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当衰神那些年》作者:大贰 文案: 王清河是金照山上最美的神仙,不仅人美还神力高强,只可惜,是个衰神。 所以,没人敢惦记王清河,也没人敢靠近王清河。 当衰神的日子太无聊,王清河决定去人间,但是脱编不容易,上头让王清河去完成个任务,就答应她的请求。 任务很简单,培养巫族继承人。不过继承人从小被恶鬼缠身,身边的人都因他而死,没死的,那是因为离他足够远,是个比衰神还衰的倒霉孩子。 王清河初见他的时候,他立在破墙下,通过墙上的缝隙看其他孩子嬉戏,那双浅色的眸子里,全是羡慕。 发觉身后有人,孩子条件反射的抽出把刀,刀锋直指来人,目光又狠又戾。 王清河却大笑不止,她轻松卸了孩子的刀,在他狠毒的目光中,揉着他柔软的头发:“小小年纪,戒备心这么重,过得很辛苦吧。” 后来,王清河身体力行,谆谆善诱,把孩子教成了诚实善良,富有正义感的合格继承人,但他看王清河的眼神起了变化。 王清河为了断他心思,借助死遁,消失得无隐无踪。 脱编之后的王清河成了一个帮人办事的民宿老板。偶然听说继承人如何如何出色,王清河很欣慰,直到继承人找到她,眼神不太对劲。 再然后,王清河得知,原来被恶鬼附身的孩子早就死了,留在他身体里的,是那只在忘川河中挣扎了上千年的恶鬼,那天在矮墙下,孩子的眼神不是羡慕,而是饥饿。 王清河:我觉着他现在看我的眼神也挺饥饿的,现在跑还来得及嘛? 1.恶鬼真的超级凶残 2.这大概是一个关于救赎的故事 3.hehehe 好多私设 传统神鬼 半架空 内容标签: 穿越时空 甜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王清河,金隶 ┃ 配角:一堆 ┃ 其它: 一句话简介:连大佬都想来给我打工 立意:做自己 第1章 招魂 “我知道这附件有间民宿,叫大院,现在雨这么大,又没有车,咱们先去那里住一晚吧。” 柳明明打了好久的腹稿,磨磨蹭蹭了大概好几百米,眼看着雨愈来愈大,前面的人渐渐失去耐心,终于把话说了出来。 声音不大,还带着点颤音。 这不怪柳明明,春末夏至的下雨天,天气还是有些冷。更何况,他后面还跟了个奇怪的‘人’。穿着古代的盔甲,破烂得只剩几根线掉在身上,脑袋被莫名削去了一半,只剩下半张脸,他那颤颤巍巍的暗红色脑组织,边走还在边往地上掉。 啪叽一声——柳明明莫名想起菜市场卖的那些软腻腻黏糊糊的内脏,又想起洒着葱花小米辣的锡纸烤脑花。 起初,柳明明以为是他们部门的人,不小心落在后面去了。 可他往前面一看,五个人,加上他六个。 今天这场古战场遗址考察活动,他们部门就只来了六个人啊。 柳明明悄悄侧过头看了一眼,差点没直接跪下去,浑身的血液凝住不动,手脚不可抑制的发冷颤抖。 他是个见鬼专业户,好歹是把那声已经冒到嗓子眼里的尖叫声压下去了,很快就采取了措施。 那就是假装看不见他。 这种事情柳明明常做,他虽然心理素质差,但自认为演技还好。 即便他现在声音发颤,走路同手同脚。 这片景区处于郊外,和城区隔着条河,几乎没有什么人住。现在是下午五六点,因为天气原因,暮色被压得很沉,说是晚上也不为过。 再这样走下去也不是办法,柳明明想到了这附近的民宿,先找个避雨的地方再说。 但他是个社恐,很少在这么多人面前主动说话,他害怕无人回答,纠结了一路,终是胆颤心惊的开了口。 话一出口,柳明明就后悔了。 要是前面的人转过来看他,顺道看见他身后的东西,闹出大动静,最先遭殃的不还是他? 想到这里,柳明明的腿更抖了,一时间忘记了怎么走路。一颗心脏在胸腔里疯跳,仿佛下一刻,就要撞断那几根薄薄的肋骨跑出来。 过了一会儿,前面传来部长的声音。 “这里真的有民宿!”部长把手机藏在外套里,看着地图上的大院民宿地标,简直要哭出来了:“大家快点跟我走,就在前面几百米的地方。” 听到这个消息,所有人的精神都为之一震,走路的速度快了好几倍不止。柳明明松了口气,好歹是心放回了肚子里。 民宿果然隔得很近,大家走了几分钟就到了。 雨下得太大,看不清民宿的样子,依稀是座两层小楼。 柳明明最后一个进去,跨进门的一瞬间,就猛地把门关上了。关门声太大,以至于大家都转过头看他。 柳明明靠在门上,不让自己滑到地上去,确定那个鬼没跟进来,他才放下心。 这么多目光汇聚到自己身上,柳明明觉得自己像个木头,浑身发冷,脸皮却慢慢的烧起来:“风太大,我怕冷。” 好在大家又冷又累,没心思深究。他们身上全是雨水,都没好意思坐,站在那里打量四周。 大厅的装潢有点复古,挂着几副不伦不类的抽象画,里侧摆着一套哑光沙发,旁边稀稀拉拉的种着些绿植。又带着些古风的东西,檀木做的架子和桌椅,油光水滑的柜台上面,还摆了个招财猫。 前台没人,整个民宿静悄悄的,只有淅沥的雨声和不时响起的闷雷声,像是整个世界只剩下他们。 “不会是家黑店吧?正常人谁把民宿开在这里,指定是脑子有坑。”戴眼镜的男生忍不住说道。 这古战场遗址叫万古城,虽然是个4A级景点,但来玩的基本上都是本地人,早上来晚上回。要不是他们错过了末班车,来山下准备搭顺风车的时候又遇到了大雨,这会儿也该在学校了。 是个人都知道,在这里开民宿,要么是有钱没地方花,要么就是脑子有坑。 “小哥哥,你怎么能骂人呢?”一个女生悄无声息的从柜台边冒出头,她打了个哈欠,笑着说道:“你们要住宿吗?要几间房。” 女生算不上好看,但让人看了很舒服,她皮肤很白,脸上还有被键盘印出来的红印。 合着刚才没看见人,是因为她在打瞌睡。 柳明明总感觉她很高兴,好像对他们的到来很高兴。很快,他就知道了答案。 店员欢快的哼着歌,熟练用他们的身份证登记,把房卡交给他们的时候,说了句。 我们这可有小半年没来客人了。 她声音很小,夹杂在凛冽的风雨声中,像是武侠电影中杀人卸货的黑店小二,不小心暴露了身份。有几个女同学听见了,心里立即就毛了,小脸涨得通红。 好在戴眼镜的男生看起来见多识广的样子,让她们不要声张。 民宿虽然看起来不靠谱,但设施齐全且干净,甚至比一般民宿都讲究得多。 他们住在二楼,店员贴心的给他们找了几件干净衣裳,说了注意事项,就又回楼下大厅待着了。 他们一行两个男生,四个女生,两两一间,柳明明和戴眼镜的男生住在一起。 收拾完,把衣服放进烘干机里,大家也就陆陆续续睡了。 屋外妖风呼啸,怕打着薄而脆的玻璃窗,似乎有恶鬼在雨中张牙舞爪,大院民宿一灯如豆,在这满天雨箭中岿然不动。 黑暗中,柳明明睁开双眼,那双眸子似乎和白天有些不一样,但又说不上来具体是哪里。 他蹑手蹑脚的起床,确定同行的人没被吵醒,从书包里层取母亲写的信,悄悄出了门。 整个民宿呈回字,中间一溜儿天井,雨滴密密匝匝,就算是廊道上的灯彻夜亮着,也看不清天井里面有什么。 此时格外冷,风像是无数条阴冷的小蛇,直往人袖口里钻。 柳明明打了个寒颤,要不是母亲千叮咛万嘱咐,到了大院,必须第一时间去找王清河,还不能让他身边人知道,他晚上一定不会出门。 他本来胆儿就小,一米八几的大个子,睡觉还必须开个小夜灯才睡得着。这个时间让他出门,简直是要他老命。 不过这是母亲生前最后的遗愿,就是踩着刀子,他也必须完成了。 柳明明刚准备下楼找前台,黑夜里就响起了奇怪的声音。 咚咚咚—— 似乎有个老者在爬楼,脚步很重,每一步都带着万钧之力,缓慢的抬起,又重重的落下。 奇怪的是,柳明明听不到呼吸声。 他们房间旁边就是楼道,脚步声就像在耳边响起似的,如果真的是老者,脚步声这么沉重,他应该已经很疲惫,该有喘气声的。 柳明明心里发毛,鸡皮疙瘩一层一层的起,他想回去继续睡了,那里好歹还有个人在旁边。 但想起母亲的嘱托,现在不去找王清河,明天大家醒来,他就没时间了。他不是个擅长撒谎的人,要是其他人问起,他指不定全说了出来。 柳明明是个笨人,想来想去,只想出半夜找王清河这么一个办法。 一团阴影撒在地板上,接着如同墨汁在水里扩散似的,越来越大,那个‘人’上来了。 柳明明隐蔽在门缝间的阴影里,手放在门把手上。如果上来的不是人,他就马上跳进去,把里面那哥们儿叫起来。 脚步声轻一些了,他似乎已经完全到了楼上。柳明明微微往前探,就看见了那个缓慢移动在楼道上的‘人’。 从背影可以看出,那是个中年男人,留着利落的短发,身材看起来还蛮好。就是背有些驼,但他应该是累着了才会这样。 男人脚下拖着一路水迹,想必也被淋得不轻。 最重要的是,他有影子! 柳明明从小到大见到的鬼不少,胆子没练上来,好歹是掌握了分辨鬼的的方法。鬼没有影子,他肯定是人,哪有鬼被雨淋的道理? 柳明明成功的说服自己,害怕顿时荡然无存。他追上前,想问问他认不认识这里的老板王清河。 那个人似乎湿衣服穿得不舒服,把它脱下来,随手就挂在了扶手上。 这么随意,他应该是这里的员工。柳明明猜想着,怕男人走远,加快脚步,在他肩膀上轻轻拍了一下。 “你好,我想找你打听个事儿。” 轰一声,闷雷在头顶炸开,狰狞的闪电划破苍穹,走廊上的一切瞬间暴露在惨白光线中。 柳明明脸上的血色脸骤然褪下去,他的手悬在半空,抖如筛糠。 难以形容那种感觉,他好像拍的不是人,而是一堆竹片,还硌手的那种。 柳明明艰难的把手伸回来,看见手心里躺着那个人的衣服,他就拍一下,就把他衣服拍碎了? 很快,他就懂了,因为那是纸片。 那个人转过头,满脸的哀怨,应该说是半张脸的哀怨,另外半张脸已经被雨淋空了,露出了里面的竹篱条。 “什么事快说,老子现在郁闷得很——” 很字还没说完,那个人就说了一句卧槽,接着退出好几步远,用已经被淋拦的纸手遮住那半张脸,但柳明明还是直接能看见他纸做的后脑勺。 他的目光接着往下移,看到了那个人黑黢黢的胸腔,那里什么也没有,支着几根竹篱条—— “怎么没人告诉我,今天店里来人了?” 纸人说完,蹦蹦跳跳的跑了,那模样,像只受了惊的兔子。 模样虽然滑稽,但柳明明看着,就是难以言状的诡诞。 人在剧烈的恐惧下是发不出任何声音的,柳明明就是这样,他头皮一阵阵发麻,浑身的血液直冲上头顶,心在那一瞬间停止运作,接着狂跳不止。 一阵风吹来,挂在扶手上的衣物被吹落,湿哒哒的掉在柳明明面前。 哪是什么外套,根本就是一片巨大的纸,画成了衣服的样子,上面甚至还有一个潮牌的logo。 “年轻人,年轻人,劳驾把我的门关一下,风太大了,我怕他们冷。” 一个老者的声音从旁边传过来。 刚才柳明明没注意,楼梯口的另一边门居然是开着的。里面站着个穿唐装的老人,满头银发,而他所说的他们…… 柳明明咽了一下口水,越过老人,看见他身后密密麻麻的灵位,漆黑的木牌上刻着鲜红的字,恍惚间,柳明明看见他背后站满了人,各个面如金纸,死相凄惨。 一声鬼啊终于从柳明明的喉咙里爬出来,他腿早就软了,手脚并用,几乎是爬着离开现场。 可很快,他就撞到了一个东西,仰头一看,差点没尿出来。 纸人躲在楼道的阴影里,对着他露出一个看上去友好的笑容:“不好意思,我回来拿衣服。” 可他半边脸都被淋没了,另外半张脸的墨已经晕开,黑红两色斑驳在一起,笑起来比哭还难看。 柳明明正要大叫,旁边的门忽然开了。 一个女生走出来,粗鲁的在柳明明头顶拍了一下。接着,他的喉咙里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像堵了一团猫毛在里面。 “大半夜的吵什么吵?”女生二十边的年纪,模样倒是可以,就是看着脾气不太好。 柳明明很想回答,但说不了话。 女生也知道,索性不去看他,对那个纸人说:明明知道下雨,为什么不穿那套防水的,这下把人吓到了吧。 纸人回答,你倒是多给我备几套啊,就那么一套,我穿了就没了,我才舍不得。 女人说,还多备几套,你知道那个多贵嘛,合着不是你们赚钱。 纸人答,我就知道你不愿意,我压根就没指望过,但是,这个人怎么办? 两个人同时把目光投向蜷缩在角落,极力缩小存在感的柳明明。 “赶紧去换身衣裳,今晚来了几位客人,别出来吓着他们。这个人,我来处理。”说着,王清河从口袋里掏出一张黄色符纸,贴在柳明明额头上。 纸人动作麻利的把纸皮衣服捡起来,一溜烟跑了。 王清河居高临下的看着柳明明,说:“今天晚上只是场噩梦,回去睡吧。” 柳明明睁着两只黑白双间的眸子,奇怪的看着王清河的操作。 大概是他的表情太过懵逼,以至于王清河没察觉符纸压根儿就没起作用。 她把话说完,隽秀的眉眼舒展,闪进了屋里面。很快,房间里就传出了放电视的声音。 柳明明站在原地愣了一会儿,觉得他肯定是在做梦,可在刚才和纸人撞到的头顶还在隐隐作痛,梦哪有这么真实的? 他正在回味,肩膀搭上来个毛茸茸的东西。 “同学,要不要试试我的新菜啊。” 柳明明转过头,下一刻,直接晕在了地上。 第2章 招魂 “焦副,真的要去找王清河吗?这人行事不定,性格古怪,上次她私自焚烧古尸,上面已经不高兴了。” 助手小林看着伫立在山前的大院民宿,稚嫩的脸上有些忌惮,但又不敢在领导面前表现得太明显。 王清河在行里名声不算差,就是没啥忌讳,荤素不忌,什么钱都敢收,什么人都敢结交。但对于他们这类人来说,没有忌讳,就是最大的忌讳。 焦安国二十七八的年纪,因为常年抽烟,整个人看上去有点颓丧,但又有种说不出来的沉稳。 他一口咬掉油条的一半,眨眼之间就把早餐吃完,灌了一口热豆浆,眯着眼看向蜿蜒的公路。 “这件事儿不简单,牵扯的人很多,而且我总觉得,这事儿和上回的墓有联系,赶快吃完。” 焦安国说着,开门下车,摸了两把头发。他连续忙了半个月,头发忘记理了,都遮到眼帘了。 “吃完把资料带上,我先进去了。” 说着长腿一跨,上了台阶。 小林对大院有些莫名的恐惧,总觉得有点阴森森的。他几口把早餐吃饭,拿着装资料的文件夹,几步跟了上去。 大院民宿的大厅,终于送走了那群学生,一时间安静了不少。 王清河昨晚熬夜看剧,正摊在沙发上补觉。一本看了几个月都没看完的书盖过脸,整个人像没骨头似的。 小花,也就是前台,涂着指甲和拖地的秦胜广闲扯。 秦胜广今儿换了身衣裳,看上去三十多岁,穿着黑色潮牌外套,整个人看上去很有精神。 “你没看见昨天那个傻小子,直接让老赵给吓爬下,最后还是我抬回去的。”秦胜广撸起衣袖,露出的肌肉很结实,但有点白得过分,像刷了层漆似的。 “赵叔前段时间新淘了本川菜谱子,说我们几个吃他的菜吃惯了,非得找新的人试,昨天那小子是撞到枪口了,夜半子时,雷雨交加,阴气最重,赵叔太高兴了,一个没忍住,就现出了原型。不过那小子也太不经吓了,赵叔的原型,应该不恐怖吧。” “一点都不恐怖,昨儿我看老赵,还挺可爱的。” 老赵是民宿的厨子,最喜欢做菜。 今天这群学生走的时候,非拉着他们做了一大桌子菜,说是白送的。殷勤得那群学生可劲儿说谢谢,一口一个赵叔的喊。 “不过,”秦胜广停下弯腰的动作,把拖把抵在下巴上:“今天早上那小子看我的眼神有点奇怪,我总觉得他还记得我——焦副?” 焦安国站在门口,整个人很挺拔。他对着秦胜广点了点头,一眼就看见了歪在沙发上的王清河。 小花也认识焦安国,软软糯糯的喊了一声,连带着他后面的小林也打了个招呼。 小林觉得这一院里的人都不正常,除了小花,性格好,也爱笑。 小花说:“老板昨晚熬夜追剧,吃完早饭就睡了,焦副等她眯一会儿吧。” 焦安国一般来这里,都是来找王清河的。 眼下王清河睡着,他也不拘谨,找了个凳子就坐,让小林把资料给秦胜广看。 秦胜广把拖把夹在腋下,打开里面是几张照片,还有几分报告。 他大致看了看,突然就乐了:“这不是上次老板没问到微信的那个人吗?” “那个帅哥?我看看我看看。” 小花的八卦之魂熊熊燃烧,她从柜台里面绕出来,手上还涂着美甲亮片,只能以一个极其刁钻的角度捏着那张照片。 照片里拍的是副石馆,上面的花纹看不清楚。 小花的重点是站在石馆边的一个男人,带着口罩,看着清清冷冷的,但身上又有种莫名的气质。 “我说老板清心寡欲这么些年,怎么说栽就栽了,确实可以啊,我敢打包票,这个人绝对比电视上那些明星帅。” “我说了好几遍,我加他微信是为了工作,不是为了其他乱七八糟的。”王清河不知什么时候过来了,面无表情的从小花手里抽过那张照片:“还有,人家带着口罩,一张脸遮住了三分之二,这你也能看得出来?” 小花把移位的亮片用指腹推回去,笑说:“这你就不懂了,有些人就是这样,就是他把脸都遮完了,光看气质,也能瞧出是绝世大帅哥。” 王清河懒得和她废话,她刚醒,眼睛还有些朦胧,头发也有点乱,只匆匆在照片上扫了一眼,就把它扔给焦安国,给自己倒了一杯水。 “那两个人找到没有?” “没找到,估计和你们想得一样,人已经没了。不过我这次来不是为了他们,知道X大吧,最近出了点事儿,挺麻烦,想过来请王老板出山。” 焦安国和王清河交情不算深,但也绝对不浅。他是吃国家饭的,偶然有次结识王清河,觉得这人蛮靠谱,后来遇到难解决的事儿,都来找她。 自从上回那件事儿后,王清河也确实闲了一段,正好去活动活动筋骨。 她把杯子放回桌面,眉眼弯弯的:“焦副知道规矩。” 焦安国抿唇一笑:“经费充足。” 这边刚刚敲定,那边门口露出个小心翼翼的头。 “你们好,我找王清河。” 这人正是去而复返的柳明明,昨晚他被一只比人还大的狸花猫吓晕了。醒来的时候人在床上,觉得昨晚好像是梦,又好像不是梦。 等看见秦胜广的时候,他就明白了,昨晚压根儿就不是梦。 这间民宿有问题,里面没一个正常人。 吃早餐的时候,柳明明整个人僵硬得像块木头。他刚开始矜持着不吃,后来看同学们吃得实在太香,就没忍住。 别说,这赵叔手艺可以,要是开个餐馆绝对火爆。 柳明明本来已经上了回城的公交车,但想起母亲的信还没送出去,就又跑了回来,反正是大白天,他们还能吞了他不成? 王清河眯起双眸,秦胜广差点跳起来喊,你看你看,我就说他还记得,王清河,你又买到山寨符了吧。 “焦副等我一下,解决点私事儿。”王清河随手抓了两把头发,让柳明明出去谈。 两人就站在院子里,隔得远远的,也能看见王清河脸上的焦灼。 “这谁啊?”焦安国问。 在场的人都摇头。 片刻,王清河回来了,手里捏着封信,她把信交给柳明明,对焦安国说:“焦副走吧,他正好是X大的,可以一起去看看。” 两个人上了焦安国的黑色吉普,焦安国开车,小林副座。王清河和柳明明坐在后排,她正低着头看那些照片和报告。 柳明明这人挺腼腆,突然和陌生人坐在一个车上,觉得浑身不舒坦,不是这里动一下,就是那里动一下。 王清河刚才是什么意思?让他在民宿做兼职?母亲信上写了什么他也没看过,难道就是为了给他找个兼职?和他学校也隔得太远了点吧? “王姐?” 王清河皱了皱眉,柳明明听到前排传来一声笑,好像是焦安国发出来的。 “以后你在民宿做兼职,帮你秦哥打扫卫生,叫我老板,王姐多俗气。” “好的王姐。”柳明明真的是太紧张了,手心里全是汗,没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 王清河恨铁不成钢的看了他一眼,心说她当年怎么也没想到,会召来这么个拖油瓶? “这段时间我要忙个事,可能经常要往你们学校跑,到时候我找你,你得随时在,还有你的事,我后面找机会和你详说,估计你妈什么都没告诉你。” 王清河说完,又低头研究手里的资料。 柳明明其实对自己的身体有些了解,很小的时候,他能看见别人看不见的东西,也能听到别人听不到的声音。 随着年纪越来越大,柳明明觉得自己的身体还在发生其他变化。 因为从小和别人不一样,柳明明性格孤僻又怯懦,一直以来也没几个朋友。 这个王清河好像对他很了解似的,他很想问,但王清河摆明了现在不会说。他要是再追问,就显得不懂事了。 王清河资料看得很快,她没在说话,靠着座椅闭目养神。 大概半个小时后,他们到了一条不起眼的老落花街。这里是老城区,建筑都很老旧,整个街面显得灰扑扑的。 街上没几个人,焦安国把车停了,领着几人拐进一条巷道。 巷道里面居然立着一座蛮洋气的小楼,贴着白色瓷砖,楼外养着各种绿植。 小楼左侧挂着个不明显的牌,上面写着民俗事物研究部门,底下印的居然还是公安的标。 走进里面,各种各样的人来来往往,看见他们都打招呼,说一声焦副好。 看来这人职位还不低,柳明明偷偷瞥了他一眼,发现焦安国看着也不老,正在把一块长方形的徽章别在衣襟上。 察觉他的目光,焦安国冲他笑了笑。 社恐柳明明心里立即砰砰跳,脸上立即就僵硬了,还差点把自己绊倒。 好在王清河扶了他一把,她似乎有些嫌弃,但还是压低声音说。 “这里是长城,国家钦定的民俗事物研究部门,说白了,就是研究那些神神鬼鬼,无法用科学解释的东西,”说到这里,王清河看了他一眼,眼中颇有深意:“你应该见得不少。” “你怎么知道——” 你怎么知道我能看见鬼还没说完,王清河往他肩膀上拍了一把。 “背挺直,好好走路。” 因为性格原因,柳明明一直习惯低着头走路,长此以往,颈椎弯曲,含胸驼背无法避免,整个人都显得没有气质。 自从母亲走后,再也没有人这样对柳明明说过话。他这人前半辈子过得太苦,以至于别人对他一点点甜头,他就能立马感动。 “老板——” “别给我丢人。” 柳明明:“……” “待会儿看完案情分析,咱们就去X大。”焦安国侧过身对他们说完,打开门,让他们先进去。 王清河直接走了进去,好像天经地义似的,倒是柳明明,不断的弯腰说谢谢。 进去摆着几张桌子,已经坐了些人,前面挂着张幕布,上面投映的照片是个溺死的女生。 她浑身发肿,手指变得又圆又粗,皮肤被撑得有点透明,有的地方则是是暗青色的,一看就知道和电视剧演的不一样。 这是真正的死人,从她身上看不到半点生气。 这是柳明明首次看见没经处理的照片,他胆小,恐怖小说都不敢看,眼下突然看见了真正的死人,头皮一阵阵发麻。 柳明明很想吐,但他强力忍下去了,为了转移注意力,他凑到已经坐下的王清河身边,说:“老板,我发现他们都带着一样的徽章。” 焦安国径直走到了前面,正在和放PPT的同事交谈。 王清河扫了一眼,说:“长城和普通的公安机构不同,他们不能让外人知道,所以一切和警察相关的都免了,那个徽章,你就当做是他们的制服。” 到了上班时间佩戴徽章,这是长城的规章制度。 这徽章王清河也有,连续协助长城完成几次任务后,焦安国给她的。 焦安国有心让王清河进长城,为国家效力。 但王清河这人随性,有单子就接,没单子就闲,不喜欢他们这上班打卡的制度。 所以徽章王清河一般都没佩戴,她顶多算是个特助。 第3章 招魂 “哦。”柳明明似乎恍若大悟,声音却嗡嗡的,好像蒙着一层布说话。 王清河侧头去看,柳明明脸色惨白,拼命捂着嘴巴,不大的单眼皮眼睛睁得圆鼓鼓的,十分痛苦的样子。 此时焦安国正在叙述死者的死因,上面放着她死时的照片,看着是有些渗人,但也比那些脑浆横流的好太多了。 王清河越来越想不通,当时分明可以自己走,为什么非要上他妈的车。 “厕所出门右转。” 柳明明已经等不及了,撒蹄就跑。 案情分析很快就结束了,王清河果不其然的打起了瞌睡,什么都没听见。在车上,焦安国又和她详细的说了一遍。 “第一个女生自杀前刚和男朋友分手,大家以后她是为情自杀,每年都有大学发生这种事。为了学校的名誉,校长拿钱压了下来。但是很快,又发现了第二起,校长又压下来了,只是没想到,” 王清河看了半死不活的柳明明一眼,接嘴说道:“只是没想到,很快又发生了第三起,一个月内三个人自杀,校长估计吓得不轻。” “这件案子难就难在,前两个女生都已经下葬了,到了第三个女生溺死的时候,学校才选择报警,很多线索消失了。真实的情况,还是从当时处理事情的老师嘴里知道的。再加上前两个女生的家里已经得了一笔钱,说人已经入土为安,不愿意做尸检,我们现在真正在查的只有最后这个女生的案子。” 王清河翻着三个女生的信息资料,眉梢一挑:“同年同月同日出生的呀,挺巧。” “校方也是察觉了这一点,才觉得事情不简单,接手的本来是公安的同事,他们查了很久也没有头绪,还在学校里看到了莫名其妙的东西,就把案子移交给长城了。” “莫名其妙的东西?” “小林,把帖子翻出来给王老板看。” 小林虽然不喜欢王清河的行事风格,但她好歹是长城花重金请的特助,焦副对她也很看重,所以他表面上对王清河还是礼数备至。 接过手机,王清河看见X大贴吧里正在热议的高校见鬼实录。 是个穿汉服的女生发的,发的内容下面还有好几张她的美照。 美照归美照,这女生叙事能力不错,三言两语就把见鬼的事讲清楚了。 这事要从她下晚课说起,那天她一个人,穿着汉服,看见小路上有一群穿汉服的人。这女生性格开朗,想着同为汉服爱好者,反正她也要路过,就顺便过去打个招呼什么的。 等她走近了,才发现那群人穿得汉服和她的压根就不一样,他们身上都烂得露出了骨头,有的插着几把刀,有的缺胳膊少腿儿。 她吓得屁滚尿流,马上跑回寝室,回过神后,把这件事发了出来。 在文案最后,这女生还在遗憾,当时跑得太匆忙,没拍到照片。 王清河看笑了:“现在的孩子,胆子是越来越大了。” 柳明明胆儿小,只敢用眼尾悄悄的扫王清河,心说这女生看着年纪也不大,说她是大学生他都信,怎么说起话来这么老派。 王清河察觉到他的目光:“怎么,你也看见过?” “没有没有,我什么都不知道。” 柳明明的头摇得跟个拨浪鼓似的,他不逛论坛,学校的保密工作也做得好,要不是今天跟着王清河,压根儿就不知道自己身边发生了这么多事。 焦安国又说:“我觉得这件事,和上次的墓有点联系,你还记得那个盗墓贼吗?” “不是盗墓贼,你见过哪个盗墓贼千辛万苦的到了地方,只偷个菜碟子的,他们显然有备而来。专家查出墓主人是谁了么?” 焦安国其实很想说那不是菜碟子,那是青铜盘,不过正事要紧:“主棺里没有尸体,留下的文字信息少,大概知道时间是魏晋时期的,至于是谁?没查出来。” 正说话间,他们就到了X大门口,原本焦安国可以直接把车开进去。他却在门口停了下来,因为那里站着一个人。 个子挺拔,头发理得很清爽,把五官的优势完全显露了出来,眉宇蔚然深秀,鼻梁挺直,脸部线条凌厉且流畅,整个人看起来很有气质。 花儿说得不错,这人好看到一定程度,就是带着口罩也能让人看出来。 焦安国解开安全带,对王清河说:“忘了告诉你,这次的特助不止有你,还有金隶,上次你们合作过,应该还记得。” 王清河心说我可太记得了。 “老焦,难道你忘了我问微信被拒绝的事了?” 焦安国爽朗一笑:“你可不是小家子气的人,别和他一般见识。” “我懒得见识,这人不便宜吧?” 在他们这行里,替人解决奇奇怪怪的事,价格都不便宜。 王清河已经算是贵的,这位金隶不是一般人,价格只能更高。 焦安国神神秘秘的侧到王清河耳边,说:“这人谁请得起,和上次一样,他自己来的。” 管他自己来还是有人请,王清河一概不管。 她目光扫过金隶,发现他好像皱了一下眉,只是转瞬,又恢复那副温温和和的样子。 走近金隶,焦安国熟稔的和他找招呼。做他这行的,既拍得了领导马屁,又上得了前线杀敌。几句话之间,就算是和金隶说开了,气氛一点也不尴尬。 王清河没这些绕绕,干脆就假装不认识金隶,站在一边这瞧瞧那看看。 校长安排了助理出来接他们。 焦安国和他交涉了很久,好歹是把他请回去了,说细节他都知道,X大也跑了好几回,接下来他们自己就能成。 这助理蛮敬业,走的时候还留了电话,说如果有事随时找他。 焦安国带着几个人来到湖边,也就是发现第三个女生尸体的地方。 湖连着南沙城的河,不算小。昨晚刚下过雨,湖水有些浑浊,周围绿化很好,绿柳垂髫,水莲成团,被雨洗了一遍,颜色显得很鲜嫩。 不过新修的教学楼投入使用后,这片就很少有人过来了。 “你们小心点,这地上全是青苔,我们同事来这处理尸体的时候,摔了好几跤。” 焦安国话音刚落,柳明明脚下一滑,溜出好远,差点就摔了。 他惊魂未定的稳住身体,习惯性看向地面,发现那青白交错的石块上,毫无征兆的出现了一双脚印。颜色漆黑,仿佛刚从墨汁里拿出来,柳明明甚至能看出来他没穿鞋。 脚印一前一后,一个接着一个浮现,距离柳明明越来越近,似乎正在朝着他走过来。 但他面前一个人都没有! 越来越近了,脚印已经蔓延到他脚边,柳明明甚至能想象一个面目狰狞的人狠狠的撞向自己。 “别过来!”他惨叫一声,最终还是摔了狗吃屎。 走在前面的几个人听见动静,折了回来。 “怎么了?看见什么了?”王清河问。 柳明明浑身抖得更什么似的,他指向地面,声音抖得像开了电音特效:“有个人朝我走过来了。” 可这里什么人都没有,就算有,他们也不可能没察觉。 “你重新看一眼,真的有东西吗?”王清河又问了一遍。 有人在身边,柳明明好歹是缓过来了,他小心翼翼的又看了一眼,发现脚印消失了,好像从来都没有过。 “怎么没有了?我刚才还看见的,就好像有一个人没穿鞋的人,朝着我走过来。” “看错了吧,这片地方我们已经筛查了很多次,没有发现任何可疑的脚印。” 焦安国当然相信长城成员的专业能力,就是因为没有任何脚印痕迹,这件事儿才棘手。 这话柳明明听过很多次,他总是能看到别人看不到的东西,无论他在怎么害怕,被吓得肝破胆裂,别人没看见,一般就会不冷不热的对他说一句,你看错了吧。 “不会。” 柳明明原本耷拉的脑袋瞬间立了起来,他看向王清河,小眼睛亮得吓人。 “王老板,你相信我?” 王清河站起身,环顾四周,清浅的眸子盛着耀眼的光芒:“这里有捕尸粉的味道,脚印可能来自非人类,你看到的不是现在发生的事情,而是过去,可能就在一个小时前,有东西从这里走过。我不是相信你,而是相信我自己。” 接着,凉飕飕的瞟他一眼:“还不起来?准备在地上坐多久?” 那表情,好像对他一个大男生被几个脚印吓得不成人样的行为很嫌弃。 柳明明慢吞吞的从地上爬起来,有些委屈,又不敢说什么。 王清河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圆柱形的喷雾小瓶,里面还剩半瓶粉末,她朝着地上喷了几下。 “捕尸粉是我自己调的,味道我最熟悉,这一个月内,我只在墓里用过,如果这里出现的话?” “这里不可能出现!”助手小林忍不住说。 王清河的目光看了过来,小林有些发怵,但还是大着胆子说:“那三十二具陪葬古尸,全被你烧成了灰,难不成,他们还能复活?” “我也希望是我闻错了。”王清河看向地面,神色微敛。 原本只长着一些青苔的地面,出现了密密麻麻的脚印,手印,还有不明的拖拽痕迹,仿佛这里走过了千军万马。 “这些东西就是从墓里出来的,说不定和三个女生的死有关系,既然什么人为痕迹都没有,咱们就另辟蹊径,试试招魂。”王清河把显尸粉收起来,突然想起金隶在旁边站着,一句话都没说。他一个大佬,怎么像跟着他们跑场子来了。 于是王清河又加了一句:“金先生怎么看?” 第4章 招魂 “招魂是目前唯一的办法,王老板是专业人士。”金隶的声线很平和,带着点清凌凌的感觉,说话的时候看着王清河,眼神里面有几分隐晦的专注。 王清河没察觉,就算察觉了,也不会往其他地方想。 “老焦,你觉得了?” “我们有这个打算,大福回来了吗?招魂只有他最靠谱。” 长城办案很少会招死者魂魄,人死后记忆混沌,一般会选择忘记痛苦的事情,有时候连自己已经死了都不知道。 但现在案子特殊,招魂是唯一的办法,能问一点是一点。 “大福今天下午三点的动车回来,这里也没什么看的,要真还有古尸,他们也只有晚上才出来,我先回去一趟,晚上7点左右带大福过来。” 王清河站起身,对柳明明说:“至于你,回去上课吧。晚上再叫你。” “啊,还要叫我?还是晚上?”柳明明胆儿都快不够用了,以前他是晚上才害怕,现在连白天都躲不了。 王清河凉了他一眼:“你妈已经把你卖给大院了,自己回去看信,先走了,各位。” 说着就头也不回的走了。 王清河来到校门口,正准备打车回大院,发现金隶跟了上来。左右就这一辆出租车,这厮莫非是来抢车的? 王清河大度,往后退了一步:“金先生请吧,我打滴滴回去。” 金隶很高,王清河也不矮,但架不住他高,只能微仰起头看他。 他似乎有一瞬间的迟疑,不过很快就消失了,一双淡色的眸子微微垂着,目光正好落在王清河身上。 接着从衣袋里摸出一只崭新的手机,态度好得不像话。 “王老板,可不可以加你个微信?” - 看着手机里那个叫金隶的微信号,王清河觉得刚才那一幕很魔幻。 一个月前共事的时候,金隶虽然为人温和,但身上总有股生人勿进的气势。大家都不太和他接近,只有王清河能和他说上几句话。 所以临走的时候,王清河主动加他微信,毕竟是圈中大佬,以后兴许还有机会共事。 谁知道大佬高冷,他居高临下的看着王清河,说,我没有微信。 这一句话,算是把王清河的面子摁在地上摩擦了。 现在又跑来加她微信,金隶到底是几个意思? 还没等王清河捉摸透,就在车上睡着了。回去又睡了一觉,才把昨晚熬掉的夜补回来,醒来大福已经回来了,大家一起吃了个晚饭。 大概晚上六点的时候,王清河和大福带着工具,驱车来到X大。 焦安国压根儿就没走,但是没见着金隶。 现在时间还早,招魂最好是在晚上,利于魂魄聚形,而且还要清场,要等上好一会儿。 王清河就把柳明明叫出来,让他带着自己和大福在学校里逛几圈,兴许还能遇到那些个奇怪的人。 - 今天是周末,室友都出去玩了。 柳明明躺在寝室看完了母亲的信,也可以说是一封介绍信。 母亲把自己推荐给了王清河,罗列了他的一系列优点,以及存在的缺点。柳明明看着有些鼻酸,虽然母亲给他留了一笔能读完大学的钱,但他的日子过得很拮据。母亲到死都在为他考虑,怕他钱不够花,还给他找了一份工作。 柳明明感性,看到母亲的笔迹,眼泪已经开始大颗大颗的掉。 但当他看到最后一句话的时候,眼泪立即就收回去了。 王老板,明明年幼,性格顽劣,但心地纯良,请务必让他留在大院工作,不要工资,只要给他饭吃,不限时间,我愿意让他一辈子留在大院里,任你差遣,请务必留下他!务必! 最后两个务必笔触很深,纸都被划破了,仿佛代表着母亲让自己留在大院的决心。 但是,永远无偿为大院工作,任王清河差遣,这和把他卖了有什么分别? 就在这时,王清河的电话打了过来,让柳明明过去找。 柳明明立即把信收起来,擦掉眼泪,穿着外套跑去找王清河。 焦安国和金隶不在,王清河和一个男生坐在椅子上等他。 想必他就是大福了,年纪看上去比柳明明还小,十五六七的样子,穿着背带裤,外面套着件卫衣外套,显得有些憨厚。 王清河拍拍大福的肩膀,示意他起身,对气喘吁吁的柳明明说:“这是你大福哥。” “哥?可他看上去比我还小。” “咱们大院里按胆量排名,你觉得你能排第几?算了算了,你本来也是兼职,随便你怎么叫。走吧,逛逛你们学校。” 说着就走上前,还大爷似的背着手。 大福身上跨着个很大的包,胀鼓鼓的,看起来不轻的样子。 柳明明想去帮他拿,大福把身子转过去,对柳明明露出个憨直的笑容:“重,重。” 他吐字很慢,微微带着拖音,动作也很笨拙。那一刻,柳明明好像明白了,大福应该是个憨直得过分的人。 他不在说话,老老实实的跟在王清河后面。 几人参观了教学楼和剧院,大福一般不说话,只有王清河偶尔问他几句。 天色越来越黑,就算是身边跟着人,柳明明也忍不住发怵。他知道王清河脾气不好,不敢靠近她,就紧紧贴着大福,一口一个哥的喊。 王清河掏出手机看时间,九点多种,就说去湖边,准备招魂。 “王老板?” 柳明明忍了一路,原本想等这件事完再问的,但他实在想知道答案。 王清河嗯了一声,示意他继续往下说。 “我妈是不是欠你很多钱?” 空气陷入一瞬间的静止。 王清河似乎在思考该怎么回答,过了一会儿,她说:“没有,信上的话你别当真,我只要你做兼职,有课就上课,没课就过来,工资不会少你的。让你永远待在大院,我可没这个能力。” 前面听着还好好的,后面这句话怎么听着有点奇怪:“为什么?” “……嘘,有人来了。” 柳明明立即闭了嘴,他的感官比普通人发达,听到旁边的树林里传来淅淅索索的脚步声。 这片儿很荒,很少有人过来,柳明明忍不住好奇,转过去看了一眼。 就这一眼,把他吓得不轻,尖叫声刚刚冒到嗓子,就被王清河眼疾手快的拍了一把。 树林里,一个没有双臂的古代女人,背着一个很大的包袱,似乎在找什么东西。但她没有双臂,包袱很快就从身上滑下去。 掉在地上,还滚了几圈。 女人想把包袱继续背上来,没有手不方便,只能俯下身,用嘴叼起上面的带子,动作滑稽又恐怖。 “去湖边会合。”王清河正要上前,忽然被人扯住了。 回过头,柳明明嘴巴闭得紧紧的,眼泪都急出来了,一个劲儿的狂摇头,一边害怕,一边又不想她去涉险的样子。 王清河怕那人走了,但柳明明属实拉得紧,她就说:“一起?” 那只手马上就松了。 王清河缓慢上前,地上难免有枯枝落叶,踩上去会发出声音。虽然很小,在寂静的林子里会被无限放大。 女人的动作停了,王清河也停住了脚步。她把手伸进衣服口袋,抽出了一张黄色的符纸。 咻——一声,女人飞射而出,仅靠两只腿在林间爬行,走的时候还不忘咬着那只包袱。包袱对她来说显然是太重了,整个身体几乎贴在地面,两只脚弯反向曲着,像是某种爬行动物,头发随着风四处飘扬,根根直立,眨眼就不见了。 柳明明目睹全程,几乎要晕厥。他以为王清河没抓着人就会回来,谁知道她也跟着跑了过去。 今晚的风格外大,柳明明感觉有无数双眼睛盯着自己,身上起了一层毛毛汗。 “不怕,不怕。” 大福迟钝而又缓慢的声音响起,让柳明明安心不少。他充分发挥怂人属性,紧紧抱着大福的胳膊,恨不得把整个人都挂在他身上。 他现在说不了话,就一直扯大福衣袖,示意他赶快去湖边,至少那里人多。 大福却纹丝不动,紧紧盯着一个方向。 柳明明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浑身的汗毛瞬间立了起来,四肢先是冰冷,继而狂抖。 第5章 招魂 柳明明几乎快哭了,嘴里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他紧紧拉着大福的衣袖,想让他别过去。 因为他看见草丛里蹲着个孩子,扎着两只小髻,穿着件半旧不新的对襟盘扣袄子,背上插着把比他人还长的大刀,将袄子上的绣花一分为二,刀仿佛是刚插的,还在啪嗒啪嗒往下滴血。 柳明明甚至觉得,那血还是烫的。 大福察觉到柳明明的情绪,又不知道该怎么做。他在原地愣了半响,从包里抓出个东西,塞到柳明明手里。 低头一看,是张黄橙橙的符纸,画着乱七八糟的红字,被折成三角形的样子。 柳明明就算再傻,也知道这个是平安符,他家里一堆,都是母亲给他求的,不过没什么用。 现在有总比没有好,柳明明把平安符紧紧攥在手心,发现大福已经往前走去。他脚步很慢,看起来其实和正常人没有什么两样。 柳明明怕那个小孩,可背后的凉意有增无减,他不敢回头看,只能追上大福。 大福却顿住脚步,转身推了柳明明几把,嘴里嘟囔道:“去,去,” 反反复复只有这两个字。 大福力气大,柳明明被推着倒退了好几步,眼泪都快急出来了。 这月黑风高的,有一个人往他脖子吹气,而且大福好像完全看不见,他是真的怕。 “……” 柳明明嘴巴张得很大,但发不出任何声音,两只手到处乱扬。大概是他的样子太可怜,也有可能是怕他太闹了打草惊蛇,大福没在阻止。 他走上前几步,柳明明就跟几步。 大福好像一瞬间变得灵敏了,他伸手一抓,动作快得柳明明几乎看不清。 很快,那个孩子就被他提住了后颈。 接下来的一幕,才真的让柳明明遍体生寒,恨不得刚才跟着王清河走了。 大福抓着小孩的后襟,用另只手把他两只腿蜷起来,又把到处乱舞的两只手臂折过去。 小孩的哭喊声很大,大福却好像恍若未闻,他把小孩用一种极其刁钻的方式揉成一个球形,然后张嘴把那个球吃了! 大福把那个小孩吃了!? 柳明明两眼一翻,直接倒了下去。 听到后面的声响,大福迟钝的转过身,看着地上的柳明明,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这时,兜里的手机响了,不知道是多少年前的诺基亚。按下接听键,王清河的声音传了过来。 “人跟丢了,我现在在湖边,大福,你们怎么还没过来啊?” “晕,晕……” 手机的另一端,王清河沉默片刻后,好像骂了句脏话,顷刻又恢复正常的语气:“把那小子背过来。” 湖边的路灯都开了,被茂盛的树叶挡住,光线细细碎碎,投映在地面,看不太真切。 金隶立在围栏边,整个人隐没在黑暗里,依稀能看出挺拔的身影,以及那若隐若现的优越五官。 王清河收起手机,看了金隶一眼,拿出刚才没扔出去的符纸开始折三角。 两个人隔得很近,但是都没说话,只有隐隐约约的人声传过来,那是焦安国站在远处打电话,他身边有个红点,大概是在抽烟。 刚才的地方距离湖边不算远,大福很快就找来了,身上还背着昏迷的柳明明。 王清河让大福把柳明明放在长椅上,准备招魂。 大福把黄色的绸布铺在石头上,从包里拿出要用的东西,一根招魂幡,一只通体漆黑的引魂铃,一把纸钱,一只朱砂笔。 焦安国结束了汇报,走过来把女生的生辰八字递给大福。 大福接过来,用朱砂笔把信息对照着写在符纸上。他虽然看起来木讷,却写得一手漂亮的毛笔字,横勾竖捺各有韵味。 符纸对折成方块,放在火上焚烧,大福按动手诀,念着繁复的咒语。 平时的迟钝此刻完全消失,繁复的仪式做起来浑然天成,甚至还有些老练。 接着,竖起招魂幡,摇动引魂铃。 磬然铃声响起,铃上缠着的无数魂线随之解开,像有生命似的四处涌动,有的翻过教学楼顶,有的则在湖面盘桓。 过了片刻,铃声止息,魂线也黯淡无光,仿佛被黑暗吞噬了。 大福又晃动了一下,叮一声,像是血液随着心脏跳动重新回到血管中。魂线恢复活力,发着幽幽的蓝光。 但是很快,又堙灭在黑暗中。 大福额头起了细汗,被路灯的光照着,有点反光。 他表情有些懵懂,因为寻常人,一声铃响便三魂归位,大福连撞了两声,竟然没有任何响动,半片魂儿都没招到。 很快,第三声铃响波浪式的漾开,比前两声更大传得更远。 但是这一次,依然没有反应,大福把引魂铃放回去。 风阵阵的来,方才那些魂线完全消失,招魂幡簌簌响动,里面却干净如初。 这大概是大福首次招魂失败,他神色黯然,整个人像霜打的茄子一样。 想当年,他和王清河在西北,有家人的儿子在外横死,那时候消息闭塞,儿子死了半年,两个老人家才知道消息。 他们没钱把儿子的尸首带回来,也没见着儿子最后一面,更不知道他最后骨埋何处。 人总是要落叶归根的,儿子的尸首无处寻找,总要把他的魂儿喊出来,进了祖坟,才能入轮回。 两个老人家找了很多人,都没把儿子的魂引回来。毕竟已经十年之久,儿子成了孤魂野鬼,早就忘了自己的名字。 直到他们遇到大福,那时候大福才将近十岁,人比现在还痴傻,被王清河带着,偏偏对鬼神之事颇为精通。 两声铃响,离家十数年的儿子,终于被丝丝缕缕的魂线牵了回来。 离家再远,时间再久,哪怕只剩碎片,三遍铃声过后,也该顺着线回来了。 引魂不过三铃,这是规矩,如果强行敲第四下,引魂者轻则生病数月,重则折寿损命。 焦安国顿了会,把另外两个女生的生辰八字拿了过来,对大福说:“你试试她们的。” 大福依言而行,同样三声铃响,还是没有反应。 大福很不解,他的头很痛,很想狂抓自己的头发,但碍于王清河在这里,硬生生忍住了。 看着那只通体黝黑,散着古朴光芒的引魂铃,大福突然伸手拿起,准备再敲第四下,却被王清河止住。 夜色中,王清河的眸子像是一汪山泉,从高山松林间激流而下,溅起玄白色的浪珠,携着缕缕白雾,冷冽而又令人莫名舒心。 她手指按在大福手背上,冰冷却有力,语气很缓:“不要再敲了,第三次没回来的话,证明她们的魂魄消失了。” “消?失?”大福似乎不理解消失这个词。 王清河的表情突然有些古怪,隽秀的眉宇拧了个小小的川字:“就是被什么吃掉了,或者被谁关起来了,反正就再也回不来了。” 第6章 缚灵 焦安国急忙走过来道歉:“大福,对不起,是我太心急了,你没吓着吧?” 大福已经缓过来,又露出憨厚老实的笑容:“没有——” 王清河把东西一股脑儿收起来,装进大福的包里,大福见了,也赶来收拾。两人半蹲着收拾得起劲,王清河不时低声呵斥大福几句,大福只是憨憨的笑,不知道听懂几句。 “别吃我!别吃我!”躺在地上的柳明明突然大叫大喊。 王清河把包给大福,走过去把他拍醒。 她的手很凉,冷得柳明明一激灵,当即就醒了。 “谁要吃你?” 一天之内被吓无数次,柳明明觉得自己快得心脏病了,他从地上坐起来,看向大福,眼神里满是惊惧。 王清河想了一会儿,叫了声大福,问他是不是发现了什么。 大福从包里拿出张被折成三角形的黑符,上面画着金色的符文。 王清河接过看了一眼,就把黑符抛给焦安国:“焦副,那墓下面肯定还有东西,得继续挖。” 焦安国接住了,发现黑符里困着一只缚灵,他马上掏出手机:“自从上回出事之后,就没人敢继续挖了,我直接让长城的同事过去。” “再派些人过来,估摸着这些缚灵也快醒过来了,要是发狂会伤着学生。” 王清河从大福的包里掏出些黄灿灿的符纸,又匀出些黑符,收进衣服口袋里。 “我们就先找着,找着一个是一个,对了焦副,打电话给校长助理,让学生们赶快回宿舍,没有指令不能出来。” 柳明明听到就往回走,但被王清河抓住了衣领。 “你上哪儿去?” “不是让我回宿舍吗?” “你不能走,留在这里陪大福。” 柳明明哭丧着个脸,想说什么又不敢说的样子,王清河从口袋里掏出一只黑符。 “这黑符能暂时囚禁灵体,但是符对灵体的伤害很大,必须吹口生气养着,他们才能安全的待在里面,懂了吗?” 柳明明恍然大悟:“那我看见大福哥把那个孩子吃了,其实是他把孩子装进了黑符里,然后对他吹了口生气?” 王清河点头。 “老板,缚灵是什么?” “一种区别于鬼魂的灵体,通常伴着很强的怨气出现,他们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会想方设法的去完成生前执念的事情,如果缚灵知道了真相,也就是觉醒,它们就会变成怨鬼,见着活物就杀,而且,难以正常进入轮回。” “所以你大福哥和你一样,是人,你在这里陪着他,我们待会儿就回来。” “好,老板,我一定寸步不离开大福哥。”误会了大福,柳明明觉得很惭愧,他想都没想就答应了下来,压根儿没考虑到自己会害怕。 “嗯,辛苦你了。”对这个兼职,王清河好歹是有一点儿舒心的了。 “我再问最后一个问题。” “你说。” “有没有白符?白符是干什么的?”柳明明眼睛虽然小,但是很有神,王清河总觉得他的眼睛较之白天变了一些,但又说不上是哪里。 她没有回答柳明明的问题,只留下了一个莫测的表情。 “你不会想知道的。” 另一边,焦安国该通知的人都通知到位了。 长城的后门驶出四辆黑色的车。其中两辆开往河滨路,那里灯光璀璨,游人熙攘。没人注意到,路灯照不到的角落里,一群人背着大包从车上下来,消失在黑暗里。 另外两辆直接开来了X大。 各学院辅导员也在通知学生们,半个小时内回到宿舍,然后开始拍照点名。 很快,喧闹的学校变得静谧无声,长城的同事们也都赶来了,他们大多穿着黑衣,胸口上别着一枚方形的红色徽章。 大家分头去找,湖边很快就只剩下柳明明和大福。 柳明明自责极了,一个劲儿的给大福道歉,大福只是笑。道完歉后,两人就在湖边坐着,大福不说话,柳明明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周围很静,只有不知名的虫在草丛里疯狂叫嚣,仿佛要占领这片地方。 柳明明后颈子又开始凉起来,他挨着大福坐在石头上,腿微微发抖。 大福奇怪的看着他,柳明明按住不听话的双腿,露出个尴尬的笑容:“大福哥,我冷。” 大福把外套脱下来,送给柳明明,他里面穿的是短袖。 “不要不要,大福哥你自己穿。”晚上还是挺冷的,柳明明也只是随口一说,没想到大福实诚,直接把自己的衣服给了他。 柳明明执意不要,大福也不坚持,闷声闷气的把外套又穿上了。 周围又静下来,柳明明实在受不了了,从衣兜里拿出手机:“大福哥,我们来看相声吧。” 打开视频播放器,把声音调到最大,他最喜欢的相声演员的熟悉又稍微带着点贱的声音传来,柳明明觉得好多了。 - 教室里,王清河蹲在其中一排座位中间,静静等待着缚灵到来。 刚才她看见一个男人,虽然衣襟破烂,依稀能看出是华贵的料子,他以前可能是个富人,如今正一瘸一拐的,每间教室的寻找东西。 至于是什么东西,王清河不清楚,她提前躲进了男人要来的教室,准备来个偷袭。 不知过了多久,王清河脚都蹲麻了,终于听到了轻重不一的脚步声,同时,伴着一股浓烈的血腥气。 王清河暗中抽出一张黄色符纸,绕在中指上。 男人的行动很缓慢,可能有腿疾,他在前面晃了很久,才走到教室的后面来。 血腥气越来越浓,透过桌椅间的缝隙,王清河看见了那个男人的下半身。 他的右脚掌不知道被谁砍掉了,露出了一圈骨茬,他似乎不知道痛,走路就直接用那圈骨茬抵着地面。 此时他距离王清河只有两排桌椅,王清河放缓了呼吸,符纸在指尖微微颤动。 突然,周围陷入一片漆黑,缚灵把灯关了。 他已经拥有了无意识的鬼神之力,看来距离苏醒也不远了。 黑暗中,燃烧的符纸犹如一只带着火焰的飞镖,准确无误的命中缚灵的背心。 一股灼烧的嗤拉声响起,伴随着尖啸的哭嚎声,缚灵在那瞬间冒出滚滚黑气,眨眼间又消失不见。 他慌忙扑灭背上燃烧的火焰,踉跄着跑开。 王清河站起身,正要去追,但腿麻得不得了,在原地缓了一会儿才追出去。 整座楼的灯都被关了,借着外面路灯的光,依稀能看清长廊上的情况。每间教室的门都开着,里面是更浓稠的黑,像是无数张深渊巨口,等待人迷路者走进去。 王清河又抽出张符纸,漫不经心的绕在中指上。 此时缚灵正躲在其中一间教室的桌子下,刚才那火是鬼魂灵体最害怕的业火,背上发出阵阵痛意,他咬着自己的手背,迫使自己不发出声音。 长廊上,响起了轻而缓的脚步声。 缚灵身体微微颤抖,仿佛那是催命之音。 脚步声近了,好像就在这间教室外面,让缚灵绝望的是,脚步声停了。 “嗡嗡嗡——”一阵奇怪的声音响起,仿佛就在缚灵耳边,他能根据这个声音判断,追他的人就站在门口。 “挖出来了?一家子……数目对不上啊?那些脚印不可能是他一家子走出来的吧……好罢好罢,我联系他。” 那个人的声音很轻缓,好像在和谁聊天,但他又没有听到另外一个人的声音。 又过了一会儿,那个人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金先生,你那边情况怎么样?……我没事,人找到了,是一家子,你找到三个?那加上我这个就全了……行,湖边见。” 轻而缓的脚步声又响起来,慢慢小下去,应该是走远了。 缚灵无声的松了一口气,正要从桌子底下钻出去,就看见一个女人坐在桌子上,修长的双腿懒散的垂着,纤细手指上绕着张黄符,姣好的脸上带着笑意。 “你难道闻不到么?这么大一股儿焦味?” 这么一说,缚灵才猛地惊醒,他的衣服和肉都被烧焦了,发出了一股近乎刺鼻的焦味。 缚灵已无处可逃,跪在地上,接连不断的磕头:“求你绕我一命,金银细软都在马车里,你们随便拿去,只要绕我和家人的性命,如若不够,我家住在……住在……”他似乎想不起来了,就下意识跳过这一段:“家中父母知道了,一定会拿重金来赎。” 王清河从桌子上跳下来,居高临下的看着这个男人,问道:“你姓甚名谁,家住何方,从哪里来,又要到哪里去?” 男人直起身,似乎在努力思考,王清河这才看见他胸口上有个血窟窿,应该是被一剑穿心而死。 “我姓吕名成业,六月携妻子儿女以及兄长一家去庐州登山游历,转眼就是八月,十五乃是家中老父生辰,我们一行回家为父庆生,只是,只是,忘记家在何处了,英雄,细软金银你们全拿去,只要饶我们性命。”男人说着,又磕起了头。 他无意识的隐去了自己是怎么死的,记忆停留了临死之前。 王清河绕到他背后,发现他背上有一个大坑,整个脊椎都凹陷下去了,几片肋骨拱破皮肤翘出来。 “我可以不杀你,但你得告诉我,为什么要杀那三个女生?” 吕成业急忙摆手摇头,目露惊恐:“我没有杀人,我自小读书,虽未考取功名,但也是谨守律法之人。我在家中,连鸡鱼都不敢杀,更何况人?” 王清河看他那副文文弱弱的样子也不是会杀人的人,于是掏出黑符,把他暂时羁押在里面,回到湖边,长城的成员和金隶都已经回来了,王清河是最后到的。 她把黑符交给焦副,把自己推测的大致情况说了说。 “刚才我也问了,大致情况和你说得相差无几,他们身上除了刀剑伤,还有被重物敲击的痕迹,几乎每个人都有严重的骨折。我猜他们是回家途中遇到了山匪,结果又正巧遇到了山崩,山崩把他们掩埋在了地下,他们的身体和灵体都陷入了沉睡。”焦安国总结道。 “秋山别墅的古墓正好压在他们的尸体上,所以,古墓被挖出来了,他们也就重见天日了?”柳明明脑袋终于好使了一回。 “没错。” 柳明明的说法被认可,他原本有些高兴,但又想到地上那些脚印,密密麻麻的,全是他们这几个人走出来的,不知道在这里徘徊了多少遍。 “那他们,是不是不记得回家的路了?” “忘了,连带着自己被杀的经历,一起忘了。”王清河似乎没什么感觉,脸上神情如初。 柳明明伤情了一会儿,突然又松了口气:“好险,是他们变成了缚灵,要是当年那些山贼也变成了缚灵,那他们的执念,不得是杀人啊?” 说完之后,原本还在小声讨论的长城成员们,还有王清河金隶,都把目光看向他。 周围安静得针落可闻,这么多道目光汇集到自己身上,像是带着电流的激光,灼得柳明明浑身不舒坦,说话又开始吞吞吐吐起来。 “怎……怎么了?我说错了吗?” 第7章 缚灵 “嗡——嗡——” 焦安国的手机发出焦躁不安的震动,仿佛被人捉住的蛾子,不断颤抖。 所有人的目光又汇聚到焦安国身上,他不是柳明明,神色如常的打开手机,不过听完电话后,脸色严肃起来。 “是秋山古墓的同事打来的,他们又挖到了一批尸骨,应该就是山贼的,有二十几具。” 柳明明一语成谶,此刻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能默默低下了头。 “嗡——嗡——” 焦安国的手机又响了,是校长助理打的。划开,接通,他脸色越来越差。 “有几个学生被困在剧院了,当年那群山贼也变成了缚灵。小林,通知催眠师过来,其余的人跟我去救人。” 他把手机放进裤兜里,从腰带上拿出一根巴掌长的黑色铁棍,甩开,变成了一米来长。 有点儿像警棍,不过材质看上去更古朴,上面刻着些红色的篆文,专门用来对付鬼怪,叫做荡邪。 催眠师是长城特设的职位,如果在办案途中,被普通民众看到了灵异事件,就会让催眠师来对他们进行催眠,给他们暗示,看到的一切只是一场梦。 王清河和金隶当然也在其中,湖边再次只剩下柳明明和大福,两个人挨着在坐在石头上,柳明明摸出手机。 “大福哥,咱们接着把相声看完。” - “嘭——嘭——” 一柄镌着虎纹的锻刀,砍破了试衣间的大门,木渣裂得到处都是,没过几下,缝隙就大得足以看到外面的人了。 他穿着古代短卦,浑身横肉,满脸络腮胡,一道疤从额头贯到嘴角,几乎要把他的脸分成两半。 里面挂着各种演出服,角落里躲着几个瑟瑟发抖的学生。 他们是话剧团的,本来在排演话剧,突然收到了辅导员要求所有人回寝室的信息。 但是话剧下周一就要演出了,还有几个细节没磨好,副团长让他们在排练一个小时。 这时突然冲进来一群人,拿着砍刀,穿着古代的衣服。 他们原本以为是另一个团的,还想说他们的服装道具挺逼真,谁曾想那些人一刀就把舞台劈了个洞。 大家吓得四处逃窜,到处找地方躲。 “这些人是谁啊?他们穿得好奇怪!”一个女生躲在一堆衣服中,只露出张脸,脸上有些雀斑,两只眼睛骨碌碌的看着门外。 “这一看就是精神病,不知道从哪个院里跑出来的,警察怎么还不来?那个门要坚持不住了。”另一个男生压低声音说。 “我们是不是快死了?我还没给我妈打电话呢,”另个女生哭哭啼啼的,说着就掏出手机,正要拨通电话,门轰得一声倒塌。 她吓得手机掉了出去,顺着地板滑到了路中间。她目露惊恐,眼看就要抑制不住叫出来,雀斑女生急忙去捂住她的嘴。 她们周围全是衣服衣架,雀斑女生一动,就发出了响声。 山贼听到动静,一双杀气腾腾的眼睛转了过来。 正在哭的女生止不住的发抖,要不是被雀斑女生捂住了嘴巴,她随时会叫出来。 这时,躺在地板上的手机接通了,电话那头传来女生母亲的声音。 “文文啊?吃饭了嘛?打电话干什么?” “文文,怎么不说话?” 试衣间里很安静,就算手机没开扩音,也足矣听清楚那头的声音。 山贼侧了侧脖子,脸上露出疑惑的表情,手却握紧了锻刀,声音再次响起时,不由分说的砍了下去。 啪——这只当季最新款的手机断成了两半,连带着地砖都被砍裂。 那人似乎没见过手机,觉得奇怪,他蹲下去,准备用手去抓。 他很高,起码一米九个的个子,当他蹲下去的时候,躲在衣堆里的女生看见了他脖颈上的凹陷。大概有一个篮球这么大,整个背连着脖颈的部分,完全变形,还隐约能看见几截冒出肉的骨头。 都这样了还没死? 两个女生大概是第一次亲眼看见这么诡异的一幕,雀斑女生看上去还算镇定。 但那个本来就在哭的女生,最终还是没忍住,腿软了一下,正好碰到了衣架子。 发出的声响引起了山贼的注意,他收回手,起身走过来。地上的东西在奇怪,也被他一刀砍成了两截,是死物,更重要的是活物。 雀斑女生一只手捂着她朋友的嘴,另只手藏在身后,结出个法印。 山贼很谨慎,他没有完全走近,而是举起锻刀,往面前的一堆衣服砍去,两个女生就躲在那些衣服下面。 “死神经病!