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为大佬们的白月光后 作者:三春 文案: 带浅枝书穿仙侠世界后,身披马甲无数,历劫扮演众多大佬们的白月光,是坊间话本里的谈资。 人们说,城主喜欢过一个红衣姑娘,相传人已身死,而城主不信。 北方昆吾有剑,与世不同,居然会被拐跑。 发誓护持佛法的僧人,见一人如见观音。 有个道士夺魁,世人唤他玉冠子,说她是笑得玉冠。 从尸山血海归来的魔修,有勇气为她赴死,却不敢流露爱慕之情。 作为故事主角的带浅枝,喜欢听故事。 直到刀被架在她的脖子上,她决定不装了,翻开记录身份的小本本,选了个马甲摊牌了。 感情线1V1 内容标签: 甜文 古代幻想 异想天开 搜索关键字:主角:带浅枝 ┃ 配角:殷神扬,无瑕,陈春日,元又缺,佛奴 ┃ 其它: 一句话简介:日子人身负白月光属性 立意:坚守初心,砥砺前行 第1章 正值秋季多雨,郊野这家客栈里的生意格外好,还未到饭点,大堂里几乎坐满了客人。 带浅枝收了油纸伞,险些被店家新修的门槛给绊倒。 跟在她身后的男子见状,急忙伸手想帮忙搀扶。 结果带浅枝像是有所察觉般,扶稳门框,回头冲他笑了一下。 赵还丹什么都还来不及表现,就先被这笑容,弄得脸颊微红。 这人是前几日带浅枝渡江时,在同一条船上认识的西洲玄门中的世家子弟,也不知她哪一点戳中赵大公子的心头好,自在船上听闻她被宗门派到新月城办事后,便自愿充当带浅枝的向导,一路粘在她左右。 带浅枝装作没瞧见,轻轻说道:“赵公子,我们的运气真好。里面还有空桌。” 赵还丹听后立马疾走两步,跑到前面去,给她引到空位上落座。 跟在赵大公子身后的同族弟子们,极有眼力地为自家少主创造条件,避开二人另寻了张桌子坐。 客栈里人不少,带浅枝四下张望一圈,发现很新奇的一点—— 整间客栈不论年龄不论出身,任何姑娘家都穿着一袭红衣,头戴一方红纱巾。 除了有点熟悉外,她乍眼看去,还以为是某个服装统一的歌舞团,在此地集体演出。 显得服装不同款的她,是贸然闯入的女性观众。 赵还丹时刻关注着带浅枝,正愁没有话题,当即为她解惑:“我们西洲女子,盛行如此装扮。除了七老八十的老媪,和年纪尚幼的女童,其余正当青春年华的姑娘家,都喜欢这样穿。” 受到追捧,肯定有原因。带浅枝有了不好的预感,可仍忍不住好奇心:“有什么说法吗?” 赵还丹见到被他追求好几日的带浅枝,难得起了与他闲谈的心情,精神顿时为之一振。 他想卖个关子:“路姑娘没听说过,桑桑圣女与新月城主的爱情故事吗?故事里身穿红衣的圣女与殷城主相遇,二人自此一见钟情。整个西洲心悦城主的姑娘们,无不想效仿,重现这段佳话。” 新月城殷神扬这个名字,对其他修真界年轻一辈子的修士来说,是既羡慕又敬畏的存在。人家生来就是城主继承人,早十年前就已名扬天下。 可对带浅枝来说,殷神扬三个字太过复杂。 “我听说那圣女不是已经死了吗?”她试着一问。 带浅枝问得如此直白,让赵还丹心惊了一下,他正色开口:“在新月城,你可千万别冒然说这话——” 他还想接着说,突然被一个声音打断。 只听见戏台上的说书人,醒目一拍,开场说道:“今日我们就说一说,那年殷城主年少英雄,策马出城,一路千难万险,初遇桑桑圣女的故事。” 台下立刻有人附和:“这个好,我最爱听这个。” 当世上至高门大户,下至市井街头全都偏爱玄门仙家之间流传的八卦故事,其中又以某几个人物最受大家欢迎。作为西洲一城独秀的殷神扬,当然也是其中之一。 放眼望去全是叫好声,带浅枝心想不知是他殷神扬受人喜欢,还是故事受人喜欢。 她也来了兴致。 “那日清晨,殷城主见一袭红纱飘落在荒漠边际。他寻红纱徒步而去,只见视野的尽头,是棵大树,红纱挂在枯枝上迎风飘扬。又见树下还有名姑娘,正枕在一张长弓上沉睡。” “那树是乌喇扬海草原上的神木,那弓是草原传说的神弓。” “殷城主轻轻走过去,见那姑娘面容白净,不知是处在昏迷还是安睡中。他便亲手抱起姑娘,带上弓,骑马驮着姑娘往回走。回城时,人们听闻他寻到了神弓,无不簇拥过来,高举神弓,欢呼他的名字。欣喜的人群都被神弓夺去了注意力。只有在马上的殷城主,好似没听见周遭的吵闹声,只低头看向那个被他抱在怀中,仍在熟睡的姑娘。” “我知道,我知道那姑娘就是日后的桑桑圣女!”这故事不新鲜,难免有人一时忍不住剧透。 “唉,可惜圣女红颜命薄。” 有位女听客,说的伤感,像是已在默默垂泪。 带浅枝不由眼前一亮,似乎为自己方才没有说错话,找到了新证据:“赵公子,看来圣女是真的死了。” 赵还丹连忙做了个禁声的手势。 带浅枝听下来,只觉还是广大人民群众的脑洞更为精彩,她穿越来,是殷神扬救下她不假。可好像也没有这么浪漫传奇,等她醒来后,殷神扬早就走得不见人影。 她兴冲冲地跑去问其他人,也只说殷神扬千辛万苦寻神弓是为了证明自己,救她是顺道捡回来,当作行善积德。 可等桑桑圣女一死,谣传的杜撰里就变成她是手持神弓,拿九九八一难去考验殷神扬的西洲神女。在她听过的坊间版本里,最离谱的莫过于,她是孤苦无依的西洲放马女,殷神扬将她的死因怪罪于西洲大小十六部落,举新月城全部兵力,费时五年荡平了西洲。 硬是把桑桑二字和殷神扬绑定在一起,成了一个未见其人只闻其名的传说。 店家出来指向墙上张贴的告示,指证道:“人还没找到,怎么能说圣女死了呢?” 告示上写的是,新月城花重金悬赏和桑桑圣女有关的任何一丁点消息。赏金的数额被加过好几次,只可惜,那告示的纸张都已经泛黄,显然是多年了无音讯。 自殷神扬亲口下令,生要见人,死要见尸的话后。再也没人敢当他的面,把桑桑圣女往死字上说。 一夕间,坊间话本连夜改了结局,说书人改了口径。戏文里改唱,佳人芳踪已失,难再寻,老天怎可能,叫她玉殒香消。 大伙看了告示后,只觉人肯定早就身亡,不过想到殷神扬,不得不在嘴巴上说两句宽慰话:“是啊,圣女吉人自有天相。” 南浅枝只觉得没人再咒她死了,也是件好事。 又听见许多人添油加醋地夸她人美心善,她心里舒坦,脸上的笑意越张越开,丝毫不怕有人会发现,她这个悬赏金额的最终目标,正好生生端坐在要寻她的告示下方。 忽然有人从座位上起身,朝告示吐了口唾沫。 还好带浅枝一个侧身反应够快,要不然这口唾沫全要被她的脸接住。 “呸!还圣女。”吐唾沫的修士身材魁梧,手拿金钢大刀,嗓门极大,“一个生来就会勾引男人的破娘们而已,有什么值得说。” 他开口粗俗引得同桌人哈哈大笑。 刚躲过灾祸的带浅枝,慢慢把头摆正。 赵还丹很紧张:“路姑娘你没事吧。” 带浅枝眉头一挑,似乎颇感为难下问道:“若我有事,赵公子是要为我出手吗?” 赵启录没料到她会有这么一问,当即尴尬一笑,小声说道:“路姑娘西洲地界你不熟,这群人不好惹。” 为了挽回颜面,他特地补充了一句:“不过我们赵家更不好惹。他们亦是不敢得罪我的。” “那真是运气好,我没事。免了一场纷争。” 赵还丹连连点头:“如此甚好,甚好。” 哈哈大笑过后,原本热闹的客栈一时鸦雀无声,无人站出来出头反驳,顶着身家性命,敢为一位只是活在故事里的圣女出头,正一正她的名声。 这时咯吱一声的响动就显得格外刺耳,二楼雅座隔间的门,被一名身形修长的男子,给打开了。 带浅枝抬头望去。 只见从男子似曾相识,从他身后,飞逝出一颗黑棋子。 棋子不偏不倚地袭向方才那名口出妄语的拿刀修士,直截了当击中他的牙口。 “是……”拿刀修士一开口便发觉,他口冒鲜血,击碎两颗门牙说话漏风,不得不捂住嘴说话:“哪里来的兔崽子!敢不敢报上名号!” 带浅枝估摸着,打架前先问清对方名号,等盘算好实力再动手,看来这大汉也不全是草包一个。 二楼男子听后,朝里间一问:“问你名号呢?” 也不知雅间里扔棋子的人说了话没有,在一楼的带浅枝什么也没听见。 拿刀修士同样没听见,便朝二楼吼道:“瞧不起人!你给我等着!” 她的视线跟着动,只见修士提刀把血抹干净,他的兄弟随行在他身后,一群人气势十足,又浩浩荡荡直冲二楼而去。 男子特意把路给这群人让开。 领头的魁梧修士,掂量着手中大刀的重量:“你们就在门外,等我去……” 修士跨门而入,后面的话还还来得及出口,已是一个噗通跪倒在地的姿势。 带浅枝和其他看客一样,伸长脖子往二楼瞧。 突然下一瞬,金刀修士又被一股力量打了出去,硕大的肉团击飞在栏杆上,接连撞坏好几根木头,直到余劲被卸掉,整个人折叠被卡在破损的栏杆上,方才还耀武扬威的修士,如今连个呻.吟声都没有。 带浅枝看戏看得开心,跟着大堂里其他的看客一样,笑得也开心。 二楼男子也在栏杆旁笑,还冲着脚边那不知死活的修士说道:“他最见不得,有人说她不好。你们还是快点带人跑吧。” 带浅枝一听,最先察觉到了什么。她睫毛一颤,急忙收回与旁人相同的探究目光,当即就想起身往外走,可这样太显眼了。 她不得不稳住。 金刀修士的同门,自是再也不敢上前,吓得从楼梯上滚下去,撒腿跑出了客栈。 一楼厅堂的客人,无不竖起耳朵,伸长脖子去探究二楼雅间那位的身份。 也不知是谁低喃猜测:“不会是……” 引得大家伙全都想到了同一个人物。谁能想到他会在二楼,一家普通客栈的雅间听坊间闲谈。 见那人没有出来的意思,带浅枝心里好了许多。她转头看向身后的告示,见到那口被人吐出的唾沫,正好压在桑桑两个字上,不由愣了一瞬。 容貌俊逸的高积秀,临栏打量着楼下的女客,每年那么多姑娘,在簪花竞秀上花心思扮成桑桑当年的装扮,无非是想在无数人群中,独自获得属于殷城主的垂青。 高积秀目光瞥见,客栈唯一未穿红衣的带浅枝,又细看了几眼。 扭头冲着雅间里的人,调笑道:“今年参加簪花竞秀的女修,模样真是不错,你要不要出来看看。” 没人发声,屋内沉寂的宛若无人,他不过是在对空气说话。 于是高积秀又说:“还有个后脑勺,长得挺像桑桑的姑娘。” 一说完,高积秀只想打嘴。这种话糊涂话他怎么会说出口,谁能从一个后脑勺看出来,像不像另一个人。 不过,好在不管他说什么。在那人看来都是无聊,不会理会。 谁知,屋内人在沉默良久后,偏偏回应了这句蠢话。 殷神扬在棋盘上落子,他眼波未动,语气稀松平淡道:“这世间没有人像她。” 开口给了尘世里除她以为的所有女子,一个定论。 在他心目中的定论。 第2章 二楼门扇一阖,如同隔开另个世界。 楼下客人们又纷纷嘈杂起来,说书改说昆吾剑君御使神剑,初现神威,杀得魔道中人节节败退,一时无有不灭者,一剑廓清寰宇。 无人再敢提圣女二字。 带浅枝长舒一口气,赵还丹也是如此。 带浅枝难免好奇:“赵公子,你额头怎么在冒冷汗?是哪里不舒服吗?” “唉……”赵还丹顾不得形象,拿袖子把冷汗一擦,“你是不知道。我以前曾被送到城主府学骑射,因某次偷懒早退,被殷城主亲自教训过。那场景历历在目,使我终身难忘。” 带浅枝想到她也曾在殷神扬手下,学弓术射技的日子:“他怎么训得你,让你难忘啦?” 刚缓过气的赵还丹,瞬间把嘴闭得很严实。 带浅枝便冲着他眨眼睛,一双眼含笑,盯着赵还丹的眉目之间不肯移开。 赵还丹实在是败给她,只好含含糊糊道:“殷城主罚我趴在条凳上打板子……还叫所有人围过来看,要引以为戒……殷城主平生最恨偷懒耍滑之人。” 那日赵还丹的屁股烂开花,西洲赵家人的脸面也全丢光。 凭带浅枝的性子,当年自然也叫殷神扬罚过,只不过今日比较起来,她比起赵还丹要好得多。每次被罚,都是抽手心。 有次殷神扬把她叫去,也不同她多说什么,直接叫人去取竹条来。旁人私下里说,那竹条原本是选来做轻弓的,轻弓还没开始做,殷神扬找到了其他用处。 带浅枝认命般,自觉递出手掌。 殷神扬毫不客气地扳住,非要把她的手心掰到挺直端正。 知道该来的躲不掉,她扭头没去看,只是小声咕噜了一句:“王八蛋。” 他耳力极佳,那正准备挥下的手臂一顿:“你在说什么?” 她正值不服气的当口,立即回头瞪大眼睛,拿出天王老爷都不怕的气势,又重复了一遍:“我说某人是王八蛋!” 唰! 她的顶嘴为她换来了掌心一道红印,那时殷神扬的修为早过金丹,已是具灵大圆满,被他抽一鞭子直接死人的事情带浅枝不是没有听说过。她手疼得那几日,都不能握拳。 可这是她最后一次挨手心。 下次校考,带浅枝得了优。 同考的其他人都为她高兴,还有要送她礼物为她庆贺的。 只有殷神扬在听闻后,不冷不热地问她:“可曾忘了扬弓的口诀?” 他是万年都不可能允许有一丝松懈之人,带浅枝上次就是因偷懒忘记背口诀而挨的抽手心。 她自然在他面前小心许多,捡好听的说:“自上次受过罚,便再也不敢忘。” 出乎意料的是殷神扬微微一怔:“那次,你还记得?” 她把那双挨过打的手掌心递过去给他看,声音里有小小的埋怨:“殷城主的教训,自是想忘也忘不了。” 殷神扬的目光落在那早就好完全的手心上,她的手指纤细,掌心细腻柔滑,他似乎真想在上面找出,手重的证据,一直没说话。 二人之间安静了好久,她收回手后又等了片刻,直到听见外面鸟儿叫得欢快,又见殷大城主确实是没吩咐了,转身就跑到无影无踪。 后来那根竹条又重被殷神扬亲手制成了一张竹弓,待桑桑学成后当作奖励送给了她。桑桑回去后,转头就当柴火烧了。 * 入夜,赵还丹要了两间上房。 带浅枝回到房中,点上蜡烛,对着铜镜取下发簪。 簪子形似一柄小剑,刚搁台子上,就在光晕中化作一道黑雾,一溜烟地钻进她的影子里。 “带浅枝,故事里是你吗?” 从她脚边延伸出的黑影中,隐隐约约升腾出一团黑雾幻化的人形。 就跟个鬼似的,悬浮在她的身后。 带浅枝叹了口气,从铜镜里往后看去,却什么也看不清,只有空荡荡的漆黑。 那鬼影又尝试问了一遍:“带浅枝,那个故事说的是你吗?” 她装作听不见,无事发生一般放下长发,取出木梳在那梳头。 一直到她脊背感到阵阵发凉,鬼影仍飘着不肯离去,似乎固执地在等她回话。 带浅枝放下木梳,原本不想理人的她,终究拗不过这执拗的鬼,向他投降道:“是我,是我行了吧。” “故事好听。” 鬼影轻飘飘地来到她的身旁,借着幽黄的烛光,慢慢显现出一半的侧脸来,那是一张白皙而有书卷气的脸庞。 故事里的姑娘和少年相遇相知。 “无暇喜欢。” 无暇静静地垂下眼睛。 她外袍的衣肩上绣着银丝卷草纹,在烛光下发亮,像不常开的竹子花,在多竹的昆吾山他总共也没见过几次。 带浅枝不加思索的说:“故事是不错。” 外头的风向骤然一变,雨水顺着窗户没被阖严的缝隙,滑落进来。 带浅枝正要伸手去关窗,恰好目光落在,无暇那副懵懂温和如同稚子的眉眼上。 虽然只有一个脑袋下的躯体还是虚影的他,看起来着实可笑,但他当然不可能是什么稚子。 他一剑冠绝昆吾,是能挥剑移山填海的昆吾剑修。 无暇复又抬眼,顺着她的手臂看向那扇刚被阖上的窗户,似乎要透过窗户,看穿窗外的事物:“无暇不喜欢殷神扬。” “没关系,我也不喜欢那人。”带浅枝轻笑说道。 她关上了轩窗,忽觉出哪里不对:“你不是喜欢今天殷神扬少年英雄的故事吗?怎么会不喜欢殷神扬?” “无暇喜欢故事,无暇不喜欢殷神扬。”他不觉得哪里不对。 带浅枝已坐到床沿边准备安寝,无暇跟着飘到跟前来,她最后举烛照了一照,冲滑稽的鬼影笑了笑后,说:“也对。”。 他重新化作一柄发簪,安顿在她的枕头旁。 * 夜里高积秀与殷神扬下棋,正下到难解难分的地方,好不容易被他想到破局之法,满心期待殷神扬要如何应对。 瞥见棋桌旁的窗棂半开,雨水很轻易地就能吹落在棋盘边。 高积秀正准备去拉上窗户,却见素来专心下棋的殷神扬,正也看着窗棂。 窗外雨水沿房檐的清灰瓦片挂珠而落,穿成一道道珠线,正淅淅沥沥地响着。 殷神扬注视着雨幕的另一端,对面不远处的小楼。 灯火照亮着小楼轩窗上的白色纱窗发黄,十分清晰的倩影印在纱窗上,是名身形姣好的女子,正坐在窗户边。 她抬手取下发簪,又密又长的发丝,随即顺着后背垂落而下,倾泻如瀑。 殷神扬心想,和那天一样。 不,那天的雨势应该更大一些。 他在内堂深处与人议事,是见到进来的人湿了衣摆和鞋面,才知道外面下雨。 “外面的雨大吗?” 内堂众人,因这不合时宜的突兀一问,弄得一片寂静。 还是进来的人最先反应过来:“城主,挺大的。” 本以为疑惑到此结束,谁能料到殷神扬要放下议事,吩咐去演武场。 其他人害怕是有大事发生,全都撑伞随行在他身后。 穿过无数曲折的绿瓦回廊,绕过一座座楼台亭阁。跟在后面的众人,相互递眼色,好奇今日的城主怎么格外古怪,毫无预兆地中断了议事不说,干嘛着急去演武场。 殷神扬脚步突然一收。 还未到目的地,只不过在远处直廊的尽头,正有一人坐在廊下的青石栏杆上,背对众人。 西洲部落的姑娘,从不挽发,平日里只用头巾把发丝包裹起来。此刻廊下人难得地取下红头巾,鸦羽般乌黑的长直发,正服帖地披在她的背上,有些发梢被雨水溅湿了去。 她一双手掌撑在大腿两侧,如此轻松写意的姿态,也不知她是真的正巧在此处等雨停,还是早就晃悠多时,存心在偷懒。 身后浩浩荡荡的一群人,还在静静等着殷神扬。 他说:“去取把伞来。” 得了吩咐的扈从很快就奉上一把油纸伞。 可惜有人更快,众人的视线转而投向在雨中奔跑的年轻侍卫,只见少年郎年纪大小的铁甲侍卫,明明怀中抱着一把伞,却不撑开。 拼了命地跑到廊下,捧着雨伞,递到了躲雨姑娘跟前。 姑娘推着婉谢,侍卫却是把伞一放,又重新回到大雨中,打算冒雨跑回他之前来的地方。 她只好撑伞追出去,送那侍卫一程。 风卷着雨水的微凉,划过殷神扬的手背。 他没去接眼前的雨伞,只是面无表情下转身欲走。 “是要关窗吗?”高积秀试着一问。 殷神扬从回忆中被拉回。 此时风吹得枝叶晃动,对面楼中女子,把手伸到了窗边,似乎要把窗门给推开。 殷神扬反手拉上窗棂关上,啪嗒一声轻响,衣袖在不经意间扫动了棋盘一角。 棋局乱了方寸。 高积秀顿时大惊失色地懊恼道:“我精心布局的大龙,被你毁了!” 殷神扬顿了顿,略微看了下局势,将棋子扔回棋盒里,毫不讲情面地指出:“先前优势在我,此刻我毁棋作输……你占便宜了。” 高积秀失笑:“那我们的殷大城主,为何会毁掉一盘必赢的棋局呢?” 殷神扬用余光瞥见散乱的棋盘,反问高积秀:“赵还丹也在?” 赵家是西洲玄门世家,他们二人都认识赵家少主赵还丹。 “你看见了?白天叫你出去看,你偏不。”高积秀在清棋盘上的落子,整理回棋盒。 然后殷神扬略微一顿:“他身边有个女修。” “簪花竞秀快开了,他找个女修同行不是正好吗?”高积秀随口调笑道:“怎么,你瞧上眼了。” 面对友人暧昧的玩笑,殷神扬神色如常。 他的面孔就跟拿冰封住似的,不带改变:“观她衣服制式应该是金阙府弟子。” 殷神扬直接下了判断。 此世间天下玄门众多,新月城局西,金阙府位东,相隔数万里,两家因多年前一件往事,早就井水不犯河水,断了来往。 近年来从未听过有金阙府弟子来西洲参加簪花竞秀,更没听过和哪家西洲修士有私交。 眼下这个关口,忽然冒出位金阙府女修随行在赵还丹身侧,实在惹眼。 高积秀收拾棋盘的动作一停:“我明日去查清楚。” 都等不到高积秀去查,只不过是玉兔西坠,金乌东升,属下的侍卫就来报,赵还丹身死的消息。 * 第二日带浅枝刚转醒一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无暇那张凑过来的大脸。 几乎是要和她贴在一起。 她下意识扯紧衾被,险些吓了一跳:“无暇你干嘛!” 他是真不讲究男女大防啊。 无暇轻飘飘地退开,浮在床头前:“夜里,死人了。” 带浅枝晕乎乎地坐起身,还没把无暇的话整理出头绪,就听见房门外有动静,对方并丝毫没有犹豫,直接是推门而入。 几人乍然看见坐在床上的带浅枝,正一脸懵逼地面朝三位冒然闯入她房中的男子。 如今这世道,还真不讲男女大防啊。 无暇重新变回簪子,她认出三人中除店家外,另两位腰挂弓弦,身披铁甲的是新月城的侍卫。 侍卫亮出弓刀,对着一个此时衣衫散落的带浅枝,一副全神戒备的模样。 她在床上想举手投降,可根本做不到,只能用衾被包裹只穿着寝衣的自己。 不久后,又传来几人上楼的脚步声。脚步声在门口骤然一停,像是在等什么。 紧接着嘎吱一声轻响,殷神扬推门走进房中。 带浅枝整个人顿时僵住了,她用余光瞥见他那万年不变的黑色衣摆,正在逐渐靠近她。 直到最后停下,她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也听见他问了句:“她是谁。” 第3章 自带浅枝从殷神扬身边盗走神弓后,她本以为不会再听见这个声音。 厢房内为之一静,视线全落在带浅枝身上。 她抬头,时隔多年又见到那张可以称得上熟悉的脸。他惯用黑色,穿通身纯黑襦服,仅有一截露出的内衫衣领是白色的,包裹着他的颈项。 随后进来的高积秀,见一姑娘长发四散,正紧裹着一床衾被缩坐在床上,像一头林中小鹿受到闯入者的惊吓。 “她不是,昨夜你问的过那位?”高积秀以为殷神扬是在问他。 带浅枝心中警铃声大作,险些下意识要裹着被子,越窗而逃。 她侧开身子,避开所有人的目光。 殷神扬双目似隼,眉宇间是一眼就能看出的冷面寡言之相。他先是瞥眼了高积秀,又在带浅枝的身形上,迟疑了好一会。 高积秀昨日好像说过,客栈里有个后脑勺像桑桑的姑娘。 殷神扬眉头一动,又问了遍:“你是谁。” 带浅枝定定神,转过脸来:“我是金阙府门下弟子,带浅枝。” 东洲金阙府是与新月城在玄门中齐名的仙家门庭。她话语不卑不亢,可以说丝毫没乱了阵脚。 “你和赵还丹是何关系?”殷神扬不带迟疑的质问道。 “萍水相逢的关系。”带浅枝忽然想到无暇和她说过,夜里有人死了,“赵还丹是出事了吗?” 殷神扬瞬间抓住她话语里的漏洞:“你知道了?” 带浅枝当即就想打自己一巴掌,只得当面装糊涂:“我知道什么?难不成真是赵还丹出事了?” 眼前人硬要装糊涂,殷神扬话锋一转:“你不是西洲人,我们进来后并未表明身份,你也没问。” 他肯定道:“你认识我。” 带浅枝是打马虎眼的高手:“我不认识你。”她用手指向高积秀,“但我认识殷城主。自是不必问你们的身份。” 高积秀傻眼,奇女子啊,天下间竟还有人能把他还殷神扬认错。 殷神扬上下打量着,这个满嘴没一句真话的女修:“你认识殷神扬?” “昨日说书人才说了新月城主少年英雄的故事。大家伙都说正主殷城主在二楼听书。”她一脸仰慕地看着高积秀,说得理所当然。 殷神扬走到临近床榻边,他薄唇紧抿,如同居高临下般审视下方的带浅枝。 有如实质的目光,打在她身上。 带浅枝被他盯得心惊肉跳,化发簪的无暇,也在隐隐发出剑鸣。 好在下一瞬,殷神扬转身离去,略带冷淡的下令:“看好她。” 带浅枝见那道背影刚从门口一消失,全身如释重负,长松一口气。看好她?是怀疑她杀害了赵还丹吗?可想而知多年不见,殷神扬倒是比从前糊涂不少。 她马上又听闻,负责看守她的侍卫,善意提醒她:“带姑娘,问你话的才是我们城主。” 带浅枝心想,我知道啊,我就是故意认错的啊。 那侍卫见她仍是一脸的不知所谓,只得把话说开:“还从未有人将城主认错……” “你的意思是?”她捉摸着,“我得罪了贵城主?” 侍卫悄悄从窗户沿边,瞧到殷神扬已走远的身影,对她点点头。 她试着一问:“堂堂新月城城主,不会如此小心眼吧。” 她如今是杀人嫌疑犯,附加受能拿捏她生死的城主大人鄙夷? 侍卫连连摇头,对带浅枝认真嘱咐道:“带姑娘是金阙府弟子,本该就小心为上。” 当年殷神扬的母亲抵抗魔道围攻,正性命垂危之际,同为玄门中中流砥柱的金阙府君从旁路过,竟然可以做到完全置之不理。 后母亲伤重不治,殷神扬自此对金阙府之人再无半点好感。 带浅枝其实挺想看看,如果被殷神扬识破身份,发现偷走他神弓的姑娘,如今成了一名金阙府弟子。他又会如何对付她? 侍卫只守在门外,等屋内没人,带浅枝穿戴整齐。 无暇从头顶上滑落,跟海中游泳的水母似的,蹭蹭漂移过来。 带浅枝猛然意识到,她平日里洗澡换衣,都没有特别提防过:“无暇,你是不是什么都看见了?” 无暇一脸茫然,真心询问:“无暇需要看见什么?” 她算是败给这位剑修祖宗了。 带浅枝换了个话题,问他:“昨晚是你出手了吗?” 她又不是傻子,大家都是在好好睡觉,凭什么只有她能活到天亮。她又没有过人之处,自然是有人护卫。 “无暇出手了。” 她撇撇嘴:“你知道吗,方才我好担心你被殷神扬察觉。” 她无论是被人怀疑为杀人凶手,还是暴露桑桑的前世,都是她一人之事。她最担心的是牵连无暇。 无暇不回话,非要坚持移到合适的距离下和她目光对齐,才肯说:“无暇不惧殷神扬,带浅枝也无需惧。” 无暇心思纯净,在他的认知里,只要打得过,就称不上怕字。 带浅枝心里一暖,她亦是知道无暇是心向她的。如果她真能让无暇出手,把殷神扬当她面前狠揍一顿,那场面肯定会很好玩。 只不过,她不能用好玩来牵累无暇,暴露他的行踪。 她突然想到:“无暇,你不是爱听话本吗?” “嗯。” “话本里的英雄手持宝剑,只在最关键的时刻闪亮登场。”她微微笑了,“你能明白吗?” 无暇眼里一亮,重重点头:“无暇明白。” 带浅枝脑索性躺平,大不了真要见生死了,她就一把抱住殷神扬的大腿,给他哭诉她作为桑桑圣女的曾经,看他在众人面前,又有保持何等面目。 不久后,侍卫敲门进来问,是否要前往大堂一起用早膳。 带浅枝一愣:“我还能下去,和你们一块吃?” 嫌疑犯不应该尽量少接触其他人吗? “带姑娘,你要是想一个人在上面吃也行。” “不不不,我下去。不用这么麻烦。” 临到门口,侍卫先下楼去。 带浅枝见他们既不给她上锁,也不派人在她身后盯防她,便小跑上去询问:“你们不怕我逃了吗?” 侍卫站住纳闷:“逃?姑娘为何要逃?” “你们城主不是怀疑凶手是我,要你们看押我吗?” “带姑娘你误会了。你是这场命案唯一的幸存者。”侍卫尽心给她解释,“我们城主是叫我们保护你,以防凶手再来犯。” 带浅枝挑眉:“没想到殷神扬挺聪明的啊。” 一下子就明断是非,排除她的嫌疑。姑且算他智商没有退步吧。 侍卫吓了一大跳:“你怎可直呼我们城主名讳,说话还如此没规矩。” 带浅枝心情好,连忙赔礼道:“失敬失敬,一时失言。” 此时正在一楼房内察验尸体的殷神扬,刚出房门,不由回首朝声音处瞧了一眼。 带浅枝不免与他正好对上,楼梯一旁的侍卫早已是规规矩矩行礼。 她乖巧站定,反而加深了嘴角的笑意,接着往下说:“我对殷城主之敬仰,犹如滔滔江水,绵延不绝。” 没人有功夫理会她的奉承,带浅枝也乐得轻松。 前面大堂满满当当坐了七八桌,今早才赶来的铁甲侍卫,已经在那吃起了早膳。带浅枝倒是没见到殷神扬,听人说,殷大城主仍在协商案情,想必肯定顾不上吃饭。 她坐下同侍卫们一块吃面,又听旁边侍卫讲,城主近年来一贯如此,处理事情认真起来别说吃喝,就连通宵达旦也是寻常事。 殷神扬受手下人敬仰爱戴,他的侍卫们很担心城主的身体。 带浅枝忍不住吐槽,工作狂的心理,谁能懂。 负责护卫她的侍卫告诉她,等雨停后,他们会将她连同客栈里其余几位女修士,一起护送到最近的镇子上。 侍卫说:“这是城主吩咐的。” 带浅枝抬头望向这鬼天气,没有不同意的道理。 殷神扬踏出房门时,好在命案已有了方向。 他在连廊下行走,迎面撞见廊下不远处,他的铁甲侍卫正蹲下身,递去了一把雨伞给身旁坐着的女修。 那女修说过,她叫带浅枝,是金阙府弟子。 细雨霏霏,蜘蛛丝似的织在天地间。她的发丝安静地垂落在肩头上,她顺着声音侧脸看向雨伞,一双眼似笑非笑。 殷神扬仿佛听见,有人唤他的名字。 城主府的曲折回廊外,有个身穿红衣的姑娘与人站在伞下。她忽然听见回廊另一头人声的动静,回头往这里一望。 “殷神扬!” 一道欣喜的声音,就直穿过雨丝,飞入他的耳廓中。 红衣姑娘毫不犹豫地把伞推还给身边人,冒雨走出油纸伞外,她甚至忘了避雨需要重新走回廊下。 她掀开头巾一角,权当作是挡雨,就在雨中直奔他而跑来。 殷神扬身后跟着浩浩荡荡一群人,她飞快到跟前,又直呼了一声:“殷神扬。” 底下人急忙小心说话:“桑桑姑娘来自草原,可能还不太懂城主府的规矩。” 雨水几乎浸湿了她额发,染深了她裙摆边。 桑桑什么也不顾上,雨珠从发间滴落,顺着肌肤滑落在鼻梁上。她动了动鼻子,拿袖口拭去脸上的雨水。 一开口又是:“殷神扬,我可没偷懒。你不知道雨下得有多大,原先我还打算冒雨练习。后面实在是练不下去了,才从演武场出来。” “我知道雨下得很大。”他等她说完,便轻轻地说道。 她像是没听见他在说话,着急又说:“虽然能得空休息一天,可我不喜欢下雨。”她生怕他发现她心里的快乐,还在他面前跟他保证,“明日我会加紧练回来的,你放心……” 她喋喋不休,瞅见殷神扬的扈从跪在一旁,询问:“借我一把伞吧。” 他从扈从那取来雨伞,亲手递了过去。 倏忽一瞬,殷神扬手里就空了。 那道人影早如破茧之蝶似的,旋起脚尖,一溜烟撑伞跑进雨幕里。 又雨中说出那声迟来的——“谢啦。” 后面那群侍奉殷神扬的人,试着一问:“城主,我们还去演武场吗?” 殷神扬磋磨了一下右手拇指,垂眼说:“去查下,方才那名侍卫,是否擅离职守。” 底下人拿捏不准他的脾气,只好硬着头皮多问一句:“如果真有疏忽,该如何处置。” 殷神扬语调没变,不紧不慢地说:“该罚当罚。” 第4章 “城主!城主!” 殷神扬仍立于廊下,只不过早已不是十年前,这也不是城主府。 铁甲侍卫匆匆从客栈门外狂奔而来,应该是刚下马,连马鞭也来不及放下。 “城主,有桑桑圣女的消息了!” 坐在廊下的带浅枝险些身子一歪,要栽倒到外面去。 原来殷大城主屈尊降贵,待在这间小客栈,就是在等这个消息啊。看把传递消息的小侍卫给激动的,都像是要热泪盈眶。 侍卫已然单膝跪至殷神扬身前,又心潮澎湃着重复一遍。 而殷神扬似乎充耳未闻,反把目光移到廊前给带浅枝送伞的侍卫身上,瞥了一瞬后,又投注于带浅枝。眉目之间,似乎被什么给触动了。 递消息的侍卫很是不解,这不是城主一直在寻找的线索吗,他再次禀明道:“已有当年谋害桑桑圣女元凶的下落!” 殷神扬这才看回面前跪着的人,吩咐道:“带我去。” 他从带浅枝身边走过,黑袍衣袂随风而动,她忙不迭地乖巧施礼。殷神扬却是目不斜移,眼瞳里一片黑沉凌厉,高傲清冷的很。 带浅枝拱手作揖的身子下,笑意更深了。 直到他随人走到面前大堂,店里的伙计正在收拾不久前客人们吃剩下的碗筷。 来查案的新月城侍卫,都是在客栈用的早饭,收拾起来自然要费些功夫。 领路的侍卫疑惑万分,城主为何要停下来耽搁时间,去看几个人在那拾掇吃完的面碗,明明圣女的下落才是当务之急啊,城主不是一直记挂着么。 收拾的伙计,边忙碌边和人闲聊:“好家伙,是谁不吃香菜也不提前说一声。全给拣到桌上了。” 旁人也是一笑:“就是你早上想献殷勤的那位女仙师呗。你还特意给人添了那么多香菜,我就没见过这么不爱碰香菜的人。女仙师可是皱着眉头拣了好久,我看她连碗里的面条都不肯多吃。” “嗐,我哪知道啊。” 西洲人喜食辛味佐料,默认大早上的面汤里,是要夹上美美一大筷香菜。 两人片刻后才意识到,一身黑服的殷神扬就站在那听他们说话。 随即慌忙行礼。 却听殷神扬开口问道:“你们说的,是那位金阙府女弟子吗?” 献殷勤的伙计明显一愣,接着不好意思地点点头。 转瞬殷神扬迎着风雨出门跨马而去,两位伙计皆是满脸莫名不解,只望见随行的铁甲骑卫,马蹄飞溅泥点无数,眨眼间不见踪迹。 不久后雨势渐收,有停雨的迹象。 带浅枝与另一位即将同行的女修,一道来到大堂。 店家招呼着伙计们忙前忙后,把店内破损泛黄的告示,全都换成新的。 同行女修插了一嘴:“贴了也是白贴。” 店家洋洋得意:“这可是城主亲自吩咐下来的。” 带浅枝听闻,正欲打伞的动作一顿,回头缓缓又朝那告示看了一眼。 昨日被人弄脏的那张告示,早就换成了一张新的,正儿八经地贴在原处。 也该说告辞了。她被宗门委派的任务只不过是件琐事,等回到东洲,她就再也无需再管什么桑桑圣女,只用继续苟着做她的带浅枝就好,乐得逍遥快活。 用上几张神行符,带浅枝一行四人在雨停后不多久,就飞驰到达镇上。 这座小镇离新月城很近,又因快赶上举办簪花竞秀的日子,整个镇子街面上,赫然一副市井繁华的景象。 一来到大街,女修士偏要去一家脂粉铺子光顾,说是有预定好的东西,今日要取。 侍卫不方便跟着。 带浅枝与女修一道进去,又被她神神秘秘拉进店铺内的小隔间,只见她和守在隔间前的仆役,对了句暗语。 仆役挑开幕帘后,恭请她们进入另一方新天地。 “我就知道,你肯定没来过。”同行女修笑嘻嘻问带浅枝,“你们东洲有这样的好地方吗?” 谁能想到穿过一个小隔间,里面的堂屋竟比前面的店铺还大,装饰布局精巧,客人也比前铺里看胭脂的客人多上许多,几乎可以说是站得满满当当。 尽数全是妙龄女子,拥簇着彼此相看手中的画卷。 卖画的地方,何曾如此受欢迎? 带浅枝难免好奇:“她们是在看画像?” 女修悄悄凑上来:“我跟你说,这里卖的人像图全是玄门仙家中,人品贵重且相貌俱佳的男仙师。” 女修的话语意味深长:“道友还可以买到殷城主的画像呢……只不过要看运气。” 好家伙,难怪要如此隐蔽。在这临近新月城的地方,要是让那位城主大人知道,有人暗地里在流通他的人物画像。那肯定是跟老学究查到学生偷看禁书,要被气晕啊。 带浅枝只想说,干得漂亮! 带浅枝轻轻掩面而笑:“还有哪些男修的画像可以买呀。” 刚说完,那边有位女客兴奋万分,高呼着:“我买到白衣佛奴的画像了!” 此话引发的动静不小,人群立马朝女客蜂拥而来,都想争相一睹身穿一袭白衣的佛奴法师风采。 只因话本里寥寥数笔,写他是白衣月下僧,垂目似菩萨的形象太过深入人心。 带浅枝异常能理解这种心情,就跟她当初抽到SSR卡时一模一样。 “你要是也想买佛奴的画像,得看运气。”女修指着那张正被人围观欣羡的画卷说道。 带浅枝疑惑:“还要看运气?” “是的,是的。”女修拉着带浅枝的手,领到售卖画卷的柜台前,“画卷以画中人物为品级,有金玉木石之分。金玉品级的画卷,在被买下拆开前,谁也不知里面画的是谁。” 女修附耳告知带浅枝,说是画卷其实是有人用留影珠,悄悄把人物拓下,再找来善于作画的修士将人像移到画布上,加以修缮,添上背景。 栩栩如生的很。 这不就是现代商业概念拆盲盒嘛,带浅枝兴致勃勃。 女修又补充了价格,金玉画卷五两金一张。 带浅枝摸了摸钱袋问道:“金玉画卷中,都有谁。” 女修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金玉中居首位者,自然是我们的殷城主与白衣僧佛奴。只不过……”她话音一转,“店家说,今日新品中会出一幅神仙之姿的东洲人物。仅此一幅,气质样貌绝不输那两位。” “那给我来一张吧。”带浅枝心疼小钱钱,打算先试试手气。她倒是不指望买到殷神扬和佛奴的画像,就是好奇这天下间,还有哪位称得上神仙之姿。 同行的女修则是要豪爽许多,开口便叫店家拿出二十张金玉画像,一看就是冲动消费的老顾客。 女修连拆二十幅画卷,里面也有张佛奴的人物像,只不过是幅单独画像什么背景也没有,远比不上月下白衣来的有意境。 “唉,算是不错了。”女修叹气宽慰自己,“不能算亏,还小赚一笔。” 带浅枝忽然意识到,盲盒里开出稀有极品,是可以卖钱的啊。 她正想着,那位买得白衣佛奴图的女客,当场就把画卷转手交易了出去。带浅枝从旁听得,是一千金的价格。 买主是位前呼后拥,头上戴满钗环的女修,一张嘴就是千两黄金。人们议论女子身份,是西洲王家最受宠的嫡女。 王家女买下千两黄金的画卷还不够,直接放话:“在场有谁开出那唯独一幅的西洲神仙画像,我愿出三千金!” 人群立刻就跟疯了似的,全如潮水一般争先恐后去买金玉画卷。 可一炷香后,仍没听说有谁买到了。 女修手肘轻轻戳了戳带浅枝:“你买的画卷,怎么不拆。” 带浅枝也不怕告诉她:“我怕拆出来的画卷不尽人意,一上头又去买几幅。” 说白了就是在尽力克制自己冲动消费。等回去后再拆开,就算想再消费也没地方去买。 女修有种恍然大悟之感。 她们二人也不好让守在门口的侍卫久等,买了画卷说着就要出去。 隔间门口站定两位男修士,将她们拦下,说要检查一下她们方才购买的画卷,要确认所有画卷的所绘内容。 带浅枝的画卷根本没拆,修士自然不放她们离去。 一旁的女修惟恐得罪人,忙劝带浅枝要不就拆了算了。 带浅枝却是不肯退让,直言道:“我买的东西,我自己做主。” 修士找来他们的主人请示,王家小姐语气更豪横:“你们也是蠢货。她要是不愿意,你们把东西抢过来,替她拆画不就行了?” 两位修士得令,立即要动粗下手。 带浅枝扬声发问:“我是殷城主的客人,你们西洲王家就是如此待客?” 殷神扬的名号直接震得修士表情一僵,是出手也不是,收手也不是。 女修替带浅枝直冒冷汗,心惊胆战。这位金阙府女弟子,可真敢信口开河。她们不过是被侍卫护送一段路,到她嘴里就身价爆涨,成了城主的座上宾客。 “你以为我会信?”王家女眼神讥讽,上下打量带浅枝。 带浅枝反而不怕,狐假虎威借用某人名头的事情,她做多了。寻常人看来,肯定很像一回事,不会有半点怀疑。 她从旁提醒同行女修:“麻烦道友,把门口殷城主派来保护我们的侍卫大哥给请进来。” 女修短时间内连受两次惊吓,你还敢把人叫过来,不怕当场拆穿后,扣上一个坑蒙拐骗的罪名把她们押送大牢吗? 女修没敢吭声,只得先听带浅枝从隔间里出去。 王家修士一听带浅枝所言,又见真有人出去要叫人,心中后怕,结结巴巴道:“小姐,我看还是算了吧。外面真有新月城侍卫在门口。” “你以为我不知道!”王家嫡小姐,心有不甘恶狠狠道,“阁下出去前,不留个姓名吗?” 带浅枝心里偷笑,面上仍是不显山露水:“我的名字,只怕会吓到你……为姑娘花容月貌着想,还是不告诉你为好。” “你!你!”王家小姐双眼直瞪,活活要气晕了过去,“以后别让我在王家地界上碰见你!” 挑开帘幕,同行女修正带着侍卫过来,带浅枝也就不再理会王家小姐放出的狠话。 她提脚正要迈出之际,王家小姐泄愤似的执起书案上的颜料,一股脑泼向带浅枝。 带浅枝避让不及,下意识提臂一挡,彩色颜料全给泼到她的长袖上了。 新月城侍卫与女修士匆忙赶来。 带浅枝不但没生气,她把一同受到颜料污染的画卷,抖开扔给了王家女,当着众人的面,说道:“赔钱吧,黄金千两。” “你这幅画,都看不见是谁。凭什么卖给我!”王家小姐当然不服气。 “画卷五两金,我这身衣服乃东洲金阙府特制,算你黄金千两已是折旧后的价钱。” “你讹我!” “当然!”带浅枝毫不客气回话,“你弄脏我的衣服,你要么给我赔礼道歉,要么仗着家里钱多,拿钱砸我,让我闭嘴。” 她吃准了这位堂堂世家嫡小姐出身的王家女,绝无可能当众服软道歉。 所以,她只能勉为其难收下一笔意外之财。 最后经过一番讨价还价,带浅枝喜提六百金巨款,大手一挥又购入金玉画卷一百幅,店家说这是最后一百幅了。 花别人的钱,痛快消费就是爽。 同行女修带她去裁衣店买身新衣裳,一路都在佩服带浅枝:“我还是头次见,我等没背景的修士,也能令仙门世家子弟吃瘪的一天。” 就连殷神扬派来的两名侍卫,在相视一眼后,也感慨:“姑娘手段厉害。” 看见满店铺挂的都是制式相仿的红衣服,带浅枝原地犯难。 正琢磨着,女修说:“如今正值簪花竞秀前夕,大街上的女修都穿红衣。你这身打扮实在太惹眼了。就怕被王家人惦记上,不划算。” 带浅枝换上红衣,女修目光关切地,来回在带浅枝前后左右踱步:“我还有一幅桑桑圣女在簪花竞秀上射箭的图画……细看下来,道友竟然与她还有几分神似。” 带浅枝面上友好微笑,心里满是吐槽。 我们本就同一个人好不好。 第5章 傍晚时分,同行一路的女修找到同门汇合,与带浅枝拜别。 女修临走前,玩味说道:“真想在簪花竞秀上,一睹你穿红衣射箭的风采。” “金阙府弟子,未曾有过参加的先例。”带浅枝一笑置之。 女修最后打量她一番:“可我觉得,道友正好做这第一人。” 带浅枝连连摆手,转身对中途起了很大作用的新月城侍卫,也作告辞。 侍卫板着脸,铿锵有力地说:“城主有令,要我们保护带姑娘。” 带浅枝忽觉被殷神扬给套路了,只好退而求其次:“那我跟你们走呗,你们给我安排个住处。” 她眼下满脑子都是找个地方拆盲盒,好在那一百幅画卷里找出那位仙人之姿。 新月城置办的产业遍布西洲,找间雅致的院落,来安置带浅枝住一晚,完全不费吹灰之力。 侍卫从旁介绍院落,带浅枝正思索着今晚要住哪间屋子。 这时,院门口临街上传来一阵急促地马蹄声,越来越近。 马队声势浩大,带浅枝还来不及出门张望,只听得领头的女子,当街怒吼而出:“带浅枝出来,给我兄长偿命来!” 随即少说有几十人的大队人马,将小院内外团团围住,女子翻身下马,高举火把来到院落大门前。 一时,刚下完雨的秋日,竟然寒气袭人。 带浅枝不慌不忙走到门口,故作镇定,浅浅一笑:“姑娘只怕找错门了,我不姓带,我是殷城主请来的客人。” 她从不吃眼前亏,大难临头,叫她改了姓氏,跟着殷神扬一块姓殷,抱他大腿喊他亲哥哥都可以。 再次搬出殷神扬的名号,却没白天那般好用。 女子冷笑一声,挥开袖中丝绢,丝绢上清晰描摹着一副女子画像,不说和带浅枝长得毫无二致,也是断然不会将面容错认。 女子名叫赵还香,是赵还丹亲妹。 赵还香咬牙切齿道:“果真是奸伪狡猾的女人!这画像前几日,同兄长的家书一块寄回。兄长在信中提及要娶你为妻,宗族长老们不同意。你肯定是眼看嫁进赵家无望,怀恨在心,将我兄长杀害。” 带浅枝差点想当场翻白眼。这真是离谱他妈抱着离谱哭,离谱死了。 “赵姑娘,杀害令兄的凶手不是我。不要冤枉好人,让真凶逍遥法外。”带浅枝在一片赤诚之下,苦口婆心道,“殷城主也说过凶手不是我,你不信可以问问我身后的新月城侍卫。” 侍卫点点头。 哪知赵还丹根本不在乎凶手。 “你承认你是带浅枝了?” 真正离大谱的来了,赵还香眉头一挑,明说道:“那更好了。我观带姑娘确实姿色尚可,足以聘为我们赵家妇。即刻就跟我回去,和我兄长完婚吧。” 带浅枝心里大靠! 原来你是挖好坑,等我跳呢! 侍卫站出来为带浅枝说话:“赵家贵为西洲名门,此番无理行径,是否太过荒唐。” 赵还香表明态度:“今日带浅枝要么随我回家完婚,要么死在我的弓箭下,和我兄长同穴冥婚,也是一样。”她看向带浅枝的目光,实在是势在必得,“我一定要完成兄长死前最后的心愿!” 是是是,牺牲一个带浅枝,幸福你赵家全家。 此番话音刚落,赵家弟子们纷纷亮出手中兵刃。赵家人仗着倾巢而出,不达目的断然没有回旋余地。 赵还香当即拉满弓弦,看动作丝毫不见心慈手软。 带浅枝心道真是他妈的倒霉,和殷神扬牵扯上一星半点,都没好事。只不过和他同住一间客栈,就连夜发生命案,他派人护送,她就要被人追杀活捉回去结冥婚,下半辈子做寡妇。 西洲民风彪悍,许多修士都擅长弓马,世家所配弓弦,全产自新月城,威力与普通弓箭比,更是不同凡响。 带浅枝只得慌忙翻身闪躲,险些撞到树干上,多亏她躲得快,才逃过一劫。只不过,那身手实在狼狈不堪。 侍卫想上前帮忙,却被几名赵家弟子拦住,只能看着替她干着急:“带姑娘,你用符咒啊符咒!” 世人皆知,东洲金阙府,符箓天下第一。 又是一箭嗖嗖飞来,性命攸关的带浅枝一边躲避箭矢,一边还要给人讲明:“我不会符咒啊!” 两名侍卫皆是一愣,还是修为更高的那位先反应过来,对着同伴道:“你速去将此事禀明城主,这里我先应付着。” 殷神扬的侍卫要走,赵家弟子也不敢真上去拼命相阻。那侍卫几个纵身后,就逃离出了小院。 另外一位侍卫取下腰间弓刀,与赵家弟子缠斗到一块。 他把身上仅存的另一件武器抛给带浅枝:“那带姑娘,你是否会用弓.弩。” 至少也要做到能还击一二,才可能有命拖到城主赶到啊! 带浅枝堪堪将弓接住,新月城自家子弟所佩的弓名曰新月,不但大而且异常重,寻常女子别说开弓了,拿都很难拿稳当。 带浅枝刚接住,身形明显不稳,可新月弓一被捏在手上,那手感对她来说实在再熟悉不过了。是殷神扬多年以前,亲力亲为,悉心教导她射技的成果。 带浅枝弯腰随便捡了一支赵还香射偏的箭矢,她持弓搭上箭矢,弓如一轮弧月,而后站定身子。 摆开要拉弓的架势。 赵还香眼里全是嘲弄之色,忍不住嗤笑道:“这是新月弓,你能拉得开吗?” 离她最近的新月城侍卫也跟着诧异。 带浅枝完全不予理会,挽弓微笑,箭指赵还香。 赵还香脸色一变,下意识里也拉开弓弦。 其余的赵家弟子早就严阵以待,二十名外围弟子齐刷刷将弓.弩.箭头对准带浅枝。 只等自家小姐指示,他们就可以把带浅枝射成刺猬。 带浅枝新换的红衣,两袖飘摇,被拉开的新月弓,弓弦崩得好紧,发出一阵又一阵嗡鸣声,声声不绝。 嗡鸣声骤然一收,她的箭矢随即一闪而逝。 紧接着还有更多的箭矢,在四面八方,如同箭雨落下,黑压压直袭带浅枝而来。 赵还香被箭头击穿手臂,可接下来一幕却让已经身中一箭的赵还香,瞪大了眼睛,她手中弓弦跌落在地,人也踉跄退了好几步。 只因有一发金羽箭矢,停悬在她的头前。 赵还香知道这只是一个警告罢了,要不然金羽箭早就穿颅而过。 在西洲,又或者说此世间只有一人使金羽箭,只因唯他一人足矣用金羽箭。 小院里还有第二发金羽箭,赵还香分不清谁前谁后,又或者是同时发出。第二发金羽箭悬在了倾泻而发的箭雨面前,致使黑色箭雨不能前进,如同凝滞在半空中与它形成对峙之势。 第二发金羽箭护住了带浅枝,箭雨未能侵袭她周身。 一旁的新月城侍卫最先单膝跪地,轻声恭迎道:“属下见过城主。” 带浅枝看见满院的其他人,皆是收了兵器,在或惊愕或惶恐中弯腰行礼,就连受伤的赵还香也在忍痛中同样谦恭。 殷神扬似乎已经习惯,根本无动于衷。 通体黑色的衣袍随步伐与夜风拂动,他携着面容上的一丝冷厉,直径走到浮在半空中的箭阵包围前,停脚顿了顿,箭阵就如同失了生机,悉数当空坠下。 他又上前了几步,看向了眼前的红衣持弓姑娘。 二人相隔不近也不远,殷神扬冰冷的眸光一动不动,不带半分感情地问道:“你的弓技,是谁传授你的。” 带浅枝猛地意识到,这才是她今日真正的危机。她的弓技受殷神扬教导,根本瞒不过他的眼睛。 她哪里知道侍卫前脚出去搬救兵,原本该追查元凶的殷神扬,不到半晌就能杀到。 带浅枝深吸一口气,放下手中的长弓,艰难的抬眸与他对视。 殷神扬对上这双眼睛,蓦地心头一震。 这一瞬间,让他仿佛回到了那一刻。少女连夜跑来找他,持弓与他对峙,质问他为何不施以援手,又在狠不下心后收回弓弦,与他四目相对。 究竟是他回到了过去,还是她又重新活了过来。 天色已然全黑,满天星子闪烁,院落里有这么多人,可没人做声,只余徐徐夜风轻送,太过安静了。 在长久的静默后,风向猛地一变,金羽箭嗡嗡破空,飞回殷神扬手中。他亲手拉开他的佩弓握玄黄,搭上箭矢的弓弦崩如满月。 这一箭,直指带浅枝,顶在她的眉心一尺前。 他问:“带浅枝,你究竟是谁。” “不说,就死。”他一字字,冷冷道。 带浅枝只想安静如鸡,可她求生欲又强迫她必须说点什么,来保全她的小命。 要干脆坦白身份吗? 就在千钧一发之际,一道黄色符咒当空降下,稳稳挡在了箭头前,符咒上的敕令咒文与金羽箭相击,在纵横交错的金光中,发出一阵不同寻常的金石声。 第6章 此时一声讥笑,透过相击的金石之声,传入众人耳朵里,就显得尤为刺耳。 殷神扬寻笑声瞥去一眼,只见一道身影忽的出现在带浅枝身后,那人宽袍大袖,隐于暗中,叫人辨不清面目。 身影从黑暗里踱步走出,他收了嘴角的噙笑,立于带浅枝身侧,神情尤为的轻描淡写:“福生无量天尊,她是金阙府弟子。阁下是想当着我的面,杀了她吗?” 这话疏离带着一抹挑衅,袒护的意味十足。 殷神扬目光微冷打量着他,那人虽是男子,却面容白皙,有一副令人过目难忘的绝好样貌,殷神扬很肯定从未见过此人,在玄门中也未曾听过有如此容貌的有名人物。 看了有片刻之久,谁也不知殷神扬在想什么。 直到殷神扬回问:“你是谁。” 那人微笑着轻轻一勾食指,一张黄符当即从他道袍袖口中飞出,如飞蛇扑杀猎物般,缠覆上殷神扬的金羽箭矢,在顷刻间,又如同太上老君的炼丹炉,把金羽箭给熔成铁水。 被熔化的金铁水,滴落在殷神扬的黑锦缎面鞋前。 他挑眉说道:“我也是金阙府弟子,难不成阁下要连我一块杀了?” 此话听完,殷神扬竟然生出一股想将此人当场格杀之感,在无人注意到的拉弓手背上,殷神扬的青筋正在一寸寸暴起。 他坐上城主之位以来,还鲜少如此真正动怒过,更何况他是第一次见此人。 院落大门外,传来几人气喘吁吁地动静声。 有两人身穿道袍,瞧见院子里有几十号人不知发生了什么,又望见与殷神扬发生对峙的自称金阙府弟子之人,面面相窥下连忙从大门口,跑到那人身边。 带浅枝认出了一位老熟人,是与她同为外门弟子的章茂之。 章茂之跑得满头大汗,先是向带浅枝身侧之人拱手做礼,转头再向殷神扬施礼:“殷城主,这位是我们的小师叔,金阙府君的入室弟子。第一次踏临西洲,还请多担待。” 章茂之在西洲行走的比较多,他开口介绍身份的话,看似简简单单,却也是信息量十足。 东洲金阙府是天下道门祖庭,传闻是上古仙家修建的黄金阙楼,后经几代人扩建,道炁长存,才有如今的规模。细数千年以来,古今道法能得道成仙者,皆在金阙。 金阙府君自然就是,受苍生俯仰的道门第一人。府君确有一位入室弟子,只是传闻鲜少出府走动。 而新月城与金阙府的关系,在这十多年以来,算不上好。眼下新月城的城主要与金阙府君的徒弟真动起手来,就算是稀松平常的武艺切磋,一经流传出去,也会变成风言风语。 更何况,瞧着这两人架势,不见血不像是能轻易收手。 谁也不希望,两位大佬在此刻大打出手。 章茂之冲着带浅枝挤眉弄眼:“小师妹,还不快快拜见小师叔。这里面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啊!” 带浅枝这才了然她身边人的身份——金阙府君的爱徒,她现成的大靠山。 “带浅枝拜见小师叔。”她低头行礼,恭敬回话道,“确实是一场误会。前几日在客栈中,突发一宗命案。我是侥幸生还者,殷城主只是在询问我是否有遗落什么案情经过,有没有交代清楚。” “对对对。”章茂之借着打圆场,插上一嘴,“小师叔也是听闻,近日有宗命案与某位金阙府弟子有关,这才连夜赶过来。” 陈春日耐着性子,把他们二人你一言我一语的话给听完。 他缓缓开口:“你抬起头来。” 带浅枝听从吩咐,小心翼翼地抬头看着陈春日。 陈春日眼见面前的同门女弟子,眼眶微红下挂着一滴泪光。 他眉头轻蹙,沉声问道:“他欺负你了?” 带浅枝眨了眨眼睛,听得满脑子不明所以。 她却不知,她眼睛一眨,挂着的那颗泪珠在刹那间,啪嗒滴落而下。 殷神扬薄唇紧抿看着这一幕,似乎在极力克制住什么。 章茂之一惊一乍:“哎呀,小师妹你怎么流眼泪了。是被风沙迷了眼吗?” 带浅枝也有所感,伸手拭去眼角的泪痕,她虽然也不清楚自己为何会眼中有泪,但仍顺着章茂之的话说:“应该是风沙迷了眼。” 陈春日顿了顿,听自家弟子所说,也没再计较:“那走吧。” 他说的语调轻快,就跟在逛自家花园一样,如同是他放了殷神扬一马。 带浅枝收拾好心情,默默跟在小师叔大靠山的身后,腆着脸凑过去乖巧说好话:“多谢小师叔关心。” 陈春日倒是弄不懂了,方才还眼眶含泪的女弟子,瞬间又能用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冲着他满脸笑嘻嘻。 眼看陈春日带人离开,带浅枝亦步亦趋地跟着。 殷神扬不经想到,此地是西洲离新月城如此之近,他的铁甲卫不消一个时辰就可以倾巢出动,他们只有四个人。 如若这次放她离去,他能做到不留遗憾吗? 那年西洲草原十六部落征战不休,桑桑深夜叩开城门,一路求到他的面前陈请道,她的族民深陷几方部落围攻,老弱妇孺无辜者死伤无数,恳请新月城能主持公道,平息干戈。 穿戴整齐的他,见少女奔波了好几日,以一句出师无名,回绝了她的请求。 身披红纱的红衣少女,咬咬牙,再没有多说半个字,毅然决然地推门而出。 他那时还想,这就恨上了? 等过了一盏茶的功夫,高积秀惊慌失色地告诉他,神弓被桑桑盗走了。 高积秀拉着他的袖袍,要他快些追出去,却见他纹丝不动,甚至也不惊讶。 他神色镇定地告诉高积秀,神弓,不日他将取回。 高积秀脑子转得飞快,悬在心头上的担忧换成了晒然一笑,松开他的袖口说道,我看是不日娶回吧。 他不是不想帮她,派铁甲卫干涉草原十六部落,需要名正言顺。 他把一切算计得正好。 高积秀甚至开始饶有兴味地回忆起往事,你把你的握玄黄借给桑桑参加簪花竞秀时,我就知道了。 那小妮子,在试弓的时候被弓弦划破了手。你的握玄黄是你母亲在你修成金丹之日,亲手托付给你,想必也是有脾气的神物,怎可轻易供其他人使唤。 你倒好,你的佩弓不服她,划破了她的手指头,你就把神物拆了,把那根伤了她的弓弦烧断,取来她的发丝与弓弦重铸。强行把你的握玄黄,也认她为主。 他横去一眼。 高积秀慌忙改口,错了错了,应该是未来城主夫人才是。 可错的人,终究是他。 高积秀的玩笑话言犹在耳,不过一天却有人赶来报信,说桑桑圣女在回草原的路上,遇袭了。 那天整座新月城都被惊动了,他抓住伏击的凶徒,掐住该死之人的咽喉逼问,桑桑的生死。 却什么也问不出。 高积秀跟着追问原因。 凶徒立刻发抖,哆哆嗦嗦道,是因他们得了消息,圣女携带神弓,将孤身一人回到草原上。他们是动了夺取神弓的歪心思。 他手上的力量陡然一泄,如同被这段凶徒为求他饶过一命的话,给伤到了。他们行凶缘由的每一个字,都好似在活剐他的心口。 他再也听不进半个字,剖了说话那人的心脏后,他踉跄着哑然失笑道,原来是我害了她。 千算万算,终究是算错了。 高积秀惊恐地看着一手鲜血的他,根本毫无办法,只是在很久后怅然道,你那段日子,算是失魂落魄了吧。 殷神扬望着带浅枝将要离去的背影,再次扬弓,他面无表情,死死盯住带浅枝,那力道几乎要绷断整个弓弦。 得到新月城侍卫前来求助消息的高积秀,终于赶这一刻姗姗来迟,惊见殷神扬的举动,大喊着:“殷神扬!” 高积秀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挡在殷神扬的面前:“你这是在做什么!” 殷神扬眼底悲恸,用只有高积秀能听见的声音,哑然说道:“高积秀,她有可能是桑桑……” “你是想……你是想……”高积秀惊得也回头去看,已然踏出大门的金阙府一行人。 高积秀猛地扇了一巴掌他那险些坏事的嘴,急切说道:“那你开弓试试啊。” 殷神扬重塑过他的佩弓,自此他的佩弓也认桑桑为主,如果那个金阙府女弟子真是桑桑的话,殷神扬的佩弓不会伤她分毫。 殷神扬却选择在这最关键时刻,颓然收回了握玄黄。 高积秀看着干着急,完全不能理解殷神扬:“如果她真是桑桑,你的佩弓射在她身上,金羽箭只不过会在她身上,一碰就碎。” 殷神扬收回弓势的手,反而在这之后微微颤抖,他喃喃失语,反问高积秀:“如果它没认出来呢?” 如果他认出了桑桑,而他的佩弓没有认出来呢? 他的自负让他错过一次,他再也禁不起,第二次错误了。 既然上苍给了他与她第二次机会,那他一定要万无一失的。 第7章 带浅枝跟着出去,她与章茂之都听见了高积秀的呼喊,忍不住竖起耳朵后,想多听一些院子里的八卦。 可顶多也就如此了,谁敢当着陈春日的跟前,回头去看一眼。 刚走了几步,她就听到小师叔忽的叹息惆怅道:“可惜啊……要是他动手了,那我也就可以出手了。真是可惜。” 带浅枝心里吐槽。她的这位小师叔怕不是有什么大病,观当世仙家玄门的青年俊杰中,谁又有胆量与殷神扬正面一战。 全怕一败涂地之后,乱了道心,从此境界停滞不前。 别人避之不及的事情,他倒像是跃跃欲试。 随行在陈春日身边的灰衣童子,一直没有说话,此刻却是转过身子,正面对着带浅枝,倒着往后走路。 小道童冲着带浅枝,眉眼都笑弯了。 走夜路的她还算得上胆大,却也难免直感古怪,头皮发麻。 好在陈春日很快一拍小道童的脑袋。 小师叔的警告果真管用,只见小道童不吭一声,立马回转了身子,重回好好走路。 带浅枝一路乖乖的如同被老母鸡领回鸡窝的小鸡仔,跟着来到被小师叔包下的客栈里。 陈春日住店要包下整间客栈,带浅枝一点也不意外。他是金阙府君的爱徒,怎可能与世俗的凡夫俗子同住一个屋檐下,那太接地气了。 金阙府的那群内门道士,就不可能接地气。 可带浅枝还是没料到,小师叔竟然把客栈里的仆役也全给支走了。那打扫做饭等杂事,岂不是要落到她和章茂之的头上来。 章茂之在外门的资质又比她老,这等同于全是她来干啊。 带浅枝的担忧,很快就被打破了。 陈春日一踏进客栈,无需片刻就又出现一位灰衣童子,捧茶出来。 捧茶童子与方才那位道童应该是双胞胎,二人无论发式容貌俱是一模一样,只是一人额前有一点朱砂,另一人是竖着两点朱砂。 小道童捧茶要伺候的人,当然不会是带浅枝。 她还是有这点自知之明的。 章茂之很快为她解惑:“这两位小兄弟是府君座下的童子,是府君派来伺候小师叔生活起居。一位是一点无为,另一位是两点不器。你观额上的丹砂印记,就不会认错。” 有人替她代劳,带浅枝必然心中欢喜。 陈春日端起茶碗,随口问了一句:“你笑什么?” 带浅枝还不知他在问自己,被章茂之轻咳提醒后,才走跟前去,充满敬仰道:“我一想到方才小师叔对阵殷神扬趋于上风的身姿,难免不心生向往笑了出来。” “小师叔莫怪。” 带浅枝的讨好,显然在陈春日这不是很管用。 他看着她,眉头不易察觉地一皱:“你衣服怎么回事。” “我冤枉啊小师叔。”带浅枝左瞧又看,也不知哪里不得体,同行的那位女修不是一直夸她穿红衣显气质吗? “我也是情急之下,万般无奈才换了此身衣裳。” 带浅枝当然不会同陈春日顶嘴,简单交代一下前因后果,把六百金省去,她就摇身一变成了受恶女欺负的苦主。 看见没看见没,小师叔你没来,我就只能任人欺负。小师叔你来了,就是我的青天大老爷来了啊。 陈春日半晌没说话,也不知他信了没有。两人距离不到咫尺,她看着他,小师叔一对双目丹凤眼,眉尾也上扬,她的青天真好看啊。 丝毫不知正被人窥视美色的陈春日,把茶碗放下,突然正色斥责道:“我金阙府,修太上忘情道,首戒戒悲。你今日不过初遇危机,就如此这般涕泪,那今后的修行,又要如何精进?” “小师叔教训的是……”带浅枝忽被训斥,还以为是她的小花痴被人逮住,下意识像个犯错的孩童一般。 可听完通篇教育后,她神志清醒许多,心中不服:“师叔,我等门外弟子愚笨,无需研习太上忘情啊。会画符箓,卖符水赚钱。就是我人生终极目标了。” 顺嘴就把心里话给带出来了。 “你愚笨?”陈春日眼神戏谑,看似在笑。 带浅枝低眉顺眼,重复道:“弟子甚是愚笨。” 章茂之也帮衬说话:“小师叔,带师妹确实有些笨拙,至今连一些府中的符咒都画不熟练……” 陈春日颔首,似乎已将章茂之的建言听了进去。 尔后他问:“是傻子吗?” 话虽轻,侮辱性却极强。 带浅枝忍辱负重道:“不是。” “那好。”他淡淡开口道:“既然蠢笨,就更应勤加勉励,先抄《清静经》……” 带浅枝一听这开头,后面都不用再说,直感大事不妙,她噗通一下就跪了下来:“小师叔,罚我点别的吧……我写字太慢,恐辜负小师叔的一番苦心。” 小师叔呜呜,我错了。我愿意是傻子,傻子不用抄书。 陈春日挑了一下眉头:“免谈。” 此时带浅枝还想再为自己争辩几句,肚子却突兀地咕咕叫了几下。 场面有些尴尬,她确实一晚上都没吃东西,有些不好意思,勉强冲陈春日笑了一下。 陈春日摆摆手:“一点两点,去弄些吃的来。” 无为不器很快行动起来。 等陈春日一离开,章茂之总算松了口气:“咱们还是小心伺候好这位祖宗吧。” 带浅枝入了自己房内,心想陈春日算是还有点良心,她饿了,也就没再继续训斥她。便要老老实实开始抄书,可没想到两行,她又实在是心痒难耐,记挂着金玉画卷。 她便把无暇唤出来:“无暇,有人靠近我的房门,就告诉我。” 堂堂昆吾昆吾剑修,在她一句话下,成了看门人。 无暇倒是一直很听话、懂事。 他褪去黑雾,显出他的蕴藉少年貌,静静地守在一旁,替她关注周围动静。 带浅枝挑灯夜战百幅画卷,越拆越失望,别说那幅噱头最大的东洲神仙图,没看到。就连她在堂屋房里,听女客偷偷透露的什么殷城主花下拈花图,还有佛奴流风回雪图也没有。 全是些附赠的安慰奖,大好河山的风景画。 唯独一幅的人物画,还是个不知是谁的背影。 带浅枝不是心疼钱,就是很气,她穿越了还要这么非酋吗? 无暇跑过来问:“带浅枝,你怎么了。” “我没事。”她说着没事,表情却是满脸的不甘心。她把那幅背影图推到一旁,以免看着心烦。 无暇似乎明白点什么,他替带浅枝重新把画捡回来。 “带浅枝,你看。”无暇用那只剑修常年握剑的手指,在人物背影上一勾勒。 画中人就仿佛活过来一般,慢慢转头面向带浅枝。 枯松老树下那长身玉立之人,是今日她才见过的丹凤眼,那唇角微微一勾,好像还对人笑着。 画卷上现出一行题字,人间玉冠子,只身赴瑶台。 随着题字显现,画中人真如神仙一般,腾云驾雾,扶上青云间,消失在云海里。 制画人真是心思巧妙啊,手握小师叔的画卷,带浅枝喜不胜收。 “无暇!我们发财了啊!”她眉笑眼开,“无暇,你可真是个大天才!” 无暇弄不懂她为何可以因为一幅画,而笑得如此开心,却面容一冷道:“无暇也想入画中。” 带浅枝摆摆手,失笑道:“你入画作什么。这幅画有他……”她伸手一点,正点在画中陈春日的脸上,“我们可以卖钱啊,很值钱。” 无暇不服气:“无暇也可以很值钱……” 带浅枝被无暇弄得啼笑皆非:“好了好了,明早记得早点叫醒我。我要给小师叔买早点去。” 在大佬身边求生存的经验,她可是很丰富。 “不抄书了?” “时候不早了,我要睡觉。” 抄书是死脑筋,哪有一大早就能去讨好大佬重要。 可到了第二日,带浅枝是睡到了自然醒。 无暇十分罕见的没唤她起床,甚至她怎么唤他,无暇也是不肯现身。 明显是在跟她怄气。 带浅枝未免今天的计划泡汤,只得急匆匆出门来到长街上。 那日她就听与她同行的女修说过,这小镇的上街上,有一间他们西洲最有名的糕点糖水铺子。 带浅枝排在队伍的末尾,算好时辰,她应该能赶上小师叔的午膳。 队伍排得拥挤,忽然一阵推搡。 有人碰到了店门口悬挂着的招牌幌子,那幌子用木头做的,还挂了铜铃。 人头碰上去,撞得那铜铃阵阵作响。 满大街的人都朝那人望去。 殷神扬听见一声哎哟,登时勒了缰绳,张望下,只见那人扶着额头在揉,眼角似是疼出几滴泪来。 推搡人的大汉直言抱歉,说要带她去看大夫,她却是硬生生憋住了,还冲那人笑了笑说不打紧,继续要排队。 带浅枝一直背对着殷神扬,不可能看见他。 瞧见这一幕的殷神扬,翻身下马,把马鞭扔给了高积秀后,独自去了一个地方。 好不容易轮到带浅枝。 她看着眼花缭乱的糕点名称,豪气点单:“每样都给我来一份。” 店家是位老爷爷,笑眯眯地招呼带浅枝,还问她要不要点上一份,他们店里只在簪花竞秀举办期间,出售的特制冰沙。 既然是限售品,带浅枝来都来了,当然不会错过。 她被店家引到店内坐下歇息,给她尝试新品,又给她倒茶。 热情招待到她都快不好意思了,便问:“需要等很久吗?” “不久不久,新出炉的马上好,仙师尝尝点心,一会子就给您送来。” 带浅枝吃人嘴软,便耐着性子等了片刻。 等甜食被一应打包好呈送上来时,带浅枝吃惊不已:“我看别的客人,包装都没有如此华丽吧。” 这还是用来装点心的木盒吗,说是出嫁姑娘的随嫁的首饰盒都可以。 “您是贵客,自是要用心一些。” 店家都这么说了,她只得多付了一些钱。 只等她从店铺里一溜烟小跑出去,殷神扬才从后厨房走出来。 高积秀把马鞭递还他,唉声叹气道:“洗手作羹汤,牺牲这么大。就不怕真认错人了?” 殷神扬重新骑回马上,不紧不慢地跟在,兴冲冲小跑一路之人的身后。 等带浅枝气喘吁吁地,刚往桌边坐下,都还来不及去孝敬陈春日。 那边章茂之来说,殷神扬此刻就在客栈外,要见她。 “你出去见一见吧。”殷城主和小师叔,都不是他俩这种小人物,能开罪的人。 带浅枝还未拿定主意,陈春日身边的道童竟然已是主动把殷神扬给请进屋。 看来这是小师叔的鸿门宴,请君入瓮啊。 带浅枝打算,一句话也不说,躲得远远的。 没偷溜成功的带浅枝,被章茂之给扯住了袖摆。 她与殷神扬,不可避免的彼此对视了一眼。 殷神扬冒昧开口:“带姑娘,你可曾有婚配。” 带浅枝完全被这开场白给弄糊涂了:“我?我没有婚配。” 殷神扬听闻,不由难得的笑了一下,很真心的一笑。 可下一瞬,走下楼梯的陈春日,就抿着唇角微笑,告诉他:“她修太上忘情道,阁下恐怕要抱憾终身了。” 陈春日虽是在笑,带浅枝莫名觉得,这里的空气好窒息哦。 第8章 “一个只会仰仗自家师父名声,默默无闻的道士,你竟也能忍?”高积秀为殷神扬愤愤不平,“我看金阙府之流,全是眼高于顶的狂妄之辈。” 相较于高积秀的愤然,殷神扬明显看淡许多,他心平气和道:“如果是桑桑的话,日后嫁到新月城,那金阙府就是她娘家了。” 倒谈不上忍与不忍,殷神扬做事向来会权衡利弊,不会因小失大。 他是在给桑桑面子。 高积秀哈哈大笑:“你倒是想得远……那位金阙府君的高足,明摆着是在刁难你。” 殷神扬冷冷看了高积秀一眼:“如果身份确凿。她是草原部落的圣女,到时候金阙府也再难阻拦她的去留。” 过了片刻,一同骑马的殷神扬竟然没跟上,高积秀好奇下回头一望。 只见殷神扬停在原地,不知在思虑什么。 “想什么呢?”高积秀掉转马头。 “我想到了,有一个人可以帮我。”殷神扬不由得嘴角上扬。 高积秀知道他心中已有腹案:“快和我说说。” “只不过……”殷神扬转而踌躇着什么,“我不知道,请不请得动他出山。” 高积秀的好奇心愈发旺盛:“你说名字啊!这天下间除了金阙、昆吾,那两位泰山北斗。还有谁不卖你新月城主的薄面。” 殷神扬的薄唇轻启,吐了一个名字出来。 高积秀在平静中猜出了那个名字,随即在马背上,笑得前仰后翻:“他,你确实请不动。但可以试试。” 殷神扬不加思索说道:“事关桑桑,我殷神扬可以去试试。” 说罢,他策马扬鞭,一骑绝尘而去。 * 殷神扬从客栈里走后。 陈春日古里古怪的来到客栈的大门边,然后笑着冲带浅枝勾勾手指头。 带浅枝心领神会,连忙小跑上前,垂首行礼道:“小师叔有何吩咐。” 看着规规矩矩的,半分也挑不出错。 陈春日只是盯着她笑,任凭带浅枝脑子转得再转,也无法在那笑意中揣测出他的心思。 直到陈春日推门走了出去,客栈门外早已没了殷神扬的踪影,他伸脚踏出门槛,似乎踩到了什么,又收回脚,招呼带浅枝过来看。 陈春日问:“这是什么。” 带浅枝倍感莫名,低头看去:“小师叔,是颗小石子。” “看来不是太傻。”陈春日很满意。 她心里有无数个妈卖批。 他问道:“普通人家家门口,有碎石子时,该如何处理。” “扫掉?”带浅枝尝试摸清陈春日的意图,“清理干净?” 是脚踩到石头,惹他不快了吗?带浅枝作势要把小石子从门口踢出去,给小师叔扫清障碍。 陈春日却是比她更快,忽的一脚踏在那颗石子上,把碎石子踩成了粉碎。 下一瞬,清风一扬,带浅枝连那堆灰迹也寻不着。 少顷陈春日再问:“带浅枝,那你说殷神扬是什么。” 带浅枝脑子当机,简直要崩溃了。心道这是送命题啊,她也算是能言善道之人,可比不上小师叔竟然能如此直截了当,把天聊死了。 他是在把新月城主比作一颗碍他眼的小石子吗? 在这西洲的巷口街面,谁能知道,会不会隔墙有耳。带浅枝吱唔着,给出了一个标准答案:“小师叔,殷神扬自从他母亲那接过城主之位后,他就是新月城的城主。” “说的不错。”陈春日似乎很满意,可他下一句又是毫不留情面,“是个傻子会说的答案。” 带浅枝不服气,终究是忍不住,决定据理力争一下,气鼓鼓地说道:“小师叔,以后能不能别再提这两个字了。” 想她带浅枝,当过圣女,在殷神扬手底下学习过箭术。收过一个魔头做徒弟,还把他耍得团团转。也救过当今佛门第一人,为昆吾剑修拔除过心魔。 以她为底本编纂的故事里,哪个不是写她聪慧过人。到了他这里,怎么开口闭口就成了傻子。 “怎么,说不得?”他挑音问道。 陈春日用他那比常人更淡的瞳孔,直直瞅着她看,唇边还似有若无地勾起一丝好看的弧度。他倒是没看出,这个连符咒都用不利索的女弟子,竟然还是个有脾气的人。 接着他意味深长道:“就算是傻的,我陈春日也护得。” “小师叔?”带浅枝不由抬头去看他,不是很解其意。 “带浅枝你给我听好了。第一,你唤我一声小师叔,我既然应承下来,就会担起责任做到应尽之事。”陈春日说到此处,忽的他笑了一下,“而我,护短。” 带浅枝很满意这个笑容,心里止不住在点头,嗯嗯,小师叔你这个优点很好,要保持。 小师叔冲她说这些话,是要把她纳入麾下,受他保护的意思吗。 呜呜呜……小师叔日后继任金阙府,她可以混个掌管府中丹药符箓的管事当当啊。这职位钱多事少,是她梦寐以求的混日子肥差。 她正自我感动着,陈春日那边却顿了一下,尔后一字一句异常清晰说道:“第二,我平生最恨吃里爬外,背信宗门之人。你可记清楚了。” 带浅枝眼里有光,就差一把抱住陈春日来表达她的赤诚忠心:“小师叔,我和殷神扬绝无半点关系。今后我一定万事为你马首是瞻!” 她黑白分明的眼珠子一转,可怜巴巴着道:“那……” 如今收编我,是您座下头号狗腿子了。那是不是可以,别再傻子来傻子去了。 她满心期盼的表情写在脸上。 陈春日看在眼里,轻嗯了一声,算是应允。 带浅枝眉眼一弯,满是笑容。 陈春日将她的笑容在眼底一瞥而过,转身回到客栈中。 带浅枝关好大门。 紧接着她身后又轻飘飘,飘来一句陈春日的随口问话:“早上去哪了。” 带浅枝立马献宝似的,端出她排队买来的糕点,口若悬河般,介绍那碗来之不易的冰沙。 可一屋子人,全都没了动静。 章茂之随即向她投来关怀的目光:“我们才吃完的冰沙……” “章师兄,你也排队去买了吗?我怎么没碰到你。” “哪是我去买。” 章茂之便引着带浅枝,穿过客栈的前屋房,来到后面的庭院中。 只见清幽后院中,阳光熙和,有棵梨花树枝叶繁茂,树下安了张石桌。枝叶间的梨花开得极好,不知从哪飘来的祥云里装了细雪,偏偏降在了这棵树上,飘飘摇摇,顺着光线正巧尽数落在石桌的木盘中。 堆出了一座小雪山。 “这季节竟有梨花会开。”带浅枝惊叹道。 “梨花算不得什么。这可是在下雪啊……”章茂之脸上充斥着崇拜之情,赞叹道:“我大早上也是说要给小师叔买冰沙来尝尝鲜。哪知道小师叔神通广大,几张符咒贴下来,大手一挥。随手就造了一方奇景。” “冰沙而已,何必如此麻烦。” 陈春日不知何时走到二人身后。 带浅枝听声,唰地一回头,露出了星星眼:“小师叔,我可以吃吗……” 章茂之急忙抢答:“这一碗就是留给带师妹你的啊。我们都享用过了……小师叔特别交代,要留你一碗。” 他的带师妹是没看见,小师叔身边的那两位道童,一听有零嘴冰凉的东西吃,根本就停不下来。他是想抢也抢不过。 带浅枝抱着这碗冰沙,有如天赐恩惠,竟舍不得下口。 世上再快的刀工,削出来的冰沙,哪及天降的雪花细腻温柔。而且她怕吃了后,从此记挂。排队能买得到的东西,终究是买得到,她可不敢叫小师叔为她布雪做冰沙。 最终带浅枝还是忍不住诱惑,挖了一小勺,浅尝了一口。 冰雪冻得她舌尖一缩,瞬间又消融下去,化成了甜丝丝的梨花水。 嗯,还是带有梨香甘甜的雪。 “如何?”章茂之也吃过冰沙,自然是知道其中滋味。 “章师兄……” “嗯?”带师妹是好吃到想哭出来吗? 带浅枝秉持着感动之心,细细观察了一下左右,确认不见陈春日踪影,才换了一副笑眯眯的嘴脸冲章茂之说道:“我有一幅小师叔的登云神仙图,可卖三千金……咱俩拿去卖了吧……” 章茂之听得扑腾一声,直接摔倒在地。 那边陈春日在翻书时,问了问身边的小道童:“你们说,傻子爱炸毛吗?” 无为不解其意:“大人,不是猫才爱炸毛吗?” “也是。”陈春日记得在金阙府后山,遇见过一只狸猫,你拿走它的吃食,它陡然就会炸毛。 一旁的不器则是说道:“大人,但是傻子好养。” “哦?”陈春日难道有些兴致,“如何说?” “老人常说,只要知道下雨了往家里跑的就行。娶媳妇就要娶这种。” 第9章 章茂之可没那个胆量与魄力,把小师叔的人物画拿去作金钱交易。不过在私底下,帮带浅枝牵桥搭线的胆子还是有的。 他知道,事成之后带师妹肯定不会少了他的好处。章茂之贪财的名声,金阙府外门弟子都知道。 恰逢簪花竞秀,天下间诸多名士,过半聚集在此地。 和带浅枝约定好要买画之人,正是戏曲界的头面人物,妇孺皆知乐曲名家,传闻她善舞,更善曲乐,声音婉转多变,无论在多么的吵闹的环境下,只要她一开嗓,台下俱是喧哗止息,安静听她演唱。 