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了偏执皇帝的 作者:息霜 文章类型:原创-纯爱-架空历史-爱情 作品视角:主受 作品风格:正剧 文案: —————— 叶家十一不过十六岁时,随父出征,大败蛮戎,一把长弓取敌首于千里外,从此一战成名,赐封将军 叶小将军十七安北塞,十八镇南蛮,至及冠之年,功名累身,煊赫一时 一朝圣旨召进深宫,去玉冠除封腰,皇帝陛下亲赏宝剑,做了御前不带刀侍卫 李固卸了他的爪,拔了他的牙,任由小兽如何闹腾也不肯松手 叶十一恨他恨得牙痒 恨得牙咬,还无可奈何 无可奈何,还得出谋划策,守他李家的江山 李固夸:“爱卿深得朕心。” 叶侍卫恨:“呸,你没有心。” 食用指南: 1、有毒的疯批攻x带刺的美人受 2、前渣后甜,又多了一本满地狗血の厕所读物 ———— 立意:坚持就是胜利 内容标签:宫廷侯爵,情有独钟,爱情战争,朝堂之上 搜索关键字:主角:叶十一,李固|配角:助攻选手1-n号|其它: 一句话简介:陛下,臣不可以 第1章 行宫 1、 长安郊外行宫。 夏日炎炎,禁军将行宫里三外三层地包围住,热浪袭面。禁军兵甲执锐,又闷又热,却谁也不敢动弹,犹如一排石像伫立于行宫外。手中长.枪烫得过分,木头杆子也快被这日头晒融化。 今年少雨,就连八水绕城、一向湿润的长安,都分外干燥。蝉鸣此起彼伏,没完没了地叫唤着。每个人额头上都流下汗水,没人擦。 禁军面前,三位国家重臣为首,其后横五竖三列了其他十五位朝臣,皆是李朝之顶梁柱,手持长笏,列冠朝服,额首低垂,与拦在行宫门前的禁军无声对峙。 朝臣身后由南衙护卫。 禁军隶属北衙,南衙的人管不着他们。就算来了天皇老子,只要他不是皇帝,北衙便绝无从命可能,即便面前站着南衙统领薛执,正一品大将军叶士秋,太子太傅章培元。 两帮人对峙有三个时辰了。年纪大些的老臣撑不住,便有随行仆从扶着到树荫下歇息,没一会儿,又回来接着罚站。 这场无声抗议从天蒙蒙亮持续到晌午。 大将军叶士秋快六十了,两鬓霜染,形容憔悴。他就一子一女,长女嫁给皇帝为妃。小儿叶十一是老来子,一家人上上下下当稀世珍宝宠着,现下却在行宫中,连面都见不上。 叶家是李朝封了爵的异姓王爷世家。 李朝开国,太.祖一介布衣,效陈胜吴广之志,起兵行伍间。革.命事业当然不是一夕之功,更非一帆风顺,太.祖也有战败落魄时。 史书载,太.祖单枪匹马杀出重围,苟延残喘饥肠辘辘,翻越剑门关流落至蜀地。当地乡绅施以援手,救了太.祖一条龙命。 后来,乡绅厌恶暴.政,追随太.祖造反,鞍前马后,立不二之功。功成封赏,太.祖批曰:封定安王,此后当亲如兄弟,世代伴吾身后。 这定安王,封的就是叶家。 叶家世代为将,自乡绅后,无数子孙后代抛头颅洒热血,为李朝征南战北,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践行了太.祖那句谶言:叶贤弟,当为朕定番邦,安天下。 到叶士秋这一代,兄弟皆马革裹尸,独胜他自战场上捡回性命。叶老将军常年忙于为国操劳,独女出嫁后,膝下再无子女,直到年过四十,才意外有了继承家业的叶十一。 十月初一生,取名叶十一。 叶十一他娘当年便是京城数一数二的美人,生了小十一,少时便可见往后卓绝身姿。遵家训,十一打小习武,在排兵布阵上颇有天赋,五岁就能背诵孙氏兵法全书。 叶老爷子高兴,叶家后继有人。皇帝也高兴,叶家就生了一个。 叶十一不满十六,就让他老爹带上战场。 两军交战情势胶着,叶十一当机立断,跨马拉弓,弓弦绷紧似满月,只听嗖地一声,羽箭破空,刺穿敌将喉头。 自此,叶十一声名大噪。喜怒无常的皇帝,亲自赐封他玉面将军。 皇帝李固是个暴君,却对叶十一很好。 叶十一出生时,皇帝还是冷宫中的庶子。叶夫人怀抱襁褓中的小十一,入宫面见皇太后,恰好路过冷宫,小十一哇哇啼哭。 叶夫人手足无措,李固摘了路边狗尾草,编织成草环。 小十一不哭了,瞪大眼睛看他,李固把简陋草环戴上他胖乎乎的手指头,小十一破涕为笑。 后来李固与天斗,与地斗,与他爹他兄弟斗,斗到了皇上的宝座。甫一登基,大肆杀伐,美其名曰整顿朝纲,那年天牢里人满为患,行刑场上的血终年不断流。 叶家人少逃过一劫。 李固以极端手段排除异己,为清理先帝和他兄弟们残留的爪牙,宁肯错杀也不放过。帝王的残忍,被他演绎得淋漓尽致。反正暴君这个名头是落上了。 偏偏就这么一位暴君,对叶家十一却很好,常召他入宫亲自教授帝王策。 李固不吝言辞夸奖他:“十一这孩子,打小就聪明。” 圣宠滔天,再加上功名傍身,说不恃宠而骄,那肯定是假。 叶少爷穿上战袍是杀神,脱下战袍活脱脱的长安纨绔子。 京城里,每走十里地,就有一个叶十一的朋友。 也正因为朋友,才得罪皇帝,被关进这长安郊外行宫里,三日夜过去了。 叶十一关进去那天,皇帝也进去了,打那之后两个人都没露过面。 人们都说,叶十一完了,谁让他为乱臣贼子求情。 叶十一有个朋友,名叫孟平,是戍边将军孟愚的儿子,孟家父子俩同在塞外戍边。 月初,陇右鄯州出了大事,突厥打进来了。谁也不知道突厥何时混入城中,等到察觉时,伪装成平民的突厥人炸毁粮仓,劫掠百姓,鄯州动乱。 皇帝遣快马斥责安西都护府渎职,而当时负责镇守鄯州那一带的,正是孟家父子。 月中,北衙暗卫一封密信送入皇帝手中,信上表明,孟家父子暗通突厥,放突厥人进城。而孟平更是与突厥子弟称兄道弟,饮酒畅谈彻夜。 就这事儿,不掉两三颗脑袋,简直对不起李固的暴君名号。 皇帝震怒,强令孟家父子返回京城。父子俩路上便惴惴不安,李固的手段他们并非没见识过,当年李固刚登基,多少大臣抄家灭九族,那凄惨场面还历历在目。 孟愚虽愚,却不是榆木脑袋,自然知道这下回长安,绝无生路可言,不如干脆逃跑,苟活一日算一日。 他们是跑出去了,却不知,李固早在暗中埋伏北衙暗卫,直追杀孟家父子到龙首丘。 龙首丘在长安城北面,地势高低起伏,适合藏人。 孟愚和孟平同北衙暗卫玩了一整天的捉迷藏。孟愚身死,孟平逃了出去。没去别的地方,就去了叶家军操练的护龙坡。 护龙坡距离龙首丘不远,叶十一经常在那儿毒打新兵蛋子。 孟平见到叶十一,两行眼泪绷不住,当着他面留了下来。男儿有泪不轻弹,孟平那下着实给叶十一吓到了。 叶十一和孟平打小穿一条裤裆长大,孟平什么人,叶十一自认为再清楚不过。 无论如何,叶十一都不相信孟家父子有造反心。孟平拉着他的手,如见亲人,涕泗横流,指天发誓绝不是他将突厥人引入城中。 “天杀的突厥人!”孟平哭嚎:“害我父,亦害我!”他两膝一弯,扑通跪在叶十一跟前,恳求:“十一,你帮帮我,带我面见圣上,秉名原委。我们父子,冤枉啊!” 叶十一仗义,当即表示义不容辞,第二天便收拾东西回长安,恰好皇帝召他入宫。 那之后发生了什么,没人知道。总之叶十一去见了李固,随后皇帝勃然大怒,罚叶小将军在耳房里抄书,抄了两百遍帝策。 叶十一抄完后,心有不甘,铁了心要见李固辩个是非黑白。皇帝不见他,北衙禁军将他轰出禁宫。 孟平藏在叶十一屋里,终日胆战心惊,嘴里念叨着冤枉。叶十一见他那样,往日意气风发一同守边关的好友,仿若胆小的行尸走肉,叶少爷难免失落。 叶十一救友心切,那日朝会,不顾叶老将军阻拦,当着朝臣面质问皇帝:“何来证据证明孟家父子谋反?陛下为一面之词避耳目,枉害忠良,臣以为不可!” 李固当时没说话,背着手,黑着脸,从龙座上站起来。 全场鸦雀无声,众臣使劲低下头,恨不得把脑袋塞泥地里。 皇帝动怒了,谁也不希望这位喜怒无常的主儿,这时候注意到自己。 李固居高临下,看着叶十一。 叶十一仰头,毫不退让与他对视。 “朕实在太惯着你。”李固沉沉地说了句。叶十一蹙眉。 “自即日起,叶十一罚禁闭,关入行宫,直到你想通为止。”说罢,拂袖而去。 叶十一前脚进行宫,李固后脚也进去了。 再然后,北衙出动几乎所有兵力,将行宫团团包围,保证一只苍蝇也别想飞出去。 进行宫那天。 叶十一不信李固真能罚他。叶十一是李固看着长大的,叶十一的功课由李固亲手安排,一应课程比照太子应学,由学富五车的大儒、太子太傅章培元亲自教导。 叶十一以前也没少胡闹,拆东家墙,挖西家院,少时调皮捣蛋,上房揭瓦的事没少干。有一年,叶十一趁中书侍郎睡着,翻院墙拔了老头儿的胡子,气得侍郎一天连上三折,让皇帝管管无法无天的叶十一。 并无卵用,那三封折子李固一眼没看,丢进火炉烧成灰,由着叶十一瞎闹腾去了。侍郎心里苦,撑着颤巍巍的老身子,亲自上御书房告状。李固头也没抬,只说:“叶十一所行,皆是朕的旨意,老侍郎若告他,便是在告朕。” 吓得中书侍郎再也不提胡子的事。 叶十一进了行宫,以为和往常一样,大不了被李固关起来抄帝策。 那玩意儿他已经抄得倒背如流。 屋里燃放熏香,叶十一转悠两圈,跑到门前使劲敲门:“臣要见陛下!” 门开了。 李固身形高大,属于古人说的魁伟之姿。叶十一打仗厉害,身板看上去却弱不禁风。李固的影子几乎将他整个儿笼罩了。 叶十一退了半步:“陛下。” 李固一言未发,锁上房门。叶十一竖起耳朵,听见门外上锁的声音。 屋内光线骤然暗下来,叶十一警觉,屋中唯二两扇窗,砰一声齐齐从外边关闭。 李固越过他,去床边坐下了。 那张床很大,至少可容纳三人。 奇怪的是,床帏、床帐、床单被套,清一色大红,就有点像,成亲时的喜床。 “过来。”皇帝沉声道。 叶十一小心谨慎地靠近他。 “跪。” 叶十一深吸口气,屈膝半跪下。 皇帝弯身,曲着一根指头勾起小将军下颌。 将军肤白,薄如蝉翼,吹弹可破,长睫浓似乌羽,琥珀似的眼珠子里倒映着李固。 叶十一感觉很奇怪,脑袋后仰,避开了皇帝有些粗粝的指腹。 然后他听见皇帝的命令,就两个字:“更衣。” 第2章 贵妃 2、 行宫内,寝殿外。 魏严诚打从十五岁进宫,去了势做太监,至今三十载,服侍过四位皇帝,每一位都将他视作亲信。说他没点手段,那肯定是假。 魏公的手段就一个,不该问的别问,不该管的别管,看到的假装没看见,听到的假装没听见。 譬如此刻,他就候在寝殿外。两手抱拂尘置于身前,对寝殿内传出的动静视若无睹,充耳不闻。 李固遣退了所有人,唯独留下他,也是自信魏公嘴巴严实。 魏公眼观鼻鼻观心,天色逐渐暗下来,他仰头,视线越过琉璃瓦檐,远处天高地阔,屋里那只小金丝雀,进了笼,却是注定飞不出去了。 魏公无声叹了口气,帝王心啊。饶是见惯宫廷靡乱的魏公,也没想到皇帝会对小将军起意。 起初,魏公能听见叶小将军口不择言地怒骂:“我杀了你!” 皇帝自始至终没说过一句话,可魏公知道,叶十一叫嚣得厉害,却根本无法反抗皇帝。屋内软化手脚的催情熏香,是魏公亲手添进铜炉的。 果不其然,没一会儿,叶十一的声音变了调:“疼…疼……” 闹到第二天晚上,小将军哭得嗓子都哑了,不停求饶:“陛下放了我……” 木板嘎吱作响的声音,片刻不曾停歇。 叶十一连嗯带啊的哭到最后,声气儿也没了,只剩皇帝一声粗过一声的喘息。 魏严诚忍不住同情叶十一,小将军为人率性单纯,不通情爱,李固强迫着折了他的腰,小将军怎么经受得住。 这三日夜都要过去了。除了用食,里边动静总不见停。 魏公第二次叹气。 扑通,门内重物砸地,魏公惊醒,抬起眼睛,他站在寝殿门外屋檐下,扭了头望过去。 一只白皙似玉的手伸出门墙,似要抓住什么救命的稻草,那只胳膊几乎要全伸出来了。小臂上密密麻麻的痕迹,青紫的,绯红的。 砰—— 手臂被拉扯回去,寝殿门蓦然关上。 魏公心跳加快,险些喘不过气,他听见叶十一嘶哑的哀求声:“魏公…救我…魏公…” 魏严诚心软,听他一声接一声的哀求,心疼不已。叶家十一,也是他看着长大的。暴君弄了他这么久,也该消停了。 魏公皱眉,咬了咬牙,抱起拂尘朝行宫外去。 叶士秋等一众老臣,为了替叶十一求情,已经在行宫外站了整整一天。 北衙的人坚决不放他们进去,凶神恶煞地守在宫门外。 魏严诚出现时,叶士秋混浊双眼透出希望,期期艾艾地看向他。 魏公心里发虚,不敢看老臣眼睛。叶老将军兄弟死于疆场,其他叶家子嗣,或殁于边塞捐躯为国,或死于四年前帝位争夺。 幸亏那时,叶老将军在塞外征战,逃过一劫。叶家为李朝牺牲太多。叶老爷子就十一那么一个儿子,女儿都嫁给了皇家,如今竟是连唯一的儿子也逃不过。 魏公抱手作揖:“叶老。” 北衙的人见是皇帝亲信,互相对视两眼,让开道路。魏公上前与叶士秋交谈。 叶士秋实在着急,顾不着仪态,抓住了魏公手臂,握得死紧,抖着声儿恳求地问:“魏公,陛下要如何罚我儿啊?怎么进去了三天,到现在都不曾放出来?” 舐犊情深,何况叶士秋就这么一根独苗苗尚在膝下,老将军生怕叶十一哪里做得不对,惹恼了杀人如麻的暴君,皇帝一个不顺心,要了叶十一性命。 周遭几位同来求情的大臣也围上来。 魏公先是叹气,说:“叶老,您糊涂。” 叶士秋茫然,魏公环视其他诸位大臣:“各位是来为小将军求情,都是见着小将军长大的长辈们。可诸位不仅是小将军的长辈,更是陛下的肱骨重臣,如何齐聚在这里,为一个戴罪之人求情,是要造反不成?!” 叶士秋恍然大悟,聚众闹事,岂不是犯了皇帝的忌讳?! 他一时情急,将老友们都叫上来行宫,想着人多势众,皇帝应会顾忌,实则只会适得其反。魏公这么一提醒,叶士秋冷汗刷地自背后冒出来。 “我儿、我儿可还活着?”叶士秋颤声问。 “活着,没有性命之忧,这点还请叶老放心。”魏公安抚他道。 “那么陛下何时能放他出来?”叶士秋满眼期盼:“恳请魏公为十一求情,十一不懂事,求陛下饶恕他这一回。老臣必然带回去严加管教!”叶老将军说得很急,就怕晚了一个字儿,叶十一小命就丢了。 “您不该来。”魏公坦白说:“诸位大臣也不该来。” 几位老臣面面相觑。 魏公心想,这帮大臣料理朝堂政事耳聪目明,嘴皮子利索,怎么到这会儿反倒搞不灵清了。他提醒道:“叶老,贵妃前些时日去慈恩寺礼佛,早些时候车驾应是回宫了,不若去请贵妃来。” “贵妃与陛下毕竟是夫妻,夫妻间,也好说话些。”魏公暗暗提点。 “贵妃…”叶士秋惊醒:“贵妃!” 长女叶明菀嫁给李固也有六七年了。 那时,李固还不是皇帝,是个谁也想不到他最终会当上皇帝的冷宫庶子。 叶明菀执意嫁给李固,那会儿所有人都劝她:皇位上就是坐一条狗,也绝轮不到他李固当皇帝。 谁也不知道叶明菀心里怎么想,她就说了一句:“往后种种,我自承担。” 于是,带着整个叶家在朝堂的势力,叶明菀和下嫁没什么两样,与那时除去脸就没什么能看的李固成了亲。 为了女儿,素来不在政治斗争中站队的叶士秋,不得不襄助李固。 李固登基后,封叶明菀贵妃,对她非常客气,称得上以礼相待。若说这世上,还有谁的话,暴君能听进去一两句,也只有贵妃叶明菀的了。 魏严诚这一提点,立即指了条明路出来。 叶士秋感激不已,连连道谢,赶忙回身向诸位老友道谢,请大家各回各家,他则立即驾上马车,亲自去皇宫求见贵妃。 叶士秋急匆匆地走了。 魏公不敢在行宫外多呆,万一皇帝有什么吩咐,他人不在,那可就说不清了。 魏严诚抱上拂尘,疾步回去寝殿外,接着守在那里。 夕阳斜下,黄昏笼罩天际,魏公听见铁链哗啦作响。 紧接着,李固低沉的命令声传出来:“吩咐厨子熬些淡粥。” 魏公不敢怠慢,应声是,连忙去找厨子了。 热粥熬来,魏公放在门口,敲了敲门。 没一会儿,门开了,比先前那只白皙胳膊要粗壮的小麦色手臂伸出,那是皇帝,他将红枣桂圆粥端进屋,门扉再度紧闭。 魏公低下头,屋内瓷碗砸碎,脆响激得他一个激灵。 叶小将军沙哑的声音,犹如从破风箱里漏出来,却能听清其中的咬牙切齿:“我宁肯…饿死。” “唔——” 魏严诚皱眉,皇帝大概在强制喂他了。他在心中默默为叶小将军祈祷,希望叶明菀快些赶来吧。 叶明菀礼了佛回宫,衣着尚且素朴,来不及换,就听见宫门外的侍卫来禀报,说是叶老将军要见她,有急事。 叶明菀青衣素面,一根丝带随意系上长发,便重新坐上马车出宫。叶士秋半道上与贵妃撞见,父女俩便在马车上交谈。 “陛下将十一关进了行宫?”叶明菀惊讶:“多久了?” “三日前。”叶士秋连连叹气:“十一性子太虎,压根没权衡,在朝堂上当着陛下的面顶撞他,就是为了回护孟家父子,这下连自己也栽了进去。” 叶明菀轻轻摇头:“十一不该回护孟家人。” 叶士秋望着大女儿,长女一向聪慧,看事情透彻,论及朝堂纷争明争暗斗,叶明菀看得比谁都清明。 “父亲记得去年,运往安西的粮饷,算错账那事么?”叶明菀身上浑然天成的贵妃仪态,端坐着,望向叶士秋。 叶士秋垂首沉思。 去年,一批粮草运往安西都护府,半道上被人劫了镖,粮草最终找回来了,劫镖匪寇也一网打尽。当时负责接运粮草的便是孟家父子。 那批粮草是救急的,孟家父子办事不谨慎,走漏了粮草消息,引得路匪劫镖。粮草耽搁,贻误战机,虽然孟家父子将功折罪追了回来,但因为粮草短缺兵马损失惨重也是不争之实。 “那时陛下便有惩戒孟愚孟平二人之意。”叶明菀轻声说:“不过安西战事吃紧,一时半会儿动不了主将。如今边塞稍安,到了算账的时候,陛下断不会留他们父子。” 叶士秋皱眉,忧心不已:“十一和孟平打小认识,两人是挚友。十一为了孟平顶撞陛下,这回是摸了老虎须啊。” 叶明菀轻笑:“也只有十一敢摸这老虎须。” “哎,”叶士秋叹气,“莽撞。” 马车停在行宫外的官道上,叶明菀说:“父亲,您先回去。” 叶士秋着急:“十一还在里边。” 叶明菀劝他:“您在这里,只会适得其反。回去吧,天也要黑了,您早些回去歇息。过不了两天,我将十一带回去。” “欸,好。”叶士秋下了马车,向叶明菀作揖告辞。 叶明菀目送叶士秋离开,再回头望向行宫,华灯初上,女人面上笑容淡去,化为一片暗色。叶明菀咬了咬牙,朝守门的北衙暗卫步去。 贵妃来行宫,北衙不敢不通报,赶紧去告知了魏公。 魏公悬在嗓子眼的心松了分毫,忙向寝殿中的皇帝禀告:“陛下,贵妃来了。” 李固点燃桌上的蜡烛,覆上灯罩,一室昏黄。 大床内,拢着被子裹成的一团动了动,半只眼睛探出来,小心翼翼地朝外打量。 “阿姐…”叶十一张了嘴,嗓子干涩嘶哑,只能发出嘶嘶气声。他挪动几乎快散架的身体,一只白洁似玉的脚踝露出锦被外,赫然拴上了沉重铁链。随着他艰难的挪动,铁链碰撞击出脆响。 李固随意拢上外披,眼角视线斜乜过他。 仿佛警觉危险的小兽,叶十一飞快收回露出外的半只眼睛,整个儿蜷缩进锦被下,微不可察地颤抖。 “为了你,数十位老臣在行宫外守了整天。”李固嗓音低沉:“现在贵妃也来了。叶十一,你的面子,比朕还要大。” 锦被下那紧紧蜷缩的一团,抖得更厉害了。 * 作者有话要说: 莫慌,表面夫妻 第3章 威胁 3、 魏公当然没敢直接把贵妃领进西侧寝殿,而是带她去前厅坐候,毕恭毕敬地对叶明菀稽首:“夫人稍等片刻,陛下在寝殿中安歇,一会儿就来。” 叶明菀摇头,示意无碍。 魏公奉了茶来,江南茶园新春第一批发了芽的茶叶,掐嫩尖晾晒后即刻送来长安,浅啄一口,茶香醇厚,仿若江南新雨绵绵。 叶明菀盯着蜷曲的茶叶,看它慢慢在温水中舒展,一时走了神,不知在沉思什么。 皇帝衣冠齐整,玄袍束发,腰佩和田碧玉珏,鞋踏金丝云纹缕,服饰明黄九龙纹,器宇轩昂地自殿门外走了进来。 李固见到叶明菀,仍旧古板地板着脸,不像丈夫见到妻子,更像普通朋友恰好路过,遂见上一面。他径直步向叶明菀身旁的上座,魏公将新茶送到他手上。 李固瞥了眼竖立的茶梗,开口道:“临安有片茶园,前朝留下的,这茶便出自那里,贵妃尝尝如何?” 前朝修建大运河,皇帝落榻临安,见一处风景秀美之地,山坡连绵起伏,春雨湿润,以为是宝地,遣人将山坡圈起来,养了茶农做茶园。那里生产的茶叶,专贡皇家。 “茶香浓郁,是好茶。”叶明菀笑盈盈的,看不出她的笑是否发自真心,她放下景德瓷窑来的青花茶盏,望向李固手里的紫砂壶。 “嗯,”李固不咸不淡应她,“贵妃喜欢就好。” 叶明菀收回目光,望向殿门外,影壁照面,富贵牡丹纹,夕阳红胜火,连这些牡丹的颜色也艳丽许多。 “陛下,十一做了什么,惹您这般生气,关进行宫也有三日了。” 叶明菀笑意淡去,语气与这清茶一般恬淡,不见生气,仿佛是随口问问:“他性子虎,像个孩子,若惹恼陛下,为姐的代他向您道歉。” 李固面上不喜不怒,皇帝总是深沉模样,令人猜不透他在想什么,只将手里的紫砂壶搁上黄花梨木桌,一声轻响。 叶明菀心跳却险些漏了一拍。 “明菀,不该管的别管,不该问的别问。”李固意有所指,望向她盏中江南新茶:“贵妃主掌中宫,诸事琐碎费心。江南是块富庶宝地,朕若有机会,便携你微服出巡,聊慰辛劳。” 叶明菀两手并拢在身前,置于广袖内,李固看不见,她两只手交握得死紧,柔夷间汨出丝丝细汗。仿佛她在与皇帝对峙,而皇帝正在威胁她。 但这其实很不正常,至少在外人看来。当初李固无权无势无所依靠,若非叶明菀下嫁,叶家倒戈,他李固也不至于如今坐上帝位。 于情于理,这对皇室夫妻间,都该叶明菀占上风。 李固这话落地,叶明菀久久不言语。 直到魏公提着烛台进来点灯,叶明菀才开口,闷得太久,嗓音略有些沙哑:“陛下明知,失势的兄弟,对陛下已无威胁。” 李固挑了下眉梢:“富庶之地,不缺银两,银两足兵马丰,是个大威胁啊。” 叶明菀脱力般,上身往后一靠,眼帘轻阖,深深地吸了口气。 “陛下若要迁怪,错责在明菀,何必与十一计较。”叶明菀不甘心:“十一他年少无知,天性率真,自幼与孟平交好,又常在塞外征战,他不懂朝廷里的规矩,为好友忧心,一时冲撞了陛下……” 叶明菀顿了许久,才慢吞吞地继续:“即便十一犯错,您要罚他,何必重罚…先帝也说过…十一,活不了多久的。陛下也曾答应,令他一生无虞。” “叶明菀!”李固难得现出一丝怒意,出声喝止。 贵妃坐直上身,复又仪态端庄的模样,闭上嘴不言语了。 “朕不会拿他怎样。”李固面带薄怒:“既不伤他也不害他,不过在他离开前,物尽其用而已。” 这回叶明菀不懂他的意思了,下意识问:“什么物尽其用?” 李固冷笑,拂了袖子站起身,大步朝殿外去,懒得与贵妃多谈。 叶明菀疾步去追他,追得急,顾不上礼仪尊卑,开口喊:“李文玉,你答应过我,你不伤他们!” 皇帝字文玉,先帝取的名。李固头也没回,沉声道:“可以让你见他,不过现在,他不能离开这里。” 李固进了寝殿,叶明菀甫一进门,便闻见浓烈麝香。 屋内熏香燃得重,铜炉里香烟袅袅,她立在碧纱橱外,与那张大床,仅隔一面金丝雀纹的纱橱。 李固在对叶十一说话,叶明菀听见皇帝的声音,丝毫不温柔,更像威胁:“你阿姐来了,就在门口站着。” 随后,叶明菀听见铁链铿锵几声响,叶十一虚弱地喊她:“阿姐…” 叶明菀眼泪蒙上来,眼尾稍红,迈开步子要绕过碧纱橱,叶十一却喊住她:“阿姐,不必过来…我…我是受伤了…陛下…疗伤…”他的声音断断续续,好像声气接不上来:“阿姐…我过两天…一定回来…” 碧纱橱后。 皇帝抱着小将军,粗粝指腹轻轻揉擦他喉头。 叶十一不停发抖,就怕李固又将他压回去,他想见叶明菀,又不敢见她,委屈得无以复加,四肢酸涩,腰疼腿疼屁股更疼,大腿根过度拉扯还在抽筋,打仗受伤时都没受过这种痛。 强烈的耻辱感蒙上心头,身后抱着他的男人仿佛恶鬼阎罗,在他身上烙下一道又一道痕迹。将他的反抗之心碾压得死无全尸,只能任由男人动手动脚。 还要在自家阿姐面前遮遮掩掩。 李固俯身,锋利犬齿咬住颈间。 叶十一倒抽凉气,下意识仰长颈间,铁链扯动。叶十一小声呜咽:“我…我没事…阿姐…” “我能进来么?”叶明菀小心问他。毕竟男女有别,她身为贵妃,需重仪态,自然不能乱闯人家睡觉的地方,即便对方是自家血脉相连的幼弟。 “不。”叶十一差点跳起来,被叶明菀看见他这副模样,他的老脸往哪儿搁?他从来不想做幸臣,更没想过俩男人间这档子事儿。 所谓分桃断袖,叶十一只当话本看过,从未想到,能发生在自己身上。假使能从这里逃出去,叶十一一定跑回边塞,宁肯在那儿躲着不回长安。 等能逃出去…… 叶十一咬牙:“阿姐,你回去吧。” 李固环住他劲瘦腰肢。常年习武,十一腰线柔韧,能摆出各种各样的姿势。反正李固没玩腻,甚至在思考其他姿势的可能性。 叶十一在心里骂了一长串流氓王八蛋瘪犊子色魔变态,问候了皇帝家祖宗十八代,才憋出颤颤的声音:“痒……”气声拖长,竭力压低了嗓音。 李固放开他。叶十一失去支撑,栽进床里,他手脚虚软无力,栽进绵软被窝,红着眼圈一动不动了。 李固起身离开,绕过碧纱橱,仍是衣冠齐整的人模狗样,面沉似铁:“听见了?朕并未伤他。不过你的父亲能量不小,倒是能号召十多位重臣,为叶十一求情。” 试探吗?叶明菀不敢掉以轻心,对付李固,需要用上全部的心眼。帝王心海底针。 这次叶士秋忧子心切,带着十多位大臣与北衙对峙,明显逾矩了。 叶明菀不敢再拿捏了,轻轻颔首:“是。十一无事便好。陛下,叶家也曾为李朝鞍前马后,还请陛下念在往昔功劳,饶恕我父,他不过拳拳爱子心使然。” 李固不耐烦地摆手,示意她可以走了。 “十一,”叶明菀隔着碧纱橱唤他,“早些回家,父亲念着你。” 叶十一磨牙砺齿,恨不得手撕了李固,闷闷地回答她:“好,阿姐。” 叶明菀走了。 李固端着放凉后再次温热的红枣桂圆粥进来,在叶十一身边坐下。叶十一恶狠狠地瞪著他,仿佛被猛兽暴力压制的小崽,仇恨敌视,却不敢发泄,只能通过眼神表达愤怒和耻辱。 “把东西吃了。”李固语气生硬,没什么怜惜之意,仿佛对待不得不喂饭的泄欲工具人,仍旧一副高高在上的皇帝命令腔调。 叶明菀来之前,叶十一刚吃了一半,准确地说,被李固掐开上下颌,捏着碗灌进去一半。枣碎卡在喉咙里,呛得他连连咳嗽。 李固的暴力投喂方式让叶十一非常忌惮。如果他再次强硬拒绝,说不要,李固一定如法炮制把这碗粥顺嘴巴灌进他肚子里。 狗东西。 叶十一深吸口气,伸出手,颤巍巍地将碗勺拿住。原本白皙的手腕,被李固连掐带握,五根指头印鲜亮,脖子周围布满牙印,嘴唇破了皮,耳根后还残留着湿漉漉的水渍。 小将军仿佛刚从欲海中捞出。皇帝看着他,目光愈发暗沉。 叶十一笼住被子,羞耻欲绝,李固不给他衣服穿。来这儿的第一天,李固当着他的面,将他的衣袍扒光一把火烧了干净。叶十一都看懵了,锦缎在火盆中轰轰燃烧,李固脱了自己的衣服。 叶十一方才如梦初醒,惨叫着要往外逃窜,被李固拽住手腕拖回来,一把扛上肩,紧接着扔进床里。开始了噩梦般的三日。 叶十一抱着瓷碗,仰头望向李固。 皇帝眼底的东西太深太沉,他看不透,他只觉得害怕。李固下药的手段之下作,已经突破了他贫瘠的想象力。 叶十一唯恐惹恼他,拴着沉重铁链的脚踝动了动,垂了眼帘喃喃低语:“陛下…我想回家。” 第4章 喝药 4、 其实以前,进行宫前,李固对叶十一挺好的。 叶小将军扪心自问,李固是个暴君不假,杀人如麻不假,登基时朝堂上下血流成河也不假。但自始至终,铁血手腕的李固没在叶十一面前发过脾气。 像人家歆羡的,圣宠滔天。虽然也没怎么露出宠的一面,顶多多纵容了些。 比如按理该回京述职,叶十一贪玩,在边塞多留了两天,皇帝并不迁责,只说小子好玩,由他去了。 叶家军的粮饷,从未克扣过,设若在外打仗,皇帝必亲自安排户部靠谱的人来押送,保管中间没人能层层盘扣。 君臣间,关系和谐。就这么荒腔走板地变了调,一手二胡咿咿呀呀地拉歪了,叶小将军被主子按进龙床,原本该去疆场上发光发热的年轻人,成了不折不扣的幸臣。 说不明白。叶十一脑子里乱糟糟的。 李固此人,他也不了解,不明白暴君心里在想些什么。 就说纵欲这事,李固登基也有四年了,后宫里的妃子也照礼部安排,每年都进那么一批,可从未听说皇帝去临幸过。就连与他有筚路蓝缕之功的贵妃叶明菀,也不见诞下一儿半女。 在叶十一印象里,李固绝情绝欲,高冷无情,不像是脱了衣服猛如虎的精虫。 怎么偏偏倒霉的就是他? 叶十一抱起瓷碗,心里难受,吃不下东西。他就想早点摆脱李固,但李固显然没有现在放走他的意思。 红枣桂圆粥偏甜,叶十一不喜吃甜,喝了两口,放在一旁。李固欺身压上来,连衣裳都不曾褪下,只拉了裤头。 叶十一趴在床边干呕,抗拒道:“放开——” 李固将他抱起来,叶十一浑身颤抖,哆哆嗦嗦地质问:“陛下怎么对得起我阿姐。” 当年叶明菀义无反顾嫁于李固,陪他在冷宫中清寂,又陪他阴谋诡计,在云波诡谲的朝堂获得立足之地。 李固大业将成的前夕,叶十一不过十岁出头,印象中,姐姐连家都不回了,爹娘提起来,也只说若大事不成,只当没这个女儿。 那时,他们都抱着不成功便成仁的打算。 这么些年,叶明菀回家探亲,拉着叶老夫人说些体己话,免不了问她:“肚子里怎地不见动静?” 叶明菀只好尴尬一笑,垂了眉眼不言语,过许久,才不难看出落寞地开口:“陛下心系江山,无暇顾及儿女事,罢了。” 怀不上龙种的后妃,任谁都要吐了口水再踏上两脚。尽管贵妃地位尊贵,暗地里多少人嚼口舌,说她老母鸡不下蛋。 叶十一气愤,却无可奈何,阿姐和姐夫间的家事,他管不着。 怎么李固这个喜怒无常的神经病,看上了妻子的亲弟。疯了吧。 叶十一昏昏沉沉,白皙的皮肤为汗水浸透,李固抱住他,嗓音沙哑,就在耳旁呢喃:“你阿姐,心里可没有朕。” “……”叶十一回头望向他,李固不动了,直视他的眼睛。 “陛下…阿姐若非喜欢你…当初为什么嫁给你…”嗓子眼干得冒烟,叶十一咽口唾沫,声音断断续续。 “天下熙攘,皆为利来,皆为利往。”李固就答了这没头没脑的一句。 叶十一懂行军作战、调兵遣将,许是全部天赋用于疆场,朝堂上纷争利夺他总是看不明白。 比如两个一开始闹得急赤白脸的大臣,为何能突然和好,亲得好像是亲家。阿姐说那是因他俩有了共同敌人。 “我…臣又做错了什么?”叶十一眼底蒙上水雾:“你要这么对我?” 李固深深地凝视他,眼底不见波澜,仿佛深潭,看进去深不可测,什么也看不见。 “我不信阿姐不喜欢你。陛下与阿姐有误会。”叶十一脑子里像被什么堵住,口不成章地胡乱解释:“阿姐一心向陛下,陛下错怪她…所以…” 所以才借此惩罚我? “陛下,”门外敲门声打断他俩,是魏公,“药熬好了。” “药?”叶十一骤然反应过来:“什么药?” 李固松开他,叶十一钻回被窝,蒙在被子下,整个人瑟瑟发抖。李固开门端药,目含警告地瞥了眼魏公。 魏公一哆嗦,脑袋埋得更低。 皇帝意有所指:“魏公,不该管的,别管。” 魏公扑通跪下去,连连磕头:“请陛下恕罪!” 要不是他去指使叶士秋找来叶明菀,贵妃又怎么知道叶十一被困在行宫。李固看一眼就明白了。 “仗责。”李固说:“念你服侍有功,二十板。” 就在寝殿外行刑。 北衙拉了板凳,让魏公一副老躯趴上去,行刑的板子厚得像是门板,砰一下砸进肉里,像是要陷进去,整个身体随之痛苦抖动,屁股肉都给拍碎了。 叶十一听见声音,魏公惨嚎一声接一声的,嚎得他手心直冒汗,后背凸起层层鸡皮疙瘩。 李固进来,没急着喂药,将青玉瓷碗搁在檀木桌上,自床边凌乱的衣服里抽出一件,那是他自己贴身的棉衣,随意裹住了叶十一,然后双臂用力抱了起来。 叶十一鼻息间全是男人的气味,霸道地萦绕着窜入肺腑,不肯散去。他抓住皇帝胳膊,望向殿门外。 李固抱着他立在门口,看北衙行刑。 北衙这帮人,一个赛一个凶神恶煞。恍惚间,叶十一还以为,是突厥人跑进宫了。 魏公是个热心肠,从前对小十一也很好,常携了零食投喂他。叶十一幼时进宫,大人间议事,无人照看他,便是魏公牵着他在花园中游玩。 这会儿,魏公却被打成了一副惨状。 北衙的板子,二十杖就能要人去半条命。 那板子敲下去,带起空气里一股震动,直传达到叶十一脑仁深处,嗡嗡作响。他用力挣扎:“魏公,魏公!” 李固一下没抱紧,叶十一几乎用尽全力摆脱他,猝然从皇帝怀中跌落。李固皱眉。叶十一慌慌张张地爬起来,手脚无力,他无法推开这些北衙军,忽地扑到魏公身上。 砰—— 板子砸红了小将军后背。 北衙侍卫没收住,砸了叶十一,顿时不知所措。 叶十一眼泪花腾地冒出来,剧烈疼痛蔓延向四肢百骸。魏公有气无力:“将军,将军莫管,臣受罚…应该的…” 李固只沉沉道:“哪只手?” 北衙侍卫们面面相觑,不知皇帝问的谁。 李固说:“哪只手,打得叶十一。” 没收住的侍卫扑通跪了下去,李固语气冰冷,不带起伏:“那便两只手都砍了。” 于是,那侍卫被拖下去,没一会儿,院墙外响起剁骨头的声音,还有那失手侍卫的凄厉痛呼。 叶十一头皮发麻,李固步过来。叶十一起身拦在魏公身前,双目灼灼直视他。 李固弯身将他抱起来,叶十一没劲儿挣扎了,被皇帝打横抱起。李固对剩下的北衙侍卫说:“接着行刑。” 二十杖,不多不少,必须打满。叶十一求情也不行。 殿门大敞。魏公在挨打,嘴角震出血丝,双眼通红一片。 李固抱着他,就在正对殿门的檀木桌旁坐下,叶十一眼也不错地盯着魏公,上下牙咬得死紧。 “喝药。”李固端起碗。叶十一愣了:“什么药?” “你姐姐不怀龙种,”李固唇边噙了一丝玩味笑意:“你们叶家,总要来个人补偿朕。这龙种,不如你来怀。” 如遭雷亟。叶十一懵了,他也是男人,他怀个屁的龙种?!李固是觉得那般折辱他还不够痛快是吗!? “男人不能生孩子。”叶十一干巴巴道。 “喝了药你就知道了。”皇帝不容置喙。 皇帝掐他牙关,逼他张开上下颌。叶十一扭头躲避,宁肯死也不喝药。 李固愠怒:“叶十一。” 叶十一怒目圆瞪:“你为什么不杀了我,杀了我更痛快。” 魏公已经受了十九杖。 皇帝的视线自叶十一身上移开,望向殿门外,吩咐北衙侍卫:“再加五杖。” 叶十一瞪大眼,瞳孔猝然缩紧,脖子拧回去看着魏公。魏公老了,哪里经得起这番痛打,二十杖打完,连声气儿都快没了。 又是五杖下去。 药已经凉了。 “喝?”李固幽幽开口。 叶十一只觉得身后这人是魔鬼,阴森可怖,恐惧密密麻麻嵌入骨髓,如同不肯散去的跗骨之蛆。 他浑身绷紧,两只手按在大腿上,指甲嵌入肉里,都觉不出疼痛,只感到害怕和畏惧。 他是皇帝。以前叶十一哪里来的自信,李固又不会伤他害他。等到一切真的发生了,才醍醐灌顶。帝王掌生死、恣意妄为,谁也不能拿他怎样。 要百般羞辱一个将军,就按进龙床折弯了腰。就连他将军的封号,都是皇帝给的。 今天李固要当着他的面打死魏公,叶十一能说半个不字? 叶小将军两只手都在颤抖,犹如上了年纪的老人,颤巍巍端起冰凉的青玉瓷碗。 药色鲜亮刺目。叶十一深深吸了口气。 “我喝,你放了魏公。”叶十一咬牙切齿。李固抱着他,没点头,也没摇头。 叶十一端起药碗。屈辱,畏惧,无奈,酸楚,都汇在一碗汤药里。 他仰头一饮而尽。 *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略忙,先写写简单的狗血文 第5章 逃跑 5、 都说等闲变却故人心,人心易变,何况圣宠。虚无缥缈的东西,有时将人碰上云端,有时摔落泥沼。 沾染了一身污秽尘埃,方才明白,在天下至高无上的主子跟前,谁都只是个玩具。 叶十一亲身领教了这一点,皇帝喜怒哀乐变化无常,令人心生畏惧。 魏公蹒跚着,由手下的小太监搀扶走了。 叶十一喝了药,离开李固去目送魏公。他不能走出寝殿外,李固手中铁链牵在他脚踝处,走起路来叮当响不说,重得人挪半步都困难。 斜倚门框,夜风袭来,他还裹着李固的衣裳,穿得单薄,凉意入体。叶十一安安静静地站着,不回头看皇帝,两只眼睛大大地睁着,凝视虚空。 李固拉了拉铁链,叶十一踉跄,险些跌倒,回身望向皇帝,没胆子发火,低眉顺眼走回他怀里。 这才多久,李固抱他的动作就这么熟悉了,仿佛曾演练过许多次。明明还差一步之遥,皇帝猴急地拽住他手腕,扯近了才搂住腰,将他按回大腿上。 叶十一不是会被愤怒烧坏脑子的人,否则在情势变化万千的战场上,早该死过许多次。处境越艰难,反而越要冷静。 比如此刻,在他还无力反抗皇帝的时候,暂且做小伏低才是明智之选。趁着人清醒,赶紧想办法逃出去方为上策。 叶十一脑子转得飞快。 李固按下他后脑勺,四目相对。 小将军有一双漂亮的桃花眼,眉目含情,一动不动注视谁的时候,仿佛倾注了毕生的深情。皇帝则不同,皇帝的眼似鹰隼,薄情,犀利,穿透一切直抵人心。 叶十一被他看着,莫名有种被他看透心底所想的错觉,顿时心里发慌。 李固伸手抚摸他肩膀,宽阔问候的大掌顺着胳膊下移,掌下这具年轻身体轻微发抖。叶十一咬紧下唇,不肯泄出丝毫声音。 李固逮住他劲瘦腰肢,腰线柔韧,在他手中异常柔软,轻轻一捏。叶十一哆嗦:“别。” 情动前氤氲的暧昧最可怕。 就像皇帝喜欢他想要他似的,然而谁都知道,李固无情至极,他或许有欲望,却绝不可能有感情。 “为什么…是我?”将军桃花眼蒙上了水雾,瞳中氤氲秋水,眼尾稍红,是鲜嫩的粉色。李固俯下身,看不见深情与否,倒能瞧出一些偏执:“因为你姓叶。” 叶十一愣怔,李固不是第一次让他搞不明白了。 “明日回宫。”李固说:“今夜不折腾你。” 说罢,将他打横着抱起来,送进被窝。叶十一压根睡不着,连日来困倦疲惫纵欲过度,却还是睡不着。 李固掀了被子挤进来,烙铁般的胳膊压住他,卷着叶十一,令他动弹不得。叶十一背对李固,后背贴着皇帝胸膛,一股隐忍难言的愤怒涌上心头。 王八蛋。叶小将军磨牙。 熏香傍晚燃尽,皇帝命人撤掉了。 没有那诡异暗香,叶十一隐约能察觉到内力涌动,石沉大海三日有余的内力,终于欲抱琵琶半遮面,姗姗来迟。 叶十一动了动,身后的李固没反应,大概是睡着了。叶十一小心翼翼拿开他那只铁臂,手脚并用爬出皇帝怀抱外,盘坐起身,闭目调息。 运行三周天,经脉逐渐通畅,暖热气息在血脉深处潮涌弥漫。叶十一长长地呼口气,睁开眼,正对上一双鹰隼双目。 李固看着他。 叶十一毛骨悚然。 “睡不着?”皇帝嗓音沙哑。叶十一陡地激灵,摇了摇头,乖觉地钻回李固臂弯间。 “转过来。”李固命令:“面朝朕。” 叶十一头皮发麻,慢吞吞地转回身去,他低垂眼帘,没看李固。 月色凉薄。 “陛下…朝堂上下都说阿姐与陛下情谊甚笃…陛下强留我…就不怕阿姐伤心?”叶十一挣扎半晌,忍不住劝他,晓之以情动之以理,放了他皆大欢喜。 “你阿姐?”李固烦躁,一到半夜小崽子话多,他不乐意提这个问题:“不如你自己问她。她做了什么。” 叶十一不懂:“她做了什么?” “叶十一,”李固沉沉道,“睡不着就脱衣服。” “……”叶十一闭嘴了。 过了一会儿,叶十一不甘心:“阿姐心向陛下,陛下日理万机,无暇顾及后妃,所以误会了阿姐。臣斗胆劝陛下,多与阿姐聊聊。夫妻之间…” 李固爬起来,掰开他双腿。叶十一惊慌:“陛下!” “夫妻之间,嗯?”李固挑了一道浓黑眉毛:“不如朕纳你入宫,你们姐弟二人共同服侍,共承甘霖,怎样?” 叶十一清白脸面刷地涨红,将军不通情爱,这方面本就面皮薄,李固的无耻真是一次又一次震惊他。 小将军张了张嘴,无言以对,半晌只能扯出一个字:“不……”拖长的尾音转了个弯儿,生生地颤了起来。 皇帝又强行进去了。叶十一难忍地仰长颈子,月色下一段洁白颈线,似天鹅仰首。 第二天大清早回宫。 叶十一神色困倦,眼睑下留了黑眼圈。皇帝倒是精神矍铄,精力过人。 清晨日头初升,街市店铺尚未开门,偶有零落的早餐铺子,店家在叫卖,比鸡打鸣还响亮,直将没睡醒的人也唤起来买早餐。 去行宫时,皇帝轻车从简。回皇宫了,照样轻车从简。一辆马车,六个护卫。 铁链行动不便,李固事先拆除了,搁在马车角落里,让叶十一看见便头皮发麻。 车内憋闷,叶十一撩了厢帘望向车外。 车辙滑过石板路,连绵起伏的响声。 马蹄踏路,规律错落地哒哒。 “陛下,”叶十一回头,“臣饿了。” 李固叫停车马,找了个侍卫去路边早食摊买饼子,还有香喷喷的肉包。 变故发生在刹那,谁也没看清,什么刺激了为马车带路的赤血马,只听一声尖锐马鸣,那赤血马两蹄高扬,尘沙四起。 整个马车随之震颤。 李固皱眉,起身拂开轿帘,查探情况。 护卫车马的侍卫陡然发难,大刀铮然出鞘,反手劈向了皇帝! 叶十一见准时机,此时不跑更待何时?他抓一把李固,借力飞出马车外,一切只发生在瞬间。李固应付叛变侍卫的刹那,叶十一已飞出去八丈远! “叶十一——”远远能听见男人愤怒至极的咆哮。 叶十一不敢回头,撒了丫子使劲浑身解数逃窜。 他耳朵尖,听见了羽箭破空声,再远远地回望,临近的戍卫城楼上,不知何时多出卫兵,羽箭准确无误地将叛变侍卫射成了筛子。 李固变成了一个渺小人影,伫立着,怒目圆瞪向他逃跑的方向。 叶十一一口气跑出十里远,估摸皇帝追不上他,方才喘着恶气躲到树下休息。 跑出来了,现在怎么办? 长安城中有一百二十八处戍卫城楼,当年先帝在时所建,李固登基后才纳入使用。戍卫城楼上皆是北衙的人,直供皇帝驱使。 一百二十处城楼,配弓箭手、瞭望塔、传令兵,能将全城变化尽收眼底,即刻上达天听。 不能立刻被李固找到,就要躲着这些戍卫城楼。 叶十一摸进一家粗衣院子,是稚童教坊,院内晾晒着粗布衣裳。 他深吸口气,翻.墙进院,躲在房屋后的角落中,匆忙拉扯竹架上的短衣褐裤,心道一声借用,笨手笨脚地换下了李固给他套的锦衣。 弄乱头发,甩甩脑袋,简单地伪装后,这才抱着换下来的衣服出墙角。 教坊管事来自西域,一个年轻男人,名叫阿依热。 叶十一甫露面,便和对方撞了个正着。阿依热身穿胡服,吓了一跳,大声喝问:“你是谁?!” “……”叶十一匆忙道歉:“我逃难路过这里,肚子饿,实在想吃点东西,所以翻.墙进来…对不起,打扰,我立刻走。” 阿依热瞅见他怀里抱的衣裳,锦缎华服,京城里王公贵族方才穿得上。 再看叶十一面相,明显是个富家公子。阿依热微微蹙眉:“你是哪家的公子?” 叶十一倒是想说他姓叶名十一,可眼下这境地,非得躲躲藏藏才行,阿依热问,他不好说,摇了摇头:“我有难言之隐。” “行吧,”阿依热也不追根究底,到底是带孩子的热心肠,朝他招手,“你肚子饿?过来吃点东西吧,刚做好的馍馍和胡汤。” 叶十一本想拒绝,肚皮下一阵咕噜,他面红耳赤,悻悻地跟着阿依热去了伙房。 小将军只有打仗时,才吃过这样简陋粗俗的东西。但凡在京城,锦衣玉食,不说山珍海味,至少李固时常往叶家赐些鲍鱼鲜生,也算用到了皇宫的美味。 伙房,两人面对面喝汤。 阿依热忍不住瞅着他打量,叶十一眉眼生的俊俏,初看并不惊艳,再看却移不开眼。阿依热出声问:“我叫阿依热,你呢?” “…十二。”叶十一答。 “十二?”阿依热震惊:“你阿娘生了这么多?!” 寻常人家取名,常用家中排行替代。叶十一笑了下:“十月初二生,取名十二。” “哦!”阿依热从震惊中回过神来。 阿依热转眼珠,试图寻找话题,一看对方非富即贵,说不定是王公贵族,既然是王公贵族,绕来绕去,话题离不开:“你觉得当朝皇帝怎样?” “啊?” 叶十一那口胡辣汤,呛在了嗓子眼。 皇帝能怎样,皇帝就是个色魔变态流氓王八蛋。 说起皇帝…叶十一转念,刚才侍卫为什么叛变,谁要袭击皇帝? 按理说,这大清早回宫,也不曾大张旗鼓,那驾马车上坐的是皇帝,只有行宫内北衙侍卫知晓。 难不成,北衙里混进了刺客? 叶十一嚼着干馍,食不知味。 接下来很快,皇帝遇刺事件有了结果。 第6章 精明 6、 事情有了结果,有时候并非查明真相、水落石出的意思,而仅仅是,当事人不论真假,出于某种目的将其盖棺定论。 比如这次,皇帝遇刺的事很快传遍长安城,官兵大张旗鼓捉拿罪犯。叶十一离开教坊,缩头缩脑路过告示牌,上边赫然张贴了刺客画像,要全城通缉。 他大着胆子,自人群外踮脚瞅一眼,看清刺客画像,霎时如坠冰窟,一股寒意自脚底蔓延至四肢百骸,有那么瞬间,脑子里尽呈空白。 画像是他本人,画像旁通缉犯叶十一几个大字,如假包换。皇帝认为他是刺客?! 李固疯魔了吧?叶十一匆匆远离告示牌。 但当时,就那么巧,北衙侍卫叛乱,叶十一趁机逃脱。就照皇帝多疑的性子,能不怀疑才怪。 他现在莫名其妙变成袭击皇帝的刺客,这可是诛九族的大罪,何况他身上还背负着叶家声名,这下怎么办? 叶十一每走几步路,便能听见闲人茶余饭后议论:“没想到啊,叶老将军的儿子,竟然袭击皇帝!这叶家怕是要没了。” 他们连声感叹,好像他们自己就是叶家人似的,操这份闲心。叶十一避开戍卫城楼,钻进了巷口,跌坐在青石板上,心生烦躁。 李固认定的事,八匹马都拉不回来。何况皇帝行事残酷,谁敢对他动刀,他抄了对方的家。 叶十一正苦恼,巷口一群人朝东边跑去,呼朋引伴看好戏的模样:“叶家听说过吗?官兵给围起来了!走走,咱们去瞧瞧!” 叶家?叶十一愣了三秒,豁然起身,拔腿朝人流方向涌去,跟随好热闹不嫌事大的群众挤往东市。 东市围得水泄不通,叶十一纵身爬到院墙上,躲在房屋后远远查探。 他家已经全围起来了,北衙和南衙少见的通力合作,将叶府上下围成了当日行宫,保管一只苍蝇也飞不出去。 叶十一捏着拳,上下牙咬得死紧,恨不得将那两字撕碎了吐出来:“李、固。” 叶家何时受过这种委屈?叶家上下,为李朝出生入死,死过多少人!叶十一的爷爷、太爷爷、大伯…多少叶家人马革裹尸还。百战报君死,到头来换不回皇帝一句信任! 帝王之心,冷硬至此。 叶十一低头,脸埋进臂弯间,天光刺目,他深深吸一口气。 叶老将军出来了,走到门口,被北衙的人挡回去,叶老将军与他们说了些什么,官兵连连摇头。 叶士秋叹气,望向行道来处,似在翘首以盼地等着谁。 父子间,叶十一能察觉到,他爹等的是他,在等自家儿子一个解释,为什么要袭击皇帝。 但刺客,压根就不是叶十一,李固不分青红皂白诬陷好人,简直无耻至极! 叶十一趴在房梁上,喘口恶气,上一次遭遇这种生死存亡的危机,还是在北漠带兵被突厥人埋伏时,往前无生路,往后无退路。 那会儿黄沙漫天,大漠一望无垠,不好藏人的地方,谁也没想到有伏兵。 突厥蛮子不知从哪儿请来一帮能缩骨的怪胎,钻进地下潜藏,待叶军靠近,突围而出,杀的他们措手不及。 叶十一憋着口气,兵分三路冲撞包围圈,副将先跑,主将垫后,硬是靠着自己一手马上骑射的功夫,生生打退伏兵。 那时,九死一生。 消息传回长安,都说主将垫后,肯定是没了。叶十一昏迷,发了很长时间高烧,再醒来,却是李固坐在他旁边,面色铁青着翻阅军报。 皇帝御驾亲征了。 叶十一恍然惊醒,转过身仰头望天,李固究竟想要什么? 他蹑手蹑脚爬下房梁,覆了面纱低着头钻进人群。坐实他刺客罪名,不过皇帝一句话的事,到那时,必将牵连整个叶家。叶十一还能作壁上观? 但现在就让他去认罪伏法,必不可能。叶十一更想查出真相,刺客是谁,为何能混入纪律严明的北衙? 北衙统领和南衙统领向来不对付。北衙守皇城,南衙守城郭。叶十一与南衙交往不深,和北衙统领陈明关系却很好。 陈明大不了他多少,皇帝一手带出来的,从前跟叶十一去打过仗,说是锻炼功夫,锻炼完了就回宫进北衙。 叶十一与他有过命的交情,当初陈明误陷敌军,还是叶十一救了他。那时,陈明信誓旦旦保证:“我欠你一条命,日后将军若用得上我,尽管来寻。” 是时候讨回这份人情了。 叶十一逃出来时,身无分文,离开教坊前,就揣着阿依热送他的两块干馍。他仓促掰下半块干饼,匆匆啃完,拍掉身上饼屑,沿隐蔽的街坊拐向西市崇安酒楼。 崇安酒楼是北衙的地盘,北衙斥候所其中之一。陈明常来这里搜集朝内外小道消息,顺路喝酒。喝多了耽误工作,所以陈统领从不酩酊大醉,向来只浅酌微醺。 叶十一蒙着面,翻身过墙,他那身功夫是李固盖了章认证的高超,足不点地便悄无声息混入防守严密的北衙。 陈明曾告诉他,如何避开北衙守卫,直通他在二楼饮酒的私密处。 酒楼呈凹字形,与寻常坊间不同,大门朝外,叶十一只需翻过院墙,在后院西侧三人合抱粗的银杏树后藏身。 按理讲,长安城内坊间,不能栽种这般高大蔽日的冠木,这棵银杏树却是例外。当年太.祖巡游至此,亲手植之,这棵树便这么大隐隐于市地保留下来。 每三个时辰最后一刻,酒楼内北衙侍卫换班,有短暂的防守空隙,趁此机会跃上二楼阳台,绕过屏风进去,便是陈明喝酒处。 叶十一等到天黑,西市散市的梆子敲响,辰官在门楼上高喝:“收市——” 酒楼里的客人也都三三两两散去了。 叶十一瞅准时机,一个箭步爬上树冠茂密能藏人的银杏树,沿枝干快步窜至酒楼那头,翻身一跃,灵活地跳过横栏,就地打滚缓冲,然后伏在屏风后,竖起耳朵倾听屋内动静。 陈明似乎预感到他要来,遣退了屋里的北衙侍卫。 叶十一轻敲屏风边框,轻三下,重三下。 ”十一?!“陈明低了嗓音惊呼。叶十一自屏风后出现,蓬头垢面衣衫褴褛,哪里还有半分将军家世子的娇贵样,实在落魄至极。 “常平,我有事问你。”叶十一直呼他名。陈明呼口气:”进来坐。“ “十一,这事我确实帮不了你。”陈明将酒盅推给他,斟上了温热的清酒。 叶十一不爱喝酒,碰也没碰那酒盅,反问陈明:“我不是刺客,你不信吗?” “……”陈明苦笑:“我相信你没有害主之心。但…陛下那边…昨天早上,你为何要跑?” “那是因为——”因为他辱我。这种话怎么说得出口,下半句卡在嗓子眼,久久不能言语,气馁地坐回去:“我不知道北衙侍卫要刺杀他。” 陈明摇头:“陛下震怒得厉害。” 叶十一垂首,默然不语。 “…你觉得陛下这个人,精明吗?”半晌沉默后,陈明端了酒啜饮,嫌弃眼皮看他。叶十一想来想去,没有违背良心赌气回答昏君,而是垂头丧气地点了点头。 至少在进行宫前,在他看来,李固比朝堂上任何人都精明,甚至精明得过了头,变成多疑。 皇帝是个暴君不假,登基以来勤政也不假。 李固痛恨结党,朝堂上从前那些党派之争,差不多快一扫而空。李固下令惩贪除恶,地方官员狠狠下了一批,犯罪之人该杀的杀该罚的罚。 官员说他暴.政,百姓说他赏罚分明。 一边血洗朝堂,一边飨济民间。 “年前你们叶家军与边西守捉郎起冲突,”陈明帮他回忆,“捉朗将裴宇与东突厥人勾结,意图陷害你以权谋私。裴宇故意将捉郎印留在你们营帐,又请你出兵抗击东突厥。” 叶十一往后一仰,仰躺在榻上,迷茫望天。他那时焦头烂额,朝廷接二连三来信催他回京,可东突厥人不断骚扰边民,叶家人走不了。 恰好当时裴宇出面,愿帮他在陛下面前求情,请陛下宽容回京时限。叶十一信以为真,听了裴宇的意见,逗留边西帮他打退一小伙东突厥流匪。 结果裴宇转头状告他越俎代庖,权念之大,还抢了他的守捉印。在上报朝廷的书信中,将他描绘成一个争权夺利贪战恋战的宵小。 叶十一简直百口莫辩,确实他逗留边西没按时回京,他的营帐中也发现了守捉印,那伙东突厥人更是撤得快,什么痕迹也没留下。 朝堂上下议论纷纷,连他爹都质问:“为何不归京?” 叶十一班师回朝,急着回去解释,李固仍亲自来迎他。面对朝廷上下流言蜚语,李固只道:“朕自然秉公办事。” 其后北衙查明真相,捉拿裴宇,算是还了他一个清白。 朝臣间勾心斗角、尔虞我诈,叶十一不擅长算计,似羊入虎穴。可以说,没有李固明察秋毫,在狡诈狼堆里,叶十一早被剥皮拆骨。 “那他为什么一口咬定我是刺客?!”叶十一不理解。 陈明放下酒盅,意味深长地看他,直到叶十一坐不住,才幽幽道出真相:“刺客可以慢慢查。你跑了,陛下却急着将你追回去。” “十一,你躲一日,南北衙便在将军府门前守一日。你跑一日,你便一日是全国通缉的刺客。”陈明倾身:“你明白吗?陛下他,要的是你——” 第7章 过去 7、 月色皎白似玉,缠绵温润,洒落于窗棂、街巷、青石板,肩头发梢都沾染了清冷月辉,更深露重,夜风寒凉。 叶十一蒙着面,漫无目的地游荡,不知不觉拐回东市,进坊中往前走,路过声乐教坊,改道一直向北,一株桃花树旁,便是叶家的将军府。 东市有平康坊,勾栏瓦肆,纸醉金迷的地方,丝竹管弦咿呀作响,那里的花娘懂诗词歌赋,还通人情练达,见了谁都说深情,衣香鬓影,脂粉缠绵,笼住了寻欢作乐的达官贵人,不肯撒手。 叶十一鲜少进这些销金窟,不过他的朋友们喜欢。 京城的富家子弟,也分三六九等,谁的爹牛逼,谁就在狐朋狗友间最有面子。若与皇室沾亲带故,那更了不得,必是这帮纨绔子争相逢迎的对象。 何况叶十一这样,长姐是皇帝发妻,父亲是三朝功臣。叶家,更是百年望族、簪缨的门阀世家,掌了兵权的武将,李朝坐镇江山最锋利的兵器,指哪儿打哪儿,例不虚发。 然而,就是这样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世家,却子嗣凋零,难以为继。两百年过去,时至如今,只剩了叶十一这个独苗苗。 原因无他,百战报君死,死了太多人。 叶十一大伯,打从他生下来,就见过一面,大伯身披钢铁般冷硬的铠甲,仓促抱了抱襁褓中的小十一,翻身上马,越潼关赴安东,死在冰天雪地里,以性命阻敌于山海关外,送回来染血的衣襟并血书一封:幸不辱命。 又一年,南疆叛乱,交趾国换了大王,种罂粟制奇毒销入安南,短短数年,南疆民生凋敝,民不聊生。彼时朝堂上皇权争夺最激烈,二伯本是文人,恨生民多艰,天负苍生,遂弃笔从戎,投身南疆,烧罂粟囚毒匪,死在交趾刺客偷袭的大火中。 叶家祠堂里,有人英年早逝,有人北漠埋尸,有人死于乱箭,有人倒在城关前,唯独寿终正寝者,寥寥而已。 满门忠烈,守山河于方寸,寸步不退。 姓李的倒是开枝散叶,儿子生了一茬接一茬,争来斗去,韭菜似的,割也割不完。 但凡他李固良心未泯,去叶家祠堂里走一遭,都不该那样对待叶十一。 叶小将军彷徨驻足,立在平康坊外,莺莺燕燕嘤嘤咛咛,依稀似极当年盛世,不知哪一任皇帝治下的中兴,歌舞升平海晏河清,皇帝拉着哪位叶将军的手,慨叹未已:“爱卿,你终于可歇息了。” 后来节度使叛乱,数年血泪,生民流离,江山千疮百孔。哪一任皇帝千里迢迢翻越蜀山,将因受忌惮被赶出朝堂的叶家人请出山。红缨向天指,此去不应还。过潼关战胡儿,收复燕云十六州,天下大定,皇帝诏曰:“叶氏为帝王倚仗,必尊之重之,不可疑之。” 叶十一蹲在屋檐下,漆黑角落里,茫然出神。 叶士秋带他上疆场那年,叶夫人在家啼哭。叶夫人从来不哭,哪怕丈夫险些死在边关,她也只镇定道:“夫君若去,妾身自当理后事,育儿女,待子女安定,便来寻你。” 义无反顾,铿锵凛然。唯独送叶十一翻身上马,柳亭外,叶夫人哭成了泪人。 其实很小的时候,叶十一甚至是厌烦打仗的,兵书从来不看,练武更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因为打仗,太多亲人离世,父亲也总不归家,心底下意识是恨的。 后来…因为什么改变了?连母亲心疼如绞的眼泪,都未能在柳亭迫他留下。 闭上眼,恍惚还能看见那双明亮的眼睛,棱角分明,豪情壮志,仿佛天下在握。 叶十一撑着膝盖站起身,拖着温吞的步子,往平康坊内去。 平康坊向里,挂满灯笼那家,没有女子在外执香帕招揽,一点暗香微不可察地弥漫,不经意间,窜入肺腑里。循着暗香步来,再回神,已经在古朴门前。 安安静静,间或一两声娇喘低吟。 “叶将军!”有人惊呼。 叶十一循声望去,退了半步,却被来人一把抓住手腕。是个清秀男子,眉目清朗,魏晋长衫,雨过天青色,盈着笑意凝视他:“稀客呀,怎么有空来这儿?” “…找人。”叶十一干巴巴道。 方有意自打在平康坊开设这家南风馆,也有个六七载了,惯常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论察言观色,平康坊里的老鸨都比不过他。 叶十一开口找人,方有意立刻贴心地带着他往画眉轩去,边走边喊:“小鱼,叶将军来找你啦!” 走廊尽头房门开了,素白衣裳的人走出来,眉目似画,浅浅淡淡不施粉黛,芝兰玉树立在那里,平静地望向了叶十一。 名字里虽带个小字,不过年岁却比叶十一长了些,大概与李固一般年纪,只是面容上丝毫看不出。二十五六的人,卖艺不卖身,竟能在这南风馆里颇受追捧。 没有人知道小鱼原名是什么。叶十一救了他,班师回朝的路上,小鱼被一伙混混围追堵截。小将军仗义,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救了他之后,那小鱼也不走,一径跟他往京城,后来去了南风馆落脚。 小鱼总是平静的,仿佛波澜不兴的平湖。 目光,神色,一举一动,除了宁静二字,无可形容。就连当时被混混围堵,也没见他流露丝毫紧张恐惧。 叶十一偶尔来探望他。 小鱼抱琴来,方有意送上两盏热茶,低声叮嘱他:“小鱼,好生招待将军。” 小鱼没回应,方有意知他性子,不擅媚笑待客,却很温顺。方有意推门离开了画眉轩。 “将军想听什么?”小鱼问,连音色都极浅极淡,轻飘飘的,周遭蓦然安宁下来。叶十一摇头:“什么也不想听。” “将军有烦心事。”小鱼说。 叶十一摆弄茶碗,将茶盖拨来摇去,叮叮当当的脆响,水珠次第落玉盘,叶十一盯着茶里颤巍巍立起的茶梗,沉寂许久后方才开口:“你有喜欢的人吗?” 小鱼本在抚琴,虽未弄出声响,指腹捻过琴弦,慢条斯理揉搓。叶十一话出口时,他指尖凝住,晦暗难明的神色自眼底一闪而逝,小鱼摇了摇头:“曾经有。” “曾经…”叶十一轻声念,小鱼不再抚琴,起身拿走叶十一手下的茶碗:“将军,茶凉了,换热的吧。” 叶十一陡然惊醒,回忆似幻梦,所有人都以为他早已忘却年少。忘记年少时的玩笑,忘记压在枕头下发了黄的草环,忘记有人说:“十一,等你长大。” 端坐在含元殿里,金龙宝座上,面目阴沉得像阎王,不再露笑,不再年少,不再抱着他爬上院墙,不再说些怀中稚弱少年听不懂的话。 也曾豪情壮志,也曾慷慨激昂,也曾少年意气:“十一,我要当皇帝,要黎民有所依,苍生不受苦,要我李家的江山,再开百年盛世!——” 盛世,拉了两百年破胡琴的老人,早已衣衫褴褛,北边叛乱不停,南边争斗不休,东面有倭寇,西面闹匪灾。 新帝登基那年,天降大旱,灾民连片,怨声载道,人们口耳相传:都是新帝手段太狠,老天爷都看不下去。叶十一入了宫,去找新帝,他一个人坐在未点灯的金銮殿里,脚下是金碧辉煌的朝堂,座下是坚硬冰冷的龙座。含元殿大门紧闭,殿外天光乍亮,殿内暗如黑夜。 李固在那儿,坐了整整一夜。 叶十一躲在丹陛后,看了他整整一夜。 从那之后,叶十一再不曾在李固脸上见过笑容,皇帝整治朝堂的手段也愈发严酷。 叶十一数不清他用了多少酷吏,天牢里的何九,北衙中的王三,管京兆的严川……朝臣暗地里骂他活阎王。 官紧民松。这些年过去,隐有中兴之势。想杀他的人也越来越多。是他杀的太多,总有几个想来索命的。 原本亲如兄弟的关系,一年比一年疏远。高高在上的陛下,再也不是从前笑呵呵唤他的文玉哥。 叶老将军耳提面命,朝堂上,要讲规矩,君臣有别,见了面,不能扑上去钻他怀里,得恭恭敬敬撩了衣摆,弯下膝盖,三跪九叩,抬起头,仰望的是高高在上生杀予夺的帝王:“臣,见过陛下。” 一声陛下,要满怀敬畏,要掷地有声,还要道尽忠肠。 苍生有了主子,十一没了哥哥。 躲在塞外不回来,过去尘封于光阴,听说皇帝又抄了谁的家,又纳了多少妃,谁家的女儿削尖脑袋钻进后廷,阿姐仍是未有身孕。 行军时,糙汉们也爱聊八卦,说起这些小道消息,有模有样,比手画脚,仿佛亲眼所见,冷不丁问他一句:“小将军,旧日你与陛下交好,陛下喜欢什么样的,你知道吗?“ 叶十一便手撑侧颊,笑嘻嘻回答:“我阿姐那样的呗。” 明明听说后宫的女人,多的快要塞不下。内廷斗得难分难舍,结果谁也没见怀上龙种,问陛下可曾临幸,答陛下公务繁忙。 他心里,究竟在想什么? 帝王心,海底针。 他说等他长大。可等他长大,也心死如灰了。 小鱼端着热茶回来,叶十一盘腿坐直上身,眼也不错地凝视他:“小鱼,我有个问题。”小鱼垂低眼帘,平静温和:“将军请讲。” “两个身份差距太大的人,且都是男人,”叶十一轻扯唇角,仿佛自嘲,“一个高高在上志向远大,生民性命尽握于掌中,一个得过且过命途难料,性命系在裤腰上朝不保夕……这样的两人,那个高高在上的,对那个朝不保夕的…会有…” 叶十一不说了,小鱼安静沉默地等候。 只有在不相熟的人面前,才敢把遥远到仿佛前世的过去,自蒙遍灰尘的记忆阁楼上取出,拍掉灰尘,打开来胆怯地瞅一眼。 “有…”说出来,连自己都觉得可笑,先在尘封已久的心底徘徊,冲上喉头,绕齿关盘旋缠绕纠结个三四圈,才极力将嗓音压低,小心翼翼地怕被谁听去:“…真心…会吗?” * 作者有话要说: 还是定在晚上九点更新吧~九点不更就是当天不更了 最近又开始赶小组作业,建模建得头疼 第8章 大漠 8、 二十及冠那天,叶十一在边塞,抱着御赐的长弓,独坐于玉门关下的大石块上,听路过的书生吹笛,极目远眺,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 夕阳余晖洒满大地,更远处,依稀飘来茶马古道上缥缈的驼铃,昏黄天幕下,黄沙并那苍天一般颜色,混沌、复杂、看不分明。 没有人知道那天是叶小将军的及冠日。叶十一从来不说,领兵在外诸事不便,生辰向来是不过的。二十那天也不例外。 白天他们和一伙流匪起了冲突。流匪头子胡汉混血,狡猾又凶悍,常年流窜于玉门关一带,比起他们这帮临时走马上任的官家兵,流匪们对当地显然更熟悉。 叶十一初至玉城落脚,姓刘的匪头骑着胡人的高头大马,也不忌惮畏惧,仿佛这帮人常年浸淫于大漠风沙,寒来暑往无一日春暖夏凉,习惯了最恶劣的气候,养成了最恶劣的性格。 刘匪头打马自茶摊旁路过,茶摊旗幡飞扬,一转眼,那裂了缝的旗帜□□涩长风卷落下去,半遮半露地现出了小将军脱下盔甲后姣好的一张脸,唇红齿白,目如朗星。 刘匪头不走了。 叶十一独身至玉城歇脚,副将他们率兵,说是天黑前能到。 小将军口渴得紧,等不及副将带来水壶,摸遍全身上下,终于找出腰间佩囊里仅有的两枚铜板,要一壶大漠里混了风沙的苦茶,就茶碗大口吞咽起来。 细小砂砾摩擦喉舌,这茶实在难喝。骨碌碌吞咽下去,反而更渴。 刘匪头眼睛都瞪直了,他听见自己吞咽唾沫的声音,咕咚。 茶碗落桌,磕出了声响。叶十一后悔不迭,就那么两枚铜板,换这一壶喝下去更渴的茶,属实不太明智。眼下倒好,身无分文了。 刘匪头是个聪明狡猾的人,聪明狡猾之辈,少有不会察言观色的。聪明人,见对方那一举一动,便明白何处是可趁之机。 他扛着碗口粗的胡刀,摸了摸昨儿刚剪的胡渣,新近掳来的压寨夫人手艺不行,修剪得参差不齐,但好歹露出他山大王的完整脸面。 刘匪头自信昂首,往叶十一旁边大马金刀一坐:“小兄弟,这家老板坑人着呢。喝了他的茶不仅不解渴,反而愈想喝,再去买茶,就这么着他的道。” 叶十一望向他,有那么须臾的愣怔,嘴角轻轻撇开,似在谢他好心提醒。小将军点了点头。刘匪头摸摸鼻尖,眼皮稍低,复又抬起。 叶家少爷不在马上拉一只穿云弓对准敌将时,浑身杀伐炼就的戾气与凶悍,尽皆掩于清秀漂亮的皮囊下。 有人说,看见叶十一,就仿佛看见了长安。盛世伊始,万象更新,百国来朝。这般漂亮的模样,就该在王朝最鼎盛时,立于金碧辉煌的丹陛上,在帝王身旁,或是接天的灯楼上,迢迢无垠万家灯火,那时火树银花,人们一转眼便能瞥见的美貌。 刘匪头心想:等老子有钱了,一定要买最快的马,穿最好的衣,搂最美的情人,吹响声最大的唢呐,敲敲打打,过玉门关,翻越大漠、长河与高山,去长安。 去长安。 刘匪头问:“长安人?” 小将军笑了下,轻轻点头。 刘匪头又说:“长安是个好地方。”发自真心的感慨。 那里没有争端,没有无穷无尽的风沙,没有朝不保夕的生活。 他听从长安来的人说,长安啊,遍地有黄金。长安人都不知道血是什么颜色,因为不曾受伤流血。 那里没有刀枪火.药,没有突厥回纥,长安啊,平和着呢。就连长安的月亮,都比大漠的圆上千百倍。 “我那里有水。”刘匪头说。他以为小将军不会轻易跟他走。 叶十一却连想都没想,站起身来,两手抱前一揖:“叨扰兄台。” 端端正正的模样,斯斯文文的面容。 刘匪头耳根微红,心想:哦,是个文化人! 玉城西北有风干的山岩,背靠山岩是两三家破落客栈,仿佛离群孤雁远离市集。是从前不知哪位老板遗下的,兴许日子太难过,入不敷出,遂弃了店面不知去向。 流匪们也不客气,鸠占鹊巢,往客栈楼门上张牙舞爪地竖了匪旗,生怕当地官兵不知道他们是穷凶极恶的匪,委实不知羞耻,委实霸道招摇。 刘匪头让小的们送来水袋,豪情万丈地塞小将军怀里,那架势就像一笔生意做成后,与最信任的兄弟分赃,直差把招牌那句“咱们兄弟,谁跟谁啊”写在脸上。 分了赃的兄弟自然要客套一番,匪也要讲人情世故,忙拱手作揖,面朝大哥感激不已:“多谢。” 叶十一拔了瓶塞,仰头倒灌,清泉入喉,如久旱逢甘霖。 刘匪头逢人便说:“看见没,长安来的!”匪徒们面露歆羡,纷纷惊叹:“长安来的啊,难怪这么好看!”有些发自真心,有些逢场作戏。 副将带叶家军赶来了,一路边走边问,听说将军让一伙匪徒骗走,顿时恨铁不成钢,亲率叶军前去营救。那天,玉城外废弃已久的客栈旁,飞沙走石,大军压境。 彼时,刘匪头还在哄叶十一聊天。匪头好奇发问:“长安,什么样的呀?” 叶十一垂眸思忖,轻轻莞尔:“长安有我一位故人。” 刘匪头心痒难耐,追问:“什么故人?” 等不到叶十一回答,胆小的吓裂了胆,连滚带爬扑进来,边跑边喊:“老大老大,官兵来啦!” 官兵一年到头,往这旮旯少说要跑三百六十五次。刘匪头抬脚踹他屁股上,踹得那小贼趔趄摔倒,一记完美的狗吃屎。“一惊一乍,就你见过官兵是吧?!”刘匪头啐他。 小贼欲哭无泪,委屈得鼻子眉毛眼睛皱作一团,指外边说:“您去看看!” 刘匪头出去了,没回来。 没一会儿,所有流匪都出去了,出去前,个个面色凝重,抄起了家伙。 叶十一喝着水,屋外金器相击声不绝于耳。等他那一袋泉水喝完,便听见副将在楼下叫骂:“叶十一,一碗水就能把你骗走,你还有没有出息?!” 没出息的叶将军摇头晃脑下楼,步履轻浮,仿佛喝的不是水,而是甘酿的葡萄美酒。副将嘴上骂得凶,甫一见着他,立刻跑过来母鸡护崽似的检视他浑身上下。还好,全须全尾,没事儿。 叶十一推开他,先去刘匪头跟前。 匪头哪里见过这么大阵仗,平时小打小闹也就算了。他急得面红耳赤。 面前斯斯文文的清秀公子,微微弯下身来,还是那般温和漂亮的模样,话声中却染了三分惆怅,不等刘匪头细听,转瞬由大漠深处卷来的风吹散。 细不可闻的叹息:“今日…我该及冠了,你…知道吗…” 副将上过金銮殿,也面过圣,忍不住仔细观察那刘匪头,鹰隼似的眼睛,棱角分明的刚毅的脸,侧颊绷得有些紧,似乎没有什么能让他片刻放松。副将眼皮狂跳。 “放了他们吧。”叶十一转身回军中:“谢一水之恩,解燃眉之渴。” 副将扬手撤兵,牵马紧随他身后,连连慨叹:“普天下,竟还有这般相似的眉眼。” 叶十一头也没回,神色淡淡。 大军在玉门关外驻扎。 主将与士兵同样吃大锅饭,糙米拌石粒,难以下咽。叶十一没吃两口,躲回营帐,怀抱御赐的铁弓,仔细地,一遍又一遍擦拭。 他封将军那年,李固亲自抱了铁弓递进他怀里,皇帝形容淡漠,却是赞许的口吻:“有叶卿在,朕江山安。” 少年叶十一跪在含元殿中,文武百官面前,丹陛之下,高高举起沉重弓箭,上身弯下去,手肘撑住了冰冷的石砖,然后额头重重磕地,先气沉丹田,再声若洪钟:“谢陛下恩赏!” “叶十一,”御书房里,他说,“你要做朕手中,最锋利的剑。” “斩天下不平,扫除鞑虏,平恶除弊,捍卫我李氏江山。” “臣,定不辱命。” 蓦然惊醒。 副将带了干馍进来,递给他:“娇气,石头拌饭也吃不下了?” 叶十一捧着干馍,一口一口地咬,一口一口地嚼,食不知味。 “长安,”终究还是问及了,“有消息吗?” “哦,”副将原以为他不会问,随口答,“新近的庞妃,也是将门之后,庞将军的女儿。你们小时候还在一起玩过。” 叶十一放下干馍。营帐外就是大漠,夜里极为寒凉,风沙片刻不停地敲打篷帐。他起身取来秃了毛的大氅,将自己裹进去,盘腿坐到炭火旁。 副将捏着尽头烧成黑炭的木棍,翻动炭薪。暖黄的光映在人脸上,叶十一仍觉得冷:“庞妃,封了?” “嗯。”副将漫不经心,吃吃笑了声:“皇帝诏曰,庞氏贤良淑德,温婉可人,即日起,册封为妃。赏银三千两,赠碧玉翡翠双凤簪一只,添金丝缀玛瑙凤头鞋一双,其他各样珍珠玉石三箱,赐居蓬莱殿,长伴圣人旁。” “…长伴圣人旁。”叶十一低声默念。 火薪燃出了毕波声响。明日还有一场硬仗要打,今夜静悄悄。吃饱饭后,将士们尽皆休息去了,养精蓄锐,或者为明日恶战写下家书,以防不测。 南风馆,万籁俱寂。 夏夜,窗外虫鸣时起,却不吵闹,反衬得屋内愈发寂静。 第二盏热茶也凉了,茶面不再升起白雾。叶十一昏昏欲睡。 朦胧恍惚间,如坠云雾,他记得小鱼说,说什么来着,哦…他说:“不知将军指的是谁。普天下高高在上者,无非九五至尊。若是大明宫里的圣人,常听人言帝王无情,圣人更是薄心。” “皇帝那样的人…大抵,没有真心吧……” * 作者有话要说: 尝试一波复古文风=q= 第9章 进宫 9、 叶十一是月初回的长安。 端午将至,叶老将军自南疆凯旋。年前一直到今年五月,李朝与交趾国打了一场硬仗。交趾国王不知从哪儿搞到一批新式火器,搁着老远在城墙上朝叶家军放炮。 据说,那炮.弹能射出老远,遇着个人,立马如点燃引线,咆哮着吞吐火舌,轰然炸开。去南疆的军队没少吃这玩意儿的苦头。起初不明就里,死伤惨烈。 叶老将军人虽老,脑子可没钝,没听军师瞎指挥的人海战术,当机立断派遣小支斥候,混入交趾打听消息。 如此磋磨了半月有余,摸清那火器底细,这才分军小部队进攻,先偷袭敌方运罂粟的马队,再暗度陈仓放火烧交趾粮仓,打得交趾措手不及。 到三月底,战事从焦灼,到叶家军成为有利方,交趾国王气得跳脚,却又无可奈何,骂军队骂大臣骂毒匪只收钱不出力,最后瘫坐进镶金缀玉的龙座里,掌心碾过龙头,咬牙切齿。 说起来,交趾国王的龙座,还是仿李朝含元殿里,那张金龙宝座来的。龙座落成时,交趾国王自拟为天下中心,那时大手一挥,豪气慷慨,气干云霄,仿佛一张座位,真能让他胜了中原一头。 李朝镇山河的叶家军,就那么给了他当头一棒,狠狠敲碎了交趾国王的美梦。 叶老将军班师回朝。同月,叶十一收到诏书,月初自漠北启程回京述职。 一南一北的父子俩,难得团聚。 南风馆外,天际露出鱼肚白。叶十一抱膝蜷缩,呆呆地,就这么枯坐了整晚。 叶士秋比他先回长安,回长安后,生了一场大病。大夫说是因南疆气候潮湿,老将军沾染了瘟气。 瘟气,说来虚无缥缈的玩意儿,究竟是怎么个瘟,怎么个气。大夫之乎者也摇头晃脑,一会儿芍药一会儿甘草,又说多喝人参泡茶,他那里有根百年的上好老参,五百两卖将军府,问要不要。 气得叶老夫人这般注重仪态的诰命夫人,抄起扫帚赶他。 叶老将军却是不愿意再见大夫了,自己个儿卧床休息,养花逗鸟陪夫人闲聊,轻松是轻松,咳嗽怎么也不见消停,偶尔扯开嗓子两把老咳,咳得叶老夫人那颗操心,在胸腔里上上下下。 叶十一回来了。 两老起一大早,乘着马车去城外迎接。 叶老夫人见着他,没哭,说:“长高了。” 叶老将军把笑容沉下去,再沉下去,沉了半天,一咳嗽,全破功了,见着儿子第一句:“活着就好。”第二句:“后天是你二伯忌日。” 叶夫人动动嘴唇,欲言又止,一品诰命夫人终究什么也没说,只回家亲手烧了一顿好菜。 那天晚上,叶夫人背着叶十一,在叶老将军怀里,又哭成了泪人,仿佛还年轻时,未历经人世沉浮生老病死,不必顾忌身份地位仪态,想哭也就哭个痛快了。 老将军安慰她:“咱们十一有天官护佑的,上回中突厥埋伏都能大难不死,放心吧。”叶夫人叹气,说了句埋进心底二十多年不曾出口的真心话:“我恨,恨你们是叶家人。” 苟利国家,不避生死的叶家人。 南风馆,叶十一紧紧蜷缩,脑袋低埋进臂弯间,仿佛自欺欺人的鸵鸟,看不见,不面对,不去想,就不会反复在脑海中回荡那些画面。 李固叼着他耳肉,间或咬下去,疼得连心带肝都在颤抖着蜷缩,皇帝高傲而冰冷的语气,纵使在他略显单薄的身体里横冲直撞,依旧气定神闲地嘲笑:“叶家人?真以为朕不敢动你。” 仓促回头时,只瞥见李固侧首,眼底浓烈到快要溢出的恨意。叶十一茫然地,循他视线望去,触目所及一只白玉簪,寻常而已。 小鱼起身推开纸窗,天光朦胧照入室内。 东市住了不少官员,达官贵人们,该上朝了。马车车辙压过石板,骨碌碌行远。不知轿帘下哪位大人,可曾想好今日应对皇帝拷问的说辞。 小鱼定睛细瞧,喊了声:“将军。” 叶十一没反应,小鱼又说:“老将军,被抓住了。” “什么?”神思游天外的人猝然惊醒。 北衙的押解队过来了,由远及近,押送着叶老将军和叶夫人,二老身披枷锁,手腕脚踝皆缠上铁链。北衙那帮皇帝亲兵,在叶十一眼里,没有任何时候比这一刻更加面目可憎。 凭什么?凭什么叶家百战报君死,姓李的不仅坐享其成,还不分青红皂白,恣意妄为,想杀就杀想罚就罚?! 骑高头大马的北衙侍卫,就差握一大喇叭,把刺客叶十一窜逃的事儿,讲得全长安人都知道。那不知好歹的侍卫扯开嗓门呐喊:“叶十一,我劝你早日归案!否则令尊灵堂,要受些苦头了!” 仿佛知道他在暗处瞧一样。北衙侍卫抖擞脸上横肉,每条□□间都填塞着不知羞耻的自信,好似能当着全天下人面羞辱叶家,他就能出人头地。与远在南疆的交趾国王,不无异曲同工之处。 北衙一向盛气凌人,这番做派,人们见得多了,却是敢怒不敢言。 人可是皇帝一手培植的。和北衙作对?圣人面前嫌命长! 叶老将军咳得愈发厉害,素来挺直的脊背微微佝偻。 叶十一躲在暗处,看在眼里,眼圈微红。 ——“陛下他,要的是你。”陈明说。 叶夫人伸手搀扶弯下腰痛咳的丈夫,北衙恶卒横地里挡开,那帮小人凶恶地呵斥她:“回去!” 小鱼微蹙细眉,叶十一转身下楼。小鱼透过窗户再打量,摇摇晃晃的小将军露出天光下,咬着牙朝豪横的北衙侍卫道:“我是叶十一。” 那天,什么都混乱到了极点。 叶士秋嗫嚅着:“十一,你怎能伤陛下?”叶老夫人摇头,眼底更多担忧。 因为他辱我。 不能告诉任何人。 说了也不会有人信,严苛暴戾不近人情的陛下,连后宫莺莺燕燕都不曾将他长留温柔乡,怎会把一个没胸没屁股的男人强留行宫,虽然过程也毫无温情可言。 李固,更多的,是在发泄罢了。 说出来,徒惹人心烦。 北衙侍卫握着马鞭迎上来,似笑非笑:“叶小将军,请。” 这一请,没进天牢,进了深宫。 琉璃瓦连片,院墙高耸,朱红宫门犹如仪态端庄的老人,慢吞吞地挪动步子敞开道路,再大手一挥,牢牢闭合。叶十一回头,自宫门缝隙间瞥见一条延伸向长安的宫道,遥远得望不见尽头。 深宫后院,亭台楼阁,珠帘半卷,重闱叠嶂。瓦檐下风铃吹响,后宫寂静无人,茜纱宫灯悬在回廊外,嫣色的纱旖旎铺开,遮去三分肃穆,平添七分暧昧。 远处,冷宫旁,钦天监高耸的观星塔,叫人看着喘不过气。 旭日高升,炙热阳光针扎似的嵌入皮肤,初夏亦是炎热,凭生躁动,心烦意乱。 送进紫宸殿,魏公来接他。 再往前一步,饶是北衙也进不去了。那是皇帝寝殿,除了贴身服侍的,其他人未经应允靠近,当心落个心怀不轨的罪名。 叶十一不进去,立在殿外,宁肯忍受太阳暴晒。 这会儿,李固还在含元殿中上早朝。魏公端来吃食,红枣桂圆粥,蟹黄包,一叠花生米,一晚清炖山药。 “小将军,来吃一些。”魏公心疼他。 短短几日,叶十一人看着便瘦了一圈,他本来生的白,此刻连双唇血色都褪去了,愈发苍白,两只眼睛不再炯炯有神,垂眉低眼,安静寡言。 “吃点吧。”魏公劝,怕他身子骨受不住,压了嗓音实诚地说:“紫宸殿里的橱柜,陛下昨夜命太医院送来春玉膏,全塞进去,塞满了。” 塞得满满当当,一丝缝隙也不留下。 “……”叶小将军在心里夸,变态。 李固下了朝,在御书房与几位大臣议事,等到他回来,日上三竿,将近晌午。 叶十一蹲在院里的灌木下乘凉,夏日炎热,昏昏欲睡,魏公一声陛下将他惊醒,回头望去,皇帝明黄色的九龙袍横在眼前,视线顺势上移,李固不苟言笑的脸,侧颊绷着,似乎没有什么能让他片刻放松。 热浪般的风卷起纱帘,嫣色波浪轻飘飘的,一径蔓延。蹲在房梁上锦绣的鸟儿,展开翅膀飞远,落下两片鲜艳羽毛,由风吹得无隐无踪。 “陛下,”叶十一换了姿势,单膝跪地,仍是臣子面见帝王的规矩,“臣并非刺客,请陛下明察。” 李固不说话,鹰隼似的双目,暗沉而锋利,似尖刀要扎进将军心里。叶十一硬着头皮,垂下脑袋,恳求:“我阿爷阿娘年事已高,天牢苦寒,阿爷又生了病,求陛下放过他们。” 不见回应。叶十一惴惴不安,膝盖磕地,腿压出丝丝缕缕的僵麻,偏还一动不动,头顶烈日,颊边涌出汗水,浸湿了鬓发。 “叶将军。”皇帝负着手,终于肯开尊口,四下里无人,就一个对他们知根知底的魏公。李固连装模作样都懒得,闲闲嘲哂:“进了寝宫,还要装忠君臣子?” 君臣间那些礼法规章,老将军耳提面命,叶十一一一恪守,到头来,被李固亲手捏得粉碎,片甲不留,遍地狼藉。 李固转身进殿。 魏公忧心忡忡望向叶十一,小将军仍半跪在地,抬起头来,天生含情的眉目,染上大片大片迷茫。 李固是君,他是臣,君臣有别,难道不该如此?即便吃了苦头,受了欺辱,也得打碎了牙硬吞。 一个要做贤君,一个要做忠臣。叶十一曾偷偷设想过,将来,有朝一日进了史书,中兴之主李文玉翻了页,就是为他镇守山河的叶十一。 不是后宫里莺莺燕燕,不是相敬如宾琴瑟和谐的贵妃,帝王本纪后明明白白地落着三个大字,叶十一。 像个痴人说梦的笑话。大梦初醒,犹剩余寒。于是通体发凉,手脚冰冷,无知无觉被魏公牵起来,半推半拽地杵到殿门旁。 过了及膝高的门槛,就不知下一次何时能出来。 “进去吧。”魏公拱手,深深弯下腰:“将军。” 太液芙蓉,未央柳树,宫院深深,唯独不见萧郎。 龙床大得骇人。 李固本来喜硬床,不过昨日特意命内务府铺上三层软垫,今年江南织造局新送的绸缎,光滑细腻,远看素锦,近看却是金丝缀的暗纹,龙凤戏。床头扔了本册子,扉页上不知羞耻的大字:欲海游龙。 李固伸手解他衣带,衣带缠来绕去,陛下实在无甚耐心,碧纱橱后的黄花梨木案几上,恰好扔了把剪刀。 剪掉衽带,剪去裤头,衣裳碍手碍脚,扒了扔到一旁。 叶十一抖成了筛糠,央求的话语说不出口:“陛下……” 李固拿起床脚早已缠上的铁链,另一头镣铐圈子支过来,亲自绑上叶将军脚踝,咔嚓落锁,一声脆响,比行宫那道链子,只重不轻。 “臣…”浑身都在发抖,脑海里多少画面走马观花,少时文玉哥揽他在怀,坐在高高院墙上,远处是河山万里。豪情壮志,大丈夫,当顶天立地。 后来他登基即位,跑进他怀里,却被他冰冷眼神吓退,叶老将军三跪九叩,念叨臣教子无方请陛下恕罪,逐渐明白,文玉哥是文玉哥,陛下是陛下。 日益疏远,常年待在塞外,偶尔来了京城消息,也以宫闱八卦居多。皇帝娶了谁,又封谁为妃,三月妃嫔说身怀龙种,四月又说御医误诊,五月封新人,再问那个谎报龙种的,进宫不到半年,囚入冷廷。 “臣不做佞幸。”小将军已有哭腔:“求陛下放了臣。” 李固伸手揽他进怀里,怀抱冰冷,叶十一蜷缩起来,眼尾红意泛滥,被皇帝按在硬邦邦的大腿上,白皙皮肉在帝王滚烫大掌下,瑟缩颤栗。 明明常年在外历风沙,小将军这身皮囊,却光滑如脂膏,冷白似皎月,掐一把,浮上浸了水的红痕,嫣色的,与殿外宫纱一般耀目。 “叶家功高震主,”用心险恶的帝王,满眼欲望,嗓音沙哑,“朕…唯有压之。” 第10章 寒夜 10、 春日犹胜,繁花似锦,却是白云苍狗,当年人,早已遗落在当年。 叶十一闭上眼睛,耳边回荡着无休无止的蝉鸣,此起彼伏,喧嚣聒噪,仿佛要把天盖子也掀翻。李固粗重的喘息落在颈边,像一头深耕的牛,睁开眼,汗珠沿眼睫滚落。 浑身都湿透了。 天光暗下来,床帏间一切都朦朦胧胧,视线聚焦不到的虚空,化为幢幢重影。 叶十一微微眯眼,十根指头由李固铁钳般扣紧,指骨几乎捏碎,终于放开,软得像是一滩烂泥,有气无力推了推皇帝肩膀。 暮色四临,宫人错落地点上了茜纱宫灯,雾蒙蒙的胭脂色,随宫纱化开,绕着紫宸殿盘绕,仿佛某种洞房。 魏公手拎引路的灯笼,敲了敲门,弯下身毕恭毕敬道:“陛下,庞妃宫里的盈容来问,陛下答应今夜陪庞妃赏灯,可还赏脸一去?” 庞妃,同样是将门世家的长女,其父庞老将军戍卫京城至潼关一带,手握重权。 李固低头,望向叶十一。 小将军几乎快蜷缩成虾米,弱小无助又可怜,十根指头紧紧揪住身下床单,指节泛白,扭过头去不肯看他,耳根生酡红,沿白皙的颈子弥漫。 皇帝起身,弯腰捡起地上散落的里衣,随意拢在身上,待他绕出碧纱橱,自有宫人前来服侍他更衣。 反观叶小将军,自打进了紫宸殿,衣裳这二字便与他无缘。 皇帝挑了自己剩下的里衣,衣料间揉杂浓重麝香,混合着属于男人的浓烈气息。 将呆呆瞪视虚空的小将军抱起来,鲜少服侍人的皇帝,手脚却意外麻溜,好歹给叶十一套了件衣服。里衣明黄,普天之下,除开皇家,无人能着的颜色。 李固系上衣衽,起身离开。 叶十一回头,只瞥见他那一抹背影,堪堪要绕到碧纱橱后。 “陛下!”始终不肯开口,嗓音干涩得可怕,甫一出声,惊觉喉咙似有什么堵住,发出的声音磨砂纸似的难听。 叶十一往前挪动,身后的铁链便攀扯住他,拉扯出哐当重响。他匍匐在床沿边,没忘了自己为何忍受,李固玩了他一下午,总得应他。 “我阿爷阿娘……”叶十一躬身,跪在床边,上身伏下去,布满痕迹的白皙后背,拉出恭敬卑微的线条,“请陛下高抬贵手。” 