我在这里,来追我啊!” 眼看那锻刀就要落两个女生头上,藏在另一个地方的男生跑出来,他随手抓了一把衣架子,全往山贼身上扔。 山贼又高又壮,这些个衣架子扔在他身上,就跟饶痒痒似的。 他的注意力被成功吸引了过来,转过身,锻刀背在背上,头扭了一圈,但颈椎已经变形,扭得很诡异,一卡一顿的。 衣堆里的雀斑女生双眼微眯,手上的金光淡了下去。 男生见状不对,立即就跑。 谁知一脚踩在被砍碎的木门上,整个人失去重心摔倒,身体和地面接触,发出令人惊惧的声音。 他觉得浑身的骨头都散架了,门上的木刺还嵌进了肉里,尖锐的疼痛,让他连爬起来力气都没有。 山贼惨白的脸狞笑着,挥动锻刀,砍向他头顶。 男生登时浑身僵硬,吓得闭上了眼睛。 过了一会儿,并没有想象中的疼痛,男生睁开眼睛一看,发现面前站了个女生。 这女生是谁?是他们团的吗?怎么没见过? “同学,同学,你快跑,他们都是神经病!真的会砍人!” 王清河侧过头,冲着他笑了一下,说:“你还挺仗义。” 说完,手指上的黄符飞射而出,像两柄飞刀穿风而去,贴在山贼身上,立即燃起熊熊火焰,这山贼显然比刚才的书生厉害,他虽然痛得面目狰狞,可还是挥动着锻刀砍向王清河。 男生以为王清河会被一刀砍成两半,但她动作灵敏,侧身躲过的同时,身体鬼魅的绕到山贼侧面,两手一错,分明是个很简单的动作,却带着难以想象的强悍力道,令人牙酸的咔擦声响起,山贼的右臂断了,钢刀落在地上,哐当一声,地砖当即就裂了。 王清河顺势抽出数张符,贴在山贼的身上,火焰愈燃愈烈,他在地上滚来滚去,妄想这样扑面身上的业火。 奇怪的是,他浑身都是火焰,碰到试衣间里的衣服,那些衣服却没被火舌燎到。 眼看他要被业火烧成灰烬,王清河手中出现张黑色的符纸,上面的符文发出浅浅的金芒,像层雾似的包裹着山贼。 片刻,金芒散去,山贼消失。 王清河把手中的黑色符纸折成了三角形,轻巧的吹了口气,揣进衣袋里。 她转过身,发现地上的男生嘴巴张得能塞下个足球。 他的世界观崩塌了。 王清河环顾房间,目光在躲着两个女生的衣堆上停顿了一下,最终还是低下头,看这个男生。 “有没有人受伤?” 男生愣住。 王清河摇了他一下,疼痛让男生的意识回拢,他看着王清河的眼神里充满了敬畏。 “我问你有没有人受伤?”然而王清河却失去了耐心,语气恶劣。 “有有有,”男生小鸡啄米似的点头:“是我们副团长,他被那些神经病砍了一刀,但是我好像看见他被一些男生带走了,不知道在哪里,同学,你……” 话还未说完,王清河就越过他走了出去,焦安国正好走过来,他拿着卫生纸擦荡邪上的血。 王清河指了指里面:“有三个,还有人受伤了,我去找找。” 焦安国对她点了点头。 很快,剧院里的同学全部获救,一共八个人,还有个受伤的不知所踪。获救的人全部在大厅里,坐成一排,神情呆滞,像一群鹌鹑。 他们的世界观,在短短一个小时内被重塑了。 这时,一个长相普通但笑容甜美的女人,和小林一起走了进来,她和大家打招呼,身上莫名有种让人舒心的感觉。 “同学们,晚上好啊。” 还有个受伤的副团长没找到,剧院里已经没人了,王清河顺着剧院外找。 她运气不太好,找人这种事情多半都要花很长时间,所以她找得很随意,还抽了张符纸出来折小动物。 谁知王清河一拐弯,就看见了路上的血迹,滴撒状的,一直蔓延到黑暗里。 王清河心说今天运气可以啊,她把折的小动物收起来,另外抽出张符纸绕在中指上,顺着血迹走去。 血迹蔓延到桃林里,桃树种得整整齐齐的,花都落尽了,枝头挂着比拇指还小的毛果子。越往里走,路灯没有了,桃树的剪影变成一只只蛰伏的巨兽,规整的伫立在地上。 没过多久,王清河就看见了围坐成一圈的山贼们。 他们不知从哪来搞来了篝火,火光映再他们脸上,各个脸皮青白,凶神恶煞。但又神态自若的聊天闲扯,说的是哪家的媳妇又生了,哪家的小子又怎么怎么样了。 这些缚灵比较特殊,他们的意识和身体不再同一时空。意识上,这须臾的数千年是一片空白,他们还活在截杀路人的日子里。而身体,早已来到这个完全陌生的时空,就算看到的听到的和自己熟知的不一样,他们也会自动屏蔽。 副团被五花大绑的扔在一边,大概是嫌他吵,嘴里被塞了一团布,乌漆嘛黑的,不知道从哪里找的。 这里的山贼大概有十几个,除了剧院里的那些,应该全在这里了。 果然还是运气不好,王清河默默收起了符。 要是以前的她,这些山贼压根儿不够看的。但她出了场意外,神力损了一半,后来自蜕神骨入轮回,又舍七七八八。 所以她才要借助这些符纸,把自己的力量发挥到极致。 要对付这十几个即将觉醒的缚灵,救出这个学生,还要全身而退,不能强攻,只能智取。 王清河蹲在桃树后面想了好一会儿,发现不远处有个猫窝,里面似乎还有几只刚出生的猫崽子。 学校里面一般都有流浪猫,经常有学生给它们喂食,还给它们做窝,养得膘肥体壮的。 - 副团长是个男生,他腿上被砍了一刀,血一直流到了现在,那些山贼嫌他的惨叫声太吵,给他嘴里塞了块布。 他以一个极不舒服的姿势躺在地上,眼泪从刚才就没止过。 突然,一只大耗子朝他跑了过来,他吓得一激灵,定睛一看,竟然只是奶里奶气的小猫。 哼哧哼哧的迈动小短腿,圆滚滚的身体摇摇晃晃的。它的肉垫子踩在草皮上悄无声息,身体又小,很快就避过山贼的耳目跑到副团长背后。 然后,副团长感觉那只猫在解自己的绳子,尖锐的爪子不小心抓在他手上,还有点疼。 他觉得自己一定是疯了,或者就是快死了。 “什么人?” 原本正在闲扯家常的山贼突然躁动起来,他们拿起武器,纷纷起身。 桃林里,走来一个修长的人影,眉眼隽雅又温和,瞧不出悲喜。 所有人都看着他,就连那只正在努力解绳子的猫,都踩在副团长的肩膀上,用两只圆溜溜的眼睛盯着他。 金隶目光扫过在场所有人,看见那只奶猫的时候,明显停顿了一下。 王清河心想,他莫非认出我来了?反正大佬都来了,这人得救了,还是快走吧,找个隐蔽的地方变回来,要是过了十二点就麻烦了。 她正要走,副团原本侧躺着的身体倒了下来,正好把她压住。王清河差点当场吐出来,奶猫转眼变成猫饼。 大佬就是大佬,一句话不说就开打,副团被一只差点扔在自己身上的斧头吓晕,这才压住了王清河。 王清河依稀听见接连不断的惨叫,然后,所有声音都消失了。 压在她身上的副团被移走,她松了口气,刚准备跑,就被人捧了起来。 刚经历一场恶斗,金隶连头发丝儿都没乱一下,他右手上笼着团黑气,原本白皙骨线流畅的手背和手指上,出现了密密麻麻的诡秘符咒。 发觉小猫盯着自己的手看,金隶把右手收回来,用一只左手捧着它。 这个猫刚出生没多久,蹲在金隶手上还有空余的。 王清河想跑,发现自己的神力完全消失,糟糕,已经过十二点,她被困在小猫的身体里了! 她很想骂人,一句脏话冒出来,却是奶声奶气的。 喵—— 怜人得紧。 王清河快崩溃了,半辈子的英明神武毁于一旦,现在,只希望金隶认不出来。 认不出我认不出我认不出我认不出我! 王清河在心里祈祷。 “王老板?” 第8章 缚灵 时间仿佛过了很久,王清河觉得自己的面子在一点一点碎裂。 怎么一遇到金隶,她就尽干丢人的事儿? 大概是金隶看着自己的眼神太过专注,王清河实在绷不住了。 她端坐在金隶的手掌上,两只前爪撑得笔直,尽可能保持自己英明神武的形象,然后高贵的、优雅的点了点头。 对,没错,是我。 虽然,她的尾巴有意无意的扫着金隶的手背,像在撩拨似的。这不怪她,那条尾巴有她自己的想法,她控制不了啊。 金隶的眼皮跳了跳,似乎有点想笑,但又止住了。 因为他感觉到小奶猫的肉垫子正在一点点收紧,小而尖的爪子抵在他手掌上。要是他敢露出嘲弄的表情,分分钟让他见血。 于是金隶还是平日那副清冷神情,只是眉宇间拧了条细细的褶,好像在忍耐什么事情:“王老板,怎么会这样?” “喵——” “……” 王清河的神力实灵实不灵,过了凌晨十二点之后,她就彻底的变成了普通人,十二个小时之后才能恢复。 当然,她没打算把这个秘密告诉金隶,但她得想办法传达讯息。 于是王清河起身,尾巴翘得高高的,顺着金隶的胳膊踩过去。她害怕跌倒,小爪子紧紧勾着金隶的衣裳,当然也抓到了他的肉。 这点疼痛对金隶来说不算什么,他看着王清河在自己身上嗅啊嗅,拱着一张小猫脸,钻进了外套的口袋里。 很快,她又退了出来,往另外一边口袋扑去。金隶半蹲在地上,看着小猫再次退了出来,她找了个舒适的地方停住,好像是在思考问题。 片刻,小奶猫仗着身形优势,亦步亦趋的往金隶的脖颈爬,她爬到一半就停了,一头钻进了他外套里。 喵咪的嗅觉很灵敏,王清河闻到一股子清香,夹杂在男子气息中。 金隶里面只穿了件短袖,脖颈上挂着根项链,藏在衣服里面,能看见微微的凸起。 察觉喵咪盯着自己的项链,金隶下意识用手捂住,王清河在他衣服兜里翻了个白眼,谁稀罕。 接着,她在外套的暗袋里翻了翻,什么都没有,奇怪,他把手机放哪里去了? 王清河从他衣服里露出个猫头,尖耳朵微微颤抖,难道在裤子口袋里?她伸长了脖子看去,隐约看见了手机的形状。 她忙不迭爬出来,也不管自己踩着了什么,伸出猫爪子,隔着布料在那手机上敲了几下。 是让金隶把手机取出来的意思。 金隶明白了王清河的意思,他把手机拿出来,顺便把王清河从自己身上移了下去。王清河现在太矮太小,当然没看见金隶耳尖的薄红。 她回望着金隶,以为他是在嫌弃自己。 但王清河现在的表情太没有威严,她也不愿意再发出那腻得掉牙的喵喵声,就不打算和他计较,专心摆弄手机,手机没有锁,直接用猫爪子摁亮了。 打开微信,王清河本来打算用输入框和金隶交谈,但她看见了金隶的微信界面。很干净,只有两条消息,一条是微信团队发的,一条就是添加王清河成功。 一个奇怪的想法诞生,王清河点开了金隶的通讯录,看到的依然是一片空白。王清河三个字,孤零零的躺在那片空白里。 难不成一个月前,他说没有微信,是真的没有? 王清河的小猫爪在半空悬了一会儿,假装没看见似的,若无其事的打开自己的聊天界面,把输入框摁出来。 字母和字母之间挨得很近,王清河的肉垫子相对来说又太大,她打了很久,才把要说的话打出来。 金隶凑过来一看,是简短的几个字。‘不要说出去’后面还接了几个刀的表情,再然后是简短的解释,‘都是意外’。 金隶想发笑,看见小奶猫自以为凶神恶煞的样子,又极力忍住了:“放心吧,王老板,我不会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 王清河这才放心,转过身,继续在手机屏幕上敲敲打打。 她打得很慢,金隶也不催,就这样静静的看着她一个字一个字的敲,这次说的是‘我发现……’ 后面的话还没打出来,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焦安国带着人找过来了。 王清河及时收了爪,金隶把她抱起来,收起手机,回身,焦安国正好走到面前来。 “人没事,只是晕过去了,缚灵也都抓住了。” 金隶的业务能力,焦安国当然不会怀疑:“那就好,墓里的同事来电话了,说人就是这些,应该没有其他的了。” 焦安国说完,目光落在了金隶掌心的小猫身上:“这只猫——” 难不成又被认出来了?在金隶面前社死也就算了,在焦安国面前,还有这么多长城成员面前,她以后怎么在圈里混?怎么当长城的特助? 王清河有些紧张,爪子无意识的收紧。 “好可爱啊!” 焦安国说完,就要上手来摸,谁料金隶身形一转,直接从他身边走了过去。 “焦副局长,把缚灵带回去审问吧,时间不早了。” 看着金隶离去的背影,焦安国兀自苦笑一声。 “收队。” 长城的审讯室里,刚才还气势汹汹的山贼们,哭得一个比一个惨。 “官爷饶命,我等也是实在没法子,不得已才落草为寇,我们没杀人,杀的都是奸商险恶之徒。” 要么就是稍微有点骨气的,往那一坐,神气得不行。 “要杀要剐,随你们处置,十八年后,老子还是一条好汉。” 审讯一直持续到第二天,焦安国在办公室的沙发上眯了个把小时,昨晚他实在扛不住了,才让换班的同事顶着。 七点多钟,闹钟响了,焦安国捏了捏眉心,从沙发上坐起来。 小林买来了早餐,给他的时候顺便把审讯记录也交给了他。 上面的内容,要么说是天灾严重,粮食颗粒无收,实在没饭吃了才当的山贼,要么就是读了几本书,满嘴都是之乎者也的书生。 焦安国觉得一个头两个大。 办公室外,柳明明带着大福,两个人在门边只露出个头,怂兮兮的盯着里面的人。 柳明明有种进老师办公室的感觉,况且这里面都还是公职人员,虽然是非常规的,但他还是害怕。 昨晚金隶说,他和王清河发现了线索,要去彻夜查一下。大福开不了车,焦安国索性就把他们两个一起带回了长城。 过了好久,焦安国才发现门口的两个人,他走出去,问他们有什么事。焦安国没怎么睡,头发乱蓬蓬的,下巴还冒出了青色的胡渣,整个人更丧了。 “大福哥要找老板,我打她电话打不通,我马上就要回去上课了。”大福自从昨晚就一直跟着柳明明,虽然他话不多,柳明明也觉得没什么,但他不能上课也带着大福吧。 “我打试试。”焦安国打了电话,也是无人接听,他看了看大福,说:“这样吧,你回去上课,大福就让他留在这里,反正待会儿我们也要去你们学校。” “也只能这样了。”柳明明停顿了片刻,还是决定问一下:“焦副,那些缚灵和三个女生的死有关系吗?” 焦安国想起那些审讯记录就头疼:“关系不大,基本上可以说没关系,虽然缚灵也会撒谎,但是他们不像。” 这就意味着,昨晚是白忙活,案情再次陷入僵局。 柳明明想起地上那些脚印,还是觉得触目惊心:“那你们要怎么处理这些缚灵?他们其中不是也有受害者吗?” 焦安国也在考虑这件事,缚灵因执着徘徊于世间,只有解开执念,才能进入轮回。 否则时间一到,他们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已经死亡,就会发狂变成怨鬼,到时候要入轮回就难了。 不管是山贼,还是受难的路人,他们都没资格剥脱这些人轮回的资格,入了轮回之后,自有阎王对他们生前功过进行审判。 路人的执念是回家,都过了这么多年,谁还知道他们的家在哪里?山贼的执念,就更难以解开。 看见焦安国脸上出现忧色,柳明明下意识说:“要是老板在这里就好了。” 不知道为什么,王清河在柳明明眼里的形象很高大,他总觉得她无所不能,可能是因为王清河知道他身上自己都不清楚的秘密。 这话让路过的小林听见了,他凑过来说:“你老板在这,可能一把火把他们烧了,反正也入不了轮回,还不如烧了干净。” “啊?” 看见柳明明满脸惊讶,小林更来劲了,继续说:“一个月前,秋山古墓那三十二具古尸,还有很高的研究价值,王清河谁的劝阻都不听,说烧就烧了,更别说这几个缚灵了。” “老板是这样的人吗?” “你是不知道,”小林本来还想再说,瞥见了焦安国的眼神,立即就收了八卦的心:“没什么,我去写报告去了。” 说完,一溜烟儿跑了。 柳明明莫名有些垂头丧气,他说:“焦副,我回去上课了,大福哥就交给你了。” 焦安国说没问题,柳明明跟大福说了再见,就走出了长城的办公大楼。 出了巷道,往左走几百米有一个公交站,柳明明准备坐公交车回去。 现在还早,街上没多少人,只有三三两两穿着校服的小学生。柳明明在公交站边站着,余光忽然瞥见一个很奇怪的人。 其实也算不上奇怪,只是现在人少,他的穿着打扮看起来有些醒目。 是个男生,蓄着到肩膀的长发,长得还蛮清秀,穿着一身黑。但那黑衣是连柳明明都看不上的款式,他走路有点跛,好像两条腿的长短不一样。 左右除了那些学生,就柳明明看着大一点,他的余光看见,那个人朝自己走过来了。 社恐柳明明,连找人问路都能纠结个半天,要是那人来找他问路,他能紧张得给人指错。 眼瞅着那人隔自己越来越近,柳明明揪着自己的裤腿,下巴都绷紧了。 “你好,请问民俗事物研究部门怎么走?”那人一开口,声音出乎意料的好听,一双眸子也很清沉。 “啊?”柳明明哆哆嗦嗦好一会儿,才反应民俗事物研究部门就是长城,好在那人看起来脾气很好,静静站着等他的答案。 “我知道,正好——我也有点事,我带你过去。”柳明明一紧张,给人指路就变成了亲自带路。 第9章 缚灵 到了上课时间,学生们陆陆续续的往教室赶。 王清河蹲在墙头,无师自通的学会把爪子揣在身体下面放着,一双圆溜溜的猫眼,盯着过往的学生看。 有学生瞧见她了,学着几声喵叫逗她,王清河傲娇的瞥一眼,像在看傻子似的。 关键那学生还挺高兴,说等会给她带火腿肠。 王清河今天被金隶带着吃了顿好的,哪还看得上火腿肠? 金隶就站在围墙下面,从王清河的角度看过去,可以看见他头顶的旋儿,以及小部分侧脸。 昨晚说发现线索当然是假的,王清河为了掩盖自己的身份,硬逼着金隶说的。至于大院民宿,肯定也回不去。 王清河原本以为金隶会带自己去他家,谁知道大佬还挺绅士,带着她去了酒店,开了两间房,他一间,王清河一间。 前台惊呆了,她第一次见到有人给猫开房间的。 王清河撑了撑毛爪子,正准备换个姿势,就看见迎面走来了两个女生。 其中一个长着雀斑,模样倒是可人,但和旁边的高个子女生相比,就显得有些普通。 就算是王清河昨晚没有看清楚脸,也可以确定,她们就是被困在更衣室里的人。 王清河的耳朵尖立即竖了起来,那股味道太熟悉了,佛血中带着腥儿。 王清河跳到金隶肩膀上,示意他跟过去。 “昨晚真是太惊险了,还好那个精神病被抓住了,不然我们就惨了。”高个子女生叫蒋文,长得肤白貌美,气质谈吐也好,在大学里面应该算是女神级别的人物。 昨晚他们都被催眠了,以为那只是一场由混进学校里的神经病病引发的捣乱。 “副团长受伤了,咱们这个话剧还排得成吗?”说话的是唐依然,她和蒋文是好闺蜜,两人都是话剧团的。 “怕是排不成了,唉,我们最后一场话剧竟然这样结束了,我还想到时候多拍点照片带去国外呢。”蒋文面露遗憾。 唐依然安慰她说:“没关系,我们排练的过程也很高兴啊,你到了国外可别忘了我。” 蒋文伸手揽了唐依然一下:“放心吧,说不定我在那边不习惯,很快就跑回来了,我先去上课了,等下中午找你吃饭。” 看着蒋文离去的背影,唐依然眼里浮现出毫不掩饰的羡慕,她在原地站了片刻,刚转身就看见了金隶。 他个子很高,五官俊秀,眉宇间笼着清冷,站在她身后,似乎在等她把话说完。 唐依然大概没在学校里看见过这么一个人物,一时有点讶然。接着,她就看见了蹲在金隶肩膀上的猫,巴掌大小,那双宝石般的圆眼睛里,好像还带着一丝打量。 唐依然觉得自己疯了,才会在猫的眼睛里看出情绪,她不觉得金隶是来找自己搭讪的,于是说:“同学,麻烦让一下。” “樊家的人?” 金隶语气有些沉,唐依然莫名有一种无形的压迫感。 王清河似乎看见她眼里绷着一根弦,很快,那根弦就消失了。 唐依然露出个看上去无比纯良的笑容:“同学,你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 “你应该知道,随着时间推移,佛血的力量越来越强,你想藏是藏不住的。” “我真的听不懂你的话,我姓唐,不姓樊,虽然我是捡回来的,但也不至于有什么佛血吧,你这人说起话来怎么神神叨叨的?”唐依然有些无耐。 金隶正想再说,感觉到王清河肩膀上的爪子在收紧,他侧过头,正好对上王清河那张小猫脸。 王清河自以为十分严肃的摇摇头,让金隶不要再问了。 但金隶看见的却是,小猫咪蠢萌的晃动圆滚滚的脑袋,耳朵尖还在微微颤动,他的眼皮又跳了跳,还是不太习惯王清河这个样子。 “我要回宿舍了,不和你说了。”唐依然说完就走了。 金隶和王清河找了个能坐的地方,开始交流信息。 想来想去,还是湖边清净。 很快,金隶就坐在了湖边的长椅上,他把手机摆出来,让王清河敲字。 王清河极力分开那几瓣爪子,趴在手机上敲了好半天,才敲出个,那个女生有问题。 “樊家向来避世不出,绝对不会允许自家的孩子出来,不过她身上确实有佛血的味道,应该是樊家的人没错。”金隶回答。 大概是喵咪怕冷的天性使然,王清河自己都没发觉,自己蹲在了手机上。她拧着两道并不存在的眉毛,思考樊家的问题。 作为他们这行里曾经的前列,樊家对外人来说,是个很神秘的存在。樊家向来以佛血著称,但那血中,带着红尘的腥气,王清河总觉得那血很诡异。 不可否认的是,即便佛血不纯,樊家的捉鬼除邪之术悍然且独特,他们从不外传,只授本家人。 前些年,还经常能看见樊家人出来活动,这几年,要不是突然闻到这诡异血味,王清河都快忘了,他们这行还有樊家这一脉。 要真是樊家的孩子,那家族里面的几个老古董,会准许她流浪在外吗? 王清河想不通,她起身又准备敲字。 这才发现金隶的手机屏幕被她划花了,一道又一道,边缘都泛起了白。 金隶正在望着湖面出神,忽然感觉被勾了一下,低头一看,小奶猫指着那片划痕,又指了指那上面新打的字,说的是,回头我赔你个新的。 金隶笑了笑,清冷的眉眼弯出个弧度,像是青白的弦月渡了层薄薄的暖光似的,说:“好啊。” 王清河又指下面一句:“帮我个事。” “可以。” 王清河的猫脑袋有一瞬的呆滞,她还没说什么事呢,金隶就答应得这么干脆?也不管了,王清河又艰难的伸出爪子,把要交代的事详细的打出来。 金隶看了,思索了片刻,便道:“没问题,我一定帮你办到。” 再然后,就是最后一件事,不过这件事,得她自己去做。 金隶从长椅上起身,王清河也把爪子伸直了,从椅子上站起来。 一人一猫,互视一眼。 “小心。”金隶说。 你也是,王清河原本是想说这句话的,结果发出来的又是。 喵—— 金隶的神色僵了半瞬,然后舒唇一笑,两人背道走去。 金隶走了一会儿,就停住了脚步,他回过身,正看见王清河跌跌撞撞的走在草坪上,走到草高的位置,整个猫都消失了,过了好一会儿,才从另一个地方冒出来。 - 柳明明上午的课上完了,同学们陆陆续续离开了教室,他把书收起来,对坐在旁边的大福说:“大福哥,我带你去找老板。” 说着,他给王清河打了第十九通电话,终于接通了。 王清河的声音从电话那头传来,柳明明竟然觉得久违的亲切:“老板,这么久你去哪里了?你没回大院吗?” 王清河一个问题都没回答,就说了句:“来湖边找我。” 听着那边的忙音,柳明明的你吃饭了没硬生生卡在了喉咙里,他收起手机,对渴望知道答案的大福说:“打通了,老板让我们去湖边找她。” 大福憨厚的笑。 柳明明带着大福来到湖边,老远就看见了焦安国,和今天去长城找人的黑衣男生,他好像叫樊玉泉。 焦安国对面,还有个男的,生得高高壮壮,穿这件蓝色的外套,上面的潮牌logo差点没把衣服占满了,他们似乎在交谈着什么。 柳明明一看见那人,手就不由自主的打哆嗦。 他至今还记得那诡异的触感,以及那个混杂着颜料的纸皮笑容。 柳明明脚步一顿:“大福哥,你在这里等老板吧,我先回宿舍了,有点事。” 说着就要走,刚转过身,一条冰冷但强壮的胳膊搭了过来。 秦胜广搂着柳明明,满脸都是爽朗的笑容:“没想到王清河把你招进来了,我们以后就是同事了,幸会啊,我叫秦胜广,你以后可以叫我秦哥。” 想到搭在自己身上的是个纸人,柳明明浑身都僵了,他笑得比哭得还难看:“幸会啊,秦哥。” 秦胜广有点稀奇:“这怎么行,以后得练练胆子,胆子太小了,在大院怎么混得走?” 柳明明悄无声息的低下头,想把自己从秦胜广的钳制中脱离出来,今天和那天不一样,柳明明感受到的至少是□□,只是比普通人的僵硬冰冷,就像是——尸体。 这个想法一出来,柳明明更怕了,他木着一张笑脸:“我练,我肯定练,” 这时,王清河从另一个方向走了过来。 柳明明像看见了救星似的,不管不顾的大喊一声:“老板!” 第10章 缚灵 王清河抬头看去,柳明明被秦胜广友好的架着,煞白着一张脸,汗水都出来了。 “那是你秦哥,你怕什么?” 柳明明欲哭无泪,只能默默接受秦胜广友好的问候。 王清河扫了一眼焦安国身边的长发黑衣男子:“审问出结果来了吗?” “出来了,但是没什么用。”焦安国无奈的说。 “猜到了,就一群普通的缚灵,唯一特殊的,就是过了一千多年才醒。” 焦安国不可置否,他看王清河一下就坐在了长椅上,好像很累的样子:“你这么久没出现,干什么去了?” “查案啊,还能干什么?京城米贵啊,焦副,我得赶紧查案,拿到长城的补贴,然后给员工们发工资。”王清河卖了个乖,囫囵的就把这个问题揭过去了,她总不能说自己附身在猫身上,不小心忘了神力失灵的时间,还被金隶给瞧见了吧。 说起金隶,不知道他事情办妥了没有,王清河正要掏出手机联系他,金隶就来了。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短暂交汇,金隶冲着她微点了下头。王清河就知道,事情妥了,大佬办事,一定靠谱。 恢复人身,王清河觉得脸皮变薄了些,她还困在小猫咪身上的时候,连他衣兜都敢爬。现在不一样了,王清河连多看他两眼都觉得罪恶。 王清河收回目光,本来要交代给焦安国的事,也因为人多不方便说。 她正想喊秦胜广走,那长发黑衣的男生,突然对着金隶,双手抱拳,弯腰鞠躬,态度敬畏又谦逊。 “樊玉泉见过大祭司。” 毕竟很少看见有人行这种礼了,所有人,包括焦安国在内,都被惊得不行。 这十几年内,术族没落,连樊家这面大旗都缓缓倒下了,很多刚出来的小辈恐怕都不知道,金氏巫族大祭司,乃是神选之人,神族和这凡世联系的唯一通道。 王清河看着樊玉泉,眼神里带着些许赞赏,这么懂事的小辈,现在倒是很少见了。 金隶对周围惊诧的眼神视而不见,微微颔首,就算是对樊玉泉的回应。 樊玉泉收了礼数,站回焦安国身边一言不发。 “老秦,过来,咱们去办大事。”还是王清河打破沉默,是她特意让秦胜广来的X大。 “好勒,这就来。”秦胜广终于放开了柳明明,一路小跑到王清河身边。 两人就要走,柳明明和大福跟了过来,王清河扭头对他们说:“你们两个不能去,这件事,只有你们秦哥才办得下来。” 可以不用和秦胜广在一起,柳明明巴不得:“大福哥,我们就留在这里吧。” 大福觉得柳明明是个好人,也乐意和他在一起。 王清河和秦胜广刚走出不远,秦胜广就按捺不住好奇心问:“这金先生是个什么路子?连樊家的人都对他这么尊敬?” “反正是大佬就对了。” 秦胜广看王清河的眼神有些嫌弃:“大佬又不是你,你笑得这么高兴干嘛?” 王清河摸了摸自己的脸:“有嘛?让你带的东西带了没?” “带了,但咱们这么对一个女大学生不好吧,焦副要是知道了,不得把我们抓起来?” “放心,我只是试探试探,要是她身上真的只是流着佛血,但没有术法的话,她的怀疑就能排除。” 王清河刚借着小猫身体方便,去学校档案室查了唐依然的资料,好巧不巧,她出生年月日和三名受害者一模一样。 她一边说着,一边把有用讯息发给焦安国,拜托他查唐依然更细的资料,以及问樊玉泉是来干什么的。 两人在微信上交换信息,很快,王清河就了解个大概,原来樊玉泉是来找失踪人口的。 十五年前,他的堂妹走失,自此了无音讯。毕竟樊家不同于普通人,所以他们特意来拜托长城找人。 焦安国知道樊家能力不俗,欣然邀请樊玉泉帮忙查案。 消息知道的差不多了,王清河刚要收起手机,焦安国果不其然还是没能压制住心里的好奇,问她金隶是什么来头。 王清河只回了两个字,大佬。 如今金隶的身份,只有行里少部分上层人知道,焦安国就算是长城的领导,也是个外行人,他只知道基本的。 焦安国和王清河刚结束对话,就接到了同事的电话。 缚灵们有发狂的迹象,可能撑不到明天,就会变成怨鬼。 到时候的结局,只有屠鬼。 和普通死亡不同,屠鬼就是把这个人的灵体从世界上彻底抹去,变成数粒微尘,连形都没有了,当然入不了轮回。 这些缚灵来自千年前,焦安国不知道该化解他们的执念,王清河可能有办法,她虽然年纪不大,但对术士巫族们的事很了解。焦安国本来想问王清河,忽然想起那三十二具古尸。 他怕王清河的答案是,反正都要变成怨鬼,还不如现在就一把火烧了,还省时减力。 焦安国停顿了一会儿,最终对电话那头的同事说:“去查资料,问前辈,尽量在天黑之前找到办法,还有加强戒严,一定不要让他们跑出来。” 为今之计,能拖多久是多久。 时间很快来到晚上,焦安国和小林在学校里走访,调查唐依然的社会关系,为了方便,他还带上了柳明明。 他们正在和唐依然的辅导员了解情况,长城的紧急加红电话就打了过来。 缚灵发狂了。 听说是缚灵发狂,柳明明首先想到的就是那些为了寻找家踩出来的密密麻麻的脚步,他也顾不上害怕,带着大福一起,和焦安国赶到了长城。 在车上,小林忽然说:“焦副,要不还是烧了吧。” 刚才他听到的电话那头的声音,同事的声音断断续续的,更多是类似野兽的嘶鸣声。他们没有办法,千年前的人,他们熟知的一切早就消弭于无形,没人能解开他们的执念,与其等他们全部发狂,倒不如现在就烧个干净。 焦安国没说话,唇线抿得紧紧的,把车风驰电擎的开进了落花街。 几人冲进长城办公室,楼前面的几盆绿植碎了,一眼就能看出是打斗所至,应该是缚灵逃出来了。 同事看见他们回来,凑上来说:“你们回来了,刚才金先生来了,还带来了……” 后面的话没说完,焦安国就火急火燎的冲进了羁押缚灵的地方,小林柳明明等紧随其后。 这里的牢房和普通的不同,到处贴着符纸,打造铁牢的材料也很特殊,温度比外面冷好几倍。 关押缚灵的牢房空空如也,焦安国的心沉了下去,是逃了?还是烧了? 铁牢尽头立着个人,身形修长,眉眼绝滟,俊雅的脸上无悲无喜,是金隶,他对面还站着个佝偻的老妇人。 穿着诡异的红衣,腰带上挂着三只狰狞面具、三只悲悯面具。她很老很老了,充满生命力的肉早就随着岁月流逝,脸上的皮肤全是皱的,松松垮垮的像一层皮披在骨架上似的。 老妇人枯树枝般的手里提着串枯藤小灯笼,散发着幽然蓝光。 “红衣白婆?” 刚才话没说完的同事追了进来:“是,这位金先生可真厉害,红衣白婆是地府使者,出了名的脾气差,他竟然把她老人家请了过来,刚入有两只缚灵发狂跑出去了,被金先生三两下制止了,红衣白婆说,那两只缚灵还能入轮回,可能来世身体差一点,不过只要还能再世为人,就已经谢天谢地了。” 焦安国绷紧的弦终于缓了下来,小林也松了口气。 “这位金先生果真不是一般人。要是王清河在这里的话,恐怕这些缚灵早就变成灰了。”小林心有余悸的说,完全忘了刚才说过的话。 柳明明看了小林一眼,想说什么,但他嘴笨,找不到话来反驳。 “那大祭司就代老身向王老板问好,时候不早了,老身告辞。” 红衣白婆的眼珠结了一层雾白色的翳,声音很老,像含了一只破旧的鼓风机在喉咙里,整个人都透着一股行将就木的沉沉暮气。 但在地府,她已经待了几千年。 “多谢白婆拨冗相助。” “金先生客气,梦奄丹是王老板的,我只不过是做了个顺水人情,告辞。” 说着,红衣白婆往这边看了一眼,化作了一缕黑色的烟,消失在原地。 柳明明总觉得红衣白婆在看自己,不是他自作多情,而是那眼神太过冰冷,让他不自觉的打了个冷颤。 “金先生,这次多谢你了,要不是你,我们真不知道该怎么处理这些缚灵。” “我只是受人之托,该感谢王老板,是她找到的梦奄丹,让这些缚灵在梦中解开执念。”金隶说完,没去看焦安国和小林脸上的表情,从他们身边走了出去。 柳明明又高兴起来,他就说,他不会看错人,老板一定会有办法。他急忙拉着大福,跟在了金隶身后。 谁知刚出去又遇见了红衣白婆,刚才隔得远,柳明明已经冷得打哆嗦了,现在浑身不安,像是上百只小虫子在身上爬来爬去。 这次红衣白婆没有看柳明明,她手里躺着一只小灯笼,里面的灵体正在到处乱撞。 “本来想直接回去了,谁想这灵闹得太凶,金先生,他有话要对你说。” 金隶接过小灯笼,那灵要说的话可以直接传到他意识中。过了一会儿,他把小灯笼还给红衣白婆:“多谢。” 红衣白婆接过,微微俯身,就真的回地府去了。 焦安国在原地站了很久,他忽然觉得自己挺不是东西的,和王清河共事了这么久,竟然连这点信任都没有。 他掏出手机,拨通了王清河的号码:“王老板,我替长城感谢你,还有,对不起。” 那头的王清河不知道在干些什么,声音伴着很大的风声:“焦副,感谢什么的不用说了,要是你真的觉得我辛苦,和上面申请一下,给我多弄点补贴费啊。” 焦安国哑然失笑:“一定一定,等这件事儿完了,我就给上面写申请书。” 话音刚落,电话那头就传来一声尖叫,不是王清河的,是个女生的,接着他听见王清河的声音:“老秦快上,我不信她不还手!” “……清河,你在干什么?” 回应焦安国的是一段机械的忙音。 第11章 樊家 幽静的小道上,路灯散发着微弱的光芒,又被树叶割裂成数块,投映在地上,斑驳的树影,像是地狱里往上伸着的枯瘦鬼爪。 一个女生形容狼狈的发足狂奔,她发现自己在一个地方打转,手机也没了信号,恐惧让她不断加快脚步,直至跑了起来。 前面有一个人,手里还抱着本书,应该也是学生。 唐依然像是看见了救星,飞快跑过去。 “同学,救我!这里好像有鬼!” “怎么可能,这个世界上,根本就没有鬼。” 那人是个女生,对着唐依然露出个僵硬诡异的笑容,然后五官开始脱落。 先是那两粒黑白分明的眼球,啪嗒两声,唐依然甚至觉得它们在地上弹了一下。接着是鼻子,从山根到人中,像是被人用很快的刀削掉,那个高挺而秀气的鼻子从她脸上分开,缓缓的滑落下来。 在然后就是嘴巴,先掉了下唇,露出了她粉红色的牙齿,她自己浑然不觉,对着唐依然发笑,脸上暴露在外的肌肉都牵动起来。 “同学,你也是刚下课吗?” 一声尖叫,从唐依然喉咙里冒出来,她转身拔腿就跑,好几次差点摔倒。 王清河故意把关节扭得咔咔作响,看着唐依然的狼狈身影,心想要是樊家的人看见自家后辈被一个普通的鬼吓成这样,该是什么心情。 等唐依然跑出几步了,王清河才把地上的眼球捡起来,声音变得又哑又粗:“同学,你等等我啊,你跑什么?” 唐依然跑得属实快,王清河正要加快脚步,兜里的手机突然响了。 反正前面有秦胜广埋伏着,她就接了个电话。 很快,前方传来一声更惨烈的尖叫,应该是秦胜广得手了。 王清河也不知道焦安国说了些什么,掐了电话就追上前。 谁知唐依然已经被吓晕了,焦安国穿着身红衣,脖颈扭得个常人无法到达的弧度,舌头吐出来老长,趴在唐依然身边,想看她是真晕假晕。 “不是吧,这人是樊家的后辈吗?这么不经吓?” 他刚把人翻过来,就发现唐依然呼吸急促,脸都紫了,并且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白。 “卧槽,把人心脏病都吓出来了,王清河,你看你干得好事,要是闹出人命了,焦副要抓你,你可别说有我!她这个是遗传心脏病吧,应该有带药在身边。”秦胜广一边说着,一边在唐依然的包里翻,那条发白发青的舌头还甩在外面,看着实在诡异。 好在,秦胜广找到了她包里的速效救心丸,他正要给唐依然吃,却被王清河抢了过去。 为了让鬼的形象更逼真,王清河表演五官掉落之后,特意把头发往前弄,只能从发缝里依稀看见她那冰冷的眼神:“我看你能装到什么时候。” 地上的唐依然呼吸渐渐变小,脸已白如宣纸。 “这人快不行了!不能装得这么像吧!快把药给我,王清河,别真的闹出人命!” 王清河烦躁的用手把头发全部顺上去,她居高临下的看着唐依然,最终还是把药瓶扔给了秦胜广。 秦胜广急忙倒出里面的药丸,给唐依然服下。 王清河已经转身走了,从走路姿势就能看出她现在心情不怎么样。 秦胜广见人脸色恢复,几步追上了王清河,知道她心情不好,就没敢说话。 “给她打个120。”王清河的声音也很烦躁。 “哦哦哦对。”秦胜广急忙掏出手机打电话,他的手机也是纸做的,但是现在地府那边业务扩展得宽,有人专门研究连接阴阳两道的电子产品,所以他的电话和普通的没什么两样,谁那里都打得到。 今天也没什么可查的了,王清河决定回大院休息,他给柳明明打电话,让他把大福带到校门口来。 柳明明正好从长城回来,接到电话就带着人过去了。 去的时候王清河坐在后座,整个人看上去很没精神。柳明明看出来她心情不好,打了声招呼,明智的没和她多说话。 秦胜广坐在驾驶位上,对柳明明说:“小明子,今天回去好好休息啊!” 柳明明僵着一张笑脸:“好好好,秦哥,你们路上小心。” 这边话音刚落,一辆救护车晃着灯张扬的驶了过来,径直开进了他们学校。 “怎么有救护车?” 柳明明还在奇怪,秦胜广干笑了几声,说:“别瞎好奇了,赶紧回宿舍睡觉,明天可能还要你帮忙呢。” “啊?”柳明明正想问,发现王清河默默把车窗摇上了。 秦胜广点火挂挡:“明天的事明天再说,走了。” 回去的路上,王清河一直没说话,倒是秦胜广一直问大福,这两天发生了些什么事。 到了人少的地方,王清河才把车窗摇下来,看着外面的风景发呆。 回到大院,小花坐在柜台边追剧,看见几人回来,高兴的打了个招呼。 “老板回来了?” 王清河含糊不清的嗯了一声,就直接往楼上去了。小花在背后和秦胜广勇口型交流,问他老板怎么了。 秦胜广露出个努嘴的表情,表示这事不好解释。 王清河正要消失在楼梯上的时候,秦胜广突然喊了一声:“王清河,你真的要把那个柳明明召进来?他一看就是个短命鬼。” 秦胜广不是怕麻烦,而是万一相处出感情了,人突然没了,他们不好受。秦胜广是个怕分别的人,他相信王清河是,大院里的每一个人都是。 最好的办法,不让他进入大院,这样不管柳明明是死是活,他们都不会受影响。 王清河停住脚步,懒洋洋的靠在扶手边,像是累得不行:“我也不想,欠人人情没办法。” 秦胜广了解王清河,这人没原则,要是真的不想,不管欠人多大人情,她都能把自己摘干净了。她虽然说是兼职,可和把柳明明直接召进来了没区别。 不过既然王清河已经做了决定,他也不好说什么:“行吧,到时候别后悔就行。” 王清河没说话,踩着楼梯上去了。 回到房间,王清河洗了个热水澡,然后就钻进了被窝。她确实心情不好,案子没进展,柳明明的事也让她头疼。 她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起身去了廊上,在那里站了好久,不知道叹了多少气。 小花在楼下听着,对正在沾纸皮衣裳的秦胜广说:“好久没见她生这么大气了,谁这么大本事?” 秦胜广衣服在吓唐依然的时候,不小心被树枝刮了个洞,他正拿着胶水,把一个潮牌的logo贴在上面,闻言说:“多得很,建议你最近别去惹她,小心惹火上身。” 王清河衣服穿得少,在阳台站冷了,就回了房间。她刚躺回床上,手机震了一下。 划开一看,是一条微信,金隶发的。 “在吗?” 王清河突然有点想笑,她飞快的敲了几个字过去:“你是不是第一次用微信。” 殊不知那头的金隶也坐在房间的床边,换了身家居服,忐忑的等着王清河的信息,手机震动的时候,还被吓了一跳。 过了一会儿,王清河就收到了回信。 “严格来说,是第一次用手机。” 王清河属实被震惊了一把,连她自己都没发觉,自己的烦躁全部消失,一门心思全在金隶第一次使用手机上,觉得又震撼又好笑。 金隶那边,收到了王清河的回信,是一个爆笑的沙雕表情,但金隶俨然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 他本着自己严谨好学的天性,用金家的召唤术召唤了助手江兴。 修长的手指捻出繁复的手诀,手背上的符文若隐若现:“江兴,她给我发了个奇怪的东西,我该怎么办?” 那头传来江兴含糊不清的声音,他正在睡觉,突然就接到了金隶的召唤,过了一会儿,他的声音才变得清晰:“什么样的东西?” “像人,但是长着耳朵,又像熊猫,在笑。” 听了金隶的描述,江兴很快就推测出来了,他说:“那是表情包,隶哥,你说什么了?她在笑你。” 那边沉默了一会儿,才响起金隶的声音:“她又给我发了串字。” “是什么?” “她问我以前是不是在闭关。” 江兴不用想就知道王清河为什么这么问,他不由得笑出了声,但金隶是他上司,好歹收敛了笑意:“隶哥,赶明儿我教你用表情包,你先和王老板好好聊着,现在是凌晨一点,正常人应该睡觉了。” 金隶哦了一声,就掐断了召唤。 王清河那边等了很久,才等到回信,就是简单的两个字,没有。 金隶果然不太擅长聊天,王清河也不知道该怎么回。好在金隶及时想起了正事,把缚灵对他说的话告诉了王清河。 “压制缚灵的不是古墓,而是墓里的一只青铜盘。” 王清河看着这条讯息,想起了被偷的文物,也是一只青铜盘。 “看来我们绕了一圈,又回到了原点,只是不知道那青铜盘到底什么来头。” “有人知道。” “你是说鬼晓生?” 楼下,秦胜广的衣服也补好了,他穿在身上,让小花看看明不明显。 “不明显,手艺一如既往的好。”王清河几步下了楼,欣赏了一圈,发出由衷的赞扬:“把以前那几件也补上,最近可能买不了新的了。” “为什么?你不是刚接了个案子?” 王清河从柜台上拿起小花的镜子照了照发型,说:“钱全拿去买梦奄丹了,同志们,咱们又要艰难一段时间了。” 说完就往门外走,秦胜广看她穿着整齐,一副要出门的架势:“你去哪里?” “地府。” 说完打开大院的大门,金隶已经到了,就站在门口,好像刚洗过头,半干不湿的头发陈在额前,整个人显得很温柔。 小花扭断了脖子,也没看清是谁站在门口,她问秦胜广:“谁在那里?” 王清河门缝开得小,出门就把门关上了,他也没看见,他摇摇头。 “她这次心情怎么好得这么快?” 第12章 樊家 地府的黄泉路上,风都是腥的,新任的阎王不喜欢彼岸花,将黄泉路上的花全部挖了,荒了些年,杂草都长到膝盖了。风乍起,簌簌作响,似有千千万万只小鬼的凄黄色的潮涌中上下颠簸。 周围飘着些碎灵,应该是从忘川水里跑出来的,但有金隶在身边,这些碎灵都不敢过来,只敢远远的跟在身后。零碎的像是某种植物的种子,随着风去到更遥远的地方。 金隶提着两只黑盒子,材质看上去像黑檀,外部是用金线勾勒的祥云花纹,一看就价值不菲。 鬼晓生是只在地府酆都生活了几千年的鬼,没人知道他的来历,也没人知道他的姓名。只因他通晓天下事,大家给他封了个鬼晓生的名号。这位鬼晓生天生爱财喜宝,要想找他问事解惑,需得拿足够贵重的东西置换。 渐渐走得远了,鬼哭声更嚣,往北侧望去,可以隐约看见一条宽阔浑浊的河流,像是一道生劈硬凿出来的裂谷被注满了水,里面飘荡着羁留于世间的鬼。他们心存执念,不愿入轮回,日日忍受剜骨割肉之痛,那就是忘川。 两人并肩走着,都不说话,气氛有些微妙“你知道忘川的由来嘛?”王清河起了个话头。 金隶抬眸望他,看样子是不知道。 “很久以前,这地狱本是没有忘川的,不知什么时候生出个恶鬼,有人说是浊地滋生而成,也有人说是这人世间的贪欲嗔念幻化而来。总之,这鬼很凶,浑身业障,天性暴戾。无人知他从什么地方来,也无人知他要到什么地方去。 地府无法压制,便从金照山上引了一支天泉,想办法将他禁制在其中,天泉水和恶鬼相生相克,可以削减他的业障和鬼力。后来,数不清的恶鬼被引进去,天泉水越来越大,就成了今日的忘川。” 王清河望着那忘川,河面倒是平静,只是不时从里面蹦出一两只狰狞恶鬼,大概是疼极了:“没人知道他的名字,大家都叫他无名。你说,他现在还在里面吗?” 金隶随着王清河的目光看过去,食指似乎微蜷了一下,动作很细微,他依旧那副温和的样子,极好的面皮上看不出悲喜:“我也不知道。” “一个人在里面待这么久,应该很寂寞吧。” 金隶微怔,继而失笑:“你难道忘了,那里面还有千千万万只鬼,热闹得不得了。” 王清河一本正经的说:“他和普通的鬼不同,应该和那些凡夫俗鬼玩不到一路。” “兴许是的。”金隶清隽的眉眼压着淡色眸子,笑意从微弯的唇线弥散开来。 “到了!”王清河突然发出一声惊呼,往前跑了几步,指着那座笼罩在愁云惨雾中的城,说:“那里就是酆都鬼城。” 鬼城整体晦暗,城墙上似乎还贴着几张告示,凄厉的哭喊声此起彼伏,一串串神色懵懂的鬼魂,在牛头马面的牵引下,鱼贯进入鬼城中。 鬼晓生住在酆都城外,在不起眼的小山前,起了座宅子。 从早到晚,都围着乌泱泱的人群,手里拿着各种宝物,拳头大小的夜明珠,某朝皇帝用过的琉璃盏,应有尽有。 两只扎着辫子的小鬼,穿着对襟福禄寿袄子,五官圆润,但脸色发青,憨态中又带着诡异。 他们熟练的穿插在人群中,看他们手上的宝物,有看上眼的,恭恭敬敬的请人进去。看不上的,就露出鄙夷的神色,让人回去,不要在这里浪费时间。 市侩得要命。 眼看着一个把着金座红珊瑚宝石盆景的妇人,被那小鬼轻蔑的请走,王清河不由得担心起金隶的宝物。 这些人手上拿着的一看就价值连城,金隶这个虽说看着也不便宜,但总归也只是个木盒子,能比得上别人的宝玉黄金? 其中一个小鬼来了,看见金隶手里的东西,眼放金光,他的笑容几乎要咧到后脑勺去,腰差点就弯到了九十度,极其恭敬的把人请了进去。 里面很清净,几个小鬼穿着下人的服侍,低眉顺眼的四处穿插,走路一点声儿都没有。 刚拐进院子,王清河就被一阵金光刺了眼。她眯着眼睛一看,好家伙,在不大的院子里,价值连城的宝物堆成了山。 什么饰卧虎耳方鼎,青铜大铙,各种玉器金石,像不值钱的石头一样,随意的堆在角落里,上面还蒙了层厚厚的灰。 小鬼乐呵呵的抱着木盒子,对着两人一伸手,示意他们进内堂。 堂内灯烛黯淡,只有一侧摆着只跪伏鲛人烛台,还是靠着院子里的金光,王清河才看清正前方坐着的人。 披着件灰青色的袍子,饶是灯光微弱,王清河也看见他袖口起了毛边。头发乌青,挽着个发髻,脸垂着,看不清长相。 他两只苍白的手从破烂的袖口中伸出,正在玩手机,还是地府新出的款。 王清河目光环视,看见右侧摆着副香案,上面立着块灵位,比平常的大两倍,但没有任何纂文,前方摆着只麒麟纹三足香炉,里面插着的,是上好的扪灵香,有价无市的那种。 “堂下所问何事?”那人的声音很年轻,头还是低着,手不停的在手机上点来点去,不知道在干些什么。 王清河好奇,踮起脚看了看,发现那人竟然在玩消消乐! 那一刻,王清河有掉头就走的冲动。 但东西已经给了,人已经来了,她现在走,人家东西不一定得退。 两人对视一眼,由王清河发问:“我们想知道……” …… 森然的宅院外,两只石狮子张牙舞爪的立着,人群依旧乌泱泱的,拿着无价宝,想解心中惑。王清河和金隶走远了,两人并肩而行,消失在乍起的鬼雾中,像两个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的侠客。 长得喜庆但看着就是晦气的小鬼,把入眼的宝物呈给鬼晓生看,他扫了一眼没说话,小鬼明白,那是看不上的意思。他低垂着纸描笔画的眉眼,裙锯悄无声息的扫过干净的地砖。 鬼晓生抵着头玩着消消乐,全神贯注,忽然对着屏风喊了一句:“出来罢。” 里面闪出个人影,着一身黑衣,拳头紧握,好似怒火中烧:“为什么要放走他们?” 鬼晓生漫不经心的看向他,那是个模样标志但脸皮惨白,被愤怒和怨艾占据了全部的年轻人:“那是你们的事情,别在我院子里动手,脏。” 手机里的方块全部消完了,鬼晓生会心一笑,抬起头,却是张暮气沉沉的脸。 - 回到大院,已经三点多,金隶看王清河犯困了,就没多说话,送完人就走了。 第二天六点多钟,王清河被焦安国的电话吵醒,她把手机贴在脸上,使劲把黏住的眼皮睁开,听着焦安国在那边叙述查到的信息。 “唐依然今年19岁,如果她真是樊家的人,那据樊玉泉所说,她应该是4岁的时候走丢了,后来她被现在的养父母收养,家庭虽然贫寒,但养父母都很爱她。清河?王清河?” “……听见了,继续说。”王清河闭着眼睛说。 “我们打算取她的头发,让樊玉泉拿去做DNA鉴定。” “不用鉴定,她就是樊家人。” “就算她是樊家人,她的出生年月和死者相同,那也不能证明,她就是凶手。我们盘查过了,她当时没有作案时间,而且,还有一个人的生辰也和死者相同,那人还和唐依然关系不错,叫蒋文。” 王清河抓了一把头发:“电话里有些事说不清楚,待会儿当面说,我昨晚查到些资料,待会儿发你手机上。” 掐了电话,王清河一边起床,一边给柳明明拨电话。 那边柳明明还在睡觉,王清河已经完全清醒,声音也变得很清晰:“小明子,去帮我跟个人,她现在应该还在医院,待会儿我把具体地址告诉你,你过去看着她。” 柳明明一听这话就精神了,他从床上弹起来,抓着自己的鸡窝头,满脸焦灼:“老板,我能成吗?万一让人发现了怎么办?” 王清河似乎在刷牙,声音有些含糊:“你肯定行,我相信你,就这样挂了,有事打电话。” 柳明明挂了电话,瞌睡也差不多醒了,手机里收到一个女生的照片以及她住的医院科室。 他上的不是警察学校,不知道该怎么跟踪,在床上慌了好一会儿,才忙不迭的起床。 来到学校门口,柳明明突然想起今天有课,正想着该怎么和辅导员请假。焦安国就给他发了个信息,大概是已经给他请过假了,让他安心做事。 打车到医院,柳明明给自己买了份早饭。上楼确定唐依然还在病房,他就在走廊上找个能看见病房的位置坐下来,开始吃饭。 医院人很多,柳明明旁边坐了好几个人,他应该不太明显。 柳明明一个包子还没吃完,唐依然出来了,她脸色有些苍白,但换上了自己的衣服,收拾好了东西,应该是准备出院。 柳明明顾不上吃的,急忙不远不近的跟上去。 唐依然背着个包,手里抱着几本书,看封面不像是学校的,更像是古籍。 她走得很慢,步子有些虚,办完出院手续,来到医院门口,上了辆回学校的公交车,柳明明怕她中途下车,立即跟了上去。 现在是早高峰,车上人很多,柳明明和唐依然都只能站着。 柳明明本来和唐依然保持着距离,很快就被人流挤到了一起,他紧张得心砰砰跳,生怕唐依然认出自己,尽管他和唐依然从来没见过。 到了一个站,有一批人下车了。 柳明明面前有个位置空出来,他下意识想起唐依然生病,对她说:“你坐吧?” 话一说完,柳明明恨不得扇自己,叫你来跟踪人,你怎么还和人搭上话了? 唐依然愣了一下,对柳明明笑了笑,坐在了位置上。 很少和女生说话的柳明明,脸皮又开始发烧,好在公交车开着窗户,早上的冷风倒灌在他脸上,让他冷静不少。 风不止吹到柳明明脸上,还翻动了唐依然手里的书,全是密密麻麻的小字,还是晦涩难懂的古文,柳明明觉得好奇,不由得多看了一眼,可风很快就翻出了她夹在书里的一张照片。 黑白色的,上面有些斑驳的霉纹,不难看出上面是个男人,抱着个婴儿。 柳明明看清了男人的脸,像是有道雷从头贯到脚,他感觉自己呼吸都慢了。 这不是金隶么?照片很旧,边缘都起了霉菌,一看就是上个世纪的产物,他竟然一点儿都没变化? 唐依然似乎察觉了柳明明的震惊,她脸色沉了沉,不动声色的把书阖上。 就在这时,司机突然来了个急刹,柳明明整个人都差点荡出去,好在他抓紧了圆环,好歹是稳住了身体。 唐依然也没料到会有这出,她手里的东西没拿稳,全部顺着惯性滑到了车前面。 柳明明愣了几秒,然后像是被刚才那道雷击中了天灵盖,脑袋突然就开窍了,他说道:“我去给你捡。” 说着就拨开人群,看似在给唐依然捡东西,真正目标在那本书。 柳明明什么也顾不上,不知道碰到了谁的包,也不知道摸到了谁的鞋。他蹲在人与人之间,把那本书翻开来看,果然有张照片,上面的人就是金隶没错。 翻开背面,写着一串字,1998年2月14日,摄于莽山孤儿院,王清河,金隶。 照片上就两个人,一个是金隶,那另一个婴儿,就是王清河? 1998年她还是个婴儿,到现在二十多岁,年纪倒是符合,可金隶为什么没变老?他们两个人这么早之前就认识? 柳明明觉得头晕目眩。 司机正在骂那个横穿马路的人,车上的人也在附和,这些声音在柳明明耳里,都成了背景音。他把照片放回书里,尽可能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正常,把东西还给唐依然。 可等他艰难的回到公交车中间,发现那里坐了一个陌生人,唐依然不知所踪。 柳明明彻底慌了,他环顾车上,没有唐依然。 刚才不是站点,司机没有开门,她是怎么离开的? 第13章 樊家 长城的办公室里,焦安国收拾东西准备去X大,刚走到门口,小林就在工位上喊:“焦副,你的电话。” 焦安国把外套穿在身上:“谁啊?” “他说他叫樊宇泽。” 樊家的老族长?焦安国敛了神色,接过电话,说了没几句,他的脸色逐渐变黑。 “怎么了?” 焦安国把电话放回去,眉宇拧成一个深深的川字,习惯性的从衣兜里摸出支烟:“他说,五年前,樊家走失个孩子,叫樊依然。” “五年前?樊玉泉不是说十五年前吗?怎么会差了整整十年?” 焦安国快速梳理着大脑中的信息,纸烟在手里来回的转:“十五年前,唐依然四岁,很有可能走失,如果是五年前,那她就有十四岁了。” 小林灵光乍现,突然就想清了这里头的关系:“她不是走失,而是从樊家跑出来的?” “我得把这个消息告诉王清河。” 焦安国拨通王清河的号码,那边却在通话中,他过了一会儿打,就完全打不通了。 - 王清河在咖啡馆坐着,走进来一个女生,径直坐在了她面前。 服务员走过来,微笑着问她要喝什么,他的嘴唇很薄,笑起来就剩一条线。 “热美式,不加糖不加奶,谢谢。” 唐依然看着服务员走远,才把目光收回来,脸色有些苍白,衬得那几粒雀斑更明显了,倒也不突兀,整个人看着就很舒服。 “你就是王清河王老板?” 王清河眉梢微挑,忽然想起自己和她见面时,不是小奶猫就是扮的恶鬼,所以她算是不认识自己。 “小姑娘,你找我有事吗?” “我想找你帮忙。” “你知道我的名字,想必也该清楚我的规矩……” 话音未落,唐依然就从衣服口袋里取出一张卡,推到王清河面前:“我知道,只要有足够多的钱,想让你帮什么忙都可以,这里有3万,是我这些年积攒下来的钱。对于你来说,或许不算什么,但事成之后,我会想尽办法给你另外的钱,绝对比这个数多。” 3万对于以前的王清河来说,确实不算什么,但她一夜之间成了穷鬼。这3万,还是有些魅力。 “你先说什么忙?” “我的父母,最近遇到点麻烦。” 王清河笑了,眉眼弯弯的,看起来没有什么攻击性,但唐依然却从她那清澈的双眸中,无端觉察出几分危险。 “实不相瞒,第一眼,我就看出了你的身份。” “我不能用自己的能力,”唐依然顿了顿,抬起头,眸色黯淡,似乎想起了不美好的回忆:“因为,会被他们找到。” “为什么?”王清河刚发问,手机就响了,是柳明明打的电话。 “老板?我给你说,我发现个很奇——奇——照片——问题——”柳明明的声音很着急,但断断续续的,几个字卡半天,根本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喂?小明子?柳明明?你说什么?”王清河眼看着信号从满格退到了空格,那边的声音怎么也听不见,索性就挂了电话。 电话挂断,微信界面弹出来几条信息,是靠着最后一丝信号发过来的。 是一条很长的语音和一张照片,内容却一直在转。 连点好几次刷新都没有用,王清河索性关了手机:“能具体说说嘛?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唐依然沉默了一会儿,似乎在组织语言,说:“大概得从十天前说起,我爸妈晚上开车经过一片坟场,回来后两个人就发了高烧,好不容易退烧了,他们却说,家里来客人了,还不止一个,他们每天在家里门口烧纸钱,弄得邻居投诉我们。” 王清河若有所思的点点头:“坟场那些地方阴得很,要是身体差点,很有可能就让那些个孤魂野鬼们钻空子,还有……” 唐依然看向她。 王清河璀然一笑:“编故事的能力不错,可以去当编剧。” 唐依然脸上出现疑惑的表情,王清河继续说:“那三个女生,是因为你失败了吧。” “季氏盘,上书盟誓,自兑灵隽,违约不爽,以前的神明用它来收纳无依孤苦的灵体,后来有人发现,如果只留两种灵体在里面。而他们的生辰大致相同,把他们引出来时,就有可能置换,这其实是季氏盘的一个弊端,但对于有些人来说,这个弊端就是换命。” “唐依然,你父母根本就没有遇到麻烦,你的真正目的,是我。对于季氏盘来说,还有一种人,也有可能发生置换,那就是不记得自己生辰的孤儿。” 王清河往后靠了些,显得有些散漫:“不对,我不该叫你唐依然,应该是樊依然。” 唐依然捂着抽痛的心脏,眼神逐渐狠厉:“季氏盘在暗无天日的古墓里待了这么长时间,吸收了横死之人的怨气,早就变成了煞器。我好不容易找到合适的身体,把她们的灵体引进去,瞬间就被吃抹干净了。三个,整整三个人,季氏盘应该吃饱了,你是最后一个。” 她从衣服口袋里取出速效救心丸,慢条斯理的吃了5枚,用手指捏着药瓶转动:“我的时间不多了,王清河,你知道了真相也无济于事,现在的你,逃不了。” 话音刚坠,一股无形的气像有生命力似的散开,包裹着整个咖啡馆,把这里和外面隔绝开,外界的声音传不进来,这里的声音也发不出去。 但从外面看,这个咖啡馆没什么两样。 嘴唇很薄的服务员走到门口,把休息中的牌子挂上,关上门,朝王清河走来。 他脸色逐渐变青,异常薄的嘴唇紧紧抿着,每走一步,就延长一分,直到嘴角咧到耳垂,两个眼珠变得又圆又黑,往外凸着,似乎要爆出来。 咖啡馆里无端刮起阵阵阴风,原本坐在里面的三三两两客人,都站起来换了神色,走向王清河,半圆似的围着她。 现在是早上九点,正好是王清河没有神力的时候。 她从衣兜里取出张黄符,绕在中指上。黄符像只已经死亡的蝴蝶,毫无生气。 唐依然起身,走到了包围圈的外面,脸上流露出难以掩饰的得意:“王老板,我打听过了,你替人办事,一般都是在中午十二点之后,不知道,是不是有什么隐疾?” 王清河把黄符扔出去,吓了最近的那个人一大跳。他惶然后退,才发现那黄符软趴趴的掉在地上,一点威力也无。 看到这里,这些人都笑起来,薄唇一张一合,半个脑袋都差点垂到肩膀上去。 “蛙鬼?唐依然,你的本事倒不小。” 唐依然找了个吧台的位置坐下,闻言一笑:“本事不大,对付王老板,足够了。” “那你猜猜,我今天来咖啡馆,是在等谁?” 