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书名:成君记 作者:伯缪 野心落魄皇族×聪慧权臣千金 女主视角记录男主过关斩将当皇帝的故事 开始勾心斗角,女主家世显赫,男主棋高一着 而后棋逢对手惺惺相惜,男主在女主帮助之下,从落魄贵族一路登基为帝。 世家女霍成君父亲是权臣、青梅竹马是皇帝、哥哥是长安第一高富帅、侄女是皇后,家世好样貌好却未能入宫当皇后。亲妈退而求其次给她安排来长安的昌邑王刘贺,准备逃婚却意外撞见刘病已正密谋放火,竟然是要烧自己的闺房来离间父亲和刘贺。两个聪明人就此结下梁子,棋逢对手,勾心斗角,一路成为新帝新后。 偏正剧向。 非考据党。 欢迎捉虫。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虐恋情深 天之骄子 相爱相杀 搜索关键字:主角:霍成君,刘病已 ┃ 配角:上官湄,金建,霍光,刘弗陵,张彭祖,上官期 ┃ 其它:虐恋情深,相爱相杀,宫廷侯爵,天之骄子,宫斗,谋权 ================== 第1章 引言 本文是成询文,讲述汉宣帝刘询与其第二任皇后霍成君的故事,希望大家喜欢,许平君粉与平询粉也可赏光一看。 汉宣帝是我个人非常喜欢的汉朝皇帝,关于他的历史我想我了解的不少,所以希望许平君粉以及平询粉不要动辄搬出诸如南园遗爱故剑情深之类故事来质询作者。 因为作者赞同的观点是,历史是挂小说的钩子。 但作者绝非历史虚无论者,请大家放心,自认对宣帝时期历史多少有一些研究,虽非考究党,但也算认真。 对于真正的历史谁也不知道,作为后人我唯一确定的是,汉宣帝作为帝王,作为一个果断狠绝又是鼎盛时期的帝王,他的妻子他的最爱一定是江山,此点毋庸置疑。 ============ 关于许平君。 我绝对相信刘病已对待许平君的故剑情深,因为当年他们作为共患难的年轻夫妇,一定是度过一段非常青涩又美好的快乐时光的。他一定是爱着平君、珍惜平君也感激平君。无论是刘病已还是刘询,也都一定很珍惜这段时光,因为这也是最青涩的自己。 ============ 关于霍成君。 刘询对待霍成君,首先说来不乏政治因素。这是一定的,一个盛世帝王,无论何事都一定考虑自己利益江山,对霍成君如是,对许平君如是。 霍成君为棋子,刘询与霍光博弈。其中政治斗争、权利纠葛在所难免。 但我也绝对相信,刘询与霍成君——汉朝最鼎盛时期的四年帝后,他们二人也一定是有感情的。成君初入宫,平君已死,刘询是个二十出头的青年,而成君也只不过是十七八岁少女。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更何况是朝夕相伴、帝后携手。 因为人生从来就不是,非黑即白。 霍成君与刘询之间,在“怀不德”中存在着政治斗争、权力纠葛,也一定在“上亦宠之,颛房燕”中,有朝夕相伴的情愫、有盛世帝后的执手。 我们只能从“颛房燕”中揣度其中真心有无,只能从四年光阴中称量其中情愫多少。 人心难测,既是人性悲哀,也是人生奇妙。 ============ 关于霍光。 对于霍光,你可以说他举人唯亲,你可以说他耍政治手段,但不得不说,他一生渴望权利便争取到了权力,渴望名声后代对其评价也不错。他得到了他想要的一切。 他去世后交给宣帝的,是一个国家安定、流民反乡、经济起色的国家。霍光政绩摆在那里。 甚至可以不客气的说,所谓昭宣中兴,刘询与霍光两人功劳居十之八九。 ============ 关于历史成君。 对于霍成君,比起喜欢怜惜,我其实更好奇,因为霍成君本身留在史书上的寥寥几笔,就充斥着太多的疑点。 关于“毒杀太子论”,我想这件事情真实性有待商榷,无论是动机、细节、罪责都太多疑窦,难以令人信服。 关于“专宠阴谋论”,可能宠爱会顾忌霍光面子,但仅因为霍光搞到专宠的地步没必要,专宠该是汉宣帝意愿。另一方面,刘曾立许为后、霍后时期后宫有皆有所出,从另一方面解读我们也能看出所谓专宠阴谋的漏洞。专宠霍成君应该是是汉宣帝个人意愿。 而她身上真正的唯一的污点就是奢侈,但这也只是相较于民间出身的许平君,因为作为霍家明珠,霍成君没有任何恃宠而骄的证据,无非也只是娘家有钱,便常常赏身边服侍自己的人一些钱财,无可厚非。 霍成君与刘询之间最大的障碍,仅因为她姓霍,所以刘询不能爱。 ============ 最后的最后。 他受人所制,她被父利用,他们执手,却只能站在彼此对立面。 但政治纠葛下的帝后,不过两个青年男女,史书记载中两人都无黑点,一个是落魄贵族,一个是名媛小姐。 在五年的朝夕相处中,颛房燕宠中,还是有些许美好,还是有恩爱情长。 起码,汉朝最鼎盛时期,是他们——刘询与霍成君,携手帝国顶峰,四年盛世帝后。 关于成询,这部小说着实有发挥的地方,这不是历史书啊,是小说啊,所以确实发挥的地方很多很多。 但我心中的成询便是如此:在很多的勾心斗角,很多的同床异梦,很多的冰火不容中,总会有一点点小心翼翼,一点点暗生情愫,一点点执手相顾。 历史上的事情谁都不知道,但每个人对于那个时代的只言片语都有自己的解读,万分感谢各位看客能赏光看我心中的成询。 第2章 今人不见古时月 八月的长安城总会过于燥热,而今年尤甚,因着持久的春旱,如今的长安便更是燥热难耐了。于是常有老人家轻叹,今年天气干成这样,收成总不会太好,老天真是作孽。 时元寿二年,这年六月初三日,在位仅七年的刘欣驾崩,时年二十五岁,谥号孝哀皇帝,葬于义陵。 太皇太后王政君下诏说:“大司马董贤年少,不合众心。应交还印绶,撤销其官职。”而董贤便于当日自杀而亡。新都侯王莽为大司马,掌丞相事。 九月初一日,刘衎即皇帝位,是为汉平帝,晋谒高祖庙,大赦天下。 年仅九岁的新帝继位,大权全都落于王莽手中,其居心天下人皆知,只未敢议论。 太皇太后下旨大赦天下,想来盗贼惯犯被释放,偌大的长安城便比之前不安因素更增加许多,好些好人家的公子小姐这段时日是不被允许出门的。但反之,长安城中旗亭、市楼等消遣场所,连之寻花问柳的风月场,便比往常要热闹的多了。 此时,两位相貌清秀的小公子走在长安城最繁华的市楼之间,其中一位公子手拿折扇,身着玄衣,在多为粗布短衫的人群中便显得十分扎眼,且颇有一番英气。另一少年身着青衫,较之玄衣公子更加稚嫩,显得更加小巧玲珑。 但细细看来,两位都未到束发年纪,形容尚小,没显出男孩子的气概,相貌倒还有几分女孩的稚气。 那位看起来有些更加稚嫩的青衫少年轻轻拉下玄衣公子的衣袖:“公子,说实话咱们还是回府吧,这新帝登基大赦天下,街上总归是要乱一些的,到时候碰到麻烦事情,怎么向夫人交代啊!” 只见玄衣小公子却轻蔑一笑,转头说道“你还好意思提夫人,难道夫人平时作为,就是让你以为她孩子会是胆小怕事的宵小之辈吗?” 见青衫少年被他的话噎着,他便愈发得意:“我母亲当年既喜读书、通音律,亦好斗鸡走马,自小周游三埠,长安城内,哪里没有我母亲的足迹?上至侯门相府,下至平民百姓无一不喜爱尊敬我母亲,知道吗?当年可有人称她为‘游侠’的!你现在因区区窃贼之辈便畏手畏脚,还有脸面提我母亲来压我?” 另一位少年却不以为然:“知道公子你嘴上功夫,也知道夫人厉害,不过你也把夫人夸的太过火了,想来当年的夫人不过是混迹街头,与周遭百姓相处融洽,你倒把夫人说成一代游侠式的人物,夫人可从没自称自己当年是所谓‘游侠’。是非功过,倒全看公子你一张嘴不是?” 玄衣公子扭头拿折扇敲了青衫少年的头:“叫你瞎讲!叫你瞎讲!你有本事在我面前瞎说八道,怎不在夫人面前说上一嘴?就凭母亲给我讲过的她年轻时趣事,怎堪不上‘游侠’二字!就是你这小厮胆小怕事,嘴上瞎扯功夫便是一流。” 青衫少年早已求饶:“是我的不好,是我胡说八道,不过公子,我走的脚累了,咱们现在找一个市楼落一下脚休息一会,吃点东西行吗?” 玄衣公子不置可否,却也不情不愿的领头进了人气最旺的一家市楼,两人刚一上二楼,便看到台子上有人在说书,台子周围里三层外三层围了好多人在听书。 玄衣公子立马来了精神,拉着另一位公子连忙在一个靠窗位置,从这里既可以看到街道热闹又可以听见说书人的背书。 玄衣公子一笑,低声说道:“今天可算是运气好,竟能听到长安城最负盛名的吴胜孔的评书,我上次听吴生的评书还是两年前。” 见青衫公子不以为意,倒也不在意,继续说着:“那时听他讲楚汉相争,吓得我出一身冷汗。这吴生讲书不沿袭前人,无论是内容还是形式都另辟蹊径,作为听者,自然是饕鶗盛宴,但是啊……”玄衣公子神秘一笑,声音压得更低了:“若我是皇帝,我可是第一个把他抓起来。” 青衫公子略微皱眉:“他会不会让官府抓我不知道,你这样的话要被人听见,可真真儿的要被抓的。” 玄衣公子狡黠一笑:“那就试试看!瞧你紧张的样子,快听书吧,吴生的讲书可是好得很。” 两人这才停止说话,叫了一点小菜,开始听着吴生说书。 吴生正讲着:“既然霍光这么放肆,那宣帝自然也不是省油的灯。此时朝堂之上,可以说只剩下两种人了,一种是姓霍,而另一种呢,则是娶了霍光的女儿啊……” 众人哈哈大笑,玄衣也抿嘴悄声对青衫说道:“到底是吴胜孔,你看最近王莽那么得势,他总不好直接讲当权者,只好接着老祖宗时候的事情来过过嘴瘾了。” 青衫刚要劝小公子说话小心,正好店小二来收茶水钱,只是瞪他一眼便开始翻身上银两。这一翻身上竟发现钱袋不翼而飞了。 “该死,定是刚刚我们太招摇,被人顺走了。”青衫有些懊恼,“公子身上也没有钱币吧?” 玄衣公子早就被说书人的故事吸引,只是敷衍道:“那你自己回去拿钱币啊。” 青衫看着没有办法,虽然有些不放心,但也知道公子常常独自溜出府玩,便只是万分强调玄衣公子两个时辰内千万不要离开这个市楼。 公子一门心思只顾着听书,只是敷衍答应着。 青衫少年离开时,说书先生正讲到精彩的地方:“这霍皇后到底还是年龄小了些,做杀手还是稚嫩了些,加上从小在霍家当做掌上明珠一般的宠着,哪里会有下药这样的经验啊,也大抵不会有丁点的淡定从容。她的对手是谁啊?是宣帝啊,可是比得上她老爹的人精呐!宣帝早年混迹于市井,素有‘游侠’之称,还和乞丐流氓扯得上关系,这样的人哪能轻易被霍后唬住?他立马发现了太子身体的不适,也看出了……” 正是众人屏气凝神的时候,从楼梯拐角处的角落突然传来几声嗤笑,原本众人只是皱皱眉腹诽句坏氛围便过去了,可角落却多事,偏偏传来一个略微尖细刺耳的声音:“现在说书啊,不过是胡编乱造,是越来越明明没有什么嚼头喽。” 此话一出,立刻吸引了众人的目光,玄衣公子也转头看到了声音的源头——一个大概六七十岁的白发老人,身着衣料颇为粗糙,看起来像是个常年漂泊在外的风餐露宿之人。 一听客开了口:“你这老头懂什么就在这里口出狂言?” 那老头并不激怒,只是笑笑答道:“吴生所说,错误很多,不过最错的是霍皇后根本没对太子下毒!” 众人哈哈大笑,却并非笑他的话,或者说众人丝毫没有在乎过他说的话。人们只不过通过他尖细又刺耳的声音,他的举止,他的面容,甚至单纯是男人看出的桌子底下的他的身下,能看出—— “原来是个空子,就敢这样狂妄。是不是还想说当年你给宣帝事过茶揉过腿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众人只是嘲讽两句,便不再当回事,吴胜孔圆润又极具穿透力的声音又回响在二楼上。而那老人,看样子也是被人嘲讽惯了的,也没多少在意。 此时整个二楼俨然分成了两个部分,一面熙熙攘攘人头攒动,众人围坐在吴胜孔先生的周围,热闹非凡,人人都想一闻吴生出神入化的评书;而另一面却坐了稀疏三人,其中包括挤不进前排的玄衣公子,当然也包括刚受人忽视嘲讽的白发老人。 而此时尽管吴胜孔所讲的故事声情并茂,声音磁性圆润,手势恰到好处,却不能再吸引玄衣公子了。 小公子实在是忍不住,走到那个白发老人面前坐下,轻声说道:“若是老先生愿意,可否对在下讲一点六七十年前的故事?” 老人打量了一番这玄衣公子,稍微有些惊诧却不动声色的喝了口茶:“在下只是个阉人,公子有什么,偏要从我的口中得知的?” 玄衣公子抿了抿嘴唇,还是开了口:“刚刚老先生是说,这霍皇后当年没有毒杀太子?” 老头不置可否,只还是打量着面前的玄衣公子,好像在思考什么,答非所问:“公子倒是有些面熟,好像我们之前见过。” 玄衣公子正要说些什么,倒听到隔壁桌传来的笑声——这笑声似乎并不是在迎合那边的说书先生。 “有什么问题吗?”玄衣公子斜眼望去。 隔壁桌坐着的是一个看起来二十五六岁的青年男子,从其衣着打扮来看应该也是一个达官显贵,但从其气质举止来看,却颇有风流不羁的气韵。 那人并未收敛笑意,反侧身对着玄衣公子说:“现在的骗子可是越来越多了,小孩子可要睁大眼睛看清楚了。这老头看样子至多六七十岁,往多里说,就算是七十五岁,霍后毒杀太子那年也只是个十岁左右的小孩子。一个十岁的小孩子在当时能知道什么?会知道毒杀太子这样的事情吗?” 玄衣公子转念一想,确实是这个道理,便回头看了眼那老头:“而且,老先生是有喉结的,这至少证明十岁时,老先生还没有进宫,对不对?” 青年男子颇为赏识的看了一眼小公子,又扭头对那老头说:“宫里的宦官晚年出宫,应该是给足了钱两的,现在看你的穿衣打扮,到底算是落魄些的。算算日子,大概是元帝年间入的宫,后来犯了事才没有足岁出宫,是不是?” 这青年男子和小公子正等着老头反应,却不料老头没未表现出任何诸如谎言被拆穿后的恼羞成怒或是依然像行骗的“垂死挣扎”,他只是微微一笑:“公子好眼力。”却指意不明。 小公子又对这个青年男子感兴趣了,便笑着对他说:“这位兄台,这位老先生可能是当年当差时,在宫中听到一些几年前的宫闱秘史,而你,你这么自信满满,言之凿凿的,你又是为何,难不成你知道一些事情?” 那男子爽朗一笑:“我算是看明白了,小兄弟你喜欢听故事对不对?可惜我这里没有故事,只有事实。不说别的,当年霍后一定是毒杀过太子的。” “事实?这霍后毒杀太子,总归还是坊间传闻,兄台凭何如此笃定?”玄衣说道。 这男子轻蔑一笑:“这还用说吗?因为霍后当年无所出,霍光又刚刚去世,这霍家人坐不住了,才出的手。总之霍氏扰乱朝纲,该死!” 玄衣公子撇撇嘴:“这大街上人人不都是这样想的吗?就说这吴胜孔也是这样讲的书啊,人家还比你会讲故事呢。再者说了,你这样一言以蔽霍氏,到底失之偏颇啊。” 这青年男子还没来得及说什么话,却听到老人在一旁大笑起来,好像是突然明白了什么的样子。 只见老头侧下身子,将自己正对着那个青年男子,嘴上确实对着小公子说道:“小公子,你也不要怪这位公子这么激动,上官氏人总会对霍氏心怀有恨的。” 小公子冲着那青年男子惊奇道:“你是上官家的人?” 这上官公子被人揭露了身份,倒也不忸怩作态,反而对着老头的眼力有几分赞许,自我介绍道:“上官由,系上官桀之玄孙。老先生好眼力,还是想要问一问,在下刚从天水郡到长安,究竟是怎么认出我来的。” 老头喝了口茶:“我刚刚看到了公子挂着印有上官家族标志的玉佩,不过老眼昏花,并不十分确认。除此之外,当年上官期与霍后关系极好,自己当差时有幸见了上官大人几面,印象颇深。上官公子与祖父长得甚是相像,尤其是刚刚上官公子侃侃而谈之时,颇有当年上官期大人的风范。” “上官期?”玄衣公子皱眉,“当年上官桀谋反败露,是霍光……当年上官氏灭族,只剩下当时的上官皇后也就是霍光外孙女活了下来,没想到传说中的霍氏遗腹子上官期也活了下来。” 上官公子轻叹道:“当年全因霍氏当年逼人太甚,不得不反,上官氏宗族罹难,只剩王父①一人。王父一生谨记家仇,为重振家门终日疲于奔波。如今总归因您眼力超群,故我敬您一声老先生,但话不可以乱讲,王父与霍后关系好?这我是绝对不相信的。” 玄衣公子说道:“上官公子说的是,霍氏与上官氏不共戴天之仇,上官期怎么会与霍成君关系好呢?老先生你记错了的吧。” 老头摇摇头:“我自然是不会记错的,当年的事情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你们若是想听,我可以讲几件以前的事情,权当故事解闷儿的,不必认真。” 上官公子与玄衣小公子对视几秒,还是小公子先开了口:“且不管是真是假,有劳老先生讲来听听,上官公子也可不必太过当真。” 上官点头同意,老头看了一眼小公子,笑了笑:“公子确实面熟,不过我是真的想不起来了。” 小公子面露尴尬:“老先生也真是的,看谁都面熟吗?在下不过是从家里逃出来想听故事解闷儿的,老先生就不要推脱了。” 上官公子也笑着说道:“是啊,老先生就不要调侃小兄弟了,不过是谁家千金扮男装出来放松一下,本就无可厚非。” 玄衣方知自己女子身份早已被两人看破,只是不好意思的报上家门:“卓氏女,长安人士。” 老头倒是若有所思的样子,也没再说什么。 只是吴生讲说早已讲完,天色已晚,小店正要打样,小二过来催促时三人不想败兴而归,上官便给出几串钱币,让这市楼继续开着,茶水不停满着。 卓氏给两位看茶,轻声说道:“既然老先生刚回长安,上官公子也初到长安,那我这地地道道的长安人本应尽地主之谊的,却不料被上官公子抢了先,在下只好给两位上茶了。家母好茶,说是这家市楼的茶均采自荆楚之地,最为清香沁人,齿颊留香。二位请用。” 老头喝了一口茶,看着热气从茶杯之上慢慢向上飘直至不见,娉娉婷婷似少女,慢慢说道:“这个故事,十之八九都不是我亲眼见证,听来解闷儿还好,万不可当真。” 两位都道明白。 老头又说道:“既是他人所讲,加之年代久远,我也忘了一些,便更难辨真伪了。这是七十年前的事情了,但我亲眼目睹的,只是六十年前的主角对当年故事的回忆罢了。那我要讲的这些故事,可要想从六十年前那个夜晚讲起了。” 这个七十年前故事终于要被人重新道起了,明明每天有那么多人说起,就连说书先生也讲过这些事情,可这故事真正的面孔,终于要裹挟着历史的尘埃和老人衰弱的记忆,重现在后人面前。 最恼人的是,这历经七十年的沧桑与口耳相传的故事,到底是不是历史上最真实的版本?我们不得而知,也死无对证。 而这,也是最吸引人之处,不是吗? 既然这七十年前的故事要从六十年前讲起,那七十年前的风花雪月与血雨腥风姑且一放,先见一见六十年前的那些如针刺骨的黯淡凉夜。 注 ①:王父为汉时祖父 第3章 夜深忽梦少年事(上) 神爵四年的十月十九,已经是连着几天的铅云密布了,偏偏几日都是无风无雪,只是一片阴沉沉的乌云压顶,让人隐隐的有些烦躁。待到傍晚时分,便开始起风,也夹带着小雪,也略带着寒意。赵春冒着小雪往未央宫方向走去。 这两年,伺候陛下的宦官之首郑福荃看这赵春还很机灵,生的也好看,便把他从永巷调到未央宫,准备让他到陛下身边伺候着,意在培养起来接他的班。而这赵春也确实争气,这些年在师傅身边察言慎行、细心谨慎,郑福荃便一面教着他,一面让他在殿前伺候着。 赵春看了看天,这雪倒是越来越大了,他紧了紧拿着的包裹,继续走着。这些日子郑福荃看他学的挺快,便让他到殿前奉茶。陛下每天批阅奏书时间很久,而赵春便在旁边守着,到时间了便奉上清茶。 “画宁,你这边怎么还没有布置好?就知道我一出门你们这群宫人便开始偷闲了!”赵春到了未央宫,便急忙把事情给宫人布置下去。 看着宫人们忙碌,自己有时候也会忙里偷闲想一想,若是自己当年没有穷疯了偷东西,也不至于被送到掖庭做了宦官,自己也没能给赵家留下香火。却又转念一想,幸好自己被郑总管选中进了宫里时候,宫里的俸禄才能让堂弟娶了媳妇,让母亲和堂弟一家老小活了下来,所以祸福相依,世事还真没有个说准儿的时候。 待到一切事务处理妥当,教训了两个不识轻重的宫人,赵春算算时辰便去未央宫伺候陛下了。 赵春是个心思细的人,打小不爱说话,但长于观察,看人一看一个准儿。进宫之前也没见过什么厉害的人物,也没有什么佩服的人,要说佩服,便是师傅了。在血雨腥风的宫廷走了这么多年,他没见这么稳当的人,让赵春在殿前奉茶,便开始事无巨细的教给他,其心思之缜密,赵春是没见过第二个。 郑福荃七岁就进了宫,在各个宫中也都伺候了不少时日,从新帝登基还没开始伺候陛下,待到霍氏一族实力扫除之后,皇帝身边的宦官大换血,郑福荃才开始伺候着陛下,算来也有十年了。十年在这深宫之中并不算很久,但现在陛下的习惯,无论多细他都知道,而在他眼里,只要是陛下的事情也就没有小事。 比如,陛下批奏书的时候,常常喜欢拿点纸写写点点,之后再在奏书上披注,而此时宫人在旁边磨墨手脚不能不利索。 比如,陛下只会在午后小憩一刻钟,会看一个时辰的书再看奏书,而他常常看书的时候喜欢写点东西,这时候是不愿意别人给磨墨的。 比如,陛下向来喜欢浓茶,而又因如此第一泡太过苦涩,故奉给陛下的茶水要倒掉第一泡。 比如,陛下对于茶的温度十分挑剔,几分热度就是几分热度,不能因一些外因改变了,更不能等闲改了,这虽有些难为,陛下却颇为挑剔。 比如,陛下是个重情之人,尤其是近两年,陛下常常想起自己没做皇帝之前的时光,也就常常会想起许皇后。 …… 不过这些郑总管都已经教给赵春了。 诸如陛下要喝开水泡茶一刻钟后的茶水这种事情,陛下是挑剔的很。 诸如陛下看书时会想事情,经常会写些东西也不喜欢别人在旁边伺候着。 当陛下说道“也不知平君现在过得怎么样”的时候,在旁边伺候的人最好是说上几句话,就说:“陛下可要好好保重身子,许皇后可惦记着您哪。” 赵春每次都按照师傅教的做,自己从来没有出现过什么纰漏。 细节自然是不敢有一点差错,而像陛下怀念许皇后,周围人趁机劝陛下保重身子这种自由发挥成分居多的事情,赵春也是遇过三两次。 曾经有次陛下真的这样念叨过许皇后,赵春也是按照师傅教的说了,之后陛下也不再说话。良久,赵春才敢慢慢抬头,竟看到整天日理万机眉头紧锁的陛下竟然露出淡淡的笑容。似是宽慰,又似是怀念。 果真性情中人! 陛下果然如传言一样,是性情中人,对故去的许皇后的情谊看来也是不假的。赵春以前听说过故剑情深的故事,却觉得戏说成分居多,现在看着帝王难得的柔情,总是感叹,若是许皇后还在的话,大概会是个幸福女人。 赵春看着时辰到了,便奉上备好的茶,陛下看着奏书,突然好想想起什么似的,便让茶水过会再上,让宫人磨墨,自己要写点什么。 趁着宫人磨墨的时候,刘询看着桌上的墨台不知在想些什么,看着墨汁慢慢晕开,看着正磨墨的宫人的白皙的手,便不经意的抬头看了一眼正磨墨的宫人。 ——细眉之下秋水明眸,有些许熟悉的感觉。 一时间刘询竟有些晃神,再定一定神,便什么故人也看不见了。 “嗬。”刘询自嘲一笑,刚刚还觉这宫人眉眼之间有几分略像她,现在一看,好像哪里都不像了。 依旧许久没有见过她了,时间真是个好东西,现在连她的样子也记不得了。但明明也没有多久啊,比起在一起的时候,分开的时间也没有那么久啊! 为什么,为什么连她的样貌都快忘记了。 刘询提笔写下了关于西羌的几点内容,写完之后神经才有些许的松弛。不知为什么,又抬头看了一眼磨墨的宫人,恰好这个宫人一抬头,一双灵动明眸就这样落入他眼中,不知怎么,心中竟有些许慌张。 刘询皱了皱眉,便挥手让宫人退下了。 待到赵春又上来奉茶之时,刘询好似不经意的说道:“赵春,今儿是什么日子?” 赵春答道:“陛下,今天是十月十九。” 十月十九,刘询心里默念了几遍,不是什么节日,也不是谁的生辰,看来并不是什么特殊的日子。 陛下轻笑说道:“嗬,也不知道现在的霍氏怎么样了。” 赵春一惊,幸好茶水已经稳妥的奉给陛下了,真怕自己一个不经意犯了错。但这该怎么回答啊?!这可是师傅从来没有教过的情况啊,这…这霍成君,不是被谋反灭族的霍家人吗?现在还在冷宫里呆着呢,这可让人怎么答话啊。 赵春心一横,只好硬着头皮说道:“霍……霍氏一定惦记着陛下,日日为陛下祈福,希望陛下身体康健,长乐未央。”说完,赵春便紧张的出了汗,陛下却迟迟没有什么反应,赵春浑身汗涔涔的,却不敢抬头看看陛下到底怎样的表情。 不知过了多久,却听见陛下轻笑一声:“这你可猜错了,她可不会这样,她从来不会这样。”赵春不敢抬头,也不敢确认,可这笑声里,竟略微带了几分自嘲,也竟略微带了几分无奈。 一点点的自嘲和一点点的无奈?是这样吗?赵春着实不敢确认。 所幸的是陛下再也没说起什么了,直到陛下用膳的时候,赵春才见着师傅一面,在师傅旁边彳亍一会儿,才犹豫着把这事告诉了师傅。 郑福荃听完整件事情,脸色有些不对劲,但说话还是用着平时惯用的平缓语气,轻声说道:“记得我刚在陛下身边当差的时候,当时的宦官总管还是吴宁,他给我说过,这陛下的心思最难揣测了,想要平平安安稳稳当当的把陛下伺候好了,便要学会多留意陛下的习惯,少妄自揣测陛下的心思。因为陛下的心思细腻着哪。说的话,做的事很多都不是表面看到的那么简单,里面的门道大着呢。而有关于霍皇后的事情,那便更是要转好几层意思,拧好几道弯才是的。” 赵春听了师傅这一席话,刚刚被汗湿透的衣服有被汗浸湿了,连忙问:“那师傅,我答的到底是对不对?” 郑福荃有些恨铁不成钢的看着赵春:“你呀,平时看着机灵的很,怎么还不明白?这回陛下的话,没有对不对之说,有没有讨陛下欢心这才是要做的。” “那我到底有没有讨陛下欢心?”赵春还是不死心的问着。 郑福荃却没有马上回话,只是深深地看了赵春一眼,眼神有些复杂,轻叹一声说道:“关于霍氏的事情,有什么讨不讨得欢心之说呢?” 赵春看着师傅似乎有些不开心,便也不再多问。 看着赵春还是心怀疑惑的样子,郑福荃又轻微叹了口气。想起这霍氏一族刚被扳倒的时候,原本以为陛下解决心腹大患总算能舒一口气,谁知见陛下眉头舒展几月,又开始常常无缘无故的发火。 最开始的那两年,陛下几乎每天都问起在昭台宫的废后霍氏,每每问起,无论是答曰霍氏是在冷宫过得一切都好,还是答曰霍氏在冷宫颇为寒酸,陛下总是一通火气。即便是答曰霍氏在昭台宫吃斋念佛以赎罪,陛下也总是冷嘲热讽一番。 原本以为陛下是恨极了霍氏,后来自己亲自伺候陛下这十年才慢慢体会到,当时宦官总管对自己说的“有关于霍皇后的事情,那便更是要拧要几道弯才行”是什么意思。 陛下的心思细啊,关于霍氏的心思更是猜不透,猜不透啊。 作者有话要说:希望大家多多回复,给我意见,谢谢! 第4章 夜深忽梦少年事(下) 是夜。 虚虚幻幻,飘飘渺渺,不知值班的宫人错用了什么香,刘询今夜睡得并不安稳,不知怎的,竟有种恍若隔世的错觉。 刘询辗转反侧,好像没有睡着,又好像已经沉醉梦中。 刘询感觉自己好像突然回到了两年前的那个冬夜,那夜狂风大作,夹杂着大片大片的雪花落下。昭台宫的长御宫人以及跟着皇帝而来的宫人都在昭台宫外的雪地上跪了一地,宫人们都知道陛下极怒,便都低头跪着,连大气也不敢出一声。只能隐隐听到陛下带着怒气的声音从昭台宫内传来,狂风较之不及。 刘询没来得及脱下沾着大片雪花的大氅,昭台宫地处冷湿之地,如今刘询已在昭台宫内有一刻钟,但大氅上雪依旧未融,此处之冷湿可见一斑。他冷冷的看着面前慢条斯理合上书页的人,还没看完她装模作样的行礼,便忍不住冷笑道:“看你为日逐王归顺立下如此汗马功劳,我应如何奖赏?” 对面的女人听了他的话顿了一下,还是行了完整的礼:“陛下长乐未央。”一抬头,那双清冽的双眸如寒冰一般,她面无表情,但脸上身体无处不显露这她的孤傲冷清。这让他熟悉,也让他心寒。 在空荡冷湿的昭台宫,他和她隔着半个宫殿,他立在门口的位置不往前迈一步,却无比期待着面前的人走过来跟他解释,哪怕是说几句言不由衷的话,哪怕是再一次装模作样的行礼。 刘询睡得迷迷糊糊,好像又换了场景,但还是同样一个人,同样的明艳,同样的貌美,只不过暗黑凄冷的昭台宫换成了华贵无比的椒房殿。刘询暗暗地想着,似乎这样的背景更加适合面前的这位明丽美人。 刘询心中一直有一个女性标杆,是他的结发妻子许平君。那个女子似水温柔,好像永远只会用信任崇拜的眼神看着他,可惜他失去她好多年了。而之后,取而代之的是另一个女人,她不似平君温柔娴静,甚至有些任性骄纵,她明丽到张扬,却还自有冷清孤傲气质,他从不在她面前说什么,但她却通透的很,不多说什么她便都知道,也正因如此,他就更不对她说什么了。 而现在,他正在椒房殿门外看着那个明艳到张扬却意外的非常懂他的女人,而这个女人在经历过全族灭门之后,正等着自己的废后圣旨,她依旧锦衣华服,眼神却意外地空洞无依。这是刘询第一次见到她如此失措、如此无奈、如此认命的表情。 刘询没让宫人们跟着,自己走着走着就走到了这里,他在椒房殿外透着窗户看着霍成君,好像从来没见过她一样。原本是最近心情莫名烦躁,看到她却更加心乱如麻。 她让宫人都出去,自己却仍端坐在殿上。 依旧明艳动人,优雅得体,朗声道:“我霍成君,此生遇人不淑,痴情错付,今生今世愿与刘询恩断义绝,不复相见!” 刘询在窗外,看着稀疏竹林与不远处郁郁葱葱的松柏,不发一言。 一时恍惚,场景又变幻,刘询好像又回到了年少的时候。在长安城最繁华的歌舞坊流云坊中,鲜衣怒马的少年与英姿飒爽的少女正面冲突,当着全流云坊王公贵族的面,两人怒目而视,互不退让。 彼时,一身玄衣女扮男装的少女嫉恶如仇,面前这个心机叵测的少年,脑中飞快的思考少年是否已经得知她的真实身份。而少年却微挑剑眉,露出一个淘气而恶劣的笑容,当着所有人的面,编排着霍七小姐的传言,惹着扮着男装的少女脸色一变,众人也纷纷议论。 少年原本无所谓的一笑,就此罢了。却不想这少女却冷笑一声,也当众朗声说道:“次卿公子,此话可否当真?”把问题挑明了交还给少年,想玩就玩个大的!要不要得罪霍家最受宠的小女儿,你看着办! 谋略过人却无权无势的少年微微震惊,看着原本小瞧的玄衣少女满脸藏不住的得意,让人不得不感慨她的勇气可嘉,不得不称赞她嚣张的可爱。那是他们头一次以真实身份见面的场景,少女遮不住嘴角的笑意,一身玄色男装,却意外的明丽动人,明明是仗势欺人,却还想佩服她无惧勇气。 突然之间,刘询又好像到了长安城外,混着泥土和新生的绿叶的味道,隐约可以听见不远处的马蹄声音,旁边的小树林浓郁神秘。 一个穿着玄色骑装的公子下了马,走到那个打扮成马童背着包袱的小姑娘面前。他看着这个倔强的小姑娘微蹙柳眉,还是仰起头来说道:“不敢苟同公子所言,意外这种事情,只要有了完全的准备,足够的银两,完善的安排,是不可能发生的。” 而那玄衣公子却玩心大发,一个箭步便控住这个小姑娘,一笑:“你看,现在你受我所制,生杀予夺由我决定,而你什么都做不到不是吗?所谓意外不就是眼前这种不可控制的事情吗?” 马童装扮的小姑娘被他捂着嘴,只能哼哼唧唧的表达着自己的愤怒。杏目圆睁,玄衣公子眼睛微微一动,心想道,这双眸倒是妩媚的很。 背景忽然又翻天覆地的转换,好像终没有尽头。好像所有的场景都搅合在一起,好像寒冬与暖阳交替重复,好像萧条的竹林与初雪夏莲池同时出现…… 是对弈。 刘询与霍光对弈,正到快要死局之时,突然偏头看见一个蓝衫姑娘正盯着他看,看到他忽然转头发现了她的偷看,忙不迭的侧身嗅新生的青梅。 是莲池。 突然出现初夏莲池,一个十多岁姑娘笑着说道:“当轴何其糊涂!”他借喻抒臆,她亦凭喻作答,明眸皓齿,嬉笑着一语惊醒梦中人。 是金丝雀。 他突然出现道:“霍家的女儿也乐意做金丝雀?” 她低头浅笑道:“霍家的人,最首先的,便是审时度势,如今时势皆是陛下,成君自然一切皆为陛下。陛下需要金丝雀,成君当金丝雀便是。” 刘询记得当时自己轻哼一声:“好一张利嘴。” 是蹴鞠。 刘询还是犹豫的进了宫门,一进门便一个黑色的球踢过来,正冲着刘询的右膝,他轻巧一躲,只听得吴宁“哎呦”一声,正好打中了在他旁边的宦官总管。他一抬头,便看见了那个女人身着红色襦裙,不知所措的站在那里。而他也一直好气又好笑地看着她,好像她是一团火,如此明艳。 “成君技不如人,自愧弗如。只不过刘长史抛家弃妻,置自己恩家于不顾,此真乃大丈夫?” “我是怕你因为我死了,那样我会愧疚死的!” “不,我希望你成为皇后,我希望你成为一个好皇后。” “我只是突然觉得,得偿所愿好像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开心。” “陛下是思念故人了吧。” “恩断义绝,不复相见?霍成君,这不是你说的算!” …… “不——”刘询猛地起身,浑身汗涔涔的,自己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还是心有余悸。自己刚刚混混沌沌,好像梦见了以前的事情,又好像起身就忘记了。模模糊糊的只剩下一堆剪影和那个明艳却又冷清的背影。 郑福荃听见陛下的喊声,连忙赶过来,扶起陛下,给他拿帕子擦拭额头。一摸额头竟然滚烫,连忙要宣侍医来瞧瞧,却被刘询摆摆手拒绝了。 刘询平复了一下呼吸,也擦干了身上的汗水,说道:“宣,昭台宫霍氏。” 郑福荃有些不敢相信,却看到陛下现在的样子,想到这些年陛下与霍氏的纠葛,知道陛下是认真的。 郑福荃想起这些年陛下与霍氏的种种,上次见面还是两年前,那次也是个夜晚,却是晚上陛下与归德候商讨事情之后。那次陛下怒火冲天的就往外走去,外面飘着雪夹带着冰雹,陛下就一件玄色单衣就往外冲,吓得李福全拿着大氅跑出来给他披上,追了一段才看出陛下是往昭台宫那边走。步摇到半路才追上陛下,李德全好说歹说才劝陛下做步摇去的偏远的昭台宫。 到了昭台宫便让所有人在外面候着,不多久昭台宫为数不多的几个宫人也被赶了出来。宫人宦官跪了一地,谁都不敢大气喘一声。隐约听见陛下与霍氏激烈的争吵。 从此以后,已经两年陛下没有见过霍氏了。这深更半夜又下着雪,陛下原本就有些风寒,这一闹非病起来不可。权衡之下,已有了主意。 郑福荃说道:“陛下,这昭台宫太过偏远,传旨的宫人过去,霍氏再过来,起码要一个时辰。今夜雪滑路不好走,路上肯定也要多耽误些功夫。现在已经三更了,到时候来回折腾这天就明了,耽误陛下休息不是?倒不如陛下现在小睡一会,过几个时辰就是早朝了,等下了早朝再见霍氏如何?” 陛下却一直没有回应,郑福荃全身冷汗,不敢抬头。只能听见外面的风声愈发猖獗。 不知过了多久,听见陛下嗤笑一声:“也是,她性子倔得很,你们拿她没办法,我去吧。” 郑福荃睁大了眼睛,猛地抬头,却发现陛下面带笑意,竟存着些许得意。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明天就开始正式的霍成君和询哥儿年轻时候的事儿了哈哈哈哈,大家可以期待年轻的嫮儿和次卿公子。 第5章 少年不识愁滋味 不知过了多久,听见霍禹嗤笑一声:“也是,她性子倔得很,你们拿她没办法,还是我去吧。” 丫鬟玉芷睁大了眼睛,猛地抬头,却发现霍禹面带笑意,竟存着些许得意。 玉芷心里暗暗担心,这少爷玩性大,老爷和夫人早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他不惹出大乱子来就不管教了。可这小姐平日里都被夫人管的够严的,每每少爷都带着小姐出门玩,惹了乱子,让夫人知道了,可又要责罚这些下人了。再加上这次小姐确实闯祸严重了,可万万不能让少爷和小姐见了面。 眼见着霍禹抬脚就走,玉芷连忙赶上:“少爷,少爷,我说了这么多您怎么都听不进去啊,小姐现在谁都不想见。” “是她不想见你们,但她一定愿意见我啊,她好久没见我了,一定愿意见我。再者说了,阿母罚嫮儿面壁的次数多了去了,这次也严重不到哪儿去。”霍禹毫不犹豫抬脚就往霍成君的闺阁走去。 话说这霍成君,便是大司马大将军霍光的幺女,也是整个霍府心尖尖的七小姐。就连她的乳名“嫮儿”,也是当今陛下起的,据说刘弗陵还未做皇上之时,头次见着蹒跚学步的霍七小姐,便笑道说:“嫮目宜笑,可堪玉石。”从此,便有了“嫮儿”这个乳名。而“成君”一名,更是在去年,在离及笄还有三年之久,尚书令找几位先生取好,其尊荣可见一斑。 玉芷立马小跑跟上,正色道:“少爷,玉芷也是希望小姐开心的,但独此次面壁,就算是为了小姐,也是万万不得免了的。” 霍禹停下了脚步,看着玉芷。这玉芷是四年前霍成君从街上捡回来的,这几年在成君身边尽心尽力伺候着,成君也和她愈发亲近。霍禹笑了笑,眯眯眼望着玉芷道:“此话怎讲?” 玉芷呼了一口气,正色道:“这次小姐是惹了昌邑王,昌邑王来府上之时,小姐就和昌邑王杠上了,两人都置了气。之后不久这昌邑王便糊里糊涂的跌入了府里的荷花池,这……这想想就是小姐干的嘛!不过现在昌邑王没法挑明,不好说什么,只是气鼓鼓的走了,但霍府总要给人一个交代。刚刚夫人就说是小姐带昌邑王采莲,结果小姐不慎滑倒,昌邑王为救小姐不慎落水。现在夫人就以小姐待客不周为由,罚了小姐面壁。至于小姐心中肯定是不服气的,现在怕是在气头上,少爷现在过去,依小姐的脾气……” 霍禹看着玉芷的神情,再一听事情缘由,便意识到事情的严重。他是见识过刘贺的荒唐的,想来是做出些出格事情才让嫮儿这般恼火。他先是替妹妹愤慨,忍不住想要教训刘贺一顿,之后又想到这次刘贺来长安,第一个先来的霍府,连他也是刚刚才得知的消息,不禁会想到父亲的有意拉拢,而妹妹此为,着实让双方难堪。 霍禹看了看玉芷,正了神色,又突然轻声说道:“玉芷,你是几年前入的霍府?” 玉芷突然一怔:“四年前,那年中秋节小姐出街见我可怜,便好心收留我。” “过些日子又到中秋节了,你在霍家也已经四年了,算得上与嫮儿一并成长的,对吗?”霍禹微笑。 “是……是,小姐对我……” “我知道嫮儿对你好,你对嫮儿也是顶好的,但有些地方不是让人成长的地方,不是不能,而是最好不要。你是个聪明孩子,你该懂我意思。” 玉芷愣愣的看着霍禹,之后又低头顺从道:“玉芷明白。” 霍禹笑了笑,伸了个懒腰,又露出了懒洋洋的笑容:“我真的要去见我妹妹,玉芷你若再这样拦我,我倒觉得是玉芷你又和嫮儿串通好了,帮她出街玩去了。”说罢嘿嘿一笑,便大步流星往霍成君住的璧漱阁走去。 只剩玉芷留在原地,似乎还在琢磨少爷刚刚的话。 刚刚的话确实说得过多了,连少爷这种玩世不恭的人都注意了,确实是锋芒过露了,以后还是小心说话的好,明哲保身便好。 玉芷暗自忖度着,便决意不再插手此事。一转身,却发现旁边的一个家丁小五,正站在她身后,却没发出声音。 玉芷一吓,连忙冲着小五挥着拳头:“死小五,你可吓死我了!你占我身后干嘛!也不吱一声!” 小五是霍府的家丁,管着璧漱阁这一带的翠竹和珊瑚树林,心灵手巧的很,在霍府花园里摘几朵花,便能把这些花变成艺术品,深受霍七小姐喜欢。小五性子也特别好,虽然整天嬉皮笑脸的,也却憨厚得很,玉芷刚进府的时候,什么都不会,别的丫头背地里给使绊子,只有小五一人真心待她,故而玉芷也把小五看作是朋友。 小五嬉皮笑脸的说道:“没干嘛啊,怎么?你是和大少爷说了什么不能听的话?” 玉芷翻了个白眼,一听这话便知道小五是没听到霍大少爷指向不明的警告,便也松了一口气,说道:“就你想的多!不是小姐之前不是得罪了昌邑王嘛,夫人罚小姐面壁了,这大少爷非吵着要去见见小姐,拦都拦不住!” 小五无所谓的耸耸肩:“大少爷和七小姐关系好,指不准能劝动小姐给昌邑王道个歉呢!” 玉芷啐了一口:“你头天认识小姐啊,小姐这性子,恐怕是没有能低头的时候!若是大少爷能劝小姐,劝的住劝不住倒无所谓,就怕这大少爷又要带小姐出去玩了,到时候夫人怪罪下来,又是我倒霉!” 小五哈哈大笑,冲着玉芷说道:“好玉芷,好玉芷,你别恼啊。我给你做了个花环,你看看。” 玉芷一扭头,才看到小五身后藏得一个花环,用着几朵小花做的,倒是小巧别致,扑哧一下子笑开了花:“谢谢你啊,小五,还是你最好!” 小五耳朵一下子红了,只摸着脑袋笑着说道:“没什么,没什么。” 玉芷一看时辰不早了,便也赶紧与小五话别,马上出门去首饰店“和云轩”,去给小姐取回小姐前些日子订的首饰。 霍禹走过了长廊,再拐过荷花池,往小径一转,便是霍成君居住的璧漱阁了。 璧漱阁以荷花池为屏,以珊瑚树为障,背倚玉样假山,佳木茏葱,奇花闪烁,算是霍府最为雅致清净的地方了。 说起这珊瑚树林,还是武帝时的献礼。当时群臣都争相献上各种珍稀花木,南越王就曾献上烽火树,名为在宫廷夜间烽火照耀下,便如烽火一般红艳闪耀。原仅在离宫栽植,后来霍光带着年幼的霍成君看见之后,成君喜欢,霍光便命人在成君闺阁外栽植一大片烽火树。这烽火树另有别称珊瑚树,因它像珊瑚一样美妙姿态与渐变颜色。成君认为“烽火树”一称太过沉重,倒不如“珊瑚树”,才配得上它的明艳多变。如此霍府便随着小姐这样称呼,渐渐地在民间也传开了。霍成君之受宠,霍光之权势名望,可见一斑。 这荷花池与璧漱阁相依,成君两年前曾想引荷花池水绕璧漱阁,引之玉样假山之上,泻于院内竹林之间。原本对成君千依百顺的霍光已经找了能工巧匠,但霍显霍夫人却不以为然,她认为成君这种心思无益处,倒不如平平实实学好琴棋书画。霍光事务繁忙,家事皆交由霍显打理,成君规划自然搁浅。 不过纵然如此,这荷花池,玉璧假山,珊瑚树林以及院内的翠竹林,已然将霍成君的闺阁装点的冷艳动人。 刚一入阁,便听见内间有瓷器破碎的声音,霍禹料想可能是妹妹在发脾气,便不动声色的走近了看看。 只见丫鬟一应在外间站着不知所措,妹妹却把瓷杯一下子掷到地上,只听清脆的声音再次响起,看地上稀疏碎片,方知妹妹已经扔掷了三四个瓷杯了。 霍禹进房间门的时候,霍成君正拿着她素日喜爱的鹤纹千瑟青瓷,芊芊玉手正举着高高的,作出要扔掷的动作。 这是霍成君从前问霍禹讨得的。霍禹一贯喜爱收藏这些玩意儿,平日视若珍宝,被成君讨去还颇为心疼,如今见着成君拿他的心肝宝物只作发泄之物,虽心疼地不得了,但到底是更加心疼妹妹难过,便只是闭了眼睛,并未加制止。 许久却不闻碎瓷之声,霍禹抬眼一看,这鹤纹千瑟青瓷仍是稳稳当当的摆放在桌上显眼的位置。 ——原是成君终究不舍。 霍禹哈哈大笑,走到霍成君身后,笑道:“从来便是万金难展嫮儿眉,既认为碎瓷之声悦耳 ,何不扔了它换得一笑,如此也算物尽其用。” 霍成君没有扭头,依旧气愤的站着。鹅蛋脸上杏目圆睁,小巧的鼻子却挺而高,显得有些刻薄,下面的含珠唇倒精致好看。此时她身着白色交领中衣,外罩淡绿底子交领短袄,上面绣着的折枝青梅刺绣精致的很,下着简单的艾绿长裙。梳着俏皮的双丫髻,有一缕发稍有松动,却平添慵懒娇憨之气。 霍成君知道是哥哥来着,也没转头,只是没好气的说道:“纵然会让我好受些,但我好容易讨来的千瑟青瓷,断不能比普通瓷杯声音要更好些,既然同样的声音,我如今过了瘾日后却是无法补救,既如此我为什么要让自己日后后悔?” 说罢扭头抬眼看看自己哥哥正含笑看着她,不由眼睛一转,细声轻笑:“何况从大俗人哥哥那里讨到这样的极品成色,可不是日日都有的事。成君怎能辜负?” 霍禹听了她的话,笑意更浓,装傻逗她:“是吗?是从我那里讨来的吗?我倒不记得了,不过如此看来我到处游历还是好的。” 霍成君冷笑一声:“是啊,中郎将赶快‘游历’长安城吧,怎么有闲情雅致来我这小庙?还是赶快管理一下碧春楼、流云馆这之类的地方,那些歌女舞女可是危险得很,万一她们谋划叛乱可就不好了。中郎将还是快去‘游历’或者‘管理’的好!” 霍禹看着妹妹讽刺的模样忍俊不禁,再次哈哈大笑:“嫮儿,瞧你说的,真是恩将仇报,我还打算安慰你来着。” 霍成君登时生了气,说道:“哥哥真的忘记了,我已经不叫嫮儿了。去年阿翁阿母便给我取名成君了。如今的成君是不必哄的,把我关在家里半年,让我一直练琴练舞学棋看书就好了,这样我就老实了,也不会再说些没谱儿的话了!” 霍禹看着霍成君真是置气了,便连忙走到霍成君面前来,拉着她的小手低头轻声说道:“怎么会呢,无论成君还是嫮儿,你永远都是哥哥的小妹。但你真生气了吗?刚刚玉芷跟我说,我还不信。” 霍成君听着霍禹这样柔声细语,一时委屈,带着哭腔说道:“玉芷不是个好东西,都是她向阿母告的密!呸!我本就不该相信这些小碎嘴子!” 霍禹轻笑道:“这怎么能怪玉芷呢?阿母要想知道什么她怎么会没办法?再说了,你对昌邑王做的也太过分了吧,中秋皇上大宴宾客,昌邑王才千里迢迢从封地赶来,父亲也好容易才把他不露声色的请到家里来,多难得的事啊,你倒好,竟然把他推到荷花池里……” “我说了不是我干的,他自己也说是他自己不小心啊,根本不关我的事!”霍成君争辩道。 霍禹却说道:“也许是你耍些小聪明自己没有直接把昌邑王推下水,但在众人眼中,你这样做和直接把他推下水没什么两样啊。全霍府上下只有你有动机把他推下去,你直接把他推下去,和你设计让他自己掉下去,这有什么区别呢?” 霍成君嘟着嘴,悄悄抬眼看了看哥哥还有没有在生气,轻声说道:“好了好了,我知道了。不过哥哥,那昌邑王进宫了吗?” 霍禹却眼神一冽:“你想问什么?” 霍成君自知理亏,忙说道:“没……没什么,就是之前阿翁说要设晚宴款待昌邑王,现在不晓得昌邑王走了没走。” “拜你所赐,”霍禹轻哼一声,“自然是要远离是非之地。” 霍成君眼睛一转,轻笑道:“哥哥这你可有点过分了。昌邑王无论走不走,都和我这小丫头片子没多大关系啊,想必已经与阿翁达成了什么……” “嫮儿,不许胡说!”霍禹少见的严肃起来,“阿母说你棋下的不好,琴弹得不好,也不喜欢跳舞,现在看来,倒是你整天瞎想,误了正事!” 霍成君甩开哥哥的手,负气的走到窗边,看着窗外竹林随风晃动,只是轻声说道:“你是阿母派来的吧,就知道你们都是一伙的。想把我养成金丝雀,陪人下棋,给人弹琴跳舞作画来解闷儿的,是不是?” 霍禹看着成君这样难过,也有些感伤。 他很想否认,很想像小时候一样抱抱自己的妹妹然后整天带她出街闲逛闯祸,可现在也不能了。她说的没错啊,她的亲人都是一伙的,想把她养成一个美丽又能解闷儿的金丝雀,来献给未来的皇帝,来巩固霍家的地位,来诞下未来的太子,来让霍家同刘家一样千秋万代。 成君,成君,她去年刚得的名,不就已经暴露了他们的期望,她的使命了吗? 而自小聪慧的她,又怎么会不懂? 这大概是为什么她之前那样对待刘贺,却用计让他没法指责。 这也大概是她近来总是不好好练琴学棋的原因。 ——用一种多么拙劣的手段来做一场多么无谓的抵抗! 自小花天酒地的霍禹竟油然生出一种怜悯——对成君,也对霍家。 霍禹慢慢走向这个还未及笄的小姑娘,伸出手来想抱抱她,却只是用轻颤的手拍拍她的柔弱的肩膀。 这肩膀即将要扛起整个霍家的未来啊。 霍禹轻声的,用一种哄弄小孩子的口吻说道:“这样吧成君,你这几天好好练琴,认真点练舞,毕竟……毕竟下月就是中秋之宴了,到时候……” “哥哥,我知道了。” 霍禹急忙说道:“不过成君,下月初五有御术比赛,你小时候最喜欢看赛马了,我带你去看好吗?到时候看看哥哥的马会不会赢!” 若是先前,成君必定欢呼雀跃,而此时,成君却只是淡淡的笑笑说:“好啊,那一言为定。” 仿佛是为了让他安心,成君转身面对着哥哥,抬头笑着说道:“那我这就去面壁,也会好好练琴读书,哥哥你可别骗人。” 霍禹看了看如今成君,突然感觉她现在的神态表情和某个人有可怖的相似,却又想不到是像谁,也不知道到底在哪里见过,又好像并没有什么异常。他笑了笑,是自己多想了吧,又和平时一贯的打着哈哈笑着,转身出了门。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更了一大章,下一章霍成君就开始谋划 赛马会 上的各种事故了,貌美女配们也会陆续登场。 第6章 青丝白马冶游园 话说那日霍禹与成君约定好了,若是成君努力练习,霍禹便带她去赛马会。这个约定一下,成君便忙碌起来,整日不是呆在练舞坊,就是和师傅下棋,真不是到底是这赛马会太过诱惑,还是这七小姐入了正道。 而这霍禹也开始忙碌起来,不过他的忙碌可不是官场上的忙碌。他作为中郎将,虽然居高位。不是什么闲职,但手下得力,加之本身是个爱玩的主儿,于是便整日混迹赌场舞馆,寻欢作乐,好不快活。 这日,霍禹在赌场混迹了整个下午,竟赢了不少钱,更加高兴。把赢得钱随手赏给身边的下人,便摇摇晃晃的去了流云坊。 这流云坊只不过是长安城一般的歌舞坊,也不比别处好些,却是长安城生意最好的歌舞坊。究其原因,不过是因为这流云坊住了位仙女般的舞女。 “来人啊,来人!请翾飞姑娘出来给我跳支舞看看!”霍禹已经有些半醉,一进门便叫嚣着要见翾飞姑娘。 而这翾飞姑娘,便是流云坊的台柱,传闻翾飞姑娘一舞动天下,却生性淡薄,性格乖张,也不是日日都能见得到她跳舞的。但也正因如此,物以稀为贵,长安城的公子哥儿们可是日日来捧翾飞姑娘的场。这霍大公子,更是每月都过来,自打翾飞姑娘开始登台,便开始捧她的场,好几年了,甭管翾飞姑娘愿不愿意跳舞,他都乐意来,瞧瞧也好。 “呦,是霍少爷啊,翾飞姑娘正在台上跳舞呢。”说话的,便是这流云坊的老板,人称“清夫人”,约莫四十多岁,却保养得当,风韵犹存,加上一张好嘴皮子和聪明脑袋,开了“流云坊”这家歌舞坊,夜夜笙歌,日进斗金。 霍禹一挑眉:“跳舞?清夫人,你又逼她了?” “嗬,哪敢呢!”清夫人捂嘴一笑,说道,“霍少爷您又不是不知道,这翾飞不爱干的事儿啊,我要是逼她了,赶明儿就有人要我脑袋了!今儿个啊,是翾飞姑娘自己心情好,上台跳了一曲,霍少爷去二楼瞧瞧去?” 霍禹信走上二楼,正巧翾飞姑娘的舞到了收尾的时候,看客们都为之惊讶,既而响起雷鸣般的掌声与叫好。 又错过翾飞姑娘的舞姿了,这个月就没见过!霍禹腹诽道,却无可奈何,这翾飞姑娘舞姿倾城,却奈何性子冷清乖厌,等闲不喜跳舞的。更因如此,长安城内好歌舞的公子哥,也常常暗自较量,看翾飞跳舞次数最多的人最有面子。 正懊恼着,霍禹一扫台下看客,竟发现一张生面孔。 流云坊的看客大多长安城的达官显贵,霍禹基本上没有不认得的,而眼前那个人,只能看见他的半张侧脸,却是陌生的很。他体态略丰,一身华服,倒是个财气的主儿。 霍禹刚想过去认识认识,这时候翾飞却走下台来,举着酒杯娉娉婷婷的来到这个人面前,说道:“昌邑王久离长安,想必现在的长安城与昌邑王小时候记忆中的长安城不甚相似,不知可有什么不同?” 原是刘贺!霍禹有些愤愤,之前和刘贺想见一面,但毕竟面生易忘。说道刘贺,虽然之前自己代表霍家,是应该与他友好往来的,但仅仅作为霍成君的哥哥而言,对于这个对妹妹无礼的人,还是没有多少好感的。 只不过,这向来自恃清高不与达官贵人往来的翾飞,今个儿倒是转了性,偏偏冲着远道而来的昌邑王敬酒,这倒有点意思。 霍禹轻笑一声,在一旁冷眼看着翾飞姑娘与昌邑王说着话,一边和旁边的朋友们看着歌舞表演。 没过多久,见昌邑王离开了,翾飞姑娘也打算上楼歇息了,才到楼梯那边,一把拦住翾飞姑娘。 翾飞被人一抓手臂,原本一惊,见着是常给她捧场的霍大公子,便露出迷人的笑容:“原是霍公子,刚刚还想喊人呢。”说完,不动声色的把霍禹的手拿开,脸上还是带着笑容。 霍禹笑笑:“多日没见翾飞姑娘了,一会坐下聊聊吧。” 翾飞姑娘也笑笑:“听闻霍公子去蜀地办公,也确实多日没见了,不过今日翾飞有些乏了,改日,翾飞一定专程……” 话还没说完,霍禹便打断:“所以,和刘贺说话,便不乏了是吗?” 翾飞看着霍禹,脸上的笑容逐渐消失,又恢复了平日的冷清,轻轻说道:“昌邑王远道而来,翾飞自然要尽地主之谊。” 霍禹冷笑一声;“昌邑王是为了陛下的中秋宴会而来的,尽地主之谊的不该是你吧?” 翾飞一瞪眼:“我现在要休息了。” 霍禹轻笑一声:“陪我聊几句就好,我们也好久没见了。” 翾飞道:“就以前也不是经常见面。” 霍禹一气,说道:“你不要以为昌邑王是个多厉害的人物,你想被他带到昌邑做小妾吗?昌邑那个弹丸之地,谁都不愿意去的!” 翾飞倒也不气,反而冲着霍禹浅浅一笑:“这么说,我就只配做别人小妾?” 霍禹瞪大眼睛,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翾飞依旧笑着说道:“霍公子,还是请回吧,我今天很累了,需要休息,我想你也是一样。” 说完,便头也不回的上楼回房间了,留下霍禹站在原地发愣。过了好久,才有霍禹的朋友过来,吵吵嚷嚷的把他拉到桌上喝酒去。 而这头翾飞一回房间,便见着清夫人已经呆在房间里了。忙施了一礼:“清夫人。” 清夫人点点头,冲她一笑,说道:“今天你做的很好,真是辛苦了。” 翾飞也有些疲惫的笑笑:“夫人你别这样说,你捡了我,给我住处给我饭吃,还教我跳舞让我可以混口饭吃,我已经很感激了。” 清夫人有些无奈的笑了笑:“刚刚你和霍大公子说的话我都听见了,你……有时候我很忐忑,不知道把你拉进来到底是对还是不对。其实,以你的条件,嫁个好人家是绝对没有问题的。” 翾飞素来冷清的脸上终于有了些光芒:“清夫人你快别这么说,我是愿意的。刚刚和霍公子说的也都是气话罢了。” 清夫人深深地看了翾飞一眼,看见着她瘦弱却柔美的身躯,不免有些心疼。 话分两头,自从这霍禹与或霍成君约定好要去下月的赛马会,这向来骄纵任性的霍七小姐倒像是转了性一样,就连原本最最厌恶的跳舞,成君也在教舞师傅的教导下认真练习,这倒让霍夫人颇为吃惊,连丫鬟们也私底下议论纷纷,都道小姐最近是怎么了。而霍显霍夫人看着成君现如今乖巧许多,更为满意。 午后,霍成君正在窗前看书,目光却被眼前的景致吸引了。是一束前日明宣在南山采摘的花,不知名的小花却异常鲜艳惹眼,霍成君见了便配了这个昂贵的花瓶,倒显得这花也名贵起来。而现在在窗边,这花竟向着窗外的阳光,往窗外长起。 物犹如此。霍成君愣愣的想着。 这时,玉芷过来了,轻轻地走来倒茶,看着成君发愣,笑了笑说道:“小姐在想什么呢?” 成君回过神来,笑了笑:“没什么,这花倒挺好看。” 玉芷笑笑说道:“是啊,是明宣从南山随便采的几株小花,小五手巧得很,把花往瓶子里一插,这倒更加好看了呢!” 霍成君心想,看来这花并非像自己原本想的那样是自由生长的,原来也是需要别人的改造也帮扶的。 “小姐知道吗,最近各房的丫头小姐都在说,七小姐最近转了性,舞蹈跳的又好看又认真,下棋也老是赢过师傅。”玉芷有些为成君高兴,“之前还常常有些人多嘴说小姐不好,现在傻眼了吧!” 成君笑了笑,好像在想什么事情,轻轻说道:“玉芷,你家是在城西吗?” 玉芷愣了愣,倒茶的手一抖,马上回答道:“是,小姐。家里父母还在城西山脚住着。” 成君狡黠一笑,说道:“那赶明儿咱们去你家看看,怎么样?” “小姐,你想去我家看看?”玉芷疑惑的问道。 成君点头。 玉芷皱皱眉:“小姐,你不会又要计划什么事情吧?现在离中秋宴没有多少日子了,小姐你可别出什么乱子啊!” 成君轻轻抚摸那盆花,笑的意味深长。 玉芷脱口而出:“小姐,你该不会……是想故意搞出什么事情吧?” 成君默不作声。 玉芷急了:“小姐你可别吓我了,这中秋宴这么重要的场合你可别惹事了,老爷和昌邑王有些事情早就商议好了,再说也不是什么坏事,小姐你就高兴点吧。” 成君走过来,喝了口玉芷刚刚泡好的茶,看着茶杯,轻轻说道:“玉芷,这就是我喜欢你的地方,你真的很聪明,什么事情都瞒不过你。” 玉芷有些慌张的低下头:“玉芷只想想为小姐好。这些天……这些天丫头们也常常有外面的闲言碎语传到府上来,说是……说是昌邑王英雄救美霍七小姐,指不准儿、指不准儿霍将军会把小姐许给他。这些都是外面瞎传的,看着老爷夫人的意思,玉芷只是猜想而已。” 霍成君略微赞许笑了:“你的猜想很正确啊,父亲母亲正是打算把我送给昌邑王,而且时间很快,就是过几天的中秋晚宴。” 玉芷一惊:“小姐!” 霍成君安抚的拍拍玉芷的手:“过几天便是中秋之宴了,到时候都会进宫与阿翁阿母一同赴宴。宾客里免不了专程来长安的昌邑王刘贺。现在已经看得很明显了,父亲想要拉拢的对象就是昌邑王,而我能怎么办呢?到时候出席之后,阿母让我跳舞,之后阿翁再顺势一提,然后弗……陛下便只能把赐婚我和昌邑王了。” 玉芷咬咬嘴唇,不知道要说些什么,轻声安慰道:“小姐,其实这样小姐也算是嫁个好人家。” “玉芷,你知道的,我自小和你亲近,自从你进了府便是我说知心话的人,且不说我对刘贺的看法,就说刘贺那天对我的所作所为,好玉芷,你忍心让我嫁给他吗?”霍成君低垂双眼,显得楚楚可怜。 玉芷有些难为:“小姐,我知道你的难为,可这种事情,你我没办法左右啊。” “可以的。”霍成君看着玉芷,坚定地说道,“可以的,只要你的帮忙,我们可以办到的。” 玉芷有些恍惚的点点头。 成君立刻绽放出灿烂的笑容:“你只要照着我说的办就好了,虽不至于让父亲完全放弃这个计划,但起码不会在中秋宴就把我送给昌邑王。” 玉芷看着面前自己跟了好几年的小姐,小姐生性顽劣,总是惹出不少的乱子,常常自己要帮忙在夫人面前遮掩过去,没想到这次竟然是小姐需要自己!一想到自己要帮到小姐,竟有些受宠若惊的开心。 “小姐你说,需要我做什么?” 霍成君轻声说道:“第一,你去西翠山摘到白香草,放到你的家中,这件事情要在赛马会前一天办成,不可提前;第二,这几天我偷偷带你去城郊马场,你记下马童服装,赶制两套马童的短打出来;第三,就是带我去你家走走,城郊马场离西山很近,你带看看路线。” 玉芷只忙不迭的一一应下,不再多说,满脸疑惑。 霍成君见玉芷走了,才慢慢的把手中的茶喝完。玉芷这个丫头跟在自己身边四年,平日里倒是比旁人更与自己亲近些,却左不过是喝茶夜谈的事情,自己偷偷溜出府上街玩的时候,玉芷虽说帮忙照应着,却也常常被母亲发现。 成君暗暗地想着,若玉芷这次真的能帮到自己,便算她是个朋友。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就是赛马会的场景了。五一假期也快结束了,亲们看完文请收藏~~以后会越来越好看的~~谢谢大家,多多评论哦~~ 第7章 系马高楼垂柳边 转眼到了约定出门的那日,霍禹果真没有食言,说好了便带着成君出了门,到了长安城外的木兰马场,这里正是举行赛马的地方。 霍成君原本是想穿男装的,但一想这次出门是跟哥哥光明正大的出去,免不了被母亲看到,母亲向来不喜欢自己穿男装,每次发现都会被狠狠训斥,想了想还是穿了女装。 成君想了想,便叫了身边一个叫明宣的丫鬟,让她给自己梳头。明宣一边给成君梳头,一边漫不经心说道:“七小姐,今早怎也不见玉芷姐姐。” 成君一笑,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狡黠:“玉芷帮我出门买胭脂了。” 成君身着月白色丝质立领中衣,外罩湛蓝底子月白碎花交襟短袄,交领上有精巧的兰花刺绣,下着淡蓝色褶皱长裙。无论是昂贵的布料还是精致的刺绣印花,无一不提醒着霍家掌上明珠的身份。明宣尤其手巧,精心梳了垂鬟分肖髻,戴上一朵小小的珠花,更显得成君清丽可人。与哥哥从家里到郊外的路上,偶不坐车的时候便惹得路人侧目。 到了长安城外的木兰马场,果然看到汇聚了不少人,女眷虽不多,却也多少有几个,倒不至于让成君显得过于突出。成君正要往马场旁边转转,却被哥哥瞪了一眼,硬是被哥哥拉了回来。 这赛马场聚集的人,可都不是普通人,养得起马并且以此为乐,也不会是贫寒人家。成君虽没发现有熟悉女眷,却看见了几个认识的公子,有右将军张安世的小儿子张彭祖、建平侯杜延年次子杜佗、郎官靳斯年和几个认识的侍中,当然,还有哥哥这个游手好闲的中郎将。 而这比赛也分几种,有赛马,也有御术也就是骑术比赛,这比赛都不是很正规,因为都汇集长安城的名人以及公子哥,所以这赛马倒像是一个另类的社交集会。 “怎么样?这里是不是很有趣?”霍禹挑眉问道。 一面说着,两人走上了阁楼,小二上了茶,成君才说道:“是啊,我出门的次数也不少,但也头回见赛马,稀奇的很。” 霍禹看着妹妹又重展笑颜,也跟着高兴起来,拉着她往阁楼下面望去:“嫮儿,你看看,那边的赛马快结束了,一会让我的‘小金毛’跟它们较量,就知道哥哥的厉害了。” 成君一笑,往那几匹赛马望去:“哥,你快看,那匹棕色带黑毛的马在最前面,之后有两匹黑马,一匹白马,两匹花鬃和一匹红鬃马。不过那匹棕马快一些,开样子应该是棕马胜算大一些。” 霍禹往那一瞧,便回头乐了:“当然会是棕色马赢啊,这马是龄昀的,也一准儿是这匹马赢。” “龄昀?金龄昀?是车骑将军金日磾之子金建吗?”成君问道。 霍禹倒茶,得意的笑道:“当然,就是我的好朋友金龄昀!之前他说是不来了,就知道他忍不住到底还是过来了。嘿嘿,一会咱们找找他。” 霍成君暗笑,这金龄昀便是金建,车骑将军金日磾的二公子。金日磾原本是匈奴太子,后其父归降了汉武帝,武帝逝世托孤,首辅大人是父亲霍光与金日磾之中一人,但金日磾推辞自己是外人,父亲这才做了首辅。 而金日磾大公子金赏便是自己的姐夫,二公子金建,字龄昀,一直是哥哥的好友,却不同于哥哥总花天酒地。听闻金公子前些年一直在外远游,今年年初才回长安。 说起来,成君上次见到金二公子还是许多年以前的时候,那时自己也是个小不点,弗陵哥哥还不太忙,上官皇后那时也不是皇后。她常常和弗陵哥哥还有金赏哥哥一起玩,偶尔金建也会加入,他蹴鞠比弗陵哥哥还要好呢。那时一切都是很好的样子,上官家和霍家还是极好的亲家,弗陵哥哥也是最好的哥哥。 成君喝了口茶水,朝着哥哥眨眨眼睛,笑着说道:“说起来我同龄昀哥哥也好多年没见了,不过哥哥你别因为棕马是你好友的,便说假话偏袒,我现在想想,没准儿是跑在最后的红鬃马先到。也不知这红鬃马的主人是谁,万一到时候也是你某位‘友人’,那就有好戏看咯。” 没想到霍禹却轻哼一声,不屑的说道:“我的朋友?我可没有那样的朋友。” “你认得这红鬃马的主人?” “当然,这是那个刘病已的。” “刘病已?” “对啊,就是卫太子之后,后来娶了一个姓许的暴室啬夫的女儿。一直靠着掖庭令张贺和他老丈人养着他,自己却整日斗鸡走马,游山玩水,奢侈的很。”霍禹无所谓的说着。 霍成君是曾听说过,当年卫太子刘据之孙因着巫蛊之案,遭受牢狱之灾,之后才养于掖庭,却时常出宫远行。自己在街头游荡,也曾听说过他的事迹一二。因为掖庭令张贺的养子是自己的好友张彭祖,故而也听彭祖说过几次刘病已的事情。 霍禹斜眼望了望那匹红鬃马,不屑的轻哼一声:“这样的场合,他是一定要来的,次次不缺席啊。哦对了,他老丈人以前是给现昌邑王的父亲当差,你不是讨厌昌邑王吗,他们一个货色,你讨厌就对了!说起来这昌邑王刘贺也好运气,刚来到长安就能看到翾飞姑娘的舞姿,真是气死人了!” 霍成君看着哥哥这般模样,忍俊不禁道:“行了行了,中郎将大人,等着把你的‘小金毛’牵上来,一定是全场最厉害的,是吧?” 霍禹正要说些什么,却有一声音从耳边响起。 这是霍成君有记忆以来第一次听见这个人的声音,好像自己闺房后面玉样假山之中潺潺流水之声,好像每次入宫去见上官皇后听到的美妙的编钟之声。 “霍兄好兴致,刚刚上来的时候看到张迅正在喂马,便知你一定在楼上。”如凤鸣漱石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成君一抬头,便见一人凤目修眉,面色如玉,如墨眸色,面带笑意。 霍禹也起身笑道:“哎呀,真是好久不见啊,刚刚还说起你来,没想到你这就到了。” 谁知那人看了霍成君一眼之后,再看向霍禹时笑容却多了一丝暧昧与玩味。 糟了,这人定是误会了什么,霍成君知道哥哥在外面整日花天酒地,定是有不少的风流债,现如今自己毕竟一小姑娘,被这样一位公子误会,自然又羞又恼,她一急便在桌底下狠狠地踢了哥哥一脚。 “啊——”霍禹下意识的声音却引起众人纷纷侧目,他只好干笑着瞪了妹妹一眼,对面前那人说道:“对了龄昀,这是小妹成君,你应该见过的,小时候你好像还和嫮儿在一起玩过,是不是?” 原来这就是金建,成君连忙起身,两人点头示意,因着刚刚的尴尬脸上还羞赧飞红。 看来对方也是意识到刚刚误会了,金建便对着成君抱歉的笑了,也只好说道:“原是嫮妹妹,在下眼拙,没有认出嫮妹妹来,方才唐突了,请妹妹莫要怪罪。” 成君连忙摆摆手:“公子言重了,没……” “唐突什么啊?”霍禹却疑惑的抢白,全然不知道刚刚两人曾有过的尴尬,接着说道,“哎,龄昀兄,你那么久没回长安不记得她很正常,她个小丫头片子,不用把她太当回事,不过刚刚看你的……啊!你的马赢了,真的恭喜啊!”霍禹揉了揉已经被被踢两脚的腿。 金建笑了笑,抬头看了一眼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的霍成君,笑意更浓,只仍回答霍禹道:“霍禹兄许是看错了,方才赢得比赛的并不是在下的马,而是刘病已的红鬃马。” “怎么可能?” 金建笑道:“是啊,我这次带来的仅有跟我到处游历的棕马,它耐力不错,却不常训练它赛马,所以到后面自然是被病已兄的马反超了。” 霍禹皱眉道:“这刘病已,整天要么斗鸡要么赛马,到处游荡,这姓许的人家也是倒了八辈子的霉,摊上这么一个祖宗。” “其实也不尽然,”成君喝了口茶,说道,“昨日下了一整天的雨,而跑道有很长一段的路大概都是泥泞不堪了,这时候跑马肯定是困难的多。而红鬃马在最后,等着前面的跑马把泥路踩平实了,这样不费力气,待到后面的平地跑道,自然可以一跃而前了。” 霍禹听了哈哈大笑:“确实是这样,嫮儿说的有道理。” 金建也赞赏的看了眼成君,转而又低头喝茶,依旧挂着让人参不透的笑容。 “听说龄昀兄回来长安,做事情了是吗?”霍禹问道。 金建谦虚的笑笑,说道:“原本家父让我去宫里做几年郎官,但我在外游历多年,倒觉得宫里太拘束,最近就在少府大人手下帮忙做些事情。” 霍成君听了,瞄了一眼哥哥,这个游手好闲的中郎将,心中腹诽人与人的差距这么大,但霍禹似乎毫不在乎。 “龄昀兄,咱们还是下楼去御术场看看吧,毕竟现在的跑道已经好许多了,看样子现在你我的比赛可没有什么投机取巧之处了,到时候龄昀兄输给在下,可不要让我小妹帮忙找借口啊。”霍禹起身,笑着说道。 金建朗声道:“自然不敢,嫮妹妹聪慧过人,善推天象人事,在下见识了。霍兄,请。” 霍成君一听这话,心里咯噔一下,这句“善推天象人事”是什么意思?霍成君不敢抬头看金龄昀,只是连忙看向哥哥。 霍禹却还不在意,只一味往前走着,摆摆手说道:“她啊,惯爱耍些小聪明,聪慧过人?谈不上的。” 第8章 蕊寒香冷蝶难来 方才哥哥和金建去了赛马场准备一较高下,临走前霍禹还冲着成君问道:“嫮儿,去马场骑两圈要不要?” 霍成君赶紧摇摇头,去马场肯定有好几个马童跟着保护她这位大小姐,到时候自己的计划必然会打乱的。 霍禹好像料到霍成君这样了,冲着金建笑笑:“龄昀,你看,最近小妹不知哪个筋不对,总是提不起兴致的,难哄!” 金建意味深长的看了霍成君一眼,笑了笑,没说话。 霍成君看着面前的精彩的御术比赛,看着面前的公子小姐神采飞扬的面容,却怎么也提不起精神来。 刚刚久别重逢的金二公子,倒勾起霍成君许多小时候的回忆。那时候自己常常被父亲带着到处跑,最常去的地方竟是皇宫。而自然和弗陵哥哥与金氏兄弟见面多,只不过当时自己还太小,男孩子们总嫌麻烦不愿意带自己玩,自己便赌气般的把蹴鞠踢得极好,弹弓百发百中,连大自己四五岁的哥哥们都感压力,久了也便带着自己一起玩了。 可是好景不长,原本日日在一起读书玩耍的弗陵哥哥要立皇后了,小小的嫮儿既惊讶又期待,暗暗希望自己成为和弗陵哥哥一直在一起的人,只是很可惜,却是好友上官云霓当了皇后,心里虽为好友高兴,但却总有些不是滋味。七八岁的自己并没有想太多,但却渐渐地和弗陵哥哥与上官云霓疏远了,之后便也结交了庄家小姐和张家公子,也慢慢的不再像以前那样常常入宫玩了。 霍成君轻叹一声,正巧看到哥哥的马和自己小时养过的马又一次输掉了比赛,忍俊不禁:“这下哥哥一准儿在那边气急败坏的找马童发火,也真是的,竟一场也赢不了,平日整日的出门玩,到底是干了什么?” 成君正在无奈哥哥怎么老是输,只听见几声爽朗的笑声由远及近传来,接着便是熟悉的娇媚声音:“我道是谁家的马啊,怎么这么好的品种却从来没有赢过一次,驯马也太敷衍了。没想到一打听,原是霍姐姐的马,真是百闻不如一见,让人佩服啊。” 霍成君不回头,就知道这声音的来源——顾玉瓒。 这些年霍成君交了很多朋友,多数是真心的,也有一个暗地里较劲的“朋友”。 顾玉瓒是太常家的千金,是上官氏一族谋反被诛全族之后,才从江浙一带升至长安,而顾玉瓒也是在八九岁的时候才到的长安。顾小姐生的貌美娇媚,有天生一对儿似是有情的凤眼,举止神情皆是柔情。一到长安,便引起长安的公子哥儿们的议论纷纷,这本就让原本一枝独秀之势的霍七小姐有些尴尬。 霍成君冷笑一声,却还是笑着转头对着身旁的佳人说道:“顾妹妹好兴致啊,前些日子太常祭祖有误,朝堂之上群臣对太常大人颇有微词,女儿还有闲心研究哪匹马赢面大,真是让人佩服。” 顾玉瓒冷了冷脸,也笑道:“父亲最近是有些不顺,不过倒不至于让人担心。但霍姐姐朝堂之上的事情都一一知晓,可见有关霍姐姐将相之才的传闻可信。” 顾玉瓒边说着笑了几声,凤目流转,“就是不知是不是因为霍姐姐和皇上私下相交甚好,所以消息也更为灵通。” 霍成君一听这话,便冷了眼神,只是定睛看了看顾玉瓒。今日的她穿着白色素衣与粉色襦裙,梳着精致的飞仙髻,甚是娇媚动人。霍成君走进了几步,到顾玉瓒跟前来,轻轻说道:“不知妹妹的马赢过几场?” 顾玉瓒素来争强好胜,此时谈及此已是喜上眉梢,忙笑着说道:“自然比平日的成绩是稍差些了,但总归还是比霍姐姐的马好的多。” 霍成君挑眉笑道:“那妹妹可要小心,有好胜之心可是好事,免得日后被我打败一点挫败感都没有,但过于的争强好胜可是容易遭人嫉恨的。我想想,这场比赛还有谁在呢?哦,对了,还有张公子,记得吧,就是去年在上元节花灯出灯谜让妹妹猜不出来的那个张公子,听说太常顾大人和右将军张大人相交甚好,许是日后联姻也说不定。” 顾玉瓒一气,扭头对着霍成君的背影说道:“霍成君,你少扯开话题,霍大人是厉害,但也未必事事都帮得了你,你不是想进宫服侍皇上吗,但看看你现在在哪?不还是呆在宫外面吗!” 霍成君冷笑一声:“顾妹妹可要当心祸从口入啊,这个赛马会多少双耳朵听着呢,可别让父亲在朝堂之上更难过。”说完头也不回的离开。但她慢慢的走着,一步一步,不再回头,却依然听着顾玉瓒的尖钻刻薄的话,心如刀割。 她说的没错,她说的没错,自己明明已经落空了最期待的希望了啊。 说来奇怪,霍成君和顾玉瓒表面上姐姐妹妹的叫着,却每次见面必定争吵,每次争吵必定直戳对方的痛处,每次不欢而散之后,双方也必定都是各自暗自神伤,舔舐伤口,真是好笑。 顾玉瓒来长安之前,长安城有名的美人便是霍家七小姐和流云坊的舞女翾飞姑娘。而毕竟翾飞姑娘风月场所的女子,虽备受众人追捧,却只是艳名远扬。而霍七小姐就不一样,父亲位居高位,若能攀附,便佳人在侧、前程似锦。自然是长安城内公子哥竞相献殷勤的唯一对象,过着无比尊贵的日子。而顾玉瓒来到京城之后,打破了霍成君一枝独秀的局面。 顾玉瓒生的柔媚,天生一双丹凤眼独具风骚,加之父亲也居太常之位,更添风采。霍成君明艳娇俏,而顾玉瓒柔情似水,长安城内公子也常常私下或公开比较二者谁更好看些,更让两人暗地较劲。 女孩子之间的友谊或嫉恨可能就只有一线之隔,而关系归属何方也很有可能并不是自己来决定。 霍成君犹记得第一次看到顾玉瓒的时候,她们同时穿了红色的曲裾进宫参加宴会,正巧霍成君的好友张彭祖在成君一旁嬉笑道:“嫮儿,依我说你穿红色要比那个女孩子好看些。” 恰好那女孩转过头来,看了一眼霍成君和张彭祖。 那双眼睛让霍成君一怔,眼神中明显蕴含着不服气与轻蔑。霍成君没好气的打了张彭祖一拳:“叫你说谎,叫你说谎!那女孩好看的不得了,还要比我高些纤细些,你少胡说来气我。” 张彭祖却不以为然:“那女孩子太过浓妆艳抹,太过纤细柔媚,好像要被风吹倒了,好看什么!嫮儿你要好看些,真的!就算这个不信,那起码嫮儿你比上官妹妹好看些,我是说真的,你别打我啊!你别动手!哎,你怎么更来劲了……” 当天霍成君便不搭理张彭祖了,冗长的宴会结束之后,霍成君终于不必如坐针毡看着弗陵哥哥和上官云霓,便离席独自从荷花池走。随后便看到了喂鱼的顾玉瓒,成君想上去打个招呼,却见那女孩机警的回头,冲着霍成君轻蔑一笑便离开了。 霍成君当下尴尬的苦笑,内心骂张彭祖一千一万遍。但只能自认自己背后说人坏话自食其果,随后的几次见面都免不了被人比较,双方亦是不服美貌输人,一来二去,两人便结下了梁子。 多年之后霍成君回想起两人的初遇,总是有些埋怨张彭祖。总是认为若不是他,自己不至于与顾玉瓒成为仇人,从此之后,双方给彼此的麻烦会少些,日子过得也不至于那么辛苦。 但事实上,从两人的难分伯仲的才貌开始,就免不了被长安城无所事事的公子哥比较,而两人的性格又注定了会在意这种无聊的比较。 两人的敌对,从最开始就免不了的。 更何况,今后日子的难过,又不全是对方给的。 当然,若是知道这点,也是很多很多年之后的事情了,此处不再多话。 不过如今的霍成君,着急的离开顾玉瓒倒不是单纯因为她攻击的语言。 霍成君如今最迫切希望的,便是远离中秋宴会了。 木兰马场的旁边的平房内,马童打扮的玉芷正往外焦急的张望着,而她并不是早晨随霍氏兄妹出门的,一大清早霍府便不知玉芷去向。 玉芷正在张望着,忽一蓝衫女子跑到她面前,两人对视一眼便连忙一同进了平房。 “小姐怎么才过来,刚刚四五个马童已经离开了,怕是小姐不能跟着他们一起走了。”玉芷连忙从包袱里拿出一身马童衣服,有些焦急说道。 只见蓝衫女子正是身着袄裙的霍成君,她一面换下自己华服穿上马童衣服,一面小声的说道:“不要紧,我最近几日偷跑出了自己走了走那条路线,现在我已经记住了。其实昨天我偷溜出来也想过来亲自看看避免发生什么事情,不过昨天下雨很大,小路泥泞不堪,就是不知道今天会不会好些。” 玉芷皱着眉头:“小姐,这样真的可行吗?我真的很担心你。” 霍成君淡淡一笑,拍拍玉芷的肩膀:“没什么可担心的,我已经设计好久了,路线我已经烂熟于心,到时候就在长安城外的你家呆上半日便可推掉中秋之宴。” 玉芷摇摇头:“小姐我还是觉得这样太冒险了,在马场装作崴脚难道不行吗?” 转眼间霍成君已经换好了马童装,她一边和玉芷梳理着自己的头发,一边笑着解释道:“几日之后的中秋之宴,阿母的意思是我非去不可。我也想过今日赛马会上佯装从马上摔下,到时脚伤可为由,但再想来,那只会让我不能到时献艺,而阿母还是会逼我按时出席。” 玉芷轻叹一口气:“夫人确实也太逼小姐了。” 霍成君却只是面无表情的说道:“唯有让长安人都知道,霍家七小姐出了事情需要静卧养伤,这样我才能免掉中秋之宴。霍家七小姐失踪,父亲必会派人满城搜寻,这样也必会惊动弗陵哥哥,弗陵哥哥一定会向父亲问起,既而嘱托养伤,有了圣上的话,这样阿母父亲才彻底的不能逼我出席中秋之宴。” “那小姐被找到之后?” “我自然会编几句谎话糊弄过去,父亲最近身子不好,听说西翠山有稀有的白香草可治咳嗽,我吩咐你把白香草放到你家里你都办妥了吧?”霍成君转眼间已是一身马童打扮,戴上了马童的帽子,虽细看面部还是能被人看出是个稚嫩的姑娘家,但乍一眼并不会被人认出。 “已经办好了。但是小姐,你要得到皇上的指令还不容易?即便是在赛马会上崴伤了脚,传到皇上耳朵里也必会关切几句,到时候效果不是一样?”玉芷有些疑惑。 霍成君却忽然冷了脸,仿佛在想什么时候半响没说话,回过神来只是轻轻的笑道:“皇上日理万机,早就不像从前那样与我亲近了,说到底君臣之间,臣也要为君便宜为重,而不是反过来。” 说完霍成君还是无声的轻叹一声,往事真如过眼云烟,许会被不经意的一句话勾起,但晃神过后,还是懂得,一些事情本就不该奢求。 成君收拾好行装,嘱托好玉芷一些事情,便从后门准备偷溜,正走着,却听见门外一声细柔的声音穿出,透过木门,清晰的传到霍成君耳中。 “也不知霍姐姐去哪儿了,我可想得很,你们马童可以帮我去那边平房找一找霍姐姐可以吗?我担心她在那边迷了路不知怎么到马场中央来,真是担心的紧呢。” 霍成君心头一紧,紧张的拽了拽自己的衣衫。 第9章 好风凭借力 顾玉瓒自幼生长在江南水乡,却自小便异于身边过于清秀的姑娘,自小一双丹凤眼风华无双,兼之水乡赋予的柔和,便更显得妩媚娇丽。更难得的是,自幼顾玉瓒便长于女工,绣工在众多姐姐妹妹中一直是第一,从小便是在众人的称赞声中长大,而这一切都终止在进长安后第一次宴会。 这是顾玉瓒第一次入宫,第一次看到如此奢华的宫殿,第一次见到精致到极致的装饰,一切的一切都对她来说新奇的不得了,而唯一不怎么新奇的便是宴会上各个伯伯对自己的夸赞。 此时的顾玉瓒穿着绣娘新做的红色曲裾,玉瓒本就肤若凝脂,红色的新衣更显得玉瓒人面桃花。加之举止不俗,更加吸引在场的公子哥们的眼光。 一切都是那么美好,顾玉瓒觉得自己都快要爱上长安这个地方了,却终止于一个略显稚嫩的来自男孩子的声音。 ——“嫮儿,依我说,你穿红色要比那个女孩子好看些。” 红色?这个人是在说自己吗? 顾玉瓒毕竟小女孩脾气,听见这个立马联想到自己身着红色曲裾,也按捺不住性子,还是转过身去。 只见面前的是一对少男少女,约莫和自己差不多年纪,八九岁的样子。自己首先注意到那个同样穿着红色曲裾的女孩,确实是个明丽娇俏的女孩,却不知因为着什么杏目圆睁,像是在为着什么生气。而旁边的那个男孩子虽稚嫩却器宇轩昂,一看便知是从小□□的一举一动都得体到刻意的高官贵公子。 顾玉瓒不知为什么突然有一股子气郁结心中,特别是看到了这样美好又明丽的男女之后。 这时自己转身恰好碰上了那个被那个男孩称为“嫮儿”的姑娘的眼睛,四目相对之时,玉瓒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有一种紧迫感,便用自己的轻蔑与不屑来遮掩自己的想法。可能这就是两个漂亮女孩子不能和睦的原因吧——总有诸如那个张公子一样的旁观者来想当然的让两个同样优秀的女孩子产生敌对的心理。 那是顾玉瓒第一次和霍成君四目相对,从此之后有意无意的相视却总是带有几分敌对与不甘,而也是很久之后,顾玉瓒也才知道那个少女是霍家的七小姐霍成君,而那个男孩则是张彭祖公子。 赛马会上顾玉瓒的马赢了好多场比赛,这让一向好胜的她欣喜若狂,刚刚看到霍成君匆忙的离开,并不像平时和自己多战几回嘴仗,这让她奇怪的很。跟着霍成君走到木兰马场旁边的一排木制平房那边,突然霍成君她没了身影。 顾玉瓒想了想,这霍成君一定是又在搞什么小动作,许是像平时一样偷偷干点什么事情。想到这里,心下便有了决计。 顾玉瓒找了身边的几个马童,笑了笑说道:“也不知霍姐姐去哪儿了,我可想得很,你们马童可以帮我去那边平房找一找霍姐姐可以吗?我担心她在那边迷了路不知怎么到马场中央来,真是担心的紧呢。” 一说完,这几个马童便开始每个平房都进门找一找,也开始联系别的地方的马童一同找寻霍小姐。 顾玉瓒正含着笑看着马童的行为,自己心猜着霍成君可能要干的事情,正在想着,却看见平房里有走出了一位较为矮小的马童,顺手关上了平房,低着头用沙哑的声音对旁边马童说道:“这边没有。” 顾玉瓒便在这边等了半刻钟,看着这几个马童进进出出,自己也让丫鬟到别的地方到处找找打听看看霍成君到底身在何处——这种场合下霍成君竟不出风头简直太过匪夷所思了,如此低调,甚至不理会自己的挑衅,当真不像她一贯作风,那她到底想干什么呢? 顾玉瓒仔仔细细的回想,最近有什么关于霍成君的消息。长安城的公子哥儿们有传闻,说是远道而来的昌邑王英雄救美霍七小姐不幸落水,因此感染风寒久不出门。此传言在长安城内已传多日,而顾玉瓒也的的确确未曾再见过已至长安城半月有余的昌邑王,由此可见确真有其事。 那事情真的是如此吗?霍成君一反常态的低调,一连半月足不出户,真的只是巧合吗? 顾玉瓒正想着想着,想理出些头绪来,又大声问了问旁边的马童:“真的找不到我的霍姐姐吗?她一定就在旁边啊,帮忙再找一找,我真是想的很。” 刚说完,却忽听到身后的一个让自己永远咬牙切齿的声音。 这个声音从自己小时候到自己长大都让自己那么讨厌,从稚□□气到磁性低沉,对于顾玉瓒而言,都是那么刺耳聒噪。 “顾小姐真是和霍小姐姐妹情深,真是一刻也离不开啊。”回头一看便是一身玄色骑装的张彭祖公子。 话分两头,再说霍成君这边,霍成君一听闻顾玉瓒开始要马童找她的声音时,心头紧了一紧,之后便一点时间也不耽搁,从地上抓起灰往脸上抹了抹,又将自己的行李塞到宽大的马童衣服里,系好腰带便立马出门装作检查房间的样子,冲着别的马童低声道一句:“这边没有!”便赶紧跑道附近的酒楼之上。 附近的这个酒楼便是整个木兰马场最热闹的酒楼。果然在最热闹的酒楼的最热闹的一桌上,便是张彭祖公子。 霍成君与张彭祖素来较好,也具知其好高谈阔论好出风头之秉性,便迅速找到了他。 彼时张彭祖正在众人之中,侃侃而谈自己从西域得来一匹汗血宝马的饲养秘诀,围着的也都是些好斗鸡走马的公子哥们,在一群世家子中,张彭祖更显芝兰玉树。大家都聚神听着。正在讲到有趣的时候,一个马童却跑到旁边,大声说道:“张公子,张公子,顾小姐让我给您传个话,她在楼下后院等您过去,有事情与您商议。” 众人一听这话,均发出暧昧的笑声。人人都道张彭祖公子风流,却一直不得证据,如今可是抓了个正着,原是柔媚温婉的太常千金,真真儿是长安城数一数二的可人儿。 旁边更有人起哄:“张公子快去啊,可别让佳人好等!” “是啊,张公子,汗血宝马不及江南美女啊!” 张彭祖却被大家嘲的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平日伶牙俐齿,如今却不知如何是好。 不经意扫一眼马童,却发现其半低头的侧脸甚是熟悉,再定睛一看,便已了然,转身说道:“各位对不住了,家父前些日子曾问太常大人讨幅字画,当时太常大人未应,今日想必太常大人忍痛割爱,托来赛马会的顾小姐送来字画。在下去去便来,大家也别说道顾小姐,白污了小姐名声。” 众人本就是一群不问世事的公子哥,每日斗鸡走马花天酒地,也常常讨论长安城谁家姑娘长得好看,甚至评出了个长安双姝,说的便是明艳娇俏的霍七小姐和温婉柔美的顾小姐。这种谈论女孩子的事情不知做了多少,而此时张彭祖却如此维护顾小姐之声誉,真是让人不得不多想。 众人也只好说道:“张公子你快去吧,我们绝不多说什么。” 话这样说着,可笑容还是一点不减。 更有好开玩笑的靳公子笑道:“是啊,快去看看太常大人忍痛所割之爱到底是不是字画。” 众人纷纷大笑起来。 张彭祖只好无奈的摇摇头,赶紧跟上那个马童出了酒楼。 一出酒楼,张彭祖便沉下脸来,上前一把抓马童的肩膀说道:“你这是什么样子?装成马童样子喊我出来,有本事别说是顾玉瓒找我,反让人笑了顾小姐一场。你若是个有本事的,便堂堂正正说是大司马家的霍七小姐找我张彭祖,那样我还敬你是条汉子。” 霍成君转过头来狡黠一瞧,咯咯的笑道:“谁愿意当汉子啊,瞧你说的。我若直接找你,你这种人定会让我在一边等着,哪里会这么快跟我出来?何况一会你的确要与顾小姐见面,这么说也不算是说谎。倒是你自己给自己挖坑,说什么字画,我看你一会儿两手空空回来,他们会不会笑你!” 张彭祖看着霍成君这个样子,倒也忍俊不禁:“好了嫮儿,到底是怎么回事?” 霍成君一笑:“正如马童刚刚所言。” 张彭祖道:“你若不说,一会儿见了顾小姐,我倒要问问她,她与你一向不和,准会告诉我。” 霍成君却摇头笑道:“张公子准是想到一会儿要见美人脑子便糊涂了,她与我一向不和,怎么知晓我要干什么呢?一会见了顾小姐,还要多谢大人替我答顾小姐的问话。小人这就去涮马了。” 张彭祖刚叫她,便看见她一溜烟跑了,只好作罢,便帮她一次去后院找找顾小姐,看看霍成君到底在耍什么花样。 一进后院的门,便看见好几个马童进进出出不知道在找些什么,一旁站着顾玉瓒还在问马童有没有找到霍成君。 张彭祖何其聪明,眼前的场景加之刚刚嫮儿的话,张彭祖便已猜透了七八分,便轻声笑道:“顾小姐真是和霍小姐姐妹情深,真是一刻也离不开啊。” 话一说完,便见顾小姐转过头了看了看他,随手让身边的丫鬟马童走开。 “霍姐姐出现的时候总会有张公子在场,窃以为这才是一刻也离不开吧。这一次两次也就罢了,每回都如此不免让人有些多想,也希望仅仅是多想。”顾玉瓒挑眉。 张彭祖却抬眼一笑:“顾小姐此言差矣,薛某有幸结识两位小姐,更是一同长大,情谊之深厚自然是外人不能理解的,幸而外人多想,在下也并不放在心上,只要不烦恼小姐便好。” 没等张彭祖讲完,顾玉瓒就翻了个白眼——又是这种腔调!表面客气有礼,实则讽刺非常。从自己八九岁搬来长安,每次见张彭祖便都是这种语气,却有效的很,每次都能轻易的激怒顾玉瓒。 顾玉瓒轻哼一声:“一同长大我是攀不上了,你也别给我再瞎扯了,我就问你,我要见霍成君,你帮不帮?” “帮!自然是要帮!顾小姐记挂霍小姐,薛某感其情深,自然是竭尽所能。只不过此处过于偏僻,霍小姐向来喜爱热闹,想必是不会待在这里幽僻之处,不如薛某陪顾小姐到马场去瞧瞧,早就听闻霍小姐御术了得,说不准是要参加御术比赛呢?” 顾玉瓒听着这话有理,心想着霍成君这人原本就好热闹,自己本来也只是想着她今天有些偏静,而换个思路,也许是还没到她想闹的时候。如此一想,倒真的像是准备一场闹剧的前戏。顾玉瓒想到这里,便一摆手转身走了。 走了两步,才发现身后跟着个人,才回头看到了张彭祖,撇撇嘴说道:“我说张公子,怎么还跟着我呢?” 张彭祖淡淡一笑:“薛某之前说过要陪小姐去马场的,总不至于不消几时便爽约吧?” 顾玉瓒不管他,扭头继续走:“你就跟着吧,我看你能跟多久!” 张彭祖也在她身后笑了笑,没再多言。亦步亦趋跟在顾小姐身后,心中却感叹:“嫮儿果真是了解身边人,也善用身边人相互制约。知道顾小姐容易被我说服,也知道我容易被身边众人说服,一来二去,事情竟全在她所希望的方向发展。倒不知道她把我们都支开自己是在干什么事情,可别闯祸才好。” 第10章 金风玉露一相逢 而就在张彭祖依着霍成君的意思,在赛马会拖住顾玉瓒的时候,霍成君正颇为费劲的走着山间小路,这条道路自己几个月前被玉芷带领着走过两次,她已经确认不会出错,等到绕过前面的小树林,便是玉芷以前的住处了。 自己住在那里躲上一阵子,父母定会马上派人全城搜寻,到时候一定会惊动陛下。到时候自己拿着玉芷提前放在家里的草药,自己孝心为父寻药不幸崴脚的事情便人尽皆知,自然,弗陵哥哥也会知道,这样他也一定不会让自己出席中秋宴,爹娘也勉强不得。自己不能在宴会上献曲献舞,与张贺那种人就不会牵扯在一起了。 但因昨日下了雨,小道还是太过绵软,成君走的很艰难,但还是默默安慰自己,幸亏这里不是比赛场道,要不定是更加泥泞。 正慢慢的走着,却听到身后一个声音:“喂,马童,别往那边去!” 霍成君惊吓的不敢回头,只是急促的往小树林里跑去,去听见自己面前的方向有隐隐约约的人说话的声音和马蹄声。成君吃了一惊,立刻停了下来。霍成君想听听前面的人在说些什么,却什么也听不到。不知是不是昨日刚下过雨的原因,闻到一股浓郁的香气,甚是熟悉,好像自己家中树园也有这种香气,却慌忙之中想不起来。 霍成君本能的认为现在跑过去大抵不会有什么好结果,加上刚刚身后有人看到自己了,便立马转了转方向,从旁边过去。 “喂,我说那边也有泥地,别往那边去,你会陷进去的。”身后的那个声音越来越近,她听见身后的马蹄声,小树林里反倒是没了声响。 ——已经来不及了,成君一只脚正好踩进泥地里面,顺势跌倒了。霍成君在这种情况下着实害怕,只是忍住没吭声,努力的将自己的脚□□。费了好大的劲把脚□□,却一屁股向后跌倒了。 “看吧,我说什么来着,”身后的人已经下了马,稍微扶了扶成君手臂,笑道,“你也别往小树林去,那里也是有这些泥地的,到时候两腿都陷进去,自己一个人是出不来了。” 霍成君下意识的甩开他的手,突然又记得自己在穿着马童的衣服,不该由此举动,便堆上笑脸,转身面对这个人。 但见此人眉目清秀,英气勃勃,举止气度,透着一股世家名士之范。身着玄衣骑装,看得出也是来参加赛马的,但霍成君参加宴会从来没见过的。看他身上的衣服料子,并不是像哥哥那些布料一样名贵,却自成风流。因着霍家人原本相貌上乘,霍成君自持美貌,鲜有认为相貌尤其俊美之人,而此时,看着眼前这位翩翩公子,霍成君竟有些失神。 但霍成君很快反应过来,忙压低声音说道:“多谢公子提醒。” 那玄衣公子低头看了一眼这马童装扮的人,看着她背着包袱,漫不经心说道“你这是从马场出来的?” 霍成君知道,这句话的意思就是,你这个小马童你是从马场顺了些东西跑出来了吧? 霍成君有些紧张,低头压低声音说道:“哦,是这样的。我是金公子家的马童,刚刚我家公子跑马的时候丢了一个玉坠,公子让我四处找找。” 玄衣公子面带笑意,双眸看见了霍成君脸上的两抹绯红,立刻知道了这是个姑娘家,不知是因为和陌生男子说话还是因为说谎而紧张,总之这马童大概还是个富贵人家的姑娘。他想到这儿,便笑意更浓:“那玉坠找到了吗?” 霍成君轻舒一口气,说道:“还没,正要去别处找找。那……公子,小的先下去了。”刚一说完,霍成君就连忙转头,抬脚就走。 却听见身后的低沉嗓音:“那给你个建议吧,刚刚你家公子从来没有走过这条道,我觉得你来你公子没来过的地方,大概是找不到什么玉坠吧?” 霍成君身后一凉,这人分明是在嘲讽她!也是,这样的脑中一闪而过没有逻辑可言的谎话,怎么可能能让人相信? 但自己还是硬着头皮想演下去:“是是是,公子你说得对,是我糊涂了,糊涂了。”言语颇为着急,一时之间竟没压低声音,这更落实了自己的罪行。 这玄衣公子却将霍成君的细小表情都看在眼里,更是发现她还是个俊俏清丽的女孩,想必是哪家府上的小姐想离家出走,便忍住笑,说道:“糊涂不要紧,只要别慌不择路就好,这荒山野岭的复杂的很,稍有不慎后悔都来不及,相比较而言府上还是安稳一点,你说是不是?” 这人竟然都猜得到!他说着话不着痕迹,却字字句句都在叫嚣着,我知道你的阴谋,我猜出你的身份! 霍成君知道这玄衣公子已经猜出她是个女子,之后还接着对伪装的马童身份说这些话,显然他并不像拆穿,她便更打定主意,她就是马童,她就要一装到底! 霍成君笑了笑,身旁绿荫如画,更显得她天然去雕饰的俏丽俊美,也是打着哑谜说道:“公子说笑了,在下粗人一个,常年在外驯马,没有那么娇贵的。更何况所谓安稳的生活,未必是好的,是不是?” 玄衣公子也是一笑,似乎很满意她这样的“坦诚”,略思考一会说道:“是我多言了,只不过曾经我认识的一个人,他原本也是你这样想的,可等他走出了安稳的生活,发现意外太多,层出不穷,防不胜防啊。” 霍成君略一皱眉,说道:“不敢苟同公子所言,意外这种事情,只要有了完全的准备,足够的银两,完善的安排,是不可能发生的。” 刚说话这句话,霍成君还没反应过来,便见玄衣公子一个箭步上来,黑影一闪,自己却玄衣公子压着背靠着树,自己面对着他,嘴巴却被玄衣公子捂住了。自己想动动脚却发现哪里都动弹不得,自己已经完全被这人控制住了。 无边的恐惧还没来得及蔓延至霍成君全身,这玄衣公子便开口讲话了:“你看,现在你受我所制,生杀予夺由我决定,而你什么都做不到不是吗?所谓意外不就是眼前这种意料之外的事情吗?” 霍成君轻哼几声以表愤怒,却发现出来的声音并不似自己想象中的那么强硬。她只好作罢,气鼓鼓的把视线转移,不再看着玄衣公子。 而霍成君眼波含星,别样风情。玄衣公子眼睛微微一动,心想道,这双眸倒是明媚的很。 而此时气氛却有些暧昧,成君自己被严加管教,除了霍禹与刘弗陵两位哥哥和自小好友张彭祖之外,自己与别家的公子是断不能独处的,更别说相离这么近,唯一独处过的昌邑王刘贺,已经试过荷花池的清凉。 而现在她与一个完完全全陌生的男子相距不过几寸,她甚至都能感觉到这男子的呼吸拂过自己的脸颊。又羞又恼,瞬间满脸涨红,更加自以为大声的吼叫抗议,但自己耳朵却听见,发出来的声音只是哼哼唧唧。 这玄衣公子似乎也感受到了这令霍成君尴尬的气氛,他反倒觉得霍成君这样更加可爱,竟然有些享受这样的过程。 玄衣公子轻声说道:“你看,可见世间之事谁都没有完全把握。在下见姑娘气度不凡,料想姑娘在府中处境即便再差,也断不至于到如今可以随意被人轻薄的地步。所以还是奉劝姑娘,与其逃走到自己不熟悉的地方时刻应对‘意外’,不如留在自己有把握的地方随时利用‘意外’,不是吗?” 说完,玄衣公子顺势放开了霍成君,退了几步。往小树林那边瞥了两眼,之后迅速的上了马,正要离开又好像想起什么来的,便回头一看。 只见霍成君正怒目瞪着他,杏眼圆睁,粉面带煞。 玄衣公子原本有些怕自己过分了,再惹得这个小姑娘哭了,结果现在一看,这小姑娘不仅没有害怕的表情,反而露出一副吃人的架势。 玄衣公子见此,居然觉得这个小姑娘倒挺奇怪,不像个正常小孩的样子,不过也仅此而已。他笑了笑,无视着这小姑娘的愤怒,轻巧的掉过马头,扬鞭而去。 霍成君一句话也没说,只是看着他骑马离去。成君自小没受过委屈,没被人欺负,就算是被人教训也只有母亲一人,而这个人如此行为自然是让成君欲怒还羞。 此处离木兰马场不过几百米,加之刚刚这男子的表现可见他不会对她安全造成威胁。这样的情况下,若搁平日的成君,定会能言善辩与他说道说道,而这次,霍成君却并没有说些什么,只是希望这个人赶快离开。 ——因为霍成君不想再和他扯上关系。 霍成君看着那人朝着马场方向骑去之后她才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包袱和马童的棕色短打,往木兰马场那边走去了。霍成君这样从小在政治漩涡成长的人,对事情出奇的敏感与聪明,她也料想到这自己未进去的小树林有些不可告人的勾当,而这玄衣公子必然是其中重要一环。此时的霍成君还并不知道,她不以为意的小树林里,密谋的可是与她生死攸关的计划。 而霍成君再想想这玄衣公子,尽管他举止轻浮,却并非徒有一个俊俏皮囊,有一句话的还是说对了:与其逃走到自己不熟悉的地方,随时应对着“意外”发生,不如留在自己有把握的地方,随时利用“意外”,何况后者的“意外”也是自己的“意料之中”。 霍成君轻哼一声,依旧对刚刚的人嗤之以鼻。并且打定主意,以后离刘姓皇族越远越好! 是的,霍成君知道了这个玄衣公子的身份。 刚刚她还是注意到了这玄衣公子骑着的马,正是那匹几小时前刚刚赢了比赛的红鬃马。 刘病已。 作者有话要说:男主出场了,希望大家多多评论、收藏! 第11章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赛马会之后不久,便是中秋宴会了。赛马会上,霍成君的计划被刘病已全盘打乱,但也可以说是霍成君主动放弃的,她确实也有些认同刘病已的部分观点,尽管她并不想再见刘病已,也并不想思考那天小树林到底在干些什么。 而对于霍成君几个小时的失踪,粗线条的霍禹倒并未多在意,只是回来之后,霍禹不停地教训她,说她若是出了事情,父亲可是要杀了自己云云。倒有件事情让霍成君略微惊讶,金二公子倒是帮成君圆了圆谎。 霍成君嗤笑一声,这倒是出乎意料。 中秋宴会那天,霍成君早早起床,玉芷进门之后,见着小姐今日竟起的这样早,颇为吃惊。 玉芷一边端来热水,一边说道:“小姐,今儿个怎么起的怎么早啊,再多睡半个时辰也不打紧的。” 霍成君摇摇头,似乎还有些没睡醒,也没说话。自从赛马会之后,她和玉芷便像是战友一样,关系更加亲近些了。 玉芷接着说:“对了,小姐在‘和云轩’打的首饰昨个儿送来了,我给小姐把这盒首饰放在桌上了,小姐一会儿挑挑,这次打的首饰,可好看得很。” “知道了。”霍成君慢慢拿出那盒首饰,漫不经心的翻着,好像有心事的样子。 玉芷看了,轻声问道:“小姐好像不是很开心?今晚不是要参加晚宴吗,到时候可以见到六小姐、庄小姐和张公子,不是挺好的吗?” 霍成君刚要开口,手在首饰盒里似乎翻到什么东西,轻轻一压,下面竟有夹层。霍成君避着玉芷,从夹层里拿出一张小纸条来。 霍成君一边偷偷看纸条上的内容,一边掩饰对玉芷说着话:“高兴啊,晚上能见到姐姐们,当然高兴,特别是六姐,自从她出嫁了,便没见几面。” 霍成君看到纸条上赫然写着:流云坊翾飞可解姑娘之苦。 我的苦? 流云坊翾飞……流云坊翾飞…… 翾飞不就是长安城有名的舞女吗?流云坊这名字成君可听说了无数遍了,尤其是从哥哥口中! 早就听闻这个大美人芳名,可这纸条的话…… 我的苦便是昌邑王刘贺,而流云坊翾飞姑娘当真可解? “是啊,小姐。我就觉得你会高兴,今晚兴许还能见到……”玉芷边收拾床铺,边说着话。 成君打断了她的话,问道:“玉芷,你知道和云轩老板是谁吗?” “什么?” “这盒首饰比以前的确实雅致许多,和云轩换老板了吗?” 玉芷笑着说道:“没有啊,这和云轩是专供皇族王侯使用的啊。” “是吗?”霍成君若有所思。 若是这样说来,那和云轩便是少府之下的了。少府管皇族私用,少府大人们她多少都认得,那些老古董们,总能在她和父亲进宫是遇上说些话,她都快烦死了。 不过,等等,上次赛马会上,金二公子也说他在少府大人手下做事…… 难道这纸条是金建送来的? 金日磾将军手下的官员,大略和父亲较好,自己也大概知道。而他的两个儿子,大公子是自己六姐夫金赏;二公子便是刚刚回长安的金建,字龄昀。 前几日赛马会上金建显然已经猜测自己在赛马会前去过马场。之后自己晚归,也辗转从玉芷及一个马童那里知道他金龄昀顺手替自己向哥哥打了个掩护。 所以金建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霍成君岔开话题,说道:“我一会儿要去练一会舞,你帮我梳妆之后我便去台上练一会儿。” 玉芷忙过来给霍成君梳头,一边笑着说道:“小姐是不是心里有些紧张啊,明明跳的那么好,现在又要去练舞。今晚小姐一定会惊艳全场的。” 霍成君笑了笑,只说道:“不,今个儿练舞,只是因为高兴。” 玉芷更不懂了。 霍成君接着说道:“过一会啊,我要出门一趟,你让马夫给我备好车,我过一个时辰便出门。” “小姐这是要去哪儿啊?” “如果有人要问你便说,七小姐想念六小姐,要去金府看看六小姐。”霍成君微微一笑。 玉芷却有些疑惑,这自从六小姐霍清和嫁给了车骑将军金日磾之子金赏,除了六小姐回府之外,七小姐也没怎么多想见六小姐。 今个儿不知道七小姐中的什么邪,平日里最讨厌的跳舞,今天竟主动去练,平日里也不怎么想念的姐姐,今日竟追到姐姐的夫家府上去了。 玉芷只好按照小姐的吩咐,一一办妥。 话说两个时辰过后,霍成君真的去了金府,平素霍成君贪玩,大家都是知道的,都以为七小姐是以这个为幌子,是想出门玩,结果没想到,马车竟真的在金府门前停下了。 霍清和是金赏之妻,自金家老夫人仙逝之后,便形同金家管事人。霍成君一进门,自有下人优待,一路引入花厅,便看见了霍清和正在交代下人一些事情。 霍家长大成人的四个女儿,只有六小姐霍清和与霍成君是霍显夫人所生,而霍清和也同成君一般是鹅蛋脸,两人颇有几分相像,不过霍清和在金家已管事多年,相较霍成君更为端庄成熟,加之通晓音律,举止之中又添几分风流气度。 霍清和一见着霍成君便笑着迎上来:“刚刚听下人说妹妹你来了,我还有些不信,原来竟是真的。” 霍成君上前拉着姐姐的手臂说道:“想姐姐了,便忍不住过来看看。” 霍清和忍俊不禁:“真是傻孩子,明明今晚陛下举行中秋宴会,咱们便能见着面的,你又何必巴巴的跑上门来呢?再者,现在过来也亏得现在家中没什么人,只有我小叔在书房读书,否则你一个未出阁的姑娘,这样到底容易被人说闲话的。” 霍成君噗嗤一笑:“竟是妹妹没有考虑周全,只当是平日懒散惯了,没想到今儿个竟让姐姐为难,成君给姐姐赔不是了。” 霍清和忙拉着成君,笑着指了指她:“你这张嘴,真是说不得。等哪天你有了婆家,便知道收敛了。” 姐妹俩聊了好一会儿家常,有下人找霍清和询问关于中秋安排的事宜,霍清和便拉着成君让她在花园小亭歇息,自己处理完家事,便来找她。而霍成君也乐意在小亭呆着。 金日磾是匈奴人,虽已汉化多年,但花园中还是有不经意的细节,有着些许异域气息,让霍成君看的甚觉有趣。今日的霍成君穿着鹅黄底子碎花袄子,下着蜜色褶裙,披着白底绿萼梅刺绣的披风,站在荷花池旁边,倒自成一道风景。 霍成君正看着花园荷花池水中的小鱼,游得欢快,看着出神,身后传来脚步声,霍成君嘴角上扬,却没动身。 身后那人声音响起:“前面的可是霍家妹妹?” 霍成君带着笑意,缓缓转身,行了个礼:“成君见过二公子。” 金建见真是成君,脸上笑意更浓:“原来真是嫮妹妹,刚刚听管家说霍七小姐来了,我还不信,原我不在的这些年,错过了多少次嫮妹妹的造访啊,真是可惜。” 成君被逗笑了,说道:“这本是成君第一次来看姐姐。” “哦?”金建礼貌的笑着,显露出不失礼的兴趣,“这么巧?” 成君说道:“不巧,是成君专程来向二公子道谢的。” 金建见霍成君言语之中倒有些谨慎,挑眉问道:“道谢?此话怎讲?” 成君道:“成君自小便贪玩,常常背着家里人偷溜出门。上次赛马会上,知道二公子也看出来,成君是前一日已经去过马场了,所以才知道前日马场下过雨。承公子心善,没将此事说与哥哥,成君才免于家中责罚。今日成君便是特地来为这件事情,向二公子道谢的。” 金建听着她的话,深感这霍七小姐真是滴水不漏。 那日自己在茶楼之上,随口说了一句“善推天象人事”,那时原本是一句揶揄,竟被霍成君记在心上。而那日下午霍成君不在马场,直到傍晚才出现,自己便觉得奇怪,现在看来,那天的霍成君是想做成什么事情而有没有办成。 而他金龄昀是刚回长安的,她对他有所顾虑,便过来假借贪玩之名向他摊一部分牌,而言下之意便是要得到他守口如瓶的保证。 金建一笑,说道:“嫮妹妹叫我龄昀便好,本就是一家人,嫮妹妹不必专程来为此事道谢的,龄昀自然会帮嫮妹妹的。” 霍成君听这句话,却狡黠一笑:“那龄昀哥哥,成君可是听见刚刚说的话了,你说你会帮我,是断不会反悔是吧?” 金建只道是成君玩笑话,便笑着说道:“这个自然。” 霍成君却立马接话道:“那成君便有一事相求。” 诶?说来就来?自己这是被这个小丫头算计了?金建有些哑言。 霍成君说道:“今夜便是中秋之夜,陛下宴请众宾今夜赏月,其中必有歌舞助兴。成君不才,到时一定会被人叫上去跳舞,若是跳错舞步,丢了人不说,一定会让陛下不悦。” 金建依旧哑言,这个霍成君,真是不知道她到底在卖什么药:“所以,嫮妹妹的意思是?” 霍成君忙说道:“听闻流云坊的翾飞姑娘,堪称一舞倾城。这次陛下大宴宾客,成君听闻是金大人的手下操办此事,龄昀哥哥不妨打探一下这位翾飞姑娘,到时候请她来表演,岂不更好?” 金建抿了抿嘴,有些捉摸不透霍成君,这表面上霍成君是为了怕自己出丑而拉出一个歌舞坊姑娘垫背这种小女孩想法,可实际上真是如此吗?赛马会前一天便去马场,当天消失的无影无踪,而如今又毫不避讳的说要请位歌舞坊的姑娘进宫跳舞助兴。 金建到底还是保持了自己的风度,笑着说道:“嫮妹妹的话,龄昀一定会考虑的,请嫮妹妹放心便好。” 霍成君做出舒心状,露出灿烂的笑容:“那我可轻松多了,就有劳龄昀哥哥了。” 而霍成君看了刚刚金建的表情,也大致确定那张纸条应该不是金建送来的,不过金建能推测出她赛马会那天有在偷偷做些事情,也不须隐瞒,索性把翾飞姑娘这件事情交给金建去办,横竖今夜没有其他法子,就姑且相信这纸条和这金建,赌上一把。 正说着,霍清和走了过来,看着妹妹在与金建说话,便过去。 “嫂嫂来了,正好我要跟管家说一下,今儿下午我要用车出门一趟,嫂嫂有什么东西我可以顺带着买一下。”金建说道。 霍清和想了想,说道:“你忙吧,龄昀,不过若是能碰巧看见……哎呀,我到时候让下人去买就是了,你忙你的吧。”转身对着霍成君说道:“妹妹留下来用中饭?” 霍成君感激的看了看金建,笑着摇摇头:“不了姐姐,反正今晚咱们还能见面,到时候再同你说话。” 说着,便向两位告了辞。 霍清和看着离开的妹妹,轻轻摇了摇头:“这姑娘,真是想一出是一出,说来就来说走就走,把这儿当自己家了。” 金建一笑:“嫂嫂,这小女孩的心思你还不懂?想了便见见,真见面了反而不想了。” 霍清和扭头看着金建笑了笑:“龄昀啊,这小女孩的心思,你懂?” 金建一赧,登时哑言,面上还是挂着合宜的笑容,却轻微的抿了抿嘴。 第12章 忽到窗前疑是君 午后,霍成君便让玉芷出门打探一下金建的去向,金建虽说是答应了,但到底还是要核实一下才能心安。而自己一边等着消息,一边在房中看《孙子兵法》。 长安城的书价很贵,加之很多重要的书籍民间并不流传,所以即便是富贵人家的子女也未必有机会通读古书,而霍家的子女却是例外。 霍光少时贫困,直到十多岁时同父异母的哥哥霍去病来认生父,才被霍去病带至长安,年少少读书,来长安后才有机会系统的学习,曾经吃过少读书的亏,也不愿意儿女像他曾经一样,因而格外注重子女教育。 而霍成君儿时素与刘弗陵交好,刘弗陵未登基之前,与金赏等人玩乐,身边也总爱带着个小跟屁虫嫮儿,待刘弗陵登上皇位,金赏也娶妻成家,只有嫮儿常跟着霍光进宫,与刘弗陵依旧一同在花池玩乐,一同在北宫念书。因而霍成君可以说是长安城中唯一一个见识过皇家藏书的女子了。 待到玉芷回来,已经临近进宫参加中秋宴会的时辰了。在此之前,霍成君也旁敲侧击向流云坊万事通的哥哥求证了,这昌邑王刘贺确实迷恋翾飞姑娘,而向来跳舞只看心情的翾飞姑娘也给刘贺跳过舞。 看来这小纸条上的内容有些可信度,霍成君和玉芷对上了眼神,知道这金建果然没令自己失望。现在虽然成君没有万分把握,却确实比之前有些底气了。 霍成君换好了红色的曲裾,仔细看才发现上面精细的梅花刺绣。明宣正在给霍成君梳头发,飞仙髻已经差不多梳好,明宣正拿着一个发簪比量着。 “这个珠花太大了,还是带那个珍珠珠花。”霍成君正说着,指挥明宣。 明宣正要给成君换小一点的珠花,成君忽的又笑了:“刚刚那朵簪花也很好看,明宣你手艺好,你看着怎么好看怎么来吧。” 明宣有些奇怪的看了看玉芷,玉芷只是耸耸肩,淡淡的笑了笑。 半个时辰之后,收拾妥当的霍成君已经随着霍光霍显进了宫,从大司马将军府进宫的路,是她再熟悉不过的了。 霍成君一入宫,便有宫人来传话,说上官皇后要见霍七小姐。 上官皇后即是上官湄,是霍家大小姐霍德音的女儿,自小的乳名是云霓,而大家也都叫惯她乳名了。虽说上官皇后比霍成君还要大些,但算起来霍成君倒是上官湄的姑母。两人年岁相仿,故而从小亲近些。 往常霍成君与刘弗陵交好,常常随霍光进宫伴君左右,人人都以为将来入住后宫的是霍七小姐,结果没想到却是上官小姐,此后霍成君入宫次数便越来越少了,偶尔入宫也是去和上官皇后姊妹家常而已。此为前事,不再赘谈。 哪知还没走到椒房殿,便又有长御来说,上官皇后要沐浴更衣了,一会到了晚宴再找机会和霍七小姐说些体己话。 霍成君也有些乏了,看着天色也有些晚了,算算时辰大概也到了宴会开始的时候,便想赶紧去父亲母亲那边。她和玉芷便加快了脚步,宫中小路都是错综复杂的,成君却常常随父亲入宫,与刘弗陵一同玩乐长大,自然宫中每一曲径通幽之处,每一复杂回转之路,成君都是认得的,并且熟络的很。 成君拉着玉芷选了一条最近的路,转了两次又穿过梅园,在绕过假山,这都对。之后,之后应该是一片竹林,竹林中有一处小亭。但之后,映入眼帘的却是一片火红! 成君愣愣的看着眼前,这是一片珊瑚树林,之前从来没有过的珊瑚树林。红似火蔓延天边,与晚霞交相辉映,树林之中隐约看见一雕饰小亭,却不显突兀,反而与珊瑚树林相得益彰,更显幽致精巧。 “小姐,亭中有人。”玉芷轻声说道。 “这里原本该是竹林的,现在改了也好,我本就不喜欢竹林。但现在我们只能从这条小路走,穿过这片珊瑚树林才行,别的道路绕道都太远了。”成君说着,便拉着玉芷一同往前走去。 走近了小亭,看到亭中之人依旧背着身子,望着珊瑚树林。玉芷正不知怎么办,想问问小姐是否直接离开,却看到小姐朝那人行了一礼,朗声说道:“霍氏女参见陛下,愿陛下长乐未央。” 是陛下! 玉芷也赶快照着小姐的样子,行了一礼。 玉芷一直跟着成君身边,自然从前见过陛下,但眼前的男人穿着寻常玄衣,身边也没有长御,加之又只是背影,玉芷自然会认不出,只是心中暗自庆幸,幸好小姐与陛下熟络,否则自己遇见陛下不行礼径直离开,不知犯了多大的错。 