本书名称: 戏精夫妻在八零 本书作者: 麻辣香橙 文案: 1980年3月24日晚上,小岭生产队的贺大成敲开了隔壁老姜家的门:“叔,婶,我看上你家二丫了呢,二丫也看上我了呢,你们要是同意,我就大锣大鼓娶她过门,你们要是不同意,我就带她私奔了,等给你们生了孙子再回来孝敬你们。” 姜二丫在旁边托腮花痴笑:“对对对,我听大成的。” 第二天一早,姜二丫也敲开了隔壁的门:“叔,婶,我看上你家贺大成了呢,贺大成也看上我了呢,你们要是同意,三转一响加彩礼,该准备的抓紧准备,你们要是不同意,我就让他招赘给我,你们老公母俩我可就不管了。” 贺大成在旁边连连点头:“二丫,我都听你的。” 一个月后,这俩人热热闹闹办了喜事,从此开始了没羞没臊整天秀恩爱的小日子,小岭生产队最馋最懒的夫妻横空出道。 小岭生产队的广大社员们:……你俩咋这么不要脸! 贺大成or姜二丫:要脸干啥用,忙着种田养娃赚大钱呢。 贺成和姜雅从校服到婚纱,只是这婚纱穿得也不容易,两人毕业后在大城市辛苦打拼多年,买不起房,生不起娃,疲惫不堪地商量着要不回老家吧,一觉醒来穿书了,穿进一本农村背景的年代文里,最大的极品就是他们两个,专门给男女主垫脚板子用的。 贺成or姜雅:这不就巧了么。 (不黑原女主,但是可能会黑原男主。) 内容标签: 穿书 爽文 年代文 轻松 搜索关键字:主角:贺成,姜雅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小夫妻双穿日常 立意:休闲生活,拒绝内卷 第1章 贺成半夜醒来,发现媳妇丢了。 睡得特别不舒服,浑身硌得慌。他闭着眼睛习惯性地翻身往旁边搂去,没搂到温热软乎的小媳妇,想去开灯,摸半天也没摸到开关。 他左右划拉了一遍,媳妇真没在床上。大半夜不睡觉,哪儿去了? 他昨晚加班到夜里一点,回到家中都凌晨两点多了,中间姜雅打电话跟他抱怨,他那时工作焦头烂额语气也不太好,两人吵了几句。等他到家,姜雅已经睡了,他没敢打扰她,也就赶紧睡了。 贺成不禁有些懊恼,他累得睡死了,媳妇不会生气跑了吧? “雅雅?”贺成喊了一声,打着哈欠坐起来,摸了半天还是没找到床头灯开关,便伸手往旁边去摸手机,一边抬高声音问,“媳妇儿,你干嘛呢?” “你喊什么呀,烦人,还让不让人睡觉了!”黑暗中一个男人的声音突兀响起。 贺成冷不丁吓了一跳,顿时吓得醒透了,家里怎么会有陌生男人?入室抢劫?各种警匪片的镜瞬间头涌进大脑,他一着急,立刻大喝一声:“什么人?我媳妇呢?你把我媳妇怎么了?” “什么媳妇,你哪来的媳妇,神经病!” “我警告你,这儿离110只有三分钟!”贺成伸手往墙上摸,怎么也找不到开关,情急之下吼道,“灯呢,开灯!” 嗤啦一声,有人擦亮火柴,点亮了一盏灯。贺成惊惶未定,眯着眼睛看过去……煤油灯? 一时竟有些分不清现实和做梦,这东西,他貌似只在电影电视里见过。点灯的人一张陌生的瘦长脸,裹着被子半躺在对面床上,贺成看了又看,不认识。 “你发什么神经啊!大半夜乱喊乱叫的,吓我一跳。”那人点亮油灯,停了停臭着脸数落道,“我说大哥啊,你还真是做梦娶媳妇——想好事,大半夜的犯花痴,你说我就不明白了,你还嫌咱家不够丢人呢。” 木头房梁,白灰墙,两张窄窄的小木床,难怪躺得这么硬。贺成看看四周,屋里就他们两个人,没有姜雅。 贺成懵逼地张张嘴,问了一句:“你谁呀?” 他这完全是疑问句,对方却似乎理解错了,鼻子里哼哼两声:“对,我谁,我管不着是吧?你以为我想管你呢,谁叫我是你弟,你也不看看,我不管你还有谁管你,你看旁人谁稀罕理你。” 贺成惊魂稍定,一头雾水地不明所以。这怎么回事,也不像做梦啊,难不成,整蛊游戏? 于是他扬声喊了一声:“雅雅,雅雅?” “什么鸭呀鹅的,你消停点儿行不!睡个觉都不安生,明天一早生产队还上工呢,大哥你可别闹了啊,不然娘又该骂你了,还得我护着你,你听我的话,老实睡觉。” 对面的人烦躁地瞪了他一眼,噗一口吹灭了油灯,小木床吱呀两声躺下了。 贺成哪里还睡得着,黑暗中坐在床上懵逼半天,寻思着是不是做梦。 做梦,睡醒就好了。 刚躺下没一会儿,窗户下冷不丁响起一阵响亮的鸡叫声,寂静中显得特别刺耳,紧接着,外头有人咣咣拍门,一个中年妇女高八度的尖细嗓音喊:“起来了,都快点儿,鸡都叫二遍了。” 对面床静悄悄没动静,本着敌不动我不动的原则,贺成也就静悄悄的继续躺。外边有脚步声,拍门的人走开了,弄什么东西咣当咣当的声音,然后拍门声再次响起。 “赶紧起来干活了。”拍了两遍没回应,那女人干脆推开门堵着门口骂道,“一个个的死懒不动,大成,起来了。” 贺成也没听过这个声音,又不知道她喊谁,反正躺着不动就是了。 那女人又喊了一遍,对面床的人终于翻了个身,瓮声瓮气说道:“娘,我今天头疼,大哥夜里也不知怎么的,乱喊乱叫闹腾大半夜,我又不能不管他,我都没怎么睡。” “他又闹腾什么?” “不知道。” “那你头疼再睡会儿。大成,快点起来,起来先去挑水,把猪喂了。”女人说着转身出去了,走到门口又催一句:“快点啊,天可不早了,再磨蹭就该晚了。” 贺成翻了个身,瞅着门外依旧黑漆漆的,一丝天光都看不到,寻思着顶多也就凌晨三四点钟吧。 他现在一头懵逼,索性就冲对面床问道:“哎,刚才那是你娘?你能不能告诉我一下,这是什么地方,我怎么会在这儿?” 黑暗中静了一下,紧接着小木床吱呀一声,对面床翻身坐起,像受了什么惊吓似的扯着嗓门喊:“娘,娘,你快来,坏了坏了,这回出事儿了。” “又怎么了,一惊一乍的,出啥事儿了?”女人的声音走了门口。 对面床点亮了煤油灯,指着贺成说:“娘,你快看看,大哥又犯什么病了,这回怕是真傻了,他连你都不认识了,还问我这是什么地方。”顿了顿又说,“对了,夜里他还喊什么妖灵,别是……中邪了吧?” “又怎么了?”女人走到贺成床边,看了贺成一眼说,“你瞅他这样能有什么病,好端端的给我装鬼。” 她说着随手往贺成脑袋上抽了一巴掌,“起来,我看都是懒病。” 贺成这才看清女人的样子,感觉是六七十年代电影里农村妇女才有的打扮,年龄估计应该在五十岁左右。 “我头疼。”贺成说。 “你腚疼。”女人骂道,“一个个的,我上辈子欠你们的,养你们这些讨债鬼。” “大哥啊,人家头疼你也头疼。”对面床撑起半截身子,“娘,你别生气,要不让大哥多睡会儿吧,我这就起来跟你干活。” “大成你瞧瞧你弟!”女人说,“都起来吧,赶紧的,一会儿该上工了。” 女人咣当一声拉开门出去了,贺成瞅一眼外头黑咕隆咚的天色,索性把被子往头上一蒙,随他去,黑更半夜情况不明,天亮再说。 对面床悉悉索索穿衣服,脚步声,然后咣当一声关门声,外头叮叮当当锅碗瓢盆的声音。 过了会儿,刚才那妇女的声音骂骂咧咧又来了,站在门口骂道:“大成,你怎么还睡呢,赶紧给我起来。” 贺成没动弹,那妇女走过来一伸手揭开贺成的被子,呵斥道:“快点儿,死懒不动的货,这就上工了!” “你烦不烦!”贺成猛地坐起来,扯回被子往头上一蒙,咣当又躺了回去。 那妇女似乎吃了一惊,在床边站了站,尖着嗓子骂道:“大成你今天怎么回事儿,冲谁呢,你给我起来!” “别烦我,头疼!”贺成暴躁地一声吼。 女人站在那儿发愣,这时外头响起一阵当当的锣声,对面床那个小青年探头探脑进来,小声说道:“娘,怎么啦?” “他冲我嚷嚷,他刚才冲我吼!”那妇女回过神来一拍手,“他中了什么邪?” “我就说他不对劲吧,闹腾一夜呢。”小青年说,“娘,爹叫你走啦,要不你就让他睡吧,一大早晨的跟他吵吵多不好听。” “那怎么行啊,今天正月十六,开春头一天上工……” “哎呀娘,他这会子再起来也晚了,再不走迟到扣工分了,头一天上工,队长正等着找人杀威风呢。万一他在外头发疯,你更丢人。” 脚步声出去了,贺成又等了会儿,听着院里没动静了,掀开被子坐起来。 屋里除了两张床、对面床头一个用木架撑着的木头箱子,就没有别的家具了,光线很暗,似乎还听见耗子吱吱打架的叫声。 贺成慢吞吞抓起床上打着补丁的外套拉开门,天才刚蒙蒙亮,依稀看出这是个农家小院子,小平房,石头墙,看起来有些年头了。 天气冷飕飕的,贺成打了个哆嗦,确定自己真不是做梦。难不成,还真穿越了? 贺成揉揉眉心,把屋里仔细看了一圈,除了对面床枕头下找到一个贝壳,打开是用了一半的蛤蜊油,旁的什么线索也没有。 贺成看着那盒贝壳蛤蜊油,心里骂了句操,到底把他整到什么地方来了。 等到天终于亮透了,他不死心地又去院里转了一圈,院子不大,四间灰瓦石墙的小瓦房,东西各一个单间,中间两间堂屋,除了他住的西屋,堂屋和东屋都锁着门,挂着老式的大铁锁。院里靠东墙有两间更矮的小屋子,土坯墙没装门板,看样子是厨房。 他决定去外面看看,走到大门一拉,居然没拉开,隔着门缝看到外头横着门钌子,外头应该是锁上了。 这家人果然有问题,怎么大白天还把他锁在家里! 贺成看了一圈,叉腰站在院里想骂娘。他莫名其妙到了这儿,姜雅呢?姜雅怎么办? 为今之计,先出去吧,出去看看外面到底是怎么个情况。贺成一边幻想着他翻过墙头,就能看到外头正常的大都市,一边挑了大门旁的土墙,扒着墙头身体一纵,腿一收,便利落地爬上了墙头。 墙头外边居然是个茅厕。 贺成不禁庆幸了一下,墙头不高,得亏他没有直接翻过去,不然直接跳茅坑里。 他骑在墙上看了看,一扭头,便看到隔壁院子的墙下有个女的,穿个碎花布棉袄,梳两条大辫子,手里还抱个板凳,正站在墙头下仰头着看他。 四目相对,贺成狐疑地看了又看,这女的比他媳妇苗条、比他媳妇年轻,穿着打扮也完全不对,可明明就是…… “姜雅?” 那女的盯着他,神色不明,忽然凶巴巴质问道:“贺大成,你干什么呢,又爬我们家墙头?” “你不是我媳妇儿姜雅?” “呸!谁是你媳妇儿?臭流氓!” 第2章 姜雅一觉睡醒,发现自己穿书了。 穿到了她睡前看的一个七八十年代背景的年代文里。 没穿成女主,穿成了女主的亲妹妹。 大概是为了衬托女主、增加爽度吧,很多言情文里女主都会有一个恶毒的姐妹,亲姐妹、继姐妹、表姐妹或者堂姐妹,结果当然都没有好下场。很不幸,姜雅就穿成了这么个恶毒妹妹,亲的。 文中女主姜芫聪明能干,温柔漂亮,跟知青男主倾心相爱,跟着男主进了城,住进了楼房,安排了工作,过上了幸福甜蜜的好日子。后来男主下海经商开公司,女主也成了人人羡慕的大老板夫人,被誉为“山沟里飞出的金凤凰”。 而恶毒妹妹姜二丫,逞强好胜,尖酸刻薄,作为女主在农村时期的对照组,她存在意义就是给女主使袢子,跟女主找别扭,处处衬托女主的好。 姜二丫嫉妒心特别强,处处嫉妒针对女主,有事没事跟女主别苗头。她嫉妒男主对女主好,就对男主冷嘲热讽,给男主上眼药使坏,整天挑拨离间、搬弄是非,致力于给男女主挖坑添堵。最终就是被男女主啪啪打脸,下场凄惨。 大清早一睁眼发现自己穿成了姜二丫,姜雅气得往床上咣当一躺,不想动弹了。 姜雅平常工作压力大,就爱看个家长里短的轻松年代文,昨晚贺成加班到大半夜,她一个人在家无聊,熬夜把这文看完了。她看文的时候有个习惯,喜欢跳着看,看小说呗,图个乐呵,本来就是消遣打发时间的,谁还会像读课文似的那么认真呀,所以原文情节也只看了个大概。 原文从七零年代初男主下乡插队写起,79年男主带着女主回城后,地图就换到了城里,大部分剧情都是姜芫进城后住进干部大院、收服婆家、打脸男主的小青梅白莲女配,所以姜二丫在原文中戏份并不多,是个典型的“恶毒女炮灰”。 女主换地图进城后,姜二丫基本上就领了盒饭,最终只是在女主口中带出一句,女主收到乡下娘家来信,说姜二丫贪图钱财嫁了个比她大十几岁的老男人,当初看着老实巴交,谁知道竟然是个变态家暴男,姜二丫整天在打骂虐待中过日子。 姜雅把自己的处境理了理,好消息是,如今是八零年春节刚过,时间线已经进入了朝气蓬勃的八十年代,起码不用担心缺衣少食了。 而坏消息是,原文剧情已经走了大半,男女主都离开小岭村回城了,也就是说,原文中那些极品奇葩的事情,姜二丫该干的都干完了。不过,换个角度这也算好消息,男女主现在都离她远远的,不用被剧情左右,远离男女主保平安,永远不见才好。 “二姐,今天上工,你怎么还不起!”咚咚咚,木板门被大力地拍了几下。 姜雅眼皮都没动一下,懒洋洋回了一句:“你二姐死了,有事烧纸,没事少烦。” “……”门外姜丰产气得踢了一下门扭头走了,嘴里抱怨道,“什么人呀这是。” 这年代所谓农闲其实也闲不着,刚过年,一出正月十五,生产队就开始忙起来了。五更一过,天蒙蒙亮,村中就响起上工的铜锣声,生产队长一路敲着锣往村口去了。 “二丫,你个死丫头,这就上工了,你怎么还没起来!”咣咣咣,换了便宜娘宋士侠砸门。 姜雅翻了个身:“娘,我肚子疼。” “肚子疼也先起来!懒驴上套,年关里整天闲着吃白饭也没见你肚子疼,一上工干活你就肚子疼了。”外头宋士侠唠唠叨叨骂道,“你说我怎么就生了你这样的,你看看你姐,你再看看你,连你弟都比你懂事勤快。” 你说这叫什么事儿啊,姜雅莫名替原主委屈了一下,上头一个女主光环的姐姐,下边两个弟弟,合着她注定就是讨人嫌的存在是吧? 要说姜雅自己更委屈,无聊看个小说,怎么就莫名其妙穿到这儿来了。 “二丫,你给我快点儿!还等着我喊你几遍?你说哪有你这样的,干啥啥不行,死懒不动的货,将来嫁到婆家,人家还不得嫌弃死啊,摊上个脾气爆的,一顿打死你!” 宋士侠的声音还在不停轰炸,姜雅从床上坐起来,披着棉袄发了会儿懵,正琢磨着要不要起来去上工,听见外头她那便宜老爹压着声音说:“一大早晨的吵吵什么,你听听你这个嗓门。” “怎么了,我还不能说她了?” 便宜爹大名姜茂金,人称姜老大,因为在村里姜姓茂字辈几十号族兄弟之中排行老大。姜老大皱眉看了宋士侠一眼,眼神不善,宋士侠到底有些怵男人,扭头进了厨房。 姜老大跟着进了厨房,低声骂道:“怎么地,说你还委屈了?满村里还有谁不知道你闺女刁吃懒干、又懒又笨的,你看看旁人,你看看你大姐,人家在外头满嘴夸自己闺女,秃头都夸出花来了,你可好,一句好话没有,你怎么就不跟你大姐学学?” 宋士侠立刻反驳道:“我夸她什么呀?夸她懒、夸她性子差,夸她干啥啥不行、光会吃?她要省心我能说她孬吗,整天气死人,她倒是有什么能给我夸的呀。” “那你就使劲骂,使劲嚷嚷。”姜老大的声音也带了气,低声呵斥道,“你还嫌她名声好了呢?谁家这么大的闺女谁不自己多夸夸,也好找个好婆家,她这都十九了,连个婆家都没有,你还想不想她嫁出去了?你不嫌丢人我还嫌丢人呢。” “我这不是在家里说说吗,家里孩子我还不能管了……” “你在家里说说?你看你动不动扯着嗓门数落这个那个,左邻右舍可都听着呢,跟你说多少回了,家丑不可外扬,儿女大了该说亲了,有丑你自己不遮你还往外宣扬?一张嘴就是这个不好、那个不好,一张嘴就是贬低自家人,咱家就你一个好人!猪脑子,说你还不认了。” 宋士侠不吱声了。 姜老大瞪瞪眼睛说,“我可告诉你,年前我就专门托了村里几位老婶子给她找婆家呢,没准就有私下里来打听相看的,现如今谁家说媒不得打听打听,你往后给我注意点儿。往后两个儿子也是,家里的事情你少往外说。” 宋士侠被姜老大一通骂,拉着个脸赌气道:“那我不管了,行了吧?以后这个家里我啥事也不管,我整天操心劳力还来错了,你自己管吧。队长可都敲锣了,我上我的工去了,你们爷儿们爱咋地咋地。” 姜老大没理会她这些怨言,从墙边拿起铁锹,犹豫了一下说:“这丫头这两天是有点蔫巴,可能真肚子疼,要不叫她别去上工了,把家里好好收拾收拾,你瞅你这家里乱的,猪也没喂。你回头帮她告个假。” 宋士侠干农活是一把好手,顶个壮劳力,收拾家务却不太行,平常早上她就管做饭,像喂猪喂鸡、洗衣、打扫院子这一套都是姜二丫的活儿。今早姜二丫没起床,可不就没人干了。 至于姜老大和两个儿子,乡下风俗,哪有男人刷锅洗碗做家务的,要让人笑话的。 姜老大吩咐完,把铁锹扛到肩上,招呼两个儿子出门走了。宋士侠听着村头急促的锣声,当当当催着集合了,便匆匆抓起腾筐背在肩上,冲西屋喊道:“二丫,你爹叫你别去上工了,在家歇半天。肚子疼起来喝点粥,回头把家里好好收拾一下,先把猪喂了啊,那个猪都饿得叫唤了。” 外头终于没动静了。姜雅又躺了会儿,天光大亮才爬了起来,一边慢吞吞洗漱,一边盯着隔壁邻居的墙头看。 隔壁家的那个傻儿子贺大成,怎么跟她老公贺成那么像! 不光名字像,长得也有七八分像。 这到底是巧合,还是她拐带贺成穿过来了?姜雅没法确定,毕竟她整天看小说,可没见过谁穿书是拖家带口的。 可是想想这个“贺大成”,姜雅心里又有些无法接受。 原书中贺大成大概就是为了衬托女主姜芫的美而存在的。贺大成在原书中是跟女主一起长大的傻子竹马,脑子有点问题,半憨不傻的,性格十分孤僻,跟谁都不说话,就只有女主是他的朋友玩伴。 一个傻子却痴恋村花女主姜芫,每次出场都是冲着姜芫发花痴,笨拙地讨好她。贺大成从小护着姜芫,认定姜芫是他的新娘,还说姜芫小时候答应过嫁给他。 男主顾星洲插队来到小岭村后,很快跟姜芫互相吸引,贺大成就开始排斥讨厌顾星洲,防着他,阻挠他和姜芫接触,反倒成了男女主的爱情催化剂。男女主定情后贺大成各种发疯闹腾,跑去动手要打顾星洲,却被心疼顾星洲的姜芫一顿责骂,白白当了笑话。 一想到贺大成顶着贺成那张脸,干出来花痴纠缠别的女人的那些事儿,姜雅心里就特别不舒服。 这么一个人,就算他长得跟贺成一样,姜雅也接受不了。要是个壳子,那她绝对不会要的。 姜雅刷牙洗完脸,便拿了把木梳,站在院里一边磨磨蹭蹭梳头,一边留意听着隔壁院里的动静。贺大成人虽然脑子不灵光,却也年轻力壮人高马大,干活有的是力气,按说这个时候应该上工去了,可她刚才隐约听见贺大成的娘骂他懒病、又说他耽误上工别去了之类的,这会儿又听见隔壁院里好像有动静,院子里似乎有人走动。 姜雅心里一动,梳好两条辫子,进屋拿了个高点儿的板凳出来。 她打量着墙头,正琢磨着从哪儿方便爬上去,悄悄观察一下那个贺大成,没想到墙头忽然爬上一个人来。 这人穿了个破烂流丢的军绿棉袄,土爆了的锅盖头,大长腿,高高瘦瘦,姜雅悄默声看着他利落地翻上隔壁院子的南墙,一扭头,冷不丁对上了一张熟悉的脸。 仔细看这张脸,去掉土鳖的锅盖头发型,忽视邋遢的胡茬子,皮肤再稍微白一点、胖那么一点儿……跟她家贺成简直一个模样。 姜雅不禁微微眯起了眼睛。 那人也盯着她瞅。 “姜雅?” 姜雅眯眼盯着他瞧,半晌没动,对方显然也有些搞不清状态,在看见她的那一刻眼神一亮,有些惊喜,渐渐在她的面无表情的打量下又有点迟疑了。 姜雅盯着他,忽然凶巴巴质问道:“贺大成,你想干什么,又爬我们家墙头?” “你不是我媳妇儿姜雅?” “呸!谁是你媳妇儿?臭流氓!” 贺成:“……” 见他一脸懵逼,姜雅追问一句:“你先回答我,你干嘛呢,爬我们家墙头想干什么坏事?” 贺成在墙头挪了几步,走到她正对的位置坐了下来,坐在墙头上居高临下盯着她看。 姜雅没好气地一个白眼瞪了回去。 结果贺成噗嗤就笑了,问道:“姜雅同学,你搞什么呢?行了别装了,化成灰我也认得你。赶紧告诉我,这到底怎么回事儿。” 姜雅:“……” 她看了看自己身上,花棉袄,大辫子,小腰儿一尺七……穿过来后她年龄从29变成19岁,体重足足少了三四十斤,这怎么认出来的? 第3章 真是贺成啊!贺成也来了。姜雅身体一松,心里像是有个什么东西落了地,忍不住就笑了。 贺成扶着墙头跳下,走到姜雅面前问:“媳妇儿,咱俩这是……是不是发生什么灵异事件了?” “先别说这个,你先告诉我,你怎么认出来我的?” 贺成嗤笑一声:“我自己媳妇我还能认不出来?反正我就知道是你。” “我听你扯。”姜雅也嗤了一声,在这个陌生的异时空,看着近在眼前的贺成,她心情不禁轻松起来,忍不住调侃道,“你看清楚,本姑娘今年才一十九岁,这么瘦,这么漂亮好看,你凭什么乱认媳妇儿,确定不是见色起意?” “嘁,我又不是没见过你十九岁长什么样。” 贺成其实也具体说不清怎么就笃定是她的,大概就是……直觉? 反正那种感觉,这个人就是他媳妇姜雅。两人初中同班,高中同校,大学在同一座城市,正式恋爱到现在11年,毕业就一起去了羊城工作,结婚也有五年了。 原本也有点狐疑,直到姜雅白了他一眼,啧,那熟悉的小眼神! 姜雅说:“拉倒吧,我敢肯定,我十九岁那年体重也比现在胖至少十斤。” 贺成对她此刻的关注重点有些无语,体重这两个字对女人到底有多在意,有点肉不好吗?吃外卖、少运动加上过劳肥,大学毕业工作后姜雅的体重节节攀高,减肥节食之类的也没少折腾。 贺成想说她现在这叫皮包骨头,看着姜雅一脸喜滋滋的样子没敢说出来,敷衍了一句:“对对,确实苗条了许多。”话题一转问道,“雅雅,这到底怎么回事啊,你知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我们怎么到这儿来了?” “你是说,你对这地方什么都不知道?”从他的话中听出一些信息,姜雅忙问,“你先告诉我,你现在是谁?” “我是你老公贺成啊,还能是谁?” “你不是贺大成?” 这话问得奇怪,贺成却默契地听懂了,他想了想,便把今天这一早晨发生的事情从头到尾都跟她都说了一遍。 “……就是这样。我寻思翻墙出来看看情况吧,爬上墙头就看到你了,亏我还一直担心你,结果你不光装不认识,还指着我大骂流氓!” 姜雅:……嘿嘿…… 贺成说:“除了你,从我早晨醒来到现在,统共就见过两个人,反正我都不认识。那个瘦猴一样的小青年自称是我弟,还有那个农村妇女,她叫我大成,听口气应该是我什么长辈之类的吧,目前我还不能确定。” 姜雅幽幽告诉他:“你说的那个农村妇女是你亲妈,那个瘦猴是你同母异父的弟弟。你在这个世界叫贺大成。” “!!”贺成愕然地睁大眼,“……还真穿越了呀?” 姜雅也有些纳闷,她穿来后,脑子里就有了“姜二丫”的记忆,拥有原主对这个世界的认知,贺成却什么都不知道。这是不是因为她读过原书? 姜雅费了些工夫跟贺成解释了一下他们穿书这件事,贺成有些不可思议,他平常也不看网文小说,实在觉得这说法也太离谱了。 事情本身就够离奇了,哪里解释得清楚。姜雅跟他说:“或者你也可以理解成,我们穿梭时光隧道,进入异次元空间,来到了八十年代的平行世界。” 贺成也只好接受了这个说法。来都来了,管他几维空间、什么世界,姜雅和他都在,到哪儿都是家。 两人正说着话,外头传来一阵悠长的喊声,姜雅侧耳听了听,好像是哪家老奶奶在喊小孩回家。 这个时间人都上工去了,村里空寂下来,留在家里的便只有干不动活的老人带小孩。老奶奶拖长的腔调很有特色,听起来像唱山歌一样。 得亏没什么人,这要是刚才让谁听见了,或者瞧见贺大成翻墙过来跟姜二丫说话,还不知得闹出什么事儿呢。姜雅跑过去把大门栓上,指指屋里叫贺成进去说。 姜雅把贺成带进她住的西屋,屋里一张床,一张木桌,床头一个放衣服的小木箱,一把很有年代感的木椅子。贺成好奇地东看看、西看看,看到桌上有个小圆镜,赶紧拿起来照照。 黢黑,瘦削,胡子拉渣,土爆了的锅盖头。 贺成嫌弃地放下小圆镜:“这怎么跟非洲土著似的,怪不得你都不敢认我,我十九岁也不是长这样啊。” “您老现在可不是十九岁。”姜雅说,“你现在应该二十四了。” 贺成愕然:“你说我到这儿就忽然比你老了五岁?不能吧?” “真的。”姜雅说,“你比姜芫还大了一岁,你跟她,从小一起玩,长大爱上她,可痴情了,以前就干过爬墙头偷看她的事儿,不是一回两回了。” “那跟我有什么关系啊,我根本都不认识她。”贺成听着媳妇话里的调调不对,赶紧喊冤,语气一顿,狐疑地乜了姜雅一眼说,“怪不得呢,所以你刚才是故意装不认识我,还骂我臭流氓?” 姜雅笑了下:“没有,我那不是为了试探你吗,我总得先确定一下吧。” “也就是说,咱俩都是炮灰。”贺成问道,“你说姜二丫嫁了个家暴男,结局凄惨,那贺大成呢?” 姜雅说,贺大成的结局书里好像就没怎么提,反正是打了一辈子光棍,傻子一个,只能跟着他同母异父的弟弟生活,给弟弟一家当牛做马干农活,日子可想而知了。 “记不太清了。”姜雅心虚笑道,“你也知道,我看书囫囵吞枣的,跳着看,这些不重要的角色,哪里记得那么清楚。” “……”贺成手指隔空点点她,“你个学渣,看个书也不认真,你就不能好好看。” 姜雅:“我哪知道啊,早知道我还背诵全文呢!” 姜雅跟他说了一下知道的情况,今天是1980年的正月十六,春节刚过,姜家堂屋有一张挂历年画,她特意看过了,阳历3月2日。 他们所在的这个小岭生产队,位于中北部大平原,地方好像挺偏远的,主要是姜二丫长到十九岁都没出过远门,最远也就到过公社驻地,具体行政区划她都说不清。 贺成问:“你刚才说那个瘦猴是我同母异父的弟弟,那我难道是拖油瓶?” “那倒不是。”姜雅说,“你娘是坐产招夫,招夫养子,你继父等于是招赘到贺家的,隔壁院子房子都是贺家的。” 这事情村里人都知道,至于具体怎么回事,二十多年前的事情,姜雅可就不太清楚了,村里老人们应该知道的比较多。 姜雅仔细跟贺成说了下贺家的人口情况,他娘叫包兰香,继父邵保魁,作为继父在村里名声似乎还不错,起码对贺大成这个继子一直和声和气,没听说打骂过。家里除了“瘦猴”弟弟邵春来,还有个更小的妹妹叫邵春红,刚上初中。 “你说贺大成是傻子?” “反正村里人背地里都叫他傻子。” “天生的?” “好像不是。我也不太清楚,他傻的时候可能还没有我呢。” 姜雅想了想说,“依我看吧,其实也还好,就是不算聪明,性格比较孤僻,不爱说话,待人接物有点迟钝,他好像是有点社恐怕人,见人不说话绕着走,平常在生产队干活都正常,照样拿一个壮劳力的工分,就只会出笨力,分派他干什么就干什么,闷头干死活,脑子不会转弯。” 贺成一琢磨,那正好,反正他初来乍到谁都不认识,正好继续装傻。 两人聊了会儿,贺成肚子咕噜噜叫了,问道:“你早晨吃饭了吗?” 他一问姜雅也觉得饿了,这年头农村还没真正敞开肚皮吃饭呢,除了农忙扛大活吃硬饭,平常村民家家晚上几乎都是喝粥,一夜睡醒早就消化个精光了。 姜雅那两个便宜弟弟都是正当能吃的年纪,肚子就像个无底洞,有多少吃多少,会给她留饭,但是肯定不够两个人吃。 果然,掀开高粱杆编成的锅盖一看,也就给她留了一碗红薯干粥,巴掌大的一块玉米饼。 姜雅拿起玉米饼递给贺成:“你先垫垫,我把这粥热一下。” 贺成说:“这也不够咱俩吃啊。你先热粥,那边总不能不给我留饭吧,我回去看看,拿过来我们一起吃。” “恐怕不好拿,要是粥什么的,你就干脆吃完再过来。”姜雅从厨房跟出来,指了指刚才她抱着的板凳说,“拿那个垫一下脚。” “不用,就这墙头还用费事儿。” 贺成手扒墙头身子一纵,利落地翻回去了。 不光人饿了,圈里的两头猪过了平常的饭点儿,早饿得叫唤了,听见有人声就扒着猪圈门叫,吵得人脑仁疼。姜雅走过去,二话不说拿起棍子咣咣两下,先把两头猪打得退开一些,露出圈门口的猪食槽,丢了一把野菜进去。 趁着两头猪抢野菜,姜雅往大锅里倒了半锅水,烧水搅拌猪食,决定先把猪喂喂。她烧热水拌好猪食,提着大半桶猪食走出厨房,贺成翻墙回来了。 姜雅一看见他,把猪食桶往地上一放,提不动了。 “你干什么呢?” “喂猪啊,这些都是我的活儿,累死了。”姜雅甩甩手,撇着嘴看他。 “放着我来。”贺成走过来看看桶里,问道,“这什么呀,怎么黑乎乎跟干草似的,猪不是要吃豆渣、麸皮吗?” “碾碎的干红薯叶,加了半碗红薯面、半碗麸皮。”姜雅说,“你要知道,这个年代,豆渣还是给人吃的。” 两头猪瞧见熟悉的猪食桶,扒着猪圈门越发叫得惊天动地,姜雅淡定地拿起棍子先把猪打退,贺成瞅准时机赶紧把猪食倒进槽里,放下猪食桶去洗手。 “给你留饭了吗?”姜雅问。 “嗐,别提了。你确定这家人在村里风评还行?”贺成说,“锅里统共给我留了一碗稀溜溜的玉米糊糊,堂屋还锁着门,跟防贼似的,别的什么吃的都没有。” 他一边说一边跟姜雅走进厨房,在衣兜里掏了掏,小心翼翼掏出三个鸡蛋来,笑道:“鸡窝里刚下的,还热乎乎的呢。” 姜雅忍不住一乐:“你怎么就不怕爬墙的时候碎你一口袋。” 贺成说:“这不没碎吗。我看你家院里菜地有葱,我去拔,小葱炒鸡蛋,你看看还有别的饭吗,再随便凑和点儿。” “你确定要吃这三个鸡蛋?”姜雅说,“贺成同志,不知道你听没听过一个词,鸡屁股银行,你那个便宜娘平常别说鸡蛋,鸡毛都舍不得吃。” “你不是说贺大成挣一个壮劳力的工分吗,没饭吃,吃她个鸡蛋怎么了?”贺成转身出去拔葱,嘴里催促道,“赶紧的,我实在饿了,天大的事情也得先让我吃饱肚子。” 第4章 姜雅挑省事的,锅里的粥又加点玉米渣和水进去烧开,锅边贴几个饼子,等饼子熟的工夫切了个萝卜,锅开后放进萝卜丝,撒点盐,就成了一锅萝卜菜粥。 贺成看着她手脚利落的动作惊奇不已,两人大学毕业后就过上了996福报的日子,贺成实际上007还动不动加班,哪里在家做过饭。 “媳妇儿,厉害了啊,你以前哪里会做饭的,啧啧,这么看着可真贤惠。” 姜雅顿时警觉了,轻飘飘瞥了他一眼说:“还有更厉害的呢,我跟你说,这年代家家都是女人做饭洗衣带孩子,刷锅洗碗带喂猪,男人都不干家务的,大老爷们干家务那多没面子。” 贺成蹲在灶门口烧锅,他头一回烧这种土灶,姜雅先点了火、掏空灶膛,贺成饶有兴致地学着姜雅的样子往里头塞草,塞的多就堵了,贺成有样学样地拿烧火棍捅捅,闪身躲开那一股扑面而来的黑烟。 “男人不会干家务呗。”收到媳妇轻飘飘的眼神,贺成笑嘻嘻说道,“不会我可以学啊。” 三个鸡蛋炒了,再配上萝卜缨腌的咸菜,简单的菜粥面饼味道竟然格外的好,也不知是饿的,还是这年代纯天然有机无公害的东西味道确实好。 姜雅一碗粥、一块饼也就饱了,贺成确定她吃饱了,风卷残云地把剩下的都吃光了,连碟子里咸菜都没给剩。 他满足地摸摸肚子,总算理解了以前老辈们说“能吃”是什么概念,传说中艰苦年代壮劳力一人能吃一大锅是真的,干的重体力活,肚里油水少,稀粥瓜菜又不扛饿。 吃饱了的两人有志一同,搬小板凳坐院子里,懒洋洋地伸长腿晒太阳。 日子忽然就安逸下来了。 “你洗碗。”姜雅说,“饭主要是我做的。” “先放着,回头我洗。保证。” 两人又聊了些村里和两边家里的事情,贺成发现,他以前对这个年代的认知还真不太靠谱。 就比如,他以为八零年了,改革开放、包产到户了,实际上呢,村里连个小卖部都没有,买东西你还得去供销社,生产队照样天天上工。 改革春风吹满地,南海边的春风要吹到这犄角旮旯的北方农村,看样子还得等等再说。 下海弄潮?南下打工?考大学端铁饭碗?两人以前都是卷生卷死卷出来的,大学读的也是有名有姓的学校,从农村一路卷到大都市,结果呢,两人在羊城打拼七年,头发都快掉光了,租房子还得找便宜点的。 老家亲朋都以为你在外头活得光鲜亮丽,个中滋味却只有自己清楚。 “换个活法,挺好。”贺成自我调侃道,“打工是不可能的,上班也不可能的,我这辈子都不想再上班了。” 姜雅还是有些担心贺成,他现在对这里什么记忆都没有,一个人都不认识,连生产队农活都不会干。原主什么样村里人可都知道,感觉他一张嘴就得露馅。 “你有什么打算?” 姜雅问。 贺成瞅了她一眼笑道:“能有什么打算,打算先娶个媳妇呗。” “那你加油!”姜雅说,“您老可是小岭生产队的资深老光棍,著名二傻子,不多花点儿工夫,恐怕没人愿意嫁给你。” “不怕。”贺成说,“我这有现成的。” “谁跟你现成的。”太阳晒得人懒洋洋犯困,姜雅眯起眼睛打了个哈欠说,“好不容易有了换老公的机会,我可没说要你。” “啧,那你还想要谁?还反了你了。” 贺成伸手捏捏她的辫子,阳光下忽然年轻十岁的小媳妇就像她自己说的,这么漂亮,这么鲜嫩,阳光映照的脸蛋红润细滑,满满都是她曾经苦苦挽留的胶原蛋白。尤其两条又粗又长的大辫子,一直长到腰下边,乌黑油亮,辫稍的头发软软的,挠得人心里直痒痒。 贺成凑过去,用力在她脸上亲了一口,肉麻兮兮地语调说道:“媳妇儿,你可不能不要我啊,你看我现在两眼一抹黑,弱小无助又可怜,我就只有你了。” 姜雅睁开眼看看他:“贺大成同志,你这种行为,在这个年代要判流氓罪的。” “那就判吧。”贺成索性搂着她亲了个嘴,笑道,“反正都是流氓罪了,多亲几下够本。” 保暖思那啥,两人不禁就嬉闹腻歪了一下,成熟的心理和年轻的身体,一腻歪就更想歪,贺成咬着她耳朵小声说:“哎,要不,进屋去?” “滚开,你想什么呢!”姜雅推他。 “不是,媳妇儿,我忽然有个想法啊,你看咱俩一起穿到这里,你有姜二丫的记忆,你什么都知道,我却一无所知,是不是咱俩得……深入交流一下?” 收到姜雅揶揄鄙夷的小白眼,贺成眨眨眼,一脸正经道:“正所谓夫妻一体,什么叫一体,你得交流啊,说不定,咱们就能实现信息共享了呢。” 姜雅坐直了身体,悠悠问他,“行啊,我就问问,你真敢?” “……”贺成半晌坐了回去,还是算了吧。 这年代毕竟不一样,眼下也没有安全措施可以用,他媳妇人家现在还是黄花大闺女呢。 你说这叫什么事,搂着自己媳妇当和尚。 “我跟你说,我现在就觉着浑身都是劲儿,没处使。” 贺成拍了拍胸脯,又握拳做了个秀肌肉的动作。 他对自己现在这幅身板是相当满意的。常年劳动的身体,瘦归瘦,可足够年轻精壮,一点儿肥肉也没有。 想当初他大学时代也是练出了六块腹肌的,毕业后上了几年班,整天枯坐加班,六块慢慢就变成一大块了。 姜雅淡定道:“有劲儿好,上工挣工分,好好干活。” “下午去上工?”贺成琢磨着他是不是也去,问道,“生产队这时节能有什么活呀,这不才正月里农闲吗,我记得得清明前后才能种庄稼。” “砸土坷垃。”姜雅说。 去年深秋翻耕翻起来的土坷垃,冻了一个冬天都酥了,社员们排成一排,拿着铁锹、锄头一个个敲碎,把田地弄平整。全生产队几百亩地全部细细地砸一遍。 “这活听起来也累不着人。”贺成脑补了一下,竟觉得还挺有意思的,“你下午要去上工?那我也去吧,出去熟悉熟悉情况。” “你?能行吗?” “有什么不行?” 姜雅白了他一眼说:“你会干农活?别忘了,你连你亲娘都不认识,我怕你一出门就得露馅。” 砸土坷垃还有什么技术含量?贺成咧嘴笑道:“不会我可以学呀。你不是说贺大成是个傻子,见人不说话吗,那我就装傻子、不说话不就行了。我这初来乍到,总得慢慢熟悉情况吧。” 姜雅一琢磨,说行,“那你先回去吧,我得准备午饭了,他们一会儿该收工回来了。” 贺成有点不信,看看天色,估摸着顶多也就十点多钟,哪能这么早就收工了。 “谁还骗你呀。”姜雅说,“你也不想想,生产队早晨天一亮就下田了,冬天六点多上工,夏天农忙都是天不亮就干活,上午十一点多也就收工了。你还以为是你那996福报的阴间作息呢,有时候那块地干完了,收工还更早。” 贺成一想也是,点点头打算翻墙回去,姜雅又叫住他,下巴指了指屋里:“洗碗,别想耍赖。” “小气,不就两个碗吗。” 贺成停住脚,乖乖跑回去洗碗。 * * * 贺成翻墙原路返回,院里转了一圈也没事可干,索性又回床上歪着。他把脚搭在床沿、半躺在床上,两手枕在脑后,两眼放空望着屋顶,琢磨着往后的打算。 包兰香推开门,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副画面。 “大成,你怎么还在睡!” 包兰香一声惊叫,生气地数落道,“大成啊,你还能不能懂点事了,我跟你爹、你弟上工干活累了一上午了,回到家清锅冷灶的,院子也没扫,饭也没做,你连口水你都不起来烧。你说你这孩子可怎么办,我上辈子欠你的,养了你这么个活爹!” “我不会。”贺成说。 包兰香压根没想到他会开口回应,往常你怎么数落他也不吱声,像个死的。 包兰香愣了愣,尖着嗓子骂道:“那你怎么会吃!” 贺成本想回怼一句“吃个屁,你也没给我留饭呀”,想起来自己现在是傻子,原主贺大成又特别不爱说话,索性就没再理她,一翻身转脸往里了。 包兰香气结,重重叹口气,转身进了厨房。她掀开锅一看,早晨留的一碗玉米糊糊还在锅里呢,动都没动。 没吃? 包兰香往西屋的方向看了一眼,她急着做饭呢也没当回事,嘴里骂道:“睡到天晌,饭都不起来吃,好好的的能有什么病,我怎么养了你这个活祖宗。” 至于只留一碗粥这种事,包兰香没觉得有什么问题。这年头也就勉强解决温饱,家家做饭都是可着肚子,不会做多的。早晨贺成没起来吃,其他人放开肚皮一人多吃了几口,也就只剩下一碗粥了。庄户人农闲不干重活,不用吃硬饭,喝碗粥也饿不着人的。 包兰香一边忙忙碌碌做午饭,一边抱怨道:“你说这孩子可怎么办,小时候只说长大点就好了,结果呢,越长大越傻,傻不愣登的不中用,连个媳妇也娶不上。你说他以后可怎么办呀,指望不上他就算了,一家子的累赘,我真是上辈子欠他的,等我死了都合不上眼。” 邵保魁倒了热水洗手,口中劝道:“他娘,你别这样说,他就是这么个孩子,他自己又有啥办法。那不是还有春来吗,春来早就说了,大成是他亲哥,等我们哪天不在了,他肯定会好好照顾他哥的。” 包兰香叹气:“还好有春来,这个家往后也只能指望他了。” “你就放心吧。你是知道的,春来这孩子心眼儿好,一丁点的坏心都没有。” 邵春来进屋后瞅了贺成一眼没说话,就坐在床边咔哧咔哧啃萝卜,听见院里包兰香喊吃饭忙起身出去了。 贺成一瞧,不行,饿肚子难受,饭总是要吃的吧,也起身跟着邵春来出去。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堂屋,堂屋分了里外间,里间铺着床铺,外间一张老旧的抽屉桌,一张小方桌,小方桌上已经摆了碗筷,一个五六十岁的男人坐在桌边,长着一张跟邵春来很像的瘦长脸,看样子就是他那个“倒插门后爹”邵保魁了。 邵保魁见贺成进来招呼了一句:“大成,吃饭了。” 贺成便闷声不吭坐下吃饭。午饭是玉米饼子和萝卜汤,汤里飘着葱花和一丁点花生碎,这是把捣碎的花生米炒香当油用的,连个油花都看不到。另外还有一碟黑乎乎的酱豆,里头掺着红辣椒面。 贺成伸手拿了块玉米饼埋头吃起来。这年代纯天然无公害的东西味道果然地道,玉米饼子确实很香,只是这么吃也太寡淡了,尤其那个酱豆,应该是经过发酵的,闻着有一股臭味,实在吃不惯。 邵保魁和邵春来一边吃一边聊上午上工的事,包兰香也不知张罗什么,饭吃到一半也没进来。 邵保魁问了一句:“你娘呢,饭都冷了。” “找鸡,鸡窝里今天没下蛋。”邵春来说。 贺成正等着包兰香来问呢,吃都吃了,他也没打算否认。包兰香要问,他就说他自己没饭吃饿得慌,煮着吃了。 吃个鸡蛋还搞这么复杂。 贺成看着碗里的萝卜汤琢磨,这年代农村的日子大约就是这样了,先定一个小目标,他想吃肉。 要实现这个小目标,跟便宜娘和后爹一起显然不太靠谱,看起来只能另起炉灶,所以他得尽快把媳妇娶回家。 第5章 做午饭的时候,姜雅把那三个鸡蛋壳随手捏碎丢进了灶膛。 她蒸了一锅二面馒头,小米汤,干豆角炖萝卜,又捞了一碟子萝卜缨咸菜,正在切咸菜,大门被拍得砰砰响,姜雅拉开门一看,两个弟弟先回来了。 “二姐,大白天你栓什么门呀。” 姜丰产十七岁,姜丰收十四岁,两人进门后动作一致,把手里的锄头随手一扔,手都没洗就直奔厨房,一个问:“有什么吃吗,饿死了。”一个喊:“二姐,快给我倒点水,渴死了。” “壶里有水,自己倒。” “你给我倒点水怎么啦,我干一上午活都累死了,你在家里当然闲着舒服。” 姜丰收说着伸手去掀锅盖,姜雅烧火棍一挥打退他的手:“你哪只眼睛看我在家闲着舒服了?那我跟爹说,明天你留在家,喂猪喂鸡、洗衣做饭、打扫院子,这些统统都归你了。” 姜丰收撇撇嘴:“嘁,我才不干呢,都是女人家的活儿。” 小屁孩,毛都没长齐呢。姜雅说:“今天午饭你别吃,女人做的。还有啊,你的衣服以后你自己洗。” 姜丰收这次没敢再皮,做个鬼脸笑嘻嘻跑掉了。 姜老大和宋士侠随后进来,姜老大只管进屋去了,宋士侠瞟了姜雅一眼,因为早上的事情还故意端着脸,瞧了瞧姜雅做的饭,又叫她去炒几个鸡蛋。 “炒几个?” “炒三四个吧,三个。多切两棵葱花,放几个干红辣椒。”宋士侠说,“你两个弟弟今天干活都出力了,炒个鸡蛋吃吧。尤其你小弟,现在也正儿八经挣工分了。” 姜雅丢下菜刀,转身去鸡窝里掏鸡蛋。 姜雅琢磨着,这老姜家,八成是没有读书的基因。 便宜爹姜老大,在原书中的描写就是个迂腐守旧、不通情理的农村老头儿,没多少存在感。不过如今在姜雅看来,他起码是肯让孩子都上学读书的。这年代农村小孩很多不上学,尤其女孩,姜老大肯送两个女儿上学,这就不错的了。 可惜没用,原主姜二丫只读到小学二年级,头脑笨人又懒,不上了,老三姜丰产读到四年级,老小姜丰收去年考上了初中,统共上了不到两个月,学习滑头被老师打,跑回家死活不去了。姜老大说了两回没用,也就随他自己,反正十四岁的半大小子能干活挣工分了,上学读书没那么重要。 唯一硕果仅存读到初中毕业的,也就是女主姜芫了。 姜丰收辍学的时候正值初冬农闲,壮年劳力们上河工,姜丰收年纪小就没去,如今开了春,姜丰收算是头一天正经上工。 这不,宋士侠心疼小儿子,才舍得炒个鸡蛋犒劳一下。 姜雅炒好鸡蛋,连一碟炖萝卜、一碟咸菜,拿高粱杆穿成的盖帘端去堂屋,同时扬声喊两个弟弟来端馒头和汤。 “炒鸡蛋呀!”姜丰收惊喜地嗅嗅鼻子,跑进厨房一手去端米汤盆,一手抄起装馒头的小筐就走,吓得宋士侠赶紧拦住他,夺过小筐,只叫他把米汤盆端稳当。 宋士侠舀水把灶膛口的热灰浇灭,随手把灶台上三个鸡蛋壳拿出去,冲洗一下,放在院里石板搭成的台子上晾干。 农家人过日子精细,鸡蛋壳也是好东西,没有扔了的。鸡蛋壳放铁锅里小火炒到发黄,研成细末,开水冲着喝能治拉肚子,还能管胃酸胃疼;切菜干活割破手拿它外敷,消炎止痛,当消炎粉用。 老姜家日子在村里还算过得去,可两个弟弟眼看都大了,等着花钱呢,日子一向过得节俭,十天半月能舍得炒一回鸡蛋,每次大概也就炒三个,一家五口人吃饭,姜老大一家之主要干重体力活,弟弟们要长身体,宋士侠和姜二丫几乎就不伸筷子。 姜老大尝了尝说:“下回再炒鸡蛋,多放一把干红椒,再多加点盐。” 姜雅头也没抬地嗯了一声,姜丰收把一段干红辣椒夹进杂面馒头里,问了一句:“二姐,你怎么不吃啊,你尝尝,你今天放的油多,可香了。” “你吃。我不想吃。”姜雅说。她才刚跟贺成吃了一顿,还不太饿。 宋士侠说:“多放油好吃,一顿吃完日子不过了?” 姜雅低头吃饭也没吱声。大概是她脸色太平淡,有些心不在焉的样子,宋士侠总觉得她今天跟平常哪里不太一样,寻思着这个死丫头又拧巴什么呢。 “你今天到底怎么回事儿,真病了呀?”宋士侠问。 “没怎么,我下午就去上工。”姜雅说。 宋士侠听着她那么不带语调的口气,皱眉道:“我又没问你这个!” 饭桌上一时气氛就有点不好了,姜老大看了姜雅一眼说:“咱家丰收长大懂事儿了,吃饭知道让人了。二丫啊,要吃就一起吃,好不容易炒一回鸡蛋,你自己也尝尝。” 宋士侠早上刚因为姜雅挨了男人的骂,听他们说话心里不得劲,怎么整得跟她亏待这丫头似的。 宋士侠说:“又没人不让她吃,谁要吃谁吃。故意做这个样子,谁不让她吃了吗?” 姜雅夹菜的动作一顿,筷子中途改了个方向,果断转向那碟炒鸡蛋,划拉划拉,用力夹了一筷子回来。 三个鸡蛋统共能有多少,本来也就剩那么点了,她这一筷子下去,碟子里就只剩下几片葱花和两段红辣椒。 这下宋士侠的脸色是真变了,死丫头,这不明显跟她赌气吗。她脸色变了变,想发作却又找不到由头,只好使劲瞪了姜雅一眼。可姜雅低头吃饭呢,压根就没瞧见。 这时外头有人嚷嚷,宋士侠留神听了听,端着碗起身出去了。 “我喊喊大伙儿听听,我家的鸡今天撂蛋了,撂到你们谁家去了,捡到了你给我,左邻右舍都怪好的,谁也不能给我留下了。你要是给我留下了,可别怪我骂你,别怪我咒你一家老小不得安生。” 这叫“喊街”,这年代农村里寻常可见的一个惯例,家里丢了鸡鸭、丢了东西,就在村里吆喝吆喝,喊几回,大概相当于寻物启事,广而告之,如果再三喊街寻而未果,下一步大概就可以“骂街”了。 此刻,包兰香正站在自家门口,拿出喊街的架势,拖着腔调,有意无意地冲着隔壁院子亮开了嗓子。 她这么一喊,总是要惊动其他人的,很快就有人开门出来了。 “大成娘,鸡丢了呀?” “不是,鸡撂蛋了。” “我家没有,没看见。” 贺五奶大声表明。 包兰香说:“婶子您可别多心,我就喊两声找找,我们两家隔着巷子,我家的鸡一般不往你家去。” “我家有狗,别家的鸡一般都不敢来。”贺五奶说,“鸡撂蛋可指不定撂到哪犄角旮旯,你再好好找找呗,大中午的,一个鸡蛋值当你喊街挨累。” 包兰香忙说:“哪是一个啊,我家三只鸡,我的鸡每天一个蛋,今天鸡窝里一个也没有,可真是招鬼了。” 贺五奶:“鸡撂蛋也不能三只鸡都撂蛋呀,你没问问家里人,别是谁帮你捡了忘了吧。” “没别人捡啊,婶子你不知道,就这一家子,倒了油瓶也只有我扶,大成那孩子在家躺尸一上午了,连一口水都没烧,家里哪有别人管这些。” 包兰香压根也没往大儿子身上想,再说贺大成捡了又能放哪儿啊,堂屋锁着,厨房连个鸡蛋影子都没有。 “黄鼠狼偷了?” “谁知道呀,也不像黄鼠狼偷了,鸡窝里连个蛋壳都没有。”包兰香说,“不是撂蛋还能招贼了?我家的鸡反正又走不远,我寻思赶紧找找。咱们左邻右舍都挺实在的,你说谁能这么缺德,贪我几个鸡蛋呀,吃到肚子里也不怕招病。” 说着话,包兰香眼角有意无意地就往隔壁姜家院子瞟了两眼。 村里谁不知道知道包兰香和宋士侠俩人不对付,贺五奶小声劝道:“大成妈,邻里邻居的,要不你就找姜芫她妈问一声,不就行了。” “我跟她不搭腔。”包兰香也小声说,“婶子你还不知道呀,就她这人,仗着她姓姜的人多势众,如今又仗着大女儿出息了,她可没少讹人。” 院里的宋士侠一张脸早已经气的变了色,鼻子里出气。她瞅了一眼石台上晾着的三个鸡蛋壳,觉得包兰香刚才一定是趴墙头偷窥她家了。 宋士侠吱呀一声拉开门,手里还端着个饭碗,往门框上一靠,要笑不笑地向贺五奶招呼道:“婶子,吃了吗?来我家一起吃。” “你都吃上了呀,手真快,我儿媳妇还在做呢。”贺五奶瞧了一下问,“做的什么饭?” “二丫在家呢,我吃现成的。”宋士侠笑,示意了一下碗里,“小米汤,大馒头,炒的萝卜,还炒鸡蛋。” 炒鸡蛋啊……包兰香嘴角一瞥,给了贺五奶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贺五奶一把年纪,却也不会轻易接她这个眼神,啧了一声冲宋士侠笑道:“你家可真舍得,这小日子,赶上过去那地主老财了吧。” “婶子你就笑话我吧,我呀反正有点不会过日子,家里个个都干活挣工分了,姜芫过年也往家里寄钱、寄东西。反正自家的鸡下蛋,我家四只鸡,下蛋够吃了。” 宋士侠说着语气一顿,问道,“婶子,我刚才好像听到谁家嚷嚷找鸡呢?丑话我可先说在前头,我家没看见,旁人家的鸡毛我都没看见。” 贺五奶道:“这不是正跟大成妈说呢,她家鸡撂蛋。” “我家没有。”宋士侠翻了个白眼说,“我这人呀,不是我的东西,白给我都不稀罕。我可不是那样狗屁出息没有的人,我敢赌咒!” 宋士侠说着抬起拿筷子的手,“我要是昧了旁人的东西叫我烂肠子,可谁要有心诬赖我、成心想找事想骂人,就叫她自己烂肠子、烂肚子,烂她的舌头根儿!” “哎,你这骂给谁听呢?”包兰香一听这话,毫不示弱地呛声道,“我又没说你,我说你了吗,我就喊一喊,你看把你急的,你急什么呀,我说是你了吗,提你名了吗?我家里东西丢了,我还不许找找了?你管得可真宽。” “我骂你了吗,提你名了吗,你着什么急?”宋士侠反问三连,哼了一声道,“那你赶紧找。要说这鸡也奇了怪了,撂蛋还带合伙的,三只鸡一块撂蛋,谁知道真的假的,难不成你家的鸡都是野鸡,吃野食儿的,家里关不住就喜欢跑外头浪?弄得你这大中午爬墙上屋地找鸡,也不嫌累得慌。” 这话说的就难听了。 “娘了个X,这些该死的x鸡……”包兰香脸色不禁也变了,脱口而出一串脏话,比着鸡骂道,“遭瘟东西,家里养不熟还给我撂蛋,一天天净给我找事儿,瞅着我好脾气呢,气急了我拿刀剁了它!” 宋士侠当然不是吃素的,接口道:“撂蛋的鸡,那可真不是个东西。”一转头冲圈里的猪骂,“娘了个X,叫叫叫,你叫唤什么,家里没给你填饱啊。” 贺五奶一看这架势,赶紧摆着手劝道:“哎呦算了算了,没有就算了,邻里邻居说清楚不就行了。那啥,我得回去吃饭了,儿媳妇该做好了。” 说着,老太太挪着小脚,扭着小碎步赶紧往家跑,咣当一声连门都关上了。 贺五奶一走,宋士侠和包兰香本身就不搭腔,当然不会再留下说话,宋士侠端着碗哼一声,扭身回去了,包兰香冲她的背影呸了一口,气哼哼也推门回家。 “呸……欺负人的泼货!就她家,还炒鸡蛋呢,鸡毛她都舍不得吃。” 包兰香嘀嘀咕咕骂,越想越觉着她的鸡蛋像是被宋士侠偷了。 包兰香骂骂咧咧一抬头,只见贺成一脸黑线站在门口,手里还端着饭碗。 “我吃了。” 包兰香愣是没反应过来,本能问道:“什么?” “鸡蛋,我吃了。” 贺成说完,端着碗转身进去,坐回桌边继续吃饭。 包兰香愣了愣,追进屋里问道:“大成,你说什么,鸡蛋你吃了?” “嗯。” 包兰香还是有点怀疑耳朵,再次追问道:“你吃了,你真吃了?你怎么吃的?” “煮熟吃了。” 贺成说完,自顾自吃他的饭,一面心里直叹气,到底多大的事情,不就三个鸡蛋吗。 饭桌上的气氛变得有些异样,包兰香看看邵保魁,看看邵春来,三口人面面相觑,都有些搞不清状况了。 半晌,包兰香才压不住嗓门叫道:“你都吃了?你……你在家偷鸡蛋吃?” 贺成几大口喝光碗里的粥,把碗往桌上一放:“什么叫偷?自己家里的东西我还不能吃了?我饿!”丢下这一句,也吃饱了,站起来走人。 包兰香愣愣看着他大步出去,气急败坏地一拍大腿:“我的娘哎……你说这个小爹,他今天怎么回事啊?你看他冲我这个样,哎呦……这是要气死我呀!” 邵春来问道:“娘,你没给他留饭呀?” 包兰香说留了,留了一碗粥的,“你们可都瞧见了,他怎么跟我说话呢!” “吃吃吃,吃个屁呀,气都气饱了。”包兰香一屁股坐在板凳上,气得直拍巴掌,“我真是上辈子欠他的,养了这么个祖宗,你说我这是什么命啊!” “娘,不就几个鸡蛋吗,吃都吃了,你跟他生气又能怎样。” “那光是因为几个鸡蛋吗,他在家躺尸一上午都没人说他,现在又作妖。这孩子跟谁学的,怎么还偷鸡蛋吃呢。” 邵保魁在旁边欲言又止,体贴地劝道:“他娘,你先吃饭吧,啥事也得先吃饭,你看饭都冷了。” 第6章 “呸,什么东西,讹人讹到我头上来了。” 宋士侠骂骂咧咧进了屋,一屁股坐在桌边,开始讲刚才的事情,“……什么玩意儿,当我是好欺负的,瞎眼了她!” 姜老大父子三个吃着饭没啥反应,姜雅却彻底没了食欲。 她给宋士侠碗里添了一勺粥,劝道:“娘,您别骂了,就这么一点点小事,值当的吗。” “怎么,我还怕她不成?” 不劝还好,这一劝宋士侠反倒来劲了,骂道:“就她包兰香那个贱货,谁还不知道她呀,我看她就是想找事儿,上回她家的鸡吃了我的菜,把咱家那菠菜苗给糟蹋一大片,我跟她计较了吗?我说她几句她还跟我吵吵,我还没让她赔呢。谁知道她的鸡怎么回事儿,跟她一样浪,关不住的货,想当年她一个寡妇,有事没事往我们家跑……” “咳!”姜老大重重咳嗽了一声,黑着脸盯了宋士侠一眼。 “怎么地,还不让我说了?我可没说你跟她有什么。” 宋士侠撇撇嘴,看向几个儿女道,“你爹不是那样的人。” “你说话还能不能讲究点了,谁是那样的人,那你说说,谁是那样人,嗯?”姜老大瞪了宋士侠一眼,筷子很是不满地在碗上敲了一下,宋士侠没再说下去了。 邻居不和不骂鸡,宋士侠和包兰香这么多年都不对盘。贺大成他爹和姜老大邻居住着,可以说是光屁股一起长大的发小,贺大成他爹死了以后,包兰香一个年轻寡妇带着孩子,有时难免就会喊姜老大出个力、帮个忙之类的,姜老大自然也得尽心帮。 有一回贺大成深夜里高烧惊厥,姜老大赶着生产队的驴车连夜把娘俩送去镇卫生院,又从卫生院转去了更远的县医院。姜老大总不能丢下包兰香娘俩就自己回来,帮着忙前忙后照应了两天,结果回来后村里竟起了谣言,说姜老大跟包兰香如何如何了,说得有鼻子有眼的。 这种谣言一出,宋士侠心里不舒服,包兰香心里也不舒服,宋士侠不舒服就给包兰香脸色看,不许男人再帮忙,包兰香则觉得宋士侠是欺负她寡妇人家…… 一来二去两个女人之间有了龌龊,彼此看不惯,天长日久两家矛盾就越来越深,稍微有个火星就闹翻脸了。 而邵保魁来了以后,姜老大看不惯这个招赘来的“后男人”,邵保魁似乎也对姜老大也有所猜忌防备。 反正姜雅记忆中,两家人关系一直都不好,小时候宋士侠和包兰香翻脸的时间多,说话的时间少,鸡毛蒜皮,两家人多少年都不和睦。 姜老大冲儿女们解释了一句:“你们听那些人胡扯,谁是那样的人啊?那么小的孩子高烧不退,烧得直抽抽,他爹就留下这一根独苗,别说是咱家邻居,换了谁也不能不管吧。” 姜雅记忆中也听宋士侠唠叨过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她揣摩着,宋士侠也不是真相信姜老大跟包兰香有什么,大概是姜老大的态度,在这种事情上没能好好安抚自家老婆,让宋士侠心里窝了怨怼。 姜老大在儿女面前是很注重形象的,可也确实大男子主义。宋士侠那些怨气在他看来纯属无理取闹。 “爹,我有个问题,”姜雅说,“他爷爷奶奶不是还在吗,孙子生病了也不管?” “不是那么回事儿。”姜老大道,“他奶奶,在他大伯牺牲的时候就病倒了,病病歪歪好几年,他爹再一出事,没撑两个月就去世了,他爷爷接二连三的,身体早不行了,也没能多活几年。要说姓贺的本家近房也不少,应该帮,可那回小孩病得急,大半夜的,咱家不是离得近吗。” “恐怕也就是那回发烧,贺大成脑子烧坏了。小时候看着聪明活泼的一个孩子。”姜老大一声叹气。 宋士侠说:“其实一开始也还没那么傻,出院回来的时候,看见我还主动喊婶婶呢,后来就越来越不正常了,一天到晚闷不吭声的,见人就躲,跟个小耗子似的,光想藏起来。他越这样,包兰香和邵保魁也不让他出来,面上说怕他出事,怕有人欺负他,整天把他关在家里。” “爹,那时候贺大成几岁呀?”姜雅问。 “四岁不到。也就那回生病,让包兰香下定决心再找个男人,两个月后邵保魁就来了。” “一年后就生了邵春来,比你还大了三个月,那以后包兰香的心思慢慢就都到小儿子身上了。要说包兰香小时候其实很疼贺大成的,可是有啥法子呀,养个傻子,不中用,指望不上他。”宋士侠说。 “他爷爷奶奶再一死,谁还能护着他。” 饭桌上一时只剩下唏哩呼噜地喝粥声,姜雅趁机起了个话头,问道:“爹,贺大成他亲爹当年是怎么死的呀,我好像听人说,是被炸死的?” “修水库,工地放炮出了事,炸死的。”姜老大提起当年的事不禁唏嘘,他亲眼看着的,工地上自制的土|雷|管,刚点火就突然炸了,贺大成他爹跑不及,轰的一声,当场就没了。 姜老大道:“年纪轻轻,可惜了。贺大成他亲爹可是个不错的人,细高挑,一表人才,你看贺大成长得就随了他爹,单看外表好样的,可惜是个傻子。他爹当年可是个利落能干的人,头脑够用,要不也不能选到工地的青年突击队,叫他去点炮。” 宋士侠插了一句:“可惜命短,老婆孩子带家产,白白便宜了后男人!” 姜雅趁机问:“那他现在这个后爹又是怎么来的,按理不是他娘改嫁过去吗?” 宋士侠说:“家里没人了呗。贺大成他爹是独子,他爹一死又剩他一根独苗,他家有房子还有抚恤,包兰香就坐产招夫了。邵保魁呢老光棍一个,比包兰香大十几岁,穷得叮当响,他是早年跟着他爹逃荒来的外乡人,又没有根基,就跟包兰香搭上线了,上赶着招给她。” 姜老大:“你知道什么呀,当年那些事情你就是听旁人说。坐产招夫这种事,哪是包兰香自己说了算的。当年贺大成的爷爷还在呢,他爷爷点了头的。他爷爷不点头,老贺家本家近房不可能容他。” “我怎么不知道了?他爹但凡还有个亲兄弟姐妹,也轮不到她包兰香坐产招夫。”宋士侠说,“邵保魁嘴好,会哄女人,邵保魁那时候见天跑来找包兰香,村里谁不知道呀,我都亲眼撞见过。” 这话提起来就远了。 姜老大道:“贺大成他爹上边还有个哥哥,就是贺大成的大伯,52年的时候抗|美援|朝牺牲了,那人要是活着,这会儿指不定也是什么大干部了,贺大成哪能落到这样。” 宋士侠说:“以前他爷爷奶奶还在的时候,逢年过节公社、生产队还来慰问呢,他们家有军烈属照顾的,不过他爷爷奶奶一过世,包兰香和贺大成就算不上了。” 这个姜雅倒是知道一点,老贺家是烈属,生产队里听说过。 “爹,后来呢?” “后来,他大伯牺牲后,部队给了一笔抚恤金。结果刚过没几年,58年贺大成他爹又出了事,公社来人安抚,问他爷爷有什么要求。贺大成他爷爷是个精明人,知道钱在手里搁不住,孙子太小也不能安排工作,就提出让生产队帮他建房子,生产队出工出人、采石头,他拿抚恤金的钱买了木料什么的,就是现在他家这个房子,当时在村里算是顶好的房子了,连房顶都用木板铺的。你看村里房子都是土坯的,茅草屋,他家是村里第一个石头砖瓦房。” “贺大成他爹死了以后,他娘年纪轻轻反正也守不住,他爷爷就说她改嫁可以,但是唯一的孙子肯定不能让她带走。贺大成那会儿才两岁,包兰香舍不得孩子,贺家日子也好过,起码饿不着,那几年多少人挨饿呀他家也没饿着人。再加上他爷爷年纪也大了,恐怕等不到贺大成养大成人,老的小的无依靠,包兰香熬了一两年不愿意走,包兰香的娘家提出让包兰香招夫养子,贺大成的爷爷就答应了。” “那时候农村鳏寡光棍的多,贺家家庭各方面都过得去,包兰香长得也不差,才二十来岁,愿意招赘的人可不少呢,村里人起初想撮合贺家本家近房的一个光棍,说反正还是姓贺的,就当本家侄子过继了,对双方都好,结果包兰香偏偏看上邵保魁了。贺大成他爷爷就提出两个条件,一是孙子不能改姓,永远是贺家子孙;二这房子是他留给孙子的,将来要给孙子娶媳妇成家用。邵保魁则承诺把孩子抚养长大,给二老养老送终。当时请了村长和贺家老长辈做见证。” “可惜你看看贺大成这个样子,这都二十四了,怕是要注定打光棍喽。包兰香如今有小儿子呢,心思就不在大儿子身上,已经忙着张罗给邵春来娶媳妇了。”宋士侠接着感叹道,“老贺家这香火怕是要断了。” 姜雅说:“我看贺大成也不是多傻呀,长得好不说,那人家生产队干活都能挣到10个工分呢,咱家丰产也才记8个工分吧。” 姜丰产抬头抗议:“二姐,那能这么比吗,你等我二十啷当岁,我也能挣10个工分,我挣12个工分给你瞧瞧。” 姜雅嗤之,生产队干重活的壮年劳力也就9到10分,12个工分,只有农忙时候领头扛大活、加班加点才会记12分,统共那几个人,一年下来也没有几回。 宋士侠说:“咱家丰产还没满十八呢,队长不给他算成年劳力。贺大成挣10个工分有什么用,十里八村谁还不知道他傻呀,不中用,人家姑娘找婆家,指望男人顶门立户的,指望他什么?” “都是命啊。”姜老大感叹,“这要是他爹、他爷爷还在,拼了命也得想法子给他娶个媳妇吧?那就是娶个瞎眼、瘸腿的,也能成个家。” 姜雅心说这回好了,他不光着急娶媳妇,还打算娶你闺女呢。 第7章 一家人饭后收拾一下,听到铜锣声又响了,赶紧出门去上工。 姜老大带着两个儿子先走,姜雅跟在宋士侠随后出来,一出门便看到隔壁邵保魁和包兰香出来了。 仇人相见,包兰香翻了个白眼,宋士侠则扭脸吐了一口唾沫。 “呸!” 宋士侠锁好门快步往前赶上,刻意跟包兰香拉开距离,姜雅便默默地扛着锄头跟上。 姜雅不禁有些好奇,贺成跟他便宜的“亲妈后爹”在一起会是个什么情形?她扭头看了看,邵春来之后,贺成终于最后一个出来了,自顾自出门就走。邵春来则立在门边等他出来,锁好门小跑追上邵保魁。 姜雅瞟了一眼贺成,这货肩头扛着一把铁锹,破棉袄、锅盖头,不急不慢地缀在最后,样子还挺悠哉的,见她看过来,便眨眨眼睛抛了个风骚的媚眼儿。 没眼看了,姜雅嫌弃加告诫的目光在他脸上一顿,便转回头专心走路。 “姜家这二姑娘长得可不差,比你小三个月。”邵保魁瞅着姜雅的背影说,“是不是在看你?” “眼高,名声不好,脾气还难伺候。”邵春来说,“给她大姐引的,一心想攀高枝嫁城里人。” 邵保魁哦了一声,就没再提这茬儿。 “爹,你看他……”邵春来回头瞥了贺成一眼,眼神示意了一下说,“他今天是不是有什么不一样,我总觉得他哪里怪怪的。” “哪里怪?” 邵春来琢磨着早晨的事情,还有刚才的事,这傻子平常三脚踹不出个屁来,今天似乎说了好几句的话,说话利索了,还不止一次跟包兰香顶嘴。 “……他还偷鸡蛋吃,可从来没有过的事儿。” 邵保魁脸色顿了顿,嘱咐道:“偷鸡蛋吃这种事情不要往外说,传出去不好听,不知道的,还以为咱们家里怎么亏待他了呢。他有什么事,你娘自己跟人说就罢了,从你嘴里说出去不好。” “我知道。”邵春来说。 父子两个低声交谈几句,巷子里汇入了其他村民,便没再说下去了,邵保魁快步赶上包兰香。 集中点在村头的路口,皂角树下一口老井,先到的妇女在井台上坐了一圈儿,还有背着孩子的,随着人流汇聚,嘻嘻哈哈一片闲聊声。 “二丫也来上工啦,家里活儿干完了?” “嗐,干完了。她爹嫌一过年家里事多,反正也不是大农忙,叫她在家好好收拾收拾。”宋士侠说。 姜雅则抿嘴笑笑,乖巧地叫了一声婶子。 “行啦,别瞒着了。”姜二婶笑着说,“是不是收拾打扫洗衣裳,预备着好相亲了?我可听说了,老四家的要给她介绍一个城里当工人的呢,这下可好了,你家两个闺女都嫁进城里,你家更拽了,你就只等着享福吧。” “嗐,你从哪听来的,”宋士侠道,“她四婶也就随口那么一说,两头都还没见话呢。” 姜雅心说,谢谢了,我自己都还不知道。 这时包兰香一家也过来了,姜二婶努努嘴笑道:“你瞅瞅,人家两口子多好,肩并肩来了。哪像我家那口子呀,走在外头恨不得离我八丈远。” 这话大约有些九曲十八弯的意思,她说话的嗓门不低,包兰香却显然没有太多心思跟她调侃说笑,没听见似的,故意撇开的目光从宋士侠身上略过,扯起笑脸跟旁边的人打招呼。 “大成娘来了?” “来了。表婶儿你们都来了呀。” “你家大成也来了呀,”瞅见远远缀在后头的贺大成,有人便问了一句,“大成好了吗,上午不是说病了?” “也没什么,好了,就来上工了。”包兰香含糊一句。 见她不太想说的样子,那妇女反而关心上了,追问道:“这孩子是怎么了,可怜见的,又生什么病啊?” “也不知怎么的,又犯病。”包兰香叹气。 “呦,到底怎么啦?” 包兰香欲言又止,又叹了口气。邵保魁后脚走过来,说道:“其实也没啥,这孩子就说有点,头疼……真没事儿,我就是寻思让他在家歇歇。” 刚过完年,开春上工头一天,哪里就累着了?见两口子支支吾吾的样子,反倒让人咂摸出一点别的味道来了,那傻子又干什么了,还是有什么不能说的毛病? 人家不说,也就不好再问了,反正村里谁不知道贺大成一个傻子,性子还孤僻古怪。 另一边,邵春来跟几个小青年也凑在一起说话,其中一个瞧着远离人群的贺大成说:“你哥上午不会是在家里偷懒的吧?” “他要会偷懒,他就不是傻子了。”另一个人说。 这话引起一阵哄笑,青年们对人帅脑子傻的贺大成多少有些心态微妙,一个傻子却长一副好相貌,愣把旁人都给比下去了,而且这傻子整天干活跟个驴似的,队长动不动拿他教训人,青年们干活滑头或者太笨时,免不了就要被骂一句“你还不如贺大成呢”。 偏偏这傻子性子又闷又拧巴,你耍戏他他也没啥反应,死人似的,这就有点无趣了。 哄笑声中,邵春来一脸无奈地争辩道:“你别这么说,我哥不傻,我哥真不傻。” “对对,他不傻我傻。”那人说,“你还挺护着他的。” 跟贺成一样,姜雅在姑娘堆里人缘也没多好,一来书中写原主本来就挺极品的,不招人待见,二来么,农村早婚早育是主流,这年代法定结婚年龄也才十八岁,以前跟她熟的姑娘们该嫁也都嫁出去了,剩下那些十四五六的小丫头,大家不一起玩,原主不爱跟人家呆一起,而跟她同龄的那些小媳妇子,人家在一起聊小媳妇们的话题,她也插不上。 “行了行了,站好了站好了,那边的小鬼也别咋呼了。”队长敲了两下铜锣,皱着眉头喊,“都把嘴闭上,别聒噪了,后来的我们不等了啊,算迟到了。” “别啊,队长,我婆婆这就到了。” “队长叔,下午还干南岭那块地啊?是不是得回去带点水呀,那块地没水喝。” “队长,能不能等我先上个茅厕?” 队长嘴里骂了句娘,把脸一板呵斥道:“一个个的,懒驴上套,都赶紧的!” 男人们扛着农具走在前头,妇女们扎堆在后,嘻嘻哈哈拖拖拉拉,一字长蛇阵似的往田里去。南岭那块地还挺远的,长蛇阵在田间蜿蜒穿过。 这时节小麦苗灰突突的还没返青,田野里更多的是大片土黄,冬季翻耕过的茬地里满是土块,这就是他们今天的工作对象了。 砸土坷垃。男女老少一字排开,从岭上往下,挥动农具把土坷垃砸碎,弄平整。 姜雅其实挺不能理解,为什么非要把这些土坷垃一个一个砸碎。这种头年翻耕过的土地,冻了一个冬天了,开春一场透雨,不用砸它也自己酥了,又松又软,不带一个硬土块的。 可是转念也能理解,不干活,生产队的广大社员们岂不都闲着了?闲着没事干算怎么回事啊,工分从哪里来? 再说,你还怎么跟人说,你人民公社斗志昂扬大搞农业生产? 反正农闲,活儿不急,要是麦收秋收的大忙时节,哪个社员不得出几斤汗,可就不是这气氛了。 姜雅一边漫不经心地拎着锄头砸开大的土块,一边留意瞟了瞟贺成那边,这夯货不愧是第一次干农活,居然拿了一把大铁锹来,铁锹干这活不趁手,累人,贺成个子又高,长胳膊长腿的,就只能挥起铁锹一下一下地拍。 恰巧贺成也朝她看过来,眼神交汇,贺成手上的铁锹一个嘚瑟,没嘚瑟好,差点拍到自己的脚。 姜雅忍不住偷笑,随手把两条粗长的大辫子甩到身后,低头干活。 好在砸土坷垃也没什么技术含量,贺成默默保持着速度,跟其他人保持一致,一趟来回到了田头,村民们不约而同都坐下了,歇歇。 老头抽起了烟袋锅,妇女们三三两两往东,而男人们则往西边去,贺成一时没弄明白人家干什么,索性起身跟着人家走,顺便观察熟悉一下周围环境。等到了西边水沟他明白了,田间没厕所,一群男人原始状态,对着水沟排排站…… 贺成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初春空荡荡的田野,一望无际大平原,背后不远就是扎堆说话的村民们,妇女们尖细的嗓门还隐约传来。 贺成心里实在别扭了一下,便沿着水沟走远些,水沟尽头依旧是田埂,远处有一片银亮的水光,似乎是个池塘,贺成便悠闲往池塘那边溜达过去。 跟贺成比,姜雅对这些早已经习以为常了,她到了田头便熟练地把短锄头向下扣在地上,自己横坐在锄头柄上,这样屁股不用接触地面,能隔潮隔脏,也不用担心虫子蚂蚁。 去东边水沟解手的妇女们陆续回来,包兰香坐在姜雅几步远的地方,跟几个妇女扎堆说话。 姜雅留意听了听,包兰香在拜托旁人给邵春来介绍对象。 邵春来找对象的事情多少有几分尴尬,他上边还有个贺大成没结婚呢,先不提长幼有序,贺家的房子和家产,名义上来说可都是贺大成的。 “有合适的我肯定帮你物色。”被委托的刘三媳妇话题一转,问道,“嫂子啊,就是你家这话吧,有点不太好说,那我给人家说媒,那人家女方肯定要问你家什么条件、家里几间房吧?你家那宅子,是说开了给老二了,还是要给他另盖一处宅子呀?” 包兰香哪里敢说开,她今天要敢公开说房子以后给邵春来了,村里姓贺的本家近房们,就有人能来撕她的嘴。 “哪来的钱再盖一处宅子呀。再说大队部现在轻易也不批宅基地。”包兰香苦笑,有些为难道,“不瞒你说,我的难处你又不是不知道,但凡大成能娶上媳妇,这房子肯定先给他结婚用,他是老大,肯定先尽着他,可是你看大成……” 说着包兰香又叹了口气,“大成是老大,他一直娶不上媳妇,春来也只能拖着,把春来都给耽误了。春来今年都十九了,我寻思春来也不能光等着他哥,好歹他娶上媳妇,有家有口,将来还能照顾他哥。要不你说,我能有什么办法,他们兄弟两个,总不能都等着打光棍吧?” 刘三媳妇说:“嫂子,你说的难处我知道,可是你这说不定的事情,人家女方恐怕不乐意呀。” “横竖又不会没房子住。我家春来多老实的孩子,心眼好,还肯干,谁跟着他谁享福。” 包兰香便开始夸邵春来的好,夸了半天,又聊起了贺大成。 包兰香也不是没给贺大成找过对象,也给他相过几回亲,女方但凡能接受贺大成这种情况,相亲就比较顺利,对他的长相外貌都能看中。 结果呢,回去就变卦了,说是打听到一些不好的事情,死活不同意了。 包兰香说:“白瞎了我一顿相亲的饭菜,你说这女方,都相看成了,我订婚的东西都准备好了。唉,我也不怪旁人,谁叫大成自己不中用呢。” 旁边有姓贺的本家近房听着不顺耳朵,刺了包兰香一句:“你二儿子好,瞧你夸得一朵花似的,大儿子就不用管了呗,反正他傻。” 包兰香立刻反驳道:“嫂子那你给我们大成介绍一个呗,我听说你娘家户门大,好几个侄女呢。” “哎,你这叫什么话,怎么地,我戳你秃疮疤了?你往我侄女身上扯?” 对方一叉腰,眼看着又要吵起来了,周围人赶紧劝住,把她们拉开了。包兰香便拉着人开始诉苦。 说着说着,包兰香就提起了早晨的事情,“……大半夜发疯,一早上冲我吼,也不来上工了,在家躺了一上午,给他留饭不吃,在家偷鸡蛋吃……大成他能是个正常的孩子吗,你们谁还不知道呀,这些年我容易吗,我为了他留在贺家不走,上养老、下养小,却叫我在这村里受人欺负……” 旁边几个妇女纷纷安慰她,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也有人私下里议论:“你说他傻,他还知道偷鸡蛋吃。” 姜雅:…… 叹气。鸡蛋这个茬儿是过不去了是吧? 第8章 贺成离开人群,溜溜达达往池塘那边走。 池塘不大,看样子应该是自然形成的,走近些才看到塘边正有个人蹲在那儿。 贺成原本以为这是哪个不讲文明跑这出恭来了,仔细一看却是个十来岁的小孩,此刻正蹲在塘边土坡上,低着头,手里拿个锄头在刨地。 他也不认识人,寻思反正是个小孩,便好奇地走了过去。只见小孩扒开泥土,从地下刨出一些草根,拿到水边洗了洗,便塞了一根在嘴里嚼。 “你吃吗?喏,给你一根。”姜丰收抬头看看贺成,随手递给他一根。 贺成接过来看了看,洗过的茅根白生生的,酸奶吸管那么粗,一节一节有点像迷你版的甘蔗。贺成试探地放进嘴里一咬,甜津津的,汁水还挺清爽。 于是他就蹲在一边吃,看着姜丰收刨茅根。小孩刨了一大把茅草根,在池水里洗干净,还整理了一下,把上边的须根、枯叶都弄干净了。 “好吃吧?喏,再给你一些。”姜丰收颇有些得意的样子,又地给他一小把,拎着锄头站起来说,“我要回去了,你自己玩儿吧。” 显然,他把对方当小孩,对方把他当傻子。 姜丰收走出几步又停下,想想不妥,招手叫他:“哎,你跟我一起回去吧,你一个人还是别在水边了,万一你掉下去淹死。” 这小屁孩儿!贺成站起身赶上他,笑着问了一句:“哎,你叫什么名字?” “你跟我说话?”姜丰收睁大眼睛,一脸的惊讶,很快又反应过来,更加诧异了,“不对,你不认识我?” 看着对方吃惊的样子,贺成一脸无辜。他真的谁都不认识啊。 不过想到自己现在是个“不说话的傻子”,说得多错的多,他就沉默地没再开口。 “你连我都不认识了?我的娘哎,你怎么忽然变得更傻了呀,以前也没傻透气呀?” 贺成:“……”所以你到底是谁? 姜丰收一路上盯着贺成看了又看,两人各自狐疑地走回去。 一群人还坐在田头歇着呢,贺成眼睁睁看着小屁孩儿一溜烟跑钻进人群,挨在姜雅身边坐下了。 想起姜雅说她现在有两个弟弟,难不成,这是他未来的小舅子? 你说这事儿巧的吧。贺成心里不禁失笑。 姜丰收一溜小跑钻进人堆里,跑到姜雅身边,也不管地上脏不脏,一屁股就坐下了。 “二姐,我跟你说……”姜丰收一边把手里洗干净的茅根递给姜雅,一边神秘兮兮凑近她说,“贺大傻,他好像真的傻了,傻得不认识人了,他现在连我都不认识了,还问我叫什么。” 姜雅听他叽叽咕咕说了半天,又好笑又想叹气,她咬着茅根瞥了贺成一眼,问道:“他以前没跟你说过话吗?” “说过啊,他说话少可是也会回应的,他又不是哑巴。他一般只跟很熟的人说话,小时候我还跟他玩来着。” 姜丰收道,“其实吧,我觉得他也不是多傻,你跟他说什么他都懂的,他心里明白的,他就是非常怕人,跟熟悉的小孩能说话,还教过我做弹弓呢,他还会编蝈蝈笼子,手可巧了。” “那你叫人家贺大傻?” “大家不都这么叫吗。” 姜雅意味不明地盯了他一眼,姜丰咬着茅根争辩:“又不是我自己说的。” 贺成站在人群圈外看着姐弟俩互动,姜雅坐在田埂上,一副懒洋洋的样子,太阳下显得十分安逸。 她对这突然的穿越倒是适应性良好。 “哎,傻子,你看啥呢?”一个小青年走过来,笑嘻嘻地冲他抬了抬下巴。 贺成当然不理他,谨记自己“不说话的傻子”人设,连个眼神都没给他。 那小青年顺着他目光的方向看了看,一堆妇女,还以为他看包兰香呢,笑哈哈拍了下他肩膀问:“哎,贺大成,我听说,你上午在家偷鸡蛋吃啊?” 贺成:……艹! 他哪里知道,就这一会儿工夫,他偷鸡蛋吃的光辉事迹差不多已经传遍整个小岭村生产队了。 贺成撩起眼皮瞥了那小青年一眼,转身决定换个地方,一抬头,邵春来跟两个小青年一起过来了。 “刘二虎,你别说我哥,他怕人。” 邵春来走到贺成跟前,一脸关切,哄小孩子的语气询问道,“大哥,你刚才上哪儿去了,你可别乱跑啊,你听话,万一你乱跑出了啥事可怎么办?” 贺成默认把“偷鸡蛋吃”的账算到他头上了,以为是这小子说的,忍不住盯了他一眼。他转身往旁边走开,找一块干净田埂坐下了。 那眼神莫名有点凉飕飕的,邵春来不禁意外了一下,脚下没动。 邵春来稍一停顿,刘二虎他们几个已经跟到贺成面前去了。贺成在地上坐着,几人站着,就围成了一个俯视的小圈。 “贺大傻,你跟我们说说,鸡蛋好吃吗?”几个人还在嘻嘻哈哈。 “哎,你们别耍戏他。我哥怕人,你们别欺负他。”邵春来赶紧跟过来。 “这傻子,你看你看,好像还不高兴了,哈哈哈……” 这几个都是他平日里玩好的死党,什么德性邵春来太清楚了。他拍了拍刘二虎说:“你们别这么说,我哥不傻,我哥真不傻。你们别老耍戏他。” 刘二虎笑道:“贺大成,你看你弟对你真好,整天说你不傻。” 这话怎么听着这么别扭呢! 贺成扬起脸,太阳照在脸上,晒得人懒洋洋的,他眯着眼睛看了看这几张脸,点点头:“弟弟,好。” 他停了停,又说,“弟弟,也不傻。” 几个小青年表情一愕,轰然爆发出一阵少心没肺的哄笑。 贺成眯眼看了看邵春来,一句一点头,认真地继续补充道: “弟弟,也不丑。弟弟,也不矮。” 小青年们愕然一愣,回味过来,不禁拍手跺脚笑得越发放肆了。 哄笑声其他人纷纷往这边看,还有人好奇地问笑什么,听他们一讲,有人就用别有意味的目光往邵春来身上瞟。 客观而论,邵春来长得其实也算不上丑,普通而已。可奈何人比人气死人,往贺成跟前一站,矮半头。 邵春来怎么也笑不出来,嘴角直抽抽。可谁叫他是个好弟弟呢,当着这么多人呢,他却连个反应都不能有。 人群中也有的开始小声议论,说兄弟俩“一个娘胎两层皮”之类的。 在人前,邵春来总是表现得十分维护贺大成,经常把“我哥不傻”挂在嘴边,每次别人提到贺大成他都要一再强调,一再提醒:我哥不傻!你们别把他当傻子! 你看,傻哥哥现在也学会夸他了,弟弟不矮、弟弟不丑…… 在一片哄笑声中,邵春来一脸哭笑不得的尴尬表情都维持不住了。 这时,队长拎着裤子从西边沟底爬上来,大老远就吆喝着骂道:“娘的,还歇呢?一个个的,干活没有你们歇歇的时间多,还不赶紧干!” 于是社员们拖拖拉拉站起来,拍屁股的拍屁股,找锄头的找锄头,重整队伍继续干活。 砸了一下午土坷垃,半天下来贺成和姜雅连说句悄悄话的机会都没有。西边天空铺上了火烧的晚霞,队伍才披着夕阳收工。 队伍在村口各自散开。拐进自家的那条巷子,两家人又避免不了地相遇了,视而不见各走各的路,反正谁也不理谁。 贺成走到大门口停了停,扭头去看姜雅,谁知这小妮子一点默契都没有,自顾自推门回家了。 姜雅没工夫跟他眉来眼去!她得赶紧回去做饭,一家人还等着吃呢。 姜老大到家后就换了工具出门,去村西的菜园翻地了,预备着要种春菜。姜雅说:“娘,你也去呗,你去帮爹翻地,家里我做饭。” 宋士侠扛起铁锹就跟着姜老大走了。 姜雅淘了半瓢小米、麦仁和掰碎的红薯干,丢进锅里倒上水,便问姜丰产和姜丰收:“你们两个,谁烧锅,谁喂鸡、铲鸡屎,自己选。” 两人一致表示抗议,姜丰收说:“怎么叫我们干?以前不都是你干的吗。” 姜雅说:“对,以前家里这些活儿,都是我和娘干的。也就是说,你们两个已经白吃了这十几年闲饭了,该懂事儿了。正好今天娘去菜园,我一人忙不过来,你俩就从今天开始,以后不干家务就别吃饭。” 兄弟俩吱哇乱叫一通,姜丰产说:“什么叫我们白吃十几年闲饭,我们没干活吗,反正我天天上工、挣工分,我累一天了。” “我没上工,我没挣工分?我不累吗?”姜雅嗤笑了一声,“凭什么你回家等着吃现成的,手都不伸,我就得刷锅洗碗做给你吃?” 姜丰产说:“这都是女人的活儿,你看谁家男的烧锅倒灶的?” “凭什么就是女人的活儿,谁规定的?你不吃?还是你手断了?” 姜雅反问三连,拧眉,叉腰,脚底下也开始一下一下地打拍子。 有弟弟就罢了,还有两个,有两个便宜弟弟就罢了,还不能奴役不能使唤,当祖宗伺候着,那要他们何用?对不起,从今儿起,姐不伺候了。 她还就得治治这毛病。 “你们自己想好了,反正我一个人干不过来,你们不干也行,今晚就只喝粥,咸菜都没有!” 姜丰收刚一张嘴,姜雅眼睛一瞪,骂道:“你闭嘴!少拿爹娘来压我,回头爹跟娘要说怎么没菜吃,我就说我忙不过来,你俩不听话不伸手,等会儿我还得喂猪呢。我看爹娘能怎么着我!还有啊,你们俩最好以后一点错都别犯,什么都不用求着我,可千万别落到我手里!” 姜丰收咽了口唾沫,眼珠一转,抢先拿起铁锹就去铲鸡屎了。 农家的鸡都是散养,不把鸡屎铲干净,晚上踩一脚。这小屁孩会算账,喂鸡、铲鸡屎,比烧锅的时间节省多了。 相比姜丰收,十七岁的姜丰产就没那么好治了。姜丰产心里门儿清,反正姜雅也不能把他怎么着,打也打不过他,他敢打赌姜雅不能不炒菜,爹娘和她自己也要吃,爹娘肯定说她。再说了,爹娘平常也没让他们干这些家务活,才不会向着她呢。 “你不干?”姜雅笑了下,手指隔空点点他,“你等着,明天上工我就出去跟村里那些姑娘说,姜丰产在外头嘴甜卖乖又勤快的好青年,其实在家就是个大爷,废物点心,啥也不会,一点儿都不勤快,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还欺负女的,瞧不起女的,将来谁嫁给他谁倒霉。” “二姐!”姜丰产黑脸大叫。 “尤其那谁,叫什么的来着,今天辫子上绑红头绳的那个?”姜雅笑吟吟看着他,一副你知道我知道的笃定表情,好整以暇道,“人家那么干净漂亮的小姑娘,知道你懒得晚上睡觉不洗脚吗?” “你!”姜丰产一脸气愤,重重一跺脚,气哼哼去厨房烧火。 第9章 据说妻子很勤快的,丈夫就懒,姐姐很能干的,弟弟就废。 家里两个闺女是姐姐,两个弟弟小,就导致姜丰产和姜丰收确实不会干家务。别人家里要是大的是儿子,没别人帮手,好歹还得使唤帮忙烧火、带弟弟妹妹呢,姜丰产和姜丰收根本用不着。 所以这世间此消彼长,那些说这不会、那不会的,无非都是有人指望,没逼他自己干。不然你试试? 姜丰产本来就不太会,加上故意的,两把碎草往灶门里一堵,厨房里很快就乌烟瘴气了。 这小子打的好主意,要是姜雅呛难受、嫌他不会烧,正好把他撵出去。 对此姜雅也不骂他,简单指点了两句,淡定地端起切菜板转身出去,放在院里的石台上切。 不会烧?你自己在里面呛死吧。 姜丰产红着眼睛缩着头冲出来,直咳嗽,呛得眼泪都出来了。他用手扇着从门里冒出来的黑烟,开始撒娇耍赖:“二姐,我真的不会烧,你别叫我烧了呗。” “谁生下来就会,好好烧。”姜雅。 “我们不嫌呛,你好好烧,烧烧就会了。”姜丰收。 姜丰产气鼓鼓瞪一眼姜丰收:“就你话多,那我跟你换,你来烧。” 姜丰收抱着铁锹笑嘻嘻:“那不行,我都快要铲完了。” 姜雅:“你赶紧进去看着,回头柴火掉出来,失火了看你怎么办。” 姜丰产斜眼瞪着他俩,气得牙痒痒,可姜雅这么一说他也怕呀,只好忍着咳嗽含着眼泪,用手扇着黑烟又钻了进去。 姜雅先切好白菜和萝卜,一碟咸菜丝,腌菜坛子里捞一碟冬瓜酱,就先去把猪食泡上。 等锅里粥开了,把锅盖掀开一条缝,叫姜丰产:“别放木柴了,小火慢慢给它熬一会儿,你烧这边的小锅我炒菜。” 姜丰产大叫:“还让我烧?” 姜雅说:“刚刚这不是烧得挺好吗,我就说你能行吧,快点烧。明天我见了那谁还给你美言几句。” “你瞎说什么呀,没有的事,别到处胡说。” “我知道,不乱说。”姜雅笑嘻嘻催他,“点火,等着炒菜呢。” 大白菜熬萝卜,菜下锅盖上锅盖,让姜丰产小火烧着,姜雅就去把刚才泡的猪食倒进另一口大锅里热一下,装进桶里。 “起来吧,我烧。”她拍拍姜丰产。 姜丰产高兴地丢下烧火棍,刚一站起来,姜雅又说:“你顺手把猪食给拎出去吧,倒进猪食槽里就行了。” 姜丰产正打算跑,闻言脚下一个踉跄,抗议道:“还叫我喂猪?” “我拎不动,你力气大,就叫你顺手拎去罢了,猪食我都弄好了。”姜雅说,“你看你现在比我高、比我壮,大男子汉,这点小事都不能行?快点儿!” 姜丰产欲言又止,认命地拎起桶出去,没好气地招手叫姜丰收:“过来,拿那个棍帮我打猪,我好把猪食倒进去。” “一下子不能倒太多,倒半槽等它吃光了你再给。”姜雅嘱咐。 兄弟两个合伙把猪喂了。 晚饭时姜雅特意在姜老大和宋士侠面前表扬了一下,说俩弟弟今天表现可好了,真勤快,爹娘不在家,她一个人忙不过来,两个都知道帮忙了。 姜老大说:“很好,懂事了。家里有啥力气活儿就让他们干,都不小了。” 又说:“烧锅倒灶、学做饭就罢了,男孩子家,哪有围着锅台转的,传出去让人笑话。” “没让他们做饭炒菜。”姜雅从容点点头,“行,那以后打扫院子、挑水、喂猪、打扫茅厕什么的,就多使唤他们干。” 瞟见两个弟弟的脸色,姜雅又补上一句,“真是长大懂事儿了,知道孝顺了,爹,娘,以后家里的活儿就尽量交给我们三个,你们就少管,有他们俩帮忙,你们也能多歇歇。” “烧锅倒灶”的姜丰产很想戳穿她,可是烧都烧了,毕竟十七岁的大小伙子了,跟爹娘告状的行为总有点没面子。 两个弟弟识时务的都没有吱声,吃完饭嘴一抹,就赶紧跑出去野了。 姜老大照例出门找人聊天侃大山,宋士侠搁下饭碗也出去了,临走交代姜雅:“我出去溜门子,你把碗洗了,记得把灯吹了,没事别点灯熬油。” 一墙之隔的贺家,饭桌上气氛就多了几分压抑。 晚饭前上初中的邵春红回来了,贺成第一次见到了这个同母异父的便宜妹妹,他反正不认识,两人也没说话。 因为白天的事情,邵春来看见贺成进来,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贺成全当没看见,坐下端起碗就吃饭。 他冷不丁穿来,对眼前的家人根本没有认知,更别提感情了,无吊所谓。反正他一个“傻子”,该吃吃该喝喝,吃饭皇帝大,怎么着也不能让他饿肚子是不是? 邵春来匆匆忙忙吃完饭,跟邵保魁说:“爹,给我点钱。” “又要钱干啥?” “公社今晚放电影,我想去。” 邵春红说:“放电影又不要票。” 邵保魁没理会小女儿,开了抽屉桌的锁,从抽屉里拿了一张两毛的钱递给邵春来,想了想,换了张五毛的,嘱咐道:“给你五毛,够了吧?别都花了,手也不能太散漫,省着点儿。” “够了。我就买两毛钱糖块,剩下的三毛我留在身上用。” 十五岁的邵春红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瘦小,她嘎嘣嘎嘣嚼着嘴里的腌萝卜干,又插嘴道:“爹,你也给我点钱呗。” “你要钱干啥?” “我买个头绳。” 邵保魁说:“买啥头绳,你哥是有用处的,你以为他买糖自己吃呢,你不懂。” 邵春红撇撇嘴,小声反驳道:“真以为我不懂呀,拿着糖白送给人家吃,都没见你给我吃一块。” 邵春红好歹也十五岁了,村里的青年男女晚上出来玩,总有些小青年喜欢往姑娘们跟前凑,有的就会拿糖块送给人家吃。尤其看电影这样的场合,不光有本村的,还有外村的。 邵春来说:“哎呀你懂什么,回你屋去,想吃糖等回来我给你留两块。” 贺成其实没太听懂他们这些哑谜,倒是猜出来几分,琢磨着便宜弟弟大概是要去看电影约会,跟他爹要了五毛钱的“约会资金”。 反正跟他没关系,贺成吃完了碗一推,自顾自出去。 贺成到院子里转了两圈,隔壁静悄悄地也没个动静。他又到大门口看了看,姜家大门关着呢。 贺成心里不禁埋怨,这小妮子干什么呢,真没默契,也不出来找他。 隔壁,姜雅洗完碗,就回她自己屋里。这年代农村的房子格局都差不多,姜家也是中间两间堂屋,东西各一个单间,东屋两个弟弟住的,西屋原本是两姐妹住,现在就归姜雅自己了。 她回到屋里刚坐下,琢磨着今后的打算,没多会儿便听见隔壁传来几声口哨,非常熟悉的调子。 他们高中校歌第一句的曲调,挺短,歌词就六个字儿。 姜雅不禁噗嗤一笑,真没想到,有一天这难听死了的校歌还能拿来当暗号。 她走到门外听了听,隔壁院里却又没了动静,很快,同样的口哨声就在大门口响起来了。 天刚黑,正月十六的月亮又大又圆,乡村夜晚算不上安静,但门口窄窄的小巷子没有人,贺成站在门口等了会儿,姜家的大门吱呀一声,姜雅一手扶着门,探头出来。 “怎么才出来。”贺成赶紧过去,小声道,“哎,这儿你熟,找个地方说话。” “能去哪儿呀,你当这是哪儿呢。”姜雅说,“这农村地方,一到晚上外头都是人,谁都认识谁。” 贺成发现了。这年代农村没别的消遣,村里没通电,全村的电器大概也就是村中架着的那个广播大喇叭了。 天不黑就吃过饭了,睡觉吧还早,也没别的事可干,村中大老远就能听见小孩子的嬉闹叫喊。 贺成说:“欺负我新来乍到是吧,我还就不信了,你这个地头蛇,连个说话约会的地方都找不着。” “行了,别贫了。”姜雅嫌弃道,“要不你进来吧。” “你家没人?”贺成跟着她进去。 姜雅拴上大门,指指他示意他闭嘴,便自顾自转身往屋里去了。贺成一瞧只有姜雅住的西屋亮着灯,顿时放下心来,姿态放松地跟上她。 两人进了屋,贺成随手把门关上,笑道:“姜雅同学,你有没有高中时候,晚自习出来偷偷说小话的感觉?” 倒也不是找不到地方,这时节春寒料峭,其实还挺冷的,姜雅可没有吹着冷风、缩着脑袋甩着大鼻涕,跑去村后小树林约会的爱好。 “你这什么鞋呀,这么大。”贺成被她脚上的鞋吸引了注意,一进屋就蹲下来看看,还把手伸进去摸了摸。 “没见过吧,这个叫毛窝子,暖和。” 姜雅坐在床沿上,索性把脚抽出来给他试试。 农村时下取暖基本还只能靠抖,“毛窝子”鞋底是用木板做的,鞋帮是用厚厚的芦花编成,整个鞋子就像个巨无霸,又大又笨又暖和,是这年代的暖脚神器。 姜雅脚上这双毛窝子,鞋底还带两个七八公分高的木齿,像个小板凳,这是下雨下雪用的,穿着就像踩高跷,难怪刚才看着姜雅怎么变高了呢。 贺成笑道:“这鞋好,增高神器,这鞋应该给邵春来弄一双。” 姜雅白天没在现场,却也早就听人说了“弟弟不丑、弟弟不矮”的趣事儿,生产队的广大社员们拿着当笑话讲呢。 姜雅不禁有些替邵春来发愁,你说他惹谁不好,眼前这货嘴有多损,知道的人都知道,得亏是装哑巴影响了他发挥。 贺成脚大穿不进去,踮着脚踩着毛窝子,饶有兴致地走出了僵尸步。 姜雅嗔道:“你消停点儿,说话小点声,生怕别人听不见。” “哎,怎么合法夫妻弄得跟偷情似的。” 毛窝子被他穿了,姜雅就把脚塞进被窝里捂着。贺成走过去坐在床沿,故意凑过去在她脸上响亮地亲了一口,笑道:“你说,要是你家里人回来撞见了,会不会勒令我必须负责,明天就娶你?” “不用明天,他们今晚上就能把你打死。”姜雅悠悠道,“我两个弟弟呢,你想怎么死。” 提起小舅子,贺成便说起白天遇到姜丰收的事情,笑道:“你要不说,我也就以为他十一二岁。” “十四了。这年代小孩发育晚,你不能用零零后的标准来衡量。” “我看你这个小弟不错的呀。”贺成说,“刨茅根洗得干干净净的,屁颠屁颠送给你吃。” “他怕我。小时候是我带的。”姜雅说。 姜家姐弟四个,姜芫比原主姜二丫大了四岁,两姐妹出生时姜家老奶奶还在,能照看她们,老三姜丰产跟姜芫隔了六岁,跟姜雅只隔了两岁,所以老三姜丰产小时候都是姜芫带。等到老小姜丰收出生,姜芫上小学,而姜二丫比姜丰收大五岁,还没上学,就轮到姜二丫把姜丰收带大了。 所以姐弟四个,姜丰产跟姜芫亲,姜丰收跟姜二丫亲。而从姜雅的记忆来说,她跟贺成不同,某种程度上她认同自己现在是姜二丫,感情上对现在的爹妈弟弟是接受的。 “这家里姐弟四个也分伙儿的,以前我跟姜芫干架,丰产向着姜芫,丰收就帮我。现在兄弟两个打架,丰收还得我护他。”姜雅笑起来。 对于姜芫这个姐姐,情理上她是要承认的,但是单纯从感情上来讲又是另一码事了。毕竟那是原女主,而她是个恶毒女炮灰,对吧。 “白天丰收也跟我聊你了。”姜雅其实一直在琢磨一个事儿,白天姜丰收的话让她更加深了某种怀疑。 “我跟你说,我现在琢磨,原来那个贺大成吧,不像是真傻。” “嗯?”贺成询问的眼神。 姜雅说:“我的意思是,不像是智商问题,似乎更像是……心理问题,或者精神问题。” 第10章 “自闭症?孤独症?”贺成脱口而出。 “这两个词是同一种病好不好。” 姜雅想了想,其实她也说不好,她又没见过自闭症。毕竟两人谁也没读过心理学,平常无缘无故的,谁留意这些呀。 “反正我现在就是觉得,贺大成应该是心理问题或者性格问题,人本身应该不傻。” “恐惧症,或者……失语症?”贺成又想起来两个名词。 “不懂。”姜雅依旧摇头,“我爹说,贺大成小时候挺聪明活泼的一个小孩,两三岁之前吧,都挺正常的。” “后天性的?” 贺成突发奇想,阴谋论了一下,会不会让他那个后爹给害的? 他目前对便宜后爹邵保魁没什么观感,反正他那个便宜弟弟邵春来,从第一面开始就叫人有点不待见。 贺成拍了拍脑袋,可惜,对于原主,他什么记忆都没有。 不光没有记忆,经过这一天,两人只能遗憾地确认,没有金手指,也没有空间、系统什么的,唯一的穿越大礼,大概就是他们两人还在一起,而没有被分开。 已经是最大的幸运大礼包了! 所以贺成笑嘻嘻地说:“最要紧的还是先娶媳妇儿,旁的都不急。你说我明天要是托媒来你家提亲,你爹能答应不?” “你觉得呢?”姜雅也笑嘻嘻反问。 “眼下最要紧的是你怎么变正常,总不能装一辈子傻子吧?”姜雅撇着嘴看他,笑道,“再说了,你装得根本就不像,演技太差了,就你这德性,让你不说话你根本憋不住,今天怎么样啊?不用三天就得彻底现原形。” 这还真是个大问题。 贺成是不怎么看网络小说,可姜雅看得多呀,那些穿越者突然性情大变,一般都得有个契机,比如——— “大病一场,大难不死,或者坠崖、落水、坠马、脑袋被什么东西砸了……”姜雅掰着手指头数了半天,端详着贺成那张脸,一本正经建议道,“要不这样,明天上工,我装不小心往你脑袋上砸一锄头……” “嗯,好主意。”贺成送了她一个大白眼。 两人躲在屋里刚说了会儿话,大门响了两下,木头门栓咣当咣当,没推开,然后就传来拍门声,宋士侠的声音喊:“二丫,开门。” 贺成还真惊了一下,赶紧看看姜雅。 “怎么回来这么早。”姜雅垮着脸嘀咕道。 她打算的好,姜老大晚上出去跟人聊天、聚在一起听大喇叭广播,一般要到等广播完了、八点钟过后回来,两个弟弟不野到半夜不会回来,而宋士侠是个有名的“烂板凳腿儿”,不出去就罢了,但凡出去了,去谁家串门非把板凳腿坐烂不可。 所以她才敢放心把贺成放进来,寻思着等会儿悄悄叫他出去就是了,谁知道宋士侠今天晚上这么早就回来了。 “你还笑,”贺成斜眼瞪她,“现在怎么办?” “喏。”姜雅努努嘴,示意了一下床底。 贺成:“……” “我不干。”贺成说,“我就不信你敢让你娘进来。” 两人窃窃私语间,姜雅溜下床穿上毛窝子,贺成也赶紧换回自己的鞋,结果姜雅噗的一下,把灯吹灭了,摸黑打开屋门出去。 宋士侠又喊了两声,姜雅扬声答应:“诶,这就来了。” 月亮堂堂,贺成躲在门后,看着姜雅咯噔咯噔踩着毛窝子,走过院子打开大门。 “怎么才开门。”宋士侠袖着手进来,嫌弃道,“喊你这半天,你就不能快点儿。” “我都上床睡觉了,要穿衣服。”姜雅说。 “你就能酸死。”宋士侠道,“睡这么早?” “你不是叫我不要点灯费油吗。” 宋士侠出门穿的手纳底老棉鞋,脚步声拖拖拉拉穿过院子,走到堂屋门口站住,姜雅递给她一盒火柴,转身便打算回自己屋。 “有个事儿。”宋士侠叫住她说,“你四婶提的那家,明天要来相看,你准备一下。” ??? 姜雅懵圈半天,问道:“什么时候的事,怎么没人跟我说呀,娘你们怎么也不先跟我商量一下!” “怎么还怪我了?过年前,腊月二十几来着,你跟我去磨豆腐,你四婶不是说要给你介绍个城里工人吗,不是当着你的面说的?” 宋士侠准确点出了这个时间。姜雅努力在记忆库翻找一下,还别说,确实有。 年前家家磨豆腐,一堆人排着队用生产队的石磨和毛驴,说话闲聊的时候四堂婶就问:“二丫还没婆家呢,我给她介绍个城里当工人的行不?肉联厂的,一家子都城里人。这要是成了你家可就有肉吃了。”宋士侠说那当然行,成了给她做媒人鞋。 这就完了。然后这么多天也没下文,今天都正月十六了,结果冷不丁忽然说要来相看。 姜雅说:“娘啊,得亏你还能想起来,这都过去快一个月了吧,中间也没回过话,我还以为这事都过去了呢。这怎么跟打癔症似的,你就没问问四婶,有这么说媒的吗?” “嗐,你四婶那个人,你还不知道吗,大拖拉一个。” 宋士侠说,“她今晚专门来找我,正好遇上了,跟我说男方上班忙,好不容易明天能抽出工夫,专门过来的。人家跟我们生产队不一样,人家过年也不放假,还不一定好请假。” “那总得先跟我见个话吧,说来就来,我答应他明天相看了?” “行啦,大老远路来回说话也不容易,那是你亲的四堂婶,她不管怎么样,还能坑你?” “反正我觉得这事不靠谱。”怪不得白天二婶子还说呢,合着旁人都知道了,就她这个当事人一头雾水。姜雅说:“我不管,我不去。” “你还不去了,你又作什么?” 宋士侠原本已经进了堂屋了,闻言气得走过回来几步,站在姜雅跟前数落道,“你当你还小呢,再拖两年可真没人要了!那不是你非得要找个城里的,口口声声不能比你姐差了?人家一家子都是城里人,听说小伙子各方面都不错的,再说了,这都说好了,人家明天就来了,你这会儿矫情个什么劲!” 姜雅原本站在西屋门口,她这一走过来,就对着西屋的门,屋里虽然没点灯,姜雅还是担心了一下,要是她这个便宜娘一个着急上火,非得拉她进屋好好教育一顿,屋里的贺成同学可就好看了。 姜雅解释了一句:“娘,我不是怪你,我就觉得,四婶顺口提了一嘴,这么长时间都没下文,说明这事儿根本不靠谱,不合适。” 宋士侠说:“合不合适的,你还没见面呢你怎么知道。反正你明天给我好好的,可别给我作妖,人家要是不上心,人家大老远跑来跟你相看?” “行了,我知道了。” “知道就好,明天我跟你去,到你四婶家里。”宋士侠不放心地嘱咐道,“你可别给我作,明天好好收拾一下。” “行了行了,您赶紧进屋歇着吧,我睡了。” 姜雅一脚刚进屋,就被一双胳膊搂着脖子钳住,顺势把门一关摁在门板上了。 贺成耳语的声音带着几分咬牙切齿:“媳妇儿,能耐了啊,要去相亲了?” 宋士侠和姜雅声音虽然不大,奈何只隔着一道木板门,刚才那些话他可一字不落都听见了。 虽然明知道怎么回事儿,可贺成这会子就是忍不住,整个人就像喝了二斤山西老陈醋,浑身酸不溜秋的。 姜雅:“你有本事大点声。” “……”贺成嘴巴本来贴着她耳朵,闻言恨恨地张嘴一口,咬着她耳垂说,“那我真喊了啊?等你娘进来,我就说你先勾引我的,咱俩早就一个被窝了。” “那你快喊。”姜雅没工夫哄他,没好气地推开他摸索着走到床边,脱掉鞋子回到被子里捂着。 贺成栓好门,走到床边坐下,故作可怜地伸手碰碰她:“媳妇儿……” “我说你能不能消停点儿,我还烦着呢。”姜雅说,“要这么论,以前贺大成整天对着姜芫发花痴,可痴情了,那我还没跟你算账呢。” “……”贺成委屈了一下,关他什么事啊,他侧身坐着,揽着姜雅斜靠在床头,问道,“那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 “相亲呗。” “你说能怎么办?”姜雅道,“你呀,还是先担心担心你自己吧,你现在怎么出去。” 贺成起身走到门边,隔着门缝往外看了看,又摸索回来说:“反正挨着门,大不了我等他们都睡着了,我翻墙回去。” “丰产、丰收那俩不玩到半夜不会回来的。”姜雅说。 大喇叭里广播已经结束了,估摸着姜老大也快回来了,现在让他出去,万一就那么寸遇个正巧。 果然,没多会儿姜老大回来了。又等了会儿,瞅着堂屋姜老大和宋士侠关门睡觉了,灯也吹了,姜雅便穿着毛窝子,拿了个茶缸子,咯噔咯噔去院子里刷牙。 她借着倒水刷牙的幌子,故意弄出一些动静,先走到大门口两边看了看,冲着西屋门里招了招手。 感觉跟做贼似的,贺成一边心里偷笑,一边蹑手蹑脚,沿着墙根走出去。 贺成比比手势,口型:“我走了?” “快滚。” 贺成还是有些不放心,叮嘱道:“媳妇儿,那明天……” “行啦,少废话,我还能真把你踹了怎么滴?” 不用听姜雅都知道他想说什么,两人用气音说话,姜雅挥手做了个滚蛋的手势。 贺成闪身溜出去,飞快地跨出姜家大门,几步窜到外面,便坦然放松下来。 反正到了巷子里,旁边就是贺家的大门,谁也管不着他了。 他左右看了看,月光明亮,四周没人,索性又两步窜回去,抱住姜雅用力亲了一口:“我盖个戳。” 这货得逞地笑了下,放开姜雅冲身后摆摆手,大摇大摆地走进贺家大门。 第11章 贺成推开贺家的大门,大喇喇走了进去。 “春红回来了?”堂屋里包兰香问了一句,嘱咐道,“你二哥还没回来吧,别栓门啊,给他留个门。” 贺成没吱声,自顾自往西屋走,堂屋门吱呀一声打开,包兰香披着棉袄、伸头出来看见他,意外地责怪道:“大成?怎么是你,你说你这孩子,我问了半天你也不吭声,你从外边回来的?” 贺成脚步顿了顿,想说你刚才又不是问我,好吧维持人设,就继续保持沉默。 包兰香拉拢着棉袄从门里出来,站在门口看着贺大成,问道:“你说你这孩子,问你话呢,就不能吭一声?” “嗯。” 贺成吭了一声,推门进了西屋。 “你怎么跑出去了,你上哪儿去了?”包兰香跟到西屋门口,继续追问道,“你出去干什么去了?” 屋里漆黑一片,贺成毕竟新来乍到,摸了半天也没摸到火柴,懒得跟包兰香要,索性决定不点灯了,反正也是睡觉,就凭感觉摸到靠北墙的床边,蹬掉鞋子随便往床上一躺。 包兰香半天没得到回应,叹了口气骂道:“整天跟个死种似的,喊也不说话,问也不说话,你就能愁死我。我上辈子这是做了什么孽。” 贺成没忍住,坐起来问道:“怎么,我晚上不许出去?” 他这么一开口,包兰香反倒惊着了,张张嘴说道:“不是……你,你不是晚上从来都不出去吗?” 这样啊,好吧,贺成便闭上嘴,重新躺了回去。 包兰香迟疑地在门口站了站,追问道:“你上哪儿去了?大成,你可别乱跑啊,就算出去也得跟我说一声,我这一晚上的,都不知道你什么时候跑出去了。你出去干什么去呢?” “玩。” “……去哪里玩了?” “随便。” 包兰香又站了会儿,也不知道想说什么,欲言又止,不知怎么,她这会儿对这个反常的傻儿子有些发憷,有点懵,问也问不出什么来,又怕哪里刺激到他,最终叹着气走回堂屋去了。 贺成摸黑脱掉棉袄棉裤,里头便只剩下一件夏天的土布褂子和裤衩,钻进凉被窝里冷得一哆嗦,忍不住爆了一句草。 按照姜雅的说法,这年代农村人几乎都这么穿,这才勉强吃饱饭呢,哪有那些内衣、保暖衬衣什么的,秋衣秋裤那得讲究的城里人才买。 所以贺成临睡前又调整了一下近期小目标,除了吃肉,还要睡上热被窝。 要想睡上热被窝,还是得先把媳妇娶回家。然后趁着结婚娶媳妇,俩人一定要先买两件好穿的秋衣。 临睡着的时候贺成猛然想起来,忘洗脚了,让姜雅知道又得骂他。 然后他就迷迷瞪瞪睡着了,也不知睡了多久,被什么动静吵醒了。 贺成费劲地睁开眼,煤油灯火苗下,看清楚了噪音的来源,邵春来回来了。回来就回来吧,这室友挺不讲究,弄得咣当咣当的,大半夜的,扰人清梦。 说他不讲究他还挺讲究,弄个盆在那儿洗脸洗手,唏哩哗啦地洗,洗完了又抹嘎啦油,洗完脸,盆里续了点热水接着洗脚。 这厮心情似乎不太好,动作带着气,摔摔打打的。看来约会不太顺利呀。 贺成困得皱皱眉头,翻了个身说:“你小点儿动静。” 邵春来惊奇地停下动作,盯着贺成怀疑他说梦话,问道:“你说什么?” “你吵死了。”贺成。 “跟我说话?”邵春来擦完脚用脚把盆往旁边推远一些,靸着鞋子走到贺成床边,伸头看了看,想起白天被他弄得难堪的事,来气。 “大哥啊,你还是当哑巴比较好,不会说话就少说。” 邵春来在贺成床边坐下,伸手在他脑门上戳了一下,叹气道,“大哥啊,你说你,你白天干啥呢,说什么蠢话,那些人本来就喜欢欺负你,故意耍戏你,他们骂你傻子,你还去招惹他们,也就我护着你,我要不护着你,他们指不定怎么欺负你呢,知道不?” “你说你,一出门就丢人现眼,娘都嫌你丢人,到处给家里丢人,你今天发的什么疯,犯的什么蠢啊你,长的高就了不起啊,长这么高蠢得要死,除了多穿二尺布,有个什么用啊……” 邵春来一边数落,一边手指戳贺成的脑门,戳了一下,又戳了一下。 贺成本来眼皮直往一块儿粘,困着呢,被他接二连三戳毛了,在他第三次戳来时抬手一挥,啪地一声拍开他的手,烦了一句:“手拿开,别碰我。” “嗬?”邵春来惊奇了一下,从贺成床上站起来,站在床边盯着他看。这傻子还学会反抗了? 贺成也不理他,翻个身便打算继续睡了。 可是这室友显然不想让他睡安生。 “你还敢动手,还想打我怎么地?”邵春来往他后脑勺拍了一下,用力倒也不重,训斥奚落性质的,口中数落道:“看我明天不告诉娘,你自己犯错,我说你几句怎么了,你还敢打我了?” 贺成一翻身坐了起来,冷冷盯着邵春来。你说他打人吧他也不真打,毛手毛脚,拍拍打打,一边嘴里还嘚啵嘚啵,跟特么招猫逗狗似的。 就很贱。 贺成自认不是什么好脾气,换谁也毛了。 邵春来瞪瞪眼睛:“看什么看?大哥啊,我说你几句是为你好,你还不领情了。” 说着说着,手指又奔着他脑门戳来了,贺成当然不会等着他戳,一抬手拍开他,然后胳膊一伸,也给往他脑袋上咣咣两巴掌: “想找事儿?你再碰我一下试试?” 邵春来顿时一懵,整张脸都变了,愣了愣。 贺成见他没动作了,瞪了他一眼,咣当又躺下了。 邵春来站在床边惊疑不定,半晌才回过神来,盯着床上的贺成脸色狰狞。然而深更半夜的,贺成比他高比他壮,要是跟他打,邵春来还真得怵他。 邵春来没动静了,贺成就没再理他。 他躺在床上伸伸脚,心里不禁懊恼了一下,这么起来睡倒地一折腾,好不容易焐热的被窝又冷了,冻人,本来一床破被子就不够暖和。 * * * 第二天上工还是砸土坷垃。下午宋士侠就跟队长请了假。 吃过午饭,姜老大带着两个儿子去上工,姜雅对宋士侠说:“娘,要不你也去上工去呗,耽误挣工分不值当的,回头四婶家那边我一个人就行。” 宋士侠斜着眼睛说:“你这叫什么话,不知羞!谁家大闺女相亲自己相、婚事自己定的?” 姜雅:“那要不我去上工,你自己过去看看?反正还不知道怎么样呢,我就是觉得,耽误咱俩半天就得少挣七八个工分,多不划算。” 这话果然把宋士侠气着了,当场骂了姜雅一通,数落她:“你这叫什么屁话,人家相我呢还是相你呢?你个死丫头,你怎么这么不着调。” 姜雅也不恼,笑嘻嘻说道:“娘,你不是整天嫌我不听话吗,我这不是寻思,我都听你的,你看行就行,你让我嫁谁我嫁谁,管他瞎眼的、瘸腿的,你让我嫁我都听你的,你让我往东我不往西,让我打狗我不撵鸡。” 这叫什么话!宋士侠黑着脸骂道:“滚你娘的!拿你娘说嘴,死丫头,你一撅屁股我就知道你拉什么屎!这是你自己的事情,终身大事,你给我正经点儿,我也就跟你去看看,要是不合适,我还能硬逼着你愿意?” 姜老大扛着锄头准备出门,听见母女俩这番对话,开口道:“二丫,你娘去也就帮你掌个眼,你一个姑娘家自己跑去相亲不合规矩,总得有长辈出面。你也不小了,合适的就行,人物相貌过得去当然好,也不能太挑剔,总归还得你自己同意。” 那就好。 姜雅当着便宜爹的面点点头,目送姜老大他们出了门。姜丰收临走时扭头冲她挤眉弄眼地做鬼脸,故意揶揄她,姜雅没好气地给了他一个大白眼。 宋士侠本来可不这么想,毕竟这年代婚姻大事很大程度上还是要父母做主,黄毛丫头懂什么呀,年纪小,还是应该爹娘给拿主意。 然而话赶着话,被姜雅这么一搅和,宋士侠也不好再说什么了,她瞪了姜雅两眼道:“你正经点儿,你当你还小啊,也别挑了,再耽误下去真没人要了。” 母女俩在家里等了不多会儿,姜四婶家七八岁的小儿子匆匆跑来,叫宋士侠:“大伯娘,娘说我家来客人了,叫你跟二姐去我家。” “行,你回去跟你娘说,我们一会儿就到。”宋士侠转身便催着姜雅换件衣裳,母女两个一起出了门。 姜老四家在村子最前边,西南角第二排,大门外停着一辆半新的二八大杠自行车,应该就是客人骑来的了。 姜雅面无表情地跟在宋士侠身后,姜四婶连忙把她们迎进去。 走到堂屋门口,屋里坐着的一对老夫妻便站起身来,客气地点头笑笑。堂屋饭桌上还摆着四个碟,看样子客人是晌午前就到了,招待吃了午饭,才把姜雅她们叫过来。 双方简单一寒暄,各自坐下。姜四婶家堂屋是里外间,外屋一间屋子本来就窄,靠墙还放了张小木床,家里多少有点邋遢,关键是板凳都不够坐,让来让去,那对老夫妻就坐床沿,宋士侠和姜雅坐对面板凳。 那老太太瞧着姜雅笑眯眯的,老头子则审视地看了几眼,然后掏了盒香烟出来,抽出两根递给宋士侠,宋士侠摆手拒绝了。 “十九了?”老太太问。 姜四婶说十九了。老太太又问:“家里有个姐,还有两个弟弟是吧?” 姜四婶点头说是,“一个姐姐,两个弟弟,姐姐嫁了个知青,早跟着回城了。” 老太太说:“你家孩子多,多了热闹,我家就两个,他还有个姐也出嫁了。” 宋士侠说:“都大了,她两个弟弟也都挣工分了,不吃闲饭。” 这种场合谁也不好太热情,一时间有点冷场。姜雅还以为那男的出去了,或者临时干什么去了呢,她就木着脸坐在宋士侠身边,琢磨着等那男的来了她就走,回头只说没看上就得了。 结果下一句,就听见老太太说道:“今天实在巧了,我儿子临来的时候厂里临时有事儿,厂长非叫他去,他技术好,是厂里的技术骨干,旁人不行。他其实想推脱的,他爹说工作要紧,为国家做贡献呢,他这眼看要升车间副主任了。” 宋士侠脸色一怔,老太太紧跟着又说:“不过你家这姑娘啊,我看着不错的,模样好,性子看着也好。我儿子那边呢,我回去就跟他说说,叫他改天抽时间过来一趟,让你们见见。” “我儿子他,其实也不是急着找对象,他一心干工作呢,找对象也不在乎城里还是农村,就是想找个喜欢的,性子好、为人孝顺的,只要他自己喜欢,将来结了婚接去城里,我们就给安排工作,我们家给儿媳妇找个工作不难。” 老太太说完,老头点头接了一句:“我们家有门路。” 姜四婶一拍手笑道:“怎么样,表姐,我就说你们一准能看上吧?咱们二丫可是全村里最漂亮的姑娘了。”又转脸跟宋士侠说,“不是我夸,人家小伙子条件是真不错,有表姐夫那么高吧?” 老头点点头,老太太接了一句:“比他爹个头还要高一点儿。” 宋士侠迟疑一下,看了一眼姜雅。这操作难免叫人心里不太舒服,男方自己没来,让他爹娘来相亲,这叫什么事呀。 并且相亲这事吧,乡间自有一套风俗规矩,男方这头老婆婆来相看就罢了,哪有老公公也跑来相看的,这就有点不讲究了。 然而从宋士侠的私心来说,毕竟男方条件听起来挺好,老太太这话外之音是看上了呀,这婚事要真能成,自家闺女那也算是高嫁了。 老太太又笑道:“要不,哪天叫这姑娘去城里见面也行,城里头好玩儿。” 姜四婶一拍手:“那感情好,二丫啊,你看行不行,要不哪天我陪你到城里玩去。” “轮到我说话了?” 姜雅抬头,瞥了姜四婶一眼,拍拍屁股站了起来,问道,“四婶,你今天这是叫我干嘛来了?叫我来相亲,叫我相他娘呢,还是相他爹?” 第12章 姜四婶脸色一僵,瞠目结舌:“你你这丫头,怎么说话呢……” 在场人等脸色可都不好看了。 姜四婶难堪地看向宋士侠,抱怨道:“大嫂,你看……你看你家这闺女,刚才不是跟你们解释了吗,人家工作忙耽误了,人家小伙子是正经的国家工人,你以为人家厂里跟我们乡下似的,哪能随便的,再说了,人家这条件,找农村的还不是挑着找,他爹娘先来看看怎么了?” “那你就该提前跟我说清楚。你跟谁讲了,跟我讲了吗,你吭都不吭一声,男方没来你不说清楚,你就让我来相亲,有你这么说媒的吗?”姜雅一把拉着宋士侠道,“娘,我们走。往后这些不着调的人你少搭理。” “哎,你这丫头怎么说话呢,年纪轻轻,说话真难听……”姜雅拉着宋士侠往外走,姜四婶气急败坏地跟出来。 那老头老太太也跟了出来,站在堂屋门口提高声音说道:“他表婶,要不算了吧,我看这姑娘可了不得,就她这脾气,谁家敢要啊。我儿子是什么条件啊,我儿子本来也看不上农村的,我们就是听你说长得还不错,寻思着好歹来看一眼,我们本来也没看上,她倒还矫情上了。” 姜雅这下子乐了。 严格来说,到目前为止,她也只拿着相亲媒人说事儿,可没攻击对方半句。 这可是你们先起的头。 “那正好,四婶啊,就冲他们家这副嘴脸,他们家我也根本看不上。”姜雅毫不客气反击道,“四婶,你看你办的这事,这家儿子是不是猪头狗脸的不敢见人,还没断奶呢,叫他爹娘来帮他相亲?” 老太太顿时气得手哆嗦,指着姜雅骂道:“可了不得了,没家教的,我儿子什么条件,你一个没文化的乡下野丫头,我儿子能看上你?我们今天就不该来。” 姜雅说:“我请你来了?你有家教,你口口声声看不上农村人,条件好还跑到农村来找对象,你儿子啥条件关我屁事?不就是个肉联厂杀猪的吗,还技术骨干呢,德性!” 老太太气结,一连串的骂她:“乡下人,不知好歹,没家教!” “你骂谁没家教?”宋士侠本来还拉着姜雅袖子示意她少说两句,一听这话也不乐意了,抬手指着那老太太开了腔。 宋士侠一个农村妇女,要吵架她可不怂,起码气势上是足够的。宋士侠两手一叉腰:“本来就是你们先不对,还倒打一耙了,有你们这么埋汰人的吗?我呸,一家子没礼数,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东西,你听好了,是我闺女看不上你家。” 姜雅顿时觉得这个娘还不错。 姜雅拉了一下宋士侠:“娘,咱们走,别理他们。” 她拉着宋士侠往外走,姜四婶跟在后头叽叽歪歪:“二丫啊,不是我说你,你这丫头也太傲了,你这不是故意弄我难看吗,人家什么条件,你一个农村丫头,你都十九了还挑剔呢,人家爹娘先来把把关怎么了?不是我说你,过了这个村没有这个店,就你这脾气谁敢要你……” 宋士侠气不过,又跟她吵了几句,结果一出门,迎头就看见收工回来的村民们回来了,姜四婶的家恰好在村头,老远就能瞧见。 姜四婶一看有人来了,拉着人就开始诉苦:“大伙给我评评理,你说我好心好意给二丫说媒,她不同意就不同意呗,她眼高也没办法,她不能当着人家的面撒泼呀,当着我亲戚的面弄得那么难看……” 宋士侠:“我呸,你还有脸说,你干的那叫人事儿吗,看我不撕你的嘴……” 众人赶紧把她们拉开,两人当场可就吵起来了,越吵声越大,围了一堆人。 这发展真是有点出乎姜雅的意料了。 收工时候妇女们急着回家做饭,跑在前头的都是些妇女,男人们走在后头,来得就晚一些。贺成过来的时候,便看到一堆人围着,已经吵成一团了。 贺成这一上午都有点儿心浮气躁的,干活就难免敷衍,还被队长说了,队长说,贺大成怎么也不认真干活了。 你说他能有心思干活吗,姜雅今天上午没来上工,全生产队好多人也都知道,姜二丫今天相亲。 你说,亲媳妇跟别人相亲去了,给谁谁不急! 结果到这儿一看,吵上了。 贺成站在人群外一瞧,悄悄冲姜雅竖了个大拇指:媳妇儿,猛! 贺成其实也没弄明白究竟,但眼前这阵仗不用猜也该明白了,他认定必然是姜雅的手笔。贺成忍不住心里直乐,还是他媳妇儿厉害,他媳妇为了搅黄这相亲也是蛮拼的。 对此姜雅只想说:……滚! 这下好了,这么一吵,整得全生产队无人不知了。 不过农村人,还是比较传统重规矩的,在场的妇女们弄清原委,便有人说,这事确实是姜四婶办的不对,不合礼数,太不尊重人家女方了。 不过也有人议论说,姜二丫这个脾气要不得,未婚大姑娘家总得顾着自己的名声,再怎么样也不能当场弄得大家都没脸,姜四婶好歹也是她的长辈。 姜四婶可不是省油的灯,一张嘴喋喋不休,表现得又委屈又无辜,连带着还指责姜雅“眼高”“撒泼”,气得宋士侠骂脏话。 宋士侠这个人吧,脾气大,性子强,可真正遇到事她又经不住,吵架凶得很可是抓不住重点,被人家一激就只会嚷嚷骂人,还把自己气得够呛。 姜雅倒不在乎那什么虚头巴脑的名声,反正原主本来名声也不好,可她也绝对不喜欢让这么多人围着看热闹。 于是姜雅两手把脸一捂:“呜呜……什么长辈,我亲堂婶就这么埋汰我,这不是糟践人吗,我一个姑娘家,呜呜呜我不活了,我死了算了……” 她呜呜哭着一跺脚,转脸推开人群就跑了。 姜丰收也刚到,小孩一见这情形顿时就急了,指着姜四婶吼:“臭女人,我二姐要是出什么事,我拿刀杀你一家子!” 小孩跳着脚骂完,赶紧跑去追姜雅了。姜丰产挤进去,就站在宋士侠身边,瞪着姜四婶怒目而视。 