带浅枝好奇感十足,因传闻里还说,她在台上演戏,多扮演男子形象。这就十分令带浅枝神往了。漂亮大姐姐演美男子。 天女乐的戏曲艺团,临时搭建在镇子外。带浅枝表明来意,托人引见。 打杂小厮认识章茂之,早就等候她多时,将她直接领到后台休息的帐篷里。 帐篷里香气袅袅,带浅枝一进去就感到这不是寻常姑娘能拥有的帐篷。 小厮尤其骄傲:“这是我们天女乐姑娘小歇的地方。” 带浅枝又见里面最显眼处,悬挂了一幅檀香木画轴,上面用藏经笺来装裱,很是漂亮。 她走近一看,画卷里正下着雪。 画中人物穿着僧衣,正双手合十,立于风雪交加的山脚下,久久不曾离去。 带浅枝认得画中人,是人们口口传颂的白衣僧。 她便看了有片刻之久,画中已是不知过了多少时辰,忽然风雪暂收,云外飞来一只雀鸟,拨开云雾的微光正好照在僧人的肩头上。 僧人抖了抖身上的积雪,撩起了僧衣的衣摆。 带浅枝这才看见,在僧人的衣摆下,赫然藏着一尊石头雕刻的观音像。那观音被雕刻成手执莲花,肃立在莲台之上。宛如在满目慈悲中,一心守护上山的乡野村民,不被风雪所迷,不被野兽侵袭。 原来僧人不肯离去,是不忍观音像在风雪里受损。菩萨护佑众生,僧人守护菩萨。风雪停了,他蹲下身用手拭去观音像前的积雪,继续上山去了。 真是一幅好画啊。 带浅枝向小厮打听:“这幅画的主人,想必也是天女乐大家吧。” “自然。” “那这画的价格,肯定不菲。”带浅枝估摸着。 小厮自傲般讲起缘由:“这幅画的贵重岂是银两能买来的。这是我家天女乐姑娘的仰慕者,听闻姑娘喜欢人像画,特意耗费数年心力,找人寻遍了佛奴法师走过的每一段路程,精心制作出来的。” 带浅枝心中大喜,看来她的三千金有着落了。 “你怎么在这!” 此时一道似曾听过的女声,咋咋呼呼地传进带浅枝的耳里。 她转身朝门口看去,这不正是同她起过争执的王家嫡女吗。 好巧啊。 王珊瑚一见带浅枝那张脸,就气不打一处来,登时叫嚣道:“你不是说你是城主贵客吗,今日怎么不见有铁甲侍卫保护你。” 那眼神分明是在告诉带浅枝,你死定了。 带浅枝一个小闪身,即刻躲到了小厮身后,把小厮推到王珊瑚的面前去。 王珊瑚气冲冲地跑去质问小厮:“她来找天女乐姐姐,有何企图!” 小厮尴尬下,忙向王珊瑚行礼:“王姑娘,这位女仙师是来给我家天女乐姑娘送画的。” “送画?”王珊瑚虽性子娇蛮,但绝非蠢货,她赫然意识到,“你开出那唯独一幅的东洲神仙图了?” 带浅枝同王家小姐客气道:“王姑娘,是的。” 王珊瑚面露狐疑,看向带浅枝:“你今日态度与那日完全不似同一人。”她猜想道,“难不成你是知道,没人给你撑腰,你怕我了?要向我磕头认错?” “非也,非也。”带浅枝十分礼貌,恪守玄门修士应有的涵养,“那日是与姑娘发生冲突,王姑娘已用六百金了结此事。今日再相逢,我自然以礼待姑娘,不会心怀记恨。” “你……”王珊瑚被带浅枝的这番道理给弄懵了,“我真是看不懂你。” 转而王珊瑚又恶狠狠道:“本姑娘可没你心胸宽广,不报复你,难解我心头之恨。” 带浅枝心道,居然有人说她心胸宽广,看来还是世家女涉世不深,不知她为人虽然可能一时屈服于现状,但心里点点滴滴可都记着呢。 “是谁要叫人?” 有侍女正引着身后之人进来,那嗓音极为好听,想必就是传说中的曲乐大家天女乐。 带浅枝抻长了脖子,好奇能拥有如此声音之人,究竟长得如何。 那边王珊瑚早就抢先一步,拥簇上去,收敛一身的脾气,欢欢喜喜道:“姐姐,我又收到了一幅佛奴的画像。这次是月下白衣图,好看的紧。” 好家伙!这位天女乐姑娘,了不得啊。竟然能跟马戏团的狮子老虎,见了自家驯兽师一般。让王珊瑚几乎变了一个人。 可惜天女乐的容貌被王珊瑚挡了去,带浅枝耐着性子等着一窥真容。 直到天女乐从王珊瑚手中看了月下白衣图,又夸道:“确实不错。” 王珊瑚从天女乐面前退让开来。 带浅枝才得以见到,这张长在女子身上,轮廓英俊似男子又妩媚多情的脸。 她这种风情的女人,确实少见,再加上嗓音的加持下。也难怪有仰慕者可以费时数年,只为送她一幅画。刁蛮任性的世家女,也待她亲近异常。 “想必这位就是章仙师的师妹,带姑娘是吧。”天女乐不光声音好听,说话也是有条不紊,气质非凡,“可是来送画的?” 被美人投来关注目光的带浅枝,笑得愈发灿烂:“天女乐姑娘客气了,我手里正好有幅神仙画,定叫你不会失望。” 没想到戏曲名家天女乐的嗜好,竟是欣赏全天下的美男子画作。 几人来到几案旁,带浅枝把画卷铺开,只待她往画中那道背影上,拿手指轻轻一勾勒轮廓。 那画卷中的神仙就转过身来,随即腾云驾雾而去。 看得王珊瑚连连发出惊叹。 就连天女乐也在感慨:“世间女子总说男子最好,好不过如意郎君。我今日算是见识到了……” 她指着画卷上的题字——人间玉冠子,只身赴瑶台。 又评价道:“这位神仙大人,可配得上玉冠二字,称呼一声玉冠郎君。” 可天女乐并不打算收下如此佳作。 带浅枝不可置信:“为什么?” “我只收藏。世间真实存在的男子画像。”天女乐浅笑推辞道:“虚空想象的神仙画,我不会买。” “这怎么会是虚空想象!”带浅枝有理有据,“我见过他的真人啊!” “我不信。世间真有如此胜过谪仙之人,我天女乐岂能不知道?” 她戏曲是大家,这方面更是大家。 天女乐摆摆手,作出送客的态度。恰逢外面有人找她,天女乐出了帐篷,只留带浅枝与王珊瑚两人,站在案几前大眼瞪小眼。 “你别看我。”王珊瑚给带浅枝亮了她那一身华贵的红衣裙,“我可是对殷城主忠贞不二之人。那日买佛奴的画卷,只为送给天女乐姐姐。” 带浅枝想叹气,本以为十拿九稳,却想不到接连碰壁。 王珊瑚还冲带浅枝警告道:“等你一出去,看我不教训你!” 带浅枝唉声叹气,她实在没心思去理会王家女的话。三千金啊,瞬间没了着落。 谁知天女乐又折返了回来。 带浅枝用满怀期待的目光,看向天女乐。 天女乐满面愁容,扶额道:“马上要为簪花竞秀排演,居然有两人听说自己的相好去了勾栏院,就把戏丢下不演,撸起袖子抓人去了。” 王珊瑚登时化作贴心小棉袄,立马表示要为天女乐排忧解难。 而天女乐似乎欲言又止,最后微笑着看向带浅枝。 “也要我帮忙吗?”带浅枝拿手指向自己,有些不确定。 天女乐凑到带浅枝耳边说道:“带仙师如果愿意帮忙,王珊瑚那边万事有我。而且,那幅画……我也会考虑看看。” 带浅枝恍然大悟,这位天女乐也好会做生意啊!先保本,绝不亏本。 换好戏服的带浅枝被王珊瑚笑着揶揄:“你知道你待会要演什么吗?” 穿着粗布衣的带浅枝说:“我哪知道。” 她只清楚天女乐和她说,她不会有台词,待会排戏时只需站在台上,当个背景人物就行,才肯帮忙的。 王珊瑚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其余换好戏服等上台排练的女子,也跟着在笑。 有人往带浅枝脸上,画了一道油彩。 “你演故事里,送佛奴法师渡河的渔家女。是容貌有损,面目丑陋的渔家女。” 比起众人的哄笑,带浅枝半点不受影响。 她只是问:“天女乐演佛奴吗?” “当然,要不然谁能来演佛奴法师。” “那好啊,那我们赶紧排戏吧!”带浅枝露出了,期待看漂亮姐姐演绎佛门弟子的星星眼。 “你?”众人的嘲弄如同打在了棉花上,王珊瑚捉摸不透,这位曾让自己吃过憋的带浅枝,“你熟悉剧本吗,就吵着嚷着要上台。” 这可真是问对人了,她何止是熟悉,她原本就是人们故事里那位面目丑陋的渔家女。 蓦地后台外面传来一阵骚动。 人们在惊叫:“好像是佛奴法师来了。” 身边人在惊喜中窃窃私语:“听人说,天女乐的歌声曾让过路修行的佛奴法师,驻足下来静静听她演唱。看来是真的啊。” 人们说白衣僧所经之地,必定万人空巷。 姑娘们人头攒动,在欢欣雀跃中,等待着佛奴的到来。 最后实在等不急,全都想往外涌去,争着看第一眼。 人群推搡着把带浅枝也跟着送了出去。 王珊瑚在人群里取笑她:“你还未曾亲眼见过佛奴法师本人吧。” 第10章 空地上不止有戏乐团的姑娘们,也有其他人也跟着四处张望佛奴究竟从哪里来,议论着他的平生事迹。 直至天女乐轻言细语的声音,娓娓道来:“你鲜少在人多的地方露面,今天真是赶巧了。话本写到你的最新一话,是从南洲归来的故事。” 人群停止了骚动,全在听天女乐说话,静默着白衣僧的到来。 天女乐笑道:“说南洲有个女魔头看上你了,对你死缠硬磨。她多次委身于你,要阻你修行,你却对她多有退让,饶过她好几次。真有此事吗?” 佛奴道了声佛号,说:“确有此事。” 那声音清冷,如琴音与清泉相和,是同天女乐的嗓音不一样的缱绻好听。 天女乐又笑:“她毒瞎了你的双目,你竟然不取她性命,还放她生路。我可做不到。” “佛门中人,应持不杀戒,度众生回头。”佛奴淡淡与她解释,不作任何辩驳。 “也就你能一本正经说出这种鬼话,还叫人听进去。”天女乐调笑着与他引荐:“我们正在编排这出戏,你快来见一见戏中演女魔头的姑娘。看她与本尊像不像。” 说罢,那魔修扮相的姑娘越过众人,从人堆出来。 姑娘身材高大,在佛奴面前却太过拘谨,支支吾吾的不知说什么好。 反倒是佛奴体贴,双手合十,同姑娘道了声佛号。 其他众多姑娘们,都不想错过这千载难逢的机会,越发跃跃欲试着想上前露脸,生怕佛奴法师转身离去。 天女乐无奈道:“我好像害苦你了。” 佛奴果真定力高深,竟能不动声色的一笑置之:“无碍。” 姑娘们赶紧排成长队,乖乖站好,全等着与佛奴法师见面。 佛奴心性亦佳,同每一位耐心等候他的人,都走上前去,道了一声佛号。 佛奴离带浅枝越走越近,她也学着其他姑娘一样,去悄咪咪偷看那人。 只不过大家都不敢动作太大,在无数身形的遮挡下,带浅枝只能顺着看见他的白色僧袍,以及那双陪他行过万里路,依旧不染纤尘的素色僧鞋。 一旁的王珊瑚小声唏嘘:“光听声音,我就知道是个好男人。” 带浅枝听进耳朵里,忍不住笑了出来。 却不想在下一瞬,被听见她笑声的王珊瑚使坏,一把推了出去。 带浅枝踉跄着,前移了小半步。 佛奴正好行至她的面前,险些二人要撞上。 再过细微的动静,眼下都免不了要引起众人的关注。 带浅枝只得赶紧收了笑意,规规矩矩地喊一声:“法师好。” 她未曾像其他姑娘一般,迫不得已的抬首去看白衣僧的容貌,目光反而盯在佛奴手腕的佛珠上,佛珠佛首三通的位置,被他穿进去一颗铜铃,看起来眼熟。 像是她的旧物。 天女乐急忙赶来:“怎么了?”介绍带浅枝说,“这位是金阙府的女仙师,来帮忙演戏里的渔家女。有何不妥吗?” 佛门中法力高深之人,都会看面相观吉凶。天女乐见带浅枝出来后,观佛奴既不说话也不动,担心是有不好的事情。 世人总是喜欢听自己想听的故事,按自己的意愿行事。可真相究竟如何,就无愿意探究。 只有佛奴一个人知道。他与她认识时,他双目失明。 如今算是第一次得见,这位“渔家女”的长相,佛奴闻言说:“并无不妥。”他垂眸一见,渔家女正站在一块缠枝莲花纹的石砖上。 一路寻佛奴而匆匆赶来的殷神扬,只听见他要寻之人张口说道:“佛奴见姑娘心善,亦如莲台上的观自在。” 高积秀连连称奇:“万万没想到,在佛奴眼中的天下女子里,还有人可以与菩萨相比较。”按捺不住想上前一观女子样貌。 殷神扬并未朝那边看去,他显得神情不屑,不以为意道:“你不懂。佛看众生皆有佛性,皆是将于未来成就佛果之人。” 一个就连想害他性命,都可以饶恕无数次的佛门弟子,看谁不是红颜枯骨。 高积秀瞅见殷神扬嘴角那丝冷笑,他早已是见惯不怪,便把头转向那堆人群间,不经诧异道:“我怎么观佛奴面前那位女子,似乎像是……那位金阙府的带浅枝啊。” 话音刚落,原本站得好好的殷神扬,已是一个箭步上前,从高积秀的身旁擦身而过。 “佛奴!” 情急之下,殷神扬人还未上前,已是犹如失态般直呼出佛奴的名字。 周围众人不由在错愕中,齐刷刷望向这位意外驾临的新月城主。 佛奴微微一顿,似乎听出声音里的殷神扬,竟然带着一丝半缕的焦躁。 高积秀只敢在心中调侃,前一秒还能老神在在,后一秒变得手足无措的殷神扬。 随着所有诧异的目光下,殷神扬强行走到带浅枝与佛奴二人之间。 他又恢复回他应有的淡然神态,开口道:“佛奴,我有事需与你详谈。” 难道有两位贵客同时登门,向来擅于长袖善舞的天女乐差点没反应过来,赶忙对殷神扬施礼道:“殷城主,我有一处极为幽静。可否由我带您与法师同去。” 殷神扬仅作颔首,算是应允。 反而是佛奴道了声佛号,客气着向天女乐道谢。 带浅枝正小心翼翼地往后躲去,想从人群中溜走,却只见正欲提脚的殷神扬,目光猛地向她瞥来,半垂眼睫说道:“带姑娘可否也留一步呢?” 王珊瑚听后大喜过望,冲出人群急于当场状告带浅枝的恶劣行径,好让她下不来台。 天女乐似乎察觉出什么,一把手拦住了这位西洲世家嫡女。 佛奴眼尖的很,善解人意般眼神瞥向王珊瑚,说道:“这位姑娘好像有什么事,想对殷城主说。” 王珊瑚再也忍不住,当即数落带浅枝那日讹她六百金的事实。 听得天女乐掩发笑。 带浅枝也不关心王珊瑚说些什么,只是趁人不注意,一点点地在擦拭她脸上方才被人画上去的油彩。 油彩弄得她的脸,好痒。 却不知殷神扬并未把视线,从她身上移开过,一直瞅着她来来去去的小动作。 “够了。”他似乎不耐烦,沉声道。 这声够了,着实把带浅枝和王珊瑚皆是吓了一大跳。 王珊瑚被唬得嘴巴都来不及合上。 带浅枝强一点,规规矩矩的再次立定站好。 殷神扬瞧在眼里,眉头一皱,改了改语气和缓道:“站了已是有许久,先给带这位带姑娘下去,换一身衣服吧。” 天女乐异常伶俐,随即把带浅枝和王珊瑚拉走了。 那边殷神扬与佛奴一同谈事。 这边天女乐调笑带浅枝,八卦之心燃起,穷追不舍之下,要问带浅枝与殷神扬发生过什么。 把脸洗净的带浅枝,茫茫然看向帐篷顶。似乎在思虑什么家国人生大事,什么也不打算说。 天女乐拿她没办法,转了下眼珠子说道:“你若肯告诉我,那幅画,我愿出五千金。即刻买下来。” “姐姐!”王珊瑚想劝阻,又被天女乐打住了。 二人皆在等带浅枝再开口。 她有条不紊地换下戏服,一边整理着她的金阙府校服,一边这才淡淡道:“你们的殷城主,问过我是否婚配……可能,也许,动了想娶我的念头?” 此话言语之间轻描淡写,却是一声平地起惊雷。 “不可能!带浅枝我看你中邪了,脑子不清楚吧。” 王珊瑚几乎是蹦跳而起,无法置信之下抓乱了她头顶的发钗。 带浅枝无所谓,耸耸肩道:“那就不可能呗。” 天女乐笑得跟老狐狸似的:“我看像是却有可能之事。” 王珊瑚没想到向来心思沉稳的天女乐姐姐,竟然也会信了这等无稽之谈:“殷神扬只会等桑桑圣女归来,绝不可能爱上第二个女子。” 带浅枝心想,王珊瑚还是太年轻了,一个男人要娶一个女人,是有可能出于爱慕,但也有可能并不爱呀。 于是她仍是满不在乎的说道:“那他就继续等他的桑桑呗。” 王珊瑚已被带浅枝气得发疯了,连头发散乱也不顾,直接摔门离去。 而佛奴在听完殷神扬的请求后,也是摇头,没答应他。 殷神扬不解。 佛奴继而徐徐道来:“殷城主托我进入神识里,去窥探她的前世。是吗?” “是。” 佛家法门中,确有一秘法可以进入他人脑中的意识海,在里面阅遍一个人的前世,从而衡量因果,断一切善恶。 “可我做不到。”佛奴再次轻轻摇头。 “为什么?”自允算无遗策的殷神扬,百思不得其解。 佛奴突然反问殷神扬:“你的佩弓握玄黄既然能识别那位桑桑圣女的身份,而殷城主怕将人认错,不肯开弓一试。定是心怀慈悲心,不愿误伤无辜之人。” 无论带浅枝是不是桑桑圣女,她都是一个无辜者。 殷神扬想说,不是的……他不在乎其他人,只是怕伤到桑桑。 可他还未来得及开口,佛奴依旧轻言婉拒:“而贫僧也不愿。入修士神识,若是稍有差池,那将是无法挽回的过错。” 轻者疯癫,重则昏迷不醒,如同活死人。 他们当然知道风险很大,所以才来找佛奴,高积秀反驳道:“你们佛门中,不是只要不曾杀生过的高僧都可以做到……” 未造杀业,不染血腥的皈依弟子,入人神识时就可以做到万无一失。 高积秀还没说完,佛奴已是双手合十打断了他:“只可惜,贫僧杀戒已破。” 谁能料想到,故事里对屡次加害于他,甚至弄瞎他双眼的魔女,都能以度化之心饶过性命的佛修。 也有动杀的一天。 “高积秀……”殷神扬已是声音沙哑道:“不必再说了。” 第11章 带浅枝没想到王珊瑚愤然离开后,天女乐非要拉着她喝酒。 她只知道现代人喜欢在酒桌上把生意谈成,而戏曲大家天女乐喜欢在酒后,絮絮叨叨与人倾述往事。 天女乐似乎喝醉了,毫不在意形象地趴在长条桌上,说她与佛奴来自同一个地方。他们的故乡名曰他化乡,离这里很远,有佛国、人间乐土的美名。 佛奴的父亲是护法天众,他亦是他们那的王子。一出生就有大师说他生而聪慧,早离尘欲,是天生修行佛法之人。佛奴更是自幼遁入空门,发誓终身护持正法,要到东方修行。 她亦是自小学戏曲歌唱,成年后跟随着佛奴,一路踏遍九山八海来到这里。 可这千辛万苦的一路,也未能改变僧人分毫。 天女乐如同失魂落魄般,说:“他本就是天上月,你端盆水放到自己面前,自以为可以哄自己,这样月亮就落到你手上了。只可惜,水中月始终虚无缥缈,非是那轮只需你抬头,就能见得着的明月。” 她喃喃自语:“所以老娘悟了……那人眼里只有菩萨和众生。我不过也是众生之一,我便自己寻逍遥快活咯……” 带浅枝听得天女乐的醉话连连点头。 她遇见佛奴的那段日子里,她是样貌丑陋受人厌弃的渔家女,当她得知佛奴放过了害他眼瞎的凶手时。 她告诉佛奴,他会后悔的。 她吃过容貌有损受人欺负的亏,明白纵容只会加深对方玩笑般的恶意。 而佛奴在听完后,只说这是因果。 那日,她听着佛奴好似要开悟她的禅机,心里想着狗屁,嗤嗤笑着说道,那你日后后悔的话,是不是也是因果? 后来佛奴犯下杀戒的那一天,因她这一句话一念起了心魔,又因她这一句话一念生了顿悟。 却是带浅枝从来不知道的事,她也无从得知。 见天女乐唠叨发完,带浅枝便趁机推销她的小师叔神仙图。 天女乐清醒了一些:“画放我这吧,我买下了。” 带浅枝笑得合不来眼,双手捧上画卷道:“承惠黄金五千金。” 天女乐却是揉着太阳穴,一副慵懒的姿态说道:“钱,你明日来拿。” “什么?”还要跑一趟? 要知道,她出来的次数越多,越有被小师叔怀疑的风险。不过五千金比起三千金来,多出来的可是两千金啊。 带浅枝衡量着这两千金的分量。 天女乐说:“你以为我是王珊瑚那等资历雄厚的世家子弟?老娘我的钱,也是辛苦赚来的好不。我一下子哪能拿出五千金。” 带浅枝想了想,反正画卷也不在她身上了,只要章茂之不露馅,她肯定是安全的,便道:“行!” 她正欢喜着明日将要到来的巨额收获,迫不及待与章师兄分享这份喜悦。 带浅枝刚小心推开大门。 就听见陈春日略带玩味的声音:“这一天野哪去了?” 诶,章师兄不是说好,会为我守门的吗?怎么换成小师叔来逮我了。 带浅枝登时规矩站好,打起十二分小心,张嘴编了谎话说道:“弟子今日起来,似有感应。寻了一处风水宝地悟道去了。” “哦?”陈春日挑起他那好看的俊眉,饶富兴致般问道:“说说看,你悟了些什么。” 带浅枝凑到跟前,搬起板凳,和陈春日面对面坐着。 陈春日竟也没阻拦她这般僭越。 带浅枝和陈春日口若悬河,说起佛奴那通因果论。 陈春日耐着性子,听她说完,不紧不慢地说:“一个戏曲乐团,竟也能让我金阙弟子,悟出如此大道来,真是稀奇。改明我也要去参悟参悟。” 被章茂之背后背刺的带浅枝简直僵直了后背。 “小师叔,我错了。” 带浅枝的天赋里,最不缺的就是识时务。她把板凳推开,跪得相当干脆,半点不见拖泥带水。 她的即刻认错,陈春日自觉很受用,便又随口说:“能出去玩,想必已把经书抄录了许多遍。拿来看看吧。” 她本以为她的认错态度够好,小师叔要就此掀篇,哪知真正厉害的还在后头等她。 她哪里还记得受罚抄书的事。 带浅枝刚从地上站起来,只差又跪下去。 “嘿嘿……小师叔再宽限几日呗。” “带浅枝,你可知若此时是在府中,你欺瞒师长,偷懒耍滑。是要被执法堂弟子收押起来,严加惩戒的。” 带浅枝极力辩驳:“可现在并非是金阙府中啊。小师叔,这是事实。” “狡辩。” 她见他说这两字时,神情里分明带笑,却不能从笑意里看出他的喜怒。 她又听见陈春日吩咐道:“晚上到房间来抄书。不抄完,不许回去睡觉。” 带浅枝拿捏不准试着一问:“小师叔,那抄多少遍算是抄完?” “看我心情。”陈春日说的极为敷衍。 带浅枝心中凉了半截,祖宗心思难测啊。早知道她就拜托无暇帮她抄经了,她也不会着急出去把画卖掉。 她撇了一下嘴,算是彻底认服:“既然小师叔什么都知道了,何必还看我在您面前乱扯一通呢?” 她嘴巴都快说干,还以为自己把他唬住了,正心里洋洋得意逃过一劫。哪知,她是白费口舌,被人看了笑话。 正欲起身的陈春日,听闻这话,又坐定下来看了带浅枝一眼,他拿右手支起下颔,颇感耐人寻味道:“看你说谎,有趣而已。” 得,看来她真成了在某人眼里耍猴戏。 陈春日说罢,摆摆手示意她退下。 夜里带浅枝抱起经书,到陈春日房里眼皮子底下抄书也不肯老实。 写不上几个字,就脑子放空,不知道又神游到哪里去了。 陈春日在房间另一头闭目打坐,他身子一动不动专心致志的很,好似对带浅枝的心不在焉,毫不知情。 可带浅枝被小师叔的问话,给惊得整个人一激灵。 “就如此不喜欢抄书?”他双眼仍是阖着,也不知怎么看到她的。 带浅枝听闻,立马放下纸笔,先冲陈春日弯腰行礼,再对她的小师叔耍起小心眼来:“小师叔叫我抄经书,是为了弟子好。弟子怎会不识时务,不喜欢呢。” 定神打坐的陈春日,并没理会她的这句歪理辩驳。 她接着说:“小师叔说弟子蠢笨,要抄经开智慧。可弟子觉得,弟子今日出去看了天女乐的表演后,也很开智慧呀。难道小师叔觉得,弟子今日说的因果论,不在道理吗?” 陈春日随即抬眼看向她。 许是道童为他点的琉璃灯太过昏黄,晕在他的脸上,轻柔了他的面孔。致使带浅枝竟有那么一刹那,觉得这位在金阙府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小师叔,是个温柔之人。 她只听得,在万籁俱寂的夜里,陈春日似是在取笑她这个滑头小辈:“看戏曲话剧,真能开悟?” 带浅枝壮着胆子来劲了:“不止是看,听也是可以。小师叔听过故事没。” 沉默片刻后,陈春日垂下眼眉说道:“我只看经书,金阙府中亦无什么说书先生。”顿了顿后,又说道,“我无闲心浪费修行。” 带浅枝心中大喜:“此时小师叔打坐,弟子说一说,也不耽误时间。” 见打坐之人没回应她,带浅枝便又笑着问:“小师叔喜欢什么故事呀。” 他第一次出府,走到西洲来,被人传唱最多的就是殷神扬的事迹。 他道:“知道殷神扬与红衣圣女的故事吗?” 带浅枝恨不得当着小师叔的面,就要撩起膀子铆足干劲,她能不知道吗。 “小师叔这故事我熟啊。” 她与闭目之后的陈春日说道,桑桑圣女与神弓一道消失不见之后,殷神扬借机发难,问责草原上十六部落,不服者,一一被新月城的铁蹄给扫荡了。 自此后,在西洲他新月城就是说一不二的存在。 听完,陈春日冷笑着评价:“我倒怀疑,殷神扬是不是故意让圣女盗走神弓,再引人去围杀她。好找个借口发兵。” 带浅枝显得一愣,错愕之后又笑着答:“有这个可能。” 陈春日察觉出她心境陡然一变,他的眉头在看似不经意间一蹙即逝,尔后说道:“如果我是殷神扬,要想开战,根本不需要理由。” 他薄唇一挑,语调凉薄般说:“更不屑拿一个女人去做理由。” 带浅枝没忍住,在陈春日的面前低头失笑了一声。 陈春日听出这笑,与方才不同,便赶她回房睡觉去了。 带浅枝以为就此解脱,谁料小师叔补上了一句:“明日开始,早晚晨昏都到我这来诵经。一日都不可懈怠。” 她只得答是。 关门后又不甘心,冲陈春日做了个鬼脸。 无暇看在眼里,保持公正之心道:“带浅枝,无暇替你难过。” 睡过觉后的第二天,连枝头的喜鹊都在叽叽喳喳地催促带浅枝去拿钱。 她耐着性子,好不容易在祖宗面前诵完经,火急火燎地赶到天女乐那。 天女乐却是刚刚起床,她衣衫松散,显得有股子自发的慵懒美感。 险些把带浅枝给看呆了。 美人不缓不急地给带浅枝,亲手泡了一壶茶,说:“钱我已经备好,叫人去取了。坐下来陪我喝口茶吧。” 带浅枝笑眯了眼哪能不同意,她可以白嫖美人,还有钱拿。这岂不是天下一等一的好事。 她浅抿一口香茶,刚想说一句好茶。 只见天女乐直接从座位上倒落了下去。 带浅枝大感不妙,刚想唤一声无暇,却已是两眼一黑,什么也来不及。 第12章 西洲民风开放,并不甚在意魔道之分,常有魔修到西洲行走,也不会受人排挤。有南洲恶鬼之称的一伙魔修小团体,就眼瞅着簪花竞秀鱼龙混杂的机会,接下了绑架天女乐的生意。 南洲魔道地盘上,有位魔修大能看上了天女乐,愿意直接花钱找人把她绑来做媳妇。南洲恶鬼们准备了一月有余,就等着时机下手,顺便把曲乐戏团里其他长得好看的女子,一并绑到南洲去发卖。 带浅枝也就是倒霉,恶鬼们想他们既然闻名天下的曲乐大家天女乐都绑得,多绑个漂亮的女修士去卖,也不是什么大事。 而且以带浅枝的容貌,应该能卖不少钱。 只可惜他们刚到手不过一炷香的时辰,就听被派出去探听消息的小弟来报,新月城主居然直接下令铁甲骑封锁路口,并且亲自带队搜查。 看那架势,势必不可能放过他们这一伙人。 “怎么就惊动殷神扬了?”恶鬼中的老大直感诧异,“要不然我们分头行动,以免血本无归。” 他们一伙这么多人,总不能什么也没捞到,全折在西洲了。 带浅枝就在此时,有了意识。她脑袋晕晕还睁不开眼,却能依稀听见一些说话声和响动。 应该是无暇帮了她,她便唤了声无暇。 “无暇在。” 在得知殷神扬已经接手此事后,带浅枝还真心稳了不少,以她对他的了解,她与天女乐脱险是迟早的事。 她反倒担心起无暇来:“我没事,你千万不要冲动出手,把昆吾人引来就不好了。” “无暇明白,无暇会听令行事。” 刚想对脑子里和她对话的无暇说句很好,又听见那群恶鬼们在吵吵嚷嚷。 “殷神扬肯定是来找天女乐的,我们只需要把这批‘货物’看好,等卖出去也能赚不少。” “老大说得是。”恶鬼中的老三上前道,“我看除了天女乐之外,就属这女修长得最好看,最值钱了。” “确是如此,你上去把她身上的法器,还有值钱的首饰全搜出来。” 老三得令,拿走了带浅枝头上的小剑发簪,也搜出了象征她金阙府弟子身份所佩戴的三才环。 老三并不在意发簪,他拎着那枚玉珏环佩,如同手握烫手山芋般犯难:“老大,她是金阙府弟子,我们得罪不起。要不把人放了吧。” 若是平时,南洲恶鬼断然不可能打金阙府的鬼主意,只不过这次他们有可能损兵折将,还要血本无归。 恶鬼老大决定豁出去了:“怕什么!这里又不是东洲,新月城与金阙府失和已久。再说殷神扬是不会管一个金阙府弟子的死活。我们把她卖了回本正好!” “老大说的是。”其余兄弟们连连点头,把带浅枝单独关押,严加看守了起来。 等带浅枝真正转醒,外面已是夕阳西落,坠进云海里,一如她的心情。 殷神扬比她想象中要来的慢上许多,无暇也被人搜去了。 她大眼瞪小眼看向那位看押她的女魔修,一脸凶神恶煞似乎活活要吃了她的模样。不由想起她的那位魔修徒弟来。 带浅枝眨巴眼,张口问道:“什么时候吃饭啊。” “哼,还惦记着吃饭。”女魔修似是跟她有仇般,恶狠狠道,“明天你就要被我们卖到南洲,给那些老祖当炉鼎。饿不死你,你也就不用浪费粮食了。” 带浅枝唉声叹气,刚想问能不能给口水喝。 女魔修被同伙叫了出去。 她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半晌过后,南洲恶鬼那伙人,齐刷刷全来到看押她的房中,如同审视有古怪般,贼眼打量带浅枝。 那位方才冲她放狠话的女魔修,如同变了一个人,正哭得梨花带雨。 原来恶鬼中的老三是这位女魔修的相好,可就在刚刚,那位搜过带浅枝身,拿走她的发簪与三才环的老三,人却死了,突然暴毙死得很蹊跷。 “这女人邪门。”老大见多识广,当即想到和带浅枝脱不了关系,“多派些人看守她,别再靠近她,也别和她说话。” 他安抚人心道:“我已得到消息,新月城主的人马在往天女乐那边赶。我们这边只要等到明日,南洲有魔修兄弟来接应我们。这笔买卖就算是成了。” 换了三位男魔修看守带浅枝,她了无生趣地看了眼窗外,天色越来越晚,此时应该是她到小师叔跟前报道诵经的时辰了。 也不知小师叔是会察觉到不对劲,还是以为她不过是偷溜出去晚归而已。 带浅枝正伤感发愁,那边女魔修再次推门进来,也不知她与三位恶鬼说了些什么,那三人冲带浅枝看了一眼,居然退了出去。 只留女魔修与带浅枝二人在房中。 女魔修并不在乎老大的警告,她亲身走近,向带浅枝亮出了手中的长鞭:“你害死了我的三哥哥,我怎么可能饶恕你。” 女魔修如同泄愤般,报复心极强,第一鞭就抽向带浅枝的花容月貌上。 带浅枝双手双脚被缚,侧身避开后,鞭痕就落在了她的肩背上。 女魔修再扬起长鞭,赫然怒道:“你还敢躲!” 她见带浅枝动了嘴唇,没听清说些什么,她也不会在意。 眼看下一鞭就要鞭在带浅枝的脑壳顶上,长鞭忽然在女魔修手中寸寸断裂。 紧接着是一阵,好似地震般的地动山摇。 她俩所处的这间屋子的房梁顶,竟然在顷刻间有断裂开来的迹象。 女魔修连站都站不稳了,也不忘带浅枝的仇:“正好趁地震把你弄死,老大也怪不到我头上来。” 此时一声惊雷闷响,有什么东西从天而降,猛地击穿屋顶直直砸向女魔修。 轰—— 雷声骤然一收,那上一秒正欲杀人的女魔修却颓然瘫倒在地上,五脏六腑应声碎裂,下一秒成了死尸一具。 烟尘散尽,只见无暇坐在被他砸死的女魔修尸体上,正一脸茫然的与带浅枝四目相对。 带浅枝头疼,既是被震的也是被无暇出场方式给惊的。 无暇于是问:“带浅枝,需要无暇给你松绑吗?” “无暇,我没叫你出手吧。”带浅枝无奈道。 “无暇确实没出手啊。”无暇很无辜地挪了挪臀,他从尸体上站起来,伸手给她解开捆绑的锁链。 精钢锻造的锁链,在他的手中并不显得比女子的发丝,强韧多少。 须臾之间,就断了。 带浅枝拍了拍身上的灰尘,好奇一问:“无暇你多重。” 这问题无暇会答,他说:“一藏之数。” 也就是五千零四十八斤。 好家伙,这些日子以来,她带浅枝是顶了个什么庞然大物,戴在头顶上。 无暇闹出的动静很大,使得附近的房屋已然尽数坍塌了下去。 南洲恶鬼们乱作一团,带浅枝趁乱逃了出去。 天光暗淡,她在山林中辨不得方向胡乱跑着,肩头上的伤口亦是火辣辣在疼。也不知究竟跑了多远,带浅枝没功夫去算。 忽然被树根绊了一下险些栽倒,她干脆坐到树根上喘气。 气还没喘上两口,快变黑的天,携着深秋的劲风,已是朝她扑面而来。 带浅枝直不起腰,只能费力抬头,得见这袭风吹得一人道袍外的鹤氅长袖,猎猎舞动。 陈春日居高临下,宛如睥睨般看着她。 带浅枝立马气喘吁吁道:“小师叔,今日的晚课。可不是我有意逃过,完全是事出有因。” “你还记得晚课。” 他分明嘴边有一抹笑,带浅枝却是听出他话里的寒意,比这山野里吹人的风更冷。 “小师叔,我可是被人绑了去。”她为自己辩解。 他说:“我知。” 她于是又道:“我可是刚刚才逃出来。” 又不是她指使南洲恶鬼来绑自己的,她没犯错,她怕什么。 陈春日也说:“我知。” 带浅枝不由瞪大眼睛去看这人,真是搞不懂他了。 “小师叔若是还有闲心的话,就去援救天女乐姑娘吧,她也被人绑了。弟子在这休息片刻,自己能回去。” 陈春日却是眉头一紧。 带浅枝更闹不明白了,难道是她建议小师叔去救人,指手画脚惹他不快了? 陈春日还皱着眉,他冷冷下令:“你站起来。” 带浅枝只得听令,压下心中所有的怨气与莫名其妙,扶着树干慢慢在他面前站起来。 陈春日的眉头这才柔和了一点,他给她施了一个清洁法术,把她尤显狼狈的衣衫头发,从头到尾都整理了一遍。 “谢谢小师叔。我们一道回去吗?”她试着问。 他好像心情好了一点,还乐意施手帮她。 “回去?”陈春日微笑道:“我们确实要杀回去。” “杀回去?”带浅枝一下子就明白他在想什么了,“弟子已经逃出来了……” 实在没回去的必要,以她的为人标准来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陈春日眼眸里如同深潭下隐藏着积聚的激流:“正因你是逃出来,我们才要杀回去。” 她很难理解这个人。 第13章 “小师叔,您好像不太开心?”带浅枝尝试一问,习惯性顺着他的意思说话,“弟子仅凭小师叔吩咐,我们杀回去就是了。” 陈春日眉毛斜飞入鬓,朝带浅枝微微眯了眼,随口唤道:“一点,两点。” 无为与不器两位道童,不知从何处,飞身来至陈春日的身侧,俯身行礼。 齐声道:“主人有何吩咐。” 陈春日抬手指了指带浅枝:“拿金丹给她服下。” 两位道童在错愕中,相互看了对方一眼,好似在求证是否是自己听错了。 无为面带难色:“主人,这金丹……” “无为……” 带浅枝只听见陈春日提高了嗓音,难得正紧唤了声无为童子的大名。 无为却是浑身一颤,当即拿出玉净瓶里的疗伤圣药,呈至她的面前。 带浅枝虽慢了半拍,也意识到这丹药肯定不简单,不是能用在一个身份低微的外门弟子身上的。 她不敢接下,也许这丹药还是府君亲赐给小师叔,要是这件事传回金阙府,被内外门弟子知道是她吃了,肯定够呛。 带浅枝勉强失笑道:“小师叔的好意,弟子心领了。弟子惭愧,哪用得上这个。” 陈春日却挑眉道:“你这是在拐着弯腹诽我是个瞎子,看不出你受伤了吗?” 话说到最后,他还冲她:“嗯?”了一声。 带浅枝是骑虎难下,立马举手发誓:“弟子哪敢大逆不道,在心里诋毁小师叔。”她拍起马屁,是滔滔不绝,“小师叔人中龙凤,是天上道君下凡,我等……” “够了。”陈春日打断她,似乎略带嫌弃道:“你身上有血腥味,我岂会不知。” “是……”带浅枝乖乖闭了嘴。 陈春日又道:“张嘴。” 带浅枝嘴巴一啊,那颗金丹就被陈春日随手一扔,喂进了她的嘴里。果然是小师叔级别才配享用的仙丹,那丹药入口之后,就跟一片雪花似的,顺着津液融入她的脏腑里。 呃,虽然有点尴尬,但是身体一暖,怪舒服的。她其实还想再吃一颗,方才这颗她没来得及尝出滋味。 带浅枝顶着两位道童犹如实质的目光,斗胆一问:“小师叔这颗金丹,是您扔给我的。不算是我吃了吧。” 面对这番歪理。陈春日挑眉道:“一颗药丸而已。” 随后给带浅枝赐下两张神行符,让她跟在他的身后,在树林中犹如脚下生风,急速飞驰。 带浅枝借着刚升起的月色,偷看那人欣长的背影。 陈春日蓦地开口,叫唤带浅枝的名字。 以为被逮到的带浅枝,登时一个激灵:“小师叔,我在!” 而陈春日好像并无察觉,只是淡淡开口问她:“你知我,为何偏要带你返回去吗?” 他踏符行走如同在云间般轻松写意,带浅枝不同,她得拼尽全力才能勉强跟上他的速度。 此时她不得不埋怨,还要分心应付他,便干巴巴道:“弟子愚钝不知。” 在祖宗面前承认自己笨,总之是不会错。 带浅枝似乎听见前面那人,笑了一声。 他说:“金阙府后山有松柏,雷劈不灭,到第二年春,依旧会枯木逢春。我是希望你日后不会后悔。” 陈春日难得起了与人详说的心思,带浅枝就算听不懂,也不敢打岔。她全力运使神行符跟在他身后,权当作是悉听受教。 他又问:“若你日后想起今日,想到今日所发生的一切,你会想起什么?” 不待她回话,陈春日又问:“你是会想起被人绑走时的茫然无助,还是险险逃出后的惊慌失措?” 带浅枝答不出来。 “我不愿你想起这些。” 她微微一愣。 “我不愿金阙府弟子历天劫时,懊悔没有手刃仇敌,心境受困于这等小事。”他话语一顿,“带浅枝,我要你日后一想起今日来,只记得是你把他们踩在脚下。” “我要你仙途坦荡,不留遗憾。” 带浅枝心神一动。他说这话时眉目垂敛,胸中似有山河丘壑万千,让人不由想信他。 只不过,下一瞬陈春日陡然一停,顿下来回身看她,戏虐笑道:“你若是都能得道成仙,想必也是十分有趣。” 带浅枝没料到他忽地停下,生怕撞到他,反而弄得自己左支右绌,差点后栽下去。 她听见他的取笑声,从夜风中传来,等她稳下身形再抬头看去,只见那人已是又转回身去,她只得冲着他的背影,用鼻子出气冷哼。 等带浅枝再次回到,南洲恶鬼看押她的地方时,她望见一片房屋破败的断垣残壁前,有一人穿着一身黑衣,骑着高头大马。 她眨了眨眼,不是殷神扬又会是谁。 顷刻间,陈春日已先于带浅枝一步,翩然降至殷神扬的面前。 殷神扬没搭理挡在身前之人,反倒是左右环顾起来,似乎在周围寻着什么。 直到某个女子的身影映入他的眼帘,殷神扬眼中似是一喜。 他下马走过去,仔细检视她是否带伤:“我来迟了一步,带姑娘无恙否。” 带浅枝发怵,那伙恶鬼不是说殷神扬带领人马去救天女乐了吗,怎么这会子在这里。 以她小师叔陈怼怼的性格,肯定要和殷神扬怼上去。 果不其然,带浅枝还未来得及回话,那边陈春日就当着一众新月城铁骑的面,说他们的城主:“多事。” 殷神扬抬眸瞥向陈春日,眼珠子一动不动。 陈春日似是丝毫不惧,似笑非笑间全都照单接下。 带浅枝硬着头皮,勉强挤出一个人畜无害的笑容道:“多谢殷城主关心,我无碍。人犯已被殷城主全都抓获了是吗,城主真是……” 她顺嘴爱溜须拍马的老毛病又犯了,顾及小师叔在场的压迫力,只得硬生生收住。 其实这伙南洲恶鬼凶徒,在先前已被无暇的地动山摇震得差不多,殷神扬赶来时,已是死的死伤的伤,在做收尾工作。 殷神扬以为这是陈春日的杰作。 陈春日看向眼前的废墟,还在想殷神扬闹的动静不小。 新月城的侍卫来报,核对人数时,逃了一个恶鬼中的老大。 带浅枝猛地一拍脑门,坏事了,如果殷神扬在此处:“那天女乐那边呢?” 陈春日看出了她的心思:“想去,就去救。”他语调随意,在他看来这本就不是什么大事。 殷神扬心思动得极快:“身为城主,我亦是要缉拿罪首。” 于是乎正准备靠英雄救美,博得美人欢心的高积秀,就这样硬生生被带浅枝给截胡了。他被殷神扬眼神警告,还不许他呼声抗议。 这边死里逃生的恶鬼老大,正在紧赶慢赶地把天女乐装进箱子里,想连人抬走。他兄弟刚死完,也不见他有半点伤心难过。只是满心惦记着,如果能把天女乐带回南洲,那可就是他一人独吞赏金了。可见也是个见钱眼开,利欲熏心之辈。 倏然有阵夜风,吹得门扉嘎吱一下。 恶鬼冷不丁朝门口看去,已是吓得脸色发白,忘了怎么说话:“殷……殷神扬……” 殷神扬负手走进房内,薄唇紧抿,双眼冷若寒霜。 下一瞬,殷神扬右手边那堵墙,也跟着轰然倒塌下来。 不是碎裂开来,而是宛如一张被风吹倒的门板,整面墙顷刻扑倒向地面。就差那么不到一尺的距离,险些要砸到恶鬼与殷神扬。 殷神扬却仍是未动。 恶鬼倒是被惊吓的慌忙避开,去看从墙后走出之人。 陈春日嘴角噙着笑意,像是闲逛自家花园的世家公子,闲庭信步走进来,瞧了恶鬼一眼。 恶鬼老大自知已无生路,直接是发狠道:“老子也是个人物,我和你们拼了!” “等会。”陈春日打断了他,“我不和你打。”又指向殷神扬道,“他也应该不和你打。” 殷神扬颔首没吭声,算是同意了这一点。 “你们到底搞什么鬼!”又觉有一线生机的恶鬼,自发警觉起来。 此时带浅枝正探头探脑地,从陈春日身后悄悄靠近房内。两位大佬出场气势太足,她想降低一下她的存在感。 却被陈春日拧小鸡似的,拧到了恶鬼面前。 “她和你打。你若是赢了,我们放你一条生路。” 南洲恶鬼转悠着,他那双已被歪门邪道侵染的黄浊不堪的眼睛,似乎不敢相信天底下还有这种好事。 恶鬼小心翼翼瞅向殷神扬。 殷神扬竟也发话:“你若是能赢下面前这位带姑娘,我保你平安出西洲。” 带浅枝只想仰天长啸,她这真是被大佬们赶着鸭子上架啊。 第14章 南洲恶鬼的老大,也算是干过不少坏事有头有脸的魔修。他双眼贼溜溜地打量带浅枝,他认得她。就是那个顺便被他们绑来的金阙府小女修。 与一位籍籍无名的女修,去打一场生死之战。 恶鬼老大亮出手中邪兵,忍不住笑裂开了嘴。 带浅枝眼巴巴望向小师叔寻求帮助。 陈春日早就清楚她的心思,似早有准备般嘴角略微一勾。从他的道袍大袖中,飞出两张符咒,一派从容自如的开口道:“借你两张天罡符,应该足够应付了。” 恶鬼不服:“你们这样,还有公平可言吗?” “公平?”陈春日笑意渐深,“我陈春日自知是霸道无理之人,你还跟我讲公平?” 带浅枝只觉得,大佬讲起歪理来,竟意外的帅气可爱,她也跟着偷笑。 殷神扬将二人一来一往的细微表情看在眼里,他面上纹丝不动,而隐藏在长袖中的手掌,正在不由攥紧成拳。 可最令人啼笑皆非的是,带浅枝的法术道行,好像还驾驭不了三十六星天罡符。 她右手并起剑指,驱策天罡符前进,那天罡符仿佛是有灵性的,它们转身瞅了瞅带浅枝,并不明白她要命令它们做什么。 陈春日难得开天恩借她法宝逞能,她却不争气。 此时殷神扬上至带浅枝身侧,低声唤道:“握玄黄。” 一张硕大无比,如同金凤展翅的佩弓,赫然展现在带浅枝的眼前。 殷神扬说:“你可以用这个,也是一样。” 恶鬼如同傻了眼,不可置信般看向这位以英明神武著称的新月城城主大人,上一位道爷已是属于偏袒到不讲理,您这是什么?您这是要仗着她为所欲为啊。 带浅枝心里苦,殷神扬这是要把她往绝路上逼啊,她转头丢了小师叔的天罡符,去拿殷神扬的佩弓,不就明摆着是打小师叔的脸吗。她要临阵倒戈,投向新月城的怀抱啦? 那她还能活着走出这间屋子? 她哪敢接。 殷神扬似乎看出她的难堪,他微微侧脸,把目光瞥向陈春日的脸上看了一眼,一触即离后,继续转头对外面吩咐道:“去取一张新月弓来。” 他拿着侍卫呈上的新月弓递到带浅枝手中:“既然带姑娘为难,你可以试试这个。” 陈春日的脸色并不算难看,还挑了挑眉头道:“你能驱使新月弓,也算你的本事。既然是殷城主的好意,道法自然之下金阙府当然坦然受之。” 有了陈春日的授意,带浅枝毫不客气接过新月弓上手。 她气势陡然一变,根本不像一个普通射箭修士。 南洲恶鬼这才意识到什么叫大祸临头,什么叫命悬一线,身子已是在止不住踉跄着直往后退去。 殷神扬直接帮她搭上一支金羽箭,陈春日随即勾勾手指头,三十六星天罡符就顺着金羽箭紧贴在箭身上。 带浅枝身形不动,双手挽弓蓄势。 陈春日不禁想到,他路上听闻人们聊起的故事,西洲有位红衣少女是草原的女儿,当她挽弓将箭头对准你时,你根本在劫难逃。 金羽箭裹挟着天罡威能,一箭破空而去,有雷霆霹雳,万钧之势。 只听得砰然一声巨响,南洲恶鬼就如同成了一张断了线的纸风筝,被箭羽一穿而过,连带着击向后墙,墙面怦然碎成砖块悉数掉落,活生生给恶鬼当场盖了一座坟冢。 没人有闲心去扒开那堆碎石,确认一下恶鬼老大的死活。 殷神扬道:“不用看了,他应该死于金羽箭下无误。” “阁下这话说的。”陈春日一开口,准没好话,“怎么在我这边看来,他是死于天罡符威之下呢?” 这也要争?带浅枝简直不能理解,两位大佬级男人的脑回路——真是有够幼稚。 殷神扬神情不耐道:“说到此人。”他势必要扳回一城,“我手下侍卫在清理南洲恶鬼地盘时,发现他们下毒的丹药。竟然出自金阙府。” 他停下来看着陈春日,继续说:“我今日怎么没见到那位姓张的道长?” 那眼神分明是在质问陈春日。 这边二人还在你一言我一语地相互讥讽。那边带浅枝可是等不急,她四下找寻着天女乐在哪,终于在打开一个木箱后,看见了天女乐窝在里面昏迷不醒。 当她正欲弯腰把天女乐从木箱中抱起来之际。 此时,一只蛾虫竟从天女乐的嘴里慢慢在往外爬。 刚钻出嘴的飞蛾展翅直扑带浅枝的脸上飞来。 “小心!” 陈春日与殷神扬同时察觉到了什么,二人倏地一同回头看去,只见飞蛾噗嗤着带有毒粉的翅膀,掠过带浅枝鼻尖之后,不见了踪影。 一瞬之间,二人飞身而至,一人护住脑袋,一人接下腰身,双双抱住了失去意识的带浅枝。 殷神扬立刻浮现出一个名字,开口道:“这是元又缺的幻术,唯有元又缺可解。” 陈春日半点没含糊,当机立断道:“一点,两点。” “在。”两位道童跪在陈春日身侧。 “你们护好她。”陈春日把自己接住带浅枝的那一部分交给两位道童,看了看窗外的天色,又道,“最迟我明日一早就回来。” 殷神扬却是固执地不肯让两位小童碰到带浅枝,他发出不确定怀疑:“此处离南洲,一去一回一晚上够吗?” “阁下时间够不够,我不知。”陈春日骨子里的自负油然而生,“对我来说,足足有余。” “好。” 殷神扬这声好字,说得尤为响亮,似是赞赏,更似在期待陈春日自己不要食言。 已是准备踏出门槛的陈春日,忽地一停,他并没回头,只是背对着殷神扬踌躇般想要交代什么:“殷神扬……” 陈春日什么也没说,只是喊了声殷神扬的大名。 殷神扬却有如心有灵犀一般,回敬道:“无需嘱咐,我知。” 陈春日抬头望向黑幕一般的天上,点缀着繁星点点,此时此刻他与殷神扬,竟然彼此之间生出默契之感。 真是可笑。 随即他踏空而去,直上九霄尘寰。 高积秀问殷神扬,现在该怎么办,是要等陈春日取药回来吗? “等?”殷神扬看向怀中少女,他带着小心翼翼,轻抚摸了一下怀中人的鬓发,笑了一瞬,“我又何时说过,我会等他回来?” 陈春日到底是被殷神扬给算计了,输给了江湖经验。殷神扬从一开口说出元又缺的名字时,就在挖陷阱布局。 天下间要解除高深幻术,除了施术者本人,还有一种人可以做到。 殷神扬说:“我们去找佛奴,此刻他就借宿于不远处的寺庙中。” 他强压下内心的激动,他知道这一次佛奴再没有理由可以拒绝他了。 再见佛奴,佛奴于禅房中点了一盏莲花灯,燃了一炉檀香。 救人之事佛奴当然没有理由拒绝,他心里对殷神扬真实所求,了如明镜一般,只是在最后用他柔和且慈悲的眼神,向殷神扬确认:“殷城主,如果她不是桑桑姑娘。” “我知道。”殷神扬在这即将到来的最关键一刻,竟起了忐忑不安之心,“无论她是不是我在寻找的桑桑,在你进入她的神识之时,我都会护她周全。” 殷神扬正色道:“佛奴,你放心。” “好。” 随着这轻言一声的回答,佛奴借着佛香,施展佛门秘法脱离了肉.身,进入了带浅枝意识之海中。 他见过许许多多的意识之海,像她这样的,还是佛奴第一次见。 她的神识里只覆盖着鹅黄色的天空,与空无一物的空旷。 佛奴徒步行了好久,终于见到了一座高耸入云的白玉大门,洁白的大门上尽数刻着曼荼罗封印花纹。 佛奴行至门前,正诧异着带浅枝的神识里,居然还有另外一个人。 那人双手抱剑,如同护卫一般守在曼荼罗大门前。 那人说:“无暇知道,你是来帮她的。无暇不拦你。” 佛奴正惊觉无暇二字,好像在哪听过,可容不得他细想,那名唤无暇之人,已是帮他推开了大门。 转瞬,佛奴已被一股无法抗拒的力量,吸入了意识海中。 他从高空直坠而下,飘然停悬在一处湖水之上。 佛奴在带浅枝的神识里,没有看到殷神扬的过往,他看到的是—— 那个双目已盲,正乘舟前往湖心的自己。 第15章 湖水平静无波,有只蓝羽小雀鸟恰巧停在莲叶上,梳洗羽毛。乘舟的盲眼僧人像是察觉到什么动静,调转船头避开了它。 忽然波涛汹涌,一股从湖底生出的巨浪,朝盲眼僧人打来,小舟瞬间倾覆。僧人也跟着落进了湖水里。 等到波涛平息,从无尽的莲花丛深处,有位遮盖颜面的渔家女划来了另一艘乌篷船。她驶到小舟翻覆的地方停下,朝落水之人唤道:“上来吧,我拉着你。” 盲眼的落水之人目不能视,他先是听见阵阵铜铃声,好似在呼唤他,而后寻着铜铃声伸手而去。 浮在半空中阅览前世因果的佛奴,只见那个眼瞎的自己,一把抓住了渔家女的脚踝。渔家女的脚踝上正系着一串小铜铃,他寻声而去,当然只能抓到她的脚。 盲眼僧在碰到那只芊巧的小脚后,当即犹如触电般一触既离,仿佛吓得不轻。 渔家女摇着手笑话他:“大和尚,你抓我的脚干什么。我的手在这里,在这里。” 渔家女的笑声还犹在耳边,周遭的景致却是如倾泻的流水般,全都汇集进湖心的深渊里,换上了另一方天地。 佛奴又看见,那是一个风雪天。有一人一僧进到大山里的破庙中躲避风雪。 年轻的姑娘身形娇好,只可惜面容上被一大块青色的胎记占据,让人一见就觉得比庙门口的夜叉还要骇人。而跟着姑娘身后的白衣僧,长得再好看也不管用,居然是个瞎子。在这样的风雪天赶路,真是可怜。 夜里破庙墙面漏风,姑娘怕冷,悄悄爬上了佛龛里,躲在了菩萨的披风下面,缩成了一团。 盲眼僧倒是规规矩矩的在佛龛下面禅定打坐,直到姑娘熟睡后,打起了鼾声,直到那阵铜铃声,再次在万籁俱静的雪夜中响起。 僧人动了一下,寻着声音处摸去,他低声询问姑娘是否出了什么事。 没人回应他,就在僧人正准备重回禅定之时,那双纤足就如同菩萨脚点在莲花上,从佛龛上垂落而下,踏在了僧人的肩头。 根本就没用力,盲眼的僧人却感到有如千金之重,一动未动,静静听着细微的呼吸声,从他背后的菩萨像脚下传来。 尔后,他诵念了一遍世尊法号,亲手将姑娘的纤足,重新捧回了佛龛之上。 将一切尽收眼底的佛奴,就跟一尊玉雕的佛像一般面容平静,他数了数腕上的佛珠,随着佛珠上的小铜铃响动,有只飞蛾从带浅枝的意识海里飞出。 飞蛾扑哧的翅膀,荡出一阵如同水波的涟漪。 佛奴手掐弥陀定印,此印一成,有那纯金为茎白银为叶的千叶妙宝莲花,从他僧鞋下生出,抽枝生长,愈长愈高。 直到飞蛾撞了上去,化作金光消散于妙宝莲花间。 佛奴从神识里抽离身体,刚重回到肉.体中。他猛地只觉喉间一甜,立时喷出一口鲜血,全数滴落在他洁白的僧衣上。 “佛奴。”有人在惊慌中呼喊着他的名字。 殷神扬见佛奴吐血后,惟恐是出了什么意外,他抢先一步要去看带浅枝是否有恙。 却被一人出声呵止住了。 “你别碰她!” 四字一出,禅房中众人惊愕不已。 世人皆说白衣僧生得一双慈眉善目,他垂眸时就是活生生的慈目菩萨。而世人所不知的是,佛奴亦有怒目时。 他此时厉声呵斥殷神扬的刹那间,殷神扬将要去触碰带浅枝的手臂,怔在半空中,见到了佛奴怒目成金刚的模样。 佛奴陡然的呵斥带出鲜血又回流进喉咙里,他咳嗽了好几声。 “幻术已除。但带姑娘神识不稳。你们还是不要触动她。”咳嗽完,佛奴又重回到人们所熟悉的那一面,那个和蔼可亲的一面。 仿佛方才所发生的一切,只不过是众人的错觉。他们也中了一场幻术。 佛奴又道:“想必殷城主,也不想刚解除幻术的带姑娘有事。” 殷神扬从佛奴的失态中察觉到了什么,可眼下他更关心另一件事:“佛奴,她的意识海中有我吗?她是桑桑转世吗?” 佛奴擦净了嘴角边的血渍,看向仍在昏迷中面容祥和的带浅枝。佛奴的笑容很浅,一字一句说的很清晰:“抱歉了殷城主,我在她的意识海中,并没有看到你。” 殷神扬的脸色瞬间煞白,却依旧不肯相信,坚持着又问了一遍:“佛奴,是真的吗?” 出家人不打诳语,更何况是佛门高僧。口出妄语,是犯了戒律。 “我确没看见。殷城主若是不信,大可自己一试。”佛奴双目直视殷神扬,淡淡如此般说道。 她真的不是他的桑桑吗?殷神扬再也没说话。 后半夜,月凉如水。 从南洲回来的陈春日披星戴月之下,来到山中的寺庙中,一脚踹开了山门。 好大一番动静,惊醒了负责守夜添灯油的小沙弥。小沙弥急匆匆迎了出去,只见陈春日冲到带浅枝的房中,跟在他身后的两位道童把带浅枝给抬了出来。 端看那风风火火的架势,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他们庙里抢了他家的东西,他要连夜夺回去似的。 小沙弥离得远远的,不敢吱声。 道童一人搬头一人搬脚正抬着带浅枝往外走。陈春日路过寺庙的偏殿,视线扫过殿内跪拜在观音像前礼佛的僧人。 他朝小沙弥问了一句:“里面的人是谁。” 小沙弥双手合十,怯怯答道:“那是佛奴法师。” “那个闻名天下的白衣僧佛奴?” 没想到在这种山野小庙里,竟也能偶遇佛门高僧。 陈春日饶有兴致地挑眉,又问小沙弥:“既然是白衣僧,那他为何要在菩萨面前忏悔。是做了什么错事,犯了什么清规戒律吗?” “施主可别胡说!”眼看有人乱说白衣僧的坏话,小沙弥急了,“佛奴法师是在参禅悟道。” 陈春日收了调笑的心思,定定说道:“是吗?你们没看出来,我却是看出那人分明就是在面对菩萨,忏悔他的业障。” 陈春日说话不客气,可惜不善言辞的小沙弥反应慢了一步,在陈春日走后,才又不甘心地自言自语道:“法师是救了那位姑娘后,才一直如此的……难道,难道救人也是错吗?” 陈春日难得发善心,回客栈的路上找了一辆马车。不器在外面驾车,他和带浅枝还要无为都坐在马车里。 无为把陈春日寻来的解药给带浅枝喂下,陈春日坐在马车内闭目养神。 原本一路相安无事,可等马车在客栈门前停稳当时,偏偏出了意外。 不器掀开车帘正恭敬候着陈春日下车,却没想到他刚伸出一只脚,里面那段道袍的衣摆被一人给扯住了,不让陈春日下车。 陈春日回头,朝无为横去了一眼。 无为立马摇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在那否认。借他天大的胆子,他也不敢啊! 陈春日又把眼睛往下瞥去,只见捏住他衣服角边的手指,分外细嫩柔弱。 一看就知道是姑娘家的手。 不明状况的不器,也跟着往马车里探头探脑。 陈春日一拍不器那圆圆的脑壳顶,又把想一探究竟的小道童给打了回去。 他耐着性子,往回扯了扯衣服,可仍是无用功。衣摆的另一头,被那几根纤纤玉指给直接攥成一团,捏在手心里不肯撒手了。 无为跃跃欲试,极力想表现:“主人,我可以。” 说罢,无为取出一张雷符来,即刻就要往带浅枝手背上贴去,想用雷符炸一下的疼痛,使带浅枝缩回手。 “无为。” 陈春日出声阻止了无为。 无为以为是他的主人有更好的主意。 可下一秒,带浅枝竟然敢直接朝陈春日的身子扑倒上去,一把抱住了小师叔。 服了解药正被药力影响的带浅枝,只觉得自己来到一处仙境中,满眼全是云海与枯松,那东洲神仙画里的小师叔,正站在她的眼前。 她看见神仙小师叔冲着她笑,一对丹凤眼正笑脸盈盈与她对视。 凝眸相视下,神仙小师叔说:“五千金要走了咯。” 随即祥云落下,眼看着小师叔伴随祥云越飞越远。 带浅枝当机立断,整个人用身.体扑向小师叔,大喊着:“玉冠郎君,我的五千金,我的五千金,你别走啊……” 那声音凄惨,听上去与孩童被抢糖葫芦的哭闹声无二。 被带浅枝抱了满怀的陈春日,连手都没地方放。他听着某人的胡闹,眉头皱得好似打结再也解不开一般,问他的道童:“玉冠郎君?五千金是谁?” 无为估摸着,斗胆一说:“主人……五千金应该就是五千金,不是人名。” 陈春日纳闷道:“难道解药有问题?元又缺的幻术还能把人弄傻不成?” “主人,您不是常说她傻吗?”默默翻白眼的无为,忍不住在心里嘀咕。 望着天色都快天亮打鸣,就快有行人出行在附近走动。 忙碌一夜没睡的陈春日实在没办法和一个昏迷之人计较那么多,只能屈尊降贵一次亲自抱了带浅枝回房。 后来,等那幅东洲神仙图落到陈春日手中,就又是一番故事了。 第16章 当清晨第一缕阳光,铺在城主府门口的石狮子上时。人们就看见在那座石狮子旁,摆了一具尸体,站了一个可怕的人。 谁敢大清早就对新月城主大不敬,不是活腻了么。胆大的行人按捺不住好奇,朝那人多瞟了几眼,吓得拉着身边人赶紧走了。 元又缺的容貌太好识别了,他的肤色是寻常人没有的蜜色,面容也是生得凌厉,还有一处被刀刃划开的断眉。使人一看就知,肯定不好惹。 别看他站在那两手空空。城主的侍卫可没小瞧他,全围在一丈来远的地方,警惕着没有上前。 他的幻术天下一绝,善杀人于无形中,做惯了杀人换钱的买卖。流传他在那群魑魅魍魉混迹的南洲魔修里,也是出了名的果决狠毒之人。 “小的元又缺,特来拜见殷神扬城主大人。”元又缺话语谦卑,眼神里却是长久以来习以为常的桀骜不驯,“小人有礼物送给殷城主。” 他踢了踢脚边的尸体,说道:“听闻城主大人在缉拿杀害西洲赵家少主赵还丹的元凶,此人正是小人的见面礼。” 前有天女乐被人绑架,后有带浅枝受到牵连,都与元又缺的幻术脱不了干系。殷神扬没去找那个作恶多端的元又缺,元又缺倒不怕死自己找上门来。 还把杀害赵还丹的凶手,直接变成了尸体送过来做礼物。 元又缺面带笑容的给殷神扬行礼,殷神扬却瞥见这个恭敬的笑容之下,是隐藏不住的厉色。 如同一条毒蛇,在面对数倍强于它的敌人时,会等到敌人转身的那一刻,再亮出毒牙全力绞杀。 殷神扬不喜欢这种人,更不喜欢与人废话:“你可以把你想说的话说完,之后就会被侍卫押送到牢里去。” “大人啊。”元又缺从躬身到挺直了腰,“天女乐之事全属误会,有人偷走了我的飞蛾。今日来,小人就是特地来澄清误会的。” “有人能偷走你的东西?”殷神扬在冷笑中表露并不相信。 元又缺避而不谈:“有个赭袍道士跑到南洲,二话没说搅得南洲那一夜是天翻地覆。”他微微揣摩了一下殷神扬的神色继续道,“小人也是实在没办法,跑来求和。” “向我求和?” “簪花竞秀在即,大人借天女乐被绑一事打压西洲魔修。”元又缺那双杀人无数的双手,被他拢在袖中,“小人听闻大人最善权衡,也会做生意。所以特意来与大人做交易的。” “什么交易?”殷神扬自认与元又缺这种人做不了交易,也不需要做交易。 “天女乐的事只是个意外。小人与南洲魔修都希望大人能不计前嫌,一笔勾销。” “笑话。你可以认罪伏诛了。”殷神扬一抬手,先前预备好的侍卫,就从四周一涌而出,弓箭齐齐对准元又缺。 元又缺扫了一眼那些明晃晃的箭矢尖,全然不带一个怕字:“大人不听买卖里我卖的是什么,就要拒绝吗?” 殷神扬甚至答都懒得答,直接转身走人。 元又缺把拢在袖中的手放了出来,侍卫们顿时警觉起来,可他只是朝着殷神扬的背影,大声抛下一句话:“听闻大人找到了一位疑似桑桑圣女转世的姑娘,可没法确认。” 殷神扬停下脚步,侧脸瞟过来:“你知道的还不少。” “小的不但知道。而是如今,殊胜神弓就在小人手中。小人愿意宝物重归英雄,英雄重获佳人。” 元又缺话音一落,殷神扬回复他的是一只直截了当的金羽箭。 赫然顶在他的额心,只需碰上那么一碰,某人的头颅就要破一个洞。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殷神扬沉声如水,似乎下一瞬就要取元又缺性命。 此时有侍卫慌慌张张从外面跑来,作为城主府的侍卫,已然失了平日里应有的稳重,几乎是什么也顾不上。 他重重跪在殷神扬面前道:“城主!是殊胜神弓,殊胜神弓重现新月城,被人挂在城门口的西南角上!” 元又缺很满意,笑着道:“小人恭喜大人,重获神弓。” * 带浅枝没想到,她醒来后第一眼见到的人是与她有过节的王珊瑚。她煞费苦心也整不明白,为何会落到王大小姐手中。不过这也好过,她真被卖到南洲魔修的地盘,那里有个杀人不眨眼的魔修,还是她以前的徒弟,不相见是最好。 “喂,醒了就别装睡了。”王珊瑚像是等她转醒很久,已是不耐烦。 “我怎么在这?”带浅枝问。 王珊瑚被她问的一愣:“这是你房间,你不在这还想在哪?” 带浅枝这才揉起太阳穴,发现这间厢房确实是她在客栈的房间,可她更好奇了:“那你来干什么?” “我来看你死了没有。”王珊瑚起身打量着带浅枝,不客气道。 对于王珊瑚的出言不逊,带浅枝满不在乎。反正大家都是女孩子,干脆掀了被子让王珊瑚看得更全面,她好生生的没缺胳膊也不少腿。 “不过我更好奇,你会来看我。” 王珊瑚一咬牙,似在极不情愿中承认某事:“我听说是你去救了天女乐姐姐。” 带浅枝从床上起身,不好意思般挠了挠头:“我应该只算帮了一个很小的忙……” 王珊瑚直翻白眼,像是看不惯带浅枝如此不靠谱的模样:“总之天女乐姐姐答应你的那五千金,我给你带来了……还有一些慰问品。” 一说到五千金,带浅枝只觉她好像还做过一个关于她的五千金飞走的梦,她立刻道:“礼物就不用了……” 转而笑眯眯地把手伸到王珊瑚面前,等着王大小姐发钱。 王珊瑚正欲掏钱的手一僵:“你们金阙府怎么说也是天下道门祖庭,有缺钱缺成你这样的吗?” “我不过喜欢钱罢了。”带浅枝把到手的银钱收好,反驳道。 金阙府对内门弟子是很大方,但府内的资源对于外门弟子来说要刻薄的多,例如章茂之师兄这类办事活络的外门弟子,就常偷拿丹药卖了去换钱。 “算了,看你好好的。我也就可以去和天女乐姐姐回话了。” 王珊瑚说完就要离去。 带浅枝坚持要把这位财大气粗的大小姐,亲自送出去。临到要分别,王珊瑚道了一声几乎轻不可闻的谢谢。 带浅枝是真没听清楚,却也猜到了王珊瑚在嘟囔什么。 她偶尔也会顿起调戏美女的心思,便故作糊涂道:“王大小姐,你在说什么啊。” 气得王珊瑚直跺脚,敞开大嗓门道:“你救天女乐姐姐的事情,要我当面道谢,我是不可能与你道谢的!” 那气势恨不得把街坊四邻全给引来,就为了看一看她王家人的骄横贵显。 带浅枝忽觉得,这位王大小姐也挺可爱的。 等到簪花竞秀那天,王珊瑚再次上门说天女乐忙于排演,没人陪她。生拉硬拽死活要带浅枝陪她上街去。 带浅枝两手一摊:“我可不会参加簪花竞秀。” 王珊瑚无语极了:“我会叫你去簪花竞秀上丢丑么?我只是叫你陪我到处逛逛,去姻缘树下看看。” 丢丑不至于,不过她确实没想参加簪花竞秀。 “是因缘树,又开花了吗?”带浅枝问。 西洲有神树名曰殊胜,西洲的先民都说那是天上神仙赐给西洲的福祉。神树一枯一荣,常年繁茂的那棵,离新月城很近,流传是天上月老仙人的红线落到人间,化到土里长出来的。 只因人世间最为殊胜者,莫过因缘。所以那棵常青能开出因缘花的殊胜树,又被西洲人俗称为因缘树。每年因缘花开,就是簪花竞秀的好时节。 王珊瑚见带浅枝还在犹豫,于是下了一招狠招:“你今天陪我出去,所有花销我全包了!” 带浅枝实在佩服王大小姐肯为她花钱的豪气,当即挽上王珊瑚的胳膊,情同姐妹般出门溜达去了。 不过她没料到,后面还跟了一个尾巴。无为竟不去小师叔身边伺候,要随她一道出门。 无为用那双圆溜溜恶狠狠的小眼神,警告带浅枝:“我要时刻盯梢你,以防你花招得逞,再次在主人面前僭越!” 什么花招,她对小师叔根本是不敢越过那雷池半步好吗。要是她胆子大一点,用留影珠多拍几张陈春日的私房画,她下个月都能躺着数钱了。 带浅枝不打算同一个小童计较,路上买了一支糖葫芦堵了无为的嘴。 一开始无为还嫌弃,不肯接。銥誮 带浅枝直接塞到他的嘴里,道:“这是专门给孩童做的仙丹。” 无为才肯尝试般舔了一口,许是尝到甜味,他又一大口咬了下去,山楂酸得无为眼泪都快滴下来了。 带浅枝与王珊瑚瞧见童子逗人的模样,笑了好一会。 他们一行人正笑着,迎面走来了另一位大小姐。 真是无巧不成书,天涯何处不相逢。 赵还香一见带浅枝的面,比黄鼠狼见了鸡还要兴奋:“哟,这不是金阙府带浅枝吗?” 王珊瑚打算看戏,悄悄给带浅枝递话:“赵还丹是准备参加今年的簪花竞秀,可我听闻你把她的手臂弄伤了。” 王珊瑚那眼神,摆明了在说有好戏看了。 带浅枝笑着与赵还香道了一声好。 赵还香逮住机会,肯定不会轻易饶过:“带浅枝我跟你讲,你的好日子到头了。”那日殷城主明显偏袒带浅枝的场景,她还历历在目。 “你还不知道吧。殊胜神弓已重回城主手中,你的把戏很快就要被揭穿了。” 另一边,正欲去客栈看望带浅枝伤势,寻人无果的佛奴,恰巧就见到了赵家女强势拦路的这一幕。而佛奴的身边站着一同出来的陈春日。 面对女人争执起来的气势,陈春日对此评价道:“想不到她还有这一面。”而他亦有回护带浅枝的心思,便又道:“让法师见笑了。” 哪知,佛奴只见带浅枝此时正站着一簇海棠花下,他见蝴蝶在花堆里打转,一下飞到枝头的海棠花上,一下停在她的乌发云鬓间。 佛奴道:“海棠有刺,才是她的真性情。” 陈春日一听这话,也往那海棠花上多看了几眼,可他不认同佛奴所言,就当百般聊赖般,挑眉道:“不过是猫儿爪子,虚张声势罢了。” 第17章 带浅枝不理解:“赵还丹说我而已,你怎么冲上去比我还凶?” 她俩争了足有一炷香时间,也没争出个结果。 王珊瑚愤愤不平:“我那是为你吗?她居然意图诋毁殷城主,我还能忍?”她的火气稍微歇了一些,眼瞅着带浅枝道,“不过你日后还是要小心一些,她兄长死后,她赵还香就是赵家下一任继承人。你小小一个金阙府外门弟子而已,开罪不起。” 带浅枝听出大小姐话里有关怀她的意思,难免好奇:“既然她是未来赵家家主,你不怕她?” “我?怕?”王珊瑚似是听了什么天大笑话,手指指着自己鼻尖道,“他们赵家不过是近些年头才有所发展。哪里比得上我们王家百年根基。她赵还香算什么,我头上还有好几位兄长给我撑腰。” 带浅枝看向身旁,都快把尾巴翘到天上去的王家孔雀,迁就般说道:“打从第一眼,我就知道我们王大小姐不是一般人。” “哼……”高傲的孔雀仰鼻冷哼。此时王珊瑚忽地瞧见了什么,一把拉住带浅枝,神情兴奋道:“你快看,那就是因缘树了。” 只见王珊瑚所指引的方向,赫然有一棵参天大树。此树果真不负殊胜之名,是人世间最为特别的胜境。枝叶繁茂遮天蔽日,状若伞盖,似有千年龄岁。最为奇特的是,此树无论枝干花叶,在阳光在沐浴下皆是呈现嫣红一片。 远远望去,只觉得那是天宫里的火烧云,被酒醉后的仙人撕去一片,掷到人间来。 “没见过吧。”王珊瑚尤为得意,这是西洲盛景确实别处没有。 越靠近因缘树游人越多,女子全是盛装出行,绝大多数都穿红衣。看来如果好事者排个西洲梦中情郎的排行榜,殷神扬肯定能蝉联榜首。 无数男男女女聚集在因缘树下,有情人相互含情脉脉,手腕上还系着红丝线。 王珊瑚给带浅枝介绍:“那是因缘花花蕊吐出的红丝线,真的好想要啊,”尔后她又发现了什么,如同亢奋般把带浅枝引过去看,“带浅枝,你快看那里,快看。” 带浅枝朝那里看去,只见有一对年轻男女在因缘树下,不顾周遭人来人往,似乎情难自抑般,拥抱相吻在一起。 王珊瑚应该是认识他们,她看得津津有味:“那是柳家姐姐,平日里都是笑不露齿,今日怎么突然胆大了起来。” 西州民风虽是开放,可世家子弟仍需在众人面前保有一贯的高贵矜持,看来还是属实是簪花竞秀的契机,让小情侣们放飞了自我。 王珊瑚也就算了,在带浅枝身前矮了她一截的道童无为,竟也是目不转睛地盯着去看树下那对有情人。 不是说好了金阙府弟子皆修行太上忘情大道,面对如此世俗的场景,也需要观摩到连糖葫芦都不吃的地步? 带浅枝抬臂,轻描淡写间拿手掌帮无为的眼睛遮住,用师长般的口吻说道:“少儿不宜,少儿不宜。” 作为一个只看过道藏经书的小道童,无为正看得目瞪口呆,哪想会被人挡了去:“带浅枝,你给我把手放开。” 带浅枝这边是把无为捂了个严严实实,自己也看得很开心,俊男美女接吻就是养眼啊,她还语重心长道:“等你长大了,你再看。” 此时她蓦地听见,身旁的王珊瑚好像又在尖叫什么:“啊……他,他……那个神仙?” 什么他?什么神仙? 还来不及扭头去看王珊瑚那边状况的带浅枝,已是被另一双手覆上,盖住了双眸。 那四根修长有力的手指连同掌心,盖在了带浅枝的眼皮上。微凉的触感从掌心一直延伸到那人的指尖,激得她的睫毛止不住地在微微轻颤。 带浅枝怔了一下,明知道应该把那人的手掌拿下去,可一时又不知该如何是好。 耳边只听得陈春日侧身逼近的动静,他用压低的嗓音说道:“就这么好看?” “金丹都未修成,就眼巴巴地贪图情爱之事了?” 你若说这话是训诫,带浅枝也不会反驳。可此时的她偏能心思一歪,生出一段浮想联翩的旖旎色彩来。 王珊瑚连连抽气:“原来你那日确实没有骗我们啊,世上真有那位东洲神仙。” 无为赶忙站了出来,自证清白:“主人,我可与某人不同,什么也没看。” 陈春日已把手掌放开,重见天日的带浅枝什么也顾不上,拿着手背直贴到自己脸颊上,她觉得有些发烫。 真是奇了怪了,小师叔明明手指冰凉,为何她的脸上会是燥热。 这时,因缘树附近的人群,渐渐察觉到这里的响动,在往此处观望。 离带浅枝他们近处的女子,更是一个接一个的忍不住上前,她们悄悄打量着带浅枝身侧的陈春日。 有的笑得春心荡漾,有的虽然含蓄点,用团扇手帕轻掩住了嘴,可带浅枝仍是听见她们或惊叹或抽气的声音,似在品评陈春日的相貌,在打听他是哪家的公子。 女子们围过来,越聚越拢。似有把他们一行人围住的架势。 不知是谁胆大,借着人多朝陈春日喊了一声:“仙长,仙长你看看我。你可娶亲了没。” 西洲女子豪放,又不知陈春日是谁,也不怕他。直接在光天化日之下表明情意。 一旦有人开了头,更多的女子开始争抢着说道:“仙长,你也看看我。小女子愿意夜里,为您扫榻以待。” 人群甚至笑盈盈挤了上来,险些把王珊瑚和带浅枝给推搡到了一边去。 陈春日看了看左右,不禁皱眉了。 对面这群如狼似虎般要把小师叔给活吞了的脂粉阵,带浅枝顿时胸中涌起万般豪气,挡在了陈春日的身躯前。 她展开双臂,瞪圆了双眼,如同老母鸡在护自家小鸡一般,瞪着眼前一众女子。 “你是谁?你挡在前面做什么?” “你是他家娘子么,凭什么挡着我们。” 女人们你一言我一语,纷纷指责起带浅枝。 带浅枝仍不肯示弱,有点凶道:“你们如此无礼,知道这位是谁吗?” 陈春日用余光瞥见,身前的她气势十足下说话,脸蛋居然是向外稍稍鼓起来,端看上去有点可爱。 他竟有点想笑。 女人们依旧不依不饶:“他长得好看,我们心悦于他。管他是谁。” 此时不远处传来另一阵骚动,有消息说,殷神扬殷城主正在往因缘树这边过来。 女人们难免想伸长了脑袋,往另一边望去看看动静。 就是这个时机,带浅枝是当机立断,转身与陈春日对视的一瞬间,她猛地一把抓起小师叔的手腕,如同是豁出去一般,竟然把陈春日拽出了人群,朝因缘树的外围奔跑而去。 好在陈春日也宛如是随她一般,纵着她拉扯自己。 “啊,他跑了!” “追,快追过去!” 女人们还没寻见殷神扬的身影,这边倒是让带浅枝得逞带着陈春日逃脱了。仍有不肯甘心的女子,当即是撩起长裙裙摆,冲着他们二人狂奔而去。 在他俩身后呼喊道:“仙长,仙长你别跑啊。我们爱慕你。” 街道两旁的行商小贩还有路人,全都瞧着这等热闹。 带浅枝要拖着一个大男人疾跑,身后还有一群追红眼了的女人在穷追不舍,速度不能慢下来,对她来说属实是为难她了。 她原本掐着那双骨骼分明的手腕,抓的是紧紧的。在某一个倏忽一瞬,竟被陈春日反扣过来钳住。变成陈春日带着她往某个方向跑去。 二人还在跑着,带浅枝不由抬头去看了一眼小师叔,连喘了两口气。 直到陈春日转身一带,连同把带浅枝带进了一个隐蔽角落里躲着。 带浅枝听见外头的街面上仍有喧闹,小心翼翼扒开角落里的花丛,往外探去。 此刻他们二人,又回到先前那棵海棠花树下,只不过这次他们躲在了树后。 二人近的几乎是贴身而站,陈春日视线一半都被带浅枝的后脑勺挡住,他垂眸得见她那如玉般圆润的耳垂上悬着一副明月珰,正随着主人一颤一颤。 陈春日松了手,又不由去看了下那双方才抓过某人的手掌心,他端出正儿八经的声音开口道:“不敬仙师,该当何罪?” 眼见女人们逐渐远离,刚松口气的带浅枝,又被陈春日说话的语气,差点吓掉半条命。 “小师叔,我……我……” 她无辜,想喊冤,不是您抓着我跑了一路了么,尔后她又不禁想到,一开始确实是她冒犯了小师叔,是她主动什么也没管,抓起小师叔就跑的。 她也是好心啊。 “小师叔就看在弟子一片丹心之下,原谅我这次吧。” 带浅枝乖乖服软,转过身来对着陈春日低眉顺眼,也不敢抬头去看他有啥表情。 陈春日轻笑了起来。 带浅枝以为是她听错了,于诧异中抬首得见玉冠郎君在海棠花枝下的笑容。 陈春日似乎很满意某人微微呆愣了一瞬的神情,他说:“走吧,我们回去。” 带浅枝回过神来,眼见陈春日扒开花枝要走到街上去,急忙问道:“小师叔您回去干什么。” 不怕那群如狼似虎的女人,又扑上来? 陈春日却饶有兴致般道:“殷神扬来了,我自然要去看看。” 第18章 带浅枝帮陈春日找了间衣帽店,特意给小师叔挑了一件尤为低调的黑纱帷帽,拿到陈春日面旁比对了一下,看是否相配。 陈春日嫌弃般扒开:“拿开,我又不是女子。” “可是小师叔您的美貌不输天下女子呀。”带浅枝只当是在吹捧他。 哪知陈春日更不乐意了:“在你眼里,居然拿我与女子比较?” 这世上不是女人就是男人,难道要说哇小师叔,你居然长得能比男人好看。总觉得哪里怪怪的,是在埋汰陈春日。 带浅枝改口奉承道:“是是是,您自然冠绝天下,无法与任何人比较。”她又把黑纱帷帽奉了上去,“可总不能被一群女人追着跑吧。” 陈春日仍不肯接。 店家老婆婆从柜台后面走出来,笑眯眯地对着两人:“小夫妻别吵了,婆婆算你们便宜点好了。” “不是……婆婆你别胡说。”带浅枝手足无措下着急解释,“我们关系并非如此。” 老婆婆也是顽固,见带浅枝矢口否认反驳道:“不是夫妻,也是小情人。难道老婆子活了这么大年纪,会看错?纹银二两钱,已经很便宜了。” 带浅枝知道老人家倔强起来,你是没办法同她讲道理的,便准备把帷帽放回去,开口道:“我们不买了。” 她就怕师叔祖宗一时听得不高兴,一巴掌不把她拍灭了。 