一边想着,却看到陛下已经转过身来,玉芷倒吸了一口气,早就听闻陛下这些年身体不好,但没想到陛下如今脸色已苍白如纸,早已没有了曾经的神采。 玉芷听说几年前陛下刚当皇帝不久,还是个意气风发的英俊少年,那时候每次小姐入宫都陪小姐蹴鞠,两人说话念书高兴地不得了。在之后陛下便娶了上官小姐为皇后,这时候小姐便不常与陛下一同玩乐了。后来上官氏出事那年自己进了府,小姐只和陛下见了几回面,倒是小姐每个月入宫见见上官皇后,与上官皇后说说话解解闷。 而现在陛下,虽依旧眉目清秀,目光炯炯,却难掩病容 ,和几年前的陛下判若两人。 刘弗陵转过身来,看见了是霍成君,也露出惊喜之色:“嫮儿,好久不见,刚刚我还在想是不是你已经跟你阿翁阿母进宫了,没想到转头就能碰到你。” 霍成君一笑,也说道:“刚刚成君打算找上官皇后说几句话,看着宴会快开始了,便往回走了。” “成君?”刘弗陵若有所思,“是啊,转眼间明年你就要及笄了,听闻你去年起好了名字。成君,很好的名字。” 霍成君一愣,到底没说什么,只是欠了欠身:“谢陛下。” 一时之间,倒有些尴尬。刘弗陵干笑了笑:“多年未见,你我竟生疏到这种程度。” 霍成君依旧低着头,轻声说道:“怎是多年没见,成君常与父亲进宫赴宴,只是陛下日理万机,成君一小女子不值陛下在意。” 刘弗陵一愣,却是无言,只好少说几句,匆匆离去。 见刘弗陵走远,玉芷才对霍成君说道:“小姐,咱们也该走了,一会夫人该着急了。” 叫了几声,霍成君才回过神来,笑了笑说道:“是啊,是啊,是到时候了。” 玉芷看了霍成君一眼,轻叹一口气说道:“小姐,你这又是何苦呢?往日你与陛下那般交好,现在又何必如此呢。” 霍成君也只是默不作声的快步走着,没过多久便走出了珊瑚树林,她有转过头来回头看了一眼这火烧般的颜色,不久便继续往前走了。 再没回头一眼。 话说此次陛下于中秋之夜大宴群臣,几乎场中所有大臣都在,再加上一些封地的王臣诸如昌邑王刘贺、广陵王也都到场了。 霍成君正在无聊站着,还想着刚刚与弗陵哥哥见面的场景,他好像瘦了,好像比去年见面时候又高了一些,自己也该长高了一些吧,他知道自己明年就及笄了,那他能想到自己明年就要嫁人了吗?是啊,明年就要嫁人了,那自己未来的夫君会是怎样的?会想弗陵哥哥对自己一样好吗?会想金赏哥哥对清和姐姐一样好吗?…… 霍成君扫了一眼宾客,突然看到了正在色眯眯的看着倒酒宫人的刘贺,他正趁着宫人倒酒的功夫抓了一下宫人的白嫩的手。 霍成君翻了一个白眼,不到明年,若是今晚事情不照自己预料的发生的话,恐怕不过今晚就知道自己要嫁给的人是谁了。 正当霍成君有些难过又有些紧张的时候,后面突然有人轻拍了一下:“嫮儿你在这儿!” 霍成君看了看身后的张彭祖,无所谓的说:“是啊,还能在哪儿。” 张彭祖顺着霍成君的眼神看了看刘贺,眯起眼睛笑了:“哈哈,嫮儿你是在盯着自己未来的夫君吗?” 霍成君一瞪眼:“死彭祖,你瞎说什么呢!” 张彭祖笑的更欢了:“谁不知道昌邑王刘贺英雄救美不幸落水,是不是很关心他有没有事啊?放心,昨天我正巧在流云坊见过他,他正和翾飞姑娘谈天呢,他没有染上风寒,别担心啊。” “你!”霍成君气的说不出话来,“你!你说话小点声。” 看见霍成君被气的讲不出话来,最后只能让他说话小点声,可把张彭祖笑坏了,忙说道:“不会吧,嫮儿,你今儿个是怎么了,是气他昨晚去了流云坊还是……?” 霍成君气的更加满脸涨红,只一个劲打他,边说:“你再敢说!你再敢说!死彭祖!” 张彭祖一面躲避着一面笑着说道:“啊哈哈,嫮儿我跟你说笑话呢,你不会当真了吧?” 霍成君停止打闹,轻哼一声:“我这可不是当真,是本来就是事实。今晚,只要我一跳舞,刘贺一称赞,就正中我阿翁阿母的下怀,两边一请一推,陛下就会把我许配给刘贺了。” 张彭祖笑道:“这好办,你就故意跳砸,这样即便是两边商量好了,没个话头,也不能拿你怎么样。何况跳错舞步对你来说也不是什么难事儿啊。” 霍成君一瞪眼:“馊主意!你还说!” 张彭祖不以为然,安慰道:“好了好了嫮儿,你看陛下和你那么要好,怎么可能让你嫁给你不喜欢的人呢?你想多了,不可能的。” 霍成君自嘲的笑了笑:“希望如此吧。” 霍成君一抬头,看到刘弗陵正在给上官云霓剥螃蟹,两人锦衣华服,都是青春年少,真是登对。 顿时有些苦涩弥漫,霍成君酸溜溜的问了问张彭祖:“彭祖,今年的螃蟹好吃吗?” 张彭祖有些莫名其妙:“前些日子我和靳斯年吃过一回,味道还不错。” 转身霍成君不再和张彭祖嬉闹,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刚一入座,就听到一个放荡的声音响起。 只见刘贺一手拿着酒杯,一手从座位身上起身,慢慢走出座位,浑身沾满酒气,走路摇摇晃晃对着陛下说道:“陛下长乐未央,如此美妙的中秋…之夜,只有几个宫人歌舞怎么尽兴。听…听闻长安城有个大美人,舞姿美妙,而且就在现场,不如…不如就让这个美人出来跳支舞怎么样?” 此时已近半夜,有些年老大臣已经醉酒先退了,剩下大抵都是年轻的官员和一些公子哥,听闻这话,底下的人立马骚动起来。也有好开玩笑的公子揶揄插嘴,好不热闹。 刘弗陵皱眉略一沉吟,随后又朗声说道:“不知昌邑王说的是何许人也?” 刘贺哈哈一笑,转头看向霍成君,轻轻说道:“我说的这个大美人就……” 忽然霍成君站起了身子,打断了刘贺的话,说道:“昌邑王,小女子自幼在长安长大,对于您说的这位绝世美人,成君也略有耳闻。” 霍光一抬头,看着正在讲话的霍成君,表情有些难以捉摸。霍显却皱着眉头有些惊慌有些气恼。 张彭祖终于从螃蟹中抬起头来,饶有兴致的看着面前发生的事。 刘贺酒醒了一大半,一脸茫然。 而只有一个人,笑着看着眼前发生的事情,也渐渐明白之前发生的事情。 他同样离了座位,不慌不忙的走到刘贺身边,向陛下行一礼,微微一笑。 他是车骑将军的二公子,金龄昀。 第13章 美人如花隔云端 在长安城的街上,随便拉一个人问一问这少年天子,其必赞其英明。即便是目不识丁的妇人,也会教育孩子念书时说:“知道吗?当今陛下可是神童呢,你现在背的书陛下三五岁便能背下来,你还不快念书?” 再在长安城街上,随便拉一个人问一问,这当朝谁是最大的官儿?其必答霍光。即便是街上的劳役车夫,也会回答说:“这肯定是大司马大将军吧,上次我路过将军府,可气派着呢!” 那这大司马大将军比之少年天子,何如? 当然不会有人这样问话,不过即便没有人这样问话,这个答案在很多人心里都是心照不宣的。 当年武帝临终托孤,将江山托付给四位顾命大臣,大司马大将军霍光、车骑将军金日磾、丞相田千秋、御史大夫桑弘羊和左将军上官桀。而首辅,便是霍光。 坊间总有传闻,说昭帝刘弗陵身体不好,虽然太医院总称陛下康健,但大臣们从刘弗陵日渐苍白的脸色看是看出端倪:这传闻不是空穴来风啊! 加之刘弗陵到现在还没有子嗣,故而这未来的天子是谁,大家都把目光投向了霍光身上。霍光长大成人有四个女儿,大女儿嫁给了上官桀的儿子上官安,二女儿嫁给了范明友,三女儿嫁给了金日磾的儿子金赏,而他最小的女儿呢? 近日陛下中秋设宴,广陵王刘胥、昌邑王刘贺都纷纷来长安了,而现在,又有传闻说昌邑王刘贺在大将军府上英雄救美人,其中奥妙,多少会有些明白人心照不宣。 故而这次中秋宴上,一向疯癫荒唐的刘贺,趁着酒醉,端着酒杯走到众人面前,不忘向陛下行个礼,晃晃悠悠的说着什么听说长安城有个美人这之类的话,面朝着的,正是霍氏七小姐霍成君。 这场面…… 朝中混迹多年的老臣倒表情管理得当,偏有些少年公子哥,从小认识霍成君,见此情景有意调侃。靳斯年和张彭祖交换了一个眼神,含着笑意向刘贺问道:“昌邑王,不知您说的这位长安美人是谁家姑娘,我可要替我顾妹妹讨个话头。” 好个靳斯年,霍成君暗暗想着,这一句话竟调侃了这么人。 霍成君环顾四周,看到顾玉瓒听闻这句话,涨红了脸,只低着头;张彭祖似乎于此已习惯,还是专注于面前的螃蟹,螃蟹有这么好吃嘛;陛下和皇后倒依然面无表情,相互对视一眼,成君有些烦躁,不再看帝后二人,不过这两人还真是好自制! 而下面发生的事情却让人惊讶,这霍氏七小姐竟直接站起来,抢白说道:“昌邑王,小女子自幼在长安长大,对于您说的这位绝世美人,成君也略有耳闻,不如让成君帮您介绍。” 全场吃惊,这…… 早就听闻这霍七小姐性子大,可没想到竟是当众驳昌邑王面子! 紧接着,便是更令人吃惊的,刚游历归来的骠骑将军二公子金建站出来了。在众人惊诧的目光之中,不慌不忙的站出来走到陛下面前,在浑身酒气、面露难色的刘贺旁边,更显得芝兰玉树、谦谦君子。 “陛下长乐未央,臣此次负责这次中秋宴,我刚回长安的晚上,乏困极了,这是忽然听到歌舞之声,其声宛转悠扬,却曲尽其妙,堪称天籁。我骑马往前走了几十米,便看到一歌舞坊,一抬头便看见二楼一舞女在跳舞,虽只瞥见一角,却已被其惊鸿折服。此次中秋之宴,特地请来这流云坊的舞女,为陛下助兴。” 金建说的云淡风轻,又有理有据,众人却面面相觑,不知所措。这金二公子是在呛昌邑王吗? 陛下点点头,应下了。 得到首肯的金建便立马拍拍手,请出了他请来的姑娘。 宾客们开始还有些疑虑,也有些惊奇,随后便完全将这抛于脑后了——这来的人竟然是流云坊一座难求的翾飞姑娘! 面前的景象简直太过美丽也太过震撼了。 早有传闻说流云坊的翾飞姑娘一舞倾城,但却脾性大的很,等闲不肯跳舞,故而即便日日在流云坊观赏歌舞,一个月也未必能见得到翾飞姑娘。而且翾飞姑娘跳舞全凭心情,断不肯为金钱权势折身,拜倒在她石榴裙下的公子哥儿们都能从流云坊排到护城河了。 就说这霍禹公子,够有财有势了,却总是吃翾飞姑娘闭门羹;再说这张彭祖公子,也向来好高雅之物,却也照样吃瘪;那靳斯年公子,日日守在流云坊像是要住在那儿了,也没见过翾飞姑娘跳舞;这昌邑王刘贺,自从来了长安,夜夜去流云坊见翾飞姑娘,也只听说他和翾飞姑娘说了几个时辰的话罢了。 而如今,只见台上的曼妙女子,面容清秀娇丽,身着素裙白衫,轻移莲步,婀娜腰肢,手执云扇,时而轻抬玉腕低眉显娇媚,时而舒展云袖抬目更风流,其舞姿之行云流水一气呵成令人叹为观止。 待到翾飞姑娘舞姿稍敛,推举一旁,在座宾客才慢慢缓过劲来,相互小声说道:“听闻戚夫人楚舞人间罕见,我看这姑娘的舞姿可与之相较。” “可堪一舞动长安啊,可堪一舞动长安啊。” 靳斯年扭头对张彭祖说道:“看来我之前去流云坊的次数还不够多,这样的舞姿,若能再看上一回,就算住在流云坊也值了。” 张彭祖却揶揄道:“你已经快要住在流云坊了。” 说完,露出了赞叹的笑容,暗暗想到,嫮儿到底是嫮儿,果真办的出,原本今天刘贺这么一闹,就算嫮儿不上台跳舞,陛下也未必架得住霍光和刘贺的面子,势必婚事是要定下来了。可如今让她这么一闹,倒把她这件事情压下来了。这不过这样未免太过冒险,仅凭区区女子的魅力便左右朝堂之决定?真当刘贺纯色狼? 张彭祖看了看霍成君,却发现她正含着笑意,似乎很满意现在的状况。这么有把握吗? 张彭祖顺着霍成君的眼神看去,正好看到了刘贺,却吃了一惊。 刘贺已经回到自己的位子上了,却十分震惊,鲜有的露出了严肃的表情,正直勾勾的盯着翾飞姑娘,这绝不是为刚刚的舞所倾倒所该有的表现,这是…… 早先听霍禹说过,这邑昌王甚是好运,一到长安城便看到了翾飞姑娘的舞姿,这还不算完,两人竟谈天说地数个时辰,原本张彭祖只道是流言,如今看来舞台上的女子眉目潋滟皆冲着刘贺,而刘贺也直勾勾的盯着翾飞。 这……这算什么?! 张彭祖冲着霍成君使眼色,想一问究竟,而霍成君却没看见,依旧难掩演戏,嘴角都上扬了。 “啪啪啪——”是陛下先带头鼓的掌。众宾一愣,也紧接着鼓掌,纷纷赞叹,果真翾飞,果真翾飞啊! 翾飞舞完却不言语,只与众舞女一同向陛下行礼,颇有些冷清意味。许是不知宫中规矩,只想着赶快出宫,并没有往她右面那炙热的眼神看一眼。 而霍成君却不紧不慢的起身,接着对翾飞姑娘说道:“成君枉在长安城多年,却不能亲眼见过翾飞姑娘之舞,实在遗憾。今日难得中秋晚宴,有远道而来的……” 而此时,刘贺的脸色已涨红,又气又恼,却对此毫无办法。 “成君!”是霍显夫人压低声音低斥。 随后霍显夫人又不慌不忙的起身,向陛下行礼说道,“陛下长乐未央,小女不胜酒力,再在这里呆下去恐有扰圣安。” 转头看了霍成君一眼,轻飘飘的说了一句:“还是下去醒醒酒的好。” 霍成君低眉顺眼,颇为乖巧的到母亲身边给陛下行礼。 从刘弗陵的角度,却只能看到霍成君乌黑的头发已经发上珠花有些许光泽,隐约之中霍成君的眉眼也看不清楚。 年少的陛下何其聪慧,怎会不知霍成君今晚一闹所为何,只不过嫮儿当真对他如此不信任,以至于会认为他会给她许这样一门婚事吗?她竟联合金建上演这样一出戏,这样让刘贺难堪也让父母无措的戏码。 刘弗陵开口:“既然嫮儿妹妹喝醉了,那便早些回府休息。今夜中秋大家高兴,多喝一点也无可厚非,霍夫人也不必苛求嫮儿妹妹。” 这……竟然还为自己求了个情。霍成君猛一抬头,恰好陷入刘弗陵深如蔚海般的眸子,竟有些晃神。 是霍显夫人的声音让霍成君回过神来:“这个自然,让成君醒醒酒之后便早些回去休息,谢陛下体谅。” 霍成君便也轻声回陛下道:“诺。” 随后与玉芷便早早离席。从席间离开后便总算心情放松起来,看见这花园里精致小亭,也忍不住坐坐歇歇,说是醒酒,其实心里早就醉到糊涂了。回想起刚刚的一切,竟有些像做了一个大胆的梦一般,不知不觉,竟笑出了声。 正坐着,却听到身后有人鼓掌的声音,回头一看,果然是金建。 金建一面鼓掌,一面含笑走来说道:“霍妹妹果真好胆气!” 成君回头也笑吟吟的说道:“龄昀哥哥的故事讲得也很有意思,下次去茶楼见到说书的秦先生,我可要给他说,要提防一位可能会抢他饭碗的金先生。” 金建一笑,又转了转眼珠,说道:“成君,今天中秋街上肯定热闹,你带我去转转?” 霍成君:“这个自然,就当做谢礼。” “我帮你办了件这样棘手的事情,你就给我这个当谢礼?”金建挑眉。 霍成君一笑正要说话,玉芷插嘴说道:“小姐今晚夫人不高兴,可别再惹祸了。” 霍成君听完,看了金建一眼,两人一对眼色,对玉芷说道:“玉芷你只管对阿母说,我去醒醒酒!” 说完,成君便拉上金建快步往宫门方向走去。 这种感觉很久没有了,好像突然想起小时候,自己练舞总也练不好,被老师罚去倒立,却从窗户看到哥哥姐姐蹴鞠,自己心痒的很却只能眼巴巴的看着,忽然球从窗户飞进来,正好滚到霍成君身边,听到哥哥姐姐在那边喊着:“嫮儿,把球踢回来!” 小嫮儿一听到哥哥姐姐的声音,便再也按捺不住了,抱着球冲出房间,冲着哥哥姐姐用力踢过去,一边放肆的大喊—— “走啦龄昀兄,一会便带你夜游长安,我们先去九珍坊吃饭,我刚刚都没有吃什么东西,然后再去逛朱雀大街旁边的甄叶街,还有尚冠里的一家酒楼也是好吃的不得了……” 第14章 暂伴月将影 话说这霍成君与金建从中秋宴会上出来之后,便直奔了朱雀大街。 两人原本想去九珍坊吃点东西,刚刚宴会上太过“惊心动魄”,都没有吃多少东西,上好的螃蟹也没来得及尝尝,两人相互心照不宣的笑笑,多少有些惋惜。 不过,霍成君和金建却发现今天街上的人格外多些。虽然中秋在民间并不能算得上什么重要的节日,在外漂泊的游子也总归有个念头,大概也都回家了,街边比平日热闹许多,便索性在街边逛逛停停,买些小玩意儿。 于是霍成君便与金建一边聊着天一边看着街边的有趣的小铺,金建早早离家,对于长安城的印象还是八年前的样子,也不记得很多地方,霍成君便一遍对他讲解着,一遍和他转着长安城。 不知不觉两人竟走过了两条街,霍成君终于有些累了,才走上一个茶楼,准备喝喝茶歇歇脚。待到店小二帮着把金霍两人手中提着的所有物什放桌上,霍成君这才发现原来两人着实买了不少东西,自己没有随身带钱币的习惯,一路上都是金建在身后付账,倒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 店小二正要给两位上茶,成君却笑着说道:“我来吧。” 这家店小二可能是新来的,还没见过这么好看的小姐,直愣愣的看了几秒,才舌头打结说道:“好…好,那过会儿二位公子小姐有什么需要的,尽管喊我,尽管喊我。” 成君拿起茶壶,给金建看茶,笑着说道:“这件事情真是谢谢金公子了,小妹以茶代酒,再加上快要累断的双腿,敬上。” 金建也笑了:“呦,还挺正式。”说着两人喝了口茶。 霍成君嘿嘿笑笑,接着说:“这个茶楼我以前常常来的,一般都有有说书的,其中秦先生说的最好,要是平日,秦先生的场子可是人山人海呢!” 金建喝了口茶,玩笑道:“可能是讲故事更好的‘金先生’来了吧。” 霍成君噗嗤一声被逗笑,也笑道:“那‘金先生’的场,我可要日日捧的。” 霍成君一看窗外人流,又说道:“龄昀兄,你知道吗,这茶楼除了说书先生之外,还有一点特殊的。” 金建表示愿闻其详。 霍成君接着说道:“这点除了我可没人知道了,龄昀兄你往东边看去,看到那个阁楼的吗?那就是我住的阁楼,而你再往南边看,便能看到未央宫的城楼。这个茶楼虽然不高,但位置角度却出奇的好,全长安仅此一处,既能看到未央宫,又能看到大将军府。” “倒是个好地方。”金建往两边望了望,赞同点头。 霍成君眨眨眼睛,小声说道:“所以啊,有时候偷溜出来玩,在这家茶楼听说书的,便让我的丫鬟给我做内应,若是阿母要找我,便提前给我发个信号便是。白天的话,便在我的阁楼的窗口系上红帕子,若是晚上,便点上个小火把便是。” 金建哈哈大笑,被霍成君逗得前仰后合。霍成君看他平日都一副翩翩公子样,如今竟为这种话逗得笑成这样,倒有些不知所措,这家伙是没听过好玩的事情吗?这种事情也笑? 而金建好像变了一个人一样,开始不停地和霍成君说着话,两人发现共同语言竟出奇的大多,从儿时为数不多的几次碰面,到长大后金建到处游历的所见所闻,两人好像是相识多年的老友,不停地聊天不会冷场。 霍成君深深地被金建的见闻所吸引,无论是北地的广袤荒凉,还是西南的大山大水,无论是东海的富饶多姿,还是南洋的异国风情,霍成君都想喜欢,都向往;而金建也总是被霍成君的话逗笑,在长安城内外发生的趣闻、霍禹身上发生的糗事以及为躲避母亲责罚自己偷溜出门的这种趣事,成君也都一一讲述,龄昀听着也津津有味。 “不过,其实对于有件事情,我还是很好奇。”两人聊了半天,也都熟络起来,金建便开口起这几日的疑惑。 霍成君一笑:“什么?” 金建说道:“现在想想可以理解你赛马场的失踪,可以理解你让翾飞上场来躲避婚约,但我不理解的是,你连出门的机会都没有,你是怎么知道刘贺和翾飞的?还有,为什么选我来帮你?” 霍成君喝了口茶,认真的说道:“我都不知道。说实话,我不确定刘贺到底是不是喜欢翾飞,我也不知道把请翾飞这件事交给你会不会出岔子。翾飞和你,是我之前都不认识的不了解的。我只是在赌一个运气罢了。” 金建挑眉:“你这个赌,赌约可大了,一不留神可就把自己赔进去了。” 霍成君笑了笑:“我就算赢了,也未必如我所愿。不过我这个人,天性好赌,你知道我哥整日混迹赌场,是个赌徒,其实我也是啊,我原本以为我是个不把一切准备好不会有所举动的人,结果后来经过了一件事,我才知道,即便我把所有的事情都考虑周全了,也仍有意料之外的事情发生,不是吗?既然如此,何不赌一把。” 金建给霍成君倒满茶,笑了笑:“你这思想,倒有些悲观了。平常未及笄的姑娘,哪有你这种想法的?” 霍成君一愣,不想再多谈下去了,随即狡黠一笑,开起玩笑:“所以你是认识不少未及笄姑娘咯?” 金建也忍俊不禁,没有再追问什么。看着窗外,热闹的人群,或有一家几口出门玩的,逗着小孩,笑的很开心。金建又转过头来,有些漫不经心的说道:“恭喜你啊,赌赢了。” 霍成君刚想说些什么,突然身后一群嘈杂的声音,往后一看,却发现一群身着黑色短打的人上了楼,相互喧闹着到了旁边一张大桌子上。 几个人长得都很壮实,其中一个高高的好像是领头的喊道:“小二,上一壶好酒。” 小二连忙跟着上来,谄媚的笑着:“哟,四位爷今儿个真是好福气,我们掌柜的藏了五年的桂花酿今儿拿出来了,小的给四位爷热热送上来?” “快去快去,再来几个小菜,两斤牛肉。”旁边一个略胖的人急忙补充。 这小二上楼伺候着,赔着笑脸说道:“四位爷,厨房在做着呢,小的先给四位爷倒些茶水,听四位爷口音不是本地人,路途辛劳,四位爷先润润嗓子。” 眼见着为首的那人却摆摆手,让小二赶紧下去。而那四个人左右看看,便把包袱放下,没多说什么话。一会儿酒菜都上来了,四人便喝酒吃菜,时而说几句话,不过都是外地口音,霍成君并没有听清什么。 “龄昀兄,你快看!”霍成君指了指窗外。 原来是火把祭祀,可以看到那边一簇簇火把,来回转动挥舞,明亮无比,好像长安城的那个地方还是白昼。 霍成君笑笑:“这个方向便是未央宫了,看来宴会都快要结束了,大家应该都在拿火把祭祀了。你看,好像世界上只有未央宫是白天,其他所有地方都是晚上一样。” 金建笑道:“你既念着未央宫,又逃出来作甚?” 霍成君没料到他会说这样一句话,竟有些语塞,和金建对视一会,两人都大笑起来,好像是在笑自己,又像是在笑别人。 霍成君扭头一看那四个外地人,结果却看到桌旁没有一人,只剩杯盘狼藉,大概在她和金建说话的时候,那几个人便麻溜儿的喝完酒吃完肉便离开了,霍成君往窗外一看,却正好看到他们的背影,看出他们是往东边方向走的。 霍成君笑笑,低声对金建说道:“龄昀兄,你见多识广,现在我考考你,说说看,刚刚走的这四个人是哪里的口音?” 金建也笑了:“细了我也不敢说,不过大略一听倒像是东边的。” 霍成君道:“你说的越细才越好呢,左右我是不知道的,唬我也成啊。” 金建也道:“哪敢唬你啊,你这……” 正说着,忽然霍成君看向窗外大喊道:“那边怎么了!” 金建连忙扭头看向窗外,便看到远处有浓烟在冒,不知是哪里着了火,在东边的方向。人们慢慢的也都注意到了,纷纷停下脚步看着那边,吆喝的声音以及人们慌乱离去的声音夹杂在一起,嘈杂得很。 金建扭头一看霍成君,却发现霍成君面无血色,脸吓得惨白,好像被什么怔住了一样。金建哪见过女孩子这个样子,自己也愣住了。 “嫮儿?”金建轻声问道,担心的声音都有些颤抖。 霍成君却置若罔闻,“嚯”的一声起身,急急忙忙的就要往外跑去,却慌不择路,被脚下的台阶绊倒摔在地上。 金建马上过去,扶她起来:“怎么回事?你别害怕啊,这火离茶楼远着哪……” 霍成君却用手轻轻抓住他的胳膊,满脸的恐慌:“那是霍家,起火的是我住的阁楼……” 作者有话要说:之前有场很重要的考试,所以之前的一个周多的时间都是隔两天一更。 现在考试结束了,以后固定经常更文的。不出意外隔天一更(如果上榜就随榜单更新)。晚上九点更新,谢谢大家支持! 喜欢请收藏,多多留言~ 第15章 屋漏偏逢连夜雨 话说今年中秋,未央宫中可比往年热闹许多。昭帝大宴众卿,昌邑王、广陵王等不远万里前来赴宴,而霍大将军私下与昌邑王合计合作之事,中秋宴上显然已经达成一二,却不料被霍七小姐当场驳面!但这个中秋夜还没有结束,更加诡谲之事也即将开场。 “再快一点,再快一点!”霍成君不住的催促着。 霍成君看出是霍府起火之后,连忙与金建下楼赶回去。马夫都不愿意往城东的起火处跑,金建立马拿出一串钱币,直接塞到马夫手上,这才能往霍府赶去。 马夫冲着马车里的公子小姐说道:“小姐啊,这不是俺不愿意快点,是这街上官府的人太多了,都赶着不愿意往城东跑,小姐你知道吗?听说这起火的可是霍将军府啊……” 金建安慰道:“嫮儿,你也别太着急了,现在官府肯定查的紧……” “官府?车骑将军府不就在这附近吗?”霍成君提醒道。 金建立刻拉开马车车帘:“马夫,去车骑将军府,从右面那条路一转就到,要快,要快!” 转眼到了车骑将军府上,金建立刻让人拉上马车过来,车骑将军府家的马车,官府可不敢拦的,金家的人迅速把马车给二少爷送过来,霍成君正要上马车,却见一对夫妇走过来。 “龄昀兄,好久不见啊,听说你最近回长安了?”是刘病已和许平君。霍成君打量了一下面前的这对夫妇,一眼便看出了在小树林存心戏弄过她的刘病已,看着刘病已和旁边他的妻子都一身灰色直裾,旁边的许氏虽面容寡淡,细看之下却有清秀淳朴之气。 “病已兄。”金建还是打了招呼。刘病已和金建从前一同在太学念过书,虽不相熟,但还算是点头之交。 “龄昀兄,好久不见,没想到今晚发生了这样的事情,我本和平君在外面转一转的,没想到忽然之间东边走水,现在也不知道情况怎么样了。”刘病已一副担心的样子。 霍成君并不插嘴,只在旁边低低头,听着他们讲话。霍成君认得刘病已,却并不想让刘病已认出自己便是那个乔装打扮的小“马童”,加之今夜可以用特殊情况为借口,便大胆的在旁边不作一言。 刘病已看见金建旁边那个穿红色曲裾的少女,此时正半坐在马车上,有些焦急的等着。刘病已细细想来,没听说过金建有个妹妹,现在就这样堂而皇之的做在金家的马车上,看样子是和金建很亲近的关系了。加上她的样子也颇有些眼熟…… 金建也着急了,忍不住说道:“次卿兄,我正要往东边去看看,那么就改日再聊。” 刘病已也不多言,忙说再见。而看着霍成君和金建迅速驾着马车往东边奔去。刘病已盯着已经远去的马车,还在思考那个眼熟的感觉是怎么回事。 突然,他脑中回想起多日前的听见的一个女孩子故意压低嗓音的话:“哦,是这样的。我是金公子家的马童,刚刚我家公子跑马的时候丢了一个玉坠,公子让我四处找找。“ 原来是她! 刘病已皱皱眉,那她现如今同金建一同去霍府,加上她那么焦急,那她…… 许平君在旁边看着刘病已在发愣,笑着推推他:“病已,怎么了?” 刘病已笑笑,搂过平君温柔的说道:“没事。” 许平君也随意聊道:“刚刚那个红衣姑娘可真好看,和金公子在一起,是金公子的夫人吗?” 刘病已笑笑:“当然不是啊,你看她也没梳发髻,怎么可能呢?” 许平君也自己笑自己:“你瞧我,这么糊涂,连这都瞧不出来!” 刘病已接着说道:“那位姑娘啊,大概是霍七小姐吧,可惜了。” “霍七小姐?”许平君睁大了眼睛,“都说霍七小姐生的好看,今儿个看算是见着了,真真儿的像画儿上的人一样嗳。” 刘病已收敛了笑容,暗暗想道,原来那天小树林的马童,是霍光的女儿啊。 许平君又睁大眼睛,疑惑的问道:“等等,病已,你刚刚说‘可惜了’是什么意思啊?” 刘病已淡淡一笑:“好了夫人,不要管这个小姐那个公子了,走吧,回家了。” 再说这边,霍成君和金建坐上了金府的马车,官府们远远地看见了便不敢拦住,甚至还给他们让出了一条路来,而他们也马上便赶到了霍家。 霍成君一下车,便被扑鼻的烟味呛得咳嗽起来,金建在旁想拍拍她的肩膀,又觉得不太好,最后只递上一条帕子。 霍府并没有全被被烧掉,事实上着火的地方只有霍成君的璧漱阁一处而已,而现在大火已经被扑灭了,霍成君看着霍府进进出出的家丁,便马上上前问道:“小五,小五,情况怎么样了,咳咳……我父亲母亲回来了吗?家里人有人受伤吗?” 正忙碌的家丁一抬眼看见的是七小姐,终于露出了笑脸:“七小姐你可算回来了,七小姐你没事就好。” “家人里有没有人受伤?阿翁阿母呢?”霍成君又问了一遍,紧紧地抓住小五的胳膊。 小五赶紧说道:“家里人除了明宣被烟呛了几口,没有人受伤,明宣现在也没有什么事情了。老爷和夫人都在宫里没有回来,想必他们现在知道家里出事了,正往回赶呢!” 得知家里人没事,霍成君便松了一口气,嘱托小五赶紧带请郎中给明宣看看有没有事,说完便往璧漱阁方向走去。 金建却皱着眉问小五道:“那走水的原因呢?有没有查明?” 小五却支支吾吾的看着金家公子,说不出话来。 霍成君以为小五是忌惮金建在,走水原因不敢说,便扭头说道:“小五,问你话呢!” 小五为难道:“小姐,金公子,我们是真的不知道啊,这……这好好儿的不知咋回事,这就……” 霍成君接着问道:“所以现在璧漱阁怎样了?” 小五支支吾吾的还是说了:“全烧了。” 全烧了…… 自己从小住的阁楼全烧了…… 这还不算什么,若是自己没有和金建一同夜游长安城,那自己岂不是命葬火海? 霍成君道:“你不是一直在旁边看管着珊瑚树林和翠竹林吗?到底是什么情况?” 小五扑通一下子跪下,冲着霍成君说道:“小姐,是小的的错!小的,小的见今儿个中秋,老爷夫人也都进宫了,便想着出门买一壶酒回来和弟兄几个庆祝一下。结果没想到……就……就出去一会儿,这……莫名其妙的,谁也不晓得啊,玉芷说,她在小姐房间点了灯,可能今日风大,吹倒烛台烧起了帘子……” 这可能性倒很小,霍成君暗暗想着,且不说烛台与帘子相隔甚远,就算是因为房间失火,也断不能火势蔓延到珊瑚树林家丁才把火扑灭。 霍成君和金建对视一眼,便一起往璧漱阁走去。越往那边走,烟味越浓,霍成君咳得也越厉害,金建听了这声音都有些害怕她出事,在旁边提醒她,让她还是等霍将军回来明早再去看。 可霍成君置若罔闻,路过荷花池,便在旁边拿了金建递给她的手帕,和自己的手绢,一同往池里沾了沾水。然后把沾湿的两个手帕,取一条递给金建:“龄昀兄不要嫌弃。” 金建拿过手帕,看了看向前走着没有回头的霍成君的背影,心中却有了几分钦佩之意。 待到霍成君和金建走近璧漱阁,才发现,璧漱阁几乎全都被火烧毁了。璧漱阁原本作为霍成君的闺房,是霍成君自己设计的,璧漱阁以荷花池为屏,以珊瑚树为障,背倚玉样假山,佳木茏葱,奇花闪烁,算是霍府最为雅致清净的地方了。而现在璧漱阁已毁,珊瑚树林更是全都烧毁了,其中所谓奇花异树,也统统被毁。 霍成君看着面前的景象,倒是现在有些吓到了,几个时辰前还精致清雅,现在却仅剩断壁残垣,让人如何不可惜! 连金建也有些感叹:“听说这里有长安城最大的珊瑚树林,真是可惜了。” 霍成君听了,便往曾经的珊瑚树林走了走,说道:“是啊,璧漱阁都是我自己设计的,荷花池、玉样假山、珊瑚树林和翠竹林我可都喜欢的紧。没想到现在珊瑚已逝、翠林已毁、荷花凋零,只剩下这又黑又硬的假山,倒像是块烂石头了。” 金建听到霍成君现在还在开玩笑,心中便赞叹,这平日的玩笑是玩笑罢了,而今日的玩笑更添豁达气概,霍成君这女子,不可小觑。 金建也笑笑说道:“只听说霍府有珊瑚树林,原来还有翠竹林?” 霍成君知道他是有意逗乐,便无奈的白了他一眼,便往翠竹林走便笑着说道:“过来看看吧,虽然被烧了好多,但总归没烧尽。这翠竹林啊,可不是翠竹,而是一些奇异稀少的绿色植物,因为都是翠绿色的,便起名‘翠竹林’,过来开开眼?” 霍成君开着玩笑,一面随意扒拉着剩下的枯树,却闻到了一股熟悉的香味。没错,是这翠竹林这个地方的植物特有的味道。但是好像除了翠竹林,还有在哪里也闻到过。走着走着,却觉得脚下一硬,抬脚一看,发现是一块焦黑的石头。 金建也跟着走过来,轻轻抚摸这些被烧一半的植物,忽然说道:“呀,原来这里有绿冰啊。” “什么?”霍成君问道。 “就是这个啊,这绿冰很容易生火。不知道怎样开始走水的,但一旦火势蔓延到这里,这绿冰的枝叶便是最好的引火物,也难怪火势蔓延的这般快,珊瑚树林毁的这般严重了。”金建说道。 这说着无心,听着有意。霍成君又走回去,看了看刚刚发现的那几块黑石头,拿起来仔细一看便知道了。尽管是个养尊处优的大小姐,霍成君在长安街上玩耍的时候也是见过的。 这是一块引火石! 那便是有人故意放火了! 霍成君没有把引火石给金建看,自己暗暗想着整件事情。这件事情蹊跷得很,火势竟然能把整个璧漱阁烧毁,必定不是家丁们认为的房间不小心烧到帘子这般简单。这引火石也充分说明了定是有人故意放火,而了解树林里有绿冰可以引火,也必定是对家里相当熟悉的人才办得到。 现在的问题是,整个霍家所烧之处并不多,只有霍成君所住的璧漱阁才被差不多烧毁。而如果所有人都在霍府原本的地方居住,那么被火烧死的只有她霍成君而已! 成君想到这里,有些疑惑了。首先有人对付父亲,并不至于用这种手段,而对付自己?自己怎么会招人对付呢? 是顾玉瓒?霍成君摇摇头否决了。顾玉瓒虽然和自己势如水火,但这种恶劣之事断不能做出来的。那么会是谁呢?既仇恨自己,又出事大胆张扬恶劣? 霍成君心中有了一个人选。 酒馆中操着可能是昌邑口音的四个外地人,看到宫中举火把祭祀便不见人影的四个外地人…… 因为霍成君的话而当众受辱的人,因为霍成君找来翾飞姑娘而怀恨在心的人…… 知道霍成君被霍显要求提早回家醒酒的人…… 出手恶劣,臭名远扬的人…… 和霍成君第一次见面就结下梁子的人—— 昌邑王刘贺! 霍成君皱着眉,和金建一同从璧漱阁出来,往霍府门口走着,这是霍府门口出现了一个急慌慌的人大喊大叫着。 “那是?”霍成君疑惑着和金建走去。 “公子!公子!”那人手舞足蹈的叫道。 原是金建的书童,正在急切的嚷嚷着:“公子,大事不好了。” 金建皱眉。 那个锦书的书童说道:“公子,找了你好久,果然是和霍小姐在一起。” 霍成君脸一下子羞红了,金建也轻咳一声,说道:“别说些没用了,到底怎么了。” 锦书这次又焦急起来,忙说道:“宫里出事了,老爷让您快些过去看看。” 霍成君也疑惑问道:“宫里出事了?” 锦书看了眼霍小姐,为难的说道:“霍大将军被陛下诘问,是否存有异心。” “什么?”霍成君险些站不住身子。 第16章 黑云压城城欲摧(上) 话说这头霍成君得知宫中发生诡谲之事,便执意要随金建一同入宫,金建虽认为此时霍成君在入宫颇有不妥,但左右也拗不过她,只好一起坐上回宫的马车,听着锦书说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 锦书回忆道:“公子离开之后没多久便开始了祭祀仪式,小的也没看出什么门道来,不过就这时,一道天光划过,在场的宾客可都惊奇的很,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于是陛下就问顾太常刚刚是什么情况,顾太常说这条天光不详,它是指向东方,说是有危害皇族国运的事情会在东边发生,当时现场气氛顿时凝重了,但陛下脸色还没有什么不好。但没过多久,有侍卫禀报说是……说是大将军府莫名其妙的着火了……” 金建皱着眉:“此时霍家莫名其妙的着火,很难说的清楚。只怕陛下会多少有些疑心,但这件事情不是不能解决,我想只不过是事发突然,陛下才那般问的,嫮儿,你不要担心。” 霍成君冲金建一笑,示意自己很好,暗暗思量着。 这天光一道,便说是东方有异数,这横竖都只是太常的一张嘴而已。而偏偏在此时,这霍府被人烧了,很难说不是太常与纵火方相互勾结。 要说事情就是这样也就罢了,而这霍府被烧的,却只有霍成君的璧漱阁。这巧合,真是让人不得不多想。 霍成君攥着衣袖里藏着的两块打火石,紧紧地握着,这顾太常一定有问题,而纵火方…… 霍成君心下已有了计量。 霍成君随着金建一路走过去,刚到未央宫设宴的地方,便远远看到宴席上有些乱糟糟的,人们都是窃窃私语。霍成君倒舒了一口气,好像现在陛下也没有发怒,也许事情没有想象的那么糟。 “嫮儿,依我看你还是不要过去了,你现在又回到宴席上,加上这个时机,也不太好。左右你也帮不了什么忙,你就在一旁歇着,有什么情况,我便离席的时候过来告诉你,行吗?”金建还是替她想的多些。 霍成君见他颇难为,总不至于烦劳他,也点头应了。就呆在离宴席较远的地方,能听到席间人说话便是了。 金建这便去车骑将军那边,落下了霍成君一人。 霍成君在一个很难注意的拐角处,这个死角恰好和宴席之上所有人都相互看不着,但能听见宴席上的人的讨论。 先是一老臣起身说道:“陛下,臣认为此事并非看起来那么复杂。这天光乍现,和霍府走水,看似有所关联,实则没有确切的证据证明其中因果关系。” 霍成君听着这个低沉沙哑的嗓音,一下人便听出是建平侯杜延年的声音,暗自激动窃喜。四年前上官氏与与燕王旦密谋造反,父亲是得到杜延年的消息,才做好准备拿下上官氏的。而杜延年也因此封为建平侯。照理说,这杜延年该是父亲集团下的,但他却并没有抱团的意思,反而常常因公事对父亲直言,其公正正直,朝堂皆知。这时,杜延年“这种非霍光集团”之人的言论,是至关重要的。 霍成君继续听着,杜延年接着说道:“仅凭霍府在未央宫东边,便说霍府走水一事便是太常所言的、天光所指,实在有失偏颇。而霍府走水真相未明,说不定,只是因为今夜风大,吹到了烛台,才引发这场……” 还没说完,就有一个笑声传来,声音放荡不绝,打断了建平侯的话。 陛下皱着眉头,听见昌邑王的笑声冷声问道:“昌邑王,你这笑,是为什么?” 昌邑王笑着起身说道:“小王这是在笑这件事情。这事儿可挺有趣的,可大也可小,这不知道的以为是霍家丫鬟家丁们失职,不知怎的走了水,这知道的,哈哈,这天光一道,霍府立刻走水,让人怎么能不多想呢?” 此言一出,刚刚有些安静的宴席又哗然起来。本来朝堂大臣都已离开大半,剩下的大臣大多位高权重,此时不知道到底是谁要整霍大司马,无论是不是霍光一派的,都不敢多说什么,只是相互之间交换眼神,互相说几句话罢了。而剩下的那些年轻的郎官还有公子哥儿们,哪里见过这种阵势,纷纷震的连话都将不出来了。 恰在此时,一清丽嗓音喊道:“昌邑王此言差矣。” 众人正惊诧,却发现说话的,正是之前呛过昌邑王的霍成君! 金建正在和身旁的张彭祖说着话,正要去看看霍成君怎样了,却发现霍成君竟走出来再一次当场驳刘贺,金建皱了皱眉,这七小姐,可真是…… 她依旧身着红色曲裾,从外面赶来,还没脱下玄色斗篷,无视身后的目光和窃窃私语,朗声对着昌邑王笑道:“昌邑王是认为,这天光与这走水之间,必定有联系吗?” “哈哈”,刘贺轻笑两声,“七小姐这是在审我吗?非要我的口实?” 霍成君笑了笑:“昌邑王玩笑了,只不过这件事情,陛下以及在场大人们,还有一些事情不知道。这霍府走水的地方,不是别的,单单只有成君在住的阁楼一处而已。若说这天光和霍府走水有关系,岂不是祸从小女子身上出?” “这话听着新鲜,朝堂中事说到一个女丫头身上,倒是有趣。”宾客们听了,也纷纷笑起来。 只有霍光略带难色,轻声呵斥:“成君,不要无礼。” 霍成君没有在意父亲的警告,继续朝着昌邑王笑笑,说道:“昌邑王也一定觉得很有意思吧?而更有意思的还在后面。” 说着,霍成君走上前,正拜于陛下面前,朗声说道:“陛下长乐未央,这是成君在阁楼旁边的树林里发现的打火石。” “打火石?”刘弗陵一皱眉,示意长御呈上来。 霍成君接着说道:“成君回到家中,因着先前有绣工没有完成,便拿着绣图到前厅等着阿翁阿母回家,便向阿翁阿母请先前醉酒多言之罪,谁料没过多久便看到后面阁楼浓烟弥漫,片刻便蔓延整个阁楼和旁边的树林。之后才发现了这两块打火石,还望陛下明察。” 霍成君边说着,目光却有意无意的望向昌邑王,好似已经知晓此事是昌邑王所为,而昌邑王看着霍成君的目光也有些闪烁。霍成君看到他的眼神,便暗笑着补上一句:“成君之前听家丁说,之前看到有几个穿黑色短打的有些鬼鬼祟祟,可能有些问题。” 霍成君斜眼,看着自己每说一个字,刘贺的脸色便难看多一色。 事情已经很明显了。 刘弗陵示意长御将打火石收好,开口说道:“少府金建。” 金建站出来正拜:“臣在。” 刘弗陵看了看霍光,朗声说道:“这件事情就交给你来查,务必将事情因果彻查清楚。” 金建应声退下。 霍成君也一并退下,末了离开时还冲着刘贺露了个笑脸,惹得刘贺脸都气红了却又努力表现的很正常的样子。 这霍成君重返中秋宴,在宴会上说明霍府走水情况,甫一退下,离开宴席,金建便立马跑到她面前问道:“嫮儿,这到底是这么回事?” 霍成君撇撇嘴:“就是我刚刚说的那样啊,事实也就是这样。哦你说的是打火石啊,我在树林里捡到的,刚看到的时候不知道怎么回事,所以也没给你说。” 金建有些无奈,皱眉反问:“你现在知道什么情况?你看昌邑王的脸都气红了。” 霍成君被问的愣了一下,老老实实说:“虽然,虽然我没有什么确凿的证据证明是刘贺干的,但在茶馆的时候你也看到了,那四个外地人明明就是……” 金建轻哼一声:“那你就随意编排什么家丁看到鬼鬼祟祟的黑衣人?” 霍成君无言以对,只瞪着大圆眼睛直愣愣的看着他。 金建叹了一口气:“你啊,你以为陛下没看出来你对昌邑王的报复?” 霍成君低头想了一下,低沉片刻,便对金建说:“龄昀兄,刚刚确实是我冒险了,但事实未必不是我想的那样。昌邑王并非心机深不可测,之前我和他结下梁子,他便当众要求我跳舞,这看来他并不是沉得住气的人。在宴会上我又驳他面子,他必定怀恨在心,依照他的脾气也断不能咽下这口气,于是便派人到茶馆看着情况,趁着祭祀典礼放出信号,便在我们不注意的时候赶到霍家放火烧阁。加之正好天象异变,多摆一道。” 金建轻轻摇摇头说道:“不是的,不是昌邑王做的。” “为什么这么肯定?刚刚从刘贺的表情都已经看出来了,他心虚的很啊!” 金建说道:“他心虚只能证明他干了这件事,但并不代表这件事情是被他做成的!” 霍成君一震:“你为什么这么肯定?” “刚刚我们从茶楼回霍家的路上耽搁那么久,不仅是因为霍府着火,官府各处戒备森严,还因为横门大街有一段路被封了,所以我们要绕道很远。同理那四个人也不可能那么快到霍府的。” 霍成君蹙眉,不发一言。 金建叹了一口气,安抚她道:“嫮儿,放心吧我会查出来的,这件事情你就别想了,今晚你已经太累了……” 在霍成君听来,金建的声音却越来越模糊,她在慢慢的想着,今晚这么多事情,原本是可以串起来的,有个地方少了一截,是哪里呢? 到底是哪里自己遗忘了呢? 第17章 黑云压城城欲摧(下) 霍成君回到家中时,婢子已经将厢房收拾妥当,霍成君梳头的时候还一直想着今晚发生的事情,真是让人头痛。 恰在此时,玉芷过来点上香料,淡淡花香让成君一直紧绷的神经终于放松了片刻,说道:“这香是什么,好闻的很。” 玉芷笑了:“小姐定是忘了,今年少爷去江南带回来的木樨,偏偏和张公子平日带的香囊一个味道,小姐问了一个劲的说这种味道熟悉却又想不起来,到最后出门玩碰上张公子才知道原来是一个香。” 霍成君静静的听着玉芷说着以前的趣事,开心得很。在这样熟悉的香味下,自己也慢慢不那么伤神紧张,正准备睡下,却有婢子过来,说老爷让七小姐去南书房。 霍成君蹙眉,这南书房从来都是父亲和一些门客手下商讨事情的地方,平日里自己都去另外的书房看书。而今儿个叫她去南书房,必定是为了中秋晚宴上发生的事情。霍成君抿了抿嘴,立马穿上中衣和袄裙,风风火火的往南书房走去。 还没进门,就能看到南书房里父亲和几位门客的侧影,霍成君看着窗户上被烛光照射的父亲的剪影,看着他背着手踱来踱去,心中的担忧更压的自己喘不过气来。 成君深吸一口气,轻叩了叩门。 “是成君吧?进来吧。”是父亲略沙哑的嗓音。 霍成君小心翼翼的进屋,关上了门,低着头,也不经意的扫了一眼屋里的人。看着南书房里面有父亲在,也有大哥在,门客里只有几个熟面孔在。 “阿翁,您找我?”成君向父亲行了礼。 霍光点了点头,举止之中气度不凡。说也奇怪,成君自小是惯受父亲宠爱的,那个已经被烧毁的精雅别致的璧漱阁也是深得宠爱的证据,反倒是母亲一直对成君的琴棋练习严加管教。照理说成君应该是和父亲亲近些,但她每次见着父亲,都感觉有一股威严在,让她不自觉的就谨慎小心,生怕犯错。 霍禹忍不住先开了口:“嫮儿,你倒是说说今天在宴会上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霍成君沉吟片刻:“成君回来之后,璧漱阁便已经被烧毁了,两块打火石是成君捡到的,究竟是怎么回事,还要看这打火石最终指向。” 几个门客静静的听着,不发一言,相互交换眼色,似乎是有了结论,而霍禹也耐不住性子说道:“这还查什么查,这明明就是那个刘贺干的!” “霍禹!”霍光开口打断了霍禹的话,“你们先都出去,我有些话想单独和成君说。” 待到屋子里的人都出去了,只剩下霍光和霍成君,霍光才开口说道:“嫮儿,今晚真是辛苦你了,吓到了吧?” 霍成君连忙摇头,乖巧的说道:“没有没有。” “啧,”霍光说道,“怎么没被吓到,璧漱阁被烧的时候,你已经离开宴会一个多时辰了,怎么?从未央宫到璧漱阁一个时辰回不来?” 成君一听慌了神,立马吓得跪下,连忙说道:“成君……成君贪玩,火烧璧漱阁时,成君在朱雀大街听说书的。” 霍光一副了然:“哦,原是这样,那霍府着火,官府按理应该封锁霍府相关通道,你又是怎么回来的?” 成君看来霍光都已明了一切,只好说实话:“阿翁,成君不敢隐瞒,之前是和金二公子在一起吃饭,而后借了车骑将军的马车回的霍府,也是和金公子一起回到未央宫的。” 霍光伸手扶成君起来,神色并不十分严肃:“起来吧,成君。你知道你是阿翁最喜欢的孩子,也是我最聪明的女儿,所以我才要问你,这件事情,事关重大,你怎么看的?” 霍成君定了定神,轻声回道:“此次走水,必定是人祸而非天灾,此前大家重点都在纵火人是谁身上,但实际上,除了纵火方,起码还有一个小角色举足轻重。顾太常寥寥几句,直接左右了此次事件的走向,恐怕顾太常对阿翁有二心。” 霍光点点头,露出赞许的表情,接着问道:“说的不错,那你认为纵火方是不是刘贺呢?” 霍成君道:“应该不是刘贺所为。” “不是?” 霍成君接着说道:“女儿之前了解到刘贺对流云坊一舞女很上心,这次宴会请来舞女表演,而刘贺明显沉不住气,由此看来,他存心报复我也不是没可能。之前凭女儿在宴会上的逼问,可以看出女儿和金建在茶楼见过的四个外地人便是他的手下。但那四个人因为有几处道路被封,时间上不能在短时间来到霍府放火。” 霍光点点头,示意她接着说下去。 “所以成君认为,刘贺之前的计划如何不得而知,那四人被派来霍府,却发现霍府已经着火了,所以害怕刘贺怪罪便逃跑了。刘贺是认为自己放的火,但实际上放火的另有其人。” 霍光点头:“所以是有人借刀杀人。那你认为是谁呢?” 霍成君刚想说什么,突然看到了霍光正焚着的香炉,灵光一闪,突然好像把所有的东西都串起来了。 原来这就是为什么之前老是觉得少了一段,原来自己遗忘的那一段便是“熟悉的味道”。 霍成君之前和金建在树林里自己就想到的那个人,只不过后来因为刘贺的原因被掩盖了。现在看来,很有可能纵火的人便是他。 玄衣公子呵斥住让她别往树林里去,就是不想让人发现他在树林里的举动。在树林里弥漫着珊瑚树林旁边的奇树的一样的味道,运用霍七小姐闺房的奇树,连带着打火石,制造了一场天时地利人和的大火,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于挑拨霍光与刘贺的关系! 霍成君想着想着,有些后背发凉。原来她那天差点撞见的,是策划火烧她的房间的集会。 幸好自己同金建夜游长安了,否则自己葬身火海,牺牲霍七小姐之后,只怕刘贺与霍光将势如水火。 原来是他,原来是刘病已! “成君,你在想什么?”霍光在旁看见成君神色不对。 霍成君缓过神来,静静的说:“成君不知纵火的是谁,女儿有些累了,阿翁,我想回房间休息了。” 霍光点头:“你今天也累了,就早些回房休息。你是个聪明孩子,以后有事情可以跟你堂兄霍山霍云他们商量,也可以跟着哥哥们来书房和阿翁说会话,有什么事情帮帮阿翁,好吗?” 什么?霍成君有些惊讶,父亲这是要让自己加入他们,要让自己当他的谋士吗? 霍成君心里突然很乱,想到自己不知不觉的成为那个刘病已的利用工具,想到自己对于刘贺的复杂关系,心乱如麻只想快点远离这些斗争,只想明天一早起来便忘了这个漫长又难熬的夜晚。 霍成君低下头,慢慢说道:“恐怕成君太笨,帮不了阿翁。” 良久霍光没有回音,成君慢慢抬起头来,却发现霍光眼神满是不忍与愧疚,有些惊讶:“阿翁?” 霍光轻叹一口气:“成君啊,你还在怪阿翁当年没有让你入宫做皇后?” 成君一惊,将手中的手帕拧了又拧。 第18章 论交何必先同调(上) 经过中秋宴会上那个漫长而难熬的夜晚,所有人都惶惶然,明白从第二天开始,一切的事情都会不一样了。 霍光在南书房与门客们商议事情讨论了一个晚上,直到东方泛白,门客们才陆续离开;霍禹也罕有的没有再去外面的风月场,有些焦急的呆在房间;金建在车骑将军府的书房,听金日磾和金赏还有几个门客在讨论此事,却只蹙眉,不发一语;顾玉瓒躺在床上怎样都睡不着觉,隐隐感觉父亲得罪了霍光,为父亲顾太常而担忧;张彭祖也没有心思摆弄花鸟虫鱼。 可能只有策划整件事情的人,与夫人度过了一个安乐的中秋宴会。 霍成君也是一夜未眠,昨儿个从父亲的南书房回来也已经过丑时了,发生了那么多的事情自然也是睡不着的,索性在纸上写写画画,思考着这整件事情。 现在看来,这唯一的线索便是在竹林拾到的打火石,现在是在金建手中。至于能不能从打火石找出纵火方线索,霍成君认为并不乐观。经过彻夜搜查,那四个刘贺手下的人行踪明早就会有结果,可很有可能他们已经逃出长安城了。 不对,不对,这件事情除了打火石一定有什么别的出口。 霍成君细细想着事情脉络,自己在宴会上与刘贺划清界限,利用的工具便是流云坊翾飞。而翾飞虽是金龄昀请来的,却并非金龄昀出的主意。 霍成君从香囊中拿出几日前得到的那张纸条“流云坊翾飞可解姑娘之苦”。其字迹苍劲有力,不拘一格。 这字迹显然与金建的字非常相似,霍成君拿出从哥哥那边偷来的金建的书信,可以看出金建的字迹与这字条的字迹也是有细微差别的。 霍成君抿抿唇,金建现在基本上成为自己信任的人之一了,那有人能在“和云轩”出产的首饰里加上字条,也故意使用金建的字迹,要不是事先霍成君就有怀疑对象,现在很有可能认为金建是纵火的一方。纵火方心思细腻如此地步,事前便是利用自己,事后又连自己所想的几步都考虑周全,关键在于,他并不熟识自己,仅仅是凭借分析推理,便将事情办到如此细致,真是细思极恐。 霍成君收起字条,也把之前分析时写的字烧掉。似乎明朗了许多,又似乎一时之间,忽感身后有凉意。 成君拉拉衣服,想着叫玉芷过来说说话也好,又不忍心把熟睡的玉芷叫醒。只好自己看了会儿书,消磨时间。恰好翻到的书便是武王伐纣的故事,细细读来,竟更心乱如麻,不知所措。 不知道熬了多久,天才大亮,便草草梳妆,立在窗户旁边看着,发着呆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此时玉芷也醒了,看到成君一夜未眠,想必是昨夜的事情吓到了,自己也有些内疚夜里没有陪小姐,走过来心疼的说道:“小姐,不如你去床上歇一会儿吧,今儿个师傅都不会过来教棋,夫人也不能逼小姐你跳舞了。” 霍成君愣了一愣,之前想到的看到的风云诡谲,如今重提起自己曾经的烦心之事,竟显得如此微不足道,只是轻叹一口气:“是啊,今天的我是不用执着于弹琴下棋跳舞了,我该做更让我心烦的事情了。” 玉芷皱皱眉,走过去坐下,小声问道:“小姐,昨晚你很晚才回房休息,老爷都跟你说什么了,没有怪你吧?” 玉芷这一提,霍成君又想起昨晚的事情。中秋之夜好像是个特别漫长的夜晚,从自己在宴会上当众与刘贺划清界限,自己和金建夜游长安,到霍府大火,未央宫顾太常的天光预言,真的好像是一场梦。 而昨晚父亲的话,更是让霍成君明白,自己已经不再是一个小孩子了,整天缠着哥哥们和自己蹴鞠的日子已经一去不复返了,父亲已经打算让自己进南书房和他们商议事宜了。 霍成君摇摇头,似乎不想说。 玉芷看着,更加担心,忍不住猜测道:“小姐,老爷真的训斥你了吗?是因为你和金公子走得太近了吗?” 和金公子走太近? 霍成君猛一抬头,询问的眼神看了看玉芷。 玉芷只好实话实说:“小姐,昨晚你和金公子一起回来看璧漱阁情况,又和金公子一起入的宫,下人们也有些碎嘴子的,我都教训过了。” 霍成君与玉芷自小亲近,六姐出嫁之后,更是把玉芷当做自己妹妹一样,几乎什么事情都不会隐瞒,也就对她说了父亲昨晚与她的对话。 玉芷听后却惊讶不已,但到底跟着霍成君见了些世面,只是说道:“小姐,可能老爷也没有想让你做什么大事,毕竟这件事情小姐你考虑周全,老爷也许正是看中了你这一点,想让你和门客和少爷一起讨论事情的,你也不要把这件事想的太复杂了。不过,小姐你到底是答应了没有啊。” “没有,”霍成君回道,“谋权之事,我并不感兴趣,何况到时候身不由己,我不想陷进去。” 玉芷点头:“可老爷最后说你是否因为陛下的事情怨他,小姐你……” 霍成君马上摇头,矢口否认道:“当然没有,弗陵哥哥是我的朋友,云霓也是我的朋友,云霓当皇后我很为她开心,怎么会埋怨父亲呢?” 玉芷有些将信将疑,也只好说道:“那就好,我也生怕小姐你不高兴呢。” “什么?” 玉芷轻道:“玉芷刚进府的时候,小姐时常入宫,见着陛下也总是笑脸盈盈,之后小姐进宫便是只找皇后娘娘说话,时常一两月不见陛下,在椒房殿若是听闻陛下要来,也会早早寻了由头回府了。玉芷知道,小姐和陛下青梅竹马,时常回想……” 霍成君一愣,一时之间竟不知如何应答。当年云霓当上皇后,事情那么突然,加上自己年龄又小,一时也只当是两个朋友成了好朋友,把自己撇下了。现在仔细回想起来,竟发现错过了也回不去了,只好避着陛下,只好和云霓成为说体己话的朋友,其中缘由,可是不能说破的。 霍成君笑了笑,眨了眨眼睛说道:“怎么会,今天我还要出门,你帮我梳头好吗?” 玉芷瞪着眼睛:“小姐你还要出门?夫人知道又该骂了。” 霍成君看了看镜子中的自己,皱皱眉头,有些愤愤然:“玉芷,这件事情不能就这么算了,有人欺人太甚,都算计到我头上了,我可一定要好好会会他。” 玉芷吃了一惊:“小姐,你说的可是放火的人?” 霍成君道:“嗯,其实大概我猜出那个人是谁了。” “真的?他为什么要烧了璧漱阁啊,小姐也没有仇家啊?” 成君摇摇头:“他的目的不在于我,在于离间刘贺与阿翁。是我太不谨慎,一开始就被他利用,在中秋宴上请翾飞、驳刘贺也是他希望看到的;之后,他为达目的,不惜璧漱阁放火,恐怕心里想着,若是霍七死了,刘贺与阿翁一定势同水火,若是没有,像如今这样也算是给阿翁使了绊子,给刘贺一道下马威。” 玉芷也有些疑惑:“小姐,这么说的话,纵火的人那么坏,你又知道他是谁,你为什么不让老爷去抓了他呢?” 霍成君道:“我也只是猜测是他罢了,何况现在表面上,他和这件事情一丁点的联系都没有,又怎么能平白无故的把他抓起来呢?” 玉芷道:“是了,还是要等着有了证据才能让陛下定夺。不过小姐,今天你还是不要出去了吧,昨天刚发生了那么大的事情,你也累了,今儿还是好好歇息护好身子要紧,再者夫人那关可不好过啊,小心夫人知道了生气。” 霍成君低头一想:“你说的有道理,可是这件事情还没完,我也睡不着。这件事情还需要见见金建,再怎么说也要去少府一趟。” “金公子?” “对啊,现在我能依靠的只有金建了。” 玉芷有些难为:“小姐,我不是给你说过了吗,下人有些碎嘴子了,虽说我已经教训过了,但是既然下人们都在讨论,想必老爷夫人也没有不知晓的道理。小姐去找金公子,只怕这时机也不太对啊。” 霍成君听了玉芷的话,不可否认她说的很有道理,只叹口气说道:“好玉芷,其实你说的道理我也都明白,但是你也知道,我总是害怕自己一个人会把事情办砸,总归想要依靠别人。” 玉芷听了,也说道:“小姐,这件事情这么重要,小姐当然希望能办成功,玉芷入府以来,也总是见着小姐与张公子庄小姐在一起。” “若这件事情不是这么重要,若这只是我和顾玉瓒的一些琐碎小事,我也会找彭祖或是晓蝶来和我一起。不过现在也不说了,只是希望能尽快办完此事。” 正说着,玉芷给成君梳好头发,成君好像想起什么,从首饰盒中拿了一只珍珠簪花,稍微用手指掰上面的珠子,戴在头上。 第19章 论交何必先同调(中) 金建一从少府那边出来,正要坐上马车回车骑将军府,便看到了街对面的穿淡绿色襦裙的姑娘。刚从冗杂繁忙的公事中出来,便看见这般佳人,到底是心情愉悦的,不过考虑到这个姑子可能会带来的问题,金建又觉得有些头疼。 “嫮儿!”金建向那个女孩招招手,向她走去。 霍成君一扭头,果然看到金建从少府从出来,笑了走过去,她梳着飞仙髻,身着淡绿印花百褶裙,加上翠绿色的交襟袄子,显得温婉柔美。 霍成君向金建施了一礼,还没张口,金建的抢白道:“知道吗?我现在一看到你就头大,每次见你都意味着要有更大的麻烦。” 霍成君原本就想张口求他帮忙,现在一听这话,脸上的笑容一下子僵起来了,皮笑肉不笑的说道:“龄昀兄,真会说笑。我今天来是因为……是因为之前的事情专程向龄昀兄道谢的。” “哦?道谢?”金建看起来颇为吃惊,抱着手臂似笑非笑,“嫮儿,你上次向我道谢是请我在茶楼吃饭,紧接着可不是什么好事。” 霍成君有些尴尬的笑笑:“我知道我知道,不过这么说起来那也倒霉的也是我而不是你,是不是?” 金建一笑,有些无可奈何。 霍成君眼睛一转,说明了来意:“龄昀兄,这回我向你道谢,是真真儿的要请你的,你可不能不去,明晚流云坊听闻有翾飞姑娘的表演,可是一票难求,我费了好大的劲才搞到的,所以金公子,赏个脸吧?” “流云坊?”金建暗暗腹诽,这个小丫头还真是一刻也闲不下来,先前中秋宴上,刚利用人翾飞姑娘搅和了刘贺的计划,这又要去流云坊?不过,说起来,被利用最多的大概还是自己吧? 霍成君睁大眼睛,期待的看着:“怎么样?龄昀兄,给小妹个补罪机会?” 金建看着霍成君这般期待,忍俊不禁,也应下了。 正说着,霍成君一扭头,头上的簪花上的珠子掉了一颗,成君轻呼一声,这珠子滚到了地上,眼见着它恰好滚到了金建的面前。 金建俯身拾起来,正要递给霍成君,却发现霍成君把簪花取下来,煞有介事的把珠花举着。 金建反倒笑了:“怎么?真当我是你的家仆了,连珠花掉了都要我来解决吗?” 霍成君却挑眉:“没想到龄昀兄竟然这样看轻自己,真是可怜我还几次三番的请你吃饭看戏。” 金建听她这样说,只好认栽,笑的眼睛都眯起来:“好好好,七小姐,你说什么都对,是龄昀不识抬举了。” 霍成君看着他这样,也就索性直说了:“其实,这珠花还真要非你负责不可。因为珠花是在‘和云轩’打得,打得不好,可不就是算在你的头上吗?” 金建倒有些惊奇,这和云轩是少府底下的,专门给皇室贵族权臣提供,照理说不会怎么轻易的掉落珠花才对。 霍成君看着金建疑惑的神情,颇为得意,掩住了嘴角的笑容,说道:“那和云轩就在少府旁边,你同我一起过去,正要让和云轩的人修一下这簪花,怎么样?” 金建现在哪能对霍成君说不,只应下了,问成君要不要坐马车过去。 谁知成君一笑,眨眨眼睛说就几步路,走走便过去了。两人便一同走路去和云轩。 和云轩在少府之下管理,有着长安城最负盛名的老师傅,也有着来源于各地的珍贵宝石。长安城的富商女眷们,做梦都想去和云轩打上一盒首饰,只可惜和云轩专供于皇家,普通富商就算辗转好久的关系,也未必能拿得到。 店面的小学徒一眼看到金建的身影,连忙迎了上来,说道:“金公子,金公子怎么过来了,小的给您倒杯茶。” 这小学徒看着跟随金建而来的这个美丽的姑子,却不知如何称呼,只说:“小姐……小姐也请坐。” 霍成君却打趣道:“我可不是什么小姐,我是金公子的丫鬟,你不用这么怕我。” 金建斜了一眼霍成君,却无可奈何。 小学徒也是个人精,看着这姑子衣着虽素淡,衣服料子却是昂贵的天蚕丝,加上跟随在金建左右,举止又大方得体,虽不敢瞎猜,但也知她不是丫鬟,随即给金建上茶时,也给霍成君上了茶。 金建也不磨蹭,直奔主题,拿出那支珠花,便对小学徒说道:“你看看,这只簪花是出自谁的手艺,让那位师傅把这簪花修好吧。” 这个小学徒双手拿来仔细端详,看着这做工,心里也猜了个差不离,便说道:“这大概是宋师傅的手艺,我这就拿去让宋师傅修好。” 小学徒刚要走,霍成君却放下茶杯,脸上带着淡淡得体的笑容:“等等,你让宋师傅过来一下,金公子有事情要问宋师傅。” 小学徒看了一眼金公子,见金公子也点点头,便急忙去里屋请宋师傅。 这小学徒刚一走,金建便看向霍成君,眼神颇有警告之意,而霍成君却避之不看,只一心品茶,不作一声。 宋师傅转眼就要了,白发苍苍,步履蹒跚,但一双眸子却如鹰般敏锐,明亮的好像一颗黑珍珠。 宋师傅一来,便向二位行了礼:“金公子,霍七小姐好。” 霍成君挑了挑眉,还没说什么话,宋师傅便开口解释:“这珠花是打给霍七小姐的。现在我手上拿着这缺珠簪花,和霍七小姐现在头上戴着的小珠花,都是出自同一批,是同一盒首饰。” 霍成君倒有些惊讶,不过想来有些手艺师傅一辈子靠着手艺吃饭,这般厉害也是正常的,何况正是如此,她想知道的事情,才更容易得知。 霍成君低头一笑,说道:“宋师傅好记性,小女子此次前来,正是因为那盒首饰。” 宋师傅面无表情,挺直腰板说道:“霍七小姐,这珠花珠子掉落,是有人故意为之,却不是我的手艺……” 霍成君立马解释:“宋师傅误会了,小女子不是为这一颗珠子掉落而来,是为了一只玛瑙珠子簪而来的。” 不只是金建,连宋师傅都有些惊诧的睁大眼睛,直愣愣的看着成君。 霍成君却从袖口拿出一张纸来,递给宋师傅,一边说道:“刚刚宋师傅说了,那盒首饰全都是您打的,那想必这张清单,宋师傅不会不熟悉吧?” 宋师傅看着这张清单上,清清楚楚罗列着各项首饰的名称及用材,极为详尽。宋师傅看看霍成君,不知道面前的这位大小姐要干什么,只好点头说是。 霍成君笑了笑:“那就奇怪了,这盒首饰清单上写着的是十五样,而我收到的,却只有是十四样。我一对照少府送来的清单册,发现少了一只玛瑙珠子簪,这……宋师傅你怎么解释?” 宋师傅哪里遇到过这样的事情,打小便在少府手下当学徒,手艺越来越精湛,成了和云轩最好的手艺人,从来没受到过这样的误会和质问。一时之间,竟激动地说不出话来,只是涨红了脸,目光如炬,握着清单册的手发颤着。 霍成君见了,反而朗声一笑,忙从宋师傅手中取回清单册,笑道:“宋师傅,您先别着急。您是少府的老手艺了,一辈子都呆在少府里,我知道您是断不会做出这种事情来的,小女子从未敢怀疑到您头上。只不过,宋师傅,这您能保证自己,却保证不了别人啊,是不是?” 宋师傅听了成君的话,原本神色缓和过来,又听见成君说他保证不了别人,更加吃惊,忙问道:“霍七小姐,您的意思是?” 霍成君说道:“我只是想请问宋师傅,这盒首饰,除了出自你之手,还经过了谁,才送到了霍府?” 宋师傅瞪大眼睛:“霍七小姐的意思是?” 霍成君看了一眼在一旁默默不语的金建,淡淡一笑:“本来左右也不过一只簪子,再怎么矜贵也矜贵不过和气,我不想发生什么让大家不开心的事情。但也请宋师傅能尽力配合我,宋师傅,可以吗?” 意思已经很明显了,宋师傅连忙点头,说道:“好好好,霍小姐说的是。” 霍成君看着他张口,非常满意,嘴角不住的上扬,不经意间斜眼看了一眼金建,才发现刚刚不发一言的金建,现在虽然也还是面无表情,但从他的眼神里,成君可以看出些许阴沉。 这个金龄昀,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 霍成君腹诽几句,便没再在意。此时,宋师傅已经写下了三个名字,张峰、六子和刚刚在门前见过的小学徒阿文。 霍成君有些吃惊,她本以为经手首饰盒的人会有不少,结果没想到竟仅仅只有四个人。 宋师傅似乎看出她的疑惑,忙解释说,他自己做首饰有个习惯,不喜别人帮忙,一件首饰从开始到结束,一定是经自己一人之手而已。别的首饰兴许经手的人很多,但偏偏他做的首饰,是不准人惦念的。 霍成君眯眯眼睛,这倒出奇的好运了。 第20章 论交何必先同调(下) 见过这盒首饰的只有这三个人,张峰是他的小徒弟,虽未插手但也一直在旁边看着;六子是和云轩的管账的,也是他誊写的清单册,是他整理出各宫各家的清单;那个小学徒阿文是亲手把这盒首饰交给霍府的人。 霍成君看了这三个人的名字,对宋师傅说多谢。 正要把纸收起来,便看到宋师傅欲言又止。 霍成君咧嘴笑了说道:“宋师傅放心,张峰是只在一旁看着,没碰过那盒首饰,直接就到了六子手中,是吧。” 宋师傅惊诧霍成君能明白他的意思,不住的点头弯腰。 霍成君也扶他起身,说道:“宋师傅正直坦荡,看珠宝不走眼,想必看人也不会走眼。这件事情我也不想再追究了,我也说过,这左右不过是一只簪子的事情,不想伤了和气。兴许是家丁弄丢的也未可知,是不是?” 宋师傅一听这话,更加出乎自己的预料,抬头又瞧着霍七小姐,看着好生善相,内心钦佩其宅心仁厚。 霍成君又道:“那就烦劳宋师傅把这只珠花帮我修好吧。玛瑙珠子簪的事情,我们就此不再提,宋师傅以后可严加教导手下,但此事我还是希望不要声张,也不须让他们三人知晓。毕竟小女子在长安城也多有风言风语,不想再多加一则太过咄咄逼人。” 宋师傅连忙颔首,不住的说霍小姐仁慈善心,会有老天保佑云云。 霍成君见任务已经完成了,也就随金建离开和云轩。 一出和云轩的大门,霍成君就感觉金建有些不高兴,阴沉着一张脸不说二话,只管大步流星,让霍成君一路小跑都赶不上他。 这是发了哪门子脾气?本以为他金龄昀是个好相处的,没想到也像哥哥一样,阴晴不定的,叫人难以捉摸。 “喂,我说,金龄昀,你走那么快干嘛?”霍成君追着跑了半天,实在是吃力的很,索性不追了,就站在那里,冲着金建喊道。 金建扭头一看霍成君累的气喘吁吁的站在那里,小脸涨得通红,也只好无奈的返回来,见了一家市楼,让小二找一辆马车过来。 霍成君一看他找马车,一准儿赶自己走,更加不知所谓。心想自己本来也是准备和他告别的,如今他沉着一张脸,一言不发的就打发自己走,现下可不想这么不明不白的,忙说道:“喂,金龄昀,你倒是说话啊,怎么阴晴不定的,之前不是还好好的,怎么又……金龄昀,我有惹你吗?” 金建深深地看着她,成君被他盯得的顶不自在,他的眼神似是生气,似是无奈,又似失落,道:“霍成君,你真以为我看不出来你刚刚在干什么?” 霍成君一愣:“你什么意思?” 金建微挑剑眉,说道:“你若把我当朋友,应该事先告诉我,不应该利用我!” 霍成君瞪大眼睛,暗叫不好,眼睛转了转,随即又作出无辜状,轻声道:“利用你?龄昀兄,这从何说起?” 金建一看她这副样子,更加生气:“还不是利用我?若你想知道这盒首饰经由谁手,告诉我,我会帮你打听此事的,可你瞒着我,又是自己弄掉了珠花,又是利用我的身份进入和云轩!我看你装模作样、借题发挥倒是一把好手!” 霍成君没想到一下子被金建看穿了,不好再装糊涂,但也不想把事情都说出来,只好支支吾吾的解释道:“若是你来打听此事,少不得让和云轩的人相传知道,只有吓到这儿的师傅,才能让这件事情不被徒弟们知道。” 金建看着霍成君,眼神依旧深邃,霍成君是第一次看到这样的金建,心里有些发憷,接着说道:“我本意不是想要利用你,最近发生这么多的事情,我想查清楚,就要小心些。龄昀兄,你是我很信任的人,若你想知道我为什么要碰过首饰盒的人名单,我也可以告诉你的。” 金建还是头一回看见霍成君这个样子,他印象中的霍成君该是张扬的活泼的,而现在的霍成君微红的脸颊,嘴巴不住的说着话。 他曾经见过霍成君赛马会上戏弄哥哥分析战局时的聪慧俏皮,见过霍成君在中秋宴上驳刘贺请翾飞时的骄傲肆意,见过霍成君在烧毁的璧漱阁前查看烧毁情况时的豁达心细,却是第一次看到霍成君这样小心翼翼的紧张的解释着事情。 金建想着,这时候的她也很可爱。 金建摆摆手,示意成君不要再说了,恰好小二把马车送来了,金建便对成君道:“是我刚刚言重了,成君,你快上车回府吧。” 霍成君见他如此,也不再多说什么,只是犹豫着上了马车,一上马车,便拉开车帘,冲着金建说道:“那你真不生气了?” 金建没想到她竟又问了一遍,忙说是。 霍成君咬咬嘴唇,心想已经多问了一句,索性再多嘴一句,便说道:“那你……明晚流云坊去看翾飞姑娘表演,还去吗?” 金建笑道:“还去的。” 霍成君一听这话,才露出笑颜,忙冲着金建挥挥手:“那明天见!” 霍成君出门,一向是自己独来独往的,只有偶尔才带玉芷随自己一起。倒不是不想让玉芷跟着,只不过自己常常偷溜出府玩,别人自己不放心,只有让玉芷在府里照应着她才放心。 晚上出门,霍成君穿了一身玄青色的男装,束起头发,不施粉黛,倒显得颇有一番飒爽英气。这次出门是同金建约好的去流云坊看表演,霍成君提早就在流云坊订好了桌子,当然是让家丁以霍禹的名义定的,之后便与金建一同进流云坊入座。 流云坊本是歌舞坊,是长安城大臣公子们常聚的地方,加之有翾飞姑娘压场子,流云坊更是火爆,已经到了一座难求的地步。霍成君与金建入了座,便有小二上了酒菜,甚是周到。 金霍两人一尝这里的酒菜,竟发现这里的菜肴口感不输九珍坊等大酒楼,登时霍成君双眼发亮:“真没想到,一个歌舞坊的菜肴竟然这么精致,我看逸珍坊还是不要干下去了,竟不如一个歌舞坊的菜,真是丢人。” 金建笑道:“毕竟来这里的都是懂乐理的达官显贵,口味上自然要挑剔一些。” 霍成君卟哧一声笑了,小声嘟囔:“口味上确实挺挑剔的,不过最好只是在菜品上挑剔。” 正在霍成君和金建说话时,外面一声嘈杂的声音,好像是几个醉汉在说话。两人还没来得及让小二把人赶走,那三四个人便往这桌上靠过来,手舞足蹈,嘴上还不停的说着话。 “次卿兄,次卿兄,我要给你好好介绍一下……”是个穿蓝衣的公子哥打扮的家伙,不停地往这边走来,一边张牙舞爪的说着话。 旁边几个人都在拦着他,要带他离开这里。 旁边一个穿白衣的公子倒颇为眼熟,在一旁说道:“哎呀,这周公子你可别喝了,少说点吧。” 那被称为周公子的蓝衣醉汉却还在自说自话,拍着胸脯说道:“别管我,别管我!我给你们说,次卿兄你可是交对朋友了,我周在宏不是个随便交朋友的人,但今天,我交定你这个朋友了!” 旁边白衣公子更加好笑,指着他的醉态向旁边两人笑着说道:“你看看,次卿兄、宋兄,这人是真醉的不轻,我们一同把他抬下楼去,让他早些回府歇息吧。” 旁边两人纷纷赞同,正要抬走他,这周在宏却一把把他们推开,忙说道:“别急别急,我还有人要介绍给次卿兄认识呢,我要介绍的是霍禹公子!” 霍成君吃了一惊,难不成是因为自己以哥哥的名义定了桌,现在被他们误以为哥哥今晚也来了流云坊? 周在宏趁着周围人一愣,哈哈一笑,笑着说道:“今晚怕是不行了,本来啊,我听清夫人说,今晚霍禹公子定了桌了,结果一看……哈哈没有!” 这白衣公子白了他一眼,又过来拦着他,却被那喝醉酒的周在宏一把推开,周在宏召开手臂,在二楼较为广阔的位置转着圈:“清夫人是说霍禹公子定了个桌,可是呢,哪里有霍禹!哪里有!” 边说着,便一遍到处转悠,一下子跑到霍成君面前,嘿嘿笑道:“难道这个小公子是霍禹吗?难道他是吗?哈哈……哈哈哈哈!” 霍成君有些窘迫,今晚她扮着男装,并不想引人注意,若是这群醉汉过来引起所有人的目光,自己这女扮男装也会穿帮,有些紧张,幸好金建及时发话:“来人啊,赶快把这个醉汉带走,在一旁太过聒噪。” 小二听见喊声,忙过来把这周醉汉带走,这白衣公子听了金建的话,也抱歉的看向他,盯了几秒,却有些惊奇道:“呦,这不是金公子吗?” 霍成君这才好好看看面前的白衣公子,这一看才知为何这般熟悉,原来这白衣公子是杜佗,建平侯杜延年的次子杜佗! 第21章 等闲识得春风面(上) 话说上次说到霍成君与金建来到流云坊看翾飞姑娘的表演,没想到还没看到美人,便先撞见了醉汉,醉汉的朋友居然还是两人都认识的杜佗公子。 这杜佗公子是当朝老臣建平侯杜延年的次子,与金建在太学上过学,和霍成君也算是点头之交,长相身材与他的资质一样,都平庸的很,托他父亲的关系,现在在宫中当个郎官。 说道这杜佗的父亲杜延年,却有些说头了。在当朝老臣之中,霍成君钦佩的人只有两个,一个是她的父亲大司马大将军霍光,另一个便是建平侯杜延年了。 杜延年是太仆右槽给事中,并非霍光集团的大臣,他正直不阿,还曾经就一些事情与霍光争辩、敢对霍光直言,也是他促成了盐铁会议。从小霍成君便对杜大人钦佩的很,也总是听弗陵哥哥说杜大人之见解。 金建也随即认出来这是杜佗来,忙笑着打着招呼:“哦,原来是杜公子,和朋友出来玩吗?” 杜佗无奈着摆摆手,露出苦笑:“可不是,原本好好的,这周牙子又喝大了,到处耍酒疯,真是让人头疼。对了,刚刚对不住这位小公子,是我朋友的错。” 霍成君听见杜佗向她说话,生怕让杜佗认出她来惹些不必要的麻烦,只低头装作微醉的样子,随意的摆摆手,并没有正面望向杜佗,说道:“没关系,没关系,杜公子言重了。” 这杜佗看着这小公子双颊绯红,又低着头不作声,觉得有些奇怪,但也没有多想,一转身看到周在宏仍然不停地嘟囔,被身边两个公子和一个小二,三个人一同扶着他,才勉强控制住。 周在宏醉红着脸颊,露出笑容,仍然说着:“你看看,这金公子旁边的这个明明就是霍禹公子嘛,不过,这霍公子的脸怎么小这么多啊哈哈,像个姑娘家哈哈,姑娘家!” 霍成君和金建在旁边也只是有些尴尬,毕竟有认识的熟人,不好多说什么。恰在此时,周在宏又开口了:“来来来,次卿兄我给你介绍嘛,介绍你给霍禹兄认识,认识好办事嘛……” 认识个屁! 霍成君心中腹诽着,这个周在宏是喝了多少醉成这个样子?来来回回就这几句,横竖是离不开“像小姑娘的霍禹公子”了是吧?还有周围的公子加上小二,这加起来三四个人了吧?三四个人都是干站着看笑话的?这么多人不能赶快把他扛下去吗?从窗外扔出去也行啊!把他丢到楼梯旁,踹一脚让他滚下去也行啊! 正处于尴尬与愤怒的临界点上,突然身旁有开口说道:“好好好,在宏兄,我已经认识霍禹公子了,现在咱们可以下楼了吗?你看舞台都开始有人跳舞了,一会翾飞姑娘该上台了啊。” 哦,原来这个就是那个“次卿兄”啊,霍成君愤愤的抬头一看,可要好好看看这个“次卿兄”,怎的让周在宏一个劲儿的想给他介绍哥哥啊! 这一看,却直接把霍成君吓得拿不住酒杯。“砰”的一下酒杯倒在桌上,幸好酒杯里没有多少酒,不至于让桌上过于狼藉。 这“次卿兄”原来正是她最近头疼的刘病已! 金建见是刘病已,毕竟从前一同在学念过太学的同学,也同他点头,算是打了个招呼。却发现这刘病已的目光,似乎并不集中于醉酒的周在宏身上,金建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却看到了正在手忙脚乱收拾推到酒杯的霍成君,暗自皱了皱眉。 “看来这在宏兄是真的醉的不轻,我看还是让小二驾马车把他送回周府吧,”刘病已笑着说道,转而看了看低着头躲闪着众人的霍成君,笑意更浓,“再这样下去,恐怕这随龄昀兄而来的小公子怪罪我们不作为啊。” 顿时几位公子都大笑起来,霍成君也只好尴尬的也笑着,却也微微低头,让众人看不出她是女人来。 正在霍成君在心里把刘病已骂了千遍万遍之时,忽觉周围一片寂静,只有歌舞表演的音乐声,正纳闷儿呢,听见有人小声说道:“是翾飞姑娘!翾飞姑娘上台了!” 翾飞? 此时可能是霍成君最想感激翾飞的时刻了,终于众人的目光不再集中于自己身上了。 所有人此时都没有声音了,全都伸长脖子去看翾飞姑娘的表演了,就连喝醉了的周在宏,都没再发出声音,不知道是睡着了还是怎么。 霍成君是见过翾飞跳舞的,在未央宫中、中秋宴上,那时她虽是根据首饰盒内提示,利用翾飞解自己之忧,却也是被翾飞姑娘惊艳的舞姿所震惊了。霍成君也是从小学舞蹈的,知道翾飞姑娘的舞蹈中,其技巧多么精深,大抵需要十多年及其刻苦的练习才能达到她这种地步。而事实上,翾飞最最令人称道的还不只是技术上的精巧,更是她可以轻而易举的营造一种氛围,让众人沉溺其中,不能自拔。 怪不得翾飞姑娘性格乖张却又饱受追捧,也难怪长安城公子哥会把看多少次翾飞的舞作为攀比的尺度,翾飞的舞姿、翾飞的才华,远大于她的脾气。 一舞完后,雷鸣般的掌声响起,众人纷纷拍手叫好,霍成君听到这些声音,这才回过神来,刚刚她又醉在翾飞构建的意境中了,她舞蹈的魅力,真的有让人深陷其中的魅力。 不过,现在看来,沉溺于翾飞姑娘的魅力而不能自拔的人,恐怕不止霍成君一人,更不好的是,有太多人沉溺其中了。 翾飞姑娘的表演刚结束没多久,楼下便一片嘈杂,有几个男人在争吵的声音,霍成君和金建一对眼神,都一起趴在二楼的栏杆上,看着楼下到底是谁在起争执。 原来不是吵架,是在动手打架。不过乌压压的一群人,加上嘈杂的环境,根本看不清楚是谁在和谁打架。不过可以隐约看出,动手的只有两个人,其他的也有几个在劝架的,交混在一起,剩下的人群,都围在一起看热闹罢了。 霍成君笑了笑,看见打架的是两个锦衣华服的公子,一个穿着玄色衣服,一个穿着蓝色衣服,正在一起打得不可开交。见此情,霍成君冲着金建挑眉,笑着说道:“龄昀兄,打个赌,怎么样?” 金建见惯了成君胡闹,便也只是笑着说道:“好啊,赌什么?赌两人是因为什么打起架来的吗?” 霍成君摆摆手,斜了金建一眼:“一看你就不会打赌,因为什么而打架不是很明显吗?当然是因为翾飞姑娘了,不知道是因为送花的问题,还是谁多跟翾飞姑娘说了句话,反正就是这样的原因,没跑儿了!咱们男人嘛,不都是因为这种鸡毛蒜皮的事情打架嘛!” 金建一听她的话,尤其是听她装模作样的说“我们男人”,更是忍俊不禁,无奈着笑着说道:“呦,一听小公子这语气,是经常打架吧?” 霍成君狡黠的转转眼珠,不置可否,只是继续看着楼下打架的两人。 金建又道:“那这样好了,那就看看楼下是玄衣男子赢,还是蓝衣男子赢。若是你赌赢了,这段饭钱便是我请了,若是我赌赢了,你便答应我一件事情,怎么样?” 霍成君杏目圆睁,却又面带笑意:“瞧你这话说的,龄昀兄是当真把我当小孩子哄?一顿饭钱和一件事情,这赌注差别也太大了吧?答应你一件事情,若是你要我给你一座金山,我也能给吗?” 金建也笑了,调侃道:“自然要你答应做的事情,是你能够做到的啊。你怎不想,小公子你力所能及之处,也没有什么多金的东西。” 霍成君瞪了金建一眼,也只是无视他的调侃,接着说道:“还是不成,那就都是答应对方一件事情吧,怎么样?所以你赌谁会赢?是蓝衣男子还是玄衣男子呢?” 金建看了看下面打架的两个人,看玄衣男子体态颇丰,仔细看还能看出他的肚子微鼓,蓝衣男子比起其略微消瘦,却高大矫健。两人看起来都是会一些功夫底子的,只不过场地太小,两人都施展不开,只是相互之间抱着扭打在一团。 霍成君见金建迟迟不选人,耐不住性子抢先说道:“龄昀兄,你如不选,我就先选人了哦。我选那个玄衣胖男人。” 金建一挑眉:“还以为你会选哪个蓝衣男子呢,他更高大一些,看起来也很强健啊。” 霍成君笑了笑:“是啊,但我觉得似乎帮玄衣男子的人要多些,你看周围的人大概有五六个参与他们的的打斗,而至少三个是完全站在玄衣男子那头的,加上两人看起来都挺会打架,势均力敌的样子,也许决定因素不在于两人身上,而在周围人身上。” 金建看了眼霍成君:“不是说好比这两人谁会赢吗?怎么又扯到周围人身上了。” 霍成君却故作老成的拍拍金建的肩膀,憋着笑说道:“小兄弟,打赌这种事情,慢慢学,总会学会的。让我好好想想,应该向你提什么事情。” 正当金建看了霍成君一眼,笑着看着楼下的时候,旁边又有一人趴到了扶栏上,看着楼下扭成一团的人群,说道:“我赌,两个人谁都不会赢的。” 霍成君和金建扭头一看,竟是刘病已! 第22章 等闲识得春风面(中) 话说当日刘病已同几个新结识的公子哥儿们,一起去流云坊喝酒看跳舞的,同人称“周牙子”的周在宏,竟意外地思想相和,有种相见恨晚的感觉,周在宏一时高兴,加上周围又有人有意灌酒,便多喝了几杯,没过久便醉的满口胡言,却还挂念着这个新交的朋友,嚷着要把他介绍个霍大将军的公子霍禹认识。 一开始几个平时玩惯了的公子哥也不制止,都拍手叫好,眼见着他到处出洋相,乐不可支。随后,这周牙子竟更加疯癫,手脚并用爬上了二楼,说道:“各位,刚刚听清夫人说,霍禹公子今晚也来流云坊……他啊,一准儿在二楼……在二楼等着看翾飞姑娘,次卿兄,我给你……介绍啊……” 刘病已见着他都说不出完整的话来,也还执着的要给他介绍霍禹认识,真是忍俊不禁,几个人便笑着周牙子,便跟着他上了二楼,周牙子又在二楼上说起了胡话。 正当刘病已要把周牙子抬下去的时候,突然听到杜佗与金建在打招呼,刘病已开始没什么在意,只随意扫了一眼,却意外发现,金建旁边的这个小公子,倒有些面熟。 刘病已只看一眼,便认出这公子是姑子,又扫了几眼,咧嘴笑了,这个小公子,似乎最近见的也忒频繁了点吧。不过倒是个挺有意思的角色。 这刘病已在社交场上一向快人快语,放浪不羁,便开口调侃几句,惹得小姑娘双颊飞红,正打算再逗逗她呢,却被楼下的打斗声音吸引,哦哦,今晚最大的高潮总算是来了——刘病已本就知道楼下打斗的是谁,碰巧又听到了旁边金霍两个人在打赌,腹诽这小姑娘竟认不出楼下打斗的两人是谁,本应该是她顶熟悉的两个男人啊,真是! 一时兴起,刘病已扭头,冲着扶栏旁边的霍成君与金建两人笑着说道:“我赌,两个人谁都不会赢的。” 说完,便看到面前的两个人脸色一变,面面相觑,似乎这被偷听者更显得尴尬。金公子微微蹙眉,“小公子”翻个白眼。 霍成君看着面前这个她最不想见到的人,暗自嘀咕,这是什么节奏?这刘病已是故意在自己眼前晃悠吗?难道真是怕什么来什么,最近在想着谁,便能见到谁吗? 金建有些担心的看着穿着男装的霍成君,他比谁都不希望成君的身份暴露,惹人口舌,把用身子隔开刘病已与霍成君,冲着刘病已礼貌而疏离地笑说道:“病已兄,这话我倒不懂了,但凡打架,一定是要分出个胜负来的,否则大家是没有什么意义的了,不是吗?” 刘病已看了一眼不作一声的霍成君,又扭头看了一眼强行解围的金建,咧嘴笑了,无所谓地说道:“哈哈,龄昀兄你说的是,但普通的市井之人,打架总会分出个胜负,但有些有身份地位的人,可未必了。” 霍成君默不作声,只不再低着头,抬眼静静的看着刘病已,她在想面前这个人似乎最有可能的行凶者,各种细节都在暗指这他,她现在面对的人,可能是那个差点杀了她的人啊,她应该是以一种什么样的心态面对? 金建不动声色的看了一眼成君,接着问道:“愿闻其详。” 刘病已却好像有些烦闷了,撇撇嘴说道:“任何人在公众场合无计划的打斗,只可能是一时冲动,但这么长时间的对峙与扭打之后,两人早已无意输赢,而是在想着怎样才能体面地结束这场闹剧呢。小兄弟,你的意思呢?” 霍成君瞪圆杏目,脑中却飞快思考着,这刘病已到底是知不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在小树林见过马童装扮的她,在中秋宴前给霍七小姐出主意利用霍七,在中秋之夜应该看见了金龄昀身边的小姑娘,现在又看到了一个“小公子”,这刘病已到底知不知道这四个身份都是同一个人? 霍成君此时已经猜到刘病已便是放火烧璧漱阁的人,料他此等聪明该不会不知道自己的身份,横竖他不会不知轻重的当场解密罢了,便索性直视刘病已,有些挑衅的笑道:“听这位公子的意思,是知道楼下打架的两人的身份喽?何不直接挑明了说呢?” 刘病已没想到霍成君竟毫不避讳,摇摇头,也轻笑着接下她的话头:“难道小公子不知道吗?楼下的两人可是长安城内最为鼎鼎有名的两位公子啊。” 霍成君听了他的话,突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盯了他几秒,想读懂他的表情。 谁料刘病已却微挑剑眉,露出一个淘气而恶劣的笑容,转身站在扶栏旁边,冲着楼下的人们喊道:“喂,大家知道吗?听说长安城大司马大将军家的霍七小姐,要过来与翾飞姑娘比舞了!” 此话一出,全场哗然。连打斗的那堆人,都顿时停了下来,一时之间,众人议论纷纷。 金建见着刘病已这么不知轻重,也生气了,皱着眉到刘病已面前,低吼道:“刘病已,你这是作甚!” 霍成君也惊得一吓,怒视着刘病已,不敢相信他竟真的说出来了,而刘病已却还一副吊儿郎当、无所畏惧的样子,同时面对着金建和霍成君两个人。 刘病已冲着两位摆摆手,漫不经心说道:“嗳,二位公子别急啊,我也只是顺口一说。”好像是说一件无关痛痒的事情,不过这对于他来讲,确实是件无关痛痒的事情。 金建一怒,伸手抓住刘病已的衣领,刚想说什么,刘病已却赔着笑脸,说道:“金公子,金公子,这周围的人可都看着呢,可别让事情闹大。” 金建只好松了手,只气愤的看着他,而刘病已却无所谓的整理自己的衣领,一边冲着两个人接着说道:“两位想,这在座的虽都是长安城的大爷,却并非人人都认得霍小姐的,我也随口一开的玩笑,想必也是不打紧的。这一点,我想这位小公子,该是比我更加清楚吧?” 霍成君见他竟果真如此恶劣嚣张,之前还抱着他并不知晓她的身份这种想法,真是讽刺至极,也显得自己颇为可笑。 不过霍成君从小父亲君王宠着,从来没有受委屈的时候,此时也不想就这么吃了个哑巴亏,只见她冷笑一声,也走到扶栏旁边,在众目睽睽之下,朗声问道:“哈哈,刘次卿公子,你说的霍七小姐来了这里,她在哪儿?” 金建拉了一下霍成君,小声说道:“嫮儿?”霍成君摆摆手,示意他不要插手。 刘病已见状却有些错愕,脸上的笑容凝固起来,不知道这霍成君到底想要干什么。 霍成君接着说道:“刘次卿公子,这话你从谁那里听来的?倘若一会儿霍七小姐不来,那怎么办?你要怎么给大家交代?” 霍成君看着刘病已微微惊讶的表情,心情却出奇的好,颇为得意——对啊,刘次卿,咱们要玩便玩次大的,可别小胆! 刘病已看着面前的“小公子”,或者说霍七小姐——面前的人,已经很明显挑明自己便是霍七小姐了。她不仅挑明了,而且还甚是挑衅,看似被动的很,实则把棘手的都推给了刘病已,要不要当众得罪这霍家最受宠的小女儿,自己看着办! 霍成君满脸藏不住的得意,让人不得不感慨她的勇气可嘉,不得不称赞她嚣张的可爱。 多年以后,在章台宫内,已经沦为废后的霍成君再回想起这段,对着那时身边的宫人阿宝笑笑,竟有些害羞的神色,又颇为无奈的摇摇头,她缓缓的张口,说道自己当年还真是任性骄纵,简直可以用仗势欺人形容,完全是一个被宠坏的小姑娘。现在想来,那日的流云坊内,自己敢正面刚刘病已的底气,也不是自己多么的厉害,全都是来自于自己高贵的出身罢了。而再一对比如今的处境,想到已经处决的亲人们,想着自己爱恨交加的那个人,看着章台宫外被风吹响的翠竹,更有悲戚之意。 而多年以后,在未央宫城楼上,已经做了几十年皇帝的刘询,两鬓已有泛白的头发,在夜里长安,因受不了冷风而轻微的咳嗽,旁边的长御赵春紧张得很。他看着夜里繁华的长安到处闪着灯光,他恍惚看到了几十年前的繁华的歌舞坊,这时的他也会回想起他们头一次以真实身份见面的场景,遮不住嘴角的笑意,那人一身玄色男装,却意外的明丽动人,明明是仗势欺人,却还想佩服她无惧勇气。 而现在的霍成君和刘病已,却并没有多年之后历经沧桑的感慨与无奈,年轻而气傲的他们,现在在长安城内最繁华的歌舞坊里,在众人的目光与好奇之下,他们相互之间对视着、博弈着,两人明明只隔着几米,却好像互有千军万马,隔着万水千山,他们比赛谁先投降,较量着谁输得起,相互对视,互不服气。 第23章 等闲识得春风面(下) 事实证明,尽管如今的刘病已步步为营,仍敌不过霍成君家族荣光,他很快败下阵来,脸色上却依旧是无所谓的,有些轻佻的看了一眼面前那个咄咄逼人的小公子,冲着楼下的看客轻笑道:“诸位诸位,这是次卿的不对,之前是有听到了些传闻,不加分辨便说出来了,对不住啊对不对,我的错,都是我的错,对不住啊各位。” 众人见此,也并没有不依不饶,只是撇撇嘴的发几句牢骚话罢了,各自都散去了。 霍成君见刘病已如此,甚是得意,忙挑眉笑道:“哎呀,刘公子真是言重了,怎么这么说呢,不如和我还有金公子喝两杯酒,权当大家相遇一场,交给朋友,如何?” 金建见状,看了眼有些得意忘形的霍成君,也只是无奈的摇摇头,也笑了笑。这霍七真是个人精,自己便是没见过这样子的大家小姐。 谁知刘病已此时,却又好像变了一副面孔,全无之前的或玩世不恭或正色道歉的感觉,脸上笑意浓浓,却让霍成君又有种不好的预感,让人感觉这笑里藏着刀,而这把刀是冲着自己的脸来的。 刘病已慢慢凑近,凑到霍成君的耳边,甚至能听到霍成君轻微的呼吸声,能看到霍成君耳垂微微发红,冷笑一声:“霍成君,你当真认为,事情就这么简单吗?” 霍成君一听这话,吓了一跳,忙双手使劲推开刘病已,又羞又恼,更是害怕和气愤,叫道:“你什么意思?” 刘病已垂下眼睛,嘴角带笑,坐到了她刚刚做过的凳子上,喝了口酒,有意无意的玩弄着桌上的酒杯:“霍小姐,知道现在最想感谢我的人是谁吗?” 霍成君杏目圆睁,气鼓鼓的看着他,不发一言,搞不懂他葫芦里卖着什么药。 刘病已轻叹一声,接着说道:“是之前想找台阶下的人!小公子,你可别忘了,你现在可是欠我一件事哦。” 霍成君瞪大双眼,暗叫不好。连忙到栏杆那边,往下一看,果然!当初打架的两个人,现在早已收了手,虽然互相依然看不顺眼,但都已经压下了怒火,落了座。 这个刘病已,真是狡猾! 但更狡猾的还在后面,霍成君惊讶地看着楼下两位公子,先前因为打架而没有看清楚,而如今他们入座之后,却能清清楚楚的看出那两个人是谁来。 玄衣公子是昌邑王刘贺,而蓝衣公子竟然是自己的哥哥霍禹! 霍成君感觉忽然之间背后有一层细密的冷汗,这…… 刘病已从开始便知道自己的身份,便知道楼下打架的两人的身份,知道两人身份尊贵必须找个台阶下,于是便接着和霍成君正面较劲的由头,给了两个人台阶,还顺便赢了和自己的赌约! 霍成君再看看正在悠然品茗的刘病已,看着他如今优哉游哉的样子,恼火不已,却又无可奈何。说到底还是对于他有所忌惮。 霍成君默默想着,赛马场小树林里她装作马童与他初见时,刘病已让装作马童的自己远离小树林,加之两人当时对话,此时的刘病已该是面前装作马童的小丫头便是他想要利用的霍七小姐,而中秋之夜虽避着刘病已,两人未曾正面相见,但在此之后,聪明如他必定是明白了她的真实身份。 刚刚自己与刘病已针锋相对,也摆明了两人的态度——如果说以前还仅仅是可能性最大的猜测,那现在霍成君已经认准了刘病已便是放火烧璧漱阁的头目,以求阻止霍光与刘贺势力结合。 霍成君和金建在二楼看着歌舞表演,虽说流云坊的招牌是翾飞姑娘,但其他的舞女也都舞技娴熟,霍成君虽因为刘次卿的事情不悦,但也不愿让一晚上的好时光都被他毁了,偶尔看着歌舞表演,也常常拍手叫好。 霍成君时不时的看了看楼下,想看看霍禹身边有没有别人,好容易霍禹自己落单成一个人,霍成君瞅准时机,便赶忙下楼去找哥哥。 “霍公子,霍公子……”霍成君躲在角落,害怕被别人听见,便小声叫着他霍公子。 霍禹听见扭头,看见这正穿着玄色男装,躲在转角地方的霍成君,连忙跑过来:“喂,嫮儿!” 霍禹看了看周围,确信没有人,便又压低嗓音质问道:“你怎么过来了?还有你刚刚是怎么回事?怎么和刘病已扯上关系了?到底怎么回事啊?” 霍成君听着他连连发问,头都大了,眼珠一转,反问霍禹道:“你呢,你刚刚又是什么情况?” 霍禹皱着眉,看看周围,伸手拉着霍成君,一路在前面把霍成君进了一个空房间,关好门。 霍成君揉揉被哥哥抓痛的手腕,撇撇嘴冲着哥哥讥讽道:“呦,一路熟门熟路的是吧?真把这儿当自己家了?” 霍禹不顾霍成君的冷嘲热讽,阴沉着脸说道:“你平日里胡闹也就罢了,穿着男装到处转悠也就算了,你说你,你用我的名义订桌是不是有点太冒险了?” 霍成君被问着了,手指相互勾着,也只好低头小声道:“这里的位置难订啊,何况翾飞姑娘的场子更是一座难求,我……” 霍禹又道:“还有,你刚刚那是怎么回事啊?你怎么和刘病已那个败家玩意儿扯上关系?刚刚我一抬头看见你站在那,我真是差点就叫出声来了,真是为你操心又担心。” 霍成君有些不服气,连忙反击道:“那你呢,你不还是惹了事了?你刚刚是和昌邑王怎么了,怎么就打起来了?我才是那个为你担心操心的人呢!” 两人今晚犯了些事儿,心里都发虚,也不敢真正的指责对方,没过多久便都坐到了桌子旁边,互相都不看。 霍禹到底还是心疼妹妹,偷偷看了一眼成君,终于还是忍不住,拿起茶壶倒了两杯茶水,把一杯给成君递过去,讪讪道:“喝点水吧,我看啊你今晚也是挺累的了,一会儿和我一起回家吗?” 霍成君还是嘴硬:“你?你还不知是何时才能从这里迈出步去。”但嘴硬着,却还是伸手拿了那杯茶水。 霍禹见着妹妹这身打扮,又在流云坊有翾飞跳舞的这天晚上定了位置,加上刚刚她吸引所有人目光时,身边只有金龄昀和刘病已,想想也知道妹妹不可能是和刘病已一同来的,但即便答案很明显,他也是小心翼翼的问成君道:“嫮儿,今晚你,是跟金龄昀一起来的吧?” 霍成君知道瞒不住,也没打算对哥哥隐瞒什么,点点头:“中秋那晚,是龄昀哥哥带我进的宫,我这次是专程谢他的。” 霍禹也笑笑:“妹妹你这件事情我倒是可以帮你瞒着阿母。” 霍成君也笑笑:“但哥哥你打架的事情我不会帮你瞒着阿翁的!” 霍禹谄媚的对霍成君笑了笑,轻声说道:“好嫮儿,你看咱俩今晚真是倒霉,碰见了昌邑的土狗们,所以怎么咱更要统一战线,别把这些事情告诉阿翁阿母让他们心烦!” 霍成君忍俊不禁:“昌邑的土狗!霍禹你有点过分了啊……” 霍禹理所应当:“我都揍他了,骂他是土狗过分?横竖刘贺是昌邑的,刘病已的老丈人以前也是伺候之前的昌邑王的,都是昌邑的土狗!再说本来就是嘛,说他是土狗还抬举他了,这昌邑屁大点地方,刘贺在那个弹丸之地当了个诸侯王便以为自己是神仙了?还因为翾飞姑娘和我吵,也不想想翾飞姑娘和我是多少年的老相识了,而他呢?一点规矩都不懂,一点礼数都不讲究。以为和翾飞姑娘说了会子话便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 霍成君捂嘴笑着:“人家姓刘,这点最大。” 霍禹不屑道:“姓刘的也与姓刘的有差距,差距也不是一星半点的。你就说那刘病已,这也是个姓刘的,你看看他混的样子!嗳,对了,你今晚到底和他怎么了?” 霍成君翻了个白眼,愤愤的实话实说:“就是你看见的那样子啊,不知道他哪根筋搭错了,刚一认出我来,便对着全流云坊的人说鬼话!” 霍禹一听,脸色微变:“哼,我就知道这个刘病已不是个好东西,整天斗鸡走马,到处拿着老丈人家的钱、拿着掖庭令的钱招摇撞骗,今儿个欺负到我妹妹头上了,真是当我们霍家没人……” 霍成君一听,便有些惊奇,忙打断哥哥:“等等,你说他拿着掖庭令的钱招摇撞骗?哪个掖庭令,是张贺张大人吗?” 霍禹漫不经心道:“对啊,不就是你那个好朋友张彭祖的父亲嘛!” 霍成君有些惊了,理顺关系:“张彭祖生父是张安世右将军,被过继给没有儿子的张安世将军的哥哥张贺。所以这掖庭令张贺大人,什么时候和刘病已扯上了关系?” 霍禹道:“哦,刘病已是废太子之后你知道吧?他小时候在牢里长大的,小时候就一直被掖庭令照顾着,长大了也把他当成自己的孩子,常常给他钱财,给他请师傅教书。” 看着霍成君若有所思,霍禹又愤愤的补充道:“这个刘病已好像谁都认识,切,不过是个落魄户,姓刘又怎样,瞧他那样子!原本今日我也是很感谢他给我和刘贺一个台阶下的,但他竟然胆大包天欺负你,真是岂有此理!” 霍成君却显得思虑重重,自从弗陵哥哥娶了上官云霓为妻,她便慢慢的同时失去了两个好友,最近这些年的好友只有张彭祖和庄晓蝶了。 原本彭祖是右将军张安世的三子,因张安世的哥哥膝下无子,便将张彭祖过继给了他,张安世的哥哥也就是掖庭令张贺。但没想到这掖庭令竟然私底下一直帮着刘病已。 真是奇怪,这刘病已自己之前从不知晓,如今却好像谁都和他有些关联,哥哥和金建都认识他,现在就连张彭祖,都和他有除同学之外的联系。现在再想他,倒觉得他像是个迷了。 作者有话要说:2号到9号上的榜单更新要求两万字,所以未来的一周会比往常(隔日更)多更一些,希望大家多多支持哦~留个言呗~ 第24章 神女生涯原是梦 这天夜里,直到子时,流云坊里的客人才逐渐变少了。 长安人常常把流云坊比喻长安城的夜明珠,并非流云坊为最大的歌舞坊,而是说它彻夜不休的歌舞升平。然而事实上,流云坊也并非夜夜如此通宵达旦,通常没有节日的时候,子时不到便关门了。 而今日的流云坊,似乎对于关门时刻,更加在意。 今夜流云坊里,出了昌邑王与霍大公子起争执一事,起初大家还抱着好奇的围观心理,想看看事情究竟怎么样了。结果到后来莫名其妙的两个人便安静了起来,大家也都不知所谓。再后面大家都唯恐怪罪到自己头上,便看着昌邑王与霍大公子离开,人们也陆陆续续的离开了流云坊。 清夫人看了看流云坊里稀稀疏疏的仅剩的几个客人,轻轻对下人说道:“告诉客人今天流云坊要关门了,让客人们都离开吧。若是有人拉着不走,便对他们说是因为今晚昌邑王和霍公子起争执,大家想要低调些让事情过去。” 下人们连连点头,照着清夫人的吩咐去做了。 话说这清夫人,可是个传奇的人物。一个女子,竟开得起长安城最繁华的歌舞坊,还把流云坊治理的井井有条,别的歌舞坊常有客人醉酒闹事,而流云坊却从不会发生这种事情。当然,今晚也发生了,不过其他的歌舞坊可没有像昌邑王和霍公子这样尊贵的“醉酒客人”。 大家都知道这清夫人年轻时可是跳舞的一把好手,她肤色偏黑,五官深邃,不像是个汉人,有人说她来自西南,有人说她是羌人,但具体带点什么血统恐怕她自己也不知道。听清夫人说,她小时候身边的人都用蛇来泡酒治病,因而清夫人从小便同蛇打交道,久而久之,蛇的形态,清夫人了解的极其透彻,模仿起来也惟妙惟肖。 所以这清夫人来到长安之后,虽无依无靠,却凭着一身好身段,得到了一达官贵人的赏识,到底是哪个达官贵人清夫人倒也不说,大家也都暧昧的笑笑不再多问。 话说这清夫人自创了一套蛇舞,整个人身体就像蛇一样柔软,从头发丝到白嫩的脚趾头都媚到骨子里,大家都说她像没有骨头一样,身体好像能把人缠住一样。不过这也都是传闻而已,清夫人多年前便开了流云坊,已经很久没有登台了。 清夫人让手下关了流云坊,请客人们离开之后,交代了一些事情,便上了二楼,又转了几个弯,走到了一间相对隐蔽的房间门前。 听到房间里有人在说话的声音,清夫人并不惊诧,也不进门,只在门前静静的听着。 “难道我做的不够好吗?我不都是照着你吩咐的完成了么?”是一个清亮的女声,有些气愤,又有些失落。 “不不,你做的很好了。”男声倒是沉稳,带着漫不经心。 女声却尖锐起来:“不,你不知道!你什么都不知道!你不知道我做这些事情有多难!” “是,是很难,但你现在已经完成的很好了,现在我要你接下来做的事情,相信你也会完成的很好。”那个男子接着开口说道,用着不紧不慢的语气,好像在说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情,这种语气倒是很让人恼火。 清夫人听到女子轻叹了一口气,有些犹豫,但还是说道:“所以,你是一点也不在乎我的感受了?我才是一直帮你的人,你现在娶了夫人了,可她帮过你什么?她不知道你的计划,关于你的一切她什么都不知道!” 对面的男子沉默了好久,清夫人正打算进去,那人却开口说了,依旧是不紧不慢的语气:“翾飞,你若实在不想做,我也不会逼你。只不过当初我把你救下来的时候,话已经说的很明白了。当初你说会为我做事,我很高兴,如今你若不想做了,我也不会勉强。” 原来是翾飞姑娘,她的清朗的声音已经有些颤抖了:“你……你当真这么想?我不是这个意思。” 对面的男子轻笑一声,似乎答非所问:“今晚你喝酒了?” 翾飞不答,只是能听到她倒茶的声音。 “喝点酒也没什么不好,你不要给自己太大的压力。翾飞,你一直都是我最好的帮手,并且,我当年救你,只不过一时善心,并不想非要你报答我。你帮我做事也好,和我的计划毫无关联也罢,我都把你当做是我的朋友。” 翾飞一急:“我……公子,我愿意为你做事的,能为你做事,是我一直以来的梦想。我想要在你身边,能帮到你我真的真的很开心。” 对面的人轻笑一声:“愿意就好。你看,这不就好了吗?有什么事情说出来就好了。这样清夫人也明了,我也明了,大家做事情以后也有个分寸。” 清夫人在门外听了,知道自己在外面已经被那男子知道了,赶紧推门进来。进门便看到两人在茶桌面前坐着喝茶,清夫人笑了笑冲着门内一个穿玄色衣服的青年施了一礼:“公子来了。” 玄衣公子轻微颔首,示意她进来。 翾飞见清夫人过来,连忙起身,施了一礼:“清夫人。” 清夫人点点头,稔亮了房间的烛火,房间明亮许多,便看出翾飞姑娘绝美的侧脸,以及略微有些泫然的眼睛。 清夫人坐下,也让那翾飞坐下,顿了顿,轻轻地说道:“公子,这些日子翾飞姑娘一直照着您的吩咐去做了,翾飞姑娘聪明又有分寸,这刘贺果然入了迷,整天过来找翾飞姑娘。今晚的事情,也按照您之前的嘱托,刘贺和霍禹针锋相对,大打出手,翾飞姑娘的任务也完成的不错了。” 那玄衣公子赞许的点点头,尝了口茶,冲着翾飞轻笑道:“是啊,我一直知道,翾飞做的很好,真是聪明啊。” 翾飞姑娘也微微抬头,眼神里多了几分询问与天真,平日里总是冷清的面庞此刻稍微多了几分小女孩柔美,也不似往日的乖厌,似乎比往日不食人间烟火的她更加迷人。 玄衣公子看着她瞪着大眼睛看着他,却不发一言,倒觉得有些好笑,冲着清夫人笑着说道:“刚刚翾飞闹了点小脾气,没什么的。我走之后你也不要说她了,毕竟自从刘贺来了长安,翾飞已经都应付着刘贺,中秋宴那天又进了宫,翾飞该是从小也没见过这种阵势吧,难免紧张。” 清夫人看了一眼翾飞,轻轻点点头,说道:“所以公子,接下来,我们需要做些什么?” 玄衣公子抬眼望了一下翾飞,轻轻说道:“接下来,你们先按兵不动。再之后就要看翾飞姑娘的了。” 翾飞再抬头时,仅剩的一点点小女孩的柔情也消失殆尽,转眼间又成了那个舞台上风情万种、舞台下冷清寡淡的舞女翾飞。 清夫人扫了翾飞一眼,心里多少有些心疼,却也无可奈何。只是暗自叹息,翾飞是自己一手带起来的,在舞台上勾人心弦,在舞台下听话乖巧,只不过再怎么说也不是个工具,终归是个女孩子,这点自己知道,公子知道吗? 公子望向翾飞,对着她细细说着接下来要她做的任务。 不管是翾飞,连清夫人都有些吃惊,连忙说道:“恐怕翾飞最近太累了,是不是过段时间才好呢?再者,这刘贺和霍禹刚因为翾飞而大打出手,现在两人基本是均衡的,若是一方不平,恐怕翾飞姑娘也有危险啊。” 玄衣公子望了翾飞一眼,轻声说道:“也不急在这几天,总归是要有这个打算的……” “我愿意!”翾飞抬头正视着玄衣公子,重复了一遍,“没什么危险的,这件事情我愿意去做。” 说完,不顾清夫人震惊的表情,便起身推门离开了。 清夫人看了看依旧在喝茶的玄衣公子,也轻叹了一口:“翾飞到底是个女孩子,这样做她会伤心的。” 他有些烦闷的皱皱眉,轻轻打了个哈欠:“我又没逼她。” 清夫人皱眉道;“你这还没逼她,没见着她都伤心成这个样子了。” 玄衣公子有些好笑,露出玩世不恭的笑容:“那就让她别做,反正也不急着一时,原本也只是想让她早作打算罢了。” 清夫人看着面前的玄衣公子如此满不在意,也不好再多说什么,叹气道:“那我劝劝她吧,公子接下来,想做什么?” 玄衣公子却不发一言,只喝了口茶,轻轻问道:“重阳节的时候,是不是陛下要去南山求寿啊?” 清夫人点点头。 玄衣公子说道:“你记得通知许赦,让他也一并去,到时候有什么事情我再同他细讲。” 清夫人有些惊讶,这个许赦是许广汉的远房亲戚,许家倒是有些钱财,不过官场上却是人才稀少,只不过许赦一个郎官而已,平时公子也都不会问及他们的事情,不知为何,今日倒是提起了,但清夫人还是点点头:“诺。” 玄衣公子点点头,眯着眼睛,优哉游哉的品着这杯茶,嘴角含笑:“这茶水可好得很,赶明儿给我留一些。” 清夫人正要应下来着,玄衣公子却又自顾自说着:“九月内火啊,到时候祭祀又是火,最近可是有意思的很啊。” 清夫人看着面前的玄衣公子,他半眯着眼睛,神色十分享受,刚刚面对翾飞时的耐心解释,翾飞走后的无所谓的烦躁,现在这种玩世态度,让她这个从小认得公子的人,都有些害怕,好像公子越来越变得陌生了,又好像自己从未真正了解过他。 第25章 世心同所同(上) 清晨,霍成君早早便起身,等到玉芷过来的时候,看到霍成君基本上已经梳妆打扮好了。 玉芷叫来明宣给小姐梳发,自己在旁边整理这房间,暗暗的笑道:“小姐这几天起的都这样早,是不是害怕前些日子自己偷跑去流云坊,让夫人发现?” 霍成君淡淡的笑了笑:“都已经这么多天了,哥哥不说阿母就不会知道的。我昨儿个听说阿母要去寺庙祈福,我也想一起跟着去。” 玉芷点点头,见着明宣过来,才笑着出了房门。 明宣给成君梳了乖俏的双平髻,头发平整精致,带这一只小巧的珍珠珠花,显得清丽可人。成君身着浅粉色的立领中衣,外罩粉白撒花金色滚边缎面对襟袄子,下着嫣红色的多褶裙。收拾稳妥,才去找母亲,这日霍成君是要同母亲一起,去寺庙祈福为霍家祈福的。 说起来那晚与霍禹在流云坊遇见,两人之后说了一会子话,便一同与金建话别,回了霍府。所幸的是,回家时父亲母亲还都没有察觉,只偷偷溜回自己的房间,和玉芷一起手忙脚乱的洗漱换装。 霍成君现在住在家里西厢的一个房间,离璧漱阁不远,正好与烧毁的璧漱阁遥遥相望。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成君有时睡不着觉,便起身推开窗子看看星星,总是能看到被烧毁的璧漱阁。断壁残垣时刻的提醒着霍成君那一夜的大火是真实的发生的,并不是一个可怕的梦魇。 璧漱阁如今可怕的嘴脸,让霍成君时时刻刻胆战心惊:纵火之人明显利用了绿冰的作用,那他对自己的璧漱阁是有多了解?能在护卫森严的霍府轻而易举的放火,当真没有人里应外合?加之霍成君与她心中的一号纵火犯刘病已在流云坊狭路相逢,这些天,成君都有些心神不宁,夜里也总是做梦。 故而霍夫人去寺庙祈福,也带了成君一并同行,成君也多日未出门,乐得应下,与母亲一同坐上了马车。 马车在快速的移动,而马车里面只有霍显、霍成君、玉芷和霍显的丫头杜鹃。霍成君轻轻拉了门帘,往马车外面看着街景。正巧看到一对夫妇,正相互依偎着拿着菜从东市场过来,两人满脸都是幸福与依恋,两人呆在卖糖人的小摊前端详了一阵子,还是没有买便走了。霍成君知道从马车上都看不见他们的身影时,才回过头来,这时才发现霍显已经和玉芷换了位置,坐了她身旁来了——显然,霍显是有话对霍成君说。 “阿母?” 霍显是个美人,即便是如今年岁也风韵犹存,她并非长安本地人,有种番邦女子别样的魅力,含情的眼稍即便是有衰老的痕迹也依然撩拨人心。不仅如此,霍显还是从一个小小的丫鬟扶正成堂堂大司马大将军的正夫人,所有人都知道,她凭的可不仅仅是眼梢含情而已。从小到大,霍显都严格要求成君,从跳舞弹琴,到背经下棋,她从来都要求霍成君做到完美——这种标准,已经是一国女子内涵与外表的最高标准了。 霍夫人深深地看了一眼成君,温柔的问道:“嫮儿,最近睡得不好?看你的样子有些乏困。” 霍成君老老实实答道:“刚换了房间,总归是有些不习惯,过段时间就好了。” 霍夫人点点头:“嗯,放心吧,现在璧漱阁已经在修建了,明年开春你便可以住回去了。这次上山祈福,一则为这最近的璧漱阁走水,二则便是为了你。” “我?”霍成君指了指自己,“昨日医工过来看过我,说我没有什么大病,只不过注意休息便好。” 霍夫人却摇摇头:“不是为了这个事情,是为了你的未来,要向大师求一求啊。” 霍成君更加羞赧,连连摆手,冲着霍夫人撒着娇:“这是什么话?阿母。” 霍夫人却自顾自的接着说道:“嫮儿,我知道,你对那个昌邑王刘贺是顶不喜欢的,是不是?” 霍成君默不作声,不知道母亲的态度,也只是看着母亲。 “我也是顶不喜欢他的,且不说他的平日做派,就说他一个区区昌邑之地的诸侯王,我就看不上!”霍夫人有些愤愤。 霍成君之前总以为母亲与父亲都是一条心的想把自己嫁给昌邑王,但现在看来并非如此,不管母亲的立足点在何,她总归有些开心。 霍夫人又道:“嫮儿,你不想嫁给刘贺,咱们是一定不会嫁的,这场闹剧打一开始,咱们家便坏事连连,阿母也舍不得你去昌邑啊。” 霍成君赶紧说道:“是啊阿母,我也舍不得您和阿翁,不想去昌邑。” 霍夫人轻哼一声:“那便不去!本就不是什么好地方,你阿翁还以为这刘贺会是什么出彩角色?咱们要嫁,便嫁给人上人!” 霍成君暗叫不妙,赶紧转移话题:“那阿母,一会见了空净大师,便问问最近家里走水的事情。” 霍夫人点头:“这是必须的。不过话说回来,你知道的,阿母从小把你当成什么标准来培养?你说论相貌,论才华,论家世,论与陛下亲近程度,你哪一点比这上官云霓差?还不是当年上官狗贼们上赶着把一个六岁的女娃娃往宫里推?