李固走了。 叶十一缩回床帏里,紫宸殿门敞开,宫女太监涌进来,没一会儿,皇帝穿戴整齐,大步离开寝宫,往庞妃居住的蓬莱殿去了。 贴身服侍皇帝的魏公却没跟着去,等到紫宸殿里漆黑一片,魏公才端了热气腾腾的吃食进来,他放下烛灯,在碧纱橱外小心喊:“将军?” 长夜静谧无声,唯有身体的疼痛不断叫嚣,脑仁深处嗡嗡作响。 夏夜太闷热。叶十一刚从水里捞出似的,李固为他裹上的里衣很快浸满深色,他虚弱地应了声:“魏公。” 魏公谦谨,一如在皇帝跟前那般敬重:“将军请更衣就食。” “……”他现在这副模样,就哪门子食?一根铁链足以让他离不开这张龙床,李固在这儿画了地,就是他叶十一的牢。 屈辱似滔滔洪水,悲愤不绝,却仍要顽固地维持一丁点自尊,至少不让别的人看见,满身狼狈脏污,以色侍君的佞幸—— “…知道。”叶十一躬身,侧躺着,胸口憋闷得仿佛压了百斤重的石头。他轻轻喘气:“…我…一会儿就吃,魏公…先出去吧。” 魏公通情达理,善解人意,答了声是,躬身退下,自殿外带上房门。 黑夜激起涟漪,复又归于寂静。 庞妃。 长安城里的高门望族,互相间皆是认识的,逢年过节自有来往,不过也仅限于逢年过节。平常走的太近,恐要引起皇帝猜疑,冷不防一个结党帽子扣下来,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何况李固这样手段狠辣、猜忌心重的帝王。 叶十一上次见到庞妃庞微月,却是在两年前了,年关将近,皇帝在御花园宴请朝廷肱骨重臣,大臣也可携家眷同往。 那时,庞老带上夫人与长女同赴宫宴。 叶家人自然也不缺席,叶十一比他们先到,一溜烟跑去御书房。皇帝总是在那里处理政事,李固毕竟勤政。 靠近了书房,叶十一当然没敢直接闯进去,在外边恭恭敬敬道了名号,由魏公知会圣人,得了应允,再向他招手:“将军,请。” 进去后拱手作揖请安:“臣叶十一见过陛下。” 那时性子散漫,尚不及后来那般拘束。李固放下笔,视线落到他身上,一声回来了,叶十一便丢掉规矩跑到书案边:“文玉哥!” 李固微微点头,聊作回应。 叶十一都快习惯他那么冷淡了,却不甘心,不死心地与他搭话。 男人间能聊些什么,建功立业,美人在怀。叶小将军年少,心性未定,刻意要让死板的皇帝开口说话,于是止不住地满嘴跑火车:“我听说庞伯父的女儿也来了。庞微月,你见过吗?” 叶十一两只眼眨巴,亮晶晶地倒映着他:“听说很漂亮,长安城里少见的大美人。” 皇帝还是不说话,淡漠地低下头,御笔点朱砂,批阅奏折。叶十一顺他那杆狼毫望去,朱砂在大大小小的蝇头楷上画圈,每个字他都认识,合在一起只觉得像苍蝇乱爬。 叶十一压根无心去看那奏折写的什么。他就想,李固像从前那样,和他说话。 叶小将军活像个贪图美色的富家纨绔,嘴上叨叨,手上比划,仿佛他真的见过庞微月,将庞家那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长女,描述成了闭月羞花,沉鱼落雁。 飞燕合德见之羞愧,西施貂蝉尚逊三分。 也不知道李固听没听,放下朱笔,叶十一说得口干舌燥,皇帝才不咸不淡开口:“晚宴开始了。” 庞微月的确很漂亮,谈不上沉鱼落雁闭月羞花,不过放在百花争妍的后宫,足以令有心人驻足回眸。 那天晚宴,叶十一吃在嘴里的山珍海味,寡淡至极。也偶尔自人群间偷眼打量庞微月,再佯装无意左顾右盼,眼角视线捉到了皇帝。 李固全程没看过庞微月,顶多庞老将军别有心思地引长女来问安时,他略一颔首,斜乜一眼,算作见过。 陛下心里应该只有姐姐吧。 叶十一剥开龙虾虾壳,慢条斯理咀嚼虾肉,宴席未尽,困意袭来,遂中途离席,昏昏沉沉坐上马车出宫,回叶府一觉睡到大天亮。 醒来却听碎嘴的卓二说宫里消息,陛下似乎对庞家女儿,颇有好感。 搞不懂。叶小将军捉摸不透,只觉得心底某处角落,最隐秘难言不为人知的地方,悄无声息弥出寒意。 再后来,就是庞微月入宫,封了昭仪,及至他及冠前,册封为妃。 好饿。叶十一扒紧床单,后悔下午不听魏公劝告,只喝了两口淡粥,就这么熬到深夜。长夜漫漫,仿佛没有尽头。 要么大叫一声,假如魏公在外边,兴许能听见他求助,端了吃食过来让他裹腹。但如果,不是魏公呢?叶十一丢不起这个人,干脆缄默不言,独自忍受。 打仗时没少忍饥挨饿,带兵千里奔袭,大半夜袭击敌人驻地。有一回,带火的箭头擦着身躯,毫寸之距,堪堪扎进旁边草丛。本来饿得昏头昏脑,腾一下惊醒了,就地打滚灭了火芯,咬牙切齿地骂狗突厥。 忍耐,总是不难的。 在心里骂一句狗东西,鼻息间尽涌着对方气息,在这张皇帝睡惯的龙床上,穿着皇帝赏赐的囚衣,脱身不得,于是使足浑身力气贴进床沿,誓要与那大半床面决裂。 固执地,不愿意,成为一个由他操弄,只供泄欲的玩偶。 三更梆响。 叶十一浑浑噩噩醒来,睡了一觉,紫宸殿内依旧空荡荡,身边也无人。李固没回来,大概是留宿蓬莱殿了。 清冷月光越过窗棂依稀洒入,泼下满地清辉,寒意无声无息爬上裸露在外的肌肤。叶十一爬起身,靠床柱抱膝坐着,脑袋上仰,后脑勺贴近金丝檀木,茫然出神。 白天弄他,晚上还有庞微月侍奉,皇帝当真体魄过人。 心烦意乱,止不住想念大漠,玉门关外,楼兰城下,永定河旁,黄沙漫天,比长安牡丹还要迷眼,骑马扬戈,一柄弯弓敢落天上月。 长安虽有故人,只有离得远,才胆敢明目张胆地思念。不在身边,愈发记不清那些冷淡,才会依稀保存记忆中那份美好。 在心里划了一条泾渭分明的线,陛下是陛下,文玉哥是文玉哥。 垂了眼帘,难免失落,像从前多少次,听说皇帝纳妃入宫,犹如根根棉针戳进那角落里,每一下,算不上痛,却密密麻麻的,眼看着密布针孔的地方破碎,麻木地想,和他有什么关系。帝王三妻四妾,播散龙种,岂非寻常? 只是苦了阿姐。叶十一扭头,碧纱橱上金丝绣的鸟儿,怎么也飞不出屏风外,明暗间,伸展的羽翅都覆上沉重枷锁。 阿姐操劳,为防人口舌,说叶家外戚弄权,与李固成亲后,连家都很少回。李固还是皇子时,叶明菀车驾偶尔路过叶府,瞥都不敢瞥一眼。 后来当了皇贵妃,总算能回家,眉心间那抹疲惫,却是回了家也无法抹去。 叶十一捂住肚子,饥肠辘辘,碧纱橱外桌上的吃食,早已凉透。 枯坐彻夜,直至清晨,天将亮未亮时,皇帝方才回紫宸殿更衣,准备早朝。 那时叶十一迷迷糊糊,被李固抱进怀里,猝然惊醒,用尽全力挣扎:“别碰我!” 仿佛还能闻见,他身上带回来的,蓬莱殿里甜腻的熏香。 第11章 假意 11、 人的性子,总要随着年岁消磨的,从遍布棱角,到圆滑柔顺,从意气用事,到安静麻木。 李固抱住他,伏在叶十一耳旁,嗓音沙哑地像是掺杂了太多不明用意,他低低地问:“你阿爷阿娘,不想救了?” 不甘、厌恶堵在心口,胸腔憋闷得喘不过气,多余的话,就连片语只言,都不敢出口,一个滚字在牙齿边打转,连带着深吸的那口气,默默吞回肚子里。 叶十一回头望向他,皇帝那张轮廓锋利的脸,就像他这个人,刀子似的横在颈间,稍不留神,便能命丧于斯。 “陛下…放了他们…”喉头发干,脑仁深处仍是混沌,只凭直觉抓住皇帝手腕,用力地按着,难以呼吸:“求你…” “朕自有定夺。” “我不是刺客。” “空口无凭。” 叶十一噤声,刚醒来,眉目下还敛着困倦,天生含情的眉目,似藏了碧波秋水,雾蒙蒙地望向皇帝,两片染红的唇微张,倏而闭上,缄默不言。 李固招手。魏公躬身将红枣桂圆粥呈上来,眼睛一直盯着地毡上的五蝠纹,丝毫不敢将视线投向他俩。 桂圆粥是早上御厨新熬的,文火煎了一个多时辰,枣肉煮烂,桂圆化开,随腾腾热气飘来甜香。掩淡了李固身上,蓬莱殿的甜腻熏香。 皇帝不急着上早朝,甚至饶有兴致地,一手端碗,一手持勺,勺就粥,一小口喂到将军嘴边。 上一次绝食的下场还历历在目。安慰自己大丈夫能屈能伸,叶十一缓慢地启唇,唇瓣刚抿开一条缝,不耐烦的皇帝便把勺子塞进来。叶十一吞了粥,来不及细嚼,第二勺接踵而至。 清晨安宁静谧,周遭鸦雀无声。换班的羽林卫不敢打扰紫宸殿,每个人都把步子放到最轻,凉风习习卷动草叶,沙沙作响。 叶十一嘴里喝粥,腹中饥饿减缓,清醒后的脑子止不住胡思乱想。红枣桂圆粥见了底,小将军张了张嘴,似蚊蚋哼哼,低声问:“陛下…昨夜留宿蓬莱殿?” 李固放下粥碗,似乎不太想和他聊这些,敷衍地答了个:“嗯。” “……”叶十一揪了揪衣摆,从他腿上跳下来,爬进龙床,盖上薄毯。 怀间空下来,李固回头看他,面露不虞:“朕的事,无需你过问。” 叶十一翻身坐起:“陛下不信,我不是刺客。” 话题突然跳开了。 李固两道浓眉拧紧,站起身,双手负于身后,暗沉沉的语气:“朕说过,空口无凭。” “让我去查。”叶十一眼巴巴地望向他,语带恳求:“我一定能查出来。陛下,刺客能混入北衙,背后势力定然不浅,若放任下去,必是威胁。” 叶十一想过,怎样才能逃离紫宸殿。最好能名正言顺的出去,比如借口办案。 这次皇帝亲信叛变,说明北衙受贼人渗透,此人一定有朝中势力,才能操控向来由皇帝亲令调动、防守严密的北衙。 去查这件事,一能借口离开,二能还自己清白。 事涉北衙,李固并非昏君,自然明白其重要性,不应该再这样困着他。 皇帝似乎想到了什么,鹰隼似的双目里,暗色一闪而逝。 叶十一心里发怵,不敢与他对视,将脑袋埋低,伏身下去,恭恭敬敬地恳求:“请陛下应允,事关叶家清誉,臣当竭尽全力。” “叶家。” 叶十一听见头顶的声音,似乎有冷笑,可不待他去细细琢磨,皇帝的语气复又低沉,摸不清其中情绪深浅,只听他道:“叶十一,事情未查明前,你不能离开紫宸殿。” “……”将军是固执的,就像他固执地不肯承认,自己被至高无上的君王当作脔宠对待。他拼命地遵循君臣间礼仪,拿捏着微臣的姿态,不敢不满,不敢多问,不敢试探。 一如叶老将军提点他那样,一声陛下,要满怀赤肠。皇帝多疑,不信他,就想办法让他相信。文臣死谏,便是跪在含元殿外,任骄阳暴晒,任大雨倾盆。 叶十一爬下龙床,双膝着地,跪了下去,额头贴地,伏身在李固腿边,谦谨而卑微的姿态,一如忠心耿耿、满腔赤诚的臣。 “请陛下,给十一机会。”将军沉声。 白玉石砖上虽铺了地毡,最柔软的皮肤触地,仍难免感到身下坚硬的疼痛,谈不上锥心刺骨,只是密密麻麻地自膝盖间蔓延开去,连带着身后难言处撕裂般的疼痛,像枷锁压住了单薄身躯。 李固豁然起身,面黑赛锅底,冷声道:“叶十一,休想。” 将军不言,唯独伏下身时,后背脊梁倔强地挺起。 都说叶家人有傲骨,当年宣宗不肯出兵,听信奸臣谗言,一问求和,边关一让再让,百姓苦不堪言。是那一任的叶将军,定安侯,跪于含元殿外,任风吹雨打,不肯退却半步,以死谏请宣宗出兵。 “那你便在这儿跪着。”李固说。话出口,与当年宣宗如出一辙。 李固拂了袖子,面如寒霜,迈步越过他,离开紫宸殿。 叶十一听见殿门合拢的声音,他深吸口气,面向无人的虚空,挺直上身,牢牢地跪住了。 总有一些不甘,要留在自己。 魏公这回长了心眼,将餐食端进碧纱橱后,踱着小步子进去,甫一入眼,便是叶十一挺直的后背。他面朝隔窗,背对魏公,一副脊骨板正,倔强得像头小牛。 身上属于皇帝的锦衣揉皱,覆住单薄的身子,露在外的皮肤布满痕迹,有青紫有暗红。分明沦落为禁脔,偏要效仿朝堂上凛然大臣,坚贞不屈。 魏公不知他为何下跪,只以为皇帝罚他。毕竟以李固那性子,稍有不顺心,周围人立刻倒霉。 “将军,”魏公叹气,将餐食搁上案几,伸手扶他,“起来用些吃食。” 叶十一头也没回,只摆了摆手,谢绝魏公好意:“不用,我不饿。” “十一啊…”魏严诚转道去他身前,撩起衣摆也跪坐下去,与叶十一面对面,好心好意地劝:“陛下并无伤害你的意思,只是脾气差,凡事都得顺着他,你便服个软求个饶,也少受些罪。” 叶十一只有眼珠转动,麻木地望过去,瞥见魏公老迈的面容,唇瓣微蠕,良久,才沙哑地问了句:“我爹娘,他们怎样了?” 魏公下半句劝慰梗在喉头,顿了好一会儿,才轻声续道:“你回来后,北衙将他们软禁于叶府,事情未查明前,不许离开长安。” “……”幸好没进天牢受苦。叶十一望向窗外,复又沉默。 魏公在他身旁絮絮叨叨:“陛下遣人告知令尊令堂,你在宫里,等查出真相,便放你回去。贵妃娘娘近来体乏,常在寝殿休养,她想见你…陛下不让。” “阿姐生病了?” “偶感风寒,御医看过,并无大碍。” “……谢谢。” 魏公念叨半天,终于拐回去:“十一,起来吃两口吧。” 跪着的人像座石像,一动不动。魏公抬眼,便发现他面颊烧红,心下一惊,敛了袖子掌心去探他额头,滚烫得能煎鸡蛋了。 魏公急匆匆跑出紫宸殿,皇帝这会儿下了朝,都要在含元殿偏房内与大臣议事。 叶十一睁大眼,眼前愈发迷蒙,什么都快看不清,躯体僵硬得仿佛冻住,十根指头微颤,他喘了口气。 周身冷热交替,脑仁深处烫得像是爆发了一座火山,四肢却冰凉。他微微弯了腰,两只手着地,汗珠沿额头滚落下来,有些渗入衣领,浸出一圈深色。 李固推开紫宸殿门。 叶十一撑着摇摇欲坠的身体,呼吸不匀地恶喘。皇帝迈步过去,阴鸷地凝视他。 跪在地上强撑的人有所察觉,身体僵住,愣怔半晌,才顶着浑噩的意识回过头来:“陛下…” 李固咬牙,上下牙咬得太紧,腮帮僵硬麻木,脸色比平常更沉更暗。他半蹲下身,没有伸手扶他,皇帝眼神意味难明,语气轻挑嘲弄:“叶将军,当真一副傲骨。” “请陛下…恩准…臣…”叶十一断断续续,意识随着眼前一同涣散,他下意识伸手拽住李固衣襟,死死地捏着,骨节泛白,仿佛身处大雾:“臣…查…刺客…” 李固按住他手腕,反手拽进怀里,打横抱起,朝魏公道:“拿药来。” 魏公送来熬好的药汤。李固掐着叶十一两颊,掰开他嘴巴,把苦药一股脑儿粗暴地灌下去。叶十一呛得连连咳嗽,药汤滚进胃府,眼底浮上水雾。 “还有一碗药。”李固说:“把它喝了,朕放你出去。” 叶十一眨眼,怀疑自己听错,怔怔地望著他。皇帝并没有开玩笑的意思,面沉似水。叶十一咽口唾沫,喃喃低语:“陛下,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浓黄汤药奉上来,叶十一记得上次在行宫,也是这颜色的药汤。他耸动鼻尖,连气味都相差无几,顿时联想到李固说“怀龙种”。 叶小将军变了脸色:“这是什么?” 李固才没耐心与他解释,只道:“喝。” “真放我出去?” 皇帝不语,没否认。叶十一咬了咬牙,横下心,端起来路不明的浓黄药汤,仰头一饮而尽。 将碗往旁边一扔,叶十一从他怀里跳下来。 皇帝君无戏言,果然弯身解开牵绊他脚踝的铁链。被束缚的一圈,印下嫣红痕迹。叶十一甩了甩脚,烧退得慢,脑子还有晕乎,不过他谨记着远离李固。 抓起锦衣胡乱套上身,小心谨慎地作揖,面朝李固退出碧纱橱,等到皇帝看不见的地方,撒丫子跑远。 李固抬手,北衙不知从何处冒出暗卫,躬身领命:“陛下。” “去跟着他。” 北衙暗卫身形一闪,快到看不清,追着叶十一的方向,消失了。 魏公忍不住念叨:“那药…”第二次,药效也该发作了。 李固站在紫宸殿门前,双手负于身后,食指轻敲手腕。 辰官报时的声音响彻大内:“戌时——三刻——” 如响雷正好在头顶轰然炸开,叶十一两腿一软,扑通栽进太液池旁的花丛。自小腹下升腾起燥热,迅速地蔓延开来,堪比绝佳软骨散,四肢顿时软绵绵失了力气。 某处,极痒。 十根指头扣入泥土,磨牙砺齿,恨不得咬死那作恶的混蛋:“李、固——” * 作者有话要说: 文名想叫铜雀春深 考虑到本来没人看,改了就更没人看了QAQ 还是现在这个好了 下次一定九点更新! 第12章 春情 12、 蓬莱殿便在太液池旁,穿过一条林荫小道,沿群芳争艳的花园漫步,闲闲溜达着,便到了太液池边。 庞微月本来不想出门,奈何心情实在烦躁,日暮西斜,着一件素锦襦裙,不施粉黛,执了团扇往太液池去,原本是要散心的。 花丛里倒了个人,牡丹花枝颤颤摇晃,就像那人发抖的身体,似乎还能听见他绵长粗重的喘息。 “将军?!”庞微月认得他。 叶家十一谁不认得?少年英气长安知。见过叶十一的,都说小将军天生好相貌,面如桃花,唇红齿白,便是不靠祖上荫庇,钻进花丛里也能凭脸吃饭。 叶十一似在极力忍耐什么,河岸边搁浅的鱼,撑着上身爬起来,板一下又脱力般跌回去,大汗淋漓,冷汗濡湿衣襟。 挣扎挪动间,随意裹上的锦衣衣带散落,露出其下明黄的里裳。 那是帝王才能享用的锦缎。 庞微月若有所觉,她走了两步,靠近神智混沌的人,款款蹲下身,执了团扇的手伸过去,是想要扶他:“将军这是怎么了?” 叶十一在心里问候了皇帝家祖宗十八代,可惜丝毫不能减去燥热,反而因怒火中烧,愈发引起不安和躁动。 想做点什么。理智堪堪束缚着脑海里即将断裂的那根弦。庞微月在弦上危险地跳动。柔夷冰凉,弥漫着甜腻香气,缓慢靠近,不期然间沁入肺腑。 厌恶,身体却下意识贴近,叶十一咬牙,声音破碎:“走开…” 庞微月并未走开,甚至清楚地意识到叶十一身上不寻常,她轻轻叹气,照旧伸了腕子携他起身,低语道:“将军,蓬莱殿不远,我扶你去沐浴。” 幽微暗香飘飘荡荡,就在叶十一身边萦绕,平常不曾注意的东西,在药效作用下无限放大。比如吸引人的香气,比如冰凉柔软的手,叶十一扭头看她。 天生含情的眉目,已赤红充血,虎视眈眈。 难怪文玉哥喜欢她,女子温柔质弱,通情达理,善解人意。摸上去,可比没胸没屁股的男人舒服许多。 “你…”叶十一驻足,太热了,凉风吹冷汗,都无法带来分毫凉意。 庞微月视线一转,执了团扇的手往后,脚下趔趄,朝斜旁栽倒过去。叶十一瞪大眼,瞳孔猝然缩紧,庞微月还拉着他,猝不及防,天旋地转,两人便摔作一团。 庞微月耳根稍红,明眸含羞:“将军…快请起…”声音不大不小,趁好能让叶十一身后的人听见。 混沌迷雾间,李固那声咆哮震耳欲聋,惊雷般劈下来,劈得小将军面如白纸。 “叶十一,你做什么?!” “我…”来不及解释,被皇帝拽着手腕拖回去,一把丢到旁边紧随而来的陈明手上。 皇帝已是勃然大怒,手骨捏得咯吱作响,阴沉下令:“欺辱后妃,欺君叛上,收入天牢!”说罢,拂袖而去。 叶十一扭头,只瞥见李固明黄的背影,怒气冲冲走远。 陈明拉着他,恨铁不成钢道:“将军糊涂!” 庞微月满面歉意,执了团扇掩面,目送陈明带走跌跌撞撞的叶十一。 送去天牢时,天色彻底暗下来。 天牢深处,摆满刑具,最阴暗潮湿的地方,墙壁、地面、草缝间,还浸着不知名的深色,像是血迹。鼻息间弥漫着浓烈的血腥气。 陈明亲自替他上锁链镣铐,困了双手和脚踝,脖子上套颈圈,系在墙角,保管他走不出半臂的距离。 “陈明…”叶十一迷迷糊糊,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只一味解释:“我没有…” 亲眼所见,哪里容得狡辩。陈明蹲下身,看着他涣散的眼睛,叹气:“你若是碰别人,兴许不至于此。那庞妃什么人呐,除了你阿姐,陛下最宠的就是她。” “……”叶十一垂头丧气,不说话了。身上的火却还在源源不尽的燃烧,他缩进墙角,渴痒难耐,蠕动喘息。 陈明察觉不对劲:“十一,你怎么了?” 叶十一快哭了,不如鞭笞、仗责、水刑,怎么恶毒怎么来,他都能受得住。偏偏要这样,绵里化骨的折磨,密密麻麻的痒啃噬着肌肤内里,钻进骨髓,带来一股又一股热潮。 “陈明…我…”哽咽难抑,眼尾红得像是施了最艳的粉黛,唇色水红,凄凄惨惨地看着他,欲言又止。 陈明心惊肉跳,喉头发干,用力退了半步:“十一,你别。” 叶十一大抵也知晓自己露出了不能示人的一面,慌得连连后缩,通红滚烫的脸面钻进臂弯间,埋到膝盖下,紧紧地蜷缩着。 “你走吧…”叶十一断断续续地抽气,用力扣住双臂,指甲嵌入肉里,刺痛带来聊胜于无的清醒。 他不是李固,不会纵情声色,边塞苦寒,早已将蠢蠢欲动的心磨平,任由风沙覆上去,再黏上家国大义。有些事,他不能做,也不会做。 陈明转身离开,走到牢门边,身后传来破碎难忍的呜咽。 “爹……”小将军脆弱又无助:“娘……” 陈明鼻酸,当初叶十一骑在马上,意气风发,长弓所指,枭声鹤唳。突厥人恨他,也敬佩他。怎么会有人那么狠心,硬生生折断他的翅膀,把高傲撕碎,片甲不留。 陈明回身,走了两步,倾身抱住他,轻拍他不停颤抖的后背:“十一,你别急,我去叫陛下。” “他不信我…”叶十一额头贴住陈明颈窝,有些崩溃:“他不信…” “再忍忍。”陈明说:“陛下很快就到。”说罢,掌根抹去他额头粗汗,咬了咬牙,离开天牢去皇宫。 陈明走后,周遭空寂下来。他在单独关押重犯的地方,四周寂静无声,只能听见自己破碎的喘息,沾染欲望,满腔不甘,肺腑灼烧心脏。难言,难受。 ——“庞妃,陛下最宠的就是她。” 我没有…叶十一委屈地想…没有碰他的宠妃,没有那种想法,只是那一瞬间…明白为什么文玉哥喜欢她。那样温柔貌美,心地善良的人,谁不喜欢。 那时自己像个傻子,手舞足蹈与他描绘庞妃美貌,宛如粉墨登场的小丑,胆敢染指帝王的天鹅。 是他自视身高,不自量力,毫无自知之明。 从陛下登基疏远他那天开始,就不应该…自作多情地拿他当文玉哥。 在边塞带回好玩意儿,还要颠颠地跑去送给他。 每次回京,在家里坐不到半刻,换了衣裳便进宫。 见到他的妃子,必然恭恭敬敬请安。 等着他摸摸头,凑上脑袋才发现自己长高许多,默默收回来,幸好他不曾发现。 十一,是一把剑,不是剑鞘。 浑浑噩噩,烛火幽冥,明暗相间的深处,高大身影步上前。那道沉重的影子,正好压住他。叶十一颤颤地,抬起头,四目相对,那双眼底过于深沉的黑暗,仿佛刺穿心底。 “臣…”将军爬起来,站不稳,摇摇晃晃地跌回去,头疼欲裂:“臣…不曾…不敢…庞妃…我…我没有…”他抱住自己,蜗牛又缩回壳里。 李固走到他身边,叶十一缩进石床与墙角的缝隙间,颤抖瑟缩的一团。 皇帝在石床坐下,愠怒未消:“庞微月,你碰不得。” “…对不起。”下意识回答,怕他迁怪,更不会放他走,还怕他牵连叶家。帝王生杀予夺,纵然是兵权在握、天下兵马大元帅的叶家,也不敢触他逆鳞。 却没想到,身边喜怒无常这位,却因他一句道歉,更愤怒了。李固拽住他手腕,拖着叶十一抬头,狠厉质问:“你还喜欢她?!” 什么? 叶十一摇头。 李固将他丢回去。 “陛下…”叶十一实在忍到了极点,伸手颤颤地揪住他衣摆,恳求:“解药。” “还要去查?”皇帝不答反问。 叶十一缄默,过了一会儿,点头。 李固冷笑:“没有解药,叶十一,这东西月圆时发作,若无人交合,先是痒,如蚁虫跗骨,痒极难忍,便是疼,堪比凌迟,恨不能以头抢地,身死毒消。” 皇帝也只有在表达他的恶趣味时,才纡尊降贵地恩赐这许多话。 沉默,寂静无声。自骨髓之下弥漫开来的疼痛,悄无声息间侵占了身体。 叶十一扭头,额头贴住冰凉墙壁,良久,一声嗤笑:“你为什么不杀了我。” 皇帝站起身,好整以暇:“怎么,不装忠臣了?” “……”理智全用来压制欲望,残存不了多少给君臣礼节,忍无可忍地痛骂:“你就是个王八蛋!狗东西!变态!淫.魔!” 李固蹲身,两根指头捏住他下颌,强迫他抬头,似笑非笑:“将军倒是牙尖嘴利。” “干你娘!”叶十一骂。 李固神情微变,吃笑:“我生母坟头草都有三尺高,怎么,将军要去找她?” 叶十一磨牙,咯吱作响,看那架势,恨不得扑上来咬死他。 李固松了手,轻拍他脸蛋,啪啪脆响,皇帝悠哉道:“朕看你能忍多久,叶十一,要么放下身段求朕赏你甘霖,要么疼死在这儿,令尊令堂白发人送黑发人。” 恨到理智崩溃的时候,恨不能跳起来踹死他,咬牙切齿,不愿意受他摆弄,于是恶狠狠地回嘴:“犯不着陛下,去找别人,除了你,路边乞丐都行。” 第13章 身孕 13、 御花园里那支牡丹开了又落,铁链重重摔上墙壁,天光阻挡于厚重的天牢石壁之外。 长安城里,有娇媚可人的花娘唱曲,有朴实憨厚的老汉卖糕,总角小童举一根冰糖葫芦窜边大街小巷,胡人卖的胡辣汤又掺多了水。 白老的诗,就连不识字的农家女都会唱,汗涔涔的癯黄脸面低下去,年岁消磨,不见了蛾眉螓首,唯独笑颜依旧,哼着长安城里最时兴的调子,轻唱缓吟。 “巧拙…贤愚…相是非,何如一醉…尽忘机。君知天地中宽窄……雕鹗鸾皇各自飞……” 天光乍亮,抹一把额头细汗,炎炎盛夏,农家女早忘了年轻时喜欢的丝绦是何样,回头揽上颠颠跑来的小童,余兴未休:“蜗牛角上争何事……石火光中寄此身。” “你此生…” 狠厉帝王粗重带喘的威胁,刺穿耳膜,疼痛弥漫到每一根神经末梢,颤颤地伸出汗湿的手,被他抓紧按回去,颈间传来尖锐刺痛,未好的疤痕又覆上新伤。 “此生不能离开…深宫…后院…” 忘了当年兄长怀抱里的温暖,只偶尔路过冷宫,恍然驻足,神思慢悠悠飞回当年,坐在朱红宫墙和剔透琉璃瓦上,身在樊笼,心向河山。 被他执了手,浸饱墨汁的湘管点在一无所有的白纸上,回头看他,端生坚定俊朗的面容,嵌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一笔一划,掌心温厚。 十六的少年,尚不知情爱,却耳根发烫。 “到死为止…”蛮横霸道厚颜无耻,“…在朕身边。” 你以为你是天下人趋之若鹜的金银财宝? 呸!你就是个仗势欺人的狗东西! 如同无知无觉的难呢粉漂亮傀儡,冷白似玉的侧颊印上鲜亮五指印,烧红滚烫,被撕裂的剧痛涌遍四肢百骸,恍惚间只记得不停发抖,痉挛般抽动十指,抓紧身下干硬稻草,后背碾压石壁,磋磨得整颗心都在颤抖。 “叶十一,”他沙哑地喋喋不休,“你记好,在你身上的,不是别的任何人…是李文玉。” 疲惫至极,昏昏沉沉阖眸,河汉迢迢之外,深埋于记忆深处的光阴纷至沓来,在他眼前,伸手无法触及,眼睁睁看着灰飞烟灭。 醒来,甫入眼帘明黄帷帐,指尖轻颤,喉头干得像是经年未逢雨皲裂了的土地。印了巴掌印的侧颊传来微痒触感,半睁半闭着眼睛,朦胧见一道令他肝胆俱裂的人影。 爬起身飞速后退,缩进了床脚,如临大敌般警惕,恐惧填满一双生来含情的桃花眼,咬紧上下牙,缄默不语。 “擦药。”李固说。 叶十一抓起薄被兜头罩住自己,聊胜于无的自我保护。 皇帝黑了脸,抬手掀开,攥住他往身前粗暴一拽,铁臂桎梏住,另一手抹了鹅黄药膏,下手不重但也绝不温柔地涂抹印痕。 将军这身臭皮囊,太容易留下痕迹。当初在战场上受伤,过了一年半载,那伤才好完全。 叶十一动也不动,僵住了似的,唯独身躯不可抑制地颤栗。李固抱住他,也许想安慰,但过于笨手笨脚,在他后背秃噜两把,便将人掀翻过去,拉下裤头。 “放开!”叶十一猛烈挣扎,秋后蚂蚱似的蹦起来,连滚带爬远离他:“别碰我!” 李固沉沉地注视他,良久,没做什么多余举动,把细瓷盅盛的雪花膏搁在床沿:“抹伤。” “你有病。”叶十一说。 李固点点头,没否认:“嗯。” “出去!”惊吓过度的小兽大喊大叫,试图在气势上压倒对方。向来只有他命令别人份的皇帝,竟依言起身,转道去碧纱橱后,离开了叶十一的视线范围。 叶十一去拿雪花膏,祈祷它能缓解疼痛,无奈手抖得厉害,拿起来,那细瓷盅冷不丁摔下去,砰砰砰滚了两圈,掉到地毡上。 手软脚软,慌慌张张,四肢并用扑下床去捡,连带整个身子失去平衡,摔落在地,搁浅的鱼似的扑腾,爬又爬不起来,痛恨自己软弱无力,磨牙倒是有力气,恨不能咬死那姓李的狗玩意儿。 李固负手而立,就在紫宸殿门前,碧纱橱后的响动不绝于耳,食指摩挲手腕,忍了又忍,终究没去看他。 这会儿,他一露面,只能把叶十一魂都吓没。本来在天牢里,那小子就险些去了半条命。 药如今生效,李固也不怕他跑。再跑,孙猴子能跑出如来佛的五指山?自然是不能。 叶十一刨动四蹄,气喘吁吁爬上床,满面涨红,浮上黏糊糊的薄汗。雪花膏白而无味,他剜了指腹大的一块,抻长胳膊往后面伸去。脸面太薄,羞愧得无地自容。 李固上朝去了,魏公留下照料他。脚上拴了方寸长的链子,跑也跑不掉,何况疲倦至极,实在精力不济,蜷进龙床一头,蒙了被子呼呼大睡。 这回一觉睡到了下午,魏公也正打盹,叶十一爬起身。 从前行军打仗,清晨天未亮时,势必要顶着凛冽寒气出营帐,伴天光起武练剑。 回了长安过上慵懒富贵游手好闲的日子,难免怠惰,总想着歇息两天必然闻鸡起舞,于是一拖再拖,拖到囚入紫宸殿,带上镣铐,再想活动手脚,多半不可能了。 叶十一垂低眉眼,直愣愣地盯住那粗重铁链,恍然失神。 魏公惊醒,慌忙抹一把嘴角,还好还好,他没有睡觉流口水的毛病。魏严诚呼口气,端了拂尘起身,望向碧纱橱后,金丝缀雀鸟的屏风里,朦胧坐了个人影。 小祖宗是醒了。魏严诚上前,抱了手隔屏风一揖,慈祥温和地问他:“将军,醒了?饿不饿?御膳房这会儿也该将餐食送到了。” 正说着,门外来了送吃食的小太监,敲了敲门:“魏大人。” 魏严诚去接食盒,小太监与他熟识,见了熟人,难免话多得唠唠两句,好奇打听:“魏公,陛下整一日都在前殿,没回来啊,怎地还要两人份的用食?” 紫宸殿里囚了位将军,没人知道。 魏公瞪他一眼,小太监不明所以,惶恐着垂下头去,双手交握于身前,拘谨小心,连连道歉:“小人多嘴,请魏公见谅。” “我近来胃口好,陛下赏的。”魏严诚不悦:“滚。” 小太监抱手弯身,面朝魏公,恭恭敬敬,倒退着退出了寝殿。出宫门,贼眉微拧,鼠目一转,往左拐,双手拢入袖中,径直去往蓬莱殿。 天色暗下来,皇帝仍不见踪影。 魏公在紫宸殿内踱步,他常年侍奉帝王左右,甫一下不跟着了,心里惴惴得慌,计较来计较去,对着碧纱橱后的身影再作揖:“将军,陛下那边或要用臣,我先去瞧瞧。” 叶十一巴不得李固消失,淡淡嗯了声,祈祷魏公别把那阎罗王带回来。魏公踏着急促步伐,上赶去接生似的,咚咚咚走远。 叶小将军百无聊赖趴在床头,烦闷无聊燥热不安,手伸到枕头下一摸,竟是那本厚颜无耻的欲海游龙。李固这狗东西,还把这玩意儿带回了皇宫。 面生酡红,指腹点在扉页下,指甲轻轻扣弄,按着封页始终不敢打开,手心不期然濡湿薄汗,好像一翻开,就会看见不该看的东西。 少时恣意妄为,在朋友激将法下,自地摊上买了本春宫十二册,霎时羞得满面通红,揣回袖子一路小跑回家,扔烫手山芋般扔进床脚。 半夜点了烛火睡不着,在床榻上辗转反侧,狐朋狗友淫词浪语不绝于耳,说什么舒服得很,个中滋味一言难蔽。 叶十一至今还记得,那姓张的纨绔,宝蓝衣裳翡翠冠,描金折扇摇得哗啦作响,偏是个饱学诗书的文化人,用起词来能叫人面耳赤红。 他就坐在长安城最有名的一帮纨绔间,细细道来:“擒龙手,探幽穴,酥山软,水蛇腰,一点朱唇尝遍,丁零当啷,公子好力道。”周遭哄堂大笑。 叶十一不敢说话,格格不入地尬坐在那里。他们在水红楼中,花娘执了绣兰花的团扇轻抵唇前,软酥山当真往人身上贴,软语娇言,要把心魂也化去一半。 鲤鱼打挺翻身坐起,叶十一扯了床角那本春宫十二册,咽口唾沫,就昏黄烛火翻开,紧张得手心直冒汗。翻着翻着,才发现不对劲,前面是一对男女,后边是两个男人。 大受震惊,一身冷汗。 欲海游龙就不一样了,从头至尾都是男人。有两个,有几个。叶十一慢吞吞地翻,忍不住在心里问候皇帝祖宗十八代。 有人来了,叶十一砰地合上书,捡起来扔进床角,抓起被子兜头蒙进去,竖起耳朵听外边动静。 是魏公。 魏公急匆匆赶回来,听语气又是焦急,又像高兴,拂尘的穗子都摇乱了,气喘吁吁地:“将军,将军!” 叶十一自被下露出一只眼睛,李固没回来,他掀了锦被坐起身:“怎么了,魏公?” 魏严诚作揖禀报:“大好事呐将军!庞妃有喜啦!御医亲口说的,若是个男孩儿,江山有后,实乃万民之福,天大的喜事!” 叶十一感染不到他的快乐,只一瞬间,想把那本欲海游龙烧成灰烬。 魏公喋喋不休:“宠妃身孕,大赦天下,陛下高兴,今日留宿蓬莱殿,不回来啦。还请将军早些歇息——” * 作者有话要说: 庞妃会下线的,莫慌 第14章 小别 14、 那之后魏公又絮叨些什么,通通没听进去,在耳边打了个转,便被排斥于神思外,恍惚间记得自己说,累了,要休息,于是魏公躬身退下。 魏公走时,顺手灭了烛火。叶十一卧在黑暗里,格窗敞开半面,精致错落的贴花覆于窗纸上,银白月光凉如水,安静地漾开来,伸手去抓,什么也抓不住,闭上眼,仿佛又看见叶家厅堂上那块忠君报国的牌匾。 黑底金字,太.祖亲手写就。悬于叶家世代头顶上,落了灰蒙了尘,仍不肯褪色,金丝檀木的牌匾,不去看那几个龙飞凤舞的大字,真像帝王棺椁上的棺材盖。 厚重结实,一并盖住了叶家的生死。 深宫浓夜,虫鸣依稀。 李固今年二十有六,也该是留后的年纪了。 叶十一翻身,脸埋进软枕间,踢了踢脚上的链子,乒铃乓啷一阵响动,往寂静无声的黑夜里投了石子,掀起涟漪,显得不那么死寂。 道理他都懂,为什么,不是阿姐呢? 当初李固无权无势,是叶家看在叶明菀的份上暗中襄助,先帝从未曾将冷宫庶子放在眼里,是叶士秋隔三差五在先帝面前为李固说好话。 为什么叶家帮了李固,李固现在反而…忌惮叶家。是忌惮吧,这两年,李固封了不少戍边大将,相较之下,叶家的兵权也稀释了。 而叶明菀,众人口耳相传,皇帝贵妃相敬如宾,和和谐谐,客客气气。但对其他人,例如庞妃,却说是圣宠加身,便是要天上月亮,帝王也能为她摘来。 两相对比,孰轻孰重,可见一斑。同为将门嫡女,叶明菀甚至陪李固起于帝位争夺的危难间,临到头来,荣宠滔天的不是吕后,而是戚夫人。 庞妃有喜。搁在齿间忿忿咀嚼,叶十一掀开被子坐起身,睡不着了。 三更梆子响,这才惊觉枯坐到深夜,困意稍涌,阖眸躺下去,迷迷糊糊要去见周公,殿门却传来嘎吱轻响。多年警惕,瞬间便将眼珠子瞪圆瞪大。 狗皇帝手里端着碗,碗里冒热气,衣衫整齐地出现了。苦药气味瞬间压过青铜兽首炉里的熏香。叶十一皱眉。 李固也不管他睡没睡着,轻车熟路两根指头用力夹开上下颌,端起药往里灌。叶十一唔唔唔挣扎,皇帝喂了一半被他拍开,不悦道:“把药喝了。” “……不。” 李固威胁:“你阿爷阿娘。” 叶十一磨牙:“这到底什么药?” 皇帝冷酷无情:“不该你管的事,别多问。” “……” “喝了。”李固将药碗塞他怀里:“喝了药,明天送你去正德宫。” 正德宫,贵妃住的地方。 叶十一倾身,眨巴眼,不可置信:“你肯让我去见阿姐?” 李固不耐烦:“这几日你也不必来紫宸殿。在你阿姐那儿安心呆着。” “能回家吗。” “不能。” 李固盯着他喝完药,夺过药碗扔到一旁,伸手解他衣带。叶十一脑海里哗啦啦翻过欲海游龙的活春宫,又想起庞妃有喜,顿时忿忿不平,推搡他:“去找你的妃子!” 或许是在紫宸殿里困久了,人懒体乏,一时半会儿竟推不动李固。男人高大身躯压下来,再想凭内力抵挡,一身功夫仿佛石沉大海,被他分开双腿时,凉气灌入身体,心口一并发冷。 李固又狠又急,像是急匆匆赶着什么,衣带都不曾解开,寥寥数下卸了狠劲,将他抱入怀里,拍了拍后背,沙哑耳语:“睡吧。”说完便丢下他,步履匆忙离开紫宸殿。 哪里睡得着,爬起来想问问狗皇帝怎么回事,人已经走远,脚踝上链子拽住,还没下床就感到窒息般的禁锢,只好躺回去,睁眼到天明。 翌日,李固果然说到做到,遣了魏公来送他去正德宫,若有好事之徒问及,只答将军思念长姐,允这姐弟二人叙旧。旁人不疑有他,更不知晓他刚从紫宸殿放出来。 叶明菀立在正德宫门前,贵妃形容憔悴了许多,戴着珠光宝气的簪花发饰,身着雍容华贵的锦缎披帛,那华丽重锦却沉重得仿佛要将她压垮,愈发衬托面色苍白。 “阿姐!”叶十一跑过去。叶明菀莞尔轻笑,一如旧时牵着他手腕往正德宫里去,柔声关心:“瘦了。” 扭头看她,忍不住说:“你也是。”叶明菀微怔,弯了唇角轻轻摇头。 儿子像娘,女儿像爹。叶家长女不如母亲年轻时明艳动人,胜在眉清目秀,便是浅淡笑意,亦如春日里化开了潺潺溪水,能一径流入人心底,浸物无声。 小将军在正德宫里落脚,住了下来。不曾见李固身影,倒也乐得清闲。魏公却是每日必来,偶尔送些糕点,软红木盒最底层必放一碗汤药。 避开贵妃耳目,一定让叶十一喝下去。问魏公这药究竟是什么,魏公摇头,一问三不知,只反复交代了陛下原话:“不喝,叶府门上便坐实刺客罪名。” 忠孝仁义,世代不绝,叶家门楣那高高在上的清誉,可都是历代人鲜血换得。恨得咬牙切齿,端起碗像在喝皇帝的血,囫囵吞下去,扔了碗,厌恶不已。 日子得照样过。 索性没有铁链挟制于床笫间,随手捡了木棍在后院练剑,却提不上力气,闭了眼调息,什么任督二脉,气冲丹田,内息运转,通通感受不到。 使木棍时,动作还是原来的动作,气势却软绵得仿佛舞弄绣花针,一根棍子点地,反震得手臂麻木。终于意识到不对劲。 叶明菀回来时,看见幼弟坐在院子里的紫藤花架下,手撑侧颊茫然出神。贵妃在他身旁落座,轻喊:“十一。” 走神的人这才惊醒,掀了眼帘望向她:“阿姐。”叶明菀满目担忧。不忍令她忧心疑虑,顺口问了别的:“外边现在怎样了?” “庞老将军要添军饷,说是潼关那里来了流寇。” 叶十一蹙眉。朝堂争夺他不懂,可调兵谴将他明白,流寇都是帮打了就跑的怂货,不成气候,犯不上为他们添军饷。无非是…庞老将军自己要中饱私囊。 他都想得透,李固怎会不明白。 “陛下允了,”不等他问,叶明菀续说,“庞妃有喜,陛下高兴。” 扯扯嘴角,意料之中。 两人正说着话,小太监跌跌撞撞跑进来:“娘娘,北衙、北衙来人了!” 来不及细问,北衙侍卫一窝蜂涌入正德宫,只听为首的蛮横无理道:“贵妃意图谋害龙种,即日起押入掖庭问审,钦此!” 第15章 掖庭 15、 掖庭,不知道在皇宫哪个角落,失了智的、上了年纪的、犯了过错的,大都是些女人,浑浑噩噩独居于此。 巴掌大的院落,院墙与房梁上覆黑瓦,宫里唯一未曾刷上朱红宫漆的地方。疯了的白头老妪呆坐在井水旁,没日没夜地念叨:“她害我…她害我…” 白天总是不见人,仿佛一群孤魂野鬼,见不得光,钻进屋子里,连窗户都糊上了厚厚的瓦纸,谁也瞧不见谁。见了面,满脸惊恐,不等开口问她,胆小如鼠的女人立刻把脑袋埋低,匆匆绕远,仿佛他们浑身都流淌着毒液。 将叶家姐弟请入掖庭,北衙那帮官养的流氓便大摇大摆离开。叶明菀忧愁更甚,面上虽不显现,叶十一却看出她烦恼。 他不信阿姐会谋害庞妃,在他心里,叶明菀待人从来秉持善意,入宫这些年,宫里宫外贵妃都落下了好名声,温良沛德,堪为国母。 他得见李固,尽管他恨不得狗皇帝消失,但长姐蒙冤,岂能坐视不理。就像对一个无亲无故的朋友孟平,都能为了他在金銮殿上顶撞圣人。 叶小将军偶尔,也是不过大脑的少年意气。 叶十一气冲冲出了门,刚到掖庭又窄又小的院门前,两把长.枪横出来,豁然挡住去路。 北衙守大内的头头,十足十流氓一个,嘴里叼根狗尾草,挤眉弄眼地,把叶十一由头观察到脚,再由脚观察到头,一声嗤笑,充满了狗仗人势的傲慢:“二位一个行刺,一个投毒,既要害圣人,还要害龙种。” 头头装腔作势,弓腰抱手掐嗓子,不正经地向叶十一作了揖,那份落井下石的轻蔑怎么也掩不住:“不愧为叶家啊!” “一人之下,”他拔高嗓子,让周围人都能听见,不怀好意地捧杀,“万人之上,劳苦功高,与天子比肩的叶家!” 兜头泼下冷水,浑身发冷,怒气烧糊涂的脑子陡然冷静下来。今儿这掖庭,他叶十一是出不去了。 “十一!”叶明菀在他身后唤:“回来。” 忍了又忍,叶小将军转身。 那大内头子名叫胡拔山,以前是太行道里劫镖拦路的山匪,不知怎地就收编进了大内。李固身边,尽是这样不念书不识字,却会打家劫舍的粗俗之辈。 偏偏叶十一眼里不识字的粗俗鄙人,竟摇头晃头在他背后念诗,一把粗嗓往天送,非得把叶将军嘲讽进泥地里。 胡拔山望着叶十一挺得笔直的背影,吐掉嘴里狗尾须,不怀好意撇开嘴角:“少年十五二十时,步行夺得胡马骑——” 少年英才,一战成名的玉面将军,今年也不过二十。再俩月,便要满二十一了。叶十一垂在身侧的双手,死死捏成了拳头。 叶明菀上前,牵住他手腕,轻轻摇头。 胡拔山抬起戏步,一手往身后背,哒哒哒迈开两步,端一派装腔作势,嬉笑讥讽:“射杀中山白额虎,肯数邺下黄须儿!——” 有人喝彩叫好,鼓起了巴掌。 ——“一身转战三千里,一剑曾当百万师。” 十四年少,捧了王右丞的诗,在院中摇头晃脑诵读,也是今日这般烈日炎炎,将军府中,蝉鸣聒噪。盛夏,不肯休。叶夫人说,新来的先生要考他诗词,只得临时抱佛脚。 恰时李文玉说好要陪他去踏青,其实春日已了,繁花谢了,没什么好踏的。只是从来看景,心不在景,在那个人。于是拼命记诗,了了功课,就能随他出去玩闹。 李文玉说要来接他。叶十一竖起耳朵,有人扣动将军府大门上的铜环,他扔下书本跑过去。 是文玉哥!叶十一冲他露齿笑,小跑追他匆忙步伐:“文玉哥,我新近学了诗,背给你听好不好?!” “十一,”他头也没回,“我有事。” 叶十一驻足,不追了,目送他渐行渐远的背影,高声念道:“少年十五二十时,步行夺得胡马骑…… 射杀中山白额虎,肯数邺下黄须儿。一身转战三千里,一剑曾当,百万师——” 我要成百万师,为你守天下,镇河山。 李文玉背对他,挥了挥手。叶十一咧嘴傻笑。 那天晚上,李文玉来也匆忙去也匆忙,他不是来践诺的,他是来提亲的。叶十一进了厅堂,爹娘愁眉不展,叶士秋唉声叹气:“这怎么了得。” 一向温柔安静的阿姐,却一反常态,眉目坚定,言辞笃然:“女儿此生,非李文玉不嫁!” 她携了牡丹花纹的襦裙跪下去,将门嫡女,从来偏爱素锦,那日却用最娇媚的胭脂,细描蛾眉,新贴花黄,点樱唇,上红妆,披帛绣金丝,衣裙挽霓裳。 他并非为我而来。叶十一立在门边看了一会儿,转身离去。那之后,说要带他去踏青,再也未曾兑现过了。 再过两年,李固当了皇帝,他即位前两天,正是叶十一初次出征时。 “十一?”叶明菀惊讶:“冷么?为何发抖?” 叶十一猛地回神,低下头,两只捏得死紧的拳头,原来不停颤抖。他把手松开,指甲嵌入掌心印了痕迹,酸麻刺痛。“…我没事。”他说,拉上叶明菀,回掖庭去了。 姐弟俩难得聊些体己话。也只有落魄了,一个去掉贵妃枷锁,一个别了将军威名,方才席地对坐,慨叹无常。 纠结再三,终究忍不住发问:“阿姐,你当真命人往庞妃安胎药里下了藏红花?” 押他们过来时,胡拔山说的。藏红花,无色无味,堕胎的一味药。 叶明菀摇头,反问他:“你又可曾真的袭击陛下?” “叶家满门忠良,我不会这么做,刺客另有其人。”叶十一答得干脆。叶明菀轻轻颔首:“藏红花……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姐弟俩彼此心中清明。可那昏聩的皇帝,一味忌惮手握重权的叶家,却是无论如何不肯相信。 暮色四临,周围忽有哭声,隐隐绰绰忽明忽暗地飘过来,仿佛夜半鬼泣,如泣如诉,声声幽怨。 都说掖庭里冤死的太多,就院里疯老妪呆坐的水井下,每年少说要投进去十几个人。受不了冷宫清寂,发了疯的太多。 叶十一坐不住,端了一盏烛台,循哭声步去。那声音越来越响,转过拐角,最靠里有间漆黑屋子。 “有人吗?”他出声问,小心谨慎地过去,屈指轻扣门扉:“莫哭了,若有伤心事,说给我听吧。” 榫卯破旧的房门,吱呀拉开,先露出一对恐惧的眼睛。叶十一望向她:“你怎么了?” 那人枯槁面皮露出来,月色下,森然似鬼魅,猛地十根枯爪按住他,捏得死紧,眼珠子竭力瞪大,几乎要掉下眼眶,愤怒、不甘、怨气重重:“我有龙种!” 她破风箱般的嗓子拉扯出嘶哑难听的尖鸣:“我有龙种!御医说谎,他说谎!带我去见陛下——陛下——臣妾冤枉啊!!!” 叶十一吓住了,不敢动弹,那疯女丢下他,跑到院子间,枯瘦如柴的两只胳膊,树枝丫似的朝天冲,凄厉绝望地呐喊:“陛下——臣妾——冤枉呐——” “我真的怀了龙种……”她嚎啕着,痛哭起来,跌坐在地,破棉絮似的摔开,不停呢喃:“臣妾真的怀了龙种——” 叶十一木着脖子,扭过头来,好半天,才匆忙上前去扶她:“地上凉,你起来吧。” 哪知疯女见人便发疯,拽住他衣角不肯松开,越哭越凄厉,整张脸哭得扭曲,满是皱纹,沟壑密布。 “十一!”正手足无措,身后传来严厉喊声。 叶明菀立在院外,眉目严肃地凝视他,那眼神分明传出不赞同。叶十一茫然,不明白自己哪里做错,扶着打泼撒野的疯女道:“阿姐,她像是病了。” “发了疯病的,掖庭里不止她一个。”叶明菀知他心性单纯,叹口气,不忍责怪,语气缓下来:“你管不着的,也不用管。回来吧。” 叶十一迟疑,阿姐向来聪慧通透,既是她说的,应该乖乖听了才是。 他起身走两步,那疯女猛地拽住他,不肯放开,哭嚎:“陛下啊——陛下——臣妾爱你——妾心悦陛下——陛下——” 她凄凄惨惨,狼狈落拓,挂着连串的泪珠子,悲痛交加:“陛下——为何不信臣妾——” “等下,阿姐。”小将军终究没忍心,许是战场上杀的人太多,平日里待其他寻常百姓,更多三分耐心,全当杀人如麻的弥补。 叶十一弯下身,扶着疯女站起,让她搭靠自己,走一步落三步,慢吞吞扶回房中。 叶明菀阖眸,半晌,复又睁开,眼底一派冰冷。叶十一背对她,看不见她覆满寒霜的眼睛,只听一向温柔的长姐冷声道:“你就不问问她是谁,为何哭嚎,为谁发疯。” 冰冷口气,同李固如出一辙。 叶十一僵住身,直觉他不想知道,可忍不住发问:“谁?” 叶明菀两手拢于袖中,又是仪态端庄的贵妃,吸口气,道:“你在边塞那年,陛下纳了叶小玉,一朝入宫,去了奴籍,圣宠加身,自以为飞上枝头能做凤凰。” 叶十一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听见了叶明菀的冷笑。 “哼,祸乱后.庭,买通医官,假造身孕。”雍容高贵的贵妃,罕见地露出了鄙夷:“四月进的宫,圣宠不足两月,便进了掖庭。” 哦,叶十一想起来了。他们说,宫里有个妃子,出身奴籍,陛下很喜欢,一进宫便赐了妃。四月恩宠天下知,六月掖庭无人问。 疯女不再嚎啕,掖庭一片死寂。 “为什么…”叶十一猝然回头,对叶明菀,他从来尊敬有加,极少在长姐面前发怒。 可怒火临头,终是忍不住,他听见自己咆哮:“为什么?!为什么是小玉?!!” 叶小玉,他身边从小照顾他到大的侍女。 * 作者有话要说: 王维《老将行》 下次一次准时更新T^T 第16章 小玉 16、 叶明菀沉默地看着他,一言未发。 掖庭的死寂压在人头顶上,沉重地,掀也无法掀开,仿佛自漫无边际诡谲莫测的黑暗后,寻觅旧时那快要荡然无存的相携嬉闹亲密无间。 小玉十岁那会儿由叶夫人收养,说是从乡下带回来,质朴的女孩。叶十一第一次见她,她畏怯胆小缩在叶夫人身后。 叶夫人是位慈母,待这奴籍小孩,亦是温柔亲切,保养精致看不出皱痕的手推了推她,朝眨巴眼的小十一道:“她叫小玉。” 叶小玉揪住了衣摆,垂眸不语,叶十一绕着她上下打量,新来的女孩涨红脸面,让他好一顿瞅,才支吾开口,还是乡下口音:“公、公子…” 小十一眉开眼笑,抓了她自小做农活的手,不嫌粗糙,往院里带:“我叫叶十一,以后我们就是朋友了!你会踢蹴鞠吗?” 叶小玉插不上嘴,愣愣地看着锦衣玉食的小公子,木讷摇头。小十一叉腰,仿佛有了显摆对象,翘着尾巴笑:“我会,我教你!” 乡下来的女孩子,不曾接触诗书,更不会舞刀弄枪,只逢年过节,随穷苦父母上了街去,买年货的时候,眼巴巴地瞥过胭脂铺子,多瞧两眼,小心翼翼低下头,不敢让爹娘察觉。 那一盒或绯红或绛色的胭脂啊,贵的,要顶她阿爷做大半年工呢。 还有裁缝铺里,锦缎罗裙,长襦袖衫,蝉翼般的纱衣绣了飘飘欲飞的蝴蝶。那家店里绣娘手艺最好,歆羡着想,设若以后成亲,定要她做的衣服。 未及长大,成亲,儿女满堂,侍奉爹娘,便背井离乡,随远道而来的夫人去长安,进叶府,做了小公子身边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的侍女。 公子年纪虽小,心却顶善良。教她写字,踢蹴鞠,踢毽子。公子爱闹,翻墙上树,爬房揭瓦,每每钻狗洞,就陪着他一起,两个人出来一看对方,默契地捧腹大笑,都是狼狈花猫。 以为要这么陪着公子一生一世,天长地久做这叶府里闲散丫鬟。可后来公子远赴边塞,心生惶惶,于是爬上墙头,偶然瞥见明黄锦缎的青年。 因着对方相貌俊朗,仪表堂堂,是京城里少见的好样貌,正直逢春时节的女孩,难免多看了两眼。戏文里常说,周郎呀,一见误终生。 惴惴不安,茶饭不思。当那人再出现在将军府上,偷偷地,小心翼翼靠近,一如少时偷眼瞅那锦盒里的胭脂,不敢多看,只恍惚听见叶夫人喊:“陛下。” 两腿发软,忙不迭跑远。 以为黄粱梦破,大明宫里的圣人,却亲自来接她。茶米油盐粗茶淡饭里长大的女孩,龟缩于寒枝下、貌不惊人的小麻雀,忽地展开羽翼,成了凤凰。 人呐,总是不知餍足。有了胭脂,还想要锦缎披帛。想要成为他的妻子,也想做他唯一,三宫六院,三妻四妾,咬牙切齿,辗转难眠。 偶然听大臣感慨,陛下至今无后,不甘的心忽地燃起火苗。哪怕进宫足月,颇得圣宠,亦无夫妻之实,夙夜难寐。 乡下来的女孩,做了十年丫头,当了一个月的娘娘,笨拙地请他喝酒,看他睡着,爬到他身上,什么也没做,看着他瘫软那处,忽然想,陛下也许,不喜欢自己。 刺痛自心底蔓延,咬了咬牙,脱光衣服钻进他怀里。怀抱冰冷,全靠她闭上眼睛,去幻想哪怕一丁点儿暖意。 偶然想起小公子,远在边塞。若是他在就好了,她心想,她要问问小公子,要怎么做,才能让一个男人喜欢这个女人。 小公子自幼学诗书礼仪,博闻广识,他一定知道吧。 醒来,在帝王身边含羞带怯,秋水眸子泫然欲泣,泪珠将落未落时,听见那薄情的君王在身后叹息:“朕往后,好生待你。” 看不清他容颜,却笃信他承诺。 一场黄粱大梦,醒来掖庭空寂。挠着门,叫着骂,掏心挖肺,呕心沥血,恨他薄心无情背信忘诺,恨这世间待她不公。 呆坐窗前凝望黑暗,忽然想,为什么离开叶家,明明小公子答应,往后定为她寻良君,如果留在小公子身边,又何至于今日。 贪慕荣华,跬步皆错,悔得肝肠寸断。又一日,夜半惊醒,心想,那远在边塞、心地善良的小公子,她再也见不到了。 将叶小玉扶回房中。 巴掌大的逼仄屋子,恶臭弥漫,久违整理,也无人来打扫。叶十一端来自家屋里的烛台,将房间点亮。 疯女不闹了,呆坐着凝视虚空。她好像在做一场醒着的梦,醒来,埋藏在思念深处的小公子回来了,还是那般俊秀漂亮的模样,唤她名姓:“小玉。” 涣散的瞳孔深处,蓦然升起一点亮光。 开窗透气,叶十一拿了簸箕笤帚,锦衣玉食的少爷,常年在外,没少做粗活累活。将袖子绑起来,细致地清扫地面,杂碎摆乱的物器各归原处。 手背抹额,满头大汗。叶十一跑进跑出,摘了院子里伶仃牡丹,发带系作一束,轻柔地放进疯女手中。 疯女捧着牡丹,咧开嘴角,像是在笑。 叶十一隔三差五来照顾她。 叶明菀难得不赞同:“犯了错的妃子,再如何受陛下冷落,也容不得旁人染指。你这样,让陛下颜面置于何处。” 想不到以后该怎么办,只好抓紧现在。叶十一一边听阿姐教训,一边帮叶小玉梳理乱发,摇头干笑:“等他发现了,再说吧。” 叶明菀轻声叹气:“你啊,处处留情。” 小将军疑惑,不明白长姐何出此言,抿了下唇,过一会儿,才低声否认:“我没有。处处留情的…不是我。” 是那高高在上的圣人才对。 长安下了一场暴雨,天气陡然转凉。 叶明菀的风寒始终未好全,那天雨声沥沥,她卧在硬邦邦的竹榻上,连咳带喘,和这倾盆暴雨一样,不见消停。 叶十一从小玉那儿回来,忙完疯女那头,又衣不解带地照顾阿姐。掖庭里终年见不得外人,更遑论御医。得了病,也只有自己个儿苦熬下去。 咳声越来越重,叶十一自井里打水,点燃炉子烧热,放温了才为她端过来。 阿姐忙将捂嘴的巾帕塞到身边,叶十一佯装未察觉,由她喝了水,躺下去歇息,才蹑手蹑脚捡过那条巾帕,不用展开,便捉到一星鲜红。 贵妃常年操持后宫,对外要做国母,对内要做贤妻。后宫就是女人的战场,女人最多的地方,明争暗斗,一刻不消停。何况李固为她找来一群不省油的灯。 打地鼠一样按下这个下毒的,那个扎小人的又冒出来。女人们争得你死我活,忙来忙去,费心费力。 皇帝才不管这些,皇帝只管每年按时按期往后宫塞人,再由贵妃焦头烂额地打理。 叶十一知道,阿姐是累着了。 又一日咳血。这回叶十一没有偷偷看,而是径直抢过来,叶明菀双颊覆着病态的苍白,轻轻摆手:“不碍事。” “他就是狼心狗肺,恩将仇报!”忍不住痛骂,不指名不道姓,却都知道骂的谁。贵妃执了他握成拳头的手,一根指头一根指头地掰开:“陛下,终究是陛下。” 帝王,薄信寡义,再正常不过。 阿姐发了高烧,昏迷不醒,叶十一守在她身边,搭覆额头的巾帕,将盆里冰凉井水都泡成温水。 他跑到掖庭门前,胡拔山那个山匪头子,一摇一摆走过来:“将军,想去哪儿啊?” 叶十一咬牙,厉声道:“去请御医。贵妃久病,凤体违和,若是她有个三长两短,陛下不会放过你们。” “哟呵,”胡拔山吐掉狗尾草,抱着胳膊嬉笑,“将军威胁人呐?恐怕不行,陛下说了,不见你们,也不准任何人见你们。陛下的命令,臣不得不听呐。” “胡拔山!”叶十一忍无可忍地怒喝。 “欸。”山匪拱手作揖,嬉皮笑脸,吊儿郎当:“您请回吧。” 长安这天,阴晴不定,连绵日久的夏雨,冷不防又下起来。兜头泼向深宫一角,顿时把人浇成落汤鸡。 叶十一踏着雨,在青石板前,面无表情,跪了下去。 胡拔山脸色微变,急迈了两步:“将军!” “他何时见我,我跪到何时。” 那时候握着他的手,一笔一划写下扶大厦于将倾的哥哥,将他抱上树枝,共看远处城门巍峨的兄长,摘了桃花递给他,温柔地说:“十一就像这漫山遍野的桃花。” 蔚蔚其芳,灼灼其华。 就真能,这么狠心? 胡拔山握紧了腰间佩剑,北衙侍卫尽皆慌乱起来。先不说他叶十一刺客身份未定,就算是定了,可叶小将军威名,全天下都晓得。 装模作样、装腔作势地在他面前拿乔,心想什么将军,还不是个阶下囚,真等到那人弯下膝盖,才心惊胆战。 一个名字就能把突厥吓退十里地的国之重臣,当着他们这群乡野粗人的面下跪,胡拔山脸皮再厚,也受不起,不敢受。他叫嚣:“你跪也没用,赶紧起来!” “你告诉陛下,”叶十一望向身前,雨水浇透衣襟,他说,“十一问心无愧。” 我没有背叛他,没有想害他,叶家满门忠良,即便是做佞幸,也只会恨自己无能,以色侍君,而非陛下荒淫。 年少立誓,终此一生,忠君报国,要我李家的江山,再开百年盛世。向东打倭人,向北驱突厥,向南镇蛮戎,向西灭匪寇。 一身转战三千里,一剑曾当百万师。 十一,问心无愧。 胡拔山色厉内荏,撑着院墙,叫骂:“他娘奶奶的。”旁边的喽啰惴惴不安:“老大,这下咋办?”胡拔山跺了跺脚,咬牙:“去告知陛下。” 第17章 阿姐 17、 什么时候开始,他们之间的相处,只剩下无休无止的宣泄和折辱。 大雾迷茫间,彷徨四顾,伸出手去试图挥散朦胧,却被虚空陡然横出的铁钳按回去,身下传来撕裂般的痛楚,贯穿胃府,碾出喉咙深处破碎呻.吟。 耳根被咬,锋利犬齿又狠又重的磋磨,齿印嵌入软喉,刀子似的滑过肩胛,在肩头死死咬下去,疼得浑身颤抖。 像是错觉,又好像无数夜以继日的真实疼痛,沙哑鬼魅的低沉音色,就在耳旁:“将军发热时,内里软烫,干起来最舒服。” 耻辱如同利剑,破开灵明上最后一丝茫然,豁然睁开眼,男人浑身是汗,双目沉沉地凝视他,好笑地问:“怎么,肯醒了?” 昏睡了一天一夜,李固等得不耐烦,干脆扒光衣服爬上去,果然没一会儿,叶十一自个儿醒了。 睡蒙蒙的桃花眼,浮上令人心疼的水雾,扭过头去固执地不肯看他,仿佛脆弱白纸,轻轻拉扯便会撕碎。 李固埋着他,不曾退出,但也不动了,夹着他下颌捏回来,轻蔑嘲讽:“将军不在后宫,却熟谙后宫伎俩,晓得苦肉计来求朕临幸。” 仿佛要食饱他眼底耻辱才肯罢休,狗皇帝眼也不错地注视他,四目相对,忍不住恨意,还有被压在身下承欢的无助,脑海中万千呼啸而过。 帝王薄情,才不在乎叶家有多少劳苦功高。 他只管打压,只管羞辱,只管一味的栽赃陷害。 他宠过叶小玉又丢弃她,他满心满眼都是庞妃,他不问青红皂白把姐姐塞进冷宫。 桩桩件件,刀子似的在心口划拉。这个人,就是天王老子来了,叶十一也要戳着他心口痛骂,你没有心。 李固仿佛知道他要说什么,猛然深顶,把他正欲脱口而出的叫骂撞碎,变成蜷缩起来颤抖的呻.吟。 就在掖庭旁边人迹罕至的偏房小院,低低哑哑时起时落的哀叫求饶,绕着院里花朵尽谢的桃树,久未断绝盘旋至傍晚。 暮色西临。 将军累得连动下手指头的力气都没有。 魏公送来餐食,李固起身取来,将叶十一抱到餐桌旁。 打开饭盒,饭菜香味衬着腹中叽咕叫唤,饥肠辘辘时,懒得与皇帝争长短,捧起碗来埋头刨饭。 吃饱了,才有力气为阿姐求情。 狗皇帝一刻不消停,叶十一嘴上狼吞虎咽,他那只粗糙大手掀开衣摆,搓弄胸口,又摩挲腰肢,直把人搓得面耳赤红,羞愤欲绝。 皇帝的手还在衣襟下起伏,上身不由自主瘫软,靠在李固肩头轻轻喘气,十根脚趾头难耐地蜷紧,蓦然看到他眼底灵台清明的冰冷沉静,方才意识自己失态。 动情也好,不甘也罢,深陷欲沼泥淖的从来不是皇帝,是他脸皮都快丢得一干二净的叶将军。 怎可为佞幸。 耳边回荡起叶老将军一刻不休的耳提面命,为人臣子,当以家国为志,致君尧舜,不计得失。 叶家先祖亦留下家训,若后世平庸,不堪大用,无害人之心,便不足为戒。万不可为佞幸,侍君床笫间,使祖上蒙羞。 若君心有移,枉生贪念,当清高自持,以忠心劝阻。 就是要打碎了牙,把耻辱、愤恨、羞愧囫囵吞下去,咽进肚子里,再拖着疲惫残躯三跪九磕,高呼:“陛下,君臣有别,不可乱礼法,不可违纲常!” 至于受辱的那个臣子,却是谁也管不着,谁也不来问了。 “文玉哥…”已有许久不曾这样叫他,嘶哑干涩的嗓子,发出难听至极的声音。 李固上下其手的动作顿住,垂眼看他。 “…子瑕分桃,色衰爱弛…哀帝断袖,董贤自杀…你也要…这么对…十一吗…”断断续续的,本要一句说完,偏偏颤声着语不成句。 抬眼看他,四目相对,无法从那份冰冷摸出丝毫波澜起伏,只有皇帝冰冷生硬地开口:“你不配。難鎽” 张了张嘴,无言以对。叶十一苦笑,轻轻摇头,垂低眼帘,自觉地改口,呢喃自语:“陛下欺臣辱臣,臣一并受了,只是阿姐何辜…” “陛下可还记得…那年阿姐及笄…” 那年将军府上的嫡女,高门望族,显贵千金,普天下,除了高高在上的帝王,谁又配得上叶明菀。偏有不自量力之辈,遣了媒人来说。 一把青丝绾发髻,轻笑回眸,便有无数富贵纨绔、世家公子趋之若鹜,或想攀上叶家高枝,或是爱她貌美心慧。 媒人踏破家门槛,说这家公子好,待人殷勤周到,尚未婚娶,若有幸得小姐垂怜,定许三生相伴,此生不纳侧房。 又有媒人携金银玉石前来,说那家郎君好,芝兰玉树,风流倜傥。只因那年小姐随母拜佛,桃花陌上一回眸,迷了眼丢了心,一心一意爱慕小姐,诚惶诚恐,敢请误终生? 院子里,拉了阿姐的手问她:“爷娘着急,阿姐挑好了?” 是东家张丞相貌比潘安面如冠玉的长子,还是西家黄侍郎忠厚诚实孝悌仁义的大郎,抑或那轻裘快马、诗文名满天下的温状元? 叶明菀摇头浅笑,摸了摸幼弟脑袋:“都不是。” “是谁?” 她不说,只持着绣了鸳鸯的团扇轻轻掩唇,那遮的,又是谁人春心? “阿姐待陛下…”竭力坐直身体,忽视周身撩出来的滚烫火热,哪怕羞耻交加,也未曾忘记求他:“待陛下…一心一意。” “阿姐她——” 一转身,十四那年,那间厅堂,爷娘背后悬挂着河山万里图,二老面带忧色。向来温柔安静的阿姐,一反常态,跪在父母身前,言辞凿凿:“非他不嫁。” 阿姐成亲时,一身大红喜服,盖头蒙面,阿娘扶她上了四人合抬的花轿,没有唢呐,没有送亲队伍,甚至没人知道。花轿摇啊摇,渐行渐远,落寞地进了深宫。 追着那轿子跑到护城河前,泪水险些不争气地夺眶而出。姐弟好像心有灵犀,新娘小心翼翼拂开轿帘,自家掀了盖头,远远望向幼弟。 “阿姐——”波光粼粼的护城河,遥不可及的大明宫,那一声呼喊,惊飞鸟雀。 文玉哥,人很好,他一定会让你幸福。 叶明菀伸出执了红喜帕的柔夷,朝他挥了挥。朱红宫门将小小的花轿吞没。夕阳西下,叶十一转身回家。 不敢抬头,怕看见他那双鹰隼似的眼中,叫人彻心彻骨的寒凉。斟酌着言辞,自混沌大脑里艰难开辟出一线清明,低哑自语:“阿姐操劳…陛下…与阿姐…本鹣鲽情深…” 情深…叶十一吸口气,打了十八遍腹稿,一出口却变味儿了似的,有一些难以察觉的酸涩,他说:“绝无…绝无…谋害龙种之意…” “陛下,陛下明察秋毫,去看看她…”叶十一揪住他衣摆,明黄的袍子,金龙尾巴甩到他身上,如受鞭笞。 “阿姐病了,你是她丈夫…去看看她,好不好…” 沉默,寂静无声的内院,鸟雀衔枝飞上瓦檐,羽翅扑扇,风铃脆响。白日炎热已去,夜里寒凉。 皇帝抱着他上床,叶十一缩进床里,缄默不言。李固在床沿边坐下,蓦地攥紧他露出被外的爪子,烙铁般压下去。 叶十一掀了眼帘望向他,却只见帝王背影孑然。院外不知何方来萧瑟长风,敲打窗户,轻扣门扉。 “你阿姐,”他沉声道,“最想见的不是朕。” 什么? 叶十一爬起来。 李固却已起身:“朕还有事,你歇息吧,明日胡拔山送你回掖庭,在里边安生待着。你阿姐自有御医照看。没有朕吩咐,不准离开掖庭半步。” 说罢,未曾丝毫留恋,拂袖而去。叶十一追到门边,大声问:“你去哪儿?去蓬莱殿?” 皇帝背影融入黑暗,消失了。 翌日回掖庭,皇帝倒也算说到做到,御医果然来了。 技艺高超的老大夫,不必接触,一根银线轻轻缠上贵妃皓腕,拧眉捋胡须,细捻银线这头,心下便有了判断:“娘娘劳心劳力,心火太甚啊。” 姐弟俩面面相觑,御医开了药方,一份交给叶十一,一份带回太医院,由那里的药奴捡材煎药,熬好了送过来。 叶十一感激作揖:“多谢徐大夫!” 老太医笑笑,摆手,按着膝盖起身。 徐太医主掌太医院,医术精妙绝伦,冠绝天下,德高望重,也年事已高。叶十一没想到李固会让他来,忙上前扶起他。 一老一少步出窄屋,留叶明菀一人清静休息。 “小将军,”徐太医忽然开口,“你身上,可有哪里不舒服?” 叶十一怔忪,徐太医也没替他捏脉,怎地问这话。他想了想,默默摇头:“谢太医关心,十一没什么事。” “没事便好。”徐太医慨叹:“陛下来太医院找老臣的时候,就说一并看看你。陛下也未说明白,我见你面色虽憔悴,倒也无大碍。” “陛下…何出此言…”让徐太医也看看他,出于关心?不可能,李固那人薄情,不可能有这般好心。 徐太医驻足,斟酌再三,终是开口:“陛下正当龙虎壮年,将军虽及冠,到底年少,若承圣恩…男子终究不如女子那处爽利。” 一席话,羞得叶十一面耳赤红,支吾难言,绞尽脑汁也没想通徐太医怎么看出来的,顿时羞臊结巴:“太医…我…” 徐太医笑得温和,不见鄙夷或偏见,慈祥地拍了拍他手背:“要是疼得紧,来太医院悬壶轩,老臣亲自为将军拿药。” 叶十一点头,恨不得挖个地洞钻进去。 “不过…老臣都能看得出,何况心细女子,贵妃那边…”到了掖庭门前,话声戛然而止,徐太医叹气。 候在掖庭外的药师迎上来,自叶十一手中搀过徐老:“老师,代步的轿子备好了。” 师徒二人同叶十一道别。 直到那两人身影消失,叶十一仍杵在门边,不敢转身回去。徐老那番话,就在头顶盘旋。 手心冒出汗水,后背都为冷汗浸湿,恐惧蔓延而上。 阿姐她…知道了吗? * 作者有话要说: 阿姐心有所属,但不是那谁(:3_ヽ)_ 第18章 幼时 18、 不敢见她,总觉得像是背叛。 水井旁白头老妪痴痴傻傻地囫囵念叨。打草丛里冒出两三只千鸟,绛紫染粉的小花,沿细绿枝杆颤巍巍地攀附。 叶十一步过去,帮老妪捡起丢落在地的巾帕。巾帕原是青葱色,洗过许多次了,泛白褪淡,帕尾绣好些年前时兴的君子兰。 皎皎君子,欲求好女。静女如兰,宜其室家。 那还是好些年前的事了,阿姐尚未出嫁,李固亦未登基,先帝身子骨尚且康健。这一年,叶十一满六岁。 叶家就这么一个宝贝儿子,每年生辰都要小肆庆祝一番,活过一岁算一岁。先帝心血来潮,对叶士秋道:“爱卿,令郎生辰,不如就在朕这御花园里庆祝。” 陛下恩赏,焉敢不从。叶士秋慌忙作揖道谢,叩谢隆恩。 没有旁人,无非李叶两家人,齐聚一堂。 御花园外,是两家相帮相助、互相搀扶着,守了百年的江山。只是疲敝已久,王朝倾颓,江河日下。 时岁迢迢,早已记不清太.祖模样,即便坐到一起,也不再如同从前那般亲密无间,两家之间,不知何时起,横生罅隙。 先帝与众妃皇子在上首,用琉璃碗就象牙箸。水晶碟中盛着不远万里送回来的新摘荔枝,只为博宠妃一笑。李固坐在角落。 他背后是叶士秋一家四口。红木桌椅,清汤冷菜,叶十一尝了两口,素味寡淡,还不如自家厨子。小十一拉阿姐,低声委屈:“不好吃。” 叶明菀慌忙捂了他嘴,轻声呵斥:“童言无忌。陛下赏赐,自然是珍馐美味,你别胡说。” 小十一皱巴脸,不敢说话了。 李固偷偷拈了面前最近的蜂蜜荔枝糕。 众妃忙于奉承谄媚先帝,先帝忙于咬众妃你一口我一口送来的象牙箸。谁也不曾注意,这本来就没什么存在感的冷宫皇子。 李固轻戳小十一后背:“欸。”叶明菀揽着十一肩膀,那是不动声色回护的姿势,她望向李固:“四皇子殿下?” 小十一自阿姐胳膊下挤出眼睛,好奇地回望他。眉目俊朗的大哥哥,让他想起教书先生那本藏在坐垫下的册子,先生说都是些胡言乱语的戏文,打发时间罢了。 他问先生,戏文里讲什么,先生笑而不语。叶家十一打小调皮捣蛋,又一日趁先生午休,剪了他的灰白胡子,还偷了他拢在袖中的戏文。 幼童方识字,便见得一句:“册那贼人,虽朗眉星目,实衣冠禽兽,瞧中那金莲美貌,欲与媾和之。” 不懂其言,童言无忌,问先生:“朗眉星目何意,衣冠禽兽又是何意?” 先生哭笑不得,按着他脑袋使劲秃噜:“朗眉星目是说男子好看极了。至于衣冠禽兽……”先生思忖斟酌,换了话说:“该打的意思。” 不过面前这位着雨过天青色晋衣的哥哥,端生朗眉星目,却非衣冠禽兽。 他瞅着李固,李固瞅着他。将青花瓷碟盛的蜂蜜荔枝糕递给他,李固柔声道:“很甜,你尝尝。” 叶明菀见他并无恶意,遂放开了小十一,回头默默就餐。叶十一抿着下唇,眨巴黑黝黝的大眼睛看他,垂涎那金黄香甜的糕点,小心翼翼捏起来:“谢谢哥哥。” 李固撇开唇角,黑如曜石的眼瞳里,盈满笑意。 叶士秋注视这一幕,心生感慨,蓦地抬头,先帝也正看着他两人。叶士秋陡然心惊。背对先帝的李固却不曾察觉,专心致志观察叶十一吃东西。 粉白的腮帮子嚼啊嚼。李固想起他养在草丛里一只小肥兔,三瓣嘴两只耳,黑色大眼睛无辜地看着他,喂它什么都吃,腮帮子鼓啊鼓的。 本来嬉笑热闹的宴席,刹那间安静下来,唯余小十一嚼糕点的咕咕声。 不知哪位擅察言观色,还擅阴阳怪气的妃子嗤笑:“冷宫庶子,既与陛下同桌已是恩赐,偏要学那耗子偷食,别污了人家娇贵公子。” 李固回头,不疾不徐,自座位上站起来,看也不看那刻薄妃子,只面朝着先帝,抱手作揖恭恭敬敬俯下身去:“荔枝糕只宫中才有,父皇圣恩,便让叶家小郎君尝个新鲜。” 一席话,不卑不亢,直把刻意忽视叶家的先帝,捧到了圣恩浩荡、善待臣子的高位上。先帝按住大腿那只手,蓦然收紧,面上却露出笑容,在眼角挤出褶皱。 “好!”先帝拍巴掌:“好!” 叶家人除那位小寿星,皆站起来,向先帝作揖,是躬谢之意。 都说帝王喜怒无常,阴晴不定,先帝看似真心的笑容,刷然褪去,他沉声道:“刘卫,四皇子假造圣意,该当何处?”先帝摆明了,他没有赏赐糕点的意思。 刘卫是先帝身边,那一任的北衙统领,擅趋炎附势,还擅落井下石,忙慌不迭道:“该打!” 叶十一瞪大眼睛,指着刘卫:“你才是衣冠禽兽!” 众妃环伺、荒淫无度的君王,面色霎时铁青,难不成叶家一个小娃娃,都会了指桑骂槐、含沙射影?! 一语落,石破天惊。 叶明菀拽上叶十一跪地,叶家夫妻纷纷跪下去,额头伏地,诚惶诚恐:“小子不懂事,童言无忌,还请陛下见谅!” 先帝站起来,余怒未休。 李固不动声色拦在叶家人身前,拱手弯腰:“父皇,此事全因儿臣无礼,冒犯父皇,又扰了叶家,理该…仗责。” 那天晚上,一百大板,一板没少,全落在李固身上。 伴随着铁杖嵌入皮肉又拔出的恐怖声响,先帝红光满面,笑盈盈地端了杯盏过来,一杯自己拿着,另一杯,没给任何人,递给了叶十一。 叶士秋脸色大变,苦苦哀求:“陛下…” 叶夫人死死按住身前,指甲尽数扣入地毡中。 叶明菀只心想,小孩子,怎么能喝酒呢。 “不是鸩酒,放心吧。”高高在上的陛下说:“令郎生辰,朕亲自敬他一杯。” 叶十一推拒:“陛下,我不喝酒。”先帝弯下身,看着他,并不慈祥的中年男人,因常年纵欲,老态尽显,小十一退却半步。 “喝了酒,那位哥哥少挨些打。”先帝笑眯眯地规劝:“男子汉都会喝酒,你是男子汉吗?” 后半句纯属随口哄小孩的附赠,前半句才是重点。 李固忽然从条椅上爬起来,跌跌撞撞奔向他,撕声呐喊:“十一,别喝!” 先帝脸色骤暗,数十名藏在暗处的影卫蜂拥而上,将四皇子扑通压回去。李固两膝嵌入泥土,跪倒在地,眼也不错地瞪视叶十一。 直到很久以后,叶十一才明白,其实那就是一场鸿门宴。没有别的任何目的,只是让他喝下那杯酒而已。 “我是。”小十一说:“陛下,我喝了酒,你不要打哥哥。” 先帝笑逐颜开,真像位慈祥长辈,点了点头:“好。” 李固青筋横突,咆哮:“叶将军!你忍心吗?!” 叶士秋那头颅沉重得,仿佛再也抬不起,低下去,再低下去,卑微进泥土,眼前依稀浮现叶家门楣上,太.祖亲书忠君报国四个大字。 老臣有泪,不在脸上,在心里。一声叹息,漫长地卷入了李叶两家百年光年,他沉重道:“臣…早知有今日。” 叶夫人跪不稳,伏在叶士秋肩头,低低地,似在啜泣。 “十一!!”李固叫他:“别喝!!” 刘卫换了布满倒刺的铁鞭,一鞭子朝他后背砸下去,顿时鲜血淋漓。李固倒在地上,仍然固执地,不肯将视线从懵懂孩童身上移开。 “别打他了。”小孩畏惧地捧起酒杯:“我喝。” 酒水偏甜,不算难喝,细品甚至能琢磨出几缕醇香,是新酿的葡萄,楼兰国年岁进贡上来的。小十一砸吧嘴,将杯子还给先帝:“谢谢陛下。” 所有人都看着他。 李固那么撕心裂肺、肝胆俱裂的劝阻,让众人都以为酒水有毒。可没想到,小屁孩并未毒发,什么事也没有,茫然无措地环顾在场,不明白大家为什么都看他。 先帝哈哈大笑,叶士秋揽住夫人肩膀,轻拍安抚。宴席罢,先帝留叶十一在宫中小住。 李固挨了板子,躺在床上起不来身。小十一抱着满怀的药瓶去找他,丁零当啷,推开门喊:“哥哥,擦药!” 在宫里住了七八日,太半时间都待在李固那里。临走时,李固送了他一条巾帕,“我娘留下的。”他说:“送你拿去擦嘴,花猫。” 吃了满嘴荔枝糕的粉白娃娃鼓足腮帮,摊开巾帕一瞅,帕尾两朵时兴的君子兰,素雅清馨。 如今思量,缥缈如隔世,记不得蜂蜜荔枝糕的味道,不过对那两朵君子兰,倒是记忆犹新。将巾帕交还老妪,无需拔剑,便已四顾心茫然。 先帝赏的那杯葡萄酒里究竟有什么,谁也不知道,也许什么都没有,只是酒而已。 后来听阿爷提及,李叶两家曾亲如弟兄,每逢叶家嫡长的儿郎生辰,那一任皇帝便要赐酒。世世代代,终成习常。 回忆没能抚平心中惴惴,将军踱步彷徨,犹豫是否要去见自家阿姐。恰那时,掖庭门前,不期然一道弱柳扶风的身影。 叶十一听见温温柔柔的女儿声,似微风拂面,那人唤他:“将军,将军。” 循声回头,庞微月弯着月牙眸,笑盈盈地,正看着他。 * 作者有话要说: 庞妃快下线了QAQ 第19章 棋子 19、 疑惑宠妃怎么来了掖庭,也惊诧掖庭外似狗守骨头的胡拔山竟然不在,至于其他北衙侍卫,均不约而同散了踪影。 许是宫内有要事。北衙向来为帝王亲信,只有皇帝手书口谕方能调动,是李固将他们召走了?难不成宫里出了什么事? 忍不住想了一连串,本来不愿见庞微月,终是未能控制地朝她走去。要是李固在乎她,兴许…兴许能为阿姐求情。 阿姐因她进掖庭,虽然不太待见她,宫廷礼仪总是不能荒废,抱了手虚虚一揖,不咸不淡道:“见过庞妃娘娘。” “将军客气了。”庞妃似乎察觉不到他的冷淡,照例一副轻柔和善的笑颜,伸了葱白指尖往深院一指:“进去聊聊吧。” 掖庭深处,阿姐住在里边,小玉也住在里边。叶十一放正了脸色,转身往院内。 庞微月随他身后,不紧不慢地闲庭信步。 这掖庭里,恐怕也只有后宫斗争的胜利者,才能有这般闲情雅致。乃至于疯了的白头老妪,都怒气冲冲瞪著她。实在因庞妃雍容闲散,与压抑阴沉的冷宫格格不入。 直到左右无人的偏院,庞妃才开口唤他:“十一。” 年少时,庞叶两家同在将门,两位老爷子惺惺相惜,连带着两家孩童互有走动。那时不知男女有别,庞微月又常穿得像个小子。 叶家这位十一,见了谁都不消停的主儿,拉起庞微月玩泥巴。两小孩跳泥坑里,抓了泥团你来我往,攻守兼备。 给人家小姑娘蹭一身污泥。 为这事,十一挨了爹娘责骂,还写保证书再也不拉人小姑娘家玩泥巴。不过那保证书置于案头,没什么用,那之后他都很少再见到庞微月。 叶十一驻足,深吸口气,方才回头望向她:“有什么事?” “我不曾陷害你阿姐下毒。” 掖庭里少有人迹,不过太清冷,便有人养了猫儿,淡棕条纹的狸花,盘卧于墙头,支起精明脑袋,晶亮的眼珠瞧着他俩。 叶十一没答话,安静又平静地看她,不见愤怒,抑或去质问,只是茫无边际的疑惑。 庞微月朝他近了两步:“药是你阿姐宫里人送来的。” “你说,是我阿姐要害你腹中胎儿?” “…实话说,我不知道。”庞微月轻笑了下,抱着双臂,视线越过他,那双眼底的迷茫不下于他:“我…甚至不知…自己是真害喜…还是假。” 两人的对话,仿佛在捉迷藏,连藏起来的人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藏在哪儿,只怪周遭形势太过复杂,身处迷宫中,无法自拔。 庞微月垂低眼帘,似是怕冷,掌心摩挲小臂,蓦地攥紧,缄默不言许久,方才慢条斯理开口:“药是你姐送来,我未曾想过验毒…刚刚好陛下也在…” 就那么巧,陛下前脚带了御医来探望她,后脚贵妃送的安胎药便到了。 当着陛下面,自然要装出姐妹情深,不曾多疑,端起药碗,感激再三地谢了姐姐关心,欲要一饮而尽。 陛下却伸出手来,将药汤夺去,也许早有图谋,也许心血来潮,陛下沉声道:“太医,拿银针。” 就这么试出了寒毒,接下来帝王震怒,严令彻查,一路从送药小厮顺藤摸瓜到煎药太监。那小太监一哆嗦,跪在地上竹筒倒豆子全交代了,药汤里有藏红花,贵妃吩咐的。 之后,便如叶十一所见,贵妃进了冷宫。 陛下对庞家愈发纵容。 “因这事,陛下说要补偿我。”庞微月笑得无奈:“你也知道,我家好些个男丁,在朝上任职的不少,还有我阿爷,一心想压叶老将军一头。” 话道至此,有心人便心如明镜。人一旦有了述求,有了渴望,变成贪恋,便会一发不可收拾。前车之鉴,尚有假造身孕的叶小玉。何况本来就吝财声名在外的庞老将军。 饶是李固苛政,可自古以来卖官鬻爵就难断。庞老将军私底下向吏部举荐了不少富庶子弟。说是举荐,其下多少暗流,不得而知。 从前皇帝地位根基未牢,又畏惧庞家守京畿,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再加上庞妃受宠,庞家更是肆无忌惮,庞老将军有段时间,逢人便夸自家生了好女儿。 而那位皇帝,如今羽翼渐丰,大权在握,北衙也全换了自己人。 “我未替自家谋一二,不过爷娘弟兄常找上门来。” 庞微月深深吸口气,扭头望向宫墙,惨白院墙遮住目之所及。那只狸花猫灵活地自墙头一跃而下。在两人脚边盘旋。 “陛下宠你,是故爱屋及乌,庞家发达理所应当的事。”叶十一可有可无地说。 庞微月笑颜凝滞,暗淡下来,轻轻摇头,双眸中隐着意味难明的暗色:“其实外人歆羡我圣宠,徒有其表罢了。陛下…就要了臣妾一次…还是醉酒…他…他心中…” “另有其人。”庞微月呢喃低语:“他将我认错…”却到最后都不曾叫出那人名姓,仿佛压在心底已久,经年累月,封成了不会动弹的石像。 “是谁?”阿姐吗? “不知,也许是贵妃吧。”庞微月苦涩一笑:“帝王心,太难揣测。不过有件事我却可以笃定。你阿姐与陛下,才是真正的夫妻,他们从来一条心。” 这话自宠妃嘴里说出,怎么品都觉得怪异。一个被打入冷宫的贵妃,怎么和高高在上的陛下一条心? “庞家,我,你。”庞微月铺垫这许久,终于道出目的:“都是他们二人手中棋子罢了。” 将军垂在身侧的双手紧攥成拳,内心浮现出最可怕的猜测,却不敢去细想,唯恐越思量,越痛苦。 庞微月却要引他去思量到底,穿透迷雾,看见最不可思议的真相:“将军该听过郑伯公克段于鄢。欲要其亡,先要其狂。我阿爷和几个弟兄如今不知收敛,大肆敛财…陛下…呵,早已派北衙收集了证据。” “实不相瞒,”庞微月取出一直拢在袖中的巾帕,在叶十一面前摊开,“这帕子上有迷药。我今日奉阿爷之名,来迷昏你带回庞家作筹码,以与陛下相抗…” 女子嗤笑:“只要我动手,潜在暗处的北衙影卫立刻涌出,人赃并获。微月同庞家,十死无生。” 身在局中,做着外人眼里宠冠后宫的娇娇女又如何,还不是朝堂阴谋诡计下,自身难保的棋。 “可微月不想做工具,不为阿爷,也不为陛下。” 庞微月望向他:“十一…”她漫长叹息:“你太单纯。那日你穿陛下衣裳倒在太液池旁…我便知道…你也迟早…要成他手中废棋。” “我今日来,是谢你年少相伴。”庞微月拎着巾帕欺近他:“与你一同玩闹,是微月此生最无拘无束的光阴。” 巾帕蒙向他鼻翼,叶十一忘了后退,甚至没有阻止。 庞微月身后,不知何时,叶明菀与李固并肩而立,帝妃身后,北衙的陈明、胡拔山、张世通,还有他不知道名字的人,金戈执锐,虎视眈眈。 “十一…”庞微月轻声耳语:“永远…不要信他。” 第20章 醒来 20、 朝堂之上,云波诡谲,蜩螗纷争,瞬息间情势变化万千。有人钟鸣鼎食,眨眼跌落泥淖,有人布衣微小,朝夕青云直上。所见非所见,所信有时并非真相。 从前叶明菀曾对叶十一讲过这些,可小将军不爱听,也听不懂。当兵打仗的武将,为了保住性命获取胜利便绞尽脑汁,又能分出几个心思来应对尔虞我诈? 等到真相大白时回头再看,说来也简单,一场做给庞家看的戏码罢了。宠妃身孕大赦天下,庞家居功至伟敢和陛下叫板。 朝堂上自然口诛笔伐,言必称外戚专权。御史台连夜呈数道奏折,先扬庞将军守京畿重镇之功,再笔锋一转,言辞犀利,贬斥他以功挟主,卖官鬻爵,收受贿赂。 这一切,不过由李固暗中授使。 自古文臣笔杀人。庞老将军自然是急,庞家剑走偏锋,以为拿下叶十一可威胁陛下,没想到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北衙的人早已隐匿于暗处,就等庞妃自投罗网。 事已至今,庞妃锒铛入狱。大理寺立案,并刑部、御史台,三司会审,严查庞家贪污敛财。据说抄没庞家那天,北衙从庞府里抬出一箱又一箱黄金,恰好解国库燃眉之急。 庞微月入了狱,朝廷遣御医去看她。德高望重的老太医,亲自为贵妃捏脉,放下脉腕,老太医嗟叹:“以为是鳞儿,未曾料又是空欢喜一场。” 庞妃压根没害喜。庞家最后的希望破灭。富贵荣华,转眼大江流水东去。 皇帝抄没庞家,收京畿拥兵重权,从此长安近郊,再无武力可与帝王抗衡。 北衙统领陈明亲自将庞家财物押入国库,进国库时清点盘算,上报圣听。庞家这么些年苦心经营,自然不止这么点财宝。 还有的,藏在哪儿,只有庞家人知道。皇帝纡尊降贵,摆驾天牢,亲自去问狼狈落拓的庞妃。 那会儿,叶十一仍在昏迷沉睡。叶明菀原想带他回正德宫,李固说不必,朕亲自照料,便将他带走,也并未告诉贵妃要带去哪儿。 叶小将军在紫宸殿,昏迷已有三四日。 天牢里。 庞微月似乎料到李固要亲自来见她。她倒没有半分阶下囚的焦急心慌,见了皇帝没跪没闹没喊冤枉,闲闲坐于石床上,哂然轻笑:“陛下心肠真好,竟亲自来探望微月。” 李固沉沉地盯住她,哪里还有半点柔情,翻脸比翻书还快,独剩下冷寒与嫌恶,双手负于身后紧紧交握,面沉似水:“那日你与叶十一说了什么。” 收网那天,庞微月与叶十一独处,两人间说了什么,皇帝不知道。那之后,叶十一中迷药昏睡。 但按理讲,药效过去,叶十一该醒了,可他至今未醒,就连李固扒了衣裳要他,面薄的将军仍未能睁开眼睛。 请来徐太医望闻问切,最后太医玄玄乎乎地摇头:“将军心有碍,不愿醒。” 只能是庞微月对他说了什么,叶十一不肯面对,所以不醒来。 那将军,惯知战场凶险,未料人心更加险恶。阴谋阳谋,身在局中,他看不透。看不透,绞尽脑汁,难以面对,鸵鸟一样埋下脑袋,干脆睡到地老天荒。 李固不会给他这样的机会。 他要他清醒地,代替那人,眼睁睁看着一切。去体会他曾经的无能为力,难以守护,和最终失去的痛苦。 叶十一说他是个疯子,这话没错。 庞微月吃吃笑了,落拓的宠妃,即便身在牢狱,一如在蓬莱殿里,眉目端静,温婉柔善,一颦一笑,尽皆是长安城里深闺小姐的温雅。 她随手扶去膝上并不存在的灰尘。皇帝在牢笼外,危险地负手而立,目似鹰隼,只消一句话,便能令她命丧于此。 “妾身庞微月,算个什么呐。”庞妃双手交握,月牙儿眸子噙着笑意凝望他,半是讥讽半是冷漠:“一介弱女子罢了!陛下可不同。陛下是伟丈夫!” 皇帝交握于身后的手,猝然捏紧,手背横出青筋。那双眼睛暗沉得仿佛深渊,要将这胆大妄为的女子拖下去,至阴冷潮湿之极处,令她畏惧、胆寒、怯缩。 “陛下何必吓唬妾身。”