第14章 樊家 唐依然脸色微变,喝道:“快抓住她!” 蛙鬼们张大着嘴巴,腻而长的舌头上长满了尖锐的倒刺,犹如无数道灵动长蛇,袭向王清河。 一道狠厉的风拂过,风里面好像藏了无数把刀子。蛙鬼们还没看清,长舌就被风里的刀子割开,腥臭的血溢散出来。 面前出现了一个男人,身形挺拔,右手笼着团薄雾似的黑气,那黑气可化万物,他修长的手指在黑气中若隐若现,上面纂着诡异符咒。 蛙鬼的本能告诉他们,那些符咒是万不可触碰之物。他们把鲜血淋漓的舌头伸回去,流出的血来不及吞咽,都从嘴里冒出来。 像是脸被人横着砍了一刀。 王清河拿起桌上的银行卡,揣进兜里,站到金隶身边:“金先生。” 金隶侧过头看王清河,对着她微微颔首,才把目光投向面前的蛙鬼们。 唐依然和樊玉泉一样,都知道金隶是何许人物,她深知不宜久留,转瞬就消失在咖啡馆中。 金隶正要去追,嘴上挂着红线的蛙鬼们扑了上来。 对于巫族大祭司来说,这些蛙鬼根本不算什么,但他们人数众多,,唐依然暂时是抓不成了。 王清河就坐在桌面上,掏出手机,等灵阵失效,手机恢复信号。 很快,蛙鬼们就躺了满地,□□声不绝于耳,他们的嘴巴大大张着,有的头和下颌完全分开,舌头死蛇一样摊在地上。 王清河正要给焦安国打电话,咖啡馆的玻璃门嘭得一声爆开。 破碎的玻璃片天雨散花似的洒进来,王清河下意识侧了侧脸,转过头来时,发现金隶挡在了自己面前。 最先进来的是焦安国,他握着荡邪,全神戒备。 其次就是柳明明,不知道从那里弄来一根警棍,用两只手握着,神色又急又怂。 “老板?”看见王清河安然无恙,柳明明高兴的大喊了一声,随即又看见了地上的蛙鬼。 面皮发青,脑袋和下颌分家,舌头又长又腻,空气中飘荡着一股浓烈的腥气,像是刚下过雨的地面,不过要浓很多倍。 “呕——”柳明明终是没忍住,弯腰吐了起来。 王清河:“……” 确定没有危险,焦安国收起荡邪:“清河,没事吧?” 金隶若无其事的从王清河面前走开,好像他刚才只是不小心站在那里的。 “没事,你们怎么找来的?”王清河扫了他一眼,假装什么也没发觉。 “我联系不上你,就给柳明明打电话,他把照片的事和我说了,联想到你今早发给我关于季氏盘的作用,我就猜测你可能是下一个目标,让技术部门定位你手机信号最后出现的地方,就找了过来。” “老板,”柳明明吐得脸色发白:“我们刚才怎么都打不开这个门。” “是灵阵,唐依然有佛血庇体,灵阵的威力比一般的都强,她应该是跑远了,灵阵才会突然失去作用。”王清河顿了顿:“什么照片?” “刚才我给你打电话了,可能信号不好你没听见。”柳明明强忍着不适,从包里抽出照片,递给王清河时,压低声音说:“老板,这上面的金先生一点都没老,他会不会是……妖怪啊?” 真正的巫族都拥有漫长的生命,更何况金隶还是巫族大祭司。 王清河原谅他的无知,接过这张充满年代感的黑白照片,上面的金隶和现在一样棱角分明,眉眼摄人。 端详良久,王清河突然道:“当年在河边捡到我的人,不会是你吧?” 金隶看向那照片,也有些惊诧,不过这种情绪只出现片刻,就消失在他淡色的眸子中。 他望着王清河,仿佛有千言万语要说,临了却是一句:“很多年前的事了,我记不清了。” 王清河翻开照片背面:“就是你,还有你的名字,金先生,这我可得好好感谢你,当年要不是你从河边把我捡回去,我可能就饿死了。” 金隶活得时间太长,很多事情都不记得了,王清河的话提醒了他。 大概是二十多年前的事,金隶在外游历,路过一条河,在那里,听到了婴儿的哭声。 那时候九几年,丢弃婴儿的事情还蛮常见,金隶原本是走过了那条河的,不知怎的,又倒了回来。 看着那个被破棉絮包得好好的孩子,跟个白玉团子似的,哭得满脸都是泪。他弯腰,把孩子抱了起来。 神奇的是,孩子马上就不哭了,睁着两只圆滚滚的黑眼珠看他,好像很好奇。 金隶自己肯定是没办法养孩子,就把孩子送到附近的莽山孤儿院。 院长收下了这个不到一岁的弃婴,在她身上没发现任何与身份有关的东西,就对她的救命恩人金隶说:“不如你给她取个名字吧。” 金隶不擅长取名,也不擅长与人打交道。把孩子捡回来,已经不像他该做的事了,他原本应该掉头就走,却不知怎的抱着孩子,在庭院里从早上坐到了下午,一动不动,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那孩子也很乖,躺在他臂弯里,不哭也不闹。 那天的天气特别好,金灿灿的夕阳被掰碎了,遍洒在他们身上,像是一尊融为一体的雕塑。 院长走过来,问他:“你想好了吗?” 金隶摇头,过了一会儿,他说:“我路过那条河的时候,河水特别清澈,就叫她清河。” 院长说:“好,金清河,这是个好名字。” 金隶却说:“不要让她姓金。” 院长愣了片刻,头一次看见有人说自己的姓不好,她也就没勉强,后来让王清河用了自己的姓。 金隶说完就准备走,院长极力留下他,好说歹说,才留下了这张照片。 王清河还小的时候,听院长说起过,说那人连晚饭没吃就走了,后来还给孤儿院捐了钱,但他本人,再也没出现过。 那个由大祭司亲自命名的孩子,只是他漫长生命中很小很小的一粒石子。激起了一圈涟漪,还没来得及让他看见,就沉入了河底。 只是没想到…… 金隶看着王清河,二十多年过去了,昔日他臂弯里巴掌大小的白玉团子,长成了亭亭玉立的少女。 而他找寻了半辈子的人,竟然在很早以前,就相遇过了。 一时间,金隶不知道是该觉得不幸,还是万幸。 “金先生,等这件事完了,我请你吃饭。以后用得着我王清河的地方,只要你发话,我保证尽全力办到。” 金隶望着王清河,眉宇间的清冷淡了些许,嘴角勾出个弧度:“好啊。” 这边两人正在认亲,焦安国也不打扰,和长城成员们检查地上的蛙鬼。 “怎么又是蛙鬼?”小林忍不住埋怨说:“这都第几拨了,查不到来处,带回去没几天就会完全变成怪物,到底是谁创造出这么个玩意儿?” “长城以前抓到过蛙鬼?”说话的是王清河。 自从上次的事后,小林对王清河的印象发生了改观,还没等焦安国回答,他就急冲冲的说:“好几件棘手的案子,都有蛙鬼的身影,他们的指纹、血液乃至面相都发生了异化,查不到任何信息,而且不管怎么拷问,他们什么都不会说。最长是十天,就会完全变成怪物。” 蛙鬼王清河也只是听说,好像来自一个神秘的组织。 “什么样的怪物?” 小林耸了耸脖子,那个场面,让他好几天没吃下饭:“像一只巨大的青蛙,弄得整个审讯室都是黏糊糊的液体,那臭气一个月都散不掉。” 这些人看着和普通人没什么差别,但是嘴唇特别薄。当他们把力量调用出来时,蛙鬼的特征就显露了出来。 现在看着就已经让人浑身不舒坦了,完全变成人形青蛙,那场面不敢想象。 空气默了片刻,在旁听着的柳明明又发出声呕吐,打破了沉寂。 王清河说:“保护蒋文的人到了吗?” 焦安国看着这些蛙鬼被绑起来,回说:“已经到了,不过据调查,蒋文和唐依然是好闺蜜,她们高中就认识,你觉得,唐依然会对她下手嘛?” “目前,只有蒋文符合条件,我倒也希望唐依然还有点人性。对了,樊玉泉呢?” 说起樊玉泉,焦安国就是一肚子的气,樊家以前好歹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虽然这几年踪迹少了些,但也不至于帮着杀人凶手撒谎吧。 “这小子对我们说了谎,我们也正找他呢。” 王清河转动着手上的银行卡:“我准备去唐依然家里一趟,你们去找樊玉泉吧,金先生?” “我陪你去。” 柳明明脸色已经由白转青了:“那我呢?” 王清河扫他一眼:“回学校上课。” 说着,就和金隶走出了咖啡馆。 - 唐依然家住在一个老小区里,整栋建筑像是开了黑白滤镜,白色的瓷砖只有中间还能看出颜色,其余地方都被黑泥和青苔占据了。 小区里没有电梯,王清河和金隶走楼梯上了五楼。 敲了几下门,唐依然的养父母正好在家,看见两个陌生人,都是一愣。 王清河熟练的拿出临时警察证,这是焦安国特意为她这个特助申请的。 唐依然的养父母有六七十岁,头发花白,但人看上去都很老实。 “警察同志,你们有什么事吗?”唐母把温水递给两人,小心翼翼的询问。 王清河接过,道了声谢,才继续说:“唐依然和一件案子有关系,我们来了解了解情况。” 听到这话,两个老人家显然都是遵纪守法的好公民,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肉眼可见的紧张起来。 唐母说:“怎么会呢?我们家依然人这么乖顺,学习又好,从来不和人起冲突,她,她怎么会和案子扯上关系。” 王清河和金隶互视一眼,王清河露出个平易近人的笑:“是这样的,伯母,唐依然有可能知道案子的情况,我们就是来问问她,你们不用紧张。” 王清河长得好,真笑起来的时候,跟个小太阳似的,很容易迷惑人。 两个人想,唐依然要真的犯什么事了,警察同志怎么会是这种态度? 他们慢慢的放松下来,唐父说:“我们依然命苦,有先天性心脏病,好在控制得好,只要不发生意外,和普通人没什么两样。但是我们两口子年纪大了,我和老伴都退休了,没能力给她更好的生活。” 王清河看上去很会和人打交道:“这是什么话,做子女的,只要你们能陪在她身边,就是最好的生活了。这唐依然一般都什么时间回家啊?” “周末肯定回来,有时候课少也会回来吃晚饭,警察同志,她这会儿正好不在家,这样,我给她打电话,让她回来配合你们调查。” 三言两语之间,两人就对王清河放下了戒备,甚至还主动联系唐依然。 电话接通了,不出意料的没有人接。 “这会儿应该没课吧?依然怎么没接电话?” “没关系,她可能有事。”王清河刚说完,兜里的手机就响了。 划开接通,是焦安国,他的声音有些沉:“蒋文不见了。” 王清河脸上没多大表情,似乎早有预料,她的目光落在电视柜上的全家福照片上。 那时候唐父唐母都还很年轻,唐依然揽着他们的肩膀,笑得很开怀。 第15章 樊家 “已经十个小时了,还是一点消息都没有。”小林坐在工位上,挂掉技术部门同事打来的电话,忧心忡忡的说:“唐依然的手机上了高速,去了省外,然后信号就消失了,我们的人去扑了个空。” “唐依然养父母那边也没有消息,两口子刚才还去广场散了会步,压根不知道唐依然失踪的事情。”焦安国站在白色展示屏前,上面画着唐依然的社会关系网。 她的圈子很简单,朋友就这么几个,他们都去查过了,没有任何消息。 王清河坐在沙发上,不知道从哪个同事那里弄来块鲁班木,正在费力的解开:“我觉着,她还没离开南沙城,季氏盘是神物,可不是随便就能启动的,她一定还在原来的位置。” “我知道她在哪里。”门口响起个清瘦的声音,众人看过去。 樊玉泉清秀的脸掩在及下巴的长发中,还是一身过时黑衣,缓慢的走了进来。 焦安国眯起双眸,上下打量樊玉泉,眼里全是对他的不信任:“你去什么地方了?什么要对我们撒谎?” 樊玉泉身上带着股同龄人没有的沉闷,整个人看上去很暗,但那双眼睛,却很清澈:“我没有撒谎,樊依然没养在家里,我得到的消息就是这个,至于突然消失,是因为我回了趟樊家。” 大家的目光都汇聚在这个奇特的少年身上,他站立的时候,看不出有腿疾。如果他愿意好好收拾自己,应该会是个挺受女孩子欢迎的那种男生。 “你为什么突然回樊家?”焦安国又问。 “真相,樊依然逃离樊家的真相,不过这涉及樊家的秘密,我不会告诉你们。我唯一能说的,就是樊依然现在的位置,如果你们信我,那个女生或许还能活。” 说完,樊玉泉没等任何人的回应,转身走了出去。 王清河放下手中的小玩具,跟上了他的脚步:“我去看看,万一没骗我们呢。” 金隶紧随其后。 焦安国和小林打招呼:“你们在长城待着,继续排查,一有消息就通知我,我和他们去看看。” “是控鬼。”樊玉泉和跟上来的王清河金隶说:“这是樊家的秘术,佛血可以让普通的鬼魂暂时臣服,樊依然让鬼魂进去那三个女生的尸体中,再让她们做出自杀的假象。” “这秘术可真厉害。” 樊玉泉扫了王清河一眼,垂下了根根分明的眼睫:“控鬼的时间很短,不到一个小时,樊依然应该是在学校里进行这一切的。” “学校里已经找过了,什么都没有。”追上来的焦安国说:“开我的车去,你们等我一会儿。” 在等焦安国的几分钟里,樊玉泉一直没说话,垂着头看地面,整个人都显得很没精神。 坐到车上,樊玉泉才开口:“她不在大家能看见的地方,在樊家特有的遣灵阵里,以恶鬼为媒,阴魂为链,辟出一个空间,普通人根本找不到入口。” “你能找到吗?”焦安国抓着方向盘,风驰电擎的往X大赶。 樊玉泉沉默了一会儿,扭头看向不断倒退的景色:“她虽然十几岁就离开了樊家,该学的却一点儿都没落下,我刚才嗅到了佛血的味道,就在X大,能不能找到入口,这得看运气。” 樊玉泉这小孩不爱吹牛,是什么就说什么。 王清河总觉得他身上少了些什么,她想了很久,终于想到了合适的词,朝气。 这小孩年纪不大,身上却看不到一点儿朝气,像是块埋在土里的腐木,很快就会被时间分解,也不知道樊家是怎么养的孩子。 焦安国的车很快驶入了X大,天色已暮,学校里却没半点安静下来的样子。 樊玉泉的神色很严峻,他从下车之后,就没说过话,一直往一个方向走。 王清河等人跟在他身边,都没打扰他。毕竟能不能找到唐依然,现在全靠他。 樊玉泉停住脚步,看向眼前的风景树。这里距离教学楼不远,应该是刚下课,熙熙攘攘的声音传过来,但是没人往这边走。 他捻了个诀,手指上无端出现一抹殷红,在布满沟壑的树皮划过,那里有道裂纹,像是拉练没拉开的缝,隐约散发出靛青色的雾。 这里距离路灯较远,要不是樊玉泉在这里停下,根本没人会注意这个缺口。 “在这里,有条裂缝,我带你们进去,兴许还能救下那个女生。” 樊玉泉说着,指腹上的伤口裂得更大,那条裂缝就跟拉链似的,越开越大,青雾似乎沾染了他的血气,逐渐变成了红色。 “老板,你们在这里干什么?唐依然找到了吗?” 柳明明刚下课,就看见王清河等人拐进了一条很少有人走的小路。他连喊了几声,王清河没反应,他就把书给了室友,自己跑过来找招呼。 王清河转身,看见了柳明明那个倒霉孩子,她急忙摇手:“别过来!” 此刻遣灵阵洞开,王清河的声音被吞噬,柳明明什么也听不到,看见她摇手,以为是在喊自己过去,跑得更快了。 一阵阴风拂过,柳明明眼前一黑,觉得自己有瞬间的失重。 等视力再次恢复,他已经站在了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 面前是栋古宅,连电灯都没有,檐下挂着两只鲜红色灯笼,上方笼着烂棉絮似的黑云,灯笼光线有限,看起来像栋鬼宅。 柳明明腿已经开始软了,突然有人在推自己,他吓了一跳,扭头一看,王清河递给他一根缠满黄符的棍子。 “我不是让你别过来吗?” “我以为你让我快点过来,老板,这是什么地方?”柳明明接过一看,才发现这压根就不是棍子,而是根人的腿骨! 柳明明下意识要丢,王清河在一旁轻飘飘的说:“丢吧丢吧,待会儿遇到鬼了,我可没空帮你。” 柳明明知道这些黄符肯定有大作用,但人的腿骨让他浑身发毛。为了保命,他不得不一边害怕,一边拿着,整个人显得很滑稽。 王清河对着他点点头,似乎在肯定他的勇气:“不错,正好可以锻炼锻炼,以后这种机会多得是。” 柳明明一听急了:“多得是?” “你现在是大院的兼职。” “不是让我帮秦哥打扫卫生吗?” “对啊,打扫卫生,现在咱们就是在打扫卫生。” 柳明明都快晕了,原来王清河说的打扫卫生,是处理鬼怪这些脏东西。 就凭他这二两小胆子,他妈居然敢给他找个捉鬼的兼职? 四周都隐没在浓稠的雾中,眼前只有这一座宅子,上面挂着块匾额,龙飞凤舞的提着两个字,樊府。 樊玉泉双眉紧皱,他没想到樊依然是用樊府做的遣灵阵框架。 “这是我家的老宅,里面可能有难以预料的鬼怪,大家小心。”说着,樊玉泉走上前。 焦安国抽出荡邪:“我们怎样才能找到她。” “杀掉所有怪物,遣灵阵自然就散了。” 樊玉泉说罢,推开那两扇充满年代气息的木门,一股古老的气息扑散过来。 入眼是几片散落似的花圃,每个花圃里面种植得草木连高度都是一样的,仿佛这里的主人有严重的强迫症。 几个穿着相同的下人端着菜碟,鱼贯似的走进正堂。 她们从几人的身体里穿过,像一团气体。 正堂摆着张大圆桌,坐在主位的是个严肃的老爷子,他穿着得体,面无表情,看着不太与人亲近。 分散在他两旁的有四个大人,脸上都没有什么表情,仿佛是四尊木偶,呆滞的坐在座位上。 在旁边是三个孩子,像模像样的坐着,但他们脸上的表情要鲜活些,看着上来的菜,脸上露出细微的开心。 王清河眯起双眼,看着那唯一的男孩,表情最严肃,做的样子最像,简直是老爷子的翻版。 她微微扭头,看见那孩子垂在凳子上的腿,一短一长。 菜上好了,用的盘子花色都是一样的。老爷子扫了那三个孩子一眼,看见他们都端端正正的坐着,有些欣慰,然后动筷,夹菜,悄无声息。 桌面上的其他人才齐刷刷的开动,他们面无表情的吃着饭,整个过程没人交谈,连吃饭的声音都很小,像是几具被人提着线的木偶。 什么鬼都没有,柳明明却莫名觉得悚然,他觉得,就连秦胜广那纸片,都比他们看着像人。 王清河感觉被扯了一下,她扭过头,金隶示意她看墙上。 那里挂着副巨大的水墨画,整体都是黑白,画中是个衣诀飘然、慈眉善目的僧人。他面前是个男子,顺从的跪着,双手合十,表情虔诚。 僧人的指尖抵着男子的额头,相接处有滴鲜而刺目的血,是整幅画最特殊的地方,只有那里有颜色。 王清河抽出张灵符,没加持神力,揉成团,丢过去。那片墙就像水面一样,波动了一下,纸团穿过墙面,不知道到什么地方去了。很快,墙面恢复平静。 “虚景?”王清河正觉得奇怪,突然听见啪得一声,是人猛拍桌面的声音。 她看回去,老爷子不知怎的站起来了,原本就严肃的脸,怒目圆睁,横肉凸显,好像在面对一个十恶不赦的犯人。 而他对面,是个不到五岁的孩子,扎着两只小辨,手里抓着只草编的蝈蝈,表情又惊恐又害怕。 王清河看她眼熟,眉眼很像樊依然。 “食不言寝不语,吃饭的时候就吃饭,不准做其他的事情,家规呢,你忘得一干二净!” 王清河看他年纪,猜测他可能就是樊家老族长樊宇泽。 他毫不留情的怒骂,就算五岁的樊依然还听不懂,也知道自己犯了大错。 虽然,她只是在吃饭的时候玩了一下蝈蝈。 樊依然浑身都在抖,眼泪大颗大颗的掉。 这时,旁边的小男孩突然走向她,抢过她手里的蝈蝈,一瘸一拐的走到门口,把这个樊依然好不容易才得到的玩具,用力扔了出去。 “爷爷,小樊不是故意的,她以后再也不会这样了。”樊玉泉求情道。 樊宇泽显然怒气未消:“君子,当修己以敬,修己以安人,修己以安百姓,你们连这点小规矩都守不到,怎么修己?怎么担任济世大任?” 王清河眉梢微挑,看来这个樊宇泽是个老古板,这都什么年代了,竟然还这样教导后人,也难怪,教出了樊玉泉这个小古板。 樊依然的手捏得很紧,她擦掉眼泪,大声吼了一句:“为什么我要守这些规矩?其他小朋友都在玩,都在上学,我要出去,我要离开樊家,你们都是怪物!” 说完,樊依然就跑了出去。 “依然,依然!爹别生气,依然就是小孩子脾气,我去劝她,让她给你道歉。” 说话的是个女人,她应该是樊依然的母亲,跟着樊依然跑了出去。 樊宇泽的头顶突然长出两个角,佝偻的身躯逐渐膨胀,撑爆了衣服,露出夸张的布满青筋的肌肉,脸上也被肉疙瘩布满了,真的变成了怪物。 柳明明被这只有特效电影才会出现的场景吓了一跳,连连后退,不小心绊倒个椅子,狼狈的摔了一跤。 王清河过去把他扶起来,顺带摸了把那只裹满红漆的椅子,触感平滑,她双眉微皱:“又变成实的了。” 而小樊玉泉,双腿变得又尖又利,弯出了一个弧度,双臂延长变绿,化作两柄钢刀,脸像被什么拉长了,眼睛比头还大,背上长出羽翅,层层叠叠,垂在身后,活像一只螳螂。 另一个小女孩,变成了一只雪白的豹子,身形健硕,背上长着对雪白的翅膀。 侍立在旁的四个下人,清一色的衣服变成了不同颜色的长裙,指尖变黑,脸色雪白,淌下两行血泪,有的胸口被贯了个洞,有的头颅掉落在地,有的舌头伸出,垂到了肚子上,有的四肢扭曲,以一种诡异的姿势缠在身体上。 是四只死法不同的恶鬼。 “这是樊依然童年的想象,她把恶鬼缠绕在遣灵阵中,让她的想象变成了现实。” 樊玉泉嘴唇扬了扬,是个隐晦且苦涩的笑:“原来,小时候的我,在你心里是这个样子。” 话音刚落,螳螂就朝他袭来,携起一道腥风,在他头顶落下一团阴影,那两柄翠绿的钢刀,指着他的脖颈。 樊玉泉虽然腿有缺陷,但早就被他日复一日的练习克服了,他的动作灵敏,身形似电,躲过了劈向自己的两把钢刀。 嘭一声,那张圆桌代替他,齐整的变成两部分,碗筷哗啦啦往下掉。 王清河抽出符纸,绕在中指上:“这樊依然的想象力,挺丰富啊。” 第16章 樊家 话音刚落,长着两只角的樊家老爷子就朝她奔来,他异化过后,整个人长高了两倍不止,跟座小山似的,跑起来地动山摇,棒槌似的双臂劈向王清河。 王清河侧身一躲,手上灵符破风而去,速度极快,尾部还拖出了一条淡红色的尾巴。灵符贴在老爷子双眼上,一阵肉被烙烧的声音伴随着惨烈的吼叫,刺激着每个人的耳膜。 滚滚白烟冒出,即便疼痛异常,这灵符对他也只是小意思,他伸手揭掉,扔在地上。再看向王清河的时候,眼珠藏在血肉模糊的眼眶后面,淬满了毒寒,显然是被激怒了。 王清河见势不妙,正要跑,耳边响起柳明明杀猪般的惨叫。 他被一只四肢扭曲的恶鬼缠住了,那鬼的四肢钢筋似的,扭成了诡异的形状,把柳明明扣在自己怀里,蟒蛇进食般的不断收紧。 王清河给他的武器,早就掉在了地上。 起初,柳明明的还有些声音,不过半瞬,他就感觉肺要炸了,声音越来越小。 王清河连扔四道灵符,暂时控制住老爷子,一个箭步冲到柳明明身边,催动业火,扒开缠在他身上的骨头。 业火没了灵符加持,效力减半,但对于恶鬼来说,仍是蚀骨灼心之痛。 这鬼被烫得大叫,四肢的力道却没消解,她冰腻腻的皮肤在柳明明脖颈上来回摩。擦。,那一刻,柳明明觉得自己离死不远了。 另一边,老爷子用厚实的皮肤,化解了那几道灵符,朝王清河奔来。 “王清河,小心!”焦安国手持荡邪,正和雪豹斗得不可开交,无法分心帮王清河,只能出言提醒。 原来这鬼把骨头打断,缠着柳明明的同时,把断接处刺进了他的身体。王清河抓住那块不断没进去的骨头,自然也察觉了身后浓烈的杀气。 “快了!马上就好了!” 腥风拂向王清河的后颈,一股寒意传遍全身,老爷子距离她不过几步之遥。 咔擦一声,王清河把恶鬼的骨头折断,终于把他拔下来,扔在地上,几乎是眨眼之间,她迅速转身,鲜血淋漓的双手祭出两串灵符,像两只锋利的羽箭,隔开腥臭的空气,呼啸而去。 地上的恶鬼,扭动着节节断裂的骨头,令人牙酸的咔擦声在耳边回响。王清河正在连绵不断的寄送灵符,难以分身乏术的抵挡它,就喊道:“柳明明,用我给你的大腿骨打她,往死里打!” 柳明明的脑袋一片混沌,他全身都痛,弯腰了好几次,才把大腿骨捡起来。 他摇摇头,看清地上那团扭曲成一团的恶鬼,像一只百足虫,又似一滩烂泥,恐惧像潮水一样,一阵阵涌上心头,他从头到脚都在叫嚣着害怕,浑身抖如筛糠。 柳明明不敢上前。 金隶迅速解决了面前的恶鬼,手下延展出绵密的黑气,可化万物的黑气里晃动着刀光剑影,对着王清河点点头。 王清河会意,扔出数道灵符,灵符首尾相接,形成一个圈,控制住老爷子的四肢。金隶趁他行动不便,绕到侧面,黑气化作一柄巨剑,淬着凛冽寒芒,携着万钧之力,刺向老爷子。 灵符很快就会被老爷子用自己的身体化解掉,王清河必须接连不断的供应上。 刀戟相撞声,惨叫声,风声,夹杂在一起,犹如末世来临。 就在这时,一声清脆的骨裂响起,很快,又被其他声音盖过。 但金隶听得头皮发麻,因为他知道,声音是从王清河的方向传过来的。 那只四肢扭曲的恶鬼,不知什么时候,爬到了王清河身边,她似乎懂得帮助老爷子,用自己没出来的断骨,自下而上,狠狠刺向王清河的手臂。 鲜血涌出来,王清河的手臂扭成了一个常人难以达成的弧度,她脸色瞬间惨白,紧咬下唇,把闷哼咽回了肚子里,汗水大颗大颗的掉。 她往柳明明的方向看了一眼,他还站在原地,手里抱着贴满黄符的大腿骨,满脸惊惧。 王清河眼里没有失望,甚至是没有情绪,但就是这样,让柳明明比刚才还难受。 金隶加大手中力道,黑气化为一条手臂粗细的锁链,缠着老爷子,能暂时控制他的行动。他则瞬间来到王清河身边,那双淡色的眸子里,忧色一闪而过后,便是让人胆寒的冷鸷。 下一刻,那只让王清河骨裂的恶鬼就变成了一截一截的,比柳明明手里的大腿骨还碎。 金隶的眼神很快就恢复了寻常,他的目光在王清河垂着的右臂上扫过,伸手一揽,把王清河带到围墙上,几乎是用命令的口吻说:“在这里呆着,不准下来。” 说完,没看王清河一眼,就回到宅院中,继续和老爷子缠斗。 柳明明站在角落里,恐惧,羞愧,自责,几种情绪交织在他心里,让他觉得如刺在背。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再也不出来。 “小明子?柳明明!”王清河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柳明明看过去,王清河正在对他招手,当然,用的是完好无损的那只,另只手毫无生气的垂着,上面有道狰狞的口子,鲜血连珠似的冒出来。 “你顺着那棵树爬上来,这上面是安全的。” “老板?我……” “不上来?那我下来接你?”说着,王清河就要起身。 “别别别,老板,我自己上来,我可以。” 柳明明正要走,另只胸口被洞穿的鬼朝他扑过来,柳明明下意识要躲,那鬼却发出声尖叫。 原来是有只灵符贴在她额头上,业火熊熊燃烧,她一边滑稽的扑火,一边要攻击柳明明,王清河又扔了好几只。 好在那几个厉害的都在和他们打斗,这个恶鬼,王清河还能勉强控制,否则,她就真的要下去接柳明明。 柳明明在王清河的掩护下,成功的攀上了围墙。 他小心翼翼的走到王清河身边,正要说话,王清河嘘了一声,指了指围墙的另一面。 柳明明看过去,发现小唐依然站在那里,用头抵着墙面,显得很落寞。 墙里是修罗场,墙外却恍若未闻似的,意外的很和谐。 唐依然身边站着刚才追出去的女人,正在和她说话。 宅院里的打斗声太响,王清河只能俯下身来,才能稍微听到点声音。 “爷爷也是为了你们好,才会这么严厉,你们生来承着佛血,和普通人不一样,爷爷只有不断的训练你们,将来,你们才有能力去保护普通人。”女人摸着小唐依然毛扎扎的辫子,温柔的说。 唐依然甩开她的手:“为什么我生来就要保护他们,为什么我不是被保护的那一个,我宁愿不要佛血!” 女人的脾气很好,没有动怒,语气放得更柔:“依然,有些事情不是我们能选择的,既然无法改变,不如坦然受之。” 唐依然转过身,那双眸子亮得吓人,明明年纪这么小,却好像她能看穿人心。 “所以,你嫁给了自己的堂哥?这是你愿意的吗?” 女人温柔的壳子出现龟裂,她身体发抖,没忍住扇了唐依然一巴掌:“你在哪听说的?大逆不道!” “大逆不道的人是我还是你们?外面的人说了,将来我也要嫁给自己的堂兄,我不接受,我不能接受!” 女人似乎意识到自己的行为太过了,她把唐依然搂紧怀里,摸着她发烫发肿的脸:“依然,这不是惩罚,这是天授之职啊。” 女人每说一个字,身体就不断变长,直到她的衣服掉在地上,变成了一条水桶粗细的大白蛇,鳞片森森,头顶还长着两个翘起的角。 唐依然没有察觉,她厌恶的推开大白蛇,像推开自己愚昧的母亲一样,义无反顾的朝黑暗中跑去。 大白蛇扭动着身躯,很快,目光就锁定了围墙上的人。 柳明明心都快跳出来了,他哆哆嗦嗦的说:“老板,怎么办?我觉得她发现我们了?” 没有人应,柳明明扭头一看,王清河不知什么时候跳下围墙,去追唐依然了。 柳明明只能握着腿骨,不断祈祷,她上不来她上不来她上不来! 下一刻,大白蛇支起庞大的身躯,比围墙还高,比水桶还大的脑袋伸到柳明明面前,巨口一张,里面是数排尖牙,闪着森然寒光。 柳明明甚至能看见,那根和他手腕差不多粗细的气管,在微微颤抖。 唐依然跑得并不快,她在宅院不远处停下,蹲在地上,用手指拨弄着什么。 “我一定要离开这里。” 王清河缓慢靠近,闻言吃了一惊:“你能看见我?” “离开爷爷,离开爸妈,离开和樊家有关的每一个人。” 原来她是在自言自语,王清河不敢放松警惕,用左手抽出张灵符,谁知道在唐依然的想象里,自己会变成什么样的怪物。 “所以啊,小鬼们,你们一定要快点长大,将来,我要用你们干大事。” 王清河听得奇怪,绕到她前面一看,登时吓得一身冷汗。 那里雾气较薄,能看见下面的景象,是片墓地,每块墓碑上,都蹲着一两只鬼,正在贪婪的吸食着唐依然手指上放出的血。 佛血和鬼相克,但如果控制用量,让鬼逐渐适应,他们就能越来越强,在辅以樊家秘术,普通的鬼魂,在唐依然手里,也能变成恶灵。 墓地里的鬼顷刻间从虚无到实体,还没等大展拳脚,身体就被一根线缠住了,森然鬼气通过那根线输送,到了遣灵阵里。这应该是唐依然在墓地和遣灵阵之间建立的通道,成型的鬼会自动填充到这里,为那几只怪物提供力量。 也就是说,那几只怪物,一边打,一边还在吃能快速壮大力量的饲料。 而且樊依然从小时候就开始养鬼,到现在不知道养了多少,像这样的墓地,不知道还有多少个。 那还打个鸟! 他们总共就这几个人,就算是打死了也出不去。 王清河急忙往回跑,但身体颤动会牵动骨折加骨裂的右手,疼痛传遍全身,连她的另只手,都忍不住发抖。 跃上房梁,这一跳差点让王清河疼晕过去,她咬紧牙关,好歹是忍住了这阵疼痛。 定眼一看,刚才被金隶重伤的怪物,果然又恢复如常,力量和速度甚至比刚才更快。 柳明明不知时候之后滚下了围墙,被一只大白蛇追得满院子跑。焦安国和樊玉泉的状况也不好,受了不同程度的伤。 “各位,我发现一个事情。唐依然在遣灵阵下绑了几块墓地,墓地里的鬼能为这些怪物源源不断的输送力量。” 焦安国一脚踢掉扑上来的雪豹,他很累,一累就想抽烟,但现在根本没机会。 “什么意思?” “我们就算是累死了,也出不去。” 听到这话,焦安国用荡邪狠狠敲了雪豹一下,力量大到自己手都在发抖。雪豹也被敲懵了一阵,现在,他无论如何也要摸只烟出来抽。 颤颤巍巍的点燃烟,焦安国说:“樊玉泉,你不是樊家人吗,有什么办法,能解开联系,否则,”一缕白烟从焦安国嘴里吐出去:“我们就必死无疑了。” 樊玉泉累得长发湿哒哒的贴在脖子上,身上有好几道骇人的伤口,到了这个时候,这小孩也完全不怕:“她天赋很高,这种级别的遣灵阵,我都还做不了,除非……” 他没继续说下去,因为他知道,这个除非压根不可能发生。 雪豹又扑过来,把焦安国手里的烟碰掉了,他心疼的看着只抽了两口的烟,愤怒都化成了手里的荡邪,发了狠的朝雪豹身上招呼。 “除非什么?”王清河站在围墙上,用左手扔灵符,替柳明明挡住一直追在他屁股后面的大白蛇。 金隶手食指微微蜷起,那上面密集的符咒似乎闪过一瞬的金芒,眨眼间,又被黑气携裹。 黑气化作两道长鞭,如同两条灵动的长蛇,负着拔山之力,左右缠绕在老爷子的身上。 “除非,樊家族长亲自前来。” 樊玉泉眸光微动,王清河则高兴的大喊。 “唐依然怎么也想不到,进入她策划数年遣灵阵内的人,有巫族大祭司。” 在以前,巫族大祭司是掌管所有术族大家的职位,事实上现在也是,只是巫族行事低调,很多术士大家越俎代庖。很多人都忘了,只要金隶愿意,他可以召唤所有的术族族长。 当然,这召唤咒限制很多,不到万不得已,巫族大祭司不会使用。 现在,正是万不得已的时候。 “樊氏十六脉樊宇泽,替后辈小儿向大祭司赔罪,此子性情阴暗,屡教不改,如今更是犯下命案,必当严惩。” 第17章 樊家 雄浑的声音响起,一道黑影掠进宅院,周遭黑雾退散,狰狞怪物止息,散为数只恶灵,哭喊着四处飘荡。 漫天飘散的恶灵中,满头银发的樊宇泽对着金隶,行了一个极其恭敬的礼。 金隶眸色微敛,颔首道:“现在最重要的是找到唐依然,赶快救人,她犯下的罪,自有人定夺。” 樊宇泽点头,扫了樊玉泉一眼,便收回目光,沉心静气的捻诀念咒。 他割破手指,鲜血滴在地上,地面就像薄薄的纸张被骤雨滴穿,几滴鲜血像是溶进了水里,迅速蔓延,四周的景象如同一幅画被火烧掉一样,露出了后面的实景。 但那实景,是泼墨的黑,伸手难见五指,身旁拂过数道腥风,就是视线受阻,王清河也能闻到那股刺鼻的泥腥味。 不远处似乎是个洞口,只有那里有微光,王清河隐约看见,几道黑影从那里飞掠过,其中一人手里拿着个布包,她急忙喊道:“是蛙鬼,他们要跑!” “不要!” 王清河话音刚落,耳畔就响起一个女生凄厉的喊声,打斗声几乎是同时响起来的,黑暗里有东西。 谁也没想到刚出来就遇到这种情况,慌乱间,王清河只能扔出张灵符,也不知道打中蛙鬼没有。 不知道是谁说了句我去追,脚步声凌乱,所以人都乱作一团。 王清河点了张灵符,业火亮起的刹那,映入眼帘的是张诡异的笑脸,贴得那样近,以至于王清河能清楚看见他咧到耳垂的嘴,以及嘴里密密的尖牙。 王清河吓了一惊,还没来得及做出动作,一只手就伸到她面前,强有力的拧住了那只蛙鬼的脖子。 咔擦一声,蛙鬼的脖子被拧断,死泥一样滑到地上。 黑暗中又亮起几道光,四处摇晃,打斗声和闷哼声接连响起,应该是其他人在和蛙鬼缠斗。 须臾的光线中,王清河看清了那只手的主人,是金隶,就站在她身边,没去追蛙鬼,也没去参加打斗,有不长眼的蛙鬼凑上来,都被他一手解决。 两人的目光在光线中撞了一下,像是偶然短路的电流,短暂的刺溜一声,又恢复正常。 王清河面不改色扔掉符纸,从衣兜里拿出手机,打开手电筒。四处照了照,发现是个山洞,柳明明瑟索在角落,正在和蛙鬼缠斗的,是樊宇泽和樊玉泽,不见焦安国,应该是去追逃跑的蛙鬼了。 山洞边缘躺着个女生,还有个女生手脚都被绑住,趴在她身边,尖叫声就是她发出来的。 躺着的女生是唐依然,脸色铁青,嘴角有白沫,显然是心脏病发。她的致命伤在脖颈,一把水果刀穿喉而过,血喷涌而出。 她身边有几只蜡烛,但都被压断了,应该是她倒下来的时候不小心碰到的。 王清河见蛙鬼躺得七七八八了,就没去帮忙,走过去把断掉的蜡烛点燃。山洞里好歹是亮堂了一些。 趴着的女生是蒋文,这个养尊处优的富家小姐显然没遇到过这种情况。她眼泪横流,一边害怕,一边又担心唐依然。 “请你们马上报警,她还活着!”蒋文在极度的慌乱中,还保持着最后一丝理智。 几乎是同一时刻,最后一个蛙鬼倒地,樊宇泽和樊玉泉走过来一看,两人都是一惊。很樊宇泽很快就恢复了镇定,神色莫测。 “请你们报警!她真的还活着!”蒋文又颤着声音说了一遍。 柳明明一瘸一拐的走过来,看见这景象,也被吓得不轻,听到蒋文的话后,急忙从包里掏出手机。他抖得不行,手机好不容易打开了,120三个键老是按错。 王清河看不下去了,接过来拨通了扔给他。 柳明明拿着电话,边哭边说:“喂,你好……” 唐依然确实还活着,胸腔还在上下起伏,但很微弱,直至完全没有反应,也就十几秒的事情。 “樊依然五年前离开了樊家,已经不算是樊家的人,她现在死了,案子交给相关人员处理,不必和樊家打招呼,我这就回去了,大祭司,别过。” 樊宇泽脸上看不出情绪,对于这个背弃樊家的孙女,他似乎没什么感情,所以能狠心的离去。 金隶点头道:“多谢樊老相助。” “大祭司客气了。”说完,樊宇泽就往外走,一点没有多待的意思。 樊玉泉还在看着樊依然的尸体,稚嫩的脸上终于出现了震惊,樊宇泽走到他身边,没说话,只是给了他一个眼神。 樊玉泉立即会意,把情绪收敛了回去,老老实实的走到樊宇泽身后。 爷孙俩离开山洞,谁也没往回看一眼。 山洞里,这个年轻的樊家后辈静静躺在地上,为她哭泣的,是她差点杀了的闺蜜。 为了防止她的手臂在错位,金隶找来几根木棍给她固定,找不到绳子,就暂时用王清河的鞋带代替。 柳明明蹲在王清河身边,看着她直皱眉,很想问她疼不疼,但转念一想,他没资格。 要不是他这么懦弱胆小,王清河也不会受伤。 “疼疼疼——” 不过王清河自己说了出来,她的脸皱成了一个包子,好像真的疼得不轻。 “金先生,轻点,疼。” “刚才倒是一句疼没喊,现在知道疼了?”金隶的语气有些责备,片刻又软下来:“你稍微忍着,我尽量轻点。” 焦安国很快就回来了,他没抓到蛙鬼,他们跑得太快了。山洞里除了蛙鬼就剩下唐依然的尸体,没有其他东西,季氏盘应该被他们带走了。 和焦安国一起来的还有医护人员和长城成员,伤员很快被打包送到医院,长城成员负责打扫现场。 王清河手臂接好,打了石膏,当天在医院住了一晚,第二天就回了大院,连着休息了两天。 她每天和焦安国电话联系,大概知道了那天的脉络。 据蒋文所说,唐依然本来是想杀她的,但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就放弃了。她和蒋文说了很多她以前在樊家的事情,说那个让她觉得压抑克制的家。 再后来,就是大家看到的样子,唐依然切喉自杀,一直守在旁边的蛙鬼,一部分抢走了季氏盘,一部分留下来拖住他们的脚步。 事情结束得太快,王清河还没反应过来,长城就把她的特助补贴发给她了。焦安国靠谱,说了加钱就加钱。 但还完买梦奄丹的钱,王清河还是成了穷鬼。 她右手打着石膏,弄了个挂脖,少说也得半个月不能动。 这天和秦胜广在大院的天井里坐着,秦胜广看她手臂不方便,大发善心的给她削苹果吃。 殊不知王清河看着那几个苹果,突然叹了口气:“老秦,苹果挺贵的,这几个吃完,最近就先别买了吧。” 秦胜广吃了一惊,差点没让刀子削了指头:“王清河,你又瞎买什么东西了?” “没有啊,你看我最近,哪有时间消费?前几天忙得脚不沾地,这两天才睡了个好觉。”王清河的表情很真诚,仿佛说的是实话。 秦胜广把苹果切成小块小块的,放在盘子里,方便王清河拿:“得了吧,我不知道你,上回买那些梦奄丹,这前几个月的活都白干了吧?大不了让老赵去找个川菜馆子干两个月,补贴补贴家用。” “这样不好吧,上次那个馆子,好像对老赵挺满意,价钱也合适。”王清河如是说。 秦胜广拿起一块苹果,放在鼻子边嗅,没办法,他吃不到。 “回头我联系他。” 说完,他和王清河相视一笑。 “不过,你那个兼职,最近怎么没看见他?” 说起来,柳明明和王清河一起被送进医院,两人还在一个科室,王清河记得他都是皮外伤,应该早就出院了。 这两天是周末,柳明明没来,也没收到他的请假消息。 “听说上次他和你们一起进的樊家的什么阵,别不是被吓到了,连兼职都不敢做了吧。” 王清河回想上次,柳明明的表现确实差强人意:“吓确实是吓得不轻,应该不至于。” “我看未必。” 王清河白了他一眼,拿了块苹果放在嘴里慢慢嚼,用完好的那只手在手机上查餐厅信息。 秦胜广瞥了一眼,当即就怒了,声音不由得提高:“王清河,你不是没钱了吗?还去这么贵的餐厅?这这这是人吃的嘛?你这一餐吃下来,老赵手都得颠断!” “你以为我想?主要是这个人情太大了,我就说请人吃饭,也应该吃贵一点的,人情世故嘛,我也没办法。” “没办法?我看你就是瞎用钱,上回梦奄丹的事,你完全可以找长城报销,非要自己扛。现在钱都没有了,还要去吃这个贵的餐厅,小花好不容易结清了前几个月的工资,你现在又要欠别人的?” 王清河安安分分的还好,秦胜广也就忍了。偏偏在这个紧要关头,王清河又要出去胡天海地的消费,他忍不住了,必须要多说两句。 这纸皮人高马大,看起来像那种不爱计较的人,但真要说起来,嘴碎得要命。 王清河自知说不过他,往嘴里塞了块苹果,就要上楼躲清静。 这时她手机响了,有人发微信过来,划开一看,王清河有些发愣,嘴里的苹果忘记嚼,趴一声掉在了地上。 秦胜广看她情绪不对,停止了嘴炮攻击,凑过来看,表情有些讪讪。 “这柳明明也太不识抬举了,他以为这里是他家菜园子嘛?说来就来,说不来就不来。” 王清河没说话,正准备关掉手机,又来了条信息,是金隶发的。 自从上次王清河进医院,金隶就人间蒸发了似的,整整两天,才发来一条信息。 王清河没点进去看,但秦胜广在页面上看见了内容,说的是。 王老板,有时间咱们吃个饭? 王清河急忙关掉手机,她看向秦胜广,发现这纸皮在发愣。 上次樊玉泉这么一行礼,秦胜广当然也知道了金隶的身份,他没想到,金隶和王清河都走这么近了。 那王清河看餐厅,也是因为要和他出去吃饭? 他反应过来,对着上楼的王清河喊:“王清河,你傻不傻,金隶的二伯父是上市公司董事长,他家里富可敌国,你和他出去吃饭,还要你掏钱?” 第18章 樊家 王清河的手养了十天,好歹是把石膏摘了,但还动不了。 因为手受伤,王清河这段时间没接新单子,都窝在大院里休息,要么去山上逛两圈,要么就是追剧。 柳明明发完辞职消息后,就再也没发过其他的,当然,王清河也没回复。 这天她照例给焦安国打电话,扯了些有的没的,话锋一转,又问起唐依然案子的后续。 电话那头的焦安国似乎有些疲惫:“王老板,你这段时间天天给我打电话,都在问唐依然的事情,案子已经结了,人都下葬了,你还在担心什么。” 真说担心什么,王清河说不上来,这个案子结束得很完美,嫌疑人自杀,该知道的细节都知道得差不多了。除了季氏盘下落不明,不过,那不是王清河的管辖范畴,她只管破案。 “我就是感觉不踏实,算了算了,可能是我疑心太重,你忙吧。” 掐断电话,王清河在衣柜里找合适的衣服。 上次她说请金隶吃饭,肯定不是说说而已,正好她手恢复得挺好,就约了人今晚吃饭。 这段时间,金隶一直没和王清河联系,王清河也没去找她。 约人的时候,王清河还怕大佬太忙没时间,谁知道她消息发出去,那边就有回信了。 大佬绅士,还说亲自来接她。 从大院到市区有段距离,王清河开车也不方便,半点没扭捏,直接答应了。 小花和秦胜广在楼下玩牌,人凑不齐,大福又不会,就把徐二爷拖来了。 徐二爷是大院的客人,住在209,小花来上班之前,他就在这里住着。 老爷子平时爱下棋,大院背后的万古城景点,是很多老年人的休闲胜地。 一群老头聚在一起没事干,就组了几个棋局。为了给他们提供地方,还专门修了座亭子,叫不弈亭。 徐二爷是那里的常客,也是那群老年人中的常胜将军。他就是柳明明看到的,那个和满屋子牌位待在一起的人。 三个人坐在沙发上,脸上都被贴了条子,看来战事焦灼。 王清河有选择困难,不知道该穿什么衣服,就挑了几件出来,一件件的试给楼下的人看。 “一对二!”秦胜广气势如虹的用一对二炸了对六,然后看向王清河,两道用笔画的眉毛拧成了麻花:“不行,这件太正式,我们男生都喜欢休闲一点的。” “我去换。”王清河忙不噔的跑上楼,很快,就换了条紫色裙子。 “不行,”小花用手捧着牌说:“这件颜色太亮了,整个人气质都变了。” 王清河平时不怎么有耐心,今天却罕见的连换了好几身衣服,终于换了条小花和秦胜广都比较满意的。 是条吊带裙,王清河身材好,该瘦的地方瘦,该有肉的地方也绝对不含糊。这条吊带裙正好把她的好身材勾勒出来。 王清河累得喝了口水:“终于好了,我在上楼化个妆。” “不行。”徐二爷突然道。 王清河和小花秦胜广都齐刷刷看向他。 “在我们那里,女人穿衣服连脚踝不露的,这件太暴露了吧。” 然后三人异口同声的说了句:“切——” “不过,老板,你不冷嘛?这几天白天还好,晚上可还有些冷。” 秦胜广等不及了,连连催她:“快打牌打牌,她抗冻。” 王清河上楼化妆了,三个人继续在楼下打牌。 没过多久,王清河收到了金隶的消息,他已经到门口了。王清河妆还没化好,就让他直接进来,在楼下等她一会儿。 楼下三人打得热火朝天,门口的风铃突然响了。 秦胜广以为是外出卖菜的老赵回来了,直接就喊:“老赵啊,你可终于回来了,二爷肚子都快饿扁了,牌都看不清了,老是炸——错——对——家。” 话说一半,秦胜广扭头去看,发现那人是金隶,声音渐渐变低拉长。 其余两人都听说了金隶,这个古老而神秘的大祭司,突然出现在眼前,还是活的,多少有点让人难以接受。 空气默了会儿,还是金隶先打的招呼:“你们好,我是金隶。” 他眉眼温和,但有股难以忽视的隽冷,总让人觉得难以接近,加上身份特殊,对于这屋子里的人来说,就像是坐在神坛上高高在上不理世俗的神明,突然有天走下来向他们问好。 要多诡异有多诡异。 还是徐二爷见识广,率先反应过来:“你好,金先生,请随便坐,老秦,快去倒水。” “不用客气,我待一会儿就走,你们继续。”金隶的脾气看起来好得不像话。 但几个人还是紧张,秦胜广连滚带爬的从沙发上起来,给金隶倒了杯水,好说歹说的是把他劝到单人沙发上坐着了。 金隶话少,接过水说了谢谢就没在说话。 秦胜广回到位置上,对着目瞪口呆的两个人说:“咱们继续?” 为了不让气氛尴尬,三个人决定继续打牌,但是和刚才完全不同,话也不说,只听见扔牌的声音。徐二爷又炸错对家了,秦胜广也不敢嚷嚷。 又过了一会儿,门口铃响了,老赵提着两大篮子菜回来,边走边说:“门口谁的车啊?看起来不便宜,咱们大院来客人了?” 走到里面,他才看见金隶。大祭司脾气好,还对他点头示意。 哐当两声,老赵手里的菜篮子掉在地上,鲜红的番茄骨碌碌的滚了好远。 秦胜广和小花急忙上前去捡,说道:“老赵累了吧,我们去帮你做饭,大佬,啊不对,金先生,待会儿留下来吃饭啊。” 说着,就把老赵推进了天井。 徐二爷的动作没他们快,现在才起身,对着金隶说:“我去看看他们,待会儿吃完晚饭再走。” 金隶站起来说:“不用了,我和清河出去吃。” 徐二爷也不管他说了什么,很快就消失在门口。 大厅瞬间只剩下金隶一个人,他神色如常,又重新坐了下去。 “我知道了!” 楼上传来王清河的声音,紧接着,是她急匆匆下楼的声音。 看见大厅里只有金隶,王清河愣了愣,不过很快,就说起了正事:“金先生,你还记得那两个怎么也没找到的研究人员吗?” “记得,怎么了?” “我大概知道他们在哪里了。”王清河看向金隶,继续说:“我们都被骗了,唐依然没死,樊玉泉在帮她。” 第19章 樊家 “我记得唐依然的养父母说过,她的心脏病只要控制得好,和普通人没什么两样。所以她说的没时间了,绝对不是我们理解的那个意思。还有,樊玉泉是樊家最器重的继承人,他不可能拿遣灵阵一点办法都没有。他们两个的关系,绝对没有这么简单。” 王清河总觉得这个案子结束得太快,又没留下半点把柄,像一次完美的破案。她很不踏实,刚才化妆的时候突然看见桌子上唐依然的银行卡,突然就诞生了这些想法,虽然荒诞,一切却更合理了。 王清河的目光移到门口那挂风铃上,眸色微沉:“但是我没有证据,这些,都是我的猜测。” “去问问樊玉泉就知道了,我们马上动身去樊家。” 这件案子结案已经超过十天,如果真如王清河所说,那唐依然不知道已经逃到什么地方去了。 “好,马上就走。” “等等。” 王清河正要往外面走,突然被金隶叫住:“怎么了?” “外面很冷,去樊家要出省,你先去换身衣服。” 金隶不说,王清河还没想起。她急忙跑上楼换了身舒适的衣服,还带了件外套。 金隶开车,王清河给焦安国打电话,让他查几个信息,唐依然的病历,蒋文现在的行踪,以及最近可疑的失踪人口。 挂了电话,王清河舒一口气,扭头看着窗外的夜景,要不是她突然想通了,这会儿应该和金隶在吃饭。 “这件案子确实有很多疑点,唐依然心思深沉,苦心积虑策划了这么久,不会突然放弃。” “你这几天一直在查?” 金隶手握着方向盘,骨节分明,看着很有美感:“算是,我在查季氏盘,这个东西牵扯了一桩很久以前的案子,还关联着几个物件,都必须找到。” 王清河看着金隶的侧脸,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是,神授?” 金隶点头:“对,从我继任起,接到的第一个神授。” 神授就是金照山上那些神明对金隶下达的指令,一般都是极其机密的事情,有的大祭司一辈子也没接到过一回,不过从另一个方面来说,这也代表着国泰民安。 不管是什么,这些指令往小了说,和金照山上那些位息息相关,往大了说,整个神州都要受影响。 金隶不该告诉任何人,现在却像聊天似的,把指令的内容告诉了王清河。 不知道是心大,还是根本没拿王清河当外人。 王清河识趣,这些东西她少知道的好,她转了个话题:“如果我推测得没错,樊玉泉应该知道那两个研究人员在哪里。” 金隶嗯了一声,见王清河那只伤手一直僵着没动,就问:“手还疼吗?” “不疼,只要不碰到就不会疼。” “那就好,这段时间多注意休息,去樊家还要好几个小时,你先睡一会儿,到了我叫你。” 王清河本来不太困,和金隶扯了些有的没的,看着两旁不断倒退的景色,渐渐就有了困意。 她是被冷醒的,醒时浑身都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车停在了山坳里,打着远光,但前方是个弯,看不清有什么。最主要的是,金隶不在车上。 王清河找了一圈,终于发现冷风的来源,所有的车窗不知道什么时候摇到了底。她刚才睡觉的时候,明明是关着的。 就算金隶临时下车,也不可能会把所有的车窗打开。 风在车里来回的灌,王清河紧了紧外套。 她看了眼时间,好死不死,正好是凌晨十二点。王清河先把自己旁边的车窗关上了,正准备给金隶打电话,车子前面忽然多了几道人影。 像是凭空出现的,静静的站在前头,穿着身白裙,黑而长的发从头顶延伸到脚踝。 饶是王清河,都被吓了一跳。在野路是遇着恶鬼很寻常。王清河本着各走各道的初心,准备拿灵符出来,把她们吓走。她虽然没了神力,但用朱砂画的符纸对普通的鬼还是有一定震慑作用。 车身后面,冷不丁传来不同寻常的声音。 咚——咚—— 好像有什么东西在车尾来回跳跃。 王清河按着车把手,正准备出去一看究竟。金隶突然上车,用最快的速度熄火灭灯,对着王清河嘘了一声。 他的头发有点湿,应该是沾染了外面浓稠的雾气,指了指车尾,用嘴型说:“是鬼潮。” 所谓鬼潮,是孤魂野鬼之间的集会,由一个领鬼主导,在阴气最重的地方出现,没人知道他们的目的在哪里,领头那个,一般都是非常厉害的鬼,被称为鬼游神,如果不小心遇到,结果只能是被鬼分食。不过,也有的人能隐藏自己的气息,暂时让鬼不发现自己。 金隶虽然是大祭司,遇到这种情况,最好的方向也是避开,正面硬刚的话,只能两败俱伤。 现在,任何一点响动都不能发出来,其余几个车窗也不能关了。 金隶食指微蜷,绵密的黑气涌出,而那诡秘符咒又浮现。黑气缠缠绕绕,裹满整个车身,那咚咚的声音越来越响,在车顶响起,仿佛有千军万马从那里走过。 “你这样多久了?” 金隶正在施咒,突然听到了很浅很浅的声音。金隶顿了顿,看过去,王清河却饶有兴趣的盯着窗外形形色色的鬼。 好像那句话,不是她说的。也对,在这种情况下,最好不要发出声音,王清河不会犯这种错误。而且她如果真的还记得的话,应该早就问了。 鬼潮持续了半个多小时,最后一只鬼才消失在他们的视野中。 金隶手背上的符咒消失,他正准备开车,发现王清河正看着自己,的手,好像蛮有兴趣。 “你手上的,是纹身吗?” 这才是王清河应该问的问题。 金隶默了一会:“不是,是术法。” 王清河若有所思的点点头:“我还从来没见过这种术法。” 金隶嘴角勾出个笑,没说什么,点火开车。 翻山越岭后,就见一座古朴的宅子立在山坳中,周围有很多废弃房子。 今晚没月亮,阴沉沉的絮云堆积在天空上,好像随时会掉下来。昏暗的暮色侵占着每个角落,那些废弃的房子,门和窗口都是洞开的,说不出的阴森渗人。 樊府和遣灵阵中看到的相差无几,唯一不同的是,挂着两只惨白的灯笼,上面写着两个奠字,显然是刚办过丧事。 夜已子时,里面没有灯火,静悄悄的像是没人居住。 “那天看樊老爷子的样子,还以为他不让樊依然进祖坟了,看来,老爷子只是嘴硬心软,还是回来给办了葬礼。”王清河看着那两只随风摇荡的白灯笼说。 金隶在门口停车:“下去看看。” 两人下车,金隶上前敲门,过了一会儿,里面响起了脚步声。 一个穿着睡衣的女人睡眼朦胧的开门,看来人是金隶,被吓得一激灵:“大祭司?你怎么会……” “深夜来访,是有急事要问樊玉泉。”金隶开门见山道。 “玉泉出去好几天了,湘西那边有人出了点事,找玉泉帮忙。外面露重,快进来吧,进来坐。” 女人三四十的年纪,王清河一眼就认出她就是在遣灵阵中跟着唐依然跑出去的女人。 她把两人请进正堂坐下:“你们先坐着,我这就去让我爹起来。” 堂内也和遣灵阵内相差无几,右侧摆着张大圆桌,正前方是那副高僧赠血画,一点嫣红在昏暗的灯光下,格外醒目。 很快,老爷子就穿戴整齐过来了,听完王清河的叙述,他非但没生气,反而有些得意。 “别人我不敢保证,玉泉是我最看重的继承人,他天资聪颖,性格稳重,不会做这种蠢事,他不可能和樊依然苟同在一起。” 樊宇泽是樊家十六代传人,他天资平平,但樊家素来子嗣单薄,只有他成为了樊家继承人。父亲就发了疯一样的训练他,他每天四点起床,锻炼体魄,勤炼术法,苦读诗书,夏天他的衣服从来没干过,冬天,他就站在雪中训练,从不懈怠。 父亲不仅教他术法,还授他为人之道,外面世道太乱,有太多的诱惑,他们是樊家继承人,他的先祖曾受了高僧的一点佛血,从此,樊家世世代代成为天授之人。 他们注定了要为黎民百姓舍生取义,要成为强者,就必须舍弃一些东西。樊家的孩子从来不与外人接触,断情绝爱,只为成为最坚硬的铠甲,他们熟读礼仪仁智孝,成为正直磊落的君子,不和外面的蝇营狗苟混在一起。 可惜,樊家人命短,那又怎样?樊玉泉虽然天生残疾,但他天资聪颖,他训练樊玉泉,成为最合格的继承人,比自己还要狠好几倍。父亲也是这样做的,父亲被自己的长辈训练,而他将训练自己的后辈,时代的火炬由他来接下,樊家要在他手中发扬光大。 只要生命足够灿烂,短暂就不足为惧,不是么? 樊宇泽有足够的自信,他一手养大并经过他不断淬炼的继承人,不会做那样的事情。 “樊族长,你一边说着樊依然的不是,一边又为她办丧礼,其实,失去这个孙女,你还是挺伤心的吧。” 老爷子霜眉一竖,哼了口气:“那个不肖子,早被我逐出樊家了。” 樊依然是个懦夫,她舍弃了自己天授之人的身份,做出伤天害理的事情,那么樊家也将舍弃他。 一旁的女人解释道:“前不久,我二嫂的女儿,因为心脏病去世了。” 王清河没想到这样:“节哀。” 女人神色低迷,垂下了头,一股淡淡的忧伤笼罩了她。 “既然樊族长对樊玉泉这么有信心,可否让我问他几个问题?”金隶坐在客位,整个人显得很有气质。 大祭司的要求,樊宇泽怎敢不从:“老五,给玉泉打电话。” 女人应了一声,从包里掏出个老式手机,拨通了樊玉泉的电话,但是没人接。 樊宇泽说:“这么晚,玉泉可能休息了,给湘西的人打。” 女人又拨通了另一个号码,这次有人接,她和那人说了几句,脸色肉眼可见的变得焦灼。 “爹,那边的人说,他们从来没让玉泉过去。” “怎么可能,玉泉可从来没撒过谎。”樊宇泽想得是,肯定是湘西那边的人出了问题,樊玉泉不可能背叛他,背叛他的家族。 这时,王清河的手机突然响了,是焦安国打的,她走到一边去,划开接通。 过了一会儿,王清河回来,樊宇泽还在让那个被叫做老五的女人,打湘西其他人的电话,看他们有没有见过樊玉泉。 “不用打了,”王清河神色微冷:“樊玉泉的尸体找到了。” “什么!”樊宇泽腾得一声站起来,他沉寂数年的脸,那张素来云淡风轻但犹如鹤皮的脸,变得爆红,血从四肢涌上来,额头的青筋突突跳着。数年来在他手上熊熊燃烧的火炬,悄无声息的寂灭了。 “放心吧,樊玉泉肯定没死,他只是和其他人换了命,还有,”王清河看向金隶,似乎觉得头疼:“蒋文昨天出国了。” - 柳明明从大院辞职后,在学校外的餐馆里找了个兼职,端盘子,每个月工资虽然不多,但能补贴他的生活费。 王清河没回他的信息,这让他很惶恐,一有空就会把手机拿出来看。 这天晚上他没课,又到餐馆帮忙,围着张红黑色的围裙,在餐桌边晃来晃去,很快就累得满头大汗。 眼看着人少一点了,柳明明把手机拿出来看,果然,和王清河的对话框还是没动。 老板让他去洗碗,柳明明应了一声,赶忙就去了。 突然,一股恶心窜上他头顶,浑身的筋骨像是被人拿着拧,又疼又酸,皮肤上泛起阴冷滑腻的感觉,似乎有一万条蛇从身上爬过。 柳明明首先想到的是,不能在餐馆里吐,不然会影响老板的生意。 他拼命捂着嘴巴,直冲向后街,那里没怎么有人。 终于找到个垃圾桶,柳明明吐得昏天黑地,整个人几乎痉挛,他躺在地上,感觉有一股强大的力量,一寸寸的,碾过全身。 后街的阴影里,走出数只怪物,眼睛猩红,獠牙外露,乍看像狼,但身形更像狗,它们身伤有不同程度的伤口,悄无声息的靠近他。 柳明明甚至听到了它们口水滴在地上的声音,他掏出手机,想打电话,眼睛看不清,手也不听使唤。 手机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怎么也摸不到。 柳明明觉得自己要死了,不是痛死,就是被这些怪物咬死。 但他还这么年轻,还没好好看过这个世界…… 柳明明脸色铁青,弓着背,整个人像只虾米,剧痛让他什么声音都喊不出来。 怪物已经走到他身边,伸出腥臭的长舌,舔舐他的时候,柳明明感觉到了冰冷的獠牙,贴着自己的皮肤。他浑身都在抖,很想喊,嗓子里却什么都发不出来。 突然,耳边响起几声怒喝,柳明明很想看那人是谁,但他连抬眼皮的力气都没有。 半梦半醒间,柳明明感觉有人扼住了自己的下颌,那个人的手很冰,力气大得像铁钳,粗鲁的往他嘴里灌了什么东西。 味道很怪,他翻过身,开始狂咳,消失的知觉慢慢回笼。 柳明明的眼睛恢复焦距,终于看清了蹲在自己面前的人,一大张惨白的脸。 “秦哥!”