那时候阿翁糊涂,一时鬼迷心窍便同意了,而现在,这上官云霓肚子不争气,总也生不出个一男半女来,皇室的血脉总要传承吧?加上上官家谋反的事情已经败露,云霓虽说是你姐姐的女儿,但总归对霍家来说还是个外姓人,要光荣咱们霍家还要靠咱们霍家自己人,知道吗?” 霍成君听了霍夫人的这段长篇大论,内心却五味具杂,若是六七年前听到这席话,她一定娇羞一笑任凭父母送进宫,但如今的霍成君,亲眼见证了上官云霓嫁给了自己喜欢的弗陵哥哥,亲眼见证了上官氏一族原本无上荣光,一夕之间遭受灭顶之灾,加之最近这么多的事情 ,反而对政治权力中心的地带充满了恐惧。 霍成君轻轻说道:“阿母,成君愿意为了家族荣光做任何事情,但如今局势稳定,父亲在朝野之中威望很高,并不需要成君做什么事情的地步。成君向您保证,若是有一天到了非要成君做什么的情况,成君一定竭尽全力。” 霍夫人看了成君一眼,似乎在确认她的真实含义。 恰在此时,玉芷道:“夫人,小姐,已经到寺庙门口了,空净大师正在正殿等候您。” 霍夫人一听,赶紧下车进去,霍成君也只是和玉芷对了个眼神,彼此心思,一看便知。成君刚要过去,玉芷连忙拉住成君,轻声说道:“小姐,一会子许什么愿可想好了?” 霍成君一愣,她确实不知道该许什么愿,看似自己拥有了很多东西,而事实上自己渴望的、以及别人渴望自己得到的东西更多。 玉芷偷偷一笑,小声对着霍成君的耳朵,说道:“刚刚夫人想要小姐进宫侍奉陛下,那小姐的意思呢?” 霍成君一抬头,看着玉芷鼓励的眼神,才明了,玉芷这是要她许愿能嫁与心爱之人。霍成君一笑,心里倒是一软,即便不为自己未来能否嫁与自己所爱之人这点小小的少女心思,为了玉芷这份一心念着自己的心意,她也是开心的。 霍成君伸手挑了挑玉芷的下巴,狡黠一笑:“你这是说出了你自己的心思了吧?哦,原来我们的小玉芷也……” 玉芷羞赧一笑,推了成君:“小姐又取笑人,下次可不帮你了。” 惹得霍成君忙拉着玉芷的手,一声声叫着,好玉芷,好玉芷,哄着她开心。 霍夫人扭头一看霍成君并没有跟上来,转身扫了眼,便看到霍成君在与丫鬟说着笑话,微微蹙眉,冲着霍成君横了一眼。 成君原本和玉芷相互说着笑话,不经意间看了母亲一眼,看到母亲的眼神,吓了一吓,便赶紧乖乖的朝霍夫人那边走去。跟在母亲身后一步一步的上香祈福,自己跪在佛像面前,默默念着经文。 上完香之后,霍成君与霍夫人一同在寺庙内为霍家祈福,过了不久,诵经完成。霍夫人便领着霍成君去见了空净大师,想让他看看成君。 霍夫人对空净大师笑笑,说了最近家中发生的诡谲之事,成君也在一旁听着,内心对于这些事情却有着自己的看法。 空净大师却皱着眉头,说道:“霍夫人,这件事情急不来,以后只要心存善念,多行善事,一切都会好的,大司马大将军的的仕途还顺着呢,这些小事情,大可不必挂在心上,只要一心向善,不忘初心,一切都可迎刃而解。” 霍夫人听了,高兴不得了,眼睛都发了光,向空净大师表示赞同,冲着空净大师一直讨教这着各种琐碎的问题,过来一阵儿,霍夫人好像想起了什么,便拉着霍成君的手,对空净大师说道:“空净大师,你看看这是小女成君,小时候你也见过她的。我想啊,为我这女儿未来求个好姻缘。” 空净大师看了看霍成君的脸,仔细端详着,霍成君被迫一直抬着头,感觉挺不自在,暗自腹诽道,这佛家的人,又不是什么算命的,怎么也一个劲儿的盯着她看,好像像顾太常一样,给人看面相。但也只能这样想想,却也没有什么办法。 不知过了多久,空净大师才开口说道:“霍夫人可带着霍小姐去跟着我这个小徒弟诵一段经文,霍小姐好福气,若是霍夫人与霍小姐能够继续祈福,多行善事,需要诚心一些,那想必霍小姐一定能求得一段天下最好的姻缘。” 霍成君瞪大眼睛,这、这空净大师怎么能这么说大话啊,天下最好的姻缘,阿母听了,又该想到皇后上面了。这现在的皇后已经有了,专拣着好听的话给母亲讲,来骗香火钱吗? 第26章 世心同所同(下) 但霍夫人却显然很吃这套,高兴地不得了,说道:“当真是天下最好的姻缘啊,看来我们家成君一定会有大富贵的。空净大师你看啊,我们这孩子,从小便是有大富贵的。去年找好些先生起名字,最后起到了‘成君’这个名字,这个名字一般人可是担不起的,却偏偏大家都说她能担得起。谢谢大师答疑解惑,这让我们可放心多了,我这就让成君去瞧念经。” 空净大师也笑着点点头,指了指小徒弟,让小徒弟带着霍小姐念经文求姻缘。 霍成君一路腹诽着,却无可奈何。只好跟着小徒弟,穿过逼仄的过道,去旁边的地方念着经文,听着诵经的声音,一时烦躁,竟有些心猿意马,不知怎的就想起来这里路上看到的那对儿买不起糖人却仍幸福恩爱的夫妻,念着念着突然想起了刚刚玉芷同她开玩笑讲的话。 霍成君心中念着这些事情,也想起了平日里不愿去想的一些事情。霍成君心里一道温流,诚心诚意的许了一个愿望。 霍夫人一会还要跟空净大师说一些疑惑,趁着空净大师在给别人答疑解惑的时候,霍夫人含着笑意对成君说:“你看,连空净大师都说你的命中有大富贵。” 霍成君笑笑,对着母亲说道:“出生在霍家,便是成君最大的富贵了。” 霍夫人慈爱的看了成君一眼,笑着说道:“身为霍家女儿是你的福气,但你真正的富贵还没来呢,空净大师说了,你这辈子啊,能当人中之凤。” 霍成君有些无言以对。 人中之凤?霍成君有些自嘲的笑笑,当朝不是没有皇后,为何现在母亲都看不透这一点呢?弗陵哥哥已经娶了云霓了,现在她恐怕是没有机会实现母亲的期望了吧?而现在的她恐怕也是不想的。 此时霍成君并不知道,她刚刚许的愿望就已经暗示了她与其他千千万万过来许愿祈福的姑娘的不同。 其他上山祈福的姑娘,或有希望家里长足富贵,或有希望自己得一心人。而霍成君的愿望却同其他人的都不一样。 或许,从这时候开始,在霍成君离当皇后还有好几年的时候,霍成君便开始不自觉的用皇后的心态面对着各种事情。 她刚刚念经文时,许的愿望不是希望找一个一心一意对自己的有情人,而是希望天下有情人不再为一个几钱的糖人而犹豫,为万生祈福。 霍成君见母亲还在寺庙中,意犹未尽的与空净大师讨教一些问题,估计她一时半会是不会出来的,左右自己没有什么事情,便出了寺庙的门,到寺庙旁边的花坛旁晃晃悠悠,一个人也乐得自在。 当无所事事的霍成君被寺庙后面花坛的一株小蒲公英吸引了目光时,忽然一道“风”便把这株蒲公英吹散了,吹的漫天都是蒲公英的白色的花籽。 扭头一看,便看到始作俑者在抱着手臂洋洋得意的笑着,霍成君撇撇嘴,伸手便要咧开他的嘴:“张彭祖,看你多事!真是讨厌死了!烦不烦人!” 张彭祖却还是笑了笑,说道:“帮蒲公英播种,看把你急的。” 霍成君翻了个白眼,不愿与他多说此事:“呦,你怎么来了?自己一个人过来体验一下和尚生活?” 张彭祖哈哈大笑:“对对,你怎么知道的?我就是看着我的生活太多多彩,想过来修身养性。” 霍成君被逗乐:“那还不快剃头去!剃成个小和尚让我来笑话笑话你,还有啊,你以后也不能再去流云坊这种地方了……” 张彭祖抢白说道:“我过来是体验一下和尚生活,你来这里岂不是要当尼姑了?” 霍成君挑挑眉:“这话我可没说啊。” 张彭祖耸耸肩:“嫮儿,刚刚看到霍夫人在与空净大师谈话,就知道你肯定在这周围晃悠。” 霍成君也笑笑:“你呢?是和掖庭令张大人一起来吗?” 张彭祖摆摆手:“我父亲哪有这个闲工夫,今天是陪我生母来的,她现在还在大殿祈福诵经,我觉得无聊,溜出来了,估计在这里能看见你,真就看见你了。” 霍成君一忖度,张彭祖的生母便是右将军张安世的夫人,而现在寺庙中同时出现张夫人与霍夫人,可想而知今日寺庙的大师们会是有多繁忙,不禁笑了出来。 张彭祖看着霍成君笑却不知为何,只咧着嘴说道:“怎么怎么,现在的你不是被逼着嫁给昌邑王刘贺吗?我还以为你要整日以泪洗面呢! 霍成君一瞪眼,上前锤了张彭祖一拳:“想什么呢你!我是在想今日寺庙的香火钱一准儿的多,空净大师该高兴地合不拢嘴了。” 张彭祖也勾勾嘴角:“香火钱多不多不晓得,麻烦事是一定多的。” 霍成君挑眉:“此话怎讲?” 张彭祖却摆摆手:“不过是父亲的一些事情罢了,要不我生母怎么会在今儿这种不是节日的日子里过来上香呢?上次中秋宴那么多事情一闹,现在朝廷个个人心惶惶。我知道的也不是很清楚,不说这个了。” 霍成君对于中秋夜发生了什么可是不能再了解了,也轻叹了一声。却突然想起了什么,赶紧向张彭祖问道:“对了彭祖,有件事情想问问你,这刘病已什么来头啊?” 张彭祖嗤笑一声:“我还当什么事呢,你不知道刘病已吗?卫太子的儿子啊。” “这我知道,废太子之后,你也给我说过几次他,但是我想问你的是,”霍成君压低嗓音,“你父亲一直以来都资助这废太子之后?” 张彭祖皱了皱眉:“你一姑娘家怎么知道的?” 霍成君急得跺脚:“快说快说,到底怎么回事?” 张彭祖有些难为,但也不是什么非要隐瞒的秘密,便开口说道:“也没有特殊的原因。这刘病已生的可怜,别的皇族都生于宫中、长于诸侯国,从小到大锦衣玉食的被人照顾着,可他偏偏是废太子的儿子,当年巫蛊之案发生之时,他还是个襁褓之中的孩子,也被收系郡邸狱,在牢狱之后过了几年之后才说可以被送回他祖母史家生活。之后武帝下诏,说要收入掖庭养视,并令宗正著其属籍,所以刘病已大部分时间是被养育于掖庭。我父亲原本是废太子的家吏,念着旧恩一直照顾着他,看他从小机灵又好学,还请了东海人澓中翁教他《诗经》。之后呢,也确实一直资助着她,这也不过是看着恩情罢了。” 霍成君听了,才若有所思:“哦,原是这样。” 张彭祖也问道:“怎么了,嫮儿,怎么突然打听起他来了?” 霍成君只是摇摇头:“没什么,最近听说过他几次罢了。你接着说啊。” 张彭祖点点头,接着说道:“说起来我也只是小时候和他常见些,长大了也便不怎么见面了,倒是经常听我父亲提起他。今年我父亲原本想把他孙女宜儿嫁给刘病已,你见过宜儿的,比咱们小不了几岁,从小知书达理,生的漂亮着呢。但我生父又不愿意,嫌刘病已是罪人卫太子的儿子,出身不好,以后也发达不了。这件事情也就这样搁下了。” 霍成君点点头,暗想道若是宜儿嫁给了刘病已,那可真是一辈子都毁了。 张彭祖接着说道:“结果刚好许广汉家的姑娘要嫁的人出事了,我父亲见这许家也不错,主要是刘病已这出身也挑不了什么好的,便让许家的姑娘嫁给了刘病已。前几个月刚成的亲,说起来他成亲后我可没怎么遇见他。” 霍成君点点头,看来中秋夜上,她和金建碰见这刘病已和一姑娘在一起,这便是他的妻子吧。看起来白白净净的,眼神中也毫无攻击性,一个劲的看着刘病已,手指蜷在衣袖里面,想必也是个家里有点小钱的小姐,从小便被娇贵长大的,只不过,这样的像只小白兔一样的善良的女人,知道她的枕边人是个杀人未遂的凶手吗?知道她视为全世界的那个男人是全世界最大的野心家吗? 霍成君想着想着,便轻叹一口气,似乎在感慨,又似乎在悲伤。 张彭祖瞧见了,却感觉奇怪的很:“我说嫮儿,你怎么对这刘病已这么感兴趣?” 霍成君随意扯了个谎:“哦,最近父亲在看看有什么适合做长史的人,我随意问问罢了。” 张彭祖点点头,这个理由他是信服的,说起大司马大将军,对于朝堂中事,确实是事无巨细,连一些小小的郎官、小小的地方官吏,也都认真审核,让人不得不服气。 只不过,张彭祖看了看正在皱着眉头的霍成君,她看似在一言不发的看着一株小花,像之前认真端详蒲公英一样,实际上她到底在想些什么呢? 从前的霍成君每天没心没肺的偷溜出府,和他到处闲逛,每天都开心的不得了,即便是有不痛快,也都当场就报,快意恩仇的很。而现在,赛马会上她让自己帮她挡住顾玉瓒,之后也并没有解释她到底去了哪里,中秋宴上她前后两次在宴会之上直言,让他感到有些惊讶又陌生。 现在张彭祖看着正在认真端详这株小花的霍成君,感觉成君也许真的同之前有所不同,或许,最近嫮儿经历了好些故事,或许…… 或许嫮儿像他一样,对花草感兴趣,希望研究研究! 张彭祖眼睛一亮,又凑过去对着霍成君狗腿的笑笑:“嫮儿,没想到你终于对这些生灵感兴趣了,看来我一直对你说的一些话都很管用吗?你有时间来我家,我让你看看我私底下的收藏,都是些顶珍贵的……” 霍成君抬头,翻了个白眼:“哈?” 第27章 处高临深,动而近危(上) 自从那日,霍成君于流云坊宴请金建,却意外撞见霍禹和刘贺在流云坊内大打出手。夜里霍成君虽与成君一同回府,但兄妹两人却相当默契的再也没有谈论过那夜的事情,霍成君也与霍禹再没见过面。 这日清晨,霍成君正在读书。自从璧漱阁的书阁已毁,南书房又是父亲与门客们商议事情的地方成君不愿过去,于是霍光便在霍成君住的房间旁边布置了一个小小的书房,供成君习作念书。成君此时便在这个南厢房旁边的小书房中念书。 成君如今住在南厢房,不比璧漱阁幽静,所以常常能听到外面的丫头们叽叽喳喳的相互传的小事,霍成君却从不恼。 捧着书本的霍成君无声的笑笑,虽说这里是比璧漱阁要吵闹了点,但也因此多了几分人气,更何况,成君常常还能听到些以往不曾知道的八卦,权当做解闷儿了,这些八卦倒是有趣的很。 成君习作时,便听到旁边的丫头在吵吵闹闹,好像在说什么大少爷不高兴什么要被杀头之类的事情,霍成君立马感兴趣了,竖起耳朵贴在窗户旁边努力的听着,却还是没听见什么。 恰好明宣过来给小姐磨墨,霍成君便开口问道:“明宣,你知道外面那些丫头们在说什么吗?” 明宣一愣,讪笑道:“没有啊,小姐,大家都在干活啊。” 霍成君一板脸:“快说快说,我都听到了。” 明宣这才有些犹豫的开口:“小姐,好像是说少爷有些不高兴,也不算什么要紧的事情。” 霍成君点点头:“知道了,对了明宣,我在城西的张师傅开的胭脂店里订了个胭脂,你快去给我取回来吧,我过半个时辰出门便要用,你在路上腿脚麻利些,要是在路上偷懒了赶不回来,看我不收拾你!” 明宣面露苦色:“小姐,你这不是难为人吗?这……这半个时辰,从东边跑道西边,肯定是不行的啊,而且来回走一路,累也要累死了!” 霍成君佯装惊讶:“是吗?可是外面那么有趣,我还以为你是顶喜欢的呢!” 明宣自小伺候着夫人,最近几年又伺候小姐,也算是个伶俐人,对于小姐的意思也猜个明白,只好说道:“是……是少爷那边的丫头绿莺说的,说是少爷……少爷昨天回府之后,发了一通的火,听说在房间里乱摔东西,把皇上御赐的熏釉陶马给摔了,大家……大家都在说把陛下赏赐的东西给摔了,是要……是要被杀头的……” 霍成君听闻,便觉此事之重大,忙问道:“那老爷和夫人知道吗?” 明宣支支吾吾。 成君一急:“快说啊!” “不……不知道。老爷和夫人一早就进宫了,据说是有晚宴的,所以要到晚上才回来。” 霍成君一听,细细想了一会儿,还是要先去看看哥哥,便问道:“少爷呢?” 明宣答道:“少爷昨晚大闹了一顿,现在肯定还在屋里吧。” 霍成君正色道:“你出去之后,对外面传着的丫头们说府里扣本月的一半月钱,当做是多嘴胡说的惩罚,若是有谁在敢提此事,那就提好了,这件事情传到府外面的话,大少爷倒霉,霍府便倒霉,这些多嘴传出去的丫头,还未必会不会有命!明白了吗?” 明宣吓得一哆嗦,连忙点头:“是……是是小姐,我这就告诉她们别传了。” 霍成君道:“不只是给她们说别传了,还要说我刚刚说的那段话,还要说是我听见了她们的话才知道的,这些内容都要一字不漏,明白吗?” 明宣点头如捣蒜,也感激霍成君替她着想,连连称是,退出去了。 霍成君对着镜子想了一会,还是立马出了门,门外之前叽叽喳喳八卦的丫头们都低着头,吓得一声不敢出,眼见着霍成君风风火火的出了房间,往少爷房间方向走了。 “霍禹你给我起来!”霍成君一进房间门,便大叫着。 霍禹正在内室睡着,昨晚喝了好多的酒,现在他还没有完全清醒过来,只是听见有人吵嚷着叫他,有些烦困。 霍成君见霍禹仍在睡觉,更是生气,连忙小跑过去他床边,一把把他的被子拉起来:“睡什么睡,霍禹你快起来!” 霍禹本来就吵醒,满身不痛快,见是霍成君,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喂,霍成君你干什么!你个女孩子家跑我屋里干什么!” 霍成君一瞪眼,张口说道:“你还好意思管我,大少爷您能不能睁开眼睛,看看你到底做了什么好!” 霍禹睡眼朦胧,眼睛又红又肿,揉了揉眼睛。 霍成君过去,把熏釉陶马的碎片扔到他的床上,这熏釉陶马的头和一条腿都与身子分了家,看起来着实惨烈。 霍禹皱着眉:“这是什么?” “你说是什么!霍禹你好好看看仔细,这是昨晚你自己摔得!” 霍禹摸了摸脑袋,好像记不起来了。 霍成君轻哼一声,斜眼看了一眼霍禹,又接着说道:“霍禹最近你脑子是被驴踢了吗?又是和刘贺打架,又是摔了御赐的马,你看你这……我告诉你,你这些丑事我可瞒不住,到时候阿翁怪罪,我看你就老老实实被阿翁打断腿好了!” 霍禹看着看着,慢慢意识恢复过来,想起了昨晚发生的时候,顿时后悔的不行,连连哀叹:“这熏釉陶马可是上等的货色,上个月去外地,赈济了饥荒灾民,一路上辛辛苦苦的,陛下见我做得好才忍痛赏给我的,我……我平日里可宝贝着呢!” 霍成君轻哼一声:“谁知道你心里想些什么,这外面的丫头都传开了,说你打烂了御赐的马要被杀头!” 霍禹烦躁的说道:“让那些丫头们都闭嘴,本来事情就够烦的了,经她们的嘴,好像霍家要完了一样!” 霍成君接着说道:“我是借着话头吓唬了她们一顿,才把传言平息了,想来也不敢多嘴什么的。不过,你说说你自己最近干的这些好事,到时候阿翁阿母发现你打烂了这匹马的腿,还不打烂你的腿!” 霍禹懊恼着把头埋在手里,嗡嗡的说道:“昨晚心里不痛快,喝了太多酒了,也……不知怎么的……” 霍成君轻哼一声,接着问道:“你喝什么酒啊?前几天刚不痛快和刘贺打了一架,昨天你又有不痛快,你这‘不痛快’也太多了点吧。” 霍禹一是烦躁,用手揉揉脑袋:“你不知道,是大事儿!” 霍成君翻了个白眼,伸手作打人状:“说不说啊你!惹了一身事儿还冲我摆谱儿?” 霍禹只好开口说道:“是和中秋宴那晚的事情有关的。” 霍成君一下子认真起来,原本她只是以为哥哥有跟以前一样因为一些哥们儿义气或是风月之事弄得自己狼狈,没想到竟是中秋之宴的事情。 “怎么回事啊,哥哥你快说话啊。” 霍禹才叹了口气,慢慢说道:“中秋之宴那件事情,结果已经出来了。只是霍府的家丁在中秋夜没有注意火源,玩忽职守,导致霍府失火。” 一皱眉:“什么?” “金龄昀说经过调查,你拾到的几块打火石,放置那里年代已久,已经没有生火的能力了,所以并非有人故意在霍家放火的。”霍禹接着说道。 霍成君满脸震惊,好不容易平复下来,才接着问道:“这……可这怎么可能呢?” “嫮儿……” “那顾太常所说的天光不祥,这又有何解释?”霍成君追问道。 霍禹皱着眉头,一脸疲惫:“金龄昀说,这是因为黄河水灾泛滥。中秋之后,黄河水灾泛滥,恰好时间都对得上,方向也都对得上。” 霍成君道:“胡说!这……这分明是为昌邑王开脱,也让纵火凶手逍遥法外!” 霍禹脸上也有些微的青色胡渣,轻叹口气:“成君,我们都知道这件事情就是刘贺那个臭小子干的,但这件事情,金龄昀处理成这个样子,也不能说是他的错,毕竟也是陛下的旨意。我们霍家受了点委屈不要紧,陛下知道的,之后会在别的地方补偿我们霍家,我只是有些担心你……” 霍成君知道,现在霍禹一心以为放火的就是昌邑王刘贺,但她知道,金龄昀知道,霍光也知道,纵火的另有其人。原本想要借此机会,给纵火的那个臭小子教训,也给刘贺这个未遂者一个警告,但现在看来,却反而像是给霍家一个警告。 金龄昀这个结果,代表的是陛下的意思,而陛下这种意思,给了顾太常的面子,让他依旧有威严;给了昌邑王的里子,让这个所有人以为的纵火犯,霍光霍成君心中的未遂者,可以免于责罚;甚至无形之中也帮助了真正的纵火一方。独独面子里子都没有给的,只有霍家! 霍成君一下子蔫了,她不知道陛下具体是什么意思,只知道这样的结果确确实实让霍家的人心寒。 “嫮儿,嫮儿?”霍禹担心的叫着她。 见成君没有反应,接着说道:“嫮儿,这件事情你不要难过,我知道你现在恨毒了刘贺,哥哥也是啊!刘贺为了要杀你放火烧了你的闺房,那天又和我在流云坊里起了冲突,哥哥也是一样恨毒了他的,你放心,哥哥一定帮你好好教训刘贺!” 第28章 处高临深,动而近危(中) 霍成君连忙摆摆手:“哥哥,别、别想着报复昌邑王。” 成君心想,这件事情,霍禹知道的并没有金建和父亲知道的多,只是以为陛下这次没有惩罚“纵火犯”刘贺而替自己打抱不平,而金建和父亲也只是知道真正的纵火犯并非刘贺而已。这件事情,这样处理,虽然霍府吃了个哑巴亏,但并非全然坏处,这不陛下就准备宴请父亲母亲了吗?以后总归是有补偿的机会,也可以接受。至于刘病已……霍成君并不想再与他正面见面,最好以后再也不见面,父亲和金建不知道自己的猜测,也最好别再知道了。她总用种预感,这个刘病已,还是躲着他比较好。 霍成君看了一眼霍禹义愤填膺的样子,生怕他再一时冲动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来,便想着要先稳住霍禹,便开口劝说哥哥:“哥哥,我知道你心疼我,但这家事情我没有亏啊。你想啊,之前阿翁阿母想让我嫁到昌邑去,现在经过这件事情,阿翁阿母肯定也没这个心思了,这对我来说就已经很好了,哥哥你放心吧。” 霍禹将信将疑的看了看妹妹,才放心她真的没有多委屈,只好点头答应妹妹,不会逞一时之快找刘贺报仇。 霍成君见哥哥情绪平稳了,也便放心的离开了,回到了自己的南厢房。 而此时霍成君心中只是在想着两件事情,陛下这次这样对霍府,难道是对霍家已经有了什么不满了吗? 再者便是这个刘病已,霍成君避开了他也间接的向父亲保下了他,她只是希望,以后这个人,再也别出现在自己的面前。 玉芷见着霍成君匆匆从少爷的房间里回来,满脸的不高兴,原本想过去和小姐说说话的,结果没过一会儿,小姐便穿好外衣出了门。横竖小姐最近胡闹管了,夫人也不怎么管教,加上老爷夫人今天入宫了,便也没多劝阻。 玉芷正在霍成君的房中,收拾小姐的梳妆台,把小姐的首饰盒细细的擦拭着,恰在此时,有人在窗外敲了敲窗口,玉芷往外一探头,原来是小五,便说道:“诶小五?你怎么过来了?” 小五却急忙的向玉芷招招手,示意让她出来说话。 玉芷有些奇怪,但放下了手里的活儿出来了,前后看看,看到没有别人,才小声对着小五说道:“什么事啊你要跑过来说?你前几天私自离府就让管家罚你钱币,现在你又跑来,仔细让别人看到告你状!” 小五只急切的摆摆手说道:“我偷跑来的,没人看见的。不过,七小姐呢?” “出门玩去了,今天有秦先生说书,小姐出门一准儿是捧他场了。”玉芷看了一眼小五,催他道,“到底什么事情啊,和小姐有关?” 小五这才神秘兮兮的从衣袖里掏出一个包裹来,递给玉芷,对她说道:“你自己打开看看。” 玉芷有些疑惑的看看他,顺手接过来,一打开才发现原来里面装着好几块打火石! 玉芷一下子变了脸色,脸煞白煞白的,吓了一跳,连忙接着用布盖上,看了看四周并没有人,于是小声的对小五说道:“小五,你疯了!你上哪儿找这么多打火石啊!” 自从璧漱阁被烧,霍七小姐从璧漱阁周围的林子里发现了打火石,打火石在霍府便是一个敏感的话题,不能触碰的领域。霍府无论是被人放火还是家有内鬼,都未可知,事情没有调查清楚之前,整个霍府都人心惶惶。 小五赶紧解释:“哎呀,玉芷,这个时候我哪里敢用打火石啊,这是我在璧漱阁的玉样假山旁边找到的。” 玉芷眉头紧锁,说道:“到底怎么回事,快说快说!” 小五说道:“原本就是我在负责璧漱阁的树林的种植,今天我去玉样假山那边,想登记一下玉样假山被烧情况,结果一进了假山的里面,走着走着,便被一包东西绊倒了,我低头一看,就发现了这一坨东西。” 玉芷再次把这包东西打开,仔细看看这几块黝黑的石头。 小五接着说道:“我本来想把这包东西交给老爷的,结果老爷和夫人都进宫了,说是陛下留膳,要到夜里才能回来。本想给管家的,但思来想去,这件事情还是交给七小姐比较好,毕竟七小姐比较关注这件事情,总比交给少爷要妥当些。” 玉芷点点头:“嗯嗯,小五你这件事情做得对。中秋之夜的事情,恐怕小姐知道的比老爷也要多的,还是等小姐中午回来,我要转交给小姐吧。” 小五点点头,笑道:“那玉芷,这包裹就交给你了,记得转交给小姐。” 玉芷也应下了,看着小五离开之后,才转身回了房间,想了想,把包裹小心翼翼的放到了床底下。 话说这边,霍成君一早就听说,今天父亲母亲都要很晚才能回家,左右最近做过的出格的事情多了,加上中秋宴的事情后续不太让人满意,索性便出了门去听书玩玩,让自己开心开心,也不让玉芷跟着了。 霍成君到了茶楼,正赶上秦先生的说书,心中大喜,连忙找了个靠前的位子,要了杯茶坐下来听听。 秦先生现在讲的是周宣王烽火戏诸侯的事情,正讲到美人褒姒怎么也不笑,周宣王一筹莫展着。 霍成君轻轻一笑,细细想来,这古人的事儿今天的人想想,也未必就不会发生在今天。 霍成君转眼一想,便想起了那双冷清孤傲的眸子,想起了那个女人细如水蛇的腰肢,想起了她跳舞时让人目不转睛的能耐…… 不行不行,怎么想起了翾飞姑娘了?霍成君狠狠地摇了摇头,翾飞姑娘确实好看,但也不至于到褒姒的地步吧?想起翾飞姑娘来,便想到自己的哥哥和昌邑王那天一时冲动大打出手,哥哥这样和刘贺当众,真不知道以后会怎么办。 说起来,原本父亲有意与昌邑王搞好关系的,昌邑王手下有一些官员送来长安,父亲是想要拿下这几个官员的,但却被女儿和儿子这么一前一后的一闹,看来父亲与昌邑王之间的关系可没那么好相处了。 正想着,霍成君面前却晃过来一个人,环视全场之后径直走到霍成君身边,一下子坐到霍成君的旁边,轻声说道:“听闻霍小姐说过,这茶楼说书最好的不是秦先生,而是位金先生,是不是?” 霍成君一看到金建,原本是很高兴的,但想起之前他经手的中秋节一事,心里再怎么说也是有疙瘩。虽说金建所作所为不过也只是帝王意愿的一个体现,但她心中金建已经是她的朋友了,难道不应该提前和她说一下事情发展吗?最后自己需要靠哥哥才知道事情原来这么糟糕了,确实想想就不是很开心。 霍成君收敛了脸上因听书而挂上的笑意,忙小声的和他说道:“是啊是啊,今天听闻金先生过来说书,特意来捧场子的,今天金先生讲什么?” 金建接着说道:“今天我也是专程来听金先生说书的。” 霍成君冷笑一声:“是吗?那真是很巧啊。” 金建笑笑:“不巧啊,我是特意过来等你的。” “是吗?”霍成君挑眉,“几天不见,听说龄昀兄你处理事情有功,现在升官了?以后不能叫你龄昀兄了,该叫你金少监大人了,是不是?” 金建自然是能听出霍成君话中句句带刺儿,但他也不计较,喝了口茶:“哟,你消息还挺灵通的。那你再猜猜,我找你是要干嘛。” 霍成君轻笑道:“我哪知道啊,少监大人这么忙,过来听个书放松一下罢了。” 金建有些无奈的叫了声:“嫮儿!” 霍成君这才勉强正经起来说道了:“嗯,你又不去霍府找我,只不过听说秦先生说书,看看能不能碰见我罢了,一准儿没什么要紧事儿。” 金建微挑剑眉:“错了,今天我找你来,是为了中秋宴上那些打火石而来的。” “打火石?”霍成君一下子紧张起来,“你什么意思?这件事情不是已经了结了吗?” 金建轻轻摇头:“成君,我知道你心里肯定是怨我的,但事情到今天这个地步,我也无可奈何。我今天过来是因为知道霍大人霍夫人今日入宫,想来你肯定是闲不住了,便来这边看看能不能遇见你。” 霍成君见他说的颇为真挚,金建也确实是了解自己的,脸色语气也有了缓和:“接着说。” 金建说道:“我今天来,只不过把最近知道的一切情况给你说来听听。我这几日一直调查这件事情,关于这些打火石的情况,关于中秋之宴的情况,我想我了解的这些你应该想要知道。” 霍成君点头,继续听他说着。 金建接着说道:“这些打火石,我已经找人打听了,全城只在两处有卖的。另外少府也有提供打火石,其中很多大家庭也有常年使用打火石的习惯,包括霍家。而那两处卖打火石的小户,我去调查了他们的记录,买这些打火石的大多都不是常客,买的人也从来不多。最近这半年有买过的,只有带昌邑口音的一次而已。” 第29章 处高临深,动而近危(下) 霍成君有些惊奇:“只有一次?还是带昌邑口音的?” “就是咱们在茶楼见过的昌邑王的手下四个,现在他们已经离开长安城了。其实中秋之后没过多久便有探子跟上他们了,现在昌邑王已经知道整件事情了,也和他们通过信儿了,也知道放火的并不是自己的手下。所以说,现在刘贺知道你在中秋之宴上是在故弄玄虚,嫮儿,你要小心刘贺他报复你啊!” 霍成君点点头:“这倒没什么。昌邑王中秋夜确实也本来打算教训我一顿的,没想到竟真的是纵火烧我的闺房。竟然和真正的纵火一方想到一块儿去了。” 金建皱眉:“可能不是,也可能是纵火方一直观察着你们,借了昌邑王的由头,出了些力罢了。” 霍成君点点头:“关于刘贺当时到底是怎么想的,我们也不可能知道了。只不过现在我们和刘贺掌握的情况也是一样的,我们知道的,刘贺也知道。” 金建接着说道:“再者,关于纵火的一方,能拿到那种打火石的人家并不多,可以说几乎没有,所以成君,你要做好家里有内鬼的心理准备。” 霍成君深深地看了金建一眼,确认他并没有说假话,虽然这个消息有些让人震惊,但也不是没有可能。在树林里找到的打火石并不是普通的打火石,普通人家不可能有,加上火烧的地方太过蹊跷,要不是出于对璧漱阁的极度熟悉,外人是不可能正好把火放起来的,因为时间太短,绿冰的面积也并不大。 霍成君望了望窗外,现在从窗外依旧能看到未央宫的华丽威严,却再也看不到璧漱阁的精巧别致了。成君看了眼金建,仿佛是在认证什么,露出一个微笑,轻声说道:“谢谢你。” 金建看着霍成君的笑容,也说道:“嫮儿,我是真心把你当朋友的。这件事情查不下去,拖下去对你们霍家没有好处,只能这样处理。” 霍成君笑了笑:“我知道,这样明面上还是陛下卖给昌邑王的一个人情,陛下自然高兴地很。” 金建看着霍成君有些难过,担心的安慰道:“陛下这样,也是为了霍府好。” 霍成君点点头,一个字一个字的说着,好像在告诉自己:“是的,陛下怎么会待霍家不好呢。” 霍成君自顾自的轻笑一声,扭头看着金建,用极轻极轻的声音,透过秦先生说书的声音,透过周围观众叫好的掌声,说道:“龄昀,我也把你当做朋友,所以我告诉你一件事情。少府里,也许有异心人。” 金建因为观众的掌声而没有听仔细,低头问道:“什么?” 霍成君却不再说话,淡淡笑着摇摇头。 此后,霍成君与金建再也没多说一句话。两人认真听着秦先生说书的声音,听着周幽王烽火戏诸侯,听着诸侯王受骗时的愤懑,听着周王朝亡国的前奏。 原本在史诗中已经看过的历史,原本在印本里已经读过的野史,现在似乎从来没听过一样,两人出奇的专注,想要忘记刚刚发生的一切的不愉快。 到了太阳落山,秦先生终于把这段讲完。金建问道:“要不要一起去吃点东西?” 成君摇摇头:“不了,我还是早点回去休息吧。” 金建点头,还是不死心问道:“要不我送你回去吧?” 霍成君一看他这样恳切,也不忍心拒绝,便应下了。 没想到,金建并没有找马车,而是和她一同并肩而行。 这条路并不很遥远,中秋那日因着官兵封路,两人火急火燎的从茶馆回霍府,感觉每一分钟都在煎熬,而此时没有封路也没有火险,两人优哉游哉,竟发现这条道路除了几家小店铺,还有不少的美景。 旁边小树林开着木樨花,照理说现在应该不到木樨花期,东边霍府附近的木樨花都没开,不知为何,偏偏这边开的茂盛。花阴之下,还有几个书生席地而坐,携酒吟句,好生热闹。 霍成君见着如此,也暗生歆羡:“那几个人我是认得的,我以前便常常见他们在这边饮酒作对,我穿上男装,本想要和他们一起的,结果他们却嫌弃我没有书童,而玉芷总是不愿陪我这么闹的,我就叫上小五陪我,结果他们又嘲笑小五没念过书,我一气之下,接对时骂了他们,也便不与他们往来了。” 金建在旁边一边听着,一边露出笑容。也不多说什么,在旁边听着霍成君絮絮叨叨的说着以前的事情。 “所以啊,我就让刘贺落入水里,你瞧瞧,分明不知我推得,谁知道这堂堂昌邑王这么好骗,竟真相信水中假山可以担起一个壮汉来,你说好不好笑?”霍成君笑颜盈盈。 金建笑着摇摇头,说道:“所以这就是长安城盛传的昌邑王英雄救美的故事?” “正是!为了挡住这件事情,也让刘贺别把事情闹僵,我阿翁可是费了不少的心思。因为这件事情,我阿母罚我在房间面壁三天,不让我出门!” “后来便是赛马会了?” 霍成君眼珠一转:“对!后来我便遇见你了!从此我便倒霉了!你快说,对不对?” 金建轻笑道:“对对对,都怪我!” 见着霍成君笑的合不拢嘴,眯了眯眼睛:“我想,那天你在赛马会上不见踪迹,该不仅仅是逃出去玩这么简单吧?” 霍成君一下子噎住了,想起那日赛马会上原本想躲刘贺,结果却阴差阳错碰见了刘病已,之后倒是多亏了金建帮自己打掩护。这样看来,倒是自从遇见了刘病已,便倒霉事不断。这样说也不对,应该是,自己的倒霉事,都是刘病已带来的! 正想着,却感觉脸上凉凉的,抬头一看,原是下雨了。两人连忙跑到附近的亭子里,成君胡乱着理着自己的发髻,却看到亭子连接的长廊尽头似乎有两个人影。在那边的木樨树下,那两人人影似乎有些熟悉。 成君看了几眼,努力的回想,但那两人都不转头,她也认不出来——说不准是认识的两个公子哥儿,不打招呼也罢。 恰好此时,金建开口说道:“看来这雨一时半会是停不了了。” 霍成君伸手,去碰了碰亭外的雨滴,感觉确实比之前大了许多。 想起之前金建问的关于她在赛马会上的事情,成君总归不愿回答,一面岔着话题,一面拖延着时间,期盼着这雨能快点停下来。 金建何其善察人色,自然明白成君不愿意讲,他也不多问,只是挥了挥手,只一会儿,一辆马车便在他们面前停下。 “这是?”霍成君不解。 金建向马车上的人摆摆手,说道:“早知你英姿矫健,但还是担心姑娘家走远路会累着,便让马车跟在我们后面,万一你累了便直接把你送回家。” 霍成君惊诧他的心细,也为自己方才失礼而愧疚,只满怀歉意的看着金健从车夫手中拿过一把油纸伞,用手指撑开,在霍成君前面。 霍成君看了一眼金建。 金建也只是笑笑:“今日大雨,原本多聊聊也是好的,但若有不想聊的,我也不愿勉强。嫮儿,我原本当你是妹妹,现在我把你当做朋友。” 霍成君也安心的从亭子往外走去,由着金建给她撑着伞,用温暖的手把她扶上马车。霍成君一上马车,发现金建并没有上车的意思,有些疑惑。 金建却无所谓的打着伞:“从小便喜欢在雨里走路,每每都要弄到全身湿透,靴子泥泞才恋恋不舍的回家。已经很晚了,最近如果让你阿翁阿母看到你和我在一起也不太好。” 霍成君对于他宽慰自己并站在自己的立场很感动,也就安心的呆在马车上,正要走的时候,她却突然收起了帘子,对着金建说道:“龄昀,我对你说件事。” 金建一脸疑惑,也举着伞凑到马车车窗旁边。 霍成君压低嗓音:“上次我让你带我去‘和云轩’,你还记得吗?” 金建看了眼成君,点头。 “小心有异心人。” 说完,霍成君敲敲马车,示意马夫可以走了。 留下金建一人,伫立雨中,还在思索着刚刚霍成君说的话。 马车一步不停的往前走着,因着雨水冲刷,路上多少还是有些打滑,一路上马车多少有些颠簸,所幸原本木樨树林旁的小亭,就离霍府不是太远,没过多久,便到了霍府。 当一进霍府,便看到门外的小五,成君本想叫住他,却没来的及,只看到他匆匆忙忙的淋着雨的背影。 真是冒冒失失的,看来中秋节之后的惩罚还没给够教训!成君不禁腹诽着。 第30章 惊破秋窗秋梦绿(上) 回了南厢房,才发现自己明明打着伞,却因为风太大,雨都把衣服打湿了,玉芷一见着自己这样,更是急的不得了,又是准备姜汁又是准备毛毯的,倒搞得霍成君有些不自在。 看着忙前忙后的玉芷,霍成君裹紧毯子,喝了口热姜汁,不好意思的讪笑:“好玉芷,你别忙活了,我能有什么事儿啊。” 玉芷却打来热水,一定坚持小姐泡泡热水:“小姐,原本上月医工过来就说过,你体质弱,加上中秋之后你又多梦,休息不好,这最忌讳的就是着凉了,可你看看你都下着雨跑回来了,浑身都湿了,到时候得了风寒,整天只能呆在府里,我看你怎么办!” 霍成君不好意思的笑笑,岔开话题,说道:“诶?是不是小五刚刚出去了?你说这个小五,中秋夜那件事情之后,还是不长记性……” 玉芷却一愣:“是吗?” “刚刚进门的时候看见他了,也许是看岔眼了吧。”成君嘿嘿一笑。 玉芷却叹了口气:“小姐你也是的,这么不爱惜自己身体,浑身都湿了,可最容易生病了。” 霍成君原本也只是上下马车以及从霍府进门到进南厢房这一段时间淋到雨,并且也并不是浑身湿透,只不过外衣打湿罢了。即便是这样,玉芷仍为自己如此紧张。 若不是玉芷心细如发,自己又怎会在乎这些事情?而转念一想,这金建可是差了马车送自己回家,而他自己呢?他会不会淋湿了?他会不会着了凉? 越想,便越是心乱。 一来二去,本就体质弱的成君到底是染了风寒,一直昏睡了一天一夜,才睁开眼睛醒了过来。 睡梦之中,霍成君慢慢觉得有些难受,好像有东西压在自己身上。 一把金色的大锁,压在自己的身上。霍成君想努力的挣脱开来,却没办法…… 她拼命的想挣脱开,正当这时,霍光过来了,她赶紧叫道:阿翁,阿翁,帮我把锁打开。霍光却摇摇头,轻轻摸了摸这把金锁,似乎感叹此锁造诣之精湛。 过了一会她又好像在跟着一个人,那个人中等身材,甚是熟悉,穿着霍府家丁的衣服,不知道往哪里去。霍成君不知道他要去哪里,只知道她要一直跟在他后面。越走越远,越走越累,自己慢慢的汗浸湿了衣服,周围热的像烤炉…… 场景又变幻了,这时候她到了一个悬崖边上,她张望四周,不知为何身处险境。不多时一人影现身,是刘病已!霍成君有些害怕,但还是迎面问道:“刘次卿,你到底想要干什么?”刘病已只是笑了笑,却并不回答,一步一步朝她走来。霍成君往后退了几步,再退时发现退无可退,已无后路…… “不——”霍成君轻声叫道,猛地惊醒过来。 一睁眼,发现又是玉芷在旁边陪着自己,满布血丝的双眼深深凹陷,手里不停地换着自己额头上的的帕子,不敢松懈的陪在自己身边。 “玉芷……”成君声音有些沙哑。 玉芷连忙应道:“小姐,我在我在,医工刚刚离开,说是没有大碍,休息几天便可,老爷和夫人昨晚过来看了,夫人今天中午了守了小姐一阵儿,现在又到晚上了,夫人说一会儿再过来看看小姐。” 霍成君点了点头,有些虚弱的说道:“已经晚上了,就不要让阿母再受累过来了。” 玉芷心领神会:“那过会儿我去送药渣的时候,对夫人说小姐睡下了。” 霍成君点点头,疲惫的闭上了眼睛。一闭眼,好像刚刚昏睡之后的梦魇又统统袭来,吓得霍成君立马睁开眼睛,看着玉芷还是那个玉芷,才安心起来。 慢慢开口说道:“玉芷,你知道吗?刚刚的一天一夜,我做了好长好长的梦,梦见好些人……还有好些事……” 玉芷看着成君有些害怕,便伸手握住成君的手,给她力量,说道:“小姐说来听听?” 成君却摇摇头:“我都不记得了,只记得一些人,一些事儿,一些骇人的画面,支离破碎,没法描述,也记不清楚。” “小姐不要多想,玉芷知道,这些日子小姐心思重,以后小姐不要想那些事情,身体最重要啊。” 成君无奈一笑:“这些事情一日不了,我总担心曾经害我的人,还会想继续对霍家做出什么事来。我最难过的是,我对此无可奈何,什么都做不了。” 玉芷睁大眼睛,有些担心的看了看小姐,犹犹豫豫的说道:“小姐,你昏迷的这一天一夜,霍府发生了一件大事。” 霍成君一下子警醒,忙问道:“什么事?” 玉芷看着霍成君这么着急,也只好回答:“中秋夜放火的凶手,找到了。” “什么?”霍成君一惊。 几个时辰前,霍光坐在大厅的雕花楠木椅子上,轻轻喝了口茶,不怒自威:“说罢。” 小五跪倒在霍光面前,浑身上下发着抖,话也说不利索:“老爷……老爷,这……这件事情真的不是我干的啊。” 霍光面无表情,却能从他的眼神中感受到威严,让人不自觉的心虚起来。 小五说道:“老爷,之前中秋夜里,我确确实实的是因为想出去买口酒喝,才离了璧漱阁。绝不是对霍府有二心啊。” 霍光轻轻摇摇头,说道:“我不是问你这些事,我是问你昨天的事情。昨天夜里,你一个人在璧漱阁里放火,这当场被抓,还有什么解释?” 小五一哆嗦:“老爷,这……这真的不是,我没有放火……” 霍光轻声说道:“你自小便呆在霍家,为什么还要对霍家做出这样的事情来?霍家于你有恩,你便是这样对待你的恩家的?” “老爷……老爷明察,我真的不是放火的。那火不是我放了,我只是恰好在那边,并不是小的放的啊,老爷……” 小五一直说着相同的话,霍光却已经不耐烦了:“说罢,是谁让你放的火?你是受谁指使的?只要你说了,霍家便会看在你往日勤勤恳恳的份上饶你一命,也会护你周全。你说吧。” 小五哭丧着脸:“老爷,那天晚上,我是看着璧漱阁那边有人影出没,我觉得可能有什么问题,才过去看看的。结果一过去,便看到地上有火光,看到有烧的纸钱,可这,这真的不是我干的啊……” 霍光看着小五这个样子,加上夜色已深,决定先把小五关起来,等天亮了,再拉小五问一问幕后主使。 结果第二天早晨,小五便什么都不说了。 霍光大怒,让人教训一下,结果打也打了,劝也劝了,威逼利诱都上了,这小五明明贱骨头一个,却什么都不说。 到了傍晚,小五拖着伤痕累累的身体,又拉到了霍光的面前。 “小五,霍家待你不薄,你这些年也都算勤恳,你把事情说出来,我也好帮你解决。” 小五一歪脖子,张口吐了一口血痰:“是我干的。” 霍光有些诧异,但也没表现出来:“你说是你干的?” 小五“嗯”了一声。 霍光看了看周围的门客,接着问道:“是你放的火?” 小五目光有些黯淡:“是……算是……” “为什么?” “不为什么,有人出了大价钱,要让我把璧漱阁的景儿给画出来,我见着那人许是歆羡小姐的住处,加上那钱又多,我便花出来了,结果没想到,可能就是这幅画,差点害了小姐……” 正说着,霍成君却在旁边敲门:“阿翁。” 霍光一看到成君穿着袄裙披着斗篷过来了,连忙迎过来:“嫮儿,哎呀嫮儿你怎么下床来了,你这受了凉应该好好休息的,怎么能跑过来了?玉芷,你也真是的,怎么不劝劝小姐,非要她再病一次你才开心?” 小五一听,连忙扭头,不往霍成君方向看去,蜷缩在一起,瑟瑟发抖着看着着实让人心疼。 成君自然是在门外也听到了事情大概,看到小五平日生龙活虎的样子,而如今却伤痕累累,有些难受。 霍成君冲霍光一笑:“阿翁,瞧你说的。我只是有些着凉,再者已经躺了一天一夜了,不是什么大病,医工也说要多活动活动。” 霍光皱眉:“活动活动说的是在房间里面走动走动,你这病刚好,哪能到这么远的地方来?玉芷,我可要罚你!” 成君连忙说道:“阿翁,这怎么能怪玉芷,我想去的地方,玉芷哪能拦得住?再者我病倒了,还是玉芷在身边一刻不停的照顾我,我才能好的这么快。” 霍光也有些拿成君无可奈何,只是说道:“你若是想知道此事,在这里坐坐便可,过一会儿便回去,好吗?” 霍成君露出笑容:“诺。” 第31章 惊破秋窗秋梦绿(下) 霍光一扭头,看着跪在地上的小五,说道:“那你接着说,昨儿个晚上,到底是什么情况?” 小五抬头,看了看霍成君和玉芷,一个劲的看着她们,目光好像非要让她们相信自己,轻叹了口气:“老爷,小姐,小的昨晚是真真儿的什么都没干,昨晚真的是冤枉啊。” 霍成君看了一眼小五,突然觉得好像有些未明的熟悉与陌生,好像有什么事情与小五有关,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霍光抬眼,看了看小五,语气依旧听不出喜怒:“这么说你是不肯承认了?” 霍光向手下使了个眼色,轻轻拿上来一个包裹,扔到了小五面前:“你自己打开看看。” 小五颤抖着双手,打开一看——竟是那包打火石! 小五一惊,瞪大双眼,结结巴巴:“这……这是……” 霍光扫了眼浑身颤抖的小五,说道:“打火石,你翻出来的,不是吗?” 小五一脸震惊的看着这包打火石,不敢置信,又慢慢扭头,看了看在霍成君身后的玉芷,嘴巴微张,却什么都没说出来。 玉芷走出来,对霍成君示意一下,便对着霍光说道:“老爷,这确实是昨天上午,小五亲手交给我的。当时小五说,是他在璧漱阁假山里找到的,因为老爷和夫人都不在,便过来交到小姐手上。” 霍成君看了一眼玉芷,因为此前并不知道此事,如今一听玉芷上前讲的话,眯了眯眼睛。 霍光对小五问道:“是这样吗?” 小五连连点头:“是是是,事实就是这样。” 霍光又问道:“那既然我和夫人不在,你便交到小姐手中,这本来没什么问题,但那时候,小姐在府里吗?” 小五一震,惊愕的看着霍光。 霍光笑着看了看霍成君:“成君,你见过这包打火石吗?” 霍成君知道自己生病阿翁不可能不知道缘由,也只作出知错的表情:“女儿当时……当时并不在府中。” 霍光一副了然的样子,看着越发紧张的小五:“小五,这老爷和夫人不在,你便送到小姐那里,这点很好。但小姐也不在啊,你为什么非要玉芷转交给小姐手上呢?” 小五吓得不敢作声,只是害怕的浑身又颤抖起来,身上的累累伤痕更加显得可怜无助。 霍成君从小认识小五,从没见过小五怕成这个样子,原本还有些疑心此事弄错了,现在却有些怀疑小五了,也在旁边着急的说道:“小五,你老老实实的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霍府是你的家,你犯了错霍府不会把你怎么样的。” 小五抬头望了一眼霍成君,面露难色,可怜兮兮的小声说道:“小五……小五对不住小姐。” 霍成君一皱眉,暗叫不好,这是什么情况了? 小五说道:“小五把小姐的璧漱阁都详详细细的画了下来,卖给了别人,以为那人只是羡慕小姐闺房的景儿而已,没想到此后中秋节便有人利用地图来放火,但小五当时确实没多想啊!这在假山上翻到的打火石,小五也只是知道小姐对这件事情很上心,觉得还是先交给小姐比较稳妥些。小姐,小五从小跟在你身边,对小姐你绝无二心啊!请小姐帮帮小五……帮帮我啊……” 霍成君看着小五浑身上下全都是淤青,有几处都血淋淋的伤口,实在有些不忍心,刚想像父亲求个情,却又感觉哪里不对,皱着眉毛看了看小五。 霍成君开口问道:“那小五,你昨晚是怎么回事?你在看到已经烧毁了的璧漱阁里有人影,于是便自己一人去看?” 小五眼珠一转,面露难色:“是啊,小姐。自从中秋节出事之后,我一直都在璧漱阁周围负责整修,半步没有出过府。昨儿个晚上外面过来干活的人早早收工,我晚上过来想在检查一下,便听到好像有人的声音,过去一看,只剩一堆树枝在烧着火。其实是我刚到没多久,便来了人。我也不知道之前看见的那个人是跑到哪里去了。” 霍光轻声呵斥:“荒唐!现在人赃俱在,你还死不认账!” 小五也只是抬头,深深地望了一眼霍成君方向,眼神里夹杂着很多东西,好像有些乞求,又有些理解的意味。 霍成君轻声说道:“既然现在还没有十足的证据证明小五就是纵火凶手,那便先别罚他,等有了证据再说。” 霍光见霍成君为小五求情,也只好明面上应下了,让下人把小五带走先关起来。 小五有些感激的看了眼霍成君,便被人带走了。而事实上也知道自己这回大概也是凶多吉少了,有些不甘心的看了看玉芷,看着她低垂着脑袋,露出长长的脖颈,倒很是好看。 霍成君盯着他的背影,有些说不出的感觉。突然心中一动,冲着小五说道:“小五!” 小五扭头看了看霍成君。 成君镇定下来,轻声说道:“小五你要等着,事情一定会查明白的,到时候木樨花开便让你管着。” 小五惨然苦笑:“现在全城只剩霍府木樨花没开了,小姐,我等着。” 霍成君一怔,原来昨天见的那个人,真的是小五!成君望着小五被旁人带下去,心越来越沉,好像有种喘不过气的感觉。 玉芷轻声问道:“小姐,你没事吧?” 霍成君摆摆手,看了眼此时正关切的望着自己的父亲,轻声说道:“昨日我见过小五与外人私会,这件事情恐怕要顺着小五才能顺藤摸瓜找到幕后主使。” 霍光蹙眉,看了看成君:“你身体没有什么事吧?还是快回去休息?” 霍成君点点头,略带苦涩的被玉芷搀扶着回了房间。 霍成君与玉芷走着幽静的小路上,月光皎洁,曲径幽邃,只能听得见两人的脚步声。 霍成君声音有些沙哑:“小五的事情,你并没有告诉我。” 玉芷听了霍成君的话,一惊,连忙回到:“小姐,是玉芷的错。因为小姐回来的时候原本打算告诉小姐的,但一见小姐身上淋湿了,一着急便忘了这件事情。小姐苏醒后也该告诉小姐的,但一告诉小姐小五的事情,就忘记了把前因……” “好了好了”霍成君摆摆手,“我没有怪你的意思。”走着走着,便出了刚刚的曲径小路。 霍府的夜晚从来不是寂静的,来来往往有些许丫头在干活在私语,霍成君看了眼他们,轻轻对玉芷说:“我本来没打算怀疑小五的。” 玉芷一听,又赶紧扶紧了霍成君:“小姐,其实从小五给我那包打火石的时候就开始觉得他有问题了,刚刚你又问出他木樨花,是想试探他有没有出府是不是?” 霍成君轻叹一声:“原本只是看着熟悉,真没想到竟然真的是他。” 玉芷宽慰道:“小姐你也别难过了。” 霍成君不发一言。她倒不是难过于身边人的背叛,只不过对这件事情,她还有太多的疑点,小五对她的眼神中看不出一丝的愧疚,即便是这么多证据都表明他的不忠,但最关键的昨晚的璧漱阁事件并没有铁证。再加上小五最后看她们的眼神…… 霍成君摇摇头,终于回到了南厢房,想要明天再思考一下这件事情,便早早睡下。却不想,第二天早早醒来,感觉身体好了许多,穿戴好去见了父亲,打算说一下昨晚小五事情的疑窦,结果却发现父亲阴郁着脸。 霍成君感到事情好像发生什么变故了。 果然,霍光沙哑着声音说道:“小五已经死了。” 什么 霍成君瞪大眼睛,连连追问:“什么时候?” 霍光示意一下旁人,霍光手下一个名叫束褐的得力门客才开口说道:“小姐,已经让人去查验了,是昨儿个卯时,舌断失血过多而死。” 霍成君问道:“是自杀?” 束褐皱皱眉,有些难为的说道:“小姐,查验的人说不像是牙齿咬的痕迹,还在调查,但自杀的可能性很小,一般是被人杀害的。” 霍成君一怔,这件事情已经很严肃了。其一说明小五确与旁人勾结;其二说明霍府一直在对家的监控之下,霍家的一举一动,对方都了如指掌;其三说明对方的力量已经强大到可以一夕之间杀死霍家的人了。 霍成君的背后沁出一层细细的冷汗,她有些不知所措的看着霍光,而霍光却看着霍成君不发一言,好像在等她说什么。 霍成君闭了闭眼,脑海中闪过无数的画面——小五最后看她的眼神、流云坊上与刘病已的对视、少府的和云轩中那个小学徒…… 蓦地一睁眼,好像过了一个世纪,事实上却是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霍成君轻轻地对霍光说道:“父亲,女儿愿意进南书房。” 这个决定做的到底有点晚了,但现在的霍成君才是最适合说这句话的人。 第32章 小荷才露尖尖角(上) 霍成君自从决心进入南书房,也不愿意在南书房里混日子,便真的认真学习起来。 霍光生性谨慎而多疑,想进入南书房不易,姓霍的人也没有几个。霍禹算一个,即便是他总是无心政事,作为霍光唯一的儿子,霍光也是有意栽培,让他在南书房一众智囊里熏陶;霍云和霍山也加入其中,霍云倒是机灵,小聪明不少,而霍山却生性愚笨了些,好在本性纯正,作为霍家年青一代,霍光也是希望他们帮忙分忧;再者就是霍成君了。 至于外姓的门客,南书房里的门客可个个都是各地的才子,经历了层层筛选,重重考验,才得以进入南书房,进入这个大汉王朝最接近政治权力中心的小团体中。 霍成君作为一介女流,刚开始进入南书房时,霍光便让一门客带着成君。 这个门客叫做束褐,长安人士,自小家境贫寒,原先为太学的学生当枪手写文章,后来被霍光发现,原本应该处罚,却意外地发现他的才能,便收入麾下,现在约莫三十四五岁,整日冷着一张脸,没有笑过的时候。倒是对待成君,教的很认真。 而其他门客们也只是忌惮她是霍光最宠爱的女儿,实际上原本便没把霍成君当做认真谋划的人。 但就在众人为长安城一众难民伤脑筋,为这高昂的赈济费用,还有怎么驱逐都无效的难民流而焦头烂额时,霍成君却提出一种新的解决办法。 长安城西侧郊外土壤肥沃,气候也好,却因为之前几年的风尘暴而无人居住。这两年没有风尘了,却白白的浪费了土地,原来官府就一直请着人想要开拓这片土地,但却每每耽搁。究其原因,一则是拓荒条件实在是艰苦,平民嫌脏又累,原本就没有多少愿意去的;二则官府经费也有限,请平民拓荒,提出的钱币太昂贵,官府承担不起太多开支。这个计划便一直这么搁置下来。 如今,身在南书房的霍成君在听到门客们讨论着长安城的难民问题之时,却想起自己常常暗长安城乱跑时的见闻,便提出,由官府请难民来开拓这片荒地, 这个建议确实是很妙,一则可以完成拓荒的设想,把这片土地充分利用起来;二则请难民拓荒,仅仅可以用提供三餐住所便可以吸引,官府在经费上问题不大;三则也可解决难民问题,安抚难民情绪,提供难民处所,防止难民和长安城原居民的矛盾激化。荒地开拓完成后,也可作为安置难民的场所,而由此难民拓荒的积极性也会提高,使得拓荒工作早日完成,可谓一举多得。 当这件事情传到了霍光的耳朵里的时候,已经是多日之后了。门客们已经一起把方案内容完成的差不多,细节处理好,整理成文书,交给霍光定夺。 霍光看了这份详尽的计划,略略点头,示意通过。和门客束褐讨论了几个细节的问题时候,随口一问:“这个想法是你提出来的?” 束褐倒不紧不慢回道:“不是的,大司马,这个方法是七小姐想的。” “七小姐?”霍光倒是有些意外。 束褐接着回道:“那天我们正讨论难民的问题,七小姐没多言语,大家都在翻古书找办法的时候,七小姐突然说可以换个思路,不要想着处置难题,而是想着利难题。接着便说了这个构想,大家也都觉得这个方法很妙。” 霍光略带笑意,点点头:“嗯,最近嫮儿在南书房怎么样啊,你有没有好好教他?” 束褐笑笑,语气却依旧波澜不惊:“在下哪里敢指教小姐,七小姐脑袋灵光,大家再讨论的时候七小姐虽不语,束褐却看出,七小姐是在认真听着大家的讨论,也是在努力吸收的。七小姐之前提出的一些细节的问题,或者是一些小问题的解决方法,也都独辟蹊径。七小姐确实聪明。” 霍光笑了笑,一边翻着文书,一边说道:“确实有小聪明,却不是治国的人才。束褐,我说的对不对?” 束褐不答。 霍光抬眼看了一下他,轻轻摇头:“当年让你们进南书房的时候,就说过一切皆直言不讳,都是为了大汉朝出谋划策,你刚来了不到五年,倒是忘得快!” 束褐低头:“属下不敢。七小姐伶俐有余,怜悯不足。” 霍光被他的话逗笑了:“你倒是直接!刚骂了你不说实话,现在又说的这么一针见血。” 束褐面无表情:“属下不敢。” 霍光皱眉道:“嫮儿确实,我原本以为她是个小女孩,又从小老爱出去跑到朱雀大街上玩,会是个和百姓打在一起的人,结果没想到,她这么多年一直在外面干的,不是和庄家那小丫头野混,就是和张安世的儿子吃饭,要不,就算是去个茶楼听说书的也要在外面呆着。我原本以为,她会看到百姓疾苦,产生一些怜悯之情,没想到,在外面确实让她看出点风土人情,也能在这种小聪明上派上用场,但你看看,她这不明明是把难民和平民分开看待,把难民当成了个麻烦吗!她这样必不会把百姓疾苦感同身受,难成大器!” 束褐听着霍光的话,看着霍光确实有感而发,在一旁宽慰道:“七小姐现在还未及笄,年纪还轻,自然不会有心怀天下的情结,现如今七小姐聪慧过人,已经做得很不错了,相信未来跟在大司马身边,耳濡目染,七小姐心境自会与如今不同。” 霍光笑笑:“我倒是对她的期望有些太高了。” 束褐忖度的霍光的眼下之意,说道:“七小姐确实将相之才,担得起大司马的期望。” 霍光只是自嘲的笑笑:“还不是因为禹儿太胡闹,原本禹儿在太学上学时,虽时有出格,却不似如今这般放纵,现在禹儿……我听说他和刘贺在一个歌舞坊里还起了争执,这成何体统!” 束褐此时却不知如何回答了,若是答曰霍禹还小,未来会懂事,倒显得太过敷衍,认真思索,才答道:“如今大公子虽然看似玩世不恭,却还有些事情做得不错。前几个月处理黄河水患便处理的很好,与长安城的其他公子关系也不错,其实大公子能利用身边人帮助自己,做到这一点已经很不容易了。” 霍光轻叹一口气,也不再多说。只是因着这次难民拓荒的事情,要进宫面圣,让霍成君也跟着一并前去。 霍成君已经没有入宫了,曾经的她是宫中的常客,霍小姐的步撵永远停在椒房殿前,若是侍卫感觉好久没见过霍七小姐的步撵了,一准儿是霍七小姐和皇后娘娘吵架了,但没过多长时间,也一定会和好,偶尔有几个大胆的宫人,还回头偷偷地说着笑话,若是哪个月霍小姐不来,那上官皇后月事时一定会发大脾气。 而现如今,霍成君已经很久没有进宫了,霍成君想了想,虽然现在并不想入宫,但想着许久没见上官皇后,心里也怪挂念的,便还是跟着父亲去了。因着自己还是一介女流不好跟着父亲去向陛下禀报,便去了皇后娘娘那边和上官云霓说了会儿体己话,出来时已经过了两个时辰了,想着父亲应该也快结束了,去宫门口等着。 霍成君看了看周围,宫门口的一个侍卫,叫做云峰,恰好是从前霍禹当郎官时的手下,霍成君便与他聊了几句,正聊着呢,却发现一个华贵的轿子进了宫门。 “这是谁啊?”霍成君见那轿子走远,才问向云峰道。 云峰看着远去的轿子,轻蔑的一笑,答道:“宫里一郎官。” “哟,小小一个郎官,就这么大排场?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右将军说是车骑将军来了呢!”霍成君啧啧称奇。 云峰看了看霍成君,悄悄说道:“谁说不是呢,这个郎官叫许赦,现如今是陛下身边的大红人,气焰嚣张的很,听说他也曾经欺压宫人,不知真假,但确实嚣张跋扈的很,我们几个当差的可烦他了!” 霍成君看着那郎官离开的方向,笑了笑:“那他为什么会成为陛下面前的红人啊?做了几年郎官啊?” 云峰挠挠脑袋:“这谁知道啊,好像做了有几个月郎官?反正啊,他再过一阵子就应该快升官了吧。哎,七小姐,这事儿你问霍公子,他可能知道,不过这也不是什么大事,听这种人的事情,反而脏了霍小姐你的耳朵!” 霍成君被他逗笑了,说道:“我就随口一问,你怎么大怨气啊?” 云峰一撇嘴:“哼,这许赦整天刁难我们这些侍卫,自然见他便讨厌的很!不聊了,七小姐,可是有日子没见你进宫了,这些日子可还安好?” 霍成君笑笑应答,不再多语。 第33章 小荷才露尖尖角(中) 傍晚,霍成君去南书房处理一些文件,今晚南书房处理夜件的只有门客束褐。霍成君正看着文件,却发现有一个地方刺史递交的关于买卖官员的文件。 敏锐如霍成君,突然想到了什么,便对着束褐说道:“束褐,你知道现在官位买卖的事情吗?这里有随州刺史送来的一封文件,说是南方买卖官员甚是猖獗。” 束褐从繁多的文件之中抬眼看看霍成君,说道:“七小姐,这件事情很多刺史都送来密报,大司马已经让他们奏请陛下了,这件事情,相信陛下与大司马会重视起来的,七小姐可以一放。” 霍成君一听,虽然已经知道父亲地位尊贵,但父亲权利之大耳目遍布各地,更有时先于陛下了解情况,这倒让霍成君始料未及。只应道:“哦,我知道了。” 等了一会,霍成君还是忍不住,又问道:“那一些郎官,有没有买卖现象?” 束褐抬头,看着霍成君,还是回答了:“有的,多多少少也是有的。” 霍成君点点头:“那束褐,你知道一个叫许赦的郎官吗?听说他最近是陛下面前的红人。” 束褐皱眉:“小姐。” 霍成君却笑笑:“束褐,阿翁让你教我,这如今现实情况也应该是你教的内容之一,你便给我说说吧。” 束褐无法儿,只好老实道来:“这许赦也算是家里一个远房亲戚给买的官儿,最近这两年表现的不错,陛下也颇为赏识。” “这家远房亲戚也真是心肠好,给买个郎官儿,花的价钱可不少吧?” “给许赦买官的叫许广汉,他因为没有儿子,便帮许赦买了个郎官,以后也指望许赦尽孝。” 霍成君一惊:“许广汉?” 束褐眯眯眼睛:“七小姐,怎么了?” 霍成君笑笑:“没什么,你接着忙你的吧。” 霍成君把手中这个文件收起来,透过南书房的窗户看了看外面的月色,微微一笑,刘次卿,看来这次我们真的要比划比划了。 都说长安城繁华,但长安城却并非处处如此。长安城规模大,里弄共一百六十,但其中有的地方地处偏僻,破旧不堪,一些周围郡的穷人们向往着长安城机会多,想过来淘金,便挤在这些租金较为便宜的地方。而有的地方,却是皇亲国戚或是富人们聚集的地方,这里黄金地段,寸土寸金,像是北阙甲第、戚里和尚冠里这些地方,能住的都是非富即贵。 而今儿个,尚冠里却发生了件新鲜事儿,有个叫许赦的郎官在街边打死了一个难民! 说起来难民都应该是在南边住着的,可偏偏不知怎么的有几个难民跑到了尚冠里来,还阻拦了许赦的轿子。 这许赦可是最近陛下手下的红人,刚当上了郎官一两年,便深得陛下喜爱,眼见着就能升官了,平日里可是嚣张跋扈的很,在街边走个路都要清个场。 而这次,有两个难民去尚冠里,饿极了便偷了路边一家铺子的两个馒头,边啃着边跑着,一下子冲撞了许赦的轿子。 许赦的轿子左右摇晃了好几下,这才停下来了。许赦在里面一气,立马出来冲着外面的人吼道:“怎么了!会不会抬轿子啊!信不信老子把你们几个都端了!” 旁边的人唯唯诺诺的禀告着情况,而那两个难民,也被手下的人抓了回来。 许赦看了看他们手上还没吃完的馒头,又冷笑一声:“青天白日的就敢偷东西?你们几个还不快教训教训?我大汉朝还没有王法了吗?” 手下的人连声道诺,果真是教训起来,没过多久,其中一个难民便咽了气。 许赦见了一个难民没声了,心里也有些害怕,忙吼道:“别打了,别打了!”说着便跑过去看看,一摸脖子,早就没气儿了,吓得一愣,转身就给旁边手下一巴掌:“蠢货!蠢货!谁叫你打死他的!这……这出了人命了!” 旁边的手下也是有些害怕,纷纷看着许赦,许赦只是一唬眼,说道:“把他埋了,谁他妈都不许往外说一个字,若是廷尉来问就说这难民偷蒙拐骗,不服管教,吃馒头噎死了!” 手下的人一听,即便是认识到这件事情的严重性,听到后面他说的那句“吃馒头噎死了”也忍不住笑出声来。 许赦一瞪眼:“谁他妈的再敢笑!老子让你也吃馒头噎死!” 手下的人都不吱声了,纷纷做起事情来,赶走周围偷看的老百姓,收拾这残局。 这许赦也是立马跑到光禄勋那边去报备了,这件事情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只能让它别闹大了。 但真的让所有人都不知道的话,就太小看尚冠里居民们的流言传播速度了,旁边的人可都是炸开了锅,这尚冠里都是达官显贵,没过多久便都知道了,这一两天大家都在纷纷议论,许赦打死了一个难民! 整个长安城都知道,今年伊始,便涌入了大量的难民,难民的管理很是问题,难民的救济很是问题,难民的生活也很是问题。陛下早就为此伤透了脑筋,难民的问题还是层出不穷,不仅难民署怨声载道,连长安城的老百姓们也都一片哀怨,平民与涌入的难民之间的矛盾一触即发,这许赦刚好做了一件可大可小的事情,这件事情可能微不足道,也可能是□□。 霍成君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此时的她正在南书房与父亲的门客余尚讨论着黄河水灾过后区域难民的情况。 自从她决定加入父亲的南书房,的确做的很认真。上次还提出了难民拓荒的办法,让陛下和大司马都刮目相看,相比起向来玩世不恭的哥哥霍禹,霍成君着实认真负责,相比较草包蠢才堂兄霍山,又是聪慧伶俐,比起同样聪明有才的堂兄霍云,霍成君又多了几分女孩子的细腻,常常在细节处理上让霍光称赞。 一听到许赦居然打死了难民,急的手中的文件都掉落下来,全身不住的颤抖,眼睛里充满着恐惧。 此时门客余尚就在霍成君身旁,他比成君大不了几岁,在南书房是最年轻的一个,也与成君关系甚好。看着成君这么反常,他倒是颇为奇怪。 问道:“七小姐,你这么怎么了?”余尚还是有些不能理解,七小姐竟对一个难民的去世这么紧张,在他印象中,七小姐虽不冷血,但也断不到如此宅心仁厚的地步。 霍成君看了一眼余尚,暗自调整好自己的情绪,擦擦头上的冷汗,才急忙的问清楚这个消息:“所以现在这情况怎么样了,光禄勋打算怎么处理许赦?那些难民呢,有没有闹?现在尚冠里是不是都已经传开了?” 余尚也认真听着这探子的回答:“小姐,现在难民有过一波的骚动了,不过已经被安抚过一轮了,现在表面上还算平静。光禄勋现在对许赦这件事情悬着呢,廷尉好几次问光禄勋要人,光禄勋都不放,自己也没有处理许赦,就这么吊着呢。” 霍成君和余尚对视一眼,明知故问道:“这许赦什么来路?” 探子接着说道:“许赦是家里人给他买的官儿,最近这一年表现的一直很好,陛下也夸奖了好多次,原本是打算跟着陛下重阳节一同去南山的。” 霍成君心中明了,看了一眼余尚的反应,接着问道:“光禄勋有没有找过父亲?和哥哥商量过了吗?” “还没。” 霍成君点点头,冲着余尚笑笑:“余尚,这件事情,你怎么看?” 余尚不知道霍成君为何要问他的看法,只是说道:这件事情还是应该让大公子知道,应该给大公子带个信儿,但还是压下去吧。对许赦小惩大诫,对难民多多安抚。现在陛下要忙的事情很多,这种事情不用闹大。” 霍成君一忖度:“可是,真的能够安抚难民吗?原本难民们和长安城居民的矛盾不少,这件事情在难民区里一传开,恐怕更会激化矛盾,到时候情况紧急一触即发,可就没那么容易处理了。” 余尚想了想,也认为霍成君所言有理,说道:“那七小姐的意思是,我们要调查一下这个许赦?” 霍成君一挑眉,随即说道:“不是我们。” 随后对着探子说道:“去把许赦要过来,交给廷尉,让他该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吧。” 当晚,廷尉便从光禄勋那里拿下了许赦,连夜开始审讯许赦这件事的罪责。霍成君摸了摸头上戴的珍珠簪子,暗自神伤了一会,心中愧疚无以言表。依旧让人安抚难民,在台面上把这件事情压下去。 第34章 小荷才露尖尖角(下) 夜里,霍成君正在替父亲看着地方的文章,身旁的几个门客也陆陆续续的离开了,只剩下余尚一人,还留在南书房。刚刚玉芷过来送茶点,说道已经入夜了,霍成君却还不见父亲回来。 “父亲还没回来吗?”霍成君从桌子上抬眼问道,“束褐呢?” 余尚笑着回道:“七小姐今天偷着乐吧,今儿个大司马在未央宫用宴,束褐也身体不适早早回去了。” 霍成君疲惫的笑笑:“若是以前,父亲不在,那个冷面束褐也不在,我一准儿是高兴的,但你看看我如今,勤快的快赶上玉芷了,我倒是巴不得父亲大人和束褐大人回来看看我认真的样子!” 余尚被霍成君逗笑,也还是说道:“依我看,今天小姐是没有这个机会了,还是不要等老爷了,剩下的交给余尚处理就好。” 霍成君点点头,说道:“也好,我把这篇文章写完便回去了,剩下的便辛苦你了。” 余尚点点头:“原本余尚来南书房,就是要为大司马做事情的,七小姐客气了。” 霍成君笑笑,不再回话,待忙完了这阵子,抬头一看余尚,看到他有些欲言又止,笑笑说道:“怎么了,想说什么?” 余尚便说道:“七小姐,这件事情本来不归我管的,但还是想多嘴问一句。” 霍成君颔首,等着余尚问道。 余尚道:“余尚想知道的是,关于许赦的这件事情。为什么七小姐对待这件事情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啊?” “那你是怎么想的呢?” 余尚实话实说:“和许赦相关的只有许广汉一家,我想不出许家有什么得罪小姐的。” “非要他们得罪我,才能保证事情按照应该的方向发展吗?杀人者难道不该付出代价吗?”霍成君含笑问道。 余尚一点就透,也不再多问:“余尚明白了,剩下的交给余尚来做吧。” 霍成君轻轻点头,离开了南书房,临出门,霍成君停了一会,回头冲着余尚说道:“对了,这件事情,你记得让陛下一定知道。还有告诉廷尉,留许赦的命,免他的职,重阳节的南山之行,许赦是不能去的。” 余尚一愣,有些错愕的看着霍成君,也迅速反应过来,点点头:“诺。” 尚冠里的人们原本只是对许赦这件事情议论纷纷,王公贵族们也没那这件事情当回事,全当做一件茶余饭后的谈资罢了,就在众人纷纷以为许赦没多久就会被放出来,继续做着陛下面前的红人之时,却传出许赦流放南疆的消息,这倒令人瞠目结舌。 这日,贵和斋里有设宴,一群平时玩乐的公子哥儿们都过去凑热闹,霍成君也同庄家小姐和张家公子一同去了。 霍成君身着一月白交领兰花刺绣长袄,外罩着湖蓝印花披帛。一进贵和斋的门,便看到里面一个穿粉色襦裙的小姑娘在招手,霍成君高兴的回应,飞奔过去。 “晓蝶,好久没见你了,你怎么这么久都没出门啊!”霍成君连忙过去,拉了拉庄晓蝶的手,一脸委屈。 庄晓蝶梳着俏皮的双丫髻,皮肤白嫩,双眸明亮,小巧的鹅蛋脸敦厚可爱,与成君同岁,却比她要矮一点。 庄晓蝶撇撇嘴,对着霍成君小声说道:“你知道吗?我现在被阿母死死地守在家里,不让我出门了,之前中秋宴上闹的事情太多了。” 霍成君点点头,也明白庄晓蝶的意思。之前她们一直混在一起,之后中秋夜那么大的一件事情,到前段时间才没头没尾的结束了,之间牵扯的关系实在是太多了,尤其霍成君又是中秋夜的漩涡中心,庄夫人想让女儿离霍成君远一点,也是可以理解的。 庄晓蝶看着霍成君这么善解人意,更加过意不去,连忙说道:“嫮儿,但这几天阿母已经没有之前一直看管我了,你看我今天不是还出来玩了吗?”说着,冲着霍成君甜甜一笑,倒是让成君深感安慰。 庄晓蝶接着和霍成君说了一会子体己话,两人多日未见,自然有一肚子的话想对彼此讲,尤其是霍成君,之前与庄晓蝶无话不谈,而现如今发生了这么多事情,关于中秋夜的,关于刘病已的,关于金龄昀的,竟一时不知道该不该对庄晓蝶和盘托出,只是想着这些事情牵扯太多,还是小心一点,便缄了口。 庄晓蝶吃着刚上来的茶点,把玫瑰膏塞进嘴里,染得嘴唇都变成粉嘟嘟的,含糊不清的对霍成君说道:“对了,嫮儿,听说你最近在帮霍大司马处理事情?” 霍成君一挑眉:“你不是深居闺房吗?怎么这些事情还能被你老人家知道?” 庄晓蝶摆摆手:“嗨,这不是那个谁告诉我的嘛!” “是啊?”霍成君一问。 庄晓蝶一指:“他啊!” 霍成君扭头一看,穿着蓝色衣服的张彭祖正端着酒杯冲她们的方向走来——她早该想到是张彭祖! 张彭祖一来到成君晓蝶这边,便让小二多上了壶酒,成君和晓蝶连忙嗤之以鼻:“我们可不喝酒,你快去别人那边吧。” 张彭祖却摆摆手:“谁要你们跟我喝酒了?我是过来聊几句的。” 霍成君撇撇嘴:“聊完快走,你在旁边还碍着我和晓蝶说话呢!” 张彭祖轻啧一声,冲着霍成君问道:“我说,你这是什么情况?怎么动了陛下面前的红人啊?” 霍成君装着傻:“这件事管我什么事啊?” 晓蝶倒是一点就透,笑着问道霍成君:“天哪,嫮儿,你真是长本事了。最近的那个许赦,不会就是你给拉下来的吧?” 霍成君赶紧否认:“什么跟什么啊!” 张彭祖道:“我说霍成君,你在我和晓蝶面前还藏着掖着?这件事情你有什么可瞒的啊?现在谁都知道难民的事情归你管啊。” 庄晓蝶睁大眼睛:“真的假的?” 霍成君瞪了张彭祖一眼:“鬼扯!不是我说你们到底从哪里的来的消息,怎么还难民的事情归我管啊,要是我真的管了难民的事情,我让他们立刻给我把我的璧漱阁修好!就是随口给我的老师提了一个建议,先生觉得可行,便和我父亲去讨论了一下而已。都传成什么了?外面真把我说的这么神?” 庄晓蝶和张彭祖对视一眼,交流一个眼神,都觉得似乎真实版本过于无聊,也就兴致怏怏。张彭祖回到:“也没有传什么,就是说你现在去南书房帮你父亲了。不过许赦真不是你干的?” 霍成君皱眉,不知道该怎么说,随口胡诌:“不是啊,许赦归廷尉管着,我是廷尉吗?” 庄晓蝶赞同的点点头:“这我就放心多了,若是你的话,那你也太不给陛下面子了。” 霍成君轻哼一声:“这事儿本来就敏感,就要公事公办啊。这事儿和陛下的面子没关系,陛下要的是难民和长安居民们相安无事,要的是难民问题的解决。这许赦撞到枪口上了,不拿他安抚,你以为那些人能就这么算了?” 张彭祖细细一想,也说道:“说的也是,之前还以为是你干的,我还以为你是嫉妒许赦和陛下关系好,看来你这不是公报私仇啊?” 霍成君白了张彭祖一眼:“我看你是喝醉了吧!少说话,多喝茶!” 霍成君嘴上是这么说着,心里却还有些忐忑。 她把这件事情这样处理,其实内心里也是想要赌一把的。 她不知道许赦和他到底有没有关系,但她想要赌一把。 她不知道这样接下来会不会逼一个人出山,但她想赌一把。 没想到过了三四天了,还是一点动静都没有。 霍成君喝了口茶,暗自想道,可真是能沉得住气啊。 正想着,旁边一片骚动,霍成君连忙问张彭祖:“诶,那边什么情况?” 张彭祖冲着人群中看了一眼,扭头说道:“嗨,这不今天陛下见了几个太学的人,就一个时辰之前的事情,刚刚听人说是有人当上了郎官,我还不知道是谁呢!等人散了,看看不就行了!” 霍成君点点头,心里竟有些难掩的激动——做这一切事情的究竟是不是他?自己这步棋下的究竟对不对?可能马上就要揭晓了。 正想着,人群簇拥着的人慢慢向这边走来,霍成君一抬头,正好对上了那双深邃的眸子。 果然! 旁边的张彭祖也举起了茶杯:“次卿公子,郎官上任,彭祖以茶代酒,敬次卿公子一杯。” 旁边的庄晓蝶,也起身敬酒。 刘次卿笑着举起杯子,与旁人同饮同乐。 霍成君微微一笑,也举起了杯子。 第35章 竹密岂妨流水过 自从那日贵和斋,原本是公子哥儿们的随意聚会,却突然因为刘病已成了郎官,结果成了刘病已自己的庆祝聚会。原本刘病已就混的不差,如今成了郎官,大家便更不小觑这个看似落魄的皇族。 聚会上几乎人人都和刘病已碰了杯,当然也包括霍成君。 刘病已拿着酒杯,出现在霍成君面前时,一开始是张彭祖和庄晓蝶贺刘病已成为郎官的。张彭祖原本就和刘病已在太学时一同上课,加上张贺一直资助刘病已,虽说张彭祖与刘病已不熟并且也并不多喜欢他,也怎么也做做样子。 庄晓蝶倒并不知道刘病已什么事情,也随了大流。 轮到霍成君的时候,两人的表情倒是颇值得玩味。不过也只停留了短短一瞬,霍成君便先开了口:“祝贺次卿公子!” 刘病已却意味深长的看了霍成君一眼,小声说道:“还是要谢谢霍小姐的帮助。” 霍成君一挑眉,不置可否。 但两人还是互敬了一杯酒。在众目睽睽之下,打着只有他们两人才明白的哑谜,喝了这杯酒。这是他们互敬的第一杯酒。 而如今的霍成君正在茶馆的二楼,今天秦先生没有来说书,“金先生”也没来说话,但霍成君的心情却出奇的好。 接连着好几日都在南书房帮着父亲处理着事情,和门客们商议着一些事情的处理方案。确实好久没有好好休息,正暗自庆幸今天终于可以好好放松一下了,看着窗外人来人往,霍成君喝了口茶,心情也好了起来。 正看着外面的光景,却听到楼梯处的响声,不经意扫了一眼,霍成君微微挑眉,眼见一个身着蓝衫的公子走上茶楼。 这大概是他们头一次在正常场合下见面吧?不是幽静深邃的树林,不是纸醉金迷的歌舞坊,更不是因为走水而人心惶惶的长安一角。鉴于之前的交流以及私下的较量,聪明的两人已经对彼此身份与手段心照不宣了,而此次相遇,大抵是双方第一次堂堂正正的见面吧。 想到这里,霍成君忍不住翻了个白眼——真的很讨厌面前的这个人! 那蓝衫公子看了她这幅样子,却忍俊不禁,也不多犹豫,径直走到霍成君的面前,指了指霍成君对面的位子。 “霍小姐,不知在下可否……” 话还没说完,霍成君便毫不留情的打断道:“这个位子有人了,公子可以去别处坐。” 霍成君笑脸盈盈。 刘病已倒也不恼,也不客气,对方才霍成君的话置若罔闻,兀自坐到成君对面的位子上。反客为主,抬手摸了摸茶壶的温度,扭头说道:“小二,这壶茶凉了,去换一壶好茶,在上几碟小菜。” 小二看了一眼刘病已,认出是刘公子,便连连点头。 霍成君咯咯一笑,却一挑眉,接着说道:“慢着,这几碟小菜可不要随意乱上,可是要有点讲究的。糖霜梨肉、玫瑰金橘、香药葡萄,这些都来一点,雪顶含翠、玉柳香蓉,这些有的也都要上一点。” 小二有些惊讶地看了一眼霍成君,又低眉偷瞧了眼刘公子,迟迟不应。 霍成君却轻笑一声,看向刘病已,却对小二说道:“在你面前的可是大名鼎鼎的次卿公子,刚刚上任的郎官,你们这家店怎么回事啊,这自然不能用寻常的东西伺候了,怎么连这点眼力价都没有?” 小二一听,连连应声,退了下去。 刘病已却爽朗一笑,说道:“霍小姐做的好,如今是该次卿请客的,如今霍小姐能赏光,次卿真是不胜感激。” 霍成君闻言也露出笑容,眼睛里却不带一分笑意:“哦?是吗?为何刘公子要请成君?可是新当上了郎官?” 刘病已垂下眼睑,指尖摩挲着面前的茶杯,轻声叹了口气。恰在此时,小二换上了一壶好茶,也陆陆续续的上着菜。刘病已和霍成君一时之间都没再说话,眼看着小二一趟趟的上着菜点,果然之前点的都是些稀罕玩意儿,光看着这些珍稀茶点就让人食欲大开。 之前要点心的时候,只是因为现在还不到饭点,成君又想宰他一顿,便随口胡说了几道茶点,没料到刘病已却心甘情愿的这般讨好,倒让霍成君心情大好。看着面前的精致点心,也多少有了些胃口。 霍成君眯眯眼笑笑:“虽然还是不知道为什么刘公子为何要请客,但这样的茶点我可不想错过,那成君就不客气了。”说罢便抬眼一笑,便下了筷子。 霍成君原本就不愿意辜负美食,直接尝了尝梨肉,感觉有些过于酸了,又试了试蓉糕,甜的要把牙给舔掉了。 刘病已原本紧锁着眉头,看着霍成君的样子又有些忍俊不禁,也放松着问道:“味道如何?” 霍成君放下筷子,喝了口茶:“刘公子自己尝尝不就知道了?” 刘病已见着霍成君一个劲的在装傻,但他最近事情很多,也没心情陪霍成君打这些哑谜,便开门见山的说道:“霍小姐,次卿知道,现在霍小姐位高权重,有很多事情都要处理……” “慢着慢着,”霍成君摆摆手,冷笑一声,“刘公子这么说我就不明白了,成君一介女流,竟能扯到位高权重?刘公子这些话成君听不明白,也不想听明白。” 刘病已微挑剑眉,看了霍成君一眼,说道:“霍小姐这是不愿意放手了?” 霍成君喝了口茶,皱着眉头说道:“刘公子,到底是我不愿意放手,还是你不愿意放手?” 目光一冽:“你这话什么意思?” “刘公子既然想开门见山,为何不说的更彻底一点呢?刘公子知道成君的意思。成君本来也不是个愿意争权夺势的人,自然也不会明白乐意争权夺势之人的想法如何。成君只是想让事情按照本来的面目处理,该是什么样子,便是什么样子。你说呢,刘公子?”霍成君微微挑眉,直视着面前的刘病已。 曾经让她害怕的人,在南厢夜里看到烧焦的璧漱阁时的难过,而现在她直面对他,却发现这曾经恐惧的一切,自己能应付的来。 刘病已看了看霍成君,好像要把她看透一样,此时小二又上了几道小菜,刘病已看着面前精美的菜肴,冲着霍成君轻声说道:“霍小姐,还是先吃点东西吧。” 霍成君端起杯子,本想喝口茶,到嘴边却发现这茶已经凉透了,便又放了下来。 轻叹了一声,又对着刘病已说道:“刘公子,有些事情不是成君招惹的,成君不惹事,但绝不怕事,还是希望刘公子能考虑明白。” 刘病已端着筷子,听了霍成君这句话却迟迟不下筷,忖度良久,到底放下了筷子,冲着霍成君笑笑。他身着白衣,面如冠玉,可谓翩翩浊世佳公子,但他却张口便让霍成君呆若木鸡。 “你是不是以为,小五是我杀的?” ——如此坦率? 霍成君心下一惊,却只能强装镇定:“刘公子果真是真爽之人,确定要谈?” 刘病已嗤笑一声:“霍小姐既然感兴趣,次卿没有藏着不说的理由,难道不是吗?” 霍成君此时却不发一言,看着面前这个翩翩公子,却心中计较着他到底做了多少龌龊龃龉之事。 自己确实是怀疑小五是刘病已杀害的,这点不假。但让霍成君后背发凉的原因,确实自己所想所为,竟都被面前之人一一得知,分毫不差。 不知道是这人眼目着实遍布长安,还是他猜测人心的能力当真如此强大。 “不光是小五之事,还有中秋一事。”霍成君目光如炬。 刘病已点点头。 霍成君道:“好,既然刘公子这么坦诚,那成君也没有忸怩的道理。此事开诚布公,从几个月前开始说起,怎么样?” 谁料刘病已却哈哈大笑,好像听到了一个很好笑的玩笑话,弄得霍成君也有些尴尬,只好等他自顾自的笑完,才听他张口说道:“霍小姐,你真是正直的可爱啊。” 霍成君没料到刘病已竟说出这种话来,又气又羞,恼的满脸通红,杏目怒睁,道:“刘次卿,你放尊重些!” 刘病已却立马收敛了笑意,硬是露出一副“我很正经”的样子,眼睛却骗不了人的流露出戏谑,说道:“霍小姐教训的是,只不过有些事情是不能够开诚布公的谈的。譬如中秋之宴上,因为翾飞姑娘的出现,而使小姐免于嫁给昌邑王,是不是?” 霍成君冷笑一声,回击道:“那是不是也包括中秋之夜,霍府莫名其妙的失火呢?” 刘病已笑了笑:“霍小姐这样就有些咄咄逼人了。” 第36章 山高哪碍野云飞 刘病已笑了笑:“霍小姐这样就有些咄咄逼人了。” 霍成君翻了个白眼, 这个人倒是脸皮厚, 直接了当的说道:“那就请刘郎官别背地里使些阴招啊!” 刘病已啧啧, 颇为委屈:“霍小姐这样说就有些冤枉次卿了。其实今天次卿前来,也是为了在一些事情上,给霍小姐解释清楚, 避免大家误会。” 霍成君嘲讽道:“难道事情不是已经很清楚了吗?鸟尽弓藏, 兔死狗烹罢了。” 刘病已正色道:“小五不是我杀的。” 霍成君冷笑道:“许赦是我抓的。” 刘病已皱眉:“霍小姐是不信刘某的话咯?” 霍成君点头:“想要谈许赦的事情,咱们先聊赛马会, 一件一件的讲, 什么都不落下, 到底敢不敢?” 刘病已喝了口茶,这茶不知为何, 凉的这么快,丝毫没有茶的清香,倒是苦涩的很。刘病已思忖片刻, 说道:“是了, 既然如今霍小姐占上风,都能逼得我出来了,必定是霍小姐厉害, 自然是听霍小姐的。” 霍成君勾勾嘴角, 便开始发问:“赛马会里的小树林?” 刘病已挑眉实话实说:“那时我真的不知道那个小马童就是霍七小姐, 让你别去小树林,一来确实小树林泥淖许多,你去了会很危险, 二来我们确实在研究璧漱阁构造,不想让你去听到不该听了,还要烦劳手下人灭口。” 霍成君一听他将人命视如草芥,不仅倒吸一口冷气,而后想到这便是想挑拨霍光与刘贺不惜牺牲自己的刘病已,又接着追问:“少避重就轻。” “是是,确实如你所想,毕竟当时并不认得霍七小姐,若是知道霍七小姐如此有趣,自然也不会当做棋子。” 霍成君翻了个白眼:“和云轩的字条?” 刘病已点头:“也是我。和云轩里面我的人你不都看出来了吗?” “你怎么知道?”霍成君问道。 刘病已轻叹一口气:“金龄昀早早就彻查和云轩了,找出我们的人来了。我猜金龄昀应该不知道有关于和云轩首饰盒字条的事情,便料到是你找出了耳目,告诉给金龄昀。” 霍成君挑眉:“你倒是聪明。” 刘病已也挑眉:“金龄昀也聪明。” 霍成君皱眉又问道:“除了这个认得小五的学徒,还有我不知道的吗?” 刘病已有些烦了:“没有,没有了。少府我只安排了一个人,再者我哪有那么神通广大,到处都是我的耳目啊,你真以为我是霍大司马大将军?” 霍成君瞪了他一眼:“少贫嘴!还有中秋宴的大火!” 刘病已笑了笑:“我说霍大小姐啊,这中秋宴的大火我是毫不知情,你说说你这让我怎么好直说呢?你也太有趣了吧?” 霍成君冷笑:“之前赛马场都直说‘把霍七小姐当棋子’了,这不都是一件事吗?怎么到这里便不能说了?” 刘病已看了看窗外,脸上依旧挂着笑意,他实在是芝兰玉树,任谁看一翩翩公子,现在望着窗外,好像是看着窗外的景色吟诗作对,但实际上却说道:“璧漱阁一事,次卿深感遗憾。只可惜若是能早早与霍小姐相识,也许次卿会与霍小姐成为朋友。” 霍成君翻了个白眼,不想和这个人多说废话了。他这样说事实上已经是把事情挑明了,只不过这人装得很,现在倒得了便宜又卖乖了。 “那你到底是怎么进行的?小五除了向你提供地图,还干了什么?” 刘病已从窗外的美景里收回目光,看向霍成君,嘴角挂着一抹笑意:“怎么?还是对小五不死心?还是觉得身边的人背叛有些太丢面子?” 霍成君怒视刘病已,冲着他说道:“你!你怎么知道小五于我意味着什么!” 刘病已深表遗憾:“可惜忠心只是因为诱惑不够大而已。霍小姐,我还是劝你别太信身边人,指不准你实心实意的,人家也只是利用你。” “你闭嘴!刘病已,今天是你求我,你要把我想知道的一点一滴都告诉我,然后我才能考虑能不能让许赦免于流放南疆,这是面前的利害关系,我想你可能看的还不够清楚!” 刘病已轻轻摇摇头:“霍小姐,表面上是这样的。但这样的顺序是不成立的,我对你做了那么多坏事,你怎么肯能饶过我呢?自然是不会答应我的请求的。这点自知之明,次卿还是有的。今天次卿之所以前来,不是为了认罪的,霍小姐虽然仁慈,也正直的很,次卿还不敢奢望霍小姐能为了我而改变自己的原则。” 霍成君扫了他一眼,狠狠一瞪他:“别说废话行不行?” 刘病已微微点头:“今天我是来给你分析一下情况的。小五的的确确不是我杀的,小五不知道我的事情,所以他对于我构不成威胁,这点霍小姐不信也没有办法。但霍小姐你可以想一下,小五死了,谁最获益?自从小五死了,你就开始帮助你父亲了,对吗?霍小姐聪慧,想明白了不少关于我的事情,而从此以后,霍小姐大权在握,我的日子也难过很多啊。” 霍成君一听,反而哈哈大笑起来:“刘次卿,你是不是最近诸事不顺,便开始算到我头上了?” 刘病已也嘿嘿笑了,只不应答。 霍成君却突然恼了,冲着刘病已瞪了一眼,便起身要走。 刘病已也不着急,依旧坐在座位上,面对着没怎么动筷子的一桌茶点,只说道:“霍小姐先别着急离开,看来霍小姐是有这种感觉的。霍小姐聪明的很,自然也是有些想法的,只不过与你之前的观念都不一样,对吗?” 霍成君深吸一口气:“这种胡话我就不再讨论了。总之,许赦一定回去南疆的,你有什么计划,还是省省吧。” 刘病已嘴角含笑:“若是陛下问你要人呢?你又如何?” 霍成君瞪大眼睛:“你敢利用他?你无耻!” 刘病已仿佛听到了一个特别好笑的笑话,笑了一阵,才又凑近对着霍成君说道:“无耻的可不止我一个,霍小姐,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以为我不知道难民之死到底是因为谁吗?” 霍成君后背发凉,登时浑身都冒出冷汗来,她看着面前的刘病已,曾经那种恐惧感又从头到脚的袭来:“你……你什么意思?” 刘病已轻笑着,看着霍成君现在紧张害怕的样子,觉得有趣极了:“你以为我不知道那两个难民为什么跑到那条街上的吗?” 霍成君调整好脸色:“哦?说来听听?” 刘病已看着霍成君这副故作镇静的模样,暗暗笑着,接着说道:“知道许赦出门讲究排场,喜欢清场,便想利用他这一点来弄死他,于是便撺掇两个难民说许赦的必经之路上有人发放免费的粮食。是不是?” 见霍成君不说话,便接着说道:“霍小姐也不必紧张。两个难民傻乎乎的就去了,结果没看到粮食,实在饿急了,便偷了路边的小摊,恰好撞上了许赦的马车,结果被许赦活活打死。霍小姐,不费一兵一卒,好谋略啊!” 霍成君冷笑道:“刘公子所说的,小女子实在不懂,但依我看,难民确实被许赦打死的不假,至于为什么去那条街,理由谁知道呢?总不至于,刘公子你现在喝茶呛死,也怪刚刚给上茶的小二?” “啪啪啪——”刘病已鼓起掌来,眼睛直勾勾的看着面前的霍成君,一边笑着说道:“说得好,说得好啊,霍小姐果然胆识过人,刘某佩服。” 霍成君翻了个白眼。 刘病已看着霍成君的这些小动作,倒是觉得个个儿都有意思的很。 “霍小姐,今天咱们之间也算把话说清了,狠话也都放了,以后谁上谁下,各凭本事。当然,也是希望霍小姐能够高抬贵手,放过小人一马……” 霍成君没听他说完话,便起身,拂袖而去,并且还不拖泥带水,头也不回的就下楼了,剩下刘病已在座位上看着她的背影笑了笑,轻轻地摇头。 话还没说完呢啊喂…… 霍成君一边走着,一边却还回想着刘病已刚刚的话。 前几日刘病已那么直截了当的说感谢,就说明他知道是霍成君用许赦在逼他出山,而霍成君是不奇怪他会知道这一点的,只是惊诧于这么早便知道了,可见其势力范围之大。 并且,霍成君是对刘病已之前说的刘弗陵之事有些诧异,自己本就觉得奇怪刘病已今日如此这般自爆毫无意义,而现在听了他那句话,倒开始考虑刘病已是否还留了一手了。 第37章 一片芳心千万绪 临近重阳, 这次重阳节, 陛下去南山祭飨天帝时的饮食, 是由霍成君负责的。霍成君还是进了宫,去椒房殿见皇后娘娘,给皇后娘娘看最后的午膳及大臣名单, 由皇后娘娘最后定夺。 此时离九九重阳节已经没剩多久了, 进了秋天,椒房殿外许多夏木都已落叶, 宫人们都及时的打扫宫殿, 故而整个椒房殿都没有宫外秋天的萧瑟与冷寂。 霍成君今天身着白色圆领中衣, 外罩白底大红领子对襟印花袄子,身下大红撒花褶皱裙, 倒是比往日穿的厚了些,可秋风一吹,还是有些冷飕飕的。 去椒房殿的这条道路, 霍成君从七岁到十四岁, 走过了不知多少次,自从刘弗陵娶了上官云霓,霍成君便开始从进宫找弗陵哥哥玩, 变成了进宫与云霓说说话。自己当时还太小, 只是气阿翁为什么不让自己当皇后, 却无处可发泄,只是慢慢的与弗陵哥哥变得没有从前那么亲近,反而小时候不怎么亲近的云霓, 成了她无话不谈的好友。 到成君十多岁的时候,成君遇见了玉芷,主仆二人反倒更加亲近些,再加上整天与顾玉瓒暗中较量,和庄晓蝶、张彭祖一起玩,反倒没那么经常过来找云霓玩了。 成君一到了椒房殿,见着上官云霓已经在内室做好,便行了礼:“皇后娘娘长乐未央。” 上官云霓早就听人禀报成君来了,高兴地不得了,连忙过来扶起成君:“哎呀,成君你可算来了,你再不过来找我玩,我就要去霍府去给我姨母请安了。” 上官云霓是自己的亲侄女,虽说两人年纪相当,亲如姐妹,但亲缘上是霍成君是上官云霓的姨母,地位上上官云霓是君、霍成君是臣,两人都是没有忘记的。 成君被上官的话逗笑了,连忙和上官云霓拉着手坐下吃茶。 成君笑着说道:“皇后娘娘,明明半月前才见过的。” 上官云霓嗔怪道:“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我们都半月没见过了,在你眼中这都不算久,看来你也不是那么喜欢我。” 霍成君见上官云霓开着这样的玩笑,还是连忙亲昵的回应道:“哪里,云霓你想见我,随时便唤我过来即可,我巴不得天天陪你说话呢!” 上官云霓这才笑笑,放过成君。 霍成君想起了正事,连忙拿过文书,递给上官云霓:“云霓,这是重阳节时午膳和宾客的一些单子,你看看这样可不可以,哪里不好,我叫人再换。” 上官云霓点头接过,扫了几眼便冲着霍成君眨眨眼睛:“当然是好的呀,你办事,我放心!” 霍成君有些无奈的笑笑:“云霓,你是皇后,还是再看看吧。” 上官云霓这才认真的又看了一遍,挑了两道菜出来,说是陛下最近几日嗓子不好,不宜辛辣,成君慢慢记着了,又补了两道新菜。 不到一盏茶功夫,成君便与云霓讨论了一遍菜品,轮到大臣名单的时候,上官云霓却说道:“成君,怎么没有许赦的名字?” “许赦?不是说是犯了事情,要流放南疆吗?”霍成君有些惊讶。 上官云霓轻笑道:“成君你在宫外有所不知,这许赦是被人冤枉了,已经恢复郎官职务了,昨儿个我去见陛下还看到许赦了,陛下也说过要让他一并去南山,成君你这肯定是忘记加了。” 霍成君听着上官云霓的意思,心中暗暗掂量轻重,问道:“听说这许赦最近风头很盛,怎么样啊?” 上官云霓笑笑说道:“何止是很盛,郎官当中简直风头一时无两。” “那,”霍成君抬眼,“人可算机灵?” 上官云霓又道:“在陛下身边的人,怎么可能不机灵,很会办事。” 霍成君点头,知晓了。两人又说了一会话,随后霍成君便告退了。 从未央宫出来,霍成君便满脑子都是刘病已。 看来刘病已当日在茶楼说的话没错,许赦手中还有最后一张王牌,便是陛下。 霍成君不知什么滋味,感觉好像又被刘病已摆了一道,心里烦郁得很,走着走着,不知不觉的便到了珊瑚树林。 这曾经是霍成君最熟悉的地方了,霍成君记忆中的这片土地,还是翠绿的竹林,儿时的她常常陪父亲进宫,在这里与她的弗陵哥哥一起蹴鞠,一起读书,两人谈天说地,他说他不得权的苦闷,说他对百姓生活疾苦的担忧,她说她对史书的理解,说她对弹琴跳舞下棋的厌恶。 霍成君不自觉的笑了笑,这真是她最好的时候啊,现在的她整日为了父亲的事情疲于奔劳,前些日子对于许家的事情又多少有些于心不安,现在对刘病已又头疼的很…… 霍成君猛地摇摇头,不要想了,不要想了。 事情都已经改变了不是吗?曾经的翠林,现在已经变成了珊瑚树林,曾经和自己谈天说地两小无猜的弗陵哥哥已经成为了别人的夫君。 霍成君正在想着,突然后面传来一个声音,带着不确定和些许的希望:“嫮儿?是你吗?” 霍成君吃了一惊,是他! 霍成君连忙转过身来,还没来得及看看他现在的样子,就低头行礼:“陛下长乐未央。” 刘弗陵有些惊喜,连忙扶起她来:“嫮儿,快起来吧,好久没见你入宫了。” 霍成君抬头看看刘弗陵,他似乎较之前消瘦了许多,最近很多杂事,他一定很辛苦吧。自己有多久没见他了?好像上一次见面也是在这里,在这里尴尬的打了个招呼,之后便是中秋宴了。 好像正是那个诡谲的中秋宴之后,她便开始帮着父亲做事,开始与刘病已过招,开始做一些自己不喜欢不愿意做的事情。 细细想来,一切风云变幻的开端,便是那次的中秋之宴。 霍成君终于知道自己刚刚为什么那么烦郁了,明明是在自己曾经无忧无虑的地方,现在却有着无数的难题与烦恼等着她解决。 物是人非。 她想要的是以前啊,她想可以肆无忌惮的找弗陵哥哥蹴鞠啊,她有一肚子话要对他说啊,她想说她还是那个干净爱笑的女孩啊。 她还想问问,刚刚听他的皇后说他嗓子不好,到底有没有事啊—— 可是,现在却听到刘弗陵勾勾嘴角说道:“我看了你提出解决难民问题的方法了,还有最近一个郎官犯了事,也是你交付廷尉的,做得很不错,看来嫮儿你也长大了。” 霍成君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说不出来,想要辩解却只能默认,因为这句“做的很不错”,自己有些小小的开心,但更多的是无奈。但道最后只是苦笑着说道:“陛下又忘记了,我已经得了名字,成君。” 刘弗陵微微皱眉,似乎自言自语:“成君确定,已经不是嫮儿了吗?” 霍成君听了,难受的只想走开,却又不甘心,只蹙眉道:“许赦的事情,成君自问处理并无不妥之处,不知您对此事,可还有何不满意之处?” 刘弗陵笑了笑,眼神却是严肃的很:“霍小姐聪慧,做事情果断狠绝,善于借势。我自然满意的很,只不过我一直以为,霍小姐不是个借权施压之人。” 霍成君一听此话,更是气愤,原本有的一点点的愧疚,此时也消失殆尽,只是落落大方地施了一礼,准备告辞:“陛下长乐未央,成君……退下了。” 霍成君与刘弗陵对视一眼,却更发现对方眼中的失望,又难过又气恼,只是告退离开。 刚走了几步,便听到身后的声音,疏疏朗朗,像极了从前他问她要不要一起去上书房看书,可开口却是:“不知霍小姐,可否认得一位名叫嫮儿的姑娘,她说珊瑚树好看,便拿了几颗树苗,说要把这树栽到闺房门前。” 霍成君一怔,愣了愣,却没有回身,只低沉着嗓音轻声回道:“珊瑚树乃皇家之物,在寻常的地方是长不得的。年少无知,老天降罪,珊瑚树林在中秋那场大火下全烧了。姑娘家的戏言,陛下还是不要放在心上。” 说完,霍成君便头也不回的走了。 离开了自己曾经最喜欢的蹴鞠念书的地方,离开了自己曾经贪恋到想要占有的珊瑚树林,离开了曾经依赖的“弗陵哥哥”,也离开了那个自私任性又纯洁美好的嫮儿。 自从刘弗陵娶了上官云霓,霍成君与刘弗陵长达几年的尴尬终于过去。 从此以后,再也没有“弗陵哥哥”与“嫮妹妹”。 刘弗陵因为食言当年说要照顾霍成君一辈子的诺言而产生的愧疚从此消弭,霍成君因为抱着儿时的回忆而骄纵任性的时代也就此结束。 从此之后,明面上或是心底里,霍成君都没有借口再回想从前了。 作者有话要说:很喜欢这一章,之前写的比较隐晦,这次也算是一个集中解释。旧账搞完,开始翻新篇了~~dog脸 第38章 台榭登临处,茱萸香坠(上 ) 转眼便到了重阳节了, 因为之前中秋宴上发生的天光, 朝中众人皆人心惶惶, 不知道这到底指意为何,便都整日小心谨慎,如临深渊, 如履薄冰。 而重阳节, 陛下带领着一些大臣们,去南山登高祈寿, 山脚祭祀大火。宫中皆把此事当做近日头等大事, 朝堂之上的老臣们也大多希望中秋开始的暗流涌动赶紧停止, 恢复往日的平静。 这次重阳节相关事宜,还是交由张安世负责, 因为霍光有意想要锻炼一下霍成君,便让张安世给霍成君安排一下,让霍成君在旁边帮衬着。而顾太常的女儿顾玉瓒也一同跟随着, 与成君负责不同的事情。 张安世也不好让霍成君做又累又苦的工作, 便让她安排南山午膳的菜品以及用餐人数,既不是重要的事情,又能让霍成君掌握去南山所有人的内容。也让顾玉瓒负责随行的宫人相关事宜。 霍成君之前一直在忙着这些事情, 也提前几天便去椒房殿找皇后娘娘, 一起商讨一下细节。事情紧锣密鼓的办理着, 到目前为止也算是稳妥。 清晨,霍成君去阿母房中同母亲告别,便随着阿翁进宫去了, 在未央宫外,去南山登高祈寿的大臣及侍卫并不很多,霍成君昨晚睡得不稳,今晨又起得早,安置掌管膳食的宫人又忙前忙后,好不容易才忙完,只在宫人们前面站着,看着陛下与群臣们说事情,偷偷地打了个哈欠。 “抓住你了!居然敢偷懒!” 霍成君猛一回头,便看到那张肥腻的脸——是啊,去南山的不仅仅是大臣和郎官侍卫,还有这个从七月末就来了长安,到九月九还赖着不走的昌邑王刘贺。 霍成君低头,向刘贺施了一个宫礼:“昌邑王。” 刘贺痞痞一笑:“怎么了,苦着一张脸给谁看啊?” 霍成君眨眨眼睛,声音多少有些疲惫:“流云坊的姑娘就不会哭脸。” 刘贺大怒,瞪大双眼看她:“你竟敢这样说话?霍成君!你什么意思啊?” 霍成君有些不耐烦:“昌邑王,现在您应该去上轿了,马上就要出发了。” 刘贺反而笑了,摩挲着双手低声说道:“最近手上有点小权就想和你刘爷爷撕破脸了?胆儿挺肥啊?” 霍成君看了看四周,发现周围的宫人皆有事情忙碌,没人在意此处。便也不以为意,低声回道:“昌邑王,您这话在宫里说恐怕不合时宜吧?您是真不把自己当外人?” “你说这句话也挺不把自己当外人的,”刘贺嗤笑,“是不是想让你刘爷爷叫你规矩?” 霍成君倒有些不耐烦了:“我说刘贺,咱们都撕破脸好几回了吧?你以为我不知道为什么难民们来长安好几个月了会突然在长安城小楼沟里跑出来闹事?” 刘贺笑笑:“看来你还不是很蠢,说起来,你让他们去开荒做的挺不错的嘛。” 霍成君翻了个白眼:“你还是老实点吧,中秋宴一次,难民一次,已经有两次了。这次南山要是再搞出点什么花样来,你看看陛下还愿意给你挡着?” 说完霍成君便转要走,刘贺在在她身后笑笑:“你错了,不是陛下愿意给我挡着。帮我挡着的,是你们霍家!哈哈哈哈,是不是挺委屈的啊?说老实话,你偷偷抹眼泪了吗?哭了吗?哎呀我说你别走啊……” 霍成君却头也不回的离开了,再也不想对刘贺多说一句。 她远远地看着陛下也说完事情了,去南山的队伍也都妥当。心里也想了想刘贺可能会干出什么事情,也计算着让刘贺不要破坏自己在南山的计划。 霍成君远远地见着阿翁与哥哥都上了马车,见着顾玉瓒也去上了和自己同坐的轿子,勾勾嘴角。 这次在南山,霍成君计划要抓到一只会咬人的老虎。 霍成君上了车,便看到顾玉瓒只是轻轻挪了一下屁股,点了点头便算是打了招呼。 又装死人!又见面不行礼!霍成君内心冷笑,当妹妹的这么不知道礼数。不过话说回来她也希望这个顾大小姐能够在南山期间,继续装死,别给自己找麻烦。 霍成君暗暗忖度,横竖刘贺和自己之前也撕破脸了,同霍禹也结了梁子,霍成君也不怕和他明面上放狠话,不过这次南山,这个刘贺不会真的要搞事情吧?自己刚刚的狠话也算是警告了,这时候再出来闹的话,恐怕刘弗陵不会轻饶的。 霍成君把头靠在车窗上,随着马车的颠簸而晃动,看着车窗外的郊外景象,路过自己熟悉的街道,路过自己经常去玩的树林,还是有些疲惫,迷迷糊糊之中,便睡着了。 当霍成君醒来的时候,已经到了南山了。 霍成君迷迷糊糊的做了个梦,梦中又出现了那日中秋大火,惊醒之后,却发现桥子上已经只剩下自己了。 她环顾四周想起今天是什么日子,拉了拉车窗,看到了车窗外面周围的人正在紧锣密鼓的准备着事情。便连忙起身,下了马车。 刚一下马车,便见到顾玉瓒走了过来,盈盈带笑:“姐姐睡醒了?怎么不多睡一会?” 霍成君自知有错,只好尴尬讪笑:“是姐姐的不好,竟然睡着了,现在大家都在忙着准备午膳吗?我去看一下。” 霍成君正要走去,顾玉瓒在后面说道:“不用了。” 顾玉瓒慢慢的走到霍成君的面前,轻声说道:“姐姐,刚刚在你睡着的时候,我已经帮姐姐把事情安排下去了,横竖姐姐之前也准备的充分,一直很辛苦,所以玉瓒也希望姐姐能多休息一会儿。” 霍成君甜甜的冲着顾玉瓒笑笑:“妹妹这次真的有心了,真是让我惭愧。”内心腹诽着,一会儿可要赶紧去看看午膳房,指不定饭菜里有没有毒呢。 霍成君说完正要过去,顾玉瓒却开口说道:“姐姐知道吗?那边已经开始准备祭天仪式了,上次阿翁可被人冤枉的很惨。” 霍成君往准备午膳的房间走去,因着顾玉瓒在后面追着,便也边走边说道:“妹妹还是别多说话了,中秋宴的事情现在可是已经有了了结的,大家都讳莫如深的很,你我现在做好眼下的事情才是好的。” 正说着,霍成君与顾玉瓒来到了准备午膳的地方,说道:“把单子拿给我再看一下。” 宫人淳儿应声,递了上来。 霍成君看了一眼,轻轻点头。 霍成君看了顾玉瓒一眼,又对淳儿问道:“刚刚你们都在准备什么。” 淳儿将做过的清单内容递给霍成君,霍成君扫了一眼,才说道:“除了负责宫人的顾小姐,和我之外,不能让这个房间不准任何人进入,外面的护卫也不会放人进来,同样的,你们也不能踏出这个房间一步。” 宫人们纷纷应声:“诺。” 刚一出房间,顾玉瓒便冲着霍成君笑笑:“姐姐太紧张了,搞得我也有些害怕了。” 霍成君难得冲着顾玉瓒认真的说道:“这次午膳你我都有份儿,姐姐为午膳负责,也是为陛下的安全负责,同样的,也是为妹妹的名声负责啊。要是这里出了事情,不仅姐姐要遭罪,连负责宫人的妹妹也难辞其咎,你说对吗?” 顾玉瓒听了霍成君的话,知道她言语之中句句在警告自己不要惹事,只是撇嘴笑笑:“姐姐说得对,妹妹知道了。” 霍成君也满意的点点头:“现在祭天仪式应该已经开始半个时辰了,我们过去上茶吧。” 顾玉瓒也点头随行。 刚没走多少,便看到金龄昀匆忙走过,见到霍成君和顾玉瓒,便停下来问道:“霍小姐,顾小姐,你们现在过去上茶吗?” 霍成君与顾玉瓒停下来,向金龄昀轻施一礼,向他应声道:“是啊。” 金龄昀略一皱眉,对霍成君说道:“祭天仪式上出了点意外,现在你去上茶,无论看到了什么,可千万别多说话,听到了没有!” 霍成君一愣,见着金龄昀出奇的认真,赶紧点点头。 顾玉瓒看了看霍成君与金龄昀,微微挑眉。 “那边到底出什么事了?” 金龄昀轻叹一声:“刚刚祭祀的时候,半天起不了火,凶兆。” “什么?”霍成君和顾玉瓒纷纷错愕,今年这种诡谲之事为何这么多。 “那陛下呢,现在事情怎么样了?” “现在莫名其妙点不起火来,连顾太常都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这件事情就一直在被耽搁着。我现在去随行护卫处找一些点火的东西,你们过去记得小心一点,特别是昌邑王和广陵王也在那边,霍大人和右将军在商量对策。” 霍成君点点头,看了一眼金龄昀,便与顾玉瓒往那边去了。 两人步伐匆忙却异常的整齐,心里却一直在思考着不同的事情。 顾玉瓒在思量霍成君与刚回长安的金二公子私交到底有多好,霍成君在忖度这个事情,到底是不是刘贺捣的鬼,如果是的话,恐怕自己接下来会成为靶心。 作者有话要说:恢复更新了,刚刚结束了最后一门考试,终于可以安心更文了~~ 最近还是隔日一更,可能八月份存稿多了,会日更的~~~ 感谢读者老爷们的赏光~~放假了请放心入坑~~ 第39章 台榭登临处,茱萸香坠(中) 霍成君与顾玉瓒带着两个宫人便去了南山那边, 祭天仪式进行到一半耽搁了, 所有人都面面相觑, 脸色惨白,不知道为何频频惹怒天意,导致事故频出。 霍成君一走过去, 便远远地望见陛下脸色不好, 眉头紧锁,汗涔涔的不发一言。而下面的大臣们也都在小声的商量着对策, 霍光与张安世相顾无言, 顾太常独自立在一旁, 做着一些仪式。哥哥和几个郎官也不敢多言,看到成君过来, 也给她使个眼色,让她小心。 霍成君与顾玉瓒对视一眼,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两人更是小心谨慎, 上茶时候不敢出一丝一毫的差错。 顾玉瓒与霍成君立在一旁,看着宫人上茶,确定不出差错。 顾玉瓒到底还是忍不住, 叫来淳儿, 小声问道:“什么情况啊?” 淳儿对着两位小姐轻声回道:“回姑子的话, 刚刚是祭祀大火时候出了岔子,不知道为什么,明明有火引的, 但祭祀的方鼎却怎么也点不起来。” 顾玉瓒皱眉:“点不起来?怎么可能呢?” “当真如此,刚刚顾太常说了,是因为此地为极阴之地,才导致点不起祭祀大火来。” 霍成君听了,却有些奇怪:“我记得好多年前,也有重阳节来这南山山脚祭祀大火啊?为什么如今倒点不起来了?这个解释太过牵强。” 谁知顾玉瓒却轻哼一声:“太过牵强?霍成君,你是说我父亲是在说谎咯?难道你是在说我父亲的不是?” 霍成君轻轻摇头:“我没这个意思。” 见顾玉瓒不信,霍成君又补充道:“这个时候了,你就别想着和我针锋相对了。现在情况诡谲,谁都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顾太常给的这个解释明显就是宽慰陛下之词,没有人会把这当真。” 顾玉瓒不依不饶:“你怎知这仅仅是宽慰之言而不是真的呢?” 霍成君看着远处正在商量对策的大臣,似乎自言自语:“最好是真的,因为若是还好,或者说若大家找不到合理解释还好,若找到了,或是方鼎问题,或是别的问题,但凡找到了,你父亲可怎么办才好?” 顾玉瓒怒视着霍成君,却因为场合特殊,不敢发火,只是咬着牙说道:“霍姐姐伶牙俐齿,当真是适合做军师呢!” 正说着,霍光上前与陛下小声交流几句,没过多久,郎中令便说如今想去山顶安顿,先去南山山顶,登高祭祖。 霍成君与顾玉瓒对视一眼,这意味着她们的计划都乱了,陛下用膳问题与宫人问题都是有她们两人负责,而如今两个人更加繁忙。 不多说话,两人鲜有默契的彼此忙着手头上的事情。霍成君看管着宫人们将食材收纳好,准备着上山时候陛下喝的茶,照着手中的清单,一样一样收拾妥当,指挥着宫人们有条不紊的准备着。 见收拾妥当,便随着众人一并上山,还是同顾玉瓒一行,不过自己刚准备走,却看到金龄昀在一旁同人讲话,安排行程,突然心里竟十分想过去同他说会话。看着顾玉瓒去看着后面的宫人的空档连忙跑去。 “龄昀兄。”小声唤他。 金建转身看见霍成君,也就走了去来:“怎么?你那边准备好了吗?要赶在陛下上南山山顶之前准备好,这样……” “哎,哎”霍成君让他打住,“我那边你放心吧,一切都准备好了,我是想问问你今天的事情,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当真是顾太常说的那样?” 金建一听这话,挑眉问道:“顾太常说的是哪样?” 霍成君莫名其妙:“就是刚刚地处极阴之地,不利祭祀大火啊。” 金建环顾四周,看没有外人,便小声对霍成君说道:“不是,顾太常说的不是地方,是人!” “是人?” “正是,刚刚无论是陛下还是那几个郎官,都没有把火点起来,顾太常刚刚说的是刚刚地方着实难以点火,但若是命带流星之人,倒还是有可能。” 霍成君皱眉,看了看金建。 金建叹了口气说道:“自然不能让这些事情传到外面,所以顾太常当众解释的时候也并没有说后面的话,这也不过是几个人知道罢了。” 霍成君点点头,像是在想什么,声音有些沙哑:“龄昀兄,刚刚我同顾玉瓒碰见你,你不顾旁人在执意要提醒我要小心,是因为什么?” 金建深深的看了看霍成君,又看了看随行队伍中的父亲和哥哥,只是宽慰的说道:“好了嫮儿,你不必多想,这件事情已经到此为止了,接下来你只要做好你应该做的就可以了。” 霍成君忽而认真起来,问道:“是不是你认为那人就是我!” “嫮儿!”金建皱眉。 