庞微月浅浅福身,礼数周到,抬起双眸来嗔笑他小题大做:“父亲收了人家银子那天起,微月便知有今日。” “咎由自取,怨不得旁人。”庞微月垂眸,盈盈轻笑:“父亲贪图钱财,陛下贪图权力。你们,又有什么不同?” 李固显然没有耐心同她费口舌,厉声质问:“你与叶十一,究竟说了什么?” “……”庞微月迟迟开口:“将军…”她似乎想起什么,笑意微淡,终于,面上的假笑撑不住,唯余淡漠:“将军是个单纯的人。” 单纯之人,最容易相信别人。要在他心里种下怀疑的种子,再简单不过。 庞微月优哉游哉地坐回去:“你上了他。” 粗俗又直白。李固没否认。 皇帝这么干脆利落地承认,庞微月反倒怔忪了,须臾,哈哈大笑,眼角噙出泪花,笑着笑着,连话声都变得凄厉决绝:“李固,你这个疯子!!!” 那天在太液池旁偶遇,不过眼角余光,偏见那锦黄衫子下,或青紫或嫣红的痕迹,仿佛耀武扬威地炫耀,将军是如何受到帝王爱不释手的宠幸。 后宫那么多女人,环肥燕瘦,各有千秋,或一对秋水眸子柔润恬静,或一双抚琴柔夷能奏仙音,还有那最善舞的女儿,伴丝竹管弦曼舞霓裳,舞尽了李朝两百年来的风华。 为什么,偏偏是常年征战在外的叶十一?! 皇帝轻轻挑了下眉梢,眼底冷漠不必遮掩,在他眼里,面前人如何发疯发狂撒泼哭闹,与死人都没有任何区别。 帝王心凉薄至此,即便早已知晓,庞微月仍感到心惊胆寒。她紧紧盯住李固眼睛,试图从中捉摸到哪怕一丝起伏。然而极目所望,尽是深沉不见底的古井无波。 “呵…叶家。”庞微月咀嚼着这两个字,和它背后无法示人的寒意,忍不住浑身发冷:“猛虎之侧岂容他人鼾睡。你容不下庞家,你就容得下叶家?所以你要毁了他。” “你明知道…将军那样的人…”蓦然间,失魂落魄,依稀还记得年少时,叶十一张开双臂拦在她身前。 叶家少爷调皮捣蛋,却生来一副好心肠,见谁都添上三分关心。分明他自己也是个小娃娃,害怕那条张开血盆大口汪汪吠叫的恶狗,却要强撑着挡在她身前。 叶十一,是王朝的剑,矜高桀骜,不堪折。 “与你无关。”帝王寒声打断她。 庞微月沉默,过了许久,久到她以为皇帝要不耐烦地拂袖而去,抬起头却发现他仍然立在那里。他在等她回答,她在叶十一心里种下了什么。 憎恨他凉薄心肠,狠心绝情,却仍然止不住心底最后一丝念想,直呼他名讳,问道:“李固,你就没有喜欢过谁吗?” 别说什么相敬如宾、琴瑟和鸣的贵妃,庞微月甚至敢拍着胸脯打包票,姓李的和叶家大小姐成亲这七年来,绝对没在一张床上睡过。 尽管不知这两人为何成亲,但李固不爱叶明菀。叶明菀,也并不爱李固。所谓的举案齐眉、相敬如宾,那都是不明就里的外人错信了假象。 皇帝与贵妃,联手营造的假象。 李固动了动嘴角,仍是低沉沙哑的声音:“与你无关。” “是么…”庞微月呵呵低笑:“你不是想知道我与将军说了什么吗?我告诉他,你与贵妃才是真正的夫妻,你们才是一条心。我骗他,你心中所爱,只有贵妃。” 杀人诛心。 庞微月会因为欺骗单纯的叶十一而感到愧疚,但只要一想到李固或许因此后悔,哪怕后悔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她心中快慰都要压倒愧疚。 李固面色铁青,转身离去。 庞微月踉跄追过去,十根枯槁指尖紧紧攥住牢门,青筋浮现。女人凄厉嚎啕尖叫:“李固——迟早有一天——你要后悔——后悔!!!——” 我的陛下,但愿到那一天,你可别痛哭流涕。 紫宸殿门口,魏公和胡拔山拦住了气势汹汹赶来的叶明菀。“十一在哪儿?!”贵妃横眉竖目,厉声质问。 魏公满头大汗,不敢言语,跪在地上一个劲儿磕头:“娘娘恕罪,陛下交代过,臣不能说!” 胡拔山还是那副吊儿郎当模样,叼着根细长柳叶,抱胳膊抖腿,斜眼打量雍容华贵的贵妃。他身后一帮北衙侍卫,把紫宸殿门牢牢堵住,保管贵妃一介弱女子进不去。 两帮人僵持不下,皇帝总算回来了。 叶明菀陪姓李的演了这出戏,骗了庞家暂且不提,骗了十一,她于心何忍,待见到幼弟眼中不可置信,终于明白这出戏也并非十全十美。 可她又不敢在李固面前发火耍横,见了皇帝,仍然得低三下四地恳求:“陛下,十一那日昏迷,不知情况如何。臣妾实在想念他……” “叶明菀,”不等她多说,皇帝不耐烦截断, “你心知肚明,他不是你亲弟。朕劝贵妃莫要一天到晚瞎操心。安心养病。” 李固头也没回,越过她进了屋中,一甩手,殿门砰然合拢。顿步须臾,绕过碧纱橱,却见一道单薄身影。 叶十一终究醒来,脚踝处挂着链子,抱膝呆坐,直愣愣地盯住虚空,茫然出神,不知在想些什么。 * 作者有话要说: 逐渐自由的更新时间orz 今天见导师(嘤国老大爷) 师:你知道什么是xx模型吗,可以解释下吗 我:知道,但是… 师:? 我:我不知道该怎么用英语说 师:…… 终于成功达成对话必冷场全成就,泪目 第21章 离谱 21、 少年之事,缥缈如隔世,恍惚忆及从前,朦朦胧胧,也只剩下斑驳的影子。 却总难忘记被攥着手腕时的滚烫,无权无势颇受冷落的皇子,拉着他言辞凿凿地发誓:“十一,等你长大。若我在,无人能伤你分毫。” 只是向来薄情的人,许下的诺言都算不得真。唯独他一厢情愿,奉为圭臬,待到真相打碎,现实遍地狼藉,方才明白,世有长久时,然向来不长久,方为人间事。 李固朝他伸手,僵坐如木偶石像的人猝然弹起,飞速后退缩进床脚。皇帝空落落的掌心,没能落在他身上。 小将军满眼皆是畏惧,惊慌无措,直直地瞪著他,仿佛受惊小兽,拼命蜷缩降低存在感。 李固面色沉下去,叶十一低头,脑袋埋进臂弯间。 “朕与你阿姐……”素来高高在上的帝王,开了口欲要解释,却蓦地惊醒,他也不必同他掰扯这些。干脆铁青脸面,狠下心肠,冷硬道:“既然回了紫宸殿,每日汤药照旧。” 叶十一蜷缩,仍不肯看他,换做往常,或要不依不饶地大闹一番,或是虚与委蛇装作忠臣求饶,眼下这般沉默,倒是少见。 这些时日,为了假扮昏聩君王,流连蓬莱殿,御书房里的折子堆了小山高。 去年大旱,工部续修前朝水渠,南水北引,掌事的官员该回京述职,早在含元殿外候了许久。 大理寺连夜彻查庞家受贿案,庞氏树倒猢狲散,一批党羽纷纷落马,朝堂上下人心惴惴,等着他去安抚。 四年一次的祭祖大典就在下月初,礼部兵荒马乱,一应准备,衣饰、贡品、颂词、沿路开道的车马、华山祥兆,都得等他去过目。 哪有时间,在这儿跟个傻小子磨蹭。 皇帝诸事缠身,自然比不得回京休息的将军清闲,见叶十一那模样,没来由地也心生烦躁,不如不见,起身便要离去。 人还没绕过碧纱橱,便听见始终不言语的人低低开口:“…庞妃…你别杀她。” 本该就这么一走了之,任由想不通的困兽绞尽脑汁,他是皇帝,天子,生杀予夺陟罚臧否,独断专行,君心便是天意。他没必要搭理一个小小的叶十一。 李固驻足,没回头。 叶十一说不清自己为何要为庞妃求情,庞家拥兵自重,既护京畿,当该小心做事,他们却大摇大摆,惹怒圣人,招致覆灭。 庞家是咎由自取,庞妃自然也脱不了干系。于情于理,他一个险些掺和进去的外人,都不该替罪妃求情。 但是庞微月她…是喜欢李固吧。 皇帝对一个喜欢他的人,当真就那么狠绝?见者惊心,难免生兔死狐悲之感,忍不住便为她讨饶:“陛下…庞妃…久居后宫…她,她不是…” 怒火轰地窜起来,李固头也没回,冷硬道:“庞氏满门抄斩,三日后行刑。你舍不得她,朕晚些时候便带你去天牢。” “叶十一,”他半是讥讽半是冷笑,“朕就偿你的心愿,去见她最后一面。” “……”他倒也不是这个意思。依稀能觉察对方语气里的嫌恶,叶十一埋首,不说了。再说下去,无非争辩,谁也不能说服对方,彼此只会在心中默默啐一句无语。 叶十一没想到,李固会让他去看庞微月受刑。也许并非皇帝本意,刚刚好撞上了。 刑部要从她嘴里拷问其余钱财下落,庞妃不知怎地,宁肯死也不说。还在刑室外,便听见她破碎尖鸣:“告诉李固,我不会如他的愿——” 痛恨,决绝,愤怒。仿佛燎原之火,要将一个人烧成灰烬。叶十一只觉心惊肉跳,回头望向李固。帝王负手而立,不为所动。 没有心的人,怎会怕旁人诅咒? “进去。”李固命令:“你不是要见她么。”嘲哂的语气。 叶十一咽口唾沫,心跳不知不觉加快,砰砰砰在胸腔中震颤。天牢里昏沉得吓人,陈年腐朽的地方,曾是不少人生前最后居所。 石壁上一道又一道暗色血印,铁链拉扯碰撞,恍惚还能听见那天被李固撞回去,后背砸墙时难以言说的疼痛。似乎于无尽深渊下游荡,伸出手抓住的不是希望,而是恶魔。 稻草穗子发腥发臭,锈腐的血腥气伴随恐惧蔓延。 李固伸手按住他肩膀,推了一把,叶十一踉跄摔进去,突如其来地出现在几人面前。 刑部官员见是他,正要问将军来此所谓何事,待眼尖的看见他身后李固,霎时默契闭嘴,又将注意力移回庞微月,使出十二分劲头卖力审讯。 庞微月两条胳膊由铁链拉长,分别系在两端石壁上,双膝跪地,遍体鳞伤,她已经连转动眼珠的力气都没了。 “…庞妃…”有人沙哑轻唤。 煎熬忍耐苦痛的人恍然觉察,细若蚊蚋的喊,讷讷的,浸满不安。会是他吗?不会吧,哪怕常言道一日夫妻百日恩,他却能转头亲手送她入地狱。 覆满伤痕的身子微微颤抖,犹自不甘心,慢吞吞地把头转回来,散乱干燥的枯发落下去,自血迹干涸的发丝缝隙间瞥见他。 是他,和叶十一。 小将军显然吓住了,茫然无措地注视她,桃花眼中自生悲悯,恍惚间还以为是高高在上的神佛。可她行事乖戾,早已神佛不渡。 庞微月嗤笑,眼珠僵硬转动,视线越过他,望向冰冷无情的帝王。她想见的人,却从来不愿见他。她自作多情,将假象当真,听不进爷娘莫奉真心的劝告,乃至于斯。 只是喜欢一个人,朝思暮想,又何错之有。 常说女儿家心思难猜,可唯独她满心满眼地爱上谁时,那份固奉真心的执著怎么也掩不住,谁都能瞧见,满满当当地自一双望穿秋水眸中溢出,苦涩难言。 再傻的人也能看明白。叶十一自觉退到旁边,让出两人中间,低下头黯然默叹。 李固这个人太绝情。叶十一站着想,庞微月跪着想。 “来看我笑话?”庞妃嗤声。李固斜乜垂头丧气的青年,淡漠直言:“他要见你。” 庞微月微怔,旋即低低笑起来:“将军见我,所为何事?” 叶十一咬着牙,缄默许久,话在喉咙眼上徘徊,直扑入发热发胀的脑海,一切都变得诡秘莫测,他只想逃出这里。 “既然不问,”李固负手而立,“接着行刑。” 铁鞭砸下去,仿佛许多年前,先帝的鞭子嵌入谁皮肉里,拔起来时,眼见光滑背脊上一道刺目血迹。 女人尖叫惨嚎,刺穿耳膜。 脑海深处,有什么突突跳动,求饶的话反而愈发说不出口。李固摆明了让他看,看看奉上真心的下场有多惨烈。 冷酷凉薄如君王,岂因她爱慕而片刻不忍? 双膝发软,叶十一扶住墙,转身离开刑室。 出来时,天色已经暗了,魏公提灯等候,见着他,小跑上前。昏黄灯火映上去,小将军面无血色,双眸都失了神,随时会栽倒般脆弱。 魏公下意识扶住他,叶十一猛地回头,魏公吓了一跳:“将军?”叶十一抗拒地推开他,立在天牢门前,天旋地转。 身后有人攥住他手腕,不等他反应过来,粗暴地拽上马车,再狠狠扔进角落。 叶十一抬头,男人高大身躯不知何时压上来,令他动弹不得,危险而阴鸷的眼神,意味难明盯住他,虎口掐紧喉头,不动声色地收紧。 “难过?”他狭长了眼问。 叶十一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气声急促,微微带喘,窒息感铺天盖地而来,他按住李固那只铁钳般的手。 车厢外,陈明驱使高头大马,魏公坐在旁边,无声叹息。两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主子们的事,谁也说不得,管不着,只好眼观鼻鼻观心,充耳不闻了。 李固危险地压下去,仿佛山崖倾覆,须臾能将人压成骨碎。他一只手钳住他喉头,另只手覆上面颊,滚烫掌心贴抚着将军惨白涨青的侧颊,指腹逡巡勾勒他不加掩饰的恐惧。 俄而勾开唇角,似邪佞冷笑,侧了首在耳旁幽幽低语:“朕干了你这些时日,你还喜欢女人?将军…到底矜高。” 矜高桀骜,宁折不弯,若折之,必断。 深海下,漫无边际,伸出手,什么也抓不住,虚软疲乏的五指,只能紧紧揪住身下,曾引以为傲的功力石沉大海,脆弱的白斩鸡除了由他搓圆捏扁,什么也做不到。 李固蓦然松手,空气潮水般涌入肺腑,叶十一弯下身去大口大口地喘气。皇帝抓住他手腕,烙铁似的圈着,五指几乎嵌入肉里。 “既然这么难过,”居心叵测的帝王,每一句话都往将军心窝里戳,他仿佛在报复,“朕自然要安慰将军。”嘲弄与哂笑,阴险或邪恶。 这人就是个十成十的疯子。 魏公抱着拂尘斜倚车厢,年纪大了经不得累,老是容易犯困,这会儿呼噜着正要打个小盹,忽闻门帘中圣人压低了的嗓音:“转道,去平康坊。” 啪,魏公鼻涕泡破了,猝然惊醒。陈明望向他,两个人满头雾水,面面相觑。 未加犹豫,陈明恭敬答:“是。”指挥马头转向平康坊。 魏公挠了挠脑袋,捉摸不透,又去平康坊那种遍地勾栏瓦肆的地方做什么? * 作者有话要说: 评论也太机智了【惊恐 努力想晚上九点更,然而拖延症日益严重,遂放弃挣扎== 第22章 红线 22、 叶十一从未想过,有生之年,他会以这种方式步入平康坊。李固驱使犯人似的,驱赶着他,不情不愿一头扎进脂粉堆里。 翠红楼合该是全长安城最热闹的院坊,除了今夜。黄衣公子负手,俊朗面孔看不出喜怒。走在他身前那位漂亮小公子垂眉搭眼,步伐挪得艰难。 翠红楼的鸨妈年轻时便是有名花魁,过了三十,仍风韵犹存。前些年领着赚来的银子为自己赎了身,无依无靠的女子,旁的也不会,便重操旧业,拾掇起这烟花生意来。 只是,要在长安这般龙蛇混杂的地界站稳脚跟,光靠看不出年龄的漂亮可不够,得有一副慧眼。 春风嬷嬷甫见那二人,便心下一惊,道是贵客来了,堆满挤出褶子花的笑容迎上去,尚未靠近,便被黄衣贵公子身后冒出的侍卫拦下。 “哟,哪儿来的贵客?”春风嬷嬷并不气馁,一根绣君子兰的香帕掩唇浅笑,芙蓉面水蛇腰,纵使徐娘半老,亦能见当年红极长安的身段。 “这不是叶家小郎君么?“嬷嬷认出了他,惊呼:“呀,有些时日没见了!上个月便听闻你从边塞回来,怎地回来了这么久,也不来看嬷嬷一眼?” 她嗔笑,遇着了熟人的嘴巴不停开合,上下唇一碰,喋喋不休:“嬷嬷念着你呢。你去问问全长安的人,都晓得我日夜为将军祈祷,盼您在战场上平安。”她回身望向厅堂内诸位客人,香帕挥扇:“大家伙说是不?” 众人哄堂大笑。 叶十一涨红了脸,恨不得挖个地洞钻进去,想让她别说了,又不敢在李固面前轻举妄动,遂低头沉默。 反倒是皇帝先开口:“你们很熟。” 春风嬷嬷转眼望向他。 天下着明黄衣裳者,无非皇室中人,又能与叶十一同出入,八九不离十,姓的是李。 春风嬷嬷不着声色地讨好,扭了腰肢一福身:“我们这儿的姑娘,讨人喜欢。将军常来,自然便熟识了。” 哑巴吃黄连的将军倒抽一口凉气。他也并非独自来,相反,他很少一个人跑这种地方胡闹,常常是陪朋友。 叶小公子除去少时顽皮,论功课学业、练武习艺,向来是长安爷娘嘴里别人家的孩子。少年英才,十六封将,生于功勋显赫的叶家,长姐还是陛下发妻。 每逢寻欢作乐,长安纨绔总以能请到叶家公子为荣。叶小将军好说话,不善拒绝,人家三番两次递来拜帖,再推辞不得,只好跟着来了。 狐朋狗友们逛遍窑子,不把好学生叶十一拖下水,绝不罢休。逛窑子也就罢了,少不了在他面前胡侃荤话。 翠红楼里的姑娘最有味儿,姓张的纨绔说的头头是道。那帮人来翠红楼最多,连带着叶十一混了个脸熟。 落在旁人眼里,倒真有那么几分白玉面青骢马、风流数少年的意思。 李固视线移向他。 叶十一只觉如芒在背,恨不得转身便走。 皇帝铁了心戏弄他,负手而立,不动声色,只眼角施施然地使了个眼神。 陈明了然,附在春风嬷嬷耳旁道:“贵人驾临,不便闲人在场,请嬷嬷遣去诸客。今夜所亏银两,我家公子尽数奉上。” 春风嬷嬷笑容僵住,纳了闷:“什么贵人?你可知我这翠红楼不待客,一夜要损失多少钱财?” 魏公叹气,自袖口里抽出银票,默默塞入她手心。 春风嬷嬷见钱眼开,眼珠子瞪得大大的,待看清银票上戳记,心跳险些骤停。她连忙招呼龟奴:“快来!送客!” 银票底下印着票号,那是官府的标记,再往前戳祥元初年字号,是本朝陛下登基时的银票。 纵观当今天下,这样的银票,拢共不过十张,是皇帝登基那年,特意制作了留存私库中的银票。 这人,不仅姓李,他就是皇帝! 春风嬷嬷想不通,从前姓张的、姓孟的、姓乱七八糟的,叶小公子身边总是围绕着嗡嗡叫的纨绔们。 全平康坊的青楼都知道,叶小公子去哪儿,哪儿就有银票赚。因他那帮有钱朋友,总是围着他。今儿个怎么,还把皇帝也带来了? 春风嬷嬷感叹半天,心想,叶小公子这摇钱树名号,这下彻底牢牢坐实了。陛下一出手,就俩字,阔绰。 李固拽住叶十一手腕,几乎是拖着他上楼。 将人扔进天字号房中,身后的春风嬷嬷也来了,小心翼翼地:“公子,这翠红楼今晚的姑娘,都是您二位的了。” 春风嬷嬷偷眼打量,黄衣公子侧颊绷紧,似乎在忍耐着怒火,而叶家十一缩进墙角,恨不得离他远之又远,两人间的气氛,怎么瞅怎么不对劲。 “都叫来。”李固咬牙切齿:“让他挑。” 莺莺燕燕,花红柳绿潮水般涌来,过于强烈的脂粉气在逼仄屋内拥挤回荡。 许是皇帝威压太甚,青楼女子不敢靠近他。李固伸手一指快缩成虾米的人:“去服侍他。” 谁给钱,谁是大爷,听谁的话,青楼女毫不犹豫涌向叶十一。 “郎君生的真好看。”胆大的伸手揉一把他腕子:“皮白肉嫩…是个雏儿么?躲什么呀?” “叶小将军,你不认得么?”旁边没长眼的念叨她:“叶公子风流年少,百花丛中过,自然不是…你怎地取笑人家?” 我真没有…叶十一有苦说不出。从前随酒肉朋友寻欢作乐,健谈的更易受姑娘追捧,他这样木讷不言躲在旁边,渐渐地,少有人在意。叶十一乐得清闲,除了喝酒,也没做别的。 将军府上有门禁,过了时辰,酒饱饭足,便借机告辞,撒了丫子跑人,溜得比兔子还快,没给贪图他色相的姑娘近身机会。 然而叶小将军的羞怯落到皇帝眼里,怎么看都是欲拒还迎。柔夷在他周身游走,时掐时捏,小郎君面耳酡红,耳根子滚烫得红进了一段纤白颈子里。 姑娘嘤咛轻语地取笑:“小将军,当真易害羞呢。”旁边抹了艳红胭脂的奉上酒盏,便贴着他心口,指尖游移,轻戳心门:“将军用酒…酒呐,解百愁…” 喝醉了,兴许李固便放过他。叶十一小声嗫嚅:“谢谢。”端起酒盏一饮而尽。姑娘手里还捧着金壶,见他喝得急,忙又匆匆续上。 叶十一拿了酒壶,仰头倒灌。姑娘们面面相觑,弄不明白这是怎么一出,不过出于职业素养,纷纷拍手夸赞:“将军好酒量。” 李固倏而拧紧两道浓眉。 将军实在不胜酒力,一壶下去,打个酒嗝,歪歪斜斜倚靠哪位花娘,桃花眸子半睁半闭,醉醺醺的混沌了。 许是身在梦中,身轻如燕,飘忽不知年岁,踩在云端上,摇摇晃晃,眼见得灯火昏黄,绛紫纱帐,雕梁画栋的宫宇里,传出谁的屈辱呻.吟,轻纱飞舞掩住那两道交织人影。 他伸手去抓,虚空漫无边际,浑浑噩噩朝前行走,有人将他推倒,重重地压下去,撕破衣襟,陡生寒凉。 花娘们惊叫,纷纷散开。 皇帝忍无可忍,按了他肩头咬下去,利齿嵌入颈窝最柔软的皮肉。醉酒的小郎君恍若未觉,嘶哑哀唤:“疼…” “还不滚!?”盛怒之人扭头,瞪向那一排手足无措的姑娘。哗啦啦,潮水褪去。熏香浓郁的屋中又只剩他们。 李固知道自己起了杀意,叶十一总能轻易挑起他暴躁。帝王之怒,横尸千里流血漂橹,落到叶小将军身上,无非撕裂般的侵占和言辞刻薄的羞辱。 疼得浑身痉挛,十根指头骨节泛白,紧紧抓住床沿试图逃离。被他压回去,不停干呕,灌入肠胃中的酒液受不住碾磨,悉数呕出。 明明喝醉就好,却那么清晰地意识到,身上的人是谁,他在做什么,帝王的杀意、愤怒、羞辱,都在他单薄身体中勾勒暴戾原形。 不喜欢这个人,甚至讨厌他。自以为那位兄长仍如旧时,却未曾料,几度春秋,物换星移,旧人早已变了模样,君心难测。 曾小心翼翼藏起马脚,不问真心,不求动情,把全副心思投入辅佐帝王,千秋伟业,功过留与后人评说。 只因他姓叶,叶家这一代仅余的儿郎,他曾跪在叶家祠堂前立誓:“此生奉国克己,忠君不悔!” 与星月齐辉的叶家人,高宗叹帝国倚仗,宣宗道山河护盾,伴随王朝起落两百年,无悔无怨。叶家门楣,那高高在上的清誉,是他的枷锁,也是骄傲。 所以滚过刀山火海,挽弓射杀蛮戎大将,也从泥淖里爬出,腰间一道箭伤至今能见疤痕,送走无数弟兄,迎来比他更年轻的小将,在砂石漫天的北漠摸爬滚打,为斥候一条情报彻夜难眠,险些死于漠城大火,发了高烧还要持戈上阵,将在军心在,谁都能倒,他不能。谁叫他姓叶。 说着念着,并非委屈,只是明白,他是君,他是臣,他阿姐是他妻子,他立了誓要再振河山,此身应许大义,便要紧闭心门,再无二致。少年满腔热忱,何至于斯。 明知…他不会心动。送阿姐入宫那年,恍然惊醒,文玉哥会成亲,而他的妻子,只能是女人。后来耳闻目睹,他与阿姐相敬如宾,欣慰于阿姐幸福,也日益感到疏离。只有入了深夜,无人觉察时,才敢安慰自己,没关系,为臣为弟,他能为他做点什么,已是心安。 终于等到他登基,放心随阿爷前往安西,大军出征那日,走了好远,还是忍不住回头眺望城墙,可那漫天的风沙呀,迷花眼睛,他竭力望穿,沙粒入眼,徒生水雾,仍不见故人身影。他忙于登基,不来送他,应当的。怕被阿爷察觉,赶忙把脑袋转回来,偷偷抹了下眼睛。 滚烫掌心握在腰间,就贴着那道经年未消的痕迹,俯下身,恶语呢喃:“将军可还记得,你十八那年…恰逢端阳…” 心跳险些骤停,叶十一猝然回头,直直地瞪著他:“…什么?”他说:“我不记得。” 李固嗤笑:“朕还没说是什么,何必急于否认。” “……”皇帝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还能是什么好事不成? 只是端阳…那年端阳…鬼迷心窍,庙会正热闹,随阿姐阿娘上山礼佛,听说山腰的月老庙旁,有位白胡子老爷爷卖红线。 平康坊里的姑娘都传遍了,说那红线灵光着呢,偷偷地系到那人身上,君心顾盼,定许终生。 本也没想买,远远地看了眼。白胡子老爷爷,红光满面,挺像月老。 平康坊里来求缘的姑娘认出他,讨好地将红线一股儿塞他怀里:“将军可有心许之人?试试,灵验着呢。” “那根红线…”皇帝似笑非笑,噙弄他耳肉:“这就忘了?” 本来昏沉的醉鬼骤然弹起,不知从何而来一股蛮力,双臂用力推搡开压住他的沉重身躯,衣不蔽体摔下床,跌跌撞撞朝屋外逃窜。 他以为他不知道…他不知道—— 从何而起不争气的泪水,将自尊骄傲狠狠折断,刹那,模糊了眼眶。 * 作者有话要说: 大狗终于把老婆气哭了【竖起大拇指 第23章 动心 23、 年少肆意妄为,锦衣玉带,翡翠冠象牙珏,衣襟缀金线,履靴绣云纹,也曾携二三好友揽遍长安胜景。 东市的姑娘娇俏,团扇掩面,秋水含情目,与哪家文才斐然的公子视线相错,螓首蛾眉,情意绵绵。 西市的商铺热闹,那里临近蕃巷,穿艳色衣服的新罗人,大胡子波斯人,卖香料的大食人,来来往往,好不热闹。年前新建的袄神寺请来婆罗门法师,会变戏法,一只鸽子用巾帕罩住,再掀开,哪里还见白鸽踪影,只一片羽毛随风翻飞。 上元节的长安最繁华,人头攒动,摩肩接踵。欢声笑语连绵不绝,缠红绸绕桃纱的灯笼一径铺开十里外。帝君要在祈天楼这端拉弓,箭头磋磨火星,点燃对岸三层楼高的莲花灯。同一时刻,烟火盛放,火树银花,仿佛开元盛世历经百年,依旧绵延不衰。 谁在诗中浓墨重彩,良人玉勒乘骢马,侍女金盘脍鲤鱼。 万国来朝,天下之都,西京长安。 某年某月某日元宵,形单影只独立于城墙下,藏在某处阴影角落,帝王伫立于头顶的城楼,他身旁是可称母仪天下的贵妃,抬起头眺望星河绵延,花灯璀璨耀目,走了两步,伸出手,接住了漫天星光。 听见百姓喧嚣,舞狮喝彩,有人吹唢呐,有人敲铜锣。波光粼粼的护城河边,舞乐台上,花娘随一支霓裳羽衣曲翩然起舞。谁在纵声高歌,又是谁在残灯下奋笔疾书。 吾国历百年沉浮,先有奸臣叛乱而经年战火,后有蛮族侵袭盛世不再,多少文臣士子奔走呼号,多少战士儿郎前仆后继。 那年国库收支终于扭亏为盈,他轻骑快马先回长安,一封暌违数十年的捷报,高高举过头顶,欢呼雀跃跑进大明宫。“我们赢啦!”有人不顾仪态高声大喊。众臣跪伏于丹陛之下,百官稽首:“陛下圣明——” 那一年,江河日下的王朝,悬崖勒马。那一年,叶家公子,正满十八。 惯知女儿家美貌,来说亲的也不少,将军府的门槛踏破,像是那年来为嫡长女做媒。媒婆一张嘴,天花乱坠。说这家女儿好,温婉贤淑,说那家姑娘娇,最配令郎风流年少。 阿姐拉了他的手,关心之切地问:“十一,可有中意的姑娘?若是喜欢,说与阿姐,阿姐亲自为你做媒。” 摇了摇头,目光坚定:“功业未成,不敢成家。” 真正的原因,只有自己知道。不想成家。心无所动,何必平白耽误人家姑娘一生。 爷娘起初也急,后来见他执着,渐渐地,也不再过问。为父为母的,哪个不盼儿女成家,尽享人伦乐事。即便嘴上不提,总要不经意地提拎那么一句:“昨日张侍郎家的姑娘送了糕点来,亲手做的,尝尝?” 把红线紧紧攥在手心,汗水浸湿,摇了摇头,婉言谢绝:“我不饿。” 阿娘执意要侍郎家的姑娘来做客,硬着头皮见了一面,下午便借口面圣,撒了丫子跑进宫里。魏公先是鞠躬道好,再说陛下正在御书房。 做贼心虚,多嘴又问了句:“贵妃呢?”魏公不疑有他,再抱拂尘弯下腰答:“与安宁公主饮茶,在御花园呢。” 点点头,道别魏公,进了御书房。那人许是困倦,政务操劳,三省六部的折子堆做小山高,一本本批阅览罢,再精力充沛的人,也觉疲乏,忍不住阖眸打盹,绷紧的侧颊柔和许多。 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地砖,映出自己做贼心虚的脸,把脑袋埋下去,再埋下去,小心翼翼挪到他身边,先喊:“陛下?”无人回应,再喊:“文玉哥?”毫无动静。 大松口气。两只手不停发抖,紧紧咬住下唇,尝出一丝血气,红线抖擞着,一点点贴近,一点点心虚,还有一点点慌乱。 午后的皇宫,安静得只余下蝉鸣,聒噪声自远处飘来,此起彼伏。彼时天宁地静,唯独胸腔里那颗心,人仰马翻,兵荒马乱。 只是系了一下,快快地解开。转身去找阿姐时,陛下仍未醒来。端阳过后,该要出发翻越秦岭,至西蜀益州剿匪。再回长安,就是下一次过年了。 翠红楼天字房,一拉一扯,重物砸地,高高在上的君王低哑威胁,身下人恨不得一缩再缩,蜷成了弱小可怜无助模样,徒劳无力地摇头:“我没有…” 李固擒起他手腕高高举过头顶,直视他眼尾泛红的眼睛,森然冷笑,似在嘲笑他曾蠢蠢欲动的少年心:“你喜欢朕。” “不是!”叶十一矢口否认。李固骑坐在他身上,压住他所有反抗,有些粗粝的巴掌轻拍脸蛋,俯下身朝耳侧呵气,湿热的氤氲直抵耳窝:“你…配吗?” 你又不是他。 一把刀子戳进心口,分毫不差地将最软处捅了个对穿。 妄想阿姐的丈夫,百官的陛下,天下的主人。他配吗? 泪水涟涟。也曾在边关遍体鳞伤,抛头颅洒热血,不怕疼不怕累,把流血的伤口包扎,啐一口喉头血沫,迎着城墙烈火,高举旌旗,嘶声大喊:“冲——” 绝不后退的人,对着他,却是一退再退。从不觉疼的人,对着他,却是疼痛难止。那么努力地拼命奋战,追赶着,以为能丝毫岂及他前行的身影。却原来,难以望其项背。 “臣…臣…”都到这时候了,还算臣吗? 这个人,怎么就那么坏呢。 “将军哭什么,”皇帝丝毫不认为自己有错,甚至好整以暇地在他耳旁嘲讽,“被朕猜中了?” “不…”徒劳解释,不会承认的,永远也不会承认,何况现在对这个人只剩下厌恶:“不喜欢。”好不容易才把话完整说出口:“我不喜欢你。” 李固沉沉地注视他,撇着的唇角收拢,面无表情。 属于帝王的威压,结结实实压到叶十一身上,碾得心口阵痛,难以呼吸,偏要强撑着,将破碎的高傲伪装捡回来,拾掇拾掇,拼凑成保护自己的盾牌。 叶家小将军对着他的文玉哥,这十多年都未曾这般硬气过,咬牙切齿地恨:“那根红线,我不仅送了你,给小玉,翠红楼里的青儿,南风馆的小鱼,醉香楼的琴娘…都送过。” 双腕用发带绑起来,被他抱回床上,分开双腿,毫无章法。疼到极处也不肯叫,昏沉间,只听他恶语相向:“是么…朕便将他们一一召进宫,封妃赐宠…” “将军以为如何?” * 作者有话要说: 这周榜单竟然还差三千字 泪目 今日大狗作死(1/1) 第24章 戏弄 24、 都是些无辜之人,大多奴籍,在风尘里摸爬打滚,献上自尊和身体,一双玉臂千人枕,一点朱唇万人尝,卖笑卖唱,堪堪讨个营生。 却要因将军一句谎话,无辜受捉弄,战战兢兢,惴惴不安。 李固像是铁了心要他难堪,翌日回宫,尚未下早朝,便听魏公满头雾水地念叨:“陛下这是怎么了。” 两条腿发软下不去床,天际翻出鱼肚白时,被皇帝抱回紫宸殿,脚腕处重新挂上铁链,一动不动地仰躺。隔一张碧纱橱,听魏公喋喋不休:“怎么把小倌给请进宫了?” 自来风尘中,男子是比女子还不如的。小鱼本就是奴籍,进了长安别无所依,便栖身南风馆,得一遮风避雨处,苟且偷生。 就这么八竿子打不着关系的庶民,陛下遣了圣旨去,亲自派人请进宫,放进后宫深院。叫人不明就里,这又是唱的哪一出。 魏公疑惑不解,殊不知碧纱橱里龙床上躺着的小将军,悔得肠青。小鱼躲进南风馆,从来不问外事。不是没人觊觎他,只是那份清高安宁,甫一靠近,便让心怀叵测之辈消了欲念。 以前叶十一担心他无法自保,便劝他,但凡有登徒子戏弄,便摆出叶家大公子名号。小鱼只安静摇头:“怎敢再劳烦将军。” 流落风尘的青年,眉清目秀,形单质弱,唯生清高意,红尘不沾身。 叶十一怎么能忍心,把小鱼也拖下水。李固那样狠心绝情的人,就连心心念念恋慕他的庞妃都不得善终,何况无权无势无所依靠的小鱼。 普天之下莫非王臣。皇帝心血来潮,要玩谁弄谁,只消一句话的事,可那受尽折辱的人,谁又去关心他求救时嘶哑的哭声。叶十一再明白不过。 或许只因他一句强撑脸面的戏言,强势霸道的王权要把出身卑微的小鱼也折断。那样他叶十一能心安?挣扎着摔下床,抬头望向窗外,这会儿应该已经下朝了。 “李固…”磨牙砺齿,恨不得生食其血肉。 魏公听见碧纱橱里小将军撕破嗓子的粗吼:“我要见李固!!——” 魏公去了御书房禀报。李固放下奏折,揉捏眉心:“新近的那什么…叫什么来着?” 魏公善知圣意,陛下记性一向好,记不住的,只有刚来的新人,他心下了然,抱了拂尘揖身:“回圣人,叫小鱼,平康坊南风馆里的头牌。” “嘶。”李固扔了批完的折子,嗤笑:“头牌。也难怪能得将军青眼。” 盛夏炎热,太液池的荷花开了,御书房里一片闷热,宫人送来冰食,搁在一旁,尚来不及用上一口,冰化成水,奏折仍未批完。 一旁侍立的黄仲元,当了多年侍中,自先帝在时便坐到了今日地位,堪称两朝重臣。老侍中虽忧国忧民,不过面上从不见忧,一派和善。皇帝也视他为长辈。 黄侍中摸着胡子问:“陛下说的将军,可是叶家那位?” 魏公退至一旁。 李固翻开下一份御史台呈的折子,抬眼望向老侍中:“瞒不过黄老,的确是他。” 黄侍中拧眉沉思,灰白胡子抖了抖,半晌,叹口气道:“叶家小将军年少,血气方刚时,出入那些个烟花柳巷,倒也不算大错。” 皇帝撇了下唇角,不置可否。黄老话中有话,他等他开口。果然,黄侍中操心惯了,忍不住多嘴:“老臣前些时候听闻,陛下因将军顶撞,罚他禁足行宫。” 李固点了点头,放下奏折,饶有兴致地问:“黄老还听说什么了?” 李朝新帝年轻,但也不折手段,把帝王的狠心绝情淋漓尽致地演绎了个十成十。 尽管新帝一向尊重他们这些老臣,可面对城府太深的皇帝,难免心里咯噔一下,疑心冷不防地,皇帝那把刀子落到自己头上。 犹豫片刻,爱管闲事的黄老终究开口答:“说是叶小将军不服管教,行刺陛下,如今关在宫里,不知去向。” 宫内宫外的传闻,大差不离。知道他把叶十一关进紫宸殿的,也只有北衙亲信和魏严诚。李固颔首,低头轻笑:“是关起来了,小将军不知悔改,朕自然要给他教训。” 黄老张了张嘴,揣摩圣意,皇帝不见恼怒,他便大着胆子说:“叶小将军少年英才,不愧为叶家儿郎。他在边塞这两年,守边关安生民,都护府屡次上书,夸赞叶将军衷心勤勉。” 李固上身后仰,不见喜怒地望着他,手中湘管置于砚旁,一副洗耳恭听模样。 “到底…到底是,一员良将…”黄侍中斟酌着:“若未曾犯下欺君罔上的大过错。不若将功折罪,遣其戍卫边疆。” 黄老是个爱讲道理的人:“前些时日,突厥又扰边民,蛮族东西两部不合,时局不明,东突厥有意纳贡,西突厥不服我朝,这战事,恐怕一时半会儿停不下来。” 老臣不是求情,而是心忧:“叶小将军在安西能镇蛮族。他是咱边塞的定海针。吐蕃蠢蠢欲动,也因叶将军守玉门而不敢轻举妄为。” “臣以为,不如边关安宁,再秋后算账。” 皇帝像是听进去了,又像没听进去,玩笑一句:“黄老怎地学了拾遗大人的功夫。” 拾遗为文官,进谏言,查漏补缺上报圣听。比御史台那帮笔杀人的文官还能唠叨。 拾遗从八品,侍中正五品上,皇帝把他比作拾遗,黄老感到一丝丝贬低意味,倒也不是他多想,毕竟这位圣人出了名的君心难料。 黄老赶忙立在中间,面朝皇帝深深一揖,一把老骨头弯下去,久久没听陛下开口免礼。过了一会儿,才听他幽幽道:“黄老,本朝两百年,边关岂有一日安宁?” 哪怕中原盛世,边关也是打打杀杀,未曾得片刻消停,无非是能压下去和不能压下去的区别罢了。吐蕃虎视眈眈,东西突厥狼子野心,边关最是凶险。 历来遣去安西的军队,临行前都要留名姓和家书,指不定哪日牺牲于大漠深处,连尸体都找不回。 胡儿擅骑射,能把他们压下去,也全亏叶十一骑射天赋异禀。这两年,三训骑兵,叶十一把能教的都教了。 突厥忌惮李朝精锐铁骑,故此不敢妄动。李固召他回来,也是料到突厥内部正乱,不至于这时候发起战事。 谁曾料,那小将军一回来,先是在朝堂上与他顶嘴,后又为个不懂事的孟家父子求情。皇帝终究忍无可忍。 黄老不言。 李固站起身,负手而立,自上由下地注视他,沉声道:“还是黄老觉得,朕这江山,离了姓叶的人,便保不住了?” 黄老不仅没把腰杆直起来,还扑通跪下去,深深叩首:“老臣妄言,请陛下责罚!” “黄老一片忠心,朕晓得。叶家的事,朕自有分寸。未查明刺客身份前,不能放走他。”李固不耐烦地挥手:“黄老若没有别的事,便退下吧。” “是。”黄侍中颤巍巍起身,弓着腰,抱着手,面朝皇帝,一步步退出御书房外。 魏公等了一会儿,方才迟疑地问:“小将军那边…还去看看么?” 李固想了想,站起身:“走。” 叶家那小祖宗,说他忆年十五心尚孩,健如黄犊走复来,庭前八月梨枣熟,一日上树能千回。到底从小不是个省油的灯。牛脾气冲上来,拆了龙床,砸了黄花梨木矮几,又吵又闹:“我要见李固!” 胡拔山抱着剑守在门外,也没敢进去瞅一眼,左右侍卫面面相觑,谁也不敢把叶小将军怎么着,也没谁敢去打扰陛下,只好在心底默默祈祷,魏公倒是快些把陛下带回来。 李固推开门,就听叶小将军咆哮:“姓李的王八犊子臭瘪三!” 皇帝嘴角微抽,魏公假装没听见,赶忙转身走出去,自外间带上紫宸殿大门,留那两位主子尽情折腾。 胡拔山好奇询问:“魏公,这到底是怎么了?”魏公瞪他:“不该问的别问,走走走,离这儿远点。”生怕引火烧身,众人退出宫院外。 “叶将军,看来精力旺盛。”皇帝绕过碧纱橱,人高马大地横在他身前,居高临下,面无表情:“那么今夜还能接着侍君。” 叶十一横眉怒目,看那模样气昏了头,恨不得上来咬他一块肉,磨牙砺齿,凶狠得像头小狼:“李固,你欺辱我,我认了,小鱼何辜?!” “将军不是心仪他么。”皇帝伸手,食指贴着他面颊,沿细嫩肌肤滑下去,指尖温热触感,一径拂过肩胛,沿臂膀落至手腕,狠狠一捞:“叶十一,就这么想保一个贱奴。” “看来小将军处处留情,对谁都肯施舍三分真心。”皇帝冷嘲热讽,抓起他下颌,逼迫人仰长脖子抬头,与他对视。凶恶的野兽虎视眈眈。 取出袖口中掌心大的锦盒,掀开让他闻,浓香蚀骨。皇帝弯身附在他耳边,幽幽低语:“太医院新酿的好东西,只一厘,便可销魂夺魄,纵使天下最清高的人,亦要跪求圣恩。” 叶十一浑身颤抖,太医院怎么尽弄这些上不得台面的玩意儿?! 陈明敲门道:“陛下,南风馆的小鱼已进宫了,暂且安置在蓬莱殿。” 又是蓬莱殿。叶十一瞪向皇帝:“你想怎样。” “放心,这东西不是用给你的。”李固合上盖子,闲闲收回袖中:“朕听闻你那位朋友清高不屈,不为富贵折腰。那样的人,用这药才有意思。” 皇帝扔开他,活像个淫.靡无耻的暴君,带着逼良为娼的恶意,威胁叶十一:“将军那么喜欢他,朕自然要尝尝,能得将军青眼之人,又是何种滋味。” 李固甚至惬意微笑,拿着刀愉快地往他心上扎:“将军要是喜欢,朕心好,允你侍立旁观。” “你那位奴籍友人,恐怕千算万算也想不到,他能得圣恩,全亏了叶小将军这张无遮拦的嘴。” 这种人。叶十一怒火骤燃,这种无耻皇帝! “将军若是真心疼他,”皇帝转眼,似笑非笑,“就不该为他做点什么?” 李固弯下身,四目相对,邪气溢肆:“不如…你求朕…赏你…”附在他耳旁,沙哑轻笑:“说…要为朕生儿育女…哄得朕高兴了,这东西…都给你。” * 作者有话要说: 叶: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李:哼 第25章 放了[倒v开始] 25、 从来保家卫国者, 念岭表经年,孤光自照,肝胆皆冰雪。把满腔热忱并血肉划拉出来, 一颗七窍玲珑心, 剔透得能照见多少忠诚。 偏生天下的主子手握权柄, 谁也不肯信, 谁也不敢信,以为打压和折辱能令他跪伏。冷不丁惹上了硬骨头,对方宁肯与他撞得头破血流。 “好。”叶十一瞪着他说:“你去找他,臣可侍立旁观。” 四目相对, 彼此眼中唯余怒火中烧。李固狭了长眸,危险地注视他。叶小将军寸步不退,即便有怯意,也狠狠压下去, 不甘示弱。 倏而,城府深得不见底的皇帝勾了下唇角,笑意浮不上眼底,冰冷得仿佛寒渊,五根指头极缓慢地松开, 甚至能听见因太用力骤然松懈,骨骼发出的轻微细响。 李固站起身,不见喜怒, 负着双手沉声唤:“魏严诚。” 魏公或许离得太远, 第一下没能听见, 皇帝怒喝:“魏严诚!” “欸!”门外急急回应, 脚步踉跄, 听得出急忙赶来, 推开紫宸殿门,一脚没刹住,扑通跪倒在碧纱橱外:“陛下,您请吩咐。” “南风馆来的那个,送去浴池沐浴更衣,今夜便着他侍寝。”高高在上的语气。 叶十一磋磨着牙,这会儿要是能动,一定扑下去和他鱼死网破,可惜他一动弹便被铁链拉扯回去,脚踝磨出一圈红印,连着心口刺痛,愤怒得满面涨红。 魏公大惑不解,可陛下怒气正盛,他也不敢多问,做小伏低地磕下头,谨慎谦恭询问:“是在蓬莱殿还是…?” “送这儿来。”李固背对叶十一,头也没回,冷冷笑道:“咱们小将军要看,就让他看个明白。” 叶十一抓起手边仅有的武器,铺满玉石的枕头,撒泼似的砸到李固身上:“你厚颜无耻!!” 李固回身,面覆寒霜,居高临下地觑视他:“如何比得上将军,一根红线还要分成十份送。叶十一,你怎么没把平康坊买下来?” 两人你瞪我我瞪你。 瞪了半天。魏公步履匆忙跑回来,惊慌失措,大喊着:“陛下,出事了!陛下!” 李固皱眉,魏公推开殿门,膝盖磕地震得酸麻,抱住拂尘两只手抖,伏下身说:“陛下,南风馆那小倌,不肯…不肯侍君…一头撞墙…撞墙…” 叶十一爬起身,李固回头看他。将军满面错愕,愧疚很快爬满整张惨白的脸,眼尾红意扑朔,险些要哭出来的模样,喃喃自语:“小鱼…” 早知小鱼宁死不屈,在南风馆时,有仗势欺人的豪门子弟强迫,他转头跳河里,吓得老鸨连夜请人来找他帮忙。 叶十一不会水,他身旁家丁倾巢去把人救回来。那时问他,何必舍上性命,小鱼只淡淡答,小人亦有不甘愿。 即便微渺如草芥,卑贱似蝼蚁,人生在世,亦有不甘愿。不是真心喜欢的人,令他强颜欢笑,他做不到,宁肯以死明志。 庶民何辜。便为上位者无聊的争夺,这般草率丢去性命?那么叶十一奉上年华守卫的,又是什么?! 是满腔恨意,绵延不绝。偏偏得打碎了牙吞进肚子里,深吸口气,喑哑得不成调子,问魏公:“他还活着吗。” “说是…还剩半口气…”魏公战战兢兢:“御医,可要请过去?” 叶十一做不了主,他们都只听皇帝的。帝王霸权,一人独断,旁人若敢越俎代庖,便是欺君叛上,诛九族的大罪。 “……”人命关天。叶十一伸手,拿了李固手心里的香膏:“臣全凭陛下…陛下做主。”抖着声,不甘愿,还得屈服。握紧小盒子,大不了又是一场天昏地暗。 与那人活生生一条命相比,呈那些口舌之快,又有什么意思,除非篡权夺位,否则他真能干过李固?胳膊岂能拧过大腿。 “找御医。”李固沉声吩咐:“劳烦徐老也过去看看。” 魏公爬起身,不敢耽搁:“是。”匆匆去了。 这回两人不吵了,李固坐到榻上,紫宸殿内一片寂静沉默。叶十一捏着锦盒,指节泛白,谁也没说话,空旷大殿内唯余死寂。 “陛下…”反倒是小将军先开口,梦呓似的呢喃:“小鱼…他为了…为了不做出卖皮肉的事…把赚来的银两,几乎都给了老鸨…” 这些还是方有意闲来无事告诉他的。方老板提起这,不大理解,嗤笑连连:“都是沦落风尘的人了,守着那清高贞洁给谁看呢?又不是女子,碰一下也不会少块皮。” “你说说,”方有意嘲哂,“他都是为了什么呢?跟着那权宦富贵不好么。多少人挤破脑袋,难得侍郎大人青眼,他倒好,转身一杯酒泼人家身上。” “怎么,真当自个儿贞洁烈女子啦?按我说,”方有意拍桌,呵呵冷笑,“咱们兔儿爷,是连妓.女都比不上,卖一回屁股是卖,卖两回也是卖。” 方老板大声地说着,不知是说给他,还是说给两人身后路过的小鱼听。小鱼只抱着琴,步履无声地飘过去,神色平静,谁也看不出他在想什么。 “我在等一个人。”小鱼轻声说。 “他在长安。” 回京途中,星河浩渺難渢,山坡上,两人并肩席地而坐。小将军手撑侧颊,好奇地听他讲故事。故事里的主角是小鱼,去了很多地方,寻找那个似乎并不存在的人。 他找啊找,终于捉摸到一丝音信,只晓得,他在长安。平康坊来来往往众多,三教九流,富贵纨绔。便栖身南风馆,也许他知道了,会来见他。也许他不会。 他固执地找,固执地等,被人家嘲讽贞洁烈女,也不做愤怒,因为他心里笃定,他得清清白白地见他。 李固有些头疼,突如其来的疼,就在脑仁深处,成百上千只苍蝇嗡嗡飞舞。叶十一说了什么,钻进耳膜,却无法传达进大脑。 他骤然起身,广袖扫翻矮几,转身大步离开紫宸殿。器物倒塌,传来一连串重响,青瓷哗啦碎裂,房门砰然合拢。皇帝走了,便又只余万籁俱寂。 叶十一呆怔原地,低头望向手中锦盒,打开再闻,寻常的安神熏香罢了。他茫然许久,长长地舒了口气。 李固头疼欲裂,横冲直撞地走出老远,直到四下里无人,间或两三声虫鸣,院墙深处,向来高大的身影竟有几许佝偻。他抬手撑住宫墙,掌心抚额,呼吸不稳地粗喘。 身后像是藏了个人,躲在谁也看不见的暗处,混浊眼珠,灰白头发,干枯老脸上沟壑密布,拉开破裂嘴角,桀桀惨笑,鬼魅般喑哑低语:“李叶不相容…要么他死…要么你亡…” 如若—— “滚!!!”男人咆哮,一拳砸进墙壁,指皮破裂渗血。胸膛剧烈起伏,喘息声愈发粗重。他不是叶十一,他知道。叶家人,李家人,他们联手把他从他身边夺走,塞了一个残缺不全的赝品。 真当他心里没有恨?! 那么高高在上的陛下,又是为什么,见到赝品难过,会觉得,心底好像,不轻不重地扎了一根棉针。 “陛下……”有人轻声唤。李固回头。 叶明菀不知何时出现,青衣素缟,忧心忡忡地凝望他。李固站直身,朝她步去:“你出来做什么。” “陛下遇着烦心事了?”贵妃柔柔地问。李固背负双手,又是那副不动声色的深沉模样。 叶明菀摇头,蓦然叹气:“若是十一还在,不会忍心见陛下这样。” “别说了。”李固道。叶明菀与他并肩,两人沿花园慢悠悠地走,贵妃轻揉眉心:“叶家总需要一个撑门面的,假若陛下查明他清白,尽快放出来吧。” 李固握在身后的手狠狠捏紧,指腹一轻一重地按压脉腕,不咸不淡道:“朕晓得。” “臣妾还听闻蓬莱殿里出事了。”叶明菀疑惑:“怎地兴师动众,还请了徐太医过去?” 李固耐心告罄,冷漠回她:“不该问的别问。” 贵妃语塞,垂低眼帘,不复言。 将贵妃送回正德宫,李固想了想,转身去蓬莱殿。曾经庞妃住过的地方,打从庞家覆灭,庞妃锒铛入狱,顷刻便空寂下来。 因一个青楼小倌,似乎又恢复往常热闹。 太医们倒是不计较小鱼奴籍身份,医者普救苍生,慈悲心肠,尽职尽责地为他望闻问切,断脉写药。 皇帝过去,仓促地跪了一排。李固摆手,示意不必在意自己,便不作声地坐到一旁。 魏公为他送来茶水,李固撇着杯沿,茶梗浮出水面,悠悠荡荡,他哑声低问:“他怎样了?” “太医说是脑子里震着了,一时半会儿醒不了。”魏公小声感叹:“性子可真够烈的。” 李固斜乜他一眼,魏公撇了下嘴角,抱住拂尘弯下脑袋:“陛下放心吧,没有性命之忧,臣一会儿便去知会将军。” 摆了摆手,李固端起茶饮下大口,喉咙里干得能冒烟,压不住心头烦躁。 菱窗外月明星稀,人如天地浮木,随诡谲命运的波涛沉浮,何时生起风浪,拍进深海,无所依傍,什么都看不清。只觉得空茫,沉闷。 “去把他放了。”皇帝忽然道。 魏公一时没反应过来:“谁?” “…紫宸殿里那个。”李固搁下茶盏,瓷杯轻撞矮几,淡淡道:“放他回家。明日遣北衙去包围叶府,把孟平那小子抓了。” “小将军那边…就放了?”魏公捉摸不透圣意,这该不该替叶十一高兴? “放了,不准离开长安。过几日宴请群臣,他还得替叶家充门面。”李固目中暗色一闪而逝,又轻又狠地念:“叶家。” “那么,汤药呢?”魏公迟疑,在宫里,每日都要按时迫叶十一服下的。“送去叶府,他愿喝就喝,不喝也罢。”皇帝似乎放手了:“由他去。” ——小人亦有不甘愿。那双天生含情的桃花眼,叫人多看一眼,总觉受迷惑。不如不看。 徐太医踱过来:“陛下,小郎君醒了。” 魏公拱手:“有劳太医。” 小鱼转危为安,众人纷纷退出蓬莱殿。 李固站起身,也要走,步子尚未迈开,蓦地扭头回去,见了眼叶十一嘴里固执清高的兔儿爷。 形单质弱,文静安宁,不算顶出彩的相貌,却有清净出尘的气质。李固忽然觉出些微平静,寻了张矮榻坐下:“朕…并非有意要你。” 小鱼安安静静地看着他,并未三跪九叩,高呼请安,连声音都是轻飘飘的:“草民惶恐,区区残身,不敢污了陛下。” “叶十一…”李固顿了顿,问他:“认识么?” “将军。”小鱼点头:“心肠好。” “朕听说…”李固迟疑再三,终究问出口:“他送了你红线,前两年,是么。你二人可是…两情相悦?” “……”小鱼茫然:“陛下从何听说?” 李固拧眉。 “草民与将军…是去年认识的。”小鱼垂低眼帘,老老实实地回答:“将军…亦从未送过草民红线,他一心为国,从不论儿女情爱事。” 去年,叶十一早过了十八,正是十九满二十。 *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两天出去丸 更新不定【榜单肯定会写完的! 第26章 头疼 26、 这世上, 总有人温和宁静地去承受一切,比如小鱼。也总有人日思夜想,片刻不得安宁, 形影相吊, 方知孤家寡人, 从来非戏言。 李固偶尔会算他离去的年岁, 时日渐长,形影相错,故人不故,只有皇权拉扯下一个连自己都看不分明的影子, 藕断丝连着,即便铁石心肠,也觉寂寥。 去了枷锁,由魏公亲自送出紫宸殿, 天都黑了,四野不闻人声,偶尔传来几许梆响,把心跳也敲得一同加快。太长时间的禁锢,连走路都不太适应, 蹒跚如学步孩童,踉踉跄跄地走出殿外,满腹疑虑:“小鱼他怎样了?” 魏公拱了手老老实实交代:“将军放心, 陛下亲自去探望了, 还有徐太医在, 定安然无恙。” “李固去看他?”驻足愣怔。魏公察言观色:“没做什么。” 小将军垂下头, 陈明在宫门前等他, 他们一同将他送回将军府。叶十一钻进马车里, 陈明掀了帘子,回头望向他:“十一。” 望着窗外的人脸色有些白,仓皇回头,那一丝茫然无措没能掩住,细细地散落于眉眼间,慌忙把脑袋埋下去,不想让人看见。 “就当做了一场梦。”陈明说:“梦醒来,君还是君,臣还是臣。大不了就当挨了几口咬,你还真能与疯子计较?” 叶十一抬头,眨巴眼睛。陈明从来没说过李固一句坏话,从前两人在边塞,陈明对李固总是夸赞的,说他心有大志,胸怀天下,说他是称职的皇帝。 他们都说他是好皇帝,谁也不说他是好人。 好人当不了皇帝,在兄弟阋墙那一关里,便成了皇图霸业的垫脚石。 陈明对李固忠心耿耿,能说出疯子二字,实属罕见。叶十一笑了下,轻扯唇角。 陈明微怔,静默地凝视他。小将军生就好皮囊,白皙似玉,矫若明月,尤其那双眼,又大又亮,玲珑剔透,合该在花前月下时,绛红喜帕掩面,露出一双含羞带怯的眼眸。 谁都夸将军府家的嫡长女漂亮贤惠,却不敢振振有词地接下一句,她那弟弟,若着容色,新上颜妆,即便风华绝代的女儿,亦是相及不上。姐弟俩或许生错了样貌。 顶着这张脸,即便骄纵任性,以色侍君,也无人肯忍心责怪。自来漂亮的人,无论男女,谁不喜欢。何况陈明见过他为王朝付出多少。容颜隐入尘土,少年久遗大漠,披肝沥胆,死而后已。 “咱俩聊会儿天。”陈明想了想,朝魏公道:“劳大人驾马。” 魏公点头,笑呵呵地:“年轻人呐,说不完的话。” 聊不完的天,过不去的年少。 陈明钻进车厢,和叶十一挤了挤,两人便又像在大漠时,孤月下,盘膝对坐,畅所欲言。那时风正呼啸,马正嚎啕,山河未定,不敢归家。 “那年有件事,我始终没想通。”陈明搓磨牙花,说道:“本来想问你,陛下又召我回京,没来得及。这会儿可算得着空闲。” 叶十一斜歪身子倚靠厢壁,如旧时那般看他。那眼神仿佛老练的洞悉一切,却又清澈透底,干净似孩童。 陈明暗叹,谁能想到将军领兵在山坳关冲杀,血里扬马蹄,火中拉铁弓,任山风咆哮,他岿然不动时,也才十八。 分明三四年前,还是个上房揭瓦,调皮捣蛋,半夜砸老侍郎家窗户的毛头臭小子。 人怎么能在一夕间,就从二八年华长成了不惑? 陈明仿佛陷入遥远沉思,娓娓道来:“那年跑了个逃犯,十三四岁的倒霉蛋,家中贫寒无力供养,府兵招募时爹娘为他递了投名状。” 小小年纪,背上行囊,来不及同爷娘告别,随大军去了战况最紧张的边西。 蛮人不开化,茹毛饮血,杀人如麻。边西每天都要死很多人,那倒霉蛋亲眼见突厥闯入城中,劫掠扫荡,他们杀完人,还要吃人肉。 倒霉蛋数不清,那天究竟死了多少人,城关前残阳如血,边州里血流成河。他跪在城墙上,哭不出来,眼睁睁地看着,两只手不停发抖,忽然想,我们的朝廷啊,还管不管这些可怜人。 大漠风沙,凄唳似哀嚎。 那场屠杀,倒霉蛋侥幸逃过一劫,后来叶家军到了,他被编入叶十一麾下。 “他一直想离开边塞。”陈明想喝酒,手边没酒,他遗憾地摇了摇头,跨越光阴怅然喟叹:“他是叶家军,第一个逃兵。” 受不了无休无止的战火,夜以继日自那场屠杀噩梦中惊醒,人间惨状,断肢残骸。 东街卖鸡蛋的女孩被□□得断了气,死前蛮兵还用刀子砍掉她双臂,西街读书人爬上城墙要和他们同归于尽,蛮人羽箭穿破他满腔愤怒的胸膛。县太爷丢下妻儿家眷独自逃命,炸.药轰开的城门下,不知谁的断手破开泥土,血肉绽裂外翻,指向高高在上的苍天。有人肠穿肚烂,有人生不如死。 秃鹫立在残破石像上,虎视眈眈。 “他差不多已经疯了。”陈明呢喃:“连逃兵都当不好。跑到了突厥人的地方。” 白天叶十一当着众人面怒骂:“逃兵可耻!”夜晚换上夜行衣,孤身前往突厥救人。 等军师得知叶小将军被突厥人俘虏,已经是第二天下午。突厥人将李朝年轻的将军困在枷锁与铁链间,远远朝他们耀武扬威。 陈明眼睛好,看得最远,他立在弥漫恐惧的最前方,看见叶十一耷拉脑袋,双手双脚覆上裹紧的铁圈,像个木偶,由穷凶极恶的突厥人拉来拖去。 没救了,那时所有人都在想。 主将被俘,残兵败勇。 陈明回头,从不出逃兵的叶家军,或大或小成千上万双眼睛,尽是沮丧与绝望。军师跪倒在地,悲愤难言。 突厥猖狂大笑。 陈明眼也不错地,紧紧盯着叶十一。谁也不知道那时究竟发生了什么,突厥人打开笼子要将那只困兽捉出来,只在电光火石间,陈明眨了下眼。 剑光一闪而逝,长风呼啸,秃鹫闻腥而来。陈明跑向他:“叶十一!!!” 剑斩头断,始终安顺不言的年轻将军,不知何时,双手双脚摆脱铁圈,浑身是血屹立于突厥人的兵马前。 突厥人的主将死了。死不瞑目,他本来坐在马上,头颈断裂,一剑平砍,连头带身子自马上栽倒。叶将军翻身上马,长剑滴血。他回头看向始料未及的突厥蛮兵。 上一秒得意洋洋的蛮子,下一秒如见修罗。 叶家军士气大振。 陈明来不及跑到他身边,叶家骑兵已重振旗鼓冲了过去。 残阳如血,旌旗猎猎。 他听见他清亮的声音:“杀。” 那天,突厥残兵,无人生还。 “我想不通。”陈明认真又好奇:“对待李朝主将,他们绝不可能疏忽。枷锁铁圈必是核对了再核对,保证你无法挣脱,任凭你武功盖世,除非断臂,逃脱不得。” 陈明想了想:“但我也听说过,削足适履。”那得多疼,把血肉生生削去,连皮带筋贴着骨,自那窄小铁环中,方求得一线生机。 战事至残酷时,也不敢相信,那么疼,他能下得去手? 似乎是非常久远的事了。叶十一都快忘记,垂低眼帘想了好半天,点点头,理所应当:“是啊,不削肉,逃不掉的。” 陈明语塞,事实如他所料,将军又不是三头六臂,除非如此,他还能有别的办法逃出生天?叶十一并非无所不能。 “疼吗?”陈明问。 叶小将军茫然:“为什么突然问这个。” 陈明望向他手腕,只余左腕内侧一点淡红疤痕。若非将军实在太白,这红疤也要看不出来。叶十一揣手,不让他看:“摔的。”他辩解。 “陛下问过吗?” 车轱辘辙压过石板路,马蹄哒哒,窗外一轮皎月,四下无人的空巷里,呼吸愈发清浅,像是怕惊醒梦中人。 “…问了。”叶十一低头:“问我是哪家青楼女咬的。” 陈明静坐,相对无言。叶十一扭头,眼角好像起了水雾,嘴上满不在乎地嘟囔:“他以为我好色呢。” 陈明拍了拍他肩膀。 魏公仰天望天,无声叹气,过一会儿,听不见车厢里动静了,他揣着袖子打盹,哒哒哒哒,一长段静默,叶府到了。 “要知会令尊令堂么?”陈明问。叶十一摆手:“阿爷阿娘睡得早,不打扰他们。” 小将军轻车熟路爬上门前石狮像,纵身一跃熟练地跳上院墙,回头朝陈明和魏公挥手:“你们回去吧。我去睡觉了。” 魏公见他精神,还是那么爱翻墙上树,安心些许,笑呵呵地念叨:“将军早些歇息。” 陈明抱臂,斜倚马车,笑道:“改明儿有空,请你喝酒。” “好。”叶十一跳下墙,身影消失不见。 陈明笑意淡去,立直上身。隐藏在暗处的北衙影卫,不动声色团团包围住将军府。 叶十一径直奔回房中,孟平躺在他床上,鸠占鹊巢,呼呼大睡。 “狗东西。”叶十一抬脚踹他身上:“还不赶紧跑?北衙的人来抓你了!” 爬上院墙回头,月晖乍亮,便瞧见阴影处无意露出一脚的影卫。难怪陈明要亲自送他回来。 李固放了他,不代表放了孟平。 孟平鼻涕泡一下破了,啪的一声,猝然惊醒。“十一?”他揉揉眼睛:“我没看错吧,你回来了?” “陈明送我回来的。” “操。”孟平跳起来:“我完了。”他说。 叶十一点头:“现在跑,还有一线生机。” 孟平盯着他瞅了半天,憨憨疑惑:“你行刺陛下,我们都以为你不能活着回来了。” “我没有行刺他。”无力辩解。 孟平嘿嘿一笑,躺平得非常快,摔回被窝打哈欠:“说明陛下还是清醒的,不会滥杀无辜。” 叶十一感觉不太对劲:“所以?” 孟平伸出一根手指头,摇头晃脑振振有词:“我是冤枉的,陛下定然明察秋毫。” “……” 孟平在他床上三百六十度旋转打滚:“逃跑好累,还是将军府舒服,有吃有喝又又住,你们家厨子手艺真好。你娘也很好。” 叶十一脸色微变,孟平急忙解释:“我没有当你爹的意思。” “……进天牢可就没了。”叶十一幽幽提醒他。 孟平不扑腾了,静静地躺在那儿,傻大个不知在想什么。叶十一退回竹榻坐下。 半晌,孟平扭头直直看著他:“十一。” 眼睛里好像有什么,仔细看,什么也没有。 孟平说:“我阿爷死了。” 叶十一深吸口气:“你们孟家就剩你一个。” “是啊。”孟平望天:“没有死在疆场,死在陛下手中。” “你送送我吧。”孟平坐起来:“最后一程。” “为什么不跑?” “跑累了。” “放屁。” 孟平总是一副憨厚老实模样,抓着后脑勺,乐天派嘿嘿干笑:“我和阿爷犯了错,得认。” 若非他们失误,也不会平白无故死那么多人。 战场上,一刻都马虎不得。 “这些天我也在想。”孟平的草履虫脑子,只能想出这么多:“我要是跑了,陛下一定拿你兴师问罪。” “我都听说了,你是为我求情,顶撞陛下,才被罚的。”孟平认真地注视他:“十一,我拖累你了。” 叶十一沉默地看他。 “孟家不只有逃兵。还有敢作敢当的血性儿郎。” “逃避这么久,不应该。” “我的错,自己来担。” 叶十一拉开叶府大门,火把齐刷刷照亮夜空。 陈明腰佩玉赐宝剑,负手立于屋檐下,循声回头,恭敬作揖:“将军。” 叶十一看了他一眼,神色寡淡,转身让开。 孟平两腿控制不住地发软,拉了拉叶十一衣袖:“那、那我走了。” “来年我定去你坟上祭酒。”将军说得干脆,嗤笑一声:“我还有来年的话。” 孟平说:“这个不好笑。” 叶十一怒气涌上来,抬脚踹他小腿上,啐骂:“滚!”说罢转身回府,一气摔上门,把厚重府门摔得震天响。 陈明看看紧闭门扉,再望向恐惧不加掩饰的孟平。 孟大少硬气了不到一刻钟,飞快扒回将军府大门,痛哭流涕:“十一,我不想死!” “我不想死,十一,”他边哭边嚎,“我还没娶媳妇呢,我们老孟家三代单传,呜呜呜呜我——” 剩下的话没哭完,给北衙的人无情拖走。 孟平关进天牢。 李固那里,也没消息了。 这很正常。大明宫里的圣人做什么,哪儿轮得到他们打听。 叶十一无意打听,他回了家,叶夫人欢天喜地,做饭烧菜,嘘寒问暖,看他全须全尾,操劳的慈母稍稍放下心。 魏公不再亲自来送汤药,遣了个无关紧要的小太监。小太监胆小,一进将军府便哆嗦,看到后院里刀枪架子上那帮见血封喉的兵器,更是抖成了筛糠。 叶十一不练剑了,小太监战战兢兢把汤药送上来。叶小将军盯着他看了一会儿,问:“陛下怎么说?” 小太监答:“臣…臣见不着陛下。”他远未爬到可以服侍圣人身边的位置,咽口唾沫:“是魏公送的,说小将军喝不喝都随意。” 叶十一把药倒掉,瓷碗扔回他怀中,换了长弓,羽箭破空,嗖地一声,穿破檐下滴落的水珠。 剔透的珠子,四分五裂。 “魏公还说…”小太监垂眉耷眼:“陛下近来犯头疼。小鱼相公奏曲可得松解。他便将小郎君留下,在蓬莱殿里专为陛下奏琴。” 叶十一呼口气:“哦。” “陈统领也托臣代话。”小太监硬着头皮道:“就一句。” 小太监抬眼,小心翼翼看他,将军侧颜冷冽,不知喜怒。 和圣人,竟有那么几分相似。 “孟平死不了。陛下说,不杀他。” “将军求情,免去一死。不过死罪可免,活罪难逃,罚去皇陵守墓,直至老死。” 叶十一的箭扎进靶心,小太监看得心惊胆战。那靶子仿佛某个人喉头。 叶将军终于开了口:“这不是一句话。” 小太监哆嗦。 “这是三句话。”他说。 小太监嘿嘿干笑,转身往外走,退至门边,蓦地回头:“将军。” 叶十一头也没回:“怎么。” 小太监大着胆子:“臣也有话。” “……” “陛下…陛下他…像是病了。总头疼,连徐太医都看不出所以然。”小太监话里有话:“将军您瞧,陛下那么健壮的一个人,怎么会突然头疼?” 第27章 醉鬼 27、 小鱼回来了。 那天晚上为庆祝他洗白冤屈, 狐朋狗友呼朋引伴,打从将军府上接了小将军,一路连弯都没拐, 径直奔向平康坊寻欢作乐。 叶十一知道自己这辈子都和姑娘没缘分了, 谢绝旁人送酒, 安静自持地坐在一旁, 偶尔打量窗外。 平康坊还是那般热闹,灯红酒绿,脂粉浓香。叶十一曾想过,设若世态衰微, 王朝倾颓,郁郁不得解,便来这平康坊,左看右看横看竖看, 这天下都是盛世。 所谓一叶障目,大抵如此。 小鱼抱琴自楼下路过,青衣随风飘动。 正发呆的小将军豁然起身,使劲揉了把眼睛。旁边好友惊诧:“将军,怎么了?” 叶十一微怔, 小鱼不是留在宫里么?他什么时候回来的?李固放他走了?他愣了会儿,轻轻摇头:“我出去一趟。”说罢,不等朋友反应, 越过他径直奔下楼。 “小鱼!”叶十一唤住他。 茜纱灯摇摇晃晃, 屋檐下大红灯笼照得人影幢幢。烛火中, 青衣抱琴的人回过头来, 看见他, 浅浅一点头:“将军。” “你…”叶十一朝他走了几步, 正要靠近,蓦然驻足,茫然无措地挠了挠脑袋:“那啥…陛下不是留你在宫中么。” 小鱼缄默不言,他扭头望向南风馆方向,轻声道:“将军,可要来听我抚琴?” “好。” 琴音缥缈,叶十一盯着小鱼抚琴那双手,怔怔出神。 “将军不必多想。”小鱼忽然开口。 叶十一抬头望向他,动了动嘴唇,想说点什么,话到喉咙哽住,终究什么也没说,只轻轻点头:“嗯。” “陛下像是患了癔症,偶尔头疼。”小鱼总是轻言细语的柔顺模样:“他来听我抚琴时,总问起你。陛下以为我和将军…是好朋友。” 叶十一撇了下嘴角:“问我做什么。” “听魏公说,陛下头疼时,总是在叫一个人的名字。” 叶十一起身:“小鱼,我忽然想起还有些事,改日再来拜访。” 好端端地坐着,怎么话都没听完便要走了。 小鱼目送他至门边,轻飘飘地开口:“十一。” 将军背影僵住,抬着脚踏上门槛,一动未动。小鱼轻按琴弦,浅浅拨弄,铮的一声。小鱼重复道:“陛下在唤,十一。” “陛下不肯承认…他心里…将军比任何人都重要吧。” “小鱼,”叶十一深吸口气,没回头,五根指头紧紧抓住门框,指节泛白,“你看错了…陛下与贵妃感情甚笃…” 小鱼打断他:“陛下与贵妃始终分居。陛下在紫宸殿,贵妃在正德宫。” “将军,那天晚上…你问我的,难道不就是…” “小鱼!”叶十一猝然回头,端眉肃目地凝视他:“不是。” 小鱼默默闭嘴,叶十一退了半步,到门外边,轻声否认:“不是他。” “将军…”小鱼喃喃,或许还想再说些什么,但看小将军面色仓皇,那么害怕他接下来要说的话,仿佛沾染了什么禁忌,遂叹息不言。 “早些歇息。”叶十一转身下楼。 小鱼起身追出去:“将军!”他目送那人急于逃离的背影:“若失所爱,追悔莫及,即使踏遍天涯海角,再也追不回来了。” 就像他远道而来长安,却始终难觅故人踪影。 叶十一远远挥了挥手,身形一闪混入人群中。 回到酒肉朋友间,有人来送酒,来者不拒,一饮而尽,酒过半旬,昏昏沉沉地趴在窗沿边,反复细细思量。小鱼不会骗他,他说李固一直在唤他名字,为什么? 为什么…起初不让他走,现在又不闻不问。过了六月,按规矩,他就得回边西去了。 莫名烦躁。 叶十一呼口气。 对面酒楼窗户里,有个人在喝酒,形单只影映上纸窗,喧嚣嘈杂的平康坊,唯独那道身影,清冷孤寂。 他揉了揉眼睛,醉醺醺的,下巴搭在双臂间,沉默注视那道人影。隔一扇窗户,看不分明,却莫名生出几分寂寞同感。 想什么呢。轻咬下唇,明知帝王无心,即便唤他名姓…也不是真的喜欢。何况…何况他总是说,他不配。 夜近子时,叶十一喝多,该回去了。 朋友们还在尽欢,他默默起身离席,脑子里好像也装满酒水,咕咚摇晃。他按了按额头,愈发头晕,想着以后还是少喝酒为妙。 走出平康坊,便要寂寥许多,夜色沉下来,黑暗浓郁地弥漫开。他扶着墙,一边打酒嗝,一边昏沉朝家走。 醉鬼不认路了。 在巷口无头苍蝇般转来转去,仿佛撞上鬼打墙,又一次额头与院墙碰撞,顿时泄气,走得腿酸,干脆背靠墙壁破罐破摔地跌坐下去。 “李固…”小声骂:“王八蛋。” 深巷里,人都没几个,也没谁看见李朝有名的将军自暴自弃。醉鬼顺势倒地,蜷缩进墙角,看那架势是要呼呼大睡了。 酒楼喝酒的人跟了他许久,打从叶十一在窗边发呆,便掀了窗户打量他,但见对方视线转来,立即拉下纸窗,直到小将军离开青楼,茫无目的地乱窜。 今晚本该去见贵妃。平常为了将这表面夫妻恩爱维续下去,再不愿去正德宫,都得定了日子去坐坐,省得有心人揣度。 这会儿却连魏公都不让跟着,一身玄黑,独自一人步出皇宫。夜深人静,默默注视着小将军,仿佛要从他身上看出多少往昔。 叶十一真喝醉了。连心心念念恨着的皇帝都察觉不出,只感到大手伸过来,牵住他,紧紧地握着。竭力掀开眼帘,呼出的气变成白雾,酒气泛滥。 “醉了。”有人沉声道。叶十一蜷起来,嘟囔着应了声:“要你管。”似年少时半嗔半怒。 像在撒娇。李固伸手抱起他,醉鬼翻了个身,脑袋埋进他胸口。皇帝并不温柔地拍了拍他肩膀,下手去啪啪两声响,蓦然手足无措,感到自己下手太重,于是轻缓地揉了揉。 “十一…”沙哑低沉的声音:“回家去睡。” 醉鬼恍然察觉,被酒搅得混沌的大脑,一个字一个字地拼凑,终于明白对方的意思,顿时委屈瘪嘴:“找不到…”眼圈微红:“找不到回家路…” 所以在这儿打转,额头撞墙,肿了紫青一个包。 李固垂眼凝视他,总是那张看不出喜怒的脸,平静得近乎冷漠,唯有面朝灯火时,借烛光耀目,方才瞥见一丝难以察觉的软意。 “回宫么。”李固试图软化一些,和醉鬼小声说话,然而这放缓的软化态度,怎么听都觉着生硬。 叶十一睁大眼,眼前朦胧模糊,看不清楚对方面容,听成了回家,又疑心是回宫,张嘴不言,好半天,揪住他衣袖:“文玉哥。” “是陛下。”皇帝纠正他的喊法。 叶十一小声回驳:“陛下…陛下不是好人。” 李固决定不再询问醉鬼意见,把人扛上肩膀,正好坊间来了魏公接他的车马,把人整个儿塞进去,径直扛回紫宸殿。 醒酒汤喂下,热毛巾擦手脚,脱了外裳只剩里衣,两颊生酡红的将军钻进龙床里,昏昏欲睡。 李固拂开他浸湿的额发,盯着他的脸看了一会儿,起身去御书房。 魏公好奇:“陛下,不留宿紫宸殿么?” 皇帝显然没兴趣回答他的好奇。御书房中有张金丝软榻,平常供帝王休憩,奏折批得烦了,李固便在窝进软榻去看。卧着总比坐着舒服。 叶十一睡到日上三竿,犹嫌困倦,眯着眼睛呆了半天,猛地把眼帘掀开。熟悉的金黄床帐,哪里是将军府,分明是紫宸殿那张龙床! 条件反射看向脚踝,右脚回收,怔然良久,没有挂铁链。喝了酒的脑子不太清明,反复回想昨晚发生了什么。 找不着回家路,然后…然后来了个人,再然后…记不得了。 叶十一连滚带爬扑下床,躲什么似的躲着龙床,鞋袜搁在一旁,太匆忙,来不及穿戴,赤脚跑出紫宸殿,大喊:“魏公!” 魏严诚抱了拂尘出现,见他醒来,喜笑颜开:“将军醒啦。御膳房做了汤,来喝两口。” “我怎么到这儿了?”慌张追问。难不成李固又想把他关起来做禁脔?明明答应放他走,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还能吞回去不成。 魏公劝他:“将军莫急。并非陛下要软禁将军。是昨夜将军喝多了酒,陛下恰好路过,便带回宫中安顿。” “……”叶十一松口气,望向宫门外:“那我走了?” “将军留步!”魏公唤住他:“今日早朝。将军身为回京述职的武将,理该去朝上。” 以前都是叶老将军上朝,叶十一人懒,大早上起不来床,李固也从未强求他去上朝。 如今阿爷身子骨不如从前硬朗,这上朝的事儿,合该子承父业了。 想了半天,估摸李固也没啥事好刁难他,于是点了点头:“魏公说的是,我这便去。” 魏公笑眯眯弯身作揖,笑眯眯地目送他。 叶十一把鞋袜穿戴整齐,衣服一件件系上,规规矩矩地走出紫宸殿,躲着太监宫女,一路溜去含元殿。 上朝的地方,群臣一早便候着了。见着他来,犹如见稀客,纷纷上前打招呼,问东问西。 问来问去,无非他这几天怎么过来的,宫里冷不冷,可有吃饱穿暖,问完便夸陛下明察秋毫查明真相。 老头子们贼能唠叨,叶十一是小辈,虽则身居一品,到底不够年长,便只得耐着性子听他们嗡嗡。 这嗡嗡声持续到皇帝露面。金銮殿中,顷刻便鸦雀无声,群臣归位,一个个低下脑袋,恭敬再恭敬,恨不得把忠心掏出来给多疑的陛下看看。 李固视线扫过他,只看了眼,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不过须臾,似乎只是短暂的一顿,便转过头去,听群臣启奏。 老头子们说了什么,叶十一没听进去,始终低眉顺眼地立在下首,手捧玉笏,后背渗出些许汗水,掌心也濡湿了,明知道对方压根没看自己。 为什么他昨晚出宫了? 要杀他的人太多,皇帝为自身性命着想,甚少出宫逡巡。 为什么刚好路过。他那会儿大抵醉倒在东市深巷。皇帝往东市深巷去做什么? 疑问一个接一个,想不明白,越要想,头脑发懵。看不透这个人,捉摸不透,犹如迷雾间一道模糊轮廓。 发呆出神,一直到下早朝。李固没再看过他,似乎他不说话,便如空气般存在。 直到魏公尖亮的声音拽回神智:“有本启奏,无事退朝——” 猛地抬头,明黄身影已步下丹陛,没入山水屏风后。 问一问吧。虎头虎脑的小将军,追了几步,被魏公拦下:“将军还有事?” “有些小事。”叶十一拱手:“想问问陛下。” 魏公仍旧戴一副和煦笑颜,挥了挥拂尘:“待臣通传,将军稍候。” 叶十一点头,看着魏公去了御书房。 第28章 道歉 27、 过一会儿, 魏公从御书房里出来,恭恭敬敬地朝他作揖,压低嗓音道:“将军稍候, 陛下正与右丞相商议要事。” 叶十一点头, 没催促, 安安静静地退至一旁, 立在房檐下仰头望天,琉璃瓦铺就的屋檐,檐角落风铃,兽首高昂, 远处朱红宫墙,在灌木丛后影影绰绰地摇晃,着襦裙的宫女们三三俩俩走过去。 不知多长时间后,魏公才来唤他:“将军, 久等。” 叶十一回过神来,随魏公步入御书房,就立在高高的门槛边。皇帝正低头批阅折子,脑袋顶对着他,全神贯注, 似乎一门心思都在国事上,压根未曾注意小将军到来。 魏公抱手提醒他:“陛下,叶小将军到了。”李固仍旧未抬头, 不咸不淡地应了声:“嗯。”也许他完全没听进去魏公在说什么。 叶十一感觉自己来的不是时候, 耳根后发烫, 双手双脚无处安放。本来是他要李固离他远点儿, 现在不用禁锢在对方身边, 反而跑回来问他。 这不合适吧。小将军屈指, 挠了挠侧颊。小心翼翼抬头打量,瞅了眼,皇帝没看他。叶十一往书案前去了两步,定定地站在那儿,抱手弓腰:“臣叶十一见过陛下。” 李固这才有了些反应,手里笔杆子蘸了朱砂墨,批了两个小圆圈,湘管挂上笔架,抬起眼睛,目光沉沉地看向他:“将军不回家,来御书房有事?” 从前可是他叶小将军吵着闹着要回家。 叶十一环顾四周,宫女太监都在,魏公正随侍在皇帝身后,压根不是什么说悄悄话的地方。真让他开口,反而说不出来,木讷地张了张嘴,低下头。 李固随口吩咐魏公:“天热,去为将军找张凉席,拿一份御膳房里的酥山来给他。” 皇帝这么一说,叶十一才觉得手脚都在发热,刚刚立在外边屋檐下,太液池凉风习习吹来,尚不觉炎热,只是阳光刺眼,进了御书房才觉出闷意,后背不知何时浸上薄汗。 魏公一走,御书房里除了不认识的宫女太监,便只剩下他和皇帝。 侍立左右的宫女持蒲扇,一左一右地给皇帝扇风,兴许心底还藏了不为人知的想望,自那徐徐香风中飘出来。叶十一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李固眼角视线扫过他。叶十一揉了揉鼻翼,鼻尖微红。 皇帝冷淡道:“不用再扇了。”两个宫女面面相觑。 魏公带来凉席,由深潭下浸泡数年的寒玉连串而成,摸上去极是冰凉,很能排遣热意。将凉席铺上御书房里靠墙的红木矮榻,让叶小将军落座,再打开铺满冰块的食盒,取出冰糖梅子甜枣蜂蜜做的酥山。 叶十一怀抱小塘碗,接过魏公递来的小银勺,慢吞吞地刨着碎冰吃起来。 皇帝是真忙。小将军一碗酥山见底,克制着打了个饱嗝,皇帝的折子仍未批完。 剑南道山匪肆虐,那里的县太爷是庞老将军亲信,除了敛财什么也不会。 安西都护府传回急报,说吐蕃人不知从哪儿打探到消息,已经知道叶家那位小阎王爷不在边西,于是驻扎军队往玉门又进了几分。 河南道今年天公不作美,先是大旱后是大水,麦田遭了殃,当地太守急函上报朝廷,请求开仓放粮。可朝廷去年为免谷贱伤农,高价收来的粮食,就这么下放出去,国库又要闹亏空。没办法,救人要紧。李固咬着牙同意。 一叠子奏折看下来,手心都让冷汗浸透。 李朝是在好转,可经过几代先帝捯饬,早已元气大伤。要想完全恢复,光凭李固登基励精图治这三四年,哪里够。 无非任重道远。 叶家小将军只管打仗安天下,至于民生多艰,他虽然知道,但术业有专攻,只能干瞪眼地看着。李固也不会拿这些事来问他,因为将在外,徘徊于生死边缘,又哪里能分出心神操心文臣之责。 把折子披了,先给中书省过目,群臣商议修改,再交由六部去执行。 李固揉捏眉心,合上最后一份折子,又该到用午时的时候。扭头一看,叶小将军已经蜷进红木榻中睡着了。连片白皙脸蛋涨红,喃喃地仿佛在梦呓。 魏公察言观色,上前道:“老臣去唤将军。” 李固摆手,魏公退至一旁。皇帝负着手走了几步,到他身前,沉声喊:“叶十一。” 夏日炎炎最好眠,昏昏沉沉睡过去,倒也没有睡得太沉,听见有人喊他,猛地将眼皮子掀开,愣怔半秒,抬头望向皇帝:“陛下。” 李固伸手,叶十一下意识向后躲。 皇帝指腹揩过他嘴角,抹去了睡觉时不由自主流出的口涎。叶小将军慌忙起身,满脸涨红,喃喃解释:“臣…是太困了。” 李固没说什么,转身走出御书房。叶十一都快习惯他这么寡言鲜语,只有嘲讽他的时候,皇帝刻薄的嘴才会喋喋不休,说个不停。他跟着李固走出御书房,犹豫良久,要么下回再来问他,于是驻足目送皇帝离开。 没想到,李固正要转过回廊,一回头,叶十一没跟着。他停下脚步,微狭长眸望向叶小将军:“将军既然来了,便留在宫中用晌食。” 叶十一想了想,疾走几步追上他,忍不住问:“陛下,为什么不与贵妃一道。“ “贵妃深居正德宫,离御书房太远。” “……”好像也是。他低下头,跟着李固踏入西厢。 皇帝简餐,忙起来也顾不上吩咐御膳房做什么山珍海味,便是些寻常人家里的饭菜,咸度适中,足以果腹。叶十一不挑剔这些,抱着碗刨饭。 两碗干饭下肚,打起饱嗝,吃饱了就想睡觉。叶十一趴在桌子边沿,数头顶冒出来的星星。李固放下碗筷,望着他:“将军来找朕,所谓何事。” 他这么一提,叶十一方才想起自己来这儿的目的,慌忙拍拍衣襟坐直身体。小鱼那些话,犹在耳边盘旋,他说,皇帝在叫他的名字。 “我…我就是问问…”小将军面带赧意:“陛下…陛下昨日为何出宫。” “上回那些刺客…查出来了么?”叶十一小心询问:“若是再有这样心怀不轨之徒。陛下当以龙体为重,不宜在宫外逗留……” 李固打断他:“就这些?” 叶十一双臂在身前交叠,坐直上身,目光躲闪地回答:“就这些。” “朕知道了。”皇帝疏离道:“有劳将军关心。” 明明不止这些。但是,之前还信誓旦旦地讨厌这个人。被他逼问红线,锁进龙床,不由分说关入冷宫,他还欺负小玉,辜负庞妃,利用小鱼来威胁他。 倒也不是恨他,就是讨厌,讨厌他那样的强盗行径。仿佛一次又一次地让他看着,帝王何等薄情。其实两人间明明能平和相处,为什么非要闹得你死我活。 叶十一走了神,皇帝怎么突然就转性了? 他到底在想什么? 看不透。猜不透。 “将军还有别的事么。”皇帝问。 “有。”叶十一说。 李固安静地注视他。叶十一吞吞吐吐,支吾半天,终于开口:“陛下…既然要放了十一…先前,又为何那样…那样对我。” “朕考虑不周。不知将军心有所属。若有心仪姑娘,尽管告诉朕。”李固心想,我帮你把她送走,嘴上却说:“朕亲自为将军指婚。” “没有。”叶十一想也没想,一口回绝。皇帝目光稍暗,点了点头。 “我能叫你文玉哥吗?” “君臣有别。” “哦…陛下。”叶小将军没问出他想要的,尽管他也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扒着桌子非得不罢休地追问:“陛下所谓考虑不周,又是何意?是考虑周全了,就不会拿臣当儿戏?还是陛下觉得,天子可以为所欲为地戏弄重臣。” “叶十一。”李固端肃眉目,沉声道:“你逾矩了。” “除非陛下道歉。”叶小将军倔脾气,满朝上下都知道。他要保孟平,于是可以为了自己的坚持,在朝堂上众目睽睽下顶撞皇帝。 这会儿受了这么大屈辱和委屈,要句道歉不过分吧。当皇帝就能肆意妄为吗。 李固黑着脸站起身,天下间胆子这么大的,也只有叶十一,敢摸他的老虎屁股。 皇帝身形是高大的,逼近他时,很容易感到一阵说不清道不明的威严。在叶十一反应过来前,李固骤然发难,抓起他手腕按上圆桌。 碗碟打散,瓷器碎落,汤汤水水扑了叶十一满身。 李固弯身欺近他,四目相对,他哑声道:“叶十一,再说一遍。” *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还是没有赶上榜单截止时间,泪目 第29章 子女 29、 “陛下, 自古以来圣贤皆鄙薄佞幸,因为男子身祸乱宫闱,必使天下大乱, 横生灾祸。” 叶小将军不卑不亢地与他对视, 藏在身后那双手死死捏住桌布边沿的流苏, 紧张得后背都是汗水, 仍要强自镇定:“你瞧不起臣,却逼臣侍君于床笫间——陛下对臣,究竟——” 李固已经松开他。 叶十一满身狼藉,青丝洒入错落汤水, 滴滴答答浸得湿透,他本来是要问的,话到嘴边正欲脱口而出,对上帝王那双冰冷深邃的眼睛, 却像被堵住了似的,迟迟地开不了口。 他又不在乎,问这些做什么?难道要为自己讨个清白,再把陛下高贵的道歉放到列祖列宗面前,证明自己从来不曾心生妄念?啊呸, 谁信呀。 人在做,天在看。 蓦然间手足无措,仿佛被李固看穿他所思所想, 垂头丧气退开, 顶着满身汤汤水水, 一片狼藉中屈膝半跪下去:“…臣逾矩, 请陛下恕罪。”默了一会儿, 等不到李固回应, 不愿再自讨无趣,起身作揖:“臣告退。” “将军。”皇帝却叫住他。 驻足垂首,施了礼等他继续发号施令。皇帝却道:“去西厢。”他说:“更衣。” 叶十一差点跳起来指着他鼻子骂不要脸。 上一回让他更衣是在行宫,紧接着困了他三个日夜,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先是骂他无耻再向他求饶,最后什么力气都没了,丢脸的哭成了梨花带雨,被冷酷无情的帝王按回床榻折断了腰。 “不去。”小将军生硬拒绝,垂在身侧双手紧紧攥成拳头,看那架势,很想回头一拳招呼到皇帝身上。他又没那个胆,帝王生杀予夺天授皇权,叶家是忠臣,叶老将军耳提面命地说,万万不能伤陛下。 “否则要朕如何信你。”李固在他身后幽幽道:“将军连委身都不肯,却要朕信叶家从无谋反之心。叶十一,如意算盘未免打得太响亮。” 颠倒黑白,搬弄是非,就是坊间最有名的长舌妇,也不及他李固这般能瞎扯淡。 “陛下三宫六院,佳丽三千,”叶十一回头望向他,桃花眼灼灼发亮,隐藏愤慨,“侍君本为女儿事,陛下迫臣,于礼不符。” 李固比他高大许多,迫近的时候,整个影子罩住了他。叶十一下意识后退,滚烫大手拽住他小臂,恶狠狠地掐着,一点儿也不温柔的力道,仿佛在昭示面前这位皇帝有多蛮不讲理。 他居高临下地打量小将军,狭长双眸,从头到脚再从脚到头,仿佛在评头论足一位供帝王玩赏的深宫秀女,带着些恶意的兴味:“谁叫小将军身子好,朕爱不释手。模样俊俏,腰又软,进能为朕守天下,退可侍君尽欢愉。” 叶十一涨红了脸,打从耳根一直红到脖子里,整个身体都在微微发烫。 李固压根没在意他的窘迫,一个劲儿地言语上占足便宜,直把滚烫气息喷到他颈窝边,低低的促狭又狎昵地调笑:“将军…实乃能臣…” 叶十一抬手横劈,李固摇身闪躲。小将军发了狠,跳起来扑向他,四肢同时用力,绞着男人脖子给他摔倒在地,压在他身上粗重喘气,瞪圆了大眼睛,又惊又怒:“说点人话行吗?!” 争斗间,餐桌倒地,碟碗杂碎,室内遍地狼藉。魏公怕出事,忙在外边忧心忡忡地发问:“陛下,可是出什么事了?” 魏公这一声喊惊醒了他,叶十一这才察觉逾矩,慌慌张张爬起来躲进角落,垂头丧气一言不发。 李固也没爬起来,就坐在地上,曲着一条腿,胳膊搭在膝盖上,好笑地望着低头自我反省的叶十一,回答魏公:“家养的猫崽掀了摊子,无事。” “说人话啊。”李固一手撑地,脑袋后仰,丝毫不觉厚颜无耻,甚至一本正经的端眉肃目:“将军滋味不错,令朕如入仙境,后宫三千佳丽,无一及你。朕不仅不会道歉,且深思熟虑后,希望能继续享用将军,将军以为如何。” 这话实在太不要脸。叶十一本来知道李固厚颜无耻,但没想到堂堂君王能无耻到这种地步,与酒池肉林淫靡无度的暴君纣王有何区别? 面皮薄的小将军,单纯得未经儿女事,尚不明白那些情情爱爱,却被迫辗转承欢,嘶哑了嗓子也换不回帝王一丝怜悯,反而受他言辞戏谑,字里行间分明将他当作低贱禁脔。 愤怒上涌,羞臊得面耳赤红,攥着拳头说不出话,还想接着揍他,又怕他逮着机会降罪。话不投机半句多,叶十一不想和他谈了,瞪了皇帝半晌,闷闷地憋出句:“臣告退。” 