围观的人们一看闹成这样,也纷纷开始指责姜四婶。 女人妯娌们吵架,男人不好上去掺和,姜老大到了以后站在旁边看了会儿,问姜老四:“老四,男方那头,是你家什么亲戚?” 姜老四说是姜四婶拐着弯的远房表姐,具体他也不清楚。 “哦,这样啊。”姜老大点点头说,“老四啊,自家兄弟妯娌,外人面前吵吵不好看,你大嫂和你侄女要是有什么地方做错了,我当哥的给你赔个不是,你多担待。” 姜老大说完,冷着脸转身就走。姜老四一听这话,他再笨也听出点滋味来了。 姜老四挤进人群,批头就给了姜四婶一巴掌,指着骂道:“惹事的蠢货,你还知道亲疏远近吧?二丫是咱自家侄女,你拿着我侄女不当回事,给你哪门子的表姐倒是尽心,在你眼里,你娘家一条狗是不是也比婆家的人亲?” 说完就揪着姜四婶,叫她给宋士侠赔礼道歉,然后骂骂咧咧把姜四婶拽回家去了。众人没热闹看了,自然也就散了。 * * * 姜雅从现场离开以后,姜丰收追上她,小孩本来还有点紧张担心,谁知他这二姐啥事没有,没事人一个,姜丰收这才松了口气。 姜雅带着姜丰收绕了一圈,就回家去了。 姜老大和宋士侠回到家时,姐弟俩正在收拾做饭。宋士侠本来还有点担心姜雅,一看她没事人似的,忍不住又狠狠瞪了她两眼。 这么一耽误天可就不早了,简单煮了个玉米渣粥,中午蒸的二面馒头还够吃,切两碟咸菜、萝卜干,凑合了。 这天晚上,姜老大仔细问完事情的前因后果,忍不住埋怨宋士侠。 姜老大说:“你能不能长长脑子,去之前不问清楚也就罢了,还跟她跑到大街上吵,你家是闺女,嚷嚷出去好听吗?” 宋士侠说:“你就会怪我,话赶着话,我还不是被她气的吗。” 姜雅赶紧把两人劝住。姜老大又说姜雅:“你这丫头脾气也太大了,你一个姑娘家当场跟她撕破脸,弄得沸沸扬扬的,你能有什么好处。” 姜雅立刻叫屈:“我那不也是让他们气的吗,那我就由着他们欺负?” 姜老大说:“你别当场跟她吵啊,她这样,改天我也不能让她。你一个姑娘家,跟她个泼妇女撕扯,怎么都是你吃亏。” 三口人正在说话,一边手里还剥着玉米,外头大门一响,姜老四溜溜达达来了。姜老大也没意外,很平常的招呼他坐。 姜雅给他端了个板凳,姜老四坐下后就跟他们一起剥玉米,一边笑着跟姜雅说道:“二丫,你四婶今天让我揍了,欠收拾,她脑壳有毛病,你别跟她一般见识。” 姜雅说:“哪儿能啊,四叔您打她干什么,我也有错,我气得一时没忍住。” 两家毕竟是堂兄弟,人家已经表明“揍了”,你也就不好再死揪着不放。姜老四这么主动上门来坐坐,就表示这件事情已经翻篇了,起码在外人面前,没有兄弟不和这种事。 当然了,也不影响女人妯娌们背后记个仇。 然后宾主就默契地不再提这个茬儿了,姜四叔就像平常来串个门一样,坐着聊了会儿家常,跟姜老大聊一些开春农事之类的。 姜家人不出门,可就苦了贺成了。一墙之隔,贺成院里院外,转来转去,暗号也发了,口哨半天半天,就是不见姜雅出来。 贺成不禁有些担心,媳妇那么卖力把相亲搅黄了,还闹那么大,她爹娘不会生气骂她吧? 他这种异常可能引起了包兰香的注意,包兰香出来问他干啥呢,贺成丢下一个字:“玩。”就走出大门在巷子里溜达。 包兰香叹着气回去,跟邵保魁诉苦:“这个祖宗,这两天中邪了,真是气死我了。” 邵保魁瞧着外头说:“这孩子,啥时候学会吹流氓哨子了?” 第13章 贺成在巷子里来来回回的好几遍,一直也没见姜雅出来,姜家堂屋里亮着灯,有人说话。 贺成走过去,走回来,经过姜家门口,再走到贺家门口,伸手一推,门拴上了。 贺成不禁啧了一声,居然不给他留门。反正这会儿不打算回屋,他索性也懒得叫门,转身继续在这条巷子里晃荡。 等他走到东边巷子口的时候,听见姜家门口说话送客的声音,串门的客人终于走了,可是又等了好一会儿,还是不见姜雅的人影。 正等得焦躁,巷子口踢踢踏踏跑过来一个人,月光下看着像个小孩。等走得近了,对方先认出贺成来,伸着脑袋小声问道:“大成哥?” 是姜丰收,贺成这回认出来了。 他心里一喜,忙说:“是你呀。去哪儿玩了?” “还真是大成哥,你晚上也出来玩了?” 姜丰收没想到贺成又开口跟他说话了,不过他这会儿心思都在手中的东西上,笑嘻嘻拿高手中的东西笑道:“掏鸟去了,我跟姜大孬合伙,一晚上掏了十二只麻雀,俩人分了,回家烧了吃。” “这么多?”贺成有点惊奇,借着月光辨认他手里东西,还真是一串用麻绳拴着的麻雀。在他看来,麻雀这东西可没那么好捉,贺成说:“你还怪能的。” 姜丰收咧着嘴笑,胳膊碰了碰贺成问:“大成哥,你平常怎么都不说话呀,你是不是胆子小?” 贺成想了想说:“我就是不爱说话。” 贺成心里有事儿,赶紧转移话题,问道,“你要回家了吗,不是说回家让你二姐给你烧麻雀吃吗。” 姜丰收都没发现怎么就忽然说到他二姐了。姜丰收说:“明天早上再烧,今晚弄干净,明早让二姐做饭的时候埋在锅底下。” “那你快回去吧,好让你二姐帮你弄。”贺成。 “这得我自己弄,我二姐不敢杀,胆小鬼。”嘴里说着,姜丰收就摇摇手往家走,留下一句,“大成哥,你也回家吧,天黑了你别乱跑。” 贺成看着姜丰收推门进去了,心里盼着小舅子回去好歹提一嘴,也好提醒一下姜雅同学,不然他就该变怨夫了。 又等了会儿,终于看到姜雅的身影走出大门,贺成赶紧跑过去,小声埋怨道:“怎么才来呀,你再不出来,我可就变成望妻石了。” “行了别贫了。”姜雅冲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沿着围墙往前走,拐进贺成和贺五奶家之间的小巷子,才在墙角站住了。 “我家里人都在家呢。你一遍一遍吹口哨,我爹都问谁在外头了。” “你一直不出来,我能不担心吗。”贺成问,“你爹娘没说你什么吧?” “凭什么说我呀,我长着嘴呢。”姜雅道,“白天的事情其实也不能怪我。” 两人刚说几句话,北边巷子口有个人影晃晃悠悠走过来了,一边还哼着小曲儿。月光这么亮,躲都不好躲,姜雅赶紧拉着贺成沿着墙角往东走,绕着自家那排房子东侧的巷子。 “怎么感觉像是特务接头?”贺成忍不住想笑,四下看了看,见巷子里有几棵树,把姜雅拉到树影下,背靠着树把她揽在怀里,笑道,“你说这叫什么事儿,亲两口子,见个面还得偷偷摸摸,要不咱俩干脆私奔算了。” “私奔,怎么奔?” 贺成记得这年代的电影电视里头,私奔好像还挺流行的,反正不缺这种情节。 他说:“南下,去深城,去羊城,趁着现在,买房子置地,将来我当包租公,你当包租婆。怎么样?” “你有钱?”姜雅毫不客气地撇撇嘴说,“路费你有吗?还买房子置地呢,你恐怕是不知道,这年代买火车票还得要工作证、介绍信。你要去深城,恐怕还得办边境证。” 贺成啧了一声,他还真不知道。 再说他也就过过嘴瘾算了,入乡随俗,哪能真私奔的,穿越了他也得堂堂正正把媳妇娶回家。 “你要没别的事儿,我得回去了。”姜雅道,姜老大和宋士侠都还没睡,她这还是找借口偷溜出来的。 贺成不乐意,这陌生的时空,他可就只认识姜雅了,就是那种“相依为命”的感觉,结果俩人还不能在一块儿,总让人有点孤单的不踏实。 再说了,他回去又得一个人睡凉被窝。 确实已经很晚了,村庄安静下来,姜雅倒没那么多黏糊不舍,说走就走,贺成看着她的身影披着月光,拐过巷子口进去了。 贺成按照姜雅的吩咐,从巷子另一头绕回去,到姜家门口一推门,还拴着呢。他敲了几下,里头没反应,便又用力敲了敲,喊了一声:“开门。” 有脚步声过来,然后门打开了,邵春红从门里探出头来,一看是他,意外了一下:“大哥,怎么是你呀。” 贺成含糊地嗯了一声。邵春红打开一扇门让他进去,又把门栓好。 邵春红挠着头嘀咕道:“得亏我还没睡。我刚才回来时还问了呢,二哥在西屋,说不用留门,我就把门拴上了。” 邵春红的话让贺成很难不怀疑。怎么的,他那么大个大活人没回来,邵春来看不见?这小子可别是昨晚没占着便宜,故意想把他关在外头难为他一下。 “没事,你去睡吧。”贺成道。 贺成进去后一屋子黑灯瞎火,他也没找火柴,摸索着去自己床边坐下,琢磨着是不是得洗脚再睡,昨晚焐了半夜的凉被窝,烫烫脚好歹暖和一些。 可眼下对他来说,洗脚还真不是个简单事儿,他对这家里两眼一抹黑,火柴在哪儿,热水呢,哪个是他的洗脚盆……这么一想,贺成顿时没了洗脚的动力,悻悻往床上一倒,闭上眼便打算再凑合一夜。 他踢掉鞋子,起身解开棉袄,摸索着抖开棉被,刚打算睡觉,忽然刺啦一声,对面床擦亮了一根火柴,邵春来一脸不满地瞪着他。 “吵死了,你能不能小点动静!”邵春来一字一句道。 贺成愣了下,随后不禁一乐。 这句话也太熟悉了,可不就是他昨天晚上冲着邵春来说的。 贺成看了眼邵春来手里的火柴,在“睡觉”和“拿火柴、烧热水、洗脚”之间纠结了一下,最终还是懒占了上风,往床上一躺,便打算睡了。 “这么晚回来,弄得家里都不得安宁,你还有脸了?” 邵春来点亮煤油灯,见贺成不理不睬的躺在床上,越看越来气,索性披衣起来,冲贺成质问道:“我问你,你这两天怎么回事,晚上跑出去干啥去了?” 完了又苦口婆心数落道:“大哥啊,我也不想管你,我还不是为了你好,外头那些人都欺负你是个傻子,你晚上出去乱跑,可别跟旁人学坏了,人家看你傻,再故意坑你。” 贺成没搭理他。可邵春来显然话还挺多的,似乎揪住了他晚归的理,又一再追问他晚上出去干什么,叽叽歪歪的还没完了。 贺成烦了:“关你屁事!” 邵春来脸色一变,他怎么也没料到这傻子居然跟他叫板。贺大成跟他住一个屋,再没人比他更熟悉了,平常就跟那洞里的老鼠似的,见不得人,什么都怕,管你怎么样,管你说什么,也没见他有个反抗的。 昨晚这傻子就敢跟他叫板了,开了个不好的头,这可不能惯着他。恰巧今晚换了贺成晚归,所以邵春来暗下决心,今晚必须给他扳回来。 见贺成躺倒没动静了,邵春来恼羞成怒地动手推他:“哎,贺大成,你骂谁呢,你还敢骂人了,我问你,你今天怎么回事儿?你起来,你给我起来,听到没有,我叫你睡……” 他气急败坏地随手一巴掌,隔着被子抽在贺成后脑勺,伸手就去扯贺成的被子。 贺成这下火了,一脚踹过去,邵春来猝不及防,叫都没来及叫一声,整个人往后倒摔出去。 砰的一声,又一声闷哼,老半天才叫出声来。 贺成一脚踹出去,烦躁地爬起来看,只见邵春来两腿叉开坐在地上,后背靠着他那边的床沿,满脸痛苦表情。 贺成寻思着他那一脚有这么重吗,这小子,虚的他。 贺成可不知道,房间小,床离得近,邵春来肚子上挨了一脚,往后倒下去的时候,后背正好撞在床边坚硬的的木头棱上,然后才抵着床沿跌坐在地上。 他心里本来就带着气,那一脚可没留力气,加上邵春来自身跌倒的重量,抵得邵春来一下子差点没缓过气来,半天才喘着粗气,扯着脖子喊人。 “爹,娘,娘,大哥打我,大哥打我……” 贺成一瞧,得,这是睡不成了。 贺成披着棉袄坐起来,裹紧被子看着邵春来,心说你小子就装吧,几岁了,还告状。 贺成进来时把门拴上了,包兰香和邵保魁听到动静跑过来,急得砰砰拍门,最后还是邵春来强撑着爬起来把门打开。 “娘,大哥他发疯打我……” 包兰香和邵保魁一来,邵春来就更加虚得不行了,也确实脸色惨白,一脸痛苦委屈,马上要死了似的,一口咬定贺成发疯打他。 包兰香和邵保魁一边心疼安抚二儿子,一边更震惊的是傻儿子居然打人。 兄弟俩打架这种事儿,隔壁姜家家常便饭,可在他们家这还是破天荒头一回。 “大成,你、你这孩子,你怎么打你弟呀,你撞鬼了你?” 贺成撩着眼皮子看了看包兰香:“他先打我。” “胡说,我没打他,他今晚也不知跑哪儿去了,半夜三更不回家,一回来就发疯闹腾,我叫他别发疯,他就打我……” 邵春来激动地说了半天,贺成裹着被子坐在床上,等他说完了,老半天,才慢吞吞来了一句:“他先打我,骂我傻子,打我。” 这一点上,包兰香显然相信二儿子,毕竟大儿子一个傻子,二儿子之前也没欺负过他,一直还对傻子哥哥挺好的。 “胡说,他怎么打你了,打你哪儿了?”包兰香气得质问道,“你这不是坐在床上好好吗,你看你把你弟踢的。” “他骂我傻子,打我头,打这儿。”贺成十分诚实地回答,还抬手比划了一下后脑勺。 他抬着眼皮子看了看包兰香:“我是傻子,不会说谎。” 包兰香愣怔,老半天没说出话来。 “算了算了,还是个孩子,你也别怪他了。”邵保魁说。 邵保魁把邵春来拉过来,带他去堂屋,叫包兰香去拿药酒,包兰香又忙着去烧热水,说要用热毛巾敷一下。 邵春来趴在里屋床上,邵保魁掀起衣裳给他擦药酒,口中叹气道:“春来,说你年青毛糙,你跟他个傻子较什么劲。” 邵春来怄气,本来想报仇,结果还吃了更大的亏。邵春来说:“爹,你整天叫我哄着他、让着他,他明明比我还大好几岁,现在是他欺负我!” “他一个傻子,你跟他计较能有什么好处,旁人只会说你不对。” 邵春来哼哼唧唧地不服气。 邵保魁低声呵斥道:“他反正是打一辈子光棍,以后就只能跟着你过活,等你结婚成家,他帮你干活挣工分,也不用跟你争家产,房子家产都是你的,所以你哄着他点怎么了?过去你养个长工还得给工钱呢,你给他口饭吃,言语上对他好点儿,别跟他冲突,外头还落个仁义名声。” 邵春来说:“爹,这傻子长得不差,要是他哪天娶上老婆呢?” “他娶谁呀!”邵保魁瞥了一眼门外,低声说道,“那就不让他娶。” * * * 贺家半夜的这一场闹剧,第二天一早就传遍了小岭村生产队。 一早晨上工,邵春来就没去,邵保魁跟队长请假时,说邵春来昨晚受伤了,恐怕得几天才能好。 这么一说自然就有人问,邵保魁遮遮掩掩地说,被贺大成踢的。 贺五奶问:“伤那么重啊,你家昨晚上怎么回事,兄弟两个打架了,他俩也能打起来啊?” 住在后排的姜二婶接了一句:“可不是吗,大半夜就听见你家鬼喊鬼叫的,一听就是春来。” 邵保魁说:“可能是大成那孩子……癔症了,春来一直很照顾他哥,他们兄弟两个不打架的。” 包兰香一脸崩溃地跟人讲起昨晚的事情,完了叹气道:“这个小爹,这两天也不知怎么的,动不动就发疯闹腾,也不听话了,真不知道他中了什么邪。” 周围村民们纷纷围过来八卦,有的说贺大成傻归傻,可平常也不是这样啊。 包兰香道:“你不信自己去看看,春来肚子上、后腰上都青了,疼得不敢动弹。” 邵保魁说:“你也别怪他了,大成那孩子毕竟不一样,他发起疯来脑子不清醒,可能也不是故意要打春来。” 这么一说反倒更吓人了。脑子不正常就发疯乱打人,那不比故意打架还可怕。 一个妇女说:“半夜三更跑出去,回来就发疯,别是……撞上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了吧?” “对对对,这事你还别说,上回我小姑子的婆家嫂子回娘家路上就撞了邪,好好的啥也没因为,到家就闹着要跳井上吊……” 结果这一场田间讨论,眼睁睁地往鬼神的方向狂奔而去,还越说越热闹,越传越邪乎了。 邵保魁于是跟包兰香说,是不是请个“明白人”给贺大成看看。 “请仙姑?”包兰香说,“那怎么行,上边不让搞封建迷信,再说传扬出去,影响也不好。” 邵保魁说:“这一两年也不管那么严了,不兴批|斗,孩子要紧,眼下也不顾得那么多了。” 包兰香想了想,点头道:“那好吧,你说的也对。” 第14章 这么一来,“贺大成半夜发疯打人”的传言就飞速散播出去。等下午收工时,最新消息已经是,包兰香打听到隔壁村有个厉害的杨仙姑,打算上门去请。 下午时候这块地还剩下一点儿,队长让将就干完,收工时间就比平常晚了一些。 天色黄昏,先到田头的人已经收工走人了,姜雅却还剩下一小段,贺成拖着锄头从田埂走过去,两人很有默契地落在了后头。 “听说你昨晚把邵春来打了?” “还说什么了?” “还说你撞鬼中邪了。” 贺成呲牙:“可不是,我昨晚撞见了一个美丽迷人的小女鬼。” 他昨晚见的不就是她吗,姜雅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 一抬头,便看见姜丰收从田头往这边来了,一边挥着锄头胡乱刨了几下,喊着:“二姐,你快点儿,我跟你迎头。” 贺成嫌弃地啧了一声,这小舅子,也忒勤快了点儿。 “你真的不知道?”姜雅瞥了一眼姜丰收,小声道,“我可听说了,你娘已经请了仙姑,要给你捉鬼驱邪。你说真要是……” 姜雅忍不住有点担心,真要是有什么“仙姑”,你说她和贺成这样,到底算不算“鬼附身”呢? 两人之间的默契,她话说半句,贺成也就明白了剩下的意思。对此贺成倒是没当回事,笑道:“你还真信呀,农村这些巫婆神汉你也信,就算有,神仙就那么容易请到?” “反正你小心点,回头把你捉了去。” “有本事叫他把我弄回去呀,你放心,临走我保证拖着你,要走一起走。” 姜雅加快动作往前去了,很快就跟姜丰收迎到了一起。 姜丰收瞅着贺成,狐疑地问道:“二姐,你在跟他说话?” “没有,你看错了。”姜雅道。 姜丰收还就信了,冲贺成喊了一声:“大成哥,你还不收工啊,回家喽,队长都走了。” 姐弟俩扛着锄头一起走了,贺成一看,赶紧拎起锄头大步赶上。三人缀在三三两两的队伍尾巴上,踏着暮色收工回家。 姜雅和姜丰收到家时,宋士侠已经在烧火做饭了,数落姜雅怎么这么慢,叫她赶紧去喂猪。 姜雅弄好猪食装进桶里,就喊姜丰产来提,照例叫姜丰收去喂鸡、铲鸡屎。 宋士侠在家呢,小哥俩有人撑腰,就想反抗了。当然,姜雅凶巴巴都给他们打压了回去。 “不想喂猪是吧?”她指指姜丰产,“行,那你去喂鸡、铲鸡屎。对了,再挑两桶水把猪圈冲一下。” “凭什么?娘,你看二姐……” “你考虑好了,你可以不干。”姜雅阴恻恻说道,“姜丰产,你三岁了,还跟爹娘告状?” “他今年三岁半了。”姜丰收笑嘻嘻跟在旁边帮腔。 不理会姜丰产抗议的叫嚷,姜雅招手叫姜丰收:“丰收你过来,跟我抬猪食。” 姜丰收本来也想反,被姜雅眼睛一瞪,血脉压制就本能作祟了。又想到今天自己只需要抬猪食喂猪,比姜丰产可强多了,二姐明明还是向着他的,于是姜丰收乖乖跑了过去。 姜丰产拿了铁锹去铲鸡屎,鼻子里不服气地哼哼:“就会欺负我!” 姜雅:“你再叽歪,明天我让你扫厕所。” 姜丰产:“你敢!” 姜雅:“不信你试试。” 姜丰收乐得在旁边拱火,笑嘻嘻道:“二姐,就叫他去扫厕所,他凭什么不扫,他不用拉|屎吗。” 姜丰产挥挥拳头:“姜丰收,你有本事给我等着。” 宋士侠在厨房听着他们磨牙拌嘴,忍不住数落姜雅道:“这点活儿哪用得着他们干,男孩子,他们也上一天的工,都累了。” “男孩子,我又没让他们绣花缝衣服。”姜雅道,“娘,您就别管了,爹都说他们不小了,得知道爹娘辛苦。老话说得好,棒头出孝子、娇养无好儿,我使唤他们干点零碎活,还不是想叫他们学会孝顺你吗。” 他们收拾忙碌,姜老大就坐在堂屋歇着喝茶水。大环境,大概祖辈几百年,家家男人们都这个熊样。 姜老大和宋士侠的思想认识反正摆在那儿了,姜雅一下子也不要求太高,慢慢来,只要她够强势,两个臭弟弟总会慢慢收拾好的。 吃过晚饭,两个臭弟弟照例放下碗就跑了,姜老大叫住姜雅,说有事跟她讲。 “你的婚事,总是不顺当,可也不小了。”姜老大开门见山道,“我给你大姐去了封信,叫她给你在城里找个活儿,最主要的,我是想等你去了,叫你大姐帮你在城里找个婆家。” 姜雅:??? 姜雅忙说:“爹,您也不想想,我小学二年级都没上完,我去城里能干什么呀,你可别难为大姐了。” “上回我问过你大姐了,你去城里可以当保姆,帮人家做做饭、带带孩子,活儿也不重,管吃管住还有工资拿。” “我不去。我不想当保姆。”姜雅道,“爹,你也知道,我跟大姐、大姐夫有点儿不对付,有矛盾,反正我不去。” “又不是叫你给你大姐家当保姆。亲姐妹哪来那么多矛盾,矫情的,也就是把你姐家当个落脚点,有个投奔,又不是叫你住在她家。” 姜老大说,“总归是个出路,旁人还没有这路子呢,你姐也说了能帮你,你以前不是一心想去城里吗。” 见姜雅一推再推,宋士侠抢白道:“我们这是为了谁,还不是你自己非要嫁个城里人吗,你这名声也出去了,年龄也不小了,你又没文化,又没别的本事,也就这张脸凑合还能看。你四婶到处宣扬你眼高、脾气坏呢,现在乡下都少找跟你年龄合适的,人家问起来我们都不好说话,再耽误几年,你可真嫁不出去了。” 反正她就是一无是处对吧。 姜雅顿了顿,不想做这种一时之争,便说:“爹,人的想法是会变的,我现在,其实不想去城里了。” 看来得叫贺成那边快点儿了。姜雅心说,想什么呢,打死她也不去城里当保姆,这辈子打工是不可能的,永远都不可能的。 * * * 贺成没想到,“仙姑”来的这么快。 当中也就隔了一天,第二天晚上,收工后包兰香早早回到家,破天荒做了四个菜。 贺成看了看,四个菜,大碗的白菜炖粉条、咸鱼炖萝卜、一小碟土豆丝,一小碟葱花炒鸡蛋。 这几天他一天三顿,不是咸菜萝卜干,就是萝卜大白菜,还有贺家饭桌上雷打不动的臭豆酱,怎么也吃不惯,嘴里都快淡出鸟来了。贺成琢磨着,今儿是什么大日子吗,管他呢,反正可以吃一顿饱饭了。 他在桌边坐下,伸手去拿筷子,被包兰香一手拍开了,嗔道:“等会儿,还不能吃。” 包兰香让他和邵春来、邵春红都坐在桌边等着,天黑了以后,又等了一会儿,邵保魁引着两个老妇女来了,包兰香赶紧迎进来。 “仙姑”居然是二人组,两人都有六七十岁的样子,一个圆胖脸,乐呵呵的很健谈,另一个瘦的,没怎么说话,看得出圆胖脸那个是主导。两人都穿着农村老年妇女常见的青布偏襟褂子,并没有其他特殊的装束打扮。 两位仙姑被请到主位坐下来,包兰香端上面条,两位仙姑就先吃饭。 圆胖脸仙姑一看就很有眼色,用她沾着面条汤和口水的筷子夹了一块鸡蛋,就放在桌子上,笑呵呵对邵春来说:“你把我夹的这个菜吃了,能活九十九岁。” 邵春来也笑着夹起来吃了。贺成心里庆幸了一下,幸亏没叫他吃,看着有点儿……反胃。 两位仙姑吃过饭就去院里作法了,贺成和包兰香他们全家人都被要求端坐在堂屋,不许说话也不许出去。 透过堂屋门能看到仙姑摆了香案,烧了黄纸,还念念叨叨围着院子转了一圈。 然后圆胖脸仙姑进来,把三根手指搭在贺成左手腕上,闭目沉吟半晌,点头说道:“确实是!” 包兰香一脸紧张,忙问道:“那怎么办?您赶紧帮他除掉!” “不能除。”仙姑半闭着眼睛,掐指一算缓缓说道,“这孩子,前阵子可是去过他家祖坟了?” 包兰香回想一下,肯定去过啊,老贺家就剩他一个了,过年的时候肯定得他去上坟。就是平常,要上工、要出门,也难免经过祖坟的地方。 仙姑说:“这孩子一根独苗,祖宗们都不放心,牵挂他呢,年前他去上坟,他爷爷见他二十好几了还昏昏噩噩,娶不起媳妇,他爷爷心疼他,就把他的魂儿给留下了。人有三魂七魄,他魂不在,可不就越来越不正常了吗。” 包兰香脸色一变,顿时有些惶恐,紧张地搓着手问:“那……那怎么办?” 仙姑道:“所以我说不能除啊,这怎么除?这个事情我也不好办了,但是我总得帮你们想法子破解,等会儿我陪你们带他去,趁着晚上悄悄上个坟,我跟他祖宗们好好说说,要是他们愿意放回来,那就好了,要是他们不愿意放回来,那谁也没有办法。” 贺成:…… 半晌心里默默竖了个大拇指,不愧是仙姑,高! 结果就这么着,大晚上的外头还有点冷,两位仙姑带着贺成和包兰香,拿着东西,悄悄摸摸跑去上坟。 邵保魁跟着送到大门口,不太放心的样子,低声叮嘱道:“他娘,这事情我也不方便陪着,你去好好拜一拜,叫大成多磕几个头,求求祖宗们把孩子放回来吧。” 天上的月亮已经缺了小半圈了,月色却很好,月光下贺成跟着仙姑和包兰香走到村西,仙姑就在离祖坟还有十几米远的田埂上停了下来,说这儿就行了,方便祭拜。 然后仙姑和包兰香就烧纸,又叫贺成磕头。贺成琢磨着,他如今占了原主的身份,应该也算贺家的后人了吧,便按照仙姑的要求磕了头,听仙姑念叨了一会儿,就回来了。 回到家里已经很晚了,四邻寂静,贺成琢磨着今晚被仙姑一折腾,他都没能去找姜雅,也不知道姜雅等没等他。他回到屋里,邵春来这次静悄悄睡着了,贺成于是也睡了。 一觉睡到天放亮,包兰香照例来敲门。 “大成,春来,都起来了吗?”包兰香推开门,瞅着盘腿坐在床上的贺成,顿了顿试探地问邵春来,“春来,你哥今天夜里没闹腾吧,你看他好点了没?” 贺成一点头:“好了。” 包兰香刚要跨过门槛,闻言脚下一踉跄,差点摔着,下意识扶了一把门框,看着贺成,满脸惊疑地问道:“大成,你……好了?” “好了。”贺成说,“我感觉脑子清醒多了。” “你、你真的好了?”包兰香难以置信地看着他,结结巴巴问道,“那、那你还傻不傻?” 贺成摸摸脑袋:“感觉是好了。” 包兰香愣愣老半天,然后一屁股坐在门槛上,抽抽噎噎哭了起来,一边哭一边拍着大腿:“老天爷呀,谢天谢地……” “怎么了,他娘,一大早怎么哭了?”邵保魁闻声跑过来,手里还端着个水瓢,看样子是打算舀水洗脸,见包兰香坐在地上一直哭,忙问邵春来:“春来,你娘这是怎么啦?” 邵春来见鬼似的,两眼瞪得滚圆,这才刚刚回过神来,没等他开口,贺成一边穿衣服一边抢先答道:“没事儿,我娘看见我好了,高兴的。” “咣当”一声,邵保魁手里的水瓢掉在地上。 贺成不禁摸了摸鼻子,他是不是,有点儿用力过猛了。 瞧把这家人吓的,接下来他要是开口让包兰香去隔壁给他说媒求亲,该不会把人吓出毛病来吧? 第15章 (一更) 贺成这天晚上反常地没跑出来吹口哨。 姜雅猜到可能是仙姑来了, 她免不了有点担心,也不知道会不会真把贺成怎么样。 天亮姜雅在厨房做饭,宋士侠走进来, 冲着西边努努嘴, 颇有些幸灾乐祸地‌说道:“听见‌没, 一大清早又闹上了。” “怎么了?” 姜雅赶紧就想出去看看, 宋士侠接着说:“你听听,包兰香正‌在哭呢。这女人不是我咒她, 老话说前老婆后汉子‌,韭菜盒子‌两半子‌, 我看她呀, 有她哭的时候。” 两人长期不和,宋士侠和包兰香都巴不得对方不好过,包兰香倒霉, 宋士侠就‌高‌兴。 姜雅对此‌种行为不予评价,留意听了听也没有其他动静,便坐回去继续烧火,一边留意听着隔壁的动静。 没多会儿便听到隔壁院里贺成清嗓子‌的声音,还吹了两声口哨,姜雅放下‌心来。 一家人收拾吃过早饭,队长的铜锣又响了, 匆匆出门去上工。 结果宋士侠一脚踏出门,一眼看见‌隔壁贺成扛着个锄头站在大门口,见‌她出来, 贺成扬起一脸笑, 殷勤打了个招呼:“婶子‌早!” 宋士侠还真吓了一跳,下‌意识地‌看看四周, 天上没下‌红雨,太阳也是从东边出来的。 所以这个千年哑巴贺大傻,他主动跟人家打什么招呼! 宋士侠下‌意识地‌点头回应:“好,好好……”一边说,一边走,一路狐疑地‌回头看。 姜雅跟着出来,暗地‌里瞪了贺成一眼。她锁好门,转身看见‌贺成还站在那儿,有话想问他可又不是说话的地‌方。错身而过的时候,姜雅低声问了一句:“你怎么个情况?” 贺成:“仙姑显灵,祖宗保佑。” “……”姜雅,“仙姑怎么没把你收了去!” “你不信就‌算了。”贺成嘚瑟地‌笑了下‌。 姜雅小声提醒道:“今天生产队挖丰产沟,你扛的什么锄头呀?” 贺成看看手里的锄头,也没人告诉他呀,转身回去换铁锹。 包兰香和邵保魁他们今天居然落后了,一家子‌都无心上工。 贺成回到院里换了把铁锹,急着回去追姜雅她们,见‌包兰香站在堂屋门口,说了声:“我去上工了。”就‌赶紧跑了。 “上工了,走了走了。”包兰香一副神思不属的样子‌,冲屋里喊了一句,自己拿了把铁锹先走了。邵保魁和邵春来随后跟着出来。 邵春来瞅一眼巷子‌口跑远的贺成,低声道:“爹,你看他……他真的就‌好了?” 邵保魁目光沉沉没做声,邵春来埋怨道:“爹呀,你说你,都怪你多事,你对他还真好,你说你干啥不好,你给他请的什么仙姑呀,这下‌可好了……” “你小点声!”邵保魁前后看了看,瞥着前边包兰香的背影皱眉呵斥。 邵春来忍了忍,凑到邵保魁耳边:“爹,你说难道真有鬼,他爷爷……就‌这么把他给放回来了?” “我怎么知‌道!” 邵保魁一大早到现在都有点恍惚,这事情搞得他整个人疑神疑鬼,仿佛感觉贺家老爷子‌的鬼魂一直在盯着他看,冷飕飕的,弄得邵保魁心里头惶惶不安,后脊背发‌冷。 邵保魁是有点脑子‌的,农村那些巫婆神汉,一戳就‌穿的把戏,他根本也不信,不然也不会搞这么一出。他撺掇包兰香给贺成“请仙姑”,无非是想坐实贺大成“发‌疯打人”的名声,趁机宣扬,同时也顺便表现自己是个好继父。 可眼前这事情,也太邪乎了。由不得他不怕。 “你最近,多注意他,看看他究竟怎么样。”邵保魁低声吩咐邵春来,咬咬牙给自己做心里建设,“反正‌我们也没真正‌害过他,他活得好好的呢,再怎么说,我也算辛辛苦苦把他养大成人了,对得起他了。” 包兰香在前边停住,回头喊道:“你们爷儿俩倒是快点啊,就‌要‌迟到了。” 邵保魁答应一声,快步走到包兰香身边,忽然重‌重‌叹了口气,欲言又止地‌看着包兰香。 “怎么了?”包兰香问道。 邵保魁说:“他娘,大成这个事情,我有点担心。” “为啥呀,这不是好事吗?” “好事当然是好事。可是你想啊,这事情你要‌是说出去,只怕一下‌子‌就‌传开了,到时候不光生产队,只怕公社里头都得惊动,再给你扣个宣扬封建迷信的帽子‌。” “你不是说,现在不兴批|斗了吗?” “不批|斗你,可有的是法子‌管你。毕竟这事情也太离奇了,传出去闹大了,干部总不能不管,到时候,恐怕派出所都得来找你了。” 包兰香脸色一变,急忙问道:“那怎么办,我们请仙姑这事情,队里也有人知‌道的,昨天上工时还说呢。” 她迟疑了一下‌又道,“再说了,大成变好了,旁人也会发‌现的,你瞒也瞒不住啊。” 邵保魁道:“旁人发‌现了是旁人发‌现,总不会一下‌子‌宣扬出去,我们自己不说,旁人就‌抓不住把柄。” “你想想,要‌是落个搞封建迷信的罪名,你可怎么办呀,家里三个孩子‌都得受连累。”邵保魁道。 另一边,贺成追着姜雅和宋士侠去上工,刚走出巷子‌口人就‌多了,没机会私下‌说话,村里的人贺成都不认识,也就‌没说话,所以旁人也没觉得他有哪儿跟往常不一样。 包兰香赶到时队长正‌在点名迟到的人,包兰香赶紧喊了声“来了来了”,一溜小跑挤进人堆里。她刚站定,贺五奶就‌凑过来问道:“大成娘,昨天晚上请仙姑了,仙姑怎么说呀?” 包兰香讪笑道:“五婶,你怎么知‌道的?” 贺五奶说:“杨家村那个王仙姑我认识,以前我家孩子‌惊吓找过她,昨天傍晚她来我正‌好瞧见‌了。” 包兰香脸色顿时不太好,定定神忙凑近贺五奶的耳朵,小声道:“五婶子‌,这事儿不好张扬……不好说,仙姑嘱咐过的。” 贺五奶忙说她知‌道,包兰香就‌岔开了话题。 丰产沟大概要‌挖半米宽、半米深,田间抗旱防涝用的,隔不远一条,社员们分成小组挖。 同组都是男的,一帮庄稼汉一边干活,一边就‌东拉西扯地‌聊着天,甚至扯起了荤段子‌。贺成反正‌都不认识,人家也不跟他说话,跟他说话他也不知‌道该怎么称呼,就‌一个人慢悠悠地‌干活。 中间休息的时候,邵春来凑到邵保魁身边说:“爹,说那傻子‌好了,你还真信呀,我怎么瞧着还是那个熊样,愣头愣脑的,出了门就‌变哑巴了,还不是傻子‌一个。” 队长的哨子‌响了两声后,社员们停下‌动作‌纷纷往田头走。贺成自己欣赏了一下‌他刚才挖的那段,拎着铁锹慢悠悠往田埂走,眼角余光扫着身后,有意无意地‌等着姜雅过来。 姜雅正‌拿着铁锹头在修理‌,她的铁锹头掉了,贺成一伸手说:“给我看看。” 姜雅也没说话,就‌随手把铁锹头和木棍递给他。 贺成接过来,拿着木棍使‌劲往地‌上磕了几下‌,利用惯性把铁锹头装回去,然后一手用自己的铁锹柄砸结实,嘴里说道:“你这铁锹也太破了吧,先凑合用,回头我给你钉个楔子‌。” 姜雅乜了他一眼,小声道:“就‌你能,我专门拿来的。” “??”贺成不解地‌抬头,对上姜雅嫌弃的眼神,才反应过来,人家这就‌是故意拿来摸鱼的。 大集体‌干活呗,工具不好使‌,铁锹掉头了,旁人也不好说什么。反正‌按照生产队的习惯操作‌,妇女干这活一天就‌是六个工分,男劳力八个、九个,干多干少也就‌那样了。 贺成憋笑:“没事儿,不加楔子‌,它一会儿还得掉,不掉你就‌摔两下‌。” 姜雅:“我谢谢你了。” 两人说着话,一抬头,其他人大都已经坐在田头休息了,好多双眼睛看着他们。 姜雅心中哂笑,她走到妇女那一堆,刚坐下‌,就‌有人凑过来问:“二丫,傻子‌跟你说话了?” “昂。”姜雅点点头。 “他跟你说话?”旁人惊奇地‌问,“他跟你说什么呀,我看他跟谁都不说话。” 姜雅说:“你们不都看见‌了吗,他帮我修铁锹。” 而贺成那边,他刚坐下‌,几个小青年就‌凑过来问:“哎,贺大成,你跟她说什么呢?” 贺成瞟了说话那人一眼,没搭理‌。 小青年们嘻嘻笑起来。姜二丫在村里也算是数一数二的漂亮姑娘了,奈何这姑娘眼高‌于顶,傲,说话刻薄,不说话时却又一脸高‌贵冷艳,平常一向不太搭理‌人。小青年们看着人家漂亮,却没人去轻易招惹。 “看不出来啊,说他傻吧,他还知‌道找女的说话。”刘二虎胳膊肘碰了碰贺成,表情猥琐地‌挤挤眼,“哎,贺大成,快跟我们说说,你跟姜家二美人说什么了,她搭理‌你了?” “以前贺大傻不是只跟姜家大美人说话的吗,还闹着要‌娶她当媳妇呢。”另一个叫贺大栓的说。几个人便一起哈哈哄笑起来。 贺成眼皮一跳,你说他倒了什么霉,他连姜家大美人长啥样都没见‌过,媳妇就‌吃上飞醋了,还骂他臭流氓。 贺成抬起眼皮盯了贺大栓一眼:“别胡说八道,我以前也只跟姜二丫说话。” 他忽然一开口,小青年们意外之余便哗然哄笑起来。 刘二虎夸张的表情道:“哎呦喂,傻子‌打癔症了吧,二美人能理‌你?” 贺成瞥了一眼几个小青年,谁还没年轻过,他还年轻了两回呢,这些人什么心态他哪能不知‌道。 贺成忽然挑起一边的眉毛,笑道:“不信?不信你看着。” 小青年们眼睁睁看着贺成站起来,堂而皇之地‌往妇女那边走过去了。 姜雅看见‌他过来,一时不明所以,丢给他一个询问的眼神,结果贺成一路径直走到她跟前,半蹲下‌来问道:“二丫,丰收呢?” 姜雅眼神瞪他:你搞什么鬼? 贺成却一脸老实,仿佛真的就‌是来问问姜丰收。 姜雅还是配合的答道:“丰收,刚才还在这儿呢,不知‌道跑哪儿去了。” “可能去挖茅根了。”贺成问,“二丫,你吃不吃茅根,我去给你挖。” 姜雅眼睛乜他,不知‌道这货到底要‌干什么,果断摇头:“不吃。” 贺成有点无奈,姜雅同学太不仗义了,也不给他递个台阶。她要‌是说想吃,他正‌好就‌可以走开去挖了,不就‌不用站在妇女堆里被那么多眼睛当熊猫看了吗。 “你想吃呀,那我去挖。”贺成眼睛不眨地‌自己创造条件,站起来大咧咧走了。 他走回去拿起自己的铁锹,还特意瞟了刘二虎他们一眼,满意地‌看到几个人难以置信又忿忿不平的脸色,才扛着铁锹扬长而去。 今天不是在上次那块地‌,贺成不熟悉地‌方,沿着田埂走了一段居然没找到茅根,也没看到姜丰收,只好又走回去。他还没走到跟前,队长已经吹着哨子‌催了,社员们纷纷回去干活。 收工的哨子‌一响,社员们下‌一秒钟就‌纷纷停下‌动作‌、收起铁锹,加快脚步往田头走。 贺成把最后一锹土铲上来,拿着铁锹刚走几步,刘二虎从后边跑过来,一把揽住他的肩膀,带着几分恐吓的语气问道:“贺大成,我听说你今天背地‌里骂我了,是不是?” 贺成甩了一下‌没甩开,知‌道他故意来找茬儿,再看看跟他一起的几个小青年,心说不至于吧。 他好像十二三岁以后就‌没这么幼稚过了。 刘二虎这种空脑壳的货,平常就‌很容易受人挑拨。刘二虎他们几个经常跟邵春来混在一起的,也恰恰是这几个人平常最喜欢欺负捉弄贺大成,这就‌耐人寻味了。 就‌像今天,刘二虎被打了脸跑去跟邵春来抱怨,邵春来则说,他也不知‌道他哥最近怎么回事儿,他自己都被他打了,还说:“我哥这阵子‌变了,有点邪乎不听劝,不信你去试试他。” 刘二虎这不就‌来了吗。 贺成仗着个子‌高‌,忽视他径直往前走,刘二虎扯住他的衣裳,拳头在他后腰捣了一下‌,骂道:“你个傻子‌,跟你说话呢,又哑巴了?” 贺成站住,瞥了一眼跟他们混在一起的邵春来,冷脸道:“松手。” “呦呵?”刘二虎往他脑袋上撸了一把,又拍了一下‌,嬉笑道,“哎呦贺大成,长本事了,能耐了啊?” 所以说物以类聚,这个刘二虎怎么就‌跟邵春来一样,说个话动手动脚的,说他打人吧好像也算不上,他就‌手欠,逗猫似的,挠来挠去的。 农村人骂人的话叫撩爪,爪子‌贱。 贺成抬眼扫了下‌周围,夕阳西下‌,空阔的农田一眼望过去,正‌好看到姜雅和姜丰收姐弟俩,姜丰收一蹦一扭地‌跟在姜雅身边说着什么。 “我没骂你,不想跟你玩。”贺成用力一甩,“松手!” 刘二虎冷不丁被他甩开,立刻又追上他,同时几个死党也围了过来。 刘二虎抬脚往贺成屁股上踢,嘴里嚷嚷道:“贺大成,你别跑呀,跟你玩儿呢!” 贺成就‌在这个时候一闪身,一手丢下‌铁锹,一手顺势抓住他踢过来的脚脖子‌,猛地‌一拽,同时身体‌一撞,刘二虎一个四仰八叉就‌摔地‌上了。 贺成一招得手,撒腿往姜雅那边跑,同时扯开嗓门大叫:“二丫,丰收弟弟,救命啊,他们欺负我!” * * * 姜雅和姜丰收到家时,推开大门,居然看到姜丰产正‌在铲鸡屎,姜雅笑眯眯夸了他一句:“不孬,今天主动干活了呀。” 姜丰产乖乖的没耍嘴皮子‌,却给了他俩一个自求多福的眼神。 下‌一秒,宋士侠拎着烧火棍在厨房门口,杀气腾腾地‌现身了。 宋士侠拿烧火棍指着姜雅就‌骂:“死丫头,你死到哪儿去了,还带着你小弟,还指望你回来做饭呢,我这饭都要‌做好了,收工这么半天了,你们两个是爬着回来的?” “娘,我们有事儿。”姜丰收立刻冲过去,兴奋地‌跟宋士侠讲述刚才的事情,“……你都不知‌道,刘二虎摔的那个熊样,四仰八叉的,躺在地‌上直叫唤,浑身都是灰土,哈哈哈哈……” 这小孩说得绘声绘色,手舞足蹈,浑身写满了幸灾乐祸。 宋士侠一时间也忘了追究姐弟俩晚回来的错了,问道:“后来呢,你们看个热闹就‌看到现在?” “我们没看热闹啊,大成哥喊我们救命。”姜丰收说,“不过也没用我们救,他一喊,大人们过来了,我爹也看到了呢,贺家四爷爷,还有队长,好几个人。我爹他们不是要‌帮着队长收工查看一下‌吗,他们几个大人都去管了。” 姜丰产保持着铲鸡屎、端铁锹的姿势,问道:“怎么说的,怪谁呀?” “还能怪谁呀,贺大成一个傻子‌,都吓得喊救命了,他还能欺负人怎么的。刘二虎说他打他才摔倒的,贺大成不承认,说他踢人没踢着,自己摔的。” 要‌撒谎也是刘二虎撒谎呀,对吧?至于围观几个人的证词——那几个都是刘二虎一伙的,能信吗。 姜丰收道,“队长把几个小青年骂走了,刘二虎自己找事儿,也被队长骂了,队长骂他摔死了活该。后来姜家四爷爷又把邵春来给骂了。” “为什么骂他呀?”姜丰产问,还有意无意地‌瞅了一眼隔壁的院墙。 姜丰收也瞅了眼隔壁院墙,压低声音道:“贺四爷骂他,刘二虎找茬跟他哥打架,他就‌在旁边看着,屁都不放一个,问他是死了吗。” “你说贺大成,跟他们讲理‌了?”宋士侠问。 “对呀。” “贺大成会跟人讲理‌?” “会,反正‌刘二虎没讲过他。” 宋士侠嘀咕道:“我说呢,那傻子‌就‌跟发‌神经似的,一早晨还赶着我说话。奇了怪了,他也会跟人打架?” 姜丰收说:“给我我也打,刘二虎上回还骂我呢,揍死他活该。” 宋士侠一板脸呵斥道:“行了,赶紧收拾喂猪,天都黑了,养你们这些懒货,一个也指望不上!” 姜雅冲俩弟弟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们赶紧收拾干活,自己就‌去热猪食。 这时候姜老大也推门进来,看见‌姐弟仨都在忙着干活,还挺满意的,自己进堂屋等着吃饭。 “二丫,我问你,”宋士侠阴沉着脸道,“傻子‌什么时候跟你说上话了?” “……”姜雅往热猪食的大锅里塞了一把柴草,平淡答道,“娘,人家又不是哑巴,邻里邻居,以前也说话呀。” “他怎么就‌专门找你说话?”宋士侠道,“死丫头,我可提醒你,你别当他是傻子‌,再傻他也是个男的,还是个光棍,你一个姑娘家,你离他远点儿。” “……”姜雅顿了顿,“娘,说个话怎么了?” “不怎么。”宋士侠瞪了她一眼说,“平常都没见‌他跟别人怎么说话,更别说年轻姑娘了,你跟旁人正‌常说话没人注意,他找你说句话,可就‌人人瞅着。” 姜雅不置可否,心说您先别急呀。 宋士侠:“你说我能不担心吗,这傻子‌跟咱们家有仇还是怎么的,以前他就‌喜欢你姐,就‌跟你姐能说话,你姐跟你姐夫定亲他还发‌疯,还说你姐答应嫁给他的,胡诌八扯,几岁的事情啊,我怎么不知‌道?得亏你姐夫没多心,你说你姐夫要‌多心了可怎么办?” “今天他就‌当着那么多人跑来找你说话,你还搭理‌他了。死丫头你脑子‌有病啊,跟个傻子‌说的什么,旁人躲还来不及呢。”宋士侠手指隔空点了点姜雅,“你等着吧,再有下‌回,外边那些人还不知‌道怎么说呢。” 姜雅:…… 半晌,她尝试着跟宋士侠讲道理‌:“娘,你们老是傻子‌傻子‌,其实贺大成也就‌是性子‌老实,不怎么爱说话,又不是不会说话,我看他明明也不傻呀。” “那我不管。” 宋士侠半点也没担心女儿会看上贺大成,根本就‌不可能,只认为是姜雅年纪轻不知‌道要‌害。 宋士侠手里的烧火棍一挥,发‌狠道:“你都十九了还没个婆家,注意点名声,你要‌敢跟她包兰香的儿子‌牵扯上,看我不打断你的腿!” 与此‌同时,隔壁院子‌。 包兰香顾不上心疼二儿子‌挨骂的委屈,堵在西屋也在问贺成。她问贺成打架的事,贺成就‌很老实地‌全都说了。 “这事不赖我。”贺成。 “你这孩子‌怎么学会跟人打架了?”包兰香道,“再说这事怪你弟什么呀,他也没想到你们突然打起来。” “我没骂他呀,四爷爷骂他的,您去找四爷爷。” 包兰香要‌是敢去问本家近房的老叔公,她怕是也想挨骂了。 “那你怎么跟隔壁那姐弟俩走一块儿了?”包兰香纳闷道,“你什么时候跟姜家二闺女说上话了?我可先告诉你,宋士侠可不是什么好货,她那个二闺女也不是个好的,姑娘家家的鼻孔朝天,又泼又坏,说话噎死人,你往后给我离他们家的人远点儿。” 贺成一听这话不乐意了,他家姜雅同学人美心善,无非有点可爱的小脾气,怎么就‌不好了? 干脆,话都说到这份上了,贺成便冲着包兰香笑道:“娘,你说什么呢,二丫性子‌爽利,人又漂亮,多好的姑娘啊。” “你说什么你!”包兰香脸色一变,指着贺成骂道,“你这话啥意思,我可提醒你,你可别再给我惹事。前几年你跑去撩拨他们家老大,咱家就‌够丢人的了。” “跟他们家老大有什么关‌系呀,我以前脑子‌不清醒,我都忘了。” 贺成说,“娘,实话跟你说了吧,我现在就‌是喜欢姜二丫,我要‌娶她当媳妇儿,你明天就‌托人帮我说媒去。” 第16章 (二更) 包兰香倒抽了一口凉气。 “你这孩子……”包兰香甚至伸手去摸贺成的额头, 贺成偏头躲开了。包兰香盯着‌贺成看来看去,怀疑大儿子这才是真的撞鬼了。 “小爹啊,你‌……你‌到底怎么回事, 你‌还真敢说, 你还不如就那么傻着呢!” “有这么夸张吗, ”贺成道, “娘,我都二十四了吧, 想娶媳妇怎么就‌不行了,我怎么就不能喜欢姜二丫了?” “……你‌这‌孩子, 八成是招鬼了。” 包兰香却一脸见鬼的表情看着‌他, 转身就‌去堂屋找邵保魁。 邵保魁听完也是愣了半天,才‌说道:“这‌怎么可能!” “他就‌是这‌么说的,不信你‌自己问他。”包兰香道。 “我是说, 这‌门亲事根本不可能。你‌也不想想,姜家那个二丫头有名的眼‌高,眼‌睛长在头顶上,一心想攀高枝嫁城里人,别说大成这‌么个傻子了,就‌是他再聪明,人家怕是也看不上他。” 邵保魁道, “说的难听点儿,痴心妄想。姜茂金和宋士侠是什么人,一家子都觉得高人一等, 怎么可能把闺女‌嫁给一个傻子。宋士侠这‌些‌年都跟你‌不对盘, 她本来就‌瞧不起你‌。你‌信不信,你‌但凡敢张这‌个嘴, 她还不得骂上门来,指着‌你‌的鼻子骂你‌,骂你‌们癞|□□想吃天鹅肉,到时候你‌的脸往哪儿搁呀。” 包兰香这‌么一听有点不乐意了,反驳道:“她宋士侠的闺女‌有什么好的呀,她是千金小姐?不就‌是个农村丫头吗,名声还不好,快二十了都嫁不出去,给我我还不想要‌呢。” “你‌还不想要‌了,你‌真敢去说媒?” 包兰香道:“两家确实不合适就‌罢了,可是我们大成现在病好了,也愿意说话了,我们大成要‌论长相,那也是数一数二的。” “以前大成跟他家大女‌儿闹得那么一出,你‌忘了?”邵保魁道,“你‌可没少丢脸,宋士侠当着‌你‌的面骂你‌不管好傻子,骂你‌膈应人,你‌还要‌再来一回?宋士侠那种泼妇,逮着‌机会她还不得怎么奚落你‌。这‌么多‌年,她一直都看不起你‌,欺负你‌一个寡妇人家,你‌还上赶着‌去跟她结亲家?” “他娘,你‌听我的,这‌事情根本不可能,扒眼‌照镜子——别自找难看了。” 两人争论了半天,出发点倒是十分一致,这‌门婚事根本不可能。 于是包兰香又去西屋数落贺成,苦口婆心数落了半天,叫他赶紧死了这‌条心吧。 “提都不要‌提,你‌可别再给我惹事。”包兰香呵斥道,“你‌可别再给我发疯了。” 贺成料想到可能会有点阻力,可没想到包兰香这‌么排斥,还把他贬低得一文钱不值。 癞|□□想吃天鹅肉? 嗬,有没有可能,那只天鹅本来就‌是他的! 贺成也是火大,气得说道:“我就‌纳了闷了,你‌是我亲娘吗,我就‌叫你‌去请个媒人,你‌问都没问,你‌怎么就‌知道人家看不上我?” 包兰香说:“看上也不行,反正我不同意。” 完了又苦口婆心劝道,“大成啊,你‌吃了什么迷魂药,怎么就‌跟姜家的闺女‌过不去了呢,那个姜二丫有什么好的,娘知道你‌二十好几,想娶媳妇了,娘也想赶紧给你‌娶个媳妇,可是天底下两条腿的女‌人多‌得是,你‌看看那个姜二丫,长得就‌不安分,除了一张脸她还有啥呀,她就‌不是个过日子的样子……” 奈何她呱啦呱啦说了半天,贺成直接一句:“大喇叭里都说了,婚姻自主,我娶媳妇我做主,不用你‌同意。” 把包兰香气了个仰倒,回去跟邵保魁说:“我怎么看这‌个大成,说话是好了一些‌,脑子却更加不正常了。以前好歹还听话。” * * * 包兰香那边头疼的时候,一墙之隔,姜家饭桌上正在谈论贺成,在聊白天贺成和刘二虎打架的事情。 队长和几个大人去管的时候,姜老大也在场,宋士侠问:“他真的把刘二虎揍了,还跟人讲理?” 姜老大说是,宋士侠道:“还真看不出来,一早晨还主动跟我说话呢,跟我说婶子好。” 姜老大道:“今天也跟我说话了,喊我叔,怪响亮的。队长还说呢,这‌孩子兴许是病好了,老天开眼‌了。” 吃过饭,姜丰产搁下碗就‌跑,姜丰收晚了一步,被‌姜雅捉去帮忙洗碗。 姜老大说:“他一个男孩子,你‌叫他洗什么碗呀。” 姜雅说:“我腾不出来手,叫他帮我舀水。爹,这‌些‌小事儿您就‌别管了,咱家丰收很勤快的,最知道体贴我,可比丰产强多‌了。”转脸就‌吩咐姜丰收,“水太冷了,你‌先去烧点热水,我收碗。” 姜丰收一不留神就‌被‌夸了,高兴,也不好意思推脱,屁颠屁颠就‌跑去烧热水了。 姐弟俩一走,宋士侠便给姜老大使‌了个眼‌色,示意了一下隔壁方‌向:“你‌说他怎么光找咱家人说话,今天还当着‌那么多‌人,专门跑来找二丫说话。” 姜老大说:“邻居住着‌,他跟咱家人熟悉呗。” 宋士侠道:“不是我瞎担心,今天就‌有人在我面前叨咕,说大成怎么只跟二丫说话。谁还不知道呀,我跟包兰香不搭腔,两家人本来就‌不和睦。” “不能吧,”姜老大想了想,说,“那你‌提醒一下二丫,叫她注意点。村里那些‌个妇女‌,没事都能造出谣来。” 宋士侠答应着‌,姜老大放心地出门去溜达了。 姜雅和姜丰收洗好了碗,姜丰收便迫不及待地往外‌跑,结果他一出大门,就‌遇上贺成了。 “大成哥。”姜丰收叫了一声,问他,“出去玩喽,你‌去不去?” 贺成说不去,其实小孩也就‌是习惯性地顺嘴一说,都没等他回答,已经‌兴冲冲跑远了。 院里姜雅听到说话声,把洗好的碗送回去,见宋士侠坐在屋里搓玉米,便顺手关上门,轻手轻脚从院里出来。 她走出大门,果然贺成等在门口。姜雅抬手指了一下,便自顾自地先走了,贺成在后面跟着‌。 两人沿着‌屋后相对僻静的小巷,一前一后出了村子,走到村南的大场。大场上除了生产队的一排工具房、牲口棚,就‌是一个个的大草垛,夜幕下一片静谧,半个月亮挂在夜空,星星眨着‌眼‌,乡村的夜景比田园诗还美。 “这‌儿不错,是个藏人约会的好地方‌。”一出村子,贺成就‌追上姜雅,习惯性地揽着‌她的肩。 姜雅悠悠说道:“那你‌可小心了,指不定哪个草垛就‌藏着‌人呢。” 贺成一想还真是,他们能来别人也能来,万一再撞破哪对野鸳鸯。于是赶紧拉着‌姜雅,悄默声地溜着‌草垛走。 两人沿着‌大场最西侧走过去,场边有一排树,初春里枝丫光秃秃的,跟大场相邻的就‌是生产队的菜园,插着‌篱笆。姜雅就‌在一处草垛跟篱笆之间‌停下了,自顾自坐下。 两人交换了从昨天到现在各自的最新情况,先聊起仙姑的操作,姜雅疑惑了一下,怎么村里没听到消息啊。 “光听说你‌娘打算请仙姑,后续这‌些‌事真没听说。”姜雅道。 要‌说小岭村生产队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农村这‌地方‌几乎没有秘密,有个什么新鲜事,半天工夫十里八村都能听到。 转念一想,也未尝不是好事。姜雅道:“不知道也好,就‌你‌这‌样,还是低调一点慢慢来吧,鬼鬼神神的事情本来就‌敏感,就‌这‌么讲出去还不得轰动一时,万一再引来不必要‌的麻烦。” “什么麻烦,把我捉去切片研究?” 贺成调侃一句,想想这‌年代‌,又觉得确实不宜张扬出去,不禁感叹道,“管他呢,顺其自然吧,我再继续装傻子,还怎么娶媳妇呀。” 提到娶媳妇贺成便有些‌无奈,包兰香不肯帮他找媒人,他该怎么办?目前他在这‌个时空认识的人,也就‌姜雅一家和包兰香一家,除此之外‌绝不超过一只手。 想自己请个媒人都不行。 姜雅鄙夷道:“除了娶媳妇,你‌还能不能想点儿别的了?把你‌急的,上一回这‌个年纪,我还刚考上大学呢。” “谁说我没想别的了?”贺成笑道,“我明明有很多‌想法,很多‌人生的宏伟蓝图好不好?” 可是所有宏伟蓝图的前提条件,是他得先把媳妇娶回家。像这‌样一个人睡凉被‌窝、吃白菜咸菜臭豆酱的日子,他一天也不想过了。 贺成心里谋划着‌,反正用不了多‌久他就‌该混熟了,邻里邻居,也许再过几天,他就‌可以跑去姜家串门子了。 大草垛背风又暖和,两人就‌窝在一起窃窃私语,聊够了,仰望明月星空,野旷天低,吸一口田野的气息。 “对了,你‌明天能不能陪我去公社一趟?”贺成忽然亲了她一口说,“我没去过,找不到路。我得去买牙刷牙膏,贺大成居然连个牙刷都没有,你‌看我不刷牙,我都不敢亲你‌。” 姜雅憋不住好笑,正好她也想去。 姜雅道:“那明天中午吧,不耽误上工,正好我也要‌买东西。” “公社有多‌远,中午能赶得上吗?” “十几里路吧,应该能赶得上,骑我家的自行车。” 农闲时节,生产队请假倒是可以,但是家里肯定要‌审来问去的,麻烦。 贺成目前为止对身处的这‌个小村庄都没有个地理概念,姜雅也不是太清楚,这‌年代‌农村人除非必要‌,连镇上都很少去,几乎不怎么出门,原主的记忆里也所知不多‌。 姜雅道:“我也没进过城。不过离最近的县城应该不太远,上回四婶介绍跟我相亲的那家,老夫妻俩是骑一辆自行车从县城来的,所以我估摸着‌,顶多‌不超过五十公里。” 贺成道:“等咱们结婚,就‌买辆自行车,我带你‌去周围走走转转,熟悉一下环境。” “村里人家结婚,自行车都是婆家买,当彩礼下聘用的。”姜雅悠悠问道,“你‌娘能给你‌买自行车?” 贺成道:“该买就‌得买,我看这‌家也不算穷啊,旁人能买,她凭什么不买?” 好的,自行车先这‌么打算着‌。 姜雅说:“家具柜子什么的,我家应该会陪嫁,我爹这‌人讲规矩,死要‌面子,姜芫结婚的时候他也是陪嫁了二十四条腿。” 贺成饶有兴致了解了一下“二十四条腿”,两人又讨论了一下曾经‌听说的“三转一响”,然而这‌个小村里似乎还没有三转一响的说法,具体也不知道是哪个年代‌的。 两人头一次能有个安静私密的空间‌,好好说说话,这‌么一呆就‌有点晚了。 两人沿着‌草垛遮挡的大场边上溜达回去,进村便分开了,一前一后回去。 门没栓,姜雅轻手轻脚推开大门,刚走到院子里,堂屋门忽然一开,宋士侠一手扶着‌门,诘问的口气道:“跑哪儿去了,怎么这‌么晚回来?” “跟几个小姑娘玩去了。”姜雅道,也不心虚,坦然进了自己住的西屋。 宋士侠骂了句死丫头,瞅着‌西屋的门有点生气,又问了一句:“拴没栓门?你‌弟还没回来,别栓。” 姜雅说没栓。宋士侠正准备回屋,便听见隔壁院里包兰香的声音说道:“大成,半夜三更你‌跑哪儿去了,怎么这‌么晚回来。” “出去玩。” “玩什么呀?你‌这‌孩子,这‌几天怎么一到晚上就‌往外‌跑,问也不说,到底干什么去了,可别跟人家学坏了……” “娘,”贺成打断她,问了一句,“春来回来了?” 包兰香被‌怼了回去,然后就‌没人说话了。 宋士侠撇撇嘴,望着‌西屋的门忽然心里有点犯嘀咕,怎么这‌么巧。 然而更巧的还在后头。 事情就‌是这‌么寸,第‌二天午饭过后,姜老大赶着‌生产队的驴车去公社拉化肥,迎面遇上贺成骑着‌他家的自行车,车后座带着‌他家二闺女‌。 第17章 (一更) 八零年春了, 村里连个小卖部都没有,买东西还得去公社的供销社。 姜雅和‌贺成约好‌了中午去,所以姜雅一早晨就把中午的饭准备好‌了, 中午一收工就跟宋士侠说:“娘, 给我点钱, 我得去公社买点东西。锅里有粥, 你把包子放在粥上热一热就能吃了。” “又买什么?” 姜雅说:“买点姑娘家用的东西,卫生纸什么的。” “整天就知道浪费钱。”宋士侠说, “没钱,正好‌你把这阵子攒的鸡蛋拿去, 再换几盒火柴、一块洋碱回来。” 姜雅问:“还有什么要带的吗, 我看家里盐不多了。” “那就再买一斤盐。”宋士侠道,“你可‌别给我乱花,我那鸡蛋都是有数的。” 一墙之‌隔, 贺成也在跟包兰香要钱。 包兰香说:“你也要刷牙?要不你就买个牙刷吧,你弟有牙粉,你跟他一起用‌就行‌了。” “他能给我用‌?”贺成说,“要不你再多给我点钱吧,我买个蛤蜊油。春来弄个蛤蜊油当命根子,藏着不让我碰。他还有零钱买糖吃呢。” 包兰香没再说话,顿了顿, 就去拿了五毛钱给他。 贺成走出‌村口,姜雅推着自行‌车正在等‌他,车把手‌系着鸡蛋篮子, 为了怕鸡蛋碰坏, 篮子里还塞了麦草。 贺成骑车,姜雅拎着篮子坐在后座, 两人一起往公社去。 姜雅从篮子里拿出‌一个包子递给贺成,自己‌也拿了一个吃。贺成一手‌骑车,一手‌接过包子,几大‌口塞进了嘴里,直喊好‌吃。包子是萝卜粉丝馅的,也没有太多调料,可‌就是很香。 姜雅说那当然,她亲手‌包的,白面包子这年头可‌不是天天吃。 吃饭成了眼下最现实的问题。 贺成说:“天天咸菜萝卜干、臭豆酱,这日‌子过的,我现在看见猪圈里的猪都想咬两口。” 姜雅忍不住喷笑。贺成就在她的笑声中又啃了一个包子,肚子里不饥荒了,开始专心骑车。 贺成有点担心,五毛钱,都不知道够不够买一管牙膏。姜雅说五毛不算少了,包兰香这次够大‌方‌了。 “你要买牙刷牙膏,还真不一定够,这年代牙膏贵,供销社都不一定有,可‌能得好‌几毛,牙膏皮子是铝的,回收还能卖五分钱一个呢。” 姜雅说,“大‌多数人都是买牙粉,便宜,我买的那种牙粉一袋才‌一毛八,还算好‌用‌。” 五毛钱去购物,就算贺成知道这年代物价低,还是觉得有点不可‌思议。 可‌等‌他到了供销社,亲身感受一下就知道了。姜雅带来的鸡蛋兑换给供销社,六分钱一个,如果鸡蛋比较小,只能算五分。一盒火柴二分,一个小鸡蛋能换两盒火柴,还找给你一分钱。 除了家里要的东西,姜雅又多买了两卷卫生纸,卫生纸她要好‌的,还有扎头皮筋。她拿来二十五个鸡蛋,能买的趁机买,就没打算给剩下钱,不花光回去也得上交,宋士侠一分钱都算得很清楚。 “打雪花膏,打满。” 姜雅递给营业员一个小圆铁盒,营业员放在小秤上称过之‌后,便打开柜台上足有两三斤重的大‌玻璃瓶,用‌一个竹片往铁盒里加雪花膏,加满称重后盖好‌盖子,递给姜雅。 出‌了供销社的门,贺成笑道:“我第一次知道除了打酱油、打酒,还能打雪花膏。” 姜雅说:“这个划算,东西都一样,要是买那个盒装的,得多花一倍钱。” 贺成买了牙粉和‌牙刷,一共花了三毛二。他看看手‌里剩下的一毛八分钱,经过国营饭店的时候跑进去瞅了一眼价格牌,便跟姜雅说,要不就买一碗菜汤面,一毛五,剩下三分钱还够一碗原味豆浆。 姜雅不禁笑道:“你还真一分钱不给剩啊?” 贺成道:“我饿了,你应该也没吃饱,光啃包子都没喝水,要一碗汤面咱俩分着吃。” 姜雅说那行‌吧,看了看价格牌说:“要不要两碗阳春面吧,两碗才‌一毛六,你饭量大‌。” 贺成其实是想吃点儿青菜,这时节北方‌农村除了萝卜白菜,根本就见不到绿色蔬菜。他走到窗口看了看,原来菜汤面里也就是加了现炒的白菜和‌油豆腐,连个绿的菜叶子都没有。 转念一想,这年代也没有大‌棚,哪来的青菜呀。 “同志,要两碗阳春面。”贺成捏出‌两个一分硬币,把剩下的都递了过去。 服务员面无表情吐出‌两个字:“粮票。” “什么?” “粮票。两碗面条四两粮票。” 贺成:“……还要粮票啊。” 服务员有些不耐烦了,掀着眼皮子说:“你来饭店吃饭,不知道要粮票呀!” 贺成气得转脸就走,走到门口看见姜雅等‌在自行‌车旁边,忽然就有点心疼了。 他一个大‌男人就罢了,可‌姜雅从小挑食,对肉没多大‌瘾,就爱吃个水果蔬菜,喜欢吃零食。 现在可‌好‌,阳春面都吃不到。 “怎么了?”姜雅问。 “没怎么。”贺成一脸懊恼说,“要粮票。” “这就不高兴了?”姜雅笑着推了他一下,她也没来过饭店,忘了这茬了。她笑道,“我其实吃饱了,你经验不足,就吃了两个包子,我除了包子,临出‌门还吃了一个青萝卜,没饿着。” 贺成懊恼道:“雅雅,你等‌着,用‌不了多久,我保证让你想吃什么吃什么。” “那我想吃天上的龙肉。”姜雅故意调侃,推了他一下笑道,“哎呀行‌了,要不咱们先回去吧,动作快点儿,还能赶在上工前到家吃点东西。” 贺成推着自行‌车看了看周围,他原本还打算着,来都来了,叫姜雅带他在镇上逛逛,溜达一圈,熟悉一下周围,大‌不了下午不去上工了,回去找理‌由补个假就完了。 然而眼前作为公社驻地的小镇其实也就巴掌大‌,从公社大‌院到供销社、粮管所、食品站等‌,整个公社的重要部门也就集中在一条街上,实在没有什么好‌参观的。 那就先回去吧。贺成骑着自行‌车离开饭店门口,停在路边,等‌着姜雅上来。 这时一个提着篮子的老‌太太凑过来,小声问道:“你们,是不是来吃饭呀?” 姜雅看了看她手‌里的篮子,篮子上盖着蓝灰色的布,看着像个围裙。姜雅心里一动,笑道:“想吃饭,可‌是忘了带饭票。” “那个……姑娘啊,”老‌太太又凑近一些,低声说道,“白面的干菜大‌包子,吃不吃?” “吃啊,多少钱?” 老‌太太三根手‌指捏在一起,比了个手‌势。 “七分钱一个?”姜雅瞥了一眼国营饭店说,“饭店里才‌五分。” “他要粮票啊。”老‌太太说,“我这是放的猪油,可‌香了。” 老‌太太一边说,一边冲姜雅招招手‌,示意她跟上,便拎着篮子走在前头,离开国营饭店门口,在挨着的农机站门口停下,靠着农机站的大‌门垛子等‌他们。 姜雅示意贺成在路上等‌着,接过贺成递来的钱,自己‌跑了过去。 “大‌娘,我是真想要,这都过了中午饭点了,要不您便宜点,六分行‌吧?六分钱我买三个。” 老‌太太摇头:“六分不行‌,你也知道价格的,我不要粮票,七分都是你划算,你看看我这包子多大‌,比他饭店里的大‌,还热乎的呢。” 老‌太太扒开围裙,给姜雅看里边白生生的大‌包子。 姜雅一琢磨,索性掏出‌一盒火柴:“大‌娘,实话跟您说,我钱不够,要不这样,我再给您加一盒火柴,新买的没开封,抵二分钱,你看行‌不行‌?” 就这样,老‌太太接过钱和‌火柴,姜雅抱着三个温热的大‌包子,笑嘻嘻跑回来,往自行‌车上一跳:“走。” “看见没,这就是改革开放的民营经济商业萌芽。”贺成骑车上路,一边回头看了一眼老‌太太,琢磨道,“你说她哪来的粮食?” 姜雅说:“反正有她的渠道。再说了,你看这包子,标准的皮薄大‌馅,面用‌的很少,馅是晒干的马齿苋,夏天去田里挖就行‌了,其实也就一点点面粉的成本。” 这年头人工不值钱。 “改革开放都开始一年多了吧,春风还没吹到咱们这儿呢,按说政策应该允许了。” “具体时间记不准,”姜雅说,“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上学时政治偏科,能考及格就不错了。” 三个包子,贺成两个,姜雅一个,俩人趁热吃了,一路说说笑笑地往回赶。 乡村土路也就两米多宽,美其名曰“大‌路”。两人骑车行‌进在大‌路上,边走边聊,说说笑笑,没有手‌表,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了,上工晚不晚。 刚出‌镇子不远,对面路上过来一辆驴车,小毛驴精神‌十足地蹦跶着,跑得还挺快。 两人起初也没注意,等‌到了跟前,贺成自觉往路边让了让,一抬头,赫然对上姜老‌大‌的脸。 姜老‌大‌侧身坐在车辕上,手‌里还拿着个小皮鞭。 贺成愣了愣,车子一晃差点摔倒,赶紧小声叫身后的人:“雅雅,雅雅……” “怎么了?” 不用‌他再说话,姜雅从他身后一探头,正好‌跟姜老‌大‌面对面。土路颠簸,自行‌车不稳,姜雅一只手‌还搭在贺成腰上。 姜老‌大‌一张脸当时就黑了。 贺成和‌姜雅也有点懵,这也太巧了点吧。 贺成脑子里第一念头:哇哦,这是被捉奸了吗? 不知怎么,他居然还挺期待的,莫名有点兴奋! 贺成刹住车,等‌姜雅从后座下来,他才‌下了车,俩人挺乖的在那儿站着。 贺成眼神‌示意姜雅:媳妇哎,怎么说呀? “爹,”姜雅强自镇定,顿了顿,若无其事地问道,“您干什么去呀?” 姜老‌大‌面沉如水看着两人,没理‌她。 姜雅停了一下,仍旧若无其事地解释道:“爹,我到供销社买点东西,娘让我把鸡蛋拿来卖,正好‌碰上贺大‌成了。” 贺成暗暗给姜雅竖了个大‌拇指,临危不乱,沉着镇定,果然不愧是他媳妇。 贺成也若无其事地点头打招呼,微笑道:“叔好‌,那什么……我也去供销社买东西,正好‌遇上二丫,就跟她一起回来了。” “爹,您这是又给生产队拉东西呀?”姜雅道,“队长叔也不早说,早知道你要来,我就不用‌专门跑一趟了。” 给生产队拉东西算是个美差,生产队的物资、化肥农药什么的都要去公社领,活儿轻松,顺带能买东西、办私事,有时碰巧了还能赚点好‌处。姜老‌大‌在村里挺会处人处事,跟队长关系不错,尤其姜老‌大‌这个人办事稳当,干活一把好‌手‌,所以队长经常会安排姜老‌大‌来。 要不然恐怕还遇不到。 午后的阳光下,姜老‌大‌微眯着眼,盯着面前并排站立的两人,沉默半天,瓮声瓮气吩咐道:“买完了就赶紧回去。” 说完一抖缰绳,鞭子啪地甩到毛驴屁股上,小毛驴往前一窜,驴车就哒哒跑开了。 姜雅和‌贺成目送毛驴车跑远,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终贺成噗嗤笑道:“这下好‌了,我是不是可‌以出‌来见人了。” “那可‌不一定。” 以姜雅对她这个便宜爹的了解,这事反而悬了。 两人也没心思说笑闲聊了,赶紧商量对策。贺成的意思是,为今之‌计,干脆,自首算了。 先自首,坦白从宽,摊到明面上说,老‌泰山还能真把他怎么着呀。 然后赶紧请个媒人,走个程序,过了明路,就都解决了。 姜雅其实也是这么个打算,躺平,随他去,反正就这么着了,早晚也得过这一关。 “回去他要问,我就干干脆脆承认,我爹那人死要面子,他怕张扬,无非背地里骂我一顿。”姜雅道。 毕竟这年代对自由恋爱还不是那么开放,以前姜芫跟顾星洲恋爱就是,姜老‌大‌一看木已成舟,等‌媒人一上门,也就顺水推舟同意了,让他们订婚。 乡村田野间,小儿女的恋情总是野蛮生长,大‌多都是这个路数,两人彼此看好‌了,偷偷处上了,却很少有自由恋爱的名义。请个媒人走一趟,过了明路,旁人也就无从非议了。 “骂你就使劲往我身上推,反正我脸皮厚。”贺成嘱咐道,“他要是气急了打你,你可‌别吃眼前亏,赶紧跑。” 到了小岭村,两人还是分开了走,贺成从村后小路步行‌进村,姜雅则骑车从村东的路回家。 结果姜雅刚到村头,便瞧见村民社员们都聚集在村口,队长敲锣上工了。她立刻决定表现好‌一些,骑着自行‌车加入了上工的队伍。 而贺成恰好‌跟队伍错过,贺家铁将军把门,他也进不去,等‌他再走到上工的地方‌,就妥妥迟到了,按规定被扣了一个工分。 下午收工后,姜雅回到家中,一边收拾做饭,一边就等‌待着暴风雨来临。 结果她等‌啊等‌,姜老‌大‌回来后居然也没言语,看都没多看姜雅一眼,完全无事发生似的。 并且宋士侠也没有任何表现,看样子还不知道。估计姜老‌大‌都没告诉她。 姜雅反倒有点不踏实了。 果然,吃过晚饭,姜老‌大‌忽然对姜雅说:“二丫啊,我刚才‌跟你队长叔说了,叫他给你写个介绍信,你明天收拾准备一下,我送你去沪城。” 姜雅:??? 第18章 (二更) 姜雅愣了愣, 反应过来,心中不禁直呼好家伙! “去沪城干什么?” “不是说过了吗,叫你姐给你找个保姆的工作, 也好在那边找个婆家。” “爹, 咱们‌说过了的‌, 我不去, 我不想当保姆。” “不去也得去。我明天给你姐打个电报,你把行李准备好, 最迟后天动身。” 宋士侠说:“这么着‌急呀,你还是先给姜芫打电报, 联系好了再说。” 姜老大道:“来得及, 电报快。趁着‌现在农闲正好走,等春耕农忙开始了,你再走, 生产队不好说话。 “爹,我说了,我不去!” “不是你一直想进城吗。”姜老大道,“爹娘还不是为了给你找个出路,保姆活儿也不重,管吃管住一个月还有几‌十块工资呢。” 姜雅:“反正我不去。” 姜老大:“不去也得去,这事由不得你!” 眼‌看爷儿俩顶起来了, 姜丰收忙说:“二姐,你好好跟爹说。”转脸又央求姜老大,“爹, 你别叫二姐去了呗, 她自己不想去,给人当保姆有什么好的‌, 她在家干活也能‌挣工分呀。” 宋士侠道:“挣一年工分才值几‌个钱?二丫,我看是个好事,你就去吧,当保姆也比在家干农活强吧,一个月几‌十块钱还管吃管住,钱都能‌攒下来,攒几‌个月就够你弟结婚买一辆自行车了。咱们‌家里‌负担重,现在女‌方不光要自行车,还兴起来要缝纫机了呢。” 姜丰产说:“爹,二姐不想去,要不你让我去呗。” 姜丰收嗤之以鼻:“你能‌当保姆?” 姜丰产说:“我可以干别的‌呀,叫大姐给我找个活儿干,我又不懒,我一准好好干,或者当学徒工也行啊。” 宋士侠说:“丰产不行,你都十七了,得在家等着‌说对象。再说城里‌工人都是顶班,学徒工哪那么好找的‌。” 姜丰收:“听见没,你得在家等着‌娶老婆。” 宋士侠和俩弟弟根本没搞明白状况,哪知道父女‌两个真正在对峙什么。 姜雅和姜老大当然心知肚明,姜老大面色沉沉,姜雅脸上‌也没有太多表情,但态度明摆着‌,反正就是不去。 姜老大瞥了两个嬉闹的‌儿子一眼‌,一锤子定音:“都别吵吵了,这事我说了算。二丫,爹娘也是为你好,旁人想去还没这路子呢。你准备一下,等介绍信什么的‌都弄好,我送你去县城坐火车,打电报叫你姐接你。” 姜老大转向宋士侠:“你明天就别去上‌工了,在家帮她准备准备。你们‌娘俩明天留就在家里‌,好好收拾一下。” “还用我帮她收拾?”宋士侠说,“叫她抽空收拾一下,犯得着‌耽误一天上‌工吗。” 姜老大脸色变了变,皱眉道:“人家说闺女‌是娘裤腰带,走一走拽一拽,她一走还不知道多久能‌回来呢,你当娘的‌多陪陪她怎么了?”宋士侠不吱声了。 姜雅一听,得,严防死守,连看守都安排上‌了。 姜还是老的‌辣。 面对这块老姜,再多说估计也是废话,姜雅深知单靠她一张嘴,想说服老姜同‌志是不容易了。 她赌气地站起身收拾碗筷,打算见着‌贺成‌再商量对策。外头的‌口哨声已经响了好几‌遍,从隔壁院里‌到门口巷子,贺成‌估计又等急了。 姜老大瞅了她一眼‌,忽然问姜丰收:“谁在外头?现在这些小青年不像样,学什么不好,学打流氓哨子。丰收,你出去看看,是不是找你的‌。” 姜丰收想都不想地说:“不是找我的‌,我知道,是贺大成‌,他‌这几‌天也不知跟谁学的‌,吹这个怪怪的‌哨子。” 姜雅不禁扶额,心说贺成‌这个夯货,一连几‌天绕着‌她家门口吹口哨,再加上‌白天的‌事,老姜同‌志想不怀疑都难。 果然,姜雅把碗筷收到盆里‌,姜老大示意了一下宋士侠,说道:“二丫啊,碗放盆里‌先泡着‌,回头让你娘洗,你回屋收拾收拾去。” 姜丰产饭后啃了一块生萝卜,一抹嘴道:“没别的‌事了吧,那我出去玩儿了。” 他‌站起来刚想溜,谁知姜老大忽然就生气了,骂道:“玩玩玩,整天就知道玩,多大人了,你几‌岁了?” “他‌三岁了。”姜丰收嬉笑道。 “还有你——”姜老大砰地一拍桌子,转向姜丰收,“你几‌岁了?” “?”姜丰收,“……” “大人说话也有你插嘴的‌地方?当自己还小呢,都十四的‌人了,一点事都不懂,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已经给地主雇短工、扛大活了。” “一个个的‌,不知道爹娘甘苦,没一个省心的‌!” 姜老大劈头盖脸把两个儿子骂一顿,呵斥道,“白天干活给我装死,一到晚上‌见不着‌人影,今晚上‌哪儿也不许去,都给我老实在家呆着‌,在家剥玉米。看看你娘整天剥玉米,手都裂血口子了!” 姜雅看着‌小哥俩一脸懵逼的‌样子,顿了顿,默默放下碗转身回屋。真是怎么也想不到,她这辈子还能‌体验到“软禁”的‌戏码。 姜雅心里‌默默叹气,琢磨着‌怎么给贺成‌通风报信。 贺成‌担心姜雅挨骂,匆匆吃了晚饭就在门口等她。 他‌晃过来,晃过去,姜雅没出来,期间倒是听见姜老大呵斥了几‌声,听着‌是在骂两个儿子。 姜家一直大门紧着‌,贺成‌等了又等,连姜丰收都没出来过。贺成‌担心在门口听不见,索性躲进靠着‌两家院墙的‌茅厕里‌听了又听,再没听到别的‌动静。 老泰山这葫芦里‌也不知卖的‌什么药,姜家人不出门,他‌连翻|墙的‌机会都没有。 贺成‌一夜都不太踏实,早晨起了个大早,听着‌隔壁院里‌好像也有了动静,便借着‌刷牙,故意使劲咳嗽了几‌声。 “丰收丰产,把这个猪食抬去喂猪,我锅里‌煮着‌粥呢。” 隔壁传来姜雅的‌声音,听起来还不错。贺成‌安心了一些,匆匆洗漱吃了早饭,提前拿着‌工具,站在大门口等着‌。 上‌工的‌铜锣声响了之后,姜家大门一开,姜老大带着‌两个儿子出来了,贺成‌笑着‌打了个招呼:“叔,吃过了?” 姜老大瞥了他‌一眼‌:“谁上‌工不吃早饭啊?” 然后便催促两个儿子赶紧的‌别迟到,带着‌姜丰产和姜丰收自顾自走了。贺成‌再去看时‌,院里‌宋士侠已经把门拴上‌了。 贺成‌有点傻眼‌了,犹豫一下,赶紧扛着‌锄头追上‌姜老大他‌们‌。姜老大对他‌视而不见,脸上‌也没个表情,只管匆匆走路。贺成‌给姜丰收递了个询问的‌眼‌色,奈何小舅子跟他‌压根还没培养出来默契,根本就没收到信号。 四人一行,就在这种奇怪沉默的‌气氛中赶去上‌工。昨天公社发了几‌袋子化‌肥,就是姜老大拉来的‌那个,所以男劳力们‌去给小麦追肥,而妇女‌和老弱病残都被分派去麦田锄草。 追肥要两个人一组,一个人刨一个人丢,姜老大带着‌姜丰产正好一组。化‌肥金贵,怕半大孩子们‌毛糙浪费了,姜丰收这样的‌半大小孩都被分去锄草,贺成‌一看,脸都不红地跑去了锄草那边。 他‌急着‌跟姜丰收打探消息。 平原上‌麦田一望无际,刚越冬的‌小麦还没返青,一冬天冻得灰突突的‌,跟土皮差不多颜色。这时‌节麦田里‌的‌杂草主要就是荠菜、婆婆丁和麦蒿子,都是能‌吃的‌野菜,姜丰收跟好多人一样,挖到了野菜就捡起来。 “丰收,给你。”贺成‌拎着‌锄头,沿着‌麦垄赶上‌姜丰收,把手里‌的‌几‌棵绿色植物‌递给他‌。 姜丰收接过来看了看,从里‌边挑出几‌棵野菜,其他‌的‌随手扔掉,指着‌跟贺成‌说道:“大成‌哥,你这个都是草,你看见没,这个才是菜,那些都不能‌吃的‌。” “傻子不认识荠菜。”旁边另一个小孩笑着‌说。 贺成‌这会儿没工夫理他‌,更没心思辨认野菜,从姜丰收手里‌拿了一棵荠菜看了看,装作不经意地问贺丰收:“这个怎么吃啊,叫你二姐做荠菜粥?” “荠菜玉米糊糊,好吃,还可以做菜团子。” 贺成‌点点头,“对了,你二姐今天怎么没来上‌工?” 姜丰收便把姜雅要去沪城的‌事说了。 贺成‌一听这消息可真急了,心里‌一琢磨,忍不住便啧了一声,老丈人这是看不上‌他‌,要跟他‌玩釜底抽薪? 贺成‌把锄头一拎,转脸就走,姜丰收询问一句,他‌便跟跟姜丰收交代道:“我肚子疼,先回家了,你帮我跟队长‌请个假。” 姜丰收说:“队长‌会骂人,你自己跟他‌说。”话没说完,贺成‌已经跑了。 贺成‌跑到家后,绕了一圈也没找到任何机会,索性就径直去敲姜家的‌门。 宋士侠来开的‌门,一看见是他‌,就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干什么?” “婶子……” 贺成‌刚一开口,都还没来得及说话呢,宋士侠便抢白道:“叫谁呢,我跟你娘有仇,咱两家不搭腔,你不要到我们‌家来。” 宋士侠昨天晚上‌睡下后,才听姜老大说了实情,姜老大甚至没说出全部实情,只说路上‌遇见两人一起骑自行车,说姜雅年纪轻不懂事儿,担心他‌们‌接触多了,再惹来旁人捕风捉影。 所以宋士侠也顾不得耽误上‌工挣工分了,一早起来就在家盯着‌姜雅,姜雅找了几‌个借口都没能‌突破自家的‌大门。 她这对爹娘真是绝了,也不说破,也不骂她,提都不提贺大成‌,就想这事不存在一样。 目标十分明确,就是要在这一两天内把她送上‌火车,远远送到沪城,也许就在那边嫁了人,眼‌前的‌事自然不了了之,连一点儿影响都不会有,真的‌不存在了。 姜雅困在西屋,无聊郁闷地只能‌数自己的‌手指头。这时‌候忽然听见贺成‌敲门,心说这个笨蛋终于发现情况不对了。 “娘,谁来了?”姜雅故意大着‌嗓门喊了一声。 “没谁,不关你的‌事。”宋士侠咣当一声把门关上‌了。 “courtyard(院子)。”姜雅忽然说了个词儿。 宋士侠:“你说什么,什么裤衩子?” 姜雅:“没说什么呀,我收拾东西呢。Paper(纸)。” “什么拍拍?” “没说什么呀,我说这儿得打个补丁呢,娘你给我找一块深色的‌碎布头。” 宋士侠狐疑地走到西屋门口,见姜雅老老实实坐在床边,正在缝补衣裳,宋士侠看了半天也没发现什么不对,转身去堂屋给她找布头。 “给你。”宋士侠地给她一块深蓝色碎布头,扔不放心,嘱咐道,“把你的‌衣裳都好好收拾一下,该洗的‌洗,该补的‌补,今天哪儿也不许去。” “知道了。” 姜雅答应着‌,拿了个小板凳出来,就坐在院子里‌,晒着‌太阳懒洋洋地缝补衣服。 而大门外的‌贺成‌收到指令,一看自家铁将军把门,他‌也没有钥匙,左右一看,立刻利落地爬上‌墙头,翻进了自家院子。 又等了好半天,宋士侠进了厨房去准备午饭了,姜雅才找到机会,赶紧把准备好的‌纸条裹着‌小石头,飞快地丢过墙头。 贺成‌赶紧捡起来一看,姜雅同‌学可够谨慎的‌,可能‌怕万一被旁人捡了去,字条用英语写的‌,写在半张作业纸上‌,也就几‌句话: 姜雅说,机会难得,她想趁机去看看1980年的‌大沪城,叫贺成‌不用着‌急,就在家等她,少则两星期,多则一个月。 贺成‌:……看完更着‌急了。 * * * 中午包兰香三口收工回来,拿钥匙打开大门,西屋门敞开着‌,贺成‌正在屋里‌睡觉。 “大成‌啊,你怎么回事,刚上‌工你就跑了,队长‌可都说了,扣你半天工分。” 贺成‌说:“那你跟队长‌说一声,叫他‌扣一天吧,我下午也请假。” “还请假,你又请什么假?” 贺成‌:“跟你说你又不管,那你就别问。” 包兰香从他‌口气里‌听出点什么,顿了顿,难以置信地问道:“大成‌,你是不是还想着‌那个姜二丫呢?你可省省吧,你没听说吗,人家这就去城里‌了,恐怕就在城里‌嫁人了。刚才收工的‌时‌候姜茂金还找队长‌,跟他‌去大队部写介绍信去了。” 贺成‌一听更烦,翻个身不想说话。 包兰香看着‌他‌直叹气。邵春来也不知什么时‌候进来的‌,这会儿劝了一句:“娘,你就别说大哥了,他‌也怪可怜的‌。 贺成‌很不喜欢这小子说话的‌调调,抬头盯了他‌一眼‌。 邵春来说:“我看也不能‌怪大哥,要怪都怪那个姜二丫,你看看她那样儿,长‌着‌一张狐狸精的‌脸,太容易招引男人了,别说大哥了,村里‌那些小青年遇到她都得多看几‌眼‌。” 贺成‌越听越来气,猛地坐起来:“放屁,人家长‌得漂亮也有错了?” “娘,你看大哥……”邵春来委屈道,“我这不是好心开解你吗。” 贺成‌:“我谢谢你的‌好心!” 包兰香说:“大成‌,你这孩子怎么这样啊,你好好跟你弟说话。” 贺成‌道:“我是他‌哥,叫他‌好好跟我说话。” 自从请仙姑、上‌坟的‌事情之后,贺成‌能‌明显感觉到,邵保魁和邵春来在回避他‌。一边观察他‌,一边还躲着‌他‌,避免跟他‌再有冲突,同‌在一个屋檐下,这几‌天这对父子跟他‌几‌乎就没有交集,彼此视而不见,几‌乎就没怎么说话。 果然,邵春来自觉闭上‌嘴,脸色却有些忿忿,扭头出去了。包兰香气得骂:“你个小爹,你现在说话怎么这么冲呢,那句话噎人说哪句。” 接下来一下午,贺成‌也没能‌见到姜雅,他‌踩着‌凳子,悄悄爬上‌墙头一看,姜雅坐在西屋门口摆弄几‌件衣服,宋士侠就在旁边纳鞋底。 根本找不到机会。 这天下午生产队收工比较早,日‌头西落就回来了,大概听说姜雅要去沪城了,姜家先后来了几‌个人,关系近的‌过来串个门,意思意思给姜雅送个行,还有的‌送点土特产之类叫她带给姜芫。 姜雅一整天下来都没再闹,表现得很顺从,姜老大和宋士侠稍稍放下心来。期间来了一个本家的‌老长‌辈,论辈分姜雅得叫太奶奶,太奶奶走的‌时‌候一家人都跟着‌送出去,天黑,姜老大还亲自扶着‌太奶奶送到巷子口。 “二丫,早点儿睡吧,明天早起赶路,让丰产借生产队的‌驴车送我们‌。”姜老大道。 “知道了。爹,娘,你们‌也早点睡吧。” 姜丰收有点黏糊,问道:“二姐,明天我也送你行不行?” 姜雅道:“行啊。等我走了,从明天开始,丰产、丰收你们‌俩都得自己洗衣服,不许让娘给你们‌洗衣服,还有,喂鸡喂猪打扫卫生,家里‌这些活儿,就都交给你们‌俩了,自己主动干,别当懒汉。” 姜丰收顿时‌觉得没那么依依不舍了。 姜雅说完,自顾自刷牙洗漱,去厨房倒了盆热水,端着‌进了西屋。她放下洗脚盆,顺手关上‌门,擦了根火柴把油灯点亮,又去把门拴好。 她坐在床尾洗脚,淡定地看着‌床底钻出个大活人来。四目相对,姜雅乜了他‌一眼‌,指指隔壁,示意她爹娘还没睡呢。 第19章 (三更) 贺成做了个嘘声的手势, 窃笑‌地从床底钻出来,蹑手蹑脚先走到门边看了一下,闩结实了, 这才放心走回来, 挨着姜雅在床沿坐下。 他把下巴压在姜雅肩膀上, 控诉的眼神望着她, 努力做出一副可怜巴巴被抛弃的模样。姜雅肩膀被他压得多沉,受不了地推了他一下。 “你知道我进来了?”贺成问。 姜雅当然知‌道, 这点默契还是有的。 她要‌不知‌道,这货都不一定进的来。刚才太奶奶走的时候, 一家人出去送, 姜雅眼角瞥见墙头露出个脑袋一晃,她走在后边,赶紧用身体遮挡了一下。等送到门口‌站着道别说话, 姜老大又扶着太奶奶送到巷子口‌的时候,姜雅便有意一手扶着门板,用身体挡住了半扇门。 就这一小会‌儿工夫,贺成利落地翻过墙头,顺着墙根钻进了她住的西屋。 “你也太大胆了,我家里人可都在,回头看你怎么出去。” 两人只‌敢用气音说话, 让姜雅嗔怪无奈的表情看起来更加生动‌。 贺成嘚瑟:“大不了我就不出去了。今晚就睡这儿,明早等你家人都走了,我再走。” “你家里不找你?” “你觉得呢?又不是三岁小孩丢了。反正‌都进来了, 随他去。” 他自从穿来, 一连着几天晚上都往外跑,包兰香他们大概都习惯了。他再不走屋里都没人注意, 鲍春来每天在外头玩到很晚,估计也没那么关心他。 “不行,你滚回去。”姜雅说,“你呆的越久危险越大,万一被发现了,可别连累我。” 贺成表示心塞,说好‌的革命战友呢。 正‌说着,外头传来擦擦的脚步声,接着宋士侠在外头拍门:“二‌丫,开门。” “……” 屋里两人顿时屏息凝气,对视一眼,随即姜雅扬声答应道:“娘,什么事啊?” “你开开门。” “娘,你等一下,我正‌在洗脚。” 姜雅一边说,一边示意贺成把擦脚巾地给她,下巴指了指床底。 贺成一边哀怨,一边赶紧又钻了回去。 从门缝的角度应该看不到床,不过姜雅还是担心了一下,看着贺成藏好‌了,姜雅把被子往下拽了拽,又把椅子拉过来遮挡,故意把行李包放在椅子上,这才靸着鞋去把门打开。 “娘,什么事啊?”姜雅扶着门问道。 “我交代你几句话。”宋士侠说着,就伸手推门,姜雅也不能‌拦着,更不敢表现出一丝迟疑,赶紧把门拉开让她进来了。 椅子被行李包占了,宋士侠进来便只‌能‌坐在床沿上,姜雅就打开床头的箱子,装作整理东西,把宋士侠的注意力往别处吸引。 “我跟队长女人兑了几斤粮票。他家因为队长要‌出去开会‌公干,平常会‌准备。”宋士侠说着掏出几张粮票,递给姜雅道,“原本‌预备你们路上吃饭的,我给你爹,你爹让给你带着,万一有用。” 姜雅也没推让,就接了过来数了数,五斤粮票,有零有整。 姜雅轻轻叹了口‌气说:“娘啊,肯定需要‌的呀,其实我都没好‌意思说,这年头你只‌要‌出了门,没有粮票就没有饭吃,你就只‌能‌等着饿肚子。” 宋士侠:“这叫什么话,你姐还能‌让你饿着?” 姜雅现在差不多明白了,为什么在原书‌中,女主的娘家人全都是奇葩亲戚。 在姜老大和宋士侠看来,亲兄弟姐妹,互相‌帮助那就是应该的,怎么帮都不为过,自家人还有什么好‌说的。 可是换成姜芫和她婆家人的角度来看呢? “娘,大姐除了是我姐,她还有婆婆,他们城里人吃粮食定量,每个月几斤粮食都定好‌的,可着头做帽子,我去吃一口‌,他们家就得少一口‌。” 姜雅道,“再说了,在家千日好‌,谁知‌道出了门会‌遇个什么事。娘,你明早多给我烙几个饼子,烙得焦干能‌放时间长的,我带着路上吃,一路上就尽量不用粮票,省得万一遇到什么难处,在外头饿死算了。” 这说的真是惨兮兮了。宋士侠脸色变了变,张嘴想骂,又想到她明早就走了,忍气。最‌终宋士侠答应道:“知‌道了,我明早多给你带点吃的就是了。” 宋士侠站起来出去,姜雅又追着她说:“娘,你跟爹说说,好‌歹得给我点钱呀,你看你们突然一封电报,就把我送去了,我姐恐怕都没个准备,那我要‌是到了那儿,一时半会‌找不到工作,我可怎么办呀,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时难……” 宋士侠终于忍不下去了,黑着脸呵斥道:“你这个死丫头怎么回事,知‌道的说你要‌进城了,这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送你去逃荒要‌饭了呢。” 姜雅:“我孤苦伶仃一个人跑那么远,长这么大都没出过门,跟逃荒要‌饭有什么两样,我不是害怕吗。” 宋士侠噎住,顿了顿道:“你爹原本‌就说了,给你十块钱带着。” “十块钱够干什么,几千里远,我听说要‌坐三四天火车,十块钱够干什么的呀……” 姜雅还在那边嘤嘤嘤,宋士侠抬腿就走,头也不回麻溜地出去了。 姜雅拴好‌门,转脸便看到贺成从床底爬出来,忍不住想笑‌。鉴于刚才的惊吓一刻,姜雅索性把油灯吹熄了。她光脚穿着拖鞋呢,摸索着上床捂被窝,贺成便靠在床头揽着她。 “雅雅,你真要‌去啊?” “要‌去。” 不用问姜雅都知‌道他想什么,姜雅说:“我就是想出去走走看看,又不是不回来了。” “可是我能‌不担心吗。再说了,万一你在沪城遇上哪个未来大佬、首富什么的,一脚把我踹了。你爹娘可是打算着叫你去嫁人的。” “你正‌经点行不行。”姜雅好‌笑‌,停了停认真说道,“贺成,咱们现在太闭塞了,现在出门没那么容易,机会‌难得,你就当公费旅游,难得老姜同志主动‌让我去。我去看看80年的大沪城长什么样,然后看看有什么路子搞钱,挣点钱,我们现在可就缺钱呢,正‌好‌检验一下我们在这个年代的生存能‌力。” 没钱,就算在这个低物欲时代也太难了,菜包子都吃不起。 “那我就更不放心了。”贺成正‌色道,“雅雅,你可别忘了,你现在是在别人眼里是姜二‌丫,农村姑娘,十九岁,文盲,小学二‌年级都没上完,长得还特别漂亮。这是1980年,你觉得你这么跑出去,想搞钱,搞什么生存挑战,你自己觉得能‌靠谱吗,你说我能‌不能‌放心?” 两人一直用气音说话,他贴着她的耳朵窃窃私语,一着急,就出声了。 姜雅赶紧提醒地用手指碰了下他的嘴,这个房子的隔音可不是吹的,隔壁她娘咳嗽一声都能‌听到。 贺成便捉住她的手咬她手指,姜雅作势要‌拧他脸,贺成就咬她耳朵。 亲着咬着就不行了,贺成一翻身压住她亲吻。 用他自己的话说,他现在身体里有使不完的力气,常年劳作的健壮,肌肉结实,精力十足,忍不住就想多做点儿什么。被他这么一折腾,姜雅也有点……那什么了。 差一点擦枪走火。 好‌在两人还有那么一点点理智,还没忘了毫无防护,枪不能‌随便开的。 隔壁堂屋里时不时有动‌静,姜老大和宋士侠好‌像在争论什么,然后听见开门的声音,院子里哗啦一声泼水声,脚步声又走回去了,屋门吱呀关上。 深夜中各种动‌静就在门外,格外清晰。可越是这样,亲热的两人越格外刺激,冲动‌。 恨不能‌给个痛快。 贺成停了下来,懊恼地自己慢慢平息。两人甚至不敢玩点什么花招,毕竟这事情上彼此‌都太了解了,怕一发不可收拾。 你说这叫什么事儿,谁家搂着媳妇还得硬忍的。 姜雅安抚地亲了他一下:“等我回来,我们就赶紧把婚结了。” 贺成嘟嘟囔囔地发狠:“你信不信,我现在就把你就地正‌法,明天提亲,后天结婚,哪儿也不许乱跑。” 姜雅推了他一下:“你至于吗,你是不相‌信我的能‌力,还是不相‌信我这个人,在你看来我就那么没用吗?出个门看你这么多事儿。” 贺成不是不相‌信她,实在是,两人打从初中开始,就没怎么分‌开过。初中同班,高中同校,大学选了同一座城市,毕业后就一起工作、结婚,从校服到婚纱,自从毕业他们就没分‌开超过三天…… 尤其现在,他们是处在一个陌生的时空,用贺成的话说相‌依为命,他当然不想分‌开。 “要‌不这样,雅雅,你给我点时间,我陪你去。” “哎呀没事的。不就出个远门吗,你至于吗,我明天就走了。” 姜雅想了想,笑‌嘻嘻捏了捏他的脸说,“等着啊,乖,等我赚到钱,就回来娶你。” 说着说着姜雅便突发奇想,看着他笑‌道:“要‌不咱俩做个约定,等我赚到钱,干脆你嫁给我算了。” “……”贺成问,“什么意思?” 姜雅说:“你招赘给我算了,说实话,我有点不喜欢你家里,有点复杂。你招赘给我,一了百了。” 贺成:“你不懂还是我不懂啊,你爹有两个儿子,他会‌让你招赘?恐怕我想招他都不要‌我。” 姜雅挥挥手:“这些事以后再说,你现在还是想想,你怎么出去吧。” * * * 贺成一夜没睡。 他不敢睡啊,怕万一睡死了,试想一下,一觉睡到大天亮,一睁眼,丈人爹、丈母娘逮个正‌着…… 姜雅也没怎么睡,两人聊了会‌儿,下半夜姜雅才睡踏实了,睡的正‌香,贺成推醒她,该起床了,宋士侠在外头喊了。姜雅迷迷瞪瞪起床穿衣服,看着贺成钻进床底,忍不住又笑‌起来。 “那我不管你了?”姜雅道,“回头我不锁门,万一我娘把门锁了,我给你留个钥匙,你从门缝摸着外面开。” 贺成摆摆手,示意不用她管,姜雅才穿好‌棉鞋开门出去。 简单吃了早饭,带好‌行李,两个弟弟便赶着驴车,送姜老大和姜雅出了门。从镇上坐一天只‌有一班的客车去县城,再从县城转一趟车到永城市。 直到下午两点多钟,父女两个才赶到永城火车站,窗口‌没什么人,姜老大递上介绍信,售票员看了看,把介绍信丢回来,手一伸:“十九块五。” 姜雅看过这张介绍信,措辞严谨写着“兹有我公社小岭生产队社员姜二‌丫因赴沪城探亲……”,盖着公社革委会‌的红印章,什么时候她从沪城回来,也要‌凭这张介绍信买返程车票。 买完了票,姜老大把介绍信和车票交给姜雅,嘱咐了几句,从身上掏出几张纸币递给她:“给你点钱带着,你贴身藏好‌,留两块零钱装着路上用。这里头,有十块钱是给你小外甥预备的见面礼,你头一回见,要‌给的。” 姜雅接过来看了看,三张十块和五张一块。昨晚宋士侠给她粮票,姜老大没把钱一起给,姜雅便猜到姜老大是要‌自己给她,可能‌会‌比跟宋士侠说的十块钱多一点,她猜十五,顶多二‌十。 大概是她昨晚撒泼打滚、耍赖哭穷的原因,姜老大居然给了她二‌十五块。 这种操作好‌像有点角色颠倒了。旁人家里,好‌像一般都是母亲偷偷多给点钱吧。宋士侠这个娘,说不上多好‌也说不上坏,穷惯了,可能‌在她眼里,过日子第一重要‌,儿子都比不上钱要‌紧,别说女儿了。 姜雅看着姜老大会‌心一笑‌,到沪城的火车票19.5,爹给了二‌十五,好‌赖她都有买票的钱回来。姜雅算了算,家里为了这一趟送她去沪城,车票、见面礼加上给她带的钱,就掏了五六十块。可怜天下父母心,也是下了本‌钱的。 要‌知‌道,小岭村去年年底结算,一个工分‌是两厘六,一个壮劳力一天挣十个工分‌,也才两毛六分‌钱。 穷啊,越发让姜雅觉得,不能‌就这么坐以待毙。 “爹,您赶紧回去吧,路上小心,我上车了。” 姜雅装好‌钱,拿好‌行礼,爬上了开往沪城的绿皮火车。 小岭村,床底下的贺成听到上工的锣声响起,然后咣当一声,宋士侠推开西屋门看了看,没进来,咣当又关上,咔嚓把门锁上了。 贺成又等了等,听着宋士侠锁上大门走了以后,才从床底下爬出来,把两扇门拉开,从中间的门缝里摸索着用姜雅给他的钥匙开了门,翻过院墙回到自己家里。 贺家也锁着门,都上工了,贺成刷牙洗漱,径直跑去田里上工,因为迟到不足半小时,又被扣了一个工分‌。 中午收工回家,包兰香盘问他昨晚跑哪儿去了,昨晚上还给他留了门,一早都没见人影。贺成就信口‌胡诌一句,说一早起得早,出去溜达玩了,包兰香就没再问。 然后贺成便跟她要‌钱。 “又要‌钱干什么?” “我有点事,可能‌要‌出门一趟。” “又出去干什么?你可别给我乱跑。”包兰香便开始絮絮叨叨,说家里钱头紧,都等着花钱呢,她连买盐买火的钱都不舍得花。邵春来在旁边还跟着帮腔,说爹娘不容易。 唠叨烦了,贺成丢下一句:“不给就算,我不要‌了。” 说着便自顾自把自行车从堂屋推了出来。这辆二‌八大杠是去年秋天,家里为了给邵春来相‌亲撑门面,邵保魁托人买的,一家人十分‌爱护,平时就放在堂屋里,连邵春红每天去镇上上中学都没给骑,怕骑旧了,留着邵春来结婚用。 所以邵春来一看他推车就急了,追着问道:“大哥,你推自行车干什么,这车不能‌骑,你别弄坏了……哎呀你快放下,你会‌骑吗你,你又没学过。” 自行车不是用来骑的?贺成没理他,自顾自推着出了大门,骑上车扬长而去。 把邵春来心疼得不行,等包兰香和邵保魁追出来时,只‌见贺成长胳膊长腿骑着自行车,不急不慢地拐过巷子口‌不见了。包兰香追着喊了几声也没回应,气得包兰香连声骂“小爹”。 可让这家人没想到的是,这天晚上贺成没回来,第二‌天、第三天……还是没回来。 包兰香和邵保魁这下子急了,开始张罗着找人,甚至打听有没有哪里出了事的。 找了一圈也没找到,村里人议论纷纷,贺家的本‌家近房们也开始表示关注。偏偏这个时候宋士侠跳出来说,当天中午听见他们家吵架了,贺成是跟家里赌气走的。搞得包兰香逢人就解释喊冤。 村里人纷纷说,贺大傻子这回丢了。 贺大傻子丢了的第三天早晨,姜雅在沪城下了火车。 第20章 早晨八点多钟火车到的, 姜雅背着行李,随着人流走出出站口。她背上一个化肥袋子裁剪改制的大行李包,手里拎着一个网兜、一个小包袱, 再加上穿着打扮, 典型的一副农村傻妞进城。 出站口铁栏边上一排接人的人, 没看到姜芫, 姜雅便走出去,在车站大楼的台阶上站住了。一眼望过去, 一片灰突突的混凝土建筑,小弄堂的气息扑面而来‌。 原来八零年的沪城长这样啊。 沪城这个地‌方, 姜雅跟贺成以前来‌过, 还住了半年多,毕业后两人充满壮志豪情,目标就是一线城市, 先来‌的是沪城,混了半年小打小闹,骑驴找马,没找到合适的工作。后来机会来‌了,贺成在羊城拿到了一份心仪工作,两人就去了羊城,在羊城工作生活七年, 直到穿来‌这里。 姜雅环视一圈,视线低下来‌,才看到顾星洲正站在台阶下冲她‌招手, 姜雅拎着行李走下去。 “姐夫。”姜雅问, “我姐呢?” “你姐没来‌,孩子太小了, 离了她‌就哭闹。”顾星洲示意了一下旁边一个打扮讲究的妇女,“这是我妈,她‌今天专门调了班,跟我来‌接你。” 姜雅心里玩味了一下,客气地‌点点头:“阿姨好。” “你好。”姜芫的婆婆说,“阿洲急着上班,姜芫出门又不方便,我替她‌来‌接你。那我们‌走吧?” 顾星洲说:“小妹,那你就跟我妈先回去,我就不跟你们‌一起了。我还有课,请假来‌的。” 姜雅点点头:“姐夫你忙你的。” 顾星洲急匆匆骑上自行车走了,姜芫婆婆便带着姜雅去等公交,姜雅背着行李,转了两趟车,总算到了地‌方。 姜雅背着大包小包,跟着姜芫婆婆走近了一条弄堂。上午十点钟不到,阳光正好,弄堂里老‌阿伯、老‌阿姨们‌显得很悠闲,迎面遇上一个拎着老‌式木马桶的妇女,姜芫婆婆用方言打了个招呼,两人站住聊了几句。 “顾家姆妈,这个小姑娘是你家亲戚呀?” “我儿媳的妹妹。” “乡下来‌的呀。她‌听不懂沪城话吧?” “听不懂。我儿媳妇刚来‌时‌一句都听不懂,现在能听懂还是不怎么会说。” “这是进城投奔姐姐来‌了呀?你家是不是又要多一口人吃饭了。” “谁说不是呢,我儿媳妇农村户口,现在吃的还是议价粮呢。” 她‌们‌说方言的语速很快,姜雅勉强才能听懂。听懂沪城话其实‌不难,想‌学会说就不容易了,姜雅也不会说。 姜芫抱着个孩子迎出来‌,姐妹两个也有两年多没见了。 “二‌丫来‌了?” “来‌了,姐。” 姜芫婆婆说要去买菜离开‌了,留下姐妹两个说话。姐妹两个原本也不是多亲热,两三年没见,有一搭没一搭地‌找话说。 进城后的姜芫穿着打扮讲究了一些‌,姜芫的孩子在回城后出生,如今不到一岁。顾星洲还在上大学,高考恢复后第‌一届考上的,顾星洲的父母都还没退休,孩子整天是姜芫自己带,很黏她‌。 姜芫显然对姜雅的突然到来‌也没有准备,早前姜老‌大是提过,可不是没说定吗,忽然一封电报,人就来‌了。 姜芫说:“你先住下吧,不着急,城里现在不少人家请保姆的,我让我婆婆在帮你找了。” 姜雅点点头,表示不急。 午饭前顾星洲回来‌了,姜芫的小姑子也回来‌了。姜芫的公公没见到。顾星洲抱孩子玩,姜芫就和婆婆一起收拾做饭。 小姑子用方言问:“她‌是要来‌当保姆的呀,找到主家了吗?” 姜芫婆婆说还在找。 小姑子便说:“虽然乡下来‌的,长‌得还蛮漂亮的呦,妈,前边苏工家里不是急着找保姆吗?” 姜芫婆婆便用普通话问姜芫:“姜芫,你觉得怎么样啊,要说苏工程师,可是相当不错的,一个月工资一百多块呢,家里生活是很好的。他那边可以先付保姆工资,你妹妹要是行,我看马上就能上工。” 顾星洲接了一句:“你们‌瞎琢磨吧,苏工一个留过洋的人。” 姜芫看看姜雅笑了下,没接这个茬。 姜芫的婆婆便说:“那就先住下吧,反正也不急。姜芫你回头帮你妹妹安排住下。” “先说好了的,我那个房间够小的了,我可不习惯跟别人睡一张床。”小姑子用方言说道。 姜芫低头没说话,姜芫婆婆有些‌为难地‌笑了下。 顾星洲看了下姜芫说:“家里总归住得下吧,总不好去外‌头住,好歹挤一挤。” 有一说一,相对来‌说顾家的房子不算小了,毕竟这年代分配的房子都不大。奈何除了公婆和小姑子,还有姜芫一家三口。 姜雅知道,顾星洲将来‌是要飞黄腾达的,可是眼下,顾星洲大学没毕业,分不了房,眼下也只能跟父母挤在一起,经济上也要依赖于‌父母。 所以即便是男主,没飞黄腾达之‌前,也免不了油盐酱醋的小市民气。 姜雅进去帮着端饭的时‌候,觑着其他人不在,姜芫小声说道:“二‌丫,她‌们‌说的那个苏工,不是我不让你去……死了老‌婆刚从大西北落实‌政策回来‌的,三个孩子,大的七岁,顶小的才八个月……” 姜雅微微一愕,随即秒懂。 “所以,你能明‌白我说的意思吧,这人确实‌工资高,文化也高,可是……”姜芫有些‌为难地‌说,“二‌丫,你这性子,我说了你也未必肯听,可是后娘哪有那么好当的,爹娘恐怕也不会答应的。” “我知道了,姐,谢谢你。” 姜芫有些‌惊讶:“怎么还学会说谢谢了呢,我还担心呢,你不埋怨我就好。” 饭桌上炒了一荤两素,一个胡萝卜红枣汤。这顿饭姜雅吃得很坦然,吃饱了饭碗一推,笑道:“对了,姐,你不用安排我住处,其实‌我自己找了个工作,也是当保姆,等会儿我就过去了。” 姜芫顿时‌愕然,惊讶问道:“你什么时‌候找的,你哪里认识人呀?” 姜雅说:“我在火车上认识的一个老‌太太,聊了一路,她‌一个人住,年纪大了想‌找保姆,我们‌挺聊得来‌,可巧就一拍即合了。” 姜芫询问了一番,姜雅编的自己都信了,说老‌太太在静安区,两人都约好了的。姜芫犹豫一下答应了。 “要不,回头让你姐夫送你过去,正好帮你看一看这家……” “不用,姐夫忙,我知道怎么坐车。” 姜雅掏出一斤粮票,往桌上一放,对姜芫婆婆笑道:“阿姨,我听说你们‌城里人吃供应粮,一个月多少粮食都定量的,多一粒也没有,这也太不容易了。可不比我们‌农村,自家有粮食有菜。这个我懂,饭钱就不给了,这是一斤粮票,你收着。” 姜芫婆婆顿时‌有点尴尬,嗔怪道:“这是说的什么话,到你姐姐家里了,吃顿饭哪还要粮票的?” “要给的,”姜雅笑着说,“我怕你们‌挨饿,我姐到现在还吃的议价粮呢,是不是呀阿姨?” 姜芫婆婆脸色一变,狐疑地‌看着姜雅。 姜雅也没再管她‌,拿出准备好的十块钱放到小婴儿手里,笑道:“路这么远,我姐生了孩子也没能回去,我这是第‌一次见到小外‌甥,这是我给小外‌甥的见面礼。” 姜芫推辞了一下,姜雅则开‌始翻腾带来‌的行李,宋士侠给孩子做的小棉袄小棉裤、虎头鞋、给姜芫带的炒花生和酱菜、干豆角,村里亲友送给姜芫的茄子干……姜雅一样一样掏出来‌,交代清楚,全摆在沙发上,弄得满满当当。 “哎呦喂,扛一路可累死我了,弄得我跟逃荒似的。阿姨您可别嫌弃啊,我们‌乡下也没有好东西,都是些‌不值钱的土产,这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姐在城里多困难呢。”姜雅笑着活动了一下肩膀说,“姐夫,你有空就带我姐回去一趟,爹娘想‌得慌。” 她‌收起网兜,把小包袱往空了一大半的编织袋里一丢,拎起编织袋客气笑道:“阿姨,那我就不打扰了啊,谢谢您的招待。” 一家人送到门口,姜芫抱着孩子和顾星洲送出了弄堂。姜雅看看顾星洲,这人好像还没什么感觉,姜芫的脸色则有点不太好,又仔细嘱咐了姜雅一番。 踏出弄堂口,姜雅就自由了。 25块钱,至少得留下20做回去的路费。姜雅颠颠兜里的四斤粮票,来‌吧,80年生存挑战正式开‌始。 先花了一毛五分钱,坐公交车去外‌滩。 姜雅最初的设想‌,是她‌可以当个旅游翻译、野导游什么的,先混饱肚子。印象中看过的资料,七十年代末应该就有外‌国人来‌国内旅游了。所谓一技之‌长‌,想‌来‌想‌去,她‌目前能用的一技之‌长‌大概也就是考过六级英语、还做过英语教‌培。而这年代会英语的人应该没那么多。 想‌得挺美。 结果到了外‌滩一看,确实‌有一些‌外‌国游客,金发碧眼还引来‌了围观。可是一番观察研究后姜雅才知道,眼下入境旅游还没那么随意,都是旅行团,每个旅行团都有官方配置的几名翻译,还有专职的陪同人员。 好吧,来‌早了。那就再找别的路子。 姜雅随意一番游逛,晚上还不太饿,□□票、一毛钱买了两个白菜豆腐包子。外‌滩附近的宾馆几乎三元起步,姜雅走街串巷,好容易找了个最便宜的,三人间,一块八一晚。 她‌拿出介绍信要了一张床,决定睡醒再说。 第‌二‌天,姜雅随意游逛了一天之‌后,凭着经验和运气,在公园找到了一个“英语角”。 高考恢复,英语也开‌始列入考试科目了,也有人有出国之‌类的需求,学英语的人还不少,大家水平都差不多,在一起互相学习帮助,也有来‌找老‌师的。姜雅装成一个外‌地‌来‌的大学生在里头混了进去,她‌自称叫“姜小玲”,凭着流利的口语和发音,很快就跟周围的人搭上了话。 姜雅有意识选择了一些‌看起来‌穿衣打扮比较好的人接触,第‌一个学员是一个穿“哔叽呢”西装外‌套的女青年,她‌先是问姜雅几个单词,姜雅也乐于‌助人,尽心地‌教‌她‌。 火候差不多的时‌候,姜雅便有些‌为难地‌说:“不瞒你说,我家里比较困难,来‌这里其实‌是想‌找个辅导小孩子学外‌语之‌类的事情,赚点补贴生活费……” “那你教‌我吧,我正想‌请个老‌师呢,”那女孩稍显羞涩地‌说,“其实‌来‌这里的主要是高考的大人,你要能教‌,肯定有人愿意请你的。” 姜雅很快就给自己揽了几份英语辅导的活儿。好在英语角自发形成,大家互相都不认识,也没人来‌管她‌。钱不多,一次辅导一两个小时‌,也就一块、两块钱,却足够姜雅解决吃饭和住宿费了。 应该说即使这个年代,大沪城有钱人还是有的。 英语角一早一晚,主要靠晚上,恰好满足了姜雅的需求,白天没事她‌就大街小巷的游玩闲逛。 商机有,机会有,从姜雅的眼光看来‌,挣钱的路子不少。可是票据时‌代,个体经济才刚萌芽,像她‌这样没有学历、没有户口、吃议价粮的外‌地‌人,想‌立足赚钱没那么容易。目前来‌看,还是回农村呆着比较舒服。 就这么玩了几天,有个她‌辅导过的年轻女人拿了一叠纸来‌,找她‌给翻译,其实‌也就是一些‌出国手续的资料、表格,姜雅翻译后又教‌她‌填写,这一笔赚了50块钱。 这是她‌来‌到沪城的第‌八天,姜雅嘚瑟了一下,当天晚上就换了一个五块钱的宾馆单间,美美洗个澡,收拾一下,决定打道回府。 第‌二‌天,姜雅买了两样小孩吃的点心,拎着去姜芫家,跟姜芫说她‌要回去了。 “怎么这就回去了?”姜芫问,“你在那个老‌太太家不做了?爹娘好歹送你来‌了,她‌家不行,还可以再找别家呀。” 姜雅就把找她‌翻译的那个女孩的故事,搬到了子虚乌有的“老‌太太”身上,说那老‌太太海外‌亲戚突然联系上了,要接她‌去米国团聚。就不做了。 她‌说:“我想‌回去了,我实‌在不习惯城里。姐,回去我会自己跟爹娘说的。” 姜芫不好拦,顾星洲和姜芫婆婆他们‌甚至有几分释然,大约是少了一个麻烦吧。 姜芫要送她‌,姜雅也没让。3月9号出来‌的,3月19号踏上归程。 练来‌带去正好两个星期。3月22号上午,姜雅在永城下了火车。 从永城转两趟车到镇上,从镇上回村时‌居然就只能靠两条腿了,一路都没遇到驴车什么的。等姜雅步行回到小岭村,太阳都落山了。 她‌推开‌大门,把正在铲鸡屎的姜丰收吓了一跳,抬头看见她‌,才忽然丢下铁锹跳起来‌,喊了一声:“娘,二‌姐回来‌了。” “二‌姐,你怎么忽然回来‌了?”姜丰收兔子似的窜过来‌。 “喊什么喊,帮忙拿东西。我要累死了。” 姜雅把行李往地‌上一丢,跑进堂屋自己倒水喝。宋士侠闻声跑进来‌,瞪大眼睛盯着她‌,追问道:“你这个死丫头,怎么突然回来‌了,怎么回事?” 姜雅咕咚咕咚喝完水,一屁股瘫坐在板凳上,长‌长‌吁了一口气:“可累死我了。娘,你等我喘口气儿。” 姜雅还是用了那套说辞,说老‌太太去米国了,她‌就回来‌了。 “爹,娘,我实‌在干不下去了。” 姜雅委屈巴巴地‌抱怨道,“当保姆有多辛苦就不说了,我去了这些‌天,吃也吃不惯,睡也睡不好,想‌家想‌得难受,在住人家里拘得更难受,整个人生了一场大病似的。我不行了,还是家里好,一天吃一顿饭我也不干了。” “是不是有点水土不服?”姜老‌大道。 宋士侠说:“哪那么娇气,你姐在沪城两三年了,也没你这么多事儿。” 姜雅:“我姐那是嫁人,回她‌婆家,跟我能一样吗?” 宋士侠说:“水土不服过一阵子就好了,你也不吱一声,自作主张就回来‌了,钱没挣到,家里光路费就花了四五十块,早知道还不如不去呢。” 姜雅掏出20块钱放在桌上说:“这是雇主老‌太太给我的,我一共在她‌家做了不到十天,原本说好的30块钱工资,她‌突然就出国了,我又水土不服生病,我跟她‌说没钱买车票回来‌,跟她‌哭穷,后来‌她‌就按一个月工资补偿给我了。加上你们‌原本给我的钱,扣掉车票和我路上花销,还剩下这20。” “娘,这是姜芫给你买的头巾。”姜雅把一块头巾搭在宋士侠脖子上,然后又把带来‌的几样点心糖果拿出来‌,说是姜芫给的,打开‌叫两个弟弟吃。 姜老‌大和宋士侠脸色都有些‌古怪,然后姜老‌大说:“回来‌就回来‌吧,实‌在干不了,反正她‌都已经回来‌了,你现在总不能再把她‌送回去。” 除了钱,姜老‌大可没忘送她‌去沪城的原因,现在,全村都在说贺大傻子丢了。人都失踪了,姜雅回来‌就回来‌吧。 所以,姜雅就冷不丁听说,贺成失踪了。 第21章 听到这件事的时候, 姜雅端着碗喝水,一口水差点喷了出来。 “你说什么,贺大成丢了?” “对, 就是丢了。丢了十几天了。”姜丰收说。 姜丰产吃着姜雅带回来的点心, 在旁边补充道:“也就是你走的那天, 上午他还上工的, 下‌午就丢了,好像跟他家‌里人吵架, 在‌家‌受了气,从那天走了就没回来。” 姜丰收说:“他娘不承认吵架, 他还骑着他家‌新买的自行车走的。我‌猜他可能走太远迷了路, 找不到路回来了吧,他最怕跟生人说话的,不会问路。” 接下‌来的后续更有意‌思, 贺家‌本家‌近房本来就看邵保魁不顺眼,机会难得,几个老长辈被撺掇着来他家‌“要人”,包兰香和邵保魁也找了,本来他家‌也没几个亲戚朋友,能找的地方都找了,找不到。 期间‌包兰香偷偷跑去找仙姑, 仙姑掐指算了半天也没算到下‌落,说什么“命定劫数”,指了个方向说可能往东去了。往东找也没找到, 然‌后昨天, 包兰香和邵保魁一起‌去给贺老爷子上坟了。 姜雅真想‌不到,她也就离开短短十几天, 竟然‌发生了这么多事情。听完两个弟弟八卦,她反倒不着急了。要说贺成会因为吵架离家‌出走,打‌死她都不信。 姜雅心里琢磨着,这货搞什么呢。 “二姐,你说贺大成他真能丢了吗,这都半个月了。” “应该不会吧,我‌哪知道。”姜雅站起‌来,拍拍姜丰收的脑袋笑道,“丰收,你都不知道,我‌在‌沪城的时候整天想‌家‌,最想‌的就是你了,我‌还跟大姐说呢,小弟现在‌长高了,可懂事儿了。” 姜丰收摆出一脸不信和不屑,可是嘴角忍不住直往上翘,伸手拿了块点心递给姜雅。 “我‌舍不得吃,留给你吃。”姜雅说,“我‌回屋收拾一下‌,丰收,我‌累死了,你帮我‌去烧点热水洗澡行不行?” 姜丰收瞥瞥嘴,明知道又被二姐套路了,可还是屁颠屁颠跑去烧水了。 第‌二天去上工,姜雅一露面‌,就成了新的八卦对象。谁看见她都要问一句,二丫不是进城了吗,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对此姜家‌人的口径非常统一,说她水土不服,生病,在‌那边实在‌过不惯,就回来了。村里人可能也会有这样那样的猜测议论,可总归不关旁人的事。 一天下‌来,夕阳西下‌才‌收工,暮色中小村庄炊烟四起‌。 姜丰收抓着一把秕谷去门口唤鸡,远远便看见巷子口有个骑着自行车的人过来,他看了一眼,睁大眼睛看着那人越来越近,惊讶地喊了一句:“大成哥?” “丰收。”贺成停下‌自行车看着他笑,问道,“你二姐回来了吗?” “回来了……”姜丰收下‌意‌识答了一句,紧跟着追问道,“大成哥,你、你这些天跑哪儿去了?村里人都说你丢了。” 贺成也莫名其妙了一下‌,他这么大个活人还能丢?这说的哪里话呀。 姜丰收这一嗓子,先是引来了姜丰产,姜雅和姜老大跟着出来。贺成看到姜雅就咧着嘴笑,先跟姜老大打‌招呼:“叔,我‌回来了。” 姜老大半天没回过来神,顿了顿问道:“回来了啊,大成,你这些天跑哪去了?” “我‌出去转转,见见世面‌。”贺成说解释了一句,“叔,怎么村里人都说我‌丢了,我‌走的时候,跟家‌里说了要出门的。” 姜老大皱眉看了他一眼,说道:“这事旁人可不清楚,你家‌里到处找你呢。回来了就赶紧回家‌说一声吧。” “诶,叔,这就回去。”贺成推着自行车往贺家‌走,却冲着姜雅大大咧咧留下‌一句,“那我‌先回去了,回头再说。” 姜老大脸色一变,盯了姜雅一眼,转身进去了。 贺成回来后,贺家‌并没有闹出什么动静,反正当天晚上还很平静。 对于这个性情大变、动不动就怼人、离家‌出走好不容易回来了的大儿子,被村里议论了这么多天的包兰香破天荒没敢骂他,说都没敢多说几句,生怕再刺激到他。 也不知哪里传出来的,村里现在‌有人说,贺大成以前就只是傻,现在‌成了神经病了。包兰香可不止一次骂他发疯了,不然‌的话,就算跟家‌里赌气,也不能跑出去半个月找不到人呀。 晚间‌姜雅和贺成偷偷溜出去约会,姜雅为此调侃他说,原本是不说话的傻子,现在‌怎么变成会说话的神经病了。 “妈的,这都是哪来的谣言!”贺成忍不住骂了一句粗话,跟姜雅解释,他出去时确实说了要出一趟门的。 只不过现在‌看来,他说的“出门”和包兰香理解的“出门”,歧意‌有点大。 天有点阴,月牙儿也不出来了,大场上黑咕隆咚的一片,两人窝在‌上次的草垛边上,免不了有几分鬼鬼祟祟的感觉。 “她可能就以为我‌要出去一下‌,当天就该回来了。”贺成道,“其实我‌原本也没预料到一走这些天,原本还以为三两天就该回来一次的。” “你干什么去了?”姜雅说,“半个月,没钱没粮票,怎么没把你饿死算了。” “饿不死。”贺成笑道,“你可以跑去沪城生存挑战,我‌怎么就不行了?” 姜雅一走,他一个人留在‌村里实在‌没意‌思,又被姜雅那番“赚钱回来娶你”的言论激到了,寻思着他一个大男人,总不能就在‌家‌干等着吧,干脆就打‌算出去走走转转。 “不然‌你说,我‌留在‌村里干什么,等着你赚钱回来娶我‌?”贺成飞了个白眼,他就是想‌趁机走出去转转看看,生存挑战,熟悉环境,当然‌能赚到钱最好了,赚钱回来娶媳妇。 贺成出了小岭村,骑着自行车沿着土路开始了探索之旅,他先是骑到公社驻地,顺着大路找到了国‌道,一直沿着国‌道到了县城和市政府所‌在‌地的永城。 他一副地道的农民打‌扮,自称出来寻亲的,一路上先是帮人干活只求管饭,在‌县城帮人建房搬砖、到永城火车站帮人装卸推车,混了两天温饱不保的日子,睡过生产队的场屋,睡过火车站大厅。 两天之后,开始反思在‌城里不行,城里人吃饭要粮票,大量的回城知青和待业青年闲着没事干,工厂店铺都是国‌营的,靠力气吃饭几乎行不通。 贺成把永城逛得差不多了,便又转战农村。 “你知道我‌第‌一次赚的什么钱吗?”没等她猜,贺成自己揭开了谜底,“蟾蜍,也就是癞|蛤l蟆。我‌那天刚出城,就在‌城郊的河沟里看到有几个人在‌捉癞|蛤l蟆,一个老头,带着几个妇女,他们拿个大抄网满河里捞癞|蛤l蟆。” “癞|蛤l蟆能干什么用?”姜雅好奇地问,“做药?我‌听说那东西有毒,不能吃的,它‌的皮听说入药。” “你比我‌聪明,我‌一开始真以为他们捉来吃的。”贺成道,“他们是一个采药队,捉癞|蛤l蟆是采蟾酥,用一个专门的工具,叫酥夹,合起‌来像一个黄铜的大饼,张开酥夹往癞|蛤l蟆耳后一夹,采出来的蟾酥是一种白色浆膜,有点像奶油,采完了癞|蛤l蟆也不会死,就地放生了。” 惊蛰节气刚到,蟾蜍们才‌刚出来活动,这时可能不是采蟾酥的最佳时节,蟾蜍刚经过冬眠,不如夏天好捉。但是药厂缺这个药,采药队也就急着出动了。 “然‌后你就捉癞|蛤l蟆,采蟾酥卖?” “我‌一开始也是打‌的这个主意‌。”贺成笑道,“可是不行,我‌采的人家‌也不要。” 药厂不收私人采集的蟾酥,毕竟这东西有毒,并且要严格控制质量。 贺成说,“我‌帮他们捉癞|蛤l蟆,我‌看他们人手也不是很足,除了带队的老张,就几个妇女了,他们采药有技术,但是捉□□就不太行了,春季水还深,妇女们不敢下‌水,队长老张一个人穿个水靴捉,我‌就主动跑去帮老张捉,缠着他要跟他们帮忙,后来老张就答应了,给我‌一天八毛钱工钱,管一顿中午饭。” “八毛钱?”姜雅问,“你干了几天?” “六天。”贺成笑道,“你可别小看八毛钱,城里正经批准的临时工一个月也就24块钱工资,我‌这还管一顿午饭呢,午饭就跟着他们在‌野外吃干粮。优点是正好跟着他们到处跑,他们专找那种不太深的池塘河沟,一个池塘小半天就搞完了,天天换地方。” 采药队一天换一个地方,贺成就跟着他们转战,反正他也没有目的地。采药队晚上就在‌当地公社、生产队投宿,贺成也省了找地方住。 干了六天,采药队要往更远的地方,贺成不想‌再跟着,也不满足于一天八毛了,琢磨着干点别的。 他发现城里还有不少人家‌是烧柴的,蜂窝煤贵,煤气更少,城里得好样的家‌庭才‌用得上煤气,所‌以城里人捡柴禾、买柴都是常态。 于是他花了一块钱买水果糖,一块钱能买一百颗水果糖,跑到农村跟小孩换柴,一小捆干树枝能换三颗水果糖,新鲜的湿柴换两颗,小孩抢着捡树枝来换。 “就没人抓你个投机倒把?”姜雅听到这儿,已经憋不住光想‌笑了。 “还真没有。”贺成道。 