可原本死活不愿意戴帽子的陈春日,这时竟从她手中把帷帽截走,自己戴了上去。 带浅枝一愣,陈春日更像是事不关己般直接戴了帷帽转身走人。 老婆子一脸笑,又说道:“纹银二两钱。” 带浅枝掏了钱,急忙忙追了上去,似有不甘心嘟囔着:“怎么是我付钱。” 小师叔又不缺钱,还来剥削她一个小辈?这二钱银子花出去,带浅枝简直肉疼。 “怎么?”戴上帷帽后的陈春日,很难窥见他黑纱之下的神情,不过他说话尾音绵长,想来没有生气,“心疼钱了?” “弟子不敢。”带浅枝心有憋屈。 陈春日听了出来,轻笑道:“钱有什么好心疼的。” 带浅枝反问这位祖宗大人:“那我该心疼什么?” 陈春日当即开口,“你该心疼的是……”却又猛地一收,最后俯身弹了一下她的脑门道,“算了,你还是心疼钱好了。” 带浅枝揉着被弹的脑门,只好装作虚心受教道:“是,弟子谨遵教诲,继续心疼钱去了。” 陈春日样貌被遮掩后,果然少了许多麻烦。 带浅枝与陈春日一道返回因缘树,还离着有一段距离,又被王珊瑚给逮着了。 “带浅枝,带浅枝我在这!”王珊瑚在人群中跳起来给带浅枝招手。 陈春日问:“你和她很熟?” 带浅枝思索了一会:“也不算很熟。”她心知小师叔想问什么,又补充了一句:“大概是我们金阙府弟子,人见人爱吧。” 那边王珊瑚见自己喊了带浅枝全然没有回应,便挤过人群来到带浅枝身边,刚想开口,又见到了戴着帷帽的陈春日。 “他……他是?” 带浅枝小心附耳上去:“这位是我们大金阙府府君的高徒,赫赫有名的陈春日仙师。” 岂料王珊瑚一把扒开了她:“我管他是谁……我是说……”细细端详着陈春日道,“他是方才那一位么。” 带浅枝看了看小师叔,对王珊瑚慎重点头。 王珊瑚眼中立马有了光。 带浅枝轻咳着打断了某人的花痴:“你不是该待在因缘树附近的么,怎么走到这了。” “是因为殷城主啊。”王珊瑚说道,“因为殷城主在那边。”她指了指另一个方向。 陈春日发话:“那我们也去。” “好呀,好呀。” 王珊瑚说罢,兴致勃勃的在前面领路,把他们带到不远处的围场边。此处恰巧可以遥望到因缘树花开红艳似火,景致很好。 殷神扬果真在这,赵还香与其他许多世家子弟也在。他们几乎是拥簇在殷神扬身边,做了他的陪客。 带浅枝又往另一边看去,一棵树下男人们都拿着弓箭好像在射着什么:“他们是在干啥?” 王珊瑚只看了一眼便知:“那是赵还香抛掷的簪花,那些个男子都在抢着自己能射下来,献给赵还香。” 正所谓簪花竞秀,簪花的本意是指女子将自己的心爱之物,放在高处。只等心慕于她的郎君,用弓箭取下拔得头筹,献还给女子。射者,中也,也是取个好彩头。 簪花会与竞秀赛不同,是男子在喜欢的女子面前表现的日子。 王珊瑚有些吃味:“你看那些男人,得知她是赵家未来的家主后,就一个劲地往她跟前献殷勤。” 带浅枝刚想去看一眼殷神扬,就被陈春日冷眼一记警告,她连忙吞了吞口水,只得与王珊瑚说道:“你要是看不过眼,那你也把你的‘簪花’抛上去呗。我保准那些男人,都要抢着射你的簪花。” 王珊瑚吐露心声:“我的簪花,只愿被殷城主射中。”她话这么说,心里也是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事情。这么多年了,任谁也没见过殷神扬在簪花会中,开过一次弓。他更像是个看客。 她说这话时,带浅枝不免把目光看向王珊瑚。 而陈春日则看了看带浅枝,似在想些什么。 此时赵还香的簪花终于被某人射中,那人取下上前递还给赵还香。赵还香仿佛施恩般颐指气使的收下了。 她收回作为簪花的玉佩,往带浅枝三人这边走来:“来到簪花会,两位姑娘不玩一玩吗?”又端起盛气凌人的口吻冲着刚与她起过争执的王珊瑚与带浅枝说道。 说罢,赵还香又把那枚玉佩重新抛到枝头上。那些男人就如同是她的猫儿狗儿一样,在她的逗弄下,再次聚在树下开始新一轮射箭。 “还是二位怕了,怕自己的簪花挂上去,无人问津?最后等到天黑,自己再去悄悄爬树取回?” “我怕什么!”带浅枝还未作声,王珊瑚已是抢先一步叉腰跺脚道,“带浅枝,你拿出来!” “我?”带浅枝一脸茫然,您气势这么足,喊我做什么,“我拿什么。” “诶!笨死你了。你拿个东西出来当簪花啊。她都这么说我们了,我们能不把面子争回来?” 赵还香听了王珊瑚的气话,笑得差点是当面要花枝乱颤。觉得总算是扳回一城。 带浅枝却在计较:“你怎么说我笨?” 小师叔说说也就罢了,如今她真是笨的连王珊瑚都要说道她了?她难免产生自我怀疑。 “哎呀你!还计较这做什么!重点不在这,不在这。你拿个东西出来呀。” 眼下大敌当前,王珊瑚真是见不得赵还香那副自以为骑到她头上的神态。 “看来两位还是有自知之明。那我也就不再打扰了。” 赵还香放声大笑着离去。 王珊瑚望着赵还香的背影,气不打一处来,大声喊道:“赵还香你给我看着!” 说罢,王珊瑚就一把扯下带浅枝腰间上的金阙弟子三才环佩,一股脑拼尽全力给扔到了树枝最上头,树枝险险勾着,一个很难射中的角度上。 带浅枝回救不及,再往腰身摸去时,已是两手空空。 赵还香顺着那道扔出去的抛物线,一直望向了树影婆娑的枝头。只见她明显在半道中停下脚步,带着几分紧张下先是转向殷城主所在的那边,见殷神扬人没动,又转向周围。 直到望见周围好像也没人,愿意去开弓射取。 赵还香才心满意足的又走了。 王珊瑚攥紧了拳头,冲带浅枝安慰道:“带浅枝你别怕,我王家有的是好儿郎。你等我一会儿,我去找我几位兄长来帮你取下来。” 虽然王珊瑚一气之下做了糊涂事,带浅枝心道,也不必如此麻烦,只需借她一张弓,由她自己射下就好。这样最简单。 带浅枝刚欲开口向王珊瑚借弓,岂料陈春日反问她:“带浅枝,记得你方才惋惜不已的二两银不?” 带浅枝点点头,不由眼神放光把脸转向小师叔,心里有点小激动,听小师叔的意思是打算还给她了吗? “记得就好。”陈春日撩开黑纱,无奈一叹道,“唉,我陈春日不白花你的钱……” 话音刚落,他已然纵身一跃,整个人腾空而起。 “什么二两银?”把王珊瑚是看的目瞪口呆:“神仙想干嘛……神仙他不知道簪花会上,亲身去取算是作弊么?” 带浅枝亦是一惊:“小师叔那种人,就算知道也不会在乎吧……” 轻松飞至树冠顶端的陈春日,引得附近之人都在仰望于他,就在他正要伸手去亲自取下那三才环佩之际。 一只从远处飞驰赶到的金羽箭,正气势如虹,直逼他命门而来。 第19章 陈春日惊险闪过箭身,可事实证明那只金羽箭是真的想取他性命。箭矢划破了帷帽的黑纱,差一点要削到他的头发。 更是一箭双雕,正正射中了带浅枝的三才环佩。 陈春日足尖点在树冠上,朝下望去,只见殷神扬果真就在不远处,正抬手勾着三才环。二人的双眼在这一刻蓦地相视一撞。 陈春日落地,干脆取下帷帽扔给了无为接住。他由远及近走向殷神扬,眉眼含笑道:“怎么不见殷城主的佩弓。” 真是荒谬,向来奉行教条准则的殷神扬竟也会作弊,用法术直接操纵金羽箭去取下的三才环。 “殷某人一看陈道长亲身上去了。”陈春日下来时,殷神扬将三才环反手一勾收进手中,牢牢握住,“殷某情急之下,恐道长出了意外。我没法与金阙府君交代。” 陈春日只见殷神扬当着他的面,把金阙府的三才环尽握于手中,这动作格外的刺眼。 “看来殷城主是不打算归还我宗弟子的三才环了?” “怎会。”殷神扬微微一勾嘴角,“只不过我殷某人向来讲究一个物归原主,请问陈道长,您是这三才环佩的主人吗?” “哎呀,我不是。”陈春日明艳似春花秋水,此时他释然一笑,已经引得邻近的女子们,频频冲他递眼神。 “只不过这物件的主人,是道士我的小师侄。请问阁下与我的小师侄是何关系呀。” 陈春日挑眉问道。 殷神扬只觉那挑眉更像挑衅:“不才,带浅枝姑娘恰是殷某人的一位故人。” “好一个故人。”陈春日拍手,给殷神扬鼓掌,“殷城主真是张口既来。西洲东洲相隔十万八千里,殷城主竟也能有位故人。想必几年后,鄙人也是殷城主的某位故人了吧。” 西洲任何一个人,无论是玄门中人还是普通百姓都不敢妄想,他们的殷城主哪天能变得和和气气,好相与起来。 此时的殷神扬更是如此,他紧抿薄唇,听完陈春日的话语后,直接承认道:“是的,殷某向来不会忘了故人的忌日,去给故友祭奠。” “殷、神、扬!”陈春日发了狠,一字字道。 “我们确定要在这种细枝末节上,耗费时间吗?” 殷神扬微一侧身,让陈春日看见不远处的带浅枝身旁,正有一人在走近靠近。 带浅枝也不知小师叔和殷神扬在那干站着说些什么,只是远远瞥见好像最后是殷神扬的金羽箭取下了她的三才环。 “我突然有点理解赵还香,为何要那么与你争锋相对了。”与带浅枝一同将前因后果收纳眼中的王珊瑚,叹然道。 带浅枝一脸纳闷的看向她,试着揣摩王大小姐的心思:“要不你也随便扔个什么物件上去,你扔十次,我保准我可以十次皆中。” 王珊瑚转过头来,撅起的嘴似带着委屈:“你若变成男子,我就允许你射下我的簪花。” 这可就难办了,带浅枝怅然道:“我争取下次投个好胎。” 许是带浅枝的表情诚恳,王大小姐破愁为笑,还和迎面走来的佛奴主动打起了招呼:“法师好。” 带浅枝跟着看去,只见一身白衣的佛奴正用一双手兜着一大捧红色的鲜花,朝着她俩这里走来。 红艳艳的鲜花格外惹眼,衬着他的眉眼眸光潋滟,很是多情。可他偏偏又是个僧人,穿着一身僧袍,两袖装的皆是清风。 带浅枝亦含笑道:“法师好。” 王珊瑚上前倾身一看,啧啧道:“法师您这沿路走来,是被多少女子抛了因缘花,收获了多少芳心呀。” 她又道:“今年的因缘花还未开全,想必这都是姑娘们盼星星盼月亮,攒了好几年的相思,等着送给法师。” 因缘花很怪,开在枝头时没几日就要凋谢,一落地就要化到泥土里去,再也寻不见。可若你将花从因缘树上掐断它的茎杆摘下,它可以常鲜好几年。 所以以前常有年轻男女,等到夜里去偷偷摘取因缘花。这几年新月城下令严禁此事,还派侍卫日夜看守才杜绝了偷花贼。也致使因缘花的价格一路水涨船高,有百金一花之说。 带浅枝还未在近距离下看过因缘花,难免想凑到近处瞧仔细。 佛奴像是有所察觉,笑意淡淡的在不经意间把双手托低了一些,方便她来瞧。 因缘花的花蕊又细又长,宛如一根根小触手从花芯中伸出来,碰着什么就把什么勾住。 带浅枝低头见了觉得有趣。 “带浅枝。” 这时传来一句熟悉的呼喊,带浅枝登时一个激灵,下意识站直了,转身规规矩矩的喊一声:“小师叔好。” 小师叔不是和殷神扬聊天聊得好好的么,怎么又过来了。 殷神扬的目光放在佛奴身上,似乎在客气道:“有几天没见了,佛奴法师。” 佛奴迎上殷神扬的目光回礼:“善哉,善哉。确实有几日没见,殷城主气色渐好啊。” 远处的屋脊上,元又缺拿望远镜将他们一行几人的一举一动皆尽收眼底,他来回看着几人,“一个道士,一个城主,一个佛修。”狠厉的魔修舔了一下后槽牙,又把望远镜的镜头对准了带浅枝,略带玩味道,“呵,真是有趣。” “佛奴今日怎么有兴致出来走走。”殷神扬眼神冰冷,说话也冷了起来。 佛奴面不改色,仍是照单全收:“前几日救下这位带浅枝姑娘,贫僧特意来看望姑娘伤势。” “是法师救了我?”带浅枝很疑惑的一问,她一直以为是小师叔寻来解药救了她。 “你救了她?”陈春日亦是在一旁双手抱胸,挑眉看着佛奴。 两人几乎同时发问,陈春日听见带浅枝开口后,放下了双臂,又道:“法师也算得上,帮了忙吧……”他语气漫不经心,临到最后也不忘要说,“确实不像某些人……” 殷神扬露出一丝讥诮的神色,接着转瞬即逝卸下冰冷,换上些许温和问道:“带浅枝姑娘,这可是你的三才环。” 他手提着带浅枝的三才环佩,拎到她的两眼之间。那三才环玉珏随着殷神扬的轻轻浮动,还在她的眼跟前一摆又一摆。 岂料陈春日当即猛地一把夺去,系着玉珏的红线从殷大城主的手掌心狠狠地划带而过,真是有些意外,有那么一点疼。 陈春日也把三才环拎起来端详,自信微微一笑:“还好还好,没被某个没长眼睛的箭矢给磕破划伤了。” 王珊瑚不自觉地抖了一下,悄悄给带浅枝递话:“我怎么觉得要变天,陡然冷了起来?” “呃……” 带浅枝把视线放在陈春日与殷神扬之间来回转悠,陈春日倒是也看着她,大大方方的回看带浅枝,而殷神扬则是把脸撇了过去,避开了目光。 此时佛奴一松手,道了声佛号,那无数朵因缘花便被一阵轻风送起。 “哇,带浅枝你快看。”身侧的王珊瑚面带惊喜道。 带浅枝只见有一片红色的花雨,下落在眼前,绝大多数因缘花尽数落在了带浅枝身上,让她如同沐浴在花海中。 带浅枝刚想从身上拾取一朵,拿到手中细细观摩。 又是一阵风起,只不过当下的风,是阵带冷的狂风,赫然有席卷之势,扑向带浅枝一行几人而来。 因缘花被无情吹走。 刚与因缘花失之交臂的带浅枝,忍不住叹息,好多钱就这么飞走了啊。 她耳听得陈春日犹带嫌弃道:“西洲怎么连风都比不上东洲的风。怪吹人的,想回去了,” “慢着!” 突然赵还香不知从哪领着一大票人冒出来,敢扬声喝止。 第20章 赵还香身后浩浩荡荡随她而来的都是西洲赵家的族内弟子,亦有一些平日里与赵家来往亲厚的其他世家子弟。 人数不少,乍看过去声势浩大。 赵还香从人前走出,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殷城主,您是新月城城主。我们西洲玄门世家,向来以新月城马首是瞻,只因为您是最公允不过。” 殷神扬不露声色听着赵还香的侃侃而谈,他知道赵还香后面要说的话,才是她领着众人前来的目的。 陈春日更是没把这些放在眼里,像个没事人一般招手唤无为过来,把几经波折到手的三才环交到无为手上,叫童子给带浅枝系上。 在陈春日面前的无为道童,那叫一个懂事乖巧。短胳膊短腿地够上去,将三才环佩稳稳妥妥地重系回带浅枝的腰间。 这时赵还香话锋一转:“可那日在殷城主您的院落里,有人在您眼皮底下将我射伤,您什么情况也没问,就让凶徒走掉。是否有失公允,在偏袒某人呢?” “今日恰好那名凶徒也在,殷城主能否当着我们赵家人的面,给个合理解释呢?” 这是要逼宫吗? 赵还香仍是跪地,眼神却是明目张胆地看向带浅枝。 陈春日笑着:“这又是西洲哪里来的阿猫阿狗。” 殷神扬神色如常,居高临下冲着赵还香道:“你没说错,我是在偏袒她。” 西洲世家久摄于新月城威严,殷神扬公然承认他有失偏颇,竟也没人敢站出来发言质疑。 而跪在他身下的赵还香笑了一下,像是她就在等殷神扬开口说这句话,她得逞了。 她道:“我们赵家,能斗胆问一句殷城主这样做的缘由吗。” 赵还香厉害,她是在替西洲所有玄门世家来求一个原因,殷神扬没立场能拒绝她。时机把握也毒辣,殷神扬一旦回避这个问题,银月城的声望势必要在人们心中动摇。 殷神扬将赵还香的得意看在眼里,他如了她的意道:“当然可以。” 佛奴已是看出,殷神扬根本是在推波助澜。 只听得殷神扬放声说道:“只因我殷神扬坐了新月城主,只会偏袒一个人。” 众人心里俱是悚然一惊,他只差把那个名字指名道姓说出来。嗡嗡的交头接耳议论声,在人群中此起彼伏。 “流言果然是真的。天女乐大家遭魔修劫持,殷城主没去救天女乐,反倒赶去营救另一位金阙府中女弟子。” “听赵家女话里的意思,那女弟子还伤了她。殷城主也没追究。” 赵还香借着人声起身,抬手直指带浅枝道:“殷城主您的意思,这位金阙府女弟子,就是那位在故事中传唱与您情深义重的桑桑姑娘是吗?” 殷神扬负手而立,他一言不发时锐利的眼眸自有一股威严,直到视线落到了带浅枝身上,才缓和了一二。 手持武器的新月城侍卫列队进入,把那群赵家人以及一排排看热闹的游人赶到了外围去,维持着秩序。 此时陈春日越过带浅枝挺身而出,神态玩味走到赵还香面前道:“乱吃东西是自己的事,乱说话可就有毁谤污蔑之罪。带浅枝是我金阙府弟子,何时成了另外一个人。” 陈春日此番话说的是不紧不慢。 赵还香却感觉那人离她愈近压力骤然一大,只得强顶压力把想说出口的话吐出:“一个人的身份应该清清楚楚的最好。近日听闻殊胜神弓重回殷城主手中,城主何不让她一试。也好解我众人多日以来的猜忌和疑惑。” 赵还香显得信心十足。 “也好。”谁料殷神扬还未发话,陈春日竟是第一个出声,“听闻殊胜弓在其他人手中也不过是普通弓箭,而在草原圣女手中是慈悲圣物,会根据圣女心意射出慈悲与怒火,两种不同箭矢。稀奇得很,鄙人倒是想见见。” 赵还香看着陈春日轻描淡写般走至她的身侧,蓦地一拍她的肩膀,陈春日又道:“这位姑娘说了这么久,想必也很期待。不如就由这位姑娘代替靶子,让我的带师侄试试呗。” 赵还香登时浑身紧绷,如同已被陈春日施下定身咒给定住。 陈春日戏谑道:“无为啊,快将此人绑起来挂在枝头上,给我家师侄开弓试试箭。” “得令!”无为很会来戏,话音一落已是拿着一段绳索上前来。 “城主……殷城主……”赵还香嗫嚅开口,胆怯地向殷神扬求救。 殷神扬道:“陈道长这玩笑,未免大了些。” “大了么?”陈春日眉梢一挑,瞅着殷神扬的手道,“那你把殊胜弓拿出来做什么?” “哦。殷某人收回去便是了。” “既然拿出来了,我看也无需收回去。”陈春日显得非常无奈道,“不器还不快把那人,给我押出来。” 带浅枝只见今日一整天都不见踪影的道童不器,推搡着一人走进她的视野里。而那个被五花大绑一脸苦相的男人,正是自她醒来后消失多日的章茂之师兄。 “带师妹……”章茂之扭头冲带浅枝苦笑。 “小师叔这是何意啊。”带浅枝不理解。 “府中弟子顺手偷盗丹药,拿出去换钱的事我不管。”陈春日骤然一凝眉,“可有人因此谋害府中其他人,我陈春日就看不过眼了。” 章茂之被两个童子如同捆猪般挂到了树枝上,身子还在止不住的打摆子。章茂之落到陈春日手中,是半点不敢喊哀嚎冤。他只得把哀求的眼神,递向能掌握他命运的带浅枝。 殊胜弓交到带浅枝的手上,这一刻箭在弦上,围场内外无论赵还香还是其他人,皆在关注着她。 是不得不发。 殷神扬的意图她清楚,可小师叔究竟想干什么,带浅枝还摸不清。 陈春日看出了带浅枝的紧张,他便微笑着垂了眼眸,说道:“有什么好怕的。你只管开弓射箭,他章茂之若是被你射残了,我金阙府养他。他章茂之若是被你射死了,我陈春日亲自给他写挽联。” 这通理所应当的歪理说完,他还询问章茂之的意见:“你说这样行吗,章茂之……” 章茂之欲哭无泪,挂在空中艰难的哽咽道:“多谢,多谢小师叔……” 可带浅枝仍没吭声,只是低头似在一心一意盯着手里那张以前被她盗走的殊胜神弓。 殷神扬忽地问向才赶到的高积秀:“那年竞秀赛上我输给桑桑的事,你看出来了吗?” “我怎么能没看出来啊。”高积秀望着那处的金阙府女弟子,回忆起往事,“那年竞秀赛只剩你们二人相持不下。旁人都在猜度‘堂堂天水城城主,难不成还怕输了?’只有我站了出来,为你发言正声,说‘他不怕输,他是怕赢了她。’” 听完好友的调侃,殷神扬很是难得没有反讽回去,而是陷入了某段回忆中,微微低头一笑。 这一笑,叫西洲少女们见了,只怕又要买上许多件红衣。 殷神扬肯定着说:“她就是桑桑。” 带浅枝仍在原地踌躇不定。 陈春日越看越是皱眉,沉吟了片刻后,他道:“你是就是,你不是就不是。有什么好怕的?” 难不成担心他护不住她? “小师叔……” 带浅枝真正紧张的是,她不知神弓是否还会承认已经转生过的自己。 一时风大,吹乱了她的头发。带浅枝站在风口,期期艾艾地看着他,唤了一声小师叔,陈春日只觉得心烦。 陈春日长舒一口气,叹然道:“罢了,风吹人。回去吧。” “诶?这样不会丢人吗?” “丢人?”陈春日复尔又笑。 围场四周对带浅枝开弓翘首以盼等着看八卦的密集人群里,已渐渐起了不耐烦的嘀咕声。 天空忽的飘起一阵小雨,似在有意打断这一场闹剧。 陈春日施了一个避雨诀,挑眉微笑道:“没办法啊,可惜天公不作美。丢人是不可能丢人的。” 陈春日的心情变得好了一点,他见带浅枝的耳环在脸的一侧摆动着,纤细的金钩穿过耳洞,坠着那耳垂越发地可怜可爱。 小雨中有人议论:“连避雨诀都施展不开,怎么可能是神弓的主人。” 陈春日在微笑中把闲言碎语听进耳朵里,下一瞬那雨珠就变成冰雹向那人砸去,别处都是小雨,唯独那人受着冰雹穷追不舍的猛砸。 砸的那人当时就受不住,护着脑袋跑回家去了。 带浅枝见了觉得好笑,便笑了出来。 殷神扬不知从哪撑伞出来,经过陈春日身旁时见了那袖口还露着的一截黄符纸,冷声说道:“花招。” 陈春日回敬他轻蔑一笑:“有用。” 殷神扬不予理会,主动撑伞来到带浅枝身边给她遮雨,他人高,撑伞的手臂特别有力。 雨水反而下得更大了,简直是顷刻倾盆。许许多多的人,早已是什么也顾不上,慌忙去躲雨。 此时暴雨如注,天与地之间只剩淅沥的嘈杂声,在新月城特意为簪花会搭建的围场上,人们都在雨中慌忙避雨。只有殊胜神弓祥和宁静的光辉,降落在一位伞下的少女身上,将她包裹的纤尘不染。 倏忽一箭,白芒绽放。悬挂章茂之的绳索断了,被一片清圣光芒包裹下平安送到地面。 两位道童看得那叫一个目瞪口呆。 带浅枝带着有些兴奋的无措:“看来神弓还是认我的……” 附近的雨声仍是很大。 “是啊。”陈春日忽生出怅然若失之感,他去了避雨诀,走进殷神扬的伞下,直视带浅枝的双眼,缓缓说道:“带浅枝你可知,此次我出府下山是为了你。” 诶? 向来能言善辩的带浅枝,在陈春日莫测的目光下,竟难得有些局促。她亦是看见,殷神扬执伞的大手陡然一紧,手背上正有青筋暴起。 第21章 三日后的满月,是整年中月亮最大最圆的日子。按西洲风俗,这天夜里要举办射礼竞秀赛,还有歌舞表演。 西洲人会在两根石柱之间,用弓弦拉出一条离地三丈来高的绳索。成年后自认箭艺不俗的男女,会两脚站到弓弦之上拉弓射箭。 夜里去比射箭都算刁难人了,更何况落脚点还要选在一根不比头发丝粗多少的弓弦上。箭艺最讲究沉稳与心性,能在如此苛刻的条件下射准一箭之人,已是百里挑一。而夺魁者,需站到最后,射中最多的靶心。 自带浅枝那日在雨天拉开殊胜弓后,人们就默认了她是桑桑圣女,不过在她面前闭口不提。 只有王珊瑚没心眼跑来问她:“是不是忘了还是桑桑时的记忆。” 她说没忘,会被西洲人民群殴致死吗? 王珊瑚说今年的靶心是因缘花,她会脚踩弓弦上,参加竞秀赛,希望她能来观赛。 带浅枝问为什么。 西洲女儿的心思向来简单,王珊瑚直言不讳道:“我要在殷城主面前让他看看,我比某个金阙府弟子强。不比他的桑桑差。” 带浅枝想给王珊瑚鼓掌,为了这份西洲女儿家的骄傲,她决定夜里偷溜出门,爬窗出去也要去为王珊瑚加油打气。 王珊瑚难得脱了一身红衣换上自己喜欢的粉裙子,可惜殷神扬不在竞秀赛。倒是遇见了高积秀,高积秀说今天白日里,又有世家发生命案,城主大人很忙。 王珊瑚略感失望,正垂头丧气着。带浅枝当即安慰她:“好好表现,争取这辈子被我看上,下辈子我就投胎成男人来娶你。” 着实把王珊瑚给逗乐了,王大小姐略娇嗔道:“你舍得大本钱下聘娶本小姐吗?” 没想到带浅枝真认真思索了会,被王珊瑚给看出来,立马不乐意了:“喂喂,你不会真不舍得吧。” 带浅枝不敢说真话,只得糊弄道:“我穷,我没钱……” 许是她表情太过敷衍,被王珊瑚的小拳拳好一顿猛捶。 高积秀说他是要看天女乐演出,还给带浅枝她们弄了一个贵宾席的好位置。 轮到王珊瑚上场,带浅枝走下看台亲自到场地里给王珊瑚站台鼓劲,王珊瑚一连击败了五位选手,坚持了一炷香时间。 带浅枝迎上去给她鼓掌。不知何时,随侍小师叔的两位童子凑到了带浅枝的边上。她心里打鼓,这是偷溜出门,被抓包了么? 她还记得她贿赂过糖葫芦,便胳膊肘一顶向无为打探消息:“你们怎么出来了,小师叔呢。” 无为斜眼看她,连冷哼都省了。 带浅枝心里怕怕的。 忽然围观看比赛的看客里,爆发出一阵热烈的欢呼声。 带浅枝随欢呼声抬头望见,那位金阙府君的首徒用他的箭技,征服了西洲的百姓。紧张刺激的比赛,在他的操作下,如同是在游乐嬉戏。 陈春日赢得毫无悬念,带浅枝甚至在想也许只有殷神扬能与这位小师叔碰一碰了。不过,眼下最关键的是,趁小师叔没注意到她,她溜之大吉方为上上策。 王珊瑚死活不肯她离开,说天女乐姐姐表演就要开始了,她在此时离开说不过去。 王珊瑚又问她:“你是不是怕那位金阙府神仙?” 带浅枝只恨自己在姐妹面前也要强,居然能硬着头皮说:“不怕。” 王珊瑚说:“那好,待会竞秀赛夺魁者还要夜游长街,你也可以看看。” 王珊瑚不知,带浅枝根本不想看什么演出和游街,心里已是在排演说辞,只想着如何应付小师叔,好平安度过今夜。 天女乐是戏曲大家,跳舞自然也是一绝。她身着盛装,绰约轻快的舞姿每一次律动,都能带起舞衣上的轻纱旋转,如同芙蓉花在海上沉浮,惟妙绝伦。 只是一舞罢了,今年竞秀赛的魁首还未从长街的另一头出来。 带浅枝心里有了底气:“小师叔怎么会凑这种无聊的热闹。” 陈春日只怕觉得游街这种事,是既吵闹又无意义。 旁人折服于陈春日的实力,也在感慨:“只怕只有当年六届蝉联竞秀赛的殷城主,才能与这位金阙府君的高徒一较高下了。” 带浅枝认同点头。 高积秀却笑着指出:“你说错了,殷城主没有六届蝉联,他输了其中一届。” 那人问:“输给谁了?” 高积秀把眼神往带浅枝身上递,旁人才恍然大悟般一拍脑袋。 引得带浅枝极为不好意思,装作咳嗽避开附近看客探究的目光。 殷神扬也来了,他坐到了带浅枝看台的对面。 高积秀像是生怕带浅枝有所误会,立马解释道:“他不是在避开你。他是要避开因缘树,西洲太多女子把他的名字系在因缘树上了。他怕一过来,就被因缘树绑了去。” 王珊瑚听见嗤嗤笑起来。 带浅枝确实听闻过,如果在因缘树的枝头上系上心上人的名字,只等心上人走近因缘树,一旦你的喜欢够真心诚意,那因缘树的花蕊就会生出丝线,帮你牵线把情人系在树下。 就是王珊瑚曾言羡慕过的红丝线。 带浅枝回头看了看,位于看台后面的因缘树。 竞秀赛的魁首众人久等不出,连王珊瑚也跟着其他人一起抱怨:“你的小师叔该不会真不出来游街吧。” 带浅枝就怕陈春日不来游街,已提早回客栈,就等着她回去自投罗网。 带浅枝越想越坐不下去,起身欲走:“我看我还是先回去吧。” 王珊瑚翻了个白眼,当即把带浅枝按回了原处。 此时天女乐未免场面尴尬,便即兴发挥又舞上了一段。她渐渐从搭建好的舞台上走下来,与看台上的观众互动。天女乐的迷弟迷妹们,纷纷把手中的手帕鲜花,全都抛给了她。 王珊瑚最为霸气,直接撒钱,还是金币。看得带浅枝一阵眼热,只想冲下去拿扫帚扫钱。 天女乐走到她们这处看台来。天女乐没出声说话,用唇形谢谢带浅枝救了她。 被名人大美女当着观众的面致谢,就连带浅枝也是会害羞的,她身子往后躲去,连连摆手说不用谢。 都以为致谢是个小插曲,这就结束了。谁料天女乐竟赖着不走了,她取下腰间上的红纱巾,笑盈盈地盖到了带浅枝头上。 西洲草原风俗,女子会解下自己的头巾,盖到看对眼的情郎头上,若是男子也对女子有意,就会把头巾盖还回去。寓意还礼,愿意和你做夫妻。 天女乐故意俯身扯压红头巾的两角,不让带浅枝能掀开,她还借着机会在带浅枝的耳边,轻轻说道:“陈道长肯定会出来的哦,因为我呀,把那幅东洲神仙图送还给了道长。还告诉陈道长,是他的某位师侄卖给我的哟。” 天女乐说不信画中神仙会笑,愿赠千金画,只看陈春日一笑。 呜呜呜,天女乐背后告状,使坏。 这边带浅枝被一袭红纱巾盖了满头,憋屈的像个等待出嫁的小媳妇一般坐立不安。人们见到这一幕,扑哧笑了起来,就是觉得很有意思。 另一边姗姗来迟的竞秀赛魁首,可算是在不负众望下露面了。陈春日簪了一朵因缘花,跨马游长街,看客们陆续从看台上站起身来,组成一堵人墙一样伸长脖子,往下观看。 带浅枝还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只听得纷乱扰攘的喧闹声,还在增大。 直到她耳边嗡嗡响着无数女子的撕心裂肺般的呼唤声。 西洲女子追在陈春日的后头,给他抛玉扔花,喊他玉冠郎君。 行至长街一半,陈春日骑在白马上,用余光看见天女乐正调戏着某人,像是在玩闹。他牵引着缰绳将白马靠近,陈春日瞧着在戏弄下某个再乖巧不过的小师侄。 忽的长身一探,他戴着众人的目光弯腰掀开了那一抹红纱巾。 带浅枝探着一双眼睛小心看着近在咫尺的陈春日,又触电般瞬间低下了头去。 呵,更像小媳妇了。 一时无言,又尽在不言中。 第22章 肯定是被纱巾闷久了,低着头的带浅枝涨红了脸。 陈春日歪着头去瞧,只见某个姑娘殊眉淡淡,他笑得坦荡。 他道:“我知道五千金是谁了。” 带浅枝心里一急,连他说什么也没听清,只顾慌忙辩解道:“不是的……” 申辩的话还未及说完,她又偷瞄见他半垂眉目,纱巾并未取下仍被他抬臂举着,火光透过来,映衬着陈春日的肤色中仿佛施染了一层淡薄的胭脂,影影绰绰。 向来善于强词夺理的带浅枝,今个儿算是认栽,不会说话了。反正她确实拿了他的画像去卖,是她不敬师长。她是认罚认骂的。 带浅枝宛如是被献祭出去的祭品,只等头顶上的陈春日磨刀霍霍向她来。 可她不知,某位难得耐下性子的陈仙师正等着她的解释,是左等不来右等也不来,最后叹了一口气,猛地一把捞起带浅枝。 把她带到了白马背上。 红纱随风飘落,带浅枝差点惊呼出口,无数视线聚集在他俩身上,幸好没有丢脸丢大发。 陈春日一夹马肚子,高大的白马又重新行走在长街上。 “我的画像就值五千金,你转手卖了出去?” 长街的两侧全是搭建的看台,上面坐满了人。陈春日全然视若无睹,吹着夜风,竟起了闲谈的心思。 刚坐稳的带浅枝,也被夜风吹忘了方才的别扭,吹捧道:“小师叔,您的画像自然至精至贵,不可能只值五千金。是西洲人不识货……” 她仍觉得不够,附加补充:“那五千金,弟子换来也是想孝敬您的。” 陈春日坐在前面背对着她,带浅枝看不见他的神色,只能把好处全让给小师叔。 可惜陈春日不爱钱。修太上忘情的道士们,不看重身外之物。 许多年以后的某一个午后,陈春日添了几笔,将带浅枝也画到了画卷上。自此东洲神仙图的意境就变了,得改个说法,神仙不是踏云飞升,而是悄悄飞到云层上面,去遥望瑶台上的佳人。 陈春日一手轻带缰绳,另一只手取下因缘花,微微侧身插到了带浅枝的头上。 他随手一弄没插稳,那因缘花的花蕊丝便从花芯中垂落下来,反倒像步摇上的流苏。 叮,小师叔到账一百金。 带浅枝没敢动,乖乖由他侍弄。只不过游街还在继续,那么多双眼睛瞧着,怪不好意思的,她斗胆开口:“小师叔……” 这是做什么。 陈春日忽觉心累,便只看着前方的清风明月道:“我戴着心烦,转给你了。怎么,你还不乐意?” 带浅枝听出他的尾音上扬,惟恐祖宗不高兴,赔笑道:“怎么会,谢谢小师叔都来不及。” 许是陈春日听了她的奉承话,听出了舒心,又用商量的语气问她:“带浅枝,你说咱俩就骑着这匹马,骑回东洲金阙府如何?” 归东路上花开,可缓缓归矣。 带浅枝下意识的吞了一下口水,斟酌道:“小师叔,这不大可能吧。” 隔着十万八千里呢,两人一马骑回去。那他们这些仙门中人日夜修仙为的是什么,不说求成仙求长生,总得方便生活吧。 陈春日失笑道:“也是。你太重了,怕压坏了马。” 女子素来在意体重,带浅枝也不例外。她不敢在陈春日面前造次,不吭声已是她最大限度的反抗。 陈春日没听见背后那人应声,此时一轮良月高挂,头上有疏星几点,前方是游街的尽头。 他突兀地说道:“带浅枝,回去以后我收你为徒吧。” 带浅枝一头雾水,以小师叔的性格做了他的徒弟后,她往后还能有散淡的日子?再想想章茂之师兄的下场,陈春日惩戒起人来,手段肯定不少。 “小师叔,您不是说弟子天资愚笨么。” 这就是委婉推辞的意思了。 带浅枝小眼巴巴地想凑过去看一看陈春日的脸色,她往前一挤,斜插的因缘花颤颤微微的快要掉下了。 陈春日微蹙眉头,回首瞥了她一眼。 带浅枝立马安分了。 长街到了尽头,前面被为庆祝簪花竞秀的彩棚围幕挡住了去路,陈春日一扯缰绳,带浅枝翻身下马。 头上的因缘花随之掉落在地,她俯身去捡,已是听见王珊瑚在长街的另一头在呼喊她的名字。 带浅枝把因缘花拿在手上,想还给小师叔又心疼起这已经到手的一百金,自己只是戴了一下,就要把钱送回去。 王珊瑚又扯着嗓子喊了她一声,带浅枝佯装不知,悄无声息地把因缘花塞进了袖口里。 陈春日居高临下仍在马上,当没看见般对她淡淡说道:“你去吧,不久后我们就要返回金阙府。今日就好好去玩。” 得令的带浅枝心下一喜,白得了钱,还能开溜。她如同要下水的鸭子,只差没有扑腾着翅膀,就离陈春日飞奔离去。 看了一路听了一路的无为,站出来吃味道:“主人说她愚笨,她真是……” 无为想说她不识抬举,又想暗骂她蠢到家了。 堂堂道门祖庭仙师的亲传弟子要收她为徒,这不是祖上有德,中头彩了么。日后陈春日做了金阙府君,天下间谁敢低看她带浅枝一眼。 不器没吱声,走到马匹边扶了陈春日下马。 陈春日淡淡唤了一声无为,无为当即知道是他失言了。可又替主人气不过,只好背过身去自己受闷气了。 陈春日招来一记狂风诀,吹开了挡在路前彩棚围幕后,终究见着了前路漫漫。 背过身去的无为听到他主人的说话声,从风中传来:“如今看来她不光蠢笨,而是没心没肺占了上风。”说到最后几个字,无为硬是听出点咬牙切齿之感。 * 竞秀赛结束后的后半夜,有篝火宴会。新月城为每一位参加篝火宴会的姑娘们,都准备了新衣。 王珊瑚拉着带浅枝去换衣服:“你快点,天女乐姐姐都把衣服换好了。” 带浅枝稀里糊涂地被王珊瑚推进里屋,只见满屋的莺莺燕燕全换了身极具西洲风情的彩衣百迭裙。 她们一见带浅枝进来,都在偷看着带浅枝,窃窃私语着什么。 王珊瑚忍不住促狭道:“要不你就留在我们新月城和我们家城主相爱相亲,换我勉为其难随你的神仙小师叔一道回东洲去吧。” 西洲男女老幼早在耳闻目染之下,只认桑桑圣女和殷城主已是雷打不动的天生一对。 “你可别瞎说。”带浅枝慌了神。 她套上百迭裙后,察觉出哪里不对,问王珊瑚道:“你闻到什么了吗?” 王珊瑚当即给她转了一个圈:“你闻到我衣服上的月季花香了吗?我们新月城传统,穿节日彩衣彩服时,会事先熏好花香。” 王珊瑚往带浅枝衣服上闻了闻:“咦?我怎么没闻到你衣服上的花香。” 带浅枝想了会,借来一把团扇,扇了两下风。 王珊瑚只感一股从未闻过的清香扑鼻而来:“这是什么花香?” 屋内其他女子聚过来都说未曾闻过这个味道,只说怪好闻的,回去也要调个同样的味道出来做香膏。 无为在外面叫门,说是陈春日有事召带浅枝过去。 带浅枝哪敢耽搁,拖起长裙就老老实实听调跟去了。 本来也没多大的事情,原是金阙府派出执法堂弟子要羁押章茂之回去,现在人已经到了想问一问带浅枝,是否有遗漏的案情。 陈春日问带浅枝要去吗? 带浅枝一听是那群如同黑白无常从来不苟言笑的执法堂弟子,已在心中后怕:“弟子没什么可以交代的。” 金阙府中见到执法堂的人,恨不得都绕道走,惟恐因多瞧上一眼被押回去看管。 带浅枝长舒一口气走后,陈春日问道:“你们闻到什么了吗?” 无为满脸的不知所云。 还是不器心细:“她走动时,随风有一阵香气飘来。” “这是髓香。”陈春日下了判断:“殊胜树一枯一荣,常青开出的因缘花并无气味。而凋零枯败的殊胜树,会在枝干干枯崩裂开后,散发出树干里的香气。这种香味因从树髓中得来,长香不散,遂名殊胜髓香。” 陈春日勾起手指,施法诀调遣轻风送来佳人走后遗留的最后一段淡淡髓香,这股风同样吹动了他颈边的发丝。 他微笑道:“看来有人在背后耍花招呀。” 第23章 有两个走夜路的新月城的小侍女,异常古怪。仔细去看,可以瞧见二人后颈衣服里贴了一张常用于易容术的黄符纸。 无为别扭得很,他穿不惯女童的纱裙,一抬脚脚尖就会踢到纱裙上去,很容易被绊倒。 “好了。”不器劝道:“你看带浅枝走过来了,你快去。” “为什么是我去?”无为不服气,吃亏的事总是他来干。 “你不是说你会被绊倒么?眼下就需要你绊倒她啊。”说罢,不器猛地将无为推了出去。 扮作小侍女的道童跌跌撞撞,撞到了带浅枝身上,连带将木盘上的酒水全倾洒了出去。 带浅枝被撞得一怔,还未说话。 无为已在哇哇大声装哭起来,他哭不出眼泪,便把鼻涕全擦在带浅枝新换的百迭裙上。 上面还熏着名贵的髓香,这下衣服肯定是报废了。 不器赶忙出来演戏:“哎呀你怎么做事这么不小心。姐姐你没事吧。” 不器扬起手来,作势就要打无为。 不明被骗的带浅枝,怎么可能眼睁睁看见一个女娃被打,当即蹲下来护住无为,轻轻问道:“你可有碰伤?” 无为愣愣的,被带浅枝突如其来的温柔关怀弄得说不出话。 幸好不器还记得主人交代的任务:“这位姐姐还是快随我们去换一件衣服吧,不要耽搁了正事。” 正事?什么正事? 带浅枝被引进一间耳房,刚把那件被口水糊了一大团的百迭裙脱下,朝门口问道:“为什么衣服里面,还藏了一双鞋。” 守在门口的两位“小侍女”答:“没有藏,原本就是一套衣服,你换上就是了。” “为什么你拿来的这套百迭裙,穿起来好麻烦?”带浅枝深感疑惑,“你们不进来帮帮我吗?” 门外两位道心淳朴的道童面面相窥,不敢应她。 等好不容易穿戴整齐,带浅枝走出耳房:“这衣服我今夜穿完后,归还到哪去?”她琢磨着,这套彩衣百迭裙应该比上一件的贵重。 两人对视了一眼,古里古怪地说道:“等时候到了,自会有来人来收取。” 说完,两人拉着手跑的比兔子还快。 带浅枝是追赶不及,只好迎着月光皎洁,脚步轻快往因缘树下而去。 陈春日微微扬眉。 只见带浅枝脸上画了妆容,被王珊瑚精心打扮过。回廊上的纱帘被风吹起,贴向她的脸颊,她用手去挡,轻轻的纱帘便从她的手背上一撩而过。 良久陈春日问身后人:“你看见没,她走动时带着裙摆轻轻扬起,我能瞧见底料是银白色的,有一层银灰色的光。” 他的笑意全在眉间上:“很美不是吗?” 身后人肃穆得如同石头雕成门神,根本没有其他的心情,只会冷巴巴复述命令:“您擅自出府之事,府君知道后已是震怒。还望您能早日回去请罪。” 但见陈春日神色不耐,召来无为不器过来,捏了个火诀把带浅枝方才换下的彩衣,一把火全给烧了。 布料根本禁不起金阙府的火诀,须臾间就付之一炬,溢出来的髓香很快也在夜色中消弭的无影无踪。 * 远处有万家灯火,遥见因缘树下人流如织,熙熙攘攘。这是一年中,西洲人最喜欢的节日。 高积秀的脸上堆满了促狭的笑意:“想不到你还有这手。什么时候弄到手的髓香,竟我也瞒。” 殷神扬善于把心思藏在心底不表露于色,只淡淡道:“下意识就想到了。” 初见她那日,她的纱巾挂在殊胜树的枯枝上,他随手折了下来带回了新月城。没想到一放这许多年,用在了今日。 王珊瑚与带浅枝一道往因缘树旁的篝火走去。 王珊瑚想再多闻一闻那股奇异的清香,可在带浅枝的彩衣上竟没有那味道了,好奇一问:“你身上的花香去哪了。” “那件衣服被我弄脏了,我换了一件。”带浅枝随口一答。 王珊瑚又嗅了一下,更好奇了:“你新换的这件,怎么没有花香。初闻反倒有股子清凉的药香味。” 熏蒸衣服的花里面,哪冒出来的药香。 “有么?”带浅枝作疑,抬起袖口也闻了闻,“我倒是觉得有些熟悉,像在哪里闻过的味似的。”她思索了会儿道,“金阙府求福禳灾打醮时,我好像远远闻过这个味道。听师兄们说,叫奇楠降真香,专门熏在羽衣道袍上。” “你这真是降真香?”如王珊瑚这等名门大族,也只是听过降真香,并没有见过。 带浅枝摇摇头:“我不能确定。” 王珊瑚忽然瞧见什么一笑,几乎是要和带浅枝脸贴脸,调笑道:“你说我要是,把你在竞秀赛上对我说,要投胎成男子来娶我的话,转述给殷城主。那会如何呀?” 带浅枝怔了一下,正要还嘴,耳朵里听见四周嘈杂的人声为之一静。 她转过头去,只见人群熙攘的中心站着他们的新月城主。那人黑衣玉带,气场与周遭隔绝开来,眉宇间有傲气凌然而生,真是高高在上,举世无双。 殷神扬仅是站在那,人们已是自动避让开来,给他让出了一条路。 王珊瑚也自觉从带浅枝身边离开。 在这因缘树的前方,十丈来长的距离之间,他俩好似再也没了阻碍。晚风徐徐从殷神扬身上,送来带浅枝刚闻过的奇特花香味。 是她先前衣服上的香味,这一刻带浅枝不由懂得了些什么。那样一个冷然果然的男人,突然有一天花起小心思做这些。庆典的篝火晚会,无数的年轻男女靠花香识别意中人,偏巧他与她有一样的花香。 带浅枝又不是傻子,她有点想笑,便忍不住轻轻笑了出来。 见她眸光清澈的笑了,殷神扬的嘴角似乎也略微勾起了一点。 此时的风,柔和轻送将带浅枝身上的香味也吹过来了。这一瞬间殷神扬的眼底隐隐有一丝幽暗,没了温度。 那不是他从殊胜树枯枝上取出的髓香,那更像是被戏弄过后将要背叛的味道。 奇楠降真香的味道太过独一无二特别了。 在众人的注目下,月光一时倾注在了带浅枝身上,只见她身上彩衣百迭裙,正化作一片片黄符,如浮游般飞离而去。带浅枝惊得捏紧了裙摆,可转瞬间又有光彩夺人眼目,在一阵眩光之后,她换了一身衣裳。 带浅枝穿的是彰显金阙府君亲传弟子身份的羽衣道袍。 一般人可能不认识,而殷神扬不可能是一般人。 他只是面无表情沉默着,眼带疏离看着她。也许在旁人看来,他们的殷城主全年都是这副模样,没有区别。 带浅枝心里却不由觉得一怕。 第24章 · ✐ 此时天边起了一阵古怪的云雾, 眼之所及骤然一黑。整年中最大最圆的月亮,竟被乌云彻底挡住了。众人在惊慌失措中尖叫着,惧怕于这恐怖的异象。 殷神扬在黑下来的一瞬间,已在黑暗中飞身来到带浅枝身边, 他仅凭意识就往她的方向伸手抓去。 他大喊着:“带浅枝……” 周围人群的惊惶声越来越大, 可他听不见有人回应他, 殷神扬心里已有了不好的预告。 等乌云移开后, 人们逐渐恢复了平静。 而他只在地上寻见到她从袖口中遗落的因缘花。 带浅枝没想到,她一个小小的外门弟子能被魔修劫持两次。上次是倒霉受连带,这次是什么?还是倒霉? 大山里越往深处走, 只会越偏僻, 带浅枝在根本看不清周围的视野里,一个跄踉推搡进了一处陵墓中。 应该是个豪华大家族的陵寝,她进来后反倒见着了点光亮。 她判断这两人的段位肯定比上次的南洲恶鬼要高, 一路上无论她如何旁敲侧击,这两个凶相毕露的魔修, 硬是一字也不开口。 是干大事的人才啊。 上一秒当带浅枝还能有心调侃, 等下一秒她见到他们的头领时, 只能心里咯噔一下,恨自己真是倒了血霉。 怎么被他绑来了? 难道说她这个逆徒也和殷神扬一样,认出自己来了? 带浅枝此时身处这个大墓中,刚一进来恰巧就看见有魔修那叫一个干净利落,直接手起刀落, 砍下一男子的人头,头颅滚落着滚到另一人的脚边, 连带着把黏稠的鲜血也带了过去。 带浅枝认得那位坐着的魔修,那是逆徒元又缺。 元又缺脚一踢, 又把头颅踢到了面前跪着的女人面前。 带浅枝也认得那个女人。她又把眼睛看向昏暗的墓穴中,已被魔修们当作了屠宰场,堆满了人的尸体。 心中感慨,她和赵还香真是有缘啊。 赵还香眼见自己的亲族被一个个当面处决,人早彻底吓傻了,她爬跪到昔日最瞧不起的低贱魔修跟前,只想抱着他的脚,祈求向来以心狠手辣著称的魔修,能发发早已泯灭的慈悲心,绕过她一命。 只有带浅枝心里清楚,赵还香落到元又缺手中,绝无生还可能,最好能求个痛快。 大约三年前,赵家人灭过一个小宗门,那时元又缺还是那个小宗门里一个小小的药奴。可谁能想到,身为奴隶的小药奴能从地狱里爬出来,他爬回来要报仇。 火把举在他的身后,元又缺没有动手,手下的人下手得很利落。 赵还香在临死前,蓦地看见了带浅枝,像是带着某种恶毒的恨意,她狰狞着瞪着一双眼睛朝带浅枝诅咒道:“你也会死!” 是人都会死,带浅枝心里再明白不过。 元又缺的脸上却堆着笑容道:“带浅枝姑娘别怕,你不会死。” 元又缺一开口,带浅枝立马轻松一节。手下们将带浅枝绑起来,她也不慌了。 原来他没认出自己呀。 死后赵还香的眼珠子还在愤恨中瞪得很大,突兀地凸了出来,着实很吓人。元又缺一脚踩了上去。 他碾着某个物件,漫不经心道:“其实小人挺好奇,那一夜在郊野客栈里您是怎么活下来的。小人的幻术应该杀了一楼的人,却偏偏出了意外。” 以幻术自豪的元又缺很在意这个。 “是你杀了赵还丹?”带浅枝手脚被束,只想尽量离那些尸体远一点。 “赵家中赵还丹还算心善,小人让他死在梦中了。”元又缺如同是在发着他难得善心,“不过眼下,最关键的还是带姑娘呢。小人杀了赵家满门,能否全身而退重新回到南洲,就全指望您了?” “我?” “是啊。” 元又缺的手下开始在尸体上倒油,用火把点燃。 “上次殷城主能来选择救您,相信这次,殷城主也能在小人与您直接,选择救您。”元又缺的脚从尸体上抬起,走到带浅枝面前躬身道:“火烧得很快,小人惟愿带姑娘能够得救。” 手下从墓穴深处打开赵家先祖的棺椁,捧来两面浮雕铭文的青铜镜,镜面上已经锈迹斑斑,十分不像日常里用来对镜照人的镜子。 元又缺拿走了其中一面,把另一面放到带浅枝的手中。 “此镜能昭示未来之事,这面镜子小人留给姑娘,希望姑娘能在镜子看见殷城主前来搭救后,能安一安心。” 火势渐大,留下带浅枝一人在火场的元又缺,还不忘寄希望于她日后能照顾一下他的生意:“如果带姑娘以后到了南洲,可以找小人做生意。小人价钱虽贵,但活做的极好。” 带浅枝被烟火熏的呛人,只想骂一句快滚。 等元又缺与手下一行人出了陵墓听不见动静后,带浅枝迫不及待地想唤无暇出来。这时,外面霍地雷雨声大作,好一阵电闪雷鸣。似有雷霆霹雳,轰隆之声要撼动山脉。 砰砰作响,震得带浅枝都担心,她所处的那方墓穴是不是要被震塌了。 果然被震出一道口子,月光透过豁口处洒进来,有个道士踏月而来。紧接着又是一阵地动山摇,山石重新把裂口给封住了。 好嘛,她是从火场中得救了。可出路也被陈春日闹出动静给封住了。 带浅枝撇撇嘴,对某人不满意。 见着满地的血,陈春日站在角落里都不知道往哪下脚为好。 他扫眼见到了在阴森潮湿的墓穴中,穿着一身属于他的法衣的带浅枝,最上等织锦羽衣浸染了血迹,只怕用清洁术也去不掉血腥味。 她又一次很狼狈。她为什么总会把自己搞得很狼狈呢? 陈春日不动声色,先用法术给带浅枝松了绑,又灭了尸体堆上的烈焰。 带浅枝受到感动,身体能活动开了,她下意识里就往陈春日那里快步走去,吧唧吧唧踩着一滩血水也不在意。 可陈春日嫌弃般紧紧皱起的眉头,又让带浅枝收住了脚步。 两人距离三步之遥,她乖巧伶俐的喊:“小师叔。” 陈春日总算舒缓了眉目,给她全身上下来了一个彻彻底底的清洁法术。 “你可知,这法衣我只在祭拜天地时穿?” 带浅枝赶紧又往前走了两步,陈春日仍是介意血腥味道:“别靠得太近。” 明摆着要训斥她,看在陈春日愿意劈山来救她的情分上,带浅枝愿意听话老实一回。 陈春日反而训不下去了,他看见带浅枝手里有面镜子,便扯了个话题问道:“这是什么。” 带浅枝赶紧用袖子擦了擦镜面,生怕哪里是脏的,献宝似的递给了陈春日。 陈春日瞧见了青铜镜背后的铭文。一时看入了神。 带浅枝见小师叔看的认真,十分热心肠道:“小师叔,元又缺说这是能看见未来的镜子。” 怎么样救我不亏吧,有神物白得。 “呵,原来是元又缺绑了你。”陈春日轻蔑地笑道,他把镜子转过面来,突然有了兴致,抬头问向带浅枝,“带浅枝你想不想看一下,所谓的未来。” 带浅枝先在心里给元又缺点上一根蜡烛,能被陈春日惦记上,绝对不是什么好事。 她想告诉陈春日:“小师叔,我方才看了铜镜半天,可什么也没有啊。” 陈春日略有嫌弃道:“你以为我是某人?” 带浅枝心知这位大佬是又在说她笨,明明说好过不再她面前提愚笨二字,可这男人不讲信用啊,又犯了。 她只得再心中又默念数遍,陈春日是劈山赶来救他,她这次大人有大量就不计较这些。 等她刚把心情平复好,抬眼只见陈春日像是等了她多时,竟在嘴角溢出了笑容。 她方才有露出什么不好的表情吗?带浅枝自问应该没有。 “小师叔,金阙府中有读心之术吗?”带浅枝极为怀疑,他是修练了这个。 陈春日答得轻松:“没有。” 带浅枝安心了。 可陈春日又补刀道:“对你,用不着读心术。” 带浅枝听出了他语气里自信满满,又咬牙默念了一遍这位大佬是劈山来救你的,想一想他是劈山来的。劈你也一样。 她难得没有还嘴。陈春日竟也觉得有趣,他抚摸着青铜镜上的浮雕铭文道:“这是久远前就遗失的神物,精白昭明二镜中,用来窥视未来的昭明镜,想不到下葬到在这墓里来。应该还有一面精白镜专用于回看过去。” “元又缺拿走的那一面,应该就是昭明青铜镜。” 陈春日思索道:“那魔修也是个怪人,竟不好奇未来,只想着沉溺过去。” 清楚前因的带浅枝听了,默默龟缩,没敢吭声发表意见。 陈春日又把青铜镜翻转过来道:“要用此物,需得用心头热血开启。” 带浅枝一听心头血只感大事不妙,仙家玄门中向来都是小辈们前去牺牲送死,自家祖宗们躲在后面收好处。 此时小师叔说要拿心头血,定是在她的主意。 她眼巴巴一脸祈求地看向陈春日道:“小师叔,那咱们还是别看了吧。”她确实挺好奇未来将要发生之事,可一听到要取出心头血这种很疼的东西,带浅枝想都不想就打了退堂鼓。 管他未来如何,眼下取心头血可是实打实的遭罪受疼,她不想受罪。 被带浅枝这眼巴巴么一看,陈春日的心了如明镜一般,他叹气道:“不取你的心头血……” 她当即一怔。 陈春日却是半点不带犹豫,只见他两指并作剑指,点在了胸口上。 顷刻间带浅枝听见一声好似电流划过的劈啪声,引雷电入体,陈春日把剑指拿开,一滴红如丹砂润如珠玉的心头血就冒了出来,悬浮在她眼前的半空中。 带浅枝不能理解,陈春日拜金阙府君为师,修太上忘情大道,不说顿悟大道,但也应该也要心如止水。谨记道家真言中所说的不要企图妄窥天道,恐伤及自身。 他怎么取血取得这么半点不含糊。究竟有什么好看的,让他陈春日竟有了执著之相。 陈春日把血化到青铜镜的镜面,见带浅枝愣愣的,又道:“借这个机会,我想看一下,你我之间的未来。” 他取修真者珍贵万分的心头血都不见犹豫,此时却踌躇了一瞬。 “我说过我此次出府下山,缘由在你,对吧。” 什么叫他与她只之间的未来?带浅枝勉强回过神来,点点头。 这会儿陈春日垂眸见到他的心头血滴落在镜面上,热血化作的波纹一扫先前古物的锈迹斑斑,他知道只等波纹平静后,显现的是他想要看见的未来。 带浅枝听陈春日,异常平静的述说道:“只因我境界停滞不前,师尊不惜穷尽气运耗损心力,为我卜上一卦。卦象显示,我将有一大劫。” 话到此处,陈春日蓦地深吸了一口气,带浅枝不敢看他,又不得不把目光放在陈春日的面容上,只见在沉默中,小师叔果然也在盯着她看。 在二人半晌的对视中,青铜镜面上波纹激荡开来,好似就要揭开隐藏于平静下的波诡云谲。 陈春日把方才吸的那口气,全都吐了出去。他用那只刚取了心头血的手指尖,轻点在带浅枝的额头上,他恢复了金阙府首徒应有的风光霁月,眸光也澄净,他将要开口的话,似乎是在对一个小辈讲述一件轻描淡写的事 他说:“而大劫在你。” 带浅枝的睫毛微微颤动,不由眨了下眼睛。 “像我陈春日这种人,怎可能不下山,去见一见自己的劫数。” 那日师尊将卦象结果告知于他,说那劫数不过是芸芸众修真者中的一个女子,叫他不必在意。没准他都遇不上她,她也就身死道消了。 可他偏想在她身死道消前,亲眼去看看。 陈春日说:“于是我对自己说,如果丹台上的那棵老歪脖子松树能枯木逢春。我就下山来找你。” “那松树枯木逢春啦?” 金阙府正殿前有一处丹台,传闻是远古时仙家炼丹的遗址故名丹台,丹台上有棵不知年岁的歪脖子松树,一死就是好多年。 “没有。”陈春日想着答道,“有天降雷。天雷把松树劈成对半,谁能料到枯木里面竟然藏了一株小桃花。难怪它不能发芽。” 青铜镜内黑雾一片根本什么也看不清,陈春日执起带浅枝的手,二人一起拨开了重重黑色。 终于瞧见了镜中的景象。 未来里的陈春日正处在一个冬日下雪的清晨,仍穿那一身道袍。他手里拿着一支红梅,推门而入,用法力褪去了身上的寒意。 屋内暖和,隔去了外面的风雪。陈春日一个抬手,手中的红梅枝便飞进了春瓶里,新鲜梅花上的碎雪融成了水珠滴落在了案几上。 他一撩道袍,坐到了床榻边,床帐里似乎有一个人。 带浅枝削尖了脑袋也想瞧见,床里睡了个什么人,能让陈春日亲身至床榻前来看望的人,是生病了吗? 只见陈春日把手伸进了金丝边的浣纱床帐里,握上了另一人的手心。睡着的人似乎被这轻轻的动静弄醒了,在香软的被子里翻了一个身。 带浅枝能看出那双手,是姑娘家的手。她不由把眼神递向一旁的小师叔,男人真是看不出来,口口声声说着修太上忘情大道,要戒情戒悲。却一大清早就跑去给姑娘家摘梅花不说,还来急不可耐的还没见面就要握着人家的手。 陈春日这道士,真是真人不露相。 带浅枝不知是要替小师叔害羞,还是要作个旁观者露出姨母笑。她心思活络,脸上不自觉就浮出一种带有欣慰的笑容。 墓穴里的陈春日瞧在眼里,出言责怪道:“认真点。” 这是古时失传已久的宝镜,旁的修真者一辈子也没机会摸着,如今宝物就在她眼前不说,他还取了心头热血,把宝物打开了。她脸上的神情怎么就跟她看话本小说一样,全是乱七八糟的。 陈春日理解不了,又拧眉了。 就在陈春日的皱眉中,镜中床榻上的人终于是起了身,她有淡淡殊眉,懒洋洋地伸了一个懒腰。 带浅枝看清了那姑娘的面容,几乎是下意识的脱口而出:“小师叔,那姑娘好像是我耶。” 她这话说的一派天真,在太过惊讶中觉得不可思议又感新鲜。 说罢,她又瞬间清醒了过来,战战兢兢去看陈春日脸色,生怕某位讲究尊师重道的小师叔,会脸色铁青恨不得现在就掐死她这个,在未来胆敢造次的小弟子。 可陈春日的面色并没有很难看,带浅枝先还惶恐被他发现,只敢用余光瞅了一眼。等看清他的神色是难得平易近人,她就盯着他的面孔细瞧。 定睛看后,她看出了他眼里的探究。 听他竟能认真地回复道:“是,确实是你。” 镜中的带浅枝的寝衣简直松松垮垮的快要从肩头滑落,陈春日几乎是目不斜视的帮她拉起衣领。 带浅枝看见镜中的她动了动嘴唇,却不知道在说什么,只好斗胆问向陈春日:“小师叔,她在说什么呀。” 陈春日会认唇语,便一字一字认出来:“她……你说‘我的手太凉了’。” 带浅枝不经朝陈春日持镜的手背看了一眼,小师叔那修长且骨节分明的手指真的很凉吗?什么时候寻得良机,她能好好摸上一摸? 镜中的陈春日只是听着,也不见他说话,仍是专心在一一替带浅枝把寝衣整理好。于是镜中的姑娘更加的放肆了,她把的鼻尖抵在了他的鼻尖上,用柔软的嘴唇贴着他,又轻快地说了一句短句。 看得青铜镜外的带浅枝,那叫一个干着急,“小师叔,小师叔。她她,我是我又说了什么啊。” 她特别想知道。 “你说,‘可你不在意……’” 话说到一半,陈春日意外的一顿,良久的沉默了,只因他看见镜中的自己微微别过了眼去,耳根子处似乎竟有一丝可疑的浅浅红晕。 他当然认出了后半句带浅枝在说什么,她说的是——“因为田想耕牛了。” 陈春日不懂,为何这般莫名其妙的一句话,能使得他出现如此诡异的反应。 她是给他施术下毒了吗? 而镜中的他,肯定是与此时的他不同,是能明白这句话的意思。 这句话是带浅枝说的,她肯定知道是在说些什么,特别指的是什么。身为府中小师叔的陈春日,没打算开口去问师侄。 应该不是什么好话。 一同观青铜镜的带浅枝,没关注到镜中某人罕见的耳红,只是十分好奇自己究竟说了些什么,搞得陈春日不愿告诉她。 莫非是什么大逆不道的浑话?所以小师叔才免开尊口,怕污了他的嘴? 但镜中的他,在听了以后也没什么反应啊。 带浅枝心中叹气,她给陈春日又多贴上了一个讳莫如深,反复无常的标签。 此时,犹如死寂的墓穴的深处发出阵阵闷响,像是有人在敲击着什么,地面连带着一震。 带浅枝有点怕,不由往陈春日身边靠了靠,好在这次小师叔没有嫌弃她的血腥气。 “小师叔,是有人来救我们了吗?”外面山石塌落,肯定得把石块清开,才能有路出去。 陈春日拂袖收了青铜镜,一本正经的说道:“不是。这是撞棺的声音。” “撞棺?什么是撞棺?”带浅枝做了好奇宝宝。 陈春日笑了:“就是棺材的东西想要出来,不停地在那撞。” 听陈春日笑着能在一堆尸体边上,说出如此可怕的真相来,带浅枝恨不得立马躲到他的身后去,万事靠他顶在前面。 好在陈春日也是这么想的,当他正要交代带浅枝给他老老实实地待到身后去之时。 又听得某个咔嚓一声脆响,她脚下的地面竟在刹那间化作齑粉般,承受不住她的重量,豁然破出了一个大洞。 陈春日当即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了带浅枝的胳膊。 完全是千钧一发的事情,带浅枝流下了冷汗,小心翼翼地望了一眼她的下面。大洞的下面是深不见底的漆黑,也不知道底部藏有什么。 她想如果她掉下去了,会不会直接摔成一滩烂泥。 幸好有小师叔拉着她。想到此处,带浅枝竟还能笑出来。 那个沉重的声音并没有消失,还在由远及近且越来越重,陈春日耳朵里是愈发隆隆清晰。 危急关头,命悬一线。陈春日见她居然还在那里笑。真是气不打一处来。 “你知不知道很危险,还在笑。”陈春日训斥道,却也不忘去拿道袍里的黄符纸,想办法先把带浅枝给弄到安全的地面上。 带浅枝在陷入生死困境时,反倒心思简单了起来,她把两只手臂都够向他,直言不讳道:“可小师叔能一把拉住我,我心里开心呀。” 陈春日不知道她的小脑袋瓜子里装的究竟是什么,恨不得敲上几下子。敲得聪明些,好叫她以后,不要对人对事都稀里糊涂,傻乎乎的。 带浅枝仰头眼瞅着,在那不大明亮的洞口破处,光影中有个黑影晃动,一张看不清面目的东西,正抬直了手臂朝陈春日扑来。 “小师叔小心!” 只见陈春日用摸着的那张黄符纸,当即画符施诀,送了带浅枝上来。他没有用符纸袭向怪物,而是硬生生受了那妖魔一样的东西一掌。 眼见他被击飞连退了三步,双脚落地的带浅枝心慌下急忙上前。 陈春日咬牙,却是毫不犹疑地一把挥开了她:“危险,你走开。” 带浅枝这才抬眼看清四周状况,在这间不大的陵墓内室中,涌出了几个浑身绿毛的怪物。那些怪物的四肢全是白骨嶙峋袒露在外,着实吓人。 好家伙这是赵家人的祖宗,全都尸变了啊。 陈春日直接当机立断,掏出符咒迎向那几具绿毛红眼的僵尸。 尸变的僵尸们齐齐而上咆哮着乱蹦,极大的力量震荡成一片巨响,把如同鹰爪般的白骨手臂,刺向面无惧色的陈春日胸膛血肉里。 看得带浅枝脑子轰然一炸。 “带浅枝。” 无暇稳如山岳不动的声音,在这险象环生的时刻响起。 无暇是想提醒她,他能帮忙。 带浅枝衣袖下的手死死攥成拳,说道:“无暇,小师叔可以的。我们再等等。” 无暇是她的外挂,当在一场游戏中玩家使用了外挂后,势必会给她招来不小的麻烦。 算了,他可以,我不可以。 带浅枝如同是发狠般豁出去了,手上的力道反倒一松,她连连吸气,平复心情后阖眸呢喃道:“剑啊,此即出鞘之刻。” 再睁眼时,本该密闭的山体陵寝中竟吹来了清风,渐渐的清风变大。一股雄浑的浩然剑意,正在裹挟着风势遇风而起。 远在万里之外的昆吾山顶,顿时云海翻涌如浪,仙鹤齐鸣如钟鼓同响。 * 全新月城能出动的侍卫都出动了,都在搜寻带浅枝的下落。明知道是元又缺的诡计,可殷神扬只差把附近连同镇子全都翻倒过来找了,却连人影也找不到。 情急之下,他豁然想到些什么,急于向高积秀求证:“我记得赵氏家族的陵寝,好像就在附近。” 说罢还不待高积秀作答,殷神扬已是急不可耐的跨马而去。白日里死的赵家人,肯定和元又缺带走带浅枝有关。 一想到桑桑是落入那等杀人不眨眼之人的手里,他根本等不了。他不久前才和元又缺打不过交道,那时他就应该更加小心的。 殷神扬纵马夜袭到群山之间的赵家陵墓,只见月色清辉中,有数道呼风唤雨的天雷,猛地齐刷刷向山体贯彻而去。 殷神扬当即就要冲进去,又被追赶而至的高积秀等人拦了下来。 “这是西洲世家祖先们的陵墓,你身为新月城城主,绝不可如此冒然闯进去。”高积秀眼神坚定,他不似殷神扬那般,已经失去了理智,“你想想,你要如何向西洲各家氏族交代。” 殷神扬全然不顾,扒开高积秀的阻挡后,脸色浑然沉了大半:“正因我是新月城的城主,怀疑贼人就躲藏在此处。我现在是为了西洲的安危,亲身前往。” “你说说看,谁敢说我。”最后几字,他已是忍不住直接吼了出来。 殷神扬自幼都是寡言少语的性子,高积秀此时惊见他怒瞪着的双眼,登时就彻底愣了。 气势十足的殷神扬,没想到在陵墓的入口处,还能见到另一个身影,那位世人传诵的白衣僧。 他在冷笑中道:“法师,真是有缘。” 佛奴已在此处被困好一会,正在找阵眼,回过头来,望见罕见情绪外露的新月城主。 佛奴的心情较为平和的多,双手合十,邀请殷神扬道:“一同破局?” 殷神扬是真的不想再继续废话下去,当即一脚踩进了元又缺提前精心准备好的幻阵中。 霎时他耳边听见他的桑桑在他身后,用如泣如诉的声音恳切问他:“殷城主,桑桑而今有难,还望城主能施以援手。” 佛奴听见的是一阵铃声,有位渔家女坐在青石莲台上,荡着一双赤脚唤他大和尚。 世人皆尊重佛奴,唤他佛奴法师。只有她会唤温柔缱绻的白衣僧为大和尚。 佛奴道了一声佛号,那幻影变作的渔家女顿时被撕成了粉碎。 二人携手破了幻象,阵眼水晶应声而破。 方走出幻境的殷神扬问:“法师为何杀心骤起。” 都说白衣僧心慈的连爬到他身上的蚂蚁都不会撵走,一个幻想而已,居然也会动了佛门弟子不该有的杀心。 佛奴道了声善哉:“是为了救殷城主。” 殷神扬笑了:“救我?” 佛奴指着殷神扬的掌中,有一片水晶碎片。水晶碎片已经嵌入殷神扬的掌心中,他竟然浑然不知。原是殷神扬在深陷秘境幻象中,桑桑的幻影向殷神扬递弓,他不自觉伸手一碰时时所握。 看了眼前方破开的陵寝大门,摆在他们面前的是样幽暗绵长,却方向截然不同的两条甬道。 殷神扬让方才帮了他的佛奴先选。 佛奴也没客气,直接义无反顾的向前走了。 连续不断的如同地动山摇般的响动,惊动着西洲玄门中人尽数往这里赶来。无论是普通散修还是世家弟子,他们皆是在久等之后,看见殷神扬出来了。他们不敢靠的太近,只见一阵硝烟尚未散尽,殷神扬是抱着一人出来的。 是在众目睽睽之下,殷城主亲自救了一个姑娘给抱了出来。 此时人们的窃窃私语,成了日后的流言蜚语。人们说,那天竞秀赛夺魁的道士迟迟未出,后又邀了一少女骑马游街。 在当夜的宴会上,少女穿上了金阙府府君亲传弟子才能穿上的道袍羽衣。她不知为何会跑到陵墓里去,只不过出来时,身上披着的却是新月城城主的外袍,她人昏迷着被殷城主横抱出来,一路被抱着穿过了无数人群中间。 大伙目瞪口呆,都瞧得真真的。 被佛奴搀扶而出的陈春日,也瞧见了这一幕,虽然隔着较远,可那真是尤为的刺眼。 从天而降的金阙府执法堂弟子,把陈春日接了过去。 其中一人地位明显高出其他人,他问向遍体鳞伤的陈春日:“您既然做不到府君所嘱咐的那样,除掉劫数。为何不做到远离她呢?” “如今这个机会,正好啊。” 几日后,带浅枝醒来要去找陈春日。新月城的侍卫不敢带她去,也不敢硬拦着她。便请示了殷神扬。 殷神扬的脸色不辩喜怒,直接说他带她去。 这是秋高气爽的一天,附近的海棠花开得正值盛时,花枝攒地很高,高过了矮墙上的青灰瓦楞。 殷神扬领着带浅枝走在前面,身后跟着几名随侍的城主府侍卫。他们这一行人像是闲散人家在出游。 而迎面而来的陈春日身后,是一大队金阙府中执掌刑罚的弟子。他们这一行人神情肃穆,让人不敢惊动。 带浅枝与陈春日在青灰瓦墙边,算得上是一场不期而遇。 他的羽衣道袍早就变得破破烂烂,也不见了踪影。陈春日见她,穿了一身极为简单的女儿家宽松衣衫,很衬她的殊眉。 她一贯会穿衣打扮,穿什么也好看。 陈春日则仍是那件,万年不改的道袍。 带浅枝直接越过殷神扬迎了上去,小心谨慎地关切喊他:“小师叔。” 陈春日面无表情,不去看她一眼。 执法堂的人出来,拦下了带浅枝,横眉厉声道:“还望带姑娘,不要胡乱攀扯。这位是我们府君的高徒,您是西洲草原上的圣女,怎可称呼师叔?” 说罢,金阙府的一行人就要继续往前走。 等陈春日与殷神扬几乎是擦肩而过时,陈春日主动顿足了。 殷神扬眼神蓦地冷了下来,冷冰冰说了句不痛不痒的客道话:“陈道长,一路走好。” “福生无量天尊啊。”陈春日微微笑着接下,忽地一个挑眉侧目看向了已在他身后呆立着的带浅枝。 “带浅枝。”陈春日喊了一声,出乎所有人意料的名字。 他问她:“你不是想知镜中的你,最后那一句说的是什么吗?” 带浅枝一愣,下意识地看向陈春日,只见他舒展了眉目,用轻松惬意的语气告诉她:“你说的是,‘因为田想耕牛了’。” 你的手太凉了,可我不在意,因为,因为因为田想耕牛了呀。 带浅枝笑了好半天,她当街如同一个真正的傻子般,在那捧腹大笑了好半天。 直到她笑得都站不直腰,眼泪都快出来了,她在不自主地发笑中问他:“那你想知道,是什么意思吗?” 这是她第一次,以平辈人的身份相称,与他说话。 第25章 · ✐ 陈春日抬首得见鸿雁远飞, 一阵秋风穿过海棠花枝。 他瞅见那风,吹乱了带浅枝的鬓角,蓦地一问:“这两物,是代指两个人吗?” 带浅枝笑得睁不开眼了:“是, 一个人做不成, 是两个人的事情。” 陈春日想起镜中他那一时的反应:“是难事吗?” 带浅枝忍俊不禁又哭笑不得, 要如何给打小就做道士的男人, 在大街上讲述男女之事。 她勉强忍住笑意,换上了一副一本正经的神态道:“要看二人之间的本事如何,本事好也就不难, 不过水到渠成之事。” 她说的有模有样。 难事?陈春日自信这世上还没有什么事情, 能难倒他,便问:“和修道比如何?” “和寻仙问道一样,都讲究一个缘字。” 听了大半天, 把带浅枝那无缘无故的发笑撇开不谈,陈春日好像似懂非懂:“好, 那我等缘来。” 这下子轮到带浅枝彻底呆若木鸡了, 她从一个当街大笑的傻子, 变成一尊泥塑木雕不会动的傻子。 小师叔的意思是,有空要约她双修的意思吗? 带浅枝不敢想啊。她能睡上今日是金阙府君首徒,明日要成金阙府君的男人? * 簪花竞秀结束,这座西洲的小镇上一时清冷了许多,与殷神扬一同走在街上的带浅枝, 瞧见其他的姑娘们全成群结伴的往一个方向赶去。 带浅枝难免好奇:“殷城主,我可以去看看吗?” 殷神扬见她问得小心翼翼, 全然没以前桑桑时那股俏皮与自信的神采,顿觉一丝难受, 他苦笑道:“你不是我的犯人,想去哪都可以。” 带浅枝不由朝身后看了一眼:“那你和身后的侍卫,都可以不跟着我吗?” 殷神扬的眼底骤然一冷,霎时又恢复如初道:“回新月城可以。” 带浅枝撇撇嘴,她是不会跟他回新月城的,可她又不敢当面顶撞。 殷神扬不但是座万年冰山,除了冷以外,他还是个最好颜面的冰山。在属下与新月城城民面前,无论遭遇何事都要强撑着脸面,保持身为城主的尊贵。 她轻快跑到人流的前面。排队的队伍,从因缘树下附近为起始,老早就排成了一条长龙。 带浅枝听队伍里的人说,有人天还没亮就来排队了,太过好奇便问向一旁排队的姑娘:“你们是在排队做什么啊。” 青春靓丽的姑娘起先一笑,还是很有热心肠道:“我们是在……” 却不知怎么,话刚起头就被她身后的同伴扯了扯衣衫,冲她使眼色,一顿挤眉弄眼告诫她不要说话。 姑娘收了笑容,把嘴闭得死死的。 带浅枝不由打量起姑娘身后那人,不记得自己何时得罪过她。 她在原地犯嘀咕,王珊瑚的大嗓门直接喊出了带浅枝的名字。 瞬间周围所有的目光都放在了带浅枝身上,私底下开始对她品头论足,指指点点了起来。 带浅枝把王珊瑚拉到一旁去:“我的身上是有哪里不对吗,怎么大家都看着我。” 王珊瑚很直白的告诉她:“你现如今是西洲绝大多数女子的公敌。都是公敌了,你还想大家伙怎么看你?” “公敌?” 她做了什么值得群起激奋的事情吗?带浅枝自认问心无愧,从没干过伤天害理,大逆不道的事。 王珊瑚无语极了,不客气的吐槽道:“你好歹有点自知之明好不好。那天夜里,西洲震动。那么多双眼睛都看见了你是在殷城主的怀里,被他抱出来的。见你衣衫褴褛不省人事,外面仅披着一件殷城主的外袍。” “你叫西洲那些想为殷城主死去活来的红衣姑娘,用什么眼光看你?” 带浅枝差不多心情上能理解,像是她玩乙女游戏,确认的攻略目标一路朝HE结局高歌猛进,临到要看CG动画了,动画里出现的那个“她”却不是她。 她立刻往后蹦了一步,离王珊瑚远了一些:“你平日里如此推崇殷城主,想必你……” 当初王珊瑚能为一幅画打人,今日想必为了殷神扬也能。 “不不不。”王珊瑚连连摆手,“我王家女岂是那等小门小户里的女子。我自然要情操高尚许多。” 王珊瑚转悠着眼珠子,忽然朝带浅枝发问:“带浅枝你知道我喜欢天女乐姐姐和殷城主,哪一点吗?” “漂亮?权势?”这是他们二人最显而易见的优势。 王珊瑚却摇头道:“我是在那一夜对殷城主心生特别的。” “按时间来算,那年桑桑还在。我因家中有事,不得不连夜走夜路赶回新月城。在途中却遇见了殷城主。我见他一人走到了因缘树下。” 带浅枝纳闷,插了一句嘴:“你不是说殷城主怕麻烦,从不靠近因缘树吗?” “确实如此。”王珊瑚点头,徐徐道来,“所以那一夜也一样。西洲女子在因缘树上系殷城主名字的人,没有上千也有好百。那日我看见被一团红丝线包裹的城主,顿觉着实有趣,便停下来远远瞧着。” 带浅枝能想象出殷神扬陷入困境的画面,跟着王珊瑚一起偷偷露出了笑容。 “他把那些红线挥开,立马就有更多的红丝线缠上去。然后他在不厌其烦中,飞到了因缘树树梢上头,开始寻找着什么。” “他跑到因缘树上找什么?”找钱吗?这是带浅枝的想法。 王珊瑚叹气,有时候她觉得带浅枝绝顶聪慧,有时候又觉得她糊涂到家。 王珊瑚道:“他在找有何人系了你的名字。我也是看了许久,观察出来的。” 带浅枝笑着笑着,就说不出话来了。这事她确实一直不知道。坊间流传的故事里,没有这一段啊。 王珊瑚又道:“最后扯到天光乍亮,他把其他人系给你的红线全给清理干净了。最后慎重其事的换上他给你系的红线,红绸上亲手写着你的名字。” 带浅枝惊讶于:“你就跟着看了一夜?” 王珊瑚点头:“我喜欢的,是殷城主对你的深情。”她又重复强调了一遍,“我中意的,是所有忠贞不二的情爱。” 最后她把木盒中的因缘花拿了出来,递到带浅枝面前道:“她们排队排的是因缘花。簪花竞秀结束了,不久后因缘花也要被风吹落。所以会在被风吹落前摘下来送给每一位女客。” “你把我这朵拿去吧,不用去排队了。” 带浅枝推辞,绝不肯收下。 弄得王珊瑚反倒一愣,下意识脱口而出:“我以为你会毫不客气的收下,然后转手卖钱。这花市价绝不会低于一百金。” 这是王珊瑚对带浅枝的了解——贪财。 带浅枝微微笑着,帮王珊瑚把因缘花重新放回木盒中:“这是你的因缘花,人世间因缘最为殊胜,我要不得。” 王珊瑚满脸的古怪疑惑,想了想似乎又能想通:“也是,你有殷城主。城主令不准私自摘取因缘花的命令是他下的,为你徇私也不是不行。” “不。我同他说了,我要来排队。” 王珊瑚一惊,又好奇道:“那殷城主……” 带浅枝用纤纤玉指,指向了一个较为隐蔽的角落:“说好了,他在那等我。” 他一出来肯定又要引起人群轰动,惹出不少麻烦事。 王珊瑚连连惊叹称奇:“我算是对你彻底拜服了,殷城主能对你如此,可见用情至深。” 带浅枝被她说的不好意思,连忙招呼王珊瑚先走,她自己排到队伍的末尾去了。 前后有人聊起闲言碎语,说她都要做新月城未来的城主夫人了,怎么还来占坑同她们一起排队领花。 带浅枝装作没听见,没理会旁人。 直到时光耗费许多,等队伍刚好论到她时,负责送花的侍女告诉她,今年的因缘花被竞秀赛的魁首射去了许多。剩下的不多,今日份的已经发完了。如果还想要,可以等上日,看有没有新的因缘花开。 那侍女不认得带浅枝,好心道:“姑娘不如留在镇子上多游玩日,花还好再开的。” 那些领了因缘花不走,特意留下来取笑带浅枝的姑娘们,逮住机会冷哼:“这位可是桑桑圣女转世。你告诉她会有花新再开。只怕某人立马就要到殷城主面前撒娇,把剩下的因缘花全送到城主府里去了。叫其他姑娘只能苦苦白等。” 众人听后都在偷笑。 送花的侍女一时很尴尬,不知道说些什么好。 带浅枝看了眼,在隐蔽处已等了她许久的殷神扬,心平气和道:“没事,此处景色很好。我排队看看风景也算值得。” 她能如此豁达,反倒引得其他女子更气愤了。 有的姑娘绞着手绢看见,有个穿着黑衣的修长身影,正从某个不打眼的地方走出来,城主大人亲自来接从人群中走出去的带浅枝。 殷神扬见带浅枝两手空空,便把先前她遗落的那朵因缘花拿了出来,他如同是在献花般,呈至她的眼前:“还君明珠。” 带浅枝的眼底陡然被一抹红色袭了去,真是诧异又晃眼。 她不由想到,要是殷神扬肯把做城主的心思花到哄女孩子开心上去,那他做个花花公子,想必也能名动西洲。 带浅枝笑着接过因缘花收下。 见她笑了,殷神扬跟着说道:“你要是喜欢,日后我们还来。” 