霍成君轻笑道:“对吗?你认为我会一不小心点燃了祭天火炬,是不是?” 金建轻咳了一声:“我只是担心你成为众矢之的。” 霍成君眯眯眼睛:“众矢之的?你不会认为璧漱阁起火是冲着我来的,那我便是命带流星,我便是中秋那日顾太常所见的不吉?” 金建回道:“我没有这个意思,我只是后来回想起之前的发生的事情,觉得事情可能是有因果联系的,这次也一样。” “所以在你心里这一切原因是什么?难道不是昌邑王吗?难道这些事情我们不是已经都查清楚了吗?”霍成君咄咄逼人。 金建轻抿嘴唇,说道:“当真清楚了吗?中秋之夜的事情,到现在还有很多未解的谜团。” “不都已经解开了吗?是霍家的问题,金家还因此得到了好处不是吗?连你还升了官了你忘记了吗?” 金建皱着眉头,小声说道:“嫮儿,你不要把金家和霍家放在对立面上,表面上金霍两家势力此消彼长,实际上却是休戚相关的。这一切并不都是昌邑王干的,至少还有两股势力我们不知道,他们想针对的是谁,你还不清楚吗?” 霍成君摇摇头,看了看远处走来的顾玉瓒,说道:“我知道有人矛头对在我头上,但这件事情不会是针对我的,你放心吧,刘贺还没那么大的本事。” “又是刘贺,你以为只有刘贺这一个人吗?你怎么不听我劝呢!” 霍成君准备往顾玉瓒那边走去:“我有分寸的。” 在南山山顶的祭祖仪式持续很长时间,霍成君与顾玉瓒一同忙碌着,也渐渐忘记了今日与金建的争执,等到晚上,所有的事情都安顿好,闲了下来,才看到桌上夹子里多一张纸条,打开一看,霍成君认出是金建的字,上面写着有要事在旁边废庙面谈。 霍成君看了看这字条,心里思忖一会,便安排好下面的人,决定去旁边废庙去见金龄昀,今天确实自己的态度不好,想去一来给金龄昀道个歉,二来,金龄昀既然说到除了许赦应该至少还有两股势力,必定不是随口胡说的。现在自己知道的刘病已一派之外,确实还有自己不知道的事情,过去之后也打算和金龄昀好好的商量一下。 不远处的废庙已经很久没有人来往了,里面都已经破旧不堪了。门窗都有很多破旧的,打开门,都能听到吱啦吱啦的声音。旧庙里面的佛像的金皮已经都掉了,露出丑陋而漆黑的奇怪形状。霍成君正看着旧庙里面的内容,一边等待着金龄昀。 而金龄昀却好久都没过来,霍成君等了大概一刻钟,便有些害怕他那边被什么事情耽搁了,打算出去瞧瞧,正往外走两步,便听到门外窸窸窣窣的声音,原本以为是金龄昀,刚要过去看看,却听见门口是两个人的脚步声。 霍成君下意识的抬头望窗外一看,惊了一跳。 竟然是顾太常和一个广陵王刘胥!他们两个怎么会私下见面,为什么会在一起?难道顾太常是与广陵王串通搞得这两场戏,而自己却不知不觉的充当了这场戏的戏子? 霍成君暗自惊叹,居然是他,没想到是他! 广陵王刘胥! 眼见着广陵王刘胥与顾太常开门进来了,霍成君回头一扫,看到亭中的帷幕,连忙跑到帷幕里面躲起来。 一拉开帷幕,霍成君又一惊,见着帷幕中本身所在的人,刚要失声大叫,却被那人一捂嘴巴,拉进之中,两人刚一躲好,刘胥与顾太常便推门进来了。 霍成君刚开始被惊了一跳,看清面前的那人,却不知为什么松了口气。 呵,难道是他做的这种事情太多了,所以然而习以为常了吗? 霍成君努力又轻声的把那人的手从自己嘴巴上拿开,冲着他瞪了一眼,见到这个人在她真是一点也不意外啊。 刘病已,又是这个人! 第40章 台榭登临处,茱萸香坠(下) 霍成君微微挣扎, 狠狠地冲着面前的刘病已瞪了一眼。 刘病已却平静得很, 冲她做出噤声的的暗示。 霍成君受制于人, 怒火中烧,却有无可奈何。 怎么,为什么又是刘病已, 为什么又是这种情况! 霍成君瞪着面前的那个人, 伸手要把刘病已的手拿开,刘病已却含着笑用唇语说道:“小声点。” 霍成君翻个白眼, 毫不留情的努力张开嘴咬了他一口, 看着那人倒吸一口气却忍住不出声, 忍俊不禁,冲着他做出“活该”的嘴型。 刘病已刚想说些什么, 外面的顾太常和广陵王开始说起话来了。 霍成君和刘病已一对视,心照不宣的凑在帷幕里面,静静的把呼吸声都压低了, 努力听着外面的人在说些什么。 “顾太常, 你我不是说好了的事情,为什么你又改变主意了?”是广陵王刘胥在说话。 霍成君微微眯眼,脑中飞快的思考着他讲的话的意思, 今天点火出的意外, 难道是和他们两个人有关系? 顾太常轻咳一声, 沙哑着嗓音劝着广陵王:“哎呀,广陵王,今天的事情怎么能继续啊, 你看这陛下的脸色都变了,再者原本今天天象有异,怕是强行完成会违背天意啊。” 违背天意?他们原本的计划是什么?霍成君正暗自思考着,却看到刘病已离她很近的位置,两人都能互相感受到对方的呼吸,才又翻了个白眼,默默往旁边站过去。 顾太常又接着说道:“广陵王啊,你这样……你这样让老夫如何是好啊,不是都说好了这次完事以后,就不再见面了吗?” 却见广陵王轻启唇角,手指摩挲着手上的扳指,说道:“顾太常,你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吗?” “广陵王,你这话什么意思!” “你骗得了刘贺却骗不了我,你以为我不知道中秋那次的天光是真的意有所指?” 中秋天光?又是中秋宴? 霍成君皱了皱眉,又凑近一些仔细听,无意中抬眼,却发现刘病已也在皱着眉思考着什么。 看来金龄昀所言不假,在中秋之宴上,看样子不只有自己原本以为的那两股势力。 那个诡谲之夜之所以有那么多无法解释的巧合,看来是多支力量都在推拉,怪不得事情发展这么难以预测。 霍成君抬头看了刘病已思考的样子,约摸着他也应该是第一次知道这组势力,他微蹙剑眉,好像在回忆着什么。看着看着,刘病已却突然扭头,正好对上了霍成君的眼睛。 霍成君被抓包偷瞧,连忙扭头不看他,却老是被刘病已意味深长的盯着,似笑非笑的样子,让霍成君感觉自己做了什么错事一样,内心腹诽道,这个刘病已,莫名其妙! 实际上刘病已瞧着眼前这个漂亮姑娘,倒是没别的想法,只觉得她挺有趣,从小树林初遇到如今,似乎面前这个小姑娘已经改变了许多,自己也算是眼见着她的变化的,刚要对她说几句玩笑话,却听到外面的人的话,又提起了兴趣。 广陵王看了眼顾太常,说道:“顾太常,之前咱们不是说好的吗,这件事情推给霍家那姑娘吗?你现在这是什么意思?” “广陵王,老夫从没答应你要把事情推给霍七啊,霍七是霍光最宝贵的女儿,现在又把她当成儿子一样养,你当真觉得霍光这老狐狸能把霍七这个棋舍了?” 霍成君一听这对话,翻了个白眼,搞什么? 所有的人都想让她死? 自己什么时候成了专门背黑锅的了? 霍成君也带着怨气看了眼最初想利用她的刘病已,而刘病已却含着笑意一脸无辜,也低头与霍成君对视,进行着眼神交流。 ——喂,霍小姐,这事可不怨我啊。 ——那你也别想甩手当什么都没发生过,你和他们半斤八两! ——你这是……翻旧账? ——呵呵,咱们之间的旧账可从来没算清楚好吗! ——好好,霍小姐说得对,所言极是。 霍成君轻哼一声,扭过头去,不再见他。头往帷帐那边凑趣,却听见外面没有对话的声音了,霍成君偷偷地开了开帷幕,往外瞧了一瞧,发现这顾太常在给广陵王什么东西,交给他之后,两人便一前一后的离开了。 刘病已一拉帷幕,小声说道:“他们走了吧?” 霍成君点点头:“前后脚,也不怕别人看见。” “咱们还是等等再出去吧,免得他们折回来。”刘病已说这话时,两人相距不足半尺,刚刚因为紧张的气氛没有感觉出来,而现在霍成君才发现两人之间的距离太过暧昧,连忙打开帷帐走了出来。 霍成君背着身,整理了整理自己的衣服和头发,也不回头:“说罢,你怎么会出现在南山?” 刘病已毫不在意:“听说南山最近热闹,便过来瞧瞧,没想到居然在这种破庙里碰见了霍小姐,真是缘分!” “什么缘分!”霍成君扭头愤愤,“刘次卿我看,是你又想出什么阴招了吧?说罢,前面等着我的是什么?” 刘病已笑笑,也整理了一下袖口:“霍小姐这就这么看待次卿?我自认从未伤害过霍小姐啊。” 霍成君看了看窗外,以防那两人再折回来,一边又对刘病已嘴上不留情:“那是我的命大,要不早就被你烧死了,嗯,也可能因为你的挑拨,被刘贺给杀了。” 刘病已轻笑道:“看来霍小姐还是对刘某误会颇深啊,无妨,来日方长,之后再向刘小姐解释罢。不过,依刘某之见,我看霍小姐和我也彼此彼此吧,自从许赦一事,现在次卿早已对霍小姐刮目相看了。” 霍成君无所谓的踢了踢脚下的石子:“承让了,不过你让许赦官复原职,也是让我佩服。” 刘病已笑笑:“刘某没那么大本事。” 霍成君却不在乎他半真半假的话,突然抬起头来,直视着刘病已,冲着他勾勾嘴角:“不过,刘病已你知道吗?如果我把你报给上面,一个郎官私自来皇家部队,你知道你会有多大麻烦码?” 刘病已笑笑:“我知道。” 霍成君满意的点点头:“知道就好,等着廷尉来找你吧。” “他不会的。” “你不要以为你现在可以杀了我,且不说周围侍卫众多,就这么杀了我这个有用的棋子,也不是你刘次卿的风格。” 刘病已却说道:“是你不会说出去的。” 霍成君觉得有些好笑:“何以见得?” 刘病已凑近了笑了笑:“咱们也算是有缘人了,你我关系这么亲近,我该是和你身体接触最多的男子了吧?” 霍成君一秒钟都不耽搁,甚至都不多看他一眼,抬脚就走。 刘病已连忙叫道:“若你说出一个字,我便说出你来这小破庙是要见金龄昀的。” 霍成君有些错愕,扭头看着刘病已。 她过来见金龄昀这件事情,他怎么会知道? ——是那张纸条!又是他!上次首饰盒里的纸条就是刘病已故意模仿金龄昀的字体来骗她的,如今她居然上了他两次的当! “那张纸条又是你写的是不是!”霍成君怒视。 倒是刘病已有些惊讶,不过很快明白过来,转念一想便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什么纸条啊,不是我写的。我是看你来这个破庙来来回回的好像在等人,若是等你哥必定不会选这种破庙,这一看就知道是男女私会啊……” 霍成君又羞又恼,作势要过来打他:“你闭嘴!” “好好好,”刘病已投降,“我不说了,我不说了,是我猜的,不过既然是有纸条,既然我能模仿,别人也可以,你平日多伶俐,怎么这种事情这么马虎呢。” 霍成君不发一言,也不再作势打他,只是静静地站着。刘病已依旧无所谓的走过去轻声说道:“你看看你,怎么老是一言不合便抬脚走人啊,你可要改改这个习惯。” “你……” 刘病已指了指自己:“我怎么了?我告诉你纸条可能是伪造的也可能不是,若不是,你知道金龄昀为什么没来吗?” 霍成君看着刘病已,不发一言。 刘病已轻叹一口气:“因为金龄昀并不姓霍,你想让别人全心全意的帮你,没有人做得到。七小姐,你下错赌注了。” 霍成君有些惊讶的听着刘病已这句话,却不知道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心里有些难过,有些错愕,有些震惊,也有些意料之中。 是啊,刘病已虽然令人讨厌,但这句话还是说对了。 金龄昀再怎么对她好,他也是金家的人。如果出了什么意外,他首先考虑的要是金家的利益,而是考虑她霍成君安危。 这个道理,这么浅显易懂,自己从小被人夸赞聪慧,怎么能不明白呢? 刘病已看着霍成君若有所思的样子,不知怎么有些烦闷,挥了挥手对她说:“哎,霍成君,我刚刚……” “若我在南山期间再看见你一回,你便等着廷尉吧。”霍成君打断你刘病已的话,说完便转身离开,推门走了。 剩下刘病已一人,在破庙里暗暗腹诽,什么人啊,我明明是帮了她的! 还是一言不合就走人! 第41章 绿杯红袖趁重阳(上) 待到霍成君回去之后, 天已经全黑了, 成君没走进门, 便看到房间那边灯红通明,透过窗户,能看到里面的宫人们正在忙碌着。 霍成君看见了淳儿, 便把她叫过来, 想去稍微问了问傍晚时候自己离开之后的一些情况,淳儿倒也心细, 一一解答。 对之前旁敲侧击警告过顾玉瓒, 但霍成君刚刚没守在这里, 也有些不放心,便又问了问淳儿:“那顾姑子呢?她刚刚有没有去准备晚宴的房间?” 淳儿一点就透, 回道:“顾姑子一直在管着宫人的事情,没有去过膳房,霍姑子放心吧, 顾姑子为南山祭祖之事准备已久, 不会不识大体的。” 霍成君见这宫人这么通透,倒真是自己与顾玉瓒面和心不合之事传到宫里头了?笑了笑,也就不再多问。 淳儿又道:“不过姑子, 刚刚中郎将大人和少府金大人过来找过你。” 哥哥和金建? “有说什么事情吗?” 淳儿皱眉回忆了一下:“倒是没说什么事情, 中郎将大人只是说过来说会话, 见你不在,也没再逗留,接着就和金大人离开了。” 霍成君一笑, 点点头:“想必是哥哥想见见我在这里有没有偷懒,结果真的被他抓找了,回头他又该笑话我了。” 淳儿也同霍成君说笑几句,随后霍成君便交代她任务,让她去忙了。 待淳儿走了,霍成君才着手准备着手头的事情,一边做着,一边想着果然是刘病已猜测的那样,金龄昀现在与哥哥一同过来“闲聊”,定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若纸条真是金龄昀给出的,横竖哥哥现在和他也没什么事情,也是可以离开的。现在看来,纸条不是金龄昀留的,金龄昀不知此事。 霍成君轻叹一声,原本自己打算当次猎人的,结果发现猎捕自己的人又比以前多了。轻笑一声,走出了房间,往外面的侍卫所在的地方走去。 “霍小姐。” 霍成君点点头,对着侍卫说道:“请传个话给中郎将大人,说我有要紧的事情要同他商量,希望中郎将大人能尽快出来。” “是,小姐。”侍卫进去传话了,霍成君轻笑着盘算着自己所需要的东西。 现在陛下在南山举行晚宴参加的都是随着陛下来到南山的几个老臣,霍大司马大将军、张安世右将军、建平侯杜延年、顾太常等几个老臣都已经落座,接着是广陵王刘胥和昌邑王刘贺,霍禹、金赏、金建也落了座。 霍成君看看刘胥与刘贺两个人,一胖一瘦,内心不住的冷笑,原来中秋节开始自己便倒霉不断是因为有两个想让自己死的诸侯王来了长安啊。 晚宴都是很顺利的进行,什么幺蛾子事情都没出,不过接下来便是祭祀大火了,霍成君不免有些紧张。 白天的时候便出了状况,傍晚的时候从偷听得的消息里,霍成君倒是大概想了想解决的办法。还是静观其变,看看现在这时候到底会不会再出状况。 霍成君停在一旁,同顾玉瓒站在一起。 “怎么样啊?今天晚膳进行的很顺利吧?”顾玉瓒在旁边,目视前方,小声的对着霍成君说道。 霍成君也小声的不看她说道:“多亏了妹妹你鼎力相助,我才能顺利完成任务。” 顾玉瓒似乎忍住笑:“不谢。” 霍成君看了她这么乖巧,倒有些奇怪:“说真的,我真是有些惊奇,原本我真的以为你会整我呢。” 顾玉瓒笑笑:“我这个人啊,从来不会分不清大事小事的。” 霍成君听了她这句话倒是觉得有些说不出的感觉,但随后便也不再多想了,因为祭祀大火又要开始了。 霍成君看着面前的举起火炬的几个侍卫正在摆动着火把,看着顾太常正在主持着仪式,看着陛下也从宴席座位上下来了,虔诚的进行着祭祀。 霍成君莫名的有些担心,觉得总会有什么事情发生。 接着,陛下接过了火把,就要点火了。 霍成君看着刘弗陵身着黑色朝服,端庄又虔诚,看着刘弗陵的火把就要点燃了,感觉自己的心就要悬到嗓子眼里了。 所有人都害怕着下午的事情如今重现,现场气氛凝重。 ——没有点燃。 又没有点燃! 霍成君感觉自己心都要跳出来了,怎么办,怎么办! 现场又是一阵哗然,霍光的眉头都要拧到一起了,张安世和杜延年也是一脸震惊。 怎么又是这样? 现场的所有人都有这个问题萦绕在头上。 只有霍成君的问题和众人们不一样,她的问题是——接下来,靶心就是我了,我应该怎么办。 霍成君看了看顾太常和广陵王,暗暗下了决心。 顾太常向前一步:“陛下,依老臣……” “陛下,下官有几句话要说。”是中郎将霍禹。 刘弗陵看了眼霍禹,这个平日里只会吃喝玩乐的人在这种大场合从来是只开玩笑而已,并不会说些正经事情,但此时他竟然有话要说?刘弗陵压住满心的疑惑,冲着霍禹点点头。 霍禹起身上前,看了眼霍成君,朗声说道:“陛下,此次陛下与众大臣长途跋涉来到南山,是为了重阳祭祀,但下官认为,祭祀先祖,也是为了能够守护好先祖的百姓。陛下此举,不仅是为了列祖列宗,更是为了天下黎明百姓。如今我同金少监问南山周遭的百姓要了百姓们耕田所用的土地,以及百姓们烧饭用的柴火,还有几个百姓们祭祀用的四方鼎。下官想,既然是为了百姓,那么也应该与天下黎民所用之物相同,以示陛下的虔诚与心怀天下。” 刘弗陵听了这个霍禹说的话,倒是觉得奇怪的很,不过也点点头:“中郎将所言有理,那就把中郎将准备的东西放上来吧。” 霍成君和顾玉瓒对视一眼,霍成君看到顾玉瓒有些惊讶,自己也皱着眉头低声说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啊。” 顾玉瓒也摇头:“不知道。” 看着侍卫们把一些祭祀用品拿上来,每一样都换了。霍成君默默地看着广陵王与顾太常的脸色变得不太好了,心里也是打算的这件事情的胜算到底有多少。 原本来说自己也只是在赌一把运气罢了,霍成君一直在盯着顾太常以及广陵王,他们都是机警的很,只看到他们进行过一次的眼神交流,而现在看着他们两个也并非多么慌乱,自己心里也是没有多少谱的。 因为自己也不知道到底是动了怎样的手脚才点不起火来,因为自己也不知道这样让哥哥把所有的一切东西都换一遍是不是就有效果,因为自己也不知道在破庙里广陵王递给顾太常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看着东西已经摆好了,自己的心真的要提到嗓子眼里了。慌乱之中,霍成君看了看对面的金建,发现他也在看着她,冲着她点点头,突然之间,霍成君能镇定下来了,看着对面的金龄昀,倒像是自己并非毫无依靠。 霍成君深呼一口气,看着面前的侍卫收拾好了一起,陛下再次从座位上下来,一步一步,霍成君心里数着陛下究竟走了几步,这是她曾经最为崇拜的弗陵哥哥啊,他自小勤读书又受百姓爱戴,怎么可能受上天的怪罪呢? 一步一步,刘弗陵拿起了火把,往四方鼎上点火。 点燃了! 众人都在欢呼! 太好了,太好了,霍成君转身看了顾玉瓒,见她也时一脸舒心,竟情不自禁的抱了抱她。 在场的所有的人都在笑着鼓掌,相互说道:“国家昌隆,先祖保佑,上天保佑啊!” 抱住了顾玉瓒,两人过了一会儿倒还有些尴尬,几秒过后,两人匆忙松开对方,霍成君看了看顾玉瓒,轻声说道:“玉瓒,赛马会上我为了拦住你,才说张彭祖要问你父亲要画这件事情的,真对不起。” 顾玉瓒瞪大了眼睛:“哦,怪不得靳斯年每次见我都说我是张彭祖的画,我还以为那个混小子头被驴蹄子,没想到是你在外面编排我的坏话!” 顾玉瓒怒视着霍成君,让霍成君有些后悔刚刚一时对国家的自豪感竟转移到了对仇家的愧疚感,但没过多久,顾玉瓒也有些低三下气的说道。 “成君我原谅你了,我之前也是老同你置气,你到处编排我也就不放在心上了。” 顾玉瓒刚要说些什么,霍成君不经意的看到了刘胥,挑了挑眉说道:“不说了,我还有件事情要做。” 说完,霍成君便上前,对着大家朗声说道:“陛下,这件事情并非中郎将的主意。” 第42章 绿杯红袖趁重阳(中) 霍成君话一出, 所有人都看向她, 不知道她到底要干什么。 霍禹看了看霍成君, 撇了撇嘴,看着霍成君起身上前,不知道怎么回事。这个丫头不会是想把功劳拦在自己身上吧?这些东西可是我辛辛苦苦找的, 这个丫头就是随便提了个想法而已啊, 嫮儿不会这么乱来吧? 霍成君却面带着笑意,看了看周围人的脸色, 笑意更浓:“陛下, 这件事情都是顾太常出的主意。” 顾太常? 在座的各位并没有太大的反应, 这种事情顾太常解决好是在正常不过的了,不过只是知情人霍禹与金建倒是有些搞不清楚霍成君到底葫芦里买的什么药。 霍成君笑笑, 走到顾太常面前,顾太常脸色有些不好,也有些紧张的对霍成君说道:“成君,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老夫还真是有些不明白。” 霍成君故作惊讶的样子:“顾太常忘记了?之前顾太常曾经给成君和中郎将说过, 陛下宅心仁厚,心系百姓,只要所为皆是为了百姓, 便能能到上天的庇佑以及先祖的保佑。顾太常的话, 哥哥时常记在心上念叨的, 因此这件事情一出,哥哥也是第一时间想起顾太常给我们的提醒,所以哥哥才会想到与百姓所有祭祀物件相同, 也许更能体现陛下与百姓心在一方。” 霍成君话一出,宴会上的老臣们也都纷纷向顾太常举杯祝酒,刘弗陵也笑了笑,举杯冲着顾太常说道:“照成君妹妹所言,这件事情得以解决多亏了顾太常和郎中令忙前忙后,大家敬顾太常和中郎将一杯。” 众人依言,向顾太常和中郎将举杯,霍禹到现在还有些糊里糊涂的,不过好像这件事情也有自己的功劳,便也开心的冲着大家举杯,倒是也高兴地举起杯来。 因为这件祭祀大火仪式的顺利举行,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顾太常虽说因为霍氏兄妹而不明不白的受到褒奖而有些不知所措一会儿,但随后还是安排着祭祀仪式,一时之间,重阳夜之前的所有的所谓凶兆都被人遗忘了。 霍成君下来,顾玉瓒却迎面过来:“霍成君你刚刚是在耍什么把戏?” 霍成君理了理曲裾的裙摆,冲着顾玉瓒笑了笑:“你看不出来吗?当然是对顾太常有好处的啊,我所说的也正是顾太常曾经给我和哥哥说过的话,都是实话罢了,你没看到顾太常也很高兴吗?” 顾玉瓒顺着霍成君的眼神,看到了正在主持仪式的父亲,看到他一切尽在掌控的自信感,顾玉瓒也深深地敬佩这样的父亲。 霍成君看到顾玉瓒这样,自己也笑了,转头看到了此时现场上唯一一个表情不好的人——广陵王刘胥。 霍成君收敛笑容,深深地看了看台上的顾太常,希望你们之间的联盟还能牢靠。 想必从刚刚这些事情过后,广陵王原本就不满午时顾太常不把事情推给霍成君,现在必定会以为顾太常是因为与霍氏交好,想要帮助霍七才打乱了原本的计划。从此以后,霍成君看了看如今广陵王的脸色,大概广陵王再也不会信任顾太常了吧? 眼见着祭祀大火的仪式已经顺利结束了,霍成君在自己座位上,轻轻地用手指敲了敲酒樽,今天晚上的事情还没有结束呢,下面的,才是今晚的重头戏啊。 霍成君起身,对着顾玉瓒轻声说道:“现在已经快结束了,咱们让宫人们把就酒樽都收了吧,过一会儿便改上茶了。” 顾玉瓒点点头,与霍成君一同让宫人们把宴席上的残羹冷炙收走,霍成君看了看收起来的酒樽,对着淳儿说道:“淳儿,你现在就回去把这些酒樽清理干净,一定要尽早清理,明日临行之前,恐怕这里的官员会践行,到时候不知道会不会需要这些酒樽。” 淳儿点点头,赶紧让宫人们把这些剩下的器具送回去清洗,霍成君又转头对顾玉瓒说道:“是时候上醒酒茶了。” 霍成君紧张攥着自己的衣袖,看着宫人们给在座的各位的都上了茶水,心里默默地想着这大概需要多长时间。 这时候陛下正在问金赏一些事情,金赏回答的很好,霍光也在一旁赞许的点点头。毕竟金赏是自己的女婿,金日磾家里的情况,霍光也算是知道不少。 霍成君看了看月亮,这时候有个人大概在自己不知道的地方关注着什么吧。 恰在此时,一声沉闷的声响,让所有人都静了下来。 “啊——”一声惨叫从宴席中后面的位置传出来,其声音只惨烈,让霍成君都惊了一下,转头看顾玉瓒,看到她也是吓得不轻。 原来是许赦! 只见他面前的茶杯已经被他掷出去好远,面目可怖,狰狞着说着什么话,好像是发疯了一样。 霍成君声音有些颤抖,悄声问着顾玉瓒:“这,这人怎么了……他,他是在说什么啊……” 顾玉瓒脸色吓得惨白,都是自小闺房宠大的小姐,哪里见过这样的架势,自然都被发疯的许赦吓到了。 侍卫们机警的很,已经上前控制住了许赦,但他还是有些痴呆的看着天空上,手不住的指着天空的地方,嘴里骂骂咧咧的不知道说些什么。 霍成君皱着眉头,又好奇他在说些什么,又看到他吓人的模样不敢多问。 刘弗陵向霍禹使了个眼色,说道:“他在说些什么?” 霍禹凑近去听了听,又回来禀告陛下:“许郎官好像是在说,有鬼,有鬼,事情不是我做的,不要来找我。” 什么?宴席上的人都在议论纷纷,霍光与张安世对视一眼,不知道两人在想什么。霍成君也不知所措。 “有鬼!我早就听说旁边的这两年南山有妖怪了,那妖怪就住在旁边的破庙里,专门出来吃人!”顾玉瓒忍不住,颤抖着声音脱口而出,更叫人人心惶惶。 顾太常看了眼顾玉瓒,低声呵斥道:“玉瓒,在这里不要乱说话。” 原本因为众人都在,霍成君还不怎么害怕,现在听了顾玉瓒的话,更加感觉瘆人了。 这时候陛下看了看在座的人,对霍禹说道,让他对许赦问问话。 然而再问也问不出什么所以然了,他的嘴里左右说出来的都会诸如“有鬼”“不是我干的,不要找我”这种话。 正当诸位有些想要相信刚刚顾玉瓒的一时失言,想要去破庙看看到底有没有什么妖魔鬼怪之时,却听到一声嗤笑,在众人轻声议论的时候,更显得突兀,也更显得刺耳。 是昌邑王刘贺。 霍成君皱了皱眉,不知道这个家伙明天就要走了,今晚还要搞什么名堂。 只见刘贺有些笨拙的起身来,走到陛下的面前,冲着众人笑笑说道:“诸位,本王倒是有一句话,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那就别讲,霍成君有种预感这肯定不是这么好话,指不定他想干什么呢! 刘弗陵皱眉,他原本也不想让昌邑王插手多说什么的,不过如今横竖这件事情还没结果,便点头说道:“昌邑王讲便是了。” 刘贺笑了笑,手摸着自己生着胡渣的下巴,看了看许赦:“诸位,不会真的以为这郎官精神恍惚是因为什么有鬼这类的原因吧?骗骗小姑娘还好。”说着,他看了眼脸色早就吓得惨白的霍成君和顾玉瓒。 他接着说道:“许赦郎官不会无缘无故的发疯的,而且你们看看他现在,短短一刻钟的时间,现在他已经比之前好多了,是不是?” 众人顺着刘贺的思路,看了看许赦,果然这个许赦没有刚开始那么疯癫了。 刘贺接着走了过去,弯腰捡起了许赦之前打翻的茶杯,看见里面剩余的一点茶水,笑了笑,看了眼旁边的霍成君,说道:“我看许赦郎官的发疯,一准儿就是有人给他下了药,现在我们可以查一查这茶水有没有问题了。” 霍成君惊讶的瞪大眼睛,这刘贺是什么意思? 倒是霍禹站了出来,对着刘贺说道:“昌邑王,你这是什么意思?” 刘贺双手搓了搓,看了看霍禹,又看了看霍成君,笑了:“我的意思就是,这件事情就是准备宴会茶水的霍七小姐所为。” 全场都安静下来了,霍光眉头紧锁却不发一言,霍禹更是着急的不得了,上前说道:“我看这是因为你和我妹妹交恶,才故意陷害我妹妹!” 刘贺挑了挑眉:“是吗?那依中郎将大人的信口开河,我也可以说,是之前七小姐与许赦交恶,才故意陷害许赦啊。” 在场的所有人都不发一言,不知道事情为什么会演变成这个样子,刘弗陵看了看霍光,见霍光的脸色也不太好了,才发声制止了这场闹剧:“够了,昌邑王、中郎将,你们都不要再争论了。” 第43章 绿杯红袖趁重阳(下) 见刘弗陵开口, 刘贺和霍禹这才都闭了嘴, 彼此相互瞪了一眼。 这时候霍成君抬眼看了看刘弗陵, 相隔却太远,看不清楚他的眉眼,不知道刘弗陵是个什么意思, 紧张的不知道应该怎么办。 只听见刘弗陵开口说道:“昌邑王所言也是有理, 廷尉,你先去拿昌邑王手中的杯子, 去找医工们看一看, 看看到底这茶水里是不是有人下了药。” “陛下——”霍禹上前, 有些不敢置信的看了看刘弗陵。 同样不敢置信的也有霍成君,她看着远远地刘弗陵, 看到他不容置喙的模样,不知道自己应该有何反应。 刘弗陵轻声说道:“中郎将先勿急。” 霍成君紧张的跌坐在位子上,心乱如麻。倒是顾玉瓒见了, 过来轻声询问:“真是你吗?” 霍成君蹙眉, 努力挣着自己站起身来,摇了摇头。 顾玉瓒看着她这个样子,虽然心里还是有些大仇已报的快感, 但到底还是在担心此事。这是最有可能的答案, 到时候就算不是霍成君做的, 但她掌管着茶水一事,也难辞其咎。自己原本同霍成君势如水火,可毕竟都是小打小闹, 真的不知道这次霍成君会发生什么事情。 霍成君心乱如麻,不知所措,只是呆呆的坐在那里。看了看面前的霍禹哥哥还是在那里和刘贺针锋相对,自己觉得好像这就是一场梦。 大概一炷香的时候过去了,霍成君感觉像是过来好久,这时侍卫们过来,廷尉对陛下说道:“陛下,已经让验工和医工检查清楚了,这茶和茶杯,没有任何迷药成分。” 霍禹立马跳了起来,面向刘贺挑衅的看看,一面望成君这边张望着,看看她是否还好。 霍成君松了一口气,手捂着胸口,终于如释重负。 这是刘贺却笑着说道:“七小姐准备的是整个晚宴,想要下药,从哪个环节下不成?” 霍禹大怒:“刘贺,你这是含血喷人!” 这时旁边的医工说道:“陛下,刚刚粗略的诊断来看,许郎官应该是误食鞭狼草导致神志不清、精神恍惚,但鞭狼草药效极快,刚刚服下便会有症状,加上刚刚茶杯里没有异常,所以还是要再多加诊断,才能有结论。” 霍禹听后,连忙追问:“所以,依医工所言,我妹妹绝对不可能是让许郎官发疯的人,是不是?” 医工斟酌一会儿,才肯定的点头:“确实,以许郎官发病的时间与症状来看,应该不是霍小姐所为。” 霍成君听到这话,才松了一口气。无意中看到了父亲,恰好和父亲对视,自己这才知道,原来父亲一直在关注着自己,霍成君暗暗想道,即便是茶里有药,自己嫌疑重大,父亲恐怕也不会放任自己被廷尉带走。想到这里,心里倒是有些底气。 “怎么样?廷尉和医工都说不是成君,你还有什么话好说?”霍禹冲着刘贺挑衅一笑。 刘贺见状,也不好多说什么,便轻哼一声,回到了座位上。 刘弗陵这时才开口:“既然如此,廷尉先把许郎官带下去,让医工过去好好地医治许郎官,务必要把他治好。” 廷尉道:“诺。”正要把许赦带下去,却听到一个清亮的女声:“慢着。” 众人一愣,再一看,竟是刚刚备受怀疑的霍七小姐出口。只见霍七小姐一身蓝色曲裾,端庄大方,走到人前,朗声说道:“陛下,成君有一事相告。” 霍禹见状,有些愣住了,喃喃念着成君的名字。金建也紧锁眉头,想着这时候了霍成君还想干什么事情。 刘弗陵颔首:“你说。” 霍成君犹豫一下,上前一步,轻声说道:“陛下,现在这件事情的起因,短时间内没办法查明白,但结果却是能查出来的。” 刘弗陵看了看霍成君,似乎在斟酌着她这句话的含义。 良久,刘弗陵看了看霍光,告诉霍光让他主持,结束祭天仪式,再谈霍成君的想法。 霍成君一听刘弗陵松了口,总算是松了一口气。转身随着父亲和刘弗陵下去,进了旁边的一个房间。 刘弗陵一坐下,便直奔主题:“说罢,你想做什么。” 霍成君看了看旁边的父亲,又看了看刘弗陵,才开口说道:“陛下,之前许郎官发病的时候,口中一直在说些什么,什么事情不是他干的,要鬼怪找别人。这其中至少能说明,许郎官背后是做过什么事情的。” 刘弗陵挑眉:“现在他痴痴颠颠,怎么能问出话来。” 霍成君一笑:“之前许郎官说过让鬼怪找别人,那我们也可以找别人啊。” 霍光原本在旁边一言不发,但现在看成君的意思是要非插手件事情不行了,便开口道:“成君,既然你有意提这件事情,那你是心中有主意了?” 霍成君点点头,看向刘弗陵,轻声说道:“以许赦所说的疯言疯语,我们可以知道很多事情是有人主使许赦做的。陛下。” 刘弗陵原本是并不想处理这件事情的,他一直以来都觉得许赦机灵,挺喜欢他的,故而面对许赦做过的一些荒唐事情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而如今成君的话提醒了他,若是仅仅做些中饱私囊的事,何至于会发疯说出那种话来? 忖度一阵,刘弗陵心中已经有了决定。他抬头看看霍成君,却发现成君目光炯炯,胸有成竹,好像突然有了之前所没有的气度,这倒让他有些惊讶。 “好,”刘弗陵看了看霍成君,“这件事情就交给你办。” 霍成君微微低头:“诺。” 霍成君从陛下和霍光那里一出来,便是霍禹迎了上来:“喂,嫮儿,怎么了,刚刚发生什么事情了?你给陛下说了什么啊?” 霍成君笑了笑,轻轻扶了扶哥哥手臂:“哎呀,哥哥你不用为我担心,阿翁在那儿呢,我怎么可能有事。” 霍禹这才放心的点点头:“那你刚刚对陛下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霍成君这才说道:“哥哥,这件事情陛下要彻查了,现在我要去找廷尉,要过许赦来好好审问他。” “现在从廷尉那里要过许赦?” “正是,现在医工里已经有了以毒攻毒的药,这种草药可以让克制许赦的疯癫,让他说出自己知道的事情来。现在我就要去找廷尉,许赦今天整个晚上都会呆在南厢房,喂完药,等到明天一早就可以审问他了。” 霍禹一听,立马带着几个侍卫,去办成君嘱托的事情。霍成君静静的立在原地,看了看不远处的南厢房,勾勾嘴角。 南山的夜晚相较长安城安静许多。南厢房外守着四个侍卫,已经到了三更天了,换班的人还没到,几个侍卫都昏昏欲睡起来。 “喂,喂,你们可别睡着了,过会儿换班的侍卫救过来了,现在睡了,叫中郎将知道了就麻烦了。” 另一个侍卫也哈欠连连:“我也不想啊,可今晚这么困啊。” “可能今天的事情太多了,原本重阳仪式就很麻烦了,中郎将大人和金大人还又叫咱们去寻附近的百家土,累都要累死了!” “可不是,现在又要守着这个发疯的郎官,真是受罪!这么疯的人明天陛下还要审问,不是我说,这能审问出个什么名堂来?” 另一个侍卫也困得睁不开眼:“不是中郎将说了吗?这郎官已经被灌进去一些草药了,说是以毒攻毒,药效起了能叫人知无不言。” “好像是听别人说有这么一回事,不过说真的,我为什么今天这么困啊,好像睁不开眼……” 眼见着这个侍卫倒在了地上,另一个人连忙过去叫他:“喂,你醒醒啊我说你怎么这就睡着了,一会中郎将过来,你……” 四个侍卫都接二连三的倒在地上,此时的南山寂静的好像没有人还在清醒着。 而此时,随着窸窣声音,有一个玄衣男子从旁边走了过来,确认地上的四个侍卫已经被被迷药迷晕一时半会儿不会醒来,才偷偷溜进南厢房。 玄衣男子一进南厢房,便小心翼翼的摸索着,找寻着,恰在此时,房间突然出现了光亮,玄衣男子抬头一看,原来是霍成君! 只见霍成君手拿着烛台,面带笑意的从里间走了出来,冲着玄衣男子甜甜一笑,把烛台放下,又拨亮火烛,瞬间房间变得明亮了许多,甚至可以清楚的看清霍成君曲裾上面的勾花。 霍成君笑了笑,说道:“次卿公子好兴致啊,竟然在这里赏月是吗?可惜今儿个九九重阳,月亮并不是很圆哪。” 第44章 棋逢对手断世家(上) 刘病已有些意外地看着霍成君的现身, 细细忖度, 也自嘲的笑笑, 冲着霍成君说道:“霍小姐好计谋!” 霍成君也不逞多让,娉娉婷婷走到刘病已面前:“认输了?” 刘病已点头:“霍小姐聪慧,次卿自愧不如。” “不是我聪明, 是因为我姓霍, ”霍成君低头浅笑,“虽说姓霍赶不上姓刘的, 但再怎么说也能有些凭力, 你说是不是?” 刘病已笑笑:“之前破庙偶遇, 霍小姐还看似颇为惊讶,如今看来霍小姐那时, 并不如表现的那般惊讶,是不是?” 霍成君见刘病已还在逞强,也不心烦, 还是端着胜利者的姿态, 笑意盈盈:“确实如此,南山多事端,想来刘郎官是不会错过的, 成君此次负责的是南山众臣之膳食, 自然不会忘记刘郎官你的。” 刘病已点点头:“多谢霍小姐挂念, 这一路上想着怎样能逼我出来,置我于死地,霍小姐也是费了不少的心吧?” “不费心不费心, ”霍成君笑眯眯的,“许郎官发疯之后的胡言乱语,倒是又提醒我一些我不知道的事情,现在想想,再费心也比不过你之前的苦心孤诣,是不是?” 刘病已道:“看来霍小姐对于之前的事情,还是不能原谅次卿?” 霍成君瞪大眼睛,忍不住笑了:“别说什么原谅不原谅的,刘公子和我之间的关系,论私交也并不交好,自然是公事公办,睚眦必报了。” 刘病已便笑着便点头:“是啊是啊,霍小姐心思细腻,总不至于没做好功课就给我下套的,这件事情应该是谋划很久了吧?为了让自己之后掌控局面,不惜先让自己受众人怀疑,连刘贺的反应都算到了,好计谋啊。” 霍成君低头浅笑,拨了拨灯芯:“不是我好计谋,是敌人实在是太多了,也不想浪费你们这群人对我的关注,只好顺手利用一下咯。” 刘病已自嘲笑笑:“原来之前霍小姐抓许赦,又被我解决,其实并不出乎霍小姐预料,应该是霍小姐南山计划的其中一环,是不是?” 霍成君低声说道:“这个自然。早就知道许赦不能轻易的被拿下,既然不能,就只能好好利用一下了,我想了想,还是让许赦和刘郎官联系起来,然后打许赦,便可以整到你了。” “那让许赦发疯,还要算好时间,既要能让自己置身事外,又要让众人恰好目睹其疯癫,好让我知道这件事情,也应该很困难吧?” 霍成君道:“这你可错怪我了,怎么能说许赦发疯是因我而起呢?这件事情目前可是桩悬案呢?刘郎官就这么轻易扣在我头上?” 刘病已笑笑:“所以,自从许赦发疯,霍小姐便有意引导大家关注许赦疯言疯语中提到的幕后之人……” 霍成君笑着打断道:“刘郎官不必在我面前打哑谜,你我都知道彼此在说的是谁,不是吗?” 刘病已点头,改口道:“所以你又放出廷尉和医工已经医治许赦的消息,让我以为许赦会说出一些事情来,又把许赦所在的位置南厢房告诉霍禹,因为你知道霍禹一定会把这件事情告诉所有人,故而我也会收到消息。” 霍成君点点头:“没错,所以,收到消息的幕后黑手总归有些不放心的,所以我就在南厢房等着,现在南厢房外面的侍卫大概都中了迷药晕过去了吧?刘郎官果然没叫我失望,真的是你。” 刘病已笑了笑:“霍小姐聪慧,我早就应该想到了。” 霍成君也乐得接受他的称赞,笑了笑:“多谢夸奖,还是刘郎官挖掘了我的这一面,是不是?” 刘病已面色不太好,压抑着火气任凭霍成君嘲讽:“次卿已经认输了,不知道霍小姐想好接下来怎么办了没有?” 霍成君见着刘病已如此直截了当,也不含糊。收敛了笑容,从旁边的桌子上拿了一个香囊,冲着刘病已说道:“你拿着这个香囊出去,然后我要你当着所有人的面,说你是过来替中郎将取香囊的。或者,如果刘郎官不愿意的话,也可以不拿香囊出去,这样到时候结果如何,我可就猜不到了。” 刘病已皱眉,这霍成君当真是不给人留一点后路,现在这样出去说了,便是告诉所有人,刘病已是霍禹手下的人了。 虽说刘病已作为一个小小郎官,是在霍禹这个中郎将手下做事,但并不是在谁手下办事就是哪个集团的人,而霍成君此举,无疑是告诉所有人他刘病已现在归霍家管了。 而若是不拿香囊出去,其含义不言而喻,就是让众人知道,今天霍姑子抓到的许赦背后之人,便是刘郎官了。到时候,自己恐怕性命难保。 霍成君见刘病已沉默不语,便挑眉问道:“怎么?这应该很简单吧?还是说次卿公子有新的解决方法?” 霍成君的意思很明显了,拿着香囊出去,便是归顺霍家;不拿香囊出去,那他便是许赦背后之人,到时候廷尉定会将此事彻查到底,自己性命堪虞。 霍成君给了刘病已一个很有趣的选择题,两个选项,一个是放弃所有,一个是死。 刘病已暗暗想着,放弃所有也并非保全性命之策,现在拿着香囊出去之后,霍光这个老狐狸也就晓得了自己便是中秋夜后一系列事情的策划者,霍光之心狠手辣,比霍成君有过之无不及,到时候怕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刘病已看了看霍成君一眼对她说道:“霍小姐,不如我们来选第三个选项。” 霍成君眯眯眼睛,将香囊再次放到桌子上,静静的看着刘病已,揣度着他的意思:“我劝你还是不要白费功夫,阿翁派来保护我的人都在暗处,你不要妄想现在用武力解决问题,这你并不优势……” “我们做个交易如何?”刘病已挑眉说道。 “交易?呵呵,”霍成君忍不住笑出声来,“刘郎官,你不会以为你现在还有什么筹码可以和我谈交易吧?” 刘病已面带笑意:“没有吗?” 霍成君轻轻摇头:“刘病已,我的璧漱阁现在还没重修好,我每夜每夜噩梦缠身,睡不着便往那边看去,每当我看到丑陋的漆黑的被烧毁的我的阁楼,我就会想起你,你当真以为,曾经的事情就这么算了吗?我霍成君从小还没受过这样的委屈,也受不得委屈,你明白吗?” 刘病已看了霍成君一眼,似乎在忖度霍成君的认真程度。 霍成君伸手,从桌上拿起香囊,扔到刘病已的脚下,轻蔑一笑:“刘郎官,两个选项选个吧,别让我等太久。” 刘病已看了看脚底下的香囊,似乎在思考着什么,许久,才抬头望着霍成君,眼中再没有曾经的戏谑或者同情,反倒多了许多对一个对手的尊重和警惕。 他缓缓地从怀里拿出一个酒樽,看了眼霍成君,朗声道:“霍小姐,我说过的,我还有筹码和你谈判。” 霍成君开始没多在意,看到了他手中的酒樽,还有些不可置信,过了一会才开口道:“你这是……” 刘病已把酒樽放到桌子上,才说道:“这是许赦之前饮酒时使用的酒樽,霍小姐不会不熟悉吧?” 霍成君一脸不可置信,冲着刘病已说道:“你是怎么……” “你想问我是怎么得到的,还是想问我为什么会想到拿它?”刘病已勾勾嘴角,说道,“刘某知道霍小姐掌管着众人膳食,自然想要帮霍小姐一把,看到霍小姐那么急切的想要清理好酒樽,自然是想要帮帮霍小姐了。” “是谁?是……淳儿?淳儿是你的人?” 刘病已笑着摇摇头:“总之,之后见到了许赦发疯,霍小姐你也知道你的敌人众多,刘贺算一个,我也勉强算一个,敌人们的想法总是相似的,所以见刘贺查茶杯上是否有药的时候,我也扣下了许赦的酒樽,果不其然,就在许赦的酒樽上,涂有大量的意废散,单独服用只会令人昏昏沉沉,但和茶水一同服用却会让人发疯。霍小姐急忙的清理酒樽,又上了醒酒茶,真的很谨慎。” 霍成君冷眼看着刘病已:“所以,你这次过来,还带着这个酒樽。” 刘病已笑笑:“自从知道了是霍小姐让许赦发的疯,我也不得不谨慎一点,原本我也确实相信了霍小姐假意宣传的消息,想要过来确认一下许赦的情况,但又转念一想,霍小姐将门名女,或许野心比旁人更大一些,想把我和许赦一锅端了也未可知,所以就多准备了一步,没想到,刘某也果然没看错霍小姐。” 第45章 棋逢对手断世家(下) 霍成君愣了一会儿, 直勾勾的瞪着他好久。看着他良久, 个中情绪才慢慢涌上来。气愤, 屈辱,后悔,种种想法一齐到自己的头上…… 因着从小家教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 霍成君表面看上去并无波澜, 但实际上已经想要扑过去恨不得将面前那人生吞活剥了。 过了好一阵儿,霍成君才慢慢平复过心情, 心中仔仔细细的回想着事情经过, 分析着现在中间的利害关系, 思考着自己将要做什么。 霍成君看了一眼面带笑意的刘病已,心下已经打定了主意, 冷笑一声:“刘郎官果然技高一筹,不过我已经厌倦和你斗下去了。” 刘病已似乎并不意外霍成君的话,但还是接着问道:“霍小姐这是什么意思?” 霍成君踱步, 走到刘病已面前:“我说过, 我能做很多事情,不是因为我聪明,而是因为我姓霍。所以, 刘病已, 这一次, 我又要仗势欺人了。” 刘病已微挑剑眉,等着霍成君的下文。 霍成君浅浅一笑,似乎颇为潇洒, 眼神却认真的很:“你把这件事情说出去吧,我无所谓。横竖有霍家保我,我不怕的。咱们都把事情说出去,看看廷尉到底能查出你多少事情来,比起对我要面对的惩罚的恐惧,我更对你的底细而好奇。” 刘病已盯着霍成君,许久没说话,良久,才冷笑一声:“恐怕霍小姐想要鱼死网破,在下不能奉陪。” 霍成君手指摩挲着衣袖,不发一言,等待着刘病已的话。 刘病已接着说道:“之前在破庙看到的情况你恐怕你没有深刻的理解吧?你当真以为你被刘贺盯上只是因为你让他跌入了荷花池?你当真以为刘胥和顾太常让你当靶心只是因为你倒霉?你当真以为你的好帮手金建在中秋夜之后升了官只是因为他办事得力?” 面对刘病已的诘问,霍成君震惊的说不出话来,跌坐在座位上,突然觉得自己喘不过气来。 刘病已却不放过她,边走向她边说道:“金家与霍家权力此消彼长,另有昌邑王广陵王对王位依旧虎视眈眈,你以为霍家真的能够只手遮天?你自己的敌人就那么多,你真的以为你能够全身而退?” 霍成君刚要说话,却被刘病已抢白道:“你不能全身而退,但我会帮你。我可以与你合作,我有你的把柄,你有我的把柄,你我之间当然可以斗得你死我活,看看鹿死谁手,但只怕结局是鹬蚌相争,渔翁得利。霍成君,你我之间,彼此给对方好过,让共同的敌人难过,你说怎么样?” 霍成君认真的看着面前的刘病已,烛光之下的他显得比往日更加柔和,霍成君仔仔细细忖度这此事利弊,反反复复确认事情之可行性,最终还是走到刘病已面前,把地上的香囊踢到了旁边的角落。 刘病已笑了笑,他知道这便是同意了。 霍成君也不再装模作样,直接问道:“刘病已,你这次来南山到底所为何?总不至于在你面前我如白纸,在我面前你却什么都不肯说吧?” 刘病已道:“既然霍小姐想知道,我也没有隐瞒的道理。我这次来,一来为着我个人的私事,二来是因为之前发现刘胥形迹可疑已经有段时日了,此次过来看看刘胥到底想做些什么,再确定我接下来怎样对待他。” “那你想好怎么样对待刘胥了吗?” 刘病已笑笑:“原本是没有什么想法的,毕竟这次对我而言,刘胥也并不是做得多过火。我原本是想找到牵制刘胥的手段便可以了。但毕竟如今在下与霍小姐是相互合作的关系,若是霍小姐想对刘胥做点什么,我也是愿意尽己所能帮助霍小姐的。” 霍成君撇了撇嘴,心想道,这人说话倒是处处为了我,其实若是真的制衡刘胥之后,他自己却是捞到了最大的好处。虽是这样想着的,却也还是开口问了:“你现在有什么计划吗?” 刘病已看了看霍成君:“原本是没想好的,不过霍小姐却给刘某上了一课,如今咱们可以顺着霍小姐你之前设的局,怎么样?” 霍成君点头道:“这个咱们倒可以再商议。对了,之前我也对刘胥与顾太常之前的关系小小挑拨了一下。” 刘病已哈哈大笑:“这你可是谦虚了,岂止小小挑拨?我知道你之前在祭祀仪式上说的话,刘胥生性多疑,我敢说现在,刘胥一定是认为顾太常和霍家私交好,也不敢再信任顾太常了。” 霍成君见他一点就透,自己甚至不用过多解释,倒有种别样的舒适。也不得不承认,虽说因为他的聪明,刘病已做对手实在让人紧张,但也同样因为他的聪明,做合作伙伴却真的舒服的多了。 霍成君笑笑:“那你说顺着我的局,你想好怎么做了吗?不会是想让刘胥现在就过来吧?他又不是和许赦有过牵连的人,现在恐怕还在呼呼大睡呢!” 刘病已幽幽说道:“你怎知不会?” 霍成君惊讶:“你什么意思?” 刘病已笑笑说道:“霍小姐当真以为刘某能有那么大本事把许赦放出来?” 霍成君深呼吸一下,顿时感觉自己所处的位置四处都有人为了权力为了相互勾结,前一秒还是敌人,后一秒就便是伙伴。霍成君想到自己,也不免有些感叹,竟然现在同刘病已在一起合作,若是告诉三天前的自己,不,若是告诉一个时辰前的自己,恐怕都不会相信。 霍成君轻笑:“原来如此,我原本还奇怪为何陛下会对许赦一再忍让,现在听你说这一层关系,倒是有些明白了。不过,我还是有点好奇,你现在这么能耐,究竟朝中有哪位大臣,是你那边的?” 刘病已撇撇嘴:“霍小姐,你我只不过是短暂的联手,之后你要怎样对付我还不知道呢,我总不会现在就把我的底细和盘托出吧?霍小姐还没必要知道那么详细吧?” 霍成君吐舌:“好啊好啊,反正以后我也会弄明白的。不过你同许赦还有广陵王到底是什么关系?这你总该让我知道吧?” 刘病已笑笑,刚想开口,此时却听到后面有拔剑的声音。 霍成君同刘病已对视一眼,彼此便知今晚唯一的输家总算的到场了。 刘病已刚要走,霍成君却伸手拉了拉他的衣袖,刘病已有些惊讶,回头看成君,却见她依旧倔着问道:“你快说到底是不是淳儿!” 刘病已有些无奈,笑着点点头,小声回道:“是啦是啦。” 霍成君翻了个白眼,虽然气愤,也不好多说什么,毕竟他们之前都巴不得对方死呢。 刘病已轻笑一声,拿着酒樽,递到霍成君面前,轻声说道:“那今晚我先行离开,霍小姐,合作愉快。” 霍成君看了看那樽酒樽,冲着刘病已翻了个白眼,伸手拿了酒樽,算是双方都应下了。 刘病已刚抬脚要走,突然想起什么,又回到霍成君面前,在她耳边悄声说道:“霍小姐还是别那么容易就厌倦和我斗下去,我们之间,才刚刚开始呢。” 说罢一笑,便悄然离去,剩下霍成君一人,又气又恼,却无可奈何。 不久,霍成君便吹了个口哨——这是她同自己的侍卫的暗号。 霍成君吹口哨能吹的又细又响,之前与父亲说好的,一有危险便吹口哨,便有高手回来保护自己。 然而刚刚同刘病已谈了那么久的话,从开始一见到刘病已,到后面两人彼此摊牌,再到两人决定联手前这么长时间里,她从来没有想要吹口哨。 霍成君看了眼被她踢到角落里的那个香囊,轻叹了口气,便起身开了大门。 霍成君将门打开,便看到之前被刘病已迷晕的几个侍卫,和已经被手下制服的广陵王刘胥。他还在大声着嚷嚷着说些话。 霍成君看了看时辰,现在已经是寅时了,用不了一个时辰陛下就该起身了,霍成君看了看面前还在挣扎的刘胥,嘴角露出一抹笑容,冲着手下的人说道:“想把他送到廷尉那里去,过会我便去见廷尉。” 手下纷纷道:“诺。”便把刘胥带走了。 霍成君呆呆的站在远处,耳边还充斥着刘胥的叫嚣声:“姓霍的,你居然敢让人抓了本王,你这丫头是不是不想活了!姓霍的!你……” 默默用手抚了抚自己的胸口,经历过这样一个惊险的不眠之夜,霍成君还是有些吃不消,耳边还在循环着刘胥的“姓霍的”叫骂声。 霍成君默默地对自己说着:记住,我姓霍,我所做的是为了霍家。 第46章 迢迢新秋夕 “这……这都是放屁!”刘胥不服气的站起来。 霍成君表情毫无波澜, 从旁边的座位上缓缓的起身, 丝毫不看刘胥一眼, 说道:“陛下,整件事情就同方才廷尉说的那样。我故意让哥哥放出许赦可能会说出所知道一切的消息,并且把许赦今晚会呆在南厢房的事情也一同传出去。当天晚上, 我便在南厢房守株待兔, 原本也没打算会等到谁,结果便等到了广陵王。” 霍成君望着刘弗陵, 她看不清楚他的脸色, 也辨别不出他的喜怒, 好像已经很久猜不透他了。霍成君垂眸,等着刘弗陵的反应, 却见他迟迟没做出回应,只是皱眉看向刘胥。 刘胥一见着陛下这副表情,连忙吓得跪了下来:“陛下……陛下, 这……这都不是真的啊, 我昨晚出现在南厢房实属意外,您千万别听姓霍的这丫头胡说啊,陛下……” 刘弗陵抬眼:“那广陵王, 你当晚为何出现在南厢房?” 刘胥一哆嗦, 接着说道:“我……我当时……我当时是听见了南厢房有声音……” 霍成君诘问:“哦?广陵王所在院落是最北边的位置, 距离南厢房隔着众多的院落与往来侍卫,敢问广陵王如何听到南厢房的声音?” 刘胥吓得喘着粗气:“我是去……散步的……” 霍成君冷淡的一笑,又面向刘弗陵, 说道:“陛下,此前祭祀大火之时,一直难以起火,成君记得顾太常私下一直给我同中郎将说,做任何事情心诚则灵。而想来陛下是天底下最理解百姓疾苦,最虔诚为万民祈福的人,怎么会生不起火来呢?我与哥哥都很奇怪,于是便在祭天仪式之后让廷尉查了查器具有没有什么问题。想来应该很快便会出结果了,到时候一看便知。” 刘胥听了霍成君的话,又是一惊。这……这姓霍的丫头可真是想把他往死里整啊,还有那个顾太常,原是自己错信了小人!那个顾太常原本就是和霍丫头一伙的!本来就不是和自己一条心的! 霍成君不再言语,他说完了自己的话,便等待着廷尉调查。 刘弗陵坐在椅子上,依旧不发一言。 刘胥抬头望了望刘弗陵,看着刘弗陵现在这副样子,刘胥更感觉自己凶多吉少了。想着自己原本是可以登上皇位的,而现在却只能匍匐在地上,自己未来的生死大权居然要掌握在刘弗陵这个自己从来不入眼的小毛孩子头上,更加气愤悲伤,连同霍成君争论的力气都没有了。 霍成君见着刘弗陵不再言语,自己虽然现在猜不透刘弗陵到底在想什么,但也忖度着事情已经差不许多了。现下刘胥的罪状不可能一点也查不出来,到时候廷尉的结果一出来。倒也不信刘胥到时候还有能耐想觊觎王位。 正当霍成君认为事情已经办妥了的时候,刘弗陵却让众人都退下去。房间里只留他和刘胥两人,让侍卫们在门口守着,一有动静便进来。 霍成君随着众人出了门,看到了外面明媚的阳光,突然有种不真实的感觉。好像过了好长的一夜,也确实度过了漫长的一夜。 恰好此时霍成君见到了淳儿经过,霍成君左右一顾,见旁边无人,便直接上前去。 “淳儿!” 淳儿见着霍成君面带怒色的看着她,加之公子早就告诉她霍成君之事云云,便也不加掩饰。迎了上去,对霍成君行礼:“霍姑子早好。” 霍成君轻哼一声:“你也早好,这么急匆匆的是干什么?” 淳儿低头:“回霍姑子的话,是去签顾姑子的早到签。” 霍成君斜了一眼:“倒是签顾姑子的签还是去回刘病已的话?” 淳儿道:“不敢。” 霍成君道:“亏我还把你当能手,原是刘病已派来监视我的!” 淳儿浅笑:“公子已将事情说与淳儿了。淳儿不才,让霍姑子失望了。不过说起公子,公子也知小姐今日定会找淳儿,便要我把这个交给小姐。” 霍成君见她手持一个精致小巧的盒子,挑眉道:“这是刘病已要你交给我的?” 淳儿点头。 霍成君结果盒子收下了,冲着淳儿说道:“那之后我要见你家公子,是不是找你就行了?” 淳儿又点头。 霍成君轻哼一声,小声的说道:“果然到处都是他的耳目,混蛋!” 淳儿见霍成君这样,便也笑笑说道:“小姐为人直爽,从来善待下人,也恳请小姐给淳儿一个机会替公子解释一下,之前公子对小姐得罪之处都只是未认得小姐之时,而认识小姐之后,便再也没……” 霍成君不耐烦的摆摆手,打断了她的说话:“你这丫头倒也忠心,这种事情就不必帮忙说话了,我姑且不想早死。” 淳儿见霍成君这样说,也知她与公子关系之恶劣,便也不勉强,道:“霍姑子昨夜没休息好,今天回长安的路上,淳儿为霍姑子准备了安神茶,到时……” 霍成君摆摆手:“真是朵解语花,可惜我还是不敢喝他的人给我准备的东西,万一有毒呢?” 淳儿见霍成君还是在置气,便也笑笑不再言语。 霍成君示意淳儿离开,见她走了才又拿出了那个首饰盒,里面是一颗珍珠。霍成君有些嘲讽的笑笑,这么明晃晃的示意你曾经所为? 不过确实昨晚一夜无眠,现在有些头疼,便早早同顾玉瓒安排好宫人们回宫的行程安排。刚刚安排好宫人们回宫的行程,却看到金龄昀朝这边走过来了。 霍成君远远地看着他过来,原本是高兴地,却想起昨天在破庙和在南厢房里,刘病已同她讲的话,她确实心里知晓,金龄昀作为金家人,一定会将所有事情利益先顺着金家来。当年霍光与金日磾同为刘彻托孤大臣,如今虽然霍光权力更大,但霍家与金家势力此消彼长这点刘病已所言实为不假。 霍成君回想起来,自己之前因为金龄昀施以援手而频频找他帮忙,而细细想来此时金家势力于无声处逐渐增长,霍家却频频被陛下削弱。 眼见着金龄昀走了过来,霍成君也不再多想。金家霍家之事与自己同金龄昀关系,目前霍成君虽被刘病已提了个醒,却不想将金霍两家同自己和金龄昀交往牵扯起来。横竖金龄昀也算是一直在旁边帮助自己的朋友,姑且不愿卷入权力漩涡之中。 正想着,金龄昀走了过来,问道:“嫮儿,事情都准备好了?” 霍成君点点头,回想起自己之前还同金龄昀有过争执,虽不是两人头一次争执,却是头一次让霍成君感受到两人分处两个集团。 金龄昀也点点头:“刚刚从陛下那边回来,大概再过半个时辰就应该可以出发了。” 霍成君倒有些好奇:“那广陵王呢?” 金龄昀皱了皱眉:“这还是要等陛下回宫处置吧,毕竟现在证据在廷尉那里还不太成熟。” 霍成君细细想着金龄昀的这句话,抬头看着他:“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金龄昀也淡淡回应:“嫮儿,你做的很好了,但是结果如何还是要看陛下的意思。” 霍成君笑了笑:“龄昀,你觉不觉得这件事情和之前的一些事情很相似啊?” 金龄昀轻叹一气:“嫮儿,你所做的不就是为了陛下吗?如今陛下想做什么你为什么又不同意?” 霍成君听了金龄昀的话,却觉得有些难过,想要反驳却发现无从反驳,只能呆呆的看着金龄昀,不知所措。 过了一阵儿,霍成君感觉的清晨的微弱的阳光已经变得有些刺眼了,才开口说道:“龄昀兄,你先忙你的吧,已经过了这么多事情,我自然会慢慢想明白的。” 金龄昀这才舒心一笑,冲着霍成君说道:“你这样想我便放心了,说实话昌邑王之事你计较我还能理解,广陵王也没惹到你,嫮儿你也犯不着如此较真。” 霍成君点点头,让金龄昀先走了,自己便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慢慢想着事情。拿出从之前淳儿给的首饰盒里取出的那张纸条,忖度了一会。 等到陛下宣布要回宫的时候,霍成君才带上思维开阔的笑容,上车之前,把首饰盒递给了淳儿:“赏你了。” 淳儿倒是有些惊讶,犹豫着不知如何自处。 霍成君又挑眉说道:“赏你了。” 淳儿这才明了,点头道谢。 霍成君坐上了摇摇晃晃的马车,终于紧绷的神经慢慢开始松弛下来,打开车窗看着窗外的树林,也有了秋天的萧瑟,暗暗地想着,待到自己回长安的时候,刘病已应该会把自己的计划安排下去吧? 第47章 亭亭月将圆 霍成君在路上的马车上摇摇晃晃的又眯了一路, 待到进了长安城才清醒过来。昨儿个累了一整夜, 上车前又听到了陛下不打算处置刘胥的消息, 霍成君已经精疲力竭了,幸好在车上小憩一阵儿,这才清醒了点。 霍成君一醒来, 便伸手拉了拉车窗, 才发现已经到长安了,这才开始仔细再思考之前发生的事情。 先前刘病已托淳儿交给她一个玛瑙奁, 里面倒是有颗南海珍珠, 其讨好意味浓重, 但霍成君一看这盒子便知他的意思——分明是同先前“和云轩”打得首饰中塞纸条一个路数! 霍成君轻车熟路的从首饰盒的夹层里找到了他的纸条,其旨意也很直白——陛下不会处理刘胥, 若是想要削弱刘胥势力还需要两人合力云云。 霍成君当时轻笑一声便把珍珠扔回盒子里了,暗自揣度刘病已的信息来源究竟是什么?不可否认,他确实很快, 甚至自己是先收到他的玛瑙奁后遇见的金龄昀, 之后从金龄昀口中知道此事,已经比刘病已慢了一步了。 霍成君当下想到了些不成形的方法,立即写下了。之后又交给淳儿, 淳儿这朵解语花也是明白她的意思的, 现在这个玛瑙奁连同里面霍成君送还的南海珍珠和霍成君写下的纸条, 应该已经送到了刘病已手中。 而现在,应该是同刘病已再见一面商量一下后续事情,而起头的安排, 也不知刘病已开始了没有。 霍成君这样想着想着,已经进了未央宫。还没来得及去找淳儿,便同顾玉瓒有一大推后续的事情要处理,同膳房之人交流许久之后,又去和账房先生对了好一阵儿的账目,事情交接也好,宫人安排也罢,总归总有些事情缠着她脱不了身,待到有了空闲时,又被皇后娘娘叫过去说了好一阵子的话。 终于把事情都忙完了,回了家中,才发现已近傍晚了,霍成君浑身疲倦,只想回家倒头就睡,却偏偏还有刘胥之事既如鲠在喉,又不容拖延,淳儿却像消失了一样,怎么也找不到,霍成君反倒有了脾气,若是两人联手做这件事情,起码要让人找到商量对策才好,如今找不到人却叫人如何商量。 正这样想着,自己也赌了气,加上这两日劳心劳力,便直接随哥哥回霍府了。 话分两头,这边广陵王刘胥在南山碰了个大钉子,不仅同顾太常的联盟出了问题,还被姓霍的那个丫头摆了一道惹了一身的祸。现在陛下已经很明确的警告了自己,回到封国便会一直受刘弗陵那个小毛孩的控制,这辈子真是就这么憋屈的过了! 刘胥一边气愤的想着,一边把旁边的椅子踹翻了。惹得下人大气也不敢喘一声。 还有没两天就会封地了,这次来长安这么久什么事都没有办成 ,回去还要面对刘弗陵的一群人,真是伤透了脑筋。 恰在此时,旁边的小厮有些怯怯的对广陵王说道:“爷,今天爷还没回来的时候府上来了位怪人,说是能解广陵王之苦,不知道爷现在想不想见见这人。” 刘胥抬了抬眼:“谁知道哪里冒出来的招摇撞骗的人,过两天便离开长安了,这些日子事情多得很,哪有功夫去见他们!” 小厮听了,也连连称是,却还是有些不死心的说道:“爷,这个人要我捎句话,说是南山破庙中并非两个人。” 刘胥一听这话,仔细一琢磨,竟是真的发生过得事情,自己在南山上同顾太常见面就是相约在那个小破庙里面,而现在却被这个来路不明的人说当时并非只有他与顾太常两人。 这倒是有点意思了,刘胥用手指捏了捏自己的胡渣,说道:“叫他进来。” 却没想到,来的人却是个女子。 刘胥皱着眉头,看着面前的这个女子,好生面熟,却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这个女子其貌不扬,右边脸颊上又黑色的斑点,眼睛却明亮的很。 刘胥轻哼一声:“有什么话说罢。” 那女子微微一笑,行了一礼,说道:“在下李女须,有要事想要告诉广陵王,还希望广陵王让下人们先下去。” 刘胥原本看着这李女须趾高气扬,竟毫无尊重之意,心中暗有不爽,但之前听到她知晓南山中事,也是心存好奇,便摆摆手,让下人们都出去了。 刘胥看着关上的房间门,又回头看了眼这怪女子,说道:“现在可以说了吧?” 谁知这李女须竟然大步流星,走向主座坐下,回头一望刘胥,似乎眼神中的轻蔑之意毫无遮掩,竟颇有反客为主的架势。 刘胥刚指着她怒斥,却被李女须抢了白。 这李女须道:“孽子,竟还不跪下!” 刘胥听了此话一愣,却还没反应过来。 李女须又平和了表情,说道:“吾必令胥为天子!” 刘胥直愣愣的望着面前的李女须,半天说不出话来。 话说这头,霍成君等了一天,还是没有刘病已的消息,自己便也忍不住了。也不想去找淳儿何处,打算直接顺着刘病已常去的酒楼歌舞坊找去,想了想先去了七雀街的茶楼,一上二楼果不其然,便见着刘病已身着蓝色外衣,咋舌品茶,听着说书,倒惬意的很。 霍成君没好气的走到了刘病已面前坐下,也不发一言。刘病已见状,倒觉得好笑,边给她斟茶边笑着说道:“听说霍小姐现在可是厉害了,前夜南厢房捉鬼,昨日未央宫面圣,了不得,了不得啊。” 霍成君冷笑道:“最厉害的还是今日又茶楼见刘郎官,这点总最教人心累的。” 刘病已哈哈大笑,说道:“霍小姐,未来几天我们还要好好合作,现在还是不要取笑刘某了。” 霍成君挑眉:“你不取笑我便是好的了。我让淳儿交与你的东西,可看了?” 刘病已含笑:“那可真的是少见的南海珍珠,我可是花了大价钱……” 霍成君打断道:“说了不要说笑话。” 刘病已这才点点头:“好好好,那就直说,直说。霍小姐你的条子我看了,虽然有些难但我也觉得可行的。” 霍成君道:“你我昨夜是相互掣肘才把事情引到了广陵王刘胥身上,而现在你我联手也仅仅是因为陛下不愿处置刘胥,而你我都不希望放虎归山的事情发生。” 刘病已点点头:“这个是自然,若是霍小姐直说你我就此冰释前嫌,我也是不信的,与其防着身边人,倒不如开始便把话说开,一些事情也小心谨慎些的好。” 霍成君点头并不多言,刘病已也接着说道:“至于霍小姐所说方法,我已经派人去刘胥那边布置下去了。” 霍成君喝了口茶:“刘胥这次来长安,陛下又给增封一万户,外加二千万钱,二千斤黄金,驷马安车一辆,青铜宝剑一把。可见陛下对刘胥的安抚意味,陛下对刘胥有多少安抚意味,刘胥就有多少称帝意味。这次南山事件,根本就是刘胥狼子野心表露无遗,陛下却还是放虎归山,这点,我不放心,你也不放心吧?” 刘病已点点头:“确实如此。这次刘胥回去,虽然陛下肯定也会安置监视他的人,但毕竟山高水远,我也不放心。但至少这些事情已经显现出刘胥之野心,从这个地方恰恰是最最容易突破的地方。霍小姐的主意好,我已经找人安排前戏了,霍小姐不日便能见到结果。” 霍成君挑眉:“你已经找人去做了吗?可是我一点也不知道你做了多少,你让淳儿同我联系,我也根本找不到你。” 刘病已笑笑:“淳儿已经去做了。” 霍成君瞪大眼睛,看了看刘病已:“你当真让淳儿去装作孝武皇帝附体的样子,去找刘胥?” 刘病已点点头。 霍成君皱眉:“这件事情如此困难,还要跋山涉水去远处,到时候事情暴露了,她连怎么死的你恐怕都不知道,可怜一朵解语花,你却这样糟蹋。” 刘病已喝口茶水:“霍小姐此言差矣,我可听说什么事情只要有了完全的准备,足够的银两,完善的安排,总会成了的。” 霍成君喝了口茶,说道:“只不过这件事情的重点还是在于后面的时候,你知道的,关于先皇的一些细节习惯发生的事情之类的,我是真的不曾见过……” 刘病已也说道:“这个霍小姐放心便是,交与我便是。” 霍成君看了眼刘病已,这才想起原来面前这个也是先皇之后,霍成君从来都没有把刘病已当做皇族中人,而他确确实实是先皇之孙,面如冠玉,芝兰玉树,若不是废太子之前的一些事情,他确实会和每个皇族一样,在自己的封地逍遥自在。 第48章 慨然知已秋 然而不是, 不是这样的。 霍成君把杯中的茶水放下, 看着茶叶慢慢沉淀。 她之前看着刘病已剑眉朗目, 似乎颇有皇族气质,便觉得他是因为废太子的缘故而无辜入狱,无辜牵扯, 无辜失去皇族身份, 而为他惋惜,认为他原本应该同其他皇族一样, 在长安城受人尊重, 或是在封国逍遥自在。 然而却不是这样的。 事实是, 即便是他没有因其父亲牵连入狱,他也不会安安分分的做个无名皇族中人。除非他是太子, 否则他绝不可能放弃皇位这么巨大又唾手可得的诱惑。到时候他便是另一个刘胥或是刘贺了。 刘胥之野心自己也是刚刚知晓,刘贺南山上针对她说的话逻辑之缜密也让霍成君惊觉此前的他莫不是扮猪吃老虎?而相比之下,若是废太子没出事, 恐怕现在更加根红苗正的刘病已更加让人难以预料。 霍成君轻轻摇头, 面前这个人野心之大,恐怕自己还并没有认清楚,他私底下到底做到了什么程度, 朝堂之上究竟有多少人与他关系亲近, 他的消息这么灵通到底是有多少耳目, 这些自己根本什么都不知道。 再说淳儿,能被心思缜密的刘病已派去刘胥那边,必不容小觑, 看样子也是刘病已自己的手下了。正这样想着,却发现旁边来了一个身形瘦小的人,走到刘病已身边,似乎是要说什么事情。 霍成君细细打量,这人尖嘴猴腮,眼睛不大却聚神的很,看着一副精明的样子。霍成君看着面前这人,倒有些忌惮霍成君在旁,不敢明说什么。 这人向刘病已作揖道:“公子,刘胥那边已经有了进展了。” 刘病已点点头,看了看面前的霍成君,道:“这是周照。” 周照原本见旁边有人便有些不知如何同刘病已说事,现在看来,倒是公子给旁人介绍了,再细看面前的女子,略一琢磨,便明了了这人是谁。 周照也向霍成君问好:“霍七小姐。” 霍成君看着周照这般机灵,也微笑点头,对着刘病已道:“你若是有事忙,那我先回去便可。” 刘病已倒是坦荡:“不用,这件事情本来就是霍小姐提出来的,就刘胥这件事情上任是发生什么事情,霍小姐也断没有避嫌的理由,小周,你便在这里说就是了。” 周照点头接着说道:“从昨天吴淳便去了刘胥的府上,一直没了消息,就在刚刚,我们安插在刘胥府上的人才带出了点消息。” 刘病已点头:“怎么样?” 周照道:“现在刘胥虽说还是将信将疑,但因为我们掌握了刘胥在长安城做过的一些事情,以及刘胥在南山做的事情,现在刘胥虽说还是有些怀疑,但没有什么强硬的证据。” 霍成君皱眉问道:“这样淳儿应该是会说南山的一些事情,那许赦的事情淳儿到底是怎么说的?” 刘病已也点点头,询问着。 周照答道:“淳儿说是知道刘胥在南山做过什么、没做过什么,这次许赦南山上面的事情并不是刘胥做的,淳儿也照实以孝武皇帝口气斥责其愚蠢受人利用,至于真正的元凶吴淳原意指刘贺,但也怕多说出事,暂时也并没有说什么。” 霍成君点头,心中倒有些好笑,自从中秋刘贺刘胥入长安,自己便莫名其妙成了众多人的背黑锅的人,没想到现如今倒是刘贺刘胥替自己背黑锅,真是有趣。 正想着,刘病已便也放下了茶杯,望了望窗外说道:“霍小姐,我还有些事情,刘胥那边的消息,以后小照也会及时的让你知晓,到时候想做什么举动也同我有些商议便是。” 霍成君点点头,便见着刘病已离开了。心中冷笑道,若是我不来问他刘胥一事,恐怕他便是将我置之度外了,到时候安置好刘胥身旁的人轮到可以利用刘胥了,也断不会有我分毫好处。现在我主动过来找他了,这才同我说这件事情,没说几句便溜走,我看若是今日不来,只怕刘次卿会在这茶楼听一整天的书也不带倦的。 正想着,却发现周照也要告辞,霍成君眼睛一转,叫住他:“周照,请先留步。” 周照回头冲着霍成君嬉皮笑脸:“霍七小姐,您就叫小的小周便是了。” 霍成君挑眉点点头:“小周,你也知道你同你公子之前也是势如水火的。” 周照突然感觉不妙。 霍成君冲着周照笑着:“但如今的合作既然是既定了,我也希望双方诚心。以后你可能经常见我,但我不想我每天想着你对我做过什么,你懂吗?” 周照看着霍成君的笑容,感觉有些瘆人,真的心里没底:“霍……霍大小姐,你这话……我真的听不懂啊。” 霍成君道:“刘病已手下的人也惯不会这般愚钝的。” 周照眉毛快锁到一起了,面对霍七他还真的是没辙,只好开口:“以前呢,收买小五拿到璧漱阁地图这件事情是我做的,关于小五的事情基本上都是我做的,小姐……” 霍成君放下茶杯:“那小五的死……” 周照做出乞求的动作:“大小姐啊,这可真的不是我干的,小的也就是在公子身边报个信儿传递消息这种小活儿,怎么也不能杀人啊,再者说了,这小五也真的不是公子这边杀的。” 霍成君翻了个白眼:“知道了,嘴还挺严。” 周照皱着眉说道:“大小姐啊,这件事情其实之后真的不是公子干的了,公子当时也在忙丈人的事情,对小五之死也很惊诧啊。” 霍成君对于这个答案倒也出乎意料,其他她不是没考虑过这件事情不是刘病已干的的可能性,按说刘病已基本上把他对自己做过的事情已经全部告知了,单剩小五之死一事这么坚决不认倒有些让霍成君奇怪。 霍成君点点头:“好了我知道了,你回去吧。” 周照这才松了一口气,连忙笑得谄媚:“霍小姐您吃好玩好,那小的就先走了。” 话一说完,便立刻溜得没影儿,霍成君轻笑一声,也就罢了。 霍成君刚一回府,玉芷便迎上来:“小姐,可算回来了。” 霍成君一笑,轻轻依靠在玉芷身上:“怎么,这一会儿就想我了?” 玉芷看了看成君:“昨儿个听你说南山发生的事情才心惊胆战,今天你又自己出去了,我当然会担心了,小姐你以后可不能自个儿出门了。” 霍成君有些疲惫的笑笑:“玉芷,我有点累了。自从遇见了刘病已,便诸事不顺。” “怎么?” 霍成君揪着小手指:“原本去南山是想大干一场的,结果又猎人变成了猎物。原本想要抓人的,却又被他找到了线索抓住了把柄。我真的有点累了。” 玉芷轻轻的抚摸着霍成君的头发,慢慢的给她按摩,自己看着小姐这样,也是心疼。自从在那个上元节被小姐带回霍府,便见小姐同身边公子小姐斗嘴从没输过,见着小姐万千宠爱的长大,从没见她这般疲惫。 玉芷刚想说些什么,霍成君又开口了:“不过也没有什么办法啊。毕竟也是我想进南书房的,之前可能还可以用世家小姐受人瞩目这点来安慰自己的倒霉,现在只能认命,只能面前未来不可知的勾心斗角。” 玉芷哽咽道:“小姐,你也别太辛苦了,老爷明明也有自己的人,无论哪个方面,都没有非小姐不可的道理。” 霍成君一听这话,便笑着直起身来:“好玉芷,你哭了?你可千万别这样。这条路是我自己选的,我自然要走下去了。何况……何况从前陛下待我像亲妹妹,我自然也会尽己所能了。别伤心啊,这有什么呀,我只是有点累了……” 两人正说着体己话,却听到窗外丫头喊道:“小姐,老爷刚刚在找你呢!” 霍成君有些惊奇:“找我?” 霍成君看了看自己穿戴整齐,理了理头发:“知道了。” 又扭头问了玉芷:“你知道为什么吗?阿翁不会是问我南山上的事情吧?” 玉芷一边帮霍成君整理着头发,一边说道:“估计不是了,老爷昨晚在南书房讨论了一夜,今早下了早朝也合眼休息了一会,估计出了什么事情了。” 霍成君倒有些奇怪,便匆匆往南书房走去。 霍成君敲敲门进去,便见着书房里倒没多少人,只剩下束褐两三人,与阿翁站在一起,几个人在皱眉思考着什么。 霍成君心一提,不知道为何突然有种预感,阿翁问她的不会是南山之类的事情,恐怕是有什么大事发生了。 第49章 风雨欲来霜满楼(上) 霍成君伸长脖子, 往内室瞧了瞧, 却看着面前的霍光有些陌生。 这可能是她近两年头一次见霍光露出这种神情, 好像有些难过,有些愁苦,有些难以描述的感觉, 甚至有些孤独寂寥之感。 她看着霍光缓缓的坐在椅子上, 他的慢慢的低了低头,烛光映衬着他的脸色不好, 脸上皱纹的痕迹更加深了, 闭着眼睛, 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这可是霍成君头一次看到霍光这个样子,在她的认知中, 阿翁一直是顶天立地的英雄,无上的权力,无尽的荣耀, 即便是前些年因为田千秋的事情而思虑重重, 也毫无半点怯意,而如今的阿翁,竟然有些苍老的气息。 霍成君不想打扰父亲, 看着旁边的几个门客也在一旁, 往日不苟言笑、面若冰霜的束褐, 如今竟有了些异样。霍成君见着紧锁眉头的束褐,竟有些不敢上前过问的心理。当日她刚入南书房,父亲托门客束褐手把手教她, 而现在连冷面的束褐都手足无措,霍成君实在有些胆怯不想知道此事。 霍成君轻叹一声,拉了拉身旁门客余尚的狼毫笔,轻声问道:“这是什么情况?” 余尚一见成君,连忙放下了笔,从桌后过来:“你什么时候来的?怎么还不去内室啊,里面老爷和束褐都在,等你呢。” 余尚正要让成君进去,成君却推脱着:“别……我瞧了瞧里面阿翁的脸色就不好,我从没见过的不好,余尚你给我交个底,到底什么事情啊?” 余生皱着眉头,原本白皙的脸也因为气色不好显得蜡黄,轻叹口气:“这件事情我也不是完全知道,好像是宫里有人出了点事情吧,我也不清楚。” 霍成君道:“什么事情?是昨天发生的?陛下刚从南山回来?怎么了?” 余尚却欲言又止,说道:“哎呀你别问我了,进去老爷会告诉你的。老爷都等你好一会儿了,快进去。” 说着,余尚催促着霍成君进里间,霍成君虽有些糊涂,却还是进了内室。 霍成君见着父亲还是保持着之前的动作和神态,便上前轻声唤道:“阿翁。” 霍光缓缓地抬起头,睁开眼睛,满眼血丝仿佛一夜之间苍老了许多。 霍成君刚想说些什么,霍光却开口了:“成君,叫你过来是想问问你南山的事情。” 南山的事情?霍成君心中存疑,阿翁昨夜一夜未眠,今下了早朝也一直待在南书房,现在问起南山的事情,这么严肃,怕不会是刘胥之事那么简单。 成君点头:“诺。” 霍光问道:“南山之时,广陵王所为成君你应该是最清楚的了,是不是?那你觉得广陵王怎么样?” 刘胥?阿翁突然问刘胥的事情,莫非知道了自己同刘病已的手段?没道理啊,阿翁大风大浪都经历过,刘胥这种诸侯王发生的事情,总不会让父亲忧虑重重,何况刘胥那边刘病已在盯着,有什么动静自己没道理不知道。 霍成君斟酌语句,道:“阿翁,南山上阴差阳错查出广陵王与许郎官私下交集是非成君所料,再多的事情成君也只是推测罢了。不知是否广陵王回长安之后又发生了……” 霍光摆摆手,看了眼霍成君:“成君,我不是问你这个。我知道你要比旁人更了解刘胥,我想问他这个人,如何?” 霍成君更摸不清头脑了,但见父亲严肃的神情,想来也有要是,便直接说道:“广陵王高大威猛 ,力能扛鼎,但心智幼稚,手段阴险,若是父亲担心广陵王对陛下异心,倒大可不必,广陵王确实心比天高,但少德才。” 霍光点点头,若有所思:“知道了。”说着,摆弄着手中的佛串,弄出响声,搞得人更不宁静。 霍成君小心翼翼的问道:“那阿翁,听丫头说您一夜未眠,不知是不是朝中出了什么事情?” 霍光看了眼霍成君,倒是想了想,说道:“我要进宫去见陛下,成君你随我一起过去,听闻皇后娘娘偶感风寒,你也可过去看看皇后娘娘。” 霍成君一听上官云霓风寒,不由担心,虽心中也想着发生的事情,但毕竟也没有人说确实发生什么大事情了,但余尚语焉不详,父亲忧心忡忡,倒叫成君一直提着心。 霍光带着霍成君入宫,一个见皇上,一个见皇后,倒也同先前一样,让霍成君突然有种回到从前的感觉,好像中秋夜之后发生的事情都是一场梦。 霍成君走在去往椒房殿的路上,许久没见上官云霓,前段时间一直忙着南山的事情,刘病已的事情,这次空闲下来,虽心中挂念着霍光欲言又止的事情,但也确实挺想同上官云霓不谈公事,只聊心事。 走向椒房殿的路上,若是抄近路,便不得不经由珊瑚树林。刚意识到这一点,自己已经身处其中了。 曾经自己对于皇宫最熟悉的地方便是这里了,那时这里还是一片翠绿,那时还有一个少年和自己蹴鞠读书,可惜现在时过境迁,人啊,景啊,竟都不在了。剩下的一片珊瑚树林,倒是提醒着霍成君自己闺房里璧漱阁曾经的那片珊瑚树林,又想起那个刘病已了。 霍成君看着身边没人,自己索性也忘记母亲的教诲,提起自己的粉蓝色曲裾的裙摆,狠狠地踢着脚下的石头。 看似把踢石头当做是蹴鞠过过瘾,实则是把石头当做是刘病已发发狠。 霍成君越踢越高兴,一个不留意,一脚把一个石头踢到好远,因着有小树丛遮挡,霍成君都看不到那个石头踢到哪里了。 嘿嘿,霍成君无声的微笑,得意的勾勾嘴角,看来自己还真是“宝刀未老”啊,没想到连个石头都能踢得这么好,若是现在再与哥哥们比赛,可会赢不少呢! 正这样想着,突然一个石头又从小树丛方向回来了! 霍成君机灵的一闪,这才没被这块石头打着。 霍成君暗暗惊奇,这树丛还挺有趣,扔进去的东西还能弹回来,有趣,有趣! “那边是什么人?”霍成君喊道。 小树丛窸窸窣窣的,不一会儿,便探出一个头来,手上拿着一个球,瞪着眼睛从树丛里出来。霍成君冷眼看着面前的这个小少年,他的衣着布料也都属上乘,看样子并不像是什么宫人的孩子,但霍成君却见着面生,不像是一些近臣的孩子,现在却出现在皇宫接近椒房殿的地方。霍成君一挑眉,这倒更有意思了。 “呦,这是什么情况?你是哪家的小孩?”霍成君饶有兴致。 那小少年却不服气:“我早就不是小孩了!” 霍成君一笑:“是吗?看你的样子,六七岁?怎么不去太学呢?” 小少年一挑眉:“这就不劳七小姐费心了。” 霍成君一听,倒吃了一惊,随即一笑:“还挺聪明的,我们好像没见过面吧,你怎么知道我是霍七?” 那少年一撇嘴:“还需要见过一个人才晓得这个人是谁吗?” 霍成君点点头:“这话说得有意思,可惜我不太懂。” 那小少年接着说:“现在能够随意出入皇宫,并且能到椒房殿旁边的贵族小姐,可不就是霍七小姐一个?再者,一个人的相貌身材本就无所谓的,唯有其权利地位才能代表一人,而见一人气度可窥一二,便知道此人是否尊贵,至于姓子名谁,无非代号罢了。” 霍成君认真听完这个小少年的话,却有些哭笑不得,也只是附和着点头:“少年,你这种想法很危险。” 那小少年扭头一瞪,刚想说些什么,却被霍成君抢先说了。 “诶,你这里有球啊,刚刚你是在蹴鞠吗?”霍成君指了指他手中的球,眼睛一亮。 小少年眼尖,看了一眼霍成君:“怎么,想玩玩?可是我有些累了。” 霍成君一笑:“你可别装了,没人陪你玩,是不是?独自一个人,抱着个球有什么劲啊,咱们两个比比?” “比什么?” 霍成君一看对面的小树丛,冲着面前的小少年笑笑:“咱们比比,看见那个小树丛了吗?一人守,一人踢,看看谁踢到的次数多,怎么样?” 小少年刚等霍成君的话说完,便把球放在地上,伸脚一踢,便把这个球稳稳地踢到了树丛里面。回头冲着霍成君挑眉一笑。 霍成君本来被他突然踢球给惊到,刚想说他不遵守规则提前踢球胜之不武,结果却看到面前这个小小的少年扭头的得意一笑,霍成君一愣,看着这个白净少年,竟有种熟悉的感觉,好像和他相识已久。 第50章 风雨欲来霜满楼(中) 霍成君轻轻一笑, 接过少年捡回的球来, 放到了地上, 自己提了提裙子,冲着少年挑挑眉:“你可记得要拦住我的球啊,我可不会让像某些人一样, 爱破坏规则。” 那少年一气, 冲着霍成君喊道:“喂,我没———” 话还没说完, 一个球便扫着少年的胸口飞过去了, 正落入树丛里。 少年扭头一看霍成君, 她正得意的笑着,说道:“不好意思, 我好几年没有蹴鞠过了,若是再不钻点空子,我可赢不了。不过你也别生气, 毕竟也是你想坏规矩的, 不是吗?” 那少年被霍成君噎了,半天才愤愤的说道:“原来霍家的人都是这般背信弃义!” 霍成君一听这话,更加惊奇, 只道是小孩子心气儿, 便笑着开起玩笑来:“喂, 小孩,你蹴鞠便蹴鞠,别扯政治啊, 这种话,说多了可不好……” “可是要灭族的,我知道。” 霍成君皱眉:“等等,你怎么会说这种话?” 小少年拿着自己的球,看了霍成君一眼,不发一言,扭头就走。 霍成君眯眯眼睛,仔细的打量着面前的这个小少年,却发现他腰带上的玉佩,定睛一看,便看到玉佩上的复杂的纹路,上面印有一只小雀。 霍成君心里一惊,这个玉佩图案她是见过的,在她十岁之前,也是经常见到这个图案的。因为姐姐嫁的人,便是这个家族图案的继承人——上官安。 霍成君看着面前的这个少年,飞跑过去拉住他:“你是上官安的儿子,对不对?” 那少年却头也不回的跑了,霍成君抬脚追他,没跑多远便看到几个宫人的孩子在蹴鞠游戏,那小少年却并不加入,径自离开。霍成君跟在他的身后,却听到身后的小少年们嘲笑叫道:“你们快看,是那个遗腹子!” “哈哈,果真是他!没爹没娘的东西!” 霍成君感觉自己太累了,追不上他了,便回头冲着这群小孩子说道:“你们都是谁家的小孩啊?怎么会在这里蹴鞠?” 见那群孩子不吭声,霍成君便从兜里拿出几个钱币来,偷偷地塞给为首的那个少年:“你悄悄告诉我,你今年多大了?你叫什么?” 那孩子犹豫了一下,还是接受了,轻声对着霍成君说:“我叫虎子,今年八岁了。” 霍成君点点头:“那虎子,你和朋友在这里蹴鞠?怎么不去上学啊?” 那小孩摇摇头:“阿母说我用不着上学。” “那你的阿母是谁啊?” “阿母是姑子,那东边那边织衣服的。阿母说皇后娘娘喜欢小孩子,便让我们在这里玩!” 霍成君心中一惊,云霓她……霍成君看了看面前的这群小孩子,这个领头的虎子算是比较大的,八岁了,其他的小孩子,大多六七岁的样子,正好是男孩子疯玩的时候。 上官皇后入宫多年,至今也不能替皇上产下一男半女,父亲对她已经多有微词,母亲更是对云霓失望透顶,想来云霓自己也是着急的很的,因为喜欢小孩子,便叫这些老宫人的孩子们道椒房殿附近,给自己带带运气。 霍成君轻叹口气,心中也是着实心疼云霓。想当初云霓还未入宫时,成君也常常去上官府上,名义上是去见姐姐,实则就是与自己同龄的云霓见面。两人还曾经一同写下自己的名字。那时云霓已经有了名字“上官湄”,而霍成君却还没有起名,只有弗陵哥哥给起的“嫮儿”。 “嫮”字和“湄”字都很难,写一个字都要好久,两人常常写着写着便开始说话游戏起来。 霍成君又看了眼面前的虎子,轻声说道:“那虎子,你告诉我,你知道刚刚那个小男孩是谁啊?” 虎子得意一笑:“我知道!他是坏人的儿子,坏人死了,他妈妈被坏人气死了,他也是个坏人!” 霍成君细细一想,问道:“那你知道遗腹子是什么意思吗?” 虎子却有些疑惑,想了一阵儿才说道:“就是坏人的儿子的意思!” 霍成君一听这话,心中便有了些想法,接着问这个虎子:“哈哈,原来是这样,谁告诉你这个词儿的?可真有意思!” 虎子听了霍成君的话,却有些警惕,看了看霍成君一眼,霍成君一见他这样,连忙又开始往外掏钱,这虎子却有些害怕了,忙转头,冲着面前的小孩子们喊道:“咱们快走吧!快要吃饭了!” “好啊,好啊!”小孩子们倒也是听他的话,全都跟着他一溜烟儿离开了。 霍成君倒颇有挫败感,现在的小孩子都这样有原则吗?连钱也打动不了吗?还是单纯的害怕啊,这样胆小以后可是成不了大官儿的喂! 眼见着这群孩子跑了,霍成君才慢慢思考着这件事情。 看来之前看到的那个十岁出头的小少年是姐姐和上官安的儿子无误了。当年上官氏一族谋反全族被诛,仅剩下当时已经是皇后的上官湄以及还怀着孕的姐姐了,上官氏被诛之后,姐姐才剩下一个儿子,好像是听说唤作“上官期”。可是自己只在儿时见过尚在襁褓中的上官期,多少年了,上官期一直被上官云霓养在宫中,因着自己姓霍的缘故,自己也没见过上官期几次。 霍成君刚刚短暂的与上官期交流的几句,有点小聪明,起码一眼知道她是谁,会观察,但却还是小孩子心性,口无遮拦。而那些小孩子明明不知道“遗腹子”的意思,就开始编排话来嘲笑他,这让上官期更加偏激。 到底是谁在背后做这件事请? 霍成君怅然,阻止上官期成才的人,大抵是自家的人吧。 毕竟是自己姐姐的儿子,倘若当年没有发生那种事情,想必上官期会受到最好的教育,锦衣玉食的长大,成为下一个金龄昀或者张彭祖,而现在…… 霍成君轻叹口气,不再多想。转身快步走向椒房殿,去见故友。 霍成君一进门,便看到上官皇后在那边绣着什么东西,霍成君笑笑,走了过去。 上官云霓抬眼一笑:“刚刚宫人们就说你进宫了,我还一直等着你呢,就知道你会来看我。” 霍成君向皇后行礼,柔声说道:“你在绣什么?” “最近陛下夜里总是睡不安慰,我去找了医工给我配了一些安神的药草,想着给陛下绣一个香囊,”上官云霓指了指手里的红布,“可惜好久没做绣工了,这个地方老是绣的不好看。” 霍成君看着上官云霓这样认真的绣着花,心里顿时柔软了,好像外面世界的一切纷争都与她无关,好像唯一的苦恼便是绣花绣的不好看。 恰在此时,旁边的宫人过来对皇后说道:“皇后娘娘,陛下让我给您传句话来。” 宫人却迟迟不肯多言,霍成君见状,也了然的说道:“那皇后娘娘,我去外厅等您。” 上官云霓却拉着成君的手不放:“你走什么啊,横竖你又不是外人。”说完便对着宫人说让他直接说便可。 宫人顿了顿,只好开口道:“陛下让我给您传句话来,说听说您问了医工要做一个香囊,说您眼睛不好,香囊让宫人们做就好,不必亲自来,皇后娘娘您身体最重要。” 上官云霓听了,脸色有些黯淡。 霍成君见此,连忙笑着拉云霓的手,小声对云霓说道:“还是陛下心细,害怕你伤着眼睛,果真是心疼你。” 上官云霓也勉强一笑,对着宫人说道:“知道了,还有别的话吗?” 宫人一瞬为难,说道:“还有,陛下说娘娘最近身子不好要多多注意休息,这些天政务繁忙晚上便不过来了,明儿个中午和娘娘一起用膳。” 上官云霓脸色又一黯淡,即便十个霍成君来宽慰也便不回来,对着宫人摆摆手:“知道了,让陛下注意休息,下去吧。” 霍成君在一旁不发一言,也不敢发一言。 之前还是貌似安乐祥和到似乎烦恼只是一个香囊绣不好看。 ——但怎是如此呢! 进了皇宫的门,靠近着政治权力中心,这个大漩涡里,怎能避免!无人避免! 看似安乐的上官云霓,不知为生不出皇子来多殚精竭虑! “咳咳——”上官云霓一向娇弱,心中一急更加失望,剧烈的咳嗽起来,霍成君看着云霓的样子,倒觉得之前陛下说的云霓身子不好,确实也有这些担心。 成君慢慢的拍着上官云霓的背,一边问着旁边的宫人:“皇后娘娘染了风寒,你们也不知道体恤着点,医工每日来问诊的时候,都听着点,现在天气转凉了,也不知道好好照顾皇后娘娘……” 第51章 风雨欲来霜满楼(下) 霍成君正训着宫人, 云霓却摆摆手:“成君, 你快别说她们了。” 霍成君拉着上官云霓的手:“都是你惯的她们, 如真尽心尽力,你怎会这么容易便感风寒?” 上官云霓轻叹口气,吐气如兰:“是我身子骨本来就弱, 不碍事的。” 上官云霓沉默着再次拿起香囊, 想要绣好它。 霍成君无声的叹息,轻轻摸着上官云霓的手, 让她把香囊放下, 轻声说道:“云霓, 先不要绣了,回头让绣工好的宫人教教你便是了, 莫烦恼。” 上官云霓却好像看到了救命稻草一样,把香囊扔了,抓住霍成君的手, 紧张的说道:“成君, 姑母!你教教我好不好?你教教我能不能做好这个香囊!我真的不会!” “云霓,云霓!你别慌!”霍成君走了过去,抱住了上官云霓, 云霓用力的抱住她, 紧到成君都有些喘不过气来。 霍成君轻轻地抚摸着上官云霓的头发, 慢慢的说道:“云霓,你不要多想,知道吗?别多想, 事情都会好起来的。” 上官云霓却有些崩溃,慢慢的啜泣起来:“陛下……我尽力了,可是我不能……没办法……” “我知道你很努力,我知道,会好的。” “不会的,现在陛下后宫的人多起来了,以前只有我和周采女的时候,我都没有怀孕,现在陛下喜欢别的女人,我就更没有机会了成君……” 霍成君听着上官云霓的话,倒吸一口气,这些话以她的身份以她的处境,是不能听的,可现在自己曾经的密友、一国的皇后、姐姐的女儿在自己面前低低的啜泣,甚至都不敢大声哭怕被宫人们听到。 霍成君默默地拍这上官云霓的背,一声一声,轻缓又给她安慰,良久,才开口说道:“云霓,你放心吧,我会帮你的,陛下的第一个皇子,一定是你的!” 上官云霓听了她的话,呆滞着目光望向霍成君:“成君,你说的可当真?” 霍成君深深地望着上官云霓,笑了笑,抬手给她擦擦泪:“嗯,放心吧,一切交给我。” 从椒房殿出来,没过多久便见到了父亲,同霍光一同坐轿回了霍府。 在回去的车上,霍成君倒是见着霍光神情缓和了许多,不知是不是之前的事情有了进展,心里想着上官云霓的事情,便开口道:“不知道阿翁是不是有什么烦心事?” 霍光抬眼看了看霍成君,脸上的每道皱纹都让霍成君有些胆怯:“你今天去看了皇后娘娘,她近来身体可好?” 霍成君接着述道:“刚刚成君去见皇后娘娘,听闻皇后娘娘凤体违和,也去找了医工去详细的问了问,还是娘娘身子弱,许是入秋着了凉。” 霍光眼下一暗,再抬眼时竟有种阴鹜的神态,吓人的很:“进宫这么多年,也没诞下皇子,她现在又身体不好了,在宫里顶着母仪天下的名头,却没当成母亲。” 霍成君一惊,唯恐父亲再做出什么对上官不好的决定出来,连忙说道:“皇后娘娘前几年年岁太小,如今帝后情深,调理一下就好了。” 霍光轻哼一声:“你以为我没问过医工们吗?杜延年一直管着皇后娘娘的身体,她什么情况我不是不清楚,这样拖下去对咱们霍家没好处的。” 霍成君思忖一会儿,说道:“阿翁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只不过现在再派新人入宫,也并不是立马就能诞下皇子,到时候新人入了宫,反惹了旧人的愁事,岂不对云霓更不好?云霓是皇后,但也是姐姐的女儿,阿翁你也不忍心这样对云霓吧。” 霍光听着霍成君的话,倒没再多说什么,但还是不甚满意。 霍成君接着说道:“成君听闻东海有神医,能治百病,兼通各经,精于方药,详养生之术,既然宫廷医工对皇后娘娘久疾难解,莫不如请来民间名医来试试。再者这也算是给云霓多个机会,毕竟云霓也是自家人啊。” 霍成君苦口相劝,尽量想给上官云霓多争取一点时间,否则一旦被霍光遗弃,便再无翻身之日。成君自小同云霓一同长大,她的秉性脾气了解得很,若是真的到了那一天,指不定云霓会做出什么荒唐的事情来。 而见着这霍光倒真是听进去了,他不仅细细忖度着霍成君的话,还好像非常感兴趣的样子,又追问道:“这东海名医我也是略有耳闻,不知只闻其名,未见其人,许是误传也未可知。” 霍成君见有戏,连忙说道:“非也。成君在长安城郊外偶遇一乡间野夫,其妻子患顽疾已有十余年,前几年我又遇到,却发现他妻子顽疾已愈,问起来才知是那位东海名医游历到长安城治好了他的妻子。” 霍光轻哼一声:“你倒常与这对村野夫妇见面?” 霍成君讪讪一笑:“前些年常爱骑马,便常去鸿固原那边,于是便时常见到这对夫妇。” 霍光瞥了一眼:“所以,这东海的神医现身处何处?叫什么名字?” 霍成君道:“名叫澓中翁,现应该已回南海了。父亲要不要派人去找找他?” 霍光低低头,好像在想些什么。霍成君倒有些暗暗心急,不知道父亲到底同不同意,心里暗自想着若是同意了便为云霓争取到了时间,有了时间便都好办了;但若是不同意,也是无妨,她横竖也有其他拖时间的法子,只希望云霓能好好地便是。 “成君。”霍光抬头,看了霍成君一样,这一眼包含的内容不少,倒叫霍成君有些摸不着头脑,而他接下来的话更是让霍成君惊讶万分。 ——“你去东海找寻那位名医,如何?” 登时霍成君目瞪口呆,她不会是听错了吧?自己去?去东海? 霍光却笑笑:“你自小便喜欢到处乱跑,现在给你机会让你出去见见世面,你倒是怯了?” 霍成君嘴硬道:“才不是怯了,只不过……这么突然做出的决定,我确实一时之间难以……” “既然进了南书房,便都是为我做事的,你现在去东海又有何不可?何况我也会派人保护你,让你调遣高手,为你所用。东海那边一向疏于监管,你此次前去也正好了解一下那边情况。再者说了,你哥哥这么没用的东西都去了蜀地回来,事情有身边人指教着也办的很好,你又有什么顾虑呢?” 霍成君倒是出于意料,心下暗想之后又有不同想法。父亲大概不是刚刚心血来潮才把自己派遣东海那边的吧?恐怕是早有预谋,而刚刚顺着自己的意思,让自己的口说出他想做的事,真是高明。 不过去东海倒也很吸引人,毕竟自己从未出过长安城,也对外面的世界充满好奇,既然这次有父亲授予人手,自己便也没了顾虑。 想了又想,成君又问道:“那父亲,您不会在我离开的时候,让皇后娘娘……” 霍光摆摆手:“皇后是我外孙,我也是心疼她的。你最近管着内宫事情,新人进出我也愿意同你商量的。” 有了这句话,便是最后的定心丸了。 霍成君拉开车窗,看着旁边向后飞逝的熟悉的景色,露出一个自信而憧憬的笑容:“成君愿意。” 回霍府之后,打从给霍夫人说了这个消息,便是千百个不依,但也是霍光极力的坚持,霍显才不情不愿的点了头。 南书房内,霍光默默地看着面前的文件,眉头:“”直紧锁。身旁的束褐看了霍光这样子,欲言又止。 霍光却明察秋毫的很:“想说什么就说罢。” 束褐也就直截了当:“七小姐自以为是为皇后娘娘争取时间帮助皇后娘娘,却反被您派遣到东海去找什么神医。老爷表面上是想让七小姐以医治皇后之名找神医,实际上却是为了陛下。但老爷,现在陛下的病确实难医,却犯不着让如此病急乱投医去找什么民间神医,老爷您也是知道这点的吧?” 霍光一笑,倒是赞许的看了看束褐,问道:“那你想说些什么。” 束褐低头:“七小姐自幼同陛下交好,无论是谁若有异心必定刚当底。这次广陵王昌邑王之野心被七小姐知晓,便揪着不放,这次更是让广陵王栽了个大跟头。老爷这时候将小姐派去东海,莫不是因陛下重病无子想要弃之而保广陵王?” 霍光抬眼,眼神中却冷若冰霜,冷笑一声:“你倒是看的透彻。” 束褐不卑不亢:“大司马栽培,必不能辜负。只不过陛下重病当真到如此地步,老爷已经确定陛下不会有子了吗?” 霍光久久的没有讲话,看了看窗外的月光若有所思。 第52章 白齿青眉吐肺肝(上) 元凤四年, 广陵王刘胥进京来朝, 刘弗陵给增封广陵王一万户, 外加二千万钱,二千斤黄金,驷马安车一辆, 青铜宝剑一把。而同年来京的昌邑王刘贺, 却两手空空的回封地,其差别如此悬殊, 倒教人嘲笑之余又多存疑心, 这昌邑王究竟是做了什么事情, 让陛下如此不满? 从南山回来之后的没几天,广陵王、昌邑王便启程回封地了, 这对霍成君来说倒是个好消息,且不说这些人狼子野心,需要处处提防, 就说他们不知为何竟默契的一致把矛头直指霍成君, 便让霍成君整日茶饭不宁。 不过自从霍成君收到父亲的委派,几天后去东海视察情况,身边便多了个来去无踪的高手在身边保护着她的安全, 这高手名叫奉贤, 长安人士, 倒是长着一张忧国忧民的脸,但任凭成君如何问他一些关于朝堂的看法,他都缄默, 只是执行着成君委派的任务,倒也做的干净利落。 不过也正因为有了奉贤在,成君倒没在同刘病已见面了,一来是自己不想,她同刘病已安置李女须已经成了,现在没了这层商议事情的关系她便多一秒也不想见刘病已,二是也有些担心刘病已被奉贤知晓,虽说自己很讨厌他,但现在刘病已背后的靠山没摸清楚,也不想让父亲知道他这一号人物。 霍成君早早地差遣了奉贤去做一点零碎的事情,自己也梳妆打扮好,身着浅橘齐胸襦裙,外罩橘黄缕金牡丹凤凰刺绣下摆坠排穗衫子,着橘红绣金纹样蔽膝,梳着飞仙髻——自己今天可是要好好的送自己两个“敌人”离开长安城了。 还没到皇宫里,便能听到宫里吵吵闹闹的,霍成君在轿子里拉开帘子,问了问看门的侍卫:“里面这是什么情况?是昌邑王广陵王要走了,所有人便都送他们不成?” 侍卫凌云见是霍家小姐,知道是郎中令的妹妹,也笑着忙不迭说道:“哪儿啊,现在邑昌王和广陵王还在未央宫里辞别陛下呢,那边吵闹是听说宫里有个孩子在那边被几个小孩推下水了,正在闹呢!霍小姐嫌吵闹,告诉车夫,从右边绕过去便是,也不是什么大事。” 霍成君点点头,示意车夫继续走着,待到瓷水池旁,才透过车帘看到原来人群还没散去。 只听得一个宫人训斥的声音:“难道你是皇子不成,这么娇贵!且不说你也拉了别的小孩下水,就说你开头的说辞,便有一百个不对劲!” 只见有两三个小孩在一旁站着,拿着帕子在擦着脸,旁边也有一小孩单独站着,浑身湿漉,却器宇轩昂,毫不忸怩冲着面前的宫人说道:“长御姐姐,这件事情您有所不知,确实谁先动的手都有过错,但是,这次可的确是他们犯了不可饶恕的过错!” 宫人看着这一本正经的小孩,倒是觉得好笑:“你到是说说看,怎么他们犯了不可饶恕的错?” 这小孩倒是不慌不忙,从中衣里面拿出一个香囊,香囊上绣着金丝的祥云,却已经湿透了。 宫人斜眼:“这又是什么?” 只见这小孩笑笑,却转眼正色道:“这是皇后娘娘给陛下绣的香囊,差我拿给苏瑾长御,转交给陛下的物什,而现在却被这两个人弄得湿透了,想必这香囊也不必用了,皇后娘娘一番苦心,岂容你们这帮顽童糟蹋?” 霍成君见状,倒是微微吃惊,便让车夫在旁边等一等。 这宫人原本是不在意的,但转眼想了想面前这小孩子的身份,倒是觉得有些可信,登时就害怕了,转眼便看向另外一方,冲着那几个小孩子怒斥道:“你们看看你们做的好事!竟然如此荒唐,你们阿母是怎么教你们的!现下将皇后给陛下的香囊给打湿了,你们这可是要送出宫的罪过!看看谁还能帮你们……” 霍成君轻轻拉了拉车帘,略微伸出头往那个小男孩看去,之间这小男孩白齿青眉,说不出的朝气蓬发,身着打扮倒也平平常常,气势却强的很,刚刚寥寥数语便将情况逆转,当真是因为这香囊的底气吗? 霍成君刚垂眼,便看到了这小孩腰带上带的玉坠,再定睛打量这孩子,便什么都明白了——没想到又见面了,不知蹴鞠可练得更好? 霍成君笑笑,关上了车帘,冲着马夫说道:“走吧,现在赶紧去未央宫那边。” 原来是你啊。 霍成君笑了笑,皇后娘娘素来喜欢绣香囊,但给陛下的偏偏都是二龙戏珠图,而刚刚那个孩子拿的祥云图香囊,大抵是他自己的拿来充数,乱编一气罢了。 这个孩子,便是她之前一同蹴鞠的孩子。因着某些人的费心,他自小便在周围人“遗腹子”的谩骂声中长大,在周围宫人不公平待遇下长大,在被宫人孩子欺负中长大,没想到即便是这样的环境下,他还是通透又机智,能善于观察初次见面便发现霍成君的身份,能不慌不忙同别的小孩争辩,能善用自己身份之特殊急中生智逆转形式。 霍成君笑笑,果然是他! 没过多久便到了未央宫,正赶上他们辞别陛下出来,昌邑王一见着霍成君,便快步上前,过来笑笑道:“哟,霍小姐,再怎么说也相识一场,借一步话个别吧。” 霍成君淡漠一笑,也跟上:“所以昌邑王有何指教?” 刘贺挑眉看了看周围,正值秋高气爽之时,心情舒畅的很,便看着面前的霍成君也较之前顺眼多了:“喂,霍成君,今儿个赶上了爷心情好,便给你指教指教。” 霍成君倒是来了兴趣,撇撇嘴意旨他如今什么也没捞到好处被遣返回封地:“如今在你的这种情况下还有心思指教我?” 刘贺摆摆头:“非也,你是当局者迷,我是旁观者清。” 霍成君笑了:“那请昌邑王指教。” “我从小顽皮,身边有好多老东西一个劲的说我。” 霍成君抢白:“莫不是说的郎中令龚遂大人?” 刘贺狠狠得说道:“就是那个老头子!整天在我耳边烦我,说些老掉牙的故事,不过霍成君,你知道这个龚遂在我耳边说的最常的故事是什么吗?” 霍成君摇摇头。 “是胶西国灭国的故事。”刘贺答道。 霍成君皱皱眉,努力回忆从史书中看过的关于胶西国灭国的只言片语:“现在的胶西郡倒是离昌邑近,龚大人倒也是个明白人,举的例子近在眼前才有说服力。” 刘贺轻哼一声:“他倒是明白!老是给我说什么胶西国的事情,烦的我想直接把他嘴堵上。” 霍成君撇撇嘴:“早就听说胶西国落魄是因胶西王有臣子名侯得,专擅谄媚,奉承胶西王如尧舜般鲜明,实则胶西王平庸无能。还同胶西王一同起居,致使胶西王专信他妖言邪说,以致弄到身死国亡的结局。呵呵,定是因为你素日太过荒唐,总与奴仆们吃喝玩乐,郎中令这才拿胶西王的例子让你居安思危。” 刘贺竟哈哈大笑,惹得旁人纷纷好奇:“非也。不过霍成君若是你来做昌邑王,定会让龚老头满意,因为你同那老头的话简直一模一样。霍成君,你真的是个未及笄的姑娘?你该不会是个男人吧?” 霍成君瞪了他一眼,微微蹙眉:“你要说便说,不说我就走了,本没有什么时间同你来这边听你鬼扯的!” 刘贺才笑道:“好好,我说,我说便是了。你瞧你,一句话不得你心意了,便要走人,定是你哥哥把你给惯坏了。” 霍成君一听刘贺这话,倒觉得有点似曾相识,好像之前也有人同她这样讲过。 刘贺这才说道:“之后我还是依旧我行我素,不过已经开始看点史书,开始自己琢磨东西了,你猜我发现了什么?” “什么?” “我发现胶西国国除的真相,”刘贺嘿嘿的笑了笑,满脸横肉也跟着发颤,“你猜怎么着,虽然胶西王荒唐,但这都不是胶西国国除的原因,真正的原因是,胶西王刘端,无子,国除。” 霍成君一愣,满脑子便是刘贺同她讲的话。 胶西王刘端,无子,国除…… 无子,国除…… 无子…… 待到她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刘贺已经从她面前走开了,她往周围看了看,果然在漂亮宫人扎堆的地方看到了刘。 霍成君深深地看了眼刘贺,而刘贺却并没有同她对视,刚刚那个讲话含沙射影却一针见血的散发着睿智的光环的人瞬间又变成面前这个满脸油光又龌龊好色的肥猪。 霍成君轻笑,果然是孝武皇帝的孙子。 霍成君并不多想逗留,她知道刘贺在扮猪吃老虎,而她霍成君偏偏不许。 现在在她去东海之前还有许多事情要做。刘贺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她首先要做的就是皇后娘娘的事情,她要现在就着手准备。 而第二件事情,便是解决掉长安城里另一个祸根。 第53章 白齿青眉吐肺肝(中) 深夜里, 就连鸟声都少有了, 只剩下萧瑟秋风的声音。 已经打了三更了, 夜里的太常府上寂静的很,顾太常与夫人也入了睡,然而长安城的夜晚从来都不是这么宁静的。 一阵风声, 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 然而顾太常家里养的金丝雀却突然乱叫起来,随之而来的, 便是顾太常房里传来的一声惨叫。 “啊——”这声惨叫彻底的打破了太常府上的宁静, 带着恐惧与震惊, 连同着金丝雀的悦人的啼叫声,将太常府上所有人的命运都带向另一条线。 “老爷, 老爷,这怎么回事啊……”顾夫人从旁边过来,本是听见了顾太常的声响过来看看的。 顾太常却还心有余悸, 呆愣的看了看墙上, 竟插着一把银色的镶着红宝石的飞刀,而飞刀之下挂着的竟是他的一小簇头发! 顾夫人也吓得惊叫:“有刺客!有刺客!” 顾夫人的尖叫声彻底把整个太常府惊醒,丫头们看着老爷房中的飞刀更是吓得浑身哆嗦, 家丁们不停的各处搜罗着可疑的人, 而就连顾玉瓒也身着中衣披着斗篷就过来了。 “阿翁, 阿母,这……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顾玉瓒皱着眉,扑到阿母那边。 顾太常把飞刀拔下来, 看了看上面的毛发,再看看自己的右鬓,轻叹道:“恐怕他还是不饶我!还是不肯放过我啊!” 当夜人心惶惶,家丁们到处搜查依旧没有发现任何一点刺客的踪迹,他好像是凭空来又凭空消失了一样。 顾太常把飞刀放在桌上,夫人也去给老爷煮安神汤了,房间里此刻只剩下顾太常同顾玉瓒。顾玉瓒暗暗想了想,还是忍不住走到父亲跟前来,说道:“阿翁,这件事情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 顾太常有些疲惫的冲着顾玉瓒笑笑:“这不该你管的,放心吧,阿翁会处理好的。” 顾玉瓒却一心急:“阿翁!这个刺客已经把您的右鬓割下一段头发了,说明他想取府中人性命易如反掌,如今又毫无任何他的踪迹,叫玉瓒如何放心的下!” 顾太常倒是没惊觉女儿如此反应,刚要起身去安慰却被女儿反手按着坐下,玉瓒也跪在顾太常面前。 “阿翁,女儿知道南山上发生的事情一定是有问题,现在已经出现了余震了,想祸不及自身必须寻求有力的盟友,女儿知道阿翁南山之事之后朝中无人,若是如此当真变成鱼肉而人为刀俎了。” 顾太常倒有些吃惊女儿竟能如此有见地,连连问道:“那玉瓒你是怎么看。” 顾玉瓒轻声说道:“现下朝中让广陵王有所忌惮的只有寥寥几人,最盛为霍光,而阿翁与他一向不和,可以放弃霍氏,而金赏又同霍家联姻,金氏也可放弃。杜延年一向独来独往,而张安世右将军虽说在霍光一边,张贺却不同霍光往来。” 顾太常暗暗忖度,也该如此:“若是同张贺结盟必定是好的,一方面可以同右将军拉近距离,另一方面又让广陵王有所忌惮。只不过这最好的方法还是联姻,张安世的儿子张彭祖与你自小认识,从前我嫌他过继给张贺了,身份上略有不弱,如今若是他你可愿意?” 顾玉瓒泫然道:“若是能帮阿翁解忧,玉瓒自然万分愿意。” 就在昌邑王离开的第三天,广陵王也在准备离开长安了的时候,传来了掖庭令张贺之子张彭祖同顾太常之女顾玉瓒的亲事,日子定在下月初九,可是个难得的易嫁娶的好黄历。 霍成君虽然奇怪为何张彭祖同顾玉瓒如此迅速的定下了亲事,虽然也很可惜自己的好友同自己的仇敌要成亲,但也不得不说,确实这一对门当户对佳偶天成。 没过几日便传来了广陵王离开京城的消息,霍成君前些日子刚同昌邑王话了别,而同样是她的仇敌,霍成君一边往宫里走着,一边心中轻笑,可要同样告个别才是。 心里也暗暗想着,赶快回去吧,把淳儿带走,这便可以随时控制着他了。 现在刘贺初露锋芒着实令人担心,刘胥虽已被控制,却先受刘病已所制,而后才是自己,上官云霓体弱生不出孩子,而陛下又需要一个孩子…… 事情好像是告一段落。 事情又好像是进入了最为艰难的时刻。 霍成君本想进皇宫先去找太医与医工谈一下皇后娘娘的身体的事情,走到半路却发现那边广陵王已经拜别了陛下,正同众大臣在未央宫那边说话。 好巧不巧,偏偏瞧见刘病已正在站在不远处,于众臣之中。 倒是奇怪得很,要说他这个小小的郎官,一没附势,二不得宠,跑来这里凑这份子热闹作甚?正想着,也不想去那边同他打照面,便只在一旁看看便是。 却见广陵王刘胥穿过众人,直接走到了顾太常的面前,旁人各自说着话,都没有注意到他们,这刘胥见顾太常怯懦着低头,满面阴鹜颜色,一双眸子冷冷的望着顾太常,却只字不言。 顾太常本就做贼心虚,现如今又被贼盯着,不知如何是好,只好讪讪抬头同广陵王讲些路上平安之类的场面话。 而刘胥复又冷笑一声,冲着顾太常说道:“顾太常平安才是好的,你我此前的话我就当做是放屁了。” 此言一出,到叫人不禁浮想联翩,原本三三五五说事的大臣,倒又陆陆续续的停了下来,刘胥这句话,连十多米外的霍成君都听得一清二楚,更不要说他们身边的那些大臣了。 这刘胥是要走了也不让人好过,横竖自己败露,陛下念着手足之情的份上给放了过去,现下存心给顾太常埋下心病。 霍成君暗暗想着,难怪顾太常那么着急把女儿嫁给张彭祖,原来是想联合张安世那边的势力保护自己,看着广陵王一副破罐子破摔的样子,在众人面前都如此这般放肆,私底下不知道给顾太常使了多少的绊子呢! 谁知恰在此时,刘病已却笑着走出人群,冲着广陵王和顾太常笑着说道:“哈哈哈哈,这次原是次卿的过错。” 众人皆惊讶,不知道这桩无头案怎会又搅进一个新上的郎官。 就连顾太常同广陵王表情上看,也是毫无知此事。 只见这刘次卿不慌不忙,向这广陵王和顾太常连连作揖:“顾太常从南山回来时候就对次卿说过,要次卿去寺庙求平安福给广陵王路上用,说是广陵王在南山曾去过寺庙,觉得那边的平安福不错,本想求来着却因天色已晚只能作罢。求平安福一事本来是由顾太常交由下官来办,却因下官失职导致广陵王同顾太常误会,这就更是下官的错了。” 哼,果然是编瞎话的能手! 霍成君愤愤的想道,这家伙真的没学过说书吗?