柳明明的声音很哑,一说话就想吐,但他知道不是刚才那种想吐,而是因为他嘴里奇怪的味道。 秦胜广对他露出个笑,起身,把手里的瓶子扔进了垃圾桶。 柳明明从地上坐起来,他浑身关节都很酸痛,像是刚从几十层高楼摔下来似的。 他越过秦胜广,看见他身后的王清河,坐在副驾上,笑得很灿烂。 “呦,小明子,这是你新找的兼职啊?不错不错。” 突然辞职那事,柳明明觉得自己挺不厚道,他的脸红了个遍,捂住围裙上某某火锅店的字眼,吞吞吐吐道:“王老板,你怎么在这里?” 王清河一只手撑在车窗上:“我来找回我的兼职呀,怎么,嫌我给我开的工资不够?还是嫌大院太远?工资不够给我说嘛,我给你提,嫌地远的话,我就真没法了,只能给你车费报销,大院暂时搬不到城里来,城里地价太贵。” “不是,”柳明明低下头,那天王清河被恶鬼重伤的那一幕,成了噩梦,折磨了他好几天。 他低声低语的说:“老板,我胆子太小了,以后在遇到那种情况,我怕我会害死你。” 王清河挑了挑眉,和秦胜广远远的对看了眼,嘴角勾出个弧度。 秦胜广把柳明明拉起来,给他抖掉身上的灰:“这个你不用担心,你赵叔当年还差点……算了,这个以后再说,小伙子,我看你很有前途,加入大院罢。” 柳明明低着头,两根手指互相绞着,似乎很纠结。 “小明子,你看你手腕上。” 柳明明拿起来看,原本什么都没有的手腕上,多了个黑色的长条,仔细看,似乎还有鳞片。 “这是蛇缠,一种恐怖的诅咒,你母亲之所以让你加入大院,是想让我给你解开。”王清河说。 柳明明狠狠搓了两把,周围皮肤都搓红了,这个长条一点没消,就像是从皮肤里渗出来的。 “这个诅咒,会让我死吗?”柳明明颤着声音问。 王清河笑起来:“傻小子,怎么可能会死?不过是遭些罪,就像刚才那样,很难受吧?” 柳明明点头,觉得瞬间从地狱回到了天堂,只要不死,疼点没关系。 “所以,年轻人,有些事情,你认为自己可以左右,其实,早就有人替你做了选择。”王清河靠在车窗上,脸上笑意淡了些,看起来有点深沉。 “上车!”王清河突然变了语调。 “啊?” “带你去看唐依然樊玉泉的后续。” “唐依然不是已经死了吗?我,我还得上班呢。” “给你开双倍工资,还管什么上班不上班的。” 柳明明被秦胜广堆攘着上车,他扭着头说:“可是可以,但得等我去把围裙还了来。” 第20章 樊家 蒋文刚把自己的行李搬回楼上,就马上来给父母搬行李。蒋父蒋母觉得稀奇,以前蒋文就是个大小姐,连自己的行李都懒得搬。 但他们没说什么,毕竟孩子会长大,兴许是蒋文懂事了呢。 行李安置好后,蒋母亲自下厨做了桌菜,刚来国外,他们还得慢慢适应,做的都是中国菜。 蒋父和蒋母在饭桌上说着后面的安排,蒋文吃着自己的饭,没怎么搭话。 “文文,你怎么要吃西蓝花了?你以前不是从来不吃嘛?”蒋母略带惊讶的说。 蒋文眼中有一瞬的慌乱,很快就恢复了镇定,她笑得很甜美:“突然就发觉它的好了,人都是会变的嘛。” 蒋父和蒋母虽然觉得奇怪,也没多想。 饭吃完了,蒋母正准备去洗碗,蒋文却开始收拾盘子,笑盈盈的说:“妈,赶了一天的路,你肯定也累了,快去休息吧,碗我来洗。” 蒋母出现疑惑的神情,以前,她家的碗都是阿姨洗,蒋文从来没洗过。 而她现在这个熟练的样子,显然不止做过一次两次。蒋母莫名觉得,有个人套着她女儿的壳子,和她们一起生活。 察觉蒋母的异常,蒋文立即搭上蒋母的肩膀,撒娇道:“妈,以前是我不懂事,你们这么辛苦,还老惹你们生气,我在宿舍里学了好多东西呢,我现在不止会洗碗,还会做饭呢,以后,就让我来照顾你们。” 撒娇神态和动作都和原来的蒋文一模一样,蒋母觉得自己想多了,蒋文以前从来没住过校,大学是第一次,兴许真的学了很多东西。 她拍着蒋文的手:“行吧,我的小祖宗,别给我们添乱就行。” “我知道了,妈,快去看电视吧,我来洗碗。” 蒋母离开厨房,电视声音响起,蒋文终于松了口气。 她把碟子叠起来,放在水槽里洗,正在发呆,忽觉背后一凛。 她猛地转身,发现背后站了个男人,穿着身黑衣,绝滟的眉眼间看不出悲喜,只是站在那里,就给了她一种无形的压迫感。 电视声音还在继续,蒋文精致的脸逐渐变得扭曲。 “你竟然找到这里来了?” 电视声音还在响着,蒋母和蒋父分别拿着两根高尔夫球棒,冲进厨房:“你是谁?为什么和我女儿长得一模一样?” 水槽里的水已经漫出来了,‘蒋文’不知所踪。 与此同时,南沙城某偏远街道。 路灯坏了没人修,一闪一闪的,照得人影若有似无。 一个穿着格子衬衫的男生,手里提了大袋东西,走在街上,形容鬼祟,不停的往背后看,好像有人在跟着他。 他越走越快,几乎跑了起来,就在这时,空无一物的街上,突然出现一只惨白的手,绊了他一下。 男生被狠狠的绊倒在地,袋子里面东西倒了出来,全是些泡面火腿肠,这附近有个网吧,他应该是在网吧里上网的学生。 地上那只手,倒扣在马路上,就像一个人借力往上爬,但那里是浇筑的水泥路。 手的主人很快从水泥路里爬了出来,是个男人,脸色惨白如纸,一双腿像是被什么碾碎了一样,空荡荡的,边缘部分还能看见肉沫。 他嘴里发出呜呜咽咽的声音,用两只手爬向格子衫男生,男生也不管痛了,站起身就跑。但地上的鬼更快,很快就抓住他的双腿,往他身上爬。 “畜生,轮回不入,专在这里害人,不想有转世了么?”一个戴着眼镜的男生出现,他手里捻着个复杂的诀,一脸冷厉的看着地上的鬼。 那鬼是有被唬住的,但很快,他就感觉到,戴眼镜的男生没有任何危险气息。他伸出舌头,舔了一圈嘴唇:“今晚原本只想吃一个人的,没想到你送上门来,那我就多吃一点。” 说着,整个人竟然站了起来。他缺了一半的腿,站起来只到眼镜男生身高的一半,有种说不出的诡异。 眼镜男生利眸微眯,手诀捻动,但指腹并不像往常一个自动割开。他慌了,又拭了几遍,都没有反应。 突然,他想起来了,这副全新的身体,根本就没有佛血,也没有半点术法的底子。 他现在,就是一个普通人。 他转身就跑,那只鬼却轻松的从地上跃起,扑到他身上,尖锐的指甲陷进他的肉里。鲜血涌出来,恶鬼越发激动,收紧双手,贪婪的蚕食着这具年轻身体的灵体。 这个年轻的男生没有任何抵抗的余力,只能任由恶鬼宰割。他的灵体被撕裂,一点点流逝,身体一寸寸变冷,心跳先是加速,然后越来越慢。 原来,被鬼蚕食灵体是这种感觉。 这时,四道刺眼的光从两个方向打过来,两辆车迎面驶来。 车门同时打开,一面走下来几个穿着黑衣的人,他们胸口前,别着方形的红色徽章。 另一面,王清河动作散漫的下车,跟在她后面的,是一个浑身惨白的高壮男人,和一个围着火锅店围裙的年轻人。 王清河侧头笑了笑,算是友好的打招呼:“好久不见,樊玉泉。” 两边的气势都很强,恶鬼敏锐的察觉不对,正要放下人跑路,就被长城的人扣下来了。 焦安国嘴里叼着烟,几步上前,给樊玉泉上手铐,用一贯的冷肃口吻说:“樊玉泉,你被逮捕了。” 樊玉泉整个人摊在地上,非但不怕,反而露出个轻松的表情:“这几天,我比以往任何时候都痛苦。” 焦安国和对面的王清河打了个招呼,闻言眸光微动,他放下嘴中的烟,说:“还有,樊依然在押送回来的路上。” 樊玉泉没有反应,像一潭冷寂的死水。 “真不去长城啊?” 王清河靠在车边,看着樊玉泉被押上长城的车:“不了,把那小子送回学校,我就回大院了,回去早点休息,有利于骨骼恢复。”王清河微抬了下受伤的手。 焦安国无声的笑了笑,他说的不去长城,是不去长城工作的意思。这次要不是王清河及时反映过来,这两人就真的逍遥法外了。 王清河真的很适合这一行,但焦安国明白度,王清河是个通透的人,她不可能没听懂焦安国话里的意思。 她这样说,也算是一种拒绝吧。 “成吧,那我们回去了,金先生应该也把人带回来了,还得连夜审问,刚交上去的报告,又得重写。” 王清河拍了拍焦安国的肩膀:“加油,焦副,早日坐上正局的位置,到时候请我吃饭啊。” “一定一定,忘记谁也不能忘记你。” 回X大的路上,柳明明一直在问东问西,关于这两人为什么要这么做,又是怎么里外配合,骗过了所有人的。 王清河懒得说,就让他问秦胜广。 “小明子,你知道樊家的佛血为什么这么厉害吗?” 柳明明很好奇,把头都伸到前座来了:“为什么?” “因为他们怕自己的血被外族人淡化,一直都是同族结婚,也就是现代人所说的近亲结婚。樊依然的母亲嫁给了自己的堂哥,而樊玉泉的父亲娶了自己的亲表妹,他们那一家子的关系,理都理不清。反正这樊玉泉是樊依然的堂哥,兴许也有几分之一的表哥关系。” “樊依然在樊家闹天闹地,我们看着她是正常的,可她的行为,对于樊家人来说,那就是天生反骨,朽木难雕,这也是为什么樊依然跑了好几年,樊家也没去找人。” “这樊家啊,还有个后辈,叫樊珍,前段时间得心脏病死了。这家人以前蛮大家人,道上人见了都要给几分薄面,可惜就是因为近亲结婚,樊家人都死得很早,生出来的孩子,多数也夭折了。到了这一代,只剩下樊珍,樊玉泉,樊依然三个后辈。樊珍死了,樊家无人嫁给樊玉泉,这可是要断后啊。所以这樊老爷子,才四下托人寻找樊依然。” “樊依然就急了,樊家虽然失势,但家底还在,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樊依然知道老爷子就是个老顽固,为了延续樊家的香火,不管她逃到哪里,都会找到她。所以就想了个金蝉脱壳的法子,用季氏盘,来给自己换命。至于樊玉泉,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被策反的。” 柳明明听得一愣一愣的,他坐回去,沉默了一会儿,在这些话中理出了一条线,怔怔的说:“好残忍。” “或许在很久以前,佛血对于樊家来说,是恩赐,但慢慢的就变成诅咒了。每一个樊家人,从出生开始,命运就注定了,这确实残忍。樊玉泉看起来老实,其实也很想离开樊家,在那种家里面,谁能待得下去。”前排的王清河幽幽开口。 “不过,樊依然怎么知道季氏盘在秋山古墓里的?你不是说那东西以前是金照山上的嘛。”秦胜广问。 王清河闭目养神,闻言眼皮都不抬一下,说:“可能和蛙鬼上面的人有关系。” 柳明明又把头凑上前:“那老板,你查嘛?” 王清河眉梢一挑:“嗯?” 秦胜广在一旁笑说:“王清河从来不多管闲事,长城拿钱让她查案,案子结了,其他的事,和她一点关系都没有。让她做白手买卖,不可能。不过金先生好像在查,王清河,你不帮帮他?” “他的事和我有什么关系?”王清河摘得很干净。 这些事是柳明明以前从没接触过,他好像到了一个全新的世界,又好像,才真正认识到自己生活的世界。他默默坐着消化,车里终于安静了。 到了火锅店门口,柳明明正要进去,突然又想起一个问题。 “老板,我快要晕过去的时候,好像看见一群怪物,长得像狗。” 王清河撑着车窗,说:“那就是狗,不过是死了的狗,人死了可以变成鬼,动物死了也是一样的。” “行了,还了围裙就回去,有时间就过来上班,没时间就不来,不用请假,每个月15号发工资,工资多少,”王清河顿了顿:“待定。” “好勒。”柳明明说完就往火锅店走。 王清河和秦胜广开着车回去,穿过南沙城繁华的街道,秦胜广突然说:“王清河,这街有点不对啊,以前哪有这么多鬼犬。” 在等红绿灯,王清河四处看了一眼。这里是商区,人流密集,鬼犬虽然凶恶,但是最怕生人,不应该在这里出现。 “可能是附近又有什么地方死人了,有时候就会出现这种异常情况。” 秦胜广当然也不愿意往坏处想,两人开着车驶离闹市区,来到人少的地方。 这里的绿化种了好些年,树冠几乎盖满了整个街面,路灯被树挡住了,只漏下来很少的光。周围都是住户,时间不早了,街上没什么人。 这条街远比闹市开得顺畅,秦胜广却踩了脚刹车。 王清河正要说话,秦胜广嘘了一声,这片纸皮似乎更白了一些。 她顺势看去,同样也是竦然一惊。 那里,又有一片鬼潮。 好在车里备着的东西不少,王清河拿出数张黑符,捻动手诀,黑符就绕着车贴了好几圈。 虽然鬼潮不是往这个方向走,为了保险起见,最好还是把生人灵体的气息掩住。 鬼潮不容易形成,一般是恶鬼之间有了什么联系,或者是鬼游神对他们下了什么指令。鬼潮通常还伴随阴涡,很少在人多的地方出现。 这次的鬼潮比上次的鬼潮短,只持续了十几分钟,街面上的鬼就消失得干干净净。 王清河收回黑符,让秦胜广开车回去,纸皮却吓得车都不敢开了,说什么也要休息一会儿。 秦胜广摸着并不存在的冷汗:“乖乖,我可以第一次遇到鬼潮,虽然是隔得远远的,但还是很壮观啊。” 王清河心说我还见过三十多分钟的,但她没说出来,免得秦胜广又问东问西。 “但是,这玩意儿不一般在乱葬岗出现嘛,怎么跑到城里来了。” 王清河看向群鬼经过的街角,那里干干净净,昏暗的路灯漏过浓密的树叶,被分成细细的几道光束,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 “说明这南沙城里,有问题啊。” 第21章 棺中菌 “郭仪,大明汤阴县人,抗敌名将,万古城乃是兵家要塞,前面是虎视眈眈的蒙古瓦剌,后面就是大明五城,五城之后,就是大明国都,如果万古城失守……” 王清河站在游客当中,假装是在旅游的人,蹭他们的解说。说的是这郭仪大将军死守万古城一月,终于等到援兵,救了整个大明国的故事。 眼看故事听得差不多了,王清河就悄悄离开了队伍。她在万古城的校场里,摆着几个瞭望塔,有游客爬上去拍照,校场边缘立着几块碑,碑上刻着镇守万古城的历代名将。 九点了,老赵该弄好早饭了,王清河正准备晃悠晃悠下山。在校场出口,看见了一个跪像,那人身披甲胄,头弯得很低,上面很光滑,那是被人打的。 这是个不知朝代的将军,据解说员说,这个将军贪生怕死,与外敌勾结,放敌入城,覆了整个国家。 具体是哪个朝代的,也没明确史料记载,所以解说员一般都只提一下。这万古城经历过无数朝代,杀敌卫国、体恤下属的将军很多,他们的名字都刻在了碑上,受后人敬仰。 功绩平平的将军,只能在史料里翻到他们的名字,像配角一样出现。而那尊跪像,无功无过也就罢了,与敌勾结,放敌入城,国家倾覆,百姓蒙难,那就是一辈子钉在耻辱柱上的千古罪人。 把跪像立在这里,朝着国土方向,一辈子对百姓对君主赎罪认过。 以前在这里训练的士兵们,有个习俗,每天经过的时候,都要吐他一口唾沫,或者是踢一脚,打一拳,以此警示自己,效忠君主,决不能有二心。 王清河绕在跪像后面,发现他背后似乎写着两个字,应该是他的名字。但是被岁月侵蚀得看不出原样。她没心思研究历史,没看明白就下山了。 这几天是端午节,南方雨水特别多,整个万古城蒙在烟雨里,尖细的竹叶尾稍挂着水滴,像是悬着价值连城的琉璃珠,妖风一过,珠子啪——一声坠地,被摔得四分五裂,打着五颜六色伞的游客从那里过,匆匆而来匆匆而去,连脚步都没留下一个。 回去的时间刚刚好,赵叔把早饭弄好,柳明明这几天没上课,也坐早班车过来了。 天井里,摆着一张原木长形桌子,是用一整块水曲柳做的,切面能看到树的纹理,被擦得干干净净,还摆着一瓶干花,那是王清河在路边折的干芦苇。赵叔正在端菜,徐二爷,秦胜广,大福都已经落座。 小花住在城里,不上夜班的时候,就不会来吃早饭。 柳明明刚开始来还挺拘束的,但这些人很特别,他们对柳明明既不热情,也不冷淡,就像是他已经在这里生活了好久。 这种方式让社恐柳明明觉得很舒服,没过几天就和他们混熟了。他一来看见赵叔在端菜,熟练去帮他的忙。柳明明原本以为王清河很快又会带着他接活,但这十几天都过得很太平。 王清河要么在山上闲逛,要么就在窝房间里看电视,其他的人也是该干什么就干什么,没人提捉鬼的事。 到了发工资的那天,柳明明收到了比火锅店好几倍的工资,他吓了一跳,马上去问王清河是不是发错了,那头的王清河就回了四字,你怀疑我? 可他一个月上班的时间也不多,上班也没做什么。柳明明这钱拿得心虚,就揽过了大院所有的脏活累活,老赵做菜他洗锅,秦胜广扫地他搽桌。 弄得秦胜广天天在门口等,只要柳明明来了,他的活要少掉大半,连纸皮衣服都有人补。 王清河坐在主位,边吃边刷手机,说:“奇怪了,最近怎么没人找我?” 秦胜广嗅着菜香,满足的眯了一下眼睛:“兴许是金先生太忙吧。” 王清河收起手机,白了他一眼:“我是说,怎么没人找我接活了。” 秦胜广露出个八卦的表情:“这么说金先生在找你?” “没有。” 自从樊依然樊玉泉被捕,已经过去了十几天,金隶又像人间蒸发了似的,没来找她。焦安国那边,上次王清河把鬼潮的事情告诉他了,估计最近忙着调查的事。 一顿饭吃得很快,秦胜广吃完就准备开溜,被王清河提溜了一下:“去帮大福收拾衣服。” “小明子——”秦胜广张口就喊柳明明。 这倒霉孩子已经围好了围裙,端着几只油腻腻的盘子,在厨房门口别过头:“哎?” “你在忙啊,那我去,我马上就去。”秦胜广带着大福冲上了二楼。 王清河正要往大厅走,柳明明从厨房里出来,把最后几个盘子收起来:“老板,大福哥要出门嘛?” “他去趟外地,过几天就回来。你会不会开车?” “会。”柳明明停顿了一下:“但是我拿了驾照之后,只开过几次。” “没关系,待会儿和我送大福去高铁站,收拾快点。”王清河说完,撩开挂在廊下的珠串,去了大厅。 很快,柳明明就坐在了驾驶位上,王清河坐在副驾驶位,大福坐在后面。 点火之前,柳明明深吸了一口气,王清河咽了一下口水,对后面的大福说:“把安全带系好。”说着,自己也动作麻利的系好了安全带。 柳明明的车开得很稳,这片路宽车少,要开得不稳也难。路边有个人,穿着湛蓝色的中式外套,银发梳得很齐整,背着手,悠闲的散步。 王清河把车窗摇下来:“二爷,又去下棋啊?” 徐二爷见是王清河,笑说:“是啊,这不无聊嘛。你们去哪儿?” 王清河用下巴指了指后面:“送大福去高铁站,他昨晚做了个梦,有点凶,要去看看。” 这时,大福把车窗摇下来,露出憨厚淳朴的笑:“二爷。” “哎。”徐二爷清脆脆的应了一声:“到了地方打电话,要是遇到困难就打电话回来,钱够嘛?我再给你一点,拿去买水喝。”说着,徐二爷从衣兜里摸出几张红票子,正要递给大福,被王清河往后推了一下。 “把你的钱收回去,我给的足够多了,你呐,把这钱留着对付你那几个棋友吧,我们走了,二爷。” 徐二爷知道王清河的性子,她说不要,怎么也不会让大福接,他就把钱收回衣兜里,对几人招了招手:“行,路上小心。” 过了几分钟,徐二爷还在旁边散步,与车保持着同向匀速运动。 王清河看了一眼仪表盘,20码,她差点晕过去,二爷可能也觉得尴尬,找了条小路上山了,上山前还不忘对大福说:“到了打电话昂,钱不够就说,二爷给你打。” 大福对着二爷憨厚的笑:“谢二爷。” 看着徐二爷的身影消失在那条小路上,王清河咬牙切齿的说:“你敢不敢再快一点,你大福哥的车要晚点了。” 在王清河的催促下,柳明明好歹是把车开快了,大福在距离动车开的最后几分钟进了站。两个人站在高铁站外,接到大福的电话,确定他已经上车了才走。 回到车里,柳明明扣好安全带:“老板,咱们回大院?” 王清河在柳明明的手机上输了个旧小区的地址:“先去这里。” 来到小区外面,王清河还记得唐依然的养父母家的具体位置,窗是开着的。 王清河用灵符折了纸鹤,正想让纸鹤把唐依然的银行卡送上去,看了眼时间,还没到十二点。 好在旁边有个劳动力,王清河把银行卡给柳明明,让他送上去。 柳明明接过卡,几下就跑上了楼,过了一会儿,他回到车里,喘着气说:“唐依然家好像有人生病了,他们的屋子里一股药味。” 王清河正在把灵符折的纸鹤拆下来,闻言没什么表情,这世间受苦的人太多了,她管不过来,看见柳明明喘得跟什么似的,就说:“我又没催你,你跑这么急干嘛?” “我怕你等得太久。”柳明明抽出纸巾,擦了把脸上的汗:“老板,咱们接下来回大院?” “不,再去个地方,地址我已经输在你手机上了,你跟着导航走就行。” 柳明明把导航打开,扫了眼终点:“茶楼?” “去了就知道了。” 与此同时,南沙城的另一辆车上,江兴开着车,金隶坐在副驾驶位,正在翻看手机。 江兴用余光看了眼,说:“隶哥,你这手机刚买怎么成这个样子了?跟猫抓得似的,我带你去换一张保护膜,保证你的手机又和新的一样。” 金隶依旧刷着手机,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不用。” 江兴眉梢挑了挑,想起金隶跟自己说要个手机和微信的时候,他挖了挖耳朵,不敢相信,愣是让金隶重新说一遍。 关键这个上上个世纪出生的人,连手机都不用,拒绝任何电子产品,竟然告诉他要学驾照,这可比太阳打西边出来还稀奇。 金隶的手机是江兴买的,里面什么娱乐软件都没有,除了手机自带的,就有个微信。他很好奇,是什么让金隶抱着手机看了这么久。 于是江兴,一边开车,一边伸长了脖子,终于看清了手机上的内容,是微信聊天的界面。 江兴当时就乐了:“隶哥,距离你上次联系王老板,少说也有十几天了吧,她联系你了嘛?” 金隶的动作顿了顿:“没有。” “那你就联系她啊,她是女孩子嘛,这件事得你主动,你又不联系人家,每天翻聊天记录能翻八百回,她又看不见。隶哥,”江兴说来劲了,往金隶的方向靠了靠:“这追女孩子啊,就得不要脸。你每天都去找人家聊天,分享分享生活,久而久之,她就习惯有你了。” 金隶凉飕飕的扫了眼他,江兴以为他又像往常那样,连回都懒得回他,但是这次好像认真思考了下,虽然最后还是只说了一个字:“俗。” “你不俗,一点都不俗,那你让我和天地茶馆的人打招呼,不让人给王老板派活,自己假装在那里找人,正好找到王老板。不是我说,你和王老板都这么熟了,你直接上去找人帮忙,她铁定答应啊。何必绕这么大圈子,这种套路,”江兴目光直了直,一脸难以置信的看向金隶:“不会是你在电视上学的吧。” 江兴体质通灵,被金家的人发现,从小就养在了金家。金隶的上一个助手正好去世,江兴就被指派给了他。 那时候江兴才14岁,但做起事来有模有样,很靠谱,就是嘴碎。 因为和金隶接触的时间长,所以江兴说话没怎么有顾及,旁人都说大祭司性格阴暗古怪,江兴却觉得,金隶性格温和,他从来没见金隶生过气,就是话少了些。 有一年她母亲生病,家里没钱医治,金家的人养着他,教他术法每个月还给他钱花,他不好意思去问金家要那一大笔手术费。 后来这事让金隶知道了,他什么都没说,默默交了那大笔手术费。江兴起初还以为是金家的人交的,机缘巧合之下,才知道钱是金隶拿的。 所以,他和以往的助手不同,以往的助手要么叫金隶主子,要么叫他老板,江兴叫他隶哥,是真的把他当哥。 金隶摁灭手机:“不是。” 江兴知道不是,因为金隶从来不看电视:“那你为什么这么久才找王老板?你就不怕长城又找她。” 金隶把手机放进衣兜里:“长城不会,因为他们也知道,清河的手受伤了。” 正说话间,两人就到了天地茶楼。 走进里面,穿着整齐的店员急忙上前问询,江兴说:“揽芳阁。” 店员一听就懂了,那里是贵宾用的包间,他不由得更恭敬,弯腰指了个方向:“王老板已经到了,我带两位过去。” 第22章 棺中菌 天地茶楼是术士们派活揽活的地方,老板负责收集信息,然后把活派出去,从中抽层赚钱。 好不容易有个单子,竟然用的还是揽芳阁,可见那人来头不小。 王清河正在回忆以前合作过的人,门口响起了脚步声,镂着鸟兽虫鱼的格子门往两侧滑动,站在那里的是两个男人。 金隶眉眼生得很绝,一眼就能抓住人的目光,所以王清河的目光照例在他脸上转了一圈,才去看他旁边的年轻人。 长得很清秀,带着笑,看着很容易让人亲近。 王清河只一眼就明白了是什么情况,当即笑着说:“我当是谁?原来是你啊,金先生。” 接着,扭头对发愣的柳明明说:“小明子,你出去一下,我和金先生谈点事。” 柳明明很听话,刚走到外面,江兴就和他打招呼:“你好,我是江兴,隶哥的助手。” 社恐柳明明只能僵硬的和他握手,干笑说:“你好啊,我,叫柳明明,我——是大院的员工。” 外面两个人,一个热情熟络的说话,一个僵硬缓慢的回应。 包间里面,王清河执起讲究的紫砂壶,给金隶倒了一杯茶,说:“金先生,没想到我们在这里遇见,你不会就是我这次的雇主吧,咱俩还真是有缘。” 金隶抚着茶杯沿,上面似乎残留着王清河指尖的温度,他神色未变,语气沉稳:“是啊,我也没想到。” 王清河正在喝茶,她笑了一下,悄然打量金隶的表情:“说罢,这次有什么事?” 两个人相对而坐,隔得很近,金隶能看清王清河根根分明的眼睫,他贪婪的看着,又觉唐突,遂收了目光,说:“还记得我上次和你说的神授嘛?” “记得,蛙鬼的事有眉目了?”王清河似乎很感兴趣,身体往前倾了下。 “蛙鬼来自一个组织,白楼黑殿,至于其他的,就一概不知了。所以我决定先找第二件神器。”金隶见王清河目光似有疑惑,就解释说:“我去翻阅了一些资料,发现很多年前,金照山上的琉璃塔失窃,正好丢了四件神器,我想,我要找的,也是那些。” “既然蛙鬼这条线查不出什么,不如去把第二件神器找出来,第一件他们抢了,第二件也不会落下,所以,既是找神器,也是诱敌入圈。” 金隶唇线弯了下:“对,王老板很聪明。我想聘请你,助我找到这四样东西。” 王清河坐回去了,似乎在思考:“这可是件大工程,”她看向金隶,姣好的眉眼里俱是笑意,半是揶揄,半是料峭:“金先生应该知道,我很贵。” 听王清河这么说,金隶就放心了,他回看过去,把王清河眼里的笑意全纳进眼底,说:“付得起。” 接着,金隶拿出一份合同,平铺在桌面上,推到王清河面前:“这是合同,你看一下,不满意的地方可以修改。” 还有合同,王清河没想到这么正式,她拿过来翻了几页,过分的条款一条没有。最后,王清河看着那串她一时之间数不清零的数字,眼睛睁得圆圆的:“这么多?” 金隶把笔递给王清河:“你值得。” 王清河不知道是怎么签的字,金隶收了合同,像是怕王清河反悔,马上就准备走,他刚走到门口,被王清河叫住。 虽然很怕王清河反悔,但金隶表情还是看不出什么,他看着王清河,整个人就很温和:“怎么了?王老板?” 王清河说:“你总得告诉第二件神器是什么再走吧。” “是帝王兵,王老板,今天回去收拾一下,明天咱们出省。” “好,金先生的事就是我的事,明天我等你。” 金隶唇线弯了弯,和江兴走了。 柳明明在门口等了一会儿,王清河才走出来,神情呆滞。 柳明明试探性的问:“老板,咱们回大院吗?” 王清河摇摇头:“不回。” 柳明明看她这个样子,都快急死了。他其实有点怕金隶,金隶平时看起来很温和,但自从上次,柳明明亲眼目睹那只伤了王清河的鬼,眨眼间就被金隶撕成碎片。当时,他心里只有一个想法,下一个变成碎片的就是他。 后来没变成碎片,柳明明还是被吓得不清,不光是被那些个奇奇怪怪的东西,还有金隶。即便当时金隶的神色收敛得很快,他压根就没看见,但那种恐惧,是来自骨子里的。 刚才老板和金隶进去谈了这么一会儿就出来了,莫不是谈得不愉快?柳明明嘴笨,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差点就当场抓耳挠腮了。 王清河突然露出个笑:“咱们去采购。” “啊?”柳明明还没反应过来,就被王清河拉到一条隐蔽的巷子。 巷子很窄,天光很难照进来,显得有些阴暗。走得近了,才发现全是些纸扎店棺材铺什么的。 柳明明怕鬼,连带着这些东西都怕,他僵硬的跟在王清河身后,连眼睛都不敢乱瞟。 在这里看店的不止是老人,还有些和柳明明年纪相仿的年轻人,他们和王清河很熟络,都叫她王老板。 王清河很快就买好了东西,徐二爷要用的香纸,秦胜广的纸皮人,全是防水的那种,还有好几箱符,黄的黑的都有,有种鲜红色的,不过只有半箱。接着,王清河去商场给小花买了整套美甲,给柳明明买了几套衣裳。 柳明明说什么也不要,王清河硬押着他去的,到了店里,王清河又给徐二爷和小花也挑了几件。 回到大院,已经是黄昏,柳明明跌跌撞撞的把车开回去,下车的时候,脚都是麻的。 他几乎是爬着去的大厅,让秦胜广和赵叔出来搬东西。 秦胜广看着那一整车的物件,纸皮嘴巴大得能装下个鸡蛋:“王清河,你中彩票了?” 王清河倚在车上,大爷似的抱着手:“接了个新活,这些都是小钱。” 东西很快搬进大厅,磊成了一座小山,每个人都得到了自己的东西,小花看着那套她心心念念的美甲,眼睛都在放光,甜甜的说:“谢谢老板。” 徐二爷看着那几套新衣裳,和他身上衣服风格完全不同,但他知道,上次他的棋友和他炫耀孙女买的衣服,又潮又好看,他就回来提了一嘴,王清河就记住了。虽然很感动,徐二爷还是惋惜的说:“清河啊,我又不是没衣服穿,你买这么多,我又穿不来。” 小花凑过来看了一眼,说:“二爷,你就穿吧,你平时就那两套衣服换着换着穿,一点新意都没有,这衣服这么潮,你穿着肯定好看。” 受了小花吐槽,徐二爷苦笑不得:“好好好,我穿,清河买的什么我都穿。” 老赵在小山堆里翻,什么也没发现,两只胖爪子焦躁的来回绕着:“老板,我的呢?” “看手机。”王清河坐着个矮凳子,把符纸分出来,说:“我想着给你买几套趁手的厨具,但又不懂,钱给你,明天你自己去买。还有,现在不用守着天井里那几样菜,想尽办法的换花样炒了,你想买什么就买什么,钱不够了直接找我要。” 老赵看着那串数字,眼睛都圆了:“够了,够了,这个月的伙食费都够了。” 秦胜广爱惜摸着那几套防水纸皮,想到被自己挂在墙上但从来舍不得穿的那件,今天晚上就去换那件,不,还是手上这几件。秦胜广思考着自己到底该穿哪件,突然想起刚才没问完的问题:“对了,王清河,你说接了个大活,谁给你派的?出手这么阔绰。” “金隶啊,还能有谁?” 话音刚落,大厅里空气静了,秦胜广默默放下了纸皮,其他人也放下了手里的东西,脸色几经变化,反正就是很难看。 王清河不由得笑了:“你们怎么了?前段时间不是还挺欢迎人家的嘛?” “老板,上次听说你要和金——”小花顿了顿,还是不敢直呼他名讳:“金先生去吃饭,我就和老秦四处打听了这位大祭司的事情,不打听不知道,这一打听,把我们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看着他们那副吃了苍蝇的表情,王清河更觉得好笑了,她放下手里的符纸,做了请的手势:“愿闻其详。” “我听说这位金先生原本不是巫族继承人的第一人选,反正他的生父在家里很不受宠,后来不知怎的,金先生就成了巫族大祭司,这里头不知道有什么缘由,这位大祭司的关系和家里也不是特别好,平时从来不和家里联系。他有一个助手,就是唯一负责和主家联系的人。” 王清河不以为然:“这就怕了?” “还没完了,巫族大祭司和主家关系不好这一点,就很特殊了,关键是术士一脉的人,知道金先生的,提及他都很害怕。有人曾看见他诛杀魅灵,魅灵你知道的,能变幻成人的样子,那魅灵又是变成金家老族长的,又是变成患病老妇的,金先生眼睛都不眨一下,手起刀快,那老族长不断□□,旁边人都听不下去了,金先生却面无表情的又补了一刀。” 小花像在说鬼故事似的,在场的人都神情凝重,唯有王清河笑得开怀:“那只能证明金隶有超出常人的理智,小明子,你这段时间和金先生接触比较多,说说你的看法。” 柳明明被小花的故事吓得一愣一愣的,很想附和,对,就是那种感觉,但王清河这样问他,他又不知道该怎么说了,他顿了半响:“金先生人还可以。” “嗯?”王清河目光不善。 “不,不对,金先生待人温和,虽然贵为大祭司,但是一点脾气也没有,是个顶好的人。” 听到满意的回答,王清河对他露出个和善的笑,柳明明的汗都下来了。 小花努了努嘴:“反正知道金先生的人都说,这位大祭司确实能力不俗,就是少了点悲悯心。” 王清河看着她,笑着说:“花儿,你看哪个身居高位的人,还有悲悯心的。” 小花正要反驳,王清河又说话了:“金隶我了解,他和传闻中的人不一样,而且这件事,说不定和我也有些关联。” 秦胜广又重新拿起纸皮衣服,爱惜的抚摸着:“这话说的,你和他很熟一样。” 王清河一笑而过,说:“反正你们不用担心,放心大胆的用,小明子收拾收拾东西,今晚不回去,明天和我们出省。” “啊,我?”柳明明下意识想拒绝,但想到自己来这里本来就是干这个,王清河又给他买了衣服,想来是早有打算:“好的,没问题。” “到时候如果我们还没忙完,你的假到了,你就先回来,还有老秦,和我们一起。” 被点名的秦胜广一愣:“我?我可是要算钱的。” 王清河从旁边的包里甩出一份合同:“看完之后,再说你要不要钱。” 第23章 棺中菌 第二天,江兴和金隶开着车来接王清河,他靠在车上,万古城的妖风斜斜吹来,携起他的碎发,扫在绝艳的眉宇间,高挺俊秀的鼻梁下,唇线抿着,整个人就很赏心悦目。 王清河的东西全在箱子里,被柳明明提着,她率先走下来,风也拂动她没扎的头发,她几步跳到金隶面前,笑着打了个招呼:“金先生,早啊。” 金隶似乎心情很好,很想伸手去揉王清河的头发,但他知道唐突,手动了一下就垂下来。唇线微扬:“早啊,王老板。” 说着,伸手给王清河开了车门:“先上车。” 王清河弯腰上车的时候,金隶还特地把手放在车沿上,怕她撞了头。 柳明明拿着自己和王清河的行李箱走在后面,他俩的行李箱明明是差不多大的,王清河的却重了好几倍不止。他从二楼把行李箱提下来,又走下阶梯,累得气喘吁吁,对趴在车窗边的王清河说:“老板,你箱子里装得什么东西?这么重?” “就那些东西啊,重嘛?”王清河的语气很无辜。 金隶上前,从柳明明手里接过王清河的行李箱,说:“我来。” 这让柳明明受宠若惊,一个劲儿的说:“我可以我可以。” 但王清河的行李箱不知道怎么的,就到了他手里,而且,他拿着怎么就跟一片羽毛似的? 秦胜广走在最后,他什么都没带,就几套纸皮衣服,刚才偷偷塞进了柳明明的行李箱。他今天穿着防水的纸皮,整个人的颜色更接近人了,还配了副骚气的眼镜。 到了车上,还不见他摘下来,柳明明实诚,有什么疑惑就问,他指着秦胜广的眼镜,小声的说:“秦哥,咱们已经上车了,你眼镜忘记摘啦。” 这会儿车里没人说话,柳明明的声音虽然小,却落尽了每个人的耳朵里。 王清河笑了几声:“你别管他,这纸皮就爱显摆。” 秦胜广在眼镜底下白了她一眼,但眼镜还是没摘下来。 江兴开车,他熟络的和王清河打招呼:“王老板,昨天走得急,忘了和你自我介绍,我叫江兴,是隶哥的助手。” 王清河坐在边上,前面就是金隶,她车窗开着,从后视镜可以看见金隶的小部分脸。她看了一眼,说:“我没想到金先生还有助手。” 江兴很自来熟,他笑着说:“其实也算不上助手,我就是负责主家和隶哥联系,顶多算个传讯员。” 秦胜广的眼睛却在眼镜底下眯了眯,看来传言非虚,金隶和主家的关系确实不怎么样。 “那也算助手,你叫我王老板,应该知道我的名字吧。” “知道,隶哥经……”江兴差点说漏嘴,反应极快的换了个说法:“王老板我名讳我早就听说过了,旁边这两位我昨天认识了一位,不知道另一位是……” 秦胜广把手举起来:“秦胜广。” “秦哥,幸会幸会。” 江兴很熟络,一声秦哥把秦胜广叫舒坦了,两人在车上扯了好久的淡,柳明明不时插几句。有他们几个,旅途倒也不寂寞。 临近晚上,车在临近四川的一座村子停下。这村子和外界隔得远,坐落在几座大山间,大概百来户,但通了路灯。 江兴已经提前找好住所,就在村口,起着二层小楼,前面还站着个妇人,听江兴说姓赵。赵阿姨认出了车牌号,欣喜的迎上来,热情的帮几个人斜行李,领着她进屋。 村里的人家有的隔得近,有的隔得远,修楼房的人也不多,据赵阿姨所说,很多人都在城里买了房子。 像这种村子一般很安静,所以那回荡在夜色中的唢呐皮鼓声格外清晰,伴随着咿咿呀呀的唱调,让人莫名想起古老的仪式。 柳明明胆儿最小,听见那声音就发毛:“那是怎么了?” 赵阿姨惋惜的说:“村东的赵二毛死了,上山采菌子的时候摔死的,可惜他才三十多岁,还有两个刚上小学的女儿。你们是外地来的,可能不知道,这是我们这边的习俗,要请道士来敲锣打鼓,让人热热闹闹的离去。” “哎,不说这些了,你们都还没吃饭吧,先把晚饭吃了,等会儿洗个热水澡就睡觉,明天好好的玩。”赵阿姨的悲伤之色很快就掩过去了,带着几个人进了厨房。 秦胜广熟练的装肚子疼,说要回房间睡觉,要是让赵阿姨看见他吃饭靠闻味道,不得吓得半死。 赵阿姨家空房间很多,她的丈夫在城里上班,一个月才回来一次,孩子们都在城里上学,平时也不怎么回来,所以几人正好够住。 王清河吃了晚饭,洗了澡就回房了,到了月上中天,村里的声音没有半点消停的意思。王清河睡眠浅,翻来覆去睡不着,索性披了件外套,出门走走。 正好在楼道上遇到了金隶,他带着一身露气,似乎刚从外面回来。 王清河站在上方,顺手摘去他发间一小粒枯叶,拿在手里笑说:“你去山里了嘛?” 金隶仰起头,能看见王清河清秀白皙的下巴,以及那双微弯的眼眸,他眨了眨眼睛,抑制住将人抱在怀里的冲动,温声说:“去看了一下。” 王清河的目光移到那粒枯叶上:“山里有什么?” “帝王兵的气息,但是很淡,找不到具体方向。要出去?” 王清河点点头,从金隶旁边走下楼梯,将那粒枯叶捏在手心里,说:“我睡不着,出去散散步。”她回过头,眉眼里弥散着笑意:“金先生,一起?” 金隶自然欣然相随,两人并肩走着,不约而同的选择村子相反的方向走,那里人少清净,路灯打着一圈暗黄色的光,像是一座温暖的塔,两人走过了一个又一个。 大多是王清河在说话,她说起自己这些年来的有趣经历,金隶听得很入迷,时而插两句话,说出自己的见解和疑惑。两人之间明明还有些距离,影子却在路灯的投映下,融为了一体。 要是不注意看,会以为他们就是这村子里的一对寻常夫妇,吃过晚饭后,来路上散步闲聊。 大概一个多小时过去,两人才慢悠悠的回到赵阿姨家。 虽然那唢呐唱调丝毫没有消减,王清河的睡意却来了,她倒头就睡。 第二天一早,王清河在赵阿姨家的院子里吃饭,远远的就看见两个人走来。 竟然是大福和焦安国,王清河觉得稀奇,放了饭碗,过去和他们打招呼。 焦安国还是那个样,叼着只烟,颓丧中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沉稳。 大福笑着对王清河说:“我们是从山里来的?” 山里?王清河正在疑惑,突然发觉大福双眼清明,口齿清晰,和平时完全不同,她正要说话,背后突然传来一阵淅淅索索的声音。 是人从嘴里发出来的,好像是在叫她,但是又不知道名字。 王清河扭头过去看,周遭的景致突然变得很模糊,她这才意识到是梦,可刚才那阵淅索声太清晰了,就像是有人在现实生活中喊她,把她从梦里叫醒了。 时间早就过了半夜十二点,王清河现在没有神力,和普通人没什么两样,连一场梦都把她魇住了。 她奋力的睁开眼睛,看究竟是谁在叫她,眼皮却像吊着千斤重的石块一样,怎么也睁不开。 大概过了几分钟,王清河才看见一点点光,淅索声消失,但一直回荡在她脑海中。 王清河的眼皮睁到一半,才猛地想起,她侧着睡的,面对的,是一堵墙。昨晚睡觉前,她把门反锁了,如果真的有人在叫她的话,那个人一定进了她的房间。 但她竟然半点没察觉,想到这里,王清河心里有些发毛,拼尽全力把眼睛睁开了。 她面对的确实是赌墙,但那堵墙,洁白无瑕,什么也没有。王清河立即就想到了,叫她的不是人。 她从包里摸出张赤符,同时打开手机看了眼时间,凌晨四点。现在她没有神力,也不管了,直接把赤符扔到墙上。 赤符撞在墙面上,发出细微的碰撞声,然后就滑落下来,像只断了线的风筝。 这样只能证明,不是人,但也没有鬼。 事出反常必有妖,王清河走过去,把赤符捡起来,就在这时,响起了急促的敲门声。 “谁?” 王清河的声音很清晰,还带着戒备,外面的柳明明愣了愣,接着说:“老板,你猜谁来了?” 王清河回想起那个梦,觉得头疼。 没听到王清河的回答,柳明明就继续说话了:“老板,你赶快穿好衣服出来吧,村子里出事了。” 王清河这才注意到唢呐声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村子里很安静,像是没人居住。 第24章 棺中菌 王清河刚下楼,就看见焦安国倚在自己车上,正在和江兴交谈,金隶站在一边,望着村中灯火最盛的地方,那里就是正在办葬礼的人家。 没看见大福,王清河莫名的松了口气。她灵体里残存着神力,虽然时灵时不灵,但她很少做梦。刚才那个梦,算不上恐怖,不能细想,细想心里就发毛。 “王老板,又见面了,人到齐了咱们就走吧,这村子不太平。”焦安国说道。 走到路上,焦安国给王清河说了此来的目的,长城最近确实在调查蛙鬼和鬼潮的事,他们怀疑这两者之间有关系。 蛙鬼在长城里拘着什么也不招,焦安国索性其中一个身上放了追踪器,假意看管不力放他逃跑。 蛙鬼刚跑,焦安国就开车追,但它的速度很快,焦安国开车走高速愣是没追上。跟着追踪器到了这里,焦安国把手机给王清河看,上面有个红点,他指着说:“这就是蛙鬼,他在这里停了,看样子,是进了山里。” “对了,王老板,你来这里干什么?” 夜色极好,不用照明也能看清脚下的路,王清河看了眼金隶的背影,压低声音说:“大佬雇我办事,具体是什么事,我也不清楚。” 神授的事情,自然是越少人知道越好。 焦安国噢了一声,就没在说话,他有时候看不懂王清河,这人时而大义凛然,又时而鸡毛蒜皮,不管是什么人都敢开罪,但只要她高兴,不管是什么人找她帮忙,她也乐意接受。 凌晨四点多钟,大多村民都已经回去睡了,只有那家人的几个本家兄弟和几个道士模样的人守在那里。当然,他们都站在院子里,隔那具漆黑的棺木远远的。 江兴熟络的上去和女主人打招呼,说他们就是解决灵异事件的,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那女主人披麻戴孝形容枯槁,眼睛通红,未语先哭,半天也说不清什么。还是旁边的人接过话头。 “刚才还好好的,但棺材里突然就砰砰响,好像里面有活物。”说着,他瞪了那几个装模作样的道士一眼:“这些人口口声声说是道士,出了事却比谁都跑得快。” 那道士留着三羊胡,穿着件道士袍,刚才露了怯,现在也不知道该怎么反驳,尖瘦脸涨得通红。 “没死,肯定是老赵没死。”女主人哭着就要上前,想去把棺木里的丈夫拉起来。 周围的人把他拦住了,刚才说话的男人说:“二嫂,老赵已经死了,那天是我亲自把他背回来的,不会错,你要是贸然过去,碰见了脏东西可怎么好?赵娟赵俪还小,你不为自己考虑,也为她们两姐妹考虑考虑。” 那女主人看了旁边眼睛通红的两姐妹一眼,眼泪珠子似的掉下来,瘫坐在地上,两姐妹扑过来,抱着母亲失声痛哭。 柳明明感性,莫名又想起了自己的母亲,他别过头,不动声色的擦了擦眼泪,忽然发现,那棺木后面有什么东西晃了一下。 柳明明瞬间就毛了,颤着声音说:“那里好像有人。” 话音刚落,躲在棺材后面的人走出来,十五六岁的年纪,穿着破烂的衣裳,浑身脏得像个泥猴。 柳明明不由得瞪大了眼睛:“大福哥?” 到了这里就板着一张脸的大福,看见熟悉的人终于露出了个笑脸。 就在这时,棺木又响了,咚咚——几声,连带着棺盖都在轻轻移动,露出了一条缝,就像是有人在里面挣扎着要出来。 当地的规矩,棺木在入土的那一天才会封馆定钉,平时都是直接盖着的,很容易推开。 在场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那两姐妹晶莹的泪珠还挂在脸上,目露惊恐,眼看就要叫出来,被王清河一手一个捂住了嘴。 金隶和焦安国上前,分站一边,两人相互颔首,同时把棺木推开。 棺盖往后滑落,发出一声刺啦巨响,于此同时,一股黄烟儿从棺木冒出来,像一条毒龙似的,张牙舞爪的直冲向屋顶。 棺材里出来的肯定不会是什么好东西,金隶和焦安国手疾眼快的捂住口鼻,院子里的人也被王清河喊着捂住了口鼻。 过了一会儿,毒龙挥散在空气中,棺木里的原貌就露了出来。 金隶和焦安国凑近一看,两人的脸色都凝重起来。 焦安国表情严肃王清河见多了,金隶向来都很温和,很少见他出现这副神色,王清河想上前去看,就对惊魂未定的两姐妹说:“那里面是你们的父亲,他害谁也不会害你们,对吧。” 两姐妹点点头,对刚才自己的表现觉得有些羞愧,王清河揉揉她们的头,走进了正堂。 金隶递给她一块手帕,纯白色的,一尘不染,上面还带着点淡淡的香:“把口鼻捂上。” 金隶爱干净,王清河知道,从他昨晚儿去了一趟山里,除了头发里不小心沾了片细叶子,身上一个泥点儿都没有,就可以看出来。 她接过手帕,不方便说谢谢,就对他弯了弯眼睛,然后用帕子捂着口鼻,看向棺木里面。 看到的第一眼,王清河就愣住了,她想收回刚才对两姐妹说的话,因为这棺材里的东西,已经不能称之为两姐妹的父亲了。 满眼都是蘑菇,红的黄的绿的,高的矮的瘦的,熙熙攘攘,长势茂盛,纠葛在一起,菌丝牵得格外长,像一片蘑菇森林。这些蘑菇伞上,都带着好看的花纹,太鲜艳的东西,乍看就觉得不详。 蘑菇的生长速度十分迅速,就这开棺的几分钟里,又长高了几厘米,已经完全看不见尸体的样子。 王清河捡起一根木棍,轻轻拨弄,伞盖上就有五颜六色的粉末轻轻掉落。她的动作很缓,拨开菌丝,好歹是看见了下面的尸体。尸体入棺没几天,但已经干瘪得只剩下薄薄的皮裹着骨头,和骷髅没什么两样。 王清河把木棍收回来,届时吹来一阵妖风,堂下纸花经幡簌簌而动,连带着那蘑菇森林都左右摇曳,粉末四扬。 毒龙纠结成形,似要露出狰狞的爪牙。 金隶急忙将王清河揽到身后,上前几步,把滑落在地的棺盖抬起来,重新封好。 他动作迅速,只在眨眼之间,棺木就恢复成原来的样子。咚咚声又响起来,大概是蘑菇生长速度太快,抵着棺木,要把它翘起来。 眼看棺盖就要被撞掉了,金隶看见堂前有一个巨大的方形石块,上面还有手拿的东西,顺手就把它拿起来,放在棺木上。 咚咚声还在继续,棺盖却纹丝不动。 院子里的众人都惊呆了,不止是因为棺材的异动,还有那金隶顺手拿起的石块,原是石锁,重达两百斤。本来有一对,另外一只不知道到哪里去了,这只太重了,就一直放在这里没有移动。 村子里年轻人曾经用它打赌,抬着它从这里走到村头,就给一千块钱。可那年轻人,没走几步就受不了了。 刚才金隶拿起来,就像个普通石头一样,脸不红气不喘的,这人看着劲瘦,却没想到手劲这么大,果然英雄出少年。 在场不光是村里人,连焦安国的神色都变了变。 金隶却恍若未闻,说:“那些粉末是孢子,有毒。” 村里人见金隶虽然年轻,但气度非凡,比那个几个假道士靠谱多了,急忙凑上来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金隶显然不喜欢这种场景,用手指了指焦安国:“他知道,问他。” 焦安国:“……” 焦安国被围得水泄不通,金隶和王清河已经带着大福来院子里。秦胜广在主人家里打了盆水,找了干净的帕子,给大福擦手擦脸。 “大福,你怎么搞成这么样子?”秦胜广把他破得露出大半个肩膀的衣服拉上去:“衣服破了也不知道换。” “丢了。”大福的脸擦干净了,露出白皙清秀的脸庞,眼珠漆黑,却始终像蒙着一层雾。 “丢了?怎么搞丢了?”大福还没说话,一个戴着孝的男人就走了过来,他皮肤黝黑,身材微壮,一看就是常年干农活的。 他给几个人端了几杯茶和一碟瓜子:“这个娃是从山里来的,我们见着他的时候,他就已经这样了,我们给他干净的衣服穿,他也不要,在我二哥家帮着烧香祭神,做得可好了。” “说起来,这个娃娃可真厉害,婆婆山那种地方,他竟然走出来了,我三弟就是在那里没的。”赵二出现悲痛的表情。 “婆婆山?” 王清河原以为大福此次又是像以前那样,梦见什么地方有白事,单纯的去帮忙,却没想到他的目的地是山里面,这桩白事,可能也是碰巧遇到的。 “对。”男人指了一个方向,在昏暗的暮色中,那山格外高大,像一尊巨兽,沉默的蛰伏在黑暗里。 “你们看它的样子,像不像一个老婆婆,所以我们就叫它婆婆山,传说那里面住着龙,打雷闪电的时候还能听见龙叫唤,那是个连鬼都要迷路的地方,我三弟原本是在旁边山上采菌子,不知怎的就到那里去了,结果失足摔下山崖,尸体被河水冲下来,我们才发现他的。” 王清河目光一转,看见摊晒在地上的菌子,各个颜色橙黄,个头颜色都很正常,和棺木里完全不同。 “就是这种菌子,这几天下雨,山里长了很多,城里买几十块一斤呢,我们这好多人都在采,可以贴补家用。可惜,就是因为这些菌子,我二哥再也回不来了。” 他环顾了一圈四周,二嫂跪在棺木前形若提线木偶,村民们都因为棺木里发出异响,散得七七八八,只留下几个比较亲近的,那几个假道士到堂而皇之的打起瞌睡来了。 他无奈的叹息一声:“可现在,你看闹成这个样子,要下葬,这娃娃又说葬不得,花钱请来的道士全都是些神棍,根本一点用都没有。我这二哥,活着的时候爱折腾,死了也不安生。” 柳明明听到这话,心里咯噔了一下,觉得人死灯灭,对于活着的人来说,他没有价值了,就什么话都说得出来了。 他抬头看了一眼,又知道自己错了。赵三是庄稼人,不知怎么表达自己的情感,他虽是这样说,眼睛却有些红,他家里的所有人,一个没落,全在帮着孤苦伶仃的二嫂操持葬礼。 王清河揉了揉大福的脑袋,温声问:“大福,为什么不能葬?” “没,回来——”大福断断续续的说。 王清河正要继续问,焦安国走了过来,他把手腕露出来,上面有个比寻常表盘大几倍的仪表盘,他指着上面指向零的指针说:“不能葬,因为赵二根本就不在这里,这里只是具空壳。” 焦安国微微弯腰,饶有兴趣的给大家介绍长城的新产品:“这是个灵体称重器,只要我把它放在旁边,”说着,他把手伸到柳明明手上,上面显示为35克:“就是这样,这是人灵体的重量,我们在研究中发现,蛙鬼的灵体重量只有一半,那就是17.5克,有了这个称重器,就算蛙鬼隐藏在普通人里,我也能把他们揪出来。” 眼看几人表情不耐,焦安国急忙说了重点:“我刚才测了棺材里灵体的重量,零,证明他不在这里。” “那他在哪里?”秦胜广问。 “山里,迷——”大福的尾音拖得很长。 王清河忍不住说:“他在山里迷路了。” 大福点头。 “既然你们知道我三弟到底在什么地方,能不能想办法把他带回来,总不能让他当一辈子孤魂野鬼。我听说,如果他不回家的话,就入不了轮回。”赵三其实对鬼神之事一直持怀疑态度,可二哥死后异常的一切让他不得已改变自己的看法,这几个人虽然年轻,就冲着刚才盖棺那阵,赵三觉得靠谱。 “只要你们能带我二哥回来,钱不要紧,我们几家人想办法出。” 王清河看着他膝盖上的那个补丁,又环顾了眼四周:“不要你的钱,你二哥的事,我们会想办法。能劳驾你先找点针线来么?” 听到王清河答应,赵三很是感谢,忙不迭就去了。 柳明明见王清河在翻看大福衣服上的破洞,目露惊讶:“老板,你还会针线活。” “大福不喜欢穿别人的衣裳,说是有别人的人气,没办法,只能给他补一补了。” 后来,柳明明看见大福赤着上身坐在火炉旁,秦胜广肌肉分明的双臂捧着他的衣裳,捏着一粒绣花针,对着电灯穿针引线,动作熟练得让人咂舌。 王清河坐在院子角落,磕着瓜子喝着茶,悠闲极了。 转眼天就要亮了,遥远的天光从天际一寸寸移上来,天空从昏转青,再由青到白,后来,一抹红霞在天际弥散开,一轮鲜红色的圆盘从山上跳上来,迸出万点金线,把周围的苍穹都煮沸了。 焦安国想办法把棺材里蘑菇的照片拍了,传回长城,让他们查相关资料。消息发完之后,他就趴在院子里的桌子上打起了瞌睡。昨晚他是彻夜开车来的,没想到刚到村子就遇到了事。 突然,手腕紧了紧,焦安国睁着朦胧睡眼,撩开袖口,看见计重器爆了红灯,瞌睡当即就醒了。35克是人灵体的重量,鬼的灵体里纳着业障,要比人灵体的重量重,最多也就40。 他手上的记重器最高数值是70,那是一个基本上不会指到的数字,但是现在,指针却朝着70疯狂撞动,说明,数字远远不止70。 片刻,焦安国觉得手臂一阵刺痛,记重器直接爆了,冒出一阵白烟,他忙不迭把东西拿下来,手腕都被被烫红了。 难不成是记重器坏了? 焦安国捂着手臂回想,刚才好像有个人从他面前经过。他坐在院子边缘,旁边是王清河,她坐得更偏,大多数人都在另一边帮忙,很少有人过来这里。 焦安国虽然睡着,但知道那人是从另一边,往王清河那边走的。他看过去,正好看见金隶的背影,手里还端着一碟洗干净的水果。 刚才走过去的,是金隶? 第25章 棺中菌 王清河吃着金隶送过来的水果,发现焦安国的眼神一直往这边瞟,脸色不太好看。 到了早上,昨晚赵二毛棺材诈尸的事已经传遍整座村子,很多人都躲在家里没敢来,同时几个年轻人制服棺材的事也传开了,有些大着胆子的过来看热闹。 来都来了,也都帮着做事。只是没人敢靠近那棺材,棺材上压着个两百多斤的石锁,咚咚声就一直没停过,仍谁听了都头皮发麻。 王清河咬着苹果走向焦安国,刚想问他怎么了,大福就过来了。 昨晚秦胜广给他缝了衣裳洗了澡,看起来白白净净的,要是不说话,和平常小伙子没什么两样。 自从四点多钟出事后,守在棺木边烧香点烛只有他一个人。 “裂缝——” 还没来得及交谈的两人对视一眼,都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他们几步跨进堂内,发现那口漆黑的棺材已经出现了数条裂缝,从裂缝处能看见菌丝和蘑菇。 不好,这些蘑菇长势太快,棺材里的空间不够,已经快被撑爆了。 赵三毛看到他们几个进了正堂,就知道又有事情发生,他大着胆子走过来,自然也看见了裂缝。 他登时被吓得一跳,昨晚只有王清河金隶焦安国三个人看过棺材,其他人都不知道里面是什么,他们都以为是诈尸了。 但是现在这个情况,比诈尸了还恐怖。 赵三毛嘴巴张了好一会儿,才哆哆嗦嗦的说出句话来:“怎么会这样?怎么……长菌子了?” “来不及解释了,这附近有殡仪馆嘛,这副棺材必须马上焚烧。”焦安国说。如果孢子真的有毒,就地焚烧势必会让孢子飞散,必须找一个相对密闭的地方。 这个村子里流行土葬,但并不是完全不能接受火葬,村里有少数老人就是火葬的。赵三毛现在也顾不上道士挑选的吉日了,当即说:“有,在县城边上,开车要一个小时。” 焦安国从兜里拿出车钥匙,对赵三毛说:“找几个力气大的,把棺材抬到我车上,我开车去。” 殡仪馆烧尸需要流程,并不是说烧就烧,现在等不了,焦安国有特殊身份,只有他去最合适。 王清河却拦住他,一动不动的盯着越来越大的裂缝,她似乎听见了木材撕裂的刺啦声:“来不及了,马上就要爆了。” 话音刚坠,原本细不可闻的刺啦声消失了,紧接着是一声巨响,恍若闪电劈在树上发出的撕裂声,棺木衔接处的木板错开,五颜六色的孢子粉末冒出来,像是无数条吐出信子的毒蛇,舒缓着森然的身躯。 “让开。” 慌乱中,背后传来一道声音,王清河和焦安国极有眼力见儿的左右分开,还不忘抓住发愣的赵三毛一起撤离。 一米来宽的薄膜飞跃而出,似在搏击空气,又如白蝶般凌空,极有力量的缠绕在即将四分五裂的棺材上,一圈又一圈,很快,棺木就变成了一只莹白的蚕蛹。 这边的动静引来了村里人的观望,大概是金隶的样子太过沉稳,他们并不觉得危险,站得也足够远,饶有兴趣的看着,有的还拿出了手机拍照。 薄膜用完了,蚕蛹却在不断变大,金隶手指微动,黑雾中迸出几条极细的黑线,像是包粽子似的,缠绕在蚕蛹上。 蚕蛹果然暂时没了动静。 赵三毛惊魂未定的走过来,又不敢靠太近:“这是可以了嘛?” 金隶看了那蚕蛹一眼:“给你们半天时间祭拜,半天之后,立即焚烧。” “好,弟娃,多谢,多谢了。”赵三毛这里管年轻的后生都是这样叫,没有半点不尊重人的意思。 金隶也没说什么,沉默的走开了。 于是白棚又搭,灵堂重设,大福在蚕蛹四周焚香点烛,礼数备至,披麻戴孝的亲里们,看着那滑稽的蚕蛹,各个神情肃穆,半点笑不出来。 王清河听到了金隶的话,自然也懂他的意思,什么给他们半天的时间,分明是给王清河半天的时间。 上次变成猫那件事,估计金隶也察觉到了端倪。这些吸血蘑菇绝非凡物,多半已经成了精怪,要想彻底焚烧,得靠王清河的业火。 金隶大概知道王清河只有半天神力,故意这样说的。 很快就到了吃早饭的时间,赵三毛知道这几个人是住在村口的,说什么也不让他们回去,把他们留在这里吃饭,不是害怕,而是礼数。 吃早饭的时候,秦胜广没在,大家吃得差不多了,他才晃晃悠悠的出现,不管赵三毛怎么邀他吃饭,他都说吃过了。 终于打发走了赵三毛,秦胜广神神秘秘的对几个人说:“你们跟我来,我发现了好东西。” 跟着秦胜广来到赵二毛的房间,他指着角落里的一件东西说:“你们看。” 赵二毛的妻子大概是个爱干净的人,房间收拾得一尘不染,干净的角落里躺着一柄铲子,铲柱很长,铲身是半圆筒形,像是瓦筒。 “这是?洛阳铲?” 秦胜广刚想卖个学问,就被柳明明抢了先:“行啊,小明子,行家?” “盗墓剧里看的,我就知道这玩意儿,没亲眼看见过,赵二毛是个盗墓贼?”柳明明原以为他只是个普通庄稼汉,看见这个洛阳铲,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他弟不是说了嘛,这几天是采菌子的时节,大家都在山上采菌子,独独他跑到那个连鬼都要迷路的地方去了,不是有鬼是什么?”秦胜广说。 “也不一定,”王清河接过洛阳铲,拿在手里掂了掂:“这个洛阳铲很新,一看就是刚买的,而且也很轻,含铁量太低了,碰着个石头就折了,真正的盗墓贼,不会买这种便宜货。” 王清河把洛阳铲抛回秦胜广怀里:“找他家属问问。” 赵二嫂眼睛通红,用手抹眼泪的时候,手上的皮都皱起来了,一点也不像三十来岁人的手,看来平时也没少做活。 