李固看着他跑出去,受惊小兔夺门而逃,连魏公喊他都没搭理,撒了丫子窜得不见踪影。 皇帝懒懒哼了声,从地上爬起,拍了拍巴掌抖去并不存在的灰尘。再一看面上神情寡淡,不见半分笑意,依旧是城府极深的帝王模样。 宫女太监鱼贯涌入,打扫着混乱厢房。 李固负手而立。魏公怀抱拂尘步进来,惴惴不安地躬下身:“陛下,小将军怎么走了?还走得那般匆忙。”别是这位不好惹的主,又欺负了脸薄的小祖宗,魏公默默叹气。 “走了也好。”李固摆手,不再提他,出了厢房去含元殿议事。 叶十一跑出皇宫,蹲在护城河边思考人生。河水波光粼粼,风一来泛起涟漪,吹散了人的倒影。叶小将军低头望向水中自己,脑海中不由自主反复李固所言:“模样俊俏,腰又软,朕爱不释手…” 到底是因色相而起,所以才那么做吗…和真心,半丝关系也无。李固又不喜欢他,要是他长成歪鼻子麻瓜脸,说不定从前李固都不会与他兄弟相称,遑论锁进床笫间,也许会换种方式打压他。 帝王心,海底针。 难料。 叶夫人上街买绸缎,打算给自家小儿子做身新衣裳。过两日陛下宴请群臣,叶小将军如今及冠,该是独当一面的年纪了,自然要穿得风光靓丽,衬他大好年华。 没想到,母子俩在护城河边遇上。叶夫人老远见着个人影,孤零零蹲在那儿,忍不住可怜:“谁家孩子,受情伤了?”旁边随侍她多年的嬷嬷定睛细瞧:“瞅他那身,像咱家阿郎。” 一主一仆匆匆上前,不是叶十一还能是谁。叶夫人暗地里琢磨,莫不成倾心哪家姑娘,姑娘不同意?脑补过度的叶夫人瞬间欣慰,儿子长大了,终于知道想姑娘了。 她唤了声:“十一。” 叶十一正茫然出神,母亲那声喊猝不及防飘入耳中,他仓皇爬起,回头望向叶夫人。 小崽子眼圈红红的,叶夫人慈祥地笑,上前握住他一只爪子,取出巾帕拂他眼角,温柔询问:“我儿这是怎么了,不高兴么?受委屈了?谁敢欺负你呀?” 这长安城里,没人敢欺负叶家十一。先不说他头顶叶家,就是叶十一那身功夫,也不好招惹。所以叶夫人笃定他受了情伤,才彷徨落寞地蹲在这儿,顾影自怜。 “阿娘…”嗫嚅地喊了声,怕被心细的母亲察觉,也不愿她忧心,连忙摇头撒谎:“我没事。阿娘亲自出门,有要事么?” 小儿子面皮薄,当娘的知他不愿分享心底秘密,也不去探究,顺着他的问,答道:“正好,娘要去绸缎店子里选布匹,再送去裁缝铺,为你裁衣裳。过些时日陛下宴请群臣,我儿自然要穿得好看些。” 叶十一张了张嘴,欲言又止,半晌,点点头。 穿好看了,也只能引来帝王戏弄意,还不如丑模丑样,不至于受李固那样对待。想归想,终究不会拂当娘的心意,憋了好半天才挤出笑容:“多谢阿娘。” “趁好,”叶夫人不觉有异,高兴地揽上他:“随我一道去,你也挑挑。” “嗯。”叶十一点头。 将军府何等显赫,要绸缎做衣裳,无需亲自上门,便有绸缎庄子的,裁缝铺的,民间手艺人们自荐上门,捧了色彩妍丽的江南新绸,抑或薄如蝉翼的蜀锦素纱,手艺人小心翼翼怀揣时兴样式,纷纷挤到将军府门前,门庭若市,如献珍宝。 叶夫人却说在府里呆久了憋闷,找个由头出来走走。 母子俩并肩而行,左右认得他们的百姓,见着叶十一便笑逐颜开,热情地打招呼:“小将军,数日不见,有空来咱酒楼喝酒啊!”上了年纪的老汉做糖人,朝他招手:“小将军来尝尝!”花灯旁艺台上的伶人浓妆艳抹,披帛轻飘飘挥向他:“小将军,听了曲再走——” 小将军一一应下,走出大半段繁华街头,才止了这些应接不暇的热情应酬。 叶夫人笑眯眯地瞧着他,诰命夫人仪态雍容,挺直的后脊颇显出几分自豪:“长安城里的人,都喜欢咱们家十一。” 将军美貌长安知,将军战功天下闻。最关键是,将军好玩闹,出手还阔绰,走到哪儿都像一株摇曳生姿的摇钱树。 叶十一有自知之明,笑了下,没说什么。叶夫人忽然道:“十一啊,有心事了。” 猛地戳破了尴尬,叶十一仓促驻足,愣怔原地,张了张嘴,神色间略有几分慌张,目光躲闪:“阿娘,怎么突然这么说。” “你在阿娘身边长大,有心事,阿娘怎会看不出。”叶夫人噙着温和笑颜:“你一向无拘束,性子豁达,甚少为琐事烦心。这回是谁惹恼你?” “…没有。”叶十一矢口否认:“谢阿娘关心,我没事。” 儿女长大,各有心事,当爹娘的也不好过多插手。叶夫人点点头,不再问了。 “十一也长大啦。”叶夫人似在感慨。 叶十一低头看青石板。 儿女长大,也意味着父母渐老,人一上年纪,就喜欢唠叨。 叶夫人没来由地启开话头,喋喋不休地念叨:“为娘的呀,此生最大幸事,莫过于生养你与菀儿。你阿姐少时娴静,聪慧过人,颇有主见。她要嫁陛下那年,我与你阿爷忧心忡忡,夙夜难寐。那时,谁知道如今呢。” 都以为皇位上就是坐条狗,也轮不到他李固。 叶夫人莞尔:“幸好,你阿姐不曾看错人。” 没看错人。 叶十一扭头望向叶夫人,母亲虽注意保养,眼角纹路却是无论如何也藏不住,鬓边冷不丁冒出一丝刺眼的白,叶十一伸手为她轻轻揪下。 “儿女成人,各自有好去处。娘为你们姐弟高兴。只是…”叶夫人话锋一转,欲言又止。蓦地回过眸来,意味深长地凝视他。 小儿子垂下眼帘,一副安静听训的模样。 “娘还有两件事,放心不下。” 既然话已至此,哪怕预感不妙,也要硬着头皮,乖乖地接母亲话茬:“一来你也及冠,年纪不算小,却始终未觅贤妻,京城里的子弟各自成家,你却始终孤身一人。” “…我…边塞未定,不敢成家。” 这话叶夫人听过无数次,耳朵里长了茧子,笑话他:“你也就拿这句糊弄为娘。你心里藏着人呢,真当娘不知道么。” 叶十一头皮炸开,心跳猝然加快,怔怔地看向叶夫人,耳根发烫。叶夫人拉住他:“哪家的姑娘?若是喜欢,尽管去说。喜欢这事儿呀,藏着掖着,可不行,当心错过。” 提到嗓子眼的心骤然松落,叶十一呼口长气,笑了下,点点头:“另一件事呢?” “哦,二来啊…”叶夫人微蹙眉头,忧心浮出脸上,叹着气说:“你阿姐呀,和陛下成亲这么些年,也算是共患难的发妻了,腹中却始终不见动静。每回她回家省亲,我劝她为陛下孕育子嗣,她却不爱听,娘也不敢多提,怕招她烦厌。” “你们姐弟关系好。过两日你该进宫赴宴,”叶夫人笑着嘱托,“若是见着你阿姐,可得劝劝她,皇室不可无后。陛下自来骄纵你,若能在他面前说上话,也帮着提一提这。娘等着抱皇外孙呢。” 叶十一手心濡湿冷汗,好半天,才低下脑袋,不敢露出马脚,小声应道:“是,十一记住了。” * 作者有话要说: 下周有榜的话应该会随榜更新 第30章 赴宴 30、 终于陪着唠叨的母亲到了绸缎庄, 叶小将军长松口气。身后忽然传来欢快喊声:“十一!” 母子俩同时回头。 年轻俊朗的公子哥,高冠马尾,宝蓝发带镶嵌碧玉翡翠, 藏青衣袍, 是圆领胡服, 脚踏一双鹿皮靴, 远远地朝他招手,小跑过来。 叶十一微瞪大眼,细细看清来人,笑逐颜开, 有些惊喜地上前,迎向那年轻人:“贺澜,你几时回的长安?许久不见!” 贺澜朝他张开双臂,不顾当街众人好奇打量的目光, 朗眉星目的公子爷,意气飞扬,长眉入鬓,笑道:“来。” 叶十一无奈,与他拥抱。贺澜两条胳膊一收, 将他圈进怀里,亲昵地蹭了蹭:“好十一,哥哥想死你了。” 贺澜这人放浪惯了, 一句戏言信手拈来, 那张嘴舌灿莲花, 能把平康坊里脾气最刁钻的花娘哄得服服帖帖。 起初贺澜拉着十一, 满目深情:”好十一, 哥哥想你。“给叶家小将军闹了个大红脸, 贺公子一把描金折扇铺开,哈哈大笑。 后来习以为常,不为所动,也懒得追究贺澜无遮拦的戏言了。纨绔子不肯撒手,叶小将军只好应他:“哥哥,我也想你。” 贺澜这才心满意足将他放开,变戏法似的从袖中摸出一块阴阳鱼玉佩,塞进他手里:“我与阿爷去扶桑,得来的小玩意儿,送你。” 叶十一没推拒,收下了:“谢谢哥哥。” 贺澜使劲呼噜他顶毛,笑眯眯地:“欸,十一真乖。” 贺家是京城里有名的商户,商号遍布全国,主要卖些丝绸茶叶瓷器之类,从来不碰盐铁粮的买卖,守规矩,按时缴税,皇帝亲自颁发良民证,在商贾之流不受待见的本朝,仍有相当地位。 贺澜的父亲贺成章与叶士秋曾是拜把子兄弟,后来一个入仕途,一个做商贾,虽走上不同路,这么些年两家也从未断联系。偶尔过年还会一起吃顿团圆饭。 贺澜去年春天与贺成章乘船渡海,跟着扶桑来的武士去了东瀛,说是去做生意。没想到,竟然回来了。 叶十一将阴阳鱼拢入袖中,那玉石材质特别,触手温凉,不沾丝毫体热,夏日炎炎很是解暑,料想是价值不菲的东西。 贺澜远游归来,总会给他带这样的小玩意儿。 他看着贺澜,贺澜拱手,规规矩矩朝叶夫人作揖:“伯母好,身子可康健?” 叶夫人自然认得他,也很高兴,点了点头:“好着呢。你这娃娃,回了京也不派人来将军府知会你伯父和我,你们这一去就是一年多,该好好为你们接风洗尘。” 贺澜嘴上没个把门,哄姑娘哄惯了,上至八十下至八岁,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见了叶夫人先规矩再纨绔,笑着说:“伯母有心,都是贺澜不是,该第一个登门拜访叶府。” 他滔滔不绝地夸:“看伯母这气色,是比一年前还要好。我看您和十一走在一块儿,远远地没认出来,还以为是他那姐姐明菀呢。” 叶夫人笑得合不拢嘴,直拉他手腕:“赶明儿上将军府来,趁好十一也在,伯母亲自下厨,尝尝伯母这手艺可有长进。” “尝过的,”贺澜笑说,“伯母的手艺得藏好了,当心陛下拉您去御膳房做掌勺的。”叶夫人嗔他:“就你这嘴能说会道。” 贺澜笑而不语。 来了老朋友,和叶十一两个年轻人最好喝酒玩闹。叶夫人不再拉着小儿子陪她去绸缎庄。 恰好那庄子是贺澜家分号,少东家遣了掌柜的亲自来招待。叶夫人摆摆手,让两个年轻人自个儿玩去了。 贺澜本就是个话唠,许久未见,拉着叶十一叽叽喳喳说不完的话。两人坐在穿城河边的青石板桥上,贺澜讲他在东瀛见闻,叶十一边听边点头回应。 说得口干舌燥,找旁边茶摊老板要了壶茶,咕噜噜吞下几大口,今日重点方才姗姗来迟:“我上个月就回来啦,这些时日没去找你,是忙着呢。” 叶十一好奇,问:“忙什么。” 贺澜神秘一笑,他的描金折扇没带在身上,否则一定风流倜傥地挥开来,顾盼生情,惹一众姑娘回眸。 “是教坊里的琴娘。” “哦…”叶十一点头,贺家公子风流成性,全长安都知道,他一副了然神色:“花魁?” 贺澜抿了抿下唇,摇头:“寻常一姑娘,相貌倒不如花魁出众,不过胜在清秀。”他撑着下巴想了半天,文绉绉地说:“恰似一朵清水出芙蓉。” 叶十一竖起大拇指,无言以对:“你可悠着点儿,都祸害多少姑娘了。” “你不懂。”贺澜正襟危坐:“我是真心的。” 贺大少若有真心,长安城的母猪都能上树。 贺澜见他将信将疑,再次挺直上身,强调道:“真的。” 叶十一纳闷:“你看上人家什么了。” 贺澜想了想,摇头:“一见钟情。” “……”叶小将军克制地翻了一个白眼。 “兴许是她琴奏得好,高山流水,素音菡萏,如闻天籁。”贺澜轻笑,唇角微微勾着,面露想往,星眸中三分真情七分兴味。 叶十一自己都分不清喜欢或者不喜欢,也不好去斥责贺澜花心,只是端正了脸面,有板有眼地提醒:“别伤人家心。” 贺澜抬起胳膊揽住他,使劲往怀里撺了撺,嬉笑:“小十一,属你最正经。长安城里的公子哥儿们,哪个不是花天酒地享尽齐人之福,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也,唯独你…怪得很。” 贺澜扭头看他,漆黑的眼睛,仿佛要将万千光芒收进去,眼珠带着笑意,倒映叶小将军:“我看你啊,真像个叶家人,家国在身,不谈情爱。” 叶十一垂头,抿着唇,淡淡笑了下。 贺澜拍拍他肩膀,竖起大拇指:“好事。女人呐,越漂亮越会骗人。照我说,你以后别找个顶漂亮的,反倒是温顺可人与你心有灵犀的,那样才好。” “早着呢。”叶十一摊开双手,仰头望天,几许惆怅:“我没有喜欢的人。不敢轻易谈婚娶。” “欸,你那文玉哥也是怪,他不是很关心你么,怎地将军府嫡子成亲大业都不挂在心上。当初你就是出个门,他都要插手问你去哪儿,竟然不为你安排媳妇儿。”贺澜糗他:“当了皇帝,看不上你了?好歹也是你姐夫。” “……陛下日理万机。”叶十一把脑袋埋低,直直盯住脚下清澈河水,几条游鱼掠过,他没敢定睛细瞧,干笑:“哪有空管这些。” 贺澜摩挲下颌,仗义道:“无事,改日有空,哥哥为你牵线。” 叶十一心想,你都不娶妻,可别管我了,嘴上囫囵,不走心地应他:“嗯,谢谢哥哥。” 贺澜还要去教坊,两人没聊多久,各自回府。 叶夫人回来得晚,拉着叶十一高兴地说:“挑了最好的料子,一定把咱家十一衬得玉树临风,貌比潘安!” 叶小将军脸都快笑僵了。 将军府的单子,裁缝铺不敢怠慢,加急了做,绣娘熬了两通夜,第四天将衣裳包裹好了送至将军府门前。 叶十一抖开一看,大红的颜色,如烈火如残阳,他顿时头皮发麻。叶家男儿的衣服尚简,是因为上了战场一切从简,包括衣物。 叶小将军不走纨绔子们的骚包路线,向来不注重穿衣之类,要么雨过天青色,要么素白,亦或浅雅的灰,上朝时会着一品官员的紫衣。 至于这艳丽绛红,他也只幼时肚兜穿过。 叶夫人拉着不情不愿的叶十一,一个劲儿劝:“今年时兴这个!我看那王家侍郎的儿子就穿红衣,好看着呢!快去试试。” 被迫换了衣裳,幸好是干净利落那型,束袖长靴,马尾系深灰发带,腰间革带玄黑,料子上以金丝缀了好几处精致卷云纹,暗处看不出,立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夺人眼目。 换好出来,府上几个丫头围观他,面红耳赤,两三个娇羞地别了眼,怕让郎君勾了魂去。 叶夫人惊艳,笑夸:“我儿当真俊秀。” 旁边嬷嬷奉承:“夫人生得好呀。”叶夫人笑得合不拢嘴。 叶小将军无奈,只好跟着笑。 赴宴那日,叶夫人一定让他着红衣,将人送到府门前,还要拉着他的手叮嘱再三:“若是碰见了喜欢的姑娘,尽管去。” 好像他赴的不是陛下招待宴,而是相亲宴。 也难怪叶夫人这么想,这回宴请群臣,各位大人尽可带家眷同往,无论公子小姐,皆可座上宾。于是,不说大家也知道,相亲好机会。 叶士秋在家休养,叶夫人照料他,将军府就剩一个叶十一去撑门面。他想骑马进宫,路上不停有人打招呼:“将军今儿真俊!” 经不起夸的小将军赶紧换了马车,钻进车厢躲起来,怕别人夸他色相。那样总想起李固那些轻薄话。 太阳落山时,御花园的宴席便摆好了。 叶十一来迟,借着人群遮掩,随意寻了处角落坐下。 料想没人看见他,松口气,抬头环顾四周,恰撞上一对鹰隼般犀利的眼睛。 那人眼神沉沉,深邃如潭,吓得小将军险些跳起来。 皇帝正盯着他瞧。 * 作者有话要说: 十一:害怕QAQ 第31章 妒忌 31、 那眼神说不清道不明, 天色已晚,看不清李固是用什么样的表情在看他。黑瞳如墨浸,映几许昏暗烛火, 低沉又暧昧, 好像…好像在用视线…剥他衣服。 这想法一出, 陡然心惊, 慌忙错开眼,将脑袋埋下去,捧起案几上陈酿的葡萄酒。杯盏以玉石制,触手温润, 他紧紧抱着杯子,掩盖心中不安。 如芒刺在背,坐立难安。叶小将军抱起酒,一饮而尽。 李固眼睛终于挪开。顿时双肩松落, 长舒口气,叶十一借着抬头喝酒的掩饰,眼角视线越过杯盏边沿,偷摸朝丹陛上打量,是贵妃来了。 皇帝起身迎她在身侧落座, 两人在群臣面前,总是这般恩爱夫妻模样。李固专注地看着叶明菀,贵妃雍容华服仪态端庄, 抿了唇浅笑。 皇帝伸手, 贵妃的纤纤柔夷便搭在他宽厚掌心, 安然在他身旁坐下。群臣眼尖的, 立刻起身施礼:“见过贵妃娘娘, 娘娘千岁。” 于是好奉承好钻营的, 或是要客套礼数的,纷纷起身来施礼。贵妃端庄,略施粉黛,朱颜大气,正襟危坐着,一一颔首应罢。 叶十一躲着人,不敢起身敬酒,于是藏在群臣身后的阴影中,只敢偷眼瞟那对皇家模范夫妻。 叶明菀温顺恬静,低声与皇帝说话,李固难得一见的温柔,伸手拂她遮去眉目的鬓发。 睥睨天下的帝王,肯耐着性子,批奏折的手捏一缕青丝,拂至她耳后。贵妃螓首低敛,侧着面庞望向皇帝,仿佛女儿家羞赧模样。 ——“都这么多年了。”阿娘慨叹犹在耳旁:“你阿姐说什么都要嫁给陛下……幸好……不曾看错人。” 帝王心凉薄,言辞更刻薄,非得将他羞得无地自容才肯罢休。 从来不曾触及双唇,仿佛那是禁地。帝王会掠过去,在他耳旁冷嘲热讽。小兔子张大眼,紧咬下唇。 他不会亲我,因为不喜欢。心如明镜,不肯自欺欺人。 小将军捡了果盘里的葡萄,十指纤长白皙,不过指腹生茧,不如周身皮肤那般光滑水嫩,常年握剑拉弓,练出来的。 把剥了皮的葡萄喂进嘴里,甘甜似蜜,汁水充足,一个一个地嚼,嚼到果肉碎烂,再吞进肚子里。无论如何,葡萄总是甜的。不经意尝到一两个酸子,拧了细眉,咬牙吞下去。日子总要接着过。 过了六月去边西,打定主意,过年再回来,无论京城如何召唤,也要借故留在那里。与风沙相伴,听书生吹笛,抱着那把御赐铁弓,他能在那荒漠之地呆一辈子。 丝竹管弦,余音袅袅。御花园四周的青铜炉燃上熏香,香气浓郁,一点点往骨子里浸。 大臣们喝高了,敬过陛下,又互相间拉拉扯扯,不谈国事,这一个夸:“令郎一表人才,听说去年中解元,前途无量啊!”那一个抱手回礼:“令媛温柔淑静,若谁娶为贤妻,门庭之幸!”两个老头扯大话也不怕闪舌头。 老头子们你来我往,郎君姑娘立在各自阿爷身后,你瞅瞅我,我偷看你,谁眉目传情,暗送秋波,不等父母之命,先动凡心。 叶小将军没有阿爷帮衬,也没有阿娘照拂,独坐于案几旁,默默地剥葡萄。只是他那番样貌,无论去哪儿,都要成众目所在。帝国镇山河的一把剑,有一副长安城里家喻户晓的美人皮囊。 京兆尹家的小女儿年及十八,尚未婚嫁,也见了不少媒人,可总忘不掉那年杏花烟雨时,蓦然回眸,少年郎打马自桥头过,惊鸿一瞥,于是芳心暗许。 将军府何等权贵,哪里瞧得上六品京兆家庶出的小女儿。阿爷阿娘总是宠家里最小那个,也不迫她,帮她遣媒婆去将军府说媒。媒婆吃了多少次闭门羹,胖嬷嬷满头是汗,拉着她的手劝:“姑娘呀,小将军不肯娶妻,他是咱长安城的高岭花,你要不…看看别的?” 小姑娘不肯。终于等到陛下大宴群臣,央求阿爷带她进宫,穿上桃红的襦裙,眉心映鹅黄花钿,画烟柳细眉,再细细打点唇色,轻敷胭脂,垂髻簪步摇,走起路来叮铃摇晃。 躲到阿爷身后,就在地毡那一面,眼也不错地看着小将军,连眼睛都舍不得眨一下。 小将军吃葡萄上了瘾,很快面前那一盘便空空如也。他叹口气,似在惋惜这水晶葡萄不经吃,斜撑侧颊,盯着琉璃制的空盘子怔然出神。 姑娘捧了一串葡萄上来,刚洗过的,皮儿上沾水露,晶莹剔透。小将军抬眼,视线不期然与她撞上。姑娘轻言细语,软绵绵的嗓音,细若蚊蚋,小心翼翼地:“将军,这里还有葡萄。” 叶十一微怔,浅浅笑了下,聊作回应。红衣把人衬得愈发艳丽,本就身世门楣高贵的人,愈发高高在上,不可攀附。姑娘面颊赧红,看着他笑,怔然呆住。 “谢谢。”叶小将军彬彬有礼地接过去,剥了葡萄,没有急着自己吃,而是留了小块葡萄皮捏在指腹,递给了京兆尹家的小女儿:“你也尝尝。” “我…我叫秀怡!”姑娘低下头,两手在身前绞紧,面颊红得滚烫,大声说完才想起要补一句:“姓…姓刘…”京兆尹家的小女儿,刘秀怡。 “啊?”突然其来的自报家门,小将军险些没反应过来,愣了下,答道:“我叫叶十一。” 刘秀怡抬起眼帘看他,银铃轻笑,双手接了叶十一手里那颗小小葡萄,如奉珍宝跑回阿爷身边,兴奋地小声说:“将军为我剥葡萄!” 这一声虽小,周围可都听见了。 那叶小将军何人,一把弯弓千里外取下敌首的武将功臣,少年英才,更生一副好相貌,多少闺中女儿梦里情郎,偏偏是朵高岭花,不娶妻不说媒。这会儿却肯为寂寂无名的姑娘剥葡萄。 刹那,整座御花园都寂静了,只偶尔听见虫鸣,数十道目光齐刷刷照过来,在叶小将军与刘家小姐间逡巡。 小将军微蹙远山眉,低下头,自顾自地剥葡萄。 “将军…”望远侯家的嫡女端葡萄过来:“我这里也有…”赧然轻语,眸子却发亮。 “将军!”另一个嗓门大些的挤上前,是国子监祭酒的女儿:“可否为我剥葡萄…喏,这儿有颗最大的…” 这一下如引线,将周围都点着了。蠢蠢欲动的蜂拥上来,霎时脂粉扑鼻,你喧我嚷:“将军,将军,我的葡萄甜着呢!”“将军,我的是紫玉提,早上刚摘,新鲜着呢!”“将军,我……” 你推我挤,齐齐拥到叶家小将军这边。 叶十一手足无措,霎时围在葡萄山间,下意识望向丹陛上。视线被遮住,什么也看不见。 贵妃笑盈盈地看着这头,直到耳旁传来窸窣碎响,魏公惊呼:“陛下,伤着手了么?!”叶明菀仓促回头,李固右手捏着瓷盏,已经碎裂了,碎瓷压入掌心,划出道道斑驳痕迹,血水浸满整只手。 叶明菀慌忙取出丝帕为他擦拭。皇帝仿佛不知疼,随意地甩了甩手,面上神情寡淡,沉声道:“朕无碍。” 自家阿弟受欢迎,阿姐也跟着高兴,便和皇帝说话,转移他注意,闲闲地聊起来:“十一生的好看,对谁都好,官家小姐常常遣媒婆来家里。也不知他在想些什么,这个不同意,那个也不同意…” “分明招姑娘喜欢着呢。”叶明菀整只帕子都浸上血。魏公叫来御医,李固摆手:“不用。”御医跪下道:“陛下,止血要紧。”李固推开他,起身离去。 留下御医与贵妃面面相觑,魏公内心暗叹,再瞅一眼那团热闹角落,接了御医的药箱:“大夫,交给老臣。” 御医不安:“魏公,臣惹陛下不高兴了?”魏公说:“放心,不关大人的事。”贵妃站起身,魏公朝她拱手:“娘娘,陛下怕是去更衣了。”叶明菀轻轻颔首,目光微闪,道:“我也去换身轻便衣裳。” 皇帝和贵妃一走,群臣更加肆无忌惮,饮酒颂歌,沸反盈天,好不热闹。 魏公没有急着去追皇帝,而是等贵妃离去,才施施然步下丹陛,走到叶小将军跟前,咳一声清清嗓子:“将军,臣有些事,可否借一步说话。” 这魏公毕竟是皇帝跟前的大太监,长了眼睛的都知道,他说的事定然与皇帝有关,姑娘们纷纷散开,依依不舍。 叶十一感激魏公解围,忙起身跟上他,魏公带他穿过回廊,走到了僻静处,再往前,是皇帝落脚小憩的厢房。 魏公把药箱递进他双手间:“陛下受伤了。”叶十一惊诧,微微瞪大眼:“怎么弄伤的?伤了哪里?严重么?”魏公退后两步,拱手作揖:“将军进去看看吧。” 惴惴不安,提着药箱,忘不了适先李固看他的眼神。如虎狼攫住猎物,潜伏在暗处的野兽,仿佛时刻能冲上来将他撕碎。 但是李固,怎么会受伤的。小将军轻敲房门,无人回应,他扭头望向魏公,魏公安抚着笑了笑。只好深吸口气,推开房门:“陛下。” 屋里没点灯,眼睛慢慢适应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隐约看见桌旁笔直上身端坐的高大身影,一动不动,犹如失去知觉的石像。 血水点地,滴答轻响。 “陛下,怎么了?”小将军上前问。 回应他的,却是野兽潜伏在暗处的愠怒:“滚。” 犹豫再三,还是走到他身边,将药箱放上桌面,抬眼正看见男人那只手搭在桌沿,鲜血在掌下汇聚滴落。慌忙抓起来,斑驳淋漓的伤口,几块碎瓷片越嵌越深。 “……疼吗。”小将军低着头问。 帝王盛怒,骤然抓起他衣襟,按在桌上,压下去,四目相对,凶狠得仿佛要即刻将他拆吞入腹。“不准结亲。”恶狠狠地威胁:“否则朕断了你双腿,绑入宫中。你多看女人一眼,我必定挖了你的眼睛。” “那你呢?”叶十一问:“你娶了那么多妃子,你为我阿姐拂鬓发,你……” 李固压下去,英挺俊朗的面容贴近,鼻翼间喷出的滚烫呼吸交织,喷薄怒气,涌出刻薄言辞的唇,似乎快要贴上去。 小将军骤然瞪大眼,瞳孔缩紧,反攥住他手腕,不可抑制地颤抖。 “你……”断断续续,词不成句:“你喜欢我…我…阿姐吗…” 快要破碎的前一秒,骤然被松开,那双唇终究没有贴下去,仿佛忽然间从盛怒恢复了理智。残酷无情的帝王坐回去,受了伤的掌心在他眼前摊开。 叶十一呆呆地捧住,从小看他长大的男人有一副凉薄心肠,冰冷道:“舔干净。” * 作者有话要说: 友:改了文名没内味儿 霜:什么味儿 友:土味儿 霜:…… 友:你知道吧就内味儿 霜:懂了,这就改回去 取名废末日,泪目T-T 才发现存稿箱更新订到21号去了,惊恐,还好进来看了眼评论QAQ 第32章 亲吻 32、 小将军傻了似的, 呆坐不动。 皇帝伸手拖走药箱。箱底与桌面撞出连串脆响,蓦然将走神的将军惊醒,面白如纸, 喃喃欲言。 李固翻出药箱中的木夹, 夹头轻细, 大夫常用这个来引缝线的线头。受伤的是右手, 左手不太利索,不过皇帝拿夹子的手很稳,像个意识不到疼痛的冷血石头人。 叶十一眼睁睁看着,李固捏木夹这头, 尖细的那头包了薄薄一层纱棉,将小拇指甲盖大小的碎片取出。破开的缝隙流出更多血水。叶十一按住他右手腕。 李固没搭理他,兀自将碎瓷拔出皮肉。没一会儿,桌子上散了一堆沾满血的碎瓷。皇帝还有心情戏弄他, 戏谑道:“这下将军能舔了。” “……”叶小将军无言以对,只觉得皇帝陛下可能有什么大病。照他往常脾性,必然撂了摊子甩手走人,走之前还要送皇帝一句厚颜无耻。 然而将他右手腕按着,颤了半天, 终究屁股没挪开板凳,两只哆嗦的爪子捧起帝王右手,极缓慢地俯下身去。血水滴落, 浸入红衣, 晕开一团深色。 软舌温热湿润, 黑夜中, 看不大分明。李固沉沉地, 居高临下俯视他。小将军虔诚得仿佛朝圣信徒, 捧着他的手爪子冰凉,生了茧的指腹磋磨出几许绵痒,舌尖蜻蜓点水,落于掌根。 谁的呼吸,先变粗重。叶十一只有头顶对着皇帝。 舌腹也落下去,缓慢地沿掌心边沿擦拭,铁锈般的血气,常年征战在外的将军,已经闻的很习惯了。身子都不由自主颤抖起来。口涎不受控制滑落,与血痕交织,眼前浮上水雾,鼻翼蓦然酸涩。 李固一动不动,感到掌心唇舌细细游移,将十指连心的尖锐刺痛镇压下去。明明那么软,却能包裹那么多伤痕。手心触觉温热,将军深深埋首,双唇贴住皮肉,一言未发。 叶明菀记不得自己在那儿站了多久。换好轻便素衣,恰巧路过这里。魏公正在回廊拐角处,背对她探头眺望,大概始料未及,贵妃会从另一条道走过来。 贵妃步子轻巧,无声无息到了门边。恰好房门未闭,恰好月亮钻出云层,月色一泻千里,恰好听见呼吸声,下意识回头。恰好撞见红衣的幼弟,水唇微启,软舌游移,专注而认真地舔舐帝王掌心。 李固就那么低着头,看着他。两人侧对她,谁也没看见驻足屏息的贵妃。 有那么一会儿,叶明菀怀疑自己看错了,可定睛细瞧,幼弟和陛下,怎么也不会认错。 幼弟从未露出那样的一面……艳色。 叶明菀是知道的,但凡长安城里见过叶家姐弟的人都晓得,长安城排第一的美人,从来不是娇软可人的女儿,什么叶家嫡女张家小姐王家千金,统统不是。 而是未及冠前,雌雄莫辩的样貌来不及长开,但凡出门,则必有登徒子不知好歹上前调戏的幼弟。若非李固特意留心,恐怕真有采花贼敢上叶府,一窥幼弟艳色。 叶明菀颤颤地抬手,捂住嘴,逼迫自己不能发出任何声音。 屋子里,是侧对着她的丈夫和幼弟。 皇帝收回右手,幼弟便垂头丧气地耷拉,紧咬下唇,形状漂亮的双唇紧紧抿着,因为染血,愈发嫣红,明艳得叫人移不开眼。 李固起身,回头过来,猝不及防,与通体冰凉的贵妃四目相对。贵妃不知站了多久,浑身都麻木了。皇帝上前几步,不动声色挡在叶十一身前。 小将军抬头,循他身影望去,未曾见到阿姐,只看见陛下左手负于身后,五指攥拢。 “陛下?”嗓音沙哑地喃喃。 李固岿然不动,遗落在身后的背影,似山峦将他牢牢笼罩。小将军垂低眼帘,指腹抹去唇间残血。 “贵妃更衣既罢,料想是累着了,朕送你回正德宫。”不算温柔,但也绝不冷漠,只是有一点生硬。帝王黝黑的双瞳将她钉在原地,动弹不得。 “哦…嗯…”再慌乱,聪明的女人也会察言观色,压制不住话声颤抖,却可以面不改色地撒谎:“臣妾也是刚到,没看见陛下在这儿。天黑了,人困体乏,是该歇息。” 叶十一听见贵妃的瞬间,便转了身背对门口,两只手死死按住膝盖,指尖几乎要隔着衣料扣入皮肉。满目只剩红衣如血。 李固面色未变,身形挡住了叶十一,走到门前,揽住贵妃胳膊,携着她转入回廊。 叶明菀的畏惧在这一刻到达顶峰,若非数年在深宫与女人们搏杀,断不会练就此刻泰山崩于前而不改容色的本领。一对各怀心思的表面夫妻,相携相挽,沿回廊尽头步去。 屋外脚步声渐远,明明怕得心脏都在颤栗,还是控制不住地奔出去。 那头皇帝携着他的贵妃,阿姐挽着他的丈夫,亲密无间地走远。 池园空寂,一庭落瓣浮于青绿池水上,残月抛下满地清霜。 那对亲密背影头也没回。叶十一怔怔地看了会儿,目送他们走远,才垂低脑袋,转头朝相反方向,昏昏沉沉地行走,步伐沉重得仿佛拖了铅块。 终于步出院门,转身,离开偏院。 叶明菀那手哆嗦的厉害,被李固强行按住,冷不丁一个寒颤。 皇帝驻足,蓦然回头。叶明菀循他视线望去,那一端回廊尽头,除了摇曳诡谲的树影,便什么也没有。叶十一独自走了。 “十一他…”贵妃喑哑了嗓子,不敢大声质问,是不是李固迫他,是不是皇帝又想了法子折辱他,还是十一他自己——不敢去想,自家这幼弟,叶明菀自诩了解他。幼弟心思单纯,一心上阵杀敌忠君报国,若非李固强求,他断然不会…逾矩。 恍然飘过那日行宫中,李固将叶十一囚在碧纱橱后,屋子里阴暗逼仄,浓郁的熏香熏得人脑仁深处一阵昏沉。幼弟声色嘶哑,仿佛小兽畏惧极了的啜泣,颤抖哆嗦。她看不清碧纱橱后两道身影,只觉那是一道,紧紧靠拢彼此。 后来,再后来,幼弟不知被李固锁在哪里,她去找他,他们不让她见他。谁也说不出十一下落,谁也不敢讲紫宸殿闲话。还有庞妃…庞妃那时去找十一…究竟,说了些什么。 或许更久之前,更久更久以前,小将军还不是将军,只是叶家调皮捣蛋的小子,闯入深宫扑进四皇子怀里,被城府深不可测的李固抱住,阴郁的皇子,有一张比阎罗王还要刻板的面容,对谁都客套疏离,却会紧紧将少年搂住,抱起来爬上墙头,谁也看不见他们。 谁也看不见他们的时候,李固无所忌惮地抱着叶十一。 就连先帝都知道……所以先帝要—— “陛下…”叶明菀抑制不住颤栗,几乎有几分恳求了:“陛下可还记得…先帝说过什么…陛下就一定要…毁了他么?” 毁了李朝镇山河的剑,毁了叶家唯一的辉煌,毁了那孩子,原本就不漫长的一生。 李固松开她,叶明菀细眉频锁,摇着头看他,眉目含泪:“陛下于心何忍。” 李固冷笑,高傲阴沉的皇帝,不屑于露出怜悯,更没有怜香惜玉之心:“贵妃何必惺惺作态。当年先帝赐酒,你们叶家人除了下跪求饶,可曾有半点不忍?就连亲生骨肉都能拱手奉上砧板…” 说到极恨处,头疼欲裂,强撑着冰冷生硬,如一堵高高在上的城墙,将所有人拒于千里外,除了留一道不经意的小门给那少年,谁也进不去帝王心防。李固拂袖而去。 叶明菀惶然目送他离开。 她劝不动陛下,他执念太深。 那十一呢,十一那么听话懂事,总不应该…贵妃不能失态,她抹去眼角并不存在的泪花,直起身子,一口气深深吸入肺中,浸透了夜间寒凉,才招呼身后跟着婢女:“明日让小将军来一趟正德宫,就说阿姐想他了。” 婢女福身应是。 李固回了紫宸殿,魏公支棱火折来点蜡烛,一回头,皇帝看着自己右手,疏离冷漠的面容,不知怎地,竟显出几许怅然迷惑。李固似乎不曾注意他,魏公压低呼吸,安安静静侍立一旁。 烛火毕剥轻响,燃尽的烛油在烛台上结了厚厚一层。五月将末,六月毗邻,月初例行在宣政殿朔望朝参,月中要启程赴华山祭祖。祭祖本劳民伤财,李固登基这些年,从未去过。 等到山河好转,礼部坐不住了,本朝中兴,幸得明君贤主,是足以告慰祖上的大事。礼部侍郎滔滔不绝,立在丹陛下,手捧玉笏,言辞恳切,唾沫星子横飞:“陛下,祭祖四年一次,今年不可再推迟。陛下祭祖,普天同庆,苍生之福,万民之幸!” 动辄苍生万民。却没一个人知道,他为什么想当皇帝。起初,许多年前,只是想要高不可攀的父皇一眼认可而已。至于后来…后来—— 魏公取了剪子,眯缝着老眼,凑近了摇晃的小火苗,小心翼翼减去烛花。 殿中昏暗,一室清寂。李固看着他的手,仿佛心底最深处被蚊虫叮咬,指尖微颤。 魏公放下烛剪,起身回头。 皇帝冷着脸,千年万年的冰封,铁石心肠,凉薄无情。不知何故,那石头人竟然抬起右手,掌心轻轻触碰唇瓣。脑仁深处钝痛不肯止歇,便任由那斑驳纵横的细碎伤口,一点点摩挲双唇。 小太监提了食盒过来,檀木盒中一碗热气腾腾的汤药,即便盖着盒盖,也能自缝隙间嗅到那股子苦味儿。 魏公接了汤药,奉到皇帝身边,老臣躬身弯腰,苦口婆心地劝:“陛下,用药吧。您呐龙体康健…陛下平安…关乎万民之福。” 李固笑了下,笑意极淡,稍纵即逝,右手蜷在怀里,左手接了药碗,仰头一饮而尽。 * 作者有话要说: 晋江奇奇怪怪的审核机制 一般还是晚上九点更新~ 第33章 书信 33、 用罢汤药, 魏公接了空碗,放进檀木盒中,晚些时候交给小太监, 让他带回太医院去。 “江南有动静么。”皇帝忽然发问。 魏公怀抱拂尘, 怔了怔, 摇头:“这个, 老臣不知,不如叫来陈总管一问?”李固拧眉思量,片刻,点了点头:“把陈明叫过来。” 魏公应下, 转身出去找北衙统领陈明。 这边厢叶十一回了家,叶士秋和夫人睡得早,此刻都已入寝。他轻车熟路攀上院墙,坐在墙头, 没急着下去,摇晃两条修长小腿,仰头眺望天际明月。 舔舐了李固的血,仿佛沾染了他的气味。 也许是错觉,平素总觉得内心不安, 像是身体某个角落藏了隐疾,要疼又不疼,琢磨不出, 也不好去看大夫, 偶尔会气闷, 越长大这情况越明显。始终不以为意, 直到…血…仿佛将什么镇压下去。 李固的血, 平复了那份生理上的躁动不安。小将军纳闷, 他莫不是得了什么怪病?要是贺澜在这儿,一定糗他:“你这叫相思病。” 那是心病。 叶十一觉得自己偶感乏闷,绝非因为心病。身体的和心里的,他分得清。在月色下摊开手,右手掌根,隐隐浮出一道红痕。小将军蹙眉,五指握拳再松开,红痕消失不见,仿佛是他幻觉。 ……罢了。叶十一翻身跳下墙头,睡觉去。 第二天大清早,宫里便来了人,说是贵妃思念他,让他进宫去,姐弟二人叙叙旧。叶十一不可避免地想起昨晚,也许阿姐并未看见他,怀着侥幸心理,惴惴不安地拾掇进宫。 红衣说什么都不肯穿了,叶夫人捧着衣服连连可惜,上好的料子,金丝缀的暗云纹,自家小儿子不喜欢,当娘的总不能逼他穿。不过叶十一出府门前,叶夫人提来自个儿做的糕点,嘱托道:“给你阿姐送去。” 叶十一接过来:“好。” 叶夫人又拿出贺澜送的阴阳鱼玉饰,扶桑产的小玩意儿,与中原风格大不相同,两条小鱼并尾缠绕,流苏上挂着剔透的海珠,十分精致。叶夫人最近喜欢打扮儿子,把阴阳鱼挂在他腰间:“你贺澜哥当真好眼光。” 辞了红衣,总不能再辞一块玉佩。叶十一哭笑不得,摸了摸鱼尾,拎上糕点盒:“那我走了娘。”叶夫人摸摸他脑袋:“去吧去吧。” 叶明菀在正德宫里等他,亲自下厨做了一桌好菜。叶十一到时,恰好快至晌午,姐弟一起用午食。 进了正德宫,因为昨晚那事还有些做贼心虚,便规规矩矩地抱了手在门外作揖,拜见道:“贵妃娘娘,臣叶十一。” 叶明菀整理好表情,步出殿门,挤出了笑来,朝他招招手:“十一啊,快进来,饭菜都要凉了。”她特意瞧了瞧他,没穿红衣,当姐姐的松了口气。那颜色太招摇,她不想幼弟在皇帝面前那么招摇。 阿姐一如往常,不见任何异样。她或许真的没看见,叶十一心存侥幸地想,那时李固恰好起身,拦在两人之间,叶明菀看不见他。就像那时他也没看见叶明菀。 可愧疚,不会因为看不见便消失。叶十一低下头,由着叶明菀拉进屋子里。 叶明菀与他聊了些家里的事,叶十一想起叶夫人嘱咐,劝一劝阿姐早日为陛下孕育子嗣。话到了嘴边,说不出口,劝皇帝和别人生孩子这事,实在非他所能及。于是三缄其口,不再说了。 姐弟俩各怀心思。叶明菀说着说着,忽然提及百年前皇家一桩旧事。说那时,懿宗看上了叶家一位将军。 叶十一记得这事,少时问阿爷,阿爷不肯提,等到长大才无意中了解事情原委。都是百年前的旧事了。 说百年前,懿宗好男风,那时王朝隐有衰退之象,但毕竟有祖宗治下的盛世,懿宗即便是个庸君,能守住祖业就行了。朝臣对懿宗要求很低,只要他不糊涂,便是苍生之幸。懿宗要玩几个男子,也都由着他去了。 谁曾料,这昏庸皇帝把主意打到了叶家头上。叶家人殊有容色,那一任的叶将军也是少年成才,正当二十五六的盛年,风流名声满长安。懿宗多次召叶将军入宫,两人见面,不在含元殿,也不在宣政殿,而是帝王内阁紫宸殿。 史书上对此不愿过多记载,只寥寥数语,将受宠,君夜留之共枕,出双入对,形影相同。 叶十一忽然觉得,阿姐话里有话。他不敢出声,静默地听她道来。叶明菀说:“你该猜到了,懿宗宠幸叶将军,君臣之间,逾越了界限。”叶十一蓦然感到,有什么压在头顶,将他狠狠压下去,一时间喘不过气。 小将军笑了下,笑容有些勉强,是挤出来的。叶家背负了太多,那些东西又沉又重,从小就由阿爷耳提面命地灌给他,他怎么能违背。 “相爱本无错,只是不应发生在皇家,和叶家之间。后来懿宗发疯,叶将军引咎自缢,闹了个惨淡收场。”叶明菀蓦然抓住他的手,有些急切地看他:“十一,你明白吗。李叶之间,不应该。” 就因为是忠心耿耿,百代忠臣的叶家? “我…我明白,咎由自取,怨不得旁人。”叶十一低下头。阿姐一定知道了,他心想。愈发惭愧,恨不得挖个地洞钻进去,藏起来,谁也找不着。他也不想与李固之间,闹成那般收场。 叶明菀深深地凝视他,良久,伸手摸了摸他脑袋:“十一,人生在世,多少由不得己,总有一天…你会明白…阿姐…是为了你。”为了你身体里那玩意儿,不会那么快夺去你的性命。 李叶之间,又何止是表面上的明君贤臣,纠缠了两百年,那些复杂纠葛换一个小小的叶十一来,怎么承受得住,他还这么小。叶明菀怅然,取了筷子递给他:“饿了吧,来吃东西。” “谢谢阿姐。”接了筷子却吃不下去,食不知味,浅淡尝了几口,又勉强自己填下半碗饭。心里却堵得什么都吃不下,即便感到饥饿,也不愿多用一口。小将军放了筷子:“阿姐,我吃饱了。” 叶明菀点头。正德宫里太憋闷,他想回去了:“阿姐放心,过了六月我便回边塞。” “……”叶明菀笑了笑,轻轻颔首。 出了正德宫,恍惚间,竟在深宫里迷失方向,环顾四周,陡生头晕目眩之感。叶十一驻足,去了边塞不回来,守住叶家名声…然后呢…装作无意打听长安城里的只言片语,或许有朝一日,他与阿姐生儿育女,他再遥敬一杯酒。 三妻四妾,五六儿女,七八岁月皆成过往。守住叶家人严苛刻板的教条,架不住爷娘传宗接代的要求,随便娶一位妻子,做下一个满身规矩枷锁的叶将军,然后他驾崩,或者他先死于疆场。 魏公不知何时出现:“小将军。” 骤然回神。叶十一转过头去:“魏公。”魏公躬身,抱着拂尘笑眯眯地说:“陛下听说你进宫,召你去宣政殿一叙。” 宣政殿……不是紫宸殿。大概是公事吧。叶十一点头,跟上魏公去了宣政殿。 皇帝盘坐于榻上,面前一张案几,埋头批阅公文。叶十一走进去,不等魏公通报,李固头也没抬道:“研墨。”小将军茫然,视线转向魏公,魏公点了点头:“去吧。” 叶十一吸口气,默默地上前,拿起墨石慢吞吞地研磨,时不时打量他那只右手,已经上药包扎了,不再流血,应该没什么大碍。 走神时,忽然听到李固低沉的声音:“看什么。”吓了一跳,手中墨石跌落,慌忙捡起来,小声问:“陛下昨日…为何受伤。”李固拿着朱笔的手顿住,磨了磨,掀了眼皮斜觑他:“将军明知故问么。” “……臣不知道。” “和女人说话开心吗?”不咸不淡的语气,却分明是耿耿于怀。叶十一站的腿酸,干脆像皇帝一样盘腿坐下:“臣不明白陛下何故质问。并非臣有意在宴上招惹。” 李固放下朱笔,抓了叶十一胳膊,猝不及防往怀中拽来。 宣政殿宽敞,这会儿除了魏公,也只他俩。叶十一蓦然意识到,李固将所有人都遣走了。就连魏公都笑眯眯地躬下身,后退着离开宣政殿。 “……陛下,白日宣淫,于礼不符。”叶十一撑着桌案试图爬起,却被李固牢牢按住,皇帝力气大的可怕,若非说使上内力,他断然挣不脱。李固俯身逼近,一如昨夜,贴的太近,连呼吸都交织。 叶十一浑身僵硬,扭头避开李固视线,紧闭上嘴,缄默不言。皇帝拂开他鬓发,忽然笑道:“朕为你阿姐拂鬓发,无非是装装样子。若非如此,礼部可就逮着法子劝朕立后。有你阿姐在,朕便不必立后。” “……”皇帝这是在…解释么?叶十一满头雾水,解释这些做什么,况且…他回过头:“难道陛下不该立阿姐为后?整整七年,阿姐伴于陛下左右,起于落拓间,不曾辜负陛下……阿娘说……” 话声止住。李固将他抱起来,叶十一手脚并用窜到一旁,默默远离他。 “你阿娘说什么?”皇帝悬腕提笔,在公文上披字,铁画银钩遒劲有力,是板正的好字。 “没什么。”竭力想装作若无其事,其实一直没敢在阿姐面前开口,到了皇帝这儿,仍是犹豫再三。直到李固转头来看他,叶十一才俯下身,没有劝谏的热切,只是带话而已:“不孝有三,无后为大,陛下理应与贵妃…龙嗣方可继承大统。” 李固在江南来的折子上画了一道红叉。 皇帝面不露色,不见喜怒,平静漠然地问:“那么今天早上,你阿姐又说了什么。” “……”叶十一总觉得他在计谋着什么,话里有话,面对阿姐的羞愧再次浮上心头,羞于启齿,跪坐着低声道:“阿姐说,百年前懿宗与叶将军…一个疯魔,一个自缢,闹了个惨淡下场。” 李固合上文折,拿起旁边一封书信,未署名,封笺已经拆开了,看也没看扔进叶十一怀中:“看看这是什么。” 能是什么? 叶十一茫然困惑,握着信封,手汗将边沿浸湿。太过不安以至于害怕李固又拿出什么吓人的东西,犹豫了好半天,才慢吞吞地将信头撇开,取出信纸。薄薄的黄纸,自信中一并飘出纸折的千鹤。 信上有墨迹。叶十一疑惑不解,看了眼李固,皇帝侧对他,专心阅览下一封公文。看皇帝那样子,不像很重要的东西。叶十一垂低眼帘,将信纸摊开,开头称,菀卿。 心中骤生不祥预感,这书信的称谓便可以说极为亲密了。菀卿又是谁?是…… 叶十一咽口唾沫,脑子里一片混沌,怔忪地往下读去。 菀卿: 见信如晤。江南一如旧时,风好月好,山水如故,只是身边无旧人,颇多寂寥。今年开春晒好的新茶已托人送入宫中,不知你可尝过,我记得你最爱品茶,遥忆与卿初遇,曲水流觞,品茶论道,那时花容月貌,见者倾心。赠你鸳鸯团扇,本以为可许终身,奈何造化无常…… 后边又絮絮叨叨地说了些什么,看得出是个温柔的人,或许还是哪家高门富贵锦衣玉食养出来的文雅公子,写一手文质的蝇头小楷,或叙山水或表思念,道不尽的情谊,皆淹没于仓皇旧年。 来信人与菀卿知交甚笃,共同游山玩水,品茶论道。年少时的菀卿,亦有不输男儿的志气,本是巾帼不让须眉志,会奏琴亦会舞剑,自阿爷那里学了一身好功夫,却被迫沉入宫廷,做了笼中雀。自此知交两隔,红颜寥落。所嫁非所爱,所爱隔山海。 叶十一手抖得厉害,隐约猜到了来信人嘴里念念不忘的菀卿是谁。手心细汗将信纸边沿尽数濡湿,默然想起那天李固说,阿姐最想见的人不是他。那会是谁?为什么这些年来,阿姐从未见喜? 为什么阿姐从来不委屈,陛下不曾与她孕育一儿半女,设若两人原本相爱的话。阿姐那样的脾性,他不是不明白,如果不是真心喜欢着的人,让阿姐去生孩子,她一百个不乐意。 李固回头,斜撑侧颊觑视他,没有丝毫愤怒,仿佛早就心知肚明。被贵妃戴了绿帽的皇帝甚至好整以暇地问小将军:“将军看明白了吗?” 叶十一抓起信纸,匆匆爬起身往外冲:“我去问阿姐!” “回来。”皇帝沉声喝道:“叶十一。” 步伐顿住,双腿发软,不知该如何面对。送阿姐进宫的时候,以为他们要天长地久的过下去,希望阿姐幸福,等到李固登基,和阿娘一样庆幸阿姐未曾看错人。为什么…当初不嫁给她心中所爱。 “为什么骗我?”回头问皇帝。 李固面色沉沉,站起身:“那时你还太小。先帝忌惮叶家,欲加之罪要削叶家兵权。贵妃为了保全叶家,与朕密谋,借叶家势力与先帝抗衡。后来朕顺利登基。” 叶十一愣了好半天,呆坐在地,抓着信纸一言不发。皇帝步上前。叶十一仰头看他:“寄信的人又是谁?” 李固微拎衣摆,蹲下身,似在欣赏小将军青一块白一块的脸色,勾了下唇角,似笑非笑道:“将军不如猜猜,如今身在江南,能向宫中寄信的人,有几个。” 第34章 桎梏 34、 先帝共有五子, 他自己就弄死了仨,还剩下老三和老四。 老三温文如玉,常不与人争, 性子温吞如水, 老四便是李固, 常年不受宠, 深居冷宫。老大老二老五为了皇位争得不可开交,你死我活之际,老三游山玩水,闲适自得, 老四默默无闻,谁也没拿他当根葱。 先帝把皇位看得比命都重要,老大最先贬黜,流放边塞至今下落不明, 老二在行宫中突发意外命殒当场,老五断肢养在蜀地,谁也无法将先帝从那金黄龙座上拉下来,直到一场大病。 “齐王…”叶十一张了张嘴。当初年少时见过一面,远远地看见齐王自院中路过, 阿姐丢下他跑了出去,那之后叶十一便再也没见过先帝的三皇子。再后来,李固登基, 三皇子封地在江南, 李固登基当日即刻启程, 齐王再未回过长安。 “阿姐她……”叶十一不愿再想下去, 有些是非纠葛发生时, 他还年少, 一如李固所说,他那时候太小,不会明白为什么叶明菀抱着孤注一掷的决心嫁给李固。 那时,先帝的老大老二老五,对老三虎视眈眈,三皇子性子太温文,根本无法自保,而先帝却喜欢三皇子这份不争不抢,再加上齐王生母正是先皇后,论嫡庶,齐王比任何人都有资格继承大统。 假如那时李固没有当上皇帝,不仅叶家保不住,齐王也保不住。所以叶明菀宁肯与齐王相隔两地,孤注一掷嫁给李固。那为什么后来,李固已经当上皇帝了,叶明菀还要留在宫中与他假扮和谐夫妻? 不等他细想,李固抓了叶十一手腕,强硬地将他拉起身,就这样半牵半拽地往宫门外走。小将军尚未从那封信中回神,痴傻了似的,随着李固的步伐亦步亦趋地往前走。两人未走光明正大的宫道,而是沿着宫殿间的羊肠小道缓行。 “你不要责怪阿姐。”小将军下意识回护家人:“阿姐一定有她的苦衷。” 李固拽着他在前边走,只留给他背影。叶十一驻足:“陛下,无论当初阿姐与陛下是否心意相通,毕竟七年夫妻,阿姐对陛下应有心意。那封信…那封信…”你就当它不存在。怎么说得出口? 是阿姐选择的路,他没有资格置喙。“陛下心中,怎么想?”喃喃地问。李固停下脚步,两人挤在狭窄的林道间,皇帝背对着他,叶十一看不清他面上神色,只听见他沉声回答:“朕很生气。” 李固本来就不是什么好脾气的人,帝王生性多疑好杀伐,宁可错杀一千也绝不放过一个,他的暴戾脾性,朝中人所共知。何况被贵妃戴了绿帽这种大事,是个男的都不能忍。小将军张了张嘴,无言以对。 那毕竟是他阿姐,他不能坐视不理,便甩脱了被他抓着的手,撩起衣摆跪下去,俯身叩首。帝王面前,哪里容得臣子三番两次的挑衅。不能像那次为了孟平,在朝堂上与他剑拔弩张。 从前李固对他再好,自那行宫三日后,一切都不是从前。皇帝就是皇帝,帝王心叵测,务必要规规矩矩叩首,规规矩矩求情,哪怕心里有再多不甘怨怼。更何况这件事上,阿姐与齐王藕断丝连,确实不应当。 “陛下,一封书信而已,做不得真。这些年来,阿姐执掌中宫,亦有劳苦,区区书信不能说阿姐便与齐王有丝。请陛下看在阿姐相伴七载的份上,宽宥一时之失。”将军深深吸气,弯下腰,将脑袋埋低,额头磕着青石板转的地面,心中却一片迷蒙大雾。 叶明菀和李固之间的事,哪里需要他来干涉,他又是以什么身份干涉?只是下意识为阿姐求情,说不得心中滋味,苦涩难言,只觉得烦躁,恨不得赶紧回边塞,不再搭理这些破事。 若非阿爷在病中,他倒宁肯那时从宫中出来,便动身前往漠北,除非过年,否则绝不回来。阿姐劝他莫与皇帝媾和,皇帝给他看阿姐与齐王私情,这都叫什么事,这夫妻俩是在逗着他玩吗。 烦厌。小将军咬了咬牙,俯身在地,一言不发。既然两人间没感情,为什么不分开?闹到现在,谁也不好看,阿爷阿娘那里,又该怎么交代。 “帝王之怒,非鲜血不能止息。朕想做什么,将军应该很清楚。”头顶传来低沉的声音。 “……你要杀阿姐?”抬起头来瞪视他,古往今来,与旁人有私情的后妃,有几个能落得好下场?! 李固冷冷一笑:“如将军所言,贵妃既无功劳,也有苦劳,她的确为朕带来叶家助力。但将军怎么不想想,当初朕与将军交好,就算是为了你,叶士秋也会助朕称帝,哪里需要她来牺牲。” “……不一样。”将军昂头,与他对视:“陛下是要抹去阿姐功绩。可阿姐嫁给你,是要全天下所有人都看见,叶家站在你这边。叶家百代忠良,即便帝王障目,百姓却看得分明,叶家所向,亦是民心所向。所以才有大批重臣愿助陛下。” “我与陛下非亲非故,终究没有名头,不如阿姐嫁你,叶家倾囊以待。”言辞凿凿,仿佛认定旧时不过是假象,兄友弟恭的情谊算得了什么,只有结了亲的利益才是看得见的东西。 李固狭眸,沉默地注视他。叶十一垂下脑袋,头顶的皇帝道:“将军没说错。朕还以为你什么都不懂,原来你明白。贵妃与齐王私通书信,朕实感羞辱。但朕着实忌惮叶家,手握重权,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小将军便知道,皇帝的打压之心从来都在,冷漠疏离横亘在旧时回忆之上。李固变了,他也变了。李固成了不能相信人的皇帝,他成了手握虎符的一员大将,也许他的骄纵落在皇帝眼里,甚至是挟功恃主。 就像皇帝说的那样,贵妃与齐王的书信大白于天下,即便叶家也颜面不保,更何况这世道从来不偏向女子,恐怕那时文臣口诛笔伐,阿姐如何受得住。总得有人,把牺牲的样子摆上去,图一个表面风平浪静的周全。 “臣以为此事不必声张。只要阿姐与齐王断了来往,自然能保全皇家颜面。”叶十一咽口唾沫,喉咙发干如火灼,他自己都知道这话说的有多么无力。 “将军是想要朕忍气吞声,装作不知道么。”李固仿佛在循循善诱,分明心底已经有了叵测的想法,却像拿捏着耗子的猫,在将猎物拆吞入腹前,非得好一阵亵玩与肆弄。 叶十一愣住了,那让他说些什么?说阿姐不守妇道,陛下该罚则罚?遑论阿姐是否向齐王回信,他自己就没有资格说这种话。以色侍君的幸臣凭什么去要求别人守妇道。何况在他自己心里,叶明菀那样聪慧识大体的人,断然不可能与齐王藕断丝连。 这封信落到李固手上,还不是他皇帝想怎样就怎样,拿来给他看又有什么意义。 皇帝弯下身:“叶将军。” 叶十一抬起头,恰好撞进皇帝那一对深邃的眸子里,不知所想,不明所恨,唯独是看着他时,也那般平静漠然,总是参不透,透过一双眼睛,哪里又能真的辨别胸膛下那颗心。 就像叶明菀劝他勿与皇帝走进时,齐王还在给她写着倾诉情谊的信。这么些年了,贵妃心里大概也从未放下过。当年为了叶家嫁给李固,把自己送进笼子里,午夜梦回时,可曾有悔憾? 叶小将军还以为,陛下与贵妃相敬如宾,情谊甚笃呢。庞妃说他俩一条心,叶十一心想,大概在逗着他玩这件事上,的确是一条心。 “你们姓叶的,总得赔给朕一个。”李固在他耳旁轻言细语,险恶用心昭彰无遗。还以为他放过自己是真的要回到明君贤臣的楚河汉界后了,却原来是等着贵妃自投把柄。李固这是算准他为了叶明菀,不得不侍君。 哪里用得着如此步步为营,只是为了对付叶家的话,何必打压他,削了他的官职,减了他的俸禄,赶去边塞一辈子莫回长安,私底下流放了,也就不怕京师重地受叶家威胁。何苦还要等齐王的信寄到长安,再拿来兴师动众地质问他。 “叶家子孙凋零,除我阿姐外,没有可待出嫁的闺阁女子。” 李固拉起他手腕,拽着叶十一起身,好整以暇:“是啊,不过叶将军虽不如女儿身软,到底和朕心意,朕便勉强一用,不知叶将军可愿为了贵妃来承圣恩。” “陛下无耻。”将军道。 穿过小院,路过竹林,进了紫宸殿,房门紧闭,将光线尽数阻挡在外。叶十一背靠门边,李固背对他张开双手,一副理所应当的模样:“将军,为朕更衣。” 静默半晌,方才缓缓上前,伸出的手不停发抖。更衣意味着什么,不需要他多想。上一次被李固压在身下,声嘶力竭地叫嚣讨厌他。叶家的门楣清誉,百代忠良,甚至于铭刻心底的组训,都在鞭笞着后背。 逃不掉的,忽然想到,永远没办法从这个人手上逃掉。李固总是能逮着他的软肋。九龙纹的明黄锦缎落地,皇帝周身只剩下一件亵衣。叶十一站在他身后,一动不动。李固起身去点燃熏香。 “臣过了六月,请回边塞,不再来长安。”叶小将军试图求饶:“叶家绝不会威胁到陛下。” 青铜兽首炉中的熏香袅袅燃起,浮出了白烟,那香气与当时在行宫中所闻到的,别无两样。心脏下意识颤栗,垂在身侧的双手紧攥成拳。明知是不可能被放过了。否则李固拿那封信给他看做什么。 皇帝大可以去找贵妃兴师问罪。无非是借个由头羞辱他而已。 李固伸手来,穿过他腋下。叶十一抬头看他,皇帝总是那副平静冷漠的神情,大手解下他身后腰带,缀着阴阳鱼的革带随之一同落地,叮铃轻响。五指擦着腰向他,解开衣袵,雨过天青的衫子被皇帝剥下来。 “陛下喜欢贵妃吗,就不生气吗,不应该去找贵妃问个明白吗?”退后半步,不由自主的发抖。 李固拉住他手腕,终于肯纡尊降贵的解释:“朕对你阿姐可没什么意思,你阿姐最想见的人也不是朕。叶将军,你以为这深宫里,谁又对谁有几分真心?将军天真,不知道他们瞒了你多少事。” 皇帝宽衣解带的功夫练得炉火纯青,三两下去了式样繁复的衣物,便也只剩里衣,拉着他的手腕绕过碧纱橱,又到了龙床边。叶十一看见床脚下那条铁链,一直未取走,放在那里。 “来。” 被皇帝按在大腿上坐下,浑身僵硬,不敢动弹。李固伸手,掌心抚过他面颊,轻轻擦拭唇瓣。小将军抖得更加厉害,另一手被皇帝拢在怀中,熏香作用下,四肢愈发酸软,连坐都坐不住,斜斜地倚进对方胸膛,面颊潮红呼呼喘气。 李固按住他颈窝,指腹轻轻摩挲,俯下首恰好贴着双唇。不由自主启开牙关,明知是羞愤可耻,却因悖德而更生颤栗,呼吸变得凌乱。唇舌悉数入对方口中,交织缠绵。 “李固…”莫名其妙地想到:“你这么费尽周折…是不是因为…”喜欢我…所以… 皇帝沉沉地注视他,捏了将军双颊用力咬下去,堵住他后面的话。 说不出口,便不必再说。也许会等到他亲口说出那天,也许等不到。 但只有贴在一起,靠得近了,才会察觉对方冰冷身体下,有一颗热腾腾跳动的心。 第35章 禁宫 35、 叶十一在宫里呆到七月, 他人不太好,有点发烧,李固把链子重新拴回他脚踝, 于是小将军的活动范围又只能局限在紫宸殿的龙床左右。 皇帝对外称将军身体不舒服, 留宿宫内着御医照看。 消息传到正德宫时, 叶明菀坐在榻上, 久久没能回神,她盯着屏风上那只华丽的金丝雀,金丝缀的鸟儿,羽翼华美, 流光溢彩,却无论如何都无法飞出屏风。 “叶家人,飞不出去了。”叶明菀朝她的贴身丫鬟苦笑。 华山祭祖大典在即,皇帝重又忙碌起来。 每日紫宸殿的汤食, 都由魏公亲自送去。魏公推门而入,绕过碧纱橱,照例看见叶十一在发呆。 小将军仿佛又回到过去无所依傍的时候,变成一个处处离不开人照料的少年,魏公把汤食放在他身边。叶十一看了眼, 没动。 魏公也不敢动。 上次叶十一手脚不方便,魏公自作主张拿起勺子喂他,李固恰好回来, 撞见这一幕, 他也不说生气, 就看着魏公把饭菜喂完, 然后让魏公在碧纱橱外伺候。 叶十一半点准备都没有, 就被阴沉的皇帝剥了衣服, 在床笫间反复折磨数个时辰。小将军求饶的嗓子都喊哑了,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魏公面耳赤红,看不下去,试图为叶小将军求情,刚出声喊了句陛下,就被叶十一突然的尖叫打断。李固弄得更狠了。 于是魏公再也不敢说话。 那之后,魏公更明白自己的身份,叶十一这个人,除了李固,谁都碰不得。 皇帝对叶小将军,有着看不清多深的执念。 帝王盛宠,对叶十一来说,却成了无法摆脱的枷锁。 “将军。”魏公立在旁边规劝:“吃点儿吧。” 叶十一回头看他,少年眼睛里,早不见昔日神采,当时还能气冲冲跑进宫里,大胆质问李固为什么的人,连日来反复承受帝王并不温柔的雨露,仿佛连魂都碾没了。 失魂落魄的。 魏公心疼他,却也不敢忤逆皇帝,否则最后受苦的,一定还是叶十一。 叶小将军轻轻摇头,散落未系的青丝流至腰间,他抱着膝盖背靠床柱,后背垫了软枕,浑身上下就像散架后被重新拼凑起来,腰疼腿疼屁股更疼,最疼的在心口,摸不见看不着。 李固回来时,饭菜都凉了。他还穿着朝服,像是急匆匆赶回来的。 叶十一看见他就不由自主往后退,木讷不言。 李固话很少,叶十一也不说话。 皇帝把碗筷端起来,也不问他为什么不吃东西,将叶十一揽进怀里,筷子夹饭挑菜送到他嘴边。叶十一再低头,慢吞吞地吃。 他进食很慢,慢吞吞的,偶尔掀了眼帘看两眼皇帝,再把脑袋垂下去,顺从地被喂食。 一碗饭菜见底,魏公自觉地把碗筷端出去。 “下午去看戏。”皇帝百忙中抽出一丝空隙,抱着他说。 小将军身子骨比往常更单薄,揪住李固衣襟,喃喃:“冷。” 李固抓起貂绒毯子裹紧他,叶十一抬头,瞪大眼觑视他。 那双眸子瞪得像是小鹿,有些惊恐,五根指头却死死抓住皇帝衣裳,不肯放开,似有千言万语,正要开口,皆尽无言。 “李固……”小将军想说什么。 但这一次,和以前每一次没有任何不同。 皇帝大概猜到他想问什么,固执的将军,一定要打破砂锅问到底。但李固永远不会回答他。 帝王无情,亦无心。 “唔……”唇舌被堵住,如同想象中那般,只是这次李固加大了啃咬力度。 他像在发泄,把内心的积郁、怀疑、愤怒和仇恨,通通泄进怀中人身体。牙齿咬住舌尖,眼看惊慌失措的小将军把眼珠子瞪得浑圆,用力地咬下去。 果不其然,又小又弱的孩子因疼痛而呻.吟。叶十一推搡他,李固反将他抱得更紧,紧得像要融入身体中,成为他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我是禁脔。 疼痛传遍四肢百骸。 是他的不可逃离的禁脔。 叶十一用力捶打他胸口,唔唔地想要挣脱,喉咙里发出的脆弱声音都被李固咽进腹中,再通过唇舌传递的唾液返还,很快,贴紧的薄唇下银丝倾泻。 李固在反应更甚前猝然放开他,叶十一整个人倒在床沿边,撑着胳膊急促喘气。 小将军想问皇帝的话,现在也问不成了。 为什么李固不能对他好一点儿?哪怕温柔一点儿,不至于疼到请太医,徐太医为他看伤时,都要心疼地问一声有多疼。 疼到心肺坎里。 下午的戏终究没看成。 日理万机的皇帝难得沉迷声色,将紫宸殿门锁紧,遣走了所有丫鬟和太监,把他们都支使得远远地,然后放下紫宸殿的帷帐。 直到傍晚,魏公把汤药送来。皇帝披上亵衣,简单遮了遮,打开窗户从魏公手里接走汤水,端回到叶十一身边。 小将军嗓子干哑,说不出话,有气无力地,双眸无神看着他,视线随着李固移动,就像提线木偶,没有自己意识。 “还吃得下么?”李固伸手,拂去他唇边污渍。 僵硬的身体除了余韵和疼痛,什么都不剩下,魂魄飞到龙床上方,被汤药的臭味儿拽回来,是熟悉的那碗汤。他恍惚记得,一开始,李固说,喝下这个,就会生孩子。 男人不能生孩子。 不对,李固这种人,但凡他想做什么,一定用尽手段,说不定这药喝多了,真的能…叶十一陡然害怕,恐惧不加掩饰地表现出来,手脚并用往后退。 “不喝…”被折磨够了的小将军发抖。 李固放下药碗,捡起地上散落的发带,三下二除五捆住他双腕,将人绑回床头。 叶十一两手高高举过头顶,可怜兮兮地望着李固。 “喝。”皇帝不容置喙,按住他后脑勺,药碗抵到唇边,大有他不喝就灌下去的架势。 小将军恐慌,拼命躲闪,奈何被过度使用的身体根本使不上力,李固只用一只手就能按住他,让他动弹不得。 “会生孩子…”叶十一哆嗦:“不要…” 皇帝愣了下,端着药碗暂停强灌的动作,他似乎想到什么,恶趣味道:“怎么,将军不想生?” 叶十一猛地抬头,瞪大眼睛,两只手死死攥紧,骨节泛白,拼命摇头:“不。” “不愿意为朕孕育龙嗣么…”李固附到他耳旁,犹如恶魔低语,嗓音沙哑,滚烫的气息一点点擦层耳肉,伴随皇帝没刮干净的胡渣,将小将军细嫩的皮肉揉红。 “将军承了这么多雨露。”他伸手按向叶十一小腹:“生一支军队总该有了。” 叶十一倒抽凉气,他都快习惯李固这么不要脸了。 才开始被他折腾,顺着他的话,一边求饶一边说要,被李固狠狠碾来碾去,碾成一滩烂泥,羞耻得恨不得挖个洞立刻钻进去。 现在麻木地被李固调戏,想了很久,被关久了,愚钝的脑子才把弯转过来,有些憨傻地纠正:“没有那么多…一军二十师,每师两百人……唔——” 话音未落,被李固咬着牙堵回去,皇帝幽幽地注视他,磨牙砺齿:“那看来朕与将军,还得加把劲才是。” 药终究是喝下去了,被咬的迷迷糊糊的时候,药碗端到嘴边,说不出任何拒绝的话。李固太会拿捏他,不做的时候,用虚情假意的温柔诱惑:“十一,朕的龙嗣,还等着落在你腹中。” 他一边说,一边把手伸进衣摆下,不轻不重地揉搓,偶尔狠狠捏那么一下,在白皙皮肉上搓出一团暖红。 药就这么鬼使神差地,被灌进肚子里。 “难受…”小将军红了眼圈,眼尾宛如扑上了女儿家最爱的胭脂,脂粉色。李固轻轻舔舐他眼角,滚烫唇舌犹如野兽粗糙的舌面,划过去,有点疼。 戏弄够了的皇帝解开他手腕,腕子上已经结了圈深红,磨出来的。 “夜里后宫家宴,你随朕同去。”李固沙哑道。 叶十一迷迷糊糊睁开眼,又疼又累,药还苦,他一动不动,虚弱地开口:“姐姐去么…” “去。”李固并不介意他这时候提到叶明菀,尽管他有点不爽,叶十一总是对叶明菀那女人念念不忘。 “她是朕的贵妃。”李固沉声说:“中宫无人,她位同副后,当然去。” 眼帘复又合拢,轻轻点了下头,困意袭来,他细若蚊蚋地呢喃:“李固…我想睡觉…我不去了…” “为什么?”皇帝不满:“家宴。” “我…什么也不算。”叶十一扭头,后脑勺对他,喃喃自语:“我什么也不是。她们是你的妻妾,名正言顺…往后为你生儿育女,绵延子嗣…我…只是…” 话声戛然而止。 李固在等他说完。 只是什么? 听起来好酸啊。 眼眶一并酸涩。 为什么皇帝不去找别人,因为女人会生孩子,男人不会。生了孩子的后妃,母凭子贵,外戚专权。疑心深重的皇帝,自然不允许这种情况出现。所以才找他发泄吧。 叶十一有点明白了,为什么李固反复不肯允许他问出口。 他只是想问他:陛下,对十一,一点儿心思也没有吗。 一点儿情爱也没有,何谈两个男人、君臣之间的真心。 说出去,只觉得荒谬。一个禁脔罢了。 “只是什么?”李固哑声问道,就在他耳边,衔了耳肉轻轻啮咬,咬完了涨红的耳廓,唇舌游移至颈间,慢条斯理地品尝。 摇头。 叶十一不说。李固握住他双手:“困了就睡吧。” “家宴…不去。”小将军又累又倦,意识愈发昏沉。 彻底睡着之前,似乎听见李固低声耳语:“朕的皇后,不能不去。” * 作者有话要说: 李【脱衣服】:一军二十师,每师两百人,高达四千的交易 叶:………… · 抱歉久等(。?_?。) 这篇本来是练文笔用的,之前卡文了一直没写>< 我老是写不好强制爱,不知道为啥,写着写着就变得矫情做作了 蓝瘦香菇 整理了下大纲,填坑中,一般不会超过二十万字,所以应该会比较快完结吧 感谢等到现在的小天使,有时候卡文了真的没法填,我太依赖灵感这东西了(菜且造作(x 鞠躬,一起走大结局叭~ 第36章 皇后 36、 这一觉睡得尤其沉, 仿佛身在云巅上,软乎乎轻飘飘。直到被觥筹交错的碰撞声惊醒,耳闻一阵丁零当啷, 极缓慢地掀开眼帘, 魂魄还在云端上飘, 身体最先感觉到熟悉的触碰。 烙铁般滚烫的双臂将他挟入怀中, 帝王宽敞的胸膛可纳四海,似乎也能容下他。 指尖轻颤,丝绸衣裳柔软地贴身覆着,微微抬手, 蝉纱披帛缀金点银,与天上月色和人间灯光交错,莹莹光点斑斓闪烁,疏忽将双眸瞪大, 年轻艳丽的面容填满不可置信。 大袖衫饰满花树,花树间翟鸟昂首啼鸣,青衣革带,中单素纱用鹅黄,裙衣绣双凤展翅欲向九天, 取凤舞九天之意。下身层层罗裙曳地,花草纹牡丹纹丹桂纹,繁花盛锦。嫣红的绸缎系住脚踝, 绸缎拖长, 自罗裙下流出一尾红鱼。 “…皇后…”好一会儿, 醒来的小将军惊愕地认出来:“…禕衣。” 这身衣裳, 绮丽繁复, 华美雍容。 据说制作这样一件华服, 蚕农们得把蚕虫宝贝地伺候着,从小养起,喂最好的桑叶,必得新鲜,必得湿润,必得沾够了清晨第一滴雨露。新叶送进蚕虫嘴里,不能多吃,也不能不够。 成千上万只这般养出来的蚕虫吐了丝,不能立即拿去用,先要在阳光下比对。那一天,全国上下的蚕农都不休息,从无数数不清的丝线里挑选最好的蚕丝。 然后送去本地织造局,织造局不敢轻易处置这批蚕丝,一定快马加鞭,垫着锦缎丝绸,覆着簇新缎子,将蚕丝紧紧地包裹着,快马加鞭送往长安。 礼部依照礼法定皇后衣制,送交长安城最大的织造局。那里汇聚了全国最心灵手巧的绣娘,她们每个人都熟记礼部送来的皇后礼服画册。绣娘们不眠不休赶工,足足有三年,蚕丝在她们手中化为锦缎。 接下来量体剪裁,又要去数月之久。 这样集全国之力养来出的衣服,母仪天下的华服,却穿在一个以色侍君的佞幸脔宠身上。 有很长一段时间,或许没有那么长,叶小将军呆滞了似的,望向自己衣袖上的双凤纹。 礼服虽量体剪裁,但为示厚重,衣袖裙摆如荷叶般宽大,他的脑袋还塞在李固怀里。 远远看去,只觉得那衣裳又宽大又华丽,而衣裳下的人,小小的蜷成了一团。 有人在说话,很多人在说话,窃窃私语,或者高谈阔论。 皇室酒窖里新酿的好酒源源不断呈上来,魏公侍奉帝后左右,端了酒盏恭谦谨慎地呈过来:“陛下…”魏公顿了顿,小声说:“娘娘,请用酒。” 皇帝怀里的人,只有眼珠在转动,僵硬麻木地转向魏公,有一点疑惑,更多的羞愧和慌张。魏公安抚性地冲他笑了下:“您是皇后了,自有陛下护着,别怕。” 叶十一张了张嘴,喉咙发干,好一会儿,他才发出声音:“我…不是…” 李固拉低眼睛眼帘他,小将军回神,视线移回皇帝,他不懂:“我不是女人。” “皇后与你是男是女无关。”李固神色淡漠:“朕说你是,你就是。” 叶十一手软脚软,挣扎着想从他怀里坐起来,然而皇后禕衣太过繁复厚重,他每每想借力,掌心抓着衣裳,牵连拉扯,只能狼狈地摔回去。 双脚更是被早有准备的皇帝系住,保证他只能在他怀里,哪儿也去不了。 “放…”小将军喘气:“放我…” “下边许多人看着你。”李固抱紧他,俯身在他耳旁低语:“你姐姐…三宫六院的嫔妃…哦对了…还有…”他似乎想到有趣的事,不怀好意地啃咬他耳廓,热气滚烫塞进耳中,暧昧又恶意:“叶小玉。” “记得么。” 心跳猝然加快,叶十一瞪大双眼,李固的气息近在咫尺,如同牢不可破的枷锁,将他紧紧困入其中。他走不出去,甚至连挣扎都无济于事。 “你的婢女。”李固冷笑,尖牙狠狠咬下去。叶十一痛得轻嘶,浑身上下蜷缩得更紧,呼吸愈发急促,急促而颤抖。 “老是围着你转。”皇帝幽幽低语:“你很喜欢她……但凡出门,必要带在身边,令她随侍左右。” 李固勾了唇角,明明在笑,眼底笑意全无,阴狠险恶,狠厉而阴鸷的眼攫住了怀中面白如纸的将军。 华服与他苍白的面容相对,更衬出脆弱与可怜。 两只爪子无法自重重叠叠的蝉纱下突破重围,只好隔一层布料紧紧揪住皇帝衣襟,手心被汗水濡湿,小将军眼巴巴看着皇帝。 “小玉无辜。” “凡是你喜欢的…”李固伸手,握住他的爪子,用力一捏:“都不无辜。” 细眉紧蹙,叶十一扭头,望向丹陛下。他和李固坐在流苏后,下面人影幢幢,看不分明,却依稀能觉出无数道视线打量他,心怀叵测,或者心有疑虑。 她们不知道,新后究竟出身何处,哪家通晓琴棋书画贤名在外的名门闺秀?亦或哪个世家王族捧在掌心娇娇儿的公主? 小将军在找,找他儿时的玩伴,找他伤心的阿姐。 眼睛被大手蒙住。李固不让他找,甚至在他耳旁恶意嘲讽:“你的小玉,自你走后没多久,便想来勾引朕。” “朕帮你娶了她,纳入宫中,小施三分颜色,她便以为自己荣宠加身,竟以皇嗣欺瞒君上。” “朕废了她。她在冷宫里疯了,天天地念着你。”李固笑:“念着你,怎么还不带她回家。” “你阿姐,做事情越来越没有分寸。”李固掌心磋磨他紧阖的眼帘,低头勾住半片唇,咬出血色方肯罢休,他粗粝的舌面一下又一下呼啦小将军破了皮的唇肉,直到叶十一受不了启唇。 皇帝抵着他的双唇,吮吸齿磨,低低地笑着:“朕罚了江南王爷的俸禄和炭火,今年冬天,他很难熬。你阿姐,一定比他更难熬。” 许是叶家人丁太单薄,把亲情看得比任何事都重要,父母子女,姐弟之间,相互牵绊着,挂念着,扶持着,依偎着,不肯轻易置对方于不顾。 那一下,也不知功力全散的小将军哪儿来的力气,猛一下突破囚牢,从李固身上摔下来。华服下的小团子衣着高贵,人却狼狈得满面薄汗,低低叫唤:“阿姐……” 李固站起身,居高临下俯视他。 受够了折辱的小将军,伸出手去,十指扣入地面,每一根手指都在颤抖哆嗦,拖着沉重疲惫的身子,和无法挣脱的皇后礼服,一点点挪向珠帘流苏外:“阿姐…”无助地呢喃。 为什么不告诉他? 为什么和李固一起骗他? 为什么嫁给李固,却还要与齐王藕断丝连? 为什么叶家那么重,那么重,那么重的担子,全都要落在他身上? 为什么李固从来不说,从来不说,喜欢他。 魏公拂开叶十一面前的珠帘。 所有视线在同一时刻,齐刷刷地投向他。 她们也看到了他身后面目阴沉的皇帝。 三宫六院,妃嫔成群,无一人敢发出声音,几乎同一时间,短暂的须臾,看不清面目的后宫诸人纷纷跪地:“参见陛下,参见皇后。” 叶十一呆住了,他想找叶明菀,可叶明菀跪在人群中,他看不见,他想找叶小玉,可叶小玉在人群更外围,他找不着。 “皇后。”身后男人声如鬼魅,弯身将他抱起:“若是累了,便随朕回宫。” “李固…”叶十一揪住他衣领:“放我去见阿姐!你不能这样对她……她是你的妻子!” “是啊,所以朕只是罚她禁足,罚江南王爷吃些苦头,这就心疼了?”李固怀抱住他,低头审视,兴味地欣赏小将军满脸着急,不怀好意的笑:“你该对朕更顺从些,否则你阿姐就不止禁足。” “疯子。”将军咬牙切齿。 “朕全当夸奖。”李固笑着,抱起他:“春宵苦短,咱们该回紫宸殿了。” 众人齐声:“恭送帝后——” 叶十一抓住李固,用力地扭回头,探长了脖子去寻找叶明菀身影。 终于,在渐行渐远到人影彻底消失前,他看见叶明菀抬头,远远地望着他,轻轻摇头,她动了动嘴唇,说了些什么,没等叶十一认清,就被李固抱着转过拐角,彻底看不见了。 叶十一一直在发烧,持续的低烧。 华山祭祖前,徐太医建议:“不如将叶小公子留在宫中养身子,这一路出去舟车劳顿,恐怕他力有不逮,病情加重。” 魏公拼命朝徐太医使眼色,可徐太医就是没看明白,头脑一根筋地想着,怎么能让病人远赴华山,路途颠簸,叶十一又受了外伤…李固要的太狠,凶起来没日没夜,铁打的人也撑不住。 皇帝这时候和沉迷美色的昏君没什么两样,刚愎自用,负着手不悦道:“那朕带上你,他若有闪失,朕唯你是问。” 徐太医深吸口气,终于明白他是劝不了了。 除了上朝,见臣子,李固无时无刻不把叶十一带在身边。 叶小将军困了这么久,汤药一碗没停,功力渐散,四肢一天比一天疲软,除了待在李固怀里,或者龙床上,别的地方,他用尽全力都去不了。 去华山祭祖,次月初就要出发。 太医院德高望重的老太医都跟着去了,各样药材装了一整辆马车。任谁看见都要骂一句昏君。 叶十一只是低烧,偶尔睡觉,或者清醒地被李固投食,索取。他一路昏昏沉沉,跟着车马上了华山。祭祖前一天,李固终于肯放过他,让他站在床榻前,为他系上腰带,披上华服。 又是那件沉重华丽的皇后禕衣。 “我不是…皇后。”叶小将军忍无可忍,虚弱地挣扎。李固掀了下眼皮:“朕面前,没有你说话的份。” “……”叶十一缄默,李固忽然掀起厚重裙摆:“做么。” “不。” 然而他的反抗或者反对没有任何用处。 皇后礼服在李固身上洒开,伴随着拉扯和移动,如同晃漾的水波。 双手被按住扣进十指间,亲吻和啃咬如铺天盖地的洪水将感官淹没。 床榻一直是凌乱的,就算宦官们进来整理,没多久,也会乱成一团。 再好的绸缎,在凶狠力道下,也揉出褶皱。 “叫朕。” “……” 不说话,就用力。 “…李固。” “朕教你的,忘了?” 太过羞耻,宁肯忘掉,然而因为太羞耻了,所以忘不掉,越来越觉得像羞辱。舌尖被咬住,往外牵扯,上好的佳肴汨出甘甜。眼尾跟着一起泛红。 开始求饶:“夫君…”被李固变着花样地教过,胡乱喊:“相…公…” “还有呢?” “阿郎…” “说点别的。”李固揉搓他耳肉,亲吻他眉心。暴风雨中片刻的宁静。 然而这片刻平静不足以将意识拉回脑海,只好迷迷糊糊地追索,想到了,下意识不肯开口,使劲摇头。 “说。”腰身已经绷得很紧了。 小将军急促喘气,好一会儿,酡红的面颊,布满水色的眸子,胡乱抓搡的爪子,一齐憋出更细更轻的靡语:“夫君…要…” 再说下去,真的要哭了。 李固放过他。 翌日祭祖,李固没有做很晚,子时前放开叶十一,简单地为他整理揉乱的皇后禕衣,搂着他,两个人合衣沉沉睡去。 第二天,叶十一烧褪去了些。喝完药,李固带他去祭坛。 祭坛在华山峰顶,面朝河山万里。 皇帝在礼官指引下,端肃眉目,正经得仿佛昨晚弄哭叶十一的人不是他,巍巍高华,一步一步走到山巅,长风席卷呼啸。 “后礼——”礼官唱诵。 按规矩,皇后该走到皇帝身边,魏公领着叶十一,慢吞吞地,挪着步伐到李固右侧。 皇帝回眸看他,小将军侧对他,直直地望着眼前万里山河,怔然出神。 “皇后。”魏公小声提醒:“该用礼了。” 礼官高唱:“今陛下携中宫,行三拜大礼,告慰黄天。念先祖在上,福泽绵延……” 他又说了什么,叶十一没听清,只是机械地随着李固动作,低头行礼,跪地敬香。 山脉连绵起伏,将目之所及拖去了遥不可及的远方。 什么都在变,变得乱七八糟。越来越看不清,这天下主子的真心。 李固将他抱起来:“十一,礼毕了。” 小将军踉跄,借助李固手臂支撑,慢吞吞地站起身。太久没有走动,他的两条腿都快不适应行走。 风声越来越急,叶十一忽然想起叶明菀那天的唇语,他以为自己没看清,其实转过拐角的瞬间,他就看见叶明菀那句话说完了。 她说:“他不爱你。” 陈明拔腿冲上来:“陛下,刺客——” 刹那,兵荒马乱,黑衣刺客从天而降。 李固目眦欲裂:“十一——” 他眼看那孩子冲向雪亮的刀口,那一刻,身体本能比意识的反应更快,他无法再忍受又一次失去,像以往任何时候,用力地将叶十一抱住。 血水从皇帝背后涌出。 叶十一丢了魂似的,推开他:“…讨厌你…” 李固紧紧盯住他。 陈平拔剑将刺客挡回去,数十名精锐刺客将他们团团包围,唯独放过了叶十一。 李固眼睁睁看着。 黑衣人让开道路,叶十一摇摇晃晃,如一只失去方向的蝴蝶,头也不回朝山下奔去。 * 作者有话要说: 蝴蝶这里,忽然想起: 我只是一只,酒醉的蝴蝶 怎么也飞不出,花花的世界 TOT敲,睡不着了,好洗脑 第37章 疼痛 37、 双腿很长时间不曾自由走动, 憋着一口气冲出黑衣人的包围圈,大脑跟着眼前景象一起摇摇晃晃旋转,脚尖被藤蔓绊倒, 人卷着衣服, 衣服卷着人, 车轱辘似的撞下山。 后背与柏木旁的巨石相撞, 强大冲击力迫使胸腹中呕出血,叶十一蜷缩起来,头晕目眩。 冥冥中莮酆感到不对劲,但究竟哪里不对劲, 他说不清,只觉得混沌,迷茫,眼前景象覆上一层血色。是撞下来时眼膜充血, 看什么都染了红。 他抱住脑袋,恐惧万分躲到山石后,紧紧蜷着。 李固好像受伤了,跑出去的时候,看见他后背染血。 血。 心脏骤然揪紧, 蜷起来的五指间传来黏糊触感,浑身颤抖,哆嗦着把胳膊从脑袋上发下来, 望过去, 触目血红。鼻息间同样嗅到熟悉的气味。 他从来不陌生鲜血的味道, 这一刻却恐惧得仿佛初次上战场的稚子。 不是他的血。 李固的。 他受伤了, 很严重的伤。 那把雪亮的长刃一定削铁如泥, 自后背心捅穿, 刀尖带着温热的血液自前胸涌出,溅到叶十一身上。他推开李固的时候,皇帝甚至没有力气抓紧他。 死了吗? “李固…”意识逐渐回归身体,伴随着剧烈跳动的心脏缓慢平复,呼吸逐渐稳定下来。浑身浴血的狼狈将军仰头望天,密林丛丛,难见天日。他缩在阴影下,过了许久,直到耳朵里传进深林中一声虫鸣。 李固会死吗。 不对,他是君,他是臣,为人臣者,当以命护君。他怎么就跑了? “陛下…”恍惚间,返身往山上爬,四肢并用。可衣服太沉重,被树枝勾连拉扯,双手被砂石荆棘磨出数道伤痕。眼眶泛酸,痛恨自己无力。 ——“他不爱你。” 悔恨涌上心头,刹那却听见阿姐的声音。叶十一愣在原地,呆呆地盯住眼前,张了张嘴,自语呢喃:“他不爱我…” ——“十一,你既随为父上阵,当明我叶家儿郎,百战报君死。”祠堂前,阿爷端正板肃,列祖列宗的牌位横在世代忠良的牌匾下,与日月齐辉。 ——“若陛下有难,必身死以护。”阿爷挥开的袍袖下,多少人死,多少人,永永远远留在疆场之上,永无归期。 江河日下的王朝,即便叶家文人亦要投笔从戎。何况李固是中兴的明君,是李朝的希望,是叶十一从小就在叶家忠君报国门楣下,立誓要守护一生的帝王。 出生的时候,他姓李,他姓叶,这一生就绑住了。他怎么能跑?对得起阿爷么?对得起先祖吗? 浑浑噩噩地抱住脑袋,做缩头乌龟,自欺欺人,责怪李固把他当禁脔,是李固先动手。但说到底,李固是皇帝,是叶家人的主子,他对叶十一做什么,身为臣子还能反抗? 那叫欺君。 他跑了,身为叶家人,明知皇帝受险负伤,他却为了一己恩怨,弃危情中的君王于不顾,枉为人臣,枉为叶家子孙。如若阿爷知道,一定要斥他不忠不义,在祖宗牌位前长跪思过。 如果李固有了闪失,如果皇帝出现三长两短……叶十一听见自己的心跳重又杂乱起来。他无头苍蝇般跑出许久,才后知后觉想起自己的身份。 不仅是帝王禁脔,更是叶家儿郎。 可李固不爱他啊。 不对。 李固是皇帝。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君要臣以色侍君,臣又岂能说半个不字。 叶十一喘口气,上身歪斜,无力支撑般,斜斜地摔倒下去,双眸里没了神采,呆呆地凝视虚空。荆棘擦破面颊皮肤,血珠滴落在枯叶上,耳朵里嗡嗡嗡响个不停。 要是…李固…真的出事了…怎么办… 脑子里乱哄哄的。闭上眼睛试图寻清静,脑海里却一幕幕地回荡下着雨时的叶家祠堂,阿爷撑伞立在屋檐下,他身后幽黑的屋子里,密密麻麻立满牌位。 ——“叶家这一代,就剩你啦。”阿爷怅然,长叹。 泪珠子不争气地顺侧颊滑落。 ——“阿爷,如果叶家在我这一代断了,忠君报国,至于子孙凋零,值得吗?” ——“你以为叶家守得就真是皇帝?非也,等一位明主贤君,福泽万民罢了。叶家镇守山河,是为天下苍生,哪怕叶家血脉断绝,问心无愧。” 那些又大又远又辽阔的理想抱负和信念,悄无声息,败给了时间。 ——“十一,你文玉哥…是位好皇帝,你以后,务需尽心辅佐,切不可再闹出刺客这档子事。”从行宫出来,他就跑了一次。 那一次,让阿爷阿娘受李固猜忌,软禁在将军府中,时至今日。阿爷劝他不要再莽撞,无论受了多大委屈,总得记着君臣礼节不可废。 这一回,他又跑了,还是在李固有性命之危的时候。 阿姐也还在李固手上。 皇帝,绝不会轻易善罢甘休,李固不会放过他的。 明明是委屈的,还得一边哭着一边往回爬。 袖子沿胳膊滑落,裸露在外的皮肤被树枝藤蔓荆棘刺伤,红痕遍布,涌出细密的血珠子。发带早就被枝丫勾落,青丝披散,与枯叶碎枝交缠,绊住了他往上爬的路。 开口却不知道该唤谁来帮忙,生平第一次这般无助。从前在战场上濒临绝境,都没有眼前这么绝望。明知道李固拿他当个发泄用的下贱玩意儿,还得拼尽全力爬回他身边。 天逐渐黑下来。叶十一爬到半山腰,他已经掉下去好几次,每一次都咬着牙重新爬,双臂缠满藤枝,荆棘刺勾入肉里,疼得他闷哼。 黑魆魆的丛林深处,几星火把照进来。 叶十一瞪大眼,粗重的声音:“搜!别让刺客跑了!”是北衙的人吗?他虚弱地喊:“陈平……” 那边厢听见动静,火把与脚步声聚集过来。叶十一衣衫凌乱,青丝披落,麻木地望向他们。 不是陈平。是另一个人…叶十一认得他,北衙里另一个人,和陈平关系不好,和叶十一关系也不好。 “高世忠。”叶十一开口。 “哟哟哟,”高世忠擎着冒黑烟的火把,怼到叶十一脸上来,火苗燎着了发丝,发出滋滋轻响。 叶十一下意识后仰上身,沉静地注视他。 高世忠不怀好意:“我道谁呢,原来是叶将军。叶将军,”他笑,“您说奇不奇,那帮黑衣刺客逮着羽林卫就杀,连陈大统领都受了重伤,你怎么就毫发无损地,从他们包围圈子里逃出去了呢?” “………” 从跑出来到现在,心底那股不祥预感,隐隐察觉出不对劲,强烈的不安,终于被高世忠点明。叶十一豁然明白不对劲在哪儿,黑衣人为什么,刻意避开他? “我要见李固。”叶十一扶着树干,摇摇晃晃站起身:“我要见陛下。” “见不着啦。”高世忠朝左右手下使眼色。不知不觉间,北衙的人悄无声息将他团团包围。他们个个都是一顶一的高手,是皇帝亲卫。 叶十一没有喝药前,或许能勉强一战,突破重围。但现在,他站起身都费劲。 高世忠笑容骤变,图穷匕见,目光阴鸷,高声喝令:“北衙听令!拿下刺客同伙叶十一,押回天牢,立即审问!!!” 沾了盐水的鞭子落到身上,撕开本就不堪重负的皮肉,皮开肉绽时,血水会跟着流出水,染红铁鞭,再被盐水稀释。 