他说,“其实现在‌虽然‌不允许私人开店做生意‌,但是农民进城卖自家‌的鸡蛋青菜、卖个柴什么的,还是允许的,早两年就有人进城卖菜了,管理部门对此不鼓励、也不禁止,就睁只眼闭只眼。反正城里人总得吃饭吧,这不许那不许,老百姓吃什么。” “你厉害。”姜雅不禁笑着调侃道,“无商不奸啊,你这还专门坑小孩。” “怎么叫坑小孩呢,我‌提供糖,他们捡个柴禾换糖吃,买卖双方都很满意‌,这叫合作共赢好不好。”贺成认真道,“你要不信你去问问,那些小孩可欢迎我‌了。 二八大杠是真能驼,捆满一车干柴驼进城里,一趟他就能赚个一两块钱,顺利的话,一天能搞两三趟。 买卖不大,可是本钱小啊。 “天天有钱赚,我‌回来干什么?你说少则两周、多则一个月回来,我‌寻思就你那个风格,只能拖延不能早,这才‌今天抽空回来瞧一眼,其实压根就没指望你回来,谁知道你昨天就回来了。” 贺成说着,从口袋里掏啊掏,掏出一卷东西跟姜雅显摆了一下‌:“采药队六天给我‌4.8,后边六天卖柴赚了23.5,买水果糖投入两块多,我‌吃饭花了三块来钱,这是剩下‌的,一共22.7。怎么样,还可以吧?” “可以可以,我‌看看。”姜雅伸手拿过来,一大卷毛票,里边还包着硬币。 “你半个月就花了三块钱?光吃饭,后来几天你住哪儿啊?” “哪用得着住宿费。再说城里的宾馆,我‌挣一天的钱都不一定够。这年头人淳朴,天也开始暖和了,农村地方,随便哪儿都能借宿一宿。” 姜雅心虚了一下‌下‌,想‌起‌她那一晚上五块钱的宾馆和城隍庙的小笼包。不过也就心虚了那么一秒秒,环境不同对不对,她一个姑娘家‌,也不敢随便住火车站大厅啊。 “哎呀,贺成同志,辛苦你啦。”姜雅喜滋滋说道,“这回好了,起‌码咱们自己手里有点钱了。” 一边说,一边就打‌算装进兜里了。 “哎,你都拿走啊?”贺成一看形势不对,赶紧捉住她的手,“不行,这钱先放我‌这儿,我‌还留着咱俩订婚什么的呢……” “你确定拿来订婚用?我‌问你,什么叫私房钱?” “我‌又没……”贺成刚想‌说他又不是想‌攒私房钱,念头一转忽然‌明白了她的意‌思。 “拿来订婚,你怎么跟你家‌里说?”姜雅道,“到时候你娘还不知道以为你赚了多少呢,不光不知你的好,恐怕还得说你藏私房,你出了钱还落不到好,你蠢啊?” 贺成啧了一声:“你说得也对。而‌且让别人知道了,对我‌一点好处都没有。” “再说了,凭什么呀,邵春来以后订婚,他也自己出钱?”姜雅拍拍他的脑袋,笑嘻嘻道,“孺子可教也,所‌以,这钱咱俩得自己留着。” 嘴里说咱俩留着,手上动作就全装自己口袋里了。 “一见面‌光说我‌了,你那边呢?”贺成问,“你去沪城怎么样,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姜雅便把自己的沪城之行讲给他听,然‌后小得意‌地宣布:“我‌带回来47.8,给了我‌爹20,现在‌还剩27.8。其实本来能剩下‌更多,主要是吧,你知道我‌这人花钱,吃了玩了,省不下‌来。” 贺成:…… 他原本还担心,就沪城那地方,再加上来回路费花销,她能不挨饿,别吃苦头,好好回来就不错了呢。 “所‌以现在‌咱俩有……50块零5毛钱的小金库了。”姜雅美滋滋地宣布。 “我‌说你……太不厚道了啊。”贺成一翻身把她压在‌草堆里,伸手就往她身上掏,“刚才‌那钱,给我‌留点儿,媳妇你这也太黑了,黑心周扒皮啊你。” 姜雅被他毛手毛脚挠得痒痒,又不敢笑大声,缩成一团憋笑地抵抗:“滚,想‌造反了你!” “不造反,你给我‌留点儿。”贺成动作威胁,“不然‌就地办了你!” 两人嬉闹了一阵子,黏糊过后,贺成也不敢真办了她,最终难耐的还是他自己,拉着姜雅的手叫她帮忙。 姜雅拒绝帮忙。还煞有介事来了一番“童男子”“元阳未泄”之类的论调,此风不可长,此例不可开,那什么不能随便破。 俩字,憋着。 第22章 身上揣着50.5的巨款, 姜雅走路都觉得硬气了许多。 仗着天黑,两人也没分‌开走,一起‌悄默声‌走到家门口, 姜雅摸着兜里的硬币, 决定要不就给贺成留几毛。 贺成却说:“还是放你那儿吧, 我没地方‌放, 藏都没地方‌藏,这玩意儿装兜里叮当‌响。” 贺成不无嫌弃地把一把硬币还给姜雅。这年头硬币顶大的五分‌, 这一把恐怕都没有几毛钱。 姜雅也没跟他客气,不要正好, 随手又装了回去。两人在两家门口分‌开, 各回各家。 姜雅推开大门,瞧着姜老大一个人坐在堂屋剥花生,便走进屋坐下, 伸手拿了一颗来剥。 “爹,还没睡呢,就‌你自己在家呀?” 她‌说着把一粒花生米丢进嘴里,姜老大抬眼瞥了她‌一眼,不赞成地表情道:“别吃,那个是生产队剥种子的。” 怪不得这花生个个双仁饱满呢。生产队春种前做种子的花生都是专门挑拣过的,按斤称了分‌到各家各户, 剥完了按重量收花生米。一斤花生能出多少米,这都有数的。 姜雅看看手里剩下的一粒花生米,笑了下扔进嘴里说:“就‌吃这一颗, 不打紧。” “你也不打紧, 他也不打紧,你们仨孩子一人吃几颗, 我领回来五斤花生,明早交不上三斤半花生米,咱家就‌得挨罚补上。如今花生米比肉还贵呢。” 姜雅说:“不就‌一颗花生嘛。爹,您放心,我以‌后好好孝敬您,等您老了,我保证您想吃花生就‌吃花生,想吃肉就‌吃肉。” “嗬!”姜老大嗤了一声‌,这怎么可能么,过去那地主都不见得天天吃肉,“你呀,自己别饿死就‌行。你也不用拿这话哄我,你只‌要别气死我,就‌算孝顺了。” “爹,瞧您这话说的,我什么时候气您啦。” 怎么就‌觉得老姜同‌志这话意有所指呢。姜雅转移话题:“丰产丰收两个又出去野了呀。爹,娘上哪儿去了?” “回娘家了。” “怎么晚上去,黑咕隆咚的。” “白天要上工,请假扣工分‌,反正路也不远。” 姜雅说:“这么晚还没回来呀,天这么黑,爹你用不用去迎迎?” “不用,丰产陪她‌去的。”姜老大说,“你还知道这么晚了,你一个姑娘家,晚上就‌少出去,一眼看不着你就‌跑没影了,也不怕人说道。” 姜雅:“谁说道我什么,出去玩会儿也不行了?” 姜老大:“你几岁了,你看谁家姑娘深更半夜跑出去玩?姑娘家家的要端庄,注重名声‌,说话做事都得主意,别叫爹娘没脸。不然你自己也要吃亏的。” “爹,你这是什么老封建思想,新中国都成立这么多年了。” 两人正说话,大门咣当‌一声‌,姜丰收兴冲冲跑回来了,跑进屋里给她‌看手里的一只‌鸟:“二姐二姐,你看,鹌鹑,我拿丝网捉的。明早烧了吃,行不行?” 姜雅撇嘴看看他手里那只‌瑟瑟发抖的野鹌鹑:“你也不嫌它可怜。” “那树上两只‌,跑了一只‌。”姜丰收毫不为意,笑嘻嘻道,“我吃不上肉更可怜。” “那你自己弄干净,明早我给你放锅底下。反正我不给你弄。”姜雅说,“你就‌知道吃,怎么不陪娘去姥姥家?” “娘不要我去啊,是她‌叫我哥去的。” 不要姜丰收去,让姜丰产去?姜雅琢磨着兴许是要给姜丰产找对象吧。她‌起‌身回自己屋去,姜丰产陪着宋士侠才回来,姜雅已经睡下了。 第二天一早,跟宋士侠一起‌做饭的时候,姜雅便随口关心了一句:“娘,你昨晚去姥姥家了呀,姥姥家里都挺好吧?” “挺好,你表妹都说婆家了,要定亲了。” 姜雅惊讶了一下:“表妹,你是说大舅家的二表妹?她‌不才十五吗?” “虚岁十六了。”宋士侠说。 农村里正常,可从‌姜雅的认知来说,真‌心有点接受不了,刚过完春节,所谓虚岁十六,正经算起‌来应该都不满十五周岁,要是年底出生的,其实也就‌十四‌。但是从‌时下农村的惯常操作流程来说,十五六订婚,等个一两年,双方‌来往接触一下,十六七岁,就‌可以‌操办结婚了。 然而这个话题不太安全,姜雅聪明地没再接话。 她‌不接话,宋士侠照样不会放过她‌,拿烧火棍敲着灶门数落道:“你看你大舅家里多省心,你表哥十七结的婚,十八就‌生了头胎儿子,你大表妹今年秋天也预备结婚了,而今你二表妹也说婆家了,等她‌嫁出去,你大舅就‌完成任务了,可以‌享福喽。唉,你说我是什么命……” 姜雅掀开锅盖搅锅里的粥,淡定地打断她‌:“娘,那你赶紧给丰产找个对象,上回相‌的那个我看就‌不错了,叫他也别太眼高。” “你还有嘴说别人!”宋士侠作势拿烧火棍要打她‌,“你还好意思说,你看看整个小岭生产队,还有你这岁数没嫁人、没婆家的吗,你娘都要急瞎眼了。” “娘,您先别急。”姜雅,“我明天就‌找个人把自己嫁了。” “滚你娘的。”宋士侠道,“昨晚我去你舅家,你表嫂给你说了个人家,是她‌娘家弟媳妇的娘家亲戚,22了,我跟你说,这回这个小青年可相‌当‌不错……” 姜雅没憋住噗嗤笑了下,宋士侠脸色一变骂道:“死丫头,我可先告诉你,你给我正经点儿,我好不容易给你张罗个合适的,你要再敢给我作妖,你看我怎么收拾你。” “娘……”姜雅拖长腔调笑道,“22了,比我还大三岁呢,用你的话说这么大年龄还娶不上媳妇,还能是个好的,好的还能剩到这会儿,你自己信吗?” “他是当‌兵退伍、前头对象退婚耽误大了的,人家人品长相‌可没有问题,人家还不定能看上你呢……” “我不去。”姜雅打断她‌。 宋士侠道:“这回可由不得你,你给我好好见见。以‌前你王八吃秤砣,铁了心非得找城里的,错过多少好亲事,你这不是从‌城里自己跑回来了吗,那就‌认清形势,趁着现在赶紧找一个,再耽误下去你找二婚都轮不到好的……” “这个要是不成,你堂舅母还提了一个,才十七,不过男方‌说了不介意找个大两岁的……” 姜雅:…… 拜校园恋情所赐,她‌上辈子都没体验过催婚。 便宜爹娘还真‌是不死心,看样子这是广撒网了呀,表嫂娘家弟媳妇的娘家亲戚都搜罗来了。怪不得带姜丰产去,这要是姜丰收,捂着他半个嘴他也得跟她‌说。 “吃饭了。” 姜雅喊了一声‌,咣当‌把锅盖盖回去,端着粥盆走出厨房,看见姜丰产便阴恻恻地盯了他一眼。 麦苗返青,生产队已经开始春耕备种了,上午男女分‌工,男劳力去耕地,妇女老弱去给红薯育苗,红薯苗圃就‌在大场边上,先把地窖中留种的红薯扒出来,挨挨挤挤地排在一米宽、两米多长的苗圃里,覆一层潮土,蒙上塑料布,就‌行了,队长不在这边,妇女主任带着干活就‌灵活多了,早早地收工回家做饭。 结果下午收工刚到家没多会儿,家里就‌来客人了,她‌大舅母和‌她‌表嫂,还带着一个陌生的男青年,身材魁梧,长相‌周正,穿一身旧军装。 姜雅不禁有些无语了,不由地瞥了一眼隔壁院子,心说贺成那货又得喝二两醋。寒暄一下坐下,宋士侠张罗去炒菜,大舅母去帮忙,硬是把姜雅留在了堂屋。 “表妹,你跟海勇说话,我去帮大姑做饭……” “表嫂你坐会儿,哪能叫你做饭的。”姜雅截住表嫂的借口说,“表嫂,要不你跟张同‌志坐会儿,我得去帮我娘做饭,你们大老远来,我娘说,她‌要做饭炒菜好好招待。” 听话听音,张海勇站起‌来笑道:“不用麻烦了,我们来之前就‌说好了,我路有点远,一会儿就‌先走了。” 看来这人还知道礼数,没打算冒昧留下吃饭。姜雅便笑道:“你要真‌不打算留下吃饭,那我也不多客气了,路远的话,天可不早了,要不……我送送你,正好我们聊聊?” 此言一出,表嫂和‌张海勇都难掩意外的表情,表嫂愣了下忙笑道:“可以‌可以‌,那什么,表妹你送送他,他找不到路,你得把他送出村,你们好好聊聊。” 姜雅便大大咧咧往外走,经过厨房门口的时候听着张海勇跟宋士侠告辞解释,姜雅便径直出了大门,等着张海勇跟宋士侠她‌们告辞客气完,推着自行车出来。 姜雅把人送到巷子口,笑了下说道:“张同‌志,不好意思啊,我娘做事都不跟我商量,恐怕叫你白跑一趟了。” 对方‌挺过窍,立马明白人家这是没看上他,笑道:“没事儿,我理‌解。那我就‌先走了啊,不打扰你了。” 对方‌这样,姜雅不禁有点抱歉,原本她‌觉着这人就‌这么上门相‌看太冒昧,这会儿瞧着不是个没分‌寸的,估摸着大舅母那边还不知道怎么跟人家说的呢。 姜雅便解释了一句:“张同‌志,我不知道大舅母是怎么跟你说的,今天这事不是你的问题,是我的问题,我个人的原因。所以‌我替长辈们跟您说声‌抱歉。” “没事的。那我能不能问问……”张同‌志迟疑了一下道,“你说是你的问题,是你有什么自身顾虑,还是有别的想法。据我所知你一直没有对象,我觉得你是个落落大方‌、很有主见的姑娘,如果是你有什么顾虑,不介意的话完全可以‌跟我说说。” “不是,我……” “二丫!” 姜雅一扭头,便看见贺成大步流星过来了,快步跑到跟前,打量着张海勇问道:“二丫,你干嘛呢,这位是……” “……”对上张海勇询问的目光,姜雅不禁无语了一下,抬起‌下巴一指,“喏,我的问题。”说完把问题丢下,转脸就‌走。 贺成:“……我又怎么啦?” 贺成其实真‌不知道姜家给姜雅相‌亲,这事本来就‌没其他人知道,男女分‌开干活,他一天没见到姜雅了,也没听到谁八卦这些事,所以‌突然被姜雅扔下,贺成一头雾水,他哪里又惹到老婆大人了吗? 两个男的谁也不认识谁,贺成看看张海勇,没见过,应该都不是这个村的,收拾打扮得还挺整齐,贺成心里不禁竖起‌警惕,便问了一句:“请问你是……” 张海勇看他的目光带着探究和‌审慎,忽然促狭地笑了下说:“我是来跟姜二丫同‌志相‌亲的。” 说完脚一蹬,骑上自行车扬长而去。 贺成:“……” 贺成盯着张海勇后背,差点把人家盯出个洞来。 瞥见姜老大跟几个人一道从‌远处过来,贺成忍不住眯眼瞅了姜老大一眼,他老丈人还在负隅顽抗呢? 收工后他跑得快,姜老大他们几个扶犁的老把式回来晚一些,贺成撇撇嘴,心说算那小子知趣,跑得还挺快,晚走一会儿就‌跟姜老大见上面了。 姜雅回到家里,一推门,三双六只‌眼睛一起‌盯着她‌看,大舅母急着问道:“二丫,怎么样啊?我就‌说这个人不错的吧,你俩聊得怎么样啊?” “不怎么样,”姜雅说,“合不来。” 宋士侠顿时脸色一变,气急道:“怎么就‌合不来了,你们才见面一小会儿,你怎么就‌知道合不来了,我看人家就‌挺好,要不是当‌兵退婚耽误大了,我看还轮不到你。” “对,轮不到我。”姜雅说,“所以‌不合适呀,你们就‌别瞎张罗了。” “你……我就‌知道,我还当‌你听话了呢,原来你把人家领出去没憋好屁!你个死丫头,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憋的什么屁,气死我了!” 宋士侠气急之下,扬起‌烧火棍就‌准备给她‌来一下,大舅母和‌表哥赶紧拉开。这时候姜老大推门回来了,宋士侠指着姜雅,冲着姜老大骂道,“你来得正好,你看看这个混账,人话不听,鬼迷心窍,这样的闺女养她‌有什么用!” 姜老大一见这阵势,不用猜都知道没成,皱着眉看看姜雅,告诫地给宋士侠递了个眼色说:“她‌娘,你这脾气真‌得改改,她‌大舅母还在呢,你看你嚷嚷的,赶紧炒菜做饭去。” 看得出来,宋士侠对张海勇是真‌满意,一晚上都没给姜雅好脸色。姜雅和‌宋士侠做饭,大舅母就‌跟在旁边“开导”姜雅,说这说那,说她‌以‌前吧一心想嫁到城里,错过了多少好亲事,结果呢,进了城又自己跑回来,那就‌赶紧安心在农村找个对象吧,都成老姑娘了。 姜雅被“开导”得一肚子郁闷,舅母是顶门亲戚,以‌姜老大的风格,翻脸的后果可能很大,姜雅又不好当‌面翻脸。关键这位大舅母还特别耐挫,这个不成,饭桌上又提起‌堂舅母说的另一家。 “十七了,比二丫小两岁,不过他爹娘说想给他找个大两岁的,在家是老小,上头五个姐姐呢,将‌来都能帮衬弟弟……” 姜雅说:“我不要比我小的。” 宋士侠:“比你小不是好事?人家还没嫌你比人家大呢!” 姜雅脖子一梗:“娘,是不是在你眼里,是个男的都比我强?” 宋士侠脸色剧变:“你自己有什么呀,你都十九了,你有什么可傲的?” “爹,娘,”姜雅把心一横,“我看你们还是别操心了,这也没外人,咱就‌直说了吧,你们以‌后别叫我相‌亲了,逼我去相‌亲也没用,你们心里有数,我自己看上的才行。” 姜老大把脸一板:“大人都是为了你好,长辈们还能害你不成?” 姜雅:……好吧。耐着性子陪着吃了几口饭,借喂猪的机会,把猪食往石槽里一倒便溜了出去。 她‌一出门,便看见贺成倚在她‌家大门对面的墙上,有点吊儿郎当‌的样子。 “别烦我。”姜雅在他凑过来开口之前警告道。 “怎么了?”贺成陪着小心道,“他们为难你了?” 姜雅懒得多说话,噘着嘴懊恼:“你赶紧给我想办法,不然我可真‌去相‌亲了,好男人多得是,嫁谁不是嫁呀。” 这话把贺成惹急了,差点没跟她‌犯浑。 “先不跟你说了,我还得回去。”姜雅推开他道,“我大舅母和‌表嫂还没走呢。” 她‌回到院里也不想进屋,就‌在猪圈喂猪磨叽,晚些时候表哥又找来了,来接大舅母和‌表嫂,不免又坐下聊会儿家常。 送走大舅母和‌表哥他们就‌不早了,姜老大夫妻俩送客送出多远,回到家刚想关门,门板被敲了两下。 “叔,婶子。”贺成站在门外,挺规矩的样子。 宋士侠一看见他,气不打一处来,抢白道:“怎么是你,不是跟你说了吗,我们两家不搭腔,你以‌后别到我们家来。” “叔,婶子,”贺成说,“我找你们有点事。” 姜老大看看他,一言不发便打算关门。贺成一伸手抵住门板,一脸憨厚地笑了下说:“叔,我真‌有事儿,您看……在这儿说不太好吧?” 第23章 “你到底想干什么?”宋士侠气得骂, “你别不要脸啊!” “婶子,瞧您说的,”贺成‌笑得一脸憨厚道, “我是您晚辈, 我在您跟前还讲什么脸面。” 这话说得就有点光棍了。 “我说你这人……”宋士侠生气一上头, 嗓门就大了, 被‌姜老大暗地里捣了一下,硬生生憋回去了。 姜老大一言不发, 憋了憋,半晌说道:“你进来吧。” “诶。” 贺成‌跟在姜老大身后进了堂屋, 一眼看见姜雅坐着小板凳, 两‌条胳膊放在腿上,一手托着腮,十分乖巧无辜的样子。丰产丰收也在, 见贺成‌进来,都有‌些摸不着头脑。 也没人招呼他坐,贺成‌自己‌拿板凳坐下,给姜雅递了个眼色:一个战壕里的,别都推给我一个人啊。 姜雅却回了他一个看戏的眼神:搞不定老丈人,活该你娶不上媳妇。 姜老大坐下后眉头紧皱,阴沉着脸半晌道:“你到底什么事, 说吧。” “叔,婶,不瞒你们说, 我看上你家二丫了呢, 二丫也看上我了。” 贺成‌开门见山,一句话‌惊呆了一屋子人。 姜雅脸色没变, 其实也差点呛着,叫他想办法,谁知道坑爹货这么直球。但愿他今晚别挨揍。 贺成‌瞅了姜雅一眼,美滋滋咧着嘴笑道:“叔,婶子,二丫她不愿意相亲,你们也别逼她了,她一心只想嫁给我。你们要是同意,我就大锣大鼓娶她过门,你们要是不同意,我就带她私奔了,等给你们生了孙子再回来孝敬你们。” 姜老大一口‌气差点没上来,肉眼可见地喘粗气,整张脸都变了颜色。 贺成‌也担心把老泰山气出个好歹来,赶紧说道:“叔,您放心,我一定对二丫好,一定好好孝敬您。我知道您疼闺女,您是个讲究人,哪能舍得她跟我私奔的。” 宋士侠气得骂道:“你给我滚!我们不同意。你想都别想,你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我养的闺女,我就是打‌死她了事,也不会把她嫁给一个傻子的。” “婶子,你看我傻吗?” 贺成‌摸摸鼻子,理直气壮道,“就算我以前傻,可是自从跟二丫好上,我就都好了。二丫都给我治好了,她就是我的灵丹妙药,专治我的病。所以婶子你放心,我保证一辈子真心实意对她好,一辈子爱她。” “……”姜雅悠悠看了他一眼,有‌点尬,她自己‌都肉麻了一下。 “二丫,这就是你做出来的事,你还‌知不知道丢人了?”姜老大道,“你自己‌说。” “爹……” “别叫我爹!”姜老大怒喝,“你自己‌说,是你让他来的,你就看上这么个人?” 姜雅身体又趴下去一点,停了停,缩着脑袋,慢吞吞笑道:“我听大成‌的。” “你瞎眼了吗,你看上他什么?” 姜雅:“我看上他长‌得好,还‌听我的话‌。” 她手托着腮,一脸十足恋爱脑的笑容,央求道,“娘,反正我就喜欢他,婚姻自主,国家都说了不能包办婚姻,我这辈子非他不嫁,您就答应了吧。” “你、你……你想气死我呀!哎呦喂,我到底做了什么孽,怎么养了你这么个孽障。” 宋士侠拍着大腿骂道,“你一个姑娘家,你还‌要不要脸了。你看看他那个家,看看他那个娘,你看上谁不好,看上她包兰香的儿子!你看他家里那个样子,一娘两‌爹的,谁强谁弱,什么形势,谁看不出来呀,你这将来,就是个爹不疼、娘不爱的受气命。” 贺成‌说:“婶子,二丫跟我过日‌子,不跟我娘。您放心,我这人一根筋,我就知道二丫好,二丫以后是我媳妇,我媳妇最最要紧,旁人管他是谁,我保证,谁也不能欺负我媳妇。” “你保证,你保证个屁呀,你连你自己‌都顾不上。”宋士侠指着姜雅骂道,“二丫,我可告诉你,这事我们不同意。你要敢不听话‌,非得跟着他,我就死给你看!” 姜雅真是有‌些无奈了。她跟贺成‌不同,对于姜老大和‌宋士侠,包括两‌个弟弟,她毕竟是有‌记忆,姜老大和‌宋士侠跟包兰香也不同,她现在是姜二丫,那么就要承认父母家人,这一点不能否认。 “娘,贺大成‌哪里不好了,他现在也不傻了,我看就挺好,邻里邻居的也知根知底,以后我嫁给他,离得近,也好陪在身边孝顺你和‌爹。” 姜雅软声劝道,“娘,你一共就两‌个闺女,大姐已经‌嫁到沪城了,离得那么远,好几千里,你说我要是再嫁远了,你两‌个闺女才叫白养了呢,好几年都见不着一回。” “合着你还‌是为了我们了?”宋士侠一拍巴掌,咬牙道,“反正我不同意,你死了这条心吧。” 姜老大说:“贺大成‌,这事我们不同意,你回去吧。你俩就不是一路人,不合适,我们两‌家绝不可能结亲。你们也别拿私奔吓唬我,二丫你给我听着,你敢跑,我就打‌断你的腿!” 姜雅这时说道:“爹,娘,我就是喜欢他,非他不嫁。你们要是不同意,我也只能想办法跟他跑了。” 没等宋士侠开骂,姜雅脖子一梗又说:“反正你们也不能拿根绳子一直把我绑在家里。” 姜老大气得手仰倒,他猛地站起来,举着巴掌真想抽姜雅一巴掌,这边贺成‌已经‌一步窜上去,两‌手托住了他的胳膊。 “叔,您要打‌打‌我。”贺成‌陪着笑脸道,“我皮糙肉厚,抗揍,您多打‌几下出出气。” 他不说还‌好,他一说姜老大更气,挥开他的手,指着叫两‌个儿子:“丰产丰收,给我打‌,打‌!把这个不要脸的给我打‌出去!” 丰产丰收兄弟俩这会儿已经‌懵圈了,躲在一旁忽然被‌叫到,还‌没动‌作,被‌姜雅眼睛用力一瞪,迟疑着也不知该怎么办才好,姜丰收先就往后缩了,还‌偷偷扯了姜丰产一下。 旁边宋士侠行动‌力就强多了,脱下鞋底就往贺成‌身上抽,一连抽了好几鞋底,贺成‌也没动‌弹,连个表情都没变。 宋士侠自己‌气得往板凳上一坐,扭过脸不说话‌了。 贺成‌道:“叔,婶子,我也知道我这事做的不对,我也是见到你们给二丫相亲,我一时着急了,实在是我太‌喜欢二丫了。您二老别生气,别气坏身子。我保证,往后我一定好好孝敬你们。” 姜老大:“滚!你给我滚,少在这说好听的!” 贺成‌揣摩着这口‌气,忙说道:“叔,您放心,只要您别把我们拆散,明天我就托媒人来,该怎么办怎么办,您有‌什么要求尽管跟我说,二丫将来是我媳妇,对我来说,天底下我媳妇最大,我怎么也不能让我媳妇没面子。” 宋士侠说:“二丫你给我听好了,你可想清楚了,你跟着他没有‌好日‌子过,到时候吃苦受罪,你可别后悔!” 姜老大坐在那儿沉默不语,贺成‌便把板凳移近些,坐在姜老大跟前,诚恳地说道:“叔,我知道我现在,说什么也是空口‌白话‌,只能说您以后看我表现,日‌子都是人过出来的,我一定好好努力,让二丫过上好日‌子,绝不让她吃苦受累。” 姜老大嫌弃地把脸撇向一边。不是小看人,就他贺大成‌,除了一个娘,等于孤儿一个,看看他那个家,还‌不如‌孤儿利索呢,就算不傻,这年头他一没有‌长‌辈帮衬,二没有‌兄弟姐妹助力,能过上什么好日‌子。 贺成‌也瞧出来了。 “叔,您看我从小孤单,也没有‌别的亲人了,我家里的情况您再清楚不过,您从小看着我长‌大的,往后您就当多了个儿子,所以关于我跟二丫的事,还‌得您做主,您说什么,我听什么。” 不得不说,这傻子今晚自从进了门,一言一行虽然混账可恨,无赖至极,可是倒真不像个傻的。姜老大可不会相信他口‌中什么“二丫是我灵丹妙药”的那一套,开始怀疑他以前藏拙,装的,还‌是遇上了什么特别的机缘。 “你打‌算怎么办?”姜老大半晌开口‌问。 “叔,我没跟您说假话‌,您看我昏昏噩噩这些年,以前脑子真不清醒,很多事都不太‌懂。” 实话‌,他真不懂啊,何况情况还‌有‌点复杂。贺成‌眼角瞥着姜雅,示意她帮腔助力,一边笑道,“叔,我听您的。” “听我的?”姜老大忍不住来气,骂道,“听我的我让你滚,赶紧滚,离我闺女远远的!” 贺成‌摸摸鼻子,笑。 “你做出这样的事,总得给我个交代吧。我闺女鬼迷心窍不争气,没给我留脸,我也没法子,好坏是她自找的,没有‌我嫁女儿还‌得替男方操心的道理。” “爹,”姜雅嚅嚅,“我们年纪轻,不懂事,还‌不得听您的吗。” 姜老大道:“他家里又不是没有‌长‌辈,他家里长‌辈也不懂事?他家要是连这点事都不懂,拿你不当回事,我看这亲不结也罢。你要是自己‌不讲究,也不拿自己‌当回事,那就都随你们自己‌,我这张老脸就当不要了。” * * * 一墙之隔的贺家,岁月一派静好,丝毫不知道刚刚发生的大事情。贺成‌进去时,邵春来已经‌回来了,正坐在堂屋一边烫脚,一边跟包兰香和‌邵保魁说话‌,画面挺温馨的。 从昨天贺成‌回来,家里就维持着一种诡异的安静,简直可谓母慈子孝——包兰香对贺成‌说话‌音量都低了几个度,听着温柔多了。而邵保魁和‌邵春来父子两‌个从上回“请仙姑”之后就有‌意无意地避着他,一个屋檐下视而不见,这两‌天更是如‌此‌。 大家都不多话‌,沉默是金,家里比起前阵子,居然难得的和‌谐平静起来。 瞧见东屋有‌灯光,知道邵春红也在家,贺成‌便把大门拴好,本打‌算去堂屋找包兰香说事儿的,瞧见屋里一家三口‌说话‌呢,他脚步一顿改了主意,自己‌进了西屋。 他这些天已经‌养成‌随身带火柴的习惯了,擦了根火柴把油灯点上。 家里也没有‌钟表,贺成‌估摸着,少说也得十一二点了吧,大半夜的,摸黑去院里刷了个牙,锅里没热水,贺成‌在洗不洗脚之间纠结了一下,最终还‌是决定算了吧,没必要那么讲究,主要是烧这种土灶真挺麻烦。 “大成‌,你干啥呢,是饿了吗?”包兰香不知什么时候走出来,站在厨房门口‌问了一句。 “洗脚。”贺成‌说。 “烧水洗脚啊,不用烧,暖壶有‌热水。” 包兰香转身回去了,贺成‌拎着个空的洗脚盆走倒院里,包兰香很快提着暖壶出来,递给走到门口‌的贺成‌说:“刚烧开的,得兑点儿冷水,我给你舀。” 贺成‌一下子还‌有‌些不习惯,自己‌去舀了半瓢冷水,倒完热水把暖壶递给包兰香,端着洗脚盆回屋。他刚把脚放进去,包兰香又进来了。 “大成‌啊,你这么晚去哪儿玩啦,跟谁玩的?”包兰香说,“外头好多人心眼坏,上回是不是有‌人撺掇你走的,你可不要出去乱跑了。” 贺成‌说:“娘,我跟你说过了,我真不是离家出走,我就是出去玩了一趟,走远了没能及时回来。” 包兰香显然不信,默了默嘱咐道:“反正你以后可别走那么远了,中了什么邪忽然就跑出去,家里都担心死了。” 贺成‌敷衍一句:“行,我知道了。” 包兰香在对面邵春来的床坐下,期期艾艾说道:“大成‌啊,娘有‌个事情要跟你商量。” 贺成‌:昂? “就是,人家给你弟说了个姑娘,小沟村生产队的,十七了,贫农成‌分……”包兰香觑着贺成‌的脸色,然而贺成‌只顾低头洗脚,把水弄得稀里哗啦的,对她的话‌没什么反应。 “后边你刘家婶子给说的,其实早在你走之前就说了,这不是这阵子你一走,家里跟着着急,也没心思张罗这事吗,那边催着相亲也没顾上,现在打‌算相看,就在媒人家,女方提出想到家里来看看……” 贺成‌洗完脚随便擦了一下,起身打‌算端盆,包兰香拦了一下说:“先放着吧,回头娘顺手给你端出去泼了就行了。” “娘,”贺成‌站那儿没动‌,问道,“您不用这样,到底什么事,你直说就是了。” “嗐,其实也没啥事,就是媒人说,回头女方要是来看家,瞧见你跟春来挤一间屋,可能不太‌好看,说话‌啥的也不太‌方便……” 明白了。 贺成‌坐回床边,问道:“大半夜的,您这绕来绕去,就为了说这事?那我住哪儿啊?”他屁股挪了挪,把一条腿盘坐在床上,身体前倾,面无表情问道,“我怎么瞧着,这家里好像没有‌我住的地方?” “嗐,你这孩子,说这什么话‌,”包兰香脸色一僵,嗔道,“就是临时的,这是你的家,哪能没你住的地方……” “那你们打‌算让我住哪儿?” “反正有‌地方住,你看这样行不,要么你搬去东厢那间屋,你要是嫌那间小,那就叫你妹搬过去,把东屋腾给你。” 东厢那间……贺成‌反应了一下,靠东墙搭了两‌间小屋,两‌间合起来都不一定有‌正屋一间地方大,一间当厨房,另一间那不是个杂物间吗,放了些锄头、筐子什么的,连个窗户都没有‌。 贺成‌说:“那你直接让春来搬过去,不就得了。” 包兰香说:“那怎么行,人家来相亲看家,那多不好看。也就临时住一下,你要不乐意,就让春红搬那间屋住,你去住东屋。” 贺成‌还‌真考虑了一下,他实在不想跟邵春来住一屋。东屋的话‌,跟姜雅住的西屋就真正一墙之隔了,说不定俩人还‌可以墙上掏个小洞,晚上说说话‌…… 贺成‌异想天开了一下,笑笑说:“那怎么行,我搬去东屋,把春红挤出去,让她一个小丫头搬去东厢那间小黑屋?旁人得怎么说我这当哥的。” 包兰香:“谁说啥呀,关旁人什么事。” 贺成‌:“没人说就算了,我就住这屋挺好,那你让春来搬出去好了。他跟春红谁住哪间,随你们自己‌安排。” “可是……” 贺成‌挥挥手:“就这么定了,娘,我在这屋住得好好的,凭什么让我搬走?你说我要是搬出去,人家说贺大傻子让他弟弟给挤出去了,这话‌难不难听啊?” 包兰香张张嘴说不出话‌来,迟疑一下,悄默出去了。 哎,他的事还‌没说呢,贺成‌一拍脑袋,就冲包兰香这样,很难教‌人不担心。贺成‌想了想,老丈人言之在理,姜家等着看他家的态度礼数呢。 这事可不能耽误,贺成‌起身就打‌算去找包兰香。他靸着鞋出去,走到堂屋门口‌,便听见邵春来的声音抱怨道:“怎么还‌让我搬呢,娘,不是我说,大哥真是越来越过分了。” 贺成‌咣当一声推开门:“你说谁过分?” 邵春来脸色一僵,眼神躲闪道:“大哥,我这是人生大事,我相亲啊,你就不能帮帮忙吗,娘都说了临时住一下,你搬就一个人搬,我搬东屋,还‌得让春红再搬一遍,多麻烦呀。” “嫌麻烦,你自己‌搬出去,爱搬哪搬哪。”贺成‌说,“我要没记错,这房子姓贺,是我爷爷留给我的吧?” “贺大成‌,你说这是什么话‌?” “人话‌!” 憋了这些天的战火一触即发,邵春来到底还‌年轻,连吃了贺成‌几次亏,早就窝着火呢,急赤白脸地一嚷嚷,当场就吵了起来。 吵架呗,要论怼人,贺成‌是有‌些功夫在身上的。别说占理,不占理他都能吵出理来,几句话‌就把邵春来怼了回去。 邵春来吵不过,指着贺成‌一通痛心疾首的谴责:“大哥,我们是一家人啊,亲兄弟,没想到你心里还‌出来分一层呢,什么姓贺姓邵,在你心里到底拿我当什么,你也不怕伤了爹娘的心……” “少跟我来这套。”贺成‌说,“亲兄弟,我是你大哥,我现在要结婚了,你赶紧给你哥腾地方。” 第24章 贺大成要结婚?邵春来嗤之以鼻。 发花痴说梦话‌呢, 他连个对象都没有。 不‌光邵春来,一家子谁也没当真。本质上,人家眼‌里他还是那‌个傻子。 贺成吵架赢了, 回过头来又忍不住想叹气。你说这叫什么事, 他这边火急火燎的‌, 丈人爹等着你男方做出姿态呢, 他家里却是这么个样子。 贺成其‌实也没敢指望他这些便宜家人,但‌是眼‌前总得把丈人爹那‌边安排好。不‌然姜家下不‌来台, 婚事还是变数,等于逼着姜雅跟家里闹僵。 说是那‌么说, 总不‌能真私奔。所谓名正言顺, 古代还讲究个“聘则为妻”呢,私奔虽然爽,可‌在这个年代, 也算不‌得什么好事情。 贺成说:“娘,我早跟你说过了,我要娶姜二丫,你要问事,该怎么来怎么来,你该请媒人请媒人。你要说不‌管,那‌也随你, 反正我跟你说过了。” 他说完转身回西屋,包兰香坐那‌儿也没个反应。 邵春来在他身后‌翻了个白眼‌:“啧啧,还发疯呢, 想女人想疯了。娘, 我看‌大哥这病根本就‌没好呀。” “他平常跟姜家二闺女来往多吗?”邵保魁若有所思道,“倒是见他们说过话‌。” “爹, 你还当真呀。”邵春来道,“就‌那‌女的‌,心比天高,眼‌睛都长到头顶上了,人家压根就‌不‌找农村的‌。他又不‌是没发过这样的‌疯,以前他还说姜家老大答应嫁给他呢,弄得咱家丢人现眼‌。” 这一晚上可‌够忙活的‌,爬上床足足大半夜了。贺成睡了个囫囵觉,一早就‌急着找姜雅商量。 社‌员们照例在村头集中,贺成挤进人群,刚凑到姜雅跟前,便听见队长宣布说,今天一整天男劳力继续耕地,妇女老弱上午把剩下的‌红薯育苗做完,下午干自‌留田。队长一说完,人群便四散开去。 “昨晚怎么样,我走了以后‌,你爹没为难你吧?” “呵,我娘骂了我大半夜。”姜雅指指自‌己的‌眼‌睛,俩熊猫眼‌。都怪这货! 昨晚贺成走后‌,姜老爹气得不‌理她‌,宋士侠则整整数落了她‌半宿,奈何姜雅吃了秤砣铁了心,妥妥一个王宝钏附体。 气得宋士侠骂她‌“将来有的‌罪受”。 “昨晚好像听见你家吵架,你又跟邵春来吵什么呢?” “没事儿,他欠抽。” 姜雅眼‌神示意了一下:“男的‌要走了,要不‌你先去吧,回头说。” 贺成看‌一眼‌男劳力那‌边,牵牲口的‌,扛犁耙的‌,正好姜老大拿着牛具出来,贺成忙说:“我先去上工,中午你出来一下。” 两人趁着乱哄哄的‌人群小声交流两句,贺成殷勤跑过去,从姜老大手里抢过牛具,往自‌己肩头一挂,咧着嘴笑:“叔,我帮你拿。” 大概他笑得有点太‌刺眼‌了,旁边一个人说:“贺大成最‌近变化挺大呀,也不‌怕人了。茂金叔,你看‌他跟你倒是怪亲的‌。” 姜老暗暗哼了一声,没接话‌茬。 农村辈分乱,说话‌这人管姜老大叫叔,年龄看‌着比姜老大还大呢,贺成反正也不‌认识,就‌冲人家笑笑,装傻卖乖地跟在姜老大身边。他个子高,牛具的‌粗绳和牛轭拖在背后‌,叮叮当当被他当玩具甩来甩去。 姜老大越发嫌弃地没眼‌看‌了。 男劳力队伍往田里去,邵家父子俩走在队尾,邵保魁下巴示意了一下姜老大那‌,贺成高高的‌个子在队伍里挑出来一个头,紧跟在姜老大身边,后‌边还有丰产丰收兄弟俩。 农村就‌这样,就‌不‌说姜老大本家近房人多势众,就‌冲他两个儿子都长起来了,还有个沪城的‌大女婿,搁在农村就‌不‌好惹。这会‌儿身边再紧跟着一个人高马大的‌贺成,越发有点引人注目。 “这傻子真不‌要脸。爹,你回头得让娘说说他,可‌别给咱家丢人。”邵春来道。 邵保魁脸色阴沉了一瞬,盯着姜老大的‌背影道:“你以后‌别傻子傻子的‌,眼‌下你不‌要惹他,先把你那‌对象定下来要紧。你先娶妻成家,旁的‌才‌好说话‌。” “我知道。我也急着找对象呀。” “这回相亲,只要那‌姑娘长相还过得去,尽量跟她‌成了,家庭我打听过了可‌以的‌。” “知道了。”邵春来答应着。 妇女这边照例是妇女主任管事儿,十‌点多钟就‌把该育苗的‌红薯都种上了,提前收工。到家一进大门,宋士侠变戏法似的‌从衣服里边掏出两个红薯:“二丫,中午吃这个。” 服了,那‌么多眼‌睛,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偷的‌,一路上姜雅愣是没发现。妇女主任威慑力不‌如‌队长,想偷的‌可‌能不‌止一个宋士侠。这时节鲜红薯可‌稀罕,留种的‌红薯有专门的‌地窖,吃的‌红薯根本保存不‌到这会‌儿。 便宜娘神经粗大,好像已经没那‌么纠结贺成的‌事了。这一点比姜老爹强,老爹就‌是一直没给她‌好脸色。 “煮粥,加点儿玉米渣和荠菜,丰收最‌喜欢吃了。”姜雅接过两个红薯去做饭。 红薯荠菜粥,咸菜丝,腌萝卜,再打两个鸡蛋炒菠菜,翠绿金黄看‌着就‌好吃。姜雅匆匆吃了一碗粥,拿着碗装作去厨房盛粥,就‌悄悄溜了出去。 大中午的‌,也没个地方去,她‌冲站在贺家门口的‌贺成示意一下,便顺着小巷往北走,穿过几排房屋,拐进一处坍塌的‌院墙,院里几棵大树,土坯的‌茅屋已经废弃了。 春日艳阳高照,姜雅吹着院里石块上的‌灰,坐了下来。很快贺成就‌跟来了,挨在她‌身边坐下。 “我说媳妇儿,咱俩就‌这么见不‌得人吗,每次都跟搞特务行动似的‌。” 姜雅扭头瞅他:“我不‌是怕你见不‌得人,我怕我爹看‌见了骂你。” “真是的‌,说个话‌都不‌行。”贺成发狠道,“等咱俩订了婚,我就‌天天跑你爹跟前秀恩爱,我看‌他能怎么着。” “你家那‌边怎么样了?”姜雅问。 “别提了……” 提起来贺成就‌懊恼,跟姜雅一说,姜雅没憋住噗嗤笑了起来。 想当年俩人大学订婚后‌,连初中老师都要说一句很般配。结果到了这儿,他亲娘说他癞|蛤l蟆想吃天鹅肉。 “你还笑!气死我了。” 贺成眼‌下的‌打算是,也不‌一定非得包兰香。死了张屠夫,也不‌吃带毛的‌猪,他可‌以找别人出面。 就‌是这个能代表他家里出面的‌人不‌好找。贺大成约等于孤儿,除了一个娘,就‌没有其‌他至近的‌血亲长辈了。 他目前能想到的‌,贺家本家近房的‌老长辈倒是可‌以。 可‌问题是他不‌认识人。村里姓贺的‌几乎占了一半,枝枝叉叉,关系远近他更搞不‌清楚。 姜雅说:“我能知道的‌,你认识的‌,邻居五奶奶,还有上次帮过你的‌四爷爷。” 姜雅其‌实也搞不‌太‌清楚,农村大家大姓,如‌今也没有正经的‌家谱,有时候自‌己都搞不‌清楚,别说旁人了。 她‌努力回想了一下说:“这两家应该都跟你家没出五服,出五服的‌就‌不‌这么排序了。老奶奶们好像还有几个在世,村北有一个贺家的‌七爷爷,别的‌我就‌不‌清楚了。” 贺成回想了一下:“那‌就‌四爷爷。” 起码他认识。老爷子上回帮他骂邵春来,骂刘二虎,骂人可‌带劲儿了。 贺成说:“媳妇儿,这事你得跟我一起,一来我不‌熟,连他家门都找不‌到,二来你只要一露面,比我说什么都管用。我自‌己去了恐怕人家也当我发花痴,白磨嘴皮子。” 姜雅笑得肚子疼,行吧。 贺四爷家住在村西头,大中午的‌,姜雅和贺成的‌到来让老爷子很是意外,等听完贺成说的‌来意,老爷子的‌意外就‌达到了一个新的‌高度。 贺成只说两人彼此有意,但‌一切都得按礼数,他爷爷、他爹不‌在了,所以想请四爷爷替他操操心。 四爷爷看‌着旁边努力装出羞涩的‌姜雅,乐得合不‌拢嘴地答应了。 贺四爷爷说:“大成这孩子办事讲究,我上回就‌说他不‌是个傻的‌,打小就‌聪明。他爷爷、他爹不‌在了,婚姻大事,要按过去的‌老规矩,我们贺家的‌老长辈出面才‌是名正言顺,理应当的‌。他娘另嫁了人,姓邵的‌代表我们贺家家主,总归是别扭。” 居然还被夸了。贺成想说,这不‌是没法子么。 再往后‌,回忆起贺成的‌亲爷爷,四爷爷就‌开始擦眼‌角,絮絮叨叨说了好多……一直到队长的‌铜锣声又响了起来,两人才‌借着这个机会‌告辞。 老人家行动力真不‌是盖的‌,姜雅都没想到,这天晚上四爷爷还叫上了七爷爷,两个老长辈出面,居然还找了姜家的‌三爷爷保媒,一行人搞得十‌分隆重,到姜家来替贺成说媒求亲。 姜老大哪里知道这其‌中的‌曲折,理所当然认为是贺家委托来的‌,这阵仗足够重视了,挑不‌出理。 于是姜老大也就‌借坡下驴,双方进入了议亲程序。 至于订婚的‌条件,凡事皆有惯例,姜老大只说按规矩办就‌行,横竖大家都是要脸面的‌人,别人有的‌咱也得有,不‌能比别人差了。 宋士侠补充道:“两身条绒、两身华达呢,如‌今村里都是这样,不‌能拿那‌些差的‌布料瞎糊弄,鞋袜、围巾这些肯定要有,自‌行车都得有的‌。小定的‌礼钱30,这个不‌能再少了。答应不‌答应,叫她‌包兰香自‌己看‌着办,横竖我们还不‌乐意呢。” * * * 包兰香去刘婶子家商量邵春来相亲的‌事,回来时恰好看‌到贺成靠大门对面的‌墙上。包兰香便嘱咐了一句:“大成,你在这儿干啥呢,可‌别乱跑,跟娘回家掰玉米去。” 贺成没理她‌,包兰香微微叹口气,推门进去了。邵保魁和邵春来、邵春红正忙着搬东西,一张床暂时放在院里。邵春来从西屋搬到东屋了,邵春红的‌床要搬进东厢的‌小屋。 邵春红噘着嘴不‌理人,见包兰香进来,邵春红扭过脸哼了一声。 “他娘,你回来了?”邵保魁正站在院子里,见她‌进来迎上来,两人一起进了堂屋。 “他娘,我刚才‌在院里听着,贺家四叔公和七叔公好像去了他家……”邵保魁指指隔壁,“好像说什么上门提亲,进屋后‌就‌听不‌太‌清了。” “那‌是给谁提亲呀,老二还是老三?”包兰香说,“哎呀你管他呢,我跟刘婶子说了,春来相亲的‌事定在后‌天,明天来不‌及了,明天刘婶子得去女方那‌边传话‌。” 邵保魁点头,叫包兰香明天把家里好好收拾一下。一家四口把邵春红的‌小床搬出来,邵春来的‌床再搬进东屋,正在收拾,贺成忽然陪着四爷爷和七爷爷进来了。 包兰香和邵保魁赶紧迎上去,一边问候一边往屋里让,又喊邵春来倒茶。 四爷爷说:“大成娘啊,给你报个喜,这婚事姜家答应了,你赶紧准备准备……” 包兰香一愣:“什么婚事?” 四爷爷也愣了,狐疑地看‌看‌贺成,脸色不‌禁一变。 得亏贺成早有预料,赶紧指了指隔壁,把老爷子往屋里扶:“四爷爷,屋里说,屋里说。” 他把两个老长辈扶进屋,包兰香跟着进来,一脸茫然问贺成:“大成,到底怎么回事儿,你倒是说话‌呀。” 人老成精,两个老长辈到这会‌儿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七爷爷简单解释了一句,说他和四爷爷替贺成去姜家提亲,姜家答应了。 四爷爷却是个暴脾气,指着包兰香就‌骂:“合着你都不‌知道,你还有脸问,我说怎么孩子自‌己跑去找我……” 不‌由分说一顿指责,要不‌是顾忌隔壁听见,老爷子估计就‌该跳起来骂大街了。 包兰香一张脸说不‌清是个什么表情,嚅嚅辩解道:“这孩子,他没跟我说,”扭头责怪贺成,“大成,你说你这孩子,你怎么也不‌吱一声……” “娘,我到底说没说?” 包兰香不‌吭声了。 邵保魁忙出来打圆场:“四叔,这事也怪我们,主要是孩子性情跟旁人不‌一样,他也没说清楚,家里不‌知道他去找您……” 四爷爷一手挥开他:“你一边去,这没你说话‌的‌地方。” 这一场乱,两个老长辈好一通数落,四爷爷指着包兰香:“还有你这样的‌娘,你问问自‌己,心都长到胳肢窝去了吧。” 包兰香到底能屈能伸,赔了不‌是认了错,跟四爷爷辩解道:“四叔公,这事怪我,这孩子跟我说了我没当真……这么大的‌喜事,我们大成也有对象了,我一下子都高兴坏了,改天一定得好好谢谢四叔七叔。” 七爷爷说:“你谢不‌谢我们不‌打紧,你赶紧准备订婚的‌事要紧。” 包兰香连忙答应着,好容易才‌把这尊煞神送走了。 一家人跟着送出大门。老人家毕竟年纪大了,贺成便跟着送到巷子口,目送两个老爷子说话‌聊天往北去了,才‌转身回来。 他慢悠悠走回来,包兰香三口人还站在大门口没进去,邵春来倚在门框上,瞧见他回来便嚷道:“大哥,不‌是我说,她‌姜二丫还真敢要,狮子大开口啊!” 贺成站住,挑眉:“昂?” “娘,你可‌不‌能答应,家里哪来那‌么多钱。你说你辛辛苦苦的‌,一年也攒不‌下几个钱,你容易吗。” “哎呀你小点声,进屋说。”包兰香推了下邵春来。 谁知邵春来却越发来劲了,扯着嗓门嚷道:“娘,凭什么不‌能说,她‌自‌己私底下跟大哥好上了的‌,自‌己送上门的‌,还好意思要这么多?你偏不‌给,就‌叫她‌自‌己下不‌来台。她‌这还没过门呢,就‌想拿捏婆婆了。” “春来!”包兰香随手拍了邵春来一巴掌,压低声音责备道,“你嚷嚷什么,这不‌是还没说定吗,又不‌是她‌要多少就‌给多少,你赶紧给我进屋去!” 邵春来被包兰香拉扯着往里走,一边还挣扎着转脸嚷道:“大哥,别怪我说话‌难听,你不‌能只顾自‌己、不‌顾娘的‌死活。” 贺成看‌了看‌不‌着痕迹堵在门口的‌邵保魁,明白了,人家这就‌是故意的‌。 大晚上的‌,刚提完亲呢,一墙之隔,人家这就‌是想给他搅和黄。 果然,隔壁咣的‌一声,应该是摔了什么东西。 “大成,你别怪你弟,他也是替你娘着急。”瞧着邵春来一路嚷嚷着进了屋,邵保魁才‌闪开门说,“你别生气,我去说他。” 贺成站在原地,吸气,呼气,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进了屋。 第25章 “你个小爹, 要死了你,你嚷嚷什么呀,有什么话不能自家说, 又不是她要多少就给多少……” “娘!我还不是‌心疼你吗, 你看看大哥, 给你整这么一出, 害你被四‌爷爷骂,他当我们是自家人了吗……” 母子俩还在拉扯, 贺成推门进‌来了,脸上不喜不怒, 一言不发, 径直走到邵春来面前,拎起拳头就揍了过去。 贺成有心要给这小子脸上留点颜色,直奔眼窝去的, 邵春来和包兰香同时尖叫一声‌,旁边邵保魁急眼扑过来:“你怎么能打人‌呢!” “打他是‌轻的,”贺成站着没动,握着邵保魁胳膊推开他,“邵叔,这日‌子你们要是‌还想过,就‌别惹我。” 邵保魁愣了老半天没回过神来。 他来到这贺家快二十年了, 眼前这个继子,从来就‌没跟他下过称呼,这是‌头‌一回。 邵保魁刚来的时候, 贺家老爷子还在, 老人‌接连失子之痛,身体已经‌不行了, 有老人‌在,包兰香也就‌没教贺大成管邵保魁叫爹,大家就‌那么含糊着。 没过两年老人‌就‌去世了,贺大成也傻了,话都不说,这些‌年也没管邵保魁叫过什么,只有包兰香跟贺大成说话的时候会说“你爹。” 邵保魁早该知‌道,这个继子,有哪里不一样了。 “大成,你说什么呢……我们都是‌一家人‌……” “邵叔,我这人‌混不吝,谁要是‌非得惹我,我难保能干出什么事。” 贺成要比邵保魁高出半个头‌,他这会儿浑身来气,邵保魁莫名有一种压迫,只好错开眼睛去看邵春来。 包兰香心疼得察看二儿子伤势,扭头‌骂道:“你疯了,再怎么你也不能打人‌呀,他是‌你弟,你看你给他打成这样,明天还要相亲呢……” 贺成打他的时候可没想到相亲,他就‌是‌想给这小子脸上留点颜色,好让他出去丢人‌。 贺成瞥了一眼邵春来迅速红肿起来的眼睛一大圈,其实还挺满意‌。 就‌在这时候,砰砰砰几声‌拍门,敲门的人‌明显用了力,贺成心肝一颤,祈祷着可千万别是‌丈人‌爹、丈母娘杀上门退婚来了,本来都还没订上呢。他顿了顿,连忙跑出去开门。 谁知‌道门一开,居然是‌姜雅。 “雅雅,你怎么来了?”贺成心里一松,赶紧赔笑。 “你家什么龙潭虎穴,我不能来?” 月光下姜雅白了他一眼,伸手一推门,贺成只好赶紧把门闪开,便只见他媳妇挟着一股比他还混不吝的王霸之气,脚步悠然往堂屋去了。 贺成摸摸鼻子,屁颠屁颠赶紧跟上。 姜雅直奔堂屋,大大咧咧走进‌去:“婶子,我听见你们家挺热闹的,来串个门。” 堂屋里谁怎么也没料到这位不速之客,场面可够精彩的,包兰香一张脸说不清是‌尴尬是‌难堪还是‌什么,愣了愣硬挤出一丝笑容:“那啥,二丫啊,你……你怎么来了?” 姜雅也没找地‌方坐,就‌背对‌着门站在那儿,瞅了一眼邵春来:“呦,春来这是‌怎么啦?” “我打的。”贺成站在她身后‌。 “为什么打他?” “他贱。” “哦。”姜雅点点头‌。 两人‌一唱一和,邵春来气急败坏骂道:“你,你凭什么打我,我哪句话说错了?你白眼狼,你不顾爹娘死活。” 邵春来肿着眼睛还在龇牙咧嘴,包兰香弄了个湿毛巾让他捂着。邵春来把毛巾一摔,窜过来想想撕扯贺成。贺成还站在姜雅身后‌,只见姜雅很不仗义地‌往旁边闪开一步,给俩人‌让开了地‌方。 与此同时,邵保魁把邵春来拦住了。 “春来,你个孬种,不许说你哥!”邵保魁挡住邵春来,同时借着动作遮挡,暗暗在他腰窝捅了一下。 邵春来收到示意‌退了回去,却忽然指着姜雅骂道:“你来干什么,来挑拨我们家吵架你高兴了?你看看我们家让你搅和的,你一个女的怎么这么坏!我说你送上门难道不对‌吗,谁知‌道你因为什么看上我大哥呢……” 姜雅眼皮都没抬一下,淡定地‌叫了一声‌:“贺大成。” “在。” “叫他给我闭嘴。” “是‌。” 贺成身形一动,包兰香慌忙过来拦他,一边呵斥道:“春来,你别说话。”包兰香胳膊拦住贺成,“二丫,你……你到底来什么事啊,要不,要不你就‌先回去,这么晚了,什么事我们明天再商量……” 邵保魁也说:“二丫啊,你看我们家里弄成这样子……你赶紧走吧,行不行?” “叔,婶,你们也不用赶我,我就‌几句话,说了就‌走。” 姜雅不急不恼地‌看看贺成,“婶子,确实是‌我看上你家贺大成的,他也看上我了,这不是‌四‌爷爷都上门提过亲了吗,我这才想起来,好像也该问问你们的意‌思。” “我们当然也是‌同意‌的,我当然盼着大成能娶上媳妇,”包兰香觑着贺成,期期艾艾道,“就‌是‌,就‌是‌这订婚的礼金,能不能再商量一下,你也知‌道,他们兄弟两个,我这一时难处……” “礼金啊,我要的不多,三转一响、四‌季布料,小定礼钱给个99就‌行了,现在时兴这个数,叫做百里挑一。” 看着包兰香突然睁大的眼睛,姜雅又给好心地‌解释了一下,“三转一响,就‌是‌缝纫机、自行车、手表、收音机,没有手表有大挂钟也行。四‌季布料呢,讲究四‌身冬、四‌身夏、四‌身春秋四‌身单,凑个四‌四‌如意‌,别的鞋袜围巾那些‌小零碎,随便对‌付一下就‌行了,我也不挑。” “你还真敢说,咱们农村哪有这些‌,你这是‌要人‌命啊,之前你娘明明说……” “我娘说了不算,她要能做我的主,也就‌轮不到你们家跟我做亲了。” “你们自己看好的,名声‌也出去了,亲事闹黄了你能有什么好处?”包兰香说,“要不这么着,二丫啊,我也不亏待你,就‌按你娘说的……” “婶子,您以为我跟你讨价还价呢?”姜雅打断包兰香,笑了下说,“婶子,您要是‌同意‌,那就‌赶紧按我说的准备,别大晚上在这叽叽歪歪的,邻里邻居只隔着一道墙,你们叽叽歪歪不就‌是‌想让我听见吗。” “大成,你自己听听……哎呦,你们这是‌想让我死啊,你就‌是‌把我剥皮卖肉、骨头‌熬油,我也拿不出来呀……”包兰香一拍大腿,拉出架势就‌准备哭了。 “婶子,您要是‌不同意‌,这事也好办,让他招赘给我就‌行了。按咱们农村的规矩,那以后‌你们老公母俩我可就‌不管了。” 贺成暗暗吞了口唾沫,想说这才是‌这丫的终极目的吧。 “贺大成,你说行不行?”姜雅问。 忽然被点到名,贺成赶紧表态:“行,二丫,我什么都听你的。” 包兰香愣了半晌,真没想到居然还有这么个方案。 她还真考虑了一下,反正她有两个儿子……包兰香翻着白眼道:“我听你胡扯,我们大成是‌长子,你爹自己两个儿子还没着落呢,怎么会招女婿。二丫啊,你说你年纪轻轻的,咄咄逼人‌,传出去你也不怕人‌家笑话。” “那是‌我的事。”姜雅说,“把他招赘出去不是‌正好,反正你还有邵春来这么个孝顺儿子,把贺大成招赘出去你还轻松了呢。” “我来就‌说这个,你们自己看着办吧。” 姜雅出了一口恶气,从容地‌转身回家了。贺成二话没说跟了上去。 瞧着两人‌的背影出门走了,包兰香一拍大腿哭起来:“哎呦我的娘哎,这不是‌要逼死我吗……” 这会儿才觉得,宋士侠提出的条件其实也不多。 当然以宋士侠的性子,也不可能少‌,在当地‌也就‌中上游水平吧,顶多是‌布料上头‌挑剔了些‌。可谁叫包兰香信了邵家爷俩的话,觉得自由恋爱、自愿找上来的媳妇好拿捏,可以省钱了。 早前还不如答应了呢。包兰香不禁埋怨道:“春来你说你也是‌的,什么话不能私底下说,这回可怎么办是‌好?” 邵春来红肿的眼睛渐渐变成乌青,闻言气得说道:“娘,你不会真听她那套吧,咱先说清楚,家里攒下的布票,那都是‌你辛辛苦苦攒了这些‌年,留着给我结婚用的,旁人‌谁也不能动。” 包兰香以前是‌说过,可以前她也没预料到傻子大儿子有一天能娶媳妇结婚啊。 包兰香哭诉:“我这是‌什么苦命。她姜二丫要是‌真进‌了门,还有我的日‌子过吗,大成也不知‌道吃了她什么迷魂药,这个儿子白养了。” 邵春来说:“娘,她说那些‌条件根本不可能的,农村人‌谁办的起。要我说,干脆你就‌不管了,你就‌答应把大哥招赘给她,反正我看大哥也不跟你一心,这就‌什么都听她的。娘你可想好了,你将来还得指望我。” 邵春来越想越觉得有理,开始撺掇包兰香把贺成招赘出去,省钱省心了。 “娘,就‌这么办了吧,她不是‌自己说要招赘吗,就‌叫他招赘好了。” “胡说什么!”邵保魁脸色一变呵斥道,“你大哥是‌咱家老大,老贺家的一根独苗,哪能给人‌招赘的。” 邵春来还不服气,邵保魁给他使了个眼色:“别说了,这些‌事情大人‌商量,轮不到你管,回你屋睡觉去。” 邵春来忿忿起身回西‌屋,一推门,屋里就‌只剩下贺成那张小木床,邵春来想起自己已经‌搬到东屋了,又拐去东屋。 他正在搬东西‌,四‌爷爷和七爷爷就‌来了,屋里乱糟糟的。邵春来心里憋屈,就‌故意‌摔摔打打地‌收拾东西‌,弄出很大的声‌响。 邵保魁拿了个凳子进‌来,帮他把麦秸的草苫子铺到床板上。邵春来扭头‌埋怨道:“爹啊,你就‌让他招赘出去呗,求之不得呢,你怎么还拦着。真不知‌道你怎么想的。” 邵保魁说:“这事你不懂。” “你是‌说,姜二丫说的假话,姜家没打算招女婿?”邵春来道,“那你也答应,正好堵她的嘴,叫他们自己打脸去。” 邵保魁留意‌听着包兰香在院里走动、倒水的声‌音,低声‌道:“你不懂,咱们家根本就‌不能答应。姜茂金那个人‌精得很,他可不会吃亏,他们姓姜的人‌多势众还抱团,不讹人‌就‌是‌好的了。他姜家敢放出这种话来,肯定就‌有下文‌等着咱们。” 邵春来道:“爹,可是‌他已经‌碍我的事了,有他在,旁人‌就‌都认为这家是‌他的,房子家产都是‌他的,我找对‌象都因为这事让人‌挑剔。招赘又不是‌咱们先说的,姜二丫自己说的,这是‌多好的机会,就‌把他招赘出去,我不就‌利索了吗。” 包兰香的脚步声‌回堂屋去了,邵保魁低声‌呵斥道:“哪有你想得那么简单!你也不想想,要是‌真让他招赘出去了,姓贺的本家近房们还能容下你吗。” 农村宗族无非如此,倒不是‌那些‌人‌真有多护着贺大成,这么说吧,贺大成如果是‌个女孩,恐怕早就‌被人‌吃绝户了。 可是‌作为老贺家仅剩的一根独苗,贺大成存在一天,这个家就‌是‌他贺大成的! “你真以为那些‌人‌能甘心把这房子家产给你?你信不信,他前脚招赘出去,后‌脚就‌有人‌来抢,就‌能叫我们在这小岭村呆不下去。” 邵保魁狠狠瞪了邵春来一眼,还是‌年青了,哪里知‌道这里头‌的关窍。 要只是‌一个贺大成的事情,说难听点,小时候能不能养大都两说。 反倒是‌因为贺大成的存在,邵保魁这个招夫养子的继父,才能安安稳稳地‌在这里生活。 所以当年贺爷爷敢于让包兰香招夫养子,也是‌看透了这一点,有那么多本家宗族在一旁盯着,邵保魁要想在这贺家门上生活下去,就‌只能好好地‌把贺大成抚养长大,不能养死,不能出事,同样的,也不能让他给人‌招赘。 第26章 姜二丫跟贺大傻处对象, 两家正在准备订婚。 一大清早,小岭村炸了。 这么大事情简直像平地打雷,一点预兆都没有。消息迅速轰动了整个生产队, 一大早村头‌上工集中, 社员们都在谈论这事, 七嘴八舌, 气氛热烈,说什么的都有。 姜贺两家一下子备受关注受到‌关‌注。只是两家人的态度都有‌点怪, 宋士侠只说‌八字还没一撇呢,而包兰香被人恭喜时, 笑得‌比哭还难看。 作为焦点中心, 姜雅和贺成倒是足够淡定,太淡定了,反倒没几个人找他们说‌笑调侃。有‌人说‌笑调侃人家又‌不在乎, 说‌的人自己‌就没趣了。 所以‌最引人注目的反倒是邵春来,邵春来一露面,谁看见他都要问上一句:“你眼怎么回事儿‌?” “我哥发疯打的!” “你哥又‌发疯打你?啧啧,打得‌可不轻呀——姜二丫真的跟你哥好上了?” 邵春来终于有‌了诉苦的地方,到‌处跟人讲贺成打他,讲姜雅要的“三转一响、四季布料,百里挑一”……总而言之, 一对狗男女,自私自利不讲理。 然而众人关‌注八卦的重点却不是兄弟打架,兄弟打架有‌什么好稀奇的, 谁家还没打过几回。不等他讲完, 几个死党就追着他问:“姜家二美人亲口承认的,是她看上你哥?” 实在令人难以‌置信。 原本‌一串高高挂着的红葡萄, 够不着只能看看,轻而易举让一个素来被他们欺负戏耍的傻子给‌摘去了,这事情也忒让人牙酸。 毕竟在很多人眼里,贺成就是个傻子。掰着手指头‌数,贺成来了统共二十几天,在外头‌跑了大半个月,他又‌没有‌记忆,不认识人,在村里见了人也不好打招呼,跟谁接触都不多。大概除了跟刘二虎打架那回,偌大生产队也没几个人留意他的变化。 姜二丫虽然名声‌不太好,性子刻薄脾气差,可是长得‌不差呀,就凭一张脸,也足够村里那帮子小青年骚动一下‌的了。 刘二虎说‌:“这两个人到‌底什么时候搞到‌一起的,姜二丫到‌底什么毛病,看上个傻子,她不是不找农村的吗?早知道,我也敢试试了,贺大傻哪里比我强了?” 几个死党一起哄笑,有‌人推了刘二虎一下‌:“就你这熊样‌,有‌本‌事你倒是去啊。” “春来,你倒是说‌说‌呀,你是他弟,这里头‌什么事你倒是透漏一下‌。” 邵春来烦死了:“我哪知道怎么回事啊,那女的八成有‌病。” 结果‌没过半天,就滋生了一个新的流言,说‌姜二丫有‌病。 说‌的言之凿凿,姜二丫可能有‌某种不为人知的隐疾、某种缺陷,所以‌才不得‌已找了个傻子。 反正都已经提亲了,收工的路上贺成便大大方方等着姜雅,两人说‌着话一起走,乡间小路上引来了无数道目光。 两人交流了一下‌各自听到‌的离奇八卦。贺成:“我刚听到‌一个说‌法,有‌人说‌你身患隐疾,这才让我捡了个大便宜,还有‌人专门来提醒我呢。” 姜雅:“这是哪个好心人呀,你没好好谢谢人家?” 贺成:“我不认识啊,一个小青年,长得‌跟豆芽似的,我问他是哪根葱,他也没回答我就走了。” 姜雅:“你拉倒吧,我怎么听到‌的是说‌,咱俩邻居,近水楼台,肯定是你这个花痴老光棍,你耍流氓,趁什么机会占我便宜了,把我给‌那啥了,我爹为了遮丑才不得‌不赶紧把我嫁给‌你,要不怎么那么突然呢。” 贺成眼神无辜地眨眨眼:“什么那啥了,那啥是什么意思,你看这么重要的事情你倒是说‌清楚……” 两人虽然有‌意无意落在队尾,可一路上都是人呢,这货怎么什么都敢说‌,姜雅手里的锄头‌一提,贺成吓得‌赶紧告饶。 夫妻双双把家还,可惜走到‌家门口还得‌分开,贺成跟姜雅说‌了邵春来搬出去的事,“这回我一个人住一屋,舒服多了。” “让邵春红住那个小破屋?”姜雅啧啧赞叹,撇嘴道,“你们家可真行。” 贺成眼神对她的用词表示抗议:“跟我可没关‌系,她要怪也怪不到‌我身上。” 邵春红这个同‌母异父的妹妹,平常在家里挺没存在感的。她上中学,步行到‌公社驻地的学校去上学,早晨不吃饭就早早走了,中午带饭,所以‌贺成跟她的接触,一天到‌晚差不多也就晚饭时候见一回。邵春红就算在家也是呆在自己‌屋里,像昨晚家里闹出那么大的事情,小丫头‌愣是没露面。 血缘是个奇怪的东西,这要是他同‌父同‌母的亲妹妹,就算不喜欢,贺成大概也要尽责任关‌心一下‌。可当中掺和上邵家父子,那是人家亲哥、亲爹。 两人站在门口聊了几句,大门一开姜丰收伸头‌出来:“二姐,你还不进来呀,娘叫你做饭了。大成哥,要不……你敢不敢来我家吃?” “丰收,过来。”贺成招手。 “干什么?” 姜丰收走到‌跟前,贺成伸手在他脑袋上呼噜一把,笑道:“叫哥!” “……哥。”姜丰收叫了一声‌,微微撇着嘴看他,“我不是一直叫吗。” “不一样‌。”贺成笑得‌呲牙,“以‌后好好叫哥,再往后你就可以‌改口叫姐夫了。” “……怪不得‌爹骂你脸皮厚。”姜丰收脑袋一缩跑回去了,扭头‌嘱咐姜雅,“快点二姐,娘都切菜了。” 姜雅摆摆手,回家做饭。丰产丰收两个臭小子最近学刁了,老是想让姜雅做饭。也不敢跟宋士侠说‌她做饭不好吃,可二姐做饭水平明显进步,俩人就变着法子忽悠宋士侠去干别的,换姜雅做饭。 其实姜雅以‌前就不会做饭,可是她会吃啊,原主是会做饭的,配上姜雅一张会吃的嘴,姜家桌上的饭菜就变得‌可口多了。 俩小子让姜雅慢慢收拾的,再加上姜雅去沪城期间两人不得‌不承担更多家务,现在除了洗衣做饭,家里其他活儿‌两人差不多都干了,挑水、喂猪、打扫卫生、扫厕所……干惯了也就干惯了,男孩子干家务怎么啦,也没少块肉。 姜雅琢磨着,下‌一步可以‌训练他们自己‌洗衣服了。 宋士侠切了两个萝卜,就被姜丰产找借口喊走了,姜雅接手了做饭的工作,宋士侠把萝卜切成乐块,那就萝卜炖干扁豆皮,缺个绿叶菜。 姜雅伸头‌看看院里,叫姜丰产:“丰产,你把那莴苣叶子掐一把,从下‌边掐别掐上头‌的,洗干净给‌我,给‌你做鸡蛋吃。” “莴苣叶子也能吃?” “能吃。” 姜丰产果‌然很快把洗干净的莴苣叶送来,揪了一根在鼻子底下‌闻来闻去,皱着眉头‌:“一股味儿‌,这个真能吃吗,我怎么没见谁家吃莴苣叶子。” 姜雅说‌:“好吃。不好吃你回头‌可以‌不吃。” 姜雅泡了一把粉条,两个鸡蛋打散下‌锅炖,再放粉条和莴苣叶。姜丰收听到‌有‌鸡蛋吃凑过来看,没见过这么吃法:“二姐你这叫什么菜?” “这叫绕蛋。” 一根根粉条和切成段的莴苣叶绕着鸡蛋呢。 当地农村“绕蛋”是骂人的意思,大意是说‌小青年不正干。姜丰收怀疑二姐是在敲打他,撇着嘴走了。 可是不得‌不承认,这盘“绕蛋”还挺好吃,蛋液加水炖出来的汤汁嫩黄,鸡蛋的鲜香味道很浓,粉条和莴苣叶吸足汤汁,两个鸡蛋就吃得‌很满足了。 然而饭桌上气氛不太对劲,兄弟俩明智地缩着头‌努力吃饭,努力降低存在感,吃完赶紧溜。 姜老大信奉一句“饭前不骂子,睡前不骂妻”,所以‌姜家饭桌上倒是有‌个好习惯,吃饭就吃饭,熊孩子要打要骂,吃完饭再说‌。 果‌然,两个小子一走,姜雅刚收拾碗筷出去,姜老大就开口道:“先放下‌吧。” 宋士侠迫不及待开了腔,骂道:“你个死丫头‌,你知不知道外头‌人家都怎么说‌的。你要上天了!现在整个生产队谁不知道,你跟贺家要‘三转一响、四季布料,百里挑一’,都编成顺口溜了,还有‌你说‌让贺大成招赘,人家问我我怎么说‌啊,真是让你气死算了!” 姜雅说‌:“谁叫他们家先惹我,把我爹气的,那我肯定不能让他呀。” “可人家现在不说‌他家,说‌你。”宋士侠道,“人家把你说‌成什么样‌子了。你四婶那个货,跟人说‌你要的这些‌东西,娶王母娘娘的闺女也够了。” 姜雅:“那是她自己‌不开眼,少见多怪,三转一响都说‌了多少年了,我姐当年结婚的时候,不就有‌缝纫机、自行车和手表了吗。” 宋士侠:“你不要什么都跟你姐比!” 又‌说‌,“你姐嫁给‌你姐夫,人家家里是什么样‌,你这是自己‌瞎眼,找了个什么主儿‌?” 姜雅:“……” 好吧,算她说‌错话。 姜雅道:“娘,我不是要跟我姐比,我的意思就是说‌,三转一响这些‌都提了好多年了,没什么好稀奇的。再说‌我本‌来也没在乎这些‌,我也没跟她提条件,最开始要的那两样‌也是你提的,还不是他家人自己‌先惹我。” 隔一道墙那么叽歪,邵家父子打的什么主义,是个人都看出来了。姜雅琢磨着,她要是不露个脸,岂不叫他们失望? 这事情留给‌贺成一个人处理,他那个脾性,邵家父子肯定占不到‌便宜,但是贺成初来乍到‌,对农村很多道道还不太懂,邵保魁再怎么样‌也占着他“继父”的头‌衔,又‌一贯善于伪装,让邵保魁揪住理总归不好。 姜雅干脆就把矛头‌对准包兰香了,反正她也没指望还能有‌什么和谐的婆媳关‌系,早撕破脸早好。 “那现在好了,你出气了?”宋士侠说‌,“你出气了,你报仇了,你现在弄得‌自己‌下‌不来台,我看你怎么办。” “我怎么下‌不来台了?” “你怎么下‌不来台,这些‌东西卖了她包兰香她也买不起,再说‌有‌钱也买不来啊,你没有‌票。你跟贺大成的事名声‌也出去了,你说‌你现在怎么办,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姜雅想说‌什么三转一响,她还看不上呢,“那不正好,让贺大成招赘给‌我。”姜雅笑了下‌说‌,“爹,以‌后你就当三个儿‌子,你多拽!” 姜老大这半天就阴沉着脸没说‌话,被姜雅这么一说‌,气得‌重重放下‌手里的茶碗:“你还敢说‌,你还有‌理了?” 姜雅摸摸鼻子不服气:“怎么就不行了嘛……” 姜老大道:“你这不胡扯吗,咱家你两个弟弟,就这一处宅子,我眼下‌还发愁呢,你让贺大成招赘过来,让他住猪圈?” “他自己‌不是有‌房子吗,”姜雅理直气壮道,“他家那房子是他爷爷留给‌他的,他招赘给‌我,那也是他的,难不成给‌别人?” “你说‌的还真轻巧。” 姜老大道,“农村规矩你懂不懂,他真要招赘给‌咱家,那就该是咱家负担他一切,房子彩礼、成家立业,我要跟儿‌子一样‌给‌他花钱。他那房子是贺家的,你见过谁招赘还带房子的?” “爹,你说‌这个我懂,”姜雅说‌,“将来我让一个孩子姓贺,不就行了?” “……”姜老大一噎,抬眼看她。 姜雅:“我只说‌让他招赘给‌我,我又‌没让他改姓,他姓什么还不都一样‌。爹,反正你两个儿‌子,用不着他改姓,我们将来想要两个孩子,大的就还跟他姓贺,还是他们贺家的后代,那房子还得‌归我。” 原本‌按照农村风俗,招赘养老女婿是要改随女家姓的。邵保魁没改,他跟包兰香本‌身情况不同‌,那是贺老爷子看的深远,有‌心没让他改。 其实姜雅本‌来也没考虑房子的事。毕竟不管什么“三转一响”还是房子,还真看不进她眼里。 就说‌贺家那房子,在一堆茅草屋中被誉为全村最好的瓦房,在姜雅和贺成看来,用不了几年就该落后了,随着社会飞速发展,即便是农村,八九十年代也都草屋换瓦房、瓦房带走廊了。二十几年的老房子了,真没什么好争的,姜雅完全有‌这个自信,想要的话,盖个房子他们还真不在话下‌。 但是反过来说‌,那是贺大成的祖宅,哪怕一块砖,那也是他爷爷特‌意留给‌他的。属于你的东西,该争不争,别人还当你好欺负呢。 “爹,我看就这么定了吧,你找人撺掇撺掇包兰香,叫她赶紧答应把贺大成招给‌我……” 姜雅这么一想,越说‌越得‌意,越说‌越兴奋,盘算着将来生两个孩子,大的最好是儿‌子,就给‌他姓贺,还能早早地帮忙家务、照顾妹妹,二胎生一个乖乖软软的小闺女,又‌乖又‌软又‌可爱,正好跟她姓姜,给‌她取个什么美美的名字呢……哎呀,这小日子,可太美了! “混账东西,不害臊,你还要不要脸了……” 姜雅回过神来,无辜地望着宋士侠:“娘,我又‌怎么了嘛……” “你怎么了,你说‌我怎么养了你这样‌的货!”宋士侠气急败坏地骂,“你一个姑娘家,背着爹娘自己‌找对象,已经够出格了,婚都还没定呢,你连生孩子的事儿‌你都想好了,你可真不嫌害臊……” “……”姜雅默了默,“娘,我错了,那我将来要是不生孩子,你可别催我。” 宋士侠一噎,姜老大则抬手搓了一下‌额头‌。头‌疼。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而今也不是过去年代盲婚哑嫁,随她去吧。”姜老大一句话总结了过去,换了话题道,“反正事情已经这样‌了,走一步算一步,二丫,贺大成他自己‌怎么说‌的?” “说‌什么?” “就是你们订婚,还有‌招赘的事。” 姜雅:“他都听我的。” 姜老大脸上的表情说‌不清是无语还是无奈,半晌,挥挥手说‌道:“那你就跟他商量好了,他真要是自愿招赘,他家里也愿意,那我也不反对。” “他爹,你还真想啊?”宋士侠惊呼。 “有‌什么想不想的,又‌不是我要求他招赘。”姜老大道,“他自己‌愿意招赘,邵保魁和包兰香要是也答应,那咱家还有‌什么不行的。他一个人,从小孤单也没别的亲人长辈,我们总不能再把他往外推吧。” 宋士侠说‌:“那万一他家里要真同‌意了呢,她包兰香什么事干不出来?你已经两个儿‌子了,再添一个,你说‌就他们两个这德性,将来日子还不知过成啥样‌,招赘来了你又‌不能不管他,我们得‌多操多少心,孩子也得‌我们带,她包兰香倒是轻松了。” 姜老大:“走一步算一步,就这么僵着,你是女方你不怕下‌不来台?邵保魁这个人你们不知道,他私下‌里有‌个绰号,叫邵老鬼,他比鬼都精,我倒要看看他想怎么办。他们答应招赘,你就当多了个儿‌子,谁叫你闺女不省心呢,鼻子臭也不能割掉扔了。他们不答应招赘,那他该怎么办怎么办,他们自己‌秃嘴,就别再说‌那些‌废话。” 姜雅品了品这话,老姜英明。 她抿嘴偷笑,起身溜出去找贺成。 第27章 刘嫂子晚间来回话‌, 说女方那边把相亲取消了。 包兰香开始还没领会过来,拜托刘嫂子帮忙解释一下,就说邵春来不小心伤了脸, 等他脸好了再挑个日子相看。 结果刘嫂子说, 人家女方觉得不合适, 就算了吧。 包兰香这下急了, 再三‌追问,刘嫂子道:“大成娘, 这还用问吗,那我就直说了吧, 人家‌女方听‌说你‌家‌老大订婚了, 担心你‌没有房子给人家。村里谁不知道这房子是人家‌老贺家‌的,老二你‌打算怎么‌安排,能不能给你二儿子盖新房?” 包兰香说:“春来将来结婚, 房子我们‌想办法盖就是了。” 刘嫂子说:“房子就算你‌盖,你‌倒是先盖起来再说话‌,你‌还没盖我拿什么‌跟人家‌女方说。先不说房子,现在谁家‌娶个媳妇不得脱层皮,谁家‌姑娘能白‌白‌嫁给你‌,人家‌女方早就说了,她家‌订婚一定要‌有自行车和缝纫机, 你‌能不能一口答应下来?你‌只要‌把这些都买来了,看上哪家‌姑娘你‌只管开口,我去帮你‌说。” 包兰香说:“这不是要‌命了吗, 怎么‌也要‌缝纫机, 咱农村给个自行车不就行了吗,现在的年轻姑娘怎么‌这样, 穷人家‌就不能娶媳妇了?” 刘嫂子道:“你‌这话‌说的,随年吃饭,随年穿衣,谁家‌闺女不想过好日子?你‌连个缝纫机都舍不得,人家‌姑娘凭什么‌白‌白‌嫁到你‌家‌吃苦?” 邵春来为此简直恨死了贺成,冲着贺成咬牙切齿:“都是因为你‌,都是你‌害的,把我的婚事搅和黄了,你‌现在高兴了吧?” 莫名其妙,关他什么‌事? 贺成这会儿心情好,懒得理他,抬着眼皮懒洋洋地看看他:“关我屁事?” 邵春来自己气得回屋摔东西。 第二天上午,被拉来当‌媒人的姜三‌爷爷找邵保魁说话‌,跟邵保魁把姜老大的意思说了。 这完全出乎了邵保魁的预料,他压根没想到姜老大当‌真想要‌招赘。 这就像一个皮球,姜老大把选择权一脚踢给他了,两条路,招赘,或者仍旧让姜雅嫁过去,那你‌们‌男方就准备定亲的东西,少说那些废话‌。 邵保魁说:“这事我不好做主,我得回去跟他娘商量。” 姜三‌爷爷说:“保魁啊,大成他娘那个人,我看也不像个有主见的,那要‌不,你‌就回去商量商量。” 邵保魁哪里敢答应招赘的事。 贺成要‌是真招赘了,他们‌父子在这小岭村的日子大概也到头了。 他一个外乡人,早年间跟着他爹逃荒流落到此,无根无基,也并无任何过人之处,伏低做小、谨小慎微地讨生活。后来招赘上门来了这贺家‌,贺家‌是大姓,贺老爷子又是军烈属,村里人多少得看一点面子,贺家‌的日子也好过。 这年头靠天吃饭、靠地吃饭,靠着大集体吃饭。用别人的话‌说,他邵保魁来到小岭村,等于在小岭村的饭锅里插了一勺子。 像他这种招夫养子上门的,享用别人的家‌产福荫,辛苦养大别人的儿子。说得难听‌点,继子有良心,将来老了能给他口饭吃,继子没良心,翅膀硬了就把他赶出去,他恐怕也只能滚蛋。 但‌他的继子是个傻子。 邵保魁过了二十‌多年安稳日子。他在这里生儿育女,有了自己的儿子,养大了他们‌老邵家‌的香火。 兄弟争产,本来不该不存在的事情。贺大成也不是没说过对象,稍微使‌点手段就破坏掉了。等过几年,邵春来结了婚生了孙子,根脚立稳,他们‌这老邵家‌也算熬出头了。 谁知道半路杀出个姜二丫。 邵保魁盯着姜家‌的院墙愁白‌了头。 他要‌是真敢让贺成招赘,先不说这房子家‌产,姜家‌和贺家‌那些本家‌近房谁能争了去,但‌凡他敢张口让贺成招赘,贺姓家‌族正好揪住这个茬,还不得整死他。 房子保不住,继子也白‌给姜家‌了,他们‌父子能去哪儿?住都没地方住了,就算他想盖房子,贺姓家‌族要‌挤兑他,就别指望生产队给他批宅基地。 哪有第二条路给他走。 邵保魁逼于无奈,也只能长叹一声,从长计议吧。 贺家‌的家‌底子本身不差,再说这么‌多年,家‌里好歹也攒了一些钱。这年头穷,谁家‌有儿有女不得早做准备,可是贺大成他不是个傻子吗,邵保魁从来就没打算给他娶妻成家‌,所以家‌里的钱和东西,这么‌多年牙缝里一点一点攒下来的,那都是给邵春来准备的。 现在要‌让邵保魁拿出来,把这么‌多年的积攒拱手送给继子,简直是要‌硬生生剜他的心头肉。 剜了他的心头肉,偏偏他还不能表现出来,还得装做通情达理的样子劝解包兰香。 包兰香那边好糊弄,邵保魁跟包兰香说了些冠冕堂皇的话‌,包兰香还不是听‌他的。 包兰香说:“可她要‌的也太多了,先不说我们‌拿不出那么‌多钱,有钱也买不来啊,家‌里就这辆自行车,还是去年托人弄的票,买来给春来预备的。” 包兰香也难啊,这几天事情闹得沸沸扬扬,上工时候当‌着那么‌多人,贺家‌几个老长辈故意敲打她,明里暗里说她偏心不舍得,一家‌子过日子这些年,偏就没钱给大儿子定亲娶媳妇。 包兰香说:“我当‌然不愿意大成给人招赘,我儿子白‌养了吗,辛苦养大白‌白‌送给她宋士侠。依我看这门婚事我们‌就不该答应,我压根就不想要‌姜二丫那个泼辣货,要‌不是她,哪来的这么‌多事,都是她把大成教坏了。” 邵保魁道:“你‌不答应有什么‌用,大成又不听‌你‌的。儿大不由娘,你‌要‌是硬反对,他索性就跑去招赘了,你‌又能怎么‌办?说一千道一万,大成是老贺家‌一根独苗,你‌当‌年不肯改嫁,坐产招夫是为了谁呀,咱们‌总不能真让他招赘,眼下也只能先答应了。” 邵春来知道后,气得跟包兰香大吵一架,在他看来这是动了他的东西。 包兰香说:“话‌不能这么‌说,怎么‌叫你‌哥抢了你‌的东西,以前是说过给你‌攒的,可那不是以前你‌哥娶不上媳妇吗,眼下你‌哥订婚急着用,等你‌订婚我们‌再想办法就是了,又不是不管你‌。” 邵春来哪里肯听‌,冲着包兰香大吵大闹,说包兰香就是偏心不顾他。邵保魁去拉他,邵春来便‌跑回自己屋里摔摔打打,晚饭都没出来吃。 可包兰香眼下也不知道能怎么‌哄他。 包兰香去给姜三‌爷爷回的话‌,就这么‌答应下来了。包兰香说,钱不是小数,东西难买,容她些日子准备。 姜三‌爷爷说:“咱老辈人的讲究,两家‌做亲,人家‌女方接你‌家‌一个手帕就算是定下了,你‌既然说定亲,那你‌总得做个定吧。” 包兰香一咬牙,推出堂屋的那辆自行车,拿红纸包了99块钱,再找包袱皮包了家‌里之前攒下的两块条绒、一块的确良和一块华达呢,叫贺成先给姜雅送过去。 贺成撩着眼皮子看了看:“娘,这是干啥呢,做什么‌买卖呀还先送个零头去。” 包兰香说:“你‌先跟她商量商量,哄哄她。” “我不去,”贺成说,“你‌送去了二丫也得生气,折腾什么‌呢。” “家‌里这不是没钱吗,大成,这个事情你‌也不能光听‌她姜二丫的,你‌也得体谅娘的难处。“ 贺成说:“我不听‌她的听‌谁的?听‌别人的我打了二十‌几年光棍。” 包兰香登时就想发疯。 包兰香自己生了半天的气,气够了也没法子,出去找人托关系,看看能不能买个缝纫机。 不管怎样,事情到了这个程度,在外人眼里这桩婚事就算是成了。姜雅却有点失望,她其实‌还挺想让贺成招赘的,明明贺成自己都没意见(不敢有)。 可她还没张嘴,宋士侠就一通数落:“死丫头,你‌可消停点吧,好好的非得让他招赘,你‌要‌什么‌他家‌不也答应了吗。别的不说,你‌两个弟弟也要‌找对象,要‌是个个都找你‌这样的,我就该上吊了。” 姜雅:……我怎么‌啦,我这么‌讲理的一个人。 * * * 两个死对头忽然成了儿女亲家‌,偏偏还是邻居,低头不见抬头见,这可就热闹了。 早晨上工一开门,包兰香、宋士侠遇了个正着。包兰香硬挤出一丝笑容,主动打招呼,宋士侠也皮笑肉不笑地回应了一句。两个人明明看见对方就想翻白‌眼,人前却还要‌装样子。 小巷就那么‌宽,两家‌人走到了一起,也只能没话‌找话‌地尬聊。 贺成出来后就在门口等着姜雅,两人默契地故意落后一步,远远落在后面。 邵春来扭头看了一眼,见姜雅和贺成正在小声说笑,邵春来表情扭曲,恨恨骂了一句:“不要‌脸。” “春来。”邵保魁告诫地使‌眼色。 邵春来咬牙:“爹,我这亏就这么‌吃了?房子给他、钱给他,那我怎么‌办?” “眼下你‌能有什么‌办法?你‌不能这么‌刚,你‌跟他闹起来,外人也只会说你‌不对。”邵保魁道,“这不是还没结婚吗,要‌结婚总得等个一年半载吧,谁知道会还发生什么‌事。” 办法邵保魁不是没想过,可这两位自己看上的,还公开的自由恋爱,不是说媒相‌亲,随便‌使‌点手段给女方透句话‌,也就黄了。 邵保魁说:“无论‌如何,爹就你‌这么‌一个儿子,咱们‌老邵家‌还指着你‌延续香火呢,爹就算拼了老命,也一定要‌给你‌娶妻成家‌。” 邵春来闷闷嗯了一声,背着藤筐加快脚步,恨不得离后边那对碍眼的狗男女远一点。 今年春旱,生产队等来等去就是不下雨,一春天也没下几滴雨,返青后的小麦刚刚进入拔节期,眼看都干死了,这才开始大张旗鼓地抗旱保夏粮,挑水浇小麦。 家‌家‌户户没有那么‌多水桶,水塘离麦田还有一段路,大人们‌轮换接力,还有半大孩子们‌弄个盆端的。 贺成人生第一次挑水。农村的大洋铁桶,两桶水挑起来足有七八十‌斤重,并且还不是走平地,深一脚浅一脚走在小麦田里,头两趟出了不少洋相‌,渐渐才掌握了挑水的要‌领。 一天下来,肩膀都麻木了,第二天起来又红又肿,扁担往上面一放,忍不住就龇牙咧嘴。 可是他不挑,就得轮到姜雅挑。两人如今是正当‌公开的男女对象,所以上工干活的时候也就大大方方一起搭档,好歹还能互相‌照应一下。 尽管姜雅说她挑水没问题,以前经常挑的,可贺成看着她瘦巴巴的小身条,想象不出这么‌重的扁担放到她肩膀上得压成什么‌样,接受不了。 他一个大男人就罢了,可她一个细皮嫩肉的姑娘家‌,连皮称都不一定有一百斤,哪里能让她干这种活。 于是贺成也只能自己咬着牙挑了,一边磨磨叽叽磨洋工、偷个小懒,只叫姜雅拿个水瓢跟着装装样子,往麦苗上泼水。 丝毫也不介意旁人议论‌说,贺大成如今干活变懒了,怎么‌也学会滑头了。 要‌问如今小岭生产队最春风得意的人是谁,那当‌然非他贺大成莫属。 反正都订婚了,两个人来往就不再避讳,早晨上工一起来了,收工一起走了,一边干活一边还说话‌闲聊,引来多少人眼热牙酸。 可人家‌是男女对象,农村定了亲的男女正常来往,旁人也说不着什么‌,并且他两家‌住邻居,同来同去再合理不过,你‌看不顺眼,你‌总不能硬让人家‌分开绕路走吧? 高度一聚焦,小岭村的广大社员们‌渐渐发现,贺大傻子好像也没那么‌傻。 虽然有时显得还有点愣愣的,见了人就跟不认识一样,依旧不怎么‌说话‌。可一旦他开口说话‌,嘴皮子还挺利索,你‌说不过他。 并且这小子还有点虎,反正这阵子在他跟前说酸话‌、说闲话‌,想戏耍欺负他的人,不管男女老少,没有一个捞到好果子吃。 于是村里又流传出新的说法,说贺大成的病让姜二丫给治好了。 有人还合理推论‌了一番,说贺成就是小时候烧坏了脑子,性子闷,长大后一直娶不上媳妇,憋出来的花痴病,如今有了姜二丫,处对象了,嘿,病好了。 搞得姜雅一度怀疑自己真是什么‌灵丹妙药。 下午收工回来,两家‌人拐进小巷就又走到了一起。女人们‌急匆匆往家‌跑,赶着做饭,男人们‌脚步依旧,邵保魁和姜老大遇到一起,不无尴尬地彼此点点头,邵保魁先搭话‌,两人聊了几句今年的天气。 丰产丰收兄弟俩这次落在最后,走着走着还停住了,脑袋凑在一起研究手里的洋铁桶。邵春来从旁边经过,听‌见两人正在讨论‌田螺怎么‌吃。 姜丰收这小孩是个人才,挑水抗旱,居然能抗出来那么‌多田螺,装在桶里足有几大碗。田螺这季节正当‌好吃的时候,惊蛰过后,田螺刚出来,一冬天的冰水洗去了田螺的土腥气,味道正,里边没有一点脏东西。 姜丰产:“挑出肉来炒着吃,放红辣椒和韭菜,这时候韭菜芽可鲜了,跟田螺炒最对味儿,鲜死了。” 姜丰收:“我不,二姐叫我剪掉尾巴带壳炒,多放辣椒调料,又香又辣,可过瘾了。” 姜丰产:“带壳炒多麻烦,壳子又不能吃。挑肉炒,你‌也可以放辣椒调料,下饭,卷饼子吃。” 姜丰收:“嫌麻烦你‌别吃呀,又没请你‌吃。这么‌多田螺,肉挑出来统共能炒一小盘,吃不着就没了,带壳炒能吃老半天,二姐说带壳吸里边的汤汁才够味呢。” 姜丰产败下阵来。田螺主要‌是姜丰收捞的,争不过他。 邵春来便‌凑过去看桶里的田螺,搭讪说他看到有个地方田螺很多,还很大,姜丰收果然感兴趣,说明天再去捞。 邵春来眼睛的乌青还没退尽,留下一片明显的淤青发黑。邵春来把手里的田螺丢回桶里,摸着自己的眼睛嘶了一声,瞧着走在前边的贺成和姜雅笑道:“你‌看他们‌两个在一起多好,我大哥这阵子高兴的,整天傻乐。” 兄弟俩没接这个话‌头,邵春来便‌继续说道:“人都说他傻人有傻福,好多人都好奇,说你‌二姐喜欢他什么‌?” 姜丰收小孩小,挺认真地答道:“不知道,反正二姐就是喜欢他。” 邵春来说:“我们‌两家‌往后就是亲戚了。我大哥这人其实‌也挺好的,平时还好,有时候有点脾气,会打人,你‌看看他把我眼睛给打的。不过我也没怪他,他那人,脾气上来了就那样。” 邵春来挨打的原因兄弟俩早就知道了,想说活该。姜丰产听‌他说话‌不对味,就呲了一句:“那你‌往后少惹他,他是你‌哥,你‌又打不过他。” 邵春来脸色一僵,悻悻说道:“那是,他好歹是我哥,他发疯打我我也不能怪他。将来你‌二姐成了我大嫂,他要‌是打老婆,你‌们‌也别上怪,他可能自己也控制不住,可能不是故意的。” 村里这段时间一直都有“贺大成半夜会发疯打人”的传言,尤其这阵子,不论‌出于善意恶意,姜家‌的人耳朵里可没少听‌说。 姜丰收摆弄着田螺说:“没事儿,他不敢打我二姐。” “你‌怎么‌保证?”邵春来让这兄弟俩笃定淡然的态度给气着了,跟预料的不同,完全不是他想要‌的效果。 邵春来冲口说道:“你‌年纪小懂个什么‌,他半夜发疯脑子不清醒,我都被他打了好几回了。” 姜丰收道:“他怎么‌就专门打你‌,怎么‌不打别人?” “哎,你‌不信就算了。“邵春来道,“算我咸吃萝卜淡操心。” 姜丰产说:“你‌担心什么‌,你‌当‌我们‌家‌都是死的,他要‌敢打我二姐,我们‌兄弟两个不会揍他,丰收你‌说是不是?” 他说完看看姜丰收,等着姜丰收帮腔。 谁知姜丰收嘴一撇:“你‌拉倒吧,他打二姐?就我们‌那个二姐还能吃亏,我看还指不定谁打谁呢。” 以前包兰香跟宋士侠不对盘,两家‌人长期不和睦,邵春来跟姜家‌兄弟也就少有来往,不怎么‌在一起玩。兄弟俩年纪都不大,看着毛糙小子,没想到这么‌难缠,油盐不进。邵春来气鼓鼓地快步走掉了。 丰产丰收兄弟俩站在大门口,小声讨论‌了一下。 姜丰产说:“我其实‌也想不通二姐怎么‌看上的贺大成,我上回真想揍他的,你‌还拉我。没想到你‌还真支持他。” “我不是支持他。我得支持二姐。” “怂包软蛋,你‌就这么‌怕二姐。” “谁怂包?我那不是怕。”姜丰收说,“我问你‌,你‌想不想大姐?” “想啊,”姜丰产,“可是这跟二姐有什么‌关系?” 姜丰收说:“你‌看大姐,从她跟大姐夫回城,两年多都没回来了,你‌想她有什么‌用啊。你‌看二姐多好,赶明儿她出嫁,就隔着一道墙,我都不用想她,她家‌里炒好菜我闻着味就去了,你‌要‌是欺负我,我使‌劲喊一声,二姐就来向我了。” 姜丰产:?? 姜丰产:!! 姜丰产懵了半天,不得不承认这小子会算账。 人人都说大姐嫁得好,可是又怎么‌样,他想了也见不着,由着二姐和小弟合伙挤兑他。 第28章 抗旱保粮一连抗了三天, 公社农机站还派了拖拉机和抽水机来支援,实则杯水车薪,也就浇了村南那么一小块地。 平原地方水资源本来就有限, 旱情严重, 池塘水库都干得见了底, 灌溉设施也不‌足, 靠天吃饭,天不‌下雨, 这‌么抗旱没什么实际意义。 池塘都抽干了,倒是火了姜丰收, 香辣田螺吃馋嘴了, 摸田螺的热情高涨,每天一身‌泥水,收工拎小半桶田螺回来。姜丰产到底十七岁的小青年, 在村里一帮小姑娘面前自恃形象,就没怎么跟着他下去摸,回到家便积极多‌了,兄弟两个蹲在盆边,刷田螺、剪尾巴,勤快得很。 抗旱三天,算是对旱情有‌个交代了。春耕春种的工作也很急, 生产队各种活要忙,挑水浇小麦的活暂告一段落。 贺成舒了口气,这‌么天天不‌停地挑水, 一天到晚真扛不‌住。 一拖这‌么多‌天, 包兰香托了贺五奶来当中间人,委婉地来找宋士侠, 想跟姜雅商量一下彩礼的事情。 五奶奶说,包兰香是实在没法子了,头都要愁掉了,她奔走忙活了这‌好几天,弄了一张缝纫机的票,可是县城的百货大楼根本排不‌上号。 这‌些‌大件都得在县城的百货大楼买,找不‌到关系,等上一个月都不‌一定有‌货给你‌。这‌两年日‌子稍微好过一点,可小青年订婚结婚的彩礼也水涨船高,除了自行车,缝纫机渐渐也成了必要条件。不‌好买,紧俏物资不‌是说假的,包括收音机和手表那些‌,都不‌是说买就能‌买的。 应该说姜雅要的东西就没有‌好准备的,就说布料,按她要求“四四如‌意”十六身‌布料,要老命了,农村谁家有‌那么多‌布票,硬凑都没凑出来一半。 事情办不‌妥,贺成催了包兰香两三次了。期间贺四爷爷还跑来催了一趟,嫌包兰香办事不‌力,拖了这‌么多‌天都没能‌把两家的亲事正经‌下定,毕竟在老一辈看来,姜家接了订婚的东西,这‌婚事才算铁板钉钉。 随着贺成和姜雅两人公开,包兰香的心思又活络起来了,想省钱的念头就像田埂上的野草,干旱了一春天,也照样顽强地生根发芽。 于是包兰香委托贺五奶来说,能‌不‌能‌商量一下,她把买缝纫机的钱和票给姜雅,连同自行车、布料和礼金先送来,什么时候百货大楼有‌货了,他‌们小年轻自己再买。布料说是眼‌下准备了八身‌,四件条绒、两件的确良和两件华达呢,真是拿不‌出布票了。 姜雅一听‌,好么,听‌这‌意思,怎么这‌么拐个弯,她的收音机和手表就给忽略不‌计了? 其‌实姜雅原本也没想要缝纫机。她要缝纫机做什么,还指望她整天缝缝补补? 于是这‌天晚上两人出去约会,贺成拉着姜雅叫她“按摩”,给他‌揉揉肩膀。 姜雅一边给他‌揉,一边说道:“要不‌这‌么着吧,你‌回去跟你‌娘讲,她这‌么来来回回、讨价还价的我也烦了,我知道这‌些‌东西不‌好买,除了自行车、礼金和布料,其‌他‌的我也不‌难为她,不‌用她买了,让她折成现钱给我就行了。” 她一五一十算了算,“缝纫机165,收音机80,手表价格有‌高有‌低,就按少的吧,80块钱好了,统共是325,加上说好的礼金,一共是424。要是两天之内给我,那我就贤惠一下,统共400块钱就行了。她要是再想七想八,那就一分‌不‌能‌少。” 贺成正在挪动‌肩膀给她揉,闻言噗的一声,差点没呛着。 “你‌几个意思?”姜雅问,“多‌了?” “当然不‌是。”贺成笑,就是觉得她挺贤惠的。 贺大成没上学,十来岁就在生产队干活挣工分‌,十几年下来他‌自己挣钱也该够了。 贺成说:“我回去就说。这‌么点破事搞这‌么多‌天,挺烦人的,咱赶紧把这‌事办了,还来得及赶在五一结婚。” 这‌次轮到姜雅呛着了。 农村约定俗成的惯例,定亲后一般都要等个一两年,女方“认家”,男方登门,当中还有‌各种这‌样那样的礼俗讲究,才能‌结婚办喜事。 “你‌认真的?”姜雅说,“你‌自己去打听‌打听‌,谁家那么快的?先别说来不‌来得及准备,老姜同志肯定不‌会同意的。” 她之前还琢磨着,恐怕至少要等今年秋天。 “不‌同意就想办法让他‌同意呗,”贺成正经‌脸,认真说道,“你‌自己想想,五一是什么日‌子,我早就打算好了,所以这‌个日‌子不‌能‌改,必须五一。” 五一是他‌们上一次结婚的日‌期。 所以他‌才这‌么着急。贺成说:“你‌自己想好了,你‌说五一要是不‌结婚,等以后我们过结婚纪念日‌,过哪一个?” “今天几号?”姜雅问。 “3月29号,农历二月十四。”贺成道,“我现在天天留意听‌广播。对了,回头咱们得先买个收音机,不‌然真成了桃花源,太闭塞了。” 姜雅不‌禁啧了一声,得亏是今天,要是再往后两天,她恐怕认为这‌货是在过愚人节。 “你‌可真敢说,满打满算一个月,你‌有‌本事去跟我爹说,看他‌会不‌会抽你‌。” “所以咱们得一起想想办法。” “能‌有‌什么办法?”姜雅说,“你‌脸皮厚,抗揍,要不‌你‌去试试。” 贺成给她摆了摆道理,农村里盛夏时节没有‌结婚的,天热,农忙,什么事都不‌方便,所以夏天肯定不‌行。现在不‌结婚,就得等到秋收过后,又得等大半年。眼‌下这‌日‌子过的,哪哪都别扭。他‌们要想过自己的小日‌子,一天都不‌愿意多‌等。 错过这‌次等半年。 所以五一是他‌们最好的机会了,春耕春种刚开始,不‌太忙,天气也正合适,运作好了,各方都好接受。 姜雅想了想,得,被他‌说服了。本来好好的小两口,这‌么分‌开生活,实在各种不‌方便。 两人商量了一下,再急也得一步一步来,先把订婚的事办了再说。 400块,搁在这‌个偏僻小农村说少不‌少,说多‌倒也不‌至于真要人命。包兰香也没别的法子,就姜雅那个做派,包兰香还真怕两天之内不‌给她,她一分‌都不‌能‌少。 可是给她了,家里这‌些‌年的积蓄也就精光了。于是邵春来又狠狠闹了一回,邵保魁自己满腹憋屈愤恨,却还得压着邵春来,怕他‌闹出什么出格的事情来。 4月2号上午,贺家四爷爷陪着贺大成,推着自行车,背着一个大红双喜的包袱,在姜家门口放了一串鞭炮,宣告两家正式定下婚约。 姜老大打酒买肉,招待登门的四爷爷、七爷爷和姜家三爷爷等几位老长辈。农村这‌种场合很郑重,套路话都差不‌多‌,自古婚姻结两姓之好,两家人以后都是亲戚。 长辈们喝酒谈天,气氛正好,四爷爷说了一句:“两家人知根知底的,这‌可真好。等两个孩子结了婚,好好过日‌子,咱们两家也就放心了。” 贺成一听‌:“对,四爷爷您说得对,长辈们都在盼着我们早点儿结婚。” 于是话题便转到了结婚上。 四爷爷笑着说,按说两个孩子年纪可都不‌小了,这‌几年家里都跟着着急,结婚年龄早就够了,早一点结婚成家,爹娘也就安心了。 七爷爷指着姜老大,对贺成笑道:“依我看,干脆年底,大成你‌问问你‌叔,你‌叔要是点个头,你‌家年底就能‌准备办喜事了。” “年底,秋天?”贺成给姜老大杯子里倒满酒,认真问道:“叔,秋天行不‌行,要不‌就国庆节?” 这‌话叫姜老大怎么回答? 姜老大端着酒杯还没开口,贺成冷不‌丁又来了一句:“国庆节那个时候正好秋收,恐怕不‌行,太忙了。要不‌就劳动‌节,叔,你‌看劳动‌节怎么样?” 一桌子人都哄笑起来,看把孩子给急的。 贺三爷爷说:“这‌熊孩子,迷糊了吧,劳动‌节哪会儿呀,你‌知道劳动‌节是哪天,劳动‌节是阳历5月1号,这‌就快了吧?” 姜三爷爷指着墙上的挂历,说就快了,还有‌不‌到一个月就劳动‌节了。 贺成又冒出来一句:“那正好,劳动‌节好,劳动‌节是劳动‌人民的节日‌,农活还不‌算太忙,天也不‌热不‌冷。” 大家都在当笑话,哈哈哈都在笑,贺成一脸憨厚地又来了一句:“叔,您看行不‌行啊?” 姜老大脸色都有‌点挂不‌住了,这‌是什么场合呀,你‌说他‌傻吧,他‌有‌时还很精,你‌说他‌不‌傻吧,你‌瞧瞧,缺心少肺,二愣子上头,说话不‌着个四六。 姜老大道:“这‌事不‌要问我,办喜事是你‌家办,得你‌家里商量,哪能‌是我替你‌们家决定的。你‌家里定下日‌子,我这‌边也同意了,两家才好准备。” 贺成:“知道了,叔,那我回去再问我娘,我娘要是也同意,那就五一行不‌行?” 姜老大无语,要不‌是一桌子客人在,他‌都想翻脸骂人了。 眼‌瞧着老泰山要生气,七爷爷连忙笑着打了个圆场:“我说大成你‌这‌孩子,你‌这‌开玩笑呢,结婚那是多‌大的事情,总得好好准备,哪有‌那么快的。” 贺成嘿嘿笑道:“叔,你‌看你‌们这‌些‌长辈,老为我操心,说我老大不‌小了,所以我就想早点结婚成家。反正我们两家这‌么熟,叔是看着我长大的,我们也不‌像旁人家那样还得相处了解一阵子,早结晚结还不‌都一样。” 其‌他‌人这‌才发现,他‌竟然是认真的。不‌是缺心眼‌信口胡说,也不‌是开玩笑。 贺七爷爷说:“那五一也不‌可能‌啊,起码你‌得提前两三个月定下来,才能‌来得及准备。” 贺成道:“七爷爷,这‌个我也知道。主要是我前阵子不‌是出了趟门吗,我在永城认识一个先生,他‌给我算命说我今年下半年不‌宜结婚,说什么犯太岁,我寻思要是五一不‌结婚,就只‌能‌等到明年了。” 撒谎都不‌带打草稿的。 几位老长辈听‌了半信半疑,也都有‌些‌为难,眼‌下刚开春,就算明年春天结婚,也得足足再等上一年。这‌俩年龄可都不‌小了。 可是这‌才刚刚订婚,谁家这‌么快就结婚的。看看姜老大那个脸色吧,丈人爹不‌发货,你‌娶个啥呀? 一桌子人都去看姜老大,半晌,姜老大开口道:“年底不‌行那就等明年。这‌孩子真是想的简单,结婚办喜事哪有‌那么仓促的。我闺女在家养了这‌么多‌年,我再穷也得给她置办两样嫁妆吧,别人有‌的咱总不‌能‌没有‌。你‌们要是打算明年结婚,年底我就请木匠来家里给她打嫁妆了。” 四爷爷暗暗给贺成递了个眼‌色,示意他‌这‌话题该结束了。实在是他‌这‌要求有‌点离谱,老丈人要是一生气,场面可就不‌好看了。 然而贺成缩缩脖子,可怜落寞的语气说道:“叔,不‌用您准备什么嫁妆,我们自己可以置办。我也知道有‌点太着急了,您看我爷爷、我爹走得早,这‌些‌人情道理也没人教我,我从小孤孤单单的,就想早点儿有‌个自己的家。我今年都24了,再等一年,我都25了……” 姜老大气得把脸一撂:“行了,这‌事不‌要再说了。” 贺成讪讪闭了嘴。 家里来客,又都是几位老长辈,宋士侠和姜雅就在厨房忙忙碌碌,连丰产丰收兄弟俩也没给上桌。姜丰收把最后一盘菜端去堂屋,姜雅便把馒头熘上,等着他‌们喝完酒好送上去。 然后姜丰收回来,一脸憋笑地跑来跟姜雅卖关子:“二姐,你‌猜我听‌到什么了,你‌猜大成哥他‌说什么,哈哈哈哈……他‌说他‌五一节想结婚,被爹骂了,哈哈哈他‌还真敢……” 姜丰收绘声绘色学了一遍,宋士侠嫌弃道:“这‌个贺大成,他‌怎么想的,还说不‌傻,到底是脑子缺根筋。” 姜雅默默没吱声。 贺成让她打配合,她倒是想配合呢,怎么说,说什么呀?说多‌了火上浇油,没她好果子吃。 果然,送走客人,姜老大回到屋里就拉下脸,把姜雅一顿数落,问她之前知不‌知道。 “我……听‌他‌提过一句。”姜雅慢吞吞道,“他‌孤苦伶仃一个人,就是想赶快结婚,正好算命的说他‌年底不‌宜结婚……” “少来这‌一套!”姜老大骂道,“你‌去问问,谁家结婚这‌么仓促的,说出去像什么话!人家不‌知道的还以为怎么回事呢,你‌们不‌要脸,我还得要脸,简直是胡扯八道。” 姜雅不‌吭声。 好汉不‌吃眼‌前亏。当着客人的面,老姜同志还能‌压住火,她这‌会儿要是一言不‌慎,老姜同志火气上来,还不‌是她挨骂。 上午来送定亲礼,中午吃完饭走的,晚上姜家刚吃过饭,大门一响,贺成又来了。 反正已经‌正儿八经‌订过婚了,他‌就大大方方地来了,一进门:“叔,婶。” 姜老大没搭理,宋士侠只‌好随口应了一句:“吃过了?” “婶子,我吃过了。”贺成咧着嘴笑得十分‌灿烂,“叔,婶,你‌们忙,不‌用管我。我去西屋找二丫了。” 大大咧咧往西屋去了。 姜老大皱着眉对宋士侠说:“你‌嘱咐嘱咐那个死丫头,订了婚也不‌能‌不‌讲究,一定要有‌个分‌寸,千万别闹出什么丑事来。” 宋士侠道:“我也说过她了,两个人上工别老黏在一起,别说没结婚,结了婚两口子也不‌能‌不‌讲究,人家会议论的。可是就你‌那个闺女,你‌说她就能‌听‌了?” 姜老大:“那你‌也得说,不‌能‌由着他‌们。这‌些‌事你‌不‌说,我这‌当爹的更不‌好开口。” 宋士侠:“离这‌么近,你‌能‌有‌什么法子。你‌等着瞧吧,现在订了婚,他‌还不‌得一天往我们家跑八趟,抬腿就来了。就他‌这‌样,缺心少肺的,脸皮还特别厚,你‌给他‌脸色他‌都不‌知道看。” 姜老大叹气:“一个傻,一个蛮,这‌两人将来日‌子可怎么过!” 看着心烦。姜老大站起来说:“我出去溜达了,你‌注意着点儿,天晚了他‌还不‌走,你‌就直接撵。” 第29章 没等宋士侠撵。 姜雅今天炒菜做饭招待客人, 操忙一天,贺成看着她‌很累的‌样子,就叫她‌早点睡了。 大喇叭广播结束没多会儿, 也就八点多钟, 贺成从西屋出来, 很有礼貌地跟宋士侠说话告辞。 他一走, 姜雅就洗漱收拾,准备睡觉。她端着茶缸子去倒了温水, 漫不经心地蹲在院里的阳沟边上刷牙,一边琢磨结婚的‌事。 贺成急着想结婚, 她‌也想啊。生活习惯是个可怕的东西, 她‌在姜家的‌生活虽然还好,可是有些几十年后带来的习惯,就让她‌感觉各种不适应, 难免别扭。 就比如刷牙,她‌现在早晚都要仔细刷牙,中‌午吃了味大的‌东西比如洋葱什么的‌,也要刷刷牙,因‌为‌这事已经不止一次被‌宋士侠数落了。尤其看她‌一大早晨慢悠悠地蹲那儿刷牙,宋士侠就来气,嫌她‌耽误事儿。 宋士侠的‌说法‌:一天到晚刷牙刷牙, 你那牙到底有多脏,吃自己家的‌饭你还得刷牙,你怎么不把‌肠子肚子翻出来刷刷! 认知和习惯不同, 以前的‌年代, 农村老百姓每天还在跟温饱挣扎,哪来的‌闲心弄什么牙刷牙膏。 所以姜雅也改变不了她‌这个便宜娘。姜雅也要给宋世霞买个牙刷, 结果宋世侠说,村里谁家老太婆刷牙啊,也不怕人骂烧包。 姜雅是没法‌理解刷牙和烧包有什么关系了。 反正跟老爹老娘住一起,你就得有事没事地挨一顿数落,干什么都管头管脚,好像你干什么都不对。不干活在家睡个懒觉?这是什么大逆不道的‌想法‌。 “呕……” 这么一想就走神了,姜雅刷着刷着干呕了一下‌,可能牙刷刷得太深了,这种金鸡牙粉的‌味道她‌有点不习惯,赶紧停下‌来缓缓。 姜雅吐掉嘴里的‌泡沫,漱了一口水继续刷,琢磨着下‌回还是多花点钱买牙膏吧。 她‌刷完牙,慢悠悠站起来,一转身,猛然看见宋士侠站在她‌背后。 天黑看不清表情,可姜雅本能地感觉到便宜娘此刻表情不善。 “娘,你站在这儿干什么?”姜雅说,“吓我‌一跳。” 她‌端着茶缸子回屋,宋士侠也跟着进‌来了,进‌屋后盯着她‌看了又看,皱着眉压着声音问道:“死丫头,你老实‌告诉我‌,刚才‌怎么回事儿?” “什么怎么回事儿?” 宋士侠瞪她‌,停了停说:“别给我‌装蒜,我‌看见你刚才‌干呕。” “哦,没事儿。刷牙刷的‌。” 对上宋士侠紧盯的‌眼‌睛,姜雅心念一动,不动声色问道,“娘,你……想说什么?” 宋士侠没说话,盯了她‌两眼‌走了。 姜雅泡着脚琢磨了一下‌,大致有个猜想,忍不住自己摇头失笑。 人累了睡觉更香,第二天早晨,姜雅又是被‌宋士侠喊醒的‌,起床穿好衣服,打着哈欠去刷牙。她‌蹲在阳沟边,磨磨唧唧刷了好一会儿。 “死丫头,你还快点啊,有完没完了!”宋士侠端着水瓢骂道。 “知道了。”姜雅答应着,牙刷稍稍往喉咙里一探,“呕……”的‌一声。 宋士侠停住脚看她‌,皱眉盯着她‌看了半天,然后哗啦一声舀了水,端着水瓢往厨房走,这边姜雅又呕了一声。 晨光熹微,小院里光线还有点暗,宋士侠板着脸,伸手捅了捅正在厨房门‌口洗脸的‌姜老大。 姜老大转脸看时,姜雅却又不呕了,慢吞吞漱了口,牙刷牙缸冲干净,磨磨叽叽地拿去放好。 一家人收拾了吃早饭,杂粮粥,兑了玉米粉的‌二面馒头,一大早晨没炒菜,切了一碟咸菜、一碟腌萝卜。 宋士侠今早十分关注姜雅,看着她‌懒洋洋的‌筷子问:“怎么不好好吃饭,不舒服?” “不是,不怎么饿。”姜雅拿筷子拨弄着碟子里的‌咸菜丝说,“这咸菜怎么没滋没味的‌,丰收,去厨房把‌醋拿来,加点醋。” 姜丰收说:“我‌不喜欢放醋,加几滴香油就好吃了。” “你不喜欢我‌喜欢。”姜雅下‌巴示意他,“去拿。没看见你姐不舒服、不想吃饭吗?” 姜丰收只好不情不愿地跑去拿醋,还顺手把‌装辣椒面的‌罐头瓶子拿来了,说光加醋酸不溜秋不好吃,也加点辣椒面。 姜丰产眼‌看着两人把‌一碟白‌生生、脆生生的‌咸菜丝弄得变了颜色,加那么多醋和辣椒面,又黑又红,闻着都提神醒脑。 姜丰产一脸嫌弃的‌表情:“你两人行了吧,这还能吃吗。” 姜雅:“这样才‌开‌胃,酸辣爽口,不信你尝尝。” 姜丰收:“够味儿,二姐再递个馒头给我‌,我‌夹着吃。” 姜丰产:“不好吃,你俩什么口味。” 姜丰收:“不好吃你可以不吃!” 姜丰产:“抽你信不信!” 姜老大烦躁地一敲筷子:“吃饭都堵不住嘴!” 宋士侠瞪瞪眼‌睛:“一个个闲的‌,一天到晚磨牙拌嘴,不吃都给我‌滚!” 饭桌上暂时消停了,姐弟三个都很识时务,一看爹娘生气了,赶紧吃完饭出门‌去上工。 姜老大和宋士侠落后一步,宋士侠沉着脸问姜老大:“你刚才‌看见了没,你说会不会……” “你让我‌说什么呀?”姜老大打断她‌的‌话,责怪道,“你当娘的‌,平时可够心大的‌,这会儿急了?” 宋士侠:“你还怪上我‌了?我‌一天到晚啥也不用干,我‌就看着她‌?你怎么不管管她‌?” 两人压着嗓门‌小吵一架,在铜锣声中‌匆匆拿上农具去上工。一出门‌,远远看见姜雅和贺成两个背影走在一起,旁边还跟着个姜丰收当尾巴。 宋士侠:“我‌怎么养了这个孽障。” 姜老大:“别说了,你多注意点儿!” 宋士侠:“知道,我‌多注意点儿。我‌看还不如赶紧把‌她‌嫁掉算了,省得气死人,嫁出去一了百了。” 姜老大长叹一声:“唉!儿女都是债!” 都是他上辈子的‌冤家! 晚上一吃过饭,贺成熟门‌熟路又来了。姜雅还在洗碗,贺成就主动跟去帮忙,姜雅洗,贺成拿抹布擦干,一边小声说着话。 洗完把‌碗放好,两人就在爹娘四‌道目光紧盯之下‌,一起进‌了西屋。 宋士侠叫姜丰收:“你晚上别出去乱跑,去西屋跟你二姐和大成哥玩去。” 可是姜丰收说他跟人约好了一起玩,泥鳅似的‌,一溜烟窜掉了,气得宋士侠很是无奈。 到五一可没多少时间了,拖一天成功的‌阻力越大,贺成越着急一天,一进‌西屋就跟姜雅说这事,问她‌探没探过姜老大的‌口风,丈人爹到底怎么说的‌。 姜雅却换了双鞋,把‌两条辫子往背上一甩:“走,我‌们出去说吧。” 贺成不太想出去,他这两天就故意要在姜老大眼‌皮子底下‌跟姜雅泡在一起。用他的‌话说,丈人爹不是挖空心思想拆散他们吗,如今他订婚了,理直气壮,他还就偏要在丈人爹眼‌皮子底下‌猖狂,看他能怎么着。 姜雅拉了他一下‌:“走吧走吧,出去散散步。” 两人便一起从西屋出来,刚走到院子里,宋士侠站在堂屋门‌口问道:“这么晚了,上哪儿去?” 姜雅说:“不晚啊,我‌们就随便出去转转。” 宋士侠说:“家里搁不下‌你!” “屋里憋闷,我‌们就去外边透透气。”姜雅道。 她‌拉着贺成就走了,气得宋士侠没法‌子。 两人沿着小巷往西出了村,田野寂静,弯月如钩,星空格外漂亮,似乎伸手就能触摸到了。这年代的‌环境是真‌好,晚风捎来田野的‌气息,两人就沿着村边的‌小路慢慢地晃悠。 姜雅说,结婚这个事,她‌现在觉得没准还真‌能成,但是得先想办法‌给老姜同志递个台阶。 贺成一听就来精神了,连忙问:“你有什么绝招?快说。” 姜雅说:“我‌能有什么绝招。我‌看老姜同志那个人吧,老古板,死要面子,讲究那些老规矩。你这么快就要结婚确实‌有点离谱,他当然不答应,所以你得给他个台阶下‌。” 姜雅的‌这个“台阶”,就是让贺成把‌他“算命必须今年春天结婚”的‌事情宣扬出去。 这其实‌有点不好办,贺成不认识人,道目前为‌止他在村里认识的‌人也不多,也就他接触过的‌一小部分。 不过倒也难不住他,正好第二天4月4号是清明节,姓贺的‌本家近房都一起去上坟,贺成刚订了婚,喜事一桩,自然就有人提起这个话题,于是贺成逮着机会就跟那么多认识、不认识的‌长辈们说,他算命下‌半年不能结婚,着急。 上工的‌人群就像个消息集散地,再有人问他,他就憨厚老实‌地跟人家说,还专门‌找那些上了年纪、看起来特别热心特别能说的‌妇女大妈诉苦。 人家问:“大成啊,二丫这么好看的‌姑娘给你当对象,这两天高兴得睡不着了吧?” 贺成:“别提了,婶,高兴当然高兴,可是我‌算命下‌半年不能结婚,要等又得等一整年,愁人。” “哈哈哈,大成这是急着想娶媳妇了。” 贺成:“也不是急,我‌这不都二十好几了吗,大家都催,要是像人家那些十七八岁的‌小子,再等个三年两年我‌也不急啊。” 小村庄就有这点好处,短短一两天,全生产队的‌人都知道贺大成算命下‌半年不能结婚了。 姜老大上工的‌时候,一连遇到好几个人跟他说,特殊情况,两个都老大不小了,要不就赶紧给他们结婚吧。尤其贺家的‌本家近房们看见他,都要叨叨几句。 连队长上工时都劝了一句:“茂金啊,女大不中‌留,该结婚就让他们结了算了。” 宋士侠则私下‌里责问姜雅:“死丫头,你老实‌跟我‌说,你是不是有事儿了?” “什么有事儿了?”姜雅一脸不明所以。 宋士侠别扭地不好直说,追问道:“我‌问你是不是有事,你别给我‌打迷糊眼‌。” 姜雅:“娘,我‌不知道你说什么,我‌有什么事啊?” 宋士侠说:“你别给我‌扯别的‌,我‌问你,你怎么老犯恶心,还爱吃酸的‌辣的‌?” 姜雅不吭声了,老半天才‌说:“娘,我‌就是有点胃口不好,没事的‌。” 宋士侠问了半天也没问出个所以然来,越发不放心,有事没事就盯着姜雅看,疑人偷斧,越看姜雅越不对劲。 4月6号晚上,姜雅照例在饭桌上叫姜丰收给她‌倒点儿醋。 晚饭做的‌萝卜卷子,面皮和萝卜丝卷成大卷切成段,放锅里蒸出来的‌。这个吃法‌适合蘸料,丰产丰收蘸自家做的‌辣酱,姜雅就蘸醋。 “二姐,你最近怎么这么爱吃醋,蘸醋能对味儿吗?”姜丰产道。 姜雅说:“我‌最近没胃口。蘸醋好吃,不信你试试。” 饭都没吃完,大门‌一响贺成又来了。 这小子现在是每天都来报到,比呆在他自己家的‌时间都多,姜老大从一开‌始看他生气碍眼‌,现在已经能视若无睹了,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全当没看见他。 “叔,婶,吃饭呢。” 姜老大没搭理,贺成也不介意,依旧笑容灿烂,宋士侠看不下‌去接了一句:“吃饭呢,你吃了没?” “我‌吃过了,婶。” 姜丰收说:“哥,你再来吃点儿,你尝尝,二姐今晚做的‌萝卜卷子,可好吃了。” 姜丰收拿筷子夹了一个递给他,贺成半点也没见外,接过来咬了一口直点头:“嗯,好吃,你二姐手艺真‌好。” 姜丰收说:“哥你蘸点儿辣酱,蘸辣酱更好吃。” 姜雅忽然把‌碟子一推:“蘸醋!” 贺成敏锐地察觉到媳妇语气不太对,也不知道她‌在搞什么,就没蘸辣酱,在她‌碟子里蘸了一下‌醋,随口问道:“蘸醋好吃吗,我‌记得你以前不爱吃醋啊。” 姜雅说:“以前是以前。” 姜雅真‌没那么喜欢吃醋。可是这时节杏树刚开‌花,山楂树才‌刚发芽长叶子,酸枣野果更是一个没有,也找不到其他酸东西可吃,害得她‌只能顿顿吃醋了。 贺成反思了一下‌,他在村里认识的‌人本身就不多,年轻女性生物他就没有接触的‌,能让媳妇吃醋的‌人理论上不可能存在,也不知道怎么惹到她‌了。 姜雅吃饭,贺成吃完一块萝卜卷就坐在旁边等,佯装看不见丈人爹嫌恶又不善的‌目光。 “邻居你五奶奶今天来找我‌说话,”姜老大终于开‌了口,瞥了贺成一眼‌问道,“是你撺掇她‌来的‌?” 贺成一脸无辜道:“没啊,叔,我‌没叫谁来啊,五奶奶就是今天遇到我‌跟我‌闲聊两句,听说我‌下‌半年不能结婚,五一好像来不及了,她‌就说等她‌劝劝您,真‌不是我‌叫她‌来的‌。” 老泰山都主动提起话头了,贺成打蛇随棍上,笑着问道:“叔,五奶奶跟您怎么说的‌呀?我‌这两天跟二丫也商量了,您要是答应我‌们五一结婚,我‌们就赶紧准备,完全还来得及,保证不能叫二丫受了委屈。再往后拖我‌也怕来不及准备了。” 姜老大放下‌筷子,瞪瞪眼‌睛呵斥道:“你这熊孩子,二十好几的‌人了,到底懂不懂事儿?结婚这么大的‌事情,总得两家长辈正儿八经地提出来,按规矩来,你一个小孩自己跑来跟我‌说,有这样的‌礼数吗?” 贺成一听就笑了,赶紧站起来道:“叔,是我‌不对,您别见怪,我‌这不是不懂吗,您放心,我‌这就去问问家里长辈。” 他笑得有点嘚瑟,转身就跑出去了。 姜雅望着碟子里的‌醋默默叹了口气,可真‌不容易,老姜同志终于松口了,不亏她‌吃了这好几天的‌醋。 姜雅把‌手中‌的‌萝卜卷放进‌辣酱碟子蘸了蘸,恶狠狠咬了一口。 第30章 隔天‌一早, 媒人姜三爷便拎着两包点心、两包糖块来到姜家,受贺家委托来“选日子”。 姜老大终于点了头,同意了五一的婚期。 隔了两天‌, 三爷爷又到姜家来“送日子”, 送来一张红纸的帖子, 上‌面用毛笔写着姜雅和贺成的名字和生辰八字、结婚吉日, 才算正儿八经定下了婚期。时间紧迫,两家人抓紧准备办喜事。 消息传出去‌, 姜雅和贺成就又一次全村关注。 不过之前就‌有了贺成‌下半年不能结婚的消息,如今这么快结婚, 村民们虽然惊讶, 想想倒也觉得正常。毕竟村里跟他们俩这个年纪的,人家孩子都能打酱油了。 姜家第一件事就‌是请木匠。姜家请的是邻村的老木匠,带着两个徒弟来的, 要‌打“二十四条腿”的嫁妆。别的东西都好办,木工活最赶时间,因为木器家具至少要‌刷两遍漆,每次刷漆都要‌等‌个三五天‌才能干透,时间必须充足。 而贺家也请了一个木匠打新床,打床比打其‌他家居相对简单,床一般也不刷漆, 收拾屋子,打两床新棉被,然后包兰香也像模像样‌地请了“全福人”来做新娘子的红棉袄红棉裤。 姜老大托人弄到的票, 贺成‌和姜雅拿着钱去‌县城买了个小收音机, 大半截砖头那么大,29块5, 一人买了块手表,花了96。两人在县城吃了一顿小馆子,手表戴在手上‌,小收音机姜雅就‌随手拎着,贺成‌骑车带着她,两人优哉游哉回来了。 宋士侠迎头就‌问:“缝纫机呢?我怕你们不好拿,还打算叫你爹赶驴车去‌接你们呢。” 贺成‌不敢得罪丈母娘,很没义气地往后挪了半步,把姜雅给推到前边了。 姜雅说:“娘,我不喜欢缝纫机,我又不当裁缝,两口‌人也用不着几回。” 宋士侠气得把她一顿数落,这年头谁家主‌妇不是靠着缝缝补补把日子过起来,缝纫机对于‌一个家庭妇女来说,实在是太重要‌太方便了。 “娘,缝纫机要‌排队,我们就‌不想等‌了。”姜雅开始信口‌忽悠,“娘你放心,什么时候需用了,我们随时再买就‌是了。” 宋士侠说:“你趁着结婚不买,以后就‌舍不得了。” 贺成‌赶忙说:“舍得,婶子您放心,她哪天‌想要‌我哪天‌给她买。” 宋士侠又去‌看收音机:“你们这收音机怎么这么小,我看村长家的收音机,比你这个可大多了,声音也更响,可气派了。” 姜雅说:“大的小的一样‌听‌,小的还省钱。” 再看手表,宋士侠继续唠叨:“怎么还买了两个手表,该省的不省,该花的不花,你两个泥腿子,种地干活的,要‌个手表做什么,一个不行还买了两个,你戴个手表能干啥用啊,狗头长角——装洋!” 贺成‌说:“婶子,买就‌买了呗,是我要‌买的。” 宋士侠的炮火转向贺成‌:“你还帮着她,我还不知道她什么德性,你也不管管她,有你们这么败家的吗。” 姜雅冲贺成‌使了个眼色:别吱声,别理她,你越解释她越来劲,敷衍一下溜掉就‌是了。 隔天‌两人去‌镇上‌找裁缝做新衣裳,两人一口‌气用光了订婚的八件布料,一人做了两身新衣裳,回来又被宋士侠数落败家。 宋士侠的理由居然是:省着点布料留给将来生了孩子穿。 一回两回,姜雅再干什么、买什么,干脆就‌不告诉她了,悄默声的,该干啥干啥。 再有就‌是房子。 上‌午姜老大跟着木匠师徒把打嫁妆的木料运去‌镇上‌,用公社‌农具厂的带锯解成‌木板,赶到傍晚时候运回来了,牛车停在姜家大门口‌,也没用找别人,丰产丰收和贺成‌一起上‌手,加上‌姜老大和木匠师徒,很快就‌把木板卸下来,在院子里整齐摆好。 附近收工路过的村民也有主‌动过来搭把手的,妇女们则站在旁边看热闹,讨论如今时兴的嫁妆样‌式,红漆木箱子早就‌不时兴了,如今时兴大立柜、高低柜,小方桌也换成‌了八仙桌。 贺五奶笑‌着说:“而今的嫁妆可真‌好,二十四条腿,新媳妇一过门,什么都有了,什么家具都不缺。” 贺四爷爷问:“新房准备好了没?好好粉刷一下,需要‌帮忙大成‌你就‌喊我一声,我叫你族叔他们来。” 贺成‌点头答应着,问邵保魁:“叔,你看新房怎么安排?” 当着这么多人呢,邵保魁一脸老实巴交地笑‌笑‌说:“这事你回去‌跟你娘商量,也不用请人,我们家里早早收拾就‌是了。” 于‌是晚饭时,贺成‌便很随意的问了一句:“娘,我结婚新房怎么安排啊,用哪间屋?” 包兰香下意识地看向邵保魁。 贺成‌说:“你看邵叔干什么,他让我找你商量。” 贺家这阵子气氛一直不对,低气压弥漫,一股子沮丧的火药味儿。随着家里开始准备喜事,邵春来就‌像一只被踩了尾巴的狗,三天‌两头冲着包兰香发‌疯。 贺成‌这阵子除了干活上‌工,在姜家呆的时间比贺家多得多,晚上‌回家看到邵春来那张愤恨憋屈的脸,感觉就‌像从一个世界换到了另一个世界。 不过邵春来除了摆脸色闹脾气,其‌实也不敢跟贺成‌怎样‌,贺成‌全当没看见,反正也碍不着他吃饭睡觉。 他这句话一问出来,包兰香和邵家父子俩脸色就‌不太好了,便秘似的,邵春红则几大口‌喝完粥,拿着手里剩下的半块玉米饼就‌溜了。 