当年在流云坊编排“霍七小姐”的瞎话一套一套的,现在又来这里给顾太常台阶下。 口口声声提着“寺庙”一词,倒是警告这广陵王不敢多说什么。 整套说辞都在维护着顾太常,他为什么要帮顾太常? 却见刘病已此话一出,众人略微一听,知道不是什么大事,也就算散去不再关注,而这顾太常还唯唯诺诺着,广陵王却因为刘病已明显的知道寺庙之类的事情,也不敢多声张,不敢正面刚,只好瞪了一眼顾太常,才离开了。 有意思!霍成君笑笑,这家伙该不会和顾太常也有一腿吧?不过自己派奉贤调查刘病已的事情,应该也会很快有结果了,到底刘病已背后是何方神圣,倒要好好看看。 入夜之后,霍成君在南书房处理完事情之后,便回到自己的南厢房等待着奉贤。而果不其然,奉贤的手脚很利落,仅仅一天便找到了不少刘病已的底细。刘病已确实在长安城四处布下了不少的耳目,就连皇宫中都有他的眼线,也难怪他的消息得到的那么灵通。 让成君特别注意的便是他似乎与城中的歌舞坊关系密切。本来富家公子哥儿或是朝堂之上的大臣都喜欢欣赏歌舞,而刘病已通过歌舞坊进行消息网罗,确实聪明。其中他最常出入的便是流云坊了,这倒让霍成君并不意外。 让霍成君意外地是,按理说刘病已能在长安城各处布下那么多耳目,其背后的财力支持必不能少,而现在看来他似乎背后只有丈人家许广汉以及张贺在支持。也就是说他的靠山寥寥。 加之今天帮助顾太常,显然刘病已并非是保护自己人的态度,而是有意拉拢的态度。 这倒是很耐人寻味,是否刘病已背后并没有自己想象中那么多的靠山? 霍成君一边想着,心中慢慢开始有了计划。 第54章 白齿青眉吐肺肝(下) 霍成君正在椒房殿内同皇后娘娘谈着她的病情, 一面也告诉了皇后娘娘自己要去东海找寻神医的打算。而皇后娘娘得知成君为了自己的身子远赴东海, 更是感动又心酸, 一时之间,情不能已,也掉了几滴眼泪。 恰在此时, 宫人在外面禀报:“皇后娘娘, 阿荣有事禀报。” 霍成君和上官云霓对视一眼,两人手忙脚乱的帮着云霓擦干了泪痕, 整理好衣服, 上官云霓才开口说道:“进来吧。” 阿荣进来说道:“皇后娘娘, 是小公子闯祸了。” 什么? 霍成君原本是打算告辞的,一听阿荣的话, 却迈不开步子,这个“小公子”莫非便是他? 上官云霓看了一眼霍成君,冲她点点头, 接着问道:“到底出什么事了。” 阿荣说道:“小公子把书童的鼻子弄断了。” “什么?”上官云霓一下子站起来了, 焦急的问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霍成君也抬眼,望着阿荣, 听着她细细讲着。 “小公子今天不知怎么了, 乱发脾气, 恰好书童过来给他说,小公子喜欢的那支长狼毫笔被宫人弄断了,小公子置气, 要揪着书童的头发做毛笔,书童要跑,小公子便把砚台扔向书童,结果恰好扔到了书童的鼻子上。” 上官云霓皱着眉头,气的说不出话来,只能看到她的双手发颤,骨节位置泛白。 霍成君看了眼云霓,过去扶扶她的肩膀,问道:“现在怎么样了?” “书童鼻子是断掉了,鲜血直流,已经疼的晕过去了,小公子也慌了神。现在已经叫人去请宫里的医工了。” 霍成君皱眉,转向上官云霓,说道:“若是请宫里的医工,怕是要传出去了。” 上官云霓呆呆的看了看霍成君,忙问道:“姨母,你的意思?” 霍成君整了一下皇后的华服:“云霓你贵为皇后,这件事情你能拦下来。” 说着,又扭头问阿荣:“小公子的书童,家里也不是什么大人物吧?” 阿荣如实禀报:“是张安庆之子,张安庆曾是宫中郎官,后来得罪了人便离宫了,现在长安城做些小本生意。” 霍成君神色缓和:“云霓你看,这就好办多了。” 上官云霓跌坐在座位上,挫败与失落席卷而来,喃喃道:“怪我没有教好他,都怪我……” 霍成君安抚的拍拍云霓的肩膀,轻声宽慰道:“不怪你,云霓,你是一个好姐姐,下面就是你要为他做的事情了。” 霍成君对着阿荣,朗声说道:“赶紧去宫外,请长安城最好的大夫,务必要把这个小书童的鼻子治好,再给张安庆置办两家铺面,带着小公子去登门赔礼。” 阿荣连忙应答,转身离开去办成君交代的事情。 霍成君这才转头,看了垂着头欲哭无泪的上官云霓,心酸又心疼。起身去给云霓倒了一杯热茶,坐到云霓的旁边,轻声说道:“云霓,现在你要尽快力帮他,你是皇后,你有特权,你能够掌控舆论,你能够控制谣言。上官氏的最后一个公子,就看你的了。” 上官云霓看了看霍成君,似乎从她身上找寻着力量,也轻叹口气,对着霍成君点点头:“成君,你会帮我的,是不是?我知道你聪明,你一下子就猜到了他的身份,既然你知道,那你就应该知道他也是你的侄子,他也是你姐姐的儿子,你要帮他,你一定要帮他,也只有你能帮他了。” 霍成君扭头:“不,能帮他的人不是我,而是你,云霓。” 上官云霓愣愣的看了霍成君一眼,良久才又开口,缓缓地叫了声:“成君。” 霍成君最后的防备也卸了下来,实在不忍心看到云霓这般无助,便开口道:“走,我们一同去看看小公子。” 上官皇后与霍成君一进门,便看到两个宫人跪在地上,大气不敢出一声,而小公子上官期却闷闷的在桌上写写画画。 一见上官皇后过来,宫人们也都连忙的给皇后娘娘请安。上官期知道皇后娘娘来了,也不敢再使小性子,马上过来行礼,还因为刚刚犯的错误而害怕皇后娘娘怪罪,有些胆怯的小声叫了叫:“姐姐——” 上官云霓压着火气:“你刚刚这是怎么回事?” 上官期连忙抬头,害怕的看着上官云霓:“姐姐,我——” “你自己犯了大错,居然没有一丝愧疚之情,反倒在这里使起脾气,欺负起宫人来了?谁给你的胆子让你这样肆意妄为!”上官云霓气极,声音都有些颤抖,肩膀微微发颤,气的说话都有些喘不上气来。 霍成君知道云霓最近身子不好,也连忙在旁边劝着:“云霓,你先别生气,听听小公子怎么说的。” 上官期这才看到霍成君站在旁边,顿时又生气起来,后退了几步,手指指着霍成君说道:“姐姐,你为什么要让霍家的人过来!他们……” “闭嘴!”上官云霓低沉嗓音,打断了上官期的话。 霍成君也皱眉,暗暗叹息,说道:“看来小公子因为书童意外受伤的事情很着急,这时候口不择言也是人之常情,你们两个先下去吧,这里有皇后娘娘和我,需要你们会喊你们的。” 宫人们也都依言离开。 上官期自知失言,也有些懊恼,但见是霍成君在面前,也不好表现出来,只是还是倔着脾气,不出一声。 上官云霓看到他这个样子,不知悔改,已经气极,加上被刚刚上官期的话勾起家族惨案的回忆,心想道现如今自己无依无靠,原本的希望如今已成这样的孽障,登时哀从中来,流泪下来,不能自已。 霍成君见状,想过去安慰,却又无言以对。只好给上官云霓倒一杯茶,扶着她先坐下。 转而面向上官期,上官期虽因气哭姐姐而又吓又悔,却还是因为霍成君在旁而赌气不改。霍成君见状,只拉过上官期,劈头问道:“在宫人面前说这种放肆的话,可知有罪?” 上官期抬头一望霍成君,这话的逻辑他是听出点耐人寻味的地方,难道重点是在于在宫人面前说霍氏坏话才不对吗? 霍成君冷笑一声,好像猜到了上官期心中所想,接着说道:“上官氏灭门,究其原因,你不可能不知道!若要怨恨杀父仇人,那岂非大逆不道?上官一族,仅剩你一人之血脉,如此行事,怎不叫你姐姐心寒!” 上官期看了看旁边伤心的上官云霓,道:“我与家姊之事,是我们家的私事,不用你管!” “呵,私事?”霍成君道,“既是私事就更该小心谨慎,既是私事就该知晓此事不能为外人所知有多重要!我之前同你见面,你便口无遮拦,那时我道你是少年心气,而今日做出如此不知分寸的事,险酿大祸。在与你姐姐来之前还不知悔改,向宫人发脾气。现在又出言不逊?上官期,你知道就凭你如今所为,可看出你如今品性。所有曾经忌惮上官氏的人,都在暗自称庆你上官氏从此一蹶不振,你知道吗!” 上官期虽现下有悔改之意,却只嘴硬道:“书童一事,我会亲自登门道歉。” 霍成君道:“不止。” 上官期冷笑一声:“你倒是挺会反客为主。” 霍成君淡淡一笑:“毕竟你是我姐姐的儿子。” 上官期道:“即便霍七小姐不参手,上官期的十余年也安稳度过。” “安稳?你以为你是安稳吗?”霍成君嗤笑一声,“你以为你的十余年,没有人暗中窥探,以防上官氏死灰复燃?你以为你如今行径,才不出众,便是安稳?我告诉你,自从你出生之前,上官氏便不配享有安稳一词,你以为你平安便是安稳吗?这是旁人看着你慢慢被毁,看着上官氏彻底灭族!你想要得到安稳,便要比别人付出更多的努力,犯更少的错误,步步谨慎,小心为人!” 上官期被霍成君的话有些惊住,不知所措,良久才回了一嘴:“来日方长,不劳霍小姐挂念。” 霍成君却凑近他,说道:小公子,你这就错了,时间可不等人,等到你足够强大的时候,也许游戏已经结束了。就像蹴鞠,你以为,只有你一个人在作弊吗?” 上官期一惊,不再说话。 霍成君低声说道:“若真想报复霍氏,你大可先扳倒我,小女子随时奉陪。” 说罢,便离开去看着上官云霓,细细碎语,轻声宽慰着上官云霓。上官期看着面前姐妹情深的两人,心中的不甘与无奈油然而生,看着面前锦衣华服的霍成君,暗暗攥紧了拳头。 良久,上官云霓泫然道:“你看我是管不好他的,他这样下去,我怎有颜面面对先人……” 霍成君便安慰着,便回忆着同上官期见面始终。初遇他便惊于他识人能力,再次见他便是他智斗宫人,如此聪慧的孩子怎会犯今日这般大错,再者素日从未听说他的事情,却一直受着周围人的刁难,想必平日他也会像那日在池水旁依仗自己智慧与身份,破解难局。而每次他做出愚蠢之举动,偏偏在自己出现之时。 这个小公子应该是知道霍七小姐尊贵,想博取霍七惋惜与同情来给自己一条路吧? 霍成君衡量片刻,有了一个更为大胆的想法——将计就计。 成君道:“云霓,男儿志在四方,不如让小公子随我去东海,一可长见识,二可学本事,如何?” 第55章 却把青梅嗅(上) 流云坊一向是达官贵人聚集的地方, 素日里便是而今夜的流云坊更加热闹非凡。 “哈哈, 大家今天可都要好好玩乐啊!”是正在拿着酒壶的靳斯年笑着拉着张彭祖的肩膀, 笑着冲着大家说道,“明儿个张彭祖就可娶妻了,今晚酒水钱可是是他请的, 哈哈!” 旁边正在看歌舞表演的宾客顿时举杯敬张彭祖, 张彭祖白了一眼靳斯年,却对他却没办法, 只好也笑着冲着大家举杯。 “不过我问你啊, 你怎么这么急啊, 从顾小姐自南山回来一共没有半月时间,你却这么急!你自己说, 纳采纳吉纳征请期你张家就在半月内做完了?”靳斯年拉着张彭祖坐下,嘲笑着他说道。 张彭祖皱着眉说道:“原本就有这个意思,不过不知道为什么家里这么着急。谁知道呢!” 靳斯年却哈哈大笑:“顾玉瓒可是‘长安双姝’啊, 你家里这是为你好啊, 这你还不知道为什么这么着急?再者说了,现在另一位已经成了‘霍郎官’了,可是难娶得咯!” 张彭祖皱眉轻啧一声, 刚想骂他, 却听得他一声惨叫, 冷不防的看到看到霍成君从靳斯年背后过来,给了他一记爆栗。 张彭祖一见霍成君过来便笑了,冲着她说:“我刚要收拾靳斯年来着, 你就上手了!” 靳斯年却不慌,让霍成君过来坐下,说道:“怎么今天你一个人来了,庄小姐没同你一起?你哥也没有?” 霍成君轻轻摇头,却伸手指这靳斯年道:“我哥去蜀地了,但是你少转移话题,谁知道你在我背后这么编排我,我还没找你算账呢!” 靳斯年却不在意的一笑,冲着霍成君说道:“你该找我算账的多了,以后再说,今儿个的主角可是张彭祖啊,他明儿个黄昏就昏礼了,以后可就是有家室的人了!” 张彭祖喝了杯酒,皱着眉头:“你就别打趣我了,我哪知道这件事这么快……” 霍成君也冲着张彭祖笑着说:“你少装了,我看你是偷笑吧。” 张彭祖皱眉:“霍成君你怎么也这样啊!” 霍成君同靳斯年相视一笑,一个劲儿的让张彭祖喝酒。 张彭祖原本就酒量不好,没过几杯,就倒在有些晕了,趴在桌上眯着眼睛。霍成君看了看台上的舞女,如有所思,问道:“斯年,今儿这么大日子,翾飞也不出面跳支舞?” 靳斯年喝着酒,无所谓的说道:“据说是要跳的,谁知道她什么时候能出来,不过我这个月已经见过一次翾飞跳舞了,话说回来,还是郎中令在时翾飞出来的可能性大点。” 霍成君一瞪眼冲上去又给了他一记爆栗:“多嘴!就是你老是在歌舞坊到处多嘴!”正骂着靳斯年,却又好像想起什么来了。 靳斯年却不知所谓:“哎呀,你急什么,我说你知道吗?听说顾太常这回这么快就把宝贝女儿嫁给张彭祖,好像是因为顾太常和杜延年闹了一阵儿。” 霍成君眯眯眼睛:“谁说的?” 靳斯年撇撇嘴:“都这样说啊,要不怎么这么快攀附右将军啊,你知道顾太常和大司马右将军从来都不是一伙儿的。” 霍成君笑笑:“你就不要听信这些谣言,不过,我倒是有个事儿挺有意思的。就是关于这大名鼎鼎的右将军。” 靳斯年朝着霍成君笑笑:“哟,霍郎官知道的不少啊,说来听听。” 霍成君一笑,冲着靳斯年勾勾手指。 不知过了多久,张彭祖睁开眼睛,觉得好像头有千斤重似得,往周围一看,却发现周围依旧宾客云云,吵闹着不像是歌舞坊倒像是个酒楼了。 再一回神发现霍成君还坐在旁边,张彭祖揉揉眼睛:“什么时辰了?” 霍成君见张彭祖醒来,笑着说道:“你可算醒了,这次大家为你庆祝,你倒好,喝了两杯就倒了。” 张彭祖整理着头发:“庆祝什么啊,难不成还没礼成就开始乐礼了?这有什么好庆祝的。” 霍成君倒是乐了:“哟,张彭祖,你这刚酒醒就这么冲?” 张彭祖轻哼一声:“也没多醉。” 霍成君笑了笑:“既然这么早醒了就好好玩玩吧,虽然你的终身大事这么潦草的决定了,但总归也不意外不是吗?再者说顾玉瓒也算是才貌双全,你就别老是哭丧着脸了。” 张彭祖忽然认真的看向霍成君:“嫮儿,你知道我不想娶她的。” 霍成君倒是一愣:“怎么……” “就说我个人而言吧,我一直把顾玉瓒当做妹妹看待的,对于娶她这件事情,却越来越怪异。” 霍成君觉得无可理喻:“慢着,你之前不是也知道自己可能未来会与她成亲吗?” “知道是知道,想不想是另一桩事情,”张彭祖微醺着看着台上的歌舞表演,神情却是霍成君从未有过的认真,忽然偏头望向霍成君,“懂不懂啊?” “嗯……你这么认真倒让我有点不习惯哦。”霍成君有些慌张的喝了口茶,暗暗想着,张彭祖今天是发了什么病了? 张彭祖却一反常态,又说道:“你当真不知道我在说些什么?” 霍成君像拨浪鼓一样的摇头。 张彭祖轻叹一声:“连你也不晓得。” 霍成君吃着盘子里的蜜饯,却觉得今日的歌舞也没有往日那么好看了,蜜饯也没有曾经那么甜了。再一瞧身旁始终阴郁的老友,想想明日可能发生的事情,自己心里也沉甸甸的,好像这偌大的歌舞坊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最后一波宾客也就是张公子同靳公子他们,清夫人也准备回房休息,却被下人过来耳语几句,便又改了道路,到了流云坊二楼的一个房间,一进房间发现翾飞也在,正嗑着瓜子说话。 清夫人走了过去,行了一礼:“公子。” 刘病已点点头,摩挲着新得一书字画。 清夫人走过去,对翾飞说道:“今儿晚上你得的那个消息,告诉公子了没?” 刘病已抬眼,看了看翾飞,又低头沉着嗓音说道:“什么消息啊?” 翾飞却面有难色:“清夫人,这消息还不知准不准确,谁知道……” 清夫人却朝翾飞使了个眼色:“你这个榆木脑袋,往日里咱们把消息确认需要几日,但几回有过假的?如今若是因为过于小心而错失良机,岂不遗憾?” 刘病已笑着抿抿嘴唇,自顾自的倒了一壶茶,说道:“说罢说罢,听听是什么事情再说。” 清夫人一笑,也走过去说道:“今儿个是从靳斯年口中得来的这个消息,说是右将军对宋长史不满意,同他也结怨已久了,处处找宋长史的麻烦,前几日宋长史去靖州遇上了一群强盗死里逃生,而那片辖地便是张家祖籍所在,公子你说说这巧不巧?” 刘病已笑笑,示意她接着说下去。 清夫人接着说道:“后来宋长史回长安了,右将军也没有办法了,今天听到的最有价值的消息便是这个了,是从靳斯年靳公子口中得知的。” 清夫人话说完,却再没了反应。清夫人同翾飞面面相觑,不知道刘病已现在心里在想些什么。只看到刘病已慢慢的吹了吹手上的茶,一遍又一遍将茶叶吹散。 在回霍府的马车上,摇摇晃晃着,霍成君同张彭祖一路无话。 成君因着自己回去晚了怕被阿母教训,也皱眉愁了一路,正想着对阿母的托词,在一旁的张彭祖幽幽的说道:“你真的觉得这桩婚事对张家有用吗?” 霍成君抬头看他。 张彭祖接着说道:“我是觉得这桩婚事,现在对顾家的好处远大于对张家的好处,不知道阿翁为什么非要急在这一时。” 霍成君轻笑:“原来你是因为这个缘故啊,我还以为你有喜欢的人了。” 张彭祖也看看窗外:“可惜没有是什么多喜欢的人,没有喜欢的人的时候,那我希望我的婚姻能带给张家最大的利益,可惜这点也达不到。” 霍成君听着张彭祖的这句话,却反而想到了自己身上。自小同张彭祖一同长大,但似乎刚刚听彭祖说这句话才晓得自己马上及笄,便也要嫁人了。那自己呢?不能嫁给自己儿时想嫁的人,那自己是否会有长大后喜欢的人?如果没有的话,是否会让自己的婚姻给霍家带来最大的利益? 霍成君突然想起曾经自己同母亲去寺庙祈福,自己那时许的愿望是什么呢?是让自己能嫁给自己喜欢的人吗? 好像不是的,那当时的愿望是什么来着? 正想着,马车却停了下来,张彭祖扶霍成君下了车,便也挥手离开了。霍成君看着张彭祖的背影,看着马车渐行渐远,暗暗想着。 对不起啊张彭祖,让你无奈的这件事情,可能会帮我完成一件大事的。 第56章 却把青梅嗅(中) 暮色四合, 天际一片深红色的云霭, 伴随着礼乐之声, 便是张彭祖与顾氏的正婚之礼。 昔开辟鸿蒙,物化阴阳。万物皆养,唯人其为灵长。盖儿女情长, 书礼传扬。今成婚以礼, 见信于宾。三牢而食,合卺共饮。天地为证, 日月为名。 霍成君随父亲母亲入座, 因霍禹身处蜀地, 故霍成君坐霍氏长子之位,一时之间, 所有参与宾客皆知霍七在霍府的重要地位。而霍成君在侧冷眼旁观,昏礼一毕,宾客入场, 她就在等待着, 却又不知道自己在等待着什么。 共牢而食、合卺而饮,所以合体同尊卑,以亲之也。 霍成君听着司仪的赞词, 看着那两人的仪式, 竟有种做梦的感觉。 当年三人初遇还历历在目, 当时自己同顾玉瓒一并穿了红色的曲裾,那时自己同张彭祖一同进宫,张彭祖为了安慰自己便声称新来地姑子不如霍成君穿红衣好看, 结果没想到身后便是顾玉瓒…… 好像就是从此之后,霍成君与顾玉瓒明里暗里较量便开始了。 好像就是从这之后,张彭祖同顾玉瓒尴尬又熟悉的关系便持续至今。 而直到今年,当霍成君经历了真正的勾心斗角与真正的手足无措之后,现在再回想起自己曾经与顾玉瓒的敌对关系,竟是无忧无虑的象征。 而现在,他们竟然让两个家族结合起来了。 霍成君正在观礼的时候,却见束褐过来,对霍光耳语几句,而霍光瞬间便脸色突变,不知怎么便急忙起身,准备离开。 霍成君心里突突的直跳,从刚刚开始为着不知是否发生的事情而忐忑不安,而从刚刚见到依旧面无表情的束褐走过来,霍成君激动的快把酒樽里的酒洒出来了。 见霍光起身走了过去,霍成君也坐不住了,连忙跟着过去。 “阿翁——”霍成君跟着霍光走到外面没人的地方,也忍不住叫了他。 霍光一回头便看到霍成君跟着自己出来了,眼神竟带了些不敢相信,看着面前的霍成君,竟有种吾家有女初长成的感觉。 霍成君看着霍光神色不对,便小心翼翼的试探道:“阿翁,怎么了?这是……发生什么事情了吗?” 霍光同旁边的束褐对视一眼,便回头对成君说道:“成君,现在阿翁脱不开身,有件事情你去处理一下吧。” 霍成君按捺住内心的狂喜:“阿翁,是什么事情?” “让束褐告诉你,小事情,你处理便好。”说完,霍光又回到了席间。 ——这正是霍成君最想要的结果。 含笑面向着束褐:“老师,到底发生什么事情了?” 束褐的依旧不动声色,但不知怎的,今天束褐的表情倒是同以往不太一样,不像曾经的不形于色,反倒有一点的耐人寻味。 到了那边,霍成君看见奉贤也在旁边,自己心里什么事情都放下心来了。只要奉贤在这里,说明他已经完成了自己的任务,而自己也知道一定是刘病已急不住了。 和奉贤使了个眼色,自己也更加有数了。 霍成君看了眼束褐,束褐直接过去蹲在一旁检查着那具尸体,是直接被刀抹了脖子,干净利落。 霍成君过去到廷尉旁边,问了问情况。 廷尉道:“七小姐,这之前宋长史就曾经因为这种事情辞官,你瞧瞧之前霍禹公子也说过不行的,现在这可倒好,出了这一档子事情,可真是叫人为难啊。” 霍成君笑笑:“偏偏是我哥哥不在长安的事情出了这种事情,倒也叫我们霍家不得不多想啊。” 廷尉苦笑道:“七小姐啊,这种事情你就别再多扯进人物了,到时候再叫大司马大人亲自处理这件事情,若是霍家再牵扯进去了,那你说说再加上右将军,这……这事情可就闹大了。” 霍成君一笑,轻轻的蹙眉,歪头问道:“廷尉大人,成君不懂你的意思,这件事情几时关右将军事情了?难道事情发生在右将军生子婚礼上,右将军就要管管不成?” 廷尉叹了口气:“七小姐啊你可别开玩乐了,这……这右将军同宋长史的事情,霍禹公子不是应该明白的很吗!” 霍成君轻轻走了过去,看了看那具尸体,竟没有一丝的恐惧,她扭头看了看廷尉:“好像并没有证据证明是右将军派人行刺宋长史吧?现在是要查清楚这个人是谁,不是吗?” 说着,霍成君瞥了一眼这个死去的刺客。 ——那具尸体并非宋长史,而是行刺宋长史的刺客! 当刘病已被人通知廷尉要问他一些话的时候,他正在同夫人许平君吃饭。 鲜有的刘病已在家里用晚饭的时候,皆因为今日长安城的公子哥儿们都去了张彭祖的正礼处,自己便也忙里偷闲同夫人话话家常,正说着话,便有人请他去廷尉那里坐坐。 刘病已风尘仆仆赶到,一路上便有种不好的预感了,感觉今天晚上有些太激进太急功近利了,这种不好的预感直到到了廷尉那里也没有消失。 过去之后便发现事情根本没有自己想象中的那么简单,经过一系列的问话,刘病已有些头皮发麻,感觉自己这次真的是要出大事了。 最后虽然并没有把刘病已关押起来,但这件事情基本上已经拍板定论说是刘病已派人行刺的宋长史,而自己以后如何处置,恐怕只是时间问题了吧。 刘病已正在思索着接下来应该怎么做的时候,却往旁边的房间一瞥,像是看见了什么,快步走到那边,一把把霍成君拉了出来,冷冷的看着她。 霍成君倒不料如此,挣扎着让刘病已放开,一面揉了揉自己的手腕,一面也冲他一笑:“次卿兄,好久不见,你也是为着宋长史的事情而来的吗?” 刘病已压着火气:“霍小姐《左传》念得不错,假道伐虢好计谋啊。” 霍成君倒也不恼,冲着刘病已笑笑:“次卿兄过誉了,曾经我们谈过,你擅长用‘谋’罔顾无辜性命,而我素爱用‘权’最爱以势压人。你我两种方法都算不得光明,不过也无所谓了,反正一切都已经结束了。” 刘病已见霍成君说完话要走,便又伸手拦住她,又道:“这件事情从头到尾都是你在安排吧?从一开始透露消息,到现在?” 霍成君撇撇嘴:“真是有意思,这件事情可从头到尾没有我什么事情啊,倒不如问问次卿兄你自己是不是有些太心急了?这么急着杀人献宝,也不看看用没有用。” 刘病已蹙眉:“南山之后,你有了自己的人,自己的耳目,便把我查了个干净,发现我没有你想象中的背景,便以为可以肆无忌惮了是不是?这件事情原本怎样都查不到我头上的。” 霍成君笑盈盈的点头:“刘病已,从此之后我们可就再也不会见面了。” 刘病已站在远处,看着霍成君渐渐走远,从牢狱里出来、在掖庭里长大的自己第一次有了大事不妙的感觉。 在张彭祖正礼之后的两天,霍禹便从蜀地回到了长安,霍家比往日也热闹了许多,霍禹去见了陛下之后,便回了霍府,见了霍光,同他一聊几个时辰,倒叫霍成君在外面好等。 玉芷笑着拍了拍霍成君:“小姐啊,你就再多等一会儿吧,大少爷很快就会出来的,你也不必急在这一时啊。” 霍成君咯咯的笑着:“你知道什么啊,长安此去蜀地多远,霍禹这小子竟然不到一月一个来回,定是他在那边处理的事情不好,不会处理,这次回来的这么早。我要等着见他好好笑话一下他!” 玉芷也笑着给成君上茶:“说不定是少爷处理的好这才赶紧着回来了,你也总是……” 话正说着,有丫鬟说老爷找小姐有事情,霍成君兴冲冲过去才发现哥哥已经离开了,阿翁也只是问及宋长史的事情,霍成君倒也一一应答。 正说着话,有下人禀报,说刘病已刘郎官有事情想与大司马大将军谈谈。霍成君倒是有些意外。 刘病已? 霍成君皱眉,这种时候,他敢来霍大将军府?他过来难道不怕有去无回吗? 虽这样想着,但一扭头看看阿翁,却发现似乎霍光早有预料,轻声吩咐道:“请刘郎官到花厅先吃茶,稍作歇息,我马上过去。” 下面的人应声离开。 霍成君转转眼珠,也不想耽搁父亲,只是说道:“阿翁,那成君就先回房了。” 霍光却伸手:“等等。” 霍成君停了脚步,心里紧张的要命,生怕父亲多问几句关于刘病已的事情。 第57章 却把青梅嗅(下) 霍成君心里紧张极了, 转过头来说道:“怎么了, 阿翁?” “前些日子, 你哥哥去了蜀地,带回来了几匹蜀锦,你去你阿母那里挑挑看, 让你福叔找人做几身衣裳。”霍光笑着说道。 霍成君一听这话, 松了一口气,忙笑着应了下来, 答道:“好的, 下次见着哥哥, 一定要好好谢谢他。” 霍成君便去了阿母那边挑绸缎了,和阿母说了一会子话, 不知不觉过了两刻钟,便退下了。成君走在回房间的路上,却越来越觉得不对劲。 照理说这刘病已现在应该是对姓霍的避之不及才对, 经过了宋长史的事情, 现在他已经进入了父亲视线里了,现在父亲虽然没有明面上知道刘病已便是纵火的始作俑者,但也多少了解这卫太子之后并不是像表面看上去那样与世无争。这刘病已就这么送上门来? 越想越奇怪, 虽说霍成君现在非常想去管家那里说说那光滑细腻的蜀锦应该做怎样的衣服, 但她现在更想看看这刘病已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正想着, 霍成君便这回去,往后花园走着,父亲之前让刘病已在花厅等着, 并没有请他到大厅,足以看出父亲对他的轻蔑,而这刘病已…… 霍成君记起初次见他时,他一身玄色骑装,精神抖擞,气度不凡,上次再见便是许家小惩大诫,这样的落差,他真的忍得住? 霍成君蹑手蹑脚的走到花厅外面,静静的带着想要听见父亲和刘病已在说些什么。 霍成君从旁边偷看,竟然发现,霍光与刘病已竟然在下棋! “刘郎官,布局很不错,看似是在防守,实则步步为营。”霍光笑笑,似有所指。 刘病已却毫不在意,喝了口茶,笑着落子:“大将军说笑了,我这边应对的手忙脚乱,哪里有什么步步为营,只是小心不被吃子罢了。” 霍光看到他这样,也不多说,意味深长的抿抿嘴,落子利落果断,从不拖沓,几步之内,便把刘病已的一个局给破了。 霍光一面拾起吃掉的刘病已的子,一面说道:“刘郎官想法很好,只不过太过急功近利,这片地盘原本就不能一次吃掉,刘郎官啊,太心急了。” 霍成君一面听着,一面心想着,阿翁在官场几十年,何其精明,自己所做的事情想来阿翁全是知道的,自从霍家人出了事,霍成君便开始出门为霍家办事,其中个别手段阿翁应该不是不知道,借自己之手干了自己一直想干,却又碍于脸面不能亲自出马的事情。 霍成君轻叹一气,这刘病已也算是个有胆识有头脑的人,从一无所有的卫太子之后,到现在的缜密布局步步为营,不得不说,霍成君内心是有点佩服他的。 人这一生,若自己心想事成,恻隐之心便没那么容易遗失。霍成君从小锦衣玉食,看到弱小的好几天没吃饭的玉芷,便动了恻隐之心,将她领回了府里;看见聪明的心思缜密却无甚靠山的刘病已,应对霍家这么强劲的对手,竟也多少有了些恻隐之心。 哎,即便是动了恻隐之心,向父亲隐瞒了刘病已的存在。精明敏锐又耳目众多的霍光,也早已知道了刘病已的野心。 这场大象与蚂蚁的斗争,今天过后,便结束了。 今天过后,大概就不会再有刘病已任何一点机会了吧。 霍成君一面这样感叹着,一面又关注着花厅内下棋的两人,花厅里面,却没再传出什么声音来,似乎进入了僵持的阶段。 霍光哑然失笑:“刘郎官好计谋啊,这一险招居然也能想得出来,真是妙,厉害!” 刘病已却不卑不亢的回道:“之前太过急功近利,大将军教训的是,现在不进反退,补好之前的窟窿,看样子这盘棋是赢不了了,现在只是希望输得不要太惨罢了。” 霍光却说道:“何止输得不要太惨,刘郎官这片棋子活过来了,现在整盘棋看不出谁胜谁负,年轻人要心性啊!” 霍成君听着霍光和刘病已的对话,知道这刘病已棋局又得势了,暗暗皱眉,这刘病已今儿个当真是来下盘棋的吗?两人看样子已经下了不少时辰了,还要接着下完这盘棋?自己在旁边看他们下棋已经站了半个多时辰了,现在腰腿酸痛的很! 正道霍成君揉揉脚的时候,身后来了上茶的下人,见着霍成君刚要出声,幸好霍成君反应快,连忙捂住了他的嘴,眼神示意他别说出去,一边赶他去上茶。 这下人只好当做没看见的,走进花厅,端上刚泡好的茶,把之前冷掉的茶水端走:“老爷,刘郎官,请用茶。” 刘病已品了一口茶,称赞道:“大将军府中的茶果然与众不同,茶香浓郁,唇齿留香。” 霍光道:“这是从武夷运来的今年的新茶,刘长史若喜欢,可叫下人给刘郎官包裹一些,也可带回家给夫人尝尝鲜。” “那就多谢大将军了。” 还送茶?霍成君心中腹诽不断,这两个人能不能赶快进入正题啊,从什么下棋的时候似有所指,到现在送茶说的话,真是让霍成君急得不得了,到底阿翁准备怎么处理刘病已啊! 渐渐地,两个人都不怎么说话了,这可让霍成君更难办了,现在看不见两人下棋战况如何,看两人的表情,霍光神情凝重,眉头紧锁,而刘病已还是那副无所谓的鬼样子,一如既往的好像什么事情都与他无关。 霍成君看着在身旁伺候的下人出来了,便连忙拉着他,瞧瞧的问道:“阿宋,快说说,他们下棋怎么样了?” 阿宋好像有些难为的样子:“小姐,我们下人在下面伺候着,不会看……” “小时候师傅没时间我都跟你下棋的,你那么喜欢下棋不会不看的,你快说说,到底怎么样了!” 阿宋一吃瘪,只好实话实说:“老爷占上风,并且看这架势,刘郎官赢不了的,刘郎官已经是死局了,他想了好一阵了,不知道应该怎么走,其实他也走不下去了。” 什么?霍成君再看看两人神色,轻微摇了摇头。阿翁本来就是喜怒不形于色,而这刘病已却本来就是让人捉摸不透,任何事都漠不关心的样子。 这…… 霍成君一边探头看着,突然刘病已抬头,望向了自己的方向。 糟了,被发现了,霍成君暗叫不好,但被发现了也不能就这么跑了,恰好身后是一株观赏性的青梅,只好装模作样的摆弄着身边的这株青梅,附身轻嗅,却只有青涩的气息。 刘病已虽不动声色,却早已为这死局焦头烂额,不知自己所传达的意思霍光领会到了没有,还在不停的试探,不停地抛出信息——自己愿意放弃目前的所有势力,希望大将军能放过自己。 而正当他心烦意乱的时候,一抬头,便看到拐角处一个淡蓝色袄裙的少女在偷看,少女发现了他的目光,忙不迭的扭头,轻嗅身旁新生的青梅。 让刘病已没有意识到的是,他现在嘴角竟浮现一丝笑容,这是他多日以来第一次发自内心的笑容。 多年以后,已经是九五之尊的宣帝,看到建章宫中新栽的几株青梅,也会突然想起那个燥热的午后,那个自己决意放弃之前一切努力的下午,自己偏头恰好看到一个蓝衫少女盯着他看,被发现后忙回首嗅身侧的青梅。 刘病已笑了笑:“大将军,这棋我输了,可有惩罚?” 霍光深深地看着他,盯了许久,笑着说道:“刘郎官棋艺不错,日后可常来霍府陪我下棋解闷儿,可好?” 这句话足够了,从此以后,刘病已便是霍光的人了,从此以后,刘病已便失去了自己笼络多年的势力了。 刘病已一笑,扔了棋子:“谢大将军。” 这是刘病已和霍光的第一次下棋,虽然霍光说让刘病已常来霍府下棋,不过他们没有在霍府再下过棋。 不过,之后他们确实是又再次下过棋的。 只不过那时,他们下棋的地方,是未央宫。 当刘病已当上皇帝之后,也常常和霍光下棋,也常常和霍光的女儿、也就是那个偷瞧他的蓝衫女子下棋,不过那时的刘病已,不会抱着乞求的心来放水让棋了。 不过那也是很多年以后的事情,而现在走出霍府的刘病已,伸了伸懒腰,好像结束了一场硬战。往家走去,见着平君早已煮好了饭菜等着他回来。他微微一笑,过去拥住了他的妻子。 他现在没有许家财力,没有官员势力,没有高手,没有耳目了。 他的妻子,是他现在唯一拥有的人了。 第58章 花开堪折直须折(上) 许平君看了看天色, 都已近黄昏, 刘病已却还没有回来。往日里, 虽说刘病已也常常早出晚归,而这次却不知怎的,好像和素日里不太一样, 总有些心神不宁。 许平君一边绣着上次没绣完的杜鹃, 一边等着刘病已回来。心里倒是既高兴又担忧,先前病已同她讲说霍将军找自己谈论一些事情, 这可是大司马大将军啊, 往日是断不能见到的, 那这次病已过去,到底是喜是忧呢?能不能得到大将军的赏识?会不会事情不太顺利呢? 正在这样担心着, 好几个时辰之后刘病已才回来,一回来便抱着她不放手,这倒出乎平君意料。 “这……怎么了这是?”许平君有些诧异, 他平日里绝不会这样的, 而他现在如此举动有些反常,让她更加担心。 “病已?病已你怎么了?”许平君轻轻拍拍他的背,安慰着他。 刘病已把头埋在许平君的肩头上, 深深的闻着许平君头发的味道。 许平君也并非富贵出身, 许广汉伺候原来的昌邑王数载, 好容易有了向上做官的态势了,犯了点小错,做了宦者丞, 之后又尽心尽力做事,还给自己买了个官儿做做,好景不长,没过多久便得罪了上头,后来也就当了暴室啬夫。辗转数载,依旧没有混出头来,连带着女儿跟着也没享受过官宦小姐的福气,直到之后许平君嫁给了刘病已,以抚养皇孙的名义,顺着刘病已皇族名头,许广汉才多多少少从中受惠。而许平君,不像刘病已认识的公子小姐们矜贵,身上这件灰色的襦裙,半年前就见她穿过,虽有些旧,却总是洗的干干净净的,还有淡淡的花草香气,好像有春天的味道。但事实上,马上就要到难熬的冬天了。 刘病已松开了许平君,鲜有的露出了不好意思的笑容,轻轻理顺平君额前的碎发:“没什么,平君,和霍大将军下了一下午的棋,坐的腰疼,也头昏脑涨的。” 许平君这才终于放心了,便刚要拉着病已去吃点东西,又好像想起什么来了,一转却眼神放光:“这么说,霍大将军和你下棋了吗?这是真的?这……这说明什么?” 刘病已看了一眼许平君,看着质朴又真挚的眼神,不禁觉得有些好笑,平君现在还不知道,他到这种地步的正是拜霍大将军的幺女所赐。 事实上也正是霍光授意,以后的路才会更加艰难。 不过这些话他现在还不能说,许平君这是在为他的一点点的希望而高兴,尽管这更像是他的噩梦,但他却也不想毁了许平君这么简单真挚的希望。 刘病已轻轻地拍着她后背,温柔地笑着说道:“对啊,是真的。是霍大将军请我去下棋。我们下棋的时候,他还问了我好多关于长安城涌入难民的问题,还有东海诸侯国的问题,还有南方水患的事情,聊了好一会。” “那你答的怎么样?他呢?他有什么反应没有?是不是觉得你是可用之才?”许平君急切的追问着。 刘病已有些疲惫却宽慰的笑了笑,说道:“霍将军觉得我的见解很独到,想要让我以后管理一下长安城流入难民的事宜。” 许平君立马笑成一朵花,说道:“真的?我就知道你一定可以的!病已你真厉害,今晚我下厨,给你做鱼吃,好吗!” “好。”刘病已点点头。看着面前的妻子忙来忙去,也过去打打下手,帮忙择菜。心里还是有些心疼。 这许平君虽说从小没过过什么富贵日子,也是不会经常下厨的,如今跟了自己,竟然也心甘情愿的给自己做起菜来。 刘病已突然会想到当年他们成亲的时候,那时候自己的恩公张贺打算把他孙女许配给自己,而张贺的弟弟右将军张安世却认为自己是罪太子之后身份低微,不愿意。恰好许广汉的女儿未婚夫出事去世,许广汉看中了自己的皇族身份,要把许平君嫁给自己。而张贺也愿意,刘病已也看中了许广汉能带给自己的利益,便乐得娶了平君。 没想到成亲之后,刘病已和许平君居然出于意料的性格相合。虽然刘病已并不爱她,甚至一开始也并不喜欢她,毕竟刘病已自小见惯了宫廷美人与长安街道舞女,许平君之长相也太过寡淡,并不合他的胃口,但相处一久,刘病已也喜欢上许平君这种温柔纯良的性子。刘病已忙着在外扩张势力,拉拢人脉,而回到家中,天性单纯的许平君只道夫君事务繁忙,不多嘴不过问,只从生活起居上对刘病已无微不至的照料着,这正合了刘病已的胃口。 刘病已细细的择菜,暗自想道,这次让霍成君那丫头摆了一道,让一切的计划都打乱了,一些的势力都破坏了,从此之后便是重新开始了。 他静静的洗着择好的菜,看着菜叶上的泥土洗净,看着水流淳淳不断,于此时前功尽失时段,刘病已竟也能泰然自若,用心洗好一盘菜。 儿时历经牢狱之苦,少时又于掖庭处处被人刁难,少年时意气风发步步为营却又前功尽弃。每一步都走得不怎么容易。 刘病已却看着那篮青菜,毫不在意的扯扯嘴角。少时张贺为自己请来了復中翁做老师,曾经教过他一句几十年前淮南王的话“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而现在的他,对未来的事情有了些眉目,似乎更能理解这句话的含义。 十日之后。 长安城街道上一切如常。 未央宫中却暗波涌动,注定这是不寻常的一天。 今日是霍氏女离开长安、奔赴东海的日子。 刘病已跟随着霍光身后,同霍光手下的众郎官一样,受其委任,这些日子夙兴夜寐,治理着长安城内外的贩酒问题。事情虽小,却也尽心尽力,从中可管中规豹,一见酒水贩卖盐铁问题之弊病。 而偏偏又有些有意思的事情又发生了。 霍光正在最前面,同身边的大司农说着话,而旁边太仆杜延年却一直站在霍光身后,似乎欲言又止,又似乎是霍光不愿回应。霍光依旧同着大司农说话,对杜延年却置若罔闻 ,还是无视着杜延年。刘病已冷眼在旁边看着,飞快的思索着杜延年最近负责什么事情。 这些日子一直处于霍光集团之下底层郎官,但也多少会了解一些有关霍光最近的政策取向,顿感自己之前所谓安排耳目所谓拉拢势力,都只是在底层窥探高层,都只是井底之蛙罢了。 所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正是如此,虽然失去了自己的羽翼,却可以更让自己有宏观的角度。 刘病已心中暗暗忖度着杜延年最近的什么建议会让霍光如此抵触,也暗暗想从中获取杜延年的信任帮助,正想着,不经意间抬眼看看不远处,却被眼前景色吸引。 不远处伊人身着朱砂中衣,杏红镶边石榴红对襟,下着浅金桃红双色撒花褶皱裙,身披朱砂银边羽缎斗篷,素日见她穿着淡雅,鲜少穿着红衣,印象中只有那日中秋之夜她在金龄昀身旁,自己瞥见的红色曲裾的侧影。今日正是她远离父亲的保护,开始真正的独当一面的日子,她如此张扬打扮,竟恍若仙人般好看。 自张彭祖婚礼一别,又是近半月未见,若说有气,这个自然,且不论自己苦心经营被这个小丫头片子发现漏洞便仗势欺人,就说当初刚刚联手摆了广陵王一道,转脸假道伐虢他便不甘的很。经过这半个月的观察,他已经确信这个丫头纯属是被她父亲利用,连请来的神医是来医治谁的恐怕都不知道,更别说会知道陛下的病情了。 经过这么多的事情,他总归还是了解她的。刘病已知道把事情真相告诉霍成君之后,她会经历怎样的崩溃:对父亲信任丧失、对陛下病情担忧、对皇后无能为力…… 所以,也曾想过要告诉她的。 气气她也好。 刘病已勾勾嘴角,看了看正在同父亲话别的小姑娘。明明是还未及笄的年纪,可当真是经历过不少的事情了。这次出行,霍光竟然没有指派老臣带着、隐瞒霍成君身份,足可见她在霍光心中的信任——她也确实当得起这样的信任。 刘病已不仅想起当年在小树林初遇这个丫头,看着她嫣红的双颊,气鼓鼓的瞪大双眼,一本正经的同他辩论,竟也好像过去了好久好久。 刘病已正有些疲惫的皱眉,却正好撞上了霍成君的双眸——经历过这么多的事情,竟还有当年天不怕地不怕小姑娘的神采。 刘病已错开眼神,笑了笑,算了,看在你今天这么好看的份上,就不惹你生气了。 第59章 花开堪折直须折(下) “阿翁, 病已来了, 您就见见他吧。”杜佗见着父亲已经漫不经心的喝着茶水, 忍不住又多说一句。 过去的十多天里,几乎每天刘病已都要到杜府见杜延年,却并非次次见到, 且常常的闭门羹吃得多, 见面的少,即便是杜延年愿意见到刘病已, 也让杜佗及一众下人作陪, 倒好像是曾经杜佗同刘病已同读太学之事来杜家做客, 而事实上杜延年同刘病已都知道,现如今两人之间的关系早已不再是曾经的好友父亲之间的关系了。 刘病已立在杜延年门前又有两刻钟了, 烈日当头,他的鬓角额头已经沁出了细密的汗水,他抬头望了望周围的人, 又看了看杜府的门匾, 露出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 杜家的大门打开,家丁过来,小跑到刘病已跟前:“哎呀, 刘郎官, 快快请进吧, 刚刚老爷午休来着,刚来的守卫不知规矩,也不告诉我一声, 让刘郎官久等了吧。” 刘病已轻舒一口气,擦擦头顶的汗,轻笑着说道:“费心了。” 刘病已直接被领到了杜延年的面前,和平时一样的是,旁边仍然是杜佗在一旁站着,等着刘病已同杜延年作揖后,才笑着过来说道:“次卿你来了,刚刚还和父亲谈论到你治理西北地区难民问题呢。” 杜延年也摸了摸胡须:“是啊,刚刚还同杜佗说着,要是他想你那么有出息,我也不至于整天为他头疼了。” 刘病已笑了笑:“建平侯谬赞了,杜佗同我自小一起长大,在太学念书时杜佗的成绩便一向比我好,想必今后也定能大放异彩。” 杜延年笑了笑:“他整日便知道死读书,倒是什么事情也不晓得。” 刘病已看了一眼杜延年,思忖一下,便冲着杜延年笑了:“侯爷教训的不仅是令公子,更是下官了。最近半月,下官日日到侯府里来,却并非次次见到侯爷,想必侯爷是知道下官前来是有事相议,既然是想要商量事情,必是多一个人便多一个想法,莫不如让令公子也旁听着,也算给侯爷做个参考?” 杜延年听完他的一番话,顿时哈哈大笑起来,边笑着边指着面前的刘病已:“你啊你啊,把话说得这么开,到底是有什么事情这么吸引你?” 刘病已闻言放下茶杯,起身走到杜延年面前说道:““连年不丰收,流民未尽返乡,应行汉文帝时政,昭示俭约宽和,顺天心,悦民意,年岁当有丰收相报应。” 杜延年闻言,微怔:“这是我当年对霍大司马说过的话。” 刘病已道:“正是。从此之后,朝廷废除专卖酒、盐铁,皆从侯爷发起。吏民上书言事,有异议,也会立即交由侯爷平衡处理复奏。而那时,我大概还在掖庭没上太学的小孩子罢了。” 杜延年咪咪双眼,打量了一下刘病已:“你到底是什么意思?”旁边的杜佗更是摸不着头脑,听着父亲和好友的对话,不知道他们说的是白话还是哑谜。 刘病已道:“我知道侯爷也知道,十年前的政策现在已经不适用了,倒不是说将桑弘羊的主持‘笼盐铁’彻底打破,但其中细化规则早已不能适用如今情况了,加上现在长安城难民越来越多,若东北部分不做改变,恐怕难以平衡。而下官也知侯爷深谋远虑,侯爷想改变,而大司马大将军却不以为然,甚至现在侯爷也开始觉得,如此否定曾经的自己是否值得了。” 刘病已一说完,房间里的人倒是倒抽一口气。刘病已原本看着建平侯杜延年默不作声,想再说点什么,而如今见他若有所思,便知侯爷一生沉浮,自有心中的一杆秤,而自己话已经点到如此了,他也一定会知道自己的意思。 果然,杜延年抬起头来,打量着刘病已,缓缓开口道:“你的话还只说了一半,你只说了现下的情况,却不曾说你的办法。” 刘病已微微一笑:“大司马大将军那边我来劝导,一定会使大司马同意这件事情的。” “这件事情我同大司马说过很多次了,你虽然你大司马手下的人,但你我都知道,你根本不是霍光心腹,你的话恐怕在他面前并不起什么作用。”杜延年轻轻地摇头。 刘病已却无所谓道:“只要侯爷愿意让下官一试。” 杜延年仔细的打量着面前的这个年轻的官员,布满皱纹的双眼依旧犀利,却仿佛看不透面前这个孩子。 刘病已接着说道:“侯爷所为,是为大汉繁荣,而这也是下官的理想。” 杜延年摆摆手说道;“既如此,你便试试便可,不过我实在不明白你从中会捞到什么好处,是我的规划不被霍光采纳,而你费尽让霍光采纳了我的规划,于你,又有何好处?” 刘病已正色道:“正如病已刚刚所言,侯爷所为,病已心生向往。” 许久,杜延年才点点头,也算是同意了刘病已的话。 两人又聊了一会,刘病已方才告别。看着刘病已离去的背影,杜延年却陷入了沉思,这个小子明显是在霍光那边得不到重用,想要另寻靠山,而他既然在霍光那边人微言轻,又有何自信能让霍光听从呢? 夜里,烛光摇曳着,让双方的脸都看不清楚。 从窗户上两人倒影变化的频率来看,两人似乎正在讨论着什么。 霍光站起身来,轻笑着看着面前的人说道:“刘病已,既然成君已经把你置于现在的位置,你就应该知道我对你的过去所做的事情已经有个大致的了解,现在我把话说到这种地步,你不会不明白吧?” 刘病已连忙道:“下官自然是明白的。下官也说过,采纳这个方法,不仅不仅朝廷财政税收增加,还会使……” 霍光却摆摆手打断了他的话:“刘病已啊,你不会没拿着好处就来跟我谈事情吧?” 刘病已蹙眉,看着霍光炯炯有神的眼睛,一晃神好像看到了自己曾经的对手,那也是一对仿佛要看穿人心的眼睛。 一看到那双眼睛,便有好像回到了那日霍成君离开长安,而那日霍成君也分明见着了自己。 那日秋高气爽,远远地看着霍成君辞了父亲与兄长们,而之后却毫不犹豫的往自己的方向走来。 刘病已适才想着杜延年与霍光之事可否从中获益,已经开始审度起自己身上有价值的地方了,而后看到霍成君今日容光焕发,却没料到她在临走前还要过来说点什么。 刘病已笑意盈盈,冲着霍成君作揖:“霍小姐好,今天霍小姐可美得很。” 霍成君轻笑着四处看看,还是忍不住开口道:“原本想着那晚之后你我都不会见面的,但这些日子倒是见刘郎官在父亲底下做得漂亮,难民的住宿问题之前我那么伤脑筋,刘郎官竟也能一一化解,实在让成君佩服。” 刘病已抿了抿嘴唇:“啧啧,这样夸人的话可就算了吧,霍小姐,你我都知道,我现在稍有差池可就万劫不复了,这样我还是不用心些的话也就太浑了。” 霍成君轻啐一口:“你可是一直浑的很!上次我摆了你一道,想必你一直怀恨在心吧?现在做事效果显著,到叫我怕得很,便想着离开长安避避你。” 刘病已表面轻笑,内心确实在笑着霍成君,真真儿是个人精,明明自己被父亲利用连自己去东海寻神医的真正用途都不晓得,现在还提防着自己势力死灰复燃,想过来套几句话求得心安。确实太聪明,也太愚蠢了。 刘病已顺水推舟:“霍小姐今日远行,便来寻我的开心不是?我已经沦落到把脑袋系在裤腰带上为你父亲办事的地步,还要感谢霍小姐了。” 霍成君果然听到这里安心一些,便道:“再怎么说刘郎官也是皇室贵族,谁都不敢真正把你怎么着不是吗?” 刘病已含笑:“不敢当,不敢当。” 霍成君理了理身上的斗篷,看了看出行队伍,知道时辰不早了,也该启程了,便冲着刘病已道:“若是刘郎官有什么需要帮衬,大可告诉成君,也要让成君早日防着点。” 刘病已挥挥手:“我已经想到了霍小姐可以帮我的地方,不过不是现在。” 霍成君原本打算离身,听到这句话又侧身嗔笑:“瞧,我说什么来着,看你是早就想好了怎么算计我呢!” 刘病已笑而不语,只挥手告别,由着霍成君和他之间亦敌亦友的诡异气氛持续到霍成君上了马车。 回忆结束,刘病已对上那双相似的眸子,说道:“大司马想要一种可以掣肘广陵王刘胥的方法吗?” 看着面前的有些吃惊的霍光,暗暗笑着,霍成君啊,我说过早就想到你可以帮我的地方了。 而他那日也一直目送着霍成君,不仅是看着她开始她人生第一次独自的冒险,也期待着自己的冒险。 第60章 横看成岭侧成峰(上) 经过十余日的长途跋涉, 霍成君及其队伍终于快到昌邑, 而现在离东海已不过三五日路程了, 霍成君似乎能感受到东部大海刮来的海风,倍感神清气爽,说与玉芷, 却被她嘲笑道:“小姐啊, 这里离东海还有几天行程,哪里能感受得到海风呢!” 霍成君却不以为然, 依旧冲着东边伸开双臂:“这是自由的味道。” 从长安到东海的这支官队, 是原敬州太守现御赐刺史宋洲领队的, 这些日子,从长安城一路走来, 霍成君确实见过过去十多年中没有见过的民间百态,宋洲在一旁细心解释由来,霍成君也好学善思, 一路上跟在宋刺史身边, 也算学到了不少东西。 这日,刚走到昌邑属地,却风云突变, 天降暴雨, 道路泥泞不堪, 而周围荒山野岭,连个避雨的地方都没有,正当众人一筹莫展时, 奉贤发现旁边山中有个山洞,这才让官队有个落脚避雨之处。 过了几个时辰,直到傍晚,暴雨才停下来,而此时因为白天官队的进度被暴雨打断,现在前不着村后不着店,道路泥泞,而队伍又都叫苦不迭,只好大家在山洞中将就一个晚上。 玉芷拿了干粮到霍成君面前,给成君收拾出干草,霍成君今天稍感风寒,昏昏沉沉一两个时辰,还是浑身乏力。 玉芷给霍成君换了帕子,轻声说道:“小姐,已经把你的马送到半山腰那边吃草了,现在队伍只剩下一点干粮了,先将就吃一点,等明儿个到了昌邑便再置办粮食。” 霍成君看了看略潮湿的馍,自然是吃不进去的,加上实在也没什么胃口,只好说道:“不要紧,你先放一边吧,我现在没胃口。其他人也都吃了吧?上官期呢?” 玉芷答道:“大家都吃了。原本奉贤想去打点野兔什么的,但小姐你看,我刚才出去转了一圈,这光秃秃的山,连有野果的树都没几颗,就是奉贤也没办法。再就是那孩子,也是没吃,从今早上就没吃东西,给他捡了块好点的馍,也是没用。” 霍成君笑笑:“由着他吧,他也是还有力气矫情不惯吃这些东西的,等饿了就自己开动了。” 玉芷嗤嗤一笑:“小姐,你这是说小公子呢,还是在说自己啊?” 霍成君不置可否。 正当主仆二人数说着笑话呢,却听见马车被人敲了敲:“玉芷姐姐,玉芷姐姐你在吗?” 霍成君同玉芷对视一眼,打开马车帘子,正巧是刚刚他们谈到的上官期。 玉芷探出头道:“小公子?怎么了,你吃东西了吗?明儿一早才启程,你再不吃点东西会饿晕的。” 上官期却避而不答,只问道:“玉芷姐姐,现在骑快马让奉贤哥哥去昌邑城中只消两个时辰,何不让奉贤哥哥先行一步,让昌邑王派人接应,这样粮食补给、车程劳累也都不用再担心了。” 霍成君听了这句翻了个白眼,也探出头来:“挺聪明的嘛上官期,但现在是宋刺史做主,我们不去昌邑。” 自从那日霍成君教训过上官期之后,到霍成君带上官期去南海,两人在没说过几句话,仅凭着玉芷从中关联。 “上官期在干什么?” “小公子说想同奉贤去城里采购干粮。” “上官期吃晚饭了吗?” “小公子让我给小姐带句话,说他不吃狗粮。” “好,让他饿死好了。” …… 而霍成君刚刚从马车上伸出头,这才是霍成君同上官期这些日子以来的第一句话。 上官期也挑眉问道:“你少拿宋刺史给你当挡箭牌,谁不知道现在谁做主!为什么不去昌邑?为什么不去找刘贺?我想七小姐心里比谁都明白。现在队伍怨声载道,不动声色绕过昌邑前去南海,真的是最好的选择吗?” 霍成君倒觉得有点意思,让玉芷在马车里坐着,从马车上下来。走到不远处,回头望着他:“你倒是说说,我明白什么?” 上官期也跟过来,两人四目相对,僵持不下。 因为霍成君同刘贺结下了梁子,而她不敢保证在昌邑,在刘贺自己的地盘上,会发生什么事情,所以霍成君才决定不见刘贺。 而上官期显然也是看出这一点了,才愤懑不平前来对峙。 霍成君看了一眼上官期,看着他的表情,他的冲动,像极了中秋夜前的自己,理理头发,轻声说道:“你以为我不知道是你和你姐姐选中了我,而不是我选中了你?” 上官期稚嫩的脸上有些错愕,不语。 霍成君冷笑道:“真以为我什么都看不出来被你们蒙在鼓里?你姐姐做了一场好戏,装可怜把你推倒我面前,不就是因为我有权力吗?我能帮你吗?” 上官期却略显惊讶,聪明如他也只不过是个小孩子,洞察力强也不懂人情世故,而现在霍成君把事情这么摊开来讲,真叫他好生为难。 “那……那你既然知道,为什么还要把我带在身边?”上官期问道。 正当一高一矮两人对峙的时候,却听到山洞那头嘈杂的声音,两人再一对视,立马一起躲到旁边偷看。 是一群带着兵器的穿着灰色短打的人从后山打了上来,下手又快又狠,有几个文官已经受了伤了,而官队中护卫实在不多,奉贤带着几个人已经打起来了,却愈发吃力。 霍成君皱眉看着两边对抗态势,上官期轻声说道:“你说这些是什么人?山贼?” 霍成君轻轻摇头:“你看,他们似乎不是为着钱财而来的。我们这一路上都是打着官旗,等闲的山贼是不敢上前的。” “那该不会是一些划地为王的逆贼……” 上官期的话被打断了,是那边人的统领的声音:“大家都停下来,都给我停下来,我们已经抓到了霍七小姐!谁敢乱动,我就杀了她!” 霍成君一惊,再定睛一看,便看到了被绑着的玉芷。 玉芷自小便是待在自己身边的大丫鬟,吃穿用度自然与小姐少爷们无异,而此时又一个人在马车上,被错认为是霍小姐也正常。 宋刺史眼尖,一下子便看出不远处被绑着的姑娘不是霍成君而是玉芷,却大呼道:“全都停下来,小姐为重!小姐为重!” 霍成君眉头紧锁,往旁边藏得更严实了。上官期小声说道:“果然我们之前的对话还有点意思,现在做主的是你不是宋刺史,你瞧,他为了让逆贼以为你被抓了,防止他们再搜查你,不惜停止抵抗,以全队人性命搏你一线生机,你够重要的啊。” 霍成君心里一直悬在心口,也只是冷淡的说道:“原本也打不过的,还不如早早收手。” 上官期冷笑:“七小姐够冷静。” 霍成君却看着宋刺史同那边统领,不知道在细语什么。扭头便看到上官期紧张的看着面前的情况,心中慢慢也想到一些法子。 霍成君把上官期拉倒更靠里面的地方,两人彻底隐藏起来,霍成君轻声说道:“你刚刚问我什么?” 上官期一副不耐烦的样子:“说什么啊,大小姐。” 霍成君轻声说道:“你跟我来。” 两人慢慢的往外面挪着步子,向山的另一边的半山腰走去。两人都小心翼翼的很,仿佛脚下便是结冰的湖面,一不留神便是万劫不复。不知过了多久,便看到那边有一头红色的骏马,在悠闲地踱步,好像它的主人并没有经历一场生死劫难。 霍成君指了指那头红鬃马:“你刚刚说,让奉贤骑快马去见刘贺只消二个时辰是吗?” 上官期皱眉说道:“你不会是要……你今天不会生病了吗,你……” 霍成君疲惫的笑笑:“看不出来你还挺关心我的嘛。” 上官期翻个白眼。 霍成君扶了扶旁边的骏马,说道:“记得你之前问我的问题吗?你问我既然我知道是你和你姐演一场戏让我收留你,为什么我还将计就计。” 上官期直愣愣的看着面前羸弱女子。 霍成君看了看上官期,看着他的眉眼,像极了当年的姐姐,他的骄纵善思,又像极了自己——他可是大姐的儿子啊,是自己的外甥啊。 霍成君笑笑,拍了拍马:“我私底下观察过你,看见过你怎样假装自己身上有皇后娘娘的东西来惩罚其他孩子们。” 上官期知道她说的是哪一次,也有些不自然的看看别处。 霍成君却起身把他的头掰过来:“我愿意带你在我身边,是因为你会对我有用。我没有力气去,但是你有能力去。刘贺很有可能在背后使绊子,但你一定要让他帮我们,帮我就是在帮你自己,就是在帮你姐姐帮上官氏,你明白吗?” 上官期看了看霍成君,看着她已经快站不住了却还记得威胁他,却反而有些动容。 “奉贤骑快马只消两个时辰,而我只给你一个时辰。” 上官期忽的笑了一声:“好,你等着。” 上官期骑上红鬃马,策马而去,而见到他远远地下了山,霍成君这才稍稍松了一口气,正要缓过劲来想接下来怎么做的时候,忽感肩头凉意。 是一把刀架在她肩上。 作者有话要说:原本周一就已经写好了的,但是电脑出了问题,拖到现在才能给大家发文,抱歉抱歉。 不出意外会持续更新,昂首阔步进未央宫!希望我不是在立flag 第61章 横看成岭侧成峰(中) 霍成君原本就受了风寒, 从山洞到半山腰已经用光了她所有的力气, 而目送着上官期小小的身体骑着红鬃马下了山, 不料却还是被逆贼发现,将刀架在她脖子上。 霍成君已经非常疲惫了,感觉自己身体轻飘飘的, 好像随时就能倒下去。但她也必须提醒自己, 这时候倒下,身后的刁民未必有耐心让留个活口, 到时候就必死无疑了。 霍成君轻声问道:“大哥, 你的刀可慢些, 你看……我一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怎么能再逃走呢……你……你就……” “闭嘴!”那人恶狠狠地将刀又靠近着她的脖子,“少给俺下套, 俺从不信。” 霍成君这才闭了嘴,思忖着他们的身份,脑中过着自己在南书房曾经见过的卷宗, 看着他们个个儿身手不凡, 训练有素,不像是单纯为着抢劫的山贼,缺了匪气。而说他们是占地为王的逆贼, 这倒有些可能。自从胶西王落魄, 常有逆贼割据称王, 这件事情束褐曾经给她提及过。 霍成君侧了侧身,看到了他手上握刀的茧子,心头一惊。 过了不久, 霍成君又忍不住试探道:“大哥,你是胶西人吧?” 背后的人一停:“你咋知道俺是胶西的?” 霍成君心中窃喜:“因为我父亲也是胶西人,后来去了长安,把我卖到了大户人家做丫鬟。” 后面那人感叹道:“胶西那地儿,恁不好呆,越呆越穷,剩下的人全往外头跑,死也死外头去。” 霍成君赔笑:“是啊是啊,父亲以前就说,胶西王蠢得要死,也难怪大家受不了他,大家都是可怜人啊……” 背后一人冷笑道:“俺确实是胶西人氏,但可怜人?以前可能是吧!你少在套俺的话了,你这样的丫头恁鬼着来,俺今天早就见识过了,俺不信!” 霍成君只好悻悻的闭了嘴,原本想套一下他们的身份,看一会要不要表明身份同着逆贼头子谈谈,但被这人噎了回去,也没办法,不过,他刚刚的话——“你这样的丫头恁鬼着来,俺今天早就见识过了”这倒是什么意思…… 还有,他的口音,倒是有些熟悉啊…… 正想着,却已经踉踉跄跄的走回到山洞里,此时山洞灯火通明,霍成君甫一进入,便见官队护卫文官,皆手脚受缚,昏迷不醒。 再抬头一环视,便见到那逆贼头领,正细细的打量着她,看得出来他并未对她的身份有任何疑惑,其眼神含义,让她不寒而栗。 霍成君清清嗓子:“阁下莫不是有事情同成君商议,何故依然把刀架在成君的脖子上?” 那统领头子一笑,让身后的人把刀拿下来。 霍成君摸摸自己的肩膀,已经被刀磨出了浅浅的印子,渗出血了,但因为她过于紧张僵硬着脖子,竟无丝毫感觉。 霍成君笑笑:“如此看来阁下是知道我才是霍成君了?既如此,何不亮明自己的身份,这才公平。” 对方一笑,走到霍成君面前,其步伐有力,毫不拖泥带水,加之刚刚与上官期观察,看得出这队人马训练有素,不是占地为王的山贼,也不是在南书房卷宗中看到的胶西谋反的逆贼。 “在下是谁并不重要,公平与否也并不重要,甚至霍七小姐刚刚让一个小毛头去昌邑宫中找大王救援也不重要。” 对方明明身高马大的,声音却低沉细腻,霍成君听着好像梦魇一般,事情已经越来越有了条理,真相已经近在眼前了。 霍成君痛苦的闭上眼睛:“你是刘贺的人,是不是?” 个个儿武功高强,连宫中的侍卫都难以抵过;每个人身着整洁利落的灰色短打,毫不落魄;刚刚那人说话的口音,跟刘贺的很像…… 那人哈哈大笑,看了看霍成君肩膀上的渗出血的刀印:“只能服从上头的命令,霍小姐多有得罪了。” 霍成君感觉自己的身体已经到了一个临界点了,马上自己便支撑不住了:“所以……上头的命令,是我们这一个官队,一个都不剩是吗?” “是的,就在这里,天亮之前。” 霍成君点点头:“怎么称呼?” 那人有些惊奇:“霍七小姐,一个时辰之后,再没有你和这支官队了消息了,到时候报给陛下的,是胶西那支逆贼把你们全部杀死了的消息,这种情况下,你想知道我的名字?” 霍成君疲惫的嗤笑一声:“我成了鬼之后,总要找点什么事情干吧?” 那人一听,却是一愣,没见过这种路数啊,确确实实的生死攸关时刻,而面前这人却还在开着玩笑,再一看她那双眼睛,尽管她身体已经很虚弱了,但依旧目光如炬。 ——竟然忍不住,对她的玩笑逗笑了。 “在下方震。” 霍成君点点头:“方震,你派人去追刚刚那个小孩了吗?” 方震一笑:“霍小姐失策了,那个小毛孩根本没有进到宫中的机会,在宫门口就会被人拿住,到时候再由大王发落。” 霍成君略一沉吟,计算了时间,才轻轻摇头:“方震,是你失策了。” 方震一愣,不知道霍成君又在玩什么花样。 “你这次有一个失误,你放他走了。” 方震无所谓:“他只不过是个小毛孩子。” 霍成君一笑:“是啊,不过是个小毛孩子,却能救我的命。方震,若刚刚不放他走,一并杀了我们,那算你任务完成,但你已经犯了一个错了,如今你再杀我,那便是第二个错了。” “你什么意思?” 霍成君慢慢走到方震的跟前:“我说,这时候你再杀死我,便是你自寻死路了。既然说是天亮之前,现在还离天亮有不少时辰,不如你我稍等一两个时辰,看看到底是不是如我所言。” 方震直勾勾的看着霍成君,仿佛要看透她,却什么都看不出来。 宫门的侍卫头子打着哈欠,披着斗笠急匆匆的到宫门口问道:“外面怎么回事!” 侍卫怯怯的回到:“是……连夜大雨,现在城中积水严重,百姓的都一窝蜂的往西边高地去避洪……” 侍卫头子狠狠地拍了侍卫的头:“避什么洪啊,哪有洪啊!就下了一晚上的雨就能淹了昌邑城吗!” “可是……可是城中确实积水严重,百姓们现在都已经往西跑了……” 侍卫头子刚要发作,有一个侍卫过来了:“头儿,城里四个排水道除了东边的完好,其他都被暴雨毁坏了,原本这么大的雨城里排水就需要一整天,现在更是……城里确实积水了……呀——” 侍卫头子低头一看,便看到有水从门缝里慢慢漫过来,迅速的到了他的脚下。 “头儿!” “头儿,外面百姓都乱了……” 侍卫头子这才回过神来:“快……快去把疏散百姓,让他们安心,我们这些守宫门的,明儿个可就遭殃了……” 几个侍卫在一起寡言,今天发生这等大事,明日自己可逃不了干系啊。 侍卫头子见他们都低沉着,连忙吼道:“去把管街道的那几个废物叫起来,今天出了事情,都是他们的错!” 恰在此时,有人进来报告:“头儿,外面有个小孩,自称是刺史官队的,拿着刺史官队的印子,您瞧瞧。” 侍卫头子一把夺过来,端详了半天,才大叫道:“快把他叫过来,请!请过来!今儿个总要做点将功折罪的事情……” 不消一刻钟,上官期出现在昌邑宫中,此时昌邑王刘贺已经因为城中积水被人叫起来,或者说他因为希望早点得到霍成君已死的消息,而根本没睡。 昌邑王刘贺看了看面前的这个小孩子,噗嗤一声笑了:“小子,霍成君因为暴雨困住,就请你这么个小孩子来帮忙?” 上官期道:“刺史巡查,诸侯国理应多加关照。” 刘贺撇撇嘴,喝了口热茶:“这么给你说吧,那些杀你们的人,就是我派去的,你猜是他们死得早还是过一会你死得早?” 上官期倒并不吃惊,意外地沉着:“不知昌邑王是否知道现在城中宫外积水严重,昌邑国本身地势低洼,如今更是如同洪水来袭,百姓们已经一窝蜂的往西边高地跑了,现在可能已经跑到……” 刘贺一把把面前的奏折摔在地上,起身走到上官期面前:“你说什么!” 上官期微微一笑,露出了一颗小虎牙:“昌邑王,霍七小姐让我来请你帮助刺史来昌邑,请您现在就派人去。” 刘贺怒目看着上官期,现在却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他们现在在哪里?方震到底有没有悄无声息的把霍成君一行人解决掉?现在城里的百姓走了多远?是否能在不惊动百姓的情况下杀了他们呢? 不知道! 全都不知道! 他刘贺如今看着面前的这个小毛孩,只觉得面目可憎!霍成君身边的人,连个小孩子都这么让人讨厌! “来人啊!”刘贺大吼一声,旁边的侍卫文官立马过来,“西边山上有刺史一行人,派人去接应。” “是,大王。”文官告退,宫殿中只剩下刘贺与上官期两个人。 刘贺慢慢的平复了心情,开始梳理脉络,却觉得更加气愤:“我问你,为什么城中会突然积水?” 上官期直言不讳:“正如我们突然面对一帮‘胶西来的叛贼’一样。” 答案不言而喻。 刘贺还是不死心:“你过来需要一段时间,把我城中排水道毁坏有一段时间,现在过去接应又是一段时间,这么久,恐怕他们队伍早就死了。” 上官期略一沉思,这也正是他一直以来所担心的。但抬起头来,看着刘贺讥讽的不死心的眼神,突然之间,又有些明了。 他想起他骑上她给的红鬃马在雨夜与泥泞中穿行,不知疲惫;想起临走前它恐吓他“刘贺一定不会帮忙,但你要想办法,否则你和你姐都遭殃”,欺人太甚。 上官期面带了然的笑意:“她可是霍成君。” 第62章 横看成岭侧成峰(下) “什么?胶西逆贼?”饶是见惯风浪的霍光也手一抖, 把茶杯放下, 转身看向束褐。 束褐依旧低眉冷眼道:“是昨日昌邑王送来的文书里说道的。宋刺史及小姐一行人刚进昌邑境内, 就路遇暴雨,在山中避雨的时候碰到了胶西的逆贼的,因为寡不敌众被围攻, 多人受伤, 之后恰好昌邑王的接应部队及时赶到,才消灭的那些逆贼, 幸免于难。” 霍光眉头紧锁, 轻声说道:“嗯, 知道了。你去把胶西逆贼的卷宗拿来看看,胶西逆贼活跃在兰陵与胶西地处, 现在刚到昌邑就碰见了,看了过去一年这帮叛贼太过猖獗,这个隐患断不能再留了。” 束褐道:“是, 老爷。” 刚要转身离开, 却又被霍光叫住:“哎,成君没事吧?” 束褐又答道:“从昨日来的文书里说,是小姐受了风寒加上路遇逆贼受了惊吓, 昏迷过去, 已经就医, 没什么大碍。现在小姐官队一行人已经被兰陵王的接应队接走离开昌邑了,算算日子,应该就是这几天会到东海兰陵。” 霍光点点头, 皱着眉头若有所思,摆摆手让束褐下去了,慢慢喝了杯茶的功夫,又从里间出来,对着束褐说道:“束褐,我要见……刘病已。” 束褐点头,立即着手去办,但他对霍光这个举动,还是有些无法理解。作为霍光的幕僚,即便霍光有意隐瞒,他也洞察霍光的一切想法,而之前刘病已曾经交换条件,表示愿意用制衡广陵王刘胥的方法来换霍光使用杜延年奏折里的请求,本就奇怪,现在霍光愿意再见刘病已,显然此交换有嚼头,但其用意却再难猜得出。 不消多时,便见一身灰色直裾的刘病已出现在他的面前,霍光背着身子,接受着刘病已作为一个郎官的拜见,接受着刘病已作为无权无势却依旧可以对弈的年轻人的敬意。 霍光转过身子,正视着刘病已:“你之前跟我交换条件,我现在答应你。” 不得不说刘病已还是有些惊讶的:“大司马,这倒叫晚生有些惊讶,不过大司马愿意采纳建平侯建议,让建平侯推出适合现在的盐铁政策,也是百姓之幸。” 霍光轻哼一声:“你这交易做的不错,把自己用不着的东西,换成自己新的靠山,倒是精明的很。” 刘病已垂下双眸:“晚生一直跟在大司马身边,学到不少东西,也愿意为大司马效力。” 霍光倒没在意他的客套话,这次叫刘病已过来,不是白白赏他一顿的:“还有一件事情,你去办一下。” 刘病已颔首。 “胶西逆贼可有听说?” “略有耳闻。” 霍光一笑:“你去把胶西逆贼这件事情解决一下。” 刘病已一愣,万没料到是这回事,忙又问道:“胶西逆贼是不……” “你去找束褐要卷宗看一看。”霍光打断了他的话,“其实张安世右将军可能会让老将出马,你就随军前去。” 刘病已心绪极乱,刚想开口。 “回头你便是代表朝廷的文官了,胶西逆贼虽然最近一年很猖獗,但到底还是一些占地为王的山贼罢了,到时候还是要看你的表现。”霍光缓缓开口。 刘病已轻吁,已经没有什么再说的必要了,显然在刘病已即将找到靠山的时候,被流放了。 刘病已颔首:“下官明白。” 话说这头霍成君自从那日山洞同刘贺手下斡旋,争取到了官队生存的机会,而见着上官期带领着刘贺迎接队伍前来的身影,终于宽慰的如释重负,身体再不能撑下去,直接晕倒在还是泥泞的地上,恍惚间才听到上官期和玉芷的一些诸如“霍成君她怎么样了?”“说是只是疲惫过度而已,怎么还不醒呢?”之类的对话。 等到她再次醒来的时候,已经躺在兰陵王安排的住所里了。 霍成君慢慢的撑着自己起身,刚一抬头,便看见旁边的玉芷正趴在桌子上小憩。心中有些别样的感觉,不知多少次了,自己生了病,玉芷便总是在旁边守着,不知道自己这辈子还会被玉芷这样守着多少回,不知道自己这辈子会不会这样守着别人。 “这是……” “这里是兰陵王安置的住所,离王宫不远。小姐,我们总算到东海这边的诸侯国了。” 玉芷见成君醒了,连忙给她拿药倒水裹衣按肩:“小姐你可算醒了,你这一昏倒是三四日,也没见了兰陵王迎接。” 霍成君这才清醒了头脑,懊恼不已:“怪我怪我,竟然在这时候生了病,这下好了,错过了和刘贺叙旧,也错过了同兰陵王见面。” 玉芷笑笑:“小姐醒了便好,现在可不能起来,还是要静养。” 霍成君轻轻摇头:“我昏睡几日,现在只记得神志清醒了,可身体好像还不听使唤,我想还是下床走几步,就在房间里便可。” 玉芷拗不过霍成君,只好扶着她一边走着,一边给她说胶西逆贼最后被刘贺带兵制服了,之后继续赶路,后来与提前迎接的兰陵王接应队伍汇合,昨天进的兰陵,兰陵王也亲自迎接,宋刺史和兰陵王说了一阵子话,昨晚上才安顿下来,今天成君便醒了。 霍成君点点头,自己也有些自责竟然错过了这么重要的见面,但也没有办法,好在兰陵王也说,待七小姐身子好了,便在王宫宴会见面,而霍成君一醒,便也闲不下来,与宋刺史商量过后,决定就在几天后晚上王宫宴会再与兰陵王见面。 霍成君身子好了的消息不径自走,也在去宋刺史那边的时候见到了几个文官,却总是见不着上官期。 霍成君一边看着当地水经注书,一边旁敲侧击:“这最近几天倒觉得清净了,上官期那小子得了吃食,便再也不通过你问我事了,就该让他过惯点苦日子。” 玉芷却嫣然一笑:“小公子那日神勇,解救下整个官队,宋刺史从此也正经对待小公子,常常同他谈话,也教给他东西,今天去南部也带着他一同去的。” 霍成君嘴上说着:“得了好处也不看看是谁给的机会。”内心也是充满喜悦,既对他那日表现佩服与感激,又欣喜他之后得到的奖励。虽说那日之后再没见过他,自己也没有问过上官期到底是怎样让刘贺放弃杀死自己的想法,但从玉芷及身边人的只言片语,也拼凑出一个成君满意的上官期的样子。 终于到了兰陵王宫晚宴的时候,霍成君身着白色曲裾,上面有两株腊梅的精致刺绣,极好的蜀锦是哥哥从蜀地带回来的,在去王宫的马车里摇摇晃晃。 马车上只有玉芷,摇摇晃晃,让成君有些瞌睡,恍惚间却想起了那天山洞里同方震的对话。 “我说,这时候你再杀死我,便是你自寻死路了。既然说是天亮之前,现在还离天亮有不少时辰,不如你我稍等一两个时辰,看看到底是不是如我所言。” 方震却深深的看着她,再说道:“若照你的说法,等上一两个时辰再杀你也无妨。你如此确信大王一定会再派人阻止他之前的决定?这样相信一个小孩子,恐怕也是死马当活马医吧。” 霍成君一笑:“我身边的人,我自然相信他们的才能。” 方震也意味深长的笑笑,往往马车:“你身边人的才能你相信,但忠心你是否确定呢?只有才能没有忠心,反倒伤了自己。” 霍成君倒有些不解。 方震也笑着说道:“若是真像你说的,大王不多时便会返回,那便是我违反军令,现场被发现,按照昌邑军规,是要受罚的,到时候恐怕又要有半年见不到阿母。” 霍成君笑笑:“若是你现在把我们杀死了,明日便不是受罚那么简单了。不过若是明天你我都活着……” 说着,霍成君拿出一珍珠手钏,递给方震:“到时候你下次回家的时候便把这手钏交给你阿母,弥补半年未尽孝之罪过,而我便去兰陵东海,找最大的珍珠手钏,庆祝我的劫后余生。” 方震噗嗤一下笑出声来——她怎么可能这么坦然的面对生死,怎么可能这么自己一定会靠一个小孩子活下来。 倒是多了一丝悲悯。 又多了一点同情。 “若是明天你我都活着,我便告诉你一个你可能不知道的内幕。” 霍成君目光炯炯:“关于刘贺的?” 关于你的啊!方震只是无奈地摇摇头。 待到霍成君见着上官期带着迎接队伍赶来而终于如释重负倒下的时候,便听到方震在她耳边轻声说的一句话。 这句话飘飘渺渺,太过细弱,听不清楚。 这句话如千钧重,石破惊天,不愿相信。 方震任由霍成君倒下,没有扶她,却收好霍成君的珍珠手钏,只留下了一句话。 “你身边那个丫头,不是真心待你。” 第63章 清泗与淮通(上) “小姐?小姐?” 迷迷糊糊中, 似乎听到谁在叫她。霍成君从似有若无的回忆和迷糊中清醒过来, 拉了拉马车的帘子:“这是……已经进兰陵宫中了。” 玉芷过来给霍成君整理曲裾的衣角:“是啊, 小姐你有没有不舒服啊,明明刚能下床,就非要来见兰陵王, 我真是怕你身体吃不消。” 霍成君淡淡一笑, 理了理头发:“见兰陵王的事情不能再耽搁下去了,已经来兰陵几日了, 却还没有见到兰陵王, 到时候兰陵王会将我和刺史分开看待, 到时候关于神医的事情我就没办法时刻掌握进度了。你快看看我飞仙髻有没有乱。” 玉芷轻叹一口气,灵活的双手给霍成君理顺每一根凌乱的头发:“小姐啊, 你就是操心的命啊。” 话音未落,马车便停了下来。霍成君同玉芷相视一笑,便下了马车, 却见马车停下的地方并非宴会的宫廷。 霍成君问护送的侍卫:“这是怎么回事?” 侍卫低头回道:“小姐, 这里是单独为女眷设宴的侧庭。” “单独为女眷设宴?” 霍成君皱皱眉,此前从未听宋刺史说过兰陵中事,也不知道兰陵有这规矩, 此时正不知如何是好。 忽身后传来一声音:“是的, 这是兰陵的规矩, 小姐可在侧庭不必拘谨。” 来者是一着罗绿直裾的男子,衣服是上好的蜀锦,边角绣着上好的刺绣。头发以竹簪束起, 其举止之利落又不似一般贵公子。 饶是见过了长安城善修边幅的公子哥们,霍成君也有些吃惊。这世上竟然有这么英气又精致的男人,其气度□□,当真让霍成君一时失神。 那侍卫统领似乎已经习惯了姑娘们为他容貌着迷,继续说道:“小姐请吧,侧庭已经为小姐准备好了,小姐也一定会满意的。” 霍成君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也清了清嗓子:“既然是兰陵的规矩,之前就应该有所告知。” 侍卫统领一笑,更叫人神魂颠倒:“是在下的失职,但……” “你知道我是谁吗?”霍成君扭头道,“我不是宋刺史的家眷,我姓霍,我也同样是朝廷派遣的刺史身边的文官。而且,我一定要见兰陵王。” 侍卫统领有些无奈的笑了笑。 霍成君正视这个少见的美男子,一边说道:“你可以去请问宋刺史,如果他发现宴会上没有我,也会向兰陵王提这件事情的,现在,将我送到正式宴会的地方。” 结果当然如霍成君所愿,但效果却并不尽人意。 霍成君在侧庭对着与王后言笑晏晏,心里却不是滋味。 虽然宋刺史也向兰陵王提议,但入乡随俗,只能如此。尽管兰陵王也明了,霍成君并非宋刺史女眷,而是作为霍氏文官前来,但他仍然并不看重。 礼待却非看重。 这样的结果让霍成君挫败又失落。 所幸的是同王后却还相谈甚欢。王后同自己的母亲霍显差不多大,但许是因为长久在海边空气湿润的缘故,看王后的样子倒是更年轻几岁。 王后同霍成君谈论的也不外乎是兰陵四处有趣玩处,从长安到兰陵的成君见闻云云。 王后笑的和蔼:“若是我的女儿能像你这般出挑便好了,会琴总是躲在自己的房间多久都不出来,有时候我十天半个月都见不到她人。” 霍成君嘴上推脱,心里苦笑。 这边侧庭女眷们都微酣,那边的宴会还未结束,霍成君便出去透透气。 霍成君见着周遭的宫廷景致,着实同长安城的不一样,一时兴起便往花园那头走了走,沉浸在夜色中更加美貌的月季园里,霍成君思考着怎么解决兰陵王这个棘手的问题。 正想着,旁边却有女声传过来:“又是好几日没见到郡主了,今天郡主好容易愿意接待女客,结果这个女客却还不是抬举,偏偏要去宴会上。” “是啊是啊,你看看她,居然还和高侍卫争辩,从长安来的,到兰陵也要受兰陵的规矩,她该不会是看上高侍卫了吧?” 另一个丫鬟咯咯的笑起来,笑的前仰后合:“好姐姐,你快别说了,你说今天从长安来了‘贵客’,我们还要让郡主出门迎接呢,是不是啊!” “哈哈哈,数你会说,让郡主出门见人!就算是当今的皇上来了,郡主的美貌也要藏起来!” “你可别说了,大家都说郡主容貌丑陋,不愿意抛头露面也属正常。” “可我却听易姐姐说过,郡主生的可美了,就是整日躲在自己房间里罢了。” 霍成君静静的等那两人走了,这才往回走。边走边想着,自己这下可真是在兰陵出名了,不过,这兰陵的郡主,作为现在兰陵唯一的郡主,倒也不被众人所见,这可有些让人出乎意料了,这众星捧月般的小郡主应该就是长安未央宫的霍成君啊,连未央宫的侍卫郎官都认得自己,而侍女们却都不知道小郡主美丑,这未免有些说不过去吧? 恰在此时,却听闻有细柔的琴声传来,飘飘渺渺,似有若无,却叫人心痒痒的,非要听完听全了不可。霍成君顺着这微弱却吸引人的声音,往花园那边走去,曲径通幽,竟又多了一处空旷雅致之景。 但琴声却戛然而止,再没了后续。霍成君当然不记得这里的路了,只好慢慢摸索,往回去的路上慢慢走着。 忽然,却发现不远处有一个小亭,小亭中间,只有点点烛光,甚至弱于皎洁月色,月光里的,只能看出是两个人的身影,别的便再也看不出了。 霍成君正想遇见人给她指条路,正快走两步,朗声道:“前面何许人也?”那小亭里的人听了动静,却都各自散去,等到霍成君走到小亭旁边,又听见缥缈琴声,再一抬头,却见一女子于亭中弹琴,与刚才曲目别无二致,身着素白中衣,紫色袄裙,上好的蜀锦,刺绣精致如真。 这兰陵……是和蜀地有什么密切往来勾当吗?人人都穿蜀锦?哥哥前些去蜀地送回的几匹料子,自己也只做了两件曲裾,舍得在宴会上才穿的…… 正想着,霍成君听见后面小路窸窣声响,忙看过去,瞥一眼,只能看到流光闪过,再定睛一看,便听不见也看不见了。 一曲终了,霍成君才慢慢从胡思乱想中回过神来。倒不是这姑娘琴技不佳,能把霍成君引到此处已非常人所为,实在是……霍成君太念念不忘这么好料子的蜀锦了…… 霍成君清了清嗓子:“姑娘好琴技。” 那姑娘扭头,霍成君又一晃神,这女子肤若凝脂,风姿绰约,可堪妙人。连同之前的王后和那个侍卫,霍成君暗暗想道,这个兰陵可真是出美人,幸亏没让哥哥过来,否则他还不定闹出什么乱子来呢…… 霍成君正等着对方的反应,却被那女子一个快步上前,两人相隔不足两步,女子轻哼一声:“你就是那个非要高侍卫带你赴宴的长安人?” 诶?怎么?一个两个的都笑她霍成君不守规矩?高侍卫怎么了?长得好看的成兰陵的诸侯国国宝了是吗? 霍成君讪笑道:“姑娘,看你柔柔弱弱的,怎么讲话蛮不讲理啊。” 那女孩刚要发作,霍成君紧接着又说:“是啊,我承认是我没搞明白兰陵的规矩,但是在宋刺史问过兰陵王之后,我便没有多说,同王后在侧庭用餐了。若真说有什么失礼之处,也是在于之前没有明白兰陵的规矩,再没有什么过分失礼的行为了。” 这女孩看着霍成君,将信将疑,从头到脚打量着她,似乎在评判她的话真假。 真是的,兰陵的人真的要这么乱评论吗?自己刚刚听见那些丫鬟的话,现在这女孩又这么肆无忌惮,不过就是一个会弹琴的漂亮姑娘,她霍成君到底为什么给这个小丫头解释啊! 大概是因为面前的蜀锦实在太夺人眼球了吧…… 霍成君一笑,想转移这个话题了:“姑娘,你叫什么名字啊?刚刚听你弹琴呢可真是好听!” 那姑娘一听这话,也有些高兴:“我叫会琴。” 霍成君一听,想起刚刚王后说过女儿叫会琴,原来面前这个小女孩便是兰陵备受议论的小郡主啊。 哦,怪不得她可以穿蜀锦…… 霍成君笑了笑:“我说嘛,你这么会弹琴,所以叫会琴刚好。” 会琴却撇撇嘴:“这话肯不能这样说,你叫成君,你就是当皇帝了吗?” 噗—— 霍成君竟无言以对。 会琴轻轻一笑:“见小姐姐长得美,同霍姐姐玩笑的。原来长安的人个个儿长得这么好看。” 霍成君却笑而不语,听着这小姑娘刚刚问话,再加上刚才明明看到亭中两人,流光溢彩的蜀锦…… “会琴,你还见过别的长安人?” “嗯?”会琴一愣,“只是……只是听说长安出美人而已。那个,霍姐姐在兰陵的时候,不如常来宫中找我?” 霍成君略略点头,这个小姑娘,可有意思得很。 第64章 清泗与淮通(中) 已经到了深秋了, 但因为兰陵靠近东海, 故而季节变化没有中原那般分明, 海洋的潮湿时时刻刻浸染着这方土地,比起长安,少了秋季的肃杀, 对于依旧会到来的严冬, 似乎多了分缓冲。 霍成君看了看面前的一小碗米黄色的刨冰,晶莹剔透, 尝了一口, 甘甜可口, 同长安城甜腻的蜜糖的味道不同,这刨冰带有着淡淡的植物的香甜, 吃下去仿佛置身于森林里。 霍成君看了看邀请她来到自己宫中说话的小郡主,笑着称赞道:“这刨冰真是好吃,甜而不腻, 没想到现在还未到冬天, 便能吃到刨冰了。” 对面的会琴郡主挑眉一笑:“霍姐姐说什么呢,哪有人冬天吃刨冰的!” “夏天的天气一热,哪儿还有冰块呢!” “霍姐姐有所不知, 我自小怕热, 父王便在后山开了一处地方叫冰室町的地方, 将冰块保存在那边,便能常年不化,即便是夏天也可以吃甘葛刨冰了。”年轻的小郡主娇憨的笑着, 带着一种自知被万千宠爱的优越感,而这种优越感恰恰是霍成君曾经最熟悉了,也是霍成君不知何时发现自己已然失去的。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可能是中秋宴前发现自己不得不嫁给自己所鄙夷的人,可能是小五冤死之后金龄昀愁云密布对她说陛下不想追究昌邑王一事,可能是南山之上自己精心设计一石二鸟之计被刘病已识破从而不能不联手,可能是为了上官皇后也为了霍氏自己不得不踏上未知的征途…… 可能是无数个南书房与束褐讨论的夜晚,可能是几次同刘病已推拉喝茶,可能是去了有吴先生说书的茶楼,像儿时一样在茶楼观望,却发现璧漱阁仍千疮百孔,未央宫仍遥不可及…… “霍姐姐?霍姐姐?”是会琴在叫她。 自从那日霍成君赴宴结识了正在弹琴的会琴,她这几日便常常与会琴郡主见面,两人相约着喝着东夷的茶叶,看着昌邑的布艺,没有了初次见面因为仓促产生的敌意,倒也相处融洽。加之霍成君完全被兰陵王排除在外,自己丝毫没有话语权,便只好同着小郡主和王后多多相处,想着兴许有用。 霍成君回过神来,冲会琴不好意思的笑笑:“抱歉我走神了,不过我之前在长安可没尝过这么好吃的点心。” 会琴一听,更加得意,连忙走过来,拉上霍成君的手:“那霍姐姐若是愿意,我就带你去后山的冰室町看看如何?” 还没等霍成君答应,会琴便拉上她往门外走了。 霍成君一边紧随会琴身后,被她拉着往后山走去,一边又暗自感叹,这个小郡主说走就走,自己同她也并非私交甚厚,多少有些古怪的,之前听了宫人们私下的话,对于小郡主外貌众说纷纭,明显小郡主不常出门,可为何这次如此迅速的拉着自己去了后山呢? 霍成君虽心有疑虑,但因着甘葛刨冰太过甘甜,小郡主的笑容太过灿烂,似乎回到了曾经唤作嫮儿的少女时期。 霍成君也堆满笑意,迎上去,看着饶有兴致的看着小郡主如数家珍,说着冰室町的种种,旁边跟着两人的侍卫恰好是那日霍成君宴会上见到的身着蜀锦的美男子。 兰陵丘陵居多,并不似中原一马平川。但也让霍成君意想不到的是后山居然还有一片形状似钵体洼地,由于洼地周围都是山,冷空气从周围山上流下,竟形成了天然的冰处,这便是会琴所说的冰室町了。 而冰室町旁边便是还兰陵宫中的马厩了,兰陵王素爱骑马,总要将少见的千里马放在宫中的马场,也常常过来骑马。 冰室町里面,便被工匠们挖出一个冰窖,霍成君看过去,倒是不深,但却很大的环形,中间是一个柱子,若是平躺下一个人,也是足够的。 会琴看了看霍成君新奇的表情,感觉自己比这个长安来的小姐姐更加幸福,便高兴的说道:“霍姐姐,你看看,这个冰窖是不是很有意思啊,在这里就算是夏天也能保存着冰块。” 旁边便是冰室町的守卫,也对霍成君解释道:“霍小姐,这底下一层便是碳,为的是不让冰块因为地下的湿气融化,碳上面才是冰块,而且顶层遮盖之后,也用干草遮盖,保持干燥。” 霍成君若有所思的地点点头:“那是怎么制造冰块的呢?到底也应该是冬天吧?” 守卫笑着说道:“正是。其实准确说起来也应该是收完麦子之后的时候。” 会琴颇感兴趣,便让守卫带着她们去看看,便看到后山的洼地有一块田地便是麦地,兰陵王宫之中有传统,兰陵王要每年年中同王后一起播种麦田,示与百姓同甘共苦之意,原来正是这块麦田,在兰陵王和王后播种麦子,收获之后,在空下的田地上一层层泼上水,由细微的霜越积越厚,变成冰块,来给小郡主夏天制成刨冰。 霍成君看了看在一旁的小郡主,她似乎也被如此情景所惊奇,明明是稀疏平常的宫廷甜品,此时却变成了小郡主万千宠爱的佐证,当真让成君既羡慕又感动。 守卫又想给霍成君介绍带有森林清香的蜜糖是怎么做成的,小郡主却有些困乏,便让她呆在原来的冰室町,霍成君去工坊参观一下。 守卫指了指工坊旁边的树林,说道:“霍小姐,这个甘葛就是从树上提取出来的。” “从这上面?”成君有些不可置信,慢慢的跑到一棵树下,仔细一看,才见树上蔓延着密密麻麻的常青藤。 守卫剪下一根常青藤枝蔓,拿刀子一割,便挤出里面的树液,一根甘葛中间的树液就只几滴,而要将好几百根甘葛的树液熬干才能得到一小碗的甘葛蜜糖。 霍成君尝了尝已经熬好的蜜糖,果然不像长安城里面的糖人一般黏腻,带着森林的清香以及植物蔬菜的味道,甜而不腻,真是极适合夏天的刨冰。 霍成君便同守卫聊着这甘葛刨冰的制法,边往冰室町那边走回去,正往会走的时候,远远地便见到了冰室町的屋子,原本以为会见到会琴在门口等着,这时却让霍成君产生了些特别的想法。 同小郡主的初遇,那时在亭中躲躲闪闪的两个身影…… 旁边灌木丛里的流光窸窣…… 这几天因为自己由会琴接待而导致那个侍卫一直在旁边形影不离…… 霍成君觉得自己好像理顺了什么,又好像无法证明是什么。 立马扭头对着旁边的冰室町守卫说道:“哎呀,我的手绢落在树林那边了,你帮我去拿回来好吗?”把守卫支开,才忐忑的走向那边,正要过去的时候,门却突然打开了。 霍成君连忙克制住自己的惊慌,闪身躲到旁边的棚子里,一走进去,才发觉这可能就是传说中的兰陵王的马场马厩了,一股恶臭让霍成君几近晕厥。 但还是认真的看了看从房间里出来的两个人,一前一后,便是小郡主同高侍卫。 霍成君一笑,总算顺起来了。 就说那日高侍卫身着公主同料的蜀锦,还叫霍成君奇怪着为何连侍卫都穿上如此名贵的料子,原来是有人暗中相赠。 正在霍成君含笑思考着如何利用好这个丑闻的时候,却听到一声马的嘶鸣,已经一声闷响,往周围一看,便见到马厩侧边的马场上,倒了一匹棕马。 霍成君自小养着自己的红鬃马,也是爱马之人,见状立马过去看看什么情况,待过去查看的时候,发现棕马浑身痉挛,奄奄一息。 成君一眼便知,这是马太过疲惫,刚想叫人过来看看,便听到身后一个粗厚的声音:“怎么样了。” 霍成君一看,便是一个老人过来,两鬓斑白却神采奕奕,短打上乘却不拘小节,嘴上还嚼着一根兰草,霍成君还没来得及回答,他便自顾自走过来,立马检查了一下这匹马,手法娴熟干净利落,看了几眼,撇撇嘴道:“不行了,就让它呆在这儿吧。” “什么?”待霍成君明白他的意思是让这匹马累死便是,颇感惊奇,“老先生,这马可有活路呢。” 那老头儿看了一眼霍成君,上下迅速一打量,才轻声说道:“是有活路,可没活头。” 霍成君一听,更加新奇:“这……这有什么活头之说呢?养马不就是把马养活,把马累成这个样子,明明有数日不停歇了,难道见它奄奄一息,便让它直接死掉,这样能养得活马吗?” 那老头儿听了霍成君的话,噗嗤一声笑了:“你这话听着有理,却不实际。养马养的是千里好马,若它经不住折腾,便不要浪费时间也浪费千里马的粮食。” “千里马同普通的马区别甚大,你用千里马的要求苛责别的马,这样挑马,是等普通马一匹一匹累死,才能挑中千里马,若要如此选马,岂不人人都会,要你有何用?” 第65章 清泗与淮通(下) 霍成君话刚一出口, 便有些后悔, 明明并非兰陵宫廷之人, 又备受兰陵王怠慢,现在明显只是郡主的客人,面对宫中的马场, 自己到底是没有话语权的, 现下事情进展太多缓慢,自己每天跟在郡主旁边也并非长久之策, 愤懑抑于心中, 直到见到死去的马才借此多事。 刚要有所抱歉的表示, 那老头便哈哈大笑,笑的前仰后合, 让霍成君都有些不知所措了。等他笑够了,才抬头直视着霍成君:“你就是霍家的女儿吧?” 霍成君面对着他炯炯的眼神以及凹陷的眼窝,有种自己被他看穿的感觉, 并不回答。 那老头儿接着说道:“早就听说你了, 之前还以为你是伶俐有余,怜悯不足,现在看来, 却是太过小家子气。” “什么?”霍成君无缘无故被人评判了一顿, 还没弄清怎么回事。 老头儿接着说道:“现在我训练的品种上全都是千里马。” 霍成君看了看倒下的那匹骏马, 确实同自己平日所见有些许不同。 “每匹马都是千里马,但因为他们开化尚晚,并不是每匹马都有千里马的能力了。所以要挑出的, 既是千里马又是能跑千里的马。” 霍成君感觉好笑:“可是你通过这种非优即死的方法,即便是能挑出符合你条件的马,死伤大半,你的损失却是更多。” 老头却狡黠一笑:“这就需要挑出来的真正的马来好好弥补了。” 明明是老头的一句稀疏平常的话,却让霍成君又些许战栗,明明只是深秋,自己穿着斗篷,却好像身处寒冬,孤苦伶仃,不知所谓。 选拔官员何如? 无数太学子弟,众多宫廷郎官,却并非人人平步青云。 选拔自己何如? 自小琴棋书画,书房门客教授,未来要做到何许位置? …… 霍成君晃神片刻,却听到会琴的声音:“霍姐姐!霍姐姐!” 再一回神,便看到那个老头儿拉着另一匹骏马,那匹骏马同已经躺下的那匹着实不同,神采奕奕,像这个老头儿一样。 “霍姐姐,你可叫我好找!”会琴凑到霍成君面前,些许抱怨。 霍成君微微一下,下意识的看了看会琴旁边俊朗的侍卫:“是我不好,我们回去吧。” 会琴一笑:“走吧,晚上我让小厨房给咱们俩烧翡翠鱼子露,霍姐姐你一定喜欢!” 霍成君暗暗笑着,是啊,我一定喜欢。 等到回到宫中,霍成君便看到了等在郡主房间的玉芷,自己心里突然一动,说道:“玉芷,晚上我留着郡主这里,你先回驿馆,我想让你从刺史那里取点东西。” 玉芷认真侧头,听着霍成君的吩咐。 “你去刺史那里,说我要前些年一个长史的卷宗。” 玉芷听便皱眉:“这恐怕未必刺史会带在身上,刺史所带的卷宗,只同兰陵有关。” 霍成君点点头:“没关系,当年那件案子是宋洲负责的,他记得清楚的很,让他写一份卷宗,然后交给你,晚上回去的时候我再看。” 玉芷点头:“到底是谁的案子,小姐这么急着要。” 霍成君顿了顿:“一个长史叫盛贤章,是当年上官氏谋反的一个党羽。” 玉芷也略一停顿,抬头看了看霍成君,认真的眼神倒是难见:“好,我这就去找宋刺史。小姐……也早些回来。” 霍成君也笑了笑,摸了摸玉芷的头发上的吊坠,似应非应。 “好了好了,霍姐姐你和玉芷姐姐的感情真好,就一晚不见就这般依依不舍,不知道的还以为我这宫里是狼窝虎穴,进了便出不了了呢!哈哈!”会琴亲昵的拉着霍成君到里面坐着,顺手朝着玉芷再见。 霍成君也捏她的鼻子:“瞧你,哪有把自己的闺房说成狼窝虎穴的,多晦气!” 会琴笑笑,拉着霍成君说道:“一会我便让厨房烧……” “会琴,”霍成君表情严肃的很,“前些日子我说的事情,你考虑清楚了吗?” 会琴一听,便也拉下脸来:“不是我说啊,霍姐姐你一直这么执着那个神医干什么啊?你啊看看我父王根本没有一点重视你的意思,你就在这边和我快快乐乐的玩个几天,不好吗?” “我来东海这边,就是未来找神医復中翁的。” “可是根本没有那个人,行吗!我在东海这么多年了,说真的不可能有我不知道的,我说了没有就是没有!” 霍成君冷笑:“你在东海这么多年?你可不是一直待在东海吧?” 会琴脸色一变:“你这是什么意思?” “宫人们多少年了不知道你的样貌如何,还有些老宫人依旧说你相貌丑陋,而你好久不露面真的是你一直待在房间里吗!” “霍……霍成君!” 霍成君接着说道:“你这些日子一直拉着我,到底是因为喜欢我这个好姐姐,还是因为兰陵王派来监视我的高侍卫恰好是你的心上人呢!” 会琴一听这话,震惊万分,连忙颤颤巍巍站起退几步指着霍成君:“你……” 恰在此时,宫人进来,端着之前小厨房烧好的翡翠鱼子露:“郡主,霍小姐,这是……” “滚出去!”会琴转而指着进来的宫人,大吼道,“给我倒掉!喂狗!不让她吃!” 霍成君看着会琴的反应,竟有些忍俊不禁,连忙安抚着宫人离开,转头看了看会琴,眼光流转,似笑非笑:“倒了喂狗也不让我吃?” 会琴轻哼一声:“你知道就好!” 霍成君低头浅笑,走到桌子旁坐下:“小郡主啊,你可能不知道,现在不是你生气的时候,现在啊,是我领导你。” 会琴直勾勾的看着霍成君,静静的想了一阵儿,才平复了心情也坐下说道:“你这人……真卑鄙!” 霍成君点头:“谢谢。” 会琴轻叹一声:“你会告诉别人吗?” 霍成君给会琴倒了杯茶:“这要看你怎么办了。会琴,我是真的想要知道关于復中翁的消息,我……我的朋友,需要他来治病,而兰陵王明显没有把我的话当真,对待宋刺史也只是拖延,我觉得这其中一定有原因,你愿意帮我找到復中翁吗?” 会琴沉默许久,才说道:“我……这件事情父王是不准我说的。” 霍成君也皱眉:“我真的不想威胁你,但是现在会琴你只有这个选择了,你只能帮我,告诉我,好吗?” 会琴迟疑片刻,还是开了口:“是……是马场的那个老人……” 霍成君瞪大眼睛,没料到竟然是这样,许多事情细节涌上心头,竟心乱如麻。 “所以你是说,兰陵王知道我要找神医復中翁之后,把他找到,收入宫中?” 会琴点点头:“復中翁养千里马许多年了,前些年在外地游历,有些时候在长安久居,几年前回到兰陵,便一直为父王养马了,父王知道你要寻他,便把他召到宫中,我以为他是找时机给你说的,结果没想到一拖数日,现在我也不知道父亲是什么心思。” 霍成君微微蹙眉,这说明什么……这能说明什么…… 但已经没有时间了,她现在一刻也不想拖延,想到之前见到那位丑陋却神采奕奕的老人正是自己苦寻的復中翁,自己便恨不得立马回到马场去找他! 会琴见她匆忙离去,赶紧叫道:“霍姐姐!霍姐姐,天黑路滑,你可要小心……” 霍成君一边往马场的方向跑去,一边心里合计着事情,兰陵王若是铁了心不让霍成君找到復中翁,何必明知她一直同郡主一起玩,还把復中翁放在宫中? 渐渐地,霍成君的脚步慢了下来。 难道说,这是兰陵王同小郡主合谋的计划? 那会为了什么呢?谋算自己?她霍成君又碍着他兰陵王什么事了? 霍成君心里乱的很,不知道应该怎么办,又不敢贸然前往。 霍成君心乱的很,不知道应当如何是好,恍惚之中,仿佛听到了一个声音:“与其逃走到自己不熟悉的地方时刻应对‘意外’,不如留在自己有把握的地方随时利用‘意外’,不是吗?” 那日初遇,狭路相逢,彼此互不知身份,却不知竟在推拉之中,有了些许交心的对话,而这场对话的内容,竟都成了彼此的箴言。 霍成君定了定神,看着漆黑偌大的树林,心里逐渐有了谱。 她慢慢的往郡主那边踱步,至于后事,还是先回驿馆同宋刺史商量之后再说。 不久,霍成君便走回了郡主房间,谁知霍成君前脚刚跨进小郡主的房间,便被会琴一把抓住:“霍姐姐……宫里出事了……” 第66章 山重水复疑无路(上) 霍成君连忙拉着会琴坐下:“你慢慢说, 怎么回事?宫里怎么了?” 会琴眼带泪光, 拼命忍着说道:“是昌邑王!我就知道是他!他包围了宫里, 是他……” 终于还是忍不住,少女还是放声大哭起来,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 满脸涨红, 哭的上气不接下气。 霍成君不知为何,只看着她哭的这般伤心也于心不忍, 一边抚顺了会琴的头发, 一边想理顺思路, 却还是不对! 缺口太多,她根本不知道发生的事情! 霍成君皱眉, 扭头问宫人:“到底怎么回事?” 宫人也吓得不行,支支吾吾的:“宫里各个门都被……宫里的人都出不去了……叛贼进来,已经到了寝宫里……大王已经在他们手上了……” “逆贼?”霍成君微微蹙眉, “宫中防守严密, 他们就在刚刚不到一刻钟的功夫就去了寝宫?” 宫人哆哆嗦嗦:“小姐你不信你往东边看看便知,你看这……好像是从南宫门进来的……” “南宫门?”霍成君挑眉。 这时候惊吓万分的会琴却抬起头来,脸上还挂着眼泪:“不, 不可能, 阿旭还在南宫门……” 霍成君一瞬间好像被什么击中了, 有些悲戚地闭了眼睛,到底还是!到底还是如此! 会琴一把抓过霍成君,神色之紧张是霍成君从未见过的——她应该也明白了, 她太害怕知道了。 “霍姐姐,霍姐姐,你快说,这说明什么,这……这是不是说明阿旭已经被叛贼抓住了?这……阿旭现在有危险!” 会琴摇着霍成君的手臂,满脸的委屈与惊恐,眼中带泪盯着霍成君,非要她给她说出来,好像只要霍成君说了,她便会信。 霍成君心疼的抱了抱会琴,慢慢的摸着她的头发:“会琴,我现在什么都帮不了你,你必须自己救自己,你必须给我说你知道的事情,否则我无能为力啊。你为什么说是昌邑王?你为什么一直待在房间?这中间有什么事情,你要告诉我啊。” 会琴这才抽泣的回道:“是昌邑王,他想让父王帮他,他想让我嫁给他,我们不愿意,他才做出这么卑鄙的手段来的!” 霍成君皱了皱眉,会琴所言即她的看法,而霍成君倒觉得刘贺其人虽则好色,但更好权。这大概并非真相,只是会琴认为的事情。 “你接着说。” “然后,我……我不愿意嫁给他,我是真的不愿意啊……” 霍成君轻声道:“我知道,我知道。” 少女脸上还挂着两行清泪,抽抽搭搭道:“霍姐姐,你知道的,我是喜欢高侍卫的,自从他几年前入宫,我就喜欢他了,他……他长得那么好看,清风霁月般的好看……可是我却长得不好看,在他面前相形见绌……但我好不甘心啊,我可是个郡主啊,我能找到让我变美的人……所以我就、我就去了长安,见了那个可能帮我变美的人,我让他把我便的更标志……我不愿见人,我不愿让人见到我还很丑的样子,父王母后知道我爱美,便也不逼着我出房间,于是我便趁着这些时候,去了长安让别人帮我变美……后来母后父王还以为是我越长越好看,只有我自己知道……我偷偷地从兰陵到长安的路上,只有我自己知道那些漆黑的夜……” 霍成君静静的听着面前的小女孩子的话,现在的她不是备受宠爱的郡主,只是个为了心上人饱受煎熬的小姑娘,而此时,她刻意的回避着事实,回避着会让自己遍体鳞伤的真相。 霍成君喟叹一声,当年的自己对着弗陵哥哥是什么感觉呢?当年自己也是想会琴一样的备受宠爱啊。 “会琴,那你怎么出的宫呢?你父王母后一直以为你在房间里,你是怎么出的宫呢?” 会琴低头,擦干眼泪,默默地带着霍成君走进了内室房间,把床头上的花瓶转了一下,一个密室从床头打开。 霍成君惊叹万分,但时间已经紧张到不容许她懈怠了。 “这是我私下找能工巧匠来做的,父王母后不知道,你从这里出去,便是宫外的街道,宫外没有昌邑王的人,你应该能回到驿馆去找刺史,到时候还希望霍姐姐能想办法救我父王母后。” 霍成君皱眉:“和我一起。” 小郡主无奈地笑了笑,眼神有些黯淡:“父王母后已经被他们抓住了,很快……很快便到我这里了……” 霍成君闻言也不再多说,心里却万分难受。 结果小郡主送的宫灯,但到底还是从密室穿行,在漆黑的暗道里,根本没有蜡烛,霍成君凭着微弱的宫灯一路过来的,暗暗想着,当年的会琴,是否也是如此,怀揣着一点点对心上人的崇拜与不忍亵渎,默默地熬过了无边黑暗,穿过了千山万水。 从兰陵到长安,这段距离,是会琴的少女时代,却被人辜负。 从长安到兰陵,这段经历,是成君的一腔孤勇,总任人刀俎。 待到回到驿馆,才发现驿馆之中已经空无一人了。从宫里到驿馆的路上,霍成君不是没料想过这种情况,如果驿馆也被逆贼占领了,她是否能判断身边人是否真心。而当真发生的时候,她竟也有些惶恐,也如会琴般不忍细思真相。 霍成君看了看另一间刺史的书房,心头一冷,还是走了过去。 ——今天让刺史写的卷宗,以刺史的笔力,大概半个时辰便出。 ——今天想让她看的卷宗,不知她是否已读。 “砰”的一声,老旧的大门打开,开门的人使了很大的力气,古老的大门发出了吱啦的声音。从门外走来一个锦衣华服的少女,她身着淡紫兰花刺绣镶领粉红对襟袄子,白色交领中衣,下面的白底绣折枝红梅褶裙随风飘动。 少女面无表情,手里执着一个宫灯,宫灯虽然精致,却很明显已经老旧了,长时间没有人使用,上面已经有些许灰尘。宫灯里明晃晃的却也照不亮整个房间。 少女把宫灯放到地上,又轻手轻脚地把灯罩拿下来,拿起里面的蜡烛,慢慢的一个一个的点亮烛台。她神态端庄,举止优雅,而这个点灯的动作也竟有些仪式感,再抬头时,她脸上神态多了几,似是怜悯,又似是自嘲。 霍成君轻声一笑,眼神却无一丝笑意:“这是刚刚小郡主送我的宫灯,我喜欢的紧。” 房间随着烛台的点亮,慢慢变得亮了起来,好似白昼。 此时房间内另一个身影也显现出来。 霍成君不紧不慢的,没有抬眼看她,依旧优雅的稔亮烛台,冷笑一声说道:“我之前没想到是你的。” 对面的那个人冷笑一声:“你没想到吗?我看你防我的样子,还以为你什么都知道呢,小姐!” 她这声“小姐”却出奇的讽刺。 霍成君淡淡一笑,转身正视房间里另外的一个少女,抬眼道:“我哪里什么都知道,什么都知道的不是你吗,霍玉芷。” 她这声“霍玉芷”却平淡的很。 玉芷仿佛是听见了一个很好笑的笑话,笑得停不下来,笑弯了腰,一面笑一面说道:“霍玉芷?霍玉芷?你真以为我是霍玉芷?” 霍成君轻轻抬眼,眼色寡淡:“哦?你不是吗?那你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吗?” 玉芷气极,瞪大了眼睛。她被霍成君捡回来的时候,她才不到十岁,家里根本没有给她取名字,只有一个乳名叫贤儿,而霍成君明显是知道这一点的,故意戳穿来刺痛她。玉芷气的说不出话来,更缓过劲来要开口,却被霍成君打断。 “是啊是啊,你说得对,你不姓霍,你是我捡来的,是我给了你姓,是我养活了你,是我让你有机会接触到这个国家最最核心的家族,是我让你从南蛮之地可以回到长安生活,是我!”霍成君冷眼看着她,用着她所能用的最恶毒的话语来让她痛心。 霍玉芷愈发气愤,边冷笑边朝霍成君走来:“是吗?是吗?那是谁剥夺了我的姓氏,是谁让我食不果腹,是哪个家族让我的家族落魄,是谁让我父母流亡南蛮!霍成君,你不要以为你的施舍有谁稀罕。”玉芷已经有些歇斯底里了。 “我的施舍你不稀罕?呵,”霍成君冷笑,往玉芷面前走进了几步,眯着眼睛,“那你就不要在我家赖着近十年,就不要做些吃里扒外的事情!我告诉你,当年的你在长安已经饿了五天了,你已经骨瘦如柴了,如果我不救你,你就死了,悄无声息的死了,没有人在乎你,没有人知道你,你就混在长安城几千难民里,受着饥饿与寒冷的煎熬,乞求着早点去死!” 玉芷猩红了双眼,冲着霍成君吼道:“那还不是你爹的错!” “是吗?真的是这样的吗?我专门让你看到当年的案宗,你真的一点感慨都没有吗?”霍成君质问,“到底是我阿翁的错,还是你父亲盛贤章自作自受!” 第67章 山重水复疑无路(中) 玉芷看了看霍成君, 声音有些沙哑:“你早就知道了, 对不对?你早就知道了!你什么时候知道我的身份的?为什么还把我留在你身边?” 霍成君冷笑着摇摇头, 说道:“从一开始我就知道你的身份了!你以为,什么东西我都可怜见的捡回家吗!我小时候愿意救你,是因为我心软, 舍不得看一个水灵的姑娘就这么死了, 后来我愿意养你,是因为我心善, 觉得你不错, 可以当个使唤丫头。” 玉芷有些不可置信, 怒目圆睁:“又是心软,又是心善的, 所以霍大小姐是做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了吗?” 霍成君走过去,伸手摸了摸玉芷的脸颊,如同她们平日里的亲昵, 眼神之中却再无半分依恋, 被玉芷用手狠狠地甩开,成君倒也不气,接着露出嘲讽的笑容:“是, 我是做了件了不得的事情, 而且是件很了不起的事情。你的命, 是我救的。你我之间的关系,就是救命关系,就是主仆关系!” 玉芷一个劲的盯着霍成君, 眼神好像要把她杀了,事实上玉芷完全有能耐掐断面前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贵小姐的脖子,但是她到底是忍住了。 “说罢,他们都去哪儿了?被谁抓走了?” “你认为我会告诉你?” 霍成君嗔笑一声:“怎么不会?你是我的丫鬟啊,自然应该处处为我着想,不是吗?” 玉芷刚要说话,霍成君却说道:“还是说,你根本就不知道他们身在何处!” 玉芷一愣。 霍成君走过去,拿起之前宋刺史写下的卷宗,纤纤玉指翻了翻:“宋刺史何其聪明,你给他说我要这盛贤章的卷宗,他总该明白些什么,你以为我只想想让你知道你父亲当年所为来感化你吗?我说让你这个‘家贼’传达了自己的身份罢了。” 玉芷感觉自己背后沁出了一层细汗,向霍成君暴露自己身份,曾经自己预想过很多次,但没有想到回事今天这种情况,没想到居然她什么都知道,也什么都装不知道。 霍成君稍稍抬眸:“想必宋刺史同期儿已经全身而退了吧,你原本打算如何?期儿同你那般交好,你也会忍心?” 玉芷只轻抿双唇,不答。 霍成君也自嘲的笑笑:“哦是,我同你更是交好,你也到底忍心了。” 霍成君不紧不慢地说着些话,不知道是在嘲讽玉芷,还是在嘲讽自己。 “我要问你,现在兰陵宫中那么乱,到底是刘贺捣的鬼?你是刘贺的人?” 玉芷也觉既然已经把话说开了,自己便也轻松了:“我不属于任何人,我只是盛家的女儿。所谓帮谁,不过是随自己心思罢了,我也不会在这里陪你玩到死的。” 霍成君也笑笑:“是啊,自然是谁愿意整霍家,你便帮谁咯。这次刘贺究竟怎么能顺利进宫?” 玉芷笑笑:“你这么聪明,会不知道?自然还是宫中受宠的女儿乱了纲纪,错信了男人” 霍成君心中轻叹,到底是如此,实际上自己和会琴也早就有这种预感了,只不过到底还只是猜测而已:“所以是高旭是原本就是刘贺的人?听会琴的意思是高旭并非兰陵人,是几年前才进宫的?” 玉芷笑了笑:“高旭到底是原本刘贺之人还是最近叛主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因为他的存在,刘贺不仅能够毫不费力的轻易进入兰陵宫,还能够掌握兰陵王宫内的生死大权。” 霍成君轻笑,竟然有种无能为力的落寞:“刘贺现在居然已经这般肆无忌惮了,看来他真是为了当皇帝不择手段了。” 玉芷轻哼一声:“这回是暗中告知,才让宋刺史和上官期走了,现在你已经没有任何人在身边了,从这里到长安千里之遥,加上刘贺虎视眈眈,暗中搜查,你以为你现在逃得了吗?” 霍成君一挑眉:“在这边的事情没办完我也没打算走。” 扭头霍成君轻蔑的看了她一眼,说道:“对了,你当然可以选择仇恨,也当然可以选择报仇。但你若是个有骨气的,便凭自己的双手报仇,不要吃着我家的米,谋着我家的命!” 玉芷皱眉:“你敢这么理直气壮,你知不知道,我现在可以杀了你!” 霍成君扑哧一声,大笑起来,笑完说道:“我怎么不敢呢?我当然敢啊,只不过我提醒你,若是你现在杀了我,你便杀了你的救命恩人,我对你,从来没有对不起过。恰恰相反,该说对不起的人是你!霍玉芷,既然你我已经撕破脸了,我就多问你一句,小五是谁杀的你以为过了这么久了我一点也没再查过吗?” 玉芷一愣:“那么久之前的事情……” “那你也该记得!你也该记得自己手上沾着几个人的血!是你的一时嗔念,让小五没了性命,小五从来都你都那么好,你心里难道都没有一点点的愧疚之情?当我误会刘次卿杀死了小五的时候,我出手教训帮助刘次卿的许家,许家因此而受难,你难道心里没有一丝的同情?” 霍成君说着,声音竟有些哽咽,想起了她对不起的小五,想起了她错怪的刘次卿。 玉芷也有些动容,当日璧漱阁失火一事是自己那时同刘贺首次合作,一经彻查便逃不了干系,夜里自己去探望被关押着的小五,让小五为自己顶罪,小五这才松口承认是自己干的,然而他的自尽,却是自己怎么也没有料到的。 当她知道因为她报复的欲望而陪葬的是小五的时候,她心里是比谁都难过的。她一来到霍府的时候,除了霍成君谁都不认识,自己原本是个富家小姐,要做一些粗活,拉不下脸来不说,还笨手笨脚的,都是小五在一旁帮助她鼓励她,手把手的教她做事情,在没吃到午饭的时候给她留个饽饽,小五是她在霍府的第一个真心的朋友,她怎么会不愧疚,怎么会不后悔! 可是,一想到自己的家庭因为霍光而颠沛流离,自己的父亲因为霍光而失去性命,她又被仇恨所控制。尤其是自己自从跟在小姐身旁,看到了平日里不能看到的朝堂风云,才明白很多事情的发生,不是因为做的不对或是不好,而仅仅是因为站错了队,才落了个妻离子散的下场,更加唏嘘与愤怒。 