痛到了极致反而不会叫,只觉得天牢阴暗,自己身上的血气闻着和别人的血腥气没什么不同。一盆冷水从头顶浇下来,听不清谁在问他。 也许是高世忠,也许是某个别的车前卒,粗重凶狠的公鸭嗓:“说,你和刺客什么关系?!——” 不知道。连刺客是谁都不知道。 滚烫烙铁烧红,在他眼前摇晃,穷凶极恶的刑讯官,对付他与对付其他罪犯没有区别,甚至因为他姓叶,更多上了三分狠。 烙铁只要寸距的时候,皮肤已经感受那股灼热,大腿不受控制,痉挛般抽搐,嘴里的血水越涌越多。紧紧闭上眼睛,不敢去看。 原来被弓箭刺穿的地方,是刑讯官要行刑的地方,都在大腿上。 “嘴硬是吧?” 耳朵被揪住,往外拉扯拧动,仿佛快要连根撕裂。 烙铁烧焦了华丽又破碎的皇后禕衣。 疼。 疼—— 李固… 文玉哥…… 十一,疼。 刑罚不知道持续了多久,像丢垃圾一样,被丢进湿臭的牢房草垛里,手脚刚被放开,就紧紧蜷缩起来,不小心触上大腿烫伤,痛得恨不得以头撞地,布料和腐烂的肉纠缠在一起,再也分不开。 于是小心翼翼蜷着,等血水干涸,等伤疤结痂。 高世忠啃着梨路过,瞅见他,呸了声,梨核吐到他脸上,趾高气扬地嫌恶:“反贼。” 叶十一默默地,蜷得更紧,脑袋埋进臂弯间,自欺欺人的缩头乌龟。 我没有,小声在心里反驳,我不是。我没有背叛过他。 高世忠看他这样就来气,叶十一从来受宠,世家子弟年少成名,比他们不知道高到哪儿去。偏偏越是这样的人,越容易受妒忌。比如现在的高世忠,他简直恨透了独揽兵权的叶家,还有深得君心的叶十一。 “还指望陛下来救你呢。”高世忠嘿嘿笑得狰狞,扭曲道:“你与刺客勾结加害陛下,如今陛下负伤,昏迷未醒。太医院束手无策。” 高世忠仇恨道:“叶十一,陛下若有好歹,你就要为他陪葬!” * 作者有话要说: 高潮开始的前奏~ 十一为什么要回去,因为从小到大受的愚忠教育吧,牢记在骨子里的东西很难改变,等他想通狗皇帝就完蛋了==+ 第38章 换命 38、 忘记在天牢里呆了多久, 连小格窗都没有的狭窄空间,甚至见不到天光,整日沉钝于黑暗, 变得浑浑噩噩, 数不清过去多少时日。 久到都快忘了, 为什么跑出去, 还要回来。 偶尔想到李固,不是现在的李固,而是过去的李固,年少时李固, 抱着他爬到琉璃瓦墙上。 那时,就那么坐着,迢递远方,万里山河恢宏如画。天地太远, 远的令人心生畏惧,看不清的尽头究竟有什么,谁也不知道。 于是将李固的衣袖攥紧,小心翼翼地问:“哥哥,你以后, 要当皇帝吗?阿爷说,这天下都是皇帝的。” 身边的人似乎愣了下,叶十一抬头望向他。 李文玉总是用温柔的眼神瞧他, 这一次, 却不曾低头, 他眉头紧拧, 注视那遥无边际的方向。 岁月到底有多长。长到一切能在朝夕间改变, 了无旧日踪迹。 曾以为相伴即永久, 后来才明白,君心,朝菌晦朔。 高世忠气急败坏,他一心想从叶十一身上套出点什么,一来立功,二来给他颜色。 然而鞭笞、烙印、仗责,一一施加下去,换来的只有沉默,和一个越来越虚弱的叶十一。 这一天,当狱卒如同往常去提审他时,那小将军已经连站起来都困难。 于是,狱卒一左一右夹住他手臂,将人拖到刑讯架上。 小将军长睫结满血痂,浑身上下几乎没有一块完好皮肉。 因为高世忠剥开他衣服时,发现了李固留下的痕迹,当即怒火攻心,一鞭子下去扫荡了青紫,帮他把那些痕迹消灭得一干二净。 “陛下中毒了。”高世忠第无数次警告他:“毒箭上的毒业已查明,是你们叶家特制的十二生。” “叶十一,说,你为何勾结贼人加害陛下?!”高世忠咆哮,唾沫星子喷到低着头的小将军脸上。 叶十一被刑讯架高高地架着,头昏脑涨,连日来,他少有清醒时刻,一动不动地,任由高世忠震破耳膜的吼叫。 其实他想开口说没有,但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不如不说,省点力气。 就像魂魄离体,冷冷地注视这一切。才开始还想问问李固怎样,现在连李固是谁都快忘了。 重复着刑罚和疼痛,意识变得麻木,只有身体不断传来痛楚。 一盆冷水当头浇下来,麻木的身体还是打了个寒颤。 陈明顶着内伤赶到天牢,他和高世忠的人险些打起来。高世忠以为陛下查明真相为由,擅自囚禁叶十一。 直到陈明把北衙大统领的腰牌扔到高世忠脸上:“看清楚,谁才能代表陛下做决定!” “……”高世忠愤恨咬牙,心怀不甘,最终让开道路。 陈明捂住胸口猛烈咳嗽,一刻不敢耽误,带人闯入天牢。 见到叶十一的时候,呼吸快要骤停。陈明呆愣在原地,布满血色的小将军,如同从血水中捞出来,一动不动,仿佛断气。 “十一……”陈明颤抖,疾步上前,双指并拢抵住他鼻下,气息微弱得随时都能消失。他急声怒吼:“来人,找太医!!” 伤很严重,内外交困。 李固危在旦夕,叶十一同样危在旦夕。 陈明以项上人头担保,做主将叶十一接回宫中,北衙守卫亲自看守,送入贵妃宫里,由叶明菀照料。 自打华山祭祖出事,查明皇帝身受毒箭来自叶家十二生,叶明菀也被软禁在正德宫。 大概是风雨欲来,人人恨不得与叶家划清界限,都等着李固睁开眼睛,治叶家大逆不道之罪。 谋害皇帝,是要诛九族的。 于是内务府开始苛待曾经备受荣宠的正德宫,叶明菀身边只剩下个进宫时的陪嫁丫鬟。 太医院不愿来为反贼叶十一诊脉,幸好还有徐太医,一把年纪了,亲自到正德宫来,为叶十一看伤。 小将军总是不醒。叶明菀每每急切地询问太医:“十一如何了?”徐太医都要摇头,凝眉沉目,那是情况不容乐观的意思。 “再过七十二个时辰,若还是不醒……”徐太医长叹:“恕老臣,亦无能为力。” 打从先帝在时,徐太医就是最受器重的御医,他也是除李叶两家外,唯一明白原委的人:“娘娘,”他仍旧尊称贵妃:“十二生引陛下体内蛊毒发作,唯有小将军血可解……” 叶明菀变了脸色,她极力阻止这种情况发生,可到头来,该来的还是来了。贵妃面无血色:“…十一…都快活不成了…” 仪态万千的人,终于在这一刻端不住礼仪,苍白地疾言厉色:“徐太医,先帝忌惮叶家,下蛊毒迫使十一与陛下不能接近,可到头来,还要用十一的血来救陛下,就真的这么想要我叶家亡族?!!” “叶家何辜。”贵妃呆坐在榻中,闭了双目痛楚呢喃:“十一还这么小…他…他也想活啊……” 徐太医看着叶明菀失魂落魄,老臣内心同样酸楚,但他在宫中侍奉这么多年,最明白四个字,大局为重。 李固没了,这朝堂必然大乱,就凭眼下人丁单薄的叶家,根本镇不住朝廷。更何况因为十二生,他们已然成为谋害君王的众矢之的。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李固保不住,叶家一样也保不住。 徐太医默了默,轻声劝她:“娘娘,事已至此,无可挽回。小将军一心报国,断然明白国不可一日无君的道理,为陛下而死,历来是叶家家训……” 叶明菀仓皇抬头,怔怔地看着他。徐太医于心不忍,却还是说:“况且,叶家没了小将军,还有您啊。” “容我…”叶明菀深深吸气,良久,扶着眉心缓慢道:“再想想…” 徐太医拱手作揖:“是。”走之前,老太医忍不住回头,催促她尽快决定:“娘娘,时日无多。” 叶明菀点头,目送他离开。 叶十一睡在厢房内碧纱橱后,徐太医与叶明菀就在碧纱橱外说了这番话。 她绕过碧纱橱想去看看叶十一,惊愕地发现幼弟已经睁开双眼,直愣愣地盯住床顶,麻木得像只没有生命的人偶。 叶明菀心下紧张,轻声细语地唤:“十一。” 幼弟似乎没听见她的声音,头也没回,依旧躺平了看床顶,面容苍白而淡漠,仿佛一切都在身外,而他什么都感受不到。 叶明菀静默,小心地步到他身旁,挨着床沿边坐下,握住他伸出被外的手,轻缓地拍着,如同幼时那般安慰他。 好一会儿,久到叶明菀以为叶十一不再开口,他却出声了,是从进天牢到现在,第一次喉咙里吐出完整音节,干涩的嗓音并不好听,嘶哑道:“蛊毒…是什么…” 叶明菀轻拍他的动作顿住,回头望向他双眼。叶十一转动眼珠,僵硬地扭过来,四目相对。 “……是…”叶明菀说不出话,她张了张嘴。 叶十一移开视线,望向床顶。 “是南苗进贡的…蛊虫…”叶明菀红了眼圈,哽咽:“你还记得幼时,先帝家宴,特令叶家进宫做陪……” 记得,怎么不记得。就是那时候,他认识了李固。 那时他还疑惑,为什么四皇子宁肯受罚,也不愿他喝下那盏看上去并无特别的葡萄酒。 那只是一杯酒而已。 “酒…”沙哑开口,喃喃地问:“不是…酒…吗…” “酒里下了蛊。”叶明菀弯下身,紧紧抱住他,就像害怕一夕间失去叶十一,很用力地搂着,难过道:“先帝忌惮叶家。从你生下来,先帝无时无刻不在想着除掉你。” 王权霸业,为何叶家忠心为君,到头来落得个人丁凋零? 从叶家先祖伴随太.祖南征北战打下江山,加官进爵那天起,李家身旁的叶家,就成为猛虎榻旁的他人。 猛虎之侧,又岂容他人酣睡。何况先帝那样,为了皇位连自己亲生儿子都杀的暴君。 从前看不分明的种种,刹那,云开雾霁。 缘何那日家宴,阿爷恳请先帝手下留情。 为什么后来,阿爷每每提起先帝,都闪烁其词,不愿多谈。 为何当他说起宫中葡萄酒,阿娘都要捂着他的嘴,酸涩难言:“十一啊,不要说了,娘不想听这个。” 因为先帝想要叶家绝后,永除后患。 帝王之术,何其险恶,就连身边最亲信的人都不放过,为了至高无上的权力而已。 “李固答应我…会保护你…和他…所以我带着叶家的权势嫁给冷宫四皇子……”叶明菀苦笑:“十一,阿姐是不是做错了?” 也许,到最后,她谁也没护住。护不住齐王,也护不住十一。 叶十一转动眼珠:“李固身上…有吗?” “什么?” “蛊。” “……”叶明菀心跳加快,她害怕十一做的决定,但不得不将真相告知他:“有。先帝临死之际,身边只有李固能继承皇位。” 即便如此,多疑善妒的先帝都不肯轻易交出玉玺。他以此要挟,迫使李固用蛊。 “是一对相斥的子母蛊。不能相见,不能动情。见则损,动情则伤。先帝这么做,是看出李固偏向叶家。他不想李固与叶家后人走近。” 叶明菀眼也不错地注视他,试图从叶十一身上找出丝毫动容,但幼弟平静麻木,一点儿反应也没有。 叶明菀说完,叶十一淡淡地哦了声,表示自己明白了,除此之外,再无多言。 “十一…陛下蛊毒发作…若是活不成…”叶明菀迟疑,她现在已经束手无策。 这世间,眼下能救李固的,也只有叶十一了。 “阿姐,”叶十一阖上眼皮,安静地打断她,“我饿了,想吃东西。” 叶明菀怔住,半晌,她匆忙起身,擦掉眼角泪花:“好,阿姐这就去做,你等会儿。” 叶十一点点头:“嗯,多谢阿姐。” 叶明菀绕过碧纱橱,忽然听见身后的幼弟又说:“阿姐。” “欸。”叶明菀回头。 叶十一躺在床上,闭着眼睛:“我想吃你做的桂花酥,好久没吃过了。” “阿姐给你做。”叶明菀连忙答应,她没来由地害怕,害怕叶十一说出下一句。 但叶十一还是说了:“一会儿…劳烦阿姐…把徐太医叫来吧。” 第39章 君心 39、 有时候真觉得, 是应了那句,世事多易变,人间短短十载, 亦如沧海桑田。 白驹过隙的岁月, 头也不回飞奔过去, 把一切都带走, 什么也不留下。 回忆再怎么美好,终究成为浅淡了的过去。提起来,也只有一句,哦那个人啊, 他过去是如何如何。那个人过去对我很好,后来呢,变成了我也不认识的模样。这也叫物是人非。 叶明菀端了桂花酥回来,叶十一正试图坐起身, 他的腿伤得严重,皮肉勾连着骨头,被天牢里的酷刑磋磨得没了原样,不够灵活的愚钝四肢让他起身的动作变得笨拙。 而这正德宫里,受内务府苛待, 没有宫女太监来照料他,他只能自己艰难挪动。 “十一!”叶明菀惊呼,放下桂花酥, 急匆匆上前, 扶着他坐起来, 拿了软垫让他靠着, 掀了被子一看, 血色浸出纱布, 伤口果然又绽开了。 叶十一却完全感受不到疼似的,由躺着发呆,变成了坐着发呆,一眼也没看自己身上的伤。 “这会儿做来不及,阿姐取了前两日做的来,你先吃着,垫垫肚子,好不好?”叶明菀拂开他汗湿的鬓发,轻声哄着。 叶十一只有眼珠转动,僵硬又麻木,张了张嘴:“阿姐。” 叶明菀点头,笑着笑着险些挤出眼泪花,她慌忙背对叶十一揩拭眼角湿润,捧起桂花酥递到他面前:“小厨房熬着粥,一会儿喝,你先尝尝桂花酥。” “阿姐,”叶十一没动,定定地注视她,“阿爷阿娘他们…” “好着呢。”叶明菀眼看他面色苍白如纸,急忙宽慰:“二老都没事儿,在将军府里,只是不让出门。” “…拜托陈平,莫伤着他们。” “好,阿姐知道。” 叶十一慢吞吞地,捡了一块在蒸笼里热过的桂花酥,还冒着腾腾热气。 叶明菀拉开被褥,取来药箱,一边心疼,一边为他换纱布换药。 前些日子在天牢,高世忠只给他吃馒头,都是些硬邦邦的放了许久的冷馒头,吃起来很磕牙,时不时磕到碎石粒。于是下意识放慢速度,小口小口地啄着,哪怕饥饿,依旧慢条斯理的咀嚼着。 叶明菀拆开浸血纱布,眼见那些斑驳纵横各式各样的伤,泪水顿时不争气地涌上眼眶,回头望向叶十一,却跟个没事人似的,怔怔地盯住虚空,手里捧了桂花酥慢吞吞啄食。 “十一啊…”叶明菀开口,想说点什么安慰的话,话到嘴边,猛地说不出口。假如不是因为他们叶家…叶十一现在,依他的性子,不知该在哪里胡天海地,无忧无虑。 本该无所忧愁肆意妄为的年纪,从天牢里出来,像在鬼门关里走了一遭。叶十一,差点就没了。 叶明菀沉默,良久,漫长地叹气。 “阿姐,”叶十一面露疑惑,像在自言自语,轻声呢喃,“权力…就那么重要么…李家和叶家…太.祖不是说…亲如手足么。” 从叶明菀嘴里了解到的真相,仿佛将他这十多年来所信一一撕毁,就连太.祖亲著的帝策都说,后世若要江山稳固,必以叶氏为倚仗,两家当亲如手足,无相弃,无相欺。 可是为什么,先帝要那么做。皇权地位,就比仁义之心,兄弟之情,更加重要吗。 “帝王无情。”叶明菀取了帕巾擦拭他额头冷汗:“十一,你太单纯,有些事,若想不明白,不要去纠结。” “……”叶十一沉默,过了一会儿,小声问:“徐太医,来了么。” “…叫人去唤他了。十一,”叶明菀欲言又止,“…陛下,若你不愿救…就算了吧。陛下福大命大,说不定自己醒来。” 叶十一摇头:“阿姐,你说的,只有李固能保叶家…这次查出刺客用的毒箭是叶家十二生…叶家跳进黄河也洗不清,只能让李固来定夺…否则朝堂上虎狼之辈意图不轨,叶家势单力薄,如何自保?” 大是大非面前,总得把自己的一己喜怒压下去,李固虽然凉薄无情,却并不愚钝蠢笨,只有他醒过来,才能给华山遇刺一事下定夺。 何况,李固是君,他是臣,臣为君死,理所应当。 叶十一放下手里没吃完的桂花酥,怔怔地发呆。 叶明菀握住他:“十一,你受的伤不比陛下轻,耗你的血去救陛下,设若他永远不醒来呢?难道要生生地耗尽你么?” “阿姐,皮之不存毛将焉附,没有李固,叶家早已折在先帝手里。”叶十一顿了顿,回眸望向呆住的叶明菀:“阿姐,是希望我去救他的吧。” 叶明菀低头,紧阖双眸。 “若以十一一人性命,换得明君贤主,许天下长治久安,此生无憾。” 徐太医提拎着药箱,带上平常随侍身侧的两名药徒,深夜里急急地赶到了正德宫。 小将军已经能坐起来了,神态自若地端着碗喝粥。 徐太医见到他,分明是德高望重的长辈,依然对他拜了再拜。 叶十一起身欲扶,奈何双腿实在伤重,不能走动,气息也虚弱,干哑着嗓子说:“有劳徐太医了。” “……”徐太医慨叹万千:“该是有劳将军。” 采血的时候,叶十一与徐太医闲聊,问起他体内蛊毒的事。 徐太医眼睁睁看着他本就苍白的面色,越来越白,叶明菀不愿多看,转身出了碧纱橱。 老太医一字一顿慢慢地答,怕自己说快了叶十一的反应跟不上,他说:“是一对奇蛊,老臣耳闻不多。” “说是两蛊相斥,但只有彼此能解对方身上蛊毒。”徐太医说起来源:“南荒之地素来隔绝。先帝在时,南苗巫人入京,秘密呈给了先帝。” 叶十一垂眸:“那,能解吗?” “这…”徐太医如实坦白:“未知。陛下数年来,多次派人深入巴蜀腹地,一路南下,寻找巫人踪迹……可惜,遍寻不得。他们就像…”徐太医斟酌着用词:“消失了。” 叶十一噤声,陷入沉思。带着蛊毒血水滴答,沿着针头缓缓滴入羊肠做的袋子里。 从天牢出来后,他的思维比往常慢了好几拍,慢吞吞地想,慢吞吞地思索,骤然想起他平常喝的汤药。李固说那是可令男子怀孕的药,但叶十一觉得那药绝非没那么简单。 平常入口时,汤药除了臭味,还有一丝暗淡的被遮掩的血腥。按理说,他应对这气味很敏感,其实有所察觉但并未在意,因为每次服药时,都被李固分散了注意。 “李固给我喝的药…”叶十一喃喃开口。 事已至今,徐太医也不隐瞒,如实道:“陛下前两年派去的人有所获,是那里流传的偏方,以蛊血入药。当时老臣跟着去了一趟,结合当地人所言制了方子,延缓蛊毒发作。就是那药…于功力修为有损。” “他其实…在救我。”叶十一愣怔,他原本以为,李固是想用那种药控制他,因为不停喝药,他的内力渐渐如石沉大海,无法反抗,只能任由李固掠夺。 徐太医笑了下,点点头:“陛下,是在意将军的。”他凝眉:“这回进天牢,将军受重伤,幸好有药效压制,不至于勾起毒蛊,否则将军眼下光景,怕是比陛下还要……”徐太医不说了,摆摆手。 叶十一不解:“为什么他不说?” “蛊毒?”徐太医心道,要让李固亲口告诉你,将军或许没有多少时日了么。老太医摇头:“陛下或许有他的考量。” 也是,帝王心海底针。没人知道李固脑子里究竟在想什么。 徐太医将盛血的羊肠袋裹起来放入药箱,起身同叶十一拜别:“将军早些歇息。老臣留了补血养气的方子,将军记得每日服用。” “多谢。” 叶明菀出门送走徐太医。 叶明菀回来,叶十一在发呆。姐弟俩一时间相对无言。 烛火燃尽,叶明菀去换了一盏新的,回来一看叶十一还在发呆,她忍不住嗔怪:“十一,你就是傻的。” “……”叶十一望向她,浅浅地笑了下:“阿姐,徐太医说,李固是为了救我。” 叶明菀:“……”她深深吸口气,坐过去:“你告诉阿姐,你对李固,是不是起了不该起的心思。十一,你们…同是男子…” 这个也就罢了,李朝素来对男风宽容。 “你们是君臣。”叶明菀回想起上次家宴:“你着皇后衣时,比起惊讶,阿姐更多是担忧。李固那样的人…不会动情的,他心性何其凉薄,你知道吗。” 叶十一下意识摇头,想了想,又点头:“他是皇帝,阿姐也说帝王无情。” “你明白阿姐不是这个意思。”叶明菀严肃道:“一定要阿姐说明白?他心里没有你。” 至少他心里的叶十一,不是现在的叶十一。 这些话,叶明菀也不会告诉眼前的小将军。 她为了保护叶十一,竭尽全力阻止李固,可李固比她想象得还要偏执不可理喻,饶是叶明菀也没想到,李固会冒天下之大不韪,许叶十一身着皇后禕衣,出现在大庭广众之下。 那是摆明了向全天下宣告,他李固要立的皇后,不是后宫里任何一位出自名门的妃子,而是骁勇善战的小将军。 李固荒谬的举动,和疯子又有什么两样。 明里暗里多少双眼睛,一下子全都看向了叶十一。后宫女人成天起的嚼舌根,前朝众臣惊骇万分,少不了高世忠那样心怀叵测之辈,暗中使坏。 李固这么做,就是把叶十一暴露在所有人眼前,让他承受不该由他承受的明枪暗箭。 叶明菀不认可李固强势霸道的做法,蹙着细眉微恼:“李固举止荒谬无度,你得看清楚。” 叶十一默了默,点头,小声说:“等他醒了,如果有机会,我…问问他。” 叶明菀指尖戳他脑门:“阿姐看出来了,你是当真的。傻子。” 叶十一垂眸轻笑,也许是因为,徐太医的话,让他有了不该有的期盼吧。 采血制药,过了四五日,徐太医登门拜访正德宫,带来好消息,陛下终于醒了。 第40章 热闹 40、 记得小时候, 文玉哥说:“十一啊,陪我走下去,好不好。” 走下去, 要去哪儿?不知道, 遥远无边的宫墙外, 长安城看不见尽头。没来由地心生恐惧, 忍不住问他:“如果我无法如阿爷所期待的那样,没有治军打仗的本事,只是个庸人,没有资格在你身边…” “十一在, 在就好了。” 我信了。 李固醒来那天,叶小将军的身体已经非常虚弱了,内伤与外伤交织,再加上不停采血, 他的身体久难复原,愈合的伤疤再度绽裂,叶明菀每天换药,都要背着他偷偷抹眼泪。 叶十一却像个没事人,仿佛这些伤没落在他身上, 甚至反过来安慰叶明菀:“我还活着,就很幸运了。徐太医都说,能好起来。” “是, ”叶明菀擦掉眼泪花, 应着他的话笑, “活着就好, 活着…” 叶十一扭头瞅她, 张了张嘴, 欲言又止。 叶明菀知道他要问什么,但她绝不会主动开口回答叶十一,无非是与李固相关。比如自那日徐太医上门来说李固醒来,已过四日,为什么李固那边没有一点儿消息。 叶明菀暗暗发誓,绝不在叶十一面前提起李固那个王八蛋。 小将军虽然脑子混沌迟缓,察言观色还是会的,一看叶明菀神色,就明白阿姐忌讳在他面前提起李固,为了不惹她难过,他也不敢主动开口询问。 况且,虽然叶明菀与李固是一对表面夫妻,但和阿姐的丈夫那啥,到底与礼法不符,小将军面皮薄,叶明菀不提且不愿意提,他也只好三缄其口。 徐太医已经四天没来了。 叶十一卧在床榻上,勉强能下地走两步,走多了喘气疲累,不得不躺回床上,痛恨自己没用。 大多数时候,他就坐卧床头,盯着窗外发呆。 叶明菀将他照顾的很好,每日准时换药,一日三餐亲手制作,叶十一手脚不便,她就一口一口地喂给他。 那日晴光甚好,叶十一歆羡地望向窗外,他也想出去走动。 恰好,正德宫外路过宫女太监,嬉嬉闹闹,有说有笑,喧嚣闹腾的动静传进叶十一耳朵里,他忍不住坐直上身,朝外边打量。 叶明菀恰好进来,笑问:“十一,瞅什么呢?” 叶十一伸手指向窗外:“听他们好热闹,宫里办喜事么?” “是啊,”叶明菀点头,“快入秋了,每年入秋前都要办蹴鞠赛的,往年都是王亲国戚才能参与,今年陛下特许群臣同乐。” “蹴鞠?”叶十一想了想,笑:“去年的,我本想参加,不过在边关。前年也没有…”他仔细回忆,好像自从十四岁后,再未涉足过这类皇帝亲许的娱乐活动。 有三年在边关,还有一年在家里照顾生了病的阿娘。 他在长安那次,李固给他送来的请柬,到现在都存放在自己的私人小锦盒中。 “今年…”叶十一有点失望:“还是没机会。” 叶明菀摸摸他脑袋,不忍瞅他失落,想了又想,轻声道:“陛下要在龙首原那里召开蹴鞠赛。十一啊,那时宫里人少,阿姐带你出去转转,好么?” 能出去,叶十一就高兴,他在正德宫里都要捂出小蘑菇了,连连点头,有些期待:“好啊。” 叶明菀抱住他,轻拍后背:“十一,把身体养好,往后日子还长着呢。” 往后时岁迢迢,前路虽难料,但愿人长久,便是玉壶冰心,胜于一切了。 到了入秋那天,举国同乐的蹴鞠赛如时召开,宫里的人都去龙首原看热闹。 不止宫中王亲国戚,长安城里说得上名号的官都去了。这一日,也是长安城里诸百姓,破例可远远一睹龙颜的好时机。所以每年到这时,龙首原都是最热闹的。 叶十一少时去过,那时还是先帝在,人头攒动,摩肩接踵。李固偷偷跑出来,让他坐在他肩头,坐得高高的,隔着人群老远看热闹。 热闹都在龙首原。 正德宫冷清清寂,没有太监,没有宫女。 叶明菀素衣绾发,弯身将叶十一扶到代步轮椅上,然后推着轮椅走到天光下。叶十一仰头望天,半眯缝眼睛,轻笑:“阿姐,还是在外边舒服。” 叶明菀怕他着凉,小臂搭了件毛氅,但凡叶十一咳嗽,她就披到他身上。叶明菀摸他脑袋:“你就是憋闷得太久。” “大半个月了吧。”叶十一算了算:“在阿姐这里待了许久,麻烦阿姐了。” “姐弟之间,还说这些见外话?”叶明菀嗔怪:“你是我弟弟,哪里都不麻烦。” 叶十一若有所思,点点头。 叶明菀推着叶十一,到花园里闲逛。 冷不丁撞上未伴圣驾往龙首原的妃嫔,也在花园闲游解闷。叶十一撩起眼皮瞧了眼,似乎见过,他印象不深,默默低下头。 叶明菀却认得,这后宫里的女人,凡是想往上爬的,她都认识。女人之间或明或暗的斗争,一刻未曾休止。而叶明菀不得不帮李固摆平后宫。 这么多年,她掣肘后宫,明里暗里也遭到不少怨恨。再加上叶十一身着皇后禕衣出现于家宴,引来无数猜忌,叶家姐弟早已成为众矢之的。 这回华山遇刺,查出射伤李固的毒箭上抹有叶家特制的十二生,叶家随之一落千丈。正德宫雍容不再,往日里心怀不轨的小人,这会儿雨后春笋般冒出,都巴不得上前踩一脚。 比如眼前这位大摇大摆上前的德嫔,高傲地扬起下巴,嫌弃嘲讽:“丧家之犬。险些害陛下丢了性命,也有脸出来见人么?” 叶明菀咬牙,正德宫虽然不受待见,但她贵妃身份还在,德嫔算什么东西,也敢冲她吠叫?叶明菀眼角余光冷冷斜过她,随即视若无睹推着叶十一走过去。 “欸欸!”德嫔不肯饶人,非得要他们难堪,跳着脚拦住了叶十一的轮椅。 “这不是叛贼叶十一吗?”德嫔伸手去戳他肩膀:“怎么的,真以为陛下会冒天下之大不韪,封你做男后呢?呸,照我说,你就是个佞幸,下贱骨头!” 叶明菀一把握住她手腕,将德嫔往身前一攥,又狠狠甩回去。德嫔踉跄后退,险些摔个趔趄。她抬起头,被叶明菀冷冰冰盯着,如被毒蛇咬了一口。 德嫔恼羞成怒,指着失了势的贵妃道:“等着吧你!陛下迟早褫夺你贵妃封号,打入冷宫,叶家株连九族,永无翻身日!”德嫔恶毒地诅咒。 有时候,真不明白,叶家一心为主,最后换回了什么。 始终沉默低头的叶十一,抬起眼睛。 德嫔愣住,叶十一望向她,眼神说不上冷,也说不上暖,看不出愤怒,也看不出仇视,就那么平平静静地瞧着她。 “你、你看什么?”德嫔色厉内荏。 “陛下去龙首原了么?”叶十一开口。 德嫔不明白他在说什么。叶明菀答:“去了,宫里大半妃嫔伴随圣驾,都去了。” “是啊,宫里陛下叫得上名字的妃嫔都去了。”叶十一莞尔,上身后仰,靠在椅背上,明明抬头望着德嫔,却让德嫔有种被居高临下俯视的错觉。 她浑身发抖:“你什么意思?” “就是说啊,陛下连你是谁都不知道。”叶十一歪头,斜斜地觑视她:“是么。” 事实如此。德嫔震怒,感到强烈的羞辱。 叶明菀推着叶十一,绕过她,扬长而去。 半道和德嫔狭路相逢这一遭,姐弟俩兴致都低落下去。 叶十一没再开过口,叶明菀绞尽脑汁想逗他说话、逗他笑,可翻来覆去地想,也想不出什么。直到叶十一疲惫地说:“阿姐,我累了,回去吧。” 这才逛了不到一个时辰。 叶明菀问:“不再转转?” 摇头,叶十一低垂脑袋,小声说:“不好玩。” 两人回到正德宫,进厢房前,叶十一拉住叶明菀袖子:“阿姐。” 叶明菀回头,幼弟眼巴巴地望着她:“我也想玩蹴鞠。” “欸,”叶明菀连哭带笑,蹲下来,握着他的手轻拍,“阿姐给你找一个来。” 小将军重重点头:“多谢阿姐。” 叶明菀的正德宫里,其实没有蹴鞠这些小玩意儿,以前未出嫁时,不输儿郎,蹴鞠、马球,她也算个中好手,嫁进宫里再没碰过了。 一时半会儿,叶明菀还真不知道上哪儿找个蹴鞠。说去内务府找那帮宦官要吧,现在叶家又是戴罪之身,内务府里对她和正德宫是避而远之。 叶明菀去了那边,难免碰壁。自己做吧,又不会。叶明菀有些犯愁。 傍晚,叶十一喝了些热粥,拉起被子睡下了。 叶明菀吹灭其余烛火,唯独剩下一盏,昏暗地照明,火苗摇曳。她坐在碧纱橱外的圆桌旁,撑着侧颊发愁,上哪儿给叶十一编个蹴鞠来。 纸窗外熟悉的人影掠过,叶明菀拧紧细眉,她小心翼翼起身,蹑手蹑脚回碧纱橱后,叶十一睡着的。徐太医的药有助眠效用,这会儿应该不会醒。 大约和往常几次一样,叶十一不会醒。 叶明菀转身出门。 李固手里拿着个东西,负手伫立于月色下,面无表情。 “陛下不用夜夜前来,十一自有臣妾照料,无需陛下挂怀。”叶明菀疏离道。 李固走到她面前,叶明菀才看清他拿着蹴鞠,塞进她怀里。 叶明菀猝不及防,伸手接住。李固哑声低沉道:“你在找这个,他想玩。” “…陛下…消息灵通。”叶明菀嗤笑。 李固立在窗户边,是叶十一常常对坐发呆出神的那扇窗户,正对他平时休息坐卧的那张床。 叶明菀抿唇:“十一不想见陛下。” 李固看着窗户里,头也没回,冷道:“朕也不想见他。” 那你在看什么?叶明菀张口想问,话到嘴边,吞回去,不再言语。 “就为了逃离朕,设计华山行刺,陷朕于危难中。叶家罪无可恕。”李固回头,居高临下,冷冰冰地注视叶明菀:“你们姐弟,好自为之。” “那还要多谢陛下,手下留情,许十一在宫中疗养。”叶明菀躬身送客:“夜已深,陛下早回。” 李固拂袖,最后瞥一眼窗户里,转身离去。 屋内,叶十一恰好做噩梦惊醒,睁开眼睛,盯着头顶,怔然出神。 * 作者有话要说: 叶:我听见了→_→ 李:我错了!!! 第41章 醋精 41、 欲往前路, 必舍弃旧途。 叶明菀抱着蹴鞠回来,轻手轻脚去屏风后,叶十一背对她睡着, 似乎没有惊醒, 叶明菀松口长气, 瞅了眼怀中蹴鞠, 只觉得烫手无比,放在叶十一床头,默默退出去了。 翌日,叶十一醒来看见蹴鞠, 似乎特别高兴,嚷嚷着叶明菀带他出去,在院里抱着蹴鞠自己玩,抛起来又接住, 再抛起来,再接住,玩的不亦乐乎。 叶明菀路过,笑话他:“多大人了,孩子心性。” 叶十一顺势将蹴鞠抛给她:“阿姐来。” “你呀。”叶明菀伸手接住, 挽起袖子,抛回给十一。叶十一再抛给她。两人就一来一回地玩。 叶明菀手都酸了,叶十一仿佛不累的样子, 始终兴致勃勃。叶明菀越想越不对劲, 却又不敢问, 忍着酸涩双臂, 陪他玩闹。 直到飨午时分, 婢女做好了午膳, 饭菜上桌,叶十一才依依不舍地停下来。 叶明菀瞅着他,欲言又止。叶十一眨巴眼睛,天真无辜:“怎么了阿姐?” “没…”叶明菀笑:“没什么。” 叶十一埋头干饭。 叶十一不再问起李固,姐弟俩专心在正德宫隐居,不问世事。 又一日,宫里大典,说是册封了某某妃,妃子驾辇耀武扬威地自正德宫前招摇过去。 叶十一在院墙里,探长脖子远远地看,是他没见过的人。叶十一自己推着轮椅凑过去瞅热闹,那妃子驾辇蓦地停住了。 叶十一怔愣,推着轮子试图后退。 车马的纱帘拂开,美人半遮半露的容颜,犹抱琵琶半遮面,缓缓露出来。 她怀抱绛色古琴,妆容涂抹得艳丽,鹅黄贴花几乎遍布光洁额首,十分张扬,近乎张牙舞爪。大红唇色比寻常胭脂更浓烈,唇边撇开半丝并不友善的笑,拉下目光觑视他:“哪里来的小厮。” 现在叶家姐弟,是谁都能冲上来踩一两脚了。 新妃倨傲地看着坐在轮椅上的叶十一,掩唇轻笑:“还是个残废。” “……”其实叶十一能走动了,但叶明菀总是不放心他的伤,大概起初伤口绽裂流血给她留下的印象太深刻,她要求叶十一必须坐轮椅直到皮肉伤都好完全。 叶十一目光下移,顺势将看她的视线收回来,蓦然注意到她腰间样式熟悉的玉佩。一黑一白首尾相接两条小鱼,鱼眼点珊瑚心,穗子上挂着双色绳结,是扶桑那里的样式。 这样的玉佩,他也有一只,上回着红衣去宫宴时,阿娘特意系在他腰间,以作装饰。后来不愿再穿红衣,玉佩也放在家里,再未戴过。 说起来,阴阳鱼玉佩是贺澜送他的。贺澜说他统共带回来两只,一只送了他这个挚友,一只正打算送给教坊里那位琴娘。 贺澜本来要拽上他一块儿去琴娘那儿听曲,结果后来发生许多事,接二连三地,叶十一也没去成。贺澜忙于自己的事,也没再来找过他。 何况叶家眼下这光景,人人都退避三舍,自然不可能再去叶家,给叶十一或贺澜自己找麻烦。 “你是……”叶十一试探着问:“教坊里的琴娘?” 新封的妃子面色骤变,她身旁的侍女呵斥:“还不赶紧退下,冲撞了我们娘娘,当心陛下那儿治你的罪!” 叶十一看明白了,的确是教坊那位琴娘,被贺澜夸得天上无地上仅此一位。贺澜说,她有一双菡萏妙手,可奏天籁仙音。 原来贺澜心仪的姑娘,收了贺澜的礼,转头却做了李固的妃。 叶明菀恰好过来,远远见着叶十一与新妃对峙,微蹙细眉,一言不发地上前,推着叶十一转身离开。 叶十一沉默不语,想着贺澜那边会不会伤心,没有注意到叶明菀逐渐变化的情绪。 直到叶明菀开口问他:“你知道陛下为何要册立她么?区区一个教坊出身的女子,本是奴籍,如何能入陛下的眼。” “……”叶十一骤然回神,摇了摇头。叶明菀驻足,叶十一好奇回头。 阿姐的脸色不好看,她注视叶十一的眼神极为复杂,半晌,轻声道:“我记得宫宴上,你也戴了那块玉佩,不是中原的样式吧。” “不是,”叶十一没摸清二者间的联系,如实答,“贺澜送我的,他从扶桑带回来。” 叶明菀噤声,良久,欲言又止,轻叹口气:“魏公说是那日蹴鞠赛,教坊的姑娘照例献乐。陛下注意到琴娘腰间玉佩,特意去问她,言说那玉佩特别。” “哦……”叶十一满头雾水,仍然不清楚新妃和玉佩是什么关联。也许李固喜欢那样的玉佩,所以爱屋及乌,册立琴娘为妃。大抵如此。 叶明菀盯着他,瞪大眼睛。姐弟俩面面相觑。 “…算了。”叶明菀推他回去:“说不明白,傻子。” “阿姐,你说贺澜哥怎么办。”叶十一犹有担忧,他从未见贺澜对哪家姑娘那般上心。 叶明菀震惊:“你现在还有心情担心他呀?!” “……”叶十一认真地解释:“贺澜哥虽然看似放纵不羁,但他那样的人最较真,若是真动情了,他心里这会儿定然不好受。” 叶明菀累了:“十一,”她感叹,“还是先担心你自己吧。” 李固在御书房留到很晚,魏公提醒他该去歇息就寝,李固这才起身。 魏公拎着灯笼,躬身跟在他身后:“陛下,今日进的悦妃,可要去看看,就在宸仪宫。” “正德宫旁边?” 魏公点头应是。 李固冷着脸,拂袖:“去看看。” 李固走到半路上,忽然想起似的问:“高世忠死了吗?” “死了,”魏公想起那惨状,不寒而栗,“一刀一刀的凌迟,肉都片儿了,死的时候已经变成了骨头架子。行刑官们照着您吩咐,一定要把他那口气留到最后,活生生痛死。” “嗯。”李固淡淡应道,去往宸仪宫。 “还有…”魏公欲言又止。 李固驻足,魏公小步跟上他,低声道:“说是下午新娘娘路过正德宫,与叶小将军撞上…两个人…说了几句话。” 李固负于身后的双手猝然捏紧,魏公默默退后。 李固道:“陈明。” 隐在暗处的陈明应召而来:“陛下。” 李固沉声吩咐:“到悦妃那儿取来阴阳鱼玉佩,送到正德宫。” 魏公抬头:“那…咱们还去宸仪宫吗?” 玉佩收回来,还去那儿做什么。 李固拂袖,怒气氤氲:“朕便料到他贼心不死,去正德宫!” *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更新的好早!!有木有! 第42章 摧折 42、 言无所及归尽处, 夏虫语冰两难知。 叶明菀捧来刚出锅的烙饼,正热腾腾的冒白气。 叶十一歪在池塘边打盹,循着食物香气睁开眼睛, 半梦半醒地囫囵:“阿姐…我睡了多久…” “一两个时辰。”叶明菀上前, 为他拂起下滑的毛毯, 重新压着他双肩将幼弟裹紧。 叶十一打了个喷嚏, 叶明菀抚摸他额头:“冷么?” “有点。”其实四肢都寒凉着,双手冷得像冰块,没来由地一阵战栗,不想让为他操劳疲累的叶明菀担心, 于是摇摇头,憋出笑脸:“好香的饼。” 他这一提醒,叶明菀陡然想起旁边的饼,忙端过来。 锅底大的饼刷上酱料, 都切成方便拿取食用的小块,递到叶十一眼前:“尝尝,阿姐自己做的酱汁,香着呢。” 叶十一点头,伸手去拿。 叶明菀这才发现他蜷在毛毯下的爪子通红, 着急地碰了碰,只感到一股令她战栗的冰凉,忙关切地追问:“是不是冷?我们进屋去!” “不冷。”叶十一不想进屋, 他摇头:“阿姐, 屋里憋闷。” 叶明菀明白他的意思, 大半个月都不能下床, 在屋里养身子, 这两天好不容易能出来放风, 叶十一这样困不住的,自然想在外边多待会儿。 “阿姐。”叶十一期期艾艾地看她。 架不住他磨,叶明菀叹气,点点头:“行吧,我去取手炉来,你快吃点东西,趁热吃。你中午也没吃两口,这会儿该是饿着的。” 叶十一乖乖点头,捡起饼来细嚼慢咽,叶明菀揉揉他脑袋,进屋里翻找手炉。 小池塘偏僻,在正德宫西北角落里。旁边有座小亭子,有些年头了,脱漆褪色,去年新上了颜料和松漆。 池水清澈,几尾游鱼自在来去。 叶十一就盯着它们出神,嘴巴里嚼着饼,鼻子嗅着味儿挺香,舌头尝到的却是寡淡无味。 放下饼,叶十一忽然想喝点酒试试。 脚步声逼近。 叶十一困意上头,歪歪斜斜打盹,未曾察觉身后气势汹汹赶来的主仆。 还是魏公小声唤他:“将军,陛下来了。” 叶十一激灵,陡然掀开眼帘。久久维持一个姿势,脖子变得僵硬,没能及时回头。 一双手压下来,贴着面颊滑过去,虎口迅速挟住喉头,狠狠挤压收紧:“你倒有心情吃。” “……”叶十一张了张嘴,发不出声音,面上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 帝王怒火相较往常更加猛烈,如天雷在他头顶轰然炸开,要将他劈得四分五裂。 李固转到他身前,咬牙切齿:“叶、十、一。” 被叫到名字的人打了个寒颤。 与精力过剩的皇帝不同,受刑失血,犹如在鬼门关里走了一遭,叶十一虚弱很多,懒洋洋的提不上气力,他就算想反抗,也是蚍蜉撼树,毫无意义。 被李固狠狠的挟制住,这种景况并不陌生。 只是这一次,李固似乎动了真格,出离了愤怒。叶十一快要感觉不到呼吸,眼前阵阵发黑。 “背叛朕,是么。”低沉愠怒。 “……”叶十一睁开眼直视他。 李固将他松开:“十二生怎么解释。” “…臣,不知。” “臣?”李固冷笑,负手而立:“乱臣贼子。你不配自称臣。” 脑海里不可避免翻滚起那时画面,他下意识用性命护住叶十一,叶十一却转身逃跑,仇恨地说讨厌他。 区区一个赝品,也胆敢大言不惭地说,讨厌他?! 说到底,寄情于一个假物,是他太当真了。 不想不气,越想越气。向来冷静的皇帝也难免失去理智,端起叶十一的晚饭,烙饼连带瓷碟,信手扔进小池塘中。 惊得游鱼四处乱窜。 叶十一顺他动作望过去,蓦地有种兔死狐悲之感,自己就像那些可怜小鱼,面对盛怒的李固,唯余惊慌逃避。 “陛下说的是…”叶十一回头,垂低眼帘:“臣不配。” 他吸口气,不再直视李固,扶着轮椅,慢吞吞地站起身,摇摇晃晃有些不稳,他咬着牙站稳了,然后弯下颤抖双膝,俯身而跪。 “臣护驾失职,请陛下责罚。” 李固负手,居高临下俯视他。 寂静无声时,陈明恰好来了,带回阴阳鱼玉佩,双手捧起上呈给李固:“陛下,玉佩。” 叶十一闻声抬头,李固一把抓过玉佩,拎到他眼前:“认识么。” “……认识。”叶十一茫然,这和他有什么关系。 李固咬紧上下牙,愤怒至极,恨不得一巴掌扇翻他,他攥紧玉佩,手背暴出青筋,沉声道:“不知廉耻。” “…臣…草民惶恐。” “扶桑来的阴阳鱼玉佩,中原罕见。你有一枚,朕的悦妃也有一枚。叶十一,解释。” 不明白李固在说什么,只是烦厌了无休止的被厌倦,被误解,被欺侮,被强要,被发泄,于是淡淡开口,不疾不徐:“朋友送的。” “哪个朋友?” “我哥。” 李固震怒:“再说一次。” 叶十一低着脑袋,挺直的脊背弯下去,他实在无力维持那么标准敬重的跪姿,干脆破罐子破摔跪坐下去:“一位关系很好的兄长。” “名字。”李固掐起他下颌:“你的姘夫?做过了?” “……” 李固说的话太刺耳。叶十一真想问问,自己在他心里,究竟是什么样,为什么李固就觉得,他随便谁都可以。 疲于解释,解释多少次都没用。 好不容易逃出鬼门关,本以为心死,却从徐太医那里得知李固是为了救他,于是萌生期望。 可李固醒了,半个多月快一个月过去,李固踢蹴鞠、纳新妃,宫内宫外一片喜气洋洋。 皇帝身影却从不曾出现在正德宫。 正德宫门口围满了北衙的侍卫,虽然没有明着干涉叶家姐弟,监视意味却很明显。 李固怀疑他。 那天晚上听见的,也是真的。李固一口认定他是叛贼。 说多少话都没用,解释在皇帝眼里,就是狡辩。 叶十一不说话了。他总不能真的说出阴阳鱼玉佩来自贺澜,万一给贺澜带去不必要的麻烦,他过意不去。 李固这个疯子,谁知道他能干出些什么。 不如缄默不言。 沉默以对,连高世忠都不能拿他怎样。大不了变着法儿的折磨,横竖一条命。 年少跨上随阿爷出征塞外的战马,便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 “…草民但凭陛下处置。”一副任打任骂的模样,因为内里虚弱,没什么气力,看上去更像懈怠于伺候尊贵的陛下了。 李固眸色更暗,眼瞳深处几乎燃起熊熊怒火。 无声对峙。 叶明菀去而复返,惊呼:“十一!!” 李固攥起阴阳鱼,甩手扔进小池塘,激起片片水花。 叶十一没抬头,没去看,充耳不闻地跪着。 李固太用力,袍袖擦着叶十一面颊挥过去,叶十一晃了晃,撑手扶住地面,堪堪跪稳。 叶明菀猛地驻足,瞪大眼睛。 李固嗓音低沉,酝着怒火,下令:“叶将军不知悔改,华山行刺陷朕于危难,有此大逆不道之举,难堪重任。即日起,贬为庶人,充入北衙。” 魏公惊愕:“陛下?”叶明菀愣住了:“陛下…” 陈明骤然抬头,望向叶十一。 叶十一平平静静,无波无澜,就那么跪坐在那儿,维持着先前的姿势,眼帘稍垂,顺从接受的模样:“草民领旨,谢陛下。” “叶侍卫,”李固拉低视线,负手觑视他,咬着牙,“朕爱妃的玉佩掉进水里,请叶侍卫捞上来吧。” 叶明菀疾步上前:“陛下不可,十一体虚!” 李固看也没看叶明菀,冷冰冰地注视叶十一:“你阿姐说你不行,叶侍卫以为呢。” 陈明抱拳:“陛下,十一笨手笨脚,臣可代他。” 李固负在身后的双手,死死捏成了拳头,青筋横突。 如果叶十一求饶,不那么硬骨头,乖乖地交代玉佩来源,乖乖地解释他和悦妃的关系。 那么或许,李固可以网开一面,饶了他不敬之罪。 如果是以前,无需很久以前,就是在进天牢受酷刑之前,叶十一会认真解释,一一说明,他与贺澜是朋友,贺澜有两枚这样的玉佩,一枚赠予他,一枚送予心悦的琴娘。 因为贺澜从小就很照顾他,所以叶十一叫他哥哥。 但死过一次的人,没什么好害怕的,唯独不想再牵连旁人,于是坚决地沉默。 哪怕面对高世忠的残酷刑罚,也不曾开口求饶。叶家人,天生就有硬骨头。 叶十一扶着轮椅,从地上爬起来,来不及拍去膝盖上沾的灰尘枯木,转身走向小池塘。 “陛下!!”叶明菀双膝弯下,跪地求情:“陛下,十一他差点就没了…求陛下看在叶家子嗣凋零的份上,饶恕他吧。” 魏公颤着拂尘,弯腰跪下去,陈明扭头去看叶十一。 少年身子单薄,比从前愈加孱弱,每一步都走得缓慢,似乎能听见他沉重呼吸。 叶明菀整颗心揪紧。 叶十一扶着池岸,慢慢地滑进水中。 游鱼再度受惊,四处逃窜。 池水不深,淹没至双膝,池底都是淤泥,务必得小心地走,否则很容易摔进去。 秋天不暖,傍晚甚至有些冷。寒凉夜风吹过来,小腿一阵阵打颤,冷得仿佛置身冰窖。 喷嚏涌到喉头,不肯认输地憋回去。 幸好池水足够清澈,一眼能望见底,寻找起来要方便许多。 叶十一慢吞吞走动,往池塘中央挪步,运气还不错,一眼发现玉佩。 他吸口气,弯下上身,伸手去捡阴阳鱼玉佩。整个身子都入水了,憋着一口气把玉佩捞上来。 原本就冻得像冰块的手,这回真的僵硬成冰,五指连弯曲都难,于是只好让玉佩平躺在手心,小心翼翼送回来。 他没有爬上岸,而是将玉佩呈给李固:“陛下。” 李固一眼没看,抓起来再度扔回池塘。 叶十一稍稍瞪大眼睛,瞳孔微缩。 这下明眼人都能看出来,李固故意找麻烦。 叶明菀敢怒不敢言,愤怒地瞪视李固。魏公叹气摇头,陈明攥着拳。 “去捡。”李固漠然:“毕竟是你姘夫送的。” 叶十一撇了撇嘴角,笑意很淡:“是。” 百依百顺的单薄少年,转身再度走进淤泥松软的池塘深处,忽然回头问:“这次捡起来,陛下送给草民么?” 他的面色已经很苍白了。 李固微怔。 没等他回答,叶十一转身走过去。 然后,他们眼睁睁看着那本就不稳的身形,在冷风吹拂下晃了两晃,宛如一张不堪撕扯的薄纸,轻飘飘摔落下去。 溅起漫天水花。 “十一!!!”叶明菀哭喊。 李固想也没想,纵身跳进水里。 * 作者有话要说: 前排发放火葬场门票~ · 李:玉佩谁送的 叶:哥哥送的 李【震怒】:哪个哥哥?除了朕以外你在外边还有别的狗!? 叶:→_→ 第43章 泪目 43、 情深难寿, 相思断肠。 “陛下搂得这么紧,”叶明菀大胆地嘲笑,“倒真像是陛下喜欢了他。” 婢女拉了拉她衣袖, 小声劝止:“娘娘…”真怕叶明菀在李固面前出言放肆, 给自己召来杀身之祸。 然而皇帝什么反应也没有, 他卧在床榻上, 怀中紧紧搂着蜷成一团的人。 裹了三四层毛毯,仍觉得他冷,把热水袋、手炉一股脑儿塞进他怀里。 屋内地暖烘烘地燃,铜盆里的木炭业已堆到最高。 李固满头大汗, 怀中苍白无血色的小将军,也只浸满额首的冷汗。 握着他的手,依旧冰凉,怎么也捂不热。 徐太医提上药箱赶来。李固握着叶十一那只手, 自重重毛毯被褥下伸出去。 “他冷。”李固沉声道。 “……”徐太医轻叹,点点头,拂了袖伸手捏脉,灰白的两道眉毛频频蹙着,神色变来变去, 终化为叹息:“好生歇养,莫再受刺激。” “他怎么了?”皇帝质问。 “压制蛊毒的药本就药性强烈,而且散功力修为。将军一直体虚着, 华山祭祖受惊, 又遭逢天牢囚刑, 为陛下放血压毒…能活过来, 已是万幸了。” 李固抱着叶十一的臂膀, 猝然收紧, 拧了两道浓眉:“朕竟不知,是放了他的血。” 徐太医忙地跪下:“是臣倏忽失职,未能及时告知陛下。”只是每每要提起正德宫,李固都不愿听。徐太医只得作罢。 “出去。”皇帝莫名其妙,又发怒了,近乎咆哮地吼他们:“都给朕出去!!” 几个人面面相觑,均是惶恐不安,摸不清皇帝这般恼怒的缘由。 魏公是个有眼力见的,扶起徐太医:“大夫,请随臣来。” 婢女拉着叶明菀,紧跟魏公他们出门,远离这位喜怒阴晴不定的活阎王。 叶明菀走到门边,按住门框,回头道:“陛下,就算他并非十一,这般伤害一个立过功劳的将军,陛下心中,过意的去吗。” 李固手抖,险些没把叶十一抱住。他愠怒:“滚!” 叶明菀不怒反笑,轻轻撇开唇角,叫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只听她清浅地念:“满堂花醉三千客,一剑霜寒十四州。” 这个十一说:“一身转战三千里,一剑曾当百万师。文玉哥,我为你镇山河。” 那个十一说:“满堂花醉三千客,一剑霜寒十四州。李固,我此身所求,唯你与自由。” 这个十一跳脱任性,流连花丛,是长安城平康坊里的常客,他身边总是围满许许多多的男男女女,让他看不分明。 那个十一恬静内敛,不事情爱,似乎满心满眼的只有他,一袭白衣花前月下,轻启檀唇微微笑着:“好久不见。” 这个十一不爱他。那个十一非他不可。 孰是孰非,孰轻孰重,一目了然的事。内心却感到难以言喻的焦灼,不安,沉重。 千头万绪,千丝万缕,将他搅入重重回忆的疑云,伴随蛊毒带来的蚀骨幻觉,催生出无数痛恨和悔憾。 假如从一开始,他就没有失去他,那该多好。 时至今日,也不必抱着一个假象,心碎如刀割。 叶十一猝然惊醒,只觉颈间零星湿润。 皇帝两条臂膀似铁枷死死箍着他,陛下英俊无俦,朗眉星目,成年累月地端坐在金黄龙座上,喜怒不定,阴晴难明,只端眉肃目地扫视丹陛下芸芸众生。 高高在上的天子,全天下的主子,高傲得像是谁也摸不着他半截衣袖,猜不透帝王丝毫真心。 “…陛下…”沙哑的嗓子,只能发出难听的声音。像粗糙的砂纸在墙面摩挲,牵扯着虚弱的呼吸。 李固骤然抬头,叶十一转了眼珠,默默地凝望他。李固将他松开,退身下床。 属于成年雄性的滚烫热度一股脑儿散去,叶十一小心翼翼挪动,艰难地将毛毯裹紧,只将一双眼睛露出被褥外,瞧着李固。 皇帝想把表情板正起来,最好脸色难看一点儿,黑得跟锅底一样,充分表明他并没有轻易饶恕叶十一。 “…十一和悦妃…不认识的。”叶十一垂低眼帘,长睫搭着被褥边沿,轻微颤动,欲言又止地解释:“是朋友送的玉佩,一枚予我,一枚给悦妃。” “哪个朋友?”皇帝显然不肯善罢甘休。 叶十一只觉得刚醒来的脑子混沌不清明,浆糊往脑海里塞团儿,糊来涂去,唯绷着根死死不肯断的弦。 他不说,反问李固:“陛下,刚才…哭了?为十一么?”已经是很大胆的询问了。 只有在脑子不清楚的时候,才敢问。问的时候也不敢看他眼睛,默默地瑟缩起来。 李固看着床上的少年,蜷成更小更小的一团,半分畏惧,一点期待,茫然地瞅瞅他,又飞快烫到似的将眼睛收回去。 “不是你,”皇帝赌了一口气,矢口否认,“为朕所爱。” 好长好长的寂静,一根针掉在地上都能听见。 铜盆里炭火毕波地燃,燃尽的木炭化成烟灰,手炉不小心沿床边滚落下去,砰咚撞地。 紧闭的门窗终究没能拦住寒意,仲秋凉风可着劲儿钻进缝隙,嘶嘶吹拂进来,摇动了床头流苏穗子。 床上的孩子好像呆住了,如一幅静止的画,唯有胸口轻轻起伏,说明他还在呼吸。 因为怕冷,他把自己裹成毛毛虫,下半张脸藏进毛毯被褥后,看不完全他的神情。 但李固总觉得,他好像快哭了。 叶十一终究没有哭,把眼眶熬得和嗓子一般干涩,才喃喃低语:“原来陛下,是有心人啊。” 还以为他天生的情薄意凉,无情无心。原来,只是不对着他罢了。 不甘心地发问:“陛下喜欢的人,是什么样…十一,或许见过。” “比你好。”李固打断他的呢喃自语。 “从不沾花惹草,身边不欠风流债,没有你那么多哥哥姐姐妹妹,不像你没长眼色,不似你故作清高,绝不会谋害算计朕。” 叶十一听得认真,点了点头:“若十一有幸得见,是要自惭形秽的。” 李固瞧着他这副不温不火的模样,反而愈加来气,粗鲁地将他被子里抓出来。 叶十一只穿了亵衣,蓦地离开温暖被窝,陡然打颤,上下牙被寒气激得磕蹭:“陛下…冷…” 皇帝猝然松手,叶十一整个儿摔回去,默默钻回被窝,他垂低眼帘,不敢再看皇帝神色:“陛下…十一知罪,陛下责罚,十一领受。” “待能下床了…定去陛下那儿,亲领赏刑……陛下,正德宫简陋,斯夜已深,陛下在这儿呆不惯的,早回紫宸殿歇息吧。” “你好大的胆子,叶十一,险些要了朕的命,朕纵容你。你却还要赶朕走?” 皇帝本来火气没消,怒上加怒,他这几句就跟吼似的。震得叶十一直打哆嗦,连带着深夜寒气侵蚀入体,被窝里小将军颤抖得愈发厉害。 “………”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应对了,好像他无论说什么,做什么都是错的。 在一个本来就不爱他的人眼里,他如何解释,如何辩驳,如何自证清白,都是徒劳。 “那陛下…”木然转动的脑子,咔嚓拧着神经,艰难缓慢地思考:“陛下是要十一…侍…侍君…” 李固震怒,他怎么没想到这一层,弯身去剥他的壳,要吃里边的肉。 叶十一慌忙躲闪,轻言细语:“陛下,这是姐姐的地方…下次…十一去紫宸殿找陛下…行么…” 至少正德宫这里,是干净的。 “……”李固收手。 叶十一确实快哭了,目下强撑着,眼圈红扑扑,眼尾抹上粉,不肯轻易掉眼泪,死死揪紧了被褥,细白的牙咬紧下唇,扭头钻进被窝,自欺欺人地躲起来。 “什么时候。”李固负手质问被子下那一团拱起。 “…明天。”朦朦胧胧的绵软嗓音闷闷传出。 “哼,”李固拂袖离去,“好自为之。” 叶十一竖起耳朵听外边动静,没有可怕的压抑的粗重呼吸,脚步声已经远去,隐约听见门外众人齐声说:“恭送陛下。” 这才敢长长松口气,绷紧的神经猝然松开,泪珠子就不争气地,断了线似的往下掉。 爷娘说他从小就爱哭,小时候但凡遇着个不顺心不称意,又哭又闹,揪着阿爷阿娘阿姐的袖子,非得家长们耐着性儿把毛给他顺平。 后来渐渐憋住泪腺,不能动不动掉猫尿,阿爷说男儿家有泪不轻弹,伤多重都不准哭,疼就忍着,苦就受着。 除非连三魂七魄都一块儿分崩离析了,否则就把眼泪水憋进肚子里,没人会心疼。 叶十一狠狠憋住,平躺在床上,被子蒙住脸,睁开眼一片黑暗。 “十一啊,”阿姐在唤他,“饿不饿?冷不冷?起来喝药么?” 小心翼翼的,怕惊扰了他似的。 被褥下的小将军把手攥成拳,左边抹一把左眼,右边揩一把右眼,掀了被子,没心没肺的模样,朝叶明菀笑嘻嘻:“饿了,要吃阿姐做的饼。” 叶明菀怔住,沉默地看他,忽然坐下身,就在他身旁,冰凉凉的柔夷覆住幼弟双眼。 “阿姐看不见,”叶明菀柔声道,“十一,想哭就哭吧。不告诉阿爷。” 死死地咬着唇,害怕发出一点儿声音,变成抱怨,不甘心,疑惑,难过。拼命摇头,不会哭:“不值得。” 为那样的人掉眼泪,不值得。 叶明菀笑了笑,松开他。 叶十一卷着被子挪到她身边:“阿姐,要是我…我走了,阿姐能照顾好爷娘吗。” “放心吧。”叶明菀有所察觉,轻抚他脑袋,五指没入青丝,缓缓向下为他捋顺:“十一啊,去找个好姑娘,你爱护她,她照顾你。” “……”叶十一认真思索,摇头,倔牛犊子的小脑袋总是转不过弯:“阿姐,我此身已是残躯,自来为佞幸者,下场都不好过。” “哪能误了清白姑娘。”叶十一眨眼:“阿姐,我想好了,以后去塞北。在边城住下,一方窄院,养三只鸡四只鸭,一条看门犬,一只大花猫。” 叶明菀笑:“门前种两颗葡萄树,夏来好乘凉。” 叶十一重重点头:“好。” “等陛下腻了…烦厌了…”叶十一小声嘟囔:“也许很快,他就放过叶家了。” 只是现在不能一走了之,他还肩负着叶家。 假以时日打消帝王疑虑,他自请离开长安,流放定居边塞,也过一过寻常人家柴米油盐酱醋茶的日子。 想着,计划着未来,以前那未来里,总要偷偷被他塞进一个李固,现在只有他自己,他的鸡鸭猫犬和葡萄架。 屋外圆月高悬,屋内彻夜未眠。 翌日大清早,料想是下了早朝的时候。 叶十一陪叶明菀喝早茶。 姐弟俩正聊着天儿,陈明亲自带人过来,他手中握了一把缠软布的铁链。 叶十一对那铁链并不陌生,甚至当即变了脸色。 陈明走近,不忍打扰,犹豫再三,最终说出口: “陛下让你去。” * 作者有话要说: 不愿意透漏姓名的李某:妈,要船戏!! 叶:。 · 好像也许大概是过几天会倒v 加更当然是…有一点的 记得提前把免费章康完嗷-。- 船大概会修一点,放大眼上【懂我的暗语吗==+ 第44章 翻船 44、 似乎很久以前, 就习惯了逆来顺受。 他说什么,就是什么。 他想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他要去哪里, 我就去哪里。 如他所愿, 即我所向。 陈明领他到御书房门前, 回头以眼神示意他驻足, 然后独自进去,半跪请安:“陛下,叶…侍卫,带来了。” 桌案上的折子再度堆成小山高, 不可否认李固出了名的勤政,下朝后他见完几位大臣,马不停蹄批阅公文。 陈明话毕,李固只掀了下眼皮, 不曾抬头,淡淡地嗯道:“让他进来,旁边伺候。” 陈明颔首应是。 李固抬眼,注意到陈明手里晃动的铁链,放下朱砂笔, 不悦道:“没有锁上?” “……”陈明回身半跪:“叶侍卫内伤体弱,跑不了的,这链子太沉, 系着他, 走不动路。” “哼。”李固冷笑:“你不了解他。” 陈明无言以对, 心想那么李固更不了解叶十一。他当然不敢开口说这话, 徒惹帝王恼怒, 抱了拳:“臣去唤他进来。” “去。” 叶十一贴着门墙, 谨小慎微地,慢吞吞走进来。 皇帝头顶发冠对着他,李固正低头翻阅折子。 “……”本来下意识要请安,忽然变得不敢打扰,说多错多,不如不说。于是安安静静地侍立一旁。 自然再不敢如同从前,大咧咧地自己找地方坐下。 上回来御书房,还是李固第一次放过他,不闻不问地丢回叶府。 以为陛下是心慈手软了,没想到在等他不得不自投罗网。 李固似乎全副心思都贯注在公文上,看也不看叶十一,大约都不知道他已经进来了。 叶十一杵在纸窗边,扭头望向菱窗外,池畔垂柳叶子泛黄,不知名的花入了秋反开得浓烈,姹紫嫣红惹眼。 上一次来这里,还是夏天。 叶十一茫茫然走神,没来由地想到,都已经这么久了。 一时间未曾察觉,身前高大身影覆下来,轻车熟路的两指捏了他下颌,逼迫叶十一抬头。 后背贴近窗户,李固一手按住他,五指用力到几乎深深嵌入肉里,挟着冰冷寒意,居高临下地觑视他。 就像在他身前,矮了好几头,不自觉地垂低眼帘,视线躲闪,甚至下意识寻找地方躲避。 直到逃无可逃,退无可退,被铁钳般的大手挟制虎口,被迫将脖颈仰长,喉结不自然地滑动,浑身哆嗦。 “陛…唔…”说不了几句话,总是直奔那档子事。然后扔上床,除了哭喊求饶呻.吟辗转,什么都不剩下。 搓圆捏扁,全随陛下心意。 像个予取予求的傀儡人偶。 胡茬揉蹭下颌,被攫住的唇肉像蚌壳缓慢张开,仿佛猴急的陛下要把唇舌囫囵塞进幼弱的蚌中,舌尖刷过珍珠般的贝齿,莹润贝液浮出珍珠外,被一一舔舐殆尽。 李固扣住他的五指越来越紧,紧到即便唇舌快要窒息,都无法忽然肩膀上传来的疼痛。然而四肢软绵绵的,根本使不上力气,无法推开他。 “陛下。”魏公敲门,进来,见怪不怪,躬身道:“左金吾卫中郎将周良其求见。” 李固撕咬般的亲吻稍顿,垂眸望向眼眶红红的叶十一,被他叼住唇舌,宛如擒在他手中的猎物,抑或砧板上的鱼肉。 羞耻,愤懑,惊慌,害怕。 李固在他舌尖重重咬了下,叶十一疼得弯腰捂嘴。 皇帝直起上身,负手而立:“唤他进来。” 魏公点头应是,李固忽然想起:“还有,把陈明手上的铁链带来。” 魏公顿了顿,无可奈何弯下身:“是。”他退了出去。 左金吾卫中郎将周良其进来,先看见窗旁后背贴墙、低着头呼呼喘气的小将军。 周良其当然认得叶十一,都是京城里子承父位的年轻纨绔,互相间少不了交集,一起喝过花酒。 不过叶十一虽然去平康坊,却是个正经过头的正人君子,聊天可以,喝小酒可以,但过度的肢体触碰,绝对不行。 有时候,周良其就觉得,叶家小公子,还是个孩子心性,恐怕连情爱是什么都不懂得。 所以后来渐渐地,他们带上叶十一出去,在他面前喝酒聊天互相调侃,但不会把花娘搂进怀中酱酱酿酿。 原因无他,良心不许,怕把根正苗红的小将军带坏。 华山祭祖闹出事故,宫墙内小道消息不胫而走。 而宫墙外,李固有意压下来,但京城中还是接二连三起了传闻,说是与叶家那小将军有关。 具体什么关系,不知道。传的神乎其神。 有说是天降神迹,天雷劈了皇帝和皇帝的暗卫,唯独放过叶将军,于是传叶将军功绩在身,连老天爷都偏爱。 也有说叶将军会巫法,妖怪受他召唤而来,袭击了陛下。 各样传闻,多离谱的都有。 周良其习惯性使然,拱了手冲他作揖:“叶将军。” 叶十一猝然惊醒,自骤雨般的啃咬中回神,三两下抹去唇边水渍,深深埋首,转身回礼:“寻逸。” 寻逸是周良其的字。 李固将镇纸扔到桌案上。 重物砸落的声响,拉回了周良其注意,他连忙撩起衣摆半跪下,一拳撑地,恭敬稽首:“参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朕让你查的事,如何了。”李固淡淡问。 周良其始终低着头:“华山祭祖,陛下遇袭,左金吾卫奉命全力缉查刺客下落。如今有了些线索。” 李固目光沉沉望向他。 叶十一怔住,扭头将视线投向周良其。 “说。”李固沉声。 周良其抱手:“陈明统领活捉的那名刺客,送交北衙营中全力审问,他宁肯服毒也不愿老实交代…不过…北衙的手段您晓得…” 刑讯。 叶十一下意识回忆起他在天牢中,那一段成为他不愿想起的梦魇,脸色霎时白了些。 李固在问周良其,鹰隼般的双目却死死攫着叶十一。 “继续说。”皇帝道。 “那刺客临死前,只说了两个字。”周良其面露疑惑,提起这个,他也不明白,但他老老实实将结果交代给皇帝:“他说,龙卫。” 叶十一猝然抬头,李固按住桌案的手捏紧,神色难看。 周良其感到不对劲:“陛下?” “是先帝的…左膀右臂…先帝死后,便销声匿迹了。”李固负手。 周良其他爹可能知道,但周良其正式继承他爹的职位时,先帝已经去了好几年,所以周良其不认识龙卫。 “还有其他线索吗。”李固不想提先帝。 “刺客能在华山祭祖时突然发难,可见他们对陛下动向一清二楚,必是长安城中的人。” 周良其咽口唾沫:“这些时日,禁军连同京师卫封锁全城,逐一排查形迹可疑之人,想来应能摸出蛛丝马迹。” 李固颔首:“好,有劳,退下吧。” 周良其深深稽首:“臣告退。” 他转身往外走,走了两步,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朝叶十一道:“十一,”他喊得顺口,“有空回家去瞅瞅,你爷娘念着你呢。” 都写信来求周良其父母帮忙了。他们不知道叶十一眼下景况,而且按理,这时候叶十一该启程回边西。 然而叶家老两口,久无自家小儿子音讯。 “…好,”嗓子干干的,扯出一个难看的笑,点头,“多谢寻逸带话,请转告阿爷阿娘,若闲下来,一定回去。” 周良其笑笑,摆手离开了。 叶十一转身,呆呆地目送他离去。 陈明似乎进来了。似乎有人在说话。然后沉重的铁链拉扯相撞,清脆的金属撞击。 李固把链子扔到他脚边。一把将他扯回头,按进墙里,两排锋利上下牙就着光洁脖颈咬下去。 叶十一张大嘴,叫不出声,皇帝大手扯落衣襟。 陈明识时务地推上去,顺便贴心地从外边带上门。 “我要回家…”叶十一被他禁锢在怀中,呆滞地重复:“阿爷…阿娘…着急…” “他们压根不着急你。”李固将他打横抱起。 叶十一胸前衣带解开大半,衫子松松垮垮地挂在肩头,稍微动作便露出莹白的锁骨肩胛。 李固一口咬下去,叶十一痛得闷哼。 李固没有松开他的意思,锋利犬齿反复碾磨皮肉,似要与其下的肩骨较量一二。 皇帝咬牙切齿地磨着,反复想起刚才周良其唤他十一,叶十一又自然地叫他寻逸。 恨。奇怪的滋味,全都变成发泄。 “魏严诚。”李固哑声召唤。 魏公立在门外,紧闭的门扉外,大太监的影子立着应召:“陛下。” “一个时辰。莫要打扰朕。” 魏公算计着,一个时辰,那还好,他喏喏应下:“是。” 魏公转身欲走,忽然又问:“陛下,可要准备药膏?” “不用。”屋内皇帝嗓音越来越低哑,氤氲着奇怪的暧昧。 他两指已没入那幼弱蚌壳唇舌间,慢条斯理,药杵捣药般捉弄着。 “用心,”李固弯身,附在他耳侧,呵气戏谑,“否则疼的是你。” 叶十一仰躺在御书房的桌案上,衣襟凌乱,衣带松散,青丝流泄如瀑,他死死抓住身下的桌沿。 奏折文牒朱笔墨台,尽皆被推得四散开,遍地狼藉。他听见堆成小山高的书册掉落在地,七零八落。 李固系紧他腰间的腰带,虽然上裙下裳都难以避体,却被迫无法与身躯分离,在桌案上堆出重叠波浪。 李固将他翻了面,烙煎饼似的。 擦蹭,脸疼。 狠厉阴险的帝王,这时都不忘言语踩上他一脚:“怪将军生来昳丽,惑朕心神,实在是妲己之过。哦…朕忘了…你不是大将军了…叶侍卫…对么。” “……臣…臣…”断断续续的,喘不上气,于是竭尽全力:“我想…回家…阿爷阿娘…要担心…” 小猫似的叫唤。 李固将他翻过来,抱进怀中:“想回去也可以,说你要做朕的皇后,为朕所有,供朕所享,绝不再擅自离开朕。” “……”叶十一咬紧下唇,理智都快松散崩溃了,仿佛置身于不着边际的白雾下,喃喃自语:“没有…真心…说了…也没用…” 李固咬牙,愈狠。 事毕,叶十一陷入昏厥,李固将他抱回紫宸殿。 魏公去请徐太医,李固回了御书房。 离开前,李固看了眼地上的铁链,终究没给叶十一拴上。 御书房中,小太监将桌案一一整理,宫女红着脸擦去痕迹。 陈明侍立旁侧,等候吩咐。 李固负手立于窗前沉思,院中池塘垂柳,叶子黄了大半,不知名的花姹紫嫣红惹眼。 李固心道,原来只是在看风景。 “陈明,”皇帝唤,“你去紫宸殿前候着,待叶侍卫醒来,陪他回一趟叶府。省亲。” 李固顿了顿,强调道:“两个时辰内,务必返回宫中。” * 作者有话要说: 让我想想修哪艘船=A= 从开头到现在的,好多… 第45章 匪寇[倒v结束] 45、 人们总是追索谜题, 困惑。 其实最终能否解开,很多时候,皆因偶然。 然而偶然是太少出现了, 所以很多的难知未解, 悉成遗憾。 将军府门前围着北衙的人, 若非陈明亲自出面, 他们恐怕都不会让叶十一进门。 阿爷阿娘坐在厅堂里,见到他没事,顿时放下一颗悬着的心。 这些时日没了小儿子消息,夫妻俩皆是提心吊胆, 又听闻华山祭祖发生变故,更加忧心忡忡。 见着叶十一全须全尾的出现,也不知该怪谁怨谁,搂着他一径感叹老天爷长眼, 至少人没事。 岁岁平安,总是父母对儿女最大的心愿了。 一家三口叙了旧,叶十一当然不敢如实交代宫中情况,被问起来也三两句糊弄过去。 叶家夫妇看出他心不在焉,拉着他说了会儿体己话, 没多久,陈明就来催叶十一回宫。 叶夫人不解:“陛下,何故对你管的这般严?” 叶十一尴尬地笑了下, 轻轻摇头。 叶老将军拉住夫人, 板起脸来, 掩下不舍, 皱着眉头咬着牙, 朝叶十一摆手:“去吧去吧, 国事重要。” “……”叶十一犹豫再三,转身随陈明出门,走到门边,忽然道:“等等。” 陈明驻足。 叶十一回头问:“阿爷,我能去祠堂看看么。” 叶老将军凝眉,良久,叹罢长气:“去吧。” 祠堂的路线他已经很熟悉了,从将军府照壁后的厅堂去祠堂,亦或自他住的院子去祠堂,来回折返转两道弯,祠堂旁边就是他从小练武的地方。 兵器架上摆满□□剑戟,院子里竖了稻草人和木桩。 小玉时常端着茶点自花丛边出现,笑笑地与他打招呼:“小公子,来歇会儿。” 陈明不说话,沉默地跟着叶十一,也许他应该给叶十一一点自由,对方只是去祠堂而已。 但一想到回去后,李固会要求他事无巨细地说出叶十一说了什么,做了什么,见了什么人,只好在心底腹诽陛下管得太宽,默默地跟紧了叶十一。 祠堂没点灯,烛火灯笼都远离了这里,黑魆魆的堂屋中,布满两百年来牺牲的叶家人牌位。 叶十一沿着密密麻麻的牌位踟蹰。 角落里一张灵位放在不合适的位置,历久蒙尘,像是被人遗忘了。而它周围的皆是崭亮如新,看得出时时有人来擦拭打扫。 叶十一弯下身,拂去那面牌位上的灰尘,叶昀。 陈明就着格窗外稀微的光线,细细地认出了那俩字,惊愕地说:“这是…”他还以为,这位将军的灵牌,永远入不了叶家祠堂。 不过看这蒙尘的光景,就在无人在意的角落里长眠,灵前连香火都没有,和没入无甚区别。 “我以前想…叶家人死后最荣光的事,一是帝王封赏身后名。”叶十一抚着那张灵位,喃喃自语,声音幽微似尘埃漂浮。 陈明垂眸望向他,无声叹息。 “…二是灵入祠堂后世铭记。”叶十一将厅前蒲团抱过来,对着蒙尘的牌位,弯身叩首。 “可惜…或许有朝一日,这些愿望…都不能实现了。” 说本朝两百年来,荒唐帝王出过不少,最荒唐的当属那昏庸无能的懿宗。 天子沉迷美色,历朝历代皆或有之。懿宗却不沉迷女色,偏偏与叶家将军叶昀同进同出。 彼时叶昀已有儿女,至于夫妻是否和睦,无人知晓。叶昀那妻子还是年少时,先帝赐的婚。 有一天,懿宗召见叶将军,似乎与往常并无不同,只不过,这一次在紫宸殿中。 后来恩恩怨怨,纷纷扰扰,终落了个离乱下场。 懿宗疯魔,叶昀自缢,那段往事蒙尘,埋入光阴的晦暗中,漫漫历史长河之下,此后再无人听闻。 人心见望,如镜花水月,蜩螗啁啾,纷纭扰乱。 若自庞杂繁芜里,得见一线清络,辨是明非,一心一意朝向毕生所求,也算幸事。 “他一定得到了想要的。”叶十一忽然说:“懿宗是,叶将军也是。” 陈明不太理解:“但这二人,御史官们口诛笔伐,叶家不肯承认,值得吗。” “……”叶十一茫然摇头:“不知道。” 他撑着蒲团,慢吞吞地起身,陈明伸手去扶,他摆手婉拒了,转回到供后人祭拜的香炉前。 伴随太.祖起于行伍间的叶家先祖,默默伫立于此,两百年间,如同院中那棵老去的银杏树,日夜注视着王朝兴衰起伏,家族辉煌凋零。 数一数开国贵族至如今,那些个钟鸣鼎食之家,混到了叶家这一步,子嗣凋零,难以为继的,也独此一家了。 明明是离皇权最近的宠臣,到头来,除了门楣清誉,一无所获。 一拜,二拜,三拜,合手放掌,额头磕地,虔诚如敬拜神明。 “陈明,借刀一用。”他摘下束发的发带,马尾散落。 陈明迟疑,终究将腰间佩刀取下,递给他。叶十一只用了靠近刀柄那部分,削铁如泥的御赐好刀,碰一下发丝便齐刷刷断落。 叶十一放下刀,将那一绺置于蒲团前,望向祖宗牌位,沉默良久,起身道:“走吧。” 陈明让开道路,叶十一出了祠堂,天光刺目,他眯了眯眼睛。 清扫的仆人已经在银杏树旁打扫了,扫帚刷刷扫过青石板,落叶萧萧。 转身要走,那仆人忽然叫住他:“嘿,小美人!” 陈明长刀铮然出鞘,叶十一闻声回头。 姓刘的匪头将扫帚扛上肩膀,一身叶家奴仆的粗布短褐,笑嘻嘻地跑上前来。 陈明愣住了。 起初的惊讶后,叶十一回神,微蹙眉头:“刘匪头,你怎么来长安了?匪窝被人一锅端了?” “呸!”刘匪头啐:“瞧瞧你,说的什么丧气话。好歹差点做了本大王的压寨夫人…” 陈明的刀光雪亮。 刘匪头连忙改口:“不是,不是,别介别介,别动手啊,官爷有话好说嘛,嘿嘿。” 他看叶十一,挠挠后脑勺:“这不西域商队路过,我们本来要打劫的,瞅着他们来长安,爷善心大发,就放过他们了。” “哦,”叶十一猜到了,“顺便让他们带你来长安。” “小美人真聪明。”刘匪头拍手:“是啊,他们才有通关文牒。听说长安好山好水,遍地金银财宝美女如云……” 叶十一打断他:“那你怎么进了叶府?” 刘匪头掬一把辛酸泪:“商队那帮狗东西见我势单力薄,一些银两就将我打发了。长安吃住太贵,那点银两连进花楼都不够,恰好叶府管家买奴仆,你又是…” 他上下打量叶十一,笑容愈发灿烂,搓搓手凑近:“小美人,你是叶将军吧。你走后我跟人打听了,镇北将军里,就属你最年轻…” 陈明推开他:“不可无礼。” “官爷,”刘匪头诚恳地说,“您有所不知,我和他已经结亲了。我们两口子说话,要不您,边儿呆着去?” “……胡言乱语。”陈明呵斥,黑着脸心想,匪就是匪,跟胡拔山一个德性,就没个着调的正形儿。 但是刘匪头的样貌,让陈明感到极度的不安。虽然不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但锋利的眉眼足以以假乱真,没有那么像,却有些诡异的相似。 是站在远处,晃眼一看,会乍以为是一个人的程度。 “离开叶家。”叶十一的语气并不温和。 陈明回头望向他。 实际上,只有在边塞时,才会恍然察觉,哦,叶十一是皇帝亲封的戍边大将军。 回到长安,他那番相貌不让人觉得是双手沾满鲜血的将军,反而更像一座摆在帝王身边极易碎的青瓷花瓶。 叶十一在长安,也从来不露出冰冷的一面,他知道这里是长安,远离风沙荒芜鲜血与战争,沉浸在繁华温柔乡中。长安居大不易,这里的人都在想着,该怎么留在长安,仿佛长安包容了他们的一切。 所以回了长安,要恭谨谦慎,要明礼克己,不能动不动喊打喊杀,不能把边塞那套粗鲁与随意带回精致的长安。 “咱们走吧。”陈明没来由地不安。假如放任叶十一和这流匪交谈下去,保不准李固那儿要出点事。 “等等,”叶十一抬了下手,示意陈明稍等,注视着刘匪头,“你不能在叶家。” “为啥?”刘匪头不理解:“我来长安后,可规矩了,一没抢钱二没打劫三没逛窑子…” 叶十一看着他,欲言又止。 叶家收留流寇,传出去不好,而且,刘匪头和皇帝样貌有些相似处,被李固看见了,平白为叶家带来猜忌。 这时候,刘匪头充分发挥他的流氓特性,一副如果叶十一赶他走他当场就抱大腿的架势,表示坚决不会离开这份好不容易得来的工作,而且是在叶家。 “……”叶十一无语:“那你切忌惹是生非。” 刘匪头大了胆子,伸手去牵他衣袖,挑着眉毛笑嘻嘻:“小美人,咱俩第一回 见面,你是官我是匪,你却不打我,还随我回去。师爷说…你最后看我那眼神…” 不等叶十一出手,陈明铁青脸色,拔刀挥向他。 刘匪头眼也不错盯着叶十一,除去一开始视线在陈明身上停留须臾,接下来他始终看着叶十一。流匪的眼神不会文绉绉的掩饰,那眼神里分明是赤.裸裸的觊觎。 凛冽刀势卷起风声,刀刃雪亮如一道突如其来劈下的闪电。只须臾间,那刀距离流匪的喉咙不到方寸。 叶十一眨了下眼,刘匪头纵身后退,比兔子还灵活,宛如矫捷猎豹,在丛林中遭遇了足够多的危险,磨炼得警惕而狡黠,以不可思议的速度从陈明手下逃出。 刘匪头一口气窜到银杏树上,冲陈明挤眉弄眼:“官爷,你的刀子不够快。” “下来。”叶十一狭眸。 “不,”刘匪头指着陈明控诉,“他打我。” 陈明:“……” 叶十一没回头,眼珠朝身后的陈明斜了斜。陈明收刀入鞘。 刘匪头抹了把额发,似乎完全不知廉耻为何物,自信道:“你喜欢爷,小美人。” 陈明作势又要拔刀,他比叶十一还急:“匪徒之辈,言辞戏弄我朝大将军,死罪难逃!” “我们师爷看人很准。”刘匪头搬出证据:“他说,你对爷一见钟情。我不远万里来长安找你,在你家扫了大半个月的地,可算见着你人。” 叶十一看着他,淡淡地,扯了下嘴角:“你下来吧。” 刘匪头盘腿坐在枝干上:“你上来,我要和你说话,就咱俩。” 狡猾的匪徒不吝用上威胁伎俩:“否则爷就赖你家,不走了!”刘匪头兴奋地搓搓手:“咱俩结亲了,你家就是我家,我家也是你家。” “将军怎么可能与你这样的流寇结亲!”陈明厉声呵斥。 刘匪头站起来,一手扶树干,一手自信叉腰:“我拐回去的,就是我的。” 叶十一朝银杏树步去,陈明拉住他:“十一!” “……没事,去去就回。” 陈明着急:“陛下要你两个时辰内回去!” “…我不是他的臣了。”叶十一想起自己割断的头发,幽声道:“以后,也不必听他的话,照他的吩咐。要打要罚,悉听尊便。” 陈明攥着叶十一的手腕,只觉得那腕子比从前细上许多,干瘦得能一把摸着骨头,皮肤冰凉得像刚从冰水中捞出。 青丝随风起伏,叶十一抬头,望向那与李固眉眼相似的流匪。 流匪不怕天不怕地,抢过皇亲国戚,拐过李朝将军,成天笑嘻嘻一副没脸没皮的模样。 不像那位高高在上的陛下,从来不笑,板着脸坐拥天下,间或笑一下,则必是阴险,戏谑,戏弄。帝王心,海底针,谁也摸不清。 而流匪似乎从不藏心眼,轻易地能从他的表情和举动,看穿他心中所思所想。 陈明猝然松手。 叶十一走向银杏树。 第46章 秘密 46、 富贵非所愿, 与人驻颜光。 刘匪头发现一个问题,叶十一立在树下,就那么抬头看着他, 没有上去。 刘匪头说:“你上来啊。” 会功夫的人, 三两下就上去了。然而叶十一摇了摇头。 刘匪头摩挲下巴, 眼珠转了两转, 反应过来:“哦…你不会爬树。” 他笑嘻嘻地跳下去,身形落地,自以为优雅地撑住树干,叉着腰:“那我抱你上去?” “不用。”叶十一看着他:“你不能留在长安。” 刘匪头纳闷不解:“为什么?我也没干坏事。” 叶十一:“……”因为和皇帝长得像? 刘匪头回身, 眼角余光斜过紧盯着他的陈明,抖了下肩膀,感觉被陈明盯住的后背嗖嗖直冒凉气。他拉了拉叶十一袖子:“我有事跟你说。” 和匪徒能有什么好说的?叶十一面露疑惑。刘匪头咬牙跺脚,压低嗓音:“嗐, 大事,关于你的…我那天在你家门房后扫地,听见你爹娘说话…” 他磋磨手指头,瞅了瞅叶十一:“小美人,说不定你听了, 就想和我回边塞了。” 叶十一无语:“你不是想留在长安么?” “长安吧,”刘匪头嘶声,摩挲下颌, 一副沉思模样, “长安挺好, 但是呢, 这个长安…”他拧眉, 匪徒书念得不多, 绞尽脑汁地寻找言辞,最终纠结再三地评价,“长安太复杂,我看不明白。” “…他是御前侍卫,”叶十一轻声道,“奉命跟着我的。” 刘匪头张大嘴,眼珠瞪出眼眶,下巴险些掉到地上,愕然不已:“御前…御御御…就是那个!皇帝!” “嗯。”叶十一压低嗓音:“所以你要说什么?” 刘匪头一下就明白了他的意思,虽然他书读的少,但他并不蠢笨,既然皇帝的贴身侍卫跟着叶十一,就说明叶十一现在行动极其不自由,一举一动都在皇帝监视中。 所以刘匪头接下来要说的话,必须重要到,叶十一为之惹怒皇帝,也是值得。 “嘶。”刘匪头附在他耳侧:“也许和你身世有关。” 陈明站在不近不远的地方,那两人背对他,刘匪头与叶十一靠得太近,是但凡被李固看见,这两人其中必有一个看不见明天太阳的程度。 他俩小声说话,陈明也听不见,忍不住要驱使内力去探听,但总觉得那是小人行为,非君子所为。只好怀抱长刀站在石桌边,默默杵着。 刘匪头话音未落,叶十一垂低眼帘,低声提醒:“我姓叶,是叶家人。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讲。” “是你娘亲口说的。”刘匪头比他纳闷:“我也不明白,但总觉得,她的意思就是,现在的叶将军不应该是…” 叶十一掀了眼皮,视线冷冷射向他。 刘匪头尴尬一笑,拍了下自己嘴巴:“你不爱听,算了。” “……稍等。”叶十一回身看陈明:“你看见的,都要告诉李固对吧。” 陈明眼皮狂跳,强烈的不祥预感涌上来,他点了点头:“按照陛下吩咐,是这样的。” “哦…”叶十一笑了下,回头拉拉刘匪头:“抱我上去。” 刘匪头惊讶得手足无措,有点欣喜,还有点紧张:“上、上哪里?” 叶十一抬手向上指:“银杏树。” 刘匪头咽口唾沫,喉结上下滑动,靠近叶十一,两只手臂自他腋下穿过,下移至腰间。 叶十一似乎瘦了许多,总之在玉城的时候,看上去应该是有肉的,刘匪头搂着他才发现他单薄得厉害。他拍拍叶十一后背:“你打仗的时候,我老远见过你,比现在精神多了。” “还瘦了。”刘匪头有点心酸。 刘匪头这一抱,陈明吓得险些蹿起来,大喊一声:“匪徒放下将军!” 刘匪头压根没搭理他,将叶十一抱起来,三两下窜到树上。陈明眼睁睁看着,来不及阻止,无奈大喊:“十一!” “我没事。”叶十一坐在树枝头,一手扶树干,刘匪头在他旁边,叼着树枝挑衅陈明。 陈明咬牙:“无耻匪类。” “……李固说了,毫无廉耻的,是我。”叶十一自嘲似的笑笑:“陈明,你要接着看吗。然后把你看到的一切,都告诉你李固。” 他扭头拉住刘匪头衣襟。 刘匪头机智地意识到不寻常,立刻端正坐下来,抬手揽住叶十一肩膀,状似亲密地贴近他,两人并肩望向树下的陈明。 “你不是这样的人。”陈明说:“十一。” “我也不想那样被陛下当个玩意儿。” “但他终究是皇帝,是天子,不可违逆,否则便是欺君之罪。” 叶十一垂眸:“你不愿意欺君,如实地告诉李固就好了。你看到什么,听到什么,都告诉他。你所见,你所闻,如实坦白。”他强调道。 “……” 陈明忽然明白了他的意思,不看不听不闻,他也不知道叶十一和这匪徒说了什么,做了什么,那么就无从告诉李固,那样也谈不上欺君。他还是忠心耿耿的北衙统领。 “陈明,人有三急,你该去更衣了。” 陈明上下牙死死咬着,一手把住怀中刀。 他是个忠心的人,否则多疑的李固也不会选他当北衙统领。叶十一要和任何人说话聊天,都是他的自由。但陈明必须将这一切回禀给李固。 这是他的职责。 如果他没有看见,也没有听见,那么自然无从回禀。 沉寂良久。 “十一…尽快。”陈明转身离去。 叶十一目送北衙统领转过拐角,身形消失在屋檐后,不见了踪影。 “说吧。” 刘匪头松开他,摩挲着掌心残留的余温,突然想到似的问:“我和你结亲,是不是高攀你了?” “……”叶十一低头,不答反问:“你听见了什么?” 刘匪头回神,局促地笑了下,小声说:“我听见你娘和你爹,两个人在院子里,当时周围没别人。你娘说对不住你,本来这些委屈都不该你来受着。” “你爹安慰你娘,说照顾你这么多年,也算是弥补。” 那天夕阳昏昏,匪徒拿着扫帚,叼着馒头,在门房后打扫灰尘,管家说这地方经年少人来,灰尘积厚,总该得清扫一遍。 匪徒坐在门板后,张大嘴打哈欠,他想休息一会儿,吃完馒头再接着清扫。 夫人和老将军相携着,沿回廊散步,两个身份尊贵的人路过窗户。 刘匪头瞅了眼,站起身。 “为了保住叶家血脉…到底苦了十一。”叶夫人有些哽咽,感叹着:“这么些年,这孩子就连及冠时都在外边打仗。若他亲生的爹娘知晓,定要怪罪咱俩。” 叶老将军被她的话勾起伤绪,喟然长叹:“咱们视他如己出,一样当亲生的养着,不算对不起他。就是陛下那里……” 刘匪头手里的馒头掉落在地,他不敢发出声音,踮起脚尖,还想探长了耳朵细细的听闻。但那两人已经走远。 叶十一神情有些恍惚,蓦地,发了狠似的,反手揪住刘匪头衣领,恶狠狠地威胁:“你若编造假话,污蔑叶家,一定不能活着走出这里。” 刘匪头有点伤心,诚恳地说:“我没骗你。” 也是那一刻,他忽然觉得,长安很复杂,不是他这样的人能安身立命的地方。不如大漠圆月炊烟,风沙黄土,烈酒烤肉。 “……”叶十一心想,怎么能把一个匪类的话当真。 缓缓地,他松下力道,放开了刘匪头。只是指节捏得有些白,脸色更白,几乎是惨白一片了,呆愣愣地坐在那里,没有刘匪头抓着,说不定已经掉下树去。 “十一,”刘匪头大着胆子唤他名姓,“长安太复杂了,我看不明白。你为什么能在这里生活十多年?” 叶十一仰头,微微闭了眼睛,脑海中蓦然翻过李固那张布满嘲讽的脸。 ——“你不是他。”皇帝负手而立,漠然冰冷:“你不配。” 连碰他一下,都觉得是自己太低贱了,是自己不配,污了天子衣袍。 “我…”茫然:“不是…叶十一…”那我是谁? 不对。他怎么能相信匪徒所言。 叶十一攥紧双拳:“胡言乱语。我就是叶十一。” 叶家这一代,仅剩的儿郎,从小子承父志,跪在祠堂前,许下叶家世世代代的承诺,百战报君死,无悔无怨。 “如果你这么想能好受点,”刘匪头看着他苍白神色,心疼地安慰,“那就当不知道吧。我只是觉得…应该告诉你。” 刘匪头犹豫再三,迟疑地问:“十一,皇帝派那个人监视你的?”他悻悻:“我以为你在长安混得很好呢。