带浅枝低头瞧着因缘花纳闷,还来什么?是来看花,还是来一起排队? 等她还来不及想明白殷神扬话里的意思,再抬起头时,瞬间睁大了眼睛。 得见万里无云的湛湛蓝天下,没有一丝云彩的天,下起了一场红色的漫天花雨。而她将要行走的前路上,铺的全是刚落下的花雨。 微风拂面,吹动了带浅枝鬓角上的发丝。 一丛丛绚烂的因缘花被风吹成根根分明的丝绒线,如烟火绽放,成为了一场留在所有人心目中的刹那芳华。 周遭静得落针可闻,只能听见那群手持因缘花的姑娘们,站在原地的惊讶抽气声。 此世间最为殊胜的因缘正落在她的绣鞋下,带浅枝下脚的每一步,都正巧踩在一朵因缘花上。 此时已在里外的陈春日,朝这场花雨的方向,亦是一望就是良久。 送花的侍女说,今年的因缘树大多数都被竞秀赛的魁首射走了,那花去哪了呢?总不能按带浅枝的想法来,装到箩筐里,上街称斤卖了去吧。 陈春日想,这也算是有了用处。 第26章 · ✐ 落花淹没成路, 带浅枝一路走得都很小心。只可惜再小心也阻止不了因缘花遇土便化泥的事实。艳红的花蕊花瓣,转眼就成红色的尘土,沾在她的绣鞋底上。 殷神扬跟在带浅枝身后,黑缎面的靴子也被红泥污去了许多。他让侍卫找来一匹骏马, 他接过缰绳牵马, 几个大步就来行至带浅枝身侧。 带浅枝还在担心着, 她会不会下脚太重, 把那些因缘花全踩进泥土里,毕竟某位高眼瞎的师叔人物数落过,她的重量连马匹也受不了。 下一瞬, 殷神扬蓦地一把钳住了她的手臂。 带浅枝不由侧脸看向殷神扬, 她的目光中满是不解其意。 由不得她多想,殷神扬已是用上他擅于张臂拉弓的手劲,将带浅枝提到了马背上。 带浅枝彻底惊了:“殷神扬你在做什么?” “殷神扬?”殷神扬冷笑了一声似是在自问, 他把头扬起,朝高坐在马背上的姑娘问道, “你不唤我殷城主了?” 带浅枝下意识里掩住了嘴。糟糕, 好像说漏了嘴。 说罢, 他也一个越身跨到马上,坐到了带浅枝身后。两只牵引缰绳的手臂,如同直接困住了马上的带浅枝。 让她只能乖乖待在他的胸前。 殷神扬一扯缰绳掉转马头,□□骏马顿时张蹄往他们先前的来时路,回头奔驰而去, 溅起无数因缘花碾碎的泥点子。 他策马带她重返回到因缘树前。而大若伞盖的火红花树上遍寻不见因缘花的踪迹,那花, 不是被人射走,就是被人摘落。只余一树的红枝叶。 一路上殷神扬一声不吭, 只顾着骑马,带浅枝也不敢吱声多言。 等到了目的地,他又把她从马上拉下来。 天色渐晚,快到了夕阳西下的时候,因缘花树附近游人散了许多,仅剩零星几对情侣没走。他们看见新月城的城主拉着一个姑娘过来,都主动避让走开了。像是特意把因缘树留给他们两个人。 殷神扬的力道很大,弄疼了带浅枝。她使劲拉扯着,想从他的桎梏中挣脱开。可她什么办法都试过了,就差拿脚去揣他。 “殷神扬,你做什么啊。” “呵,殷神扬。”殷神扬狠狠地扣住她,学着她称呼他的语气,跟着重念了一遍他的名字。 她听出他话里的脾气很大。 离因缘树越近,就有红丝线从因缘花枝中生长出来,像是有十几几十双小触手,朝殷神扬试探而来。 在贴上他的一瞬间,就又跟捕捉到猎物的罗网一般,紧紧缠上他不放。 殷神扬以前遭遇过这种麻烦一次,那是在一个夜里。准确来说,是在一个白天开始,他听见那个曾向桑桑送伞的侍卫,要去因缘树上写上桑桑的名字。 同班的新月城侍卫们,都取笑那个伙伴,说他是在痴人说梦,桑桑姑娘不可能喜欢上他。有人打趣道,桑桑姑娘要是真要喜欢上城里哪个男人,也应该是他们的城主。 隔着墙牖偷听的殷神扬,心不禁咯噔跳了一下,像是有人用柔夷的手轻点在他的心尖上。 夜里稳重多年的城主坐不住了,趁着夜色连夜就去扯下了桑桑所有的因缘。只留下他的那独一份。 带浅枝几乎可以看清,殷神扬手背上爆起的青筋。他是在压抑怒火的不厌其烦中,一次又一次的扯断那些向他袭来的恼人红丝线。 如同用一柄快刀,斩断他的因缘,斩去西洲无数女子对他的殷殷期望。等那些百千根红线全都断成断线,落了一地。 殷神扬的身上恢复了一身干净。 带浅枝忽觉得她的左手无名指上,莫名地一痒。有个什么东西,正在很勾人的触碰着她。 她低头侧脸看了过去,这是她第一感受到被殊胜树的因缘红丝线,缠绕上是什么感觉。起初是轻微的痒意,然后它会顺着你的无名指来到你的手腕,等到了皓腕间,它就会突然发了狠,一圈又一圈系在你的腕子上。 如果你想摆脱它,它只会越系越紧绷。 因缘树在他们二人面前已近到咫尺,再无前路可进。 殷神扬也看到了带浅枝手腕上的红线丝,他看见她还在瞧,便问了一句他早就想开口问的话:“他修太上忘情道,可以给你承诺什么?” 带浅枝收回目光,回看着一旁的殷神扬。 这个问题她答不出来,或者说没有答案。 只见他终是放开了她的手腕,牵动起缠绕她的因缘线另一端,并没有扯断,而取了中间一段,缠到他自个的手腕上,低头绕了一圈。 绕完这一圈后,他又道:“如果你不愿承认自己就是桑桑,那我们的重逢毫无意义。” 说罢,他似觉得不够般,又绕上了一圈因缘线。这次他用上了力道,缠绕得很紧。 殷神扬执起两人一同缠绕的红线,让她看清楚:“可无论你是谁。带浅枝,我的心好像都没变。” 一时四目相对下,两人的手因为同一段红线系上,而扯到了一块去了。 西面山峰落日的余晖,破开云层而出,尽数洒落在了相互执起的手背上。有风从遥远的山谷里吹来,吹得人们的面容上一凉。 新月城的侍卫匆匆前来,跪在因缘树下执手的两人面前,低声禀报着消息,说金阙府一行人已踏上了返回东洲的归程,走远了。 * 带浅枝是在入夜后,骑马来到新月城的城门口的。 高耸的城门上,站立着清一色的铁甲弓箭手侍卫。此城是西洲最繁华的重地,她上次从这城门口出去时,可没有好下场。她经历了自穿越来的第一次死劫,她被一群穷凶恶极之人追杀,只为能杀掉她好抢夺她身上的神弓。 这次再踏入这座城,她还有那个运气出来吗? 猛地一声如爆竹声的怦然炸响,又把来不及伤感的带浅枝注意力重新拉回现实中,她一抬头就看见,漆黑的夜空中,爆开了一大朵烟花,橙红色的火光瞬间点亮了黑幕。 随后,是一朵紧接着另一朵更加耀眼夺目的烟火,好似在争抢着此起彼落,永不会停歇的绽放。 带浅枝惊诧不过,轻轻问道:“今天是什么节日吗?” 按她的印象中,西洲人最近要过的节日只有簪花竞秀,可如今竞秀赛也结束了啊。人们是在庆祝什么?庆祝他们的城主的回城? 殷神扬又不是第一次出城,需要这样声势浩大吗? 殷神扬同行时一直陪在她的一侧,此时停下,听闻她的话后在淡淡的神色中似乎浮现了一丝悦色:“你进去就知道了。” 说罢,城门便缓缓开启。殷神扬先于她一步,骑马进到城门里,到前面去等她了。 随行的新月城侍卫们,还在带浅枝身后。 她没再犹豫,随着殷神扬骑马进入了新月城。 带浅枝刚跨过城门口,就听见一阵窸窸窣窣的交头接耳声。她牵起缰绳,往殷神扬等她的地方行去。 那口口相传的消息,在这一刻陡然炸开了锅。 “桑桑圣女回来啦!” 灯火通明的新月城,城民们全都涌上了街头,主动排列在城门口大道的两侧围观。人们争先恐后地想挤上前来,只为一睹时隔十年未见的容貌。 “怎么……怎么街上没人穿红衣了?” 新月城的女人都转了性,不爱慕她们的城主了吗? 殷神扬的视线从带浅枝的脸上移开,放眼看向他的城民,淡笑道:“红衣回来了,便无人需要再穿红衣了。” 带浅枝知道这是在她说,没好意思地一低头。 此时一条巨幅彩绸做成的长卷,从高楼上直坠而下,被人拉开。人潮里响起了如同山呼海啸般的欢呼与掌声。 她不得不往那长卷上看去,长卷上有如挥毫泼墨般,龙飞凤舞写着几个大字——新月城,喜迎带浅枝。 饶是带浅枝脸皮再厚,她也没经历过如此轰动的场面。 而且还有另一幅新的长卷正在打开——惟愿您与城主,白头偕老。 她从窘迫与尴尬中不由想到什么,她在长道上放缓了马速,听着无数人群向她祝福问候,带浅枝对一旁的殷神扬由衷的欣慰道:“你的城民真的很爱你啊。” 她从未给新月城人付出做过什么,他们能如此欢迎她的到来,无非是因为殷神扬。只因他们的城主心心念念的姑娘回来了,他们心中也跟着心生欢喜。 新月人的热情远比他们的城主,更会袒露他们永远炙热的情感。 * 带浅枝回到了她以前在新月城学习时,所住的那间屋子。路上还有侍女侍卫,在生怕打扰到她又无比兴奋中,上前来同她问安打招呼。 她平生还从没这么受人欢迎过,实在有些受宠若惊。仿佛这整座城的人连同这座守护西洲的城,都在喜欢她。无论她去哪,都有人冲她问好。 她进屋环顾房内,没想到她以前还没看完的话本,竟然还在。不过她记得,以前这本情爱话本,是被她偷藏到床底下去了。 也不知被谁翻出来,给放到了书案上。 带浅枝刚拿起话本,抬手翻了一页。 叩叩。 门外传来一阵较为急切的敲门声,有个奇怪的声音喊道:“姑娘,我来给姑娘送茶水。” 送茶?她没有夜晚喝茶的习惯。 带浅枝走到门扇边,想告诉门外的侍女,她不需要。 当她拉开房门后,只见门外站着的是那天撞上她,又给她送了那一身羽衣道袍的小侍女。 “你!” 带浅枝还未反应过来,无为就已是抢先一步,直接越过她的身旁,从她的手臂底下钻进了屋子里。 无为把茶壶往桌上一放,双手抱胸,摆出了一副人虽小小,却也要高高在上的神态。 她只听得,茶盘摔在圆桌上怦然一声响。 带浅枝未及回神,心里也能清楚,这位小侍女绝对不是什么小侍女。 瞧她傻乎乎还站在门口,无为轻轻咳嗽了几声,恢复了原来的声线,叫唤道:“带浅枝。” “怎么是你啊。”带浅枝在恍然大悟中失笑。 “你以为我想来!”无为似乎心里有怨气,“我是奉了主人的法旨来的,你还不快来听法旨。” “哦。” 带浅枝整理起衣衫,正准备好好接收小师叔的敕令法旨,可猛地又清醒了过来。 “不对啊。你们金阙府不是把我扫地出门了吗。你干嘛叫我来听法旨。”带浅枝走到桌旁坐下,从无为带来的茶壶中给自己倒了一杯茶。 刚抿了一口,只觉得茶味甘甜,好茶啊,爽多了。 无为气哼哼地道:“主人说,他知道什么是‘牛与耕田’了。你想不想听嘛。” “什么?” 带浅枝当即大惊失色,那手中的茶杯险些都没能拿稳,要在无意识中差点就掉了下去。 她坐不住了,紧张地站起来,在无为的面前来回踱步:“小师叔……不不。他,他是怎么会知道的。” “主人问人了呗。主人找了一位乡野里的老者问到的。老者说这是一句俗语古训。”无为翻了一个白眼,像她在问什么废话。 带浅枝无法想象,陈春日礼贤下士去跑到田野里,去找位老人虚心求教这种事情。那场景,啊……啊,好后悔她不在现场,没能围观看一看啊。 无为又道:“主人还叫我来问你,‘是不是,只有耕死的牛,没有耕坏的田’。” 这边无为把话刚说完,那边带浅枝已是抱着她那本旧话本,躺进床榻里,在那无端端地打了滚。 他竟然知道了,为什么……为什么会觉得有点小丢人啊。镜中她怎么讲出这种话来。 无为也不知是他出现了幻觉,还是带浅枝彻底疯傻了。 只因为他看见,那个拒绝做主人徒弟的女人,正嘴里咬着书册的一角,一时床上翻来覆去,一时缩成一团。 无为只在某次主人给后山的小狸猫饶肚皮时,在那野猫身上见过如此情形。 所以,她是被猫妖附体了吗? 带浅枝从牙齿间松开了书册,登时一个鲤鱼打滚坐正了身子。坐在那一动不动的发呆。 无为不理解,为何他仔细瞧去瞧,能在她的脸上看出竟有那么一丝丝悔恨与羞耻的神色。她是又对主人做了什么,了不得以下犯上的事情吗? “带浅枝。”无为走过去,决定唤醒某人。 他把一张没画符咒的黄纸递给她:“这是主人给你的法旨。” 带浅枝从乱七八糟的思绪中拉回神,只见那纸符空空,根本没有一个字。 她抬眸冲着无为眨了一下大眼睛。 无为撇撇嘴:“这是主人写给你,只有你能看的。你拿到手里就知道了。” 带浅枝瞬间就从无为肉呼呼的小手中,把黄符纸夺了去。 符纸上赫然显现出了几个如同铁画银钩般的行书——“不敬仙师,要罚。” 带浅枝手拿黄符纸,嘴角边露出了诡异的姨母笑。 看得无为那叫一个毛骨悚然,心中大骇,这个女人不简单啊。 主人,危矣! 第27章 · ✐ 带浅枝穿着一身茜色裙坐在床榻边, 不自觉地晃荡着一双脚,她捻着黄符纸,朝上面的字迹,轻轻吹了一口气。 眼神是得意中又带了一丝狡黠。 直接把无为给看傻了眼。无为愈加觉得眼前这女人定是被猫妖附体了, 像极了后山那只野狸猫, 在吃完你的掌心的吃食后, 半点不肯给人摸的神态。 “今时不同往日了。”带浅枝带着惬意的口吻说, “他这是在白日做梦。”她站起身来,把黄符纸送还给无为,慢悠悠地又道, “尊驾我不伺候了。” “带浅枝你, 你什么意思。”无为接过黄符纸的手一僵,“这叫我回去如何给主人回话。” “什么什么意思?”带浅枝重新拿起话本,随意翻开一页, “这上面写着你家主人说我有辱仙师,叫我等着领罚。我如今自由身, 需要他来管束我?” 无为面色难堪道:“这种话, 我是绝不可能回过去的。你……带浅枝你换一个, 说点好听的。” “好听的?在我这里没有。”爽够了的带浅枝低头看书,不打算多搭理无为。 “那……那你写下来。我转呈给主人。”无为想着至少要做到明哲保身,保全他的小命。 “也行。” 带浅枝退让了一步,找起纸笔来要给陈春日写回信。 无为掏出他随身携带的上好毛笔,建议道:“你找张信笺出来呗。主人喜欢有雪松香气的花笺纸。” “雪松?花笺纸?没有!”她才住进这间屋子, 眼下是连张白纸都翻不出来。 带浅枝一把夺过无为手中的毛笔,见到笔尖上的丹砂也不嫌弃, 舔了两口润笔,直接在那本书册的空白页, 草草写下几个大字。 “带姑娘,带姑娘?” 刚收笔的带浅枝,听见门外又有侍女找她。 她朝外面问道:“什么事?” “夜深打扰带姑娘了,有人找您。” 带浅枝听那声音是和某位道童说话声,完全不一样的轻柔客气,就知道这肯定是位真侍女,也肯定是真有事要找她。 她急着出去应门,便慌忙把写好的回信从书册中撕下,连同毛笔一块还给了无为。 小声提醒他:“你等我出去后再走,免得被人发现了。” 无为把那撕得犹如狗啃过一般的回信,收拾妥帖后,回嘴:“还用你教我?” “是,是。” 带浅枝懒得和孩童计较,怎么在祖宗跟前伺候的人,也学得像个小祖宗一样说不得。 * 带浅枝在城主府的住所,是单独一个小楼。平日里有往来会客事宜,专门有间小偏厅供她使用,不用被其他人打搅。这一点带浅枝很喜欢。 侍女掌灯推开花厅门扉。 带浅枝还未能看清来客面容,对方已是猛地跪在了地上。 西洲草原上的先民,自古以来从不求长生修仙,在祖祖辈辈的传承中,他们信仰的是万物有灵。 桑桑从草原上的神树中苏醒,他们相信她就是山川草木的女儿,是他们应该信奉的圣女。 如今桑桑走了,带浅枝来了。草原上的老人们来看她,哭得老泪纵横。 带浅枝能二话不说拧起袖子就干架,也善吵架拌嘴绝不退让,甚至可以伏低做小不吃眼前亏。 但就是不擅长应付老人,还是哭成一把鼻涕一把泪的长辈们。 他们埋怨,不该送桑桑来新月城学艺,没来过新月城也就不可能有后面的被人追杀。他们相信肯定是草原上祖先神灵的庇佑,才让桑桑又有重新活过来的机会。 这次他们来,是希望带浅枝能跟他们回到西洲草原上去,从此不再理会任何纷争。 回草原?如今她只怕是城主府都难出。 带浅枝没答应他们,转头去找了殷神扬。 好在殷城主自幼就没有早睡的习惯,他住的地方自然是城主府乃至整个西洲最好的院落。带浅枝前来时,他正在联珠账后的榻上独自一人弈棋。 一袭皎皎的月光,从轩窗里掉进那人冷冷清清的身影中。 殷神扬的弓技出神入化,有扬弓知神扬的美名。而他又被人称为双绝,另外一绝自然就是棋艺。 以前桑桑的弓马骑射,乃至基础的修真知识都是殷神扬授予的。某日在见识过殷神扬的棋艺,能把自允国手的高积秀杀到还不了嘴的时候。桑桑来了兴致,开口说想学。 高积秀也是输了一天的棋,张嘴就没好话:“他是不可能教你的。” 桑桑不信,把脸撇向殷神扬。 殷神扬手里捻着棋子,似乎还在琢磨着下一步棋,没瞅见某个姑娘家满怀期待的目光。他回复的是,确实不会教你。 而等殷神扬落完子,他才肯把整句话说完:“下棋对弈师父要想教会徒弟,需做到步步算计猜心。你我之间,我做不到如此。便教不了你。” 带浅枝没有惊动他,在帐子后一站就是好久。 殷神扬早就察觉到有人来了,以为是剪灯芯的侍女,便没在意。等发觉那侍女居然一直没走,这才抬眼看见隐于联珠账后的少女。 他当即起身掀开珠账:“怎么无人禀报?” “他们说你在下棋,是我不让人不传唤的。” 殷神扬的手臂仍保持着掀帘的动作,带浅枝不得不先进来再说话。 见她肯进内屋后,他又问:“有事?” 你和殷神扬聊天永远没有弯弯绕绕,他也不可能和你废话。 带浅枝便说的很直接:“现在想来,昔日我能从城主府中盗走殊胜神弓,也是你的授意。” 殷神扬放下珠账,在她看不见的阴面里,自嘲了一下:“看来,你确实仍有当初的记忆。” 如今再装下去也没什么意思了,带浅枝不由握拳,挺胸抬头直面殷神扬道:“是。” 殷神扬回了一个浅笑,像是心底早料想好的答案,终于落踏实了:“神弓确实是我故意让你拿走的。” 一盗一拿,性质完全不一样。 “那好。”带浅枝见他肯承认,便追上去问:“既然如此,那你今日愿意将殊胜神弓完璧归赵,重还西洲草原吗?” 她能看懂草原众人的来意,他们需要一个可以依靠的信仰,需要一个实实在在的人或物件,相信“她”或者它能守护草原。 带浅枝不能做到,但世代相传的神弓可以。 “不行。” 殷神扬重坐回棋盘边,否决地很随意。 带浅枝来脾气了,以她对殷神扬的了解:“我看不是不行,而是有条件可以谈吧。” 内室里,他怕灯光晃眼,所以点灯不多。 此时他坐着抬首去瞧,保有倔性一直不肯坐下的暗处少女,似乎在思考她所说的话,听出了她话里的语气不善:“我忽想起,不久前你还对我说过,敬仰我犹如滔滔江水之类的话。” “有点令人怀念。” 带浅枝毫不客气的反驳:“那是骗你的。” 殷神扬听后,低头笑了一下,勾起那只常来执棋的食指,饶了饶太阳穴。 他笑完:“不是有条件,而是在你取走神弓后。我作为城主自然得向众人有个交代。我给出的说法是‘作嫁娶聘礼’。” “你这不是无赖吗?” 说罢,带浅枝顿时摔门而出。那帘名贵的联珠账,被她甩的那叫一个砰砰作响,一如她爆炸的心情。 等到了第二日,殷神扬仍不肯放过她。 她本以为逃过陈春日晨昏定省的念清静经后,能睡几天舒服懒觉。 可一大早公鸡刚打鸣,就有府上的侍女扈从,要来整理她的房间,说城主吩咐过,自今日起的办公地,改到了她这里。 清早,带浅枝瘫软在太师椅上,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些仆役们把殷神扬房间里的专属东西,一件件搬到她屋里来,摆好,塞满。再想到即将到来的殷神扬,她已是如同失去了某种生活上的信念。 带浅枝想着,你家的房子你想住哪就住哪,我躲着还不行吗。 她正要跨门出逃,只见殷神扬来得比她想象中要快得多。 “去哪?” “透气!”带浅枝大声说完,提脚便要走。 “停下。” 殷神扬指着跟在他身后,如一条长龙摆开的大木箱子道:“你的东西,你看完了再走。” “我的东西?”带浅枝很是怀疑。 殷神扬气色很好,他命人在院子里就把箱子打开。 带浅枝的两条腿直接挪不动了。 “人们送来的婚嫁贺礼,自然是你的东西。”说罢,殷神扬倒是能神态如常的先进屋去了。 同样是这个清晨,无为回到了陈春日身边。 陈春日向来起得早,正被不器伺候着净手。 他用毛巾不紧不慢地擦过手后,才唤一旁跪着的无为起身。 无为起来后,因知道自己没带回什么好消息,便不敢先吭声。 陈春日的心情好似很好,在问话前,还叫不器燃了一炉上好的沉水香。 他先问:“她看起来如何。” 无为终究是安耐不住,如同是发现什么秘密般,惊呼道:“主人,带浅枝被猫妖附体了。我看是完了。” “什么完了。”陈春日原本一派悠然自得的神态,蓦地一蹙眉。 无为当即捂住了嘴,知道是他说错话了。 陈春日瞥来一眼,重新舒展了眉头。 无为这才敢开口,给陈春日小心复述昨晚带浅枝的每一句话,所有的一举一动。 这下陈春日也不免怀疑:“她真如此?” 无为用力猛地点头,把带浅枝写下的回信,双手呈到陈春日的面前。 陈春日有点嫌弃这封回信,纸张泛黄不说,边沿还是锯齿状连个裁剪都没有。像极了穷苦人家过日子,连张像样的宣纸也凑不出来。 “她不做金阙府的弟子后,待在殷神扬身边,日子就过成这样了?” 他这话似在质问,又似在自语。没人敢回应他。 “两张?”写得还挺多的。 陈春日还未打开信,从边上看出来。 无为也很疑惑,究竟带浅枝写了这么多话吗? “弟子也不清楚。” 等陈春日勉为其难地把那封信摊开,想的信里应该是她整页整页的哭诉,通篇是她的后悔莫及。 而映入眼帘的是如同当头一棒的六个大字——“罚我,白日做梦。” 某位仙师的脸色,拧巴得那叫一个要多难看就有多难看。 不器只敢远远瞅上一眼,幸好带浅枝字写得很大,他能看清。还不如不看清,因为看清后不器憋笑憋得实在太辛苦了,可他又不敢笑出声。他又不是活腻了。 陈春日长袖一挥,把两张轻飘飘的回信,一股脑全给扔到地上去了。 无为很积极,怕主人见多了心烦,立马就要一脚踩上去。 “你干什么?” 哪知陈春日确实是把信甩下去了,可眼里的目光就没移开过,一直盯着在。 “把第二封拿给我看看。” “哦。”无为心里憋屈,怎么做什么都错的是他啊。 陈春日还不忘嘱咐:“第一封也捡起来。” 无为憋屈久了,忍不住想顶嘴:“主人,此等大逆不道之语,您留着做什么。” 好在陈春日像是将第二封信看得很专注,一时没有察觉。 不器赶紧过来堵住了无为的嘴,把带浅枝的狂妄之语给收好了。 欣赏完第二封信的每一个字后,陈春日笑着道:“看来我得走一趟新月城了。” 第28章 · ✐ 眉目冷峻的城主俯身于高高的书案上处理堆积成山的公文, 只在偶尔的空闲中,去抬头看一眼不远处的少女。再然后他告诫自己,殷神扬你的公务没处理完,将目光从她身上一寸寸挪开。 带浅枝来回在大箱子前踱步, 看着各色各样的华服首饰, 琳琅满目的香料珍宝, 依次呈现在她眼前, 有她见过的,更多是她从未见过的。 想起殷神扬在一开始说的,太多了堆不下, 叫她先看看挑几件她喜欢的留下。 她问殷神扬这是什么意思。 殷神扬用理所应当的语气告诉她, 别人送来了善意的礼品,所以他得回礼。而在所有的礼物里,如果有她喜欢的。他就会奖励送礼之人。 他像是一个通情达理的君王, 更懂得奖赏与恩赐。 最后呈上来的礼物,是被侍女双手捧上来的精致小木盒。 带浅枝知道, 往往盒子越小, 里面的东西越贵重。 她一时好奇, 便把手伸了过去,反正看一眼也不花钱。 打开木盒后,带浅枝愣住了。 侍女善解人意道:“此物来自东海,名曰定海珠,是件先天灵宝。” 带浅枝忍着没笑, 眼前宝盒内的大东珠,是不是定海珠她不知道。但其中有一颗极似东珠的珠子, 连东珠都不是,更不可能是所谓的先天灵宝了。 那两颗其他人眼中根本毫无区别的大珍珠, 在带浅枝的眼中一眼就被识破了。 那珠子说起来,原先还是她的旧物。不知怎么兜兜转转,又从殷神扬这边回到了她的眼前。 带浅枝没理会侍女的说辞,根本对宝物不为所动,又把木盒关上了,不由朝殷神扬看去。 殷神扬似乎很忙,没空关心任何事,只顾着埋头翻看批示公文。 在一阵片刻的安静后,带浅枝还是决定问一句:“东西看完了,我可以出去了吗?” 殷神扬的公务果然很忙,他没停笔,只是轻轻嗯了一声。 可他声音就算再轻,带浅枝也能听进耳朵里。 等带浅枝带着轻快的步子,跨门而出的那一瞬。殷神扬停笔看向了她出门的背影,在刹那触目的恍惚中,令他产生了他们之间,并没有分离过的错觉。他好像不曾失去过她。 这不过是他与她之间,相处的无数平凡岁月里的某一日。往后这样的日子,他将拥有更多。 出了城主府的带浅枝,偷偷观察到殷神扬并没有派人跟踪她,顿感城主大人还算讲点良心。 又看见前面大街上正有热闹可凑,便跟着挤了上去。 一个七八岁的小妹妹哭得厉害,她十来岁的兄长正护着安慰她。 带浅枝听路人七嘴八舌,大致摸清了来龙去脉。有商贩设了彩头出摊,少年郎为自家亲妹射中了头筹,商人见兄妹俩年纪小,装马虎不作数。 街坊四邻都在说商人耍赖,商人老脸一横,硬是不肯兑换奖品。 带浅枝笑着,抛了一枚铜钱到商人脚边。 铜钱掷地有声,引得一块看热闹的新月城城民,纷纷转头看向了带浅枝。 “这位姑娘也有兴趣射靶?”商人见来了生意,换了一副笑脸相迎。 “你不知道吧,这位是鼎鼎有名的桑桑圣女,是神射手。” “我们城主的心上人。” 路人你一言我一语的夸赞声音里,带着油然而生的自豪感。 带浅枝微微脸红,轻咳一声,对商人道:“我确实要射靶。” 商人也不傻,立刻意识到眼前这位相貌标致的姑娘来历不简单,她是要给那俩个小鬼出头:“抱歉了姑娘,我们小本买卖,不做姑娘的生意。” 带浅枝笑意不减:“我不坑你。” 说罢,她又扔出一枚金币道:“我蒙着眼睛射箭,一枚金币可以玩多少只竹箭。” 此时的商人喜笑颜开地弯腰去捡金币,自以为碰到了位傻姑娘,便开口漫天要价:“姑娘,一金币可换十只竹箭。” “喂,你这人怎么做生意的。哪有坐地涨价的道理。”有人出声指责。 带浅枝没理会商人与路人的激情对骂,自顾自地取出一段绸缎遮住了双眼,搭箭拉弓,不过几个瞬息,原本纷扰的吵架声,全变成一片叫好。 在如此近的距离下,目标也不会变换位置,箭无虚发对带浅枝来说又不是什么难事。 带浅枝笑得很惬意,商人的苦瓜脸很难看。 她把赢来的小玩意全送给那对兄妹,妹妹怯生生地躲在兄长的身后,都不敢偷偷去看带浅枝。 兄长有些过意不去,他完全拿不出一金币来还给带浅枝。 带浅枝则是满不在乎道:“没关系的,姐姐我有钱。”最近她赚了五千金,花一金换一个开心,她还是觉得挺值得。 说着,带浅枝瞧着小娃娃可爱,想把方才得到的纪念奖,一段红头绳亲手赠给小姑娘,却被小妹妹躲开了。 这一点她挺伤心,王珊瑚曾说她有凶相,她是绝对不信。 转身分别的带浅枝还处在伤感中,难道是她射箭的气势,吓到小孩子了?可没等她走出街口,就有只小手扯住了她的袖摆,不让她走了。 带浅枝侧身低头看过去。 只见方才明明性情胆怯的小妹妹,眼下竟能用小肉手主动拉住她,仰头期盼道:“姐姐你别走,有位大叔叔在找你。” “大叔叔?哪位大叔叔?”在西洲,带浅枝自认为不认识哪位叔叔级的男士。 小妹妹都快急红了眼,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她的兄长当即解释,是有位叔叔说,如果能把带浅枝领到糖水甜品店里,那今后他们兄妹去糖水甜品店报他的名字,吃什么都不用花钱。 有这种天上掉馅饼的好事,怎么听上去这么假。 只怕是什么拐卖人口的人贩子吧,带浅枝生怕小孩子们受骗,当然要去见识一下,这位在新月城坑蒙拐骗的人贩子大叔。 这间糖水甜品店,居然和当初带浅枝在镇子排队等候的那一家,打得是同样的招牌。 不同的是,新月城这家总店,今日没一个顾客光临。 两个兄妹俩把带浅枝领过来后,又静悄悄地跑走了。 只留下站在门口台阶上的带浅枝,眼对眼看着坐在里间的殷神扬。 她登时就明白过来,原来真不是骗子,而是富甲一方的城主大人金口一开,雇了两个孩子哄着她过来见面。 她又想到,她在孩童眼中还能是位大姐姐,而某位冷面城主已老成了大叔,比较之下难免会忍不住会心一笑。 为了不太损他颜面,带浅枝主动问候道:“你的公务全处理完了?” 此时的殷神扬全然找不着他平日里惯有的冷漠,竟能说出:“公务是处理不完的,想出来见见你。” 有违城主之责的荒唐话。 带浅枝看见了桌上摆好的两碗糖水,毫不讲客气地端了一碗,正好她渴了有点嘴馋。 糖水刚喝两口,忽然传来一阵远处的轰动闷响,好似哪里有地震。 带浅枝与殷神扬一块赶往城楼观望,就碰见已是骑在马上准备出城的高积秀。 高积秀那笑眯眯的眼神,不住地往他俩之间来回晃悠,他做了回好人,嘱咐殷神扬留在城内好好陪着带浅枝,他辛苦跑一趟去看看情况。 回屋后的带浅枝,在最显眼的位置上,看见那颗旧物假东珠。 她虽心知殷神扬也是观察入微,心细如发之人。却岂料他还能做到在一心二用下,在简直一模一样的东珠上,看出了她真正关注的是哪一颗。 带浅枝很佩服他:“我不过是多看了一眼。” “既然多看一眼,何不留下?”殷神扬反问得既无理,又顺理成章。 带浅枝坚持:“我是不会收下的。” 殷神扬像是什么都料到了:“你无需多心,东西我已付钱买下。” 话里的意思是,他花钱买下了,就不能算是别人送来的嫁娶贺礼。 带浅枝也不犹豫:“那我也不可能平白无故收你的东西呀。” 听得殷神扬心里一伤,可他毕竟是殷神扬,善于捕捉人心来达成他的目的。 于是他又道:“我没说送你,我想与你交换一件东西。” 带浅枝一愣:“什么东西?”她身上有何东西,是殷神扬想要的? 殷神扬凝视着她脸上一瞬而过的愣怔,他将话说得很轻也很慢:“我想交换你……方才的那根红头绳……” 带浅枝险些以为是她听错了,直呼:“你说错了吧?” 殷神扬被她毫不避讳的一问,问的一顿,几乎是下意识地脱口而出:“我确实有更想要的东西,带浅枝……你确定要我说出来吗?” 带浅枝背过身去,没有回复他。 殷神扬那双深邃的眼眸,登时晦暗不明。 他像是在等一个答案,跟着沉默了良久。而在久等无果后,才又道出:“所以我才开口,只是要了那段红头绳。” 带浅枝仍没转过面来:“物价不对等,你亏得太多。” “不,是我赚了。”殷神扬用一抹薄唇下的浅笑,说出了如此荒谬的话。 殷神扬走后,天边红霞蒸云如火,与碧空一色交相辉映。 带浅枝小楼屋檐上的风铃,不知被哪来的狂妄之风,吹得叮叮作响。 起先带浅枝还不在意,只当是风大,可风铃一直在响个不停,就很让人在意了。 姑娘家提着裙子,嗒嗒踩上二楼的木梯。 当带浅枝寻声而去,一把推开通往二楼的窗栏门扉时,她彻底愣住了。 名为诧异的神色,瞬间全表现在了她的脸上。 陈春日应该是从很远的地方,破空而来。他应是一个飞身纵跃,直接来到了她的小楼上,所以才控制不住力道,一脚踩坏了木制刷漆的栏杆。 “不请小师叔进屋坐坐?”还是陈春日笑着先开了口。 他从栏杆上一跃跳下,带浅枝在目瞪口呆中看见了锁于他脚上的银锁链。如果她没认错,那是金阙府执法堂用来约束罪人的锁链。 “你怎么被人锁住了。”带浅枝赶紧关好门,生怕新月城的侍卫,发现她房里多了一个男人。 这声张口就来的“你”,听得陈春日直感不顺耳,远没她以前口口唤来的小师叔亲切。人往往就是这样,在有差别时,才会觉出不同。 “我说来新月城,执法堂的不让就给我锁上了。”陈春日仍在心里计较着称呼一事,只是在心不在焉中又补充说道,“然后我随手捏了个诀,就过来了。” 带浅枝听出哪里不对劲:“你是说白天里那阵如同地震的动静,是您弄出来,然后逃出来了?” 陈春日炸了殷神扬他家后山,再从执法堂弟子逃脱过来。这一系列的操作对带浅枝太过震撼,直接又给陈春日尊称成“您”了。 陈春日拧着眉头不满道:“怎么能是逃?” 逃多不好听。 这时一楼的侍女在门外禀报,城主来了。 带浅枝顾不了那么多,只得先朝陈春日做了一个禁声的手势,再用手指指向屏风后面,示意某位仙师能乖乖躲好。 她又立马转头下楼去应付殷神扬,不叫殷神扬发现端倪。 而带浅枝整理好心情,一双手刚抚在门上,拉开一道小缝。她从缝隙中已经能窥见殷神扬那张轮廓深邃的侧脸,某位不肯老实的仙师,也在这个瞬间悄悄潜伏到了带浅枝的身侧。 几乎在同一个位置,仅与殷神扬隔着一道梨花木门扉的陈春日,选择一把握住了带浅枝另一双手。 第29章 · ✐ 梨花木门上雕刻着梅兰竹菊高洁四君子, 带浅枝的手就覆在上面,看似很轻,实则根本就是抵在那,不会让门外之人进犯一步。 门开了一半, 只能看见带浅枝整个人如同是堵在门口, 像是随时准备关门送客。 台阶上站着的的殷神扬倒未说什么, 而跟在身后的侍女侍卫们皆是十分不解, 相互之间狐疑对视了一眼。 殷神扬以为,带浅枝还在为他方才讨要红线的事情生气,才会有如此怪异。 陈春日的背贴在门板上, 带浅枝在他伸手可触的一旁, 而他侧过脸来,可以窥见门外站着那位身形高大,垂落下来的袖摆上绣着彰显衣服主人高贵身份的金纹。 他想着既然伸手可及, 便一把抓过来,把一双玉手握到自己手心里去了。 带浅枝心里咯噔一声, 被惊了出来。 陈春日犯事来找她也就算了, 还不肯乖乖躲好, 竟然还敢当着殷神扬就在门外的关口,来招惹她。 陈春日是眼瞎还是糊涂至极? 带浅枝恨不得用眼刀子瞪死某位仙师,只不过情况不允许,她便换了拿脚踢过去,却好似踢在铁板上, 陈春日根本不为所动。 “怎么了?” 殷神扬觉得有些不对劲,哪里怪怪的。带浅枝方才的神色中, 蓦地像是带着怒气与娇嗔。 怪可爱的。 “我没事啊。”带浅枝强行打着哈哈,进行尬笑聊天, “殷城主有什么事吗?” “属下来报,高积秀那边出了点状况。”殷神扬一边说着,一边不动声色往她屋内打量。 “哦,高积秀那边啊。是高积秀出事了吗?”什么的清楚的带浅枝,明知故问装糊涂也是一把好手。 遍寻不见异状的殷神扬,又把目光放回面前的少女身上:“是陈春日出事了。” 带浅枝又被惊了一下:“是吗,是吗……” 她的手此时正被这位陈大仙师不轻不重地给握着。 “我来是想告诉你……”殷神扬话到此处,不由顿了一下,“关于陈春日……” 带浅枝当即冒着顶撞城主的风险,急忙打断了他:“不不不,关于陈春日的事情,我一星半点都不想听。” 殷城主,您就放过我,快走吧……或者我走,您想说的陈春日眼下就在我屋子里,我给您两位大佬腾位置,我走了你们再撞上。 只求别殃及池鱼。 把带浅枝随口敷衍的回话,听进心里的陈春日,嘴角正噙着一丝意味不明的微笑,他正瞅着带浅枝的一半侧脸,忽地捏了一下她的手背 带浅枝被夹在两人中间,只能心里默默流泪,在面子上强行忍着。 殷神扬见她不愿聊起陈春日,便也不再多言。只不过,他看见面对面的少女,在不经意间低头,似乎委屈着很不高兴。 他情不自禁地把手,穿过门缝间,这有违男女礼教束缚的逾矩行为,让他的指尖碰到了她的额头。 然后一触既离。 带浅枝不由抬头,在不明所以下与他四目相对,眨了眨眼睛。 向来处事不惊的殷大城主,不由微微愣神一顿,尔后不紧不慢的同她交代着:“高积秀那边应付不来,我眼下要赶过去。最迟明早可以回来。” 脚长在殷神扬身上,他一个新月城的城主,想去哪还需要和人通报? 带浅枝心里纳闷,又眨巴了一下眼道:“嗯,你去。” “你怎么,好似在迫不及待地赶我走似的。” 殷神扬难道的无心玩笑话,让带浅枝顿时心中警钟大敲。 “没有,没有。” 带浅枝慌忙把一直抵在门框上的手放下来,伸手去取了腰间上那截红头绳道:“你不是说要拿东珠和我换吗,我现在给你,你还要吗?” 大佬,您拿了东西快走吧……求求了。我快要被某个狗道士的手劲给捏爆了。 殷神扬轻笑着,没有去接:“你舍得给了?”銥誮 能在咫尺的距离下,直视那位高高在上的冷漠城主,在眼角眉梢之间藏不住的淡淡的微笑。 带浅枝很想也回一个笑容,可惜她完全做不到,陈春日手上不容忽视的力道,完全盖过了她心中想笑的笑意。 她乎是在惊慌失措般,把那截红头绳塞到了殷神扬手中。 尔后立刻关门。 随行的侍卫来报,其他人都还在等着城主。殷神扬收好红头绳,跨马出了城。 殷神扬走后,陈春日终于肯松了手,随即用似乎玩笑般的语气问带浅枝:“什么东珠,什么东珠换红头绳?” 只不过他话音一落,不由又神色有些微妙。 带浅枝先是瞪了他一眼,便着急去看她手腕上的伤势,根本不想理会某位已从仙师级别,跌落成狗道士的陈春日。 可原以为会一片青紫的手腕,却似乎只有一两道浅红印子留在上面。她都准备好说辞要怼人了,可她眼下拿不出证据。 带浅枝在无法置信中,特地点了一盏灯来瞧清楚她的纤纤玉手,她一定要找出点“证据”来。 陈春日等了好一会,堂堂万众敬仰的金阙府首徒,竟也有问话无人理会的一天。他打眼朝带浅枝望去,只见那姑娘好似全然没他这个大活人,只顾着自己在那来回端详,反复看着她那手心、手背、手腕。 此时黄昏尚未褪尽,并不是很黑。而那一抹轻纱般微晕的橘色灯火,照见她洁白的皓腕鲜鲜,似那打灯能照得通透的白瓷。 陈春日顺着腕子往上看,又瞧见了带浅枝肤白里透红,肤如凝脂的侧脸,一双眼更是在灯下明眸如水。 他不由从远处走近来。 “我会是那种下手没分寸的人吗?” 陈春日后凑过来,压低了声音说道。 带浅枝心口突地一跳,瞧伤势仔细,并不知陈春日已在近处,还如此之近。 她转身借放回烛灯的空档,又与陈春日拉开了距离。 “殷神扬走了,我看你还是趁这个机会逃吧。” “喊小师叔。”陈春日见她走了,便收回目光正声纠正道。 带浅枝心里想着好笑,脸上还是给某人留着面子,没有真笑出来:“抱歉了陈道长,我被你们金阙府逐出门庭,今生我们怕是没有缘分,让您再听这一声小师叔了。” 可惜她那股子逞心如意的小得意,在假装伤感中,完全表露无遗。 陈春日看在眼里,又一次走近,用不容拒绝的气势伸手握住她的手,轻轻摩挲了一会儿。他拿出一尊小瓷瓶,用小指甲盖挑了一些油脂状的透明膏药出来。 替带浅枝细细涂抹了上去。 膏药有清凉的香气,比女子用的香膏还要好闻。 带浅枝想把手再次抽回来。 可低头擦药的陈春日来了一句:“别乱动,这药很贵。”已是能大致摸清她脾性的他,跟着又补充了一句,“好好别动。擦完这药送你了。” 带浅枝只听懂了,很贵要送你这个字。便真的能很乖。 陈春日还指挥着她转身去取灯,由她举灯,他低头给她擦药。 这不过方寸大小的一块肌肤,硬是被陈春日反反复复擦了抹了好多遍。虽然他下手很轻,可凉凉的膏药来回摸着,竟有一丝小小的痒意。 带浅枝垂眸得见,一个容颜绝色的男子,能给自己执手擦药。想来也是一件值得说出去吹嘘的人生幸事。 就是可惜了,没随身带个留影珠,把陈仙师这段难得缱绻旖旎给拓印下来,她想怎么着,也是个六千金到手了。 带浅枝在可惜中,不由撇了一下嘴。 遭了陈春日一记敲。 “哎哟!”带浅枝摸着脑袋,虽然一点都不痛,但她故意喊得很大声。 陈春日倒没说什么,只是她这一声将守在偏房听候使唤的侍女给叫来了。 “带姑娘,是有什么事吗?” 想借机再讹点陈仙师的带浅枝,一下子吃了哑巴亏。 还得给他打掩护:“没事没事,我自己不小心撞了一下。” “啊,带姑娘是受伤了吗。需要婢女去拿药吗?”侍女比她惊慌的多。 “不用麻烦了,我没受伤。我待会就睡了,你可千万别来吵我。” 陈春日总算亲眼见识了,带浅枝张口就来忽悠人的本事。 得了好处的带浅枝,声音轻快道:“说吧,陈道长来找小女子有什么事呀。” 陈春日暂缓对称呼的纠正,不由蹙眉道:“不是你叫我来的?” “哈哈。”好似听到什么天大的笑话,带浅枝只想痛快地放声大笑起来,只是刚把笑声溢出嘴,又记起偏厢房值守的侍女,不得不把嘴管住。 “我叫你的?不可能。”她吐词铿锵有力。 陈春日微微一笑,拿出了她写给他回信。 只见随手从书册上撕下的泛黄纸,被他铺在了桌面上。 带浅枝好似闻到了沉水香,又不免打眼去瞅他,至于吗?一张写了个字,用来传递的小纸条而已,有必要熏上名贵的沉水香吗?搞得像是要留下来,珍之慎之保存一般。 第一张回信是,赫然是用单杀写成的赤红大字——“罚我,白日做梦。” 对上陈春日的黑沉凤眸,带浅枝不好意思笑了一下。 她还是清楚知道,某人要想掐死她所费的心思,和踩死一只路边的蚂蚁,没有区别。她没算到,陈春日会亲自来跑过来算账。她那日是一时图嘴巴快活。 可第二封回信陈春日只是捏在手上,由他一个人看,没打算亮出来。 带浅枝也是纳闷,她不是只写了一封信吗,怎么看他那架势,她还有一封回信落在他手中了。 她耳朵里听见,陈春日清清嗓子后,用一本正经的轻柔嗓音念道:“若是郎君来,奴愿看日到三竿,不怕空闺寂寞。” 他微微一扬眉头,问:“不是你写的?” 带浅枝被他柔情细腻的声音,瞬间晃动了心神,又当即吓了一大跳:“怎么可能……我,我怎么可能写出这种话。” 什么郎君奴家,什么深闺还寂寞。完全是瞎说。 她登时选择先下手为强,反驳道:“陈春日,是不是你自己写的,特意想来诓我!” “既然不是你写的……那带浅枝,你脸红个什么?” 陈春日的眼眸,停在了她那似乎有点发红的耳朵上。 带浅枝立刻别过脸去,道:“不可能,我没脸红!” “是啊,是没脸红。”陈春日在似笑非笑中道:“倒是你转过头后,耳朵怎么红得更厉害了。” 第30章 · ✐ 带浅枝也不是那种, 平白无故就能被人戏弄过去任人欺负的女子,她的反击总能来得很快。 此时她背对着陈春日,狡黠地转悠了一下眼珠子,那声带点委屈音的“小师叔”, 几乎是脱口而出。 陈春日因她这声轻轻呼唤, 蓦地微微睁大了眼睛。 带浅枝借机转身, 一把夺走了他手中那封丢人回信, 她的嘴角挂着一抹得逞后的笑容。 她双眼一扫信上的字迹,立马指出:“陈春日你果然污蔑我,这不是我写的。” 陈春日方才手持书信的手臂一顿, 尔后才放下来。他轻笑着说道:“哦?说说看……” 带浅枝想数落他是不是傻, 但话到嘴边还是畏惧于小师叔的威势,改成了:“这不是我的字迹。”认真分析道,“这应是那本手抄话本上的字迹。” 陈春日似是不信, 面不改色的挑眉道:“哦,我怎么瞧上去, 就是你写的。” 他这不是嘴硬吗? 带浅枝算是服了这位, 她把那封错误的假回信一巴掌拍在了圆桌上, 忙不迭去找出那天的话本,一块摆在了信旁。 眼见为凭,看你如何耍赖。 “你看。这是话本上的台词。我那天慌忙撕下,连带着多撕了后面一页。” “嗯,确实挺像的……”陈春日弯腰, 漫不经心的佯装比对了一番。他根本不关心这封信的真假,更似另有所图。 带浅枝一听他语焉不详在那装马虎, 当即不乐意了:“不是挺像,是明明就是……” “嗯……”陈春日点头站, 起身来,平视带浅枝时忽地目光闪烁了一下,“那要是你,思念起一个人来,会怎么写信?” 丝毫没意识到已经步入某人圈套的带浅枝,还真的思索了片刻,煞有其事地卖弄了一下她的文学:“思君如思月,夜夜在心头。” 我对郎君的思念啊,就好似那天上的明月,整夜整夜挂在我的心头上。 眼瞅着带浅枝的深情诉说,陈春日露出了一个危险的微笑:“说这话时,你心里想着谁呢。” 他脸上的笑意明明比方才还要深,却令带浅枝不禁想打一个寒颤。 “我脑子里没有想谁啊。”她说的是实话。 陈春日眯起眼仔细辨认着,直到他亲眼确认后才收回了对她探究的目光,再在那封乌龙回信的背面,把她方才说出的十个字亲手写了下来。 他说:“那好,那我就当是你写给我的了。” 带浅枝在诧异中觉得好笑,他怎么……有点孩子气。 “陈春日,你听过厚颜无耻这个词吗?” 要是旁的人敢这样当面说他陈春日,只怕不被他的雷符劈成灰,也要被他的冰咒冻住最。 “怎么是厚颜无耻?” 可书写完毕的陈春日,又把那两封信给收进怀里去了,他抬眸盯着带浅枝问道:“我一个金阙府不世出的天才,还不能成为一个令你思念的人吗?” 他话到此处,不自觉地一轻:“就算不在此时……将来也一定会是。” 大概是陈春日特意放轻的嗓音里带着天生的自信,有令人恍惚的魔咒,带浅枝不由真的畅想了一下。 她说:“那我等着那一天。” “那一天应该不会太远。” 陈春日撩起道袍,坐到了椅子上,仔仔细细打量起这座女儿家的精致小楼布置,你说它是用来安置客人的客房,陈春日不信。殷神扬金屋藏娇的心思,在小楼里显露无遗。 他玩味地轻笑了一声,尔后不紧不慢地问:“那一天会是你成为新月城城主夫人之后,开始夜夜思念我的一天吗?” 带浅枝被惊的往后退了一步:“怎么可能,你在胡说些什么。” 她心里也不清楚,她是该震惊于在陈春日话里笃定的语气,就好似她已经嫁作他人为妇。还是震惊于后半句,陈春日对她的出言戏弄。 “胡说?”陈春日收敛了眉眼间的笑意,用如同愤恨的声音说道,“我一路听来的都是有个姑娘在昏迷中被殷神扬救了出来,她身上披的是新月城城主的外袍。新月城的城民听说她回来了,给她夜开城门,放了整夜的烟火。” 他把人们口中的所见所闻,一一亲口道出,那双好看的凤眼里跟着生出了一丝狠意。莫的让人心里发寒。 “他们都说,带浅枝就是这座新月城女主人的姓名。” 陈春日从座位上起身,走到带浅枝面前,如同是把藏于心底的话,一股脑挤压出来,沉声质问道:“那你说呢,带浅枝。你是不是就等着你的殷城主,欢欢喜喜的把你娶回去。” “我没有!”带浅枝被他骇人的气势给吓到了,大声矢口否认道。 “那很好……” 陈春日脸色那可怕的颜色,骤然消失不见。带浅枝再次清楚地听见那声她熟悉的轻笑声。 她方才在逼问中的大声喊叫,不可避免的引来了城主府的侍女与侍卫。 他们焦急地在门外敲门:“带姑娘,怎么了?是出了什么事吗?” 趁着带浅枝神色还在慌乱中,陈春日选择朝她又逼近了一步。 他俯身,几乎贴在她的耳边,蓦地开口:“那你此时不走,更待何时呢?” 说罢,陈春日大步一迈,如同是屈尊降贵般主动替客人开门,他朝门外那些人放眼看过去:“有我在,我倒是想见识一下,谁敢拦你。” 大门一下子敞开,惊得前来的一众侍女侍卫,全都一时说不出话来。 带姑娘的屋内,何时平白无故里冒出了一个陌生的男人。 虽然陈春日的样貌与气度再是不凡,反应过来的侍卫还是亮出了腰间的弓刀,一脸戒备道:“你是谁!” 陈春日好似浑然没瞧见,指向他的那几把明晃晃的刀尖。他没一点该有的压迫感,只顾着看了一眼天色,叹然道:“前段日子里,我去南洲。有个魔修也这样问我来着。” 他话到此处,蓦地回头问向屋内人:“带浅枝,你猜怎么着?那个问话的魔修,下一秒就躺地上了。” “你说,他们是不是也该在地上躺躺。” 他的玩笑话,真的很像是在开玩笑。 带浅枝对此的回敬是,她从陈春日的身旁走过,不带半点停歇,连一个眼神都懒得给予他,跨过门槛时只是抛下一句轻飘飘的话:“堂堂金阙府君的徒弟,要杀人还需要问我?” 然后一个人,先走了出去。 这是带浅枝正当气头上的表现。 而这如同讥讽的话,从一侧灌进陈春日的耳朵里,他竟能听出一丝丝甜意来。 新月城的众人早被定身符给定住不能动弹。 陈春日静静看着带浅枝月下越离越远去的背影,嘴里念叨着:“头疼啊。” 身体却已在一个抬脚中,直接跟了上去,他负手于背,显得一派轻松惬意。像是万事已定,乾坤尽在他掌中。 他也不着急追非要追上前,只是在一个不近不远的距离下跟着带浅枝,优哉游哉地踱步。 有不识趣的人冒出来,他就招呼上一张定身符。看着带浅枝一路穿廊过院,在他眼皮子跟前大大方方地走出殷神扬的城主府。 带浅枝不是不知道陈春日在后面跟着她。她就是想看看这位陈仙师,能耐着性子跟她跟到何时。 可没想到陈春日竟能沉默着,好似能跟她走上一辈子。临快到城门口了,带浅枝不由慌了神,出城后怎么办,她开口咱俩分道扬镳,陈春日会拿雷符劈死她吗? 这时陈春日终于开了口:“带浅枝。” 不怕他出招,就怕他不出招拿他没办法的带浅枝,停下了脚步。 陈春日也停下来,笑着问道:“这是什么琴音?” 带浅枝有一肚子疑惑,转过身来说:“这不是琴音,是琵琶音。” 新月城的城里上,不知有谁正在弹奏琵琶。 陈春日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又问:“弹得什么曲目。” 带浅枝一点就醒,她朝四周看不见的暗处看去,犹豫片刻后才说:“是……十面埋伏。” 古有韩信于设伏兵,十面围剿项王,最后致使项王乌江自刎。后人以此事作成曲。 “那我们听完再走吧。” 陈春日在月色中走上前来,于带浅枝的身旁站定。 一阵哐哐又急又重的脚步声,从城内东西南北四个方向,突兀地从夜里冒出来。新月城身披铁甲的城中守卫,已在一个眨眼间,层层将他们二人包围了起来。 最外一层,还聚拢着不少居住在新月城,受新月城城主庇护的玄门修士。 领头带队的侍卫很客气,上前来给带浅枝和陈春日分别躬身行礼:“陈道长,带姑娘。今日的夜游新月城,可以到此结束了。天色已晚,还请带姑娘先一步回去歇息。” 看来殷神扬确实没派人跟踪带浅枝,因为着实没这个必要。这整座新月城,根本就是在他殷神扬的掌控下,就算他人不在,带浅枝也不可能走得出这座城。 陈春日侧脸,眉目微挑问向旁边的带浅枝:“带浅枝,你困吗?” 带浅枝一时搞不懂他:“我不困。” “哦。那很好。” 他又问:“那你累吗?” 带浅枝被问得哭笑不得,一个没忍住笑了出来:“我不累。” “那就行了。” 说罢,陈春日一面拿出黄符纸,一面平静地开口道:“那就没办法了。” “金阙府陈春日,只好在此请战了。”他神态从容,伸手邀请道:“诸君,谁先来。” 被铁甲侍卫声势浩大的动静给引来的,居住在新月城的修士们,皆是你看我我看你,相互盘算着。 修士们在你一言我一语地讨论陈春日的身份。 “他是竞秀赛夺魁的那个道士。” “不对,他穿赭色袍,分明就是前几日将南洲魔修,一夜之间搅得天翻地覆的那个男人。” 说了半天,就是没人愿意向前多踏出一步,出这个风头。 而就在这月色正好,凉风袭人之际,修士们关上了议论声,普通百姓也早就躲得无影无踪。一时,城内悄无声息,静得令人莫名胆颤心惊。 陈春日已是把手握在了带浅枝的手上,好似万事都不怕,正准备踏月带着她走。 新月城那道抵御过无数外敌的沉重城门,就此被人缓缓打开了。 马蹄声渐近,带浅枝还未能在夜色中,看清最前面那位的面容,那些一直围着她与陈春日的侍卫与修士们,就已经轰轰跪了一排又一排。 除了带浅枝与陈春日,其他在场所有人都跪了下去,把眼睛低向了地面。 哒哒两声,进城的人放缓了马速。 骑在马上的殷神扬,冷若冰霜的眉眼往下瞥来,看向带浅枝、陈春日,在那尤为刺眼的二人相握的手上一停。 第31章 · ✐ 带浅枝看见殷神扬面容的一半被月光照得清晰, 另一半却是晦暗不明,就连边上高举着的火把,也未能照进他那一侧的眼底。 陈春日紧握带浅枝的手一松,带浅枝不由转头看回陈春日。 他是故意的, 想要带浅枝把目光重新投回他的身上。 带浅枝只见陈春日在强敌环伺, 殷神扬领军压境的情况下, 他尚能笑得出来。 只不过陈春日松手之后的话, 却是很厉害:“你敢走过去试试。” 带浅枝脸上挂着的笑容有点小尴尬,收回了往外移出半步的小脚。她可以对天发誓,她不是想走到殷神扬那去, 她是想迅速离场, 给两位大佬腾位置。 她夹在中间,会影响大佬们发挥,不是么。 陈春日的话语声音虽不大, 却也足够有心人把话听清楚。 殷神扬翻身下马,看着带浅枝道:“她想去哪, 是她的自由。” 这话险些把带浅枝听哭了, 她看向殷神扬的眼神瞬间一亮。 许是她想要开溜的心思, 表露的太过明显。殷神扬眸光一冷,又冰冷冷的附加了一个前提条件:“等到大婚之后。” 陈春日像是听了什么天大的笑话,笑出了声:“你想娶她?你们新月城想娶她……不是在白日做梦么。” 带浅枝愣愣的,这几个字不是她拿来怼陈春日的吗?怎么被他盗用了? 殷神扬翻身下马,带浅枝悄悄看了一眼脸色很难看的城主。 在一个不及反应的错愕中, 殷神扬猛地上前一把拽住了带浅枝,将她拉向自己的怀中, 还用长臂拘着,不让她动弹半分。 原本跪地的侍卫, 也将弓刀抵在了陈春日后背上。 带浅枝被扯得在殷神扬的胸膛上一撞,余光瞅见殷城主的手腕,正系了一段红绳,红绳艳红,分明就是那根她随意得来的纪念品,又是他执意想要的那根红头绳。 她听见殷神扬说道:“只要她在我身边,我就会娶她。陈春日你凭什么以为,能带她走?” “你,孤立无援。”殷神扬的声音越是冰冷,就越是志在必得。 她目光由下而上,见着那说话人的下巴侧脸,是如此的刚毅坚定。 陈春日的脸,登时就冷了下来。 他在金阙府后山上修道三十载,府中人还从未曾见过这位府君亲徒,如同谪仙般的人物,有冷着一张脸的时候。陈春日的喜怒哀乐皆是藏在笑意里,不喜欢真正表露出来。 此时天空阴云密布,黑色的云团仿佛大军压境般,在众人的上空笼罩着整座新月城,云层中隐隐似有电闪雷鸣,正在呼之欲出。 被雷云带来的冷风,尽数灌进陈春日的道袍长袖中,吹得猎猎翻飞,他借了天势如此说道:“看来天命站在了我这里。” “天命?”殷神扬紧抿的唇上溢出一丝讥讽的冷笑,随即大喝,“在这新月城中,我殷神扬的面前,谁敢妄称天命。” 殷家人自从建立新月城以来,统御西洲上百年,确实无人敢挑衅他们的权威。 他低声喝道:“握玄黄……” 一道霞光骤然凭空出现,于五彩斑斓的光耀中显现出一把如同凤凰双翅展开的金色长弓。 陈春日的三十六天罡符箓,如同护身法阵,也在同一时间护遍了他周身。 大战一触即发,陈春日微蹙眉头,直盯着带浅枝道:“带浅枝,你还不离远一点。是想被雷劈死么?” 带浅枝哪用得着他说,已经是在往外挪动了,她是生怕被大佬们察觉到她的举动,挪得比较慢而已。 她朝周围扫眼望去,却发现别人早就躲得远远的,生怕两位大佬开战,做了那城门失火,来不及逃跑的池鱼。 殷神扬垂眸看见了陈春日脚上所系的锁链,便道:“昔日贵府府君,对我母亲见死不救。不知今日我将他弟子的头颅送还回去,算不算大仇得报呢?” 陈春日手心紧紧攥起,他回应殷神扬挑衅的话语,是直接大袖一扬,三十六天罡符听从敕令齐下。 躲在带浅枝附近的写书人,顿时提笔疾书,边写边道:“某年某月某日夜,金阙府陈春日携新月城城主心上人出逃,被城主逮个正着。二人因一位前金阙府外门弟子,而大打出手。看架势,不是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此乃真情,可歌可泣,着实感天动地。” 带浅枝听着这些闲言碎语,听得眉头眼皮直跳,连忙拿了一百金出来堵人口舌:“把钱收了,快别写了,回家去吧。” 哪知写书人收了钱,还要添上一笔:“带浅枝姑娘送上一百金,期望就此掩盖真相。” 带浅枝万般无奈之下,只好悄悄和无暇叮嘱道:“无暇,瞅准机会咱就开溜。” 无暇化作的银色小剑,从发间滑落,剑尖站到了她的肩头:“带浅枝,他们为你而战,你不留下来看看?” “什么鬼。你别听那些说书人的瞎扯。” 无暇心性质朴,反而能一眼看穿:“带浅枝,你是在逃避。” 带浅枝打死不认:“我没有!” 此时雷声轰鸣大作,天空中陡然出现一个有如风暴正中心的漩涡风眼。 殷神扬持弓朝天空射了一箭,傲然放声道:“在天水城,天也要听命于我的箭矢。” 随着他的话音落下,由握玄黄射出的金羽箭,直飞云层而去,漩涡风眼瞬间一散。箭矢如同插在了黑云密布的天穹之上,化作一道巨大的光柱,从云层中直插而出,照亮了整个黑夜。 陈春日没有废话,直接念了一道雷诀,天上雷霆之威尽数聚在他的剑指之上,剑指劈落斩下,震的整座新月城轰然一动,地面上跟着裂开一道雷电划开的沟壑。 沟壑延伸的尽头,赫然朝着殷神扬直逼而去,又在殷神扬的脚尖前一顿,难进寸步。风雷与握玄黄的金光相击,炸得噼里啪啦一阵火光四射。 金光紫电耀目,众人不得不又往后退了一大丈远。 陈春日大袖再挥,搅动风云,借天地霹雳万钧之势,直袭殷神扬而去。 “我看,殷城主要输了。”有人小声嘀咕。 “我看未必。”另一人指出,“你看那道士的脚上。” 其余修士皆被这人的话引去,见到从陈春日脚上所系的银锁链上,正也缠绕着一段段电闪雷鸣。 “那是金阙府用来锁管犯错弟子的锁链,他越是强行运转道术法力,越是有雷电加身于他,疼痛万分啊。” 好似为了印证此话不假,陈春日身心受雷电痛苦,心神略分之际。 那道直插云层的光柱,又重新缩回一枚箭矢,直接贯穿了陈春日的肩胛骨,一时体内周身血气翻涌而来,陈春日只能强咬,把血腥全吞回喉咙去。 而强忍的后果,就是他脚步不稳,一个踉跄着后退了半步。 带浅枝的呼吸一滞,转过身去,没忍心再看向这一幕。 殷神扬心知他的优势,收官落子无需急,只要慢慢消耗,陈春日的死已成一个定局。 殷神扬眼神阴翳,说了句可惜:“可惜,你不能见到我与她大婚那一日了。” 金阙府君的亲传弟子,第一次下山出府,还未来得及扬名立万,就要死在新月城的秋天里了。 殷神扬也是真的未免觉得可惜。 无暇把一切都看在眼里,他问带浅枝:“带浅枝,你不愿意看见那个道士身死吗?” 背过身去的带浅枝没有吭声。 于是无暇又问了一遍,他恢复成人身,走到带浅枝的面前来,看着她柔软的头发,他知道那些发丝的脆弱,落在他的冰冷剑身上,再轻也会被锋利的剑刃断开。 他看不懂此时她眼里复杂的情绪,却也能明白:“带浅枝,和上次在陵墓里一样。你不想他死。” 无暇带着一把剑对主人的眷念,伸手摸向了她的头顶,他让他的主人目光直视着他。 无暇道:“无暇虽是冰冷之铁,却也懂人心。” 神剑单膝跪于他的主人面前,用百年未变的稚子之音,乞求道:“对无暇下令吧……” 成年姿态的神剑,眼睛明亮得好似他的剑身出鞘的那一刻,是那么的光明灿烂,惊心动魄。 带浅枝轻轻执起了无暇搭在膝头的手掌,用口中饱含沙哑的声音,如此命令道:“剑啊,此即迎敌之时。” 无暇承受命令,站起身来,对她说淡淡道:“带浅枝你要记住,无暇只是冰冷之铁,要将无暇当作为剑来驱使。” 无暇一剑破空而去,雷霆也歇神光也散,天地万物之色,骤然一变。 剑气所及,飞雪所至。从北洲万里苍茫而来的昆吾雪,压得新月城满城的屋檐屋脊,全都低了头。 殷神扬面沉如水,拄着佩弓站在了三尺来高雪地里。 这一夜新月城的所有人,都在沉浸在天降奇景的恍神中,久久不能睡去,彻夜无眠。 写书人看着茫茫无际的大雪写道,新月城主就等迎过门的妻子,被一场大雪搅乱了,有个道士抢走了西洲的红衣。 十几里外的一处破瓦房内,天上还飘落着些许落雪。 带浅枝生了一堆火,看着陈春日那张笑脸,就心里憋着一团闷气,气不打一出来。 陈春日咳着血,也能笑。 火光前他那漂亮的眼角眉梢上,全是对着她一人的笑意盈盈。 第32章 · ✐ 向来陈春日是极为讲究的一个人, 净手换衣都免不了要燃上一炉沉水香,除除纷杂的晦气。如今却落得一个重伤在身,坐在干草堆上咳血的境遇。 这是谁都难以料想的事。 陈春日的那双凤眼看着细雪从屋面的破瓦间,纷纷扬扬而下, 尽数落在了带浅枝的头顶上, 她一直默不作声, 这不像她的秉性。 他便主动先开了口, 幽幽说道:“草地上凉。” 陈春日是有毛病吗? 带浅枝拿树枝挑火焰的手一顿,甚是不解的看向他。也不看看眼下是什么状况,她不知道地上凉吗?难不成还要她给他找间客栈的上房住? 她冷哼一声, 下手一重, 把火堆里的木材挑得噼啦一响。 陈春日低头,轻笑着脱下了道袍外衣,叠好放在手边。 他拿眼神示意带浅枝, 往他的道袍上看去。 带浅枝虽是看得目不转睛,却更不能理解了:“陈春日你是伤势严重, 发热烧到脑子了吗?” 孤男寡女夜宿荒屋, 他在她面前脱衣服干嘛? 陈春日还是觉得她笨到可以。 他起身直叹气, 弯腰拾起那身方才脱下的道袍,走到带浅枝身旁。他内衫单薄,脸上亦是显露着气血不足的惨白。 他说道:“起来吧。” 带浅枝不由一愣,真下意识的站起身来。 陈春日俯身,把他那身金阙府首徒的专属道袍铺了下去, 又道:“坐吧。” 他言语中的无奈,像是对待一个三岁孩童般, 完全拿她没办法。 带浅枝还未回过神来,就如同一个指示一个动作的木偶般, 直接一屁股坐了下去。 等她的屁股压住首徒道袍坐下,那不硬不软的质感中带了一些暖意,带浅枝的意识才开始回笼,把手伸进道袍里面,果真摸到了几张发烫的火符。 陈春日亲手的画的火符,应该很贵吧…… 带浅枝挪了挪臀,不知屁股放到哪里去为好,心里却是乐开了花。树枝被她甩在一旁,低头玩起了自己的手指头。 这一低头,让仍站在一旁的陈春日垂眸得见:“带浅枝,你的耳环好像要掉出来了。” 带浅枝伸手一碰,那金钩耳环直接掉在她的掌心上。 看来陈春日说的是真的,许是先前慌忙跑路时,掉了出来。带浅枝拿着耳环,道了一声谢谢。 她正要试着把耳环重新穿进去,就听见一直未曾离开的陈春日,又开口定定道出:“我来吧。” 带浅枝有些狐疑,她歪着脑袋抬头看着陈春日。任凭她怎么想,也想不出他自降身段,为一个女人梳头戴钗,做这些蜜里调油,温柔缱绻之事时的模样。 而眼下,他说要帮她戴耳环。 陈春日忽地长臂一伸,那只金钩耳环已是被他夺来捏在手指上了,金钩上所坠的三枚红豆大小的红玉髓,也在他指尖一晃又一晃,煞是有趣。 带浅枝心里争斗了一番,总归也很好奇,便好心问了句:“需要我站起来吗?” 他那么高她又坐着,怎么瞧都不像是好做事。 “不用。” 陈春日随口一说,跪坐到了带浅枝身侧。 一时间他与她近到,几乎是呼吸相闻的地步。带浅枝两鬓垂落的发丝,已在陈春日穿弄耳环的手背上,划过了好几个来回。 真似彩蝶在花丛中来回戏弄,最后又要从花上噗嗤着翅膀飞出去。 陈春日定住了心神,万幸他道心稳固,没往偏处想。 只可惜当道士的陈仙师,第一次做这种事,是真的干不来这个,明明是个能看见的小眼儿,那双能画起符箓来能笔走游龙的修长手指,却怎么也不得法,穿不进去。 带浅枝一直受着那人指尖上的微凉触感来回撩拨,有点坐不住,甚至坐立难安了。 可陈春日好似极有耐心,和这小小金钩真的较上了劲。 他耐着性子,直到少女的耳垂微红,耳环的钩子才穿了过来。 一切大功告成,带浅枝总算可以缓过气来,可以动了,刚想说声谢谢。 此时陈春日眼神微微一动,又提醒道,“别动,还有另一边。” “另一边也掉了吗?”带浅枝不禁疑惑道。 另一耳上的耳环,明明好生生地在那。 陈春日移了移身子,保持了仙师该有的神色自若,捏上了带浅枝另一边的耳垂。他拿食指拇指捏着,把耳垂和耳环全捏在他指腹上,言辞诚恳道:“我说掉了,难道有假?” 完好的金钩连着她的耳垂,都被某人一面说谎一面拿指腹,心满意足的磋磨碾着。 他说话自带威严,带浅枝又不敢动了。 陈春日捏的很舒服一时捏上瘾了,心里想起一件小事。往年有一日,他从庭院里的假山前走过,正好听到树后有几名值守弟子,在偷摸着聊天。 一弟子神秘兮兮,又带点兴奋的道:“我表哥有了道侣后,他悄悄和我讲,女儿家的肚子很软。” 在金阙府潜心玄修的道士们,不说修习太上忘情彻底绝了女人缘,余下那些也要恪守戒律,不得与女修士们私下交往。他们只听说女儿家是水做的,但究竟是何缘由,就十分好奇又弄不出清楚了。 一位较为年长些的道士,对此不屑道:“那是你没牵过姑娘家的手,我听人说姑娘家的手才是最软。” 剩下另一个也在摸头纳闷:“我怎么听我师兄说,女人身上最软是那张小嘴?” 几个打小清修的道士,你看我我看你,都相互看到脸红的地步了,再也说不出话来。良久的沉默后,他们终于发现了陈春日,又顿时作了鸟兽散。 如今的陈春日想说,果真是无知之徒,全身上下最软和的难道不是这一方耳朵吗? 他忽然起意,在意犹未尽中问道:“你还有别的耳环吗?” 带浅枝直觉奇怪:“你问这个做什么?” “难道,全天下的女子,都只戴一副耳环?”他上次见她戴着的就是这副,没换过。 他只觉得有些可惜,不尽兴。 带浅枝带着不解微微侧脸看过去,只见陈春日长长的睫毛,在垂眸下遮出了一片细碎的影子。他神态专注,不像是在调侃戏弄她。 她便又摆正了脑袋说道:“首饰这种东西,怎么可能……唉,说多了你们男人也不懂。” 男女夫妻间都不见得有几人懂,更何况一个修忘情道的道士。 陈春日的洞察力非凡,一挑眉得意道:“那看来是有许多了。” 他好似善心大发,终于松开了被他欺负已久的耳垂,就在带浅枝以为就此结束刚松了一口气的一瞬间,陈春日又俯身凑到她的耳边,在几乎要把唇触及到的距离下,轻笑着呢喃:“这挺好的。” 他真想全部由他亲手给她戴上去。 带浅枝登时一个心神恍惚,险些以为陈春日是拿了一片羽毛,扫过了她圆润的耳垂,钻进了她的耳朵里去。 狗男人,她以后就算耳环掉在地上,被人踩碎了,也不可能再让他帮忙戴耳环了。 带浅枝连忙用双手捂着自己的两只耳朵,生怕多事的耳环再给她招惹来什么麻烦事。 坏事做尽的陈春日,只觉得神清气爽,重回火堆对面坐好。 “你好像救过我两次。”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上次在陵墓遇险,最后也是相同的剑气救了他。陈春日虽还不明白,带浅枝从哪里借来的剑意,却也十分清楚一个事实。真的是她救了他。 气还没消的带浅枝,放下双手带着有点期待的目光抬眼看向陈春日:“你是想补偿你的救命恩人吗?” 哼哼还算陈春日有点良心,他的命,可是很精贵很值钱啊。 她那直截了当的见钱眼开模样,看得陈春日是眉头直皱,她就这么看重钱财?还是说她想做到拿钱抵消,从此两清? “我想收你为徒。”陈春日道。 带浅枝失望极了:“我不答应。”她摸了摸才被穿戴好的红玉髓耳坠,补充道,“如果你真心想报答我,给钱最好。” 真是小没良心! 陈春日险些要被她气死,他费尽压抑着胸膛里翻涌的气血,在几个呼吸起伏后,仍不愿放弃收她为徒:“你拜我为师后……我陈春日的月钱薪饷,全都放你手里。” 他抛出了,对带浅枝来说最大的诱惑。 金阙府会按资排辈,每月准时给府中每一个人发放月钱,以金阙府的财力以及陈春日的身份来说,这笔钱肯定不会是小数目。 陈春日继续抛下诱饵:“以前我在山上清修,本就没处花钱。今后都是你的。我私库里还有一应法宝灵丹妙药,都可以把钥匙交给你管。” 他也算是穷尽所有了:“你做我徒弟,我能护你一辈子。你知道吗,带浅枝?” 就算他修太上忘情修到最后,真的忘情弃爱,也仍留有一份师徒羁绊护她。他能牵着她的手,回到府中,牵到师尊跟前同师尊讲,师尊我的劫数被我化解了……以后她不再是徒儿的劫数了。 可惜带浅枝仍是不肯,她像是无法被打动的磐石,问了陈春日一句:“陈春日,我拜你为师后……是不是也要修习太上忘情。” 当然如此…… 陈春日还未来得及说出口,只听得带浅枝坚定的声音,不带半点犹豫:“陈春日,我不想修太上忘情。”她轻轻摇头,“你们金阙府收我做外门弟子就很好,不要我也罢。我带浅枝万不可能沉下心来去修习一门,不为情所动,不受物所扰的大道。” “我不求长生,但求一个有情有爱。” 这句“我不想”似有千金重,万般难。直到后来,陈春日果然被他的师尊一语成谶,由带浅枝乱了他的道心。 再后来,他的道心破裂堪碎,他的太上忘情道也毁了,只觉得睁眼所见皆是万念俱灰,闭眸之后又是神魂俱裂,肝肠寸断。他心里仍有一丝窃喜,想着的是万幸,带浅枝当初没修这份大道。她还能是好好的。 而今夜的陈春日,还能保持一份道心稳固,只能怔怔的看着带浅枝,良久无言。最后阖眸,去静默打坐。 不求长生,但求一个有情有爱。 他与她不同,她有的选,他没的选。 带浅枝已经打起了瞌睡,正在脑海里想着明日怎么和陈春日分道扬镳。 又被无瑕给摇醒了。 “带浅枝,带浅枝你醒醒。这个道士快死了。” 带浅枝登时一个激灵,悉悉索索慌忙起身去看陈春日。 只见陈春日血色全无,整张脸面无表情,真的好似再也醒不过来的模样,带浅枝把手指放到了他的鼻尖下。 “还好,还有气。” “就快没了。”无瑕引着带浅枝去看陈春日肩上的箭伤,“这箭伤霸道得很,若无人医治,他只怕活不到明日傍晚。” 陈春日修行底子好,先前全是在硬撑。 “无瑕你什么意思,叫我去给他找能医殷神扬金羽箭箭伤的大夫?” 无瑕点头。 带浅枝直接没心没肺道:“那陈春日就看自己的造化吧。” 无瑕似乎很能理解,便轻轻哦了一声,尔后高举手臂作了一个斩落劈砍的动作。 带浅枝当即就慌的六神无主,按住无瑕的手臂道:“你这是做什么。” 无瑕眨了眨眼睛,用特无辜特好心的声音道:“带浅枝你不去找人医治,无瑕想把他的手臂砍下来,能否抑制住伤势,救他一命。” 带浅枝知道,无瑕应该是真想救人,但也是真的会二话不说把陈春日的手臂给砍下来。 她真是毫无办法:“你别,你别。我还是去找个医修,咱们再争取一下。” “真的不需要无瑕,砍下他的手臂吗?”无瑕特认真的又问了一遍。手臂比性命重要吗?无瑕思索着。 “不需要!”带浅枝赶紧出去找医修,生怕多耽搁了功夫回来晚了,陈仙师的手臂已经保不住了。 临着快要踏出这间破瓦房,她又听见无瑕追问了一句:“带浅枝,你是不是喜欢他。” 带浅枝蓦地一顿,不得不停下来转身,慎重回答无瑕这个问题,她一字字道:“我、没、有。” 无瑕损耗过多,已保持不了成人身形,可他好似看穿了带浅枝:“嗯,这个道士以后要是欺负你了。无瑕帮你砍他。” 第33章 · ✐ 秋来的因缘花本来还要开出几朵, 忽然万里飘雪,冻住了整座新月城。今夜注定不会是一个平凡的夜晚。 身为西洲望族的王家人,王珊瑚不得不带领家中弟子们,出来夜巡。只因那位刚刚在竞秀赛上夺冠的金阙府道士, 在今夜大闹了新月城。而他们的城主殷神扬现下躺在城主府里重伤未醒。 他们不可能放过陈春日。西洲大大小小的修真者全都集体出动了。讲情义的要为城主出这一口恶气, 讲名利的想要为自己出人头地。 带浅枝看见王珊瑚时, 心里还是一喜。可她又瞧见了, 跟在王珊瑚身后那一群乌压压表情凝聚的修士。 怎么看怎么像,是出来逮人的。 于是带浅枝寻了一处陋巷,故意学着老妪的声音, 在哪怪叫道:“卖画卷咯, 金玉画卷五金一张。” 也算是给王珊瑚递暗号。 深夜无缘无故的叫卖声,着实可疑。 王家修行弟子们正要探寻过去察看,却被王珊瑚给拦下来了:“你们不用去了, 这是……这是我花钱买消息的人,有消息在等我过去。” 万幸王珊瑚也懂随机应变。 带浅枝见到王珊瑚的第一眼, 简直心里乐开了花, 她想冲过去给王珊瑚一个拥抱, 大宝贝你可真聪明,我爱死你了。 王珊瑚却是神色有些难看:“按理说我应该把你绑起来,押进新月城。然后五花大绑与我们的城主拜堂成亲。” 她咬牙切齿道:“我可恨死你了,带浅枝。” 带浅枝站在一处残破荒废的墙檐下,笑起来却格外好看:“可我现在好喜欢你呀, 王珊瑚。” 王家最飞扬跋扈的大小姐,悄悄羞红了脸, 片刻后才道出:“于情来说……你是我朋友,我应该放你走。” 带浅枝走上前, 一把握住王大小姐的手,十分真挚且诚恳道:“所以能告诉我,哪里有医修能治疗殷神扬金羽箭的伤势吗?” 王珊瑚吓了一大跳:“城主伤势严重,如今西洲有名望的医修都在城主府中。”她用都是你搞出来的事的眼神瞪向带浅枝。 带浅枝被看得不好意思,讪讪道:“那要不王大小姐和我合作,咱俩从城主府中偷个医者出来?” 王珊瑚当即意识到带浅枝不是在开玩笑,一把甩开了她道:“求您行行好,我以后还想在西洲作人。”王珊瑚思索了一下,“如今佛奴仍在西洲,他当日有救你的情谊,你去找他。他应该愿意施以援手。” 如今放眼整个西洲,也只有佛奴可以顶住新月城的压力,去救下陈春日了吧。 “佛奴?” “是啊。那间寺庙的小沙弥和我说过,那日你身中元又缺的幻术,你醒来前,他就守在你床前。你醒来后,他就去了佛前。你们应该未曾碰上一面,你不知道也是情有可原。” 带浅枝听了王珊瑚的话,却不能下定决心去找佛奴,一番犹犹豫豫,已是往佛奴所借住的寺庙方向走去。 必经之路上,有一处流莺巷。是西洲有名的欢场,风尘女用来迎来送往接客的地方。里面不乏有些魔道中专攻双修的女魔修,在此引诱意志不坚定的男修们来与她们春风一度,被吸了修为也不知道。 一个女修孤身一人夜入流莺巷,也太过打眼,引人注目了。更何况,带浅枝还长得很漂亮。 带浅枝还未确定,要不要把流莺巷走穿,去找佛奴。楼上招揽客人的花魁们,就把她给认了出来。 花魁们倚靠着二楼的窗栏,放声大笑道:“姐妹们,你们看看这是谁。这不是笑得玉冠郎君的那位女仙师吗?” “我看是,新月城的城主打算娶过门的那位红衣吧。”街对面的花魁拈酸吃醋回应道。 风尘女子们你一言我一语,带着嫉妒与嘲讽,尽情调笑着独行的带浅枝。 还有胆大的女魔修围上来,不让带浅枝走。 偏要拦住带浅枝,当面取笑她:“你不是要和城主成亲,又逃婚和那位东洲神仙走了么。怎么这么快就被人抛弃了呀。” 好事不出门八卦传千里,只怕明天一早东西南北四大洲,老百姓们吃早饭时的谈资,就是带浅枝这一夜的惊天动地的事迹。 “姑娘们,改日我一定来消费。”带浅枝怀揣着沉痛的心情道。她心里的苦,只有她自己清楚:“今天我确实有急事。” 几辈子下来,她还从未享受过被如此多的姑娘们包围起来,不让走的待遇。 她心里琢磨,这也算是有女人缘吗?如果是平常,她也是愿意给她们花钱,同她们交流交流她与新月城主还有东洲玉冠的八卦。 可惜,不是时候。 其中有心肠歹毒,尤其记恨带浅枝能被西洲的天神殷神扬心慕的女魔修,当即下场要让带浅枝难堪。 “你有急事,我们这些姐妹也不拦你。只不过……”女魔修扭着她的水蛇腰,当街拉开了她的衣领子,“你要脱了你这身衣裳,让大家伙看清楚你衣服下面生得是什么冰肌玉骨……能让新月城与金阙府道士一块恋慕你,让大伙看清楚,再从这条街面上走过。” “就是,就是!”