霍成君见她的样子,似乎有些动容,又似乎仍然执念,便又开口说道:“今日一别,便再也不要见面了。” 玉芷声音有些颤抖:“你现在要去哪儿?” 霍成君挑眉:“回王宫。” 玉芷有些不敢相信,你知道现在王宫里都是刘贺的人,你现在回去就是自投罗网,任谁都救不了你。” 霍成君轻叹一声:“你我之间,利用我的人是你,该说对不起的也是你,而该报恩的还是你!你给我好好记着了。” 说完,霍成君收敛一切冷笑与愤怒,收敛了怜悯与自嘲,收敛了不舍与决然,深深地望了玉芷一眼,便毫不留恋的转身离开了。 玉芷推开门,看着提着宫灯锦衣夜行的少女,未知前程悲欢却仍怀一腔孤勇,她总算知道,对于霍成君来说,玉芷已经彻底的死了。 而霍成君却是已经轻车熟路的回到了密室,再次走到了幽暗的密道里,现在的她已经知道宋刺史和期儿的安全了,自己也差不多放心了,刚刚同玉芷决裂之时,恐怕现在的郡主房间已经是空无一人了。 果不其然,待到她再次打开了暗道门,郡主房间一片狼藉,显然,郡主现在已经被带走了,霍成君心里扑通扑通的直跳,一边轻手轻脚的往郡主房间外面的马场走去,不知道现在到底发生什么事情了,现在的自己确实什么都没有。 冷风吹在脸上,霍成君感觉自己的脸犹如刀割般,可脚步却不能停,就当霍成君踉踉跄跄跑着,却听到一个小小的声音:“霍姐姐,霍姐姐……” 霍成君扭头一瞧,竟是会琴,又惊又喜! “你是怎么?”霍成君见着她身着丫鬟的衣服,自己心里也有几分明了。 会琴扑到霍成君身上:“真的是刘贺,但我不知道父王母后现在怎么样了,外人不知道我的长相,是我身边的丫鬟和我换了衣服。” 霍成君猛地点点头:“好好,好孩子,我现在要去赶快找復中翁。” 会琴点头:“跟我来。” 会琴带着霍成君走了另一条小路,两人一前一后走在去马场的路上。 霍成君慢慢的开了口,嘴巴太干说话时有些沙哑:“刘贺也派人抓宋刺史了,但我提前告知他们,现在他们已经成功逃出去了,不过我现在联系不上他们,所以我现在没办法来救……” 会琴抹了抹眼泪:“霍姐姐,别说了,我知道。” 彼此都经历了重大的变故,明明前些日还一起相约吃冰,现在却沦落至此,竟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第68章 山重水复疑无路(下) 霍成君同会琴相互搀扶着, 踉踉跄跄的向马场走去, 已经接近初冬的寒肃, 两个少女相互支撑着,为着马场小屋的那一盏灯光。 “復中翁生性不羁,父王原本就没打算束缚住他, 自从知道你要找他, 父王假借让他驯良千里马的名号,才让他留下。可是他却折磨死了好多匹千里马, 把父王气的不行……”说道自己父王, 会琴又不可避免的红了眼圈, 现在走一步看一步,谁也不知道到底会发生什么事情。 霍成君想到自己之前同復中翁之间的对话, 想起他对于驯良千里马的理论,又轻叹一声,正说着话, 小路一转, 便看到小屋仍亮着微弱的灯光。 成君同会琴惊喜万分,连忙过去,终于见到了那对凹陷却有神的眼睛:“老先生!” 復中翁见成君一惊, 眼神却颇为闪烁, 好似掩饰什么:“你这丫头, 这时候还找过来?” 霍成君一笑:“老先生,我朋友有些病症非您不可医,我这遭是专程从长安来找您的, 自然不完成事情不会回来的,现在情况紧急,不知道刘贺什么时候能派人找到这里来,您还是赶快随我出宫,治病一事还好商量,早些出宫才安全些呢。” 復中翁只无奈苦笑:“丫头,你可真是……” 霍成君刚还不知復中翁是何意思,却见到小屋里屋出来三两武装侍卫,霍成君再定睛一眼,原是她现在最不想见到的人。 数月未见的刘贺似乎比之前更加肥硕,玩味地摸着下巴,笑得肥肉乱颤,比霍成君印象中更加油腻与讨厌。 “霍成君,好久不见啊,怎么啊,想不想我啊?”刘贺摇晃着身子,笑得得意,一边示意侍卫将屋中人控制。 霍成君感觉大事不妙,只好硬着头皮回应道:“也不是好久不见,期儿一月前不是还替我同你见了面不是吗?” 刘贺见霍成君提起胶西这茬,倒也不生气,反而如同老友相见的语气:“嗳,你我之间可供回忆的可不只一月之前的事情,不过霍小姐可是厉害了,知道利用玉芷来知会信儿,也算是聪明,不愧是我刘贺的对手。” 霍成君低头浅笑:“你刘贺的对手不该是我,应该是广陵王和刘次卿,我一个小女子,本不该入昌邑王您的法眼。” 霍成君没注意到復中翁也随这她刚刚那句话脸色一变,若有所思。 “哟,”刘贺冲着周围人笑了一圈,指了指霍成君,“多利的一张嘴啊,挑拨我们宗亲关系倒是一流啊,是不是?可惜我们宗族倒是兰芝子弟众多,当然也会更多。” 霍成君知晓他话中的意思,恐怕自己希望復中翁医治上官皇后怀孕的问题,早已被刘贺知晓,无所谓笑笑:“只是提醒昌邑王不要选错了对手,反误了时机。你以为你的对手还未出生,实际上……”霍成君话未说满。 刘贺微微挑眉,不置可否:“嗳,自从离了长安,就再也没听到你这种好听又惹人厌的话了,思来想去,本王就喜欢和你说话。” 旁边的会琴看到他们双方推拉,也见到刘贺忍不住气愤:“刘贺,你这个王八蛋,你想要我嫁给你,门儿都没有!我父王母后不同意你便如此卑鄙,简直下流至极!” 刘贺却皱着眉头看着面前的小丫头:“小郡主,你长得是很美不假,可我不喜欢你这种娃娃长相,你不信问你这个小姐姐……”刘贺说着指了指霍成君。 霍成君翻了个白眼,不发一言。会琴又要上手:“你这个下流胚!” 刘贺示意侍卫拉着会琴,摇头晃脑:“这你我事情没成也不是你说的那原因呢!是你父母和我没谈妥条件!” “你放什么屁你!说什么呢!”会琴即便受缚于侍卫,也还是作势要过去打他。 刘贺一边甩甩自己刚刚被会琴抓皱的衣衫:“是你父王出尔反尔,原本说好的要你我联姻,便是兰陵和昌邑的结合,结果你父亲又插了霍成君那事儿一脚,还有去派了迎接队伍去接她,说到底,我现在也没什么好怕的了,毕竟主动权在我不在兰陵,所以我就后悔了。” “什么?”会琴一怔,有些听不明白他的意思“是父王拿我同你做交易?” 霍成君想过去拉拉会琴,会琴却弹开,再一抬眼,却面若枯木,眼神黯淡。 会琴歪歪头,看了看霍成君,挤出一个自嘲的笑容:“霍姐姐,原来这一切都是假的,我爱的人想要杀我,我的父王母后,想要拿我换取利益。枉我所为艰辛,也怪我自我天真,到头来竟是一场空。” 霍成君见着会琴几近崩溃,也有些害怕,声音颤抖着:“会琴,会琴你先别难过,是刘贺他……” 这时候,成君却瞥见见到窗外一片火红,连忙挣开侍卫到窗前,却发现不远处漫天火光,黑烟燃起,不用合计,这分明是兰陵宫中! 霍成君猛地望向刘贺:“刘贺!你干了什么!” 这时刘贺才笑了笑指了指窗外:“宫中发生的事情,只有宫里人知道;至于宫外人,不过是认为王宫意外走水了。” 霍成君眼睛通红,踉跄的扑到刘贺的面前,紧紧揪住刘贺的衣领:“刘贺!你混蛋!你怎么敢!你怎么敢又用这招!” 刘贺却摆手让侍卫不必过来,冲着霍成君笑笑:“霍小姐,怎么?戳到痛处了?忆起往事了?我说嘛,你我之间,可回忆的还有很多嘛。” 霍成君松开他的衣领,冷静的说道:“你想让我死吗?” 刘贺却撇撇嘴:“怎么老说晦气话,真叫人害怕。” 霍成君冷眼看着刘贺:“你都做到这份儿上了,别说让我死了,恐怕你准备的更加充分吧?这么想做皇帝?” 刘贺却不语,冲着霍成君挑挑眉。 “让復中翁出宫,我跟你走,我在你这边,不可能有人把復中翁同上官皇后的身子联系起来,他出去了,与我无任何帮助,让他走。” 刘贺摇摇头,面带笑意:“话不是这么说,你看看,这……这火都放了。” 霍成君说道:“復中翁不是长安人,不是我的人,你应该知道我同他只有一面之缘,如今他并非我的人。” “啧,你看看,这种生死关头你看担忧他人安慰,你这很容易感动人的,恐怕他得救了就成你的人了……” 霍成君正努力说服着刘贺,却不防会琴冲着两人这边冲过来——霍成君一见她的眼神,那种决然又恐怖的眼神,刹那间霍成君仿佛意识到她要做什么,却什么都来不及。 一簇药粉扬起,会琴直接对着刘贺朝空中扬起药粉,情况紧急,饶是侍卫守护在侧,也无能为力。 刘贺还未及反应,只感觉自己肥硕的体内火烧般从喉咙一路向下,挡在他面前的两个侍卫已经咳不停了。而会琴和霍成君也同刘贺一样,吸入这药粉。霍成君连忙看一遍復中翁情况,见他无事才放心。 刘贺忙用袖口遮着嘴巴一唬眼:“你这丫头,你刚刚扬的是什么!”还没等答话,他便跑到了屋外,感觉自己体内忽冷忽热,喉咙又痛又痒。 霍成君眼见着会琴恐怕吸入太多药粉身子支持不住,想过去看看她情况如何,却又狠下心来,去復中翁那边:“先生记住,公主内室床柜旁有开关可启动密道通向宫外,还望先生保重。”边说着边掩护復中翁逃到林子里。刘贺旁边的侍卫连忙来追,却被霍成君死死拽住,加之之前侍卫吸入过多会琴的药粉,此时竟让霍成君一女子掣肘。 復中翁一进茂盛的林子里不见了,便有另外的侍卫将霍成君抓住了,霍成君方才尚未感觉不适,而此时也觉自己吸入的药粉起了些作用,头痛脑热身子虚弱得很。 刘贺看起来却是被这药粉害惨了,恶狠狠道:“会琴你个女疯子,你刚刚撒的是什么鬼东西?” 会琴此刻只心灰意冷,惨然一笑:“不过是一些□□,放心,起效慢的很,估计你一时半会还死不了,不过你的两个侍卫却说不好了……” 刘贺恼羞成怒,只不想再同这两个人再费脑筋,让侍卫把她们带着她们到了马场小屋旁的冰室町,把两人扔进去,便锁起来,喊道:“小郡主,你不是觉得你父王宠爱你吗?我便让你在你父王给你造的小冰室里呆着,怎么样?”说罢,便同旁边两个侍卫,颤颤巍巍的离开了。 冰室町便是之前会琴带成君参观的于夏天储藏冰块来制造甘葛冰沙的地方,即便是夏季也能储存冰块其温度之低可以想见。 第69章 柳暗花明又一村 脚下都是堆积的冰块, 霍成君见会琴已经开始瑟瑟发抖了, 连忙过去搀扶, 看着她心如死灰,却无能为力:“会琴,你怎么样, 还好吗?” 会琴轻声道:“我不晓得王位之争有多勾心斗角……” “别说了, 你冷不冷啊,过来一点。” “霍姐姐……是我不好……我刚刚太气才……还连累了你……” 霍成君弄了弄她的头发, 把她抱住:“你是在说你扬的□□吗?没事的, 我们还没毒死就会冻死的。” 会琴噗嗤一笑:“霍姐姐你在这种时候还开玩笑。不过, 霍姐姐,我们恐怕还不至于冻死。” 说着, 会琴便在冰室町的中间柱子上摸索了一下,不知道碰到了哪里,一拉便打开了一个密道。 霍成君惊讶:“你们这里, 怎么到处是密道啊?” 会琴无奈一笑:“都是我找人挖的, 一个是让我能顺利去长安,一个是让我夜里来冰室町取沙冰。现在想想,不过是为了我一时的任性, 没想到现在倒成了活命的通道。” 霍成君惊喜道:“这么说, 这便是通向你房间的密道了?” 会琴点点头, 同霍成君手拉手走向这个密道。密道里漆黑一片,却意外的敞亮,够两人并肩而行, 霍成君紧紧地握着会琴的手,仿佛感受着另一个少女一夜长大。霍成君忽然想起自己曾经的璧漱阁,其巧夺天工都是为着自己的喜好,同会琴这两个密道挖掘之用意何其相似,没想到到头来却成了自己的夺命冢。 霍成君紧紧地握住会琴的手,仿佛握住中秋夜时无足无措的自己,当时的自己还好有金龄昀在旁相助,可如今的会琴呢?身边又有谁呢? 会琴有些怯怯的问:“霍姐姐,你刚刚为了復中翁连自己安危都不顾……” 霍成君沉默半响:“当时紧急,哪里顾的全,倒是让你委屈了。” 会琴微笑着摇摇头:“我不是怨霍姐姐,不过这次见识到权力相争的严峻,原本就知道霍姐姐来兰陵的目的何在,只是不知道原来霍姐姐冒如此大的危险也要完成目的……” 霍成君道:“是我的一个好朋友身子需要復中翁来调理,她身子不好,你应该懂得,需要调理一下。” 会琴将信将疑:“仅仅是为了调理身子?为了产子吗?可你付出那么大代价来兰陵。” 霍成君轻叹一声:“她是我的朋友,也是我另一个好朋友的夫人,我当然要尽心……” 会琴还是有些不信:“霍姐姐,你这一路多波折,即便是情意再深厚的好友,即便是再需要生子,真的值当?” 霍成君轻叹一声,攥紧会琴的手:“会琴,你为了高侍卫,敢只身前往长安,而他,也是我的‘高侍卫’啊,曾经我任性骄纵,总是受他庇护,现在我自然也愿意为他的地位稳妥多做一点事情。” 会琴虽小,听到这里加之霍成君身份地位,自己也大略猜出事情缘由,也大略猜出霍姐姐的‘高侍卫’或许便是那个世间上最位高权重的人。想到这里,竟有些晃神,当她愿意有自己性命保住復中翁性命之时,是在为了自己心爱的人和他的皇后能有子嗣啊,虽让人心生佩服,却难以被会琴理解。怎么就愿意让自己心爱的人同别人生孩子呢?权力地位竟如此重要? 想着想着,霍成君便同会琴走到了会琴的房间,几个时辰之前她们还在这个房间里为着一些小事争吵,仿佛重点还在那道翡翠鱼子露。 霍成君调笑:“也不知那道翡翠鱼子露是否真的倒给狗了。” 会琴也苦笑:“若是真倒了,但凡狗没吃,我都会抢来吃的。” 看看时辰,天应该快明了,却因为王宫的火漫天,不分昼夜。 霍成君轻声道:“走吧会琴,跟我去长安,若是你我有幸活着到长安,我发誓我会让刘贺付出代价的。” 会琴却含笑,打开着机关,看着房间里的脚印道:“看样子復中翁已经从密道里出去了,霍姐姐放心好了。走吧。” 霍成君最后望了一眼兰陵宫,只在心里轻叹一声,进了密道。 谁知会琴却在外面踟蹰着关上了密道的门,霍成君这才意识到不对劲,连忙猛地敲门:“会琴!会琴!你别犯傻!你快开门跟我一起走!” 只听到会琴在密道那头的细弱的声音:“霍姐姐,我现在不是犯傻,我是现在终于想明白了。我不能只享受别人对我的恩宠,却永远任性下去了……” “你现在才是任性!你不能这样!你不出来我不会走的会琴!” “不,霍姐姐你会走的。终究你我不过萍水相逢,霍姐姐你再将我当做曾经的你,咱们两个也终究有不同的生命轨道。霍姐姐,你要为了你想保护的人着想。” 霍成君竟如鲠在喉,说不出话来。 “霍姐姐,你现在听我说,我刚刚撒的药粉是长安的一个神仙姐姐给我的,就是她帮助我变美的。这个药粉来自西域,叫藿郁粉,可以让人变得更漂亮,但却是慢性的□□。霍姐姐你看,我从一开始的命运就注定了的……” 霍成君抹了抹泪:“不会的,你我身上的毒素我都会找人医治好的。” 会琴又道:“霍姐姐,你听我说,藿郁粉无药可医,且它与白香草相遇会产生剧毒,所以霍姐姐要当心白香草。” 霍成君已经泪流满面。 “霍姐姐,刚刚刘贺那个杂碎竟然说我父王母后要拿我做交易……我要去找我父王母后……我要当面问清楚……” “会琴!会琴!”霍成君用力砸着密道的门,急的拳打脚踢,感觉自己的嗓子快喊哑了,却再也没有回音了。 霍成君知道,正如当年在中秋夜后得知小五死后的霍成君进入南书房一样,会琴也去了她的“南书房”。 世间万事都有因有果,而在年轻的少女眼中,她们未必看的明白自己归属之因。正如霍成君认为的小五是玉芷所害,但究竟是否如此呢?正如会琴认为刘贺是一切霍乱始源,但真的是刘贺一人所为吗?不管如何,尽管看不清楚“因”,她们都走向了自己的“南书房”。 天亮之后,兰陵的百姓终于陆陆续续的出来,人人都在讨论昨晚的那漫天的火光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从外面看来,王宫似乎依旧冒着黑色的烟,昭示着昨晚的火光不是兰陵百姓的一场集体的梦。 而灰头土脸的霍成君已经用自己上好缎料的斗篷同一个布料行换了一套灰色质朴的袄裙和一些零星钱币。正打算去首饰铺看看自己的头上的一只珠花簪子会值多少钱,却发现自己的画像已经张贴在首饰铺旁边的墙上了。 “瞧瞧,听说这是昨晚王宫里逃出来的丫头,偷了宫里不少宝贝呢!” “快看,提供线索可有不少赏金呢!” “长得倒是挺俊俏的,忒心狠,这可真是趁火打劫啊。” “不过说道趁火打劫,昨晚王宫究竟是怎么了,莫不会是王惹怒上天,才天降大火……” …… 霍成君默默地低头离开,掂量着手头上剩下的钱币,恐怕自己只能拿这点钱币撑到找到宋刺史他们了。现在也不知道期儿怎么样了,若是刘贺都已经贴出自己的画像,想必是发现自己和会琴逃走,又发现了会琴的尸首了吧。 霍成君哀叹一声却又打起精神,拿着自己的一些钱币买了一匹老弱的马,出了城门,往西边骑去。巨大的冲击让霍成君不愿去回忆在兰陵的往事,只想着自己要快一点到胶西,快一点去胶西拿簪子换一点钱币好买几个馒头…… 说来讽刺,来的时候宁愿饿着肚子也不愿意吃干粮,自己同上官期相互怼得起劲,而现在却连个窝头都没有,只能骑上一天的马到下一个城去买点,还要先考虑喂给马的干草…… 不知疲惫,心里的哀痛让霍成君感受不到自己已经骑了一整日了,待到入夜看不清楚道路,霍成君才随意找了一处树下干草,想着休息一会。 然而,刚一躺下,却又怎么睡不着,一直听到窸窸窣窣的声音,好像是会琴带她去的冰室町小屋里侍卫用甘葛吹出甘甜汁液的声音…… 不对! 不是这样! 霍成君猛一睁眼,却发现一个人影正在解开她系在树上的马的缰绳,那人身上的灰色短打左一个补丁右一个补丁,身材瘦弱却动作麻利的很。 霍成君明白,这次她碰上的,才是真正的胶西山贼。 胶西国一散,各方逆贼占地为王,从来便是丛林法则,成王败寇,时有败落的一方便四处逃窜,兴许还会被驱逐杀戮。 还没等霍成君有所反应,那人便看见霍成君醒了,慢慢的往她这边走来。 “嫚娃儿,个因一个人凑夜?”那山贼冲着霍成君不怀好意的笑笑,露出焦黄的牙齿,说着霍成君不懂的乡音。 “马你可以拿去。”霍成君佯装镇定,“包袱里什么都没有。” 那人牵着她的马,拿着她的包袱里面的几个铜板,却又停住看了看霍成君。月光之下的霍成君即便灰头土脸也比这山贼整日见的贼汉子们好看得多…… 霍成君感觉自己的大脑在充血,感觉自己快喘不过气来,看着那人一步一步的冲她走来…… “啊——” 霍成君用尽全身的力气把珠花簪子插到了那人的胸口上,恶狠狠地,不停地拔起刺入…… 却见山贼却从后往前倒了下来。霍成君尖叫一声连滚带爬的远离他,吓得半死。 再一抬眼,却发现一翩翩公子,此时正蹙眉冷眼看着倒地的山贼。霍成君看着这张熟悉的面孔,发觉不似从前般碍眼,竟意外地好看与温暖,喘着粗气奔去:“刘……次卿……我杀人了……” 刘病已却快步向前,顺势轻轻抱住了霍成君,挡住那具尸体轻声说道:“不是你杀人了,我刺了他一剑,现在你我都不知道是谁杀死他的,所以别害怕了,别怕。” 霍成君这才发现他剑上还滴着血,只紧紧地闭上双眼,渴望这场噩梦赶快醒来。 刘病已不是未同霍成君如此近距离靠近过,却好像这次让他更觉霍成君貌美。自从霍成君出了兰陵,他便一直跟在她身后,眼见她骑弱马一刻不停,眼见她系马缰、存干草,眼见她像用尽最后一点力气将玉簪捅进山贼的胸膛…… 霍成君似乎太过虚弱,放纵自己依偎在刘病已怀中片刻,却还有力气狡黠一笑:“我护住了南海神医周全,待日后弗……” 刘病已遮住了她的嘴巴,轻轻把她抱到自己的马上,笑道:“日后皇帝子嗣如何是另一回事了,现下你要讨好我才是!” 昔日她风光无限,未知前程悲欢却敢与光阴争答案,看似宠爱万千实则步步为营向上爬,人人皆知成君貌若天仙般好看;如今她灰头土脸,拿仅存的玉簪刺进敌人胸膛,面目狰狞似阎罗,虚弱之际却还为心上人计较得失,却只有他一人知道霍成君之珍贵。 作者有话要说:2016年最后一更~~ 感谢观众老爷们的支持,谢谢~~ 携成君同长年不上线终于出现了的次卿兄祝大家新年快乐~ 第70章 却羡闲人醉(上) 当霍成君醒来的时候已经是隔日的正午了, 光秃秃的道路上没有任何树木的遮盖, 刺眼的太阳正好照在霍成君的脸上, 倒叫她迷迷糊糊的睁了眼。 霍成君刚一睁眼,却觉天晕目眩,好似要掉在地上, “哎呀”一叫, 恰好扶住了马背,这才深吁一气。 却听得旁边传来声音, 明显带着忍俊不禁的笑意:“东部多丘陵, 一夜里几多颠簸你愣是睡着了, 现在倒叫太阳晒晒便醒了?” 霍成君这才慢慢清醒,却发现自己正向一箪食一样横放在马背上, 稍一不甚,便可能跌落下马,登时大叫:“刘次卿!刘次卿你混蛋!你便把我这样放在马背上?” 刘病已却头也不回, 只能从他的声音里听出他似乎心情大好:“你倒是恢复得很快啊, 昨晚见你晕倒还以为你快死了。” 霍成君小心翼翼的扶着刘病已的衣服,慢慢的爬起来坐下,这才道:“看我死不了, 想摔死我是不是?” 刘病已微微侧头, 斜睨见她慢慢的安稳的坐到马背上, 才笑笑:“霍大小姐倒是利嘴比脑子清醒的早,现在荒郊野外的,指不准我将你抛下喂狼去。” 这样带着劫后余生安慰性质的威胁却是毫无威慑作用了, 霍成君只是笑笑,往前探了探头说道:“刘……刘次卿,你看……前面似乎有一座城。” 刘病已点头:“那是怀安城,我估计不到一个时辰便能进城,你若是累了便先眯一会,不管什么去了吃点东西再说。” 霍成君安静的点点头,刚想闭目却发觉姿态怪异,刚刚自己像一箪食一样横趴在马背上睡的正香,现在已坐起,非依靠在他的背上不可。霍成君权衡一下,还是忍着头痛坐着看看风景比较好。 毕竟是世家女子,还是霍家女儿。即便还搞不清楚自己是否杀了人,即便对方是既曾害命又刚救命的刘病已,她也还是把自个儿当做是当年那个偷瞄蓝衣公子被发现后回首嗅青梅的世家女,总要自个儿先说服自个儿。 刘病已等了半响,听不到后面的动静,再回头一看,便又见着那个满眼心思不知道在谋划什么的姑娘了,虽着粗布袄裙,灰头土脸,却仍高昂着脑袋,昨晚那个狰狞着将玉簪插进山贼胸膛的阎罗好像也被她埋在深不见底的眼下。 刘病已斜眼看着她雪白的、和脸形成色差大的脖颈,一时有些心烦意乱,连鞭马背几次,加快速度。霍成君冷不防,赶紧抓住他的衣衫:“干嘛!” 刘病已舒心一笑:“既然你也不睡了,那就赶紧去怀安城啊。” 霍成君翻了个白眼,嘟囔着:“真以为我是箪粮食了哦。” 刘病已骑的果然是匹好马,足下生风,刚过半个时辰便进了怀安城,进城之后,见这怀安城也热闹,倒不费力便找到了一家酒楼,刘病已将马缰交给店小二,两人便一前一后上了酒楼。 店小二见着两位身着用度相差千里,却皆举止落落大方,公子也对那粗布姑娘略带殷勤,一时捉摸不透二人关系,只好面向公子道:“这位公子,我们这小店特色是醉虾和地锅鸡,现有这时令的青蟹,要不要尝尝?” 刘病已却看向霍成君:“你说。” 霍成君一笑,倒也不客气,冲着店小二道:“那就这里的特色菜每一样都来一点,再来二两牛肉,两斤酒温一温。” 店小二倒是惊了一下,没见过这样点菜的,又扭头看看那位公子,却见公子抬眼:“还不快去。”这才忙不迭的下楼。 二楼上自然也是有几桌的,但大多相隔甚远,霍成君见店小二一离开,便望向刘病已,直截了当:“刘次卿,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刘病已微挑剑眉,似乎并不打算顺着她的意思说下去:“你倒是开门见山。” 霍成君笑颜盈盈,眼神狡黠:“我总要先搞清楚你这是在救我还是要害我呀。” 刘病已含着笑意说道:“霍成君,你倒是小心的很。” 霍成君撇撇嘴:“长安到兰陵这段时间,若非小心谨慎,恐怕是没法活着见到你。” 刘病已刚想说些什么,这时店小二开始上菜了,琳琅满目,都是大鱼大肉,做的却并不精致,毕竟穷乡僻壤不比长安。 刘病已给霍成君倒了一杯酒,轻声道:“挺久没吃东西了吧?先暖暖身子。” 霍成君也不推脱,直接干了一杯酒,就着酒味也吃了好几块牛肉。刘病已却并不急着吃东西,反倒拿过青蟹,慢条斯理的将青蟹的蟹黄从壳里抠出来,这里没有繁琐的吃蟹工具,他便只用筷子,就把蟹黄蟹肉剥好,推到霍成君跟前。 霍成君看见推至自己面前的蟹肉,却笑得僵硬:“你……你这……不正常吧?之前你我要拼个你死我活的,现在……” 刘病已却无所谓的说道:“先吃点东西,一会我们慢慢聊。” 霍成君听了他这话,却再也等不及了:“不行,我不吃了,现在就说。你这样搞得我怪害怕的。” 刘病已可是头次见霍成君这么明了的表达自己的心绪,倒也有些愣了。 两人明明都调查过彼此的身份,从当初霍成君刚入南书房刘病已便安插眼线监视她,霍成君也让奉贤调查刘病已身后背景,在两人互不明白对方掌握多少内容的时候,相互之间的推拉对话不知有多少,现在霍成君却这么直截了当的想和他对话? 霍成君见刘病已不语,便又开了口:“我知道小五不是你杀的。从很早开始,我就知道了。虽然这并不意味着你我之前的账会少多少,但起码,除了昨晚的那个山贼之后,你我之间可没沾上我身边人的血了……” 刘病已点点头:“终于沉冤得雪了,可怜我被霍小姐追杀数月。” 霍成君喝了口酒:“是我身边最信任的人杀的小五。” 刘病已倒是鲜有的有些动容了,轻叹一声:“我明白你的感受,现在……” “我一直都把她当妹妹看待的……” “妹妹?”刘病已有些疑惑,还以为是…… 霍成君狠狠地点点头:“是我身边的丫头玉芷,她是刘贺的人。” 刘病已皱皱眉头,竟是这样? 之前一直听到的消息是,小五死后不久,霍成君便进了南书房,就自己目前的看法,小五当时是被自己收买得来璧漱阁地图,自己虽然不知道那个丫头和刘贺是什么关系,但是大抵刘贺不至于非要他死不可。原本还以为是霍光这个老狐狸顺水推舟来引霍成君进南书房,而现在…… 霍成君挑眉:“刘贺步步紧逼,我无力招架才沦落到现在地步,结果没想到又碰上了你,所以,你直说好了,你为什么出现在这里。” 刘病已深深地看了霍成君一眼,说道:“我出现在这里的原因本来就没有瞒你的必要,也并非什么阴谋,我来这里,单纯是因为我被流放了。” “流放?”霍成君放下杯子,“你个什么背景都没有的落魄户,怎么会……” 刘病已无奈的看了看霍成君。 霍成君同刘病已对视一眼,有些明了:“哦,是……是我阿翁?” 刘病已笑着点头。 霍成君也随即笑了:“那还要恭喜你了。” “这话怎么说?” 霍成君拿起筷子,又夹了块肉,说道:“当年我耍阴招害你在父亲门下做事,而且当时已经做了个把月了,平白无故的父亲乐得用你,不会找麻烦,唯一的解释就是你又做了什么让父亲感觉到不妙的事情。让你离开长安,许是因为你做了什么事情,而看你现在衣着用度比之前只增不减,恐怕你是明里升官了。而之前你在长安前功尽弃,如今却这么快让我父亲感觉不妙,自然是次卿兄你的本事了,许是找到了联盟或靠山?或是得到了什么有用的消息?不管什么,都是你的喜事,所以我才要道一声恭喜啊。” 刘病已眼中含笑,终于倒了第一杯酒,冲着霍成君道:“依旧是霍成君,次卿敬你。” 霍成君也笑着拿起就来:“我猜可能是刘侍中了,还是成君敬你吧。” 两人相视一笑,碰了杯子。不过直到后来,霍成君才知道原来刘病已是当了长史,不过那也并不重要了,因为半年之后,他变成了这个国家最有权力的人了,不过,那也是后话了,现在的霍成君和刘病已谁也不知道未来的半年皇权两次易主,会给两人带来怎样的变化。 现在的刘病已终于愿意跟霍成君喝饮一壶酒了,而霍成君也终于可以面对这个亦敌亦友的人而不受小五之死愧疚折磨了。 不知不觉,两人竟将温酒饮完,在危机四伏的异乡重逢,外人看来,相谈甚欢,好似旧友。 而只有他们自己知道,他们并非朋友。 第71章 却羡闲人醉(下) 霍成君喝了口茶漱口, 又接着问道:“可是, 刘次卿, 阿翁外派你出来,把你赶出长安总不会是长久外派吧?” “为何不会?” 霍成君忍俊不禁:“不,我的意思是我很怕是这样, 你这个人, 难保不会把我抓回要挟,最好还是只个把月的好。” “你看, 还是不信我, ”刘病已挑眉, 转而又说道,“其实这次来兰陵, 就是因为当时你在昌邑遇到‘胶西山贼’,然后你阿翁你派我过来解决这件事情的。” 霍成君低头:“真假‘胶西逆贼’倒是都叫我碰上了。” 刘病已听她这话,便皱眉问道:“你这话的意思, 还遇到过假的胶西逆贼?” 霍成君抬眼看了看他, 其含义不言而喻。 刘病已略一思酌,也大概猜到,恐怕是此处与长安相隔千里, 消息传来都是这边人想让那边人传来的消息了, 想来许是刘贺从中作梗。想到这里, 也玩笑道:“猜不出,你的对家那么多,许是从前的仇家都过来借机报复了。” 霍成君没好气的翻白眼:“你知道和我积怨最深的是谁吗?刘氏刘病已字次卿。” 刘病已哈哈大笑, 却往楼下瞥了一眼,变了脸色。 “怎么了?”霍成君正喝着酒,却被刘病已一把捞起,还不知怎么回事,却只能听刘病已的意思来。 “哟,官爷这是来……”楼下的店家小二吓得很,看着几个官兵打扮的人进了店。 那官兵也并不含糊,直接打开了一副画像,画中是一鹅蛋脸的锦衣女子:“你有没有见过画中的这个女人?” 店家老板也过来了,手捧着画端详了半天:“官爷,这每天见过的都是往来的小商贩,可真没见过像画儿里那么好看的女子。” 那官兵一唬眼,让手下的人到处搜一下:“你这里这两日来往女子都说来听听。” 那老板想了一下:“要说女子倒是有的,但大多都是些乡下女娃娃,白净都说不上,更别提好看了。” 官兵还是仔仔细细的搜查了楼上,发现楼上却只有两桌男人,还有一桌吃完没收拾,上面放着一串钱币。 霍成君同刘病已躲在屋顶,等到官兵搜查下一家客栈才下去到马厩把马牵走,两人小心翼翼的从小道离开。 “白净都说不上,更别提好看?”霍成君嘟嘟囔囔,“真是有意思。” 刘病已忍着笑意:“你现在确实灰头土脑的,能认出你是个女孩子来就很不错了。” 霍成君又道:“不过刚刚那么紧急,你还为这匹马冒险到马厩,其实我们完全可以再买两匹马的。” 刘病已理理马鬃,道:“这里买来的肯定不必这匹马了。” 霍成君想着之前便见识过这匹马的风采,好像第一次见到刘病已时,他也骑着这匹红鬃马,好像第一次见到金龄昀时,是在分析这匹红鬃马为何比哥哥的马跑得更快…… 霍成君暗暗地想到了最近遇到的那个养马的老头——復中翁,也不知道他现在是在何处,想到自己不知道如何再见上官期同復中翁,心中就说不出的烦闷。 刘病已见霍成君郁郁寡欢,还以为是因为刘贺的事情,便道:“是刘贺现在开始四处搜查了,我听说兰陵宫中夜起火,便连夜策马赶来,当时只以为可能你在兰陵宫中会有事情,却不想直接看到了骑着马出来的你。” 霍成君深知自己现在没法同刘病已分开,加之兰陵宫中之事说来也无妨,便大略把兰陵宫中发生的事情同刘病已讲了,只隐瞒了上官皇后身子不好来寻復中翁这一节。 刘病已听完,却久久不语。 霍成君见他不与:“怎么了?你是想起什么了?” 刘病已摇摇头:“这次大司马派我来胶西便是处理胶西逆贼的,但是很奇怪,分明是看刺史们上书关于胶西逆贼云云,来到胶西却只见的一些山贼罢了,成不了大气候。” 霍成君刚皱眉想说些什么,刘病已又道:“算了,这里全是刘贺的兵在找,我看还是先带你回营地吧,到那里便再找找上官家那个小子,行吗?” 霍成君点头:“只能如此了。” 刘病已去他处给霍成君买了一匹马,虽不是什么名贵的品种,但也算精神。霍成君理理马背,也上马试了试:“买到这种货色的马也不少钱吧。” 刘病已点头:“这里买马价钱不如长安的。我看你倒是对马挺感兴趣。” 霍成君一愣:“没什么,在兰陵宫中认识个养马的人,也不知他现在怎么样了。” 刘病已挑眉,看着霍成君穿上斗篷,骑上马说道:“走吧。” 虽则刘贺已在城门设下守卫层层防守,但霍成君同刘病已扮作往来商客,两人绝顶聪明,自然轻易的离开了怀安城,待走过一里地远时,刘霍二人才双双卸下伪装服装,霍成君骑着红鬃马,刘病已骑上刚买的马,两人才尽力往营地赶路。 在路上,刘病已慢慢的把他那边的情况同霍成君大略讲了,自从霍成君一行人在赶赴兰陵路上遭遇胶西逆贼一事传至长安,霍光同张安世便把胶西逆贼正经的研究商议对策,恰逢霍光知晓刘病已私底下在做些事情,霍光便借此机会让刘病已离开长安,张安世派遣老将赵充国驻扎安县,文官便是刘病已长史协同前往。 霍成君把干枯的稻草拍了又拍,收拾好今夜落脚的地方,才走到篝火前坐下,看着刘病已只在烤兔肉,听他念叨:“荒郊野外的只捉到一只兔子,你我分一只兔子可真是不够的,所幸我包袱里还剩一些干粮,大概明日便能到安县,马到底不如来时跑得快了……” 霍成君接过烤好的一只兔腿,轻声说道:“要让你暂时的离开长安,要让你体面的离开长安,次卿兄,你该不会是找到什么靠山了吧?” 刘病已笑笑:“当年你便是查出我身后无势力支持,才会肆无忌惮的设计我,不是吗?” 霍成君往旁边挪了一步:“你这话说得,好像是你要报复我似的。我可先说好,这件事情明显我阿翁的意思是你要把胶西逆贼处理掉还要保证我安全回来,这两件事情可是缺一不少,你可别动什么歪心思。” 刘病已似笑非笑:“我会动什么歪心思?” 霍成君被噎了回去,又往旁边多了一步,轻咳一声:“所以你到底是不是找到了什么帮手?” 刘病已吃着兔腿,不理她。 “让我阿翁坐不住了,一定是什么大人物啊,是谁啊?张安世右将军不可能,张彭祖娶了顾玉瓒,张家和顾家就是联合在一起了,也不可能是顾太常;金家就更不可能,金日磾去世后,金赏哥当家总不在长安,至于金建,就更不可能了……” 刘病已痞笑着打断道:“对啊,而且金龄昀不还是你的‘好友’吗?” 霍成君瞪了他一眼,接着说道:“丙少卿恐怕不会帮助你太多;同你一起来安县的赵充国就更不可能了;所以我想来,朝堂之上最能帮助你的便是建平侯杜延年,你故友杜佗的父亲,最重要的是他不是我阿翁的人。” “啪—啪—啪——”刘病已轻轻地拍了三下手,“说的不错。” “真是杜延年?”霍成君反倒不信的皱起眉头,“不可能!” 刘病已轻笑:“霍小姐,这是也是你说的,不是也是你说的,你倒叫我说些什么呢?” 霍成君轻哼一声:“你少来,你新盟友是谁,回头朝堂上一见便知,你何须现在瞒着我?我只是觉得,建平侯确实不是和你一路人啊,当年建平侯虽然是由我阿翁一手提拔起来的,但却从来不唯他是从,其正直良善,让人心生仰慕,怎么可能会选择你呢?” 刘病已抬头,用吃剩的兔腿戳了戳霍成君手里拿着的兔腿,挑眉道:“不用谢。” 霍成君默默地吃了口自己的兔腿,嘟囔着:“不说就不说嘛。” “不过……”刘病已扭头眯着眼睛看向霍成君。 惹得霍成君感兴趣的凑了过来,笑着说道:“怎么样,怎么样?又想给我说了?” “你倒是对过去的事情挺了解的嘛。” “什么呀。” “你现在对于朝堂之上的局势了解我不奇怪,毕竟你进南书房也挺久了。但你对于之前的事情,好像还挺了解的。”刘病已把吃剩的兔腿扔到火堆上,抬眼看她。 霍成君倒是难得静了:“什么以前的事啊?” 刘病已见她这般推脱,便决心把话说开,正视霍成君:“当年上官氏密谋燕王旦企图扳倒霍氏,霍成君,当年你多大?十岁有吗?当年是不是经常进皇宫啊?” 霍成君一愣,手一滑,还没开始吃的干粮落到了火堆旁。再看刘病已,似乎明白他从见面到现在一直同她聊,到底是想聊什么了。 第72章 笳鼓喧喧汉将营(上) 作者有话要说:【原本想着这里插上一个章节,主要是讲霍成君十岁那年风云诡谲,朝堂暗潮汹涌,上官氏密谋扳倒霍氏,昭帝识破上官桀,上官氏谋反失败,除上官云霓之外全族诛杀。霍成君头次进入宫廷斗争,厌恶并深感无奈,随手救下两条人命,其一为上官氏遗腹子上官期,其二为上官氏集团罪臣之女。可能还会加上年少时的霍成君同刘病已打个照面什么的,但后来觉得在这里插入太生硬,最重要的原因是我之前为写的这部分的查的史料笔记落在学校里了,在家上网搜的恐不对,所以想这段还是等着以后完结了写个番外就好,如果能有完结之日,大家可一定帮我记着hhhhh再者本文霍成君年龄设定比历史上或者说大多史学家认为的霍成君的年龄要大几岁……大家看文愉快】 次日一早, 霍成君便同刘病已早早起来赶路, 两人心照不宣的对昨晚的谈话闭口不谈。但谁都知道昨晚起了头儿, 之后就不能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了。 霍成君从来便对几年前那次上官桀忤逆揭发后诛族之事闭口不谈,但尽管如此,刘病已从两人昨夜的交流中也知道霍成君当年尽管不足十岁, 却在那时就明白了些事情, 许是参与了什么也未可知。 不过既然霍成君不愿谈,他也没有强迫她的意思, 只不过从中猜测几分, 恐怕与她那个交好的皇帝哥哥有关, 恐怕与她那个崇拜的父亲大人有关。无论是哪种,刘病已都没有非要知晓不可的理由。 许是昨日两人从头到尾聊个不停, 今日两人倒是默契的什么也不说,只一个劲的赶路,果然不足半日, 午后没过多久, 两人便到了赵充国将军驻扎的地方——安县。 霍成君原本以为阿翁派出了赵充国和刘病已,至少会给出不少兵力,想彻底铲除胶西逆贼, 没料到进了军营一看, 只有区区十几口大锅, 问了刘病已才知,原是只有千余士兵。 赵将军已过花甲,头发花白, 却仍身强体壮,尽管满脸老年的斑点,两只眼睛却似鹰般有神,乍一看或被吓到。 霍成君儿时曾见过赵将军,那时几个姐姐都出阁了,只剩六姐和她还小,赵将军抱起她的六姐霍清和,清和不知所措;抱起她来,却哇一声大哭起来。当时霍光就对赵充国道,儿子小女愚钝不智,以后不知会怎样。那赵充国哈哈一笑,说道,可以去找别人家的儿子养来玩玩啊。当时小小的霍成君一听这话便更不愿意,抽抽搭搭的瞪着他,惹的两个位高权重的大人物哈哈大笑…… 不过这已经是从前的事情了,霍成君落落大方向赵将军施了礼,稍微寒暄几句,赵将军便同刘病已分析局势与情况,而霍成君自知自己少不得退后,便侧身去先前刘病已安排的住处洗了把脸。 待到刘病已过来,已经是将士们晚饭之后了,经过和身边几个士兵的饮酒,霍成君知道了明天就要直捣胶西逆贼最大的一支老窝,而今夜将士们多少喝了点小酒,霍成君听这意思,明天这一仗恐怕并不简单,因为胶西逆贼向来支流多,每支人数少,好出其不意进攻。队伍已经为此吃过不少亏了。 见刘病已过来,霍成君给他斟酒:“喝一杯吧,在长安城应该都是流云坊的姑娘给你斟酒,在安县,还有霍成君给你斟酒,也不算赖。” 刘病已笑了笑,一饮而尽,喝完手撑着脑袋抬眼看着霍成君,神色倒是少有的几分认真:“你说,如果我死了,你会不会伤心?” 霍成君斜睨一眼,不为所动:“一杯就醉了?” 刘病已接着说道:“不过话说回来,如果你缺了我这个对手,会不会很无聊啊?毕竟你霍成君还是很正人君子的,什么阴招也只是用在我身上或是和我一起用在别人身上,是不是?” 霍成君觉得好笑,转身正对着刘病已含着笑意道:“刘次卿你不要想太多好吗?明天的大战再严峻,你一文官……” “明日我会引一支队伍为大军掩护,所以很有可能今天晚上就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了。”刘病已云淡风轻的笑笑,把玩着手中一佛串,仿佛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情。 霍成君突然之间愣住了,不知道要说些什么。 连忙追问道:“不可能,你少骗我了,你不愿意的话,将军没有让文官带兵的权力。” “我愿意。”刘病已鲜少露出不是嘲讽的笑容,倒显得真有几分真诚,“霍成君,我愿意的。我想要的,不只是王侯爵位,我要更多,我就要付出更多。当然,最重要的是,为了还一方百姓太平。” 霍成君直愣愣的看着刘病已,仿佛不认识面前的这个人一样。 刘病已盯着看了她半天,冷不防的噗嗤一声笑了:“逗你的。还真是好骗。” 霍成君倒还是有些不知所措,不知道如何回应,刚刚自己的心情恐怕复杂到连自己都难以捉摸明白。 恰在此时,一身着素衣的消瘦男子跑到刘病已身边,悄悄给他耳边说几句话,刘病已听闻点头,让他回去。 是周照!自己以前就在长安同他见过面,看这小子跟着刘病已倒也算尽心。霍成君同周照对视点头,算是打了招呼。周照便起身离开。 刘病已扭头看向霍成君,轻声道:“不过看着你刚刚的表情,也蛮有趣的。睡了。”说完,便起身,回了营帐。霍成君却依旧愣在原处。 周围的将士们也只是多少喝了几杯而已,赵将军的队伍向来纪律严明,没过多久,将士们便都散了,有个方才聊得好的士兵见霍成君在此出神,便过来憨笑道:“霍小姐是有些怕了吧?莫慌,营帐这边安全着哩。” 霍成君勉强一笑,看着士兵们去站岗或营帐,心里复杂的很。霍成君很想对他说,她并不害怕再遇到危险,毕竟她出身决定了她一生免不了见惯鲜血,但她不想你们的阿母等不来儿子回家。 但霍成君终究只是想想,她站在权力顶端,正是霍成君这样的人决定这这些士兵的生死,她所谓的怜悯只是假慈悲,她无力改变也没打算改变游戏规则,恰恰相反,她运用游戏规则游刃有余。 霍成君轻叹一声,回了营帐,又想起了刘病已刚刚说的话。暗暗想道:刘次卿倒是个绝不会让自己陷入危险之人,不过,他刚刚那句想要的不止王侯爵位,恐怕并不是句玩笑。 不过—— 现在刘次卿这个家伙已经这么明目张胆的说些混账话了? 霍成君想到这里,便又气的半夜睡不着觉。 次日清晨,刘病已穿上玄色军装,带领着身边的士兵按照之前同赵将军计划好的,进行南部偷袭后逃走,从而掩护大部队对逆贼的进攻。像是个活靶子一样诱敌深入,确实凶多吉少。 刘病已临行前望了望霍成君住的营帐,见还没烛灯点起,恐怕她还没有睡醒吧,恐怕她真的不知道,昨晚对她说的那些话,并不是玩笑。 刘病已带上两百士兵,按照之前同赵将军拟好的计划的路线,迅速上路了。等走到一半的时候,刘病已眯眼看着队伍,忽然脸沉了下来,皱着眉头往队伍后面走着。 其他士兵不敢违抗命令,只一个个的往前赶路,而见着向来谦逊儒雅的刘病已脸色竟黑成这样,都不敢多言,只看着他蹙眉黑脸往后面快步走着,走到了队伍偏后的位置,将一个矮个儿士兵一手拎出来。 只见这士兵还未站稳,刘病已便转身道:“你自己走回营帐。” 这士兵连忙跑到刘病已面前,扶好自己的帽子,讪笑道:“刘长史,刘长史……我这……” 刘病已忽的扭头,面若寒霜:“胡闹!” 那小士兵也只好悻悻的将大帽拿下,露出洁白的的额头和细腻的脸蛋,原来这小士兵竟是穿着军装的霍成君。霍成君手中拿着大帽,手指绞着绳子转着圈,眼睛只巴巴的望着刘病已,怯怯的开口:“你……生气了?” 刘病已依旧板着脸,指着后方:“你现在往回走,就算是你两个时辰也就到营帐了。” “可是我不想回去。”霍成君回道。 刘病已轻哼一声。 霍成君又开口道:“刘次卿,我在这里可就认识你一个人。” 刘病已指了指自己:“这个人曾经烧了你的房子。” 霍成君笑得灿烂:“我们也曾经合作让整过刘胥啊,我们之间合作还是挺愉快的,现在刘胥的把柄还在你我手上。现在在刘贺的地盘上,我们合作也可能……” 刘病已冷笑一声:“大小姐,刘胥的把柄我早就卖给你父亲了,就是从你父亲交换的东西我才取得杜延年的信任和帮助。” 霍成君一瞪眼:“刘次卿你混蛋!” 刘病已扯扯嘴角:“你一开始就该知道的。所以现在赶紧滚回营帐吧。”说着刘病已拉过她的肩膀,回头想要叫谁过来的样子。 霍成君见状连忙拉过他,急道:“我知道你来这边任务之一是保证我的安全,否则你回去我父亲便再也不会让你有出头之日了。我之所以过来,是因为只有你知道怎样能帮我找到上官期。所以你我之间成一协议如何,我一路从长安到兰陵两次,这里山路我最熟了,你帮我找上官期如何?” 刘病已依旧冷着脸望着她,步步紧逼:“我没有向导吗?还需要你?找上官?这连赵将军都不用请示,回去时一路找驿馆问便是了。霍成君你现在连扯谎话都不会圆了?” 霍成君一噎,倒厚起脸皮来了:“我不管,反正我是一定要跟着你去的。谁知道那你现在私下搞什么把戏,横竖你现在不能奈我何,我的安全可就交到你手上了刘长史。” 刘病已反倒噤了言,只眼神复杂的看了霍成君一眼,只扔下一句“跟着我”便转身大步流星的往前走了。 第73章 笳鼓喧喧汉将营(下) 霍成君既随刘病已深入诱敌, 刘病已倒也不好再拦着, 只不发一言, 走在队伍前列,霍成君亦在旁小跑着跟着。 “刘次卿,你之前说过, 虽则各刺史写的胶西逆贼云云……却发觉这里不过游击作战, 未曾有大气候。”霍成君气喘吁吁的跟在刘病已身旁,说道。 刘病已不发一言。 霍成君追问道:“你也应该有我这种猜测是吧?为何几十年来一直都是一些不成气候的山贼, 这几年却突然有如此大的势力!你也猜是有人暗中资助, 以胶西逆贼之名发展自己的……” 刘病已斜睨一眼, 打断了她的话:“这些便是后话了,回头再说。” “以后再说也可以, 不过恐怕刘贺同胶西逆贼的关系没有我们想象的那么简单,之前以为是刘贺兵马伪装成胶西逆贼就是冲着我来的,现在想想, 可能不是, 兴许是刘贺在利用那些小山贼为非作歹,又兴许原本就没有什么……” “霍成君!”刘病已鲜有的露出认真的面孔,“不是说这些话的时候, 但我之后一定和你详谈此事。” 霍成君自知多言, 也只好闭嘴, 又走了一刻钟,霍成君拉拉他的衣袖,指了指不远的山头:“途径那处山洞, 可比绕山而行至少快三刻钟。” 刘病已这才慢下脚步,同霍成君往前走几步看看。 “前方便是曾经刘贺兵马伪装成胶西逆贼截我们一行人的地方,若是从那处山洞中通过,便可以比现在的路线快一些。” 刘病已点头,让手下把队伍中熟知此处地形的士兵找来。霍成君用脚扒拉着土地,轻声说道:“不信我吗?” 刘病已笑笑:“你现在满脑子都是替你在兰陵的好妹妹报仇,新仇旧恨一起找刘贺算账,我可不能拿这群弟兄陪你玩。” 霍成君猛地抬头:“你说什么?你怎么知道我在兰陵……” 恰巧此时,刘病已找来的那个士兵已经过来了,几人讨论了一会,便决定从霍成君说的那个山洞穿过,可以节约一些时间。 霍成君知道刘病已现在不会同自己详谈,便乖乖闭嘴赶路。好容易队伍走到了山洞,刘病已才朝她勾勾手,让她过来。 霍成君轻哼一声,还不是最后听我的了。想着,便快步走到刘病已那边。这山洞便是数月前自己同刘贺首领对峙的地方,当时刘贺的手下和自己打了个赌,那人赌输了,便对自己说注意身边人,现在想想,原来那时,玉芷便又做了一件对不起自己的事情。 霍成君撇撇嘴,忘了这些吧,走到刘病已面前:“又怎么了?你不是不相信我吗?怎么……” 话音未落,霍成君便感觉脑后一道重击,自己还没怎样,便模模糊糊听到刘病已的声音:“你先在这里待一阵儿吧。” 不知过了多久,霍成君才迷迷糊糊的醒了过来,一睁眼,却发现是在一个马车上,马上掀了帘子出来,去发现外面都是几月来相同的野外,根本看不出是何处。 霍成君使劲探出身子,看了看前面驾马车的人,认出原来是周照,才放下心来。 周照一见霍成君醒了,便连忙问道:“诶,霍小姐,醒了?您可睡了好些时日了。” 霍成君一边扶着脑袋,一边道:“现在这是哪儿啊?” 周照一边驾车一边说道:“霍小姐是睡糊涂了吧?现在我们正在往山阳城走啊,不过也是,霍小姐头次见到战场杀戮,该是吓得不轻……” 霍成君皱眉,知道跟他说不清楚,便说道:“刘病已呢?我要见他。” 周照笑了笑:“公子随将军转了另一处营地,我家公子提前给我说了,让霍小姐安心在马车上坐着,现在日夜兼程的赶路,小姐先安心……” 霍成君慢慢的头脑清晰起来,连忙抓住周照的衣袖:“他们呢?有没有事?刘病已呢?赵将军呢?他们情况怎么样了?” 周照原是被霍成君猛地一拉吓了一跳,现在看着向来冷静、让公子头痛不已的霍小姐这般模样,倒觉得有些可爱了:“哈哈,霍小姐你别慌了,赵将军大捷,公子领的诱敌部队大半死伤,已经比预计的结果好很多了。刚刚不是给小姐说了公子已随将军去了另一处营地,霍小姐理应猜出来的。” 霍成君轻轻“哦”了一声,便回了马车里。 周照笑了笑,原本每次见这霍成君心里发怵,而现在倒觉得还挺义气的。 没过一秒,便见到霍成君的脑袋又出来了:“你家公子究竟是怎么说的我?又是如何交代你的的?” 周照不懂霍成君为何如此执着,但还是直接说了:“大战过后,公子同赵将军回合,一起辗转到睢县驻扎,临行前嘱托我照看小姐,说霍小姐误入战场,实在难见杀戮晕倒,说是等霍小姐醒了,便让我们一同去山阳驿馆,可回长安。” 山阳驿馆? 山阳向来便是军事重镇,山阳城内外皆有重兵把守,提防北方外敌入侵,而现在驻守在山阳城外的领兵将领便是自己的堂兄霍山。 霍成君默默忖度,山阳驿馆明明在北面,若是回长安,无需绕道北处,明明直接从之前地方借道遂城,再由遂城商旅人行道走便是,何须多此一举。 而当日,自己对刘病已提出从山洞直接穿过可省时省力,明明自己是对刘病已不构成威胁的啊,明明之前自己对刘病已已经出力,为何他仍不相信自己待他实意,反倒要在深入敌军前将自己打晕,战后再神不知鬼不觉的把自己送走呢? 霍成君又仔细想了想,才下了决心:“周照,一会到了山阳城,我恐怕要先与我堂兄弟一叙。” 周照不明所以,听着霍成君的安排。 谁知道霍成君却请来了霍山,领着霍山的好几百士兵浩浩荡荡的去了睢县,周照虽自小跟着公子到处走动,却断没见过这般胡来的。 问起霍成君此事,霍成君也只是甜甜一笑:“没关系,你家公子不会怪你的,况且这件事情只是私事,哥哥派点手下保护妹妹也应该是理所应当的。” 周照确实体会到了霍家人的无法无天了,默默想到公子此前得罪霍大司马两次,恐怕回到长安的日子更不好过。 不足一日,周照霍成君一行人便到了睢县。 “小照,你干嘛啊,夜里山里来了猛兽把你吃了都没人知道。”霍成君一脸无奈的看着在林子里拉着树不走的周照。 周照一扭头:“霍小姐你可是有人给你撑腰,公子不敢把你怎么,但工资若是发现我没有送你回长安,还……还带了一队兵过来,非扒了我的皮不可!” 霍成君无奈的摇摇头:“我告诉你不会的!” 却在此时听到背后一个声音:“你怎知不会?” 霍成君转身一看,便是一身戎装的刘病已,笑眯眯着:“我问霍山借了三百士兵,若是如此,即便是聊刘贺的事情,也并不必让赵将军为难。” 刘病已表情有些复杂:“我真没想到。” 霍成君也轻道:“是啊,我也没想到,你若是利用我……也就认了。” 刘病已拉着霍成君回到了营帐,拿出了一张地图,看了霍成君一眼,便指着地图轻声道:“若想要更详细一点的,便是要问赵将军要了。” 霍成君仔细看看:“你觉得可以吗?” 刘病已苦笑:“目前看来,确实胶西山贼有人资助有人训练,赵将军也说奇怪的很。” 霍成君看着地图,听刘病已讲解着:“你看,我们现在就在这个位置,而之前最大的逆贼处是在山东边,我所知道的胶西逆贼是从胶西以南借道濉河至山阳以东曾经活跃。” 霍成君也指着地图:“你看,我被刘贺军队袭击的地方便是焦安冠以北,他们活跃的地方恰好有六七个窝巢,恰好重合了,如果一点关系也没有,那胶西逆贼也起码是提前被刘贺打过招呼的,其实这种可能性小点。” 刘病已接着说道:“所以现在赵将军已经打算清理完渣滓便回长安了,如果真的想要打刘贺,那就绕道焦安冠以北,这样拿你的队伍不受赵将军管制,又能重创刘贺,达到和赵充国一支左右夹击的效果。” 霍成君轻轻点头,仔细摩挲着每一个地图上的地点。 刘病已抬眼:“我没料到你会回来,真的。” 霍成君低头,她这个决定也是做了很长时间。刘病已对她的暗示她猜到后便开始思忖,想着这样成了会怎样,败了会怎样,想着得失,却还是威胁着小照回来了。霍成君吸了吸鼻子:“你到底是为什么知道我在兰陵宫中的事情?” 刘病已起身,踱步许久:“我本不愿告诉你的,但你既如此信任我,你我既决定联手对付刘贺,我也没必要瞒你什么。我从一开始就知道你是为了復中翁才来兰陵的。至于我为什么知道你在兰陵所为——” 霍成君惊诧不已。 刘病已道:“因为復中翁是我师,我所有会的,都是他教的。” 第74章 不辞徧唱阳春 自霍成君同刘病已决定联手, 两人便在焦安冠以北, 同刘贺的一批人真真的杠上了。前几次正面冲突倒是让刘贺吃了个大亏, 这日,探子却来报说刘贺上了一批弓箭手,百发百中, 倒有不少士兵死伤。 而霍山终究不放心借兵马的霍成君, 便也赶来。霍山其人虽朝堂之上不甚明了,脑袋从小也不算聪慧, 倒是因为常年在外领兵防守, 一些基本的领兵作战倒还过得去。霍成君开始同他讲是帮赵将军对付胶西逆贼, 而后被他发现其中有刘贺的兵马嚷嚷的要走,霍成君又拿霍光的令牌说她在外一切代表霍大人的意思, 霍山才勉强帮衬着。 “倒真是姓霍的天下了。”刘病已偷偷冲霍成君揶揄。 霍成君倒一瞪眼:“刘贺倒了便没人能威胁陛下了,你这种嚼舌根的到应该把舌头割了去!” 刘病已哈哈一笑,进了营帐同霍山讨论事情。 霍成君在篝火前坐着出神, 却不防刘病已过来到她身边坐下, 忧心忡忡。 “刘贺的弓箭,涂了些东西。” “是毒药?刘贺倒是狠毒,不过毒药难制多……” “不, ”病已摇摇头, “是白香草, 只不过是东部寻常的草药而已,所以我们才难以理解为何如此。” 霍成君一愣,所有关于兰陵的记忆如洪水般涌入, 她好像再次听到了那个稚嫩的女声,听到那个声音对她说:“霍姐姐,你听我说,藿郁粉无药可医,且它与白香草相遇会产生剧毒,所以霍姐姐要当心白香草。” 而之前復中翁也前来此处住下,因着对霍成君报恩的心态给她看了看当时茅屋霍成君吸入藿郁粉是否存留,神医的结论也不甚乐观。 霍成君同刘病已对视一眼,心中都有了数。 谁料当夜刘贺便偷袭营帐,仓促应战下霍成君却被弓箭手围攻,在旁边保护霍成君的士兵力不从心,刘病已见状连忙过来拿剑挡了几道箭,却不防身后一发直冲霍成君来,千钧一发之际,刘病已没多想,便用身体挡了一道。霍成君吓得说不出话了,又被刘病已带着突出弓箭群,霍山反攻,众兵应战。 这次虽则队伍受创,却并没有让刘贺讨到多少便宜,加之赵充国从西边包抄,重创胶西逆贼,导致刘贺的队伍元气大伤,似乎如从前嚣张。而霍成君一行人便在山阳城驿馆歇息,为刘病已养伤。 整整三天。 刘病已依旧没有醒过来。 原本以为这只箭正中刘病已的心脏,结果请来的郎中看了看,都说大幸,这只箭只是射中了刘病已的左肩,而箭头虽然离心脏很接近,却并非要害。 虽说并无生命危险,但从身上取出箭来的时候还是大出血了,霍成君捂着嘴害怕极了,双肩不住的颤抖,却忍不住还是一直看着屋里医工给刘病已止血、上药,一群人忙前忙后屋里屋外的跑着,霍成君却不知所措,隔半个时辰便开始问问医工情况怎么样了,心情随着刘病已的情况大起大落。 待到次日早上,刘病已没有醒过来,霍成君和身边的女医给刘病已用浸了药的纱布擦拭身子,心里暗暗有些不安。 第二天,刘病已还是没有醒过来。霍成君忍不住了,找到了復中翁,让復中翁给他的徒弟再好好看看,復中翁看着霍成君紧张的样子,也多少感觉情况很紧急,便也自己跑了一趟,给刘病已看看,结果一看也只是说没什么危险,让成君别担心。 霍成君还是信得过復中翁的医术的,只要拼命说服自己他没事,但心里还是有些忐忑。 第三天,刘病已还没有醒过来,霍成君心急的不得了,却无可奈何。只能帮着医工给刘病已煎药上药,下午的时候又忍不住让周照找復中翁,復中翁也只是耐下性子给霍成君解释,说刘病已真的没有生命危险,只不过现在仍是昏迷状态,应该快醒了。 霍成君将信将疑。 当第三天深夜霍成君再次敲起復中翁的房门时,復中翁一瞪眼睛对下人吩咐,以后但凡看到霍成君就说他不在。 刘病已睁开眼睛的时候是第四天的清晨,这时候大家忙里忙后折腾了好几个晚上,实在熬不住都去睡了一会儿。刘病已忍着身体的疼痛,慢慢睁开眼睛,看到便是一个绿色背影。 这时的霍成君,正在把刚煎好的药用小勺舀着吹一吹,吹着吹着,觉得视线有些模糊了,“吧嗒——”一滴眼泪正好落入乌黑的药上。不同于周围人多少换班睡了,霍成君已经整整三天只小憩了半个时辰,不知多久没有合眼了,如今身心的疲惫让她真的受不了了,慢慢的开始啜泣,眼泪竟止不住的流,一滴一滴的,全都落进药里。 刘病已定了一会,感觉自己体力也有些恢复,便支起手肘看着他不远处的一抹绿色,鲜活的跳动的充满生机的绿色,看见她努力克制却不断抖动的双肩,听见她努力压抑却不能停止的啜泣。 “成君?”一个干涩的嗓音发出,让霍成君怔了怔,有些不可置信。 恰好小照进来了,看见刘病已正起身,便高兴地跳起来大喊:“公子,你醒了!” 霍成君连忙转头,竟有些惊喜的不敢相信,站起来直直的看着他,不知所措。 他活下来了,他活下来了,他刚刚说话了,他刚刚唤了她的名字,鲜活的,跳动的,充满生机的。 小照却立马扑了上去,直压的刘病已喊疼,才明白过来,赶紧起身。开口不停的说着:“哎呀,公子,你可算醒了,我真是怕你就这么睡死过去啊,每个医工都说你没有生命危险,復中翁也来看了两次,说你没事,但你就是不醒,好像死过去来了一样,哎呀你你你,先别动,躺好了,我这就去找医工过来,先躺好,别再睡过去了啊。” 小照说玩一溜烟跑了,去医工那边,隔着好远都能听到他的叫声:“公子醒了,公子醒了,你们快去看看!” 霍成君却只是愣愣的看着刘病已,站在远处,脸上终于露出了疲惫而由衷的笑容。 刘病已有些好笑,摇摇头:“怎么了,不会说话了?你不会也以为我要‘睡死’过去了吧?” 霍成君这才走过去,看见他坐着觉得他会很累,便想让他躺下,却被他摆摆手拒绝,反而问道:“成君,你刚刚,哭了?” 霍成君这才伸手摸到脸上的泪水,又笑笑自己:“担心死你了,次卿你昏迷了整整三天啊,可是整整三天啊。” 刘病已也伸手给霍成君抹抹泪,又笑了:“这可是我头次见你哭啊,以前还以为你不会哭呢。” 霍成君抬头露出笑意:“你没见我哭过?我从小可被人家说是‘眼泪做的’呢!” 刘病已被她逗得一笑,轻轻地摇摇头。 “我怕你因为我死了。”霍成君接着说道,言语中还带着委屈的哭腔,“那样我会愧疚死的。” 刘病已笑笑,虽然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却恢复了往日的神采:“呵,你认识我这么久了,我怎么可能把自己的命当儿戏呢?” 霍成君睁大眼睛:“你侧身挡箭的时候算准了不会死?” 刘病已有些疲惫的笑着:“当然了。之前復中翁不是说了嘛,这箭上的白香草与你身上的毒素相生,你一中箭,必死无疑。而我替你挡着,也不过就是皮外伤,我挡箭转身的时候已经算准了角度,不会正中要害的。” 霍成君这才吸吸鼻子,低头用衣袖胡乱的把脸上的泪擦干净,扭头冲着刘病已傻傻的笑着:“也是,你那么聪明,当然能算得准能不能活命了,还是我小孩心气,哈哈。” 说完起身,去桌上拿那碗药,却发现已经凉了,抱歉的回头对刘病已说道:“药已经凉了,我给你去热一热。” 正走了几步,又想起什么了,回头又说道:“这药怕是不干净了,还是到了吧。我让医工给你重新煎一剂,你等着,一会小照和医工就来了。” 刘病已点点头,眼眸深邃,眼睛看着霍成君出了房间,知道最后一抹绿色离开房间,才疲惫的把头靠在墙上。 晚上,小照过来给刘病已换药的时候,笨手笨脚的,惹得刘病已一个劲儿的骂他。 小照狗腿的赔笑:“公子啊,你忍一忍就过去了,这你霍小姐和医工也都是这样给你换的药,忍一忍啊。” 刘病已听了眉毛更紧,轻声叹了一口气,又抬眼看了一眼小照,说道:“我是骂你笨,不是说这药疼,你少扯旁人。” “好好好,我的公子爷,”小照又想起什么来,说道,“不过公子你可真厉害,听霍小姐说,你算准了这个位置中箭没有大碍,但你可苦了我们这些身边人,我这些日子都伤心着呢。”说完吸了吸鼻子,做出悲伤的表情。 刘病已拍了下他的头,骂了句:“少巴结,我看你巴不得我死了没人骂你!” 小照一听刘病已这话,也知道他的伤并无大碍了,更高兴便多贫贫嘴,笑着说:“公子,你这么说可真是冤枉我了,我可盼着你醒过来呢!你真是我见过最最厉害的人了。” 刘病已白了他一眼:“说了让你少巴结!” 小照笑笑:“好好,公子的厉害我放在心里呢,不说出来便是了。” 刘病已看了他一眼,随后才轻叹一声,好像跟小照说话,又好像是在自言自语,声音低低的,让人听不清楚:“我哪里有那么厉害,那时候千钧一发,若是还算着哪个角度不中要害,成君早就中箭了。” 小照好像没听清:“公子,你说什么?” 刘病已回过神来,不耐烦说道:“没什么,说你别磨磨蹭蹭的,赶紧换药,一会找人给我做点粥!” 第75章 何不于君指上听?(上) 自从刘病已醒来, 霍成君终于松了一口气, 眼见他醒来后身体恢复快, 不出十日便急着要回长安复命。赵充国将军已启程回长安,又过两日,刘病已同霍成君也一并回长安。 当然, 跟随着一起的还有復中翁, 这也是霍成君来兰陵的最重要的目的。 在回长安的马车上,霍成君想着这一路坎坷不断, 却总算是凯旋而归, 一则刘贺已被打压, 二则復中翁也愿意随霍成君入宫为上官皇后治病,三则在山阳城时传来消息是奉贤已保护宋刺史同上官那小儿回了长安, 霍成君这才真真正正的心里踏实了。 一回长安,霍成君便马不停蹄回宫复命回府复命,一时之间忙的停不下来, 霍光对于成君这次东程非常满意, 刘弗陵也赏金无数,加之霍成君开始为父亲做更重要的事情,一过便是两个月。 霍成君有日得空, 想着出门散散心, 从府里出门之时, 不经意一瞥,便见到那座小阁楼竟已施施然重现了,无论是院内的景致还是阁楼外观都同之前自己设计的无出其二, 霍成君暗暗默念着,璧漱阁啊璧漱阁,你可真是我的荣辱杆子。想着便揣着闲心去茶楼听书。许久不来,连说书先生都换了人,连说书的本子都是自己没听过的。 正入迷,一扇却在她桌上敲了两下,把她吓了一跳。 却见是刘病已拿着扇子敲了敲她桌子,哈哈大笑:“怎的?七小姐刀枪剑雨都经历过,却还是怎么容易被吓到。” 原来是他!霍成君惊喜万分,自从回到长安便没有见过刘病已,也常得到他的消息,知道他长史之位做的牢了,知道他摆脱了父亲的掌控,知道他果然是与杜延年联合…… 霍成君也笑着说道:“刘长史近日身子可大好了?前些日子送去的人参也有用处?” 刘病已喝茶:“谢七小姐挂念了,伤口都好得差不多了,平君每日都会熬七小姐送来的补药,已大好了。” 霍成君点头:“如此便好,毕竟刘长史也是我的救命恩人,自然是要报答的。” 此后,霍成君便同刘病已再无交流,两个人都明白得很也克制的很,自从那日刘病已苏醒,霍成君同他寥寥数语两人便又找回了应有的距离,毕竟都是聪明人,话不说透便知道分寸。 原想着日子便这样过着,但毕竟是官场上的人,怎会没有利益摩擦?霍成君这日处理文件之时,发现原来属于霍家的一令官被杜延年差到平远做事,加之自己管的长安难民又被刘病已驱散到东边,大大小小的事情郁结,霍成君即便是看在他是自己救命恩人的面子上也觉心烦。 恰好就在此时,刘病已竟差人送了帖子请霍成君去茶楼一叙,霍成君看着帖子轻轻挑眉直接出了门。 到那里却见刘病已安然自若,叫来小二,说道:“上一壶好茶,记着茶要浓一些,但要倒掉第一泡,上来的时候要八成热度。再来一碟梅子姜,一碟雕花蜜煎,七小姐喜欢吃甜的,快些来。” 店小二得令立马去准备,刘病已却笑眯眯的看着面前的霍成君,也不说话。 霍成君冷笑一声:“刘长史果然会享受生活,来吃个茶也这么讲究。不知许广汉能不能养得起。” 刘病已也不生气,说道:“看来你还是生气了?” 霍成君不发一言,刘病已也只好笑着接茬:“七小姐果然伶牙俐齿,叫刘某惭愧。不知一会这茶楼上的点心合不合小姐的意,我看自然是比不上霍府山珍海味,还望七小姐不太挑剔。” 霍成君轻哼一声。 刘病已嗤笑一下。 正说着,店小二便上了茶水以及四碟糕点,刚要给两位客官看茶,便被刘病已制止让他离开了。 刘病已笑着拿着茶壶,给霍成君倒茶:“霍小姐,请。” 霍成君手遮住茶杯,说道:“刘长史莫折煞成君了,足下心思缜密,成君自愧不如,今日前来,便是向刘长史请教羞辱的。” “哈哈,霍小姐这样讲话,便是生刘某的气了,是不是?”说着,刘病已倒颇为认真的睁大眼睛看着霍成君,另一边颇温柔的把茶杯从成君的手掌之下取出,给成君上了茶。 霍成君看着刘病已倒茶,也不再阻止,只说道:“长安难民之事,何解?” “西边荒地,是要扩建行宫的,何况即便并非如此,也是唯一一片能冶盐的地方,难民偷取盐块拿去贩卖已成风气,按照律法都应当斩。” 霍成君轻哼一声:“到底是公事还是私心呢?刘长史嘴上说的头头是道,实则荒地无非便是许家中饱私囊的地方,刘长史此举当真大丈夫?” “大丈夫?”刘病已嗤笑一声,“次卿请问七小姐何为‘大丈夫’?七小姐自小在令尊身边,难道见识到什么叫‘大丈夫’了吗?” 霍成君正色道:“家父所作皆为国为民,时有不慎,也在所难免,情理之中。而刘长史明明……” “够了够了,”刘病已笑着说道,“七小姐不必站在道德的角度来说刘某的不是,相信小姐没做到刘某的程度只是因为没有机会罢了。霍大司马不也如此吗?只不过小姐还没有见识到利欲熏心之下人心险恶罢了。” 霍成君矢口否认:“说事便说事,少拿我阿翁开脱。” 刘病已看着霍成君这般神态,也确信她确实对一些事情不知情,只是内心轻叹一声,这样聪明的人被父亲拿来利用,确实是一把好刀,只不过看来是一把有隐患的刀。霍成君重情重义,有勇有谋,只要善加诱导,未尝不可以为自己所用。 刘病已笑了笑:“成君啊,你果然还是被你阿翁蒙在鼓里。” 霍成君不想听下去了,明明两人互为彼此知己,因一些朝堂的小事却落得如此,霍成君有些想走,却被刘病已拉住。 刘病已只拉着霍成君,却并不说话,也无别的动作,霍成君有些不耐烦:“喂,刘次卿,你有什么话直说行吗?我现在很忙。” 刘病已看了看霍成君,以一种怜悯与同情的表情看着她,叫霍成君有些怯,仿佛他下了重重的决心之后,才轻叹一声,张了嘴::“我的意思是你现在应该有更重要的事情做,切不可在我这里浪费了时间,这样日后后悔。” 霍成君挑眉:“什么事?” 刘病已慢悠悠的喝了口茶,抬头看了看微蹙柳眉的霍成君,慢吞吞的说道:“陛下,快不行了。” 霍成君拿茶杯的手一颤,重重的把杯子放在桌上,按捺住性子:“刘病已!你胡说什么!” 刘病已抬头看她,眼睛出奇的平静:“你当真不知道?你爹这件事也不同你讲吗?你现在还不知道自己到底为什么去兰陵找復中翁?你现在也不知道復中翁进宫是治谁的病吗?霍光封锁消息大臣不知陛下病情之严重,你也不知吗?” 霍成君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来的,只是觉得脑中一片茫然。 霍成君一听刘病已的话,登时愣住,不知道说什么,也不知道要做什么,看着面前的刘病已带有同情和安慰的眼神望来,才回过神来,瞬间怫然大怒,瞪了刘病已一眼,便起身,一句话也都不想跟他说,只是头也不回的下楼了。 但是下来楼来,霍成君却不知道该往哪里走,叫了辆马车,却又愣在那里,不知道应该怎么办,好像自己在放空。 刚刚刘病已说什么来着,说陛下快不行了? 撒谎! 绝对是撒谎! 弗陵哥哥从小便身强体壮,小时候自己和弗陵哥哥还有哥哥一起蹴鞠,哥哥从来没有赢过他的时候,怎么会不行了呢!上次见到他,即便是偶感风寒,脸色有些苍白,也不至于到那种地步! 刚刚刘病已还说什么,说父亲把事情瞒着自己? 又是撒谎! 父亲从小便是最宠爱自己了,仅仅因为说了一句“喜欢珊瑚树”,父亲便在自己闺房门前造了珊瑚树林。长大之后,父亲更加器重自己,比哥哥们还要器重,什么事情都要商量,经常听自己的建议,还给了自己霍府最大的权力。这难道不是信任吗?会有什么事情瞒着自己! 霍成君这样想着,便安慰自己道,这个刘次卿满口胡言乱语,一定是他…… “小姐,您去哪啊,小的送您!”马夫的话打断了霍成君的思绪,却又将霍成君带入了一个更加令人心伤难过的境地。 听着马夫督促的声音,霍成君心乱如麻,脑中一片空白。 是啊,自己现在是要去哪啊。 第76章 何不于君指上听?(中) 霍成君正想着, 吧嗒吧嗒的眼泪便往下流着, 面前的小马夫哪里见过这样的女孩子流泪啊, 急的手忙脚乱的,却不敢碰她一下,只好眼巴巴的看着, 嘴上不住的说着:“姑娘, 姑娘,这, 你别哭啊, 你哭什么啊, 让我们掌柜的看到还以为我欺负你呢,姑娘……” 霍成君也不是个矫情的人, 看着面前的小马夫为难的很,也顾不得心里多么难受,只是一抹泪, 对着马夫说道:“去霍大将军府, 要快,快一点。” 而楼上的翩翩公子,却将楼下佳人梨花带雨的场面瞧了个仔细, 一面哼着曲子, 一面扭头看着楼下的情景。眼看着马车往东边走了, 想想便知道霍成君应该是回霍府了。 刘病已扭回头,轻啧一声,便伸手拿了放在桌上的茶, 一尝,嗳,这茶早就凉透了,变得苦涩无比。 刘病已又想了想,刚刚成君落泪的样子,他很想装作无所谓的样子,但却还是觉得好像自己做的有些过分了。不过随即又自我安慰自己,刘病已啊刘病已,你可别看女孩子一哭就心软,霍成君这种姑娘,硬气得很,哪有半分女孩子的模样? 况且,她哭是因为和那个皇帝情谊深厚,又不是因为自己,这也不算是自己把她弄哭的,对吧? 这样想着,刘病已感觉心情好了点,又觉得有些莫名的烦躁,刘病已勾勾唇角,喊着小二:“小二,上一壶热茶,要好茶!” 话分两头,再说一路啜泣着回到霍府的霍成君,一回府便找了奉贤,让他去打听着陛下的身体究竟怎么样了,但这件事情,虽然朝堂之中早有传闻,宫廷的医工却都称陛下身体无恙。 待到晚上,奉贤回来说查了太医院的记录,只是未央宫多了些滋补食材而已,霍成君听了,却怎么也不能放下心来。待到第二天一早,便实在忍不住了,便进宫去见上官皇后娘娘。 霍成君已经许久没进后宫了,自从上官云霓设计让上官期跟着霍成君,成君便知道了自己同云霓终究是长大了,小时候也没多亲密,只不过因为常走动,便以为是朋友,长大后的算计倒让小时的情谊失了真。 霍成君进椒房殿之前,因昨日哭的有些神情恍惚,仿佛回到了几年前,仿佛看到了霍成君同上官云霓的对话。 云霓压低了声音:“你不知道,这新换的这批长御可难搞得很,总是要求我这个要求我那个的,弄得我快无聊死了。” 成君挑眉:“那以前伺候你的长御呢?记得吴淳很好啊。” 上官云霓撇撇嘴:“出宫嫁人了,没劲!” 霍成君噗呲一声笑了出声来:“你瞧你,非要人家淳姐姐伺候你一辈子,嫁不出去你才甘心不是?出宫多好的事情啊,你该为她高兴才是。” 上官云霓一笑说道:“是啊,淳姐姐从我进宫就开始跟着。” 霍成君也有些感慨:“是啊,没想到你进宫也有三年了淳姐姐嫁人是好事,你要为她高兴。” 上官云霓却挑眉笑道:“是啊是啊,我为淳姐姐高兴,现在我倒想为你高兴高兴!” 霍成君脸一红:“说什么呢你,真该叫新来的长御好好管教你!” 上官云霓却说:“本来嘛,你也马上就可以嫁人了不是?” 霍成君斜了云霓一眼:“横竖你先嫁了人,便开始惦记起我来了?” 云霓扑哧一笑:“正是!” 恍惚之中,听到有人唤她的名字,霍成君迷迷糊糊的抬头,却见着比记忆中更加珠圆玉润的皇后娘娘。 霍成君回到了现实,同皇后娘娘寒暄着,也不忘最重要的心结。 霍成君道:“最近身体好吗?刚刚听你咳嗽了一声,不知道你……” 上官云霓却连忙摆摆手:“我身体很好啊,你别担心我,我啊,就是昨日在花园那里站了一会儿,可能有些着凉,今天医工已经看过了,说没什么大碍。” 霍成君放心的点点头,又说道:“那陛下呢?他身体可好?也有日子没见过陛下了。” 上官云霓听了,却有些难为的皱起了眉头:“说实在的成君,你知道我……弗陵,这种事情都不会让我知道的,但是我总归是看到几次他在咳嗽,而且他的脸色确实一直不好,所以不瞒你说,我也一直很担心他的身体……” 霍成君听了,心下便有了数,看来刘病已的话还真有几分真的,加上昨日奉贤查到的确实有些蹊跷,那这么说,弗陵哥哥他…… 霍成君紧锁眉头,只是笑笑说道:“最近天都变冷了,云霓你也要小心一点,不要在外面贪玩,要注意身体啊,否则自己都照顾不过来,哪有余力照顾陛下呢。” 上官云霓也笑了笑:“我知道,我知道,成君,你才是要多保重的那个人,我这段时间没见你了,前些日子和陛下聊天说起你来,才知道最近你为了朝堂的事情也是忙前忙后的……” 霍成君一听,便急忙想打断:“什么?云霓,其实不是……” 云霓却一副了然的神情:“我知道,成君,从小你便是几个玩伴中最聪明的,以前也一直觉得大将军最器重你想栽培你,现在你为了弗陵分忧,我一点也不意外啊。” 霍成君张了张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只是悻悻的笑笑:“说什么呢,只不过有时候和阿翁商量一下事情而已,你把我说的太伟大了,其实我都好久没进宫见陛下了,怎么称得上帮他呢?倒是你,听说你最近还学做汤是不是,陛下有了你的照顾,身体也一定会慢慢好转的。” 上官云霓听了成君的夸奖,倒有些不好意思:“我就是瞎做着玩玩,也不是什么厉害玩意儿。” 霍成君强颜欢笑着对云霓说道:“有心便是好的。” 从椒房殿出来的时候,霍成君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幸好宫人扶住,霍成君悻悻的摸着自己的心脏,感觉喘不上气来。 走了几步,见到那片珊瑚树林,念及弗陵哥哥的病已难医,又心痛的说不出话了,只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自己已经和刘弗陵数月不见了,好像上次见面他们还是小孩子,一起逃开繁琐冗杂的朝事和没有尽头的练舞下棋,在竹林旁边的空地里蹴鞠,在上书房一起读书讨论,谈天说地。 现在的霍成君看到这片火红,感到的不再是失望或是可惜,她不再为自己稚嫩的感情失利而伤心,现在的她慢慢蹲下身子,爬在地上,肩膀不住的抖动。 回到霍府,霍成君并未同父亲对质陛下病情云云,只是同先前一样为父亲做事,与之前不同的是,现在的她第一利益不会是霍府了,处理起事情来雷厉风行,好像从来不知疲倦。没过多久,有长御来霍府走一遭,说是陛下让霍七小姐进宫商讨难民之事。 霍成君听长御话时,手抖了一抖,是了是了,恐怕这次是最后一遭了。 霍成君不可否认,她现在有些激动,有多久没有见过刘弗陵了,好像久到已经忘记了刘弗陵的模样,好像久到刘弗陵对于她只剩下一个形象、一个象征,代表着她曾经安逸又任性的少女时期,代表着她曾经不曾确认过的少女的心动。 刘弗陵似乎很疲惫的样子,听完了谋士的话,便摆摆手让他们都退下去,看了看周围的长御一眼,也带着沙哑的嗓音说道:“你们也先下去吧,有事我会叫你们的。” 一时之间,长御们和门客们都纷纷退下,霍成君抬眼望望四周,原来现在只剩下自己一个人了。 霍成君看了看刘弗陵,面前的陛下用修长的手指半遮着脸,现在大殿上只有他们两个人,整个大殿显得空荡荡的,凝固着空气,充斥着霍成君所不熟悉的气息——作为帝王的刘弗陵的气息。 霍成君不发一言,看着面前那个男人,他手支在桌子上,用手遮住了眼睛,成君离他太远太远了,远到只能看到他穿着的玄色衣服,却看不清楚衣服上绣着的团,远到她只能模糊的看到他的手遮住脸的姿势,看不清楚在阴影之下他的嘴唇,他的鬓角,他的下巴。 不知过了多久,霍成君才开口说了第一句话:“陛下长乐未央。”这大概是她最近这两年对他说的最多的一句话。 霍成君暗暗的想着,这句话她还能给他说几年呢?这句话她以后又会对谁说呢? 正想着,刘弗陵却起了身,缓缓地向霍成君走来——她现在终于能看清楚他的玄衣上沧海龙腾的图案,身形不知道瘦了多少,连衣服都有些空荡荡的;她现在终于能看到他薄薄的嘴唇,他整洁的鬓角,他消瘦的下巴,像她印象中的一样,又与她印象中的处处不同。 第77章 何不于君指上听?(下) 霍成君有些难过, 她最好的消除难过的方法便是说政事, 她最好的让自己不去乱想的方法便是用自己的力量帮助刘弗陵, 于是便开口说道:“陛下,长安难民聚集在东部的……” “别说了。”刘弗陵低沉的声音,只是一句便让霍成君噤了声。 刘弗陵走到她的面前来, 突然笑了, 这个笑容在他饱受病痛之苦时,在她为很多事情心力交瘁之时, 显得出奇的真诚与难得——只有他们才知道, 毫不违心、毫不费力的笑, 是多么的美好,又是多么的难得。 霍成君直愣愣的看着刘弗陵, 有些惊讶的叫了他:“陛下。” 刘弗陵轻轻地摇摇头,露出淡淡的坦然的微笑:“你不要这样叫我,好吗?还叫我弗陵哥哥, 可以吗?” 霍成君不发一言, 还是一直看着刘弗陵,眼睛里却满满的难过与不舍。这个称呼对她来说已经太过陌生了,她不知道怎么开口了。 刘弗陵笑了笑:“怎么了?你可别哭啊, 你过去可从来都不会哭的啊?不是霍禹把你的弹弓给掰弯了, 你都不哭吗?我还记得, 以前你狠狠的瞪了你哥哥一眼,然后拉着我就跑了,顺手在章台宫找了半天, 非要找到更坚固的木头来做个新的弹弓,记得吗?” 霍成君一听他说从前的事情,一时之间竟难以自己,眼泪便马上往下淌,吧嗒吧嗒的落在衣服上。 刘弗陵笑着皱眉,有些为难,伸手给霍成君擦擦眼泪:“怎么还是哭了?别哭啦啊。” 霍成君静静的听着对面的人的轻声细语,好像一瞬间回到了过去,那时候她有所有人的宠爱,偶尔表现出一点点的坚强,便会被人记住十多年,多好啊! 而现在,她看似也有着所有人的宠爱,只不过她需要努力守护给她宠爱的人,可那些给她宠爱的人为什么要一个个的离她而去呢? 刘弗陵叹了口气,说道:“以前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 霍成君拼命的摇头,自己努力的摸着眼泪,眼泪却流个没完:“不是的,不是的……” “你听我说,”刘弗陵没有理她的话,接着说道,“我知道你做的事情,我没有怪你,反而,我很为你骄傲。你是我见过最好的姑娘,你是为了我一直在做着自己不喜欢的事情,你永远都是我的嫮妹妹!” 霍成君却泣不成声,只是一个劲的摇头,良久,才能开口说道:“我认识那个叫嫮儿的姑娘,她说珊瑚树好看便要把珊瑚树栽在闺房门前,可惜一场大火全烧了,之后成了一片竹林,可她仍然喜欢珊瑚树。” 刘弗陵感觉心里好像被重击了一下,再也说不出一句安抚的话来,他深深地看着霍成君,眼神里有太多太多想对她说的话,要怎样告诉她他从来都知道呢,要怎样告诉她他都懂的呢? 霍成君接着说:“这一两年,有的时候我做不下去了,但我知道是你一直在背后帮我,虽然我一直都没进宫,但我知道有你在背后帮我,我便可以让自己继续。” 刘弗陵依旧看着霍成君,点点头。 霍成君接着说:“我做过错事,也觉得很愧疚很难过,但我还是做了,我原本是不想的,这些事情我不做也会有别人做,既然别人做的不如我好,那便只能我做。但既然做过了,我也愿意承认……” 刘弗陵微微蹙眉,轻声说道:“我能理解你。” 霍成君却再也忍不住了,轻声的哭了出来:“可是你不能离开我啊,小时候你说好我照顾我一辈子的,你食言了,我不怪你;现在你又说会一直理解我的,怎么这一点这么简单你还不能保证呢,你说过你会的……” 终于说不下去了,那些平日里绝对不会说出口的话,后来变成了断断续续的呜咽。 刘弗陵看着在哭的霍成君,想要伸手抱抱她,却克制住了,只是在一旁心痛的看着,缓缓说道:“嫮儿,你早就可以自己照顾自己了。” 霍成君拼命地摇头:“我不能,我不能……” 刘弗陵苦笑着:“一直照顾你的不是我,而是你自己。是你给自己安全感,是你帮助我管理政务,是你做了你父亲不能做的事情。嫮儿,我生病了,所以我以后不会照顾你,你以为你会垮掉,但你不会,你永远都不会。没有我,你也会生活的很好,你会更好。” 霍成君愣愣的抬着头看着他,有些不敢相信,脸上还挂着泪痕——他这么明明白白的把事情说出来了,明明白白的告诉她从此以后再无刘弗陵,让她如何是好? 刘弗陵见着霍成君依旧抵触着整个事实,略一皱眉,便伸手拉着霍成君的手腕走出了大殿。霍成君一惊,刚要说些什么挣扎掉,却又努力的说服自己,这可能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了。 刘弗陵一路拉着她走出了大殿,旁边几个长御跟着他们,夜里的未央宫还是有些冷嗖嗖的,她却并不在意,只是跟着刘弗陵的脚步,一直往前走去。 去哪儿?她不知道。她从小的愿望就是跟着弗陵哥哥一起走,至于去哪儿,弗陵哥哥总不会害她。可惜长大之后,却没有人拉着她走,她所到之处,充满荆棘,后背还有冷箭,总是胆战心惊——她多想被一个人拉着走啊,像什么事情也不用思考的小时候,像还有弗陵哥哥在身旁的小时候。 原来刘弗陵拉着她去的地方,是未央宫的城墙。此时也是深夜,冷风袭袭,城墙上挂满着红色的灯笼,刘弗陵扭头让长御们不要跟着,说完便看了霍成君一眼,拉着她走到了城墙旁边,看着整个长安城的夜景。 刘弗陵指着宫墙之外,那是闪着灯火的长安城,一个灯光便是一个家庭,一束灯光便是一群人,霍成君看着这景象,有些感慨,努力的想着,霍府是那一束灯光呢?流云坊呢?自己常去的那个茶馆呢? 刘弗陵对霍成君说道:“你看长安城这熙熙攘攘,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性子,有的人心善变,三五载便面目全非,有的人却品性始终如一。八年前云霓入宫,我便没再照顾你,是你自己在照顾你自己,嫮儿。八年道路,你初心不改,我钦佩如故。” 霍成君没料到他会说这些,有些不可置信的看看长安城,又深深地看向刘弗陵,好像是最后一次同他见面,要把他深深地刻在自己的脑子里,要把他每根头发丝都看得清楚,直到看向他的眼神,看向他明知自己命不久矣的落寞却不甘的眼神,她才明白,原来这个陪伴她长大的男孩子,终于要离她而去了。 霍成君说不好自己对刘弗陵什么感情,曾经以为是少女的爱恋,现在想来,当年那种懵懂还不足以明了爱恋的意义,直到现在她看到刘弗陵一直没有拥抱她的克制的手,看到刘弗陵因为病痛而全然不同的消瘦又苍白的模样,她才明白,原来对于刘弗陵,她只能谈心,不能谈情。 从上官云霓入宫之后便开始的尴尬,终于过去了,从此之后,她的君王与她的年少的弗陵哥哥,终于要变为同一个人了。 霍成君自己抹抹眼泪,努力的露出一个灿烂的他会心安的笑容:“弗陵哥哥,以后云霓我会照顾好的。” 刘弗陵一惊,仿佛看到了世界上的绝世美景,他笑了笑,轻轻地揽过成君,在她的耳边轻声说:“谢谢你,嫮儿。请你一定要帮我照顾好她。” 时隔八年的拥抱,霍成君能感受到其意义重大,她吸了吸鼻头,又掉了几滴眼泪,告诫自己这是最后一次的软弱。 霍成君此时还不知道,这是刘弗陵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了。 而在宫墙另一侧的不远处,年轻的皇后顶着未央宫的冷风,身体有些微微的颤抖。旁边的长御看不下去了,连忙给皇后披上件衣服,却被上官云霓烦躁的拿下来。 长御有些不忍心轻声说道:“皇后娘娘,夜里冷,还是披上件衣服,这……再怎么说也不能和自己的身体过不去啊。” 上官云霓置若罔闻,依旧看着不远处那对相拥的男女,心乱如麻,不知从何梳理。 不知过了多久,才冷笑一声,冲着长御说道:“回去吧,看起来也没有什么好看的嘛。” 长御看着年轻的皇后脸上浮现出与她年龄不相符合的神情,有些微微的害怕,追了一句:“娘娘……” 上官云霓笑笑,有些嘲讽的看看长御:“没听到吗?他们在说要好好照顾我呢!我也高兴的很!” 说完,便转身离去。长御没敢多想,只好跟着。 第78章 江春入旧年 霍成君自打从未央宫回来, 霍府里的丫头家丁便相互传着, 说是七小姐像是变了一个人一样。从前的七小姐即便心事成堆也常常同下人们开开玩笑, 即便是泰山崩于前也像是没事人一样处事不惊,而现在的七小姐不苟言笑,面无血色, 同之前判若两人。 对于霍成君的悲痛和怨念, 霍光是知晓的,不过他也并不打算同霍成君详谈此事, 他看着霍成君进进出出, 为皇家为霍家夙兴夜寐, 露出满意的笑容。这个孩子也算是个像样的种,至于她的过于重情义的这些缺点, 过几年便会好的。 而事实上,霍光也只是觉得成君对自己有怨,却不知霍成君深受藿郁粉所累, 夜夜痛苦不堪, 加之白日奔走,自然心力交瘁。 负责陛下病情的是杜延年,几乎每天, 霍成君都会去杜延年府邸问个好, 久了久了, 竟连家丁都认识霍成君了,杜伦当了郎官,整日宫中行走, 偶有见霍成君,两人也算成了点头之交,恍惚之间霍成君仿佛回想起自己最早对杜伦有印象,便是流云坊刘贺同霍禹打架的那一夜,也是那一夜,自己也曾在整个流云坊面前让刘次卿下不来台,回想起来,倒像是上一世的故事了。 而现在的流云坊里,依旧热闹,不曾变过。 “那解药真在你手里?”刘病已微蹙眉头问道。 翾飞倒是落落大方:“正是,公子,现在昌邑王受藿郁粉之毒已经在昌邑传遍了,人人都在找藿郁粉的解药,而那解药天下独一份,就在我这里。” 刘病已沉吟片刻,开口道:“把那解药给我吧。” 翾飞有些疑虑,但还是从格子密室层层保护之中拿出了一个白瓶子,手里攥的紧紧地,却并未直接交给刘病已:“公子用它,可是为了复位大计?” 刘病已闭目不答。 翾飞又将瓶子攥紧:“公子,藿郁粉虽则不能立马致命,但毒素是层层深入的,长则十数年短则几年,中毒者夜夜受毒素之苦却无奈何。即便我们不给昌邑王解药他也不会在这几年身亡,但藿郁粉之毒非常人能忍,若我们能拿解药同昌邑王做交换,那便最好不过了。昌邑王娇生惯养,忍不了这毒素的,即便是当了皇帝也不会安稳,反倒会求着公子,舍皇位而求安生。” 刘病已轻飘飘的说道:“我希望你能给我解药,不过我不会用这解药同刘贺交易。” 翾飞有些不可置信的看着刘病已,斜飞的剑眉,狭长的俊目,这是他没错啊,是自己当年的救命恩人,是自己崇拜的夺位公子,但到底为什么自己觉得这般陌生呢? 翾飞试探着问道:“是霍成君吗?前几日我在街上见了她一面,她脸色煞白明明就是也中了这藿郁粉!” 刘病已避而不答,抬头看了看她:“给我解药可以吗?” 翾飞腥红了眼睛:“刘次卿!你给我听好了,这个药,是我冒着生命危险才得来的,我是希望你拿到这个药,能帮助你成为君王,而不是给你让霍成君注意到你的砝码,我不想陪你们演爱情戏本子,你懂吗?” 回应她的,只有久久的沉默。 霍成君已搬入重修的璧漱阁多日了,看着窗外水波粼粼,却又觉得寒风刺骨。身上毒素一入夜便更加猖獗,寝食难安。 不过霍成君已经习惯了,她稔亮烛光,想要看完这些文件再睡,却怎么都不亮。罢了罢了,霍成君吹灭烛光,想着早些睡,却发觉似有异动。 霍成君不敢动弹,只细细的听得,却又只听得窗外风吹水流之声。 ——恐怕是自己中毒久了,连声音都分辨不出了。 霍成君笑着自己,又转身,却又偏偏见窗边立一夜衫公子,霍成君一惊,连忙走过几步往窗外望了望,又回过头来皱眉压低声音问道:“你疯了,你来这里干嘛!” 刘病已却毫不在意,往前走了几步,将一月白瓶子放到桌上。 霍成君疑惑过去拿来端详:“什么呀?” 刘病已笑笑:“解药。” “解药?”霍成君奇怪的打开了看看,“当年会琴说此毒无解呀。” 刘病已道:“是给会琴藿郁粉的人给的,确实是解药。” 霍成君问道:“是会琴来长安见面之人?” “正是。” 霍成君沉思片刻,才了然道:“怪不得当年会琴对我说是个神仙姐姐帮她的,原来是翾飞姑娘,流云坊的头牌,长安城的花魁,可不是个神仙姐姐嘛!” 刘病已点头:“你快服用吧,让自己这般折磨。” 霍成君抬头说道:“对了,刘贺也身染此毒,你或许可以……”正说的,便是今夜的第一道腹痛,霍成君弯着腰不动刘病已赶紧扶了她去床上躺好。 霍成君并未多想,嘴巴还不停的说道:“这些日子,我都习惯了,现在这点疼痛已经算不得什么了” “来,先服解药再说。”刘病已扶着她坐起,看着她服下了药才放下心来,突然想起,自己在山阳城时,她就是每日每夜给自己上药喂药的,没想要如今角色换了。 霍成君喝了点水,又开口道:“我刚刚说的你听见了吗?我们可以利用……” “不会的,”刘病已让她躺下,才开口道,“只有一份解药。” 不解,疑惑。 刘病已见着霍成君脸上的表情,又安慰道:“少一个刘贺那样的敌人,和多一个你这样的盟友相比,还是你更重要些。” 霍成君抬头,仿佛心里某些地方瓦解了,声音有些涩涩的:“我未必是你的盟友。” 刘病已无所谓的笑笑:“那也是你更重要些。” 霍成君直愣愣的看着他留下一句“这是你的生辰贺礼”便好像会飞一样,从窗外消失了。过了半响霍成君才回过神来,看看手中的玉白瓶子,才意识到这不是一场梦。 第一声鸡啼,霍成君便醒了。尽管陛下病重,但总归还是生辰,作为现在最受宠的小女儿生辰,霍府免不得庆贺一番,霍成君虽则不愿,也应付过去了。午后闲来无事,总算是服了解药有效,气色也好多了,便想着出门走走。 原来已经到了桃花盛开的时节了,霍成君慢慢在桃林中踱步,是有公子哥儿们结伴在亭中吟诗作对,成君笑笑,也不再留恋已逝的美好。 低头走着,却发现面前有一双带着金丝花纹的华贵靴子,抬头一看,原是许久不见的金龄昀:“嫮儿?” 当真许久未见了,从去年年底他便派出江南办事,而霍成君从兰陵回来之后,两人又都那么忙,时有听到他的消息,也便是来自束褐的只言片语罢了。 束褐向来惜字如金,他的关于这位金大人的只言片语,也是赞赏有加。 霍成君笑笑,同金龄昀一同在桃林边走边聊,聊楚辞,聊江南景致,聊三国,聊酒家佳肴……偏偏避着他们最常接触的事情,偏偏避着他们曾经过往的惊心。 无论是儿时回忆,还是曾经过往,都太过让人心烦。 待到黄昏时分,两人才意犹未尽的从桃林走出,想着这里距离长安最繁华的街道还有不少距离,两人便就近在一家面馆,一同吃起面了。 “今日的长寿面。”金龄昀拿筷子敲敲碗。 霍成君也舒心的笑笑:“少监大人若是请客,便免去了我的生辰贺礼。” 金龄昀哈哈一笑:“我今日才从平陵回来,还想着去霍府给你送些礼物,便遇到了你。” 霍成君撇撇嘴:“看来你便是不知了,金府送上两匹蜀锦,一珊瑚手钏,原来少监大人什么都不知,看来是我姐姐包办了。” 金龄昀一挑眉,若有所思道:“是吗。” 霍成君扑哧一笑,便叫来小二上了酒,两人久别重逢,相谈甚欢。 正当聊得开心是,一消瘦男子匆匆赶来,成君一看,原来这男子竟是锦书,许久不见,曾经自己同金龄昀交好时,也常见锦书跟随,霍成君看着锦书看了看她同金龄昀这边,皱着眉头,匆忙的快步跑来。 霍成君仿佛看见了两年前,也是锦书匆匆忙忙的跑来,找到了正在吃饭的霍成君同金龄昀,慌忙的对金龄昀说道:“公子,找了你好久,果然是和霍小姐在一起。宫里出事了,老爷让您快些过去看看。霍大将军被陛下诘问,是否存有异心……” 记得那日,中秋佳节,璧漱阁失火,霍府被诘问,从此之后,翻天覆地…… 霍成君恍了恍神,看着锦书匆忙赶到金龄昀面前道:“公子,找了你好久,原来你是和霍小姐在一起……宫里出事了……” 霍成君愣愣的看着锦书的嘴巴,心里扑通扑通的跳着,感觉他下一句话一定会让自己…… 锦书嘴唇发着抖:“陛下驾崩了。” 元平元年四月十七日,刘弗陵因病崩于长安未央宫,年仅二十一岁。六月七日,葬于平陵,谥号为孝昭皇帝。 第79章 沉舟侧畔千帆过 自昭帝驾崩, 举国哀悼, 到底有许多势力蠢蠢欲动。不消多时, 霍光便征召刘贺前来长安主持丧礼,刘弗陵无子,其意图已经显而易见了。 诏令昌邑王:派代理执行大鸿胪事务的少府史乐成、宗正刘德、光禄大夫丙吉、中郎将利汉征召王, 乘坐七乘的传车前往昌邑国在长安的府邸。凌晨时分打开诏书, 次日中午,刘贺便启程前往长安了。一路上刘贺虽求皇位心切, 却少不了些荒唐的闲言碎语传来长安。 诸如两个时辰便赶了赶了一百三十五里, 侍从人员的马一匹接一匹死在路上, 郎中令龚隧上谏才将郎官掖者五十余人遣返昌邑。 诸如在济阳,寻求鸣叫声很长的鸡, 路上买合竹杖。 诸如在弘农,让身材高大的奴仆善用装载衣物的车辆装载抢来的女子。 …… 这些消息传来长安之时霍成君还沉浸在刘弗陵去世的悲痛之中,以为刘贺虽然行径荒唐, 但也只是从前扮猪吃老虎的掩护, 只当是别的势力编排出来的胡话,等到刘贺真的到了长安,才发觉事情有些出乎意料了。 刘贺到霸上, 大鸿胪便早早地在郊外迎接, 主管车马的驺官奉上皇帝乘坐的车子。一切便都如此近在眼前了。 刘贺让他的仆从寿成驾车, 郎中令龚遂同车。刘贺天明到了广明东都门,龚遂说:“按礼制,奔丧望见国都就要哭。这已是长安的东郭门。” 刘贺摆摆手道:“喉咙痛, 哭不出来。” 到了城门,龚遂又说道应该哭出来了。 刘贺又推托说:“城门和郭门一样的。” 将到未央宫的东门,龚遂说:“昌邑国的吊丧帐篷在这个门外的大路北,不到吊丧帐篷的地方,有南北方向的人行道,离这里不到几步,大王应该下车,向着宫门面向西匍匐,哭至尽情哀伤为止。” 刘贺下了车,跪拜在宫门前,匍匐着,嚎叫着,向西一步一步挪走动着。 ——“到底没哭。”同成君私交甚好的门客余尚悄悄地冲霍成君说了句,一面还抬眼看了看成君的反应。 却发现她对此倒颇不在意,依旧忙着丧礼种种繁琐小事,连头也没抬:“那便没哭罢。” 霍成君现在有更重要的事情希望能完成,这便是刘弗陵的陵墓。霍成君日日从平陵回来,下月初七便是刘弗陵下葬的时候了。霍成君呆呆的立于平陵前,心头有万千言语却无可出。 “你知道的,我以前常常贪玩,会去鸿固原玩,你小时候还常常笑我,这么喜欢鸿固原,便将我以后葬在那边。那时候我小啊,不懂事,还说要你陪我一起葬在鸿固原……”霍成君自嘲的笑了笑,“可是要帝后才能葬在一起啊,而且你那时已即位,你也知道自己百年之后便是永远呆在离未央宫不远的这里……所以你为何……” 霍成君噙着泪水,却忍着不落,再回想起曾经往事,当真便是一场梦了。 把下葬之事都照理清楚,霍成君才慢慢从平陵回霍府,却见着一群乐人戏子欢声笑语的从宫门经过进宫了,霍成君一问旁人才知,刘贺叫人取出乐府的乐器,把昌邑国的乐人引进宫来,击鼓歌唱、吹奏乐器,扮演戏子,日日笙歌,好不潇洒。 霍成君看着刚刚过去的乐人们,有些不可置信。刘贺啊刘贺,你便如此沉不住气?皇位的诱惑有多大?让你如此等不及连装装台面功夫也不行吗? 当日下午,霍成君便私下见了一个她私以为对皇位野心最大的那个人,那天下午的谈话,恐怕改变的不只是刘贺的个人命运,还改变了汉王朝的整个历史。 六月初一,刘贺接受皇帝玺印和绶带,嗣孝昭皇帝后,继承帝位,却并未谒见高祖庙,史称“汉废帝”。刘贺尊汉昭帝皇后上官氏为皇太后。 至此刘贺算是真真正正的成了皇帝,一朝完成夙愿的感觉着实不错,刘贺开始更加肆无忌惮。等到六月初七,昭帝灵柩下葬返回,刘贺就到前殿去敲打钟磬,还把泰壹宗庙的乐人沿着辇道引到牟首,击鼓吹奏,载歌载舞,演奏各种音乐。 于行宫,追野猪、斗老虎。 未除丧服,便酒肉伺候。 与官奴骑乘皇太后用的小马车于掖庭中嬉笑。 同孝昭皇帝的宫人蒙等行□□之事。 将泄露外传的人就处以腰斩之刑。 …… 一桩桩一件件,刘贺倒是让底下群臣诚惶诚恐,即便是观察刘贺已久的霍光听闻,也觉得匪夷所思。 “大将军,陛下如此行事,这……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是杜延年第一个提出了废皇帝的建议,霍光沉默不语。 直到郎官统计刘贺即位二十余天做的荒唐事之多竟罄竹难书之时,霍光才松了口:“无人可选,无人可选。” 杜延年一抬眼:“怎的无人?废太子之后刘病已,大将军是知道的。” 霍光却依旧沉默。 深夜的南书房,霍成君同门客束褐与余尚仍在处理事情,远远地便传来大门开门的声音。这应该是霍光回府了,这几日刘贺越发荒淫无度,霍光常常与之面谈至深夜,每每被刘贺无所谓的眼神和依旧如故的举止气得拂袖而去。 霍成君忖度父亲可能要来南书房,便收拾好手头的内容,冲着老师束褐以及其他门客说了一声,刚一开门,迎面而来的便是风尘仆仆的霍光。 “怎么,一见我就走?”霍光示意让霍成君进屋。 霍成君只好向霍光行礼:“父亲,是女儿恰好处理完手中的事情,便想回屋歇息了。” “进来说几句。”霍光头也不回的推门而入。 霍成君只心中轻叹一声,自从知道父亲对自己隐瞒刘弗陵的病情并派遣自己去东海找寻復中翁时,霍成君便有意躲着,而自己回来之后却好像变了一个人,不再对父亲的命令惟命是从,开始为了刘弗陵的利益而不是霍家的利益为先。 霍光进了南书房,便进了里间,见霍成君进来,才慢慢开口道:“怎么样?” 余尚刚打算汇报今天的一些文件,却被霍光打住,让旁人出去,道:“成君,你我父女二人好久没单独聊聊了。” 霍成君道:“父亲为先帝……” 霍光却抬抬手,打断了她的话,抬眼看了看:“你是不是觉得阿翁对你太狠心了。” 霍成君倒直截了当:“当年阿翁同赵将军玩笑道家中无可靠之子,恐怕要找个别人家的儿子来养,成君从小变不服气,如今也算是让阿翁满意了,千锤百炼成男儿身了。” “男儿身?”霍光冷笑一声,“你若真有你说的那么争气我倒乐得清闲。” 霍成君笑而不语。 霍光见霍成君避而不答,倒是丝毫不恼火,反而笑了:“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嗯?从什么时候霍家变成了你的二心,还以为自己姓刘?” “霍府所为皆为陛下,哦,皆为先帝,这点道理成君还是明白的。” 霍光冷笑一声:“明白?你明白姓刘的这一群小子愚钝荒唐比霍禹那小子还让人匪夷所思,你明白?” 霍成君浅浅一笑:“成君自然是不如父亲看的通透,既然先帝连復中翁也无力回天,成君也不会逆天意。顺应天意这回事,成君再明白不过了。父亲自然选出了个让大汉更好的君王来。” 霍光呆呆的看着面前的霍成君,有些不敢相信:“当年刘病已那出让广陵王刘胥惟命是从的法子,你,也有参与?” 霍成君只低头不答。 霍光见这反应,也笑笑:“是啊,我早该想到的,我放任你用兵制衡刘贺,没想到却让他对皇位痴迷之意竟更加严重。哈哈,成君啊,你真是做了个很好的选择啊。” 霍成君乖巧的看着霍光道:“父亲,做选择的不是我,是您。” 霍光用手臂撑起身子:“当真是我做的选择?这几日你去见了谁真当我不知晓你真是我的好女儿啊。” 霍成君又不答。良久,霍光轻叹一声,才开口让霍成君离开。 次日一早,霍光便请了皇孙刘病已前来霍府,同霍光进行了一场长达三个时辰的对话,这次刘病已并没有像那次下棋一样如坐针毡,也并没有见到一个身着蓝色襦裙回首嗅青梅的姑娘。 这次刘病已同霍光在书房长谈三个时辰,下人第二次上茶点时去发现两人并没有用过茶点。这次几近整日的会话彻底扭转了汉代的进程,也改变了所有人物的结局。 而第二日,霍光跪在皇太后面前,走过场的来进行一个自己早已做好决定的改变,而这个选择却是他一手培养的女儿做出的。同样也是霍光唯一的选择。同尔后痛哭送走刘贺,立新帝刘病已,也是后话了。 第80章 静即等闲藏草木 绣英满面愁云着将茶叶细细摘择, 手上的活儿没停, 嘴上也是不住的叹气。许是叹气也太多次了, 惹得周遭的小姐妹纷纷问道她发生了什么事,绣英也只是有一搭没一搭的敷衍过去。 其实是昨天的时候见了二少爷一面,见着二少爷急匆匆的从朝堂回来, 一进门便冷峻着一张脸, 往日里与少爷见面如沐春风,同他说上一句话便能让绣英高兴半天, 而如今见少爷鲜有的这般阴沉, 自己也为少爷难过。 旁边的小丫鬟们不再专注绣英的心情, 开始八卦起来:“哎,你们知道吗, 刚刚我去和云轩替少爷拿账本,听见张大人说起最近陛下选妃的事情。” “张大人?哪个张大人?” “还能有谁?长安城里最无所事事的那个呗!” “哦,就是张彭祖大人啊, 听说他娶了顾小姐的, 她可是个美人呐,长安双姝。” “今天的事情可就和双姝的另一位有了关系。” “怎的?” 饶是心情低落的绣英,也因着这句话提起了兴致, 整个府上谁不知道二少爷同霍七小姐关系亲近, 从前两人一直不在长安, 也没听闻关系多亲近,而自打这新帝继位大半年来,长安城内外随处可见霍七小姐同二少爷的身影, 茶楼上,酒馆里,鸿固原,城郊马场,城西桃林…… “你们知道吗?这霍大司马想让陛下娶七小姐为后,这事情说了又半个多月了,陛下一个劲儿拖着,你们猜怎么着,昨儿个陛下给婉拒了!” “呀!真的吗!” “怎么会这样!陛下还真的不把大司马放在眼里……” 绣英这才暗暗地想着,霍大司马位高权重,霍七小姐也是数一数二的大美人儿,这陛下,恐怕比前一个皇帝还要荒唐哩!可转念一想,从昨个儿开始二少爷便阴郁张脸,会不会是同霍七小姐这事儿有关…… 金龄昀急匆匆赶到桃林时,已经是午后了。几日不见成君,昨个儿才托人约她来城郊赏花,办完手头上的事情,已经过了饭点,连忙马不停蹄的坐轿赶来。 却见霍成君身着鹅黄出风毛绣竹叶梅花圆领袍,青灰撒花褶皱裙随着风飘着,看着快要凋落的桃花面无表情的拂过石凳的尘土,坐下看茶。 金龄昀看着神态自若的霍成君,倒有些发愣。他仿佛已经不认识眼前的霍成君了,若是从前,他能想象出嗔怪却佯装大度的霍成君,他能想象出苦闷郁结却开口自嘲的霍成君,他知道应该陪那样的霍成君喝茶听书,他知道应该同那样的霍成君到朱雀大街尝九珍坊新出的菜品,他知道他可以听她的埋怨,他知道他可以帮她收集需要的消息,但如今的霍成君,当真的满不在乎的霍成君,却让他陌生的很。 或者说,从她去兰陵之后,甚至更早,从南山之行之后,他便看不懂霍成君了。 金龄昀走去坐下,手指敲了敲石桌,看了霍成君一眼。 霍成君却甜甜一笑:“来了。” 金龄昀一见这笑,准备好的台词便如鲠在喉,不知道怎么说出口。 良久,才生硬的接上一句:“陛下唱的这出‘寻故剑’的戏,太蠢了,让许氏做了皇后,这样许家等闲封不了侯,这样便不能慢慢扶持许家作为自己的势力了。” 霍成君淡然一笑:“曾经他靠许家起家,如今许家人伸着脖子等爵位,不给不好,但他到底不是靠许家起来的,加上现在他有了张安世和杜延年。拿皇后位来克制自己的后院,他明白得很呐。不过……他同发妻情深意重,兴许没那么多理由。”云淡风轻,好想在讨论一件闺房的小事。 金龄昀愣了半响,才有些自嘲的笑道:“原本还很担心你。” 霍成君却轻轻的摇摇头,看向已近凋零的桃林:“倒也不是多想当皇后,小时候是有些想的,现在不过是觉得被人拒绝很没面子罢了。” 转而又笑了,依旧漫不经心,似乎将方才一场贵族姑娘的巨变说的像是别人的事情一样,反过来宽慰为自己抱不平的旁人道:“到底长大了,皇后的位子哪有那么容易坐的?” 金龄昀看着霍成君,愣了几秒,仿佛看到了一个从前未曾见过的姑娘。 儿时的她恃宠而骄,他当她是个缠着刘弗陵的小娃娃,未曾挂在心上;十年后她冷静自持到让他佩服,也不过是认为她出落成了一聪慧的娉婷少女,在一众贵小姐中也实在没什么稀罕。 而现在她这般无所谓,倒是让他想起了家中的那位管事人——看什么都云淡风轻,总能不动声色的解决好,不仅聪慧、不仅冷静、不仅貌美。 霍清和。 从前的金龄昀见着那位金家的管事人,总在想嫂嫂到底怎的就成了这样的玲珑人。 而现在,金龄昀恰好在霍成君急速成长时认识她的,而他终于从霍清和的亲生妹妹那里补全了霍氏女的成长经历。 毕竟霍成君可是她的妹妹。 长安城内的八卦向来多,不过十日,霍七小姐被陛下婉拒作为谈资,在茶余饭后已经不再新鲜了。而霍成君也终于放宽了心思,去宫中见上官云霓,也是现在的太皇太后了。 她答应刘弗陵的事情,一直不敢忘。 恰逢中元节,因着中元节一贯便是民间的节日,但免不了宫中人做祭祀中用因武帝之后,道家在宫中再无之前地位,宫中人也不再同文景之时,抄录《道德经》,都只是祭祀祭祖罢了。 霍成君同上官云霓话了好一阵家常,两人数月未见,又因着这是上官云霓当了太皇太后之后第一次两人私下见面,此中世间万事瞬变,两人皆唏嘘不已。 待到霍成君从长乐宫中出来,已近黄昏,再也不是从前熟悉的椒房殿,霍成君心中倒不似从前一般追思过往,反而感觉事情终于结束,心中郁结已久的疙瘩也放下,心中如今倒是从未有过的开阔。 往不远处望了望未央宫,也暗暗含笑。现在的他应该同当年的弗陵哥哥一样勤于政务吧,自己在南书房也感受到了他的铁腕与雄心,似乎,自己做了一个对的选择。 正想着,往宫门走着,顺着绕过莲花池,正好遇上了一群人,为首的那个身着玄衣,同身边几个新面孔交谈着,霍成君一眼便看出那玄衣公子何许人也,但她还并不想打照面,便在假山旁边等了片刻,听着一群人的脚步声远了,才走了出来。 身旁新侍奉她的丫鬟唤作素音,在一旁不知为何如此,成君也只是轻笑摇摇头。 没想到方才霍成君想躲的人并没有离开。身着玄衣的刘病已同身边两个长御正站在莲池旁边,旁边几个生面孔的郎官也已离开,他背着手,立于莲池旁边,望着平静的莲池,眼眸也静的很。 到底不能再躲了,霍成君便落落大方,同刘病已施了个礼,见刘病已没有反应,只侧身望着莲池,想到如此便最好正好离开,刚要抬脚,便听着刘病已说道:“看着这莲池,才想起来,原来住处的荷花,喜欢得很,便随自己移了地方,可现在病殃殃,何解?” 霍成君心头一紧,扭头一看,他眉头紧锁,仍然望着莲池。 霍成君前些日子有些着凉,糯糯着声音:“病殃殃” 他负着手:“本来想着接出新苗的。” 霍成君顿了顿,他这意思……莫非许平君有喜了 自那日午后霍成君去刘病已府上商讨事宜,几个月风云变幻,皇位易主,两人已经数月未见了。 那次两人以为是彼此最后一次见面,没想到现在,两人又再次相遇,霍成君看着现在的蹙眉冷峻的年轻君王,似乎看到了当年逐渐和自己疏远的刘弗陵,也似乎看到了进入南书房后诚惶诚恐的自己。 霍成君粲然一笑,迎着黄昏的余晖,倒是有一种历经风霜的天真感,冲着玄衣男人朗声道:“当轴何其糊涂!即便荷花不可亵玩,不代表不可悉心培植。荷花冰清玉洁,自然想要永远留在身边,但若要花移植异处,当轴也要有心培植才是,至于嫁接新苗,来日方长,若是当轴有心,必定新荷满园。” 刘病已挑眉,看着面前身着素色襦裙绣着兰花刺绣的姑娘,仿佛又想起曾经焦头烂额时瞥见的嗅青梅的蓝衣姑娘。 自己最近为着平君的各种不适应焦头烂额,甚至怀疑自己让她当皇后是否自私。把平君推出来,效果显而易见,免了许家晋爵,又对霍光试探态度,也给了小儿阿是保障,一箭三雕。但这样做对平君如何,平君再次怀孕如何,刘病已简直不敢细想。而现在听闻霍成君三言两语,他仿佛吃了定心丸一般。 却见素色锦衣的姑娘行了一礼,正待要走,又折回来说了两句:“当轴愿意带在身边的心头爱,哪怕是再冰清玉洁的莲花,也别轻易比拟,还是心头爱更要紧些。” 刘病已心头一凛,眼见着女子匆匆离开。 素音紧跟着小姐,忍不住问道:“小姐,刚刚听你称呼当轴的,是你不太熟识的官大人?” 霍成君头也不回:“下次见了,可是要跪下的,那可是新帝。” 素音一惊,踉跄几步,又问道:“那小姐刚刚称呼当轴……为何不直接拜见陛下?” 霍成君倒是愣了半响才回了嘴:“前些日子刚被拒婚,还怕新上的长御不够笑话我的吗?” 只一句,素音便不敢再多说了。 微风拂过,莲池微微涟漪,霍成君忍不住瞥一眼,回头见那翩翩公子早已离开。恍惚想起数月前他们之间的最后一面。 那次相见时皇帝的位子还是刘贺坐着,霍成君匆匆到刘病已家中欲同其商讨事宜,听着里间许平君带着刚生几月的小儿阿是,霍成君摩挲着茶杯,一时竟不知应如何自处。 她还记得,刘病已当时轻咳一声,倒也有些拘谨:“你的病好全了吗?” 霍成君抬眼看了看他,用力的看着他,仿佛想要把他记下,随后又轻笑着摇摇头:“算了,次卿。”仿佛是在回话,仿佛是在总结。 隔了半响,才开始说道:“时机已经很成熟了,现在你在朝堂之上拉拢到的人已经足够有话语权了,刘胥同刘贺都不再是你的对手,你现在是我父亲唯一的选择了。” 刘病已也抬眼深深地看着霍成君,似乎想想明白一些事情,却只是放下了茶杯,点点头。 之后刘病已收到霍光的请帖,两人促膝长谈数个时辰,王朝风云变幻,皆在此中。 那次便是两人自以为的最后一次相遇,但总归不是,总归两人的缘分还是未完。 这是两个聪明的人彼此心照不宣的计划出的结局,比两人真正的结局,克制了许多。 而两人真正的结局,许是命运作祟,饶是聪慧如霍成君,缜密如刘次卿,也是收不住的,克制不了的惨烈。 第81章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上) 话说自从那日霍成君同刘次卿于莲池重逢之后, 一晃也半年多未见, 之前的一切都尘埃落定, 霍成君倒有些恍若隔世的感觉。 春天时看了看小五的去处,坟头野草疯长,当年被刘病已诱导买卖璧漱阁地图, 被玉芷利用给刘贺背罪, 被霍光杀害来逼迫霍成君入南书房……左不过一个因贪念而被多方博弈利用的可怜人罢了。 而霍成君在站定刘病已一方后,也在南书房越来越边缘化, 加之于南书房还能感受到刘病已之铁腕野心, 霍成君有些轻松的想着, 自己算是之前做了个深闺梦。 可一切不过只是表面的平静,湖面之下的漩涡, 逃不过的。 不知不觉,又过数月,霍成君慢慢将南书房的事务放手, 而霍光也不再强留。 而后皇后有孕的消息也渐渐在宫内传开, 霍成君从上官云霓那里听闻,再想起那日莲池重逢,心里也如那日莲池般不泛涟漪。 