看上去…还没在边塞快乐。要不,咱们回去吧?” 刘匪头嘿嘿笑:“我们那儿保管吃饱喝足,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绝不为难你,怎么样?” 叶十一大概完全没有听进去他在说什么。 他愣愣地出神,只是过了许久,久到陈明的身影出现在房檐后,叶十一才咬牙:“既然阿娘说保住叶家血脉。那么那个人一定还活着。” 刘匪头扭头看他。 叶十一神色冷冽,是那种在战场上杀伐决断的冷冽,果断道:“你去查。” 刘匪头惊愕:“真要查?” “查。”叶十一说:“长安城里,我不知道该相信谁。” “你放心,”刘匪头拍胸脯,“我绝不骗你。” 叶十一深深地注视他:“查出之后,我会想办法离开长安,回边塞。” 刘匪头自动理解成:“跟我回去。” 那么和李固相似的眉眼。 却带给他此生最大的震撼和失望。 “好。”叶十一伸手:“抱我下去。” 他提醒刘匪头:“出门记得易容,不要再让皇帝的人看见你。” “没问题。”刘匪头感觉他和叶十一在同一条贼船上了,似乎与这位少年将军更加亲近,他将叶十一抱下树。 陈明走过来。 叶十一把自己掩饰的那么好,刘匪头觉得不可思议,明明刚才丢了魂似的,这一刻仿佛没事人,似乎是用上生平最大的理智来克制自己。 大概是人到了孤立无援只能靠自己的时候,便不惜付出一切代价。流泪伤心失落,都变成无关紧要。 刘匪头抓住他:“十一。” 叶十一没回头。 “我肯定帮你。”刘匪头信誓旦旦地承诺。 “…多谢。” 叶十一跟随陈明离开叶家。 出了门,他在叶府门前驻足,回头望过去,朱红气派的大门,镶金匾额上叶府两个大字,有些刺目。天光照下来,眼前蓦然发黑。 叶十一退后半步,深吸口气。 “将军,”陈明说,“咱们回去吧。陛下该着急了。” “…不想回去。”叶十一讥哂:“宫里,也不过是座囚牢。” 陈明默然。 “我去平康坊,探望小鱼。”叶十一摆手,转身往平康坊去。 陈明想喊住他,可叶十一明显不打算听他的了,他连李固的话都不想听了。除非直接打昏了把人扛回去。但那样恐怕要伤到叶十一。 陈明想了想,小跑追上他:“将军,陛下在等你。” 叶十一蓦地驻足。陈明顿步。 “我不是将军了。”叶十一头也没回,背对他道:“陈统领,以后不要这样叫。” “……十一。”陈明总觉得那副皮囊下,有些什么在悄然改变,他忍不住问:“我们还是朋友吗。” “是啊。”回答的声音很淡,漫不经心。 陈明不再说什么,心惊胆战地将叶十一送进平康坊。 叶十一目不斜视,一路径直去了南风馆。 尚未及夜,南风馆只开了旁侧的小门。叶十一没敲门,直接推开了进去。 方有意在楼下柜前算账,撩了眼皮觑视他,轻笑:“小将军来啦,好久不见您了。” “小鱼呢。”叶十一问。 “哦,他呀。”方有意哂笑:“找着他的贵人啦,现在在贵人府上奏琴唱曲儿呢。” “……” 陈明意在劝他回宫:“十一,来的不巧,咱们白跑一趟。”既然没见着人,就该回去了。 叶十一却恍若未闻,穿过大堂上楼梯。 陈明喊:“十一!” 方有意斜了眼,没阻拦,抱起他的花瓶慢条斯理擦拭,嗤笑道:“您就由着他去吧。将军呐,有心事。” 陈明真想问问他是怎么看出来的。但方有意一心一意擦自己的花瓶,陈明着急,去追叶十一了。 叶十一走到二楼,回头朝方有意说:“拿酒来。” 方有意不问他为什么喝酒,而是问:“要多少?” “有多少,拿多少。” 方老板愣怔,放下花瓶,歪头望向叶十一:“你怎么了?” 叶十一转身走了。 叶十一在小鱼那间屋里,歪歪斜斜地倚靠着窗边,扭头凝视窗外。 陈明关上门:“十一,”他问了方老板问过的那句,“你怎么了?” “我听说酒壮怂人胆。”叶十一干巴巴地回答:“来喝点儿。” “陛下让你不舒服了。”陈明笃定。 “……”叶十一笑了笑:“是啊。” 那又能怎样。就像陈明说的,那是陛下。 陈明缄默,半晌,局促地叹口气:“也许陛下只是图一时新鲜,等他哪天腻了…不再迫你。” 叶十一回眸,眨巴眼睛。陈明大概是以为,他很厌恶皇帝的手段吧。 毕竟哪有皇帝,这样步步紧逼地去逼迫一个朝臣眼里的将军。 方有意送酒上来。 叶十一掀了封泥,用不上文质彬彬的酒壶和酒盏,抱起坛子灌进嘴中,吞下去大半,又流出来大半,呛得连连咳嗽,扑红眼眶。 陈明劝他:“十一,慢点喝。”他顿了顿,补充道:“陛下不在。” “别提他,”叶十一满脑子都是刘匪头说的话,他说,“我不想提李固。” “好,”陈明放缓声音,“不提他。” 一坛酒下去,叶十一差不多醉了,他本来也不是酒量特别好的人,而且喝着了很安静,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陈明担心出事,想将叶十一背上马车带回宫。可伸手刚碰上他,叶十一便紧张地躲开,仿佛受惊小兔,醉鬼囫囵呢喃重复:“别碰我…别碰我…” 陈明只得双手举高,投降作罢。 叶十一明明醉了,还在不停喝酒,大抵借酒浇愁,醉了酒也有理由不回宫。李固要罚就罚,他还能怕? 阴险的皇帝总用叶家来威胁他,大约没想到,或许叶十一,根本就不是叶家人。李固知道吗? 知道吧。 和叶家人合起伙来骗他吗。 不对,脑子里昏昏沉沉,浑浑噩噩,又想着,刘匪头可信吗,能相信他吗,会不会是刘匪头骗他? 但叶家的种种迹象,李固的种种表现,却又令他不得不怀疑。 叶家明知他已经是这一代仅存的儿郎了,就像那些狐朋狗友说的,为什么还孜孜不倦地送他上战场。他曾经以为,全因叶家忠君报国的信念。 可如果真正的叶十一…被他们保护得很好呢。 战场上那个,受了伤,流了血,就算死了,又如何…真正的叶十一…还活着。所以哪怕先帝赐了那杯毒酒,父母也不会以性命反抗,因为…因为他本来就不是… 那李固喜欢的…是…是那个真正的… 砰—— 酒坛砸地,四分五裂,酒水溅得人满身都是。 叶十一摇摇晃晃站起身,光脚踏上碎瓷片。醉鬼完全不知道疼,哪怕脚底板布满瓷渣,鲜血自脚下汨汨地渗出来。 陈明惊呼:“十一!!” “别碰我。”叶十一呼呼喘气,使劲推开他。 踩着瓷片踏过去,抱起另一坛酒,靠墙壁滑坐下去,仰头倒灌。 喝一半,颓丧地抱起酒坛,狠狠砸下去,半坛酒再度四分五裂。 遍地锋利碎渣。 恰好方有意带人上来,推门而入,惊骇:“哎呦我的将军爷,您可着劲儿糟践这些泥坛子做什么?!” 陈明看清方有意身后面色暗沉的人,霍然起身,恭恭敬敬稽首:“陛下。” 李固视线扫过他,转到发酒疯的醉鬼身上。 叶十一发带散了,披头散发的,身上被酒水洒得湿透,囫囵着呢喃:“别碰我…” 李固走向他。 醉鬼看不清人,眼前笼罩迷茫大雾,却知道危险来临,趔趄着后退。 李固伸手捉住他手腕,叶十一抖地一激灵。 李固拥上来,将他抱进怀里。 醉鬼哆嗦着,被按进宽敞胸膛,似乎能感到对方说话时胸腔震动,就在他耳边,低沉沙哑的嗓音,不够温柔但也绝不冷漠,缓声地询问:“十一,怎么了?” 李固有一搭没一搭地,轻轻拍他后背。 “……” 说不出话来,只觉得恶心。 骗子,醉鬼在心里想,你们都是骗子。 * 作者有话要说: 一个悲桑的故事 20w字完结不了=A= 大概也许还有十多万字(火葬场和大结局 刚好生日码完这段,一时间感觉emmm【是不是应该在生日写点甜的东西才对,泪目( ?? ^ ?? ) 第47章 安抚 47、 如果帮你找回他, 你就会放过我吗。 李固发现叶十一不太对劲,醉鬼像是醉了,又好像没醉。 醉了的时候乖乖被他抱进怀里, 李固将他打横抱起来, 才发现叶十一似乎比往常更加单薄, 轻得仿佛是片羽毛, 皇帝低头看他。 叶十一紧紧蜷起来,唇边浸满酒水,将原本苍白的唇浸出含水的深色,两只漂亮的眼睛瞪大, 犹如覆上茫然大雾,怔怔地凝视虚空。 可怜得一碰就碎的模样。 车马载着他俩回宫。 这时候,醉了的人又宛如没醉了,进紫宸殿门前, 一路上安静地被李固卷在怀中的人剧烈挣扎起来,下意识地不要接近紫宸殿。 醉鬼梦呓似的呢喃:“放开…放开…” “不放。”李固不仅没有松开,甚至裹得更紧,五指用力嵌入他皮肉中。 “唔…”醉鬼吃疼,轻轻地闷哼。 李固这下用力, 仿佛刺激到了他。沙滩上的咸鱼终于猛烈板动,竭尽全力试图翻身。李固就松缓了那么一下力道,叶十一扑通滚到地上。 皇帝脸色瞬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黑下去。 陈明跟在两人身后, 几乎没反应过来。 准确地说, 是叶十一靠近他时, 陈明刹那呆住了, 双手双脚扣在原地, 不可置信地望向他。 叶十一顺势落地, 恰好滚撞到陈明脚边,一手抓住他衣襟,另一手迅速拔出他腰间佩刀。 这一下,本要上前制止他的李固也没动了,负手而立,双目沉沉地钉住他。 “……”叶十一呼了口酒气,撑着刀柄,缓慢地从地上爬起来,退了半步。 这一系列的拔刀举动如行云流水,顷刻间便从陈明手中夺了刀,起身后退,抬起眼帘望向李固。 真像是没醉了。 李固寒声:“装醉?” “……”叶十一摇头,摇了摇,忽然又点头。 陈明小声抱拳:“是真醉了。” 李固不动,面无表情注视他,嗓音压得极低,带着些威胁意味:“放下刀,过来。” “不…”醉鬼露出痛苦,双眉猝然拧紧,死死握牢了掌心的长刀,仿佛那是他唯一倚仗。 李固靠近他,就像野兽靠近猎物,不动声色,悄无声息,步步趋近,亦步步紧逼。 那种强大的胁迫感,属于帝王的威压,会让人不自觉地下跪。 醉鬼几乎快要撑不住,但他站立得像是一座石像,他举起刀,刀尖稳稳地对准了皇帝。 “我不进去。”叶十一坚守着最后的底线:“李固,我不进去。”他重复。 “为什么?”皇帝仍在靠近,他的胸膛快要抵上刀尖。 手腕不自觉地抖了下,刀尖也跟着抖了抖。 醉鬼深吸口气,双目灼灼,被清辉般的月色映亮,咬了咬自己的齿尖,强迫自己维持这短暂的清醒,固执地拒绝,不肯屈服:“因为…” “我不做。” 李固笑了下,帝王素来低沉的嗓音竟隐隐透出几许温和,几乎能称得上温柔了,他戏谑地追问,仿佛在逗弄一只幼弱的猫:“不做什么?” “…不。”醉鬼想说:“…你不…不…我不…不喜欢。”断断续续,语不成句,词不达意。想说出来,不要再用我发泄,却说不出口,太耻辱,羞愤得满面通红。 “我不是…”叶十一难受地呢喃:“不是你的…臣…不是。” 李固再度逼近,陈明惊呼:“陛下!” 皇帝的胸口已经贴近了醉鬼的刀尖,如果李固再往前半步,或者叶十一手抖,那把削铁如泥的宝刀,会立刻划破布料上好的衣襟,刺入男人胸膛。 危及天子性命,是诛九族的大过! “十一!”陈明扭头喝道:“住手!” 叶十一望着李固,刀子轻而易举穿破衣服,也许刀尖已经刺破皮肉,月光落下来的时候,他眨了下眼睛,然后看见淡黄的衫子上浸出深红。 陈明双膝跪地,视线恐惧地在他俩之间来回。 “就算你不是朕的臣,你要伤朕么。”李固沉声质问,依旧是低沉威严,却隐隐透着些温和的平静语气,双目深邃似幽潭,千万道绳索似的,绑住了叶十一。 手中刀仓皇落地,醉鬼颓丧地低下头,他不会伤害李固,哪怕他已经不是李固的臣。 男人熟悉的气息靠过来,就在身边,冰凉的手被他握住,感到宽阔结实的臂膀将他搂紧,被他按进怀中,下颌无力地搭靠着他坚硬的肩胛。 他在耳旁,用低沉沙哑,却又柔和磁性的嗓音询问:“到底怎么了?” “我不进去。”醉鬼只会固执地重复这一句:“我…在外边。” “在外边坐着要着凉的。”李固轻拍他后背:“今晚不办事,去睡觉。” 醉鬼浑身发抖:“我不进去!”几乎在声嘶力竭地吼了。 陈明仰头望向李固:“陛下…”他忍不住恳求:“不如让十一睡在侍卫房里。” 不行。 李固决不允许叶十一离开他半步。 “去把炭盆搬过来,再拿只暖手炉。”皇帝沉声吩咐。 魏公小跑上前,捧了拂尘弯下腰,应道:“这就去。” 很快,燃得通红的炭盆抱过来,就放在紫宸殿大门前,蕴出一小块橙红火光,暖手炉也交给李固。李固把他递给双手冰凉的叶十一。 醉鬼紧紧抱住暖炉,连道谢都不会说了,就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盯着炭盆。 “到这儿来坐。”李固半推半抱地拥着他,将他带到紫宸殿门前。 魏公进屋去拿出貂绒大氅,李固接过,披到叶十一身上,将系带系紧,整个儿地裹住了醉醺醺的叶十一。 醉鬼这下无师自通了,自己找地方坐下去,就在殿门边,斜斜地倚着门柱,双眸中没有聚焦,就那么茫然无神地盯住炭火。 燃尽的炭灰被风吹起来,四处飘浮。叶十一低下头,脑袋卷进臂弯里。 李固,魏公和陈明,三个人围在他面前,谁也不知道,这是怎么了。只知道他是伤心,回了一趟叶家,再出来,就变成这副魂不守舍的模样。 李固看着他,负手而立,握在身后的双手猝然捏紧,沉声问:“叶家人对他说了什么?” “……”陈明仓促半跪下,抱拳道:“这个,臣当时在那儿,并未聊些别的,大约是些家常话。问将军在宫里过得怎样,陛下…陛下的伤可否要紧,还问了…贵妃。” 李固沉默,那确实没说什么。 皇帝抬了抬手,低沉道:“你们退下吧。” 陈明躬身半退下,魏公跟随他离开。院子里,就剩下两人,一站一立。 李固上前,在叶十一身旁坐下。 皇帝的身体比炭盆还要热,像个滚烫的大火炉,叶十一却不适应他在旁边,往门框那端挪了挪。 李固抓住他,拖回来,手臂自腰间穿过,将他搂住了,用力压着,不悦地说:“既然受了委屈,为何不告诉朕。” 醉鬼是只鸵鸟,弓着背,低着头,不肯说话,不肯出声,也不搭理李固。 皇帝哪里受过这种冷遇,但他不和醉鬼一般见识,使了劲将他掰开,逼迫叶十一抬头,按到门框上,掐着他下颌,看清楚他雾气弥漫的眼睛,吃笑:“发什么脾气呢。” “…放开。”醉鬼冷冰冰。 李固低头亲吻他唇角,叶十一仰头看天,李固的舌尖滑下去,顺着白细的颈子落至喉头,犬齿用力。 “嘶…”醉鬼抽气。 李固拂开他额发:“说话。叶家人欺负你了?” “骗子,”叶十一仰着头,视线拉下来,眼帘微微垂低,薄凉不已,“你们都是骗子。” “朕没骗你。” “陛下既然不喜欢我,为什么不放我离开。我不愿做你的玩物。” “朕面前,有你说不的份吗。”李固似笑非笑:“叶十一,前两日主动要侍君的人,可是你。” 那是因为,要保全叶家。 现在,一旦证实刘匪头所言非虚,那叶家与他,又有何干系? 为了叶家牺牲? 罢了。 他不配。 在疆场上要抛头颅洒热血扬叶家威名,在龙床上要脱衣服受欺辱保叶家名声。 他何德何能。 叶十一无法否认,他现在是愤怒,哪怕明知一个匪徒的话不可尽信,可连日来的委屈仍旧不可避免地占据了思绪的全部,因此怒上心头,因此打算不再管叶家死活。 “现在我不愿意了。”叶十一说:“陛下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但我不侍君。” 李固沉沉地看着他。 叶十一低头,下巴搭在交叠的双臂上,红通通的炭火映照了半边面颊。 “朕赏你雨露,你却不知感恩。”李固好笑,戏弄道:“后宫里,可是成日地盼着能有叶将军半分待遇。” 醉鬼下意识回驳:“那是因为她们是女人,她们爱陛下。” “那你呢?”李固反问。 “我不是女人。” “另一句。” “……”叶十一回头,怔怔地望向李固。 皇帝太自以为是:“天下人,都应仰慕朕,朕是天子。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叶十一,你也是朕的。” 叶十一张了张嘴,摇头:“陛下觉得,一个人可以操纵别人的心吗。这世间,总有一些东西是陛下强要不来的。” 李固猜到他要说什么,比他更快地凉薄以对:“朕亦无需你真心。” “……”叶十一嗤笑,凉凉地想,是啊,等那个真的回来了,可不就不需要他了。 冥冥之中,他却有种预感,一旦刘匪头找到那个真的叶十一,大抵,一切就该结束了。 *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要去监考,不能带通讯设备 坐一整天牢.jpg 第48章 对峙 48、 世间因缘际会, 凡所际遇,来去无常,分分合合, 合合分分, 何时到头。 李固感觉叶十一大约或许是学乖了些。尽管那天晚上醉酒, 闹得两人很不愉快, 叶十一在外边坐了一整晚,李固就陪着他坐了一整晚。 醉鬼到底是醉鬼,歪歪斜斜地睡着了,李固就连大氅卷着人一起裹进怀里, 让叶十一依着他,有一搭没一搭地哄孩子似的轻拍着,自己仰头凝望夜空中那轮圆月。 叶十一途中惊醒,迷迷糊糊间, 还在重复我不进去。李固恨不得掐死他,耐着性子哄:“在外边呢。”醉鬼就又睡着了。 于是这般到第二天,叶十一醒过来,先盯着李固冒出来的胡渣发了三秒钟的呆,再盯着皇帝青黑的眼圈, 默默地瘪下嘴角:“你没睡么?” 李固心想小没良心的,低头舔他微微发干的唇,哑声道:“朕睡着了, 谁陪你。” 叶十一转开眼珠, 小声嘀咕:“虚情假意。” 李固一巴掌重重拍到他屁股上。叶十一陡地激灵, 咬了咬下唇, 转身把脸埋进他胸膛间。 皇帝竟然有点受宠若惊, 两人折腾了这么久, 叶十一似乎从来不曾有乖顺地投怀送抱的时候。 “进去吧…”怀中朦胧的声音传出来,似极半分叹息:“你休息。” 李固轻笑,将他打横抱起,转身进屋。 甫一沾上龙床,叶十一立刻卷起被子滚进床里。 今日按例不必早朝。 李固脱下外衣,也躺到床上,再歇息会儿,就该去宣政殿与众臣议事了。 他是勤政的皇帝,没有一天不批折子,不见大臣的。这个叶十一也知道。 李固应该休息了,见大臣是非常耗费体力的事。那帮大儒虽然老了,但个顶个的能折腾,吵起来能把宣政殿的房屋盖儿给掀了。 结果叶十一转过来,面朝他,喋喋不休地喊:“李固,你睡着了吗。” 皇帝平躺着,默默叹气,回头看他:“没有。” “我疼。”叶十一忽然说,李固有点紧张:“哪儿疼?上次进天牢留下的伤?” “…不是。”叶十一无厘头地冒了句:“心疼。” “……”李固转身面向他,伸长胳膊将他捞进怀里,轻拍后背:“是不是叶家人欺负你了。” 怀中人再度摇头,叶十一埋着脑袋,额头贴近皇帝颈窝,揪了揪他衣襟,小声呢喃:“李固…等你真正喜欢的人回来…你…会放我吗…” 皇帝拍他后背的手骤然僵住,压抑着沉声问道:“你说什么。”他狭了眸子,氲出几分危险意味。 “除了在朕身边。”李固霸道地反问:“你还能去哪儿。” 和天上地下唯我独尊的人,讲也讲不通。叶十一默默闭嘴。 “高世忠死了。”李固忽然说。 叶十一愣住,从怀中抬头,惊诧地看他:“…为什么?” “伤你。”李固把他按回怀里:“朕醒来那日,陈明告诉朕原委,便立刻将他拉去凌迟了。” “暴君。”叶十一说。 李固笑起来:“是很合朕的评价。” “我想养两盆花。”叶十一掀开被子,指向床脚:“放在那儿。” “紫宸殿里不许养花的,要生虫子。”李固古板道。 “……”叶十一默默地说:“你不愿意。” “若然你一直这般乖巧,老虎朕都给你养。”李固弯身捏他鼻尖:“养就养吧,两盆花而已。你自个儿去花房挑,还是让魏公找人送来?” “…我自己挑,今天去。” “好。”李固彻夜未眠,极是困倦,心安地抱住他:“朕歇会儿。” “李固,”叶十一却拉着他,不依不饶,就是不让他闭眼,“我还有个问题。” 皇帝默默把刚闭上的眼睛掀开,无奈地望向他:“什么?” “你不让我回边塞,北漠无人去守,你就不担心突厥回纥它们…” 李固哭笑不得,抬手捂了他的嘴:“这借口你都找过多少次了。若朕的江山,要你一个毛头小子去牺牲,那我李朝该是有多无能。” “……” “行了,睡吧,这些都不该你操心的事。” 李固没休息多久,穿戴整齐后便去宣政殿了,嘱托魏公亲自陪着叶十一到花房挑花。 临走时,皇帝瞅了眼还在被子里翻滚的叶十一,嘱咐魏公的原话是这样的:“都听他安排,把小祖宗伺候高兴。” 魏公连忙躬身领命:“老臣自当尽心竭力。” 后果就是,花房领着一帮太监浩浩荡荡地涌进紫宸殿,然后紫宸殿前院种满桂花树,后院种的清竹惨遭连根拔起,全换上桂花树。 时正逢秋,满园的桂花熏出了过于浓烈的香气。 这还不算完,叶十一大手一挥,花房的人捧着三四盆茉莉,前后脚地送到了龙床边。叶十一拨弄着那些茉莉花。 送给皇帝的东西,当然是底下人精心挑选的,尽皆花开正好。 于是屋外渗进的桂香,与屋内气势正盛的茉莉香,你来我往,你香我更香,谁也不遑多让。 弄完了花,太医院的药后脚跟着来了,魏公亲自送来的。 叶十一当着他的面喝下两口,指了指门外,意思让他出去看看。 魏公见他喝下药,没有多想,便出了紫宸殿门看外边情况,叶十一把药倒进花香浓郁的茉莉中。 起先还能闻出药臭,但很快,都被过于旺盛的花香压下去。 叶十一放下空了的药碗,再吐出嘴里的,默然不语。 叶十一确实变乖了,李固感觉。 尽管他在紫宸殿胡作非为,把长得好好的竹子全挖了,换上招小虫的桂花树,但在叶十一乖乖□□侍奉他的时候,色迷心窍的皇帝都会想,罢了,由他去。 叶十一已经不再大吵大闹了,李固让他翻身就翻身,要得狠了会流血,叶十一不叫疼,还会发出令皇帝血脉贲张的脆弱呻.吟。 李固就觉得,叶十一是变乖觉了。 叶十一终于不再满口叶家,阿姐,君臣礼数,每天的日常就是被投喂,被睡,被抱起来。他也鲜少离开紫宸殿,哪怕李固不给他拴链子。 他就在紫宸殿的桂花树间来回溜达,再跑回去伺弄他的茉莉花。 茉莉花开得很好,花朵饱满,香气馥郁。 有一天,李固满头大汗,埋着脑袋吭哧吭哧在他身体里耕耘,叶十一忽然伸手,汗湿的指头拂去男人额间汗珠,小声断断续续喊他:“李…固…” 皇帝百忙间抽出一丝空隙,握住他的手,亲吻浸水的掌心,沙哑地柔声说:“叫错了。” 被调.教好了的金丝雀乖乖改口:“夫君。” 李固的大脑袋就埋在他颈窝间,阵阵地笑,胸腔震动着,贴近叶十一的皮肉,连带着身体深处传来丝丝缕缕的微疼和酸麻。 “十一,朕…”情动之时,最容易胡言乱语,忍不住想说。如果找不回来那个人…如果一切都无法挽回了。 “朕想与你…”李固紧紧按住他的肩膀。 叶十一眨巴大眼睛,灼灼的眸子,眼也不错的凝视他。 李固蓦然噤声,许久,在叶十一连困意都上来的时候,才拥着他几不可闻地低语:“好好开始…” 那时,叶十一太累,已经睡着了。 刘匪头有消息了。 叶十一想出宫,说去探望小鱼。小鱼的贵人找着了,叶十一说得去恭喜他。李固知道他和小鱼是朋友,而且两人间并无瓜葛,着陈明护卫,由他出宫去了。 进了南风馆,陈明就被方有意留在楼下。 叶十一冲陈明眨眨眼,陈明只好无奈地目送他上楼去,进了小鱼屋里。 小鱼在抚琴,刘匪头在喝茶。 叶十一目光扫过他俩,刘匪头意欲起身,叶十一摇头,食指竖在唇边,做了噤声手势。 刘匪头按捺回去,激动地看着他。 小鱼奏琴声大了些。 屋外忽然想起敲门声,方有意在说话:“将军。” 刘匪头躲到衣橱后,叶十一起身开门:“方老板。” 方有意一副看透的表情,笑笑着说:“你那个跟屁虫走了。” “陈明?”叶十一惊诧。陈明受了李固命令,跟着他,若非李固亲自下令,他不可能擅离职守。 “是啊。”方老板肯定了他的猜测:“说宫中有事,陛下急召。让你在此稍安勿躁,他忙完了就回来接你。” 叶十一转动眼珠,这个时候,李固能有什么事? “我知道了。”叶十一点头:“多谢方老板。” 方有意摆摆手,笑着下楼去了。 走了也好。 叶十一转头回来:“接着说事吧。” 宫中,御书房。 陈明进去就感觉气氛不对劲,当时御书房内只有皇帝和金吾卫周良其。 皇帝面无表情,但陈明知道他此刻正在愤怒中,而周良其单膝跪地,额头冒汗,显然他已经跪了许久。 北衙飞鸽传书到陈明手上,他立刻动身返回,琢磨着什么事能这么急,待看到周良其,忽然心生不祥预感。 皇帝发怒,十次里八次和叶十一有关。 “自己看。”李固把手里的折子扔到陈明跟前。 陈明咽口唾沫,弯下身将折子捡起来,仔细浏览。 上次华山遇刺之后,金吾卫周良其奉命追凶,根据北衙判断,刺客应是一批在长安城内活动的人。 于是周良其率北衙倾巢出动,全程搜查行迹可疑的人。 “找到了一批西域客商。”周良其说:“他们来了长安,也不做生意,在东街巷子里住下,周围百姓甚少看见他们人影。” 陈明吸口气,继续往下看。 周良其带人抓住那帮西域客商,西域客商一挨打,立刻全招了,他们领头的是个玉城的匪寇。 陈明看到玉城二字时,眼皮已经开始狂跳了。 西域客商中,有人擅画,三两笔勾勒出匪寇原貌,眉眼间依稀竟与当朝皇帝几分相似。 周良其不敢耽搁,立即上报,于是李固就接到了这份折子。 那西域的客商还说,匪寇嘴里总是哼哼地说着叶十一,说他去长安,要去找叶十一。 “陛下,外族之语,不可尽信!”陈明抱拳。 李固负着手,沉沉地质问:“见过这个姓刘的匪徒吗。” “……”陈明不会隐瞒李固,咬着牙,点了点头:“见过…在叶府…十一…的确与他说过话。” 李固捏着手骨,咯吱脆响,目光阴鸷得近乎仇毒。 “叶十一,现下人在何处。” 陈明硬着头皮答:“还在南风馆。” “立刻带人,”李固疾步出御书房,面黑似锅底,“围捕反贼叶十一!” 彼时,南风馆。 刘匪头喝下一大口茶水,口干舌燥,说:“然后我就见到了那个人。” 前些日子,叶夫人回乡下娘家,说是去祭拜亲友。 刘匪头一路小心谨慎地跟踪着,亲眼看见叶夫人进了山中小院,一位年轻的白衣公子迎接着她,亲切地唤娘亲。 “和十一长得太像了。”刘匪头当时震惊得下巴掉在地上:“都像娘!不对,十一比他好看。”刘匪头瞅了眼面无表情的叶十一。 叶十一始终缄默不语。 叶夫人走后,刘匪头还没走,打算继续潜伏,没想到那位白衣公子就站在空荡荡的院里,笑得自信儒雅:“朋友远道而来,请现身吧。” 刘匪头想了想,不如与他正面打个交道,就出去了。 “他知道你和我关系。”刘匪头感到不可思议:“那个人,对你们长安的情况也了如指掌。他还说,你…”刘匪头绞紧眉毛:“你和皇帝老儿…搅在一起…” “但皇帝不爱你。”刘匪头有点难受,复诉着白衣人原话:“因为你不过是他的替身。” 叶十一垂低眼帘,不见动怒,望进茶水里,一张略略苍白的脸。 “他叫什么?”叶十一终于开口发问。 “叶明玦。” “……” 叶明玦,叶明菀。 原来他们才是一家人。 刘匪头直觉那白衣的不是什么好人,他说:“你得小心他,十一。” 走的时候,叶明玦甚至说了句让刘匪头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话。 “不久以后,十一弟弟就要亲自来请我回去了。”叶明玦胸有成竹。 “他会算计!”刘匪头强调。 叶十一笑了笑,至少叶明玦最后那句没说错。他无心去争一个根本不爱自己的人,既然叶明玦才是李固钟情,他当然要把叶明玦请回来。 那时,他就能自在了。 “很快,我就能回北漠了。”叶十一呼口长气:“谢谢你,刘匪头。” “客气,”刘匪头笑,冲他眨眼,“你是我的人,我当然帮你。” “…………” 匪类就没个正行。 小鱼奏琴声戛然止住。 叶十一豁然起身,拉起刘匪头,将他拽到一旁。 羽箭嗖地破空而来,瞬间穿过纸窗,擦着叶十一侧颊。正正插进刘匪头刚才坐的位置。 “有人来了!”刘匪头惊诧。 “他想杀你。”叶十一回头,目冷如刀:“你来长安,招惹了什么人?” 刘匪头快速回想:“除了那帮西域客商,没别人。” 脚步声踢踏,来了很多人。 叶十一缓慢后退,方有意大喊:“你们这是做什么?!陛下?” 李固?! 小鱼掀了眼帘,素来安静无波的人,难得生出几许焦急:“将军,来者不善。” 锋利箭头擦破侧颊,划出长长的伤痕,鲜血顺着伤口缓慢渗出,流进脖子里。 高度紧张下,已经感觉不到疼了。 轰地一声,房门骤然破开。 李固先进来,紧接着北衙侍卫鱼贯而入,持刀剑将他们仨团团包围。 刀剑冷气,足以令匪类胆寒。 李固看了眼叶十一,鹰隼般的目光直直射向他身后的刘匪头,骤然变得凶狠,戾声道:“就是他,是吗。” 你喜欢的人,就是他。 叶十一只觉得恐惧,胆寒,李固不管哪次生气,他的下场都不好过。但这一次,似乎可能真的连小命都快丢了。 他攥紧拳头,忽然上前,抵住了包围而来的刀刃剑锋,挡在刘匪头和小鱼身前,单薄的身子似乎摇摇欲坠,不跪也不请安赔罪,直视着李固的眼睛:“我请他们帮忙,做一件事。” “行刺朕?”李固厉声反问,他负在身后的双手猝然捏紧,盯住叶十一脸上那道伤。 伤口还在流血。 “不是。十一从未行刺陛下,无论是从行宫回来那次,还是后来华山祭祖,我没做过的事,不会承认,哪怕像高世忠那样逼我认供。” 李固的愤怒稍微平复些许,但他仍旧憎恶地望向叶十一身后的刘匪头。 ——“不久以后,十一弟弟就要亲自来请我回去了。”叶明玦成竹在胸。 叶十一深吸口气,阖了眼帘,复又掀开,目光灼灼:“陛下一直在找的那个人,让十一做着他的影子,那个人十一请他们帮忙找到了。是真正的叶家人。” “陛下,你心里那个人,十一为你找到了。” * 作者有话要说: 快了~ 碎碎念: 昨天忙完打开jj,亲友问我真的上夹子了吗,我说是的,她说仿佛没上 泪目子 数据这个嘛,有当然很好,没有也只能这样 强求不来 就怎么说,稍微有点难过吧,但是看到评论说喜欢的时候会觉得好开心【已经佛系至此了吗霜酱! 虽然以后可能也留不下多少人,但是请留下的小可爱多夸夸(狗血文还想被夸是想多了咳x 后边好多狗血情节我已经想好了,目标是让狗皇帝哭着求复合 我是俗人就这点小爱好了,估计能看到这里的也不是完全的甜文控所以~就不要骂我了QAQ 谢谢大家!!!【携狗儿子们鞠躬 第49章 条件 49、 李固神色大变。 那一刻, 连紧张万分的叶十一都感到强烈的诧异。 实际上,皇帝很少露色于人前,大抵是上位者都要保有深不可测, 以威胁群臣, 所以李固是高兴, 是悲伤, 抑或快乐,难过,叶十一都分辨不出。 但这一次,他从他眼睛里, 看到了难以抑制的伤感。 李固是真的爱那个人。叶十一忽然想到。 泰山崩于前而不改色的君王,天下之主,却也脆弱得像个孩子,仿佛被触及心坎深处那道久久不肯愈合的伤。 其实也不过一瞬间, 在更多人看清皇帝神色前,他负手而立,收了外露的伤感,鹰隼般的双眸攫住了叶十一,恶狠狠地盯着他。 “你从何得知。”皇帝质疑。 叶十一垂眸, 安静地半跪下去,身份低微的人,自觉该做小伏低, 埋了脑袋恭敬地回禀:“陛下曾说十一不配, 陛下亦心有所属, 不是十一, 所以…十一斗胆, 暗中为陛下寻觅故人踪迹, 希冀抚慰君心。十一并非有意揣摩圣意,而是陛下难过,十一不忍,是故自作主张,请陛下恕罪。” 一席话,简直是滴水不漏,全然不提自己的委屈。没人知道他是委屈了,还是不委屈。真像个万般为了圣上的臣子,一心使龙颜大悦。 那么恭恭敬敬,那么乖巧疏离。 李固感觉有什么东西,横在他和眼前跪下的叶十一之间。他以为叶十一是变乖了,蓦地恍然大悟,不是变乖了,而是认命了。 他把叶十一的棱角悉数磨平,才换来他片刻的乖巧懂事。连那些从来不在他面前说的官场套话,都顺理成章地从叶十一口中说出。 想发怒,却不知该从何怒起。于情于理,这都算一个臣子为陛下尽了份心。 找不到理由的怒火,却越烧越旺,恨不得上前掐起他的脖子,质问他到底在干什么。 “叶十一,”帝王盛怒,“你找不到他,”他低沉道,“那人已经死了。” 叶十一眨眨眼,抬头望向皇帝,茫然不解,可叶明玦还活着,不是吗。 李固拂袖转身:“随朕去个地方。”他走到门边:“将那匪徒抓住,下放天牢,听候发落!”怒火犹在。 奉命上前的北衙侍卫逼近刘匪头,刘匪头磋磨牙花,计划和他们大干一场跑出去。 叶十一却知道他打不过北衙的人,就算跑了也要被抓回去,轻轻摇头:“我会救你。” 刘匪头微怔,望向了叶十一,对方也看着他,视线交汇,刘匪头点点下巴:“我信你。” 两人这番对话,一丝不漏的全进了李固耳朵。 听上去那么刺耳,仿佛在扇他耳光。叶十一竟然心仪一个只是与他面貌相似的匪徒。 皇帝去而复返,一把攥住叶十一手腕,在叶十一反应过来前,几乎是拖着的,将他拽出房门。 叶十一步伐不稳,踉踉跄跄地追上他,出门时被门槛绊住,险些摔倒。只是摔下去前一刻,又被李固抓回去,肩膀斜撞上门,疼得蹙了下眉毛。 李固伸手,粗鲁地揩拭他面上血色,将苍白的脸蛋抹花,复又拽着他下楼。 叶十一知道,李固不会问他,会不会疼,是不是伤,他只是个无关紧要的玩意儿。现在连李固的江山,也不需要他去守了。 他就想要自在,离开复杂的、人心叵测的长安。 世人皆道长安好,可长安于他,终究处处囚牢。 静默地坐在马车角落里,和李固保持距离,恭谨得恨不能缩成一团,降低自己的存在感,默默扭头自车帘飘起的缝隙间凝望窗外。 卖麻糖的大叔敲响钉锤,百叶居的糕点十里飘香,隔壁酒铺叫卖新酿的桂花,孩童高举纸折风车,欢呼雀跃,自大街尽头一路奔过去。 不知忧愁,不知岁月几何。 长安,真是热闹。 眼角余光蓦地瞥见银簪胭脂铺前,新成婚的郎君挽着年轻娇美的妻子,娘子捡了胭脂,满面羞红与自家阿郎说话,粗布青衣的郎君精心挑选了银簪,轻轻簪入夫人发髻间。 车马路过,叶十一听见那人温柔地询问:“真好看,喜欢么?” 步摇摇曳,丁零当啷,总是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 忍不住后悔,十八那年,或许不应该求来红线。是孽缘,非善缘,所以连表白都不敢声张,小心翼翼地,怕被人发现。 结果到头来,还是落了个自取其辱的下场。 李固扭头,视线瞥过叶十一。 那孩子像是傻了,愣愣地自车帘缝隙间,一径盯住窗外,两只手在身前互相捏紧,侧颊伤口虽然不再流那么多血,却仍细细地渗着血丝。 血色嫣红,衬得面色愈发苍白。他仿佛无力坐直身体,斜倚车厢壁,眼也不错地望向李固看不见的地方。 走过青石板道,行过颠簸山路,在浑身震得散架之前,李固终于发号施令:“到了,下车。” 皇帝一马当先,拂开轿帘,跳下马车。他身边没跟任何人,陈明不在,魏公不在,北衙侍卫也不在。只有他和叶十一。 不知道马车走了多远的路,只觉得浑身上下没一处不疼,深吸口气,叶十一扶着马车慢腾腾地挪下去。 风吹来,远方山野辽阔,天地无际。 无数千鸟花,漫山遍野,如天上层层叠叠的云朵,无休无止地蔓延开去。是天地间少见的美景。 叶十一呆住了,挪动几步,脚下趔趄,他堪堪稳住身体,错愕地望向眼前千鸟花田。 千鸟花海随风荡漾,一望无垠,周围只有群山环绕,沉默而安宁地注视这片人迹罕至的盛景。云雾缭绕,难辨今夕何夕。 “走。”李固下令,他拔腿,率先迈向千鸟花中。 叶十一张了张嘴,说不出话,默默地跟上去。 千鸟花簇簇丛丛,自腿脚边掠过去,似乎越到了美得极致的地方,越不敢妄言造次,于是低垂脑袋,做着天地间渺小一粟,等候发落。 他就跟在李固的影子后,跌跌撞撞,双腿颤抖,越过花丛,迈过石板,千鸟花海间竟藏着清渠浅溪,一不小心踏足水中,慌忙抬起脚来,踩湿了鞋。 李固头也没回。 于是长安之外,见到了帝王为旧人苦心酿造的山海。 千花万树,山海之间,坟茔一朵。 “跪下。”李固道。 叶十一走过去,尚未看清石碑上刻字,便依了帝令,撩起衣摆弯膝下跪。双膝没入松软泥土间,抬头望向坟茔前的墓碑。 所葬何人,叶十一,立碑何人,未亡人李固。 惊讶到了麻木的时候,整个人都呆滞了,愣愣地望着刻字,只觉得帝王深情,尽数付予这千鸟花海,万里河山,崇山峻岭间,小小的一座坟茔。 “你们很像。”他听见身后,李固低沉地娓娓道来:“像到有时,朕亦无法分清。” “叶家人不肯保他,父皇那杯毒酒要了他的命。” 叶十一猝然回头,错愕地望向他,张了张嘴,嗓音干哑:“陛下是说,十一少时,六岁那年生辰,进宫赴宴…与陛下相识的时候。” 那场鸿门宴。 李固蹙眉:“这些事,你为何知道,听叶明菀那女人说的?” “我…”叶十一开口想说那就是他,忽然感到于事无补,默默噤声,视线再度投向石碑。 蓦然间,无数荒谬油然而生,荒唐可笑,他甚至咧了下嘴角,轻声低语:“所以陛下心里,那个十一已经死了。先帝的毒酒…毒死了他。” 这么多年,他从来不敢提年少,他以为李固忘了。 自从李固登基后,也不再与他提起年少,若是见了他,必然叫一声叶小将军。 仿佛他是肱骨大臣,要稳重自持,要客套疏离。而非当年那个扑进他怀中的小娃娃,没有家国使命,没有天下苍生,只会拉着他的手喊文玉哥。 他以为李固刻意疏远,所以他也从来不再提。 到头来,是李固以为,他不是他了。 万般皆迷雾,千头万绪,千丝万缕,重峦叠嶂后,忽然醍醐灌顶,忽然知道了,李固心里念念不忘的那个人,才不是什么连面都没见过的叶明玦。 “呵…哈哈哈…”叶十一笑弯了腰,眼角噙出泪花,笑声随风飘散,千鸟花沙沙摇曳。 倒并非因为开心,而是觉得,荒唐,可笑。 李固恼怒,负手质问:“为何笑。” “…陛下…用心良苦,”叶十一止不住笑,笑他愚钝,也笑他荒唐,并没有挽回抑或解释的想法,只是笑了半天,摆摆手,“我知道了。陛下用情至深。” 李固上前,虎口掐住他喉头,将他上身提拎起来。 叶十一被迫跪直上身,仰脸看着皇帝,唇边笑意讥讽,尤为刺眼。 于是帝王恼羞成怒,厉声呵斥:“你若对他不敬,朕自有办法惩治你。” “……”叶十一点点头,仓皇落魄的将军笑容未改:“我相信陛下自不会手下留情。” 李固嫌恶似的丢开他。 “你不过是叶家找来的赝品,自以为能代替他。”皇帝喋喋不休:“你一非叶家血脉,二无他心性良善,凭何与他相较。” “陛下当初,既然喜欢他,又为什么要娶他阿姐,然后登基称帝呢。”叶十一跪在自己的石碑前,蓦然发问。 也许是问到痛极处,皇帝负于身后的双手紧紧交握。 “因为先帝要叶家断后…朕不能眼看皇权之下,无他生路。”李固背对叶十一,望向远方崇山,蓦然忆及当初,是为何要称王登帝。 一开始,只想要父皇认可而已。 后来—— “朕为故人夺天下,可倾尽天下,也换不回故人。” 他还是死了。每每午夜梦回,似乎犹在那场焚尽天地的大火中,他没能护住他。 悔得肝肠寸断,若早一些发现叶家掉包了他,兴许不止于此。 但他去的太迟,他还是死了。 他们留给他一个影子,无论有多像,都抹不平伤疤。 “哦……”叶十一了然,点点头,可怜地说:“陛下多情,真叫人潸然泪下。” 这话明里暗里都带着讽刺。 奇怪的是,李固已经不生气了。 和一个假货置气,没有必要。 “陛下放心,那个人没有死。” 不等李固吩咐,叶十一自顾自地,拍拍屁股从地上站起来,越过李固朝马车走去。 没有敬畏,没有做小伏低,没有任何君臣礼数,肆意妄为得仿佛匪类,不咸不淡道:“你抓了刘匪头,若伤了他,就得不出那个人的下落。” “所以…”叶十一侧身回眸,笑着说:“陛下最好劝北衙莫要轻举妄动。否则,你心心念念的叶十一,就回不来了。” 真是露骨的威胁,肖似反贼。李固咬牙切齿,目光阴鸷钉住他:“他当真还活着?” “是,还活着,前些日子叶夫人去乡下,借口拜祭亡亲,实则是去见他。”叶十一轻飘飘地说道:“毕竟是亲生骨肉,叶夫人舍不得的。” 李固疾步上前:“带朕去找他。” 叶十一点头,从善如流:“自然是要去的,不过我就不去了,刘匪头知道他下落,回去后会告诉你。不过有个条件。” “与朕谈条件…”李固危险地狭了眸子:“你还想活着离开么。” “陛下,若能寻回真正的叶十一,又何必在乎我这个已经被剥去身份的人的下场。”叶十一笑笑地,从容道:“还是陛下觉得,没了将军身份,与庶民无异之人,能掀起多大波澜?” 李固默然,良久后,才沉声开口:“什么条件?” 叶十一看着他,轻声道:“以后我与陛下,至死不相见。” 第50章 别离 50、 记不清第多少次被投入天牢, 阴森昏暗,潮湿难闻,缩在枯萎发霉的草垛里, 茫然等待。 是第一次, 第二次, 还是第三次? 明明从一开始就心知肚明, 谁也等不到,谁也不会来。 他引以为傲的叶家,只是虚幻,他拼命遮掩的动心, 终成荒唐。 陛下无情时,总盼着他有情,不自量力地想要捂热他凉薄心肠。 等到发现陛下多情时,反而是无情最好, 无需执念,方得自在。 叶十一盘腿坐着,仰头望向天花板,蛛网盘结,几缕天光自格窗漏入。 那时, 李固说了什么?在为自己立的石碑前,皇帝怒不可遏,拽住他胳膊拖上马车, 压在车上剥他衣裳, 喋喋不休地嘲讽:“朕便知晓你日夜离不开男人, 没了朕, 再去找个匪徒, 是么?” “叶十一, 你现在变成了什么样?”他阴戾地质问:“你有一星半点及得上他么?” 他。 故人。 好大的借口。 牢里坐着的人咧了下嘴角,眼底冰凉,长颈仰着,衣领下泄出啃咬后的痕迹,他微微扭头,轻抬了下颌望向隔壁。 刘匪头在角落里,绞尽脑汁思考出去的方法,实际上,他已经尝试了挖地洞和贿赂狱卒。 然而天牢岂是挖洞就能出去的,天牢之下还有深达数米的铁墙。 至于贿赂狱卒,这两间囚房由皇帝特意关照过,哪个狱卒胆大包天,敢将他放出去? “别试了。”叶十一看着他吭哧吭哧挖洞,好笑地说:“白费力气。” 刘匪头转回身,乐天派的匪徒这会儿不见丝毫焦急,跺了跺脚,仍是一派轻松自得模样,溜达到他身边坐下:“我就试试。欸,皇帝带你去哪儿了?” “……看风景。”叶十一淡淡的。 刘匪头笑:“能有咱大漠的风景好吗?那么高的天……”他双手比划:“那么广阔。” “没有。”叶十一顺着他的话茬:“如果能活着离开长安,我一定回去看看,和长安比,哪里的天更大。” 刘匪头默默鼻梁,凑近了他,压低嗓音:“十一,我看皇帝老儿也容不下你,不如跟着我当劫匪,保管你吃香喝辣。” “欸我们都做的正经事,劫富济贫,知道吗?”刘匪头还特别自豪:“玉城里的老百姓对咱好着呢。” 叶十一斜撑侧颊,兴致缺缺,扭头觑他,无奈地说:“能活着出去,再说吧。” “你肯定有办法。”刘匪头相信。 “……”叶十一轻笑,垂了眼帘,半晌,复又抬起头来:“过不了多久,陈明就要来带你出去。你领着他们去找叶明玦。” “然后,我就能走了。”叶十一顿了顿,有些期待:“在长安耽搁许久,不知那里将士眼下如何。” 刘匪头小声道:“大军驻扎在玉城外。虽无敌扰,到底缺了主心骨,我前些时日还听卖菜的阿婆念叨,小叶将军,何时回去呐。” “你离开玉城,”刘匪头掰起手指头给他算:“快半年啦。” 才半年吗。 叶十一微怔,他却觉得像过完了半辈子。 所有的想往,不可见人的渴求,都没了,由这长安冲刷得一干二净。 “时间过得真快。”刘匪头这样的粗人都感慨。 “嗯,”叶十一点点头:“白驹过隙,岁月如梭。” 刘匪头竖起大拇指夸:“还是你有文化。” 叶十一哭笑不得。 李固来时,便见着两人隔一面栅笼说悄悄话,叶十一甚至笑了,低垂着眉眼,笑容很浅,却不带讥讽,没有冷笑,是真的在笑着。 刘匪头手舞足蹈地比划,叶十一认真注视他,一边点头,两个人相谈甚欢。 分明是与皇帝相似的一张脸。 叶十一却会对他露出真心实意的笑容。 魏公发现皇帝面色不虞,赶忙上前咳声提醒:“二位,陛下来了。” 叶十一的笑容几乎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收下去,目光变得冰冷,淡漠地望回来,然后依照礼制,规规矩矩地跪下去:“罪臣叶十一见过陛下。” 其实他连看都没看李固。只是把头转回来,旋即很快地跪下去,低垂脑袋,神色便隐藏在皇帝看不清的阴影中了。 刘匪头不情不愿地,学着叶十一下跪面圣。 李固眼也不错地凝视地上俯首的叶十一,灼灼目光几乎能将他后背戳出个洞。 最终,李固没有叫他,而是望向刘匪头:“带朕去找他。” 刘匪头自然明白皇帝嘴里这个他指谁。叶十一都嘱咐好了,他把人带到那人面前,于是有情人终相见,皇帝龙颜大悦,放过这个牢里的,皆大欢喜。 “遵旨。”刘匪头按捺住匪性,难得安分起来。 陈明上前:“请。”他看了眼低着头的叶十一。 刘匪头起身,朝牢外走了几步,蓦地回头看他:“十一,你交代的事儿,我一定办到。” 跪着的人愣住,依旧未抬头,轻轻地应了声:“嗯。” 李固只觉得刺眼。 他拂袖而去。 皇帝微服出行,轻车从简,除了两三个护卫,就带了陈明和魏公。 刘匪头在前边带路,一路上老实安分,规矩得不像个匪徒。 李固以为该是很远,没想到,叶明玦就住在长安近郊的乡野中,秦岭深处少有人家,叶明玦便在此隐居避世。 深山中,溪水旁,草庐外,白衣的公子自有一派闲情逸致,闲坐竹凳,抬手微托天光,广袖长裾曳地,微风轻柔拂来。 他在安安静静地垂钓。 李固抬了下手,示意身后人停住,众人屏气凝息,生怕打搅这份安宁。 白衣遗世的公子,真正的叶家后人,这般恬静温雅,哪像那朝堂上出言不逊,当着众朝臣的面,顶撞陛下的叶小将军,真真儿的不知教化。 李固负手,远远地凝望他。 叶明玦侧对众人,似乎不知道他们已经来了。 刘匪头指了指:“喏,就他。” 李固斜乜他一眼,那眼神中摆明了嫌恶与敌视。 刘匪头吓住,心想他也没什么地方惹怒皇帝吧,瘪了下嘴角,默默地退到后边去了。 叶十一那边这会儿应该已经动手了,刘匪头琢磨,希望他埋的那几个雷有用,现下他也是时候想办法脱身。 陈明在队伍最末,刘匪头凑过去,嘿嘿笑:“那啥,官爷,人有三急,我、我想更衣。” 陈明远了他一步,皱紧眉头,怀疑地上下打量他。刘匪头站直身体,绷紧双腿,正儿八经道:“搁美人和皇帝面前拉肚子,我可不敢。” 刘匪头笑呵呵:“这不打搅你们陛下好事儿么。” “去去。”陈明想着叶十一,心生烦躁,在他看来,要不是眼前这姓刘的瞎捣蛋,陛下又何至于跟叶十一置气,再度把人关进天牢。 所谓眼不见心不烦,陈明不想见到他。 也是陈统领一时疏忽,没看紧这滑头似的匪徒,只一转眼,刘匪头便不见踪影。 那边厢,叶明玦夺去所有人目光。 他们都等着他回头,想亲眼见一见,皇帝心心念念了数年不忘的旧人,该是何模样。 没有人发现,刘匪头已经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叶明玦的鱼钩没能掉到鱼,他放下鱼竿,轻轻叹气,起身时回了头,恰好与皇帝四目相对,蓦然愣怔。 “……”叶明玦转身,急匆匆步回草庐。 李固大步流星追上去,理智告诉他,开了口应该叫十一,却总觉得不合适,终究无言,只好喊他道:“等等!” 这一声等等,对叶明玦而言,仿佛隔着山海之遥,他似乎等了很久很久,极缓慢地迟疑地转回身,再抬眼望向皇帝,已是眼尾泛红:“文玉。” 熟悉的声音,熟悉的人,记忆中,只见过一面,却不知何故,念念不忘。 那么温柔的,乖巧的,文雅的,叶十一。 “我…竟不知你今日会来。”叶明玦赧然:“这般落拓,让你见笑了。” 李固没去碰他,负手而立,他比叶明玦高一些,便居高临下地审视他,哑声安抚:“无事,你还活着,朕心甚慰。那年大火,朕以为你…遭遇不测…活着就好。” “是还活着。为避先帝爪牙,一直躲在这里,苟且偷生。”叶明玦抚胸轻咳,十分虚弱的模样:“残身一具,没想到还能再见你,实在惶恐。” 李固抬头,望向草庐:“外边风大,进去坐。” 叶明玦笑着,轻轻颔首,单薄的身子转过去,步向草庐。 他转身时,风拂来,李固嗅见熟悉的淡香,极淡,却沁入心脾,仿佛整个人身心都受到安抚。令他忍不住全然相信,他才是真正的叶十一。 天牢里的消息传来时,李固和叶明玦聊了不到一个时辰。 陈明后知后觉,派手下得力干将,漫山遍野搜寻那姓刘的匪头,可惜一如大海捞针,遍寻不得。 他不顾冒犯圣上,急匆匆地跑进草庐,推开门。 李固受到打搅,明显不悦:“有事?这么急做甚。” “陛下,”陈明红了眼圈,望着李固,双膝猛地弯了,扑通跪下去:“天牢里的狱卒说…叶、叶侍卫那间牢房…藏有火器,引燃大火…” 李固豁然起身:“十一!” “他们不敢怠慢,再三搜查…”陈明沮丧摇头:“没有叶侍卫下落。大火把一切都烧干净了,什么也没有……” 接下来,陈明还说了什么,李固一概没听见进去。 陈明追出来,大喊:“陛下,叶侍卫恐怕…凶多吉少——” 皇帝飞身上马,马蹄疾驰扬起烟尘。 叶明玦错愕地追出来,那一人一马,早已绝尘而去。 第51章 心疼 51、 通往漠北的官道上, 西域货商满载而归,夕阳斜下,他们满车的丝绸锦缎熠熠生辉, 将沿着丝绸之路送往遥远的西夷。 那里白皮肤蓝眼睛的夷人喜欢这些东方来的玩意儿, 譬如瓷器、茶叶、绸缎、刺绣, 那里的王室视这些为珍宝。 领头的货商是个大胡子, 深陷的眼窝里嵌了一对迥然有神的大眼睛,他看上去就十分精明,五根手指头都戴着玛瑙指环,胖胖的身子盘在马车前, 拨弄他的小算盘。 商队行进缓慢,车轱辘规律地压过地面。 大胡子坐在马车上,他旁边的手下凑上前:“老大,那小子要跟咱们待多久?”他不太理解, 为什么要带这么一个中原人上路。 那人是他们从长安城里带出来的,灰头土脸,看不清样貌,他就藏在他们的货物中间,跟随他们出城。 看得出是个年轻人, 却没有一般年轻人的跳脱,他从未开口说过话,只坐在货车的架子上, 斜倚货物, 曲着条腿, 叼了根狗尾草, 偶尔回头眺望逐渐远去的方向。 顺他的视线望过去, 那是长安。 大胡子将喽啰糗回去:“去你的, 你知道他谁吗?” 喽啰捂头,委屈地纳闷:“谁啊?” “说出来吓死你,”大胡子矮下胖胖的身子,刻意压低嗓音吓唬,“叶将军。” “谁?!”喽啰下巴掉到地上,震惊得结巴了:“叶、叶、叶…” “十一。”大胡子抬巴掌糊他脑门:“小点声。” 喽啰咽口唾沫,再也不敢问那小子什么时候走。 大胡子扒拉着算盘,嘿咻从马车上跳下,车队停驻,大胡子毕恭毕敬地朝叶十一作了个揖,他是学着中原人的礼仪,奈何画虎不成反类犬,胖胖地扭着,有些滑稽。 “小叶将军。”大胡子谨记着叶明玦的叮嘱,“主人吩咐了,将您送至玉城,您就留在那儿,再也不能回长安。” 被叫到的人微怔,蓦然回过头来,撇了下嘴角:“知道了。” 那天囚牢中,刘匪头将叶明玦的计划告诉他,叶十一未加多思,满口答应下来。反正他也不打算留在长安,既然叶明玦要助他离开,不如顺势而为。 一切都很顺利,在叶明玦帮助下,他神不知鬼不觉逃出天牢,大胡子正在距天牢不远处的拐角等候他,他被立刻送上马车,塞进货物箱里,离开长安。 “小叶将军,主人还说,您时日无多,剩下的日子,就在边城安生度过。”大胡子终于放弃滑稽地学习中原礼仪,而是右手捂左胸,深深朝他鞠了一躬:“主人为您购置了一方小院,希望您…”大胡子的中原话很奇怪:“颐养天年。”他说。 叶十一吃笑:“颐养天年,不是这么用的。” 大胡子抓了抓脑袋。 “颐养天年,是说寿终正寝。”叶十一指了指自己:“我这样的,叫英年早逝。” “您真会说笑。”大胡子嘿嘿咧嘴。 叶十一垂眸,不再说了。 大胡子左思右想,找不到话聊,默默地退下去,回头瞅眼叶十一,那小将军孤零零地盘坐在货车上,抬头眺望远方夕阳。 “……”不知道为什么,就是不希望他总孤孤单单,尽管大胡子与他认识不深,但西域货商来回穿梭玉城,叶将军大名是听闻惯了,他为边民做的事亦是耳熟能详。 这样的人,却要放他一个,孤零零地流落北漠了。 大胡子忍不住上前,没话找话,绞尽脑汁,也只能说出叶明玦告诉他的:“你尽管放心,你走后,主人安排人在天牢中放了与你体量相近的尸身,若是烧毁了,谁也认不出,皇帝多半以为那是你。” “……”叶十一点头:“多谢。” “我们离长安已经很远了。”大胡子的手下跑过来,腆着脸笑:“绝对找不上你。” 叶十一礼貌颔首,示意自己知道了。 翻越崇山峻岭,最后回头再望一眼长安,自此,长安光景如何,便再与他无关。 陈明从烧尽的废墟中,抱出完全看不出人形的骨架,已经完全烧成了黑乎乎的骨炭。 李固只看了一眼,转身离去,魏公离得近,他听见陛下咬牙:“那不是十一。” 陈明追了几步,扑通跪下,在李固身后红着眼圈大喊:“陛下,叶将军去了!” 李固走的比谁都急,仿佛有什么在追着他赶,皇帝头也不回离开大火焚尽后的残垣断壁。 “那不是十一。” 谁也没听到,皇帝近乎疯魔般地,呢喃重复:“那不是十一。” 矫健的骏马横冲直撞,一路将他载回皇宫,李固拔腿冲进紫宸殿,推开幽闭的殿门大喊:“叶十一!” 可当他绕过碧纱橱,龙床上没了熟悉的身影,那个被他用链子拴在原地的少年,再也不会回头来看他了。 李固愣愣地,好似呆住,趔趄着退了半步,角落里两盆茉莉依旧明晃晃地开着,雪白的花骨朵儿点缀在绿叶间,幽香馥郁。 ——“从今往后,我与陛下,至死不相见。” 原来,他不是说笑。 当陈明和魏公进来时,皇帝已经恢复冷静,又是那副不显山不露水的模样,没有红眼圈,也没有酸鼻翼。 那瞬间,陈明忽然想到,就算叶十一死了,陛下冷硬的心肠,也不会动容留下半滴眼泪。 凉薄之人,皆是如此。 皇帝的语气仍然冰冷:“叶十一犯下谋逆大罪,私自逃出天牢,其罪按律当斩。”李固拂袖回头,添上十分怒火:“朕命北衙所有人,给朕搜查反贼叶十一下落!速速将其捉拿归案!——” 陈明跪在那儿,一动不动。 魏公叹气,颤巍巍地跪下身。 两人身后,成群结队跟随来的太监宫女纷纷下跪伏首。 偌大的紫宸宫门前,一时竟鸦雀无声。 “滚!”李固勃然大怒,抬脚踹门:“都给朕滚!!!” 那天下午,紫宸殿殿门紧闭,皇帝一个人在屋子里呆着,没有声音,没有动静,谁也不知道陛下怎么样了。 天近暮色,殿门方才洞开,李固走出来,负手而立,全然不提那个叶十一,只道:“叶家子嗣找回来了,是叶明玦,朕感念叶家世代付出,封叶明玦为威远侯,正三品骁骑将军。” “明日在御花园设宴,请…叶将军入宫一叙。”李固板着脸,咬着牙,仍是那副喜怒不形于色的帝王威严模样。 “是我李叶两家…团聚的…”李固沉声强调:“家宴。” 那个两头都不相干的人走了,就当他没存在过。 只是个无关紧要的赝品而已,李固轻抚胸口,按下没来由的疼痛。 皇帝心里想着,他找回了真正的叶十一,应该好生待他。 叶明玦一并认领了从前叶十一立下的功名。 皇帝对外解释说,行军打仗的一直是叶明玦,化名为叶十一,再加上叶明玦与叶十一都极相似叶夫人,于是众大臣不敢再生怀疑。 家宴那天晚上,御花园丝竹管弦吹拉弹唱,煞是热闹,后宫的妃子们齐聚园中,争芳斗艳,得到豁免且依旧是贵妃身份的叶明菀却不在。 叶老将军和叶夫人坐在丹陛下首,比起家人光明正大团聚这样的天伦乐事,二老面色间更多是忧愁。 叶明玦回来后,尚未在叶府住上半日,便由皇帝传唤进宫,说是故人终相见,片刻难分离。 一如此时此刻,叶明玦就坐在李固身旁,那是无人能企及的至高无上的位子。就连从前的叶十一,也不能这样坐在帝王身旁,平起平坐。 桌案下,叶老将军紧紧握着叶夫人的手。二老愁容满面。 叶夫人扭头,憋住眼泪花,小声干哑地问:“十一呢,十一去哪儿了?” 他们也没想到,花费巨大代价藏起来的叶氏独脉,就这样回到大庭广众下,在帝王身边神态自若地安坐。 叶明玦自然得就好像他才是真正的叶十一。 丹陛上,李固冰冷如刀子的视线划过二老。 叶老将军隐忍难言,苦涩南崶地摇了摇头。 “阿姐怎么不在?”叶明玦轻声问。 环顾在场,莺莺燕燕,搔首弄姿,可着劲儿在陛下面前摆弄,不过些庸脂俗粉。 叶明玦瞧了两眼,没看见叶明菀。 李固四五杯酒下肚,顺着叶明玦的话质问:“贵妃呢?叶家家宴,她不来,成何体统。” 魏公小声解释:“陛下,您给忘了,自打您将…那位…下狱时,贵妃便带发礼佛,不问诸事了。今儿下午也派了人去请,贵妃婉言谢绝,她不来啦。” “嗤。”李固皮笑肉不笑:“礼佛,她倒是好兴致。” 叶明玦转念思索,起身说:“陛下,我这次回来,尚未见过阿姐,不如亲自去请,全为弟的一片心。请陛下在此稍候。” 李固撩起眼皮,眼角视线扫过他,笑了笑,颔首应允。这个叶十一,似乎哪儿都好,就是客客气气,规规矩矩,文文雅雅,清清白白。 和小时候,似乎不大一样。 李固以为他是历尽变故,才变成现在这副心机深藏的模样。 也好,和傻小子不同,不必那般闹腾。 不必,不必一闭上眼睛,就听见他大吵大闹,李固,我不想待在这儿。 心脏深处,似乎哪里疼得更加厉害。 ……错觉吧。 李固掀开眼皮,叶明玦一走,他兴致缺缺,向来少饮酒的皇帝,杯酒不停。 觥筹交错间,似乎回到那天宫宴,怀里抱着身着凤衣霞帔的少年,拂开他的额发,一遍又一遍地亲吻啃咬,小声在心底重复,你不能离开。不能离开朕。 明知他单薄得像片羽毛,却还要为他紧紧缠上锁链,掐着他的脖子狠厉威胁,除了在朕身边,你哪儿也去不了。 否则…否则… 他还是走了。 杯盏落地,琉璃樽四分五裂,李固愣怔地望向自己双手,空落落的,熟悉的体温早已不再,握紧了,什么也没抓住。 魏公上前为他清理,缓缓地劝:“陛下,您喝醉了。” 李固深吸口气,上身后仰,不让人看见他须臾的失魂落魄,低沉问道:“叶明玦呢?” “去贵妃那儿了,”魏公轻声应,“一会儿就回来。” 正德宫冷清寂静,连灯都难见两盏。 叶明玦抬脚跨入冷宫,清冷的檀香悄然弥漫。 他微蹙眉心,轻步慢挪,闲闲地进了正德宫偏殿。 贵妃正在礼佛,叶明菀跪坐在蒲团上,面朝佛像,双手合十,紫檀木做的佛珠在大拇指间一次掠过。 叶明玦负手,安静地立在旁边,悄然无声看着她。 直到叶明菀掀开眼帘,伸手换下燃尽的檀香,眼角余光瞥见来人,这才回头望向叶明玦,默了默,启唇低语:“你不该在这里。” “为何不该?”叶明玦悠闲从容,淡淡笑着:“这一切本该属于我。叶家的荣光,将军的地位,帝王的宠幸。” 当他说到帝王宠幸时,叶明菀脸色微变,变得愈发惨白,双唇轻轻颤抖:“那你知道…这份宠幸…是如何得来的吗。” 是先帝无休无止的忌惮。 是日日夜夜将命悬在刀尖上。 是无数次,先帝的龙卫要杀了叶十一,无数次加一次,那孩子死里逃生。 死里逃生,从阴险多疑的先帝手上,从硝烟滚滚的战场中。 十一太纯粹,一心只为一件事,一生只守一个人。 就连先帝,到最后,也没有狠下杀手,连先帝都能看出那孩子有多干净剔透。 阿爷告诉他,叶家此生奉公克己,他只听一次,便牢记在心。 他杀敌报国,忠君不悔,到头来,落了个两手空空。 他的家人利用他,他的功名成了他人嫁衣,他喜欢的人弃他如敝履。 “就因为这无聊的朝堂争夺,权势纠葛,”叶明菀缓缓起身,眸中含泪,一字一句:“要牺牲无辜的十一!” 叶明玦笑了笑,轻描淡写:“他的确为叶家付出许多,但这是他应该做的。”顿了顿,幽幽续道:“阿姐,都是礼佛的人,万般皆求个心绪宁静,可别这么激动。” “……”叶明菀深吸口气,摇着头后悔:“明玦,当初我不应该带陛下去见你。” 她慨叹:“你更不应该设计那场大火,让陛下对你念念不忘。” 叶明菀知道,她这个弟弟,心机太深沉,小小年纪就能把大人算计得团团转。 与叶明玦的算计相比,不懂朝堂尔虞我诈,只会在战场上英勇拼杀的叶十一,单纯得像个傻子。 “阿姐,”叶明玦蹙了眉心,“难道我们不是亲姐弟么?那个叶十一,只是我的替身罢了。你何须为他如此激动。” “因为他死了!!”叶明菀泪水决堤,天牢里传来的消息她不是不知道,只是按捺着隐忍未发,此刻犹如崩溃,尖声叫道:“咱们把他害死了!!” 叶明玦咬牙,静默半晌,笑眯眯地开口:“阿姐,你是累着了,早些休息吧。” 他转身出门:“阿姐就在这里诚心礼佛,放心吧,叶家…万事还有我。” 叶明菀呆呆地站着,踉跄着往前迈了两步,扶住碧纱橱。 如果…如果将这一切都告诉李固… 告诉他,十一就是十一,从未变过…… 咚咚。 叶明玦不知何时去而复返,轻敲门框:“阿姐,忘了提醒你一件事。如若陛下知道真相,不止你我,叶家,甚至江南那位王爷…恐怕都…” 他不说了,笑着的,转身离开正德宫。 * 作者有话要说: 好困 深夜更文 (说出来你们可能不信,每天收益两块钱,我盯着那两块发呆,还不如不v文呢TVT) 甚至已经开始幻想没有V文现在一定很多点击评论 emm算了睡觉吧命重要 第52章 一滴泪 52、 皇帝变得有些奇怪, 准确地说,变得非常奇怪,仿佛变了一个人。 从前皇帝十分勤政, 自他登基以来, 从未落下过一天的朝会, 朔望朝参议事论政, 朝堂事无巨细,必有陛下亲临的身影。 大概将叶十一锁进深宫囚困,是他唯一一件做得放纵的事。 六年兢兢业业换来的是人心顺服,所以尽管皇帝多疑苛政, 朝臣们打心底是佩服他的。 如今陛下却懈怠了,例行的朝会起初他还去,后来去迟抑或不出现。 朝臣们百思不得其解,忧心忡忡地思虑着陛下是怎么了。 朝会上, 众人凝望那个空荡荡的龙座,每每将疑惑的目光投向魏公公。魏公都要捏一把细汗,向三朝元老赔笑,一把年纪了,点头哈腰, 再忙不迭地回去请陛下。 十次里有八次是请不动的。 紫宸殿殿门紧闭,宫女不能进,太监也不能进。只有陛下一个人呆在里边, 不知道他在做些什么。这一待, 就是从早到晚, 再从天黑至翌日天亮。 魏公送了餐食, 也只敢搁在从前为叶十一准备的那个小窗台那里, 陛下饿了会自己取。他只要记得及时更换上热腾腾的饭菜。 于是流言逐渐甚嚣尘上。 有些说陛下是病了, 有些说陛下是中邪了,还有些说陛下是皇帝当得太累太烦。 数不尽的公文,议不尽的朝政。谁也不能为陛下分忧解难,因为陛下总是将一切都牢牢抓在自己手中,他是多疑的皇帝,和他的父皇一样。 这样的皇帝,出了事,没人敢去问,就怕李固一个不顺心把他们怎么着,人人都想着保住自己的项上人头要紧。 如若是从前的叶家,该由他们来直言不讳地进谏,告诉陛下,这样不可以,那样不可以。可惜不知从哪一代开始,就连叶家也不敢了。 那日家宴后,叶明玦搬回叶府,皇帝询问他是否要一座单独的宅子做将军府,叶明玦推辞了这份好心。 “我与爷娘聚少离多,应常常伴在他们身侧。”叶明菀婉言谢绝。 李固也没有强留他的意思,遣了陈明将他送出宫,自己便钻进紫宸殿,鲜少再出门理政议事。 这样下去,当然是不行的。 那日,德高望重的老臣们特地邀魏公前往含元殿旁的耳厅一叙,老臣们操不完的心,唠不完的话,喋喋不休地追问着陛下是怎么了。 “莫非是因为陛下年轻力壮,膝下却至今无子嗣?”礼部张大人拧紧了灰白眉毛。 魏公哭笑不得,摇了摇头,又摆了摆拂尘,思来想去:“大抵是因为人吧。” “臣老啦,”魏公和众大臣们围坐一圈,怅然喟叹,“陛下要的是个合心意的,咱们这些老头子,”魏公笑着说,“哪里够呢。” 遍观这满朝上下,真真儿最合陛下心意的,当然也只有叶家人。 暂不论贵妃是宠妃,就说那叶家的叶小将军,敢在朝堂上与陛下顶嘴,足可见陛下对他宽宥纵容。 “解铃还须系铃人。”张大人是个机灵的,眼珠子一转,便通晓练达:“该去请叶小将军。” 诸位老臣你看看我,我瞅瞅你,不约而同点了点头。 叶明玦深受各位老臣重托,那天下午再度入宫。 魏公敲紫宸殿门的时候,门内的李固不肯应,直到魏公叹了口气,轻声地小心翼翼地启禀陛下:“陛下啊,叶小将军来啦,来看看您,您见他么。” 沉默了很久,久到魏公以为李固不会回应,亦或者陛下并未听见。 魏公气沉丹田,大着胆子正试图再次开口,里边的天子终于有动静了:“请他在外稍候。” 魏公喜上眉梢,陛下终于肯露面了。 他忙慌不迭地回头找叶明玦,对那端正文雅立着的白衣公子深深稽首,生怕这尊救命大佛跑了是的,恭敬道:“请叶将军稍候。” 只是魏公说到叶将军三个字时,不可察觉地顿了一顿,也许不过须臾,脑海中翩然飘过某个可怜兮兮的影子。 叶明玦回来以后,叶十一就从所有人的眼睛里消失了。 因为陛下亲口解释,叶明玦才是真正的叶十一。 其实魏公以为,是不是真的,又哪有那么重要,心里边在乎谁,那才是最关键的。 那么陛下心里究竟在乎着谁?魏公不敢妄断,他不知道。 没多久,李固出现了,推开门,负手而立,下巴上一圈胡茬,眼睛下一圈青黑,像是落魄了,但又像只是熬了个夜,来不及修边幅。 叶明玦规规矩矩地对着他作揖,抬起头来,温温和和地噙着笑:“陛下数日不早朝,诸位大臣忧心得紧,遣了臣来探望,陛下可安好?” “朕尚无需一帮老酸儒挂心,”李固拂袖,不以为然,“既然你来了,陪朕四处走走。” 他步上前,走近叶明玦。 叶明玦笑了笑,侧身让开路,与李固并肩步出紫宸殿。 闲无目的地溜达。 李固沉默寡言,叶明玦也没什么好聊起的,说多错多,不如干脆闭嘴。 于是就这样一路安静到御花园,李固忽然问:“可还记得启祥宫。” 叶明玦微怔,不明白李固这是提的什么,不过下意识点了头:“陛下也还记得?” “少年时住的地方,朕自然不忘。” “陛下记性好。” 少时,初次认识叶家那小子,揪着他圆嘟嘟的脸蛋,忍俊不禁。 家宴上第一回 见到他,听说是叶家这一代仅余的儿郎。 其实十一出生时,尚未见过面,便听自家阿娘半是感叹半是怜惜地念叨:“可怜哟,小小年纪呀,以后若能寿终正寝,真是祖宗保佑。” 那时不明白,似乎所有人都认为,叶家的后人活不过三十。 “因为生病吗?”伏在阿娘膝下不解地询问。 那时地位不高,幽居冷宫的阿娘有一副善良的软心肠,抚着他脑袋轻声叹息:“不是生病。叶家啊,百代忠良,战死沙场,死谏朝堂,少有活过而立之年,都是命定了的。” 阿娘说:“你还小,以后长大了你就明白,这是命数。” 叶家的命数。 钟鸣鼎食,国之仰仗,背后却是人丁单薄,难以为继。 没来由地,记住了那时,阿娘柔和面庞下,深深地惋惜。 见到他的时候,就担心他不能好好活下去,圆嘟嘟的小粽子,捏一下就要红眼圈,抱着糕点像仓鼠一样啃呀啃,拉着他的手或者把爪子塞进他怀里,弯起月牙似的眉眼,肉乎乎地喊:“哥哥。” 真是一个小团子,走哪里都离不开他,进了宫一定先去启祥宫,推开宫门哒哒哒地跑进来,一边跑一边喊:“文玉哥!” 对外人总是一副阴郁脸的四皇子,幽居冷宫,不受皇帝宠爱,却会对叶家小团子展现最柔和的一面,顺势将他抱起来,温柔地唤:“十一。” 问他近来课业如何,有没有和阿爷好好习武,如若习不会刀枪,四皇子一定比阿爷还要急地催促:“好好练功呀,十一,不可有一日懈怠。” 怕他习艺不佳,上了战场无法自保。 那年在深宫里读书,早起南华经,晚来诵庄子,端的是心平气和,要超脱世外。毕竟只是个不受宠的皇子,学那些个策论治国,无用之举,徒惹怀疑。 四皇子不近人情,四皇子不学无术,四皇子沉迷老庄之道,超脱世外,无欲无求。 却无意中听见,那谁啊,叶家那谁啊,投笔从戎那位,叶十一的伯伯,又死在沙场上了,马革裹尸还,回来的是衣冠冢。人呢?在一场大火里,烧成了灰烬。 是夜深梦,梦中听闻了哭声。 他朝那哭喊的声音跑去,起初像是一个孩子在哭,幼弱稚子哭得嗓音嘶哑,大声叫喊:“哥哥——哥哥——” 眼睁睁看着,他死在滔天大火中。 那喊声绝望到每一下都在他心脏上沉重地擂鼓。 或许有朝一日,马革裹尸还的不是叶家伯伯,而是那小小的叶十一,死在疆场上,死在毒箭下,死在父皇的怀疑妒忌里,死在李固看不见的任何地方。 自恐惧中惊醒,扭曲了面孔,跌跌撞撞扑下床,推开门兜头撞入清冷月色。 那时低头看自己的双手,一如现在,两手空空。 从那以后,白天诵南华经,夜里看帝策。 终于明白,没有权力,保护不了任何人,他的阿娘,还有十一。 启祥宫是冷宫,后来李固从这里出去,没有着人修缮。礼部也不敢再将妃嫔安置在此地,久而久之,便是闲置下来,被人们遗忘了。 宫外沿墙根一径铺开了荒草,石板路的缝隙间,三三两两冒出顽强小草,青绿的叶子飘飘摇摇。入了秋,有些草叶泛黄,另一些犹自发芽。 叶明玦陪着李固走到这里。 皇帝负手,抬头眺望高高大大的宫门,从前以为自己一辈子都要待在这里,做一个不闻不问无人知晓的冷宫弃子。 就像小的时候,以为陪在他身边至亲的人,永远不会离开。直到阿娘死于先皇后与妃嫔间的争斗,而先帝,甚至连过问都不曾。 死了个人而已,宫里每天都死人。 只是谁的至亲,哭嚎的又是谁,高高在上的贵人们,却都不在乎了。 阿娘去后,十一就是他唯余的念想。 人这辈子,总得为某件事、某个人而活着,否则就像是无根的浮萍,断了线的风筝,找不着自己的来处,亦没有前路的方向。 李固从来是个有信念的人。 他想要他好好活着,不要他为叶家,为这天下而死。 他或许是外人眼中光耀门楣的叶家后人,或许终有一日,披肝沥胆鞠躬尽瘁,百战报君死,送回来的也只有衣冠,或许所有人,都已经对他的未来下好了定义。 “叶家人呐,百代忠良,”他们都会说,“可惜啊…” 可惜,难以长命。 若不能长长久久,难道要他眼睁睁看着梦境应验,他送他撒手人寰? 要什么死天下的忠臣良将?无非是后世史书上多添了两笔赞许,李氏王朝就算灭了,江山也不会少了下一个皇帝。 所以他要成为他的帝王。他要命令他活。 活蹦乱跳的十一,不必像父辈那般操劳征战的十一,好好和他坐在宫墙上,陪他看夕阳余晖,红霞漫天的十一,才是他从一而终的期许。 李固走在前边,叶明玦跟在他身后。 皇帝的语气听上去很平静,却足以令叶明玦心惊肉跳。 李固嗓音低哑:“朕少年时,有一回做梦,梦见你走了。” 叶明玦莞尔:“臣能去哪儿。” 李固不说,走进启祥宫宫门,方才低哑开口:“大火里。” 叶明玦驻足。 李固并未回头,一径往前走着,步子迈得缓慢,似乎沉浸在回忆中:“朕梦见你死了,丢下朕,一个人走了。” 深深的孤独。 难以言喻的,无法说与人听的,孤独。 哪怕身边宾客满堂,哪怕妻妾成群,哪怕往后儿女膝下尽享天伦,一想到某个人不在身边,光是想想,就觉得,人活一世,当真寂寞。 “臣还在的。”叶明玦俯首作揖。 李固背对他,摆了摆手,嗓音沙哑:“你不明白。当朕眼看你消失于大火中,就在朕即将登基的时候……” 拼上一切,赌上性命,哪怕踩着兄弟的尸骨也要踏上龙座。 那时天下在握,自以为能护得住你的时候,从今往后再无需你去为国而死的时候。 你突然就走了。 “而朕…无能为力。”深深的无力感,连带着强烈的恐惧,和从前那个深埋心底的梦魇交融,分不清现实抑或梦中。 恨意油然而生。 恨叶家无能保不住你,恨自己一时不察不知你身陷险境,恨他们送来一个假的,一个除了上战场杀敌为叶家争光便什么都不要的忠臣。 似乎朝夕间,天翻地覆。 到底是叶家人,狡猾的叶家。 连送来的赝品,都宁死天下,也不愿在他身边,好好地活。 那从前他付出那一切,违着心愿娶叶明菀,谋算兄弟算计父皇,又是为了什么? “朕找回你了。”李固沉声问道:“是么。” 叶明玦上前,低声叹息:“臣从今往后,再不离开陛下。” 启祥宫的东北角,有一处破落院墙,年久失修,芜草萋萋。院墙旁有水井,早已干涸了。 李固踩着水井边沿,矫健地爬上去,似乎非常熟稔这里的一草一木,每一步都稳稳踩上院墙细小的凸起,借力顺利地爬上去。 叶明玦终于看到他回头,陛下立在院墙上,朝他伸手:“来。” 叶明玦不改笑容,扶住墙壁学着李固往上爬,奈何他是工于算计的人,四体实在不勤,试了两下都没能爬上去。 “朕接你。”李固弯下身,一手伸向他:“握住。” 叶明玦暗自咬牙,笑容变得僵硬,依旧伸出手,被李固紧紧抓住,他另一手撑住墙壁,终于被李固拉了上去。 两人沿着狭窄的院墙往房顶走去。 “你少时最喜欢爬墙,”李固的声音柔和许多,“还有爬树。太傅都说叶家那小子,上房揭瓦,最是利索。” 叶明玦绷住笑脸,房顶上风大,他走过去已经摇摇晃晃,凉嗖嗖的天,哪儿哪儿都不舒服。叶明玦并不喜欢这般跳脱行事。 “你走之后,”李固寻了屋脊席地而坐,“便再未有这样的出格行径。” “臣幽居深山…不知陛下思念至此。” 李固抬首远眺,平静无波:“是时移世易,物是人非。” 叶明玦胆颤,恐怕李固察觉不对劲,可李固身上的蛊虫,是要受他手里的迷幻香蛊惑的,皇帝绝不可能怀疑他。 “臣…臣近日有些着凉,陛下,要么我们下去聊吧。” 李固起身:“是有些冷了,走吧。” 那之后,没再聊多少,叶明玦请辞,离开了。 李固独自回到紫宸殿,魏公不敢露苦脸,笑着迎上来:“陛下回来了,心情可好些?” “朕是有些奇怪。”李固走进屋里,不善吐露心迹的皇帝,难得说一回真心话:“朕是把他找回来了。” “可为什么,心里边…”李固低头看自己双手,怅然若失:“空落落的。” “陛下,是想起了另一位。”魏公大胆进言:“陛下心里,是念着那位的。” 往常提起叶十一,皇帝总要盛怒,然后让底下人个个闭嘴,谁也不敢把叶十一三个字提到明面上。这一回,皇帝却不生气。 只是神色迷茫起来,他走了几步,蓦然驻足,脑仁深处升起剧痛,这疼痛伴随着无尽的空茫,蔓延向四肢百骸。 “他死了。”不像是冷血冷情的陛下,仿佛丢了东西的迷茫孩子。 在天牢失火大半个月后,时隔了十多个日夜,高高在上的陛下终于肯承认:“那个人死了。” 没有沉重,没有悲伤,只是平静地承认。 魏公暗叹,看来陛下是没那么在乎那人的。 他抬起头,客套性地要说两句场面话安慰,可当他看清李固的脸时,却愣怔在原地。 李固的视线越过他,看向了很远很远的地方,无垠的,没有边际的地方。 一滴泪从自帝王眼角滑落,悄无声息,没入衣领中,甚至不够浸出一团深色。 李固就那么站在那儿,静默地站了很久。 * 作者有话要说: 标题气哭强迫症hhhhhhh 第53章 少年 53、 皇帝不再上朝了, 成天整夜地窝在紫宸殿里,不出门不见人,就连餐食也用得极少。 魏公忧心忡忡地守在紫宸殿外, 每每要鼓起勇气敲门, 却听见屋内砸碎瓷器掀翻桌椅, 是盛怒抑或悲伤, 无法分清。 “唉……”魏公默默退开,立在屋檐下抬头望天,仿佛不久之前,在行宫里也是这般地伫立房檐下, 听着屋内窸窣响动。 小将军又哭又闹,直到哑了嗓子,闷闷地抽噎,声嘶力竭地求饶, 被抱起来,撞倒桌椅,撕破衣襟。 那么惊恐,难以置信。 月末的晚上,星子寥落, 半弯弯的月牙也躲进云层,不见踪影。 皇帝终于打开紫宸殿门,出来了。 魏公正倚着门框打瞌睡, 门榫拉开嘎吱脆响, 惊得魏公冒出个鼻涕泡, 受惊似的陡然把眼皮掀开, 左右摇晃脑袋, 睡眼惺忪望过去。 旁边杵着个高大身影, 负手而立,灯笼昏暗的光落在他身上,只照亮半面,另一半淹入阴影看不分明。 皇帝侧颊紧紧绷着,魏公扶住门框,颤巍巍站起来,趔趄了半步,忙伸手抓了抓,先抓住虚无的空气,再抻长了胳膊,才抓住实心的木门框。 “陛下!”魏公激动:“陛下,您可算出来了!” 深夜里,咿咿呀呀的调子隐隐约约漂浮,轻轻慢慢,纱似的笼罩了这片黑暗沉寂。 四下里无人,就一个魏公这般紧张地瞅着他,似乎生怕一不小心,这位喜怒无常的陛下立刻翻脸甩袖子,又钻回紫宸殿,谁也不见,充耳不闻。 到了这么个寂静漫长的深夜,孤家寡人到底是孤家寡人,身边就一个侍奉了多年、腿脚不便的公公。 李固走了几步,恍然间回到旧时,当他推开清冷寂静的启祥宫宫门,门外空无一人,除了杂草便是即将干涸的破败水井。 月下只影,无人相伴。 “贵妃呢。”皇帝问。 魏公就在他身后,凝望帝王背影,摸了下眼角,轻轻地回答:“礼佛呢。” 主仆间静静的一问一答。 “悦妃呢。” “自家屋里唱着曲儿呢,您听,就这声儿。” “庞妃,容嫔,楚昭仪……” “都在呢,日日夜夜地盼着您。” 魏公柔着调哄:“陛下呀,要去见见么。” “朕…” 欲言又止。 最想见的不是她们。 为什么要往宫里塞这么多女人,他又不爱她们。 记不清了,一开始,为什么要后宫填满莺莺燕燕。 茫然间只记得,有一年礼部为他选秀,他兴致缺缺地坐在上首,叶明菀在旁边专心看自己新做的指甲,贴了丹蔻抹了红粉,煞是惹眼。 叶家的小将军恰好回京述职,选秀时进了宫来,说要见他。 魏公来替他通传,恰好他在位置上坐得疲乏,美人如花,单一朵伶仃在绿叶间,能衬出无尽的美,太多了,也就如过眼云烟,腻味了,不耐烦,寻个由头走人正好。 魏公却附在他耳侧:“陛下,小将军说他过来。” 李固挑了眉:“他过来,有什么好看的?” 魏公是原话带给他的:“将军说,陛下入眼的美人必是绝色,他也来开开眼界。” 搭在扶手上的指腹,缓缓敲动,凝了眉目望向台下,衣香鬓影,庸脂俗粉。 “哼,”帝王阴鸷了眉眼,低沉地嚼着字儿,“绝色。” 放眼这长安城里,是男是女都想一番目睹的绝色,是少年时眉眼将绽未绽的叶家稚子。 煊赫的叶家,有位叶小公子,为人绝不拿腔拿调,待谁都温温和和一视同仁,会拘谨地作揖道一声兄台,也会娇憨地扑进兄长怀中,还能一把长.枪武得赫赫威风。 那年上元节,叶小公子立于河岸,挽弓搭箭,长箭绑火折,稳稳地指向对岸花灯。 李固就在城楼上看着。 爱好美色的凡夫俗子趋之若鹜,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住了叶小公子。 少年衣襟一丝不苟地遮到了脖子,银甲凛冽,衣摆随河风狂舞,那双惯常习武的手纹丝不动。 长安城里,叶家府上,威风凛凛少年郎。 一箭破空,射中花灯引信,刹那,火树银花不夜天。 少年转身,他身后万千烟火,璀璨地点亮了夜空。 好多人看着他,犹如疯魔,此起彼伏地高声呼唤:“叶将军——叶将军——” 绝色。 “他要看。”李固抬了下手:“就让他看。” 魏公领命,去叫来正在等候通传的叶小将军。 叶十一还穿着银甲,与选秀这般绮丽华美的温柔乡场面格格不入,只是他抱着银盔自回廊深处一路走过来,秀女们不约而同地将视线转了过去。 少年眉目英气,又大又亮的眼睛灼灼生辉,将要长开的面容尤带些许青涩,像一只等成熟然后被采撷的青果,他眼也不错地看着李固。 “陛下,”叶小将军规规矩矩作揖,放下银盔,抬起头来,“文玉哥。” 换了称呼。 “魏公说你想看美人。”李固平静道:“都在,你看吧,替朕选几个最漂亮的。” 叶小将军眨巴眼,抿了下唇,扭头望向那姹紫嫣红,张张嘴,背对李固轻声道:“都好看。” 李固掀了眼皮,叶十一伸手指向石凳旁林侍郎家的女儿:“似弱柳扶风,想来是位可心的娇娇女。” 礼部侍郎奉了册子上来,皇帝只瞥了半眼:“赏,赐容,封嫔。” 叶十一背影好像僵住了,回过头来,没看李固,低垂眉眼望向礼部侍郎掌中的册子,咬住下唇,不再言语。 “接着选。”皇帝总是语气平静。 接下来选了谁,叶十一胡乱挑的吧,反正也没去见过几次。 但始终记得,他随口封赏时,少年瞬间僵硬的后背,还有垂在身侧痉挛似的,猛一下抽动的右手。 刹那,着魔了似的,每每选秀,选女人进宫,都要知会叶小将军。 听到他喊文玉哥,便抬起头来,不动声色道:“礼部送来秀女,看看么。” 叶小将军的神色会片刻僵硬,很快恢复如常,然后顺着他的话夸,这个好,那个好,都很好。 夸的时候,脑袋使劲低埋着,不肯看面带戏谑的皇帝,小声嘀咕,不情不愿地奉承:“家世清白,贤名在外,可为陛下开枝散叶…” 真是好玩儿。 李固伸手,透过五指缝打量天际那轮弦月。 叶十一曾偷偷在那里系上一根红线,很细很细的棉线,似乎弯下手指就要扯断。 那时他醒着的,叶十一进来时他就醒了,他只是浅寐,小小地打了个无关紧要的盹。 少年放轻脚步,蹑手蹑脚,让他想起幼年时那只小仓鼠,踱着步子,在门口踟蹰,不敢进来,唯恐被发现,又想进来,偷尝半口油腥。 坏心眼的陛下屏气凝息,就像猎人总是深埋陷阱,不要被机灵的猎物发现。 他耐心地等待着。 其实李固并非好耐心的人,他甚至有些急性子,但对于叶十一,他总能轻而易举地耐下脾性,慢条斯理地等待这只小仓鼠走出下一步。 那根红线在少年怀中捂了许久,还蕴着体温,一丝一缕地划过指尖,刹那,心跳如擂鼓。 于是愈发地不敢掀开眼,紧紧闭着,当察觉到红线被抽走,恨不得立刻揪回来,揪回红线那头牵绊着的小仓鼠,裹进怀中恶狠狠蹂.躏他的皮毛。 一定非常柔软。 少年慌乱,跌跌撞撞跑了出去。 帝王睁开眼,唇角噙笑,是连他自己都不曾察觉的愉悦。 紫宸殿里叶十一留下的茉莉已经枯萎了,其实李固这些时日是在精心照看它们的,奈何花期已过,无论他如何用心,花黄叶落,半点不由人。 李固就坐在龙床边,看着那些小小的花朵,一片片地凋零。 当最后一朵茉莉凋谢,他从紫宸殿里出来,满园的桂花,也逐渐谢幕了。 “朕这个皇帝,当的不好。”李固负手,没来由地感叹。 魏公笑,恭维,也是安慰:“您是中兴的明君,祖上福泽庇佑着呢,谁敢不说您是好皇帝呀。” 可那孩子,总骂他是个混蛋。 他有许久不见他哭,确切地说,是没有见过赝品哭,然而那天晚上,平康坊那天晚上,他将他单薄的身子按在身下,凶狠又粗鲁,还嘲讽他:“你送的红线,朕知道。” 那仓鼠开始哭,水汪汪的眼睛起雾,恨不能在他掌心蜷成团,红着眼圈大声骂他混蛋。 吻上去的时候,唇舌那么柔软,就是那么柔软温热的团子,一个劲儿地骂他混蛋。 也许那时应该哄着他的。 突然失却耐心,受不了他在女人间喝酒,更受不了他推拒,不肯承认。 那根红线,就只是送给他一个人的。 如今细细想来,就算叶十一承认了又如何,难道做的时候李固会温柔些,不至于令他受伤? 不会的,李固下手向来不知轻重。 似乎从来没有人敢告诉他,陛下不能那么做,因为他是天子。他的妃嫔甚至连雨露都得不到,又哪里来的抱怨,说陛下不懂怜惜。 叶十一也不说,从来不说,更多的时候,只是压抑着叫声疼,像极了不疼。 每每疼昏过去,李固以为他是睡着了,抱他去沐浴,摸到身后血丝,方才惊觉,刚才是有些狠了。 下一回,照犯不误。 叶十一就不肯,好好地和他说,李固,我很疼,你轻点。 或者,李固,我为你守江山,是因你在我心中,比江山更重。 