来光顾流莺巷的浪荡男人们,纷纷走出来跟着起哄。 谁不想看带浅枝出丑,谁不想占一占美人的便宜。 众人推搡着离她越来越近,似乎想上来趁着人多来扒拉她的衣衫。 带浅枝想到今夜肯定又要为陈春日破费,直感心头在滴血。她还未喜欢他,想追他。已经开始为他花钱。那要是以后……完全不敢想象。 她叹气,掏向内衣里衫的动作似有千般不舍。 把周围一干人等,看得那叫一个目瞪口呆,还以为带浅枝真的要当众脱衣。 却只见她,掏出了一枚在夜幕下,皎如明月的大东珠。 带浅枝高举着这颗假东珠,大声介绍它的来历:“此物的原主人是新月城的殷神扬,说是来历不凡,是件东海定海的先天灵宝神珠。” 有的人双眼发直,从未见识过如此圆润漂亮的大珍珠。也有些人,惊奇归惊奇却也不大感兴趣,珍珠再珍贵也只是颗珠子。 于是带浅枝接着放声道:“我今日拿出来,是想告诉各位,殷神扬错了……” 所有人顿时因她的话而好奇,视线与注意力被她紧紧吸引到了珠子上。 带浅枝最后才肯说出来:“此物乃昔日惨遭灭门的药神宗,所炼制的最后一颗甲子丹,服之可使人精进一甲子的修为!” 话音刚落,如同响了爆竹砰然炸开。整条流莺巷一片哗然,人们的震惊根本停不下来。 昔日仙门中有一药神宗,镇宗之宝便是这极难炼成的甲子丹,后因宝物遭人眼馋,传闻是西洲赵家人与南洲魔修合谋,一举攻下药神宗想杀人夺取甲子丹的丹药配方。 可他们杀光了药神宗上下,没找到神秘配方不说,就连当时仅剩的最后一颗甲子丹也未能到手。 有人站出来道:“你说是就是,我们凭什么信你。” “这位仁兄说得好!”带浅枝赞同着,把甲子丹抛了出去,“诸位,请看……” 说罢,众人也没能清带浅枝嘴里念了一段什么稀奇古怪的咒语,只见那颗原本大如拳头的东珠,猛然在半空中裂开…… 一颗比东珠略小,也没东珠明亮的玉珠,正在源源不断地涌出阵阵灵力来。 带浅枝放眼看去,看着在场之人无不是眼红,充满渴望的神情。 这可是一甲子的修练灵力,更是万金难得的无价之宝。 带浅枝很满意她所看到的,她用略带俏皮的声音说道:“我愿将人世间最后一颗甲子丹赠予各位……先到者先得哦……” 天哪,白捡的便宜,是坐享其成的机缘啊。 一时人群全都彻底疯了,带浅枝用无价之宝换来突出重围的机会,得以逃了出来。 你说她心头吗,心疼是肯定的。却也不后悔。 魔修们争得头破血流,也不敢独吞这等宝贝,毕竟谁也不想刚消化了一甲子的灵力,却没命见到明早刚升的太阳。 最安全的作法,莫过于将宝物献给掌控着这里,最为心狠手辣的魔修之首。来讨他的欢心。 一群魔修们,迫不及待地护送着宝物,来见元又缺。 元又缺平日里就不是好相与的人,心情更是阴晴不定。而他难得有兴致饮酒时,最好要离他远远的,就怕一个不顺心的响动,也能为你招来杀身之祸。 “你们最好真的有很要紧的事,来找我。”元又缺放下酒盏,笑眯了眼睛。谁也看不出他,他在想杀人,还是真有闲情听人说事。 大概是元又缺的气势太过逼人,空气也跟着压抑了起来。 原本很简单的事情,却没人敢开口了。 就片刻后,在元又缺的耐性快要消耗殆尽了,某个魔修才敢壮着胆子道:“大人……我们,我们有件宝物想献给您。” 元又缺直接一个不悦,顿时把说话之人的脸踩在了脚下:“能吐词清楚一点吗?” 剩余的魔修被惊骇到竖起了汗毛,更不敢说话了,生怕哪个字不中听,直接丢了性命。只好哆哆嗦嗦着,把甲子丹呈了上去。 把甲子丹拿在手上的元又缺先是一愣,尔后神情变幻莫测,端详了好一会。 才声音带哽道:“这东西……你们哪来的?” 魔修心里打了一个寒噤,便吞吞吐吐地开始给元又缺讲明来历,还有带浅枝今晚路过流莺巷的前因后果。 握丹在手的元又缺,强忍着万般情绪翻涌,他都快要发疯了,不他应该已经疯了。这世上最后一颗甲子丹啊,只有他的师尊能开解封印啊。 昔年有贼人攻上药神宗,他的师尊便是将甲子丹混于东珠藏匿其中。他亲眼所见,她被赵家人逼得当场拔剑自刎,尸首坠落山崖。人们说南洲妇人轮回道,有恶鬼夜叉无数,轮回道的最深处有一洞窟名唤尸山血海,里面锁着无数枉死冤死之人化作的怨灵,在此洞窟内不得超生。 后来他遍寻轮回道,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也未曾找到过他师尊的灵魂。 元又缺已是失了神,他慌张张起身,那颗无价之宝的甲子丹,从他手中滚落越滚越远,连同酒盏打翻在地,污了他一身衣袍。 他甚至来不及穿鞋,忘了他会咒语法术,仅赤着一双脚奔跑在夜中万籁俱寂的山路上,一时间草木山石在夜风与阴影中,被拉得变长扭曲呈现出狰狞的恶相,仿佛元又缺再一次回到了那座尸山血海的洞窟中。 而这些前路的鬼影重重,根本拦不住他披荆斩棘的念头。 只因念头的前方,是他愿意为之赴死的决心,又是他不敢提及的爱恋。怙恶不悛的魔修,真是后悔万分啊。 此时的带浅枝,刚刚下定决心,决定为了陈春日敲响山中寺庙的山门。 第34章 · ✐ 寺里的大殿上供奉着世尊如来, 年初有大善人捐赠,给铜制的如来像重塑了金身。 小沙弥一边领着带浅枝往偏殿走,一边说道:“佛奴法师还没有睡下。” 偏殿供奉的是一尊木雕的观音卧睡像,因年久失修, 五色彩漆脱落的斑驳一片。佛奴正拿着勾线笔, 在油灯下一点点的描摹上漆。 带浅枝方一推开偏殿的大门的瞬间, 她就听见系在某位僧者手腕上的铜铃, 蓦地清响了一下。 背对门口的佛奴,应该是知道有人进来了。可他仍似毫无所察,在那认真地修补佛像。 带浅枝在门口站定, 也不曾多进一步。二人隔着偏殿的空处, 隔着蒲团香案,隔着一尊观音卧像,一沉默就是良久。 月色被带浅枝的身形挡去了大半, 殿内昏暗,她上来给油灯添油, 举着新添的油灯来到佛像前, 照亮观音菩萨于睡梦中的法相, 宁静致远。 她用很轻的声音说道:“菩萨的红唇,太过红艳了。” 普度众生的观世音,自然该是悲天悯人的祥和样貌,佛奴在菩萨的唇上描摹了多次,淡化了菩萨的神性, 增多了几分人性。 “嗯,带姑娘说的是。”背对她的佛奴放下勾线笔, 顺着她的话道。 说完佛奴方才转身,见到手持油灯, 全偏殿里最明亮的她,又问:“带姑娘深夜造访,是有什么事吗?” 陈春日带着带浅枝夜出新月城,又被殷神扬拦下来的事情,早就传得沸沸扬扬。而在这间小小的山间寺庙里,好似一块方外的清净的地,不染凡俗半分。 带浅枝偏把红尘事给带了进来,简单给佛奴讲述了前因,需要他前去搭救陈春日。 佛奴听后,很轻地哦了一声,神色不动,保持着一位佛修一如既该有往的平静。 带浅枝却瞧出了点别的什么来,只是不能确定:“你不愿去救陈春日吗?”她忽然急了,“他是金阙府首徒,如果真把命葬送在西洲殷神扬手中,金阙府势必不会善罢甘休。” 佛修不都是凡事以天下为先,以苍生以先的吗? “贫僧没有说不救。”佛奴看向油灯内灯油浑浊一片,却能倒映出她一双清澈眉眼,说道,“贫僧是想问带姑娘,你不辞辛苦走夜晚的山路过来,来找我救陈春日。是因为……姑娘心悦这位金阙府君的亲徒吗?” 佛奴收回投注于油灯的视线,把目光重新放在带浅枝的眉目之间,定睛说道:“不对,姑娘昔日也曾救下过贫僧呀……” 带浅枝一时惊慌到失神,掉落了手中的油灯。 灯油泼了一地,火苗也跟着窜了一地。 火势愈窜愈大,如同带浅枝慌乱的心神。佛奴这是什么时候知道了?她暗自琢磨,佛奴话里的意思是在责怪她吗?不对,他连毒害他的女魔修,都能心怀慈悲不去记恨怪罪,又怎么会责怪埋怨一位,还曾救他于危难的女子。 她只不过没同他相认罢了。 “你不会在怪我吧……可你应该不会责怪这天下里的任何人。”带浅枝想出了神,不自觉地把心里话说了出来。 发下宏源要劝众生回头的佛国王子,又怎么会去计较一个颠倒在红尘中的世俗女子呢?他有慧根,有高高在上的大慈悲之心。 灯油火焰被佛奴的佛家清圣法诀所灭,他听见她的喃喃自语的吐露心声后,却是在摇头:“贫僧是在怪自己……” 佛奴此刻的声音,太过温和平易近人了,以至于带浅枝生出于心不忍,只能垂眸不敢再拿目光看向他。 “那你还会去救人吗?” 佛奴好似不太在意带浅枝的逃避,反问:“贫僧看不清夜路……那姑娘愿意一手牵着贫僧,往前走么……” 立于佛前的佛奴轮廓温柔,那双眼里却是眸光闪烁。佛国之乡他的故土,与这里隔着九山八海之远,他为她破了不杀戒,所求不过是一人在左时他在右,一人在右时他在左。 小沙弥跌跌撞撞地跑了进来,打乱了观音殿内一时的宁静:“法师,法师……有个魔修闯了进来。” “他看上去好凶要杀人……不对,他看上去像是潦倒无措,失了魂魄。”小沙弥扶着偏殿大门,边喘气边说了前后矛盾的话。 带浅枝与佛奴一块出了殿门。 寺庙的院落中,连月光都照射不进的一处所在,有个男人披头散发,赤脚站在了最为昏黑的暗处。他断眉下的眸光却亮的骇人可怖,正一瞬不瞬地盯着带浅枝看。 似地狱中爬出来要吃人的恶鬼,又似兴奋着要在神前拜倒的信徒。 被动静引来偷看的僧侣,有人认出了元又缺,在大惊失色中念出魔首的名字,又连滚带爬地滚回禅房内,紧锁了大门。 元又缺从亢奋的不知所措中抽回了神态,他想冲师尊露出一个略带善意的微笑,却怎么也笑不出来。他如同是忘了如何微笑,只能紧绷着他那张过分凌厉的面容,尴尬的像是个做错事又回来认错的毛头小子。 还是佛奴先开了口,他朝小沙弥吩咐道:“你去给他找一双新僧鞋来。” “不用了。”元又缺顿时恢复成那个杀人不眨眼的作恶魔修,他的脸上又挂回了那种虚假的示好笑容,“果然是赫赫有名的白衣僧大人啊,就连十恶不赦之人赤着一双脚,也会想送上一双鞋……可小人偿还不起啊。” 从奴隶做起的魔修,从来不会接受任何的善意。因为他曾很小心接受过一次,以至于他用余生来偿还,也偿还不起。 元又缺通篇话说完,连余光都不敢触及带浅枝的衣服角。似乎她就是夜中灯火,而他就是那只极力忍耐的飞蛾。 “那这位赤脚而来的魔修,来到伽蓝庙宇中,究竟所谓何事呢?”佛奴心细如尘,看了眼带浅枝,便面色如常道。 “小人是来……护卫的。” 元又缺编起谎话的功力与他杀人的手法一样出色:“有人开了一个小人无法拒绝的价格……叫小人护卫在这位带浅枝姑娘身边。” 元又缺低头触目到他那一双泥泞污垢的双脚,心里想的是,真好,和师尊近在咫尺了。真是糟糕,他的双手比起这双脚来,更要肮脏不堪。 他不是往昔那个肤色有异的小奴隶,四大洲的玄门中谁敢不给他几分薄面,却依旧没办法站到她的身边,碰一下她。 这寺庙里上至佛奴下至一个小沙弥,谁也不信这通鬼话,可也没办法赶走他。 佛奴问:“那我们要去救人……这位魔修也要跟着去吗?” 元又缺舔了舔后槽牙,道了句当然。 * 直到陈春日醒来,第一眼见到的是佛奴那饱含关怀的眼神,陈春日先是一愣。他很快镇定下来,见到了不远处的带浅枝。 可带浅枝身边站着一名少年,以及破瓦房那无门的台阶上还坐着一名魔修。陈春日就怎么也想不通了。 他眉头紧拧,用低沉的嗓音唤了声带浅枝。 带浅枝还未来得及回话。 最为开心的佛奴,已是抢先说道:“陈道长醒了真好,下次有伤,也由贫僧来救治吧。” 门外面的元又缺也转过身来坐,冲陈春日露齿一笑:“金阙府的陈春日大人能醒来真好……日后有人想买大人的人头,小人也就有了生意可做。” 幸好在场仅剩下的无瑕不太能理解过于复杂的有心发言,没有选择在此时补刀。要不然陈春日只怕又要再添新伤。 陈春日攥紧了手心,咬牙又把带浅枝的名字给叫了一边。 带浅枝看着陈春日气色方好了一些,略带无辜下眨了眨眼睛:“我可以解释。” 呸,怎么她一开口渣女味这么重。 平时不显山露水的佛奴,眼下极为机敏:“不,陈道长听贫僧一言。我们都可以解释……” 这“我们”二字就很微妙了。 陈春日松开紧攥的手掌心,眉目一挑,带着不甘示弱道:“那还请白衣僧,解释的清楚一些,详细一些。” “上次在镇上与陈道长偶遇,有朵海棠花不小心从贫僧肩头掠过……”佛奴说起漫不经心的的闲聊之语。 “我看是,从心上掠过吧。”陈春日仿佛在听一笑话,讥笑着。 “是。”佛奴承认的很干脆。 “那海棠花可是有刺。” 有着一双柔得像水一般桃花眼的佛奴,双手合十,如此回复道:“善哉……佛说堪忍,既然花上有刺,那贫僧也就忍受。” 这一通打机锋下来,带浅枝是半个字也听不懂。 元又缺虽然也听不出其中关窍,却在这番听不大明白的对话后,更想把这两个男人给杀了……最好是在师尊看不见的角落,神不知鬼不觉把他们做掉。 此时天光乍亮,天色将要破晓。在这间人迹罕至的破瓦房外,有两队人马起了争执。元又缺起身出去一看,那两队人马干脆一同挤进了破瓦房那根本无门的大门前。 人数较少的那队人里面,全着一身藏青布衣,腰间配剑,站得好似比松柏还挺直。一看那气质那打扮,是剑修无疑。 其中一人跨步上前,一拱手道:“昆吾剑修,不请自来……我们要找一位前不久,剑气劈山,在新月城一剑倾雪之人。”剑修环视了一圈瓦房内的众人,“还请问是哪一位。” 另一队人马的领头之人,则是代替重伤在床的殷神扬而来的高积秀。 向来以能言善道著称的高积秀此刻却是脸色难堪,望着带浅枝久久不吐一词。 元又缺不嫌事大:“高积秀大人,是想买下打伤贵城主凶手的人头吗?”他暗戳戳把双手拢回大袖中,熟悉他的人都知道,这是元又缺要动手杀人的举动,“小人今天可以免费……” 忽然,有庞然大物遮天蔽日而来,遮去了刚刚升起的黎明晨曦。 处于庞然大物阴影下的众人,周遭顿时变得比黑夜还黑。人们不得不抬头仰望,只见那是一艘航行于天际的鲲鹏大船。 他们正被鲲鹏的肚皮所笼罩着。 高积秀最先辨认出来,亦是惊得脸色一白:“金阙府的艅艎,为何会停在这……” 似是为了回应高积秀的疑问,从上空的艅艎内传来了一声明明压低了声音,却仍震得众人耳朵一聋的问话。 “是谁在说,要杀了我徒儿?” 第35章 · ✐ 天下四大部洲, 自千年前道门与妖魔血战得胜,尽数妖魔退守回南洲后,凡世间其他三部洲由金阙、新月、昆吾各自镇护一方,负责守护三洲万物生灵, 不再受魔害侵扰, 能一心修行正道。在玄门各家以及各洲百姓眼中, 皆有无法撼动的地位。 五十年前金阙、新月、昆吾三股势力各自出了三位当世人杰, 灿若三轮皓月当空,硬生生让三大部洲其他修行之人全都矮了一截,压成了凡俗萤火, 不敢与其争辉。 三人分别是金阙府尚麟台, 新月城殷红月,昆吾韦象行,三人因盛名相识, 亦有同修情谊。后来他们也不负众望成了府君、城主以及获得神剑的认可,站到了玄门顶峰的位置。 直到最近一次魔道大战, 正道算得上博得了一个惨胜。昆吾神剑之主韦象行直接战死, 神剑自此失主。新月城百年以来第一位女城主殷红月, 路遇偷袭,最终拖着伤体回到新月城后不治身亡。 昔日的皓月人杰,只余下一个多年称病不出的金阙府君尚麟台,世人俯仰盛名,尊称其为麟台公。 金阙府艅艎启动一次的耗费, 岂止万金。也只有麟台公难得一次的出远门,才能有如此不计成本的待遇。 自昆吾山上下来的剑修们, 好似并不惧怕麟台公的威赫,行事依旧如一把利剑般, 不懂得变通迂回。 他们向来直来直往,不善言辞。带队下山的孟思进,身上肩负着寻回昆吾神剑的使命,他又一次在这个被特意压黑的环境中,干巴巴的询问:“我们要找那位剑气劈山,一剑倾雪之人。还请站出来说话。” 天下间修行法门千千万,唯有剑修最不好惹,他们不但宁直不弯,而且太过刚毅且认死理。 陈春日看了眼带浅枝,已从勉强算得上病榻的稻草堆上起身,他拍了拍道袍上的浮灰说道:“是我。” 孟思进迈着大步走进来,仔仔细细打量着陈春日全身。 带浅枝悄悄把无瑕护到她身后躲了起来。一把插在昆吾山顶任由冰雪覆盖的神剑,如果有一天生出了意识,化出了人形。那祂还能做回一个剑修手中,冰冷冷的佩剑吗? 带浅枝心里也没个答案,但她此时碰到无瑕的双手时,感受到了他与她有着同样的体温。 孟思进不大信陈春日的话,这个道士浑身上下半点剑意全无,怎么看也不像是能被神剑认为主,跟上一任神剑之主韦象行一点相似之处也没有。 此时的孟思进还不知,按昆吾山选剑修的条件,陈春日已经算得上可以了,而真正他连余光都吝啬给予的带浅枝,才真的是离了大谱。 毕竟是神剑认主,向来没个章程可依。 “阁下若是不信,可随鄙人回金阙府问个清楚明白。” 陈春日说着,艅艎上投射出一道洁白光柱来,随着光柱中心,自上而下缓缓降落了两位童子,等无为不器轻飘飘落地后,其余几道光柱依次降下。 皆是金阙府执法堂神情肃穆的弟子。执法弟子们,身着灰色衫袍,长袍及地,一路拖行而来。 面无表情下,上前亮出了用于困锁有罪之人的银锁链。 陈春日没半句废话,很自觉地伸出双手来,让执法弟子锁了他,跟着他们回去领罪受罚了。 只不过在经过带浅枝面前时,陈春日又不顾众人而停了下来。 “还不跟上?”陈春日眉头微蹙道。 带浅枝是不想跟着他回金阙府的,可她看了看孟思进,又看了看外面还有另外四个木桩子似的昆吾剑修,她只好拉住无瑕的小手,在无奈下用她那一抹茜红色的衣裙,硬生生挤进灰黑暗沉的金阙府执法堂队伍里。 高积秀一时神情激动,竟逾矩冲了上来。执法堂的弟子用手臂拦下他,他就贴到带浅枝的面孔前,心怀愤恨道:“带浅枝,你就要这样一走了之?你想过殷神扬没有。” 就在带浅枝身前的陈春日,自然把这一席话听得很清楚,陈春日已是生了怒意,依旧说:“新月城主要是有何疑问,可随时来金阙府问个清楚明白。” 无为道童清了清嗓子,像模像样地扫了一下手中拂尘,传来了麟台公的意思:“府君说,艅艎上与府中空闲的上房还有许多,金阙府向来欢迎贵客临门。” 这啥意思?这不就是你想找茬,我在我家里恭候大驾,等你来的意思吗。 带浅枝总算弄明白了,陈春日有时那一身霸道不想讲道理的思维逻辑从何而来了,这分明师出有门啊。论硬气,天底下谁还能比手刃魔头数千,受人俯仰的麟台公硬气。 若金阙府君要带带浅枝走,高积秀肯定留不住,他带着最后的不甘心,也要替殷神扬质问出:“你可知,他出城西去的那一日,是他母亲仙逝的那一日。他不是向人们所说的那样,去茫茫的无人荒漠中,找寻一把传说的神弓。他是在万念俱灰之下……遇见了你……把你……” 当着在场其他人的面,有些字眼高积秀还是说不出口。对于那位孤高又向来沉默寡言的城主来说,作为朋友的高积秀已是说的太多太过。 他无法道出,那时名声方显的西洲得意少年郎,等来的不是母亲的大胜而归,而是在病榻上,听着母亲对他交代最后的遗言。新月城乃至西洲的重担,在一夜之间就需要他一并扛起。 刚坐上城主之位的少年郎在没有告知任何人的情况下,不带吃食,不带钱财一个人策马出了城,一心朝着荒凉的无人荒漠前行。 西洲的神灵在天上看着,新月城的祖先与殷神扬的母亲也在天上看着,祂们好似心生了怜悯,把刚穿越而来的带浅枝,送到了殊胜神树下,送到了殷神扬的眼前。 打开了殷神扬新的际遇。 无数人都说,是殷城主在无际的不毛之地上好心救了红衣少女。只有高积秀看得清楚,却也不愿承认,上天赐予的遇见,是桑桑救了殷神扬,救赎了新月城。 别看这间破瓦房不大,此时此刻待的人精却是不少。 这番激情澎湃又含糊不清的弦外之音,听进各位人精的耳朵里,又免不了各怀心事。 眼见高积秀的举止不合常理,陈春日顿时动了肝火。 他用那双被锁链锁住的双手,把仍像个小傻子般只会愣站的带浅枝,一把扯到他身前来,冷声道:“新月城是听不懂人话吗?殷城主或是新月城,有事要讨公道尽可以冲着金阙府来。眼下张嘴说一些,令人听不懂且莫名其妙的话,是什么意思。” 原本带浅枝被陈春日猛地扯来一疼,恍惚间又觉得她是不是听错了。冲着金阙府来,这几个字说出来,是不是在说他陈春日亲口说的,金阙府要给她带浅枝撑腰的意思? 临到她被陈春日一路拉上了金阙府的艅艎,等飞船都要启动了,带浅枝还在以为是她听错了。 无为忍不住向不器吐槽道:“你还说她聪慧。你看主人手牵着她,拉她上船的懵懂模样,不是蠢蠢的,是什么?” 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家主人是拐了哪家的傻媳妇回门。 锁链加身的陈春日,上船后的第一件事自然是要到师尊面前,忏悔过错。私自下山已是大罪,竟还劳烦到他老人家也亲自下山来。 金阙府最宅的两大宅男,竟为了一个往日名不见经传的劫数,都出了一趟远门。饶是已阅尽千帆,历过沧海桑田的麟台公,也难免要唏嘘一声,造化弄人。 他让陈春日跪在门外,没许陈春日进来觐见。 “她道心未成,尚不懂得何为天道何为天命。算作是不懂事吧……”麟台公叹气,“你怎么也跟着不懂事?” 和方才有意威压的声音不同,此时麟台公的声音更像是一位长辈的无奈之语。 长跪于门外的陈春日不发一语,麟台公又问:“回去后,你该如何自处?” 麟台公想诘问的是关于带浅枝的处置,看陈春日是何态度。 陈春日却是装作没听话里的深意,干脆的把什么都认了下来:“徒弟自是到执法堂去认罪领罚。” 至于陈春日的刑罚,执法堂的长老秉持着铁面无私,完全无视了陈春日有伤在身,直接判了金阙府首徒私自出府,外加一次擅自脱逃。数罪并罚,惩戒两百戒灵鞭。 只当给金阙府其他人作了一个表率。 两百戒灵鞭是一个金阙府上下从没听过的数,他们以为处罚抽打戒灵鞭一百鞭,已是这项刑罚的极限。毕竟他们也见过,在执法堂手下刑过一百鞭的弟子,是何种下场。 那弟子将养了半年后,才能顺着气与旁人流着泪追悔道:“说是刀山火海也不为过。” 麟台公见着这递上来等他批示的两百戒灵鞭,也没多提什么,只是终究于心不忍,补了一句:“第一日先打一百吧,后一百鞭分成十日来罚。” 麟台公倒不是心疼别的,他是怕这两百鞭子抽完,抽得陈春日皮开肉绽伤了灵根,他肯老老实实躺在床上养伤吗? 艅艎自西洲接回来的一行人,外带着无瑕、佛奴还有昆吾山的剑修,都没讲客气跑到了金阙府来做客。陈春日那边鞭刑才受了不到三日,府中已是谣言四起。 靠着麟台公私下里送来的灵丹妙药,只要不掀开衣衫去看那一身皮肉,靠着陈春日的意志力至少行走起来,看不出有什么大碍。 无为大嘴巴,特地来讲给主人听:“那日他们三人一块下的艅艎,就有人传出,看他们之间亲亲密密的模样,那少年定是带浅枝的亲生儿子,又说这少年的亲生父亲是佛奴法师。” 陈春日听得不虞,冷沉着一张脸,唤了一声无为的名字。 无为赶紧闭了嘴。 陈春日在冷笑着:“看来这是有人在盼着我来收拾他们呀。” 无为瘪起嘴,忍不住继续八卦道:“哪还能等您出马……昨日夜里,一夜之间那些传过谣言的弟子们,竟全像是中了风邪一般,自己断去了自己一臂。” 说一句谣言,就要断了一只手臂。行事如此残忍,在天下道门的祖庭也敢猖狂至此。 陈春日心里有个心知肚明的名字:“呵,一个魔修而已。” 无为见陈春日一面说话,还要走路风风火火的样子,便多问了一句:“主人是要去往何处……我们自后山出来已是把金阙府外门,里里外外走了两遍了……” 不器拿胳膊肘,顶了一下无为。无为纳闷瞪了不器一眼。 陈春日没回这个问题,两位道童只好迈着小短腿继续跟着陈春日,又把金阙府外门给跑了一遍。 直到第三遍,已是陈春日的极限,他才肯开口问来:“带浅枝呢?” 不器像是等这个名字已是等了很久,早准备好了答案:“主人,带姑娘现下正和佛奴法师在一块。佛奴法师住在山下的迎宾客房内,不在外门。” 陈春日兜兜转转,自到了佛奴暂住的院落第一眼,就看见了与佛奴对坐的带浅枝,二人之间的石凳上还坐着少年无瑕。 也不知佛奴说了什么,带浅枝笑起来,如同春花般明艳动人。 那一家三口的谣言,下意识回荡在陈春日脑海里。他嘴角噙着一丝笑,眸色暗沉,又似寒潭平静无波,入院后站了已有片刻之久。 还是佛奴察觉到陈春日后,主动双手合十,问及陈春日的伤势。 陈春日挑着他那斜飞入鬓的眉头,视线停留在带浅枝身上道:“小伤而已,无碍。” 在他话语出口的一瞬间,又瞧见了带浅枝看向他的眼神中,带了毫不加掩饰的关切。 金阙府的首徒,当即反悔食言了,堂而皇之的改口:“不……此时鄙人简直痛不欲生,心如刀割。” 第36章 · ✐ 带浅枝说出陈春日盯她看的表情, 究竟是何意。明明嘴上喊疼在叫苦的男人,他那双凤眼里却是瞳孔蓦地一缩,死盯着她放。活似是她做了什么对起他的错事,又被他逮了个正着。 带浅枝既然看懂, 也就没再去看, 特意把目光撇开, 瞥向了跟着陈春日进来的无为、器两位道童身上。 两个小家伙匆匆忙跟陈春日来来回回跑了那么多路, 方歇了一口气,小脸上生出了云霞般的粉色。 带浅枝笑着,怪可爱的。 “带浅枝, 真是好久见。” 正瞧得起劲, 带浅枝又被陈春日那略带寒意的声音给一惊,得将视线重放回他身上。 “三日而已,很久吗?”说着, 她脸把头扭向佛奴,似乎在向佛奴求证。 陈春日反问:“三日久吗?”他眯起眸子来, 又道, “是鄙人造访的是时候吗, 你们好像并欢迎我来。” “怎么会。”佛奴慈眉善目,一扫压抑的气氛。 带浅枝刚想在心里对佛奴表示感谢,只听得佛奴又温言细语地加了一句:“贫僧在与带姑娘在说一些前事,陈道长想听吗?” 淦,原来是慈眉善目的火上添油啊…… 带浅枝登时的一脸可置信。 “鄙人想坐下来, 详细一听。可以吗?” 陈春日笑着询问,却已是走到带浅枝身旁的石凳上坐下, 换了一个看似平淡的口气,“我也是听过坊间传闻, 白衣僧与西洲某位女魔修,有一段前情。” “是。”佛奴给陈春日主动沏茶,茶水从壶嘴里流出来,疾徐地倾倒进茶碗里,“贫僧就是那时与带姑娘结缘相识。多亏了带姑娘心地善良,嫌弃一个出家人眼盲累赘,出手援助了贫僧。” “心地善良?出手援助?”陈春日接过那好心递来的茶水,先是抿了一口,尔后道,“看来坊间故事也能尽信,真相往往在故事之外。” 陈春日面上显,捏茶碗的手已在暗中由一紧:“你们的关系,真是一般。” “善哉……”佛奴承认的很干脆坦然,他浅浅一笑,往带浅枝的茶碗里也添了些茶水,“那是一段善缘。” 被二人夹在中间的带浅枝,根本敢伸手去碰这杯茶。 佛奴端出佛家气韵里的一派从容,说着往事细节:“风雪大时,带姑娘还抛下了男女之别,执起贫僧的手,走了一段山路。” “哦,执手呀。”陈春日顿了顿,斜了一双眼去看带浅枝尚能笑得云淡风轻。 于是佛奴接着补刀:“那日贫僧要走,带姑娘还肯放贫僧走。” 带浅枝只觉得这方小小的石桌,都快要被某人给压塌了。 “我……”越说越离谱,带浅枝再也坐住了,登时站起来反驳,“我怎么记得有这事?” “啊……”佛奴抬头去看站着的带浅枝微微一惊,那双桃花眼里既无辜又确信,“贫僧记得很清楚啊。姑娘是喊我大和尚,问我真的要走吗?” 好像……确实有这么一回事。带浅枝原本很足的气势,一下子又被回忆给湮灭了。可那是的情形是,她知道那个女魔修要过来报复她,她才想要佛奴留下。 怎么如今到了佛奴口中,竟说得如此话里有话,如此情意绵绵? 喂,你可是两袖清风的白衣僧啊。 回去的路上,陈春日身后跟着无为器两个小萝卜头,带浅枝的身侧也伴着无瑕。 陈春日忽然停下来,转过身冲带浅枝念了一串人名出来:“新月城的殷神扬、白衣僧佛奴……还有那个南洲元又缺,对吗?” 带浅枝瞪大了眼睛,瞧着陈春日眼神里神色淡然,看出他的喜怒。她半晌也说出话来。 她该称赞一句,陈仙师您真是明察秋毫,我辈再也敢造次吗?她那点披了马甲的前尘往事,全被陈春日给点破了。 蓦地陈春日又垂眸看了眼乖巧年幼的无瑕:“也许还有一个他?” 带浅枝已是惊的往后颤了半步,差点失口要向陈春日认错,可又对,她已非金阙府弟子,陈春日也没资格再管束她的结交自由,过问她的事情啊。 她怂什么? 陈春日的视线,定定对上了带浅枝那副惊惶失措的双眼,顷刻间他欺身而上,用认真的语气定定告诉她:“你现在应该加上一个陈春日。” 带浅枝强顶着某位仙师莫名执着的目光,唯一能做到的是,很有骨气,没有撒腿就跑。 她等着他的后招,她对自己说,她可以后发制人。 于是陈春日果然负她所望,把手伸向了带浅枝头发顶,还轻柔地摸了摸,笑眯眯道:“然后……再慢慢学会减到只剩一个我。” 带浅枝登时整个人呆若木鸡。 陈春日你的意思是,要给我带浅枝的脑子里心里来个彻彻底底的大扫除,等清空那些杂七杂八的男人后,再把您大佬给请进来,供起来么? 他这是…… 东洲有名山名曰日下,山在高有一座金阙府就够它天下闻名了。日下山的东面,是一望无际的青冥海,传说那里的海水远比苦海更涩,没有鱼群能存活,只有鱼尾人身的妖怪喜欢潜伏在海底歌唱。 它们的歌声带来海浪,海浪掀起潮湿的海风,穿过金阙府茂密的松涛林海,吹在带浅枝的身上,鼓动着她的袖摆。 神情稳定后的带浅枝,咬着唇轻轻问出了一个问题:“陈春日,你是喜欢我了吗?” 要然,她想通他那番话的含义。 已是走远的陈春日,像是没听见这声轻问一般全无反应。 带浅枝被麟台公传唤了去。她心中后怕麟台公是见时候差多了,要拿她在西洲惹出来的乱子,以及祸害他宝贝徒儿陈春日一事给她算总账。 可思及以麟台公他老人家的名声地位,还至于同她一个小辈计较,麟台公要将她挫骨扬灰,过抬手之劳。 带浅枝心里多少安稳了一点。等她亲眼见到尚麟台本尊之时,又一股脑把之前的惴惴安,全给抛之脑后了。 只因于静室中阂眸盘坐的麟台公太过漂亮了。这个就连金阙府内门弟子,都鲜少见过真面目的宅男府君,给了带浅枝极为震撼的第一眼。 若说陈春日已有晓春之色,色若春花,美到任凭你是谁也在乎的地步。那尚麟台的美貌,说是有倾城倾国也为过。 静室内只有蒲团。她坐在蒲团上几乎是和麟台公平视而见。带浅枝原本想着能唤麟台公的老前辈,是须发皆白,也应该有两撇胡子仙风道骨才对。 哪能想到,宅男府君竟长得如此妖孽。 “满意否?”蒲团上闭眼的麟台公,似是能看穿带浅枝的心里。 带浅枝继续用余光偷瞟麟台公,没敢回答这个问题,她小心一问:“麟台公老祖宗您找我,有何事可为您效劳?” 带浅枝自认也是颜控,怎么一开口就谨小慎微了起来。 “你和春日的事情……本府君已经知道了。” 什么叫知道了?带浅枝很疑惑,她才鼓起勇气问了陈春日,是是喜欢他,陈春日都没回她话呢。您老又知道什么了? “您知道些什么了?”带浅枝试着一问。莫非在麟台公眼中,她成了一个蛊惑金阙府首徒为她屡次受伤的妖女? “虽然男女之事,本府君好多言。”麟台公依旧没睁眼,“但你以前也在金阙府挂名修行过。应该知道,府中修太上忘情道之人,还没听说过有哪一人结了道侣,成神仙美眷之事。” 麟台公的静坐,跟殿内敬奉的那些天尊神仙壁画,没有区别。他所说的话,也跟经书上的告诫一般直白。《太上忘情大道》卷首上记录的分明,此道首戒戒悲,因情生悲者,道心已失。 “你们二人因劫生缘,恐难落得一个好结果。你若是有了好去处,前来告知,春日那边有本府君在,你走便是。你若是想留下,等缘定结果,亲自尝一尝这果子的酸涩。本府君也为难于你。” “你看如何?” 带浅枝想说:“弟子……”她失口后一顿,知能否在麟台公面前再自称弟子,见老祖宗没悦之色,她才又道,“今日弟子问了您徒儿一个问题,我在等这个问题的答案。” “也罢。”麟台公似是早知如此,他气定神闲道,“春日伤势颇重,你去后山取一株仙草来。” 带浅枝眉头一皱,纳闷道:“他是说无碍吗?” 麟台公很突兀地咳嗽了一下。 修为到了麟台公这个地步的先天大能,也会感染风寒喉咙舒服的吗? “本府君怎么听说,都到了痛欲生,心如刀割的地步了?”麟台公咳嗽完后,正声质问道。 这可把带浅枝给问住了,她也辨清陈春日哪句话是真,哪句话是假。 麟台公忽地用他那张妖孽脸,自哀自怨道:“唉果真是人老中用了……连个跑腿的人都没有。” “您别……”带浅枝根本顶住这攻势,急忙打住道,“后山是吗,我去一趟还成吗?” 就当是还一个麟台公允她来去自由的恩典吧。 麟台公见带浅枝如此上道,深感欣慰,特意嘱咐她:“后山多生精怪,恐有危难。本府君可借你一头仙鹿。” 带浅枝一听危难二字,当即就后悔了:“要……或许……麟台公大人再试着找别人来?弟子我毕竟道行低微,就怕误了陈仙师的伤势。” 听带浅枝生了退意,麟台公此刻才睁了眼:“你若是真遇险境,仙鹿会驮你出来的。”说罢,又闭了眼睛喊无为器出来送客。 被这一眼看得心魂一失的带浅枝,任由两位道童推了出门。 无为器两位道童,牵来了一头通体毛色柔和雪白的白鹿。 带浅枝见到那白鹿额间,生了三撮红毛,和无为器额间的红点,几乎是同款造型,便无奈问道:“它会就叫三点吧……” 无为与器一同点头。陈春日这起名随性,也真是随到家了。 带浅枝顺着白鹿的皮毛摸了摸,感叹着手感真好,正欲翻身坐上去试一试。 却被无为给挡了下来。 无为端着一脸沉重的神色,带浅枝直感是有什么大事:“怎么了?” “带浅枝……上去前我得先告诉你。这头仙鹿养在后山,生性高洁,能驱赶邪祟。” “我知道呀。”这就是麟台公借她仙鹿的原因吗。 比起无为的拐弯抹角,器则直白很多:“因它性情清高傲气,所以此仙鹿只肯驮服清修守戒,保有童真之行的人。” 见说开了,无为直又道:“听见没要清修守戒,保有童真。如果自知没有的话,就别坐上去又被颠下来,受苦丢脸了。” 带浅枝懒得和两个小屁孩说这种事,直截了当一个翻身,坐到了白鹿身上。 仙鹿蹬了两下前蹄,自她坐上去后,虽也没给带浅枝什么好脸色,却也没有把她颠下来。 好端端的坐给二人看。 无为瞠目结舌似是信:“你竟然仍是心性纯洁之人。” 如若是亲眼所见,真是打死无为都能相信。和那么多男人搅和在一起,都被编排进话本里,做了好几个故事里的女主角,还勾引上了他家主人的带浅枝,竟能被仙鹿认可为圣洁之人。 带浅枝亲和地抚摸着鹿颈,毛光顺滑,她摸得很开心,忽然想到一个问题:“你们的主人,陈春日坐过这头仙鹿没?” 她心里其实挺想知道的…… 无为用你在问什么废话的眼神看向带浅枝:“这鹿就是主人一手喂大的,以前主人日日骑它去后山。” “哦?”带浅枝由露出了一抹玩味笑意,“看来陈道长也是清修守戒,保有童真之行的人呀。” “你问这个做什么?”无为懂带浅枝心里那点小九九。 “没什么……甚好,甚好呀。”带浅枝强装镇定,心下已是乐开了花。 在无限笑意中,白鹿驮着少女向着后山而去,飞快地跑得无踪无影。 身后的丹台上,传来无为再三的叮嘱声:“带浅枝你一定要记住,如察觉到哪里对,你一定记得骑白鹿回来,要回头多看。” 第37章 · ✐ 仙鹿的鹿角下顶着一对长耳, 在风中奔跑时,带浅枝看见那鹿耳被白鹿晃得前后摆动,鹿角时时拂过山林间的树枝树叶,速度太快, 她得俯身紧抱着鹿颈。 仙鹿跨过潺潺小溪, 穿过丛生的荆棘, 它带着带浅枝来到日下山的后山, 越往深处,遍地繁花似锦。在如梦似幻的茂密树林间,各色花朵承接着拂晓的露珠, 有蝴蝶蜜蜂来回穿行不歇。 相传, 有青冥海的女妖生了胆大妄为之心,看上了金阙府中清修的仙家道士,女妖一心想将日下山的后山打造成两人的爱巢, 以此期望在那风姿绰约的道士在踏入后山时,能频频流连忘返, 最终忘却了回府之路。 女妖与道士皆以作古, 那处人间仙境倒是一直留存了下来。 森林里目之所及弥漫着轻纱一般的薄雾, 仙鹿收蹄放缓脚步,带浅枝在雾气中窥见到了《神仙地志》上所记载的虚无缥缈的景致。 仍在欣赏中的她,一时出现了幻听,她听见隐藏在树林后,有窸窸窣窣的窃窃私语。 “快看, 白鹿来了,白鹿来了。” “它驮着谁来了……不是他, 那是谁。” “她看上去好好吃,我们能吃了她吗?” “不行, 肯定不行。她是白鹿驮来的,是他的食物,是他的配偶……” “我们要是觊觎,他会杀了我们的……” “是谁!”带浅枝高坐于鹿背上,朝四周张望着大声呵斥了一声。 可无论带浅枝如何寻找,除了薄雾下的植物花鸟,她根本什么异样也找到不到。难道这些声音就是麟台公与无为不器口中所说的山精妖怪? “啊,她听见我们说话了。” “可她看不见我们……嘻嘻,她看起来好可口,我还是好想吃掉她呀。” 仙鹿停在了一处大湖前,平静的湖水在阳光的照射下,呈现出一片祥和的波光粼粼。 带浅枝从仙鹿上下来,放眼望过去,并没有见到麟台公口中的仙草。 她摸上仙鹿毛绒绒的脑袋,轻轻询问道:“仙鹿呀仙鹿,你是不是来错地方了?” 陈春日喂养大的仙鹿没有理会她,只顾低头在湖水喝水。树影婆娑的黑暗里,依旧充斥着奇怪的声响,精怪们笑嘻嘻的讨论着要把她撕开吃掉的话语。 喝水的仙鹿,陡然间好似警觉到了什么危险,它长耳动了一下,飞快地跳离了湖边,远远避开了湖水。 是湖水有什么问题吗? 带浅枝在诧异中,听见那些精怪的阵阵啊啊声。感到她的脚边好似被什么东西给碰了一下,然后低头看去,有某种她从未见过的透明小动物,正在朝着四方八方拼命逃走。 “他来了,啊他来了。” “千万别跑慢了,快逃跑吧……” 它们有的撞上了带浅枝,撞得向后仰去,又急忙爬起来,化成了一只只土拨鼠钻进树根里去。 它们说:“你快像白鹿一样跑吧。” 精怪们从树根中探出脑袋,怪模怪样的即是害怕也是好奇:“你怎么还不骑着白鹿逃跑呀。” “他快出来了,不要回头快逃吧……” 一时花叶随风舞动,拂晓的晨露滴落到湖水中,泛起阵阵涟漪,微风拂过带浅枝的脸颊,瞬间止息了所有的声音。 陡然的寂静无声后,带浅枝也试着在后退,她是最后一个远离湖水的生灵。 她惊见湖水猛地一沸腾,湖中央冒出大大小小的水泡,于雾气缭绕中,带浅枝恍惚忘了要摘仙草,忘了是否该听从善意的提点,骑上仙鹿逃跑。 带浅枝呆立在原地,不得动弹。 有个妖怪从湖水中站了起来,慢慢浮出水面,朝着岸边走来。待在这人间仙境里的妖怪明明长着一对珊瑚外形的尖耳,面颊两侧生着如同蛟蛇的鳞片。却又学着人一般穿一身白色纱衣,面容更是不同寻常男子,美得不可方物。 被湖水打湿的发梢,一缕一缕垂落在他的胸前。 雾气袅袅而上,带浅枝脑子里顿时沉甸甸,开始了胡思乱想。想到了陈春日那日月下转身给她簪花,火堆前为她穿戴金钩耳环。 画卷上把他画成神仙,分明就是画错了。 那妖怪趴在了湖岸边,盯着带浅枝看,深深凝视她的眼睛。那视线简直就像是在证明方才山间精怪们所呼喊的内容没有说错一般。他肆无忌惮,盯着属于他的食物,盯着属于他的配偶。 许久,他冲带浅枝若有似无地勾唇一笑。 薄唇咧开后,带浅枝见到了他的尖牙,听见他在轻笑着问她:“带浅枝,你怎么就是不听话,你该骑着白鹿逃跑的呀。” 妖怪笑得不怀好意:“你怕了么。你所看见的。” 带浅枝把头摇成了拨浪鼓,把那些乱七八糟的旖旎遐想从脑子里甩了出去。 “我不怕。”她的话很有勇气。 那抹轻笑还停留在妖怪的唇角边。 “陈春日,你变着法来玩我是不是。” 陈春日化身成妖怪了,这肯定是金阙府不外传的秘法,就是为了考验像她这种道心不坚定的修行人。 带浅枝自认经不起考验,至少经不起眼前这般考验。 不是人身的陈春日,在湖岸边一手支着下颔,眨着他鸦羽般的眼睫道:“我没有玩你,不信你可以走近瞧瞧。” 陈春日邀请着她靠近。 带浅枝穿过雾色,陈春日变成鲛人的容貌,正在她缓慢的脚步中,变得愈发清晰。 他是鲛人……陈春日居然是传说中青冥海海底的鲛人。 她来到湖边低下头俯瞰着陈春日。她从这个角度看下去,他脱去了一身沉重的赭色道袍,在水汽的蒸腾下,陈春日从眉骨到鼻梁再到唇上下颔,都是优美且清晰的轮廓。 既然很养眼,带浅枝便一看就是很久。 久到陈春日都不耐烦了,那潜在湖水下的长长黑色鲛人鱼尾,忽地拍打了一下水花。一时水花四溅,带浅枝下意识拿衣袖一挡,却被陈春日逮了个正着。 他一把将带浅枝拉到了水下。她只来得及在惊慌失措中,用手掌撑在岸边的青石上,以至于不会整个人都掉落在湖中。 “陈春日!”她大喊着,指责着他恶劣的玩笑。 陈春日在满不在乎中眉头一挑,反而肆无忌惮的问她:“想确认一下,摸我的尾巴吗?” 他洗去了往日里,那让人不敢对他浮想联翩的丹砂熏香香气,男人身上充斥着海水的咸湿味。 陈春日双臂一张,直接一左一右围在带浅枝的身侧,把她禁锢起来,让她进退不得。 淦,她说不想肯定会被老天爷劈死的。带浅枝内心开解道,给自己找了一个无法拒绝的理由。 带浅枝耳根子一红,还是遵从了本心点点头。 他眼中的眸色骤然一暗,就将长鱼尾甩到了岸上,那排列的细致紧密的鳞片,在密林阳光的照射下,呈现出黑曜石的光泽。 带浅枝的纤纤手指,顺着鳞片轻轻一摸,只觉得更像是冰冷而坚硬的鳞甲。凉意从都快从她的指尖,一路传到了头顶。 她不敢多碰。 陈春日一个瞬间又把长尾收回水下,他眉心微微蹙了起来,轻声吐出两个字:“很痒。” 带浅枝被他的表情还有这两字弄得失笑了,这下她真的能确定:“你真的是鲛人呀。” 青冥海有鲛人的传说,在今日以前,带浅枝一直以为那只是一个传说。 陈春日看了她片刻,似在思索什么,忽地将额头贴向她的额头,轻轻碰了一下。 低笑道:“不然呢?” 弄得带浅枝的额间尽是被他潮湿的头发,贴出来的水渍。 见她没说话,陈春日将嘴唇凑近带浅枝的耳边问:“怎么不说话,既然不怕,那喜欢么?” 从沉迷美色中,被耳畔的嗓音给拉回了神志,她真心道:“喜欢……陈春日,你散发很好看。你把额间的刘海放下来时,就更好看了。” 陈春日的手指插进发间,将他额间的细发尽数撩到后面去,尔后饶有兴味地笑起来:“既然好看,那可不能尽数都被你看去了。” 哼,狗男人。你给我等着! 坐在青石上的带浅枝,似是在表达不满,荡起小腿踢了一下水花。 她眼睛一眨问了一个很好奇的问题:“陈春日,你既然是鲛人。那你知道,你们鲛人的泪珠真的可以滴泪成珠吗? 此时有什么东西脱去了带浅枝的鞋袜,弄得她光滑的脚底板一痒。她不得不老老实实把脚收回来。 陈春日摇头:“我修太上忘情,自我记事起,我就没有流过泪。大概以后也不会有泪水吧……” 带浅枝蓦地灵光一闪,意识到:“原来是这样你要修太上忘情,戒情戒悲呀……”她调笑道,“你这个小鲛人,是怕在人前落泪成珠呀。” 说罢,她从岸边抽身起来,一双赤脚踩在山间的青草上,鬼灵精怪的冲着湖内的鲛人笑嘻嘻道:“可你若是对我生情,我一定不会让你泪流。” “鲛人泪珠可值钱了,我可舍不得看你落下那么贵重的东西。” 她说的轻快又调皮。听进陈春日的耳朵里,却是暖进了心。 “那你现在可以告诉我了吧。”少女见形势大好,接着弯腰加紧一问,“鲛人陈春日,金阙府的陈仙师。你是不是喜欢我呀。” 陈春日深深看着笑容明艳的少女,薄唇微启了两个字:“喜欢。” 带浅枝知道,此时的她一定是脸红了。 此时心跳如擂鼓的带浅枝根本不敢再直视陈春日,她目光没了落处,便装模作样别过脸去,极其生硬地转移了话题:“陈春日,你师尊打发我过来摘仙草,你知道仙草在哪吗?” 陈春日笑得别有深意:“你走近些,我就告诉你。” 带浅枝的理智还在思索是不是该凑近一些,身体已是脱离了她的使唤,再次向湖边走出。 悄悄露出双眼的山中精怪们,全都亲眼瞧见。那鲛人坏透了,骗了懵懂无知的少女过去,只用轻轻一拉,就将毫无防备的少女拖拽到湖里,拉入了怀中。 湖水激起浪花,精怪们都在想,他肯定吃定她了。 二人一时亲密无间,陈春日将嘴唇凑到她的鼻尖处说:“傻姑娘,你就是那仙草,你就是我的仙药。” “陈春日,不是说好了,不准再说我或傻或蠢的吗?”湖水中的带浅枝,湿了衣衫,仍旧带着倔强不服气道。 “那是鄙人说错了,姑娘罚我好不好。” 第38章 · ✐ “那你还禁得起罚吗?”此刻秋日暖阳正好, 带浅枝有心调戏某位仙师化成的鲛人,把手环在陈春日的后颈上。 她一垂眼就可以看见鲛人颈部的两侧也长着些许鳞片,那里是鲛人脆弱的弱点,鳞片不同于其他处, 很软正在微微泛光。 “麟台公和你自己, 不都说伤势严重么?”她贴着他透湿垂落而下的长发, 小嘴吐出的疑问是轻言软语。 “师尊老人家诓你的, 你这么聪慧还没察觉出来?”陈春日笑着将带浅枝又往怀里带了带。 “那岂不是在佛奴那,你也是骗我的?” 陈春日说:“是。” 他声音好听,笑着也好看。带浅枝却心生疑窦:“我在外门时就听过戒灵鞭的厉害……”她话语一顿, “他们说你此次受罚。难道是真的?” 只因两百数太大, 而陈春日又是麟台公亲徒,正常人都会往私下包庇里想,不敢相信真能罚得如此雷厉风行, 半点不留情面。 陈春日突兀的一时沉默。 带浅枝随即哼哼了两声:“陈春日,你是不是眼下也在骗我。伤在何处, 我要看一看!” 她伸手想要推开陈春日。 陈春日拧起了眉头, 似在回避这个问题:“伤势很丑, 你还是不要看了。” 他记得在西洲客栈里,某个姑娘嫌弃店家端来的红烧鲤鱼,只因出菜的师傅失了水准,戳坏了鱼肚子。那鲤鱼的卖相不是很好看,她便不愿下筷子。 她喜欢好看的事物, 陈春日自恃他也是很好看的。而戒灵鞭的青红色鞭痕,如同白玉生瑕, 纵横错落在他的背上。 “不,我要看!”陈春日不让她去瞧, 她偏要作对。伤患之处哪分什么好看与不好看,陈春日肯定是有事在瞒她。 “不准。”陈春日正声驳回,他做道门祖庭的首徒时日已久,语气一旦严肃起来,命令的意味十足。 带浅枝心里一跳,在暗中刚伸出去的手指,还没碰到某人的纱衣,陈春日已是用灵力把她送回了岸边。二人隔开了距离,彻底断绝了她想亲自扒衣一看伤势的放肆行径。 目的没达成,带浅枝在岸上盯着鲛人气得跺脚。 金阙府赫赫之威,岂是说说而已。 陈春日一抬手,三张黄符纸顷刻间飞到了带浅枝身边,把她围了起来。似是在警告她不要妄动,训诫这位狂妄的姑娘。 见识过陈春日符箓厉害的带浅枝,当即站得很老实。心里想的却是,要是陈春日真敢拿雷符教训她,她转头就要和麟台公去告状,然后下山去,学一门比太上忘情更厉害的功法,回来报今日的雷劈之仇。 只不过以她的天赋,陈春日要等她来报仇,日月且长,只怕要有得等。 三张符纸,绷得挺直,一张飞走,另外两张在带浅枝的眼前化成作了两朵小云彩。看来不是一两道落雷这么简单,陈仙师的雷雨云是要追着她劈。 好哇陈春日,算你厉害,你报复心真重!小女子不吃眼前亏。 带浅枝撒开了脚丫子,正准备跑。那两朵云彩欺身而上的速度,真是堪比闪电袭来。 她躲不过,也要张口大骂:“陈春日,你混……” 最后一字还没来得及吐出,两片巴掌大的云彩,立马一片落到了她的头发顶,一片贴到了她圆脸蛋上。 待在湖水里的陈春日见状,慢条斯理的勾勾手指头,那软绵绵的集雨云就往带浅枝的脸上一拱。匆匆来上两下,帮她擦去了脸上的水珠。 云彩柔似棉絮,暖似骄阳。她被这小玩意逗得很开心,笑得不亦乐乎。 另一张飞出去的符纸,托着带浅枝的鞋袜也回来了。 于是本该骂人的话,变成了笑盈盈:“陈春日这法术好玩,怎么弄的,教教我呗。” “这法术看似不过小法术,学起来却很费心。”陈春日用修长的手指做牵引,两朵云彩就跟他手中的提线木偶似的,听从他指挥,吸附着带浅枝衣衫上的水汽。 带浅枝的视线完全被这两朵棉花糖似的小云给吸引住了:“费心,我不怕呀。我想学。” 她低头瞧着它们努力为她擦身的动作,真的很有意思。无聊时,她可以把云朵招呼出来,让它们在自己怀里,给她捏着玩。 说着,她真的上手了。小云被她轻揪了一下,扑腾一下就炸成一团烟雾,转瞬又蓬松起来恢复如常,继续在那亲亲密密的贴着她。 “你有我不就够了么?”陈春日挑挑眉角,淡淡一说,“不用学。” “那我想看,你是怎么变成鲛人的!” 带浅枝登时一抬头,眼神亮晶晶里带着兴奋与期待。 陈春日对上如常殷殷期盼的目光,笑的恣意张扬:“你见了,只怕要把持不住。” “你怎么知道我不信!”这不是瞧不起人么。 他游到湖水的中央,又道:“待我元婴大成,彼时内府中结出一枚鲛丹。我把鲛丹赠你,你届时就可以陪我游回到青冥海底,见我是如何变身的了。” “那你可要加紧修练!” “是……”陈春日听后,仅是轻笑,这大概是他听过催促修练的理由中,最好笑的一次,“快日落了,快回去吧。” 鲛人在轻笑中一沉入湖底游远了,山中躲藏起来的精怪们,早就安耐不住,纷纷探出身子,拥簇在了带浅枝脚边。 问她:“你听不见鲛人的心声吗?” “她听不见吧。” 有着千奇百怪外形的精怪们,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她肯定听不见,鲛人心生了欢喜。”精怪们很是得意。 它们手牵手把带浅枝围起来,绕着她转圈圈,嘴里念叨的是:“湖水托风儿都告诉我们了,他在水下跳动的那颗心,尽是欢喜。” “我们听见了,她听不见真好……她还不知道真好,真好。” 带浅枝什么也没说,只是低头看着那群活泼的小精怪们发笑。 等到精怪们散去,日影西斜,天起微风的时候。 她又骑上仙鹿,趁着凉爽的秋风,回到了金阙府的丹台。 在后山路口的丹台上,无为与不器好似已等候她多时了。 知晓内情的道童,并未问仙草一事。他们瞧见带浅枝那骑在仙鹿背上,神采奕奕的模样,也把事情猜了个七七八八。 两位道童迎上来,不器伸手给仙鹿喂了些丹药。白鹿吃的很欢,还感激着舔了舔不器的手心。 陈春日的白鹿就是讲究呀,别家鹿吃草,它吃仙丹。 无为跟着道:“后山雾气有微毒,这丹药是解毒用的。” “什么!”带浅枝惊了一瞬,“那快给我来一颗。” 无为抬头没好气道:“那药力不是给人吃的,你确定要吃吗?” 带浅枝摇头。 “那跟我们来吧……” 无为不器把带浅枝重新带回静室,麟台公早已如仙人般飘然离去,只余静室中还未燃尽的檀香气,久久未散。 带浅枝很疑惑:“你们既然知道雾气有毒,为何不在我进去就给丹药,或是我一出来时,就备好?” 无为摆着张臭脸,活像带浅枝把他得罪的不轻:“因为我们不知道你会不会后悔。” “后悔?” 不器端来了木盘。 木盘上放着一蓝一红两粒药丸,蓝的那一粒蓝如翠玉,红的则艳如丹朱。除两粒药丸外,还贴心备了一碗温茶。 “需要吃两颗的吗?”带浅枝不解。 “因麟台公交代,怕姑娘在见了主人真容后,心中惊恐万分,寝食难安。”不器详述解释道,“于是麟台公特意备下了此粒蓝色的丹药,可以让姑娘安定心神。解毒之后,忘了后山里的一切。以免姑娘日后心生烦忧。” 无为还和不器打赌,赌带浅枝会在后山待多久,再仓皇而逃。 麟台公老人家为他们小辈思虑,如此周全吗?还顾忌到她会害怕变成鲛人的陈春日,让她可以选择性失忆? 带浅枝不再看蓝药,把目光瞥向另一边的红药,问道:“那这一粒红色的是?” “就是普通的解雾障之毒的解药。” 带浅枝丝毫没犹豫,直接取了红药丸入口,再灌了一口茶水下肚。 她利落的动作,把无为看得一惊:“带浅枝,你不后悔?” “后悔什么?”带浅枝反问。 “你在见过主人真身后,因当知道,你俩实属殊途。”无为那圆圆的小眼里,满是震惊,“你为何不直接忘掉为好。” 如果说一开始,在无为看来,带浅枝是贪图他主人的身份,样貌。麟台公的亲徒,金阙府的天之骄子,下一任府君。西洲那些女子们,追捧在陈春日的身后喊他是东洲神仙,玉冠郎君。轮身份样貌,众星捧月的陈春日,配得上一个近乎完美, 无为年纪虽小,但也心知他的主人就算是个修忘情道的道士,对于那些痴心妄想的女人们而言,也是想入非非的对象。 府中修道的书上说,这叫感情用事。 可事实是,在主人近乎完美的背后,有一个不容忽视的事实——他是青冥海底的鲛人。 话本里说女妖爱上了书生,便化成了美女来与书生做夫妻。可某一日,道士来到书生家,揭开了女妖的真面目。 书生直接落荒而逃。女妖不死心,在夜里找了回去,想说明缘由。书生被吓得当场肝胆俱裂。 故事的结局是悲剧,女妖守着书生的坟墓,最后伤心而死。 如今看来,带浅枝至少比那书生强。于是在无为那颗震惊的童心中,他又泛出一丝欣喜。 服药后的带浅枝,还没来得及回答无为的质问,已在毫无防备中眼皮一合,整个人逐渐失去意识,要昏昏欲睡了。 两个道童急忙把她扶到静室内一角坐下躺好。 陈春日于心不忍,蹲在带浅枝身前给她披了一件外衣。睡梦中的她,似是不安,捏住陈春日的外衣裹着不放,在角落里缩成一团。 陈春日更心疼了,哽咽着小声问道:“师尊,真的要做到如此吗?” 立于静室门框边的麟台公,把徒儿每一个细微神情皆看在眼里:“春日,你应该知道,你的身份就算她不会说出去。保不住有心人,可以从她身上探查出来。” 麟台公语重心长道:“为师这样做,只是为了万无一失。” 无论蓝药还是红药,皆是令人忘忧的解毒药。在麟台公的布局下,带浅枝根本就没得选。 可在麟台公看来:“而她能在毫无迟疑中,为你选的是蓝色。”麟台公对着静室内的二人长叹,“可见对你用情,是真。” “也算幸事。”或是不幸。 第39章 · ✐ 无为唤了几声名字, 将小憩中的带浅枝给唤醒了。 带浅枝站起来,撑了一个懒腰,陈春日披在她身上的外衣顺着掉在了地上。她低头一瞧,只觉得道袍格外眼熟。 “我怎么睡着了?”带浅枝脑子里迷糊着昏昏沉沉。 无为拿预备好的谎话搪塞她:“府君与你讲经, 你听着听着就睡着了。” “确定是讲经吗?” 带浅枝不能确定, 虽说她向来不爱听那些弯弯绕绕的经文, 可她更没胆子当着麟台公的面就打瞌睡的道理啊。 不器眼神不动, 补上一句:“今日我备香添错了,静室香炉里燃成助眠的香料了。府君知晓后,并未怪罪带姑娘。” 带浅枝弯腰拾起陈春日的道袍:“这是?”是他来过吗, 她无法肯定。 无为伸直了小手, 立马就想把道袍夺回去。 可另一头的带浅枝根本没松手,童子的小胳膊力气比不过她。 “看来这真是他的衣物。”带浅枝的鼻尖似乎闻到了一股淡淡的沉水香以及画符所用的丹砂味,总觉得哪里不对。想到陈春日, 她脑子里莫名浮现海水一词。 “是我主人的道袍。你可以还给我了吧。”无为无奈抱怨着,“你睡着的时候, 我想给你另换一床丝被盖上, 你却紧抓着道袍不肯松手。” 无为撇撇嘴又问:“你在睡梦中梦见什么了, 我看你睡得很甜。” 带浅枝恍惚一想,下意识答出口:“我梦见陈春日了。” 她好像真的做了一个梦,梦境如梦似幻,有山间精灵有很多美好的东西,可梦中究竟发生经历过什么, 却犹如雾锁烟迷,重重叠叠, 她伸手去揭,迷雾后面又是一层迷雾。 只记得陈春日三字。 讨回道袍连续失败的无为, 气到冒出了酸话道:“青天白日里,你一个姑娘做梦只晓得梦男人。羞不羞。” 向来应对敏捷的带浅枝,竟没听出话里泛酸意,只是拿出了理所当然的架势,正言辞反驳:“我喜欢陈春日,做梦梦他怎么了。” 此话一出,无为与不器互看了一眼,选择了默不作声。 带浅枝则整个人登时如同被惊雷劈中失了魂,她手中揣着的道袍掉落下去都不知道。 天啊,她承认了些什么啊。我,喜欢,陈春日。 我怎么会在他的道童前面,出口说这些。 无为收拾好道袍,还怕带浅枝重新要抢回去,连忙转手给了不器。 “你们……”带浅枝强装镇定,喃喃问道,“你们方才听见没有……好像打雷了……” 快下雨了,她还是快走吧。这里她待不下去了。 “没有。”无为很不给带浅枝面子,扭头拉不器与他一同作证,“不器,你听见雷鸣之声了吗?” 不器捧着陈春日的道袍摇头。 “我听见了,肯定是打雷了……”带浅枝极力想掩饰她心中的异样,慌张张就要从静室中逃出去。 难得见到带浅枝也有落荒而逃的一天,无为小脸得意道:“打雷我没听见。带浅枝,我倒是看见你脸上有点什么。” 已走到门扉前,要推门而出的带浅枝当即一顿,不得不回头问:“我的脸怎么了……” 是她睡相不好,流口水出来,留了水渍?带浅枝往嘴角边摸去。 无为一个没忍住,翻了个白眼出来:“是你脸红了……对么不器。” 不器极有默契,他见带浅枝听了无为的话后,好似失了魂魄,一双眼又转到他身上来。 不器便重重一点头,尽力想表达的生动形象些:“带姑娘的脸颊,生出了两团红霞……像话本里画的新嫁娘出嫁一样……” 直到带浅枝回到自己房中,无瑕上来关心她,问她一下午去哪了。 带浅枝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她只能说:“无瑕,我好像真的喜欢上陈春日了。”她摸到她的心口,感受到胸腔里面那颗怦怦直跳的心,没有作假,“我怎么下午去听麟台公讲个经,就喜欢上一个男人了呢?” 此时带浅枝心中蹦出来一个声音问她,陈春日是长得不好看,还是坑过你钱啦,你干嘛不喜欢他? 我……带浅枝答不出来。 无瑕不懂男女情爱,在他理解的喜欢里,喜欢是…… 无瑕问:“带浅枝,那个道士会保护你吗?” “他应该一直是护着我的吧……”带浅枝坐到塌上,托着下巴细想,“可他总嫌弃我笨,我傻。无瑕,你说我真的蠢笨吗?” 听她的问话,无瑕也跟着在努力思考这件事。 带浅枝见无瑕想了很半天,她心中动摇了……完了,我聪明绝顶的人设,是不是在无瑕心里已经歪了。 无瑕经过深思熟虑后,说道:“你跟昆吾山里的仙鹤一样,是无瑕见过最聪慧机敏的。” “我的智力水平,只有一头鹤那么多吗……”她太失望了。 无瑕见带浅枝对这个说法不满,便又道:“那就是全昆吾山里的仙鹤,加起来这么多。” 剑修们口中常钦佩一句,昆吾山所有的佩剑加起来,聚成一座剑山,也经不起神剑无瑕,挥出一剑。 这应该是很高的评价。 “好吧。”带浅枝在艰难中,接受了现实。她向来聪慧乖觉,只是在某个道士面前,常常失了分寸,变得傻了一点。 无瑕又问:“他会护你……无瑕想问,那他有能力保护你吗?” 带浅枝几乎是脱口而出:“他是陈春日,这不就够了吗?” 无瑕若有所思:“无瑕,明白了。” 今夜月光皎洁如水,整座金阙府都好似沉浸在无声的寂静中安眠。 带浅枝却猛地从床榻上惊醒,坐起身来。 她片刻都没有耽搁,穿上鞋仅披了一件外衣,就出门而去,穿过深夜里一条又条漆黑的长廊,朝着丹台而去。 空荡荡的广阔丹台,只有她一人。直到带浅枝站到了陈春日的门前。 守夜的无为察觉到动静,正准备嚷嚷出声,就被不器给捂住嘴拉走了。 万籁俱静的深夜里,带浅枝披衣敲响了陈春日寝殿的大门。 很快大门被打开了,她的深夜造访,把一贯遇事不乱处事不惊的陈春日,给吓得不轻。 看清是她后,陈春日把大门彻底打开了,问:“怎么了?” 带浅枝把话说得很轻:“陈春日,我做梦了……” “梦见什么了?是做了噩梦吗?”陈春日眉心微微蹙起,外面寒夜露重,他侧开一个半身想让带浅枝进殿说话。 带浅枝却仍站在原地摇头,不肯随他进去:“我是梦见了你……” “梦见我什么了?” 带浅枝一寸寸靠近,几乎是要把脸颊贴上去,她的喉咙中似有哽咽:“我梦见你哭了……我担心你,就过来了。” 带浅枝还是懵懵懂懂,她没有多想。只是记得在睡梦中某个片段,她眼瞅着陈春日在落泪。东洲神仙图里的影像,在她的梦中变成了陈春日挂泪而去。她梦见他有些伤悲。 陈春日平视着近在咫尺的带浅枝,似乎都能感觉到她清晰的呼吸声,在无法被她瞧见的阴影中。陈春日扶住门框的手背,正微微紧绷着。 他想喊她一句傻姑娘,却记得她不允许,便只是薄唇微启,淡淡叹息道:“梦而已,我修太上忘情道,怎么会哭呢?” 带浅枝蓦地一抬头,在迷茫不解中失口而出:“那陈春日,你的眼里为什么会泛红呢?” 道袍下紧绷的手背可以藏住,陈春日自己也不知,在听她说担心自己时,他垂眸看她的双眼,已就红了眼眶。 她伸出一只手来抓住了某人穿戴整齐的道袍衣襟,抓得很紧:“今晚我想睡在你这里。” 她披在肩上的外衣因这个动作,在肩头滑落至手臂上,陈春日根本不敢多看,只深深吸了一口气道:“不行。” “哦。” 她回的轻快,又失望透顶。 少女深夜来访,人是见到了,对象却拒绝了她。她似乎在失落中,放弃了,松开了拧着衣襟的那只手。 可下一瞬,本该哀怨的带浅枝就踮起了脚尖,轻轻亲吻了一下陈春日。 那是蜻蜓点水般的触碰。 某个在漫漫长夜中,一直好好坐在蒲团上打坐默念清静经的道士,此时呼吸一滞中,只感有个什么柔软的东西,在他的下巴上轻啄了那么一下下。 她下手的动作太快,快到陈春日都没意识到那是一个吻,就被她得逞了。 陈春日一动没动,像是呆住了,又像是他原本就是这副模样。 此刻带浅枝仍踮着脚,她努力保持与他双目平视,借着胆子一问:“白天问你,你是不是喜欢我,你好像没听见。现在,我问你,你应该听见了吧……” 这会子有颗夜幕里高高在上的星子,在他们二人头顶坠落星河,它猛地砸进了银河里去,把一群静谧的群星,激出勃勃生机,闪耀开来。 她不记得这是她第三次问他这个问题了,可陈春日记得。 他垂眸看见带浅枝对他的微笑,看见她的眼中有他,在这个仅是一刹的垂眸得见中。陈春日的道心便生出了无量劫,于此无量劫难中清修多年的道士,从他的三十六天三清天之上,直坠云霄,掉到了俗世凡尘堆里。 许久后,陈春日的眉眼与唇角都在微微扬起,他低头回吻在了带浅枝额间。 这个问题,他愿意回答百千上万次,如果她每日都来问他,他也愿意如同日升月落般每日都对她作出答复。 “是啊,带浅枝,我陈春日是喜欢你的。” 手足无措的带浅枝,把头一低从陈春日的臂膀下钻了过去。她像个狡猾的小贼,偷溜进了陈春日的寝殿。 “既然你都这么说了,那今夜本姑娘就下榻此处不走了。”她说话的语气带着理所当然的豪迈。 第40章 · ✐ 陈春日阖上厚重的殿门, 看着殿内那个好奇的小姑娘,眼眸半垂,长眉低敛,看不出有何情绪。 寝殿内纱幔轻垂, 带浅枝掀开轻纱, 朝里间望了望:“陈春日, 你住的地方……” 她有点说不出口。 偌大静宜的宫室内除了一些香案书柜以外, 几乎空无一物,什么摆设也没有,与他金阙府首徒的身份完全不符。脚下的黑砖泛出清冷的幽光, 墙壁上绘着也是太乙救苦天尊与南极长生大帝, 悯感三界一切众生,救苦救急的育人经典。 实在是冷清与无趣的很。 带浅枝一屁股坐到床沿边,只觉得身下是张又冷又硬的木板, 她见床褥平整的连一丝褶皱都没有,不似有人用过。 “这么晚了, 你还没睡么?”带浅枝便眨眼问道。 “白日短短, 人世光阴易逝。”陈春日走到蒲团上盘腿坐下, 神色淡然道,“不可荒废修行。” 他的回复真的和他的寝殿一样无趣的很。 带浅枝似乎心情不错,脱了鞋袜上床,她趴在床沿边,竖起两条纤细的小腿摆来摆去:“那今天偷懒一晚上, 不行吗?” 她借着月光去打量那个静默打坐的道士。隔着层层轻纱,瞧得不太真切, 只见月光映着他侧脸容颜如雪,美到不可方物, 而他脊背崩得笔直,挺拔如山岳一样,光辉清冷的又像不可靠近的谪仙。 “不行。” 谪仙开口了,说不行。 “为什么啊。”带浅枝嘴边带着笑意,问的一派天真。 “我要加紧修练,至元婴大成,炼化出元神来。”陈春日双眼紧闭下也听出了小姑娘话里的任性,他尽量耐着性子解释。 她忘了二人之间的承诺,可他没敢忘。 “可我在这里耶……陈春日你不是喜欢我吗,怎么连看也不看我一眼?”她活像个诱人的精怪,声音里已是带了撒娇的意味,就等着某个道士心软。 只可惜打坐的陈春日依旧双眸紧闭,神情淡漠从容,带浅枝听见他温柔且清晰的拒绝道:“不看。” “你!”带浅枝怄气。 陈春日不光说说而已,床榻上的帷幔瞬间被放下,又几张符箓飞来,如同禁锢般贴在帷幔上彻底把床幔封锁死了。 任凭带浅枝怎么拉也扯不开。 半晌过后,就算陈春日再不想听,仍无法忽视某个姑娘还在那窸窸窣窣与帷幔做着斗争。 “快睡……”陈春日实在是拿她没办法,只得在轻叹做出允诺,“明早睡醒了,我有东西送你。” 没想到这招还挺管用,听到可以得礼物的带浅枝,很快消停了。 “那你明早,一定要早点叫我起来。”带浅枝停止了闹腾,躺回床榻上。 打坐的道士带着无奈又好笑的笑意,说:“好……” 到了第二日清晨,心中挂念有东西可得的带浅枝,根本等不及陈春日来叫醒她。 带浅枝坐起身子,直接披上衣服下床来,下意识里喊了一句:“陈春日。” 她不知陈春日是否还在修练。 随着她话音一落,带浅枝都来不及看清陈春日在那,寝殿内的重重纱幔便如风般垂落,让她根本什么也看不见。 “先把衣衫整理好。”某位仙师在大清晨早,声音略带严肃斥责道。 “哦。” 带浅枝急忙忙一面整理仪容,一面追问:“你说我醒来就送我东西的,那东西呢?” 正端坐翻看经书的陈春日随口一说:“在梳妆台上放着,自己去看。” “梳妆台?” 带浅枝记得昨个夜里,她分明把他的寝殿内仔仔细细全瞧遍了,除了那些一排排贴墙而放的书柜,他殿里哪有梳妆台这种精致摆设。 可现实就真打了她的脸了。 不知何处添置的梳妆台放置于床榻不远处,上面还有女子梳妆时所需的镜奁,以及眉黛香粉口脂,一应事物俱全。 带浅枝站到梳妆台前,看着一样样小东西心里在偷笑。可仍要装狐疑质问出口:“咳咳,这都是哪来的?” “叫一点两点他们,去库房里挑了一些出来。”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的闲谈,带浅枝瞧见了陈春日送她的礼物,是几张画好的符纸。 “你送我雷符保命?”可看上去又不像。 陈春日送她符箓干嘛?带浅枝不解,想到终归是陈春日亲手所画,她就当是他一点心意选择收下,规整好放到衣襟内收着。 带浅枝忘了后山之事,自然也忘了这十来张符箓是她在后山一眼相中,心心念念想要,能幻化出云彩的符纸。 “不是雷符。” “那是什么?”带浅枝有点小好奇。 “你会喜欢的……”陈春日只是如此说道。 听陈春日这么说,带浅枝更好奇了,她掏出云彩符问:“怎么还神神秘秘的,怎么用?” 陈春日似乎在很用心看经文,在翻过一页后,才淡淡教授道:“对着它,唤我的名字。” 带浅枝几乎是迫不及待,如实照做。 “陈春日!”她异常亲昵的对着一张符纸叫唤。 某位道士的听力太好,以至于翻书页的手不自觉地一顿。 随着这声呼唤,符纸登时膨成一团祥云,带浅枝用手一碰,眼睛都亮了起来。 陈春日自创的云彩符能随施咒者心意随意变幻,可把带浅枝给高兴坏了,在那玩得不亦乐乎。 她把云彩捏成过年窗花上那种胖乎乎的福娃,还用胭脂水粉给福娃画上眼睛鼻子,整个一活灵活现的小仙童。 等无为不器两位童子,照着时辰按惯例来寝殿点香。 无为见到带浅枝臂弯里怀抱着一团白白嫩嫩的小娃娃,前来给他们开门。这场面顿时把无为惊得三魂七魄全没,眼角还溢出了眼珠。 他转身就跑了。 带浅枝饶饶头很是不解,问不器:“无为怎么了?” 不器有一点小尴尬,只说:“我去他追回来吧。” 等不器好说歹说下把无为给劝回来了。可无为在见到他的主人,陈春日后哭得更大声了。 无为想扑倒他主人怀里去放声大哭,又不敢。就站在陈春日与带浅枝的面前,边哭边抹泪,着实是个小可怜样。 “说,怎么了。”陈春日面无表情,声音冷得令人打颤。 无为在极度委屈中道出缘由:“主人,她只不过在主人寝殿内待了一夜……”无为的小肉手指向带浅枝,“怎么连娃娃也骗到手了……呜呜呜……” 带浅枝笑出了声,转手就把云彩小娃娃往无为怀里塞去:“那我把这个小娃娃,送你好不好。小无为可不要再哭了……” 陈春日也被他的道童弄得叹气,又不好多说些什幺。 把云彩接到手里来的无为,这才知道他闹出了多大的笑话,羞愧得面红耳热,转身又抱着那团云彩跑出殿外了。 放跨过殿门台阶,准备一走了之逃走的无为,满脸愣怔的看着殿外之人。 察觉到动静的陈春日出来一看,他身后跟着带浅枝。 这是一天当中,晨曦最好的时候,深秋最后的暖阳光晕,尽数投射在少年的身上,将他照得身姿出尘又无比虚幻。 谁也不敢轻看他。 “你怎么来了,无瑕?”带浅枝上前一步,轻声问道。 无瑕微微侧目,看着她道:“因为你昨日问题的答案,所以无瑕来了。” 昨天她和无瑕聊过什么吗?好像说起过她是不是喜欢陈春日。思及此处,带浅枝下意识里悄咪咪去偷看一眼陈春日,又一脸茫然转过来回看无瑕。 无瑕凝视着带浅枝的茫然有半晌之久,才放声对着带浅枝,以及其他所有人说道:“北洲有孤峰一座,名曰昆吾。天下剑,尽出昆吾。他们说昆吾有剑,剑是神剑,名唤无瑕。” 无瑕很少一次说这么多字,他尽量声音放缓说得很慢,带着如同钟磬般的雄浑,与他纯真的外貌,完全不符。 略带稚气的少年,目光坚定地直视着台阶上,远高于他的金阙府首徒,他字字铿锵有力道:“那道士,你敢和无瑕一战吗?” 带浅枝直接看傻了眼,这又是闹的哪一出啊,她急了,正准备跑到无瑕身边去问个清楚。 却只听得身旁之人,吐出一字来:“可。” 带浅枝当场就吓得不轻。她急忙把无瑕拉到一旁去小声嘀咕:“你傻了?你不知道此刻昆吾山的剑修,就在金阙府里吗?你出手不就不打自招了吗?” 昆吾山那一群人,就等着真正的神剑之主露出马脚。他们一时还不知,几百年来,插在上昆吾山顶,被皑皑白雪所覆盖的神剑,竟生出意识,化作了人形。和一个活生生的人,并无两样。 可当他们亲眼所见,无瑕出手之后。就再也瞒不住昆吾山的剑修们,他们势必要强行带无瑕回去,重新插回昆吾山顶,等着下一任神剑之主的降世。 无瑕反问带浅枝:“带浅枝,这重要吗?” “这不重要吗?”带浅枝一时没忍住,冲口而出的声音说得很大。 知道不该如此大声的带浅枝,瞬间又冷静下来了,她问了无瑕一个很现实很理性的问题:“无瑕,你知道你回到昆吾的后果吗?” 无瑕抿着嘴,什么也没说。 剑修的固执可以让他们,在不想说话说时,任谁也撬不开他们的嘴。 带浅枝蹲下身去,轻抚着少年神剑柔软的发顶:“我不想看见你,重新变回一把冰冷冷的利刃。” “毕竟,我再也没有办法,让你重塑人身了,不是吗?” “不!” 在这个秋日的上午,在金阙府的丹台之上,少年真如一把利刃出鞘般,身上剑意澎湃。 无暇记得彼时他刚变成人身,趴在地上举目茫然无措,连站起来把身子挺直都做不到。 是少女垂下有如春水一般的眼眸告诉他:“你以后不用再做一把剑了。” “这表示……无瑕将不再被需要了吗?”他不在乎是否能站直,是否能行走,他从上百年的束缚中得以解脱,却不知该如何是好。 少女鼓励他:“你可以试着做一个人。” 至始至终无瑕坚信,他无论作为剑也好人也罢,是他被需要的,他是被带浅枝所需要的。 日下山的后山,今日被麟台公下了禁制,谁也无法靠近。 无瑕对上陈春日的黑眸,眼里骤然一亮,灿若剑光夺目。 他很肯定的说道:“道士,你不是人。” 第41章 · ✐ 这天雷霆紫电聚在金阙府的上空, 久久不散,炸得噼啪作响,又有道无形剑意直上云霄,与电闪雷鸣缠斗在一起, 搅得天地浑彻, 活似天狗食月, 把人间拉入了永夜。 在漆黑里金阙府的后山山腰, 被剑气削去了一块,又被雷霆砸出了两丈来深的大坑。 麟台公看得很满意,就如同金阙府本不是他的地盘, 和他毫不相关一样, 还能与带浅枝闲聊:“那少年,是这一任的无瑕剑主吗?” 麟台公都能给出判断,昆吾山的剑修们已是十分能确定某一件事了。 带浅枝没敢回答麟台公的问题, 只是替麟台公心疼:“您就不怕他俩再这么打下去,金阙府要重建吗?” 麟台公把眼神, 往那几个把陈春日与无瑕的比斗, 看得热血沸腾恨不得一起冲上去干架的剑修身上递了递, 完全心安理得道:“本府君早就想找机会,重新修整一下金阙府了。如今还可以找昆吾山的人,分摊一部分。何乐不为呢?” “您心可真大……” 麟台公只当是夸耀:“心不大,可管不了事当不了家。不过……”他话音一转,“这两人是为你打起来的, 带浅枝小道友希望谁输谁赢呀。” 麟台公您可真会问,这是送命题啊。 “我当然是希望他们别打起来啊。”带浅枝的求生欲很强。 麟台公一副老神在在的神仙姿态道:“带小道友, 你一碗水可要端平呀。” 带浅枝听得想流泪:“麟台公您老看得明白,我倒是想端平。可他们不听我的, 我又打不过他们。” 麟台公哼哼了两声:“本府君可是听说,你昨夜夜宿在我徒儿的寝殿里……你们两个……” “我们可是什么也没做!”只觉在长辈面前失了颜面的带浅枝,举手保证道,“今后我再也不敢胡闹了!” 麟台公倒也没想真训诫什么,只是语重心长道:“你俩未来之事,道阻且长。切莫急于一时。” “是。”带浅枝连忙乖巧点头。 陈春日与无瑕的比试,谁也不知输赢,或者说根本没有输赢。 从后山出来,步入大家视线里的无瑕得很急。他眼里只看见了一个带浅枝,像是有很重要的事要同她说清。 等他真来到她的面前时,少年人面带遗憾道:“带浅枝,日下山的后山四季如春景致很好……可惜被无瑕打坏了。” 他不像是一个与其他修士大战方歇的剑修,倒像个做错事的孩童。 带浅枝有点哭笑不得,安慰道:“没关系呀,你平安就好。” 挺顺耳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听在一同从后山走出的陈春日耳里,怎么想怎么觉得就是不舒服。 麟台公不忘在此时,再往他的好徒儿心上戳几下:“这才哪到哪儿,情爱之事,以后还有得你要受的罪。” 陈春日躬身冲麟台公行了一礼,算是领受了师尊教诲。一礼毕后,陈春日当即上前,朝着无瑕与带浅枝大跨步而去。 带浅枝正准备伸手摸摸无瑕的脑袋,就被某人强而有力的手臂,扣进了怀里。 她下意识的想挣扎一下。 只听得陈春日半沉嗓音道:“别动,胸口疼。” “啊……”此时的带浅枝仿佛真能在陈春日刻意的呼吸起伏下,听见他猛烈的心跳声。 