去年行了及笄礼, 全长安城的达官贵人都前来道贺送礼, 彼时顾玉瓒嫁人, 翾飞消失,霍成君俨然成了最受长安城公子哥儿们追捧的对象,自及笄后, 不少家显贵上门提亲,霍夫人却纷纷谢绝。 此时霍成君正同婢女素音闲话家常,说起谁家送来了帖子,而霍成君却淡淡说着:“阿母这样,倒叫我有些担心了。” 素音咯咯一笑:“小姐莫不是担心自己嫁不出去吧,看看每月来问小姐八字的人家,小姐就不该着急的啊!” 百灵般的笑声,倒叫成君想起曾经的身边人,为免又想起伤心事,霍成君只赶紧岔开话头:“阿母呢?现在在干嘛” “哦,夫人现在正在花厅同淳于衍女医说话呢。” 霍成君挑挑眉,又是淳于衍,这两年母亲倒是同这个宫中女医走的近。 霍成君见过这宫中女医一面,干瘦枯黄,行动敏捷,眼睛却似猫般狡黠,让霍成君从来都有些不喜欢,也就没招呼过,却不想这日清晨,在天还蒙蒙亮的时候,霍成君便见着一白色披风的女子被母亲的丫头鸳鸯引着,匆匆往花厅内室而去,霍成君披上外衣,尾随前往,在外等了半响,才见那白色披风女子出来,又是被鸳鸯引着带出了府,定睛一看,原是这家中常客淳于衍。 霍成君皱眉,这倒有些奇怪了。 待到晌午,霍成君原本不在挂念此事之后,去母亲内室问安,发现阿母人不在,桌上的倒留一方子。 拿来一看,只觉双手颤抖,头皮发麻。 兰陵长安一路随復中翁照拂刘次卿,药物常识多少知晓的,这方子中药物相克,分明让孕者难产! 原来阿母对自己的打算一直没变的…… 而现在,该怎么办? 霍成君一时之间,竟没了主意,往日里她沉稳的很,多大的场面也不是没见过,可今日此情此景,霍成君的身体好像有千钧重。 不行,还是要先进宫。若是许平君肚子里的孩子有什么闪失,那自己手上即便没有沾血,也是罪人。何况那可是刘次卿…… 可若是进宫,自己先找…… 还是先进宫,到时候见机行事,不能让事情失控才好。霍成君刚从璧漱阁下了楼,便见到金龄昀刚刚进门。 “龄昀?你怎么会来这里……”霍成君刚想说什么,却闻见呛鼻的酒味,“大白天的你喝酒了?” 霍成君连忙扶着金龄昀坐下,而金龄昀却一边摆手,一边叫嚷着:“嫮儿,嫮儿,我今天过来是想跟你说一件事情的,一件很重要的……很重要的事情……” 霍成君往外张望着,今儿个素音也不着影子,这醉汉到底是怎么进了霍家的门的啊?从大门到璧漱阁这么远的路也是自己过来的? 成君轻叹了口气,给他上了茶:“你现在这样子,能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啊。” 金龄昀反应倒还是像往常般灵敏,一听这话,便一把抓住霍成君握着茶杯的手,滚烫的茶水洒了他一身,却不在意:“成君,你真的要相信我啊……你真的要……” “哎,这茶!”霍成君赶紧蹲下,看着他的手:“烫着了没有?你……你今天这是怎么回事啊!今天父亲不在便是,若是他见到你这副模样,仔细回头你哥哥扒了你的皮!” 金龄昀却不停地摇头抓着霍成君的肩膀一把抱住她:“嫮儿,你不懂,你不懂……” 霍成君皱眉看着这醉汉,不知如何处置,想着自己还要进宫面临一场硬仗,便轻声说道:“龄昀,你看这样吧,我这就要出门,咱们一起走好吗?你这副模样呆在霍府,总归……” “你是不是要进宫?”金龄昀忽然认真的看着霍成君,双眼炯炯,燃着霍成君不懂的火焰。 “怎么了?” 金龄昀依旧看着霍成君,过了一阵儿,仿佛刚刚发了一个愣,才冷笑了一声:“霍成君,你帮上一个皇帝照顾皇后还不够,还要帮这个皇帝照顾皇后?” 霍成君一听这话,骇得直接站起来,指着金龄昀:“你喝醉了,现在,和我一起离开霍府。” 金龄昀倒也不怯,踉踉跄跄的也站了起来,冲着霍成君露出冷峻的笑:“怎么?戳到痛处了?可你就是在做这些事情啊,霍成君,你是不是以为自己是活菩萨?助人成君?还护□□?” “金建!”霍成君怒目而视。 金龄昀仿佛变了一个人,他猩红这双眼,带着酒气,慢慢走到霍成君面前,轻轻揽过她的肩头说道:“霍成君,别走,你会后悔的。” 霍成君皱眉,似乎忖度他这话的缘由:“金龄昀,我当你是好友,才让你在这里撒酒疯。你……是不是知道了什么?你是怎么……” 金龄昀眯眼看着她:“果然,就算是现在你心里头一件也是自己家族的利益。” 霍成君见着素日温润如玉的老友如今难以自制,心里正掂量着他是否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往四周扫了一眼,只看见摆在梳妆台上的冰纹青釉瓶。 谁知金龄昀却不再向前,冷笑一声,看向她的眼神似是愠怒,似是怜悯,到底还是拂袖而去。 霍成君慢慢跌坐下来,发了一会神,才出了璧漱阁的门,快到霍府门口看到家丁,更是或气不打一处来,冲着他们叫道:“霍家养你们吃闲饭的吗?随便让人进来” 家丁面面相觑,不知所谓。 霍成君瞪着眼睛:“赶快备车,我要立刻进宫!” 进宫的路上,霍成君心乱如麻,不知为何心里慌得很,别说想出解决对策了,一路上只记得金龄昀离开时的眼神。 那是双摄人心魄的眼睛,让霍成君无处可遁。 一定有什么事情发生了,有什么事情要彻底改变了。 霍成君捂着胸口,觉得有些恶心。 而事实上,霍成君进了宫直奔椒房殿,却在去的路上见着了淳于衍。 霍成君立马抓住她:“你往哪里去?许皇后怎么样了?” 淳于衍面无表情,用冰凉的手推开霍成君后,毕恭毕敬的行了个礼:“淳于衍见过霍姑娘。” 一抬眼,是一双如死水般的眼睛。 霍成君一惊,好像意识到了什么,心在不停的跳着,她等着淳于衍,看着她的眼睛,想要从她眼睛里看出一丁点希望:“许皇后……她怎么样了……” 淳于衍侧身示意其他女医退下,凑近霍成君耳边,轻声说道:“一切如姑娘所愿。” 霍成君仿佛落入冰窟,不知道如今是何状况,过了许久才发出颤抖的声音:“住口!” 淳于衍噗嗤一声,竟笑出了声:“原以为霍成君不输少年郎,今个儿可算是见着了,原来也不过是个虚架子,可惜周围人为你算计了。” 接着淳于衍开口道:“霍姑娘,现在我要去太医院撰写公文,霍姑娘若是对皇后娘娘感兴趣,可随我一同前去。” 霍成君刚要说些什么,却被一双温暖有力的一把抓住:“成君,别说话,跟我走。” 却见上官云霓身旁并无一宫人,拉着霍成君头也不回的离开。 “云霓?” 而上官云霓却并不说话,只死死的拉着霍成君,提着曲裾,忘记了宫中礼节,撇掉了自己大半生的习惯,快速的带霍成君往长乐宫的方向走着。 “云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上官这才甩下霍成君的手,向她指了指不远处,宫中的侍卫已经把淳于衍围住了。 上官云霓撇了眼霍成君,表情淡漠的很:“若是让县官(即陛下)见了你同淳于衍拉拉扯扯,你猜他会怎么想” 霍成君不再回答,远远的见着淳于衍冲她的方向笑了笑,不寒而栗。 而被侍卫包围的淳于衍,从几天前便预料到今天的结果,她看了看远处极负盛名霍七小姐,幽幽的笑了,为这位大小姐算计的人还真是不少啊。 第82章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中) 当年轻的皇帝知道椒房殿的消息时候, 皇后娘娘的性命已经无力回天了。彼时他正在未央宫的书房讨论匈奴事宜, 而待到赶过去的时候, 只能看见许平君平静的躺在床上,没有一点呼吸。 刘病已愣了愣,喘了喘粗气, 感觉从未央宫到椒房殿的距离, 是他走过最长的路。 这一路上,刘病已督促着步撵, 路上飘着飞雪, 脑子里飞过许平君曾经的画面。 他记得自己头次见她的时候是新婚之夜, 当时自己满脑子算计着今后怎么能更大限度的利用许家之时,一瞥见自己身旁披着红盖头的新娘, 心里咯噔一下,好似突然拘谨起来,竟不知手脚应放何处…… 他记得从霍大司马府出来的时候, 自己一无所有, 没有势力没有靠山,回家便见平君等在案旁,他仍记得那个拥抱的分量…… 他记得夏夜同平君在院中枇杷树下闲话家常, 他看着平君不紧不慢的绣着香囊。野心如刘病已, 也永久的记着这一针一线, 也永久的记着她纤细又灵巧的双手,有那么一刻,刘病已甚至觉得, 即便不争权夺位,就这么看着平君这么绣下去,也很好…… 再接着,他所回忆的就更多了,想着自己称帝前的几年,想着自己当皇帝的这两年,想着许平君之前让自己宁神的气味,做皇后之后好像就再也没有了。 许平君啊,她可是年少的自己,那些夏虫都知晓他们谈天说地时刘病已流露出来的野心。 许平君啊,她也是即位后的自己,同自己一般,在皇后的位子上颤颤巍巍,胆战心惊…… 不行,她可不能死。 况且,昨晚一同用膳,她还说感觉这一次可能会是个小公主…… 到底才到了椒房殿,却只见许平君平静的躺在床上。刘病已觉得自己好像喘不过气来,一步一踱到床前,腿一下子软了。他来的太晚了,她之前的挣扎都不见了,她难产时的汗水也被人擦去了,连床褥都换了新的,眼前的许平君,宁静安详,仿佛只是睡着了—— 许平君这一生经历过的最大的痛苦还没被该心疼的人见到,便已经被人抹去了,好似不曾经历。 这个正月,可真难熬啊。 “你是怎么知道的?”霍成君一回长乐宫便问道,“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上官云霓倒是不紧不慢,只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之前有长御过来说过,皇后难产而亡。” 霍成君没站稳,扶住了旁边桌子,终究还是错过了。 上官云霓接着说道:“长御还说,县官大怒,说这几日虽然皇后生病,但昨晚明明还好得很,今天却难产而亡,还在椒房殿的侍医都跪了一地,回太医院的几个太医也都被召回。我不放心,到底想去椒房殿瞧瞧去,却见着你在同女医说话,这女医同霍家走得近,若是被县官发现你和她在一起,他现在在气头上,我也怕会连累你。” 霍成君有些颓然的点点头:“我明白了。” 上官云霓又道:“我看你还是先行出宫吧,毕竟你不是宫里人,现在宫里出了白事,县官又不知会不会迁怒旁人,椒房殿由我照料着,你放心。” 霍成君愣愣的抬头看着上官云霓,努力的想着,这便是自己这几年费力保护的姑娘吗?她现在已经是太皇太后了,不需要她的保护了。 霍成君点点头:“好,好,我这就走。” 上官云霓迟疑道:“嫮儿你同……许皇后在民间可曾相识?” 霍成君愣了一会,声音低沉:“见过两面,未曾相识。”这是实话,一次是当年中秋夜里她在金龄昀马车旁边,并未同刘病已夫妇打照面,一次是刘贺在位时,她午后同刘病已商议决定帮他称帝,许平君正在内间哄着刚出生的小儿…… 上官云霓柔声道:“现在想想,每天许皇后都过来向我请安,温良恭俭,礼待宫人,她是个好皇后。现在因为小产而亡,虽则痛苦,我却很羡慕她。” “羡慕?” 上官云霓接着说道:“县官对她情深意重,她又不渎皇后之位,确实羡慕。难产之痛,也好过终生不痛不痒,浑浑噩噩。” 霍成君却并未会回话。 上官又笑了笑:“当然了,她能生出儿子来这一点就已经比我强很多了,往后的史书之上,关于她短短一生的着墨可能比我还要多,而我,不过是慢慢熬罢了。” 霍成君轻轻拥住上官云霓,两人努力的从对方身上汲取温暖,驱赶寒颤。上官云霓不知道霍成君的担忧与愧疚,霍成君也不明白上官云霓的思念和羡慕。两个心意不同的女人,因为深宫之中另一个女人的离世而悲而忧。 待到黄昏之时,霍成君才同上官云霓分道而行,一边走着出宫回府,一边想着这事情究竟怎么收场。 在母亲房中发现了让产妇致命的带有附子的药方,这并不能直接说明母亲是伙同淳于衍杀害了皇后,但……霍成君很不愿意承认,但淳于衍当时对自己意味深长的笑以及那句“一切皆如姑娘所愿”,含义已经很明显了。 天哪,这种事情究竟要怎样才能瞒天过海啊。霍成君现在想起未央宫的那位,便心乱如麻。却不知自己现在焦急愧疚的模样早被未央宫那位尽收眼底。 “陛下,刚刚淳于衍女医便同这位姑子说话的。”一新来的侍卫指着霍成君对刘病已说道,新来的,也不知晓那位女子的身份,头一次直接同陛下说话的他还有些紧张。 而刘病已却面无表情,仿佛方才在椒房殿的怒发冲冠只是幻影,许久才微微蹙眉道:“知道了,不用拦她。” “诺。”小侍卫道。 因为皇后意外难产而亡,陛下大怒,将宫人太医以照料不周为由收监调查的收监调查,赶出宫的赶出宫,因为这件事情搞得宫里宫外人心惶惶。 霍大司马作为尚书令,虽不负责此事,却因许多耳闻,只道是帝后情深,一时之间难以接受,才寻了理由,找周围宫人的麻烦出气,但几天之后,霍显见着此事没消停,反而在淳于衍上的质疑越来越多,这才向霍光彻底地摊了牌。 “糊涂!糊涂!”霍光嗟叹,在房中来回的踱步。 “这……这我不是急了吗,眼巴巴的几个月又几个月,两个春去秋来了,已经第三年了,许皇后已经要生第二个孩子了,我一个做母亲的,我能不着急吗!”霍显泫然道。 “那你就……你就……”霍光一甩手,背过身去。 霍显道:“我没有……开始没想这样的,我是想让陛下废了皇后让成君为后,但这两年一直都没有什么机会,太医院的人又都是陛下从民间另扶持的人,这淳于衍也一样啊,总算是她同我亲近,我才和她透了想要这个孩子废掉……可,可也没想到皇后她……” 霍光轻叹一声:“夫人呐,可你也不能这么冲动啊,这可是皇后啊,这陛下盛怒,你知道……” “老爷,我就是知道现在情况不妙才跟你说明的啊,现在只能尽全力保住淳于衍,保不住她,她手上便是我们的把柄,她本身就是我们的把柄……” 霍光缄默不语,叹了口气,过了许久,才点点头。十日之后,淳于衍便从廷尉那里出来,随着自己的夫君离开了皇宫。 而霍成君自许皇后故去那日回府后,也不言语,直接从南书房将手上的几件事情交付给束褐,拿着自己的书卷便回房间了。 再过半月,復中翁同圣上请辞,云游四方。陛下虽颇为不舍,但也依着老师的性子,商量着过了正月再走,为老师设晚宴饯行,二人谈天说地,聊到深夜。次日一早,復中翁于未央宫向陛下告别,出了宫门,便见着霍成君正披着素白的斗篷,立于清晨冷风之中。 復中翁轻叹一声,摇了摇头,赶紧过去:“谢谢霍姑娘为老身备好车马用度,真是费心了。” 霍成君含笑:“老先生客气了,让老先生远道而来长安为先帝治病,本就是成君的不情之请,现在事情尘埃落定,老先生生性向往自由,在长安城这几年也是老先生看得起成君了。现下为老先生准备车马,本就是成君的本分。不过老先生本身就是行家,成君挑的这几匹马恐怕是班门弄斧了。” 復中翁依旧目光如炬,看着这马,看着成君,倒也哈哈大笑:“霍姑娘啊,你这偷师学艺的本事倒是不错,恐怕以后关于千里马关于草药的寻常问题都你难不倒你了。” 这一提草药,倒让成君有些不安,復中翁仍笑:“成君啊,你是个好孩子,可人生在世,不能只靠自己本心做事。刘贺的冷箭有人替你挡,背后的冷箭旁人没法替你挡啊。” 霍成君一听復中翁提起当年的事情,一晃神,又轻笑道:“现在已经没什么要冲我放冷箭的理由了。” 第83章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下) 復中翁笑着摇摇头:“丫头, 哪有那么简单啊。” 霍成君抿了抿嘴唇:“世事复杂些, 简单些, 都同我没什么关系了。先生你也知道,我现在连南书房都离开了,现在我真的就只是个待嫁姑娘罢了。” 復中翁看着远处, 笑的意味深长:“这就是最大的问题啊。” 霍成君有些错愕, 怀疑他是知道了什么,忙接着说, 却被復中翁抢了白。 “在长安城中, 没有简单的事情。我只是怕你……”復中翁顿了顿, 又似是下定决心,说道, “你记得,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霍成君虽表面含笑答应, 心里却不以为意。而復中翁也把她这些心思看在眼里, 也还有些不舍,盯着霍成君,直到骑上了马, 又从马上下来, 眉头紧锁, 对成君说道:“丫头啊,说到底也是我对不住你,你救了我的命, 我却……唉,到底世事弄人,世事弄人啊……” 霍成君莫名其妙:“先生这又是什么话,当年从兰陵一路到长安,互有照顾,这也是分外话了。再说,已经三年了,从当初我以为的为太皇太后治病,到后来为先帝治病,再到现在为许皇后医治……先生医者父母心,才如此感伤,还是安心上路吧。” 復中翁点点头,欲言又止,只是拍拍霍成君的肩膀:“这个正月,可是难熬啊……” 霍成君轻轻拢了拢自己的斗篷,不再言语。见着復中翁上了马,从眼前消失。一回头,便看见穿着玄色朝服的那人立于城墙之上,看不清楚他在看復中翁还是看她。 四周萧瑟枯槁,冬风之中,蕴着新生的气息。而几年之后,霍成君才明白,復中翁所言“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指的不是她霍成君,而是霍家。那时的她也会明白,復中翁临走前的彳亍所为何,也会明白他于城墙之上在看着谁。 春去秋来,冷风一吹,晃眼又到了下一个秋冬。 封霍成君为婕妤入宫这事,是一个初秋的早朝陛下点头的,自正月许皇后故去,陛下悲痛万分,却又时刻挂念百姓,为着百姓名讳困难,便将本名“病已”改为单字“询”。而太皇太后也以为一国无国母,实为不祥,加之众大臣谏言,便封了霍氏七女为婕妤,定于本月十九即十月十九入宫。 而霍成君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她换好了骑装,准备赴上月金龄昀的约,趁着秋高气爽去赛马场骑上一段。那件事情之后,金龄昀也同她道歉醉酒一事,两人便心照不宣的继续做着老友,避谈此事。 一听素音的带来的消息,登时蔫了,没过多久,便起身去寻了新得来的马鞭。素音忙道:“小姐,你可听清楚了?” 霍成君淡然一笑:“今朝有酒今朝醉。”刚要走,却见霍显推门而入:“今朝有酒今朝醉?” 霍成君忙讪笑。 霍显皱眉:“你这穿的都是什么啊?这都是要当皇后的人了,还这么……” “母亲!”霍成君提高了声音,“您可得偿所愿了。” 霍显轻哼一声:“金二公子在霍府门口,我已经叫人让他走了,马上要进宫了,你可别再出了什么岔子,你同这金二公子这两年也走的太近了……今天我陪你出门逛逛,需要什么东西添置下,你自己就别一个人出府了,明白吗?” 霍成君点点头。默默想着,五年前的赛马场,她想着怎样才能逃婚,五年后想去赛马场了,又要进宫了。这赛马场,八成是掌着她的红鸾星吧? 同母亲一路出来,兴致怏怏,霍显却不以为意,慢慢的逛着,霍成君似是瞥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惊讶万分,却也佯装镇定,拉着母亲道:“阿母,您先去前面胭脂铺等我,我去看看那边的折扇。” “折扇有什么好看的?”霍显不耐烦的挥挥手,放她走了,霍成君这才讪讪的赔笑。 霍成君走到扇子摊前,赶紧小声说道:“金龄昀,你疯了?你让我母亲见着,咱们两个都要死!” 金龄昀:“嘘,小点声,你听我说。你现在这是被你母亲囚禁了?” 霍成君瞪了他一眼:“不然呢?我跟在母亲身边好玩是吧?现在圣旨都下了,阿母铁了心让我入宫,恐怕我说什么都不好用了。” 金龄昀道:“你打算怎么办?” 见霍成君默不作声,才又说道:“跟我走吧。” “什么?”霍成君瞪大眼睛,双手立刻推开他:“你别开玩笑了,这……这怎么能行呢,这会死人的,金龄昀,我只把你当相识已久的老友,你别……” 金龄昀打断道:“我知道,但你真的想入宫吗?已经发生了太多的事情了,现在椒房殿还对你有吸引力吗?” “当然没有,你不是不知道,我连南书房都不想进,我恨不得现在离宫廷越远越好,可……可怎么……” 金龄昀默默地把扇子交到霍成君手中:“后日,子时,我在扇中之地等你。” 见成君些许慌张,连忙补充道:“并非私奔,我只想帮你。成君,离开后搜查无果势必会宣布你去世,到时候你才是真正的自由。” 霍成君装模作样的付了银两,拿了扇子,望着金龄昀,慢慢离开。 霍显见霍成君这才回来,瞥了一眼:“怎么这么慢啊,我看看你挑了把什么样的扇子。” 霍成君刚要护着扇子,却被霍显一把拿去,打开一看,啧啧道:“桃林啊,画的倒是不错,成色差了些,可能是颜料……” 霍成君却一个字也没听进去,只想着后日子时,桃林…… 这年倒春阳尤其厉害,十月竟又回了暖,惹得长安城那片有名的桃林又稀稀疏疏的开了花,一年之中花开两次,可巧赶上了菊花花期,堪称妙景。 霍成君翻来覆去的看着折扇,心里乱的很。正赶上丫头阿容进来,笑着说道:“小姐看扇子呢!” “哦,”霍成君收起折扇,“随意看看。” 阿容是家生丫头,自小在六姑娘房中,没跟着六姑娘陪嫁到金家,便安置在七姑娘屋里,也是要跟着进宫的丫头。阿容做事情手脚麻利,成君看着她不停的擦拭桌子花瓶,有些晃神。 阿容笑着说道:“其实小姐你知道吗,今年倒春阳,郊外的桃花都开了哩,不少人过去看了,一看小姐就喜欢桃林……” “桃花今年又开了?”霍成君喃喃道,“真是奇了。” “可不是嘛,这几年头一次倒春阳这么厉害,桃林开了大半,庄小姐和靳公子就去过了,也不知张公子有没有去,不过自从张公子成了亲,小姐也有日子没见……” 霍成君却没听下去,只一个劲儿的想着,现在桃林怎么样了?宫里没见过有桃林,曾经宫里有珊瑚树林来着,现在全换成竹林了…… 今晚就是同金龄昀约好的日子了,霍成君虽没下定决心,却偷偷地收拾出一个包袱出来,霍成君边收拾着包袱,便想着三年了,这三年来自己在南书房尽心尽力也逐渐放权,周围人一口一个“霍姑子”仿佛是巨石压得喘不过气来。 如果出去呢?霍成君畅想着江南的小桥流水,那是顾玉瓒的家乡,自己从未去过,想着江洋的大山大水,想必一定壮观,想着各种各样的从古书中看过的地方,自己都有可能去亲自走上一走。 “那时候你才是真正的自由……”金龄昀的话还回响在耳边。 多诱人啊!霍成君从十岁那年亲历上官氏罹难,便谨小慎微远离宫廷,而后在南书房、在南山、在兰陵都步步惊心,好容易同自己一条船的皇孙上了皇位,现在,难道又要进入宫廷,从此同这外面的世界告别吗? 更何况,刘次卿,可是她顶不想见的。 霍成君正想着事情,霍显便推门进来了:“成君啊,在收拾什么。” 霍成君连忙遮掩:“没什么,一些进宫的物什。” 霍显笑笑:“是要收拾些称心的东西进宫,咱们家里的东西也不必宫里差,但一些寻常玩意儿便算了吧,免得带的东西太多……” “阿母,女儿知道了。” 霍显又笑:“你不知道。你只知道我们逼着你进宫,你只知道我们骗你去兰陵,是不是?” “阿母,女儿没这么想。” 霍显轻轻摇摇头:“你不必骗我,怨我便怨我,恨我便恨我,你既能做得出帮刘询逼你父亲点头的举动,也别在意口头上的顺从了。我只问你两件事,你心里过得去这坎儿就行。其一,当日刘询使出故剑情深这把戏,你当真不失望?为他鞍前马后夺帝位的人是你,到头来你连南书房都退了,你也甘心?” 霍成君心里咯噔一下,刚想说些什么,又被霍显打断。 “其二,你当真认为霍家便与你毫无用处?霍氏幺女身份你当真想摆脱便不会到处借势消事那么多次了。你是聪明,但这聪明谁教你的?你摸摸你良心从小到大,从你先帝哥哥的未央宫到南书房你到底是凭着你的聪明多些,还是凭着你霍氏女儿的身份多些?你父亲老了,夜里字都看不清楚了,新皇帝野心勃勃连我都能看出来,刚当皇帝时他还装着怯懦胆小,现在连装都快懒得装了;金家见霍家稍有败迹,早就虎视眈眈了;和你父亲交好的右将军见着自己生子和顾家联姻,也蠢蠢欲动了;还有刘询提拔那么多自己的官员……这些你都看在眼里,但你就是狠心,因为霍家对你狠心,你便想对霍家狠心,是不是?” 霍成君皱眉:“阿母……” “你……哎,这么多年也没个长进,几年前怎么处事,现在也怎么处事……就这么说吧,你生下来第一天姓霍,你便一辈子姓霍。往后的史书兴许不会记下你的名字,但寥寥几笔,便是皇后霍氏!”说完,霍显便头也不回的走了。 霍成君愣愣的看着霍显离开的方向,看了看自己的包袱。 只剩几个时辰了…… 霍成君从璧漱阁往外望着,是离霍府不远处的小巷,停着金龄昀预备好的马车…… 他在等! 第84章 旧事如天远 多年之后, 穿着红色曲裾的明丽女子着皇后凤冠, 与面前的穿着朝服的年轻男子发生着激烈的争吵, 他们儿时相识,阔别多年近乎挚友,如今狭路相逢, 兵戎相见。 已经是皇后的霍成君冷眼将一把折扇扔到男子面前, 已经实掌军权的金龄昀则冷峻着鳳眸,轻飘飘的接了一句:“那年桃花林, 我们是不是谁都没去?” 霍成君双眸明艳没有闪过一丝的黯然, 而金龄昀也依旧挺着身板, 未曾想要拿起地上的那把折扇。 …… 真是好笑,周围人或者像刘次卿步步为营却活的潇洒肆意, 或者像张彭祖虽心有愤懑却能借物抒怀,或者像顾玉瓒好胜心强却不加掩饰,或者像霍禹花天酒地懒散一生, 而这些有宣泄出口的人都过得规规矩矩, 想要抛下一切是非曲直远走高飞的,反而是从十四五岁进南书房兢兢业业的霍成君和十多岁便四处当差夙兴夜寐的金龄昀。 若是这八卦传到靳斯年之流耳朵里,指不定会变成什么版本流传长安城大街小巷, 旗楼茶社呢! 金龄昀想着想着, 脸上的笑意便上了嘴角。 “二少爷, 什么事情这么开心啊?”绣英问道。 “嗯?”金龄昀抬头才发现丫头绣英,“哦,没什么, 你去忙别的吧。还有,在家别叫我二少爷,叫三少爷,明白吗?” 绣英轻轻低了低头,说道:“嗳。三少爷,二少爷找你。” 金龄昀点头:“知道了。”没在意绣英离开时泛红的眼圈。 金龄昀到了哥哥金赏的书房:“哥,你找我。” “坐吧,坐。”金赏指了指桌子,“找你来喝喝茶,这是新进贡的肉桂春生茶,陛下赏的,尝尝看。” 金龄昀边喝边笑道说:“哪儿进贡来的?啧,我是喝不惯这个味道的,我倒是喜欢武夷茶,说起来,我去年从长江回来,带回来一些……。” 金赏轻哼一声:“是你过去在南边呆久了,倒成了个江南人了。” 金龄昀笑笑:“无非是茶嘛,哥哥何必如此较真。肉桂茶也好,武夷茶也罢,或让人尝鲜,或让人宁神,能办的一种便是好茶了。” 金赏幽幽道:“你倒是想的明白,颇有四海为家的架势啊。” 金家匈奴人的身份问题,一直都是讳莫如深的。金龄昀忙道:“哥哥,我可只是随口一说,万万没有别的意思。父亲曾经出生匈奴,但哥哥和我从来都是以长安为家,龄昀绝无它意。” 金赏顿了顿,轻飘飘的接上一句:“想当年你我还有哥哥三人进宫陪伴武帝身边,后又同先帝一同成长,以匈奴之身,却得皇恩如此浩荡,不得不步步谨慎。而父亲,当年便因为过分谨慎,杀了哥哥弄儿,我至今仍记得弄儿死时穿着的衣裳,仍记得……” 金龄昀先听着金赏严厉呵责,后听着金赏回忆过往,不禁也泫然。 金赏轻声道:“龄昀,你现在为金家到处奔走,正是因为你,才让金家在父亲故去之后仍屹立不倒。龄昀啊,匈奴人怕是不行了。” 金龄昀惊骇:“二哥?” 金赏道:“匈奴人不死绝,朝廷不心安。” 金龄昀一愣,仍不死心:“陛下对金家依旧信任,二哥何必如此杞人忧天,现在匈奴同朝廷关系比之前朝总要好很多的。” “现在?你知道现在会怎样吗?陛下信任如何?陛下信谁不信谁都没用,一个没实权的皇帝,还不及一个宫门侍卫有用!” “二哥!”金龄昀小声喝止,“即便在家中也需谨慎些好。即便不寄希望于陛下,霍大司马也同父亲生前关系极好,二哥也……” 金赏干笑两声,说的意味深长:“现在是好,等你出了去西南的差事,便不好了。” 手抖了两下,饶是金龄昀也声音颤抖:“二哥……” 金赏道:“去西南的差事还是过几日再去吧,怎么非急着明天走呢?” “二哥,龄昀已做成此前淳于衍的事情,二哥也该履行承诺,让我离开……” 金赏静静地喝了口茶,道:“我只答应让你一人离开。眼见要过冬了,听说那边又湿又冷,我让你嫂嫂给你多备了几身干爽布料的衣服,你也不必急着这几日走。” 金龄昀已完全明白金赏的意思了,却仍抬头直视自小尊敬的哥哥;“不必了,是办差事的,无需如此,天色也晚了,二哥还是早点歇息。” “金建!你敢!”金赏拍案而起,直指着金龄昀的脊梁,“来人啊,将三少爷绑到房间,好好看着他,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许给他解绑!” 烛光下,年轻的夫人正梳着头发,见一珠圆玉润的姑娘推门进来,才放下木梳:“怎么样?金赏他怎么说?” 这姑娘便是鸳鸯,从桌上接过木梳,慢慢的给霍显梳着头发,便说道:“金大人说了,说谢夫人提醒,今后一定严加管教,不会耽误七小姐锦绣前程,请夫人放心。” “哼,”霍显轻哼一声,“放心?金建这小子看似谦谦君子,倒也是个有心思的主儿,上次要不是我关心则乱,想让成君尽快入宫,还能让他收买了淳于衍给我下套?这金赏也不是个省心的主儿,他弟弟摆了我一道儿,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现在霍家有把柄在他手上,这金赏便坐享其成。哼,哪有的好事全叫你金氏兄弟捞去啊?” 鸳鸯便梳着霍显的头发,边说道:“夫人说的是,现在老爷年岁大了,姓金的便以为能骑到霍家头上了,呸,早呢!瞧着夫人一头瀑布似得青丝,真真儿叫人羡慕,许是观世音的全长您头上了……” 霍显问道:“小姐那儿呢?” 鸳鸯笑着说道:“听阿容说,小姐已经睡下了。” 霍显这才放心着笑道:“这便好,这便好……” 霍成君辗转反侧之时,金龄昀正趁着门外的护卫交班时解开了绳子,打晕了护卫,悄悄地跑了出去。而他所被关押的地方,正是在金府最中心的地方,每条小路夜里都有护卫巡逻,稍有不慎便会被发现,自己鲜少呆在府上,竟也不知护卫的路径,加之今晚金赏大怒,势必加强护卫。 金龄昀看到前面有护卫声响,便躲到了小亭旁,正静心听着守卫的动静,冷不防一双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金龄昀本能反应,立马捂住那人的嘴巴,把身后之人按住,只听得那人“咿咿呀呀”的声音。定睛一看,原来是嫂嫂霍清和! 金龄昀连忙住了手,满脸歉意又稍有防范:“原是嫂嫂,是龄昀唐突了。” 霍清和也不是什么矫情的人,自己理了理衣衫,便直奔主题:“我不想知道你是怎么逃出来的,但你告诉我,那些守卫……” 金龄昀连忙解释:“嫂嫂,龄昀本是有错在身,自然不敢再对府中正经当差的人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来,龄昀只是打晕他们,不出半个时辰便会醒的。” 霍清和点点头,脸色稍微缓和,又蹙眉道:“龄昀啊,你说你平日也是个有分寸的,为何你这次……” “嫂嫂,成君她不想入宫……” 霍清和恨铁不成钢道:“哪能胡来啊,圣旨都下了。这次亏得家里人知道,若是外人,若是陛下知晓,你们一个个都要掉脑袋啊!” 金龄昀道:“嫂嫂,龄昀知道,但龄昀不得不做。” “不得不做,难道还有刀架在你脖子上不成?” 金龄昀道:“是,龄昀若非如此,便是刀杀我罢了。” 霍清和一愣,被他这话惊着了。 金龄昀接着说道:“嫂嫂,那可是成君啊,是嫮儿啊。她在兰陵受了多少苦,她在南书房遭了多少罪,简直不能想象。而且陛下也同嫮儿在民间认识,两人立场不同势如水火,进了宫,嫮儿该受多少苦啊……” 霍清和愣愣的看着向自己苦苦哀求的金龄昀,仿佛不认得他。他少年老成,别人还在太学为非作歹之时,他便成了郎官跟在先帝左右;旁人做郎官之时,他便领了最为麻烦琐碎的差事,东北西跑;旁人开始领差事的事情,他才回了长安,在少府手下认真做;而为何旁人成亲安稳之时,他怎就做出如此出格之事呢! 霍清和恍惚间想起了多年之前,龄昀刚回长安,彼时还在少府手下当差,成君尚未及笄,来金府看自己,那时自己还逗龄昀开心,问他小女孩的心思他懂吗…… 可现在,霍清和只希望他不要懂。 霍清和清清嗓子,大叫道:“来人呐,三少爷在这里。” 霍清和立在那里,顶着深秋的冷风,同金龄昀对视,看着他惊诧与困惑,气愤又失望的眼神,看着守卫把金龄昀带走。 对不起啊龄昀,我是嫮儿的姐姐,我也是霍家的女儿。 十月十九,霍成君入宫。当日是数年难得一见的黄道吉日,万事皆宜,尤宜嫁娶。 霍成君以婕妤之名,伴随着长安城所有女孩的羡慕,带着霍氏的荣辱担子,进了宫。 次日,据说是一个小侍卫同一个小宫女当差时候嚼碎嘴子,好巧不巧被陛下听了去,结果那个小侍卫被处极刑,派到潮湿阴冷的章台宫当差,而那个小宫女当日便剥了俸禄,赶出了宫。 几年之后,章台宫多了一位明艳的主子,当年的小侍卫已经有了做宦官的自觉,对所有事情都上心,也都不上心。这时候他见着这位曾经身世显赫又被打入谷底的主子,对她的云淡风轻难以理解,甚至这位主子还主动话起家常:“抬起头来吧,你当初为何贬到这里?” 当年的小侍卫抬头直视,见着她的脸,才有些恍然。这不就是当年自己向陛下指认的同淳于衍女医说话的姑娘吗!原来她是霍氏女,原来她是霍后! 霍后见着他不说话,便也摆摆手:“罢了,不想说不说便是了。” 他这才回过神来,心想这要怎么说呢?当年自己被贬,正是当年自己同相识小妹碎嘴,说当年霍婕妤进宫当夜,旁人不知晓的,其实陛下在未央宫独坐一夜,见都没见她…… 第85章 天阶夜色凉如水(上) 深夜里, 霍光负手看着《周公负成王朝诸侯图》, 似若有所思, 恰在此时,房门推开。 霍光没有抬眼:“你阿母说你已经睡下了。” 霍成君走到霍光面前,看着这图, 道:“当年武帝赐予阿翁, 实则是在五位老臣里选中阿翁效周公,阿翁夙兴夜寐, 一晃便是这么多年了。” 霍光一笑:“当年你想入宫, 阿翁不能让你入宫, 如今你不想了,反而非入宫不可, 你可明白?” 霍成君默默地看着眼前的《周公负成王朝诸侯图》,不发一言。 步撵慢慢的往未央宫的方向走着,霍成君紧张的攥着手帕, 想起昨夜彻夜未走的那辆停在小巷的马车, 不知道自己的决定是对是错。 “阿容,阿容……”霍成君敲了敲步撵。 阿容作为随嫁丫头,就跟在步撵旁边, 满脸喜庆:“七姑娘, 怎么, 有些急了?还有些路程哩,七姑娘从前整日的进宫,都忘了多久……” “不是, ”霍成君顿了顿,还是问道:“我是想问,那把折扇,拿着了吗?” “哪把呀?小姐你平日喜欢的小玩意儿都带了些的。就是不知道你说的……” 成君急了,想探出头来:“就是那把我前些日刚买的,画着桃花的,让你带着,你带着了吗?” 阿容明了,含笑答道:“带了带了,本来我忘记了的,是夫人好记性,说小姐你素日喜欢桃花,便让我一定把这把折扇带着,说是给小姐留个念想。” 什么?霍成君坐回位置,喃喃道:“是吗……” 阿容又笑着补充道:“是啊是啊,夫人还说了,本来今年倒春寒,城郊桃花又开了的,结果昨儿个夜里寒风一吹,城郊那块儿的桃花一夜之间又都全败了,可惜了……” 霍成君心里咯噔一下,知道有些事情,一夜之间,全都改变了。 霍成君看了一眼阿容,知道自己不该问的,只好轻声道:“一会去永乐宫见太皇太后吗?” 阿容笑着说道:“七姑娘糊涂了吧,今晚自然是不去的,明日一早,便是要去的。七姑娘也不必紧张,哪个姑娘家没有这么一遭,七姑娘若是怕忘了礼数,还有阿容在身边,自然不必着急的。重要的是,进了宫便不比从前,但无论出了什么事情,七姑娘只记得自己姓霍便是了。” 霍成君隔着厚厚的帷帐,笑得隐晦又神伤。 当年为什么霍家死活不让霍成君入宫呢?霍成君不是不知道。 如今霍家为何在有许平君的情况下仍想尽办法让霍成君入宫呢?霍成君也是知道的。 霍成君轻轻拉开帷帐,看了看窗外的星光,突然想起自己多年不往来的一个老友,在他成亲前最后一次见面便也是这样一个夜里,她记得他曾经感伤的说:“我确实没有什么喜欢的人,在我没有喜欢的人的时候,我希望自己的婚事能带给张家最大的利益,可惜这也做不到。” 当年的她什么都不懂,甚至刚刚进南书房横冲直撞常常伤了自己身边的人,而现在,她也要嫁人了,她的婚事给了霍家最大的利益,但为什么,霍成君并没有张彭祖的自觉呢? 尤其是,她要嫁的人,是刘次卿。 霍成君以婕妤之名进宫,本不需要多少礼数的,但因为霍家的幺女身份尊贵,又是奔着皇后的位置去的,便大多繁文缛节于次日进行,今夜便只等着陛下来宫中罢了。 霍成君现在住着的是清凉殿,自己从前便是从来没来过未央宫的这边的,现在这个清凉殿虽冬暖夏凉,宜居清净,确是离着陛下的住所未央宫的前殿后阁很远,霍成君暗暗地腹诽着,就是这么不想见我?把我安排这离着未央宫前殿十万八千里的地方,恐怕诸如章台宫这种冷宫都比这里近些吧…… 不过今夜婕妤入宫当夜,便是在未央宫的后阁的。待到身边的长御宫人们都离开了,霍成君便暗暗有些紧张了,上次见他是什么时候?是对他说“次卿,算了吧”吗?不是,是对他说:“当轴何其糊涂”?也不是,是那日在城墙外,自己送復中翁离开,一扭头便看见身着朝服的他站在城墙之上。 有些火苗开始的太晚了,也太微弱了,星星点点,结果等的太久,也就灭了。 霍成君端坐着,身着这凤冠霞帔让她浑身不自然,开始的紧张变成了煎熬,久了也逐渐心虚起来,这家伙该不会不来了吧? 等的久了,霍成君心里也明白了,今夜的他一定是不会过来的。明白了这一点,霍成君反而心里是好受一些了,她认识刘次卿这么久了,对于他能查到哪种程度,霍成君是心知肚明的,而今夜是他不来后阁这个举动,也更加明了了。 原本就是霍家对不起他,他要是有所迁怒,霍成君也能理解。 霍成君规规矩矩的端坐着已经一个多时辰了,心里默默地想着,刘询今夜是不会过来了,那与其在早晨再换下喜服,倒不如现在休息几个时辰,毕竟明日才多得是礼节要记…… “公子,你怎么不听劝呀。”已经是周郎官的周照还在私下保持着当年宫外的称谓,在他伤神又劳力的劝了刘询一个时辰之后,终于发出了一句抱怨。 “是,我就是不听劝,这夜都深了,我已经很累了,你也赶紧的出宫回府吧。”刘询闲闲地翻阅着《孙子兵法》,今儿个早朝上又生了一肚子闷气,一整天气都不顺,到现在想到过些时辰又到了上朝的时候,心里都有些倦了。 “好好好,我肯定是要走的,但是公子,不是我是说你,你今夜真的不去后阁?这儿离后阁就两步路好吗?宫人长御我是都遣走了没什么碎嘴可说,但你这样,不怕剩下的那张活口说些什么?省亲随意哭个诉公子你又有事情要处理了。”这两年周照跟随刘询左右,嘴皮子倒是没什么长进。 刘询轻啧一声,似乎颇为不满:“你不认得霍成君啊?” 周照一愣,这两年见着公子次次对霍家再三容忍,只想着宽慰几句,没想到被他数落回来,竟有些哑口无言。 是,他周照也是认得霍成君的,长安几次见面她大方宽容,而兰陵再遇,本来是要把她送回安全地方的,她却执意回头同公子共患难……说到底霍成君也算是个有义气的主儿了。 周照察言观色,慢吞吞的试探道:“那公子为何今夜不过去呢?” 刘询一瞪,周照再不敢言,只连连说道:“好好好,公子我这就出宫了,公子既然不想见不见便是了,也早些休息吧。” 一边说着,一边告退离开。 腹诽着,伴君如伴虎啊。 刘询见着周照也走了,心里烦闷的很,也不晓得为甚,只起身走走透透气,走着走着,却走到了椒房殿。 自从平君故去之后,他便再也没有来过椒房殿了,而现在,他在椒房殿随便闲逛,回忆着许平君曾经的事情,却想不起来,他只记得平君身上的那种让自己心安的味道,记得平君在夏夜聆听自己宏图大志的疑惑又崇拜的眼神,可惜,进宫之后,这两样他都闻不到也见不到了,取而代之的是平君谨小慎微的端庄的藏在曲裾袖口的双手。 刘询轻叹一声,又想起了霍家,想起今早让他头痛的事情,霍云掌管着长安所有的炼铁作坊,而他派周照前去暗查,却发现作坊宫人消极怠工,出产的能用的资源简直还不够运往各地的运费,而更加气人的是,年年伸手要钱的时候却不含糊,问及产量说出的谎话都不打颤的…… 刘询越走越气,从椒房殿出来往未央宫前殿方向走着,走到了一片竹林,到了小亭坐了坐,看着这片竹林,若有所思。 不知坐了多久,便听见或有丝绸窸窣之声,再往那边一看,便见伊人独立竹林。 “呵!”刘询冷眼看着面前的人,看着她长吁短叹,看着她手指随意的抚摸着竹林,若无其事的步履轻快的随意走动着。 是啊是啊,她霍成君可不是多年前便把这椒房殿当做自己的囊中之物了吗? 是啊是啊,她霍成君曾经的梦想不就是在太皇太后之前入宫吗? 可惜迟到了这么多年,连皇帝都接连换了主人。 刘询慢吞吞的跟在霍成君的身后,见着她身着月白色的袄裙和绣着梅花的斗篷,跟随着她闲散的步伐,跟在后面又进了椒房殿。 “哎。”霍成君轻轻叹了一声,在这样一个寂静而空旷的夜里,似乎有了回声,变作两声嗟叹。 “怎么?来看看你未来的宫殿?”刘询不冷不热地开腔,在这会子空旷的宫殿里真的有了回声。 霍成君吓了一跳,连忙扭头,便见到了刘询竟只在她身后不足十步的距离:“你,你怎么……” 多年未见,他身着玄色曲裾,似乎同那日城墙之上别无二致。 刘询冷冷的看着她:“故人难得重逢,竟连问候都省了。” 霍成君咽了口唾沫,眼睛转了转,硬撑着答话:“陛下长乐未央,我,只是今夜月色……其实……” 刘询饶有兴致的轻笑一声:“刚刚在后阁,宫人长御吓得跪了一地。” 霍成君一愣,马上回嘴道:“不可能,陛下休要唬人了,我就算是再愚笨也是拎得清的……我是知道陛下一肚子气的……” 刘询幽幽道:“你又知道了。” 霍成君吓得再不敢说什么,只是不知道这么尴尬的场景究竟要怎么收场才好。隔了不久,便怯怯的说道:“我知道是我做错了,但这件事情毕竟陛下也不想张扬,不如就先这样算了吧,等明天的礼数走完了,陛下随意再寻个由头,怎么罚我都行,成君绝不声张,如何?” 刘询微眯着狭长的双眸,轻啧一声:“还要寻个由头啊。” 霍成君一听这接二连三的不咸不淡的回答,更是心里发毛,这究竟是要怎样啊,刘次卿啊刘次卿,我霍成君自问这些年老老实实的,什么事情都没搞过好吗! 霍成君赔着笑:“那……陛下的意思是……” 刘询冷着脸,向前走了两步,到了她面前,点点头:“算了,聊聊吧。” 霍成君才松了口气,含笑回道:“好啊好啊,成君此后一定会去领罚的,如今聊聊便好……” 还未说完,刘询便上前直接吻上了她,太久没见了,刚刚听她说话时便觉得声音是从远处缥缈来的,只看见她的双唇一张一合,她身上的香气倒叫人恍惚回到了几年前,霍成君一开始还因为惊讶而木木的,而后稍微挣扎又仿佛觉得不该如此…… 刘询微眯着双眸,见着她的种种心思,更加心烦,向来便是最讨厌这样的她,微微蹙眉欺身上前,将她逼到墙角,撩开她后颈的秀发,抵着她的脖颈亲吻锁骨上的痣,一边开始动手解开她中衣的扣子。 “喂,你……”霍成君大口喘气,胸脯一起一伏,刘询倒饶有兴致混沌不清说着:“以为你不会入宫来的,没想到你竟来了……” 霍成君也意乱情迷起来,好像心里长久以来的担子就想这么放下了…… “是谁在椒房殿?”看来是个小侍卫在当差,两人刚刚竟弄出了那么大的动静。 霍成君看着自己的中衣已被解了扣子,更是又羞又急,再见刘询正狭促的笑着,悄声说道:“他要进来了。” 刘询却挑挑眉,毫不为所动。 霍成君连忙趁机推开他,一边系着自己中衣的扣子,一边跑到内间去了。 而侍卫恰在此时推开了椒房殿的大门:“是谁在此胡……”再用灯笼一照那人面庞,吓得立马跪下:“陛……陛下……” 刘询轻轻点点头:“出去吧。” 小侍卫大着胆子抬头打量着陛下,上次见他便是向陛下指认是谁同女医淳于衍于先皇后难产当日有所交流,没想到这么快便第二次见到他了。 小侍卫声音发颤:“陛下,更深露重的,小的送您回宫吧。” 刘询却摆摆手:“无妨,让我一个人待会儿,你回去吧。” “诺。”小侍卫再次打量着陛下,看着他略凌乱的曲裾,和依旧冷峻的面容,内心暗暗嗟叹着,都说故剑情深,原本是不信的,没想到竟然真的遇上陛下在椒房殿睹物思人…… 等到小侍卫离开后,刘询抓起地上的斗篷,看着斗篷上绣着的梅花若有所思,进了内间—— 空无一人。 刘询走到大开的窗户面前,已经不见她的身影了。 刘询轻笑两声,拿着这月白丝绸斗篷,离开了椒房殿。 第86章 天阶夜色凉如水(下) “爷, 金二公子送来的信送到府上来了。” 张彭祖正用看着浮茶叶出神, 一听这话, 连忙放下茶杯:“还不快送来。” “这……”这下人倒是有些为难,“刚刚夫人见了,问小的是哪里来的信, 爷您嘱咐过小的不要声张, 小的便想糊弄过去,谁知夫人便发起火……” 张彭祖凑过去, 低声质问:“然后呢, 信呢!” 这下人立马蔫了:“信……信被夫人拿走了……” 还没等这家丁说完, 张彭祖气势汹汹的跑道顾玉瓒房间,正预备兴师问罪, 却发现顾玉瓒正对着镜子比对着两副耳环哪对更配今天的衣服,顾玉瓒回头见他嫣然一笑,瓷瓷的轻声说着:“这对珍珠上面的红色裂缝正好配这曲裾上面的红色刺绣, 可是这对的四爪托和又正好是同……” 细细柔柔的声音好像是在同他讲话, 又好像是在自言自语,来长安多年,还是改不了自己软软糯糯的乡音。 张彭祖压下了火气, 其实他也并不差这一会, 过去拿过耳环的一样一个, 对比了一下,说道:“还是这个四爪托的,红色太艳了, 再配上耳环太咄咄逼人了,这个鹅黄色的就显得人娇俏许多……” 顾玉瓒笑着接过这耳环:“这样一说确实如此。” 张彭祖看着她的笑,这才想起自己前来的目的,却已经没有之前的气势了,只好顺着她说下去:“过几日太皇太后生辰,你便穿这身去就好。哎,对了,刚刚听小六说有封我的信在你那儿,信呢,我还等着回呢。” 张彭祖故意说得漫不经心,等着顾玉瓒的反应,却发现她就得意洋洋的在这儿等着他呢,反倒让他平添了火气。 顾玉瓒又火上浇油:“怎么,谁的信啊这么重要?听说是从宫里来的?”说着拿着那封信在手里闲闲地端详着。就接了句:“怎么,不署名吗?” 张彭祖一下子便急了,连忙冲着顾玉瓒道:“你这是作甚!” 顾玉瓒轻哼一声:“我倒是想问问你想作甚!我问你,这从宫中传来的信为什么回到你的手里,你倒是同宫里的什么人还有联络?” 张彭祖看了看周围,叹了口气:“什么跟什么啊,你倒是一点也不怕惹祸上身。” 顾玉瓒泫然,拿着手绢擦了擦眼角,道:“惹祸上身?我哪敢呢!顾家已经是祸患始源了,自从当年同刘胥一事之后,顾家权力架空,新帝上位,顾家就更是人人躲之不及了,是啊是啊,你娶了我,可不是惹祸上身嘛。” 张彭祖微微皱眉:“你,你说的这是什么话!想问什么问便是了,何须说这些让人伤心的话!” 顾玉瓒闻言,马上收起手绢,坐到他的面前,倒了杯茶:“那你说说,这金二从来就不同右将军交好,怎的现在就同你整日见面了呢?还有这信……” 张彭祖并未先回,只轻啧一声:“你倒是装可怜一把好手!” 顾玉瓒低头轻道:“是装可怜还是真可怜,你心里清楚便是。” “你……”张彭祖扭头看她,却无可奈何,自小伶牙俐齿,现在却越来越寡言,连区区顾玉瓒都说不过了,只好摆摆手:“你到底想问什么呀。” 顾玉瓒这才吞吞吐吐:“这信是我见着小六从宫里方向带回来的,是不是宫里有什么人你惦念着,让金龄昀搭把手……” “你就为这事?”张彭祖算是听明白了,“你不会是在说霍成君吧?顾玉瓒你头脑清醒一点好吗,之前近水楼台的我眼睁睁看着,现在她入了宫我又有什么想法了?有毛病吗?” 顾玉瓒愣愣的看着张彭祖,又气恼又不知该回什么。 张彭祖见她这样懵,只摇头想笑,轻轻拿起桌上的耳环,给她戴上:“好了好了,这几年我都没怎么见过她了,就是小时候玩的好罢了,后来我娶了你,她进了南书房,我同她更不见面,我对她只有欣赏了。” “你还欣赏她?”顾玉瓒一瞪眼。 张彭祖噗嗤一声笑了,对着镜子整理着她耳环上的流苏:“这两年你们也没什么过节吧,怎么还像小时候一样斗气,她前几年在南书房做的事情着实厉害,没什么不好提的。” 说完,冲着镜子中的顾玉瓒笑笑,正要离开,被她拉住了袖子。 过了一阵儿,顾玉瓒才转过身来,直视着张彭祖,闷闷地道:“只要知道你是不喜欢她,我也是能欣赏她的。” 霍成君正看着书,冷不防打了个喷嚏。 阿容正在旁边,忙关切的问道:“娘娘,怎么了?是不是有些着凉?” 霍成君吸吸鼻子:“没什么,把窗关上就行。” 阿容低头:“诺,对了娘娘,不过说起来可真是巧了,之前刚走完仪式陛下就差人送来了红参姜汤,说是最近天气转凉了,让婕妤小心莫着了凉。” 霍成君心里咯噔一下,脸一阵红,连忙摆手:“拿走拿走。” 阿容刚要端走,又被霍成君叫住:“嗳,还是放下吧。” 霍成君看着这姜汤,若有所思。 “哗啦——”一声,茶杯摔在未央宫的大殿上,底下的宫人吓得跪了一地瑟瑟发抖,一句话也不敢多说什么。 刚刚陛下问了两位长史关于平仓的情况,之前下诏善待鳏寡孤独的后续,关于长安城内冶铁厂的情况,结果说着说着就勃然大怒,现下大殿上只剩下一众宫人,谁都不敢多说什么。 只剩吴宁总管还站了出来,冲着小太监说道:“怎么办事的?陛下向来不喝第一泡茶,这茶还都凉了,怎么喝啊,有眼力价的,赶紧去好好泡一壶好的,陛下仁厚,也不能重罚你,郑福荃,去自罚两月俸禄,赶紧去去去!” 这个叫郑福荃的如获重释,连忙去了。这吴宁跟过三任皇帝,心里门儿清的很,也知道这几桩事,尤其是长安城的冶铁厂都是掌握在霍家手中,具体说就是霍光最喜欢的侄孙霍云手里,而吴宁自然是最能息事宁人的,一个听话的皇帝,对谁都好,吴宁懂这个道理的。 一旁的吴宁陪着笑脸:“陛下也犯不着同一个小小的宦官计较,老奴这就让人好好教这些宫人,断不能让这些连个茶都奉不好的宫人长御扰了陛下的心情。” 刘询看了他一眼,倒对自己生气的真正原因并不想就这么放过,已经太久了,现在从前朝到后宫,到处都霍家的人,霍家人的眼。 他想起从前在民间的时候霍成君对他说过,她害怕身边到处都是他刘次卿的眼线,而现在他才发现,耳目在暗处而让明面上的人压抑而恐惧,但眼目在明处,才更是羞辱与不堪。 刘询笑笑,冲着吴宁说道:“宣霍云过来。” 吴宁好像没听清楚:“陛下您现在要见霍云?” 刘询点头:“是,我刚刚不是因茶水而生气,你不必罚刚刚那个,不过他泡的茶也确实不好喝,让他以后去别处吧。” 吴宁有些为难:“陛下,这霍长史已经离开长安了,霍长史去了南阳郡,就是为着冶铁厂的事情,已经走了两天了,陛下忘了……” 刘询一愣,是记起这回事来,恰在此时,刚刚罚了俸禄的郑福荃拿了一壶新的茶水端了上来,刘询恍恍惚惚的尝了一口,苦涩无比。 只不过这次的他,不再将他的茶杯扔掉了。 郑福荃之后便被吴宁安排到御膳房打下手,从能御前奉茶到只能在御膳房打下手,惩罚实在过重,不过郑福荃也从此谨小慎微,多年以后,他成了陛下御前的大总管,为宣帝泡了一辈子的茶,越来越苦。 刘询夜里不让宫人跟着,自己一人在偌大的未央宫走了好远,不知不觉竟到了清凉殿,看着清凉殿前玉色台阶,刘询愣的出神也没有踏进去,他确实是不想进去的。 突然听见了清凉殿中传来了好听的鸟声和一众的欢声笑语,刘询在外面听着,感觉回到了没做皇帝也没打算做皇帝的那几年,想起了在太学和朋友玩乐的日子,竟被这种声音吸引,鬼使神差的进了清凉殿。 原是一众人围着在看一只金丝雀,精致的笼子巧夺天工,里面的金丝雀美丽又优雅,霍成君正拿着瓜子喂着它,旁边一众宫人长御围着,倒是热闹。 阿容先见着了陛下,慌忙中赶紧行礼:“陛下长乐未央。” 众人这才发现陛下的到来,礼毕后清凉殿内一片寂静这时才听见金丝雀清脆的叫声。 刘询看着众人之间的霍成君,有种可怖的想法,好像从以前到现在这么多人围着自己,都有面前这个人。 如果她能是最让自己安心的人该有多好。 一想到这里,连自己也吓了一跳,让旁人都退下,自己坐下端详着这金丝雀。 霍成君浅笑:“陛下喜欢这雀儿” 刘询点头:“算是吧。” 霍成君也点头:“养金丝雀,省心。” 刘询好像被这句话击中,扭过头来看着霍成君,半是认真,半是玩笑:“你什么时候能做只金丝雀就好了。” 也没指望她的回答,刘询翻着眼前的瓜子,想挑一个喂喂它,霍成君却冷不防的说的:“我可以的。” 刘询喂雀儿的手伸了一半,停在半空,转头看她,眼里却充满着调笑与嘲讽:“霍家的女儿也乐意做金丝雀?” 她低头浅笑道:“霍家的人,最首先的,便是审时度势,如今时势皆是陛下,成君自然一切皆为陛下。陛下需要金丝雀,成君当金丝雀便是。” 刘询一愣,摇摇头:“你这张利嘴是做不成金丝雀的。” 正说着,雀儿突然伸长了头,使劲咬到了刘询手中迟迟未送来的那个瓜子,霍成君一紧张,连忙拉过他手看看有没有事,只看见并没有出血才放心。 两个人都有些愣了,过了好一阵儿才都大笑起来,心里都有些难受,但这事情也实在好笑,两个人相视笑了好久。 霍成君入宫了——这点失而复得的希望要紧得很,两人都想再给彼此一个机会。 第87章 唯听鸟雀调嗽 未央宫中, 一君一臣正在对弈。 自从当年霍府花厅二人对弈, 已有六七年之久, 老臣还是相同的模样,好似永远充沛,而当年略显稚气的少年如今已棱角分明, 锋芒未露, 眼下藏着深深地疲倦和欲望。 年轻的皇帝头上沁出一层细细的汗,似乎在苦于角落的死局如何打破, 而面前的老臣却还是安然自若, 不动声色的让了半子。 刘询轻笑一声:“大司马何必如此, 你我二人好容易有时间坐下来下盘棋,自然下得尽兴才是。” 霍光点头, 却未有其他动作:“陛下说的是,只是老臣老眼昏花,又落子无悔, 陛下接着下便是了。” 刘询悻悻的干咳一声, 只好说:“那便听大司马的。只不过……最近一些事情,想说与大司马听,还希望大司马定夺。” 霍光却摆摆手:“陛下自己决定便是, 不必事事同老臣讲, 我也怕旁人说些霍家把控朝政之类的闲话。” 刘询却气的一拳打向桌子, 震得棋子都抖动了:“到底是外面的谁在嚼舌头,竟编排大司马如此谣言,大司马为朝政夙兴夜寐, 我一定会还大司马一个公道!” 霍光身体不动,只抬眼望了望他 :“这倒不必。”默默地看着面前的皇帝,当年的他因身单力薄而败北,本以为就让他当到长史便是,谁知道他单枪匹马入霍府,非凡气度现在仍不忘,此后暗度陈仓勾结杜延年,本想让他流放东海便是,谁知道他竟联合霍成君将刘贺打得有苦说不出,本想着别无选择便让他当着个傀儡皇帝,但之后整治难民,救乌孙却未曾同他商议过。这背后他渴望架空霍家的决心有多大,霍光想都不敢想。 刘询也顺过气来,这皱着眉头忧心忡忡道:“大司马肚量好,也不能便宜了外面挑拨之人,若时时纵容,反倒伤了忠臣的心。” 霍光不动声色的点点头,稍过一会,也说道:“不知陛下想要说的是什么事。” 刘询点头:“是这样的,过些日子就是春节了,马上就要春耕了,太皇太后宅心仁厚,与民同忧,想着去南山春耕,体会百姓疾苦,可自从先帝故去,太皇太后的病一直未大好,我便想着从长乐宫后山开出一块地来,太皇太后即可在后山便为国运祈福,也不至于太过旅途辛苦,此事既关乎太皇太后的身子,又关乎大汉民生,切不可马虎,我便亲自督促少府锄头工具,谁知那铁锄的铁却又硬又钝,问那少府才知是冶铁厂送来的铁器不合标准。” 霍光听着刘询的意思,总算是明白了,这绕了半天,又是太皇太后,又是大汉民生的,闹了半天原来巴望着霍云的冶铁厂啊。 霍光道:“陛下的意思是?” 刘询连忙低眉:“还是听大司马的意思。” 霍光点点头,心里忖度一番,便道:“陛下的意思是长安城内的冶铁厂有问题,而这冶铁厂是侄孙霍云负责的,还是老臣教导无方。” 刘询又想说些什么,霍光接着摆摆手说道:“陛下,这若是霍云的错那老臣绝不姑息,只是陛下也要考虑实际情况,这长安城的冶铁刚发展起来,必然不是一蹴而就的,当然会有试错的时候,就说这原料,外地运来的……” “正是原料的问题,”刘询抢白道,“大司马你也知道,长安城的冶铁原料是有的,但远远不能供给全国,既然已经将冶炼技术掌控了,何妨将冶铁厂下放呢?原料及成品运来运去如此费时费力,何不将在原料产地建厂,自盐铁回收,冶铁厂同外部层层人数,难免会有偷工减料的人,到时候把这罪责怪到霍云头上,我既不心安,也多有不舍。” 霍光一愣,听着这刘询长篇大论,他早就算准了他开脱的理由,竟让他无言以对。 只好点头。 两人商议,地方负责也需皇室中人,看来看去,倒也只有原料丰富的广川可一试,由广川王刘去负责再合适不过。 棋局现已难分伯仲,而霍光刚刚略有窝火,现在大有寸土不让之势。 霍光走后,刘询轻吁一口气,冷汗淋淋,竟不知时辰几何,看着旁边的吴宁,擦擦冷汗,心有余悸道:“如芒在背,如芒在背啊。” 吴宁笑笑:“这就给陛下倒茶去。” 刘询摆摆手,喘着粗气,看着吴宁离开。 一抬眼,刚刚怯懦全然不见,只冷峻着眼眸,望了眼那盘残棋,随手下了一子,破了僵局。 没等吴宁的那杯茶,便径直往清凉殿内快步走去。 霍成君正在房间刺绣,虽然很慢,却跟着阿容的针脚有样学样,正绣着,却被人一把抢去,挑眉问道:“你还会这个?” 霍成君得意一笑,摇头晃脑起来:“我会的可多了。” 刘询忍俊不禁:“倒是有点金丝雀的自觉。”正要抬她的下巴亲下去,霍成君又兴冲冲的抓抓他的袖子。 “所以,怎么样了?说成了是吗?一看你气势汹汹的来这边就知道十有八九是成了。” 刘询轻啧一声兴致怏怏的到桌子对面坐下,点点头。 成君又问:“那陛下是想让谁负责呢?” 刘询却并不答话,只又把刺绣送还到霍成君手上,打量着桌上的摆件:“你这是要绣什么?” 霍成君答话:“想给陛下绣个香囊,陛下可以随身带着,陛下喜欢什么香味?艾蒿、葛缕子、小豆蔻再加一点绿茶,这个味道可以吗?”说着便把旁边装料的小篮子拿给他闻。 刘询只敷衍着点头,并不在意。 霍成君见他如此,也略有失落,一晃神,刺绣的针扎到手指上。被针扎破的手指流出一滴血珠,霍成君想都没想含住手指,再一看,也见不到针眼痕迹。 刘询看着霍成君红润的双唇,这倒提起点兴致,也有些心动。 她以金丝雀自保,希望能得到自己的信任,但信任二字谈何容易。即便是彼此救过对方性命的刘次卿和霍成君,即便在夜里伴随着喘息声的随意几句谈天,两个人从高巢余韵中缓过来的眼神都似乎直勾勾的表达着提防和探寻。 然而这可是霍成君啊,当年看着她穿着不合身的军装混进军队渴望同他同生共死,当年看着她穿着绿裙眼泪滴进苦涩的药里,当年同她处处对立,却还能求同存异成知己,现在夜夜可以抚唇入帷帐,却总怀疑这只“金丝雀”的真心。 尤其每次前朝不顺,刘询便只想逗雀。 刘询起身,伸手按住她的后脑勺,张口吻住她。 霍成君斜眼望了望开着的门和还亮着的天色,心里有些打怵,这青天白日的也就罢了,难不成还要让宫人们看见。 “我……门还开着……” 刘询顾不得那么多,只含糊不清的说道:“他们见我来了,必不敢进来。” 霍成君听了这话,羞得脸红更甚此前。 撩起她的长发,白皙的脖颈修长而纤细,今日刘询兴致好得很。 数月颛房燕宠,霍成君现只觉浑身无力,瘫软在他身上,手将小篮子打倒地上,篮子里的香囊原料撒了一地,浓郁的香气传来。 刘询低沉一笑:“味道是很不错,是什么来着?” 霍成君害怕发出什么声音让外面的宫人听见,而刘询却还不依不饶,只涨红着脸,慢吞吞地说道:“艾蒿……葛缕子……” 刘询见她这模样,反倒抱着她走着逗她:“还有呢?” 霍成君气不过,刘询这才抱她到了内间床上,直到黄昏时分。 过后,刘询想着此前两人事事分歧,没想到在此处两人反倒最为和衬。 霍成君看着他的眉眼,自己心中描摹过无数次,终于轻着手去摸上他的眉他的眼他的鼻他的唇,鬼使神差的,轻轻柔柔的说道:“我从来不想做那些事情的……” 刘询询问的抬眼看她,见她睫毛濡湿地看着他,头次觉得她是只人畜无害的奶猫。 “霍云做的事,霍山做的事,我都做过。但我从来不喜欢的,太累太苦了……”她缓了缓,乖巧地像另一个人,“我从来不想做霍家的女儿的,当霍家的女儿太辛苦了,如果做一个婕妤能轻轻松松的和你在一起,那我是愿意的。” 说着,霍成君抬眼,望着他向来波澜不惊的眼中闪着异样的神采,兴致勃勃地、希望满满地,当年的他常有的。 刘询一翻身压上去,将头埋在她脖颈里,感受着她的气息,良久,才传来闷闷的声音:“好。” 刘询抬起头,摸着霍成君带着细汗的头发,答道:“好,你不要做皇后,一直呆在我身边吧。” 认真的做了两人的第一个约定。两个人虔诚的抛下一路含血带泪成长时学到的东西,像初生的婴儿,以真心相待。 说着双方都感觉不太可能实现的承诺,心里存有能相扶走下去的侥幸和勇气。 “是刘去,广川王刘去。”刘询补了一句。 作者有话要说:最近好严啊,修改了。 第88章 共说此年丰(上) 数月转瞬便近元旦了, 宫中一片洋洋喜气, 宫人们纷纷宫里宫外的跑着, 大臣们也准备向陛下朝贺的礼品,为着“正朝”费尽心思。 而最为隆重的则是正月初一夜里未央宫的宴会,原本武帝时期流传下来的夜宴习俗, 而底下的人为了讨好民间出身的新帝, 这几年纷纷请来大臣元旦时夜宴请的节目,像是走绳、藏人幻术、歌舞表演等等, 多多少少的, 在未央宫上演着, 博人欢心。 从前许皇后在时,便是她一手操办, 许皇后虽则民间出身,却早早持家,在宫里三年, 也慢慢熟悉, 操办起这类事情也算合心。 “元旦的夜宴,你来操办,如何?”刘询看书时忽然来了一句, 起身拿起纸笔, 想写点什么。 成君刺绣的手停了下来, 似在忖度。 刘询一笑,冲着她指了指半干的砚台,示意她磨墨, 也接着说道:“也可以让王婕妤帮你,无妨的。” 刘询口中的王婕妤便是王攸宁,从前刘询在民间之时认识她的父亲王重光,王攸宁在民间五次说亲,五次对方公子故去,久而久之,也有人说她“天生克夫”,刘询也算同王重光相识一场,便把她传入宫中,也算是了却了王重光一桩心事。 霍成君不紧不慢地磨墨,也不紧不慢地说道:“好啊。” 刘询蘸了蘸成君研好的墨,便瞥见她手如柔荑肤如凝脂,手腕上戴着鎏金点翠手镯,和白皙的手腕一对比,更显冰肌玉肤。刘询抿了抿唇,感觉有些扎眼,原是准备写点什么,现在似乎是没有心思了,索性停住了笔:“你平日里也不需日日穿戴这些首饰。” 霍成君一愣,见着自己的手镯,平日便不是心思敏感此时也大抵多想了些什么,去年正月,他失去了他的妻子,是否见自己吃穿用度奢靡,便想起了此前那位会持家的主儿? 一想到这里,反倒是赌气似的心一横,将墨放下,右手摩挲着这手镯,娇憨着笑道:“旁的也就罢了,这点翠镯子可是陛下头次赏给我的,我宝贝着呢,再也不摘。” 刘询一愣,随即扫过眼下些许的无奈与思虑,这才回过神来朝她笑:“阴阳怪气!” 霍成君耸了耸肩,只不答语。 “我只是随口一说,你……你怎么开心怎么来罢。我只是怕你初做此事,有些事情可能也不太明白怎么做,从前王婕妤跟着平君做过,你可以问问她便是,我也知道你聪明的很,不问也是会的。” 霍成君见他如此费劲解释,噗嗤一笑,更加变本加厉调笑道:“陛下惦念着这个霍婕妤没有事情做,那个王婕妤近来有些闲,便时时留意着,还有陛下先前收的长乐宫的一宫人做美人,我带着她做事情也是可以的。” 刘询再次退了一步:“之前朝堂之上都有人听闻我专宠某一人一事,自然常常……” 霍成君噗嗤一声笑了,摸了摸手上的镯子道:“知道陛下常常心动,成君可没有别的意思。” 刘询看了霍成君一眼,颔首,将笔扔掉,到她面前耳鬓厮磨:“我对你便不是心动,是情动。” “刘次……” 霍成君却再没法多言。 之后,霍成君便应下元旦一众杂事,刘询便也允诺可让一些开始管事的亲近些的官女子进宫学习。 然而霍成君错了,她见着进宫帮她管事的女眷,就想立马掉头走人。 她也确实这样做了,只不过—— “霍姐姐!” 这个娇媚的带着南方口音的故人,霍成君实在没什么兴致重逢。 “霍姐姐!”顾玉瓒笑意盈盈,来到霍成君面前行了个礼,“瞧我,都忘了娘娘现在已经是婕妤了,娘娘可千万不要怪罪。” 霍成君颔首,微笑,再颔首。 “听说——”顾玉瓒笑而不语,似是等着见霍成君的反应,“金少府回长安了。” 霍成君一听这话,反而松了口气,一面理着今晚宴会的账目,一面头也不抬:“元旦回来团圆很正常,再者人金少府在西南不过一件差事,又不久住,办完就回来了。” 顾玉瓒笑意更浓:“看来你是真不知道,陛下没同你讲吗?” 霍成君抬眼,越过顾玉瓒,拿过宫人手中的礼单。 顾玉瓒见霍成君这样无视,也不恼,接着说道:“少府大人这次回长安,身边带回了一个白族姑娘,看来金少府总算是要娶妻了。” 霍成君一顿,接着看着礼单:“金少府成亲了?” 顾玉瓒道:“还没呢,不过既然都把人家带回来了,便是……” “那便好,若是少府成亲了,便是在礼单上最好单独列出的,现在既然还未成亲,依旧不余外记名,也是省了些事情的。”霍成君看着账目,语气冷清。 顾玉瓒一愣,忙追上霍成君的脚步:“霍成君,你真的一点感觉都没有?” 霍成君抬眼皱了皱眉,似是责备。 顾玉瓒补了个礼:“娘娘,顾氏僭越了。” “我不拿身份压你,但你也要先做事啊,进宫来不会只是给我聊金少府吧?何不去金府直接登门拜见?” 顾玉瓒点头:“好啊,娘娘现在修炼的是越来越让人看不懂了,当年在南山的时候,我明明知道你同金建有私情,还有陛下即位的这几年,你同金建往来全长安的人都知道了……” 霍成君停下手中的笔,抬头往她:“你说什么?” 顾玉瓒梗着脖子:“你知道我在说什么。” 霍成君道:“在南山的时候你说我同金少府怎样?” 顾玉瓒一急,说道:“当日你见着条子便出门,同金建破庙相会,以为我不知道?” 霍成君看着顾玉瓒,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 当日她见着署名金龄昀的条子,便去破庙赴会,谁知等在那里的根本不是金龄昀,而是刘次卿,当晚她同刘次卿便知晓刘胥同顾太常的勾当。而之后她一门心思同刘次卿相斗又合作,没有想过金龄昀其事,现在听着顾玉瓒一时心急说出条子之事,这才恍然大悟,原来当年的纸条是顾玉瓒写的! 现在她依稀记得当年她以为是刘次卿又一次伪造金龄昀笔迹,而当时刘次卿虽则否人,霍成君最怀疑的人也还是他,现在一想,时隔六年水落石出,又有什么用呢? 倒是顾玉瓒,当年正是她随意扯出的地址,竟然是她父亲私会广陵王之所,此等父女连心,也算是断送了顾家的未来,如此想来,倒是不禁唏嘘。 霍成君看着顾玉瓒一眼,她还什么都不知情,一如既往的同她争锋,顾家的落魄中却还让顾玉瓒嫁给了张彭祖,她自小认识这两人的,一对再合适不过的璧人。 “以后你若再敢提及此事,我定不饶你。你随阿容去少府拿酒樽单子,正好你这么想见金少府,就亲自去问好吧。” 说完,霍成君转身就走。一路走来,步步惊心,霍成君走的艰难,身边人过得也很艰难。愧疚的人越来越多,自己对自己也多有惭愧。 临近元旦的几日,到底出了些事情。 负责酒樽的金少府被指中饱私囊,上用的合规酒樽仅有要求的十分之三。 这可让顾玉瓒逮着了,还想趁这个机会能插上话,好好让金少府吃点苦头。自从金建从西南干完差事回来,便整日同张彭祖见面,不知道在密谋什么,但凭着她的直觉,张彭祖近日越来越郁郁寡欢,还是同这金建莫见面的好。 此时临近元旦,陛下也不愿在此事上大费周章,还是希望年后处理,而见着负责此事的长御总管睢宁,曾经受过金家的气,也希望能通过此事让金二公子掉层皮。 霍成君对此事倒是一句话也没说,现在房间里其余两人睢宁同顾玉瓒,却是大有大做文章之势。 恰在此时,太皇太后过来想知道元旦诸事的情况,见到此事,便觉多少只是后宫之事,拿到前朝说理也未必就好,加之后位宣而未立,只把此事揽下。 刘询自然乐意。 顾玉瓒见如此状况,一时心急,便多嘴道:“可是陛下,太皇太后一向同霍婕妤亲近,若是由他管金少府贪污之事,恐怕有些不妥吧?” 此话一出,霍成君猛地抬头,刚想说些什么。 刘询看了顾玉瓒一眼,神色平静却不怒自威:“太皇太后是同霍婕妤亲近。”话说一半,并没有说开,而顾玉瓒自知失言,连忙退下。 霍成君却心揪起来,抬头望望刘询,却见他依旧不动声色,好似刚刚顾玉瓒什么都没有说过。 第89章 共说此年丰(中) 此前顾玉瓒殿前失言, 说太皇太后一向同霍婕妤亲近, 掌金少府贪污一事恐有偏颇, 此言一出,惊得霍成君抬眼望着刘询,但刘询似乎并没有过分反应, 依旧神情自若的话说一半, 让顾玉瓒自知失言退下。 霍成君提着一颗心望着刘询,却并没有从他神情眼色中察觉什么异常。似乎他只不过是简单的重复了顾姑子的一句话, 似乎所有人都没有察觉什么异常。 好似天边一道闪, 却迟迟不闻雷声。 太皇太后起身, 让身后的长御拿走那些不合规的酒樽,对刘询说道:“既然这样, 县官,我就把酒樽带走了,年前给县官你一个答复, 否则大家也都过不好一个年不是?” 刘询道:“怎能烦太皇太后这样劳心劳力, 年后吧。” 上官云霓起身走了,走前还冲着霍成君笑笑,似是安慰。 霍成君顿生烦闷, 将发皱的绣花曲裾袖口抚平, 却发现怎么弄也弄不好, 刚刚将账本一直压在衣袖上,压出痕来,算是抚不平了。 除旧迎新, 这年正月初一一扫去年皇后故去的阴霾,人人脸上挂满了喜庆。自从陛下即位之后,流民归返,匈奴内斗,四海太平,宫人们忙里忙外,嘴上说着吉祥话,想着如今确实日子过得一天比一天好了。 霍成君这些天为着新年的各种事宜忙的快没时间睡觉了,而陛下自从那日之后,从来没有来过清凉殿,若是平日在宫里碰见了,也只拉着霍成君的手说道:“成君,你别太辛苦了,事情交给长御们做就好。” 霍成君只点头微笑,看着自己爱的男人离开的背影,回味着刚刚这句话,只是听似温柔缱绻而已。 正月初一夜宴之上,霍成君确认了宾客名单,确认了菜品,确认了节目,忙完了一切终于入了座。她坐在离刘询很远的位置,这里灯火阑珊,却也明明暗暗地能看清他脸的轮廓。下面群臣都放松着或看着表演,或说着话。 霍成君看见父亲母亲坐在前面的位置,看着表演边低语几句,时不时还看看台上的女儿。霍成君盛宠的消息早已传入他们耳中,他们也知晓现在是霍成君操办宫中事宜,两人的目光些许复杂,有些期许,有些着急。 她看见张彭祖同顾玉瓒坐在右将军的身后,自那日失言顾玉瓒便不再入宫,张彭祖正给她剥螃蟹吃。是啊是啊,张彭祖这人没别的什么爱好,爱研究花鸟虫鱼,也会吃会玩,最大的技能是能将螃蟹完整的卸下肉来。而顾玉瓒最大的愿望就是得到旁人的瞩目,两人简直绝配。 她看见杜延年许久不见的放松的笑容,恐怕他一年到头只笑这一次。 她看见庄晓蝶正和靳斯年一伙人说笑,若是自己没入宫,现在应该在他们一群人当中的。 正当霍成君百无聊赖的望着面前不知看了几遍排练的节目时,太皇太后带着几个长御,走进了未央宫。 这是要干什么啊?霍成君惊讶的看着太皇太后穿过表演的舞女。云霓身子一直不好,本来也不喜热闹,她同陛下的意思便是夜宴便不来了,现在竟然坐着步撵,从长乐宫来了未央宫,一路上风大的很,万一之后病情恶化可就不好了。 霍成君连忙迎了上去,想要扶着太皇太后,却被刘询抢先一步,扶上座位:“太皇太后怎么不早说一声,原本以为您不来的,这一路上风吹的冷得很,身子哪里吃得消。” 群臣也向太皇太后行礼,却被她摆摆手制止道:“不用行礼了,今天大年初一,原本身子不好不愿过来的,但现在心头上压着一件事情,若是不说的话,怕是这个年过得也不踏实。” 刘询立刻询问道:“不知太皇太后所说的是哪件事?” 霍成君紧紧地攥紧自己的衣袖,下意识的四处张望着,是自己安排的位子,金龄昀,他是坐在哪里来着,怎么现在一急什么都记不起来了? 上官云霓笑了笑,招手示意长御摆出几个酒樽,说道:“陛下前几日不是查出是金少府贪污一事吗,因着后宫内务之事,所以我便揽下了,现在事情真相大白,查出不是金少府的问题,我便想着若是不能尽早还金少府一个清白,这个年我自然是过不安生了。” 群臣一听这话,均窃窃私语着。 “哦?是太皇太后查出来了,金少府是清白?”刘询看了眼金龄昀,金龄昀忙出座,向陛下和太皇太后跪下。 “这个是自然,”上官云霓不紧不慢的说道,示意陛下去看一看面前摆放的酒樽,“县官你看,这第一个酒樽便是咱们宫中一贯使用的酒樽,这第二个酒樽嘛,奇形怪状的,便是从少府中搜查出来的废旧的酒樽,而这第三个酒樽,便是金少府拿出的酒樽。县官可能看出这从中有什么不同?” 刘询比对着几个酒樽,只能从外观上辨认出第二个。 上官云霓接着说道:“后来我找专门的人,才知道我们现在用的酒樽,并非是曾经的铁制的,而是铁加以黏土和一些杂碎东西,混起来才形成,我们这些外人,自然是看不出什么不一样的。” 刘询点头:“所以这便是金龄昀剩下铁料,辅以其他便宜的东西,来以次充好,从而中饱私囊,是不是?” 全场一片哗然,在座的各位老臣新官,有的是看着金龄昀长大的,知道他从小便刻苦好学,有的是新帝刚从地方选拔上来的官员,短短三四年也知道金龄昀是有名的兢兢业业,断没想到金龄昀竟做出这种事情来。 霍成君看着跪在地上的金龄昀,见他依旧云淡风轻的跪着,脸上看不出变化来。这,难道金龄昀他当真贪污? “我之前也是这么想的,但后来——”太皇太后让后面跪着的人过来,“这是我从民间请来的擅长冶炼各式器材的能人,让他说说是怎么回事。” 那人起身只拿着第一个和第三的酒樽,侃侃而谈第二个酒樽同第三个酒樽是同一材料,二者区别与构造云云,刘询皱着眉头,显然是不愿多听这些内行话:“你只说金少府出的酒樽比之前的差多少钱便可。” “回陛下的话,第三个酒樽比第一个酒樽,每只还贵一钱。” 刘询皱眉:“什么?怎会如此?” 上官云霓说道:“县官,这金少府的酒樽是非纯铁的,但正是因为如此,每只酒樽总要比之前费时多半个时辰手工固定才好,所以除非金少府强迫少府的人日夜赶工,否则怕是金少府还要搭上些钱,更别提中饱私囊了。” 刘询望着金龄昀,道:“说罢金少府,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金龄昀不紧不慢说道:“陛下,这次之所以私自做主更换材料,实在是因为长安铁厂给出的铁料太多都是不合规矩的,加之新年迫近,是在事出紧急没办法才出此下策,更换材料。至于少府中人,下官确实是自贴银两,才让少府人同宫外的人日夜赶工才完成的。” 刘询皱眉:“竟有此事?铁料如何不合格?” 金龄昀老老实实答道:“铁料大多稀软,硬度远远不如正常的铁料,用来做酒樽已是大大的难事了,陛下见着第二只酒樽便知,更别提再做锄头之类的农具,长安铁价一涨再涨,但铁具又不同米价之类能引起朝堂重视,百姓实在有苦难言。” 竟是这样!众人纷纷交头接耳。 顾玉瓒悄悄地同张彭祖说道:“喂,原来是我误会这金大人了,所以现在的意思是金大人没做错事是吗?”张彭祖皱着眉道:“以后你少管他的闲事,吃亏!” 霍显也同霍光对视,两人皆不言语。 霍成君望着直着身子答话的金龄昀和陛下的背影,心里又沉了几分。 只见刘询勃然大怒:“负责长安铁厂的是谁!” 霍云唯唯诺诺的从人群中钻出来:“陛下,陛下冤枉啊,现在各地进过来的原料产量不高,质量也不好,自然产出的铁料来没有前几年那么好,但是陛下,下官已经同……” 啪——一个酒樽投掷到霍云面前,吓得霍云面色惨白却也不敢回话,只敢偷偷地看看坐在一旁的霍光,却也无济于事。 大局已定。 出演了这么一个闹剧,联合了金龄昀和上官云霓,让顾玉瓒发现了金龄昀的漏洞来起头…… 霍成君倒抽一口气,果然是他,他还是想自己从前认识的那个人一样,心思缜密,设局严谨,像当年故剑情深一般,如今大着胆子在众人面前演一出戏。 当晚,刘询便当着所有大臣的面免了霍云的职位,并且将之前想好的计划全部发布出去,再无回旋余地。 第90章 共说此年丰(下) 陛下的戏结束了, 夜宴还没结束, 歌舞依旧, 但众人心中也有了个疙瘩,微醺的眼中都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惊恐。 从前的权倾朝野的神话被一个清脆的酒樽掷地的声音打破,人人都努力逃过酒精的诱惑, 似乎想看看清楚这究竟是一个新的时代的号角, 还是只是小孩子的小打小闹的戏语,每个人既想保持清醒, 又想能依旧沉醉, 看到桌前的那个酒樽, 就连想痛快饮酒,心里都有点打怵。 霍成君冷眼看着这一切, 喝了一杯又一杯的酒,端详着面前的酒樽,不自觉的, 竟笑出了声来。 她是今天的旁观者, 她对整件事情的参与度甚至还不及顾玉瓒。 而她可是霍成君啊,是曾经每次宴会总站在最中心位置被人痛恨设计或是设计别人的霍成君,而现在, 她看着自己爱的男人正云淡风轻的看着歌舞, 似乎也太专心了点, 成为场上唯一一个一心一意的过着新年的人。 霍成君离了席,她想出去走走,她必须出去走走。 严词警告阿容不能跟上了, 霍成君努力控制着自己走的平稳些,今晚,今晚的她需要一个人清静清静。她有些不懂,自己数月来的努力,原来仅仅只是一个陪衬,自己这么多天为着自己爱人误会自己而担忧,原来他心里什么都没有,还同那个人合演了一出戏。 霍成君坐在结了冰的莲花池前,扶着面前的石柱,吹着冷风,越发觉得自己像是一个笑话。 他还是原来的那个刘次卿,而自己现在已经不是从前的那个霍成君了。 “嫮儿?” 霍成君一惊,连忙转头,便看着刚刚风口浪尖的那个人,他皮肤晒的黝黑了许多,想必西南一定很晒,穿着绣着红色纹路的玄色深衣,从前的他常穿浅色深衣,也极少唤她“嫮儿”了,这些年都没有人这样唤她,霍成君恍惚间不晓得“嫮儿”便是喊自己,倒愣了会神。 霍成君起身:“原是金少府。” “嫮儿……”金龄昀欲言又止,只停在离霍成君十多步远的地方,也看着结冰的湖面。 霍成君现在无话可说,她只希望一个人坐一会儿,而现在金龄昀梗在一旁,让冷风吹得脸有些生疼。 金龄昀似乎也无话可说,良久才不咸不淡道:“最近过得好吗?” 霍成君噗嗤笑出声来,带着刚刚多喝了几杯的醉意,坐在小亭横栏上,细长的手指摩挲着小亭的石柱,看着不远处矗立池边的金龄昀,这么半天就憋出了这句话来吗? 霍成君笑够了,便低低头,看着自己衣袖上精致的刺绣,红色和金色混用在右袖口还绣了一个“嫮”字,许是阿容绣的。霍成君不停地盯着看这个“嫮”字,好像不识似得。过了一阵儿才朗声对金龄昀说道:“龄昀兄,从前成君当你是知己,现在依旧如此。宫中人多口杂,望龄昀兄万事小心。从前受你诸多照拂,今后成君自己会谨慎的。听说不日龄昀兄便要成婚?” 金龄昀看着明暗灯火变幻下的霍成君的脸,感觉看不真切,凭借着熟悉的闺名也唤不回曾经的熟悉感,或者说之前的相处也是建立在两人心照不宣的遮掩之上。 金龄昀道:“年后家中添喜事,陛下是要过来主持的,霍婕妤有时间也可过来……” “这就难说了,年后许是有很多事情要做,到时恐不能亲自祝福,如今提前祝上一句,希望龄昀兄往后一切顺遂。”霍成君疏离一笑,想要结束这场令人头疼的对话。 金龄昀也心领神会,数月不见,最默契之处竟在心照不宣的告别。 霍成君目送着金龄昀离开,回到宴会上,摩挲着袖口的“嫮”字,好像一阵恍惚,看见了当年两人初识,随他一起离开中秋宴,到朱雀大街大快朵颐…… 霍成君轻啧一声,自己知道金龄昀犯了事情之后,因着顾玉瓒一直盯着自己不放,便只好低调行事,也私下为金龄昀打点过了,按说早就该无声无息的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了,可这次无论是廷尉那里还是上官云霓那里态度都乖得很。今天这种情况出现,按说早也该想到了。 霍成君看着那个暗红色的背影慢慢走远,也多少有点惋惜,当年唯一的好友如今只能陌路,心里只是暗暗地宽慰,自己做了能做的一切,现在分开也合情合理。 寒风吹过,飘起了小雪,霍成君打了个寒颤,这才回过神来,原来竟独自一人在这小亭外坐了这么久,周围的岩石都积了一层雪。 霍成君看了看天,现在的雪已经小了好多了,刚刚愣神时反而肩头积了一层雪,自己拍打着衣服,拉了拉衣袖,刚准备回去,一件温暖的狐毛斗篷披在自己肩上,抬头一看,是刘询。 霍成君忙站起身来,打算系好斗篷,却发现手指已经冻僵了。刘询黑着脸,把暖手炉往她怀里一扔,认真的给她系上斗篷的带子,口中不尽责备:“怎么一个人在外面呆这么久啊,手都冻红了也不知道。” 许是在冬雪夜里独自一人呆的时间太久了,遇到一点的温暖都能让霍成君红了鼻头,满是委屈:“你都不找我!” 刘询系好带子,往手上呵气捧着成君的小脸:“谁知道你会在这里啊,刚刚问了阿容,她说你不让人跟着,也不晓得你在哪儿,我一想你准是在莲池这里……” “次卿,你以后可不能这样了。” “嗯?” 霍成君看着刘询的眼睛,一字一顿的认真说道:“次卿,对于金龄昀,我此前从无情私,如今也未有想法。我是说,还有这些天……你以后不能这样了,有事情你要问我的,你问我,我都会说,我也愿意说的。” 刘询看着霍成君信誓旦旦的表着决心,忍俊不禁,给她拢了拢斗篷道:“好,事情也都解决了,按照我之前给你说的那样,铁厂要从霍云那里收回了,之前是怕你太忙了,便也没同你商量。” 霍成君点点头:“我一会去送太皇太后回永乐宫吧。” 刘询微不可见的蹙眉,随后笑着摆摆手:“不用了,长乐宫太远。我答应你,以后什么事情会告诉你的,你要是生气,那你打我两拳好了。” 霍成君扑哧一笑:“你真以为我不敢打你呀!” 正说着,霍成君从斗篷里伸出小拳,倒不客气锤在刘询的大氅上,大氅上不薄的积雪脱落,纷纷扬扬,霍成君看着这雪出神。 刘询哈哈大笑:“你倒真是不客气,走吧,在外面带着太冷了,今晚初一,我们一起过。”说着要搂着霍成君离开。 霍成君却不动,眼神突然变了,直勾勾的盯着刘询看着。 他的大氅上积了一层雪。 是她独坐莲池时下的雪。 霍成君看着刘询的眼睛,似乎想要找到答案,刚刚他目睹了一切,是不是?刚刚他让自己独自受着风雪,是不是? 他这是在惩罚吗?在报复吗? 刘询回头一看霍成君盯着自己大氅的眼神,再一看自己大氅上残留的积雪,顿时明白霍成君在想些什么,是啊,霍成君何其聪明,瞒不住她的。 “次卿,今晚我和金龄昀碰面,是你安排的,是吗?”霍成君看着结冰的池面,声音低沉。 是你吗? 完成了对霍家的首次出击之后,开始清理自己的后院。让金龄昀过来,听听看两人最后的告别是否称他心意,然后看着她因为愧疚而独立风雪,将她的愧疚与冻僵的双手当做惩罚,最后装作没事人一样过来,施以温柔。 而聪慧如霍成君,也在寒冬里差点因贪恋一点温暖而错过整个事情的真相。 “有什么关系吗?”刘询兴致缺缺的看着黑夜中空旷的莲池,“过年了,不该见见故人说句吉祥话嘛。” 霍成君道:“那你听了,我的吉祥话说的如何?” 刘询嘴角一扯:“不错。” “如果说的不好,会怎样?” 刘询深深地看着霍成君一眼,温柔的握住她的肩头:“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在私下打点救他吗?” 霍成君一惊,下意识挣扎,却被他死死箍住,听着他凑近在耳边说道:“你该不会以为做金丝雀只需要在床上好好表现吧?嗯?” 这个局,从来不只为了名正言顺废霍云。 霍成君心头一凛,僵硬着身子,再也挣扎不得。 刘询理着她旁边的碎发,轻声说道:“成君,你现在可能怨我,但我是真的喜欢你,一直都是。你我之间,来日方长。” 霍成君轻轻地点点头。 刘询满意的笑了笑:“你能想通就最好了。今年一切都会更好的,我们也是。你别回宴会了,回清凉殿喝点参汤暖暖身子,宴会一过我就去找你,新年第一天呢,我们一起过。” 霍成君僵硬的笑了笑,允道:“诺。” 刚要离开,便听见刘询幽幽的一句:“前朝兴起的往袖口上绣闺名,如今也甚少人绣了,让阿容拆了罢。” 入夜,霍成君穿着月白中衣,立于清凉殿前,霍成君看着那牌匾,只觉得厌恶又困顿,想着刚刚睡在她身侧的男人,也是如此。 至此,霍成君可能还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不开心。 从入宫前到现在,她永远皱着眉、压着气,想要万事顺遂,想要世事太平,而却总是受人所制,所托非人。 为了父亲进入南书房,她不快乐。 为了刘询成为金丝雀,她不快乐。 霍成君在院中转着圈,思考着一切。很快,很快,她会找到出路的。 今年一切会更好的。 第91章 人间重晚晴(上) 自那日初一刘询夜宿清凉殿后便再没夜里来过, 正月里事情颇多, 无论是刘询还是霍成君都琐事烦身, 倒似乎对于此不甚在意。还没出正月,刘询下了旨让霍婕妤照顾许皇后之子刘奭,隔了一日便亲自领着刘奭来了。 霍成君倒是冷不防刘询来这一手, 毫无准备的看着他带着还在牙牙学语的刘奭。阿容倒是喜形于色, 张罗着这些天为小皇子准备的物什,细致的叫人挑不出毛病。 刘奭是这两年刚起好的名, 同当年在宫外的小名是儿同音, 原是刚赐了名字母亲便故去了, 颇为可怜。霍成君冲着那双明亮的眼睛望去,想看到那位逝去的女人的影子, 想看到他的影子,却只见这小孩毫不认生的冲她笑。 “哟,他倒是挺喜欢你。”刘询在一旁好整以暇看着。 霍成君一听这话, 心里倒不防有一阵奇异的暖流涌上心头, 竟是她过去二十年从未有过的滋味。 刘询的声音再次在耳边响起:“我说的话是认真的,我一直想和你好好过。” 这次的话比上次见面顺耳多了,只可惜现在的霍成君只看见面前那个瞪着圆溜溜眼睛说不清楚话的小孩子, 想着这种奇异的感觉是不是当母亲的感觉, 想着是儿将是她抚养的第一个孩子, 此时的她还不知道,是儿也是唯一一个。 有了是儿在刘询同霍成君之间,两人之间关系竟也莫名其妙的缓和许多, 甚至可能是两人相识以来最为和谐的时刻。此时的霍成君不再记得新年月下她的疑问,此时的刘询也似乎比莲花池旁的君王更有人情味。 刚过了正月没几天,便是金龄昀成亲的日子了。虽则霍成君也很想见见那个即将同金龄昀携手一生的女人是什么样子,但鉴于此前刘询的疑心,她还是觉得同此事离得越远越好。来日方长,以后宴会相见也无不可。 可偏偏猜不透刘询的心思,金龄昀昏礼前一日,便叫她陪着自己去金府观礼。 霍成君笑得坦然:“陛下不会是又想听听我对故人说道吉祥话吧?正月里说了一个月的吉祥话,还不完,还要接着说?” 刘询哈哈大笑:“不是听你说吉祥话,是听我说吉祥话。” 霍成君本能的认为他意有所指,却到底参不透他的意思。 或者说也是霍成君不想参透,这些天刘询不来,自己也没有闲着,陪着是儿说话睡觉,每每看着他,便想起因自己而死的女人,再一细想,怕是自己鸠占鹊巢,每念于此,便更是心惊不已。 金二公子娶亲作为开年以来头一桩喜事,加之这些年金二在朝堂上平步青云,喜事办的极其热闹风光。算算看,长安城所有权贵几乎全在,就连陛下也观礼主持,正是给足了金府的面子。 新娘子是西南姑娘,同金二公子相识后一同回了长安,细一打听新娘子的家里,却是再问不出来,权贵之间流言蜚语的劲儿过去了,便也只当是金二公子风流罢了。 庄晓蝶冲着靳斯年嘿嘿一笑:“我道是金二公子多上进呢,整日的往外跑,还哪里艰苦往哪儿跑,哪件差事难领哪件,果然还是有报酬的。” 靳斯年伸长脖子往前看,也没见到新娘子,只嘟嘟囔囔的:“你当他金建傻呀,这没什么甜头往那儿凑个什么劲啊。你看看他,这在外面也没少玩但长安城里的人不清楚啊,还以为他真是什么圣人呢,少不得人人称赞他几句。要我说啊,我今年想去蜀地一趟,上次听霍禹说,蜀地的姑娘啊,漂亮!比江南的姑娘呀还好看,你说我就认识一个江南姑娘……” 庄晓蝶轻咳一声:“你身后……” 靳斯年回头一看,竟是顾玉瓒站在他的身后,真是怕什么来什么,顾玉瓒这两年虽不常露面,但听张彭祖话的意思是她还先前一模一样,向来讨厌别人讨论自己,怕她发火,刚想谄媚几句,庄晓蝶插上话来。 “哟,玉瓒你来了,彭祖呢?今天这好日子他不会没来吧?”庄晓蝶说完还邀功似的瞅了瞅靳斯年。 顾玉瓒翻了个白眼:“他呀,去找新郎官儿了,也不知道和金建有什么可聊的,常写信不说还见面聊两句,今天这种日子也去聊个半天,真不知道谁是今天的新娘子,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俩有什么龃龉呢。” 靳斯年一乐:“诶,还真别说,金建这小子从小和我们几个小点的说不上话,这两年我看他越发看谁都不顺眼了,倒是同张彭祖越走越近,玉瓒,你可要好好看紧咯。” 顾玉瓒要伸手打他,靳斯年拿庄晓蝶当挡箭牌,正闹着,边听着外面吵吵闹闹,再一听,原是陛下来了。 不仅陛下来了,他还带着霍婕妤一道来观礼。 “哟,这可是大面子。”庄晓蝶同靳斯年耳语。 靳斯年轻啧:“不仅是大面子,你知道金建最近又升官儿了,金少府从此可不是虚名了。” 庄晓蝶有些诧异:“年前的时候金二公子不是还犯了事儿了吗?真是帝王心莫测。” 面前的刘询同金龄昀热络的说话,人人都看在眼里,看金龄昀的眼神羡慕又巴结。旁边的霍婕妤端庄大方,人人心照不宣她会是不久之后的皇后。 靳斯年笑笑,小声八卦着:“说起来我竟忘了,以前在太学的时候,那位就一直同金建交好来着,还记得小时候金建就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看不上我们几个小的,偏偏和那谁能对上眼,当初还以为他俩有一腿呢,谁知道没多久两人就井水不犯河水了,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了,没想到什么事儿都变了。” “你鬼扯什么啊,”庄晓蝶拧了他胳膊,“我说,成君是不是能当皇后啊,你看今天这种场合都带她过来,多风光啊。” 靳斯年嗤笑:“说起来成君以前和金建走的也近啊……诶那是新娘子,新娘子来了!”往门外一瞧,果真是新娘子,遮住了脸却可见纤细高挑,又补上一句,“一准儿是个美人。” 庄晓蝶往往那边年轻的皇帝和婕妤,两人笑容得体又相似,倒像是曾经见过的样子,没由来的想起当年的刘弗陵和上官云霓,想起霍成君当时酸酸的话:“他俩多配啊,你没看他们长得都一模一样,跟张彭祖练的字儿一样。” 庄晓蝶轻啧,当年的小姑娘真的长大了。 事实上,还没有完全长大。 一个时辰之后,霍成君同金龄昀又在同一间房间。 “是你,你这是作什么!”霍成君恼怒的揉揉被他抓痛的手腕,听见门外宾客熙攘,生怕被人发现又说不清楚。 金龄昀却表情严峻,似乎遇到了很棘手的事情:“你知道新娘是谁吗?” “你从西南带回的姑娘!是谁我无所谓,我要出去了。”霍成君有些着急了,好容易风平浪静了一些日子。 只听门外一阵喧嚣,,许是不少人,听得门外靳斯年的声音:“也不知道金龄昀跑到哪里去了,是不是还没进洞房就喝醉了。” 眼见就要开门了,霍成君连忙躲避,却被金龄昀拉着,听得他最后的一句:“成君,救我。” 作者有话要说:抱歉,许久不见 第92章 人间重晚晴(中) 顾玉瓒好容易看见张彭祖, 皱眉问道:“你怎么回事啊, 陛下也来了你非要去缠着金龄昀干嘛?你就这么一刻也离不开他吗?” 张彭祖搂过妻子的腰, 笑笑:“最近和龄昀商量一些事情,一谈就忘了时间。” “谈之前就应该知道今天是他大喜之日,能有什么事啊, 你整日的呆在宫里, 金龄昀又老不在长安,你俩能有什么话好一直说呀!”因着含糊不清的口音, 顾玉瓒成串的抱怨像撒娇似的。 靳斯年过来搂过张彭祖的肩:“哎呀玉瓒啊, 你看不出来吗, 我们彭祖升官中郎将,人人羡慕的很, 金建他急着巴结我们彭祖呢!” 张彭祖前阵子刚被提拔当了中郎将,年后上任,年纪轻轻肩担重任, 有没有什么过人的表现, 主要是张彭祖生父右将军的功劳。 张彭祖手肘撞了靳斯年:“少编排我,我看真应该让你跟着金龄昀去西南练练。” 靳斯年笑笑:“那正好,我到也想见识见识西南的姑娘们好不好看。不过大家也瞧瞧, 我们中郎将的架子先摆上了, 不过可真要关照关照小弟我啊, 嗯?” 惹得旁的人一阵哄笑。张彭祖说道:“好了好了,不过金龄昀呢?刚刚和他聊完也没见他接待宾客啊,新郎官不合格啊。” 庄晓蝶也撺掇着:“走走走, 还没见他和他聊两句呢,不过现在也快到黄昏了吧,看时间也快开始了吧。” 说着,几人便到处走走,见着附近的金府家丁打听金龄昀在何处,正好撞见了陛下带着一郎官走着,看来金龄昀也没同陛下在一起,原是前面接待宾客的只有金赏夫妇而已。 靳斯年有些烦了,问了几个家丁,才知道金龄昀是在东边走了,许是在他的书房,便带领众人去书房看看。 几人说笑着来了书房,倒是嘈杂的很,还没等怎么着,靳斯年便推开了书房的门,面前正是金龄昀站在书房中央。 金龄昀看着面前众人,虽则有些惊讶,倒也不慌不忙。再仔细一瞧,众人簇拥着的,便是刘询。 靳斯年笑笑:“我说金建啊,今天什么日子啊还闷在书房里?” 金龄昀也笑着玩笑过去便罢了。 刘询不动声色地扫了房间一眼,再看看金龄昀自若地同靳斯年他们插科打诨,眼色愈发深沉,还是开了口:“走吧,也快到时辰了。” 众人簇拥着一同离开,霍成君听着人声逐渐稀少了,在书架后面舒了口气。等到确定外面没人了,才蹑手蹑脚的出了书房。霍成君来姐姐这里多次,也多少知道几条近路,便连忙走到前面宾客纷扰的地方,坐下才安了心。 没多久便见着几个好友簇拥着陛下过来坐下,霍成君正准备拿樽酒定定神,酒杯却被刘询按下了:“等过会儿再喝吧,小心醉。” 霍成君轻嗯一声也没多在意,心里想着刚刚金龄昀最后说的话:“我没打算成亲也没打算在西南呆那么久,一切都是陛下的意思。现在外人都以为我是陛下的心腹,实则我是陛下的心腹大患。成君,你别不信我,你见着新娘,一切便都明白了。” 霍成君当时连忙甩开他的手躲书架后面了,但是金龄昀所说的一切却让她不得不多想。金龄昀刚刚说的一切对她来说根本没有什么区别,她现在不再掌权南书房,在后宫的权力甚至慢慢被太皇太后架空,名头上也只是一个婕妤。无论如何她都帮不了什么,甚至现在的霍成君心安理得地认为前朝的事情无论是非对错都是刘询自己的事情,她也没打算做些什么。 可毕竟金龄昀是她多年旧友,若真因为自己关系,恐怕自己今后再难心安。 霍成君拿起酒樽想喝一杯,刘询声音却贴在她耳畔响起:“我说了让你别喝,你今天就这么想喝酒?” 霍成君抬眼对上刘询的双眸,才发现他神色如常,眼神倒是阴冷得很。 “我不喝就是了。”霍成君把酒樽放下,看着刘询,“你又怎么了,人成亲的日子你也和我过不去是不是?” 刘询看了她一眼,轻哼一声,没再说什么,坐回位子上。 说着,醮子礼结束了,金日磾故去后,金赏便成了金家的一家之主,对弟弟自然是事事放心上,对金龄昀一席话倒是殷殷情深。 下面御媵便过来为新娘新郎行沃盥礼,人人翘首以待看看传说中的西南美女到底是怎样的绝色,却发现媵女引入席间的,那位高挑纤细的新娘头戴轻薄面纱,到底看不清楚面容。 “噢哟,是新娘家乡的礼数吗?都看不清楚她的脸哦。”庄晓蝶嘟囔着。 靳斯年也点头:“隔着面纱看不太清楚,算是个美人吗?” 霍成君也在伸长着脖子看着热闹,又恐失分寸,努力坐着端庄,冲着刘询搭话:“你能看清新娘子长相吗?好不好看啊?” 刘询只远远观礼:“与你何干呀。” 霍成君撇撇嘴,也不想理他。 那新娘子走完那边盥洗礼数,便过来参拜陛下同婕妤,霍成君眼见着她一步一步走近,看着薄纱之下的她的面庞轮廓,只觉得越发熟悉。 美人,那新娘确实是美人,隔着面纱与距离也能感觉到她的气场,仿佛能让人预感到她拉下面纱露出面容后的面容多么瞩目。 恰在此时有一阵风吹过,将新娘的面纱吹起一个角来,而新娘也趁着此时冲着面前的皇帝抬了抬头,扫了一眼,眼波流转之中,霍成君更觉熟悉。 霍成君对刘询小声说道:“这个姑娘,我好像在哪里见过……” 半天刘询没有回音,再一扭头,看着刘询直盯着新娘,眼色越发阴沉。霍成君拉了拉他的袖口:“怎么,你也觉得熟悉对不对?” 刘询转头看了霍成君一眼,这一眼让她觉得浑身不自在,又笑了笑:“人从西南远道而来的,你哪里会熟悉?” 霍成君见刘询终于露出笑脸,便也松了口气,继续观礼。 礼数走完,宾客们纷纷在外面喝起酒来,霍成君也不想凑这个热闹,便想找姐姐闲话两句,却问了几人打听不到,本想着过会儿也行,却又一金府丫鬟过来,说夫人在花厅处同下人们讲事情。 霍成君便让这个叫绣英的丫鬟带着自己去找姐姐,结果到了花厅没走几步没见到姐姐却见到陛下同刚刚过礼新娘子在讲话。 霍成君扭头便冲着身后的绣英丫头怒目:“你回去吧,我自己跟姐姐说会儿话。” 绣英似乎被吓到了,便连忙走了。 霍成君这才扭头,端着手臂,远观着那两人,脸色越来越难看,刘询啊刘询,你可真是太混账了。 霍成君强忍住过去让场面尴尬的的冲动,看着那新娘倒是好看,只露侧脸也能看出她确实是个大美人,霍成君正腹诽着刘询种种,却被人拍了拍肩膀,差点叫出声来。 是金龄昀。 他似乎并不同霍成君一般吃惊,霍成君刚要说些什么,却被金龄昀指了指前面,小声道:“你看那人是谁。” 霍成君再一回头,看见了那美人的正脸,这才有些明白过来之前金龄昀说的意思。 金龄昀看了看成君,小声道:“你可能见过她一面,其实她是陛下进宫前手下的人,而现在陛下让她成为我的妻子,也是想更方便的了解我的一举一动。” 霍成君看着面前的美人,长安城的人恐怕只知道她是流云坊的头牌,但她霍成君知道,知道数年前的兰陵的一场大火,知道会琴郡主日夜兼程多次来长安是来找谁,知道当年刘病已在长安城内的最大的消息来源地。 翾飞,许久不见啊。 一个趔趄,成君差点跌倒,幸好金龄昀扶了一下,也担心弄出动静,霍成君没同金龄昀再说什么便匆匆离去。 而那边的刘询同翾飞也听到了些许窸窣声音,便也相继离开。 再回到宴席上,刘询看了霍成君一眼,见她也抬头,两人匆匆对了一眼,仿佛都在确认什么事情。 礼数走完,宾客们便都在外面喝起酒来,刘询似乎有些累了,便在金赏安排的花厅喝茶歇了歇。 周照过来,见刘询身边一个伺候的也没有,再见他瘫坐在雕花木椅上,手搭在额头上,宽大的袖口遮住了自己的脸,看起来似乎是倦了,周照却觉得这是他比在宫中宫人轮番伺候的时候更放松。 “公子?要不要出去……”周照喜欢这时候的刘询,让他有种刘询还未入主未央宫的感觉,既轻松自在,又觉得日子有盼头。而现在的刘询在朝堂之上做个没实权的皇帝,比之前还憋屈。 “不去。”刘询答得干脆利落。 周照吃瘪惯了,又问道:“诶,霍婕妤也在宾客席呢,公子不想……” “啧,”刘询立马把手拿下来,身体依旧瘫着,但眼神已经在责备了,“别跟我提她。” 周照悻悻地点头,不再言语,却不料刘询又不甘心似的补上一句:“哎,你说霍成君她是不是不长记性啊?” 周照一听这话,不知道该怎么回了,干笑两声:“霍婕妤她……又怎么了?” 刘询轻哼一声,咬牙切齿道:“不识好歹。” 第93章 人间重晚晴(下) 天色渐晚, 昏礼之后的宴会伊始, 便上了些歌舞表演, 渐渐地宾客微醺,也都相互举杯庆祝金龄昀的喜事。 刘询回到宴会上的时候,再见着霍成君在席间坐着晕晕沉沉, 知她可能多喝了几杯, 比之方才更多添烦闷,刚想闹几分不痛快, 便见霍成君扭头甜笑, 含含糊糊地说着:“刚刚六姐给我尝了尝去年府里酿的花酒, 比这些好喝多了,还剩一点, 你要不要也尝尝?” 说着,晃动着酒壶,贴近着耳朵听还剩多少。 刘询按下酒壶, 示意让她消停会儿, 说道:“该回去了。” 霍成君噗嗤一声笑了:“你又要回去了?” 看来她真是有些醉了。 刘询让两个宫人搀扶她,自己也要起身,等着金府及宾客拜送, 还没来得及怎么样, 霍成君抓住他的袖口, 蹙眉问道:“你要去找谁啊?” 刘询刚想说些什么,再抬眼看她,只见她盈盈笑意里似乎探求欲未免太强了些, 视线又被孤零零左耳一只祖母绿琉璃耳珰所吸引,一挑眉似乎想到了什么,便只松开她的手,轻声敷衍道:“自然是回宫啊,都这么晚了。”说着便嘱托宫人带她略一醒酒,准备回宫。 霍成君刚准备起身,便闻言金府一丫头手拿不知什么物什问身边的金夫人霍清和。 “不可能不是夫人的啊,夫人再好好想想,二少爷一向便不让我们这些下人进他的书房的,只有夫人亲自打扫才不会多说什么。”绣英拿着物什,声音则刚好让周围宾客听见。 霍清和摆摆手:“说了不是了,你就收起来罢了。” 绣英不死心:“许是周围宾客的?好像中郎将同夫人去书房找过二少爷,庄小姐也在,但我看两人都没有遗落耳珰……” 此时周围宾客便都听见了金夫人同丫头的话,女眷们也都相互纷纷端详看着,确认不是自己的耳珰遗落。霍成君闻言酒醒了大半,看着绣英手上的耳珰更觉熟悉又惊慌。 此时绣英却像是恍然大悟般道:“哦,瞧我,这怎么可能是各位宾客的呢,许是之前呢宋姑娘遗落在哪里的也说不定!”所谓宋姑娘,便是今日的新娘子宋氏了。 霍成君一听这话,慌乱之中下意识的要伸手摸自己的耳珰,手刚伸一半便被刘询抓住拉下,冲着她悄声说道:“酒醒的差不多了吗?那就回宫吧。” 说着,便安排宫人准备回宫。霍成君不知到底怎么回事,只感觉双耳似乎有千钧重,到底是哪只耳珰掉落在金龄昀的书房呢?自己怎么一点感觉都没有,只希望跟着刘询快点离开这里,不要节外生枝。 霍清和安排着让金赏金建恭送圣上,也皱眉,冲着绣英低声教训了两句:“你端详着哪位宾客遗落了便送过去,若是没有便罢了。左不过一只耳珰,且给我收着,用不着声张。” 绣英应了一声,退了出去。 在回宫的马车上,霍成君这才彻底酒醒了,扒拉着车窗吹点冷风,旁边坐着的刘询冷峻着脸一句话也不说,自己也是一句话也不想跟他讲。 霍成君悄悄偷看旁边的人,忽觉得好像这些年兜兜转转和身侧的人关系依旧没什么长进,而明明他该是自己喜欢的人,也该是自己最信任的人。 倒是他先开了口:“今天,昏礼之前,你去哪儿了?” 霍成君的话轻飘飘的,被冷风打散:“找姐姐了,你呢,你去哪儿了?” 刘询道:“算了,不想聊就算了。” 霍成君手还撑着车窗,扭头道:“想聊的,不过今天大家都在聊新娘子,你怎么一直在聊我呢?” “霍成君。” 霍成君放下窗帘,正视着刘询,道:“我知道今天昏礼之前,你去哪里了,我都看见了。” 刘询斟酌着霍成君所知关于翾飞的多少,正考虑着该对成君说些什么,却看见霍成君的眼神鲜有的流露出胆怯神色。 刘询仰头靠着,心中烦闷到了极点,耐心真快被她磨没了,因着那天莲花池旁对她太过苛责,这些日子便总是费力示好,让她抚养唯一的儿子,让她掌权后宫,而她怎么现在还在使性子啊,说好做金丝雀的现在像个祖宗似的。 而霍成君却梗着脖子,借着先前醉酒的胆子,直勾勾地盯着刘询:“我全都知道。” 刘询哑然,最近她到底做对了什么啊? 甫一入夜,陛下便同霍婕妤离开了金府,圣上一走,金府的宾客也更为放松,相互灌起酒来,靳斯年正端着酒樽看着舞女们的表演,啧啧嘴对着旁边说得得劲儿:“我看这是桃林苑里的姑娘们吧,我去过几次,就桃林那边新开的,我看都不怎么样,别说碧春楼了,就连没了翾飞姑娘的流云坊也比不过,不过那边那个穿绿衣服的姑娘跳的不错,有几分当年翾飞姑娘的味道……” 旁边的人笑笑:“是吗?” 靳斯年这才回过神儿来,发现在自己旁边坐着的是新郎官,乐了:“哟,你这怎么躲这儿来了,怕别人灌你酒就赶紧入洞房去啊。” 金龄昀笑笑:“还没到时辰呢。” 靳斯年道:“说起来这四五年一眨眼就过去了,翾飞姑娘倒真是就同消失了一般,一点儿消息都没有呢。” “是啊。” “说起来我还真就看过翾飞两次跳舞,一次是撞了大运了,好容易在流云坊订上了位子翾飞又愿意上场,那时候翾飞刚登台没多久就开始摆谱了,当时我就预感,这姑娘以后面儿上越来越大,肯定能红也就更难见了,没想到真被我说准了,之后我日日守在那边,可都再没见过了。” “是吗?” “可不是,下次再见翾飞便是中秋宴了。那次才是算是开了眼界,问我当时还在想,这翾飞姑娘可再被陛下看上,进了宫做了娘娘,这才算是平步青云了。对了,说起来那次是你请来的翾飞姑娘吧,你也是好大的面子,为了驳刘贺竟请来了翾飞姑娘,不对,是为了帮霍成君解围竟敢驳刘贺的面子,谁能想到刘贺还能做几天皇帝啊,当时我还和张彭祖赌你和霍成君谁先倒霉,没想到竟是他自己!” 金龄昀轻啧一声。 靳斯年接着赔笑:“新郎官儿别生气嘛,我当年还说呢,就当时霍禹当初对翾飞姑娘痴情的份儿上,还真说不准能进霍府的门儿呢。哎,你还记得没,当时刘贺也惦记着翾飞姑娘,还同霍禹在流云坊打了一架,也不知结果怎么,听当时在场的人说的天花乱坠,你当时在场吗?” “没有。” 靳斯年笑笑,又喝了一杯:“我就知道你不在,你呀,就不是爱看歌舞的人,从小就自命清高,还看不上我们几个小你几岁的,是不是?” 金龄昀笑笑:“算是吧。” 靳斯年又盯着那位绿衣舞女,喟叹道:“这丫头也许能成为下一个翾飞吧?”随即又迅速否认:“还是不要了吧,是生是死都不知道,白惹得人牵挂。” 金龄昀哈哈大笑:“你倒是……” 还没说完,便又丫头找来进了下一个礼数时辰。在众人的哄闹与祝福之下,金龄昀终于进了洞房。 庄晓蝶看着在一旁的张彭祖独个儿一人喝酒,过来嬉笑道:“金龄昀成亲了也不会忘记你的,你可别太难过了。” 张彭祖刚冲庄晓蝶念叨“走走走”,庄晓蝶便举手讨饶:“错了错了,我说真的,你干嘛闷闷不乐的,今儿成君出宫也不来同我们一起聊聊天。” 张彭祖喝了杯酒,冲庄晓蝶挑挑眉:“我已经不是从前总是混日子的我了,我现在思考的事情很多,懂吗?龄昀也一样,他这次成亲也不是自己想要的,我们都太苦了,太苦了……” 庄晓蝶干笑两声,晃了晃他面前空空的酒壶。 洞房花烛,丫头婆婆们纷纷离开之后,翾飞把黑纱取下,冲着金龄昀紧张的说道:“今天你是不是看见我了,是不是成亲前见面不吉利呀?” 金龄昀闻言,竟真的被逗笑出了声:“没有没有,我看见了你,你没见着我,不算见面的。不过,今天你去找刘询,他有没有刁难你?你没什么事吧?” 翾飞摇摇头,冲着他淡淡一笑,曾经的冷清在新妆之下艳丽夺目:“他是怀疑过我再回到长安有什么事情,不过在他眼里我也不算什么厉害角色,他只是不耐烦想早点走而已。” 说着有些失落,金龄昀安抚着按着她的胳膊,说道:“霍成君那边也没怀疑什么,现在她对刘询彻底失去信任了,放心吧,你失去的,我都帮你讨回来的。” 翾飞甜甜一笑,知道自己现在握住的,正是曾经在流云坊十多年没有过的安心。 而这头的刘询回了宫,却越来越窝火,从袖口取出一只祖母绿琉璃耳珰,扔给周照,一甩袖子:“你去给霍成君,让她好好斟酌怎么做个婕妤!” 周照见了,有些不知所措,细细回想确实金府的丫头在书房发现一只落单的耳珰,还在寻着主人是谁。 还没来得及反应什么,刘询又过来拿回,狠狠地仍到墙角,听着清脆的声响,才幽幽的说道:“她那么不识好歹,也未必懂我。” 作者有话要说:估计再不更新就太不是个人了。 尽量一周两更。 第94章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上) 新年加上新婚, 自从金日磾逝世之后, 金府鲜有的有这么长足的喜庆时刻, 持续到正月十五,金龄昀也没有丝毫出门办差事的意思。 金龄昀自十岁起便陪着各位卸任后调去各地的京兆尹学习地方治理方略,十五六岁便开始自个儿独自一人出差事, 这些年更是不着家, 恐怕连长安城的口音都没有了。而现在他在长安竟老老实实地呆满了两个月,真是让靳斯年一群人多了好多聊资, 而庄晓蝶听得却喜上眉梢, 连连道正巧可以一同去猜灯谜。 上元节当晚, 长安城张灯结彩,或有家中长兄带着姑娘出来逛逛灯会, 或有小孩边走着边手上拉着兔子灯。靳斯年招来周牙子庄晓蝶等人连同着金龄昀也在其中,想着逛完灯会,边去桃林苑吃点什么。 金龄昀今晚考虑的却比靳斯年多了些。 前一日, 金龄昀便趁着进宫的功夫同霍成君见面, 希望她能打听出陛下对于匈奴五个单于扶持何人,而自己便也希望上元节宫中女眷或有出宫的时机得到霍成君的情报。 “霍成君她真的会把消息给你吗?她会愿意冒着这么大的风险出宫?年前你出事,霍成君明面不也没帮多少吗?”翾飞一边给金龄昀系着中衣扣子, 对于霍成君这条线, 她是旧伤未愈。 “放心吧, ”金龄昀拍拍她的手,“年前霍成君还一心扑在刘询身上,现在这几次事情一多, 她对刘询也怀疑不少,她肯定是把消息带出来的。对于现在的她来说,刘询霍家她都自己闹得堵死了,现在无路可走,势力混乱才是她的出路。” “可是,她真的会相信我们之前的把戏吗?她不是很聪明吗?不会识破吗?” 金龄昀看着她,半是认真的说:“也没那么聪明。” 翾飞明白他的意思,知她对霍成君唯一的了解渠道就是刘询,自然对于霍成君的看法都源于刘询。而金龄昀这句,既是他本身想法也是对翾飞的安慰。 金龄昀接着说道:“正是要把她的想法纳入考虑才能达到我们的目的。年前那件事情确实是刘询也想试探我,看看我在狱中到底有多少人暗中打点,刘询这小子,从小混到大。记得以前我跟着赵广汉在颍州的时候,见着这赵大人手段低劣,回来之后,没想到再见到这样的下作招式竟是刘询和霍成君。