听完王清河的询问,她愣了愣,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又淌下两行滚烫的泪,她捂着脸哭了很久,才说:“……原来是因为这个。” 王清河递给她一张干净的纸巾,小心翼翼的问:“你想起什么了?” 赵二嫂擦掉眼泪,说:“前段时间,村子里来了几个外地人,背着大包小包,说找人带他们进婆婆山。” “他们找了你丈夫?” 赵二嫂点头:“二毛从小到处放牛,那个地方他熟得很,但是他也怕村里人留下来的传说,那婆婆山后面,是一片很密的深山老林,就是白天,也看不见光,那几个人说要去山里面采集珍稀树种,二毛只把他们带到入口,就回来了,还得了几百块钱。” “后来,二毛就神神秘秘的说,咱们家要发大财了,他去县城里买了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开始成天成天往山里跑。我以为他是在山里捡菌子,他每次回来的时候,都要带一大筐。” “那天,天还没亮,二毛就出门了,他背着只背篓,还带了些他买的东西,我只记得他说的最后一句话,他说,咱们女儿的学费有着落了。” 然后,赵二毛披星戴月,踩着一地晨露,走进了那座传闻中鬼都会迷路的山。 赵二嫂擦了擦眼泪:“后面的事,你们也就知道了。” 王清河安抚似的拍了拍赵二嫂的手:“你放心,我们会把他带回来的。”王清河顿了顿:“你最近有没有听到奇怪的声音?” 有了这几天缓冲,赵二嫂已经比那天当场就晕好多了,只是今天突然知道了赵二毛的真正死因,让她心里更添悲凉。 闻言,她摇摇头:“这几天我家里人很杂,没有听到什么奇怪的声音,而且,不是说思念一个人就会梦见他吗?这几天,老赵连我的梦里都不来。” “会来的,我们把他带出来之后,他就会来的。” 转眼就是中午,蚕蛹棺木被移到了空旷的位置,为了避免伤到村民,都没让他们跟来,除了……赵二嫂,王清河捏着冰冷的符纸,看了那弱不禁风的身影一眼,罢了,随她去吧。 黑线已经崩断了几根,蚕蛹越鼓越大,从椭圆变得浑圆,仿佛下一刻,就有活物要破茧而出。只是出来的,不是蝴蝶,而是有毒的孢子。 金隶就站在王清河身侧,他脚边躺着一卷新的薄膜。 纸符上一刻还在随风飘荡,下一刻便硬如钢片,破风而去,轻易割开了薄膜,像只灵活的虫,从缝隙处钻了进去。由于薄膜层层叠叠,符纸刚钻进去,孢子还没来得及出来,缝隙口就被封住了。 同时,薄膜重新被赋予生命力,腾空而起,缠绕在蚕蛹上。这次和前次不同,薄膜上覆盖着一层薄冰,在太阳下闪着微光。为了不让业火烧穿薄膜,金隶特意加的保护措施。 王清河手指捻出个复杂的诀,符纸已经到了吸血蘑菇深处,无火自燃。 噼里啪啦的声音响起,像是有人往火里丢了串鞭炮,关键那些东西撞在薄膜上,弄出的声音更大,仿佛有无数人在里面挣扎,薄膜被供出数个凸起。 远处,赵二嫂揪着自己的手,她不知道里面长满了蘑菇,没人告诉他,他的亲叔子不敢和她说。她只知道,里面是她勤勤恳恳但又可怜早死的丈夫,他在里面受苦。 这个想法一旦产生,她就受不了了,下意识的想上前,赵二嫂反应过来的时候,人已经站在蚕蛹前,只隔着半臂距离,再走一步,就到了。她的手成爪状,几乎就要碰到那些缠绕的薄膜了,在往前一点,手就能把那些薄膜撕破。 但她不能,因为她面前横着一只手,将将隔开她和薄膜,她朝手的主人看去,是个很年轻的女人,却拥有一双冰冷的眼神,看得她心惊。 “它们在蛊惑你!” 王清河冷肃的声音响起,赵二嫂却依然混沌,他们?里面是她的丈夫,还有谁在里面? 一张符纸击打在赵二嫂的头顶,电流般的剧痛贯彻身体,赵二嫂如梦方醒,耳边响起火焰焚烧的噼啪声,以及穿插在火中的凄厉哭喊声,有男有女,像是一群人。 她慌乱的后退几步,腿已经麻了,眼看就要跌坐在地上,被王清河手疾眼快的扶住。她惊魂未定的站立,这才发现薄膜表面覆盖着一层薄冰,现在阳光正烈,她听见火焰正旺,那冰却没融化,她甚至觉得,周身有点冷。 还没发问,就被王清河扶着离开了现场。 回去后,赵二嫂发烧了,烧得神志不清,王清河替她掩好被子,转身看见两个女孩,稚气未脱,满眼通红。 “睡几天就好了,你们不要担心。”王清河不由得放缓语气:“你们好好照顾,她会好得更快。” 两个女孩一言不发,一个去端水一个找帕子,要给母亲擦汗。 来到院里,秦胜广等人已经收拾好了东西,金隶那边也结束过来了,除了江兴留在这里处理后面的事和负责接应,其他人出发前往婆婆山。 第26章 山中国 松涛万倾,绿林如盖,婆婆山常年没人涉足,荒草长得比人都高,像是一片草海,风一来,就翻起了翠绿色的浪头。 赵三毛手拿一把镰刀,割断两旁的野草,用脚把它们踩踏,好歹是弄出条路来。 婆婆山就在面前,和周围的山连接在一起,却要高上不少。赵三毛说时不觉得,现在隔得近,仰头一看,山形庞大崎岖,山顶又细,果真像个佝偻弯腰的老婆婆。 “真的不要我和你们进去?说起来,因为我二哥的事,让你们这么多人去涉险,这怎么好意思。”赵三毛脸上都是汗,拿着镰刀的手随意抹了一把,上面还沾着绿色的汁水。 焦安国背着刚才去县城买的补给,熟稔的把手搭在赵三毛肩上,另只手掏出烟盒,给他递了只:“你也别太担心,我们进去是有自己的事情要做,至于你二哥,我们一定会带出来的,快些回去吧,天黑了路不好走。” 赵三毛双手接过香烟,别到耳朵后面:“行,你们几个娃都是能人,千万小心,我在家等你们回来。” 秦胜广招手:“老哥,回去吧。” 赵三毛走后,几个人开始赶路,山路并不好走,好在一路有林木掩映,阳光照不进来,山风又大,倒也不算很热。 王清河走到队伍末尾,手里拿着只狗尾巴草,不时还掏出手机拍两张风景照,像是来春游的。 柳明明朝后看了眼,退到王清河身边,殷勤的给她递了口水,说:“老板,我有问题想问你。” 王清河仰头抿了一口,说:“你问。” “大福哥到底是干什么的?我看在给赵哥家烧香点烛,忙得可有样子了。” “你知道守村人嘛?” 柳明明面露疑惑,远远的看了大福一眼,他和秦胜广走得近,秦胜广像个牛皮糖似的贴在他身上:“我不知道。” “守村人,三缺五弊,镇一方八魅,他们前世是大凶之人,孽障缠身,所以来世投生疾苦,体质通灵,保卫村民的安全,倘若有什么地方不安,哪家有红白喜事,他们第一时间就能感知到。”王清河说完,攀住一截树藤,爬上了山坡。 柳明明跟着王清河的路线走,气喘嘘嘘的问:“什么是三缺五弊?” 王清河看起来一点都不累,她手搭凉棚,看着掩映间的山岭,已经不远了,很快就能翻过婆婆山:“三缺,钱命权,五弊,鳏寡孤独残。” 王清河突然停住脚步,让柳明明上前,他经过身前的时候,还在他肩膀上拍了一把。 柳明明不明所以,刚想问怎么了。 王清河就大声的说:“明白了嘛?” 柳明明似懂非懂:“明白了,大福哥好惨。” 王清河白他一眼,催促着他上前:“赶快往前面走。” 柳明明有点懵,他觉得王清河话里有话,又不敢往其他方向猜。偏偏他五识过人,听见王清河的身后,传来一阵淅淅索索的脚步声。 周围林叶瑟瑟,虫鸟乱鸣,山里一般都不太安静,脚步声就混杂在这些声音当中。无边无际的恐惧漫上来,柳明明指着后面,想要告诉王清河。 王清河带着他的手打了个转儿,让他往前走,用极小的声音说:“不要说话,看手机。” 柳明明心跳得更疾了,仿佛要盖过其他声音,他从衣兜里拿出手机,打开聊天界面,没有消息。于是他发了一串话过去,说的是:老板,你后面好像有东西。 过了一会儿,没人回答。柳明明没忍住心中好奇,往后看了一眼,一句脏话差点就嘴里冒出来。 王清河不见了,她刚就在他后面几步远的地方,怎么突然凭空消失了?柳明明睁大了眼睛,见眼前林木乱七八糟的长着,有的高有的矮,不似公园里的整齐排列,另有一种凌乱美。地面铺着枯叶松针,不知名的小动物从低矮的灌木里快速爬过,发出欲盖弥彰的响声,仿佛有人蹲在那里。 他希望王清河突然从某棵树后面走出来,笑着说他胆子小,但是没有,王清河连带着刚才那阵诡异的脚步声,都消失了。 柳明明的心几乎提到了嗓子眼,他急忙去看其他人,好在他们还在。紧挨着他的就是焦安国,他上前去拍他的肩膀,颤着声音说:“焦副,老板不见了!焦副!” 焦安国没有动静,柳明明心里毛得不行,一发狠,直接掰着他的肩膀,让他停下来转过身体,但他本性还是很怂:“对不起焦副,真的是老板出事了,我不得已才……” 后面的话没有说完,被他咽回了肚子里。 焦安国的脸上长满了蘑菇,蘑菇上似乎还长着一张小嘴。他正在抽烟,烟嘴送进那张缝似的小嘴里,猛吸一口,燃掉了大半,然后,一股微微泛黄的烟慢悠悠的吐在他的脸上。 柳明明的全身乃至头发丝儿都泛着凉意,尖叫从他胸腔里升起,经过喉管,还没完全冒出来,就先失去了知觉。 柳明明是被硌醒的,他脑袋正好躺到一块尖石子上。入眼天已经黑了,焦安国就坐在他对面,一口一口的往嘴里送烟,白色的雾从他嘴里吐出来,柳明明看着,心里有些发毛。 “醒了?身上还有其他地方不舒服嘛?”焦安国的荡邪就放在旁边,他身上虽然没有伤痕,但衣服看上去有些脏,头发也乱了。 柳明明坐起来,脑袋起了个大包,肚子也有点疼,但他不想给别人添麻烦,就没说什么,对着焦安国摇摇头。举目四望,他们坐在河滩边,大福坐着发呆,秦胜广靠着他打瞌睡,面前有堆火,照得焦安国的脸阴暗不定。 “老板呢?老板在哪里?” 焦安国指了指柳明明的后面,就在不远处,王清河坐在石头上,背对着他,金隶拿着手电筒,好像在她脖子上挑着什么。在远的地方,燃着一大堆火,火苗还带着点蓝色。 “山里面全是毒蘑菇,咱们不小心吸了它们的孢子,出现了幻觉。金先生发现旁边有条河,就让咱们往河里跳,当然,你是被王清河踢下来的,大家跳的地方都没事,就王清河那里长了一地的两面针,正面和背面都长着刺的草药。”焦安国指了指地上:“就是这种,王清河半边身子都被蛰了,全是刺,金先生正在给她挑呢,你别过去,她现在心情不好。” 柳明明把草药拿起来看,果然两面都长着密密的针,手指按下去,血珠立即就滚出来了:“老板的运气也太差了吧。” 焦安国不可置否:“王清河的运气,好像一直不怎么样。”他低头摆弄了一下篝火,把火刨亮一点了:“这周围的毒蘑菇都被除干净了,暂时是安全的,柳明明,我能问你个问题嘛?” 柳明明又看了王清河的背影一眼,似乎从背影就能看出她现在心情不好,听到焦安国要问自己问题,他急忙回过头,身体坐直了些:“你说?” “你对金先生了解多少?” “疼疼疼?金先生,金大哥,你轻点,我这脸还要呢!”王清河呲牙咧嘴,半边身体都在火辣辣的疼,特别是脸上,她清楚感觉到有些地方在流血。 金隶蹲在她面前,把王清河拿着手电筒的手往上抬一点,光线把斑驳的右脸照得更清楚了,连带着脖子都是擦伤。有的地方滚着血珠,有的地方还埋着刺,像是一件精美的瓷器,起了星星点点的划痕。 他的工作是把刺清理出来,大概是因为疼痛,王清河的脸往右偏了偏。为了防止她乱动,金隶伸出修长的手指,轻轻捏住她的下颌,另只手在她脸上悄无声息的划过,刺就被取出来了。 金隶的指腹有些凉,温度透过薄薄的皮肤传来,他貌胜天人的脸近在咫尺,即便手电筒的光打得不好,也能看清他弧度绝美的五官,以及那双专注的浅色眸子,里面蓄着波涛,波涛里的每一根纹路都酿着温柔。 然后,王清河不合时宜的吞了一下口水。 两人隔得那样近,她吞口水的动作是那样大。 金隶眉眼染上料峭:“渴了?” 王清河只能点点头,说:“口干舌燥,想喝水。” 金隶的笑意似乎更深了,手上的动作没停,性感的喉结在王清河眼皮子底下上下攒动,淡淡开口:“再忍一会儿,马上就好了。这些伤口看着恐怖,但是都很浅,不会留疤。” 像是知道王清河的顾虑似的,金隶率先说出了答案。 王清河松了口气:“那就好,我的脸好歹是保住了。” 过了一会儿,王清河脸上的刺挑干净了,她手心全是汗,还有些在河滩上碰到的沙,很不舒服:“辛苦你了,金先生,你先回去,我去河边洗个手就来。” 说完,王清河拿着手电筒往河边走,这河很宽,波光粼粼,在手电筒的照耀下闪着雪花般的光。王清河把手电筒放在旁边,捞了把河水,冷得她一哆嗦,右手上的伤口碰到水了,传来密密的疼。 另一边,柳明明见王清河在河边一动不动的蹲了好久,金隶也没过来,就在她后面看着,他觉得奇怪,就推了焦安国一把。 焦安国在打瞌睡,正想让柳明明别瞎操心,目光扫过河边,忽然看见一团黑乎乎的东西,从河岸打过去的光线下一闪而过。 他们已经到了婆婆山的背面,需得万事留意。他拿起荡邪,用眼神示意柳明明不要出声,把手电筒灭了,摸黑走过去。 王清河聚精会神的盯着河面,手还放在河水里。她的右手上,瓷白的皮肤布满狰狞的伤痕,殷红的血在河水中飘散,有种触目惊心的美。 又有一团黑色的东西从那光束下游过,这次柳明明看到了。那东西有点像头发,墨黑色的,在水里延展性极好。也有可能是某种水藻,在水里看起来就和头发差不多,柳明明这样安慰自己。 哗啦——一声,王清河手成爪状,手背上的骨线凸显出来,她拧着一个东西破水而出,那是颗头颅,头发起码有一米来长,异常柔顺,还在往下滴水。 “还想喝我的血?门都没有!”王清河冷喝一声,把手里的头颅丢到岸上,啪一声,似乎是某种液体溅出来了。 王清河还没来得及看,眼前掠过数道黑影,黑色的长发越出水面,溅起一串水花,像是滚烫的油里掺了滴水,油点子在里面噼噼啪啪乱跳,只不过,在河里面跳的,是看起来不太新鲜的头颅。 不知是谁的头发扫到岸边的手电筒,携着它去到河水深处,水下面的景象显露出来。那里被头发和头颅挤满了,它们鱼儿似的到处乱游,像春天田野池塘里的蝌蚪,密密麻麻,又似站在电线上的麻雀,被人一催,全部扑闪着翅膀飞远。 手电筒是焦安国在县城买的,只坚持了几秒就歇菜了,河面陷入了黑暗,只能通过远处的火光,依稀看见不断跃出河面的黑发。 “这山里还有鲤鱼跃龙门?”秦胜广和大福走了过来,他打开手电筒,河面上的场景再次出现在众人面前。 很显然,这些头颅不是鲤鱼,这里也没有龙门。王清河退离了河边,她打开手机手电筒,看那个被她扔上岸的头发怪。 用木棍拨了拨,杂乱的头发下确实掩着一张人脸,脸皮青白,嘴巴大张,眼珠浑浊。头发下还有一滩浓绿色的东西,散发着恶臭。王清河用木棍把头颅翻了个面,果然在他后脑勺上看见个洞,恶臭就是从他脑子里流出来的。 “这是个人?”柳明明捂着嘴说,忽然,他眼睛大睁,意识到了一个问题:“如果这个是人的话,那河里面的怪物都是人,这,得死多少人啊?”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1-08-09 22:53:20~2021-08-13 16:43:5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食猹的瓜 30瓶;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7章 山中国 焦安国习惯性把河面,以及头颅都拍了照片,说:“进山之后,手机就没信号了,等有信号了我问问同事,如果是大规模的死亡案件,应该能查到纪录。” 话音刚落,就听到一声响,秦胜广从大福身上掉下来,他似乎很累,倒在地上说:“不行了,不行了,王清河,我可能有点水土不服,要休息一会儿。”说着,就闭上了眼睛。 柳明明以前挺怕秦胜广,毕竟第一天进大院的时候被吓得不轻。后面经过相处,发现秦胜广虽然嘴碎,但人很好,唯一的遗憾,就是没有人的身体。 柳明明急忙去把他扶起来,碰到秦胜广的那一刻,他觉得手上有异样,拿起来看,竟然是纸皮碎片。与此同时,秦胜广的胸口、脸上、手上,原本还有些人样的地方变成了纸皮,开始碎裂,眨眼间烂出了洞,露出黑黢黢的身体,以及里面架着的竹篱条。 “秦哥,你怎么会?怎么会变回纸人了?” 上一次看见秦胜广变成纸人,还是他穿着便宜纸皮被雨淋成落汤鸡的时候。 秦胜广听到这话,闭着的眼睛急忙睁开,他摸到了胸口上的洞,脸已经完全变成纸人,画着两团醒目的腮红,描画的五官线条看不出情绪,只能通过声音判断,他也被吓得不轻:“怎么会这样?这怎么可能?我不就跳了个河,这纸皮不是防水的嘛?” 王清河蹲在他身边,见他周身鬼气黯淡,几近于无:“你在衰弱。” 她环顾四周,林茂树高,连绵群山蛰伏在黑暗中,只有一座,看着有些怪异,似乎和连续不断的群山发生了割裂,但那应该不是秦胜广衰弱的原因。 王清河回想起秦胜广从进山开始,就跟块牛皮糖似的,趴在大福身上不想动。他是鬼,按理来说,他是最不应该累的那一个。 “老秦,你老实说,是不是从进山开始,就觉得不舒服了。” “我觉得很累,还以为是防水纸皮的原因,毕竟平时穿得都轻便,这防水的来来回回的糊了好多遍,我以为是因为它比较重,我才会这么累的,现在看来不是,这纸皮我快待不下去了,很快就要出来了,你快抓住我,我控制不住自己,要往其他地方跑。” 秦胜广的纸皮嘴巴一张一合,看起来很诡异。柳明明其实是想把他放下来的,又觉得不妥,只能硬着头皮扶着他。 秦胜广离开纸皮的一瞬间,王清河抽出张黑符,把秦胜广放在里面。 她把黑符折成三角形,送到柳明明面前:“来,小明子,吹口气。” 柳明明很听话的吹了一口,接着王清河把黑符扔到柳明明怀中:“暂时保管一些你秦哥,收包里衣服口袋里都可以,就是别弄丢了。” “啊?行,”柳明明像是接受了一个艰巨的任务:“我一定不会让秦哥有事,秦哥在我在,秦哥不在我不在。” 王清河看着柳明明,其实很想说,你秦哥早就不在了。看见柳明明一脸坚毅的样子,决定还是不说为好。 王清河和金隶焦安国又跑到河边研究头发怪去了。大福和柳明明回到篝火边休息,他把黑符小心翼翼的捧在手心里,把他放在背包夹层里,怕自己把背包弄掉了,揣进衣兜里,又怕取东西的时候碰掉。 柳明明想了好久,终于找到一个好地方,手机壳后面,手机就是他的命,他总不能把手机弄掉。 河面上的动静似乎小一点了,王清河等人回来,决定在这里将就一晚,由他们三个人轮流守夜,毕竟这山里,看着就不太平。 一夜无话,守夜的人轮流加火,倒也不算太冷。即便如此,王清河还是被早上那阵雾气冷醒了。 地上的石头硌得她全身都痛,垫了衣服和包都不管用,距林子近的地方倒是平,但他们觉得不安全,就选了距离河和林子差不多的中间。 既然醒了,王清河也没打算再睡,她起来活动筋骨,焦安国正在往火里加柴,柳明明和大福还睡着,金隶不见踪影。 “金先生呢?”王清河一边做拉伸运动一边问。 “早就醒了,说是去探路。”焦安国说着,拿出手机看,还是没有信号,代表蛙鬼的红点还在那里,不知是没有动,还是早就跑了信号有延迟。 山林升起股缥缈雾气,凉飕飕的飘荡在树梢林间,又被风吹到河面,像拢轻纱,在风中缠隽。周遭林木茂盛,树干奇绝,高耸入云,树冠庞然,如同一把撑开的翠伞,根须虬然外露,似根根直立的胡须,美得像是仙景。 如果昨晚河面上没有头颅跳龙门的话。此时河面已经恢复平静,闪着粼粼的细光,河水很清澈,浅的地方可以看见圆润的鹅卵石,颗颗堆攘着。就是没鱼,王清河瞧得仔细,连个虾米都没看见。 她捡起一颗石子,扔过去,扑通一声,晶莹的气泡接连冒起来,石子飘荡着沉入河底,头颅好像只有晚上才会出来。 王清河又捡起个石子,在手里抛了抛,正要扔出去,焦安国走过来笑着说:“你非要把他们全叫起来才安心?” “我试一下,这些东西大概晚上才出来。”王清河说完,扔了一颗,这次她斜着扔的,石头在河面上打了好几个漩儿,才掉下去。 果然没有反应,王清河有些得意,那表情好像在说,你看,我说得对吧。 焦安国笑了笑,算是默认了,又过了一会儿,他才说:“你怎么突然和金隶走到一起了?” 王清河笑说:“你还不知道我,谁有钱找我办事,谁就是我的老板。你这话说的,好像我不该和他走到一起似的。” “你了解他嘛?”这话一出,连焦安国自己都悚了悚。他从来不会在别人背后说闲话,这句话虽然没明说,但意思很明确了,金隶没有想象中那么简单。 “了解啊,金家三少爷,巫族继承人嘛!只要愿意花时间,这些都能打听到,还有,”王清河左右看了看,确定柳明明和大福还睡着,没人听墙角,依然谨慎的压低声音:“其实,金隶小时候爱哭鼻子,这可是独家消息,我只告诉你一个人。” 王清河这种态度,更让焦安国着急,他祖上三代都是红色背景,自己从事刑侦多年,他对一些东西或人会产生第一直觉。比如王清河,虽然她名声差,但焦安国看见她的第一眼,就觉得并非传闻中势利,至少是个靠谱的人。 而金隶的第一眼,在秋山古墓的挖掘现场,彼时挖掘工作如火如荼,周围人声鼎沸,焦安国却莫名的在那热闹的氛围中觉出一丝冷,那是不安的源头。 他当时没说什么,毕竟只是直觉,后来灵体记重器正好在金隶经过的时候爆盘报废,他是个警察,虽然是那方面的,但他不相信世界上有这么多巧合。 王清河和金隶相处起来很奇怪,某个刹那,说他们相识了很多年焦安国也信,但两个人大多时候,又像刚认识的陌生人,彼此都带着疏离。王清河是他朋友,就算说他背后嚼舌根也好,他也要提醒她,当然,他不会太直白,点到为止,王清河通透,话只要说三分,她就懂了十分。 “万一,他不是我们见到的那个样子呢?” 王清河眉梢一挑:“那是什么样子?焦副,你是不是案子办太多魔怔了,你不相信自己,总得相信金家,相信整个巫族,相信当年选择金隶的那个……”顿了顿:“那些人啊!要是没把握,谁会让他当巫族大祭司,谁敢在金照山上那几位的眼皮底下打马虎眼。” 金照山对于焦安国来说,只是个传说,有没有都还是未知数:“你相信有金照山?这世界上还有神嘛?” 王清河看了焦安国一眼,一半的脸瓷□□致,另一边连带着脖颈上都布着血痕,视之触目,又有种别样的破损美,她笑着,语气也有些不确定:“大概有吧?” 说金隶怎么扯到神仙去了,焦安国正要重新开口,王清河散漫的目光忽然定了定:“昨晚那个头发怪呢?怎么不见了?” 地上,昨晚王清河扔上来的头颅空空如也,石头堆里只留下一滩干涸的腥臭液体。 “昨晚我们都在守夜,没有东西靠近啊?”即便这样说,焦安国还是谨慎的拿出荡邪。 王清河握紧了手中石子,在石头上看见一个五颜六色的脚印:“不是昨晚,是现在,不好!” 两人急朝柳明明大福看去,数个蘑菇怪物不知什么时候聚了过来,围着正在睡觉的两人,它们一动,五颜六色的孢子就扑簌簌往下掉。 焦安国心中一凛:“这些蘑菇竟然还会走路?” 王清河抽出张赤符,绕在中指上:“不是蘑菇,是人。” 焦安国定睛细看,蘑菇怪物长着人的四肢,手上嘴里耳朵中,乃至身上的每一寸皮肤都被蘑菇覆盖着,长短不同,大小不一,唯一的共同点就是颜色艳丽,要是从远处去,会以为它们是一捧花。 王清河想把赤符扔过去,又怕蘑菇怪物暴起,抖落更多孢子:“这些畜生已经成精了,寄生在人和动物的身上,把自己的种子散布到更远的地方。不管了,我们冲过去,再晚他们两个就变成蘑菇了!” 话语刚坠,一道黑影掠出,手里拿着两片巨大的芭蕉树叶子,随手一扔,正好把两人盖得严严实实。 “别过来!”金隶说罢,手下爆发出绵密的黑气,看似缠倦柔弱,席卷到蘑菇怪物身上,就化作了锋利的百炼钢,蘑菇被斩断,齐刷刷往下掉,溅起一地的孢子。 柳明明和大福其实早就醒了,但那时蘑菇怪物已经到了跟前,最好的办法就是暂时装睡。听到打斗声响起,蘑菇怪物暂时退到其他地方,两人急忙起身。 柳明明一睁眼就看见几步远的蘑菇怪物,胸腔上的蘑菇被割去了,露出暴露在外的肋骨,里面的内脏已经全部萎缩,变成了菌丝蔓延的温床。 它们的生长速度极快,刚割掉一茬,另一茬几秒内又长起来了。柳明明被这一幕吓得不轻,不小心吸了一口气,他觉得喉咙痒痒的,想要咳嗽。咳嗽势必会张嘴,柳明明见这满天飞扬的孢子就怕,急忙把嘴捂住,说什么也不能咳出来。 “小明子,用你包里的赤符丢它们!赶快!” 王清河的声音在远处响起,柳明明听到了,急忙拉开背包拉链,那里有王清河放的一沓赤符。柳明明怕极了,一股脑儿扔了过去。 熊熊大火冲天而起,火舌大到差点燎了柳明明的裤脚。他急忙往后退了几步,金隶手中出现根灵鞭,控制着其他蘑菇怪物,把它们全部逼进火堆里。 眼看火势越来越大,人形在火里愈发明显,尖利的惨叫声此起彼伏,男男女女的声音混杂在一起,格外渗人。柳明明和大福还在发愣,被金隶一手一个提住了后衣领,带着跑了起来。 金隶扯掉蒙在脸上的手帕,说:“赶快离开这里,孢子很快就会蔓延过来。” 几个人不敢耽搁,跟着金隶往树林里跑。 不知跑了多久,他们已经远离河边,地上全是湿润的枯枝落叶,周遭古木参天,阳光漏不进来,显得有些阴暗。 他们在一颗大树边停下,这树很高很大,起码要好几个成年人才能抱住,树皮苍俊且斑驳,离地面较近的地方,覆盖着厚厚的一层藻类。树根远离地面,蛇似的缠绕在一起,有的比柳明明的脖子还粗,上面还长着根须。 柳明明爬在树根上咳嗽,被王清河提了一把:“小心毒虫。” 柳明明一看,根须上的青苔间,果然爬着些不知名的虫子,越是茂密的树林虫子越多,昨晚在河边,柳明明被蚊子咬了好几个大包。 “你们快来看。”王清河突然喊了一声,她从树根底下,刨出来几只长戟,腐朽得厉害,用木棍一碰就断了。 “这不是古代的东西嘛?怎么会出现在这里?”焦安国疑惑道。 “看上面,咳咳——树上有座房子。”柳明明一边咳嗽一边说。 第28章 山中国 几人仰头望去,高达数百米的树杈上,果然有栋简易的木房子。 “有人住在这里?难道是野人?”焦安国首先发出疑惑,房子建在离地几百米的高空,出门就是悬崖,除了野人,焦安国想不到其他的合适人选。 王清河现在没有神力,她抽出张赤符,折成个千纸鹤。片刻,千纸鹤就扑闪着纸翅膀飞上去了。 赤符是术士们为没有练过术法的普通人准备的,里面纳着一定神力,在普通人手里也能发挥作用。但是这玩意儿特贵,要不是金隶给的经费充足,王清河也不会买。 赤符只能用一次,用它来探路,王清河有些心疼,不过柳明明的包里还有一沓,应该够用了。 王清河正在思量,赤红色的千纸鹤就转悠着下来了,伸出手掌,千纸鹤正好落在掌心:“没有人,已经空了很久。”王清河的讯息告诉大家。 “是曾经居住在这里的人留在这里的,那里也有。”金隶微微仰头,清秀的下颌线暴露在空气中,像一弧温润的弯月,他骨节分明的手指着一座树冠,说:“这里,曾经是一座城。” 深绿色的藤蔓四处纠葛,奇绝的树干或高或低,繁密的树杈上,都挂着类似那样的房子,有的是几片砖,有的地方甚至还架着一块破碎的马头墙。它们刁钻的卡在树中间,有的陷入树肉里,仿佛是随着这些树长到高空的。 焦安国手搭凉棚,挡住那些从树叶缝隙间射进来的光线,以便能看清遗址的全貌,更远的地方,翠绿的树冠间也能隐约瞧见几片阴影,像是巨大的鸟巢。 “古来城池都设在交通便利的地方,咱们来这里,不知道翻了多少座山,这城池看着规模不小,怎么会设在这种鬼地方?而且,”焦安国拿出手机,翻出离线地图,上面的山脊线都往里凸着,红绿两色分明:“我来的时候看过卫星图,这四周都是高山,我们在的地方是盆地,根据树上的藻类可以判断,如果下暴雨,水来不及排出去,这里会变成一个地上悬湖。”焦安国比了比树干上的痕迹:“比我人都高,根本不适合居住。” 王清河用手抹了一把青苔,在手指上晕开:“这青苔还是湿润的,证明最近下过雨。或许正是因为如此,这里的树木长得比外面的大,林子也更深。” “不过,我有一个问题。”焦安国眼看手机还剩最后一丝电,开了省电模式,揣进兜里:“咱们昨晚在河边看见的那些恶心玩意儿不是鬼吧,他们证明,这里曾经死过很多人,赵二毛在这里失踪,对了,还有几个不知道干嘛的人,他们变成了那副样子,估计也凶多吉少,但这座林子很干净。”焦安国把荡邪放在掌心,上面的纂文很祥和,荡邪是一个前辈给他的,如果周围有邪物的话,会自动发热。 “除了那几个成精的蘑菇,让荡邪紧张了一下,现在,安静得有点诡异啊。”因为多年相伴,焦安国对待荡邪就像是朋友,说话的语气也很亲昵。 王清河明白他的意思:“这么邪门的林子,咱们一路走过来,一个鬼也没看见。大福,招魂。” 大福会意,从背包里取出招魂铃,把事先写好的赵二毛生辰八字就地焚烧。随着一缕白烟杳然,磬然铃声伴着这山野间的簌簌风声,鸟叫虫鸣,被送到很远的地方。 纷乱的魂线四处漾开,在万叶千林中穿插。突然,其中一根线亮了亮,其他魂线便黯了下去。 大福又荡了一声,魂线崩得很紧,幽蓝色的光黯淡,似乎要被扯断了。大福额头上布着密密的汗,紧紧握着古朴的铃子,手臂上青筋凸起,微微发颤,只要他一松手,招魂铃立刻就会被那股强劲的力量扯过去。 “找到,但——不过来。”大福吃力的说,脚步甚至往前滑了一下,眼看脸就要落地。 金隶伸出腿,在他弯曲的双膝轻飘飘的抬了一下。他伸手接过大福手中的铃子,看着魂线的方向,眸中晦暗难辨。 魂线盘亘在层层林木间,因为崩得紧,在阴暗的林中若有似无。另一头埋在更深的林子里,那里绿得发黑。 “他不过来,我们过去。” 几人立即出发,跟着魂线走。在大福手中摇摆不定的招魂铃,在金隶手上稳如泰山,他走在最前面。 不知走了多久,柳明明的水都喝光了,他觉得肚子像被火烧一样疼,但其他人都默不作声的赶路,就连比他小的大福,看着都比他沉稳。柳明明不想当拖油瓶,吃了几口补给,肚子似乎好一点儿了,他就什么都没说。 林子越来越密,阳光完全被阻隔在外面,看起来和晚上没什么差别。几人摁亮手电筒,光线像数把笔直的利剑,照射在深绿的林木间。 地上有滩水,面前的王清河饶了个弯,大概是不想脏鞋。柳明明累得不行,连拐个弯都觉得费力气,他就这么直咧咧走过去,突然,撞到一个东西,磕得他脑门生疼。 柳明明把手电筒往下一照,尿都差点吓出来了。他撞到的是一具骷髅,手电筒的光打过去,正好穿过他两个黑黢黢的眼眶,以及后脑勺的那个缺口。 这里实在太黑了,手电筒的光线有限,除了照到的地方,其他地方压根看不清。原来刚才王清河饶了弯,是避开这东西。 这副骷髅被藤蔓当成了攀缘的篱笆,绿色的藤蔓绕着大腿骨和盆骨长,在肋骨那里长得尤其密,还开了两朵花。 手电筒继续往上,柳明明看见纠葛奇绝的藤蔓间,全是白森森的骷髅,有的长了青苔,变成了绿色,大多数都没有头颅,挂在藤蔓树杈间。妖风一吹,翠叶婆娑,藤蔓乱舞,连带着上面的骷髅都摇晃起来,发出咔咔嚓嚓的声音,像一个巨大的风铃。 柳明明腿已经软了,瘫在大福身上,有气无力的说:“老板,你们快看上面。” 三人的手电筒齐刷刷往上射去,阴暗的环境下,看不清王清河的脸,只听见她说:“你这么快就发现了?” 柳明明一听精神了:“你们早就看见了?” 黑暗中,王清河的声音似乎带着些无奈:“这不是怕你害怕嘛,我们就没说。” 柳明明想说我自己发现更吓人,但他没这样说,而是举起发软的手臂,把手电筒的光继续打到满头的骷髅挂件上去,说:“他们怎么都在树上?” “以前在地里,后来树长出来了,就带着他们去了树上。这里以前应该是个万人坑。” “万人坑?” 王清河的声音听不出情绪,像在叙述一件稀松平常的事情:“应该是发生了战争,百姓们的头颅被割下来,身体留在坑里,头颅被扔进了河里。这是让人永世不得超生的死法。” 在中国古代,人们认为身体残缺就如不了轮回,这也是那些太监们临死都要带着自己的宝贝入棺的原因。即便掌管生死的阎王,从来没承认过这件事。 “继续走,这里除了密密麻麻的骷髅看着碍眼,其他的什么也没有。” 魂线似乎更紧了,几人加快脚步,眼前树藤越来越密,直接把路挡住了,上面绞着姿势各异的骷髅。 柳明明的手电筒扫过一具没有头颅的骷髅,连一米都没有,骨架很小,死时估计也就几岁。 金隶手背上符咒一闪而过,可化万物的黑气化为一柄吹毛断发的利剑,在藤蔓墙上硬生生砍出了一道门。而那门后,是刺眼的光。 光线突如其来,已经习惯黑暗的几人都眯了眯眼睛。稍微适应一会儿后看去,眼前豁然开朗,几米之外全是平地,好十几个足球场大,一根杂树也没有,上面铺着厚厚的绿色藻类,像一块柔软厚实的毛毯。 魂线的另一头,就埋在绿色藻类之下。 一声清啸响起,声音之巨,地面震荡,万千林叶先是颓然不动,数秒后,颤如电击,叶片相接,发出瑟瑟响声。与此同时,悬挂在藤蔓间的骷髅相互撞击,乒乒乓乓,咔咔嚓嚓,像是调皮的孩子,恶意的狠狠晃了一下风铃。但那风铃,是用千千万万条人命做的。 柳明明最先想起的就是赵三毛说婆婆山有龙,他连肚子疼都忘记了,说:“这是龙鸣?” 晃动一会儿就消失了,林叶止息,那些骷髅挂件的摆动也变小了。 王清河一时间也有点恍惚,她好多年不在金照山,差点忘了龙鸣是什么声音,但是,王清河望着那浩浩荡荡的平地,目光如晦,语气坚定:“不是。” 说着,王清河率先踏上平地,入脚松软,像是踩着价格昂贵的地毯。 顺着魂线来到平地中心,阳光照着绷紧的魂线,以及金隶线条流畅的手臂。王清河顺着往上看去,发现金隶的脸苍白得像一件瓷器,她看了一下时间,已经过了十二点,就说:“要不,我替你拿一会儿?” 金隶抿着唇线,神色似往常温和:“不用,看看下面有什么。” 王清河接过金隶递过来的匕首,扫了他符咒一闪而过的手背一眼,便蹲在地上,仔细拨开地上的藻类。它们的根茎很脆,轻轻一碰就断了。王清河没费多少功夫,扒拉下来一整片藻皮。 这些藻类汲水而活,下面是没有多少泥土,裸露出来的地方很干净,是一整块青灰色石砖,触感光滑。其余几人也蹲下来清理藻类,无一另外,都是石砖。 魂线那头的力道似乎加大了,金隶光顾着看石砖,没留意,一不小心半跪在地,膝盖磕在石砖上,发出嘭得一声脆响。 王清河听着都觉得疼,金隶却像没反应似的,握紧了引魂铃,往前抓了一把,殷红的血立即从他手心冒出来,一粒粒圆润的砸向地面,魂线那头的力量太大,让并不锋利的魂线也能割人皮肤。 要是再不放手,金隶的手掌很有可能被硬生生割断。王清河手疾眼快,将魂线斩断,金隶的手一松,身体往后仰了一下,鲜血哗啦啦的往下流。 王清河有些恼:“你怎么这么死心眼儿,都到这里了,他还能跑到什么地方去?手断了才安心?” 金隶垂着头,没敢看王清河,也没敢说话,那模样,像个受训的孩子。 小时候金隶犯错时,也喜欢这样,垂着头不说话,整个人都显得很落寞。偏偏王清河吃他这一套,很快就会软下来。 两只白皙的手抬起金隶的伤手,其中一只手背上还带着血痕,王清河叹了口气,似在懊恼自己还是受不了他这个样子。她把纱布一圈圈缠上,像要惩罚金隶似的,故意力气用得很大,但最后,还是温温柔柔的包扎上了,语重心长的说:“下次不要这样了。” 金隶点点头,态度颇为诚恳。 焦安国正要说话,方砖的缝隙间突然伸出来几条管子,拇指粗细,颜色透明。那管子顶端似乎是个小嘴,里面长着细密的尖牙,要来咬焦安国的手臂,他用荡邪格挡住。 “啊!”旁边传来一声尖叫,那管子先是几根,数秒后如雨后春笋般冒出来,眨眼间就长得半人高。乍眼一看,如同翻涌的浪潮。柳明明和大福都被缠住,他的脖子以及其他裸露在外的皮肤上,全被管子顶部的小口咬住。 王清河正要施符,手臂同样也被管子缠住。并把她不断往地下拉,这管子看着柔软,力道却强悍,带着柳明明和大福一下又一下的撞击方砖,砰砰作响。王清河也被惯得膝盖触地,一阵阵的痛。 千钧一发之际,金隶握住王清河的手,他手臂上符咒浮现,可化万物的黑气延展开,似一拢质地良好的沙。管子就像触到可怕之物般,潮水般散去。一缕黑气绕成了圈,如同一只墨色的镯子,套在王清河手臂上,衬着那几抹血痕,说不出的惊心动魄。 王清河知道,金隶的黑气可化万物,他这般动作,是给她一个趁手的兵器。来不及道谢,王清河从管子海中翻身而起,五指轻轻一握,一柄通体黝黑,随背而曲,两侧是两条血槽和纹波形指甲印花纹的苗刀出现在她手中。 剑锋犀利,寒光摄人,满地的管子如野草般被割断。很快,大福和柳明明就挣脱了桎梏,两人被撞得头破血流。 另一边,焦安国的荡邪舞得威风凛凛,红芒乍起,棍影似电,面前的管子潮水般倒伏,又潮水般涌上来,只在几息之间,他连喘气的机会都没有。 “不行,太多了!” 金隶手中未握任何兵器,绵密的黑气在他手中延展,那里面刀光剑影,千变万化。他右手抬起,流畅的骨线凸显出来,缓缓落下,似一片落叶悄无声息的回到地面,却携着万钧之力。黑雾先是收拢,刹那间展开,如水泻地,似火燎原,遍地的管子像触了霉头一样,纷纷躲避,没来得及躲的,都被看似柔软的黑气割成了碎片。 管子海终于退去,只留下遍地的尸体。 金隶起身,似乎起了一层细汗,额前的碎发有几缕打湿了,贴在瓷白的皮肤上,竟有几分惑人。王清河走过去,本想像很多年前那样,替他擦去脸上的汗,怔了怔心神,将一张干净的卫生纸送到他手上,什么也没说。 金隶的眼睫有些湿润,眼皮半睁,浅色的眸子像质地通透的琉璃,眸光全部罩在王清河身上,嘴唇动了动,差点就喊出那个名字,北渚。 焦安国用荡邪拨了拨地上的碎片,说:“这玩意儿像肠子,但是脂肪很少,比普通肠子光滑,而且,上面还有牙齿。”他正说着,地面忽然一阵战栗,如同山崩来临,地上的方砖,相接的地上变得镂空,看见一块方砖掉下去的时候,焦安国只想说。 “跑!” 跑字只说得一半,另一半被淹没在呼啸的风声中。 所有方砖相继掉落,几人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黝黑的洞口吞没。 无数的方砖跟着往下掉,王清河被砸了好几下,头上背上钝痛不已,似乎还有不明液体流出来。慌乱间,她正要抽出张黄符化出保护罩,突然跌进了一个怀抱。 男子气息夹杂着莫名清香扑鼻而来,王清河被那人紧紧抱在怀里,她听见方砖砸在他背上的声音。她正要仰头,一只手却按住她的头,似乎不想让她看见。 风自下贯上来,王清河觉得冷,贴着金隶的地方却是一片温热。她以一个非常小女人的姿势蜷在金隶怀中,为了不让自己掉下去,她还一点也不矜持的伸出双手,紧紧环着他的腰。 饶是情况危急,前路未知,王清河也能分出神来想,金隶腰身劲瘦,触感惊人啊。金隶当然不知道王清河此时在脑补什么,他分出一只手揽住她,另只手上符咒一闪而过,一柄锋利的匕首出现在他手中,在铺满青灰方砖的墙上划出一道狞人的痕迹,冒出几颗零星的火珠子,终是停止了下降。 这是一个巨大的坑陷,应该和地上的平地尺寸差不了多少,周围都铺满了方砖,有的地方还横插了几根树干,是简易的栈道。 金隶紧了紧怀里的人,害怕她掉下去,带着她调转方向,落在那栈道上面。 确定栈道上面还能站人,金隶才放开王清河。他身轻如燕,在栈道上轻盈的跳跃,有的树干刚被他踩到,就发出了咔擦咔擦的声音,还没等树干断裂掉下去,金隶已经到了其他地方。 王清河知道,金隶在找其他人。柳明明和大福正在下坠,就觉得腰间一紧,一条通体黝黑的长鞭缠绕在他们肚子上。同时,一股强大的力量把他往下拉,那力气大得他们差点把内脏都吐出来。 两人落在几根稳妥的栈道上,柳明明的包掉了,随着那些方砖落入了不知名的坑陷底部。他松了口气,隔着衣料摸还在的手机,好险。 焦安国伸出荡邪,正好挂在两根零星的栈道木中间,经年的树干发出腐朽的刺啦声,最终不堪重负断裂,焦安国头皮一麻,还没来得及反应,一根长鞭缠在荡邪上,带着他往上走。 焦安国见金隶手持长鞭,手臂上的筋肉都绷紧了,脸色较之往常有些苍白,忽然想起自己早上说的话,以及昨晚神经质的问柳明明,好在柳明明说的都是好话。不过,他还是生出几分愧疚。 回到稳妥的栈道上,正要和对面的金隶道谢。荡邪上的长鞭就化作了一团黑雾,被风一吹就散了,金隶连话都没说一句,身影消失在他面前。 焦安国眨了眨眼睛,发现金隶已经回到距离他很远的栈道上,上面似乎还站着个人,是王清河。 第29章 山中国 王清河原以为金隶会暂时待在其他地方,没想到又回到了她身边。他额上全是汗水,一颗晶莹的汗珠在额边汇聚,顺着瓷白的皮肤滑下来,流过弧线流畅的下颌线,在瘦削的下巴处悬着,将滴未滴。 这人怎么流个汗都能蛊惑人心?王清河一个没忍住,从兜里掏出张干净的卫生纸,把他脸上的汗擦去了。 金隶长得高,王清河给他擦汗的时候是微扬着头的,正好看见了他变幻的眸光。他似乎往前靠了一点,王清河抵着冰冷的墙壁,觉得这个姿势有些不妥。 她收了纸巾,见金隶素来带在脖子上的项链不知道什么时候蹦出来了,垂在他衣襟上。小指指尖大小,外面裹着一层壳,里面是团流动的火焰,似乎还夹杂着一缕幽然的蓝,丝线大小,在火焰的淫威下无所遁形。两者在那一方世界中你追我赶,倒是有趣。 王清河干笑了一声,说了句不合时宜的话:“你这珠子还挺好看哈。” 金隶低眉看了一眼,把鎏珠藏进衣襟里贴肉的地方,往旁边站了站,给王清河留出了较大的空间:“一个很重要的人送的。” 王清河没继续这个话题,而是往前走了一步,这个栈道虽然稳妥,但看起来有些年头。她小心翼翼的挪动着,看见了下面的全貌。 地面上的方砖全部掉完了,明晃晃的天光倾泻下来。这周围都是相同的方砖,插着密密麻麻的树干,曾经应该是一圈又一圈的栈道,太久没人涉足,很多树干腐朽断裂,就成了现在这个样子。黝黑笔直的树干扎在墙壁上,像密密麻麻的针。 这坑陷大得离谱,王清河勉强看见对面,也是这般光景,墙上贴着损坏的栈道。而下面,地砖似乎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推到了两边。王清河先是看见满眼的莹白,然后在那莹白当中,看见了一缕淡蓝色的魂线。 莹白是一条比房子还要粗的虫,这个坑陷似乎已经装不下它了,七扭八歪,有的地方弯度很诡异,硬生生挤在那里。白虫的身上覆盖着门框大小的鳞片,不知是何种原因,都诡异的立着,并不像其他鳞甲类的动物,鳞片都是服帖的排在一起,毫无缝隙。它似乎故意把鳞片开得很大,如同将阖未阖的贝壳,而那贝壳下面,蜷缩着密密麻麻的灵体。 有的还能看见实体,穿着短卦布衣,挽着高高的发髻,分明是古代人的装束。有的灵体已经接近于无,颜色透明,而有的,直接只剩下一张薄薄的皮,一根透明的肠子,还咬在那层皮上,一股淡蓝色的东西顺着肠子流到大白虫的体内。 魂线在大白虫的尾端,缠着一个灵体的脚踝,他孩子似的蜷缩在鳞片下面,肚子上咬了根肠子,淡蓝色的灵气就随着那根肠子送到大白虫体内。那灵体庄稼汉打扮,和赵三毛有两分相似,正是他的哥哥,进山未归的赵二毛。 在他旁边,还有另外几个人,打扮装束也和其他人不同,穿着登山服留着利落的短发,都婴儿似的躺在鳞片底下。 这大白虫占据了整个坑陷,还隐隐有要挤出来的架势,它身上鳞片多如牛毛,少说也有成千上万片,几乎每一片底下都有灵体。王清河想起满林子的骷髅,原来,他们都在这里。 饶是她,想通了这其中的关稍末节,都不由得惊了惊:“这是……” “龙!老板,这是白龙啊!你看它有鳞片!”柳明明脑袋被磕破了,血淌了半张脸,看着有些狰狞。他随着大福攀着稳妥的栈道走,来到王清河旁边的栈道,头一次看见这种神物,连肚子疼都忘记了,有些欣喜,又有种说不出来的诡诞。 “什么白龙?分明是条大白蚯蚓。”焦安国稳稳落在就近的栈道上,对着金隶说:“金先生,多谢你出手相救。” 金隶微微颔首,算是回应了,说:“是虫宫。凡人子宫通过脐带喂养胎儿,虫宫是反着来的,这些人可以看做婴儿,虫宫看做人的子宫,肠子就是脐带。” “反着来的意思是,虫宫靠这些凡人的灵体养着,说起来,我好像还见过,有个丧心病狂的道士想用虫宫快速增长修为,那头虫宫,也就比人大一点,吸了大概一个村子,这头不知道吸了多少人的灵体。”王清河说道。 “一个国家,这里搭着一个拘灵阵,周围连绵的高山是阵势,那座婆婆山,曾经不在那里。” 王清河突然想起她怎么看婆婆山怎么别扭,脑中灵光一闪:“婆婆山曾经塌过!或许在很久以前,这里和外面有一条通道,但是婆婆山倒塌之后,通道被掩住,雨水排不出去,这里就变成了一座不符合气候的雨林。拘灵阵能拘拿一切鬼魂灵体,所以山中有尸体怪物,就是没有鬼,老秦一进山就不舒服,合着是被拘灵阵降住了,而我们现在站的地方,就是……阵眼。” 柳明明听得巴巴的,肚子在翻江倒海,脑子却因为疼痛更清晰了:“那是谁会在这里创这么大一个阵?这也太缺德了吧!而且,我看这条龙……不对,这条虫好像没有头。” 众人望去,虫宫白花花的身体蜷缩在对于它来说逼仄的坑陷里,尾部在角落里一扫一扫的,上面还长着类似龙尾的须,它的头埋在方砖之中。或者说,他们看见的虫宫不是完整的,它还有一部分埋在地下。它身体面条似的七扭八歪,头最终消失在北方。 头是精魂所聚,所有的灵气将通过千万条肠子运送到那里,那里,应该就是虫宫的秘密所在。 焦安国在这些线索中理出另一条线,拘灵阵拘拿一切鬼魂灵体,秦胜广刚进山就有反应了,金隶却像个没事人,甚至还救了他们。或许,真的是焦安国看错了,灵体记重器的事,也是巧合。 “不管那里有什么,要想救人,必须把拘灵阵毁了,这头虫宫在这地下,少说也活了千年,是时候送它上西天了。大福,你带着小明子先上去,随时准备重新招魂,别让赵二毛到处乱跑,老焦,拜托你上去看着他们,这林子没咱们想得安全,指不定又会出现什么东西。” 焦安国原本想留下,又怕大福和柳明明出现危险,在这下面毕竟有金隶在,他一定不会让王清河出事。焦安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反正他就是很笃定:“好,你们小心。” 看着焦安国三人的背影就要消失在坑陷边缘,王清河突然想起个事,喊道:“小明子,你包里有赤符,看见什么不要怕,直接丢过去就行。” 柳明明抱着一根树干,把脚放在另一根树干上,借力往上爬,他回头看了一眼,王清河和金隶的身影已经变得很小了:“老板,刚才打蘑菇怪的时候,我全部丢出去了。” 他的声音顺着洞底浑浊的空气传过来,王清河顿了顿。 “那些赤符可要六百多一张!” 遥遥看去,柳明明的身形好像往下滑了一点,好在被焦安国提住了后颈。焦安国觉得奇怪,正想问他怎么了,柳明明仰起头,泪眼婆娑,刚才那一沓赤符少说也有一百多张,他说:“焦副,我刚才一手扔了六万多块。” 焦安国停顿了一下,神色复杂:“抵得上我半年工资。” 三人的身影彻底消失在坑陷边,最后,不知是谁露出一只手,做了个OK的手势。 王清河吐出一口浊气,平复了一下心情,对金隶说:“我们开始吧。” 细密的黑气延展开,王清河再一次看见那诡秘的符咒,在金隶素白的手背上浮现。他手指稍微用力,好看的骨线崩起来,数根黑线散去,由一化二,由二化三,由三化万,铺天盖地的线雨,坠入坑陷当中。那线头又细有尖,看似柔弱不堪一击,却如钢针般插入鳞片下面的皮肉。 王清河兜里还有最后几张赤符,她单手抬起,赤符在她面前一字排开。纤细的手指绕出个繁复的诀,赤符无火自燃,变成数点火星,沾在黑线上,顺着燃下去。那黑线纤细无比,却能承受住赤符业火。火舌舔舐着虫宫的皮肤,发出油脂燃烧的咕咚冒泡声。 于此同时,金隶的另一只手微抬,四根黑线在周围的方砖上游走,无穷无尽。忽然,金隶利眸微眯,黑线触到了压阵的阵条。手指稍稍用力,黑线便缠住嵌在方砖里的四条长石,上面刻着诡谲的符咒,在黑线的束缚下散着猩红的光芒。 手指一握,那四条长石便从墙壁中飞溅而出,方砖掉落,沙石具下,却无半点掉在金隶身上。他头顶身侧,笼罩着一个淡黄色的保护罩,上面流动着符文。砖头掉在保护罩上,发出嘭——得一声,被弹远了。保护罩上漾起了阵阵纹理,像是春天湖面荡开的涟漪。 王清河纤细的手指夹着灵符,那保护罩的灵气就是从灵符中流泻出去的。金隶心下一软,阵石移到中央,被千万条钢筋般的黑线穿透,顷刻间化为齑粉。 一声悲鸣平地而起,坑陷里虫宫似乎蠕动了一下。灵体们没了拘灵阵的束缚,周围又有业火炙烤,纷纷急于离开此地。虫宫忙阖上鳞片,要把灵体们留在它的身体里。 灵体们被困千年,一朝脱离桎梏,都显得异常兴奋。他们扯断连在身上的肠子,把虫宫的鳞片硬生生掀起来,倒扣在它身上。有的甚至直接把鳞片拔/出/来,一人不行,就两人,两人不行就数人。莹白的鳞片流淌着岁月的温润光泽,拔/出/来时底部还带着血肉。 下面仿佛在经历一场起义,被镇压了千年的人们肆无忌惮的发泄着自己的怒气,就连刚被关的赵三毛等人,就懵懂的跟着扯肠子,拔鳞甲。 虫宫剧痛不已,发出阵阵悲鸣,蠕动着白花花的身体,似乎要把身体烦人的灵体们摇下去。此刻的灵体大军,就像一支庞大的蚁军,具有超高的协调和作战能力,他们攀着曾经吸食自己灵气的肠子,以稳住身体,他们浩浩荡荡,所向披靡,战无不胜,如洪水猛兽般与自己大数百倍的敌人战斗。 眨眼之间,原本莹白的虫宫身上,鳞片七扭八歪,到处都是狞然的血洞窟窿。剧痛让它挣扎得越来越厉害。混乱中,不知是谁喊了一声,灵体们放弃了战斗,都往上飞去,他们身体接近透明,呈淡淡的蓝色,如同一场从下往上的雨,又像是数万只锋利的利箭,更似一道追逐自由的寒光,冲向那阔别数千年的天空。 他们速度很快,携起了凛冽的风,在耳边呼呼作响,在这嘈杂的风声中,王清河好像听见了一句,多谢。 确定所有的灵体都离开坑陷,王清河执起灵符。下方的虫宫原本死气沉沉,北方的那面墙里,突然旋出一圈白色的东西,比它原本的身体要大,一寸寸往后移,每一到一个地方,那里的伤口就愈合起来,似乎还长出了新的鳞片。 大概是虫宫埋在地下的前部□□体,察觉后半部分受到了重创,被迫进行灵气后移,以弥补这里的伤势。不仅如此,虫宫死蛇一样摆着自己的身体,肥腻的腰身弓起,仿佛想要爬出来。 两人目光在浑浊的空气中相接了一下,便齐齐望向底部的虫宫。 可化万物的黑气再次铺散开,数根黑线似箭般弹射出去,把虫宫牢牢的钉回地面。它不死心的扭动着,似一条濒死抽搐的蛇,雪白色的身体被勒出了血。大概是获得了新的灵力,偃旗息鼓的肠子又从鳞片下长出来,如同一片草海,眨眼间就漫了上来。 数张灵符悬在王清河面前,它们整齐的排列着,边缘生出蛛网般的细丝,把灵符严丝合缝的连接在一起,织成了一张巨大的灵网。 猎猎腥风中,王清河额边碎发随风飘散,一半脸洁白无瑕,美得如同神祗,另半张脸布着血痕,是另一种惊心动魄的美,形若鬼魅。 随着最后一个手诀完成,灵网倒扣,一寸寸往下移,触到嚣张的肠子海,便发出噼噼啪啪的爆响。火苗瞬间窜起,几息之后便化为火海,翻涌起来,火浪狰狞,惨烈的悲鸣伴着滔天火势,越来越响。 一个巨大的身影在火海里翻滚,撞在墙壁上,引得地面震颤,犹如山崩来临。乍眼一看,那身影庞大且长,仿佛一条火龙,实则,是头躲在阴暗沟渠里吸人脂血的白虫。 于此同时,坑陷几步路外,浓密的林子中,掩着一座废墟宫墙。 一个修长人影立在宫墙之外,手执着三寸檀香,对着宫墙虔诚的拜了几拜。虫宫濒死,引得天摇地晃,林间鸟兽惊起,颓圮的宫墙又出现一道裂纹,墙头还掉下来几块砖。那人依旧立得笔直,丝毫不为所动。 属下惶然来报:“国师!有人毁了龙宫!” 那人将檀香插进面前的香炉中,回过身来,是张颇为年轻的脸,身披祥云鹤氅,头顶玄白纯阳巾,手中执着翠玉佛尘,眼珠只轻轻一撇,那属下就感觉到了无边无际的寒意:“无妨,已经无用了。” 国师将目光扫到旁边站着的人身上,和他穿着完全不同的装束,短衣长裤,露出了结实的手臂,国师似乎看不惯那个的穿着,眼中有几分贬低之意。更让国师不喜的是,那人还长着一张鼠脸,三角眼尖瘦脸,乌紫色的嘴唇包不住暗黄色的门牙,隐隐露出来,看着就很晦气。 国师掩了眸中厌色,礼数备至道:“多谢你家主人相助。” 那人有些僵硬的拱手,仿佛不习惯这样做:“国师客气,人已经寻到了,只要你们不要忘记承诺,一切好说。” 国师微晒,似有些不屑:“放心,帝王兵用过之后,便无偿赠予你们主人,我乃一国国师,不会做出尔反尔的事情。” “国师速去罢,不要误了时间。” 国师微有异色:“那你们?” 那人笑了笑,露出一口参差黄牙:“毁龙宫的人与我等是旧相识,他们爱多管闲事,要是让他们知道国师大计,必生祸乱,况且,那几人还抓了我们好多兄弟,今日,便是我们的报仇之日。” 国师目光扫过那人身后面,站了数十个和他面相差不多的人,还有几个嘴唇很薄,眼睛溜圆,惨白的皮肤上似乎还有一层腻子,活像一只青蛙。 听到此话,国师就明白了,他们这是要拖延时间,他双眸微眯:“多谢侠士出手相助,来人,留下一队人,务必协助各位侠士,诛杀入侵者。” 他看向那林木掩映的龙宫,仿佛能看到那些人狰狞的嘴脸:“犯我北襄者,必杀!” 王清河的眸底倒映着火光,对着金隶伸出只手,露出个料峭的笑:“金先生,劳驾你带我上去。” 金隶眸色动了动,伸手揽住王清河的腰,几个起落间,将火势远远抛到身后。他们刚回到地面,就看见焦安国慌乱的脸。 “王清河,柳明明快不行了!” 第30章 山中国 王清河心下一沉,看见柳明明躺在地上,面色惨白,剧烈的疼痛让他额头青筋暴起,肚子迅速肿胀,里面仿佛有什么在疯狂跳动。 柳明明感觉肚皮快被撑爆了,就连后腰都传来撕裂般的疼痛。大福扶着他,抓住他的手,不让他四处乱抓,王清河看见他脸上有几道血痕。 王清河半蹲下身,摸了摸柳明明肿胀的肚皮,能清晰感受到伞盖的形状,似乎要拱破他的肚皮跑出来:“是毒蘑菇,在你肚子里发芽了。” 柳明明一听,差点晕过去,他嘴里发出呜呜咽咽的声音,隐约含着几个字:“老板——” 王清河抽出张灵符,捻诀之后,上面的符咒金光闪过。她把灵符拧成一个团,送到柳明明嘴边:“吃下去!” 柳明明无条件相信王清河,张嘴就咬,几下就把干涩的符纸吞进腹中。几息之间,他的肚子像火烧一样,背像个虾米似的弓起来,十指僵硬的曲着,就要去抓自己的肚皮。 王清河相信,这种疼痛,如果不制止他的话,柳明明会把自己抓得肠穿肚烂:“大福,抓住他的手!” 大福得令,不止抓住柳明明的双手,还用双腿把他到处乱蹬的腿扣住了。 柳明明脸上却是汗,头发几乎全被打湿,这种疼痛不是人能受的,他甚至能听见肚子里传来的回响,有人在里面哭,还不止一个。 忽然,一双冰冷的手摸到他额头上,像是冬天凝结在湖面的薄冰,如同挂在枝头的霜花,刹那间,舒适的凉意传遍他的全身。柳明明于慌乱中抬眼,看见了王清河低垂的眉眼,美得像是神祗。 王清河太像一个人了,她扣门又大方,计较又磊落,高兴的时候笑容能融化漫天冰雪,不高兴的时候炎炎夏日都能结出冰渣。柳明明从没想过把她和神明联系在一起,只是这个刹那,她像壁画中低眉顺目瞧不清悲喜的神。 “柳明明,”王清河眉目垂着,鸦羽般的眼睫遮住了眸光:“肚子应该早就不舒服了吧?怎么现在才说?要是你死在这大山里了,我可不负责带你出去,随便挖个坑把你埋了,这里风景这么好,兴许过不了多久,就能长出好多蘑菇来。” 她一出口,柳明明的滤镜就碎裂了,他不经吓,委屈的说:“老板,我……” 王清河没好气的看向他,收回了手:“行了,暂时死不了,但是那些蘑菇尸体还在你肚子里,可能要洗胃,我带你出去。” “不!” 王清河眉梢微挑:“想死?” 柳明明肚子的确好一些了,肿胀消下去了,但他肚子里装满了蘑菇尸体,一动全身都疼:“老板,你不想知道虫宫的秘密么?就在你背后。” 王清河回头望去,坑陷像是一道狰狞的口子,蛰伏在这片大地上,滚滚浓烟张牙舞爪的袭向天空,耳畔回响着噼噼啪啪的脂肪燃烧的声音。在那浓烟之后,林木当中,隐约有一座倾倒的宫墙,爬满了藤蔓,翘起的檐角在树冠间若隐若现。 那里是北方,虫宫头埋大地的方向。 王清河的衣服被抓了一下,回过头,柳明明惨白着一张脸:“老板,终于要知道背后的秘密了,你不能走。就当是为我去看一看那里有什么。赵三毛的灵体已经抓住了,就让大福哥带着我和他先出去。” 王清河看向大福,年仅十几岁的孩子,坚毅的点了点头。 柳明明面如金纸:“老板,你替我去看看,到底是谁,这么丧心病狂的囚着这么多人,大福哥会带我出去的,我相信他。还有……” 王清河往前靠了点,以为他没力气说了,柳明明手指着她背后,颤着声音说:“有人过来了,大福哥,我们快走!” “……” 王清河回头望去,茫然浓烟间,走过来一群奇怪的人,耳朵尖细,脸的形状和耳朵差不多,倒三角形,两颗橙黄的门牙外露,脸上还长着几根黑粗的毛,背后拖着一条强健有力的肉尾巴。 还有些人,嘴唇延长,咧到耳垂,嘴巴一张一合,半个脑袋几乎要垂到后背上去,一条长满倒刺的滑腻腻的舌,从里面延展出来。他们背后,是一支身披甲胄的军队,拿着长戟,手持精盾,各个形容肃穆,就是脸色惨白得过分。 她转过身,大福已经背着柳明明绝尘而去,他还不忘回头喊:“老板,我们在外面等你们,早点回来。” 王清河:“……”走了也好。 她看向焦安国,瑟瑟的山风中,他点燃了一只烟,红色的光若隐若现,一缕白烟儿随风逝远,荡邪夹在他臂间,赤色符咒焦躁不安的闪着辉光。 复看向金隶,修长的身形在风中岿然不动,唯有额前碎发随着风飘然,像是察觉了王清河的目光,他看过来,浅色的眸子光华婉转,里面是她不敢深看的情愫。 金隶握了握王清河的手,一缕缠倦的黑气从他指尖,流到王清河纤细的腕间。金隶什么都没说,细密的眼睫遮住了眸色,手指依依不舍的离开王清河的手。将要分离的时候,小指蜷了一下,在王清河掌心划过,细细麻麻的痒,刹那消失,欲说还休。 “金隶。”王清河一动不动的看着金隶的脸,发现他脸色似乎比往常更苍白了些,像一件精美的瓷器,稍稍一碰就会碎掉,她按捺住把人护在身后的冲动,说:“当心。” 好久没听见她叫自己的名字了,金隶眨了眨眼睛,想含了一块蜜,在心底晕开,他唇角勾出个笑,被拘灵阵钳制的疼痛瞬间消失:“清河,你也要小心,如果受伤的话……”我会心疼的。 “放心吧,像他们这样的,我一个打十个。”王清河嘴角泛着桀骜的笑,握紧了手中苗刀:“老焦!” 终于被想起来的焦安国,扔掉手里的烟蒂,荡邪一横,红芒骤起:“我在,放心吧,这些小杂碎,还对付得来。” 