她楞了一瞬,道:“是心头血的伤还没好么?” 陈仙师眼眸半垂,薄唇一张就是脸不红心不跳的谎话:“是的。” 说罢,还把怀抱收紧了些。 让本想扯开手臂出去的带浅枝,立刻不敢动了,只是仍有狐疑:“怎么好端端的,突然就又疼起来了呢?” 陈春日选择闭口不答,只顾着圈着带浅枝就够了。 无瑕见不得这个道士如此做派,想上来扒开二人。 一直在场内围观的昆吾剑修们,眼见瞅着机会来了,倏地几个齐上把无瑕前后左右全包围了起来。 “阁下是否给昆吾山一个交代。”孟思进一手紧按着佩剑,冷面质问道。 看那架势,无论无瑕不答,或是答案不能让这群剑修满意。他们今日势必要在这三十来丈宽的丹台上,出剑见血。 无瑕并没被这阵仗给下注,他端正小脸,问了一句看似无关的问题:“昆吾山谁最大。” 孟思进直言:“昆吾山神剑无主时,由执剑师代为掌管。神剑认主后,此任神剑之主将代表整座昆吾山。” “那无瑕问你,三百年前无瑕是昆吾神剑,三百年后的今日,无暇站在尔等面前,你说无暇是什么。” “这……”昆吾剑修们被问得个个目瞪口呆,似是不能理解方才那简单几句话里信息量。 “既然答不出。那无瑕告诉你……”少年双手背负在身后,孤傲的如同遗世独立,顷刻又要展翅高飞一飞冲天的白鹤。 他说:“想要无瑕做什么,打赢无瑕再说。” 带浅枝在一旁听得,差点老泪纵横,有种家中有子初长成之感。 如此又过了几日,陈春日见带浅枝是玩得不亦乐乎,他可以一整天连她人影都见不着,反□□中还有她的无瑕,她的佛奴。夜里还有个魔修要探出来,同她问好。 他陈春日一心想着修练,不去找她。她也是可以逍遥快活的人。 陈春日只觉得,如此下去也不是办法。特寻了麟台公求教:“师尊,金阙府中有什么功法能帮带浅枝,修为进步神速的吗?” 他想的是,再苦再累也行。 麟台公喝着清茶,吃着徒儿孝敬上来特意讨好他的仙桃,笑着道:“有的呀……你俩双修不就成了。你白日加紧修练,到了夜里反度与她。她开心,你也开心。” 陈春日脸色一沉,转身告辞了。 身后传来麟台公殷勤的呼唤声:“为师这里还有一本双修密藏经典,从不外传。你要是有需要,只管跟本府君开口。” 陈春日最后找到了带浅枝,问她每日抽上几个时辰,是否愿意跟他一起修练。她若是有道经典籍上看不懂的问题,可以来问他。 带浅枝来回转了几下眼珠子,心想这不就是校园爱情里的学霸要给差生校花补课吗。 陈春日算得上学霸,她算校花吗? “行的呀。” 今日开始二人午后坐到一块来看书。无瑕来找带浅枝,都吃了闭门羹。 眼见温书的情势大好,底下的弟子忽然来报,西洲新月城送来了殷城主的来信。 带浅枝没吭声,先往陈春日那瞟了一眼。 只见陈仙师默坐着纹丝不动,像是根本没听见一般。 带浅枝便说:“那把信给我吧。” 下方跪着的金阙府弟子却是不敢把信交出来,先看了陈春日的脸色。 带浅枝就不乐意了,直接问:“殷神扬的信是送给他的吗?” 弟子顶着压力,艰难回答:“不是,信上所写,是交于带浅枝姑娘。” “那你看他作什么?” 弟子默不作声,生怕多说多错。 陈春日好似发了慈悲心,终于肯从经文中抽出心思来,淡淡吩咐道:“既然是她的,你给她就是了。” 弟子急忙把一封信件,与一个木盒呈于带浅枝面前。 带浅枝收到手中来,正准备打开一观,又盯着陈春日问道:“你不好奇么?不想来看看殷神扬究竟为何来信,又给我写了些什么?” 陈春日慢悠悠地开口:“不看,不好奇。” 带浅枝有心逗他,便又问:“你就不怕殷神扬在心中写思慕我,要我去新月城陪他?” 陈春日仍在看书的眉头当即一挑,似乎露出了一声冷笑:“你如今在我金阙府中,岂是说走就能走的?那日我怎么把你带出新月城的,你给忘了?” “他殷神扬想你了,怎么也得来我金阙府走一遭吧。” 拆信来看的带浅枝听得直点头:“陈春日你料得好准,殷神扬真要来耶。” “哦。”陈春日似在满不在乎中,用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声线说道:“那我陈春日等着。” 带浅枝把信一收,转而伸手去打开那个木盒。銥誮 只见木盒中赫然陈放着一朵因缘花,殷神扬在信中说那日她没等到的,给她补上了。 她刚想把这朵后开的因缘花拿到手中细瞧。原本灿若艳霞的明艳之花,转瞬就在带浅枝的眼中,烟消云散了。 如同怦然炸开的红雾,在她的眼皮子底下灰飞烟灭了。 “陈春日!” 带浅枝顿时哐当一声,从座位上站起身来。走到陈春日身边去。 气氛一时静止住了,带浅枝想不到有什么办法能报复这位,把她的因缘花弄没的道士。 往近里说这是别人补偿给她的礼物,往远了说真真假假这花可值一百金啊。 说没,就没了。他不是说不看,不好奇的吗? 夕阳的余晖正于此时从窗棂中透进来,陈春日放下看书的双手,转身正对着带浅枝。 他微微笑起来道:“你若是喜欢这花,等明年殊胜树再开花。我遣风诀调云符,去西洲把正株树上的因缘花全给一路弄到东洲,送到你面前来。” “可好?” 带浅枝的回答是一把抱了上去,环住了陈春日腰身,还一个劲往陈仙师的侧脸上亲昵的蹭了蹭。 “现在,能乖一点。让我继续看书了吗?”陈春日微低着头,无奈询问着。 带浅枝难道愿意乖顺一次,松开了手。 陈春日方静了一瞬的心,紧接着又被带浅枝抓住了他的左手不放。 陈春日骨节分明又带着凉意的手掌,带浅枝只觉很舒服,他的手比她大上许多,令她很安心。 “放手。”陈春日说的很轻。 “不放。”带浅枝反驳的较为大声,而且她还很占理,“你看书翻书用右手就可以,借我一只左手怎么了。我又不打搅到你。” 她俏皮着眨眼,眼带神采是既无辜又得意:“还是说某位仙师是假正经。根本不是风动,是心动啦?” 第42章 · ✐ 带浅枝的手心压在陈春日的手背上, 还笑着用拇指腹磋磨他腕关节上凸起的骨节。 陈春日猛地抽出来,反手扣住她的手腕,往他的侧脸上轻柔地贴了一贴。 是被冷风拂面吹的吗,带浅枝只觉他的脸上也好凉啊。 “怎么了?”她有点纳闷。 陈春日没吭声, 又把另一只手掌心贴到带浅枝的额头上, 感受着。 他蹙眉了:“带浅枝, 你病了……在发热。” 带浅枝浑似无感, 把手掌收回来试了试她自己手心与额间的温度,并没有感到谁比谁更烫一些。 “你还觉得哪里不适吗?”陈春日用认真的目光询问着眼前的姑娘。 带浅枝摇头,可惜她感觉无用。她被陈春日严厉禁止划定活动范围只能待在房内, 服下丹药后, 更是被强行约束在床上养病。 金阙府包治百病的灵丹妙药,也没抵挡住带浅枝的病来如山倒。 治病救人的事,还是佛奴比较拿手。可就连精通佛法岐黄之术, 发誓普济救人的佛奴在诊断后也只能摇头叹息,说这病蹊跷, 精神虚耗, 灵力衰竭本就无药可治。只能靠带浅枝自己身体硬抗。 陈春日听得脸色微变。 佛奴瞧着处于昏迷中发汗的带浅枝心疼, 再对上陈春日脸上的神色时,尽量用佛修温和的语气,说着最语重心长的话:“陈道长既然已经心动,可知劫生万劫,终究万劫不复。” “你有没有想过, 为何无论是殷神扬还是我,昔日与她的因缘, 都落得没有善终。” 佛说众生劫苦,而佛奴这双看惯众生的双眼, 最见不得带浅枝受苦。 佛奴的话像是劝解,更像是字字如有千金重,压在陈春日的心头上。 他在心神难安中,想到了那日陵墓中能预见未来的昭明镜。 陈春日回到寝殿中下了禁制,把自己锁在了殿内,再次拿出昭明镜刺出了心头血,只为求个安心,想再拨开波诡云谲的迷雾,去多窥视一眼他与带浅枝的未来。 无为与不器负责守在大殿,两童子互相看着对方,也不知他们的主人在里面究竟做些什么要紧事。 只听得从寝殿里传来怦然一声脆响,有什么东西被猛地砸落在地,直接粉粹了。 两位童子在担忧下,急忙上到殿门前细听。 陡然间陈春日用从未有过的撕心裂肺之声,厉声呵斥道:“妖镜!” 怒气滔天的嘶吼声,直接把差点碰到殿门的无为与不器全都惊得一屁股坐在了台阶上,再也不敢探究什么。 带浅枝是从夜里开始真正发病的,全身发热,时不时咳嗽。 只要她一咳嗽,陈春日就要起身来看她。生怕她是难受得转醒过来,又担忧她处于无意识的昏迷中,只会更难受。 到了二日晌午后,带浅枝在只觉得浑身都作痛的痛苦中,悠悠转醒。她用力撑开目光涣散的眼睛,瞅着了床帐顶上所描绘的云海吉祥纹,一圈绕着一圈,脑袋更晕了。 “难受吗?要喝水吗?”陈春日坐到床头前来,用手试探她额间的热度。 明明一盏茶前的时候,他才摸过,眼下仍不放心想再确认一遍。 带浅枝慢慢转过头,在眨眼后尽力看清了他,尔后点点头。 她喉咙里干涩的好像吞食过沙漠里灼热的沙粒。看着陈春日离去取水的逐渐模糊不清的背影。她不由想起,上一次发烧喉咙这么难受的时候,照顾她的人,还是她的母亲。是在现代经历过十月怀胎,生下带浅枝的母亲。 那已经是很久远的事情了。 陈春日只不过是转身倒了一碗水的功夫,再看到病榻上的带浅枝时,他险些失神,要连那碗倒给她的水也保不住。 “你怎么哭了……”陈春日不会安慰人,他也没学过如何安慰人。他见带浅枝仍在发热的面庞上,弯弯曲曲划过一行清泪时,只能把心底话直接问了。 “我……” 带浅枝一开口的声音就很哑,仅吐出一个字,就被陈春日打断了。 “你还是别说了。”陈春日实在不忍心去听,“先喝口水。这是凤凰栖梧桐树下,才会饮的醴泉。能治百病。” 他故意说得珍贵,想她多用一些。 神思逐渐清醒的带浅枝,瞧见略带疲态的陈春日,还要一本正经的俯身解说一碗水的历来。 她只觉得想笑,便笑了出来。又想到她处在重病中,方才还丢人哭了,只怕此时咧嘴一笑比无盐妇还丑,当即捏着衾被把脑袋全盖了起来。 闷在里面不敢出来见人。 “你是病糊涂了么。把被子捂得这么紧,能舒服吗?”陈春日气恼着,眸光里却充满了担忧,“还不快出来,别胡闹了。” “哦……”某个鸵鸟讷讷应声着。 带浅枝在衾被下,悄悄把泪痕抹干净,才肯重新探出脑袋来。惟恐陈仙师还有絮絮叨叨的念叨,急忙夺过来准备一饮而尽。 清澈甘甜的醴泉水,如一道激流般灌进来,把带浅枝呛得又猛烈咳嗽了好几声。 “你怎么病得连水都不会喝了呀。”陈春日都不知道他,怎么会像个老婆一样,对她有如此无尽的担忧。他抱起带浅枝,心疼地给她拍背。 醴泉水的功效,是肉眼可见的在起作用。把带浅枝那原本受病痛折磨下,有些干裂的唇瓣,已是滋润的很是湿润柔嫩。 陈春日把剩下的醴泉尽数含在嘴里,亲口渡过去喂到了她嘴里。 还没反应过来的带浅枝,直接一愣,不由睁大眼睛只瞧见溢出的醴泉水,滴落在陈春日薄唇边,顺着他线条凌厉的侧脸一路滑落而下。 她脑子顿时有烟花炸开,空白一片,还哪里顾及得上,什么喝水,什么珍贵。 带浅枝急忙抓住陈春日的手臂往推:“我自己来就可以。我怎么可能连喝水都不会。” 她用恢复好的声音,当即反驳道。 陈春日从床榻边站起身来,自上而下看着某位病人,盯着唇珠细瞧,心中欲念作祟,竟忽生出意犹未尽之感,想到她还在病中,只觉是他禽兽了。 急忙转过身去,不敢再看一眼。 得了几日悉心照料,身体底子原本就好的带浅枝,实在是在屋内待不住了。正巧听闻陈春日要下山,她说什么也要跟去。 带浅枝问他下山做什么。 陈春日脚步比她快,走在下山的松树路旁,她得保持小快步才能跟着。 他一面把披的那件黑色鹤氅脱下来,一面说道:“转冬日里了,给你预定了一件裘服。要下山去取。” 带浅枝急忙忙追上去问,很不能理解:“就这点小事啊,也值得你下山跑一趟?” 陈春日没回复她,只是霍地一个转身,把那身鹤氅随手塞到了带浅枝手里。 还没搞清楚状况的带浅枝,以是陈春日嫌热,要她帮忙拿衣服,于是甩开那件大鹤氅抖了抖,叠好揣在手臂上。 耳里听见动静的陈春日,差点就要被某个姑娘活活气死,饶是几百遍清心咒也不管用。 “你不冷吗?”陈春日挑了挑眉,站在原地把目光放在那衣物上。 “不冷啊。”带浅枝没心没肺的脱口而出,又在这一瞬间幡然醒悟了,当即改口道:“不不,我冷我冷。” 她把叠好的衣重抖开,披在了她自己的身上。 陈春日心下舒坦不少,正抬脚要继续往下走,只觉得侧身蓦地一重,倾倒到一边去。 谁能想到带浅枝得了照顾尤嫌不够,她还借此机会一把拽上他的胳膊,确保拖住陈春日不会走到前面去,不理她。 别看带浅枝身量纤纤,她可是能拉开新月弓的女子,手臂力量自然不小。眼下陈春日一路走得,几乎可以说是踉踉跄跄,完全失了失了仙风道骨的形象。 “放手。” “不放。”带浅枝死活赖着他,笑得乐呵,“陈春日,你真好。如果哪天咱俩分开了,我也不后悔。” 一时金阙府下山的山路静得吓人,好似来往穿梭的山风都因带浅枝的这句话给停了一瞬。 前几日在昭明镜中见到的惊骇那一幕,再次浮现在陈春日的脑海里,击得他神魂一荡,心尖陡然一痛。 他是害怕了。 敏锐察觉出有一丝不对劲的带浅枝,松开了手臂,情不自禁的关怀道:“陈春日,怎么了?” 她完全不知道陈春日又去看过未来镜,更不清楚他究竟看到了什么。 “不放是么?”陈春日似乎没听见带浅枝的关心,只是仍记挂着她那一句不放,在几乎就连带浅枝也听不出的呢喃中,他沙哑地自言自语着。 下一瞬带浅枝就被拉入到某个怀抱中,被某位霸道的陈仙师打横抱,下山而去。 初冬的山风再次吹起,掠过他的鬓发与衣领,还有她的面颊。带浅枝下意识搂向他的后颈,恨不得钻到他怀里去躲避这冷风。 直到把这段凛冽寒风袭击的山路走完,到了山下。陈春日才把带浅枝的双脚,重新放回了地面。 带浅枝拍了拍胸口,生怕某人性子上来了,要一路抱着她到山下的小镇上去。 小镇不同山路,人来人往很多,那她带浅枝可就没脸做人了。 陈春日捋了捋带浅枝方才被风吹乱的头发,似是将一切都恢复如常。 他领着她来到定制裘服的成衣店子,听见隔壁一家玉器店的老板在吹嘘他们店里的宝贝。 说:“这可是当年新月城主殷神扬,送给他心慕之人的定情信物。” 带浅枝听着倒没觉得什么,这种商人的编造出来的话术,她听多了。什么东西只要扯上一两个名人,编点故事出来,都会身价百倍。 岂料陈春日这种心性极佳,不受物所扰的道士,竟然也会好奇。 “殷神扬送过你这个?”他侧脸问过来。 带浅枝都没去细看是什么东西,直接轻轻摇头。 陈春日却露出了一个笑脸:“那我送你。” “干什么?花冤枉钱?”此话一出带浅枝也是觉得奇怪,她怎么开始心疼陈春日兜里的钱了。 陈春日收了笑容,声音也因某种略带而微微变调:“殷神扬没买给你的东西,我买给你。他没办到的事情,我陈春日一样也能办到。” 第43章 · ✐ 在隔间试裘服的带浅枝, 正在对着水银铜镜自照,她虽不懂布料绣工,但观这裘服衣领、衣襟、袖口上的那一圈圈皮毛的光鲜程度,也知道肯定价钱不菲。 虽说入冬后日下山也会下雪, 可穿皮裘出门保暖这种事, 只有盛行奢靡之风的世家子弟之间, 才会流行。 金阙府的道士们大多数坚持苦修, 以求锻炼心志。又或者道法高深到陈春日这个地步的,用火符护身保暖也不是什么难事。 她一面瞧着,一面朝外间的人问了问:“陈春日, 这衣服多少钱啊。” 成衣店的掌柜好不容易能招待陈春日这种大主顾, 自然得殷勤伺候。 掌柜指挥着手下仆役拿出了店里最好的各色男服,摆在了陈春日面前任其挑选。 陈春日见了那些花花绿绿的布料,简直头大, 又听闻带浅枝问他问题,便坐在椅子上看也没看, 摆摆手挥走, 很敷衍的随口嚷了一声:“我也不知道。” 哪有自己买的东西不知道价钱的道理, 带浅枝还以为是陈春日在诓她。这可真冤枉了陈春日,原本他在金阙府中修行,一身所需所用等一应具体事物,概不需要他过问操心。 难得有心思给带浅枝花点钱,他难道还要问价钱的?百金如何?千金又如何? 掌柜瞧陈春日这不耐烦的态度, 显然是店里的衣物他一件也瞧不上,心下已是一凉。 岂料这位很不好伺候的陈仙师, 忽然改变主意了:“把你们店里姑娘家的衣服拿出来看看。” 掌柜直接眼前一亮,又听陈春日吩咐道:“要拿最好的。” 店家顿时冲着陈春日眉开眼笑道:“仙师您放心, 我们的衣物不是小老儿吹嘘,料子手艺都是顶尖的。包您满意。” 仆役们匆匆而去,捧了十来件贵重且样子新式的女子衣裙出来,一件件呈给陈春日看。 陈春日眉头蹙了蹙。 掌柜很有眼力见瞧出仙师不太满意的样子,又叫下人们去把自家压箱底的好货给拿出来。 还吹捧道:“您可瞧仔细了,这可是最好的衣裙了。说是送给天上仙子去穿,也不为过。” 陈春日听了这话反倒是一笑:“她可比那些忙忙碌碌的仙子精贵,若是比较的话,怎么说也该比成一宫主位的女帝君。” “你们这就没几件,能在初一十五供神时,献女帝君穿的衣物?” 掌柜面露难色,直觉这位陈仙师是在刁难他,只好硬着头皮道:“仙长,这已经是最好的了……” 其实看了这么多,陈春日也瞧不出个所以然来。根本不懂什么花样好看,什么样子新式。他听店家在一旁说的眉飞色舞,什么哪家女修喜欢,又是哪家的世家小姐极爱。 他从小到大都是一件道袍了事,是真的分不清衣物之间有何区别。越看越只觉得心烦意乱,徒添烦恼。 “算了……” 只不过,一想到那傻姑娘若是能每日在他面前换一件新衣服出来给他看,日日不同,也算是乐事。 “方才看的,我都要了。”陈春日抬手一挥,想到带浅枝会喜欢便开怀笑了。 他笑得太过好看,险些把平日里只会见着钱才走不动道的店家老板,给看得目不转睛。 “以后每月,只要有新的衣服款式,还有一应新巧的小配饰。全都送到金阙府来,送到一位叫带浅枝姑娘那。” 掌柜此时再看陈春日的眼神,就如同是在看财神爷,多嘴打趣了一句:“仙师对您的道侣这么好,就不怕一件件往家里送,衣服多的穿不完,放不下吗?” “也对。” 幸得掌柜提醒的陈春日,想到带浅枝如今住在金阙府招待宾客的客服里,就算是她那间外面弟子的屋子,全都是小小一间。只怕以后真要堆不下,也是件麻烦事。 “那你转送到我那就是了……” 他寝殿大,不怕装不下。若是真到了哪一日,寝殿也塞不下的地步,他还有偏殿,还有书房,再不济还有收纳天材地宝的乾坤芥子袋。 “陈春日……” 陈春日听见某人的呼唤,正在付钱的手一顿,等着后面半句。 可片刻过后,后面直接没了,重归悄无声息。 “你们听见了吗?”原本自信十足的陈春日,恍惚以为是错觉。 掌柜连忙点头:“小人后屋有负责绣工的绣娘,小人可以叫来进去替夫人看看,是不是有哪需要帮忙。” 某个特定的称呼由外人唤出口,陈春日听得心里熨帖,直接打断道:“不用了,我亲自去。” 陈春一手日推开店内为客人们准备来用试衣的小隔间,便见到某人正在低头弯腰找寻着什么,她身上穿得就是那件裘服,看起来比平日里胖了一圈,可背对着陈春日的腰身仍是细的,那被拉长的脖颈后颈子,更是又细又白。 “陈春日。”带浅枝又轻唤了一声。 “怎么了。”倚着门口看够眼的陈春日,终于调笑着回应。 这一声突然袭击着实把一直弯着腰,不知有人进来的带浅枝给吓了一跳,她猛地一抬头,差点就要撞到桌柜上。 还是陈春日步法灵活,一伸手给及时她垫了上去。 带浅枝头顶挨着的是他的掌心,并不觉得疼。 “你怎么进来了?”她很纳闷,并埋怨道,“不知道有人换衣服时,不该随便进来么?” “不是你喊我?”陈春日眉头一挑,不觉得有何问题。 带浅枝无奈撇撇嘴,用绣鞋尖指给他看:“我是在喊它。” 原来是陈春日云彩符箓所化成的云朵,不知怎么回事,躲到了下面的柜子柱角边,靠在角落不肯出来。 她继续吐槽道:“还不是你咒语起的好,非要喊你的名字。如今可好了,喊你名字也不管用。”她让开位置,大有退位让贤,看陈春日的意思,“你来了正好,你把它喊出来呗。” 陈春日却纹丝不动,只是笑:“那是你喊错了。” 带浅枝只觉他那笑意里有点不对劲,而以她的秉性,一旦有什么争辩上来,她肯定不会退让。 眼下就是。 “我怎么会喊错,不是喊陈春日,陈春日的吗?”她随口嚷嚷着,就当他的名字是某个阿猫阿狗,在叫唤宠物。 陈春日听着她胡闹,脸上愈发笑得有古怪。 他有意绕了一个弯弯,像是讲故事般说起:“你知道方才,我进来前。店家如何称呼你的?” “称呼我什么?”带浅枝心想,不可能和现代老板做生意一样,逢人就喊大美女吧。 “喊我仙女?”她试着一猜。 陈春日被她逗乐了,直接走上前去抓起她的小手,低头执起她每一根如葱白般柔软的纤纤玉手,每一根都反复看着,笑着道:“店家说咱俩是道侣……问,是不是我的夫人,有什么需要帮忙。” 他后面的话,还未说完,只是一个抬头,他那双黑眸就瞧见了某个姑娘微微红了脸。 艳若桃李初开,叫人一窥便心动。 他继续轻笑着:“既然都是道侣了,你怎还可整日没大没小陈春日喊名字的叫唤……” 陈春日不自觉凑过去,抵着她的额头,在四目相对下,柔声诱哄道:“你是不是也该学习学习,改口唤一声夫君?” 他的声音听得带浅枝呼吸直接一重。 她急忙伸手去推陈春日,没想到她下了大力气的推搡,某人却是不动如山,反倒是她险些身子一歪,要往后跌出去。 陈春日轻轻伸手一捞,顺势抱住了带浅枝。 “你给我松开!”觉得受了陈春日欺负的带浅枝,气鼓鼓的下着命令。 “哦。” 陈春日淡淡一应,真就乖乖松开了双臂,还把一双手臂摊开,显示他不具任何威胁性。 带浅枝呼出一口气来,才觉得心情平复了一些。 又听得那个双手肯老实点的陈春日,嘴上又在占便宜道:“夫人叫我松开,我陈春日岂敢不听。” 带浅枝心里气得很,便把陈春日那日所赠的云彩符箓,一股脑全给掏出来拍到了桌柜上:“陈春日你羞不羞,这些东西我不要了!” 她是带了泄愤的力气去拍,原本就轻如薄纸的符咒,顷刻间就飞出去了几张,掉的满地都是。 陈春日默默没吭声,转身弯腰就去捡。 带浅枝又觉得,她是不是脾气有点大,不该拿东西撒气。便也弯着身子,帮着一起在捡。 直到拣完,重新把符咒归整完毕后。 陈春日才问:“还气么?” “我没生气。”某个姑娘打死不认。 “那就好。”心知肚明的陈春日也不点破,淡淡瞥了一眼道,“你后颈的发丝,勾到盘扣上去了。要我帮忙吗?” “不用。” 带浅枝的谢绝很果断,说罢伸手去摸,开始和一段头发做起了斗争。 陈春日也没多说什么,就在一旁看着她弄。 一时隔间里从闹哄哄的气氛,变得格外安静。 带浅枝想打破这寂静下的尴尬,扯了一个话题闲谈:“我方才听见外面,你和店家在买东西?你又买什么呀。” “买衣服。”说着,陈春日悄悄往前走了一步,按他往日的步伐来说,这是很小的一步。 带浅枝正在和盘扣发丝较劲,甚至没去看陈春日,自然没有发现,又问:“你买衣服干嘛?” 心想陈春日不是向来只穿他那一身道袍的么。 “给你买的。” 带浅枝的心,扑腾跳了一下,她不是没生过这个想法,只觉得她如果这么想了,就是贪念。 做人不能贪心。 “哦,给我买衣服干嘛呀。”她还是没瞧见,陈春日又朝她靠近了一点。 “穿给我看呗。” 都快要贴上来的陈春日,对于他的真实目的丝毫不带掩饰。 “哼,美得你。”衣服是要穿在她身上,她想不想穿还两说呢。 带浅枝哼哼着正得意,一回头差点要挨着陈春日了。 “啊,你吓到我了陈春日。”她怨嗔着。 陈春日似乎没听见,只顾着把手掌伸向她,只见他修长的手指从带浅枝的脸颊一带而过,伸到她脖颈处为她解了难题。 带浅枝见着某人的薄唇,在她触碰可及,近在咫尺地方,又想到方才他嘴上说的道侣,又是夫人夫君什么的。 只能说冬日暖阳热融融的,她那见色起意的心,一时心痒难耐了。 第44章 · ✐ 收回手的陈春日似乎瞧见了什么, 明知带浅枝不可能承认,也要点出来:“你方才,是不是生了什么不好的想法?” 心生欲念被人逮个正着的带浅枝面子上很冷静,一努嘴道:“我没有。” 不过是脑子里一段旖旎遐想, 她笃定陈春日拿不出证据。 陈春日双手抱在胸前, 一挑眉干脆点明了:“你是不是想亲我?” “你!”向来能言善道的带浅枝, 此时仅吐了一个字, 就脸颊带红了。 她今日算是见识了,天底下最不要脸的人就是道士,就是陈春日这种在人前装着仙风道骨, 背地就会露出真面目的道士。 缓和一二的她, 急于找回场子:“青天白日里,就算你是金阙府首徒,也不能瞎说话。” “是吗?那我看你嘴巴都噘起来了, 是我看错了么?”陈春日神色淡淡,半信半疑道。 她下意识矢口否认:“肯定是你看错了……不对, 我嘴怎么了, 关你什么事。” 陈春日忽然发现, 她越紧张说话声音就越大,他放下抱在胸前的双臂,很大方的当面承认错误:“那我道歉。” “也不用如此慎重吧。”能受陈春日当面致歉的人,全天下也找不出几个反倒是带浅枝吃了一惊。 陈春日就等着看她这一眼的吃惊。他薄唇溢出轻笑来,拿出与人对决的身法欺身而上, 趁她不注意偷亲在了眼睛上。 带浅枝在慌乱中闭了眼,睫毛也颤的厉害。 “我道歉, 是因为我想亲你了。”一吻过后的陈春日并没急着退开,反而凑到带浅枝的耳朵边说, “我都凑过来,送机会了。难道你就没有心痒难耐,不想把握一下?” 带浅枝听着某人直勾勾的诱惑,咽了一下口水,她轻如一只蝴蝶点在花蕊上,将唇瓣擦过了陈春日的嘴角边。 陈春日只觉得唇边一痒,什么都还没觉出味来,反挑衅道:“这就够了?” 他笑得纵容,把头低进她纤长的脖颈深处。早在一进门时,在她低头弯腰露着一方白皙皮肉时,他就想这么做了。 她脚后跟往后一退,他便往前一进。直到带浅枝退无可退,挨着方角柜的柜门上,不自觉地一撞。 原先搁置在柜面上的一颗大玉珠,咕噜噜地滚落到了地上。就是隔壁那家玉器店,吹嘘是新月城主要送心上人作定情信物,陈春日听闻后非要买下的那颗。 很值钱啊。 “啊,珠子。”带浅枝魂飞九霄云外,眼睛直直盯着那颗玉石珠子,越滚越远。 哼,珠子。陈春日下狠心,一咬。 这日带浅枝再出试衣隔间时,一双小手捂在了后颈处。着实把店家吓得不轻,还以为女贵客,真在自家隔间里出了状况,连忙上了关切带浅枝。 带浅枝双眼瞪如铜铃大小,恶狠狠盯着陈春日,她情愿让店家自个瞎想,也不愿多说一个字。 陈春日立在店内不远处,一挑眉,全然一副照单全收的模样。 “有领巾没,我要买一条领巾。”带浅枝咬牙切齿道。 掌柜一纳闷:“这还未冷到要系巾带的时日啊。” 一听此话的带浅枝,更气了。 “店家只说有或是没有吧。”她没好气道。 她被弄得在初冬就要把脖子围起来,还不是被某人害的。 “有的,有的。”掌柜也弄不懂,只管伺候好贵客。 店里的下人送上几条颜色各异的丝棉领巾,供带浅枝细细挑选。 可她完全没选东西的心思,只胡乱抽出离她面前最近那条纱巾,就急忙忙往脖子上围去。 纱巾轻薄被带浅枝缠绕了好几圈,活像是捆货物一般,死死系在了她脖颈上。很扎眼,很不美观。 陈春日着实脸皮很厚,此刻竟还能冲她笑着问道:“需要我帮忙吗?” “不、需、要!”带浅枝一字一顿道。以后她要是再对某人色从心中起,天真的以为是她得了便宜,那她就是天下第一大笨蛋。 接着转头问店家:“领巾多少钱。” 掌柜堆起满脸笑容,忙摆手不肯收钱:“陈仙师如今是咱们店里最大的大主顾,夫人拿一条领巾而已。全当是小店的心意了。” 夫人? 正准备掏钱的带浅枝一怔,似是不可置信般扭头瞪着陈春日:“陈春日,你就站在这,眼睁睁看着别人胡说?” 掌柜生怕是说错了,惹得贵客不快:“小老儿是哪里说错了么?” 陈春日给掌柜递眼色:“是说错了,快给我家夫人道歉。”他还嫌不够清楚,特意把某称呼加重说出来。 什么也弄不清的掌柜,只当是小夫妻闹别扭,又怕得罪了陈春日。掌柜当即弯腰向带浅枝致歉:“夫人您大人有大量,就原谅小老儿一次。”还不忘夸上几句陈仙师的好话,“您看吧,您的道侣真的很疼爱您……说是一有新料子新款式,都要备好了送过去呢。” 带浅枝冷笑:“那是要送到哪去呀。” 掌柜生怕弄错一个字,急忙拿出来往送货账目,递到带浅枝眼跟前,让她看清楚。 她字字看得清晰:“哟,是送到金阙府首徒的寝殿中呀。我竟不知,某人还有试穿女装的嗜好。”她故意歪曲他。 方才在隔间得逞落了印记的陈春日,眼下心情好到不能再好,只当她用来数落他的话,听来也是甜言蜜语。 “我寝殿大,你搬过来也无事。” “哼,想得美。”带浅枝继续赌气说道,“陈春日你这么花钱没分寸,就不怕还没结道侣,就先把钱败光了么?” 陈春日一脸的自信:“要不你与我打赌。在把我的私库败光之前,一步也不离我身边?” 带浅枝今日算是吃一见长一智,任凭一人巧舌如簧,你也说不过一个无赖,还是一个你打也打不过,自信满满的无赖。 * 深夜,金阙府丹台的寝殿中,几乎不会做梦的陈春日,在这一夜做了噩梦。 他靠在床柱上紧攥着握拳的手,直到指甲上的力度几乎要把掌心压出血来,才松开从床榻起身。 陈春日全然没了睡意,披上一件道袍,就一路迎着夜风与月光,向着带浅枝的院落而去。 在院落的门口,他碰见了佛奴,还有那个在白墙青瓦上坐着的魔修。 “金阙府何时,竟成了诸位可以来去自如的地方?”陈春日勾起一抹冷笑道。 元又缺从墙头纵身跳下来:“首徒大人可别先急着赶人。”他往陈春日怀里抛去一个酒坛,接着道,“也许二位大人,在今夜可以与小人做一回朋友。” “我陈春日倒是不缺仇人。”陈春日没应下元又缺莫名示出的善意,倒是把酒接下来了。 佛奴念了一声善哉,在夜色中轻声道出了一句《楞严经》上讳莫如深的佛理:“以是因缘,经百千劫,常在缠缚。” 三人坐下后,元又缺主动先饮了一大口后道:“大人们以为我元又缺,是个什么人?” 此话一出,陈春日与佛奴皆是闭口不答。 一时院落里的三个男人都沉默着,直到元又缺又送了一口酒下去,酒劲有些上头后,他才开口:“让小人想一想,道魔两门中修士是如何说我的?无恶不作?嗜杀成性?” 他把酒坛放下,笑咧开了嘴:“大人们可知,小人以前仅算凡人一个,还是活的特窝囊那一类。” 元又缺的母亲原本就是药神宗侍弄药田的药奴,所以元又缺一生下里也是药神宗那上百名药奴其中之一。 只不过他的生母未婚诞子,生下的元又缺又肤色有异。他们母子俩在药奴中的日子,也不算好过。可再不好过的日子,也得咬紧牙关过下去。 他母亲是忍耐了一辈子的人,于是元又缺也学会了忍耐。 一日母子俩所负责的药田,刚浇灌过,宗门里某位大小姐偏是不听,非要踩上去弄脏了衣裙。 大小姐拉来了母子俩泄气,用巴掌狠狠扇母子俩的脸,手扇疼了便用脚踹。 大小姐看着元又缺那异于常人的肤色,觉得仍不够解气,正要再一脚朝他脸上踩下去时。 她被另一个姑娘给一巴掌掴倒在了地上。 那姑娘就是在宗门内负责掌管镇宗之宝甲子丹的带浅枝,自然身份地位不同于一般人。 带浅枝根本不屑于废话,只用一个巴掌,就把大小姐的矛盾拉到她自己身上。 陈春日在听后的评价是:“果真是海棠花带刺,扎人。” 元又缺回忆那时的带浅枝:“小人只觉得硬气。” 此后又过了许多时日,他与带浅枝就又如同被分开的河流,根本不可能再有交集。她有天资能修练,未来奔赴更为广阔的大海。他则是一路下落,要汇集到死水潭中。 他们母子依然受尽欺压,直到母亲离世,元又缺得以知道他真实的身世,他那不知姓名的父亲,是一名魔修。他亦有根骨,能修练。只要肯花功夫,就能翻身在红尘中求道的人上人。 白日受了欺负,元又缺依然忍下来。到了夜里他便不再压抑心中魔种,开始了偷偷修练。 又有一日。天气正好,一群宗门里的少女起了玩心在荡秋千,不远处的带浅枝一面看着,一面与旁人说事。少女们见旁人走了,便扯着闹着要带浅枝跟着来一块玩。 元又缺躲在无人的阴暗角落里,他的身影几乎要与黑融为一体,一双眼却亮得出奇,落在秋千上玩笑的带浅枝,移不开眼。 她笑得越开心,身后帮忙推秋千的两个少女,就推得更高,少女们有意让她荡得更高更远。 带浅枝站在秋千上,忽然惊呼出了声音。 因那声惊呼,让元又缺下意识从角落里出来,站在了阳光里直接伸手去接,他差点真就飞身过去,暴露了他的身份。 幸好又在这瞬间,从未玩过秋千也未见过别人荡秋千的元又缺,明白她不是真的有危险。 原来人不只是在挨打恐慌中会失声惊呼,开心时也会。后来元又缺在南洲作恶,有时兴起,便让魔修们互相玩乐取乐,谁能令对方惊呼的更大声,谁就是胜利者。 南洲的魔修们在玩这个游戏时,往往选择了互相砍杀,使人惊恐尖叫。 喜欢在笑中舔血,拿作恶取乐的魔修,陷在回忆中一时竟蓦地笑不出来了:“后来小人拜她师,做过她的徒弟,只可惜结果不怎么好。” “首徒大人,您这才哪到哪啊。要是觉得心中苦闷,大不了当断则断。”元又缺还把话递给佛奴,“法师大人,佛法里不是说回头是岸么?” 魔修顽劣地讥笑着,等着看金阙府首徒的笑话,骗陈春日放弃。 佛奴闭目,只说善哉。 第二日早上,刚醒过来的带浅枝,愣了有半晌。 “陈春日我病好了呀,你干嘛还守在我的床头。” 已守了有一夜的陈春日,仍披着那身道袍,他把手伸向带浅枝的脸颊,轻抚着说道:“带浅枝……是我病了。” 第45章 · ✐ 陈春日在昭明镜中窥见未来的那一幕, 就好似顺着他取心头血的伤口,钻进来扎根了一个心魔,令他挥之不去。 一到入夜,寝殿夜深人静仅剩他独自一人时, 陈春日甚至产生了一种错觉, 今日眼前所见之物所见之人, 皆不过是幻海一片。他怀中所拥过之人, 会在白日梦醒之后,全都烟消云散。 就连麟台公那一贯用来亲自罚他的戒尺,狠狠打在他掌心, 令他疼痛万分时, 陈春日依旧只是觉得疼,无法幡然醒悟。 陈春日跪的很规整,伸手挨罚的手掌也崩的很很直。 麟台公已是气极, 干脆把戒尺一丢,直接问了:“你究竟看了什么, 把自己弄成这副模样。如今本府君还未仙逝, 如若我明日两腿一蹬直接阖了眼。你叫我如何放心, 把偌大个金阙府交到你手上?” “陈春日,你是东洲金阙府首徒。金阙府乃天下道门祖庭,你亦要做这天下道门的表率!” 麟台公难得言辞愤慨,失了一宗府君的优雅气度。 陈春日却仍只是跪着伸手不吭声,一副任打任罚的模样。 麟台公更气了:“你把昭明镜交给为师, 不许再私自妄窥。”先人们既有神通能造出此等神物,却又选择带到坟墓中不愿意流传于世, 肯定是机深智远,有所考量的。 知晓了未来又如何, 不一定是好事。 “昭明镜已被徒儿毁去。”陈春日默默作答。 麟台公听闻陈春日的决断,倒不觉得这面能观未来的镜子没了有何可惜:“你既然已把邪物毁去,为何还会如此模样?” “徒儿……”陈春日犹豫了一下,“把那日所见的一幕,拓在留影珠中。这几日已是看了成百上千遍。” “糊涂啊你!”来回在陈春日身旁踱步的麟台公,又重新坐回软塌上,他一手扶额不愿再看孽徒陈春日道,“别人是生怕劫难临头,避都避之不及。你倒好,心生好奇便下山了。别人更怕心魔缠身,躲都躲不及。你更好,日日来出来看,惟恐心魔种得不够深么?” 麟台公心中有了计较:“你把留影珠放在为师这。”外加还补充道,“为师会替你毁去,你万不可有所挂念。” 如此说的麟台公,转头就把带浅枝给叫过来了。麟台公叫人用的借口也很荒谬,说是要问带浅枝山下成衣店的账单一事。 带浅枝却信了,她非但信了还很慌张。只觉她在金阙府府君眼中,已然变成了,只会勾引他宝贝徒儿败家的祸害小妖女。 带浅枝于是站得很老实,就连麟台公喊她坐下,她都不敢挪脚。 麟台公又被气到了,陈春日不听话就够他老人家烦闷的,怎么一个个都这样? “难道还要本府君亲自扶带姑娘坐下?” “岂敢岂敢。”带浅枝屁股一挨座椅就琢磨,看来麟台公真的很气愤,便小心翼翼道,“那些衣服的事情,就是晚辈我胡闹,不关陈春日的事。明日我亲自下山,和那家成衣店的掌柜解释清楚就好。” 她用胡闹二字直接把责任拦下来,留了私心撇清陈春日的关系。 麟台公一愣:“什么衣服?” 带浅枝彻底糊涂了:“不是您在问那些衣服的事情么?” 自陈春日那日在店里订了衣物后,那家店的掌柜也很会来事。他们按陈春日的吩咐,送新样式衣物的那一日,足足派了二十几个仆役搬箱上山来,他们给大箱子上还盖了彩绸,弄得跟送聘礼一样,就只差再请上几个乐工一路吹吹打打。 金阙府内外门弟子,扯着脖子就看那十几箱衣物,嬉嬉闹闹看了一整天。 “哦,衣服。”经带浅枝提醒,麟台公才好像记起什么,“那是骗你来的由头。本府君另有要事找你。” “金阙府的府君竟也会骗人?”还是骗她这种善良晚辈? 麟台公听一个小丫头这么问他,直叹气:“陈春日就没骗过带姑娘吗?” 带浅枝不由想到那日在隔间里所发生的那一切,直觉放才好完全的后颈皮肤哪,一阵燥热。 陈春日见那里完全好了,竟还跟她说可惜。 这种男人,肯定骗过姑娘啊! 带浅枝尴尬下轻轻点头。 “我徒儿亦是下任金阙府,既然他都能骗,为何做师父的反而不行?”麟台公说得极其正气凛然,着实有道家神仙派头。 堵得带浅枝一时梗住了,只能调转话头:“您还是说一说您的要事吧。” “本府君说出来,小友可别吓到了。”麟台公特意关怀道。 面对如此不靠谱的金阙府君,带浅枝心想能有什么大事找她。她面子上不显,语气却极为轻松道:“您说……哪怕是天塌下来的事,我带浅枝也不会皱一下眉。” “好!”麟台公笑着夸耀道,接着说,“是我徒儿陈春日的事。” 带浅枝顿时就愣住了,起身问道:“陈春日怎么了。” 麟台公让她自己来看,在看过之后再将留影珠销毁,也算对徒弟言而有信。 麟台公问她:“如何?” 惊魂未定的带浅枝,显然还没回过神来。 麟台公随手给她施了一个清新咒,带浅枝沉默了有片刻之久后,才向麟台公问道:“您看过没有?” 麟台公摇头:“关于一人未来之事,当然是知道的人越少,对那个人的影响也就越少。我虽为金阙府君亦是陈春日的师尊,却并非解决问题的关键。” “您高看我了……”麟台公的言下之意,能解开陈春日心魔之人,唯她带浅枝一人而已。麟台公是把希望寄托在了她身上。 带浅枝苦笑:“您就不怕我看了以后,也会心魔丛生吗?”岂不是又搭进去一个后辈。 “小友有么?”麟台公反问。 带浅枝转头看向书案上所燃的那一炉博山薰炉,青烟从炉内袅袅蒸腾而出,转瞬四散开去,消失的无影无踪。一如缘来,一如缘散。 “您与陈春日都说过,我与之于他,是一劫难。我却觉得这劫难很好。”带浅枝望着那炉烟,出神道,“道家神仙要得道成仙,一有天雷渡劫之说,也有斩三尸一说。佛门的菩萨佛祖们亦是,要历千百劫难,轮回转世方能修成正果。” “我带浅枝没奢望过这么多。但细想一下,如若真想喜结一世情爱,经历一遭寻山过桥,磕磕碰碰又如何?” 她说的认真:“我带浅枝喜欢钱财,却也明白天降横财没有好结果。情爱之事,自当也是历经磨难后,才有正果。那留影珠中那一幕,我就当是苦尽甘来了之前的苦了。” 麟台公把一个后辈所言,全都一一精心细听下来,只评价了两个字:“通透。” 陈春日道心动摇,带浅枝情心坚定。 * 殷神扬来找带浅枝时,只传人要带浅枝下山来见他一面。自从他的母亲因麟台公的见死不救,而惨死于病榻之上。殷神扬就没想过,他今生会来日下金阙府。能为带浅枝行至山脚下,已是破例了。 带浅枝收拾好心情,正要往山下走去。陈春日长身玉,一动不动立在山门口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金阙府的谪仙玉冠,仅是随便一站,也可以叫人挪不开眼。 “陈春日。”带浅枝微微提高了嗓音。 陈春日一听声音便捏了一道诀,飞身至带浅枝身侧:“师尊方才把你叫去,是有何事?” 他师徒俩是说谎话的高手,她带浅枝肯定也不能差:“你师尊叫我赶快收拾包袱,早早下山去。免得耽误你修行。正好这不殷城主来接我了吗。” 她有心戏弄他。 陈春日也没上当,冷哼道:“不可能……你在骗我,到底说了什么。” “我是在骗你呀。”带浅枝见戏弄不成功,反而更有恃无恐了,她笑得顽劣,“可我就是不告诉你。” “我现在要下山去见殷神扬,你要一块去么?”和某些身份敏感的男士见面,还是带着男朋友一块去比较好。免得某人在背后疑神疑鬼。 “不去。”陈春日冷着一张脸,不为所动,“你要是不想去也可以不去。料他殷神扬敢打上山来不成?” “可我想去呀。”带浅枝冲着那张神仙冷脸眨眼。 陈春日沉默着,一时间他周身的气氛陡然变得阴翳与压抑起来。 他用双手抓着带浅枝的手腕,大手的力道很重,活像她要逃,而他逮住她似的不肯松开,却又一直一声不吭,不吐一语。 此时的带浅枝反而张开另一只手臂,干脆把整个身体往陈春日的怀中扑倒而去,她用另一是自由的手环住了他的腰身。 被钳的紧紧的手腕,已然松了。 陈春日听见带浅枝用很轻很温柔的声音告诉他:“放心,你不是说你病了么,我哪儿都不去的,更不会跟殷神扬走离你而去。” 他听得真切,挑眉一笑笑得也很迷人。陈春日的大手抚摸在她后颈他所留的吻痕处,虽然痕迹早已被她用药抹掉了。 可陈春日的下手依旧与当日所吻的地方,不差分毫。 带浅枝的耳边传来,他异常低沉的嗓音带着属于他的执念:“你想走也没关系,反正我也会把你逮回来……就不知你有胆子走,有没有胆子在我手里受罚。” 第46章 · ✐ 日下山山脚下, 金阙府洒扫山门的小弟们,不住打量那位传闻中西洲新月城的城主。 殷神扬骑在高头大马上等人,见着某个姑娘穿一条洒金裙,慢悠悠地从松树成林的山路边逛着下来。 带浅枝应该是看到他了, 她朝殷神扬挥手, 脚步也快了许多。 到了山脚下平地上, 洒扫弟子们皆是规规矩矩向带浅枝行礼, 很是尊敬她。 端看她所穿的那一身衣裙,料子上层,样式新鲜, 绣工也是无可挑剔。殷神扬就知道她这段日子在金阙府里, 过得很好。 他所知道的带浅枝,并不会格外关心衣着打扮,应该是有人替她在操心。 殷神扬默默注视着一切。 等带浅枝行至他身边时, 他才翻身下马放了手里的缰绳,新月城主的坐骑通人性, 并未因失了主人的约束而乱动, 反而乖顺极了。 人一旦聪明到殷神扬这个地步, 便知道有些事点破不如不点破,有些事不说开,对他更有利。 例如他在给她的信笺中,绝口不提那夜在新月城所发生的一切,不提他养了多久的伤势。只说因缘花又开了一些, 很可惜她走得太早了点。只说新月城化雪后,城中百姓互相问候。 那日她帮助过的那对小兄妹俩, 还在甜水铺子里问过他,大姐姐何时会回来。 又例如眼下, 殷神扬把马缰绳送到带浅枝手上,问:“想骑马吗?” 西洲产好马,西洲人也爱骑马。带浅枝在西洲的那段时日里,也曾穿一袭红衣纵马从草原一路奔往新月城。 带浅枝轻轻摇头。 殷神扬那递缰绳的手僵在半空中一顿,又把手收回来,表明来意道:“今日前来,实在是有事找你。” 这是他性子使然,想带浅枝时开不了口说想她,每次都是有事找她。 “嗯,我知道。”带浅枝点点头,又问,“我是该唤你殷城主,还是喊你殷神扬?” 这很没规矩的一问,却让笑容稀少的西洲城主,微微笑了出来。 “我记得你以前刚来新月城学艺时,隔着老远看见我,就嚷嚷着我的名字。” 说起往事,带浅枝有点不好意思,她低头用绣鞋踢了踢脚边的小石子:“是啊,那时候我可没少挨你罚。他们都说是我没大没小,被你记恨了。” “如今我罚不了你了,你还是大大方方喊我殷神扬吧。”殷神扬很随意说着。 “那你可以喊我带浅枝。”带浅枝复又抬头,直视殷神扬道,“这样咱俩就是朋友了。” 带浅枝亦是很聪明。 殷神扬眼睫半垂似在思虑什么,片刻后说了一声:“好,朋友。” 他俩牵着马,来到日下山下的镇子上。带浅枝竟不知,日下山下何时也开了一家他殷神扬的糖水甜品铺子。 “我来正是为了此事。”殷神扬把马交给下人,引带浅枝到店内坐下,“想到你一贯爱吃这些,也不知东洲是否有和你心意的甜品铺子。再一想,把生意做到东洲来,亦是不错。便在日下山开了一家。” 带浅枝掩唇偷偷笑着:“我看,主要还是因为我吧。” 殷神扬抿唇不答,转而随口一提:“陈道长呢,怎么不见他陪你。” 这摆明是冲着陈春日而来的问话。 带浅枝有心回护陈春日,便撒了谎:“我叫他别来的。” “想不到他竟听话。”殷神扬似是不信。 下人端了两碗藕粉桂花汤呈到桌面上,殷神扬试了试碗边的温度后,推了一碗至带浅枝面前:“我记得你爱吃冷的,现下已是冬日,不易太过。这凉度微凉,应该刚刚好。” 带浅枝也不客气,试吃了一口,放下茶匙后,开着玩笑道:“我要是说还不够冰,你这个老板会不会赶客呀?” 她吃甜食向来爱食冰冷之物,比如冰沙就是她独爱。 “怎会。”殷神扬淡淡一说后也尝了一口甜汤,似乎对口味还是不够满意。便把后厨的师傅唤出来,多吩咐了几句,看样子是要重做。 一切交代好后,不知怎么殷神扬面色又一沉,干脆说:“我看还是我来重做吧。” 师傅连忙要把甜汤重新收回,带浅枝却扶住碗沿不肯。 “我吃着就挺好啊。何必还辛苦你下去弄。”带浅枝心知这顿吃食,殷神扬肯定不会叫她掏钱。又是他的店子,她白吃已是占了便宜,哪能如此劳烦高高在上的城主。 她生怕殷神扬只当是她客气,又赶端起碗来,咕噜噜喝了一大口。 “我挺喜欢的。” 殷神扬挥手让不相干的人退下,其他人也看不清他神色如何,只听他低声说了一句:“你喜欢便好。” 被他们城主殷勤伺候的姑娘,也答着:“我就是很喜欢呀。” 店里做事的人,全是自西洲来的新月城城民,他们很少见他们的城主,能在这短短片刻时光里,有如此心悦舒心的情绪。 亲眼见着这一幕,所有人只觉怅然若失,心里酸溜溜的想,这么好的姑娘怎么就被东洲的狗道士给抢走了呢? “对了,还未曾和你说。”殷神扬招了一名下人过来,那伙计很机灵,连忙上前向带浅枝躬身作揖。 “城里事务繁杂,我亦是不可能在此久待。”殷神扬像是娓娓道来,把什么都和带浅枝交代清楚,“我已吩咐这个下人每日到金阙府候着,以后你有兴致想吃点店里的什么,吩咐他一声就行。” 他这话的意思是不但让她以后白嫖他的铺子,还送一个供她使唤跑腿的人白嫖?这她得有多大的脸面啊。 带浅枝也很聪明,随即想到:“我也有件事想和你说。” “嗯。”殷神扬遣退了伙计,静静听着。 “既然你店子里的糖水甜食这么好吃,我也喜欢。我想着……”带浅枝抿了一下唇,“我能不能把钱投在你的店子里?这样我也算是入了一份股?” 她想她要是来光顾,这些人得了殷神扬吩咐,肯定不收她银钱。可叫她真拒绝这些美食,又难免牵肠挂肚。那还不如她也作个小老板,总不算是吃了白食。 殷神扬听着她的提议,瞬间笑得眉宇之间都温和了起来。 真不愧是他的桑桑,他的红衣啊。 殷神扬还是说:“你喜欢便好。” 带浅枝还未当过老板做过生意,听殷神扬应承了她,一时激动起来又嘴巴不停说了许多关于甜食与铺子的意见。 她分享给他听,问:“如何?” 殷神扬还是说:“你喜欢,便都好。” “什么都好?” 此时蓦地一声格外刺耳的调笑声,从铺子门口传到众人耳里。声音不大,但店内里里外外许多人,都听得很清晰。 背对而坐,还未看清来人的带浅枝,已是小心脏咯噔了一下。 明明她与殷神扬什么也没做,更没越雷池半步,猛一听陈春日这声询问的语气,竟生出一种幻觉。她是株春来发枝的小红杏,正要出墙一探,就被他陈春日伸手逮到,当即要被他折去这段出墙的枝叶。 陈春日也不等有人应他,直接搬了个条凳,坐到了带浅枝旁边,还当着一众人与殷神扬的面,朝带浅枝的身侧倚了倚。 “方才不是说,你没允许某人下山的么?”殷神扬微微侧脸,无心多看陈春日一眼。 大家都是聪明人,这个某人是谁简直与指名道姓没有两样。 气氛异常诡异,带浅枝很艰难的开口:“殷神扬你是在问我吗?” 她向殷神扬投来想要救命的目光。 殷大城主看在眼里,似乎懂了:“那就是某人没听话是吗?” 求求了,殷神扬你快别说了!带浅枝的求生欲让她不敢再看向陈春日。 陈春日却是意味不明的瞥了眼带浅枝,只需一刹那,他就什么都懂了。 等着被首徒大人雷符教训的带浅枝,悄咪咪地想离远一点点,便被某人稳稳一捞。 带浅枝不由自主地张口道:“嘤……” 两个男人顿时转头,用不明所以的目光对准了她。 带浅枝双手把嘴巴捂上,直接傻了眼。方才她发出了什么声音吗?是她发出的声音吗? 陈春日也是要强,在如此境况下也可以挑眉说着:“没事,我常听她如此。倒是让殷城主见笑了。” 带浅枝拿眼睛瞪着陈春日,你快住嘴,我哪有常常丢人? 殷神扬微微颔首,眼睫低垂看不清他的神色,只说:“无碍,女儿家如此亦是可爱。” 带浅枝见状,索性放开了,把手撑在桌上支起脑袋,冲着两个男人一人道了一句:“嘤……嘤……” 陈春日眼下只想把她的嘴巴给堵住,用他的唇好好给她堵着。她居然当着他的,冲着别的男人发出这种捏软讨好的声音。 带浅枝胳膊撑着的桌面,于此时应声碎了。她都没看见陈春日是何时掏出的雷符。 着实把上一秒还飘飘然的带浅枝,给吓得不轻。 陈春日有气只能冲着殷神扬来:“想不到远在西洲的殷城主,开一间铺子也要选在金阙府的日下山脚下。真是执着呀。” 桌子毁了,殷神扬已起身站了起来拍拍木屑,直视陈春日道:“不才,殷某人爱好如此,喜欢糖水点心,尤爱与人亲手做冰沙。” “亲手?作冰沙?”陈春日眉头一跳,当即就像打带浅枝在西洲排队买冰沙的事,便笑着还以颜色:“那可巧了,鄙人尤善布雪。有人夸过,鄙人所降之雪,比冰沙更妙,更细腻。” 带浅枝听他们二人言语往来,听得嘴角直抽抽。等她极有眼力劲,退到店面门口时,外头的天上已是阴云密布。 她和店里的伙计们,躲到了街对面的干果铺子里。带浅枝作为刚上任的小老板,还请了员工们一起吃干果喝清茶,看着对面她那家新入股的甜食商铺,在两位大佬互不退让的恶斗中,慢慢化为废墟。 带浅枝又开始心疼她的钱了,还没开张就赔本的买卖,男人就是造孽。 只等战况到了就连一片瓦片的尸首,都捡不回的局面。他们俩人又像无事发生一般,从残垣断壁一同走了出来。 陈春日施了一个清洁术,跑到街对面,根本没有废话,拉起带浅枝的手就走了。 带浅枝把吃了一半,还剩半袋子的坚果塞到了陈春日手上,乖巧讨好道:“特意买给你吃的。” 陈春日略带嫌弃下接手,却又悄悄收回道袍的大袖中。 “陈春日你不是不来的么,怎么又下山了呀。”她被他牵着手,笑嘻嘻随口一问。 “玩乐了吧?也不知时辰,都快黄昏了。” 带浅枝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看着他,透着不解其意。 陈春日被看得实在没办法,便沉默了一瞬,才肯说:“晚了,上山会冷……是怕你冷着了。” 带浅枝不禁偷笑。 “陈春日,你真好。” 第47章 · ✐ 听带浅枝夸他, 陈春日仗着身高优势,直接停下来,低头吻在她的发顶上,和风起一起的落下的唇, 也和风一样轻柔。 “你也很好, 带浅枝。” 带浅枝拿纤纤手指尖, 去戳了戳陈仙师那线条凌厉的侧脸, 带了点小傲娇道:“我知道,不用你说。” “可我不说,你不知道我知道呀。”陈春日当面挑眉笑着, 手心拍在了方才的落吻发丝处。 借着眼下他心情正好, 带浅枝便把麟台公叫她去看未来镜中留影一事,告知了他。 陈春日笑如春花的俊逸面庞,霎时如同遭遇了寒冬, 冻住了整张脸。 他别过脸去不愿看带浅枝,手收回到道袍中去攥地紧紧的, 语气却是很淡, 随意说了一个无伤大雅的谎话来骗她:“那都是师尊为了考验你, 特意所编排的假象。你别多想。” 那日昭明镜中,黑雾逐渐淡去后,是无数垂挂的黑纱幔,将一切事物都隔了一层。镜中人掀开层层纱幔,见到镜中另一人躺在大床上。 陈春日见到镜中的他, 在掀开纱幔看清床上之人后,站在床榻边仅用手在虚空一抓, 他与镜中的他,皆听见了咔嚓一声, 是骨头断裂的声音。 陈春日不想说,也说不出口。在昭明镜中所看见的未来,是他形同走火入魔之下,掐死了陷入睡梦中的带浅枝。 未来的某一天,他会杀了带浅枝。这一幕事实就如同是梦魇一般,已是夜夜植入他的梦中,让他每日都梦见。 此刻带浅枝没与陈春日辩驳,真在分析那一段影像:“那确实很不像你,也许是未来某个幻想而已……” 王珊瑚与天女乐未见陈春日本人,仅凭一幅画就说他有神仙貌。西洲的女子们在见过他后,更说他面如玉冠,有一双见之使人倾心的眉眼。 而镜中那个杀人者的眉眼,明明生得与陈春日一模一样,却只剩冷漠与残酷,一见只觉令人胆寒,哪还有姑娘家敢对着这样的眼睛,妄生怀春之心。 陈春日却一时神情激动,就连日下山里的风也跟着他的情绪,猛烈了起来。 “不,那就是我!”他一字字,很肯定道,“带浅枝,我没有看错。镜中的那个人,就是我陈春日。也许不是现在的我,也会是未来的我。” “那你也可以做到,不变成这样啊。”带浅枝试着再劝。 “不。带浅枝,我所怕的不是未来我是否会走火入魔。而是……”陈春日不由哽咽了一下,似有难言之隐却又极力想倾吐给她听。 “我真正所怕的是……无论未来我陈春日会成为怎样的人,是做了道门魁首也好,是道心破碎潦倒也罢……你都会死于我手中。你知道吗?” 陈春日的声音似乎在颤,眼眶里蓦地腥红一片。 带浅枝还以为他快要哭了,却又见他那张俊脸是紧绷着的,神情肃然而坚定。 带浅枝脑子里乱成一团,亦是坚信:“我不信你会杀我。” 他默不作声。 带浅枝便问:“如果哪天我搭弓如满月,把箭矢的箭尖对准你时。你会如何?” 陈春日试想了一下,随即露出了一抹惨笑:“我大概会闭眼。” “你为什么会闭眼?” 正常人不应该是选择避开或是抵顶反击吗?性命攸关之刻,选择闭眼是为何? “因为我方一下山时,就听人说过。西洲有位红衣少女是草原的女儿,当她挽弓将箭头对准你时,你根本在劫难逃。” 陈春日一时又苦笑起来。 带浅枝很不喜欢这个笑容,更不喜欢这个答案,如同是恨铁不成钢般,愤恨一跺脚道:“你不会躲开吗?你道法通神,做不到避开吗?” 陈春日反问她:“你的箭矢,射中之后会疼吗?你的准头能取人性命吗?” “当然。所以你更应该躲开,不管是谁的箭矢,你都应该躲开。”带浅枝想告诉他惜命。 陈春日却解开了他的道袍系带,借着风吹开了衣襟。他用手指指着被白色里衣包裹下的心脏所在,说着:“所以我不躲,所以带浅枝若真有那一天来了。你就朝这里射。” 里衣并不厚实,带浅枝可以看见他紧实的胸膛与肌肉,也看见他并成剑指往他心尖上一点,就是他取心头血的那一处:“看好了。我的周身真气护不住这里,你射穿了心头,我也就死了。” 莫名的情绪被他自己反复压抑,如同有块烧红的木炭,被他抵在喉头上。使陈春日这段话说得异常沙哑。 带浅枝听出了他话语里夹杂的一丝丝脆弱,她在无法置信中彻底怔住了。 “你是不是傻……” 她大概是天下间第一个给金阙府的陈春日,冠上傻这个称呼的人。 带浅枝急忙上手,想帮他把道袍合上。 陈春日却制止了她,猛地抱住了带浅枝,带着依恋把头埋在了她的肩头上。 “我不是傻。带浅枝,我是怕知道你要杀我后,我会心痛万分。小小箭伤,我眉头也不会皱。生死也罢,不过倏忽一瞬的事情,还不如让你杀了,免我折磨。” “你就是傻!尽说傻话。” “那你离这个傻子远一点,不就好了吗?”陈春日似在自暴自弃。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带浅枝反手推开了他,又一把抓住他的双肩,让这个道士不得不面对她。 “陈春日,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她复尔又问一遍,带着怒气。 陈春日反而在这瞬间冷静了下来,面上恢复了平静:“也许,你我在一起。不单单是我的劫难。对你来说,我亦是你的劫数。” “然后呢?”对于这个结论带浅枝的反应出奇平心静气。 “我不想你有劫难……” 方才他的话的确是失言了说重了,于是陈春日换了一个他自以为最稳妥的说法。 带浅枝听的相反更气了,她干脆松开了那双手臂,丢下他走到了陈春日前面去。 日下山的石板路是拾阶而上,带浅枝站到比他高的石阶上,从上往下看着这个道士,告诉他。 “我带浅枝很简单,你陈春日别跟我弯弯绕绕,你想要分手……不对你听不懂分手。”她似乎是气急了,又脚步很重地从石阶上走下来,走到他的面前来。 瞪大了眼睛继续说:“你不想和我好了,想断了情分关系。你一个大男人,直截了当点就好,别给我扯七扯八的。我带浅枝也不是那种,寻死觅活要强留人的人!” 此番话的每一个字如同点滴在心,陈春日听得皆不是滋味。 他留意着带浅枝满脸怒气的面容,沉默了一会儿,明白她肯定是生气了,正在气头上。 “要起晚风了,回去吧。”陈春日淡淡说着,向上一伸手,想重新抓住比他高出几步的带浅枝。 带浅枝当着他的面愤然转身,留了一个断然离去的背影给他,并告诉陈春日:“我带浅枝从不怕什么晚风、风冷!” 金阙府的首徒,竟如同是被人遗弃了一般,独自站在了日下山蜿蜒且狭窄的石阶上,一立就是良久未去。 带浅枝回去就开始收整理囊,其实她没什么好收拾的。所有前男友送的东西,以她的性格她一概不会带走。她又已被金阙府除名,剩下真没什么东西了。 想来今天真是倒霉,倾家荡产投资了殷神扬的甜食铺子,做老板的还没开始享受。她第一个投资,就被两个狗男人给砸了。 对,狗男人。 接着狗男人说是特意下山来接她,没想到在半山腰就跟她闹分手。 带浅枝气愤不已,更是直接恨恨出口:“老娘我改明就去修无情道,正好你忘情,我亦无情。看最后是谁受伤。” 无瑕的耳朵很尖,虽然听不懂带浅枝愤愤不平的意思,却在走进来的时,很认真对她说:“昆吾山上,却有一门无情剑宗。只是带浅枝,你不适合学。” 她对无瑕给她的评价,没多言,只当没听见。 带浅枝反把收拾到一半的包袱,直接给捆好了,也不管是否会落下什么,就把捆好的包袱抱在怀里,往无瑕那走去。 “走,无瑕。我跟你上昆吾山去。” 离开金阙府后她确实是没地方去了,而她亦是随便去哪都成的性子。之所以要选昆吾山。她是怕她走后,陈春日跑来找她。 对,她不是怕她走后,陈春日不会来找她。她是怕,陈春日来找她后,她自己没个骨气,一时心软又被狗男人的花言巧语给哄了回去。 剑修是最不讲道理的干架狂魔。昆吾山满山的剑修,陈春日敢不敢上山都要先掂量掂量自己,更何况要带她走。 “哦,那回去。” 无瑕面无表情之下,就把带浅枝怀里的包袱捞到了他手中。 “你不问问我为什么?”带浅枝疑惑着一惊。 “无瑕需要问什么吗?”在无瑕的理解中,回去就回去,还需要找个理由为什么吗? “唉……” 此时的带浅枝急于需要拉上一位好姐妹,倾吐一下她分手后的复杂心情。基于现实情况困难,无瑕这个神剑化身的少年,只能临时充当了这个角色。 她尽量说的很简单,只说陈春日窥见了在未来某一天,会亲手杀死她的一幕,因而心生了退却。 她也不知,退却一词是否恰当。 无暇似乎听懂了,点头道:“无瑕能理解那个道士。” “你竟能理解?”连简单的男女情爱都无法明白,这个百年神剑的心智,只怕也就如同八岁孩童一般,竟能理解一个要闹分手的狗男人? 第48章 · ✐ 剑修可以死于乱箭穿心之下的战场, 可以死于乱刀砍死的暴尸街头,却绝不可亡于,手中失剑之时。 昆吾山的剑修们绝大多数都没有道侣,这并非宗门有规定, 而是剑修都将自己的佩剑看作是他们的道侣。有的剑修就算找了道侣, 几年相处下来他们的道侣也忍受不了结契后, 剑修对待佩剑的爱护之心比道侣更甚, 往往和离了。 上一任无瑕剑主韦象行,却正是死于大敌当前,而又手中无剑之时。这是一秘密, 如果这不是一个秘密的话, 那将是昆吾山的笑话。 无瑕在仅作为剑灵存在的漫长岁月里,在第一眼见到带浅枝时,他心生莫名悸动忽然化成作了人形, 再也变不回一把冰冷之铁了。 人身有热血,可坚毅的冰冷之铁, 才能使出天下间最强大的剑式。 无瑕回忆起往昔, 说:“如果那时候, 有人告诉无瑕,韦象行会因无瑕而亡,而无瑕亦会把剑刺向带浅枝。无瑕也是不信的。” 剑修失剑,神剑失主,责任在他。作为人身的无瑕, 生出的第一种属于人类的情绪不是喜怒哀乐,而是内疚。 在无法弥补的过错中, 神剑的剑心动摇陷入了癫狂,在癫狂中无瑕不受控制, 也不知道他斩杀了多少生灵。只清楚的记得,最后一个是带浅枝。 那时快死的带浅枝告诉他,韦象行的死,错不在他。 无瑕根本听不懂。 她的指尖想触及他的发丝,无瑕却看得出她没力气了,他听见风声很大,在对上她的眼睛时,无瑕想尽快结束她的性命,免得她再多受苦。 可他下不了手,他对带浅枝说:“你命令无瑕吧,命令无瑕杀了你,结束你的痛苦。” 如果带浅枝可以命令他,无瑕相信他能遵循她的命令,做任何事。 带浅枝知道无瑕就连韦象行的死,都放不下。如果真要他在最后一刻,对她补上最后一剑。那无瑕更不可能放下了。那她的死也将没有意义。 于是带浅枝还是给他下了一道命令:“无瑕,我命令你作为人活下去。” 此时在金阙府的带浅枝,听闻无瑕所言蓦地沉默良久。 无瑕还从未与她提过此事,借着今日这个机会,无瑕干脆把他的想法诉说给她听:“带浅枝,如果当时无瑕也有面能窥见未来的镜子。见到你与韦象行的死亡。如果叫无瑕选……” 话说到一半,无瑕猝然停了。他揣着带浅枝要带走的包袱,转身去把房门关上。 等走到厢房的门扉前,在无瑕阖上门后,他与带浅枝亦是隔了有一段距离后。 无瑕才肯开口说了最后的话:“如果无瑕有得选,无瑕想从不遇见你……这样韦象行与你,都将不会死……” 不如不见,真是残忍。带浅枝想不到如同稚子的无瑕会这么想,这么说。 “无瑕,你真是这么想的?”她不由身形微微一颤。 可下一瞬,无瑕又把包袱背到了后背上,他猛地的抱紧了似乎差点站不稳的带浅枝。 “无瑕确实是这么想的。但是带浅枝……”无瑕把头仰着去看她,“无瑕没办法回到过去。所以无瑕很感谢你,也感谢韦象行。正因为你们的牺牲,所以无瑕才可以人与剑之间做选择。” “也所以……”无瑕复又放开了怀中的主人,“今日那个道士,心有不安。无瑕能理解他。” 昆吾山的执剑师们,在给剑修授课时。有一课是问,何谓无畏。答案是无惧者无畏。若见未来,心生动摇,惧怕退缩之心相继而生。存在现世之人,只会日日惶恐。 无瑕想,还好那种镜子已经毁了。 “那你的意思是?叫我也去理解陈春日?”带浅枝试着一问。 “不,无瑕只说无瑕能理解道士。”无瑕脑回路是,“带浅枝你想走,便走。你想杀了那个道士,无瑕便杀了道士。不需要你理解什么。” 带浅枝已被无瑕给逗笑了。 “他又未真对我怎样,你干嘛要杀他。” 这就是剑修的可爱吗?凡事用干架生死之约解决。 无瑕却瞬间面无表情了起来:“不,带浅枝你不是说。在未来那个道士会杀了你吗?” 这句话可把带浅枝给吓得不轻:“我不是说了吗,我不信陈春日会杀我。” “哼,无瑕不信。” “这……”带浅枝忽然后悔了,不该把此时讲给剑修这种生物听,太固执执拗了,她拗不过来。 “还不能肯定什么,说不定镜子里的那一幕是假的。”她极力想掩盖过去。 “带浅枝,无瑕不能防患于未然吗?”无瑕反问道。 如果未来有可能某一人会伤害带浅枝,仅作为有可能而已,无瑕也会毫不犹豫地举剑。在无瑕看来,为护带浅枝而执剑杀人,仅是有可能而已,这个理由就够了。 “不能!”带浅枝是真急了,别人的防患未然也就是提防,剑修口中的防患未然那是直接就A上去。 听到她这么着急又断然的拒绝,无瑕冷哼。 想把话题的扯开的带浅枝,微微一笑:“无瑕你长得这么好看,撇嘴干嘛。少年郎要是总把嘴撇着,以后就不好看了。” 无瑕却看穿了她,开门见山的问道:“带浅枝,你是不是不愿意无瑕杀了那个道士……就算,就算哪一日你真的会,死于那个道士的手下。” 带浅枝在不带犹豫下的回复,是笑着说出来的:“是的呀。” 于今日的日下金阙府,如此平凡的一个冬日傍晚。 昆吾山的神剑,作为一个人,第一次感受到了何为吃醋。就是跳动的心脏中,会冒出酸气的小泡泡。 他说:“带浅枝,你偏心。” 机灵如带浅枝,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当即笑眯了眼睛对无暇又哄又骗道:“傻无暇,我是不想看见你为我受伤呀。” 戏精上身的带浅枝,洋洋自得于她的表情与演技都是无可挑剔。 可无暇一直沉默着,等到片刻后,她从得意忘形的情绪中恢复过来。 无暇才说:“带浅枝很假……” “啊……这……” “不过,无暇喜欢这句话。” “诶,无暇你可真可爱。”她立马又补充了一句,“我发誓,这句我可没骗你。” 无暇豁然低下了头,悄悄红了脸:“嗯,无暇知道。” 在这个月明星稀的夜晚,无暇几个纵身,就飞到了建于丹台之上的陈春日寝殿,大殿顶上。 剑修寻人不爱走正门,也不是什么意外。只不过无暇下脚没控制好力道,直接砸进了寝殿里。就很不常见了。 殿内的陈春日既没有睡去,也没在静坐。 书案前他捧着一本经书读着,在得知带浅枝并没有要闹着离开金阙府后,陈春日的心分外平静了许多。 黑瓦之间破了一个大洞。 耳听闻来人如此没礼貌的冒然闯入,他的心情也没有多大起伏,只是眼未离书,客气说了一字:“坐。” “无暇,不坐。” 无瑕随意抖了抖身上的瓦片落灰,亦是没感觉到他把别人家房顶捅破的出场,与敲门走大门的作法有何不同。 “那你说事。”陈春日还是没去看无瑕,似是这个客人,还不及他手中要看的经书重要。 无瑕点点头,也不觉得陈春日如此态度,是否和礼貌有关。 他有话便直说了:“道士,无瑕想告知你。你不要因惟恐哪天会失手杀了带浅枝而畏惧。” 听到此言的陈春日,终于从经书中转移了目光,他看向寝殿里并不十分明亮的一处,眉头微微一挑瞅着无瑕。 似乎提起了点兴致。 “因为无瑕会在道士你动手之前,就先杀了你。”无瑕见陈春日正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他便从昏暗处走出来。 他走到了更为明亮的书案前,很清楚的亲口说道:“因为你不自信的地方,无瑕有。无瑕有自信,会抢在你出手之前。就一剑砍掉你头颅。” 明明只是少年身形外貌的无瑕,说着天底下最有气势的话。他向金阙府的首徒保证,在陈春日这个当事人面前保证。只要他想,他就可以取下他的项上人头。 只不过是一剑而已,对剑修来说,倏忽抬手一剑的事,都不能算是事儿。 寝殿里转瞬安静得如此死寂一般。 于此番死静中,面对着忽然闯入,在上一秒说着要取他性命的剑修。陈春日借着烛火在他眼底微微一晃,笑了出来。 “嗯,你还有什么要嘱咐的吗?”陈春日意外的客气与礼貌。 还好是无瑕,竟也不觉得陈春日的话有哪里不对。他真的认真思索了片刻,真在想还有没有什么忘记说的话。 无瑕开始掰起他那只手执长剑,就可劈山分海的右手,很较真的交代道:“还有,第一,你不能让她不开心。” 陈春日干脆把经书从手中放下:“嗯,还有吗?” “第二,她要是哭了,无瑕就了砍你。”说完一件,无瑕就掰正一根手指。 “嗯?还有呢?” 无瑕一连絮絮叨叨说了十几件,一双手的手指都不够用,他就又重头开始掰手指。 说到最后其实都不算事,反而是一些啰嗦且嘀咕的埋怨,对带浅枝的埋怨。 “第十七,她要是吃凉食,冰冷的东西,吃坏了肚子。切记不可训斥她……她是不会长记性的。要在她贪嘴前就制止。” 陈春日听着听着,莫名拿起纸笔在记,记到了后面,顿时又察觉出哪里不对劲起来。 “你很懂她?”陈春日搁了毛笔,笑了一下。 书案一侧的琉璃灯,只把陈春日一半的俊逸侧脸照得清晰好看,另一半照不到的面庞,却是重影模糊。 他的这个笑容,太慎人了。 无瑕根本不懂什么是怕:“无瑕比道士更早认识带浅枝……不,无瑕与带浅枝的关系,是佩剑与主人。” 话到最后,无瑕还在尤其骄傲中,扎着某个道士的心:“是昆吾山的神剑与神剑之主的关系。你不懂的,道士。” 剑修会把佩剑当作他们的道侣来看,来对待。这是天下玄门都知道的认知。 无瑕这话在陈春日听来,无疑就是在炫耀。 他于半明半暗的光影里,保持着微笑,并且很礼貌的一问:“既然如此,那鄙人想问一句。我陈春日可以礼貌一问,能用雷符劈死昆吾山的神剑吗?” 无瑕仰着头,更骄傲向陈春日宣告一个事实:“你劈死无瑕,带浅枝会伤心的。” 话到此处,无瑕的语气尽是他自己也不懂的甜蜜。 “哦……那真是可惜啊。”陈春日收起了笑意,转而又用商量的口气说,“那伪装成意外吧……毕竟老天常有落雷。雷鸣闪电又不长眼。” “道士,你好卑劣!” 此时殿内机锋相对的陈春日与无瑕还不知道,用飞蛾偷听完的元又缺,连夜下山去,追上了殷神扬。 将陈春日有可能会杀害带浅枝一事,透露给了已在回西洲路上的殷神扬。 西洲新月城的城主,当即调转了马头。 第49章 · ✐ 西洲的新月城, 入夜后无城主令不得擅自打开城门。南洲的金阙府,亦有没有通报允许,不得进入山门的规矩。 元又缺把那双杀人无数的双手,拢在长袖中如同看戏般, 看着一旁的新月城城主站在原地挣扎。 挣扎是否要真的扣响, 这座道门祖庭青铜大门上的铜环, 踏入间接害死他母亲的仇敌地盘。 元又缺甚至没有多加催促, 反而是在慢慢欣赏。欣赏着被西洲人一贯称颂智勇双全又算无遗策的殷神扬,这难得的挣扎时刻。 到头来,还是佛奴帮他们把山门打开了。 佛奴说, 麟台公已经知道他们在山门外, 如果殷神扬对当年之事还有所介怀,可以去找麟台公。 殷神扬像是没听见一般,只顾走路。 反而是元又缺, 笑着暗讽佛奴:“法师大人何时,竟成了专供金阙府传话开门的闲人了。” 佛奴神色未变, 仅说了六个字:“是带姑娘病了。” 元又缺就笑不出来了, 在那张凌厉且有断眉的脸上, 魔修恶劣的笑容霎时一僵,很有些难看。 殷神扬的脚步亦是一顿,回头看向佛奴,那目光似在追问佛奴,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佛奴道了一声佛号:“她夜里起了热病, 服了药后仍是精神不济,反复发烧。和上次一样。” “什么叫和上次一样?”殷神扬猛地拿出他做城主的架势出来, 质问佛奴仿佛是在问责他的属下。 他对白衣僧的态度,从来没有像现在这般失态过。甚至在质疑完后, 殷神扬也不曾感到失礼。 佛奴并未计较这些琐事,反而尽量言简意赅的同殷神扬道明,上次带浅枝生病的情形。 佛奴估摸着一算,道:“上次发病,应该就是殷城主送信到金阙府的那一天。” 殷神扬当即一怔,佛奴与元又缺都听见了这位新月城主,黯然伤神的话语里,夹杂着颤音:“她竟只字未曾向我提起过。” 这次带浅枝病得比上次更重,一张小脸热到通红,而额头上又冒着冰冷的虚汗,仅一夜的折磨,就把这位姑娘折磨成了一个病入膏肓的病人。 与白日里教训金阙府首徒的带浅枝,判若两人。 陈春日守在床榻边,握着带浅枝的手,说着如同是在哄小孩的话语:“带浅枝你快点好起来吧,外面正在下雪。你醒来后,可以穿上那件裘服出门赏雪。” 带浅枝整个人虽不是很清醒,却也把陈春日的话,拼凑出个七七八八来,她勉强动了动嘴唇,虚笑道:“你当我是三岁孩童诓我么。” 她如今说话语速快不起来,一句话也要拆开来说:“那天气哪能下雪。” 陈春日见她病中笑着,却怎么看怎么觉得都是难受:“你若是想看,我明早天光乍亮,就去后山为你布雪。” 带浅枝全身无力,手软若无骨般,是虚着在应他,被陈春日握在手掌中。一时带浅枝阖眼,纤纤玉手竟差点从他宽大的掌心中,滑落下去。 她问:“怎么布雪呀……陈春日,陈春日教教我呗。” 陈春日不自觉一紧,像是在用尽平生力气,也要将她挽住。 他说:“选定吉时吉位,备好香案符箓。我会穿上那身你曾穿过的羽衣道袍,向天地神明叩拜祷告。” 陈春日还未说完,带浅枝已是来不及听下去,又陷入高热的昏睡中去了。 第二日,朝晖刚升,照在金阙府丹台上时,如同梨花般的鹅毛雪,同时也落在了寝殿的屋脊上。 天晴下雪,属实罕见。而带浅枝并未能起身一看。 陈春日不允任何人去探望带浅枝。憋不住嘴的元又缺,对着房间里另外两人道:“看来那个小剑修,说的没错。金阙府的道士,是个祸害啊。” “你想说什么不妨直说。”殷神扬直接反问,在座的都是聪明人,何必如此拐弯抹角。 “既然城主大人这么说了。”元又缺咧嘴一笑,露出尖牙,“那小人斗胆说个提议。” 殷神扬与佛奴,把目光一同聚焦在这个有着蜜色肤色的魔修身上。 “我们几个,不如合作。” 雪落了一日,带浅枝也昏睡了一日。夜里陈春日忽然神神秘秘的私下来找佛奴。 他神色慌张,递给佛奴一个鹅暖石大小形如贝壳状的东西。 佛奴置于掌中,只觉得遍体生凉,有冷意从掌心散直四肢百骸,虽冷却不伤人。 真是件宝物。 佛奴问:“这是何物的鳞片?” 陈春日似乎有难言之隐,一直沉默着,选择闭口不答。 佛奴细细打量着陈春日,好像瞧出点什么来,也没有继续追问下去。 陈春日反问佛奴:“能给带浅枝用吗?” 佛奴思量了片刻后,下了决断:“应该可以。” 话音刚落,陈春日就把他手中的神奇鳞片给收走了。行色匆匆,眼看着应该是马上就要准备给带浅枝用药。 佛奴一时还是没忍住,追出门去朝陈春日追问道:“这究竟是什么,陈春日你究竟从何得来。” 陈春日一手紧握对带浅枝有用的药,并未回头去回佛奴的逼问,他仅是笑着,像是心情又好了起来。 有神物相助,带浅枝果真一用就有奇效。一日日用下来,身体正在逐渐转好。只不过她是一日日见好,陈春日却是一直避而不见。 无为与不器来送药时,说他们的主人正在后山闭关修炼的紧要关头,需要整日静坐。