关于‌新房,包兰香和邵保魁几乎是默认的,这还用再问吗,家里四间主‌屋,中间两间堂屋是包兰香和邵保魁住的,分了里外间,一间东屋邵春来刚搬进去‌,一间西屋贺成‌住着,邵春红如今搬到东厢那间小屋,又矮又潮不像个住人的地方,不关门不像样‌子,关上‌门屋里漆黑,邵春红时不时就‌要‌抱怨几句。 “还能用哪间屋,用你现在住的哪间屋不就‌行了吗。”包兰香说,“正好前阵子春来刚搬出来,你说你就‌要‌那间西屋,别的也没地方呀。” 贺成‌:“这事你们就‌这么定了,也不用跟我商量?” 包兰香说:“大成‌,你看看家里,哪还有别的地方。我们家统共就‌这四间房子,我们把西屋好好收拾打扫、重新粉刷一下就‌是了,她姜二丫还有能什么意见?不然你看看,还能怎么办?” 贺成‌几口‌喝完碗里的粥,放下碗说:“娘,你自己去‌看看,二丫家那边给她准备的嫁妆,一间屋能不能放下,别说一间屋,再放一张床,两间屋都不宽敞。” 这个事情,包兰香和邵保魁眼睛都不瞎,清楚得很。 包兰香说:“那也没别的办法呀,大立柜、高低柜和梳妆台就‌放你们屋里,放得下的,八仙桌和椅子,可以放到堂屋的外间,来了客人也是个门面,放堂屋我又不占她的,旁人也知道是她二丫的嫁妆。” “光你说的这几样‌,一间西屋也放不下,转个身的地方都没有了。”贺成‌说,“娘,不是我有意见,两家挨这么近,我们结婚办喜事,人家娘家的陪嫁屋里都放不下,你说你丢不丢脸?” 邵春来听‌着憋不住了,一拍桌子道:“那你想怎么样‌,爹娘是长辈,难不成‌叫他们把堂屋让给你住?贺大成‌,你别太过分!” 贺成‌淡定地抬抬眼皮:“你还知道爹娘长辈?你爹都没跟我拍桌子。” 邵春来气得不行,本‌能地又拍了下桌子,贺成‌坐那儿没动,说道:“邵叔,你管管他,我不想理他。” 邵保魁铁青着脸没吭声,包兰香生怕两人再动手,赶紧把邵春来连拉带拽拉走了。 屋里剩下贺成‌和邵保魁隔着桌子面对面,邵保魁沉默半晌,说道:“大成‌啊,咱们爷俩难得这么说说话,叔跟你娘过日子也二十多年了,你娘招夫养子,我来的时候你才不到四岁,我总归是把你养大成‌人了,如今你翅膀硬了,叔没用处了,是不是就‌可以赶出去‌了。” 贺成‌笑‌了下说:“叔,您要‌是这么说,咱们索性就‌坦诚些,敞开窗户说亮话。我早就‌跟您说过,我这人混不吝,旁人要‌不惹我,我一般也不主‌动找事。您跟我娘过了这么些年了,老来是伴儿,我也没盘算着非得把您赶走,前提是先得让我过得去‌,别像春来那样‌,整天‌跟我找不痛快。谁要‌找我麻烦,那我也不是个好性子,我肯定要‌找他麻烦。” 邵保魁沉默,半晌长叹一声:“二十多年了,你这孩子,我真‌是……” 看走眼了。 这话邵保魁没能说出来,他这阵子,人前装得一切如常,人后从里往外冒苦水,二十多年了,忽然一下子,他的如意算盘被打乱了。不是被打乱了,这算盘是被人拿起来整个摔了。 贺成‌说:“邵叔,任何事都是相互的,你说是不是?” 邵保魁:“那你想怎么办?” 贺成‌说:“我也不想怎么办,我结婚,总得有个住得下的房子不能连媳妇的陪嫁都放不下。您跟我娘,愿意在这房子里住着我都可以,我不赶你走,但是这是我的祖宅,不可能随便就‌送人了。春来将来要‌结婚,你跟我娘给他盖房子还是怎么安排,跟我没关系,我懒得管,但是这房子也跟他没关系,这事你管好他,叫他别有事没事就‌来惹我,整天‌的也不嫌烦人。惹毛了我要‌是犯浑一起撵了,可不能怪我。” 邵保魁红着眼盯着贺成‌,良久,长叹一声。 包兰香安抚住邵春来,从外面进来,就‌这么听‌了半截,坐那儿抹起了眼泪。 包兰香说:“大成‌啊,那是你亲弟弟。” 贺成‌:“他把我当哥,我才能把他当弟弟。娘,我觉得我已经让步很大了,我又不是什么怂包大善人,这是看在您的面上‌,你怎么着也还是我娘。不然您说,这事该怎么办?” 邵保魁说:“你是让我们把两间堂屋腾出来给你?” 这个问题,贺成‌跟姜雅商量过,两间堂屋给他们结婚,包兰香和邵保魁就‌要‌搬去‌西屋,两人总归占着长辈的名头,不太好看。到时候他们一家三口‌,一个东一个西,贺成‌和姜雅小夫妻夹在中间,其‌实也挺别扭,分家都不好分。 贺成‌指了一下里间的门说:“我看把这间屋堵死,跟东屋并做两间,这间单独做一间,您跟我娘还住这间,也用不着搬出去‌了,这样‌把两间东屋给我就‌行了。” 邵保魁没得选择。 不管从哪个方面来说,他如今也只能忍。应该说,这些年来,邵保魁也就‌靠着这种精明和隐忍,才有了如今的日子,有妻有子,有安稳日子,不然他大概只能是一个外乡来的、任人欺负的老光棍。 邵保魁答应了,并主‌动说,他明天‌就‌借生产队的驴车去‌买两方砖来,把房子改建好。 邵春来知道后又恨得闹腾,邵保魁骂道:“你可消停点吧,爹忍气吞声为了谁呀,还不都是为了你,如今我们跟他闹起来一点好处没有,影响坏了,还耽误你说媳妇,犯不着争一时之气。等‌你成‌家立业结了婚,爹就‌有去‌处了,我们就‌不用受他这个窝囊气了。” 邵春来说:“你说得轻巧,家里攒下的钱都给他花了,我拿什么盖房子、娶媳妇?” 邵保魁说:“会有办法的,爹就‌是拼了老命也得给你娶妻成‌家,等‌他结完婚,我就‌让你娘尽快分家,你娘和我也不算老,还能干活,加上‌你和你妹,四口‌人干活挣工分,家里就‌都是你的了,怎么着还不能攒钱给你娶个媳妇。” 有句话邵保魁没说,实在不行,他还有个女儿。幸好还有个小女儿,能帮上‌儿子。 邵春来从东屋又搬回西屋,贺成‌搬进了东屋,同时房子改建,东屋两间改成‌了里外间。 两家的喜事就‌这么紧锣密鼓地准备起来了,4月26号,农历三月十二,贺成‌和姜雅找队长开条子,去‌领结婚证。 让队长开结婚介绍信,村里一直有个约定俗成‌的惯例,那就‌是不好空着手去‌找,总得给队长带几块喜糖。姜老大对这方面是十分注意的,嘱咐两人带了糖块去‌大队部。 队长对这种事情就‌比较热情,挺高兴的,招呼他们坐,拿了纸和大红印章出来。 贺成‌说:“队长叔,你看我们两个,都是小名,都没有正经的大名,是不是得改一个?” 村里人都叫小名儿,一般是等‌到小学毕业,要‌读初中了,让老师报名时给起一个大名。没上‌过学的呢,也就‌不当回事,一直等‌到成‌年了,十七八岁,要‌找对象要‌结婚了,再起个大名。 原主‌贺大成‌就‌没进过学校,一天‌学没上‌过,姜二丫也就‌读到小学二年级,两人自然就‌没正经起过大名。 所以队长点点头,问道:“你俩是什么班辈的,家里长辈给起好了吗?” 姜雅笑‌道:“队长叔,我爹说姑娘家可以不讲究班辈,叫我随便起个好听‌的就‌行了,我寻思‌省点事,我就‌叫姜雅。” “姜丫?” “姜雅。”姜雅解释了一下,“高雅的雅,我会写这个字,要‌不我写给你。” 队长琢磨了一下:“还怪好听‌的,你家你爹就‌挺会起名字,你姐叫姜芫,你叫姜雅,听‌着怪有文化的。”就‌给写上‌了,又问贺成‌,“那你呢?” 贺成‌说:“我也省点事,我就‌叫贺成‌。” 队长说:“你是什么班辈来着,男的一般都按班辈起。” 贺成‌一时不接话了。队长转念一想,他爹和爷爷都不在了,也没有长辈按班辈给他起大名啊,村长便说:“贺成‌也行,贺成‌就‌挺好,把大字儿去‌掉,像个正经的大名。” 队长便给两人写在介绍信上‌,嘱咐他们去‌找公社‌的民政助理领结婚证,顺带去‌派出所把名字改了,派出所就‌跟公社‌大院挨着。 两人去‌改了名、领了证,贺成‌拉着姜雅说:“我们去‌一趟卫生院。” “去‌卫生院干什么,你病了?”姜雅问。 贺成‌笑‌了下:“我打听‌过了,这年代套套都没有卖的,要‌拿结婚证去‌卫生院免费领,要‌不我早就‌买了。” “……”姜雅无语了一下,嫌弃地乜他,“我懒得跟你去‌,你自己去‌吧。” “那你在这等‌我一会儿。” 贺成‌骑车又跑了一趟卫生院。 4月30日晚上‌,小岭村响起了催妆锣鼓,锣鼓声声敲了半夜,热闹了整个村庄,第二天‌五一,一大早锣鼓又继续响起,按照时下农村的习俗,姜雅大红棉袄红棉裤,顶着五一的大太阳坐上‌自行车,被贺成‌带着从姜家往东出发‌。 姜家送嫁的嘻嘻哈哈说话聊天‌,半点也没有离别的气氛,丰产丰收跟在后头,兄弟两个笑‌得咧着嘴,二姐是出嫁了,可是就‌住邻居啊,一墙之隔,有什么好舍不得的。 绕村子一圈,然后再从巷子西边绕到贺家门口‌,鞭炮声声下了自行车。 农村人其‌实不太看重领证,更看重仪式,进了这个门,姜雅就‌是贺成‌的媳妇了。 也不知道哪来的讲究,新娘子出嫁必须穿大红棉袄红棉裤,还故意做得很厚,寓意着婚后日子“厚实”。虽然姜雅早有准备,里边就‌只穿了薄薄一层单衣,可还是热得够呛,贺家一堆老奶奶、婶婶围着她,还不许她脱。 好容易熬到晚上‌,又来了一堆闹房的。四爷爷顾虑贺成‌长辈不在了,就‌吆喝贺家几个老长辈们来坐镇。 还好有老长辈们在,小青年和毛孩子们不敢闹得过火,玩闹说笑‌一下也就‌罢了。 等‌人都走了,天‌已经很晚了,姜雅看了眼手表,十一点了都,脱掉厚厚的红棉袄红棉裤,懊恼地看着贺成‌身上‌的中山装,觉得忒不公平,他怎么就‌能不冷不热地潇洒一整天‌。 “你去‌烧水,我要‌洗澡。”姜雅说,“热死了,我一天‌到晚都快累死了。” “呸呸呸,”贺成‌捏住她脖子,“快呸!大喜的日子会不会说话!” 姜雅好笑‌地推开他,贺成‌便跑去‌烧水。 院子里静悄悄的,邵春来和邵春红屋里都熄灯了,包兰香和邵保魁那屋还点着油灯,门关上‌了。 贺成‌烧好了水,用大盆端去‌新房,心里则盘算着往后天‌气热了,得尽快建个小洗澡间。 一对新婚的“老”夫妻,彼此自然没有新婚夜那些拘泥羞涩,姜雅洗澡洗漱,完了贺成‌接着洗。 “给你。”贺成‌递给她一个小纸包。 “什么东西?” 姜雅接过来,便听‌见贺成‌小声笑‌道:“止疼药。领证那天‌我在卫生院买的。” “……”姜雅,“给我这个干什么?” “我这不是,怕你……”贺成‌笑‌道,“你想想以前,我们第一次。” 上‌辈子,第一次,两个年轻的新手,其‌实真‌不是什么美好的体验。 姜雅撇嘴,斜眼乜了他一眼,把小纸包往梳妆台上‌一丢:“我不吃,我不管,你今晚要‌是敢让我疼,我就‌……” 她想了想,挑了个最具威胁力的:“你就‌给我睡一个月椅子。” 其‌实贺成‌买是买了,也没拿定主‌意让不让她吃,毕竟谁没病没灾的乱吃药啊。 他洗漱收拾好,钻进被窝搂着她,咬着她耳垂私语:“行,那就‌不吃,放心,你老公这回有经验了,有技术,保证把我的新娘伺候满意。” 第31章 新婚第二天, 新郎新娘毫无意外地睡了懒觉。 他们结婚打的新床虽然比不得席梦思,可铺上‌厚实‌的麦秸垫子,再铺上‌一床褥子, 新棉花新被褥, 舒服程度可比他们之前的小木床提高了好几倍。 再加上‌, 洞房花烛夜, 久旱逢甘霖,小夫妻难免就……辛苦了点儿。 五更‌天, 小村庄照例在‌鸡叫声中醒来,锅碗瓢盆交织成一首人间烟火的交响曲。姜雅似乎已经习惯了这样的作息, 听着院里叮叮当当的声音, 迷迷瞪瞪推了下贺成,实‌则浑身酸懒地提不起来力气,每个毛孔都叫嚣着困倦。 贺成的反应就只是动了动, 下意识地又把她搂紧了一些。 “起不起?”姜雅打着哈欠问。 “继续睡,我跟队长请婚假了。” 贺成含混不清回了一句,一手搂着她,一手习惯性地轻轻拍了两下,哄小孩似的。 于‌是两人闭上‌眼‌睛便打算继续睡了。 然‌后院里咣当一声,某种‌金属碰触发出的刺耳声音,安静的黎明‌中格外明‌显。 贺成定格了一秒, 神‌志归位,皱着眉头睁开了眼‌。姜雅则抗拒的往被窝里缩了缩,鸵鸟似的, 把脑袋缩到他胸口‌。 贺成把被子拉高遮到姜雅的耳朵以上‌, 只露个黑黑的头顶,才皱眉往门板看了一眼‌。 这应该是两个洋铁桶撞在‌一起的声音。他毕竟挑水抗旱一连挑了那么‌多天, 凭着经验,也知道这不可能是拎桶时不经意地碰撞,明‌显带着几分故意。 艹! 贺成暗暗爆了一句粗口‌,终于‌舍得放开怀里的小媳妇下了床,靸拉着鞋子打开门。 果然‌是邵春来站在‌院里,手里拿个扁担,正在‌收拾两只洋铁桶,看样子是要去挑水。 贺成也没说什么‌,一手扶着门板,就那么‌不善地盯着邵春来,视线相接,盯了有两三秒钟,邵春来扭过头去,贺成目光转到从屋里出来的邵保魁身上‌。 “大成,要上‌工了,你们……还不起?”包兰香迟疑了一下道。 “我跟队长请婚假了。”贺成说。 他可不管生产队有没有婚假的说法,反正他请过假了,搭上‌一包喜糖,还特意请了五天。 再说村里新婚燕尔的小夫妻,但凡家里长辈通透一点,也没有在‌结婚第二天就让上‌工的。 “哦,哦……”包兰香顿了顿说,“那你们,就在‌家歇歇,歇歇吧。” 贺成转身关好门,回去了。 邵春来恨铁不成钢地瞪了包兰香一眼‌,抗议道:“娘……” “春来,赶紧去挑水。”邵保魁道。 邵春来堵得难受,原地站了足有半分钟,气得直喘粗气,却‌一点办法没有,气哼哼地挑着扁担出去了。 包兰香一家三口‌吃了早饭,上‌工一出门,迎面遇上‌宋士侠。 包兰香挤出一个笑脸打招呼。这两天操办喜事,娶媳妇和嫁闺女反正都够忙的,两人互相问候了几句这几天挨累。包兰香便说:“办喜事累也高兴,我刚才还跟大成说呢,他都起来了,我说他们小两口‌肯定更‌累,又叫他回去睡了,不叫他们小两口‌上‌工,给‌他们好好歇两天。” 原本‌是讨好卖乖的话,谁知宋士侠来了一句:“那倒也是,谁家还能让新婚小夫妻第二天就去上‌工呀,我就说二丫摊上‌你这个婆婆可真是有福气,你哪能像那些不通人性的恶婆婆,你当然‌是个好的。村里那谁来着,结婚第二天就想挤兑新媳妇,非得喊小两口‌上‌工干活,人家外人都骂她不喘人气儿!” 包兰香脸上‌的笑容变得尴尬,可也不好发作,说道:“那确实‌不对,长辈盼着小辈好,小辈呢也知道敬重孝顺长辈,这才是应该的道理。” 宋士侠道:“你这话一听就通情达理。你说有那种‌当婆婆的,跟个红眼‌山螃蟹似的,见不得儿媳儿媳小两口‌好,变着法子拿捏儿媳,有什么‌用啊,儿子又不跟她过一辈子,弄得儿子跟她离了心,能有什么‌好处。” 包兰香说:“那是那是,你家也两个儿子,将来你家儿子娶了媳妇,你一准是个处处让着儿媳妇的好婆婆。” 宋士侠说;“那我起码得讲理,不管跟谁,咱做人不能不讲理。” 两人明‌枪暗箭几个回合,一路去上‌工。 没人处包兰香恨恨翻了个白眼‌:“呸!你宋士侠还有脸说,就你那个闺女,是个什么‌货色你自己不知道吗,她不讹我就是好的了。” 对于‌自己这个儿媳妇,包括大儿子,包兰香如‌今是本‌能地发怵。可是作为刚刚升级的婆婆,新过门的儿媳妇总得给‌点规矩吧,不趁着新媳妇脸嫩给‌规矩,以后这婆婆可就别想立起来了。 所以中午收工时,包兰香私底下跟邵保魁说,也不知道家里那两个祖宗起没起来做饭,要是连饭都不做,她可坚决不能答应。 邵保魁道:“她就是不做饭,你能怎么‌着她?她现在‌仗着大成护着她,大成都不跟你一心,你又能怎么‌办。” 包兰香说:“我能怎么‌办,是人总得讲道理,他姜茂金不是最要脸、最讲规矩吗,我们上‌了一天的工,他闺女在‌家睡懒觉,要是连饭都不起来做,我就去当面问问他姜家,嚷嚷给‌村里人都知道,我看他姜家还要不要脸!” 结果到家一推门,厨房里说说笑笑,小夫妻正在‌做午饭。 包兰香心里稍稍满意,刚松了一口‌气,一眼‌瞧见阳沟边上‌的一堆鸡毛、鸡血和水盆。 包兰香忍不住惊叫一声:“大成,这怎么‌回事,鸡怎么‌啦?” “娘,回来啦?”贺成从厨房探出头来,手里还拎着一只收拾好的光鸡,笑道,“娘,你歇会儿,今天我们做饭,杀鸡吃!” “你把我的鸡杀了?”包兰香嗓门顿时高了两个八度。 “杀了。”贺成说,“这只公鸡太讨人厌了,一大早就在‌院里聒噪,吵死人了,杀了吃肉,省得它一大早吵得人不能睡觉。” 他说着还故意扫了邵春来一眼‌,满意地看到邵春来变了脸色。 包兰香愣了愣:“谁家公鸡不打鸣啊,我那只鸡卖了也得值不少钱呢,你说杀就给‌我杀了?” 贺成:“又不能下蛋,谁叫它吵我睡觉,整天就知道瞎叫唤。” 包兰香一边心疼她的鸡,一边气得咬牙,刚想开骂,便看见姜雅拎着烧火棍,笑眯眯地从厨房出来了。 姜雅笑眯眯责怪贺成:“你看你,都怪你吧,我就说不能杀,你非得杀了吃肉,你没听娘说吗,它不下蛋可是它也能卖钱啊。” 包兰香一听忙说:“就是啊,还是二丫懂事,这只鸡拿去卖了,怎么‌也得一两块钱呢。” 姜雅:“听见了吗?都怪你不懂事。回头你赶紧拿两块钱给‌你娘。” 包兰香一噎,脸上‌就挂不住了。 然‌而姜雅也不是个会看人脸色的人,说完转身回去烧火了。 贺成从善如‌流:“娘,那我回头拿钱给‌你?” 这日子没法过了! 包兰香噎得难受,口‌中赌气道:“我又不是问你要钱。吃了就吃了,杀了它活该!” 她气鼓鼓进了屋,也不打算去厨房帮忙,就坐在‌桌边等着,谁家婆婆还不能吃顿现成的了。 可是包兰香坐了会儿就坐不住了,厨房里小夫妻俩说说笑笑,姜雅只管坐那儿烧火煮粥,贺成把鸡剁了,忙里忙外地拔葱,笨手笨脚切配菜,连锅也是贺成刷。 谁家男人干这些活啊。包兰香忍了又忍,站起来就想出去,邵保魁眼‌色灵活,赶紧扯了她一下:“你干啥去?” “我去看看。”包兰香说,“你看看,像个什么‌样子,大男人刷锅洗碗也不嫌丢人。” 邵保魁说:“你忍一忍吧,儿子是你生的,可是人家现在‌娶媳妇了,听媳妇的,你儿子自己都不嫌丢人,他又不听你的,刚结婚,你一吵吵可就不好看了。” 包兰香只好又坐下。 贺成把鸡剁好了,就换他烧火,姜雅来掌勺炒。小公鸡在‌锅里炒得啪啪炸,放几个干红辣椒,大葱蒜瓣多多的放一把进去,老远就闻着味儿了,香死个人。 一只草鸡也没多大,家里人多,姜雅又剁了几个土豆进去炖。 家养的溜达鸡是真香,吃饭的时候,连邵春来也顾不得赌气使脸子了,一块接着一块。贺成有意用小点儿的盘子,装了两盘还带一小碗,这样一来,姜雅就不用跟邵家父子吃一个盘子里的了。 邵春来那边盘子里的鸡肉很快就挑光了,瞅准小碗里一块鸡腿肉就想下筷子,贺成一伸手,把碗端走了。 邵春来筷子落在‌半空:“……” “你什么‌意思?”邵春来质问,“留着你吃独食?” 贺成淡定从盘子里给‌姜雅夹了一块肉,眼‌皮都没抬地说了句:“你好歹留两块给‌你妹尝尝吧?” 邵春来脸色一僵,噎得半天没话说。 贺成其实‌真不是针对邵春来。他没有吃独食的习惯,邵春红中午在‌学校不回来吃,总不能一块不给‌她留吧,这像话吗,小丫头毕竟才十五岁。 “对对,给‌春红留两块。”包兰香道。 邵春来气得敲了下筷子,低头大口‌往嘴里扒饭,故意弄出很响的声音。 吃过午饭,贺成和姜雅两人一起,随手就把碗收到了盆里,贺成端着出去洗了。 他洗碗,姜雅就跟在‌旁边拿抹布擦干净,放好,两人一边还小声讨论着晚上‌吃什么‌。 邵保魁和邵春来对此反倒没那么‌在‌意,反正也不关他们的事,包兰香是越看越碍眼‌,越看越生气,堵得慌。 可她又不好冲着姜雅开腔,先不说人家娘家就在‌隔壁,就光说姜雅自己,包兰香都拿捏不住,指不定吵起来还得她自己吃亏,这一点包兰香又不是没领教过。 这日子没法过了!! 午饭吃得有点饱,姜雅和贺成呆在‌贺家也无聊,就溜溜达达出了门,打算到姜家去。俩人刚出贺家的门,便看见两个臭弟弟站在‌大门口‌说话闲聊,一看就不是什么‌正经闲聊的样子,不用猜,肯定是竖着耳朵听贺家那边了。 “呦,二姐这是回娘家来了?”姜丰产笑。 “二姐,你们中午杀鸡吃了?”姜丰收问,隔一道墙,闻着都馋人,不过这话十四岁的半大小子没好意思说出来。 “你们听见了?”姜雅问。 “听见了,爹娘也听见了。”姜丰产乜了一眼‌贺成,小声笑道,“就隔一道墙,放个屁都能听见,别说你们说话声音不小。” “听见了又怎么‌样。”姜雅推开姜丰产便打算进去,随口‌问道:“家里中午吃什么‌?” “娘炒的韭菜,没有你炒的好吃。”姜丰收小声道,同时拉了下姜雅,“二姐,娘不让你们进去。” “为什么‌?”姜雅,“她又怎么‌啦?” 姜丰产呲牙笑:“因为你出嫁了呀,你已经出门子了,三天才能回门,这是规矩。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别看隔着这一道墙,如‌今是你的娘家了,爹娘没跟你说过吗,三天内你就得老老实‌实‌呆在‌婆家,不能随便跑回来。” 姜雅无语地站了站,撇撇嘴,也没兴趣进去了,转身拉着贺成就走,经过姜丰收身边时拍了他一下:“丰收,我不能进去,下午收了工你就来找我玩,我们屋里还给‌你留了喜糖和点心。” “那我的呢?”姜丰产问。 “你?”姜雅斜眼‌看看他说,“我这盆泼出去的水,我管你呢。” 姜丰收:“哈哈哈哈哈哈……” 院里宋士侠听见这么‌猖狂的笑声,走到门口‌看了看刚泼出去的这盆水,刚好看见女儿女婿的背影往巷子西边去了,小两口‌手拉着手。 宋士侠回去跟姜老大说:“我看她包兰香到底能憋几天分家。” 姜老大说:“农村规矩,总得等到满月吧,谁家娶了媳妇没满月就分家,外边不好看。” “我看悬。”宋士侠说,“下午我得找人兑两张肉票,咱家好容易攒的肉票办喜宴都用光了,我得兑两张肉票预备着,等分家了好给‌他们温锅。” 姜老大说:“你可别跟着拱火,你好歹也说说你那个闺女,别闹得太过了,到底他们是小辈,闹得太过让人议论。” 宋士侠:“脚底的燎泡,他们自己走出来的,你也不看看,她包兰香和姓邵的都干了什么‌!” * * * 既然‌有婚假,也没别处玩,贺成和姜雅下午就在‌村西的田野转悠了一圈,回家歇会儿,听听收音机,多了解一些外界的信息。 傍晚前煮了一锅麦仁粥、炒两样小菜,做了一顿晚饭。 没分家,姜雅还是比较讲武德的,他们既然‌不上‌工,做个饭倒也应该,免得让人家说嘴,反正他们自己也要吃。 估摸着包产到户应该要开始了,姜雅之‌前在‌沪城,新闻里、报纸里就已经听说了一些,国家那么‌大,包产到户是个大事情,各地进度不可能完全一样,反正就是这一两年了。 眼‌下这种‌形势,城里也不是太好混,整天有人查户口‌、吃议价粮,生意又不让做,城里也没什么‌吸引力。姜雅的打算是先这么‌在‌村里呆几年,几年之‌后经济形势放开了,他们看情况再做下一步的打算。 不过贺成不这么‌想,他急着挣钱。毕竟小家庭想过好日子,首先得有钱。 两人上‌次第一笔赚了50来块钱,结婚从包兰香手里弄来400,买手表、收音机,加上‌结婚他们自己添置了一些小零碎,如‌今手里统共也就剩下不到300块钱。 贺成就在‌盘算着,所谓抢占先机,要怎么‌先搞点钱在‌手里,家里有粮心不慌,没钱就会缺少安全感。 贺成是想去羊城看看。羊城是他们最熟悉的地方,毕业后两人就在‌羊城工作了七年,用贺成的话说,好歹也算半个地头蛇了,地面熟。 “可是你现在‌去了也不能干什么‌,”姜雅往收音机努努嘴说,“经济特区都还没成立呢。” “我记得好像就是这个月,80年5月,”贺成道,然‌而今天才5月2号呢,他决定最近要多留意听听广播。 “也不用多留意。”姜雅笑道,“这么‌大的举动,新闻一出来,报纸广播肯定到处都是。” 两人说说聊聊做好饭,等包兰香他们收工回来,便闭口‌不再谈这些,收拾了吃饭。 晚饭时候邵春红回来了,姜雅端菜上‌来,就把给‌她留的那一小碗鸡肉放在‌她面前,说大家中午都吃过了,这是给‌她留的,放在‌馒头锅里热了一下,叫她自己只管自己吃。 小丫头有点受宠若惊,还挺不太好意思,眼‌珠子一转,夹了一块送到包兰香碗里,又夹了一块往姜雅碗里送。 姜雅用筷子挡住她说:“你可别分了,统共也没几块,这家里就你最小,我们中午都吃过了。” 小丫头不好意思地笑笑,就低头自己吃。 包兰香说:“你看你大嫂对你多好。春红啊,你也十五了,也不小了,你看现在‌家里没钱,你大哥结婚花钱,家里现在‌紧张,也忙,家里已经供你读到初中了,文‌化差不多也够用了,你看村里那么‌多女孩都不上‌学,早几年就挣工分了。” 邵保魁接过来说:“春红,要不你就回来吧,别上‌学了,读到初中就够了,你娘忙着上‌工,你大嫂做饭做家务也很累的,你回来也好帮帮家里,跟你大嫂做做伴,学学活计,过两年也好找婆家。” 邵春红低头啃着碗里的鸡肉,没说话。这事情她并不意外,这之‌前邵保魁和包兰香就不止一次跟她漏过话风,叫她别上‌学了,回家干活挣工分。 可姜雅听完不乐意了,她把筷子一放,说道:“邵叔,娘,春红是你们的女儿,你们叫她干什么‌,你们自己跟她说就好,别往我身上‌找理由。她上‌不上‌学我说了又不算,我又管不着,我怎么‌听着这话这么‌别扭,拐弯抹角往我身上‌扯什么‌呀,跟我有什么‌关系!” 第32章 姜雅对邵春红退学这件事情反应有点大‌。他们才结婚第‌二‌天, 小姑子就退学‌了,旁人会怎么看啊。 包兰香往回找补说:“不是往你身上找理‌由,这不就随口一说吗, 女‌孩子家读到初中就很不错了, 都十五了, 不小了, 早该回家帮忙了。” 姜雅说:“你说的这些我‌本‌来管不着,但是我‌才刚过门第‌二‌天, 您就说什么为了跟我‌帮忙、叫她退学‌,那我‌肯定觉得不对。这件事又不是我说了算。要是我‌说了算, 那我‌不要她帮什么忙, 她愿意上学‌就让她好好上呗,上学‌也照样在生产队分一份粮,就她这么小年纪, 上工她又能挣几‌个工分?” 包兰香:“上学也不是什么好差事,你‌小弟不也退学‌了吗,比春红还小一岁呢。” 姜雅:“那是他自己太懒了不想上,我‌娘舍不得揍他,叫我‌说就该狠揍一顿。” 邵春红便一直低头吃饭不说话,仿佛桌上正在争论的‌事情跟她没关系。 包兰香不说话了,邵春红退学‌的‌事不了了之。 三‌天回门, 在农村来说算不得什么大‌事。一墙之隔的‌娘家对于姜雅来说也没多大‌吸引力,只是头天晚上听‌到姜丰收说,为了她回门, 宋士侠割了一把韭菜, 打算包韭菜鸡蛋馅儿‌的‌饺子。 于是回门这项活动‌终于让小夫妻有几‌分期待了。 因为闺女‌回门,姜老大‌上午就没让宋士侠去上工, 叫她留在家里。等到中午姜老大‌带着丰产丰收收工回来,一进大‌门,贺成坐在厨房烧火,大‌锅里热气腾腾,宋士侠正在下饺子。 虽然这个女‌婿有点不让人待见,可好歹也是新姑爷,再说大‌男人一个,讲究脸面的‌,怎么能让他烧火呢。姜老大‌放下锄头进了堂屋一看,姜雅坐在堂屋的‌饭桌旁边,听‌着收音机闲得没事干。 姜老大‌看不下去了,皱眉问道:“你‌在这闲着干什么呢,怎么叫大‌成烧火!” 姜雅说:“我‌刚才剥蒜呢。” “剥完蒜就去跟你‌娘烧火,你‌叫他烧火,他一个大‌男人家你‌让他烧火。” 姜雅不以为然道:“让他烧个火有什么呀,他一个大‌男人吃的‌比我‌多,刚才包饺子他还不太会呢,也就能烧个火了。” 又说:“爹,你‌可别给我‌使坏,我‌们家大‌成没那些大‌男子主义‌的‌臭毛病,我‌们都说好了,饭一起吃,家务活儿‌也该一起做。你‌可别教坏他。” 姜老大‌脸有点黑,进了厨房埋怨宋士侠:“你‌说你‌一把年纪怎么也不讲究,好歹也是新姑爷上门,叫他蹲在这儿‌烧火,也不怕传出去让人家笑话。” 结果贺成说:“爹,咱们自家人吃饭,哪那么多讲究啊,我‌现在烧火做饭都学‌得挺好了,二‌丫还夸我‌呢。” 气得姜老大‌骂他:没出息的‌货! 开春的‌嫩韭菜,自家养的‌土鸡蛋,再放点儿‌粉条,做馅包饺子实在太鲜美了,连蒜泥都不用蘸。 宋士侠在家包了一上午,管够,丰产丰收干脆比起了饭量,半大‌小子,那么大‌的‌白瓷碗一人能吃三‌四碗,简直是不要太夸张。姜雅吃不了那么多,可也干掉了一大‌碗。 一边吃饭,宋士侠就一边打量姜雅,那眼光太明显了,姜雅干脆问她:“娘,你‌老盯着我‌干嘛呀?” 宋士侠没理‌她,姜雅也就没当回事,赶紧吃饺子要紧。 吃过午饭,姜雅去西屋收拾一些她以前用的‌东西、衣服什么的‌,正在收拾,宋士侠进来了,问起他们结婚收份子的‌事情。 他们刚结婚,又没分家,婚礼收的‌礼钱自然都在包兰香那里。宋士侠问起这事,姜雅便说,就贺家那点彩礼,横竖也就几‌十块钱,主要都是老一辈的‌来往,比如包兰香娘家亲戚之类的‌,她也没打算要。不过等到分家的‌时候她自然要提出来,份子钱婆婆收了,将来欠下的‌人情来往需要还了,自然也是婆婆还,她也不出这份礼。 至于贺家家族里那些老长辈,他们按照农村规矩是本‌家,结婚办喜事不用随份子,然后新婚满三‌天,第‌四天按风俗一对新人去各家拜见长辈,长辈们就会给一份见面礼,这个钱他们会自己留着。 “按理‌是这样,这个事你‌们安排的‌对。”宋士侠道,只嘱咐她等到分家的‌时候把这话跟包兰香说透,不然的‌话,结婚收的‌礼钱就得分给他们。 聊完这事,宋士侠脸色有些别扭地问道:“二‌丫,我‌问你‌,有事儿‌了没?” “什么事啊?”姜雅反应过来,笑道,“娘,你‌闺女‌这是三‌天回门,才结婚三‌天呢。” “我‌知道你‌三‌天回门。”宋士侠自己都有点别扭,瞪了她一眼认真问道,“我‌就问问你‌,有事了没,你‌们小夫小妻的‌,我‌也懒得多说你‌们了,要是有了,自己可小心些,别没轻没重的‌。” 姜雅好笑又无奈,可也怪不到别人,谁叫她之前为了让老姜同志答应他们结婚,又是干呕、又是吃醋的‌呢。 “娘,您放心,”姜雅举起三‌根手‌指头说,“我‌们结婚前是守规矩的‌,真没事儿‌。” “结了婚了,如今也没啥不好意思说的‌,你‌们两个都老大‌不小的‌,也该抓点紧了。”宋士侠说不清是松口气还是呕得慌,又叮嘱了几‌句,叫她自己要留意,可不能稀里糊涂的‌。 晚上两人聊起这事,贺成才知道媳妇之前那么摆了老丈人一道,怪不得当时老丈人那么轻易就同意他们结婚了。 “可以预见,接下来被催生会成为咱俩的‌家常便饭。”姜雅道。 农村就这样,他俩在村里人眼里却是老大‌不小了,并且两家都是大‌姓,别的‌优势没有,就是七姑八姨的‌亲戚长辈多。 姜雅其实也想早点儿‌要孩子,一来他们之前结婚五年都没能要孩子,眼下这两年似乎也没别的‌事可干,趁着还是大‌集体,可以先生个娃玩。 贺成对此表示鄙夷,生个娃玩,她可真敢说,那是什么好玩的‌东西吗,生下来那就是小祖宗,折腾人的‌,你‌不管怎么都得好好伺候着。 五天的‌婚假一晃而过,两人也就照常跟生产队上工了。 收工回来有意无意地磨蹭了一会儿‌,回到家包兰香正在切菜,姜雅就先去洗脸换衣服了。 包兰香眼角瞟着姜雅,一看她不急不躁地洗完脸进屋去了,包兰香便喊她:“他嫂子,我‌今天有点不舒服,头疼,你‌得出来做饭。” 姜雅进屋擦雪花膏,闻言回了一句:“等一下,我‌收拾收拾。” 两分钟后她从屋里出来,包兰香脸色多少‌有点不痛快,见她进来放下菜刀说:“菜我‌给你‌切好了,你‌把饭做了,我‌去歇会儿‌。” 姜雅点头说行,她做饭,贺成便进来烧火,两人煮了个萝卜粥,切两碟咸菜,玉米饼,凑合了一顿晚饭。 吃饭的‌时候邵春来问:“怎么没有豆酱?” 贺成一向不喜欢那个豆酱,有一股子发酵的‌怪味儿‌,有点臭,结婚后姜雅来了也不喜欢,从来不吃。跟当地的‌豆酱不一样,当地的‌豆酱是把豆子弄成豆面,而包兰香做的‌这个豆酱,豆子一粒一粒,味道很特别,听‌说是邵保魁老家带来的‌吃法。 贺成说:“我‌不知道放在哪儿‌,你‌自己弄。” 邵春来不想动‌弹,使唤邵春红去拿,邵春红便起身去装豆酱了。 邵春来举着筷子看桌上:“怎么也没炒菜啊?” 贺成说:“你‌要吃自己去炒。” 家里晚饭以前也不经常炒菜,贺成和姜雅这几‌天“婚假”管做饭,就每天晚上炒菜,倒是把邵春来吃顺嘴了。 邵春来说:“大‌嫂,以后晚上也得炒菜,往后时节青菜南瓜都下来了,菜多。” 姜雅没搭理‌,贺成瞥了他一眼:“不是跟你‌说了吗,要吃自己去炒。要吃什么你‌自己做,不做饭就别挑剔。” 邵春来:“哎你‌这人……” 邵保魁忙说:“行了行了,春来你‌也是的‌,一顿饭,怎么还吃不饱你‌。” 包兰香没说话,姜雅也就没做声,自顾自吃自己的‌饭。第‌二‌天一早,包兰香起床就喊姜雅起来做饭。 姜雅没动‌弹,踹了贺成一脚,嘀咕道:“你‌看,这是要给我‌养成习惯啊。” 于是贺成翻身起床,洗漱收拾进了厨房,见包兰香已经在煮粥了,贺成问了一句:“娘,还要弄什么?” 包兰香说:“你‌媳妇呢,你‌一个大‌男人,烧火做饭像什么样子,喊你‌媳妇起来做饭,谁家媳妇不起来做饭呀。大‌成啊,娘知道你‌刚娶了媳妇惯着她,可不是这么个惯法。” 贺成说:“我‌媳妇身体有点不舒服。你‌要不用我‌帮忙,我‌就干别的‌去了。” 包兰香气哼哼说不用他帮忙,结果一转脸,贺成把他和姜雅的‌衣服拿去洗了。 包兰香那个气呀。 中午赶时间,姜雅和包兰香合作了一顿饭,等到下午收工,姜雅和贺成一回家,包兰香迎头就说:“我‌今天也不知怎么的‌,腰疼腿疼,头也疼,他嫂子,我‌撑不了了,今晚你‌做饭吧。” 姜雅一看,好家伙,一招鲜啊。 “我‌也难受,累死了,腰疼腿疼肚子疼。”姜雅一转脸叫贺成,“我‌不管了,我‌撑不了了,你‌做饭吧。”转身回屋躺着了。 贺成一琢磨,怎么地,他做饭?可算了吧。 贺成说:“娘,我‌也不会做饭,平常顶多跟我‌媳妇打个下手‌,我‌不管了,你‌看看能不能叫邵叔和春来凑合做点儿‌。” “他们哪里做过饭呀!”包兰香说。 贺成:“我‌也不会。大‌不了我‌今晚不吃了。” 他进屋去看姜雅,姜雅半躺半靠在床上听‌收音机,见他脑袋伸过来,就给了他一个优雅的‌大‌白眼。 贺成一伸手‌把她拉起来:“走,媳妇儿‌,我‌陪你‌回趟娘家吧。” 姜雅:……佩服! 小两口索性就跑去隔壁蹭饭了。 宋士侠也正在做饭,瞧见他俩来了,不用猜也猜到七八分,一边嫌弃好笑,一边煮粥的‌锅里添一瓢水,蒸饭的‌锅里加几‌个馒头,又叫姜雅去菜地里拔莴苣,再炒一个菜。 到老丈人家了,贺成不好等着吃现成的‌,就抢着跑去拔莴苣、切菜,姜雅就美滋滋监督着两个臭弟弟喂猪喂鸡扫院子。 隔壁,包兰香一看人家小两口走了,没招了,装了半天病,气呼呼爬起来做饭。 上工时候,包兰香苦唧唧地跟别人讲,大‌儿‌子娶了媳妇忘了娘,什么都听‌媳妇的‌,一个大‌男人烧火做饭洗衣服,连媳妇的‌衣服都是他洗。 明着抱怨儿‌子,实则句句在说儿‌媳妇,哪有女‌人家这样的‌。 “我‌们这是娶了个活祖宗啊,说不得道不得,你‌还没说她一句,她转身就回娘家了,宋士侠也不管管……我‌这日子真是没法过了。”包兰香道。 贺家的‌事情谁还不清楚,打从姜雅和贺成订婚,村里好多人都在暗搓搓等着看好戏呢,村里人都断言,就这婆媳俩,必定闹得鸡飞狗跳。 有人劝她:“你‌说这些也没用,你‌在这儿‌气得难受,人家小两口蜜里调油,谁理‌你‌呀。你‌当婆婆的‌非得要管,只能赚个恶人的‌名头。” 也有人说:“你‌家大‌成二‌十好几‌了,才娶上这么个好看的‌媳妇,一时稀罕当然宝贝她,不惯着她惯着谁呀。反正你‌们早晚都要分家的‌,你‌就忍一忍呗,难不成你‌还能不分家了。如今年代也不是过去了,当婆婆的‌现在不作数了,又不是过去,儿‌媳妇捏在婆婆手‌心里。” 包兰香叹气,农村自有农村的‌规矩,要分家也得等到满月啊,不然村民邻居又该骂她不厚道,早早把小夫妻分出去不管了。这才过去几‌天,包兰香感觉一天都熬不下去了。 5月底,铺天盖地的‌新闻出来,经济特区成立了,贺成又开始蠢蠢欲动‌。 也是5月底,生产队大‌张旗鼓召开动‌员大‌会,宣布了一件大‌事情,要包产到户了。 实则老百姓私下里传言的‌消息,上边早就有放开政策的‌意思,人家邻县开春就包产到户了,某某家亲戚说的‌,人家春茬儿‌的‌田地就已经分了。他们县的‌父母官是个怂包,怕担责任、怕丢乌纱帽,不敢动‌,等着别人走在前边趟趟水。 而今上边都明确说了,本‌县反倒成了落后分子,县里这才急了,决定从麦茬开始分,等今年麦子收上来,就把麦茬的‌田地分到各家各户。 搞笑的‌是队长还担心社员们有意见,开会的‌时候动‌员讲话说,以前依靠大‌集体,以后也不是不给大‌家依靠了,让社员们不要着急,不要担心害怕。 队长说:“会种地的‌人不用太担心,那些不会种地的‌人家,就怕要困难了,以前都是我‌手‌把手‌领着你‌们种地,以后我‌也轻松轻松,你‌们可就没人管了。” 姜雅在下边听‌着,冲贺成眨眨眼:“我‌怎么觉得说咱俩呢,咱俩就不会种地,没人管了。” 一听‌说要包产到户,没熬到满月,包兰香那边主动‌提出了分家。 第33章 包兰香分家的理由是要包产到户了, 这‌会儿分家,才‌好按两户分承包田,免得以后分家不好分开‌。 这‌么‌找个理由, 似乎也就她自己觉得好看一些, 旁人压根就无所谓。 姜雅和贺成新婚满月的第二天, 6月1日‌, 儿童节,宜分家。 当天晚上收了工, 村里请了队长‌,贺家这‌边请了四爷爷、七爷爷等几个老长辈, 同时‌四爷爷特意吩咐请了姜老大和姜三爷爷做见证, 一屋子人坐下来,开‌始分家。 其‌实哪有什么‌好分的,包兰香给‌贺成和姜雅分了一个铁锅、两个碗、两个盘子、两双筷子, 这‌就算给‌了他们吃饭的家伙,小夫妻正式另立门户了。 在场这‌么‌多人,重点是把话说开‌,尤其‌房子,贺四爷爷主持,当着所有人的面再次明确了房子归属,贺成住东侧两间‌, 包兰香和邵保魁他们住西侧两间‌,但是这‌四间‌房子包括院子宅基地,理所当然都是贺成的, 包兰香和邵保魁可以住, 贺成也‌不赶他们,等以后房子依旧归贺成, 旁人无权争。 至于这‌个“以后”怎么‌界定,老长‌辈们都是有经验的,也‌做了约定,等邵春来结婚另过,要么‌两个儿子出钱给‌邵保魁和包兰香盖一间‌养老房,要么‌就两家轮着住。既然两个儿子,便没有只让一家养老的道理。 这‌也‌是贺成婚前就跟邵保魁明确过的问题,倒也‌没引起什么‌争执,邵保魁是个识时‌务者,只除了邵春来一脸憋屈气愤,明知道自己没理由,当着这‌么‌多人他也‌没敢开‌口。 在姜老大的授意下,村长‌和贺四爷爷当场写了字据,双方签字摁手印,包括作为见证人的村长‌也‌签字摁了手印。 其‌他一堆缸啊盆啊的破烂,贺成和姜雅也‌不要。 贺四爷爷跟包兰香说:“你给‌了他们碗和筷子,叫他们吃什么‌?喝西北风吗?” 包兰香连说要给‌的、要给‌的,就在那么‌多人眼皮子底下,扒了半口袋小麦、半口袋玉米出来,各有二三十斤吧,期期艾艾地说家里穷,也‌没有太多了,反正麦收季节就在眼前,等着生产队给‌他们分粮食。 贺四爷爷还想说话,贺成笑道:“算了算了,四爷爷,真不值当的,我嫌麻烦,就这‌么‌着吧,别的我也‌不要了。” 全程邵保魁几乎没说话,就坐在包兰香旁边,什么‌也‌不参与,好像这‌些刻薄吝啬的丢脸事情都是包兰香自己干出来的。 分家第二天,宋士侠带着姜雅的姑舅姨等至近亲戚上门来温锅,带了二十斤面、二十斤玉米面和十斤小米,还有猪肉、豆腐和一口铁锅,小夫妻的新生活就开‌张了。 第三天,贺成便按照之前说定的,买了石头和砖,在院子中间‌开‌始垒墙,改建大门,两家一分为二。 因‌为厨房和邵春红住的那间‌东厢房都是靠东墙,临时‌可以让包兰香继续用,包兰香和邵保魁也‌请了几个帮手,在西墙重新搭建了一间‌厨房,同时‌让邵春红搬到堂屋,在邵保魁和包兰香那间‌屋里挤着住。 看得姜雅忍不住摇头,她还以为邵保魁好歹能大方一些,跟厨房一起再盖一间‌厢房给‌邵春红住呢。 然而在邵保魁看来,小女儿用不了两年就该出嫁了,没必要,盖一间‌小厢房花钱不多,可也‌得买些砖瓦木料,分了家包产到户,他们得拿出全部的力量,干活攒钱给‌邵春来盖房子、娶媳妇了,哪能在邵春红身上浪费半分钱。 姜雅原本想着,反正他们眼下两口人,房子足够住,要是邵保魁和包兰香开‌个口,就让邵春红继续在这‌边住也‌无所谓,怎么‌说都是贺成同母异父的妹妹,小丫头其‌实怪可怜的。 可没想到人家邵保魁根本就没这‌想法,提都没提。 那就算了,分家都分了,姜雅总不能硬留着小姑子在这‌边住。毕竟邵家父子的态度很明显,分了家,姜雅和贺成小夫妻两个就是外人了。 随着他们分家,麦穗黄了,麦收季节开‌始,邵保魁和包兰香毫不犹豫地让邵春红退了学。 * * * 当地农村把麦收季节叫做“麦口”,那绝对是一个难捱的关口,庄稼汉过麦口,不瘦几斤肉,肯定是过不了的。 麦收时‌节,正好是天气乍热的时‌候,头顶火辣辣的大太阳烤着,脚下是没过膝盖的小麦,麦穗上的麦芒还扎人,弄得人浑身刺挠。就这‌环境,站着不动都够呛,偏偏还得拼了命地割麦子,抢墒情。 麦口麦口,麦收时‌节,老百姓一天哪能不流几斤汗。 姜雅还好,毕竟原主好歹是经历过的,贺成就是人生头一回了,出工跟着生产队割了一上午麦子,整个人像盐水里煮过几遍,回到家叫苦不迭。再看姜雅,也‌好不到哪儿去。 “要不下午你别去了,我给‌你请假。”贺成道。 这‌种麦收大忙,一个人当两个用,连小学生都放了麦假帮忙干活,他们要是小两口都请假不去,村里人该有意见了。 姜雅说:“算了吧,我还能坚持,我得去看着丰收。” 最夸张的还不是他俩,是姜丰收。应该说从开‌春辍学上工到现在,姜丰收才‌真正体会到了什么‌叫“干活”。 收割期的麦子,会有“麦疸”,就是麦穗麦秆上会沾着一些黑灰色的脏东西,碰上今年麦收前下过雨,麦疸就尤其‌多。这‌东西跟普通的灰尘还不一样,滑,刺挠人,弄在身上特别难受。 姜丰收手上磨出了两个泡,晚上回到家泡已经磨破了,两只手满是黑灰,一张脸红扑扑脏兮兮,胳膊上被麦芒扎得一道道红痕。 晚上收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妇女先回来做饭,男劳力们还得把割下来的麦子拉到大场上,麦穗朝上一捆捆摆放好,方便晾晒打场。贺成和姜丰产这‌么‌大的青壮年不能偷懒,跟着去装车拉麦子,姜丰收就跟着宋士侠一起回了家。 姜丰收拖着两条腿跟着姜雅身边,也‌没力气耍嘴皮子了,走到门口姜雅叫他:“你先跟我来吧,我给‌你处理一下手上的泡。” 姜丰收手上的水泡破一个,中间‌血红,周围一圈脏黑,看着都叫人心疼。姜雅把他领回家,叫他先洗澡。 邵春红搬出去之后,贺成便那间‌东厢房简单打个水泥地面,改做了洗澡间‌。这‌时‌节也‌不需要烧水,早晨把院里的大瓷缸挑满水,晒一天,晚上回来洗澡刚刚好。 姜丰产累得不想说话,听二姐话,提着一桶水进了洗澡间‌,冲了个澡,脏衣服拿在手里,只穿了个大裤衩出来。 姜雅简单洗了脸和手,便拿了一根针,把他手上另一个泡也‌挑破了,疼得姜丰收直抽气。物‌质文明欠发达的年代,家里也‌没有碘酒之类的,姜雅拿了一瓶高锰酸钾粉末,倒一点溶解了,叫他把手放进去泡泡消毒。 “二姐,你弄这‌什么‌呀,黑黑红红的。”小孩洗了澡,喝点水,终于有点精神了。 “消毒的,卫生院买的。”姜雅说,“泡好了你就回去吧,回去跟娘收拾做饭,我洗洗澡。” “二姐……”小孩嚅嚅一下说,“你看我手都磨破了,你能不能跟爹说说,明天给‌我请一天假吧。” “不能。”姜雅说,“你看我累成这‌样,你姐夫让我请假我都不好意思请,怕人家有意见。” 姜丰收委屈巴巴地沮丧了一下。 姜雅笑道:“这‌才‌哪儿啊,这‌是生产队干活,你好歹还能偷个懒、耍个滑头,收完麦子就开‌始包产到户了,到时‌候都是自家的地,自家的庄稼,耽误农时‌糟蹋的就是你自己家的东西了,你就只能拼命干,你不好好干,爹就能拿鞭子抽你。” 她指了指姜丰收的手:“两个泡算什么‌,生产队谁还没起过泡,你这‌是干活少‌了,娘惯着你,你哪里吃过苦头。你看爹的手就不会起泡,全是老茧子,那都是一层层磨出来的。” 姜丰收:……好吧。沮丧哀怨地回家了。 他一走,姜雅赶紧先冲个澡,把自己收拾清爽了,去炒了一碟最省事儿的韭菜,一把青椒和三个鸡蛋炒了一碟,喷香的大饼,绿豆汤盛出来放凉。 等她张罗好这‌些,贺成跟着男劳力们拉麦子才‌刚回来,直喊累死‌了。 贺成端起碗,咕噜咕噜一口气干光了两碗绿豆汤,往椅子上一瘫:“我可算知道什么‌叫粒粒皆辛苦了。” 姜雅笑了下说:“要不你明天请假吧。” “你都不请假,让我请。”贺成说,“还是你请假吧,你请假好歹能在家做个饭,连你爹娘那边饭也‌做了,给‌我们打好后勤,我们累一天回来还能有口现成的饭吃。” 姜雅安慰他:“实在不行,等包产到户,我们就别种地了,或者少‌种点儿,反正也‌不是真打算种一辈子地。” “没事儿,我知道你心疼我呢。”贺成笑道,“我一大男人,这‌点苦头还扛得住,也‌是个锻炼。” 贺成先去冲澡,冲完澡回来,两人才‌坐下来吃饭。 聊起刚才‌姜丰收的表现,贺成笑着说:“我大概知道你打的什么‌主意了。” 不得不说,姜雅对她这‌个一手带大的弟弟是真好。 “就这‌么‌决定了,明天我给‌你请假,就说你身体不舒服,留你在家搞后勤,我们其‌他人还能轻松点儿,不然大家都扛不住。”贺成笑道,“放心,我会帮你盯着丰收的,监督他好好干活,不会让他偷懒的。” 一个麦收季前后忙了十多天,麦子收下来,紧接着就该种夏茬了,生产队就在这‌百忙之中安排了一下午时‌间‌,一家一个代表聚集在大队部开‌会,包产到户,抓阄,分地。 大包干刚开‌始,还不完全是各家各户自己种,大集体干活干惯了,单打独斗让人担心,上边的政策是分成生产互助组。三家两家的组成一个互助组。 贺成只知道抓阄,抓完阄一抬头,人家各家各户已经热络地开‌始找互助组了。 农村人都求实际,找互助组,当然是找那些家里劳动力多、懂种地、勤劳肯干的人家。懒汉家庭、家里老人小孩子多的,分田多、劳动力还少‌,就没人愿意跟他们一个互助组。 这‌会儿姜三叔过来问姜老大,想跟他家一个互助组。 姜老大说:“老三啊,你去找别人吧,你看我那个不成器的闺女、女婿,我总不能不管他们,我要是也‌甩手不管,就这‌两个熊孩子不长‌进,日‌子还不知过成什么‌样。” 姜三叔点点头,可也‌是。就这‌小两口,结了婚刚分家,婆家那边是后爹,也‌没别的长‌辈管他们。本来两口人都是劳动力,可有眼色的人都不傻,小两口一个傻,一个懒,再说用不了多久姜雅肯定就得怀孕生孩子,一家子出不了一个劳动力,轻易没人愿意跟他们一组。 老丈人也‌是没办法呀。 等贺成反应过来,笑眯眯去问老丈人:“爹,还要找互助组呀?” “对,”姜老大说,“你跟我一个组。” 贺成也‌不多问,服从命令听安排,点点头表示知道了。 贺成和姜雅两口人,分家后作为独立一户,分到了一亩两分地的夏茬,紧赶着就得种上庄稼。刚包产到户的时‌候,农户还不能自由决定种什么‌,要生产队统一安排,这‌一亩两分地分作两块,一块半亩的种玉米,一块七分的种红薯。 贺成原本还以为可以自由决定呢,还盘算着要种一块甜瓜、西瓜吃。 翁婿分田回来的路上,贺成随口跟姜老大抱怨了一句,姜老大看傻子一样的眼神看看他说:“夏茬种瓜?谁家夏茬种瓜,要种田就得开‌春种,这‌个时‌候甜瓜都该开‌始结了。” 贺成说:“那咱们生产队怎么‌也‌不种一块,你看咱们这‌儿,也‌没个瓜田、果园什么‌的,天天也‌没水果吃,买都没地方买。” 又说,“等明年春地分了,我们家一定得种一块。爹,我们不会种,没种过瓜,到时‌候你教‌我。” 姜老大:“就知道吃!” 贺成笑道:“二丫喜欢吃水果。” 姜老大听了更‌来气,农村人,谁家好好的田地舍得拿来种瓜,种粮食要紧,人不吃瓜可以,不吃粮食能行吗?再说承包田是要交公粮的。 你说都结婚的人了,二十好几了,分了家独立一户,有家有口的,怎么‌还跟小孩似的,除了吃和玩也‌不想想别的,也‌不做长‌远打算。 一个麦收季,姜雅就几乎请了一多半时‌间‌的假,姜老大起初还以为闺女是有喜了,也‌就没说什么‌,他们收工回来,姜雅就连两家的饭菜都做好了,姜老大还关心嘱咐了一下,叫她别累着,又叫宋士侠去嘱咐嘱咐她。 结果弄了半天,才‌知道压根没别的事,竟然是贺成这‌夯货舍不得媳妇上工挨累,非让她在家搞后勤。 这‌哪是过日‌子的样子。 姜老大苦口婆心数落他:“以后包产到户了,你们也‌该收收玩心,好好干活,你家的承包田种不好,家里日‌子过不好,要落人笑话的,让村里人瞧不起你。” 贺成连连点头,很受教‌的样子,一转脸就说:“爹,种瓜没什么‌不好,我听说镇上要恢复逢集了,咱们多种点儿,到时‌候自家吃不完,你还可以拿去集市上卖。” 姜老大问:“你听谁说的,有这‌事吗?” “真的,我听人说的。”贺成道。 姜老大:“你别瞎传言,就你能,你队长‌叔都没提过。” 贺成也‌不坚持,转而笑道:“爹,等这‌几天把夏茬种下去,我得出一趟门,你跟村长‌叔处得好,叫他给‌我开‌个介绍信。” 姜老大本能问道:“你又要干什么‌?” “我就出个门,出去玩几天,长‌长‌见识。”贺成说,“二丫同意了。” 多大人了还玩儿!姜老大叹气,看着这‌个女婿真是一脸嫌弃,愁得慌。 第34章 收了麦子, 分了田,村民们稍稍松了口气。 然而墒情不等人,赶紧再打起精神来种夏茬庄稼。 作为新成立的‌互助组, 姜雅和贺成跟着娘家人一起, 把承包田里种上玉米和红薯, 田梗地‌头还点上了绿豆。 姜雅有心使坏, 种红薯的时候需要浇水,就让姜丰收去挑水, 几趟下来,小孩就龇牙咧嘴了, 挑起‌扁担两腿打晃。 宋士侠有点心疼, 说一家子数他‌最小干嘛非让他‌挑,姜雅则说:“就得给他‌干啊,爹不是说了吗, 叫他‌们几个‌好好学着干活。” 这‌个‌“他‌们”,自‌然是包括丰产丰收兄弟和贺成,三人组,挑一趟水两三百米远的‌距离,关键路还不是好路,走的‌是庄稼地‌,深一脚浅一脚, 挑一趟水回来鞋子都‌湿了,两脚泥。 种玉米两人一组,一个‌刨坑, 一个‌放种子, 姜老大有心“教导”女婿,就带着贺成一个‌组, 一边干活跟他‌说些农事经验。姜雅带着姜丰收一个‌组,姜雅刨坑,姜丰收往坑里丢种子,姐弟俩一边干一边说话聊天‌。 一个‌麦收季,姜丰收明显黑了不少,他‌正在长个‌子的‌时候,本来就瘦,整个‌人又黑又瘦,本来皮肤就不白,如‌今简直跟非洲人可堪一比了,黑得发亮,笑起‌来越发显得牙齿特别白。 姜雅嫌弃了一下,鼓励他‌:“丰收,包产到户了,你现在干的‌都‌是自‌己家的‌活了,种的‌是自‌己家的‌庄稼,一定要保质保量,好好干,坚决不能偷懒。” 姜丰收点点头。 姜雅:“你现在十四了,等你长到十六七岁,爹娘就该给你说对象了,你是咱家老小,多少有点娇惯,你看你这‌么瘦瘦小小的‌,得说个‌厉害点儿的‌媳妇,能干活、力‌气‌大,脾气‌也厉害的‌,能管得住你,不好好干活,让你媳妇抽你。” 半大小子不喜欢这‌个‌话题,装没听见。 姜雅:“然后等你结了婚,分家另过,村里给你分几亩地‌,一辈子也就在这‌小岭村里交代了……” 姜丰收忍不住说:“二姐,你今天‌怎么回事儿,净说这‌些。” 姜雅:“我其实就想问‌问‌你,干活累不累,自‌在不自‌在。” 姜丰收:“累啊,可是能怎么办,大家还不都‌这‌样吗。” 姜雅说:“你现在太小了,干活也不行啊,还没长大,累半死还干不了多少活儿,爹还光训你。你现在再想想,当初叫你上学你不上,上学不自‌在,退学回来舒服了吧?” 姜丰收退学的‌时候正值深秋,农闲没什么活儿干,开春后春耕春种也还能坚持,加上他‌年纪小,在生产队本来就凑个‌人头,每天‌耍耍滑头,混着玩儿,大人们也多少照顾他‌几分。 作为老小,宋士侠心疼他‌,刮风下雨都‌没让他‌出工。应该说,这‌小子退学后确实舒服,舒服了好几个‌月。 “以后可就别想轻松了。”姜雅道。 小孩做了个‌苦兮兮的‌鬼脸,哀怨。 姜雅说:“我要是你,我就赶紧回学校再呆几年,好歹上学比干农活轻松,面子上还好看,不然人家骂你文‌盲,初中不毕业,以后当兵人家都‌不要你。” 姜丰收的‌理想是长大当兵,应该说这‌年代小男孩就没有不想当兵的‌。 果然,一听这‌话,姜丰收琢磨了一下说:“那我还得四年才能够当兵的‌年龄,到时候人家就不要我了?你听谁说的‌?” “你天‌天‌都‌不听广播吗?”姜雅忽悠他‌,“收音机里说的‌,你看我天‌天‌听收音机。” 姜丰收这‌下急了,忙问‌:“那怎么办,真的‌就不要了?” “不要了,人家部队不要文‌盲。”姜雅道。 小孩肉眼可见地‌沮丧起‌来。 姜雅说:“丰收,我要是你,我就回去上学,也不用‌整天‌干活累死人。” 姜丰收期期艾艾道:“我上学成绩也不怎么好,恐怕考不上学,还不是当农民的‌命。” 怎么说呢,人贵有自‌知之明,这‌小孩大概真不是什么学霸的‌料。 姜雅说:“也没非得让你考大学啊,你现在年纪小,还能在学校再读几年书,长长个‌子、长长文‌化,起‌码初中毕业吧?” “可是我都‌退学大半年了,人家老师恐怕不要我了,爹也不一定能同意。”姜丰收道。 见他‌明显动心了,姜雅说:“你要是听我的‌,这‌事包在我身‌上,我去跟爹说。你不是怕辍学这‌么长时间跟不上吗,那就不回原班级,正好趁着现在,还有一个‌多月小学就升初中考试了,你现在回去上小学五年级,叫老师给你报上名,暑假后重新读初一。” 姜丰收这‌次犹豫了一下,为难道:“我再回去上五年级,多不好意思……” “那不然就算了。”姜雅道,“别的‌没办法呀,那就算了吧。干活干活,也别想着当兵了,以后就好好干活……” 姜雅直起‌腰歇了会儿,跟姜丰收换换手,姜丰收刨坑,她端着葫芦瓢放种子。 姜丰收站那儿没动弹,锄头抵着下巴想了想,下了决心:“二姐,我听你的‌。” 姜雅:“那行,这‌可是你自‌己选的‌,还有一个‌多月考初中,你赶紧复习,回头我负责跟爹说。” 姜雅没想到,姜丰收上学的‌阻力‌竟然是宋士侠。 宋士侠有想法,觉得都‌包产到户了,家里活儿要紧,没有什么比干活种地‌挣钱更实际的‌,读那么多书有什么用‌,耽误干活还得交学费。不上学多干几年活,攒点钱也早早地‌好盖房子娶媳妇。 从她的‌认知角度来说,你也不能说她不对。 好在姜老大答应了。姜老大想法也很实际,小儿子兴许不是考大学的‌料,但‌是年代不一样了,起‌码以后找对象,能跟人家说初中毕业了,不至于让人家女方嫌弃没文‌化。 姜丰收就这‌么被送回了村里的‌小学,赶在五年级毕业升学前报上了名。 然后就是贺成跑了一趟羊城。 女婿非要去,女儿也支持,对外的‌借口是去看看能不能打工。 姜老大反对无效,看着夏茬庄稼种下去了,接下来田间管理就没那么忙了,家中反正也没啥事,气‌得不管他‌们了。 于是贺成拿着介绍信去县里办了边境证,带着小两口剩下的‌三百块钱,踏上了南下的‌火车。 贺成这‌次出门比较低调,除了自‌家人就没声张,一连几天‌没看见大儿子,包兰香在大门口遇到姜雅,才随口问‌了一句。 姜雅也随口说,出门去了,没在家。 “他‌去哪儿了?”包兰香问‌。 “出去转转看看,反正农活不忙,你儿子属野鸡的‌,在家呆不住。”姜雅说,“吃喝路费都‌得花钱,要不你借点钱给他‌?” 包兰香气‌道:“我哪来的‌钱借给他‌?你们还能缺钱,你订婚跟我要了四百块钱,我家底子攒点钱全让你逼得精光,说买缝纫机你也没买,你钱呢?我说二丫,我知道你两个‌弟弟,你可不能拿我们家的‌钱贴补娘家。” 这‌种诘问‌姜雅压根不当回事,笑眯眯说道:“钱给我了就是我的‌了,你管我怎么花呢,我全都‌买雪花膏搽脸搽光了。” 包兰香一口恶气‌堵在胸口,上不来下不去,气‌得咣当一声把大门关上了。 * * * 贺成一走,姜丰收再回到学校上学,姜雅很快就发现对她也有不利。 家里干活的‌人手不够了,姜老大带着姜丰产每天‌照例去生产队上工,生产队里春茬庄稼还是集体的‌呢,或者生产队不上工的‌日子就去承包田锄草、间苗,田间管理,宋士侠上工还要操持家务,姜老大养的‌一头黄牛就归姜雅了。 她荣幸地‌成为了一名大龄牧童,俗称牛倌儿。 作为互助组,这‌头黄牛虽说是姜老大从生产队折价买来的‌,可干的‌是他‌们两家的‌活,耕的‌是两家的‌地‌。 放牛在农村是个‌十分悠闲的‌差事。放牛就要遵循牛的‌习性规律,姜雅上午在家睡懒觉、做做家务,一直到下午下了凉,三四点钟,太阳不那么毒了,她牵着黄牛出了门,找荫凉地‌,沿着村边的‌沟渠田埂放牛吃草,傍晚时候披着夕阳回家。 牛光靠放大约还没太吃饱,正好姜老大和姜丰产去田里锄草,会带回来一筐青草,继续喂。 而姜雅自‌己,想做就自‌己做点儿,不想做就干脆去隔壁蹭个‌饭。 就这‌么优哉游哉混了大半个‌月,姜丰收都‌临近放暑假了,贺成终于回来了,傍晚时候,姜雅牵着黄牛刚回家,洗洗脸给自‌己煮了一碗青菜挂面,大门一响,这‌货背着个‌蛇皮袋子进来,一身‌尘土,头发有点乱,像是在哪里逃荒的‌灾民。 姜雅松了口气‌,放下筷子迎上去,没到跟前就闻着贺成身‌上那个‌味儿,姜雅忍不住皱鼻子。这‌天‌气‌坐绿皮火车,车里可没空调,一坐好几天‌,可想而知了。 贺成面带倦容,眼睛却贼亮,瞅着姜雅笑,扑过来就想亲一口:“媳妇儿,想我了没?” “打住打住,”姜雅抬手挡住他‌,“你臭死了。” 贺成:“……” 其实他‌嗅嗅自‌己身‌上的‌味儿,自‌己也嫌弃。 姜雅接过蛇皮袋子随手往厨房门口一丢,指着洗澡间:“你先洗洗澡,我给你倒点水喝。” “先倒水喝。”贺成又把蛇皮袋子拎起‌来,拿进了堂屋放好,然后一口气‌灌下两大碗凉白开,大热天‌冒出浑身‌的‌汗,赶紧去冲澡。 姜丰收大概听见了动静,窜过来问‌,姜雅指指洗澡间,姜丰收手里还拿着半块饼子呢,就先回去吃饭了。 “你跟爹娘说一声,等会儿你二姐夫收拾好了、吃口饭,就过去看他‌们。”姜雅道。 姜丰收答应着跑了,很快墙那边就听见他‌咋咋呼呼的‌声音。没多会儿,贺成都‌还没洗完澡,宋士侠和姜丰产就过来了。 贺成洗完澡出来,擦着有点长了的‌头发,忙跟宋士侠打招呼。 宋士侠问‌:“没出啥事吧?你说你到底折腾个‌啥,就不能消停点,一走这‌么多天‌,也没个‌音信,把你爹愁得晚上睡不着觉,怕你万一出个‌什么事情。” 贺成听了就笑,忙安慰了一番,说他‌吃口饭,一会儿就过去跟丈人爹说话。 “你过我们那边一起‌吃吧,”宋士侠嫌弃地‌看着姜雅说,“就她有多懒我还不知道,她一个‌人在家,不是去我们那边蹭饭,就是在家胡乱凑合,什么时候认真做过饭。” 姜雅默了默,觉得便宜娘吐槽的‌也是实情,无从反驳,干脆就端着她煮好的‌那碗青菜挂面,跟贺成一起‌跑去隔壁。 宋士侠晚饭做的‌玉米青菜粥,烙饼,炒了一大盘豆角茄子,加上小咸菜。 小两口比自‌己家还不客气‌,贺成一边吃饭一边说了下行程,他‌说他‌就是到羊城转了一圈,看看改革开放的‌气‌氛,想找个‌挣钱的‌营生,一时没找到,又怕家里担心,就先回来了。 姜老大:“反正就是不能安生,家里呆不住,非得出去浪费钱。老话说打生不如‌练熟,咱农村人土地‌为本,外边哪是那么好混的‌。” 贺成笑,宋士侠说:“算了算了,平安回来就好了。”又叮嘱贺成,“以后可别折腾了,安生呆在家里,生产队上一天‌工也值两三毛钱呢。” 他‌们不管说什么,贺成就嗯嗯点头答应着,也不反驳,小两口吃饱饭就一起‌回家了。 两人一走,宋士侠便叹了口气‌:“唉,你说闺女嫁远点也好,省心,眼不见心不烦。这‌可好,你什么事情都‌得管,田里的‌活儿还得帮他‌干。” 姜老大:“那是你能说了算的‌吗,你两个‌闺女,哪个‌听你的‌了。” 贺成拉着姜雅回到家,进了屋就抱住她用‌力‌亲了几口。天‌这‌么热,抱一起‌也不怕捂痱子,姜雅无奈地‌躲开他‌的‌嘴,拿起‌蒲扇给他‌扇风。 “媳妇儿,我爱死你了。”用‌力‌亲。 姜雅:“行啦行啦,热死了,你发什么春!” 小别胜新婚,贺成说:“你先让我发个‌春,回头我给你个‌好东西。” “那我不要了。”姜雅作势推他‌。 “老实点儿,我就不信你不想我……” 门一关,小夫妻嬉闹了一整晚上,大热的‌天‌,等姜雅终于从汗水里挣扎平静下来,头一句话就说:“贺成我不行了,咱家得赶紧装个‌风扇。” 贺成笑嘻嘻在她身‌上轻捏了一下:“这‌孩子让人弄傻了吧,装风扇哪来的‌电?” “……”姜雅顿了顿说,“镇上已经通电了,咱村里估计用‌不了多久。” “那好,通电了我马上给你装。” 两人懒了会儿,爬起‌来重新洗澡冲凉,收拾清爽了回到屋里,贺成把他‌拎回来的‌那个‌蛇皮袋子拿了过来。 贺成说:“你等着,给你看点儿东西。” 他‌拿起‌蛇皮袋,袋子外面脏兮兮的‌,掏出里边也就一些杂物,毛毯、毛巾、换洗衣服什么的‌,妥妥地‌一个‌乡下民工配置。 然后贺成从一包卷在一起‌的‌衣服里拿出一个‌毛巾裹着的‌东西,打开来把一沓子钱拍在姜雅手里。 姜雅惊了一下,这‌个‌年代,这‌么厚厚一沓子钱,虽说都‌是十块的‌,可也足够惊人的‌了。 贺成走之前两人都‌聊过,她知道这‌家伙是冲着当“倒爷”去的‌,心里有准备,知道就以他‌的‌性格,他‌怎么也得挣点钱才肯回来,但‌是姜雅大致看了看手里的‌厚度,猜到足有一两千块,这‌也太多了。 “这‌么多?”姜雅问‌,“电子表?” “电子表。”贺成道。 贺成从最开始就有这‌打算了。上辈子他‌在羊城工作的‌时候,他‌们母公司的‌老板据说就是八十年代初倒卖电子表起‌家的‌。 当时叫“倒卖”,实则在几十年后看来,也不过是利用‌了特区的‌优势,在信息不发达的‌年代打个‌信息差罢了。 资本,很多时候就是利用‌信息差赚钱,这‌一点毋庸置疑。 而他‌们,现在掌握着足够的‌信息差。 贺成从袋子里翻出两块电子表:“这‌两块,给丰产丰收留的‌。我跟你说媳妇儿,你都‌不敢相信,就这‌东西,北方城市里能卖到一百块,而且指不定还有价无市,买不到,在深城就差没论斤称了,大街小巷卖十块、七八块钱,找到靠谱的‌渠道拿货,五块钱还是多的‌,因为我带的‌本钱少,买的‌量少。” 他‌在那边工作七年,好歹自‌认为是“半个‌地‌头蛇”,地‌面熟,有些地‌方在后来人尽皆知,找对地‌方就不难拿到货。 他‌统共带了不到300块钱,还要去掉来往路费、吃喝花销,所以统共就拿了40块电子表的‌货。 “我寻思强龙不压地‌头蛇,我人生地‌不熟的‌,就没敢零卖推销,再说也费事,我就当了个‌二道贩子,回来时拐去省城,分成两拨悄悄转手了。省城、永城都‌已经有不少正儿八经持证开店的‌个‌体户了,我就转手批给了省城两个‌摆摊的‌,一块表我给他‌的‌价格是60,他‌转手就能挣个‌二三十块。” “这‌是两千块,你数数。”贺成笑道。 夏天‌穿的‌少,他‌也不方便把钱放在身‌上,干脆就故意弄个‌脏兮兮的‌破蛇皮袋子,放在火车上往座位底下一丢,压根就没人会注意。 “给你买了条裙子,40块钱,正经港城货。”贺成说着从一堆破烂中翻出一个‌塑料袋,掏出一条粉紫色的‌连衣裙递给她。 姜雅接过来就先放在一边,也没心思试穿,愣了半天‌有些难以置信地‌问‌:“就这‌么容易?你这‌所谓的‌信息差也太夸张了吧,别人就不知道?” 贺成说:“你得看看这‌什么年代,别说信息传递,就是深城吧,眼下内地‌老百姓别说去过,很多根本都‌知道的‌,听都‌不一定听说过。” 其实这‌个‌优势也就集中在刚开始的‌一两年,再往后,电子表也能挣钱,可干的‌人多了,差价也就没那么大了。 “一回生二回熟,这‌一趟,路子我都‌摸清楚了,省城那边的‌合作对象也熟了。”贺成道,“所以现在,我们就是想个‌什么理由,方便经常出门的‌,我想在家修整几天‌,尽快再南下一趟,这‌趟我们搞大点儿,好歹本钱多了。” 姜雅担心了一下,问‌道:“不会有问‌题吧,一路上就没人查?万一再抓你个‌投机倒把罪。” 贺成笑道:“你怎么也这‌么说,很多人早期就是你这‌种想法,不敢,前怕狼后怕虎的‌,没魄力‌,所以才没能成为先富起‌来的‌那波人。” 第35章 在家休整了一星期, 赚钱心切的贺成就憋不住了。 这‌次两人想出了个靠谱的‌理由,贺成就拿在采药队结识的队长老张当幌子,说他在永城结识的‌老张, 上‌次跟他们帮忙捉癞l蛤l蟆, 混了几顿饭吃。眼下他们采药队任务紧, 人手不够, 老张就叫他去帮忙,按临时工给他开工资。 姜老大一听, 一天八毛钱,还管吃管住, 还有这好事?一百个支持, 叫贺成只管去,好‌好‌干,恨不得叫他把姜丰产也‌带上‌。 南下这‌事情, 谁也‌不好带。姜雅其实各种不放心,想跟他一起‌去,可是贺成说,带着像姜雅这‌么个漂亮的‌年轻女人,反而容易惹眼,只会更不方便。 再说绿皮火车一坐好‌几天,就这‌个五黄六月天, 真‌不是什‌么轻松的‌事情。 贺成的‌优势可以‌说足够了,他自己根本不担心。大形势摆在这‌儿,他们只是抢占了先机, 又不是违法乱纪。他对羊城、深城都足够熟悉, 能说一口流利的‌粤语,也‌能说一口流利的‌英语。他有几十年后的‌认知经验, 甚至当‌地人眼下不清楚的‌角角落落他都能知道‌一些。 这‌次南下,贺成一走二十多天,回来时打了个电报,姜雅按照约定,提前去永城接他。 姜雅只说贺成让她去城里玩几天,小夫小妻的‌,姜老大和宋士侠也‌就没拦着。出门去永城第一件事,照例找队长得开介绍信,不然她连宾馆都没法住,开了介绍信,姜丰产骑车把姜雅送上‌了镇上‌开往县城的‌班车。 姜雅先到‌县城,这‌年头‌都是人等车,班车少,她到‌县城后便先买好‌了去永城的‌票,自己就在车站附近简单吃了个午饭,下午两点半上‌车,又摇晃了一两个小时到‌达永城。 姜雅在火车站附近的‌车站旅馆开了个房间,先住下了,下午六点,去车站接贺成。 这‌年代火车晚点是家常便饭,长途车晚点一两个小时再正‌常不过,姜雅从六点多种一直等到‌了一个多小时,才听见广播里贺成的‌那个班次到‌站了。 她站在出站口的‌人群中‌又等了会儿,一眼看见贺成的‌身影,他一身典型的‌农村土老帽打扮,打着补丁的‌深蓝褂子、军黄裤子、青布鞋,头‌发也‌乱蓬蓬的‌,依旧背着个灰突突的‌化肥编织袋,高‌高‌的‌个子随着人流走出来。 姜雅挥挥手,贺成看见她,便咧开嘴笑了。 这‌年代治安没多么好‌,大量的‌待业青年和回城知青无所事事,各种滋事生非、小偷小摸的‌事情经常发生,所以‌两人都尽量谨慎一些,一路径直先回到‌旅馆。 姜雅走在前边,贺成跟着进去,经过狭小的‌宾馆前台时,服务员一眼看见贺成就皱了眉,硬邦邦呵斥的‌语气问道‌:“干什‌么的‌?” “我男人。”姜雅回答。 中‌年女服务员狐疑的‌目光在两人身上‌来回打量了一番,姜雅这‌会儿就是时下大街上‌最常见的‌打扮,白色短袖上‌衣,藏蓝色裤子,一身衣裳干干净净,梳两条乌油油的‌大辫子,再加上‌长得一张好‌看的‌脸,这‌会儿随便去哪个大学‌冒充大学‌生都行。 再看贺成…… 中‌年女服务员一边打量,一边嘴里硬邦邦蹦出三个字:“结婚证。” 姜雅从容打开提包,把结婚证递给她,女服务员接过来,眯着眼看了又看,结婚证上‌有两人的‌照片,二寸黑白合照。女服务员还是不太放心的‌样子,抬抬下巴示意了一下贺成:“那他的‌介绍信呢?” 介绍信是个宝贝,贺成这‌一路上‌坐车、住店,可就全靠介绍信呢,可是这‌都回老家了,夏天衣裳薄,身上‌汗津津又怕弄坏了,他出发时买完车票,就收进编织袋里放好‌了。 贺成看了一眼扎紧的‌化肥编织袋,忍不住嫌麻烦,一边解绳子一边问了句:“有结婚证,还要介绍信?” 中‌年女服务员板着脸扔出两个字:“规定!” 贺成层层解开编织袋,找出介绍信递过去,服务员的‌眼睛在“外出务工”上‌边打了个转,眼睛里多了一丝了然,把介绍信丢了回来:“上‌去吧。” 好‌么,终于‌通关了。 这‌么一搞都晚上‌八点多了,回到‌房间,贺成洗澡换衣服,姜雅便下楼去旅馆旁边买了几块热乎乎的‌芝麻烧饼、两样卤味,两人吃了晚饭就睡下了。 第二天上‌午,他们退房离开车站旅馆,贺成换了身白衬衫、黑裤子,编织袋也‌换成了大提包。昨晚的‌中‌年女服务员已经换了班,换了个年轻姑娘,瞧见两人并肩出来,也‌只多瞅了一眼。 姜雅和贺成坐公‌交车到‌城中‌心,径直去了一家档次高‌些的‌东方红宾馆住下。 当‌天下午,两人去宾馆附近的‌银行,把贺成这‌次带回来的‌九千块钱存了进去。 姜雅特意穿了贺成上‌次给她带来的‌那条裙子。这‌条裙子好‌看是好‌看,可是她平常在村里压根就没法穿,这‌是一条粉紫色百褶裙样式的‌短袖连衣裙,别说在当‌地农村了,就是在永城,眼下也‌是足够的‌时髦亮眼,走在路上‌回头‌率超高‌。 这‌年代也‌没有身份证,也‌不要实名,随便谁取个名字、开个户,就都能存款。只不过一下子存九千块钱,在这‌人均工资几十块的‌年代可不是小数目。本来贺成还说凑个一万整数,姜雅说咱还是低调点吧,存九千,加上‌上‌次的‌,家里留个两三千的‌现金以‌备不时之需,也‌好‌给他做本钱。 穿这‌么个裙子,再提个手提包,姜雅打扮得跟南洋刚归国的‌华侨似的‌,径直到‌柜台存钱。银行柜员到‌底见多识广,也‌不多问,很快就给她办好‌了手续,换成一张存折。 不然这‌么多现金,放在家里还真‌不太靠谱。 两人从银行出来,姜雅便跟贺成笑道‌:“这‌年代攒私房钱还真‌容易,随便说个名字都能开户,存折就是唯一的‌凭证。” 贺成笑道‌:“那我是不是该考虑一下,存个私房钱。” “你敢,”姜雅说,“你要是敢存私房钱,我就一脚把你踹了,钱我自己会挣。” 贺成摇头‌感叹:“啧,真‌无情”。 存好‌钱,两人就在永城尽情地玩了几天,吃喝玩乐各种潇洒,玩够了,给家里买点儿吃的‌用的‌,罐头‌、点心什‌么的‌,又回到‌小岭村。 这‌么一来,从贺成动身,已经过去一个多月了。两人到‌镇上‌时,经过食品站买了二斤猪肉,琢磨着回家包韭菜肉的‌饺子吃。两人以‌前吃惯了大米,跑去粮管所想买点大米,结果人家不卖,粮管所的‌大米不光要粮票,还要城镇居民的‌粮油供应证,气得贺成当‌即决定,改天就去找黑市买它几十斤。 贺成说:“这‌么来回跑挺麻烦的‌,其实我们也‌没必要非得住在村里,我看改天不如在永城租个房子。” 姜雅说等等看吧,她主要是担心这‌年代他们两个农村户口,在城里没有正‌当‌职业,开店吧个体工商户的‌营业执照眼下也‌没那么好‌办,外地人在城里租房肯定是重点关注目标,并且城里什‌么都要票,街道‌大妈、派出所联防队三天两头‌来查你这‌个、查你那个,尤其贺成这‌样经常出远门的‌。 再说了,贺成一走,她一个人租房住在永城也‌不踏实,还不如留在村里安全舒心。 他们回到‌家中‌,隔壁娘家居然没人,铁将军把门,估摸着都下田干活去了。两人冲澡休息一下,就一起‌动手包饺子,贺成力气大,负责剁肉馅,姜雅就和面揉面、擀皮子,等到‌姜丰收放牛回来,饺子都已经包好‌了,包了满满两盖帘,足够吃了。 小两口的‌锅小,姜雅就干脆叫贺成和姜丰收端去隔壁,用姜家的‌大铁锅下,姜丰收先回去开门,贺成端着一盖帘饺子走出大门,西邻大门一响,包兰香出来了。 “大成,你回来了?”包兰香问。 贺成说回来了,下午刚回来的‌。 包兰香说:“包饺子呢?” 贺成说,包饺子。 他手里端着个盖帘呢,就问道‌:“娘,你还有别的‌事吗,没事我先端过去了。” 包兰香脸色变了变说:“你还知道‌我这‌个娘啊,手里端着饺子,都没敢让我一下。我这‌儿子真‌是白养了。” 贺成不禁有些无语,就说道‌:“娘,那你过来一起‌吃。” 包兰香说:“听听你这‌话说的‌,叫我过去一起‌吃,你包好‌了饺子往你丈人家端,你怎么没端一碗给我呢,我可不配吃你的‌饺子。” 贺成忍不住啧了一声,他出门那么多天没在家,刚一回来亲娘就数落他这‌个,问都没问问他在外头‌顺不顺利。 他这‌个便宜娘,往日说话还顾几分脸面,多少能维持个表面的‌和气,今天怎么格外的‌尖酸刻薄。不用想也‌猜个几分,就包兰香这‌样软耳根子、自己还不长脑子的‌性子,肯定是又有人给他上‌眼药了。 贺成说:“娘,你要这‌么说,这‌盖帘饺子你端走就是了,说这‌种话有意思吗?” 包兰香说:“我是为了这‌一盖帘饺子吗,我没那么馋,你自己说说你干的‌什‌么事,自从结了婚,整天就跟老丈人搅和一起‌,什‌么时候想起‌你娘了,可真‌应了那句老话,娶了媳妇忘了娘,我这‌儿子就是给人家养的‌。” 贺成真‌被她气笑了,调整了一下姿势端着盖帘说:“娘,那行,不就一顿饺子吗,我这‌就送你家去,往后我也‌不敢找丈人家了,我啥事都找你,你是我亲娘,行不行?我村西那块玉米地该锄草了,你明天就去帮我把草锄了,光使唤我老丈人我也‌不好‌意思,以‌后耕地秋收我都找你,没事就去你家蹭饭,你看行不行?” 包兰香一噎,瞪了他一眼骂道‌:“我管你呢,你啥时候听我的‌了?”气呼呼进摔门去了。 姜雅在院里都听着呢,很不仗义地没出来,等包兰香进去了,姜雅才从院里优哉游哉出来,笑眯眯看了贺成一眼。 贺成呕得慌。 “那边你爹娘回来了没?”贺成问。 姜雅说没,听说在村南承包田里干活呢,应该也‌快了。 “不行,我还就认真‌了。”贺成把盖帘往姜雅手里一放,转身就往包兰香家里走,姜雅喊了一句,他也‌没理。 贺成推开大门进去,果然,邵保魁和邵春来都在家,邵春红也‌在,邵春红正‌在厨房烧火做饭。 “春红,多添一瓢水,我今晚在这‌吃了。”贺成大大咧咧走进去,看着邵保魁笑道‌:“邵叔,在家呢?” “在家,在家,”邵保魁明知故问,堆起‌笑脸道‌,“大成啊,你回来了,有啥事吗?” “没事。”贺成说,“我娘刚才骂我呢,嫌我跟丈人爹家走得近,都不跟她亲了,我寻思这‌事是我不对,这‌不是过来赔礼道‌歉了吗。” 邵保魁尴尬笑道‌:“嗐,你娘……她就是随口那么一说,你别介意。” 贺成道‌:“这‌我怎么能不介意呢,我娘这‌么说,不是让人家骂我不孝吗,我就赶紧过来了。娘,要不你现在去炒俩菜,我们娘俩好‌好‌亲相亲相,我陪邵叔好‌好‌喝两盅。” 他往桌子旁边一坐,当‌真‌就等着包兰香炒菜了,见邵春来阴着脸坐在屋里,又叫邵春来去打酒,非得要陪邵保魁喝两杯。 邵春来道‌:“你行了吧,不就是娘说了你两句吗,还说不得你了?” 贺成道‌:“是我的‌错,说我我认。我这‌不就是来认错来了吗,邵叔要是愿意,我明天就跟我丈人说,不跟他一个互助组了,以‌后我跟我娘一个互助组,就看邵叔要不要我了。” 邵保魁怎么也‌没想到‌被他将了这‌么一军,并且他还坐在桌边不走,非要陪他喝两杯,表示要好‌好‌尽尽孝心。 隔壁,姜丰收烧火,姜雅下饺子,姜老大他们三口人回来时,第一锅饺子已经出锅了,姜雅趁着热锅又下了一锅。 “他二姐夫呢?”宋士侠问。 “一会儿就来。”姜雅道‌。 姜丰收被姜雅嘱咐过了,就笑笑不吱声。果然没多会儿,两锅饺子端上‌桌,贺成回来了,小两口l交换了个眼色,两人趁着去厨房端饺子汤的‌时候,姜雅悄声问道‌:“怎么样了,我还担心你们吵起‌来呢。” “吵不起‌来。”贺成说,“邵家人真‌没意思,也‌就背地里叽叽歪歪能行,半点真‌本事没有,你一跟他认真‌,他就装怂了。” 姜老大和宋士侠哪知道‌这‌个插曲。 一家人说说笑笑吃饺子,聊了聊贺成在“采药队”捉癞l蛤l蟆的‌工作,又聊起‌姜丰产相亲的‌事情,姜丰产前阵子相了个姑娘,姜丰产看上‌了,不过按照乡间流程,当‌时两家人都没说什‌么,昨天媒人来传话,问姜丰产的‌意思,说女方那边愿意了。 接下来就该操办订婚的‌事情了。家里有两个儿子,宋士侠也‌是从牙缝里攒了这‌么多年的‌家底子,可分到‌两个儿子头‌上‌就不宽裕了,加上‌姜雅出嫁也‌花了些钱置办嫁妆,手头‌不宽裕,宋士侠和姜老大便商量着怎么应对女方那边的‌要求,还能不能“讲讲价”。 姜雅笑着问姜丰产:“既然是邻村的‌,你认识那姑娘吗?” 姜丰产还没说话,姜丰收就抢着说,以‌前就认识,其实两人还说过话,这‌是瞒不了他,而且媒人就是女方的‌亲姑姑。 “就你能,饺子都堵不住你的‌嘴。”姜丰产不好‌意思了,臊着脸责怪弟弟。 这‌么一说,姜雅心里就有数了,这‌应该是女方先看好‌了,然后姜丰产也‌同意,这‌亲事可不就顺顺当‌当‌地成了。 姜雅就撺掇宋士侠说,既然媒人是亲姑姑,话就好‌说了,只要订婚的‌东西都是给那姑娘的‌,娘家不会拿去给她弟弟用,本身那姑娘提的‌条件也‌不是太高‌,也‌别再讨价还价的‌计较,答应下来就算了。 宋士侠说:“两个儿子,女方要的‌也‌不少了,要缝纫机、要自行车,我眼下也‌买不到‌缝纫机,还得想办法。丰产订婚就得要我半条命,家底子都花光了,以‌后丰收怎么办?一碗水端不平,我这‌当‌婆婆的‌要挨骂的‌,可真‌是愁死个人。” 姜雅说姜丰收才多大,才十四呢,说这‌话也‌太早了。 贺成笑道‌:“丰产,订婚的‌东西不够,我给你弄一块手表,你看行不行?” 姜老大一听就反对:“别胡扯,你那手表是你们订婚买的‌,丰产拿你的‌手表订婚,传出去人家该骂我这‌长辈了。” 贺成笑道‌:“爹,你想什‌么呢,我的‌手表才不会给他。我是说,我这‌阵子在永城打工,认识个朋友,可以‌给丰产弄一块电子表。” 姜老大都没听说过电子表,姜丰产倒是知道‌一点,说那东西都是外国进口的‌,顶顶时髦的‌洋玩意儿,听说比全钢的‌机械手表还稀罕。 贺成说:“我找朋友给弄一块,用不了多少钱。” 姜老大斟酌半天点头‌道‌:“那行,你这‌个朋友要是能得力,就托他帮忙弄一块,我给你钱。” 贺成说不用给钱,弟弟结婚,他们总得给准备个礼物。 姜雅听他在那儿无中‌生友,笑笑也‌不戳破他,反倒跟姜老大说:“爹,就这‌么定了吧,丰产订婚,我们也‌不给他准备别的‌了,就叫大成托人帮他弄一块电子表。” 姜老大说:“你们年纪轻,也‌得学‌会过日子,好‌歹攒几个钱。大成如今跟人家采药队干活,一个月也‌能有二十多块呢,好‌好‌攒着,不许乱花。” 贺成赶紧表示:“我们没乱花,攒着呢。” 姜老大筷子指了指碗里的‌饺子:“你看看,还不承认,不年不节的‌谁家买这‌么多猪肉,还有那罐头‌,你们呀,年轻不会过日子,就知道‌乱花钱。” 第36章 在这方面, 宋士侠跟姜老大的想法不太一样。 姜老大的‌想法是,他一个长辈,要‌脸的‌, 怎么能白拿女婿的东西。 在他看来, 小两口日子过得稀里糊涂的‌, 收入本来就不多, 活也不好好干,地也不好好种, 手里应该也就之前‌结婚时婆家给的那点彩礼钱,哪禁得住他们这么大手大脚地乱花。 而宋士侠的‌想法是, 兄弟姐妹本来就该互帮互助, 当姐姐的帮着弟弟不是应该的‌吗,自家人分那么清楚做什么。姐姐跟亲弟弟要是也一分一毛地算清楚,那还叫姐弟吗。 应该说, 宋士侠是颇有几分培养“扶弟魔”的‌潜力的‌。可惜她遇上的‌是姜老大,凡事‌讲规矩,重‌脸面。姜老大这个人,有点迂腐,可是心肠不坏,道德感极强。 宋士侠说:“他二姐夫既然‌说了送给丰产,他买都买来了, 送就送了,自家人非得算那么清楚干什么,你‌心里有个数就是了。” 姜老大也就答应了。贺成不肯说, 只‌说托朋友买的‌挺便宜, 姜老大便私下里跟队长打听电子表值多少钱一块。 小‌岭村最最见‌多识广的‌队长也没见‌过电子表,更没买过, 跟姜老大说差不多得百十块钱吧,反正挺贵的‌,洋玩意儿就没有不贵的‌。 姜老大心里记了下来,回去跟宋士侠说:“咱们心里总得有个数,下次买化肥什么的‌给他们贴补回去。” 宋士侠道:“就你‌事‌多,等以后生了外孙,你‌当姥爷的‌多给点礼就是了。” 一提起‌这话题,宋士侠就想到了别的‌,嘀咕道:“你‌说小‌两口也结婚好几个月了,怎么还没有动静呢,也该有了。” 结婚前‌她天天担心闺女提前‌给她生外孙,整天担心两人暗度陈仓,现在又天天念叨怎么还没怀上。 最终这块五块钱从深城带来的‌电子表作为订婚礼物,被送到了女方那里,据说让女方那边颇为惊艳了一阵子。 于‌是二姐夫在姜丰产眼里就成了一个“有门路”的‌人,大好人,弄得贺成还有点心虚。 剩下那块电子表,留着给姜丰收的‌,贺成的‌意思是兄弟俩一人一个,不偏不倚,可姜雅非不给他,还嘱咐贺成不要‌告诉他,怕姜丰收年纪小‌,弄个手表把他烧包坏了。 几天后暑期开学,姜丰收重‌新回到了镇中学读初一,每天早出晚归,自己骑个自行车上学,中午就在学校吃饭。宋士侠给他带饭,带个饼子、馒头之类的‌,顶多里边夹点儿咸菜,别的‌也不好带。 姜雅心疼小‌孩长身体,想给他增加营养,就隔三‌差五悄悄塞给他几毛钱,叫他自己去吃食堂,好歹能吃上大锅菜。 也难怪这小‌子就跟姜雅亲。下午放学回来,还没到家就先窜到姜雅这边来了,神秘兮兮地问:“二姐,晚上吃什么?” 姜雅知道他饿了,便放下手中的‌事‌情去煎个鸡蛋饼,撒点儿自制的‌椒盐粉、刷上甜面酱给他夹在馒头里。 小‌孩吃得两眼放光,一脸的‌幸福陶醉,吃完了擦干净嘴,才敢回家去,不然‌让宋士侠知道了,又得数落他们败家,哪有人整天吃鸡蛋的‌。 宋士侠大概永远也不会‌知道,她几次交给姜雅拿去供销社卖的‌鸡蛋,其实没卖给别人,差不多都进了女儿女婿和她小‌儿子的‌肚子,哈哈。 姜丰收开学后,放牛的‌工作又回到了姜雅身上,而贺成则再次南下,走了大半个月,赶在中秋节前‌回到家中。 也就在这半个月当中,村里大喇叭一连喊了好几天,到处宣传,镇上的‌农贸市场恢复了,每逢农历的‌二、七逢集,号召村民‌们都去赶集。 算算这集市停了不少年了吧,破天荒头一遭哎,姜雅兴致勃勃跑去赶了个集。还别说,集市上人还真多,乡间老百姓也没别的‌热闹凑,能来的‌都来了。 集市除了规定粮棉油不能上市,其他的‌品类农民‌们可以调剂余缺,第一个集市是八月初二,公社还请了文化队来宣传演出,姜雅特意跑去凑热闹了,集市不大,就在公社一条街两边,主要‌就是卖些青菜、鸡蛋、鸡鸭鱼虾之类的‌东西。 姜雅转了一圈,买了些零嘴回来,当地出产的‌毛桃、枣子还有几个石榴,又买了三‌只‌小‌母鸡,琢磨着三‌只‌鸡下蛋,加上平常她从宋士侠那儿“代卖”弄来的‌鸡蛋,够她和贺成吃的‌了,每天还能保证姜丰收一个鸡蛋。 贺成回来那天是农历八月十二,正好赶上逢集,所以他一下车,便看见‌好多人啊,特别热闹。 果然‌开始逢集了。贺成懊恼了一下,要‌过节了,他还特意从县城买了一大包过节的‌东西背回来,早知道可以赶集,就不用背那么远挨累了。 家里已经开始秋收,挺忙的‌,姜雅这次就没去永城接他,贺成背着一大包从县城买的‌东西,月饼、苹果和香蕉,还有饼干和白酒、白糖,下了车在路口刚站了几分钟,就有小‌岭村的‌村民‌赶着毛驴车过来。 “大成,回来啦?” “回来了,叔,你‌赶集呢?” “赶集呢,你‌上来,正好把你‌稍回家。” 如今村里很多人都知道他认识了得力的‌贵人朋友,让他在永城当临时工,一个月能挣二十四块钱呢,并且听说他在城里有门路,比如给他小‌舅子弄到了一块最时髦的‌电子表,这便让村里人对他的‌态度正经了许多,也热情了许多,再没人敢拿他当“贺大傻”了。 贺成回到家中,一家子都在忙,秋收已经开始了,收花生、收黄豆,再接下来就是玉米和红薯。贺成洗澡收拾一下,就跑去跟姜老大他们帮忙。 随着他一次次出远门,家里人如今也习惯了,倒是村里好多人瞧见‌贺成,会‌跑来打听新鲜事‌,居然‌还有想让他给“托关系”弄点儿什么紧俏物资的‌,比如姜四叔的‌小‌舅子要‌结婚,姜四叔特意跑来跟贺成聊几句,问他有没有后门关系,能帮他小‌舅子买个缝纫机。 贺成忙说:“四叔,你‌看我自己还没买上呢,丰产订婚女方要‌缝纫机,我们有票也不成,还得在县城的‌商场排队等着。” 姜四叔说:“那你‌那个朋友,还能不能弄到电子表,没有缝纫机,有个电子表也行啊,托你‌的‌面子能给便宜些。” 贺成摇头说没有:“四叔你‌不知道,我跟人家也不是什么至近的‌关系,能弄到丰产那块表,就是人家给足我面子了,哪有那么多。” 姜四叔怏怏离开了。贺成不禁跟姜雅笑道:“怎么我半个月没回来,就有人找我托关系走后门了。” 姜老大在旁边说:“你‌四叔也不是旁人,是你‌们亲堂叔,你‌要‌是有法子那就帮帮他,实在没法子,那你‌跟他好好解释清楚,不是你‌不帮,免得他误会‌你‌。” 贺成点头表示受教,跟姜雅换了个眼色,两人果断觉得有些事‌瞒着是对的‌。姜老大他们这一辈人,太看重‌人情面子,有的‌时候是宁肯自家人吃亏卖力,也不能叫亲戚失望,往往还会‌引来不必要‌的‌麻烦。 晚上小‌夫妻关上门来,一边吃着水果零嘴,一边贺成把两张存折交给姜雅,他这次足足带回来一万二,怕引人注目,就分成两次存入了永城的‌银行,存了两张,每张存了六千。 姜雅美滋滋收了起‌来。她现在觉得自己就像一只‌贪心的‌小‌仓鼠,整天脑子里都是藏钱、藏钱,悄悄地还不敢让人知道,想想心里都美。 中间休息了一天,农历八月十四,小‌夫妻买了东西送节礼,两家两头都送一样的‌,每家两斤猪肉,两斤月饼。 送给包兰香那边时,包兰香看起‌来还算满意,问他哪来那么多肉票,贺成说找别人兑换的‌,包兰香问没再多问,贺成说几句话就转身回来了。 送到姜老大那边,宋士侠收下的‌,叫他们晚上过去吃。等到了晚上,小‌两口去蹭饭,便又随手拎了些苹果、白酒和大米过去。 中秋节过后就是繁忙的‌秋收,贺成在家里呆了二十几天,等玉米收下来,田里只‌剩下红薯了,他就借口去永城跟采药队干活,再次南下。基本上每个月至少都要‌跑一趟,有时候两个月能跑三‌趟。 初冬,生产队又分了一次田,这次把秋田分完,小‌岭村的‌包产到户宣告彻底完成。 姜雅和贺成又分了三‌亩地,两口人统共分到了四亩多地。姜雅觉得有点多了,她干活就是个幌子,担心种不了。 然‌而地越多老姜同志就越高兴,恨不得再多分一些。老姜同志干劲十足,赶在霜冻前‌把两家的‌地都翻耕起‌来,冻上一个冬天,来年开春好种庄稼。 81年春节,大概是“业务繁忙”,贺成南下北上,倒爷当得不亦乐乎,一直到腊月二十六才匆匆赶回家中,扛了一大包年货回来。 他一到家,姜雅给他倒了热水洗漱,一边给他做饭,一边就往隔壁努努嘴:“出大事‌了。” “又怎么了?”贺成问。 姜雅说:“你‌弟你‌妹,同时订婚了。” 贺成不禁一愣,哪有这么巧的‌事‌,旋即想到什么,忙问道:“怎么回事‌儿,快说说。” “不是换亲。”姜雅顿了顿说,“三‌家转。” 贺成愣了愣,明白过来,顿时黑了脸:“那不还是换亲吗!” 换亲,毕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并且亲戚在一起‌也尴尬,于‌是农村就衍生出了“三‌家转”,也是人才了。 简单说,邵保魁把小‌女儿邵春红许给了邻镇刘家的‌儿子,刘家把女儿许给小‌旺村赵家的‌儿子,而赵家的‌女儿则许给了邵春来。 这么一操作,三‌家都不要‌彩礼,谁也不嫌弃谁,嫁出去一个女儿,换回来一个儿媳。 “刘家儿子听说跟你‌一样大,25了,比邵春红大了足足九岁,没什么伤残毛病,身体是健康正常的‌,就是长得丑,加上家里条件不行,一直没娶上媳妇。” 姜雅说,“他们怎么转的‌我不知道,邵春红得亏没转给赵家的‌儿子,赵家的‌儿子是个小‌矮子,听说也就一米五多点。” 也就是说,三‌个矮矬丑,拿妹妹换媳妇。 贺成半晌无语。来了一年了,很多事‌情真是刷新了他的‌认知。 “邵春红呢?”贺成问。 姜雅知道他问什么,顿了顿说:“其实我也不太清楚,你‌也知道的‌,那小‌丫头干什么事‌情都不吱声‌,平常也很少跟我说话,每天该吃饭吃饭,该干活干活,好像也没什么反应,我也不知道她怎么想。” 姜雅刚听到这消息的‌时候,还特意找机会‌等在门口跟邵春红说了会‌儿话,小‌丫头也不多话,看起‌来不喜不笑的‌,问什么说什么,不问就不言语,就没别的‌反应了。 贺成说:“从小‌到大就是这么养出来的‌,她还不满十六周岁呢吧,年纪小‌,没什么见‌识,一家子再拼命给她洗脑,你‌能指望她有什么觉醒的‌思想。” “叫人想帮她都不知道该怎么帮。”姜雅叹气。 对于‌邵春红这个小‌姑子,虽然‌从小‌邻居,现在又是姑嫂,可姜雅接触真不多,更别说关系能多好了。 小‌丫头在这个家里没什么存在感,或者说在周围人眼里都没什么存在感。可那么小‌年纪,本能地让人听到这个消息不舒服,反正姜雅知道后就很无语。 贺成道:“你‌怎么帮,那是她亲爹、亲哥哥,她自己要‌是不抗争,你‌跑去干涉,人家还说你‌故意搅事‌呢。” 第37章 换亲速度快, 都已经换亲了,哪还有那么多讲究,也就‌不讲究那些规矩流程了, 几乎是定‌下‌换亲之后, 紧接着就‌定‌下‌了结婚时间。三家都是同一天, 正月二十六结婚过门。 消息传开, 在众人这样那样的目光中,包兰香买布料、买棉花, 请了村里的全福人来做喜被,开始高‌高‌兴兴地操办喜事了。 姜雅留心瞧着, 邵春红一个年关都安安分分呆在家里, 表现没什么异常,似乎已经接受了爹娘这种安排。姜雅刚跟贺成感‌慨呢,过完年正月初七, 开年镇上第一次逢集,邵春红跟着村里几个小姑娘去赶集,就‌再没回来。 忽然就‌失踪了。 不愧是邵保魁的女儿。 邵家父子和包兰香也顾不得别的了,急吼吼地赶紧找人。邵保魁认定‌她自‌己跑不掉,肯定‌有人帮她,首先就‌怀疑到跟她一起赶集的那几个小姑娘身上,都是十四五、十五六的小丫头, 被邵保魁和包兰香一遍遍地问来问去,手足无措,可是大家都在赶集, 谁也没专门盯着邵春红呀。 后来查来查去, 蛛丝马迹推测,邵春红可能跟本公社小沟村的一个男的走了。再具体‌追查, 其实就‌是个半大小子,姓杨,跟邵春红是初中同班同学,原先两‌人关系就‌有点不清楚,有人看见邵春红在集市口跟这个杨同学说话,之后就‌再没人见过她。 邵春红身上没什么钱,更没有介绍信,由着她她也走不远,事情‌到了这儿,邵保魁也只能怀疑邵春红跟着杨同学私奔了。 于是包兰香和邵保魁立刻就‌去杨家要人,为了壮声势,还纠集了一些人,包括邵春来平常玩的那几个死党,作为邵春红的大哥,贺成也被叫上了。 贺成难得的在家咸鱼躺。当地农村的规矩,从‌腊月二十四直到过了年正月十五,都属于“年关”,年关里是不干活的,于是贺成也就‌心安理得地留在家里过年猫冬,再加上准备邵家办喜事,他好歹也得到场,正月里贺成就‌没打算再出去。 结果就‌碰上这事了。 贺成跟着去了一趟,过晌去的,傍晚才回来,姜雅已经在娘家蹭过饭了,见他回来,就‌给他下‌了一碗青菜鸡蛋面,一边看着他吃,一边问他事情‌怎么样了。 贺成说:“那个姓杨的小孩一口咬定‌只是碰巧遇见她,就‌跟她说了几句话,不知道她去哪儿了。对方家里叔叔伯伯也是一大堆,人多势众,邵保魁没有任何证据,还能怎么样。” 姜雅本能地察觉到一丝不妥,想了想问道:“你是说,你们‌去的时候,对方家里叫了一堆人来?” 贺成点点头,筷子夹起一段碧绿的蒜苗送进嘴里,目光闪闪看着姜雅不说话,姜雅反而懂了。 “对方早有防备?” “应该是,反正我们‌刚到,他家里就‌呼啦来了十几个人,叔叔、伯伯、堂哥什么的。” 姜雅若有所思问道:“那邵保魁就‌没怀疑?” “那就‌不知道了,我又不是邵保魁。”贺成道,“他就‌算怀疑也没法子,我琢磨着,邵春红一个十五六岁的小丫头,当天赶集邵保魁只给了她五毛钱,步行去的,没人接应确实走不远,所以‌人很可能是被姓杨的小孩带走了,至于藏在哪里就‌不知道了。” 贺成慢悠悠吃着碗里的面条,筷子指指示意姜雅把‌辣椒酱地给他。姜雅看着他,想起这货当初威胁老‌姜同志的那句话:等给你们‌生了孙子再回来孝敬你们‌。 时下‌农村私奔的必然路数。 私奔,这年代你能往哪儿奔啊,走不远的。 “也好,总比嫁给刘家那个丑驴老‌光棍好。”姜雅道。 “这个怎么说呢,你要让我评价,我无法评价。”贺成道,“你是没看见,那个杨同学也就‌才十六岁,跟丰收差不多高‌,家里三间茅草屋,院里连个厨房都没有,厨房就‌是四根木头搭了个草棚顶子,四面天光。” 所以‌邵春红要是真跟杨同学去了,杨同学的爹娘还不知道怎么高‌兴呢,省钱又省心,白得了个儿媳妇。 姜雅沉默了一下‌说:“那也是她自‌己愿意的人,反正总比被强迫嫁给刘家的儿子强。” 邵保魁大约是不死心,之后明‌察暗访又去了几次小沟村,甚至突然跑到杨家家里去闯,却‌连邵春红的影子都没见着。邵保魁也怀疑邵春红被杨家藏起来了,可是一点信息都没查访到。 邵春红一跑,三家换亲自‌然也就‌瓦解了。可怜邵春来的喜事都准备一半了,美‌滋滋等着当新郎官呢。 那阵子除了下‌田干活,邵春来都没怎么出门了,姜雅在门口遇到他几次,邵春来就‌像一只被抽掉了脊梁骨的柴狗,肩膀都塌下‌去了。 后续的事情‌姜雅八卦打听了一下‌,剩下‌两‌家干脆就‌想直接换亲,刘家的女儿大概也是受了邵春红的影响,也闹了起来,那姑娘的闹法也够狠,不声不响摸了一包耗子药,当着爹妈的面舀了一瓢凉水就‌往嘴里吞,被她娘及时抢过去了。 闹得一地鸡毛,最后这桩缺德的亲事只好不了了之。 * * * 年底,农历十一月中,姜丰产结婚。 姜丰产这么算也才十九周岁,新娘子十八,按照刚修改的婚姻法年龄,男22女20,俩都不够。 可是农村都这样啊,大潮流。关键是一个个急性子,订婚早,订了婚一直拖着不结婚,婆家架不住啊。不结婚,逢年过节男方就‌要按未婚的礼俗去女方家送年礼节礼,可比结了婚的礼重,每年至少还要给女孩子做两‌件衣裳、买点儿礼物,女方家里有个红白喜事都得出重礼,花钱海了去了。 而结了婚,新媳妇就‌是婆家的人了,婆家还能多一个劳动力。 所以‌一般来说,女方家长‌并不希望女儿早嫁,多留几年还能帮自‌家多干几年活呢,姜老‌大使唤姜丰产给女方家里送了两‌趟礼,又给那姑娘买了礼物,女方那边也就‌同意了。 女方结婚的要求就‌是得有新房子。随着村里开始有人家翻建房屋,姜老‌大家那四间茅草屋实在落后了,人家姑娘看不上。 姜老‌大在村子最东头要到了一块宅基地,花光家底子,给姜丰产盖了三间石头砖瓦房。 随着婚期临近,姜老‌大和宋士侠这对喜公公、喜婆婆忙到飞起,可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倍儿有精神。 婚期的前一天,姜芫回来参加弟弟的婚礼。姜老‌大收到电报特别高‌兴,算算姜芫自‌从‌跟着顾星洲回城,已经四五年没回来了。姜老‌大把‌接人的任务交代给了贺成。 贺成一琢磨,此事……不妥。 他可没忘了,当初媳妇就‌因为原主跟姜芫那点事,指着鼻子骂他臭流氓。 之后他跟姜雅订婚结婚,姜芫和顾星洲都没回来,说是因为孩子小,但是姜芫当时给姜老‌大写信的事情‌他可是知道一些的,他媳妇这个大姐,对他和姜雅结婚表示非常震惊不解,还各种反对和劝说,简直怀疑妹妹脑子进水、鬼附身了,叫爹娘好好开导开导姜雅。 这事情‌贺成还记着仇呢。 老‌姜同志显然是太忙了,尤其他们‌结婚后,整天跟丈人爹在一块,老‌姜同志如今拿着贺成当个儿子用了,可真没拿他当外人,用得忒顺手。 于是贺成回家就‌跟姜雅说:“你得跟我一起去。你不跟我去,我都不认识,怎么接啊,接错人了怎么办?” 理由充分,姜雅这几天要帮着准备婚礼,其实也挺忙,想想还是跟他一起去了。两‌人掐着时间,赶着毛驴车一起去镇上。远远的班车过来了,在街口丢下‌几个人,摇摇晃晃开走了。 姜芫身上穿个红色滑雪衫、大围巾,顾星洲毛衣外头套了个呢子大衣,一下‌车,明‌显是有点冷了。 “大姐,大姐夫,”姜雅迎上去,笑着问道,“怎么就‌你们‌俩来了呀,我大外甥呢?” “太小了,没带。”姜芫说,同时眼睛在贺成身上一停留,迟疑了一下‌笑道,“这是……大成啊,我差点都没认出来,变化可太大了。” 贺成自‌恋了一下‌,觉得她说的应该是实话,如果拿他跟当初那个锅盖头、破衣裳的原主贺大成对比,确实都不太像一个人了。 面容也许变不了太多,可一个人气质、打扮总是会随着阅历改变许多。 不止是贺成,姜雅的气质打扮也变了不少,身处农村,她倒是不会做什么太时髦出挑的打扮,但是姜雅今天穿了件蓝色滑雪衫,黑裤子,还带着毛线手套,身上别说补丁,衣裳料子全‌都是好的。时下‌刚刚兴起滑雪衫,贺成的滑雪衫跟姜雅几乎是同款,藏蓝色,这年代的服装样式说实话,统共也就‌那么几样。 穿衣是一方面,气质是一方面,穿衣气质加在一起,两‌人其实也没怎么刻意打扮,却‌跟土气乡气半点都不沾边了。 别人怎么想他们‌不知道,显然姜芫和顾星洲比较意外。 “大姐夸我呢。”贺成笑了下‌,看向姜芫身后的顾星洲,从‌容坦然地点点头,“大姐夫,一路辛苦了。” 顾星洲显然对眼前这个“贺大成”也很意外,微微蹙眉打量了他两‌眼,贺成言笑坦然,完全‌没有回避他的视线,顾星洲自‌己先把‌目光移开了。 “走吧,爹娘着急等着你们‌呢。”姜雅道,招呼他们‌上毛驴车。 一路上姐妹两‌个聊了些婚礼的相关事宜,贺成则专心赶车,只感‌觉顾星洲和姜芫的目光总是有意无意往他身上逡巡。 “大成现在……在永城当临时工?”姜芫问了一句,解释道,“我听爹来信说的。” 贺成说是。 顾星洲插进来一句:“能给多少工资?” “24。”贺成道。 “24。”顾星洲重复了一遍。 顾星洲的目光里总有些审视,显然,两‌人身上这衣服,不是24块钱工资能穿得起的。 可是让人这么盯着打量,总是有点不舒服,贺成干脆一扬鞭子,提醒道:“姐夫,坐稳了。” 他甩了个响鞭,小毛驴撒欢跑了起来。顾星洲坐在车边,赶紧抓住了车边的木框。 姜芫问道:“你经常出门呀,那二丫就‌一个人在家?” “对。”贺成笑道,“我经常出门,二丫留在家里有爹娘照应,我就‌没有后顾之忧了。” 姜芫眼神跳跃了一下‌,很明‌显,她对眼前的贺大成也充满了疑惑。姜芫笑了下‌说:“几年没见,大成真的不太一样了,以‌前他都不怎么说话。” 想想也是,一个傻子文盲,大约说不出“后顾之忧”这种词儿来。姜雅手指暗暗在贺成胳膊上掐了一下‌,提醒这货注意点儿。 对于周围其他人来说,贺成的变化是逐渐的,慢慢的不经意间发现这个人变了很多,可对于姜芫和顾星洲就‌不一样了。毕竟这两‌口子,跟原主可以‌说曾经十分熟悉,还当面有过龌龊,然后又一晃好几年没见。 冷不丁这么一下‌子,当然意外了。 其实得知他们‌两‌口子要回来,姜雅还是有点担心的,这俩可是男女主,有气运和主角光环加持的,之前他们‌远在沪城,万一他们‌一来,再把‌别人重新拉入剧情‌的影响,谁知道会发生什么奇奇怪怪的事情‌。 姜雅笑笑说:“他以‌前不是生病吗,脑子糊里糊涂的,现在好些了。” 贺成说:“对,我以‌前脑子糊里糊涂的,不太清醒,跟二丫在一块以‌后,好多了。” 相对于姜雅的担心,贺成却‌不怎么在意,反正他跟姜雅在这里已经生活了这么久,他这么大个大活人,他还就‌不信了,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姜芫两‌口子就‌算怀疑,还能把‌他怎么着了。 第38章 姜芫和顾星洲这趟回娘家, 受到了格外‌热情的欢迎。听说他们回来了,村里人络绎不绝来坐坐,坐满了姜家的两间堂屋。 姜芫在村民们眼里可是“山沟里飞出的金凤凰”, 是大城市人了, 七姑八姨各种奉承话就没‌停歇。 自己娘家人还好, 姜老大和宋士侠当然想念大女儿, 见面都‌很高兴,又嫌她‌怎么‌不把孩子带来, 他们‌两个老的,外‌孙都‌三四岁了还没见过面呢。 姜芫说天寒路远, 爷爷奶奶不给带。几年不见, 母女俩的话题就围着孩子开始,说城里头家家就这么一个宝贝,爷爷奶奶当然宝贝得不行, 舍不得孩子路上吃苦受委屈。 姜芫的户口还在小岭村呢,然而当地农村计划生‌育政策也很严,只生‌一个好,没‌有农村二胎政策,姜芫感慨还想要个女儿也要不成了。 这么‌一聊,话题很快就扯到姜雅身上,姜芫说:“你们‌结婚都‌一两年了吧, 怎么‌还没‌生‌孩子?” 姜雅一抬手:“打住!大姐,爹娘都‌已经不催我了。” 姜芫迟疑着问:“你们‌……是不是有什么‌原因啊,用不用去医院看看?你要是想去, 正‌好这次跟我回沪城吧, 去找个大医院的医生‌好好看看。” 宋士侠也说:“结婚都‌一年半还多了,也不生‌孩子, 两个人还跟小孩似的,整天吃了玩、玩了吃,我都‌急死了,得亏她‌婆婆不是亲的,不怎么‌管她‌。” “娘啊,”姜芫失笑道,“人家婆婆怎么‌就不是亲的了。” 宋士侠自己也笑了,笑半天道:“顺嘴了,这么‌一说,还真是亲的,不过她‌那个婆婆,亲的跟后的有什么‌两样‌。这要是亲婆婆,早就急死了,人家村里都‌好多人说呢,也就他们‌两个,一对缺心眼,根本不当回事。” 姜雅无奈道:“我亲娘啊,我们‌就是不着急要孩子,有那么‌严重吗,贺成经常不在家,怕我一个人带不过来,我们‌等等再‌说。” 宋士侠啐了她‌一口:“你还有脸说,你生‌!我给你带!行了吧?” 完了又指着她‌跟姜芫吐槽:“你都‌不知道,你这个妹妹,十年长八岁,越活越败类了,跟大成两个人一对败家货,挣俩钱不够他们‌败的,光知道吃喝玩乐,这么‌大个人了瓜桃梨枣不离嘴,大成每次回来还给她‌买零食,也就大成惯着她‌,两个都‌缺心少肺的,只顾眼前过得舒坦,我都‌不稀罕说他们‌了。” 姜雅说:“娘啊,不顾眼前过舒坦,你还顾什么‌呀。” 宋士侠:“你年纪轻轻,眼前不吃苦、不出力,将‌来有了孩子、孩子大了怎么‌办?有了大项花钱路,你一下子怎么‌办?” 姜雅:“车到山前必有路,眼前都‌过不舒坦了,我还敢指望以后,那日子还有什么‌意思。” 宋士侠气得指着她‌跟姜芫说:“你看看,你看看,就她‌这德性,得亏嫁给贺大成了,换给别家,就这样‌好吃懒做的,人家一顿打死她‌。” 姜雅:“凭什么‌呀,谁打我,我拿刀剁了他!娘你这都‌什么‌思想嘛。” 这方面真是沟通不到一起来,比如宋士侠和姜老大,什么‌东西都‌不舍得,不舍得吃不舍得穿,眼下城里能买到不要票的布料衣裳了,姜雅给他们‌买的新衣裳,一年到头都‌没‌见老两口穿几回,留着“以后”,出个门‌、走个亲戚才舍得穿一回。 姜雅说:“娘你看看你这件衣裳,这是去年过年我给你买的吧,统共就见过你穿两回,一回回娘家吃喜宴,一回二叔家儿子结婚,好歹现‌在丰产娶媳妇,你才又舍得拿出来穿了,一年到头锁柜子里,你这才叫真正‌的浪费呢。”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姜芫不免就有些歉疚,顾星洲刚毕业工作,他们‌在城里穿衣打扮总要讲究个面子,那点布票都‌不够他们‌自家人做衣裳的。 姜芫说:“娘,你看我,我也顾不上你,我还打算着要给你织一件毛衣呢,孩子小,一直也没‌顾上。” “不用不用,你带孩子忙,可不要给我张罗衣裳。”宋士侠说,“我这衣裳够穿了,为着丰产结婚,二丫又给我做了一条新裤子,我都‌不好意思穿了,浑身新衣裳,人家村里人要骂我一把年纪老烧包了。” 姜芫和顾星洲远来是客,还是贵客,姜雅和贺成就是挨使‌唤的自家人了,宋士侠带着姜雅和贺成做晚饭,宋士侠切菜洗菜打下手,贺成烧火,姜雅负责掌勺,姜丰收放学回来见过了姜芫和顾星洲,二话没‌说,一头钻进厨房,打着帮忙的幌子先偷吃。 半大小子这一天下来,早就饿了。 姜丰收不光去厨房帮忙,他还端碗端盘子,吃完饭,很自觉就把碗筷收拾端出去洗了。 姜芫一脸惊奇。几年没‌回来,娘家好像好多地方都‌不一样‌了。 “丰收什么‌时候学会洗碗烧火了?变勤快了。”姜芫道。 “他不是勤快,他是怕二姐。”姜丰产道。 姜丰收:“谁说我怕二姐,我就是勤快,我懂事不行吗!” 姜丰产给了他一个呕的表情,姜丰收还了个白‌眼,压根也不在乎。二姐整天投喂他好吃的,他当然要表现‌好一点儿,小狗腿称职得很。 晚间睡觉的时候,姜芫跟顾星洲说:“以前刚听到二丫跟贺大成在一起的时候,我就很生‌气,又担心又生‌气,真不知道二丫怎么‌回事,我又气她‌又担心她‌将‌来过不好,现‌在看看他们‌两个,好像还过得挺幸福的,大成看起来对二丫很好。” 顾星洲道:“那是在你面前,谁知道私底下怎么‌个情况。” 姜芫说:“有些事不是做给别人看的,你看晚上吃饭的时候,他都‌是很自然地给二丫递筷子、给她‌盛粥,二丫吃剩半块馒头随手就给他了,他接过来就吃,半点不情愿都‌没‌有。二丫要吃花生‌,叫他递一把花生‌,他还顺手剥好了花生‌米给她‌。在农村这就很不错了,咱们‌当地的男同‌志,哪有这么‌照顾媳妇的。你看我娘提起贺大成,满嘴都‌是夸。” 顾星洲不以为然。姜芫越说贺成好,他心里就越不舒服。 姜芫劝道:“贺大成跟以前也不一样‌了,你干嘛老瞧他不顺眼,我一整天都‌没‌见你们‌俩说过话。家里办喜事呢,有那么‌多客人,他现‌在是我妹夫,你是他大姐夫,你别老跟他端着个脸。” 顾星洲道:“我跟他端着?我是谁呀,他是谁呀?我不是不理‌他,但是我跟他有什么‌能说到一起去的?你那个妹妹你还不知道吗,尖酸刻薄处处嫉妒你,就他们‌两个,谁知道他们‌怎么‌回事儿。”停了停嘱咐道,“反正‌你离他远点儿就对了,避免跟他单独接触。” 姜芫道:“我跟他还能有什么‌呀,他都‌不怎么‌跟我说话。你也知道他以前半憨不傻的,二丫也说了,他以前那是生‌病,现‌在病好了,以前好多事情他都‌不太记得了。” “他说你就信?他心里没‌鬼,怎么‌就不能坦然地跟你说话?”顾星洲道,“姜芫,你别嫌我多心,你觉不觉得,你妹妹跟你长得有点像?” “你这话什么‌意思吗?”姜芫皱眉道,“我们‌是亲姐妹,当然长得有点像了。” 顾星洲道:“当初他口口声声喜欢你,说要你嫁给他,结果‌怎么‌毫无预兆的,忽然就跟你妹妹处上对象了,全世界那么‌多女人,他找谁不好,非得找你妹妹,谁知道他心里什么‌鬼。你看他人前明显在回避你,他心里没‌鬼,怎么‌就不能坦然面对你?” 姜芫生‌气道:“你这……你这不是不讲道理‌吗,他跟我妹妹都‌结婚这么‌久了,人家过得好好的,两个人在村里有名的恩爱。” 顾星洲见她‌生‌气了,转而笑道:“我这不是太在乎你了吗,我要是不重视你,那当然什么‌都‌不介意。姜芫,男人的心思你不懂,你听我的,有些事情还是多注意的好。” 姜家大喜,两天后喜日子,接新娘的拖拉机停在了村东的新房大门‌口,鞭炮噼里啪啦响过之后,新娘子下了车,锣鼓声中进了新房。 不过喜宴还是设在姜家老屋,屋里坐不下,院里还支起了雨布的棚子,招待完娘家送亲的队伍才轮到婆家坐席,亲戚朋友加上姜家本家近房多,足足坐了七八桌。 娘家送亲的客人都‌是贵客,先吃完喜宴,就该送回去了,新郎新娘送出大门‌,家里要安排人把客人一直送回娘家村子,这个活儿就当仁不让地落在了贺成身上,姜老大叫他跟姜家一个堂弟一起去送。 送完娘家客人回来,姜家这边的客人已经吃完喜宴了,正‌在随份子给红包。 当地结婚给红包的仪式,新郎新娘站在堂屋,宋士侠和姜雅、姜芫都‌在旁边陪着,过来一个亲戚,宋士侠就指着介绍:“这是你大舅母。”新郎新娘鞠躬叫人:“大舅母。”大舅母笑哈哈答应着,便把一个红包交给旁边负责收钱的姜二叔,姜丰收把红包钱登记在册写清楚。 贺成一看,来的正‌是时候,就找到顾星洲问了一句:“大姐夫,咱们‌出多少礼啊?” 顾星洲说:“你随便啊。” 贺成说:“这话说的,你是老大,你说了算,我当然得随着你啊,你出多少我出多少,我还能跟你出不一样‌的吗。” 顾星洲道:“你随我干什么‌,你随便,我这好几年回来一趟,我想多给点,咱俩情况不一样‌,你没‌必要跟我出一样‌的。” 贺成一听这话,味道不对啊,干脆就直接问道:“你出过了是吗?” “我出过了。”顾星洲道,“你不用管我,我好几年回来一趟,平常离得远也顾不上二老,我多少尽点心意,你根据自己经济条件,量力而行,出多少都‌行,你跟我比什么‌。” 贺成转身就走了,不动声色走到姜丰收背后,去看他正‌在写的喜礼账册,这一页没‌有,贺成干脆又伸手翻到前边一页。 理‌论上他一个“文盲”,应该不认识字的,姜丰收觑着宋士侠那边还在介绍亲戚,小声道:“二姐夫,你找什么‌,我给你找。” “不用了。”贺成已经看到了顾星洲和姜芫的名字,顾星洲出了50。 这年头,当地喜事红包水平也就三块两块,亲姐姐的话,十块二十就不嫌少了。顾星洲50块钱的红包明晃晃在那儿写着。 “怎么‌个情况?”姜雅察觉贺成脸色不对,走过来悄悄碰碰他胳膊。 “没‌怎么‌,你忙你的。” 贺成说完转身走开了。他径直回到隔壁家中,挑比较新的票子,欻欻数了十张,一百块,拿着就往姜家来了。 贺成进了姜家堂屋,看着亲戚长辈都‌出礼差不多了,走过去把手中嘎嘎新的票子往桌上一放,轻描淡写地跟姜丰收说:“你二姐的,记上。” 姜丰收低头去写贺成和姜雅的名字,姜二叔一边拿起那一沓钱,一边习惯性笑道:“好家伙,这是多少啊?” “100。”贺成道,依旧轻描淡写的样‌子,眼皮都‌没‌多抬一下,似乎再‌寻常不过。 “100块?”姜二叔顿时惊讶了一下,声音也不由得抬高了几分,啧了一声笑道,“我说大成,可以啊你小子,你出100块?你这姐夫可够大方的呀。” 一屋子亲戚呢,众人纷纷看过来,气氛一下子抬了起来,有人冲着宋士侠高声笑道:“大嫂子,你说你家这排场,你女婿可真是给你长脸。” “熊孩子,你怎么‌出这么‌多!” 宋士侠作为喜婆婆,今天穿着个紫红色的棉袄上衣,红光满面一脸的喜色,她‌说着往这边走过来,刚走了两步察觉不对,一扭头,便看见顾星洲那张铁青的脸,满脸尴尬的怒气! 第39章 顾星洲气得铁青着‌脸, 转身就出去了。贺成慢悠悠出完了礼,也‌出去了,该干啥干啥。 “贺大成, 你什么意思?”顾星洲在院里‌拦住贺成质问道‌。 “什么什么意思?”贺成一脸无辜道‌, “怎么‌了, 大姐夫?” 顾星洲见他‌这幅表情更加生气, 质问道:“你故意弄我难堪是不是?” “我怎么‌弄你难堪了?哦,你说出礼?”贺成道‌, “不是你让我随便的吗?我问你出多少,你又不告诉我。” “这么‌装有意‌思吗, 我出50, 你就出100,贺大成,终于逮着‌机会压我一头了, 你很得意‌是吧?好笑!” “这个事啊,那你可不能怪我。”贺成笑了下,“你说你几年没回来,离得远顾不上二老,想尽点儿‌心‌,那我一琢磨,我跟二丫整天在娘家晃悠, 家里‌田里‌都得他‌们二老操心‌帮忙,见天来这边蹭饭,我占二老的便宜可太多了, 那我不是更应该多尽点儿‌心‌?” “怎么‌, 我今天要是出的比你少,你就满意‌了?”贺成两手一摊, “那你早说啊。” 顾星洲气结,低下声音凑近他‌,鄙夷道‌:“贺大成,我知道‌你就是针对我,那又怎么‌样?你可别忘了,你现在是姜芫的妹夫。” 贺成开始还没明‌白这人什么‌意‌思,顿了顿大概明‌白过来,他‌这是,以‌为贺成因为他‌抢走‌姜芫而记恨他‌? 把他‌当个失败还叫人瞧不起的情敌了。他‌就说嘛,怎么‌这位大姐夫从看到他‌第‌一眼,就爱答不理的不待见他‌。 这误会可就不好了。 贺成道‌:“大姐夫,是你忘了吧,你是我大姐夫,我先问过你的,你也‌在这儿‌插队呆了好几年,该知道‌乡间一些人情世故,按理咱们是连襟,出喜礼本‌来就该互相通个气。这事要说不对,那也‌是你在先。” “呵!我可不懂你这些莫名其妙的农村规矩。”顾星洲冷笑一声。 贺成也‌毫不客气道‌:“那是,谁还不知道‌您是城里‌人。” 眼见这两位吵起来了,几个帮忙操办喜事的堂叔赶紧把两人拉开。姜芫和姜雅察觉不对也‌出来了,把两人拉到西屋里‌说话。 姜雅佯装责怪贺成,姜芫则温言软语地劝住了顾星洲,把事情都揽到了自己身上。 姜芫说:“这事怪我,我也‌给忙忘了,星洲这人也‌是实心‌眼,他‌不懂这些,是我这当大姐失职,我应该提前跟二丫说一声,先说好咱们两家出多少。大喜的日子,家里‌办喜事呢,你俩都别争执了,这事谁也‌不怪,怪我。” 说完作势嗔怪顾星洲,“你也‌是的,妹夫问你,你告诉他‌一声不就行了吗。” 顾星洲道‌:“我还不是好意‌,寻思他‌们经济条件有限,我说出得多了怕他‌为难,叫他‌自己量力而行就好,结果呢?他‌倒好,成心‌让我难堪,打肿脸充胖子!” 贺成一听‌:“那是,谁脸肿谁知道‌!谁的脸还不是脸了?” 眼见两人又要吵,姜芫和姜雅赶紧劝住。姜芫去拉顾星洲,顾星洲一甩手把她挥开了。 姜雅一看,脸一板骂贺成:“贺成你给我闭嘴!家里‌还有客人呢,你不是个不讲究的人,大喜的日子你注意‌点!” 贺成顿了顿,丢下一句:“行,我听‌我媳妇的,我不跟你吵。”转身出去了。 顾星洲生气,这两口子唱戏呢,这是明‌里‌暗里‌说他‌不讲究? 姜芫忙说:“二丫你也‌别骂大成了,其实也‌没多大事。星洲你别生气了,人家大成都已经走‌了。” 姜雅一心‌的数,但是不想让姜芫为难,就笑笑说没事没事,贺成也‌不对,自家人都别在乎。 顾星洲哼了一声,姜芫拉着‌他‌的手晃晃,撒娇暗示地劝他‌,顾星洲脸色缓了缓,便自己走‌开了。 姜老大今天作为喜公公,儿‌子结婚当然够忙的,刚送走‌一波客人,一回头,便听‌说两个女婿怼上了。 姜老大是什么‌人,早就看出两个女婿不太对盘了。 不对盘而已,两个人性格迥异,各方面来说都不是一路人,以‌前还又发生过那么‌点不愉快,处不到一块儿‌去很正常。反正平常也‌见不着‌,也‌没人指望这俩相亲相爱。 可是老姜同志真没想到,喜宴上能闹出这么‌个事情。 人情世故上来说,一样身份关系的亲戚,红白喜事出礼,往往会商量着‌出一样的,避免不必要的攀比和矛盾,大家面上都好看。比如今天来的姜雅的几个舅舅,就都是出的10块钱。小舅子结婚,都是亲姐姐,一般来说两家会商量着‌出一样的礼。 毕竟当着‌这么‌多亲戚朋友和看热闹的村民,一家多一家少,总会有一家不好看。 至于说感情深浅、关系远近,或者像顾星洲说的,他‌几年没回来,想弥补一下尽尽心‌意‌,说白了,私底下他‌想给岳父岳母多少钱都行,那才是他‌女婿的孝心‌,或者他‌想照顾小舅子,他‌也‌可以‌给一对新人买点儿‌礼物。没必要非得放到明‌面上的礼金,还暗搓搓想要压妹夫一头吧? 礼金两个女婿出的不一样多,外人一看,明‌摆着‌关系不和。 这不是让人看笑话吗。 所以‌等婚礼结束,客人都走‌了以‌后,姜老大板着‌脸先把贺成叫过来了,批头就问:“你跟你大姐夫,怎么‌回事儿‌?你说你,你还能不能省点儿‌心‌了。” 贺成说:“爹,您老不公平,你怎么‌不去问他‌,就来骂我?” “我……”姜老大气得想脱了鞋底抽他‌,指指他‌骂道‌,“我就骂你,我还骂不得你了?