苗刀锋芒如晦,似紫电青霜,面前的鼠鬼还未近前,双臂就被齐齐斩去,腥臭的血奔涌而出,肉尾横扫,拍得空气猎猎作响。怎奈王清河身形诡谲,一个鹞子翻身,肉尾扫了个空。 王清河在空中翻转苗刀,寒光闪过,那只威风凛凛的肉尾立即变成一截死蛇。疼痛让他失声痛呼,喊到一半,身体忽凉,苗刀透体而过,他倒在地上,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了。 荡邪舞得天花乱坠,棍影错落,蛙鬼看准时机,长舌绕在荡邪之上,正要得意自己制住了他的武器。黝黑的荡邪上绽出数点红芒,灼烧声响起,他忙不迭收回长舌,却只收回来半截。正在慌乱,焦安国已经进前,荡邪携起红芒腥风,在他头顶狠狠一敲,他只听见头骨碎裂,脑袋乃至全身的内脏都随之一荡,后面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绵密的黑气挥散开,似一阵毫不起眼的风,路过只掀起人的衣角,然而,那黑气里却藏着刀光剑影。黑气汇成一股,仿佛一头狰狞的苍龙,刀剑是他的爪牙,长鞭是他的身体。蛙鬼鼠鬼们毫无还手之力,就被苍龙拧成一团,身体接触的地方,被割得血肉模糊。 苍龙尽头,立着一个男人,隽雅的眉眼无悲无喜,仿佛莲台上无垢的佛子,手指微拢,手背上凸起好看的骨线,惨叫声在耳畔回响。苍龙发怒,所有的鬼魅都将在劫难逃。 腥臭味经久不衰,王清河垫着脚尖,小心翼翼的踩着干净的地方,不想碰到那些恶心的尸体,仿佛刚才大开杀戒的人不是她。 焦安国用荡邪拨开一具鼠鬼的尸体,神色严峻:“我早该想到,除了蛙鬼,还有其他的,比如……鼠鬼。” 王清河手腕上的黑气消失了,回到金隶指尖,融进了他的身体里。她遥遥望着金隶,再三确定他没有事情,才说:“兴许还有蛇鬼虫鬼,这里还有士兵呢,他们看上去像人,又感觉不像,说是鬼,也有些不妥。” “所有的秘密都在那宫墙后面,走罢,诸位。” 第31章 英雄落幕 颓圮的宫墙缀着奇绝的古藤,覆盖着厚厚的青苔,看不清原本的颜色。乍眼望去,这宫墙断断续续,绵延无尽头,规模倒是不小。 入眼是座塌了一半的殿,琉璃瓦上全是枯败的落叶,楹柱斑驳漆黑,被岁月侵蚀得像一块腐木。地上的砖头整齐,几块小的众星拱月的捧着块大的,那上面应该是图腾之类,但模糊不清。 王清河看着上面隐约的兽纹,觉得有些眼熟。砖缝里爬出野草和杂木,走起来凹凸不平,正前面摆着一只璃纹兽耳香炉,应该是刚立起来的,因为它旁边的砖头干干净净,显然是被压着的。 香炉破得不行,王清河看见它肚腹有一个洞,里面拢着香灰,竖着无数根未燃尽的香,白烟氤氲腾挪,弥散在空气中。 王清河下意识看向金隶,要和他交流信息,谁知他也正好将目光送过来。两人都没想到,俱是一愣,但是,谁也没把目光移开。 焦安国何许人也,他最擅长观察细节,该看见的不该看见的,他全看见了。沉默了一会儿,他说:“这里有人来过。” 王清河咳了咳,看向宫殿正前方,匾额早就掉了,只留下空落落的一个印子:“谁会在这里敬香?”话音刚落,悚然一惊:“这个国家的人还没死完?” 金隶率先一步跨进了殿内,两人紧随而至。 这不知名的殿坍了一半,另一半被树冠占据,少许天光通过缝隙漏下来,也还算亮堂。地上铺的是黑曜石,被灰尘败叶遮得干净,王清河用脚划开才看见的。 砖缝里是一滩黑褐色的东西,王清河觉得奇怪,就多划开了些,都是这些东西,黑曜石上也有。她蹲下身,也不嫌脏,用手指扣了一块,碾开,放在鼻前嗅了嗅。 焦安国五官扭曲:“王清河,你知道那是什么吗?就敢往手上扣。” 王清河没察觉焦安国言语里的嫌弃,一本正经的说:“太久了,闻不出来,一股泥腥味。” 金隶站在门窗前,这些门窗颜色灰暗,塌得塌,垮得垮,像是没人要的旧柴火。有的地方能看出锋利的缺口,金隶用手比了比,应该是被锐器砍的,上面隐约有些黑色的痕迹,比原本的灰暗要深。 这时听到焦安国和王清河的对话,他走过去,抓起王清河的脏爪子,仔细的观察:“是血,地上,门窗上全是。” 接着,金隶皱了皱眉,似乎不适应王清河的爪子这么脏,他眉宇间有过刹那的挣扎,几乎是瞬间就从衣兜里掏出张干净的手帕,细细的把上面的脏物擦掉了,就连指甲盖里面的,都一点一点扣出来。 焦安国:“……”当我是死的好了。 王清河眨巴眨巴眼睛,发现这条手帕和金隶上次送她捂嘴的一模一样,做工精细,看起来就不便宜,不知道金隶有多少条。 擦好之后,随手一扔,昂贵的帕子就打着转儿掉在了地上。 金隶放下王清河的手,后知后觉的察觉唐突,一抹粉红在他耳垂升起。但他素来沉稳,即便心里慌乱,脸色依旧不动如山。他回过身,假装什么事都没发生,往玉阶上走。 王清河望着那张手帕,就脏了一丁点儿,几乎看不出来,躺在败叶枯木里,像只洁白无瑕但又被人狠心丢弃的蝶。她忍住了想把手帕捡起来的冲动,觉得气氛有些尴尬,就说:“金先生,你强迫症有点严重哈?” 金隶已经走到了玉阶上,闻言没回过头,闷声闷气的应了一声:“嗯。” “看这宫殿的规模,应该是这个小国家的皇宫。咱们的中华文化上下五千年,光是记载在史书上的就已浩若烟海,还有很多国家,甚至是有些朝代,因为某种原因没被史书记住。我觉得,这个小国家正是因为突如其来的战争而消失。”焦安国说。 “不应该啊!”王清河提出相左意见。 焦安国看向她:“怎么说?” 王清河看向金隶,他点了点头,才说:“实话告诉你吧,我和金先生来这里,是来找帝王兵的,传闻是件神器,得帝王兵者得天下。这山里面有帝王兵的气息,正好又有个国家,证明这个国家曾经拥有帝王兵,如果是这样的话,不应该弱得被人屠国啊。对了,金先生,这里有帝王兵的气息吗?” “有,但是很均匀,它可能曾经在这里。” 王清河有些沮丧,想起刚才的鼠鬼娃鬼:“莫非又被他们捷足先登了?” 金隶颔首:“有这个可能。” 王清河不由得长叹:“得,又是白来,这分明是座空殿,虫宫用灵气供养这里,到底是为什么?等等……在地下?” “找到了。” 十二重玉阶上,放着张气势恢宏的椅子,上面落满了枯叶,中间还长着根杂树,歪歪扭扭的绞着。它已被时光侵蚀得看不出原来的颜色,只能通过两侧盘踞的狰狞兽首,窥见它往日的风采。 金隶就站在椅子旁,说:“通道在椅子背后,看样子是刚被打开的,边缘很干净。” 两人忙跑上去,那椅背比人还高,雕着八只形态各异的兽,后面就是个黑黢黢的洞口,像晕散开的墨汁,看不清里面有什么。 焦安国还不忘研究那椅子,说:“这应该就是他们的龙椅了,但这上面不是龙,是这种不知名的兽,果然不是正规大统的国家。” 王清河看着那兽,越发觉得它眼熟了,名字仿佛就要脱口而出,差了最后一点就是说不出来。她索性不去想,看见洞口边有个鞋印,看向金隶,还没说话,金隶就知道她想问什么了。 “不是我的。” 王清河心想金隶莫非是她肚子里的蛔虫,怎么老是知道她要说什么。这个想法在王清河肚子里打了转儿,她才想起正事:“如果不是你的,就只能是敬香人的,他们是从这里出来的?” 金隶没有正面回答,而是说:“下去看看。” 王清河手里举着灵符,下去第一眼看见的,就是密密麻麻的棺材,整整齐齐的排列着,像是某种动物的卵。 宫殿下方,是一间浩大的石室,墙壁上嵌着长明灯,里面还有灯油,王清河就用灵符点燃了。 长明灯一排一排亮过去,照亮了静静躺在黑暗里的棺材。这里空气不算流通,亦没风雨侵袭,棺材保存完好,颜色都很鲜丽,绘着鸟兽虫鱼,纂着生平事迹,打眼望去,起码有上千具。 棺材由大到小,有繁到简依次排列。第一排材质是石馆,正面材头上绘着风雨雷电,四时五行,接下来一排是木棺,绘着碑厅鹤鹿,后面也是木棺,绘着梅兰竹菊飞禽走兽不等。 不过木棺材质有异,严格按照木材贵重与否排列,依次是柳木、金丝楠木、柏木、红木,到了最后是杉木。越到后面,木材也就越低劣,上面的绘画也越来越简,有的甚至什么都没有。 下面的棺材冢严密的像支军队,都拱着最上面一具棺材,横于十二重玉阶之上,用的是珍稀水晶石,雕着楼上椅子上相同的兽,姿势各异,都怒目狞牙,威严逼人。上面的雕工十分精湛,毫厘毕显,栩栩如生,显然是最值钱的一副。 几人看得有些呆了,过了许久,王清河才纳纳的说:“你们发现了嘛?这最顶上的棺木位置,和上面那把椅子分毫不差,这些棺材的摆放方位,也和宫殿正前的方位相同。” 焦安国咽了一口唾沫,说:“我也发现个事,这顶上的一副是横着的,下面的都是竖着的,是不是说明,只有最上面这位有资格躺着,下面那些位,只能站着。” “上朝。”金隶神色最平稳:“他们在上朝。” 焦安国举目望去:“还真是,古代等级制度森严,你们看那些棺材,繁简优劣分得清清楚楚。两边的棺材还在中间留了较大的空位,区分的就是文武两官,左边的棺木多数绘着花鸟草木,是文官,右边的绘着飞禽走兽,是武官,在后面的,应该就是士兵了。合着这小国皇帝,国虽然亡了,还拉着这么多人陪葬,在这地下面,做永生永世的君臣。” 金隶看着水晶棺木的后面材头,上面纂着细细密密的字,写的是里面人的生平,字是古文,和今天的简体字迥异,但金隶都认得,他说:“这个国家叫北襄,这里面就是他们的皇帝,扶鸾。” 说着,金隶毫不客气的推开水晶棺沉重的盖子,嘭得一声巨响,仿佛震的两侧石壁上的火苗都闪了闪。 焦安国和王清河都凑过来看,不免有些失望。 “空的?” 金隶又去推开其他棺木的盖子,无论是文官的,还是武官的,无论是昂贵的,还是低劣的,无一另外,都是空的。 在这庞大的石室最后面,刻着一个巨大的兽首,须发虬然,吊睛怒目,头似驼,角似鹿,眼似兔,耳似牛。用整块青石刻成,足够一面墙这么大,上面还刻着俩繁复的象形字。 金隶轻轻读了出来:“龙宫。” 语罢,数根黑线从金隶手中破风而去,这里距离那石室最后少说也有一千来米,但王清河和金隶都非常人,能看见里面的形貌。只是刹那,黑线便钉在墙壁上,手指微拢,墙壁上的龙首雕像四分五裂,七零八碎的往下掉。 看清后面的东西后,王清河吐了口气:“不要脸。” 那后面便是虫宫的头颅,它无鼻无耳,无足无手,只有一张圆不溜秋的嘴巴,几乎占据了半面墙,此刻毫无生气的张着。以前或许有绵郁的灵气从那里吐出来,润泽这方石室,现在只剩下黝黑茫然的洞口。它在那逼仄的洞口里待了千年,连牙都退化了,就像一根巨大的肠子。 工作之后还有点近视眼的焦安国着急的问:“你们看见什么了?” “虫宫的头颅,正好对着这方石室,你们有没有感觉,身上一点都不痛了?”王清河摸了摸后背,刚才被砖头砸了一下,估计都青了。她扭过手按了一下,一点也不疼。她又摸了一把脸上,那原本还要在她脸上养几天的血痕,一条都不见了,皮肤光滑如初。 焦安国转了转肌肉拉伤的右手,惊奇的说:“不仅不疼,连疲惫都消失了,像刚才那样的蛙鬼,我现在觉得能打一百个。” 他复又看向这满室棺木,喃喃的说:“不是陪葬,而是求生。” “虫宫余散下来的灵气,被我们吸纳了,这些棺木里的,是未死又生之人。”金隶亦觉得震撼,他面色沉寂,目光扫过棺木,隽雅的眉忽然皱了皱:“那里空了一个。” 王清河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在右边第一排的角落,那壁上的灯油不多了,火苗黯淡,刚才在上面的时候才没看清:“右一,兴许是个将军。” 想通了此节,焦安国心都要麻了:“或许是殉国了,才没出现在这里。这么多北襄的人,暗戳戳做了这么大一个局,在这里睡了千年,现在突然不继续睡了,你们说,他们想干什么?” “毁灭世界罢。” “嗯?” 王清河笑了笑:“开玩笑,我看你太紧张了,焦副,或许他们就是想找以前的仇人报仇,当时没那个条件,国力兵力不允许,就想着睡一阵子,养精蓄锐,卧薪尝胆,有句话说得好,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焦安国手臂上的鸡皮疙瘩一层一层的起:“别和我嬉皮笑脸的,我害怕,看样子,他们已经出去了,咱们也赶快出去罢,得赶快弄清楚他们的行踪和目的,我也得尽快上报,好未雨绸缪。” 爬出石室,走过那衰败的宫墙,山间的风习习送来,树叶扫得砖石琉璃瓦飒飒作响,王清河往后看了一眼,檐脊蹲着的小兽张牙舞爪,在这里默默注视了千年。 “不知道小明子他们怎么样了。” 焦安国看清王清河眼中的忧色,说:“兴许已经到医院了,咱们出去找他们会合。” 王清河点点头,三人没多言语,扎进了深沉的绿林中。 第32章 英雄落幕 周围的林子已经越来越暗了,不知名的虫儿藏在树梢间疯狂的叫嚣,震耳欲聋,山林中的动物大多晚上活动,到处都是淅淅索索的响声,仿佛有人在跟着他们。 柳明明是被疼醒的,大福背着他在山野中狂奔,他动作很快,柳明明的肚子颠来颠去,他疼得晕过去,又醒过来。天已经黑了,他们还在山林里打转。 大福从开始跑就没停过,柳明明能感受到他沉重的呼吸,头发林里全是汗水,双腿也在轻轻打颤。说起来,大福也就十六岁,比他还小两岁。 “大福哥,你把我放下来,休息一会儿。”柳明明断断续续的说。 大福脚步不停,像只猴子似的在横七竖八的林木间飞窜。这林子太密,白天就已经很暗了,晚上更是黑得离谱。但他仿佛像能看清路似的,避开了一块块石头和枯木。 “来不——及。”大福虽然说不出来,但是他知道,蘑菇尸体还在柳明明肚子里,总归残存着毒素,如果不及时弄出来,柳明明照样有危险。 “但是你跑了这么久,我……怕你身体撑不住,休息一会儿再走吧,我现在感觉好一点了。”柳明明的声音细若微蚊,哪里是感觉好一点了,分明是他觉察到,大福的体力已经到了极限。就算大福再通灵,他也只是□□凡胎。 大福没有回答,闷着头往前跑,心中只有一个想法,就是尽可能快的把柳明明送到医院。 周遭林木萧瑟,大福的速度很快,奇绝的树木剪影像是千奇百怪的恶鬼,正要对着他们伸出干瘦狰狞的爪牙,就被远远抛在了后面。 柳明明抬了抬眼皮,忽然发觉大福在往山上跑,他们跑了这么久,按理说该下山了:“大福哥,你是不是走错了,我们还没翻过婆婆山嘛?” 话音刚落,大福就一个不留神绊到截伏在地上的枯藤,连带着柳明明一起摔了出去。 这一摔不轻,大福头磕在树上,当即就没了反应。柳明明顺着山坡滚了几圈,好不容易抓住把杂草,稳住了身体。 肚子像有人拉着钝刀来回拉锯,柳明明几乎是僵着手爬回去,想把大福叫醒。黑暗中,他摸到大福的双腿,肿得像是萝卜。 “大福哥——大——福——”柳明明的声音越来越浅,最终悄无声息。 耳边传来了秦胜广着急的声音:“小明子!柳明明!你别睡,你把手机拿出来,对着我吹口气。” 柳明明连眼皮都睁不开了,手慢慢的往衣兜伸,每牵动起一个关节,就是咔擦咔擦的痛,他好不容易摸到手机,迷迷糊糊的说:“秦哥,你怎么给我打电话了?” “你他妈快点,在慢就要死人了!不是你死就是大福死!” 秦胜广接近怒吼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柳明明似乎被骂得精神一点了,把手机拿出来,吹了口气。 秦胜广没了纸皮衣服,身体接近透明,山里的拘灵阵已破,对他没有任何作用。他正要附大福的身,忽然听见柳明明的声音。 “秦哥,附我的,在跑下去,大福哥腿就废了。” 秦胜广看了脸色惨白的大福一眼,又看了看他奇肿无比的双腿,说:“好,你好好睡一觉,睡醒咱们就到了,别怕,有你秦哥在。” 柳明明还没反应过来,觉得后脊忽凉,好像有个人挤进了自己的身体里。这种感觉很难受,只持续了刹那,他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黑暗中,柳明明睁开双眼,脸上病容掺着疲倦,眸色却坚定无比。他背起大福,像一支破风而去的利箭,奔跑在黑黝黝的山林中。 大福走的不是婆婆山,他走的是另一个方向,从这座山翻过去,就是县城。路程比走婆婆山短了一半。 小县城的急诊室大多数都很清闲,刚实习的小护士在前台打瞌睡,突然冲起来两个形容狼狈的人,他们满头满脸都是血,身上脏得不成样子,像在泥地里打过滚。 秦胜广刚扑进大门就摔在地上了,他附在柳明明身上,承着他的疼痛,完全是靠着毅力跑到现在的。 护士急忙冲上来,问他们怎么了。秦胜广用最后一丝力气说:“毒蘑菇,洗胃。”说完,忙不迭离开了柳明明的身体。 他揉着自己的肩膀,就算是从柳明明身上出来了,他的灵体还能感到阵阵痛意。 这段时间是发菌子的时候,误食毒蘑菇的人并不少见,几个护士七手八脚把大福抬上担架推走了。秦胜广正想着怎么联系王清河,扭头一看,大福不在踪影,柳明明趴在地上不知死活,一个小护士还试图把他拉起来。 秦胜广一句脏话差点脱口而出,原来这些护士把大福当成误食毒蘑菇的人了。他急忙重新附到柳明明身上,一个猛子从地上爬起来,把小护士吓得够呛。 “刚才那个人呢?不会已经在洗胃了吧?”洗胃可不好受,要是王清河知道自己让大福受了这种无妄之灾,还不得打死他。 小护士指了指抢救室,那里的门还开着,说:“在那里面,他……” 后面的话还没说完,她就看见,刚才趴在地上,她怎么也拖不动的男生,像一阵风冲了进去,动作之迅猛利落,和刚才死气沉沉的样子完全不同。 当然,行为奇怪的男生也没听到小护士后面的话:“他还要验血,胃哪是说洗就洗的,没文化真可怕。” 另一头,王清河等人回到赵二毛家时天也黑了。他们进山了两天,赵二毛的葬礼已经结束。那天的业火给赵二毛留下了几根骸骨,王清河嘱咐赵三毛捡拾好,送到殡仪馆处理成骨灰,放在家里,等他们把魂体带出来做法,然后就可以正式下葬。 赵二毛家是几间简单的平房,檐下牵着颗昏黄的灯泡,人都散去了,院子里显得有些寂寥。赵三毛一家和江兴还在这里,他们围坐在院子里,听王清河说山里的情况。 当然,王清河只把和赵二毛有关的说了,不管是赵三毛也好,赵二嫂也罢,他们都只是普通人,了解太多反是累赘。 大福他们没从婆婆山里出来,江兴压根就没看见人。赵二毛的灵体还在他们身上,柳明明的病情也不知好坏,王清河正想办法联系他们。 下山的时候焦安国的手机突然有了信号,一个从长城的紧急加红电话打过来,他刚接通,还没听见声音,手机就没电关机了。他现在守在手机前,等着充上电打电话。 王清河突然接到了一个陌生电话,是秦胜广附在别人身上打的,挂断电话后,王清河松了口气:“人没事,他们已经到医院了,我这就过去看看,顺便把赵二哥带回来。” 赵二嫂苍老了许多,但眸中多了些坚毅,她对王清河说:“妹子,谢谢你,谢谢你们所有人。” 金隶跟着起身:“我开车送你。” 两人正要往村口走,守在房间里给手机充电的焦安国突然冲出来,昏暗的电灯下,他的脸色很是疲惫。从山里出来,他们还没好好休息,回来就洗了个手洗了个脸,在院子里坐了这么一会儿。 “王清河,我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要告诉你,你先听哪个?” 焦安国很少这样卖关子,虽然疑惑,但王清河看他脸色有些不对,就说:“先说好消息。” “前几天你说在南沙城里看见鬼潮了,还莫名多了很多鬼犬,长城的同事紧急戒严,到处排查,发现城中游荡着八支鬼潮,就在今天,它们全部消失了。” “鬼潮的事可大可小,兴许它们只是路过南沙城,这确实是好消息,那坏消息呢?” “它们去了大院……” “什么?!” 第33章 英雄落幕 万古城建在一座山上,面前环着条河,背后拥着城池,这放在以前,就是易守难攻的兵家要塞。现在成了景点,周围的住户都搬了干净,晚上景点不开放,连游客中心看门的大爷,都回城里看孙子去了。 只有一栋楼,孤零零的建在万古城山脚下。当年王清河的地皮买得早,那时候万古城只有几间破宅子和砖都快掉完的校场,周围的住户经常去那里晒苞米。后来城市规划,万古城不怎么的就受了重视。 破宅子重新翻修,又多建了好几片,壁画也是重新描的,还有水泥做成树枝形状的栈道,在加上万古城本身绿化就好,竹深林茂。一来二去,景点就像了样子,来这里的人也就多了。 谁也没想到,万古城这么巴掌大点的地,有一天能麻雀变凤凰。周围住户的地被占了,得了大笔钱,都去城里买房子了。起初王清河的大院也被占了,但王清河不太愿意去城里,觉得山脚下清净,二来,她建得是酒店,后来改成了民宿,正好也和景点配套,就留在了这里。 此时是端午节过去的第二天,空气湿重,林木叶子像穿了身厚重的水衣。万古城上方笼着一团绛黑色的乌云,像乌龟背后的一团团纹路,又似被墨汁侵染的棉花糖,熙熙攘攘的挤占着,仿佛只要站在万古城最高的地方,就能伸手触到。 风像一把刀子,来回拉锯大院门口那几根瘦骨嶙峋的竹子,它们被吹过来,又倒过去,抖如筛糠。一如大厅里瑟瑟发抖的两个人。 门被风吹得合不上,撞在墙上哐当响,风铃绞在了一起,声音发不出来,呜呜咽咽的,王清河放在茶几上的那本书被吹得来回翻,像有一个调皮的孩子在那里恶意玩闹,绿植也倒了好几盆,他们不敢去扶。 小花和赵叔躲在柜台后面,只露出两双惊恐万状的眼睛,看大院门外乌泱泱的鬼群。 足足八支鬼潮,军队似的排列着,他们各抬着一把阴木藤椅,上面笼着黑雾似的纱,那里面坐着的,就是鬼游神。 赵叔虽然是只光会做饭的猫妖,但他听过鬼游神的传闻,百鬼跪伏,敬上为神,都是大凶大恶之徒,所到之处,无人生还。 第一支鬼潮出现在大院附近的时候,老赵就敏锐的察觉到了,他立即拿着菜刀从厨房里出来,让准备回家的小花暂时不要走,以免出去的时候遇到。他们把门关得严严实实,在外面贴满了黑符,紧接着,第二支鬼潮出现了。 黑符像是没用的废纸,被吹得到处乱飞。第八支鬼潮出现的时候,老赵的腿已经软了,他手里还拿着菜刀,但他明白,菜刀已经不可能砍到敌人身上,如果他足够不幸,那么菜刀将是为他自己准备的。 “老板得罪什么人了吗?人家都追上门来了!”小花虽然是普通人,但她经常和王清河等人混在一起,对于鬼怪之事见怪不怪。 赵叔看着门外,八支鬼潮背后,结起了一层若有若无的阵势,在狂风中刹那出现,又转瞬消失。他知道,那是阴涡,伴随着鬼潮出现的大凶阵,出现在什么地方,就预示着那里即将成为死地。 “看这架势,我觉得老板得罪了整个地球!” 阴涡阻隔了一切,手机没有信号,术法传不出去,他们无法和外界取得联系。老赵用自己不多的灵气感受了一下,阴涡的范围竟然大到覆盖了整个万古城。可万古城里,就他们三个活人啊! 等等三个?徐二爷好像还在房间里睡觉,老年人睡得早,他或许都不知道现在外面是个什么情况。 众鬼潮水般往两边退去,留出了一条宽阔的路。一个人从那条路走了出来,他穿着祥云鹤氅,头顶玄白纯阳巾,手中执着翠竹浮尘,风大如刃,他的衣袍黑发,却连个弧度都没有。 他背后跟着同样穿古代服饰的人,低眉顺目的,像是忠诚的哈巴狗。那些人在阶梯下整齐的停住了脚步,只有为首的年轻人走了上来。 紫色衣袍扫过石阶,那两侧是王清河的信手涂鸦。那段时间她兴致大起,还去报了个班,没去两天就不去了,回来在那里乱七八糟的画了几下,保存到了今天。年轻人走得缓慢,他身上颇具古风的鹤氅,和两侧充满现代气息的涂鸦出现在同一个画面里,有种说不出来的诡谲。 他立在大院门口,并未进来,打眼量了整座小楼一眼,眼珠里聚着晦涩的波涛:“北襄国师裘子初,特来拜访徐汇徐大将军,不知大将军,可否愿意出来一见。” 里头抖得不行的两个人面面相窥。 “徐汇是谁?是咱们店里的嘛?” “不是,咱们店里没这个人。” 老赵大着胆子喊:“你找错地方了,也认错人了,咱们店里没这个人,你赶快走吧,我们老板脾气不好,她要是回来看见会生气的,后果很严重。” 外面的年轻人不为所动,恍若未闻,唇角泛起了一丝不屑的笑。这时,一个满头银发的老者,踩着木质楼梯,走了下来。 他穿着王清河新给买的衣裳,是件利落的黑色外套,上面没有标,不过一看材质就知道不便宜。徐二爷老了,身体有些佝偻,但他年轻的时候身体一定很好,老了也差不到那里去,什么衣服都穿得出来,整个人年轻了十岁。 老赵急忙喊道:“二爷,危险!你快回房间躲着!他们找的是徐汇,找错人了!” 话一说完,老赵后知后觉的想起来,自从见到徐二爷起,他就一直喊的二爷。不止是他,他敢保证,大院里的所有人,除了王清河,谁都不知道徐二爷的真实名字。 徐二爷对着两人笑了笑,一如往常和蔼,他说:“他们找的是我,我出去见见故人,不要怕,有我在,他们不敢伤害你们。还有,如果清河回来了,就告诉她,我可能不回来住了,那屋子里的东西,麻烦你们照料一下。” 徐二爷说话做事,向来都很温吞,和普通老年人一样。他这段话也说得很慢,就像是在说,今天晚上不回来吃饭了。 说完,徐二爷就准备往外面走。 “二爷!” 徐二爷顿住,回过身。 小花流泪满面,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哭,只是问:“你要去哪里?” 徐二爷面色凝了凝,转瞬又露出个淡淡的笑:“二爷从什么地方来的,就要回什么地方去了。” 说完,徐二爷不在迟疑,走出去,还顺手关上了门。奇怪的是,那无论怎么都阖不上的门,被二爷轻轻一拢,就紧紧闭上。外面风势滔天,却没一丝一毫儿漏进来,里面的风止了。 大厅的门是玻璃门,能看见徐二爷和那道袍男人相对而立。他们看不清徐二爷的脸,只看见那年轻人笑了笑,似乎见到了多年未见的故友。可老赵在他的眼神里,觉出了危险,他眼角的每一根笑纹,都蓄着狠毒。 “不行!二爷不能跟他们走!” 两人从柜台里走出来,却怎么也打不开那门,拿菜刀砍也没有,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徐二爷随着那人并肩走远。 徐二爷没有回头看,鬼潮随着他们散去。一支穿着甲胄的士兵围上来,他们想破门而入,锋利的刀戟狠狠落下,又被狠狠的弹回去。整个大院像罩着一层坚硬的壳,是这个大凶阵里,唯一没有风的地方。 - 万古城山下,一辆快如疾风的车稳稳停下,四道车门几乎同时打开,走出来的是王清河、金隶、焦安国、江兴,以及柳明明和身体接近半透明的秦胜广。 半个小时前,某县城的急诊室里,医生拿着柳明明的化验单,彼时他疼得差点就在病床上打滚了,王清河、金隶、焦安国、江兴还有别人看不见的秦胜广把他围得满满当当,他只能忍着,脸色煞白。 “年轻人,你是参加大胃王比赛的嘛?吃这么多蘑菇?胃都快撑爆了!” “嗯?” 带着一副金边眼镜,长得斯斯文文的值班医生把化验单给隔得近的王清河看:“这些指数都是正常的,蘑菇没毒,就是吃太多撑着了,连院都不用住,我给开两颗泻药,回去吃了就没事了,你要相信自己的胃,它能扩大到自身的25倍,就是有点难受,别担心昂,至于另一个小朋友。”医生看向旁边已经醒了,睁着两只黑不溜秋的眼睛,看着柳明明肚子的大福。 “就是太累了,脚有点扭伤发肿,休息一两天就好了。” 围在自己旁边的,有自家老板,有巫族大佬,还有长城领导,而自己只是撑着了,柳明明觉得丢脸丢到家了。 医生已经走了,王清河上前看柳明明的手,蛇缠又延长了一截,上面的黑色鳞片逐渐成形:“算你命大,毒蘑菇和你自身的蛇缠一起发作,两相抵消,毒素相互溶解,行,没事就好,你和大福在这里待着,我们先回大院。” “我也要回去,我听秦哥说了,大院有麻烦,我不能在这里躲在这里,医生也说了,我不用住院,老板,让我回去吧。” 然后,攥着泻药的柳明明,以及随便找个地方待着就行的秦胜广一起上了车。王清河把大福留下了,一来,他确实还需要休息,而来,赵二毛的灵体还要他亲自超度。 金隶开车,车身笼罩着一层纱似的黑雾,眨眼间就穿风而去,在车流中来回穿梭,经过的司机如果开着车窗的话,只能感受到一阵诡异的寒风。毕竟是大佬,这点能力还是有的,这样总归对交通不好,所以金隶自从考到驾照之后,都是老老实实的开车。 当然,车里面除了江兴,没人知道金隶的驾照刚到手还不到一个月。王清河比较淡定,焦安国和柳明明紧紧撰着安全带,不敢去看两边像一阵线似的不断倒退的景色,秦胜广则回到了黑符中。 整个万古城都被阴涡覆盖着,像一只倒扣下来的大黑锅,森然鬼气河水一般汹涌流淌着,形成了阵阵妖风,所有的树杈叶子都在风中张牙舞爪。风里面有呜呜咽咽的声音,像是有人在哭泣,再仔细听,似乎还有兵器相接的声音。 在进入万古城的公路边,数百个穿着黑衣的长城成员早就到了现场,他们望着那黑云压城的山,形容肃穆,有年纪稍微小点的,露出了胆怯,但又故作镇定的站在车边,手紧紧按着腰间的武器。 这里是万古城的背面,游客一般都要从这里经过,大院在正面偏北的位置,正好在视角盲区上。上万古城还有数条小路,不过都被长城的人看守着,今晚,不能让任何人靠近。 小林一见焦安国,悬着的心就放下了一点,长城正局悬而为立,焦安国就是最大的指挥。他在风中缩了缩脖子,说:“焦副,你可算回来了。” “现在里面是什么情况?” “八只鬼潮,上万只鬼全在里面,万古城以前是古战场,沉睡在这里的鬼也不少,听声音,里面好像是打起来了。还有,我们的人看见另外一支队伍,和鬼潮不同,他们穿着古代的装束,倒像是一支军队。”小林看了王清河一眼,昏暗的路灯下,她脸色模糊不清,一动不动的望着万古城的方向:“我们反复确认过,里面有四个人,三个是大院的,还有一个孩子。” “孩子?” 小林把照片递给焦安国,上面是个五六岁的男孩:“符文昊,五岁,他爸妈以为他走失了,现在人在派出所,但是我们的人发现,符文昊是被鬼潮带走的,他爸妈目前还不知道。” “我要进去。”王清河很镇定,脸上看不见一丝慌乱:“阴涡里凶险异常,我先进去看看情况,顺便把他们带回来,小明子,老秦,你们留在这里。” “我和你一起。”金隶想都没想就说。 “还有我,这么多鬼来万古城,恐怕不是找地方开会这么简单,得先弄清楚他们的目的,小林,找几个身手好的,和我们进去看看。”焦安国接过小林送过来的枪,这种枪外形和普通无异,是专门对付鬼怪的,子弹上刻着毫厘般的符咒。 “是四方神。”王清河看着被风吹成漩涡状的黑云,尘封的记忆突然乍现,化作一帧帧画面,在眼前快速划过:“传说中掌管风雨雷电的神兽,地砖上的,龙椅上的都是这种兽,四方神是北襄的信仰。” 好几年前,万古城还只是片周围居民晒苞米的空地,年仅十二岁的王清河蹲在马路牙子上。那时候的路也没有现在这么宽,是狭窄的一车道。要是有车迎头相遇,连错车的地上都不好找。 不过,万古城山脚下倒也没有这种烦恼,因为来这边的车根本就没有几个。 那天太阳特别大,山上的杂木被晒得焉头巴脑的,连叶子边都卷了起来。 马路边上撑着把巨大的遮阳伞,王清河蹲在下面吃冰棍。她旁边是个白发老人,铺着张旧报纸,就坐在马路边上。 他们对面,工人们正在顶着烈阳干活,和水泥,码砖,抬钢筋,一座两层小楼渐渐有了雏形。遮阳伞下面有冰水、甜汤、凉粉、凉虾,还有一箱用泡沫盒子装的老冰棍,工人累了可以随便吃,吃不完还可以打包回去给孩子吃。 王清河大方,当然,有一部分原因也是她自己爱吃,有路过做活的住户,以为有人在这里开了小吃摊,吃了准备付钱,王清河小手一挥,请你的。 她吸溜着冰棍,见旁边的老人用木棍在地上画画,夏天灰尘大,加上旁边在作业,马路上的灰尘可以厚到写字了。王清河凑过去,准备和这个即将成为大院第一位客人的人打好关系,就问他:“二爷,你画的什么啊?” “四方神。”那时候的徐二爷是现在一样老,穿着洗得发白的短卦,一头白发乱糟糟的,没现在爱打理:“掌管风雨雷电的神兽,我的信仰。” 王清河去看那只凶巴巴的兽,既不像麒麟又不像梼杌,不知道是谁捏造出来的。掌管风雨雷电的分明是推土童子,龙王、雷公和电母。推云童子是个永远也长不大的小屁孩,各个江河湖海的龙王多如牛毛,还有雷公电母,是对夫妻,三天两头就吵架。 王清河咬了一口老冰棍,沁甜的冰渣在嘴里化开。她虽然才十二岁,从前的记忆却半点没消,连她自己都不知道有多少岁了,她根据在人间摸爬滚打十二年的经验,决定不说为好。毕竟顾客是上帝,他说四方神掌管风雨雷电,那就是四方神。 她看了徐二爷一眼,沉默的老人盯着地上的四方神,又看了看北方,眼里闪着晦暗不清的光,似落寞又似悲伤。直到现在,王清河才明白,他看的方向,有他永远也回不去的故乡。 老人的情绪去得很快,他看向咬冰棍的王清河,说:“小娃娃,你说让我住你开的客栈,多少钱一个月?” 王清河伸出肉感的爪子,圆滚滚的手指分开:“50,你尽管住,不管住多久我都不涨价。” 风刀子一样刮着人的脸,小林忧心忡忡的看着王清河等人钻进阴涡当中,流沙一样的鬼气在他们头顶开出一条缝,他们走进去,又立即阖上。 阴涡里的万古城和平时没什么两样,只是路灯闪闪晃晃,周遭气温骤降,仿佛只有两三度。 王清河手中夹着张符纸,被风吹得疯狂舞动,仿佛她抓着的不是纸,而是濒死的蛾子。打斗声越来越响,但都聚集在山腰上,山脚下倒是反常的平静。 顺着马路走,很快就看见了大院,两层的小楼,门前的白炽灯使劲摇晃。那里有十几个穿着甲胄的兵,抡着手里六尺长的戟往门上砍,有的还在找其他地方攻进去。 王清河一看就怒了,她手中的符纸利箭般射出去,贴在那人脑门上,发出一阵烙肉般的声响。这些士兵在地下躺了千年,吸食了北襄国数万民众的灵体,一张符纸远远不够。 那人回过身,冰冷的长戟划得空气猎猎作响,还没有指到王清河,她的身形鬼魅般的来到身前。士兵戴着缀白樱的铜盔,铜盔连着一片白花花的细零甲,护住了他的颈部。浑身上下护袍护胸齐全,甲衣里还衬着钢片,可谓刀枪不入。 他的脸被铜盔遮得严严实实,露出一双漆黑的眼睛,闪着轻视的光,王清河□□凡胎,怎么是他的对手?下一秒,他眼睛暴睁,迅速充血,仿佛看见了很可怕的事情。 阵阵山风中,王清河的眸子沉静得很,士兵却在她眼中看见了滔天怒火。她白皙纤细的手腕鬼魅般的伸到他脖颈边,手指蜷起,扼住,那用精钢编织的细零甲迅速变形,下陷,卡住了他的动脉。 接着,清脆的一声响,士兵眸中光华骤失,变为一片茫然空洞,倒在地上,盔甲相接发出清凌凌的脆响。 这里的士兵并不多,虽然不好对付,但焦安国带的都是各中好手,加上金隶和暴怒的王清河,很快,地上就全是士兵的尸体。 大院被徐二爷下了禁制,但也离破不远了。玻璃门上全是划痕,王清河一碰就全碎了,细小的玻璃珠子四处飞溅,连门都不用推,可以直接走进去。 柜台后面躲着赵叔和小花,两人拿着菜刀和擀面杖,被吓得面无人色。看见王清河来,赵叔终于松了口气,小花则直接哭了。 “老板,你终于来了!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徐二爷呢?”左右不见徐二爷,王清河的心沉了下去。 还算比较镇定的老赵说:“二爷跟着一个穿道袍的人走了,他说,可能以后不会回来了。” “去了哪里?”焦安国急忙问。 “刚才禁制还比较牢固,我悄悄去阳台看了一眼,发现他们去了山上。” “老板,二爷还托我们照顾他屋子里的东西,他说得像是自己不回来了一样。”小花哭哭啼啼的说。 王清河环顾大厅,绿植倒了几盆,其他倒没什么,只是外面墙上全是刀砍的痕迹,她千辛万苦挑的玻璃门碎成了渣:“17年和18年,二爷没去参加下棋比赛,那两年的房费没交,他还欠我1200没还,这就想走?” 小花和赵叔有些呆,现在是算账的时候嘛? 接着,王清河敛了眸中怒色,神色平静:“焦副,劳驾你把这两人带出去,我去山上,要债。” “这里没有鬼潮,证明鬼潮都在山上,还有这些士兵,应该就是从北襄出来的,他们也在山上,那里很危险” 王清河看了金隶一眼,风扫起他额前的碎发,绝滟的眉眼像一副美丽的画卷:“金先生,你不必劝我。” “我是说,山上很危险,我和你一起。” 王清河抬眸看他,他站在灯光下,眉眼间洒下片细碎的阴影,浅色眸子就藏在那片阴影下,那里面蓄着从不迟疑的光。 “你们两个,务必带着人安全出去,其余的,和我上山。”焦安国指了两个人回去,接着给弹夹灌子弹,光打在他脸上,他眼底有片淡淡的青色,是没休息好的缘故。 “焦副?” “王老板,你去救人,我去勘察情况,咱俩不冲突,一起罢。” 老赵和小花被长城的人护送着离开大院,彼时王清河等人已经摸着小路上山,身影在长着杂木的小路上若隐若现。大院门口全是尸体,穿着层层厚甲的士兵倒在地上,有好几个,连伤口和血都没看见。 “他们是怎么死的?”老赵到底是猫,没按捺住心中的好奇问。 穿着黑衣的长城成员说:“那些是被王老板扭断脖子死的,王老板看着挺瘦,没想到力气这么大,一手一个准,太狠了!” 老赵听出他说的狠并非贬义,而是对王清河的敬佩。他想起王清河刚才的眼神,他从来没见过,王清河嬉皮笑脸的样子太深入人心,以至他都愣了愣。老赵垫着脚绕过那些尸体,突然想到刚才说过的话。 老板回来会生气的,后果很严重。 第34章 英雄落幕 鬼潮确实和万古城的原住鬼打起来了。万古城是古战场,经历了无数场战争。镇守在这里的士兵一茬一茬的死。有的运气好被捡回去,入了祖坟,全家老小都跟着沾光,还有的运气不好,尸体不知在哪个犄角旮旯烂了,永远也无法离开这个地方。 以前的万古城还经常闹鬼,周围的住户到了晚上都不敢出门,到了雷雨天气,还会听见两军交锋的声音。后来景区开发,走的人多了,人气一流动,鬼魂们也就没这么猖獗,随便找个阴暗的地方,没日没夜的睡大觉。 而今外鬼入侵,原住鬼好梦难叙,自然是要打上一场。但毕竟鬼潮人多势众,整个万古城还被阴涡覆盖,原住鬼要略败一筹。 一行人猫在众鬼间,见那吊死鬼伸出滑腻的长舌缠在无头鬼身上;水鬼往被烧死的鬼身上喷水;怨气深重的红衣女鬼和蓝衣女鬼相互掐脖子;鬼犬疯狂的吠着,咬着鬼兵的腿脚,发现一咬就断了,原来那鬼士兵的双腿,都在战场上被人砍断了;还有几只鬼,肩上扛着只阴木藤椅,也和别的鬼斗得火热,藤椅使劲摇,里面坐着的鬼游神只能紧紧抓着扶手。 面前是完完全全诡诞又恐怖的修罗场,就是地狱,也没有这般盛景。几人都拿着王清河给的黑符,身上的人气掩去了一些,鬼魂都顾着打斗,也没太注意。几个人都没用法器,也不知道究竟打到了哪方的鬼,在这方鬼海中艰难移动。 脱离这方战场,顺着石阶往上走,两边都是万古城本来就有的树林子,里面也有鬼在掐斗,三三两两,多的也不过五六鬼。哭嚎声从上山就没止过,伴随着打斗声,初听觉得渗人,听得久了,也就没什么了。 石阶是后来翻修的,两侧还扶了木扶手,这里林高树密,总有游客从这里上山,累了就坐在石阶上乘凉。 在往前走就是军营,两排方砖磊成的房子,以前就是几面破墙,后来翻建的。那军营旁边还有个差不多样式的房子,但是是厕所。 几人正在走着,眼前景致忽的一晃,竟然变成了白天。阳光从树叶缝隙间漏下来,照在地上,扶手消失了,方方正正的石阶变成了几块不规整的长石,上面磨得很光滑,仿佛经常有人走动。 正在疑惑,耳边传来一阵喊号子的声。抬眼望去,林木间掐架的鬼早就不见了,几个打着赤膊的男人,黑发高高束在头顶,腰间腿上绑着好几个沙袋,手里还提着两桶满当当的水,从下面跑上来。 王清河的符都已经绕在指上了,打头一个还像看不见她一样,自顾冲上来。然后,一阵气似的从王清河身体穿过,后面的男人也是一样,他们从几人身体里穿过,出现在路的那头,喊着号子跑远了。 眨眼间,白昼逝去,耳边又回响起连绵不绝的哭喊。长石变成了水泥石阶,木扶手又出现了,林子里那对掐着架的鬼,还没分出胜负。 来不及搞清楚什么情况,几人就往前跑去,因为有鬼注意到他们了,也不知道是哪方的,起码二十几只,从下面跑上来。 军营的门向来是关着的,里面堆着些杂物,几人猫在第一排军营后面。另一边,又冲来一队鬼,穿着破烂的甲胄,缺胳膊少腿的,还有的连头都没有。两队鬼像奔涌的洪水似的撞在一起,乒乒乓乓的打斗声伴着哭嚎,一阵阵的刺激着耳膜。 焦安国松了口气,手不自觉扶在军营墙上,好歹是躲过了这阵。 忽然,天地再次换色,眼前的两排军营变成了数十排,砖石和飞檐都换了模样。夕阳西垂,金子似的阳光遍洒,仿佛那树和房子都是金子做的,就连伏在屋脊上的四绝兽都披上了金灿灿的衣裳。 远处,几个士兵模样的人走过来,他们的甲胄穿得松松垮垮,有的干脆耷拉在肩膀上,一个个面色痛苦,锤胸揉肩的。 “徐将军真的太狠了,五石弓不是闹着玩的,徐将军硬生生让我拉了一千多遍,我吃饭的时候连筷子都拿不稳了。” “你这叫惨?徐将军说我体力太差,让我背着大青砖绕山跑,我现在浑身上下都还在抖,两条腿都快不是自己的了。” 另一个脸较长的男人说:“徐将军也是为了我们好,大辽国力强盛,数次来犯北襄,都被徐将军打得屁滚尿流的回去,我听说,大辽国君为了对付徐将军,专门建立骠骑府,选的都是最勇猛的汉子,他们的训练方法,比咱们苦一万倍。” 另个士兵呲牙咧嘴的揉着肩说:“管他什么大辽,什么骠骑府,有徐将军在,通通都给我滚蛋!” “我看未必……” 另外两个士兵立即面色不善的看向他,徐将军是他们心目中的神,哪能容他亵渎小瞧。 那个士兵急忙说:“我不是不相信徐将军,你们看那个人,面如菜色,长不过六尺,浑身没二两肉儿,像他妈个娘们儿,竟然也敢来当兵?今早晨练我带着三营绕山跑,跑了一圈儿,他人不见了,你们猜,他去哪里了?” 两个士兵立即凑上来:“哪里?” “他竟然躲在草丛里吐了!我气得当时就给他屁股腚来上两脚,他当军营是闹着玩儿的?随便是个人就能上?他那样的,就该回去种田,当兵,下辈子罢!”这个士兵的甲胄披在肩上,露出浑身腱子肉,吊儿郎当的。 “他好像叫徐巢,竟然跟咱徐将军一个姓,真是晦气,不过,我好像还看徐将军和他说话来着。”脸长的士兵说。 “徐将军爱兵如子,对咱们就像兄弟一样,上个月,你老娘在家生病没人看管,不是徐将军派人去照料的嘛。徐将军看他可怜,激励激励他,不过,这样的人到了我帐下,可没什么好日子过。” “那是,这样的兵上了战场也是无用,不如趁早回家去,种二亩薄田,求四方神护佑,兴许还有收成。兄弟,你想怎么整治他?” “这个嘛?哈哈,我自有打算……” 几个士兵走在前头,说话没半点遮掩,全部流到后面的小兵耳中。他既是新兵,又长得矮小柔弱,自然要受老兵‘照顾’,这是军营的惯例。 小兵拖着疲惫的双腿,夕阳打在他背后,面前是一道狭长而深邃的阴影。他面无表情,对老兵们的话恍若未闻,野狗一样的走进自己的营房。 声音淅淅索索远去,灿烂的夕阳被黑暗吞没,焦安国把放在军营墙上的手拿下来,说:“我明白了,阴涡破坏了万古城的磁场,咱们看到是曾经发生过的事情,只要不碰到以前的东西,兴许就看不见了。” “管他什么磁场,救人要紧,这边走。”王清河侧面有条小路,从那走是西临门,传说曾是万古城的城门和作战要地。 月色被棉絮般的黑云遮得严严实实,半点光也漏不出来,只能通过朦胧的夜色,看见西临门那条从山体上凿出的栈道。 这里是万古城的正面,往前看是墨色的南沙河,像一条温顺的俊黑苍龙卧在大地上。在远处,是一望无际的苍茫,传闻万古城的敌人就是在对岸,攻城渡河。往上看是刀劈剑砍的石壁,似整片裸露的缺水皮肤,那石壁上面,就是万古城的观景台。 从西临门的栈道往上走,再经过一条跑马道,就是校场,校场后面陈着座官衙。曾经是一座破房子,现在被修葺得很漂亮,朱红色的门楹绘着云纹,檀色的柱上挂着对联,龙飞凤舞的写着生在乱世护金瓯,逝居庙堂享祭祀两联。到处不见北襄的人,他们兴许在那里。 西临门的栈道上,空无一人,没有恶鬼掐架,只有风吹得栈道下面的树叶飒飒响。几人暂时躲在林里,不敢大意。 金隶正留意着栈道上的动静,忽觉手上一软,他心念一动,眸光转过去,王清河的脸在夜色下尤其恬静,她小心翼翼的捏着金隶的一根修长的手指,压低声音说:“金先生,能不能再借我件兵器,这次不要苗刀,要大一点的。” 她的声音很小,掺杂在茫然的风中,像一把柔软的小刷子,轻飘飘的扫在心头。金隶的手往下一握,就把王清河的小手整个包在掌心里,接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黑气从他指尖流出,镯子似的套在王清河腕间。 王清河眨了眨眼睛,轻声说:“多谢。” 金隶没多言语,放开王清河冰冷的小手,指尖离开的刹那,心中怅然若失。他很想将那人的手握住,紧紧的,永远不放开。 从正面去山顶官衙,只有这么一条路,几人在黑暗中伏了一会儿,再三确定没有动静,便悄然上了栈道,抓紧时间往山上走。 几人没有说话,脚步都放得很轻,在这山石栈道上,像几只悄无声息的夜枭。 忽然,妖风大作,栈道的另一头走来一支鬼潮。领头的几只鬼扛着阴木藤椅,鬼雾飘然,里面的鬼游神没骨头似的瘫在藤椅里。鬼游神后面,浩浩荡荡的跟着数千只鬼,似一条逶迤的巨型长蛇。 几人正要后撤,另外择路而走,谁知背后竟然也走来一支鬼潮,人数和前面相差无几。几人被夹在栈道中间,前狼后虎,进退两难。如今只能硬拼,焦安国搭枪上膛,王清河甩出符纸,金隶指尖黑气缭绕。 就在这时,不知是谁踩中了一个石块。周遭场景刹那变幻,昏暗的天光里掺着浓黑的硝烟。原本满是杂木的山坡上,修筑着一条条防御工事,有的是木质栈道,有的是砖石短墙,密密麻麻的布着。山坡下面,砌着一座高耸的城墙,城墙上挂着一座厚重的吊门,被淬着油的上百根绳索绑着,关得严严实实。 城墙外是南沙河,以前南沙城叫犬丘,那应该是犬丘河,河水比现在湍急。对面就是密密麻麻的敌军,他们的军旗在风中飘摇,上面写着大辽。 大辽军队正在攻城,他们把云梯放倒在河面上,顺着爬过来。蝼蚁一般的人儿,拼尽全力的往前爬,箭矢从山上呼啸而来,被射中的辽军还没来得及反应,就掉进汹涌的河中,刹那间被吞没,只冒出几朵血一般的浪花。 后面的人连看都不看一眼,铆足了劲儿往前冲。辽军中有弓箭队和投石机队,他们看准山上树多,还修了很多木栈道,就把箭头包着沁油的绵点燃,投石机里的飞石换成酒罐子。 刹那间,万千火箭铺天盖地,气势恢宏,犹如天神发威降下的火雨。有的酒罐子在空中被箭矢射破,酒液铺洒,瞬间被点燃,似在空中绽放的一朵惊世骇俗的九瓣火莲,绽放后化为万点火星子,舔着猩红发烫的舌头,掉在地上,立即就燃起了滚烫的火苗。 热气和血腥味交织在一起,有的士兵趴在栈道上射箭,背后已经燃了都不知道。手中的箭刚射出去,准备再摸一只,箭矢早已烧成了焦炭。接着,栈道发出一声脆响,士兵滚下山坡,运气好的,兴许滚到其他栈道上,捡回一条命,运气差的,直接撞在短墙上,顿时脑浆横流。 每个短墙栈道的垛口都藏着一个士兵,他们的脸被火光映得通红,头发都根根立了起来,发了疯的往敌军阵营中射箭投石。 无数匆忙的士兵,在栈道短墙来回的跑,补送箭矢和飞石,把受伤的士兵拖下去。有人不小心被火箭射中,后面的人上去看一眼,没了气息,就把他扒到一边,自己上。 一片慌乱中,王清河看见了刚才出现在军营边的士兵,他吊儿郎当的劲儿悉数收敛,化作了疯狂和暴怒。他手臂上的肌肉都绷紧了,脸上一道深刻的伤,应该是被火箭射中了,露出下巴处的森白牙龈。 士兵举着五石弓,拉弦如满月,箭矢呼啸而去,射中了一个正在爬云梯的敌军。他脸上露出狰狞的笑容,正要抽箭,箭筒竟然空了,补给还没到。他骂了一声,看见旁边的垛口里,矮小柔弱的士兵徐巢抱着三石弓瑟瑟发抖,箭筒里的箭一支也没少。 士兵从短墙边爬过去,伸手就扇了徐巢一巴掌:“没用的东西!躲开!”接着手一提,那瘦骨伶仃的小兵就被他甩到墙根后面,他自己拿着三石弓,连置三箭,破风而去,无一虚发。 小兵通过墙体间的缝隙,看见了那三支强韧的箭矢,发出了赞叹:“好厉害!” 吊儿郎当的兵一摸头,毫不在意脸上的伤,他重新搭上一支箭,说:“厉害什么!那又不是我射的!我射的只有一支中了,果然还是不行,能连射三箭,箭无虚发的只有徐将军!”顿了顿,两个兵往后看去。 距离他们不远处那截矮墙上,徐汇身披甲胄,搭弓置箭,咻得三声,仿佛沉闷的空气被层层割开。这次徐汇射得不是爬云梯的小兵,而是骑在战马上,躲在层层圆盾后面的辽国将军。 携着强劲力道的箭矢从圆盾间的缝隙穿过去,发出三声箭锋入腹的声响。蹲在将军身前的士兵便倒了下去,露出他惊鸿失措的脸来。旁边的士兵急忙举着圆盾围过来,另只箭矢紧随而至,擦得空气猎猎作响,穿破那辽国将军的脸,从鼻侧贯至后脑,箭锋上还带着花白的脑浆。 敌军显然也发现了徐汇,包着油绵的火箭连珠似的射过来。 徐汇收弓之后,高大的身形一弓,从这截矮墙跳到了另一截矮墙上,他蹲靠在墙根后面,取下头盔,头上早已汗如雨下,对旁边目瞪口呆的两人说:“暂时不要出去。” 王清河等人就站在一截短墙后,忙碌的士兵纷乱的箭雨从他们身体间穿过。他们看着那蹲在矮墙后面,正在擦汗的将军,剑眉星目,墨色的长发在头顶挽了个发髻,散出几缕湿哒哒的贴在脸上。 他舒了几口气,很快就从那截矮墙摸到另一截矮墙上,拉弓置箭,三道箭影咻得远去。要不是他的眉眼脸型和现在的徐二爷长得一模一样,谁也不会将这个英勇矫健的将军和温吞和蔼的徐二爷联系在一起。 焦安国不安的动了动嘴唇,仿佛被周围的高热环境影响,他的喉咙有点干,声音过了一会儿才发出来:“他不会就是徐二爷吧?这……怎么可能?” 那个说话有点慢,耳朵有点背,平时喜欢下棋,总是笑眯眯的徐二爷,竟然曾经是将军? 没有人回答,这次的磁场紊乱格外久,他们看着战事结束,辽兵退去。士兵们整理战场,扑灭山坡上的火,把能用的弓箭收集起来,把受损的栈道修补好,把尸体用草席盖住抬下去。 徐汇穿着战袍,脸上有些脏,望着这面目疮痍,年轻的面庞上流露出不符合年纪的苍凉。 吊儿郎当的兵脸上裹着纱布,走到徐汇身边,对着他行了个礼,说:“将军,辽军元气大伤,我们为什么不乘胜追击?直接把他们赶回大辽!让他们一辈子都不敢进犯!” 徐汇目光转过来,年轻的兵眼珠子里全是兴奋的光。在他背后,站着一个形容瑟索的小兵,目光卑怯,连看徐汇都没有勇气。 他收回目光,拍了拍士兵的肩膀:“我们的兵力不及辽军十分之一,粮草短缺,后方补给还未送到。之所以能赢,是因为坐拥天险,我们的箭只要用一半的力气,就能顺着风落在敌人脸上,我们的飞石,只要轻轻一抛,就能砸碎敌人的营帐,一旦没有天险,我们也将失去优势。” 年轻的将军没有被胜利冲昏头脑,他负着手,站在矮墙上,对战局有着充分清醒的认知。万古城里士兵不过万数,辽军拥兵十万,他们粮食短缺,每日喝的粥清澈得可以照见人的脸,但辽军日日炊烟,醇厚的肉香顺着犬丘河的风飘到山上…… “但是,”年轻的将军缓慢而笃定的说:“我们不会输。” 吊儿郎当的兵握了握拳,狠狠的说:“对,我们的援军很快就要到了。” 随着最后一句话消逝在风中,昏暗的天光被泼墨的黑代替,凉丝丝的空气顺着袖口爬进来,冷得人浑身一激灵。焦安国耸了耸鼻,仿佛还能闻到空气中的硝烟和血腥气。 “诸位,留神,我们回来了。”王清河望着栈道另侧,那鬼潮还在刚才的位置,缓慢的朝他们涌来。 “原来时间不是平行的,不是我们看见,而是我们在那刹那间,走进了不同时空的缝隙,阴涡可真是个怪地方。”焦安国握着冰冷的枪托说:“小心,不要在碰到以前的东西了,咱们就在这,和他们大干一场。” 忽然,周遭景致又换,聚在上空的黑云不知什么时候散去了,露出了琉璃似的透彻苍穹,几颗扑闪扑闪的星子,拱着一弧清冷的弦月。 望着山坡上重新出现的栈道短墙,只是想动动发麻的腿的王清河说:“抱歉,这次好像是我。” 犬丘河对岸,辽军的帐篷像一个个发光的小蘑菇,绵延在苍茫的黑暗大地上。万古城的栈道短墙中,每隔几步,立着站岗的士兵,另外还有好几支巡查的队伍,在各个栈道来回巡逻。 两军交战,自然也有休息的时候,但是他们都知道,即便是晚上也不能放松警惕,敌人很有可能选择晚上偷袭。 月光白晃晃的撒在山坡上,照见了无数个洞疮似的疤,那是白天树木被烧去的地方,裸露了焦黑干涸的皮肤。 今夜静极了,没有虫鸣鸟叫,风也很缓,在犬丘河上吹起了细细的鳞片,耳边只有甲胄相接的声音,铿铿锵锵,是不言自说的肃穆。 一支巡逻队伍,走到山脚城墙边上,照例要上去看一眼。但是没有人发现,那支十二人的巡逻队伍上去转了一圈,下来的时候,只有十一人。 明明是很平静的夜晚,王清河心中却有些焦躁,理不清是从什么地方来的,像是平白升起,又像是提前预知了什么。 忽然,城墙一侧的瞭望台灯灭了,陷入了一片漆黑。有人望见了,只是疑惑的看了一眼,又把目光看向别处,粮食短缺,连灯油都不够用了,隔三差五就会自动熄灭,只能去其他灯座里匀一点,一会儿就会重新亮起来。 但是,那瞭望台还没亮起来,空气中先传来了不同寻常的声音,像是树木被人生生撕开,又像是绷紧的弦一根一根的裂,接着断。那座与城墙齐高的吊门垂到了一半,在漆黑的夜色中晃了几晃,发出令人心颤的锦帛撕裂声。 有人开始大喊:“吊门绳断了!速去救门!” 又有人喊:“只是一半!赶快!赶快去把门拉回来!” 吊门用一百多根大腿粗细的沉木绑成,水侵不腐,火烧不烂,木质细密,重达千斤,仅剩一半的绳索根本不足以拉住它。只闻一声震耳欲聋的哀鸣,吊门重重的落在犬丘河上,整个万古城都跟着抖了几抖。吊门一头连着万古城,一头接着对岸,河水被砸得溅起数丈高,似万万千千的琉璃珠子,被人狠狠抛洒到空中。 沉寂的万古城,刹那间沸腾了。 淋了墨的夜色,失了灯的瞭望台,一个人从那上面跳下来,手里拿着一把明晃晃的刀子。 王清河惊道:“有人私开城门!” 第35章 英雄落幕 此起彼伏的喊杀声涌进耳里,辽军高举猎猎军旗,铁蹄踏在厚实的沉木上,水珠溅起又落下,像一阵被横拦已久突然放闸泄开的黑色洪流,咆哮着涌进万古城中。 风一阵一阵的来,染了墨的云散开又聚拢,山坡上的树木宛如恶鬼伸出狰狞枯瘦的爪牙。那面目凶狠的辽军,挥舞着雪白的刀锋,正要砍到王清河的面目,明知是幻影虚相,王清河心里还是忍不住颤了颤。 她往后微撤一步,凛冽的刀锋划破沉闷的空气,触到王清河的鼻尖,化作了一缕凉而薄的空气。手上忽然一暖,似乎有人握住了她的手掌,她听见那人说:“当心,我们回来了。” 眸光转过去,是金隶隽雅深沉的眉眼,而他背后,是无数张扭曲狰狞的鬼脸。王清河看见鬼游神的藤椅,上面流动着柔软的黑雾,像纱一样,她突然很好奇,里面的鬼游神长什么样。 “你们先走。”金隶紧紧捏了王清河的手心,然后毫不犹豫的放开。 “金隶?” 绵密的黑气流泻而出,化作了一片纯黑色的布帛,水袖般徜徉着,里面闪着细碎的寒光。从密不透风的鬼潮中钻过去,直达栈道的另一头。由一化二,变宽延长,往两侧推移,群鬼就如沙石一般,被拢到了两边。站在栈道边缘的比较幸运,只是从山坡上掉下去,而栈道里侧的,被生生压成了鬼纸片。 “走!”金隶又说了一遍。 背后的鬼潮很快就要涌上来了,王清河看着金隶,说:“多谢!” 耳边众鬼哭嚎,恍若置身地狱。王清河等人从那众鬼中间跑过去,恶鬼扭曲的爪牙和头颅不断的往前拱,形成了数个凸起。每当要触到他们的时候,就被一股无名的力量拖回去。 这条栈道很长,几乎被鬼站满了,而金隶硬生生铺出来的路,直接绵延到了尽头。他们刚跑出栈道,有鬼要来追他们,那黑色布帛高高扬起,仿佛一只大手,把跑出去的鬼魂拢回去。 王清河往后看了一眼,众鬼被流水似的布帛禁锢着,不甘的望着他们。布帛上流动着诡诞的符咒,和金隶手上的有些相似。 焦安国有些不忍,那毕竟是两支鬼潮,布满整个西临门栈道,起码有上千只:“我去帮他。” “不必,他可以,走。”王清河语气沉稳,收回目光,眨眼便上了石阶。 那两支鬼潮显然都被金隶吸引了过去,石阶上很清净,大概走了二十几阶,面前就是宽阔的跑马道。两侧种着细长的琴丝竹,淡黄色的竹竿密密的排列着,瘦长而翠绿的叶子吸满了雨水,毫无生气的耷拉着,有的甚至垂到了地面。 嘈杂的鬼嚎已被抛至身后,这里显得有些静,连风都比较缓,吹得劲瘦的竹竿摇摇晃晃,垂在叶梢的水滴掉下来,似一场酥润的小雨。 跑马道尽头,立着一个年轻的将军,此刻王清河无心看那千年前的场景,她说:“我们只管往前走,自然会从时空缝隙里走出来。” 话音未落,一阵嘈杂的声音响起,地面开始震颤,仿佛有千军万马朝他们奔来。 焦安国下意识拉着王清河往路侧躲去,举目一望,天光大明,琴丝竹消失了,两侧是高大的槐木,在地上投下斑驳的树影。从他们身侧跑过去的,是数个骑着马的士兵。 “徐将军,消食呐?” “徐将军,早上好!” 士兵策马飞奔而过,携起一道灰尘,热情的对徐汇打招呼。还没等他回应,他们的身影已像阵风似的,消失在跑马道上。 年轻的将军苦笑几声,兀自往前走。他今天没穿甲胄,穿着件湛蓝色的长袍,搭配同色系发带,乍眼看上去,像个没忧没虑的世家公子。 他仿佛真是饭后消食,负着手漫步在跑马道上,不断有士兵骑着马飞奔而过,都熟络的喊他徐将军。他要么笑一下,要么就是应几声。 王清河看他散步的手势和神态,倒和现在并无差别。眼看他就要走近了,几人并没有要让路的打算,反正他们压根就不在同一个时空。 然而,徐汇却在她几步远的地方停下了。他抬起头,年轻的面庞嵌着双漆黑的眸子,盯着王清河的方向,好像能看见她。 不止王清河,就连焦安国和他身后那几个长城成员都呆了。 “徐二爷?” 王清河的声音像风一样散开,徐汇的剑眉微拧,嘴唇微张,仿佛是要说话,却率先跪了下去。 蓝色的袍子扫在青色的方砖上,年轻的将军垂着头,手放在双膝上,是个臣服的姿势。 “徐将军快莫拜了!出大事了!” 身后传来一个阴柔尖细的声音,仿佛那人在捏着嗓子说话。 几人回头望去,一个穿葛布箭衣,系白玉钩黑带的男子站在那里。他的脸尤其白,嘴上还涂了口脂,但他眼底有些青色,一身华衣也不甚干净,急忙上前将徐汇扶起。 他手里拿着只锦缎卷轴,锻面隐约绣着四方神,露出的两轴乃是黑犀牛角。