不可受人打扰。 带浅枝心里多有怀疑,可她的身体不允许她再私自胡闹,偷闯一趟后山。她想她总归有身体好转的一天。 还是麟台公行事果决,神行符一划,亲身来到他的好徒儿面前。干脆又利落,直接扬手赏了陈春日一巴掌。 麟台公并未留情,这一记耳光下来声响不大,却打得陈春日脑袋一翁,嘴角溢出血来。 陈春日来不及擦去血迹,立马冲师尊行了一个师徒大礼,四肢低伏,叩首在地。 麟台公恨极:“这就是你的解决办法?拿你鲛人灵力所化的鳞片给她度命?” 他大骂着这全金阙府中,他最疼啊的弟子:“蠢货啊,大蠢货!” 陈春日叩拜后,并未起身,他向来高傲的头颅,此时低地极低,似乎都要钻进地里去。不敢看向麟台公 可陈春日又是固执的转述他的理由:“师尊,灵力可再修练,鳞片亦可再生。而带浅枝却只有一个。” 麟台公对着这等冥顽不灵的劣徒,简直是火冒三丈又痛心疾首,半点不带含糊又朝陈春日的脑袋上,拍了一巴掌。 “可你陈春日,也只有一个陈春日。” 此时陈春日抬起了脸,他的神情清冷而坚决,双眼炯炯有神道:“师尊,我修行时日比她久,道心比她坚毅,修为也比她高。她有难,需要弟子回护她时。如果弟子没想到办法,则罢了。如果有了办法,是需要弟子来牺牲,难道要回避这个办法吗?” 陈春日反问麟台公:“如若弟子接任府君之位后,有一日金阙府遭了大难,门下修为低微的弟子们死伤无数。您是希望弟子,漠视他们的牺牲,苟且保存宗门的实力,寄托希望于来日。还是希望看见弟子能站出来,就算是弟子如螳臂当车般站出来。” 麟台公一时被徒弟慷慨激昂的发言所触动,又不得不说出:“春日,你要知道。成大事者,有时也要懂得有所抛弃。修行之路,人生不幸之事十有八九。” 麟台公是在婉转的劝解,开导陈春日如何做一个懂得取舍的真正上位者。 “不!”陈春日掷地有声,这声“不”字说得麟台公振聋发聩。 陈春日说:“弟子要做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于将倾之人。” 这声慷慨激昂的言辞完后,他的声音却又蓦地一轻,轻问着麟台公,“难道师尊不就是因为这样,才收我陈春日为徒。才决定把金阙府交到徒儿手中的吗?” “如果徒儿对于心爱之人,要割舍。”陈春日的情绪从最先的激昂,到后面变得一时平静,直到最后收尾时,又跌落到了谷底。 仿佛他已经预见,带浅枝死后的日子。他的师尊以及带浅枝都认为,他的夜夜梦魇皆是出自昭明镜中,他亲手掐死带浅枝的那一幕。 且不知,真正每夜让他惊愕而起,又冷汗浃背的是他总会梦到失去带浅枝的日子。 陈春日长跪在地,怅然若失道:“一旦开始了有所割舍……徒儿不敢想象以后,我是不是什么都能去做割舍。” 爱人都可以割舍,门下依附听命于他的弟子,是不是到了某一日也可以尽割舍去了。 那些上百名金阙府弟子被割舍掉了,又到了哪天,是不是天下黎民万物,也可以在他一眨眼间,说上一句,苍生不过蝼蚁刍狗,舍之助我得道? 陈春日借着麟台公的灵丹妙药,好歹恢复了精气神。他像是个毛头小子,在带浅枝的房门前局促有半刻,才敢敲门。 “是谁?”躺在床上看画本的带浅枝,随口一问。 “是我。” 仅这轻轻的两个字,就把带浅枝弄慌了神。她有几日没听见这个声音了,急忙把话本一丢,一面整理头发衣襟,一面冲着门外道:“有什么事吗。” 心里想的是,好个狗男人,她病眼见快好完全了,才知道来看她。 “没……没什么事。”门外的陈春日一改往日目空一切且自信的言谈举止,话音里竟有那么一点手足无措之感。 可惜忙于整理仪容的带浅枝,并未留心听出来,只是下意识里埋怨道:“你没事来找我干嘛?” “那我明日再来吧……”陈春日答得极快,像是轻松一截。 带浅枝当即后悔挽留:“你没事找我……那,那我有事找你不行吗?” 陈春日进来,搬来一方凳子坐到了带浅枝床榻边。他亦是有几日没见过她,眼下细细看着,她长发披着仅用一根发带束于身后,比平日里多了几分慵懒的姿态。是他从未瞧见过的懒散娇媚。 “在看什么。”陈春日突兀地把目光瞥向另一处,不敢多看她。 “话本而已。”反倒是带浅枝紧盯着陈春日,似是要把这几日没见着的人,补回来似的,“陈春日你怎么神色有些憔悴。” 生怕被她瞧出的陈春日,顿时一紧张,拿了一件东西出来,转移了带浅枝的注意力。 “什么好东西,还要晚上偷摸着来送给我?”话里带了疑问,带浅枝心里想的却是,什么东西都好,他能看自己真好。 “哇,好漂亮啊陈春日,这是什么?” 一片漆黑薄片似的玩意,却异常的波光粼粼,带浅枝眯着眼去瞧这片黑色水晶片状物。 “这是青冥海鲛人的鳞片……”陈春日顿了一下,“是鲛人身上最重要的一片鳞片。” 把某些事情遗忘掉的带浅枝,并没注意到陈春日后半句话的含义。 她只是十分惊奇:“原来青冥海底有人鱼的传说,不是骗小孩的呀。” “是鲛人,不是人鱼……”陈春日固执的纠正道。 “有什么区别吗?”带浅枝犹带天真的一问,“要不你带我去看看?” 陈春日的心,却因这一问猛地被刺痛了。 “带浅枝,这是我送你的定情信物……你愿意与我陈春日,结为道侣吗?” 第50章 · ✐ 男人趁着夜深四下无人来找她, 又是送礼物又是打求婚牌。饶是带浅枝这种听自己八卦,都听得兴致盎然的厚脸皮姑娘,也懂什么是害羞了。 陈春日就在这么近在咫尺的距离下瞧着她,等着她的答复。 带浅枝不由朝墙那边缩了一下身子, 她别过脸, 不敢再看陈春日, 还把他送来作定情信物的鲛人鳞片, 悄悄从搁在了床榻上,小心嗫嚅着道:“陈春日,你说什么呢……我, 我没听清。” 啊, 她就是再听一遍。怎么了? 陈春日看着她特意撇了半张侧脸对墙,仅余下她红透了的耳尖还有羞赧了的脸颊对着他的目光。 陈春日就又极近温柔且慎重的重说了一遍:“我是说,天地各方神灵在上, 陈春日在问带浅枝,愿不愿意与我结为道侣。以后夫妻同心。” 他也把那片定情的鳞片重新放回了带浅枝的掌中, 执起了她的背上, 在上面轻啄了一下。 带浅枝捏住了鳞片, 却嗖地一下把手收回到了衾被里面,那双手就像是被什么给烫到了一样。要躲着陈春日。 “我要想一想。”她小声提议道。 陈春日没听到想要的答案,脸上的表情也没丝毫动摇,仅说了一个“好”字。 这惹得带浅枝万分好奇,这不像他的性格啊。要是陈春日哪天转性了, 对谁都是万事好商量的态度,那东洲托起这座道门祖庭的日下山, 只怕要塌陷下去了。 于是带浅枝又像是在特意试探他的底线,问:“要是我不同意呢?” “你不会。”既然这个小狸猫敢这么问了, 陈春日神态自若,也敢这么答。 “什么?”带浅枝一扭头,简直不可置信,怎么有种被狗男人吃定了的感觉。 “等你身体彻底好了,我们就举行结契大典。”陈春日已决定好了。 “什么?”怎么不但是被他吃定了,还拿捏的死死的,带浅枝小嘴一嘟道,“我还没答应你呢。” 此时陈春日脸色蓦然一正,看不出半分怒气,仅是在宣告一件稀松平常的小事:“带浅枝你要是打算对我陈春日,只是玩玩罢了,眼看要与我结契,就要打退堂鼓,想一走了之。可别怪我,没提前告诉你。” “你,你怎么说我像个……”渣女一样。 带浅枝低着头,没骨气着又问:“你要怎么样嘛。” 她话语一落,陈春日就如同是发了狠似的,猛地压住带浅枝的上半身,他的大手撑在衾被的缎面上。 带浅枝彻底被吓傻了。只能眼瞅陈春日用另一双手,拨开她额前散落的秀发,朝她亲了两口,又吮在她耳垂上。 湿濡的感觉,让她努力平复着自己一浅一深的呼吸 他撑着地手背上暴起了青筋,似乎极力在克制,只低低沉沉说着:“我不介意我陈春日的道侣,是被绑着与我结契。只要她敢逃。” 陈春日一面慢条斯理地揉着她那早就通红的圆润耳朵,一面还笑着问带浅枝:“怎么样,是在想我会怎么把你绑上结契大典,期待那一天的吗?” 带浅枝的回复是,一脚踹了过去。他怎么能这么欺负人? 只可惜踹到了人家手里去了,被逮了个正着。某个原本打算看几页话本就睡的姑娘,硬是被她自己的失误,闹到最后还要向某人求饶的地步。 好气啊,真是打又打不过。还要和他结为道侣。真是好气。 第二日麟台公亲自来找带浅枝,险些把她吓了一大跳。修仙道门的魁首,能亲自上门,肯定是有天底下最要紧的大事。 带浅枝难得拘谨,在椅子上也坐得异常端正。不认识她的人,还以为这梨花扶手椅上坐的是哪家嫡出的世家小姐,从小就涵养极深。 她以为麟台公是来诘问她,陈春日要找她结契做道侣一事。以前只当麟台公是大能前辈,如今她有点见家长的感觉。 谁知麟台公说的是,殷神扬今日请求面见了麟台公,不为他母亲的事情。只为向麟台公表明清楚,他殷神扬已向西洲的草原部族求婚,求娶桑桑圣女一事。 “按理说,你是西洲的圣女。嫁娶之事,我金阙府以及本府君不该过问。可如今新月城的城主,滞留在府中,执意带你走。” 麟台公叹然道:“本府君还是想亲自来问一问,你这个当事人的意思。” 来问带浅枝,着实是麟台公给足了她面子,而且听他老人家说话那态度,甚至是站在她这边,想维护她。 带浅枝听着麟台公把前因后果说完,蹙了蹙眉,心里暗自揣摩,只怕陈春日还未将他俩之事,告知他的师尊。 她大胆一问:“陈春日没跟府君您说过……他,他预备与晚辈结契一事?” 麟台公一听,瞬间面带些许沉郁,沉默了起来。 看来真没说,完蛋了,怎么是她挑破了窗户纸。 带浅枝不敢打扰到麟台公,连呼吸也小心了许多,只求降低再降低她的存在感。心里已是怕怕的,就怕麟台公一个不乐意,抬手一巴掌就拍飞了自己。 良久过后,带浅枝挺得笔直的脊背都僵硬了。 才听见麟台公开口问她:“你可知,你病情好转。是我的好徒儿在拿他的灵力救治你,以命续命。” 带浅枝猛地站起来,她起身太急,扶手椅被得发出了一声刺耳的咯吱声。 她根本无需麟台公细说,仅听到陈春日给她以命续命,四个字。她的脑袋里就轰然炸开了。 肯定是她的药有问题! “您,您的意思是想我离开陈春日?”她颤抖着问着。聪明人不需要把话说明,她自认还算聪明。麟台公更是一宗之主,要给小辈留情面,不会说赶她走的话。拿殷神扬要求娶她做理由,在陈春日面前也好有交代。 可麟台公并未回答她的问题,反问:“你可知,没有我的宝贝徒弟给你续命。你也许……都没命回到西洲。” 带浅枝方才被炸过的脑袋,此时彻底成了空白一片。 她没听见麟台公又问道:“你愿意牺牲自己,离开春日的身边吗?” 她在脑海里全是茫然一片,心中空落落的。她忽然失口,像是自言自语的呢喃道:“要是我真死了……他得多伤心啊。” 听闻带浅枝如此怅然若失又真情实感的感慨,麟台公阖上了眼眸,伤神道:“福生无量天尊啊……” 带浅枝陡然间,被金阙府君的这声唱诵给拉回了意识。 “您放心,我会离开陈春日的……”小姑娘给自己拍拍脸,尤其认真道,“就算不跟殷神扬走,我今日或明日就离开日下山。” 她想给陈春日道别,不,不能道别。但她实在不想走得太过仓促。 “你就不怕死?”麟台公美目陡然一睁,直盯带浅枝道。 似是信不过她,又似不理解这个就连修道之心都不能坚持下来的晚辈,如何能真的看淡生死。 带浅枝被这个美得倾国倾城的府君大能,给盯笑了。 “您错了。”她毅然决然反驳了这位大能,“不是晚辈怕不怕死的问题,是你的好徒弟,陈春日是否能活下来的问题。” 要是这搁在以前,搁在还没认识陈春日以前。她要是能知道,他跟她有如此磋磨的孽缘。你甭说问她带浅枝怕不怕的问题,她早已是一溜烟,跑得无影无踪,老死不和陈春日往来。 她是个日头大了,都要躲着走的人。 只是一切已经事到如今了,一想到陈春日能因她活下来,她又生出了万般勇气。 麟台公这时,说了今日与她见面后的第三个“你可知”。 “你可知,你身上这一切怪病,缘由皆在本府君身上?” “诶?” 带浅枝不自觉睁大了眼,虽然也很吃惊,却总归没方才听到陈春日正在续命的起伏大。 “您玩我?”她带着疑问反问这种道门祖师爷。 “带浅枝你真心爱陈春日吗?”麟台公忽然扬声喝问道,“修真岁月茫茫漫长,你能一直只爱一个男人吗?” 面对爱这个字,带浅枝愣怔之下,心生退缩了:“我不知道……”她又极力想在麟台公面前说清楚,想表述她也不是懦弱之人,“我是喜欢他的……可爱,我不太清楚。” 陈春日能为她以命续命,应该是爱她的吧。那她呢?此时她可以做到不牵连陈春日,是她性格使然。如同她明知殷神扬利用过她,可她从未恨过殷神扬,也未想过报复新月城主。 这能说她爱殷神扬吗,这只是她性格使然。又如无瑕、佛奴乃至元又缺,远远谈不上一个爱字。那太遥远了。 如果哪天陈春日不是因她而性命垂危,单纯需要她来以命换命,她应该也做得到吧。 带浅枝如此一想,可心中又有个声音在说,你只是说说而已,等真到了那时候,你早逃走了。要不然你怎么不敢在一开始就和那些人相认? 带浅枝,你天生就是临到事情紧要关头,能避就避的性子。 “此毒无药可解。”麟台公从座椅上起身,一副说已说完要走的样子,“唯你真心爱着,能施药救你之人。才能遏制根毒。” 麟台公的话向来说的神叨,带浅枝急忙上去,连规矩竟也顾不上了,大逆不道到敢一把拽住了麟台公的衣袖,她急于一问:“您这样做,陈春日知道吗?” 你给我下毒,是您一个人的行为,还是你们师徒俩合伙玩我? 麟台公反手扯回衣袖,如同是在看愚钝且无知的修真晚辈:“春日怎么可能知道……”复尔又淡淡一笑,“不过小友想告诉我徒儿,亦是无妨。” “带浅枝,本府君甚是很好奇。当明日你病程又起时,是会继续让我的徒儿给你续命,乖乖吃药。还是选择相信本府君,如同天方夜谭的鬼话。” 第51章 · ✐ 带浅枝感觉麟台公是在玩她, 而她已经踏进了道门老祖的圈套里,被玩了。 意识到这点的带浅枝,极力劝说自己要冷静,气归气, 但人家拿手捏死你, 跟捏死一只蚂蚁都没区别, 气坏的是自己的心情。 在几个呼吸中, 她脑海里闪回过,无数在金阙府中生活的片段。根本没和麟台公有所交集。她小小一介女流,能被麟台公算计, 还是为了陈春日。 只是无论怎么想, 她还是有些事想不通。也许这就是她这个整日只懂混日子,怎么舒服怎么活的躺平日子人,与日下山的金阙府君有所区别的地方。 她能与麟台公的思维保持一致, 那就奇了怪了。 眼看麟台公快走了,又没走。带浅枝决定放手一搏, 拿出视死如归的气势来, 直截了当问:“您要晚辈做什么, 您就直说。如果能用得上我带浅枝的地方,晚辈绝无二话。” 您佬要我给您当工具人,您就直说啊。我可以先了解麟台公的目的,然后再狗命。 麟台公好似真被带浅枝这番赤诚之言给打动了,面对厢房门扉只差推门而出的麟台公, 在略微思索中说:“本府君记得,夸过你一词——‘通透’。” 麟台公愿意留下继续交谈, 带浅枝就知道,博弈已经开始了。 难道说, 她手心捏着,谨慎试问:“难道……您是想收晚辈为徒?” 她已经是很小心斟酌每一个字了,还是惹得麟台公哄然大笑。不过能让麟台公这种道门祖宗的人物,笑一笑。也算是她的本事? “你是怕以后你与春日之间夫妻吵架,来找本府君告状时,我会偏袒我的徒儿?所以也想拜本府君为师?” “呃……”虽然带浅枝不是这么想的,但从麟台公口中这么一说,好像她也不吃亏。 麟台公重新坐回花厅的主位上,摆了摆手:“本府君自认无法教导你……我还不想仙去后,被人找到坟头上来骂我,怎么会收你为徒。” 带浅枝一听就急了:“您刚才不是还说我通透吗,怎么一眨眼的功夫,我就又如此不堪了。” 听她一个晚辈急红眼,以为是他在污蔑她。麟台公直接戳破:“你通透归通透,可道家三千法门,哪一门不需要勤修苦练?你能行?” 最后你能行三字,真是把带浅枝给看透了。金阙府麟台公的亲传弟子,不说做到陈春日那种,一拉扯出来就知道是未来道门中可以让众人仰仗的存在。起码也得做到府中内外门弟子的表率吧。 带浅枝耸耸肩,自认做不到。 敲打完带浅枝,麟台公微微整理了一下府君道袍,换了一副神色,吩咐道:“你去倒碗茶来。” 祖宗有指示,带浅枝不敢不从。 麟台公喝了口清茶,润了润嗓子,又道:“你跪下,我有事要交托与你。” 带浅枝很识趣,陈春日每日问安都要跪的人,她跪一跪也不吃亏。 “嗯,还算乖巧。”麟台公看着跪在他面前的带浅枝,还算是满意,他如同一个真正的长辈般,嘱咐了一句闲话:“本府君希望你与春日,以后能夫妻和睦。” “这八字还没一撇呢……” 带浅枝的内心其实没打算,这么早就想与陈春日结为道侣。如今她出门,她就是她自己。往后真与陈春日结为道侣,她在修行上的成就肯定不及陈春日,只怕她一说自己的名字,别人只会恍然大悟反说一句,哦,原来就是陈春日的道侣啊。 被打上陈春日道侣的标签。 麟台公只当没听见她的反对声,又叮嘱道:“一起守护好金阙府。” 什么? 带浅枝跪不下去了,她想立马起身,又怕不礼貌,只得强行开口:“您这是在为难我啊。” 麟台公怎么一下子把金阙府的重担往她身上扔啊。她这小胳膊拿举得起来啊。 “您太高看我了,我还是起来吧……”说着,带浅枝作势就要起身。 这时麟台公忽然给这间金阙府用来招待客人的小小客房,下了三重禁制。化神期大能的神威,顿时如海面上骤起的暴风雨巨浪,朝带浅枝扑面而来。 麟台公屈尊降贵,在一个籍籍无名的晚辈面前,俯身下去了。他一手搭在带浅枝的肩头,明明仅是轻轻把手虚浮搭在上面,带浅枝却感同是被一座大山压着,她跪在地上的双膝,别说直起,只怕要陷进花厅的石砖里去。 麟台公神色和蔼极了,也温和极了。他躬着身,对带浅枝交代了最后几句话,最重要的几句话。 话说完后,带浅枝都来不及顾忌她的膝盖,只是在惊愕中,如同了然一般,说道:“难怪您没告诉陈春日……他,他肯定不会同意您这么做。” 难怪麟台公要对她说出,如此慎重的托付之语。 复尔她眉头紧皱起来:“您太高看我了……”带浅枝七上八下的心,根本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能选择在麟台公面前,否定了自己。 带浅枝神情紧绷,艰难道出口:“我不值得您如此对待。” 麟台公淡淡评价道:“你还不错。” 这声不错,被房门外一阵猛烈的雷电相击声给消弭地无声无息。陈春日惊见出,他师尊的灵压,降落在带浅枝所在的方向,只觉心跳蓦地加速。 他焦急下也顾不上繁文缛节,直接正面回击了麟台公的灵压。 端坐在屋内的麟台公大袖一挥,扯了禁止。没能把灵力收回来的陈春日,差点一个踉跄,整个身子如同倒进了花厅里。 看他难得一时的狼狈,又知这男人此时的窘迫皆因为她,带浅枝只敢在心里偷笑。 往日再聪慧不过的陈春日,也真是心急如焚,竟没察觉到,只是一进门就瞧见几块地面碎裂的砖纹。 他当即扑通一声,跪在了麟台公面前。 “师尊,千错万错,都是徒儿的错。与带浅枝无关。” 麟台公叹气,仿佛没看见陈春日,陈春日根本没进来一般,只同带浅枝说道:“本府君走了。” 在经过陈春日跪着的身侧时,麟台公终究心软,多唠叨了一句:“起来……本府君没拿你道侣怎么样。” 这等同于是麟台公正面认同了带浅枝的身份。 陈春日一时欣喜,仍是跪着忘了起身,目光不自觉地投在了带浅枝的身上。 带浅枝站在不远处笑着,眉头一挑又一挑地看着他。 等麟台公走后,陈春日一个箭步上来,就想抱住带浅枝。 带浅枝却往后退了一步,并说:“陈春日,麟台公方才与我说了,往日我病时,你都是在做傻事缓解我的病痛。以后你别再这样了,我是不会再吃那药了。” 陈春日眉头微微蹙起,问:“师尊和你说了什么?”他不知麟台公究竟与带浅枝说了多少。 “说你在给我以命续命!”带浅枝表情严肃,像是在指责陈春日。 陈春日眉心皱地更深了:“你别胡闹了,病了怎么能不吃药。” “麟台公说我没病,难道你不信自己的师尊?” 机敏如陈春日,一瞬间就抓住了带浅枝话里的关窍:“师尊说你没病,肯定是已经清楚缘由,师尊说了病因吗?” 带浅枝那又凶折磨人的怪病,陈春日不是没有去请教过麟台公。可向来神秘的麟台公,只愿说一句,一切都是道法自然,有因有果。 险些说漏嘴的带浅枝,为了掩盖心事,情急之下只得牺牲一下。她扑到了陈春日怀里去,踮起脚轻轻吻在了他的嘴角边。 少女很干净的一吻,没有带任何的欲望。 “你……”陈春日被忽然的触碰,弄糊涂了。 “怎么了,想亲你了,不能亲吗?”带浅枝在他的怀中微微抬首,带着理所应当的满足笑意,骄傲道,“我的陈春日大人?” 那一日东洲的玉冠子,败给了一个少女的小心机。 等带浅枝再次起病发热时,她果真再也不肯吃药,甚至为了表示决心,竟然心狠之下,当着陈春日的面,打翻了药碗。 陈春日强忍着脾气没在她面前发作,忍到了丹台上,找那棵老歪脖子松树撒气。明明靠符箓道法行走于天下间的道士,此时一反常态,反而一拳拳打在了松树的枝干上。直到松枝落了一地,他手背的骨节处,成了一片血肉模糊。 陈春日红了眼眶。 到了第二日,陈春日变得异常凶狠,他面色冰冷地坐下,二话没说猛地反扣住卧病在床的带浅枝。 强硬的吻覆盖在带浅枝的唇上。 此时的带浅枝半点推搡挣扎的力气都没有,只感受到他强烈的气息连同度来了一股冰冷的流水,都溢进了她的嘴里。 陈春日一边恶狠狠地吻着给她度药,一边如此说道:“你一日不吃药,我就每日都如此喂你。” 等一碗药好不容易喂完,陈春日又恢复了平静,他为带浅枝整理衣衫的动作温柔无比。 还说等她病好后,想怎么还回来都行,只不过病了就要吃药。 枕在枕头上的带浅枝,刚缓和了一二,她对上了陈春日那双深邃的凤眸,忽然觉得,这个男人是如此的固执,他的师尊说他冥顽不灵。起先她还以为是麟台公的气话。 此时她眼角湿漉,已是快要哭了。 “陈春日,我不要你以命续命。” 陈春日看见了这滴滑落进枕头里,消失不见的泪珠。他淡淡笑了起来:“傻姑娘,我的命都是你的。你又何谈你我呢?” “既然是我的,那我不准你死。” 陈春日听她孩子气的发言,心尖蓦然一紧,仅轻描淡写地说着:“我不会死。” “你骗我,人都会死。” 陈春日没有回答这个简单的答案,只是看着带浅枝,用柔和的目光凝视着她那双被泪水润湿了的眼睑。 当殷神扬冒然闯进来时,映入殷神扬眼帘的,是带浅枝那显然流过泪的眼睛,以及唇上那被人蹂.躏过的痕迹。 第52章 · ✐ 握玄黄还未现身, 带浅枝就已先听见弓弦震动的嗡鸣声。那是神弓感应到它的主人,正处在极度悲恸与愤怒,神弓的情绪也会不受控制。 殷神扬曾掰直了弓背重新上弦,要握玄黄也认她为主。所以带浅枝, 此时能听见那股撕裂的嘶鸣声。 而她瞧不见自己脸上那副, 显然而被人狠狠欺负过的凄惨容貌, 所以也不明白, 殷神扬都快把屋顶掀翻的滔天怒火,究竟是为了什么。 “带浅枝。今日你恨我也罢,我是一定要杀了陈春日。” “太好了。鄙人也正有此想法。” 这边处于整个事件中心点的带浅枝还在纳闷, 另一边两个男人就已经约定好了生死战。 带浅枝刚想问一句为什么, 下一瞬陈春日就做了一件极其胆大妄为的举动。 他当着屋内还有人,当着新月城主的眼皮子底下,拥着带浅枝一路从她的眉梢, 吻到了耳根子边。一点点地亲吻,显得不紧不慢, 且慢条斯理。 陈春日的唇刚离带浅枝的脸颊, 不过一寸。殷神扬的金羽箭离他的胸口, 也许还不到一寸。 带浅枝眼睛下瞟,也不知道是被这个突然袭击的吻,还是猝不及防的箭矢给吓到。太过刺激了,两方面都是,她呆若木鸡, 说不出话。 殷神扬手上的神弓悲鸣不止,神情已是怒极。 外头向来平静的日下山夜晚, 猛地狂风呼啸,打得客房里的菱花窗一阵啪啪作响。有弟子的呼喊声朝四面八方扩散而去:“走水啦……府君的精舍静室走水啦……” 陈春日用符箓抵在了金羽箭前, 已在几个瞬息中,整理出前因后果:“真是没想到啊。”他讥笑着,“西洲人人称颂,孤高自许的殷城主,有一天竟也会与人合作,用这等夜间纵火的低劣伎俩。” “别人与我无关。”殷神扬面对陈春日的指控,显得淡然且冷漠。他并没同意过要与人合作,别人要做什么,他也不会干涉。 此刻,他只想杀人。 “好一个与你无关!”陈春日笑意更甚。 日下山的上空陡然又生异象,不知从何处而来的雨云,如穹顶般笼罩在整个金阙府之上,暴雨与狂风,像是被人指挥着,联袂而至。 雨水并未减缓府中宫殿的火势,反而借着狂风愈演愈烈。 陈春日朝后山的方向唤了一声白鹿。那后山的仙鹿,就真极通灵性,听陈春日的调遣,穿过夜中的暴雨,跃过火势渐大的殿宇檐梁,飞身至陈春日的面前。 在漆黑的雨中,它白色的皮毛闪闪耀目,流光溢彩。 陈春日把带浅枝扶上鹿背,把道袍脱给她披上,装作无事般轻松说道:“前面着火了,你先去后山避避。” 带浅枝还来不及多说什么,陈春日已是一个手快,几张符箓下去堵了她的嘴。 两个男人都极有默契让带浅枝离开。 如果带浅枝于心不忍,对哪个男人起了一时怜悯心,站出来制止呢?他们在那时,会停手吗? 他们都想弄死对面,但也不愿带浅枝亲眼得见他们中任何一人的死亡。那是对她来说,将是很残忍的一件事。 所以还是让她离开吧。 一阵风雷激荡,雷霆紫电自云层之上而来。 陈春日虽然气势很足,殷神扬却很有把握在明日晨曦之前,就将金羽箭贯穿他的头颅。凭着高手的直觉,殷神扬看出了陈春日的虚弱。像是筋疲力尽之人,在风雨中强撑一口气。 虽然趁人孤弱时,取人性命,并非君子所为。可殷神扬自认并非君子,更何况,他是真的想杀了陈春日。能杀了他,就算做一回小人又何妨。只要是桑桑看不见的地方。 一只飞蛾冒着大雨,扑腾着火焰的翅膀加入了到了两人的对决中。火翅灼烧到了陈春日脱去道破后的里衣衣襟上,陈春日拿手指捏碎了飞蛾与火苗。 “看来火是你放的?”三十六天罡符箓竖成一排墙壁,护卫在陈春日的面前。 殷神扬不满意元又缺的入场,这打扰到他了。 “我不需要任何人插手。”殷神扬冷眼横过去,那冰冷的眼神,仿佛将这个来帮他的魔修,也看作敌人。 元又缺却说:“小人虽是一介习得歪门邪道的魔门匹夫,但也是堂堂七尺须眉。”飞蛾停落在元又缺的指尖,“小人也有想亲手要杀的人。” 无瑕看着金羽箭交织而成的金光网,劈天盖地而来,还有飞蛾势如破竹的攻势。 金阙府慌忙救火的弟子,一时都停了下来,顿住了脚步,紧紧盯着着他们的首徒大人应战,局势危急之下,一个个惊骇得面面相觑,任雨水打在弟子们那张苍白毫无人色的脸上。 府君殿门失火,首徒在自家门前以一敌二。金阙府近百年来,还未有过如此事态紧急的一夜。 无瑕问一旁打伞的佛奴:“佛门中人,你又帮谁?” 伞下的佛奴还是那副悲天悯人的眉眼,说了一句高深讳莫的话:“贫僧为什么要帮他们呢?” 他反问无瑕:“那你呢?” 无瑕没有佛奴那么深的心思,心里想什么便说了什么:“无瑕想上去,可带浅枝不让。” 佛奴道了一句佛号,说:“那可真是善哉啊,” 看似旁观佛奴心里清楚,情势如此复杂的战况,纠缠着三洲各自的势力,如果此时再加上一人又会怎样。今夜无论他们几个人中任何一人,倒在了这个雨夜里,对金阙府对天下间整个玄门来说,都是一场大事。 雷霆、箭雨、火势三者激烈地触碰之下,托起道门祖庭的日下山,霎时地动山摇。 无瑕在陡然间,捕捉到到陈春日的颈项边,有什么东西在雨水珠帘之间,闪烁着冰冷的光亮。他凭借着剑灵的敏锐,嗅到了古怪的海水潮湿气。 “佛修,你看到了吗?”无瑕向佛奴求证着。 佛奴并未瞧见陈春日的异常,他偏过头来,正要开口一问。 一片天空中的雷雨云,如同是被巨人的大手撕开了一般,被扔着砸落而下。此等震天撼地的一幕,在场众人只能猜想是天上神仙的震怒,对他们降下了神罚。 附近较高的宫阙阁楼,全都因接不住这等神威,在慢慢一点点向下塌落开来。仿佛是一座座沙粒,被雨水一冲击就垮了泄了似的。 麟台公的驾到,就是如此不同凡响且蛮横无理。他来砸场子,砸得就像金阙府不是他的一般,毫不心疼。 “你们真当本府君的金阙府没人了是吗?” 麟台公一步踏出,赫然现身于众人之上的半空中,他的足下就是正在倾塌的殿阁,风吹得衣袍烈烈飞舞,发丝却是丝毫不乱。 府中弟子,立马密密麻麻跪了一排又一排,恭迎他们的府君大人。 殷神扬显然是杀红了眼,失去了理智,竟敢口出狂言,朝半空中问了一句:“麟台公来了又如何?” “混账!” 麟台公并起剑指,一时雨停、风止、人声俱寂。时间如同被禁锢凝滞了一般。 只等下一个刹那,有一物轰然劈落而下。雷霆化作的道家雷威巨剑,携着太极两仪道威,赫赫朝着殷神扬,还有不远处的元又缺,以至远处的无瑕与佛奴而去。 紫色的雷霆,劈得漆黑的夜,一时天光乍亮泛紫。 一剑过后,时间被劈开,风雨才又激荡开来,重新落回大地。 麟台公跌落在雨中,一屁股坐在了金阙府内一方小小的砖石浅水洼里。 与方才杀伐果决的道门老祖,形同判若两人。 陈春日被吓得不清,甚至来不及顾忌他在伤势极重下,已经显现出了鲛人的鳞片。 “师尊!” 陈春日急忙上来相扶,却被麟台公一手挥开制止了。 “看看你现在的样子!”麟台公气愤不已。 陈春日默不作声,扑腾一声双膝跪上冰冷的砖面,跪在了师尊面前。 麟台公眼见他这没出息的样子,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乱窜的呼吸在戳他老人家的肺管子。 “今日你应该看到了吧。没有为师在,你会如何?”麟台公长叹一口气,放缓了呼吸,“你会死的啊,春日……” 麟台公像个长辈般,看着这个一同陪他在雨中淋雨的徒弟:“所以做到天下第一吧。这样你才能保护你想保护之人。这样你的秘密也不怕被人发现……” 为师也不会这么心急。 麟台公方把话说完,喉咙里就呕了口血出来。 陈春日惊见这一幕,瞳孔微微一缩,惶恐不已,双膝匍匐前移了几寸:“师尊您怎么会这样……我,我还是扶您先起来吧。” “怎么会这样?”麟台公似是反问,更似自问。他还是没让他的好徒弟扶他起来。 麟台公有他自己的坚持,老人家的固执。他借着手掌撑地,一点点颤颤巍巍地从夜雨中,站了起来。 四周无数的金阙府弟子,看得都心疼不已,每一个都想上来。却都被他们的府君给制止了。 这时的麟台公虽还是风华绝代的容颜,还是世间万千修真者敬仰的存在。而他的身形与神态,又和一普通老者,并没有区别。 呈现在陈春日眼前的,只剩满目沧桑。陈春日的心中,甚至墓地一惊一怕,他为什么会觉得师尊老了呢? “春日啊。”站起身的麟台公,低头看着仍是跪在雨水中的徒弟,“为师是把化神期的传承,度给了带浅枝。才会如此,一时灵力不济。” “你不会怪我吧……”老者亲自弯腰扶起重重跪地的徒弟,怅然若失般说着。 “您!” 陈春日反手搀扶住麟台公,将麟台公往能避雨的地方走去。 他早在很小能懂事的年纪就知道,人鲛有别。麟台公轻轻拉着他的手,告诉他,师尊无法像其他宗门的老祖一样,在知天命的临死前,把灵力修为尽数度给他,壮大他的实力,亦是给金阙府多加一份保障。所以自那一日起,他自幼时便更加刻苦修行,凡事都要做到最好。 他只当没有这回事,却没想到师尊会交托给带浅枝。 “师尊,她修行尚浅,只怕承担不起啊。” “所以,快去见她最后一面吧……”麟台公推开了徒弟的手,如此说道。 第53章 · ✐ 白鹿腾空而起, 跑地太快了,鹿背上的带浅枝不得不贴着它,用一双手臂紧紧环住鹿颈。她不是没听见,金属与雷电撞击下敲金击石般的锵锵声, 不停降落的雷电, 在她的耳边震耳欲聋。 她想要回去, 可白鹿只顾着陈春日交代, 要把她带到后山去。 掠过茂密的松树林,带浅枝来到后山浓雾弥漫的森林,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雾色中, 她竟敢莫名的熟悉。 她隐隐听见有人在窃窃私语, 不,那不是人声,也不是任何一种动物能发出的声音。在她看不见的角落, 更像是书中描述的小鬼精怪们,在呲牙咧嘴。 它们说:“白鹿又来了, 又驮着鲛人的新娘来了。” 慢慢的白鹿放缓了四蹄, 她居然能听懂那些叽哩咕噜的古怪话。 雾霭如同被人掀去的白纱, 带浅枝的视野在一处湖泊前逐渐清晰了起来,枝叶繁盛的古老树林,甚至将风雨全都替它的孩子们挡了去。 把这里护一片乐土。 白雾铺在草地上,如同盖上了白雪。带浅枝被一群透明的精怪们,七手八脚齐齐合作, 扶下了鹿身,就走在这草上。 她发现她被某种神奇的力量引导着, 根本做不出其他反应。又像是她的心,正在纵容这一切的发生。 她的双手分别被两只体型最大的精怪牵着, 引导着,在前面为她引路。她辨认不清它们的五官,只看见它们一张一合裂开的嘴里,念叨着—— “青冥海底的鲛人,找到了他的新娘。” 身后更小一些的精怪,在她的小腿边,一边推挤着她,一边也在跟着念叨—— “鲛人心生了欢喜,月亮终于圆满了。” 精怪们找来鲜花,把鲜花制花环,它们让带浅枝在湖水边靠着大石坐下,用它们的身躯连梯绳,一路向上爬,把花环戴到了她的头顶上。 规规矩矩的戴好。 精怪们围,手拉着手唱诵:“你比鲜花更美丽,鲛人的新娘。” “你比花蜜更甜美,你比月色更迷人……欢欢喜喜的婚去吧……” 带浅枝在唱诵的祝福声中,徐徐昏厥了过去,她琢磨着,是不是忘了什么,却怎么也记不起来,身体无力从石面上滑落到了草地上,枕着石边睡去了。 精怪们瞧见带浅枝脸色逐渐苍白,好一阵手忙脚乱,编制出了一条花毯给新娘盖上。 陈春日掐着法诀,面色凝重朝后山狂奔而去。 金阙府的首徒,一个跌跌撞撞险些被挡路的树根给绊倒了,这要是传出去,只怕要为全天下的大笑话。 他心急,脚步便更急,他的脚步更急,胸中跳动的心脏只会更迫切。后山的常年弥漫的山雾,在雨后腾腾升起,浓雾遮掩陈春日目之所及的一切。 让士根本辨不清前路。 他在林间兜兜转转,始终寻不见带浅枝的踪迹,始终走在没有她的歧途错路上。他唤白鹿来,白鹿不来,他喊带浅枝的名字,密林里无人应他。 此时,湖水边带浅枝收放妥帖的因缘花,从乾坤袋中跑了出来。陈春日夺魁那日,送她的因缘花,花瓣在刹那间全都断开散落,只余一株艳红色的花蕊。 从花蕊中被抽离出的因缘丝线,一头系上了带浅枝的腕上,打了一个结。另一头向雾中某个远方生长曼延而去。 比发丝还纤细脆弱的花蕊丝线,穿过雾霭,绕过山林,伸到了重重迷雾中陈春日的手腕上,在金阙府首徒的腕子上,绕了一个圈。 丝线在茫茫雾色里,红得好似在发光。陈春日只觉腕上一阵痒意,缘丝线的线头,正在勾着他的手心。仿佛在安抚他焦急的心。 他知这线的另一头,是带浅枝。 忽然起了一阵怪风,似是天意的捉弄,要吹断如此脆弱不堪的因缘线。因缘花蕊的线丝,已被急风荡地一高。 陈春日当即割开了手腕,腕上的附着他灵力的鲜血,被吸进了因缘线里。那丝线像是对陈春日血中灵力着迷一般,钻进了伤口之下,缠绕进了陈春日血肉里,越缠越深,直到划开血肉,深深勒进了陈春日的骨头里。 血不住地滴落在雾中的草面上。 陈春日却是笑的,因为他看见他从他骨头中吸血而新生的因缘花蕊丝,在夜中灼得熠熠生辉,韧得风吹不乱,刃斩不断。 他笑着寻到了湖边,看见了花盖雾床之上,正等待他的新娘。 精怪们不敢上前,躲在树干的缝隙中说:“鲛人啊,你的新娘好像永远都醒不来了。” 带浅枝浮躺在一处空中,四周是现代的景色,满目的高楼大厦都在远处急速坠落。 只有她虚浮,飘在空中。这里是哪,她为什么会来这里?她好像忘记了很重要的东西。 然后有一黑色的身影,飘飘荡荡地来至她的面前,问她:“带浅枝,你是睡着了吗?” 这个声音好熟悉呀,带浅枝在心中默想,却睁不开眼来一看究竟。 那身影又说:“带浅枝,我不许你就这么睡去。” 带浅枝浮在空中动弹不得,更开不了口。她想问,你是谁啊,这么霸,管得着我吗? 她觉得那个身影,肯定离她很近,是很近很近。她感觉到了那人的气息。像是阳光普照下的海水,温暖地包裹在她的身子。 带浅枝知他是谁,她听出了他的声音,感知到了一丝微弱且熟悉的气息。 她很想告诉他,我也想醒来啊。她很想抓住那人的手,跟他慢慢说很多话很多事,好像有这辈子都说不完的话。 凭着这口气,带浅枝终于微微睁开了眼,睫毛一颤又一颤,就看见陈春日一手抱着他,一手往她嘴巴里,塞进了一颗龙眼大小的琉璃珠子。 一入口满是腥秽之气。 带浅枝艰难地用舌头想把珠子推出去。 她皱起眉头,手上无力,虚弱着抗拒:“陈春日,这是什么啊。干嘛喂给我。” “这是鲛珠。” 陈春日那双好看的清俊凤眼,不知怎么的在陡然间变了一双竖瞳。深邃的瞳仁,像是一望无际的蔚蓝深海海底,慑人且黝黯。 是毫无波澜的毛骨悚然。 带浅枝在不经意间中瞥见,又在下意识里避开。 “别怕,乖乖吞下去。” 陈春日假装没看见她的闪躲,只是温柔地用手指一遍又一遍抚摸着她的鬓发。 带浅枝刚想再开口说话,这颗被她推到嘴边的鲛珠,险些要从里面被挤出去。下一瞬,她便觉得头顶一黑,陈春日俯身低头下来,修长的手指掰正了她的下巴,他用薄唇凑过来,压在她的嘴唇上。他用舌尖一顶,鲛珠直接被送到了她的喉咙里。 带浅枝被突然在喉间滚下吞进肚子里的东西,给吓了一大跳。 她哭了:“陈春日,你给我吃的什么呀,它居然是热的,它……它好像是活的一样。” 月色映着她小脸惨白,眼里打转的泪花沿着腮边蜿蜒而下。 陈春日心疼不已,亲吻着将她眼角的泪水,细细地舔干净,说着:“别哭了,哭得我心都疼了。” 带浅枝泪眼迷蒙,别过脸来又瞧着见了陈春日手腕上的豁口,他胸前的里衣被血污染腥红一片,红得触目惊心。 她好像真的忘了什么,却又好像快要想起来了。 “陈春日,你受伤了么。”她仍是十分虚弱的开口,一时忘记要追究他瞎喂东西,只想知他的伤势。 陈春日抱起软绵无力的带浅枝,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反对怀中人说:“我答应过你的。” “答应了什么呀。” 带浅枝想抬起胳膊,环住他的脖颈,却根本无力抬起。 他抱着她托着她的腰身,一步步走进湖水里,湖泊连接着青冥海。鲛人的血一融进水中,鱼儿马上被吸引过来,追逐着鲛人的气息。 带浅枝发现她竟然能在水中呼吸。 陈春日环抱着她,朝很深的水下游去,直到带浅枝隐约看见,月光被海浪拍打一支离破碎的银色痕迹,漂浮在头顶的海面上。 他们这是一路游到了青冥海。 带浅枝好像已经预知到了什么,默默地选择什么也没有问,静静享受起这难得的一刻,抬头看着这一抹破碎的月色,悄悄往陈春日的怀里又靠了靠。 陈春日挖腹取出鲛珠的伤口,在海水中溢满一股又一股的鲜血。 更多的鱼群簇拥上来,不敢靠近,更舍不得离开,紧紧徘徊在二人的不远处,啄食贪恋着鲛人鲜血里的强大灵力。 直到到了青冥海的海底,那是深海的深渊。 带浅枝在冰冷一片的深海中愈发虚弱,到了神志不清的地步,她好像看到了一条鱼尾。 她再也感受不到鲛珠的暖意,猛地被一股不可阻挡的强大引力吸住,在一个倏忽措不及防间,她从陈春日的怀抱中脱离,飞上了天空中,奔着月亮而去。 下一瞬,陈春日跟着跃出了水面。 此时带浅枝终于看清了,那是一抹很长很长的鱼尾,黑色的尾身,在月光粼粼的海面之上,弯一美丽的弧度。 青冥海有鲛人,半为人而半为鱼,长发且貌美,世间难得一见。 他的人鱼身也好美呀。 带浅枝只在心中感叹着,却不知她飞向月亮的身躯,正在逐渐一点点的消失。 鲛人终归追上了,奔月而去的少女。 少女看见了传说中的鲛人泪珠,他的长发被海水打湿,又被海风吹得散乱。鸦羽般睫毛下的竖瞳中,悬着珍珠般的泪光。 带浅枝用尽最后的力气伸手去接,接得手心一热。 她微微张开双唇:“原来你是一只鲛人呀。” 泪珠在手,带浅枝亦是想起来了,那日白鹿驮着她去后山,被麟台公诓骗了一场。后山的精怪们说她是鲛人的新娘,说鲛人的心,因她生了欢喜。 他要等修元婴大圆满,带她来青冥海,看他由人化鲛。 月光透过那虚弱不堪的身形,带浅枝轻如一轻纱,也如轻纱般,透过了满月的月光。 陈春日发出了一声撕心裂肺的嘶吼声。 海面上顿时乌云密布,下起了磅礴大雨。 陈春日任豆大的雨点,责打他的身体。这夜金阙府首徒的心,也随着这股飘散而去的轻纱,四散于空旷的青冥海上。 一阵头晕目眩,多日以来刮去鳞片的伤透,受伤的伤势,还有挖走鲛珠的痛感,猛然间一股脑地袭来。 无比的疼痛挤压着陈春日的四肢百骸,他好似不堪重负般,失去了力量,坠落到海面上,坠落到海水里,还在往更深处坠落。 他想就此沉到深渊里沉眠,就此跌进无望的地狱中。 可深渊里与地狱里,遍寻不见,都没有那个她, 认知到这一点的陈春日,于是从深渊中,又尽力挣扎着向上游了回来。 他擦了擦嘴边的血迹,蹒跚着从无人的海岸边淋着大雨,走了上来。 至少她不会掉落到深渊里去,她要掉落,也是从天上掉落到这人世间,由他给接住。 他最后接住了一颗,他给她的鲛珠。 第54章 · ✐ 乌云密布几千里, 关山叠叠几万重。 传说那一夜,常年潜行于青冥海中的采珠者,看见过一尾黑色的成年鲛人。采珠者描绘的神乎其神,说那条鲛人有着飘散的黑发, 宛若天神的容貌, 以及鬼魅般孤独的灵魂。 大多数东洲人, 都没相信这个传说。他们更想知道, 那一夜的道门金阙府,究竟发生了什么? 青冥海一连下了一个月的大雨。没人敢在暴风雨中航行。 西洲的殊胜因缘树,在某一天忽然燃起了大火, 火光遮天蔽日, 在燃烧着艳红枝干的熊熊烈焰中,围观的西洲百姓们,看见火中站着一个羽衣赭袍的道士, 那人的腕子上有一圈红痕,像是长在道士的血肉里一样。 沧海桑田, 万物生长。十二年后四洲还是那个四洲。 自两年前麟台公仙逝, 陈春日继任金阙府君以来已有两年岁月。 今年冬日的雪, 下得比往年早一些,不过一夜的功夫,丹台的白玉栏杆上,就冻出一层雪晶。那棵老歪脖子松树,亦是挂满了冰凌。 陈春日昔年做首徒时使用过的殿宇, 如今成了金阙府中的禁殿,里面封存的一事一物皆成了旁人不可问, 不可窥的禁品。 府君的精舍中一片冷冷清清。陈春日静坐于蒲团上调息打坐,他两手叠放的掌心中, 搁了一枚五彩琉璃的鲛珠。 鲛珠似是一个有灵性的活物,忽然自己往前一滚,企图从某人的身边逃离开来。陈春日双眸未睁,单单伸手一捞,就又把这枚天性顽皮的珠子,给重新逮回了手心里。 陈春日神色不见喜怒,用指腹揉搓了两下这枚暖意十足的珠面,鲛珠就又乖巧的不行。 长大后,已是青年身形的无为与不器,走进来送新道袍,伺候陈春日沐浴更衣。鲛珠被闲置在案台上,新道袍的一边。下面垫了一方,陈春日亲自叠好的手巾帕子。 无为站在案台边守着,就偷懒打了一个哈欠的功夫。那常年不肯老实的鲛珠,借着浴池边的水雾缭绕,一溜烟滚地无影无踪。 沿着石阶而下在积雪不深的环形游廊,越滚越远,留下一道明显的逃离痕迹。直到被某个负责扫雪的小弟子给瞧见了。 “快来人帮忙啊,府君大人的宝贝疙瘩又跑了。” 其他在廊下山石旁无论是洒扫还是闲逛的弟子们,纷纷冒出头来。众人行动很快,不敢用脚去踩,便提前在前路上蹲下来形成人墙,用手兜住,堵住鲛珠的去路。 哪成想,那鲛珠聪明狡猾的很。竟能看穿他们的意图,就在马上要撞上人墙之际,猛地来了一个大转弯,从回廊的缝隙间,滚到了小径上。 又稀里糊涂滚落到了,最初发现它的那个小弟子的鞋边。 “你别动……你千万别的……” 师兄们一面告诫着小弟子,一面轻手轻脚地靠近,显然是很有经验了。 这鲛珠应该是个有灵性的宝物,他们的府君爱如珍宝,只可惜顽劣异常。常常喜欢偷溜出去,或是跑到无人的角落里躲起来。责罚又责罚不得,说教它也不知是否能懂,又没个回应。 府中上下的弟子们,这些年来皆被这枚鲛珠祖宗,磋磨得不成人形,个个都成了捉迷藏逮珠子的好手。 几个师兄排成一排,齐齐扑倒到小弟子的脚边。十几双手,一起猛扑,终于还不容易把这个宝贝祖宗给逮到了。 领头抓到手的师兄,一时累的气喘吁吁,拿手捧着它,对鲛珠训诫了两句:“大冷的雪天里,您就不能消停几天吗?” 说罢,竖起食指尖想戳上去。 鲛珠明显不高兴,轻轻一滚,躲开了触碰。 “喂,你还有气了不成?”师兄拿出了府中做师长的气势来,如同在训与他同门的小弟子。 话音刚落,鲛珠就用行动回答了这个问题。 只见一道五色缤纷的刺眼光芒照来,逼得在场众弟子们,皆闭了眼。鲛珠霎时如烟花般一飞冲天,耸入云霄之中,不见了踪迹。 一旁的师弟拿胳膊肘推了推师兄,问:“师兄,您会飞天吗?” 师兄木楞着摇头:“呃……不会……” “那我们还是快去给府君大人请罪吧。” 往日也有府中上下遍寻不见鲛珠的时候。那时候只好由他们高高在上的府君大人亲自出马,许是鲛珠这种妖灵,生性顽劣。喜欢看着那位不可一世的府君大人,慌忙地翻箱倒柜,亲身查看落灰的角落,喜欢看他焦急的模样。 如此看得高兴了,知道他着实离不开它后。鲛珠就又会在不经意间,重新冒出来。 只不过这次,鲛珠好像太过开心了,一眨眼就飞过头,飞得太远忘记了回去的路。 南洲的某个魔修村落的祠堂,这天村民们聚集起来,正在规规矩矩的商讨着大事。 青天白日里,猝然天降大活人,把他们传了上百年的祠堂,给砸出了一个大窟窿。 带浅枝披着一件道袍,重重跌坐碎瓦废墟的烟尘里,她被翻到的香炉里的香灰给呛得上气不接下气,连连咳嗽。 她一手费力挥开灰尘,发现另外一只手有些不对劲,浑身骨架子都被撞得好疼呀。 还没缓过劲来,她就听见如同呼天号地的叩拜声:“恭迎祖宗大人……” 等眼前的烟尘渐落,带浅枝果真在面前,见到了一群匍匐跪倒在地的人们。那些人样貌奇特,又破衣烂衫。 她这是掉进了某个乞丐窝吗? 跪在最前面的长者,悄悄抬头看了带浅枝一眼,又急忙把头低地更低了,老者带着大家又齐声喊了一遍:“恭迎虎村祖宗大人……” 带浅枝摸不着头脑,她这是穿越了吗?貌似还穿成了这个乞丐窝的某位祖宗? 她下意识里摸了摸脸,挺光滑的的小脸蛋呀,不觉得自己的容貌有何改变,应该还没老成一位祖宗吧。 带浅枝在一片废墟中坐直了身子,润了润嗓子:“你们别瞎喊,谁能把情况给祖宗……不,不,给我说明清楚。” 她差点被他们带进去了,还以为她真穿成了某个祖宗。 还是先前那位老者,低头给带浅枝粗略讲了一下,他们村里的情况以及眼下发生的事情。 他们村落原本是南洲魔修地界,一处偏远的荒芜之地,村中生活不过百来口人。某日在溪水边,村民们发现了零散的小金粒,他们一路顺着小溪而上,找到了一处废弃的矿洞。经过一番开采后,果真挖掘出了金矿。 这本是天大的好事,可村落中早年在外游历过的村长,心中明白福祸相依的道理,宝物势必会引来恶人。村长便与村民们商议,干脆把金矿的利益分出来,给村里找一位靠山。 “然后呢?”带浅枝一边看着她一直握拳的左手皱眉,另一边提取着故事中的关键信息量,南洲、魔修。 老者生怕她有任何不快,连忙小声一问:“祖宗您怎么了?” “我没事,你别这么叫我……”带浅枝不得不把注意力从左手,拉回到老者身上。发现老者满脸的不解其意。 她便又道:“你继续说吧……” “我们听闻有个交易大会,到时候很多有名望的世家,还有大能们,都要赴会。我们便拿前期,开采出来的金矿。雇了一位附近魔修宗门里的真人。” “那真人人呢?”带浅枝好奇一问,她放眼看过去,几乎全是老弱妇孺,就连年轻壮汉都找不出几个。 难不成真人还在睡懒觉? 老者面露难色:“我们雇来的那位魔修真人,正在祖宗的屁股底下……被您压着坐着了。” “什么!” 带浅枝登时连她古怪的左手都顾不上了,一个激灵起身,从瓦片的小山堆中走下来。 “你们不是说雇来的人,很厉害吗?压这么久,怎么不会喊一声呢……”她怕这群村民,找她要医药费。 拜托,她刚穿来。怎么可能有钱赔。 村民又是一阵古怪的静默。 只有带浅枝急忙从瓦片中刨人,可她最后刨到底了,也不见任何人影,只寻得一张干瘪的黄鼠狼皮毛。 “你们诓我?” 许是带浅枝语气不对,老者慌了神,站起来对她解释:“此黄鼠狼,正是我等雇请而来的真人。” 老者说,自打这位真人来到他们村子,见到了金矿后。便生了歹心,在他们村中仗着修为高,一有不悦就要杀人不说,还独吞金矿,奴役村民们为他开采。 南洲不同于其他三大部洲,没有一个为首势力,可以主持公道。众魔修之间,向来谁也不服谁,凭谁的拳头硬,大家就听谁的话。 村民苦不堪言,每日都向先祖祷告,祈求先祖的保佑。村民暗自祈祷忍了一月,终于决定把魔修灌醉,在祠堂里众位列祖列宗的见证下,把他做掉。 可临到关头,魔修是被灌醉了,谁也不敢真正对一名金丹期的修士动手。 就在久久僵持中,带浅枝如同是听到了村民赤诚祝祷的天降神兵,替他们收拾掉了这仇人黄鼠狼魔修。 “您肯定是列祖列宗,派下来保护我们村落的……”没见过世面,又没读过什么书的村民,如此坚信不疑。 “我不是!”带浅枝一字字很肯定,“还有,既然这个魔修这么厉害。怎么可能被我一屁股就坐死了呢?” 普通人捞出来,都还能进抢救室呢,这个世界里的修真者比普通人都不如? “您下来时,金光大作……”有个年轻人,对带浅枝满怀憧憬。 “不对,我明明看见的是五色彩光。”某个妇人并不认同。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光是带浅枝落下了是什么颜色的光,都争论了许久也没个结果。 还是老者厉声呵斥了村民无休止,转过头来,又换了一副敬重的神态,对带浅枝鞠躬行了一礼。 “老朽能肯定这位魔修,是附近宗门里唯一有金丹期修为的大能。”老者试着想让带浅枝明白,“您不管如何,皆是在轻而易举之中就取了他的性命。老朽虽然眼拙,也看不出您的修为境界。想必也定是在金丹之上。” 老者自然不是真把带浅枝,当成了祖先感应下,派来拯救他们的神灵,但老者那双浑浊不堪的眼睛,亦能判断出带浅枝绝非黄鼠狼那等,丧尽天良的恶人。 小姑娘有金丹期以上修为,正是他们村落需要的。 “我们想雇佣您,您看意下如何?”老者慎重提议。 带浅枝又把目光瞥向了她的左手上,完了,她从一开始就在尝试,可她攥成一圈的左手,好像每一根指头都不听她的使唤,完全伸不开了。 她是穿越受伤了?还是她的骨头或肌肉出了什么问题? 她问:“雇佣钱多吗?” 看来眼下,她需要赚钱给自己治好这双不对劲的左手。 “不如这样,我帮你们在交易大会上,找到一个能买下金矿,你们能投靠之人。”带浅枝换了一个提议,“你们负责治好我这双左手,所需的一切费用。” 有座金矿作保障,总归治疗有保障吧。 她把怪异不能打开的左手,伸给老者一看。 老者说:“老朽虽不懂医,颗听过一个老人们讲的故事,有一人也有您这样的情况。” “啊,这是什么病啊。”听闻有眉目的带浅枝,不由眼睛一亮。 “这不是病。”老者说,“先古时有位钩弋夫人,天生双手握拳,不能撑直。直到遇见了她的夫君武帝,亲自用手一掰,就掰开了掌心间所藏的玉钩。” “您是说,我要去找武帝?” 老者缓缓摇头:“武帝早已作古。您应该也是如同故事里的钩弋夫人一般,需待命定之人的出现。” 第55章 · ✐ 带浅枝面对她的左手, 已在百无聊赖中思索良久。她在这村落住了十来天,村民只差把她供起来招待,老者断定她有金丹期以上的修为,不说在四大部洲横着走, 也足够她在大多数情况下保命。 所以她就在享清福中, 等着村民外出打探消息回来, 好商议下一步去交易大会的事情。 出去探消息的村民名叫阿虎, 是个身强体壮很会干活的老实人,他是村长的子侄,很得村里人信任。阿虎回来时, 明显藏不住心事, 脸色很难看。 他说他在城里探听消息时,见过一个容貌与带浅枝如出一辙的女子。那女子排场很大,坐在奢华的软轿上, 被众仆役们抬着堂而皇之的过街游行。 阿虎当场就惊呆了。銥誮 打听到那女子是南洲的某位魔修老祖,用来示好赭袍之主, 所进献的礼物。此次交易大会, 这位远道而来的赭袍之主, 是受邀的座上贵客。 自古就有拿女子讨好上位者的事情,带浅枝没想到这修仙世界中,亦不能免俗。 她问:“赭袍之主是谁?” 她虽然对样貌一样的女子也好奇,可一开口更想知道被人称作赭袍之主的人是谁。 阿虎讲述,多年前有个道士披星带月下南洲, 一夜之间就把南洲搅得天翻地覆。因那人终年只穿一身赭色道袍,南洲的魔修被他打怕了, 所以才如此称呼他。 他尊名陈春日,是远在东洲的道门金阙府之主。就连阿虎这等偏远村民, 都如雷贯耳的大人物。 只听阿虎这么简单一说,带浅枝就记住了陈春日三字,牢记在心,以后千万别惹到这位。 带浅枝想听后面的花边八卦:“然后呢?那个和我长得一样的姑娘被送过去后,那个赭袍之主就把她收了?”大佬嘛,风流点很正常。 阿虎似有难言之隐,拿起碗喝了一口水后,犹豫着要不要说出来。 带浅枝反而被吊了胃口:“你说吧,我不介意的。” 只不过是一个她从未见过的大佬,受用了一个和她长相相同的美人。她又碰不着他们两人的面,和她有什么关系? “您必须得在意!”阿虎放下水碗,“因为,那个姑娘在第二天就死了……而且死相很难看。” 要进献给赭袍之主的姑娘长得那么像带浅枝,阿虎不得不多留心查探。可谁曾想,那女子夜里被抬进了赭袍之主的寝室,到了第二日的宴会上。 陈春日还给对方,一具无脸无皮的尸体。 就算是见惯诸多血腥场面的魔修大能们,也被眼前这骇人一幕给着实吓得不轻。 有人说那被进献的女子,是个善于在床榻间行刺的刺客,赭袍之主是在盛怒之下,拧断了她的脖子。 “也就是说,我和要行刺赭袍之主的女刺客,长相一样?”带浅枝问。 阿虎语重心长道:“是的,您如今这副样貌,实在不方便在外出行。” 听上去确实很危险啊,一不小心就要被怀疑成同党?这种大佬行事,向来都是宁可错杀不会错放。 带浅枝摸了摸她纤细的脖子,感觉根本禁不起大佬一掐,便打起退堂鼓:“不要你们另请高明吧……我这实在是……” 她拒绝的话还未说完,那位老者村长顿时就在她面前,给跪下了。 阿虎也跟着扑通一跪,直接给带浅枝磕起头来。 “您千万不能抛弃我们……”老者一双深陷眼窝的双目,看向带浅枝时,已是有了泪光。 “您怎么能说是抛弃呢?”带浅枝瞧着那眼泪,多少有点不好意思。 她走到老者身边想将他扶起。 “仙师您人善,我们也绝不会将您处于危险之中。”老者却是不肯起来,“我们村民会给您保守秘密的,而且您外出时,也可以将面目遮挡住。只需到谈判时刻,用您的修为给我们村撑场面就够了。” “是啊,是啊。”阿虎跟着附和,“而且我还听说交易大会上,有能改变容貌的丹药。我们拿金子替仙师拍下来不就行了?” 说实话,带浅枝对她这张脸还是挺满意的,并不想来个整容。但她还是听从了老者的意见,先和阿虎一起去交易大会把易容药给买下来,以防万一。再去和有意买下村落的金矿的人接触。 外出行事,一切事宜皆有阿虎给她打点。她不在外人面前露出真容既可。 这日启程,入城第一件事。带浅枝就带着阿虎去了城中最好的裁缝铺子,给他俩置办了一整套新衣。 与人判断做高级买卖,人靠衣装也是很重要的。阿虎再穿粗布短打就很不合适了。而她穿过来时,穿得一身不知从何来的带血道袍,就更不像样子了。 带浅枝没想到,换了新衣的阿虎,整个人形象提升了一大截,看上去帅气了许多。 阿虎看上去,也是很满意,连连对帮他挑选衣裳的带浅枝致谢。 带浅枝夸他英武。老实人阿虎多少有点不好意思,不敢多看带浅枝,只说都是仙师眼光好,选的衣服好。 带浅枝对自己则是简单多了,随便选了一身合她身的女子衣裙,另买了一顶白纱帷帽,就算妥当了。 临走前要结账,带浅枝问店家多少钱。 胖子老板搓了搓手,笑眯了眼同带浅枝打了一个商量。这两套衣物,老板愿意不收一分钱,想拿带浅枝那件带血的道袍来换。 带浅枝一听,还有这等好事。废物回收利用啊,这道袍对她来说,无用之后还能换两套新衣,是她赚了。 眼看带浅枝同意了,要把血道袍交到老板手上。阿虎猛地急忙,塞了一袋金子放到老板手中,把带浅枝拉出了店门外。 带浅枝看着那袋金子,舍不得挪眼,当即就想重新回去,拿道袍换回金子。 阿虎偏是不让,还说:“您可别上当了。您方才在换衣时,我听到动静,那老板居然在私下里偷摸道袍,嘴里念叨着此物绝非凡品。” 带浅枝听着阿虎理由,明显有些不信,这件赭色道袍看起来不过稀松平常,锈了一些天文星图而已。最重要的是,道袍染了血污。一件再名贵的衣物,被弄脏了不能穿后,还能值几个钱。 可金子到底是属于他们村子的,带浅枝也不好多加争辩。 等他们二人几日后,抵达要举办交易大会的城邑。城里盛传的八卦,仍是陈春日怒杀女刺客一事,可见影响确实很大,老百姓也爱传。 阿虎去购买交易会入场券,带浅枝乐得清闲,就在茶楼选了个角落,竖起耳朵听八卦。 “听说那女刺客的脸皮,真被割下来,还放在盒子里。给主人送回去了。” 喝茶的客人,啧啧了两声,显然是不敢想象那场面。 “我怎么听说不是女刺客?”另有一茶客,探过身来,小声说道,“我听到的消息,是某个大家族里的人,寻遍四洲,找了一个性情容貌皆与那人相似的女子。又给女子服了易容丹,人为改成一模一样后,精心培养了半年,就等这次交易大会的机会,献给金阙府君,用来讨好赭袍之主的。你说都是讨好了,怎么会是行刺?” 那人?原来不是女刺客,而是替身啊。 带浅枝听着一琢磨,有了不好的预感。难道说她这副穿越来的身体,不是和那个做刺客做替身的女子有关,而是……和“那个人”有关? 她想满足好奇心问一问,那个人是谁。可又不敢开口,怕引起众人注意。 好在在座之人中,也有和她一样好奇的客人:“难道说那人就是……” 言尽于此,客人不敢往后说了。 有人轻轻点头,想到了往事:“十二年前,玄门中人流传,他在青冥海中杀了那人,手段残忍至极。就连海上的鲛人见了,也不禁落泪。那姑娘怨魂不散,硬是凝聚在青冥海之上,下了一个月的暴雨。” 此言一出,在场小声交流八怪的几个人,全都竖起食指,下意识里做了一个禁声的手势。 带浅枝听着听着,只觉脖颈一凉。像是人们口中那个惨死在青冥海上的女子,真的是她。加上她想到了那件,带血的道袍…… 她自个已在脑补出了一场,由她亲自出演的BE年度悲情大戏。 一阵安静过后,又有人感慨:“唉,‘礼物’当场就被赭袍之主当刺客论处了。” “到底是逆鳞啊,碰不得。” 完了,好像那个所谓的金阙府君,怎么越听越像一个杀人不眨眼的大魔头啊。 带浅枝听八卦的心思,顿时全无,赶紧回到房中,要把那件阿虎说很值钱的道袍给烧了销毁掉。 虽然它真的可能很值钱,但还是她的小命更为重要。 刚买到交易大会入场券回到客房的阿虎,一打开门,只见他们村落的祖宗仙女,正怀里抱着一个盥漱用的铜盆发呆。 虽然村长跟他们说,带浅枝应该只是个遇到意外,记忆有损的修真大能,可在阿虎心中,他总在妄想,带浅枝就是那个祖先听从他真诚祷告下,派来拯救他们村落的仙女。 阿虎见铜盆里放着那件道袍,以为是带浅枝想要把血污洗干净,便一把夺过了铜盆,道:“洗衣这种粗话还是交给我来做吧。” 愣住中的带浅枝,方回过神来,朝着阿虎唉声叹气:“要是洗衣,就好说了。我是想烧了它,却……却没想到这件衣服,还真是个宝物。竟然烧不着。” “阿虎啊,看来我是要完了。” “仙师,怎么了?”阿虎亦是被带浅枝弄得神色紧张起来。 带浅枝不得不把下午在茶楼听到的事情,给阿虎复述了一遍。并附带了一些,她自己的猜想。觉得再把这件道袍,留在身边,不是件好事。 阿虎一个老实人,听得不大明白,也不明白其中问题的关窍。但带浅枝既然执意要销毁这件衣服,阿虎便有了主意。 “您交给我吧。附近几里外,有个万丈深坑,我趁着夜色,把道袍丢下去。” 带浅枝一听是万丈深渊,先想到的是:“会不会太危险了?要不然,我们直接找个地方,把道袍埋了?” 阿虎显然不同意,如此简单的处理方式:“埋过之后,土面会有痕迹。还是有可能被有心人发现。” “那我去吧,你把地点告知我。今夜我就去。”她怎么说也是他们村里雇来,保护他们村民的人。怎么能让阿虎替她来解决麻烦。 而在阿虎心中,他亦是一心向着带浅枝,替她着想。如果真如带浅枝所猜测的那样,此时她带着道袍一旦被发现,只怕麻烦更大。 “还是我去吧,那位置偏僻异常,是我多年前采摘山药时,无意间发现的,寻常人都不知道。我也不好说,具体方位。” “最快,我明天一大早就回来了。” 第56章 · ✐ 阿虎说最快明日一早就回, 显然没能做到。带浅枝在客房内用过午饭后,又耐着性子等了两个时辰,仍见不到阿虎回来。这只能说明,要么阿虎骗了她, 要么就是他出了意外。 和阿虎相处过一段时间的带浅枝, 认为第二种可能性更大, 还是决定冒险出去, 打探一番消息。 客栈老板向带浅枝推荐了一个,城中买卖消息的商铺。她消息要得急,而且还需要保密, 价钱自然也贵, 好在村长和阿虎都留了金子给她。 距离此城几里外,确实有个深坑,只不过如今被管理这座城的交易会的人给围起来了。卖消息的人, 还不清楚是出了什么事,也没听说抓人的事情。 听到被围, 带浅枝不敢冒然先前察看, 给消息铺子留了点钱, 让他们一有深坑那边的信息,就送到客栈里去。 带浅枝又等了一日,消息铺子那边还是没动静。她压下心中惴惴不安的预感,独自一人去了交易会。 买易容丹的过程还算顺利,就是超支了。守着摊位的丹修问她, 需要那一种易容丹,有只能哄骗凡夫的丹药, 也有能在修士面前,遮掩容貌的丹药, 会贵一点。 带浅枝掏钱要了后面那种。 丹修看得出,这个戴着白纱帷帽的女修,好像很有钱。便向她介绍着,他这里还有更贵的一种。 “一千金,仅此一粒。”丹修吹嘘着,炼化这颗易容丹,花费了他多少材料与心血,客人买回去绝对不冤。 带浅枝犹豫了片刻,还是心疼钱。 丹修会做生意,夸下海口跟带浅枝保证:“这是最好的易容丹,任凭哪路神仙来,都不能识破的那种顶级丹药。您别嫌贵,最贵的肯定最安全啊。” 带浅枝最终还是被这安全二字给打动了。眼下阿虎不在,她万事都得靠自己。 服下易容丹后,她把帷帽摘下,换了黑纱巾围上了头发与半张脸,算是做了一个双保险,行事更低调一些。 这还是带浅枝在逛交易会时,看见街面上,有同样装扮包裹着纱巾的女子。便到消息铺子里去询问,知道这是西洲草原女子特有的装扮。她于是想到可以伪装成西洲草原上的女子,不会特别引人注目。 在买面纱时,她发现居然没有红色,或者说没有大红正红那种颜色。卖面纱的店家反问她,客人不是西洲人吗? “竟然不知道,自‘她’以后,西洲无人再戴红色的头巾面纱了吗?” 被店家打量的带浅枝,就算有再多疑问,也不敢多问,只得随手抽了一条纱巾,一声不吭付钱离开了。 到了交易会交易大型买卖的那一天。带浅枝拿着阿虎提前买好的入场券,步入会场。她打算先帮村民把金矿挂牌手续办好,就亲自去深坑那边看一看,一直干等下去也不是个办法。 就在她把一切办妥后,正准备出交易会的会场之时。带浅枝看见几个魔修,正押着一个戴头套的犯人,经过无数人群,往会场后面走。 她看不见犯人的脸,却认出了那人所穿的衣衫,分明就是那日,她给阿虎所挑选的那一身。 那人会是阿虎吗?后面有什么? 带浅枝暗地里,紧紧跟上那群魔修。跟到一个拱门前,她被交易会的卫兵们给拦下来了。他们要带浅枝拿出,主人的邀请函。 “这后面有什么?”带浅枝眼看着,可能是阿虎的犯人,快从她视野里消失,心急一问。 “后面是水晶宫,用来存放交易会历年来,从四洲收集而来的宝物。” 回答问题的人不是那两个守卫,带浅枝听见了一声女声,寻着声音看见领头的女子容颜娇丽,头戴金钗盛装出行,身后那群跟着那女主的那群世家小姐,全成了她的跟班。 她走上前来,好心一问:“你想进去看看吗?” 带浅枝第一次见这种如同孔雀的高傲的大小姐,竟然觉得面善,轻轻点了头。 那大小姐对着交易会的侍卫,趾高气扬说道:“我是王珊瑚,这姑娘是我的朋友。她要进去,还需要邀请函吗?” 侍卫一听王珊瑚的大名,赶紧连同带浅枝一起,把这群姑娘们全都迎了进去。 搭了顺风车的带浅枝,暗自心惊,想不到这位王珊瑚大小姐,果然来历不凡。 “谢谢王小姐,愿意出手相助。”带浅枝朝来头很大的王珊瑚,当面致谢。 “你的声音……”王珊瑚听着面前这位黑纱女子的声音,怔在了原地。 “我声音怎么了?”带浅枝不自觉摸了一下喉头,还以为是易容丹连她的声音都改变了。 “抱歉,是我失礼了。”王大小姐反倒对带浅枝先道起了歉,“我……我能冒昧看一下,姑娘你面纱下的容貌吗?” 这是很冒昧的要求。 带浅枝那方才还摸在喉部的手指尖,顿时一僵,紧接着又笑了一下,当着王珊瑚以及那群西洲世家小姐的面,亲手解开了纱巾。王珊瑚方才二话没说就帮了她,她没理由拒绝。 在黑色纱巾下,被遮掩住的容颜,无疑也是好看的,却并非王珊瑚殷殷期待的那张脸。 王珊瑚在失望下,再次道歉:“真是失礼了,你是西洲草原人吗?” 带浅枝想了一会,便说:“我不是……只是为了躲避仇家才如此打扮的。” 王珊瑚点点头,修士之间有个把仇人,再正常不过,并没有对带浅枝多加评说什么。 带浅枝反倒好奇,偶遇之下的王珊瑚,为何会帮她一个陌生人,虽然这对她来说仅是一个举手之劳。 王珊瑚隐瞒了实情,只说:“我以为你是西洲草原上的先民,出门在外,这里又是南洲魔修地界。我也是西洲人,怕你被侍卫为难,便开口帮你了。” 其实王珊瑚在打老远看见带浅枝的身形,站在拱门前时。她就一时难掩心情激动,提起裙摆,一路向着带浅枝而来了。 带浅枝听见王珊瑚是如此热心快肠之人,更加有好感:“那真是对不住,我让王小姐失望了,我不是西洲人。”带浅枝万幸说了实话,如果她真在这群西洲世家前伪装成西洲人,只怕要当场拆穿。 王珊瑚心里失望,不太在意这些琐事,“举手之劳而已。” 对王珊瑚来说,帮过就是帮过了。这些年来,自从听到桑桑圣女的死讯后,她这也不是第一次把旁人相似一些的人,全错认成带浅枝。 王珊瑚还劝带浅枝安心留下:“既然你都来了,待会进水晶宫内寻宝,也是你的一份机缘。” 听到寻宝的带浅枝,顿时眼前一亮来了兴趣。可惜她还有找寻阿虎的下落,不能把时间耽搁在寻宝上。 带浅枝在失落中谢绝了这位大小姐的好意,只说她朋友失踪了,还要找人。 平日里并不是很爱做好人多管闲事的王珊瑚,听着带浅枝那莫名熟悉的声音语带失意,又见那那姑娘着实沮丧的样子。 王珊瑚心里不由得,就是忽然很想帮她:“能有我王珊瑚,帮忙的地方吗?” 这个王大小姐未免也太好了吧。带浅枝笑着,什么情况还未说,就又冲王珊瑚连连感谢。夸赞王珊瑚人美心善。 王珊瑚被夸得小脸浮了一抹淡红,身旁那群小姐妹们纷纷调笑了起来。 “我这是在帮人!你们居然还笑话我!”王大小姐不乐意,双手掐腰,气势很足地义正言辞反驳道。 那群世家小姐们见状,笑得更欢乐了。只说王小姐今日怎么转了性子,被另一个姑娘家一夸,居然都会脸红了。 还是带浅枝站出来打了圆场,连忙扯开话题,止住了笑声。她讲了阿虎失踪一事,没说阿虎是去深坑为她丢道袍,找了个去采药的借口糊弄了过去。 带浅枝说,她看见是交易会的人把阿虎带到了此处,所以她才想进来一看。 王珊瑚作为世家中的小姐,平日里也有见识,只觉事情也许不简单。她向带浅枝建言:“我看此事,还是得请我们城主出面解决为好。” “你们城主?”带浅枝刚穿来,并不了解天下各洲的情势。 说起殷神扬,西洲人尤其骄傲:“是啊,只要我们殷城主愿意帮忙,从交易会救一个人出来,还不是一句话的事。” “啊,好久没见到殷城主了。我是听说他也要来这次的交易会。为了看城主,我才会跋山涉水,来魔修地界的。” 带浅枝看着这一众花痴状的世家小姐们,其中就属王珊瑚的表情还算正常点。 她不禁想问:“这位城主大人,会帮忙吗?” 这么了不起的大佬,会无条件帮一个陌生女子? 此问一出,一群莺莺燕燕的女子们,顿时收了声。世人皆知,冷漠的新月城主岂会是好说话的人。 王珊瑚思索了片刻,替带浅枝拿了一个主意:“你可以用一件东西,去求我们城主帮忙。如果是那一件东西的话,殷城主断然不会拒绝。” “何物?”如果真是什么宝物的话,带浅枝又凭什么能弄到手? 此时一阵洪亮的嘭嘭铜锣声被力士敲响,交易大会后场的水晶宫大门,应声而开,无数双跃跃欲试的眼睛,往宫门后探去。 王珊瑚指着那座,由水晶堆砌而成的宏伟宫殿道:“这里面其实是座迷宫,名曰化乐天,存放着天下四洲各色珍宝,各种仙丹法器神兵可以说应有尽有。” “按照交易会的规矩,能待在里面不被迷失心智,又能走出迷宫的客人。皆可以从化乐天宫取出一件宝物带走。” “王小姐的意思是,我需要在里面找到,殷城主想要的宝物?” 带浅枝难免心生好奇,从这群西洲世家女的描述来说,她想不出那样一个高贵而受子民爱戴的城主,还能贪图这世上何等宝物? 是能助他修行的仙丹,还是能助他抗敌的神兵。 “是的。”王珊瑚拿出一面巴掌大小的水晶镜,只见她在上面书写了几个字后,一件物品的虚空浮影,就投射到了带浅枝的眼前。 “这……”带浅枝在惊讶中,一时结巴了起来,“这件宝物,怎么是件绣花鞋呀。” 王珊瑚说:“这不宝物,它就是双绣鞋……”接着又否定了这一点,“但你也可以说它就是件珍宝。” 恕带浅枝眼拙,她实在看不出这双绣鞋是何等宝物,只见绣鞋的底部,印满了红色如同胭脂质地般的泥印子。 这显然还是双被某个姑娘家,穿过的绣鞋。 王珊瑚告诉带浅枝,昔年有一界簪花竞秀,西洲有位圣女,踩在由因缘花铺成的花路上,当年她就是穿着这双绣鞋。自打那以后,来了一个疯子烧毁了因缘树。因缘花化作了花苗,一夜过后燃成了灰烬。 所以这人世间最后的因缘花,如今全在这双,曾经被她穿过的绣鞋底下。 向来爱看话本听坊间故事的带浅枝,却听出了弦外之音:“你们殷城主,是不是很喜欢这位故事里的圣女啊。” 王珊瑚露出了微笑,又叹然道:“我们高高在上的城主,何止是喜欢她呀。” 因王珊瑚这声叹然,带浅枝瞬间脑补了一出荡气回肠有身死离别的爱情大戏。 “那个圣女,最后是不是被你说的疯子抢走了呀。” “你猜到了?” “爱情故事里,都是这么编的。” “唉……那你肯定猜不到。圣女最后死了,那人才疯的。”回忆起往事的王珊瑚,连连叹气。 不敢同王珊瑚分享真实想法的带浅枝,只敢在心里暗想,靠,她怎么觉得。男二从男一身边把女主角抢走后,女主角不幸身死,男二疯了,这个故事更带感了。 “对了,忘了告诉你。”王珊瑚从伤感中,抽回思绪,“你要小心那个疯子。如今那个疯子也在交易会里。” “什么?”怎么几句话八卦的功夫,就莫名其妙从一个久远故事里的人物,扯到她身上了。 “如果你见到了一个穿身赭色羽衣道袍的道士,你最好别开口说话。”王珊瑚给带浅枝小心提点道。 “赭色羽衣道袍?难道你说的疯子是?”带浅枝脑海中,已浮现出了那人的名字。 王珊瑚下了一个把她俩同众人声音隔间开来的小法术,才肯继续说:“那疯子名唤陈春日,是金阙府的府君。南洲魔修向来唤他赭袍之主。”接着她又迟疑了片刻,“那疯子心中有个‘禁忌’,你的声音不好……为了性命着想,你万一不幸偶遇了他,还是装聋作哑保命比较好。” 带浅枝试着求证,某个最新八卦:“我听说前几日有个女刺客?” 那日王珊瑚也在宴会上,她亲眼得见过实情:“是的,长得像‘禁忌’的人,都要被那个疯子剥皮。你千万小心。” 只可惜,再过小心的带浅枝。哪能想到,等传送光圈送她进水晶宫,她刚睁开眼还来不及,把这座全是水晶制成的奢华迷宫收入眼底。 挡在她前面的那一身赭色衣袍,已是近在咫尺了。 第57章 · ✐ 带浅枝才听过那赭袍主人的可怕事迹, 还没缓过神来,就倒霉透顶,直接看到了真人。 不过好在,实属万幸。他俩隔着一面迷宫之间的水晶墙。传闻中喜欢穿着一身赭色道袍的男人, 正背对着她, 处在与她截然不相同的迷宫道内。 水晶墙面一眼都望不到头, 就算是她有心想和对面的人来一场相遇, 看来都是难事。 带浅枝朝着那道背影长舒一口气,干嘛自己吓自己,也许墙壁另一面的那人, 都没有发现她。 抱着侥幸心理的带浅枝, 不由又大胆起来,她站在原打量着,对面那个有可能是陈春日的男人, 甚至想他转过身来,让她瞧一瞧他的正脸。 那人会生得一副什么模样?是英俊的?还是粗狂的?或者美得惊人, 又或是奇丑无比, 还是个满脸皱纹的老头。 越想越离谱的带浅枝, 溢出了一丝笑声。也许是听了到这是轻微的声音,也许是为了回应她满满的好奇。 透明水晶墙另一侧的赭袍之人,转过了身来。那人确实穿一身赭色道袍,双肩披着一件宽松黑鹤氅,原本轻蹙的眉头, 在转身之后,全都舒展了开来。 隔着墙壁, 他也看见了她。 以为有一面水晶墙做抵挡保证的带浅枝,显然大意了。在男人转身之后, 都没有移开眼神,干脆欣赏起,有着一墙之隔男人的美色。 他这么长得这么好看,完全长在了带浅枝心坎上。她的眉眼,以及被黑纱挡住的嘴角,全是冲着他而来的赞赏笑容。 墙对面的道士,也勾起嘴角笑了一下,像是云淡风轻般淡然且美好。 在笑意中,道士抬了一下手,那被带浅枝认作是安全防护的水晶墙,顷刻间,便化作了齑粉。 那道士往前轻轻迈了半步,越过那堆水晶碎成的粉末。 眼下,他俩之间再无任何的阻碍。他或者她,甚至伸手就可以触摸到对方。 