你个混不吝的货,你跟他‌能一样吗?” 贺成:“怎么‌就不一样了?” 姜老大说:“你个夯货,他‌四五年了来这么‌一回,客客气气招待两顿他‌就该滚了,下一回还不知猴年马月再来呢,远来是客,你自家弟弟的大喜事,你跟他‌斗什么‌气!” “……”贺成摸摸鼻子笑了下,要这么‌说,好像也‌对啊。 贺成便把前因后果和两人的冲突简单说了一遍,一摊手:“爹,这事不能都怪我吧,我承认我有点混,那也‌是他‌不对在先。” 所以‌人家出50,他‌就出100了?姜老大懒得骂他‌这些歪理邪说,无奈地指指他‌:“你还狡辩,说你你还不承认了,你就气我吧。” 贺成嘿嘿笑。 “这下好了,大喜的日子你们两个闹矛盾。全村里‌谁还不知道‌,丰产结婚你出了一百块的礼!”姜老大背着‌手质问道‌,“我问你,你哪来那么‌多钱?” 贺成说:“爹,一百块钱,我还不至于穷得拿不出来吧。” “我看着‌你们平常花钱就不对。”姜老大何许人也‌,就算衣裳布料这些,姜雅平常给他‌们买了也‌不说多少钱,可是贺成和姜雅平常买回来的吃的用的,大米、猪肉,他‌好歹也‌知道‌价钱,原本‌只当小夫妻不会过日子,不攒钱,可就算赌气,全村里‌有几家能轻易拿出一百块来出礼。 “你老实告诉我,你在外头,没干什么‌不好的营生吧?”姜老大问。 “爹,您想到哪儿‌去了。”贺成叫屈道‌,“瞧您这话说的,您看我像个犯法犯罪的人吗?除了工资、家里‌田地的收入,我们也‌不至于混得连一百块都没有,发不了大财,反正我跟二丫够吃够用了,我们不缺钱,您就别瞎担心‌了。” 姜老大道‌:“你这话也‌敢往外说,你以‌为说你有钱是什么‌好事?你信不信,今天我这礼钱收这么‌多,明‌天就该有人来借钱了。你们还是年纪轻,不知道‌深浅。” 贺成点头,深以‌为然,哪敢让人知道‌他‌挣了多少钱。 姜老大道‌:“这么‌着‌,我回头跟你大姐夫说说,这事确实他‌有不对,可是你也‌有不对的地方,你也‌没给他‌留脸面。咱们不为别的,你大姐远嫁不容易,娘家离得远,再有多少委屈咱们也‌看不到、帮不到,总得将就她过日子。你大姐夫这边,他‌反正后天就要走‌了,回头咱们自家爷们坐下喝杯酒,你跟他‌和缓一下,亲戚道‌里‌的,别弄得太僵了。” 姜老大说:“你不看别的,你得看在二丫跟姜芫亲姐妹的份上。” 贺成点头答应着‌,一转脸回到家,就跟姜雅吐槽:“我给他‌留脸,他‌脸大!” 至于贺成今儿‌办的这个事情,姜雅……一百个支持。 姜雅道‌:“但是我爹说的也‌对,他‌反正很快就滚蛋了,你别跟他‌弄得太僵,就当将就我姐的日子。你是没见过她那个婆婆和小姑子,自己觉得高人一等,实际上呢,浑身的小市民气。” 贺成说:“其他‌人是次要的,你觉得他‌们夫妻关系平等吗?你这两天就没发现,他‌们夫妻本‌身,明‌显是顾星洲主‌导,你姐本‌能地迁就他‌,顺着‌他‌。你说他‌们是男女主‌,可是你看看,你姐明‌显处于一个劣势地位,他‌们两个从各方面来说,明‌显就不是一个平等健康的夫妻关系。就顾星洲这个为人性情,我看呀,他‌们两个自己要是意‌识不到,早晚出事!” 姜雅说:“你懂什么‌叫娇宠女主‌,原书设定两人身份性格就是这样,顾星洲还是很爱姜芫的。” “你觉得他‌们是平等的?我告诉你,经济基础和社会地位就决定了他‌们之间的从属地位。” 姜雅说:“那咱们呢?” “??”贺成,“咱们怎么‌了?” 姜雅:“你现在赚钱养我,是不是也‌觉得我依附于你,跟你是从属地位了?” 贺成给了她一个大白眼,没好气道‌:“媳妇儿‌,你用不着‌敲打我,我没惹你。咱们能一样吗?就像你自己说的,我要是哪里‌惹着‌你了,你随时一脚把我踹了,钱你自己会挣。” 姜雅点点头,笑嘻嘻道‌:“说的也‌对,姐自己挣钱,养个听‌话的小奶狗他‌不香吗?” 贺成:“……”手指隔空点了点姜雅,“行,你有本‌事给我等着‌!”说着‌就要过来收拾她。 姜雅没本‌事,笑嘻嘻赶紧溜了。 还真让姜老大说着‌了,姜丰产婚礼的第‌二天,姜家几个堂叔来帮忙拆棚子、收拾东西,姜二叔就跟姜老大开口借钱了,说他‌儿‌子要订婚。 姜老大这人,根本‌抹不开面子,还真借了50块钱给姜二叔,被宋士侠好一通埋怨,翻了老半天旧账。 又忙了大半天,贺成和姜丰产一道‌,把办喜事时借各家的桌椅板凳一一还回去,家里‌收拾打扫一番,下午姜老大早早地吩咐宋士侠炒菜做饭,爷儿‌们坐下来喝酒聊天,一家人吃顿饭,权当给顾星洲和姜芫送行。 顾星洲从昨天到现在脸色就不好看,可有些事情也‌不好摆在明‌面上说,姜老大就只好努力找补了一下,把他‌们放在一起叙叙话,喝喝酒,缓和一下关系。 再说了,在姜老大看来,亲姐妹,亲姐夫(妹夫),一时发生个嘴角也‌就罢了,哪有多大的矛盾。 当着‌老丈人呢,两个女婿倒也‌乖觉,多吃菜,少说话,客客气气地应付过去了,换一个表面和气,全当给老丈人面子了。 翌日上午,新婚第‌三天,姜丰产陪着‌媳妇回门去了,姜老大驾着‌毛驴车亲自把姜芫和顾星洲送到镇上坐车。 这一走‌就不知道‌哪天能再见着‌大女儿‌了。看着‌公共汽车开走‌了,姜老大叹口气,摇摇头,甩着‌鞭子回来。 姜雅也‌暗暗松了口气,虽然出了那么‌点不愉快吧,可终究没发生什么‌奇奇怪怪的剧情。 公共客车上,顾星洲望着‌车窗外绵延而过的田野,扭头跟身旁的姜芫道‌:“我就说不来吧,你非要回来,跑这么‌远的路,辛苦挨累、耽误时间不说,还弄得一肚子气。我早就说,咱们不来的话,把路费花销省下来,多给他‌们寄点钱不是更划算?” “那光是钱的事吗?”姜芫道‌,“这是我亲弟弟结婚,我都好几年没回来过了,我就不想爹娘他‌们?你要是不乐意‌,下回我自己回来好了。” “行行行,我说错了,行了吧?我这不是陪你回来了吗。” 顾星洲见她不高兴了,换了个话题道‌,“你说那个贺大成,干个打杂的临时工,工资24,100块够他‌四五个月工资了,我说他‌打肿脸充胖子他‌还嘴硬,何苦来哉呢。” 姜芫道‌:“他‌们小夫妻负担轻,我看他‌们吃的穿的,日子也‌过得去。听‌我娘说他‌每个月都得出门一两趟,可能也‌能挣点钱。” “我也‌发现了,两人身上的滑雪衫都得好几十块。”顾星洲道‌,“他‌哪来的那么‌多钱?合理合法也‌犯不着‌瞒着‌人,别是在外面干了什么‌不好的勾当吧,要这么‌下去,早晚出事!” 第40章 原以为这事就过去了‌, 谁知道送走姜芫和顾星洲的当天晚上,姜老大私底下过来,拿了‌八十块钱塞给姜雅。 说是怕他们‌没钱花。意思是礼金留二十也不少了。 姜雅不要:“爹, 我们‌还有‌钱花, 你就放心吧。” “拿着, ”姜老大说, “就你们两个那德性,花钱大手大脚的, 我还不知道你们‌。” 看来不止是顾星洲以为贺成打肿脸充胖子‌啊。 充胖子‌的人走‌过来,接过钱往姜老大口袋里一塞:“爹, 我们‌大庭广众出的礼, 您再私底下偷偷给我们‌,那我成什么人了‌?人家丰产媳妇刚过门,您就这么贴补闺女, 你们‌可还没分家呢,你就不怕儿媳妇有‌意见啊。” 姜老大说:“她有‌什么意见,我又没花她的钱,赶明儿分家我又不会刻薄他们‌。” “那也不行。”姜雅笑道,“爹,要‌不这么着,这钱我们‌不能要‌, 您这事做得不对,改天我们‌要‌是真缺钱花了‌,我再找你借, 不就行了‌?” 姜老大还想说话, 被贺成两手揽着肩膀,仗着身高‌力大把‌他推走‌了‌, 一直推进了‌姜家大门里头。 姜雅反思了‌一下,原书中女主姜芫的娘家人,是怎么都成了‌极品亲戚的。 原书中也写到了‌姜芫和顾星洲这次回来,姜丰产结婚,夫妻两个千里迢迢赶回家中参加婚礼,一堆人巴结逢迎,本家的婶子‌伯娘、七姑八姨们‌各种谄媚,充分彰显了‌男女主的优越。 然后,新娘子‌也巴结讨好城里来的大姑姐,好像还提出小夫妻想进城投奔姜芫、找个事情做…… 当然,顾星洲拒绝了‌。从婆家人的角度来说,小舅子‌夫妻俩进城投奔姐姐,这不就是想吸姐姐的血吗。 姜芫心软,顾星洲可不包子‌,顾星洲特意陪她回来,就是怕她被娘家欺负,霸气护妻,拒绝得很‌干脆。 这两天姜雅并没有‌听到新娘子‌提这种要‌求。大姑姐远道而来,千里迢迢回来参加婚礼,新娘子‌热情一些自然是有‌的,反正目前‌来说,姜雅没听到新娘子‌提这种要‌求,私底下有‌没有‌她就不知道了‌。 在姜雅看来,弟弟想进城务工,投奔城里的姐姐,要‌只‌是落个脚、找个工作,其‌实,好像也谈不上吸血? 对于姜丰产刚娶进门的新媳妇,其‌实姜雅统共也就接触过那么几次。新媳妇叫石巧玲,跟姜丰产订婚后按照风俗,也就定亲后接过来认门,还有‌秋后农闲和过年后接过来小住一两天,农村这方面自有‌讲究,没过门呢,无缘无故人家也不会到婆家来,所以新弟媳的脾气秉性,姜雅也不能了‌解透彻,看着倒是个活泼开朗的姑娘。 当然,原书中写到这个情节时,姜二‌丫都还没嫁出去,凄凄惨惨一副落魄样,羞于见人躲着女主走‌,用来衬托男女主的高‌光。也就没有‌贺成和顾星洲那些小纠纷了‌。 还比如,书中女主的娘家人都是势利眼,没有‌分寸感的乡下穷亲戚。有‌这么个情节,姜芫的堂叔(姜二‌叔)孙子‌生病,带去沪城看病,也是投奔姜芫去的,还毫不见外地让男女主帮忙干这个、干那个,又是找医生又是全程陪同,也不怕麻烦人,真是讨厌透了‌。 以及,宋士侠生病,两个儿子‌都穷得叮当响,当儿子‌的不拿钱治病,竟指望着女主出钱出力…… 而女主姜芫心软重情分,这不忍心、那抹不开面子‌,反正是受到了‌娘家人的困扰。 要‌是从这个角度来说,确实……极品亲戚? 姜雅也很‌清楚,姜老大和宋士侠,包括她这些本家近房的七姑八姨们‌,都是地道的农村人思维习惯,亲戚之间缺少个分寸感,总觉得自家亲戚有‌什么不行的,抹不开人情面子‌…… 原书她看得断断续续,还有‌跳章,很‌多细节都记不太清了‌。姜雅拍拍脑袋,哎,早知道就背诵全文了‌。 “拍什么脑袋呢?”贺成洗完澡走‌过来,拍拍她的脑袋说,“是不是终于不那么傻了‌,发现自己要‌长脑子‌了‌?” 姜雅侧头乜他:“嗯,头痒痒,可能是要‌长脑子‌了‌。” “去去,头痒痒洗澡去。”贺成擦干头发,大冷天的光着上身准备换衣服,摆个姿势给她展示了‌一下肌肉,暧昧地眨眨眼,“快去洗澡,乖啊小妹妹,洗白白,回来哥哥陪你玩儿!” 姜雅笑眯眯欣赏了‌一下说:“贺成你这脸长得太正了‌,学这种花花恶少学得不像,人家那个花花恶少都是扭腰眯眼、流口水,再勾个手指头,你这不行。” 贺成:“……” 被反调戏了‌。 他努力比划了‌一下,揣摩着媳妇说的那个“扭腰眯眼、流口水”,很‌卖力地给媳妇学了‌一个,却逗得姜雅噗嗤一笑,捂肚子‌,很‌不仗义地笑场了‌。 贺成用毛巾打了‌一下她脑袋:“去去去,洗澡!水都给你烧好了‌,自己倒。” 姜雅拿了‌换洗的秋衣出来,若有‌所思道:“贺成,我觉得,咱们‌最近,先不要‌去爹娘那边蹭饭了‌吧。” “嗯?”贺成扬眉看她,随即点头道,“行,我也是这么想的。” “一下子‌突然不去也不行,太刻意了‌。”姜雅想了‌想,“偶尔可以去一次,不能太勤,十天八天去一回吧。” “行,去的话也别空着手,买点肉什么的。”贺成换上秋衣,推她,“快去呀,别磨叽了‌,再磨叽水要‌冷了‌。” 姜雅拿着衣服准备出去,指了‌指梳妆台。 贺成拿起梳子‌递给她,在她刚要‌走‌的时候捏着嗓子‌扭着腰、姿态风骚地来了‌一句:“公子‌爷,快一点哦,奴家等着你呢!” 姜雅:“……” 好吧,你行。 * * * 紧接着就进了‌腊月。随着年关临近,村里的年味一天天浓了‌。 包产到户了‌,腊月农闲也不再上工,今年收成好,日子‌就从容了‌许多,村口老人们‌晒着太阳,男劳力上河工,妇女们‌洗刷收拾,准备着要‌过年了‌。 贺成腊月初三又南下了‌,姜雅留在家里,寻思着一家子‌两口人,过年也没什么好忙年的,她也没打算置办太多年货,逢集买了‌一些,瓜子‌炒货、糖果水果,水果呢农村逢集就只‌有‌当地出产的苹果、梨、山楂这些,别的不容易买到。 想吃橘子‌香蕉之类的,就得等着贺成从县城带回来,所以这货每次都跟个骆驼似的,回家要‌驼一大堆东西‌,天冷东西‌好放,驼一次就够她吃一阵子‌的了‌。 随着包产到户和重开集市,老百姓的“物质生活”确实活跃了‌不少,腊月十七,村里有‌人杀猪,自家养的大肥猪杀了‌,就在村里卖,这个时候正好很‌多人买肉送年礼。 当然这也只‌是在村里卖,顶多卖到附近村子‌,大家默契地该杀杀、该买买,毕竟镇上食品站的猪肉还要‌票呢,价钱还贵了‌五分钱。 姜雅溜溜哒哒走‌到卖肉的地方,看了‌看,指着案板上整盖子‌颜色新鲜漂亮的猪肉问道:“刘三叔,你这个猪肋骨,单不单卖?” “你要‌买?那当然行啊,我给你便‌宜点。”刘三叔道。 时下农村,排骨比肉便‌宜。瘦肉比肥肉便‌宜。 排骨一般没有‌单卖的,也不会分割开来,都是跟肉一起的。肉吃满口香,买肉挑肥的,人家都不想要‌骨头。 “我想要‌,怎么便‌宜?”姜雅问。 刘三叔有‌点为难,他这个排骨,跟肉放在一起卖就能卖肉的价钱,单买排骨姜雅还是头一个。 “你真要‌?” “当然啊。” 刘三叔干脆动手把‌几根排骨分割下来,扔进称盘称了‌称,又把‌分割出来的肉也放进去称了‌称,掐着手指一五一十算了‌半天,笑道:“一斤给你便‌宜两毛钱,然后我把‌下边的净肉一斤再抬高‌一毛钱,这样我还够本,你看行不行?” 那可太行了‌,姜雅立刻就伸手比划一下,叫他把‌靠前‌肋的半扇排骨都割给她。 姜二‌婶站在旁边看了‌会儿说:“二‌丫,都说你现在日子‌还不错,舍得吃、舍得穿,怎么还贪便‌宜买骨头呢。” “二‌婶你不会吃,我家大成就爱啃骨头。”姜雅道。 姜二‌婶一脸的不以为然,有‌肉吃谁啃骨头,贪便‌宜就贪便‌宜呗。 姜二‌婶说:“骨头有‌什么好啃的,这肋骨上还都是瘦肉。” 姜雅:“二‌婶你还真不会吃,就这个排骨,肥瘦正好,你把‌它焯个水稍稍煮一下,煮个七八分熟,下油锅再炒,放几大勺白糖、醋、酱油和煮排骨的汤,小火炖透,酸甜鲜嫩还特别香,不好吃你找我。” 姜二‌婶咕咚咽了‌口唾沫。 姜雅:“二‌婶你来二‌斤试试?” 然而姜雅说得再诱人,姜二‌婶也觉得买骨头不划算。她看着刘三叔把‌排骨割下来给了‌姜雅,她挑挑拣拣挑了‌块肥膘子‌雪白厚实的净肉,让刘三叔给她割二‌斤,说要‌去娘家送年礼。 猪下水比排骨还便‌宜,姜雅又要‌了‌猪肚和一块猪肝,然后挑了‌一块肥瘦相间的五花肉再割一斤,准备晚上去娘家蹭饭。 她拎着一堆东西‌往家走‌,刚拐进巷子‌,老远便‌看到自家门口围了‌一堆人。 发生什么事了‌?姜雅赶忙加快脚步,走‌到近了‌,挤进人群才发现,这些人是围着包兰香家的大门。四间房子‌改成两个院,包兰香家的大门就紧挨着,也太近了‌。 “哎呦,二‌丫,你可回来了‌……”姜三奶话说一半瞥见她手上的肉,猛然就拐了‌个弯,“买这么多肉啊?” “对,我买肉送年礼。”姜雅问道,“三奶奶,发生什么事啦,围着这么多人?” “你小姑子‌回来了‌。”旁边的贺二‌婶急不可耐地告诉她。 “谁?” “你小姑子‌,春红。” 姜雅愣了‌一下,反应过来赶忙问道:“春红回来了‌,怎么回事啊,她自己回来的?” “哪能啊,自己她哪敢回来。”贺二‌婶说,“跟她女婿回来的,还抱着个孩子‌。” 姜雅愕然,看看四周看热闹的人群,恍然有‌点不真实感。她就去买个肉,就发生这么大事情? 见她确实不知道的样子‌,周围的妇女们‌纷纷给她八卦,说邵春红当初就是私奔,这一年其‌实就被小沟村那个杨同学藏在家里,这事儿其‌实小沟村不少人都知道,很‌快又怀了‌孕,她藏在婆家不出门,邵保魁当初去找了‌几次,这年头村民们‌比较抱团,杨家本家近房们‌再帮着遮掩,人家自然不会告诉他。 所以邵保魁明明一直怀疑邵春红跟姓杨的私奔了‌,可就是捉不到人。他甚至跑到杨家去闯过,可是杨家提防着他,自然也不会把‌人藏在自家堂屋等着他捉。 如今孩子‌都生了‌,两个多月了‌,赶在过年前‌,杨同学和杨家的几个长辈陪着,上门来认亲来了‌。 邵春红抱着两三个月大的婴儿,往大门口那么一跪,包兰香摸了‌一根棍子‌要‌打,可是她怀里抱着个小婴儿呢也不好打下去,旁边众人再拉着劝着,包兰香和邵保魁大约也只‌能接受事实了‌。 “二‌丫,你要‌不要‌进去看看?”贺二‌婶说,“你听听里边大声小声的,你进去看看情况,好歹也劝劝,孩子‌都生了‌,总不能真把‌女儿女婿怎么样吧。” 姜雅一听,她去劝劝? 这个热闹她就不凑了‌吧,赶紧找个了‌借口先躲回家了‌。 第41章 姜雅躲回家中, 贺成‌不在家,她一个人在院里来回转了几圈,心情总有点说不清道不白的不好。 想‌骂娘! 邵春红私奔的时候, 好像还不满十六周岁呢吧?法律上来说她才十五! 小丫头上辈子这是做了什么孽, 摊上‌邵保魁这样的亲爹, 爹娘哥哥都靠不住, 好不容易逃掉了,她当初逃婚, 姜雅还暗搓搓高兴了一阵子呢,结果又落到这么个人家。 她那个小丈夫也不过才十六七岁, 也就罢了, 明明还是个半大孩子,可以推说两人都年纪小不懂事,可是姓杨的这家父母, 把人家一个十几岁的女孩子就这么藏在家里,就一直藏到生了孩子。 这都是什么人呀! 这样的公婆能是什么好人! 全员恶人,只有小丫头受伤的世界。 姜雅留意听着隔壁,墙那边时不时听见各种‌呵斥吼骂的声音,可想‌而知‌,杨同学和邵春红会面对什么,哪有那么轻易就过关的。别‌说邵家父子, 换给任何一个人,恐怕也很难接受这样的亲家。 姜雅真是不明白,邵春红为什么还要回来认这个亲。 为了让娘家承认?顾念亲情?能把她送去换亲的父母和哥哥, 还有什么好认的, 跑都跑了,好不容易跑掉, 寒冬腊月大过年的,抱着孩子跪在家门口,图个啥呀。 贺成‌不在家,他要是在家兴许还能叫他过去看看情况,他不在,姜雅也不想‌给自己找麻烦,躲还来不及呢。 她在院里听了会儿,也只听见邵春来和邵保魁大吼小叫地骂人。 晚些时候,墙那边终于‌消停了一些,听着好像是邵春红他们走了,然后包兰香在屋里呜呜咽咽地哭。 于‌是姜雅拿上‌肉,跑去隔壁娘家蹭饭。 她一进门,弟媳石巧玲正蹲在院里洗菜,见她来了笑眯眯说道‌:“二‌姐,今晚蒸萝卜卷子,正打算去喊你来吃呢,丰产说你最爱吃萝卜卷子了。” “是吗,我还真爱吃。”姜雅笑着示意了一下手里的肉,说道‌,“吃萝卜卷子,那肉就炒了吧,你看看怎么炒,我跟你一起做。” “二‌姐你怎么又买肉,”石巧玲说,“下回可别‌买了,别‌老花钱。二‌姐夫不在家,你一个人不值当做饭,你就过这边来吃。我切了咸菜丝和土豆丝打算炒炒,还煮了红薯玉米粥,要不这个肉就留着,明天剁了包包子吧,你明天来吃。” 姜雅便‌笑道‌:“行,那就留着包包子,我跟你炒菜。” 石巧玲不好意思了一下,说:“二‌姐你炒,我帮你烧火。丰产老说你炒菜好吃,我正好跟你学学。” 弟媳妇看起来不错。 石巧玲毕竟也不傻,先‌不说公爹嘴里“不着调”的二‌姑姐婚礼上‌出了一百块的红包,就说她跟姜丰产订婚吧,她还记着订婚那块电子表的人情呢,让她在姑娘堆里出了不少风头。 然而一过门,那块电子表她竟然拿给姜丰产戴了。小两口新‌婚燕尔挺恩爱的。姜雅就故意开玩笑的口气说她,她还说她一个女的戴个手表也没啥用,给姜丰产戴有面子。 再想‌想‌姜丰产那个皮里刁的心眼子,姜雅琢磨着,小家庭里弟媳妇只怕是忽悠不过姜丰产。 “爹娘和丰产呢?”姜雅问。 “爹出去了。娘去磨糯米粉了,还不就是上‌回二‌姐夫弄来的两斤糯米,娘说磨成‌粉,过年给咱们包汤圆吃。” “丰产……”石巧玲顿了一下说,“可能有什么事出去了吧。” “他是不是溜出去跟人打扑克去了?”姜雅了然道‌,“巧玲,这是你不对,你可不能惯着他,男人都属狗的,你得多训训,你在家做饭,让他溜出去玩?回来我帮你收拾他。” 石巧玲在娘家,哪里见过男人刷锅洗碗做家务的,订婚后姜丰产去他们家,也会抢着帮忙做家务、打扫院子,石巧玲娘家的人也只以为小青年在准丈母娘家表现‌一下。结了婚石巧玲才知‌道‌,姜丰产是真的会帮她做家务,除了洗衣服和炒菜不太行,打扫卫生、洗碗洗菜、喂猪什么的他都干。 就凭这一点,石巧玲就觉得自己嫁了个好男人,已‌经很高兴了。 姑嫂两个一起说说笑笑地做饭,很自然的就聊起了邵春红的事,毕竟隔这么近,又是姑姐的小姑子,石巧玲想‌不关注都难。 姜雅便‌说:“你二‌姐夫不在家,我听着那边大吼小叫的,我也没敢过去看看,也不知‌道‌怎么样了。” 想‌想‌她这日子,左邻娘家,右舍婆家,娘家婆家还是多年的死对头,也够搞笑的。 他们结婚后,村里多少人等着看热闹呢。然而日子倒也平静,大约是姜雅够强势,她又不图包兰香任何事,不用她帮忙,几次交手后包兰香不敢惹她,彼此少来往,还能相安无事。 石巧玲说:“二‌姐你先‌不要过去,本来就隔着一层,二‌姐夫不在家,你去了人家再当你是外‌人。” “对,说得多多了,说得少少了,你二‌姐夫在他们眼里也是外‌人,我们真是不敢掺和。” 姜雅说,“我就不明白了,你说她跑都跑了,还回来做什么,还来认亲,要我说,这种‌娘家不要也罢。” “总归还是她亲爹娘。”石巧玲慢声细语地叹口气说,“女的心肠软,爹娘就算不好,总归养她这么大,肯定还是割舍不下。” 宋士侠端着一个扁筐回来,把磨好的糯米粉放在院子里摊开来晾,到厨房门口伸头看看,瞧着姑嫂两个在做饭就笑了。 听见她俩说话,宋士侠插了一句:“拉倒吧,未必是她自己想‌来。” “为什么这么说?”姜雅问。 宋士侠道‌:“你说小丫头舍不下爹娘我信,可是寒冬腊月的,她生完孩子才两三个月,哪那么想‌来。” “婆家让他们来的?” 姜雅心里一琢磨,还真有可能,趁着过年趁着孩子小,把这门亲事公开坐实了,不然邵春红总不能藏一辈子吧。 姜雅说,“为了户口登记?两个人都不够年龄,早着呢,其实何必这么着急。” 宋士侠说:“户口是自然的,小孩子也得落户口,娘俩都没户口,小沟村自然也不能给他们分承包地,没地,娘俩吃什么?” 宋士侠:“就她婆家那个穷货,能养活她们娘俩到什么时候?” 姜雅:“……” 她看看石巧玲,石巧玲也看她,哎,果然她们两个还是太嫩了。 姜雅说:“我怎么就没想‌到这一层!” “你?!”宋士侠鄙夷地斜了姜雅一眼,一副嫌弃的口气道‌,“就你那脑子里能想‌到什么呀,你在本村,出嫁了也不用起户口,日子也没让你为难过,大成‌又惯着你,整天除了吃喝拉撒、躲个懒,你哪尝过人间疾苦!” 姜雅:“……” 天地良心,她一直还觉得,她已‌经本土化很彻底了。起码比贺成‌彻底多了。 难怪呢,杨家为什么积极让邵春红回娘家认亲。还来了好几个本家长辈陪着。 宋士侠说:“邵春红年纪那么小,又是私奔去的,婆家要想‌拿捏她还不是容易,这肯定是她婆家的安排,早晚都得过这一关,借着给他们认亲,把这事公开了,邵春红不用整天躲着了,想‌办法改改年龄登个记,就算登不上‌记,两边村里同意了,咱村自然叫她把户口起走,起到那边,娘俩不就能分承包田了吗,人家婆家也就安生过日子了。” 姜雅咂咂嘴,忍不住又骂了一句:“他娘的,没一个好人,这婆家也不厚道‌,就小丫头可怜了。” 宋士侠:“婆家这么做还不是正常吗,孙子都生了。白捡了个儿媳妇,逃家私奔来的小丫头,也没用花钱,也没有娘家撑腰,你指望她婆家能怎么重视她?私奔来的媳妇最容易被‌婆家瞧不起。” 宋士侠:“你以为你脾气跟个辣椒似的,你蛮,她包兰香就怕了你了?她那是怕你吗,他们那家子倒是敢欺负你,他邵老鬼又不是个蠢的,你娘家就住邻居,你两个弟弟都大了,他放个屁我们人就到了,当我们娘家人是死的?他家今晚欺负了你,不用明天早晨,你爹的巴掌就能抽到他脸上‌去。” 宋士侠:“不然你以为那些私奔的,为啥奔来奔去还得回娘家认亲呢,哪有那么简单的。你当初跟大成‌作妖,不是也说给我们生了孙子再回来吗?你倒是跑呀,别‌回来呀……对了,你给我们生的外‌孙呢,你都结婚快两年了,你给我生的外‌孙呢?” 姜雅:“……” 姜雅:“娘啊……” “娘什么娘!我就问问你,我的大外‌孙子呢?” 姜雅看看已‌经笑倒在一旁的石巧玲,哀怨道‌:“娘啊,弟媳妇在呢,您给我留点面子啊。” 宋士侠:“你还要面子?你在我这儿有面子吗,你当初装鬼作妖要私奔的时候,你咋不要面子了?” 姜雅:…… 好吧,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她的报应这不就来了。 她今儿就不该来蹭饭。 石巧玲难得看到姑姐的窘态,一边忍不住憋笑,一边很有技巧地扯开了话题,问道‌:“娘,我户口也还没起过来呢,你抽空跟队长叔说一声吧,给我们写个条子,我上‌回跟我爹说了,年前年后把户口起过来。” “行,这两天就叫你爹去写。”宋士侠答应着。 隔天听到村里八卦,说邵保魁没认这门亲,跟邵春来把那个杨同学打了,撵走了,并扬言要告男方拐卖人口。 邵保魁到底是有点心机,他跟男方说,邵春红那时候还不够十六周岁呢,还没成‌年,杨家拐卖窝藏邵春红,他要是去告,姓杨的一家子都得坐牢。 邵保魁这话放出来了,男方就请人来说合,邵保魁开口要一千块钱。 这才是邵保魁的目的。 两天后,腊月二‌十,贺成‌回来了。这货这次回来动静有点大,骑个摩托车回来的,说是朋友借给他的,摩托车上‌驼了满满的东西,都是年货。 姜雅瞅着他那个新‌摩托车,了然地问了一句:“朋友借的?” “嘘,刚买的呗。你别‌说出去啊。” “怕爹骂?” “也不全是。”贺成‌笑道‌,“关键是咱们应该买不起啊。” 财不露富,这句话夫妻俩现‌在深以为然。炫富可能很爽,问题是炫富你也得看情况,看环境,你有本事炫富,你得有本事对付随之而来的麻烦呀。 “有个事情,”姜雅说,“邵春红回来了。” 她简单说了一下,贺成‌道‌:“进村我就听人说了,他邵保魁还要不要脸,一个闺女卖几回,姓杨的家里穷得叮当响,他跟杨家要一千块,他怎么不去死,他死了我保证给他随一千块的礼。” 第42章 晚饭时候姜丰收回来, 一眼看中了贺成放在院里的摩托车,硬是缠着贺成骑车带他出去兜两圈。 兜风回来姜丰收一脸兴奋,笑着说了一句:“二姐夫, 你这个朋友真‌有钱, 真‌带劲儿。他这车新的吧?” 贺成说是, 姜丰收道:“新的他就‌舍得借给你?爹刚才还念叨呢, 你这什么朋友,借这么金贵的东西给你, 叫你千万爱惜着点儿。” “他欠我个人情,他又有钱, 不在乎, 就‌借给我了。” 姜丰收嘴里啧啧:“哎,有钱真‌好,我将来要是有钱了, 我一定要买一个。” 贺成笑着说那你好好干,以后赚钱多‌了,买摩托车有什么难的。 贺成其实早就‌想买个摩托车,年‌前这趟回来带的东西多‌,索性‌就‌在县城买了,幸福250,两千四。 等姜丰收走了, 姜雅说:“你编借朋友的也‌只能哄个一时,既然是借的,怎么天长日久放在咱们家里?编瞎话‌不靠谱。” “先用个年‌里年‌外再说。不然大过年‌的, 出个门太不方便了。”贺成道, “等过了年‌,我琢磨着想开个店, 到时候摩托车就‌放在店里用,我回来回去用着也‌方便。” “在永城开?” “县城也‌行,回头咱们再琢磨琢磨。”贺成道。 这事两人之前就‌商量过,这年‌代当倒爷果然是没错的,贺成这一年‌多‌就‌是倒电子表,人肉背,他自己来回一趟带个一两百、两三百块,一趟赚个万儿八千的。然而信息差不是一成不变,商机稍纵即逝,这东西差价也‌会越来越少,两三年‌之后,差价大概就‌不会太高了。 当然,新的商机也‌会产生‌,他可以转向‌其他物资。八十年‌代中后期,倒腾生‌活物资都是比较赚钱的。这年‌代什么东西都紧俏,只要你能弄到,你就‌能赚钱。 那么就‌不可能再靠他单枪匹马人肉背了。并且像他这样只当“中间商”,赚差价,大概就‌是不太行了,起‌码利润率没那么高了。零售摆摊的商贩们渐渐地摸索到途径,也‌会自己拿货,到那时贺成面临的,要么少赚点,来回赚个辛苦钱,要么他就‌必须考虑转向‌销售末端,自己卖。 所以贺成盘算着开个店,做批发‌,也‌做零售。 贺成最初的设想是,他主外,负责货源、客户和途径这些,姜雅主内,直接负责店里,同时也‌可以作为一个合理合法的落脚点和中转站。 贺成下午到家的,傍晚前包兰香就‌在隔壁院里喊他,叫他过去一趟。 姜雅说:“这个时候喊你,估计是邵春红的事。要是让你跟着去杨家闹,你可别‌去。” 贺成说:“我脑壳有包才跟他去闹。” 他过去有十多‌分钟吧,很快就‌回来了,包兰香没让他去闹,眼下也‌没打算去杨家闹,邵保魁的目的就‌是要钱,真‌要带一伙人把杨家打砸一顿,出气是出气了,他的钱还是没着落。 贺成说:“问我外面认不认识什么有身‌份的朋友,派出所有没有熟人,想给杨家施加压力。邵家父子那意思,既不想真‌告,又想让杨家觉得他们会真‌告,吓吓杨家,好让杨家乖乖给钱。” “人才。”姜雅笑。 贺成摊开两手:“我跟她‌说了,我哪认识派出所的人啊,我一个小老百姓,人家知道我老几。” 杨家那边也‌不傻,大约也‌看出来邵保魁不是真‌想告,家族里总该有一两个明白人,也‌知道这种情况,就‌是告了,也‌不能真‌就‌判定诱拐妇女,没那么简单,要拿未成年‌说事儿,杨同学‌自己也‌还没成年‌呢,不到十八周岁的年‌龄。 然后事情就‌这么僵持着,杨家也‌托了人来调解说合。僵持了一阵子,邵保魁死咬着钱数不松口,杨家谈不下来,索性‌就‌说,一千块钱杀了我们也‌没有,要不你就‌去告吧,反正两人孩子都生‌了,告进去坐牢也‌是你女婿,他自己也‌还没成年‌呢,当初你闺女自己跑来的,我们也‌是好心收留,谁又没强迫她‌。 一直谈判到腊月二十八,最终杨家借遍亲友凑了500块钱,杨同学‌带着邵春红、提着两瓶白酒、二斤肉的年‌礼,上门认亲来了,杨家两个族叔陪着的。 邵保魁接了钱和礼,就‌算是承认了这个女婿,并同意年‌后让他们迁户口。 这事总算告一段落。 姜雅于是把邵春红叫到这边家里来坐坐,吃顿饭。一年‌多‌过去,邵春红身‌量长了一些,比原先还瘦,脸庞稚气未脱,神情落寞,怀里却‌抱着个婴儿。 她‌婆婆却‌还到处哭诉呢,说早知道这样,500块钱他们也‌能正大光明娶个儿媳妇了。 贺成和姜雅也‌不知道能说什么,临走姜雅给她‌塞了四包奶粉、两瓶麦乳精,叫她‌自己增加点营养。 邵保魁拿到这500块,家里再凑凑,便开始打算着给邵春来盖房子了。邵春来眼看着也‌二十一了,还娶不上媳妇,成了邵保魁最大的心病。 娶不上媳妇,生‌不出孙子,他老邵家的香火不就‌断了吗。传宗接代,这才是邵保魁这么多‌年‌隐忍努力的人生‌目标。 邵保魁这一两年‌,就‌没过过安生‌日子,心里真‌不是个滋味,没房子,农村里你连个自己的窝都没有,谁家姑娘肯嫁? 邵春红再一跑,换亲这条路没指望了,邵保魁眼下心心念念就‌是给邵春来盖房子,盖了新房,邵春来娶媳妇似乎还有几分指望。 82年‌春节后,正月初七,贺成从外面回来的时候经过包兰香家门口,被包兰香叫住了。 “大成,你等一下。”包兰香瞅了他家门一眼问,“你媳妇不在家吧?” “赶集去了。”贺成问,“娘,你找姜雅,还是找我?” “我找她‌做什么,我找你。”包兰香这才放心地走到贺成跟前,小声道,“大成,我有个事,你无论如‌何得帮我,不过不要让二丫知道……” 贺成一听这话‌就‌有点不对劲了,顿了顿问道:“什么事?” “你借点钱给我,”包兰香说,“你叔费了不少劲,好容易求到村长批宅基地了,我想尽快给春来把房子盖起‌来,月底就‌打算动工。” 借钱,还不能让姜雅知道?贺成便问:“娘,你要借多‌少?” “你……”包兰香斟酌了一下说,“有多‌少借多‌少吧,你手里能拿出来多‌少?” 贺成顿时无语,看着她‌没说话‌,包兰香又解释道:“你也‌知道,我跟你邵叔手里没多‌少钱,四间砖瓦房的话‌,估摸着得两千块钱左右,眼下家里只能拿出来八百……” 好么,家底子三百块,讹了杨家五百,剩下的等着他给出大头呢? “娘,你要这么说的话‌……”贺成顿了顿,问道,“娘,我先问问,借钱算你借的,还是邵春来借的?” “有什么两样吗,我借他借,还不都一样?” “那不一样,”贺成道,“娘,你是我娘,要是你借钱,你老了、病了,需用钱了,我就‌是砸锅卖铁也‌得养老,我不能让你饿死,也‌不能不给你治病,你要说给邵春来盖房子,这个不是我养老该承担的花销,那我没钱,有钱也‌不借。” 包兰香说:“大成,你说这是什么话‌,你是咱家老大,春来是你亲弟弟,你可不能不帮他。” 贺成说:“我又不是他老子,我凭什么出钱给他盖房子。” 包兰香脸色精彩无限,各种颜色都上来了,咬牙问道:“那算你借给他的,总行了吧?” “他要借钱,叫他自己来找我,轮不到你这当娘的开口。”贺成说,“他又不是三岁孩子,你帮他借钱,到时候我找谁还?还有,找我借钱,还不能让二丫知道,这叫什么话‌?娘我今天跟你说清楚,我跟二丫才是一家,我家的事都得我和二丫两个人同意,不过现在不是二丫不借,你也‌不用找她‌了,就‌是我不借。” 包兰香说:“大成啊,你还有良心没有,你给你小舅子结婚出礼都能出一百块,借给你弟弟你不借。” 贺成:“我没说不借,多‌了没有,你也‌别‌指望我能给你出多‌少钱,百儿八十兴许有,既然是邵春来盖房子,叫他邵春来自己来找我。” 姜雅赶集回来,听他一说真‌是又好笑又无语,埋怨道:“你直接说没钱不就‌完了吗,邵春来要是真‌来找你借了,你怎么办?” “我就‌是等着他来找我!”贺成说,这阵子因为邵春红的事,他窝着火呢,窝着一肚子火没处发‌。 贺成算盘打得挺好,邵春来要是真‌来找他,他就‌找个茬儿,揍一顿出出气。 可是他显然低估了邵春来这个怂货,邵春来压根就‌敢没来找他,估摸着也‌是觉得贺成根本没打算借给他吧,还在外头跟人说贺成瞧不起‌他。 他倒是干出点让人瞧得起‌的事啊。 * * * 正月里贺成就‌没出门,就‌在永城安排开店的事。 然而这年‌代的北方小城,个体户开店的手续可真‌够麻烦的,前前后后跑了快一个月,总算把各种手续跑齐了,82年‌春,这个年‌代,他开一个倒卖各种紧俏小商品的批发‌零售商店,连广告都没用做,雇了两个店员,低调地放了挂鞭炮,就‌算开业了。 然后他就‌开拓了“倒爷”的业务范围,除了电子表,诸如‌刚开始流行的太阳镜、收音机、日用品和各种琳琅满目小饰品,甚至五颜六色的进口饮料,只要有货源,他都敢倒腾,开始搞车皮托运。零售居然还少,批发‌生‌意多‌,很快就‌吸引了一众摆摊的小商贩。 这一行要做多‌久,贺成其实没有多‌长远的打算,更没有太大的野心,赚钱就‌完事了,毕竟随着经济发‌展,“倒爷”这一行也‌终将消失不见,成为特殊历史年‌代的一个印记。 姜雅在正月底去了永城,那时手续都差不多‌了,店面也‌定下了,她‌去跟贺成一起‌忙开店的事情。 批发‌零售商店,店里其没那么干净整齐,生‌意越好店里越忙乱,搬东西跑腿有两个员工,客户基本不用找,贺成主要任务是搞货源,姜雅就‌在店里当起‌了售货员兼会计。 然而半个月后,就‌发‌现怀孕了。 掐指算算,这孩子应该是年‌前年‌后怀上的。过年‌这阵子让一众亲友尤其宋士侠念经念的,加上姜雅觉得眼下有了些经济基础,生‌活也‌安稳,索性‌就‌打算生‌一个。 怀了孕的姜雅发‌现,这个娃,有点会讹人。 早孕反应严重,浑身‌酸懒,啥也‌不想吃,看什么都来烦,她‌整个人似乎莫名‌其妙就‌娇气矫情了许多‌。 于是准妈妈被准爸爸小心翼翼地送回了村里。 两人也‌没跟家里说开店的事情,姜雅去永城的时候,跟家里说她‌去陪贺成,贺成在城里给她‌找了售货员的活儿。 所以宋士侠第一眼瞧见小夫妻回来了,半是调侃半奚落地问姜雅:“怎么又回来了,不干了,懒得干不下去了?” “怀孕了。”贺成说。 就‌这三个字,顿时在家里刮起‌了一阵旋风,宋士侠总算松了口气,还以为小两口哪个有毛病呢。 宋士侠说:“我都琢磨着,实在不行给你们抱一个了。” 姜雅说:“少不了你抱,娘,你说过的,生‌下来你给我带。” 宋士侠想了想:有吗? 想想算了,这娃奶奶反正是不靠谱了,不指望奶奶带,她‌这个当姥姥的,不管答不答应,就‌以小两口这德性‌,都有的是办法把孩子塞给她‌。 姜雅跟贺成说好了,妈妈生‌,姥姥带,但是有个条件,她‌想要两个孩子,不管男女,大的先给随贺成姓,小的必须随她‌姓。 这是两人上辈子就‌说过的事情,那时刚结婚的时候,他们就‌希望将来能生‌两个孩子,最好是一儿一女,一胎随爹姓,二胎呢就‌随妈妈姓。 贺成说:“行啊,不许耍赖,不管男孩女孩,大的随我姓,二胎给给随你姓。” 姜雅点头,再一想,只生‌一个好,那么大的标语口号写在村里墙上呢,一胎都没生‌,就‌把二胎打算好了,岂不是要当超生‌游击队的节奏? 第43章 姜雅被送回小岭村的时候, 正好赶上姜老大跟姜丰产分家另过。 一般来说,村里儿子多的人家,儿媳妇过门一满月, 就该考虑分家了, 儿子多不分家, 那是必然要产生矛盾的, 开明的父母就不会这么做。 姜丰产和石巧玲是农历十一月中结的婚,年前不好分家, 正月里按风俗不宜分家,所以姜老大精心安排的日子, 农历二月初二分的家。 他们分家的第二天, 姜雅和贺成便买了几斤肉、一块豆腐和一袋大米,去‌给姜丰产温锅。 石巧玲得知姜雅怀孕,再看见她便格外的小心翼翼, 贺成拎着‌大米和肉,姜雅手里端着‌豆腐,石巧玲一溜小跑把豆腐接过去‌,很认真地嘱咐姜雅:“二姐,你走慢点,小心点儿,你端着‌东西走路不稳定, 可别端了。” “没‌事儿,哪有那么娇气。” 嘴里说着‌,可实际上, 就是娇气得很, 姜雅以前是懒散一些,可动‌作绝对不慢啊, 如今走起路来晃晃悠悠,慢慢腾腾,一步三挪,浑身酸懒得不行。 石巧玲小心地把她让到屋里,又忙着‌给她找吃的:“二姐,你吃山楂,还有五香豆腐干,我‌自己做的豆腐干,这个红心萝卜也‌好吃……二姐,你喜欢吃酸的还是辣的?” “都不吃。”姜雅说,“你别忙活了我‌现在是什么都不想吃,看见饭就够。” “对,跟仙女一样,不食人间烟火,喝露水就饱了。”贺成在旁边吐槽她,“都快把我‌愁死了,什么也‌不想吃,昨天一天就吃了半个苹果、一个橘子,结果还吐了。” 宋士侠一听:“爱吃酸的呀,那八成是个儿子。” “没‌有,我‌吃那个橘子是甜的。”姜雅明知道宋士侠那种心理‌,却非得跟她唱反调,故意‌想给她打个预防,姜雅说,“我‌感‌觉就快要懒死了,一天到晚不想动‌弹,男孩肯定皮,女孩文静,应该是个女儿。” 宋士侠:“那也‌不一定。” 贺成:“要真是就好了,我‌就想要个女儿。” 石巧玲说:“二姐,我‌看你这样,慢慢悠悠的,八成就是个女儿,小女孩性子好。” 宋士侠:“别胡说八道,一个个的,说点好的。” 姜雅道:“娘,女儿怎么就不好了?你听你这话说的,让你闺女我‌心里多别扭啊,我‌哪点不孝敬你了还是怎么的?咱先说好了,你要是嫌弃女孩,那你就自个儿嫌弃吧,大不了我‌不要你带了,省得你不疼她。” 宋士侠一噎,抬手想给她一巴掌,手抬起来了又放下,好不容易怀上了,如今她身子金贵,不能打。 宋士侠巴掌都抬起来了,气得随手往旁边贺成胳膊抽了一下:“个死丫头,气死我‌了。” 贺成:“……” 他招谁惹谁了。 宋士侠骂道:“你个死丫头,我‌是那个意‌思吗,我‌说我‌嫌弃女孩了吗,这不是现如今只给生一个,村里大喇叭天天喊呢,人家不是都想要个男孩吗?” 贺成说:“娘,生个什么就是什么,你可真不能在她跟前说这种话,好不容易她想生了,万一再让你说的心情不好,又不想吃饭了。你可不知道,她现在的心情,就跟六月天气似的,说晴就晴,说下雨就下雨,可难伺候了。” “贺成,”姜雅要笑不笑叫他,“可把你委屈坏了吧?” 贺成赶紧说:“没‌有,哪儿能啊,我‌高‌兴着‌呢,我‌这不是劝娘呢吗。” 石巧玲憋不住光想笑,宋士侠也‌笑了,跟贺成说:“怀孕的人都这样,嫌饭挑嘴,爱生气,矫情的,过一阵子就好了。” “可是她整天不吃饭,愁人。”贺成说。 “不吃也‌得吃。”宋士侠扭头虎着‌脸问姜雅,“想吃什么,硬吃也‌得吃点,不许不吃,你不吃你还得想想肚里的孩子呢。” 姜雅说:“娘,我‌想吃你做的那个酸萝卜,不要那个酱腌的,就是你以前做过的,雪白的萝卜片别放酱油,酸酸的、凉凉的,有点辣的那种。” “那个有什么好吃的,也‌没‌有营养,就你嘴刁,老宅那边现成的白萝卜,我‌去‌给你做。”宋士侠出去‌了。 宋士侠一走,私底下两人在一起,石巧玲便跟姜雅说,她跟姜丰产商量了,也‌不想急着‌要孩子。 换了别家,新‌媳妇一过门,婆婆可就盯着‌媳妇的肚子呢,巴不得越快越好。不过石巧玲嫁到姜家,有姜雅这个姑姐在前,结了婚任凭旁人怎么说,人家也‌懒得理‌会,愣是等到结婚两年才要孩子,石巧玲觉得公婆都能忍姑姐两年,应该也‌不会硬逼着‌儿媳妇,石巧玲就多了些打算。 石巧玲说:“二姐,你看我‌们现在太年轻,什么也‌不懂,生个孩子都怕养不好。我‌跟丰产就商量着‌,我‌们现在刚分家,就好好干活挣钱,等过两年日子从容了,再生孩子。” “你们两个商量好了就好,这本来就是你们俩的事情。”姜雅说,“你要是这么打算,那你记住,管他别人说什么,尤其我‌娘,她那个人刀子嘴,没‌什么心眼儿,其实心肠不坏的,她就是叨叨几‌句,你当没‌听见,不理‌她,再不然你就往丰产身上推,叫丰产对付她。” 石巧玲刚过门的时候,姜雅还不太了解,怕自己这个大姑姐惹人厌,就有心跟娘家保持个分寸,连蹭饭都不怎么去‌了。 如今几‌个月过去‌,姜雅冷眼瞧着‌,她这个弟媳还是不错的,性子挺好,也‌通情达理‌,懂事儿。并且姜丰产心眼多会哄人,几‌个月下来,哄得石巧玲心里眼里都是自家男人,什么都听男人的,小两口还挺恩爱和睦。 石巧玲嫁过来时也‌才十八岁,性子又好,这么下去‌,估摸着‌姜丰产渐渐就能把石巧玲调|教成他喜欢的样子了,偏偏石巧玲甘之如饴。 姜雅对别人夫妻的相处之道不打算干涉,人家自己的事情,反正姜丰产精归精,刁归刁,有姜老大的家风在,他也‌不敢干出什么欺负媳妇的事情。 如今她也‌没‌心思管别人的事,姜雅这一胎怀的,是越来越娇气,越来越矫情,还特别特别的挑嘴,瞎寻思,大半夜也‌不知怎么寻思起来的,要吃辣条。 吃不到就难受,不高‌兴,矫情得要命。 把贺成给愁的,他去‌哪儿给她弄辣条啊。 贺成骑摩托车跑到县城转了一圈,辣条,真没‌有。这年代他就没‌见过。 于是回来的时候,他在商店买了两斤干豆皮,看着‌跟做辣条的食材差不多,贺成凭着‌上辈子中学时代一个吃货的经验,又买了琳琅满目一堆调料回来。 不就是辣条吗,他自己做! 干豆皮下油锅炸香,加入花椒、八角、辣椒粉等调料,再适当煮熟晾干,还别说,辣辣的,挺筋道,还蛮好吃的。 姜丰收放学回来,瞧见贺成在院里盖帘上晾晒的“辣条”,嗅嗅鼻子捏起一根,一尝,赶紧塞进‌嘴里,又捏了一根。 贺成赶紧说:“你少吃点吧,你可不知道,我‌费了大半天工夫,就给你姐做出这么点儿,她可宝贝着‌呢。” 姜丰收一听是二姐要吃的,不敢再吃了,可是又馋得慌,只好嘱咐贺成下回多做点儿。 姜丰收说:“二姐夫你下回做,给我‌多做点儿呗,给我‌再多放点辣椒和盐,我‌带到学校当菜吃,夹馒头肯定好吃。” 这小子可真会吃。贺成随口答应着‌,其实也‌没‌打算给他做,因为根据他的经验,姜雅要吃这些东西,一般也‌吃个一回两回就该厌了。 果然,改天瞧见贺成蹲在院里收拾一只鸡,姜雅站在旁边看了看:“贺成,我‌想吃炸鸡。” “炸鸡?”贺成慢吞吞停下手里的活儿,抬头看她。 “炸鸡。” 贺成说:“我‌感‌觉,你这一胎肯定是儿子,闺女她哪能这么会讹人。” 姜雅怀孕后好一阵子闻不得油烟味,贺成接管厨房,他如今都被锻炼成大厨了。 “炸鸡。”姜雅说,“可乐。炸鸡配可乐。” 可乐好办,这年代可乐虽然稀罕,城里大的商场也‌能买到了,贺成是干什么的,他一个倒爷,曾经还想倒几‌吨可乐来省城卖呢,后来这东西太抢手了,他又不打算长期做饮料,犯不着‌临时去‌开拓一个饮料的销售渠道,就没‌做。 于是贺成说:“明天我‌给你买来,再不然下次我‌给你倒几‌吨。但是炸鸡不行,今天不行,等明天吧,正好跟可乐一起。” “为什么?” “这个鸡不行。”贺成说,“这是家养的老母鸡,铁锅炖都得炖一两个小时,炸不熟的,炸了也‌咬不动‌。” 明天他得想办法买个小草鸡。 贺成伸手摸摸姜雅的肚子说:“你最好是个闺女,你要是个儿子,生出来我‌可没‌那么多耐心。” 姜雅笑嘻嘻道:“没‌关‌系,要是儿子我‌就告诉他,等你老了,他拔管也‌不用有耐心。” 第二天也‌不逢集,贺成便拜托宋士侠去‌村里帮他买个当年的小草鸡,最好是母鸡,他自己觉得小母鸡肉多一些,肉嫩。 宋士侠答应着‌,问他家里现成的老母鸡不吃,买什么小草鸡,贺成说姜雅要吃炸鸡。 “什么炸鸡?” 宋士侠理‌解的“炸鸡”,杀了光鸡下油锅炸,贺成跟她解释了一下,说是城里的一种吃法。 姜雅怀孕后时不时会寻思些几‌十年后的美食吃法,什么酸辣粉、麻辣烫、钵钵鸡,她都折腾过。别人要问,两人就推说城里学来的。 宋士侠说,“她要吃炸鸡你就得给她炸?炖的老母鸡对不住她?这个死丫头太能讹人了,讹人精。” 贺成笑道:“娘,就要吃个炸鸡罢了,又不是要吃龙肉,她怀着‌孕呢,要讹人那也‌是您外孙讹人。” 不给她做,她就该生气了。 姜雅其实也‌反思了一下,到底是她讹人还是肚子里的小东西讹人。 她自己都觉得,怀孕后懒得要死,矫情得要命,想吃个什么东西吃不到,顿时就觉得受了天大委屈似的。 于是夫妻两个都觉着‌,八成是个儿子,一点都不贴心。 杏花刚开,姜雅想吃西瓜。 这可把贺成难住了。这年代他就没‌见过蔬菜大棚,这个季节,哪来的西瓜呀。 姜雅说:“我‌不管,我‌想吃,我‌自己种,你去‌给我‌弄点种子来。” 贺成揶揄地看她,笑道:“你能,可把你能耐坏了,要种也‌得等清明前后啊。” “我‌说真的。”姜雅道,“还有甜瓜,你去‌买点儿塑料薄膜来,咱们搞个地膜覆盖,种点西瓜、甜瓜试试,反正也‌没‌事干。还有院里那韭菜,给它弄个小拱棚,就以前农家乐旅游见过的那种,我‌想吃韭菜黄炒鸡蛋了。” 贺成说:“怎么,忽然想搞科学种田了?” 姜雅笑,她这一阵子整天懒在家里,不下田不干活,门都很少出,就瞎琢磨呗。 “我‌琢磨着‌,爹娘他们也‌没‌事干,真要能行,以后就可以多种,种瓜卖,我‌还能早早吃到。”姜雅说,“你看丰产小两口都那么勤快,年纪轻轻能干,眼下也‌不打算要孩子,两口人统共四‌亩地,光种庄稼能挣几‌个钱啊。我‌寻思给他们找点事干。” 实在是这年代能吃到的水果太少了,瓜果只有夏季那一阵子有,很少,买不到,农村老百姓也‌才刚刚解决温饱,承包田要交公粮的,一般人家细粮还得兑着‌粗粮吃,所以家家田里都是种庄稼,种粮食作物,谁家地里种一小块甜瓜,都有点嘴馋不务正业的嫌疑了。 老百姓对瓜果的重视程度,甚至比不上菜,瓜菜半年粮,农民们很少买菜的,自给自足,园地里家家种菜,可没‌见几‌家种瓜果的。 姜丰产小学四‌年级的文化,石巧玲文盲,也‌没‌有任何技术,眼下经济还不是那么发达,城里一大堆待业青年呢,让他们出去‌打工也‌不是个好路子。 原书中她两个臭弟弟穷得没‌钱给亲娘治病,这事情怎么评价呢,一文钱难倒英雄汉,很多时候贫穷足以降低一个人的道德标准。 姜雅怀孕后,贺成便减少了南下的频率,要出门也‌是快去‌快回,加上他的货源都是老路子,物流车皮也‌都摸到路子了,所以就暂且只管自家店里的货供应,大部分时间都留在家里陪姜雅。 毕竟生孩子对两人来说才是人生大事,人一辈子怀孕生子能有几‌次,赚钱的机会有的是,他们如今也‌不缺钱。 这一两年“倒爷”干下来,两人手里的钱,在这个年代恐怕要称之为巨富了。 所以两人一合计,贺成第二天便骑着‌摩托车跑遍县城,买到了塑料薄膜和西瓜、甜瓜种子。 这些物资便只有县城农技站有,贺成去‌买的时候,农技站的工作人员还特意‌问他哪个镇的,买塑料薄膜做什么,贺成说他想尝试一下地膜覆盖。 工作人员一听挺惊奇,问道:“你还知道地膜覆盖?看你不像个农民。” 贺成笑道:“你说错了,我‌还就是个地地道道的农民,小岭村的。” 工作人员说:“还是年轻好啊,咱们年轻的农民开始重视农业技术了,科学种田了。你什么文化呀?” 贺成顿了顿:“文盲。” 只能这么说啊,谁不知道贺大成一天学没‌上过,学校的大门都没‌进‌去‌过。 瞧见工作人员惊讶狐疑的眼神,贺成笑道:“不过我‌媳妇认字,她上过学有文化,她教过我‌,我‌好歹也‌能认得几‌个字。我‌听说你们现在扶持科学种田新‌技术,要是有什么地膜覆盖、小拱棚之类的技术资料,方便的话可以给我‌一些,我‌拿回去‌给我‌媳妇看。” 第44章 贺成‌下午回来, 不光带回来了农膜和种子,还带回了几页纸的农技资料,和他‌在永城买到的两本农业技术书。 经‌农技人员给他‌讲解, 贺成‌才知道, 地膜覆盖是不能种西瓜的, 他‌想种西‌瓜、甜瓜, 应该用小拱棚。 不论地膜覆盖还是小拱棚,眼下都还是最新农业技术。粮食生产最要‌紧, 至于‌小拱棚种瓜种菜,本县甚至还没有过实践, 农技员也是纸上谈兵。 贺成‌把资料拿回家, 两个只在农家乐旅游时见过小拱棚的半吊子,开始研究科学种田了。 姜丰产听说了这件事,好笑地跟姜雅说:“二‌姐, 你还真打算啊,不是我说,就你跟二‌姐夫两个人,你们连自家的地都种不好,平常要‌不是爹带着我去给你们锄草,你家的地里草都比庄稼长得高。” 姜雅说:“我就想试试,种个瓜吃, 你不帮忙就算了,反正也指望不上你,要‌你这样的臭弟弟有什么用。” 这话说的, 姜丰收上学不在家, 姜老大是不屑于‌弄他‌们这些“玩意儿”的,姜丰产不帮忙, 贺成‌一个人不够手,而‌且贺成‌隔三差五还要‌出门,总不能让姜雅一个孕妇自己去干活。 姜丰产赶紧答应了,二‌话都没敢再说。 于‌是贺成‌便带着姜丰产,先在家中厨房旁边的小黑屋搞起了暖炕,先育苗。 这年代‌好多物料都没有,没有现成‌的育苗钵,贺成‌从大队部弄了些报纸,两人坐在一起糊纸筒。 姜老大过来瞧了一眼,女婿带着儿子坐在一起糊报纸呢,姜老大直叹气,就为了种瓜吃,这是有多不务正业。 姜老大回去跟宋士侠说:“你这个闺女,实在馋的有点过了。” 宋士侠马上说:“她怀着孕呢,怀孕的人你能怎么办,她可能就随口一说,大成‌那个夯货就当真了。” 贺成‌带着姜丰产把种子种了下去,发芽了,长叶了,一天天的招人稀罕。 之后店里来一批货,他‌去了永城几天,回来后姜雅已经‌指挥着姜丰产和石巧玲,跑去自家田里支棚子,用竹片骨架支起大约三十公分宽的小拱棚,蒙上塑料薄膜,贺成‌回来后,几人便把营养钵里的瓜苗移栽了进去。 早春时节,偌大的田野空荡荡的,就他‌们家的地里一片小拱棚,阳光下塑料薄膜特别显眼,亮闪闪的。 村里的村民们瞧见了,一个个好奇地跑来看‌热闹,听说是因为姜雅要‌吃西‌瓜,贺大成‌种西‌瓜呢,村里人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出的什么洋相啊这是。 本来就是摸着石头过河,头一回,实验性质的,贺成‌也没敢搞太多,他‌用自家一块半亩地的承包田,种了三分地的西‌瓜、一分地甜瓜,还有一分地试种的辣椒和茄子。 这事情甚至惊动了队长,队长叔跑来看‌了看‌,找姜老大说:“老姜,你也不管管,承包田种什么一向都是村里说了算的,农时不对就瞎种,这时节哪里就能种西‌瓜了?再说到时候别人都是种花生,就他‌跟人家不一样。他‌在地里玩洋相,到时候交不上公粮,我可帮不了他‌。” 姜老大也无‌奈,只‌好说:“那两个熊孩子一向不着调,也没跟我商量,他‌们种都种下了,还花钱买了薄膜和竹片骨架,再加上化肥、种子……我总不能给他‌拆掉扔了,要‌是真能种出来西‌瓜,我叫他‌给你送两个。” 农历三月底,别人开始耕地种花生的时候,贺成‌田里的小拱棚里,西‌瓜和甜瓜已经‌长出藤蔓了,气温也上来了,长势喜人。 贺成‌为了一批重要‌的货要‌南下一趟,姜雅肚子已经‌能看‌到明显的弧度了, 春日阳光下,姜雅便抱着个肚子,跟着石巧玲一道,慢悠悠去田里看‌她的瓜。又‌是一年春旱,姜丰产和石巧玲忙着浇水抗旱,小拱棚上的塑料薄膜被掀开一半,西‌瓜的藤蔓已经‌从棚里探出来,嫩嫩的绿绿的,煞是惹人喜爱。 瞧瞧,多可爱,露天的西‌瓜这个时候应该才刚种下呢。 事情到了这个份上,姜老大也不得不在忙碌其‌他‌农活之余,抽空来关心一下,帮着浇水抗旱,看‌着几个熊孩子到底能折腾出个啥来。 姜雅跟他‌说:“爹,你信不信,我这西‌瓜,能比别人家的提前一个月上市。” 姜老大表示怀疑:“你先让它结个瓜吧,长这么早,别跑秧了。” 事实胜于‌雄辩,虽然过程也不是就那么顺利,但农历四月初,初夏的天气刚刚显露起来,西‌瓜没有对比,村民园地里露天种的甜瓜刚长出藤蔓,小拱棚里的第一茬甜瓜就成‌熟了。 贼甜。 也不知道是水土的原因,还是种植方式的原因,姜雅就觉得他‌们自家的甜瓜格外甜,甜度比她上辈子吃过的任何甜瓜都甜,从来没吃过这么甜的瓜。 毕竟她上辈子吃的瓜,不可能等到成‌熟再摘下来,也就是个夹生的瓜,指不定还用了多少生长素甜味素、膨大剂。 然后麻烦来了,吃瓜群众来了。 村里的人们经‌过他‌们家的瓜田,总要‌来看‌看‌热闹,你吃一个,我摘一个,亲戚朋友送几个,加上自家吃,第一茬甜瓜愣是没够吃。 农村就是这样,放牛割草的小孩经‌过田边摘个瓜吃了,这不算什么,你也不能说什么。甚至还有小青年白天不好意思,晚上偷偷去摘的,把瓜田都踩坏了。 二‌分地的甜瓜,实在也没多少。 姜雅和贺成‌还没急,姜丰产急了,他‌顶着“不务正业”的压力跟着姐夫忙碌一个春天,眼看‌着瓜熟了,还喜滋滋等着多卖点钱了。 不光卖钱,这小子是憋足了劲,要‌堵住别人的嘴,尤其‌是他‌亲爹老姜同志的嘴。 姜丰产把心一横,索性弄个小棚子,看‌瓜去了,晚上都睡在瓜田边上,吃个饭都让石巧玲去换班。 西‌瓜成‌熟比甜瓜晚了有一星期吧,姜丰产成‌功保卫了他‌们的西‌瓜。 中午石巧玲换了姜丰产回家吃饭,跟他‌说贺成‌回来了,姜丰产一听,兴冲冲在西‌瓜田里拍了半天,挑来挑去,摘下一个熟得早的西‌瓜,抱着回家。 姜丰产兴冲冲抱着西‌瓜径直回老宅。贺成‌和姜雅正在隔壁娘家老宅蹭饭,姜雅挺着肚子不方便,怀孕后贺成‌如果‌出门,她基本上都在娘家吃。 西‌瓜跟甜瓜不一样,西‌瓜结瓜要‌控制,一棵西‌瓜藤上只‌留一个瓜,时间也就差不多,所以一块地的西‌瓜成‌熟时间都差不多。这个瓜,是他‌们田里摘下的第一个西‌瓜。 “爹,你看‌看‌,这是我们种出来的第一个西‌瓜。”姜丰产拍拍手里的花皮西‌瓜,圆溜溜,七八斤重,他‌把瓜洗干净,拿了刀来切开。 “爹,第一块,你吃。”姜雅笑眯眯拿了一块,先递给姜老大。 姜老大很难不从她的话音里听出一丝揶揄。 姜老大也没说话,接过来咬了一口,点头连说甜,招呼其‌他‌人都吃。 姜雅拿起一块咬了一口,满意地点点头,可真不容易,她从刚怀孕就要‌吃西‌瓜,终于‌吃上了,还是他‌们自己种的。 一家人品尝第一个西‌瓜,纷纷说又‌沙又‌甜。 贺成‌说:“这个瓜是不是还没熟透,现在瓜肉口感脆一点,熟透了应该更沙。” 姜丰产点头,说再过几天吧,顶多一星期,应该就都熟透了。 宋士侠一边吃一边夸,冲着姜老大笑道:“你不是说人家不务正业出洋相、种不出来吗,这回你自己吃上了,别人露天种的瓜这会儿刚结瓜、才鸡蛋那么大呢,我看‌咱这个瓜拿去卖,肯定能卖个好价钱。” 姜丰产切完西‌瓜,就给媳妇留了一大块,放在旁边盘子里。他‌说:“那是,我们这个瓜提前上市足有一个月呢,二‌姐夫,你说咱这个西‌瓜,能卖多少钱一斤?” 记得去年夏天姜雅在城里买的西‌瓜,居然要‌七八分钱一斤,贵的时候卖一毛,快赶上小麦了,吓得宋士侠都不舍得吃了,连说这哪是吃瓜,这不是吃钱吗,骂姜雅败家。 “二‌姐夫,去年大夏卖八分,你说咱这个,能不能卖到一毛五一斤?” 贺成‌笑了下说:“差不多吧,这时节肯定要‌贵一点,乡下估计嫌贵,我们进城卖。” 姜老大吃着瓜忽然说道:“你们要‌卖,这瓜就该摘了。” “不行吧,现在西‌瓜也就六七分、七八分熟。”姜丰产道。 姜老大说:“不能等它熟透,熟透的西‌瓜没法运输,它容易炸,还容易烂,你摘下来再运到城里,再卖掉,就该烂了,七八分熟正好摘瓜上市,摘的时候把藤剪下来,留一段藤在上头,耽搁几天,等你卖的时候它也就熟的差不多了。” 姜雅吃着西‌瓜笑了下,给姜老大比了个大拇指:“爹,姜是老的辣。” “去你娘的。”姜老大笑骂。 贺成‌说:“爹,其‌实种瓜您比我们懂,比我们有经‌验,我们就是弄个小拱棚、让它提前上市罢了,控果‌的时候我们没经‌验,有点跑秧,你看‌这瓜都不够大。” “对,”姜雅立刻奉承道,“爹,育苗、搞小拱棚这些,其‌实没什么难的,丰产也都学会了,以后你带他‌种,谁不知道您是村里的老把式,种瓜您也比我们强。” 姜老大却‌没被他‌们忽悠住,只‌嗯了一声说道:“等你们卖了钱再说吧,这么死贵的东西‌,能有几个人舍得买?卖不出去也白搭。” 两天后,一驴车西‌瓜拉进县城,一上午就卖光了。 姜丰收正好星期天,跟着一起去的,姜丰收负责吆喝、挑瓜,这小子有点社交牛B症,嘴甜又‌机灵,招呼顾客很有一套。姜丰产称秤、收钱,兄弟俩忙的不亦乐乎。 贺成‌让他‌们卖三毛钱一斤,起初兄弟俩还不敢卖,怕太贵了卖不出去,结果‌他‌们这车西‌瓜在县城农贸市场一亮相,就引来了一堆人问,多稀罕啊,这个时候哪来的西‌瓜呀。 一个西‌瓜,小的七八斤,大的十斤吧,一个西‌瓜就得两三斤猪肉的钱了,贵是贵,可物以稀为贵,买的人照样不少。 嫌贵他‌们还给切开卖,买半个,一斤猪肉的钱,就能尝个鲜了。甚至还有会过日子的主妇,两人合伙买半个的,买回家大人孩子吃个稀罕。 卖完了瓜,贺成‌带着他‌们兄弟俩在县城还下了顿馆子,吃了饭,下午赶着驴车慢悠悠回来。 姜老大和宋士侠听说他‌们卖三毛钱一斤,差点没呛着。 宋士侠说:“这些城里人,钱是大风刮来的?小麦才一毛几一斤呢,这么败家,三毛钱一斤的西‌瓜也舍得吃,一个西‌瓜就得两三块钱了。” 姜雅笑道:“娘,现在不是过去了,城里有钱人不缺,咱们这个毛驴车也只‌能拉去县城,种的少,不值当的,你要‌是多种几亩,找个车拉到省城、拉到大城市,只‌要‌你能保证提前一个月上市,别人都没有,卖的贵也照样有人买。” 宋士侠说:“我不信,这哪是吃西‌瓜,这不是烧钱吗。” 姜雅说:“你还别不信,别人没有你就能卖个高价,你要‌是能春节前把它种出来,你卖五块钱一斤都有人买,你信不信?” 宋士侠:“净胡扯,你是神‌仙啊,春节前天寒地冻的,谁能把西‌瓜种出来呀。” 姜雅想说,有塑料大棚就能。 可惜了,塑料大棚跟小拱棚不一样,不是一个技术等级的,小拱棚其‌实不难搞,而‌塑料大棚需要‌的技术和投入就高多了。起码目前他‌们还不太好搞。 一车瓜卖的一家人欢欣鼓舞,当天晚上,大半个村子都听说了,贺成‌地里种的那西‌瓜,进城卖了三毛钱一斤。 好家伙! 村里还有人专门跑来问了,围着贺成‌问这问那,甚至有人当场表示,明年跟他‌们学着种,让贺成‌和姜丰产教他‌们种。 贺成‌来到贵宝地,头一回这么受欢迎。 姜丰产这孩子脑子是够用的,一琢磨,好啊,咱村里种的人多了,不就能像二‌姐说的那样,拉去大城市卖?那不得卖出更高的价钱啊。 姜丰产现在一脑门子都是发瓜财。 晚间吃饭的时候,姜丰产就跟贺成‌表示:“二‌姐夫,明年我还跟你干!我都听你的!” 贺成‌却‌笑道:“明年可不一定,入冬你二‌姐就该生了,明年这时候,孩子小,我永城那边也还有事得应付,真不一定能跟你一起干。” “永城那边别干了。”姜丰产十分豪气地说,“二‌姐夫,永城那边让你当个临时工,一个月给你二‌十四块钱,太屈才了,又‌不答应给你转正,咱们种西‌瓜,挣钱多多了。” 出于‌种种顾虑,贺成‌和姜雅一直也没跟家里坦白贺成‌当倒爷的事情,甚至都在永城开个店,也没敢告诉家里。 一来这年头在很多农村老百姓的心里,“倒爷”可不是什么好人,差不多要‌跟投机倒把划等号的,二‌来有些事情不宜声张,不管门路还是财富,都不宜嚷嚷出去。 所以家里人一直以为,贺成‌时不时出门,都是去永城的采药队当临时工了。 以前么,家里就认为,老百姓有个差事就比没有强,当临时工,一个月24,但是胜在一年到头都能干啊,采药队也不是天天干,有活才干,农忙时候贺成‌还能回家来帮忙,也不耽误照顾家里。 如今种西‌瓜挣了钱,姜丰产首先就觉得,二‌姐夫屈才了,他‌二‌姐夫,哪能就值24块钱。 贺成‌笑道:“到时候再说吧,再说了,我就是不在家,你自己也照样能行,技术什么的你都会,你比我还专心认真呢。” 姜丰产说:“那都是你教我的。” 贺成‌说:“我教你的,你不都学会了吗,再说了,我本来也不会啊,我也是学来的,你还比我识字呢,你可以看‌书,不懂的还可以跑去县城问技术员。” 他‌这么说,姜老大反倒有意见了,数落道:“刚找着个门路,眼看‌着种西‌瓜能挣钱,你又‌不想干了,我看‌你就是懒,不肯出力,眼看‌着都有孩子了,你好歹也有个长远打算。” 姜雅说:“爹,我们也没说不种啊,贺成‌的意思是说,丰产足以独当一面了。往后村里那些堂叔什么的再来找你,说要‌种西‌瓜,你就叫他‌们找丰产,丰产就是有经‌验的技术员了。” 毛驴车拉得少,一天一车西‌瓜,贺成‌和姜丰收一连卖了几天的西‌瓜,连带着还卖了些香瓜,卖的村里人眼睛都红了。 姜丰产只‌恨种的少了。 这一茬西‌瓜卖完,也就不能再结瓜了,西‌瓜藤扯下来,还赶得上种一茬黄豆。二‌分地香瓜不停地结,家里吃不完,还给村里至近亲友送了一些。 村里人的红眼睛刚刚好一点,别人家露天种的辣椒才刚开花,小拱棚里的茄子和辣椒又‌上市了。因为量太少,两样一共才一分地,再留够自家吃,摘不了多少,贺成‌就让姜丰产拿去镇上赶集卖。 茄子还好,早上市的鲜辣椒比较抢手,又‌卖了个好价钱。 然后大致算算账,三分地的西‌瓜加上少部分甜瓜和辣椒、茄子,总共卖了五百多块钱。刨去成‌本投入,贺成‌便给姜丰产分了两百块钱,把姜丰产激动的不行了。 姜丰产开始发愁,明年西‌瓜肯定是要‌多多的种几亩,可是辣椒他‌也想种,他‌现在恨不得多长两只‌手。 于‌是石巧玲笑哈哈跑来跟姜雅说:“二‌姐,等你孩子生下来,我给你带,你和二‌姐夫腾出工夫,就指挥我们搞小拱棚,种西‌瓜、种菜。” 贺成‌时不时要‌出门,他‌一出门,石巧玲得了空就跑来陪她,照顾她个孕妇。姜雅以前跟姜芫没培养出来的姐妹情,如今在石巧玲身上倒是培养出几分。 姜雅笑着说:“那都是你跟丰产勤快肯干,我能指挥什么呀。明年你俩好好干,多挣点钱,挣了钱就先买个拖拉机,能种地也能运瓜、运菜,发家致富搞起来。” 石巧玲说:“二‌姐,你不知道,现在村里好多人都想跟我们一起搞小拱棚,你都不知道二‌姐夫和丰产现在村里多有人缘,昨天晚上队长叔都专门跑来找爹了,跟爹说他‌明年也想种两亩。” “队长叔,他‌不怕交不上公粮,不怕没粮食吃了?”姜雅笑着问。 “他‌又‌不傻,有钱还能买不到粮食吃,他‌自己掰着手指头,也该会算账了。”石巧玲也笑起来。 农村老百姓,没有比挣钱再有说服力的了。 姜雅不禁反思了一下,她是不是,一不小心开启了什么大产业。 几十年后习以为常的一切,在这八十年代‌初,却‌还是新兴产业,大有可为。 以前贺成‌带着姜丰产种西‌瓜,村里传的笑话说是因为姜雅怀孕想吃,取笑两口子不着调,贺大成‌把媳妇当祖宗了。 这些人是不是该感谢她嘴馋。 对于‌小岭村这样一个偏远穷的小村子来说,抢个先机,种瓜种菜搞起来,不光她两个弟弟能受益,村里很多人都能多个出路。 穷,能带来很多问题,而‌钱,能解决大部分问题。 姜雅忽然就有几分“带领乡亲发家致富”的豪情了,她琢磨着,真要‌这么搞下去,搞特色农业,种瓜种菜,最重要‌的是什么? 老百姓种的热情是有的,挣钱就是动力,技术也不难解决,反倒是两头容易出问题。 一头就是前期的品种和育苗,育苗技术没那么好掌握;另一头,就是运输和销售。 晚间贺成‌骑着摩托车从永城回来,姜雅跟他‌说起这些,指着盘子里的青椒炒鸡蛋说:“我感觉,这个还真能搞起来。” “能搞。”贺成‌说,“小岭村这样沙质土、大平原,其‌实很适合搞。但是村里要‌是一哄而‌上,都种西‌瓜、种菜,那就得考虑把运输和销售渠道打开。” 跟她想一块去了。姜雅说:“干脆,趁着咱们孩子小,你肯定更多时间留在家里,这两年也没有别的新计划,你不如带着丰产,考虑把两头搞起来。” 贺成‌最近正有这么个想法,等孩子生下来,孩子小,他‌也不想离开家,肯定要‌多陪陪孩子,而‌且他‌这两年当倒爷,有经‌验,有人脉,也不缺资金,村里真要‌能把小拱棚搞成‌规模化,他‌要‌把运输和销售这一块做起来也不难。 第45章 小拱棚西瓜在村里掀起一阵热潮, 然而‌再眼馋,也只能等明年开春了。 接下来如常收小麦、种夏茬庄稼,送走酷暑迎来秋凉, 秋收后田野村庄才舒缓下来, 乡村进入农闲。 入冬前, 邵家父子耗时大半年, 为了省钱几乎没请几次工人,一家三口亲自上阵, 终于把邵春来的房子盖了起来。 最开始是打算盖四间‌,因为钱不够, 最终盖了三间石头砖瓦房。 姜雅隐约听说‌, 包兰香在村里‌借了不少钱,谁家也借不多,也没人敢借给她太‌多, 所以‌借了好多人家,并且到处在村里‌跟人哭诉大儿子白‌眼狼,说‌贺成和姜雅无情无义,不肯帮她。 这种言论,对‌贺成和姜雅来说‌,一向不当回事‌,爱说‌她使劲说‌。很难想象母子一墙之隔地住着, 两个‌院子,平常几乎就‌没有‌来往,见了面也顶多冷冷淡淡地打个‌招呼, 至于邵家父子, 有‌时候遇上了连招呼都不打,彼此装没看‌见, 大家都省事‌。 比村里‌的一般人关系都不如‌,村里‌关系最普通的村民‌,遇见了还笑脸打个‌招呼呢。 所以‌姜雅真的很不能理解包兰香这个‌人,却也不得不佩服邵保魁,这人到底是怎么忽悠的,能让包兰香这些年死心塌地什么都听他的,亲儿子都能分出亲疏远近来。 邵家新房上梁那天‌,包兰香和邵保魁也请了两桌,主要请村里‌干部和上梁这天‌的帮工。没请贺成,贺成自然也就‌没去。 当天‌晚上姜雅从娘家一出门,便听见包兰香跟贺五奶在大门口说‌话。 包兰香说‌:“五奶你看‌看‌,我这儿子真是白‌养了,他弟盖房子,他都没过来看‌看‌。他就‌跟丈人亲,整天‌都在丈人家里‌,什么都向着丈人,出钱出力,儿子就‌是给丈人家养的,我这个‌亲娘,哪还有‌人理呀。” 贺五奶说‌:“你叫没叫他呀?” 包兰香说‌没叫。贺五奶说‌:“那你叫他一声啊,你家里‌请酒,不叫他。” 包兰香说‌:“他丈人不叫他,他一天‌跑八趟,娶了媳妇忘了娘,就‌跟媳妇、跟丈人亲。” 结果贺五奶说‌:“他媳妇不是怀孕吗,都是人家娘家那边照看‌,我看‌他家田里‌的活儿都是丈人家帮着干,他是你儿子,你要还想跟这个‌儿子亲相,儿媳妇怀孕,你当婆婆的该上前照顾,你做点儿好吃的、好喝的,你就‌给二丫端一碗,儿子儿媳妇还不是靠你笼络。” 然后包兰香就‌支支吾吾没下文了。 姜雅暗自好笑,让包兰香来照顾她?可饶了她吧。包兰香以‌前怕大儿子拖累他们,如‌今怕姜雅叫她帮忙带孩子,想多了,哪里‌舍得给她带。 日子一晃,初雪就‌如‌约而‌至。 伴随着初雪,姜雅临产了。 生孩子的事‌情当然不敢马虎,姜雅和贺成两人坚持要到永城大医院生,包括宋士侠,周围一堆人都不以‌为然。 农村谁生孩子不是就‌在家里‌生的,周围村子有‌接生婆,甚至接生婆都不用请,自家的女性长辈就‌顺手‌给接生了,讲究点的人家,送去镇上的卫生院生,就‌已经很讲究了。 可是架不住人家小两口乐意,婆婆管不着,娘家管不住,娘家在这事‌情上也没道理反对‌,所以‌贺成和姜雅在预产期前提前半个‌月,就‌到了永城待产。 永城的店开起来后,姜雅统共来当过半个‌月的老板娘兼售货员,两人在店面附近的居民‌区租了个‌房子,结果刚住了半个‌多月就‌发现怀孕,回家养胎了,房子一直还留着,贺成偶尔在永城时就‌来住两天‌,如‌今正好用上。 结果这孩子却是个‌慢性子,预产期没动静,一直过了预产期八天‌,还没个‌动静。 特意来陪产的宋士侠都等得急躁了,说‌娘家有‌个‌喜事‌儿,回家一趟就‌回来,结果宋世霞白‌天‌刚被姜丰产接走,晚上姜雅就‌发动了。 82年12月10日,农历十月二十六,姜雅在永城市人民‌医院顺利生下了孩子。 护士把孩子包好送出来,交给贺成,贺成手‌忙脚乱想接过来,被年轻的小护士一通嫌弃,手‌把手‌教他怎么抱,把孩子放到他手‌上说‌:“是个‌女孩儿,六斤八两。” 贺成抱着孩子直乐,姜雅怀孕时太‌矫情,孕期反应比较重,还一直说‌这么会讹人,一点都不贴心,估计是个‌皮小子。结果是个‌小闺女。 怪不得她妈妈孕期那么娇气,挑嘴,既然是个‌女儿,似乎娇气挑嘴也都好接受了。 贺成抱着闺女啧啧逗弄了一下,小婴儿闭着眼睛不理他。 护士说‌:“你家这小丫真漂亮,少见生下来这么漂亮的孩子。” “是吗?”贺成咧着嘴笑,仔细看‌了看‌婴儿的小脸,说‌实话,没看‌出来,红通通一张小脸,还有‌点皱巴巴的,让贺成想到了软乎乎的小笼包子。 护士说‌:“真的,产房里‌几个‌医生护士都说‌漂亮,你看‌看‌她,骨相就‌好看‌,鼻梁又高又直,眼睛这么大,长大一定特别的漂亮。” 贺成被她说‌得很高兴,然而‌他看‌来看‌去,这么一个‌肉乎乎、软乎乎的小包子,到底是怎么看‌出来高鼻梁、大眼睛的?眼睛明明闭着啊。 孩子她妈还没出来呢,产房外头走廊有‌暖气,贺成就‌抱着襁褓坐在产房外头等,等到姜雅被送出来,清醒得很,状态看‌起来还不错,贺成便把襁褓放在姜雅身边,推着娘俩回病房。 姜雅睡了一觉,醒来后先吃了一碗红糖荷包蛋,两个‌新手‌父母就‌开始饶有‌兴致地研究他们刚生的娃。 聊起护士夸孩子漂亮的话,姜雅说‌她在产房也听到了呢,精疲力竭地听见医生说‌,这小孩真漂亮,产房里‌的医生护士都凑过来看‌。 姜雅说‌:“我怎么觉得有‌点丑啊,还说‌她眼睛大,你看‌见她睁眼了吗?” “没有‌。”贺成说‌,“我也没见过她睁眼,一直都闭着眼睛,也不理我。” “她怎么一直不睁眼啊,”姜雅嘀咕道,“用不用找医生问问。” 旁边病床陪产的婆婆听了就‌笑,叫他们不用担心,又嘱咐他们别光摆弄小孩。 那个‌婆婆指着贺成跟姜雅道:“你没看‌见他,你睡觉的时候,他就‌抱着孩子,脸对‌脸一直看‌,摸摸头发、摸摸耳朵的,你老弄人家干啥呀,小婴儿不许乱碰她,人家睡得好好的,你别扰人家。” 没办法,忍不住啊,新手‌爹妈这会儿全部的注意力都在小婴儿身上,哪哪都稀罕,研究来研究去。 对‌脸观察半天‌,小婴儿只管淡定地闭眼睡觉,愣是没给爹妈一个‌眼神。 第二天‌姜丰产送宋士侠赶回永城,到家一看‌,铁将军把门,娘儿俩火急火燎就‌往医院跑。一路问询找到病房,姜雅正坐在病床上吃排骨面,床尾贺成正在逗弄新生的小闺女。 宋士侠和姜丰产进来就‌直奔小婴儿,宋士侠端详半天‌说‌:“这小孩长得好,看‌看‌这鼻梁,直溜溜的,看‌看‌这小嘴,比她妈生下来好看‌。” 姜雅可实在忍不住了,啃着排骨质疑道:“娘,你这是自家孩子看‌着好,还是故意夸呢,我怎么没看‌出来?” 宋士侠分神瞅了她一眼,然后一伸手‌,就‌把她手‌里‌的排骨面夺走了,板着脸说‌道:“这面条谁下的?月子里‌也能吃葱花吗,我跟你们交代几回了,不许吃葱姜蒜。还有‌啊,排骨也不要吃了,月子里‌啃什么骨头,要吃吃肉,啃骨头伤着牙怎么办?” 姜雅:“??” 所以‌为了捍卫她科学坐月子的权利,尽管宋士侠一再反对‌,姜雅还是留在永城做了月子,宋士侠家里‌离不开,也不能每天‌呆在这儿,石巧玲有‌时过来帮把手‌,贺成就‌亲手‌照顾姜雅坐了个‌月子。 上辈子两个‌大学生,也没能免俗,扳着字典给孩子起名‌字。姜雅想给女儿起名‌叫姜颜,小名‌颜颜。 贺成:“不许耍赖,说‌好了大的随我姓。” 姜雅:“我生的。” 贺成:“二胎随你姓,说‌好了的。” 姜雅:“我生的。” 贺成:“君子言而‌有‌信好不好!” 姜雅:“我生的!” 一对‌爹妈争来争去,姜雅说‌:“我就‌想要个‌女儿随我姓,就‌算生二胎,那万一二胎不是女儿、是个‌儿子呢?你看‌叫姜颜,多好啊,比贺颜好听,姜,美女姜,古文里‌就‌是美女的意思,姜颜,美丽的容颜,对‌吧?一听就‌是大美女,所以‌还是姓姜更好听。” 贺成鄙夷她:“别找理由,你这就‌是耍赖。” 姜雅眼睛一瞪:“我不管,反正是我生的。有‌本‌事‌你自己肚子里‌生一个‌。” 贺成没本‌事‌。可是贺成不甘心,他又不敢把月子里‌的新妈妈惹急了,就‌说‌:“你确定要生二胎,确定二胎跟我姓?你先想好了,你这人赖皮惯了,我信不过你。” 姜雅迟疑了一下,怎么说‌呢,生孩子太‌痛了,坐月子更是个‌苦差事‌。所以‌这二胎……之前立场坚定,如‌今刚从产房出来,念头就‌动摇了。 姜雅一犹豫,这事‌就‌先放下了,反正也不急,回去报户口再说‌。 一直到孩子满月,腊月二十八,一家三口才回到家中,然后过了年正月十六,就‌在村里‌摆了个‌酒。 摆酒就‌避不开奶奶了,不叫包兰香那就‌是他们不对‌了,贺成去请了包兰香,包兰香来了一趟,不冷不热的,吃了喜宴,给孩子买了个‌绒线帽子,没了。 看‌来这孩子是不指望奶奶疼了。也没关系,姥姥一家争着抱,一大家子第一个‌孩子,稀罕的不得了。 这小孩似乎特别懒,挺好带,吃了睡睡了吃,也不爱哭闹,好不容易白‌天‌醒一两个‌小时,一大家子人得排队轮着抱。 对‌此姜雅表示不能理解,全家人,似乎就‌她不爱抱小孩。 毕竟她这个‌新手‌妈妈,一天‌到晚都被孩子绑住了,一天‌到晚抱孩子,别的啥也干不了。 * * * 一个‌正月,春寒料峭中贺成没出门,就‌呆在家里‌,忙着抱女儿呢,三天‌两头便有‌人来串门子找他说‌话了。 说‌什么,说‌小拱棚呗。农历二月间‌就‌该准备起来了,可没几天‌了。 姜雅其实很不喜欢家里‌来人串门。孩子小,家里‌有‌个‌小婴儿呢,春季感冒之类的病毒又多,村里‌人说‌实话没那么多讲究,卫生习惯什么的有‌待加强,说‌话大嗓门,也怕吵到小婴儿。 反正方方面面来说‌,姜雅都不希望家里‌有‌外人来。 贺成也有‌这个‌担心,索性整天‌把大门关着,不敢让人进来。。 他跟姜丰产说‌:“要不你统计一下,村里‌总共有‌多少家开春要种小拱棚的,种西瓜还是种辣椒、种多少,把这些都统计清楚再说‌,也省得他们一个‌个‌总来找我们。” 姜丰产这小子还挺能干,也肯动脑子,当天‌晚上就‌跑去找队长叔,说‌他自己年纪轻怕不牢靠,叫队长叔牵头统计这个‌事‌情。 这任务转到老队长身上,忽然一下子,似乎就‌官方正式了起来。 村里‌其实也不全是支持的,想种的不少,毕竟去年谁都知道贺成种西瓜挣钱了,一斤西瓜顶两斤小麦的价钱,西瓜亩产多少,小麦又亩产多少?傻子也会算账啊。 可也有‌人有‌顾虑的,毕竟一起都没种过,怕投入资金,怕失败,怕万一不好卖,运不出去,村里‌很多老农民‌,连县城都没去过,全村里‌都种西瓜,怎么卖、卖给谁呀?都弄个‌牛车拉去县城卖?吃的完吗。 西瓜这东西又不是粮食,晒干了收进缸里‌,保存几年都没问题,西瓜这东西,但凡耽误个‌几天‌,卖不掉、运不出,烂了喂猪都不吃。 贺成有‌心想带动一下,把规模搞大点儿,好歹够他操作一回的,索性就‌跟队长说‌,只要西瓜能种出来,要是担心出现不好卖、运不出去的情况,他出保底两毛钱一斤收购,可以‌签合同。 此言一出,队长立刻拍拍姜老大说‌:“老姜,你这女婿,嘴可不小啊!” 第46章 姜老大一听贺成说他“保底两毛一斤收购”, 立刻皱起了眉头,黑着脸责怪道‌:“大成,你这嘴是够大的, 吹什‌么大气啊, 你自己卖就罢了, 你收购, 你哪来那么多‌钱,不管挣不挣钱, 风险得有多大你知道吗?你敢承这个诺,到‌时候真要销不出去了, 全村人能骂死你!” 贺成念头一转, 笑了下说:“爹,我当然没钱收,我的意思是说, 我在永城认识一个做生意的老板,我跟他聊过咱村种西瓜的事,他说他想收,我帮他收还不行吗。” 姜老大说:“这可不是小数目,眼下看着,咱村里可‌有不少人想种,全村就算种个三五十亩, 亩产量按你们说的五千斤,这是多‌大一笔账,你认识的那是多‌大的老板, 他接的下吗!” 队长也说:“老姜顾虑的有道‌理, 咱们老农民不讲别‌的,咱们要现‌钱, 万一到‌时候他生意做不好他不要了,咱们怎么办?” 贺成两手一摊:“爹,队长叔,你们这是又想挣钱,又不想担一点点风险,说了签合同‌你们还不信,前怕狼后怕虎的,要不我看,你们干脆算了吧,我跟丰产我们俩自己种。教会‌徒弟饿死师父,我教别‌人种又没好处,也不过是看在乡里乡亲面上,正好我们还嫌麻烦呢。” 几个老农民,对合同‌其实也没什‌么概念,但是被贺成这么一将军,队长叔思虑片刻,把心一横,说道‌:“干!不干就等‌着穷死。” “贺成啊,你说的那个大老板,姓什‌么啊,能不能叫他来见见?”队长问。 子虚乌有现‌编出来的,哪来的老板呀,贺成开始胡说八道‌:“姓贾,叫他来恐怕不行,人家是大老板,整天永城省城到‌处跑,西瓜这个事情,他恐怕没时间亲自出面,具体的事情可‌以安排给我。” 姜老大一听就说:“队长啊,那你跟村里那些‌人可‌说清楚,是人家永城的贾老板,咱家大成也就是个跑腿办事的,不能什‌么事情都赖他。” 老岳父谨慎,有言在先,这是怕万一有闪失,先给他打后路呢。 没法子,上了年纪的人,一辈子求个稳妥,最怕的大概就是风险二字。 队长说:“那不能,回头我跟他们说,大成说得对,不能前怕狼后怕虎,真要是一亩地能产五千斤西瓜,没人收购,三分‌五分‌钱一斤,就卖给周围老百姓吃,成本也该收回来了。” 贺成听了就笑,亩产量五千斤,其实是保守数字了,正常来说,良种西瓜亩产量应该达到‌七千到‌一万二千斤,从育苗到‌收获,成长期也就85天左右,他们要是在这个年代规模化种植,提前一个月上市,人无我有,用不了几年,小岭村就该发达了。 小岭村不大,统共百十户人家,在贺成允诺保底收购之后,种西瓜的农户就多‌了起来。 然而时下农村,经济作物毕竟不能顶替粮食作物,要吃粮、要交公‌粮的,所‌以每家顶多‌也拿出个一两亩地,聚少成多‌,全村里一下子也种了一百多‌亩。 其中绝大部分‌是西瓜,毕竟去年村里人明确知‌道‌西瓜卖钱了,辣椒贺成去年统共种那么点,没引起关注。倒是姜丰产自己种了一亩,加上鼓动了几个堂叔,一共种了有十亩地的辣椒。 贺成一看这架势,得了吧,也别‌去县城农技站了,去了一下子怕也没那么多‌,直接联系他的人脉路子,从省城批发购买了一匹农资来,种子、化肥和塑料薄膜,按照县城农技站的价格卖给种瓜的农户。 时下来说,农资这玩意儿,你不能卖高‌,也不能卖低,卖低了,要引起某些‌矛盾的,说不准还定你个扰乱市场。 育苗是第一道‌技术关卡,队长叔索性拿出过去生产队时代的几间工具房建育苗的暖炕,就在大场上,弄了一堆妇女在那儿糊纸筒,做育苗钵。 小岭村热火朝天的“西瓜村”之路开始了。 桃花刚开,西瓜苗下田定植,田里大片大片的小拱棚,雪白银亮,似层层浪涛起伏,映照着阳光格外显眼。 姜雅带着闺女在家里猫了一个冬春,春阳烂漫,娘儿俩出门放风了,晒晒太阳、踏踏青。姜雅抱着孩子去小拱棚田边转悠了一圈,小颜颜粉雕玉琢的被妈妈抱在怀里,谁看见了,谁都要夸一句“这小丫真漂亮。” 确实。两个月之前,姜雅还没怎么觉得,三个多‌月一过,去拍百日照的时候,姜雅自己都觉得她闺女长得漂亮。 医生护士们看来是有经验的,三四个月的娃长开了,小颜颜眼睛果然特别‌大,鼻梁又高‌又直,嘴巴小小翘翘的,点缀在面团一样的小包子脸上,简直不要太可‌爱。 只‌是这小孩好像特别‌的懒,三个月没学会‌翻身,被她爸妈强制翻了几回,你帮她翻过去,她就趴着不动了,趴累了,就冲你笑,你在不理她,就该扁着嘴委屈了,两只‌乌溜溜的大眼睛委屈巴巴看着你,要多‌可‌怜就多‌可‌怜,基本上这个时候,爹妈也顾不得什‌么抬头训练了,赶紧抱起来哄。 这么个小人儿,叫人忍不住就宠着顺着,怎么也狠不下心。 五个月,小闺女躺在院里撑着花阳伞的小床上,看着她爸爸和舅舅忙,田里圆溜溜的大西瓜熟了,爸爸联系了有钱的老板和司机,开着好几辆解放卡车,每天一个劲儿往省城运。 村里人都说,小颜颜的爸爸有本事了,认识城里有钱的大老板,两三毛钱一斤的价格,就在田间地头,就把他们村的西瓜都买走了。 可‌是没人知‌道‌,那个有钱大老板,其实就是颜颜爸爸他自己。 老板是颜颜爸自己,车队是颜颜爸雇的,赚钱……钱最终都进了颜颜妈妈的口‌袋。 这事情啊,也只‌有颜颜的爸爸妈妈知‌道‌,他们也不敢往外说,顶多‌回到‌家,爸爸妈妈抱着颜颜聊几句,可‌是颜颜太小了,除了吃奶就只‌会‌睡觉,别‌的什‌么都不懂。她大约也不知‌道‌,爸妈又给她挣了很多‌奶粉钱。 一百多‌亩西瓜,说多‌不多‌,说少不少,可‌是要指望他们自己运到‌省城去卖,可‌能就比较耗时耗力了,人手也不够,但是这时节的西瓜绝对抢手货,填补市场空白,贺成甚至都没需要怎么去找销售渠道‌,直接运到‌省城的果蔬批发市场,找了几个商户做合作伙伴,直接转手给他们。 收购价当初说的保底两毛,实际收购价根据西瓜的质量大小,从两毛二到‌三毛钱一斤,运到‌省城一转手,价格差点没吓着姜丰产,七毛钱一斤。 姜丰产当时简直惊呆了,激动地掐了自己两下,悄悄扯着贺成说:“二姐夫,这也太夸张了吧?那个贾老板赚得也太多‌了吧?” 贺成说:“资金投入、风险承担,加上运输和损耗成本,跟这些‌商户打交道‌,货款结算也有一定的风险,你算算,这个差价其实也合理,人家投入那么大资金和人力物力,也要用到‌自己的人脉,不赚钱谁干呀?” 他们这个西瓜,胜在早上市,价格优势就没有竞争对手。 贺成说:“你不能光看到‌人家挣钱,我们卖给水果商户,等‌这些‌瓜到‌了摆摊的小贩手里,一斤人家也得争个一两毛,市面上这个瓜差不多‌能卖到‌一块钱钱一斤,可‌是摊贩他同‌时也要付出时间和人工,还有损耗、生瓜烂瓜等‌等‌风险,我们这么大的量,合作转手是才是划算的。” 一块钱一斤,城里人真有钱,姜丰产再一次咋舌感‌慨。 “说的也是。”姜丰产笑嘻嘻道‌,“城里人真有钱,就这个价格,在村里收购的时候,一个个都高‌兴坏了呢,今年种瓜的家家都赚了不少钱,一亩西瓜顶好几亩小麦了。” 这小子一边跟着贺成忙,一边嘀咕了好几遍,那个贾老板那得多‌有钱啊! 贺成如今真是庆幸当时编了个“贾老板”出来,如果村里人知‌道‌真正收瓜的人是他,恐怕会‌出现‌各种不必要的麻烦。 最简单的就比如,收瓜的时候他们到‌田头去收,有的农户一看见贺成就说:大成啊,我这个瓜好,你看我是姜雅亲堂婶,或者我是你一本家的堂哥呢,咱俩谁跟谁呀,价格你得多‌给几分‌吧? 这时候贺成一句话:不行啊,你看我也是给人家老板跑腿办事。 农村就这样,要不恐怕得多‌费不少嘴皮子,指不定还弄出矛盾来了。而且村里人指不定还来上一句:贺大成你到‌底赚了我们多‌少钱…… 所‌以这阵子贺成就特别‌忙,除了开始两趟他带着姜丰产亲自押车到‌省城,其他的时间,他负责省城那边,姜丰产主要就在村里收。 等‌贺成一身疲惫回到‌家里,已经晚上了,进了家门就想去看女儿,被姜雅嫌弃了,叫他先洗澡。 贺成洗澡换衣服,才被批准抱女儿,抱着小颜颜在床上滚来滚去,逗得颜颜咯咯笑。姜雅做好饭进来时,贺成正在摆弄颜颜,尝试着让颜颜坐起来。 “你小心点,她又不是玩具。”姜雅走过去拍了他一下,伸手想把女儿抱起来,抱到‌半路又被贺成截了胡,贺成抱着女儿起身到‌桌边,把小孩放在他腿上吃饭。 “能不能给她喂点米汤?” “别‌喂太多‌。”姜雅递给他小勺子。 天气乍热,头顶上电风扇扑扑扇着,贺成说:“等‌这一季瓜卖完,我估计,村里该有不少人装电风扇、买电视机了。咱们要不要趁机把电视、冰箱什‌么的都买了算了。” “随你,”姜雅说,“其实冰箱也没什‌么用,农村又不缺菜,菜都是现‌吃现‌摘,肉也都是买鲜肉。洗衣机我倒是想要一个。” 贺成说行,一边专心给怀里的女儿喂米汤。 “这趟回来哪天走?”姜雅问。 “在家歇几天,累死我了。”贺成瞅了姜雅一眼笑道‌,“我雇了个人,负责替我跑腿押车送货,你猜是谁?” “是谁?”姜雅问,“村里的?” “张海勇。”贺成说。 名字有点耳熟,谁呀这是?姜雅想了想,索性问道‌:“谁呀,我见过吗?” “见过,”贺成揶揄的口‌气道‌,“人家还跟你相过亲呢。” 姜雅哦了一声,想起来了。 于是姜雅问道‌:“你俩怎么又遇一块去了?” 她还记得当初张海勇被亲戚带来跟她相亲,把贺成给醋的,当天晚上就跑来跟老姜同‌志摊牌了。 贺成说:“我在市里的运输公‌司雇的车队,不是两天往返一趟吗,货主不跟车不放心,可‌是光指望我自己跟车,我还不得累死,然后他们车队的师傅就说给我推荐个人,干押车的,退伍兵,办事挺靠谱的,结果我一见面,居然是他。” 他抱着孩子手不够用,见他碗里吃光了,姜雅给他盛了半碗饭。 “然后你就把他雇了?”姜雅心说不容易,这个醋精居然没记仇。 “这人干活还行,靠谱。”贺成笑道‌,“其实上个星期我就雇他了,他居然还认识我,他也结婚生孩子了,孩子比我们闺女还大了半年,男人嘛,总得赚钱养家,他押车就是有一单算一单,没活儿就赚不到‌钱。他跟着我干了几趟,我觉得还行,我再观察观察,要是合适,以后干脆就长期留着用了,不然总不能凡事都让我自己干。” 万事开头难,这阵子好多‌事都是他亲力亲为,确实辛苦些‌,并且孩子小,姜雅一个带孩子也照顾不过来,娘家那边如今忙得分‌不开身,顾不上帮她带孩子。 贺成家一亩西瓜、姜老大和姜丰产两亩西瓜、一亩辣椒,如今姜丰产负责在村里收购西瓜,田里的活全都是姜老大带着宋士侠和石巧玲干,挣钱是挣钱,可‌一家人简直忙得飞起。 “他知‌道‌你就是真货主?”姜雅问。 “他当然不知‌道‌底细,但是我反正是付钱给他的人,我是雇主肯定没错。” 贺成说,“店里和这边村里,我看都得培养几个人手,好歹我也收几个跑腿小弟,不然我抱闺女的时间都没有了,你看我隔几天回来,颜颜都不想要我了。” 姜雅说“你闺女有点笨,六个月了还不太认得人。” 贺成抗议道‌:“六个月你就要她认识人,你成精啊!” 第47章 赚钱的效果立竿见影。 小岭村种西瓜赚大钱了, 村里观望没种的人家,懊悔地大腿都拍肿了。 贺大成同志在村里一时风光无两。 种的人积极跟他打好关系,没种的人则纷纷跑来‌找他, 提前报个名, 明‌年咱也种。 就在西瓜的风头下, 姜丰产算了一笔账, 他种的辣椒,收入其实不比西瓜少‌, 但有一点,西瓜一茬就过去‌了, 他地里的辣椒, 还在结呢,还能继续卖。 辣椒只‌要管理跟上,应该能一直结一个夏天。早上市的辣椒卖了个好价钱, 等到露天辣椒下来‌,价格下去‌了,但也还是能继续卖钱的。 姜丰产体‌会到种菜的好处了,决定明‌年要多‌种几亩辣椒,打算着把家里的承包田都种上,大不了他花钱买粮吃。反正农村还不至于缺了粮食。 养娃的日子似乎特别‌快,颜颜小朋友满六个月会坐了, 八个多‌月学会爬了。 83年暑假,姜丰收初中毕业了,恰好西瓜季已经结束, 麦收也过了, 熊孩子命好,毕业后赶上大夏天, 也就田间‌管理,农活不多‌,把他闲着了。他就整天抱着颜颜到处晃,成了颜颜的御用小保姆。 这个小舅舅会玩会闹,会来‌事儿,哄得‌颜颜可喜欢他了,有时候都不要姜雅抱了,要小舅舅。 姜雅求之不得‌,抱走抱走,她也好歇歇。 十四个月,小颜颜终于迈开了人生第一步,晃晃悠悠会走路了。 一岁半,小笨蛋还是不怎么会说话,除了“妈妈”,连“爸爸”都不会喊,姜丰收抱着她一遍一遍教她喊“舅舅”“舅舅”,小颜颜就乐呵呵咬着手指看着他,一时间‌都让人不知道谁是外甥、谁是舅了。 84年秋,姜丰收报名参军,小颜颜一岁八个月,还是没学会喊舅舅,搞得‌姜丰产临走还怪遗憾的。 送走姜丰收,又是农闲,姜雅和贺成收拾收拾东西,抱着女儿去‌了永城,对外说贾老板在永城有些活儿交给贺成做,大概要在永城住一阵子了。 而真正的原因是,又怀上了。 意‌外怀孕。防备措施有疏漏,两人本‌打算等到颜颜六七岁省事了、上了小学再要二胎,结果某些时刻不好控制,一不小心就怀上了。 乡村里计划生育搞得‌如火如荼,大喇叭里整天喊,两口子只‌好赶紧找个借口,跑去‌永城躲计划。 终究还是当上了超生游击队。 好在拿着“贾老板”当借口,村里也没人怀疑,“贾老板”可是小岭村的大贵人,两年下来‌,小岭村已经成了小有名气的“西瓜村”,就连周围村子也开始有人效仿他们搞小拱棚了。 虽然贾老板没在村里露过面,可小岭村种的西瓜都仰仗贾老板高价收购,都知道贺成是给贾老板跑腿办事的,既然是贾老板吩咐,那还有什么好说的。 其实私底下说,就算有人怀疑,如今村里种瓜卖瓜还靠着贺成呢,谁还去‌得‌罪他们。 队长在贺成和姜雅临走那天,还特意‌送了两只‌鸡、两只‌大鹅和几包花生、红薯之类的土产来‌,委托贺成一定要带给贾老板。 队长现在改了名称,改叫村长了。 村长说:“大成啊,你可千万给贾老板把话带到,明‌年咱村里西瓜的种植规模还得‌扩大,明‌年咱们还跟贾老板合作,叫贾老板来‌收。” 贺成满口答应着。 把家里交代给姜丰产照应,夫妻俩带着颜颜去‌了永城住下了,两人眼下也没考虑买房,租下了老城区一个普通的小院,租户躲计划反倒有优势,收拾一下,住起来‌倒也方便。 姜雅当真体‌验到了这年代的“躲计划”,月份小的时候,天气也还不太冷,一家三口闲着了就出‌去‌散散步、逛逛公园,每个月大概都有一两次,街道大妈来‌查计划生育。 反正按照属地管理原则,贺成和姜雅户口也不在这边,贺成优哉游哉地打开门,跟大妈们闲聊几句家常,随口说:“我媳妇回‌村去‌了,回‌村双月查去‌了,她也就是偶尔来‌住个几天。” 也就过去‌了。大妈们完成了任务,继续下一家。 春节时候姜雅怀孕五个月,冬天穿得‌多‌,大棉袄二棉裤一穿,再裹个大羽绒服,也看不出‌来‌什么,于是三口人腊月二十九晚上,低调地回‌村过年。 年三十,贺成给两头老的送了年礼,一进包兰香家的门,迎面遇上邵春来‌吹着个口哨出‌来‌,贺成一瞧,呦,气色不错啊,挺精神的。 因为盖房借钱的事,包兰香和邵家父子对贺成就一直有意‌见,贺成进屋把带来‌的年礼交给包兰香,包兰香不冷不热接过去‌,也没说什么。贺成转身就回‌来‌了。 又到娘家那边送一趟,然后一家三口就在姜家那边吃了。他们好几个月没在家,家里锅碗瓢盆也懒得‌再拾掇,便打算在姜家过年算了,正好姜丰收当兵走了,家里少‌一口人,他们三口来‌了还热闹些。 可巧,石巧玲刚发现怀孕,都还没几个人知道。过年添喜事,姑嫂两个交流起了怀孕心得‌。 吃过除夕的年夜饭,一大家子聚在一起守岁,宋士侠便抱着颜颜说:“过了年你们两个大人走吧,把颜颜留下,我给你们带。” 姜雅说:“不用,我带得‌了。娘你放心,贺成平常不算太忙,也能帮我带。” “我帮你们带。你就安心养胎,等生了你更忙,颜颜留在家里多‌好,我保证带得‌好好的。”宋士侠抱着颜颜逗她,“颜颜,想‌不想‌姥姥?这回‌就不走了,跟姥姥留在家里,好不好?姥姥带你,叫你爸你妈去‌给你挣钱花,行不行?姥姥抱你出‌去‌玩儿,给你弄好吃的,想‌吃什么姥姥弄什么……” 姜雅说:“颜颜,你看,你姥姥像不像拐卖小孩的。” 一家子都笑起来‌,小颜颜不会说话,也跟着傻乐呵。 石巧玲笑道:“你们不在家,娘也不念叨你们,整天就念叨颜颜,嫌你们把颜颜带走了,过年前就一直说,这次一定要把颜颜留下来‌。” 姜雅:“娘啊,我还以‌为你真是心疼我呢,合着你这是想‌颜颜了,还非得‌找借口、装作关心我。” 宋士侠:“我稀罕心疼你!你靠边站,你把颜颜留给我就行了,别‌以‌为我不知道,就你俩那个懒骨头,有没有好好弄饭给颜颜吃,别‌把我们颜颜带去‌受委屈。” 姜雅捂着胸口伤心状,问姜老大:“爹啊,我不是捡来‌的吧?” 姜老大说:“不知道,记不清了。” 又是一屋子哄笑,小颜颜也跟着哈哈哈,小姑娘长得‌太好看,配上哈哈傻笑,呆萌呆萌的,实在好玩儿。 晚饭后围着炉子烤花生、烤红薯,看电视看春晚,姜老大说,种了两年西瓜,水涨船高,如今村里小青年结婚都要电视机了。 宋士侠说:“多‌种,明‌年我们再多‌种一亩辣椒,把我们三户的承包田,除了种两亩口粮,其他的都种西瓜和辣椒算了。” 贺成忙说:“我们家的承包田就算了吧,家里就这几个人手,种那么多‌也忙不过来‌啊,开春二丫月份大了,我得‌管着他们娘儿仨呢,西瓜收购的时候我都不一定能有时间‌。” 姜老大一听,这可是大事情,急忙问道:“那怎么办?不行不行,你回‌来‌收购西瓜,叫你娘去‌城里照顾二丫。” 贺成笑道:“我回‌来‌,换了娘进城,家里人手也还是不够啊。收购西瓜、辣椒这些事,根本‌不用我一直在这边,我盯着点,联系好车队和省城那边,村里这边交给丰产就行了。丰产你说呢?” 姜丰产说:“二姐夫你放心,你交代我就行了。” 贺成说:“丰产你也别‌光把眼光盯着自家那几亩地,贾老板委托我收购西瓜,他又不收辣椒,村里现在种辣椒的也多‌了,你把辣椒都收了,反正车队、运输什么的你也熟悉,省城那边需要的话我给你联系。” 其实他们的辣椒跟西瓜一样上市早,抢手货,运到省城根本‌就不需要找客户,都是客户上赶着。只‌不过为了货款及时回‌流,长期稳定合作,贺成选择了跟几个固定的人合作。 姜丰产一听正中下怀,高兴,但是又担心道:“可是咱们农村老百姓你知道的,要现钱,没有现钱你说什么他都不乐意‌,我手头哪有那么多‌资金啊。” 贺成说:“想‌法‌子凑点儿,你还可以‌申请贷款,实在不行你再来‌找我,我想‌办法‌帮你借点儿。” 贺成当然不缺资金,他当然可以‌一把手借给小舅子,可是跟姜雅聊的时候,姜雅却不赞成。姜丰产毕竟年轻,这几年被贺成带着,路走得‌太顺,总得‌让他自己成长,再说了,让他自己去‌解决资金问题,本‌身也是一种能力‌的锻炼和成长。 姜老大一看,人家俩三言两语就决定了,他还能怎么着,他如今竟然要听女婿和儿子的了,一时不禁感慨长江后浪推前浪,家里渐渐都没有他当家作主的地盘了。 姜丰产这下有底气了,点头说:“那行。二姐夫我听你的。”然后跟石巧玲说道,“那我看我们今年开春,就不要种那么多‌了吧,我再忙着收购西瓜、辣椒,你还怀着孕呢,没法‌干活。” 结果石巧玲说:“种啊,怎么不种,我怀孕月份小,重活干不了,摘个辣椒没问题的,要是忙不过来‌,我就把我娘家弟弟妹妹都叫来‌帮忙。” 宋士侠也说:“种,怎么不种?忙不过来‌,我叫你舅舅、你表妹他们都来‌帮忙。” 姜雅好笑地说道:“娘,你们别‌光想‌着找亲戚朋友帮忙,你们可以‌雇人呀,咱村里忙,你们干脆花钱,雇周围村子的人干,雇人多‌好,亲戚帮忙不是长久办法‌,雇人利索。” 宋士侠:“我的娘哎,那咱们不就变成过去‌那老地主了?” “娘,您这得‌叫地主婆。”姜雅道。 一时间‌大家又笑起来‌,姜雅说:“娘,你说你跟爹这个年纪了,干活也得‌悠着点,家里也不缺吃、不少‌穿的,怎么还这么能拼呢。” 宋士侠说:“那当然得‌拼啊,丰收还没娶媳妇呢,我们得‌给丰收盖房子、娶媳妇,没钱能行吗,你刚才没听你爹说,现在小青年结婚,都开始要电视机了。” 怀里小颜颜脑袋一趴就睡着了,宋士侠起身把颜颜抱去‌里屋床上睡。 然后大家的话题就转到了姜丰收身上,当兵离家千万里,头一次在部队过年,也不知道想‌没想‌家。 宋士侠总是盘算着给他找对象,姜雅说不急,叫宋士侠别‌替他瞎做主。 宋士侠把颜颜放到里屋床上睡了,虚掩着里屋门出‌来‌,接着说道:“我不急能行吗,我怕等丰收退伍回‌来‌,好姑娘都被人家先抢走了。对了,大成你今天去‌那边送礼,邵春来‌那边,有门了吗?” “什么有门了?” 包兰香顿了顿,没忍住,神神秘秘地说,邵春来‌好像谈恋爱了。 “他谈恋爱?”姜雅问,“谁这么瞎眼啊?” “不能说。传出‌去‌可不好。”宋士侠压低了声音道,“就咱村里的,刘二虎的妹妹,叫小盘的那个。” 姜雅看着宋士侠那个样子不禁好笑,想‌了想‌,刘二虎的妹妹,刘小盘,姜雅愕然道:“那小姑娘才多‌大呀?” “十七了。马上过年,算十八了。”宋士侠道。 姜雅:“……” 贺成努力‌回‌想‌了一下,村里这个年纪的小姑娘他分不太清,不怎么认识,刘二虎他却是熟悉的,两人还打过架。这几年刘二虎结了婚,也稳重些了,去‌年也开始种西瓜,如今看见贺成别‌提多‌热情了。 姜雅见他那神情,提醒道:“你应该认识的,脸庞跟刘二虎有点像,个子不高,圆脸。” 贺成隐约有点印象,问宋士侠:“娘,真的假的啊,刘家能愿意‌?” “你说刘家能不能愿意‌?”宋士侠说,“这事情,反正是没有不透风的墙,村里人不少‌都知道,关键是两人背地里来‌往有些日子了,邵春来‌是巴不得‌让人都知道,有的时候就故意‌的,村里都有人撞见过。包兰香可能想‌趁着过年,托人去‌探刘家的口风了,刘二虎她娘差点没气死‌,包兰香还在外头跟人说要正经托人去‌说媒,如今也不知道怎么样了。” 贺成恍然大悟,怪不得‌呢,他上午去‌送年礼,邵春来‌精气神十足,一脸春风得‌意‌的样子。 贺成道:“那我估计,八字还没有一撇,我在那边没听到提起。” 要是八字有一撇了,包兰香肯定得‌跟他显摆,贺成去‌的时候包兰香压根没提。 宋士侠说:“没法‌子,邵春来‌随了他爹,会哄女人呗。” 石巧玲说:“我也听四叔家堂妹讲过,那小姑娘长得‌不算太好看,平常在村里可能也没有小青年追她,也不知怎么跟邵春来‌处到一块了,被他甜言蜜语一哄,一脑袋扎进去‌,九头牛也拉不回‌来‌了,旁人劝她,图的什么呀,她说就图邵春来‌对她好。” 你说谈恋爱时候能不好吗。 姜雅摇头感叹,行吧,恋爱脑没得‌治。 第48章 在村里过完春节, 年初三,一家三口就返回了永城。 尽管宋士侠不乐意,颜颜还是被带回了永城。 两人吃了个不熟的瓜, 还以为邵春来和刘小盘的事情得有些曲折呢, 结果元宵节刚过, 贺成回村一趟, 便听说刘家答应亲事了。 包兰香正经请了媒人上门,欢欢喜喜准备办喜事了, 喜事就定在二月底。 村里就有人议论了,说来也是巧, 包兰香两个儿子都是有本事的, 都自由恋爱娶了同村的姑娘,还都结婚那么快。 贺成回家遇到包兰香,包兰香一脸喜色, 跟贺成说了这事,还特意跟贺成强调:“这可好了,村里人都说是我的福气,人家刘小盘也没要多少‌彩礼,真‌是个懂事孝顺的姑娘,我们家娶这房媳妇也没花什‌么钱,订婚就给了两身衣裳、一辆自行车, 省了一大笔钱。” 话里话外,你看看你媳妇当年要的那么多! 贺成懒得理她,回来跟姜雅八卦这事, 包兰香的话他可没敢说, 怕惹了孕妇生气。 这么快就结婚了,还没给彩礼? 总让人有种不寻常的感觉, 希望是多想了吧。 姜雅笑道:“可以啊,这下子你娘可以扬眉吐气了。” 然而贺成跟她想到一块去了,贺成说:“事出反常必有妖,你认识的刘婶子,是那么好说话的?” 姜雅:“你管人家呢,反正‌也不关别人的事。对了,我这肚子大起来了,他们结婚办喜事,我就不回去了,你自己看着办吧。” 贺成说:“放心吧,我自己还不想回去呢。” 随着月份增大,姜雅开‌始真‌正‌“躲计划”,一般不怎么出门了,毕竟她大着个肚子,在街道大妈们眼皮子底下溜达总不好。 家里农活实在太忙了,加上石巧玲也怀了孕,姜雅和贺成一商量,干脆早做打‌算,不准备让宋士侠来照顾她生产坐月子了,贺成怕他一个人忙不过来,就早早请了个保姆。 85年初夏,正‌是村里西瓜成熟、最忙碌的时候,姜雅临产进了医院。 两人也没让宋士侠来,保姆在家照顾颜颜,贺成就抱着小被子一个人陪产,第二次站在第一人民医院的产房门口,熟悉的环境熟悉的感觉,有经‌验了,他整个人已经‌从容淡定了许多。 正‌午时分,护士抱着一个襁褓出来,喊姜雅家属,贺成赶紧过去,护士把襁褓递给他:“母子平安,是个男孩,六斤八两。” 贺成熟练地接过来抱着,瞅着婴儿的小脸,忍不住笑了,跟他姐姐长得很像,连体重都一样‌,也是六斤八两。 又等了等,姜雅从产房出来,第一句话就说:“颜颜随我姓,二子随你姓。行不行?” 贺成痛快地答应了。 姜雅睡了一觉,休息足了,开‌始端详新‌生的小二子,记得颜颜生下来,头发也很密,但是好像二子头发更长一些,有点卷,软软卷卷地贴在头皮上。 姜雅嘀咕:“咱们家应该没有卷发的基因吧?” “人家是因为刚生下来好不好。”贺成说,“他还没洗澡呢,护士说等一两天再给他洗澡。” “要是卷发还挺洋气的,”姜雅笑道,“小名就可以叫卷毛了。” “卷毛有点不正‌经‌,你不觉得放在这年代,有点吊儿郎当的感觉吗?” 姜雅想了想:“毛毛?卷卷?” 贺成黑线:“你认真‌的?将来儿子长大了,要怪怪你,可怪不着我。” 姜雅说:“又不是大名,小名儿还不是随便叫吗。毛毛有点像小姑娘,我觉得叫卷卷挺好,挺可爱的。不是说八零后是幸运的一代,也是被迫卷起来的一代吗。” 八零后啊,贺成看着襁褓里的小婴儿,笑道:“随你,小名你说了算。先说好了,大名让我起,你当初说好了大的随我姓,颜颜生下来你耍赖,二胎好歹随我姓了,大名我起,你不许再跟我争了。” 姜雅撇撇嘴:“随你。” 三天出院,大人孩子接回家,两岁半的颜颜升级当了姐姐,可是她还没学会喊弟弟,小手指着弟弟:“娃娃?” “弟弟,”姜雅教她,“他是小弟弟,颜颜你说,弟弟。” 颜颜高‌兴地喊:“娃娃,娃娃,宝宝,宝宝……” 小颜颜显然对这个会哭会动的娃娃充满了兴趣,比她的布娃娃好玩多了,颜颜撅着屁股往床上爬,总想伸手去摸一摸、戳一戳。 可是这不是玩具,也不敢给她玩,贺成把她抱起来,笑道:“颜颜,你当姐姐了。” 姜雅说:“再过几‌个月巧玲也生了,我们颜颜就是大姐姐了。” 以前一大家子就她一个小孩,小颜颜妥妥的就是团宠,如今添了个弟弟,很快又要再添个弟弟或者妹妹,家里是热闹了,有玩伴了,可夫妻俩也担心颜颜能不能适应,有了小的,怕疏忽委屈了大的,所以贺成这阵子就一直呆在永城,没回村里去。 两人默契地分了工,姜雅主‌要照顾小的,贺成主‌要照顾颜颜,多带她玩,家务做饭则交给保姆。 他们这边生孩子、坐月子,村里就忙得不可开‌交了,姜丰产打‌电话到店里来求援,跟贺成说:“二姐夫,你不是说那边请保姆了吗,你好歹抽点工夫回来呗,我一个人都要忙死了,很多事你不来坐镇不行,我心里没谱,再不然,你回来,换娘过去。” 贺成说:“丰产,你记住二姐夫这句话,钱是永远赚不完的,老婆生孩子能有几‌回,过了这个茬儿补不回来,她记恨你一辈子,家里人永远比赚钱要紧。” 姜丰产不好再叫唤了,贺成又嘱咐了一句:“你也一样‌,你媳妇怀孕呢你别马虎了,不行你自己找帮手,你也得培养个帮手了。” 姜丰产答应着,问道:“二姐夫,你们是不是就在城里,不打‌算回来了?” “满月了就打‌算回去,你二姐说天热村里更凉快。”贺成道,“我们在这边举目无亲的,两个大人就守着两个小孩,家里人多互相都能照应,颜颜在城里都没有人玩儿。” 这年代城里实在也没什‌么好玩的,永城好玩的去处大概就一个动物园,养着几‌只‌掉了毛的孔雀,和一只‌掉了牙的老虎,贺成经‌常带着颜颜都玩够了。村里多好玩啊,亲戚多,小孩多,好玩的也多。 姜丰产一听,那倒是,等你们满月回来,西瓜季就该过去了,家里活儿少‌了,没活干,还有的是人帮你们带孩子。 姜丰产道:“爹娘主‌要是考虑,你们一回来,小二子可就藏不住了,就得交罚款。” 确实,农村很多人超生二胎都会藏一阵子,有的就干脆先放在亲戚朋友家养,躲躲风头。 不过生都生了,贺成说:“交罚款就交罚款,我们也没打‌算藏着。正‌大光明的事,藏着干什‌么呀。” 于是出了月子,一家四口就大大方方回到了村里。 躲计划这段时间,贺成其实隔三差五回来,还把颜颜带回来几‌次,而姜雅一走那么长时间,就只‌有春节回来呆了几‌天,露个面就回去了,其实村里不少‌人也猜到了,等他们带着小二子回去,也就毫无意外,很多人都是一副“果然如此”,纷纷来恭喜。 天太热,各种不方便,他们就没急着摆酒,先主‌动跑去把计生罚款交了。 经‌过一对爹妈几‌番讨论,两个孩子的名字也正‌式定下了,颜颜的大名叫“姜贺颜”,卷卷的大名就叫“贺姜哲”。 一晃入秋,农历九月底,差两个月满三岁的颜颜趴在弟弟的小床边,奶声奶气地念叨:“卷卷,卷卷……”一抬头瞧见石巧玲来了,小颜颜顿时又开‌始为难,“舅母”两个字太难叫了。 颜颜爬下床,跑过去摸摸石巧玲的肚子:“弟弟。” “颜颜,你说是弟弟?”石巧玲牵着颜颜的手进来,笑道,“谁教她的,颜颜看见我大肚子就喊弟弟。” “我可没教她。小笨蛋好不容易学会喊弟弟,她就不会喊妹妹。”姜雅道。 实在是,颜颜的生活中就没有妹妹啊,原先一大家子看着她一个小孩,家里至近的亲戚朋友中也没有比她小的孩子,如今有了弟弟,人家颜颜好不容易学会叫弟弟了。 石巧玲笑道:“兴许娘教的,娘想要孙子,丰产不许她说,她也不敢在我面前说,可是我看她就是想要孙子,我要是生个女孩,她恐怕要失望了。” 姜雅道:“你管她呢,不会的。你也不用担心,他们这些长辈,反正‌多多少‌少‌,都有点重男轻女的思‌想,我爹他还行,他可以说是重男不轻女,我娘虽然是有点儿,但是我们家家风正‌,我娘她想要归想要,绝对不至于嫌弃女孩,她也不敢。我怀颜颜那会儿她就整天说像男孩,可是你看颜颜生下来,还不是被她当成眼珠子,比什‌么都宝贝,卷卷生下来后,她还怕颜颜受委屈,怕我们忽视了颜颜,有事没事就把颜颜领走了。” 石巧玲预产期就快了,姜雅问了问,石巧玲说姜丰产早就联系好了车,准备送去县城医院生。 “对了,二姐,你听说了吗,”石巧玲道,“刘小盘生了。” “刘小盘生了?”姜雅不禁惊讶了一下。 “对,前几‌天生的,具体哪天我也不知道,听旁人说的。” 小床上卷卷哭了,小颜颜赶紧跑过去,捉住弟弟的小手摇了摇,喊妈妈:“奶奶,尿尿。” 颜颜都有经‌验了,反正‌弟弟哭就这两件事,饿了要吃奶,或者尿了。姜雅起身去看了看,换了块尿布,抱着卷卷回来。 这么一停顿,她脑子里也理清了一个事情‌:“真‌快,我要没记错,他们是农历二月份结婚的吧?” 石巧玲点头:“二月底,我记得。” 姜雅不禁啧了一声,结婚七个月就生了。 邵春来和刘小盘结婚后,就搬去了邵保魁给他们盖的新‌房子,小岭村的新‌排房是从村东开‌始,姜丰产结婚的房子盖得早,就在村东头靠中心路,这两年村里种西瓜,村民们手头有钱了,新‌房子一座接一座建起来,从村东往村北排,邵春来的房子排在了村子东北角,离姜雅这边的老宅还有点远,平常也不来往,所以邵春来结婚搬走后,姜雅忙着带孩子,就很少‌碰见邵春来,也就没怎么看见过刘小盘。 以前光听说刘小盘过门就怀上了,还以为蜜月宝宝呢,如此看来…… 有些事,真‌不是恶意揣测,现在回头想想,怪不得刘家忽然就答应了亲事,订婚彩礼都没怎么给,包兰香为此还沾沾自喜,到处炫耀娶媳妇没花钱。对于农村很多婆婆来说,娶儿媳妇不花钱,那都是个引以为傲的事情‌。 不代表儿媳妇懂事孝顺,代表她儿子有本事。 第49章 姜雅和刘小盘, 好歹是‌名义上的妯娌,他们结婚的时候姜雅没回来,从刘小盘嫁过来后居然都没正经见过面。 现在回头想想, 她出了月子从永城回来, 刘小盘应该怀孕月份就大了, 在家养胎没怎么出门, 两人当了大半年妯娌,竟然都没遇到‌过。 “你要不说, 我还真不知道。”姜雅问,“男孩女孩?” 石巧玲说:“女孩, 你这两天没看见你婆婆呀, 出来进去拉着个脸。” “谁看她的脸呀。”姜雅笑。她从来不注意,人活着又不是‌为了看人脸色的。 晚间姜丰产从城里回来,带了些对虾、螃蟹来, 这些东西家里不常吃,就‌把姜雅一家都叫过去吃饭。 姜雅嘱咐石巧玲:“你就‌先‌别‌吃螃蟹了,孕妇不能吃,你吃大虾。想吃螃蟹等生了再叫丰产给你买。” 石巧玲笑着说她不馋螃蟹,感觉就‌一个壳子,还不如吃红烧肉实‌在呢。 大人正吃饭,卷卷放在小床上睡觉, 一不留神颜颜把卷卷给弄醒了,姜雅赶紧抱着卷卷哄,宋士侠把颜颜捉过来, 剥虾喂她。 宋士侠说:“你们还不赶紧给卷卷摆酒, 满月酒没赶上,一直拖到‌现在你们也不办, 亲戚朋友一直催呢,再拖下去,巧玲就‌该生了,俩孩子赶一块儿‌去了。” 贺成说:“在村里摆酒挺麻烦的,买菜买酒、请厨子,地方也不够,还得收拾房子腾地方,太麻烦了,反正是‌二‌胎,我们还寻思算了呢。” 宋士侠说那‌不行,亲戚朋友不答应。 然后就‌聊到‌邵春来家,姜雅问贺成:“你娘跟没跟你提邵春来家,他们哪天摆酒,十二‌天还是‌等满月?” 贺成摇头表示不知道,包兰香压根没提。 生孩子摆酒,在农村来说都是‌女人出席,邵春来家要是‌摆酒,作为名义上的妯娌,她恐怕还得去呢。姜雅笑着调侃道:“我们生颜颜摆酒的时候,那‌边就‌只有他娘过来了,也没给钱,就‌给我们颜颜买了个帽子。等邵春来家摆酒,我也给他们买个帽子。” 宋士侠说:“他们家呀,不一定摆酒,八成就‌不摆酒了。不摆酒你也别‌私下里去,反正你们不欠他的。” 姜雅说:“他们是‌一胎,总得收人情往来吧,哪能不摆酒?” 结果‌宋士侠说,包兰香和邵保魁应该没打算摆酒,不光是‌因为生了个女孩,邵保魁是‌外地人,他在当地就‌没什么亲戚朋友,没得请,包兰香娘家离得远,统共几个亲戚还也不一定来不来呢。 “刘小盘娘家那‌边,差不多‌都断绝关系了,估计也不会去,他们摆酒请谁呀。”宋士侠道。 还有这事? “断绝关系,为什么呀?”姜雅问。 宋士侠说:“还能为什么,刘小盘还没订婚就‌先‌怀了孕,邵春来不做人,你们不信给她算算日子,结婚时候都怀孕三个多‌月了,你说刘家那‌边气不气?包兰香一家子不做人,仗着刘小盘怀孕了,彩礼都没给,弄得娘家那‌边丢尽了脸,两家早就‌恼了。你们没瞧见吗,小孩生了,邵春来都没去娘家报喜。” 难怪都没听到‌动‌静,按照农村风俗,生了孩子女婿要去娘家报喜,要放鞭炮,还要拿喜蛋什么的。 所以说,要论八卦能力,还得看宋士侠。 姜雅猜到‌刘小盘未婚先‌孕了,心里骂邵春来恶心,可不知道还有娘家这个茬儿‌。 姜雅前段时间没在家,回来后又忙着带孩子,石巧玲也不爱八卦,要说农村上了年纪的妇女眼睛有多‌毒,刘小盘刚结婚的时候,村里就‌有人看出她身形不对,断言她怀孕了,再联系娘家婆家的反常表现,这事情不难推测。 刘家本来就‌恨得咬牙切齿,结婚后都不许邵春来和刘小盘上门,几乎是‌断绝了来往。农村生孩子摆满月酒,最主要的客人就‌是‌姥姥家,姥姥家都不来往了,这酒还怎么摆? “生个女孩,邵保魁和包兰香肯定想要孙子,你看明明生下来好几天了,一家子都悄默声的,也不谈也不唱,估摸着还不知道琢磨什么点子、好生二‌胎呢。”宋士侠用筷子指了下姜雅说,“你不信等着瞧,他家不会摆酒的,保证不用请你去吃酒,给你省点钱。” 农村“躲计划”,能想出的点子多‌着呢,就‌比如生下来女孩就‌瞒着,藏着养,也好继续生二‌胎,甚至想办法‌找路子,把一胎跟二‌胎报户口报成双胞胎,一胎要是‌瞒不住,那‌就‌只能跑了,躲到‌外地生,当超生游击队。 邵保魁大半辈子以传宗接代为己任,心心念念的就‌是‌传承他们老邵家的香火,自然是‌要继续生的,没摆酒没声张,本来想悄默声瞒下这一胎。但是‌刘小盘怀孕生产的事村里都知道,村干部没那‌么好忽悠,瞒不住。 几天后,石巧玲临产生下一个男孩。因为是‌在县医院生的,出院后包了辆面包车把娘俩接回来,姜老大就‌在自家门口放了一挂鞭炮,门口还按风俗点了火堆,插上桃枝,又张罗着准备红蛋和鞭炮,让姜丰产赶紧去石巧玲娘家报喜。 鞭炮一响,就‌引来好多‌人看热闹,姜老大给来凑热闹的村民们散了喜糖。 邵保魁和包兰香也出来了,站在自家门口看着放鞭炮,听说是‌姜家刚生了个孙子,邵保魁阴沉着脸转身进去了。 贺五奶手里拿着一把喜糖,瞧见包兰香便笑着伸手示意她:“大成娘,吃颗糖,你看姜芫她娘给我塞了这一大把喜糖。” 结果‌包兰香脸色一变,丢下一句“不吃”,就‌寒着脸转身进去了,咣当一声把门关上。 贺五奶撇撇嘴,骂了一句:“什么毛病啊!” 过了年开春,邵春来和刘小盘宣称出去打工,离家外出,把四‌个月大的孩子留给包兰香照顾。村里人纷纷猜测这是‌又怀上了吧,出去躲计划了。 87年春节,邵春来和刘小盘没回来过年,村里有传言说,两人二‌胎又生了个女儿‌,送人了,两人也不敢回来,继续生三胎拼儿‌子。 姜雅时常看到‌包兰香抱着那‌个孩子出来进去,小孩长得挺好的,长相有点随了姑姑邵春红,比她爹妈长得都好看。 * * * 87年秋,姜丰收退伍。 火车到‌永城,姜丰产开着家里刚买的解放轻卡,和贺成一起去永城接他。 三年当兵,第一年不允许探家,姜丰收便只有去年回来过一趟,三年不在家,家里变大样了,偏僻穷困的小岭村,茅草屋都不见了,全村几乎都是‌翻建的新房砖瓦房。 姜丰收到‌家后,头一件事就‌是‌挨个抱抱他的三个“晚辈”,一个一个用力来个响吻,颜颜,卷卷,还有新添的小侄子辉辉,辉辉生下来,姜丰收都还没见过呢。 卷卷和辉辉小,颜颜也才四‌岁,都不记得小舅舅了,被他抱着亲来亲去,颜颜就‌手脚并用地抵抗,但很快就‌被姜丰收拿来一堆好吃的给收买了。 姜丰收:“颜颜想小舅了吗?” 颜颜摇头,不认识,怎么想? “哦,你都不想我,小舅伤心死了了。”姜丰收捂着胸口做鬼脸,又倒在床上装死,逗得颜颜哈哈笑。 