刘询我倒是能理解,从小到大混在市井,结果见着霍成君也是如此。他们两个啊,倒真是相互看着彼此的厉害,真是般配极了。” 见翾飞拿过外衣来,金龄昀便抬起手,接着说着:“年前那件事事前霍成君不知道,恰好霍成君其人也比旁人多些没用的控制欲,遇到这种事焉有不管的道理,私下为我打点正好被刘询抓个正着,幸好我此前对好友心腹打过招呼,刘询揪住的便只有一个霍成君罢了。” 翾飞一笑:“这才叫技高一筹呢。” 金龄昀接着说道:“昏礼上,霍成君落下了一只耳珰在书房,我让绣英拿着去宴会上宣扬,想着霍成君在刘询身旁,躲得了旁人必躲不了他,被刘询发现必定不会信任她了。谁知道,霍成君另一只耳珰也不知所踪,可能是她喝过酒也机警。” “不过若刘询不再信任霍成君,那我们岂不是不能利用霍成君在宫中的信息?” “霍成君本就把南书房拱手让出,为的就是让刘询无后顾之忧的接纳她,若是刘询也放弃她了,那她就是霍家的弃子了,那对我不是更有利?”金龄昀同翾飞心照不宣的笑了笑。 接着说道:“现在也好,即便她还占着霍氏女和霍婕妤双重位子,能把她发展成我们在宫中的耳目也不错。” 翾飞轻轻抚顺金龄昀的衣襟,又猛地将抚平的衣襟拉过来,问道:“所以你现在对霍成君真的没有别的想法?” 金龄昀哈哈一笑,顺着她的双手捧上她的脸颊:“没有,一点都没有,你知道我这么多年一直帮她的原因,但从许皇后去世她的反应到她入宫,我对她失望透顶,至于其他想法更是再没有了。翾飞,你放心。” 翾飞轻轻地嗯的一声,似有若无,转身理顺他后背衣领。从前街边乞讨时常看到街边小夫妻相互整理鬓发,小时候的她总想着若是长大以后能嫁给街边小贩就好了,到时候自己只需要时时给丈夫整整衣领便能顿顿吃上饱饭了。谁承想会遇见公子,被他带到清夫人那里悉心□□,也才知道原来吃上口饱饭还需要日日夜夜磨破脚趾的练习,原来流云坊情报流转也换不得公子的心意。 那样的生活还好些,公平些,也能给她安全感。 可现在对于金龄昀,自己并没有什么作用。当初在长安城之外的地方遇见,彼此久仰大名,小心翼翼的相互慰藉之下的感情又能多久? 金龄昀看了看窗外光景,感觉快到时辰了,不忘拉了拉她又补上一句,“你别多想,嗯?” 翾飞抬头看着金龄昀眼睛,其中些许的紧张都让她受宠若惊,曾经清夫人苦口婆心劝她不要花大心思在公子身上,说希望越大失望越大,失望得久了,怎样的甜头都暖不回自己的心。而现在的翾飞才慢慢有些感触,这话不对,原来苦日子过久了,一点点的甜就够了。 长安城灯火通明,到处都有提着宫灯的男女,靳斯年一行人定在城郊的歌舞坊,这里自然不比城中热闹,不过旁边便是桃林也别有一番滋味。 整个桃林坊除了靳斯年一行人只有三三两两的客人,舞台也简朴的很,当日金龄昀婚宴上表演过的几个姑娘零零星星的跳着舞,台下客人只顾着相互灌酒,就连从不挑食的靳斯年也对如此寡淡的歌舞兴致怏怏,和庄晓蝶相互抱怨不应该来这里。 而对于遮着面容从宫中出来的霍成君来说,甚少贵胄的桃林坊便更能掩人耳目了。等到众人略有醉意,便抓住机会同金龄昀寻了个空处。 “你怎么出宫的?有人发现了吗?”金龄昀一见已经是男装打扮的霍成君倒并不十分惊讶,只是照旧询问几句。 霍成君却回得认真:“本来是想装成宫人出来的,但宫里的宫装确实是都有记录的,所以还是穿戴了男装,这衣服是有些大不少,想着出门也能低调些,趁着节日期间不少宫人进进出出我便装作是永乐宫的人便混出来了,幸好一路上有惊无险。” 金龄昀再次看了看旁边,确定没人之后,才又问道:“所以陛下对于匈奴的事情到底是怎么看的?难道陛下真的打算按兵不动?” 霍成君点点头:“陛下的意思就是顺着先帝的政策来,打仗劳民伤财,陛下从即位之后一直以来便都如此。但现在不一样了,现在匈奴内讧,正是这个时机。” “所以陛下的意思是既不想打仗,又不想错过这个机会?” 霍成君点点头:“不过龄昀兄,你当真认为陛下难容你到这种地步吗?金大人身份本就特殊,对于匈奴一事,龄昀兄还是最好……” “成君,你不懂,陛下多疑,年前我入狱你认为是如何?陛下把为我入狱奔走的好友都小惩大诫,他是眼中容不下我的。”金龄昀讲的情真意切,半真半假的谎话总能哄过人。 霍成君点点头,还有些犹豫:“可是……” 金龄昀抓住她的肩膀,道“别可是了,成君,我的的身家性命可都系在你的身上了,陛下到底说些什么!” “金龄昀,这回当真只是自己安危问题,对大汉……” “成君,你我从小相识,你还不了解我吗?” 霍成君思忖片刻,便抬头凑近了金龄昀的耳旁。 清凉殿内,刘询久久地摩挲着那只翠绿色的耳珰,宫人们面露难色:“婕妤……婕妤她只说想自己走走……她……” 刘询点点头:“我知道。” 阿容给陛下上了茶退下去之后,才揪住个小宫人:“怎么回事,婕妤怎么会突然不见了,下午不是还在的吗!你不跟着她!” 小宫人本就唯唯诺诺,如今更觉大祸临头,吓得哆哆嗦嗦。 阿容正要再盘问几句,却听得陛下的声音:“算了吧,别吓唬她了。” 阿容连忙行礼,心想着不知陛下何时到了身后,更不知陛下听去了几句,顿觉小姐此次真是有些不妙。 正要说些什么,却听着外面轻快的脚步声,边走边叫嚣着:“阿容,阿容呢,给我倒杯茶。” 阿容闭了闭眼,这下陛下捉现行,一切都完了。 只见陛下连忙出去迎了上去,同正穿着男装的霍婕妤打了个照面。 “哟,霍婕妤这是出门赏花灯了?”刘询挑挑眉,让宫人们都下去。阿容走前同霍成君使了个自以为还算默契的眼色,一众清凉殿的宫人忧心忡忡的离开,都盘算着自己接下来去哪个宫中待遇会好些。 霍成君看着他们走了,才笑嘻嘻的扑到刘询身上:“你干嘛来这里吓唬人啊!” 刘询笑了笑,给她理着着凌乱的头发:“我真是等不及了,就想先过来等你,不过你穿我的衣裳还是大了好多啊,屋里给你倒好茶了。” 霍成君猛喝了口水,看着桌子上的那只单个的耳珰,金二昏礼当日周照送来单只耳珰,霍成君便明白刘询替她遮下了书房私见金二一事,当晚顶着浑身酒气和寒风也到刘询面前把话说清楚。现在想起那天的事情刚有些不好意思,又想起今日的正事,忙说道:“事情都办妥了,他深信不疑。下次我们一起去逛灯会吧,一路都没停直接赶回来了。” 刘询点点头,喝了剩下的茶底,一把揽过霍成君细腰:“行,先把我衣裳还给我吧。” 作者有话要说:对不起各位,没虐。 帝后还是很酷的。 第95章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下) “怎么了, 想什么呢?”刘询见霍成君在一旁对着镜子梳头发, 不知上神想什么事情。 霍成君只背身坐着, 轻轻敷衍一声。 刘询脱下外衣:“金龄昀还没什么举动,你是在想这件事吗?” 上元节一事已经过去十多天,金龄昀那边倒是极其沉得住气, 刘询同霍成君都自认极有耐心, 却心里也慢慢担忧是不是他采取什么举动,而自己这边毫不知情。 霍成君轻轻摇摇头:“没有, 我只是想明白了一些以前想不通的事情。” “想明白什么?” 霍成君转过身来正视刘询, 道:“我之前说大话了。” 刘询不置可否, 示意她接着说。 “我当不了金丝雀也当不了霍家的女儿了。” “又说胡话了。”刘询要抱起她来,却被霍成君拉着脖子同她平视, “你听我说。” 霍成君一字一顿地念道:“刘询,让我帮你吧,让我真真正正的帮助你。像以前一样。” 许是霍成君鲜有的真挚表情倒是让刘询有些意外, 轻笑道:“我说过了, 我一直喜欢你,我一直想和你待在一起。金龄昀让丫头拿出那只耳珰的时候,即便我看见你遗落了一只耳珰, 我也没有怀疑过你什么。” “所以让我和你在一起, 我不要你在我不知情的时候保护我, 也不要你在我知情的时候防备我,我放弃了南书房的一切,我不会是你的阻碍, 所以让我真真正正的站在你身边吧。” 刘询摩挲着深衣的纹理,若有所思:“你曾经掌握了南书房,现在你处处受制于当年从未遇见的困境,你能明白你是真想帮我,还是想重拾权力?” 霍成君脱口而出:“我自然是想帮你的,我不是说过了吗,我不想在南书房做霍氏女,我是想和你一道走。” 刘询深深看着霍成君双眸,过了许久,才无奈地笑了笑:“我只怕你到时候想要的更多。” 霍成君并没把此话放在心上,只满心期待从此能和刘询像当年在宫外并肩的日子,而刘询也在思量霍成君未来可否信守今日诺言,两人各有心事,辗转反侧。 两天之后,霍成君同身边的宫人下棋,连输了数子,正感叹今日运气差的出奇时,陛下身边的长御吴宁送来了霍成君期待已久的消息。 周照远远的便望见郑福荃,走得急急忙忙,冲他招呼着:“郑福荃!郑福荃!你跑什么呀!” 郑福荃见着躲不了,只好转身冲着周郎官赔笑脸:“哟,这不是周郎官嘛,怎的今儿个偏来长乐宫转转?” 周照指了指他:“你倒是溜得快,我问你,上次长御让你给我送的茶叶呢,是不是又让你小子给我换了,就你这鸡贼,一辈子也混不出个名堂来。” 郑福荃陪着笑脸:“哎呀周郎官啊,这,这不是最近事情多我忘了吗,等改日,改日一定亲自登门送上。” “哟,太皇太后最近在忙什么呀,这后宫霍婕妤也不帮着点?”周照问。 郑福荃噗嗤一笑:“这霍婕妤管天管地,到底也不好管自己的册封典呀。” “等等,这霍婕妤……”周照倒是没料到这天来的竟这么快,自霍婕妤入宫以来深得帝心,颛房燕宠的传闻宫外都知道,加之家世显赫,他不怀疑霍婕妤会登上皇后之位,但没想到竟这么快。 郑福荃笑笑:“郎官,你看这过两天册后典的日子就定下来了。这霍婕妤啊,陛下可真的是上了心思的,和太皇太后挑了好些日子都不甚满意,今年的日子啊怪得很,很多吉日都跑到年末去了,最后还是想早些立后,便选了个最近的日子。” 周照突兀地笑笑,本以为这霍婕妤进了宫成了草包,没想到倒还是有点本事。 朝堂之上关于立后的风声慢慢的起来了,这并不奇怪。从霍成君入宫那日起人人便知道总有一日霍婕妤会变成霍后,众人心照不宣某人权力进一步扩张之时,舆论的中心之人反而对此事出乎意料,并暗暗有了些计量。 册封仪式当天晴空万里,阿容将清凉殿这边最后的事情做得有条不紊,满意的看着宫人们进进出出,对霍成君笑道:“七姑娘,到底是成了。” 霍成君对着“七姑娘”这个称呼倒是有些恍惚,仿佛从天边儿传来,带着久久的回音。 霍成君听着回响,有些恍若隔世的晕眩,带着赌气一般的心理,在典礼开始之前偷偷摸摸地溜出清凉殿去找刘询说两句,好容易见着了,相互望了一眼便知晓对方在兴奋什么,眼神交错之间让霍成君忘记了此前的心神不定。 “清凉殿其实也挺好的,清净些,是不是?” “一点也不好,这儿离未央宫也太远了点,你是不懂我的辛苦。” 霍成君扑哧一笑,刚想接着溜回去,却被他一手揽过:“过会儿你就成一国之母了,确定以后你不会再做偷溜这种事情了吗?” 偷闲了几句,霍成君才慢慢有了即将成为皇后的实感,两人简单告别,霍成君便赶紧往回走,一边走一边想着,当年上官云霓被偷偷送到皇帝身边以抢占先机,不就是为了能不出意外的成为皇后吗?而现在她霍成君,不仅仅能成为皇后,还能成为心上人的皇后,还能成为陛下的心尖人,这才是最让人兴奋,最叫人快活的。 正走着,刚转到一偏僻小道想抄近路赶在阿容发火前赶到,却突然碰见了迎面而来的金龄昀,霍成君刚要发作,却被金龄昀抢先:“霍婕妤借一步说话。” “金龄昀,今天是我的册封典礼,有什么事情回头再说,你也不要……” 话未说完,霍成君便觉一阵眩晕,再次睁眼,却是另一处地方,桌椅摆置些许熟悉,努力想说些什么,却觉得浑身无力。 刚缓过劲儿来,便见金龄昀走进来,破口大骂:“你放肆,竟然挟持当朝皇后,你……” “这还没当上皇后便摆起皇后架子了,还真像那么回事。”说这话的却不是金龄昀,而是跟在金龄昀身后的霍光。 “阿翁?”霍成君皱眉,“这是怎么回事?” 霍光走到霍成君面前:“好女儿,有日子没见了,阿翁来和你说说话。” “阿翁,再过一个时辰就是我的册封大典了,现在宫里人一定都在找我,有什么话明天再说,只要您愿意,女儿日日都等着您下早朝陪您说说话。” 霍光却笑着摇摇头:“我不愿意。” 霍成君不知他所指,只看着旁边的金龄昀,眉眼恭顺,立于一旁,这样的轮廓是她从未见过的金龄昀。 霍光意识到了霍成君的困惑,才又开口:“成君,你现在已经获得刘询的信任了,从此之后你就把在宫中知道的都告诉龄昀就行。龄昀,不是外人。” “什么叫龄昀并不是外人?”霍成君看着面前的两人,更是顿感陌生,“更何况,陛下的决意我从来都不会知晓的,遑论私传金建。” 霍光淡淡一笑,开了口:“你不是一直以来都在找小五被杀的真相吗?我告诉你,当年你那个捡回来的丫头对小五使美人计,让小五心甘情愿的认了罪,那丫头以为小五是为了她自杀,其实不是,小五是我杀的,为了让你下定决心进南书房罢了。不过小五确实卖地形图,也该死。你当年事事犹豫怯懦,连进宫的机会都不想争取拱手让人,我曾经也想算了吧,你可能就不是那块料,但我看着你在中秋宴会上对峙刘贺,我还是狠了狠心想最后推你一把。你之后做的都很好,南山上离间刘胥和顾太常,除刘询势力,二话不说去东海,我满意的很,我知道你也一定乐在其中。” 霍成君听完霍光答非所问的回话,才有些明白今天似乎很难脱身,只佯装镇定回道:“我知道了。” “不,你还不明白。” “是,为什么他在这里?我能理解你一心想让我成为霍家在后宫的眼线,我愿不愿意能不能做到另说,但为什么金建会在这里?” 金龄昀不动声色。 霍光道:“成君,你还记得当年那个中秋宴吗?两拨人马要过来火烧璧漱阁,阿翁怕你真的会出事啊。” 电光火石之间,霍成君仿佛回到了当年那个诡谲的充满浓烟黑炭的夜晚,那夜她从宴会退下便一直同金龄昀在一起,之后的漫长岁月里,每当同刘次卿交锋之时,回想起那夜大火,还是心有余悸,一直想着,若是当年自己没有在长安城同金龄昀吃饭会怎样?会死吗? 每念于此,便更依赖既是兄长又是朋友的金龄昀。 原来没有后怕,没有万一,没有被刘次卿逼到悬崖边儿的时刻。 原来一切的一切都已经安排妥当。 原来她一直依赖的、寻求帮助的人都不是金二公子。 霍成君扶住桌子,一字一句的问道:“当年赵充国抱着我,你惋惜没有成器的儿子,赵将军戏言要你找个别人的孩子当自己儿子来养,你当真了,是不是?” 第96章 归来池苑皆依旧 霍成君二十岁的那年, 成了皇后。 不仅仅是所有官宦小姐都羡慕嫉妒的那个位子, 还是丈夫刘询愿意让她和自己一并前行的承诺。 十岁那年的霍小姐一心想入宫给刘弗陵当皇后, 却被身边小侄女儿上官小姐抢了先,不服气和难过的心思还没消化,便亲眼见识到了上官一族灭门惨案, 从此便以为自己同椒房殿再没了缘分。 对霍家, 说起来是有些失望的。 十五岁的霍小姐一心想为侄女寻医问药,却惹上一堆祸事, 在荒郊野外的篝火旁同昔日敌人夜谈, 听他说“我想要的不止王侯爵位, 但最重要的是为了还一方百姓太平”,火光照着那少年的脸忽明忽暗, 忽然觉得或许面前这个人可能入主未央宫。 对霍家,有些许自己的打算。 二十岁的霍小姐终于成了皇后,却在成为皇后的当天, 发现自己的经历的一切原来都是霍家安排好的。 中秋宴后, 不是因为自己嘴馋在长安大快朵颐才幸免于难;南山祭祀,也不是因为自己耳通八方才及时找到破解之法;刘询即位后,自己在长安城时身边总有金龄昀并不是因为交情;许平君难产时, 自己被金龄昀阻拦不能入宫现在看来也能理解了。 霍成君从小自矜, 以为自己同身边官家子官小姐不同, 经历祸事愈多,愈发半推半就接过权力,而现在却发觉自己同身边世家子弟别无二致, 当年张彭祖的诘问,她这才发现自己也在疑惑。 而现在,霍成君并没有张彭祖惆怅的时间,正如当日她得到的刘询的承诺,在她成为皇后的第一日,进入了刘询未央宫暖阁里的书房。 刘询为了从霍云手中拿回冶铁厂,因着地理位置给了广川王。而广川王刘去也是个不省心的主儿。在自家田地掘前人之墓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如今他利用冶铁厂私下敛财,更是纵容其王妃人彘姬妾,虐杀姬妾十数人,更是惨绝人寰。 “所以我现在是想,将冶铁厂交给金建来管理。广川王始终是个祸害,留他一命实属罪孽,岂能因为宫中权斗,便放任他如此为非作歹呢?”刘询将此事讲的稀疏平常,也自认为霍成君不会有什么异议。 霍成君一听“金建”二字,脸色便变了大半,听完之后稍有忖度,便摇摇头:“不行。” “不行?”刘询从折子中抬起头来,“你听到刚刚周照说的刘去所为了吗?” 霍成君犹豫着说道:“我知道,刘去现在看起来可能不像是能好好管理冶炼厂的人,但假以时日……” “假以时日?”刘询笑了,“成君,你不像是能说出这样话的人。说实话吧,你是不是因为我的人选是金建才反对的?” 霍成君没作声。 “放心吧,我说过不会因为金建而怀疑你,这是公事,你不要多想。”刘询撇了撇浮着的茶叶,喝了口茶。 霍成君道:“可是,也许不需要做这种改变的。刘去虽则荒唐,但冶铁厂的事情他是最合适的,即便是让金建来管,很多问题也解决不了,陛下选出一个信得过的人,去刘去那边监管,也一样能解决这件事情。” 刘询停下手中的笔墨,抬眼看着霍成君,道:“刘去荒淫无道,不能用。对于广川百姓来说,也该除刘去,不是吗?” 霍成君笑笑:“但现在刘去更有用不是吗?难道不应该先用着刘去吗?” 刘询摇头:“我不知道这件事情你有什么可和我争论的,这件事情我已经决定了,别再提了。” 霍成君冷笑道:“你是什么心性的人你我心知肚明。” “什么?” 霍成君一不做二不休:“你为什么这样?你不是从来都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吗?当年你不是还想火烧……” “是!是!”刘询吼道,“所以我现在后悔了!当年中秋夜如果你不是在长安城乱逛而是直接回府的话……” 霍成君愣住,仿佛击中一般的杵在一旁。 刘询自嘲地笑笑:“我当然后怕,当然后悔……从前没得选的,现在有些想明白了,想当个有实权的皇帝,先要有个皇帝的样子。” 他说的不错,霍成君闭了眼睛:“金龄昀,是霍光的人。” “什么?” 霍成君转身,面向刘询一字一句地说道:“金龄昀一直是霍光安置在我身边的人,保障我的安全,给我提供帮助,也让他知道我的行踪。” 霍成君从未央宫暖阁里出来的事情,飘了些小雪,倒也不冷了,便没坐步撵抱着小火炉走回椒房殿。 没走两步,便见到了金龄昀。 霍成君笑笑:“倒是像住在宫里似的,最近你我见面有些太频繁了吧?” 金龄昀倒是完完整整的向新皇后行了礼:“陛下传召,不敢不来。” “许平君是谁杀的?你是什么时候为我父亲办事的?翾飞是怎么回事?” 金龄昀哈哈大笑:“嫮儿确实聪明。” 霍成君皱着眉:“现在父亲想让我因为愧疚再次把自己以及刘询的信任交给霍家,所以你现在跟我隐瞒没什么必要,就直接告诉我吧。” 金龄昀点头:“我知道你不喜欢废话,那我就直说了。许平君难产而亡,宫中人尽皆知。” 霍成君道:“接着说。” “给父亲办事是从小开始,家父早亡,既为自己也为金家我都要站好队,否则金家就像上官家一样,早就没了,翾飞是我去西南认识的,父亲也是知道的,小辈的婚事,父亲不会过问太多的。事情就是这样简单。” 霍成君点点头:“金建你……” “现在连一声龄昀兄都不喊我了吗?我还以为你发现这层关系,你我关系会更近一些。” 霍成君笑笑:“你我关系到此为止了,既然你的话都说了,我就姑且认为你说的都是真的。告诉阿翁一声,我虽姓霍,但到底是出嫁的女儿,家不在霍府,在未央宫的椒房殿。” 金龄昀点点头:“话我一定传到,只不过嫮儿,刘询和霍光之间,你确定你选对了吗?父亲受不了背叛,你不要以为有了霍家女儿的身份便可以高枕无忧……” “我知道,”霍成君抢白道,“霍光的儿子是金龄昀,不是我。” 霍成君告别了金龄昀,便想着这些事情,从此以后,自己真的不再是霍家七小姐了,这个虚名,自己担的谨慎又无奈,而比之千钧重的皇后一名,却意外地让她没有负担。 是,自己已经做出了选择。 但为什么,总觉得心里发慌呢?霍成君自问经历过风浪,孤身一人面对“胶西逆贼”毫无怯意,面对刘贺布置的必死之局也处之泰然,即便是站错了队也是自己的选择,为什么这次却如此心神不定呢? 越想让自己冷静下来,便越是心慌意乱。冷风一吹,更是寒意布满全身,霍成君一个趔趄,竟晕倒在地。 刘询赶到椒房殿的时候已经过了半个时辰了,太医围了一堆,却并不露难色。 刘询抬眼示意阿容述说情况,这次忽的想起这竟是霍成君入主椒房殿的第一天,刚有些隐约的担忧,却见太医笑意甚浓:“恭喜陛下,皇后娘娘有喜了。” 第97章 嗟余只影系人间 “我说过了, 我会护你周全的。” 昭信听惯了身边男人嬉皮笑脸的调戏, 鲜有人这般认真同她讲话, 不免有些发愣。 哦,不对,她愣住不是因为区区一句话, 确实是现在的情形让一个卖胭脂的姑娘有些难以应对。 “不是, 屁周全啊,他不周全了啊!你杀了他!你这人有病吧!光天化日之下, 你就这么把人给杀了?”昭信忙不迭过去, 看着正流着血的人, 刚刚那人的手还企图摸她的屁股,而现在他手掌连带着胸口被刺, 正不停地流着血。昭信探手去摸摸他的脉搏,却吓得碰上了他的胸口,看了看满手血迹, 厌恶地往那人衣服上抹了抹。 “刚刚我们还在谈论……” 昭信跳脚:“那只是调情!调情懂吗!现在什么都完了, 这个人只是过来给他夫人买胭脂,你竟然把他杀了,完了, 现在……” “他对你图谋不轨, 他该死!” 昭信哭笑不得:“图谋不轨, 他们要是不想对我图谋不轨我才要哭呢,那我胭脂怎么卖出去啊,还有你, 你不也是对我图谋不轨吗?” “我不是,我是真的喜欢你!” 昭信更不知如何回答:“你这,你才见我几面啊,你……还有,现在不是说这种事情的时候!” 那对面的只是提着刚刚杀了人的剑,满脸不耐烦的在那可怜人的衣服上蹭蹭血迹,漫不经心的回道:“怎么不是啊,什么事都比不上这件事重要!” 昭信有些哑然,隔了会儿才回道:“不是,你看起来比我大很多为什么还一点常识都没有?” “哦,谢谢。” 昭信叉着腰,索性讲开了:“你,看你人模人样的,怎么这么蠢啊!你真是……你知道你刚刚杀人之后会怎么样嘛?你会被官府抓的,而我,我也不会有好果子吃……啊,你看,官府的人来了,要来抓我们了……” 昭信吓得快站不住了,看着官府的人一步步的走进,连忙摆摆手:“这人不是我杀的,一切……一切都不关我的事……” 之间这些官府的人一步步靠近,接近他俩,却齐刷刷的跪下行礼:“广川王。” 广川王? 昭信扭头看看这个几天来一直缠着她的人:“你是广川王?你……” 刘去笑笑:“对呀。” 昭信不敢相信:“你是真的,在王宫里的,广川王吗?” 刘去点点头:“你说过了,我看起来比你大不少,所以我年纪上起码符合啊。” 昭信尬笑两声:“所以,你杀了人,官府也不会抓你是不是?” 见刘去不答话,昭信点点头:“是,因为你就是官府……” 刘去收起擦干净的剑:“说了会护你一辈子周全的,怎么,想不想进宫当王妃呀?” 昭信深吸一口气,看着自己面前摆放的胭脂,还没怎么过脑子,便愣愣的点头:“真的能成王妃吗?” 昭信顺理成章的进了宫,一切都让她兴奋不已,原来王宫中的胭脂比她做的还要细腻鲜艳,只用一点就能让两颊绯红。昭信玩的开心,刘去见着也心情好。 但新鲜感过后便是久久的空虚,宫中的侍妾多得很,说些她听不懂的话,而昭信一露出疑惑的表情,那些侍妾们便捂着嘴巴偷笑,而时不时惹出的荒唐事情,也让刘去渐渐对这位白痴美人试了兴趣,后宫最不缺的就是美人,温柔娴静的总比惹是生非的强很多。而对于当时的那句让她当王妃的承诺,刘去只避而不谈好像从未有过这回事。 昭信慢慢有点明白过来,这句话便是后宫所有侍妾的诅咒而已。 但对于初来乍到的昭信来说,她并不顺从这个后宫法则。 趁着刘去得风寒的日子,昭信寸步不离的守在刘去身边,衣不解带的细心照拂,昭信看着刘去苍白消瘦的脸颊,暗暗发誓终有一日要成为他的王妃,而且一辈子都要是王妃。 昭信的努力终于有了回应,刘去病情有所好转之后,便重新宠爱起昭信来,甚至有些由着她在后宫胡作非为了——初得权力的昭信一旦开了荤便难以停下来,曾经受到的委屈都加倍偿还。 而刘去也便由着她,对于昭信的一些出格行为,不仅不会多说什么,甚至还会带有鼓励色彩的宠溺,看着昭信像一只骄傲的小猫一样满后宫撒欢,慢慢将昭信的胆子养的越来越大,有了嗜血的苗头。 而昭信也在不断的试探着刘去的底线,但刘去的底线好像是无底洞一般,深不可测,这叫她欣喜若狂,也让她些许惊慌。 终于,昭信没有触碰到刘去的底线时,却已经超过自己的底线了,出于嫉妒,昭信设计了刘去的两个宠妃,事情却出乎意料的不受控制起来,直到刘去拿着一盒胭脂送到昭信面前,她才大梦初醒——“这是用她俩的血给你做的胭脂,封你做王妃那日你便擦这个,怎么样?” 昭信这才恍惚发现,自己已经慢慢地不是原来的自己了,嗜血的习性戒不了的,不过没关系,新的广川王妃昭信才同刘去最为相配,两人逐渐领会到有人陪伴的妙处,正如昭信对刘去盗墓等小癖好视而不见一般,刘去也对昭信在后宫的小爱好颇为纵容,两人琴瑟相御,确实般配。 然而事情却因为刘去承了铸铁厂一差事慢慢有了不同,刘去常住长安,昭信便总爱胡思乱想,每回广川刘去便发现自己的侍妾多了几个新面孔,少了些旧人,饶是毫无底线的刘去也不得不忌惮陛下而有所收敛,昭信的小爱好变成广川的大秘事,难以摆平,积压久了,陛下便设宴召刘去入宫了,鸿门宴无误。 刘去一走,昭信便难以自处,思来想去,便还是冒最大的危险去了长安——她本就没打算活着广川,临行前她把自己的十三盒胭脂都送给了自己身边亲近的丫头。 没想到宴席当晚便遇到了大惊喜,昭信见到了尊贵的皇后娘娘,略施小计,便让面前那个单纯又年轻的皇后娘娘落了单,昭信笑着同皇后娘娘打了照面。 “你是……你是广川王妃?” 不得不说,昭信有些惊讶,她从未见过皇后娘娘,而面前的人却一眼便能猜到她的身份:“不错,皇后娘娘果然好眼力,竟一眼便能猜到是我。” 霍成君本不识得广川王妃,只因面前的女人太过桀骜,气焰嚣张到身着黑衣短打也很难让人移开视线,细长眉眼,眼角带痣,若单说相貌,也能看得出年长些。不说翾飞,便是连稍有名气的长安城歌舞坊的角儿也比不过,但却让人过目不忘,甚至心生畏惧。 昭信笑笑:“既然皇后娘娘冰雪聪明,我也不多说什么了,我便只说了,我来这里是来找刘去的,我要把他带回广川。” 霍成君点头:“其实见到广川王妃,便知道王妃想做什么了,只可惜恐怕今晚刘去回不去了,也许孤给王妃一个建议,现在连夜回广川,把广川宫中一些龌龊之事处理一下,一些小偷小摸得来的的东西送回长安,也许事情还有转机。” 昭信道:“皇后娘娘还没有明白状况如何吗?” 霍成君道:“王妃夜潜未央宫,实在令人佩服,但挟持当朝皇后,对广川王百害无一利,王妃还是别做傻事,以免难以收场。” “皇后娘娘,这不敢开玩笑的是你吧?我看着你现在可是有孕之身,这一不小心发生了什么事情真的是要哭瞎眼睛的。” 自那日成君晕倒发现有孕两月之后,又在宫中风平浪静过了两月,这两月刘询恨不得日日跟在霍成君身边,生怕出什么乱子,而成君却因早先见着两个姐姐生子,加之此前抚养刘奭,觉得这也不算什么值得紧张的事,倒是天天还跑未央宫的暖阁。就连今晚的宴席,也不想让她久留,结果便碰见了广川王妃。 霍成君打量了眼广川王妃:“广川王妃,你今晚不会是没有丝毫打算吧?你就打算这样走一步看一步?你这样广川都会有危险的。” “我管不了那么多了!我要见刘去!带我见他!”昭信发疯一样吼叫,霍成君见状,虽受制于人,却对此颇于心不忍,她的结局已经注定,难以改写,作为眼见着悲剧发生的旁观者,霍成君有些心悸。 “昭信!”是刘去,乌泱泱来了一群人,陛下也随其后,“你快把皇后娘娘放开,昭信!听话!” 昭信见刘去一来,眼光流转,闪着不寻常的光彩:“刘去!你来了,你来了,咱们就可以一起回广川了。” “你怎么到这里了?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昭信,赶快离开!”刘去青筋暴起,想要过去。 已经来不及了,昭信被侍卫刺中,奉贤趁机护住霍成君,霍成君似乎脸色不太好,一直护着刚显怀的肚子。 昭信的鲜血流了满地,比她做过的最红的胭脂还要红一些,她已经听不见刘去的呼喊声了,在倒下之前,她听闻年轻的皇帝赶过去扶住皇后,那边这是一团乱,皇后紧张的护住自己的肚子,同陛下神情紧张地私语几句,陛下不合时宜地说着:“我会护你周全,我说过的,放心吧。” 昭信听着这句话,慢慢有些恍惚,似乎很久之前听过,似乎是亘古已久的咒语。 第98章 此恨不关风与月 椒房殿内, 只少几个宫人静静在一旁伺候着, 阿容点上了太医开的宁神香料, 整个椒房殿都弥漫着难熬的肃静,刚刚失去小皇子的阴霾笼罩在椒房殿上,久不散去。殿内静得连宫人衣服摩挲声都听得到, 最能听得真切的, 是内间霍成君日夜不休的呜咽——从昨儿个皇后醒来得知孩子没保住到今晨天明,十余个时辰, 皇后的哭声或大或小, 却是没停过。 霍成君不断地回想, 回想着自从知道怀孕之后自己做了些什么,发现竟除了身体变化之外自己竟没有当母亲的惊喜感, 当初以为是自己已经做了刘奭的母亲,现在想来,原来是从一开始便注定了没有缘分。 当日广川王妃夜潜未央宫挟持皇后, 事情到的沸沸扬扬, 当场处决了广川王妃,也正好给了个名正言顺解决广川王的理由。其实那晚本就是鸿门宴,左右广川王都是跑不了的, 奈何广川王妃性子烈又行事莽撞, 害得刘去之死无回旋之地不说, 也搭上了自己的性命。 ——甚至搭上了霍成君腹中之子。 真叫那日广川王妃的话说中了。 广川王妃死去的惨状她并没有看见,当时她感觉身子不好,心里一阵慌乱, 也并没有见到昭信最后的结局,只能回忆起刘去凄惨的吼叫,这一切发生的都太突然了。 许是霍成君自从中毒之后身体一向不好,从前大风大浪都尽力过,这个孩子竟然受不得他母亲经历过无数次的险境。 陛下在旁陪了半日,匈奴那边传来了消息,此前霍成君同刘询日夜在暖阁书房看局势,想对策,策划了一出离间计,让匈奴五王相互残杀,以获渔翁之利。而此时来了消息,想必是此前的离间起了效用,刘询摆摆手让长御下去,本看着霍成君空洞的眼神不忍心走,但也实在放心不下还是去了书房一个时辰。待他回来的时候,却不闻霍成君泣声。 刘询皱眉还未说些什么,迎面而来的阿容却察言观色,给陛下说明了:“娘娘是伤心过度晕了过去,不过陛下放心,太医已经来看过了,说是娘娘体虚。太医开的药熬好刚给娘娘服下,也能下药就好很多了。” “太医说了多久能醒过来?” 阿容回道:“娘娘十多个时辰没合眼了,太医说只要能下药,这样也是好的。” 刘询点点头,不再多说什么。 刘询眼眶也是深深凹陷,过去这几天内仿佛过了几个月似的,每个时辰都难熬。 阿容见刘询也是精疲力竭,想劝陛下也稍作休息,刘询却只不答,摆摆手让宫人们下去,便慢慢走近霍成君身旁。 成君昏睡过去有半个时辰,总比不眠不休的掉眼泪强些。宫人们给她换了素净干爽的白衣,给她擦掉了泪与汗混合的黏腻,刘询摸上她的手,却慢慢慢慢地跪坐在一旁,他也要撑不下去了。 “对不起,对不起,成君……”刘询掩面。 刘询凑过去,端详着霍成君的脸,她长得娇俏,第一次见她辨认出面前这个穿短打的小鬼是个姑娘,还是个长得不错的姑娘。从小混迹歌舞坊见惯各色美女的刘询近距离地看着她的眼睛时也有些惊艳。 刘询双手握着她的手,抵着额头:“那时候我还不知道你就是我要除掉的霍七,还想着面前这个姑娘眼睛长得倒是好看……结果你竟是霍七,你竟真的是霍光的女儿……” 刘询看着看着,竟掉下泪来:“为什么偏偏是霍光的女儿呢?和你在长安,总有许多不快乐,你我之间总想分出个胜负……纵火一事却是事后让我有些心悸,认识了你之后也总觉得对不住你,南山之前便觉得你会有危险,便想着还你一次,就跟去南山……” 刘询自嘲的笑笑:“当初还太年轻,什么都想赢,也想赢你,在长安城压你一头便是乐趣,和你在一起最开心的时候反而是在宫外那些日子,你知道吗成君,看着你穿着不合身的军装混进我的队伍里的时候,其实队伍刚一出发我就看见你了,我又惊又喜,真的是又惊又喜,我想把你抓出来留在驻军,我应该把你抓出来,但是我没有,我一直在犹豫,想再拖一点……最后还是把你揪出来了,你和我争辩几句便留下了,其实也是我想让你留下……” “我在兰陵城外看见你的时候,你在殊死搏斗,那天月亮只照亮你半边脸,你另一半脸满是泥泞……” 刘询的眼泪落在霍成君的手上,却不甚在意,只摩挲着她手掌纹路,说道:“老师将你在兰陵的遭遇都说与我听,我又嫉妒又心疼,我一想到你在兰陵不顾生命危险护老师周全是为了刘弗陵我就……我真的想过有一天你会不会也这样都对我……我也后悔,也愧疚,想到你那么对老师……” 刘询抬起头来,过去几天成君不眠不休,他也不眠不休陪着,血丝布满憔悴的狭长的眼眸,脸色苍白又有掩饰不住的疲惫,终于开口说了积压在心底的最大的秘密:“成君,对不起。我是个没实权的皇帝。” “你前几日有些紧张的问我,是不是应该从霍家手里拿回更多一点东西,我明白你的明白,我是个没实权的皇帝,你若是生下和我的孩子,我的处境会更加危险。我当时混过去了,可是我,让你失望了。” “老师给我那镯子的时候,我也犹豫过,但保险起见,我还是想让我们的孩子出生时,你我都能掌权了,不再看着霍光的眼色行事,我也后悔过,我对你说过,让你不要戴了……你为什么是霍家的女儿……” “即便你姓霍,我也想和你生个小孩,真的,男孩女孩都好,只要是我们的孩子,我都喜欢,我真的想。我常常想,如果……如果老师给的药恰好不管用,如果你恰好不喜欢那个装着药的手镯,你……你命大着呢……”刘询声音越来越低,带着啜泣,“我常常这样想,想着你可能不会怀小孩,那你就永远不会经历这番痛苦了,我都觉得你之前的时光是偷来的,或者……” 刘询抬起头来,认认真真的端详着成君,仿佛初见她一样:“或者小孩健康的生下来,那我也愿意……真的,我真的准备好和你有个孩子了……我真想和你一起有个小孩,总想着无论那时候是我得了实权还是霍家人依旧掌权,我无所谓了。你这么好看,我们的小孩一定生的好看,无论男孩女孩,我都把不会让他受我当年的苦,也不会放纵他像我当年一样整日斗鸡走马,当然我不会让他像你一样从小被管束,也不会让他整日想着怎么逃出去玩玩。” “我真这么想过,成君。” 第 99 章 自从霍成君小产之后便缠绵病榻数月, 直到天气转暖才下床走动, 转头便开始热了, 这才能出了房门乘乘凉。 而刘询刚开始也是日日来椒房殿这边,但每次去见成君兴致怏怏也不好扰她休息,等成君愿意开口说说话的时日两人也已相觑无言, 霍成君因为霍光的事情郁郁寡欢, 而刘询也愧疚自己导致了成君小产。 从前两人同处一室,一人批折子一人读点书, 无需言语, 两人便明了彼此心意。而现在成君身子不好, 后宫的事情便都由太皇太后处理,而未央宫暖阁的书房, 成君更是没办法踏入,更何况两人本就互有愧疚,小心谨慎的对待彼此, 希望两人关系能有出路。 而等到成君身子好全了, 便已经是燥热的七月。此时霍成君已经不问世事个把月了,朝堂之上后宫之中,都陌生的很。 这日刘询新赏了她来自武夷的新茶, 霍成君此日正得了空, 便让下人上了茶具, 自己想泡泡看味道如何。正倒掉第一泡的时候,阿宝过来,神色不似往常:“娘娘, 张夫人求见。” 霍成君略一皱眉:“倒是哪个‘张夫人’,怎的今日说话如此吞吐。” 阿宝低下头:“是罪臣顾家之女顾玉瓒。” 霍成君倒茶的手一抖,对这个称呼似是并不熟悉:“让她进来。” 霍成君慢慢的打量着如今素衣的顾玉瓒,暗暗感叹。多少年没见到你了,顾玉瓒。当年你我还是小丫头时,便互不服气彼此,我同张彭祖素来交好,你同张彭祖是长辈心照不宣的亲事;当年公子哥儿们将你我评为“长安双姝”,我们两个却气的不行;那年南山,若不是你以为我同金龄昀私交留下纸条,我也不会同刘病已在破庙遇见抓住刘胥把柄…… 却见顾玉瓒施施然行了礼,抬起头来,却是一张寡淡而冷漠的脸——从什么时候开始那个娇媚似水的江南美人变成如此模样。 “娘娘,你我都是老熟人了,我也不同你寒暄了,这次斗胆来椒房殿是有事相求。”顾玉瓒倒是不卑不亢。 霍成君轻声道:“顾妹妹,你先起来吧。不管怎么说,你我也是旧识了。” 若是从前,霍成君能想象到顾玉瓒一定会起身讥笑,而如今,她却久跪不起:“皇后娘娘,既然顾家已经完了,千错万错算在顾家头上便好,求您放过彭祖吧。” “彭祖?他怎么了?”霍成君攥起手,她对顾家的事情也只听阿容说起几句,只知道暗结党羽,私吞了分发给贫民的公田,圣上勃然大怒,革了顾氏一族的职。 顾玉瓒泫然道:“金建设计陷害彭祖,说是因为落魄的顾家,彭祖将情报给了匈奴。” 说起来,自从那次知道是金龄昀是霍光的“儿子”之后,霍成君便再也没有单独见过金龄昀了。 两个人,年少时身世地位相近,又都有好看的面孔,免不了打一番交道。发现两人性格思想相近,便高兴的以为遇到了难得的朋友,甚至以为会产生一段佳话。但现实总是如此,以为自己交好的,实则深不可测。就算之后在刘病已面前两人恰巧碰见,金龄昀依旧是那个温润的神态,仿佛两人从未交好,也从未交恶。 自打霍成君和刘病已对于从前的事情避之不谈,霍成君也自我麻痹自己从未同金龄昀交心、从未对金龄昀失望。 然而事情却不只如此简单。 霍成君小产之前是同刘询一同合计安插细作挑起匈奴内乱之事,这是两人共同的目标,可惜因为此前之事成君不再参与,却是金龄昀在边塞处理各项事宜,而此计现已被匈奴得知,为朝廷颜面,只得寻一替罪羔羊,前朝思来想去,只有闲职张彭祖最为合适。 所以,现在此计遗留的祸患,只能让张彭祖来背了。 霍成君看着面前痛哭流涕的顾玉瓒,看着她放下自尊一遍一遍的乞求自己,也不忍心。 这边未央宫外,周照等着陛下有时辰了了,同宦官总管吴宁寒暄数句,吴宁叹气:“这些日子都没怎么见陛下合过眼,能在书房眯一阵儿便谢天谢地了。” 周照倒是有段时间没进宫了,前些日子被派遣到城郊监工,总算是工程完成,进宫同陛下复命:“我说吴总管,最近陛下失眠可有太医说道什么?” “当然啦,太皇太后整日催促着太医,可总归收效甚微,陛下一直说着不碍事,可眼见着……”吴宁絮絮叨叨说个不停,周照却默默下巴,不动声色:“陛下去太皇太后那边多久才回来?” “等着吧,现在也就太皇太后劝着点陛下,整宿整宿的不睡神仙也扛不住啊……” 周照抬头,望着艳阳高照,刺的眼睛疼。 等让阿宝打发走顾玉瓒之后,霍成君便准备去未央宫见见刘询,这倒是许久未见的稀事,正巧赶上周照从未央宫复命出来。周照行了礼,待皇后娘娘离开了,才起身暗想当年胶西诡谲,皇后娘娘好容易同陛下在一起,他作为刘询身边鞍前马后的,自然见皇后娘娘数年风雨,也是希望她能得偿所愿。 霍成君进未央宫的时候恰好刘询在批折子,见到她来连忙放下折子过来道:“成君,你怎么过来了?我刚刚还让御膳房做了几道点心,想去椒房殿陪你一起吃,你便来了。你身体看样子好多了,比昨天精神还好些,是一日比一日好些。” 霍成君看到刘询,自然满心欢喜,也只说道:“次卿,我来是问你件事情的。” 刘询理着她的碎发:“怎么?” 霍成君犹豫了一会,还是开口了:“当年我们知晓金龄昀是父亲手中之人时,不是后来将匈奴一事交由金龄昀处理吗?如果此事不成,若论赏罚,也是金龄昀的不是。” 刘询摸她头发的手顿了顿,走到书桌前道:“你都知道了。” 霍成君皱眉问道:“次卿,我只是很不懂,张彭祖何罪之有?” 刘询转身:“成君。” “且不说张彭祖如何,金龄昀是父亲的棋子,我不知道你为何现如今如此重用他……” 刘病已打断了她的话,再看她,双眼似寒冰:“够了!” 霍成君不解的看着刘病已,想说什么却又什么都没说。 刘询连忙抱过成君:“对不起,我今天心情不好。” 霍成君了然道:“陛下,臣妾明白了。” 刘询忙道:“成君,你别这样,你不明白的。” “如何不明白?陛下,你知道他曾经是霍氏暗子,甚至知道他在匈奴所作所为。你什么都知道,但一旦大臣们追究其匈奴之罪,你便让张彭祖给金龄昀顶罪,怕是早就变成,张彭祖的中郎将之位是虚职,实权恐怕是在金龄昀手中吧?” 霍成君气极,竟将心里所想和盘托出,自从小产之后,她便再也没有这样明明白白的同他说过话了,她曾想过,等到日后次卿拿到霍光实权,江山安稳些,两人可能就不会这样紧张了,没想到到头来,竟是这种情况。 霍成君以为刘询一定会震怒,恐怕到时候也不知如何收场,刚想此时罢了。却听见刘询沉沉的叹气。 “成君,我明白。你说的我都明白。”刘询紧紧地抓住霍成君的肩膀,好像她会跑了一样,“但是,张彭祖对于我们来说毫无用处,而金龄昀是一把好刀。” 霍成君不可置信的看着刘询,听他慢慢说道:“我现在是皇帝,我要做出最有利的决定。” 刘询轻轻地摩挲着她的肩膀:“金龄昀已经不再是霍光的儿子了,我将此事作为交换现在他为我做事。而你也不再是霍光的女儿了,霍光成了孤家寡人了,我就要赢了。成君,你要信我。” 刘询一直盯着霍成君,拉着霍成君的肩膀不让她走,少有的真诚的望着她,好像是看着糖人的小孩子,好像是等着老师表扬的太学学生。 等着,等着霍成君给他的答复。 霍成君目光冷冽,嘴上却松了口:“次卿,我信你。” 刘询总算舒了一口气,紧紧的抱住霍成君。 霍成君抚摸着刘询的头发,看着他的眉眼,明明是这么熟悉的人,明明他同自己经历过生死,为什么现在却这么陌生呢? 霍成君一直知道刘询是个什么样的人。 她知道刘询其人处处留情又生性凉薄,他怀念年少两不疑的发妻对他而言更多的是怀念他自己的奋斗时光,忠心不二的翾飞姑娘在他眼里也不过就是个手下,甚至和上官云霓不清不楚也不过是他觉得上官云霓是个比自己更为合格的皇后而常去长乐宫也让他既得了好处又新鲜些。 她也深知刘询待她好些不过是如今的霍成君对他来说无任何不利,而未来有什么事情,刘询不见得会以她为先。 对于这种情况霍成君倒是能够接受,严重的事自己都未必会以刘询为先,如此也接受他在安全范围内的无尽宠爱。 霍成君能接受自己的丈夫自私凉薄,只要他还是那个在兵营里讲“我想要的不止王侯爵位,但最重要的是为了还一方百姓太平”的那个少年。 但现在,面前这个说“金龄昀是一把好刀”的人,究竟是谁呢? 霍成君突然有些厌恶面前的人,连带着对所谓的颛房燕宠都觉得食之无味了。 “那你答应我一件事,如何?”霍成君问道。 刘询终于露出舒心的笑容,他真的害怕成君同他就此心生间隙,霍成君一直以为自己对她不过利用,而他确信未来两人还有大把的时间可以让成君重新信任自己,像偷穿宽大军装要陪他同生死共患难的战友,一定还有机会的,成君身体已经好了,那个手镯自己也令人取下了,等到霍光倒台,他们就再也没有任何阻碍了。 成君慢慢开口:“太医说我的身体适合北边干爽些的气候,不如让我去边塞做点事情。”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梨花酒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Hannah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 100 章 塞外果然是跑马的好去处, 霍成君一身骑装在草原上慢慢骑马, 她原本骑术就一般, 小时候没怎么去过马场,而长大之后自己的几次命运却在赛马场上转折,这倒是些难以言喻的巧合。不过霍成君倒是学得很快, 骑了几圈便有了以前骑马的感觉, 驰骋在绿油油的草地上,将宫里事情抛在脑后, 夹在霍光和刘询的事情放置在一边。 在塞外呆了两个月, 她现在的骑术比之前要好得多, 在这里每天夜里同都尉郑吉商议事宜,比之前锁在未央宫里让她快活得多, 或许她本来就不适合当皇后,成君逐渐发现自己希望权力在自己手上的感觉,喜欢和都尉争辩, 喜欢秉着烛火看地图, 喜欢自由的空气。 远远见到金龄昀拿着地图冲她招手,霍成君便也下马进了军营。两年前刘询大发十五万骑,五将军道并出, 肥王亲自率领俞侯以下五万余骑兵, 从西面进攻匈奴。而汉与乌孙二十多万联军密切配合, 大获全胜。匈奴人迅速败下阵来,死亡四万人,损失牛马羊及骆驼七十余万头, 从此一蹶不振,现在边疆便是数十年难得一遇的安静祥和。 下马进军营前,金龄昀对她小声道:“逐日王在营内。” 成君皱眉:“他为什么会过来?一个人?”现在匈奴四分五裂,是此前刘询使用离间计,致使匈奴内斗不断,而逐日王便是最有意归顺朝廷的匈奴王。 金龄昀点头:“他现在正和郑吉大人密谈,能让他过来,想必是匈奴那边出事了。” 进了一个营帐便见到逐日王正在同郑吉商讨事宜,逐日王长相确实比起中原人粗犷许多,胡子和头发连在一起,皮肤晒得黝黑,眼睛却亮亮的,看到人的眼神就像是看猎物一般,充满了嗜血的渴望。但逐日王所处的地段几乎被郑吉围剿,而逐日王为求自保也乐于听从朝廷安排在匈奴挑拨其他单于内斗。 详谈之后才知晓原来逐日王是来求援,他的地盘被两个匈奴王偷袭,现在妻女还留在原地,不知再去晚了会发生什么事情。而郑吉则当机立断派兵求援,只是逐日王留着日后还会在匈奴有点用处,而这样一来暴露了自己的招安身份不说,之后还会使其他几个匈奴王团结一致,更会棘手。 霍成君想了想,对郑吉商议道,莫不如兵分两路,一边来个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而另一边来一个围魏救赵突袭离营地最近的已经连败几场士气大伤的匈奴王。 事不宜迟,郑吉大人突击匈奴王,而金龄昀同霍成君带着一队人马名为偷袭实则救援。一队人马一路骑行赶到逐日王宫中,才发现宫中正在混战,而逐日王妻女宫人已经逃走,霍成君带着人去救宫人。 金龄昀有些暗自担心霍成君的安危,却也分身乏术,等到收到逐日王凯旋的消息才慢慢放下心来。而这时才知道逐日王妻子和一女已经被杀,另一个女儿应该是被霍成君带走了。 曾经繁华的河谷宫殿已经破败不堪了,离宫殿外几百里地的营帐已经被右谷王队伍追上了,营帐周围尸首无数,血流成河。 旁边人说道:“若是你的姑娘在这里恐怕是凶多吉少了,这里刚叫河对面的人扫荡过,男的一个不留,女的也恐怕都给糟蹋了。” 金龄昀还未琢磨出什么来,便有种心如刀绞的感觉,抚着心脏,快步上前,隐隐有种预感,心中想着,千万是自己多想,千万不要是真的…… 金龄昀双手都在颤抖,手握着红色的帷帐竟然不敢掀起来。 思忖良久,金龄昀咬牙打开了帷帐,却见着一斧头明晃晃的朝头砍来。没有一丝愣神的时间,金龄昀连忙躲闪并迅速打了拿着斧头的纤细的手腕。 在一抬头,才发现,是霍成君! 是她!竟真的是她! 霍成君吃痛一叫,再一看来者是金龄昀,目光竟有些呆滞。 “成君!”金龄昀眼睛一亮,“你……” 霍成君只轻吁了一口气,再也没有力气说一句话。 “成君……”金龄昀轻唤。 她昂起头来,金龄昀这是才发现霍成君身着的是匈奴女人的华贵衣服。霍成脸色已经煞白,嘴唇被恐惧和寒冷吓得发紫,她勉强一笑,说道:“你看。” 金龄昀顺着她的眼神,发现了一个襁褓中的孩子,有血迹沾在这个小孩子的脸上,但他却平安无恙,在这场疯狂的的大屠杀中,这个小孩子奇迹般的活下来了。 “成君!发生了什么!告诉我!”金龄昀问道。 “我和逐日王妃换了衣服,给她打掩护,希望能让她活下来,但我现在也不知道如今怎么样了,我亲眼看着逐日王的大女儿被右谷王残忍杀死,却无能为力……” 金龄昀看着霍成君浑身血迹:“你已经做得很好了,你救了逐日王的女儿,从此之后逐日王不会再对朝廷有任何二心了。” 霍成君硬撑着说道:“逐日王在何处?” 金龄昀说道:“已经将叛军剿灭了,现在他正在回宫的路上,我带你回去,但现在我们需要等到他们过来接应,但是成君,你先告诉我,你身上的伤不碍事吧……” 而霍成君先抬起头来,甩开金龄昀的怀抱,打开帷帐,走出来,一步一步的走,慢慢慢慢的找到了右谷王的人头。她眼神决绝而身体羸弱,有些吃力的拎着右谷王的人头,走到高处,手提着右谷王的人头,将他的头发系在旗子上,双手慢慢的将黑色的旗子升起来…… 随后,回到了帷帐之前,金龄昀正悄声让她就医,霍成君却瞪了他一眼,声音轻而狠的说了句:“闭嘴!” 金龄昀隔着厚厚的帷帐,欲言又止,却再也不敢多问,他心中的悲恸恐怕看着血流成河也难以平复。 霍成君虽隔着厚厚的帷帐,却仿佛能感受到金龄昀炽热的目光时不时的刺过来,她心领神会,隔着厚厚的帷帐。轻声说道:“龄昀,我首先是大汉的皇后。不能死在匈奴,我明白的,所以你可以放心。但是如果传出去皇后在匈奴经历这样一场屠杀,不知道流言蜚语会变成什么样子,到时候匈奴人随意编排我,便是编排大汉。我不会死的,放心吧。” 金龄昀默默地赶着车,不发一言。 但霍成君知道,他都懂。 见着锦书慌张的从里面出来,金龄昀又揪住他的衣襟:“怎么回事,汉人大夫呢?” “这……”锦书支吾,“里屋那位只叫我滚……本是请了两个汉人大夫了,进去通报一声,只把我轰出来了,更别说大夫了,连面的都没见着……” 金龄昀阴鹜的看着里屋,也不想进去惹不高兴,这些日子每每进去看着霍成君那张脸,他便既自责又厌烦,索性也不碰面,只张口:“去,请之前那位大夫来。” 锦书一点就通,骇得直问:“里屋那位能愿意吗?到时候公子你又说不清了。” 金龄昀摆摆手:“当初是我做的不干净,本来就说不清的,去吧。” 霍成君醒来没多久,便见到金龄昀站在她床头道:“我现在要请淳于衍大夫进来,若是你在不医治,你右肩上的伤口恐怕会腐烂。” “你请淳于衍?杀了许皇后的淳于衍?”霍成君怒目而视,“金建!你为何会与淳于衍还有私交?” 金龄昀道:“因为我早就为霍氏做事了,我的意思是,任何有利于霍氏的事情,我都会做。” 霍成君感觉还想不认识这个人,她早就知道金龄昀为霍氏的暗子,可她却从没有想过许皇后一事也有金龄昀的参与,若是如此,那他当时暗自做的一切便是为了让她入宫做皇后了。 霍成君感觉好笑,随口提了句从前的事情:“你说当年的桃林,是不是你我二人都没有去?” 金龄昀笑笑:“大夫有很多,医术高明的不多,医术高明又能守口如瓶的只有淳于衍一个了。你恨我也罢,反正也不多这一桩,现在你要听我的,看病要紧。” 淳于衍进来给霍成君包扎伤口诊脉就诊,等到快结束的时候,淳于衍开口说道:“霍皇后不想怀孕生子吗?为何会将这么伤身体的东西藏于手镯之中?” 霍成君一愣,由着她将手镯里的粉末拿出来,淳于衍说道:“具体原料有什么我真的没有把握说准,但你常年佩戴这个手镯,只怕娘娘很难受孕的。娘娘之前小产过,是不是?” 霍成君忍着哀痛,问淳于衍:“你是医生,你告诉我,这个东西到底是谁能制成?” 听她说道:“这东西大概只有南海神医復中翁会制作,娘娘不是和復中翁私交甚好吗?难道不是娘娘自己不想有孕吗?娘娘此前并不知道?” 霍成君听罢,心便沉了下去,同復中翁私交甚好的只有復中翁的关门弟子罢了。 原来是自己的丈夫。 第 101 章 “父亲, 成君回宫了。”金龄昀看着霍光的背影。 霍光点了点头, 沉默许久, 才慢慢开口:“之前的事情就是你在信中说过的吗?” 金龄昀应着:“是,九死一生,成君命硬才活下来。” 霍光沉默, 努力的看着面前的《周公负成王朝诸侯图》, 他现在眼睛越来越不好了,晚上凑到蜡烛跟前也也不清楚折子上的字了, 却依然趴在《周公负成王朝诸侯图》跟前, 猝然落了两滴泪在手背上, 迟缓的看着手背上的泪,扭头冲着金龄昀自嘲的笑笑:“人老了, 什么事情都多想。” 金龄昀没有回应,只看着他的背影,状似英雄落泪感人至深, 实际不过是自我感动的洒两滴眼泪罢了。他自小被霍光暗中指点, 长大又有霍清和在身边管着,教出来的孩子本来就是另一个霍光,只可惜霍成君让他看清了自己。 霍光随即抹了抹布满皱纹的脸, 浑浊的眼眸里又翻了一篇。怜悯转瞬即逝:“世上万般皆不易, 成君她, 自己有自己想要走的路,后果也要自己承担。” 金龄昀看在眼里,再想起霍成君满是血迹的脸, 不敢想象自己寻到她之前经历了怎样的殊死搏斗,在这样的修罗战场上活了下来,而这样的霍成君只落到个后果自负,又觉自己比之前还痛上几分。 霍成君见到刘询的时候已经临近年关,从塞外干燥暴晒的地方回来,霍成君人确实比此前晒黑了一圈,临走之前的她皮肤白到透出灰色的底色,在椒房殿中阴郁又羸弱,而现在她脸颊透出健康的红晕,尽管大伤初愈,但比年初的时候看起来元气恢复不错。 刘询一开始是高兴的,原本霍成君只要要去塞外两人吵了不少的架,现在又见到霍成君伤痕累累的归来更是生气又心疼,可没过多久便发觉有些不一样了。霍成君似乎变得更加……激进些,在未央宫暖阁的书房,两人没少吵架,而此前总有床事从中调和,现在自从霍成君回来便屡屡称病拒绝侍寝。 更有甚者,后宫事宜刘询本想还与霍成君,而霍成君却对此兴致怏怏,加之太皇太后紧抓此事不想放手,而后宫事宜依旧由太皇太后处理。年前的宴会,也便是由太皇太后置办的。 长乐宫里,太皇太后在不紧不慢的对刘询说着下月宴会事宜,上官云霓果然是人生一半时间都在深宫当皇后的人,事情办得有条不紊,刘询看着上官云霓规整小篆,想起此前那人从来对这些琐碎事情眼高手低,虽未出错但总搞得好像下一秒就会出乱子一样,倒真不如太皇太后,做事细致。 想起这儿,刘询又想起了今天下早朝同霍成君在书房的口角。刘询原本此前假郡国贫民田,以公田赋予贫民,而霍成君却提出现在贫民依旧不够分田,跟他争辩不患寡而患不均,此事会致使部分贫民心生怨念,以后更不好处理。而刘询却认为命令下达便不能反悔,若真的有问题便解决公田不够的问题,不能因为出现问题便把之前的诏令重新拟定,此事关乎朝廷颜面。两人就这件事情争辩到口干舌燥,霍成君只给自己倒了杯茶,刘询一气之下拂袖离开。 想到此事,刘询便又一通烦躁,想了想自己此前离开只怕霍成君也气的够呛,便准备回椒房殿看一下成君,没想到刚要起身,却被上官云霓叫住:“县官——” 刘询回头见上官云霓已经将宾客名单同食单归整好,摆放在刘询面前,刘询有些哑言,掩饰般喝了口茶:“太皇太后不必做这些事情,这些繁琐小事叫王婕妤做便是了。” 上官云霓微微一笑:“对县官来说这些都是小事,但对于后宫来说这些便是大事了,陛下在前朝处理政事,日理万机,后宫这些事情本就不能让陛下再操劳了。再者陛下最近失眠可好些了吗?” 刘询道:“多谢大皇太后挂念,此前主要是担心……,算了,反正最近睡得也比从前安稳些。” 上官云霓道:“是了,去年我也总睡不好,让宋太医调了些熏香,晚上点着倒是好多了。我让宋太医送去一些,静心安神,县官批折子时也能舒爽些。” 刘询边听边点头,每日在太皇太后这边请安的这一会儿,倒是他放松的很,渐渐地从一会儿变成了半个时辰,再之后便变成了一个时辰。 刘询想,上官云霓果然是从小被当成皇后来培养的,皇后一职,她确实比谁都当得起。 又过一月有余,便眼见着又要过年了。去年宴会都是霍成君一手操办的,今年却因病,留给了太皇太后和王婕妤置办,霍成君也乐得少了这些琐事。 这些日子霍成君倒是如鱼得水,刘询果然信守之前的诺言,与她共享暖阁书房,朝堂之事同霍成君事事商议,虽则或有争吵,尤其霍成君从塞外回来之后激进又强势,但总归两人是为着架空霍氏这一个同一个目标。 霍光随着天气越来越冷,旧疾发作后,身体大不如从前,对于刘询吏官大换血等等行为想要管理却力不从心,两人之间的博弈渐渐有了颓势。 而霍成君则更不念旧情,换了霍氏盘踞数年的几大官职,当日霍光得到消息便气得吐血,而过了两日,霍成君便亲临霍府,美其名曰省亲。 霍成君见霍光正摩挲着当年的《周公负成王朝诸侯图》,开口道:“阿翁,这画儿也旧了,还是收起来吧,赶明儿我差人送来些绿水青山图,之前听復中翁说过,多看看山山水水的,对眼睛也好,阿翁现在眼睛……” “混账!”霍光一拍椅子,指着霍成君,却半天说不出话来。 霍成君微微一笑,轻启红唇:“阿翁何必生气,成君知道阿翁心有不甘,但毕竟……” 霍光吼道:“我霍光!四朝老臣,亲手扶上了三个皇帝,岂容尔一女流置喙!” 霍成君也高声昂首:“亲手扶上了三个皇帝?不见得吧?阿翁怕是老了不记事,只记得当年武帝托孤,可曾记得刘询如何上位?” 霍光微眯双眼,毫不掩饰不屑与屈辱:“就凭你?你以为是你?” “怎么不是我!当年是我在刘胥身旁安置了李女须,也是我送给刘询拉拢杜延年的筹码,是我兰陵归程同他并肩战刘贺,是我一个一个铲除旁人,让刘询上的位,是我让您毫无选择!” 霍光讥诮道:“你就这么不想姓霍?” 霍成君道:“无论是我入宫前母亲对我说的话,还是现在的您说的话,你们都异口同声,说我要对霍氏感恩戴德,说我一辈子都摆脱不了霍家。可是您看看,您好好睁眼看看,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当年我想嫁与刘弗陵,但因为我同他交好,你害怕我入宫不成霍家眼目、反成霍家掣肘,便放任上官家送云霓入宫;后来我不想参与朝堂,您为了逼我入南书房,杀小五嫁祸于刘询,让我从此为南书房卖命;再后来刘弗陵病危,您为了让我去找復中翁,甚至都不告诉我实情,便让我经过刘贺封国前往南海。如果能选择,我情愿不要经历这一切!” 霍光喝了口茶:“我倒觉得你对这些甘之如饴。” “什么?” 霍光看着这画,缓缓地说道:“我知道你一直不想当霍家人,当霍家人很累,出生入死,勾心斗角,还要放弃挚爱,总不比像庄家丫头那样,也整日傻乐着。但我知道,你是喜欢这一切的,你对权力争夺乐在其中。我知道总有一天你会为你姓霍而被你现在信任的人所猜忌,总有一天你会为你今天的想法后悔,总有一天你会尊重你的姓氏。” 霍成君闭了眼,不敢置信的摇摇头:“阿翁,你怎么还不明白,我不想当霍家人,从来不想,我为南书房卖几年命,也抵了。” “你卖命!”霍光怒目而视,“是你还不明白,你根本不是为霍家卖命,你是掌握了南书房!曾经,国家的权力都在未央宫,而之后不一样了,霍家起来了,国家的权力都在南书房,而你掌握了南书房长达数年!” 霍成君冷笑:“父亲,看来你我之间真没什么好说的了,父亲好好休息吧。不过,父亲之后变轻松了,可以一直休息了。” 说完转身就走,霍光看着女儿的背影越来越模糊,渐渐变得猩红起来,感觉自己的眼像是要淌出血似的。霍光竟笑出声了,自己竟被自己的女儿逼到这份田地。 眼前仿佛出现了猩红色的倒影,是当年自己冲赵充国讲儿子愚钝不智,以后不知会怎样,记得当时正值壮年气宇轩扬的赵充国哈哈一笑,说可以找个别人家的儿子养来玩玩。记得当时少不懂事的成君听了这句话更是哭的放肆,手脚并用想挣脱赵充国…… 后来他便将金龄昀当做自己的暗子。 究竟是一语成谶,还是当时赵将军的无心之言给霍光播撒下一颗种子? 霍光闭了闭眼,已经看不清霍成君决绝的背影了。 他气音不稳,自说自言:“她……她才是儿子……这才是我霍光的儿子……” 他慢慢喘着粗气,用尽全身的力气冲着她离开的方向喊出他一生最后的告诫,声嘶力竭:“嫮儿!现在未央宫起来了,你一点也不蠢蠢欲动吗?” 第 102 章 当日霍成君去看望霍光的时候, 霍光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嫮儿, 现在未央宫起来了, 你不蠢蠢欲动吗”,霍成君坐在回宫的马车上,脑中不断回荡着这句话, 回忆着霍光最后跟她说这句话的情景。 确实, 霍光是想离间她同刘询,但霍光太聪明了也太了解霍成君了, 这句话直戳霍成君心坎上。 蠢蠢欲动? 她霍成君何止蠢蠢欲动? 她早已在同刘询合力架空霍氏的同时已经暗中扶持自己的势力, 而她在朝堂之上的士气之盛, 俨然新一任大司马大将军,自从霍成君从匈奴回来, 对权力的渴望已经达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那日逐日王宫殿的惨状,恰恰激起了她嗜血的欲望。刘询看在眼里, 却不动声色。 地节二年开春, 霍光的喉疾已经越来越严重了,甚至已经有好些日子说不出话来,而他也再也不再上朝, 只得在家中养病。宣帝状似十分关心, 三天两头便宣太医给霍光诊脉, 大有不治好大司马大将军的喉疾不罢休之势,可长安城人人都知道,霍大司马已经病入膏肓, 好不了了,但尽管如此,长安城的百姓还是认为只不过是相权表面移交给皇权,实际霍氏还是大势一族,其他无碍。他们这时候并不知道第二年的长安将经历怎样的浩劫。 这日霍光精神倒出奇的好,甚至能下地走动走动,他走到了莲池望了望,离夏天还早,自然莲池里空空如也,就走这么几步,便已经气喘吁吁,丫头看见霍光大口大口喘气,只好把他扶回床上歇息。 没过多久,陛下便来了。 刘询倒十分关切,见大司马喘得过于急促,连忙斥责丫头照顾不周。 霍光却摆摆手:“陛下……你我都知道……我活不长久了。” 刘询连忙上前:“怎么会呢,大司马大将军是有福报之人,我还等着您好全了呢。” 霍光笑了,一笑又开始咳嗽,拿手绢捂着嘴,拿下来的时候上面满是深色血迹:“陛下说笑了,我这个身子已经这样了,咳咳,怎么可能好全呢……” 刘询不语。 见刘询不讲话,霍光又补充句:“陛下还等着我好全,我就算好全了又能干嘛呢。” 刘询笑笑:“等您跟我下棋呀。” 此话一出,霍光便瞪着浑浊又炯炯的眼睛看着刘询,刘询这话说得可刻薄呢,气得他一时之间不想回话。 刘询拿了椅子放在床边,坐下慢慢说道:“我记得以前和您经常下棋的,大司马大将军,还记得你我之间的第一盘棋吗?也是在霍府。” 霍光直勾勾的盯着梁上。 “还记得吗?当年我独自一人来霍府,那时候你一定以为我再也没有机会了吧?”刘询脸上倒不似追忆,只是淡漠。 霍光兀自的笑了:“当然,当时谁知道你还能再起来了,我哪里会知道你去胶西还能顺便去骗成君帮你夺位。” 刘询挑眉,知道他说的是气话,当年他同霍成君自胶西回长安,此中相互扶持,彼此断不会因为霍光挑拨而改变。他不置可否,只尝了口茶水。。 “刘病已!”霍光睨他一眼,叫了他未称帝前的名讳,“你以为我的儿子是金建吗?” 刘询依旧不发一言。 “我霍光……咳咳,我霍光的儿子,是霍成君,霍成君才是我的儿子,……刘病已,霍成君是新的霍家人,你们以为金龄昀那个小子是我的儿子吗?我霍光的儿子,要……,霍成君,才是我的儿子,你想让霍家完……你敢咳咳……杀霍成君吗?当年你为她挡箭,拿前途换解药,没想到吧,你救的人宠的人就是我们霍家家的人,霍成君是我霍光唯一的儿子。想让霍家亡,想重新做成掌权的皇帝,你要先杀了霍成君,你舍得吗?” 霍光说得激动,满脸涨红,良久都喘不上气来,想伸手去拿自己的药,却怎么也够不到。 刘询不动神色将霍光伸出拿药的手抚下,轻轻地在他耳边说道:“我们总有我们的活法,我会和成君好好地活下去,而你却已经到头了。” 霍光还是在喘着粗气,他甚至已经没有力气去做出伸手拿药这一动作了。 刘询便眼见着霍光的生命从他眼前一点一点地流失。 看着霍光永不闭上的眼睛,刘询轻轻在他耳边说道:“从此以后,我才能安睡。”说罢伸手合上他的双眼。 * 地接二年春,霍光逝世,宣帝亲自看望,一时之间即便是霍光逝世,霍氏一族也并未有任何风雨欲来的敏感度。 而之后刘询命霍禹为大司马,无印绶,罢其右将军屯兵官署,明升暗贬,饶是霍成君也不好说些什么,随后将霍成君姐夫邓广汉由长乐卫尉调任少府,范明友调任光禄勋,不久后,又收其度辽将军印,赵平骑都尉印绶,调任散骑都尉、光禄大夫,赴外地屯兵。 而霍成君便将计就计,私下会意自己的哥哥和姐夫们一定要将下属权力紧紧攥在手中。 刘询之后又将霍氏家族诸将从前统领的胡越骑、羽林及两宫卫将屯兵,全部改由宣帝亲信的许、史两家子弟统领。 刘询每日在长乐宫中请安的时间越来越长,而上官云霓每日对刘询的起居也是事无巨细的过问,后宫之事更是办理得井井有条。 刘询喝着新上供的武夷新茶,还在思考着前朝之事,此前同霍成君商量公田之事,却还总是没有更好的解决办法,冷不防的听上官云霓开口:“县官,你需要一个皇后。” 刘询这才抬头见上官云霓,她并不像开玩笑。 上官云霓道:“县官,你在朝堂之上,日理万机,后宫琐事,当然需要有个人照应。” 刘询看了她一眼,不再像之前一样将此事糊弄过去,只不发一言。 * 刘询从长乐宫出来之后便想去见见成君,可自己倒是在莲池处徘徊许久,也不想朝着椒房殿的方向去走。 ——是想见她,但也不想见她。 之前在霍光临终前说自己和霍成君自有他们的活法,这话只是逞一时意气,而事实上,刘询不知道他和霍成君会有怎样的活法。 霍成君能接受霍光的逝世,但他刘询能接受霍氏吗?他和霍成君实在是已经在进入了一盘死局,他难以两全,他实在是怕和霍成君不会有白头到老的活法。 正在椒房殿门口徘徊的时候,,一进门便一个黑色的球踢过来,正冲着刘询的右膝,他轻巧一躲,只听得吴宁“哎呦”一声,正好打中了在他旁边的宦官总管。他一抬头,便看见了霍成君身着红色曲裾,不知所措的站在那里。 ——跟那日长安城大火他们在街道上偶遇一样。 而他也一直好气又好笑地看着她,好像她是一团火,从那日的璧漱阁烧到了椒房殿,如此明艳。 霍成君见识刘询,笑着迎上来:“我正要找你,我想到了公田不足的好法子。” 刘询挑眉,陪她一起进了书房,两人步调一致,一个拿笔一个磨墨,霍成君道:“记得你我此前在胶西一路泥泞不堪吗?我想自胶西到长安途中过多池塘,不如将未列入公田的池塘荒地给贫民。” “你在听吗?次卿?”霍成君抬头看他些许走神。 刘询回过神来,同她继续聊事情,暗暗下定决心,一定要找到和她一起走下去的活法。 * 地节四年,魏相冒着生命危险夜入未央宫,顶死进谏霍氏阴谋。原来霍氏一族密谋杀害许广汉,计谋以太后的名义下诏废掉宣帝立霍禹为帝。宣帝勃然大怒,连夜宣召许广汉,不消一个时辰许广汉身负重伤前来未央宫中,力证霍氏一族阴谋,而上官太皇太后则在一旁哭诉霍氏逼迫夺她印章一事。 宣帝从魏相手中得到了霍氏企图谋反的关键证据,次日便清理霍氏一族。眼见阴谋败露,霍云霍山二人自杀,而霍禹则腰斩弃市。 霍皇后在未央宫外跪了两天一夜,滴水未进,而宣帝却毫不心软,见霍后晕倒便令人将她锁入椒房殿,并严令禁止外人进出,最尊贵的椒房殿变成了一座冷宫。 此时的长安城却哀鸿遍野,霍氏一族得势数十年,长安城的人很少有和霍氏不牵扯上关系的,宣帝则一改往日宅心仁厚,事情办理利落又狠绝,他不仅把霍氏一族诛杀,还连坐诛杀数千人家,一时之间,长安城人心惶惶,坐立不宁,整个长安城没日没夜小孩子哭闹声不断,女人只敢簌簌落眼泪,谁都不知道下一户被杀的人家是不是自己。 霍成君睁着眼睛透着椒房殿的窗户看长安城的天空,她在想现在的霍府恐怕是从上到下,每一个家丁和丫头都被诛杀了,不仅如此,她那个总让她不放心的哥哥也已被腰斩示众,当年赛马会一同赛马的公子小姐家族也被诛杀大半,从前去流云坊的常客也都不在了,还有茶社,一同听说书的陌生人呢? 霍成君睁着干涸的双眼,毫无生机的看着窗外,窗外是一片哭嚎,窗外是长安城燥热的被血染红的七月。 作者有话要说:还有三章这篇就完结了,很感谢读者朋友一直记挂这篇,所以最近有点空闲把成君记赶出来了,真的非常感谢大家~~~ 希望可以看看我的娱乐圈文《穿成顶流锦鲤挂件》,戳我作者专栏就能看到了,8。4号会开始更新,以下是文案: 高学历美妆博主穿成刚成年的18线女团成员。 练习时长三年的知名糊团大vocal一朝变成了唱跳废物,邵己正想着如何在别的女团成员吃吃喝喝拍美照的时间里临阵磨个枪,经纪人拍拍手开了个会:你们选秀比赛的面试都过了哦,下周去101系比赛里回个锅吧~ 观众:一年前邵己还能唱高音,一年后只有大白嗓,业务能力倒退这么多,偶像失格! 观众:邵己屁话为什么这么多了?想当微博kol吗? 观众:邵己居然会解微积分?! 【娱乐圈第一个会解微积分的学霸出现了!!!等等,这个假学霸去年高考落榜了??】 女主和赛时老对自己摆臭脸的流量导师合作第N个项目时,粉丝大骂丑女人不要带资进组倒贴我们顶流了。 女主欲哭无泪:倒贴的绝对不是我! 顶流粉:不然还会是我们转型成功的新晋影帝倒贴你一个女团成员? 【嗯?好像还真是!顶流经纪公司的大师开金口:放心吧,这姑娘是咱们顶流的锦鲤呢,一起合作的项目一准儿爆,顶流每个项目都要带上她哦!】 甜宠,打脸爽文 女主事业线绝对又苏又爽,事业脑业务能力逐渐成长型小偶像入手不亏哦~~ 第 103 章 地节四年七月, 霍氏全族被杀, 与霍氏相连坐诛灭者数千家。 长安城到处人心惶惶, 陛下将和霍氏有关系的、曾经有关系的、可能会有关系的、有一点关系的人统统问斩,而事实上整个长安城到处都是霍氏的人,霍氏的远房亲戚, 霍氏的耳目, 霍氏的同僚。 整个七月人人自危,谁都不知道下一个会不会是自己被问斩。 整个七月, 没有人能安眠。 而刘询终于治好了多年的失眠症。 这是他许多年以来第一次睡得这么香甜。曾经上官太皇太后到处寻医问药, 给刘询搞一些安神香, 而刘询只推脱不要,现在他已经不需要安神香了。 不过只是安眠两日, 便又开始因为椒房殿那位头疼。 刘询好像总会因为霍成君头痛,从最开始到现在,霍成君永远是最恼人的存在。 刘询想了很久, 对霍氏他是志在必得, 而刘询原本的构想就是让霍成君永远呆在椒房殿,永不出宫,但很可惜, 想让霍氏死的并不只有他一个人, 当年霍氏铲除谋反氏族, 到底还是漏了几个人。 当年刘弗陵十四岁的时候,少年君主意气风发,在盐铁会议上, 识破上官氏谗言力保霍氏,在第二年,也就是元凤元年,上官氏在政治斗争中失败,桑弘羊和上官桀被杀,上官氏一族也全族被诛。 当时的霍成君还是个十岁的孩子,姐姐敬夫人要随着丈夫上官氏而去,霍成君苦苦哀求她为了肚子里的孩子着想,而霍成君之后也终于说服了敬夫人,敬夫人之子便是上官期。 当时的霍成君只是为了姐姐着想,却不想一个上官期便为日后的自己埋下了隐患。 上官期最初隐姓埋名,后来放在宫中上官云霓那里抚养,在宫中不知吃了多少白眼,受了多少罪,直到霍成君赶赴南海寻復中翁,才得以脱身,之后便在宫中做低级郎官。但他本人聪敏又上进,虽然背后没有家族照应,上官云霓却将他只作为唯一的希望全力照应。 上官期同上官太皇太后带着人证物证,称霍成君受其母亲指使,企图毒杀太子刘奭。 刘询看着面前的上官云霓和上官期,心里却从未怀疑过霍成君什么,只是是上官氏二人来势汹汹,想必已经把证据准备的非常充分了。刘询直说此事以后再议,原本想将此事姑且不提,等之后霍氏的事情处理完了再寻个机会为霍成君洗脱冤屈,可惜上官氏二人却总不依不饶。 上官云霓正色道:“陛下,此时霍皇后是受其母亲指使的,照理说来,确实有错。” 刘询看着旁边的霍成君,她依然是一副死气沉沉的样子,似乎面前的人说的并不是关乎她的生死。 “是我做的。”霍成君缓缓抬头,看着站在她面前的上官期笑笑,现在的上官期已经十多岁了,和当年同她一起去南海的那个小屁孩已经很不一样了,她真的很想问一句,现在的上官期也同小时候一样挑食吗? 刘询厉声呵斥:“闭嘴!” 霍成君却不以为意。 面前的上官期只冷眼看着皇后娘娘,仿佛也在回忆当年一起经历过的那个被山贼劫持的夜晚,心有余悸。 上官云霓道:“皇后危害龙子,确实有错。但可看在曾经为陛下孕育过龙胎的份上留她以一条性命,陛下以为呢?” 太皇太后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她了解刘询的私心,又给足了刘询的面子,让刘询可以留霍成君一条性命。 同年八月初一,宣帝废后,将霍成君迁至昭台宫。 * 在下达废后诏书之前,太皇太后来到了椒房殿,打开了椒房殿的大门。 这是这些日子以来椒房殿的第一位客人,就连上官期同她污蔑霍成君意图谋杀太子,事情调查也没有任何人开门进来审问霍成君。 这些事情,本来就是走个过场,今日人为刀俎,霍成君有成为鱼肉的自觉。而太皇太后过来椒房殿一叙,霍成君也有作为主人的自觉。 茶水上了,是今年江南新贡的今年新茶。 上官云霓撇撇茶沫,笑了笑:“嫮儿,那你还真是好命,即便到这种时候,椒房殿吃穿用度样样不缺,陛下可真的待你不薄。只可惜你姓霍。” 霍成君看了看椒房殿的第一个客人上官云霓,脸上挂着无所谓的笑意:“马上就要搬走了,还有什么好不好的,这些好东西左右也带不走。” 上官云霓被她的话逗笑了:“你可别说笑话了,说的跟你要随霍家人去了一样,县官待你很好了,你就不要搞别的事情了,如果真的你随霍氏去了,你信不信,长安城还会更死更多人的。” 霍成君看了眼上官云霓:“你这话我不懂,现在该杀的都杀了,但凡沾亲带故的已经死了,难道陛下还会搞到太皇太后头上?” 上官云霓不恼,带着胜利者的劝慰:“县官这个人是很阴郁,谁知道呢。” 两个人便不再说话,一时间,整个椒房殿笼罩在夕阳之下。总算有了种故事结局的感觉,上官云霓看着殿外的杏树,有些晃神,想起小时候她和霍成君便是在一个李子树下一人一桌学写字,一个人学写“嫮”字,一个人学写“湄”字。 现在想想,恍若隔世。 “云霓,我真的没想到你会对我如此恨之入骨。”霍成君的声音细弱,已经不想多说什么了。 可上官云霓却并不想就这样罢了,她等待这一天,等待和霍成君对峙的这一天已经很久了,久到快忘记了自己当初的恨意从何而来。 “你不是霍姑子吗,你不是女诸葛吗?怎么会有事情你想不到呢?你算计过的人,你出过的头,有什么是你想不到的?”上官云霓开口道。 霍成君自嘲的笑笑:“我想不到的可多了,就如今让我回忆一下,便能想到一桩。当初,先帝的病我并不知情,我是为了你去的,我为了你,去南海寻医问药,险些丧命。”说完,她便看向上官云霓。 上官云霓却皱眉,立马回道:“那也是你之前自己结的仇,造的孽,若是旁人,何至于此!”当年上官期从南海回来便郁郁寡欢,一心想要去见霍成君同她说说话,可当时霍成君又在胶西同刘病已一同作战,一时半会也回不了长安。 上官云霓当时就在想,为什么霍成君能让上官期上心呢,明明刘贺围攻霍成君一行人是私人恩怨,若不是霍成君,若不是她早年同刘贺结仇,何必会惹出那么多的麻烦。现在可倒好,麻烦解决了,就不是麻烦? 她斥责上官期,从小到大她从没有体罚过上官期,而那次她让上官期抄写家谱跪在门前一天一夜,她要让上官期知道是谁灭了上官氏一族,她要让上官期知道,不能因为惹出麻烦的人陪你并肩作战过,就不是她的错了。 上官期在门口跪了一天一夜,第二天还挨了打晕了过去,醒来之后,朦朦胧胧之间,发现上官云霓在给他的腿上药,一边抹着眼泪,上官期马上认错,说再也不会忘记上官氏的仇人是谁,再也不会让她为自己难过了。 上官云霓看着上官期这么懂事,开心极了,此时同陛下的关系也很好。上官云霓常常想,那段时间便是自己最开心的日子,霍成君不在长安城的日子,她都是开心的。 霍成君抬眼看了一眼上官云霓,点点头:“你说的不错,都是我自己应该受的罢了。当年吃的苦头,如果再给我一次机会,恐怕我现在也会选择再吃一次,只是再给我一次机会的话,我不会像当年那般,是抱着想要救你的目的,才远走南海。” 上官云霓不再说话,一个胜利者是不需要在言语上占上风的,毕竟已经赢了。 霍成君接着陷入沉思,她好像想起以前的很多事情,索性也是无聊,便都说与上官云霓听。 “从前母亲带我去祈福,我将我的愿望写在纸上,那个愿望好像是希望有情人如果想要买糖人,便有钱去买。临了走的时候,有主持偷偷给我讲说,我的愿望有母仪天下的胸怀,我一定可以母仪天下的。后来我当了皇后,可我的皇后当的十分不开心,我发现母仪天下不是我的愿望,我的愿望是帮助心爱的人成一代君王。所以,云霓你,我并不十分看重皇后的位子,后宫琐事你愿意去管,我也由着你去做,但是云霓,你已经是皇后了,你实际上是两朝的皇后了,你不仅仅是先帝的皇后,甚至刘询的‘皇后’也是你,你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霍成君见上官云霓不讲话,又兀自回忆:“我自小以为你是长在云尖上的人,何故如此?” 上官云霓一听这话,倒机警的抬起头来:“云尖?你不会以为我的名字叫云霓我就是生活在云尖上吧?我的云早就散了,我早就从云端落下来了,你不知道吗?是你让我落下来的啊!是你们霍家把我从云尖上拽下拉的。” 第 104 章 霍成君抬头:“你是记恨霍氏?难道你自己就不是霍氏的人了吗?你是我的侄女, 是我姐姐敬夫人的女儿, 当年霍氏霍乱朝纲, 理应灭族,你何必将自己划分到当年祸乱朝政的上官氏一族?你为何偏要如此行事?” 上官云霓很是激动:“凭什么说上官氏霍乱朝纲,政治斗争, 有什么是对?有什么是错?当年的上官氏, 就是今天的霍氏,你觉得霍氏霍乱朝纲了吗?你觉得霍氏理应灭族吗?” 霍成君不再说话, 但她心里有着一个答案。曾经的她是希望能用自己的方法阻止这一切的发生, 但现在看看她什么都不是, 她不能阻止也不能评判,只能闭嘴。 上官云霓的脸上露出了心愿满足的松弛, 她轻轻地开口:“霍成君啊霍成君,你操劳半生,为着霍氏, 为着刘询, 为着毫不相干的旁人,甚至……甚至为了我,也做了不少事情, 但你也太过操劳, 很多事情不需要你去桩桩件件亲力亲为的。” 上官云霓盯着霍成君看:“嫮儿, 你夺走我的丈夫,我夺走你的丈夫,公平不公平?” 霍成君呆愣的看了她半天, 仿佛不认识上官云霓了一般。 上官云霓的意思难道是以为她和先帝有染? “我知道你和弗陵没做过什么,而我与刘询更是连一丁点感情都没有,但我就想试试,想看看,你到底会不会痛!” 霍成君忍不住笑了:“原是这样,我真是糊涂,糊涂!你是从何时有这种想法的?嗯?不会是因为当年你入宫之前,我同先帝一同玩乐的童年吧?” “那日城墙之上,弗陵让你照顾我……”上官云霓回忆着那时的场景,内心还是一阵翻江倒海,“我是他的皇后,但他却让你来照顾我,好像你才是他身边的那个人一样……” 霍成君愣了,想起当年的那个晚上,那是霍成君最后一次见到刘弗陵,也是霍成君刚刚从男孩死里逃生回来。 霍成君突然不想聊下去了,这些事情,说起来也挺没意思的,说道:“我也实现了对先帝的承诺,你想要继续做皇后娘娘,我便把皇后的权力让给你;你伙同上官期,陷害我想要谋杀刘奭,我便将计就计让你们送我离开椒房殿。反正我已经没心思继续留在这里了,若是你想要的,拿去好了。” 上官云霓冷笑:“你还真是毫不谦虚,真的承认当年你同刘弗陵……” 霍成君皱眉,但也不得不为先帝解释一句。 “当年我同先帝!并无任何僭越之举!”霍成君打断了她的话,“而没在我答应先帝之前,我便答应了你收留上官期,带着上官期去南海,更何况当年上官氏谋反,是我求阿翁留下上官期一命,从此上官氏才有了指望!” 上官云霓道:“你还是不要嘴硬,好自为之吧。”她端坐一旁,眼睛已经猩红,但行为举止依旧端庄得体。 上官云霓当时何处何地何时都举止优雅端庄,她从来不会失去一个皇后的尊严。她已经是一个最好的皇后了,她一生都在扮演着皇后,这张面具已经变成她的一张脸,她扯不下,拿不掉了。 霍成君见状,觉得自己多年辛苦实在是可笑至极。 她自进南书房后,便一直为着旁人算计。为霍家,为皇家,为了上官家,这十几年来,什么刀光剑影没躲过,什么风口浪尖没迎过?世人皆以为霍成君万千宠爱于一身,到头来,她竟悲哀的发现,没有一个人爱着她。 本来她是想问几句上官期的事情,但见聊到这里,便没什么可说的了。 上官期。 小白眼狼。 * 送走上官云霓之后,霍成君便身着朝服,她长相本来就浓颜艳丽款的,穿上朝服更加好看,在等待着废后圣旨。 刘询这天没由来的心慌,不让一人跟着,到处转转,不知怎么就来到了椒房殿,上次这种情况还是霍成君进宫那天,那天被宫人发现,都以为是为着怀念许皇后,其实当时的他就是心里为着霍成君而烦心。 刘询站在椒房殿门外,过了良久,到底没进去。 他在椒房殿门外看着即便今时今日仍然十分明艳的女人,而这个女人在经历过全族灭门之后,正等着自己的废后圣旨。她依旧锦衣华服,眼神却意外地空洞无依。 ——这是刘询第一次见到她如此失措、如此无奈、如此认命的表情。 ——刘询确实不太习惯。 刘询在椒房殿外透着窗户看着霍成君,好像从来没见过她一样。原本是最近心情莫名烦躁,看到她却更加心乱如麻。 她让宫人都出去,自己却仍端坐在殿上。 依旧明艳动人,优雅得体,朗声道:“我霍成君,此生遇人不淑,痴情错付,今生今世愿与刘询恩断义绝,不复相见!” 霍成君像是在对谁说起的一样,大声的宣告他们之间的结局。 刘询在窗外,看着稀疏竹林与不远处郁郁葱葱的松柏,他心里想说很多话,想进去同她当面对质,想质问她为何到最后放弃了和自己的同盟,想问她还愿不愿意和他一同携手到老。 但只是张了张嘴,到最后也不发一言。 * 从此,昭台宫迎来了一位明艳的主人,连带着整个阴暗的昭台宫都明媚了些。 霍成君身边只有一个宫中分来的丫头,名叫阿宝,也算是跟了她许多年,尽心尽力的。至于从前随她入宫的宫人,像是阿容等人,也随着一个月之前那场长安城的大浩劫去了。 而潮湿阴冷的昭台宫原本只有一位宦官当差,说起来还和霍成君颇有渊源。 当年许皇后没了之后,他便守在椒房殿当差,而霍成君入主椒房殿之后,他又贬到昭台宫。 而再细究起来,更是多了一层渊源,当年霍成君入宫那日,她和刘询曾在椒房殿偶遇。两人被这个小侍卫发现了,第二天小侍卫同一个老乡宫女嚼舌根说陛下在霍成君入宫那日根本没去清凉殿,被长御发现,长御立马上奏陛下,结果陛下大怒,那个小侍卫被处极刑,而那个小宫女当日便剥了俸禄,赶出了宫。 当年的小侍卫经过多少年的愁苦,已经有了做宦官的自觉,自认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却对这位曾经身世显赫又被打入谷底的人之云淡风轻难以理解。 过来一会儿,等到小侍卫想起这位主子是霍氏废后,才心下震惊。 这双眼睛,这不就是? 这不就是当年自己向陛下指认的同淳于衍女医说话的姑娘吗! 这不就是当年自己同相识小妹碎嘴,说霍氏女进了宫当夜,陛下在未央宫独坐一夜,见都没见的那个人吗! 原来都是一个人! 小侍卫更加不知道如何是好,不晓得自己是否应该怨恨这位昭台宫的新主人。 当年的小侍卫正震惊世事难料,霍成君却主动同他话家常。似乎霍成君对又湿又潮的昭台宫没有任何不满,并且她还有些安心,似乎这便是自己应该处于的位置,甚至……甚至他在她眼中还看出一丝心如死灰对何事都不在乎的麻木和绝望。 小侍卫名叫青云,原来是想平步青云,而这一切却不知道哪一步走岔了,沦落到在昭台宫伺候的地步。 同霍氏废后生活过两年,倒也省事。霍氏不是一个愿意麻烦别人的人,什么事情都同阿宝一般亲力亲为,而闲暇时候青云识字念书的时候,霍氏也愿意教教自己,甚至有时候,还给青云跟阿宝讲些传奇故事。 那些传奇故事很长,男的叫阿次,女的叫阿湖,故事好听是好听,阿宝听得很高兴,小孩子心性,而青云也算是在宫中混过一段时日,有了些见识,没过多久便琢磨出味来了。 日子一天一天的过去,本来也没有什么波澜,偶尔他也将宫中发生的事情说与废后听。 譬如陛下新立了端淑娴静的王婕妤为后,譬如陛新封了专宠已久的张婕妤。 霍成君听到此时置若罔闻,只不停歇的洗着旧衣,做着女红。 而青云见状便住嘴了,关于陛下新封的这位张婕妤,宫中更多风言风语,青云有眼力价,也就不说与废后听了。 宫里人都在传,张婕妤和废后长得像,性格也像。赶上好时候了,陛下极其宠她,就算她日日辱骂宫人也不计较,而张婕妤喜好骑马,陛下便在后山给张婕妤造了一个新的马场。 但事实上,掌张婕妤与霍成君只是相貌上有些相似,青云看来霍娘娘倒比张婕妤眼睛更美些。至于性格,那也但性格却不相同。当年长安城的人都道霍七小姐性子烈,能让昌邑王吃瘪,能让圣上无奈,但事实上,从始至终霍成君在大事情上从来没有使过小姐脾气。 刘询看着在他面前肆无忌惮撒娇的张婕妤,有些晃神。 表面上而张婕妤就好像是另一个成君,像是那个未入宫的成君。她任性,她委屈,她心计,都能让你一目了然,不遮遮掩掩,不欲说还休。 但事实上,她们就是不一样的,相貌不同,性格不同,地位不同,出身不同,才华不同。 刘询听着张婕妤兴高采烈地说自己新养了一匹小马驹,这匹小马驹又生猛又有耐力,只听她一个人的话,甚好,她要给这个小马驹最好的饲料。 刘询听一句忘一句,旁边美人的话随着瑟瑟秋风吹到身后,刘询看着满是枫叶的后山,心情也莫名的好起来了。 刘询想,看来他早就不爱霍成君了。 第 105 章 之后的宫中像此前一样宁静, 或者是昭台宫与世隔绝, 别处有热闹, 这里只有无限冷清,像一潭死水,但青云却觉得很安心。当年的小侍卫现在的小太监还以为他会同废后还有阿宝一直就这样生活下去, 时不时的就会给阿宝和废后讲新进宫中之事, 有次便对废后说了已经七十六岁高龄的老将赵充国对羌人用兵,陛下将在西羌实行屯田政策。 没想到霍成君刚听了赵充国的名字, 便变了脸色。青云不知道后面的事情该不该讲, 阿宝在旁边一个劲催促, 青云只好说是赵充国愿意为国出征,已经去了西羌。霍成君听后, 却久久地没有说话,只愣在旁处晃神半天,就连阿宝喊她, 她也是不应的。 阿宝只当听乐子, 听完就忘了。 青云看着废后晃神,只暗暗后悔不该给她说这件事的。 青云知道废后心里苦,但在青云的眼中能活下来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毕竟人人都知道废后是霍氏一族连坐灭门之中唯一一个余下的人。 当然反过来说青云也明白, 这意味着现在这个惨剧过后的世界, 霍成君一个亲人也没有了。甚至莫说亲人,很多有关系的朋友幕僚全都被杀了。 青云暗暗想,霍成君恐怕对这个世界的所有人认识的数量不超过十人, 他暗地里掰着手指头盘算着,陛下算一个,太皇太后算一个,上官期算一个,阿宝算一个,自己……自己也算一个。 能成为这几个人中的一个,也是很好的一件事情。 * 第二年也就是神爵二年,宫中出现了大喜事,匈奴的逐日王归顺朝廷。这可是从武帝开始就开始头疼的匈奴啊,现在逐日王归汉,陛下大喜,每个人都喜气洋洋,总算大汉朝扬眉吐气。 废后也高兴,她让阿宝要些面来,准备亲自下厨给他和阿宝做些点心。三个人做了些小菜,都坐在同一个桌子上,像一家人一样亲亲热热地聊天说笑话。 宫中也设了宴席款待了逐日王,那日风很大,又下起了雪,但宫里宫外每个人的心里都暖融融的,宫中也张灯结彩,好像过年一样。 但他们的几个小菜刚吃完,废后帮着和他俩一起收拾好剩下的,便听见外面一阵喧嚣。青云往外一瞧,原是外面呼隆隆来了一群人。 之后他便和阿宝一样,和那些跟着皇帝来的宫人们一起在昭台宫外的雪地上跪了一地,宫人们都知道陛下极怒,便都低头跪着,连大气也不敢出一声。只能隐隐听到陛下带着怒气的声音从昭台宫内传来,狂风较之不及。 青云和阿宝冻得瑟瑟发抖,两个人直打哆嗦,心里却还总是挂念着昭台宫内到底怎么回事,心里想着,陛下可千万别杀了废后。 而在昭台宫殿内,刘询没来得及脱下沾着大片雪花的大氅。 昭台宫地处冷湿之地,如今刘询已在昭台宫内有一刻钟,但大氅上雪依旧未融,此处之冷湿可见一斑。他冷冷的看着面前慢条斯理合上书页的人,等着对面的人开口。 对面的人起身要行礼。 刘询却又忍不住抢先开口道:“霍成君,当年你在匈奴到底发生了什么?” 霍成君皱眉:“什么?” 刘询冷笑:“刚刚逐日王特意过来跟我说他同皇后娘娘私交甚好,我想问你,你当年在匈奴到底发生了什么。” 霍成君身子一抖,不可置信的望着他:“你就想过来问我这个?” “是。”刘询冷着脸,解下了大氅,朝她一步步走过去,“我就想问你这个,我现在就想知道,为何如此讳莫如深?” 霍成君扭头,往旁边走了几步,似乎失望的很:“当年无论发生过什么,都已经过去了。陛下,现在日逐王有意与大汉交好,为何你不在未央宫同他讨论事情,反倒来着昭台宫来做什么?” 刘询又走到她的面前,逼迫着霍成君同他对视:“那我换个问题问你,当年皇后娘娘在匈奴到底做了什么才让逐日王说同大汉皇后娘娘私交甚好?” 霍成君不敢相信刘询竟真的怀疑她同逐日王有染,而当年从匈奴回来时为了救逐日王女儿而留下的刀疤,刘询应该是知道的,霍成君也有些恼怒:“那你应该去椒房殿问一下王皇后。” “王皇后向来端庄得体,许平君也是,太皇太后也是,为什么你永远不安分,为什么你不能做我的好皇后?” 霍成君一听这话便知道刘询不知受谁挑拨,许是金龄昀,许是上官云霓,不过她已经不在意了,当年的刘询自然不会怀疑她,而现在的刘询她也无所谓怀疑不怀疑了,可偏偏现在的刘询还挂念着为什么霍成君不愿意做个安分的皇后。 霍成君有些累了:“刘询!别说了,都过去的事情了。” 刘询眯着狭长的眼眸,颇为玩味:“怎么,心虚了?” 霍成君冷哼一声,扭头不看他:“我不知道你在问什么,也劝你最好现在就离开昭台宫” 刘询紧紧盯着霍成君的脸,希望从她脸上看出什么来,哪怕是一些失望,也好过无边无际的冷漠,转而自嘲的冷笑着:“真没想到我的皇后居然为匈奴归顺立下如此汗马功劳,我还真是应该好好谢谢你,是不是呀霍姑子?” “刘询,你闭嘴!” “我闭嘴?我为什么要闭嘴?龌龊龃龉之人才应该闭嘴!对了,逐日王现就在我未央宫,怎么,旧识来了,不该过去叙叙旧吗?” 霍成君气极,手捂住胸口,指着刘询:“刘询,你要是念着你我往日的情分上,你现在就给我滚!” 刘询冲她怒吼:“既让我念情分,又让我滚,怎么天底下好事都在你头上!” 霍成君被他的话一吓,一抬头,便对了上那双清冽如寒冰一般的双眸。而霍成君自己也是面无表情,似乎仍像废后那日孤傲冷清。 霍成君知道,当年下废后旨意的那人,刘询就在椒房殿的竹林外,两人当日默契的没见的最后一面,如今总算补上了。这样的最后一面,可比当日直接对峙要惨烈的多。 陛下自进了昭台宫便也一夜没出来,外面的宫人长御们也在雪地里跪了整整一夜。 * 而在昭台宫之外的地方,逐日王气势汹汹的赶来找金龄昀:“金建兄弟,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你说过的,只要我对陛下说那些话,陛下一定会感激皇后娘娘的好,立刻把皇后娘娘从冷宫中放出来,可我都照着你说的做了,为何陛下还是没有反应?” 金龄昀默默喝着今年新上的武夷茶,淡淡说道:“大哥,这皇后娘娘一直在椒房殿呆着呢,什么冷宫不冷宫的,晦气的很。” 逐日王一惊:“金建,你在说什么!你知道我说的是救我女儿的霍后,在昭台宫的皇后娘娘!” 金龄昀笑着摇摇头:“不是霍后,也不是皇后娘娘,是废后。既是废后,怎么能说放就放呢?再者说了,陛下身边已经有了王皇后了,现在才……” “那霍皇后怎么办?” 金龄昀轻啧:“这茶新鲜的很,大哥尝尝。” 逐日王这才知道自己被他耍了,抬手掀了金龄昀的茶,听着刺耳的瓷器破碎的声音,倒也清醒不少。 金龄昀却颇不在意,眼见着日逐王这就要走,这才幽幽的开口:“逐日王若要找陛下理论,还是三思而后行。指不定会给昭台宫那位惹下什么乱子呢。” 逐日王停住,这才仔细琢磨出味儿来,可惜已经晚了,再回头看金龄昀,只见他微微一笑,甩甩茶叶溅出的污秽,提着扇子走了。 第 106 章 那日陛下呆在昭台宫一夜, 第二天一早便带着宫人走了, 青云一直提心吊胆陛下会哪一天杀了霍成君, 但三个月过去了,一切都风平浪静。 唯有一件事,废后怀孕了。 阿宝又惊又喜, 连忙问娘娘是否要禀告陛下, 却被废后一个眼神吓了回去。 阿宝被瞪回来了,但再怎么说, 昭台宫处于极湿极冷之地, 根本没有办法健康顺利生下一个孩子, 阿宝屡屡劝解,但废后就是软硬不吃。 阿宝没办法, 让青云也劝着点废后,可青云却说:“娘娘心里有打算,便随了她吧。” 废后执意不同外面的人讲, 并告诫阿宝和青云也切不可让昭台宫外的人知道, 阿宝见娘娘心意如此坚定,便也表面顺从,内心里总还抱着能利用这个孩子, 送娘娘走出冷宫的心思。 但日子一久, 阿宝却发现娘娘越发健康红润, 原来是这个孩子让废后有了新的希望。娘娘吃得好睡得好,身体比以前住在椒房殿养尊处优的时候还要好,阿宝渐渐也就丢了这份心思。 次年的又一冬天, 废后顺利生下一个小公主。阿宝帮了大忙,和废后一起累的浑身是汗,废后抱着这个小公主,一脸满足,却转脸就告诉青云,要他一定要送小公主出宫。 青云和阿宝面面相觑。 在这种恶劣的条件之下,小公主就是昭台宫三个人最后的希望,如果出宫能使她获得自由和快乐,那宫外的生活才是个更好的选择。 但他们三个人实在是没有办法冲出宫中的层层戒备,正道苦于无法直视,上官期飞檐走壁进了昭台宫,废后看向正望着脚尖的青云和阿宝,已经没有力气生气了。 原来这些年昭台宫吃穿不缺也一直是因为上官期暗中补足。上官云霓绝口不提此前的事情,只对废后说自己愿意冒着死罪替废后送小公主出宫。 此时霍氏实在是没有办法,而上官期却看似一片赤诚报恩之心,正在犹豫着是否要相信这个几年前将自己送到冷宫的小白眼狼的话。 两人四目相对之时,霍成君突然便答应了。 彼此也并未多说什么抱歉或感激的话,一时之间,好像回到了多年之前霍成君耍赖拿到了上官期的球,好想回到了前往南海的马车上,两人一人一句的互怼。他们像当年在昌邑一样,即便路遇不明真假的胶西逆贼,也能配合默契地寻出解决之道,只可惜后来发生太多彼此无奈之事。 霍氏十分郑重地将小公主放到上官期怀中,而上官期也不负所托,安全地将小公主送出宫去,十日之后,便回禀霍成君,说帮小公主找寻了一处好人家,是姓宋,在长安城。 * 刘询从噩梦中惊醒,浑身汗涔涔的,自己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刚刚梦中的场景支离破碎,全是曾经他和霍成君的种种,他自问和霍成君是缘分太浅,即便费劲心力仍不能同她白头到老,自认为对霍成君算是仁至义尽,但不知为何,经历刚刚那个梦境,却还是心有余悸。 他记起来了。 他记起那个明艳又冷清的背影,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 他身边的宦官总管早就从吴宁换成了郑福荃了,郑福荃手脚麻利又细心,最重要的是,他不是吴宁,不是当年霍光安排在他身边的人。 刘询擦了擦冷汗,对郑福荃说道:“宣,昭台宫霍氏。” 可把郑福荃吓得不轻,刘询细细端详,他知道现在郑福荃正想法子劝他呢,但刘询只当看戏,说什么都不会听得,他只觉得好笑又烦闷。 他记起今天是什么日子了。 十月十九,是她入宫的日子。 今天宣昭台宫霍氏,是个正好的日子。 郑福荃想了半天,才踌躇说道:“陛下,这昭台宫太过偏远,传旨的宫人过去,霍氏再过来,起码要一个时辰。今夜雪滑路不好走,路上肯定也要多耽误些功夫。现在已经三更了,到时候来回折腾这天就明了,耽误陛下休息不是?倒不如陛下现在小睡一会,过几个时辰就是早朝了,等下了早朝再见霍氏如何?” 刘询心里盘算着这郑福荃最近扯皮功力见长,却还无所谓的摇摇头,挑眉回道:“也是,她性子倔得很,你们拿她没办法,我去吧。” * 距离上一次见霍氏已经有快两年了,刘询立在昭台宫外却有近乡情怯的感觉。 上次见她就是逐日王归汉的那天宴席,当时的他发疯的想见她,想和她一同分享胜利的喜悦—— 明明好些对策是他们一起在暖阁书房里想出来的。 明明她在匈奴运筹帷幄出了好大的力。 而这时候逐日王向他敬酒,还说起了霍成君当年在匈奴的事情。 刘询连忙去听,他已经太久太久没见过霍成君了,他现在疯狂渴望着和霍成君有关的一切,哪怕是曾经的霍成君。 而听着听着,刘询的脸色却越来越差。逐日王不了解中原话术的魅力,只知道照着金建兄弟说的准没错,却不知道一样的事情不同的话术却能让对方解读出另类的暧昧来——这正是金龄昀想要的。 金龄昀在霍氏灭门一事中全身而退,同翾飞安度余生,却总有午夜梦回的时刻,想着那年桃花林没有去,是不是他做错了,于是便想给那位和她的心上人,找点事情做。 刘询在昭台宫的门口,想到上一次见面是同她闹得不欢而散,再往上推,再上一次见面,也很不愉快。 他在门口感叹,想来他对于霍成君,总归舒心的地方少,难缠的时候多。 但是现在了,已经是这个年纪了,他们都快四十岁了。 他不想和霍成君还这样过完余生,他们已经快四十岁了,接下来的日子就是下半生了,前半生的纷纷扰扰就让它过去吧。当年为了政治权利争得你死我活,闹得大半辈子见不到面,也怪想的。她应该也在想自己吧? 刘询这样想着,去推开了昭台宫的大门,却见霍成君正在做什么织物。 “成君?”刘询正待坐下和她好好聊聊,却发现她急忙将织物收好,刘询夺来一看便知是民间流行的虎头帽,登时愣住了。过了好一会才拷问阿宝,阿宝一下子说了出来,废后霍氏将小公主送往民间了。 刘询大发雷霆,他这辈子工于心计,做事情常常在乎话术和背后势力斡旋,和人面对面的正面冲突没有多少的,而此时他同霍成君实打实地吵了一夜和一个白天的架。 两人相互斥责彼此,将多年怨恨一股脑悉数告知对方。 两人歇斯底里,甚至将昭台宫内唯有的几个饰物砸到了地上。 直到两人吵到坐在地上,知道两人吵到再没有一点力气,嘴干舌燥,彼此再也不想看对方一眼。 刘询喘着粗气,整理整理衣服便离开了,他当时还不知道,只是他同霍成君的最后一面,曾经他以为的不欢而散,原来并不是最后的结局。最后的结局是彼此记恨。 第二天,刘询便下旨让霍成君迁至离未央宫甚远的云林馆居住。 可是刘询没想到的是,此时的霍成君已是了无牵挂,她没有霍氏,没有了南书房,没有了必须保护上官云霓的承诺,没有了一线对刘询的希望,甚至连自己的女儿也送走宫外了。 霍成君无牵无挂,在昭台宫中,自裁了。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TT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 107 章 废后的逝世并未在宫中引起任何涟漪, 连陛下也只是愣神了一下午, 晚上便开始批折子了。好像整个宫中最在乎废后的是上官云霓, 上官云霓为霍氏的棺椁葬礼准备得极好,让人挑不出毛病,甚至很像是计划了好多年, 等着她走到这一步。 而之后的中秋节, 自然也不会因为一个废后的逝世而有任何变化,上官云霓也终于舒心了, 将这次的中秋宴办得喜气洋洋。 但陛下还是发了火。 为着刘奭在宴会上没背下来的贺词。 整个未央宫的人吓得跪了一地, 陛下这几年总是喜欢无缘无故地发火, 宫人们也做得胆战心惊。 刘询轻哼一声,刘奭这么多年了一点长进也没有, 倒还不如小时候显得通透些。他忽然想起刘奭大概五岁时的中秋节,那时未央宫灯火辉煌,张灯结彩, 大家都聚在以前赏月吃点心。他指了指一盘月饼, 让宫女掰一块给刘奭尝尝,没想到这小崽子眼皮一翻只吃了一口便不吃了。刘询正要生气,刘奭便说了一句俏皮话的诗句, 惹得众人哈哈大笑。刘询也高兴起来。赶巧儿这是霍成君来了, 他立马跑到霍成君怀里, 扭着身子说自己最喜欢吃皇后娘娘宫里的点心,说皇后娘娘宫里有小厨房,做的点心是全天下最好吃的点心, 还说刚刚诗句是霍成君教的。众人看到他这个样子,笑的不行。记得当时刘询轻哼一声,皇后小厨房糜烂。惹得霍后回了一嘴,众人吓得屏住了呼吸,他却爽朗大笑。 那时候他的笑可不像如今这般僵硬。 回想起来,他和她,由最初的不相识,到最终的不相认,好像只是眨眼的功夫,就此生再无可能了。 想着想着,刘询便一阵心痛,看着张灯结彩的中秋节,最想留住的人却不在身边。刘询想,到底是那一步出错了?他就不应该因为小公主的事情冲霍成君发火,或许是他就不应该因为逐日王的事情找她,或许是他就应该将她送到昭台宫,若是呆在自己身边,总归还有希望,两人之间,总归是有余地的吧? 刘询一阵恼怒,在中秋宴上拂袖而去。 在此之后的几年,陛下便常常深夜去未央宫的城楼上。独自一人,或者有一两个长御相伴,但大多数还是一个人,独自在冷风中站着,不知在望着什么。 未央宫城楼,见着了刘询最后几十年的皇帝经历,这时候他的两鬓已有泛白,在夜里长安因受不了冷风而轻微的咳嗽,同当年的霍光一模一样,这让旁边的长御赵春紧张得很。 刘询看着夜里繁华的长安到处闪着灯光,他恍惚看到了几十年前的繁华的流云坊,这时的他也会回想起他们头一次以真实身份见面的场景,遮不住嘴角的笑意,想起那人一身玄色男装,却意外的明丽动人。 * 刘询心里一直有一个结,他当时就应该逼问出霍成君小公主送向何处了,可惜第二天霍成君就自裁,而她的阿宝也殉了主,而刘询还怀疑宫中的那个小太监也知道这件事情,因为那个小太监在刘询来的当天夜里出宫办事,之后再也没有回来。他派了很多人去找这个青云,却一无所获。 而之后,刘询派周照秘密寻找小公主的下落。找了两年,总算是有了下文,寻到了小公主的去处,知道是长安城一户宋氏人家。 刘询本来着急的让周照把小公主接回宫,后来又反悔了,想着由霍成君的愿望,让小公主自由的在宫外长大吧。 而每月的初一和十五,周照都会进宫,汇报小公主的近况,将小公主捏的泥人,扔的玩偶,送到宫中,给陛下看看。 “周照?快让他进来。”刘询皱眉摆摆手,“快点。” 周照进后,跪安陛下,才抬头见着自己曾经日夜照料的公子:“陛下,小公主这半月很健康。” 刘询眼神一亮,催促他到:“快说,小公主如今如何?宋家人有无亏待苛责?” “小公主这半个月过的很快乐,没有生病,暗卫一直保护着小公主,非常健康,宋家人也将小公主视如己出,宋家人无子,小公主是唯一的掌上明珠,自然是全家人都细心呵护,陛下可安心了。而且小公主这些年很是调皮,常常甩了丫头自己出府玩,调皮得很,不过即便是出府自己玩,也是有暗卫在暗中保护的,陛下可尽管放心……” 刘询神色有些缓和,轻声喟叹:“十年了,她也十岁了。” 刘询想起当年的自己,想起自己在长安城中整日斗鸡走马,游手好闲的日子,也想起霍成君,那时候的她应该也是整天想着如何甩掉丫头出门玩,整日混在茶社里听说书人说书吧…… 周照点头:“是的,宋家一直给小公主请夫子教书,教小公主下棋。” 刘询点点头:“下棋好,看书也好,嗯,可起名字?” “宋府里人都叫小公主然儿。” “然儿?”刘询轻轻摇头,“这名字不大贵气。” 周照笑笑:“宋家应该是打算及笄前再给小公主起名字,陛下想一下小公主的名字,到时候卑职总有办法让小公主叫陛下所想的名字。” 刘询沉吟片刻,还是轻轻地摇摇头:“算了吧,算了吧,她现在到底不是皇室中人,我还非要起个名字骗自己干甚,当年她母亲处心积虑让女儿离开皇宫,成君一辈子不能得偿所愿,如今这最后一桩事,还是遂了她的愿吧。” 周照噤了言,如鲠在喉,也不知所措。周照看着陛下这般,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想起陛下登基前自己在陛下身边的那些日子,虽则麻烦不断,但陛下却总是意气风发,而现在,当年雄心勃勃的少年不仅即了皇帝的位子,还真正成为一名君王,可他为什么却仍心哀不已呢? 周照小心翼翼:“陛下,可要保重着身子。” 却见刘询默不作声,不知过了多久,才嘿嘿的笑出声来:“自然,自然,我还要等着见然儿成亲的那天呢……你,你说,然儿她长得像她吗?” 周照一听这话,更是心头一恸,压低着声音,硬是挤了出来:“小公主现已外傅之年,上月出门,卑职远远地望了望,比霍皇后当年在胶西剿匪时到底还是稚嫩了些,但唯独眼睛却是一模一样。” 刘询噗嗤一声笑了:“对啊,她的眼睛那般好看,然儿……然儿也有那样美的眼睛……若是然儿同她一样眼睛,我怕是也害怕见到她……” 过了一阵儿,刘询才又若有所思道:“我当然要保重身子了,大汉不能没有我,然儿……然儿倒是可以……” 说着,忍不住笑出了声,“你知道吗,虽然然儿现在不需要我了,但我还是要好好保重身子,我要等到然儿出嫁的那天呐。” 周照抬头,接着说道:“因为小公主还小,所以宋家虽然也有为她说亲的打算……” “现在说亲?她才十岁!让宋家人过两年再说吧!” “是是,卑职一定办妥,小公主及笄之年方能出嫁。”周照只忙不迭的答应着。 刘询又嘱托:“不能让宋家人知道她的身份,要自己想法子。” “是是。” 刘询似是有些累了,慢慢躺到躺椅上,侧着身子有些颓然的看着快要燃尽的红烛:“我也没见过她穿嫁衣的模样,她进宫时我便不想见她,我想惩罚她,也在惩罚我自己。你说然儿长得同她一样,我总要等到然儿出嫁那天,看看她,再看看她……远远地也好……” 周照再也忍不住了,眼泪吧嗒吧嗒的往下落,当日霍成君以婕妤身份入宫,自己还在陛下身旁当差,自己见着陛下非不见霍婕妤,似是同霍婕妤置气,似是同自己置气。没想到多年之后,那时的误会可能解了,两人的心结愈发难解,结成当日的嫁衣,从此如鲠在喉,终生未见。 一晃多年,当年跟在刘病已身后的那个一口一个“公子”的孩子,如今也成家立业,再见当年意气风发的公子,分明实现了当日抱负,却意外的颓然老态,再谈种种遗憾,也只剩唏嘘。 周照默默的打定主意,一定好好照料公主,一定让公子见到他的女儿出嫁那日,想来那时的然儿便同霍皇后一般模样。 作者有话要说:我的新文《穿成顶流锦鲤挂件[娱乐圈]》,女主事业脑,事业心又苏又爽,成长型小爱豆入手不亏~~感兴趣的朋友们看我作者专栏去看一下呗~~ 第 108 章 玄衣小姐听到这里, 眼中泛起了泪光, 而旁边的上官公子却低头不知道在思考什么。 “故事听完了吗?”一个女人的声音响在玄衣小姐身后。 原来是玄衣小姐的母亲寻了出来, 也在茶社里不知道坐了多久,竟没有一个人发现夫人,而她也坐在后面, 听完了老先生讲的故事。 “母亲, 你怎么来了。”玄衣小姐被抓包,急得不知如何是好, 而一边的上官公子却打量着对面的夫人。 之前同这个玄衣小姐闲聊的时候, 听说她的母亲颇有宣帝遗风……在转头见这个讲故事的老先生, 似乎年岁上符合着昭台宫小太监。 莫非讲故事的老先生便是那位宣帝一直找不到的昭台宫当差的青云? 上官公子从小机敏,此时心下一盘算, 竟有了些想法。 玄衣小姐的母亲也似乎有些惊讶,老先生对她似乎认识已久,看着她的眼神也充满着激动和慈爱。 玄衣小姐的母亲说道:“老先生不如来府上一叙?我夫家姓卓, 而我本姓宋……老先生想必也有很多话要对我说的, 不如来寒舍一叙,也好让我给老先生上杯热茶。” 老头红了眼圈,却摸了摸眼睛, 喃喃道:“江湖人士, 走四方的, 不去了,不去了。” 两人有点激动,卓夫人也忍不住抹了几滴眼泪, 轻轻对老先生说道:“当年我去江边玩乐,差点被江水冲走,确实是身手不凡旁人所救,但我也看到周围有人拼命的冲到江里来寻我,这么多年,也一直相对那位先生说一句谢谢。” 老头摸了眼泪,嘿嘿笑着:“都是以前的事情了,你平安就好。” 卓小姐还没琢磨出什么来,悄声问上官公子:“喂,你知道吗,我完蛋了。母亲今日有些奇怪,我今晚回去肯定是要挨打的!” 上官公子扑哧一笑:“那无妨,下次我见你送你天水郡最好的跌打药,保证你第二天就活蹦乱跳。对了,冒昧问一句,你母亲……姓宋吗?” 卓小姐点头:“对啊,你怎么猜到的?” “那你知道你母亲何时嫁与你父亲的吗?” “这……你干嘛问这个,要问我母亲的。” 上官公子只笑而不语:“过几天你还来茶社听书吗?” 卓小姐摇摇头:“我倒是想,可我怕腿已经被打断了,出不来了。” 上官公子道:“那我明日便去找你,亲手把要递给你,看你来不来。” 卓小姐想起了故事中刘次卿给霍成君送药的那一段,脸刷一下羞红了。 卓小姐认为这故事听得有趣,上官公子却认为这故事很完整有始有终。 上官由,字敦牧,熙公长子,孝平帝时,官典簿丞。妣卓氏,子二:良、朗。 * 上官由知道了整个故事的结局—— 刘询没等到小女儿穿嫁衣的那一天。 宣帝与霍氏之女约生于公元前六十年,生于民间,好读书,通音律,有美材,后嫁与长安富商卓氏,生一女,无子,病逝。 作者有话要说:非常感谢大家一路的陪伴,中间断更好几年,还有朋友记得这篇文,很感动很感谢~~~~mu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