抑或,取了红线紧紧牵住他,说,不要纳妃,不要娶别的女人。 叶家的忠臣叶十一,只会规规矩矩作揖,稽首,下跪。 陛下,君臣之间,不可如此。 陛下,礼数不可废。 陛下,臣不愿意。 陛下,是要叫臣难堪。 叶家一个棋子罢了,也胆敢那般冠冕堂皇地,在皇帝面前拿乔? 朕赏你如何,罚你又如何? 朕就是冒天下之大不韪封你做我李朝的男后,他们又能怎样?谁敢异议,朕便杀谁,杀到所有人承认为止。 三纲五常,君臣礼数,岂能及当年怀中一抱,许诺伴你此生此世。 满口叶家,满口阿姐,满口爷娘,满口忠义孝悌。 你配吗。 你是叶家人吗。 他们只拿你当个替死鬼,你知道吗? 谁也不在乎你,没有人爱你,你生来无父无母,无亲朋相伴,你的好友皆因你身处高位才趋之若鹜,但当你下落囚牢,谁还来看你? 庞微月骗你。 叶明菀骗你。 叶小玉骗你。 你的阿爷阿娘,都骗你。 你说,他们是好人,顶好顶好的人。 朕不骗你。 你骂朕混蛋,斥朕凉薄,一门心思做回你的忠臣良将。 好似朕的边塞没了你,就守不住了似的。 谁离不了谁啊,叶十一。 朕不在乎。 你死了也好,活着也罢,朕都不在乎,通通不在意。 凡间不过一场游戏,朕曾尽兴。 与你明君贤臣做足了样子,实则天下苍生,没了你,没了我,还不是照样? 你我皆是这人世浮沉的蝼蚁,沧海一粟。 “朕要听曲儿。” 魏公听见始终沉默的皇帝开了口,李固大手一挥:“就秦淮曲,后.庭花。” 朕为故人夺天下,又为故人守天下。 故人已去,心性不再,权势纠葛,爱恨别离,便悉数交还这凡尘俗世。 皇帝负手而立,是魏公想不出的荒唐:“朕有意修道,明日请三清观的道长,入宫一叙。” 那天晚上,皇帝陛下在御花园里凌霄阁内听了整夜的江南小曲。 咿咿呀呀绵绵软软,吴侬软语的调子,道不尽的爱恨,数不尽的相思。 故事里汉武帝金屋藏娇,满口深情到头来许了卫夫人。故事里书生与白蛇结缘,许诺三生三世,却因见她原貌,恐惧而逃。故事里深情的狐妖夜魅公子,妄动凡心,死于非命,成了一张徒有其表的画皮。故事里,就连那句看似美好的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都是写给将要负心的郎君。 故事里,总有那么多深情与辜负。似乎古往今来,所有的爱恨情仇,皆成了辜负二字。 所以连古诗都劝人,莫动心。士之耽兮犹可脱。后来呢? 皇帝酩酊大醉,斜歪在榻上,迷蒙双眼,吊起的灯笼看不清形状,花纹似乎扭成了一张张笑脸,扭头的,回眸的,转身的,侧目的。 灯笼里的烛火烧了出来,皇帝怀抱酒坛,瞪大眼睛。 耳边鹅黄襦裙的歌女,嗓音低哑缠绵,明明说尽了爱恨别离,偏要一舞水袖,半遮眉眼,端一副欲语还休,浅吟低唱:“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 受尽了辜负,还要极尽委屈,再道相思:“盼千金游子何之,正候来时…” “灯半昏,月半明……” 丝竹走调,嘤咛清脆,有人轻愁浅怨:“愿与君…长相知…” “十一。” 灯笼上,那些笑着的,回眸的,低垂眉眼的,抿紧下唇的,茫然苍白的,逐渐化为火舌中,一个又一个摸不着的幻影。 魏公唤醒他:“陛下,您醉了。” 恍然间,如梦初醒,醍醐灌顶。 铁了心要做昏君的皇帝躺回榻中,闭上眼睛。 魏公无声叹气。 将要寒冬腊月的时候,皇帝怠政的消息传遍了全长安。 朝廷里诸位大臣跪在含元殿前,请君入朝政,那高高在上的天子却在紫宸宫的院子里,肆弄花草。那几株桂树,已经彻底地谢了。 据说皇帝与道长秉烛夜谈,谈到了最后,皇帝问:“可有花开不谢的茉莉?”气得老道长吹胡子瞪眼,出了宫门,连骂三句昏君。 朝臣们见不着陛下,你呼天我抢地,魏公万不得已,去请了幽居深宫礼佛的叶贵妃。 老臣们你一言我一语,离不了江山社稷,百姓福祉,天下苍生。间或问一句陛下是怎么了,但这并不要紧,要紧的是,陛下何时才肯老老实实做皇帝。 叶明菀一一劝罢,将老臣都送走,口干舌燥嗓眼冒烟,素衣青丝的贵妃回头遥望紫宸殿,那里香火飘烟,俨然世外高人修道之处。 “我看陛下是疯了。”贵妃不留情面:“人都走了,装伤心装失落,给谁看呢?” 她终究没能修出心静,忿忿地埋怨:“指望十一在天上感念他这番心肠?呸,十一不嫌弃他才怪。” 魏公讪讪地,抱着拂尘,眼观鼻鼻观心,缄默不言。 当天晚上,贵妃轻车从简,回了叶家。 自打叶明玦回来,叶家二老就没睡过好觉,两老忧心忡忡,你看我我看你,谁也想不出办法。大概当年用叶十一换叶明玦,就耗尽了他们所有心机。 百代忠良的叶家,大抵生平头一回,反过来算计他们誓死效忠的李氏。 谁曾料,就是这头一回,便犯下了无可弥补的过错。 叶老夫人拉着女儿的手,泪眼婆娑,伤心悔恨:“我听说,十一是走了。天牢大火…把什么都烧没了…” 叶明菀笑不出来,不知该如何安慰,当初用十一换明玦,她便觉得不妥,可惜那时年幼,劝不住爷娘。 “都怪我。”叶老将军惆怅:“怪我一意孤行,要保住叶家血脉。” 老将军的阿爷死在疆场上,老将军唯一的伯伯死在朝堂上,老将军那几个弟兄啊,个个抛头颅洒热血,连成亲都来不及,就把一条鲜活的命留在敌军营中。 那会儿是真怕啊,好不容易得来个宝贝儿子,心心念念着叶家后继有人,某一日露过祠堂,扭头看见屋里密密麻麻的牌位,顿时心惊肉跳。 做什么叶家人,死时能落个全尸,都算老天保佑。 “十一是小妹的孩子。”叶老夫人含泪:“与明玦同年的,就小了那么几日。出生时,小妹难产,找不着十一生父,不得已,将襁褓里那孩子托付于我。” “我与你阿爷一时糊涂…怕呀…怕明玦…叶家这唯一的子嗣…也断啦…” 说到无奈处,叶将军老泪纵横,哽咽不已:“十一才二十…才及冠不久…就连及冠时,都在外打仗,守着江山……唉。” 那时从小妹怀中接了孩子,信誓旦旦地向她发誓,一定视如己出,抚育他长大成人。 转头为他取名十一,说成自家亲生,而亲生的明玦,交由奶娘照料,在叶府中断奶后,便送去了依山小筑。 偷梁换柱,狸猫太子,自古不绝的把戏,却不为求权夺力,仅仅为自保罢了。 说一千道一万,再多的理由,到头来,终究是辜负了小妹临逝世前那番信任。 叶家夫妇拉着女儿,三人皆含泪,一个亲人就这么走了,谁也不好受。 “十一这一去,陛下也疯魔了。”叶明菀怅然,摇着头:“咱们对不住陛下,也对不住十一。” 叶家二老隐隐中便有了察觉,叶明菀这么一说,叶老夫人心惊:“从前劝十一娶亲,他不愿意,倒是喜欢往宫里钻…” 叶明菀撇开嘴角:“先帝弥留之际,曾告诉阿爷的,忘了么?” 叶老将军记得,只觉得沉重:“先帝曾言,十一这孩子留不得,惑乱君心。” “这…这如何使得…”叶老夫人惊慌,造化弄人,没想到当年先帝一语成谶。 “实话告诉二老,当年我与陛下成亲,是想要保住叶家,而陛下,是想要登基得势,保住十一。”叶明菀嗤笑:“后宫女子,陛下从不临幸,言说宠爱,不过是为了惹恼十一。” 叶老将军与叶夫人呆呆地坐在椅上,良久,难以言语。 那怎么使得,十一是守江山的将军,若成为佞幸,是违背祖训,要叫祖上蒙羞的! 皇帝与将军…荒谬… “阿爷阿娘,还不明白么?”叶明菀苦劝:“咱们应该将这一切告诉陛下!从头到尾,在他身边的,就始终是十一!” 叶夫人痛苦地闭上眼,叶老将军茫然,摇着头念叨:“使不得,使不得啊。”那么九泉之下,他有何颜面见列祖列宗。 偷梁换柱,已犯下弥天大错。若叫十一成了佞幸,将来写进史书,让他被后世指着鼻子唾骂,那么无论叶十一多少功名,都挽不回世间流言蜚语。 叶家二老,怎么能做到这种地步。 “将十一自叶家族谱上除名。”叶明菀咬牙:“往后无论陛下如何追思,十一不是叶家人,不必饱受指摘,至少他身后,清清白白!” 叶夫人望向女儿,泪光蕴着苦意。 叶明玦站在门边,冷冷地看这一家三口演足了戏,这才慢悠悠地迈着步子上来。 “真是热闹。”叶明玦嘲哂:“为个不相干的外人,啼哭吵闹,他都死了,您几位在这儿念念不忘的,做戏给谁看呢?” 叶老将军重重拍桌,面带怒意,呵斥他:“明玦!” “人都走了,你口下留德!”叶明菀瞪他:“明玦,你和十一都是我的亲人,可你为什么,要编排当年那场大火。” 为了保住秘密,叶明菀不得不陪叶明玦演戏,从不告诉李固,叶十一就是他心心念念的故人。 “若我告诉你们,他没死呢。”叶明玦笑:“不过也无需我亲自下手。他身上的毒我知道,活不了多久。我感念他这些年来照顾爷娘,所以留他苟延残喘。” “十一!”叶明菀上前:“他没死?他还活着!他在哪儿?”红着眼眶追问。 叶明玦咬牙,笑容绷紧,生硬道:“早就离开长安了。放心吧…” 他幽幽低语:“活不过明年开春。” 叶明菀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蓦地勾起唇角,轻声道:“你终究不忍,如何骗得过阿姐。多谢了。”她头也不回离开叶府。 叶家二老起身,来不及喊住她,茫然地问:“怎么忽然走了。” 叶明玦回眸,目送叶明菀背影消失于夜色中,冷冷淡淡地说:“去找陛下了。” * 作者有话要说: 大大大大大长章! 第54章 寨主 54、 “陛下, 打听到消息了!”陈明连滚带爬地扑上客栈二楼,一把推开门。 红着眼眶微服出巡的陛下豁然起身,魏公揣进袖中的两手捏紧, 两道视线齐刷刷投向满头大汗的陈明。 陈明胸口剧烈起伏, 喘着粗气:“上个月, 是有一帮西域商队路过此地!就在距离本镇不远的山拗口遭到山匪打劫, 商队的人都…”陈明咽口唾沫:“都被杀了!” 李固呆了似的,两腿发软,不受控制地瘫坐回去,他瞪大的眼中布满血丝, 眼周一圈青黑,乌色的眼袋说明他近来几乎没睡过。 魏公都快急出眼泪花了,围着陈明团团转:“这可如何是好!如何是好!” 不久前那天晚上,叶明菀带回叶明玦的消息, 李固悔得肠青,彻夜未眠,连夜收拾东西,只带上了陈明和魏公,连诸位大臣都来不及告知, 骑马飞奔出长安,一路找一路问,沿路打听西域商队, 追到了此地。 不眠不休的几个日夜, 三人都有些撑不住了, 魏公更是屁股沾板凳都能睡着, 但陛下没睡, 他也不能睡, 他们还要找叶十一。 好不容易追寻到这里,马不停蹄地满村寻觅西域商队蛛丝马迹,却听闻商队路遇劫匪! 魏公真是要急哭了,老泪纵横地心疼:“小将军身负蛊毒,舟车劳顿到这里,路遇山匪,得是吃了多少苦头!” 陈明吸着鼻子,鼻翼发酸,两腿一弯跪倒在皇帝面前,重重地一拳砸地。痛恨自己为何不能再快一点找到他。 “不会的,”李固呢喃,“不会的。” 陈明抹把眼睛,攥着拳头起身:“臣立刻再去打探,十一他吉人自有天相,怎会如此轻易落于贼手!” 魏公催促:“有劳陈统领,快去,再问问!” “我们也去。”李固拔腿冲出门,魏公来不及劝阻他,喊了声陛下,着急忙慌地跟上去。 最后还是陈明先找到消息,与李固和魏公在街角茶肆碰头,气喘吁吁:“是、是说那帮匪徒…山匪、山匪,两伙山匪打起来了!误伤了商队的人,有的逃了,有的死在哪儿…只是、只是没听说有十一的消息——” “山匪?”李固拧紧眉头。 “对,”陈明重重点头,“两个山头的。臣找到个柴夫,当日恰好躲在树林中,看见那两帮人斗殴。最后东家山头的赢了,劫了商队的货和人,回寨子里去了。” 魏公手抖:“那、那小将军,有没有可能在里边?” “小将军样貌出众,见者过目不忘,应是一眼就能瞧见的。”魏公着急:“陈统领,快说啊!” “柴夫没瞧见,”陈明摇头,“那两家山匪都不是什么好东西,时常来扰民。不过据说,东家山头的赢了西家山头后,也没得意两天,山寨中突发大火,损失了好一帮匪徒喽啰!那之后,东家山头再没来镇上扰民了,大约是自顾不暇。” 光听听就觉得险象环生,舟车劳顿翻山越岭到这鸟都不拉屎的深山野林,路遇两帮山匪,就算好不容易从狭缝中捡回一条性命,指不定就被那突然的火势给烧成一把灰。 李固整颗心都揪紧了,恨不得代替他受这千万般的劫波。 数日未眠,极度的疲惫和悔恨终于把腿都打软了,他跌坐在茶肆的长条椅上,被奔马缰绳磨破的双手紧紧交握,咬着牙,赤红眼:“十一。” “陛下,臣探听到东家的牛头寨就在出城外不远的牛头山顶上,要不咱们去那边看看?”陈明提议:“见不到小将军的人或尸,臣不相信他就这么没了。” 魏公有些担心:“匪徒尽皆穷凶极恶之辈,陛下已有两三日不曾歇息,贸然前去,恐怕不妥。到时候别小将军没救着,反叫匪类伤了陛下。” 魏公还想唠叨点不放心,李固已经起身朝出城的方向去了。 陈明拉住喋喋不休、忧心忡忡的魏公,轻轻摇头,低声劝道:“找不着十一,陛下坐不住的。” “嗐!”魏公跺脚,短促地叹口气:“赶紧找吧,找着了才心安。” “……”陈明苦笑:“恐怕是找着了,十一也不认。” 魏公恨不得上手捂他的嘴:“都到这时候了,找人要紧,甭戳陛下心窝子!” 牛头寨在四面环山的山坳子里,得先风尘仆仆地爬到牛头山顶上,再颠颠地下山。 魏公年纪大了,不及李固与陈明年轻,经不起折腾,李固允他回去休息,其实是嫌他走得太慢耽误时辰。魏公感觉自己遭到嫌弃,泪眼汪汪地回客栈歇下了。 李固和陈明纵马到牛头山腰,再好的马也跑不动了,趴在大树下口吐白沫。 皇帝显然没那个耐心哄着两匹累极的汗血宝马,跳下马背,疾步如飞地往山上爬。 陈明紧紧追随他,一主一仆没空说话,一个劲儿地爬山。 终于到山顶上,朝下眺望,崇山峻岭间掩映着成片的匪寨。 牛头寨弄得还挺瓷实,寨子四面竖立起瞭望台,有练武场靶场,甚至跑马的场子都有,零星几个匪徒扛着大刀在寨子入口周围巡视。 陈明瞅得心惊:“这…不亚于当地县令的府兵了。” “我朝匪患深重,看来得治。”李固咬牙。 陈明眼角余光小心翼翼打量他,心道还以为陛下真打算当个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昏君了,没想到还是挂念着的。 陈统领感到了一丝丝微妙的欣慰。 “进去吗?”陈明询问。 “不入虎须焉得虎子。”李固动身下山:“走。” 两个人在匪寨门口就被拦住了。 横肉脸一把大刀威风凛凛扫过来:“来者何人?” 出门在外,最好不要多生事端,陈明也是在江湖上混过的,连忙取出一大块金锭。 横肉脸立马萎了,放下刀子,两眼发直,如见财神,谄媚地搓搓小手:“您、您二位打哪里来呀?” “来找人。”陈明开门见山。 “找人?”横肉脸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找哪位啊?” “叶十一,见过吗?”李固压低嗓音,抑制不住急躁。 “嘶。”此地离玉城尚有距离,不是所有人都认识威名在外的叶将军,横肉脸嘿嘿笑:“这个嘛,不好意思,我不认识。” 但匪徒不会轻易放两条看上去就好宰的大鱼离开,他绞尽脑汁,想了个办法挽留他们:“这样吧,我们寨主长安来的,见多识广,兴许他认识你们要找的人!” 横肉脸提起寨主,满脸崇拜,就差冒一对心心眼。 陈明多问了句:“你们寨主长安人啊?” “对,功夫那叫一个好。您二位请随我来。”横肉脸的防备心都给大金锭子吸引走了,转头就把两名来路不明的外人客客气气领进了匪寨。 迎面来了个青布长衫的秀才,看模样清癯,相貌还算清秀,文文弱弱的读书人长相,和这匪气昭彰的地方格格不入。 但横肉脸对他很尊重,拱了手有模有样的作揖:“师爷。” 似乎全天下的匪寨都有这么一位秀才模样的师爷。 秀才不说话还好,一转眼珠,那股子贼鼠气儿就出来了,嘿嘿笑:“大牙,你领的这几位谁啊。” 大牙粗黑的眉毛往上挑,陈明拿出了金锭,大牙笑嘿嘿:“他俩来找人的。寨主不是常教导咱们要热心助民吗,我这正助人为乐呢!” “……”秀才吃笑,视线朝李固和陈明逡巡,感觉他俩气势不凡,不太像这穷乡旮旯里的百姓,瘪了瘪嘴巴:“找谁呀你们?” “叶十一。”陈明抱拳:“请问师爷可曾见过?上个月你们打劫了一行西域客商,他就在那客商里。” 师爷脸色变了下,有点奇怪地觑视他们:“啥?西域客商?那谁知道啊!” 秀才砸吧嘴:“我们牛头寨劫的过路商多了去,谁记得。” 陈明想了想,说:“就是长最好看那个。” 秀才一脸见鬼:“我们这儿没有长得好看的。”秀才嘿嘿笑:“都是歪瓜裂枣。” “你们寨主呢?”李固负手,不怒自威:“朕…我要见他。” 秀才那双眼滴溜溜的转,读书人气质全无,一下就贼眉鼠眼起来,笑得不怀好意:“我们寨主…怕吓着你们这些细皮嫩肉的。” 李固负手不言,居高临下看着他。 师爷摆手:“等着吧,我去跟寨主禀报。”他走时嘱咐:“大牙,把他们盯紧咯。” 大牙横刀立马地叉腰:“没问题!” 两个人进了匪寨中间的江湖堂,歪歪扭扭的横匾上,歪歪扭扭两个大字:发财。 匪徒对钱财的渴望直白得令人发指。 “十一在这里。”李固压低嗓音,低沉了面色,幽幽地笃定:“一定在这里。” 陈明没有陛下那么笃定,他只在心底期望,十一还平平安安活着就好。 李固负在身后的双手狠狠捏紧。 男人神情已经非常憔悴了,这些时日食不下咽,夜寝难眠,向来精壮的身体也难免虚弱,低头咳嗽两声,绷紧了侧颊,咬紧了牙关,不泄出丝毫快要撑不住的疲累。 半个时辰后,师爷终于去而复返,朝旁边守着的大牙努嘴:“去,给客人上茶。” 大牙答应,泡茶去了。 山匪没什么好茶,恰巧上个月从西域客商那里抢来上好的碧螺春,正好用来待客。 热水冲泡下去,茶叶香味瞬间弥漫了小小的江湖堂。 师爷站在虎皮上,摇他的白羽扇,趾高气昂:“我们寨主现在没空。” 李固铁了心要见他:“那么我们在此恭候。”只要能得到叶十一下落,李固不介意等待。 师爷撇嘴,嗤笑:“行吧,那你们等着啊。” 这一等,从晌午等到了天黑。 上回两人充饥还是早上吃的馒头,陈明的肚皮骨碌碌叫,李固也不好受,青白脸面固执地在那儿等着,下巴一撮胡渣让他显出些许颓唐落魄。 然而男人的身子立得笔直,一刻也不曾坐下去过,他就站在这儿,整个下午。 大牙都去伙堂啃鸡腿了,他满嘴油腥儿地回来,看见李固还像座山横在那儿,忍不住打心眼里佩服他的毅力,好奇:“欸,那叶十一,你啥人啊?” 这么在乎的,搁这儿都罚站一下午了。 李固目不斜视,径直望着师爷离去时那扇门。 牛头寨的寨主,一定就在这扇门后边。 陈明瞅瞅大牙,回头瞅瞅李固,叹着气:“没你啥事,别多问。你们寨主,到底什么时候才肯纡尊降贵,露个面呐。我们找人找的急,那人身子不太好,离不开人的。” 大牙咧嘴,豁出一副亮闪闪的牙,拿树枝签儿剃了剃:“那不一定,西域商队的人就算被我们活着绑回来,也不定能逃出那场大火。啧啧,死了可多人,就连寨主都……” 李固脸色骤变,青黑难看。 陈明忘了这是在匪寨,人家地盘上,他习惯性地呵斥:“胡言乱语!” 大牙冷笑,扛起大砍刀,陈明上前,警惕地捏住了腰间佩刀。 李固负手,纹丝不动。 “住手!”门帘被人掀开,师爷清亮的声音传过来:“干哈呢你们?” 师爷说完,侧身让开:“寨主,就他俩。” 传闻中的牛头寨寨主终于姗姗来迟,粗布麻衣,蒙着面,只露出一双清亮的眼睛。 与其他匪类不同,他身形不壮不粗,侧面看去有些单薄,不过步伐沉稳有力,陈明一眼就能看出他也习武,且十有八.九内力不低。 陈明微微回头,请李固示下:“主子?” 李固怔住了似的,直愣愣地盯住那蒙面寨主,垂在身侧的双手蓦然捏紧,青黑的脸上隐隐泄出半丝激动,他上前:“你…” “你什么你!”师爷尖嗓子不满:“见了我们寨主放尊重点!” 牛头寨寨主在上首的主位坐下,视线冰冷扫过他们,那是完全面对突如其来陌生人的眼神,冰冷淡漠,他开口,嗓音压得低哑:“你们哪里人,来此做甚。” 陈明张嘴正要作答。 身旁的李固忽然上前,同样低沉的声音,却压不住激动:“十一!” * 作者有话要说: 李固(超大声):老婆!!!!!!!!!! 牛头寨寨主:………………纳尼 · 今天也是大大大大大长章! 第55章 相逢 55、 聚散相逢终有时。 李固这一声激动大吼, 不止吓着了陈明,同样吓着了师爷和大牙。 “十十十、一?!”大牙张大嘴,顺势望向蒙面寨主, 捧腹笑出声:“这位爷, 您肯定认错人了!我们寨主绝对不是你嘴里那个小美人。” 师爷不满地嚷嚷:“穿的人模人样, 看着人五人六, 搞半天你来找茬呢?” 陈明吸口气,退后半步,守在李固身侧,小声提醒:“陛下, 这是匪徒。” 李固自激动中按捺下去,咬紧牙关,双手负于身后,沉沉地凝视那牛头寨寨主, 压低了嗓音:“叶十一,就算你化成灰,朕都认得。” 气息,眼睛,被他用双手寸寸丈量过的身体。 李固些微动容:“我便知道, 你还活着。”他下意识朝他走去:“与我回去,做朕的皇后,往后再不分离。” 寒意骤然降临, 大牙拔刀出鞘, 雪亮的刀锋刷地横在他身前, 大牙虎视眈眈地盯住他:“放规矩点, 我们寨主也是你能调戏的?” 师爷跺脚, 指着李固的鼻子唾骂:“还朕呢?你以为你皇帝?哪里来的疯子跑我们这儿撒野!你算什么东西!啊呸!” 师爷气急败坏的唾沫星子喷到李固身上。 陈明拔刀上前, 与大牙对峙。 李固负着手,纹丝不动,一双眼如危险的鹰隼,只紧紧地攫住了那寨主,片刻不肯放松,咬死了是他,习惯性地下令:“摘下面纱,随我回去。” 真是霸道的口气,半点由不得旁人置喙,到底是天上地下唯我独尊,比匪徒那强装出来的架势还要自以为是。 蒙在面纱下的嘴角冷冷地勾了勾,牛头寨寨主的眼神也愈发冰寒,他鲜少开口说话,从刚才到现在,一直是大牙和师爷在吵嚷,寨主冷道:“不知所云,二位还是哪儿来的回哪儿去吧。” “师爷。”寨主转身:“走了。” 师爷颠颠地追过去:“好嘞。”他揉搓小手跟着他:“西域客商那儿抢来两套棉被,寨主,您怕冷,我刚才找人去给您铺上了。” 那寨主回了他些什么,李固没听清,两人走到门后。 李固拔腿冲上去:“十一!” 大牙横刀劈向他。 陈明作势上前抵挡,刹那,江湖堂中窜出十几二十个山匪,齐刷刷涌向他俩。 毕竟还有求于牛头寨的人,陈明不敢下死手,与这二十几个匪徒缠斗。 李固被他们拦住,半步都前进不得,双眼瞪如铜铃,几乎是目眦欲裂了,那么恐惧地望着那单薄身影背对他,再度消失,他冲那方向嘶声呐喊:“十一——” 很是绝望的咆哮,几近撕心裂肺。 吼得房门后的人连心带肝,连手带脚都在打颤。 叶十一软了双腿,跌坐在椅子上,狠狠喘口恶气。 师爷望向他。 自打那气度不凡的男人出现,他们家新任的寨主就跟变了个人似的,一下午都不安宁,坐立不安,在厅堂里闷着,不声不响地,不知在想些什么。 下午师爷说来了两个长安人,要找叶十一。 寨主问了两人长相,当即眼神大变,果断回绝说不见。 结果那两人就这么等到晚上,还是不肯离开,寨主就过来了。 “您…是不是就…”师爷机灵着,小心翼翼地问:“是他要找的人。” 叶十一抬起头,师爷连连摆手:“我没有鄙薄两个男子的意思,不过寨主,我看那个人,好像挺在乎你。” “……”叶十一垂眸,疲惫摇头:“他在乎的不是我。” 师爷叹气,在他身旁寻了个小板凳坐下:“那您不见他么?” “不想见。”叶十一凝望着身前虚空,双眸却没什么聚焦,一片迷茫:“我说过的,死生不复相见。” “我听大牙说,他俩要找的是位小美人。”师爷偷眼打量他,不安地揉搓双手:“可是寨主…我并未见过寨主原貌,料想应是好看极了的。” “皮囊而已。”叶十一嗤笑:“没了也好。”省得被他认错,逮着他问,你为什么不是他。 他无父无母,身边再无亲朋,当不了将军,流落山野侥幸当了个匪头,已经别无所求。 不愁吃穿,安稳地过完剩下那些个无多时日,他甚至想好死后要葬在哪里。 就目下他这身子骨,虽有深厚内力强撑着,到底毒入骨髓,能不能活过明年开春,都难说。 所以就连这短暂的安稳,李固都不乐意么?他找过来,是要把他押回去接着羞辱么,真要纠缠到至死方休?皇帝就不肯大发慈悲放过他? “没意思。”叶十一撇了下嘴角,冷冷的。大火燎过的皮肉还在一阵阵抽痛。 师爷看明白了:“那狗东西以前欺负过你。” 叶十一起身走出江湖堂的厢房。 “寨主,要不您出去躲一阵。”师爷有个大胆想法:“我听他口气,还自称朕,想必是皇帝无疑。他那架势,断然不会善罢甘休。” 而匪寨,自然也不敢拿他怎么样,若是个身份普通的登徒子,乱刀砍死完事。可那是皇帝,谁敢那么大胆子,明晃晃地伤他。 匪徒能屈能伸,惹不起,那就躲呗。 师爷说:“皇帝老儿,天子,高高在上,锦衣玉食,自然瞧不起咱们这些下等人。就是寨主要受些委屈,上城里装几日乞丐。” “我看到时候,”师爷捋着并不存在的胡须,摇头晃脑,“贵人们就算找着了,也当没找着。您想,谁会对着一个乞丐留情?” “恨不得远远儿地避着呢。”师爷嘲笑。 世人皆重皮囊相,没了这张脸,这个身份,形单影只,潦倒落魄,再好相与的人都要退避三舍。 这是匪徒们的人生经验。 “等他不耐烦,”师爷挥挥手,拍着胸脯保证,“自个儿就走了。” 叶十一驻足,想了想,师爷说得不无道理。 这匪寨是不能再待下去了,李固闻着味儿都能把他揪出来,不如去镇上躲避风头,李固找不着他,失却耐心,说不定就走了。 而皇帝一向没什么耐心。 主意既定,立刻动身。 趁李固他们还在与寨中人缠斗时,叶十一摸黑离开了牛头寨。 西临镇离牛头山不远,叶十一背着包袱,去了镇外的破庙里歇脚,包袱中装了几日的干粮,都是些干巴巴的馍。 远离长安的地方,没有山珍海味,吃穿大都乏善可陈。幸好他常年征战在外,大锅饭都吃惯了,也不在乎这些。 破庙简陋,安静得可怕,偶尔听闻虫鸣,天气太冷,连虫子都懒洋洋的不愿出声。 其实已经寒冬了,再过不久,就是冬至。 往年冬至的时候,不在家里,就和边关的将士们一起度过。 前年在幽云,去年在玉城,今年,就在这陌生的犄角旮旯,而明年…大抵就没有了。 时日无多,但求安稳。 他朝掌心哈口热气,双手相互揉搓取暖。 冬日寒夜,最是寒凉。 一个人孤零零地在外边,就连头顶遮风避雨的瓦片都缺斤少两,他撑着双腿站起身,自四面收集了枯木干叶,汇聚在一起,拿出火折生火。 橙红的火光亮堂堂燃烧起来,照得人面上发热,周身溢暖。 叶十一捡来的枯草随意铺成临时歇脚的床榻,拿起包袱当枕头,倚着火堆躺下去。 躺平了辗转反侧,又太冷,不得不爬起身,蜷在慈眉善目的菩萨像后,抱着双臂发呆。 思来想去,忍不住思绪回到那个人身上。 叶明玦应该是回去了吧,为什么李固不好好陪着他,不远万里跑到这穷乡僻壤来,难道对他的恨意就这么强烈?明知他快死了都不肯放过? 想不明白,一团乱麻。脑袋埋进双臂臂弯间。 旧日那些兄友弟恭的回忆,终究不敢再想起来,想起来也没什么意思,被现实映衬得愈发斑驳破败。 曾经心心念念的过去,被他好好抱进怀中的过去,全都过去了。终究也只是过去。 睡不着,又只好睁眼到天亮。 翌日大清早,叶十一扶着石像爬起来,揉动酸涩双腿,在破庙里呆了一整晚,今日不如去街上溜达。他来这里之后,还没去过镇子。 其实也许应该趁此机会跑掉,在李固没有反应过来前,收拾细软连夜跑路,但实在不想再奔波,劳心劳力,他就想安安稳稳地待着,聊度余生。 李固如果能尽快离开,那样最好。 叶十一尚心存侥幸,说不准李固找不到他,自个儿就走了。那再好不过。 连日来在寨子里窝着,难得今日阳光甚好,冬日暖阳晴风满面,举起双手伸懒腰,打着哈欠出门去,到处走走吧。 叶十一没忘了他的蒙面巾,把下半张脸罩住,然后背上旧包袱,露出外的皮肤抹灰,头发刻意揉得杂乱,端着要饭碗,弯背塌腰,不引人瞩目地混进了西临镇。 西临镇上乞丐同行不少,叶十一彻夜未眠,被李固吓得提心吊胆,这会儿困倦,进了镇子,找了个墙角毫无形象包袱地席地而坐。 讨饭的小土碗搁在旁边,抱着膝盖呼呼打盹。 旁边来了个乞丐大爷,推推他胳膊:“小兄弟,新来的啊?” 叶十一扭头,一老一少面面相觑,他点点头。 大爷捋胡子,好奇地问:“咋蒙着面呐。” “……破相了。”叶十一低声,困倦地答。 大爷了然,安慰他:“没事儿,皮囊而已。” “嗯。” 大爷看他困,说:“那你睡吧,我不打扰你。” 叶十一低声道谢,埋下头昏昏欲睡。 迷迷糊糊的时候,身旁大爷蹭一下窜起来,腿脚灵便得难以置信,健步如飞地跑过去,端起碗哈把泪,苦兮兮地讨要:“大爷,三天没吃饭啦,您行行好……” 大爷似乎被推开了,脚步声气势汹汹地靠近。 叶十一心想,真烦,打个盹都不安生。 直到高大的影子劈头盖脸罩住他。 叶十一眯开眼睛缝儿,过于熟悉的气息令他极度不安,他埋着脑袋没动。 高大影子终于走了。 悬在嗓子眼的心砰然落下,叶十一默默地,长舒口气。 这口气尚未彻底放松,那影子逆着光,骤然去而复返。 叶十一微微抬头,瞪大眼睛。 影子矮了,就在他身旁坐下。 “陈明,”叶十一听见身旁男人低沉的嗓音,“去买两个肉包。” 叶十一僵坐着,一动不动。 那人和他隔了一指的距离,不近不远地坐着,假如他靠过来,叶十一必然如遭火燎地跳起来,飞速跑远。 他就那么僵坐着,李固不可能认出他,他都没有抬过头。 陈明领命而去,李固自然而然地坐在乞丐旁边,堂堂帝王流落得与街边乞丐平起平坐。陈明摸不清李固这是唱哪一出。 难道李固身旁那个始终没抬头的瘦小乞丐是叶十一?陈明满头雾水,去买包子了。 静默地坐了多久?仿佛能听见时间滴滴答答流逝,周遭一切都静谧下来,沉默得只能听见心跳在沉缓跳动。 困意也烟消云散,清醒地闭着眼睛,全身感官都集中在身侧,怕他靠过来,一旦对方有任何举动,立刻撒丫子跑人。 明明不以药物散功力,是有功夫在身的,可但凡落到李固身边,必然紧张得忘记拳脚。 叶家教诲过的忠君犹如刻印,死死地印在脑海里,他不会主动去伤李固,李固靠近了他也只会逃离,到底是天下的主子,叶十一不能对他怎么样。 只是仓鼠被欺负过头,会撒丫子溜得远远的。 双手默默地攥成拳,埋在膝盖弯间的眼皮稍稍掀开,沉默地凝视眼前昏黑。能怎么样,还能怎么样,只是不想见这个人了。 提不上讨厌,也不想提喜欢,就是懒得相见,懒得与他折腾,哪怕只是回长安被他囚了三个多月。却足以打消他所有绮念与妄想。 其实在这之前,都没想过会和皇帝发生点什么,那是高高在上他立志要效忠此生的天子,能竭尽心力辅佐他,但无遗憾。 只是没想到发生了这么多事,短短三个月,仿佛过完了一辈子。李固对他来说,已经是个过去的路人了。 这个路人却显然不打算轻易放过他。 叶十一坐着坐着,李固率先开口了,自顾自地和他说话,不在乎对方是否回答,他就像在和朋友闲聊:“我少时有个弟弟。” 他说:“那时我想要做他哥哥,护他周全。彼时以兄弟相称,不觉有异……” 李固的嗓音低沉缓慢,娓娓道来:“后来看他长大,一剑霜寒十四州,马上英姿天下闻。” 那少年,真是全长安都要瞩目他。 “朕…心生颤栗,夜不能寐。”李固的音色更加低缓,勾着些缠绵:“又一日梦见他,那么倨傲,在朕怀中,醒来方知,是情动,早已非当初兄友弟恭。” 叶十一浑身汗毛倒竖,脚趾头扣地,已经想跑了。 陈明远远地,正走回来。 李固扭头望向身旁披头散发的小乞丐,沉缓低语:“等到他长大,朕心向往之,却以为非是故人,情难自已,反生痛恨。” “原来从头到尾,始终是他。”李固稍微凑近了些,轻声在他耳畔,略略带着低笑,灼灼热气将乞丐露出半边的耳朵揉红:“他离不开朕的,你说…是么。” 陈明把肉包递给说酸话的皇帝,后背掉一地鸡皮疙瘩。 李固偏偏不觉得酸,接了肉包吹去热,不烫了才递给身旁的小乞丐:“吃点儿吧,出来这么久,没有宫里膳食.精致,山匪窝中大都吃些干馍蘸酱……” 未等他话音落下,乞丐霍然起身,扭头就走。 李固急了,一把攥住他手腕,急切地喊:“十一!” * 作者有话要说: 每天两千字,两天就能四千字! 这是多么勤劳的更新啊=w= 万万没想到屏蔽了食.精 ……又学到了奇怪的东西 第56章 容色 56、 叶十一想不通, 即便是皇帝,这样的人也太自以为是了。 难道造成的伤害一两句话就能弥补? 李固仿佛认为,只要他说一两句好话, 浮于表面地哄两声, 叶十一就会乖乖地和他回宫。 然后被关起来, 锁进紫宸殿, 铁链不离身,直到脚踝磨出血红,被皇帝不顾意愿的强要,做一个泄欲的木偶, 像囚入笼中的鸟儿,徒有一对原本用于翱翔的双翅,再也飞不出囚牢。 李固是不是忘了,叶家十一从小就不喜拘束。 一个会不顾礼法上蹿下跳的皮猴, 连老侍郎家窗户都敢砸的人,会心甘情愿地接受成为一只笼中雀吗。 虽然李固三番两次揪出他,让叶十一头皮发麻,但他不可能就顺着李固的心意承认,对啊陛下是我。 皇帝又怎样? 他无父无母无牵无挂, 再也做不成名垂青史的将军,那个人已经变成了叶明玦。 他就是个光着脚的,还能怕李固这穿着鞋的? 没有回头骂他滚, 已经算他好涵养。 叶十一这口恶气涌上喉头, 咬了咬牙, 手腕用力, 狠狠挥开他。 李固猝不及防, 被他使上内力的挥动甩得往后趔趄, 幸好陈明眼疾手快扶住皇帝。 “你做什么?!”陈明呵斥那衣衫褴褛的小乞丐。 李固按住陈明,面露不虞:“莫凶他。” “……”陈明愣怔,小声问:“是、是叶将军?” 李固其实不太确定,但叶十一的气息他太熟悉,路过这里时,眼角余光扫过他单薄身子,露出衣领外小片的皮肤,还有抱着膝盖的姿势,直觉他就是自己要找的人。 这么激烈的反应,是他的十一无疑了。 小乞丐挨了训,头也没回,似乎当他俩不存在,自顾自地往前走。 李固着急忙慌跟上他,就在他身后半步之遥,绝不离得远,也不敢再上手刺激他。 天上地上唯我独尊的皇帝,向来只有他命令别人,绝无旁人对他甩脸色,此刻小心翼翼跟在一个衣衫破落的小乞丐身后,将他从头打量到脚,再从脚打量到头。 是他的十一,李固越瞅越笃定。 因为从小习武领军打仗的原因,就连走起路脊背都比别人挺直三分,哪怕是个落魄模样,人也周正地立着,步伐绝不虚浮,每一步都笃定得像他会一直沿这条路走下去。 可就是这样倔强得不懂折腰的少年将军,李朝百年来罕见的将才,小小年纪一手带出叶家骑兵,名震塞北,让突厥人再不敢欺李朝无铁骑,为边关守下数年安宁。 从前李固一味地沉浸于已非故人之殇,如今云开雾霁,复又思量。 这些年来,短短的五年间,叶十一夙夜殚精竭虑,与家人聚少离多,几乎所有的时间都用在漠北。 他用这短短五年,一举打回曾被先帝弄丢的玉门关,玉门关外他就此安营扎寨,但凡胡人妄图再袭,必要先过他那一关。 后来突厥挑衅,胡儿联络番邦,搅乱河西,彼时朝廷主和,叶十一正当年少,力排众议,坚决主战。 他带兵夜袭,长线作战,纵深入敌军腹地,杀得北突厥人措手不及。 边关传回的战报中说,那天圆月高悬,叶将军立于马上,骏马疾驰,他岿然不动,一把铁弓千里外直取敌将首级。 李朝数十年来,第一次从突厥悍骑手上赢下胜利。 那时捷报传回长安,举国沸腾,满朝文武大臣无一不激动,无一不欢欣,沸反盈天得好像突厥已经被彻底荡平。 那可是精勇善战、叶家先祖都倍感头疼的突厥骑兵。 相传悍骑过处,寸草不生,突厥在幽州向西至楼兰一带,横扫千军,对李朝亦是虎视眈眈。 数十年来,历经几任皇帝,每一代的叶将军就任都要先平突厥之乱,而正因为突厥无人能敌的骑兵,就连叶家都只能勉强将他们阻挡于玉门外。 大概突厥人自己都以为,只要靠着骑兵,拿下偌大的李朝不在话下。谁曾料,叶十一带出了骑兵,战场之上硝烟滚滚,年轻的将军横刀立马,威风八面。 既是叶家军嘴里交口称赞的文将军,善用兵谋,也是突厥人恐惧的武将军,箭术骑术无所不精。 叶十一强悍到,即便他人不在漠北,突厥也不敢趁此空隙轻举妄动。只消一个名字,就能让宵小之辈闻风而逃。 也是在这一刻,李固忽然想到,为什么朝野上下那般地敬重爱护叶十一,是因为他叶家少将军的身份? 倒也不是,是那年他班师凯旋,为李朝迎来暌违已久的胜利,长安城老少夹道相迎,人们欢呼雀跃,仿佛是自己置身沙场,打退了困扰边疆已久的北突厥。 就连最挑剔小气的老侍郎,始终没忘记叶十一小时候砸破他家窗户,都会对着小叶将军再三拱手,亲切地招呼他:“小将军回来啦。” 那些不曾意识到的东西,忽然间一股脑儿涌入脑海,这时方才大彻大悟。 叶十一是用兵的天才,是李朝罕见的将才。 如若自己未曾横插一手,毁了叶十一理所应当走下去的前路,那么假以时日,战功彪炳,封狼居胥,名垂青史,犹未可知。 李固悔恨地意识到,也许他毁了叶十一。 抬头望去,小乞丐的后背依旧笔挺,两只手拢在破落的袖口下,紧紧攥着拳头,一言未发地往前走,有点像在赌气,步伐越走越快。 “十一,”皇帝真心实意地道歉,“对不起。” 身前快速奔走的人骤然停驻,李固也停下脚步。 两人前边是一堵墙,走到了巷子尽头,没有路了,李固负着手,悄无声息上前,步至他身侧,低沉道:“随朕回去,你流落在外,朕始终不放心。” 真是。 真是好大的口气。 叶十一猝然回头,露出面罩外的眼睛亮澄澄地瞪著他,那眼底分明在燃烧着熊熊怒火。 怎么能有人无耻到这种地步,连一句对不起都这么轻飘飘,仿佛那些伤害、嫌恶、鄙夷和误解,都只是一带而过,仿佛他吃过的苦头全都无关紧要,仿佛他竭尽所能赌上性命为他做的一切,都是他咎由自取。 李固微蹙眉头,朝他伸手:“十一。” 那只手尚未触及,便被狠狠地拍开,李固听到了响亮的啪的声音,然后小乞丐施展轻功飞上院墙,他要走了。 李固惊慌失措,大喊:“陈明,去抓住他!” 陈明二话没说,当即领命追上小乞丐。 李固眼珠子都要瞪出眼眶,死死地盯住那道身影,恐惧慌张再度涌上来,他怕叶十一又走了,去他再也找不着的地方。 “叶十一!!”李固惊恐地冲他吼:“你这一走了之,叶明菀为你剃发,她要去佛寺出家!你忍心吗?!” 陈明追上了乞丐,二人缠斗起来。 李固话音未落,叶十一脚下趔趄,扑通朝院墙下摔去,陈明急忙去抓,却被叶十一抬手拍开。皇帝恰好跑过来,伸手揽住摔下来的小乞丐。 两人齐刷刷滚倒在地,摔了满脸灰尘,李固死死抱住他,又急又气:“受伤了吗?!” 明明被压在身下当肉垫的是他自己。 叶十一恼羞成怒,低哑地呵斥:“放手!” “不放。”李固翻身将他压回去,以全身的力量压制他,抬手去揭他面纱。 怀中人挣扎得愈发厉害,抬起巴掌劈中他肩头。内力使然下,李固整个肩膀外向一边,仿佛胸口都受到重击,他抱住叶十一,连连咳嗽起来。 那一掌下去是很疼的,叶十一自己知道。 而李固的武功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地练,压根不如他,难以抵抗这蕴含内力的一掌。更何况皇帝这些时日奔波得厉害,自打知道他的消息以来,就没有休息过。 这一下伤着了内里,李固咳嗽声过于骇人。 偏偏就是这么吓人的痛咳,似乎心肝脾肺都要咳出来,却偏不肯放开他,两只胳膊铁枷似的,狠狠地将他绞住。 他越挣扎,李固越用力。 叶十一冷漠地,躺着不动了。 李固扶着墙壁坐起来,背倚泥胚墙面,蹭了满身灰,两个人都是一派狼藉。皇帝何时这般落拓过,却死死揪着怀里的小乞丐,一刻都不敢放松。 像是生怕自己再一不小心,他就跑了,跑得无影无踪,让他永远都找不到。 “十一,”李固搂紧他,脸埋进他颈窝,有点像在恳求,“别走了…十一。” 如果仔细地听,是能觉出一些哽咽的。 叶十一只感到肩头潮热的湿意,顿时心生烦躁。上一回,上一回感觉李固在哭,皇帝抬起头嘲笑他自作多情。他是不会再认为李固为他落半滴泪了。 “虚伪。”叶十一冷道:“不必做戏,我不认识你。” “朕伤了你的心,”李固环住他腰间,肩膀仍在剧痛,他倒抽凉气,“朕知道,你心里一定怪朕。” “朕让你受委屈了。”李固絮絮叨叨地:“明明你少时,朕许诺过,有朕在,必不令你委屈半分。” 还以为他当个玩笑一样忘了,酸言酸语地吐出来,仿佛有多么地情深,情话大师都没有李固这么能装。 叶十一打从心眼里不相信,他只觉得烦闷,不想和这个人见面,因为说过死生不复相见,因为曾经试图去相信过。 从天牢里出来,用自己的血救他,那时候身体虚弱得连自己都能感到,自己是否要命不久矣,仍然愿以性命来换他。 因为徐太医说,李固可以割血救他,当真以为他存了几分真心,只是不肯说出口,帝王心气傲。 结果呢,折辱也好,怀疑也罢,三番两次地投他入天牢,让他去冻得像冰块一样的池子里捡玉佩,怀疑他与人媾和,那么嘲讽地说你不配。 一闭上眼睛,仿佛还能听见李固在耳边嘲笑,你配吗。 他的江山无需他来守,他的功业已成他人名,他凭什么还能再相信李固? 除非叶十一疯了。 李固手忙脚乱的,捏着袖子小心翼翼擦拭他眼角,小乞丐只是涌了半滴泪在眼眶,李固却心疼得仿佛他在痛哭。 捏了袖子去揩,又嫌袖子衣料太硬,于是食指贴过去,轻轻地拂着,柔声安抚:“别哭,十一。” “没有。”小乞丐木着脸扭头,不耐烦地否认:“我不认识你。” 李固苦笑:“你是十一,朕知道。”他轻拍他腰间:“抱着你就确定了。” 叶十一挣扎。 李固忙圈紧他,笨手笨脚地安抚:“别动,别动,朕抱一会儿。”他眷恋地吮吸着怀中人的气息,仿佛是相隔多年后重逢。 那些以为他已经不在的日夜,如今回想起来,只觉得浑浑噩噩,伸出手摸不到怀中人,才感到痛彻心扉。 原来世间真有肝肠寸断,与所爱阴阳相隔,足以叫未亡人恨不得以身相殉。 母亲去后,叶十一就成了李固在这个世界上,最不能失去的人。 “十一啊…”李固轻轻唤他,似在叹息,失而复得的叹息,眼眶酸涩,鼻音浓重,湿润的眼睛埋进少年颈窝,狠狠地喘口恶气,不想让他发觉自己落魄。 然后他触到火燎后的结痂,少年的颈窝已不再柔软如昔。 李固怔住,微微抬头,看见衣领深处,自后背到颈窝的伤痕。 “十一?!”李固只觉得心脏揪紧,伸手去拂开领口。 “别碰我!”叶十一骤然喊叫起来:“松手!!”太激动,激动得浑身都在颤抖。 李固那只手僵在半空,咬着牙,赤红眼,心一横,剥开了他覆面的罩纱。 陈明看清的瞬间,惊愕地瞪大眼睛。 李固呆住了,手中的面纱风一吹,落了地。 叶十一满面涨红,撑着地面,手脚发软,恨不得赶紧逃离。 大火烧灼后的伤自后背蔓延至肩颈,皮肉烫红,留下丑陋的青紫纹路,左边面颊带着尚未完全愈合的疤,胡乱洒了药粉,似乎并不见效,烫伤化脓,很不好看。 他一个人孤身在外,是连伤都不肯好好治了。 叶十一羞愤:“我不是你要找的美人,能放我走了吗?” 李固眼也不错地注视他,好一会儿,面上浓郁的悲伤刺得叶十一越觉羞辱。他扭头摸索着沾了灰尘的面巾,抖着手试图再为自己系上,至少遮住脸。 “不要看了。”叶十一羞愤欲绝:“不准看!” 李固扯了下嘴角,他是想安抚他的,奈何笑比哭难看,用力将叶十一按进怀中,让他的额头贴住自己胸口,轻拍后背为他顺毛:“不看,朕不看,咱们回去找徐太医,能治好,人活着就好,活着就好,外伤能治。” 李固并不在乎他的脸变成什么样,他只是想到,他受的伤有多严重,叶十一该有多疼,那些疼就像悉数落到他的身上,撕扯灼烫着皮肉,疼到难以复加。 从前噩梦是他消失在大火中,等他真的面临大火,他却不在他身边,把他一个人留在绝望的火舌里,险险捡回一条性命。 “十一…”强自压抑的哽咽,苦涩弥漫,怀抱收紧再收紧,一遍又一遍唤他名姓:“十一啊…”断断续续的轻唤带上了湿意。 叶十一被他笼进怀里,脑袋埋入他臂弯间,咬着牙恶狠狠地,恨不得一口咬死他。 只是皇帝的声调越来越不对劲,颤抖得愈发剧烈,叶十一伸手,试图拍开他,猝不及防摸到坚硬的胡渣,然后是满手湿润。 他愣住了。 陈明也愣住了。 叶十一仓皇抬头,李固眼圈通红,流着眼泪,看着他,满目心疼。 * 作者有话要说: 本来今天要早点更新的 我打的游戏团本翻车了TAT 呜呜呜呜呜 第57章 狡辩 57、 以前尚未经历这么多波折的时候, 会想,若这世间,有个人在, 你爱着他, 他也爱着你, 两情相悦, 互相陪伴,一同游历山川,遍数池鱼,赏花赏月赏人间四时, 累的时候可以靠着他肩膀,喜的时候可以揽他在怀中,悲苦有人倾诉,喜悦有人分享, 不再孤零零的形单影只,是何等叨天之幸。 后来所爱近在眼前,近到身体融入彼此,却无法隔着皮囊触到对方那颗鲜活跳动的心,满心满眼都被他的鄙夷和冷漠填满, 一张热脸尽贴了冷屁股。总有那么多的你不配,总有那么多的借口。 即便他在身边,四时流走他置若罔闻, 山川胜景他不以为意, 陪伴抑或相爱, 他弃如敝履, 方才明白, 有些喜欢, 不如始终埋在心底,不必靠近。一旦接触,必定分崩离析。 人世间的爱恨,古往今来那么多故事,却没有一桩能说清。明明这桩故事里,只有两个人。 李固紧紧地攥住叶十一,不肯放他离开,他那么用力以至于在少年手腕上掐住痕迹。 直到叶十一吃痛地蹙了眉头,李固慌张放开他,做小伏低地恳求:“十一,随我回去吧,徐太医医术高明,定能医治你的伤。回长安,朕也好照料你。” “照料?”嗤笑反问。那付出一切却落了个潦倒下场的小将军,显是不再相信了。 李固说的话,他是连半个字儿都不肯信的。决定离开长安的时候,就笃定了,这辈子最不能信任的就是李固,即便两人曾有兄友弟恭之谊。 但那又如何?人是说变就变的,李固刻进他身体里的伤痛,岂是一两句轻飘飘的言辞就能回转? 时过境迁,只觉得茫然无趣,何必在这一棵树上把自己吊死。 不做忠臣,不当将军,失去身份地位名誉家人,流落乡间当个守规矩的土匪,也没什么不好。 高高在上的贵人们,天子也好,钟鸣鼎食的叶家也罢,他通通不在乎了。 谁的门楣,谁的清誉,谁的江山,与山匪叶十一又有何干? 付出与牺牲换来痛楚,喜欢与爱慕换来伤痕,忠心与肝胆换来怀疑,崇敬与孝顺换来背叛。他也已经一无所有,便再没有什么好失去。 李固深深地,深深地看着他,低哑着嗓子柔声地唤:“十一。” 叶十一站起身,李固仍不肯放开,于是就被他攥着手腕,他向反方向走,皇帝亦步亦趋小心翼翼地跟。 高高大大的陛下,犹如拔去利爪被牵着的虎,低垂脑袋,视线紧紧盯住那面纱下,十一半张脸都掩进去了。 男人在想,他的少年受伤时有多疼。 “十一啊。”李固唤他。 可叶十一只留给他冷漠的后脑勺,不管他说什么好话,哄着劝着道歉着,叶十一就是冷冷硬硬的,一副不愿搭理他的模样。 李固丝毫不怀疑,如果自己没有抓着他,叶十一定然将他当成无关紧要、不必存在的陌生人,甚至像个屁似的放了。 高大身影恨不能缩成一团,谨小慎微地跟在少年身后,揪心地脑子里糊成乱麻,想他离开长安后自己仿佛心死,想他身处大火孤立无援该有多害怕,想他此刻与他重逢却被发现破相,该是多难受。 “十一啊…”皇帝陛下从来不懂心疼人,是他高高在上得太久,坐在丹陛之上,俯视其下芸芸众生,每个人都不敢抬头看他,必然是跪着三呼万岁。 他就隐在帝王的冕旒后,理所应当接受着他们的臣服,他是天子,天下共主,坐拥九州四海宇内,不必对任何人客套留情,不必使自己贴心周到。 天子之于臣,赏即是赏,罚也是赏。 是并未遇见那个能轻而易举令他心疼的人。 陛下声气儿越弱,越发地做小伏低:“十一…你说句话…和我回去…回长安…好不好?” 叶十一骤然停住,李固陡然心惊,紧张得连眼睛都不敢眨一下。 “陛下何必在此地久留,你想找的人已经不在了。” 叶十一回过头来,斜拎着眼睛淡漠无情地觑视他,面纱下的侧颊一定紧紧绷着,很烦厌地甩手:“斯人已去,惺惺作态又想换回什么呢?” “朕…”李固哑然失语,他想要回什么? “即便你嫌恶朕,不再信朕。”李固咬牙:“我也必不会放你离开。叶十一,你生要在我身边,你死亦要在我墓旁。” 霸道得连反抗都不允许,仿佛他生来就要操控他的一切。 “李固,”叶十一换了称呼,“你若是得了疯病,太医院的大夫个个医术精湛,定当为你鞍前马后。跑到我这儿来发什么疯?” 皇帝就是攥着他,不肯轻易放他离开,即便掐着锁着恳求着,也不许他远离自己半步。 自以为是的陛下言辞凿凿:“就算我患上疯病,亦是相思成疾,我的病独你叶十一能解。你的病,也只有我能解。” 真是腻味了他或霸道或强势或命令,仿佛他做的一切决定都无可指摘。 叶十一怒火涌上心头,煵奋回头不管不顾地冲他吼:“你可做个人吧李固!少拿你那副虚伪嘴脸来命令我行吗?我不是你的臣了,叶家也与我无关!我就是山野土匪,是个丑八怪,你能离我远点儿吗?!” 明明是气极的咒骂,红扑扑的眼圈却隐隐露出小兽挣扎时的可怜,仿佛声嘶力竭地要从猛虎肉掌蹂.躏下逃出,却无论如何无法逃离。 李固抓得太紧,五指几乎要嵌入他肉里,他的眼圈也是红着,瞪大眼睛死死地盯住了他,那眼神分明是在说,我绝不放手。 叶十一又气又累,扭了头不再言语。 李固上前揽住他半边肩膀,想搂进怀里,可叶十一怎么也不肯乖乖顺从,李固不敢逼迫他,于是贴近他站着,连哄带安抚:“是朕的错,十一,你怨恨生气,朕都明白。可也只有回到长安,才能为你解毒疗伤。” 皇帝深深地吸气:“我怎么能忍心…眼睁睁看你一个人…孤零零地流落在外。穷乡僻壤,缺衣少食,你身负毒蛊,又受了伤…我不在你身边…你再受了委屈,我不知道,那该怎么办。” “受伤?”叶十一冷笑:“李固,我受的伤从何而来,谁伤我最多,你心里没数吗?” “你的天牢,你的侍卫,你的怀疑,你的锁链,你能置身事外吗?” 叶十一摘下面纱,狠狠地瞪视他:“你知道我在火里在想什么吗?我真恨不得大火烧到你身上,才能泄我心头之分!” 分明是气话,不由自主就从脑子里冒出来。气昏了头,恨不能赶紧甩掉他。 李固却越拽越紧,一动不动看他脸上的伤,那份痛苦浮出表面,连带着整张英俊无俦的面孔随之扭曲,仿佛遭受了晴天霹雳。 那一刻,高高在上的帝王,卑微得仿佛是人间尘埃,大手几欲无力下滑,快要拉不住他,心痛如刀绞,说不出任何狡辩的言辞。 李固抖着手,颤颤地,犹如痉挛似的抽动,缓缓地,一寸一寸,触上被烈火烫灼后的伤。 “我知道…”李固一遍遍地重复:“十一,我知道…十一…” 他知道什么? 叶十一懒得想,他说:“我只想你滚,我们井水不犯河水,死生不复相见。” 攥着他的手再度捏紧,李固低沉了面色:“不可能,你在哪里,我在哪里。” “……”叶十一愣愣地盯住他,从怀疑到不可置信,最后只浮上满心荒谬。 “你从未曾经受过我所受的伤,你身在皇城锦衣玉食,不知大漠风沙险恶生死由天,你也不曾进天牢饱受酷刑,刑具加身恨不得一头撞死!”叶十一认真地疑惑:“你凭什么装得一往情深,凭你是天子号令四方?难道你就不怕我弑君?” 弑君这样的话,从来不该由叶十一这样的忠臣说出,无论为臣,抑或身为他自小看顾大的弟弟,两人间有着太亲密的过去。 而当叶十一丢弃那些过去,仿佛对待一个陌生人,说出弑君这样大逆不道之语,李固最先感到的不是愤怒,而是极度的悔恨。 陛下啊,坐拥着至高无上的皇权,把一个好好的小将军,逼成了这副模样。 “正应如此,”李固咬牙,每一字每一句,掷地有声,“朕绝不再放开你。” 叶十一忽然回身,靠近了他。 与其说靠近,不如说逼近,灰头土脸披头散发的乞丐,骤然露出骇人的气势,震慑得李固不由自主后退。 皇帝本来是牵着他的,却像被叶十一用手腕推开。他那张遍布伤痕近乎狰狞的侧脸,赤.裸裸地暴露于天光下,就在李固眼前。 “回去做你的皇帝不好吗?坐拥天下,享誉四海,万民臣服,至高无上。”叶十一冷冰冰地和他讲道理:“你应该回长安,不必在这儿和一个破相的丑八怪理论。你是陛下。” 始终默然无声的陈明忍不住替皇帝解释:“十一,陛下这些时日费心费力,为了找到你,累死了三匹快马…陛下他…打从心眼里关心你。” 叶十一的眼睛,只是很快地在陈明身上扫了一下,不带任何感情,他并不感动。 “是啊,陛下有心了。陛下一未受伤,二未破相,三未伤痛,陛下可真是太辛苦啦。” 陈明辩解的话就那么结结实实地堵回去,看着那显然对皇帝再无旧时情谊的小将军,不由得在心底默默叹息。 这两人间,到底是辜负了深情。 “朕对不住你。”李固道歉。 “那就滚。” 叶十一用力,甩开了他的钳制,转身去茶楼旁的马厩,找老板借了快马,纵身上马,头也不回地飞驰往匪寨。 李固与陈明不敢怠慢,慌忙找马匹要去跟上,可马厩里只剩下最后一批枣红马,陈明只得留下,目送李固独自去追叶十一。 枣红马实在算不上好马,爬到半山腰,这马便吭哧吭哧直喘气,眼瞅着叶十一的身影缩成了一个黑点,李固翻身下马,徒步追了上去。 晌午时分,李固紧赶慢赶,方才抵达匪寨。 这回山匪们得了授令,再不肯轻易放这位突如其来的皇帝陛下进寨子。 大牙横刀拦住李固去路。 “叶十一——”李固远远地,冲那单薄背影大喊。 大牙嗤笑:“喊什么喊,喊魂呢你,我们寨主说了,不见!” 李固失魂落魄,因追来得急,一路上奔驰,发带都散开,这会儿也是披头散发,气喘吁吁的狼狈模样,甚至路上摔了两跤,污泥蹭满原本英俊的脸,再看不出何等威严模样。 李固一双眼瞪大再瞪大,恨不能将叶十一的身影整个儿囫囵地包进去。 他看见叶十一身边多了个人,与自己相似的面容,相似的体型,迥然不同的个性,那匪类总是笑着,大咧咧地揽上叶十一肩膀,伏在他耳侧说悄悄话。 刘匪头甚至坏心眼地朝李固递去挑衅目光。 那一眼点燃引线,李固顿时怒不可遏,磨牙砺齿恨不得杀了姓刘的匪类。 那时在天牢就应该除掉他,李固暗恨,杀了一切要带走叶十一的人。 他的目光暗沉而阴鸷,死死地攫住了匪类。 刘匪头站得老远,忍不住后背激灵,小声朝叶十一道:“你家陛下,眼神跟要吃人了似的。” 叶十一只觉得烦厌:“他有病。”刘匪头哈哈大笑。 李固怒火难消,呵斥挡路的大牙:“放朕进去!” 这帮匪徒可都不是善类,从前也是干着打家劫舍的买卖,见过血杀过人,才不怕你皇帝搁这儿叫骂。 大牙不怕他,眼珠子滴溜溜地转,想起他们家寨主那张好生漂亮的脸,给一把火烧成现在的模样,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抱了坏心思:“行啊,要我放你进去,也可以。” 李固狭长眸子,出手阔绰:“金银财宝,朕都赏你。” “我不要这些,”大牙嗤笑,“难怪寨主不喜欢你。”连匪徒都瞧不上他。 陛下何时受过这等羞辱,咬牙切齿:“那你的条件。” 大牙眼珠转向身侧,寨门前的火把熊熊燃烧。 五大三粗的汉子咧开嘴角,满怀恶意,抱起胳膊道:“我们家寨主可是滚过火坑的…你呢?你来找他,你敢吗?” 大牙朝火把努下巴:“这算小的了。你若是敢把胳膊放在上边,我敬你是条汉子,这就放你进去。” 皇帝面色暗沉。 大牙看热闹不嫌事大,戏谑地吹口哨:“你敢吗?” * 作者有话要说: 妈耶差点没赶上更新!!! 还有六分钟 我赶上了==+ 第58章 他傻 58、 说是逞强好胜心使然, 倒也不尽如此,非要说的话,应该是嫉妒。 看着应该待在自己身边的人, 和其他人说笑打闹, 而自己在他面前, 却是个不受欢迎的路人, 于是怒从心头恶向胆边生。 皇帝负手而立,倨傲地抬起下巴,斜眼打量大牙:“朕凭什么听你吩咐。朕乃一国之君,是一个乡野山匪说不见就能不见的?” 大牙怔住, 开了口正要嘲讽,摆什么皇帝架子,那你有种别进去。 “去告诉你们寨主。”李固恶狠狠地威胁:“若不放朕进去,待陈统领拿了号令府兵的腰牌, 第一个剿了你们匪寨。” 李固眼角余光斜乜他:“大可以试试,与朕作对的下场。” 明知不可威胁,明知伤他极深,明知要小心翼翼莫再往他心口插刀子,但话已出口, 覆水难收。 叶十一胆敢当着他的面与那土匪亲密,一思及此,仇恨敌视与愤怒就一股脑儿涌出来。 哪怕贵为九五之尊, 陛下也是个天生的小心眼。 旁边匪徒急了, 这位真是皇帝, 他们也是从师爷那儿知道的, 本以为他要忌惮寨主, 没想到皇帝就是皇帝, 号令四方,莫敢不从。 匪徒想到官兵剿匪就头疼,大牙气哼哼把大刀插地上,回去找叶十一。 刘匪头揽着叶十一,正要往屋里去,外边太冷,叶十一又畏寒,刘匪头摸了一手的冰凉,拍了拍他肩头,扭头看,才发现叶十一脸色始终不好,惨惨白白的,额头浸汗。 是蛊毒时不时的发作。 没了皇帝的蛊血压制,这半年来又饱受欺辱,身心交困,蛊毒发作时越来越厉害。 刘匪头一把抓住他手腕,翻过来望向掌心,掌根处浮出一根红线,紧接着,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蔓延至小臂,再往上,是心脏。 叶十一连站立都困难了,全靠刘匪头半搂半抱地撑扶。 束手无策的匪头满头大汗:“进屋,我立刻去找大夫!” “……不用。”叶十一蹙紧了眉心,齿尖碾出下唇血色,苦涩地轻扯嘴角:“连徐太医都说,药石罔效。” 刘匪头忧心之切,愁眉不展。 叶十一扭头看他,还有心情说笑:“你这张脸,还是笑起来好看些。” 刘匪头粗鲁地揩拭他额头汗水,冷不丁揭破:“你又不是想看我笑。” “……”叶十一撇嘴,垂低眼帘,低声否认:“别乱说。” 大牙恰好过来,满腔不忿,把那皇帝指桑骂槐好一顿臭骂,最后才不情不愿说出他的威胁。刘匪头无语:“所以你想威胁他,反过来被他威胁了?” “哼…”大牙涨红了大黑脸。 叶十一目光暗淡,说不清他这会儿是心情几何,反正刘匪头看不出,大牙这个粗心眼的更瞧不出,只觉得他很是难过。 “这种事,他做得出来。”轻飘飘的语气,却是笃定:“罢了,何必为此得罪陛下,他要进来,放他进来。” 大牙应了声是,转头要走,叶十一忽然叫住他:“大牙。” “怎么了寨主。”大牙闻声回头,叶十一压低嗓音:“别对他下手…他是皇帝。” 大牙挠挠后脑勺,满头雾水:“下什么手?” “笨!”刘匪头都看不下去了:“你让皇帝火烧皮肉,万一真有个好歹怎么办?那他灭咱们不跟捏死一只蚂蚁那样轻松?” 大牙这才恍然大悟,自个儿险些闯祸,吓得连连道歉:“再也不敢了!我必然对他恭恭敬敬!” “去吧。”刘匪头努下巴。大牙战战兢兢地去了。 刘匪头目送他离开,回头朝叶十一小声说:“什么伤不伤的都是借口,你就是舍不得。” 叶十一瞅他两眼,有气无力,没心情辩解,摆了摆手。 叶十一因站立不稳地缘故,被刘匪头搀扶着,自两人身后望去,仿佛是叶十一倚在那匪类怀里。 李固恨得磨牙,大牙让开大门后,他大步流星地冲进去,勃然盛怒地咆哮:“叶十一!!” 叶十一站得远远的,都给他吓得一机灵,不由自主揪紧刘匪头衣袖,往他身边躲。 刘匪头将他揽得更紧,怒目圆瞪,回头望向李固。 “滚出来!”李固愤怒:“你便是弃了朕,与他勾搭,朕何时允许你喜欢旁人?!” 陛下到底落魄了,都不忘咄咄逼人的质问。 叶十一又疼又累,面白如纸,揪着刘匪头的袖子,低埋脑袋,不想见李固,也疲于和他争吵。究竟是鸵鸟本性,宁肯躲起来。 李固那一声声的发怒,吼得他胆寒。 刘匪头挑起眉梢,不满:“你冲谁吼呢?搞清楚这谁的地盘,是龙你都得盘着!真以为没了你那侍卫,你打得过这满寨的人?我告诉你,就在这儿,杀了你都没人知道!” 叶十一拉住他,轻轻摇头。 李固压根不理会这土匪,伸手去抓叶十一。 刘匪头眼疾手快,一把拍开他。 叶十一挣了挣,推开刘匪头环顾他的臂膀,终于还是低声下气地哀求:“陛下,此地实在简陋,您回去吧…”他掀了眼帘,眼圈红扑扑:“李固…回长安…放过我。” “……”皇帝只觉得酸涩,他不远万里追到这里,风尘仆仆,不辞辛劳,可等待他的,只是一个不想再见他的叶十一。 “不。”李固咬牙,比幼稚孩童还要幼稚:“要么你同我回去,否则我就呆在这里。长安没了皇帝,天下大乱,我看你于心何忍。” 论及心忧天下苍生黎民,叶十一可比他更像个怀仁的君王。 叶十一结结实实地愣住了,李固仿佛视天下为儿戏,这是能拿来威胁他的吗? 以天下为筹码,真是…真是…昏君。 “……”终究欲言又止。叶十一腻歪了和他这般纠缠,恶语相向,好言相求,都打动不了陛下宁撞南墙那颗心。 “……随你。”叶十一垂低眼帘,半阖眸子,疼到唇齿都在痉挛,咬着牙腮帮轻颤:“随便你,李固。” 他推开刘匪头,头也不回进了屋,一把甩上门。李固冲上去,抬脚踹开:“叶十一!” 叶十一爬上床,拉起被子蒙住脸,不言不语不搭理,缩头乌龟总是这般模样。 “说话。”李固气势汹汹地逼近:“你喜欢他?!在长安朕就看出你与他关系匪浅。” “你们何时认识,你喜欢他什么?他比得上朕么?朕赐你钱财万两,良田千顷,许你长伴身侧,此生不离,他能许你什么?!” 喋喋不休,总是质问。 叶十一忍无可忍,头疼欲裂,猛然掀开被子,愤怒地连名带姓:“李文玉,你闭嘴!” 李固瞪着他,他瞪着李固,胸口皆是剧烈起伏。 皇帝满面忿忿,非得再抢白一句:“他就是比不上朕,即便上了床榻,岂能及朕雨露丰润?!”也是口不择言了。 叶十一:“………” 刘匪头在旁边满脑袋黑线,抱胳膊斜倚门框,嘴里叼根狗尾草,笑嘻嘻地说:“你们长安人吵架,都这么幼稚么?” “不,”叶十一咬牙切齿,“只有他。”无理取闹,无耻至极。 说罢,拉起被子再度蒙住脑袋。 李固铁了心问清楚他和匪徒关系,不管不顾再去掀蜗牛壳。 刘匪头在他身后站直身体,幽幽出声:“看不出他脸色多差么,蛊毒发作,伤痛噬体,他总是一个人熬过去。你在这儿,他只会更疼。” 那只绷紧的手悬在半空,手背青筋浮动,皇帝咬着牙,回头,一字一顿:“你说,什么?” 刘匪头笑意淡去,目光凝重望向被子下的人。 那人已经蜷成一团,被面扑簌簌地颤抖。 直到憋不住,才能听见一丝朦胧脆弱呻.吟。 这些年来,李固数次派人深入南疆,寻觅旧时献蛊人踪迹,可始终求而不得,徐太医带回来的古朴医书上只说,这种蛊但凡发作,便是命不久矣,至于有多疼… 据说被当年南疆巫族人用来刑讯最口硬的犯人,受刑者必然撑不过半个时辰。 李固满腔怒火瞬间销声匿迹,悉数转化为酸涩与心疼,他俯下身将蜷成团的人连被子带人抱起来,让他靠在自己怀中,轻轻拍打。 叶十一整个儿蒙在被褥下,幅度轻微地颤抖。李固默不作声地搂着他,收紧怀抱。 就这么无声的安抚下,大手哄孩子似的轻拍,拍到李固手腕酸麻,那扑簌簌的颤抖方才回落下去,直至沉寂。 刘匪头靠在旁边看了许久,退出门槛外,默默地合上房门,自嘲似的撇了下嘴角。 房门紧闭,窗户合拢,床边炭盆燃灭,唯余灰烬。 李固体温太暖,被子里逐渐捂热起来。 男人小心翼翼剥开皮,先瞅见他逐渐红润的脸蛋,连烧伤都因发热显得更亮,叶十一扭头,咬紧下唇,遮住伤疤。 “没事,朕看看。” 五指轻柔地触上侧颊,微微发凉的指腹沿下颌骨游移,仿佛冰凉小虫攀过,叶十一缩了下脑袋。 李固慌忙收手,放在嘴边哈热气,又垫在脖子下熨热,方才小心翼翼摸过去,指腹摩挲过下颌,结了颊的皮肉相较完好柔软的皮肤,微微发硬。 慢慢地抬起他侧颊,让他露出明亮如昔的眼睛,柔声呢喃:“十一。” 温热指腹轻轻点上眉心,幼稚的皇帝叹气:“你总叫朕离你远些,可你流落在外,没有朕,谁来照顾你?” 叶十一转开眼珠,头顶大脑袋压下来,伏在他眉心,温软的唇落上去,轻轻地熨帖着,从来只会吐出刻薄言辞的唇沿鼻梁下滑,缓慢地贴近他上唇。 “和我回去吧…”梦呓似的呢喃。 叶十一扭头躲开,李固没亲着,落了空,也不懊恼,怀着他腰间,掖着他被角,酸巴巴地苦笑:“你抗拒朕,朕便不做什么。” “你最好说话算数。”叶十一默默钻回被子下。 “好,”皇帝口是心非地答应,“朕说话算数。”大手滑过脊背,隔着被褥拍了拍他后腰。叶十一颤了下,终究没发作,躲起来了。 山野乡间没什么好东西吃,叶十一躺在床上休息,李固抽空去了趟伙房。 匪寨里的人都知道他是皇帝,而且是追着新任寨主来的,个个拿好奇眼光偷偷打量他,李固假装没看见,气势颇足地走进伙房,叶十一有个单独给他做菜的小厨房。 大厨正在里边翻箱倒柜搜索食材。 “你出去。”李固颐指气使地喝令。 大厨顶着满头灰,从柜子里探出脑袋,正要发怒,陡然见到皇帝,怒火硬生生地憋住,“啧。”大厨出去了。 李固合上房门,橱柜里还剩三根萝卜,半只鸭,他左思右想,决定自己动手,于是撸起袖子,五指不沾阳春水的皇帝,生平头一回下厨。 然而第一步生火就卡住了,他用火折子点燃树枝,再放进炉灶,却始终无法引燃火势。 没耐心的皇帝胡乱捣鼓,火没生着,蹭了满头灰。 他发怒,出了厨房,满头烟灰,负手而立,指使院子角落蹲着的大厨:“你,进来。” 大厨火冒三丈,没见过这么拿自个儿当大爷的,忍了又忍,铁青脸色跟他进厨房。 “您干嘛?”大厨没好气地问。 李固伸手指灶台,憋了老半天,咬着牙蹦字儿:“如何起火?” “……”大厨没憋住乐,弯下腰点火折:“用松枝儿,肯燃。”他瞅了瞅灶台里:“你用木头当然不行,湿气重。” “嗯。”李固勉为其难点了点头,一副听大臣汇报的模样,默默在心里记下了。 大厨点燃火星,望着熊熊燃烧的柴火,赤红着满头大汗的脸,回头觑视他:“陛下也会下厨啊。” 李固高傲地抬起下巴:“朕微服出巡,自然要体味民生,与民同乐。” 噗嗤,大厨笑出声,摆了摆手:“您说啥就是啥吧。我们寨主是好人,您别迁怪他。” 李固眨了眼,回头望向壮汉大厨:“此话怎讲。” “你知道他为什么能当上咱们寨主么。”闲聊的语气。 壮汉捞起凉水里那半只鸭,等水烧开了再放进去,他转身望向李固,山野粗俗的村夫,也有正经严肃的时候。 李固便沉声顺着他的话问道:“为何。” “他救了人。”大厨低头,动手切萝卜,他刀工不错,萝卜块几乎都切成一样大。 李固眼也不错地看着,观摩他的手艺。 这些东西,从前深宫里的皇帝从来不在意,他只要好好处理国事,享尽齐人之福,无需操心一日三餐,柴米油盐。 “救了很多人。”大厨说。 于是李固知道了,那天东西山头匪寨的争斗结束后,又发生了什么。 叶十一以自己为质,被牛头寨穷凶极恶的寨主带回山里,而其他西域客商都放走了。 “老寨主是个狠人,兄弟们对他有怨言,不敢明说。”大厨聊起来:“有了什么好的,他都自己私吞,咱们寨里的兄弟跟了他,一日三餐就没吃过饱饭。” “老寨主瞅着咱们寨主是个富贵面相,再加上他自称来自长安,老寨主动了心思,想绑了他,威胁他在长安的家人拿钱财来赎。” “其实老寨主是想拿了钱就走,去长安发财。” 然而老寨主的愿望终究没能实现,他是心太狠了,走之前想一把大火把牛头寨都烧干净,他怕紧随他左右多年的兄弟们来分走他的钱财。 “人呐,不能太贪心。”匪徒都明白这个道理:“老寨主没来得及走掉,火就烧起来了,当时满地都是酒水,木材,那会儿在晚上,好多兄弟都睡着。” “叶十一救了你们。”李固沉沉地出声。 “嗯。”大厨点头:“他功夫好,叫了离得近的兄弟起来,大家一块儿提水灭火。” “当时啊,跟老寨主屋子最近的东边,住了阿翔一家三口,阿翔家里穷,以前给地主害死了爹娘,就来当草寇,好不容易娶上了媳妇儿,却是个傻子,我们都笑话他,傻阿翔娶傻媳妇。” “这个阿翔……” “他连刀都不敢提,却当了山匪,您信吗?”大厨想起他,吃笑:“傻子。” “咱们山寨其实好多这样人。”大厨叹气:“上一个皇帝在的时候,又是收重税又是抓壮丁,老百姓过得苦,没人管,我阿爷阿娘说,就是那会儿,多了好多山匪。” 李固交握在身后的双手猝然捏紧,凝眉不言。 “阿翔那个傻的,火都烧起来了,他还不肯走。”大厨回忆当时,火舌熊熊滔天,阿翔就在火圈里哭:“我媳妇还在里边!她还在里边!” 没文化的汉子,对着个傻媳妇,也有一番深情,不就是上街时突然好心肠地给流落街头的傻姑娘多买了一盒胭脂,自此,就被她傻乎乎地跟上了。 “谁也不敢进去。”大厨说:“火烧得太旺了。” 当叶十一头也不回冲进去的时候,他们心里都在想,这个人疯了吧。 “他救了阿翔一家,”大厨回头笑,“您知道吗,后来大夫看过了说,阿翔媳妇有喜,咱们寨主其实救了三个人…”他顿了顿:“不止,我们都是他救的。” “老寨主走后,他屋里藏的东西,寨主都分给咱们,他自己什么也没留。”大厨面露疑惑:“他说…要那些东西也没用…他以后用不着了…为啥呢。” 大厨笑:“钱这种东西,怎么能用不上呢。” 因为…因为他的毒…如果皇帝不来找他…明年开春就… 李固嗓音沙哑:“以后,用得着的。” 大厨点头:“等以后抢了好东西,一定要分给寨主。” 李固上前,拿走大厨手里的菜刀,接了他削过皮的萝卜,深深吸气:“我来吧。” “您别责怪我们寨主。”大厨说。 李固低着头,眼角湿润,哑声保证:“不会…放心。” * 作者有话要说: 一天两块钱的收入 霜酱终于还是失去了榜单呜呜呜【擦泪 呜呜呜呜啊啊啊啊啊啊连评论都没有了呜呜呜啊啊啊啊啊啊啊 第59章 长夜 59、 一大一小相对而坐。 叶十一满脸呆滞, 李固磨牙,凶巴巴地瞪住他。 “吃。”皇帝说。 “不。”叶十一拒绝。 李固拿起筷子,再次强调:“没有下毒, 你放心。” 叶十一抬头看他。 为了表明自己没说谎, 皇帝以身涉险, 筷子夹起萝卜, 锅里好肉没剩两块,他不舍得自个儿吃,要留给叶十一,于是挑了干巴巴的白萝卜放进嘴里。 叶十一尽管克制着自己的表情, 仍不免倒抽凉气,略显紧张地注视李固。 假如皇帝死在这儿,被他自己做的东西毒死了,陈明会来找他算账吗?那也和他没关系啊, 是李固自己脑袋长包要下厨的! 空气凝滞,瞬间连时间都仿佛停止流动。 李固豁然起身,俊朗的面孔逐渐扭曲,他鼓着一边腮帮,艰难地蠕动唇舌, 那模样与生吞了臭鸡蛋没有任何区别。 叶十一小心翼翼往后退,李固瞪大眼睛。 只见皇帝仰面,仿佛即将英勇就义、视死如归的大将军, 两只手拼命用力抵住桌子边沿, 手背青筋横突, 使劲将那颗咸过头的白萝卜咽进肚子。 李固两颗眼珠快要瞪出眼眶, 盯住了叶十一。 叶小将军有点害怕:“你…你…还活着吗?” “水…”李固嗓子眼干得冒烟, 饥渴地嘶吼:“水!” 叶十一吓得跳起来, 匆匆跑去找水,茶壶里没水了,他转头去找大牙,袖子带翻了茶壶和茶杯,丁零当啷一顿响,顾不得回头,前脚正跨出门框,李固却惊恐万分地扑上来,两个人砰咚摔进回廊。 “你做什么?!”叶十一摔得头昏脑涨。 李固紧紧抱住他:“别、别走。”他怕叶十一又给他吓跑了。 “…我找水。”叶小将军推搡,无可奈何:“你不是渴吗?我都闻到咸味儿了,你究竟放了多少盐?” “…也就半罐吧。”李固起身,拉起叶十一,拽着他的袖子,仍不肯轻易放开。 “…我看宫里御厨做一顿饭…盐都要少半罐…”皇帝顶着叶小将军怀疑的眼神,强行辩解:“宫中大厨的确如此。” 言下之意,朕这是和御厨学的。 “御厨要用半罐盐做数十道菜…你…算了。”叶十一懒得与他解释,抬手招来大牙:“还有水吗?” 大牙蹲在房檐下看夕阳,闻声跑过来:“寨主,前两天从井里打上来的水,梳洗烧饭都用光了。” 牛头山缺水,山寨东南边角落大红松下,就那一座井。 寨子里的人吃喝洗用,除了翻山越岭到山脚下的小河去打水,就剩下那座离得最近的红松井取水。 这个点,天也快黑了,山坡路滑,这里土质松软,常有落石,甚是危险,叶十一不会这时候让手下人打着火把去取水。 “大厨说,皇帝老儿烧鸭,把水都用光了。”大牙趁机打小报告,小声嘟囔。 叶十一回头,望向李固。 皇帝理直气壮:“朕用点水而已,有何不可?率土之滨,莫非王土。” “……”叶十一冷漠:“那没水喝了,陛下忍着吧。” 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皇帝:“……” 这天,李固一宿没睡着觉,嘴里冒着烟似的,蹲在叶十一旁边,盯着小将军背影虎视眈眈。 叶十一睡着睡着,如芒在背,猛地掀开眼皮,转身朝床外,正对上皇帝那双亮堂堂的眸子,登时吓清醒了,裹紧被褥,警惕地问:“做什么?” 李固没做什么,没动手,也没动脚,就那么虎视眈眈地,两眼放光地,将他印进自己双眼里。“十一…”皇帝开口,有些巴巴的意思:“朕渴。” 明明在诉苦,偏生板起脸,比谁都理直气壮,比谁都义正言辞,仿佛犯错的不是他,仿佛把水用光了还自觉良好。 皇帝就是这副自视甚高、高高在上的模样,永远不懂得低声下气的讨好、做小伏低的恳求。 他是天子,就连犯了错,都会被轻易原谅。 “去睡觉,睡着就不渴了。”叶十一翻身背对他,眼不见心不烦,除非李固道歉,否则绝不搭理。 皇帝拉不下脸,除了刚见到叶十一坏了容貌时,恨不得跪下来求他回长安,此刻又端着架子,叶十一不搭理他,他就拿出天子呵令群臣的架势:“转过身,与朕说话。” “……我要睡觉。”叶十一踹踹被子,将被面展平。 “否则朕让陈明带官兵来。”李固起身,负手而立:“烧了你这地方。” 叶十一合拢眼皮,李固爱咋咋地,他不伺候了。 李大爷不高兴:“朕命你转身。” “你要烧就烧,”叶十一破罐子破摔,“反正这地方也烧过一次。” 李固哽住。 鼻息间似乎还能嗅到淡淡的烧焦的气味。 顿时后悔不迭,又蹲回床边,抬起一条胳膊搭住床沿,拧眉懊恼,沉默不语了。 叶十一等了一会儿,不见他说话,窗外月光依稀落在窗棂上,仿佛回到紫宸殿里,他睡在龙床上,床头有月光,隔一层纱帐,朦胧地落在窗棂上。 “回长安继续当你的皇帝不好吗?”早已被褫夺了将军封号的小将军,如今落魄成山匪寨主,光鲜亮丽不复从前,他两手空空,一无所有了。 “这里没什么好。”叶十一小声说:“什么也没有,缺衣少食,缺水少粮…” 被子被人揪住,轻轻拖拽,从心坎深处一并拽出诸多不安。 “十一。”李固沉声唤他:“叶十一。” 叶十一不动如山,合拢眼,闭上嘴,蜷缩起来。 李固拖不动他的被子,伸手要去拍他,又怕将人吓跑,那只大手悬在半空,三番两次要落下去,又三番两次抬起来,最后收回怀里。 冬天很冷,冷得人簌簌发抖。 夜深寒凉,山里边更冷,叶十一怕冷,蜷起来抖成筛糠。 李固只穿着衣裳,坐在床沿边,呼出来的气都变成白雾,他扭头望向窗外,月色下,似乎落了新霜,白的,皎白的,莹莹泛着光点。 “冷不冷?”低沉的嗓音在深夜里突兀响起。 叶十一咬牙:“不冷。”牙关都在打颤,上下一碰,咯噔。但这些日子,都是这么熬过来的。偶尔也冷得怀疑自己熬不过这个冬天了。 但其实每天晚上都能睡一会儿,睁开眼,等天亮。 “朕不在,你睡不着。”李固自信地笃定。 叶十一撇了下嘴角,脑袋埋进被子里。 李固又说:“十一,朕渴。” “……”叶十一烦了:“出门右转往山下走,红松边有座水井,去那里打水。” “朕不去。” “那就闭嘴。” “但朕有解渴之法。” “……” “你身为朕的皇后,理当为朕分忧解难。” 叶十一睁开眼,盯着虚空满脸怀疑,李固怎么能做到这么盲目自信的? 他是真的,完完全全,不会像个正常的普通人一样,与他平等地对话了是吗? 果然指望皇帝道歉,不如指望母猪能上树。 “朕忧渴甚剧,独你能解。”李固两手放在膝盖上,上身笔直地挺着,双目迥然:“若然能亲近一二,自然就不渴了。” 叶十一抄起身下枕头,反手砸到他脸上。 李固抱住枕头,嗅到了其间气息,濡着丝丝缕缕的淡香。 叶十一在紫宸殿花香袅绕的园子里浸泡太久,还渗着些花的香味。 从前将他放平在龙床时,指尖勾起青丝,贴在唇边细细亲吻,花香醉人,药香入腑,汗涔涔的舔吻细腻皮肤,恨不得埋进他身体中,不分朝夕。 李固更渴了,如狼似虎的眼神,就那么直晃晃地照到叶十一身上。 那种目光,叶十一碰到就害怕,他没少见过,床笫间汗流浃背,一回头也会对上那样的眼神,仿佛野兽在吞食猎物,凶狠暴戾,无法逃离。 “……”他翻身坐起,竭力维持镇定,衣服也不敢穿,裹着被褥下床趿拉鞋子。 “你睡这里。”叶十一主动让出床位:“我换个地方。” “你去哪儿?”李固伸手抓他,叶十一仓皇后退,撞倒了身后的灯盏,李固跳起来,叶十一惊惶万状,缩起来,心惊胆战。 那份害怕落在皇帝眼里,只让他觉得刺目,扎得心口直疼。 “就那么怕…”李固几乎在咬牙切齿,一字一顿了。 叶十一趾高气昂,他反而不生气,偏偏叶十一畏惧了,害怕,在后退,他忍不住暴跳如雷。 “碰碰你而已,又不会吃了你。”皇帝压抑怒火,低沉嗓音。 叶十一脱力般,长长地叹口气,裹着被子瘫坐回榻上,呆滞地望向李固。 “长安多好啊,”他规劝,“风花雪月,四时分明,春香秋冬,佳人常伴,阿姐陪着你,叶家陪着你,后宫脂粉三千,都等着你。哦对了,还有叶明玦,你心心念念的故人。” “长安多好啊…”说着说着,不觉回忆怅惘,那时马车路过街巷,瞥见阿郎为妻子簪发,情深意切,忍不住心生悸动,可回头看一眼身边人冷硬面孔,顿生无趣。 朕为故人夺天下,言犹在耳,振聋发聩。 “并非如此。”李固焦急解释:“朕从来不认识什么叶明玦。” 叶十一面露疑惑。 李固站着,他坐着。于是叶十一微微挑起眼帘,愣怔地望着他,张了张嘴,茫然错愕:“叶明玦都跟我说了。他说你们相识于大火前,互生情意,你对他念念不忘,将我错认为他…所以…” 李固心想,等回了长安,立刻拿针线缝了叶明玦那张挑拨是非的嘴。 “胡言乱语!”皇帝黑着脸否认:“他算什么东西?!” 叶十一缄默不语。 “你说此地一无所有。可设若没有你,就算在皇宫,朕照样一无所有。”李固不动声色地靠近他,看着他低垂眼帘,仿佛在沉思,他心念微动:“十一,随朕回去。” 然而叶十一早就不相信了,哪怕李固是真心,他也要不起,仓促起身躲开皇帝,回了床里,低声道:“我要睡了。你…你打地铺,橱柜最上层还有被套,自己找。” “朕就不能与你同寝?”李固反问,一脸理所当然。 “不能。”叶十一拒绝得干脆。 “李固,仅是你这个人在这里,我就害怕。”话声戛然而止,叶十一不说了,闭上眼睛。 李固没有去找被套,咬着牙黑着脸,眼眶发酸,强撑住不泄出丝毫异样,就掸掸衣摆,席地而坐,恨恨道:“你便是喜欢那匪徒,疏远朕,离开朕,躲着朕,就算你知道,朕心心念念的故人从来是你。叶十一,是你先丢下朕。” 长夜漫漫,床脚炭火燃尽,李固起身去添火。 等他亲自添了炭火,端着火盆灰头土脸的回来,叶十一已经睡着了。 * 作者有话要说: 没有榜单后的第一天:哎呀这周没有榜单不用赶稿,明天写,丝毫不慌! 没有榜单后的第二天:同上 第三天:同上 …… 终于来到了第十四天:艹,好像两周没更新了 第60章 泡脚 60、 叶十一睁开眼, 天已经亮了,他懵了两秒,腾一下翻身坐起。 屋外传来吵嚷, 吱吱哇哇, 你不服我我不服你, 李固压抑着怒火的低沉嗓音那般明显:“朕令你松手。” 大牙不乐意:“该松手的是你!昨儿个你用光水, 寨主没罚你都算你走运,你拿着他的衣服做什么!?” “蹭了灰,自然要去洗洗。”李固被大牙扒拉着,双目如矩怒视他:“他从来衣着整洁。” 在长安城里, 锦衣玉食的小将军,总是光鲜亮丽的,哪像流落山野的土匪,灰头土脸, 连穿着的粗布衣裳都染上灰尘来不及清洗。 更甭提那天随意歪倒路边的小乞丐,真是落魄至极。 李固生气,尘埃泥淖,都不应该落在叶十一身上。 于是一大早的,狗皇帝心血来潮, 想着去把叶十一的衣裳洗洗干净。 谁知就被大牙给拦下来,没眼力见的莽夫以为他心怀不轨,吱吱哇哇地说什么也不放开。 “松手!”李固怒喝。 “就不!”大牙回嘴。 两个人就在房檐下争执起来。 叶十一裹了褥子哆哆嗦嗦地出来, 屋外草地上都结了一层霜, 他冷得直打寒颤, 那两人却不嫌冷似的, 各自披了件袍子, 就开始争他的衣服。 “……”叶小将军神情呆滞片刻, 终于开口道:“你们做什么?李固,松手。” 狗皇帝没松,大牙松了,惯性作用下,李固趔趄着向后跌去,叶十一眼疾手快,拉了他一把。李固那袖子冷得像冰条,他抓了下,险些没抓住,五根指头哆嗦着捏紧,终于将人给拽回来。 李固黑了脸,不太高兴,说一不二的皇帝,哪里被一个匪徒这样骑在头上欺负的。他甩了袖子,正要发怒,眼角余光却瞥见叶十一面无表情回了屋。 警示般瞪了眼大牙,他抱上叶十一的衣物跟着进屋:“朕不过是要为你洗衣而已。”李固顿了顿,沉声继续:“都脏了。” 叶十一裹着被褥,被子从头罩到脚,只留一双眼睛打量他手上的粗布衣衫,默然半晌,低低地说:“师爷会找人清洗的。” 他抬起眼帘,望向李固,认真地解释:“你是陛下,无需操劳这些。这样不合你的身份。” 下厨,烧饭,洗衣,这些寻常俗务,都有下人们去做。 陛下肩负的是苍生黎民,他那双手应该用来挥斥方遒,指点江山,而非困囿于此,蹩手蹩脚地洗衣做饭。 皇家子弟,生来就不是做这些的。 李固不以为然:“朕从前在冷宫,阿娘不受待见,她若生病,我自家的衣裳都得自己清洗。不过是太久没做,手生而已。” 其实他有些手足无措,被叶十一明晃晃的眼睛盯着,便低下头来凝视怀中衣物,忽然觉得叶十一说的也是,这么做的确不合他的身份。 从前那是在冷宫,如今朝非昔比,他贵为天子,九五至尊,何须亲自动手。 “朕只是觉得…”李固拧眉,绞尽脑汁地思考着合适用词,他斟酌再三,沉声道:“你的东西,都是朕所有,这些是我应该做的。” 应该为你做的,而非作为皇帝高高在上的等待着被服侍。 也许就在瞬间,李固豁然开朗,在叶十一面前,他不应该端那么多帝王架子。 远离了皇宫,便如同寻常夫妻相处,这样做才对。他能为叶十一做些哪怕最微小的事情,都是他应该的。 因为…“朕喜欢你。”李固终于想明白了,一本正经地很大声:“我喜欢你。” 叶十一又露出那样的神情看他。 就像两人重逢时,他不由得落下眼泪,而叶十一看见了他的眼泪,他并没有为之而动容,只是满脸荒谬,就差把“你做戏呢”这句话挂在嘴上。 