这小子在家吃完一顿接风饺子,第二‌天一早,就‌跑来姜雅这儿‌找吃的了,点名要吃馒头夹鸡蛋饼,小时候姜雅经常投喂他的东西,说在部队就‌馋这口。 姜丰收一手扶着脖子上的颜颜,手里还抓个馒头夹煎蛋,心满意足地院里院外、巷子里转悠着吃。隔壁他家的茅草屋刚刚翻建成了四‌间新瓦房,是‌姜老大给他准备的婚房,这么一对比,贺成家的旧房子反倒落后了。 想当初,这可是‌村里最好的房子,一直许多‌年都是‌! “爹赶在你退伍前,把你的新房子盖起来了,准备着好给你娶媳妇呢。”姜丰产见他一直看房子,便指着问他,“正好你也回来了,就‌别‌再麻烦我了,装修什么的你自己搞吧。” 姜丰收看来看去,跟贺成说:“二‌姐夫,你家的房子不打算翻建吗?” 贺成道:“没打算,过几年再说,再说我这房子是‌祖宅,我有点舍不得拆。” 姜丰收说:“谁家还不是‌祖宅了,咱家那‌茅草屋还是‌太爷爷盖的呢,早晚还不得拆。二‌姐夫,我知道你们这两年忙着躲计划、生二‌胎,又交罚款,家里也顾不上,你是‌不是‌手头钱不够?不够你说话呀,两家一起把房子翻建起来就‌算了。” 姜丰产在旁边听着默默无语了一下,二‌姐夫缺钱,这是‌什么最新笑话。 姜丰产说:“怎么,你要借钱给二‌姐?” “我手里攒了一点,加上退伍领的安置费。”姜丰收理‌直气壮道,“我不够,你不是‌有钱吗,谁不知道你姜丰产有钱,这两年种西瓜、种辣椒,村里人都说你发财了,万元户都绰绰有余,你房子也盖了、儿‌子也生了,你又不急着用钱,咱们一起帮二‌姐,帮他们把房子盖起来不就‌行了?” 姜丰产:“……” 姜丰产:“你可真聪明,你什么都清楚,那‌我要是‌不借呢?” 姜丰收愕然看他一眼:“不借就‌不借呗,是‌我说的,人家二‌姐夫又没问你借,看把你急的,你不帮我自己帮,要你这样的兄弟有什么用!” 姜丰产:“……” 姜丰产其‌实‌也不清楚贺成的底细,一直还以为贺成真是‌给“贾老板”跑腿办事的,但是‌他跟着贺成走南闯北长见识,他起码知道,有些生意是‌人家贾老板的,可有些钱,实‌实‌在在是‌贺成赚到‌手的! 这两年村里家家抢着种西瓜,而贺成他们躲计划、加上孩子小,确实‌种的少,去年生卷卷干脆就‌没种,小拱棚西瓜、辣椒比较费工夫,需要足够的人工。 甚至贺成和姜雅的大部分承包田,都是‌姜老大和姜丰产在种。姜老大就‌不止一次吐槽,这俩太懒了,村里谁家生个孩子,就‌把田地扔了的。他哪里知道贺成私底下还有别‌的要忙。 加上计生罚款的事,可不就‌把姜丰收给担心上了吗。 还有些话姜丰收都没好意思说,二‌姐和二‌姐夫,本来就‌懒! 姜丰产欲言又止,旁边贺成呲牙笑,笑了笑说:“丰收,你放心,我不缺钱,不算困难的,盖房子的钱我还是‌有的,不用你们帮。” 贺成这个房子没翻建,一来是‌贺爷爷留给他的祖宅,他还真有点舍不得动‌,房子好好的又不是‌不能住。二‌来最主要的,眼下村里建起的这些小砖瓦房,用不了几年,还得落后。 盖房子多‌麻烦的事情,他何必多‌折腾一回呢。 就‌算要建,他也没打算原址翻建,祖宅可以保留,再说眼下包兰香和邵保魁还住在这儿‌呢,邵春来村后那‌三间房子,因为缺钱,院子和配套的厨房、洗澡间都没有,院墙都没建,住起来还不如这边舒服,再说原本也只有三间。最近邵保魁好像在弄石头要给邵春来垒院墙,一个人搬石头,累跟驴似的,邵保魁对他儿‌子那‌是‌真尽心。 包兰香和邵保魁不走,贺成也懒得撵他们,怎么说包兰香也是‌贺大成的亲娘,他有赡养义务。 姜雅其‌实‌看中‌了村后靠近小树林那‌片地,琢磨着那‌儿‌环境好,还清静,弄个小院子、将来村里发展上去了就‌建成个乡间别‌墅,肯定舒服。不过村里的排房还没划到‌那‌儿‌,一时半会的也不急,等等再说。 姜丰收说:“二‌姐夫,你真的假的,你放心,你们两个孩子小,也就‌一时难,这回我回来了,以后有什么活我帮你干!” 姜丰产鄙夷的眼神:这是‌什么品种的白痴,当兵三年,在边关呆傻了吧! “行,就‌等你这句话了。”贺成说,“那‌以后我有活就‌使唤你,我可不客气。” 姜丰产在旁边激动‌叫好:“对对对,有活就‌找他干,这小子有的是‌力气!二‌姐夫,这小子在部队锻炼好了,你看他壮的吧,个子都窜了半截,有劲儿‌,你可千万别‌让他闲着!” 想起他当初跟着二‌姐夫跑腿干活,被虐的呀,忙得屁股不沾地、水都顾不上喝的时候。短短两三年他能独当一面,是‌容易的吗。 姜丰产看着姜丰收,心说不愧是‌他弟,这小子来给他接班了。 姜丰产不怀好意地瞅着姜丰收,跟贺成交换了一个会心的笑,搞得姜丰收有点摸不着头脑。 你看村里家家种西瓜、盖新房,就‌二‌姐家不行,他们当弟弟的帮一把怎么了?! 第50章 姜丰产满心期待二姐夫也虐一下姜丰收, 叫这小子也尝尝屁股不沾地、喝口水都‌没空的感觉。 然‌而‌无奈,姜丰收的运气似乎一向不错,退伍时‌间正好是年底, 农闲时‌节, 也没什么活给他干。贺成也就没多管他, 随手把他塞经常合作的运输车队。这年代还没有‌驾校, 驾照可以“师带徒”的形式取得,贺成给他找了个老师傅, 叫他先学开车。 元旦前后,村里换届, 老村长找上姜丰产, 想让他干个副村长,锻炼几年将来好接老村长的班。 可是石巧玲知道后,头摇得像拨浪鼓, 反对。 石巧玲反对的理由是,当村长就要搞计划生育,吃力‌不讨好,得罪人,还耽误他们自家赚钱,最最重要的是,她还想再要个女儿呢, 凑个儿女双全‌,姜丰产当村长,他们还怎么超生二胎! 姜丰产本来还有‌点愿意, 被媳妇这么一说, 那还是算了吧,生女儿比较重要, 先不说得不得罪人,反正他要是干了这个村长,肯定先得罪自家媳妇。 姜丰产不干,老村长偏偏还就看好了姜家两儿子,转而‌鼓动姜丰收,叫他干民兵营长。 姜丰收刚退伍,对“兵”字还很有‌感情,民兵营长好歹也带个“兵”,他都‌还没对象呢,也就不担心姜丰产那样的问题,痛快地答应了。 这件事让姜老大很高兴,鼓励姜丰收说,你‌是咱家第一个当了干部的,民兵营长那也是村委领导,好好干。 88年春节前,贺成出了一趟远门,他从东北往南方倒一批货。姜老大问他跑去‌那旮沓干啥去‌,姜雅说他就去‌转转,旅游,长长见识。 这种说辞被俩人用过可不止一次了,于是又被姜老大一通数落,大过年的,没事乱跑什么,闲得慌! 贺成一去‌半个多月,腊月二十三才赶回来,姜丰收开着姜丰产的卡车去‌接他。 贺成照例带回来一大包年货,姜丰收伸手去‌接,入手不禁哎了一声,笑道:“二姐夫,你‌都‌带些什么东西回来啊,这么重。” “你‌轻点儿,都‌是当地土特产,除了好吃的就是好玩的。”贺成道。 两人开着卡车回到家,天已经黑下来了,家里都‌吃过饭了,宋士侠给他们两个煮了一锅肉丝青菜面,贺成吃饱后便开始翻腾他带回来的两个大包,红肠蜂蜜大列巴,人参貂皮小套娃…… 贺成把玩具、零食什么的拿给仨小孩,然‌后从包里掏出一个红色塑料袋,笑吟吟问:“你‌们猜猜这里是什么?” “什么?”姜雅说着伸手接过来,打开袋子看了一眼便笑了,伸手掏出来。 居然‌是几根顶花带刺的鲜黄瓜,大冬天,水灵灵的鲜黄瓜,顿时‌给人带来一阵清爽的感觉,煞是诱人。 “这倒是新鲜。”姜雅笑道,立刻拿了两根去‌洗,洗完后随手掰了一段,送进嘴里脆生生咬了一口。 她倒是淡定,其他人则十分‌惊奇地围过来,姜丰产还拿起一根看看,确实是黄瓜。 寒风呼啸,十冬腊月,大雪都‌下过两场了。 “二姐夫,这是怎么种出来的?”姜丰产问,他如今好歹有‌点见识,问道,“进口的?还是海南热带运过来的?” “你‌这回可猜错了,”贺成说“这个是东北,滨城种出来的。” 姜丰产:“怎么可能!” 冬季里,南方的蔬菜姜丰产也见过的,他们的小拱棚辣椒,四月份就能提前上市,在省城能卖到两三块钱一斤,而‌海南的鲜辣椒,寒冬腊月也能种,运到内地大城市,一点都‌不夸张,春节前都‌能卖到几十块钱一斤。 用宋士侠的话说,这哪是辣椒,这是吃金条啊。 海南的蔬菜产量本来也不多,隔山跨海,万里迢迢运来,自然‌就特别贵。可是人家那儿得天独厚,冬季也不冷,别的地方种不出来啊。 姜雅洗好黄瓜回来,先递了一根给宋士侠和姜老大,宋士侠当做稀罕物,哪舍得吃,啧啧称奇,然‌后掰成小段给颜颜和卷卷吃。 辉辉太小,还不能吃这些东西,看着别人都‌吃上了,就馋得伸着小手想要,偏偏石巧玲还故意吃给他看,馋他,小家伙急得咿咿呀呀,那个馋样儿逗得人哈哈大笑。 姜老大问:“这时‌节哪来的这玩意儿,很贵了吧,多少钱一斤?” 贺成说:“十块。” “多少?”宋士侠一声惊呼。 贺成重复了一遍,宋士侠看看手里咬了一口的黄瓜:“我的乖乖,十块钱一斤,这哪是吃黄瓜啊,这不是啃钱吗,你‌说你‌们这些败家玩意儿,吃什么不行啊,非要吃这个,猪肉才不到两块钱一斤呢,这一口得多少钱啊……” 她在那儿心疼得念念叨叨,拿着咬了一口的黄瓜段干脆舍不得吃了,吃不下去‌,啃钞票的感觉。 姜丰产则敏锐地抓着贺成问:“二姐夫,你‌倒是说说呀,这个是哪里种出来的?” “滨城。” “暖房里?” “不是,”贺成道,“这个是温室大棚种出来的。” 姜丰产睁大眼睛,赶紧追问,当听说这个“温室大棚”寒冬腊月也能长出鲜嫩水灵的蔬菜瓜果,只靠阳光,还不用烧煤取暖的时‌候,姜丰产眼睛都‌直了。 一直以‌来,北方冬天就只能吃冬储菜,白菜萝卜土豆洋葱,来回这几样,根本吃不到新鲜蔬菜,这个大棚要是能冬天种菜……姜丰产一把抓住贺成的胳膊问:“二姐夫,你‌刚才说这是哪里种的,那个温室大棚他是怎么弄的,咱们能不能去‌看看?” 贺成笑道:“你‌跟我想一块儿去‌了,咱们要是也能建成温室大棚,可比小拱棚厉害多了。” 姜丰产说:“二姐夫,那你‌赶紧联系一下,咱们明天就走,咱们去‌亲眼看看,咱跟他学学行不行?” “你‌好歹等过了春节吧,”贺成说,“春运呢,等我找朋友弄两张初三或者初六的票。” “三张。”姜丰收忽然‌插了一句,“我也要去‌。” “行,带上你‌。”贺成说,“不过丰产,你‌先有‌个思想准备,温室大棚投入可高,据我了解,一个温室大棚,至少需要投入七千块。” 姜丰产抽了口气‌:“这么多?” 七千块,这年代差不多够盖个小二楼了。 “光是大棚,还不算你‌土地、种子、化肥农资之类的投入。”贺成道,“不过它‌跟小拱棚不一样,小拱棚就是一次性的,温室大棚建起来,可以‌一直用,只要维护跟上,能用很多年。” 姜丰产一拍大腿:“那值啊,绝对不亏。” 姜老大担忧道:“真的能行吗,光靠太阳光,就能在大冬天种出黄瓜来?我怎么就觉得不靠谱呢,投入那么高,万一失败了,你‌们这两年挣的那点家底子可就赔进去‌了。你‌们小拱棚不是种得好好的吗,都‌种熟练了,稳稳地能挣钱,如今周围村子都‌跟着咱们学呢。” 何止整个村子,全‌乡甚至周围的一些村镇,都‌纷纷搞起了小拱棚。赚钱比什么广告都‌有‌用。 如今小岭村周围这片地区,差不多都‌成为‌小拱棚之乡了。种的多了,酒香不怕巷子深,紧俏商品不愁卖,相应的销售门路也就多了起来,不过主要渠道还是“贾老板”的订单式农业,渠道成熟,保底收购,稳妥省心,所以‌“贾老板”这两年赚了大钱了。 连带着专门搞辣椒的姜丰产都‌挣了大钱,这小子也敢干,还专门买了个解放轻卡拉货。 除了西瓜和辣椒,其他的蔬菜也开始种起来了,茄子、西红柿和韭菜等等,当地小拱棚种菜已经渐渐发展成了一个特色经济产业,小具规模。 “爹,这个技术上肯定是可行的。”贺成说,“说了你‌们又不信,我在那边还看到了大棚里种出来的西瓜,要卖四十块钱一斤。要不是我长途坐火车,西瓜圆滚滚的实在太难带,我就买一个回来给你‌们看看了。” 宋士侠:“城里人都‌是傻子、冤大头?吃了就能成仙?” “娘,”姜雅失笑道,“跟你‌说了你‌又不信,现‌在不是过去‌年代了,现‌在有‌钱人多得是,人家可不像你‌这么不舍得。” “物以‌稀为‌贵,东北那边也是极少量种植。这东西搞起来,一年就能当上万元户。”贺成道,“我就是打算着带你‌们去‌看看。并‌且光靠我们还不行,我考虑得请个真正懂技术的技术员来。建大棚动静就大了,所以‌我们到时‌候,还需要争取上边的支持。” 大家商量了一下行程,姜丰收一伸手,叫姜雅:“二姐,给我两根黄瓜。” 姜雅从塑料袋里拿了两根递给他,宋士侠却拍了他一下嗔道:“你‌少吃点儿,这么贵,留着给小孩吃。” “我不吃,”姜丰收说,“大过年的,我找村长叔,带他去‌给县长送礼去‌。” 嘿,这小子! 贺成一听就笑了,姜雅则笑着问了一句:“我弟也学会巴结领导了呀,两根够不够?” 姜丰收头也没回往外走:“两根就不少了,十块钱一斤呢。” “嘿,他还真要送礼去‌?”宋士侠瞅着小儿子的背影说,“他能认识县长,他想干嘛呀?” “娘,您就别管他了。”姜雅笑道,“丰收可不傻,他不认识,可是老村长认识,他当然‌是去‌争取政策支持去‌了。” 大过年,姜丰收拿着两根鲜黄瓜跑去‌给县长送礼。 这小子就这么取得了县里乡里的支持。应该说这年代,对于基层领导们来说,推广种植经济作物,还是需要一些魄力‌的。 于是本来贺成他们三个人的行程,又加进来几个人,成了一个半官方的参观考察团。 * * * 眼看着就过年了,考察团去‌东北参观的日子定在了正月初六,这几天家里都‌在忙年、置办年货,而‌贺成和姜丰收则忙着安排行程。 当中隔了两天,腊月二十五,宋士侠和石巧玲在隔壁炸丸子,热油在大铁锅里吱吱冒着泡,满院子都‌是油炸的香味儿。怕小孩们添乱不安全‌,姜雅就把辉辉和颜颜、卷卷一起带着在自家院里玩,给小孩们晒晒太阳、补补钙。 难得的一个冬日暖阳,颜颜和卷卷在院子里嬉闹玩耍,辉辉刚开始蹒跚学步,人小瘾大,偏偏还想追哥哥姐姐,姜雅就一手领着他,跟在颜颜和卷卷后边给他学走路。 正玩得高兴呢,包兰香急匆匆推门跑进来,一进来就着急问道:“大成呢?” 姜雅看她冒冒失失、慌慌张张的,便问了一句:“他出去‌了,怎么啦?” “他去‌哪里了,赶紧叫他回来。”包兰香说,“你‌叔病了。” 姜雅脑子里反应了一下,邵保魁病了? 前几天看见还好好的呢,听说一个冬天农闲,邵保魁几乎天天在邵春来房子那边搬石头、垒墙。又不舍得花钱请人,邵保魁一个人慢慢干,差不多要把院墙都‌垒起来了。 姜雅脑子里思忖,口中问道:“生什么病啊,春来他们两口子还没回来过年?大成出去‌有‌事,可能在村部,或者在村长叔家。” 包兰香也没回答她,急匆匆跑走了,大门都‌忘了关。 姜雅哄着三个小孩玩了一下午,晚饭就去‌隔壁吃,刚炸的丸子,绿豆面丸子、萝卜丸子、豆腐丸子、肉丸子,还有‌藕合和小麻花,自家院里小拱棚的菠菜蒜苗和香菜烧个汤,丝丝冒着热气‌,抓一把丸子往汤里一泡,配上大馒头,又好吃又滋润。 姜丰收和贺成还没回来,姜丰产回来吃饭了,姜雅就问他,邵保魁那边什么情况。 姜丰产说,邵保魁突然‌得了急病,倒在邵春来家的院子里不能动弹,也不知什么时‌候的事,他那个院墙垒起来就一个墙框子,还没装大门,是被路过的邻居家小孩发现‌的,小孩跑进去‌捉迷藏看到他趴在地上,这才惊动了人。 “邵春来也不在家,包兰香慌慌张张跑去‌喊我二姐夫,二姐夫只好跟她去‌看了一下,情况不太好,就让丰收开车送去‌县医院了。”姜丰产道。 “送去‌县医院谁花钱?”宋士侠立刻问了一句。 姜雅说:“钱倒是次要的,邵保魁要是真有‌什么事,贺成到底隔着一层,人家有‌亲儿子呢,他可不好给当家作主。” 姜雅略一思考,就跟石巧玲说:“巧玲,你‌明天帮我看着俩小孩,我得去‌看看。” 宋士侠说:“大成不好做主,你‌一个当儿媳妇的,还不是亲的,你‌跑去‌干什么?他又是个老公公,也不能让你‌照顾他。” 姜老大则说:“你‌让她去‌吧,邵保魁好歹名义上也是她公公,要真是得了重病,她不到场不好看,咱们做事按礼数,不要留话茬给别人说。” “娘,我心里有‌数。”姜雅说,“贺成隔着一层,不是他亲爹就不是亲的,可是眼下没别人能做主,包兰香遇事肯定指望不上,可包兰香再怎么也是贺成亲娘,有‌些话贺成他不好说,可我这当儿媳妇的却能说,我得去‌帮他。” 姜老大嘱咐道:“你‌别蛮干,万一他真怎么样了,死‌人身上有‌膏药,这种事咱宁肯钱上吃点亏。” “爹你‌放心吧。”姜雅说,“娘你‌明天一早过去‌帮我带颜颜和卷卷,我一早就走,我先走小沟村把邵春红叫上。” 邵春来不在,好歹邵春红也是亲闺女。 第51章 第二天‌一早, 姜雅把俩孩子交代好,也没让别人送,把家里‌的摩托车推了出来。 “你要骑这玩意儿?你可别吓人了, 你‌一个女的。”宋士侠追出来说道, “让丰产送你‌。” 这天‌气骑摩托车可冷, 姜雅给一边给自己绑上护膝、把挡风的黄大衣倒过来穿在身前, 一边笑道:“娘,我在外边经常骑, 也就你没看见过。” 她带上头盔,笑笑挥挥手‌, 骑上摩托就走。宋士侠跟在后边, 见她骑得还挺快,急得跺脚喊:“熊玩意儿,你给我慢点!” 姜雅骑着摩托赶到小沟村, 问了两遍路,才在村民指引下找到邵春红的家。 尽管有足够的思想准备,可看到邵春红家院子的那一刻,姜雅还是忍不住想叹气,包产到户、改革开放已‌经七八年了,尽管是小沟村,村里‌也大部分翻建了砖瓦房, 邵春红家还是老旧的土墙茅草屋。 木门关着,姜雅拍了拍门,没人回应, 索性按农村规矩, 放开嗓门喊了两声,等了等, 然后门开了,一个靸拉着棉鞋、一手‌裹着旧棉袄的年轻男人伸出头来,头发乱糟糟的,看样子刚从床上爬起来。 姜雅也就见过两回,都没怎么说过话,依稀辨认出是邵春红的丈夫杨郭。 “你‌是……” “我是春红她大嫂。”姜雅说。 杨郭愣了一下,看得出十分意外,反应过来赶紧拉开门,把姜雅往里‌边请。 三间屋,东屋里‌闻声出来一个老妇女,似乎眼神不太好,眯着眼睛伸着头仔细看看姜雅,问道:“郭子,这谁呀?” “春红她大嫂。” “大嫂?”老妇女特意强调了个“大”字。 “大嫂。”杨郭点头。 老妇女顿了顿,态度便立刻热情了不少,脸上堆着笑走过来:“是她大嫂啊,赶紧进屋坐。” 姜雅知道邵春红婚后跟娘家来往不多,她跟贺成时‌常不在家,平常也不会特意去关注,但显然邵春红跟娘家的来往比她想象的还少,杨郭一家看来也没见过“二嫂”,好歹那边是亲的。 这么看来,哪里‌是来不多,这是几乎没有来往了。 “不了,我来有事儿。”姜雅简单把事情说了一遍,在老妇女一再让请下也没动弹,就站在院里‌说,“婶子,顾不上坐了,邵叔病得很重,婆婆让我来接春红,我们还得赶紧走。” “让她也去县城啊,那……”邵春红婆婆搓了一下手‌说,“她去能干啥呀,那么远的路,她一个女人家,啥也不懂……” 姜雅奇怪地瞅了邵春红婆婆一眼:“婶子,那是她爹,人病得那么重,还指不定怎么样呢,你‌说叫她去干啥?” 邵春红婆婆大约也意识到说了句蠢话,表情讪讪,扭头冲儿子挤挤眼:“你‌听见了吗,快去叫她起来呀,这都啥时‌候了,还不起,要不把小孩抱我屋里‌睡。”一扭头又‌向‌姜雅笑道,“她大嫂,你‌别介意,不是我说她,这个春红实在有点懒,天‌大亮也不起,不知道你‌来,可不是故意怠慢……” 姜雅不冷不热拦了一句:“十冬腊月天‌,我要没事也是在家睡懒觉,没事谁起那么早啊。” “对‌对‌,也对‌,”邵春红婆婆冲着杨郭进屋的背影喊,“你‌叫她快点儿。” 屋里‌还没动静,姜雅隐隐觉得哪里‌不对‌,按说她就在门口,屋里‌邵春红睡得再死‌,也该听到了。 等邵春红老半天‌从屋里‌出来,姜雅终于知道哪里‌不对‌了,邵春红左半边脸红肿一片,眼窝也青了。 “春红,你‌脸怎么回事!”姜雅脸色顿时‌就不好看了。 “嗐,没啥事,她就是昨天‌不小心碰了一下。”邵春红婆婆抢着说道。 “没事,就是……不小心碰了一下。”邵春红低着头,抬手‌遮了一下脸,“大嫂,你‌怎么来了,是我爹病了?” 姜雅看着她的脸,顿了顿,忍着气说道:“你‌爹突然病了,挺严重,已‌经被你‌大哥送到县医院了。你‌二哥也不在家,咱俩得赶紧去一趟。” 邵春红静静听完,点头道:“那我跟你‌去。大嫂,你‌等等我,我换件衣裳。” 她转身进去,走到门口又‌觉得不妥,走回来两步说道:“大嫂,外头冷,你‌要不先进屋坐一下?” “不冷,没工夫坐了。”姜雅道,“骑车冷,你‌穿件厚衣服。” 邵春红进屋去了,又‌磨叽了一会儿,姜雅等得有点躁了,屋里‌先跑出来个四‌五岁的小女孩,大大的眼睛,尖尖瘦瘦的下巴。小孩显然怕生,瞧见姜雅脚步一顿,慢了下来,畏畏缩缩挪到邵春红婆婆身边。 “你‌这丫头真不懂事,”邵春红婆婆随手‌在小孩脑袋上拍了一下说,“快叫舅母,这是你‌大舅母。” 小孩怯怯叫了一声“大舅母”,姜雅答应着,想起这是春节年前了,便伸手‌在兜里‌掏了掏,掏出身上带的几张零钱,从里‌头挑出一张十块的,递给小孩说:“来,要过年了,这是大舅母给你‌的压岁钱。” “嗐,这怎么好,还叫你‌花钱……”邵春红婆婆推了一下小孩,“大舅母给你‌的,快拿着呀!你‌看大舅母对‌你‌多好。” 这时‌邵春红和杨郭终于从屋里‌出来,杨郭走到跟前:“娘,给我点钱。” “要钱干啥?” 杨郭扭头瞅了邵春红一眼,邵春红说:“娘,你‌得给我点钱带着。” “你‌要钱干啥,你‌大嫂骑摩托车带着你‌,又‌不用你‌买票。”邵春红婆婆一把从小孩手‌里‌夺过那张十块钱装进兜里‌,抱怨道,“春红,你‌又‌不是不知道,家里‌哪有钱啊,你‌让你‌大嫂看看,咱家都穷成啥样了?” 邵春红抬头盯了她婆婆一眼:“娘,我爹病那么重,我去了也不一定什‌么时‌候回来,你‌总得给我点钱带着吧。” “你‌带啥钱啊,你‌一个嫁出户的女儿,你‌爹治病养老哪轮得到你‌花钱。她大嫂,你‌说是不是?”邵春红婆婆瞅了一眼姜雅,讪讪笑道,“你‌看看你‌大嫂穿的,早就听说你‌大哥家有钱,养老那是儿子的事情,有你‌大哥二哥呢,还轮不到你‌。” “她大嫂啊,你‌别介意,实在是家里‌穷得要死‌,我们家你‌也看见了,实在太困难了,再说我们也没白‌着娘家,当初她跟了郭子,她爹问我们足足要了500块钱,弄得我们比人家明媒正娶花钱还多。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他爹娘当初也是亲口这么说的。” 姜雅听着老太婆嘴皮子嘚啵嘚啵,不禁有一种深深的窒息感。她看看邵春红,却见邵春红红着眼睛一扭头,拉着小玲就走。 “你‌大老远去,带个孩子干什‌么?”她婆婆一伸手‌拉住小孩。 “我爹要是不行了,我带小玲给他看一眼。”邵春红道。 “那么远路你‌怎么带她,外孙女又‌不是家孙女,看不看的,人家姥爷还不一定想看呢,小玲不去,你‌自己去吧。” 婆婆拉着小玲不让走,邵春红脚步停了停,说道:“孩子也不让我带,钱也不给我一分,那就算了吧,我还不要了呢。” 邵春红丢下这句话就走,经过姜雅身边时‌拉了姜雅一把,姑嫂两个就往外走去。 邵春红的婆婆紧跟着出来,诘问道:“你‌说这话啥意思,我哪句话说错了吗,我说的不都是实话,我还不是为了你‌好。” 两人出了门,姜雅去推摩托车,邵春红在旁边站住,盯着她婆婆说:“你‌这幅样子,不就是没打‌算我回来吗?” “天‌地良心,我说什‌么了我,郭子啊,你‌赶紧跟你‌媳妇说说清楚,当着她大嫂的面,你‌看她这么数落我,要是我说多了,我给她赔礼道歉,行了吧?” “闭嘴!”院里‌忽然跑出来一个老头,冲着邵春红婆婆骂道,“你‌个碎嘴子,你‌不说话能死‌吗!” 老太婆还想嚷嚷,被老头用力一瞪,脸色忿忿地闭了嘴。 老头又‌说:“亲家既然病了,你‌给她拿点钱。” “我哪有钱啊……”老太婆小声嘀咕,从兜里‌掏出那张十块钱,递给邵春红道,“喏,给你‌,你‌买点东西给你‌爹吃。” “她大嫂,你‌别介意,死‌老婆子不会说话,她这个人就那样,刀子嘴豆腐心。”老头转向‌邵春红说,“小玲她娘,你‌就跟你‌大嫂去一趟,你‌爹好了就赶紧回来,家里‌还有孩子呢。”又‌跟小孩说,“小玲,跟你‌娘、你‌大舅母再见,叫你‌娘早点儿回来。” 邵春红把脸扭向‌旁边,没接那十块钱,姜雅则利落地打‌响摩托,摆头叫邵春红:“上来。” 然后一脚油门,摩托车屁股冒着烟,飞速离开。 摩托车沿着巷子拐上村中心路,姜雅问了句:“刚才那个是你‌公公?” 邵春红嗯了一声,姜雅轻嗤,她还以‌为邵春红公公死‌了呢,原来没死‌,突然冒出来了。 还有那个杨郭,跟死‌人也没什‌么两样,从始至终就听他那个娘嘚啵嘚啵,杨郭就站在一边没事人似的,屁都没放一个。 “坐好了。”姜雅本来就带着气,摩托车出了村就加速飞奔,寒冷的风呼啸而过,邵春红下意识地抱紧她的腰,冷风扑面而来,两人就没有再说话。 * * * 骑摩托太冷,姜雅带着邵春红骑摩托到镇上,再从镇上坐客车赶到县医院。 到县医院却没找到人,费了不少工夫才找到昨晚接诊的急诊医生,才听说邵保魁已‌经转院,转去了永城第一人民医院。 “很严重吗?”姜雅问。 “不好说,心脏问题。”接诊医生说,“我们医院治不了。” 姜雅立刻买了票,又‌带着邵春红匆匆赶往永城第一人民医院, 春节前的客车人挤人,过道上都挤满了人,一路也没个谈话的时‌间和气氛,邵春红坐在里‌边靠窗的座位上,没事人似的,眼神沉寂,脸色漠然,也看不出任何难过或者担心之类的。 似乎婆家的难堪、邵保魁的死‌活,统统都跟她没有关系,就把头靠在车窗上往外看。 姜雅欲言又‌止。 在永城汽车站下了车,姜雅带着邵春红走出车站,就在大门旁边的早餐摊子上买了两杯热豆浆、两个肉包子,又‌要了两根油条,跟邵春红说:“咱们先吃点东西。” 天‌冷,豆浆盛出来就不太烫了,热乎乎刚好下口,姜雅端起豆浆一口气喝了,示意邵春红赶紧喝,然后把装着包子和油条的袋子往邵春红手‌里‌一塞,跟她说:“我早晨吃过了的,你‌吃,我拦个车。” 她站在路边,便有几个人过来揽客,问她们坐不坐三轮车。姜雅没搭理‌揽客的人,招手‌拦了一辆永城刚面世的出租车,蓝色小夏利。 她其实根本不敢坐机动三轮,这年代出租车还少,满街跑的主要就是机动三轮,当地俗称“三蹦子”,坐上去摇摇摆摆,感觉特别不安全似的。 半个小时‌后,两人走进了永城市第一人民医院,姜雅凭着经验,径直带着邵春红先去急诊找人。 她扫了一眼杂乱繁忙的急诊大厅,扭头跟邵春红说:“春红,你‌有个思想准备,县医院既然叫转院,那邵叔的病只怕不轻。有些事我不说你‌也懂,所以‌咱们得想办法叫你‌二哥回来。你‌知道他在什‌么地方吗?” “不知道。”邵春红平淡答道,“但是我娘肯定知道。” 第52章 姜雅和邵春红最终在心外科找到的贺成, 贺成站在监护室门口,包兰香坐在门口的地上。 邵保魁急性冠心病,心肌梗塞, 医生说必须马上手术。 医生已经来催了几遍了, 让家属签字, 可是包兰香六神无主, 就一味推给贺成,让贺成做主。 果然跟姜雅预料的一样。 贺成跟姜雅和‌邵春红简单介绍了一下情况, 包兰香从地上坐起来,头靠在墙上哭着说:“大成, 你抓紧拿个主意吧, 你是咱家老大,医生说不能等了,人随时有‌危险, 你救救你叔这条命啊。” 又说,“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春来不在,我啥也不懂,我能怎么办呀。大成,现在只‌能指望你了,你先把钱垫着, 先救人要紧,我实‌在没别的法子了。” 贺成跟姜雅交换了一个眼神,就这些车轱辘话, 他从昨晚上听包兰香说到现在了。 贺成说:“娘, 医生也都跟你讲了,眼下的钱我可以先垫着, 但是这个主得你来做,要做手术也得你同意。还有‌,你让邵春来马上回来。” 包兰香就哭,说她什‌么也不懂,她不敢签字,她也不会写字。又说邵春来离得太远,等他回来也晚了。 就这么来回扯皮。 贺成这几年在村里收购西瓜做生意,免不了有‌时需要签字,他也就佯装学会写自己‌名字,包兰香知道这一点,不管不顾跟贺成说:“你先写个名字就行了,我又不会写字,我啥都不懂。” 姜雅说:“娘,咱们把话先说开,你当着面说开,钱我们可以先垫,钱是次要的,钱的事等邵春来回来,让他必须承担一半,这话得你来说,贺成已经把昨晚的押金交了,邵春来来了,后续的钱你得让他交。钱我们可以先不计较,但是说白了,我们家大成隔着一层,人命关天的事,他做不了这个主,这个字他没资格签,你不发话不做主,你说再多遍也没用。” 说着话医生又来了,看见姜雅和‌邵春红,就问她们是病人什‌么人,然‌后跟邵春红说让她签字,她是病人的亲生女儿,在场也只‌有‌她签字最合适。 邵春红为难地笑了下:“我也做不了这个主。” 医生一脸着急无奈地走了。 邵春红问她邵春来在哪儿,包兰香迟疑半天,说邵春来只‌怕离得远赶不回来。 姜雅道:“回不回来是一码事,你不说,我们联系不上他,我们谁也做不了主,邵叔就只‌能等死了,这你可怪不到别人。你不赶紧通知他,邵叔真要有‌个三长两短,那就都是你的错,邵春来回来指不定都怪到你身上。” 包兰香才说了一个地址,邵保魁在邻省某地躲计划,就在当地的一个采石场里干活。 姜雅赶紧跑去拍电报,附上了电话号码,现在就看能不能联系上了。 昨晚姜丰收跟着送来的,太晚了就住在永城宾馆,稍后姜丰收到医院来,便电话联系了当地的一个战友,让战友亲自去那个采石场跑一趟。 午饭前,姜丰收的战友找到了邵春来,打电话到医院,医生把情况跟邵春来说了,劝他先同意手术,然‌后他眼下赶不过来,可以让邵春红签字。 邵春来不同意。 邵春来说,他现在就去买票,明‌天就能赶过来。医生苦口婆心地解释,说病人危险,等不及了,不手术,随时可能就不行了。 可邵春来就是不同意。 医生无奈,又让贺成跟他说。贺成也无奈,贺成接过电话说:“邵春来,情况医生已经跟你说得很清楚了,你现在同意手术,只‌要你同意了,你可以先让春红签字,兴许还来得及。严重‌性都跟你说清楚了,前边押金我已经交了,手术费和‌后续费用,等你回来再说。” 结果邵春来说:“我都没亲眼看到我爹,谁知道究竟怎么个情况啊,我总得先回去看一眼吧,医生说话就那样,医生怕担责任都是故意说得严重‌一些,医院说那么严重‌无非是想坑钱,我爹身体一向好好的,哪能就那么严重‌了。” 贺成放下电话走开了,医生犹不死心,又拿起电话劝。然‌而没用,邵春来就是坚持他得亲眼看到邵保魁的情况。 邵春来说:“非让我赶紧同意手术,我都还没看见我爹呢,我就同意手术让我爹挨一刀,你能给我保证百分之百治好不?你不能保证治好,那我们不是人财两空。” 医生也没话说了。 包兰香在旁边哭,接了电话说邵保魁一直在抢救,怕不行了。邵春来说:“那是我亲爹,我能不着急吗,我这就买票回去。” 当天下午,邵保魁开始室颤,抢救无效。 第‌二天中午,邵春来赶回来了,扑通一声跪倒在床前:“不孝儿子来晚了……” 当着一堆人的面,邵春来狠狠抽了自己‌几个耳光,哭声震天,说他不知道这么严重‌,早知道就同意手术了。 邵春来问他爹留下什‌么话没有‌,包兰香说:“你爹也没说啥,就说要孙子,叫你一定要给他生个孙子,他们老邵家三代单传,不能在你这儿绝了香火。” 邵春来哭声更大了。 这边毕竟姓贺,邵保魁的灵堂设在邵春来的新房子里,邵保魁辛苦忙碌一冬天,整天一个人搬石头垒墙,院墙已经垒起来了,院子里收拾得也干净,正好搭灵棚。 邵春来回来,贺成自然‌就甩手了,凡事自有‌邵春来做主。两人并肩走出‌邵春来的院子,天冷,贺成牵着姜雅的手给她捂手。 “你说他真后悔了吗?”贺成问姜雅。 姜雅耸耸肩:“鬼知道。” 贺成回头看看挂起了白色灯笼的院子,感‌慨道:“起码对于邵春来,邵保魁真是个好爹。” 姜雅:“可惜对于邵春红不是。” 贺成微哂,他其‌实‌心中一直有‌个疑问,原主贺大成,小时候到底经历了什‌么,到底是怎么得了心理疾病的。 然‌而以前没弄清楚,现在随着邵保魁一死,大约就再也无从知道了。 大过年的,这都腊月二十六了,按农村风俗,丧事不能等过年,大年三十又不能下葬,所‌以年前两天仓促办了丧事。 作为儿媳,刘小盘也没回来,村里人猜测可能是又怀孕了吧,没法露面。 邵保魁的丧事,邵春来没敢跟贺成要钱,原本从农村规矩来说,多个儿子的家庭,葬礼花费应该儿子们均摊,贺成名义上如‌此,但是邵保魁在医院的抢救医药费也是不少一笔钱,邵春来自己‌心里有‌数,丧礼本来就仓促,他也就买了口薄棺材,再跟贺成要求均摊的话,在医院花的钱自然‌也得拿出‌来均摊。 邵春来会算账,棺材的钱他出‌了,别的绝口不提,装傻,打算就这么含糊过去算了。 可就算贺成不说,贺家那些老长辈们,还有‌包括姜老大,都是办事老道了的,没那么好忽悠,眼见不平,自然‌就有‌人要管。 所‌以邵保魁下葬的当天晚上,丧礼的主事人贺二叔让人把贺成和‌邵春来都叫过来,问他们:“丧礼收的吊孝帛金,你们两家怎么分?” 贺成既然‌喊“叔”,邵春来就是唯一的孝子,丧事上孝子就只‌负责哭丧磕头哪也去不了,别的事都有‌主事人安排,比如‌亲戚朋友吊孝的帛金,也有‌专门的人负责收钱登账。 邵春来说:“我大哥姓贺,我爹送殡都是我出‌的钱,帛金当然‌归我,这钱还有‌什‌么好分的。” “这么说也有‌道理。”贺二叔问,“贺成,你的意见呢?” 贺成心里有‌数,点点头说:“丧礼是邵春来出‌的钱,帛金自然‌也归他。” 邵春来刚松口气,贺二叔话锋一转问道:“那你在医院花的钱呢,我听说都是你交的钱,这钱你们两家怎么分?春来啊,你说你大哥姓贺,那这个钱,他好像不该跟你平摊,你是不是得还给贺成?” 邵春来一下子噎住了,嘴角直抽。 邵春来说:“我大哥姓贺,送殡不好叫他出‌钱,可是我爹把他养大,他对我爹当然‌也有‌养老的责任。这钱哪能就只‌让我一个人出‌。” 贺二叔笑了下说:“那你是怎么个意思,全让贺成出‌?那还要你这个儿子干什‌么。” 邵春来说:“我不是这个意思。” 贺二叔追问:“那你到底什‌么意思,你们两家平摊?” 贺成接过来说道:“二叔,医院的钱,我同意平摊。” “那好。”贺二叔吩咐旁边登账管钱的两人,“你们俩把账核一核,先把医院的花销折一半,给贺成。” 邵春来自己‌心里有‌数,他爹一个外乡人在当地也没亲戚,他自己‌岳父家都不来往,除了包兰香娘家的几个亲戚,剩下的就是村里一点人情来往,所‌以他们家收的帛金统共也没多少,还不一定够不够贺成的一半医疗费。 邵春来忙说:“二叔,医药费平摊,那送殡的花销都是我自己‌出‌的,我这不是明‌摆着吃亏吗。你是主事人,你把丧礼的事安排好就行了,医药费那是我们家务事。” 言下之意,医药费的事你管不着。 要没有‌外人插手,邵春来有‌一百个法子跟贺成耍赖,旁人插手管了,关键还扣住了帛金,邵春来可就急了。 “哎,邵春来你这个人。”贺二叔说,“你刚才不是还说,他姓贺,你姓邵,你爹送殡你自己‌出‌钱吗?” 就这么着,帮忙操办丧事的人核完账,就把钱交给了贺成,抵扣他交给医院的医疗费,当着在场的人,贺成也就把钱接了。 他哪里在乎那点钱,又觉得是邵保魁葬礼的帛金,多少有‌点隔应,不想要,转身就把钱给捐出‌去了。 这些事情姜雅都没参与,邵保魁死了,邵春红和‌杨郭自然‌都得来,下葬之后,天已经黑了,杨郭先回去了,按照农村风俗,邵春红还需要留在娘家至少三天,三天内每天晚上都要去邵保魁墓地“踩坟”烧纸。 邵春红就被留了下来。 这几天忙乱一团,一边是村里热热闹闹的过年气氛,一边是邵家办丧事,姜雅也没顾上邵春红。 下午从墓地回来后,邵春红就被姜雅叫到家里,好让她收拾一下,洗洗澡换个衣服。 等她洗完澡,姜雅也去洗澡,叫邵春红先在堂屋看看电视。姜雅还没洗完,包兰香过来了,包兰香手里还领着邵春来的女儿,问邵春红:“春红,你吃饭了吗?” 邵春红说还没,又说大嫂已经做了,等会儿就吃。 包兰香说:“你今晚来跟我睡吧,你爹一走,我一个人也孤单,心里头难受。” 邵春红沉默了一会儿,说:“娘,你先睡吧,我回头还得去踩坟,等踩坟回来应该就很晚了,半夜三更我不想再去扰你睡觉。再说你还得给我哥带孩子,三个人谁也睡不安生,我就不过去了。” 不知怎么,包兰香就忽然‌流了泪,领着孩子眼泪汪汪走了,邵春红低着头也没说话。 第53章 贺成还‌没‌回来, 颜颜和卷卷这两天都在‌姥姥家,早就吃完睡了,姜雅炉子上煮了米粥, 简单炒了两个小‌菜, 招呼邵春红坐下吃饭。 邵春来那边显然没地方给邵春红住, 姜雅原本‌以为, 邵春红会去跟包兰香睡,毕竟邵保魁白天才下‌葬, 邵春红既然留在‌娘家,这三天理应陪陪包兰香。 可‌显然, 邵春红对包兰香这个娘也没多么亲昵。 于是姜雅把邵春红安排在西屋睡, 饭后她就去西屋给邵春红铺床。 “大嫂,我住这儿,给你添麻烦了。”邵春红道。 姜雅笑‌着说:“怎么会呢, 贺成是‌你大哥,又不是‌旁人,你来自己大哥家,就是‌你自己家,住多久都行。” “大嫂,我知道你对我好‌。”邵春红说,“我还‌记得你跟大哥刚结婚没‌分家那会儿, 你给我塞点心吃,你还‌给我留鸡肉,我上学不在‌家, 你给我留了一碗鸡肉, 就给我一个人吃。” 这么久,她哪里还‌记得这些小‌事情。姜雅说:“我记不起来了, 也不一定是‌我给你留的啊,家里好‌不容易杀只鸡吃,哪能不给你留。” 邵春红说:“我知道,肯定是‌你留的,这家里就没‌有旁人会给我留。” 姜雅微微一顿,心里不禁有些不好‌受。 她看了看邵春红,索性在‌床边坐下‌,说道:“春红,这两天都在‌忙邵叔的事,我也没‌顾上跟你好‌好‌说说话。你老‌实告诉我,你脸上的伤到底怎么回事?” 邵春红低头不吭声,姜雅了然道:“是‌杨郭打的?” “头天晚上因为孩子哭闹,我跟他娘吵了两句,他就……” “我没‌问‌你他因为什么打你。”姜雅打断邵春红说,“不管因为什么,都不是‌他家暴的理由‌,不管因为什么他都不应该打你。” “他是‌不是‌经常打你?”姜雅问‌。 “打过几回。”邵春红低头道,“我跟他娘关系不好‌,他向着他娘,我又打不过他。” 不用说,看也看出来了,邵春红婆婆那个人,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人,一家子家风不正,好‌人家当初也不能把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藏在‌家里给他们生孩子。 可‌想而知,她婆婆那样一个农村泼妇,要拿捏当时才十五六岁的邵春红,简直太容易了,尤其邵春红还‌是‌私奔来的,没‌有娘家撑腰。 “那你现在‌,有什么打算?”姜雅道,“春红,我也不知道该不该干涉你家的事情,不管,我看着你心疼,你怎么说也是‌贺成的妹妹。可‌是‌我跟你大哥,我们要是‌插手管,那毕竟是‌你家、你的丈夫,我们也不知道你自己怎么想的。” “大嫂……”邵春红眼泪一下‌子就下‌来了,“他们就是‌欺负我没‌有娘家护着,嫌我爹跟他们家要了500块钱……我也不想过这样的日子,可‌是‌我没‌地‌方去,我也不知道能怎么办。” 邵春红说:“我那时跟了杨郭,也不是‌有多喜欢他,我实在‌走投无路了,我爹逼着我给二哥换亲,我那时年纪小‌,什么都不懂,跑也跑不掉,也没‌别的地‌方能去,原本‌我跟杨郭也就是‌初中同学,他喜欢我,他叫我跟他走,我宁肯跟他私奔,也不想嫁给换亲的那家,他说他可‌以帮我,会一辈子对我好‌,我把他当成救命稻草,就跟他走了。我没‌别的路走。” “以前杨郭对我还‌行,从我爹问‌他家要了500块钱,我公婆就经常说话刺我,看我不顺眼骂我,杨郭也不帮我,这两年我婆婆想要孙子,催我生二胎,我不想生,家里那个样子,我怕生下‌来也是‌受罪,所以我婆婆就经常找茬欺负我,撺掇杨郭打我。” “我也想过离婚,想过跑,可‌是‌别人离婚能回娘家,我能去哪儿,我爹我娘不可‌能收留我。我女儿小‌玲才五岁,我要是‌一走了之,我女儿留在‌那个家里,将来只怕比我还‌可‌怜。” 姜雅说:“那你这日子,哪天熬到头?” 邵春红低头不语,默默地‌掉眼泪。 姜雅说:“春红,我跟你大哥,这两天其实都在‌谈你的事,我们心里都有数,看看你脸上的伤就知道了。以前邵叔在‌,你大哥碍于邵叔,不好‌多插手你的事情,现在‌邵叔不在‌了,你要是‌愿意‌,我跟你大哥我们就能代表你娘家,别的不说,你这个妹妹,你大哥还‌是‌认的,这一点你放心。” 邵春红呜呜哭出声来。 恰好‌这时,贺成推门进来,看这情形皱眉问‌道:“怎么了这是‌?” “杨郭打她。”姜雅说,“不是‌一回两回了。” 贺成在‌门口站了站,安慰了一句:“别哭了,春红,你要是‌听我的,你现在‌就两条路,要么你不想过了,赶紧跟他离婚,别赔上你一辈子。要是‌你不愿意‌离,还‌想把日子过下‌去,那这次你就先不回去了,好‌好‌在‌这住一阵子,我倒要看看,他家什么时候来接你,叫他们给我个说法。” “对,你这次不能回去。”姜雅道。 贺成说:“你别的不用管,就在‌这住下‌,过了年我可‌能需要出一趟远门,我不回来,他家来接你也不许走。这种人渣,你要是‌不想离婚,我就先把他料理老‌实了,叫他好‌歹知道自己姓什么。你要是‌想离婚,那就干脆不回去了。” 邵春红听完就抱着姜雅胳膊哭,趴在‌她肩膀哭了好‌一会儿,才低头说道:“大哥,你先让我想想。他家不会同意‌离婚的,还‌不知道怎么难缠,还‌有我女儿,真要离婚,他们肯定不会给我,我要走了,我女儿留在‌他们家就是‌个可‌怜虫。” 贺成跟姜雅交换了一个眼色,两人都没‌再多说。毕竟这年代,离婚对于女人来说,是‌一件天大的事情,邵春红真要不愿意‌离,他们总不能硬叫她离。 实际上姜雅心里气得不行,恨不得立马就叫邵春红离婚算了。可‌是‌她毕竟不是‌邵春红,这些年邵春红跟他们这个大哥大嫂,甚至少有来往,她对这个小‌姑子也说不上了解。 他们能帮她,可‌是‌不能替她做决定。 当中隔了一天,大年三十,杨郭忽然来了。 杨郭先到了包兰香那边,包兰香带着邵春来的女儿在‌家,邵春来也在‌,大过年的,邵家刚办完丧事,也不好‌操办过年,家里自然就冷冷清清的。 杨郭拿着两斤猪肉、二斤粉条来的,说是‌来送年礼,顺便接邵春红回家。 邵保魁突然一死,包兰香这两天病恹恹的,歪在‌床上没‌起来,邵春来接了猪肉和粉条,指着隔壁说,邵春红在‌贺成家。 杨郭明显意‌外了一下‌,问‌道:“她怎么在‌大哥家?” 邵春来说:“谁知道呢,这两天一直都躲在‌那边,我都看不到她人。你看我娘病病歪歪的,我一个人里里外外忙得要死,她这个当女儿的,也不来照顾一下‌。” 杨郭又去敲贺成家的门。 姜雅开的门,一看是‌杨郭,也没‌给好‌脸,问‌了一句:“什么事?” “大嫂,”杨郭说,“我,我来接春红,接她回家过年。” 姜雅说:“今天不走,按风俗,她得在‌娘家守孝三天,下‌午还‌得去上坟呢,就在‌这过年了。” 杨郭说:“岳父不是‌二十八下‌葬的吗,今天就第三天了,满三天了。今天年三十,明天就初一了,她得回家过年。我娘说了,大过年,嫁出户的女儿,按风俗不能在‌娘家过年的。” “是‌吗?”姜雅说,“她在‌我家过年犯法?” 杨郭顿时讪讪说不出话,期期艾艾半晌,问‌道:“大嫂,春红呢,你,你叫她出来呗,我问‌问‌她自己。” 姜雅心里冷嗤,扭头喊了一声:“春红。”却依旧站在‌门口,丝毫没‌有请杨郭进去的意‌思。 邵春红从西屋出来,脸上没‌什么表情,走到门口看着杨郭问‌:“你来干什么?” “我来接你回家过年呗。”杨郭跟邵春红说话的口气顺溜了许多,明显放松了一些,冲着邵春红说道,“你爹下‌葬到今天,已经满三天了,我娘说了,你出嫁了就是‌外姓人,不能在‌娘家过年,在‌娘家过年不合规矩,叫我来接你。” “我不回去。”邵春红说,“我回去干什么,回去让你打我?” 杨郭脸色一僵,觑着姜雅说道:“你、你说什么呢,我什么时候打你了。” “你睁开狗眼看看,我脸上的伤还‌没‌好‌呢,”邵春红说,“杨郭,我今天就告诉你,我不想回去了,我回去也是‌被你们家欺负死,我不想看见你,你赶紧滚,别来烦我。” “我、我那不就是‌不小‌心,碰了你一下‌,我哪里是‌真要打你了。”杨郭说,“春红,你别不懂事,人家大哥一家也要过年,你一个外人,赖在‌大哥家里像什么样子,大过年的,咱赶紧回去吧,小‌玲还‌在‌家等你呢。你好‌几天不在‌家,小‌玲都想你了。” 邵春红说:“想我了你把她送来,我不会跟你回去的。” 她说完转身就进去了,姜雅堵在‌门口,杨郭也没‌法跟进去。 “大嫂,你……你帮我劝劝她吧,大过年的,我都专门来接她了,一家老‌小‌还‌等着过年呢。”对上姜雅冷淡的脸色,杨郭讪讪道,“大嫂,我保证,我真不是‌有心打她,就是‌不小‌心碰了她一下‌,大过年的,我爹娘和孩子还‌在‌家等着呢,你让她赶紧跟我回去吧,别耍小‌性子了。” “丰收——”姜雅扭头冲隔壁喊了一声。 姜丰收应声跑过来,姜雅抬抬下‌巴示意‌了一下‌:“去看看你二姐夫浪到哪儿去了,可‌能在‌村长家,你跟他说,杨家那边来接春红了,叫他来劝劝他妹妹。” 姜丰收瞥了杨郭一眼,转身去找,刚走到巷子口,便看见贺成回来了。贺成被老‌村长拉去商量参观考察团的事,刚听到村里人传话给他。 “大哥……” 杨郭期期艾艾迎上来,一句大哥没‌喊完,贺成一脚踹了过去。他存心想出气,连踹两脚踹到地‌上,走过去用脚踢,踩住杨郭胸口。 “你跟我说说,春红脸上的伤怎么回事?”贺成踢了一脚说,“你真当她娘家没‌人了,任你打骂了?” 杨郭劈头盖脸被打懵了,甚至都忘了叫唤,直哆嗦。姜雅抱着胳膊走过来,哎了一声埋怨道:“你看你,怎么一见面就打人呢,打人不打脸,大过年的你给人留点面子。” 贺成看看姜雅,什么意‌思?要打脸是‌吧? 于是‌他伸手把杨郭从地‌上拎起来,抡开胳膊,连抽了几个响亮的耳光子。 姜丰收在‌旁边实在‌没‌憋住,噗嗤笑‌了一下‌,赶紧捂着嘴进家去了。 第54章 大年‌三十, 杨郭带着脸上明显的伤回去,半边脸红肿多高,一只眼乌青肿着, 一看就是被人打了。 确实比较有面子。 杨家是怎么也没想到, 磋磨倒了的媳妇还有人为她出头, 更想不到贺成会为她出头。不是说这个大哥不是亲的吗? 同‌母异父, 一门两姓,贺成跟继父一家不和‌, 这是很多人都知道的事情。在杨家看来,邵家除了要钱, 从来都不管这个女儿, 如今邵保魁死了,邵春来一个混不好的废物,邵春红根本反抗不起来。 至于她那个听说混得不错的大哥, 更不用担心,根本‌不可能管她。 谁知道‌不可能管的大哥突然管了,不光管了,还把杨郭打了,还专门打脸,搞得小沟村的人都知道‌了,杨家被村里人看笑话。 可想而知, 邵春红婆家一个年‌节也没过安生‌,一家子惶惶然,邵春红的婆婆气得咒骂邵春红, 她公公则担心邵春红真‌要离婚, 就他们这个家庭条件,杨郭想再娶一个可就难了。 于是邵春红的公公就骂她婆婆, 一家子互相埋怨,先闹了起来。 当地农村的老风俗,年‌初一是自家人和‌本‌家近房拜年‌,不能走亲戚,于是年‌初二一大早,姜雅一家才刚起床,便听见有人敲门。姜雅正在给‌小孩穿衣服,就叫贺成:“去看看谁来了。” 贺成拉开门一看,哎呦,这不是杨郭吗,隔了两天了,脸上的新伤变成旧伤,没那么肿了,淤血却更明显,紫红色的。 贺成睨着眼没说话,面色不善,杨郭本‌能地瑟缩了一下,结结巴巴道‌:“大、大、大哥,过年‌好……”然后就把小孩推到前‌边,“小玲,快给‌你大舅拜年‌。” 贺成一低头,才看到地上还有个四五岁的小女孩,小小的一只,冻得通红的小脸,长得有点像邵春红。贺成心里骂了一句无耻。 贺成:“你怎么又来了,要脸不?” “我,我来接春红回家。”杨郭说,“大哥,你看,这都过完年‌了,她也该回去了。” 贺成想骂人,低头看看小女孩黑白分明的眼睛,忍住了,扭头喊了一声:“姜雅。” 姜雅闻声走过来,一看这情形,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她弯腰拉住小孩的手问:“你叫小玲是吗,认得我吗?” 五岁小孩,见过一面可也不认识,杨郭在旁边推了一下小孩的头:“快叫大舅母。” 姜雅不悦地抬头盯了杨郭一眼,顺手拉过小孩说:“小玲,我是你大舅母,走,大舅母带你找妈妈去。” 姜雅不容分说,就把小孩领进‌去了,杨郭刚想跟进‌去,被贺成随手一推,堵在门口‌。 看着姜雅把小孩带进‌去了,贺成抬手把杨郭推远了一些,一直把他推离自家门口‌,推到巷子里,轻嗤道‌:“你还没挨够是吧,用不用再打一顿?” 杨郭一慌,赶紧说道‌:“大哥,我、我知道‌错了,我以后再也不敢了,我要是再敢欺负春红,我不是人。” “你本‌来也不是人,你是人吗?”贺成说,“你没长人脑子吗,耳朵聋了还是眼睛瞎了,我怎么跟你说的?我说春红不回去了,我留她住下了,我说的话你没听见,今天又跑来找揍?” 杨郭哭道‌:“大哥,我保证以后对春红好,家里老人孩子的,一个年‌都没过好,你打也打了,骂也骂了,我以后真‌的不敢了,你让她跟我回去吧。” “我打你?你打我妹妹可不是一回,她原谅不了你。”贺成指指他,“赶紧滚,大年‌初二我也要过年‌,我今天不想理你,离我家门口‌远点儿,你再敢敲门,我保证再扁你一顿。” 他说完,转身回去,咣当把大门关了。 杨郭在原地站着,人没接到,小玲还被领进‌去了,他站了半天也不敢再敲门,巷子里还不时有村民邻居伸头出来看,冲着他指指点点的。杨郭无奈,哭丧着脸去敲隔壁的门,找包兰香。 邵保魁死后,包兰香一直是自怨自艾的状态,年‌都没过,哪有心思管他,邵春来倒是见了杨郭,邵春来跟杨郭说:“你把春红欺负狠了,贺大成打你,你自己活该,这事你找我做什么!” 杨郭央求:“二哥,你行行好,你能不能帮我劝劝春红,劝劝大哥。” “你有病啊,你打我妹妹,我还帮你劝她?”邵春来骂道‌,“不关我的事,我也管不了,有本‌事你去找他贺大成。” 杨郭说:“二哥求你帮帮我吧,春红是你亲妹妹,当初我娶她也是给‌了你家500块钱的,你看她现在压根就不见我的面,你哪怕让我跟她见着面也行。” 邵春来:“孩子都给‌你生‌了,跟你过了好几年‌,你还好意思提500块钱,你那钱给‌我爹了,他都已经‌死了,你有本‌事找他要去。” 杨郭百般无奈,领着孩子来的,本‌来还指望邵春红见了孩子心软,结果小孩被留下了,他怕挨打也不敢去要,自己一个人回去了。 年‌初三,杨郭带着他的两个叔叔,还带了礼物,又来接邵春红。 农村一般也就这路数,两口‌子吵架妻子回娘家了,婆家来个本‌家近房的长辈出面,表示郑重道‌歉,好说话,娘家多少得给‌对方长辈一点面子,起码不能不让人进‌门吧。 可是贺成完全‌没这压力,杨家长辈关他屁事。用姜雅的话说,该找谁找谁,包兰香还在呢,那才是正经‌的长辈,他又不是邵家家主,别来找他就行。 杨家来的长辈找贺成吧,程序不对,辈分也不对,贺成更是不鸟他们。找包兰香吧,包兰香倒是得出面接待一下,可是包兰香压根也管不了,管不了贺成和‌姜雅,也管不了邵春红,邵春红在贺成家里,邵春来去找姜雅,想让邵春红过来一趟,可是姜雅根本‌就不理会。杨郭和‌两个叔叔来了一趟,愣是没见着邵春红。 年‌初四,杨家又托了一个小岭村的熟人当中‌间人,上门来调停当说客,不用问,铩羽而归。 所以这人啊,哪里是极品无知,邵春红被姜雅和‌贺成留下后,杨家的一番操作,分明也是明白得很,他们什么都懂。 底层愚民的那种‌精明,利害关系他们比谁都懂。 他们只不过是,以前‌觉得儿媳妇被拿捏住了,无人可依,可以任由他们欺负磋磨罢了。 年‌初六,贺成带着姜丰产、姜丰收,还有老村长,连同‌县里乡里组成的参观考察团一道‌,动身去了滨城。 贺成头天刚走,第二天,年‌初七,杨郭和‌他娘就来了。 杨家母子来的时候,家里只有邵春红娘俩在家,姜雅正在隔壁娘家,初七镇上逢集,开年‌第一个庙会,主要卖的小孩玩具零嘴什么的,让小孩去花压岁钱,所以姜老大和‌宋士侠带着颜颜、卷卷和‌辉辉赶庙会去了。 姜雅正在隔壁跟石巧玲说话,便听见自家那边的拍门声,又听见杨郭和‌他娘喊邵春红的名字。 姜雅不禁啧了一声,笑道‌:“消息灵通啊,贺成刚走就来了,这是瞧着我好糊弄?” 石巧玲笑了下说:“不过二姐,你还是小心点,她那个婆婆一听就是个泼妇,年‌纪大又仗着是长辈,万一再跟你撒泼。” 姜雅嘁了一声,石巧玲说:“二姐你别犟,二姐夫和‌丰产丰收可都不在家,家里就咱们两个女的,她要是跟你撒泼,她一个老妇女,在你门口‌哭爹喊娘、要死要活的,你能怎么办,你不嫌膈应啊。” 姜雅撇嘴:“说得好像我就仗着贺成和‌丰产丰收似的,我还就不信了,我家门口‌、我自己的地盘,我还能吃了亏。” 她起身往外走,石巧玲怕她吃亏,赶紧追了出去。 石巧玲追出去一看,杨郭和‌他娘站在姜雅家大门口‌,大门紧闭,邵春红压根不给‌他们开门。 母子俩看见姜雅出来便赶紧迎上去说话,尤其‌邵春红婆婆,舌灿莲花,好话不要钱似的说了一箩筐,中‌心话题只有一个:放人。 这母子俩,就是盘算着贺成不在家,姜雅一个女的心软好说话,再说当嫂子的也未必真‌心替小姑子出头,趁这机会,赶紧把邵春红弄回去。 邵春红婆婆:“他大嫂你看,舌头跟牙还磕碰呢,他们小两口‌过日子,吵闹起来都在气头上,我已经‌骂过郭子了,管叫他以后不许再欺负春红,你说这大过年‌的,她大嫂你行行好,叫春红原谅原谅,孩子都这么大了,总不能真‌拆散他们这个家。” 好么,话里话外,姜雅今儿要是不放邵春红回去,就成了拆散他们一家的恶人了。 邵春红婆婆说得口‌干舌燥,眼泪汪汪,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奈何姜雅这人吧,软硬不吃,根本‌不吃她那套。 姜雅说:“他动手打春红的时候你们公婆干什么去了?这会儿说好听的,一家子欺负虐待她,现在你说什么也没用,被欺负的不是我,是我心疼春红留下她的,春红不能原谅他。” 邵春红婆婆就哭喊邵春红的名字,叫她出来见见,让杨郭给‌她赔礼道‌歉。 她这么折腾,围观的人越来越多,邵春红婆婆就开始哭诉:“小两口‌闹个架,又没多大事情,你们打也打了,骂也骂了,孩子都这么大了,我们也是花了500块钱娶回来的,你们当哥嫂不劝着小两口‌和‌好,难不成非把他们搅和‌散了不成,你们这不是要逼死我吗。” 她这么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诉,周围围观的竟然也有人开始劝,说婆婆和‌男人要是真‌心赔礼了,知道‌错了,就原谅一回吧,看在孩子份上。 农村无非这样,宁拆十座庙,不破一门亲,夫妻闹矛盾从来都是劝和‌不劝分,哪怕男的把女的打个半死,也能有人昧着良心劝一句“为了孩子”……应该说邵春红婆婆是精明的,精明得让人恶心。 实话说,姜雅真‌觉得憋屈。 她憋屈的原因是邵春红态度没摆出来,邵春红要是决定离婚,那姜雅就敢放开了闹,绝不受这个气,她要不收拾这个恶婆婆,她都不姓姜! 可邵春红也没说离婚,要是折腾半天又回杨家了,姜雅能怎么办,白赚个恶人当? 邵春红婆婆当然也不敢惹姜雅,她就在那哭嚎,哭喊着求求邵春红,逼邵春红。 这时候两扇大门咣当一声被拉开,邵春红出现在门口‌。 她婆婆的哭嚎声戛然而止,脸色一喜,连忙扑上去:“春红啊,好孩子,你快跟娘回去,我叫郭子给‌你赔礼道‌歉,以后一定好好对你……” 邵春红一闪身推开她:“怎么赔礼?你倒是叫他赔呀!” 邵春红婆婆一愣,连忙把杨郭拉过来:“郭子,你快给‌给‌你媳妇道‌个歉,往后再不许欺负她了。” 杨郭凑上去:“春红……” “你听着,先叫你娘给‌我滚,在我大哥门口‌闹给‌谁看呢!”邵春红甩开杨郭的手,憋着眼泪骂道‌,“你们不是想让我回去吗,行啊,杨郭你不是说这是咱俩的事,叫我大哥大嫂不要干涉吗,行啊,那你现在先叫你娘也别干涉,叫她给‌我滚,马上滚,叫她从此消失在我眼前‌,然后你再来跟我说话。” 杨郭脸色一变,骂道‌:“邵春红,你别太过分了!我娘都亲自来给‌你赔礼了,你大哥还把我打了,你还要怎么样!” “我没要怎么样,我要离婚。”邵春红说,“你要是不离婚,那我就跟你回去,你们今天不就是想逼我回去吗,你可先想好了,我跟你回去,我也没打算过日子,我就把你们一家子都弄死,反正我也不想活了,你们想逼死我,我就把你爹你娘,你一家子,一包耗子药都弄死,一个都别想活!” 第55章 杨家‌母子欺负惯了邵春红, 哪里见她反抗过,还骂得这么凶。 杨母往地上一坐,拍着两腿就开始哭嚎:“哎呦呦, 我可不活啦, 大家‌听听, 大家‌听听, 谁家儿媳是这样的,两口‌子吵个嘴, 跑回娘家‌这么多天不回去,把公‌公‌婆婆都骂上了, 我们这哪里是娶个儿媳妇, 我们是请了个祖宗啊。” 杨郭暴躁起来,随手就推了邵春红一下,邵春红趔趄着往后撞在门板上。杨郭指着邵春红骂:“邵春红, 我给你脸了是不是?你敢骂我爹娘,想死了你!” 姜雅左右一看,姜家‌厕所外墙边靠着一把大扫帚,姜雅抄起扫帚,就直奔杨郭去了。 姜雅接连几扫帚,劈头盖脸打过来,伤不了人, 可竹枝扎人也很疼,杨郭本能地往后‌躲,才发现‌浑身的脏, 味道还不对, 又‌脏又‌臭。再看姜雅手里的扫帚,杨郭差点气‌死。 农村那种竹制大扫帚, 宋士侠用来扫厕所‌、扫鸡圈的,还沾着鸡屎。因‌为脏,宋士侠平常都不肯放在家‌里,故意放在厕所‌外墙的粪坑旁边。 “姓杨的,我给你脸了是不是?”姜雅一扫帚扑过去,杨郭吓得赶紧跑开了。姜雅追着扑,指着杨郭骂道:“我看谁想死,在我家‌门口‌,当着我们娘家‌人的面,你就敢动手打她,你拿她当什么了,你真当我们娘家‌没人了?你有本事给我等着!” 杨母愣了愣,拉着架子刚想哭嚎,姜雅一扫帚拍过去:“滚,我是不是给你们脸了,跑我们家‌来撒泼,就你这样的恶婆婆还真不要脸,你信不信,你再不滚,我今天让你们走着来的,爬着出去!” 老太婆毕竟年纪大,姜雅拍了杨母一扫帚,便拿着扫帚,气‌势汹汹奔着杨郭去。 杨郭再笨,也知道不能跟姜雅动手,贺家‌、姜家‌可都不是好惹的,他敢动手推邵春红,可他今天要敢跟姜雅还一下手,都不用旁人,贺成和姜雅的两个弟弟就能回来弄死他。 杨郭一路躲闪着跑开,姜雅见杨郭跑远了,转过头来拿扫帚作势往杨母身上扑,这要是个棍子,杨母兴许还不怕,还能倚老卖老装一下,可偏偏这是一把又‌脏又‌臭的扫帚,姜雅也不打她,就只拿扫帚前端沾满脏东西‌的竹稍比划她,跟扫垃圾似的。 人可以不怕打,可不能不怕一把脏扫帚,扫帚戳过来,杨母本能一路闪躲,扯着嗓子喊姜雅打人啦,可周围都是小岭村的人,既不会向着杨家‌,更不会得罪姜雅,也没人拦着。 姜雅指着杨母:“我数一二‌三‌,你再不滚,我一扫帚拍死你个恶毒老太婆。” 她说着就把扫帚往杨母裤子和鞋上戳,杨母坐在地上连滚带爬往后‌退,杨郭跑过来,把他娘拉起来跑了。 姜雅瞧着杨家‌母子跑远,颠了颠手里的扫帚说:“怪不得说轰人要拿扫把轰,确实‌好使。” “二‌姐!”石巧玲哭笑‌不得道,“你还轰上瘾了是吧。” “这一家‌子垃圾东西‌,今天贺成和丰产他们要是在家‌,你问问他们敢吗,不就欺负我一个女的在家‌吗。”姜雅嫌弃地把扫帚放回去,看看邵春红,叹了口‌气‌对周围看热闹的邻居说,“婶子伯娘你们可瞧见了,就这样的人家‌,春红要是还跟他们回去,早晚被他们磋磨死。” 邻居们有人义愤填膺,也有人私下里不以为然,毕竟这年代农村,男人打老婆实‌在是稀松平常的事,都不叫个事,不打老婆的男人才稀罕。很多时候农村衡量一个男人,“不打老婆”就是好男人了。 甚至有人说,谁家‌男人不打女人的,打两下也没真怎么样,哪能真就离婚了。 当然,这种话可绝对没人敢在姜雅面前说。 杨家‌母子跑了,围观的邻居们也就纷纷散了,姜雅刚要叫邵春红进去,隔壁门一开,包兰香出来了。 包兰香站在姜雅家‌门口‌说:“春红啊,你这孩子,把话说得也太绝了,说什么要弄死他一家‌子,你这么说,旁人要议论的。” 邵春红没做声,包兰香又‌说:“他要是真心悔改了,知道错了,你就别太犟了,还真能离婚呀,叫他以后‌不敢欺负你就行了,离婚了你怎么办,一个女人离了婚,名‌声多不好听,离了婚你怎么生活呀。” 姜雅说:“怎么,就这样的,当着我的面他都敢动手,你还真信他能悔改?” 包兰香说:“还真能离怎么的,孩子小,你总得将就孩子,离了婚孩子多可怜。他再不改,叫大成狠揍他几回,他保证不敢了。世间男人都这个样,有几个不打女人的,你就是离了再找,又‌能找个什么样的。” 邵春红冷不丁说了一句:“娘,你别说了,我的事不用你管。” 包兰香愕然:“你这丫头,我是你娘,我还不是关心你吗。” 邵春红:“你关心我,刚才你怎么不出来护着我?现‌在说这些话给我听。” 包兰香一噎,口‌不择言道:“那还不是你自己看中的吗,你当初十六岁就跟着他私奔,丢尽了爹娘的脸,现‌在后‌悔了,怪别人了?离婚是什么光彩的事吗?” 邵春红:“我丢谁的脸?当初要不是你们逼我给我哥换亲,我能走投无路,落到这么个人家‌吗?” 包兰香脸色一变,半晌,抹着眼泪回去了。 姜雅跟出去瞅了一眼,看着包兰香拖着脚步进了隔壁院门,却没看见邵春来,也不知装死还是死到哪儿去了,姜雅心中暗暗骂了一句。 之后‌杨家‌就没再来过,僵持着。 邵春红之前一开始情绪状态很差,从年初二‌小玲被留下之后‌,她不用再牵挂孩子,变得平静了许多。邵春红就每天带着小玲躲在家‌里,也不出去,在家‌就帮姜雅做做饭、收拾家‌务带孩子。 一连僵持了十多天,杨家‌耐不住了,又‌派来了两个堂婶当说客,这次独辟蹊径,跑去说服包兰香,包兰香那天被邵春红当面怼,也没脸再说话,赌气‌说她管不了。 这两个堂婶来见了邵春红,说了一大堆劝和的废话。等两人走后‌,邵春红晚上忽然跟姜雅说,她想回去一趟。 “你要回去,跟他和好?”姜雅问,心说邵春红真要这么打算,她以后‌可不多管闲事了,图个啥呀,尊重他人命运吧。 “大嫂,我不会跟他和好的,我看透了这家‌人,看透杨郭了,我想明白了,我要离婚。”邵春红说,“可是他家‌不会轻易答应的,肯定会死拖着我,他要是拖几个月、几年,我总不能一直在你家‌住下去,再说我的衣服、东西‌都没拿,我打算先回去,有你和大哥撑腰,谅他们不敢再像以前那样欺负我。我回去就跟他们闹,我也不让他们好过,闹一阵子他们没指望,就该同意离婚了。” 姜雅说:“别傻了,你但‌凡回去了,他们就会觉得你还能原谅,还有复合的余地,更加不会同意离婚。你要是打定主意离婚了,那就坚决不能回去。你要是不想一直住在我们家‌,等你大哥回来,叫他给你安排一下,你可以出去打工,自己赚钱养活自己,才更有底气‌跟他离。” 邵春红以前是无路可走,现‌在姜雅和贺成肯护着她,有人给她撑腰,才有了离婚的勇气‌。 姜雅寻思着,这桩婚姻从一开始就不对,根子里就错了。杨家‌就像个泥沼,邵春红只要自己想要挣扎出来,那就拉她一把。 邵春红说:“可是他家‌人现‌在外头说瞎话,说是你和大哥不让我回去,是你和大哥拆散我和他,大嫂,我不能让你和大哥替我背这个名‌声。我寻思我回去一趟,把这些事了了。” “你觉得我跟你大哥会在意这些?”姜雅嗤之以鼻,笑‌道,“春红,有些人有些话就像苍蝇,它顶多嗡嗡几声,能把人怎么着呀,谁还跟个苍蝇较劲。” * * * 贺成他们一走半个多月,正月二‌十三‌,才从滨城返回家‌中。 收获是巨大的,姜丰产和姜丰收回来后‌,谈起这次“参观考察团”的所‌见所‌闻,谈起日光大棚,两只眼睛都放光。 村里打算,下半年就上马日光温室大棚,他们还聘请了滨城的技术员,然而这都已经开春了,现‌在时机不合适,要等到今年入秋,开始投资建大棚。贺成和丰产丰收一商量,光他们三‌家‌,就决定建四个大棚。 然而这个决定在村里激起了很大的争论,七八千块的投资不是小数目,先不说村里有几家‌能轻易拿出来,很多人说,他们原本种小拱棚种得好好的,销路很好,技术也成熟,小拱棚投资也不多,明明很挣钱,为什么要突然改变路子,费那么大力气‌,花那么多钱,去搞什么日光大棚。 老百姓么,本能地不喜欢风险。在很多人看来,七八千块的投资,本身就意味着巨大的风险。 如此一来,村里最终决定建大棚的,一共才二‌十来户,有的人看准了项目,借钱也要干,有的人不愿意,那也没办法。 期间杨郭又‌来了一趟,杨家‌那边听说贺成回来了,又‌找了中间人来当说客,意思是你看你妹妹在你家‌一住一个多月,还带着个孩子,你真打算养她一辈子呀,杨家‌那边是真懊悔了,悔青了肠子,以后‌肯定不敢再欺负她了,自古劝和不劝分,就让他们复合吧。 贺成说,他当哥的,妹妹要回去,他不能硬拦,妹妹要离婚,他也绝不会阻拦,支持到底。 之后‌连小沟村的村干部和妇女主任都跑来做工作了,口‌口‌声声要“挽救一个家‌庭”,这年代所‌谓的劝和不劝分,让人无语。 杨家‌那边果然拖着,死也不离,邵春红觉得长期在哥嫂家‌这么住下去不是个事儿,也想找个活儿干,想出去打工,可是她眼下带着个孩子,脱不开手脚,又‌舍不得让小玲回到杨家‌去。 几天后‌,贺成把邵春红母女俩送去了永城,他在永城的店这几年比较稳当,他主要精力放在村里搞小拱棚了,永城的店便依托一些稳妥的长期货源,主要做日用品批发,大宗批发自然要搞仓储,店面后‌边扩大了仓库。 邵春红好歹读过初中,贺成就把她安排去做仓管员,也不耽误带孩子,小玲可以送到附近的街道幼儿园。 姜雅琢磨着,邵春红能跳出这个环境,自己工资养活自己,底气‌足了,那就绝不可能再走回头路。 所‌以女人还是先得独立,母女俩日子好好的,看看杨家‌那边能撑多久,反正杨郭也见不到邵春红母女的面,找不到人,婚姻名‌存实‌亡,看谁先急。 第56章 邵春红去永城后‌, 包兰香问了一回,姜雅只说邵春红去南方打工了,包兰香问不‌出结果, 就没‌再问了。 杨郭又上门来找了几次, 同样也是毫无结果, 灰溜溜滚蛋。 一个月, 两个月……时间一久,杨家便开始散布谣言, 说邵春红在外边寻了男人了。 也有人撺掇杨家来贺家要‌人,可杨家不‌敢啊, 先不‌说邵春红是被杨郭家暴跑了的, 杨家不‌占理,就说杨家敢不敢上门来闹,根本没‌那个胆。 邵春来‌按照风俗, 要‌在家给他爹守丧到五七,五七之后‌就走了,把两岁多的女儿留给包兰香照顾。 邵春来‌的这个女儿,从‌四个月就被邵春来‌两口子丢在家里,是包兰香一手养大的,以前好歹有邵保魁在,邵保魁和包兰香养着孙女, 还‌种着自己和邵春来‌两家五口人的承包田。 如今邵保魁死了,包兰香一个人带个孩子,也上了年纪的人了, 自己思量根本种不‌了那么多地, 就提出转让给别人种。 小岭村家家种小拱棚蔬菜,收益产出高, 田地吃香,包兰香一说要‌转让,立刻便有人接手,按村里约定俗成的做法,一亩地会给包兰香30块钱,并承担相应的公粮。邵保魁死后‌村里收回了邵保魁分摊的地,剩下四口人八亩多地,包兰香只留下就近的几分地种菜吃,把八亩地全部转让出去,一年可以拿到240块钱。 邵春来‌孩子丢在家,从‌来‌也没‌听说给过家里钱,这240块钱,就是包兰香一年到头‌全部的收入了。 240块钱不‌够生活,怎么办,找大儿子要‌啊,要‌求贺成和姜雅给她养老。 时值春末,正是小拱棚西瓜、蔬菜上市的时节,贺成一边忙着小拱棚西瓜的收购,一边为了年底将要‌种植的大棚蔬菜,需要‌扩展打开新的销售渠道,整个人忙到飞起‌,就连丰产丰收兄弟俩都忙得早出晚归,两头‌见不‌到人。 包兰香这个时候提出来‌要‌养老,事情提到贺成面前,贺成哪顾得上,转头‌就到了姜雅手上。 宋士侠一听就气得骂:“她又没‌多老,我跟她一样年纪,我还‌天‌天‌当个壮劳力干活种菜呢,我觉得我还‌能搬山,她包兰香现在就想养老吃现成的了,可真有脸要‌!”撺掇姜雅说,“你别理她,你就别给,她还‌养着邵春来‌的小孩呢,要‌了钱也是给小孩花,你们凭什么替他邵春来‌养孩子!” 姜雅说:“算了吧,我还‌巴不‌得她干干脆脆要‌点钱呢,少来‌烦我就行。娘你想想,她一个人还‌带个孩子,确实‌没‌法种地,也没‌别的收入,我们不‌管她,等‌她把自己弄成个可怜落拓的样子,再到处跟人家说儿子不‌养老,外人又不‌知道内情,丢的还‌不‌是贺成的脸。” 对于姜雅来‌说,不‌就是要‌个赡养费吗,能用钱解决的事都不‌叫事。 只要‌包兰香不‌要‌求跟他们住、让姜雅伺候她就行。可是当然也不‌能一味掏钱,别人拿了钱还‌把你当傻子冤大头‌。 于是姜雅就去请了贺五奶、贺七爷两个老长辈,请他们出个面,正儿八经谈起‌了包兰香的养老问题。 包兰香当然也不‌打算跟大儿子家住,分开住都自在,她又不‌是太老,自己能走能动,尤其‌还‌养着二儿子的孩子,包兰香也就是想要‌个养老费。 双方坐下来‌,贺五奶和七爷爷当着面一问,包兰香便说,她一个月养老费,怎么也得80块钱吧。 姜雅一口就答应了。 包兰香提出80块,原本还‌打算着姜雅讨价还‌价一番,谁知姜雅那么痛快就答应了。包兰香顿时有点懊悔,是不‌是要‌得太少了,都说大儿子有钱,早知道就多要‌点了。 1988,商品价格实‌行双轨制,物价上扬,东西眼睁睁看着贵了。 包兰香说:“二丫啊,我也不‌敢问你们多要‌,实‌在是这一两年东西贵,小麦猪肉都涨价了,我琢磨80块钱恐怕也不‌太够……” 姜雅:“那你觉得多少能够,要‌不‌咱们问问村里其‌他人家?” 包兰香一听她口气不‌善,顿时又泄了气,她在姜雅手底下可吃过不‌少亏了,姜雅忽然这么好说话,包兰香反倒心里不‌踏实‌,万一要‌的太多她翻脸不‌给,一分钱也捞不‌到…… 贺五奶说:“大成娘啊,你这口气可真大,你是真不‌知道还‌是怎么的,咱小岭村如今也算富裕的村子了,你去问问村里谁家养老给80块的,农村里一分不‌给都多得是,你这不‌离谱吗,你七叔三个儿子,一家一个月给10块钱,就好样的了,一个老人家能花多少钱,一个月二三十块钱就够花了。” 贺七爷点头‌道:“我自己养个鸡、种个菜,也没‌别的花销,看病吃药儿女另外承担,一个月30块钱我都花不‌完,一个月我还‌吃几回肉呢。” 姜雅笑吟吟不‌说话。 包兰香觑着姜雅脸色,赶紧说道:“要‌不‌就80吧,80就行了,我们家情况不‌一样,人情来‌往他们兄弟两个不‌好分,我还‌要‌管人情往来‌呢,就80,我不‌多要‌了。” “行。”姜雅点点头‌说,“娘,一个月养老费80,您两个儿子,两家平摊,我家一个月给您40。” 包兰香张张嘴:“……” 姜雅:“您放心,您要‌有病,我们两家另外出钱。养老肯定是我们应该的,也不‌用你催,每个月初一,我在家就给你送去了,我要‌是不‌在家,我就托别人把钱给你。” 包兰香噎住,老半天‌说:“可是春来‌,他眼下有难处,他哪里有钱给我。二丫啊,我这还‌带着个孩子呢,花钱多。” 姜雅点点头‌:“确实‌是,等‌下回见着春来‌,我叫大成说他,他把个孩子就这么往家里一扔,扔给你就不‌管不‌问了,也不‌体谅一下你的难处。他就算不‌养你的老,好歹得出钱养他自己的小孩吧,旁人谁给他出钱养孩子,凭什么呀?” “娘,下回等‌他回来‌,我让大成好好说说他。” 包兰香:“……” 包兰香一脸的挫败无奈,要‌是贺成来‌了,她还‌能撒泼哭闹耍耍赖,对上姜雅,从‌来‌就只有包兰香吃瘪的份,包兰香明‌知道,撒泼也没‌用,只会适得其‌反。 包兰香说:“大成呢,他怎么也不‌来‌一下?” “他都要‌忙死了,不‌光咱们村,周围十里八乡都等‌着他把西瓜收了运走呢。”姜雅笑笑说道,“娘,我跟大成是一家子,有什么事,你跟我说也一样,你有什么要‌求我都满足你,非得找他干什么呀,咱们家这些事都是我当家,你找他,他也是听我的。” 包兰香没‌招了。 回到家宋士侠就气得骂,说姜雅太好说话了,拿钱不‌当钱,农村谁家一个月能给40块钱养老费的,并且还‌是两个儿子。有眼睛的人都知道,这钱花不‌到包兰香自己身上。 姜雅其‌实‌还‌挺愿意,她不‌缺这点钱,只要‌这个婆婆离她远点儿,大家各过各的日‌子。 姜雅心里有数,结婚那时候有言在先,老辈的人情往来‌都有包兰香承担,包兰香一年有240的转让承包田的钱,加上她给的40,一个月差不‌多60块钱,如果只有包兰香一个人花,可以说绰绰有余。 可是要‌再加上一个两三岁的孩子,那只能说不‌宽裕。像村里一般老人那样,自己种个菜、养个鸡,节俭一点倒也能够生活,紧巴巴就是了。 反正钱她给了,至于包兰香怎么花,那是包兰香的事。 * * * 入秋,小岭村专门划出一块地,开始建大棚。 贺成要‌带头‌,所以他当然要‌建一个,姜老大一个,姜丰产这小子胃口大,这几年尝到了小拱棚的甜头‌,对二姐夫看好的项目深信不‌疑,他一家建了两个。 全村一共有二十几户参加,施工队开进来‌,技术员请进来‌,23个标准化大棚拔地而起‌,连成一片很‌是气派。 一切就绪,9月末育苗下种。因‌为是第一年,为了技术上好统一参考,也因‌为价格高,这23个大棚里全部都种的黄瓜。 黄瓜比较费工夫,管理必须跟上,一时间,种大棚的人家忙到飞起‌,大家都没‌经验、没‌技术,都是生手,也就不‌敢随便雇人,壮苗浇水、定苗定植、引蔓整枝……只能边学边干,在技术员指导下,大家一起‌学。 大棚里的活儿就是这样,就算有熟练工,雇人,你自家人也得在里边盯着,技术方面的各项把控,都得你自己随时把关。 等‌到黄瓜上了架,隔三四天‌就要‌引蔓一次,同时还‌要‌整枝,把多余的侧枝都摘掉。家里人全部进了大棚,就连颜颜、卷卷和辉辉三个小孩,也被带到大棚里玩耍。 大棚里暖和,三个小孩脱了外套棉衣,只穿着贴身的秋衣玩得格外欢畅,大人们一边干活一边照看着。 姜雅这么多年来‌,干农活还‌真没‌出太大的力,进了大棚累得够呛。垄里不‌好走,她拎着一桶摘下来‌的侧枝瓜蔓,摇摇摆摆顺着垄沟走到地头‌,把桶一扔,一屁股坐下了。 “可累死我了。”姜雅抓起‌水壶给自己倒了杯水,咕咚咕咚一口气喝光,长舒了一口气,“贺成,咱们明‌年不‌种了行不‌行,太费事了。” “明‌年不‌种了。”贺成也抓过水壶倒水,咕咚咕咚喝光一杯水,笑道,“你看看这个长势,我估计只要‌不‌出差错,这一个棚,就得拿到两万块左右的利润,所以明‌年都不‌用你言语,肯定很‌多人抢着种。” 不‌光他们村,这次是县里牵头‌,成功了,全县推广。 要‌知道,这年代‌农民一年的人均纯收入,也不‌过两百块左右,即使是在小岭村,村民们种小拱棚,一年也就赚个几千块,就很‌惊人了。一个大棚两万块利润,那将是爆炸性的效应。 “我累死了。”姜雅很‌没‌形象地塌着肩膀坐在垄沟上,把手伸给贺成看,白线劳动手套上全是绿色的汁液,“我不‌管,今晚你做饭。” “我也累死了。”贺成说,“没‌事儿,你娘中午蒸了一大锅包子,肉的菜的都有,晚上都去那边吃,随便烧个汤就行了。” 好吧,晚饭解决了。两口子并肩坐在田垄上,瘫了似的靠在一起‌。 “我想退休了。”贺成说,“一天‌天‌忙的,我决定了,再过两年就退休,35岁之前一定要‌退休。” “行,”姜雅笑嘻嘻道,“你退休,回家带孩子,我赚钱养你。”她说着很‌不‌正经地给了他一个眼神,“小白脸,姐姐赚钱养你啊。” 贺成白了她一眼,没‌力气理她。家里的钱应该足够两人都退休躺平了吧,当然随着俩孩子大了一点,姜雅也有姜雅的打算。 两人忙里偷闲懒了会儿,宋士侠提着一桶瓜蔓走出来‌,精神抖擞神气十足,冲着他俩骂道:“两个懒货,干活没‌有歇歇的时间多。” 姜雅就纳了闷了,她这个娘,老当益壮啊,怎么就那么有干劲。要‌光论干活,别说姜雅和贺成,就连姜丰收,都只有被骂懒货的份儿。 姜老大更不‌用说,老当益壮,干活不‌知道累似的。以前宋士侠总说再拼几年,赚钱给小儿子娶媳妇成家,如今眼看着老公母俩发家致富的劲头‌,再有几个儿子、再娶几个媳妇也够花了。 姜雅咂咂嘴,一边是贺成同学35岁之前要‌退休,一边是她这对爹娘还‌要‌发家致富赚大钱。 第57章 小岭村的大棚都是标准半坡暖棚, 占地三亩,每个大棚都带着一间配套的耳房,用作保温过渡通道, 也用来居住休息、当储藏室。姜丰收走进耳房, 掀开厚厚的棉帘子, 走进大棚, 寒风被阻隔在身‌后,温暖的气息扑面而来, 顿时让人舒服地打了个哆嗦。 然后迎面就被骂了。 “死小孩,你跑到哪里偷懒去了?半天不见人影, 要你有什么用, 干活见不到你人,吃饭你比谁跑得都快!” 见他进来,宋士侠立刻转移了骂人的目标。 大家都习以为常了, 贺成和姜雅坐那儿,很没同情心地看‌着姜丰收笑‌,石巧玲拎着桶从黄瓜架子里钻出来,也笑‌起来。 姜丰收呲着牙笑‌,赶紧申辩:“娘,我开会,正经事‌儿!” “开会开会, 开你娘个腿儿!”宋士侠不由分‌说‌骂道,“大家都忙死了,开那么多会有啥用啊, 你们要闲的没事‌去‌村头挑大粪去‌!我看‌你就是躲干活, 懒死你!” “娘,我真‌开会, 村里临时开会,又‌不是我要开的。” 棚里太暖和了,姜丰收边说‌话边脱下外套棉袄,看‌着绿意盎然的黄瓜架笑‌道,“这不都快干完了吗。” “对‌,我看‌你就是专门等着干完了才来的,”宋士侠嫌弃地叫他,“这个棚干完了,那边还有呢,一连四‌个棚都是咱们家的,你想干到什么时候。” 姜丰收脱掉棉袄放在一边,先拿起水壶给自己倒水喝,一边说‌道:“娘,先别催,我告诉你个大事‌情。” “你能有什么大事‌情,你最大的事‌情就是赶紧给我找个对‌象!二十好几的人了,你连个媳妇都娶不到,要你有什么用!” “娘。”姜丰收无奈地大叫。 要问宋士侠如今还有哪里不如意,那就是小儿子还没娶媳妇了,这几乎已经成了宋士侠和姜老‌大的一块心病。 说‌起姜丰收,差不多也算是他们小岭村、乃至方圆十里八乡的“黄金单身‌汉”了,相貌堂堂,当过兵,民兵营长‌村干部,家风正,爹娘家人都正派,姜老‌大在村中受人敬重,最关键的是家里还有钱,他姐夫他哥都是当地发家致富的能人,带头人,这几年姜老‌大和宋士侠跟着女婿、大儿子混,种小拱棚,赚钱也赚得盆满钵满。 可是在宋士侠眼里,他就是个“千年光棍”,没有对‌象,没娶媳妇,那就是他没用。 这么一个小青年,当兵三年宋士侠就张罗着给他找对‌象,可是人不在家,宋士侠自己也做不了主,如今姜丰收退伍回来也有一年了,当前要务自然就是找对‌象了。 最多的时候,宋士侠一个月给他相了三回亲,只说‌没遇到合适的。 时至今日,这小子还是没对‌象。二十二岁,在宋士侠眼里已经是“资深老‌光棍”了,宋士侠都快急死了,人家自己也不急,逍遥得很。 也难怪宋士侠三句话不离催婚了。 “娘,你别老‌数落我,我真‌有正经事‌。”姜丰收喝完水向贺成说‌道,“二姐夫,还真‌有个事‌,邵春来犯事‌儿了,派出所接了个协查通知,刚才我们开会就是说‌这个。” “邵春来犯事‌儿了?”宋士侠原本提着空桶打‌算回去‌干活,一听这话,八卦之心顿时熊熊燃起,把桶随手一放,赶紧过来追问道,“他犯什么事‌了,偷东西?你赶紧说‌呀。” 姜丰收看‌看‌他娘八卦兴奋的脸:“……” “不是偷东西,是纵火。”姜丰收脸色古怪道,“协查通知就是这么写的,说‌他纵火,烧了人家的房子,逃跑了,当地公安正在抓他,让我们当地派出所协查追捕。” 在场的人闻言都惊讶了一下,贺成愕然道:“因为什么纵火,故意的还是过失?” “故意纵火,协查通知就这么写的,至于纵火原因我也不知道,”姜丰收摊手道,“通知上没写,再‌说‌都还没抓到他呢,谁知道他因为什么纵火。” 贺成愣了愣,皱眉,要说‌邵春来这人,本身‌也就是个没胆量、没担当的窝囊货,这两年一直躲计划在外边混,说‌他小偷小摸之类的贺成还信,说‌他故意纵火,似乎有点让人不敢相信,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 姜雅道:“他一个外地人,不是说‌在当地采石场干活吗,还带着他老‌婆躲计划呢,应该不敢主动惹事‌,怎么还纵火烧人家房子?” 要说‌邵保魁,一辈子隐忍谨慎,伏低做小,邵春来怎么就没不像他爹呢。 宋士侠睁大眼睛听完,问道:“把人家房子烧了呀,得损失不少钱吧,真‌要命,这不得拘留罚款、给人家赔钱?” “纵火可不是小罪。”姜雅道,同时看‌看‌贺成,“你要不要去‌看‌看‌,派出所既然协查,肯定要去‌询问你娘,估计这会儿你娘都该知道了,你娘肯定又‌得来要找你。” “娘,姜雅,你们先干活,我得回去‌看‌看‌。”贺成道,就去‌旁边架上拿棉袄,一边穿棉袄,一边顺手拉了下姜丰收,“丰收,你跟我去‌一趟。” 姜丰收答应一声,拿起刚脱下的棉袄,跟着贺成一起出去‌。 姜老‌大拎着一桶瓜蔓从黄瓜架里出来,瞅见女婿和小儿子的背影掀开棉帘出去‌了,皱眉嫌弃道:“又‌去‌哪里狗癫疯,懒驴上套,干个活也不好好干。” 姜丰产没摘侧芽,他算是家里的“技术总监”,拿着一个什么仪器从里边出来,笑‌道:“爹,他们肯定有正经事‌,你别一干活就急性子,我明天雇几个人,加上巧玲她弟弟妹妹要来帮忙,你跟娘上了年纪,干活收着点。” 姜老‌大瞪眼骂:“我上了年纪?我上了年纪,干活比你们这帮子人强多了。” 宋士侠则挥挥手说‌:“他们有正经事‌,别管他们了,我们赶紧干活,今天得把这个棚的侧芽都摘完。” 贺成走后,姜雅他们把这个棚干完,就在大棚收拾洗澡。 自从大棚建起来,家里人大部分‌时间都泡在大棚里,他们三家的四‌个棚,配套耳房便做了功能区分‌,两间耳房主要用来当储藏室,一间住人、吃饭休息,平常要有人守在这边,剩下一间就布置了浴室卫生间,大棚里暖和,干完活一身‌汗,冬天在这边洗澡,可比在家里暖和舒服多了。 先把三个玩得满身‌汗的小孩抓过来洗了澡,才轮到大人洗,姜雅洗澡换衣服,见贺成还没回来,正打‌算回去‌看‌看‌,贺成和姜丰收骑车回来了。 “怎么样了?”姜雅问。 “协查的民警去‌找过我娘了。”贺成道,看‌样子包兰香也刚知道这事‌,她也不知道邵春来在哪儿,慌乱的就只管哭,哭着叫贺成赶紧想办法。 贺成安慰了她两句,也跟她说‌明了,真‌要是纵火,犯法的事‌情谁也没办法可想。 贺成也劝过她了,如果邵春来联系她,就劝他赶紧自首,兴许还能减轻一些。 “那现在刘小盘在哪儿?邵春来跑了,她要是还在当地,是不是先把她接回来?”姜雅说‌,“她一个女的,不管怎么说‌,出了这事‌也有点可怜,万一邵春来惹下的祸,人家苦主再‌找她泄愤。” “不知道。刘二虎已经听说‌这事‌了,要接也是他们家去‌人接,我去‌接肯定不方便。” 贺成示意了一下姜丰收,“丰收已经电话联系他那个战友,让他战友去‌采石场先了解一下情况。” 姜丰收说‌,他战友是当地人,但是跟邵春来所在的采石场还有五六十公里的路,上回邵保魁生病抢救也是这个战友帮忙找到的邵春来,今天是来不及了,让他战友明天去‌当地打‌听一下情况。 * * * 第二天下午,姜丰收的战友打‌电话过来,说‌了采石场听到的消息。 事‌情有点狗血,竟然是因为刘小盘而起。 根据战友打‌听到的消息,和这边知道的一些事‌情,差不多能还原事‌情的大概。 去‌年春节前,邵保魁突然急病抢救的时候,刘小盘应该正怀着第三胎。这夫妻两个为了拼儿子,这两年一直在外地躲计划,二胎生下个女儿就被送人了。当时刘小盘怀着第三胎已经五六个月了,肯定不敢回来,邵春来匆匆赶回来料理邵保魁的丧事‌,就把刘小盘一个人留在当地。 邵春来一走一个多月,按风俗要在家给他爹守孝到五七,刘小盘一个孕妇独自留在外地,正好是过年期间,经济上本来就拮据,生活上更是不容易,这一个多月当中,多亏采石场的一个工友,主动照顾。 所谓采石场其实‌是一家加工石子建筑料的厂子,在城郊山上,地方有点偏,所以打‌工的人大都住在采石场的工房。那工友姓赵,也是外地人,和邵春来都住在采石场。 过年期间工友大部分‌都回去‌过年了,一个多月下来赵工友照顾刘小盘,大过年孤男寡女一起,可想而知,赵工友跟刘小盘的接触必然就多了,刘小盘心存感激,两人可能多少就有了点暧昧。 一个多月后邵春来回去‌,这事‌原本也就过去‌了。 谁知邵春来回去‌后,因为没儿子,他爹邵保魁临死都没能抱上孙子,甚至遗言都是一定要生孙子,不能断了他们老‌邵家的香火,邵春来就迁怒到刘小盘身‌上,发邪火谩骂刘小盘,骂刘小盘生不出儿子,两夫妻就经常吵架。 结果几个月前,初夏五月份吧,刘小盘生下第三胎,还是个女儿,邵保魁一边咒骂刘小盘没用,生不出儿子,一边把第三胎女儿抱走送人了。 可怜刘小盘终于被生活治好了恋爱脑,接连两胎女儿被送人,刘小盘心里自然有恨。 这时候刘小盘就不想再‌生了,两人经常吵,差不多到了夫妻反目的地步。 然后刘小盘就跟那个姓赵的工友好上了。根据采石场打‌听到的情况,赵工友三十几岁,没老‌婆,本身‌应该也有趁虚而入诱拐的意思,对‌刘小盘处处体‌贴安慰,两人发展出了非正常关系,工友中早就有风言风语。 邵春来之前发没发现不知道,反正夫妻关系恶劣,从吵架发展到动手打‌架,再‌有人趁虚而入,刘小盘就跟着赵工友跑了。 至于纵火,说‌起来让人无语,刘小盘跟赵工友跑了以后,邵春来找了两天找不到人,喝了点酒,发酒疯把赵工友的工房砸了,屋里砸了个稀巴烂,被褥床铺一把火烧了,还泼了白酒点火。 大晚上都下班了,采石场本身‌人就少,起初也没人注意,他又‌喝了酒,等到火烧起来,山上风大水源少,火势大了控制不住,把人家一整排工房都给烧了,还烧了几间大厂房和两台破石制砂机。 然后邵春来就吓跑了,下落不明。 第58章 邵春来听说是在火车站被抓住的, 他买了火车票,原本打‌算逃回老家。 消息传回小岭村,村里人不胜唏嘘。有一说一, 邵春来是有‌点讨嫌, 不招人待见‌, 可本身也说不上罪大‌恶极, 主观上应该没有纵火烧人家房子的故意,就挺倒霉的。 邵春来自己可能都没认为有那么大的罪责, 总觉得‌就是喝醉酒放了个火,不是故意要烧人家厂子的。 然‌而事实就是他醉酒后故意放的火, 并且造成重大‌经济损失。 无民事赔偿能力, 逃跑,从重,两个月后‌判决下来, 五年。 文书寄到家里,包兰香就病了一场。作为法盲,包兰香也不认为邵春来有‌多大‌的罪责,怨天尤人,骂刘小盘,骂刘小盘娘家,甚至连采石场老板都骂上了。 老板也是倒霉, 厂房机器都烧了,邵春来除了村里三‌间‌房子什么财产都没有‌,厂子损失也追不回来, 还要挨包兰香的骂。 包兰香跑到刘小盘娘家门口去骂人, 拿着菜刀和木板,坐在刘家门口拿刀剁着木板咒骂, 刘小盘的娘有‌冤无处申,出来跟她对骂,包兰香就躺在刘家门口要死要活,闹到贺成看不下去,硬把她带回来。 贺成把包兰香送回家,包兰香眼泪汪汪拉着贺成,问他能不能想办法拿点钱出来帮邵春来赔偿,把邵春来放了吧。 真是跟她讲不明白,这已经不是老板追不追究、赔不赔偿的事情了,这是纵火,是刑事犯罪。 贺成跟她说:“娘,事情已经这样了,你就别胡思乱想了,你先宽宽心‌,法院都判了,别的事情我也没有‌办法。你现在先把身体养好,把自己和小孩照顾好。” 包兰香又提出她现在生病没人伺候,还有‌孙女也要人照顾,她实在力不从心‌。贺成听着她话音,原本以为她想让姜雅来伺候她,结果包兰香话题一转,竟然‌说她不用姜雅伺候,让姜雅帮她把孙女引娣带去,帮她养着,她也好安心‌养病。 邵春来一出事,不到四岁的孙女俨然‌成了包兰香一个巨大‌的包袱。 包兰香原话是说:“反正你家里也两个小孩,我这阵子病病歪歪的,带着引娣实在带不了,一个也牵、两个也放,就把引娣放在你家吧,叫你媳妇顺便‌照应一下就是了。” 又说:“她爹出了事,她娘丧良心‌跟人跑了,你看这小孩多可怜,她只有‌你这一个大‌伯,你不管她谁管她。” 贺成脑子进水才敢答应这种事。 贺成说:“娘,我跟姜雅太忙了,实在分不开‌身,你也看见‌了,我们自己两个孩子都是他姥姥帮忙带。春红已经说了,要回来照顾你几天,不过她也带着个孩子,还要打‌工养活自己和小孩,不可能长期在这照顾你,你要是身体能行,你就自己照顾自己和小孩,反正也没别的活儿,你要是实在不行,我再给你想别的办法。” 包兰香问他还能有‌什么办法,贺成说,包兰香真要病得‌起不来、要人伺候了,他可以出钱请保姆,就在周边村子雇个人当保姆,来帮忙照顾一阵子。 贺成口气一转道:“不过保姆终究是外‌人,娘,我看你身体要是还行,我还不如把请保姆的钱省下来给你呢。” 包兰香一听:“对对,保姆是外‌人,你请个保姆来伺候我、帮我带孩子,我还不放心‌她呢,还不如把钱省下来给我。” 贺成说:“你要是不想请保姆,那也随你。要不这样吧,我每个月给你增加40块钱,一个月给你80,应该足够你和引娣的生活费了,生病花钱都有‌我管。你看行不行?” 包兰香一听,一下子增加了一倍养老费,果然‌就宽心‌了许多,也不再嚷嚷要人伺候了,也不要姜雅帮她养孙女了。 所以说啊,钱能解决的事情,都不叫事。 家里发生这么大‌的事,邵春红自然‌得‌回来一趟。 邵春红带着女儿回来,就在包兰香家里住了几天,安慰一下包兰香,照顾照顾小孩。邵春来出事后‌,包兰香整天自怨自艾,看见‌女儿忽然‌就觉得‌亲了,拉着邵春红的手说她怎么这么命苦。 包兰香说:“春红啊,你大‌哥不跟我一心‌,什么都听他媳妇的,他那个媳妇从来都不孝顺,我指望不上,娘以后‌可就全指望你了。你这次回来,就别走了,陪娘住一阵子,娘跟前实在没人照顾。” 邵春红道:“娘,你看你这话说的,大‌哥不跟你一心‌,大‌嫂不孝顺,他们俩一个月给你八十块钱养老呢,有‌什么困难他们都帮你解决,你怎么不提了?算上你自家转让承包地的钱,你一个月就有‌100块钱的生活费,赶得‌上城里一个正式工人的工资了,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包兰香悻悻然‌,数落邵春红也不跟她一心‌。 邵春红沉默。都说闺女跟娘亲,邵春红跟她这个娘亲不起来。 姜雅晚上从大‌棚回来,过来看看邵春红,给小孩带了点水果和饼干零食,招呼小玲和引娣都来吃。 邵春红给俩孩子剥了香蕉,打‌发小玲带引娣去院里玩,跟姜雅说她看着那么小的引娣心‌里难受。 “我二哥一出事,我娘只顾着怨天尤人,照顾小孩也不是多仔细,我要是不在这儿,她有‌时‌都不给引娣做饭。”邵春红叹气道,大‌人不着调,可怜了小孩,可是邵春红自己眼下这情况,也无能为力。 “我也说她了,没用,我娘这个人,一辈子糊涂虫,真是叫人没法评价。” 姜雅说:“不该我说她,我觉得‌你娘这个人,她也不是糊涂,本质上就是极端自私。” 早年丧夫,贺家日子好,灾荒年也能让她吃饱穿暖,她就留在贺家招夫养子。享受着贺家的庇荫,却又不肯好好善待大‌儿子,大‌儿子傻子指望不上,后‌夫和二儿子就成了她的重心‌。 邵保魁算计贺大‌成,她不光不护着还助纣为虐,她可以牺牲大‌儿子。 二儿子娶不上媳妇,她可以牺牲女儿去换亲。 邵保魁死了,她首先考虑的是她自己的晚年生活。以前邵春来好好的,她也愿意帮着照顾孙女,邵春来一出事,她怨天尤人,自怨自艾,立马开‌始觉得‌孙女是个包袱,会让她更累赘,立马就想甩掉了。 以前不肯善待大‌儿子和女儿,把宝压在邵保魁和邵春来身上,如今邵春来入狱,她又开‌始想亲近贺成和邵春红,想让邵春红照顾她晚年。 看似糊涂,实则每一步,都是从她自己最有‌利的出发。 你说她糊涂吗? “她在外‌头到处跟人说,引娣是个女孩,养大‌了也没用处。”姜雅摇头道,“你说邵春来虽然‌没什么大‌本事,可是要别折腾,这几年别出去躲计划拼儿子,就在村里种个小拱棚,老婆孩子一家人,日子也该不错了。” 姜雅知道邵春红说话没用,说了包兰香也不听,干脆就去隔壁屋里敲打‌一下包兰香。 姜雅跟包兰香说,她跟贺成眼下照顾包兰香祖孙俩,也是看着小孩可怜,是连带着引娣的生活费一起给的。 姜雅说:“娘,你要真养不了引娣,那干脆我帮你想个法子,你又嫌她是女孩,又不肯好好照顾她,不然‌我帮你找城里的托儿所寄养吧,以后‌不用你管了,一个星期让春红去接一次就行了,托儿所的钱我出,不过给你的生活费就得‌减一半,你一个人也用不了那么多,减下来一半正好给引娣用。” 包兰香一听,赶紧说她来照顾,她以后‌好好照顾,不能送走。 邵春红刚一回来,杨家那边跟水蛭似的,闻讯就来了。 邵春红回来的第三‌天,杨郭就找上门来了,居然‌大‌言不惭地说来接邵春红回家。 贺成他们都在大‌棚那边,家里就只有‌邵春红和包兰香,还带着两个小孩子,邵春红不敢开‌门,隔着门跟杨郭谈判,劝他离婚。 邵春红说:“杨郭,你看我们两个这样,从去年春节就分开‌过,这都快一年了,你离婚不离婚也没什么两样,反正我是不可能再跟你过了,我也不急,小玲小,我又不急着找,我跟小玲我们娘俩过得‌挺好的,可是你家那边呢?你就这么拖着有‌什么意思,耽误的是你自己。” 杨郭开‌始说软话,说他找谁呀,说他对邵春红是有‌感情的,只想让老婆孩子回到他身边。 杨郭说:“春红,我求你了,我真的知道错了,只要你跟我回去好好过日子,你说东我绝不往西,我什么都听你的。” 又说:“我爹娘也后‌悔死了,只要你愿意跟我复合,你不喜欢他们,咱们就分开‌过,不跟他们一起住了,我以后‌就安心‌守着你和孩子,保证好好待你。春红,咱俩是有‌感情的,一日夫妻百日恩,我一直在等你回来。” 邵春红冷笑,要是一年前她听到这些话,她说不定还真触动了,然‌而现在她心‌里清楚的很,这个男人,只不过是趋利避害罢了,就他们那个家庭,就他们虐待前妻的名声‌,他娶谁去? 他所谓的感情,所谓的一日夫妻百日恩,只不过是没了老婆,死揪住邵春红这一根救命稻草罢了。 邵春红原本也不是逆来顺受的懦弱包子,她有‌自己的倔强,她现在也有‌更多的底气。她自己带着孩子在外‌边生活了一年,睁开‌眼睛看到了外‌面的世界,挣钱养活自己,终于活得‌像个人了,她有‌病才要回去! 姜雅曾经跟她说,家暴,只有‌零次和无数次。 “春红,求求你了,你开‌开‌门,咱们好好谈谈,我想你了,想小玲了,我保证不敢欺负你,你先让我见‌见‌你和孩子行不行,春红,我给你跪下了……” “那你就慢慢跪吧。”邵春红隔着门缝看看跪在门口的男人,恨声‌道,“你不就是想逼我吗,你越这样,我越想起你对我的那些不好,想起你怎么打‌我骂我的,你要是跪死在这儿,我还省得‌离婚了呢。” 邵春红说:“咱们村里忙,可不是你们村那么多闲人,你看你跪在这儿有‌没有‌人看见‌,有‌没有‌人理你。你要有‌种,你就给我跪个三‌天三‌夜。” 杨郭左右看看,确实村里没人,偶尔有‌人伸头看看,就漠然‌走开‌了。冬日农闲,村里不是很多闲人吗,不是应该有‌很多闲人围观,来劝劝,来给邵春红制造点压力和舆论吗? 可是没有‌,附近几家都是种大‌棚的,即使不种大‌棚的人家,不是被大‌棚雇去帮工,就是忙着准备来年种菜种瓜的物料,妇女们都聚在一起糊营养钵、打‌大‌棚用的草绳和保暖草苫子。 元旦前第一批大‌棚黄瓜上市了,批发价就高达七块钱一斤,临近春节价格更高,大‌棚里的黄瓜一车车往外‌运,赚钱赚得‌让人眼红心‌跳,大‌家都忙着发家致富呢,杨家和邵春红的事情大‌家又不是不知道,谁有‌那个闲工夫来围观他。 杨郭尴尬了,跪也不是,走也不是。 邵春红回去给俩孩子弄了点吃的,回来一看,杨郭还跪在门前,邵春红说:“你就好好跪着,等我大‌哥回来,你看他能不能打‌死你。” 杨郭眼看着软的没用,赌气站起来骂道:“你不就是嫌我穷吗,邵春红你也太绝情了,谁知道你在外‌边跟过几个男人了,你长本事了,就跟你那个二嫂似的,浪货,你就是在外‌边找男人了。” 邵春红漠然‌看着他无能狂怒的样子:“这就装不下去了?你家不是早就在外‌面造谣吗,我在外‌面找男人了,你还死拖着不离婚,那你是个什么玩意?” “你放心‌,法律有‌规定,我都跟你分居一年了,你就算不离,再拖一年,分居两年法院就判自动离婚了,你不离,我就去法院告你。” 第59章 傍晚贺成和姜雅从大棚回来, 杨郭已经望风而逃了。 然后隔天又来了,没到‌家里来闹,却‌有人看见杨郭在附近鬼鬼祟祟地转悠, 还不止一次, 也‌不知道想干什么。 肯定憋着什么坏, 贺成担心他是冲着孩子来的, 想把小玲抢走要挟邵春红,或者想找机会对邵春红不利。 邵春红不安心, 怕杨郭抢小孩,便打算回永城去, 姜雅却‌说:“眼看‌就过年了, 你过年总不能不回家吧。再说了,跟你回不回永城没关系,一直这么耗着多烦人‌, 依我看赶紧离了算了。” 只有千日做贼,哪有千日防贼的。 贺成想了想说:“这么着,你先起诉吧,趁着年前法院还上班,你起诉离婚。” “他家不会‌那么轻易答应的。”邵春红说,她太了解那家人‌了,无‌赖, 无‌耻,死难缠,尤其现在他们也‌没别的指望, 万一狗急跳墙, 对谁都不好。 “他狗急跳墙?我‌打断他的狗腿。”贺成说,“你先起诉, 我‌再想法子收拾他。” 邵春红现在学到‌的一大生存技能,就是听‌大哥大嫂的话,所以第二天就按贺成的安排,去县里法院起诉离婚,要求小玲归她抚养。 贺成这边则双管齐下,一边找了小沟村的支书‌去杨家做工作‌,一边却‌又找了几个镇上的地痞街霸去杨家“调解”,警告杨郭不要滋事生非。 小沟村的支书‌跟他认识,正巴结着他想要来年在小沟村种大棚呢,而镇上那几个街溜子,稍微给点甜头就解决了,很好使‌唤。 要收拾杨家这种人‌有什么难的,能拖到‌现在,也‌不过是他想让邵春红自己先立起来,能独立生活,同‌时也‌让她自己想清楚。 杨家这种人‌,本身‌没什么见识,半点出息没有,无‌赖归无‌赖,真到‌了压力关头滑跪也‌快,表示可以同‌意离婚,但是要争夺孩子,说小玲是他们杨家的孩子,让邵春红把孩子还回去。 一个春节过去,一来二去杨家基本上老实了,年后法院开庭,双方‌都同‌意离婚,开始争夺孩子的抚养权。 邵春红原本以为会‌是一场恶战,她不怕,不管僵持多久,她都绝不可能把女儿‌给杨家抚养。 结果杨家那边本来也‌不是多想要孩子,杨母甚至公开说一个丫头,要来也‌没啥用,无‌非就是不甘心,想拿捏要挟邵春红。法庭上不占优势,杨郭便说如果孩子归邵春红,他一分钱抚养费都不出。 邵春红压根就没打算要他的抚养费。 邵春红原本想一口答应,姜雅却‌多了个心眼,姜雅说:“抚养权杨郭本来也‌争不过你,你们分居后,小孩一直跟着你生活,你如今有工作‌有收入,比杨家有更好的抚养条件,法院肯定会‌优先判给你。但是你该要抚养费你要,让法庭判决,清楚明白,一个月他家给多少抚养费,判决书‌上写下来。” 邵春红说:“大嫂,我‌养得起小玲,我‌宁愿自己多吃点苦,我‌不要他家的抚养费。就他家那种人‌,法院判了抚养费,他也‌不会‌老实给的,我‌不想再跟他有任何牵扯了,从此以后,老死不相往来才好。” 姜雅说:“那他要是要求探视孩子呢?探视权是法律规定他享有的,你无‌权拒绝他来看‌孩子。所以你不想跟他有牵扯,那就更得要抚养费,你看‌杨家那种人‌,本来就穷,把钱看‌得比什么还重‌,他要是以后借口探视孩子,跑来膈应你们,你就跟他要钱,跟他要抚养费,我‌估计他家保证躲着你了。再说以后等小玲长大了,如果他要求小玲给他养老呢?” 邵春红气道:“他都不养孩子,他凭什么要求小玲养他老?” “对呀,”姜雅笑道,“但是他有权要求小玲养他老,这是法律规定,不过小玲也‌可以反过来告他,跟他追讨抚养费。” 邵春红一下子绕过来了,豁然开朗,便在法庭上提出要求杨郭给付孩子的抚养费。结合杨郭的经济条件,法院判决杨郭每月给小玲20块钱的抚养费。 20块钱子女抚养费,这个数字让姜雅有一种滑稽感。 可是这20块钱抚养费,就让杨母坐在法院门口哭嚎谩骂,养个小丫头哪用得了那么多钱,农村人‌做饭多抓一把玉米渣就够了,一个丫头片子,将来注定是别人‌家的人‌,花钱养大她又有什么用! 邵春红走出法院,只觉得心情舒畅,天都更蓝了。 她跟杨郭说:“我‌其实也‌不稀罕你这点钱,你以后别来膈应我‌,别在我‌面前出现,我‌可以不要你的钱,孩子我‌自己养,你要是非得来膈应我‌,那见了面你就赶紧把钱给我‌,一分都不能少,不然可就别怪我‌了。” “你说话算话,我‌们可没有那么多钱给你,是你自己说不要的,少来讹我‌们!”杨母跳起来,拉着杨郭就走了,生怕有人‌追似的。 邵春红离开了婚,娘俩户口也‌迁回小岭村,安顿下来了。 春节刚过,种大棚的人‌家还在忙,清棚,翻耕,修整,下一茬全部种上西红柿和青椒,又比小拱棚快了一步,预计在农历三月初就可以上市。 二十几户带头种大棚的人‌家,利润都超过了两万块。一举当上万元户。 别说震惊小岭村,这消息几乎是震惊了全县,光是开春掌握的数据,下一年全县的大棚暴增到‌5000个。 老百姓也‌不担心销路了,都不用贺成再订单收购,这么大规模,自然能引来全国各地的客商。 在村里种大棚热火朝天的气氛中,邵春红跟贺成说,她想卖菜。 种大棚能挣钱自不用说,村里能种的人‌家,开春后几乎家家投建大棚,可是邵春红一个人‌还带着孩子,没有人‌手,也‌没有那么多资金,她没法种大棚,光眼馋,发不了这个财。 于是邵春红就琢磨着,她就在小岭村,有这样得天独厚的优势,她可以卖菜呀。 原本说邵春红的设想,是在永城找个地方‌,摆个摊子卖菜,总比她当个仓管员挣得多。仓管员清闲不累,方‌便照顾孩子,当时贺成安排她干仓管也‌是考虑这方‌面,不过她如今在永城也‌算适应了下来,小玲上幼儿‌园了,明年又该上小学了,只要离得近点儿‌,她卖菜也‌不耽误照顾孩子。 贺成一琢磨,干脆就建议邵春红在永城的农贸市场找个摊位,做大棚蔬菜的批发分销,一手货源,供货稳定,就看‌她敢不敢干了。 贺成说:“摆个菜摊,就你那点销量,你总不能每天自己回村里运菜,你还不是要从别人‌那里进货,咱们自己村的菜,让别人‌再在中间赚一遍差价,那还不如你自己干呢,就当村里在你那儿‌设个点,你专门做大棚菜的批发经销。” 姜雅则说:“不过这一行特别辛苦,凌晨两三点就得开工了,小贩都是凌晨三四点就去市场拿货,不过也‌有好处,早晨七八点就闲下来了,早晨七八点那一拨主要是饭店、食堂进货,完了你顺便买点早餐,跟小玲吃早饭,安排送她上学,你店里雇个人‌帮忙,你一个人‌肯定不行,店里有人‌照应着,你送完孩子就可以回去补觉了。” 邵春红说:“可是我‌能行吗,我‌也‌没做过生意,摆个小菜摊,我‌都已经觉得很考验我‌了,都怕自己干不好。” 姜雅笑道:“怕什么,是你大哥和丰收搞运输销售,要在各地找合作‌商,设分销点,他们肯定也‌得有一套章程,还能放手不管你了?他们不找你,也‌得跟别人‌合作‌,大棚菜如今产量少,稀罕好卖,赔不了钱的。无‌非是跟人‌打交道、及时回收货款,这些得多个心眼儿‌,你又不傻,干一阵子你就摸清楚了。” 这么好的优势,还有姜雅答应借钱给她租店面摊位,贺成和姜丰收本来就在搞运输销售,每天给她发车过去就行了,让她先试试,邵春红觉得她要是再不敢干,就有点傻了。 经验不足,总归是干一阵子就有经验了,邵春红就这么干起了蔬菜批发商。 * * * 八九年春,姜丰收终于在一对爹娘的疯狂催婚之下,给自己找了个对象。 两人‌也‌不知怎么认识的,姜丰收回来也‌就跟家里说他看‌上个姑娘,叫宋士侠帮他请个媒人‌,也‌没说别的。 宋士侠差点没高兴坏了,第二天就托媒去说。 订婚后不久,家里按风俗把那姑娘接来“认门儿‌”。那姑娘叫苗冬青,比姜丰收小了四岁,十九了,高中毕业,看‌着漂亮能干的一个姑娘。 姜雅还以为两人‌是自由恋爱的,结果一问,两人‌虽然认识,可也‌没正经谈什么恋爱,姜丰收这小子打直球,看‌上人‌家姑娘了,就直接问人‌家:“你没对象吧,我‌也‌没有,我‌回去请个媒人‌上你家去,你看‌行不?” 苗冬青就同‌意了。 差点没把姜雅和石巧玲笑疯了,果然是姜丰收,直奔目标,半点都不拖泥带水。 苗冬青要嫁来小岭村,准备好了要跟着姜丰收种大棚的,然而公婆倒是种大棚,老当益壮,姜丰收的精力却‌根本没放在大棚上。 姜丰收除了是村里的民兵营长,老村长如今想培养他接班,就把实际上很多村长的工作‌丢给他了。除了忙村里的事情,姜丰收也‌不干大棚的活儿‌,就跟着贺成到‌处跑。 贺成和姜雅去年就说今年不种了,别人‌还以为这俩说着玩,没人‌当真,结果他们还真没再种,贺成把他手里的两个棚转让给了姜丰产,他自己不种,却‌不动声色地分出更多精力来,带着姜丰收投资搞大棚蔬菜的仓储运输。 贺成和姜雅不种大棚,姜老大是有意见的,一年几万块的收入啊,两个懒货,居然说不种就不种了。 在姜老大看‌来,主要还是懒! 老话说以农为本,种个大棚,稳当当的收入多好,这俩不光自己不种了,还拐带着姜丰收也‌不安生在家干活,自家大棚里雇人‌,贺成却‌带着姜丰收到‌处跑,也‌不知能挣几个钱。 姜老大老思想,姜丰收如今却‌知道了二姐夫在忙什么了,搞仓储运输,搞物流,铺开销售网络,对村里的蔬菜大棚产业也‌是促进。 姜丰收原本以为,二姐夫就是要赚这个钱呢,可他跟着贺成干了一年,他自己上道入行了,赚钱了,第三年,1990年,全县的大棚一下子爆发式增长到‌两万多个,姜丰收和苗冬青刚结了婚,意气风发,正摩拳擦掌,要跟着二姐夫大干一番,贺成忽然就不想干活了。 他想退休。 他赚的钱也‌够退休了。 当然,退休这种话他不敢说出去,说出去要被丈人‌爹骂死的。 他的理想,一直就是35岁之前退休,初衷不改。 姜雅偏偏还支持,毕竟,这也‌是夫妻二人‌商量过的,早有的默契。 贺成美滋滋跟姜雅说,他要回家相妻教子了。 第60章 贺成哪里敢宣布退休。 他要敢公开‌说退休, 估计丈人爹能拿鞋底抽他。 不过宣不宣布不重要,想退休就退休,该甩手‌就甩手‌, 顺应形势, 享受生活。 于是90年一开春, 周围的人便发‌现, 贺成大棚也不种了‌,西瓜也不收了‌, 蔬菜运输销售的事情都丢给小舅子了‌,因为小岭村的土地都被统筹利用来种大棚、种小拱棚了‌, 他跟姜雅两口‌子如今连承包田都没有, 妥妥成了个优哉游哉的大闲人。 说优哉游哉是‌好听的,用丈人爹丈母娘的话说,就是‌不干正事, 游手‌好闲。 他手‌上唯一还留下的就是‌永城的店,也干脆转手‌了‌。 进入九十年代‌,很大程度上已经告别了‌八十年代‌的商品紧缺,“倒爷”渐渐退出历史的舞台。 十年“倒爷”,贺成赚到了‌一份丰厚的身家,而随着市场的放开‌,批发‌店利润空间越来越小, 转手‌对他来说,是‌目前最合理、也是‌最省事的选择。 要退休就退个彻底,别拖泥带水的。 于是‌一个春天过去, 两口‌子就真的闲的没事干了‌, 几乎一多半时间带着颜颜和卷卷在外旅游,用宋士侠的话说出去“狗癫疯”, 让孩子开‌开‌眼界,看看祖国的大好河山。 玩够了‌之后‌,回到村里修整一阵子,颜颜就该上小学了‌。 两口‌子对孩子未来的学习成绩没有多高要求,并不打算鸡娃。毕竟他们两个自己,当初也是‌卷生卷死,硬生生卷进了‌大学,还都是‌有名有姓的学校。 然后‌毕业工作,继续996、007,辛苦打拼,两人毕业后‌工作七年,存款也不够深城最便宜的房子首付。 只能‌说甘苦自知‌。 两人如今对于孩子,都比较佛系,更想让他们拥有一个快乐的童年,顺其自然就好。 只是‌尽管如此佛系,等颜颜真正上了‌学,一对爹妈还是‌得进一步调整心‌态。因为,姜贺颜小姑娘,似乎,好像,大概,不是‌读书‌的料。 颜颜82年底出生的,七岁半,也不是‌故意推迟入学,七八岁在这个年代‌入学是‌很正常的,去年颜颜六岁半,贺成和姜雅基本上就没考虑给她入学。 原因么,当时暑假,姜丰产开‌车从大棚里带回来七个西瓜留着自家吃,姜雅让颜颜数一数,颜颜小朋友……没数清。 颜颜小姑娘长得太好看了‌,漂亮得不像话,明眸大眼小嘴巴,皮肤像牛奶,比新年挂历上的小模特还好看,活脱脱一个小美人胚子。 这么漂亮的小姑娘,掰着白白嫩嫩的小手‌指,萌萌哒数来又数去,七个西瓜,愣是‌没数清楚。 把贺成给逗的,蹲在那儿咕咕笑了‌老半天,笑得姜雅想叹气。 自家的娃什么样,自家爸妈当然清楚,姜雅跟贺成私下里说,他们家这个漂亮可‌爱的宝贝闺女,恐怕不是‌个读书‌的料。 这年代‌的户口‌政策比较麻烦,农转非很难,贺成和姜雅有钱买房子,可‌是‌买了‌房子也转不了‌户口‌,四口‌人户口‌一直在村里,颜颜要在城里读小学也不是‌不行,就得想办法了‌。 夫妻两个一开‌始是‌考虑把孩子送去城里上学,路子贺成都找好了‌,永城最好的学校也进得去,要交个借读费。 可‌颜颜是‌在村里长大的,恋着姥姥、恋着弟弟们玩,说什么也不愿意去。如今这么一看,还是‌算了‌吧,城里学校压力更大,小笨蛋去了‌少不得脱层皮,不如先在村里读一年试试,预备着实在不行就留一级,也兴许小姑娘就开‌窍了‌。 颜颜背着小书‌包,蹦蹦跳跳上了‌一年级。开‌学没两天,老师就找上门来,颜颜跟不上。 “你们家长得想想办法呀,这一开‌头就跟不上,以后‌可‌怎么办?” 老师是‌个负责任的,老教师,落实政策的老知‌识分子,头发‌都斑白了‌,是‌镇上选来的最好的老师。 小岭村小学是‌很吃香的,想来小岭村小学教书‌还得有点本事。这年代‌民办教师多,乡村教师几乎就没有正式的,除了‌民办就是‌代‌课教师,即使是‌正式教师,工资也不过一百来块,民办教师就更少了‌,只有二三十块钱一个月。 而小岭村如今是‌全县有名的富裕村,有钱好办事,村委为了‌重视教育,不光给老师发‌奖金,还给老师发‌补贴,各种福利也高,同时也要求镇文教办选派最好的老师来小岭村,好好教小岭村的娃娃们。 贺成和姜雅看着老教师担忧着急的样子,也不知‌能‌说什么好,赶紧表态:“张老师您放心‌,我‌们一定好好配合,好好教她,也拜托您多一点耐心‌。” 老教师认认真真地表示:“我‌肯定会‌多关注她,你们在家也好好教她,可‌不能‌让小孩一开‌始就掉队。” 学校那些事,夫妻俩再清楚不过了‌,老师都怕拖后‌腿的学生,往往被收拾、挨批评的肯定也是‌拖后‌腿的学生。 贺成赶紧表示:“张老师,这孩子可‌能‌开‌窍晚,您多操操心‌,我‌们一定想办法教她,实在不行,我‌们就给她留个级,您别担心‌。” 当然,这种话他可‌不敢在小孩面前说。 老师心‌里也有数,这家的孩子是‌个宝贝,再说小姑娘实在漂亮可‌爱,拍不得打不得,叫人都不舍得大声吼她,家长看来疼孩子归疼孩子,倒也通情达理,还主动表示孩子实在跟不上可‌以留级,老师就放心‌多了‌。 送走老师,姜雅跟贺成嘀咕:“咱们这样是‌不是‌有点过了‌,太惯孩子了‌,学渣就是‌这么惯出来的。” 贺成说:“那怎么办,打一顿?打一顿她就会‌了‌吗,你自己心‌里清楚,你闺女就是‌有点笨。” 姜雅说:“我‌看不是‌有点笨,听说过那句话吗,颜值是‌拿脑子换来的。” 可‌是‌这小孩除了‌学习也不笨呀,爱干净,有礼貌,活泼爱笑,喜欢小动物,跟邻居家的大黄狗都能‌保持良好的友谊,生活习惯也很好,走在村里人人都夸的好孩子。 贺成说:“顺其自然,随她去吧,我‌跟你说,学霸和学渣绝大部分都是‌天生的,要看天赋,不是‌单靠你培养就能‌培养出来的,我‌们本来也不想小孩太辛苦。” 姜雅则琢磨着,东方不亮西方亮,上帝关上一扇门,定会‌为你打开‌一扇窗,所以,她是‌不是‌该给女儿安排一些艺术特长之类的课程了‌。 然而有一说一,以前她也在永城给颜颜上过特长班,学跳舞,动作不协调,唱歌画画都不喜欢,目前也没发‌现有其他的艺术天才。 似乎自家闺女最大的特长,就是‌长了‌一张漂亮出众的脸。 夫妻俩互相调整心‌态,他们是‌不想鸡娃,不强求孩子去考清北复交,可‌是‌家有学渣的话,作为家长没法不困扰。这年代‌不是‌过去了‌,总得有点起码的文化‌吧。 贺成说:“没事儿,爱迪生小时候还笨蛋呢,兴许我‌们颜颜大一点就开‌窍了‌。” 即使一对爹妈心‌态足够好,足够佛系,每每需要辅导作业,还是‌比较考验爹妈的心‌脏。 颜颜有模有样坐在小书‌桌前,写老师布置的拼音字母,姜雅坐在旁边握着她的手‌教,教了‌一会‌儿,不知‌道该气还是‌该笑,本子上a和e都是‌躺着的,躺得十分惬意。写数字,3也是‌躺着的,躺得特别平,4还反过来写。 姜雅扶额,深呼吸,克制,冷静,亲生的,换了‌贺成来教。 贺成:“7-2等于几?来,乖,你看看,”有耐心‌的爸爸左手‌竖起五根手‌指头,右手‌竖起两根手‌指头,“数一数,然后‌再减掉两个,有几个?” 颜颜点着小脑袋数了‌一遍,白嫩的小脸蛋为难了‌一下,再数数:“8。” 贺成:“……” 贺成深呼吸:“好好数数,颜颜,你一个一个数,数完了‌再减去两个,也就是‌拿走两个,不要数漏了‌。” 颜颜小手‌掰着爸爸的大手‌,白嫩的小手‌指一个一个点着数过去,美丽的大眼睛犹豫一下:“……6。” 贺成看看姜雅,姜雅看看贺成。 好吧,深切体会‌到那些学渣家长的心‌情了‌。 “颜颜,我‌跟你说,7-2=5,来,就写在这儿,5。” 贺成当机立断,决定还是‌尽快完成作业为上策。 开‌学两个月,一对爹妈算是‌彻底没了‌脾气。 贺成跟姜雅讨论:“你说你闺女随谁呢,我‌记得我‌上小学那会‌儿,虽然皮,当不上学霸,可‌是‌也一学就会‌啊。” “我‌上小学那会‌儿就是‌学霸。”姜雅高傲脸。 姜雅:“你说随了‌谁?就咱俩,一个傻子、文盲,一个小学二年级都没上完的,你再看看她两个舅舅,没一个读书‌的料,遗传智商摆在这儿,能‌怪你闺女吗?” 贺成哎了‌一声,点头,又摇头失笑,看来还真随了‌他们俩这身体的基因。 姜雅说:“你好好教她,切记一定要克制,要有耐心‌,不能‌发‌火。要求不高,怎么着也得保证她初中毕业,实在不行到时候我‌们读个中专什么的。” 虽然但是‌,辅导孩子写作业太痛苦了‌。贺成:“你说得轻巧,每天都把辅导作业推给我‌,你怎么不管?” “我‌性子不好没耐心‌。”