小太监面色惊慌,欲说什么,又不知从何说起,索性将手中圣旨按给徐汇,仿佛是什么不好的东西。 “你自己看!” 见圣旨如见皇帝,徐汇自小从受家中老父教导,对这些规矩烂记于心。他没起来,就这么蜷着膝、跪着地的打开了圣旨。 威严毕露的四方神完全显露出来,里面绣着块纯白的绸布,绸布上还有云纹,云纹上盖着红章,那是北襄的玺,鲜红的玺印边用千年不化墨写着方方阵阵的字,苍蝇一样趴在绸布上。 在场几人不认得北襄的字。只是感觉到,年轻的将军,在惨烈的战场上游刃有余,带着火的利箭从面前划过,眼睫也不带颤一下的。此刻却浑身抖如筛糠,修长强劲的手指,紧紧捏着黑犀牛角轴,关节泛起了灰白。 “我……我家人呢?”将军的声音微弱细蚊,仿佛从牙齿缝间挤出这几个字。 听到这话,小太监的眼睛立即就红了,他说:“上月十五,徐家二十余人,在宣武门外斩首,徐家满门忠烈,徐小将军,我不信你会做出通敌叛国之事,陛下只是一时糊涂。” 将军忽然冷笑一声:“糊涂,他只是犯下糊涂,就要我满门陪葬么?” 小太监一见将军出言不逊,立即就怕了。他急忙左右看,好在四下无人,没有士兵骑着马跑过。只有他们两人,以及来自千年后的几道虚影,站在斑驳的树影下。 “将军慎言!陛下已经派了人来拿你,万古城的战事也将交给罗将军。小徐将军,我不信你会叛国,可陛下信,百姓们……他们什么也不知道。我本和罗将军同路,但我昨晚特意甩开他们,星夜赶路,就是要来告诉你。你已失了帝心,不管将军府曾经多么辉煌,那都是泡影。小徐将军,你逃命去吧,离开万古城,离开北襄,罗将军来了,你就跑不了了。” 小太监动情的说着,惨白的脸上淌下两行泪,他忽然觉得腕间一紧,像是烙铁钳住了他的手,抬目望去,徐将军双眼通红:“上月十五问斩,为何现在才来拿我?” “这……这,我也不知啊,兴许是万古城战事焦灼,兴许叛国之事还有争议,陛下近来只要国师伺候,我等连靠近的机会都没有!” “长姐呢?长姐已嫁给尚书之子,不算是徐家人,她应该逃过了一命。” 徐汇是家中二子,他有个长姐,只长他一岁。 他们的父亲是北襄的将军,早年间随着先帝四处征战,到了而立之年才定了终身大事。后来母亲因病早逝,徐将军没有续弦。 他不会带孩子,不管是徐汇,还是长姐,都被他养成了野孩子。长姐比他还野,是街上的孩子王,巅峰时期曾打哭一整条杏花街。 那时候她老大看不起徐汇,她觉得自己的弟弟只会哭,连出去玩都是悄悄的,从来不带他。 徐汇确实只会哭,如果父亲在家,就会拉着他的手,满城找到处野的姐姐。要是父亲不在家,家里的下人不敢带他出去,他能在家里哭上一整天。 长姐心里还是爱弟弟的,回来的时候,总是会给他带糖,要么是山楂片子,要么是甜丝丝的麦芽糖,要么是面饼儿,要么就是捏成小动物的糖人儿。她从后门大摇大摆的回来,看见哭得满脸都是鼻涕的弟弟,脸上全是嫌弃,手往包里一伸,往他身上一抛,说:“脏死了,小鼻涕虫儿,拿去吃,不要哭啦。” 其实徐汇一直清楚,长姐比自己有天赋,她武艺高,熟读兵书,如果北襄可以让女人当将军的话,长姐一定会比他出色。但北襄并无此先例,长姐的才华,只能随着岁月冷却寂灭。 长姐有武艺傍身,又性格泼辣,没人敢娶,以至于到了双十年纪都还嫁出去。 当然,她也有温婉的时候。父亲身上全是刀伤,到了下雨天膝盖后肩都阴痛不已。有时候严重了,连路都走不了。那时候,长姐就会拿着特制的小锤子,轻轻的给父亲敲腿敲肩。 她的动作很温柔,语气却很粗鲁:“徐老将军,都一把年纪的人,出门坐轿子不丢人,你不嫌累,你那匹老马还嫌你重呢!” 父亲其实有点怕长姐,她的嘴很碎,性格太烈,像年轻时候的母亲。 彼时他只是笑一笑说:“轿子里太憋屈了,总感觉呼吸不顺畅,还是骑马好啊,呼吸新鲜空气,看见人了还能打招呼。” 长姐又说什么,俏皮话连珠似的冒出来,引得父亲眯着眼笑。 有时候徐汇从城外军营回家,浑身都是疲惫,只想回家睡觉,一刻不停。他刚走进门,就看见长姐给父亲敲腿,眉眼说不出的温柔,父亲坐在摇椅上,已经昏昏欲睡。他忽然发现,父亲已经老了,鬓角染上了霜雪,眼角都是细纹。 徐汇心里涌上一阵酸楚,长姐见他回来,杏眼看过来,他又焉儿坏的笑了:“仔细一看,我长姐还是有些姿色,怎么就是嫁不出去呢?” 长姐杏眼染上薄怒,小锤子丢进父亲怀里,撸起衣袖就要过来拧他耳朵,像小时候那样。小时候徐汇跑不了,现在大了,自然是要跑的。彼时父亲醒过来,说:“攻他下盘,踢他右膝。” 紧接着,徐汇的右膝挨了一脚,长姐拧着他耳朵,差点让他耳朵打了个转儿。徐汇已经输了,嘴巴还是不饶人:“你就是个母老虎,没人敢娶你!你就等着当一辈子老姑娘吧!” 今年年初,长姐即将满二十一,不知怎么想的,竟然打算嫁人。嫁的还是赵太师之子,那个只读书写字的臭书生! 徐汇不同意这门亲事,他的长姐,天仙一般儿的人,会武艺,熟兵书,会捶腿,还会……算了,女红她不会,琴棋画也学得很烂,菜炒得能吃坏人,但那些都是小家子女人学的东西,她的长姐不是一般人,学那些干甚么? 他的长姐是天地间最特别的女人,她要嫁,也应该嫁天下第一的大将军。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臭书生是烂泥,是臭石,是癞□□,一点儿也配不上他的长姐。 可长姐竟然同意了?徐汇想不通,父亲遗传的倔脾气让他什么也不说,只是闷闷的呆在军营里不回去。长姐书信给他,让徐汇回去帮着挑吉服凤冠,他看了一眼就扔在枕头下面,不理。 后来,长姐怒气冲冲的到了军营,徐汇以为长姐又要拧他耳朵,但她没有。 她只说了一句话:“臭小子,小时候吃了你姐夫这么多零嘴,你竟然半点不记他的好?” “啊?” “小时候,我爱在街上玩,见那赵太师的小儿子长得白白净净,兜里还总是揣着零嘴,就去抢他的。他也是傻,明明知道我会在那条街上守着他,每天都从那里路过。我从来没见过这么爱吃零嘴的男孩子,其实还挺看不起他的。后来不知怎么的,就觉得这人越长越俊,哈哈,不要这样看你老姐,你老姐会害羞的。” 徐汇看着自己的长姐,虽然长得水灵灵的,却是他见过脸皮最厚的女人,她竟然会觉得害羞。徐汇不死心,他不认为那臭书生和姐姐有这么深厚的感情:“你们小时候就认识了,怎么现在才提结亲的事儿?” “我十七岁那年,你姐夫要外派到巡阳府。你也知道那个地儿,今年水患,明年干旱,每年换着花样儿来,山匪猖獗,百姓穷得卖儿当女,地方官却富得流油儿,那地是三国接壤之地,各方势力盘踞错杂,你姐夫亲自和他老爹请命,要去肃清那个地方。他说,他不愿待在父亲的乌纱帽下,他要证明自己。”长姐看着徐汇,杏眼中颇有深意:“小汇,你想一辈子待在父亲的光环下嘛?” 徐汇听得有些怔愣,他得知赵太师之子要娶长姐的那一刻起,就去查了他的底细。那书生确实颇有手段,到巡阳府五年,肃清山匪,拔清毒瘤,想尽办法把两国渗进来的势力翻出来。他指导当地百姓疏通河道,水患之年太平,又费尽心思建了运河,干旱之年便能从大河中送水灌溉。 当然,他连边边角角的消息都打听了。太师之子洁身自好,当地官员多次以美色金钱相诱,他都不为所动。据人传,太师之子有一竹马青梅,约好了要回去娶她,两人三天两头书信来往,甜蜜得紧。 合着,那青梅就是他长姐! 徐汇这一惊非小,又想起长姐最后一句话。他们的父亲是北襄的战神,他曾跟着先祖皇帝北征答蜡,也曾在万古城用数千人和大辽苦战数月,最终等来援兵,大辽士兵被打得丢盔弃甲,十年不敢进犯。就连那臭书生都这么狠得下心,他难道就愿意让人叫自己一辈子的徐小公子么? 不,徐汇在心中暗下决心,他要让北襄百姓叫自己徐将军,让他们像尊重父亲一样尊重自己。 少年的理想立得惊天立地,面上还有波澜不惊,边说边往城里走,语气好像满不在乎:“有什么好神气的,不就是爱吃零嘴的书呆子嘛?他要是不爱吃零嘴,兴许你们连遇都遇不上。” 长姐看他走的方向和城外大营相反:“你去哪里?” “你不是要挑吉服么?我去帮你把把眼,你眼光这么差,要是成婚当天丢了我们徐家的脸可怎么办?” 徐府大喜,臭书生带着锦绣十里来娶他的长姐。 他骑着枣红色的马,马首上还绑着个俗气的大绣球,大抵是红气养人,徐汇看那书生,倒是生得高大伟岸,俊秀不凡,不像个只会读书的人。他在心中想,长姐挑衣服首饰的眼光不怎么样,挑男人的眼光倒是不差。 他们的母亲早逝,高堂只坐着他们的父亲,这位北襄的战神,战功满身,在先祖皇帝面前都敢骂人。但今日,他不是战神,不是将军,只是个女儿出嫁的父亲。 父亲显得有些局促,他罕见的穿着繁复华服,握惯了武器的手已长满皱纹,不安的扣着扶手,徐汇看见檀木扶手都被他扣出个印子。 长姐和姐夫跪在他面前,对着他拜了天地,姐夫说:“爹,我把芷挽接走了。” 徐老将军的身体好像颤抖了一下,还是徐汇在他肩上拍了一下,他才回过神,想到该回话,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就说:“好,好罢……”好像蛮不大愿意的。 徐汇那一刻想笑,又有点想哭。姐夫好像看出父亲的不舍,又加了一句:“我发誓,定不会让芷挽受半点委屈。” 父亲好像已经接受了,他摆了摆手,昂贵的华服空荡荡的:“嗯,走罢。” 姐夫把长姐带走了,人们簇拥着他们离去。走到天井,徐汇往后看了一眼,父亲还坐在原位,仰着脖子看人群中的长姐,那样子,像一个落寞的老人。 徐汇从来没觉得父亲老了,他刚才拍了拍父亲的肩膀,发觉拍到的不是厚实的肌肉,而是嶙峋的骨头。 他好像刹那间看到了父亲的苍老,他想起父亲不再骑马,开始畏冷,不再大口吃肉,开始喝着肉都炖烂的骨头汤。他曾看见英姿飒爽的战神,骑着北襄最烈的马,握着北襄最锋利的刀,他曾迈着两条小短腿,吭哧吭哧的追着战神,以及坐在战神脖子上的长姐。 二十几年过去,他长大成人,拥有了最年轻强健的体魄,长姐出嫁了,她是最美的新娘。而战神无法遏制的苍老,他厚实的肌肉开始萎缩,他锐利的双目开始浑浊,他握兵器的手开始颤抖,他桀骜恣意的心里全是沟壑。 人群喧闹着,锣鼓齐鸣,徐汇的心中有些酸涩和悲哀。但今天是长姐大喜的日子,他必须笑。 忽然,走到门口的姐夫突然停住了脚步,他另只手牵着长姐,侧过身子,用只有徐汇能听到的声音说:“我听说,你说我是只会吃零嘴的书呆子?” 徐汇心中一顿,果然,人刚到手,就露出了狐狸尾巴,他们这些文人都是坏胚,连这么一句玩笑话都要记仇。那一刻,徐汇已经想好了让她长姐如何休了这个小气的书呆子。 谁知姐夫忽然笑了:“其实我从来不爱吃零嘴,你家后面那条街,我每天都要绕好远的地方走过来,买各种零嘴藏在书袋里,就是想让你长姐来抢我,能和我多说几句话。至于书呆子,家中老父迂腐,自小不让我舞枪弄棒,我现在学还来得及么?内弟?” 徐汇没想到是这个反转,脑袋一热,就说:“来得及,我教你。” 姐夫笑了笑:“多谢。” 后来,徐汇自然是没教成自己的姐夫。大辽来犯,已经连破北襄三城。他连夜赶赴边疆,这一走,就是大半年。 大辽来势汹汹,徐汇与辽军开始了拉锯战,谁知北襄境内开始大旱,粮食颗粒无收。大辽似乎也遭遇了干旱,两军休战数月。徐汇就留在了边疆,万古城坐拥天险,是极好的防御之地,同时,这里也是直拿北襄的要害,守住万古城,就守住了北襄。 此前的数战打响了小徐将军的名号,就连向来对他严厉的父亲,言语中都有了赞赏,长姐还来信说,她有了身孕,他就要当小舅子了。 徐汇自然是高兴的,他每日都琢磨着该给小外甥或者是小外甥女什么生辰礼,又怕长姐临盆的时候战事还没结束。边境虽苦,在他这些鸡零狗碎的担忧中,也就一天天过去了。 大辽又来了,不知得了哪国驰援,兵力粮草激增。万古城中粮草缺乏,兵力不足,他们打得格外艰难,但是,徐汇知道,他不会输。 跑马道上,竹影斑驳。 他已将近一年没有归家,算算日子,长姐也快临盆了,或许是冥冥之中自有注定,她保住了徐家的血脉。 徐汇吐了口气,紧绷的心有了一丝松泛,小太监的脸色却愈发苍白,他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说:“徐老将军被关天牢之时,芷挽小姐大着肚子进宫求情,她连陛下的面都没见到,不知怎么的,肚子撞到了侍卫的刀上,当时就没有了气息。赵太师父子,坚决认为小徐将军不会做出这种事,他们屡次上谏,让陛下彻查,可陛下连他们的面都不见。 他们就跪在宫门外,整整三天,不吃不喝,陛下依然不见,赵太师父子,双双撞到了宫墙上!他们死谏啊!小徐将军,我从来没见过这么惨的状况,那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的赵太师,不知道哪里来的这么大力气,脑袋都撞扁了,那一年前从巡阳府回来的意气风发的小公子,半边身子都是血,小徐将军,你快走吧!他们都死了!下一个就是你了!你赶快走罢!” 分明是阳光明媚的天,灼热的阳光印在竹背地面,却好像结起了霜,一股从心窝里冒出来的寒意,刹那间席卷全身,四肢乃至头发丝儿,都沁着一股凉,恍堕冰窖。 年轻的将军脸上划下一滴泪,像是一把发钝的刀子割开他的面庞,他双眼通红,眸子里的光华刹那消失。 “下一个该死的,果真是我吗?” 第36章 英雄落幕 黑暗寸寸袭来,天光远远遁去。少年将军瘦削且寂寥的背影像一阵虚影,被风一吹,弥散在漆黑阴冷的空气中,仿佛从来没存在过。但是几人知道,千年之前,一颗热烈且骄傲的心,曾在这里冷寂破碎。 跑马道上,几人都不言语,想起那少年将军最后绝望冷鸷的眼神,又想起那道从瞭望塔跳下来的身影,心中无限唏嘘。 地面忽然震颤起来,一队穿着厚重甲胄的士兵出现。他们头顶铜盔,铜盔上拖着一撮白樱,手里拿着六尺来长的长戟,整整齐齐的竖着,像一片锋利的剑海。战靴踏在布满青苔的方砖上,发出蹬蹬的整齐响声,恍若大军压阵。 士兵们一点一点挪动,似一堵往前平移的铜墙铁壁。 焦安国还以为是千年前的幻影,直到一只燃着火的灵符飞坠而出,贴在其中一个士兵的脸上,发出呲一阵响声。 一道身影飞掠而去,撞进了那片铜墙铁壁中,耳边响起一个清瘦的女声:“焦副,还愣着干什么,这是真的北襄士兵!” 刀戟声相交声刹那响起,子弹连珠似的射出,掀起一阵气浪,钻进层层铁甲,射进士兵的心脏。焦安国看见鲜红的血淌出来,那心脏被贯穿的士兵却像没事人一样,长戟挥向他的头顶。 这他妈到底是人是鬼?焦安国在心中暗骂一声,甩开荡邪,红芒刺眼摄目,棍影错落有致,其余三个长城成员,也在非人非鬼的北襄军队中,沉着冷静的应战。 可北襄士兵实在太多,焦安国眼看几人还在跑马道上,没有往前靠近半点。他腰间被割了一刀,鲜血水似的淌下来,其余几人身上都挂了彩。这样耗下去不是办法,人还没见到,他们先搭在这里了。 棍影越来越密,那几个长城成员看见焦安国的手势,明白了他下的指令,必须有一个人离开跑马道。加上焦安国,一共四人,他们忽然来到王清河周围,形成一个箭头,周遭的北襄士兵扑上来,又被他们打回去。 他们开始往前挪动,王清河手中的灵符长蛇般的飞射出去,业火烧燃了北襄士兵的战袍,她一脚将他踢飞:“焦副?” “王清河,后面就靠你了!” 焦安国的话夹杂在打斗声中,格外快,又格外分明。 很快,他们走到了跑马道的尽头。原本紧缩的箭头忽然往外撑开,把严密的包围圈撕开一道豁口。 焦安国的荡邪上全是血,他几乎要握不住,用指甲紧紧扣着,说:“你去帮我看看,他们到底在搞什么鬼!” 王清河从那道豁口冲出去,焦安国等人的身影立即被士兵埋没。她没有时间回头看,从跑马道穿过校场。校场很安静,边缘立着高大的石碑,上面刻着万古城历代名将的生平。王清河曾在这里散步,假装是从天南地北来的游客,听讲解员说那些激动人心的故事。 她跑的很快,校场难得没有鬼魂和士兵。忽然,面前出现一尊跪像,低着头看不清脸,膝盖永生永世的弯着。她扫了那跪像后面一眼,隐约看见两个字,其中一个好像是徐。 王清河突然想起,很久以前,她曾经问起徐二爷的名字。徐二爷总是笑眯眯的,不回答她。终于有一天,徐二爷说,其实我很不喜欢这个名字,但我可以告诉你,我叫徐汇。 可能是那天徐二爷说起名字时的表情太落寞,王清河敏锐的察觉了他的情绪,后来就再也没问起过。 她忽然想去触摸那尊跪像。布着血的指尖伸到半空又收回来,有什么好看的,不过是被绑在耻辱柱上受千夫指万人骂,不过是被过往的士兵吐口水,不过是从百姓瞩目的英雄变成世人唾弃的罪臣…… 王清河收敛心神,管他是徐汇还是北襄,管他是将军还是狗贼,她只认徐二爷,她曾经在万古城山脚下遇到的拾荒老者,曾经在万古城收容病患的灰袍年轻人,以及,大院唯一的租客。 手腕间黑气流动,手指微拢,握住昆仑木做的刀柄。刀柄修长,刻着繁复的龟纹,刀身闪着雪白的寒光,发出阵阵悲鸣,刀背有一金缕做成的龙雀环,和刀身相碰,发出清脆的回响。王清河微顿,心潮随着这把古朴的兵器激荡,大夏龙雀。 官衙,灯影斑驳。 如今的官衙换了模样。不知道年轻的国师用的什么法子,原本红楹绿瓦,挺喜庆的一栋楼儿,变成阴沉沉的一座宫殿。 肃穆的方砖暗色的琉璃瓦,连檐下的宫灯都是灰扑扑的,蛋黄色的光投映在光洁的地板上,照亮了站在门口侍立的士兵,以及巨大殿门上的匾额,龙飞凤舞的三个字,北坤殿。 殿内立着朝臣,文武两立,中间隔着较宽的空位,可以直接看到坐在重重玉阶上,穿着牛仔外套头发有点自来卷的小男孩儿,符文昊。这小屁孩还以为是在做梦,梦到自己有一天当了皇帝,他沾沾自喜,像模像样的坐在高位,俯瞰着一颗颗肃穆的,低着头的黑脑袋。 左一是个穿着鹤氅的年轻人,他手里拿着只翠玉浮尘,眉眼低垂着,像个道士:“陛下,应该先让徐将军交出帝王兵,有了帝王兵,便可定国□□,届时,我们再商建都大计。” 小屁孩儿皇帝瘾上来了,坐得很直,小短腿垂在半空,底下的椅子太硬太凉,他忍不住扣了扣屁股,发觉没有敢看他,扣得越发大胆,装着电视剧里的皇帝说话:“徐将军何在?” 徐汇立在右一,他依旧穿着黑衣,白发在周遭乌黑透亮的乌纱帽间有些显眼,他有些发神,过了一会儿才上前一步。 符文昊终于停止了扣屁股,看那下方的徐将军,穿着打扮和其他人都不同,和他倒是一样,难道他也是做梦来得么?小脑袋想不明白,索性不想,反正他做梦也做不过自己,他只是将军,而自己是皇帝。 小屁孩儿说:“徐将军,还不快把东西交出来?” 徐汇看了看他,说:“我没有。” 裘子初冷笑:“徐将军,你当年做的事,难道忘了嘛?北襄数万冤魂至今不得安息,陛下丢了性命,失去了北襄国土。而今陛下回归,群臣苏醒,只要你交出帝王兵,便可将功赎过,我们就在此地建都立业。这河山万里,终将还复北襄。” 徐汇淡淡的回:“我没有帝王兵。” “哎呀,没有就没有嘛,那就不要了,我看你手里那个扫帚不错,可以借我玩玩嘛?”小皇帝儿眼里全是兴奋的光,盯着国师手里的浮尘,柔顺的拂子像是雪花,翠绿的柄头环缀着小金珠,看起来很好玩的样子。 裘子初眼里有一条线崩起来,刹那间又隐下去。他垂着头,小心翼翼的走上玉阶,手中浮尘一横,毕恭毕敬的送上去:“陛下想要,直接拿去便可。” 符文昊伸手来拿,没想到那佛尘这么重,竟然从肉爪子里滑出去。雪白的拂子,透彻的翠玉柄身,从十二重玉阶滚下,正在掉在徐汇面前。 “徐汇,还不将佛尘捡起来,献给陛下!”裘子初喝道。 徐汇连看都不看一眼,恍若未闻。 裘子初没法,只能自己下了玉阶,弯腰把佛尘捡起来,恶狠狠的盯了徐汇一眼。又忙不迭跑上去,把佛尘交给符文昊,确定他拿稳之后,才把手移开。 他的脸很年轻,背也很直,此时却弯得像是缀满粮食的稻米杆,年轻俊秀的脸上是谄媚适宜的笑容:“陛下,帝王兵可以先不要,咱们拘着徐汇,也不怕他送给别人。建都大事不能再拖了,外面太乱,咱们必须快点,先取犬丘,继而北上。咱们兵力虽少,但他们现在每个人都是以一敌百的大将。臣相信,不出数年,北襄军旗将布满数国,建立大统。” 小屁孩儿哪听得懂他说的什么,他低着头往翠玉佛尘,把佛子抓得乱糟糟的,打了一个又一个结:“行,随便你。” 裘子初的目光在佛尘上扫过,眸色暗了暗,嘴角却扬起来:“好,那咱们定都此地,改犬丘为还北,如何?” “好,不管什么狗丘什么北京,随便你。” “我反对!” “荒唐。” 清凌凌的夜色中,传来两道声音。一道来自玉阶下,沉默的徐汇,望着龙椅上的小屁孩儿,望着满室朝臣,望着那年轻的国师,发出一声冷笑:“你们还真是荒唐。” 至于那另一声嘛,来自殿外。群臣往外看去,没见到人,先听到一阵刺耳的声音,像是有人拿着刀子划在石头上。 渐渐的,一个女人出现在他们面前,散漫的拖着一柄把她人还长的刀,锐利的刀锋刮在青砖上,带起一路火星点子,背后逶迤着一条深刻的沟壑。 女人姣好的面容沾着几滴血,像是几颗饱满的红豆,又似将要开放的梅花苞。她的长发尽披在身后,有几缕散在额前,衬着那双雪亮的眸子。她停下脚步,厚重而修长的刀身往前一横,空气发出撕裂的响声,隐约中传来数声悲鸣。 “封建制度早就亡了,你们这是开历史的倒车,行不通,荒唐,简直是……可笑。”王清河嘴角泛起丝笑儿,带着冰冷,又携着轻蔑的桀骜:“二爷,还欠我1200没还,这就想走了?” 徐汇穿过无数蟒袍肩膀,看站在大殿外的身影,蛮瘦削的,像根孤生的竹子,偏偏那张脸明媚又张狂,他忽然笑了:“来了?”仿佛早就知道她会来。 “来了,二爷,咱们走罢。” “助尔长生,就是让尔等有一天,能为北襄建功立业。今日时机到了,去罢,去杀了那个女人,割下她的头颅,血祭北襄的军旗。” 年轻的国师直起腰,鹤氅上起了几道褶皱,他伸手抚平,望着殿外的女人,像望着一只蝼蚁。 群臣跪伏,黑压压的倒了一片,他把手放在冰冷的地砖上,额头抵在手背上,脊梁弯得几乎对折:“我等誓死效忠北襄!” 说着,两道潮水似的涌出来,围缚住了王清河。 她的身影消失在人群中,徐汇看了那流着鼻涕的小皇帝一眼,开始往外走。 “徐汇,你已经老了。”裘子初的声音传来:“你的头发花白,你的脸上全是皱纹,你的手再也无法拿起帝王兵。徐汇,我原谅你,我原谅你私开城门,倾覆北襄,只要你愿意把帝王兵交给我,我们两人联手,带着北襄回到重新回到辉煌,不,是超越曾经的辉煌。” 徐汇回过身,年轻的国师头发墨黑,脸上没有一丝纹儿,他清澈的眼中流淌着毫不遮掩的野心。 而他确实已经老了,像树叶掉完的枯木,像发黄干枯的杂草,他忽然想起父亲的战马。父亲老了之后,他的战马也老了。它再也无法在一望无垠的草原上奔跑,它光鲜油亮的皮毛开始掉落斑驳,它只能待在马厩里,日复一日的嚼着由人送来的草料。 他觉得自己就是那匹战马,他最好的年华,灿烂的不堪的欣喜的悲哀的都逐渐离他远去。白云苍狗,野马尘埃,他的一生,已经缓缓拉上帷幕。他现在就待在马厩里,嚼着干燥的草料,百无聊赖,毫无波澜。 徐汇转过身,踏出宫殿,黑色外套在风中猎猎作响,手中出现一把寒光耀目的剑,剑身修长凌厉,边缘饰着菱形几何花纹,剑柄上缠着金丝,剑首似波浪往外翻涌。 “我确实老了,但如果你执意要伤害我身边的人,我可以重新拿起武器,裘子初,我不会放过你。”徐汇的语速习惯了温吞,他逐字逐句说着,好像并没有什么威胁力。 徐汇的语气太温和了,裘子初压根不在意,他喝道:“快夺他手中剑,那是帝王兵!” 剑锋割开金线绣得朝袍,鲜血涌散出来,却般沾到半点。徐汇收回干净的刀锋,与王清河背对背。周遭群臣环绕,他们拿着兵器,面目狰狞,浑身释放着非人非鬼的势气。 “二爷,”王清河拢着长刀:“今天穿挺帅啊。”说着,长刀一劈一挑,一个面前绣着飞禽的武官胸腔就起了大道口子,露出了正在跳动的五脏。他毫不知疼,退后几步,又冲上前。 “主要是你衣服挑得好。” 就等着这句话,王清河笑了。忽然看见二爷手中的利剑,手起刀落半点血腥儿也不沾:“二爷,帝王兵这样的好东西,你怎么说拿出来就拿出来,财不外露,省得遭人惦记。” 徐汇望着曾经熟悉的一张张脸,如今全是狰狞,他们应该是恨他的,因为他,北襄覆灭,敌人屠光了他们的家人。徐汇凝了凝心神,说:“这不是帝王兵,就是把普通佩剑,还没你的大夏龙雀刀一半金贵。” 一听这话,王清河就放心了,专心御敌,大夏龙雀厚且重,刀锋自带煞气,被王清河舞得刀影如晦。这些朝臣吸食了千年的灵体,虽然他们自身没有武艺,但极不好对付,他们被刀锋扫退,被卸胳膊砍腿,倒在地上,很快又会重新爬起来。 耳边响起整齐的蹬蹬脚步声,王清河仿佛听到刀戟相撞声,她收回大夏龙雀,负在身后,整个人像一支笔直的箭。望着那茫茫海水般涌来的北襄士兵,王清河不以为忧,反以为喜。 越到上面鬼魂越少,那是因为北襄士兵在肃清鬼魂,他们就分散在官衙四周,他们刚才在跑马道上,只是碰巧遇到。石室下的棺材,加上数百朝臣,足有三千多具,看这浪涌而来的士兵,应该都在这里了,焦安国那里想必松泛了。 果然,耳边响起焦安国的声音:“王清河,没死罢?” 他们在跑马道上和北襄士兵缠斗,谁知北襄士兵突然往后退去,一定是王清河那边出了问题。他带着三个长城成员立即跟了过来,正好看见王清河、徐二爷被密若蝗群的北襄士兵围得水泄不通。 “死不了。”王清河的声音从密密麻麻的兵刃相接声中传来。 面前北襄士兵数千,刚才在跑马道上,那数百人都打得够呛。他们训练有素,又有强悍的生命力,让人觉得恐惧。 一个长城成员握着流血的手臂,呐呐的说:“太多了。” 焦安国握紧荡邪:“那还不快上!人命关天!” 说着,率先冲了过去。其余三人互看了一眼,他们形容狼狈,眼光从闪烁到坚定。妈的,今天拼了,大不了一死。 还没有等他们冲到里面,那重重铁壁,被王清河撕开一道口子。她手中拿着大夏龙雀,厚实的刀锋横扫,在甲胄上撞出火星,数十人跟着倒下去。她脸上布满血迹,碎发早被汗打湿了贴在脸上,那双眸子亮得惊人。 “焦副,把徐二爷带下去。” “王清河!” “王清河!” 焦安国和徐汇的声音重叠在一起,他们来不及说后面的话,凶狠的士兵立即就扑上来,像不知累的狰狞浪头。 “人太多了,咱们保不齐要全部交代在这里,当然,除了我。”大夏龙雀拍得空气猎猎作响,在王清河头顶划出一个完美的抛物线,夜色中隐约出现一条白线,又刹那消失。 荡邪捅破了一个士兵的甲胄,卡在了他肋骨间,焦安国费了好大劲儿才抽出来,他一脚将那士兵踢飞:“王清河,你发什么疯?” “告诉你们一个秘密,其实我是神仙。就是电视剧里演得那种仙女,不会死的那种!” 刀戟和各种兵器相较,发出钝耳的声音,仿佛用粗糙的砂纸磨着脆弱的耳膜,周围全是惨叫声,但王清河的声音很清晰。焦安国和徐汇从不同的方向看过去,发现王清河在笑,脸上有些得意,又有些俏皮。隐约间,他们还看见王清河雪白的脖颈间,浮现出一个圆形印记,像是某种神秘而古朴的符咒。 “这次,轮到我让你们走了。” 说着,大夏龙雀威严毕现,掀起的刀势绵长数丈,携着万钧之力,领着罡风四起。那将要合拢的口子再次豁开,像一个幽深的洞口。 “走!”随着一声冷喝,徐汇焦安国乃至那三名长城成员,被一股神秘的力量往后推,瞬间就来到了战场之外。 “二爷,我等你来救我。”王清河手横着大夏龙雀,无限黑气从那里绵延出来,形成一面薄而韧的墙,暂时控制住追上来的北襄士兵:“你守了一辈子的万古城,今日,攻城试试?” 她回过头,青丝乱飞,眸子雪亮,脖颈间的印记已经黯下去。焦安国正要上前,被徐汇抓住了肩膀,头发雪白的老人,力气竟然那样大,他完全动不了。 “二爷?” “我相信她。” 徐二爷相信王清河是神仙,很久很久以前,没有大院,没有南沙,那时候这里叫犬丘,曾经有人来过万古城。很多年之后,一个十二岁的小女孩来到万古城,嘴里叼着根棒棒糖,遇到正在拾荒的他。 她问:“老头,你住哪儿?” 老人用手中的铁钳指了指山坡下一个塑料棚子,搭着五颜六色的篷布,仿佛风一吹就会被垮掉:“我住那儿,要去吃饭嘛?” 小女孩的脸上写满嫌弃:“那怎么住人,我要在这里开个酒店,”她怕老人不理解:“就是客栈,到时候你来住,不过得先交定金,一块。” “好啊。”老人答应得很干脆,从荷包里摸出乱糟糟的一元纸币,交给小女孩。 小女孩看着手心里毛毛虫似的纸币,有点惊讶:“你怎么这么快就答应了,不怕我是骗子?” 老人和蔼的笑了:“我看你面善,也有点眼熟。” “走!” 徐汇等人的身影消失在视线中,王清河面色放缓了些。裘子初欲图南沙,他们必须把这诡异的北襄军队彻底瓦解,而能瓦解他们的,只有徐二爷。半个小时,王清河相信,徐二爷一定会在半个小时内带着人杀到山上。 有大夏龙雀在手,她应该能撑到那个时间。王清河看了眼手表,十一点五十,果然,她没有好运气。王清河叹了口气,她确实是神仙,但是,神仙也会死。 第37章 英雄落幕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王清河能清楚感觉到神力从身体里抽离,大夏龙雀越来越重,她舞得越来越慢。刀影横劈,寒光凛冽,近前的士兵纷纷被扫退,王清河的手中的大夏龙雀差点脱手而去。 手臂上的筋肉绷紧了,指尖紧紧扣着昆明刀柄,最终,刀身侧切在方砖上,立即就起了一道划痕。 在北襄士兵看来,那是王清河刀势的收尾,强悍至极。而王清河,两只手臂都在颤抖,虎口已经麻得没有知觉。 她往后退了一步,竟不知什么时候被逼到了观景台,扶手是水泥浇的,做成了逼真的树干样子。往下是一片断崖,断崖上是片栈道,那里叫西临门,金隶在那里。但王清河不清楚他在那片栈道上,距离太远,这观景台又是往外凸起的。 金隶应该看不见,那就好,王清河松了一口气,她可不想让金隶看见自己摔得粉身碎骨的样子。王清河抬头看了眼时间,距离十二点还有一分钟,或是几十秒。 来不及考虑,已经麻木的双手再次蓄力,大夏龙雀升起数丈黑气,狠狠推出。进攻的北襄士兵遭到重击,铠甲已经变形,挤压着他们的内脏,背脊仿佛直接断裂,鲜血吐出来。他们想要站直,却发现根本无法停止带着强悍力道的大夏龙雀。 王清河狞笑了一下,踏上扶栏,乘风而去。 风在耳边呼啸,身体像断了线的风筝。足够了,王清河告诉自己,她来凡间这一遭,有朋友,大院员工,租客,焦副……还有她曾经遇到过的形形色色的人,或是点头之交,或是共历生死。有亲人,虽然没有血缘关系,但王院长就像母亲一样,陪伴着她的童年。还有……她从没有说出口的爱人,虽然她从未承认,但她知道,应该是爱的,否则,她当初为什么要跑呢? 金隶,王清河在嘴边呢喃着他的名字,仿佛含着一块蜜,甜意丝丝缝缝的漫进心里。王清河好像挂到了横出来的树枝,她半边身体都在火辣辣的疼,鲜血涌出来,像水一样淌着。同时,手腕微凉,一股黑气拢在她纤细的腕间,那是大夏龙雀回来了。 北渚!风中传来一两声急迫的呼喊,王清河的眉头皱了皱,她没有睁开眼睛,只觉得熟悉。北渚,她已经好久没有听人这样叫过自己。 没有想象中的粉身碎骨,亦没有四肢断裂,王清河跌进了一个温暖的怀抱。她先是觉得僵硬冰冷的身体回暖,树枝刮到的地方火辣辣的疼。睁开眼,看见的是一张苍白俊秀的脸。 那双眸子沉沉望着她,像不断翻涌的幽暗池水。王清河往上看了一眼,万古城的山顶嵌在墨色的天空里,他们不知道到了那片山坡,周围散着几根稀疏的树。 她感觉自己升高了一些,原来金隶下坠的时候膝盖微曲,现在才直起来。王清河觉得有些不妙,因为她感觉大祭司的手在轻轻颤抖,他那双向来冷寂淡漠的眸子里,竟有几分惊惧。 王清河的喉咙有点干,她不敢动自己的身体,更不敢去看金隶波涛汹涌的眼睛,她只能目光下移,看见金隶脖子上,有一小道血痕,应该也是不小心被树枝划伤的。 “大祭司,你不会是跟着我跳下来的吧?” “王!清!河!”金隶的声音很缓,带着几分危险的意味。 王清河知道自己肯定死定了,金隶这个样子,大概是生气了。她梗着脖子,没等到狂风暴雨,而是听到一声叹息。她抬眼望去,金隶眸光似水,落在王清河狰狞的右臂上,那里的衣服被划破了,露出几道很深的伤口,血顺着流到了他手上,灼痛不已。 “为什么不在等等?”金隶语气有些无奈,更多的是怎么也掩饰不了的心疼。 “我……先解决他们在说。” 两人站在野坡上,周围稀疏的林子里,一只只死状凄惨的鬼钻出来,刹那就把他们围得严严实实,粗略一看,比山顶上的北襄士兵多了数倍。 - 万古城外,流沙似的阵势裂开一道口子,几个狼狈的人影从那里冲出来,长城成员以及大院的人立即围上去。 焦安国已经乏力,差点就摔倒在地上,好在被小林扶住。其余几个长城成员是靠着意念冲下来的,到了就直接晕了,被人七手八脚的送上了去医院的车。 柳明明捂着肚子,看见了徐二爷,确定他没事才放下心,继续望向他们出来的位置,等待着王清河。 过了一会儿,阵势涌动如常,没有人出来,柳明明慌了:“二爷,老板怎么还不出来?” “还有隶哥,他怎么也没出来。”江兴也在一旁追问。 徐二爷没有说话,而是伸手摸了摸柳明明头顶。柳明明这才发现,二爷的手掌很硬,上面好像布满了茧子。 另一边,焦安国喝了一口小林递过来的水,漱了个口,吐出来的全是血水。 “焦副,你们一共有多少人?”徐二爷问。 焦安国的手都在抖,他想抽烟,想了想又作罢,看了一眼小林,小林立即汇报。 “五百八十,加上休假,外出公干隔得近的,还有从最近城市赶过来的人,一共五百八十人。” 焦安国捏了捏抽痛的手腕,让它停止颤抖:“二爷,我们全听你指挥。” “什么?”小林吃了一惊,焦副说的是什么话?把这么多人交给这个老人,他本想问原因,但看焦安国目光坚定,一点也不像开玩笑的样子,他这样做,或许有他的原因。 “不够。”徐汇的目光看着阵势中若隐若现的山峰:“裘子初的图谋是整个南沙,必须派人围住万古城,不让他们有机会下来,还得攻上山去,全面瓦解北襄军队。刚才我看了一眼,北襄军队大概有三千多人,他们非人非鬼,很难对付,山上还有八支鬼潮,恶鬼上万,我们的人,远远不够。” “还有公安的同事,我马上向上级请示,让他们和军队来帮忙。”焦安国说。 “来不及了,裘子初随时可能带兵下山。”徐汇沉默了片刻,似在思量:“焦副,除去看守各个出口的人,其余的人分成两队,你带着一队从正面西临门攻上去,另一队就交给……”徐汇环视四周,目光像鹰隼一样扫过众人的脸,最终在江兴身上停下:“年轻人,如果想救金隶,就按照我说的做,你走背面,那里都是水泥路,利于展开作战。” 江兴自然知道阴涡的凶险,或许是因为金隶的关系,他对大院里的人比较信任,就说:“好。” “我们的人不过数百,这样上山,难道不是送死嘛?”小林担忧的说。 “不会。”徐汇语气,他的白发在风中舞动,手中的利剑流动着数点寒芒,像是细碎的星点飞掠而去。 地面随之响起一阵颤抖声,恍若山崩阵阵来袭。 众人看去,宽阔的油柏路上,停靠着无数辆长城的车,而在车中间,一支军队缓慢走来。他们甲胄破烂,身上有不同程度的损伤,有的连脑袋都没有了。士兵们拿着手中的武器,长/枪刀戟,他们的甲胄不同,兵器不一,看着很是散漫,但列成了严密的方阵。军靴踏在地面,蹬蹬作响,排山倒海而来。 长城成员看着这么多鬼兵,都警惕的拿着自己的武器,但鬼兵们完全没有在意他们。他们来到徐汇面前,双手抱拳,身体微往前倾,是个周全的礼数。 徐汇抱拳还礼,风携起了他的白发黑衣,众人这才发现,原来一向佝偻着腰的徐二爷直起身来如此高大。 “今日徐某有难,不得已唤醒诸位,恳请诸位出手相助。” “我等荒山鬼,客死异乡,难入轮回,幸得徐二爷留守万古城千年,为我等拾骨造坟,得一方地穴避雨安息。我等无能无为,无以为报,今二爷有难,无论攻城掠地,无论杀人夺命,我等野鬼孤魂,不惧黄泉地狱,定当全力以赴。” “攻的是无主之城,杀的是该死之人,诸位,徐某谢过!”徐汇再次拱手,深深鞠了一躬。 “助!助!助!”鬼兵们齐声喊道,他们拿着手中武器,一下一下的往地上跺着,整齐的怒喊声伴着巨响,气吞山河,引得阵势震荡。 小林在一旁看着,面前的鬼兵密密匝匝一眼望不到头,那声音恍要震破耳膜。鬼兵前立着的老人,形容肃穆,明明是很和蔼的一张脸,却让他有种想下跪的冲动。 老人转过身,面对小林身侧的焦安国,又看向江兴:“正面和背面就交给你们了,我需要你们吸引兵力,届时,我会带着人从排水道上山,那是近几年新修的,北襄的人还不知道,只要我速度足够快,二十分钟内,就能到达山顶。” “徐二爷,只管放心上山,其余的交给我们。”焦安国手上简单的包扎了一下。 很快,鬼兵就被分成了三队,分别跟着他们。焦安国望着身后黑压压的鬼兵,各个朝代的都有,独独没有北襄士兵。他又望了眼立在鬼兵中间的徐二爷,昔日的少年将军已垂垂老矣,他似在人群中寻找,眸中闪过片刻失望。 焦安国心情复杂,他握紧了手中荡邪,与江兴互视一眼,便带着人冲进阵势。 他们走后,留在原地的只有少数看守的长城成员,以及跟着徐二爷的鬼兵。他看着大院里的几个人,说:“你们在这里等着,王清河一定不会有事。” 小花的眼睛有点肿:“二爷,你千万小心。” 徐二爷点点头,露出个和蔼的微笑,恍惚间,还是那个温吞斯文的老人。 路边的阴影里,瑟索着一个小兵,他缓慢的走出来,手里抓着一把长戟,低着头,被砍掉一半的脑袋暴露在众人面前。 小兵很年轻,社恐看着比柳明明还严重,盯着自己的脚尖,抓着快要烂掉的甲胄,小心翼翼的说:“徐巢,请求归队。” 空气好像静止了一瞬,徐二爷没有答话。那小兵抿着嘴,胆怯的看了他的背影一眼,垂下头,准备默默离去。 “准,归队。”徐二爷的声音很浅,但又很清晰。 柳明明看见那小兵浑身颤抖了一下,光华骤失的眸子,立即神采奕奕起来。他抓着甲胄那几根快到断掉的线,忙不迭的说:“多谢徐将军,多谢徐将军。”边说边往鬼兵的队伍里跑,好像得了糖的孩子。 柳明明忽然想起来,这小兵有点眼熟。他初来大院的那天,下着暴雨,跟在他背后走的,不正是这个小兵嘛?彼时他还被吓得够呛,原来这小兵和徐二爷认识。 其实,只要柳明明在大院里待得久了,就会发现,每当雷雨天气,徐二爷总是不出门,要么躲在房间里,要么躺在摇椅里昏昏欲睡。大院周围会出现一个小兵,半边脑袋都被砍去了,露出花白的脑浆,他在大院的周围游荡,从来不敢靠近。 大部分兵力都被焦安国和江兴分去了,排水道确实比较清静,除了几只零星的小鬼,很快就被他们解决掉。徐汇攀着倾斜的排水道,这几天在下雨,排水道里有水,里面全是枯枝落叶,以及鬼魂的残肢破体,混在一起,像是没用人要的垃圾。 这让徐汇想起很多年前,遍地都是焦炭碎瓦,断骨碎肢,血水没过了靴子,小溪一样哗哗流淌着。那曾经愤怒的,兴奋的,年轻的,年老的,活蹦乱跳的人,刹那间就变成了毫无生气的肉块,躺在烂泥里,逐渐腐烂,逐渐消亡。 他们已经上到了一半,身后是沉默的南沙河,山坡上树影婆娑,摇曳作响。他记得这里,这里曾经修筑着栈道,他曾在这里浴血杀敌。 千年时间过去,栈道早已湮灭在洪荒岁月中,周遭的林木枯了又死,死了又生。唯有他还在原地,不管怎么老,都不会死,长生对他来说,是无穷无尽的惩罚与折磨。 徐汇稳了稳心神,动作加快。至少这一刻,他不想死,他还有想要守护的人,他还有未完成之事。 身后的鬼兵也随着他的动作加快,他们密密麻麻,像一条强劲有力的黑蛇,顺着倾斜的排水道往上攀爬。 踏上官衙外围的方砖,北襄士兵立即攻了上来。刀戟像是白茫茫的一片海,甲胄如同黑沉沉的墙,剑影错落,如紫电青霜,似绵绵雪花,将那海撕碎,将那墙砍得四分五裂。混站在人群中的徐巢眨了一下眼睛,好像又看见那个英姿飒爽的年轻将军。 裘子初的布局被打乱,他命北襄士兵清缴了山顶周围的鬼魂,但此刻两支队伍从两面攻山,他不得分出神去对付。同时,召了两只鬼游神上来,让他们暂时护卫在侧。下山的路已经全被堵死,裘子初倒不是想跑,他有贵人相赠的八只鬼游神,孤魂野鬼数万众,徐汇人少势薄,能耐他何? 裘子初的如意算盘打得啪嗒响,忽然听见属下来报,徐汇攻上来了。 倒是比想象中快,裘子初看了一眼正在玩翠玉佛尘的符文昊,轻声说:“陛下,敌人攻上来了,臣去迎敌。” 佛尘上的佛子已经完全打结,像是乱糟糟的卷发,符文昊正想方设法把它解开,但是越解越乱,眼看他就要把佛尘扔出去。裘子初在翠玉手柄上点了点,那佛子就像水一样漾开,死结纷纷舒展,恢复到原来的样子。 符文昊高兴的看着他,说:“打架么?我想去看。” “陛下得先把佛尘还我。” 到了熊孩子手里的东西,哪有拱手交人的道理,符文昊双手抱拳:“不给。” 裘子初嘴角泛出丝冷笑,他俯下身,面对着符文昊,下面的朝臣看不见他的表情,只以为是个臣服的姿势:“陛下,如果佛尘不给我的话,我就打不赢敌人。”他的声音很缓,眼神却像块冰,望着五六岁的小孩,仿佛要把他生吞活剥了。 符文昊没来由的浑身一抖,漫无边际的恐惧涌上来,他将佛尘随手一丢:“给你就是了,但是你得让我去看打架。” 佛尘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裘子初弯腰捡起,对着符文昊温和笑开,伸出一只骨节匀称的手,宽大的袖袍在风中摇摆:“可以,臣带陛下出去。” 符文昊从龙椅上起身,看了那只手一眼,没牵。自顾背着手,努力学习电视剧里皇帝的老成模样,走下玉阶。群臣潮水般的涌上来,侍立在他身侧。 裘子初佛尘一点,雪白的佛子荡漾开,一只花梨肩舆凭空浮现,靠背座面以及束腰位置都嵌着铜镀金包角,联帮棍上刻着夔纹。小屁孩看着新奇,急忙爬上去坐了,侍立在旁的北襄士兵立即过来,稳稳当当的把他抬起。 官衙前,厮杀声此起彼伏。徐汇没看见王清河,有些不安。面前的宫殿里涌出无数人来,为首的正是裘子初和坐在肩舆上的符文昊。 裘子初手轻轻一挥,周遭的北襄士兵和恶鬼便停止了攻击,他们潮水般的往两侧散开。 徐汇收起剑势,从人群中走出来,与裘子初遥遥站立。一个鹤发老人,一个青丝长袍,一个佛尘雪白,一个剑锋血红,两人仿佛是天生的宿敌,又好像千年未见的故友。 “徐将军,你来得倒是比我想象中快。” “王清河人在哪里?” 裘子初站得很直,闻言笑了:“你说刚才那个女人?她倒是有气节,你们走后不久,就跳了崖,应该是粉身碎骨了罢。徐将军,你看,又一个人因你而死。如果你答应我的要求,她就不会死了。徐汇啊徐汇,你自认将军,保家卫国,却害得整个北襄为你陪葬。而今,你又带着这些无名野鬼攻山,刚才那个女人只是开始。现在,你、以及站在你身后的,无论鬼、人,我都要让他们灰飞烟灭,永远消失在这个世界上。” 风携起徐汇雪白的头发,他手中的利剑,鲜血顺着剑锋往下走,形成一颗饱满的红豆,接着坠下,摔在青石砖上,四分五裂。 他神色沉稳,没有被激怒,反而抬起眼,眸子沉沉,像是黑甸甸的礁石,说:“你大可一试。” 话音刚落,校场边传来一阵喊杀声,应该是焦安国江兴等人冲上来了。 裘子初扫了一眼,不以为意:“徐汇,我早就想和你打一场了,千年前你在边疆,我在宫中,没有机会。谁知千年后我们再相遇,你已老去,而我还年轻,我不想仗势欺人。罢了,徐汇,我们的胜负已定,你不用在挣扎了。” “想和我打一场么?”徐汇将剑夹在腋下,用力往前一抽,剑身变得像雪花一样耀眼纯白。双手握住,往前轻轻一放,气势如虹:“我等这一天,已经等了千年。” 说着,身形似电,裘子初毫不犹豫的上前迎敌。柔软的佛尘根根直立,像是千万根钢丝,击在剑身上,冒出几粒火星,发出刺耳的顿响。两人只简单的试了一下深浅便后退,又猛冲上前。剑影铺天盖地的落下,像是一张巨网,佛尘不断延长,如同蔓延的蛛丝,眼看就要袭到徐汇面门,他收剑格挡,裘子初也冲出桎梏。 “徐汇,你的剑法倒是没有退步,但是,你已经老了,打不过我。” 话音刚落,徐汇又冲上前,速度快得犹如一道疾风,要是大院的几个人见了,一定不会将他和平日那个温吞老人联想在一起。裘子初也吃了一惊,他急忙伸出翠玉佛尘抵挡,佛子延长,似千千万根利箭刺向徐汇,他非但没躲,剑锋一转,竟然将佛子挽在剑身上。 裘子初忽然觉得虎口一疼,那强悍的力道顺着佛子传到了他的手臂,他心中微怔,没想到徐汇还有这种力量。 裘子初握紧翠绿色的柄身,忽然听到了断裂的声音。佛子竟然断了,四下飘散,有几根划在他脸上,立即就起了几道血痕。其余的雪白佛子掉在地上,硬生生的插进了方砖里。力道忽然消失,裘子初往后倒去,他正要稳住身体,忽然觉得腰间一凉。 那柄薄薄的利剑,割开他华贵的鹤氅,没进他腰间的血肉,鲜血涌出来。裘子初捂住伤口,察觉到那血是冰冷的。徐汇的动作怎么会这样快?许是他睡得太久没有活动开筋骨。 另一边,焦安国和江兴等人会合,冲上了官衙。他们身后的鬼兵所剩无几,人却一个没少。只因那些鬼兵,各个都知道他们还活着,拼了命的往前面撞,为他们挡住大部分攻击。 眼看一个鬼兵就要被北襄的长戟砍中,他要上前去救,那鬼兵竟然硬生生挨了那一击,还把他推远了。 “瓜娃子,老子早就死了,还救我干什么,赶快上去助徐二爷。”这个兵可能来自巴蜀等地,操着一口方言,扑进了北襄士兵最密的地方:“格老子滴,睡了几百年,终于可以大展拳脚了!” 焦安国明白,即便是鬼,他们也会受到伤害。但这群鬼兵把自己当做了肉盾,硬生生的给他们豁开了一条路。 他们到时,正看见徐汇鬼魅的身影,似难以捉摸的闪电。他在裘子初身后不远处停下,神色冷寂。 “裘子初,北襄覆灭,我曾去地狱寻你,遍寻不得,便知你没死,所以我等,我知道你会来。你说我老了,却不知我日日苦练。这一剑,为我父亲,他是北襄战神,他是铁甲将军,他可以战死,可以老死,就是不能被自己信任的皇帝赐死。” 徐汇看见自己的父亲,岁月染白了他的黑发,皱纹悄然爬上他的脸颊,他是迟暮的将军,他被自己最信任的皇帝绑在宣武门外,他曲着布满刀伤的膝盖,他弯着高贵的头颅。 答蜡的弯刀不敢要他的命,大辽的利箭刺不中他的身。然而,一纸轻飘飘的诏令,几个苍蝇般的小字,那市井中空有一身蛮力的屠夫,斩下了他的脑袋。他苍老的头颅骨碌碌的滚动着,望着周围愤懑的百姓,他们把发臭的鸡蛋扔在他脸上,望着那高耸森严的城墙,那里高高在上的人对他下了死诏,他死不瞑目。 另一边,北襄朝臣眼看国师负伤,准备来救。裘子初却挥了挥手,不让他们动。他不信自己会败,他这样年轻,他吸食了北襄数万民众的灵体,他战无不胜。 可紧接着,又是第二剑,从腋下贯至锁骨,斩断了数片肋骨,却没伤到他内脏半分。裘子初榻着半边肩膀,鲜血水似的滴下来,他感觉到,腰上的伤口在愈合,一根根断裂的筋肉重新长在一起,像是被人使劲拉扯,疼痛转瞬传遍全身。 “这一剑,为赵太师,他殚精竭虑,先帝在时,他论道经邦,燮理阴阳,先帝去后,他尽力辅佐幼帝,为百官之长,却两袖清风,你不该,逼得他血溅宫墙。” 裘子初年轻的面庞有些扭曲,手中佛尘再次延长,炸开,仿佛庞大的天罗地网,笼罩住徐汇。白光闪过,那强韧的佛子便纷纷坠落,如同下了一场雪。 左腹冰冷,利剑透体,裘子初不由得弓起背,脸色煞白。身后的百官终于按捺不住,他们豁然上前,裘子初却喝道:“谁敢上前一步,我便杀谁!这是我和他的事,谁也不要参与!” 徐汇嘴角泛起丝冰冷的笑:“裘子初,你倒有几分气魄。”说着,薄而凉的剑锋抽出来,鲜血涌出:“这一剑,为我长姐,你们冤枉我的父亲,长姐亲自入宫诉说冤情,可她连皇帝的面都没见到,你们说她不小心撞到兵刃上,我长姐,战神之女,武艺远高于我,你说,她怎么会不小心呢?” 裘子初捂住左腹伤口,鲜血先是奔涌而出,而后逐渐缓慢,结痂只在眨眼之间:“我本不想杀她,可她偏偏要为你求情,还伶牙俐齿,说我误国。”裘子初笑道:“她确实厉害,怀着身孕,还能伤我数百人。” 徐汇的表情逐渐冰冷,裘子初厉然上前,佛尘直指面目,剑光凛冽,那最后几根佛子掉落。谁知裘子初竟按下翠玉柄头上的一个机括,一柄锋利的匕首出现在他手中,紧接着,没入徐汇腹中。徐汇的血淌在他手上,足矣让他疯狂。 谁知徐汇毫不知疼,上前一步,匕首越来越深,剑锋劈下,裘子初的膝盖便被削掉了一半,他单膝跪地,狞笑不止:“这一次,你为谁?” “为我姐夫,他五岁识千字,七岁能文,博列古今,十二岁写下《襄书注指瑕》,十七岁远赴巡阳府,我那姐夫,不过是手无寸铁的书生,你怎么把他也逼死了?” 没等裘子初回答,徐汇的剑锋又落下,肩胛,腹部,每次都避开要害:“这一剑,为我那未出世的小外甥,这一剑,为北襄所有百姓,最后一剑,为我自己。” 徐汇说完,属于自己的最后一剑却没落下,裘子初却笑起来:“徐汇,你不过是仗着帝王兵,才能胜我,否则……” 他全身都是血,昂贵的衣袍斑驳不堪,青丝散落,犹如一只恶鬼。他张狂的笑着,面容扭曲,但是下一刻,他的笑容却僵硬了,迅速石化碎裂。 徐汇轻弹剑身,锻着菱纹的剑锋便断做两截,他像是扔废铁般,扔在地上,发出哐当两岁脆响。 “我说过,世上从来都没有帝王兵。” 裘子初半跪在地上,被砍断的膝盖迟迟没有愈合,看着地上废铁般的断剑,他仰头大笑:“徐汇,竟是这般,没有帝王兵也罢,你胜了我又怎样?我有八支鬼潮,鬼众数万,你们逃得掉嘛?” 徐汇和远处的焦安国突然一紧,怪不得这国师愿意一次次受挫,原来,他在拖延时间,他在等鬼潮会合。 果然,话音刚落,一阵冲天鬼气扑面而来,众人回头望去,密密麻麻的恶鬼犹如蝗群,仿若洪流,从树梢,从地底,从任何可能的地方涌来。咯吱咯吱的声音响作一团,仿佛有人在故意掰动自己的关节,数秒之内,他们就被鬼海包围,像是其中的一片枯叶,只要刹那,就会被狰狞的海浪撕得粉碎。 鬼潮突然朝两侧退去,留出一道宽阔的路来,一只阴木编织的藤椅缓慢移动,下面抬轿子的是四只胆战心惊的鬼。藤椅旁边,走着一个男人,眉眼隽雅,瞧不清悲喜,像是从天边走来的人。 走得近了,藤椅停下,小鬼们战战兢兢的屈膝,如纱的黑雾中伸出只素白的手,轻轻一拢,黑纱便向两侧移开。男人伸出双手,轻飘飘的把里面的人抱出来。 王清河刚落地,那四只鬼便往后退去,王清河还不忘有礼貌的回头说:“多谢四位。” 四鬼如临大敌,忙不迭弯腰去了。 这厢王清河刚刚站定,身后密密的鬼,忽然一排排的跪下去,像是一片稻海,被人拿着镰刀收割,像是雪白的浪头顺着滚过去。无论是什么鬼,都屈膝弯腰,将头抵在冰冷的地面,有的还在微微颤抖。 就连把坐在藤椅中的鬼游神都跪在鬼群中,他们穿着五颜六色的衣裙,把自己打扮得像是壁画上的飞天女神,露出的手臂和脸庞苍白狰狞,格外打眼。他们把腰弯得很低,仿佛要完全贴在地面上,尽可能缩小自己的存在。 森然的鬼气渐渐止息,那是鬼魂的本能,遇到比自己强、完全不可战胜的敌人,便收敛气息,主动臣服。 万鬼跪伏,跪的是尽头那个男人。 第38章 英雄落幕 风徐徐得来,吹动那众鬼接近透明的衣襟,他们颤抖着肩膀,只露出黑黢黢的后脑,像是被人扼住了要害。所有人都不说话,只见那尽头的男人,右手微抬,手背手指上的诡秘符咒再次出现,格外的黑,似要沁出墨汁。 这一次,可化万物的黑气没有延展出来,男人轻飘飘的摆了摆手,并未说话。 所有鬼怪都明白他的意思,他要他们走。地上的海潮刹那褪去,妖风四起,鬼魂们像是数万只青白的箭矢,忙不迭的冲向虚空,又似铺天盖地的萤子,被人猛地驱散。 周遭的阴涡渐渐颤抖,这大杀阵因他们而起,也将因他们而散。 裘子初望着那个男人,他以一己之身,不费一兵一卒,竟然驱散了八支鬼潮。他利眸眯了眯,忽然笑道:“原是这般?你——” 后面的话还未说出,就化作了呜呜咽咽的声响,鲜血水一样的从他脖颈里涌出,徐汇捏着断剑,力气之大,几乎要把他脖子割断。但他不会死,徐汇也没有把断剑拿出来。 他听见徐汇说:“那位是你不可碰触之人,裘子初,你机关算尽,自负尽在掌握,却不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你千年的计谋,不过是跳梁小丑罢了。” 就在这时,一个长城成员浑身是血的跑过来说:“不好了,那些死去的北襄士兵又活过来了,我们砍断他们的身子,没过几分钟,他们的身子又长在了一起。他们就要过来了!” 徐汇召集的鬼兵伤亡惨重,他们几乎覆灭北襄士兵,可没想到裘子初竟然打造出了不死军队。怪不得,就算被徐汇一次次羞辱,他也要忍着,他是在为北襄士兵复活争取时间。 裘子初断了膝盖,半跪在地上,大半个脖子都卡在徐汇手里的短剑下,他说不出话,只能将脑袋扭过来,那个弧度很诡异。他望着徐汇,眼里闪着淬着毒的光,苍白的嘴角,拧出一个阴狠的笑容。 他仿佛在说,没想到罢,我让北襄士兵不死不灭,他们是永远也不可能失败的军队。 徐汇眼中确有诧异:“裘子初,你到底做了什么?” 他有些慌,没想到自己的剑还卡在裘子初的脖子中,他根本说不了话。 “裘子初,你说你要重建北襄?那你们的皇帝呢?那个小屁孩儿?”王清河看向那个在夜风中流着鼻涕的小屁孩,说:“我有一个问题,我想,这个应该也是你的问题。昔日你携百臣千军沉睡地下,将你们的皇帝放进水晶棺里,他躺在十二重玉阶上,日日受你们的朝拜,为何千年之后,醒的只有你们,扶鸾呢?你们效忠的皇帝呢?” 王清河这话一出,不光是裘子初,就连他们背后的朝臣,也面有异色。所有人都成功醒来,唯有扶鸾的棺椁里空空如也。是以,那贵人找到裘子初,起初他并不应允,直到贵人答应为他们寻找扶鸾。 徐汇放下裘子初,断剑从他脖颈间的骨头里取出来。裘子初躺在地上,鲜血喷涌,他们虽不死,但还是会痛。鲜血水似的涌出来,又有新的血液到达伤口,断掉的筋肉被拉扯着合上,断裂的骨头一截截回位。他捂着自己的脖颈,青丝散乱,华袍尽染,像一只找不到家的流浪犬儿。 终于,他能说话了,缓慢的站起身,望着那诡异男人身边的女人,说:“意外。” 毫无说服力,女人笑了,明明是很好看的一张笑脸,笑意中带着几分凉薄和讽意,让人觉得寒凉。 “你们所有人都没出意外,独独他出了意外?你能骗过自己,能骗过这数百朝臣吗?我来告诉你,他去那里了。你们睡下后,扶鸾撬开了水晶棺,爬出了你们为他精心设计的龙宫,他离开了北襄,舍弃了自己的血脉,不信你问,那个孩子姓什么。他的符与扶鸾是同一个扶吗?” 裘子初的身影鬼魅的来到符文昊面前,捏着他的手问:“你的符是哪个扶?你和扶鸾是什么关系?” 符文昊只是个孩子,他看见裘子初脖子上那血洞洞的伤口就怕,他哭着说道:“什么符?上面草头,下面一个付的符,你弄疼我了,这不是梦么?”小屁孩如梦方醒,声音比刚才大了一倍不止:“啊,你弄疼我了,你们到底是谁?我要妈妈,我要爸爸,你们都是坏人!” 裘子初似乎嫌弃他的聒噪,放下他的手,周遭朝臣面色阴晴不定,他一概未管,他的气焰被王清河的几句话浇得半分不剩。 “国师,你带着所有人背弃家人亲朋,藐视天纲地纪。却不料,你们效忠的扶鸾皇帝害怕长生,害怕打仗,害怕你们那比山高海深的忠心。所以他逃了,他抛弃了自己的国土百姓,抛弃了忠心耿耿的臣子,甚至怕你们找到,他抛弃了自己的姓氏。敢问国师,这样的皇帝,你们效忠他,究竟有何意义?” 王清河怎么说也是当过神仙的人,那水晶材头上的字,她自然也认得。刚才小林说阵里有小孩的时候,她扫了一眼,觉得奇怪。现下也是半真半假,胡乱瞎编的。 但看裘子初的反应,她好像猜中了。威风凛凛的国师低垂着头,姣好的面容隐没在黑暗里,被砍断的膝盖藏在宽大的裙面中,鲜红的血渗了出来,像一只蛰伏在那里的赤红大蛾子。 “他的确是个昏君。”裘子初说道,周围的朝臣齐刷刷向他看去,面露惊诧:“他学识短浅,心无远略,既无才干,又不懂制衡,若非朝中肱骨之臣撑着,北襄早就亡了。可正是这样,正是他胆怯懦弱,才显得我谋略过人,诸葛孔明为何是千古忠臣,不正是因为刘婵是扶不起的阿斗么?” “我要做千秋万代第一臣,便需要一个无能无为的皇帝,他是很合适的人选,他也很听话。我随便几道法术,骗他能长生不老,他就信了。可朝中风起云涌,赵太师一派之人说我误国,就连早就不问朝政的徐将军都向扶鸾递了折子,他们说我是妖道,当诛。” “他们确实是忠臣,可我不是开行善堂的,既有纷争,必有杀戮。彼时北襄年年征战,听闻徐老将军手握帝王兵,所以他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徐将军休致后,便将帝王兵传给了徐汇。拥有帝王兵,就不会打败仗。既然如此,那我直接将帝王兵拿过来好了。” “徐家满门忠烈,这是事实,小徐将军不会叛国,但扶鸾好骗,我随便说几句,他就怕了。你可知为何徐家斩首半月,你还未知道消息,因为我要寻找帝王兵。我派人找遍了徐家,没有,又翻遍了军营,也没有。罢了,消息肯定是瞒不住的,大辽败势已定,小徐将军,就不用留着了。” “我可没想到,徐家竟出了你这个罪臣。徐汇,你私开城门,你让辽军的铁蹄踏碎了北襄的国土,你让敌人的刀锋举到了北襄百姓的头颅上。我知北襄气数已尽,便告诉扶鸾,我的长生大计已经落定,只要吃下我炼制的丹药,睡在我打造的龙宫里,千年之后,我们便可醒来,北襄可以重建。” 裘子初眯了眯眼睛,仿佛回到那座高耸的宫墙,前方敌军步步紧逼,北襄城中的百姓逃得逃散得散,只有他们还留在宫中。 扶鸾穿着绣着四方神的袍子,立在檐下,两只手焦躁不安的揣着,脸色煞白,像个等死的俘虏,半点没有一国之君的样子。 他从宽阔的青石宫道上走来,那时候北襄城没有这么多树,遍地都是楼阁房檐,拱着这座高耸的宫墙。但是战争来了,很多房子空了,百姓们都逃命去了,有些老的逃不掉,就在家里自尽死了。 “国师,真的没有法子了嘛?我们逃吧?我已经将细软收拾好了,只要我们省着点花,后半辈子决计饿不死。”扶鸾长得清秀,但他此刻被恐惧占满,像只僵硬的青白瓷器。 “陛下,大辽铁骑很快就会追上我们。” 扶鸾脸更青了:“那逃走的百姓,他们也会死么?” 到底是北襄国主,他还知道担心自己的百姓。 “说不好,可能被大辽军队杀死,可能被抓走当奴隶,可能会饿死在半路。” 