李固觉得心口很疼,是那种平常意识不到,但从心底某个不知名的角落涌起,如同涨潮时的大雾,迅速蔓延向四肢百骸,那种不知名的疼痛,让整个人都随之麻木起来。 他动了动手指尖,想去抱一下那个长大后的孩子,阿娘去世后他唯一的念想,可是对方眼里的冷漠和怀疑足以令他望而生畏。 是的,叶十一不会大吵大闹不依不饶像个小孩子拗脾气那样叫嚣让他滚,或者自残或者用别的激烈的方式逼迫他离开。 叶十一大可以那么做,一把刀不需要对准李固来逼走他,他只需要对准自己,李固就会躲得远远的,远远地看着他。 但他没有,他只是坐在那儿,目露荒谬。 然后,那长大后的孩子轻轻叹气:“陛下是弄错了,我和叶明玦的确长得很像…叶明玦说阿娘…叶夫人,叶夫人是我生母的长姐…不过有嫡庶之别…” 庶出的生母难产早逝,生父下落不明。 叶十一无父无母无依无靠,身负毒蛊,面容已毁,此后再上不得战场,护不得百姓。而往后自有叶明玦代替他承继叶家门楣。 将门世家锦衣玉食的小公子,一战成名的少年将才,长安城里最风光的公子哥儿,陛下跟前最受宠的臣子,如今提起来,恍若隔世,原来那些都与他一个将死之人无关了。 “你不信。”李固打断他:“和叶明玦无半分关系,他设计欺骗朕,等回了长安自然以欺君罪论处。叶家欺瞒君上,理当褫夺爵位,贬为庶民。” 叶十一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李固那么做不合适,叶家毕竟百代忠良、劳苦功高。他垂低眼帘,裹进被子里,默然不语。 大牙敲门,拿了热馒头和咸菜进来:“寨主!大厨蒸的馒头,软和着呢,尝尝,这是酱菜。” 李固伸手去接,大牙欸地一声,避开了他,绕过李固径直走向叶十一。 刘匪头敲了敲门,伸懒腰打哈欠,喊声特别熟稔亲切:“十一!起来练功!” “来了。”叶十一自然地从大牙手里接过馒头。 大牙端着咸菜碟,支到他面前,耐心地等他一口馒头一口咸菜地吃。大牙就看着叶十一吃东西,嘿嘿傻笑。 他们都没有因为叶十一坏了容貌而疏远他,尽管他侧颊的伤看上去近乎狰狞可怖。 李固扭头,眼圈微红。 没一会儿,师爷也来了,看了眼李固,没打招呼,只当他不存在,捧着账本到叶十一跟前,献宝似的奉给他:“昨儿晚上把前几天的账清出来了,西域客商留下的,还有前寨主留下的,都在这儿。” “好。”叶十一毫不迟疑地吩咐:“该发给兄弟们,就发下去吧。” 大牙眼睛里冒光,师爷也激动地搓手:“好嘞,多谢寨主。” 他们各有各的忙。 师爷安排发东西去了,大牙看叶十一吃东西,刘匪头到橱柜里帮叶十一找练功用的衣裳,叶十一低眉顺眼地啃馒头, 李固从头到尾,仿佛局外人,眼睁睁看着所有人都围着叶十一转,他想挤进去,但似乎没有他的位置。 更何况,叶十一其实是抗拒他的。 他做什么,都是热脸贴冷屁股。 李固默不作声,转身离开。 高大身影退出房门的前一秒,叶十一掀了眼帘,偷偷地眼角余光望过去,李固走了。 他放下馒头,酱菜放久了,在舌头尖浸出几丝苦涩。 刘匪头默默地注视他一举一动,连叶十一脸上神情变化都不放过丝毫,匪类很细心,背着手走到他跟前:“我找几个兄弟跟着他,免得他乱来。” “…随他去吧。”叶十一无奈:“我这儿也没什么东西,能供他糟践了。” 刘匪头深深地看着他,眼睛里藏着些难以言明的深意。 叶十一假装没看见。 牛头寨的人看到李固下山了。 刘匪头瞅一眼面无表情的叶十一:“他走了,说不准回长安去了,后悔不?” 叶十一身着劲装,在山寨简陋的校场里拉弓射箭。虽然离开沙场,不过练功却是日日未停。 刘匪头话音刚落,羽箭破空,正中对岸靶心。 刘匪头舌尖抵了抵腮帮。 “没有。我后悔什么,他走了正好,毕竟是皇帝,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我们这儿可担待不起。”叶十一放下长弓。 “也是。”刘匪头抱着胳膊斜倚廊柱,笑笑地说:“说不准他在这儿还要强迫你呢。” 叶十一回头,视线淡漠地扫过他。 刘匪头站直身体,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叶十一自己练完功,山寨里的山匪就要来找他,他们也练武,于是叶十一就像以前带叶家军那样带他们,骑术箭术长枪短刀,一一教授要领。 山旮旯里吃食不丰富,匪徒们大多一天两顿就解决了。大厨说叶十一是长安来的,会特地为他做第三顿饭。 其实也很简单,就一碟炒青菜,半碗夹石的米饭,如果寨子养的老母鸡下了蛋,那么厨子会再添一碗蛋花汤。 粗茶淡饭,一日三餐。 一天就这样过去了。 傍晚时分,叶十一缩在屋子里,炭盆里的木炭熊熊燃烧,他就堵在炭盘边,一步都不想挪。寒冬太冷,天寒地冻。 刘匪头推门而入,叶十一抬头:“关门!” 刘匪头举起双手,回头关门。 “告诉你一个坏消息,”刘匪头戏谑,“也许是好消息。” “什么?”叶十一兴致缺缺,只撩了下眼皮。 “他没走。”刘匪头道。 “……”叶十一顿住,深吸口气:“然后呢?” “你知道他这一天干嘛去了吗?”刘匪头不大是滋味,没想到堂堂皇帝能做到这种地步,他略带醋意:“大厨说的。” “…什么?”叶十一叹气:“人没事就行,皇帝不能在咱们这儿出好歹。” “他去给你洗衣裳了。”刘匪头撇了下嘴角。 “………” “厨房水缸里的水用光了,大厨说,是他一桶一桶挑上来的。” 刘匪头逐渐笑不出来:“红松下的水井到咱这儿路远,你也知道…路上还结了霜…说是人可能摔了几跤,走路有点瘸。大厨说的,不过皇帝也没显疼。” “大厨说今儿一天没见他吃东西。” “喏,”刘匪头下巴努了努,“那碟炒青菜,就是他做的,没尝出来吧。” 叶十一愣住,回头望向餐盘里没吃完的炒青菜,不咸也不淡,他以为是大厨做的简单小菜。 “他人在哪儿?”叶十一问。 刘匪头挑了下眉梢,望向窗外,日落了,天色暗下来,他耸了耸肩膀:“师爷没给他安排住处,这会儿大概只能睡柴房吧。” “……” 刘匪头试探着问:“叫他过来?” 叶十一低垂眉眼,没说话。 刘匪头拍了拍他肩膀,帮他找了台阶下,起身道:“总归是皇帝,天子,不能给人晾那儿不是,我去瞅瞅。” 叶十一抬头,刘匪头留给他一个背影,一闪身,溜出房门。 过了大约半个时辰,房门才被再度推开,冷风嗖地吹进来。 叶十一头也没抬地催促:“关门。” 房门嘎吱合拢。 这才循声望去,男人是憔悴了,头发也有些凌乱,嘴唇干枯起皮,来时完好的绸缎衣裳,被山里的荆棘划破了几道口子,落魄得像山匪一样了。 李固手里端了木盆,木盆里的热水腾腾冒雾气,木盆边搭了帕子。 叶十一不动声色打量他,李固走路变慢了,前脚重后脚轻,有些瘸,师爷没说错。他的袖口搭在腕子上,只能看见露出袖口的双手布满道道细碎伤口。 那双手,本该用来御笔朱批,号令天下。 叶十一蓦地涌上复杂情绪,一言难尽地注视他。 李固问:“冷么?”他看了眼炭盆:“一会儿我去加炭火。”似乎没看见叶十一眼底的疑惑与复杂,兀自将木盆放到他脚边。 叶十一坐在榻上,李固将炭盆挪开些,木盆摆过去,提了衣摆在他跟前半蹲下身:“泡会儿脚,能驱寒。” “……”叶十一呆住了,他从未见过李固这样的姿态。 至高无上的天子在某个人面前半蹲下身,做小伏低的讨好模样,尽管没有一丝一毫的讨好语气与作派,但他就是能感到,那是讨好时才有的姿势。 李固从来都是,高高在上地俯视着他的。 这份震惊一直持续到李固脱下他的鞋。 双脚暴露在冰凉空气中,下意识往回缩了缩,李固轻轻覆住他脚心,掌心温度为他酝热脚背,轻柔地拍了拍:“泡脚,你手脚总是冰凉的,寒气重。” “陛下…”叶十一猝然回神:“不必了,我、我自己可以。” 李固浸湿帕子,在他脚面擦拭,然后扶着他双脚,极缓慢地放入添加了艾蒿的泡脚水中。他挽起叶十一的裤腿,掌心捧水,有条不紊地拍打他小腿,将小腿也拍热。 热度自脚底蔓延而上,整个人都随之经脉舒畅起来。他咬了下唇,默默地看着李固。 李固头顶正对他,埋着脑袋专心致志为他洗脚,大手拂过脚趾头,捏了捏,再松开。 “你是陛下…”叶十一谨慎地提醒:“你是皇帝,天子,不必如此。” 李固没有抬头,只是看着他的双脚,叶十一这双脚还是完好的,幸好那场大火的火舌只是刮过了他的脸和后颈。 不等叶十一更多的开口推拒,他埋下身。 叶十一仓皇间,瞪大眼睛。 李固视若珍宝地拥着他双腿,低下头去,亲吻他的小腿。 “李固!”叶十一惊声,被烫到似的将双脚从水盆里抽出。 “别动。”皇帝嗓音沙哑,抬起头来看他:“别动…” 那眼底多少渴望,不加掩饰的露骨的呈现出来,足以令叶十一触目惊心。 李固冲他笑了下。然后他再度埋首,扶着他的小腿,亲吻逐渐蔓延向下,水花四散。 动情似的,每一次亲吻都轻柔得仿佛感觉不到,但那么热切地,贴在脚踝间,久久地凝住。 李固不动,叶十一也不敢动。 良久,才听见皇帝哽咽开口:“十一…回长安吧,养伤医毒,好好活着。” 第61章 病倒 61、 “你不相信朕了, 没关系。”李固极缓慢地,放开他,两只眼凝在他蜷紧的脚趾间, 脚面绷出了青白, 他心疼地拂过去。 叶十一猝然收脚, 水花猝不及防溅了李固满身。 叶小将军实在是忠臣心使然, 习惯性地在皇帝面前放低姿态了,极度不安地道歉:“…草、草民僭越…陛下…陛下去歇息吧。” 李固忽然想到,叶十一对他算什么呢? 重逢那日,小乞丐狼狈又落拓, 会使劲地冲他叫嚣,仿佛受够了委屈的小兽,那时他的言辞里还有发泄,还没有那么多淡漠。 现在呢, 叶十一从震怒中清醒过来,清醒地明白他只是个一无所有的罪臣,他甚至肩负着牛头寨弟兄们的性命,所以不敢惹恼他。 叶十一,是畏惧他的。 所以冷淡、疏离、客套, 给够了颜面,不亲近,不恼怒, 不疏远, 不伏低。 皇帝抬起头, 目光灼灼照向他, 仿佛要投过那双明亮的眼, 将他心底那片畏怯冷漠照个透彻。 叶十一扭头避开他, 趿拉了鞋下榻,裹上被褥去拍窗:“大牙!” 大牙不在,刘匪头坐在台阶下,抱着两条胳膊看月亮,闻声起来回应他:“十一,大牙肚子饿,吃夜宵去了,有什么事?” “炭盆没火了,”叶十一自动忽略了李固说要帮他添火,只是告诉刘匪头,“劳你找些火薪子来。” “好嘞。”刘匪头二话没说:“我进来啦。” “嗯。”叶十一裹上褥子让开。 李固不悦:“这些事,朕来做就够了。” 叶十一咬了下唇,回头瞥他一眼,默默低下脑袋。 刘匪头推门而入,看也不看僵立的李固,径直去端起炭盆。 李固沉声下令:“放下。” 刘匪头呵呵一笑,端起盆往外走。 李固抬手去拦。 叶十一忽然又说:“陛下受了皮外伤,再找些药粉来。” 李固没有去拦刘匪头了,刘匪头视线在李固与叶十一间逡巡,笑了下:“行。陛下金贵。” 药瓶找过来,刘匪头直接塞进李固怀里,然后守在叶十一身边,不大舍得离开似的,他完全无视了旁边怒目圆瞪的李固,满心满眼叶十一:“睡了么,我陪你待会儿。” 叶十一没点头,但也没摇头,大约是习惯刘匪头这么做了,脱下鞋子钻进床里。 刘匪头把火盆放到他床边,拿着铁钳翻动,让里边的火薪子充分燃烧,亮堂堂的一团橙红,床里都被热气烘得暖和。 叶十一裹紧自己,只露出一双眼在外,撩了下眼皮,也没看李固,只是低声仿佛恳求:“陛下,师爷一时疏忽,招待不周,未曾为陛下安置客房…山寨简陋,陛下若不嫌弃,刘匪头那间屋尚可歇脚。” 刘匪头点点头,回过身来朝李固说:“去睡我那屋,放心吧,干净着呢,这山寨里,除了十一的屋,就我那屋啥都齐备,也不冷,避着风口。” 李固的脸色已经非常难看了,他无法忍受刘匪头在叶十一身边,分明是与自己相似的容颜,叶十一却肯对这匪类一置容色,对他却是千万般的无言抗拒。 “你到底喜欢他。”皇帝自作主张地认为:“宁肯许他陪你。” 倒也不是喜欢。叶十一轻轻叹气:“陛下想多了。” 刘匪头瞅瞅叶十一,再瞅瞅李固,嗤笑:“陛下,您的确想多了,十一身边没人,他睡不着觉,你没来之前,要么大牙、要么师爷、要么我,在这儿陪他,等他睡着了我们再走。” 李固凝眉:“睡不着觉,为什么?身子不舒服?” 叶十一翻身背对他俩,蜷缩起来,打了个哈欠,困意缓慢上涌,无心再费劲解释了。 刘匪头翻动火薪,热气腾腾,烘得面上又干又热,他指向火盆,撇了下嘴:“因为这个。” “……”李固一时没反应过来,与火盆有什么关系? 火盆,火。 皇帝骤然察觉:“是因为…” 他做了一场大火滔天的噩梦,至此十年不忘,更何况叶十一,亲身经历大火,险些丢掉性命,火舌燎破了皮肉,该有多疼。 百战百胜的小将军,难道就没有害怕的时候吗? 穷凶极恶的突厥他不怕吗,兵行险着孤注一掷时他不怕吗,命悬一线千里单骑他不怕吗。 他怕啊,他又不能退。 “我不去。”皇帝很固执:“你在哪儿,我在哪儿。” 刘匪头龇牙,叶十一自被子底下伸手,拍了拍床沿,拍了一下,又焦躁似的再拍两下,最后他仰面望头顶:“…刘匪头,你先回去休息吧。” “…行。”刘匪头咬牙,起身离开。 刘匪头走到门边,蓦然回过头,盯住李固:“天子不知边塞疾苦,长安城里应有尽有。你们长安能那般安乐无忧,多亏了将士们在边疆吃石头拌糠,穿粗布麻裳,很多去了塞外的人,没有一天能睡安稳觉。” “突厥虎视眈眈,回纥心怀不轨,吐蕃安营扎寨。小小的玉城里,混了无数探子等着叶小将军伤重伤亡心力不支。他们都想他倒下,就能侵扰边民,畅通无阻。” “就连我们这些边匪都知道,官家尽是一帮酒囊饭袋,除了叶将军。除了他,我们谁都不信。” 李固低下头,仿佛回到年少时挨训,太傅训他治学松散。 那时无心于帝位,对待课业更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太傅斥责他态度不端,他也不以为意。 直到后来自大梦中惊醒,洗耳恭听太傅教诲,从此没齿难忘。 那些被他因愤怒而疏忽的东西,更清楚的呈现开来。 他认认真真地记住了,一笔一划地铭刻在心。 “爱卿有功于江山,有恩于李氏,有忠于朕。” 李固起身,一如少时在德高望重的太傅面前,那般郑重,一举一动礼数全备,抱了手来,面朝叶小将军,深深弯腰作揖:“朕…自当不忘于心。” 刘匪头合上房门,离开了。 叶十一拉起被子蒙住耳朵。 李固静默地守在旁边,他两只手由炭火烘得暖和,偷偷摸摸窜进被窝里,他惦记着叶十一手脚冰凉,摸到了一双脚丫子,掌心贴了贴,是温热的。 但在被窝里捂了这么久,这点儿温热还不如他掌心暖热。 轻叹口气,李固斜倚床沿,捏了捏他双脚。脚丫子默默地往回收,李固松开他。 叶十一蜷着被子,背对李固望向床里,瞪大眼茫然凝视虚空。 身后那只手实在难以忽视,比他的被窝还要暖和,几乎算得上滚烫了,悄无声息地游移,蹭到他腰边。叶十一吓得险些跳起来,终究按捺住。 于是李固摸到他一只手,用力地握紧。 他的手凉,李固手暖。 捏着捏着,李固的手再温暖,也被他染凉。于是李固从被窝里抽出来,放在炭火上暖热,再伸进去捂暖他那只手。 叶十一的爪子就一直搭在身侧,被李固放开时,指尖微微颤了颤。他侧首将脸埋进枕头间,蜷缩的姿势逐渐变得僵硬,僵着僵着睡意袭来。 意识朦胧间,似乎被李固紧紧地牵着手,握得太紧,让他有种戴上镣铐的错觉。 深夜寂静,唯余炭盆中木薪毕波轻响。 翌日醒来,难得天光大亮,迷蒙着掀开半只眼,听见了压抑的咳嗽声。 有人风寒了吗? “…师爷…刘…”下意识喊人,视线中忽然出现男人挂满不悦的脸。 张了张嘴,惊醒似的改口:“李固。” 不叫陛下了,李固心情稍微好些。 将盛洗脸水的铜盆搁在旁边,搓热了双手才去拉他:“饿不饿,起来吃东西。快晌午了。” “晌午?”叶十一惊醒:“我睡了这么久?” 难得一次深眠,神清气爽,平常睡不饱总是困倦的,这会儿脑子都清醒了,默默地坐在床边,垂眸沉思。 “在想什么?” 李固的声音将他从沉思中惊醒。 叶十一抬头,安安静静地看着他,轻轻摇脑袋,复又低下眉眼。 这么安静乖巧,李固忍不住靠近他。大手拂过他鬓发,奈何指腹冰凉,叶十一慌忙躲开。 指尖带起心口刺痛,李固忍住了,去铜盆里浸湿了帕子,递给叶十一:“自己擦,还是我帮你?” “谢谢。”叶十一拿走帕子,擦手擦脸,靠着床柱子愣神。 “大厨烧了馍,还是昨天的酱菜…不好吃吧。”李固道。 他刚说完,肚子里叽里咕噜一顿响。 李固面露困窘,往后退了几步,神色尴尬。 “……”叶十一掀了眼帘。 李固面皮青白,嘴唇发干发枯,嘴角起皮,形容十分憔悴,一点儿也不像宫中那高高在上威风凛凛的陛下,眼神也有些飘忽。 “昨天吃东西了吗?”叶十一客客气气地问。 “没有。”李固如实照答。 “大厨送两份馒头,你拿一份吧。”叶十一抿了抿嘴角:“馒头干硬,添些酱菜才能下咽的。” “山里本就吃食少,我吃了,你就得饿肚子。”李固摆手:“不用。我若是饿了,自己去找吃的。” 李固忽然觉得人不太舒服,扶了下墙壁:“我出去走走。” 叶十一直觉他不对劲,但也没说什么,垂低眼帘:“嗯。” 大厨把馒头送过来:“皇帝脸色难看,别是病了。” 叶十一嚼着馒头,确实干硬,食不下咽,他点点头。 大厨指着他身后枕头边,惊乍地问:“寨主,你吐血了?还是伤口流血?!” 什么?叶十一茫然,顺着他手指向往回望,枕边小拇指大小的血迹,不显眼不刺目,似乎是伤口破开流了点血。他抬手抚过自己烧伤的侧颊,没有破伤。 “李固…”叶十一掀了被子跑下床,连衣服都来不及披上,出门喊:“李固!” 刘匪头迎面走来,焦急不已:“十一,出事了!皇帝昏倒…” “他人呢?!” “在我屋里!”刘匪头领路:“走。” “到山下请大夫!”叶十一嘱咐赶来的大牙和师爷:“快去!” 大牙和师爷为难李固,但没想到人真出了事。那还得了,天子有恙,他们这匪寨都得完蛋!师爷拉上大牙,着急忙慌下山去。 叶十一跑进屋里,李固躺在床上,浑身烧红。 “发烧了。”刘匪头解释。 叶十一伸手拂他额头,烫手,比昨晚握着他的大手还要烫。 “他昨晚就在你屋中,没出来吧。”刘匪头心情复杂:“大牙说大半夜看见他出来添炭火。一宿没睡。” 所以昨夜睡得香甜,因为身边一直暖烘烘的,不觉得冷。 往常就算睡着了,也要冷醒。 叶十一缄默,跑出门去找了湿帕,大冷的天,双手没入凉水,再拧净冰水跑回来,帕子搭在李固额头,攥紧了拳头,紧张地注视皇帝。 西临镇离得远,一来一去要个把时辰。 幸好李固身体底子好,在大夫到来前,掀开了眼皮,干涸的嘴唇翕动:“十一…” 叶十一匆忙上前,两只手撑住床沿,上身前倾,低头看他:“李固,你发烧了。” “朕无事。”李固安慰:“休息片刻就好。” 咳血可不像没事的样子。 叶十一坐回床边,拧紧了眉:“你回长安吧。” “不。”李固想也没想,拒绝了他,他移开视线望向头顶,固执地板着脸,不打算再听叶十一下文了。 皇帝是打定主意不回去了。 接下来,两个人谁都没再开口。 李固生闷气,叶十一坐着发呆。 大牙和师爷终于回来了,一并带上了魏公和陈明。 魏公弯着腰跌跌撞撞地奔进来,见面就开始哭:“陛下啊——您这是何苦——” 叶十一起身走到陈明身边,略带歉疚:“我也没想到。” “不关你的事。”陈明叹气:“陛下太固执。” “……”叶十一静默半晌,走出屋外:“我有事问你。” 陈明随他出门,两人到院子角落停步,叶十一回头望向屋里,料想里边的人听不见了,才哑声开口:“李固身负内伤吗?他昨晚好像咳血了。” “…不曾,不过…”陈明欲言又止:“陛下不让说。” “他想让我回长安。”叶十一看着陈明:“没有足够的理由,我不会回去。” 陈明就知道,叶十一威胁不了李固,但能把他和魏公威胁得团团转。 叶小将军只是不太爱拿身份压人,但当他真的以身份慑人,就没有在他审问下不招的。 “是…蛊毒。”陈明压低嗓音,不敢太大声。 陛下龙体安康,事关国体,兹事体大,知道这件事的十根指头都数得过来。 “和你身上一样的,不过是母蛊…有毒却不致死。”陈明叹息:“当年先帝知陛下对你情谊甚笃,先在你身上用子蛊,目的是使叶家绝后。后来陛下登基,先帝以传国玉玺要挟陛下服用母蛊。” “两蛊相斥,动情则伤。陛下对你用情…伤及腑内,难解。” “所以、所以他才咳血…”叶十一呆住了:“虎毒不食子,先帝却连自己儿子都不放过。” “为今之计,只有尽快回到长安。”陈明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莫说你流落在外毒发难治,就是陛下无药石相助,恐怕也要伤病缠身。” “徐太医那份药,你喝,陛下也在喝。”陈明说出了叶十一不曾知道的真相:“好多事,陛下都瞒着你。” 刘匪徒拿了披衣过来:“十一!”顺势将披衣罩他肩头:“衣服都没穿好就跑出来,不冷么?” 陈明看了眼刘匪头,嗤笑:“陛下见着匪徒,一定气坏了。” “姓刘的还能好端端的站在这儿,可见陛下是费了多大劲才按捺住。”陈明意味深长:“十一,若非为你,堂堂天子,哪肯受半分委屈的。” “……”叶十一只觉得好笑:“那我受的委屈就不委屈了?”他顿了顿,抬眼看陈明:“天牢有多冷,陈大统领难道不知道么?” 这事儿,小心眼的能记一辈子。 陈明哽住,话哽在喉头,吐也不是咽也不是,于是满脸难过:“你们俩,说不清。” 就这么纠缠着,不肯原谅,真要到离世那天才肯罢休? “如果你决定回长安,”刘匪头笑,“我就不去了。” “长安没有我的家人。”叶十一冷声道:“十一此身埋葬边陲,足矣。” 他并没有被陈明打动,反而愈发冷漠:“带着皇帝回去吧,我们这儿,招待不了他那尊大佛。” “朕不回。”身后虚弱的声音传来:“十一,你离开朕,就没有睡过一天安稳觉。” “朕不回去。我走了,你觉都睡不好,我不会走。”李固靠近他,由魏公搀扶着,一步一挪,看得出后腿摔伤未愈,但他仍然努力地站立着走向叶十一。 大夫在后边看得眼急:“发烧呢!出来干啥!还想不想好了?!” 叶十一咬着牙,看着李固,眼尾浮红。 “十一…”李固朝他招手:“回屋,外边冷。” * 作者有话要说: 快回长安了~ 第62章 长安 62、 到底有些事说出来, 是两头成空,谁也不清楚将来会否出现转机。 只是在某一瞬间,自那些光怪陆离的驳杂真相后, 猛然瞥见一丝旧日踪影, 倏忽间心念翻涌, 才明白要放下谈何容易。 曾经以为埋身边陲了结此身, 临末了恍然察觉,有些事摆脱不了,走不掉,犹如锁链, 辗转反侧夙夜忧思,割舍不下。 是佛家谶语里说,舍不得。 “长安离不开陛下。”陈明言辞恳切地唤他:“十一!” “……”撇了下嘴角,唯余冷笑, 五脏六腑一会儿热一会儿凉,病的不是李固,是他才对。 “何必以苍生威胁我。”其实心下早已了然:“你笃定我不忍眼看群龙无首,长安大乱,祸及百姓。” 李固微怔, 停下脚步,目光暗沉下来,被魏公扶着一只手, 另一手负于身后, 沙哑道:“这些你不必担心, 朕亲自挑选的臣子, 自当忠心耿耿尽心竭力。” “李固, ”叶十一咬牙, “说实话。” “………”皇帝是烧糊涂了,都不忘强撑最后一丝颜面:“不过是朕回去时,桌案上的折子再堆高些罢了。” “只有如此吗?”囊帉 李固侧首,避开他灼然双目,抵拳咳嗽,见了点血星,他收回手,不动声色在衣袖间擦尽:“朕带你自行宫回皇宫那次遇袭,还有后来在华山祭祖时遇刺,两次袭击的刺客,是同一批人,金吾卫已有眉目。朕久不在长安,那幕后之人…恐怕已剑指龙座。” “…你都查到了。”叶十一上前:“和叶明玦有关?” 李固回头,轻轻颔首:“你离开那些时日,朕借故消沉,他们动作频繁,被金吾卫抓住了狐狸尾巴。” “那你还大摇大摆离开长安?”叶十一倍觉荒唐:“皇帝当腻味了?!” “……”李固默然不语,良久,一声长叹:“你丢下朕独自做个孤家寡人…有什么好。” 魏公在旁边听着,他服侍皇帝这些年,对李固再了解不过,当即跪下身去,老泪纵横:“陛下,万不可弃苍生如儿戏!!” 皇帝是真的有放弃之意。 陈明和叶十一或许听不出,只以为皇帝一时赌气。魏公却再明白不过,再这样下去,李固是真的不打算回长安了。 “没了朕,江山也不会少下一个皇帝。”李固还是那句话。 “如果你这么想,那你不配当皇帝。”叶十一恨恨地说。 李固深深地凝视他,那眼神里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旧日为何要登帝?其实自幼便看不惯父皇孤家寡人骄奢淫逸的做派,当真以为皇权高位上的人,贪图享乐,钟爱权力,至于经史子集言称民贵君轻,实则糊弄人的把戏。 他父皇戏弄社稷,沉湎后宫,前朝怨声载道,却靠得叶家征战百死,稳固了帝位。 就这么荒唐的先帝,为了权力地位,鸩杀手足,迫害亲子,算计忠臣。 什么才是好皇帝啊?先帝那样的,不也当了一辈子皇帝? “若当初能生于寻常人家,不与你相遇,此生娶妻生子,归田园居,亦是幸事。”其实后悔那些事也来不及了,做过的,错了就是错了。 相遇的,遇见的,丢不下的,都在那里了,容不得他不去看,不去听,不去想。忧思挂怀,舍不得,若强硬舍去,便是削骨剔肉,痛彻心扉。 “抑或你不曾饮下那杯毒酒…朕也不用,按捺至今,夙夜难寐。” 既然遇见,若然无法偕老,那么相遇不如不遇。 叶十一退了半步,下意识的,脚步趔趄,幸亏被刘匪头扶住:“十一。” “我想想。”逃也似的跑出院子,冲到寨子外老松下呼呼喘气,仿佛身后恶龙追着他,逃都逃不掉,浑身皆是冷汗,背靠树干跌坐下去,满面彷徨。 刘匪头不知何时追上来,没说话,就在他身旁坐下,扭头瞅着他瞧。 与李固相似的面容,截然不同的性格。刘匪头总是笑呵呵地打趣,李固总是沉下脸地命令。明知道不喜欢那样总是板着脸的人,却仍然无法爱屋及乌地答应匪类。 因为说到底…只是长得相似,终究不是那个人。 一清二楚。年少便寄托的希冀,哪有那么容易丢掉。 可是再捡回来,除非那些过去没有发生。 他做不到,无怨无悔的忠臣,原谅和忘记一切,高高兴兴陪着他回长安。 再喜欢,都要害怕的。 “我觉得,”刘匪头戳了戳他胳膊肘,“他特别喜欢你。” 虽然帮情敌说话有点奇怪,刘匪头也满心不忿,但实事求是地讲,刘匪头不得不承认:“放下皇帝架子做这么些事,若非为你,我实在想不到别的理由。” “皇帝像个农夫一样给大家伙挑水喝,你见过吗?”刘匪头仰头望天:“你跑出来后,我看了眼,高高大大的男子汉,跟马上要哭出来似的。” “说不准这会儿就在哭呢。”刘匪头戏谑。 “你帮他说话?”搞不明白匪徒为何要解释这么多。一开始,最嫌弃李固的就是他。 刘匪头摇了摇脑袋,高深莫测:“我没有帮他说话,我在帮你的心说话。” “十一啊,你俩认识十多年了吧。”刘匪头转过眼珠觑视他:“人这一辈子能活多少个十年?屈指可数。如果不能和自己爱的人相携终老,怕是离世那天都要遗憾的。” “…我不喜欢他。”叶十一凉凉地说:“更谈不上爱。” “嗯…”刘匪头夸张地点下巴:“你不是喜欢,你只是放不下。” 喜欢,其实也能割舍,唯独放不下,恨也好,爱也罢,想起这个人就磨牙砺齿,日复一日地在心间炙烤,哪怕回忆都气若游丝了,仍旧抓着那点游丝不肯彻底忘怀。 这就叫放不下。 世间那些个断肠相思,铭心刻骨,其实都太激烈,哪有那么多的激烈。 偏偏淡如煮粥的放不下,是哪怕彻底分开后,某年某月某日某时,一时不察,那人的面影自脑海间飘忽而过,仍觉出后背冷汗。 是固执的放不下。 年少时以为,人这一生,就该功成名就,即便所爱隔山海,只要功名累身,亦无遗憾。 可是,有些人,就算达成了皇权霸业,走到了普天下最尊崇的帝位之上,他心心念念的,也不过那年陌上桥头水自流,白衣公子打马路过,自此一回眸,桃花散枝头。 原来八千里路云和月后,是小巷人家。 所以人这辈子,就该怎样度过呢? “小叶将军啊,”匪类换了称呼,这才是他心里,最配得上叶十一的称谓,他伸长胳膊揽住他肩膀,轻轻拍了拍,“何况你心怀仁善,为护边城百姓周全,五六年来,与家人聚少离多,他们也没说错,你是放不下他,也放不下苍生。” 所以你一定会随他回去,你也一定要随他回去。 因为你不能眼看着,久经先帝苦的百姓再失去李固这样的中兴明君,你于心不忍。 当年那么努力地在边塞征战,静夜时怀抱铁弓,遥望长安,此生所望,不过是后世史书上,在他的谥号旁边,落下他的名姓。 一步一步走到今天,哪怕分崩离析了,年少时的信念,也不曾更改分毫。 明君贤臣,与共河山。 “这样吧,你走之后呢,”刘匪头笑着说,“我就把牛头寨这帮弟兄带回玉城,我老巢在那儿呢,一定好好善待他们,让你放心。” “……多谢。”叶十一站起身,摇摇晃晃地往回走。 “十一!”刘匪头在它身后喊。 被喊住的人正要回头问他怎么了,匪类却扯着嗓子大声道:“别回头!” 莫名其妙。叶十一顿了顿,到底没有回头,就站在原地,等匪类自己跟上来。 “我能去给你当个副将吗。”匪徒擦掉刚冒出来的眼泪花:“武功还行,脑瓜子倒是机灵。” “如果有那一天的话,可以。”叶十一说。 刘匪头大笑,追上来揽住他:“好!” 出发回长安的前一晚,高烧刚退的皇帝特意去找到刘匪头。 “朕还不知你的名字。”李固在榻上坐下。 刘匪头蹲在旁边翻火盆,看着漂浮而起的灰烬,淡淡答道:“草民刘子瞻。” “哦…倒是个文雅名字。”皇帝拍了拍膝盖,上身前倾:“那天你去追十一,我以为你要劝他别走。” 刘匪头嗤笑:“他又不喜欢我,强扭的瓜没意思。” 李固不以为然:“若是喜欢,自然要不择手段,否则怎么叫喜欢。” “……嘶。”刘匪头放下铁钳:“您这话最好别当着十一的面说。” 李固想了想,深以为然,点点头:“有劳提醒了。 “要么…”李固左思右想,终究开口:“随朕去长安,在北衙里讨个营生。” 刘匪头摆手:“多谢陛下好意。不过嘛,我这样的匪寇,自由惯了,不喜欢京城里拘束。你们那儿规矩太多,不去不去。” 李固松口气,再度颔首,沉凝眉目,郑重道:“朕还是要谢谢你。如不是你劝解,十一他…” “先别急着谢我。”刘匪头笑:“回去是一回事,愿不愿意原谅陛下又是另一回事。您啊,任重道远。” 李固起身作揖,刘匪头连忙回礼。 长安路遥,师爷和大牙忙上忙下地收拾东西。可叶十一的东西,实在少得可怜。 只好由大厨送来行路的干粮,并一些山中土特产,聊作慰藉。 也是这会儿,山里的弟兄们才知道,新任的寨主便是闻名塞北的小叶将军。 依依不舍地将他们送上官道,前路漫漫,再望长安。 话又说回来,刘匪头那句任重道远,当真是一语成谶。 虽然在同一辆马车里,那么狭窄的空间,叶十一都能拉出和他山堑般的距离,小将军一言不发地坐在角落,要么扭头看窗外,要么两眼直视虚空发呆。 李固稍有抬手碰他的架势,叶十一立刻横眉怒目,满脸嫌恶。皇帝只好悻悻地收手。 回长安这几日来,叶十一当真没主动和他说过半句话。 只有李固操心他饿肚子,操心他冷,忙上忙下的准备暖手炉,准备毛氅,准备过夜的枕头,不经陈明和魏公的手,凡事事必躬亲。 饿了送饭,冷了添衣,时不时偷眼打量他,不敢看太久,收回视线,佯作严肃地回头和魏公他们说话,恨不能立刻飞回长安。 一路上舟车劳顿,真回到长安,也有个问题。 进了长安城门,耳闻长安喧嚣,一步步地逼近了,叶十一忽然说:“我要下马车。” 李固顿时紧张起来,人都到长安了,不会还要跑吧,他小心翼翼地问:“可是要买什么东西?” “…不,我在驿站歇脚。”叶十一是半步都不敢靠近皇宫。他一点儿也没忘,在那座深宫里,诞生了他此生的妄想,又毁灭了他天真的想望。 皇帝犹豫,不把人放在眼皮子底下,他就怕人一撒丫子,再度消失得无影无踪。李固伸手牵他:“十一啊,徐太医在宫中,方能时时为你诊脉…而朕也能时时照料你。” “不!”叶十一拒绝得强硬,不等李固同意,他掀开轿帘朝陈明说:“我走了。” 陈明猝不及防,一刹马车,着急忙慌地问:“你要去哪儿?!” 叶十一跳下马车,李固想也没想追了出去:“十一!” 叶十一一路疾奔,无头苍蝇似的乱转,长安城里哪里有驿站,他走出老远才想起来。 李固追的气喘吁吁,惊恐万分又极尽小心:“十一,不回宫,朕不带你回宫,住外边,咱们住外边好不?” 熬了这些日子,嗓音也嘶哑:“东市西北角有一座旧宅院,原是赐给封王的皇子住用,如今空置下来,你就在那儿歇脚,行么?” “…”叶十一深吸口气,不再乱窜了,强忍恐惧回头:“…行。” 于是来不及回宫,马车哒哒先去了东市。 旧宅院确实空置许久,角落处都落了灰尘。幸好平时日常用度所需都在,魏公和陈明打扫房屋,李固亲自操持,换洗床单铺褥子,把灰尘都涤尽,生了火盆放到叶十一面前。 叶十一就坐在榻上,避着光,单薄的身影隐在晦暗处,不言不语地交握双手。 陈明回了一趟宫中,把花房精心照料的茉莉搬来两盆,都是放在温室里,逆着季节,仍在开花。很快一室盈香。 李固坐在他旁边,不敢靠得太近,心中千百遍地琢磨着小将军心意,忐忑不安:“住不惯么?还是回了长安,心里就…不舒坦。” “……”叶十一摇头,过了一会儿,才小声说:“总觉得无家可归,本来已将西临镇当作归乡,有了兄弟朋友…现在又离开他们,孑然一身了。” 李固心疼,柔声哄:“你还有朕呢。” “…你…不算。”叶十一说:“总有一天,你还会那样对我。” “不会。”李固酸涩:“朕发誓。” 叶十一抬头,愣愣地看了他一会儿,默默地转过脸去,不再言语了。 李固唤来魏公,让他回趟宫里,着内务府安排几个手脚麻利的宫仆,到这儿来小心伺候。魏公领命去了,李固又说:“诶对了,把宫里那位姓张的大厨也请来,十一爱吃他做的菜。” 魏公笑,躬下身:“陛下待小将军,当真细致入微。” 打点好一切,这才空闲下来,陪叶十一闲坐,李固问:“闲着也是闲着,要下棋么?” 叶十一抿着唇,好一会儿,抬眼看他:“陛下…既然回了长安…就去做你应做之事…我暂时…不会离开这里。” 李固真是怕极了他说离开,紧张道:“你要去哪儿,告诉朕,朕陪你。若朕不空,唤着陈明陪你去,让你有个伴儿。” 至少不是孤身一人。 “没什么,我不出去。”叶十一微阖眼帘:“朝堂的事应该积了许多,你该回去忙了。” “无碍,”李固道,“朕已经安排北衙将折子送到这边,一来一去,半个时辰而已。” “那你就不上朝?面见大臣?”叶十一皱眉:“还有议事,朔望朝参……” “放心,朕得了空,会回去的。”李固抓了他的手,放在掌心间捂热。 叶十一抽了抽,没抽动,也懒得动了,任由李固紧紧交握。 “快要冬至了。”李固没话找话地问他:“今年冬至你想怎么过?” “不怎么过。”叶十一撇了下嘴角:“往年都是在边塞和将士们一起度过。” 围在大锅饭前喝一碗淡粥,然后各自对着月亮思念家人。 叶十一就一个人默默地走到城关外,面对漫天风沙,怀抱铁弓遥望长安。 “……”李固默声,偷偷伸了手过来,握住他的。 这回叶十一没有抽回去,低头盯着火盆里,木薪子燃得旺,隐隐往上冒出橙红火苗。 眼前的什么都变花了,变得乱七八糟,朦朦胧胧犹如一团大雾。温热的指腹贴过来,轻轻揩拭他眼角,没一会儿另只手也捧过来,轻柔地拂去面纱,掌心小心翼翼擦拭他面颊,然后抱他进怀里:“今年你肯定不是一个人,朕保证。” 怀中蜷成一团的人像是呆住了,沉默许久,轻轻点了点头。 * 作者有话要说: 没想到断断续续写了半年了 震惊 第63章 娶妻 63、 回长安后, 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顶多晴天时卧在院子里晒太阳。 李固怕他一个人无聊,让魏公挑了只猫送来陪他, 很温顺的橘猫, 也不怕生, 被放进叶十一怀里便立刻舒服地蜷起尾巴打盹。 于是冬日暖阳, 一人一猫卧在美人榻上,旁边放一碟瓜子核桃花生,闲无所事,百无聊赖。 主子闲, 底下的仆人也闲。 小厮们三三两两地聚着,聊起长安城风景,是有许久不曾出来看看,丫头们咬着耳朵嬉笑哪位达官贵人的公子, 眉清目秀,端正俊朗。 叶十一很少去找他们做事,他本来也无事可做,无需吩咐,碟子里的干果用完了, 也会有人来换,木炭燃尽,小厮便眼尖地过来添火。 睡着睡着, 翻个身, 橘猫掉下美人榻, 也不会喵嗷叫唤, 安安静静地, 圆滚滚的肥胖身子刨上来, 复又钻进主人怀里。 宫仆们知道这是小叶将军。 不是叶明玦那个突然顶上来的,而是真正的小叶将军。 帝王驾辇每日里都要在皇宫与东市这座小宅院间往返数次,像是不嫌累似的,起早贪黑地去上朝,上完朝回来急吼吼地冲进院子里,待看到一人一猫斜倚美人榻打盹,悬在嗓子眼的心这才松下来。 怕他无聊,绞尽脑汁地找话说。聊起上朝路上的趣事,大臣们见是帝王车驾,纷纷停下来目送,于是从不迟到的大儒因避让皇帝,晚了片刻入宫,又说起朝堂上两位老侍郎,一言不合互相揭底,究其原因,不过是那家不愿把孙女嫁给对面儿郎,两位平日里一本正经的老臣,吹胡子瞪眼,吵得不可开交。 “还有你阿姐。”李固拉着他的手,握在两张间轻轻揉搓捂热:“她知道你回来了,她想来看你。” 叶十一撩了眼皮,兴致缺缺地自他身上瞥过去,任由他拉住自己的爪子,不声不响不作回应。 李固伸了手过来,叶十一没动,阖上眼睛。于是皇帝的指尖拂过眉眼,羽毛似的落在耳旁,轻柔地摘下面纱。 “朕为你上药。”李固说:“太医院特制的雪花膏,后宫女子若颜面有损,便是用的这个,疗伤去痕,朕问过了徐太医,他说尽管用着,无碍。” 叶十一不会抗拒,但也不会开口说话,偶尔睁开眼瞥一瞥他,抱紧怀中大胖橘,斜眼望天。 高高大大的男人小心谨慎得跟什么似的,明明是个皇帝,恨不能做小伏低得像只虾米,生怕一句话没说对,惹小将军不高兴。 叶十一不用言辞表达了,他只好费劲心力地观察他神色,比丹陛下臣子揣摩圣意的臣子还要加倍用心。 能得小将军一个眼神的赏赐,皇帝内心里能乐开花。 小厮端上净手的铜盆和帕巾,李固洗了手,擦干净,这才打开盛膏药的锦盒,指尖沾了些,先抹在自己手边,不觉得有异,这才俯下身子趁机贴近,指尖沿着那圈明晃晃的烫伤揉抹。 离得太近,叶十一的呼吸就落在他掌根,李固蜷了蜷手,那点温热气息被他攥进手里,终究没能留多久,指腹一径滑至后颈。 叶十一陡然掀开眼皮,警惕万分,就连他身上的胖橘都睁开猫眼,亮亮地盯住了李固。 皇帝立刻举起双手解释:“朕并未有不轨之意,是你的伤在这。” 叶十一盯了他数秒,复又将眼睛闭上。 李固咽口唾沫,心想着真是只小野猫,指腹捻了雪花膏,慢条斯理地沿伤痕揉抹开。 叶十一昏昏沉沉地睡着了,醒来时身上披了保暖的貂毛氅,耳闻得核桃破碎声,掀了眼帘循声望去,李固坐在旁边,吭哧吭哧剥核桃。 男人是侧对他的,晴光甚好,沿他俊朗眉目照过来,细细地勾画出后宫女子无不心仪肖想的容貌。若是生在寻常富贵人家里,也是要被媒婆踏破门槛的宋玉潘安。 看着看着,人有些呆,是自己从小看到大的一张脸,少时温柔亲切,贴着他的面颊一遍遍地蹭,一遍遍地哄:“十一,小十一…我的小十一…” 后来登基称帝,帝王无情,端生俊朗无双,却是一副阎王相,是叫人连多直视半眼都不敢的,躲在人群外远远地看他,侧颊冷硬,淡漠无情。 怎么又变成了现在这样,憔悴的,青黑了眼圈,专注又认真地凝视着他的伤,眼睛里饱含的心疼,满满地快要溢出来。 手指头伸过去,食指指尖颤颤地,蜻蜓点水般点在他侧颊。 皇帝似乎愣住了,被点了穴似的,一动不敢动,都呼吸都屏住,斜转了眉眼,按捺着激动,眼皮子都不敢眨一下,眼也不错地凝视他。 指尖微蜷,叶十一怔愣,默默地收手。李固却捉住他,扭头亲吻他手心,湿热的舌贴住,黏糊糊的拱着,仿佛在亲吻双唇,动情又不敢太过。 “核桃都剥好了。”依依不舍地放开,将盛满核桃肉的小碟子放在他身边:“你若是觉着无聊…”犹豫再三,到底不敢再绑住他:“便出去走走。” “如若不要陈明陪着,魏公陪你去…或者…或者…”支吾不言良久,终于肯咬了牙松口:“你独自出门,要记得留个消息叫朕放心。” 叶十一不喜拘束,被人跟着他反而不舒服,李固其实都知道。 “……阿姐她…”没有纠缠出门的事,叶十一难得主动开口询问:“阿姐如何了?” 懒懒散散养的久了,真像只娇养的猫儿,懒洋洋地不动弹,嗓音沙哑绵软,仿佛含着棉花糖嘟嘟囔囔地和他说话,一如他怀里的胖橘,皮毛油光水亮,眯缝了眼,软软地趴着。 小厮端水上来,李固净手擦去水花,捻了核桃肉喂到他嘴边:“终日里青灯古佛,为你请菩萨保佑,正德宫如今犹如寺庙,檀香缭绕。” 叶十一似乎笑了,浅浅的笑意附上唇角,垂低眉眼:“宫里哪能有寺庙。” “你若想要,朕为你修一座。”语气郑重,不是开玩笑。 “……我要那个做什么。”无奈反问,悻悻地望天:“我出不去了,李固。” 出不去什么? 皇帝不敢问,只是捻了核桃肉喂到他嘴边,娇养后小猫的气色好了不少,唇瓣粉粉嫩嫩,启了齿关,小舌衔走果肉,慢条斯理地咀嚼着。 唇瓣温软触感残留指尖,李固久久没有回神,直到小猫转过身来,自己拿核桃。李固立刻说:“朕喂你。”自他指尖夺走核桃肉,再喂给他。 橘猫张嘴打了个哈欠,小厮过来为炭盆添火。 “要见她么?”怕惹他不高兴,仍是小心翼翼。在朝臣面前说一不二的天子,做小伏低地询问一只无权无势无依无靠的小猫,耷拉了眉眼,一副虚心顺从模样。 旁边眼尖的宫仆暗自窃笑,原来皇帝也是个怕老婆的。 叶十一撇了下嘴角,不咸不淡地说:“暂时不了。” 既然问起叶明菀,自然是关心她的。嘴上说着不见…小猫口是亦非也不是一回两回了……那到底是见,还是不见呢? 李固观察着,揣摩着,忖度着,仍旧摸不出他心中所想。不过叶十一很无聊,他是知道的,如果自己不在,他身边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还是得找个人来陪他。李固暗自琢磨,有了人选。 这日,李固上朝议事,回来得晚。 小厮和丫头在院子角落踢羽毽,非得拉上成日里不爱动弹的叶小将军。 叶十一小时候会这个,长大后就不会了,笨拙地踢了两三个,惹来丫鬟们银铃似的笑。 红着脸挠头,丫鬟们围着他叽叽喳喳,半分没有因他毁容而嫌弃的意思,一如旧时还是长安城里那个美色英气兼具的少年将军,他们喜欢围着他。 彼时院内笑闹,院外却不太平。 叶家夫妇俩来这儿少说也有八百回了,可皇帝亲自安排了北衙暗卫,个个都是好手,不动声色地将他们拦在外,半步也不肯他们踏进。 叶老夫人哀伤:“陛下为何这般防备,那是我从小养大的孩子呀。” 叶老将军也恳求:“可否请陛下通融一二,自十一走后,我与夫人寝食难安,日日想念他,如今他能回来,我们就想去看看他是否平安。” 北衙暗卫训练有素,他们不说话只办事,结结实实地堵住了二老的路,任由他们好话说尽,都不肯让开半步。 于是二老只能悻悻离去,三步一回头,望着院墙里,互相搀扶,叹息着离开。 叶十一不想见他们俩。李固很早之前就告知过了。还是不甘心,还是想来看看。一是确认他安然无恙,二来为叶明玦犯下的过错求情。 如今叶明玦关在天牢审问,还不知要吃多少苦头。 叶十一并不知道叶家夫妇俩来过许多次,李固也从来没告诉过他。 他以为没有人知道他已经回来了,其实全长安城都晓得,陛下亲自接回了叶小将军,就养在东市最深处那座宅院里。宅院外有最厉害的北衙高手守护,若好事者偷偷摸摸靠近,立刻会有人来请他离开。 小鱼进去时,一路畅通无阻,是皇帝特意嘱咐过了。 叶十一在院子里喂猫,小鱼抱琴而来,立在院门前,默默地凝望他,素来文静的人,不自觉红了眼眶。 “将军。”小鱼溪水般清冽的嗓音唤他。 叶十一怔住,停下喂猫的手,起身回头,笑逐颜开:“小鱼!” “将军受苦了。”小鱼动容。 叶十一忘记戴面纱,慌忙捡起来系上。 小鱼轻轻摇头:“将军不必遮掩,在我心中,将军一如旧时,未曾更改。” 叶十一笑了,摘下面纱:“你不嫌弃就好,快过来坐。你怎么知道我回来了?” “是陛下亲自来告诉我的。”小鱼如实回答,抱了琴随叶十一进屋。 小厮安置了榻席和琴案,旁边搁一盏青铜兽首香炉,是从紫宸殿里拿出来的。 细颈瓷瓶中布两枝寒冬早梅,幽香四溢。 矮几上还散落些剪得零零碎碎的窗花,是叶十一闲暇时剪的,有些是李固的手笔。两个人笨手笨脚,都剪的不大好看就是了。叶十一慌忙收起来。 “将军一去月余,边塞苦寒,当真艰辛。”小鱼置琴,拨弦正音。 叶十一上来点燃香炉,就坐在琴案边,手撑侧颊蓦然感叹:“我觉得去了好久,原来也就两个月。” “白驹过隙,匆匆一念。”小鱼端坐,琴音如天籁,缓缓自他灵动指尖倾泻。 叶十一合眼听琴,耳闻得溪水叮咚,琴声流畅欢快,是安抚人心的曲子。 只不过…那琴声后来断断续续,难掩一丝苦涩,是奏琴之人心绪不宁,实在不能完满这曲的快活。 叶十一睁了眼,细心地问:“小鱼,你是不是遇到什么事了?” 小鱼不是会将心绪轻易露于外的人,数次闻他奏琴,都是平淡如许,情随曲而动,而不会曲由人情,他总是平静的,除非…除非是那个人… “将军…”小鱼苦涩,弃了琴摇头:“将军知道吧,我找到了我想找的那个人。” “嗯,”叶十一点头,“说起来我也并未曾见过,是个什么样的人?我上回去找你,方老板说你正在他那儿奏琴。” 小鱼嘴角微动,扯了扯,神色黯淡下去,轻声答:“是那一年的状元郎。” 意气风发的青年才俊,背负行囊上京赶考,偶然路过某地,挺身而出,救下受人欺辱的清秀琴师,琴师以曲作答,二人结为知音。 “他日我状元及第,定要头一个将你请入状元府!”杯酒间执了他奏琴的手,豪言壮语,犹在耳畔。 世间难得一知己,年轻懵懂的琴师平生头一回心动,固执地认定了,点点头:“静候公子佳音。” 一句戏言,总有傻子当真。 等了他一年两年,新科状元的名姓传来,他负琴上路,亲自去找那人,想对他说一句恭喜,即便他或许已经忘记自己,但他认定,世间知音难得。 风尘跋涉,栖身风月,不过是为了再见一面。 “我…和他…”小鱼只觉得羞耻难言,“本是知音…寻到他那日,他请我去别苑,为他奏曲…他以笛相和…实在…” 知音啊,琴瑟和鸣。 “他说自己孤身滞留京城,思念家乡亲朋,也想我甚紧,然朝中事务繁忙,实在脱不开身。”小鱼垂眸,安安静静的模样:“我素来不讨人喜欢的…他是第一个喜欢我…” 后来想想,谁会喜欢固执的一根筋啊。 也难怪那人……“后来我才知道…他已经成亲了。”小鱼慢吞吞地说着:“状元及第那日,媒婆和圣旨一同上门,老侍郎家的女儿…对他早已芳心暗许。” 叶十一起身,咬牙切齿:“顾怀芳。” 早些年顾怀芳进士及第,那时叶十一刚封将军没多久,顾状元头一个前来拜会,不携礼不卑亢,广袖长袍,抱手作揖:“恭喜将军。” 看似无意作戏,其实最会作戏,知道叶十一不喜欢俗套,所以不像其他人那样携厚礼,但头一个前来,结拜之心昭然若揭。 “物是人非。”小鱼轻轻摇头,难掩哀伤,清澈得一眼能望见底的琴师,素来不通情爱,却为了找一个人千里迢迢来到长安,放眼四顾,无依无靠,终是寻得故人,却已非故人。 “世事难料。”叶十一攥着拳,小将军仗义本性未改,一门心思想要去逮住顾怀芳,总得找他一些麻烦。 小鱼料到他所想,拉住了他的衣襟,慢吞吞摇头:“将军,我和他…分道扬镳,不必强行为我出头…过去了,就过去吧。” 叶十一垂眸望向他,嘴角艰难扯开,犹有不忿:“负心之人,他日必有报应。” 小鱼转眼,似是想起了什么,无声叹息,心虚紊乱,琴是抚不了了,淡淡地问及:“将军与陛下,目下如何?陛下前些时日离开长安,城中议论纷纷,不知陛下因为何故。”他顿了顿,望向叶十一:“是为了将军吧。” 总觉得有些尴尬,叶十一坐回去,李固为了他弃国事于不顾,让他难免被冠上红颜祸水的污名。只是…他不擅撒谎,点点头,算是承认了:“我们之间…说不清楚。” 绞尽脑汁,决定转移话题:“你、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还留在长安吗?” “长安是个伤心地。看着热闹繁华,街道巷陌间流着多少眼泪,却是看不见的。”小鱼长叹:“睹物思人难免哀伤,我想就此离开,另寻去处。” 有时候,离开未尝是件坏事,不愿去面对的,便远离了,省得烦心。 叶十一深以为然,盘腿坐回去:“你若要走,我为你打点行李,送你出城。” 小鱼犹豫再三,终于下定决心开口:“我今日来,一是为了探望将军,二来,确实有求于将军,恳求将军再次施以援手。” “你说。” “方老板那里…不肯放我走。我本是奴籍,若要栖身于长安,不得不交出卖身契…在方老板那里,我本意以赚来的银钱换取…他不愿意…可否劳烦将军与方老板求情,通融一二。” 小鱼满含歉疚。 “这事儿没问题,你若无钱赎身,我借你便是。”叶十一想了想,站起身:“事不宜迟,我们现在去找方有意。” 门口的暗卫没有拦他们,只是暗中跟住,不敢离得太近,怕叶十一嫌恶。 叶十一拉着小鱼,急匆匆地去了平康坊。 白天,南风馆门帘紧闭,只留一扇侧门供出入。 叶十一推门而入:“方老板!” 角落昏暗,点了一盏烛火,幽幽地摇曳,方有意卧在美人榻上,手里拿着账本,慢条斯理翻看。 见他俩进来,方有意也只可有可无地掀了下眼皮。 小鱼步上前:“方老板,我想赎身,离开长安。” 方有意皮笑肉不笑,账本翻过一页:“翅膀长硬了,还敢搬救兵来。” “方老板,小鱼在你这儿,本就格格不入,他卖艺不卖身,你不如放他离开,全了他的颜面。”叶十一插嘴说:“况且顾怀芳的妻子若然知晓他,必要来找麻烦,不如远离这是非地,省去这一桩。” 方有意冷笑,放下账本,站起身,斜倚雕花柱,抱着胳膊:“将军,您是人上人,是觉得我们这样的上不得台面,被人家正妻发现了,就要灰溜溜的主动离开,是么?” “……我不是这个意思。”叶十一哽住。 小鱼半张脸红半张脸白,默默地垂下脑袋。 “将军你想过么?小鱼来长安那一路上,如无你护着,他连活着到这儿都不可能。” 方有意拾起账本,重重敲在桌面:“没有公主的命,却是公主的病,身娇体弱的,除了弹琴别的什么也不会,注定是朵只能依附男人的菟丝花。” 小鱼辩解:“我少时做活计的,并非只会弹琴。” 方有意斜他一眼:“那是主人家善心,允你学琴取乐,不必做苦力活。” 小鱼缄默,难以反驳,方有意很了解他。 叶十一转了转眼珠,有些明白了:“所以你不放他走,不是因为要强留他这棵摇钱树。而是你觉得,小鱼贸然独自出走,路上难免遭遇危险。” “哦…”叶十一明白了:“你想保护他。” 方有意拉下脸:“将军想多了。” 小鱼说:“多谢老板费心,我能照顾好自己。” 方有意嗤笑,并不搭理他。 “但小鱼也不适合再留在这儿了。”叶十一轻声道:“他从前是为了寻找顾怀芳才留下,如今两人分道扬镳,他又何必留下以颜貌取悦于人。” 方有意望向他,蓦然咧开嘴角,笑眯眯地:“这样吧,我方有意也并非不通情达理的人。” “将军没说错,我是希望小鱼有枝可依。”方老板眯了眼,上下打量蒙了面的叶小将军:“将军这是破相了吧。不过没关系,将军身份毕竟在。若小鱼能托付于将军,我自然安心放他离开。” “两个男人为何不能在一起?”方有意起身,食指轻敲桌面:“本朝又无律令严禁娶男子为正妻。这样吧,既然小鱼只信任将军……” 叶十一眼皮狂跳。 “不如将军娶了小鱼,他的卖身契我双手奉上。此后小鱼是死是活,与我再无关系。” 方有意笑笑地看着他。 * 作者有话要说: 李某:纳尼??!!! 第64章 成亲 64、 满口答应下来, 转过身立即心生后悔,是猛地一下想到了李固。 其实脑子一热要救小鱼,是出于本性使然, 出了方老板的地界, 被天光那么一照, 顿时打了个寒颤。 他和小鱼成亲, 那李固…怎么办? 不对,李固还有三宫六院,三妻四妾,根本不缺他这一个。 况且他这次回来, 并未曾答应李固和好。与其说和好,不如说,两人就从未好过。 叶十一一路低着头,默默地往东市的宅子里走。小鱼跟在他身后, 也不好说些什么,只是凝望叶十一背影,顿觉不妥,犹豫再三地唤住他:“将军,其实方老板那番话…也并未说错…我…我配不上将军…何况陛下…” 为什么那么在乎李固的想法? 李固说他不配的时候, 可没有这么瞻前顾后。他就是,不可能和他在一起,怎么说都是不可能, 回到长安本就是给皇帝面子。 叶十一回头, 伸手去拉小鱼手腕, 牵着他往宅子里去:“没事, 反正我迟早有一日, 也要被他赶出长安的。” “将军, 你心有所属,勉强不得的。”小鱼顿了顿:“将军心善,是要助我,小鱼心里明白。我倒有个想法…不知将军意下如何。” 叶十一松开他,眨了眨眼:“你说。” “不如我们做一出戏,骗过方老板。将军不必真的与我成亲,待拿到卖身契后,我便离开长安。”小鱼说:“只需骗过他。” 叶十一默然良久,仍觉放心不下:“小鱼,你真的要走吗?” “长安是个伤心地。” 一句胜过千万言。 当初叶十一也是这样怀着了无希望的失落,孤身上路,想着从此以后再不回来。 外人眼里锦绣长安,可越是繁华的地方,越会淹没人的梦想。 再劝,也没有意义了。 “好吧。”叶十一点头:“找算命先生尽快算个时辰。” 小鱼感激:“多谢将军襄助。” “客气了。” 李固忙完政事,匆匆忙忙赶回东市,彼时天色已晚。 叶十一想吃馄饨,厨子便烧了一锅的馄饨汤,端饭上桌,叶十一抱着碗,心不在焉地吃着,一会儿想这一会儿想那,黑白分明的眼珠子转来转去。 皇帝拥着一身寒意,在正房里烤热了手脚,才敢掀开厢房的门帘,热气腾腾地扑面而来,叶十一斜歪在矮几旁,边吃馄饨边想事。 “今日见着什么人了么。”李固听暗卫回禀,小鱼来过一趟。 听见他的声音,叶十一骤然回神,扭过脑袋直愣愣地盯住他。 李固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脸:“咋,有东西?” 叶十一招手:“李固。” 皇帝颠颠地凑上去,捧起他的手放在嘴边蹭了下,叶十一没有抗拒地收回去,这让皇帝更大胆,咬了咬他的手腕。 “嘶。”叶十一说:“狗牙。” 皇帝低下头,抿了唇暗暗地笑。 魏公端上馄饨送进来,是李固的份:“陛下,将军今儿用的清淡。” “清淡些好,徐太医也交代,该用清淡的,伤才好得快。”李固小心翼翼勾住他面纱,试探着摘下来。 叶十一没有剧烈的抗拒反应,李固这才如蒙大赦地摘下覆面纱,审视他后颈和侧颊的伤。 宫里的东西,确实不错,难怪那些个妃嫔时时向太医院求雪花膏。伤好了不少,伤疤抚平下去,痕迹越来越浅,假以时日,或许能复原也说不定。 叶十一低头戳碗里的馄饨:“李固。” 皇帝放下手,拿起汤勺,老实巴交地坐端正:“你说。” “我要成亲了。” 汤勺落桌,叮当脆响。 李固强撑着笑,嘴角僵硬地咧着:“成、成亲?是你…和谁?”不等叶十一回答,他抢了话头:“朕的确有册立皇后的意思。礼部也都同意朕纳男后。” “我和小鱼。” 李固拍案而起,勃然大怒:“他找死!” 叶十一起身,也生气了:“我的事,与你无关!” 被他一吼,李固顿时偃旗息鼓,犹如霜打后的茄子,蔫了吧唧地跌坐回去,呆住了似的。 “你、你不喜欢刘匪头了?”李固试图说点什么,挽回一二。 “不,不喜欢。” “……”李固深吸口气,压抑住怒火,两只手狠狠攥成了拳头,死死盯着面前的馄饨,额头青筋横突。 “小鱼无依无靠。”叶十一有点慌神,强撑住不露出异样:“他孤身在长安…我、不放心。所以,不如干脆与他成亲,让他有所依靠。” “…”李固咬着牙,只觉得口中弥漫出血气,恶狠狠地答应:“行。” “李固…若迟早有一天,你烦厌我了,还有小鱼陪在我身边。”叶十一替他捡起丢在桌上的汤勺,递进他手中:“总有那么一天的。” 李固恨不得小鱼从这世上消失,但那样叶十一一定跟他没完,有些事说到头了,终无意义,他说什么做什么,叶十一都不打算信。 现在也好,以后也罢,他不能让叶十一安心,所以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另归他人。 “朕…脑子不是很清醒。”李固的怒火并没有消失,只是被他强行压抑住了,他怕再在这儿待下去,又会不可控制地露出暴戾面。 那样叶十一更不会相信他了。 “你…”该说些什么,大脑都给怒火烧糊涂了,李固抬了抬手,终究无力地放下胳膊:“你自便吧,你若成亲…朕…朕就不必来了。” “李固。” 皇帝转身,头也没回,拂袖而去。 门帘落下,魏公着急忙慌的声音飘进来:“陛下!陛下欸,您这急匆匆的,怎么又要回宫了?那叶小将军他……” 声音越来越飘远,逐渐地就听不清了。 叶十一呆坐在矮几旁,夜风拍打窗棂,面前热乎乎的馄饨食之无味,于是默默地推开,双臂交叠,下巴搭着胳膊,趴在案几上,过一会儿,脑袋埋进臂弯间。 长夜漫漫。 那天晚上,紫宸殿里的玉器被盛怒的皇帝砸了个遍。 魏公连连叹气,不敢劝,侍卫们都噤若寒蝉地缩着。寂静深夜,唯余一声接一声瓷器摔碎,稀里哗啦,遍地狼藉。 错过的,失去的,挽回不了,若强行挽回,唯恐违背他意愿,只好远远地躲着,不敢去看,怕他嫌恶,怕他烦厌,怕他腻了自己仿佛要天荒地老的纠缠。 其实两情相悦,也会闹到相看两厌。 李固暗下决心,不再去找叶十一了。 叶十一在宅子里呆的无聊,李固人是走了,北衙的侍卫没走,依旧照着皇帝吩咐,不许闲杂人等进来探望,时日漫漫无聊,就一个小鱼能进来与他聊些闲话。 李固不来之后,药都是自己上了,对着铜镜,指腹细致缓慢地抹过伤疤,才发现痕迹越来越浅,烫伤的范围逐渐龟缩至颈窝间,也许真的能好。 好了,然后呢?给谁看?女为悦己者容,士为知己者死,容色应当与良人,文武艺合该货与帝王家,本以为良人就是知己…… 来来去去,倒好像自己也不明白,究竟是喜欢,还是不喜欢了。 只剩下胸口里憋闷的那口气,不肯轻易咽下去,吐又吐不出来,就在喉头日久天长使劲地哽着,横在他和李固之间,哪怕心口贴的再近,也横在那儿,过不去。 何时能过去。 何时过不去。 只余下密密麻麻的难受,不够明显到日夜痛苦,但也不够微小到可以忽视。 小鱼搬来宅子,时时为他抚琴排解苦闷。 小鱼不理解,疑惑地问他:“将军,为何不如实告诉陛下,我和你只是假成亲?” “不想告诉他。我只是想知道……”叶十一怀抱大橘,蹙了眉,眉宇间浮上几许迷茫:”只是想知道,如果我、我…不愿意再活在他的囚困下…他会不会…不再那样对我……” 盛怒,发火,斥责,言语冷嘲热讽,仿佛仇恨极了,仿佛害怕他离开他的控制。 而不是…而不是…好好地跟他说,十一,朕不希望你和别人在一起。 原来只是不喜欢,他永远那么高高在上地对待自己,因为他是皇帝啊,皇帝怎么能容忍区区一个臣子与他唱反调。 但两个互相喜欢会在一起的人,就这样不平等地,永远尊卑贱贵泾渭分明,他就要做小伏低地被他压在身下,那是喜欢吗? 不如永远维持着君臣界限,也省得心生妄念。 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就这么钻起牛角尖,明知道一头钻进死胡同就再也走不出去,还是要这么钻。吃够了苦头,受够了欺辱,看腻了他冷眼嫌弃,一闭上眼睛,便是紫宸殿那张仿佛再也走不出去的龙床。 床帐上的花纹,夜以继日的细数过,床头珠玉的颜色,闭上眼都能说出来,就这么一点点地,记住了所有的一切。 绛紫、深红、雨过天青、翡翠、玛瑙、珍珠玉石……斑斓地,自脑海深处掠过。 “将军。” 一声叹息。 叶十一垂眸:“我没事。” 小鱼不说话,只用那么忧心的眼神,看着他。 “将军,还有件事,我思来想去,只觉得务必要告诉你。”小鱼说:“叶老将军与夫人,时时在距宅院不远的巷口徘徊。” “不过门口的暗卫不许他们靠近半步,每每接近,都要被暗卫赶出去。”小鱼深思:“他们,应是想见你。” 小鱼看着他神色低落下去:“将军,打算如何处置?” “他们为何而来?”淡漠地问。 小鱼答:“这个,不清楚,也许只是想看看你。不过…他们家那位…叶小将军…入了天牢,说是与刺客行刺有关。” “……”叶十一不想那么冷冰冰地猜测二老,但当年他们都能因为保住叶家独脉,狸猫换太子,现下,指不定做些别的什么。 “不见。”叶十一说,索性不见,皇帝自然会解决这些麻烦。 小鱼松口气:“将军英明。”还以为他要不忍心,小鱼犹豫再三才告诉他,叶十一不见,那是最好的。 叶十一心里不安宁,这份不安宁一直持续到他和小鱼成亲那天。 为了做给方有意看,请来了一些从前在长安的朋友,都是些酒肉知己,有的连叶十一自己都不认得了。 他脸上的伤好了许多,抹一些姑娘家用的双粉,甚至可以无需面纱遮掩,只是衣裳领子拉的高,遮住后颈的伤。 酒肉朋友不知他是离了长安再去而复返,只以为陛下恩赐他这座宅院,供他尽享荣华富贵。 不过他却与个男人成亲。好友们虽有腹诽,到底是尊重叶小将军的选择,一一祝贺道喜。毕竟他还是皇帝跟前的红人,都来赏份脸,大家乐乐呵呵,宴席照旧热闹。 月余不见,贺澜反而憔悴了些,见着他连连苦笑。 叶十一发觉他神情不对,拉着他到院落僻静处:“怎么了?” 贺澜说:“琴娘做妃子了,终是荣华富贵好。” 叶十一想起那个坐在轿上的娇媚女子,轻拍他肩膀安慰:“她若心有所属,强求不得。” “你说的是。”贺澜叹息:“过了年,我又要去西域了。” “行商?” “是,接替我父亲。” “到时候去送你。” 贺澜展颜:“好。” 两个人回前厅,贺澜忽然抓住他手腕:“十一!” “怎么了?” “你当真要和青楼的男伎成亲?” “啊,嗯。” 贺澜动了动嘴角,终究三缄其口,放开他:“早说你接受同为男子身,这会儿同你成亲的,说不准就是我了。” “……” 贺澜大笑,拍他肩膀:“开玩笑的,走吧。” 叶十一扭头瞅他,呼口长气:“听说西域那里美女如云,你不如去一趟,一饱眼福。” 贺澜顿步:“那不如看你有意思。十一,我说真的,这事儿你阿爷阿娘知道吗?我看他二老在门外徘徊,若是知晓你与青楼来的男人成亲,不知道该多伤心。” 贺澜还不知道,他并非叶家夫妻俩的亲生子。 “老人家年纪大了,都盼着抱孙子。”贺澜一本正经地劝他:“你这么做,以后无儿女承欢膝下,会后悔吗?” “……”叶十一回头:“贺澜,我本来就于女子无意。说白了,我从小到大就不喜欢女人。” “嘶。”贺澜眼神变了。 “所以我也不是叶家人了,我在祠堂断发割席,从此以后,不入叶家族谱,叶家与我再无瓜葛。” 贺澜咧开嘴角,竖起大拇指,揽住他肩膀:“行,小十一长大,有主意了。” 设宴的院子里吵嚷纷纭,乱哄哄地,似乎生了乱子。 两个人急忙沿回廊过去。 小鱼迎面疾步而来:“将军,说是外边都被官兵围满了!” 贺澜蹙眉:“官兵?皇帝派来的?” 叶十一瞪大眼,拔腿跑出去,在座宾客尽皆慌乱。 但官兵只是围着宅院,没有进来。 未几,陈明越众而出,朝他走来,抱手作揖:“将军,陛下吩咐我们守护宅院,以免宾客众多,恐生混乱。请将军放心,陛下无意打搅,只是担心将军安危。” “……”叶十一深吸口气:“行,那你们在外边看着吧。” 众人听了陈明解释,又开始热闹闹地请酒喝酒,一边在心里小声嘀咕,小叶将军面子真大,成个亲,皇帝都亲自派人来守。 贺澜为他主持,站在厅堂前,当着方有意和诸位宾客的面唱:“一拜天地——” 叶十一拉了拉小鱼,小鱼眼观鼻鼻观心,随着他的动作弯腰。 “陛下!”有人惊呼。 叶十一本是弯下腰去,猝然抬起头,正对一双黝黑深邃的眼睛。 同一时间,官兵齐刷刷涌上来,里里外外地围住了狭窄的院落,保管一只苍蝇也别想飞出去。 皇帝手持长剑,鹰隼般的双眸始终落在叶十一身上,而他手中那柄削铁如泥的长剑,雪亮剑尖正对小鱼喉头。 “朕细细地想过了。”李固说。 气氛肃杀的可怕,小鱼身后,两名暗卫押住了他,让他动弹不得,不能后逃半步。 不到一寸的距离,剑尖正对喉咙。 “他会死。”李固温柔道:“朕决定杀了他。” 叶十一面无表情,目光冰冷。 “杀了他,再杀了你。”李固握剑的手,稳稳地,没有丝毫颤动。 “你死之后,朕自然安排后事,禅位于江南王。”皇帝那么柔和地注视他:“你的姐姐,也能如愿以偿,做他的妃子。叶家众人,朕也打算放过。” “你若还有遗愿,不如尽快告诉朕。” “没有。”叶十一不为所动:“要动手就尽快。” 李固深吸口气:“十一,若此生朕不能挽留你,只有到下辈子。” “生不能同衾,死同穴。朕很快来陪你。” “……”叶十一结结实实地怔住了,咬牙切齿:“你这个…疯、子。” 小鱼转动眼珠,看了看李固,又看了看叶十一,默默仰天叹气。 * 作者有话要说: 小鱼os:你们俩真是够了 第65章 完结 65、 是夜, 叶十一躺在床上,睡不着觉。 睁开眼是床顶,闭上眼是李固。 旁边的皇帝实在难以忽视, 就像守着骨头的大汪, 一个劲儿拱他手板心, 叶十一把手收进被窝下, 李固又用牙咬着他的大拇指叼出来,力道虽轻却不容抗拒地亲吻着。 “朕喜欢你。”他不停的重复。 叶十一侧转身,面朝李固:“你还睡不睡了?” “不想睡。”李固说:“我一睡着,你就跑了。” “……嘶, 那你松嘴。” “不,你骗朕,”李固盯着他的眼睛:“咱俩没完。” “……我是为了帮小鱼。” “婚姻大事,怎可儿戏?” 成亲被李固那么一搅和, 自然是黄了。 小鱼当场就说出假成亲的计划,李固手中剑落地,叶十一看够了闹剧,转身回屋,李固飞奔上去, 拽住他手腕拉回屋,之后两人就在这间屋子里大眼瞪小眼,一直到叶十一上床睡觉。 “十一, ”皇帝眼巴巴地问, “这些时日, 你可曾思念朕?” 算算, 两人好几日未见, 明天就是冬至了。 “没有。”当然不会承认。 李固笑:“你肯定想了。小鱼说, 你心中放不下朕。” “那是小鱼不知道你的为人。”叶十一冷冷地看头顶:“我要睡了。” “朕想和你说话。”李固道:“这些时日,朕很想你。” 想还不来见? 这些日子,伤要自己抹,药得自己喝,旁边没有准备好的蜜饯核桃花生瓜子,一回头,胖橘还跟他抢零食。 “你心软,朕知道的。”李固忽然自信起来:“你放不下朕。”他想通了:“你就是故意和小鱼成亲,考验朕是么?” 叶十一头皮发麻,皇帝脸皮厚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他伸手将李固谄笑的帅脸推开:“我没你那么闲。” 李固轻哼,低下头,抱着他的手,忽然沉默,欲言又止道:“十一,朕也是一时气急。朕不来见你,确实不对。宫里…也出了些事。” “怎么了?” “小事。”李固对他报喜不报忧:“不过是行宫和华山祭祖,两次袭击的刺客抓到了。” “正押送回京。”李固道。 皇帝面色十分凝重。 叶十一觉察不对劲,追问:“刺客是谁?” “你阿姐…恐怕要伤心了。”李固委婉道。 “江南王?!” 李固沉默不言,算是肯定了他的揣测。 叶十一惊讶,江南王爷那样不争不抢的人,连皇位都能拱手让于人,怎会突然发难? “你阿姐也知道他暗中密谋。”李固说:“叶家百年望族,终究落到如此境地。” “阿姐知道?!”叶十一翻身坐起,难以置信:“不可能!阿姐不可能!” 李固深深地注视他。 叶十一蹙眉,满心迷惑:“所以那时候……” 所以那时候,那些刺客放过了他,因为江南王爷知道他是阿姐的弟弟,如果出了事,阿姐一定会伤心。 “我那位三哥,为了一个女人争皇位。”李固冷笑:“没出息。” 叶十一沉默,只一封书信都能看出那两人之间情谊甚笃,江南王爷为了叶明菀做到这种地步,实在…出人意料。 “还有叶家夫妻,一直想见你。”李固说:“想为叶明玦求情。” “你打算如何处置?” “叶家偷梁换柱,欺瞒君上,已是大罪,念在叶氏一族百代忠良,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此后贬为庶民,叶家后人永不再用。” 叶十一躺回去,仰头望天,长长地叹口气。 “李叶两家百年的纠缠,该在朕手上结束了。” 后人不必再不情不愿地战死沙场,于叶家,也许是幸事。 “叶明玦,”叶十一扭头,“放了他吧。” 李固不解:“这么轻易就放过了?” “嗯。”叶十一说:“阿爷阿娘…老将军和夫人,很珍惜他。从小没能养在膝下的儿子,我想二老心中对他,也有诸多遗憾与愧疚。” 说到底,那两人陪着他长大,视如己出,对他好也是真的。 李固轻笑:“你心软,朕便知道。” 叶十一龇牙:“你就是拿准了……”他嘶声,不说下去了。 李固戏谑地问:“拿准了什么?” “…没什么。”拿准了我走不出去。叶十一闭上眼,算了。 翌日清早,叶十一睡得迷迷糊糊,咳嗽声接二连三,将他从睡梦中吵醒,下意识抓起被子蒙住耳朵,没一会儿,那声音消失,他又睡着了。 醒来时,服侍他的仆人说:“陛下回宫,早朝去了。” 叶十一坐在早餐边,食不滋味啃着馍,点了点头。今天早上朦胧间听到的咳嗽声,似乎很严重。李固感染风寒了? 事实上,皇帝没有感染风寒。李固回宫,也没有去上早朝,而是径直回到紫宸殿。 此后,躺在床上,再也起不来。 太医院的御医们,里三层外三层地将紫宸殿围满,个个大汗淋漓。 宫中出事了。 陈明将消息封锁住,皇帝病重得突然,是谁也未曾预料到的。 除了徐太医。 屋内烛火晃眼。徐太医遣走所有人,在李固身旁捏脉,他捋着胡子摇头:“陛下,若还是寻不着解药…您的血,不能再用了。” 皇帝强撑了这么久,到底是强弩之末,再撑也撑不住了。 从叶十一回来,给他用的药,都用了自己的血,血中有蛊毒,可压制叶十一体内的子蛊,为了保证药效,一包药就是小半碗血做引。 到底是皇帝不是血人。徐太医老早就提醒过,失血过多生寒,母蛊本就含毒,寒气助长毒发,若是压不住,皇帝这条命也难保。 按理说,叶十一的命保不住,是必然的,李固却为他拖到现在,是把自己的半条命分给他了。 徐太医边说边叹气,边叹气边想,先帝是真的狠。 “不必考虑朕。”李固说一句话要停顿很久,吸气呼气,虚弱无力:“朕无碍。” “龙体为重啊,陛下!”徐太医急了:“再这样下去,您必然也是……”活不成了。 “…十一在,朕便在。” 徐太医拂袖:“唉!” 徐太医说什么也不肯再帮李固取血了,从前这事都由他亲自操刀,胳膊手腕放血,取了血去制药,这回,徐太医宁肯违抗君令。 结果,魏公端着药碗进屋,就看见李固颤巍巍地,哆嗦着手拿着刀子,在自己手腕上比划,猛地一划,伤口涌血,他再哆嗦着拿碗接。 “陛下!”魏公酸了眼冲上去:“陛下,何苦呢?!” “救、救十一…”李固攥住魏公手腕,他算着日子,叶十一的药明天就该用完了。 魏公手忙脚乱为他包扎伤口:“陛下,小将军…恕老臣直言…先帝铁了心要他的命…这么些年,您和小将军的情谊,臣都看在眼里…可是,江山为重啊。” “等江南王到长安…等他到长安…”李固几乎没有睁开眼的力气:“将玉玺…玉玺交给他…三哥…韬光养晦这些年,是时候了。” 哪里是捉拿叛贼,分明是要将帝位拱手让人。 “等到那时…叶明菀自然会保护十一…” 原来皇帝早就想好了,把十一交给叶明菀,叶明菀一定会照顾好他。“朕的血,只要能保住他的命…”李固躺在床上,缓慢地喘气,眼前逐渐看不真切,变得模糊起来,嘴里固执地重复:“一定能……” 叶家已经处置了,叶明玦已经放了。 江南王即日抵达长安,叶明菀那边也知会过了。 诸事既毕,剩下的,只要保着十一活下去。 “朕的事,不必告诉十一。”李固沉默良久,终于心不甘情不愿道:“若朕去了…他想和谁成亲…由他去吧。” 叶十一在屋子里缩着,也不愿再出门了。 李固除了小鱼的奴籍,小鱼自由后,便离开长安,贺澜忙着过年的事,也很少来。 闲无所事,他每天的日子除了吃就是睡。 李固再也没来过,有点担心,但又不是很想担心,无意中听宫仆们提起,江南王进宫了。但宫里究竟是个什么光景,无人提。 药还是每日按时地送到叶府门上。 起初送药的是小太监,后来,陈明来了。 叶十一留他小坐,一边喝药,一边打量他,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陈明看他喝完药,起身离开,叶十一叫住他:“陈明。” 陈明驻足:“将军。” “李固呢?”终是忍不住问。 “……”陈明笑了下,那笑容并非发自真心,十分苦涩。 叶十一敏觉地发现不对劲:“李固在哪儿?!” “宫里。”陈明说:“好着呢。” “我能进宫吗。” 陈明张了张嘴。 “我要进宫。”话到嘴边,拐了个弯:“见阿姐。” 宫里一片萧条,宫女太监行色匆匆,弥漫着压抑和沉闷。 叶十一去了正德宫。 江南王爷在,叶明菀见到他,喜极而泣,扑上去拉住他的手:“十一啊,你没事就好。” 姐弟俩见了面,叙了旧,叶明菀一个劲儿为叶明玦道歉,叶十一摇头:“都过去了。” 叶明菀叹气:“陛下…其实…是善心人。” 江南王拉了拉她的手:“菀儿。”叶明菀回头,苦笑:“咱们还是告诉十一吧。” “什么?”叶十一竖起耳朵。 “陛下…把玉玺给了王爷。”叶明菀轻声道:“徐太医说…再这么下去,陛下恐怕…命不久矣。” 叶十一豁然起身,惊诧不已:“他怎么了?!” 江南王愧疚:“四弟从未碰过莞儿,本王也是进宫后才知道。我这样做兄长的,有愧于他。叶小将军,四弟为了救你,以血为引,自你五月回京,他便一直在割血入药。失血寒重,母蛊毒发…回天乏术…” 他话音未落,叶十一转身冲出门,叶明菀只来得及仓促喊:“十一!” 江南王拉住她,轻轻摇头:“那两人的事,让他们自己解决吧。” 叶明菀长叹:“早知有今日,当初就该直接告诉陛下,十一便是十一。” “皇家事,说不清的。”江南王道:“为了帝位,折损了多少人,就连四弟也…” “…先帝心太狠。” “是。” 叶十一闯入紫宸殿,魏公想拦没拦住。 徐太医正在里边,听见了叶十一的声音,慌忙起身:“小将军!你快来劝劝陛下!” 李固非得割血,徐太医直接上手拦他,急得满头大汗。 叶十一上前一把夺了李固手中刀,怒目圆瞪:“你就是这样救我的?!” “十一,”李固虚弱地招手,“来坐下。” 有火也发不出来了。 自打离开长安,李固除了愤怒生气高高在上以外,别的样子都给叶十一看全了,就连这么虚弱的李固都… 李固说他心软,这话真没错。 “你以后别这样了。” 皇帝反倒垮下脸:“不准哭。” 叶十一咬牙:“我哭个屁。” 李固笑了笑,手指尖勾他下巴,蹭到了一手水花子:“那这是什么?” 叶十一张嘴咬了他的手。 李固说:“十一,朕喜欢你。” 叶十一扭头:“不听。” “我喜欢你。” “王八念经。” “今年过年,咱俩一块儿过吧。”李固眨巴眼。 叶十一垂下脑袋,盯着他惨白惨白的俊脸,想说点什么,没说出来,最后咬牙切齿:“勉为其难。” 李固就拉住他的手,明明是生了病,那双手却紧得仿佛枷锁,不肯松开。 叶十一不得不放弃挣扎,李固扶着床坐起身,将他搂进怀里。 “明天冬至,宫里准备了饺子宴。”李固侧首亲吻他面颊:“朕陪你吃顿饺子。” “……”叶十一哼哼唧唧半天,细若蚊蚋地答应:“嗯。” * 作者有话要说: 有个番外 第66章 番外 番外春日暖 我问李固, 后不后悔骗我,李固点头:“后悔。” 我觉得这个答案太轻飘飘了,不够令人满意, 于是不高兴道:“你敷衍我。” 李固说:“小祖宗, 喝药, 每次一到喝药的时候, 你的话最多。” 我生气。 但我的确不想喝药。 这药又苦又涩,喂猪,猪都不喝。 李固说,喂狗, 狗可能喝。 我眯了眯眼:“那你尝一口我看看。” 李固控诉我骂他是狗。 “你不狗吗?”我认真地反问他。 李固扶额,使劲捏住我的腮帮子:“就你话多,喝药!” “唔唔唔…”我被灌了一肚子难闻汤药。 冬至后,腊月里, 就快过年了。 过年前,南疆来一位巫师,说是奉先帝之命还药。 是蛊毒的解药,巫师说:“你的父亲交代过,假使子蛊受蛊人活过今年冬天, 就将解药送来。” 李固愤怒:“假使活不过呢?!” 巫师笑:“可您不是保住他了么。” 原来先帝不是傻子。 李固如果真的放弃我,那自然皆大欢喜,假使李固到最后都不愿意, 而是选择以命换命, 那九泉下的先帝, 也是束手无策了。 “中原人有句话, ”巫师摇头晃脑, 看着让人想揍他, “虎毒不食子。” 我躲在李固身后,暗暗地骂:“呸。” 李固站在我身前,光明正大地骂:“放屁。” 说是解药,其实是一张方子,药引是南疆特殊的草药,巫师一并也带来了。 难喝。 我喝过的最难喝的药。 黄黄臭臭。 “要不还是喝你的血吧。”我眨巴眼瞅李固:“你的血还好喝点。” 李固没看出来我在开玩笑,一脸正经:“真的?” “…真的?”我试探着回答。 李固招来魏公:“拿匕首来。” 我抬脚踹他:“滚你娘的蛋。” 魏公在旁边擦汗。 叶老将军和夫人带着叶明玦,离开长安了。 送别那日,阿姐将夫妇俩的信转交于,叶老将军絮絮叨叨地说着这些年的点滴,倾诉了他和叶老夫人的后悔。 老将军说,但他并不后悔送我上沙场,他说大丈夫理当建功立业,而我天生适合于此道。 十一,他在信上说,唯有如此,你能流芳百世,你这一生,方才活得值得,若情爱不能长久,至少功名累身,无人敢欺。 那时我才明白,他们并非不怕我像叶家先辈一样战死疆场,英年早逝,而是有些事,若我生来应当去做,那么就必须去做。 天下的百姓,皆以你为傲,老将军在信上夸得我两耳通红。 最终我决定去与他们送别,老妇人问,还能不能再叫她一声阿娘,我轻轻摇头,她擦着泪花,并不强迫,只是再三叮嘱:“好生照顾自己。陛下若待你好,就好好地跟着他。你阿爷啊,既想保住叶家血脉,又想要个继承衣钵的儿子…其实…” 老将军拉住她:“莫说这些。” 叶老夫人没听他的,续道:“其实,你是阿爷阿娘最骄傲的孩子。” “咱们叶家,也解脱了。”老将军感叹。 解开枷锁,往后,自去做寻常人家。 我目送他们走远。 后来,又送走了江南王和阿姐,江南王爷说,新年的时候,想和阿姐回去成亲。 李固当着朝臣的面,以阿姐身体不适为由,收了她妃子的名分,放出宫去,那天下午,江南王爷就带阿姐走了。 我在城墙上目送,李固将大氅披到我身上:“你说说这叫什么。” “有情人终成眷属。”我说。 李固抱住我:“那咱俩呢?” “…我又不喜欢你。” 李固拉住我的手,捏了捏手腕:“我喜欢你。” 喜欢不能当饭吃。 年一过,新春到,再过十五是元宵。 今年花灯节,我站在城墙上,挽弓射箭,一箭正中对岸花灯引线。 刹那,千花齐放,万象人间,火树银花不夜天。 身旁李固笑出了褶子花,一边拍巴掌一边拍马屁:“朕的皇后,放眼天下,箭术无人能敌。” 后边魏公偷偷笑。 我想一箭戳李固屁股上,让他别笑了。 再后来,我重返疆场。 李固送我西征,几乎每隔七日就要送来一封书信。 他治国我□□,他说明君贤臣,与共河山。 李朝逆转倾颓之势,蒸蒸日上。 边塞逐渐安宁下来。我终于不用年年出征。 阿姐和江南王有了小孩,我当舅舅了。 李固却神秘莫测道:“他要叫你母后。” 我震惊:“你吃多了撑到了脑子?” 李固咳:“瞎说啥呢。就你敢这么埋汰朕。放他离开的时候,朕可是有条件的,他俩的第一个儿子,要送回长安,过继于朕。” “那他俩的第一胎…” 李固笑得春光灿烂,奸计得逞:“朕都听说了,是个儿子,立太子一事,礼部已经在准备。” “十一,”他将我搂得更紧,“咱俩能名正言顺在一起了。” 我龇牙:“离我远点,我没说和你在一起。” 李固仰头望天:“那昨天晚上在床上…叫夫君的是谁啊?” “…………” 往事不堪回首。 怪我一时不察被攫住要害,不得不缴械投敌。 “陛下□□不错。”我说:“再接再厉。” 李固老脸微红:“多谢皇后夸奖,朕自然会的。” 这下换我脸红了。 我们俩大眼瞪小眼。 “说,喜欢朕。”李固不依不饶。 我摇头晃脑:“喜欢朕。” 李固掐住我的肩膀:“叶十一!” “欸。” “说,喜欢你。” 我回头瞅他,李固眨眼。 “等着吧。” “等到什么时候?” “鸡吃完米,狗啃完面,火烧断锁。” 李固为此难过了好几天,憋在屋子里闷闷不乐,连上朝的时候都是低气压,弄得朝臣不敢说话。 我们俩开始冷战,李固不想搭理我,又忍不住打点我的衣食住行。 冷战到当天晚上,李固爬上床,就跪坐在我旁边:“朕错了,不该冷落你三个时辰。” “十一,你一刻不在朕身边,朕心里不安宁。”他絮絮叨叨地碎碎念。 我伸手捂他嘴,头疼:“别念经了。” 李固顺势拉住我,躺下来,我们俩肩并肩靠着,他侧身搂着我:“算了,朕不逼你。但朕会一直等到你敞开心扉。” “嗯,”我睡意涌上来,“好觉悟。” 李固又笑得春光灿烂。 我转身钻进他怀里,张嘴打了个哈欠。 固守一条底线,至少我还有路可退。 尽管我不再回头去看身后走过的路,而是一直向前。 就像李固说的,我们在一起,他愿意等待,直到我放弃后退,而是一直向前,走进他怀里。 “这是生活。”李固说的头头是道:“皇帝和皇后的生活。” “……”我想了半天,无言以对,只好点点头。 * 作者有话要说: 差不多就到这里啦 算是收个尾吧 写了好多狗血文 让我去写本甜蜜(或许?)策伞快乐一下 为策伞求个收藏QAQ没玩过游戏也没关系!主要是日常向【趴 最近期末学校事多忙一忙 1月3号再开 这周末还要监考考研==据说很累,令人害怕(但是补贴好像不错嘿嘿嘿x ps考研加油!考试加油!工作加油! 最近太冷了大家注意保暖别感冒,怀念北方和英国的暖气Orz南方冷死人了【摊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