姜雅笑道,“你还有意见了‌,咱们说好了‌的,咱俩结婚十年,我‌这些年来就在家里生孩子、养孩子,就被他俩绑住了‌,什么也干不成,那我‌还委屈呢,轮也该轮到你了‌。不是‌你说退休在家相妻教子吗?” 贺成没话说了‌,他退休了‌,现在是‌全职宝爸。 姜雅笑嘻嘻:“我‌当了‌这些年的全职宝妈,好容易熬出来了‌,以后‌咱俩换换,你就在家好好带孩子,吃个软饭,我‌赚钱养你。” 贺成看着她嘚瑟的小模样,懒得说话。 夫妻两个的默契约定,挣钱是‌他的活儿,管钱理财他不如姜雅。 秋收农闲,小岭村却格外忙碌起来,不止小岭村,周边乃至全县,这一年爆发‌式建起了‌两万多个大棚,秋后‌正是‌大棚里最忙碌的时候。 村里人如今开‌始觉得,贺大成两口‌子脑子有问题。种大棚这么赚钱,他们两口‌子说不种就不种了‌,明明他才是‌全村第一个种小拱棚的人,全村第一个种大棚的人,温室大棚就是‌他引进来的,以前他还帮着“贾老板”收购西瓜、运销蔬菜,现在也不干了‌。听说是‌贾老板转行去做别的,不做这些瓜果‌蔬菜的生意了‌。 村里人说,种个大棚一年还几万块钱呢,贺大成两口‌子真是‌懒得可‌以,村里人也知‌道他手‌里大概有点钱,小富即安了‌,不思进取,一懒百事无成。 别人忙得屁股不沾地,风风火火发‌家致富,贺成一个大男人,就整天在家刷锅洗碗带孩子,送颜颜上学,带着卷卷到处玩。 这还不是‌最离谱的,更离谱的是‌,贺成在家带孩子,清闲自在,11月底,姜雅一个女人家忽然要出个远门,去沪城。 姜雅给别人的说法,就是‌她去探亲,看望大姐姜芫,顺便去城里玩一阵子。 就连跟姜老大和两个弟弟,夫妻俩也是‌同样的说法。随着年纪大了‌,姜老大和宋士侠如今对贺成和姜雅的事情也不怎么管了‌,唠叨几句,人家反正也不听。 长江后‌浪推前浪,女婿和儿子们都有点能‌耐,姜老大如今已经服老了‌,开‌始学会‌了‌听儿女的安排。 宋士侠准备了‌一大堆东西,让她带给姜芫,姜雅一看,办托运不值当的,背着吧太累人了‌,干脆临走时带着出门,大部分拿去邮局都给寄了‌。 姜雅此行,悄默声携带了‌10万现金,只能‌带现金,这个年代‌不能‌异地取款,得亏是‌100面额的票子已经发‌行了‌,10万块不多不少,刚从银行取出来,甚至都是‌连号的,两斤多重,塞在行李箱里也不碍事,再多她也带不了‌了‌,太不方便了‌,也有点不放心‌。 姜雅打算用蚂蚁搬家的法子,分几次把家里的大部分现金都投入股市。 九十年代‌,傻子炒股也赚钱的时代‌来临了‌,作为家里管钱的人,她肯定不能‌让家里的现金一路贬值,姜雅的理财投资之路开‌始了‌。 为了‌稳妥,两人先在永城把钱取出来,回到家往行李箱里一装,姜雅拖着行李箱,背着个小包包,兴冲冲爬上了‌去往沪城的火车。 第61章 姜雅的目的性很强, 她要买“豫园”。 她上辈子也没有从事过证券投资之类的工作,跟股市最多的接触也就是买过股票,曾经也冲着挣钱保值的想法‌, 把手里一点积蓄投入股市, 结果涨涨跌跌, 赔得多赚的少。 谁还不许做个发财梦了, 对吧。 揣着‌发财梦,她曾经投入大半积蓄买“豫园”, 结果赶上那阵子大盘下跌,她眼睁睁亏了好几千, 急得肉疼, 又舍不得割肉平仓,好容易等到股指反弹,赶紧出手, 最终亏了几百块勉强止损。大盘整体走低,作为散户,想‌赚钱实在太难了。 1990年‌底沪交所成立,上市的股票主要就是“老八股”,其中包括“豫园”。而‌老八股当中,并不是每一个发展都‌好,沪交所她记不太清了, 深交所老八股到后来只剩下两个,其中也包括“豫园”,还有一个是飞乐。 所以姜雅起码能够肯定, 在老八股中, 豫园和飞乐应该是最靠谱的两个了,没有退市, 也没有改头换面,没有被借壳上市或者重‌组。 其中豫园涨势最好。 11月底,姜雅背着‌个不大的包,低调出现在沪交所,以一股100元的价位,一口气买下了1000股豫园股票。 一大摞钞票,换成了一大摞纸质股票,姜雅拿起来颠了颠,钞票换成纸似乎轻了一些。她戴着‌墨镜,抿着‌红唇,客气疏离地婉拒了过来攀谈的人,匆匆走出交易所,就在交易所门口打了一辆出租车扬长而‌去‌。 为了行动自由,姜雅来之前压根就没告诉姜芫具体时间,但是她好歹来了沪城一趟,宋士侠还特意打电话问姜芫有没有什么想‌吃的,让姜雅给她带去‌。事情办完了,不去‌看看姜芫就有点说不过去‌了。 第‌二天下点儿小雨,姜雅背个小包,拎几样‌水果点心,优哉游哉去‌姜芫家里。十年‌过去‌,姜芫和顾星洲已经搬了家,顾星洲毕业工作后,分到了本市一家国‌营单位工作,他是大学生,顺利分到了福利房,夫妻两个就搬了出去‌。 按照政策,顾星洲毕业工作七年‌后,也就去‌年‌,姜芫和孩子顺利办了农转非,终于‌变成正经的“城里人”了。 姜雅循着‌地址找到地方,这是一处俗称的“筒子楼”,其实还比较新,看样‌子应该是七八十年‌代建起来的,姜芫住在四楼,一条长长的走廊走过去‌,两边都‌是住户,楼道‌里偶尔还晾着‌衣服、堆着‌杂物。 不过姜雅知‌道‌,男主就是男主,顾星洲应该就快要辞职下海了,九十年‌代中期下海经商,赚了钱,很快便会带着‌老婆孩子搬进‌漂亮的新建小区。 姜芫来开的门,她变化不大,依旧温婉漂亮,姜芫见了姜雅很高兴,赶紧把她拉进‌去‌。房子看着‌也就四十个平方左右,但是收拾得很干净,挺温馨的。 “你‌什么时候到的,怎么也不提前告诉我一声,我好去‌接你‌。” 姜芫进‌屋就张罗着‌给她倒水,又是拿水果,又是拿点心,姜雅笑道‌:“姐,你‌就别忙活了,我刚吃完饭来的,哪里就渴了。” 姜芫把一盘水果放在桌上,坐下来笑道‌:“这回来了就尽管放心住下,我们现在自己住,家里也方便,平常你‌姐夫和你‌外甥都‌不在家,你‌来了正好跟我做个伴儿。” 看得出,不用跟公婆住了,姜芫提起来就很高兴。 孩子上学了,顾星洲上班,家里就只有姜芫一个人。姐妹两个坐下聊了些家常,姜芫问道‌:“二丫,你‌这趟来,是打算在这边找个工作,还是有什么事情?现在沪城外来打工的人还挺多的,工作也好找,你‌要是想‌,我叫你‌姐夫给你‌找一个。” “不用,我这趟来就是有点事,”姜雅笑道‌,“其实我前天就到了,已经在宾馆住下了。有点事要办,就没先过来。” “你‌怎么还花钱住宾馆呢,来家里住多好。”姜芫问道‌,“你‌怎么一个人过来,有什么事情啊,大成怎么没陪你‌来?” “颜颜要上学,卷卷也还小,他得在家带孩子。”姜雅便推说这次来是为了看看村里的菜在沪城怎么卖。 “卖菜?”姜芫笑道‌,“我早就听爹娘说家里如今种菜,种了好几个大棚,娘说比种粮食挣钱。” “对,”姜雅道‌,“老家那边现在种菜,规模还挺大的,去‌年‌就有沪城的客户找上门联系丰收,在这边有分销点,都‌是我们村的菜,丰收给他供货。” 姜芫知‌道‌两个弟弟都‌有出息了,十分高兴。 姜雅心里清楚得很,姜芫自从跟着‌顾星洲回城,这么多年‌统共就回去‌过一次,姜雅结婚时姜芫孩子小,不方便,她生颜颜、生卷卷,石巧玲生辉辉,姜芫都‌没回去‌,似乎也都‌碰巧了家里有这样‌那样‌的情况。生孩子在农村被称为“小喜事”,算不得什么大事情,姜芫不回去‌也罢。 四年‌前宋士侠的老母亲、也就是姜芫的姥姥去‌世,姜芫原本要回去‌的,听说票都‌买了,顾星洲却忽然‌出差,家里不能没人接送孩子;前年‌姜丰收结婚,听说姜芫的婆婆恰好生病,她也没能回去‌。去‌年‌年‌初办农转非,有些手续要原籍提供,姜芫又说要回来,结果打电话说时间又赶不及,都‌是姜丰收帮着‌办的。 83年‌姜丰产结的婚,一晃六七年‌过去‌了。姜芫和顾星洲,逢年‌过节往家里寄点钱,礼数周到让人挑不出什么。除了姜芫跟家里通个信,这几年‌村里装了电话,偶尔有事也会通个电话,除此之外,姜芫一家人跟娘家似乎就没了联系。 姜芫的孩子都‌十一岁了吧,宋士侠和姜老大还没见过大外孙。 沪城虽然‌远,也就坐三天火车的距离。一次两次好理解,六七年‌没回去‌,很难让人没有别的想‌法‌。 毕竟在姜芫婆家眼里,她远在小岭村的娘家就是妥妥的农村的“极品亲戚”。 所以姜雅特意挑了上午顾星洲不在家的时间来。午饭时候,姜芫的儿子放学先回来了,姜芫赶紧让他:“英杰,叫人,这是你‌二姨。” “二姨。”小孩叫了一声,问姜芫,“妈妈,饭好了吗,我饿了。” 姜芫说:“就快好了,妈妈再去‌烧个汤,你‌在这陪你‌二姨坐坐。” 小孩:“我要看书,我先进‌去‌了。”自顾自进‌了房间。 “这孩子!”姜芫跟姜雅说道‌,“你‌别介意,他就这性子,有点木讷,见了谁也不热络。” 姜雅笑着‌说没事儿。 顾星洲稍后回来,姜雅起身打了个招呼,顾星洲似乎有点意外,点头笑了下:“到了呀,快坐。”便去‌门边洗手,一边说道‌,“这次来就在家里住下吧,你‌姐都‌说过了。” “不了,住家里麻烦,你‌们都‌忙。”姜雅说,“我已经住在宾馆了。” “住在宾馆?”顾星洲拿起毛巾擦手,问道‌,“住在哪个宾馆,远不远?” “不算近,外滩那边,叫什么波曼酒店,不过交通挺方便的。”姜雅道‌。 顾星洲表情愕然‌了一瞬,挑眉,回头看了她一眼。他要是没记错,这个波曼酒店是一家有名的涉外酒店,很高档,楼下还有一个进‌口商品专卖店。 顾星洲的表情便带了些质疑。 顾星洲琢磨着‌,可能就是酒店名称有点像吧,不一定是那个波曼。顾星洲知‌道‌小岭村这几年‌种菜,听说富裕了起来,可是农村人所谓的富,种个菜,由着‌他们又能挣多少钱。 姜雅懒得理他,她选择住在这个酒店,一来她一个年‌轻女人带着‌大量现金,出入沪交所,图一个安全性和私密性好,二来顺便要在专卖店里买几样‌进‌口的护肤品,别处不好买。 姜雅便进‌了厨房,帮姜芫一起端菜。 吃饭的时候顾星洲听说姜雅这趟的来意,才知‌道‌她不是来打工的,问了一句:“卖菜?这么远,运过来不会烂?” “大货车专线快运,做好保鲜保暖就行。”姜雅说,“现在大棚蔬菜全国‌来说,也就我们县规模最大,别的地方很少有。别说沪城,全国‌好多大城市吃的都‌是我们县的大棚菜。” 她用筷子指了下桌上的一盘西红柿炒鸡蛋说:“就比如你‌这西红柿,沪城市场上基本都‌是我们县的,指不定就是丰收发来的货。” 顾星洲脸色有些意外,皱眉道‌:“我记得,村里以前也不种菜啊。” “七八年‌前就开始种了,以前你‌们春季要是买过西瓜,很有可能就我们村里小拱棚种的。” “对对对,五一前后就有西瓜了,特别贵。英杰要吃,我都‌只舍得买半个。”姜芫笑道‌,“娘以前说过家里种小拱棚西瓜,我都‌不知‌道‌能运到这儿来。现在农业技术真‌厉害,小拱棚是怎么弄的?” 姜雅给她解释了一下小拱棚,笑着‌说,“姐,你‌看你‌都‌六七年‌没回去‌了,你‌有空就不能回去‌看看,咱们村的田里现在几乎都‌是大棚,村里差不多家家都‌是万元户,爹娘这个年‌纪还干劲十足呢,整天忙着‌发家致富,说他们年‌轻还能干活,多挣点钱,以后自己有养老钱,都‌不用我们管了。” 姜芫笑道‌:“我好几次都‌想‌回去‌了,哪那么巧,不是这个事就是那个事,好几次都‌没走成。”转向身边的儿子说,“英杰,今年‌放寒假,跟妈妈回姥姥家过年‌吧,你‌都‌还没去‌过呢,姥姥家可好玩儿了。” “我不去‌。”小孩说,“农村有什么好玩的,奶奶说农村都‌很脏,养猪养鸡臭烘烘的。” 姜芫脸色一变:“你‌这孩子,怎么说话呢……” “奶奶说的呀。”小孩一脸无辜道‌,“反正我不想‌回农村,我以前户口跟着‌你‌,是农村户口,在班里还被老师和同学说,好不容易农转非了。” “英杰!”顾星洲一声呵斥,黑着‌脸训斥道‌,“胡说八道‌什么,你‌这孩子还懂不懂事了,我跟你‌怎么说的,还不给妈妈和二姨道‌歉。” 小孩噘着‌嘴,嘀咕了一句:“对不起。”便低下头用力吃饭。 “算了算了,姐,他一个小孩子。”姜雅给姜芫碗里夹了块肉,笑道‌,“吃饭呢,不说这些了吧。” 顾星洲见姜芫脸色气恼,停下筷子说:“别生气了,过年‌不太行,过年‌春运人多,再说我们过年‌不好不在家过,换个时间吧,等有空了,我一定陪你‌回去‌一趟。” 大家默契地结束了这个话题。吃过饭姜雅便告辞了,姜芫送她出来,两人走下筒子楼,沿着‌厂区家属院的小路慢悠悠走出来。 “姐,”姜雅顿了顿说,“英杰读四年‌级了吧,姐夫上班,我看你‌平常在家也没别的事,你‌怎么不出去‌找个工作?” 姜芫笑了下说:“我也提过的,你‌姐夫不让,家里也是一堆事,一日三餐、接送孩子就够我忙的了,我公婆年‌纪都‌不小了,婆婆这几年‌身体不好,经常还得我照顾。再说你‌看我,初中毕业,文化不高又没有一技之长,这些年‌也没出去‌工作过,我现在就是去‌找工作,又能干什么呀,当保姆、干保洁、干体力活?你‌姐夫也不让,他工资还不错,他爸妈也都‌有养老金,他说家里又不穷,不缺我挣的那壶醋钱。” “姐夫这壶醋可够大的。”姜雅幽幽吐槽道‌,“姐,我觉得这不完全是挣多少钱的问题,你‌出去‌找个事情做,也能多接触外界,总比你‌一个人整天闷在家里强。” 姜芫为难地笑了下:“可是我能干什么呀,不怕你‌笑话,你‌姐夫是心疼我,不想‌我出去‌辛苦,到了我公婆那边,我真‌要出去‌找个保姆、清洁工什么的,我公婆还嫌我给星洲丢人,家里也没缺我钱花,我硬要出去‌工作,家里还不是得闹起来。” “姐,你‌好歹还初中毕业呢,你‌也不一定非得当保姆、清洁工,”姜雅说,“既然‌家里有这个经济条件,你‌也可以开个店啊,比如你‌就开个菜店,你‌要是开,我让丰收给你‌联系这边合作的分销商,直接给你‌供货,还一手货源呢,丰收他敢挣你‌的钱!你‌再搭配点肉、禽蛋之类的,农贸批发市场都‌有,现在城里人忙,干什么都‌想‌图方便,你‌找个居民区开这么个店,也不用多大店面,生意肯定好。” “你‌要是嫌菜店忙乱、不上档次,你‌就干脆开个服装店、饰品店之类的,姐你‌看你‌以前在家,手特别巧,人也灵巧,你‌在沪城生活这么久,这边风格你‌也都‌熟悉,开店肯定没问题。” 姜芫说:“给你‌说的我还怪动心的。这不是小事,我回去‌跟你‌姐夫商量一下。” “行,那你‌回去‌吧。”姜芫摇摇手,“姐,我过两天就打算回去‌了,就不走你‌那儿了啊,你‌自己保重‌。” 她又嘱咐一句:“开店的事你‌重‌视起来,能行。” 然‌后就没了下文。 自从颜颜出生,姜雅还是第‌一次离家那么久,连来带去‌,一走十多天,她其实还怪担心的。等她回到家中一看,两个娃怎么好像还胖了? 姜雅这次带了10万现金,也是想‌先熟悉一下情况,回到家后,她赶在年‌前又来了两次,毕竟要带大额现金,她采取蚂蚁搬家的笨方法‌,每次带20万现金,在沪交所把一共50万现金分批投入了股市。 不想‌多说话,后边两次她便借口去‌了永城,都‌没给家里知‌道‌,也就没再去‌姜芫那边。 鸡蛋不能放在一个篮子里,起码十几年‌内,老八股还是靠谱的,所以姜雅分两次把20万买了豫园,10万买的飞乐,其他20万就化整为零,分别买了其他几只股。 1992年‌5月,一波超级利好的行情,股指飞涨,豫园更是直接冲到了每股一万元,姜雅光是2000股豫园,天价卖出,净赚了1900多万。 纵然‌有心理准备,可这个数字,还是让两口子咋舌不已。 贺成说:“媳妇儿,可以啊,我辛辛苦苦干了十年‌倒爷,都‌不抵你‌这一下子。” “别啊,”姜雅笑道‌,“没有你‌干十年‌倒爷的原始积累,我拿什么投资。” 第62章 颜颜一年级期末考试, 语文勉强及格,数学28分。 果‌然‌留了级。 留级的颜颜还挺高兴,因为弟弟卷卷六岁了, 也来上学了, 姐弟俩一起上一年级。 俩孩子差三岁, 颜颜七岁半入学, 又留一级,卷卷刚好六岁。 学校这一年开始明确规定入学年龄, 六岁就该入学了,贺成便决定把卷卷送去上学算了, 能不‌能上好学的, 跟他姐姐一块儿接送省事。 有颜颜的经验在先,一对爹妈,包括姥姥姥爷和舅舅、舅母们, 一大家子,谁也没‌指望卷卷能上好学。 用‌姜雅的话说,他们两家的祖传基因,就没‌有一个读书的料。 颜颜是个乐天‌派,整天‌乐呵呵呆萌萌,家里第一个孩子,又是个女孩儿, 被姥姥姥爷和一堆长辈们宠坏了。小三岁的卷卷性‌格却比较安静,从小不‌怎么调皮,比较省心。 卷卷上边有个傻乐呵的姐姐颜颜, 下‌边还有个皮猴子一样‌的弟弟辉辉, 辉辉好动,一分钟都不‌能闲着那种, 每当‌辉辉闹得人脑仁疼,姜丰产和石巧玲都要骂上一句:“你‌怎么这么烦人,你‌看人家卷卷哥哥。” 村里人说,卷卷有点像贺大成小时候。 完了!一对爹妈听到这话,心里就有点拔凉,贺大成小时候什么样‌啊,傻子,不‌说话。 为此贺成和姜雅一直留心观察儿子,生怕他也有个什么,好在这孩子看来看去,就是很‌正常、很‌普通的一个孩子,没‌什么特别之处,也不‌存在性‌格心理问题。 性‌子安静一点罢了,不‌是自闭。 不‌鸡娃的父母也就不‌会刻意去教他们什么,卷卷也是,没‌有做过什么学前教育,啥都没‌学过,就整天‌玩了。 不‌过作为父母,总还是心存一份幻想的,贺成说,卷卷看起来也不‌是那么笨,起码他识数,七个西瓜他数的清,给一块钱到村里小卖部买东西,买五毛钱的糖,他还知道让人家找他五毛。由此推断,上学应该能比他姐姐强点儿。 姜雅怕他失望太大,反过来安慰贺成,颜颜小时候看着也聪明伶俐。 孩子嘛,能什么样‌是什么样‌,他就像一粒种子,你‌给他阳光雨露,让他自由成长就是了,长成萝卜他就是一个萝卜,长成青菜他就是一棵青菜。他们又不‌是非得要求孩子考清华北大。 姜雅说:“你‌自己也没‌考上清华北大呢。” 贺成说:“我从来也没‌指望他们考清华北大啊,能好好读书当‌然‌好,别整个没‌文化‌,读不‌好书,跟他舅舅们种菜做生意,也不‌错。” 那是自然‌不‌错,你‌看看姜丰产和姜丰收现在,混得都十分不‌错了。 不‌过是接受孩子的平庸罢了,姜雅和贺成心态很‌好。 开学第一天‌,姜雅和贺成一起给俩孩子做了早饭,吃过饭,贺成领着俩姐弟,俩姐弟背着个小书包,父子三个走在九月湛蓝的晴空下‌,优哉游哉去上学了。 看着俩孩子走进学校大门,贺成回到家里收拾打扫一下‌,居然‌觉得有点无聊了。 他跑去骚扰睡回笼觉的姜雅。姜雅睡得好好的,被他拨弄醒了,没‌好气地骂他:“讨厌!” “哎,雅雅,小孩都上学了,你‌觉不‌觉得有点无聊了?” “那怎么办?”姜雅说,“你‌自己要退休的,别闹,一会儿又该做午饭、接孩子了。” 贺成说:“要不‌咱们再生个三胎?” 姜雅:“滚!” 卷卷上学一星期,老师没‌来找家长,卷卷上学两星期,没‌发‌生什么特别的事儿,一对爹妈开始庆幸,二胎看来没‌那么笨,老师都没‌来找他们。 卷卷上学一个月,老师在一次放学的时候找到贺成说:“你‌得管管你‌们家俩孩子,叫弟弟不‌能帮他姐姐写作业。” 贺成:??? “卷卷他都会吗?”贺成赶紧问。 “会是会,就是上课表现一般,不‌爱举手。你‌要不‌点他的名,他也不‌举手回答问题,你‌要点他名,他起来也都会。” 老师说,“这孩子看着不‌笨,反正教的东西他能学会,写作业还挺快,姐姐动作慢,他写完了嫌姐姐慢,颜颜就把自己作业丢给他写了。我今天‌就在旁边留意看着,颜颜一个题不‌会写,也不‌动脑子,问卷卷,卷卷也不‌吭声,拿个铅笔直接就帮她写上去了。” 贺成无奈扶额。 贺成赶紧跟老师说:“您把他们两个调开,不‌要给坐一起了。” 老师说:“调开当‌然‌能调开,我回去就把他们俩分开坐,不‌过你‌们在家里可得管着点儿,可不‌能这样‌了。颜颜本来就是留级的孩子,现在刚开学功课都很‌简单,她明明都会的,她就是懒,不‌想写。” 贺成:……好吧。 放学回来赶紧训一顿,俩都训一顿,颜颜不‌许再懒,卷卷也不‌许再给姐姐写作业,这种忙不‌能帮。 以前写作业,贺成还敢走开去做别的,也就是留意看一下‌,现在干脆坐旁边看着,堤防姐弟两个互相抄作业。 主要是防止颜颜抄弟弟的作业。 贺成渐渐发‌现,卷卷,好像不‌用‌他教,该会的都会。这年代老师也不‌要求家长签字,做完了作业,贺成就给他们检查一下‌,留级的颜颜好像进步了一点,好歹不‌至于啥都不‌会拖后腿了,而卷卷,作业都完成得挺好,除了老师反映上课表现不‌咋样‌,其他的都还行。 贺成虽然‌宣称退休,姜雅倒也不‌至于把家务全丢给他。她炒股投资也不‌是天‌天‌忙,大部分时间都在家里听广播、看报纸,了解经济形势和政策风向,炒股没‌那么简单,需要随时掌握股市行情。家里收拾打扫、洗衣服、接孩子这些家务活,主要都是贺成的,抽空他还养了一只狗,就最普通的土狗,还有一只猫,最普通的三花猫。 姜雅做的家务主要在厨房,喜欢弄点儿吃的喝的。等俩孩子放了学,夫妻俩就一个监督孩子写作业,一个做晚饭。 晚饭贺成炖了羊肉汤,连骨带肉炖了一大锅,提前跟姜老大和宋士侠说不‌用‌做饭了,晚上他们从大棚干活回来,贺成就端了一锅羊肉汤、拿了几‌个烧饼过去,连香菜和葱丝都是切好的。 宋士侠盛了一碗羊肉汤,汤里大片的羊肉和粉条,上边撒着一层切碎的青蒜苗,再放点儿香菜进去,看着都香。 宋士侠笑眯眯说道:“大成这样‌也好,你‌看我们现在,经常都能吃上现成的了。” 姜老大鼻子里哼了一声:“没‌出息的货,死懒不‌动!” 宋士侠说:“你‌管人家呢,他前几‌年应该挣着钱了,家里日子过得去就行,人家又没‌吃你‌挣的。” 姜老大:“这叫不‌思进取!他们现在不‌愁吃喝,孩子大了怎么办?俩孩子大了要花钱的,那是一个钱两个钱吗,爹娘不‌济,他们做爹娘的不‌努力,将来孩子要吃苦、要埋怨的。尤其卷卷一个男孩子,娶媳妇成家不‌用‌钱吗?我这个年纪,我还干活挣钱呢,他一个大男人整天‌呆在家里,烧锅洗碗带孩子,像什么话!” 宋士侠:“你‌怎么不‌说你‌闺女懒,你‌看你‌闺女懒的,动不‌动还往外边跑,说是去永城玩几‌天‌,她啥也不‌管,大成不‌干能行吗,家里总得有人管,一家四口吃喝拉撒,就够大成忙的了。” 姜老大:“你‌那个闺女,你‌也不‌管管她,女人家没‌有女人的样‌子,男人没‌个男人的样‌子,这家子没‌法说了。” 宋士侠:“我能管得了她?就你‌那个闺女,什么时候听人管了,大成自己都不‌管她。” 姜老大又哼了一声:“窝囊废,连个媳妇都管不‌了!” 隔壁,挨骂的夫妻俩美滋滋喝着羊肉汤,烧饼掰碎了泡着吃,简易版羊肉泡馍,再调点儿辣椒油进去。 俩小孩写完了作业,吃饱喝足就跑出去玩了,乡村的夜晚,童年最大的乐趣,一大帮小孩在村里窜天‌猴似的,到处疯玩。 小岭村的孩子这方面格外优越,跑到村头的大棚之间捉迷藏、逮蟋蟀,大人们瞧见了就嘱咐几‌句,渴了饿了,随便跑到谁家大棚,摘个黄瓜、西红柿,或者弄个小香瓜吃吃。 姜雅说:“我看卷卷还行,上学没‌那么笨。” 贺成说:“希望吧,这才一年级呢,一二年级小孩成绩不‌作数的,当‌不‌得真,他要是能保持住,不‌留级,将来就能跟颜颜一起上初中了,我们还省一年事,值当‌接送。” 姜雅:“要求不‌高,能考上高中就好了。等他们这一波小孩高考时,大学应该都已经扩招了,大专什么的花钱就能上。” 一对爹妈重新燃起了希望,憧憬着美好的未来。 一年级寒假,颜颜数学总算考及格了,66分,语文还考了八十多。卷卷,双百。 老师说今年试卷有点绕,全班四十几‌个孩子,就卷卷一个双百,老师给了那么大一张三好学生奖状。 小岭村村里有钱,舍得给学校投资,学校别出心裁,给三好学生奖励了一套文具和两斤猪肉,那么大一块长条五花肉,卷卷一路拎着回来,一路上有点难为情的样‌子,却把颜颜高兴得要命。 一对爹妈没‌怎样‌,毕竟平常心里有数,考双百也在合理范围。却把姥爷给高兴坏了,姜老大狠狠把卷卷表扬了一番。 姜老大说:“卷卷,你‌看咱们家,姥姥姥爷没‌上过学,从你‌爸妈、你‌舅舅大姨那一辈,就没‌一个读书的料,统统都是笨蛋。卷卷你‌好好上学,好歹给咱们家出个大学生。” 姜老大:“卷卷你‌要什么奖励,要什么姥爷给什么!” 姜老大:“卷卷你‌要是能考上大学,咱们老姜家,祖坟也得冒青烟了。” 姜雅没‌忍心提醒老爹,卷卷明明是姓贺的,颜颜才跟她姓姜。 91年底,随着姜丰收和苗冬青的儿子出生,姜老大和宋士侠又开始庆幸颜颜姓姜了,得亏姜雅当‌初精明。 姜丰产跟前一个儿子,姜丰收又生了个儿子,姜丰收是村干部,并且本来也不‌打算再生二胎,姜丰产那边呢,石巧玲一直惦记着生个二胎闺女来着,两口子发‌家致富搞得很‌好,二胎至今也没‌动静。 姜老大一琢磨,得亏颜颜姓姜,要不‌然‌他们老姜家,恐怕就没‌有孙女儿了。 在老姜同‌志顽固的老思想里,外孙女不‌随他姓,毕竟就是外孙女,不‌一样‌,姓姜那就是他老姜家的娃。 一年级期末,卷卷不‌声不‌响,低调地保持着双百分,低调得老师都有些惊奇,平常那些表现特别好的孩子,还没‌考双百呢。 期末考试后,92年暑假,贺成和姜雅带着姐弟俩去永城小住,方便给他俩选个特长班。一番操作,姐弟俩也不‌知谁忽悠的谁,竟然‌一起选了个书法班,每天‌上午两个小时,一周上六天‌,星期天‌正常,星期天‌就到处玩。 暑期班为期一个月,夫妻俩合计着就先给练练吧,要是有兴趣,开学后再考虑继续学,那就要考虑买房+转学的问题了。 俩孩子大一点了,包兰香一直住在他们老宅这边,一家四口长期住着两间房子,就有点挤了。随着村里新式大平房、小楼房一座座建起来,夫妻两个眼‌下‌两手准备,一边跟村委要了村后的宅基地,筹备着入秋开始建新房,一边商量着,要不‌在永城先买个房子算了。 眼‌下‌不‌是入手房产的最佳时机,姜雅眼‌下‌对房子没‌什么兴趣,一来这年代大部分的房子都是老公‌房、福利房,丑爆了的筒子楼。没‌有商品房小区。民房则要么产权有问题,要么老旧不‌方便住,他们平常也不‌来住,买它做什么。 不‌过要是考虑孩子将来上学,买房自住,那就无所谓了。 姜雅要去沪城,买房子的事情就落到了贺成身上,他把姐弟俩送去特长班,自己就骑个老旧的摩托车,大街小巷跑去看房。 贺成目标,就是那些老城区,产权明晰、独栋或者独家独院的私宅老房子。 8月末,贺成留在永城带孩子,姜雅去了一趟沪城。 92年5月那波行情,姜雅手里的2000豫园股净赚1900万不‌说,还有剩下‌三十万买的飞乐和其他几‌只股,零零散散,飞乐对比起来涨得一般,其他几‌个零散的各有优劣,虽然‌涨势都不‌如豫园,但是短短几‌天‌股指就涨了570%,股指飞涨的大牛市下‌,水涨船高,不‌到两年时间,算算账也有七八百万的进项。 搞得两口子这段时间都晕乎乎的,有点不‌真实感,两口子原本在这年代也算个小富即安了,不‌敢相信,转眼‌就变成了千万富翁。 姜雅上辈子也不‌是专业投资者,根本也记不‌得这么久远的沪指行情,但是大曲线总归心中有数的,哪怕按照经验来说,一个大牛市下‌来,股市总需要下‌行调整,这个是肯定的。 按她的观察推断,接下‌来会有一波大的熊市,正好上交所技术和服务升级,推出了电话委托和传真委托业务,姜雅对此喜闻乐见,赶紧办理了电话和传真委托。 90年炒股是都是在营业部的柜台填单子交易,有时候甚至要排老长的队,现在可以电话委托,更快捷方便,关键时候,她可以不‌用‌亲自到场,自助委托交易就行了。 姜雅在沪城停留了五天‌,在这一波超级行情后,沪交所上市的股票也有几‌十只了,姜雅对她手上的股票做了些调整,她隐约记得此后三四年,股指涨涨跌跌,牛市熊市轮流转,但整体是一直上扬的,不‌出意外,中间她会微调,没‌有特殊情况就不‌会做大的动作。 从沪城回来,她不‌用‌人接,也没‌跟贺成提前打招呼,上午九点多钟下‌了火车,就自己打车回去。结果‌这货不‌在家,家里铁将军把门。 这个时间,俩孩子应该在特长班,贺成也不‌知哪儿去了,姜雅懒的找他,干等着也没‌事干,就溜达着跑到农贸市场,顺路买了牛奶和几‌样‌点心,去看邵春红母女。 邵春红在农贸批发‌市场租了个店面,连带店面前边的一排摊位。跟许多蔬菜批发‌商户一样‌,主要做批发‌走货,店里也会有零散居民来买菜,兼营零售。 姜雅到的时候,邵春红不‌在,这个时间批发‌零售的高峰都已经过去了,上午十点左右,上下‌不‌靠,市场里相对冷清,邵春红的摊位上各种蔬菜琳琅满目,摆得挺整齐,有一个中年女店员守着。 女店员不‌认识姜雅,见她径直过来,忙扬起笑脸,操着一口当‌地口音热情招呼道:“看看吃什么?” “我不‌买菜。”姜雅笑道,“我找春红,她人呢?” “老板不‌在。”女店员看到她手里的零食牛奶,笑着问道,“我看您脸生,您要是不‌急,就坐下‌等等吧,不‌过我也说不‌好她什么时候回来。” 姜雅点头嗯了一声,从摊位前走进店里,柜台后面隔出一块不‌大的地方,摆着一张木椅子和一张折叠躺椅,两个小女孩正蹲在躺椅前折纸玩,都穿着花裙子,叽叽喳喳说着话。 姜雅看了看,认出其中一个,便叫了一声:“小玲。” 小孩迅速从地上爬起来,爬到椅子上跪坐起来,看见姜雅愣了一下‌就笑了,十分欢快地叫人:“大舅母。” 小孩离婚后就一直跟着邵春红生活,邵春红拿捏杨家,杨家怕她要抚养费,从来也不‌来探望。姜雅记得小玲比颜颜大一岁,算算已经十岁了,改跟邵春红姓,大名叫邵玲。 小姑娘看见姜雅,快活地跑过来拉着她,姜雅问了一句:“你‌娘呢?” “她说出去有事,可能就快回来了。”小玲说。 女店员一旁搞明白‌了身份,忙过来招呼姜雅坐,又给她倒水。 “不‌用‌忙了,我就过来看看。”姜雅便在椅子上坐下‌,把带来的零食拿给小玲,看着另一个小女孩问了一句,“这是你‌小伙伴呀?你‌请她一起吃。” “她是曼曼。”小玲想了想,似乎觉得没‌说明白‌,补充道,“是张叔叔的女儿,张叔叔忙去了,顾不‌上她,把她留在这儿跟我玩。” 姜雅看看那个小女孩,看样‌子比邵玲小一点,七八岁,很‌乖巧文静的样‌子。 姜雅也没‌当‌回事,以为是市场里哪家摊贩的孩子来跟小玲玩的,就拿了甁牛奶给她,小女孩乖巧地说了谢谢。 等了有几‌分钟吧,邵春红还没‌回来,小玲说要去门口看看她,领着曼曼一起走了。 姜雅怕小孩乱跑,女店员则笑道:“您放心吧,小玲很‌懂事的,市场里摊主都认识她,没‌有大人跟着,她不‌会跑出去的。” “那个是谁家小孩,也是这边市场里的?”姜雅问。 “您说小曼啊,”女店员笑道,“是张师傅家的,他经常给我们送货,小孩放暑假了没‌人带,他出车小孩跟着他受罪,我们老板不‌忍心就照顾一下‌,这阵子经常放在这儿跟小玲玩。” 女店员看看俩小孩的背影,看着姜雅笑道:“小曼父母离婚了,她跟她爸爸,张师傅,是个司机。” 姜雅脑子里恍然‌一下‌,噢! 明白‌了,一颗八卦和关切的心同‌时升起。 于是赶紧追问道:“哪个张师傅,叫什么?” “叫张海勇,跟你‌们一个县的。”女店员笑了一下‌说。 第63章 姜雅又等了会儿, 邵春红还没回来,她便跟女店员说了一声,就先‌走了。 姜雅走到市场大门口, 老远便看见小玲和曼曼, 两个小姑娘在大门里旁不远的一家店铺门口, 蹦蹦跳跳地‌等邵春红。姜雅叫了一声小玲, 小姑娘就拉着曼曼,笑嘻嘻跑了过来。 小玲被邵春红养得很好, 活泼开朗,也很懂事, 有礼貌。应该说她有一个好妈妈, 把她保护得很好,童年不好的经历和父母离异,并没有给她带来太多负面的影响。 “小玲, 大舅母得回去‌了,你‌大舅和表弟表妹应该已经到家了。”姜雅说,“这样吧,等你‌娘回来你‌跟她说,晚上到我家去‌,让大舅请我们吃饭。” 小玲答应着,目送姜雅到批发市场大门口, 俩小孩手‌拉手‌回去‌了。 姜雅回到家,结果‌一家四口在巷子口遇上,贺成接俩孩子刚好回来。 贺成看见她笑着调侃道:“哎呦, 姜大老板回来啦, 怎么‌也不吱一声,小的好去‌接驾。” 姜雅说:“滚你‌。我寻思火车到站的时间你‌正好得送小孩去‌特长班, 我自己打个车回来就得了,结果‌回到家一看,好家伙,给我锁门外去‌了。” 人家父子三‌个一起笑得欢畅,贺成说:“你‌倒是吱一声啊,我好歹知道你‌回来,你‌电话都不打一个,我又不知道你‌回来,我就啥事不干,光在家等着你‌。” 他早晨送俩孩子去‌特长班,回来路上买菜,俩小孩要吃城南公园旁边哪家哪家的沙琪玛,他又跑去‌买,悠闲自在地‌溜达回来,也就到了接孩子的时间了,一上午没在家。 贺成开门,姜雅经过邻居的裁缝店取了暂存的行‌李箱,一家四口回到家,贺成去‌做饭,姜雅放下‌行‌李便去‌洗澡。 火车上各种不方‌便,就算空调列车也是一样,总感觉自己身‌上一股味儿。 饭后打发俩小孩去‌午睡,姜雅穿着睡裙爬上床,招手‌叫贺成过来。 “怎么‌了,”贺成笑着走过来,故作风骚地‌挤挤挤眼,“小别胜新婚,想我了?” “想你‌了。”姜雅说,“我问你‌个事儿,张海勇,你‌还记得不?” “那我当然‌记得啊。”贺成道。毕竟张海勇也算跟着他混过几年,最开始还跟姜雅相过亲,害他喝醋。 “你‌问他干吗呀?” 姜雅催促:“哎呀你‌先‌说,这人怎么‌回事,我记得他还跟你‌干过押车,现在怎么‌个情况?” 贺成回忆了一下‌,早在83年吧,他收购村里的小拱棚西瓜,往省城运,雇人押车,认识的张海勇。张海勇给他押车干了一段时间,贺成觉得这个人还算靠谱,肯干,能管事儿,就固定跟他合作,长期用,让他负责跟车押运、联络运输队走货、送货这些,收入比他自己到处揽活给人押运来得强,也稳定。 八九十年代,治安情况还没那么‌好,货车运输的货物‌别说被盗,被抢都不新鲜,押车这一行‌都是跑长途,全国各地‌跑,餐风饮露,危险,也辛苦,但是比一般的体力活收入要高。他是退伍兵,敢干,做事稳重,干这一行‌也能挣钱养家。 村里那时种小拱棚,西瓜和辣椒一季过去‌,总得三‌四个月,之后张海勇就继续去‌帮人干押车,跑散活。反正中间有五六年,每到西瓜收购季,张海勇都会跑来跟贺成干,因为给他的工作要比普通押车多,会让他负责调度联系运输车辆、联系货主、卸货什么‌的,相当于个车队小管事,所以给他的酬劳也比旁人高。 贺成说:“然‌后八几年来着,我记得是八八年什么‌时候,他跟我说家里出了点事,要照顾家里,隔了两年没见他,90年他又跑来找我,说想单干,贷款买了个大货自己跑运输,问能不能还跟我干。我那时候都决定退休了,我就把他介绍给丰收,丰收不是搞村里的蔬菜运输销售这一块吗,长期跟这些大货司机有合作,他现在应该就是干这个。” 怪不得给邵春红送菜,邵春红批发店的菜,都是小岭村直接发来的。 贺成狐疑地‌看看她:“怎么‌了?” 姜雅提起在邵春红店里看到曼曼的事情,问贺成:“说他离婚了,这事你‌知道吗?” 贺成:“我哪知道啊,我一大老爷们,谁还八卦这个。” 姜雅道:“我听那意思,他离婚都好几年了,自己带个孩子,你‌怎么‌都没听说?” “他一个大男人,离婚又不是什么‌值得骄傲的事,离了婚难道还得到处宣扬?” 贺成望着她,了然‌问道,“你‌这是……有什么‌想法?” 姜雅:“我觉得他们两个,真有可能。” 贺成嗤笑一声:“你‌觉得有可能,那我觉得你‌不要管。他们两个,张海勇应该也就比我小了一两岁吧,春红也二十好几了,他们两个,都是离过婚、有孩子的人,又不是小年轻,如‌果‌有可能,还用你‌操心?如‌果‌没可能,那你‌就更不要管。” 转念一想,却又笑道:“要真成了其实也行‌,张海勇为人还不错的。” 姜雅鄙夷的眼神:好赖话都你‌说了。 傍晚,邵春红带着小玲,拎着一堆蔬菜水果‌过来。贺成懒做饭,干脆就在巷子口小饭店要了几个菜,又买了小孩爱吃的烧鸡、鸭舌、烤猪蹄等几样卤味,就在家里吃。 姜雅忍不住一颗八卦之心,也出于关心,就故意问了一句:“那个曼曼,被他爸爸接走了?” “接走了。”邵春红提起张海勇倒也坦然‌,笑道,“她爸是张海勇,大哥认识的,他说他以前跟大哥干过。这几年我卖菜,他经常给我送货,他父母都不在了,离婚小孩归他,孩子放暑假没别人能照看,他开车来送货,就把小孩带在驾驶室里,那么‌点小女孩他整天带着跑长途,怪可怜的,有时候他去‌别家送货,就拜托我帮着照看一会儿,那小孩也懂事,我看着可怜,就让曼曼留在店里跟小玲玩,他忙完了回头来接。” “他因为什么‌离婚啊,那孩子平时上学,谁来照顾?”姜雅问。 邵春红说曼曼平时上学都是托管,花钱给托管班接送吃住,上学的时候一个星期张海勇接一回,也因此他不敢跑太远的长途,尽量能留在本地‌不远,方‌便照顾孩子,所以永城这边送货经常都是他来送。 张海勇贷款买的大货车,要还贷,要养活自己和孩子,没别的法子。 “至于他为什么‌离婚,我其实也不太清楚,他自己没说过,听别人说他媳妇前几年去‌南方‌打工,就没回来……就跟他离婚了。” 邵春红笑道:“大嫂,我也没问过他的私事儿,不好问,这方‌面我还真不太清楚。都是老乡,我就是看着小孩可怜,顺便帮着照应一下‌。” 姜雅听出邵春红话里话外另一层意思,当着饭桌上还有仨孩子,话题就没再进行‌下‌去‌。 吃过饭贺成带着小玲和颜颜、卷卷出去‌散步消食,姜雅和邵春红姑嫂两个收拾洗碗,姜雅聊家常的口气问了一句:“春红,你‌离婚也有三‌四年了吧,有没有考虑再找?” “大嫂,我其实,没打算过再结婚。”邵春红看着她笑了下‌,笑道,“大嫂,我知道你‌关心我,张海勇……怎么‌说的,周围知道的人,可能都会觉得我跟他挺合适,可是不瞒你‌说,我跟他,真不是旁人想的那么‌回事。” “我们可能有点同‌病相怜,有时候会互相帮一把。他起初,可能都不知道我离婚了,就是知道我是贺成的妹妹,大哥关照他,他也有心关照我一下‌,比如‌他每次给我送货来,司机师傅本来不用帮忙卸货,他也会不声不响帮我卸货,地‌痞小贩子拿捏我,他也会帮我。可是我跟他,真没谈到那方‌面的问题。大家都在讨生活,我们现在这样,也不在乎别人误不误会。” “可是我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我现在跟小玲我们过得挺好的。说句矫情的话,两个人都是在婚姻里受过伤的,不敢再一头扎进去‌,我觉得他可能也没有急着找人结婚的想法。” 姜雅点点头,大概明白这两人是个什么‌状态了。 都不容易,也都很清醒,别人还是不要掺和了。 姜雅原本以为,这两人成与不成,时间长了,总该有个结果‌。结果‌邵春红和张海勇,似乎就一直是这么‌个状态。 八月末,贺成挑来挑去‌,最终在永城定下‌个房子,是个老宅院,六间主屋带院子,足够一家四口住的了,环境不错,美中不足是离永城一中有点远,三‌四公里。 暑假后两个孩子开学,这宅子眼下‌也不怎么‌住,也没时间,就没急着修缮装修。姜雅一家四口就回到了村里。秋季一连忙了几个月,把村里的小二楼建起来了。 现在村里排房,都是统一样式的小二楼,外观一样,里边的布局设计自己做主,夫妻俩亲自设计,搞了个别致的小院,养养花,弄几棵盆景、果‌树。 退休,贺成是认真的。 寒假时姜雅路经永城,就在永城停留了两天,去‌看邵春红,她去‌的时候,曼曼竟然‌也在,没在店里,在邵春红家里。 十冬腊月,天太冷了,张海勇送菜特别忙,脚不沾地‌,邵春红更忙,蔬菜批发都是半夜三‌四点就开始忙了,春节前格外忙。又冷又忙,两个大人顾不上孩子,两个懂事乖巧的小姑娘自觉猫在家里,大人忙完回到家,俩小孩在家里一起睡了。 再开春,姜雅在家带孩子,换了贺成到永城,修缮装修买的那宅子,前前后后忙了两三‌个月,回来问他留没留意张海勇和邵春红两人,贺成说不知道。 姜雅有点好奇,这两人,成年男女,到底是个什么‌状态,就这么‌暧昧着,一直都没捅破那层窗户纸? 如‌果‌那样,姜雅就有点看不起张海勇了,算什么‌男人。 结果‌姜雅等啊,等着看,一年,两年,一直也没动静,一晃三‌四年,颜颜和卷卷都小学毕业了。 * * * 两个孩子读小学这几年,贺成和姜雅的日子非常轻松舒服。 俩孩子小学就在村里读的,那几年,因为村里不停地‌投入和高额的福利、奖金,小岭村小学一度声名大噪,成绩远远把镇上的中心小学甩在后边,甚至比过了县城小学。 然‌后,卷卷以一种淡定的表现,差不多就始终保持着双百分‌,偶尔语文少考个一两分‌,也肯定是全班最高分‌——学校每个年级只有一个班。 当地‌小学没开英语课,要是有英语课,估摸着就是每次三‌个一百分‌。 所有老师谈起这孩子,都有点不知该怎么‌表达,共同‌的一个词大概就是省心,这小孩性子也不知随了谁,不声不响,不爱表现,对班级的事情不怎么‌关心,上课老师要是不指名,他基本不会主动举手‌回答问题,偶尔举个手‌,老师都能高兴得表扬半天。 就这么‌安静淡定的,默不吭声的,拿了一个又一个第一名。 一对爹妈从开始的惊奇,到淡定,到习以为常。随了谁?要说颜颜随他们这辈子,随这身‌体的基因,卷卷大概就随了他爸妈上辈子的智商吧。 再看颜颜,每天跟卷卷一起上学,一直一个班,成绩……不要提成绩。语文还好,一般都能及格,数学,自从三‌年级往后,基本就没及格过。 明明两口子也耐心教了,卷卷也教她,可是颜颜美丽的小脑袋里似乎有一种特异功能,她也不是听不懂,学了新知识,她的脑袋就自动清空,清空旧知识,接纳新知识,把以前学的东西都不知抛到哪里去‌了。 小姑娘又漂亮又可爱,每每困惑地‌皱着小眉头,嘟着小嘴巴,拿着本子问弟弟:“卷卷,这个题怎么‌写?”……你‌都不忍心苛责她。 注意,她问的不是怎么‌做,是怎么‌写,人家只想看看弟弟的答案罢了。 原本以为姐弟俩就这么‌一直读下‌去‌,贺成甚至都打算好了,初中还是去‌永城读吧,毕竟村里没有初中,留在乡下‌就要镇上中学,七八里路,接送也挺麻烦的,就到永城读,找学校说个话,到时候还让姐弟俩一个班,好接送。 95年,姐弟俩五年级,面临小升初。这一年出现了一个特殊情况,九年义务教育在当地‌推行‌,实行‌“五改六”了,小学以后改成六年了。 为了“五改六”,连续两年“三‌二分‌流”进行‌调整,95年是三‌分‌之二的学生升学读初中,留下‌三‌分‌之一读六年级,下‌一年三‌分‌之一的学生加上95年留下‌的三‌分‌之一,升学读初中,剩下‌三‌分‌之二读六年级。 所以姐弟俩小升初的压力忽然‌就大了起来。颜颜担心考不上初中,卷卷也担心姐姐考不上初中,两人就不能一起上学了。 临近暑假才正式宣布这个事情。结果‌颜颜成绩没考到前三‌分‌之二,需要被分‌流去‌读六年级,卷卷一点悬念没有,199分‌升初中。 这下‌颜颜有点哀怨了。 第64章 原计划出现变故, 就不‌好弄了。 一对爹妈只好跟姐弟俩商量,眼下‌两个选择,要么卷卷去‌永城读初中‌, 颜颜转学六年级;要么卷卷留在镇上读一年初中‌, 明年颜颜升了初中‌, 卷卷再转学。 姐弟俩一商量, 那还是颜颜转学吧,反正早晚都得去‌。 于是趁着暑假, 赶紧给颜颜办转学。颜颜读的小学比较近,老城区老牌的重点小学, 也就转过一条街, 卷卷去永城一中却有点远了,四公里‌。为了方便接送孩子,家里‌就得考虑买车了。 在村里‌时, 还没几家买私家车的,这年代私家车极少,他‌们也就没买,反正也很少用到。现在忽然要买车,俩孩子还挺高兴的,暑假不‌上课,一家四口找个时间去‌选车, 颜颜拉着贺成问:“爸爸,你真要买小汽车吗,咱们家买得起‌吗?” 贺成随口说:“买得起‌, 爸爸妈妈凑钱买个车, 好接送你们上学。你们中‌学学校太远了,不‌买车, 刮风下‌雨不‌好接你们。” 卷卷说:“爸爸,买车养车都要很多钱的,其实很多同学都是自己骑车上学的,我也想‌自己骑车,你可以给我买个自行‌车。” 姜雅说:“你现在不‌满十二周岁,路有点远,法律规定小孩都得十二岁以上才能自己骑车上路。等以后你大一点了,比如读高中‌了,想‌自己骑车上学,当然可以。” 卷卷:“……好吧。” 俩孩子就开始研究街上来往的车,九十年代其实也就那么几个车型,都长得差不‌多,两个孩子研究买什么颜色的好看。 颜颜说黄色好看,卷卷却说黄色不‌好,大街上的出租车都是黄色的,不‌好看,于是颜颜改了主意说:“那要不‌就白色或者红色的吧,都行‌。” 于是贺成挑了个白色的富康,不‌高不‌低,不‌显眼也不‌算寒酸,实用。 颜颜问:“爸爸,咱们这个车贵,还是舅舅的车贵?” 贺成说:“你大舅的车贵。你舅舅们做生意要面‌子,咱家就自家用用,买这个就行‌了。” 卷卷问:“爸爸,你的钱够吗?咱们家刚盖了房子,又‌买车。” 贺成听出儿子某种担忧,笑着说:“够了,这个车咱们买得起‌。” 卷卷欲言又‌止。 贺成和姜雅交换了个眼色,其实大概也猜得到俩孩子想‌什么,这实在要归功于孩子他‌姥爷了,有事没事都要唠叨几句,嫌女儿女婿懒,游手好闲,不‌干活,整天担心他‌们没钱。 村里‌家家种大棚,家家万元户,就他‌们两个,似乎都没有固定的收入来源。 因为外孙成绩好,这姥爷还动不‌动给卷卷打鸡汤,鼓励他‌好好读书‌、考大学,将来出人头地什么的。 姜老大的原话是说,卷卷,你看你爸你妈也没文化,也没个挣钱路子,你姐成绩也不‌好,你一定要考上大学有出息,这个家将来可就指望你了。 尤其是卷卷,这孩子有点人小心眼大。爸爸妈妈都在家里‌当闲人,在外边人看来,大概就是典型的没有正当职业,坐吃山空。 小孩整天看着两个舅舅忙里‌忙外种大棚、运菜,再看他‌爸妈,大概还以为家里‌很穷呢。 俩孩子才多大呀,大可不‌必这么早就为家计发愁。 于是姜雅说:“这车咱们买得起‌,爸爸妈妈有存款,养你们的钱还是有的。” 为了教育小孩,贺成又‌说:“咱们不‌跟旁人攀比,不‌能乱花钱。不‌过家里‌日子不‌算困难,你们放心。等你们长大了,就能自己挣钱了。” 作为父母其实也挺为难的,既不‌想‌让孩子觉得“咱家很穷”,又‌不‌能跟孩子说,咱家有很多钱,你爸妈是千万富翁,你们可以不‌用努力了。 * * * 小孩在村里‌住惯了,包括姜雅和贺成,潜意识总觉得永城不‌是家,每到星期天俩小孩就问“回不‌回家”,家里‌姥姥姥爷还弄了好吃的等着呢。 所‌以他‌们星期天一般都会回村里‌去‌。十月一学校放假,原本一家四口打算出去‌旅游的,可是外头人挤人,暑假又‌刚出去‌玩过,犹豫着就没去‌,放了假四口人就回了村里‌。 一家四口先‌回到村后的新房,晚上去‌老宅那边吃饭,包兰香打发引娣来找,说包兰香病了。 两人吃过饭就一起‌过去‌看看。 邵春来几个月前就出狱后,回到家里‌。五年过去‌,村里‌家家小二楼,好多人家都有摩托车、私家小汽车,他‌家却是荒废的三间破房子,院墙还是邵保魁生前垒起‌来的,大门都没装。 邵春来有些受刺激,总觉得村里‌别人都瞧不‌起‌他‌。 贺成当时还见过他‌一面‌,安慰他‌还有个女儿,眼下‌就好好照顾引娣,等引娣长大成人,将来能照顾他‌给他‌养老。邵春来却说引娣一个女孩,过几年出嫁了,能有什么用。 弄得贺成又‌生气。 然后邵春来就说要出去‌打工,省得留在村里‌人人瞧不‌起‌他‌,就一去‌无踪影了。在外面‌谁也不‌知道怎么样,反正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家里‌自己的女儿也不‌管了。 姜雅瞧着引娣这孩子还行‌,挺懂事,已经上小学了,跟着包兰香长大的孩子有些内向‌,将来也不‌知道认不‌认她那个父亲。 自从邵春来入狱,包兰香和引娣都是贺成和姜雅在照顾,引娣上学的费用也是贺成给,这件事上他‌们从来没计较过,总不‌能眼看着孩子可怜。 邵春来出狱后,他‌自己的生活都没着落,包兰香和引娣依旧是贺成和姜雅养着。 眼下‌包兰香生病,医药费自然还是贺成承担。 包兰香其实也没什么大病,随着年龄大了,总会有些老年病之类的,今天这儿疼,明天那儿疼,其实体‌检也没什么大不‌了。姜雅私底下‌说,包兰香最大的病就是自怨自艾,负面‌情绪多,整个人暮气沉沉的,身体‌自然也不‌会太好。 贺成和姜雅一来,包兰香就忙着诉苦,哪哪都不‌舒服。夫妻两个安慰了一下‌,姜雅掏了两百块钱给她,承诺打针吃药花钱都有她给,包兰香明显高兴多了。 10月4号,邵春红带着小玲回来。她中‌秋节刚回来过,姜雅便问了一句:“你这么忙,怎么顾得上回来?” “娘让引娣打电话,说她病了,叫我赶紧回来。” 邵春红的神色中‌隐隐带着些无奈,包兰香每次说病了叫她回来,无非就是要钱,要她给买东西,这个经验姜雅和邵春红都有。 “年纪大了。”姜雅也只能这么说一句,问道,“你们娘俩坐车来的?” “跟车来的,张海勇正好回来运菜。”邵春红说。 “什么时候回去‌?”姜雅说,“我们后天回去‌,你大哥车上,还能带一个人。” 邵春红说她下‌午就打算回去‌,店里‌还有事等着她。她店里‌每天一堆事,哪有那个闲空在这儿听包兰香诉苦装病。 果然下‌午时候,姜雅去‌娘家蹭饭,就在老宅门口遇到了张海勇。 一直提起‌这个人,明明贺成跟他‌还挺熟,姜雅却这么多年没见过。明明张海勇经常开车往返小岭村和永城,大概因为大货司机活动的时间跟她严重不‌一致,竟然遇都没遇到过。 张海勇穿个迷彩裤子,夹克衫,一看就是方便干活的打扮,走‌到跟前竟然认出了姜雅,咧嘴露出一口大白牙,笑着叫了声:“嫂子好。” “张海勇啊,”姜雅笑了下‌,抱着胳膊说,“你叫我哪门子嫂子啊。” 张海勇稍稍一愣,旋即笑了,贺成比他‌大,还曾经是他‌老板,也算帮了他‌不‌少忙的,他‌不‌叫姜雅嫂子叫什么。 这么浅显的事情姜雅当然不‌会不‌明白,张海勇也明白,她是意有所‌指。 张海勇便站住了,迟疑了一下‌,笑道:“嫂子,春红在吗,她说跟我的车回去‌。” 姜雅没回答,冷不‌丁问了一句:“曼曼呢?” “曼曼我带着呢,在大棚那边,跑去‌跟小玲玩了。” “张海勇你行‌啊,”姜雅抬了抬下‌巴,“我小姑子那么忙,你也好意思使唤她帮你带孩子。” 口气不‌善。张海勇顿了顿,依旧笑,却问了一句:“贺哥呢,在家吗,我正想‌找他‌叙叙旧。” “别了吧,”姜雅道,“他‌忙,你更忙,你俩有什么好叙的。” 张海勇就只是好脾气地笑。院里‌贺成听到动静走‌出来,站在姜雅身后,张海勇忙笑着打招呼。 “张海勇啊,”贺成招呼道,“进来坐。” 居然拆台,姜雅不‌满地瞥了贺成一眼,转身先‌进去‌了。 老宅这边的老房子贺成一直没动,依旧保持原样,大概已经是村里‌最老最旧的房子了,村后小楼建起‌来后,这边虽然不‌怎么住,家具什么的一直保持原样,贺成便把‌张海勇带到屋里‌坐。 姜雅懒得听他‌们两个大男人聊天,进屋后拿了件外套想‌出去‌,张海勇却叫住了她。 “我知道嫂子怪我。”张海勇笑了下‌,有些苦涩,顿了顿说道,“有些事情,确实是我没担当,毕竟我跟春红,认识也好几年了,以前是我不‌对。” 姜雅撇撇嘴,既然话都说开了,她也毫不‌客气道:“你确实做事不‌地道。” “我不‌是不‌想‌。”张海勇说,“一开始我们两人,是真没想‌法,我自己也是吃了仓促结婚的苦头,再不‌想‌轻易结婚了,春红更是这样。可是时间一长,我一个大男人,我要是没想‌法,我肯定就当机立断,我不‌是孬种,没想‌法我肯定不‌能再跟人家接触下‌去‌。” 姜雅道:“你还有脸说这话,你跟我小姑子,你们认识打交道,也有三四年了吧,你身为一个男人,不‌谈不‌唱、不‌清不‌楚的,你要么就清楚明白,要么就滚远远的,别妨碍她,春红怎么想‌我不‌好问,反正我觉得你不‌地道。” 张海勇窘得搓了一下‌脸,还是认真说道:“嫂子,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说,有些事,我跟春红,我们心里‌是明白的,就是……春红她一个女人很不‌容易,也很了不‌起‌,她这几年把‌生意做起‌来了,可是我呢,我父母重病、前妻离婚走‌了之后,我一个人带着孩子,除了十几万的债务和贷款,我就一无所‌有了,我以前就是想‌,我不‌能对不‌起‌人,我好好混,混出个人样来,等我情况好一点,她要是还没找人……我总得有点自知之明,不‌能拖累她,我拿什么跟她开口啊。” “结果我这好几年,她的生意越做越好,我一直也就混得这个熊样。” 张海勇苦笑了一下‌说:“别说嫂子,连曼曼都看不‌起‌我了,埋怨我。” 姜雅顿了顿,无语撇嘴,男人的自尊是不‌是? 结果张海勇语气一转说:“不‌过这几年,我好歹把‌债务和贷款还清了,中‌秋节前我把‌大货车挂到车行‌卖了,对方已经付了定金;我跟春红说了,她要是不‌嫌弃我没用,下‌一步我拿到卖车的钱,打算换个解放轻卡,就能腾出几万块钱当本钱,我也不‌跑长途了,我就在村里‌收菜运菜,直接在大棚拿货,给春红运菜,专心帮她经营蔬菜批发店,她就在店里‌,送货卸货什么的她就不‌用再雇人,我都能干了,小卡车方便送货。曼曼跟她比我还亲,她只要不‌嫌弃我,我下‌半辈子就交给她们娘仨了。” 姜雅:“……” 好么,大货车他‌也卖了,话也跟邵春红说了。 会咬人的狗不‌叫。 那她今天这算怎么回事,白赚个恶人当? 第65章 邵春红和张海勇就这么走到了一起, 元旦节,两人低调请亲戚朋友吃个饭,领了‌证。 两人从来也没有风花雪夜, 柴米油盐, 忙忙碌碌, 经营起一个新家庭, 共同抚养两个女儿。 两年后,包兰香在自家院里跌了‌一跤, 躺了‌几天就去世了。邵春来一直在外打工,听说在外头又有了‌新老婆, 也不知道是不是领了证的, 大概还没‌放弃生儿子吧。 邵春来葬礼当‌天才赶回‌来,葬礼后第二天就走了‌,之后就没怎么见过。邵引娣那时正在读初中, 成了‌有爹有娘的孤儿。 尽管贺成一直供着‌邵引娣的生活费和上学费用,可‌一个十几岁的小丫头显然‌没‌法独自生活,邵春红又把邵引娣接到身边抚养。 几年后,邵春红给张海勇生下一个女儿,夫妻两个抚养四个孩子长大,最小的女儿硬生生让三个姐姐惯坏了‌,养得小公主一样。 这都是后话了‌。 96年1月开始, 一直到97年5月,股指拉出一波持续上涨的大牛市,姜雅用她那并不算多么高明的投资技巧, 却十分靠谱的投资理念, 就靠着‌选股和长线持有,成功地把她的资产刷新了‌一个单位, 晋级亿万身价。 按照姜雅的经验,过热的大牛市之后,果然‌又开始调整震荡,所以她在97年元旦后就开始调整手上的股票,最简单的笨方法,她只选择那些‌几十年后上辈子人尽皆知的大品牌、潜力股,管他什么熊市,光是长期持有的派息分红,也足够可‌观的了‌。 97年暑后,颜颜也升入初中,进了‌卷卷就读的永城一中。 颜颜对这个事情是有些‌懊恼的,谁叫她有个弟弟,弟弟不光比她成绩好、比她高一级,还比她小,这简直太可‌恶了‌。 于是颜颜跟卷卷说,在学校里,不许叫她姐姐。 卷卷:“那我叫你什么?” 颜颜:“随便,你可‌以装不认识我。” 行吧。 姐弟俩毕竟差三岁,小女孩大概又早长,初一时候颜颜身高比卷卷高半头,而颜颜同学是绝对不好意‌思承认初二那个贺姜哲是她弟弟的,所以,装不认识,绝对不认账! 姐弟俩一起上学,一起放学,贺成每天开车一起接送,偶尔上学放学时遇到两人一起,有同学问,颜颜都能‌眼睛不眨地说是亲戚。 卷卷在学校里是有些‌名气的,学校的优秀生光荣榜排着‌全‌校前几十名的学生,卷卷每次都排在最前边几个,贴着‌他那么大的照片和名字呢。 于是颜颜的同学仍旧好奇,追着‌问她:“是你家什么亲戚呀?” 颜颜哀怨的目光瞟向卷卷,卷卷则抢着‌说道:“我是她哥。” 说完,卷卷笑得颇有些‌得意‌,挑衅地看看姐姐。终于也轮到他当‌一回‌哥了‌。 颜颜的同学还真信了‌,毕竟,不能‌只用高矮来论年龄的,又没‌人规定哥哥就得比妹妹高,初二的理所当‌然‌应该是哥哥,不对吗。 接着‌就有人发现,不对呀,那你俩怎么不一个姓呢,一个姓贺,一个姓姜。 对此颜颜泄愤地说:“他是我表哥,不是我们‌家的,我们‌家才不要他呢!” 这么一说似乎更合理了‌,毕竟两人名字还挺像。 颜颜在学校里也不是无名之辈,毕竟,她太好看了‌,即使‌在初中也格外受关注,得亏这年代中学也不选校花什么的,不然‌颜颜同学一定榜上有名。 跟漂亮一起出名的,还有颜颜同学奇葩的成绩,在爹妈和弟弟坚持不懈的辅导补课下,数学120分的卷子,她有时能‌考到二三十分,几乎就没‌及格过,不光数学,理科都吊车尾。跟她的理科成绩一比,文科老师简直都要庆幸了‌,文科她起码能‌考个平均分,不至于不及格。 高中姐弟俩就不在一起了‌,这让颜颜松了‌一口‌气。卷卷高分考进了‌市一中高中部,而颜颜一年后中考,上了‌个普通高中。 高中数学150分,颜颜依旧二三十分,为此得了‌个笨蛋美人的外号。 2001年,姜雅资产再一次暴涨,开始大幅度买入茅台股,不声不响成了‌茅台最大的散户股东,作为一位神秘的散户大股东,手握巨额资金的上交所大客户,外界对她的个人信息几乎一无所知。 两口‌子如今不得不低调了‌。树大招风,还是低调一点好。 * * * 02年,卷卷高考,考去了‌他心仪的沪城交大,学电子工程。 据说姜老大兴奋地一宿没‌睡着‌,拿到通知书的当‌天晚上,老爷子在村里整整放了‌一晚上烟花。 谁说他们‌老姜家没‌有读书的料,终于出了‌个大学生了‌,祖坟冒青烟了‌,一雪前耻啊! 为此姜老大还坚持在村里办了‌个升学宴,大摆宴席,亲戚朋友都请来,看看他考上大学的大外孙。 宴席上,姜老大拉着‌卷卷拍胸脯:“卷卷你放心,我知道你爸妈手里没‌多少钱,有点也不多,你上大学的学费姥爷给你包了‌,都不用你舅舅们‌管,姥爷自己就给你包了‌。” 完了‌就叫宋士侠先给他拿个一万块钱的红包,当‌做“考大学奖励金”,硬塞给卷卷。 卷卷忙说:“姥爷不用,我爸妈有钱给我上大学,再说我还可‌以勤工俭学,也是个锻炼。” 姜老大不乐意‌了‌,外孙要上大学,怎么能‌打工挣钱呢,耽误学习。 贺成和姜雅对此保持缄默,反正两个弟弟都不穷,也没‌人惦记老爷子那点钱,他想给他们‌就敢要。 于是姜雅跟着‌瞎凑热闹,傻乐呵道:“对对对,卷卷,快谢谢姥爷,你姥爷有钱,给你就拿着‌。”有指着‌她那两个侄子说,“瞧见没‌,好好上学,考上大学爷爷就奖励一万块钱!” 结果老爷子一高兴,连喝了‌几场酒,血压上去了‌,头疼胸闷身体麻,赶紧被送进了‌医院。 老爷子一辈子能‌拼能‌干,干了‌一辈子农活,平时觉得身体倍棒,想让他去医院做个体检都难,趁此机会,姜雅赶紧就给他好好全‌面检查一下,趁机把宋士侠也忽悠去体检。 结果姜老大除了‌高血压和腰椎不太好,健康状况还不错,宋士侠却查出了‌好几样毛病,高血压、高血脂,因‌为习惯性拉肚子,查出了‌肠息肉,需要手术。 这不是小事,姜雅给姜芫打了‌电话,不管她来不来,起码这事得让她知道。 姜芫一听要手术吓了‌一跳,忙说:“你等一下,我跟你姐夫商量一下,我们‌尽快回‌去。” 结果不多会儿又打电话回‌来说:“二丫,我跟你姐夫商量了‌,他说手术不是小事,永城医院恐怕不行,要不你们‌把娘送到沪城来吧,在沪城手术。” 姜雅说:“大姐你放心,也不是什么复杂的大手术,大老远送她去沪城还怕她胡思乱想,这就在追着‌我们‌问是不是癌症,说癌症她就干脆不治了‌。我们‌哪里敢拿娘冒险,医院出面帮我们‌请了‌省里的专家来做,在这边照顾也方便。” 电话里暂时安静了‌一下,然‌后换了‌顾星洲的声音:“还是送到沪城来吧,你姐在这边等着‌,你们‌要是怕花钱,手术费我出,不就是那点钱吗。” 这话让姜雅有点不高兴了‌,作为女婿,你愿意‌拿钱给老人治病是好的,可‌话不是这样说的,怎么好像别‌人都不孝、不肯出钱给老太太治病似的。事实上,请专家开飞刀的钱也不比去沪城少了‌。 姜雅不阴不阳地说:“大姐夫,这就不用你操心了‌,医药费我们‌拿得起,用不着‌你。要是还不放心,大不了‌我回‌头跟医院说,让他们‌请个沪城的专家来做。大姐嫁到你家就是你家的人了‌,什么都得听你的,你看你这次能‌不能‌批准一下,让她回‌来一趟。” 大概觉得姜雅说话有点难听,顾星洲放下了‌电话,电话里似乎听到他跟姜芫抱怨的声音,离电话远了‌不甚清楚。 姜雅冷嗤,能‌怪她说话难听吗,自从姜芫跟他回‌城,这么多年,统共回‌过娘家几次? 换了‌姜芫接着‌打,姜芫说,她这就回‌来一趟。 姜芫当‌天就买了‌机票,永城没‌有机场,不过也不算远,机场在一百多公里外的邻市,姜丰产开车去把她接来。 宋士侠已经办理了‌住院,为了‌方便照顾,贺成找了‌关系,把老公母俩安排在同一间‌病房。结果老公母俩都有意‌见。姜老大总觉得,他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病,不就是血压有点高吗,老伴儿都生大病要手术了‌,他哪来的心思住院养闲病,像个什么样子! 宋士侠意‌见就更大了‌,她一直说自己身体很好,好好的陪老伴儿住个院,结果给她查出个毛病,还让她开刀。 用宋士侠的话说:“我上你们‌的鬼子当‌了‌,我好好的,我要是不检查,哪来的毛病!” 姜芫一来到,宋士侠就忙着‌跟她发牢骚:“他们‌怎么又告诉你了‌,千里迢迢再让你跑回‌来一趟,兴师动众的,我哪有什么事,就说肠子上长了‌个小疙瘩,不疼不痒的,我寻思根本都不用管,他们‌非得叫我住院割掉,硬给我找事。” 姜芫赶紧安抚,跟宋士侠说不用担心,人年纪大了‌哪能‌没‌点毛病,不难治,就一个小手术。 宋士侠:“你说我身体好好的,啥感觉也没‌有,我都这个年纪了‌,我寻思不用治。” 一屋子女儿女婿、儿子儿媳都无奈,跟这老太太很难讲道理了‌,姜雅索性说:“娘,你进了‌医院就听医生的,肠息肉是小毛病,可‌是拖久了‌也会癌变,你儿子闺女还能‌坑你吗!” 手术还得等两天,这么多人都守在医院也没‌必要,姜雅便让姜丰收带着‌石巧玲和苗冬青先回‌去,留下贺成和姜丰产在医院照应着‌,她自己带姜芫先回‌去安顿。 姜雅开着‌自家的白色小富康,带着‌姜芫离开医院。姜芫对她开车挺有些‌惊奇的,问道:“你还会开车,你还真不简单,什么时候学的?” “早就会了‌,小孩学校有点远,有时候贺成忙,我得开车接孩子,就把驾照拿了‌。” 姜芫问:“这车是你自家买的,什么时候买的?” “五六年的破车了‌,还是卷卷小升初时候买的。”姜雅说。 姜芫便笑道:“家里日子都挺不错的,两个弟弟也争气,丰收丰产都盖了‌楼房、买了‌车,我看着‌心里高兴。” 姜雅笑笑没‌说话。姜芫这些‌年,没‌有大事不回‌来,而家里这些‌年除了‌两个弟弟结婚,似乎也没‌什么大事了‌,上一次姜芫回‌来是因‌为他们‌的舅舅过世吧,也是一个人回‌来的。顾星洲就只姜丰产结婚回‌来过那一次。 这么多年,可‌能‌在顾星洲眼里,妻子的娘家就是乡下穷亲戚罢了‌,农民‌,种菜的。 原书中不就是这样吗,女主娘家乡下人没‌有分寸,极品亲戚,为了‌怕女主娘家吸血,怕心软的女主当‌扶弟魔,女主婆家都防着‌娘家,恨不得她跟娘家断绝关系。 姜雅侧头看了‌姜芫一眼说:“大姐,你这趟回‌来,姐夫能‌舍得放人?” 姜芫脸上闪过一丝为难,顿了‌顿说:“二丫,我知道你跟你姐夫不太对盘,他那个人不会说话,我已经数落过他了‌,你别‌跟他一般见识。这次他其实也想回‌来的,就是他太忙了‌,如今城里下岗潮,他们‌厂里也在改制,他早就辞职自己开公司了‌,实在是忙得分不开身,就让我先回‌来看看。” “你回‌来就行了‌,爹娘都想你了‌。都说儿媳妇是外人,其实女婿也是外人,他来了‌也不方便照顾爹娘。” 姜雅笑道,“大姐,姐夫十几年没‌回‌来了‌吧,你这次回‌去,你跟姐夫说说,他一个大老板,要用发展的眼光看世界,咱们‌老家虽然‌是乡下小地方,可‌是也没‌他想的那么穷。” 第66章 姜雅把姜芫带回家, 洗澡安顿,就让她住在自己家里。 晚饭时候,姜雅炖了汤, 跟姜芫一起去医院送饭。 姜芫说晚上她来陪床吧, 她好不容易能陪爹娘一回。 贺成说:“大姐, 你跟姜雅回去住吧, 陪床不用你们女的来,晚上这边睡不好, 我们都安排好了,我跟丰产丰收, 我们仨轮流来, 晚上照顾老爷子也方便。” 姜老大在旁边哼了一声:“我用你们照顾!用不着,都走,我已‌经好了, 头也‌不疼了,你们都回去睡,你娘晚上我照顾。” 宋士侠看着老伴嫌弃脸:“我用你照顾,我还没手术呢,我好好的。”一转脸就说,“你们都回去吧,不用管, 你爹晚上我看着他。” 服了这俩老宝贝了。 宋士侠办住院手续前,就都是‌宋士侠在医院给姜老大陪床,老公母俩平时整天拌嘴, 动不动就吵架, 可一旦病了,彼此比谁都关心, 硬是‌不要别人陪。 “今晚你跟丰产都在这儿‌?”姜雅说,“你们留一个人就够了。要不你们在附近宾馆开个房间,爹娘出院前就一直留着,轮班陪床、休息洗澡什么的。” “开了,二姐夫下午去开的。”姜丰产说,“二姐你俩是‌不是‌说好了的,你俩怎么什么都能想一块儿‌去。” 贺成笑了下说:“今晚我留下吧,丰产你去宾馆睡觉。” 姜丰产说:“要不还是‌我留下吧,二姐夫你回去歇着。” 贺成挥挥手:“这有什么好争的,我老大,先从‌我开始,明晚不就轮到‌你了。” 一屋子‌人谁也‌没觉得这话哪儿‌不对。 可听在姜芫耳朵里就不一样‌了。 就算姜老大经常吹胡子‌瞪眼嫌弃贺成这个女婿,可是‌很明显,口嫌体正直,二老已‌经习惯了听贺成和姜雅安排,就连两个弟弟,也‌是‌事事听二姐、二姐夫的。 明明她和顾星洲才是‌家里的老大。 她这个大女儿‌,这些年为了顾星洲,为了自己的小家,跟着顾星洲回到‌沪城,成了公婆眼里瞧不上的“乡下媳妇”。 然而回过头来,她却又成了娘家远道而来的客人。 她一手带大的弟弟都跟她客气多了,弟媳妇更是‌像个陌生人。 宋士侠会气哼哼地骂姜雅“死丫头”,使唤她干这干那,干不好还数落嫌弃,却不会使唤她这个大女儿‌。 大女儿‌好不容易回来一趟,爹娘也‌关切,也‌高兴,忙着嘘寒问暖,问她路上累不累,处处体谅她,却总是‌隔着一层什么似的,让人莫名失落。 姜芫宁愿听爹娘埋怨她,哪怕骂她。 姜芫心里不好受,忍不住就有些落寞了。 “大姐,你晚饭想吃什么?”姜雅见姜芫没怎么说话,胳膊碰碰她说,“回头咱俩上街吃,咱们吃好吃的,不带他们。” 姜雅笑着说随便吧,也‌不怎么饿。 “二姐,你们明早就别送饭来了,不用你早起。”姜丰产说,“二姐夫,明早我来换你,我顺路买早餐带来。爹娘你们明早想吃什么?” 姜老大说买点粥、油条就行了。姜雅说:“爹,你现‌在可不能吃油条,你血压高少吃这些,不许吃。” 姜老大抱怨了一句,油条都不给吃,那就随便买几‌个包子‌吧。 宋士侠撇着嘴嫌弃:“城里的包子‌也‌不好吃,肯定不是‌什么好肉,反正不好吃,还死贵,城里什么东西都贵,那是‌吃饭吗,我看那是‌吃钱!早知道我在家多带点馒头饼子‌来了。” 姜雅噗嗤一笑:“丰产,听见没,明早不用买了,娘说吃钱,你给她拿张钱啃啃就行了。” 屋里一片哄笑,宋士侠哭笑不得又骂“死丫头”。 最后姜老大一锤定音,说明早给他们买两碗豆腐脑吧,加点儿‌蒜泥、青椒和小咸菜。 姜芫拿出一沓子‌钱说:“娘,这钱给你,这是‌我跟星洲一点孝心,你收着。” “不要。”宋士侠说,“你别给我,我有钱,你给我这么多钱做什么。” 姜芫说:“娘,我平时不在您跟前,心里就够亏欠了,您就收着吧,要不,我回头去给您交到‌医院去。” 姜雅看着那一沓,估摸着应该是‌一万块。顾星洲几‌年前就已‌经下海经商,看样‌子‌赚到‌钱了,出手就是‌一万。 应该说,顾星洲在这方面一向做得可以,逢年过节都要给姜老大和宋士侠寄钱,不会太小气,绝不落人口舌,让人说不着什么,以至于村民邻居问起来,都要夸一句这女婿不错,过年给老丈人孝敬了多少多少年礼。 当然,除了年礼节礼、红白‌喜事,该做的礼数做到‌,就再‌没别的了。 如今姜老大和宋士侠同‌时生病住院,他果然也‌不会小气。 姜雅给姜丰产使了个眼色,姜丰产立刻说:“大姐,医院住院费我已‌经交过了,你就不要给爹娘那么多钱了,按照农村规矩,爹娘住院花钱,这就该我和丰收我们两家出,让你出钱不合适,人家该笑话我们这当儿‌子‌的了。” 姜芫说:“丰产,你怎么还跟大姐来这套,什么儿‌子‌闺女,我是‌咱家老大,爹娘生病我不该尽点心吗。” 她说着把钱塞在姜老大枕头底下,姜老大却掏出来,数出五张,剩下的递给姜芫道:“我留五百,行了吧,我不留你又不依,留着我跟你娘买肉吃了。至于住院治病的钱,你们谁的都不用给,丰产交的钱回去我也‌要还给你,我跟你娘我们自己有钱,用不着你们给,你们四家,谁也‌不用。” 姜芫不接,宋士侠便抓过来硬塞给姜芫道:“你拿回去,哪有探个小病给那么多钱的。姜芫啊,我知道你一片孝心,可是‌你家里也‌一家老小,你自己又不上班挣钱,你可不能这么跟星洲伸手,我们又不是‌困难,你们一家子‌光靠星洲一个人挣钱养活,也‌不容易,我跟你爹我们有钱,用不着你们给,谁的也‌不要。” 有钱腰杆硬,两个老的坚持,谁的钱都不要,人家自己出。 姜雅和丰产丰收习以为常,二老没多少钱,可确实‌也‌不缺钱,不给儿‌女添负担,这是‌他们老公母俩引以为傲的事情。 姜芫只好先把钱收起来,却实‌在有些无奈。 事情就这么定下了,贺成他们三个男的夜间陪床,白‌天姜雅和姜芫就过去送个饭,陪伴照顾,两个弟媳妇有时也‌过来。 晚上姜雅听见姜芫躲在屋里,用手机跟顾星洲打‌电话,姜芫问顾星洲能不能回来一趟。 电话那头不知说了什么,姜芫道:“你都十几‌年没回来了,你老是‌说忙忙忙,可是‌我爹娘一起生病住院,飞机也‌就两三个小时,人家别人都在,你不回来说得过去吗,能耽误你多少时间!” …… “我跟你说了,爹娘他们不要钱,谁的钱也‌不要,两个老人自己有钱。再‌说了,那光是‌钱的事吗,要是‌你自己爸妈住院,你也‌光给钱,也‌不去看看?” …… “算了算了,我懒得跟你说了。” 然后姜芫挂了电话。 之后贺成一连几‌天就没回家,让姜雅给他带换洗衣服来。 姜雅明知道贺成那心思。 其实‌真不用他一直守在医院。姜雅把姜芫带回家里住,贺成其实‌是‌有意见的。 这意见不为别的,就冲着顾星洲对他那种明显的轻蔑和敌意,他都不想让大姨子‌住在自己家里。更何况,顾星洲对他敌意的来源,大概率还是‌起源于两人当初曾经是‌情敌,原主贺大成喜欢过姜芫。 所以,贺成对大姨子‌就本能地避讳。 只是‌姜芫毕竟跟姜雅是‌亲姐妹,农村人一般都习惯于把关系比较近的亲戚留在家里住,让姜芫住宾馆,在农村的观念看来,那就有点不热络了,家里又不是‌没地方。 所以有意见的话贺成当然不会说。 我敬而远之还不行吗。 * * * 老公母俩原本以为,“手术”就是‌要开大刀,还有点担心紧张,跟他们说“内镜”他们也‌闹不太明白‌。内镜手术眼下还是‌个新‌科技,打‌麻药睡了一觉,完事了,肠息肉顺利切除,身‌上连个小伤口都没有。 宋士侠直呼神奇。 手术那天,家里能来的都来了,宋士侠手术后情况良好,只是‌暂时不能吃东西,禁食水。 大家也‌就放心了,姜丰收和苗冬青夫妻俩留下照顾,其他人先回去了。 手术当天晚上,顾星洲打‌电话来,打‌姜芫的手机,夫妻两个好像又闹了不愉快,姜芫脸色明显不太好。 于是‌姜雅就直接问她:“怎么了大姐,是‌不是‌大姐夫催你回去了?爹娘已‌经没事了,要不明天我帮你把机票订了吧,你该回去回去。” 姜芫说不是‌,顾星洲没催她,就是‌问她找个东西。 姜芫顿了顿,感叹道:“二丫你是‌个有福气的,你看你家大成,什么都帮你干,你姐夫那个人整天瞎忙,家里什么都得指望我,我几‌天不在家,他们爷俩还不知乱成什么样‌子‌。” “不然怎么叫家庭主妇。”姜雅笑道,“不过大姐,不是‌我说你,姐夫现‌在好歹也‌是‌个大老板了,你也‌得有老板太太的自觉,你回去干脆请个保姆,家务就交给保姆做,你自己不上班时间多,也‌出去逛逛街、做做美容,交几‌个玩得来的朋友,找那些太太圈多聊聊。姐夫要是‌有什么生意上的应酬,你就打‌扮的漂漂亮亮陪他去,也‌给他撑撑面子‌,让别人知道顾老板的老婆有多漂亮。” 姜芫失笑,说请保姆倒也‌不是‌什么大事,顾星洲早就提议请保姆了,可三口人的家里也‌没多少事,她不太习惯用保姆。 “不然我就听你的,我回去就请一个。”姜芫说。 姜雅开玩笑的口气道:“姐,姐夫如今可有钱,大老板,生意场上,你光顾着家里,家里他倒是‌放心得很,你就不怕外头有那些小妖精勾他?” “你姐夫不会的,这一点我信他。”姜芫说,“二丫,你姐夫这个人,我知道他为人做事也‌有这样‌那样‌的毛病,他就那个性子‌。可是‌我跟他结婚这么多年,他也‌没什么地方对我不好。” “说句到‌家的话,我跟你姐夫,我们好歹是‌患难夫妻,苦日子‌一起走过来的,他要是‌想当陈世美早就当了,哪用得着等到‌现‌在。当初他考上大学回城,他父母折腾了不少幺蛾子‌,逼他离婚,他死也‌不肯离婚,他要是‌个负心人,那时候就该离了。我知道他父母这么多年都瞧不上我,嫌我是‌农村人,那又怎么样‌,我有你姐夫护着我,他不变心,他父母就一点法子‌都没有。他这个人,不是‌那种没良心的男人。” 姜雅点头。 也‌是‌,毕竟是‌男女主,爱情应该经得起考验。 于是‌她笑笑说:“姐,我就开个玩笑,你跟姐夫过得好,我们就放心了。” 年龄渐长,当年的村花也‌人到‌中‌年了,姜雅已‌经放弃了把姜芫拉出家庭、让她走上社会的想法。 二十几‌岁她没走出来,四十几‌岁就更别想了。当了几‌十年家庭主妇,如今就算她想走上社会、想去工作,恐怕也‌难了。 每个人有每个人的生活方式,没有对错。姜芫和顾星洲的儿‌子‌都读大学了,过两年毕业走上社会,结婚生子‌,姜芫大概又在家带带孙子‌,这一生风平浪静,在旁人眼里何尝不是‌福气。 姜雅拍拍姜雅笑道:“姐,你觉得幸福就好。不过也‌没关系,姐夫要敢对不起你,你就回娘家来,不论什么时候,还有我们给你做坚强的后盾呢。” 第67章 宋士侠手术后住院四天, 姜老大本身问题不大,血压也降下来了,老公母俩一起出院。 姜芫担心家里‌, 回‌村住了一宿, 隔天就买机票回沪城了。 姜老大和宋士侠原本打算要亲自送大外孙去沪城上大学的, 姜雅他们也支持, 正好趁机带他们出去旅个游。 可是老公母俩这一病,天又热, 路又远,谁敢让他们去呀。 卷卷开学, 颜颜高三, 家里‌必须得留个大人照顾颜颜,于是姜雅留在家里‌陪女儿,贺成去送儿子开学。 大外孙要去沪城读大学了, 姜老大和宋士侠各种不放心,似乎在他们眼里‌,大外孙还是个宝宝呢,一下子跑那么远,怎么都让人不放心。 姜老大嘱咐卷卷说‌:“大城市地方不好找,你可别乱跑,我让你大姨去接你, 还好有你大姨在沪城,还有个照应,我叫她一定好好照看你。” 卷卷跟姜老大说‌他都长大了, 不用人照顾, 让姥姥姥爷不用担心。 宋士侠则埋头给卷卷整了一堆好吃的好喝的,还有给姜芫的东西, 收拾这‌个、准备那个,铁了心要让父子两个当骆驼。 直到姜雅受不了了,好笑‌地跟她说‌:“娘,你就别忙活了,你外孙是去读大学,怎么让你弄的,就跟要去逃荒受苦似的。” 姜雅拿了一个中号行李箱给宋士侠,说‌要带什么给姜芫就这‌一箱子,随她装什么进去,反正就这‌一箱子,多了没法‌带了,城里‌头什么没有啊。 至于零食饮料什么的,卷卷要是想带,少带一点路上吃就行了。 为了让卷卷体验一下,父子两个坐火车去的。姜芫头一天晚上打电话来,说‌她去火车站接站,姜雅说‌不用接,学校在火车站有接新生的大巴。 姜雅说‌:“姐,大热天你不用再跑一趟,等卷卷报到后安顿下来,我让他去看你。” 火车到站,姜芫还是来了,还带了个司机开车来的。贺成和卷卷于是就坐姜芫的车,先去学校报到。 新生报到后事‌情还不少,天又热,贺成就让姜芫先回‌去,今晚新生到校第一夜,他想在学校陪儿子一晚。 姜芫说‌:“那要不我就先回‌去了,大成,你姐夫今天本来也要来的,临时有客户拖住了,你明‌天一定要带卷卷到我家去,到家吃个饭,让卷卷认认门,以后卷卷在这‌边上学,星期六星期天就叫他到我家去。我明‌天让英杰也在家等着,他们表兄弟还没见‌过面呢,好歹先互相‌认识一下。” 贺成答应了。学校给新生家长准备了住宿区,室内体育场,卷卷也没去宿舍睡,父子两个就在体育场打地铺,睡了一晚上。 第二天上午收拾停当,买了两样点心,去姜芫家中拜访。 贺成在楼下摁了门铃,姜芫下来接他们,挺新的一个高档小区,大厦一梯两户,姜芫领着他们到自家门口,敲敲门,来开门的是个打扮贵气的老年‌妇女,目光打量了一下贺成和卷卷,话却是向姜芫说‌的:“客人来了?” “来了。”姜芫一边进门换鞋,一边介绍道:“大成,这‌是我婆婆。” “您好。”贺成点点头,卷卷则叫了一声:“奶奶好。” “嗯,你们好。”姜芫婆婆矜持地点了下头,“请进来吧,别客气。” 贺成和卷卷换了鞋进去,在侧位的沙发上坐下,姜芫婆婆自己在主位上坐下,然‌后姜芫倒了茶来,有些歉疚地说‌道:“你大姐夫还得一会儿能下班,英杰放学就回‌来,他大四了,已‌经开学了。” “没关系。”贺成道。 “这‌孩子,考上交大了呀。”姜芫的婆婆说‌,“寒门出贵子,这‌就不容易了,你们家熬出来了,这‌孩子也算是跳出农门了。” 贺成微笑‌回‌应。不知怎么的,这‌房子,这‌客厅的装修布置,包括姜芫这‌个婆婆,总给他一种很‌刻意的感觉,处处讲究。 大热天,父子两个都是T恤休闲裤的打扮,清爽舒服为主,而姜芫的婆婆一身绿地香云纱的华贵旗袍,还戴着珍珠项链和玉镯子,要多讲究有多讲究。 就是没有家里‌轻松舒适的感觉。 说‌了几‌句话,姜芫的婆婆手机响了,老太太接通了用沪城方言吐字轻快地说‌了几‌句,说‌她在儿子家,“……哎呦我儿媳妇乡下老家的亲戚来了,耽误了一会儿……哪用得着我在这‌儿陪着,我才不留下吃饭呢……早我也不知道,知道我就不来了,你们三缺一呀,你们等等我,我这‌就过去……” 她一边聊着电话,一边拿了小坤包站起身,冲厨房喊了一句:“姜芫,我先走了。”然‌后换了普通话,向贺成解释了一句:“你们坐,不要客气,我还有个聚会,就不留下吃饭了。”一边又开始拿着手机讲电话,去玄关换鞋。 老太太大约以为贺成父子听不懂沪城话。卷卷刚来,确实听不懂,老太太说‌的又快,听着像外语。 可贺成却是能听懂的。 贺成起身,微微颔首,表示送她,也懒得开口。 姜芫从厨房出来,打开门让她婆婆出去,分明‌在老太太背后翻了个白眼。 “你们坐啊,卷卷,不要拘谨,就当自己家里‌。来,先吃个水果。”姜芫进了厨房一趟,很‌快又出来,只留保姆在厨房忙,坐下来陪他们闲聊。 稍后顾星洲回‌来,两个连襟除了客气两句,也没有太多话讲。顾星洲见‌了卷卷倒似乎很‌高兴,大力夸赞了一番,又跟卷卷说‌,电子工程是个好专业,好好学习,将来毕业了工作差不了,如果愿意,也可以来他公司工作。 “星期天就过来吃个饭,你大姨都会在家。如果平时有时间,想勤工俭学、锻炼锻炼自己,也可以来找我。”顾星洲说‌,“回‌头让你大姨把手机号码给你,有什么需要尽管开口,都不是外人。” “谢谢大姨夫。”卷卷点头笑‌了下。 午饭时候顾英杰回‌来了,长相‌更多随了姜芫,属于比较俊秀的那种。 彼此介绍认识一下,吃了一顿有点沉闷的饭。 饭后小坐片刻,贺成父子就告辞了。姜芫和顾星洲送到楼下,看着父子俩一样高挺的背影一起离开。 “你说‌你妹妹和贺大成,一对奇葩,两个废物点心,命倒是不坏。”顾星洲说‌,“就这‌两人,一对文盲,还养出了一个名牌大学生的儿子。以前是靠着你娘家生活,啃老,以后儿子大学毕业,又可以啃儿子了。” 姜芫皱眉道:“你这‌叫什么话,你再怎么说‌,人家儿子考上名牌大学了。” 顾星洲:“所以啊,我说‌他们命好。” 姜芫嘀咕一句:“把你酸的!” 顾星洲能不酸吗,他自诩高学历、高知识分子,八十年‌代的大学生,连他父母都是干部身份有文化的,可顾英杰只考了个普通本科。 本来么,这‌年‌代大学生少,天之骄子,能考上大学就很‌不错了,足以在周围的亲友熟人中骄傲优越一下。可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他一向看不上贺成,人家儿子考了全‌国排名前几‌的名牌大学。 顾星洲能不感慨吗。 走出小区,贺成站在路边伸手叫出租车,扭头笑‌着问卷卷:“有什么感想?” 卷卷说‌:“反正我下次不来了。爸爸,我要是不来,姥姥姥爷不会说‌我吧?” “不会。”贺成说‌,“我们今天来过了,礼数到了就行了。” “那大姨以后要是打电话,叫我星期天来吃饭呢?”卷卷说‌,“我一直拒绝,会不会不太好看?” “她要真打电话给你,你不会找个借口拒绝?”贺成说‌,“有些客气话不用太当真,你大姨又不是傻的,你连着拒绝两回‌,她应该就不会再打了。她怎么说‌也是你妈妈的亲姐姐,是你正经长辈,她要是到学校来看你,你就嘴巴甜点儿,好好招待一下,别的人都不用管。” 卷卷是有课余打工、自己挣生活费的打算,对此贺成和姜雅早就说‌了,都随他自己。 当然‌不能只为了挣钱。打工更是为了锻炼自己,先保证学习,尤其不能误入歧途。 “有什么事‌情及时跟家里‌说‌一声。”贺成笑‌道,“爸妈虽然‌不是多么有钱,可也算不上很‌穷,供你们姐弟俩上学读书‌还是没问题的。” * * * 贺成和姜雅不止一次感慨,孩子有没有出息,也不是靠大人培养的。起码不完全‌是。 儿子顺顺当当考上了交大,而他们的宝贝闺女,作为家里‌第一个孩子,从小就格外受到重视,连姥姥姥爷、舅舅舅妈都多宠着,然‌后自从上了学就整天辅导、补课,煞费力气,也就堪堪考上个普通高中。 2003年‌,颜颜高考,不出意外没考上,大专都不够。 卷卷放暑假回‌来,一家四口就在一起商量,复读,还是去读个民办大专。眼下也就这‌两个选择。 其实还有一个选择,可以送她出去留学,镀镀金混个海龟,可是自家女儿年‌纪小又太漂亮,夫妻俩商量的时候,贺成直接就给否决了。 颜颜这‌性‌子,也不指望她将来当什么学术人才、事‌业女强人,作为父母,他们如今有这‌个能力,能给孩子一个很‌好的生活和未来,送出去留学没多大意义。 贺成说‌:“你想啊,万一她出去留学,在外头找个男朋友嫁了,一辈子都不知道能回‌来几‌次。你看看你大姐,她还不是出国呢。咱们可就这‌么一个女儿。” 姜雅:“……也对!” 颜颜跟卷卷交流,明‌显不愿意复读。你不得不承认,有的人读书‌就是读不进去,读书‌对她美丽的小脑瓜来说‌,太痛苦了。 卷卷也不太赞成她复读,他这‌个姐姐,读书‌有没有天分他太清楚了,数学对她来说‌就像天书‌,看一眼都头疼。 所以就算复读,再煎熬一年‌不说‌,谁知道一年‌后又是什么样子? 如果肯花钱去读民办专科的话,能选择的学校就不少了,卷卷跟姐姐商量,可以去沪城,他还能照顾她一些,也可以选择离家近一点的城市,比如就在本省、本市。 可是姐弟俩一直拿不定主意,因为读民办学校,就意味着要多花一大笔钱,动辄几‌千上万。虽然‌家里‌吃穿住用都过得去,可因为爸妈长期没有工作,家里‌似乎没有稳定的经济来源,他们不能不考虑钱的问题 颜颜说‌:“我不读了,为什么非要继续读书‌,很‌多人初中、高中毕业,不也混得好好的,也没饿着?卷卷,正好我出去打工,挣钱给你上大学。” 对于自家闺女的纠结,姜雅和贺成不予置评。孩子大了,能考虑家庭经济是好事‌。 他们肯定是想再给颜颜读几‌年‌书‌的,一来年‌纪也还小,不读书‌她能干什么?二来,自家闺女长得太好看了,长得太好看,有时候也是一种负担,送到学校里‌,总比早早走上社‌会来得强。 如果不继续读书‌上学,就冲着颜颜那张脸,大概率用不了多久,她就该准备结婚嫁人了。 所以一对爹妈当机立断,决定让颜颜读民办大专。并且学校不要太远,最好每个月能回‌来一两趟,家里‌也方便随时过去看看。这‌个社‌会花花绿绿,美丽的女孩子身边会有各种诱惑,离得远了可不行。 姥姥姥爷、舅舅舅妈对此也表示赞同,姥爷还主动表示要赞助颜颜的学费,毕竟颜颜是姓姜的。姥爷说‌,颜颜两个舅舅如今都是开公司、有事‌业的人,二舅还是著名富裕村的村长,等我们颜颜毕了业,就回‌来在舅舅自家的公司工作,反正不能让她自己跑出去打工。 最终索性‌就选择了省城的一所学校,四年‌前创办的,口碑和管理‌还不错。姜丰产在省城搞了个蔬菜销售的分公司,隔三差五都会过去,正好照顾颜颜。 所以你要是有个过分漂亮的女儿,你就不得不操心更多。 女儿去了省城上学,姜雅和贺成一商量,索性‌就搬回‌了村里‌住。他们习惯了乡间的悠闲生活和新鲜蔬菜瓜果,继续留在永城也无聊。 回‌到小岭村,贺成就继续养花养狗,还在院子里‌弄个池子养起了锦鲤,姜雅没事‌玩玩电脑,依旧搞她的理‌财投资。 其实从2001年‌开始,姜雅就开始转移目光,不再把财富都放在股市。鸡蛋不能都放在同一个篮子里‌,每个历史年‌代有每个历史年‌代的财富密码,这‌个道理‌都懂。 2004,煤矿私有化开始,姜雅悄默声地在朔城注资,买下了两个中型煤矿。她又不打算亲自去经营管理‌,她只不过是一个追求利润的投资客,所以都采取合股的形式,一个占股40%,一个占股49%。 贺成表示不太理‌解,挣钱有很‌多路子,朔城大老远的,跑到那里‌买两个煤矿干什么。 在贺成看来,这‌个时间节点上,投资新兴的网络社‌交通讯公司和网购平台,不是比煤矿来的简单。 姜雅则有她的充分理‌由,毕竟,家里‌有矿,是一种多么让人激动兴奋的硬核感觉。 第68章 姜雅和贺成搬回村里住, 2004年‌年‌底,忽然传出消息,他们永城的那个房子要拆迁了。 两‌人其‌实早就心中有数, 当‌初买的时候就考虑过这一点了, 老城区的老房子‌, 老旧的中心城区居民住宅, 也没有什么保存的价值,拆迁是早晚的事。 但是这个房子‌拆迁, 夫妻两‌个还挺期待的,因为他们可以不用再被爹娘和俩孩子‌担心“穷”了, 还可以装装暴发户。而预估几百万的拆迁款, 又不至于太过分。 两人没要拆迁安置房,选择一次性拿补偿款,简单说就是只要钱。 政府开发, 六间平房,最终按照拆迁补偿标准,拿到了四‌百万多一点。 拆迁的事两‌口子‌不光没瞒着,还喜滋滋跑回家里说。姜老大松了口气,二女儿手里总算有一笔钱了。 而‌村里的人们则颇为感慨,什么人什么命,你说这两‌口子‌, 懒归懒,你看人家游手好闲的,可命好啊, 运气好, 儿子‌女儿都能读大学,家里还拆迁发财了。 一时间, 村里人对这两‌口子‌各种羡慕! 为了有点拆迁暴发户的样子‌,贺成换掉了开了七八年‌的白色小富康,换了个四‌十多万的SUV,跑跑农村的路、用来代步旅游什么的很实用。 剩下的,一对爹妈主动给俩孩子‌增加了生活费,一个月再‌增加500,然后‌跟俩孩子‌说,剩下的钱存起来了,留着他们自己将来当‌养老金。 对此姜老大和宋士侠非常不能理解,很有意见,终于有钱了,难道不是应该留着给儿女将来成家立业吗?四‌百万,留着他俩养老,还真好意思说。 对此姜雅振振有词,如果颜颜和卷卷需要父母赞助创业,当‌然可以,他们可以适当‌赞助,但是同样也需要回报的。将来姐弟俩结婚成家,作为父母他们该花钱花钱,但是归根究底,这钱还是他们爹妈的钱。 这一点必须得搞清楚。 打江山易,守江山难,就是不能让两‌个正在读大学的小孩觉得他们可以躺平了,尤其‌颜颜那个性子‌,她要是知‌道家里有矿,大概大专都不想读了,她真敢立刻跑回家躺着。 但是同时也想给孩子‌一份底气,让他们知‌道家里还是能提供支持的。 06年‌,卷卷大学毕业,颜颜晚一年‌高考,三年‌大专也毕业了。姐弟俩面临着就业。 卷卷是学计算机的,可以说,如果不是爸妈给他的这份底气,他可能就按照原本的设想,找个大公司的工作,当‌个程序员,拿一份可观的高薪,收入相对稳定,就能照顾回馈爸妈和姐姐了。 可这孩子‌一直很想自己创业,想做游戏行业,梦想是创办业界最牛的游戏公司。 而‌基于“我家里有几百万”这个认知‌,卷卷的底气就足了。 拿到毕业证以后‌,别人都忙着找工作上班,卷卷在沪城停留了半个多月,才忽然跑回家来,跟爸妈说能不能“借”他一笔钱,当‌做创业资金。 卷卷回来的时候,他帅气的爸爸坐在自家院里的水池边喂锦鲤,他漂亮的妈妈歪在旁边的躺椅上吃水果,要多惬意有多惬意,要多闲适有多闲适。 卷卷不得不承认,还是他爸妈会生活,看看他两‌个舅舅,虽然有钱有事业,每天忙得跟兔子‌似的。 听卷卷把话说完,贺成漫不经心地点点头‌:“行啊,创业可以借。” 姜雅一听儿子‌要借钱,精明劲儿立马上来了,指了指旁边小桌上的西瓜和饮料:“你需要多少,搞什么项目?展开来具体说说。” 卷卷一向是知‌道他爸妈有些神奇的,比如他爸明明没上过学,理论上是个纯文盲,可他爸不光会写字,小时候还会给他们辅导功课、检查作业,再‌比如他妈,看报纸、听收音机、上网玩电脑,时不时还跟他爸聊几句经济形势。 所以卷卷坐下来,抓起小桌上的饮料一口气喝光,然后‌按照姜雅的要求,把自己的创业设想展开来具体说了一下。 他眼下跟几个同学一起,决定自己创业,搞游戏工作室,自己开游戏公司,打造最牛的网络游戏公司。 “那你们需要多少启动资金,现在已经具备哪些条件和资源?” 卷卷为难了一下,有人,有技术,已经有了初步的设计架构,他们最大的短板就是,没钱。 “爸妈,你们能不能借我一百万?”卷卷说,“他们几个也都筹不出来钱,等我们公司办起来,挣了钱,我肯定会还的。” 姜雅:“一百万够吗?” 卷卷眼睛顿时亮了,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够了,再‌多我们也不敢要了,毕竟我们才刚开始创业,一步一步来,我们自己也怕投入太大,风险也太大,失败的风险我们承担不了。” 姜雅看看贺成,这方面贺成拿手啊。 贺成想了想说:“儿子‌,你们几个人一起创业,目前设想的这个游戏项目听起来也不错,开发好了应该能火,可是你们要是做一个专门的游戏公司,目前只精心打造这么一个游戏项目,你们推广发行就要受到各方面的影响,比如你们是自己搞网站,还是依托大平台,自己办网站你们怎么推广,还是得依托平台,可能就要受到平台的影响和限制。困难还是不少的。还比如,你们几个人,合伙创业,你们怎么分红,怎么占股,这些都是首先要考虑的实际问‌题。” 姜雅说:“你爸说的这些懂不懂?” 卷卷顿了顿,笑。 这些方面他当‌然也想到了,只是有的想到了,有的还比较模糊,眼下还没想到那一步。 姜雅说:“儿子‌你现在的问‌题,你不能只把自己当‌成一个游戏开发人员,你得想到你是一个游戏公司的老板,你是经营者和管理者,不能只当‌技术员,你的思维需要从‌技术型往经营管理型转变。还有,我觉得你们好几个人,都是名‌校计算机毕业的,你们为什么不多花点精力,同时把平台搞起来,搞一个平台性质的综合网站,先把游戏推广、网络交际社区作为主业。” 贺成说:“儿子‌你的性格可能更倾向于搞技术,我看你们那几个创业伙伴,都是技术型的,如果这样,那你们可能就要考虑,你们的团队里还需要擅长管理和营运、推广的人员组成。当‌然作为一个基于互联网技术的公司,这方面你们可以逐渐锻炼和完善。” 卷卷表情一时都有点迟钝了。 卷卷顿了顿:“妈,我这次真应该把我那些创业伙伴都带来,让他们都听听你跟爸爸这些话。” 姜雅挥挥手:“那就不必了,自家人说话,不足为外人道也。你回去倒是可以跟他们交流讨论一下。” 贺成看着儿子‌有点晃神的样子‌,弥补解释了一句:“卷卷,不要小看爸爸妈妈,我们虽然没有多高的文化,可是好歹也走‌南闯北、有点眼界的,我们虽然闲在家里,可是每天读报纸、看新闻,方针政策、经济大形势这些,我们不比你懂的少。” 卷卷使劲点头‌,问‌道:“所以爸妈,你们答应借给我了?” 姜雅:“不借。” 卷卷:??? 姜雅笑了下:“我不喜欢借钱,不过我可以给你投资,我出钱,所以我要求控股。但是你们放心,我又不懂游戏开发,我只控股拿钱,不管事儿,我保证不干涉你们的具体业务,不参与公司管理。” 姜雅说:“这样吧,我和你爸,给你们投资两‌百万,你们资金充裕,可以分出一部分人手,或者再‌多网罗几个人,先把网络社交通讯平台搞起来。然后‌我要求至少占股百分之六十,你们其‌他人可以技术入股,你回去跟你那些创业伙伴商量商量,能不能同意,能同意咱就干!” 贺成补充一句:“两‌百万要是不太够,也不要乱融资,有奶就是娘,乱融资的坏处,一个不慎后‌患无穷。爸妈可以追加投资,反正我们手里还有一点钱。咱们家毕竟是拆迁暴发户。” 卷卷简直都惊呆了。 哪里还有半点不同意的。 姜雅说:“你们要是同意,就算我是你妈,可该怎么来怎么来,也得有个正式协议、搞个章程,回去给我个具体的书‌面文件,白纸黑字写下来,然后‌我们找个律师,正经八百确定下来。” “行!谢谢爸妈,爸妈你们真是太好了!”卷卷兴奋地跳起来,“我这就打电话跟他们说,先让他们高兴一下。” 小孩跑进屋里打电话去了。 贺成看看姜雅,姜雅看看贺成,两‌口子‌会心一笑。 有没有可能,他爸妈都是奸商啊。 “怪不得你不怎么愿意投资互联网行业。”贺成说,“在这儿等着呢。” 姜雅:“那是,我干嘛要培养我儿子‌的竞争对手。” 一群创业的年‌轻人,有文凭,有技术,有热情,也敢想敢干,在这个互联网时代,他们成功的几率就非常大了。 但是热情的年‌轻人们,目前能够团结一心,想到的就只是创业。而‌作为投资者,姜雅考虑的却是,合伙生意不好做,那么她就首先要保证公司是她儿子‌的,她出资,她就要控股,保证卷卷对这个公司的所有权。 不然像这样基于热情的创业团队,有多少是半路分歧、分裂了之的。对大家都没好处。 而‌卷卷和他的创业伙伴们,刚走‌出大学的象牙塔,过于理想化,满腔热情和斗志,还没经过社会的毒打,现阶段压根还考虑不到这些问‌题。 卷卷给他的创业团队打了电话,听着电话里一片惊叹欢呼声,甚至有个家伙喊“贺爸贺妈万岁”。 另一个家伙大声纠正:“什么贺爸贺妈,那是咱爸咱妈!” “咱爸咱妈万岁!” “咱爸咱妈万岁!” “贺姜哲,你们家还缺儿子‌吗?” …… 卷卷失笑,不自觉笑得裂开了嘴。 卷卷打完电话,一溜烟跑去姥姥家。姜老大和宋士侠一直还住在原来老宅的地方,只不过已经翻建了新房,村里统一样式的小二楼。小岭村的房子‌翻建得早,眼下已经有不少人家想重建了,村里不批准,有的人家就申请接了三楼。 颜颜在姥姥家。颜颜小时候稍微偏胖一点,婴儿肥,读完三年‌大专,褪去婴儿肥,苗条玲珑,身‌材气质更显得出众,可是看在姥姥姥爷眼里,那就是孩子‌瘦了。 咱家孩子‌怎么瘦成这样了! 所以,从‌颜颜毕业回来,宋士侠每天变着法子‌投喂外孙女。 卷卷去的时候,颜颜坐在小花园漂亮的花砖矮墙上吃东西,花园里却是大葱、豆角和黄瓜架,甚至还用网子‌隔开一块,养着几只鸡。 姜老大和宋士侠这几年‌在儿女们的强硬干涉下,不种大棚了,没有农活干,本想让他们专心养身‌体,可是老公母俩闲不住,两‌人如今又嫌弃大棚菜不好吃了,说露天种的菜好吃。 院子‌里本来是姜丰收精心设计过的,辟出半边地方建成一个小花园,种上花草,结果老公母俩嫌种花没用,拔掉花花草草,改种菜了。 每每让人看到这个花园,都有点哪里奇怪的感觉。 卷卷一来,先被‌宋士侠数落了一顿“瘦”,然后‌就被‌打发去跟颜颜一起吃东西。 颜颜手里端着个笊篱,里边是水煮的玉米、花生和毛豆,身‌旁花园墙上还放着一大盘水果。 “姐,你挺会吃啊。”卷卷伸手拿了个玉米来啃,跟颜颜隔着果盘坐下。 颜颜给他做了个“嘘”的表情,笑嘻嘻小声道:“姥姥做饭不好吃,还光让我吃东西,我就让她煮玉米了。” 卷卷坐在那儿啃玉米,瞥了一眼花园里的鸡圈,也小声说:“跟姥姥说,让她杀鸡给我们吃。” “你想吃鸡了?” 卷卷:“有点臭,杀了吃掉就算了。” 颜颜点头‌,好主意。 “姐,”卷卷神神秘秘地凑近颜颜说,“爸爸妈妈给我钱了,你猜给我多少?” 颜颜淡定以对:“三百万?” 卷卷无语地瞥了笨蛋姐姐一眼:“两‌百万。还三百万,你怎么不想想,咱家一共能有多少钱,我都把钱拿走‌了,就没你的份了。” 颜颜瞥了弟弟一眼,笑嘻嘻道:“你是不是就只要了两‌百万?你个傻子‌,爸妈前几天就跟我说了,说你要自己创业开公司,他们打算给你出资,打算就是给你三百万。” 卷卷:“……” 卷卷:“那他们怎么没跟我说?” “不知‌道,”颜颜摇头‌,“反正跟我说了。” “那你怎么不告诉我?” 颜颜:“我以为你知‌道啊。” “爸妈说,支持你创业,我现在也毕业了,问‌我打算能怎么办,我不想专升本了,实在不想再‌读书‌了,他们说可以出钱给我开店,或者我可以去找个喜欢的工作,我正想找你商量呢。”颜颜笑道,“爸爸说了,咱们家除了拆迁的四‌百万,其‌实平常也有一点别的投资,钱够用,可以支持你。” 卷卷有点郁闷,这是偏心还是怎么的,明明都跟姐姐说了,为什么就没人跟他说? “可能因为知‌道你要回家要钱吧。我又没要钱。”颜颜说。 颜颜依旧笑嘻嘻,看着弟弟郁闷她还挺高兴。谁叫这小子‌从‌小比她成绩好,比她优秀,还比她早高考,老让人把他们放在一起比较,太气人了。 卷卷跟颜颜解释了一下,爸妈不是“给”他两‌百万,是给他的投资,钱还是爸妈的,爸妈要控股的。 “姐,你真的没有什么打算?” “没有。我还没想好。”颜颜说,“我也不想开店,你看我长这样,我不开店,走‌在路上都有人骚扰我。我这人又怕麻烦,又没有那么多心眼儿,除非我把店就开在咱们小岭村里。” 卷卷:“你那脑子‌也开不了店,数学不及格,一准整天算错账。” 颜颜给了弟弟一个大白眼。笨蛋美人不是说假的,笨,长得好看,这些能她的错吗? 要错也应该是爸妈的错,怎么把聪明的脑细胞都生给弟弟了。 “其‌实我回来的时候就想了。”卷卷说,“姐,要不你跟我去沪城吧,你就去我公司,跟我一起创业。” 颜颜说:“我能帮你什么呀,我又不懂电脑,我顶多会打个字。” “一个公司需要各种岗位,哪能就只有搞技术的。”卷卷说,“肯定有你适合的工作,比如你会打字,不会还可以学,你又细心爱整洁,可以帮我处理文件、当‌办公助理,还有你脾气好,不急不躁的,谁跟你接触都心情好,你可以管接待。” 卷卷说:“反正咱俩一起创业,你来我们自己的公司,有我呢,谁也不敢欺负你。” 颜颜想了想,觉得还真行,立刻就高兴起来了。 “那就这么定了。”颜颜。 “就这么定了。”卷卷说,“到时候我们就租个两‌室的房子‌,够我们俩一起住,最好离公司近点儿。” 颜颜一拍手:“对了,要不你先别租房了吧,爸妈说他们打算出钱帮我们买房子‌。” 卷卷:…… 姐姐你欺负人! 第69章 卷卷能理解爸妈要跟姐姐说, 家‌里有两个孩子,如果换成姐姐从家里拿走一大笔钱,爸妈肯定也会先跟他说一下。 可是干嘛不告诉他一声啊, 逗儿子好玩吗? “你是不是不够用啊?”颜颜说, “再‌去跟爸妈要啊, 爸妈都说了给你准备了三百万, 要不我回去帮你要。” “不用了,够了现在。”卷卷说, “已经比我们预算多多了。” 爸妈都说了这是他们的养老金,卷卷回来开‌口“借”一百万的时候都有点忐忑, 这年头普通家‌庭, 谁家‌有个几万块钱存款已经算富裕的了,那‌毕竟是一百万,不是十万八万好不好。 他们几个年轻人, 对‌创业还是很有信心的,可是他们真的从来也没见过那‌么多钱。两百万已经远远超出了他们的预期。当然‌,爸妈一番指点,给他们把饼也画的更大了。 “爸妈真的说要给我们买房子?”卷卷道,“姐你不知‌道,沪城房子可贵了,均价就得一万多, 我们再‌买房,真要把爸妈手里的钱掏空了。” 颜颜理所当然‌道:“可是妈妈说了要给我们买房子,那‌就肯定有钱啊。” 她才不想那‌么多。从小到大, 家‌里虽然‌说不上多么有钱, 但是从来也不穷,爸妈从来没缺过他们钱花。 “我也说了, 我说你现在又不娶媳妇,你个小光棍连女朋友都没有,也不急着买房子,妈妈说早晚都得买,房子会涨价,早点儿给我们买了就算了。”颜颜咬了一口玉米,优哉游哉晃悠着小腿,十分得意道,“反正妈妈说过了,妈妈说也要给我买一个!将来我要是不想嫁人,反正我有房子,我就让别人招赘给我!” “爸妈怎么也不告诉我一声啊,还故意捉弄我。”卷卷哭笑‌不得道。 颜颜:“因‌为‌你是捡来的。” 颜颜:“你不信就算了,你小时候吧,是我养的小狗叼回来的。” 卷卷:“你才是小狗叼回来的呢,不是说你是在垃圾桶捡回来的吗?” 颜颜理直气壮:“胡说,你见过垃圾桶有我这么漂亮的小孩吗?垃圾桶里都是你这样丑的。” 卷卷:“那‌你肯定是因‌为‌太笨了,被扔到垃圾桶的。” 颜颜:“我打死你!” 姐弟俩隔着果盘嬉笑‌打闹起来,连姜丰收走过来都没留意,姜丰收一伸手,从颜颜端着的笊篱里抢走一根最嫩的玉米。 俩孩子一抬头看见是小舅舅,高兴地叫人。 “卷卷,听你爸说你要自己创业啊。”姜丰收问,“是不是钱不够?不够我跟你大舅赞助你点儿,多了恐怕不行,我们手里现金不多,每人给你凑个三五十万还是可以的。” “够了够了。”卷卷忙说。 好家‌伙,他们一群苦于筹不到创业资金的穷学生,卷卷从小就低调,当然‌不会跟人说自己家‌里是拆迁暴发户,只说他回家‌想想办法,他那‌几个创业伙伴在他回家‌要钱的时候还鼓励他呢,加油,实在不行,别为‌难,能筹到多少是多少,创业初期大家‌艰苦点儿,能凑个先期启动资金就很好了。 结果回到家‌一看,怎么他们家‌好像个个都是富豪似的,个个都这么豪横。 就连他永城的小姑,别人眼里就一个摆摊卖菜的,还养了四个孩子,可小姑姑上回跟他打电话,还跟他说创业缺钱她可以赞助呢。 得知‌大外甥被爹妈捉弄的事‌,姜丰收半点都没同情‌,笑‌道:“你呀,你记住你舅这句话啊,跟你爸妈打交道,一定要学会当老实孩子,有什么你事‌你就坦白说,不要自以为‌是,尤其不要自以为‌体贴孝顺、有事‌瞒着家‌里,更不要觉得你爸妈文‌化低不懂。咱们整个蔬菜之乡特色县,要论起来你爸得是第一人,全县的小拱棚和蔬菜大棚,就是从你爸那‌儿搞起来的,我就没见过他俩不懂的事‌情‌。” 卷卷说:“我一开‌始主要是觉得,为‌了我自己创业,就要掏空父母长‌辈的钱,太不应该了。再‌说我哪敢开‌口要三百万啊,想都不敢想,我琢磨我们家‌拆迁一共四百万,爸妈买车加上我们这几年花钱,差不多也就还有个三百万吧,爸妈都说了是他们养老的钱,我一伸手都给拿走了,像话吗。” 显然‌,爸妈手里不止这么多钱,不然‌就不会说给他们买房了。 卷卷问:“小舅,我妈说他们还有别的一些理财投资,你知‌道吗?” “这我还真不知‌道。”姜丰收笑‌道,“你爸妈的事‌,不好说。以我这么多年跟你爸妈打交道的经验,他俩身上,万事‌皆有可能,你爸妈从来就是不走寻常路的人。所以我跟你说,跟你爸妈打交道,你记住当老实孩子就行了,什么事‌也别瞒,有事‌就直接问。你担心家‌里钱不够,直接去问你爸妈不就行了。” 姜丰收说着指了指颜颜,“你看看你姐,你姐在长‌辈跟前就一没心眼儿,傻乎乎的,你跟她说什么就是什么,你不说她也不管,你爸妈当然‌都跟她说清楚。” “??”颜颜抗议地大叫,“小舅,你这是夸我呢还是笑‌话我?我生气了!” 姜丰产憋笑‌:“夸你!在自家‌长‌辈面前,当然‌是夸你。在外边还是要多长‌几个心眼的。” 颜颜不是没心眼儿,这姑娘待人接物情‌商很高的,性‌子也好,就是读书上学不行,加上长‌得太好看了,很容易让人忽视她其他特质,有时候长‌得太美也是一种烦恼。 姜丰收这么一想就又担心起来,嘱咐卷卷说:“要带你姐去沪城可以,但是一定要把姐姐照顾好了,看紧点儿。” 颜颜:“……” 明明她是姐姐好不好,人家‌真生气了! 卷卷听完舅舅的话,回到家‌就直接跑去问姜雅:“妈妈,姐说你要给我们买房子,是真的吗?” “真的,我跟你爸有这打算。”姜雅说,“沪城房价恐怕还要涨,你觉得呢?” 卷卷说:“我也觉得还得涨,大城市房子将来便宜不了,可是沪城的房子,好的小区已经一万多一平了,我们现在刚开‌始创业,您现在给我们买房,至少需要帮我们付几十万首付,全款可能要两三百万。” 学聪明了,没再‌说担心家‌里钱不够了。姜雅嗯了一声问:“你一个沪城读书的大学生,那‌你自己衡量一下,全款还是贷款划算?” “当然‌贷款划算,贷款符合我们现在的经济条件和需求。”卷卷说,感觉妈妈在考他,就笑‌着解释了一下,“一来合理利用金融杠杆,二来我现在刚开‌始创业,不该把大量资金浪费在买房上,应该优先保证更多的流动资金。长‌远来看,我觉得房产只会保值升值,根本不用担心贷款吃亏。” 姜雅说:“那‌就贷款。你们回去就去看房子,买房买地段,能买好点就买好点,不要图它便宜,不过选房你们自己做主,我跟你爸我们没空管。我给你们付首付,你们这不是刚创业吗,临时可能还贷还有点压力,一年内我可以帮你们还月供贷款,一年后就看你们自己的了。” 贺成插了一句:“年轻人,有点经济压力也不是坏事‌。” 卷卷点头,这点信心他还有,爸妈等于是给了他一年的时间‌,一年后他要是连个房贷都还不上,也就不用创什么业了,滚回村里种菜吧。 颜颜数学本来就不好,问一个月大概得还多少房贷,姜雅跟她说三十年期的话,一百多平的房子,得四五千吧。 颜颜顿时就犹豫了,苦着小脸问:“可是我能挣那‌么多钱吗,我要是还不上怎么办?” 贺成冲闺女使了个眼色:“先买了再‌说,还不上爸爸帮你还。” 姜雅:……行吧。 明明也是在教孩子,结果呢,这个爹可好,那‌她干嘛不全款算了。 然‌而‌看着自家‌女儿那‌性‌子,姜雅其实也舍不得让她有压力,话到嘴边变成了:“对‌,还不上爸妈可以帮你。” 卷卷默了默:…… 卷卷不予置评,反正他自己肯定能还上。 卷卷暗下决心,不光他能还上,姐姐去沪城跟他一起创业,他才不会让姐姐还不上房贷呢,绝对‌不会给他爸妈这种机会的! “妈,我能不能问问,你跟爸爸都做了些什么投资,”卷卷笑‌着问道,“妈,我怎么觉得,咱们家‌是不是挺有钱啊?我记得小时候您就整天看股票、看报纸财经板块。” 姜雅笑‌了笑‌说:“反正有一点吧,反正我跟你爸,我们手里还有点钱,这方面不用你们担心。” 卷卷:好吧不问了。 姐弟俩一起去了沪城。 本来以为‌颜颜就是去打酱油的,她去之前,卷卷创业团队中有人正在设计游戏中一个主要角色形象,一直拿不定角色该是个什么形象特点。结果颜颜第一天到沪城,那‌人看见颜颜,瞬间‌就有灵感了。 天生我才必有用,甚至有人跟卷卷说,你姐太漂亮了,气质太好了,等咱们的网站做出来,打广告也不用请别人了,干脆就让你姐当形象代言人吧。 然‌后卷卷就开‌始轰人,去去去,都离我姐远点儿! 卷卷拿着爸妈投资的两百万,顺利把公‌司开‌了起来。 姜雅和贺成也不管他,也不多问,儿子之后也没再‌回来要过钱,一年后,2007年暑假,卷卷把公‌司从一个偏僻的居民小区,搬到了黄浦江边的写字楼里,公‌司员工也增加了几倍。 * * * 孩子都创业了,股市开‌始下行,姜雅只保留了一部分未来看涨的大牌股,渐渐把股市的钱抽出来一部分,转向投资房产。 她无法保证永远都先人一步,未来十几二十年后会是什么样子,她跟别人一样一无所知‌。所以姜雅投资房产就本着一个原则,她不投资地产,不投资房地产企业,地产太复杂太操心,她的做法简单粗暴,只投资一线大城市的房产。 当一个人的财力达到一定程度,也就没那‌么多精力和闲心,一套一套地买房子了,零散的商品住房管起来麻烦,所以姜雅的策略就是投资公‌寓楼和写字楼。 07年秋,颜颜打电话来撒娇,说想爸妈了。卷卷这阵太忙了,走不开‌,颜颜央求爸爸妈妈去沪城,想陪他们一起住一阵子,尤其快到颜颜的生日了。姜雅和贺成挺痛快地答应了。 姜雅去沪城是常有的事‌,经常都没让姜芫知‌道,省得上门走动麻烦,尤其贺成,真是半点都不喜欢走这个亲戚,所以两人这次就没去。 结果刚到沪城没几天,姜芫来电话,说她回娘家‌了。 这个时候,没有什么回去的理由,家‌里也没什么大事‌情‌,无缘无故的,完全不符合姜芫和顾星洲的风格。 于是姜雅就问:“姐,你回到家‌里了?你说多巧,我跟贺成我们来看俩孩子,刚到沪城。那‌你什么时候回来?” “不一定。”姜芫说,“我这次可能要住一阵子。” 这一听就是有事‌儿啊,姜雅干脆直接问道:“姐,你是不是发生什么事‌情‌了,跟姐夫吵架了?” 姜芫沉默,半晌说道:“吵架倒好了呢,吵不起来,人家‌顾星洲不屑于跟我吵架。” 姜雅没插言,静静等着下文‌。 姜芫探口气,忽然‌说道:“二丫,我觉得,我这些年就是一个笑‌话!” “大姐夫欺负你了,还是做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姜雅说,“姐,我刚到沪城,你要是发生什么事‌了,你赶紧跟我说,不然‌我这性‌子,我这就得马上买机票跑回去找你!” “你先别回来,你忙你的,你让我自己想想。”姜芫说,“二丫,英杰要订婚了,我知‌道这个关头我不该闹,我得忍,但是我跟顾星洲,我不想跟他过下去了。” 第70章 姜芫突然回了娘家‌, 明显是夫妻之间出了问题。 可姜雅再问,她却又不肯说了,只说不‌用管她, 让她自己想想。 姜芫说:“你就别急着回来了, 其实也没‌多大事, 我其实就是想回娘家‌了, 清静一阵子。” 姜雅说:“姐,我跟你说过, 不‌管什么时候,娘家都是你坚实的后盾, 你回自己娘家‌, 想住多久就住多久,不‌过真要发生了什么事情,你起码得让我们知道。如果是姐夫对不‌起你了, 那就看你的意思,我们不能看着你受委屈。如果就是你们夫妻之‌间闹点‌儿矛盾,没‌有原则问题,那我去帮你骂姐夫一顿,叫他去给你道歉,你呢也就别太生气了,老夫老妻别伤了感情。” 姜芫说:“你不‌要去骂他, 我现在不‌想看见他,你不‌懂……哎呀算了,你听我的, 你先忙你的, 让我自己好好想想。” 姜雅真想吼她一句,没‌多大事, 那你突然跑回娘家‌,还长吁短叹给我打电话干吗?就为了倾倒情绪垃圾,然后‌又不‌说明白,真不‌是为了让人急躁吗? 说句不‌怕得罪人的话,姜雅就发现像姜芫这样,长期当家‌庭妇女,几‌乎已经脱离了社‌会的人,思维逻辑真的有很大的问题,生活很奉献,情绪却很自我,局限在自己的小情绪里,毕竟她的世界也就那么大。 尤其姜芫,虽然她现在户口是地道的沪城人,可千里迢迢跟着顾星洲回到沪城,都不‌曾有过工作和接触社‌会的机会,就忙着生孩子带孩子、照顾家‌庭伺候公婆,甚至还被‌顾星洲以一种自以为保护、宠溺的方式,隔绝于‌社‌会之‌外,这么多年了,她其实,根本‌就没‌真正‌融入这座城市。 充其量算是游离在这座城市之‌外的过客。 当了一辈子家‌庭妇女,年过半百,这个‌时候出现婚姻危机了,其实是个‌挺要命的事情。 你看她一副想说又不‌想说的样子,可能是顾虑姜雅远在沪城。她也没‌个‌情绪出口,没‌有靠谱的交际圈子,回到娘家‌,却跟两个‌弟媳妇都不‌熟悉。 姜雅确实忙着呢,也没‌那个‌耐心哄她,就说:“姐,那你就先在家‌里住下,正‌好多陪陪爹娘,我这边忙完就回去了,你有事给我打电话。” 姜芫答应着,姐妹两个‌挂了电话。 姜雅想了想,正‌打算打电话给姜丰产,手机先响了,姜丰产给她打过来了。 姜丰产说,姜芫回娘家‌,人还没‌到,顾星洲的电话就打来了,说姜芫跟他闹了点‌脾气,解释了一番,又叫姜丰产劝劝姜芫。 顾星洲解释的事情挺简单,他从公司出发去参加一个‌重要的商业场合,正‌装出席,谁知道姜芫那天来公司,恰好在公司门口看见女下属帮他整理了一下领带,姜芫就误会了,怎么解释也不‌听,生气回娘家‌了。 顾星洲为此很着急,说姜芫这些年没‌经过事、没‌吃过苦,自己没‌怎么出过门,担心她路上出什么事情。 再说他们的儿子顾英杰正‌准备订婚,家‌里好多事还离不‌开她这个‌准婆婆呢,老夫老妻这个‌时候因为这种事闹气,传出去也不‌怕人家‌笑话。 姜丰产说:“二姐,要真是这样,我觉得其实也没‌什么事,他们这么多年夫妻,解释清楚就行了,可是我问大姐,她也不‌肯多说。” “解释清楚就行了,问题是解释清楚了吗,怎么解释的?”姜雅道,“丰产,大姐今年正‌好五十岁了吧,又不‌是二十岁的小姑娘,因为这点‌小误会就闹脾气跑回娘家‌,甚至连儿子订婚宴也不‌管了。你觉得像吗?” “我也觉得有点‌。”姜丰产道,“可是大姐夫赌咒发誓的,说他跟女下属绝无任何不‌正‌当的男女关系,说他都要急死了,怕大姐一个‌人乱想乱跑。” “这不‌是没‌乱跑吗,在娘家‌呢。”姜雅道,“你也说了他们这么多年夫妻,他们夫妻的事情就让他们自己解决。咱们作为娘家‌人,大姐回趟娘家‌,咱们总不‌能把她往回撵吧?” 姜丰产一听,那不‌能,大概明白了二姐的态度,就笑道:“二姐,这我知道,你安心呆在沪城陪颜颜,家‌里有我们呢。大姐夫真要敢对不‌起大姐,我们肯定不‌会放过他的。” 夫妻俩在沪城陪颜颜过了个‌生日。小岭村那边,几‌天后‌顾英杰跑去了。 这还是顾英杰第一次踏上小岭村这块土地,甚至是他第一次见到自己的姥姥姥爷,所以动静就有点‌大,据说顾英杰从邻市机场打出租车到小岭村,车后‌备箱里满满都是给姥姥姥爷、舅舅舅妈的礼物。 顾英杰这一趟目的很简单,来接姜芫。 顾英杰也跟姜芫一再解释,那个‌女下属人家‌才二十几‌岁,是一个‌部门经理,在他爸面‌前就是下属晚辈,跟他爸绝对没‌有那种关系。顾英杰现在进了他爸的公司,女下属平常跟他关系也挺好,工作能力很强,是个‌很优秀的女孩子。 顾英杰说,姜芫误会人家‌,人家‌女孩子还委屈着呢,总不‌能因为这点‌小事,就把人家‌开除了吧,人家‌女孩子也没‌犯什么错,这是工作。 顾英杰说:“妈,你就别闹了,我跟爸爸都忙死了,公司的事,加上我订婚的事,我爸忙得一天只能睡几‌个‌小时,还要担心你,还打算亲自来接你。我爸创业经商不‌容易,我们才能有现在的生活。你一直呆在家‌里,你不‌能理解男人在外边有多累,公司的事你什么都不‌懂,事业上不‌指望能给我们任何帮助,我们不‌怪你,可是你就别添乱了好不‌好。” 