对面突如其来的巨大变故,带浅枝还未来得及收回的微笑,一时变得很难看很僵硬。 她悄悄瞥了眼,男人脚边的粉末,该不会下一秒,她的下场也是如此吧…… 他杵立了有片刻之久,似是在面对眼前之人时,有着过分的小心谨慎。 直到带浅枝那张强硬的笑容,在心跳加速下都维持不住了,她才又听见,那个道士在问她:“等了很久吗?” 他在沉默良久后的嗓音,竟然是沙哑的,像是被刻意压抑了许久。 他这么好看,也许不是王珊瑚所说的那个喜欢剥人人皮的疯子?带浅枝真心不希望他是。 陈春日见带浅枝没说话,便又问:“你怎么在这?” 带浅枝纹丝不敢不动,更不敢说话。脑子里浮现出一万匹草泥马在狂奔不止。 完了,完蛋了。他真是赭袍之主陈春日吗?他好像认识她?不对啊,她不是才服用过,价值千金谁都能骗过去的易容丹吗? 带浅枝轻轻拉开了面纱,当着陈春日的面,给他露出了易容后的样貌。 大佬,您看清楚些,您认错人了。赶紧让我滚,让我跪安吧! 陈春日看着带浅枝易容后的面容,那张好看的俊脸上确实愣了一瞬。 这神情被带浅枝给捕捉到了,她心安理得的期待着大佬给她开天恩,挥手叫她快滚。 可陈春日却在这一瞬之后,又笑了起来,无奈笑着问她:“你怎么把自己弄成这模样?好玩?” 难道……难道说,被他识破了吗? 带浅枝不自觉瞪大了黑白分明的眼睛,就看着陈春日打了一个响指。一张黄色道符,在她眼前变成了一朵巴掌大小的白云。 小云朵怪可爱的,蹭上了她的脸蛋,像是在替她擦拭着某种东西。她那价值千金的易容,就被这么一朵可爱的白云,一点又一点轻柔地给蹭没了。 失去易容的带浅枝简直欲哭无泪,她不知是该先心疼那打了水漂的一千金,还是该多心疼自己。她还是不敢张嘴说话,如同鸵鸟般自欺欺人,奢望这位赭袍之主能放过她。 见带浅枝嘟着嘴,显然不太高兴又不肯说话的样子。陈春日在不解中更为无奈了。 他忽然上前抱住带浅枝,把她的小脸贴按他的胸前,而他自己则把脑袋,搁在了她的肩颈之间。 这突如其来的亲密举动,着实让带浅枝彻底呆若木鸡了。这个道士好似没有用力,却把她抱得好紧啊,如同给她加上了一道显然不打算放手的桎梏。 二人紧贴的胸膛下,她甚至感觉到了另一个胸腔里的跃动的心跳声。 她想到了王珊瑚所说的剥皮,想到了茶楼里人们谣传的青冥海上惨死的女子,怨气凝聚而成的暴雨。 带浅枝七上八下的心,生出了的惧意。 经书说上,欲界化乐天中,可映射众生因所思所想。这座水晶迷宫,亦是如此,方得化乐天宫之名。 她心中的恐惧,被这座迷宫感知到,水晶墙壁顿时显现出,无数地狱道里各种奇形怪状,面露凶恶的恶鬼,统统朝她张开血盆大口,活似要将她生吞活剥了。 带浅枝在这个场景下,还被恐怖大佬给抱住,更怕了。 陈春日仍在眷念中把头搁在她的颈窝里,一边轻嗅着他喜欢的气息,一边眯起那双凤眼,看着那些地狱恶鬼们。 他似乎明白了什么,这是她对他有所惧怕才变幻出来的恶鬼。 陈春日一时心泛酸痛,问着怀中那个脸颊正贴在他心口上的姑娘:“带浅枝,我把你当成心肝一样,捧了十二年。怎么一见面,还怕起我来了……” 他在她的颈边,如同埋怨般埋汰了一句:“小没良心……” 诶?他怎么一出口叫得出她的名字来? 带浅枝听见道士喊出她名字的瞬间,竟无意地用手轻拍了一下背部,像是听懂了他的话在安抚。 此时四周水晶墙面上的张着血盆大口的恶鬼们,全都遭受了神罚。从九霄云层之上而来的雷霆,劈落进了地狱里。 带浅枝看着那些恶鬼们,被闪电击中,骨肉融化成了一滩血水。这场景看得既让人心悸,又莫名的安心。 “你怎么……知道我叫带浅枝的?”再也顾及不了那么多的带浅枝,趴在陈春日的胸口上,终于开口,说了第一句话。 问了他一个问题。 陈春日当即双手按在带浅枝的肩上,把她仔仔细细,好好瞧了个遍。前面一直异样的情形,让他不由得不去这么想:“你……是不是忘了我?” 带浅枝点点头,转而又把头摇成了拨浪鼓。她不知道,怎么向大佬汇报,才能苟活住她的小命。 直说可以吗?说她是穿到这个身体里的,前程往事她一概不知?也和她没关系? 不对啊,她叫带浅枝,大佬刚才明明也喊得是带浅枝啊。她被弄糊涂了。 看着陈春日明显越来越不好的脸上,带浅枝心想,看来她的下场怎么都是一个死字吧。 “不记得了?是不是就要被剥皮?”带浅枝耷拉着脑袋不敢看他,声若蚊蝇般试问着。如果真是一死的话,能不能不剥皮? “谁说的?你从哪听来的?” 她听出了他的语气不善,十足的不开心。 陈春日拿大手捏着,掰正了带浅枝的小脸蛋。 在与她四目相对下,凝视着她眼底的不安,他压下情绪慢慢换了一次呼吸,放缓了声音,只是轻轻问了一个很普通的问题:“知道我叫陈春日吗?” “你是赭袍之主。”这个问题带浅枝答得出,她记得人们说陈春日是东洲的金阙府君,魔修们更喜欢称呼他为赭袍之主。 陈春日听见她如此唤他,微笑着纠正道:“不对,我是你的夫君。” “啊……” 怎么这个道士笑一下,嘴巴一张就把她一个黄花大闺女,给定性成有家室的夫之妇了呢? “怎么,不信?”陈春日淡淡说道:“以前的事,不记得也好。” 在陈春日的心中,亦是不愿带浅枝再回想起她遭受痛苦的一日,不愿她还记得他满身血污又绝望狼狈的样子。 带浅枝用手推开了这个有可能要杀她,但绝对不要脸的道士。 “你的手怎么了?” 先前只当是她紧张才一直握拳,陈春日眼见带浅枝双手推过来时,一手撑开,另一双左手却仍是攥住,便察觉到了不对劲。 也不知是不是自暴自弃,带浅枝在经历过男人无奈、伤感、怒意等等一系列情绪后,她发觉自己竟开始不那么怕他了。 不过怕不怕是一回事,被他占便宜,平白认作媳妇就是另一回事了。 “我醒来后,就发现掰不开这手掌了。看过大夫,都说我这是得了大病,治不好了。”她故意歪曲道。 哼,还想拐我带浅枝做媳妇。得了怪病的女人,看你还敢不敢娶回家。 “胡说!”他猛地抓起她的左手,训斥了一句,又凝起双眉,仔细端详起她的左手来,那眼神似乎在穿透她的手指,看出她究竟为何一直要握拳。 “你小心点,这怪病大夫说还有可能会传染给其他人。” 带浅枝顶着男人那双紧锁眉眼的探究目光,继续夸大形容。 “你知道你里面握得是什么吗?”陈春日看够了,反问她。 “我哪知道。”带浅枝抽回左手,无所谓般耸耸肩膀。 陈春日一时被这个失了忆,又没心没肺的姑娘给弄笑了。 “都不知道手里抓得是什么,还在嘴硬。” 带浅枝听出了他话里的弦外之音:“你的意思,我手心里握着一件东西?你能给我掰开?” 此时的陈春日轻挑着长眉,那凑到带浅枝眼前的张俊脸上,显得兴致勃勃,又信心十足:“喊一声好夫君来,为夫就帮你。” “您真的是陈春日?玄门修士口中既受人敬仰,又使人畏惧的那个金阙府君?” “怎么了?” 惜命的带浅枝,不敢直言,亏你长得这么好看,怎么能对她一个才见面的姑娘家如此不要脸啊! 第58章 · ✐ “真的不要我帮你掰开吗?” 陈春日双手环于胸前, 不紧不慢地走在带浅的身侧。他怡然自得的神态,不像是在魔修的地盘上寻宝,倒像是在陪她散步。 迷宫中的道路并不宽敞,他还故意往她这边靠来, 带浅枝得很小心, 才能避免与他碰着。 “不用了, 谢谢您的好心。”带浅枝可不像他这么闲, 她脚步慢下来,扫视着水晶墙面中那一件件被束之高阁的宝物。 满墙令人眼花缭乱的物件,有的搁置在很高的地方, 带浅枝不得不拼命踮脚来看, 她一面寻宝,一面随口讲述:“没听过钩弋夫人的故事吗?我左手心里的东西,只能被我未来的夫君给打开。” 言下之意就是告知这位府君大人。得先被我带浅枝先看上, 认可之后,才能有资格碰我的左手。您虽然是一宗之主, 但目前与我的关系只停留在初级阶段, 不能越级行事。 陈春日暗自揉了一下太阳穴, 哭笑不得:“你小脑袋里都装的是什么?” 带浅枝听他这么说,不太高兴。甚至在想,这男人这么不会说话,自己这人身体以前真看上过他?走眼了啊。 陈春日把目光放在她嘟起的小嘴上,又见她默不作声只顾在那巡视满墙乱七八糟的东西。一点也不在意他的模样。 他是真想把手指戳在她额间上, 用灵丝探进她的小脑袋瓜里,去亲眼看一看她究竟在想些什么。 可他没有这么做。 带浅枝又是踮着脚尖, 又是伸长了脖颈,在那折腾自己。陈春日干脆钳住了她细腰, 轻轻往上一提,就这么把她给举了起来,方便她往高处看。 带浅枝瞬间双脚离了地,她被一个对她来说的陌生男人,就这么轻而易举的贴身举了起来,实在太丢脸了。 身后贴着她的陈春日,还在她的耳畔便笑着问:“小财迷是看上了什么吗?够高吗,还要不要再高一点?” “放我下来!放我下来!”她挣扎了两句。 陈春日也不恼,当即松开双臂,还展开一双手来给带浅枝看,表示他特别的无辜。 带浅枝顿时惊慌失色,还以为他在捉弄她,要把她从空中丢下去。可下一瞬,她发现自己竟能悬浮于半空之中。 她一时又兴奋起来,听陈春日教她如何行使灵力,在空中漂浮行动。 陈春日说灵力往哪走,她便运转灵力往哪走,一个没留神运力太猛,她如过年放的冲天炮一般,陡然间一飞冲天,脑袋直接撞到了穹顶的天花板上。 “哎哟!” 这着实滑稽的场面,好在陈春日没有发笑。他飞身过来,似乎还很担忧:“你如今空有元婴的修为,还不能熟练掌握。还是快和我一道回府里去吧。” 什么元婴期?村落的老者不是说她是金丹期吗?怎么碰到一个新面孔,就跟游戏里遇见奖励NPC似的,她的修为就突飞猛进一大截? 他是在讽刺她吗?空有一身本领就连漂浮术也用不好? 带浅枝拿眼睛瞪着陈春日,认为是他肯定就是就是故意的,想看一看她出丑,或是在报复她方才的数落。 大概是她的瞪眼气势很足,效果很好。 陈春日败下阵来,连连改口,直说不是她的问题,是这座迷宫的顶部建得比寻常宫殿低些。 嗯,是迷宫的锅,带浅枝是无辜受害者。 陈春日见她仍不肯说话,便尝试提议:“嗯……要不,我帮你把这穹顶全给掀了。你再飞一次?” “这次肯定不会再撞到。”他反倒比她更自信了。 “你当我是三岁孩童么?” 带浅枝扁了扁嘴,暗道尽拿一些瞎说哄小孩的话来搪塞她。 你说掀开就掀开,好歹是座存放四洲珍宝的宫殿吧,这么没面子的? 可她刚一说完,就见到从陈春日道袍大袖中飞出几道符箓,贴附在了不远处的迷宫天顶上。 不似在拿瞎话糊弄她,是真要掀开他俩头顶上这方宫殿。 陈春日听着她没好气般的顶嘴,简直是拿她没辙了,只能由衷感叹:“三岁孩童比你省心。” 从贴在墙顶的符箓中延展而出的雷电,霎时纵横交错,化作一张雷霆密布的大网,把整个顶部全都包裹了起来。 “别别,您停手,快停手吧!”带浅枝生怕上面会掉下来,砸到她。 大佬果然不会开玩笑,说一就是一啊。 “确定不想再试试?”陈春日长臂一伸,拿他那根好看的食指尖,轻轻触碰在迷宫顶上。 电闪雷鸣在其中激烈地碰撞,那雕着精美花纹的墙顶被炸成青紫一片,仿佛连他一丁点的力道也承受不住,要在这赫赫雷威下,立马轰然倒塌一般。 “不试了,不试了。”带浅枝算是真怕了他,连带讨饶,“我是比三岁孩童,还让人劳神操心,可以了吧。” 她又不是没认输过,给就连万千魔修都望而生畏的赭袍之主,服个软又不掉一块肉。 再说了,她不省心怎么了。你陈春日嫌弃可以绕道走呀,她还巴不得呢。 陈春日知道,别看她一时讨饶,其实并不是个老实的。 她在他面前,又不是第一天就这么喜欢磋磨他。陈春日心中叹然,这也都是他惯的,好像从西洲那会子两人刚遇见,他就没听从师尊的建议,动手杀了她,或是远离她。而是习惯使然,不由自主地靠近,一味只想溺爱娇惯。 对他来说,这也算是另一种劫数吧。 “唉……”陈春日收了漫天雷符,无奈中继续纵容让步,“算我喜欢为你劳神操心可以了吧。” 方才这番惊天动地的动静,自然把那些进迷宫探宝的修士们,全都引了过来。 带浅枝看着在她下方的那些修士们,也许连她与陈春日的样貌都没仰头辨认清楚,只瞧见一片衣袍袖摆,就忙不迭地扭头跑掉了。 只恨自己为什么要好奇来一眼。 带浅枝心中明白,那些个被交易会奉为贵客的修士门,肯定不是见她就跑,她何德何能啊,自然是因她身边的这位。 而被人如此畏惧的陈春日,连余光都吝啬给予底下那群人,就跟整座迷宫四下无人只有他俩一般,帮她挑选起宝物。 他带了一点慵懒,问她有没有看上什么。 看来他真是那位传闻中的东洲金阙府的陈春日,不会有错了。 带浅枝思量着,轻轻摇了一下头,身形缓缓下降,双脚重新踏回地面上。 也许是她很小心,这次下来的很顺利很平稳。陈春日也跟着下来。 她忽然想起一个问题,或许是个很可笑的一个问题,但她仍想问出来:“你为什么喜欢为我操心啊。” 陈春日那双好看的凤眸里,压抑着她看不懂的情愫,只说:“因为我倾心于你,你也倾心于我呀。” 带浅枝被眼前这个男人,盯得整个人无所适从,又手足无措起来:“也许……也许我不是她。我……” “你真是对我没信心呀,带浅枝。”他俯身下来,细细抚摸着她发顶的头发丝,说着很轻柔的话。 他又怎么会将她认错,就算她变了容貌,就算她一声不吭。可她还是她呀。 看来这个男人是认定了她了。带浅枝乖乖站立,任由他替她顺毛似的摸头发。 “那……”她垂下眼,看着他那双云履鞋尖,差一点点就要在顶在她的绣鞋前,“要是我并不倾心你呢?” 不怪她多想,要是她真的是失忆了,陈春日也是真的喜欢她本人。那也就是说,那个惨死在青冥海上的女子,也是她? 她以前会不会就是因为不喜欢他,才被弄死还失忆了呀。 陈春日那双骨节分明的大手,顿时僵住了。他蓦地转过身去,避开了带浅枝探究下的目光。 他心下烦躁着,浮现出一个很明显的问题。她没了往事记忆,此刻的她不再是喜欢他的。 那她会喜欢上别人吗? 带浅枝看不见陈春日那因心虚烦乱,在陡然间握紧的大手,手背上暴起的青筋,那些全被他隐于道袍的大袖中。 可她一时处于周遭突兀的安静中,便感受到了他的不寻常。 她怕是方才那个不合时宜的问题惹恼了他,一下子就想到了,要不要也和刚才那些吴闯进来的修士一样,扭头就逃呀。 他说她修为到了元婴境界,应该能从他手里跑掉吧。她可以逃得远远的,不用跟着他杵在这罚站。 带浅枝低头看着那双掰不开的左手,也跟着愣神了。直到倏忽之间,看见不远处有一块熟悉的艳红色,她不由自主地走上前去。 她一动,陈春日立马就察觉到了,也来到那面水晶墙面前,见到她看着一双红底绣花鞋,一动也不动。 他便蹲下身子,亲手替她取了出来。 把那双绣鞋拿在手中的陈春日,并未急着起身,堂堂金阙府君,仍蹲在一个姑娘家的腿边,还微微仰头,看着她轻问:“要帮你穿上吗?” 他问她穿鞋的语气,实在太过稀松平常了。带浅枝以为,像他这样的人,应该用这样的语气去指点江山,去俾睨天下。 不该呀,不该像是和她做了长久夫妻一般,在一个普通再普通不过的一天,成了一个居家的温柔男人,问着他的妻子,要不要帮她穿鞋。 带浅枝慌忙弯下腰,从他手里拿回了那双她需要的绣鞋,给紧紧护在了怀里,压在了她小鹿乱撞的胸口上。 “不用了,我不穿。我是需要它来救人的。” “救人?”陈春日眉间轻蹙,以她的性子会去救什么人?刚从他的小鲛珠,化成人形这才几日呢,就有会在意想要搭救的人呢? “呃……”已然察觉到某个苗头不对的带浅枝,急忙生硬转移话题,“我进来就是来找这双绣鞋的。您是来找什么的呀。” 陈春日的薄唇紧抿着没说话,给带浅枝看了一片泛着黑曜石般光泽且锋利的鳞片。 这片鳞,是他身上唯一一片逆鳞,那年取下来送至她手中,做了定情信物。又因那日,沉入青冥海底。他那时急着找寻保留她神魂的鲛珠,一时没顾得上这片逆鳞。 前几日感知了鲛珠方位,亲自寻来的陈春日又在交易会中无意看见了这片逆鳞,自然是要拿回来。 带浅枝的小甜嘴,赶紧开口一夸:“真好看。” 她在王珊瑚那面介绍迷宫宝物的水晶片里,见过这鲛人鳞片的来历说明。说是由青冥海中的采珠者捡到,几经命运辗转,流落到了交易会这里。 说实话,这件宝物在此间迷宫中,算不上什么价值连城的珍宝。又不像她手中的这双绣花鞋,是沾了名人故事。 她实在好奇,他亲自来寻此物的原因。 听她说好看,陈春日嘴角噙着一丝笑问她:“想要吗?” 大概是带浅枝看懂陈春日于笑意后,所隐藏的东西。她的直觉告诉她,这个男人肯定不怀好意,只怕是卖身契,千万不能收。 眼见着她站着不动,也不收他的东西。陈春日也不恼,只是似自言自语般念叨着:“冤家。” 带浅枝竖起耳朵听见,悄咪咪在心中得意着。看吧,他没得逞吧。 就在陈春日还要开口继续说些什么,传来一阵阵墙面震裂开来的巨大响动,就在他们二人的前方不远处,赫然从迷宫之外,穿破水晶壁垒,插入了一支殷神扬的金羽箭。 “你好好待在原地。”陈春日交代道,“我去看看就回。” “好的,我会的!” 带浅枝显得乖巧极了,又是微笑又是冲他点头。 陈春日似是不放心,又回头看了她一眼,见她是真的很乖很听话,便把注意力放到了另一边。 等他的身影消失在迷宫的拐角中,带浅枝收了笑容,运使起他方才教授过的功法,抱着那双绣鞋,瞬间从迷宫中消失的无影又无踪。 第59章 · ✐ 交易会的主人沙廉, 笑得一脸尴尬,小心侍奉着一位远道而来的贵客,他暗自纳闷,也不知是何等稀世奇珍, 竟一时能把两位大佬全引到他这来, 说是寻访一件旧物。 金阙府君如此, 这位新月城主也是如此。什么也不愿多说, 弄得神神秘秘。他很难伺候啊。 “您想要什么,吩咐交易会一声就行。自然为您呈上。” 殷神扬性子冷淡,就算此地主人的沙廉, 已经无数次明里暗里询问他, 想要的是什么,可殷神扬仍闭口不提。他知道水晶迷宫的规矩,里面的宝物只能自己去取, 旁人帮不了他。他也不想说。 一行人浩浩荡荡才来的交易会的后场,抬首赫然得见水晶宫的上方雷霆密布, 压制住了整座宫殿。 太过诡异了。 偶有一两个修士, 如同连滚带爬般, 从里面仓皇跑出来。 着实是把沙廉给吓坏了,生怕是迷宫内出了什么状况,得罪了今年交易会的贵客们:“怎么回事?” 沙廉一面询问着手下,一面拉住了一名刚从迷宫中逃出来,还想继续逃跑的魔修。 魔修一时慌神, 甚至没注意到面前的新月城主,只顾着冲沙廉诉苦:“那位赭袍之主在里面……他, 他怕是疯了,要把你这座化乐天宫, 全给掀了。” 沙廉表情骤然剧变,这有可能是那位能干得出来的事啊!向来喜欢收集各色珍宝的沙廉,一时犹豫了。是该先跑进迷宫里去抢救那些宝贝,还是该和这些修士们一样,保住小命要紧。 “赭袍?陈春日如今也在此处?”殷神扬冷眼看向水晶堆砌的宫殿,又见天上的雷云,忽然全都被收了去,消失不见。 他想的一词,喜怒无常。自那日后,这些年来他总共也没和陈春日见过几面,更是没任何交谈。玄门中各仙家对陈春日的评说,尽是一些畏惧言辞。 “是的,是的。” 沙廉同殷神扬讲起,陈春日前几日杀人剥皮赠人一事。 殷神扬冷心冷面地吐出了两个字:“该死。” 沙廉捉摸不透,这位新月城究竟是在说假冒的美人该死,还是下手狠的陈春日该死。总之那一日的宴会,气氛被弄得很尴尬,那位精心赠上美人,还以为能报上金阙府大腿的魔修,亦是脸色青红一片很难看,当场下不来台。 沙廉尝试把殷神扬劝走:“要不您改日再来?”要是这两位大佬在今日同时发难,只怕他整个交易会都保不住。 “为什么要改日?” 殷神扬说着已是把握玄黄召唤出来,拉满了弓弦,箭矢对准了迷宫。 一箭过后,烟尘散尽,在破碎的水晶墙壁边缘,两个各自执掌一方的男人,终于又见面了。 陈春日的心情明显比新月城主好得多,他甚至能在见到想弄死的仇敌面前,双臂环抱,用那张俊美容颜,露出一丝微笑来。 只可惜,他的笑容还有他的好心情,竟连片刻都保持不住。陈春日感知到,带浅枝的气息从迷宫中消失了。 他便收了微笑,蹙起了眉头。 殷神扬眸光冷冽,还以为那是陈春日要开打的讯号,直到陈春日的身影陡然间远处不见。 周围看热闹的修士们,纷纷围聚了上来,又不敢靠的太近。他们看着这位新月城在赭袍之主远去后,不知怎么,如同中了定身法术般,不会动了。 殷神扬在方才击碎的墙面废墟中,某一块水晶块上,看到了一抹倩影。 一张白皙的侧脸,从废墟的投影中一闪而过。 殷神扬在众人的错楞中,不自觉弯腰抚摸上了这块破损的水晶面,而这双分明才拉动过神弓的手,居然会微微颤抖。 他还还能触碰到那道女子身影的倩影,就倏忽一瞬,又闪到了前面去了。 这日人群涌动的化乐天宫内外,无数修士都看见了,那位传闻中以冷漠著称的殷神扬,如同失了魂一般,在迷宫中追逐着一道,不知是那位姑娘留下拓印在水晶墙壁上的影子。 只见那姑娘怀中紧紧抱着一双绣鞋,她跑得很急,像是后面有人在追赶她,头纱从发间滑落,被她跑动的身姿带动,又飞扬而起。 殷神扬沿着那扬起的纱巾,一追就是很久。 * 带浅枝跑的气喘吁吁,什么叫好好待在原地,不跑,不跑难不成还等着男人回来逮她吗? 那她岂不是太蠢? 她跑出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找那个丹修摊贩算账。你这好歹是价值千金的东西,总要有个售后服务吧。 可那个丹修在听过带浅枝的描述后,露出了无比震惊的神情,反问了她一个很严重的问题:“客人您想过没有,如果那位修士真能如此轻易就破解了在下的易容术。您现在要做的应该是赶紧逃跑啊,怎么还有闲功夫,来找我的麻烦呢?” “您快点逃出城避一避风头吧,城里都不安全。” “那你得先把钱赔给我!”带浅枝岂会不知不安全,她甚至后脊背发凉,觉得南洲都不安全。想窝回阿虎他们村落里,等一个沧海变桑田再出来。 可想到打水漂的金子,她就咽不下这口气。 摊贩拗不过她,直说要钱没有,把其余所有的易容丹全都给她做补偿了。 带浅枝也是急坏了,不管三七二十一,把其余尽数易容丹药全都喂进了嘴里。慌忙随着人流,一起往城外赶去。 有的修士也同带浅枝一般,刚才迷宫中出来,惊见赭袍之主后惊魂未定,想躲得远远的。 带浅枝见其他人想法和她一样,再次肯定了自己,方才溜之大吉的作法很对,留下来任由那个男人摆布,岂不是揉圆搓扁都由他来。 这时,城中流动的人群,无论是急着出城,还是待在城内之人,皆停了下来。众人齐齐抬头,见到几十道天罡符箓,在交易城的天空中,如同训练有素的士兵,整军待发,列阵开来。 在无数双眼睛的注目下,朝城外四方飞去。 带浅枝还没走到城门口呢,就听见有人哀嚎,痛哭流涕道:“完蛋了,城被赭袍之主下了禁制……出不去了。” 带浅枝越过拥挤的人群,穿过城门,往外望去。 见城外的天空与城内截然不同,乌云密布伴随着雷霆压境之声,笼罩住了交易城的四周。让人看不到一丁点,能走出雷云的希望。 带浅枝还看见,有不信邪壮着胆量偏要试一试的修士,无不被雷霆的威压,劈成了一根黑炭木,又被城中的守卫给拖回城中救治。 此时带浅枝的心中,赫然只想到四个字——她、完、蛋、了。 跑,她还怎么跑啊。挖地洞还来得及吗? 刚随手烦躁不过,把一整座城池,全都封锁起来的陈春日,看上去也不见心情好转,也不见有何异样。 屋内安静到可怕。无为与不器小心翼翼地给香炉添了新香后,就悄悄关门出去了。 感觉距离应该足够安全了,无为又胆大包天起来,想和不器打起了赌,问这件事会如何收场。 不器说:“那要看那位祖宗何时能回来。” 无为试想了一下:“要是她不回来呢?” 不器撇下嘴角,很直白的告诉无为:“要是那位带祖宗不想回来。等到主人亲自出去逮人,只怕场面很难看。” 无为顺着那画面一想,冷不丁整个人抖了一下:“你说府君会不会五花大绑,直接把人绑回来?” 不器翻了一个白眼:“我看是直接绑回金阙府,拜堂成亲了事。” 然后干脆再下一道禁制,两个人直接一块闭关修练个十年八载,不见任何人。再出来时,只怕孩子都一窝了。 无为忽然想到了什么:“不会,不会。我看主人对付带姑娘挺有办法的。” 不器不信:“主人确实通神,办法千万。却敌不过,那位祖宗能作呀。” 无为悄悄附耳上去,说他多年以前,无意间偷看到有一日带浅枝很乖巧地待在他们主人的怀里。看到当年身份仍是首徒的陈春日,亲着怀里的姑娘。一向很能闹腾的带浅枝,乖得像是无为见过吃饱喝足的狸猫,软软依着陈春日没有顶嘴,没有闹气。 无为没发现,听了他描述后的不器已是脸上泛起了红晕。还不懂男女之事的无为,讲的津津有味:“我看见带浅枝踮起脚,伸着一双手反环抱上了我们主人的后腰。主人便干脆,把她托了起来,坐在主人的臂膀上。主人笑着骂她是‘小坏蛋’,我看带姑娘居然承认了?” 无为弄不明白这是里面是个什么章程,如今回忆起来也是直挠头。 不器顶着还未退下的红晕,很严肃问无为:“你这事没和主人说过吧。” “我哪敢啊,我那是偷看。” “你最好一辈子憋在肚子里。” “我这不是憋不住,和你说道说道嘛。”无为嘿嘿一笑。 “别……就当我没听过。” 两人说了一会话,交易会的沙廉带着一群手下找来,说是有件要紧事要面见金阙府君。 两位道童收敛玩闹神色,恢复了作为道门祖庭弟子,惯有的傲然神态。 “最好真的很要紧的事,要不然明日……不多等几日再面见府君大人,比较好。”无为是在替这位沙廉修士着想。 谁叫某人喜欢离家出走,他主人的心情自然不会好。 沙廉也不想来啊。就算陈春日心情好,沙廉也不愿意上杆子往前凑啊。谁知道,这位这位赭袍之主,会不会在笑眯眯的下一秒就变脸。 毕竟那一日在宴会上,这位大佬就是在满脸笑容下,送出了装了人皮的回礼盒子。 可不来,又不行。沙廉叫手下人,把那件带血的道袍给呈了上来。 “这应该是属于府君的东西,我只是想归还此物。”沙廉笑得很勉强,“要不然,我把它交与二位。我即刻就走?” 陈春日的东西在交易会手上,沙廉是怕哪天金阙府给交易会算总账。 “不,您等一会。”不器向无为递了一个眼神,就进去禀明了此事。 这件道袍分明就是当年遗失的那件。只要是和带浅枝有关的事,哪一件不得经陈春日的亲自过问。 半点马虎不得呀。 于是村民阿虎便被一众魔修架着,被很没底气的沙廉推到陈春日的面前问话了。 真是苦了这位,一个月前还在挖矿种地的小老百姓。直到眼下,都还弄不明白究竟是出了什么状况。 只得战战兢兢跪在一道珠帘外。 他只不过帮仙女跑一趟路丢一件道袍,没想到那袍子被他扔下去好几次,又飞回到他手中。就在他打算绑上一块大石头,一起扔下去的时候。不知从哪冒出一伙魔修,把他连人带袍子给逮到交易会里去了。 阿虎很讲义气,没向任何人透露带浅枝的事情,只说道袍是他的,他觉得是个邪物,想要丢掉。 这话在陈春日这里,自然是行不通。 珠帘内坐在榻上的陈春日直接阖上一双凤眸,轻轻叹了气口:“说吧,你和带浅枝是什么关系。” 府君大人有点慵懒,像是并不太在意,只是随口一问。 “啊,您也认识仙女啊。”直肠子的阿虎很激动,瞬间把帘内来头很大的陈春日,认作了是带浅枝的熟人。 “仙女?”陈春日闭眼听着,冷哼了句,“看来关系不一般呀。” “嗯?我和仙女的关系应该不错吧……”还未感到危机降临的阿虎,还傻愣愣的回忆,“仙女一进城,就给我买了新衣服。” “哦?还给男人买衣服。” 此时的阿虎,这才寒毛一立,听见怦然一声爆响,是珠帘内的陈春日捏碎软塌扶手的声音。 第60章 · ✐ 日下金阙府的一府之主, 自然地位尊崇。大概是修忘情道给修的,历任府君大佬都是有名的宅男属性,喜欢窝在日下山修道。这使得,想瞻仰一下道庭祖宗容颜的修士们, 更是难上加难。 你得下拜帖递申请书, 还得通过金阙府的审查, 看你是否够名望有资质去拜见。甚至你的样貌是否得体, 都是需要考核的一个项目。简而言之,你想得到如今陈春日的谒见,怎么着各方面也得是修真玄门中的英才贤士吧。 像阿虎这等普通再普通不过的凡夫俗子, 应该是这辈子连日下山山门口, 那一片松树林上的树叶,都没资格摸到。 可今日,阿虎不但亲眼看见了, 还是陈春日亲自起身来见他,是陈春日想见他。 无为撩开珠帘, 陈春日就站在那下命令:“抬头让我瞧瞧。” 被大能威压, 压得脑袋一时如灌了铅的阿虎, 着实办不到啊。 然后阿虎就感到有一股无形中无法抗拒的力量,逼迫他艰难地抬起了下颚。阿虎那双眼珠子,怔怔睁大着,千载难逢一窥赭袍之主的机会,阿虎却只有胆子盯着鞋面看。 陈春日倒是耐着性子, 把阿虎看了一个遍,尔后如同开了天恩般, 重回到塌上问:“你们村的金矿不是准备卖了,给村里找个靠山吗?” 在看见阿虎后, 陈春日像是有了好心情,甚至轻言细语询问一个普通人的意见:“我买了,东洲金阙府这个靠山,你看够不够。” 轻飘飘有如恩典一般的话,送给了阿虎以及整个村落。 可怜阿虎才被大佬威压磋磨过,又被这突如其来的信息量给冲晕了头,跪在那过了片刻,仍一副傻模样。 陈春日是真的心情不错,竟一直默默等着回话,也不催促一个凡人。 一直站在门外的沙廉,生意人的脑子转得快,一想到这背后的利益,他就急忙舔着脸进来了。沙廉先是给陈春日行了一个礼,再把那个傻愣着的阿虎给摇清醒了。 “这位可是有着天下道门祖庭之称,日下金阙府的主人。府君大人愿意把你们的村的金矿买下,这可是天大的好事,你还不赶快谢恩。”沙廉给阿虎使眼色。 阿虎啥也不懂,只会不停磕头。 沙廉低声下气,奉承着笑脸问道:“既然是您想要,那这名义上的所有者,该留您的大名,还是对外只说是金阙府买下了。” “署名留带浅枝。”陈春日见久了这些旁的人,再多看两眼,也是心烦。便吩咐下去用带浅枝的名义把村子里的金矿买下后,打发无为、不器送客了。 无为只觉方才的府君有些奇怪,问话就算了,怎么突然来了兴致,想亲眼去见一个木讷的凡人。 不器吐槽:“看来你真是傻到可以。” 这评价无为可就不服气了:“你怎么能说我傻。以前带姑娘可是亲口赞我聪慧,这点她连主人都没夸过。” 瞧无为那得意样,不器只有摇头。 陈春日对自己的样貌,还是很有自信。哪怕带浅枝再失忆一百遍,也不可能干晾着他,去心慕一个老实巴交,种在地里的土豆。 问题是,带浅枝能给一个相处不久的凡夫,买衣物。可她竟然什么也送过他。 陈春日默念清静经,一遍又一遍告诫自己都是金阙府君了,岂能计较这等小事? 可清静经与告诫统统没用,他就是越想越气。 下午沙廉硬着头皮,再次请求府君的觐见。这位大佬随手了封城,就丢在那不管也不问,也不下达什么指令。那些个被困在城内的修士们,纷纷张慌失措找到他头上,甚至有谣传是赭袍之主,是为了方便屠城。 沙廉当然询问过陈春日,大佬您封城干嘛呀。 陈春日给他的说法是,你们不是有人说我疯了吗,疯子想封城还需要理由?陈春日看着沙廉一脸为难的苦瓜脸相,便给了交易会一个无法拒绝的诱人条件。 陈春日说,封城这几日,就当他陈春日把这座城给买下了,一概利益损失皆有金阙府负责。到时候结账。 沙廉心里把账目一算,直接由苦变乐。可现在他需要大佬给他一个时限日期,好让他安抚人心。而陈春日显然失去了好心情,连面都懒得一见,直接把交易会主人拦在门外。 沙廉只好灰溜溜回去,自己琢磨起来,从迷宫中见过陈春日的修士都说起过,那时分明在赭袍之主的边上,还有位女修士。秉承着要为陈春日排忧解难,也是为了找个由头出来堵住悠悠之口的沙廉,干脆暗地里,神神秘秘泄露了一个说法——说金阙府君封城,是在找一个女修。 这消息一经流传出去,又是闹得满城风雨。 逼得的带浅枝不得不换上男子装扮,应该是陈春日那云彩法术害的,任凭他再吃什么易容丹药,都不管用了,眼下只能选择躲避在青楼楚馆里。装成一名世家纨绔子弟,免为其难调戏一下花魁。 她与王珊瑚约在夜里见面,不巧交易会为了安抚城中客人们的情绪,晚上举办宴会,把王珊瑚请去了。 留下的王家家仆告知了带浅枝最新的情况,说她那位朋友,如今落到了金阙府君手中。家仆面有难色,只怕由他们城主出面,也难以解决。 他们劝带浅枝,还是舍弃那位朋友,自作打算。 带浅枝思索了一阵,她好不容易把这双绣鞋拿到手上,有了底牌的她,不可能就这么什么也不干,就一走了之。 如果阿虎日后真因她死在陈春日手上,她岂不是要心存愧疚,过意不去? “我有你们城主想要东西,我想亲自交给他。还麻烦你们家小姐,代为引见。”带浅枝想放手搏一次。 说不定她站对队伍,自此抱上新月城主这条大腿,混迹于西洲,以后的日子也不必惧怕什么赭袍之主了。 王家人把女扮男装的带浅枝,带到交易会的宴会上,另安排了一间隐蔽的厢房,让带浅枝在此等候。他们去把王珊瑚给请来。 不久后,还在纳闷带浅枝到底是胆子大,还是对那位朋友情深义重的王珊瑚,就这么推开了厢房的花格门。 第一眼,王珊瑚还以为是进错了房间。 可等带浅枝听见响动,慢慢转过身来之际。 王珊瑚的心如同被提到了嗓子眼,她生怕是看错,重重眨了下眼睛,于眨眼后确认无误后,王珊瑚哭了。 “你,你怎么了。”王大小姐的眼泪,顿时弄得带浅枝举足无措。 “你是姑娘家吧……”王珊瑚哭着鼻子,问了一个多此一举的问题。 “呃……”穿着一身男装的带浅枝,干脆提议道,“要不你上来抱抱我,亲自试一试?”虽然不知道这位大小姐是为何而垂泪,但带浅枝想安慰她。 王珊瑚立马整个人扑向带浅枝,化身八爪章鱼缠着不肯松手。 带浅枝试着从热情的王珊瑚怀抱中,抽出那双能用的右手,轻轻拍了一下她的背部。 王珊瑚哼唧唧,猛吸一下泪眼鼻涕:“你回来了怎么也不来找我,还要装作不认识我。” 还好带浅枝脑子转得够快,整理了一下前因后果。 “王小姐,如果我们以前真的认识的话……那么,很不幸,我失忆了。” 王珊瑚从带浅枝身上抬头,仔仔细细巡视在带浅枝脸上,似在辨认她话里的真假。 “你是带浅枝?” “我应该是带浅枝……”带浅枝笑了一下。 王珊瑚松了四肢:“你怎么会把我忘了……”她咬着牙带了一些怨气,跺脚道,“肯定是那个陈春日使坏,故意让你失忆!” “呃……应该和他没关系吧。”带浅枝下意识里,就不想别人冤枉陈春日。 救人要紧,带浅枝连忙把话题转到了正题上。 王珊瑚哼哼了两声:“你如今还怕那些人做什么。陈春日你也不用怕了。你要救你的朋友是吧,你放心,我带你去见城主,你俩见了面后,万事有我们新月城,有殷城主替你做主。” 这变化太快,带浅枝弄不明白:“不是说人在陈春日那,你们城主出面也没用吗?” 只不过把带浅枝三个字亮出来,就如此顶用? “唉,此一时彼一时!”王珊瑚用那种恨铁不成钢的眼神,看向带浅枝:“你好歹是带浅枝喂!拿点底气出来!” 王珊瑚一路拉着带浅枝,到了宴会上。王珊瑚这大小姐做事风风火火,把人领到宴会上,居然转头说一句要去找殷神扬,就把带浅枝一个人留在了王珊瑚原先的座位上,不见人影。 王珊瑚忘了带浅枝眼下是作男子打扮,如此清秀且脸生的男修士,在女宾客这边太过显眼,惹人注意了。 虽然王珊瑚走之前,再三对耳提面命过,告诉带浅枝什么都不用怕了,万一有事就报上自己的名字。 带浅枝在疑惑中反问:“是不是报你王珊瑚大小姐的名头,管用一点?” 王珊瑚当即就回了一个白眼,拿那种带浅枝很不争气的眼神看着她。 带浅枝还是选择保持低调,躲在屏风后面,等王珊瑚寻人回来。她寻摸着,看来她以前是真的很厉害咯?陈春日也说她修为到了元婴,那就是她很能打咯? 她脑补,是不是曾经把殷神扬还有陈春日,统统都打怕过? 也不是带浅枝特意偷听。实在是宴会上女宾客们,聊得起劲,八卦止不住传到了屏风后面。 话题的中心自然还是那位嫌少露露的金阙府君,有女子好奇他的容貌,问在座的姐妹们,谁见过。有位小姐便讲了当年陈春日,初入西洲在月下竞秀赛上夺魁的故事。 故事说到,西洲女子因他身姿玉冠若神,一时追逐在他的马后不肯离去,趋之若鹜。可那一晚上真正的赢家,是个姑娘。 说到此处,带浅枝与大伙皆是无比好奇,想知道那女子是谁,又怎么成了赢家。 卖了关子的讲述者,反问在场的众多姐妹:“你们没听过,恒敛千金笑,一笑得玉冠么?” 大伙仍是愣愣的不解,那讲述者只得放声笑了出来:“彼时星月皎洁,那姑娘用了一个微笑,就把当年的玉冠子给抱走,赢回去了。” 躲在无人注意暗处的带浅枝,听着八卦故事,不知怎么抿唇笑了出来。就是小猫偷到鱼腥,那种舔爪子餍足的微笑。 忽然讲故事的人没了声音,满堂宾客的说笑声,蓦地截断成了静音。 察觉到不对劲的带浅枝,很有危机意识。说什么不怕,说什么报她自己大名就会管用,都不靠谱。 “怎么如今又怕了?” 借着屏风遮挡上一瞬刚刚餍足的小狸猫,尾巴都炸起来了。 一群或躬身或伏跪,满堂噤若寒蝉的宾客们,只低头用余光窥见,那高高在上的金阙府君,站在一处屏风前问话。 带浅枝哪敢出声回应。 屏风很轻易就碎了,他看着她换了一身男装:“去哪儿了?” 带浅枝不好意思看他,垂下了眼:“去……青楼了。” 第61章 · ✐ “呵, 跑了不说,还学会女扮男装进出烟花之地。”陈春日冷笑着,“谁给你的胆子,嗯?” 听他数落自己, 还说得像是她犯了什么天大的错误。带浅枝强烈不服气:“我一个女子去那种地方怎么了?我又不能真做点什么?” “哟, 你还想真做点什么不成?” 陈春日就那样原地站着, 眯着凤眼勾唇笑起来, 特别的好看。带浅枝却只觉得头破发麻:“你确定咱俩要杵在这,继续说这种事情?” 厅堂里前来参加的宴会的修士不计其数,虽都低着头没敢往这里瞟, 但都有一副好耳力, 肯定一字不漏全听了进去。 “带浅枝,你知道我在气什么吗?”陈春日冲着她挑眉,反问道。 带浅枝嘟嘴:“你还能气什么, 不就是气我……”竟敢无视您府君大人的威严,当着面逃跑嘛…… 她后面的话还没说完, 就被陈春日在猛然间一把横抱了起来, 怀里的姑娘当即踢着小腿, 闹着:“喂,陈春日放我下来!” 他掠过那些个形同木头人纹丝不动的宾客,轻轻松松抱着带浅枝就往外走。 那些个修士们,全都替带浅枝捏了一把冷汗,认为她马上就要身首异处了, 显然没听过前几日,赭袍之主剥皮的骇人事。 “你知道我在气什么吗?” 被困在怀中挣脱不得的带浅枝, 听见陈春日又问了她一遍,直接破罐子破摔了, 干脆没好气道:“我管你气什么,你快放我下去。” “我是气你……”陈春日看她折腾地很凶,一时头发也乱了,便把怀里的人抱得很紧,语气却是无奈又哀怨,“明明答应我会好好待着的人,怎么能说话不算话。” “诶?”带浅枝瞪着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有点弄不大明白,这抬抬手就可以让玄门中人皆在畏惧的金阙府君了。 他……这个男人怎么还会变脸,还委屈上了? “你说话声小声点,大伙都能听见。”带浅枝为了堂堂赭袍之主的威严着想,扯着陈春日的衣襟,凑到他的耳畔边,用特细小的声音提醒他。 陈春日的想法,带浅枝显然无法预计。他非但不在乎被旁人,还借着她凑近的机会,干脆顺势一低头,一口亲在了带浅枝的额头上。 轻易偷袭成功了。 带浅枝又羞又恼,急忙忙把眼睛四处乱瞟,生怕他俩之间的亲密事被其他人看见。她真是败给这男人了,上一秒还冲她委屈,一眨眼的功夫,就能如此的没脸没皮。 “陈春日,我以后一定做到言而有信。”形势逼人啊,带浅枝承认了错误,还加以保证,“那可以放我下来吧。” 陈春日听见这个窝在他胸前的姑娘终于知道认错了,沉默了一瞬,脚步也顿了下来。 “吻我。”这两个字他说的特镇定,特理所当然。 带浅枝直接傻掉了:“啊!”她确信自己没听错,但仍期望是她耳朵出了毛病。 “你忘了,你以前答应过我。如果做错事,会用亲吻道歉。”此时的陈春日心生一丝窃喜,既然她失忆了,借此正好可以给她立立规矩。 带浅枝又惊又羞,不知是她无可救药,还是陈春日无可救药了。她娇嗔满面,用右手遮住了陈春日的双眼,免为其难如蜻蜓点水般轻啄了一下他的嘴角。 陈春日透过她那纤纤玉手的指缝间,正好窥见一抹红晕,染上了她的面颊。 很好看啊。 等她扯开了手掌,他还装作好心,非要明知故问:“带浅枝你的脸,怎么红了。是热了么?” 带浅枝别过脸去,不去看如此厚颜无耻的府君大人,假装轻轻咳嗽调节了一下咚咚心跳声,做着协商道:“现在可以放我下来了吧。” “金阙府的府君,应该听这位姑娘的话。放这位姑娘下来。” 新月城主来的很不是时候,至少任谁都是这么想的。陈春日面带冷意,带浅枝是害了羞。 一旁作陪的沙廉,恨不得当即来一场大地震,用震塌的砖石碎瓦将他整个人,全身都埋下去盖起来。在大佬们面前彻底消失,当没他这个人。 可他着实不忍心看着他苦心经营的交易会,就这么在两位大佬的无名怒火中,毁之一旦。 沙廉把最后的殷殷期望,寄托到了金阙府君怀里的姑娘:“府君大人怀中这位女仙师,是您的夫人吗?” “会长,你能闭嘴吗?” 带浅枝眨了下眼睛还没反应过来,殷神扬就用他冷若冰霜的声音,吓得沙廉两腿发抖了。 “确实是我道侣。”陈春日把带浅枝放回地面,等她双脚刚一着地又转手一带,搂着她的肩,坐实了她的身份。 “堂堂一派府君,竟也是一开口就胡言乱语之人,是吃错丹药了吗?” 一个人想杀人的目光是骗不了人的。带浅枝把好奇的目光投向殷神扬,暗自打量这位嘴上不饶人的新月城主。 好耶,大佬之间的斗争,她看戏。 “我听王珊瑚说了。你像是忘记了些以前的事情。”方才还言辞犀利的殷神扬,见带浅枝看着他,他便难得的放缓声音,轻声对她抚慰道:“真是苦你了。” 诶?带浅枝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怎么话题又转到她身上来了。不过这位新月城主看她的眼神,就好像她是一件多么易碎的珍视之物。 他眼中有带浅枝看不懂的留念与不舍。 难道说,失忆以前的自己,还和这位新月城主也有一腿。此时的带浅枝,十分想偷偷看一眼她身旁的陈春日,是何种表情……会不会头发也绿色了起来。 原本陈春日不来宴会,最上的上位就只安排了新月城主一个人的位置。而今多添置一张桌子,对沙廉来说,也不是什么难事。 可桌子摆上去了,两位大佬互相嫌弃对视,就是不肯落座。大佬不落座,下面的人哪敢开席。 沙廉灵机一动,给带浅枝也摆一张上座。他乐呵呵地请带浅枝入座,还给带浅枝介绍起,晚宴上即将要端上来的美食。 带浅枝还没被人如此的殷勤伺候过,更何况还是沙廉这种,在南洲亦是响当当的大魔修,亲自降低身份来服侍她。 她顶着两个男人的目光,刚把屁股坐稳当了。那新月城主与金阙府君,就一左一右非要贴过来,坐到她两侧。。 带浅枝露了一个苦瓜脸,拜托,又不是没预备你们的座位,为什么偏要过来和她挤到一块。一个陈春日也就罢了,还要加上一个殷神扬。 她扭了一下腰肢,被两个身形高大的男人夹在中间的她,坐得很不自在。 沙廉扭头假装没看见,拍巴掌让宴上的乐队赶紧奏乐,舞娘鱼贯进来献艺,强行拉扯出一副宾主尽欢的热闹场面来。 殷神扬处于上位端坐着目不斜视,却是在与带浅枝悄悄递话:“要是佛奴知道你回来了,也会很开心的。” 什么!听他这话的语气,她以前还和某位佛修有过一段?她该如何回话?回一句,谢谢各自大佬惦记?我也很开心? 她如坐针毡,另一旁的陈春日,是不是在掐算一个吉时,好用雷符亲自劈死这个胆敢脚踏几条船的她啊。 不过……陈春日是怎么会看上情史如此丰富的她,还选择和她结为道侣?这和他孤傲不群的人设,不相符呀。 带浅枝实在忍不住,就朝她身侧瞥了一眼。只见那人外披羽衣鹤氅,正襟安坐,像是什么话也没听见,跟一尊受人供奉的神像一般,神情沉静,面无表情。 她又听得殷神扬在问她:“还记得么?” 带浅枝又把视线转向殷神扬,他轻轻拉开了他的黑袍袖口,问她:“还记得你送我的这段红绳么?” 完了,他肯定是故意的!带浅枝惊讶于这位殷城主的心机恶劣,明知道她以前的事都不记得了,偏要当着陈春日的面,拿这种问题问她。 带浅枝都不敢多看,低头玩起了小手手。 殷神扬还在继续补刀:“我一直戴在手腕上。” 直到她听见陈春日终于有所动静,他冷笑了出来,一拍桌子。顿时把带浅枝惊得,差点从座位上弹跳而起。 好端端的玉石桌子,承受不住,应声碎裂开了。 玉石桌四分五裂,落在脚下。陈春日起身一扯道袍,冷着张脸说了句:“乏了。” 一挥袖不顾众人目光,离开了。 带浅枝被殷神扬留了下来,殷神扬告诫她,陈春日并不是什么好人。并真诚的告诉她,如果有需要大可以利用他,他是新月城主,代表整个西洲,是很值得利用的。 带浅枝愧不敢当,承受不起如此大的好意。 她把那双绣花鞋还给了殷神扬,在宴会散场后,想去找一声不吭扭头就走的陈春日。 很奇妙,宴会大殿外有个金阙府的道童一直在等候她。 带浅枝问那个叫无为的道童,是不是在等她,领她去金阙府君那。 无为扫了她一眼,强行不肯承认:“我不是在等你。我是替我家府君看住你!” 道童逞强嘴硬,行动上却直接把带浅枝领回了自家府君的宫室前。 守在门前的不器,甚至连通报都没通报,轻手推开大门,就请带浅枝这么进去了。 里间内室的珠帘被挂起,陈春日漫不经心下,支起手臂枕卧在一张贵妃榻上闭目养神。榻前燃着镂雕花烛台,给他整张脸润了一层淡淡的暖光。像是给他的唇上,涂了一种很温柔的胭脂。 带浅枝愣了一愣。 请原谅她的见识少,不过俗人一个,还不曾识得过这般的胭脂色,这大概就是再一次怦然心动了吧。 第62章 · ✐ 陈春日像是真入眠, 一点都没察觉到里间里还有另一个人。就这么让带浅枝彻底放心,慢慢一寸寸看下来。 直到烛光摇曳了一下,带浅枝捂起肚子哎哟了一声。 陈春日猛地睁开了眼,倏忽一瞬来到她的身旁, 眉头微蹙仔细瞧着她:“怎么了?” 带浅枝被腹中阵阵疼痛折腾到咬牙, 艰难倾述道:“陈春日, 我肚子痛……” 陈春日神情顿时紧张了起来, 拥着小脸惨白的带浅枝坐到了软塌上。他把手贴到她的腹部,一边查看她的情况,一边输送着灵力缓解疼痛。 “好些了吗?”没探查出缘由的陈春日, 眉眼仍是锁着的。 无比温和的灵力, 顺着奇经八脉舒缓着带浅枝全身,她岂止是好多了,还被他的灵力熨帖地很舒服。 可一想到方才宴会上, 他对她做过的那些尽会欺负人的举动。 她靠在他的臂膀里,故意用一点小委屈的鼻音, 有心要报复某人:“陈春日, 好疼呢……” 听她打着颤音叫唤他的名字, 陈春日疼惜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是丹药。”带浅枝被袭来的灵力弄得懒洋洋太过舒服,哼哼唧唧想了一下。 “有人给你下毒?”陈春日眸光一沉,声音也陡然冷了下来。 大佬示出危险信号。 带浅枝一个激灵,连忙把手心贴在他给自己输灵力的手背上,像是在安抚他的情绪, 不好意思道:“是我乱吃易容丹弄的……” 她断断续续给陈春日讲述,她午后找那个卖易容丹的丹修算账, 又一股脑把其余的易容丹全给吞了的傻事。 她一说完,就等着陈春日训斥她, 说她做了傻事。连她自己也承认,她是一时糊涂做了傻事。 可听闻带浅枝如实描述没有什么大碍的陈春日,眉心仍是没松开。他反手抓起她的小手,亲了亲她的指尖。 陈春日执着她的手,如有所失道:“带浅枝,以后别再这般了……我们好好的,不成吗?” 他俩挨在一起,亲亲密密贴着,她想开口问一句不要哪般啊,可一抬眸又被他温柔的目光,沦陷的一塌糊涂。 像是她再多顶一句嘴,再那么胡闹一下,就会伤他的心,就是她彻底没心没肺了。 “好,以后都不会了。”她只得依着他来。 见她好似真的很乖,陈春日一时情难自抑从身后环住她,低头细细亲在她的脸颊上:“我陈春日和你不一样。” 当然不一样,您是受人敬仰震慑天下四洲的金阙府君。我是谁呀,我是穿越来籍籍无名的女修呗。 闹不明白陈春日干嘛要要此时提及,两人的身份差距地位悬殊,带浅枝干脆把头一低,决定不理人。 陈春日见她低着头不吭声,显然情绪比她更失落,恍然若失道:“你有殷神扬,有那个昆吾的神剑,有白衣僧佛奴……还和一个扯不清干系的魔修。” “而我……陈春日只有一个你。” 确切来说,自他的师尊麟台公仙逝后,他陈春日确实只有一个带浅枝了。他自幼被麟台公看中天资,捡回金阙府后。师尊就告诫他,他与其他人不一样。 他是个异类,却很适合修金阙府的至高道法——太上忘情大道。 介绍妖怪志异的书上说,像他这种能流泪成珠的鲛人,会被人抓起来终身幽闭在不见天日的牢笼中,想方设法哭出鲛珠。 所以陈春日感激麟台公,不但没有关押他,还收他为徒尽心教导。所以陈春日认识到,这天下人并不是都会和麟台公一样。 直到某一日,麟台公略带关怀的询问,府中弟子众多,怎么不见他与何人交往亲近一些。 陈春日反问麟台公,修真路途漫漫,如果他还是年轻健壮,却要见到友人垂垂老矣,是不是会心生伤感,有损太上忘情道心。 自那天起,陈春日就知道他的道心坚毅,想来不需要与任何人亲近。这条路注定是要他独自一人,走到底的。 他已将他的道心周围,竖起了铜墙铁壁,可老天偏看不过眼,非要让他跑去看了一眼远在西洲的带浅枝。 见到她的第一眼,他就想不明白,怎么还会有其他人,也想除掉他的劫数啊。后来他知道那个新月城主,不是想杀她,而是……竟然是喜欢她。 他听着俩人往日佳偶天成的故事,更捉摸不透了。怎么还会也有人喜欢他的“劫数”,他的“劫数”难道不是只属于他一人的吗? 在他话音落后,此时内室异常安静。 带浅枝听陈春日说着,脑补了一下与她那些名字之间,有可能发生过的风流韵事。 陈春日抱着她,像是要把她融进他的骨子里,再也不肯分开似的。 带浅枝看着火苗晃动,问了一个她特好奇的问题:“陈春日,他们说是你玉冠,我是笑得玉冠。真有这回事吗?” 如果他俩真有过爱恋,她想从听他亲口讲述往昔。 陈春日捏着她的下颌,在回忆中笑道:“你哪里是什么笑得玉冠。”溢出了轻笑声。 带浅枝忍不住在怀中,扭头去看他,究竟这男人是想什么事,能让他笑得这么高兴? 她干脆把整个人也转过身来,正正盯着陈春日开讲。 “你应该没笑,我就迎着你那边去了。” “啊。” “你正被另一个姑娘戏弄着,好不可怜。”陈春日把捏她下颌的手指腹,转移到了耳垂上,也是捏了又捏,“你还被盖了一头红纱巾。我远远打眼一见,还以为你被人盖上了红盖头,跟等着新郎官待嫁的小娘子一般,可怜巴巴。” “你说我还能不来么?” “然后呢?” “然后当然是我亲自揭了你的盖头,把你捞到了我的马背上。还给你簪了,我才获胜取得的因缘花。” 带浅枝听着,眯起眼来想象着那副画面,又联想到他方才睡在软塌上时那春色撩人的一幕。 她起了一个胆大包天的想法:“陈春日你既然都给我掀过红盖头了……那怎么说,这次也轮到你坐着等着,由我来帮你揭盖头了吧。” 要是陈春日也能盖着红盖头,等她骑着白马来娶,那该有多好呀。 带浅枝嘿嘿笑着,满脸皆是一目了然的不怀好意,还特意用“帮”这个字眼,来敷衍掩饰一下她的色胆包天。 陈春日听闻这个提议,迎上她存心不良的目光,摸到她后颈间的软肉上,下了力道捏着。 “哎哟,哎哟。”并不是真的很疼,可带浅枝偏要扯着嗓子,叫唤的很大声。 险些要把在门外候着的无为与不器给惊进来。 陈春日自然下手有分寸:“才上过一次青楼,就知道玩弄你家男人了?嗯?” 带浅枝被陈春日这声“你家男人”的称呼,弄得一时笑到没边。 “不是玩弄,怎么能是玩弄呢?”她主动讨好般凑了过去,都快忘了眼下他俩已是亲密地挨在一处,以至于鼻尖都贴到了他的鼻梁上,偏要他答应她。 陈春日垂眸看着她也由着她胡闹,坚守底线不为所动:“带浅枝,你知道吗。你此时嘴角都快要翘到天上去了。” “我知道呀。”带浅枝没脸没皮笑嘻嘻,撒娇道,“那你答应我呗。” “呵。那你说说看,你怎么会送殷神扬那段腕上的红绳,你认识那个村夫才几日,还给他置办新衣。” 哎呀,原来是在这等着她,看来要给她算总账呀。 “吃醋了?” “呵,你去翻翻历代金阙府实录,看哪一任府君会有吃醋二字的描述。我陈春日亦是不会有。”陈春日哼了一声。 带浅枝瞅见他那双能迷得人神魂颠倒的凤眸,一时黑漆漆亮得惊人,她便眼睛一眨,特意用无辜的眼神问他:“我不可能吧……我不可能没送过你东西吧。” “没、有。” 他两个字,说的可以算是怨气十足。 带浅枝把头埋进他的肩颈里偷偷笑了起来,实在是不好意思当着他面发笑。 等笑够了,她才面对着他说:“那我送,那我送你东西还不成吗?陈春日,你看这样吧,到你生辰时。我送你喜欢的东西,作生辰贺礼如何。你喜欢什么呀。” “我喜欢你。” 她这么问了,陈春日便想也没想,脱口而出了。 “我不行,你换一个。”带浅枝当即不肯答应,要是万一她真把自己包装成礼物,乖乖送到他眼跟前去。那岂不是任他揉圆搓扁了。 陈春日还真想了一会子:“那没有了。” “唉,那让我好好想一想,你期待着吧。”这可真是难办了,早知道就不胡乱许诺一定会送他喜欢的东西。 万一他不喜欢呢? 带浅枝心里想着事,腻歪了这么久,终是从陈春日怀里慢吞吞起身,站到了塌边。 陈春日却拽着她的手不肯放她离去,打了一个商量:“那带浅枝,金阙府的府君可以每日都过生辰吗?” “不行!” 男人略带失望下松了手,顺便把村中金矿替她买下一事告知了带浅枝。 “你,你买下来给我干什么。”带浅枝惊讶着。 陈春日耐着性子给她解释,他说他从阿虎口中听闻了她砸进村子里的事。 “不是砸!他们都说我是祖宗显灵,降下来的仙女!”带浅枝肯定陈春日是改了说辞。 “是是,是仙女。”陈春日无奈赔笑,“他们待你亦是很好。我想着回报那些村民。干脆解决他们的难题,把金矿买下来。” 这对他来说又不是难事。 “可你买了,干嘛送给我啊。”这是带浅枝最不理解的地方。 “你方才不是还在说,你是他们祖宗显灵,降下来的仙女么。金矿是你的,以后你不庇佑村民?” “你庇佑着他们,我庇佑着你,这不就成了吗?” 如此他就满足了。 第63章 · ✐ 陈春日解了城中封禁, 那群南洲一向不安分的魔修,反倒更闹腾了,像是被陈春日憋了几日,到处在城内寻衅滋事。 这麻烦归陈春日解决, 带浅枝懒得管。她借交易会的机会, 找沙廉商议金矿日后的运营, 正好也相看一些交易会中的宝物。 金矿的事进行的比较顺利, 沙廉很有商业头脑,建议带浅枝如今不要只开采出来炼成金子,就出手交易。干脆交给他们交易会一条龙做成商品, 后期也由他们交易会来销售。 有了交易会的销售渠道, 这里面利益巨大,带浅枝随即想到,可以制作成有纪念价值的限量纪念金币。这在现代是流行的商业模式, 修真界中应该还没有。 沙廉眼前一亮,又开始思索新问题:“要把一枚普通金币, 如何弄得有纪念价值?是要制作的更精美一些?” 带浅枝掩唇笑起来:“我有个更好的主意。” 她叫沙廉附耳贴过来:“我们把金阙府君的半身像, 刻印在金币上, 你看如何?” 那些玄门中的世家小姐们,一口一个都说陈春日是玉冠若神,个个如痴如狂,为自己心目中的神仙,肯定愿意花钱。 此时的沙廉都像是已经能听见他的交易会, 赚到盆满钵满的声音了。 “您确定,赭袍之主会允许这样做吗?”沙廉冷静了一瞬, 虽然赚钱很开心,但小命显然更重要。 带浅枝打着包票, 放心有我呢。她劝沙廉甩开膀子干,有钱大家一起赚。 赚钱的事很顺利,挑选礼物的事,则困难得多。 如今需要用陈春日的肖像权赚钱,更需要多多讨好他了。 她从交易会中挑选了几件适合给道士做法宝的宝物,打算今天就送给陈春日。花钱哄男人的事,她带浅枝也会啊。 沙廉看了看直摇头。 一说配不上陈春日的身份,二说这些俗物陈春日一概用不上。又说送贵人东西,得送人心坎上。 带浅枝没好气道:“那你交易会倒是拿几件,陈春日需要的东西出来啊!” 沙廉露了一个苦瓜脸,扯由头说他还要给金矿生意拟定具体章程,便灰溜溜提前走了,把最困难的事留给带浅枝一个人解决。 是啊,花钱哄男人是简单,可他是普通男人吗。他大佬是人人都要跪服的金阙府君。 带浅枝挑到两眼发晕,临到从交易会出来,要往陈春日那回去吃晚饭时。从路边摊,看中了一件她喜欢的小玩意买了回去。 东西嘛,心意最重要。反正她觉得这物件挺好玩的。 带浅枝把小玩意拿在手上,笑嘻嘻亲手递给了陈春日。 “府君大人,送你的。”她有意讨好他,自然要捡好听的称呼唤人。 陈春日破天荒,愣了半晌没说话。 无为与不器还以为带浅枝是掏出了何等世间罕见的至宝,被留在外间伺候的两位道童,纷纷扯着脖子往里望。 两位道童失望透顶了。 带浅枝送来的宝物不过是,用来哄哄小孩子还行的泥娃娃。两尊泥娃娃装在一个小木盒子里,被施了法术,一旦打开,可以做一些互动亲昵的小动作。 这种小玩意就连无为与不器这个年纪的人,都不会看上。 他们的府君怎么一看,还愣神了? 岂知陈春日哪是对两尊泥塑娃娃看上眼,他是……他是一个错楞,把带浅枝甜甜唤他那一声府君,给硬生生听成了“夫君”二字。 带浅枝也知道这种小玩意,拿来送给陈春日有点拿不出手,她便解释道:“你看这两个泥娃娃多好玩呀,这个长袍男娃娃就是你,这个簪花的女娃娃就是我。” “快看,快看。你把我举了起来,我坐在了你的肩头上。不是挺好玩的嘛。” 陈春日被拉回了神思,眼瞅着那尊鼻子眼睛都被画歪了的娃娃脸,打死也无法在心里承认,那娃娃居然会像他。 难道他在她心目中,就是如此滑稽的可笑模样? 可带浅枝真的看着挺开心的,陈春日就当这尊泥娃娃有用,免为其难留下了。 到了第二天约着一起吃午饭时,带浅枝想不过,又想拿出来看一眼。 陈春日摆手让无为、不器布菜,表明了让带浅枝先吃饭,不要贪玩把肚子给耽误了。 带浅枝看了眼菜色,一边点头认同,一边和陈春日打起了赌。木盒被打开时,里面泥娃娃会从亲亲、抱抱或者举高高,三种动作中,随机表演。 带浅枝和陈春打赌,娃娃会做哪种动作。赌对的人,可以向对方提一个要求,对方不能拒绝。 陈春日瞬间来了兴致,眉头一挑,冲着她说话。 带浅枝在夹菜吃饭时,就在暗自偷着乐。她是盘算着套路陈春日,还叫他答应她金币肖像权一事。 两人皆是各有算计,耐着性子,等好不容易把这饭用完。 无为捧上了小木盒。 带浅枝跃跃欲试打开来一看,彻底傻眼了。 她昨日还说着像是他俩的泥娃娃,仅仅过了一日,就在盒子里瘫软成了一堆,五颜六色的丑泥巴。 无为目瞪口呆:“主人,这不是我弄的!我好好收着在,怎么会变成这样。” 虽然无为清楚他家府君不是很待见这玩意,可再不待见也是带浅枝送来的,那在府君眼里就是顶精贵的东西,他哪有胆子存小心思,耍花招。 不器连忙上来检查了一番:“这玩意需要法力驱动,变成这样应该是法力消耗殆尽的缘故。”他有些难为情,“这是商贩惯用的伎俩了。” 简而言之,就是带浅枝买了一个只能玩一天的玩意,上当受骗了。 怕带浅枝伤心的陈春日,伸手盖上了木盒:“没事的……不过是没了法力而已,回头我补一些进去。小人明天就又可以活过来了。” 陈春日虽说得轻巧,其实他心里是没谱的。是的,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的金阙府君,一时心里没谱了。法力的事他行,再多的法力他都有。可要修补一个泥娃娃的手艺活,他还真的没弄过。 看来晚上得挑灯专研一下了。 他一开口,不知怎么就给她下了保证。 “没事……”带浅枝也说没事。她暗自叹气,怎么送他第一件礼物就闹了一个乌龙。她坚持要把泥娃娃木盒,从陈春日那讨要回来。 还许诺,会送新的东西来补偿他。 堂堂金阙府君不用偷摸着通宵熬夜研究泥巴,着实松了一口气。 他摸了摸她发顶,笑得特温柔道:“没关系的,你送什么我都喜欢。” 受到陈春日鼓励的带浅枝,更是干劲十足。她发现街面上有魔修聚众闹事,有一家店却是人头攒动,丝毫不受影响。 姑娘们挤在里面,生意很好的样子。 她好奇走进去,才了解到不久后就是南洲的七巧节,有女子亲手做荷包,赠给心慕之人的习俗。 对啊,买的东西不稳妥。那么为什么不干脆由她亲自操刀呢? 不过绣荷包对她来说,好像是难了一点。 “呃,你们店里有没有比较容易绣,适合新手操作的织品?” 绣娘乐呵呵道:“女仙师,咱们店里就是知道您这等一心玄修的仙师们,哪有功夫摆弄绣品。所以我们店里,都给您弄好了。” 绣娘向带浅枝推销起,他们店里销量最好,最适合她的“新手大礼包”。他们会按带浅枝选好的荷包样式,帮她把布料裁剪好,就连上面的针脚线,都一一给她拟定标注在上面。 带浅枝买回家后,只用按照上面的针眼,一个又一个戳洞进去就行了。简直不需要任何针线活基础。 虽然这价钱,比买一个成品荷包的价钱要贵许多。但带浅枝仍是很爽快掏钱了。她感叹,真不愧是交易城,大家伙都好会做生意啊。 扎针眼而已,带浅枝还算干的来。可她如今只用一双右手,左手还是握拳不能干事啊。想给陈春日扎个装符箓的口袋而已,她硬是戳了一晚上。 她也要陈春日把她的左手给掰开过,陈春日却问她,要她想好了。 “怎么了?” “我掰开了,你就得晚上过来,和我睡一张床,盖一床被子了。” 带浅枝发誓,那是她见过陈春日最不要脸的表情。 她激将他:“我看你是掰不开吧。” 陈春日显然轻松识破了她的激将法,特厚颜无耻道:“带浅枝你想清楚了,我掰不开,我没损失……万一我掰开了……” 他笑着,附在她的耳边低声咬耳朵道:“我准备好了花烛,你准备好洞房了吗?” 带浅枝越想越气,偏还要耐下性子,在灯前穿针引线做细致活。 她决定拿这个缝制好的符箓袋子贿赂陈春日,拐着弯骗她,把她的左手给解开。 符箓袋子缝好的那一日,城中起了大火。带浅枝还没出门,就听闻隔壁左右都在大呼小叫,乱哄哄闹成一团。 说是有人要在城里挑战陈春日,大家伙都要去看热闹。 挑战这种事在南洲魔修中间,也是司空见惯的事情。谁能把谁打死,就是谁厉害,魔修们就服谁。 可竟然还有人敢要和陈春日对打,带浅枝只觉得是那人神志不清了。 她拉了一个路人问,那人明显也很八卦,愿意和带浅枝分享。 “你还不知道吧。不知从哪起的谣传,说赭袍之主是个妖类来着。有人不服,说是有妖类假冒金阙府君,要打到这个妖物,现出原形。” 第64章 .正文完结 · ✐ 如果陈春日真是妖, 带浅枝稍微琢磨了一下,有这层身份在,会不会影响他俩的婚后生活。 那他的真身会是什么呢?以陈春日的性情来看,带浅枝猜测他搞不好会是一条修行千年的蛟蛇, 或是只称霸山林里的雪豹? 她脑子里忽然闪过一幕画面, 在蔚蓝的深海中, 陈春日带着她游向了更深处。 城中另一边火光大作, 凡人都赶着避难,修为颇深的修士们反而赶着去看热闹。如若陈春日真是个妖类,在众人面前显出了原形, 这岂不是天底下最轰动的大事。 不怀好意的魔修们, 甚至鼓动眼下就在城内的殷神扬,亲自出马联合其他人,逼出陈春日的原形。 殷神扬呵退了那群各怀鬼胎的烦人修士, 还是来到了带浅枝的身边,想带她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带浅枝着急要去给陈春日帮场子, 虽然知道那个男人肯定不会输, 不会有性命之忧。可仍是着急想去帮忙, 他不是也说过她如今实力不俗吗? 殷神扬却当街拦住了她。 街面两侧人流,不是在逃命就是往另一头赶去。只有新月城主挡在了带浅枝的面前,让她寸步难行。 他说:“那双绣鞋,原本就是你的。你还我作甚?” 她不知道殷神扬与陈春日的昔日恩怨,像是没听见他说绣鞋的事, 着急忙慌要拉着殷神扬一块去帮陈春日。 带浅枝愈急殷神扬愈是冷静:“我是不会去帮陈春日的,带浅枝我想把你带回西洲。你愿意跟我走吗?” 那个新月城主长身玉立, 站在街头上,既不关心陈春日究竟是不是妖类, 也不关心魔修的盘算。他回到了最深的念头里,一如最初时,他在殊胜神树的枯枝下看见了她,只想带她回去。 带浅枝没立马答应或拒绝,她问了殷神扬一个,处于一方之主上位者才会思考的问题:“殷城主,如果金阙府君真有隐藏身份在南洲暴露了,又或是他今日有了什么闪失。天下玄门局势会动荡不安吗?” “会。”殷神扬回复的很肯定。 “那你应该和我一块去啊。” “是新月城主该去。”殷神扬低笑道,“可殷神扬不想去。” 燃烧城池的火焰,被风吹过来炙热的火气,吹拂在带浅枝的脸上,她半晌也看不懂这个令人难以琢磨的笑意,只听见他又问了句。 “带浅枝我喜欢你,你愿意跟我回西洲吗?” 就在她着急去看另一个男人的路上,是的,还有一位西洲的城主,拦街想她求婚了。 这算是求婚吧。 带浅枝用当街的一个拥抱,回应了新月城主的求婚。 少女在完全的出乎意料中,扑到了殷神扬身上,她甚至主动环抱住了殷神扬宽阔的胸膛。 声势显赫的新月城主,蓦地睁着眼神情呆讷。 下一瞬带浅枝迅速放手,松开了这个怀抱,她轻笑着说道:“我抱住殷城主时,并未听见你的心跳声。也没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可我一把抱住陈春日时,我能感觉到,他胸腔之下跃动的心跳,是在回应我的。我有多快,他也有多快。” 新月城主仍是很固执:“那个道士是在骗你。” “那他要是能骗我一辈子,也挺好。”带浅枝俏皮的笑起来耸耸肩。 城楼着火的那边,浓烟滚滚。满地躺着横七竖八的修士尸体,带浅枝也不知那些人是真死了,还是重伤倒地有的救。 她小心没踩上去,再一抬眼就看见陈春日就跟疯了着魔似的,坐在被烧成废墟的火光里。 陈春日见到了她,于熊熊烈焰中起了身,一路向她走过来,顺便还把路两旁的尸体给踢开了一些,像是在清理道路。 “呃……”带浅枝一时不知道开口给说些什么好,需要安慰他吗? 火光中的尸山血海里,他着实有些吓人了。 她小跑上去,装作若无其事道:“陈春日我有东西要给你,我们回去吃饭吧。” 说罢,她主动伸手过去,先把牵他。陈春日不由抬起那被烧得半焦的道袍长袖,露出了一双沾了血腥的修长手指。 就在陈春日犹豫着一瞬,该不该拿血污去牵着她时。 离带浅枝不远处某具装死的尸体,猛然间袭向了她。 陈春日捏爆了袭击者的头颅,血迹不可避免的溅落在带浅枝的裙摆上。 他问她怕不怕。 带浅枝摇头说不怕,还担心陈春日不相信他,在他面前夸口道:“下次,陈春日。我来保护你!” 陈春日眼底瞬间溢出一丝微笑,变得非常温柔,他纵容道:“好,那下次我让你。” 局面暂时稳定了下来,最重要的是陈春日大佬,看上去好多了,不会不由分说就捏爆人脑袋了。 沙廉就从暗地里又舔着脸出来,希望陈春日能勉为其难,开开恩泽,帮他们交易会灭了这场没有来的大火。 火势再迅猛下次,半座城池说没就没了。 陈春日却没答应,似有要看着这场火烧遍全程的架势,告诉天下人这就是胆敢挑战他金阙府君权威的下场。 沙廉冲着带浅枝挤眉弄眼,带浅枝装作没看见。 拜托,我未过门的可怜男媳妇才被人围追堵截着杀,你要我怎么劝。 陈春日把带浅枝慌忙别过脸去的这一幕,看在眼里,淡淡笑起来,吩咐沙廉把城中众修士,聚集起来。 他说:“这位带浅枝女仙师,有办法灭火。” “诶!得令!”沙廉喜极而泣,麻溜下去了。 带浅枝倒很纳闷:“怎么是我!” “要乖。”陈春日不会安抚人情绪,只想到这两个字,他施了清洁术把他俩衣衫亲手整了又整。 陈春日一副接下来有大事发生,煞有介事的模样,带浅枝更弄不明白了。 无为慌慌张张送了一件羽衣道袍过来,就是一开始披在她身上的那一件,此时也被陈春日亲手强行披了上去。 一切准备妥帖了,他开口仍是那两个字:“要乖。” 等城中修士尽数被沙廉召集到他俩前面,陈春日还特意把他俩升至到半空中,非要在场诸位都看得一清二楚。 他才肯开口说:“带浅枝,把你的左手伸出来。” 一番折腾下来,至此带浅枝依旧愣愣的,听他发了话下意识里,呆呆地便把手伸给了陈春日。 陈春日当着众人的面,微微笑了一下,俯身亲吻在带浅枝握拳不撑的左手上。 他说:“带浅枝,我此心悦你。” 他这是对她表白了吗? 带浅枝直感她掌中一热,像是被他薄唇上的热吻给烫的,更像是她手掌心中有个东西,在回应陈春日的真诚而又亲密的触碰。 她面颊红了一点,抬眼看见陈春日凝视她的眼神中,充斥着道不清说不明的温情与情意。 带浅枝右手扯拧着衣袖边,不该如何是好。她是不是该也回吻一下他呀,可……当着这么多人的眼跟前,她好害羞呀。 就在她满心欢欣雀跃的踌躇中,带浅枝成拳的左手掌,已在倏忽间将这些时,一直紧藏在掌中之物,呈露在他们二人面前。 霎时华光大作,逼得在下面扬起脖子观望的众人,又纷纷避开了视线。 陈春日却于耀眼夺目的光晕中,用灵力放声,如同是要宣布给整座城都听见:“我原本乃青冥海中,一无拘无束的鲛人而已。” “于西洲遇你时动心,于日下山后山许诺一生,于青冥海上为你落泪,忘情道道心尽散于此落泪成珠之上。被你接住了。” “带浅枝,你就是我鲛人陈春日,金阙府君的道侣。” 那天,经历过城中劫难余波的众多修士们,都说看见了一场神迹。他们说那位陈春日的道侣,不,金阙府君后面确认了她的身份,说她继承了他师尊麟台公的传承。如今已然应该是金阙府的副君了。 什么,你没听过副君这称位?别人大佬刚设立的不行吗? 那位副君大人,用她掌心中的那滴鲛人泪珠,不但覆灭了那场大火,还还了城中一应事物完好如初。 带浅枝极其了一些画面,她红着眼眶心疼不已,就这么看着那滴她接住的鲛人泪珠,又消失不见了。 “陈春日……你的泪珠没了。” 你的道心,也没了啊。 陈春日见她是那样的委屈,实在没有办法,只有抱着她,腾云驾雾先带她走了。 他俩一时扮作普通道侣夫妻,往东洲一路游山玩水而去。 金矿纪念金币的第一枚样币,被送到了陈春日手上,陈春日转手又送给了带浅枝。 带浅枝瞧着那枚亮晃晃的金币上,刻印着陈春日神情肃穆的半身像,问他:“你不生气?” 他笑着回:“就这一枚送你,我怎么会气。” “啊!”那她的纪念币财源滚滚的声音,岂不是黄了? 陈春日经不住她闹腾,才肯告诉她,是他做主张把纪念币改成了符咒版,此世间仅此一枚的府君版金币,就在她手上,可千万别花出去,或是玩丢了。 陈春日还琢磨着,自家媳妇如此又生意天赋,干脆把金阙府赚钱的事情都交由她来折腾。 一日带浅枝的肚子又不舒服起来,她找了家医馆看方抓药。大夫号脉过后,一副老神在在的样子,应该无大碍,给她开了一剂调理汤药,嘱咐带浅枝要多休息。 带浅枝也没多想,喝了两天汤药过后。岂料一大清早便呕吐不止,被她吐出一枚五彩斑斓的珠子来。 带浅枝彻底傻掉了,傻得透透的。 陈春日从屋外进来时,见到她像是被雷劈中了不能动一般,着急忙慌地过去。 她便把珠子递给他看,还哭丧着一张脸,埋怨他:“什么时候把这个小娃娃,塞到她肚子里去的。” 她找人问过了,那是安胎药。她亦是能慢慢记起以前的事情了,可怎么就是没有,他俩滚床单的记忆啊! 陈春日眉头一皱,又连连叹气:“这不是娃娃,是我的鲛珠。” 真是他的傻妻子。 “哼哼,当然是你的!难不成你还想不承认?”带浅枝默认这就是陈春日,不怀好意给塞到她肚子里去,骗她给他怀小鲛人的计谋。 她生物课学过啊,鱼类几乎都是卵生,他是鲛人怎么可能走正常途径。 陈春日被她闹得没有办法,只得当着青天白日里说瞎话:“是,是咱俩的小娃娃。” 带浅枝瞬间瞥过眼来,神情万分紧张道:“那……那我是不是还得吞回去,继续养着啊!” 陈春日直说不用,要等到晚上。 带浅枝殷殷期盼到天黑,乖乖等着陈春日来教她照顾小鲛珠。陈春日这男人,却把她连哄带抱,带到了红纱帐内,滚到了鸳鸯衾被里成团。 一开始她还能小心翼翼把鲛珠握在手心里,谨记着正紧事。后来……后来她面红耳赤,口干舌燥,就全给忘了。 鲛珠顺着乱了一床的床被,极为可怜的滚落到了地面上。 反正第二天,带浅枝懒洋洋躺在被子还是挺餍足的。堂堂金阙府君道袍都没穿整齐,就在天光乍亮的一大早上,蹲在床榻下面,亲自找一颗被弄丢的珠子。 被吃干抹净的某个姑娘,显然心怀不甘,指使着陈春日去找珠子还不够,还要躺在床上,念叨着:“陈春日你知道不,昨日有个佛修来找我。说他来日成佛后,要把肉身烧成的舍利给我。” 她掀开被子一角,撑着下巴心安理得看着他劳累。 哪知陈春日,半点没动气,头也没回只说:“嗯,那人是佛奴。” 带浅枝又加大力度道:“不,你不知道。还有个剑修来找我去昆吾山,还有个魔修说是愿为我效劳,又绝不会造次越矩。” 费了一番功夫,陈春日把鲛珠拾回,带着胜利者的傲然姿态:“我都知道,怎么了?” “哦,你知道就好。” 带浅枝勾着手让陈春日走近些俯身贴过来,方便她拉他下来,开心告诉他:“那你也知道,我只中意你一人而已吧。” 陈春日任由她搂着他的脖子,低头吻在了带浅枝的额间,他把鲛珠装进她做好的道符袋子里,系好了,打上结。 总归是万般妥帖之后,他才肯说一句知道。 带浅枝抱着朝他脸上亲了一大口。忽然天起了一阵微风,他看见红纱帐子从她发间上面颊上一带而过,他亦是紧紧紧紧抱住了她。 在她爱意的眼眸里,陈春日一时觉得这红纱像是也吹拂进了他的心间,将他的心包裹了起来一般。 世人沧海桑田,许多话不知应从何说起。甚信有一劫数啊。 作者有话要说: 番外是无关正文的平行世界,娇蛮金阙府首徒带浅枝,强取豪夺青冥海可怜鲛人陈春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