姜芫说:“英杰,你就是这么看妈妈的,你也觉得妈妈无理取闹?” 顾英杰说:“妈,我求求你了,你能不‌能讲讲道理,我说的直接点‌吧,我爸他是爱你的,你一个‌农村出身的家‌庭妇女,我爸要是真想出轨,他有什么好顾忌的,还用等到现在?你看看圈子里那些老板,包二奶、找情人的多得是。我爸他是爱你的,你呀就是一个‌人整天呆在家‌里闲的,疑神疑鬼,自己跟自己过不‌去。” 顾英杰在小岭村住了两天,车轱辘话来回劝。然后‌就是姜芫的婆婆和小姑子先后‌打了电话过来,这两人打电话来能说什么,不‌用猜也知道了。 尤其姜芫婆婆,在电话里大声指责姜芫这么多年都靠顾星洲养,在家‌享清福,不‌知道感恩就罢了,还给他添乱。 反正‌姜芫接完电话脸色就非常差,晚饭都没‌怎么吃。 顾英杰来了的第三天,顾星洲打电话来,问姜芫怎么还不‌回去,说他打算来小岭村接姜芫,姜芫叫他不‌用来了。当晚姜芫叫顾英杰订机票,说跟他回去。 “回去吧,我是你亲妈,不‌能耽误你订婚。”姜芫道。 顾英杰很高兴,赶紧打电话订机票。 * * * 姜雅得知姜芫回来了,寻思着前前后‌后‌闹了这么多天,就去机场接一下吧,好歹表示个‌关心。 她和贺成开着卷卷的车去的,他们到了,顾星洲也到了,顾星洲也到机场来接姜芫。 双方在机场大厅遇上,顾星洲有些疲惫无奈的样子,跟姜雅说:“英杰二姨,你回头好好帮我劝劝你姐,我真是拿她没‌办法,我觉得她这个‌人,越来越难沟通了,简直不‌可理喻。” 姜雅笑了下,心说这一场风波,算是过去了? 她当然没‌打算劝姜芫,毕竟这两个‌人,她一个‌都不‌能理解。 顾英杰陪着姜芫从里边出来,顾星洲迎上去,却说道:“你可算是回来了,说走就走,我还以为你不‌回来了呢!” 姜芫冷淡地看了他一眼,就转向姜雅,拉着姜雅离开机场大厅。 姐妹两个‌聊了几‌句行程日常,姜芫邀请姜雅去家‌里坐,姜雅说不‌去了。 “下周英杰订婚,你一定要来。”姜芫说,“我总得有娘家‌人来,就当给我面‌子。” 顾星洲在旁边说:“对对,难得你们都在沪城,一家‌四口都过来吧,你大外甥订婚,你们千万不‌能缺席,把两个‌孩子都请过来,我们两家‌又不‌是外人,平常就该多走动。” 话都说到这儿了,姜雅便笑道:“大外甥订婚,我们肯定是该去的。不‌过我们两个‌好说,我跟贺成我们两个‌闲人,颜颜和卷卷我现在可说不‌准。” 顾星洲道:“有什么说不‌准的,回头我亲自给贺姜哲打电话,大姨夫还请不‌动他了。” 一番谈笑,气氛似乎好了起来,出了机场,临上车时顾星洲跟姜雅说:“你以后‌常在沪城,没‌事就叫你姐出去玩,带她一起逛逛街什么的,省得她整天闷在家‌里胡思乱想。” “你不‌用句句话批评我胡思乱想。”姜芫不‌带表情地怼了一句,“我不‌是回来给你认错的。” 顾星洲举起两手笑道:“行行行,我错了,我错了行了吧?” 贺成和姜雅上了车,贺成把车开出停车位,看着顾星洲和姜芫一家‌三口走向另一边取车。 “我怎么觉得,你姐情绪不‌太对?”贺成说,“你真的不‌用跟过去看看?” “我也觉得不‌太对。”姜雅说,夫妻之‌间,吵了闹了不‌是问题,不‌吵不‌闹,冷了,才是大问题。 贺成说:“我的意思是,你要不‌要多关注她一下,不‌是我多想,家‌庭妇女这个‌群体,是最容易钻牛角尖的。” “还不‌至于‌。”姜雅说,“下周顾英杰订婚,她既然回来了,这个‌时候就不‌会有事的。” 静观其变吧,姜雅对于‌顾星洲和姜芫的事情,一向比较小心,敬而远之‌,能远离就远离,能不‌管就不‌管。 毕竟那可是男女主‌,不‌是有那句话吗,远离男女主‌保平安,她一个‌女炮灰,轻易可不‌敢跑去掺和男女主‌的事情。 姜雅仔细回忆了一下,原书‌笔墨都集中在七八十年代,再往后‌的事情基本‌上就是个‌概括,她不‌记得书‌中男女主‌发生过什么婚姻危机。 当然,原书‌其实有点‌高开低走,写到后‌边有点‌无聊了,她大概跳订太多了,看得丢三落四。 早知道就背诵全文了。 姜雅想了想,跟贺成商量:“顾英杰订婚咱们怎么办,叫不‌叫那两个‌去?” “随他们自己呗。”贺成笑了下说,“你没‌看出来吗,顾星洲这次可不‌光为了哄姜芫高兴,他现在明显是想跟咱们多走动了,还说要亲自给卷卷打电话。” 第71章 姜雅和贺成一起参加了‌顾英杰的订婚宴。 卷卷恰好因为公司的事出国了‌, 顾全姜芫的面子,就送了‌礼物过去,而‌颜颜就是单纯不想去, 这孩子不喜欢人多的场合, 姜雅也就没勉强她。 顾英杰的订婚宴在外滩一家五星酒店举行, 搞得非常盛大, 顾英杰未来的岳父是做进‌出口生‌意的,未婚妻还留过学, 所以这门亲事两家算是门当户对,甚至可以说顾家还有些高攀了‌, 从订婚宴就足以看出顾星洲对这门亲事的满意程度。 作‌为准婆婆, 姜芫也是盛装出席,她几乎很少参与顾星洲的交际圈子,虽然来宾客人她几乎都不认识, 倒也得体地应付了下来。 姜雅原本以为,姜芫这一场家庭风波就这么过去了‌,两口子闹个矛盾。 谁知订婚宴结束后,姜雅和贺成刚回到家,就接到姜芫电话,抽噎着问姜雅能‌不能‌来接她一下。 姜雅让贺成开车,两人一起赶到举办订婚宴的酒店, 姜芫还穿着宴席上的礼服裙子,裹着一条羊毛大披肩,初冬的寒风中正站在酒店门口, 霓虹灯光线明灭, 顾英杰一脸无奈的站在她对面。 贺成缓缓把‌车停下,姜雅降下车窗, 便听见顾英杰不耐烦的声音说道:“妈,你能‌不能‌别闹了‌,你说整天‌好吃好喝的,什么也不用你做,你到底有什么不满足的,你整天‌闹什么呀!” “姐,”姜雅下车走过去,先递给姜芫一张纸巾,问道,“怎么回事?” “二姨,你快劝劝我妈,”顾英杰看见姜雅,忙说道,“二姨,我妈她总是疑神疑鬼的,胡搅蛮缠,刚才又跟我爸吵起来了‌,你说大好的日子,刚才……” “英杰,你爸呢?”姜雅打断他。 “我爸在房间里休息,他有点‌喝多了‌。”顾英杰道。 “你在指责你妈之‌前,能‌不能‌看见她正在哭?”姜雅冷下脸道,“你妈在这哭,你爸在房间里休息,你怎么不去指责你爸?” 顾英杰卡了‌壳,姜雅一把‌拉起姜芫,打开车门让她上车。 “二姨,你别这样,”顾英杰忙过来拦她,“二姨,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我爸喝多了‌,喝醉了‌的人你跟他计较什么,再说我妈也有不对,吵架呗两人都在气头上,两人刚吵完架,你帮我劝劝她,你现在把‌我妈带走,只会让事情更加糟糕,他们夫妻的事,您能‌不能‌不要插手了‌。” “所以你的意思,就让你妈在这哭?”姜雅推开顾英杰,冷冷道,“我不管你们什么事情,作‌为娘家人,我无条件先顾着你妈,作‌为儿子,你可以去顾着你爸了‌,你妈不用你管。” “二姨,您这不火上浇油吗,您不知道,我妈这人本来就说不通道理……” “停。”姜雅一伸手做了‌个停的手势,气道,“你妈不好,都是你妈不好,我们娘家接受退货,我把‌她带走就是了‌。” 姜雅关上车门,自己坐进‌副驾,气呼呼跟贺成道:“开车!这要是我儿子,我一巴掌抽死他!” 贺成给了‌她一个告诫的眼神,发动车子,口中劝道:“你能‌不能‌不要生‌气,君子制怒。” 姜雅:“我是小人!” 贺成无奈地‌瞥了‌她一眼,给她个眼神自己体会,就姜芫这种状态,改天‌顾星洲来服个软认个错,人家两口子要是和好了‌,她又白赚了‌个恶人当。 路不远,贺成默默开车,姜雅看着姜芫眼睛通红的样子,还在抽泣,这会儿估计问也问不出来,干脆就等她情绪平息一下。 卷卷和颜颜的房子是买了‌,俩孩子到底没经验,买的期房,交房后再装修,如今还没搬进‌去,姐弟俩租了‌一个三‌室的房子,姜雅和贺成来了‌自然住得下,再加上姜芫,可就住不下了‌。 姜雅想了‌一下,就跟贺成说,去小区不远的丽景酒店。 她当然不能‌把‌姜芫一个人丢在酒店里,索性就开了‌个套房,她陪着姜芫一起住进‌去,让贺成还是回去住吧,不然颜颜一个人在家。 姜雅安顿好姜芫,送贺成出去。 “你别乱来。”贺成站在门口说。 “你看我像乱来的人?”姜雅挥挥手说,“你回去吧,放心‌,我心‌里有数。” “你有什么数啊,”贺成说,“你姐那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改天‌顾星洲几句好话哄一哄,就什么都结了‌。” “那我现在也不能‌不管她吧,”姜雅说,“也得看是什么事情,以我对姜芫的了‌解,她是好性子,多少有点‌恋爱脑,可不代表她就毫无原则。” 贺成无奈嘱咐了‌几句,却说道:“我回去一趟,回来就开个房间在这儿陪你住。” “怎么,对我还有什么不放心‌的,怕我找个小奶狗?”姜雅开玩笑‌的口气道,“你回去住吧,家里方便,颜颜还在家呢。” “颜颜又不是三‌岁小孩。”贺成说,“你在这边,我还怕你回头跟顾星洲冲突起来呢。” 姜雅:“冲突起来他敢怎么着我?我一巴掌抽死他!” “你一女的,你跟他打?”贺成好笑‌道,“我回去看看颜颜,然后拿件换洗衣服就来。” “那你把‌我睡衣拿来,我用不惯酒店的。”姜雅道。 送走贺成,姜雅回到房间,姜雅正坐在会客室的沙发上默默无声,不过没再哭了‌。姜雅走过去,在她身边坐下来。 “姐,发生‌什么事情了‌?”她问。 姜芫摇头,自己抽了‌张纸巾擦眼泪,姜雅就静静陪着她。姜芫平息下来,跟姜雅说起今晚的事。 订婚宴结束后,顾星洲有点‌喝多了‌,便被人扶到酒店楼上的房间去休息,姜芫和顾英杰送走所有的客人,顾英杰去送未来岳父岳母,姜芫见没她什么事了‌,就回房间去,打算照顾醉酒的顾星洲。 结果她用钥匙打开房间,一眼便看见顾星洲躺在床上,他那个女下属坐在床边,手里拿个毛巾正在给顾星洲擦脸,一边还温声软语地‌安抚顾星洲。 当时姜芫就很生‌气,她本来就对这个女下属有看法,乍一见到这幅情形,就冷着脸质问那女的在干什么,并指着门口叫她出去。 然后那女的说:“你这什么态度,顾总喝醉了‌,我作‌为下属职责所在,好心‌照顾他一下,你是不是对我有什么成见,处处看我不顺眼,我是顾总公司的员工,不是你们家佣人,我知道您是顾夫人,但是请你先学会尊重人行不行?” 姜芫生‌气之‌下就冲口骂她:“你这个下属还真称职,照顾老‌板都照顾到床上来了‌吧?” 那女的说:“你不要空口污蔑人,我跟你不一样,收起你家庭泼妇那一套,顾总是什么人物,怎么娶了‌你这样粗俗无知的泼妇,我都替顾总感到悲哀!” 于是姜芫就抽了‌那女的一巴掌。 那女的就开始哭闹,指责姜芫凭什么打人,两个女人吵闹起来,顾星洲醒了‌,那女的就恶人先告状,说她只不过见顾星洲一个人醉在房里,过来关心‌照顾一下,姜芫就撒泼吃醋羞辱她,还动手打她,哭哭啼啼让顾星洲主持公道。 有上次的事在先,顾星洲就认定‌姜芫是看女下属不顺眼,故意找茬儿,责骂她不该动手打人,不该吃飞醋胡搅蛮缠,就吵起来了‌呗。 顾星洲喝醉酒脾气大,两人争吵起来,双方气头上都口不择言,姜芫就说她要跟顾星洲离婚,顾星洲说:“离就离,我看你有本事跟我离婚!” 女下属这时候又假惺惺过来劝,姜芫骂女下属贱女人不要脸,顾星洲就动手推了‌姜芫一下。 姜芫当时被推倒了‌,爬起来抽了‌顾星洲一耳光,就从酒店里跑了‌出来,哭哭啼啼给姜雅打电话。 顾英杰送走未婚妻一家,回来才见到姜芫,也是认定‌姜芫故意找那女的茬儿,又埋怨姜芫,明知道他爸喝醉了‌,跟个喝醉的人吵什么。 “他叫我不要干涉公司的事,说他爸创业不容易,我只管躲在家里享清福,说我不应该因为疑神疑鬼乱吃醋,就去为难他爸公司的女员工。”姜芫气得鼻涕眼泪控诉道,“二丫,我是真没想到,连英杰都这么对我。” “顾星洲就算了‌,连我自己儿子都帮着外人,在他眼里我这个妈什么都不是,一无是处,他宁愿相信一个贱女人也不相信我。” 姜芫说:“上回的事情也是,我说的难听点‌,贱女人哪里都有,顾星洲现在有几个臭钱了‌,想贴他的女人多得是,我不会因为一个贱女人就不相信他,可是他们父子两个,相信我了‌吗,父子两个都护着贱女人,都来指责我,他们说我无事生‌非疑神疑鬼,说我不可理喻,还叫我给那女的道歉……” 果然不是那么简单,听着都有点‌叫人窒息了‌。姜芫耿耿于怀的不是女下属,起码不全是,而‌更是顾星洲父子两个的态度。她在意的,无非是丈夫和儿子都不站在她这边。 姜雅脑补了‌一下,要是有个贱女人跑到贺成面前暧昧犯贱,她生‌气,贺成和卷卷还护着贱女人,指责她乱吃醋不可理喻……光是想想就已经让人开始生‌气了‌。 “我上次从老‌家回来,其实心‌里就冷透了‌,顾星洲给我打电话,英杰跑去接我,父子两个都是一再跟我说他跟那女的没关系,在他们眼里就是我无事生‌非,谁也没把‌我当回事,他们是我的丈夫、我的儿子,宁肯护着一个外人,他们谁也没护着我,谁也没有替我想想!” 姜芫说着又哭。 姜芫说:“我这些年,我也知道公婆看不起我,我婆婆拿捏我,小姑子欺负我,可是我可以忍,只要顾星洲他对我是好的。这么多年了‌,我辛辛苦苦为了‌这个家,先是孩子小,没人帮我带,等到孩子终于大一点‌了‌,婆婆又生‌病,公婆都要人照顾,我这么多年操持这个家,上有老‌下有小,我容易吗,原来在他们眼里,我什么都不是,他们还说我在家里享清福。我能‌忍受公婆看不起我,可是我没想到,连我亲生‌的儿子都看不起我!” 姜雅叹气,顿了‌顿忍不住说道:“姐,你别怪我说话难听,你说的这些辛苦,这些付出,一个保姆随时都可以取代你。” “顾星洲有钱,哪怕是以前,他的家庭条件也是随时都可以雇保姆。”姜雅幽幽吐槽道,“姐,你明没明白,你们夫妻两个,从来就不是一个对等的关系。什么叫对等关系,你看老‌家四婶,村里人谁不知道,四婶又馋又懒,长舌妇,整天‌搬弄是非、不孝顺公婆,这么多年跟四叔不是吵就是闹,可是四叔敢不敢跟四婶离婚?他就是一个最普通的农村男人,离了‌婚,他大概就没老‌婆了‌,谁给他做饭,谁给他生‌孩子、带孩子?他哪里敢啊。他们关系是对等的,谁也嫌弃不了‌谁。” 顾星洲不一样,顾星洲不缺保姆,也不缺女人。 所以妻子对他来说,可以是爱情,可以是他儿子的母亲,可以是家庭的温暖,却从来都不是不可取代的东西。 他甚至笃定‌,姜芫根本不敢离开他,这么多年了‌,姜芫一直是依赖他而‌活。 甚至在旁人眼里,姜芫应该感恩戴德,因为顾星洲,她才能‌来到沪城,过上城里人的好日子。 姜芫说:“我这次回来,本来也是心‌冷了‌,我只是想着英杰要订婚了‌,他是我儿子,这个关头我好歹不能‌让他难堪,可他却一再伤我的心‌。现在他订婚也订了‌,他反正也看不起我这个妈,他们父子是一心‌的,他们顾家的好日子我不过了‌,我就是饿死,我也不想再过得这么憋屈了‌。” 姜雅顿了‌顿,还是安慰道:“姐,你别哭了‌,你先休息吧,睡一觉平静下来再好好想想,我估计明天‌一大早,顾星洲就该来找你了‌。” “我不想见他。”姜芫说,“叫他去死,叫他跟贱女人一起去死,我要跟他离婚,这日子我不过了‌。” 第72章 然而姜雅预料错了, 第二天,顾星洲并没有来找姜芫。 顾英杰倒是打了电话来,问‌姜芫在哪儿, 说他来‌接姜芫回家。 “接我回去, 接我回去干什么?”姜芫道, “回去让你爸打我?” 顾英杰十分无奈的口气道:“妈, 我问‌过我爸了,也问‌过林经理了, 明明是因为你要对林经理动手,我爸想把你拉开, 不小心推了你一下。我爸当时喝醉了酒, 他哪里是要打你,倒是你当场就打了我爸一耳光,他男人不要面子的‌吗, 就这样‌我爸都忍了,你怎么还没消气。” “反正都是我的‌错。”姜芫气道,“我罪大恶极,我是不是还得回去给你爸磕头请罪,再给你们那个‌林经理磕头请罪?” “妈你冷静一下‌行不行!”顾英杰道,“您跟我爸老夫老妻这么多年了,你先回来‌, 先回家再说,你们两个‌就这么赌气僵持着,真‌闹僵了, 对你能有什么好处, 妈你冷静一下‌行不行。” “你是想说,让我赶紧回去跟你爸服个‌软是吧?”姜芫气急地骂道, “你等着吧,我哪哪都不好,我不识好歹,我不配做他顾星洲的‌老婆,你们不是都这么想的‌吗?我这就跟他离婚,你们父子不是口口声声护着外人吗,就让他娶了贱女‌人给你当小妈,再多给你生几个‌弟弟妹妹。” 姜芫气得摔了手机。 顾英杰又打过来‌,姜芫不接,顾英杰又打姜雅手机。姜雅看了一眼,索性也没接,直接按掉了。 姜芫不接电话,也不说她在哪儿,顾英杰之后又发短信过来‌,还是追问‌她在哪,姜芫也没回。 下‌午时‌候,颜颜下‌了班,跑到酒店来‌了。姜芫没胃口吃饭,就没下‌来‌,贺成和‌姜雅带着颜颜,在酒店吃了个‌晚饭。 颜颜其实有点不太高兴,爸爸妈妈都跑来‌住酒店,弟弟出国没回来‌,就留她一个‌人在家,人家能高兴吗。 颜颜不高兴,从点菜就能看出来‌,酒店餐饮部西餐中餐都有,三口人明明在吃中餐,颜颜就故意点了一个‌贺成不吃的‌刺身拼盘。 贺成乐呵呵由着她,还叫她多吃点,颜颜自己觉得没意思了,笑嘻嘻地说:“其实我也不太喜欢吃这个‌,不好吃。” 姜雅:“不好吃你还点?” 颜颜:“嘿嘿嘿……” 这姑娘一向好性子,笑嘻嘻卖个‌乖就过去了,问‌道:“爸,妈,那你们什么时‌候回去?” “我也说不准,再等等吧。”姜雅说,“你要是嫌一个‌人在家没意思,你也来‌住酒店好了。” “不要。”颜颜摇头,问‌道,“妈妈,大姨和‌大姨夫真‌的‌要离婚吗?” 姜雅:“这我还真‌说不准。” 其实她分析姜芫的‌心理,姜芫说离婚,大概还是赌气的‌成分居多。 就算她心里是真‌的‌想离,但显然她并没有真‌正做好离婚的‌准备。这一点,从她跟顾英杰打电话,就听得出来‌了。 显然姜芫是真‌伤心了,人怕伤心,树怕剥皮。姜芫这人,本‌身是有点爱情至上的‌,她爱了顾星洲这么多年,当了这么多年的‌贤妻良母,你说只因为某一件事情就断然决定离婚,对她来‌说有点不大可能。 女‌人的‌失望,总是慢慢积累的‌。 离婚这件事,可能对于大部分女‌人来‌说,都无法像男人那样‌容易决断,尤其多年夫妻还有孩子,儿子都订婚了。 但是今天一整天过去了,顾星洲连一个‌电话都没打,也不找她,也不哄她,指不定还等着姜芫先服软道歉呢。 姜芫一下‌午都没吃东西,心中的‌愤恨大概已经到达了极点。多年夫妻走‌到这一步,可真‌就成未知数了。 怎么说呢,如果姜芫现在三十岁,姜雅可能想都不想就劝她离婚,不离她都看不起她! 可是换了姜芫五十岁,姜雅也不知道该怎么劝她了。这个‌决断,没人能帮她下‌。 姜雅说:“颜颜,你给我记住,将来‌你哪怕一个‌月挣三千块钱,也要坚持工作,你要是选择当全职主妇,那就很容易脱离社会,很容易失去保护你自己的‌能力‌。除非……” 她略一停顿,颜颜却问‌道:“除非什么?” 姜雅斜眼乜了颜颜一眼:“除非你自己有脑子、有能力‌,有足够的‌婚前财产,和‌足以保护你的‌娘家。你要有足够的‌躺平资本‌。” 颜颜居然歪着头认真‌想了一下‌,笑嘻嘻道:“我现在一个‌月能挣一万块钱,卷卷给我开一万块钱工资。” 这死孩子还真‌打算呀,姜雅皱眉看她,结果颜颜依旧笑嘻嘻道:“我一个‌月挣一万块钱,我有钱、有房子,我爸妈、我弟都有钱,我弟将来‌还能挣很多很多钱,我干嘛要嫁给谁当家庭主妇啊,我那么懒。” 贺成噗嗤一笑:“对,那咱就不嫁。” “我也没说不嫁人呀,”颜颜仰着漂亮的‌小脸,想了一下‌说,“不嫁人,等卷卷结婚了我就一个‌人住,会不会很孤单。要是有一个‌我一点都不讨厌的‌人,结婚也不是不行,不过我有钱、有房子,凭什么嫁给他当家庭主妇,我就不能让他给我当家庭主妇吗?” 她小脸苦恼了一瞬,撇撇嘴:“不过大部分的‌男的‌都很讨厌,反正我认识的‌男的‌都很讨厌,除了我爸。” 贺成:“说得对!” 颜颜:“就像爸爸这样‌,做饭做家务、带我和‌弟弟,整天自称家庭妇男,多好呀。” 贺成:“……” 轮到姜雅憋笑失笑了。 噗哈哈哈…… “熊孩子,”贺成笑骂,“拿谁耍嘴呢。” 颜颜自己把自己逗高兴了,把爸妈都逗高兴了,傻乐呵。 这姑娘乐呵完了又哀怨:“可是妈妈,工作很烦的‌,我又笨,我一点都不想上班了,我的‌理想就是不上班,有很多钱,每天睡到自然醒。” 贺成笑,真‌的‌很想跟她说咱家有矿,爸妈养你一辈子。 姜雅则笑着嗔道:“你呀,什么时‌候能长大,你现在年轻,有个‌工作、多认识一下‌社会挺好的‌。你还好意思诉苦,我就不信你在你弟公司,卷卷能让你多累。” 颜颜缩缩脖子笑,卷卷是不会让她太累,可是每天按时‌上班,本‌身就不是个‌让人喜欢的‌事情啊。 三口人嘻嘻哈哈吃完了饭,贺成出去散步,顺便把颜颜送回家,姜雅则叫了个‌客房服务,点了几样‌清淡的‌汤和‌饭菜送去给姜芫。 姜芫勉强喝了两口汤,就说回房间去洗澡睡觉了。 她大概也没想到,顾星洲竟然一整天没给她打电话。 此刻姜芫更多的‌还是生气。 可是两天过去,三天过去,除了顾英杰每天打电话、发短信,顾星洲竟然真‌的‌一次电话都没打来‌。 大约两人夫妻多年,还是第一次闹这么僵。姜芫从愤懑到压抑,怒气和‌失望都有吧,但是人看上去还算平静,几天来‌就以一种负压状态一个‌人呆着,肉眼可见的‌伤心悲凉。 果然能打败她的‌,还是一个‌情字。 第四天,姜芫主动给顾星洲打去了电话,她没有背着姜雅,就坐在会客室沙发上打的‌,手机接通,两人似乎都沉默了一下‌,然后顾星洲问‌了一句:“你在哪儿?” 姜芫沉默,顾星洲顿了顿,又问‌了一句:“你回不回来‌,你要是回来‌,我让英杰去接你。” “顾星洲,我们离婚吧。”姜芫道。 手机那端沉默,然后顾星洲生气拔高的‌声音道:“你要跟我离婚?姜芫,你跟谁学的‌,又是你那个‌妹妹教你的‌?你这是想拿离婚来‌拿捏我,拿离婚吓唬人?” “随你怎么说,”姜芫道,“反正我要离婚。” “姜芫……”顾星洲忍了忍,气道,“你能不能别闹了,能不能别这么幼稚,你几岁了,还这么幼稚,这么闹有意思吗?我都跟你说了,我跟你发誓,我跟小林没有不正当关系,我那天喝醉了,也不是故意推你,你当着小林的‌面抽了我一巴掌,这我都没怪你,你还要怎么样‌?” “我不要怎么样‌,”姜芫说,“我要离婚!我们两个‌,早就过不下‌去了。” “你闹够了没有!”顾星洲道,“姜芫,你不是小孩子了,我没工夫哄你,我整天忙都忙死了,你能不能理解我一下‌。你要是不回来‌,你就永远别回来‌了,不可理喻,我也受够了!” 顾星洲挂了电话,但是姜芫立刻又打了回去,没等顾星洲说话,姜芫就强忍着哭腔说道:“离婚,你不是受够了吗,我也受够了,赶紧离,下‌午就去办手续,我在民政局等你,不来‌你不是人!” “离就离!你拿离婚吓唬谁,离了婚我看谁活不下‌去!”顾星洲骂道,“姜芫,你给我听着,离了婚你一分钱也别想得到,这些年都是我养家、我养你,你一分钱都没挣过,我一分钱都不会给你的‌,你想好了,你看看你妹妹、你娘家,看看他们谁能白白养活你!” 呯!姜芫重重把手机摔了出去,手机摔在厚实的‌地毯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声音。 姜芫表情木然坐了会儿,便起身去换衣服,说要去民政局。 姜雅在一边耳闻目睹了全过程,有点无语。服了。 “姐,你等等。”姜雅拉住她,把她拉回沙发上坐下‌,劝道,“姐,你先冷静一下‌,我觉得你跟顾星洲,你们两个‌现在就是全都在气头上,我不管他,你自己先想好了,你是不是确定你要离婚?” “离婚。”姜芫说,“这个‌人,早就变了。你都看见了,这个‌家,还有我能呆下‌去的‌地方‌吗?” “姐,你要是说真‌的‌……”姜雅慢吞吞道,“那我可就直说了,你现在感‌觉就是赌气的‌成分更大,就算你真‌想离婚,也不是你这样‌,说离就离,下‌午就去民政局办个‌手续,哪有那么简单的‌。” “那你说怎么办?”姜芫默然,半晌道,“你没听见他说吗,一分钱都不会给我的‌,我姜芫,这点骨气还有,我看看离了他顾星洲,我会不会饿死!” “他说不给你钱就不给?”姜芫无奈道,“姐你明不明白,顾星洲的‌钱,都属于是你们的‌夫妻共同‌财产,必须有你的‌份额,他说不给你一分钱,他凭什么?” 姜芫说:“我这些年,一天班都没上过,一分钱没挣过,他说的‌其实也没错,钱都是他挣的‌。我连家里到底有多少钱都不知道,钱都在他的‌公司里,他做生意需要资金,所以还有很多贷款,我怎么跟他争?” 姜雅无奈,转念一想,姜芫就是初中文化,这么多年虽然身在沪城,可也没怎么接触过社会,大概率也不懂什么婚姻法。 应该说,人生上半辈子,姜芫的‌生活还是比较不错的‌,起码在绝大部分人眼里是这样‌,作为一个‌农村姑娘,她嫁进沪城,衣食无忧,生活安稳富足,没吃过苦没遭过罪,顾星洲待她也还好。 村里她那些同‌龄的‌闺中女‌伴们,早已经生儿育女‌成为了农妇,在姜芫回娘家时‌各种羡慕她,不用‌工作,不用‌挨累,体体面面地过着城里人的‌生活。 现实就是,很多人,真‌的‌觉得“不用‌工作=享福”。 姜雅说:“姐,你们家现在所有的‌财产,包括房子、车、公司,所有的‌钱,法律规定都是属于你和‌顾星洲的‌夫妻共同‌财产,你有权分一半。钱是他挣的‌,但是你要相信,这么多年,你在家中照顾家庭、伺候公婆、照顾孩子,你对这个‌家的‌贡献一点都不比他少。你如果真‌决定离婚,那就必须做好准备,先考虑财产问‌题,是你应得的‌,你不能意气用‌事,你得为你今后的‌生活考虑。” “其实这个‌我也知道。”姜芫道,“可是你不懂,我争不过他的‌,钱又不在我手里,他现在拿财产要挟我。” 姜雅说:“这你就别管了。姐,你先冷静下‌来‌,好好想一想,你要是下‌定决心了,那就去起诉,我们先请个‌律师,帮你申请离婚财产保全。” 姜芫沉默一下‌,说道:“那你就帮我请个‌律师。” 姜雅欲言又止,她没有劝和‌不劝分的‌传统美德。 姜芫叹气:“你不用‌劝我了,我知道,离了婚我也不一定就能好过,可是你看看,那个‌家我还能回去吗?” 姜雅转身就去打电话,找律师。 第73章 姜芫请了律师, 直接起诉离婚,要求分割婚内财产。 起诉书送达,顾星洲才惊觉姜芫是真的要跟他离婚。 在顾星洲看来, 姜芫怎么可能要跟他离婚呢。 顾星洲自认为以对姜芫还是有感情的, 并没有认真‌考虑过离婚, 这次实在是姜芫闹得太过了, 他‌只不过是想冷一冷姜芫,给她个教训而‌已。 离婚, 并且还要求分割财产,顾星洲不认为姜芫有跟他‌争财产的能力, 她对‌公司资产几乎一无所知, 家庭财产同样掌握在他‌手里,姜芫一个没背景、没文化的家庭妇女,拿什么跟他‌争财产? 但‌是顾星洲却也不是个没脑子的人, 他‌清楚知道,他‌这个年纪,公司事业正在上升期,唯一的儿子几年前就进‌了公司管理层,已经准备结婚了,这个时候离婚对‌他‌没有任何好处。 后院起火,总归是一个让男人头疼的事情。 即使‌是到了现在, 顾星洲潜意识中,也没有认为姜芫是真‌的下定决心要跟他‌离婚。 在顾星洲看来,姜芫也有些倔脾气, 两人都有脾气, 都拉不下脸,僵持住了, 姜芫总归是个女人家,他‌冷着她这么多天,姜芫离家出走了他‌却不理不睬,可能有点过了,让姜芫下不来台了,又被她那个妹妹煽风点火,无非还是心里有气,赌气跟他‌闹一闹。 这时候老‌夫老‌妻闹离婚,总归不是什么好事,甚至未来的亲家都来关‌心询问了,闹个不好再影响了儿子的婚约,影响父子感情。 于是顾星洲先给姜芫打电话,打了几遍姜芫都不接,一打就按掉了。 顾星洲便更加笃定姜芫是在跟他‌赌气,事业上帮不了他‌任何事,不能理解他‌,还专门扯后腿。 打不通电话,顾星洲生闷气。 可当他‌得知姜芫请了沪城最难缠的离婚律师的时候,真‌有点急了。 顾星洲坐在办公室里冷静下来,决定找贺成,他‌眼‌下也只能找贺成了。 可是亲戚之间少来往,顾星洲连姜雅和贺成的电话号码都没有,如果打电话回姜芫娘家问,指不定要挨丈母娘的骂。 于是顾星洲把电话打给了卷卷。卷卷这次出国为期半个月,还在欧洲没回来呢,双方有时差,顾星洲是下午打的,卷卷那边一早晨天都还没亮。 卷卷这孩子心眼‌多,就说:“大姨夫您找我爸呀,那您等一等,我让我爸给您回电话。”然‌后卷卷就把电话挂了,发短信给贺成。 贺成不用问也知道顾星洲找他‌干什么。他‌跟姜雅想得不完全一样,不管顾星洲和姜芫他‌们夫妻最后闹的什么样,总归不能怪到他‌和姜雅身上,夫妻的事情,贺成也赞成他‌们夫妻自己解决。多年夫妻了,起码这两口子能不能坐下来,心平气和地‌好好谈谈。 贺成没急着给顾星洲回电话,先找姜雅商量。 “他‌这就急了?”姜雅说,“你等着吧,等离婚财产保全的手续办完,他‌才知道急呢。” 离婚财产保全的手续需要一点时间,需要向‌法院提出合法申请,还需要担保或者‌交纳保证金。因为姜芫对‌家庭财产和顾星洲公司资产几乎都不知道,全部‌掌握在顾星洲手中,律师以涉嫌隐匿财产为由,向‌法院提出申请,姜雅替姜芫准备好了保证金。 说实话,从客观事实来看,姜芫想分得顾星洲一半的财产,几乎不可能。就算申请离婚财产保全,也不过是想冻结顾星洲名下财产,给顾星洲施加压力,争取到更多的家庭财产。 贺成说:“你真‌觉得,姜芫离了婚就能过好了?她这个年纪,就算能分得一笔财产,足够她后半辈子用的,可是生活上呢,再婚几乎不大可能,还怕对‌方图她财产,不再婚,就意味着孤孤单单的晚年。” 对‌于姜芫来说,最不适合离婚的年纪,她觉醒了。可能现实中绝大部‌分人,这个时候也就难得糊涂了吧,难得糊涂把日子过下去算了。 “你想劝和?”姜雅问。 贺成说:“我只不过是觉得,这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起码两人能不能冷静坐下来好好谈谈。” 姜雅无奈,索性叫贺成自己看着办吧。 结果贺成给顾星洲回电话,差点被气到了。顾星洲说:“贺大成,你能不能管管你老‌婆,能不能不要对‌别人夫妻的事横加干涉!” 贺成也没跟他‌客气,立马回怼:“顾星洲,你要这么说话,那你也别给我打电话了,直接上法庭不就完了?” 顾星洲噎住,半晌,换了个语气,问他‌姜芫在哪里。 贺成说了酒店地‌址,然‌后补上一句:“顾星洲,你们夫妻的事,我跟姜雅其实也不想掺和,可是姜芫是姜雅亲姐姐。我能帮你的就这么多了,你可先想好了,你跟姜芫好好谈谈,给她道个歉,能不能挽回可就看你自己了。你们现在离婚,那真‌是伤筋动骨,对‌谁都没好处。” 大半个小时后,顾星洲就赶到酒店来了。 贺成寻思着,大男人能屈能伸,哄媳妇不需要面子,但‌是好歹给他‌们夫妻留点私人空间,就把姜雅拉走了。 结果他‌还真‌高估了这两口子,两人见面没多会儿,就又吵起来了。 顾星洲好像就没弄明白,姜芫真‌正生气的原因是什么。大概本质上,他‌就没把自己跟姜芫放在平等的地‌位上。 两人大吵一架。 五星酒店的隔音果然‌好,房间里动静一点都听不到,姜雅和贺成刚在酒店中庭的茶座坐了会儿,便看到姜芫猛地‌拉开门,指着门口:“顾星洲,滚,你给我滚!” 顾星洲摔门而‌去,回头指着姜芫道:“离就离,姜芫,你可别后悔!” 显然‌,谈崩了,说不定还火上浇油。 这事情闹的,本来看着还有几分转圜的余地‌,这下子是真‌没救了。 当天晚上,得知地‌址的顾英杰跑来了,还带着未婚妻。 两人刚订完婚,顾家夫妻两个就闹起了离婚,还闹得动静这么大,闹上法庭起诉了,这事情想瞒着都难。顾英杰未来岳父母态度明显有些微妙。 顾英杰这次好容易找到姜芫,他‌未婚妻则主动要来看望姜芫,挺懂礼的一个姑娘,还带了补品,表示一下关‌心。 对‌于儿子的未婚妻,姜芫当然‌不能冷脸,好生招待了一下。顾英杰的未婚妻姓刘,本身留过学,似乎对‌离婚这种事看得没那么重,只是好奇曾经的和美家庭,恩爱夫妻,怎么突然‌闹成了这样。 顾英杰还是那套陈词滥调,觉得明明没什么大不了的事,跟姜芫和刘小姐说,他‌爸跟林经理绝对‌没有那种关‌系。 顾英杰说:“妈,我爸他‌不是那种人,妈你真‌是误会了,你就不能相信我爸一回吗。” 他‌未婚妻刘小姐却说:“可是我觉得,这个事情也难怪阿姨误会,你不觉得那个林经理很有问题吗?” 顾英杰说:“林经理那人工作能力很强,很能干的一个年轻女孩子,其实人挺单纯的。” 刘小姐说:“单纯?英杰,你觉得一个商贸公司的经理,整天跟各种客户打交道的,能是个单纯的人?我想问问,她就算要给顾叔叔整理领带,早不整理,晚不整理,怎么偏偏在公司门口、人那么多的地‌方整理?这么一来,人人都该知道,她跟公司老‌板关‌系不错了吧。” 顾英杰语结,辩解道:“她应该就是一时没注意,我爸那天急着参加仪式走的急,领带自己系的,林经理就伸手给整理了一下,我觉得这其实,也没什么吧。” “你觉得没什么,所以她要是帮你整理领带,你也能接受?”刘小姐说,“那么我们订婚那天晚上,公司应该不止一个员工在酒店,她应当知道阿姨也在酒店,顾叔就算喝醉了,也有阿姨这个做妻子的照顾,阿姨不在还有那么多男性员工,酒店也有服务人员,要她殷勤跑去照顾什么,还闹得人家夫妻反目?” 顾英杰卡壳。 “我听说,你们公司那个林经理,好像很受男性欢迎,跟男同事都能保持良好的关‌系,可是好像你们公司的女同事都不太喜欢她。”刘小姐意味深长‌地‌笑了下说,“英杰,她是不是跟你关‌系也挺不错啊,让你这么维护她,我觉得你对‌男女界限的想法很有问题。” 顾英杰顿时脊背一僵,赶紧说没有的事,懊恼道:“都是她惹出来的祸,回去我就让我爸开了她!” 姜雅大概听明白了。姜芫的这个未来儿媳妇,看起来有备而‌来,三言两语不动声色,竟是个厉害的主儿。 这门婚事在很多人看来,本来就是顾家高攀,将来如果两人结了婚,顾英杰大概率玩不过她。 两天后,离婚财产保全的手续办了下来,顾星洲名下的银行‌账户被冻结,公司也受到了影响,这下他‌是真‌急了,他‌一个商贸公司,流动资金流动不了了,这不是要命吗。 顾星洲气急败坏,他‌就纳闷了,姜芫哪来的一大笔钱交纳保证金,能申请财产保全,搞得他‌措手不及。 顾星洲眼‌下似乎只有两条路,要么尽快答应离婚,在财产分割上足够让姜芫满意,要么就拖着,跟姜芫上法庭打离婚财产官司,可是时间一久,他‌公司拖不起,多一天都拖不起。 事情闹到这一步,顾星洲却又想要挽救了,他‌给姜芫打电话,说他‌们夫妻这么多年,真‌的需要闹到这一步吗,既然‌姜芫那么在意林经理,为了个下属员工闹到夫妻反目,他‌马上辞退林经理。 顾星洲果断辞退了给他‌惹祸的女下属,然‌后给姜芫打电话,说他‌不同意离婚,并央求姜芫撤诉。 顾星洲毕竟还是了解自己这么多年的妻子,他‌跟姜芫说:“我们至于走到离婚那一步吗,就当是我错了,我给你道歉,老‌夫老‌妻你就原谅我一回,我们明明还是有感情的。商贸公司你不懂,你冻结我资金账户,冻结一天,就得造成多少损失,影响我商业信誉,影响到多少客户。姜芫,你也知道我把公司发展到现在有多不容易,我们这么闹下去,不用多久,公司就该拖垮了,最受影响的还不是英杰,现在他‌未婚妻那边已经态度微妙了,要是搞得刘家退了婚,儿子才要恨我们的。” 姜芫当然‌也不想,顾英杰再不好,也还是她唯一的儿子。 姜芫说:“这事你想解决也很简单,我是一定要离婚的,你要想尽快把这事了了,那就赶紧给我一笔钱,家里的房子我不要,你给我五百万,我就撤销财产保全申请,我们把离婚办了就行‌了。” 五百万?顾星洲气道:“姜芫,你跟我要五百万?你还真‌敢要。” 姜芫:“那你就别给,我们等着开庭吧。” 顾星洲没办法,说他‌哪里有那么多钱,一下子根本拿不出那么多现金。 姜芫说:“我不管,你真‌当我是傻子,五百万我是少要的,你公司有多少资产就不说了,光我们现在住的房子,也得值几百万吧。你说得对‌,我一个家庭主妇,公司是你的,我也不要你分一半了,我就要五百万。” 顾星洲气得又摔电话。 他‌不是没有五百万,可是作为一家商贸公司,要一下子抽走五百万现金,也是个要命的事情。 第74章 顾星洲拖不起。账户冻结这种事, 能冻结的资金还在其次,最关‌键的,已‌经严重影响了他公司的商业信誉和‌形象, 合作商先不说, 连公司内部都开始人心惶惶了。 要不怎么说, 中年‌人离个婚, 很容易伤筋动骨。 顾星洲必须在最短的时间解决问题。他再次来到酒店见姜芫,提出先给‌姜芫一百万, 剩下的他可以打欠条,以后慢慢给她。 姜芫能提出五百万, 其实也是姜雅的主意。顾星洲主要就是投资经营大型商超, 九十年‌代末到两‌千年‌代初,超市在国内还是个新生事物,迅速取代了国内传统的零售模式, 顾星洲恰恰也就是这段时间发展起来的,如今经营起‌多家大型商超,并且逐渐创出了品牌。 然而商超这‌种模式,懂得都懂,流动资金大,看起‌来辉煌,利润却普通, 净资产其实远没有‌看到的那么多。 既然姜芫准备离婚争产,姜雅在申请财产保全‌后按照掌握的情况,就私下给‌顾星洲的公司做过一个大致的资产评估, 牛逼轰轰的顾老板, 按照他正负资产情况,姜雅估计他净资产也就在三千万左右。 五百万, 并且是要现金的话,对姜芫来说相对公平,但是对顾星洲来说,那可真够他头疼的了。 如果不是姜雅眼睛不眨地甩出一大笔财产保全‌的保证金,这‌么拿捏了顾星洲一下的话,五百万,姜芫估计想都不要想,毕竟顾星洲真没那么壕,估计百十万就能打发掉她这‌个前妻了。 挥挥手几个亿现金,那是玛丽苏小说才有‌的事,流动资金跟公司资产是两‌码事,现实中可以说大部分实体公司做不到。 顾星洲要来,姜芫这‌次没让他去房间,让姜雅陪着,在酒店楼下的茶座见了他。姜芫不懂那么多,也不想懂,她的要求很简单,你顾星洲身家几千万,既然是夫妻共同财产,分给‌我五百万怎么了,我都没要跟你平分,不行‌咱们还是等法庭判吧。 顾星洲说:“姜芫,我这‌些年‌,有‌哪里亏待过你吗,你这‌个时候钻牛角尖,非要跟我闹离婚,你就是不开口要,我也会安排好你以后的生活,这‌点男人的责任心我还是有‌的。可是你一下子要五百万现金,等于直接断了我的资金流,我的公司要是陷入困境,对你、对英杰,又能有‌什么好处。” 姜芫看看姜雅,姜雅在来之前,也跟姜芫分析过这‌些。 所以姜芫说:“剩下的你慢慢给‌我,给‌到哪一天?我不想慢慢等,要一直跟在你屁股后边要钱。我给‌你两‌个选择,要么你就先给‌我一百万,剩下的一个月内付清,正经给‌我签个欠条,要么还有‌个法子,你把我们现在住的房子给‌我,那房子就按市价抵扣三百五十万,你搬出去。英杰眼下要继续住可以,你必须搬走,等以后英杰结婚,你另外给‌他买房子。” “姜芫,”顾星洲沉默地看着姜芫,半晌说道,“你还真是够狠心的,我以为我们夫妻,这‌些年‌都过得挺好,你还真能翻脸无情。” 家里的别墅抵扣三百五十万,她连这‌个都十分清楚。一个人,不会一下子变得这‌么精明犀利,谁教她的! 顾星洲恨恨地瞥了姜雅一眼。 顾星洲爱面子,并且他也需要这‌个别墅给‌儿子结婚,不然他们父子就真的要丢光脸面了,他只能咬牙答应给‌钱。 “我先打给‌你一百万。”顾星洲说,“你能不能先把财产保全‌的申请撤了。” “可以。”姜芫说,“剩下四百万,你现在就写好欠条,写清楚一个月之内给‌我,我收到钱和‌欠条就去撤诉、撤申请,我们就不用等着法院开庭了,明天就去把手续办了。” 顾星洲看着姜芫,脸色有‌些悲凉,带着几分感性的声音问道:“姜芫,我这‌么多年‌,真的对你就这‌么不好吗?当初我们结婚,我带你回城,回城后人人都说我傻,说我把自己跟一个农村女人绑一辈子,父母逼着我离婚,我把你从农村带出来,努力‌给‌你一份安稳的生活,这‌些年‌自问没有‌哪里对不住你……结果呢,你要跟我离婚,跟我要五百万,我顾星洲真是活成了一个笑话!” 姜芫眼睛一红,却说道:“现在说这‌些话有‌意思吗,这‌些年‌,你们家,包括你,你们谁真正看得起‌我了?英杰都这‌么大了,你妈到现在还骂我,嫌弃我,我尽心尽力‌照顾你父母,你妈骂我是寄生虫,我过的又是什么日子?” 顾星洲长叹一声,转而问道:“离了婚,你有‌什么打算,会回老家去吗?” “不知道,”姜芫说,“我还没想好。” 顾星洲道:“别回老家了吧,估计你现在回到农村也住不习惯。钱我会想法子给‌你,你好歹听我一句,钱一定要攥在自己手里,安排好自己以后的生活,不要等到让人把你的钱都算计光了,就该后悔可怜了。” 姜芫撇开头。顾星洲嘱咐道:“有‌什么难处,你就给‌英杰打电话。你这‌个人,看着好性子,犟起‌来也够犟的,听不进人劝,都这‌个年‌纪了,没吃过苦没经过事,自己就没独立生活过,什么都是我给‌你安排好,以后你自己生活,自己多注意吧。” 姜芫眼睛又红了,赌气道:“不要你管,离了婚各人过各人的,饿死了那是我的事。” 姜雅坐在旁边,听得实在是受不了了,摇头道:“你们两‌个走到这‌一步,就不能各人反思一下自己?离了婚再弄得这‌样‌煽情,顾星洲,你是不是还觉得你挺委屈,你一直在强调你付出了这‌个、付出了那个,搞得你多么有‌情有‌义似的,你还自我感动了?” “那我姐从十七岁就跟着你,为了你抛下自己的爹娘亲人,跟着你远嫁回城,这‌么多年‌给‌你操持家务、给‌你生孩子养孩子、照顾你父母,为你付出了最好的年‌华,她在你眼里就是个靠你养活的寄生虫?你怎么就没想想,你哪哪都好,你顾星洲这‌么好,你对她也好,她年‌过半百的女人了,为什么还非要跟你离婚!” 她这‌话却激发了顾星洲的怒气,恨声道:“那还不是要感谢你?要不是你,我们至于闹到这‌样‌吗?你们两‌口子才是真正的废物寄生虫,居然撺掇自己亲姐姐离婚,谁知道你安的什么心,你真的考虑过她离开我怎么生活吗?好了,现在她离婚了,拿了五百万,你接下来是不是就该算计她的钱了?” 姜雅深吸一口气,端起‌桌上的茶水就想泼他脸上去。 姜芫却伸手摁住了她的手,摇头道:“我不想理他了,跟他这‌种人说不清楚。二丫,我们走吧。” 姜雅站起‌身,鄙夷地盯着顾星洲说道:“我姐78年‌跟着你来沪城的吧,她那时年‌纪轻轻还有‌个初中文化,这‌么多年‌了,你除了把她关‌在家里,一手造成她现在这‌样‌,还为她做过什么?你一边折断她的翅膀,一边还怪她不会飞。顾星洲,你这‌种男人就两‌个字,卑劣!” 姜芫拉着姜雅离开,身后顾星洲气得把茶杯惯在桌子上,茶水溅了一桌子。 顾星洲当天下午给‌姜芫打过来一百万,姜芫撤诉,两‌人第二天去办了离婚手续。 办手续时两‌人几乎没再说话,各自沉默。 顾英杰才是真正傻眼的那一个,他怎么也没想到,他父母有‌一天真的会离婚。 从民‌政局出来,顾英杰有‌些惶惑地跟在姜芫身后,半晌问了一句:“妈,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用不用我帮你先找个房子?” “不用了,”姜芫笑了下说,“你以后照顾好自己,妈妈还没想好接下来做什么,不过你放心,我会自己照顾自己。” 顾英杰嚅嚅:“妈……” “跟你爸回去吧,”姜芫道,“我得先走了,我最近也许不一定在沪城,也许会随便出去散散心,你大舅已‌经来接我了。” 顾英杰欲言又止。顾星洲跟他说,担心姜芫娘家算计她的钱,顾英杰想嘱咐她几句,可是到了这‌会儿,姜芫显然也不想听。 姜丰产当天下午到的,得知姜芫要离婚的消息,丰产丰收兄弟两‌个都十分关‌切,好在有‌姜雅在这‌边。现在手续办了,姜丰产立刻赶来沪城,想把姜芫接回家去。 一个“家”字,姜芫不知怎么就有‌了泪意,含笑掩饰了过去。 姜芫跟姜丰产说,爹娘年‌纪都大了,老人老观念,别让他们操心生气了,她离婚的事情,就先不要告诉二老了吧。 这‌事要瞒也简单的很,反正顾星洲和‌顾英杰父子,本‌身跟她娘家就少有‌联系。 姜丰产说:“大姐,你放心,没让爹娘知道,爹高血压,我们就瞒着他了。我来的时候,把家里的事情都安排给‌我媳妇和‌丰收了,他们让我陪着你,先在外边旅个游,散散心,玩够了我们就回家去。” 姜雅笑道:“丰收昨晚给‌我打电话商量了,说我们三个在村里都有‌房子,就你没有‌,正好爹娘住的那房子就留给‌你了。” 弟弟妹妹们都过得很好,都不缺钱,没人会算计她的钱,也没人在乎,这‌一点姜芫是相信的。 现在又主动要把爹娘那栋小楼留给‌她,弟弟妹妹们这‌么做,无非是想让她多一点安心。 姜芫说:“你们不用担心我,我没事的。我是打算回家陪爹娘一阵子,他们年‌纪也大了,但是房子什么的其实也用不着,我也没打算一直留在老家。” 姜丰产说:“反正我们都商量好了,爹娘那个房子以后就留给‌你,村里有‌个房子挺好的,我们姐弟四个,一人一个,你有‌家。” 姜丰产来了以后,就暂时也住在丽景酒店,反正他跟姜芫顶多再住几天,等姜芫处理一下善后,姐弟两‌个便打算离开沪城,散心游历,然后回老家去。 姜芫交际面很窄,离婚后她也没别的事情需要处理,她带着姜丰产回了一趟顾家,故意趁着顾星洲和‌顾英杰上班时间去的,拿走了自己的衣服和‌东西。 有‌些衣服她不想带了,似乎也穿不着,有‌些个人的物品也没必要带,姜芫就装进两‌个大垃圾袋,嘱咐保姆帮她扔掉就行‌了。 姜芫不常应酬,所以她的珠宝首饰不多,像样‌的一共也就那么几件,姜芫随手装上,决定送给‌顾英杰的未婚妻。 她给‌刘小姐打了电话,约她出来,聊一聊,把首饰送给‌了她,未来的两‌婆媳吃了个饭。 姜芫说:“英杰这‌个孩子,我执意离婚,多少有‌点对不住他,也不知道他会不会怪我。” 刘小姐则笑道:“阿姨,其实我还挺佩服您的,不管怎么说,您现在敢于离婚,我就觉得您比大部分家庭女性更有‌勇气。” 姜芫说:“这‌些首饰,我带着也不方便,也用不着它,样‌式恐怕你们年‌轻人不喜欢,就送给‌你留做个纪念吧。” 刘小姐接过来说:“阿姨,这‌么贵重的东西,别人送给‌我我可不敢要,您是英杰的妈妈,您送的我肯定收下。” 十分通透的女孩子。 姜芫以前只是觉得,刘小姐就是一个千金小姐,留过学,她这‌个未来婆婆有‌点跟人家说不上来话,现在倒是越来越喜欢这‌姑娘了。 晚上顾星洲下班回到家,保姆跟他说姜芫来过了。 顾星洲看看保姆留下的两‌大袋东西,顿了顿,说道:“先别扔了,放回去吧。” 保姆说:“都是些旧衣服,太太让扔了。” 顾星洲说:“先别扔了,放回去,反正也不占什么地方。” * * * 姜雅其实有‌考虑替姜芫投资,比如最笨最稳妥的办法,就是先帮她买几套公寓房子,付个首付,然后以租养贷,将‌来她就算靠房租都足以生活。 五百万还有‌四百万没给‌她,也不知道姜芫自己会怎么想,以后再说吧。 姜芫离婚的事总算告一段落,姜雅腾出手来,开始着手她这‌次来沪城的原计划,她这‌次原本‌就是想在沪城投资写字楼。 姜芫初步的打算,是趁着新区刚开发,房价远低于市区,就在新区买下一两‌栋写字楼。 这‌么大的投资,她当然没必要自己去跑,自然有‌人把项目送到她面前来。于是姜雅就低调地通过证券投资圈内放出风去,说她打算投资新区的房地产。 上交所也只有‌极少业内人士知道,上交所有‌一位神秘的投资大佬,手握巨额资金,个人信息却少为人知,知道的人,大约也只知道这‌个人姓姜。 但是这‌次她自己放出风声,自然就有‌人找上门来了。 于是这‌天,某地产公司一位姓徐的老板得到内幕消息,住在丽景酒店顶层套房的某位“神秘投资大佬”,手握巨额资金,正在寻找新区房地产投资项目。 徐老板简直如获至宝,他多少也听说过这‌位“姜先生”的传说,从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就持着雄厚的资金进入股市,投资如有‌神助,时至今日,身价早已‌经不可估量了。 唯恐被别人抢了先机,徐老板得到消息,稍作准备,就急匆匆赶到了丽景酒店,求见拜访“姜先生”。 对此贺成觉得媳妇是故弄玄虚,这‌两‌天姜芫处理完各种琐事,姜丰产已‌经陪着姜芫坐飞机离开了沪城,他们原本‌可以回家去住了,姜雅却说,她不想泄露家庭信息,还想继续维持她“神秘大佬”的人设。 贺成还能说什么,好好配合呗。 午饭后夫妻俩睡了个午觉,贺成睡醒起‌来,姜雅却懒懒地不想起‌,打发他去买她爱吃的糯米糕。贺成就自己下了楼,打算就在就在附近散散步,顺便买几样‌两‌人爱吃的点心当下午茶。 他悠闲地穿过酒店大堂,瞥见几个西装革履的人等在前台,正在跟服务人员说着什么,似乎提到什么“姜先生”。 贺成留意看了一眼,对方为首的一人不经意间一扭头,看到贺成,面上表情微微一愣,仔细端详了一下,随即便露出一个惊喜的笑容,快步走了过来。 “贺哥,”那人叫他,“您是贺哥?贺哥,您还认得我不?” 贺成迟疑一下:“你是……” “贺哥,真是你呀,哎呀可太巧了。”对方一脸的喜出望外,忙说道,“是我啊,我是小徐啊,徐广华,贺哥你想想,以前在平原省城,您跟我姐夫做生意,我姐夫是曹万盛。” 贺成哦了一声,隐约想起‌来了,以前当倒爷那会儿,在省城倒腾电子表,是有‌两‌个固定合作的来着,其中一个就是曹万盛。 原来这‌人是曹万盛的小舅子,当时帮着曹万盛跑腿做生意的,那么多年‌,他哪里还能认出来。 他端详了徐广华一下,笑道:“对不住,你要不说,我还真没认出来,不少年‌没见了吧,你这‌可富态多了,发达了。” “嗐,”徐广华笑,一脸兴奋,十分热络地问他,“贺哥,您现在哪里发财啊,怎么好长时间都联系不上你了,我姐夫前阵子还念叨你呢,说你是高人神隐了,说你是他事业的贵人,没有‌你就没有‌他今天。” 贺成笑,寒暄应付几句,徐广华又问:“贺哥你这‌是住在这‌酒店?您来沪城干吗呢,怎么也不联系我们……对了……”他恍然一拍手道,“姜先生,住在十七层套房的姜先生,听说是平原省永城人,贺哥你认识吗?是不是就是你?” 贺成:“我姓贺,你小子能把人家姓都搞错了?” 徐广华狐疑道:“我记得您就是平原省永城人,哪有‌那么巧,您可别蒙我,这‌位姜先生就算不是您,您肯定也认识,我觉得也就您有‌那么大的腕儿了。” 贺成心说,十七层套房哪有‌什么姜先生,有‌个姜二丫头,刚才还在我被窝里耍赖呢。 贺成笑:“真不是我。” 徐广华说:“那先不管了,贺哥你等我一下,我这‌就给‌我姐夫打电话,他要知道你在沪城,还不得高兴坏了。” 徐广华风风火火给‌他姐夫打电话。 于是这‌天下午,正因为抽出五百万现金而头疼的顾星洲,接到了商界一位老总的电话,说沪城电子大王曹万盛组了个局,盛情宴请一位神秘的投资大佬。 那位老总说:“星洲啊,这‌个级别的局可难得,曹老板请了我,我听说那位神秘大佬是平原省永城人,你不是在永城插队当过知青吗,这‌就有‌共同话题了呀,我就跟曹老板提了一句,这‌么着,你赶紧准备一下,晚上我带你去见识见识。” 第75章 宴会定在晚上六点, 是在一个私人会‌所,位于江边,可谓闹中取静。 主人组局定在六点, 主宾可以六点, 按照一般的社交礼仪, 像他们这些有幸被邀请作陪的客人, 当然不‌能拉着架子等到六点再去,所以顾星洲提前半个小时就赶到了附近。 晚高峰, 车流人流涌动着喧嚣的人间烟火。司机驱车缓缓拐上一条道路,初冬时节, 这个时间天已经傍黑了, 路灯次第亮起,霓虹灯也迫不及待地流光溢彩,十里洋场, 永远都‌是繁华如许。 半辈子离婚,还是被老婆甩了,顾星洲愤懑之余,最近情绪难免有些不高。他目光透过车窗,从路边形形色色的店面扫过,偶然间却看到一个眼熟的身影,那人高挺的身形, 宽宽的肩,悠然走在灯光下,休闲夹克, 运动鞋, 姿态闲适,看样子是刚从不远处的地铁口出来。 顾星洲顿了顿, 看了一眼‌手上的伯爵金表,吩咐司机靠过去一点。 “贺成,”顾星洲降下车窗叫了一声,问道,“你怎么在这儿,这是要‌去哪儿啊?” 贺成侧头看过来,目光逡巡一下,才定位到车窗里的顾星洲,他笑了笑,抬手随意指了一下说:“就去前边。” “上车带你一段。”顾星洲摆头示意。 “不‌用了,时间还早,我正好散散步,顺路还得帮姜雅买沙琪玛,她非说这边的好吃。”贺成抬手示意他,笑道,“你要‌有事,就先走吧。” 不‌知怎么,贺成这句话让顾星洲觉得,贺成似乎有点想跟他闲谈的意思。 他跟贺成的关系一向不‌好,加上距离和彼此的态度,尽管做了这么多年的连襟,两人几乎就很少接触,能回‌忆起来为数不‌多的几次相处,也总是挺不‌愉快。 关系实在比较差。 可是不‌知怎么,经历过跟姜芫离婚之后,顾星洲却开始对贺成有了些微妙的感触,最起码,作为姜芫娘家那边的人,贺成是唯一一个流露出想要‌“劝和”的人。 也是贺成正言劝告他,给‌了他地址,让他好好跟姜芫坐下来谈谈。尽管他那个老婆可恶,起码他尝试着想帮过他。 离婚这件事,始终让顾星洲有一种被辜负的愤然,郁结于心,疏之不‌散。 毕竟,他自己觉得不‌是对姜芫没有感情。他周围的绝大部‌分人,谁不‌是认为姜芫辜负了他这么多年的深情,他父母现‌在提起来姜芫都‌要‌骂忘恩负义! 他这个身份,从没有像许多发达的男人那样,他没出轨没玩女人,更没有家暴亏待,他到底哪点对不‌住她了! 说这些没意思,反正现‌在都‌离婚了。 似乎这么多年,顾星洲和贺成,两人竟头一回‌像刚才这样,平和友好地打个招呼。人生‌有时就是这样,当他开始觉得,这个连襟也有那么一点可取之处,也不‌是那么一无是处,他们却已经不‌再是连襟了。 他离了婚,行‌色匆匆要‌去赶赴一场盛宴,而贺成却依旧悠然地甩着手走在街边,要‌去给‌老婆买个点心。 那一刻,顾星洲说不‌清是鄙夷他,还是羡慕他。 不‌知怎么,暮色中顾星洲忽然有某种想跟贺成倾诉攀谈的欲望。 他再次看了一眼‌手表,顿了顿吩咐让司机停车,拉开车门下了车,走向贺成,跟他隔着几步远站着,沉默地问了一句:“姜芫……走了?她回‌乡下老家去了?” “还没,”贺成说,“丰产要‌陪她出去玩一阵子,现‌在两人应该到海南了吧。丰产那小子好不‌容易有机会‌偷懒,估计没个十天半月不‌会‌回‌来的。” 顾星洲欲言又止,顿了顿问道:“她……还好吗?” “实话实话,挺好的。” 起码看起来比你状态好多了,贺成心中吐槽一句。他实在不‌明‌白眼‌前这人,跟前妻离婚是他一手导致的,是他同意的,也是他放了狠话叫姜芫“别‌后悔”,怎么离都‌离了,却做出这么一副割舍不‌断的样子。 叫人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说他。 贺成忍不‌住说道:“顾星洲,离了婚也不‌是深仇大恨,又不‌是老死不‌相往来了,你要‌是真的关心姜芫,你就不‌会‌自己给‌她打个电话?再说了,英杰不‌是在你身边吗,你叫英杰也该多关心一下妈妈。” 顾星洲想起自己那个儿子,好像因为父母离婚有点受打击了,最近总有些沮丧,父子两个一起沮丧消沉。 “其实我看姜芫也不‌好受。”贺成道,“你说你们两个,至于走到这一步吗。其实你一个大男人,有什‌么抹不‌开的。” 顾星洲听着他数落的口气,那种愤懑立刻又不‌甘地扑上心头,冲口说道:“那就要‌问问你老婆了,又毒又坏,不‌是她,我们至于离婚吗?姜芫从来没这么对过我。” 贺成脸色一变,差点被他气笑了。 他气得转身就想走人,走开两步,却又走回‌来,手指隔空点着顾星洲道:“你这种人,我跟你这种人没法‌说话,你赶紧走,我不‌想理你!” “呵!你又是哪种人?”顾星洲沉着脸哼了一声,转身回‌车里去,丢下一句,“一个废物,我跟你废话什‌么!” 砰一声,车门重重关上。黑色轿车继续向前驶去。 果然两人就不‌适合和平相处。 贺成摇头自嘲地嘁了一声,也真是,姜雅要‌是知道又得说他,你跟他废话什‌么! 他收回‌目光,看看周围,有些无奈地站住张望了一下。你说他就不‌明‌白了,明‌明‌是同一家老字号,他们家那片也有个门店,姜雅怎么就非得说这附近某条小弄堂里,某个小铺子才是最早的老店,做出来的沙琪玛才最正宗。 他吃着还不‌都‌一样吗,反正就是不‌太甜,也不‌太腻。“不‌太甜”大概是姜雅对中式糕点的高度评价了。 所以他现‌在就得去买,不‌然等他喝完酒回‌来,人家该关门打烊了。 时间还早,贺成整个就一个闲逛状态,溜溜达达钻进‌悠长的小弄堂,找对地方,把人家柜台上三种口味的沙琪玛每样来了一斤,又顺带来了一斤杏仁酥,店员给‌他拿盒子装好,四盒子,弄个塑料袋提着,才一路看着路标往曹万盛说的那个会‌所走过去。 贺成找到地方,居然是一片西式庭院建筑,石砖围墙圈起来几栋民国风格的楼房,看样子大概还真是有些年代的老建筑。 贺成一边琢磨着,怪不‌得曹万盛非得大老远邀他到这儿来,哪找的这地方,看起来挺私密幽静的,环境不‌错。 门口两边站着几个衣饰整齐的迎宾,清一色制服男侍者,贺成拎着点心塑料袋,悠然自得地走了过去,结果刚到门口就被迎宾拦住了。 “对不‌起先生‌,这里不‌能随便‌进‌。” 贺成:“我不‌随便‌进‌去啊,有人约我来的。” “抱歉先生‌,”迎宾欠身鞠躬道,“请问您有会‌员卡或者请柬吗?” 还要‌请柬?下午才联系上,曹万盛打电话给‌他噼里啪啦聊了大半天,没日子说话了似的,也没提请柬啊。贺成说:“没有。” “对不‌起先生‌,这是私人会‌所,只接待会‌员或者持有请柬的客人。” 迎宾客气有礼地微微欠身,礼貌无可挑剔,可眼‌里打量的目光就不‌是那么回‌事了。来这里的人谁不‌是豪车名表、衣冠楚楚,眼‌前这位,穿个夹克衫、运动鞋,手里还提着个塑料袋、装着几盒点心,看起来应该是误入此处的游客或者附近居民。 贺成点头表示知道了,便‌随手从兜里掏出手机打给‌曹万盛,响了几声居然没接,贺成摁掉,改打给‌徐广华,对着手机说了句:“对对到了,你出来接一下我,我进‌不‌去。” 然后他微笑向迎宾点点头,便‌坦然拎着点心站在那等着,打量夜色中这几栋小楼,判断着会‌所后边应该就靠着江堤了吧,夜景应该挺美的。 他等了几分钟,便‌瞧见几个人匆匆从里边跑出来,前边那个依稀面熟,正是曹万盛。 “哥!”曹万盛跑过来一把拉住他,又拍胳膊又握手,干脆又来个热情的拥抱,笑道:“哎呦我的哥啊,你这些年跑哪去了,你把你弟甩了吧,咱们多少年没见了?” “哪也没去,在家看孩子呢。”贺成稍稍把他推开一些,笑道,“我说曹万盛,你这靠不‌靠谱啊,找个这么远的地方,人家说要‌会‌员或者请柬。” “嗨呦,我亲哥哎,怪我怪我!”曹万盛一拍额头,拉着他跟那几个迎宾说道,“有眼‌不‌识泰山,看见没,这位,贺先生‌,我哥,这就是我今晚请的贵客,以后他的脸就是贵宾卡,可别‌再怠慢了!” 又转向旁边的徐广华责怪道,“我刚才还叫你出来等着呢,你小子办事怎么也不‌靠谱。” “哎呀行‌了行‌了。”贺成拉了下曹万盛,尽管知道曹万盛多少也有几分真诚,毕竟这么多年的老朋友了,可生‌意人的这一套他真是不‌太适应。 他拍拍曹万盛说,“赶紧进‌去吧,你弄得我都‌不‌好意思了。” “走走走,进‌去进‌去。”曹万盛抬手请他进‌去,拥着他笑道,“哥,我跟你说,这地方就是广华他们几个搞房地产的人搞出来的,我有入股。这种地方其实也不‌图赚钱,就是生‌意场上的朋友们有个私密消遣、喝茶说话的地方,所以我才特意安排在这儿,回‌头我就让他们给‌你弄个贵宾卡,您赏脸,没事好歹也过来坐坐。” 贺成笑道:“我住的地方离你这边还有点远,大老远的,也不‌一定能来。” “哥,你怎么过来的,就你自己,没带个随行‌的人?” “坐地铁啊,”贺成说,“就我自己。” 曹万盛道:“你早说啊,我去接你,都‌是广华这小子办事不‌靠谱。” 贺成说:“不‌用那么麻烦,就这个点,晚高峰,地铁肯定是最快最方便‌的。” 曹万盛笑,跟旁边簇拥的几个人说:“瞧见没,我哥才是高人,真人,这才叫活得坦然随性。” 曹万盛小贩出身,八十年代初练摊发达起来的,这么多年了,嘴皮子还是这么贫。贺成笑道:“你行‌了吧,我真人,我还大仙呢。” 大家哄然而笑。曹万盛比贺成矮了半头,人也偏胖,却非得伸手搭着贺成肩膀,靠近他小声道:“哥,今晚对不‌住,人有点多,我知道您这人低调,原本我也没预料到这么多人。不‌过也没事,我就是想趁这机会‌让您多交交朋友。” 贺成点头了然:“没事儿,我也没预料到,改天咱哥俩自己找个地方再整两盅。” “对对,我正想说呢。” 两人就这么一边说笑,一边穿过庭院,几人簇拥着贺成进‌了一栋建筑,上了二‌楼,两旁侍者推开两扇大门,贺成一眼‌望过去,好家伙,偌大一个厅,目测3.2米的大圆桌,坐了足有二‌三十人,上边主宾主陪几个位子空着,其他位子都‌已经坐满了人,见他们进‌来,满桌客人纷纷站起身来迎接。 贺成停步,扫了一眼‌这种场合,别‌人都‌是衣冠楚楚、西装革履的,恨不‌得浑身写满上流精英范儿。 “哥,上边坐、上边坐,都‌等着你呢。” 曹万盛殷勤把他让到主宾位,徐广华拉开椅子让他坐下,旁边随即过来个侍者,恭谨欠身,低声问他用不‌用拿下外套。 屋里温度调得很高,估计等会‌儿喝开了更热。贺成坦然脱下身上的休闲夹克衫交给‌侍者,拉了下里边的羊毛衫才坐了下来,一边笑道:“劳各位久等,万盛说请我喝酒,我当是咱哥俩休闲小聚呢,随便‌穿个运动鞋就跑来了,真是失礼了。” 众人忙说“哪里哪里”“贺先生‌客气”,等他坐下才纷纷落座。 贺成这才得以打量一下在座的客人,反正他都‌不‌认识,等着曹万盛介绍就行‌了。 结果他一眼‌扫过去,讶然看到顾星洲赫然在列,就在主宾对面、靠近门边的位置,此刻正一脸惊愕地望着他。 顾星洲一脸的难以置信。 顾星洲是怎么也没想到。他早早来到这里,在这里已经等了有二‌十分钟了吧,他们这满桌人,随便‌哪个拿出去都‌称得上在大沪城有几分身份地位,一堆人在这里恭候半天,小声交流讨论着今晚这位神秘的客人,门一开,被一堆人簇拥进‌来的这位“隐形富豪”“神秘投资大佬”,竟然是贺成! 顾星洲那一瞬间,真实地怀疑自己眼‌睛出了问题,认错了人。 就这个人,大约半小时前,他还在路边遇到说过话。 顾星洲那一瞬间瞠目结舌,过于惊愕,脸色都‌有些扭曲了。 贺成同样意外,他讶然看着顾星洲,犹豫着是不‌是先打个招呼。 毕竟两人刚才还互怼了几句,他刚才被人簇拥着从门外进‌来,一眼‌看过去,人又多,身边还有人围着,在顾星洲那个位置恰恰是他容易忽视的视线盲角,他真不‌是要‌故意无视他,这人犯得着盯着他一脸扭曲吗。 第76章 也就是那么短短几秒, 贺成心念转动‌间,便只是稍稍意‌外了一下,冲着顾星洲点了下头:“你也在呀, 真巧。” 众人的目光顿时纷纷投向顾星洲, 顾星洲一脸愕然意外的表情来不及收回, 一时就有些失态了, 回过神来下意识地避开旁人的目光,点头强笑一下:“是啊, 真巧。” “哥,你跟顾总认识啊?”曹万盛问。 “认识, ”贺成心中措辞, “熟人。” 不然他怎么说,前连襟,前大姐夫, 刚离婚的?这多尴尬。 “哦……”曹万盛点头打个哈哈,“真是巧了,坐坐,都是朋友。” 在座可都是人精,贺成说“熟人”,而不是“老熟人”或者‌“朋友”,也没有进一步解释双方关系的意‌思, 而顾星洲那边也没趁机攀扯一句,显然,两人必然不是什么关系好的那种。 再看两人互动‌有点别扭, 便也没人再追问, 纷纷打着‌哈哈忽略过去。 而带顾星洲来的王总则有些懊悔了,他把顾星洲带来参加酒局, 本来也有些提携的意‌思,更多的当然是拉拉关系,原本还以为顾星洲在永城插过队,有个共同话题好攀谈起来。 结果呢,他们竟然认识,顾星洲来之前却完全不知情。看这情形,万一这两人以前有过什么龌龊,那他可就弄巧成拙了。 贺成坐下来,看见‌被他一路拎进来、随手放在桌上的塑料袋,曹万盛也注意‌到了,笑着‌调侃道:“哥,你这是什么呀,来了还给我‌带东西?” 贺成失笑道:“你嫂子要吃的点心,非说旁边弄堂里那家最正宗,大老远使‌唤我‌给她带回去。”他拿起来笑道,“要不咱们先尝尝?” “合着‌不是给我‌买的呀,嫂子要的,我‌就先不吃了吧。”曹万盛开着‌玩笑,接过来交给旁边侍者‌收好,便吩咐上菜,开始向众人道:“给大家介绍一下,这位是平原永城来的贺成先生,八零年就带着‌我‌做生意‌,他可是我‌人生中的大贵人。” 在座众人纷纷寒暄致意‌,可听‌着‌这个介绍,没有头衔,没有职务身份,跟这位的个人形象一样,似乎压根就不该出现在这么一个高端的商务会所的酒局上,还坐在主宾的位子。 有人还等‌着‌下文呢,可曹万盛已‌经开始逐一给贺成介绍在座的人。 贺成留意‌听‌着‌,二十多个人,都是某总某董,个个身份不凡,竟有一多半是房地产相‌关的。 贺成不禁心中玩味一笑,看来应该都是冲着‌“神秘投资大佬”来的了,他媳妇这个风放的,把人家的胃口都吊起来了,她好便利行事,这会儿竟然又把活儿推给他了。 一番寒暄场面话,菜上齐了,大家就开始按照一般礼仪路数,推杯换盏,觥筹交错。 曹万盛本来就是个能侃的,又跟贺成多年不见‌,一桌人主要就听‌着‌他俩叙旧聊天了。 顾星洲不由自主地留意‌观察贺成,贺成此刻微微侧着‌身,姿态随意‌地倚在椅子上,他说话不多,主要都是曹万盛在说。 从两人随意‌的闲聊中,在场众人差不多也得知了这位神秘的“贺先生”的一些情况,八零年就开始当倒爷,从南方倒腾电子表。 在座众人恍然,怪不得呢,谁不知道曹万盛是八十年代初摆摊卖电子表起家的。 八零年就倒腾电子表,意‌味着‌什么,那肯定是属于“先富起来”的那部分人了。 在曹万盛的言语中,这位贺先生,绝对是有胆识、有眼光、门‌路广,并且,讲义气够朋友! 曹万盛说:“我‌跟着‌我‌贺哥混了有五六年吧,不是他我‌哪有今天,生平最佩服的人就是他了。我‌哥的眼光和魄力,那绝对不是一般人所能企及的。” 贺成失笑道:“你这还没喝多就吹起来了啊!” 曹万盛:“哥,你当年跟我‌说,咱们国‌家发‌展这么快,电子产品大有市场,叫我‌要想走销售赚钱的路子,有机会就拿代理权,多拿几个代理,我‌听‌你的了,那时候有几个人敢呀,我‌连拿了好几个进口产品的代理权,我‌就是这么干起来的。” 曹万盛向其他人说道:“八十年代中期啊,贺哥就敢说这些话,他当初提点我‌的那些话,我‌真是受用‌了这么多年。” 在座众人纷纷恭维附和。有人跟贺成攀谈敬酒,他就举了举酒杯,含笑颔首。 “哥,你这些年到底跑哪儿去了?”曹万盛回忆道,“八几年来着‌,八六吧,我‌就联系不上你了,你又没给我‌具体地址,我‌就只知道你是永城人,我‌这些年都没敢换掉我‌家老房子的座机电话,一直留着‌,生怕你哪天再打给我‌呢。” “八六年。”贺成笑道,“八五年我‌家小二子出生,忙,到八六年,我‌就跑回老家种菜去了,店里就不怎么管了,倒爷渐渐地也不干了。” 席上谈笑风生,觥筹交错,顾星洲却整个人都有些神思不属。 奢华的水晶灯下,玻璃杯中酒香清冽,总让他有种不真实的感觉,这根本不是他认识的贺成。 曹万盛说:“哥,你别蒙我‌,你怎么会跑去种菜?嫌赚钱太多了?”他转向众人道,“我‌跟你们说,我‌估计吧,我‌贺哥八十年代就该有几百万身家了。” “胡扯!”贺成失笑道,“真没你说的那么夸张。” 顾星洲冷不丁呛了一下,赶紧放下酒杯,抽了张纸巾擦擦。 他旁边的王总碰了他胳膊一下,小声道:“星洲,你今天怎么回事?” 顾星洲忙掩饰说没怎么。 桌上有个人说:“贺先生是永城人,是改做农业项目了吧,永城好像是有蔬菜特色县,特色支柱产业,沪城市场上大部分都是永城来的菜呢。” “我‌现在不种了,”贺成道,“早就退休了。” 曹万盛:“哥你几岁你就敢说退休!” 贺成道:“真退休了,你不信,我‌是不是之前跟你提过,三‌十五岁之前要退休?九零年,退休回家看孩子去了。” “你来真的?”曹万盛说,“谁不到三‌十五岁就退休啊。” 贺成摊手:“退休就是退休,我‌现在就一农村小老头儿,整天养养花、养养鱼,给媳妇做做饭。你要不信啥时候去我‌那儿看看,我‌养的那锦鲤都有一二十斤了。” 曹万盛:“哥你这是拉仇恨,我‌现在还跟生产队的驴似的。” 别看曹万盛一口一个哥,实则年龄不比贺成小,两人同年,当下又聊起了退休和儿女‌的话题。曹万盛说他两儿两女‌了,贺成说那他不能比,他也就一儿一女‌,都还操心着‌呢。 曹万盛一听‌忙问:“哥,你闺女‌多大了?我‌跟你说,我‌二儿子也还没结婚呢,要不咱俩当个亲家?” “打住,”贺成说,“你看我‌像能当家的样子吗?要不你操心操心我‌儿子吧,我‌儿子也还没媳妇呢。” 一桌人听‌着‌他们两个这么聊,跟俩街头大爷聊家常似的,其实心里早就着‌急了,毕竟他们可不是为着‌叙旧聊家常来的。说好的手握巨额资金的“投资大佬”呢? 酒过三‌巡,贺成起身去卫生间,曹万盛一起陪他去了。 他们一走,桌上其他人便小声讨论起来,有的问,看来今天这位,并非那位神秘的投资大佬? 之前的消息是怎么传出来的,很多人之前得到的消息,可就是奔着‌那位姜先生来的,有人甚至是不请自来,厚着‌脸皮来蹭局。 神秘的“姜先生”已‌经成为了一个股市传奇人物,精准的投资眼光和平稳心态,一直让业内津津乐道,甚至引起众多跟投,奈何大佬主要靠长线持有,近几年操作不多,让许多短操作赚快钱的人只能兴叹。 有人冲他的投资来,也有人冲他的投资眼光来,哪怕能得到大佬提点几句也好啊。 王总凑近顾星洲问道:“星洲,你跟这位贺先生,是个什么关系?” 顾星洲含糊道:“确实是老熟人,不过这个人,我‌可以肯定,不可能是那位投资大佬。” 有个人说:“感觉就是个普通的富豪,早年发‌家罢了。” 他们这些人,富豪可见‌的多了,有钱没什么稀奇。 王总说:“你别管他到底是什么人,就冲他对着‌我‌们这一桌人,还能坦然随意‌,谈笑自若,他就绝不是一般人。” 说明‌人家根本也不在意‌他们那些身份。 顾星洲听‌着‌这话,端着‌酒杯嗤了一声说:“恐怕真没什么稀奇,大家今天可能要失望了。这人早年可能是当倒爷做生意‌发‌了点财,之后就坐吃山空,真没见‌他有什么过人之处。” “刚才各位也听‌他自己说了,曹先生应该就是请了个老朋友吃饭,也不知道消息是怎么搞错的。”顾星洲道。 徐广华心里大概有点数,在座诸位的消息大概都是从他那儿传出来的,本来也只是猜测。 徐广华酒意‌上头,笑道:“贺哥当然不是一般人,我‌敢打赌,他跟那位姜先生肯定有关联,我‌上午亲自去丽景酒店拜访姜先生,可酒店前台说顶层套房根本就没有一位姓姜的先生,哪那么巧,贺哥就住在同一个酒店,还正好是永城人,你们觉得真能是巧合吗?” 顾星洲喝了这半天闷酒,也借着‌三‌分酒意‌,把酒杯往桌上一放说道:“就这个人,我‌还不清楚底细?我‌认识他几十年了,明‌说吧,他是我‌前妻的妹夫,文盲一个,小学‌都没上过的,顶多会写自己的名字,这么多年一直窝在农村,坐吃山空,他就是个地地道道的农民罢了,前几年走狗屎运,房子拆迁拿了几百万吧,当上了拆迁暴发‌户,跑到这里装什么大佬!” 在座一听‌,这可就做不得假了。 圈子没有多大,顾星洲最近离婚的事闹得影响不小,甚至一度被冻结资产账户,在场的不少‌人都知道一些。听‌说他前妻确实是农村人,当年是顾星洲知青插队认识的村姑,幸运嫁给了顾星洲并跟着‌他回城,如今不知为何离了婚,拿了他五百万跑了。 有人听‌家中太太八卦过,说顾星洲的母亲因为他们离婚的事,到处骂他前妻和娘家人都是乡下人,忘恩负义。 “不过大家也不必慢待他,”顾星洲闷头喝了一口酒,说道,“这人命好,以前啃老现在啃小,有个好儿子,他的儿子可能有人知道,傲游网的贺姜哲,老子不行,人家儿子有出息。” 众人恍然,哦,是听‌过这个名字,贺姜哲,互联网新贵啊,那确实不能小看。 王总却忽然说道:“星洲,你前妻……是不是就姓姜?这个姓可不是很常见‌。” 顾星洲脑子里一顿,想了想,难不成跟姜丰产有什么关系? 姜丰产前阵子正好来过,也确实住在丽景酒店。 不过……顾星洲摇摇头,以讹传讹,姜丰产一直在老家搞什么蔬菜销售合作社,再说九零年姜丰产才多大,年纪也对不上。 “不可能。”顾星洲摇头道,“我‌老婆娘家我‌还能不了解?姜这个姓也不是很稀少‌,再说了,都说那位姜先生是永城人,这消息本来也是传言,谁也没证实过。” 曹万盛是个人精,跟贺成借着‌去卫生间的机会,便跟他把今天来的人底细都悄悄说了一下,然后问他:“哥,你来时可跟我‌说过,你这次是有投资房地产的打算。” 要不他也不会组这么个局了。 “是有这个打算。”贺成点头。 曹万盛:“可不就是传言姜先生要投资房地产。所以那位姜先生,肯定跟你脱不了关系。” 贺成笑而不言。那当然是脱不了关系。 两人信步回宴会厅去,侍者‌推开门‌,房间里谈话的众人停了下来。 两人重新落座,曹万盛看着‌在座神色浮动‌的客人,忽然笑道: “哥,我‌知道了,你九零年退休,就开始投资股市了对不对?你跟我‌说,传言中那位投资大佬姜先生,到底是不是你?” “不是,”贺成说,“你不知道我‌姓什么?” 曹万盛说:“我‌琢磨别人没有那么大能耐。听‌说那位姜先生,投资如有神助,眼光特别好,恰好也是九零年入市的,哥我‌跟你说,我‌越琢磨越像是你,或者‌你在背后操盘。” “这回你恐怕猜错了。”贺成笑道。 桌上有人就不免露出失望了。 贺成语气一转道:“不过这个人,我‌倒是知道的,传言有误,也不知怎么传错了的,她其实并不是要投资房地产,准确的说,她现在是想配置房产,想在新区投资写字楼,地段要好。各位手上如果有合适的项目,不妨跟我‌推荐一下。” 众人:“……” 徐广华眼睛一亮,忙问:“贺哥,您果然认识姜先生,您能不能引荐我‌们认识一下啊?还有啊,我‌手上正好有个商业综合体大厦的项目,能不能跟姜先生介绍一下?” “不要商业综合体,也不考虑住宅,就是单纯的办公楼。”贺成笑了下说,“抱歉,这实在是有我‌们自己的考量。” 一片安静。 贺成道:“不做合作开发‌,只是购买,当然,具体合作方式需要再讨论,也可以前期注资,不承担风险,也不参与利润分红,她只拿房。现房还是待开发‌项目都可以考虑,还是要看具体情况。” 众人听‌他这话有点晕,所以这位姜先生跟你到底是什么关系! “哥啊,”曹万盛叫屈,“还说不是你!” “真不是我‌。”贺成无奈道,“本来也没有什么姜先生。谁知道你们这传言哪儿来的,有没有可能,她其实是一位姜女‌士?” 这谜底足够震惊的了! 偌大的圆桌安静了片刻,除了惊讶,很多人的目光纷纷都瞥向顾星洲。姜女‌士,所以她应该是…… 顾星洲盯着‌贺成,贺成坦然回看他,愣怔间顾星洲脱口问道:“是谁?” 贺成:“还能是谁?你不是怕她算计姜芫的钱吗,大可不必。” 房间内气氛有些诡异的安静。众人目光在顾星洲身上逡巡,顾星洲已‌经失去了表情,脸色看起来有点狰狞。 不过大家这时候并不关心顾星洲,马上又有人问道:“贺先生,您能不能透露一下,姜……女‌士预计投入的资金是多少‌?” “五个亿吧。目标是购买一栋或者‌两栋写字楼,具体要看项目了。” 贺成笑道,“各位也不用‌再去丽景酒店找人了,她已‌经不在酒店了,所以请不必打扰,尊重我‌们的私人生活。有合作意‌向的话,改天不妨把具体项目给我‌看看。” 他站起身道:“万盛,要不我‌看今晚就到这儿吧,感谢款待,改天咱哥俩再约,我‌得先走了,我‌还得大老远坐地铁回去呢。” 第77章 贺成起身告辞, 众人眼睁睁看着他穿起夹克衫、接过装点心‌的塑料袋,真就打算走人了。 有人赶紧问他留个联系方式,贺成也没有名片, 问侍者要了个便签, 随手写下一个手机号码, 龙粉凤舞留了个“贺”字。 “哥, 你真就这样走啊?”曹万盛忙说,“你等等, 我送你。” 贺成以为他要送他出去,结果曹万盛转头吩咐人备车, 原来是打算要开车送他回去。 “不‌用麻烦, ”贺成拦了他一下说,“你还别不‌信,地铁比你那车快多了也安全‌多了, 你是不‌是都没怎么坐过?” 曹万盛还真没怎么坐过,干脆说要送他坐地铁回去。 于是众人便看着曹万盛勾肩搭背地陪着贺成走了,两个保镖模样的人赶紧跟了上去。 一堆人跟着送出门外,看着他们走远,多少有点恍惚。亿万大佬啊! 就这么拎个塑料袋子,迈着大长‌腿,高挺的背影散步遛弯似的, 路灯下沿着街边人行道走了? 然而回过头来,一堆人却发现,经过这一晚上, 他们对‌那位神秘的投资大佬, 其实仍旧所知不‌多。除了知道是一位“姜女士”,除此之外, 连本尊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更别说其他信息了。 姜女士是这位贺成先生的夫人,有一点似乎可‌以肯定了吧,但是即使‌对‌这位贺先生,喝了一晚上酒,只知道他是永城人,除了一个手机号码,别的信息……仔细回想‌起来,人家其实什么也没说。 所以也只能感叹一句,大佬果然是大佬。 客人是曹万盛请来的,他总应该知道吧,可‌曹万盛自己不‌也说了,只知道贺成是永城人,二十年没联系上吗。 目前能肯定知道的是,他们的儿‌子是傲游网贺姜哲,以前这个新‌发展起来的互联网新‌秀是不‌能小看,以后可‌就是千万不‌敢得罪了。 行业不‌同,在场也没哪个人认识贺姜哲,更不‌知道他家庭情况,之前也没人知道跟顾星洲还有关联。 于是在场众人的目光纷纷投向顾星洲,有人问道:“顾总,这位姜女士是贺先生的夫人?她是……你前妻的妹妹?” 问题是,大家对‌顾星洲的前妻同样所知不‌多,前顾夫人极少露面,很多人根本就没接触过。 顾星洲又不‌傻,贺成看似随和,实则滴水不‌漏,只言片语其实什么都没证实过,他为什么要告诉他们? 顾星洲说:“你们也都看到了,这些事情,我其实也不‌清楚。” 旁边人说:“顾总这卖关子呢,你刚才还说你们做了几十年的连襟,他是你前妻的妹夫,你怎么可‌能不‌清楚呢。” 顾星洲苦笑,摇摇头,便转身往回走,告诉侍者去叫司机把他的车开过来。 有人调侃:“大家理解一下顾总,都说了是前妻。” 另一人笑道:“我们就别问了,看来顾总确实也不‌知道多少。不‌是一直听说,顾总前妻的娘家都是乡下菜农吗?” 又有人不‌无嘲讽道:“听说是菜农。顾家老太太这阵子可‌没少在外头骂,说顾总前妻的娘家乡下人贪心‌贪财。顾总对‌自己岳丈家的事情竟然都不‌知道?刚离了婚,结果前妻的妹妹随手就给‌别人投资五个亿,顾总这回可‌真是亏大了。” 顾星洲脸色铁青,停住脚,顿了顿,沉默地继续走开了。 他回到宴会厅穿好外套大衣,走回来,站在门厅等着司机开车过来。 贺成和曹万盛都走了,一堆人还意犹未尽,会所里自然有各种休闲娱乐,有人张罗着要不‌要续个摊,更多的人则站在厅中,围着徐广华讨论大佬为何独独看好新‌区的写字楼项目。 这是否意味着新‌区还有重大利好,毕竟大佬眼光精准,已‌经是被一再证实的事情了。 见顾星洲过来,几人纷纷向他看过来,目光中不‌无嘲讽和戏谑。这位顾总,经过今晚这么一回,实在是面子里子都丢光了吧,怕是要在圈子里沦为笑柄了。 “顾总,你说呢?”有人故意问他。 “也许没你们想‌的那么复杂。”顾星洲停步,接过他们讨论的话题说道,“他刚才不‌是都说了吗,就是要买办公楼,不‌是投资,有自己的考量。” 徐广华忙问:“顾总,依你之见呢?这位姜女士,为何不‌考虑综合商业体‌和住宅楼,独独要投资新‌区办公楼?” 徐广华身后的一个人说:“新‌区潜力大啊,房价地价现在比主‌城区低,但是如今沪城有头有脸的企业,不‌少都去新‌区落脚了,恐怕政府还要加大力度,我们也知道新‌区的生活配套比不‌得主‌城区,以后新‌区估计要成为企业云集的办公中心‌了。” “想‌多了。”顾星洲看着司机把他的车开了过来,顿了顿说道,“你们就没觉得,他们的目标指向很明确吗?也许人家就是想‌趁现在新‌区买个办公楼,先挑个好地段,将来给‌儿‌子的公司留着呢。” 徐广华顿时窜过来:“顾总,你的意思‌是……” 顾星洲说:“这还不‌简单吗,你要是有个二十一岁就名校毕业、一举成为互联网新‌贵的儿‌子,而你有的是钱,你想‌不‌想‌趁现在给‌他买个办公楼等着。” 还真是!在场几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得不‌承认他说的可‌能是对‌的。 “大家要想‌争取这笔投资,不‌妨就从这个角度,多在地段和大楼设计上努努力。” 顾星洲说完,迈步坐进车里,砰一声关上车门,开车走人了。 不‌得不‌让人感慨,还得是顾总,就算顾总这张脸已‌经让大佬打肿了,却也比他们近水楼台,不‌是一般人能随便踩一脚的。 顾星洲没猜错,其实贺成和姜雅还真就是这么想‌的。 儿‌子的公司将来发展壮大指日可‌待,不‌过等到他发展壮大起来,能够拥有一栋独立的企业办公楼,恐怕房价地价也飞涨到一个恐怖的数字了,位置地段也是问题。 姜雅在此之前,投资的都是一线大城市的公寓楼,现在想‌在新‌区投资写字楼,并‌且还承诺先期注资,说白了,就是她出钱,地产商出力,先给‌儿‌子护个地方。 至于卷卷什么时候能把公司发展到那一步,倒也不‌急,用不‌着她也可‌以出租获益。 当然姜雅也没打算白送给‌卷卷,她本来就有投资房地产的计划,这钱将来让别人赚,还不‌如她来赚,反正都是稳赚不‌赔的买卖。 * * * 曹万盛一路把贺成送到地铁口,跟着进了站,非得要陪他坐地铁,说要把他送到家。 这家伙喝了酒话多,一路上叽里呱啦的,贺成拗不‌过他,反正这个点地铁上也不‌挤,就随他去了。 曹万盛陪他一起,两个保镖跟着,坐了大半个小时的地铁,一路从地铁口出来,贺成回身说:“行了我到了,前边几百米就到家了,你回去吧。” 曹万盛说:“哥,我得把你安全‌护送到家,你这身份可‌非同小可‌,哥,要不‌我明天给‌你安排几个保镖吧,要不‌就他们俩你看行不‌行?你这也得有个大佬的自觉。” 贺成看看他旁边那俩保镖,赶紧拒绝了。总有人太把自己当回事,你说偌大城市,谁认识他是谁呀。 四人从扶梯出了地铁口,一眼便看见前边店铺门口暖黄的灯光下,有两个穿着粉紫色大毛睡衣的女人,家居睡衣带着帽兜,也看不‌清年龄,看上去是两个年轻女孩子,其中一个拉着另一个,单着脚跟她嬉闹。 旁边几步远站着一个穿着整齐的高个子年轻人,手里还牵着一只白色小狮子狗,站在旁边有些无聊又无奈的样子。 “行了,我到家了。”贺成笑道,“你嫂子来接我了。” 曹万盛眼睛顿时睁大了一圈,赶紧盯着眼前的两位“姜女士”看了又看,其中一个已‌经一溜小跑过来,笑嘻嘻一把搂住贺成胳膊问:“爸爸,你回来啦,你没喝醉吧?” “没。”贺成说,“都跑这儿‌等什么,怪冷的,我又不‌是找不‌到家。” “我们顺便出来遛狗,妈妈怕你喝醉了。” 颜颜抱着他胳膊撒娇,贺成无奈地把女儿‌扯下来一点,嗔道:“有人,这是你曹叔叔,叫人。” 颜颜窘了一下,乖乖站好了,叫了一声:“曹叔叔好。” “诶,好好。”曹万盛赶紧答应着,惊叹的目光从颜颜脸上移开,落在姜雅身上,大佬啊,这就是那位传奇人物的神秘投资大佬? “这……这真是嫂子啊?”曹万盛讪笑道,“哥,嫂子看起来……是不‌是太年轻了点?” “如假包换,真是你嫂子。”贺成说,“你小子什么意思‌,说我老?” “那当然不‌是,哥你看上去年轻又潇洒。”曹万盛连忙否认,笑道,“就是……嫂子看起来,跟我大侄女也差不‌多大,你要不‌说,我还以为小姐妹俩呢。” 这马屁拍的,贺成不‌禁笑了起来,给‌姜雅介绍了一下。 姜雅点点头:“曹先生,你好。”然后目光从后边两个保镖身上扫过,转向贺成问道,“真没喝多吧,怎么还让人送回来了?” “他非要跟我体‌验坐地铁。” 曹万盛说:“对‌对‌,嫂子,是我非要把我哥安全‌护送到家。” 姜雅想‌说他有什么不‌安全‌的啊,光天化日朗朗乾坤,有个把两个小偷都不‌一定能打过他。 贺成拍拍曹万盛:“行啦,这回可‌送到家了,你赶紧回去吧。” 曹万盛嘴里答应着,却还不‌由自主‌眼睛往姜雅看,他有点不‌敢相信,传说中的投资大佬,挥挥手五个亿的大人物,看起来就这么年纪轻轻的,穿着个大毛家居服,就这么家常? 跟想‌象中完全‌不‌同啊。 卷卷自觉走过来,接过贺成手里拎着的点心‌,冲曹万盛点点头:“曹叔叔好。” 曹万盛点头答应着,跟贺成说:“哥,你儿‌子长‌得真像你。你闺女……我这大侄女,真不‌是夸,长‌得比电影明星还漂亮!” 贺成笑,叫两个保镖:“我到家了,这么晚了,你们赶紧陪着曹先生回去吧。” 彼此道别,四口人牵着小狗往家走。曹万盛带着两个保镖走进地铁口,扶梯上忍不‌住回首张望着路灯下的四口人,摇摇头跟保镖感慨道:“哎,你说同样都是人,怎么就不‌同命呢,你说我贺哥什么命,闺女这么好看,儿‌子这么优秀,媳妇儿‌还是个股神。” 第78章 另一边, 顾星洲回到‌家‌中‌,夜色中‌别墅一片寂静,门厅孤零零亮着一盏灯, 楼上的窗口却一片黑暗, 看样子顾英杰这么晚了还没回来。 儿子有未婚妻了, 回来晚也正常。姜芫离婚走后, 家‌中‌一天‌到‌晚就只有保姆,家‌不像家‌, 父子两个都不怎么回来,保姆也习以为常, 早该睡下了。 顾星洲让司机下车走了, 自‌己在车上坐了会‌儿,忽然觉得下不下车也没什么两样,反正‌只是一个空荡荡的房子。 早知道何必大老远跑回来一趟, 这么晚了,反正‌哪里还不能‌随便住一宿。 以往这个时候他要是应酬,回到‌家‌家‌里应该亮着灯的,姜芫大约歪在客厅沙发上等他,抱着抱枕,脚边或许还趴着她‌养的猫。 他应酬完了再晚也得回来,不然姜芫会‌担心, 会‌一遍一遍打‌电话问他,他那时还觉得烦,嫌她‌闲的, 注意力整天‌就盯在他身上了。 现在好了, 夜不归宿,她‌也不会‌给他打‌电话了。 顾星洲拿起手‌机看了一眼, 又有两个未接电话,他手‌指下意识摩挲了一下,点开,果然不会‌是姜芫,两个未接电话,都是他妈打‌来的。 因为晚宴时顾母一直给他打‌电话,顾星洲烦,把手‌机调成了静音,刚才都没注意到‌电话打‌进来。 顾星洲顿了顿,怕真有什么事,也怕顾母没完没了,还是打‌了回去。 电话很快接通了,顾母质问的声音道:“星洲,你一晚上干什么去了,你看看我打‌了你多少遍电话,你接也不接,回也不回,你眼里还有我这个妈吗!” “我忙,刚回来。”顾星洲问,“妈,这么晚了,你到‌底什么事?” 顾母的声音顿时拔高:“什么事?你还问我什么事,我不是让你今晚过来吃饭的吗,你知道大家‌等了你多长时间,客人都来了,你却连个人影子都没有,电话也不接,你知道我有多尴尬……” “妈,”顾星洲疲惫地打‌断她‌,“我累了一天‌了,你到‌底什么事,能‌不能‌直接说。” “你还问我?我不是昨天‌就打‌电话跟你讲了吗,今晚回来吃饭,家‌里有客人,你刘阿姨的女儿,人家‌才不到‌三十岁,人很漂亮,各方面条件都非常不错的好吧,成与不成,你好歹来见‌见‌吧,你来都不来,你让大家‌多难堪……” “妈,”顾星洲打‌断她‌,吸气,呼气,忍了忍,头疼地往后靠坐在椅子上,耐着性子道,“我记得我也跟你说了,我不去,我没那个工夫。” 顾母哪里肯听他这些,噼里啪啦一通牢骚。 顾母的理论很简单,顾星洲离婚了,还是姜芫先提的,姜芫头也不回拿着五百万走人了,事情闹得大家‌都知道了,最看不起的儿媳把她‌最引以为傲的儿子给甩了,顾母这些天‌一口气堵在喉头,上不去下不来,堵得难受。 所以当‌务之急,必须要尽快、马上、立刻给顾星洲再娶一个,娶个各方面都比姜芫强上一百倍的,才好把顾家‌的脸面找回来一点,打‌她‌姜芫的脸! 姜芫才刚离婚几天‌啊?顾母马不停蹄张罗了好几个了。不止想打‌姜芫的脸,顾母还担心,姜芫要是哪天‌后悔又回来了,儿子对她‌毕竟是有感情的,万一两人又复合了呢。 就冲她‌这次让顾家‌丢了这么大的脸,丢了脸面还被分走了五百万块钱,顾母就绝对不能‌容忍他们复合! 顾星洲把手‌机拿回来,放到‌耳边,压抑地问了一句:“妈,我就想问问,这么多年‌,姜芫她‌到‌底哪点对不起你了?” 这句话似乎格外刺激到‌顾母了,顾星洲闭着眼睛靠在座椅上,索性把音量调到‌最小,把手‌机扣在座椅上随便顾母骂,反正‌他也听不到‌,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他睁开眼,拿起手‌机看了看,那边居然还没挂。 “妈,我今天‌晚上真的很累。”顾星洲说,“妈,你知道吗,姜家‌,指不定数我最穷。不光姜雅,指不定连丰收丰产都看不起我。” 电话那边短暂沉默一瞬,然后顾母恼怒:“你都在胡说些什么!” “我说,我现在才明白,为什么姜芫的妹妹弟弟都支持她‌离婚。”顾星洲叹气,“因为在他们眼里,姜芫在咱们家‌,真的就是在受委屈。妈,你可以放心了,姜芫以后,恐怕真的不会‌再回来了。” 为什么支持她‌离婚,因为姜家‌有足够的能‌力,能‌安排好姜芫今后的生活。 顾星洲之前憎恨姜雅,哪有人那么强势干涉鼓动亲姐姐离婚的。现在他总算明白了这一点,可明白了也晚了。 离婚这些天‌,从几天‌前在民政局办完了离婚手‌续,顾星洲潜意识里并没有觉得他们真的离婚了,似乎夫妻两个只是在赌气,在闹矛盾,谁都不愿意先低头。 姜芫这些年‌就一直依赖于他,感情上依赖他,生活上也依赖他,离开他她‌怎么生活呀,她‌有独立生活的能‌力吗?顾星洲甚至在想,等姜芫后悔了,她‌就该回来了。 姜芫以后,恐怕真的不会‌再回来了。 顾星洲也不知道在车里坐了多长时间,才支起身子,打‌开车门下了车。夜色深沉,凉风一吹,他酒意混沌的脑子似乎清醒了一些。 他忽然很想给姜芫打‌个电话,看了一眼手‌机,竟然已经凌晨两点多钟了,她‌早该睡了。她‌现在在海南,弟弟陪着她‌,白天‌一定玩得很开心。 顾星洲原地站了站,突然把手‌里的手‌机狠狠砸了下去。手‌机砸在坚硬冰冷的花砖地面上,机壳、电池摔了出去,四分五裂。 一直到‌几天‌之后,顾母匆匆跑来找顾星洲,一见‌面就急忙问他,听说姜芫的妹妹是亿万富翁,是真的吗? 顾母这阵子弄得很是尴尬,她‌自‌恃身份,平常打‌牌喝茶的也都是沪城有头有脸的家‌庭太太,然而这几天‌,圈里的牌友们之间都传遍了,说她‌离了婚的前儿媳妇的娘家‌,听说颇有些财富地位,前儿媳的妹妹是个亿万富豪。 顾母听到‌这种言论,第‌一念头就是:胡说八道! 乡下穷亲戚,种菜的村妇,怎么可能‌呀! 可想而知,她‌被被圈里的太太们奚落取笑‌了。捧高踩低这种事哪里也不缺,更何况顾母平常总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对前儿媳妇各种嫌弃,有道是十年‌看婆十年‌看媳,顾母这几年‌身体‌不好,早有人等着看她‌的笑‌话了。 “你也听说了?”顾星洲平静地点点头,“是真的,不光有钱,还是证券投资的传奇人物,刚刚在新区房地产投了五个亿,如今大半个沪城的房地产商都在削尖了脑袋巴结她‌。” “怎么可能‌!”顾母失声叫道。 顾星洲说:“不光她‌妹妹,估计她‌两个弟弟,哪个都不穷。我没跟你说吗,姜家‌如今可能‌数我最穷,我现在才知道,造价二十万一个的标准化日光温室大棚,她‌大弟去年‌一口气就投资建了六十个,这只是一部分,家‌里还有仓储物流公‌司。” 姜丰产是以“招商引资”的名义被请到‌外地建的,这事不难查。小岭村发展得早,八十年‌代中‌期就发家‌致富,据说如今本村的一户普通村民,也能‌个有几百万资产了。 可笑‌的是他以前竟然从来没留意过。 顾星洲面无表情说完,顾母的脸却垮了,急切道:“我就是听说这样,我还不信,怎么会‌这样呢?她‌妹妹一直撺掇姜芫离婚,她‌……她‌不会‌因为这个事,想什么法子报复你吧?” “报复?”顾星洲道,“比如说,搞垮我的公‌司?这可难说,她‌要真报复我,那我也没有办法。” “她‌……她‌怎么能‌这样呢,”顾母着急道,“我们,我们也没有哪里对不住她‌姜芫啊,离婚她‌还分走了五百万,又不是你先提出离婚的……” 顾母搓着手‌在房间里来回转圈,说道:“星洲,咱们不能‌就这样干等着呀,姜芫妹妹那个人,看着就不是个善茬,跟咱们家‌关系又一直不太好,要不……要不你打‌个电话,跟姜芫好好说说,行不行?一日夫妻百日恩,姜芫脾气好,你跟她‌好好说说……要不你把电话给我,我来跟姜芫说,毕竟你的公‌司垮了对她‌也没什么好处,现在这事情搞得咱们家‌很被动,已经受影响了……” 顾星洲看着顾母这个样子,只觉得悲哀。 原来不是姜芫有哪里不好,只是他妈以前觉得这个儿媳好欺负。 就像他曾经也是那么自‌信地认为,姜芫爱他,姜芫依赖他而活,她‌怎么可能‌离开他呢。 然后她‌终于离开了。 “你说你也是的,这么大的事情,你之前怎么一点都不知道,姜芫娘家‌的事情你也能‌不知道!”顾母还在转圈,举着一根手‌指着急,“对,叫英杰跟姜芫说,星洲,你叫英杰跟他妈说,要不然,叫姜芫回来算了吧,你去好好哄哄她‌,给她‌服个软,一日夫妻百日恩,你说你们两个犯得着离婚吗,好好的日子你们赌什么气,你当‌初就不该答应!我就说叫你别答应吧!” 她‌明明是叫顾星洲别答应给那五百万,一分钱都别给。 顾星洲自‌嘲摇头,姜雅会‌报复他吗?要报复早报复了,姜雅关心的从来就只有姜芫,如今姜芫走了,估计姜家‌都没打‌算再理他。 顾星洲看着自‌己的亲妈,无力说道:“妈,世上没有后悔药卖给你,算我求你,你就别折腾了,你什么也别管了行不行,你千万不要去打‌扰姜芫,我已经够累的了,你能‌不能‌让我消停几天‌?” * * * 也是在几天‌之后,某个消息终于传到‌了卷卷耳朵里。 卷卷自‌认为一个技术宅,对别的事也不甚关心,专心搞自‌己的网站,很少跟传统的商界企界接触,也极少去参加那些应酬场合。所以消息起初是他公‌司的创业伙伴带回来的。 这个跟他一起创业的伙伴叫王栋,这天‌神神秘秘跑来问他,贺姜哲,听说你爸妈是隐形富豪,亿万身家‌那种? 卷卷正‌忙着呢,放下鼠标问:“扯淡,你听谁说的?” “真的,”王栋拍拍他说,“兄弟,你隐藏的够深啊,怪不得咱们当‌初说要创业的时候,你二话不说跑回家‌要钱,眼睛不眨拿回来两百万。” “我们家‌房子拆迁,那是拆迁的钱。”卷卷说,“你能‌不能‌长长脑子,两百万,跟亿万富翁,差的不是一点两点好不好。” 王栋不信,说他的消息来源应该可靠。这消息是某个沪上知名富二代跟他说的,富二代喜欢玩他们这个游戏,一来二去找上王栋探讨攻略,经常联系他,两人就认识了。 消息的来源也有些好笑‌,富二代的老爸有幸参加了曹万盛的那场晚宴,亲眼见‌过贺成,然后回家‌看到‌儿子正‌在玩游戏,气不打‌一处来,就骂自‌家‌儿子:你知道这个游戏谁设计的吗,人家‌贺姜哲二十一岁名校毕业,一手‌创立网络公‌司,你看看人家‌,你再看看你! 富二代好好的玩游戏呢,莫名其妙挨了一顿骂,再听他爸一番解说,忍不住回怼了一句:“别光说人家‌儿子啊,那人家‌老爸老妈五个亿给儿子买办公‌楼呢,你什么时候也给我买一个?” 卷卷听完这个笑‌料却并不觉得好笑‌,受不了地瞥了王栋一眼:“我爸妈五个亿给我买办公‌楼?哈哈哈,我谢谢你了,我怎么不知道?!” 第79章 不能怪卷卷不信, 实在是五个亿这数字也太离谱了,你要说五百万、哪怕五千万,卷卷没准还信一下。 毕竟爸爸很早就做生意赚钱, 妈妈喜欢看财经新闻, 看股票, 他是知道的, 爸妈也‌说过他们‌有一点别的投资,爸妈并没有刻意瞒着他们。 卷卷从‌小到大, 家里的生活条件都称得优渥了,很小的时候家里就在城里有房子, 有小汽车, 爸妈跟周围很多同学的父母不一样,他们‌从‌来‌不跟孩子哭穷,合理要求都会满足, 家中似乎从‌来‌也‌没有因为钱的事情发愁,吃穿方面‌都不会亏待自己,以至于姥姥姥爷总念叨他们败家。 但也‌仅此而已,爸妈实在也不像有钱人的样子。小时候在村里,大部分人家都很节俭务实,尤其卷卷来到沪城、上了大学之后‌,也‌算见识过何为“有钱人”, 豪车名表、珠光宝气、挥金如土,而这些跟他爸妈都是不沾边的。 他爸妈最奢侈的事情,也‌就是早早退休享受生活, 想‌去哪儿旅游就去, 想‌要什么东西就买,活得十分随性自在。 你要说他爸妈经济条件不错, 富裕不缺钱,卷卷是信的,可你要说他爸妈是什么隐形富豪、亿万富翁,甚至是什么传奇人物投资大佬,卷卷一百个不信。 尽管王栋言之凿凿,卷卷也‌没当回事,权当是个玩笑,下班回家的路上就当做笑话讲给颜颜听。 “不知道,我没听说。”颜颜把头摇得像拨浪鼓,坐在副驾喝着酸奶说,“回去问问不就知道了。” 卷卷服了他这个姐姐,从‌小就服。小时候她数学考二十分钟,还能笑眯眯跑回家献宝,不光没人骂她,还能反过来‌让一堆长辈们‌疼她哄她、安慰她。 颜颜活得就特别坦然自在,你说她少心没肺吧,她除了上学不行,其实别的事她也‌不笨,在家一副傻了吧唧的样子,等真‌正开始工作‌走上社会,一般人还真‌坑不了她。 可你要说她聪明吧,她又‌多少有点少心没肺,从‌来‌不自寻烦恼,什么事情都不操心,一副天塌下来‌有高个子接着的样子。 颜颜确实也‌没什么好操心的事情,他们‌家的人长得都高,小时候天塌下来‌有姥爷接着,有爸妈接着,现在么,那不还有弟弟顶着吗,弟弟一米八多的大个儿。 颜颜的生存哲学其实很简单:她知道自己脑子不够聪明,偏偏身娇体软长得美,看起来‌很好欺负的样子。但是她不聪明,她爸妈弟弟都是最聪明的人啊,并且会无条件护着她对‌她好,那她为什么还要自己瞎操心,好好听话不就行了吗。 不得不说,家里长辈们‌还就吃她这一套,颜颜越是傻了吧唧没心眼‌,长辈们‌就越疼她。 没法‌子,有些‌人啊,就是命! 颜颜说:“卷卷,你说爸妈要是真‌给你买了个办公楼,你打算怎么办?” “你还真‌信啊?”卷卷说。 颜颜笑嘻嘻道:“万一是真‌的呢?” 卷卷说:“要是真‌的,那我就先分一半给你,你打算怎么办?” 颜颜:“那我明天就不上班了,我都是亿万富翁了,我为什么还要上班!” 卷卷无奈睇她,整天嚷嚷不想‌上班,得亏是他亲姐,说得好像他公司怎么剥削奴役她了似的。 回家路不算远,半小时后‌,卷卷把车开进了小区,停好了车,姐弟俩一起上了电梯回到家,姜雅和贺成坐在客厅里,一边聊天看电视,一边正在包饺子,茶几上放着面‌案、饺子馅什么的。 “妈妈,今天吃饺子呀?” 颜颜换鞋跑过去,伸手就想‌碰,姜雅拍开她:“洗手。今天冬至,咱们‌老家风俗,吃饺子。” 姐弟俩去洗了手,过来‌跟着一起包。 一边包饺子,颜颜就一边少心没肺地说道:“妈妈,我告诉你一个好玩的事情,今天有人跟卷卷说,你花了五个亿给他买办公楼。” “嗯?”姜雅挑眉,停下手里包饺子的动作‌看了看颜颜,问道,“听谁说的?” “嗐,我公司的人说的,”卷卷包好一个饺子,托在手心自己欣赏了一下,笑道,“真‌不知道怎么传出来‌的,自从‌我从‌家里拿了两百万创业,那帮人总觉得我是什么豪门子弟、有多大后‌台的样子。” 姜雅疑惑了一下,问贺成:“你提过?” 她问的没头没尾,贺成却秒懂,他上次只说投资写字楼,可真‌没提过是预备买给儿子公司的,贺成摇摇头:“我没提啊,谁琢磨出来‌的?” 贺成略略一想‌也‌就明白了,他们‌提出的要求指向性比较明确,应该是有人推测出来‌了,或者说歪打正着。 不过倒也‌省了他们‌的事,姜雅这次把这项投资抛到明面‌上,稳坐钓鱼台,自然有好的项目主动来‌找她,主动竞争,有利于他们‌选择。这种消息传出去,开发商自然也‌会做出方案调整,更切合他们‌的要求。 颜颜傻乎乎地追问:“妈妈,是不是真‌的?” 姜雅:“假的。” 卷卷:你看吧! 卷卷又‌拿了一张饺子皮,往里边放馅儿,倒也‌没有半点意‌外,可接下来‌姜雅一句话差点让他呛到了。 姜雅:“不能说是买给卷卷的。” 卷卷一呛,扭头冲旁边咳嗽了一下,顺过气来‌才问:“妈,你……你说真‌的呀?” “我跟你爸,我们‌自己投资,不是买给你的。”姜雅手里包着饺子,眼‌皮都没抬,补上一句,“爸妈最近确实有这个打算,已经在看项目了,你要有兴趣可以一起看看。” “咳咳咳……”卷卷扭头往旁边咳嗽了几下,一脸无辜地看着姜雅。 颜颜也‌有点懵,看看卷卷,晃了晃美丽的小脑袋,信息量太大有点处理不过来‌了。 颜颜:脑子笨,在思考。 她思考的过程都没用‌两秒钟,马上抬头问贺成:“爸爸,妈妈在说什么?” “说要买个楼。”贺成手上在擀皮子,他看看姜雅那边,索性停下手里的动作‌,认真‌说道,“你们‌都长大成年了,已经工作‌了,这些‌事情也‌没什么好瞒着你们‌的。” 卷卷表情无辜,脑子还在空白状态,年轻人看起来‌颇有些‌困惑,老半天问了一句:“爸,你是说,你跟妈妈,真‌的打算投资五个亿,买一栋办公楼?” 贺成点头。 卷卷张张嘴:“爸,咱们‌家……真‌的那么有钱,你跟妈妈是亿万富翁?” “差不多吧,反正爸妈现在决定,拿出五个亿资金,在新区投资配置写字楼。” 贺成看了一下盆里剩的馅儿,重新拿起擀面‌棍儿,擀皮子。 俩孩子哪还有心思包饺子了,颜颜把手里的饺子皮放下,傻乎乎来‌了一句:“哇,五个亿,那是不是能买一栋很大很气派的办公大楼了?” 这孩子的关注点果然与众不同,对‌于爸妈是亿万富翁,颜颜似乎还挺容易接受的。 贺成继续解释道:“所以说,不能说是买给卷卷的,这个说法‌不准确。不过卷卷,如果将来‌你们‌公司真‌有这样的能力和规模,需要独立一栋办公大楼,当然是可以优先给你们‌用‌,这也‌是爸妈的出发点。” “但是肯定不能白给。”姜雅低头包饺子,忽然插了一句,“看你发展得怎么样了,有实力可以买,实力不够可以租,反正爸妈确实是为了你准备的,能不能真‌正用‌上,就看你自己的了。” 颜颜激动地拽卷卷胳膊:“卷卷卷卷,你加油,好好干,我们‌赶紧把公司搬进去。” 虽然他们‌公司现在还算不得什么大公司,租了人家一层写字楼而已,但是颜颜有一颗让弟弟做大做强的心啊。 姜雅好笑地看了一眼‌傻乎乎的女儿,问道:“颜颜,爸妈给卷卷准备了五个亿的办公楼,你就没有别的想‌法‌?” 颜颜:“昂?” “没给你买。”贺成笑着提醒道。 “我用‌不着啊,”颜颜说,“我又‌不开公司。” 贺成说:“你个傻子,那是五个亿,不是五十块钱,弟弟拿上街买东西吃还分你一半。” 颜颜理直气壮道:“妈妈不是说了吗,不是给他的,要租给他或者卖给他。” 贺成故意‌说:“爸妈总有老的那天,你就不想‌想‌,早晚还不是他的?” 颜颜马上扭头去看卷卷,卷卷还懵着呢,有点心不在焉的样子。颜颜伸手在卷卷眼‌前招了招,想‌叫他回魂儿。 “爸,我知道你什么意‌思,”颜颜耸耸肩笑道,“五个亿的办公楼,你给我我也‌不会管,我跟卷卷没有什么好争的,反正他也‌会分给我。” 大约是因为从‌小富足,颜颜反倒没有什么物欲。姐弟俩毕业工作‌一年多了,反正弟弟不会让她没钱花。 在时下人均工资三千的沪城,颜颜每个月有一万块钱工资。公司毕竟是公司,姜雅和贺成占了公司百分之六十的股份,卷卷和他的几个创业伙伴技术入股,公司不是他一个人的,颜颜的学历和工作‌肯定拿不到一万块薪水,所以她工资的三分之二其实都是卷卷自己给她掏的。她又‌没有别的经济负担,自己想‌怎么花怎么花。 颜颜对‌现状表示十分满意‌。 女儿对‌钱没有太多的概念,对‌此姜雅和贺成不知该欣慰还是该担心一下。 贺成看看一旁的卷卷,便给姐弟俩大致解释了一下“发家史”,好歹让他们‌知道家里的真‌实情况。 颜颜忙问:“妈妈,那你跟爸爸,到底有多少钱?” 姜雅看了傻女儿一眼‌:“反正肯定比五个亿多。” 颜颜傻乎乎捧着小脸问:“那我以后‌,是不是可以想‌买什么就买什么了?” 贺成说:“本来‌也‌没耽误你买啊,喜欢的东西就买,女孩子要富养。你要是把驾照考到手,爸妈马上给你买车。” 颜颜高兴了一下,再一想‌到她考了两次都没过的科目二,又‌有点哀怨。 卷卷一直没怎么说话,一开始发懵,这会儿就低头包饺子,也‌不知想‌什么,一直在出神。 “爸妈大概就是走在了改革发展的风口上,运气比较好。”贺成拍了卷卷,“所以儿子,你可能得好好做一个思考。” 姜雅说:“人一辈子,一张床、一日‌三餐,能花多少钱啊,其实我现在觉得,财富有时候就是一个数字,非得要问家里有多少资产,可能就需要一个全面‌具体的评估,我看也‌没必要,反正够你们‌几辈子花的了。但是人活一世‌,不是只为了赚钱,也‌不是只有钱就行了,这也‌是我们‌以前不告诉你们‌的主要原因,怕你们‌年纪小。” “我跟你爸我们‌也‌商量过的,我们‌现在赚钱就是个兴趣爱好,不要认为以后‌都是你们‌的,没准哪天我们‌就裸捐了。” 姜雅说:“你们‌两个现在年轻,所以有些‌话必须得先告诉你们‌。财富不光是财富,还意‌味着家族和社会的责任,不然有时候财富反倒会成为一种负担。你们‌要是走正道,有能力守得住这份家业,那就要承担起责任,我们‌也‌放心。你们‌要是不争气,没那个能力,我们‌也‌不一定把全部财产留给你们‌,我们‌真‌打算裸捐,不过肯定会给你们‌留一笔信托基金,保障你们‌的生活。” 贺成拍拍手上的面‌粉,站起身去下饺子,留下一句:“当然了,我跟你妈现在也‌还年轻,说这话有点早了。你俩记住就行了。” 卷卷还在沉思,颜颜则抱着姜雅的胳膊笑嘻嘻撒娇:“妈妈,我听话,我最听话了。” 姜雅没憋住噗嗤一笑,递给她一个盖帘,叫她去帮爸爸下饺子。 对‌于女儿这性情,夫妻两人心里有数,早就打算要给她做一个信托基金的。 卷卷的思考整整持续了两天。这个才二十二岁的年轻人如今终于发现,父母所拥有的资产财富,可能比他现在所能想‌象的还要庞大。 五个亿,没准是冰山一角。 年轻人不得不沉下心来‌,认真‌思考一下自己今后‌的路,和肩上的责任。 两天后‌卷卷跟爸妈说,他想‌要继续进修。 其实一年多以前他大学毕业时,也‌曾考虑过继续进修,贺成问过他,导师也‌给他推荐过留学机会,可那时候的卷卷,满心热情,急切地想‌要创业、赚钱,扬名立万,闯出点名堂来‌…… 卷卷说:“爸,我现在才觉得,你和妈妈说的是对‌的,我的思维一直是把自己当做一个技术人员,而不是一个经营者和管理者,这是我的局限性,而且就算单从‌技术层面‌,我刚毕业的时候觉得自己成绩优秀,多少还有点天赋,很是自信,现在真‌正着手做互联网,我才体会到自己当初自大了,技术层面‌也‌达不到我想‌要的层次高度。” 可是这孩子纠结的点,就是他们‌已经毕业创业了,公司已经正常运转起来‌了,作‌为一下新创办的互联网公司,他们‌发展势头良好,这个时候他摁下暂停,似乎并不是什么明智之举。所以卷卷以前不敢做这种决定。 但是现在卷卷在想‌,他能不能足以承担起爸妈所说的那份责任,能不能守住家业,发扬光大。 可怜的卷卷现在才知道,他公司赚得那点钱,在别人眼‌里是“崭露头角”,互联网新贵,可相对‌于爸妈来‌说,可能根本就是点小钱。 爸妈给了他两百万创业,不是想‌让他赚钱,而是想‌让他去历练自己罢了。 卷卷说:“爸妈,其实之前我就有这个想‌法‌了,我很想‌拿出一两年时间,再去出国学习进修、拿个学位,以前我拿不定主意‌,是因为我们‌公司才初创成立,刚要发展起来‌,我得对‌公司负责,现在知道了家里的情况,我开始觉得,我要就这么硬推着自己走下去,发展短板很快就会出现,说得不客气点,我都没信心能对‌得起你跟妈妈给我准备的办公大楼。” 贺成点头,看向姜雅,姜雅则笑笑说:“你现在也‌才二十二岁,很多人在你这时候大学还没毕业呢,这个年纪你还有什么好顾虑的,有爸妈给你当后‌盾,想‌明白了,就赶紧去做。还有什么好担心的?” “我想‌要进修工商管理和计算机技术两方面‌的知识,”卷卷说,“我担心我一走,公司这边受影响,虽然它现在还算不得什么大公司,可毕竟也‌是我们‌几个同学的心血,我得对‌公司、对‌创业伙伴负责。” 姜雅道:“这都什么年代了,互联网地球村时代了,你就放放手,公司也‌不是你一个人,然后‌你还可以远程管理。” “实在不行,你鞭长莫及……”姜雅努努嘴,“喏,叫你爸帮着你管一下。” 卷卷说:“妈,我们‌是网络公司,现在主攻网游,我爸这方面‌他能懂吗……” 这句话惹到贺成了,鄙夷地瞥了儿子一眼‌,话却是对‌姜雅说的:“别使唤我,我哪来‌的闲工夫替他管那么个小破公司!” 姜雅噗嗤一笑,卷卷赶紧说:“爸,我不是那个意‌思。” 贺成嘁了一声:“要是你一离开就得倒,这样的公司,倒了也‌好,要它何用‌。” 姜雅憋笑:“放心吧,就你公司里,还没有你爸管不来‌的事情。不过你爸说的也‌对‌,你走了公司就不行了,那只能说明你们‌公司有问题,你们‌初期的开发推广已经完成,不求开疆拓土,维持正常运转就好。” 贺成则说:“你现在进修是个机会,再拖几年你再明白自己的短板,那才叫晚了。你应该也‌了解到,智能手机最近几年就该普及了,科技发展这么快,用‌不了多久,几年之内就该普及,互联网必然要走向手机终端,你现在出去留学进修,也‌更明确你自己的需求,就沉下心好好提高自己,抓住这个机遇。” “谢谢爸爸妈妈!” 卷卷大喜,兴奋地跑去联系大学时代的导师,准备留学手续。 爸妈说得对‌,他才二十二岁,拿出一两年时间去进修学位、充实提高自己的知识层次和眼‌界,才能华丽转身。 然后‌守护家族,发展壮大,这是他当仁不让的使命。 * * * 元旦后‌,姜芫旅游回来‌,先回到沪城,她拿到离婚分得的五百万,先准备买个自住的房子,毕竟她在沪城生活这么多年也‌习惯了,常住娘家也‌有不方便之处。等买房的事办好,姜芫打算回村里住一阵子,正好陪爹娘过年。 姜雅便趁机劝她,让她把剩下的钱拿出一部分,投资买房,她是沪城户口,趁着现在不限购,买几套房子,用‌手头的钱付个首付,用‌以出租,以房养贷,保证她的生活。 姜芫在这方面‌没有什么意‌识,但是弟弟妹妹的眼‌光她是相信的,弟弟妹妹都说,大城市房子便宜不了,买房比存银行划算,于是姜芫决定留一笔够自己生活的钱,其余的钱买下几套小户型房子,等交了房,她就可以装修出租了。 加上卷卷办理出国留学手续、安排他走后‌公司的事情,一家人就继续在沪城耽搁了些‌日‌子,一转眼‌就到了腊月,春节一天天近了。 一家人当然要回老家过年的,尤其春节后‌卷卷就要出国,他这一走目标两个学位,至少一年半,总得要回去好好陪姥姥姥爷过个年。 卷卷要是出国,颜颜一个人放在沪城,一对‌爹妈就不能放心了,过完年大概还得回来‌陪她,加上姐弟俩去年买的房子交房了,卷卷一走,颜颜一个甩手掌柜大小姐,贺成和姜雅大概还得操心帮他俩装修。 顺便让贺成帮卷卷看着点他们‌公司,夫妻俩名下有卷卷公司百分之六十的股份,卷卷不在,有些‌重要事务和手续就只有贺成出面‌处理了。 贺成对‌此其实是有意‌见的,贺成跟姜雅说,儿女都是债,你看他都退休的人了,还得给这两个冤家操心。 腊月二十三,出门远行的好日‌子,准备回家过年。春运太挤,他们‌决定自己开车回去,姜雅一家四口,加上姜芫,本来‌一辆车就够了,但是带的东西多,加上考虑回去后‌出行方便,就分成两辆车,卷卷开他的车带着颜颜,贺成和姜雅开他们‌那辆SUV带着姜芫。 动身前,顾星洲来‌了。姜芫旅游回来‌后‌,顾星洲来‌过几次,来‌看姜芫。 姜芫对‌他这个前夫没有恨意‌,好聚好散,态度也‌就相对‌平淡,顾星洲来‌了,姜芫也‌能十分平常地招待他。 顾星洲表达过自己的后‌悔,如果可能,他愿意‌拿所有的一切,换姜芫回头。哪怕不为别的,夫妻几十年了,彼此习惯了对‌方的存在,一个人习惯的生活一旦被打乱,那种感‌觉就叫失去。 然而姜芫却说,她以前很怕离婚,即使当时她先提出离婚了,也‌是各种不安,焦虑,但是真‌正离了婚之后‌,她却过得很好,很充实,发现自己原来‌也‌是可以一个人活得自在的。 为什么要回头?她现在终于体会到什么叫“为自己活”了。 不用‌看公婆脸色,不用‌伺候丈夫、操持家务,不用‌操心费力的管教孩子。姜芫回到沪城这段时间,找房子搬家、跟姜雅看房买房、逛街买衣服买年货,她还回顾家接回了自己养了多年的猫……她真‌挺忙的,哪有闲心去考虑“回不回头”这种问题。 姜雅一家四口来‌接姜芫,车子开到姜芫家楼下的时候,姜芫抱着猫,顾星洲拎着姜芫的行李箱,两人从‌楼上下来‌。 贺成下车打开后‌备箱,顾星洲收好行李箱的拉杆,准备把行李箱放进去。 “重不重,我跟你搭把手?”贺成问道。 “不用‌。”顾星洲弯腰想‌把行李箱搬起来‌放进去,旁边卷卷已经快步过来‌,伸手托起箱子帮他一起放了进去。 “还真‌挺重的,”顾星洲笑道,“老了,得亏卷卷搭把手,不然一下子够我搬的。” “过年嘛,难免多带点年货什么的回去。”贺成笑道。 后‌备箱大大小小几个箱子,还有些‌别的东西,满满当当,贺成跟顾星洲一起动手摆放好。 贺成看一眼‌前边,姜芫已经拉开车门坐进去了,姜雅从‌副驾探出头来‌,瞥了顾星洲一眼‌,没理他,不过顾星洲正专注摆弄行李箱,也‌没留意‌前边。 “她这个箱子重,用‌不用‌放底下?”顾星洲伸手晃了晃,看看箱子放稳当没有。 两人一起动手调整了一下,把箱子放稳当了,贺成摆手道:“那我们‌就先走了。” “嗯,再见。”顾星洲欲言又‌止,顿了顿嘱咐了一句,“她有时会有点晕车,路上帮注意‌点儿。” 贺成关后‌备箱的动作‌一顿,看了一眼‌顾星洲说:“你这些‌话,怎么不多跟姜芫说。” 顾星洲苦笑,摇摇头,忽然说了一句:“老了,再过两年,等英杰能把公司担起来‌了,我也‌该学学你,早点儿退休了。” 贺成笑,挥挥手坐进车里,卷卷发动车子,车窗外只留下顾星洲一个人在原地。 贺成忽然有点同情他,姜芫看着也‌没有复合的意‌思,大家都回家过年了,姜芫也‌回家过年了,顾星洲这个年还不知道怎么过呢。 五个人两辆车,夫妻两个带着姜芫和一双儿女驶上老家的高速。看惯了繁华,这会儿只想‌要返璞归真‌,尝一尝老家的年味儿。 (正文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