扶鸾像是听见了什么可怕的事情,他腿软了一下,两片苍白的嘴唇子都在打颤:“那我呢?我是北襄皇帝,他们会对我好一点吗?我愿意将国库钥匙交给他们,这北襄国土,他们要也拿去好了。” 裘子初看着扶鸾,眸子里是深沉的暗色,看得扶鸾都有几分害怕了。他哆哆嗦嗦的说:“我这也是没有办法,事已至此,就是大罗神仙来了,也救不了北襄。” 裘子初的眸色很快恢复了平静,一如往常温和,他淡淡说道:“大辽年年进攻北襄,他们的士兵死在北襄军队刀下,没有二十万,也有十万了。陛下,你觉得你落在他们手里,他们不会给战死的士兵一个交代么?” 扶鸾快哭了:“那我怎么办?我该怎么办?去死好了,我先死了,省得被他们折磨。” “臣有一个办法。”裘子初拭去扶鸾脸上的泪珠:“龙宫已经建成,只要陛下吃下我炼的丹药,便能千年不死,陷入沉睡。千年之后,我们就可醒来,届时重建北襄。” “就我们二人?如何重建北襄?” “我们带上朝臣和军队。” 后来,裘子初连夜赶制丹药,也不过数千枚。他们在辽军破臣的前一天吃下,走进那座龙宫,躺进为自己准备的棺椁。他们在黑暗里等待,等待千年过去,等待敌人老死,等待一个重来的机会。 可万万没想到,扶鸾怕了,他害怕裘子初这个疯狂的计划。他不是做皇帝的料,却生在了帝王家。哥哥们都因为争夺皇位死了,只剩下什么也不会的他。 他在那张冰冷的板凳上坐得太久,他厌倦了永远也批不完的奏书,也厌倦了在朝堂上看着两个白发苍苍的老头争得唾沫横飞,更厌倦突如其来的刺杀以及无休止的战争。人人都羡慕的位置,他弃之糟蔽。 他吃下裘子初的丹药,在它垫在舌头底下,等裘子初走远了,他就把丹药吐进了水沟里。他们躺在北坤殿的下面,只有他一个人醒着,他能听见那上面的厮杀,听见刀子没进身体又抽出来的声音,听见刀子砍在骨头上的顿响。他抖如筛糠,汗如雨下。 虫宫里有灵体蕴泽,起初那些灵体来自死囚。后来,北襄覆灭,裘子初的拘灵阵起势,婆婆山倒塌,封住唯一的出口,这座城池就被掩在了大山中。那些灵体,就变成了北襄百姓。 这些扶鸾都不知道,他只知道过去了很久,他在水晶棺里不知岁月。有虫宫灵气郁泽着,他不吃不喝也不会死。那一天,他觉得战争已经结束,就爬出了水晶棺。 他看见了满石室的棺材,觉得一阵后怕。他给每一个人磕头,他对不起他们,他将要抛弃他们。扶鸾爬出石室,宫墙已经倒塌,到处都是白骨,他还在一个巨大的坑陷里,看见了堆积如山的头颅,有的发胀,有的被虫子爬了半张脸。 扶鸾不知自己怎么离开的北襄,他到了陌生的城镇,他害怕大辽军队追杀,也害怕他的臣子们突然苏醒过来,要来找他。于是他改名换姓,那时经年战乱,他做过乞丐,和狗抢过食,吃过观音土,浑身长满脓疮。 一路向北,没人发觉这个蓬头垢面浑身浓疮的人是皇帝。后来,战争结束了,扶鸾的脓疮不药而愈了,只是脸上身上留下了铜钱大小的坑。他清秀的面容不在,头发像是枯草,面皮焦黄,眼神躲闪。他在一家客栈当起了跑堂,点头哈腰,递茶端菜,起初老是摔盘子,后来做熟了也就好了。 没生意的时候,他总是坐在客栈的门槛上,望着南方。没人知道这个不起眼的店小二在想什么。再后来,扶鸾娶妻了,一个长相普通的农家女,脸上还长着雀斑。他也曾思念自己的三千佳丽,可她们美丽的容颜已经变成了黄土。他也曾思念那些为他马首是瞻的臣子,可他们躺在阴冷的地下。他也曾思念那个总是穿着鹤氅的年轻男人,可他更惧怕。 其实扶鸾觉得,裘子初更适合做皇帝。他曾经这样说过,彼时裘子初只是淡淡笑,说他只想做臣子。 扶鸾原本在北,他临死前给后代留下遗训,切不可去南方。斗转星移,时移世易,扶鸾的一丝血脉流淌到了今天,昔日的告诫早已随风化雨。他的血脉不知怎么的,辗转来到了南沙,昔日的万古城。他们和曾经守护北襄的将军住在同一个城市,却彼此不识。 万古城冷彻的风,吹散了千年前的回忆,像是一根根无形的线,缝进了凄冷的夜空中。 裘子初爱洁,他掸去衣袍上的灰尘,说:“我本云游道,本该逍遥人世间,偶见皇帝无度,奸臣当道,以为凭我一人,便可救世扶道。后来不知怎的,又生了当天下第一臣的心,成功者的脚下,必然尸骸枕籍,杀赵太师,污徐将军,我都不悔,这是必要的牺牲。我只悔,我未教导扶鸾,我任由他做一个无能无为的皇帝。我被他所弃,诸位被他所弃,北襄也被他所弃,你们,还要重建北襄么?” 朝臣都说不出话来,他们来到陌生的时空,没有家人,没有亲朋,所有熟悉的东西都湮灭在历史洪流中。唯一支撑他们往前走的,就是拥护幼帝,重建北襄。而今幻想破灭,他们该当如何?该去何处? 这渺渺天地,早已没有他们的容身之所。 “那么,就杀了他罢?扶鸾抛弃我等,他自己去往轮回,不知过了几生几世的好日子,我们等他千年,找不到他,就杀了他的后辈罢,父债子偿,他先祖欠的债,也该由他后辈来偿。”裘子初说时,眸中已经显现一片杀机。 王清河原以为裘子初决定放下屠刀了,没想到这小子脑袋打了个转儿,又要杀符文昊。他的先祖扶鸾虽然不是什么好东西,但与符文昊无关,他只是个什么也不懂的小屁孩儿。 这些北襄士兵朝臣在地底下睡了这么多年,心理早就扭曲了,一听自己被皇帝抛弃,心里的杀意马上就浮出头来。他们挥动着手里的刀戟兵器,朝着肩舆上的符文昊扑去。 几岁的符文昊见上一秒这些人还对自己点头哈腰,恨不得舔他的鞋面,这一秒竟然要来杀他,早就吓得涕泗横流,大哭大叫。 关键时刻,还是隔得最近的徐汇最先冲上前去,他腰间的伤口鲜血横流,手里拿着断剑,刹那间就把符文昊抱在了怀里。周遭的北襄士兵扑上去,潮水似的把他们围拢。 “徐汇,你本有机会逃走,却要来救那个畜生的血脉。你虽从未叛国,但放辽军入城是真,这些大臣士兵的妻儿老小皆因你而死,你觉得,他们会放过你么?” “你呢?裘子初,若非你污我青白,我又怎么如此,北襄覆灭,也有你的一份力在里面。诸位,莫要光杀我,裘子初也算是屠戮北襄的凶手!”徐汇一手抱着孩子,冷声道。 那些大臣士兵听了这么久,又怎会不懂,他们只差一个契机。如今徐汇把话挑明了说,他们满腔的怒怨有了突破口,全往中心的两人攻去。 第39章 英雄落幕 人群潮水一样没过他们,甲胄贴在一起,长戟相撞,发出清脆冰冷的声响。刀锋捅进身体里的声音,砍到骨头上的声音,嘶喊声,痛呼声一并响起。那群北襄士兵,像是饿了千年的恶犬,第一次看见红肉,如同蓝天之上的鹰隼,看见了草原上奔跑的肥美兔子,他们叫嚣着冲上去,把骗了自己千年的人撕碎。 黑气在指尖缠绕,大夏龙雀再次浮现在掌心,王清河握紧冰冷的刀柄,手心能感受到繁复的龟纹。她正要上前,忽觉天地震荡,虚空中破开一道口子,漫天黑气席卷而来,无数条黝黑的丝线从缺口处漫出来,无限延长,如同蛛丝蚕网,刹那间就把北襄士兵们缚得不能动弹。 来自地狱的凄冷幽冥气息阵阵传来,地面和叶片都结起了霜花。一个身穿赤色长袍出现在缺口处。他头发像是燃烧的火焰,头顶一只赤色纱帽,将将按住那四处纷飞的头发,怒目宽唇,威风凛凛,手持一只通体漆黑的笔,那些丝线就是来自笔毫。 “尔等凡人,私豢禁兽,囚禁鬼魄,藐视天纲,紊乱地纪,崔珏到此,就是要拿尔等不人不鬼、天地不容之徒!” 崔珏的声音雄浑厚重,带着鬼魂惧怕的威严,大地因此震动,树叶胡乱摇晃。北襄士兵浑身战栗,像是遇到了天敌,他们丢盔弃甲,四处逃窜,却被判官笔的纲毫缚得死死的,他们挣扎,纲毫便陷进肉里,绑住他们的骨头。 惨叫声此起彼伏,就连裘子初也难逃被缚命运,他不过一介凡人,逆天改命,又怎能敌过天道。 缺口处又跳下来许多鬼差,穿着漆黑的盔甲,蹀躞带上缀着斩魂刀缚鬼索,他们凶神恶煞的把北襄士兵压制住,带进崔珏临时开的地府通道中。 徐汇带来的恶鬼们,逃得逃散得散。他抱着孩子冲出来,浑身是血,符文昊已经吓晕过去。徐汇刚把孩子交给长城的人,崔珏也就过来了。 这位在地府已存活了千年的判官,长着一张恶人脸,却是个极有礼数的人。他偃息了张狂的红发,尽量让自己的五官看起来柔和一些,他缓慢踱步,最先看见的是王清河,正要说什么。 王清河摇了摇头,带着徐二爷走远了。徐二爷是缚灵,但和普通缚灵不同,他是没死的时候变成缚灵的,他的身体发生了变化,会苍老但不回死亡,会生病但总会痊愈。永久的生命带给他的,是永远无法离开犬丘,也就是现在的南沙。 说到底,徐二爷也是该去地府的人了,王清河带着他离开,是要避嫌。 另一边,崔珏对着金隶微微俯首,做了个揖礼:“大祭司久等,我等来迟了。” “不迟,万古城怨鬼沉疴已久,不如趁今天一并肃清,带往阴司,问罪论功。”金隶说道。 “大祭司说得对,我等正有此意,此次我们所带鬼差数千,就是为肃清万古城恶鬼患。不过大祭司,在下有一不情之请。”崔珏的眉毛很张狂,比眼睛还大,像是两只毛毛虫,躺在他额头上,和暗红色的头发连在一起。他顿了顿,是试探金隶的态度。 这位新任大祭司的事迹他有所耳闻,大抵是为人冷漠手法残忍,但他活得年岁长,自然不会以传闻看人。 “你说。”金隶眉眼清冷,语气甚淡。 崔珏说下去:“万古城中有一生缚灵,名为徐汇,千年前他放不下执念,成为缚灵,还大闹阴司。而今他就住在万古城山脚下的大院中,大院老板王清河性格火爆,又有些能力,我等每每要带走徐汇,她都从中作梗。大祭司,你也知道,缚灵羁留人间,势必要生祸乱。” 崔珏说着,察觉一道凉飕飕的目光,待他看去时,金隶已将目光移到远处,隽雅的脸色白如细瓷,隐隐透出一丝病态。 “生缚灵羁旅人间千年,的确有违地纪,我尽力而为。” 听到这话,崔珏便放心了,他对着金隶一拱手,就去忙其他事情了。 王清河带着徐汇退到万古石,万古石是片裸露的石地,连草都没有一株,灰褐色的石块乱七八糟的铺陈在地上,像块狰狞的疤。这里距离官衙有些距离,掩着茂密的林子。 “王清河,多谢。”徐汇身上全是血痕,他捂着腹上的伤口,疼痛阵阵传来,他不会死,所以他根本没有包扎的打算。 王清河一屁股坐下来,她手臂上的伤口被金隶包扎了,缠着一圈圈的白布,鲜血有些渗出来,衬得手臂像是节脆生生的藕:“说什么呢,你是我的客人,这是我该做的。” 徐汇坐到王清河旁边,两人就像多年前坐在马路牙子上:“我是个罪人……” “打住,二爷,我不知道什么北襄,也不认识什么将军,我只知道你是我的客人,几年前我在这里遇到你,你就是个普普通通的捡垃圾的老头,其余的,我什么也不知道。但是亲兄弟明算账,你还有两年房费没交,别忘了昂。不过我现在跟了个大金主,钱暂时是不缺了,你先留着,就当是你欠我的。” 王清河的话说得很明显了,她不管徐汇曾经是什么人,也不管他做过什么事,从今以后,他还是大院的客人。要是其他人,心里的郁结也就过去了,但是徐汇知道,刚才王清河用命掩护他们离开,她跳下了观景台,要不是有金隶,她已经死了。 “我欠你一条命。” 王清河忽然笑了笑:“我不傻,之所以不怕死,是因为早些年出了些意外,身体早就垮了。二爷,我活不长了,这话我只告诉你一个人,你别说出去,也不要伤心,这是我的归宿。” 徐汇看向王清河,年轻的女人还在笑着,极好的眉眼笼着股淡淡的忧伤。他初见王清河时,她只有十二岁,那时候还有点婴儿肥,怎么也不像生重病的样子。徐汇忽然明白,眼前这个女人说的意外,发生在她不是王清河之前。 王清河站起身,收敛眸中的情绪,笑说:“二爷,走罢,咱们回家。” 两人往山下走去,徐汇的身形就算佝偻,也比王清河高。两人看上去像是一对孙女,徐汇突然想起很多年前,他和王清河顺着马路回大院,那时候王清河才有他一半高。有做活的人看见他们了,就说:“二爷,带孙女出来散步啊?” 徐汇笑笑,没有说话,也没有反对。他孑然一身,亲友皆散,不知什么时候结下善缘,又得片瓦遮身,瓦下形形色色的人,是他的朋友,也是他的亲人。 官衙,裘子初的幻境已经消失,变回了红红绿绿的高楼,阴云也已散开,露出琉璃般的浅色苍穹,天就要亮了,嵌着几颗并不明朗的星子,眨眨闪闪。 江兴看见判官走了,才敢走到金隶的身边去,他脸上有些脏,衣服也乱糟糟的,很识相的没走近金隶,嬉皮笑脸的说:“隶哥,有什么进展啊?” 金隶觉得奇怪:“什么进展?” “你都把大夏龙雀给王老板了,进行到哪一步了?这几天你们在山里,应该有挺多机会英雄救美的,我不信你们没进展,怎么样?亲了么?牵手了么?”江兴一脸八卦的说。 金隶目光很凉,像是一池冰冻的水,他望着江兴,显然不想和他说话。 江兴却从金隶的沉默中捉摸出一些其他东西:“你不会一点进展都没有吧?我算算,从你们进山到今天,有好几天了,不符合常理啊。” 金隶用眼尾扫他一眼:“那你觉得应该如何?” 江兴的话匣子一打开就收不住:“正常情况,王老板应该已经是你的人了,现在的年轻人,有这么几天,娃都有了。隶哥,你可别再温水煮青蛙了,再慢王老板就是别人的了。”察觉到金隶目光中的凉意,江兴小声说:“你没察觉嘛,焦副喜欢王老板,他的眼睛老是往王老板身上瞟。” “不会。” “你觉得焦副不喜欢王老板?”江兴正说着。 王清河正好走过来,她站在正在指挥长城成员帮助阴差抓鬼的焦安国身边,两个人靠得挺近,好像在说话。 “清河不会喜欢他。”金隶惜字如金,看了一眼谈话的两人就把目光收回来。 作为金隶十几年的跟班,江兴虽然和他相处不多,但是知道他肯定是生气了,就说:“是是是,焦副没你帅,没你多金,但是人家会说话啊,你看,他们两个人不知道在说些什么,笑成那样。” 金隶压根就不想看,什么话也没说。 “所以抓点紧啊,隶哥,我都替你急。” “僭越。” 江兴锁着眉头想了好一会儿,才捉摸透金隶的话:“隶哥,你不会……这几天不和王老板亲近,不会是觉得不好意思吧。隶哥,你怎么了?” 江兴想伸手过去,就怕自己的爪子太脏金隶嫌弃,就僵硬的悬在半空。看着金隶嘴角溢出丝鲜血,被他不留痕迹的擦去:“我早该想到,让万鬼跪伏哪有这么容易,你没事吧?” 金隶脸色苍白,他摇了摇头,却看见江兴笑了。 “隶哥,我有办法了,王老板过来了,她看见你吐血了,你就装可怜,姑娘家心肠最软,你顺势让她照顾几天。我告诉你装可怜的秘诀昂,眼神垂一点,声音小一点,在加上你这张惨白的俊脸,保证王老板心都化了。”江兴说着,十分有眼力见的走远了。 他刚走出几步,就听见金隶说了句胡闹。江兴扭过头,看见金隶正慌忙的抚平裤腿上的几道微不可见的褶皱。 金隶当真觉得江兴胡闹,他堂堂巫族大祭司,怎么能靠装可怜吸引王清河的注意。另一方面,他真的想和王清河多说几句话。于是说完胡闹后,金隶就立即将衣服上的褶皱抚平了,想起江兴说的秘诀,眼皮稍微垂了些,看着有些没精神,又暗自琢磨说话的音量。他第一次干这种事,心里有些慌。 “小明子,怎么样啊,脸色看起来还是这么差?”王清河的声音很清脆,脸上的笑容也很灿烂,对着金隶招了招手,然而她打招呼的,却是金隶身后走来的柳明明。 王清河没看金隶一眼,从他身边走了过去,一把揉着柳明明的短发,像在薅自家的狗子。柳明明的肚子扁一点了,他捂着肚皮,连打掉王清河的手都没有力气,只能仍她□□。 “轻点轻点,老板,本来头发就少。” 两人的声音传过来,金隶说不清是什么感觉,觉得失落。虽然他和王清河只是主雇关系,他强行让万鬼跪伏,浑身经脉都在发痛,现在更痛了。 金隶向来擅长忍耐,面上看不出他所经受的痛苦。他忽然不想继续待在万古城了,转过身往山下走去。 他穿着身黑衣,经历一场恶战,浑身没沾半点血粒子,就是脸白得可怕,像是个冰砌的雪人。他目光低垂,脚步缓慢,明明很挺拔的一个人,背影却尤其落寞。 “金先生?”王清河的声音传来。 金隶回过身,唇线抿得紧紧的,眼帘低垂,遮住了眸中光华,他抬起薄薄的眼皮,眼神直勾勾的望着王清河,专注而又倔强。 “多谢你的大夏龙雀。”王清河微抬起手,手腕上的黑气便如一道有灵的蛇,在虚空中缠倦翻转,携带空气中的冷意,侵入金隶的皮肤中,带着缕如冰的凉。 原来,王清河知道给她兵器不必触到她的手。金隶藏在心底的阴暗心思像是被人刨开了一样,他无所适从,金隶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回话,回过神来时,人已经坐在山下的车上。 江兴坐在驾驶位上纳闷,嘀咕道:“怎么回事?王老板明明看见了,隶哥的美人计……” 后面的话没有说出来,江兴知道是金隶用术法封住了自己的嘴,他很少这样做,除非特别生气。江兴看过去,金隶侧着头看升起来的朝阳。 青芒破开浑浊的夜色,在遥远的东方苍穹上撕开一道口子,万丈金芒从口子里射出来,变作一万柄金灿灿的箭矢,刺在山峰上,就变成了遍地的金霜,照在河面,就变成了细细的鳞片。 金光掠上金隶的眉眼,在他起伏有致的侧脸一侧洒下阴影,他的眸子隐没在阴影中,那里面是他从没有见过的神色。 王清河看着金隶琉璃般的眼睛,里面流转着璀璨的光华,她连呼吸都停滞了。好在金隶及时转身,否则,她就忍不住了。她本将死之人,何必再留更多牵挂。 王清河让徐汇先下山了,自己来山上了解情况,眼看天已经亮了,柳明明被她骂着坐上了长城的救护车。山上的捉鬼工作进行得井然有序,鬼差和长城成员配合默契,都很客气,这边说你请你请,那边说不敢不敢。 她看着无趣,准备下山。从官衙走到校场,周边的鬼已经很少了,不时走过几个相互恭维的鬼差和长城成员。 王清河摸着手臂上的白纱,这纱还是金隶一圈圈缠上去的。她正走着,没留神脚下,撞到块大石头,大脚趾像是要碎了一样,她疼得眼泪都出来了。 低头一看,是那尊跪像,耳边突然响起几道声音,像是来自千年之前的嘶喊。应该是阴涡的余蕴,所以王清河只听见声音,没看到画面。 “徐巢!你与辽兵勾结!不得好死!我诅咒你,永世不得超生!” 第40章 英雄落幕 徐汇回到大院,老赵和秦胜广小花都回来了,他们看着徐二爷,眼中有些害怕,毕竟昔日慢吞吞的老头儿,突然就召集鬼兵攻上了万古城,任谁也需要时间消化。 “你们没事吧?” 三个人拨浪鼓似的摇头,小花突然举起了手,像是兵营中不起眼的小兵终于下定决心起身说话,她指着徐汇的肚子,说:“二爷,你真的不包扎一下嘛?” 徐汇的腹部被裘子初刺了道大口子,他没包扎,血现在都还在流,滴滴拉拉的掉在地上,在原木地板上开出一朵朵血色梅花。徐汇像是才发现似的,说了句抱歉,用手捂住了。 看得三人又是脸色一白。 徐汇指了指楼上:“我上楼去了。” 三人齐刷刷点头,秦胜广说:“累了一晚上,赶快上去休息吧。” 老赵说:“二爷,你饿不饿,我给你下碗牛肉面。” 小花说:“二爷把衣服换一下罢,我给你洗干净。” 徐汇笑了笑:“谢谢你们。” “二爷别见外,赶快上楼休息,老赵赶快去下面,我都快饿死了,记得给我卧俩荷包蛋,把王清河那份也做了,她应该快回来了。”秦胜广说着,就去拿扫帚,熟练的把吹到大厅的枯叶拢到一起。 老赵钻进了厨房,里面很快响起了切菜的声音,小花把倾倒的花盆扶起来,又去解缠在一起的风铃。 徐汇在原地站了一会儿,转身上楼,他把带血的衣服换下来,为了不让伤口流血,随便包扎了几下,来到他住的房间旁边。大院基本没客人,他就占了两间,一间用来睡,一间用来放他为万古城的士兵们立的牌位。 房里满满当当,像是块黑黢黢的灵位海。每当雷雨天气,士兵们会现身,不遗余力的辱骂徐汇,他们昔日尊敬的将军,成为了他们口中最低下最无耻的人。徐汇不怕,经常一待就是一整天。 他从香盒里取出崭新的檀香,点燃拜了三拜,将香插进香炉里,才发现房间空荡,一只鬼魂都没有。他们离开了,惨死的北襄士兵们悄无声息的离开了。 徐汇正在发愣,门口响起敲门声,秦胜广套上了新的纸皮,整个人又显露了出来,看见干净的屋子,他先是一愣,说:“二爷,那个北襄士兵又来了,他说,他就要走了,请你务必见他一面。” 徐巢站在大院外一颗树下的阴影里,天已经亮了,黑暗遁去,作为鬼魂的他像是鱼儿失去了水,身体变得有些透明。他还保持着临死前的状态,脑袋被削去了一半,花白的脑浆暴露在空气中,身上的甲胄快朽没了,还剩几条线挂着。 狰狞伤口下的脸却异常青涩,随时随地带着胆怯,目光不敢看人,像是一只躲在阴暗角落里的鼠类。看见徐汇出来,徐巢脸色一喜,惨白的脸蛋上出现笑容,很快又垂下头去。 “你就要走了?”徐汇很高,不足六尺的徐巢在他面前像个小矮人,他弯着腰抵着头,就更矮了,好像要卑微在尘埃里。 “判官老爷带着鬼差满山捉拿怨鬼,很多人都被抓了,我应该也逃不掉。” “后悔么?你入了地府,会因为身上背负的数十万条人命受尽折磨,鬼差们会刨你的心肝,拔你的舌头,让你下刀山、滚油锅,日复一日,无所止也,你不怕吗?” “可我已经死了。”徐巢不明白。 “在人间,你已经死了。在地府,你会被打入地狱,生不如死,你所犯的罪,足够你在里面待上几万年。” 徐巢好像真的被吓到了,他苍白的嘴唇有点打颤,牙关止不住的颤抖,他紧张的捏住甲胄边缘,关节一片灰白,他梗着僵硬的脖子,用几乎合不上的牙关说:“我不怕,我也不后悔。” - “我不会后悔,徐将军,徐老将军是北襄的神,而你是北襄的太阳,陛下不要你,他放弃了太阳,北襄势必陷入黑暗。徐将军,我都听见了,跑马道上,阉子传信,你明明在万古城奋力杀贼,大辽攻打北襄的城池,你就把大辽当作命中宿敌,你不会通敌叛国,是陛下背叛了你。徐将军,北襄愧你弃你,北襄应该为你陪葬!” 年轻的徐巢跪在阴暗的地窖里,地板硌得膝盖生疼,但他满脸坚毅,明明是很怯懦的一张脸,带着几分让人胆战心惊的狠厉。 一只孤零零的烛台燃着,豆大的火苗散发着微弱的光,照亮了躺在两张桌子上的徐汇。他双目圆睁,穿着黑色夜行衣,手里紧紧攥着把刀,药力持续发作,刀掉在地上,把木地板砸出一个大坑。 “徐将军,我没有父亲,我的母亲是青楼妓子,她嫌弃我是个男孩,把我养到几岁就把我扔了出来。那年我六岁,北襄大雪,檐下全是比手臂还长的冰柱子,我走在街上,赤脚踩出一个又一个雪坑。那天好冷啊,直到我遇到了你。” 徐巢专门走在挂着冰柱子的檐下,因为他听见人说,这么长的冰柱子,要是砸到人,能把人活活砸死。他不知什么是死,他只知道死就是睡觉,永远不会醒来的那种。就像青楼里刚来的阿花,嫩得能掐出水,像是沁水的芙蕖。 后面不知怎么就死了,她身上全是伤口,开出了一朵朵紫红色的花。那时候那他还小,躲在娘亲的膝盖后面看阿花被人卷上草席,不管人们怎么动,她都没有醒。他扯了扯娘亲的衣服,小心翼翼的问:“娘,她怎么了?” 徐巢的娘亲不算美,脸上的妆盖得很厚,因为徐巢,她整整一年没接生意,看见徐巢就烦,她俯下身,捏徐巢的脸。徐巢能看见她圆滚滚的胸脯,粉掉了他一脸:“阿四,你怎么不像她一样?” 徐巢年纪虽然小,但也知道怕,他哭了,用手紧紧捂住自己的嘴巴,他不敢哭出声,因为娘亲会心烦。许是看了徐巢这个样子,娘亲心中有些不忍,摸了摸他被捏红的脸颊:“她睡着了,永远也不会醒那种。”说完就扭着屁股走开了。 徐巢后来回忆,那或许是娘亲对他少数的温柔,后来她就把徐巢赶出了青楼,只给了他几个铜板。 铜板很快就没了,他买了一个馒头吃,剩下的被乞丐抢了,连他身上的棉袄都被乞丐扒了去。他穿着单薄的里衣,浑身被冻得又青又紫,脑袋昏昏沉沉,走在冰柱子下面,想永远睡去。 就是那时,徐汇出现了。明明也是孩子,他的力气却大得离谱,他一把扯过徐巢,说:“你这个小孩,不要命了嘛?不怕冰柱子把你的脑袋戳个大窟窿?” 徐巢呆呆的望着徐汇,他比自己高出一个头,穿着锦鼠皮大氅,银灰色的毛衬在脸颊边,像是堆砌的雪,鼻尖和脸颊有些红,嘴里喝出白气,像是刚跑过步似的:“老远就看见你了,你是聋子嘛?喊你这么多声都没听见,害得小爷亲自跑过来救你。” 这人早就看见自己了?还是为他跑过来了的?徐巢的心里暖融融的,像是被天神眷顾了一样。 “你怎么不说话,莫非是个哑巴?”徐汇忽然想起父亲说的战争,父亲虽然是个将军,但他不喜欢战争,他说战争让很多父母失去孩子,让很多孩子失去父亲。每次战争发生的时候,城里的乞丐就会增加好几倍。 看这个小孩的样子,应该是个乞丐。徐汇不由得多了几分怜悯,又想起小孩专挑冰柱子下面走,想必是想追随父亲而去。小孩子心思简单,只是片刻,徐汇就把他当成了战争遗孤:“小哑巴,你是男子汉,男子汉才不会寻死,那是懦夫的行为。” “那我该做什么?”徐巢说话了,他声音很少,像是蚊子似的。 徐汇有些惊喜,他说:“原来你不是哑巴?好了好了,我告诉你,男子汉不应该哭……”徐汇顿了顿,这席话是父亲经常对他说的,他完全照搬过来,差点就忘了说辞:“男子汉不应该寻死,应该去军营,当北襄的兵,做北襄的将军,守卫北襄的国土,保护北襄的百姓,小哑巴,不对,小孩,男子汉就应该顶天立地。” 徐巢的嘴巴微张,觉得对面这小孩话真多,说了这么大一串,他一句都没听懂,但他还是点点头,说:“嗯,我会照你说的这么做。” “这样最好,小哑巴,我的父亲向陛下觐见,战死的士兵家属每月会得到皇宫发放的抚恤银,虽然不多,但是能维持最基本的生活,你不要寻死了。过几天就能拿到银子了。”徐汇说着,把身上的锦鼠皮大氅解下来,系得好好的福扣,他一拽就解开了,他把大氅拿着,脱下雪蚕丝纳的棉服,套在徐巢身上,又脱下鞋子。脱到一半,他露出个局促的笑:“你不嫌弃罢?” 徐巢急忙摇头,徐汇会心一笑,连雪白的袜子都除下来,套在小孩脚上。他的鞋很漂亮,是徐巢见过最漂亮的,鹿皮面子,针脚很密,边缘用金线绣着只大壁虎,壁虎眼睛上还嵌着颗红色玛瑙。 现在,这双鞋穿在徐巢脚上,还是温的,那是少年的体温。他有些不安,不知该说些什么,差点就跪下来,被徐汇一提,连锦鼠皮大氅都系在他身上了。大氅很长,边缘挂着一圈柔软的绒毛,逶迤在雪地里,他有些心疼。 徐汇掂量着手里的钱袋,这是他一个月的零花钱。今天刚从父亲手里取的,正准备出来买青龙偃月刀,那是木匠做出来的玩具,尺寸要小很多,刷着各种颜色的颜料,刀柄上缀着红缨,和真正的青龙偃月刀样式相差无几。很多富家子弟都买了,每日在他眼前晃来晃去,看得他心痒难耐。 罢了,下个月再买。徐汇一狠心,把钱袋交到徐巢手上:“你拿去买吃的,太冷了,我要回家了。” 徐汇说着就往回跑,他揣着双手,赤着双足,和来时的威风截然不同。 “哎!”小孩的声音终于大了一点。 徐汇转过头,笑着说:“小哑巴,我父亲是将军,陛下会听他的话,过几天你们就能领到抚恤银了。不要在寻死了,好好锻炼身体,等我将来做了将军,我就让你当我的兵。” 徐汇的身影消失在巷角,徐巢还在站在雪地里,穿着不合身的华服,眼里闪着奇异的光。 徐巢用少年给的钱赁了一间房子,很小,将将够他睡觉。他不想永远睡去了,他想锻炼身体,他要当兵。他把少年的衣服包好,放在房间里最隐蔽的角落,每日拿出来看一看,摸着大壁虎上的红玛瑙,就算再穷,他也不会拿去当掉。 后来徐巢得知,那天的少年叫徐汇,是徐将军的二子。徐巢没有名字,母亲叫他阿四,只是个代称。他替自己取了个名字,他厚着脸皮用了徐汇的姓,虽然徐汇什么都不知道。还有字,阿四望着自己的房间,四四方方,堆满了杂物,他就睡在杂物上,不像个家,更像个巢穴。 所以他就叫徐巢了,大一点之后,他就开始找活干,为了养活自己。也是怕他在街上乞讨的时候,会被徐汇认出来。 事实上,少年好像忘了那件事。有好几次,他骑着高头大马和一群富家子弟从街上跑过,他们穿着云一般的柔软华服,手里拿着软鞭,笑容像天上的太阳一样灿烂。他们跑得那样快,似一阵狂风,在地上积起一片尘埃,其他人纷纷躲避,唯有他迎上去,在咳嗽声中,看着少年离去的背影,像是看着遥不可及的月亮。 徐巢明白,徐汇是高高在上不染杂质的明月,而他是沟渠里的烂泥,明月可以在照在沟渠上,但明月不可能落在沟渠里。但他会争取,那是他的信仰,他要当他账下的兵。 徐巢的身体很差,他到了六尺便停止生长,无论吃再多饭,他还是瘦得像根豆芽。他怀疑当年娘亲是和一个病秧子结合生下了他,但他没有机会去问娘亲了,因为她死了。在他十九岁那年害了花柳,浑身都烂了,头发也掉光了。徐巢给她送的终,她那时候已经说不出话来,只是看着徐汇流泪。 埋葬了母亲,大辽开始进攻。徐汇将代替自己的父亲去往边疆,朝野一片哗然,很多人信不过年轻的将军。只有他信,他马上来到军营,他要当兵,他要去边疆。 其实徐巢的身高和体格都不符合标准,但大辽来势汹汹,他很幸运的进了军营。他终于看见了徐汇,曾经的少年如愿当上了将军,他屡战屡胜,大破辽军。人们说他手握帝王兵,才能出奇制胜,可徐巢知道,根本没有什么帝王兵,因为他是徐汇,他就会赢。 徐汇是最完美的人,他有严肃但深深爱着他的父亲,他还有个长姐,徐巢远远看见过,长得和天上的仙女一样漂亮,他完成了年少时的梦想,他保卫了北襄的国土,他保护了北襄的百姓。 他不认识北襄皇帝,他不知道重重宫墙后面,坐着怎样一个人。 他只知道,北襄毁了徐汇,那他就毁了北襄。 徐巢的额头抵在冰冷的地板上,他抬起头,一字一句道:“徐将军,北襄弃你,你要覆灭北襄,我替你去做,你应该干干净净的,你的手上不应该沾上肮脏的血,这些脏事,我去做,这些罪,也由我一人承担。” 徐汇眼眶通红,他很想起来,但四肢像灌了铅似的,连话都说不出来。他艰难的移动身体,手在桌子上垂下来,徐巢想把他的手臂抬回去,但他的手伸到一半,又停止了。 他收回手,捡起地上的刀:“徐将军,这个地窖很隐蔽,不会被人发现,徐将军,我真的很……羡慕你。” 说完,徐巢打开地窖的门,光透进来又暗下去,只有徐汇一个人,在黑暗里无声落泪。 徐巢的身体越发透明了,阳光灼痛他的灵体,他像是站在熊熊大火中,每一根关节都在发痛。徐巢突然想起徐将军说的滚油锅,约摸也是这种感觉,但他不后悔。 徐巢对着徐汇微微弓身:“徐将军,我去了。” 徐汇没有答话,徐巢便准备走,他刚走出几步,后面传来声音:“徐巢,多谢。” 徐巢身形一顿,他转过身,璨然笑了,一如当年他被烈日晒得几乎晕厥,所有人都嘲笑他,只有徐汇递给他一个水壶,里面装着冰凉的山泉水。他教训了那群嘲笑他的士兵,他安慰他,时不时还会和他说话,他告诉徐巢,只要努力,他也能当上将军。可徐汇不知道,他只想当兵,他也不记得,当年走在冰柱子底下的小哑巴。 第41章 英雄落幕 徐汇在树下立了很久,直到王清河待不住了从树后面走出来,她抓掉头发林里的落叶,笑说:“原来二爷这么会吓唬人。” 徐汇只是笑笑,并未答话。 “千年之前,你初当生缚灵,地府拦不住你,你翻遍地狱找人,还顺路改了卷宗,那数十万条人命,都背在了你身上,二爷,值得嘛?” “本来就是我的错,要不是我一时鬼迷心窍,徐巢也不会为了我去做那种事。至于值不值得,清河,柳明明天生命煞,他迟早要死,若他不死,他身边的人也会死,你留下他,值得么?” 王清河摸摸鼻子,干笑几声:“我这不是欠人人情嘛。” 王清河自小就开始替别人驱鬼赚钱,用来抵扣学费。那天托她办事的那家人住在郊外,天色晚了她才结束,回去时公交早没了,连个出租车都没有。 没车就没车,从郊外走回市区,也就个把小时,她走得起。这时,旁边驶来一辆粉色小电驴,上面坐着一个女人,穿着附近工厂的衣服,她背后还有个孩子,手里拿着个饼子,吃得满脸饼渣。 “小朋友,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你父母呢?” 王清河总是独来独往,这副小孩身躯很麻烦,要是有人看见她了,总会问她几句,她父母在哪里。要是她说没有父母,那些人就会露出很奇怪的表情,有的还会带她去吃饭,给她送钱。 有了几次经验,王清河学聪明了,她说:“我父母在家里,我在回家。” “你家在哪里啊?远不远?这里是郊区,难道你父母也是这里的工人?” 王清河看她一眼,女人长得很普通,年纪应该不算大,但眼角都是细纹,显然是累出来的,最重要的是,她很烦人。 女人把小电驴开得很慢,和她两条小短腿保持同等速度。 “不是,我家在市里。”王清河的耐心已经逐渐没了。 “那你怎么会到这里来了?你爸妈送你来的嘛?这里很危险知不知道?” 女人一连串问了三个问题,王清河一个都不想回答,十分高冷的走到一边去了。 谁知女人一转车头,来到王清河身边,她脸上带着温柔的笑容,声音也甜甜的:“小朋友,我正好也要去市区,明天是周一,我送儿子去上学,你和我一起吧,我带你回去,现在没有公交车,你一个小孩子,很容易遇到坏人。” 王清河最终坐上去了,不是因为她怕坏人,而是这副小孩身体太容易累了。她坐在那个脏孩子身后,正在看周围倒退的风景树,忽然觉得手里多了个东西。 满脸都是饼渣的孩子给她递了一个完整的饼,鼻子下面还有一挂晶莹的鼻涕,他说:“给漂亮妹妹吃。” 你才是妹妹,王清河在心里说了一句。她捏着那只饼,看起来很干,也很粗糙,和外面卖的不一样,不知道这个女人在哪里买到这种品相的饼。 “这是我自己做的,用绿豆面和着面粉在加上白糖一起揉,你别看它样子不好看,味道可好了,又没有食品添加剂,我们家明明最爱吃了。”女人的笑脸倒映在后视镜里,脸上看不出任何局促。 要是往常,王清河一定不会吃,但是那天她太饿了,那只鬼消耗了她太多力气。她咬了一口,咀嚼几下,由衷的说:“好干,” 后视镜里倒映出女人尴尬的笑容。 “但是很好吃,我从没有吃过这么好吃的饼。” 女人很健谈,她问起王清河的学业,又说懊恼起自己的孩子英语不好。王清河有一塔没一搭的回着话,从女人的话中,得知她独自一人养孩子,日子虽然很辛苦,但是很充实。 王清河一路没什么表情,因为她一眼就看出,这对相依为命的母子都是短命人,虽然他们都很善良。但这世上就是这样,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 终于到了市区,璀璨的霓虹灯下,王清河看清了女人的脸,一点都不普通,她很好看,浑身都笼罩着淡淡的光辉。 王清河走出几步,又倒转回来,从包里抽出一张名片,摆着一张臭脸,递给女人:“这是我的名片,以后不论有什么麻烦,可以来找我。” 女人很惊讶,她没想到这么小的孩子居然有名片,或许是小孩子闹着玩,女人很温柔,就说:“明明,快把名片接过来,给妹妹说谢谢。” 脏孩子接过来,两颗眸子像是熠熠生辉的宝石:“谢谢漂亮妹妹。” 你才是妹妹,王清河对着他做了鬼脸,转身走远了。 徐汇附和的笑了笑,没有戳穿王清河,两人正准备往大院走,破烂的玻璃门伸出老赵的方脸,他说:“老板,二爷,面煮好了,快进来吃面,牛肉管够,还有荷包蛋。” - 万古城的鬼患肃清了好几天,这几天景点没开放,因为焦安国给上面打了招呼。他带着长城成员帮着鬼差做事,有时候会来大院吃饭,不过都没看见王清河。 听秦胜广说,王清河心情不好,自从那天早上吃完三碗牛肉面后,就再也没有出过房间。每天吃得也少,饭菜送进她房门,又被她原封不动的放在门口。 大院的人很少见到王清河这个样子,他们不知该怎么安慰,每天按部就班的生活,兴许哪天她自己就出来了。 五天后,万古城恶鬼患彻底肃清,焦安国来大院说这个消息时,大厅里只有小花在看电视剧。 玻璃门换了全新的,秦胜广这几天总是不见人影,大福几天前就回来了,现在不知在什么地方玩,柳明明今天有课没过来,老赵约莫是在睡觉,徐二爷刚刚上万古城。今儿景点重新开放,他应该是去会棋友了。 日子仿佛恢复到了从前的样子,焦安国在天井里站了一会儿,看见王清河的房门紧闭,退出来说:“昨天鬼差全部回了阴司,长城的人也回去得差不多了,万古城又变成了从前的样子。” 小花按停电视,说:“是啊,真好,就是老板不知道怎么回事,在房间里待好几天了。” 焦安国说道:“或许是累了,我也该回去了,小花,有一件事,你转告王清河。这几天我和鬼差们共事,得知徐二爷是生缚灵,阴司忌惮生缚灵,要拿他回地府,应该就是这几天的事,我听说派的还是红衣白婆,那位性情古怪的引渡人,听说她专缉恶鬼邪灵,你让王清河千万小心。” 小花笑道:“放心吧,焦副,没有老板拦不住的人。” 时间很快到了晚上,小花今天没有夜班,早早的就回去了,天井里吃饭的只有三人一鬼。 “要不,我去敲敲老板的门?她这几天吃得太少了,这样饿下去不是办法。”老赵忧心忡忡的说道。 秦胜广吸食着麻婆豆腐的味道,说:“你不怕她?” 老赵耸了耸肩:“算了,她饿得受不了了,自然会出来。你们有没有觉得,今天晚上格外冷?” 端午节已经过了,天气转晴,白天开了太阳,温度上升了好几度,夏天就快来了。今天晚上却尤其的冷,穿着长袖都直打哆嗦。 “晚上风大,自然要冷些,你们不用太担心王清河,她自己有分寸,赶快吃完晚饭,吃好后就把门窗锁上,早早回房间关灯睡觉。”徐汇说道。 两人都听得出徐二爷的弦外之音,他们没有多说话,草草用过晚饭,秦胜广把门窗关好,就回了房间。老赵把王清河基本没动过那份饭拿回来,用最快的速度洗好碗筷,也回到了厨房边的房间。 大院所有的灯都没灭了,整座楼像被泼墨的黑夜吞噬,周围很静,只能听见风拍打门窗的声音。很快,笼罩着天空中的乌云化作了万千雨箭,倾倒在尘世中,敲得屋檐乒乓作响。 黑暗中,王清河站在房间的落地窗前,雨被风携裹,洋洋洒洒的飘进她的阳台,在她面前的玻璃窗上爬出一条条透明的小蛇。雨声中忽然传来一道隐约的梆子声,王清河敏锐的察觉了,她回过身,双眼锐利如鹰隼。 有人来大院了。 红衣白婆打着把赤红色油纸伞,伞骨边缘缀着一圈拇指大小的骷髅头,在风中飘荡,敲打在一起,如同古老的调子。雨很大,却没半点落在她鲜血般的衣裙上,她走得很慢,六只悲喜面具顺服的垂在裙边,静静望着风雨飘摇中的大院。 大院前面的几株苦竹野草般垂着,有的已经折断,了无生气的倾倒在雨幕中。红衣白婆扫了一眼那几株竹子,便将目光收回来,身形化作一阵疾风,穿过紧闭的玻璃大门,出现在天井中。 天井一方养着花草,一方种着老赵亲自挑选的菜蔬,宽大的叶片在豆大的雨点中颤抖不止。收了红伞,红衣白婆撩起衣裙,一步步走上二楼。 生缚灵不比普通缚灵,他们能自行吸纳天地之灵,比困在某个执念里出不来的缚灵厉害百倍不止,生缚灵已经类妖,所以阴司特地派了她来,地狱中最厉害的引渡人。 雨点密密匝匝的敲打窗扉,似一曲安详的调子。徐汇穿戴整齐,坐在床边,他能在磅礴大雨中听见清晰的脚步声,红衣白婆来了。 他已羁留人世千年,北襄最后的臣民都已去往九幽,与他有关系的所有人都走了,他还有什么理由留下? 咚咚咚——门口响起清脆的敲门声,紧接着响起的是红衣白婆充满岁月的声音,像是尘世间所有的风声都掺在了她的嗓子里。 “徐汇,你的仇人裘子初已经伏诛,他将在地狱待上万年,你战死的兄弟们,原谅了你的过错,他们已经安心的去往轮回,你也该走了。” 徐汇不知什么时候将手伸到枕头下面,那里有一只断剑。这支剑是他从战场上捡的,所有人都以为这是帝王兵,其实就是一只普普通通的剑。平平无奇的剑纹,普普通通的剑柄,连个昂贵的宝石都没有,还被他折断了。 几天前,他曾经用这把剑割断仇人的脖子,现在他要用这把剑留下来。 他还没有未完成之事,他还想在尘世中多留一段时间。 传闻红衣白婆在地府当值千年,她缉拿的恶鬼邪灵上万数,她神力高强,任何恶鬼在她手下,服从便相安无事,她会很有耐心的带着去阴司。如果反抗的话,她会毫不留情的打得鬼怪飞灰烟灭。她是地府中最好的引渡人,也是鬼怪们最害怕的罗刹。 徐汇不确定自己是否有胜算,他只想尽力一试,他不想走。 第42章 英雄落幕 剑柄被徐汇捏得很紧,关节都泛起了灰白。他微阖眼帘,正想来个先发制人,门外忽然传来一声叹息。 “这凡人啊,欲念未平,又起欲念,你现在不走,以后便能不走么?” 红衣白婆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一个字完全被雨声覆盖,像是蛇类从湿漉漉的水中逶迤而去。徐汇拿着断剑起身开门,门外空空如也,只有风不断的灌进来,钻进衣袖裤腿,像是要沁进骨头缝里。 第二天是周末,一扫昨晚大雨,是个难得的好天气。柳明明今天放假,早上搭着小花的小电驴,和她一起来了大院。 彼时大院刚吃好早饭,老赵在收盘子,柳明明很有眼力见的上前帮忙。二楼架着人字梯,秦胜广带着黑色手套站在上面取什么东西,大福在下面扶着,肩膀上放着几条缀着小铃铛的细红绳。 小花站在天井下,靠着柱子边问:“老秦,你们在干什么呢?” “阴司的人昨晚来了,想带走咱们二爷,王清河准备把她抓起来打一顿。为了不让那个人察觉,我还特意在噬魂铃里塞上了棉花。昨晚风雨大,我把所有灯都关了,那个老婆婆肯定眼神不好没看见,只要她敢动手,我保证她有来无回。”秦胜广说着,把挂在房梁上的小绳子取下来。 “……那可是神职人员。”小花仰着头说。 “你见王清河怕过谁?”秦胜广取下一头,噬魂铃垂下去,正好掉在小花面前,荡来荡去,像颗被细线吊着的小小头颅。 噬魂铃已经取了一半,还剩另一半没解开,缠得密密麻麻,仿若覆盖了好几层的杂乱蛛网。噬魂铃专门对付灵体强韧的人,一只价值不菲,天井里少说也缠了数百只,王清河果然是下了血本。 小花看着面前怎么摇晃也不会发出声响的暗铜色小铃铛,说:“那人抓到了吗?” “许是怕了,她知道大院的厉害,来走了个过场就跑了。”秦胜广下了人字梯,把它挪动到另一边,又开始解铃铛。 “老板出来了?”柳明明系着围裙,端起最后几个盘子问。 “没有,微信上告诉我的,她还要在房间里待多久,再不晒晒太阳,人都发霉了。”秦胜广正说着,小花发出一声尖叫,吓得他差点就梯子上滚下来,虽说不会痛,纸皮衣服铁定会破。 小花看着手机高兴说:“发工资了,我还以为老板心情不好,工资要过几天呢,没想到准时准点的发了。” 正在洗盘子的老赵透过窗户说:“发了发了,我听见手机响了。今天我要去城里买东西,你们谁一起啊。” 小花第一个举手:“我,把大福带着,带着他出去见见人,整天窝在大院,出去见的也是死人,他该学着和活人接触,小明子,你来不来。” “来,正好去买点资料。”柳明明心细,见所有人都欣喜若狂,除了不知钱为何物的大福,以及坐在梯子顶部的秦胜广。他闭嘴不言,好像全部的精力都放在手中的噬魂铃上,但是柳明明知道,他肯定在听小花组织的团建。 “秦哥,我们一起吧,我还没在南沙好好玩过呢。” “你秦哥不来,他没钱。”小花笑着说。 “啊?”柳明明立即想到,秦胜广肯定欠了很多钱,他一个鬼,又不要还房贷车贷,肯定是和别的鬼打牌输了。柳明明以前的父亲就爱打牌,家里的钱全让他输完了:“秦哥,你放心吧,你的债很快就会还完的,这次我请你,老板给我的工资完全够我花。” 柳明明手里拿着盘子,很是正经的对秦胜广说。 “小明子,你怎么这么可爱啊?你秦哥不欠钱,他压根就没有工资。当年他打赌输给老板,要给大院白打一辈子的工。”小花拿着手机一阵狂点,应该是在清空购物车。 柳明明没想到是这个原因,他不知道该怎么安慰秦胜广,端着盘子在原地愣了会,才说:“秦哥,无论如何,今天我请你,想吃什么我买单。” “不请了,老板给我发消息了,想吃小龙虾,应该是忍不住了。”老赵边说着解开围裙:“小明子,把碗洗一下,我去菜市场买小龙虾,再晚新鲜的就被人抢走了。小龙虾这玩意儿很难处理,今天谁也别走,给我洗小龙虾,我在买点肉菜,咱们晚上吃烧烤。” “行,赵叔快去吧。老板饿了这么些天,肯定饿坏了。” 小龙虾确实很难处理,柳明明和大福年纪小,两个人被安排洗小龙虾。他们坐在矮凳上,手里拿着刷子,面前是满满一盆活蹦乱跳的小龙虾,大福不知道累,柳明明看得头晕。 听说王清河今天要出来,二爷也从山上回来了,还带着在山上商贩买的水果,在厨房帮着洗菜。 一行人忙活到傍晚,烧烤架才架起来,各种肉类蔬菜整整齐齐的串着,都被精心腌制过。老赵系着围裙,坐在烧烤架后面,眯着眼睛把烤串放上去,刷油撒料,很快,香味四散而去。 天井四周的灯都开着,连过年用的彩灯都开上了,亮如白昼。徐二爷桌子上巡视,目光在各种烤串上扫过。他每次都这样,上次吃火锅的时候,也盯着看了好久。大福坐在椅子上发呆,秦胜广离烧烤架远远的,生怕火星子溅在他身上,把他全身都烧没了。柳明明把碟子摆整齐,顺道把饮料啤酒也摆好了。小花心思巧,各种水果被她切了样式,码成小动物摆在桌上。 柳明明完成自己的事,正要上楼去喊王清河。紧闭了好几天的房门,忽然自己就开了。王清河笑着走出来,双手撑在扶手上,姿势相当慵懒,眯着眼睛闻了一下:“好香啊,饿死我了,小龙虾好了么?” “好了,赶快下来,不然就冷了。”老赵急忙说。 王清河走下来,众人这才看见,她眼底一片青色,脸也小了一圈,仿佛这几天没睡过似的。她脸色看着很差,表情却和平时相同,笑得没心没肺满面春风。 她随便找了个位置坐下来,小龙虾是最快好的,赵叔做了很多味道,油焖蒜蓉酱爆清蒸麻辣,色香味俱全,摆了好几个大盘子。烤串也好了一轮,大家已经落座,赵叔把羊排烤好,撒上孜然葱花,切开在每个人盘子里放了两片,也坐下了。 王清河看起来很高兴,她给每个人都倒了酒,举起来说:“来来来,好久没这么高兴了,先喝一个。” 王清河好酒,大院的人都知道,但她今天的状态显然不对,脸上的笑容像是贴上去的。 他们不好发问,跟着把酒杯举起来,大家一起碰了杯,仰头喝下。 赵叔做的小龙虾很美味,肉质紧实,口感没得说,烧烤香辣十足,色香味俱全,大家立即就吃开了。王清河一边剥着小龙虾,一边和大家说话,她很健谈,和往常一样。渐渐的,大家也就真的认为她已经完全好了,或许前几天她就是偶尔心情不好。 王清河吃了一会儿,开始挨个敬酒,别人喝多少她不管,反正她自己是仰头就干。喝到后面,觉得啤的没味道,自己开了瓶白的。 柳明明忙着剥小龙虾,徐二爷剥得慢,大福根本就不会剥,他连壳都一起吃了。柳明明就给他们两个剥,把虾肉放进二爷的碗里,就听见二爷忧心忡忡的说:“明明,你说清河到底是好没好,我怎么有点看不懂了。” “或许是高兴吧。”柳明明说着,又看见大福吃了虾壳,他正要制止,肩膀忽然一重,王清河转到他这里来了。 王清河脸色很白,双眸像笼着层水雾,有些迷离,显然是喝醉了:“小明子,经过这段时间的考察,我宣布,你已经成功转正了,恭喜你正式成为大院的一员。”她手里捏着半杯白酒,递到柳明明面前:“这么高兴的事,咱俩必须碰一个。” 柳明明如临大敌,啤酒他还能喝,白的就真不行了:“老板,我不会喝白酒。” 王清河从桌子上拿起瓶易拉罐雪碧:“你喝这个。”说完,在柳明明的呆滞中,用手中的酒杯和他碰了碰,一饮而尽。 柳明明就没见过这么喝酒的,他想制止,却看见秦胜广遥了遥头。王清河终于走完一圈,她回到自己的位置上,想夹拍黄瓜吃,夹了好久没夹起来。 终于,她成功吃到清脆的拍黄瓜,对众人说:“我有个事想问你们。” 还在说话的几个人立即就停了,他们把目光看向罕见喝醉的王清河,说:“什么事儿?” 王清河重新倒了杯酒,这次她只抿了一点:“我有个朋友,她最近有些烦恼。” 他们和王清河待这么久,她有几个朋友他们都知道,王清河说的这个朋友,分明是她自己。当然,为了听她下面的话,几个人默契的没有拆穿。赵叔还添油加醋说:“你朋友怎么了?说出来,咱们给分析分析。” 眼看几人上道,王清河就安心说了:“我有个朋友,她就快死了,虽然她不知道什么时候死,反正就是活不长。” 这话一出,几人又排出了王清河的嫌疑,她天生神力,虽然只有半天有。她每次受伤都好得很快,绝对不是短命的人,或许,她真的有在场几人不认识的朋友。 当然,只有徐汇知道,王清河说的就是自己,他答应过王清河,不会把她的秘密说出去。 “这世上有人长命百岁,有人出生就死了,这很不公平,但都是有原因的,老板,你说的朋友怎么了?”老赵啃着羊排问。 “我这个朋友啊,其实活了很久,但她从来没有想要过什么东西,直到她遇到一个人,她可能喜欢他,你们说,她该去追求嘛?”王清河的眼睛很迷离,表情却很认真。 “首先,得先知道那个人喜不喜欢你朋友。”秦胜广拿着一个完整的苹果闻,周围烧烤味道太浓了,熏得他头晕:“如果喜欢,就去追呗。如果不喜欢,生命没剩多长时间了,别浪费在不可能的人身上。” 王清河好像被问住了:“这我哪知道?” “我觉得,应该去追求,不试试怎么知道有没有可能,正是因为生命所剩无几,想做什么就去做,万一那个人喜欢你的朋友呢。这样,我把几率分为两半,各占二分之一。那个人有一半的可能喜欢你朋友,如果她去拭了,正好就是那一半,不就皆大欢喜吗。”柳明明说道。 “小明子可以嘛,你谈过几个女朋友?” 柳明明脸红了:“一个也没有。” “那你的话不足为信。”王清河毫不留情的否决了柳明明,她转向徐汇,问:“二爷,你资历最高,你说。” 徐二爷轻啄了一点酒,说:“我一直很后悔,离家那一天嫌麻烦,连早饭都没有陪父亲吃。清河,如果你……朋友有喜欢的人,只要还有时间和机会,就一定要去说出来。” 听二爷说起以前的事,大家有些唏嘘,气氛有些沉闷,小花急忙站起身声:“我我我,我只说一句话,今朝有酒今朝醉。” 王清河停顿了一会儿,迷离的眼睛突然亮起来,似有一道奇异的光从里面射出来:“是了,我活了这么久,从没有这么想要过一件东西,今朝有酒今朝醉,今朝金隶今朝睡!” “什么?”六人一齐出声,吓得王清河一哆嗦。老赵的羊排掉了,秦胜广的苹果摔了,柳明明忘记了剥龙虾,小花一口啤酒喷出来。 “你喜欢金隶,那个巫族大祭司?” “如果真的是大祭司,那他就是我们的……老板娘?” 王清河笑起来:“别瞎说,八字还没一撇呢,我这就告诉他。”王清河酒壮怂人胆,掏出手机就给金隶发信息,发的六个字,金隶,我喜欢你。就像现在的她,热烈得烧烤架里通红的炭。 “快把她手机抢过来,把消息撤回。老板,金先生不是普通人,你可想好了?”小花说着,人已经跑到王清河身边,抢过她手中的手机,看着上面的信息,觉得很离谱,她没想到向来冷静理智的王清河有一天会做出这种事。 小花想都没想,就把消息撤回了,她跑到徐二爷背后躲起来:“老板,不是我不支持你,等你明天酒醒了,人清醒了,如果你还想这么做的话,我指定不拦你,还给你支招。” “小花,把手机拿来,我就要现在说。”王清河真是酒劲上来了,她要来抢手机,一群人拉得拉,躲得躲。王清河刚抢到手机,那充满暧昧的消息刚发出去,就被小花抢着撤回了。 一群人在天井里进行拉锯战,王清河孤军奋战,只有大福什么都不懂,愿意帮她。终于折腾累了,王清河坐在椅子上休息,没一会儿就趴着睡着了。 小花拿着王清河的手机,和金隶的聊天界面上,足足十几条撤回的标志。几个人扒在她身边看:“怎么样怎么样?大佬回消息了吗?” 小花摇了摇头,她看着上面的时间说:“金先生有一段时间没和老板聊天了,这么多撤回消息,按照常理,他该问问是怎么回事啊?一点动静也没有,他不会真不喜欢咱们老板罢?” 第43章 巫族 王清河第二天中午才醒,她整个人都窝在柔软的床上,顶着乱糟糟的头发起来。她撑着发昏的头,习惯性的去摸床头上的手机,几下摸空后决定先起身,心里想着手机可能落在楼下了。 打开房门,随着白晃晃的阳光映入眼帘的,还有四颗黑不溜秋的脑袋,脑袋下面,是花儿柳明明赵叔充满审视的脸,仿佛王清河是重罪的逃犯。 王清河冷不丁被吓了大跳,瞌睡当即清醒了。 “你们在干什么?我门上有金子嘛?” “老板,你昨晚说,你喜欢金先生?”小花皱着眉问,手里还攥着王清河的手机。 王清河的目光裂了,大脑飞速旋转,昨晚的片段断断续续的窜进脑海,她现在后悔得只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你昨晚还说,你活不长了?”老赵又说,圆不溜秋的眼睛里写满担忧。 想起昨晚的丢人行径,王清河下定决心戒酒。 四人表情不善,就连大福也一脸疑惑的看着王清河,王清河的目光却在手机上:“金隶回复我了么?” “这不重要!”三人恶狠狠道。 王清河被吓得一哆嗦,连忙服软:“好好好,我说,其实我是骗你们的,这是个假设,假设我没剩多少时间了,我依然想要……”王清河停顿了,昨晚酒壮怂人胆,她什么都敢说,现在反倒觉得有些难以启齿:“如果你们不信,我今天就去做个体检,我现在身体很健康。” “马上收拾东西去做。”小花说。 “一刻也不要停。”赵叔说。 “老板,体检不能吃早饭,你别忘了。” 两人目光复杂的看了柳明明一眼,怎么到了他这里,气势就减了大半? “行行行,立刻就去!”王清河就要往房间里逃,突然又想起什么事,从门框里露出一张略显憔悴的脸:“花儿,能不能把手机还给我?” 小花将手一抛,手机在空中划出完美的弧线,稳稳落在王清河手中。摁亮手机,上面有条新消息,王清河急忙点进去看了,是焦安国发的,说是上次的秋山古墓有了新发现。 都什么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了,王清河现在不想知道,就没回。点开和金隶的聊天界面,十几条撤回消息,那边一点动静也没有。 一行人见王清河进了房间就散了,小花转过身来说:“我听说金先生在万古城里让万鬼跪伏,这不是件容易的事儿,指不定受伤了,他是你老板,你不去看看?” 王清河的确看见金隶吐血了,他虽然贵为巫族大祭司,总归也是肉体凡胎,让万鬼跪伏并不是件容易的事儿,那时她装着没看见,心里还挺过意不去的。 这几天她想了很多,翻来覆去也就几个字,不想后悔。她即将死去,来凡间不过是为自己找一块好坟。可她偏偏遇到了一个人,缘分让他们相遇,命运又让她毅然离开,时间并未抹掉王清河心头那一点点的苗头,反让那火星变作了熊熊业火。 王清河自认欲念早被漫长的时间磨平,她从没有这么想要一件东西过,她想去争取。王清河平日循规蹈矩,偶然疯狂肆意。临死在疯狂一把,也不算过分。 王清河笑开了:“小花,多谢。” 小花翻了个白眼:“小意思,记得去做体检,我们这几天就要看到报告。”说完,踩着楼梯下楼了。 王清河用最快的速度梳洗了一番。踩着木质楼梯下楼,赵叔不知躲在什么地方睡觉,柳明明在做作业,小花坐在柜台后面做美甲,徐二爷应该又上万古城会棋友了。 王清河弯腰越过柜台,伸手拿了上面的车钥匙,说:“挺好看,下回给我也做一个。” “你不是嫌麻烦吗?” “今时不同往日。”王清河甩着车钥匙出门,没想到在石梯上遇见了秦胜广。 这纸皮显然刚从外面回来,笑得满脸怀春。明明是纸糊的脸,王清河却隐约在他脸上看见了一抹非比寻常的红晕。他手里揣着一个小蛋糕,用透明盒子装着,上面还系了个精致的绒布蝴蝶结,蛋糕边缘是蓝色的花边,中间画着两个小人,模样并不好看,像是蛋糕店员练手的残次品。 “老秦,我记得今天不是你生日啊?上哪儿弄得这么丑的蛋糕?” “去去去,你懂什么?对了,王清河,我有事要告诉你。” 王清河已经准备洗耳恭听了,秦胜广话到嘴边又打了个转儿:“算了,没事,你昨晚说你活不长了?是几个意思?王清河,我可不信你会早死。” “放心,我惜命,不会这么早来陪你。”王清河说完就走了。 秦胜广在她背后喊:“我说了多少遍,我没死,我只是身体被别人借去用了,很快,就是这几天,他们就会还给我了。” 秦胜广的话还没说完,王清河的身影就已经消失在了路口。他也不管,小心翼翼的拖着蛋糕,回了大院。 开车行驶在路上,王清河并不想马上就去医院,她把车停在路边,决定先关心关心金隶的伤势。 她没金隶的号码,只有微信,拨过去没人接。王清河用指尖敲着方向盘,等待通话自动挂掉,她不知道金隶的住处,也不知道该去什么地方找他。说不定又是有什么事了,毕竟是巫族祭司术族大佬,一堆事儿等着他忙。 王清河关了手机,还是决定老老实实去医院,用体检报告堵住大院的嘴。她正要开车,手机响了,是个陌生号码打过来的电话。 接通,那头传来江兴急促的声音:“王老板,是我江兴,隶哥出事了,金长老回来了,他要翻案,隶哥失去消息前让我告诉你,这几天千万别出门,最好是离开南沙一段时间,等风头过去了再回来。” “金隶在哪里?” “他在山西,好几天了,一点消息也没有,王老板,他们都说隶哥回不来了,”江兴声音在颤抖,王清河听得出来,他哭了。 电话那头传来江兴吸鼻涕的声音,他说:“王老板,我的时间只够说这些,在金长老没有找到你之前,你赶快离开南沙——” 后面的话显然没有说完,电话就传来了忙音,要么是有人强行挂断了电话,要么就是江兴看见了可怕的人,自己把电话挂断了。 王清河在原地愣了一会儿,正要打电话,一道猩红的线从前面直直飞来,在阳光下闪着血色光辉,如同一只富有生命力的蛇。王清河正要开门出去,红线重重击在车头,撞出一个大坑,车身随之一颤,两侧不断延长,在车尾相遇绞紧。 车门紧闭,王清河现在没有神力,她出不去了。这是金家特有的术法,专门用来缉拿凶残的恶灵鬼怪。王清河并不慌乱,平静的看着走上前的人。 “北渚,好久不见。”来人穿着靛蓝唐装,福扣系得严严实实,头发青白相间,一丝不苟的梳在脑后,完整露出一张布着皱纹的阴蛰面孔。 “金长老,你这是什么意思?” 金温文逆着阳光,脸有一半隐在阴影里,他负着手,双眼射出凛冽寒光:“当年,你伙同金隶,残害我儿之事,该有了结了。” 第44章 巫族 车上,司机不苟言笑的开着车,金温文坐在前排假寐,这位巫族长老向来严厉,有他在的地方空气都要冷上好几度。王清河坐在后排,手上带着一副纯黑色的锁,冰冷从手腕处冒出来,蛇似的爬上脊梁。想当年王清河好歹也是金照山使者,如今竟被几个凡人像犯人一样押着。 “金长老,金隶的事,想必你知道吧。”王清河问道。 金温文睁开好几道褶的眼皮,眼珠子锐利如鹰,闪过一丝厌恶:“那个怪物么?他在我儿的位置上待了这么久,也该下来了。” “金隶刚去山西下落不明,你马上就找到了我,这恐怕不是巧合。” “我只要公道,北渚,你是金照山使者又怎么样?就算搭上我这条老命,我也要你们偿还我儿的债。” 王清河靠在车座上,不说话了,她早就知道这一天会来。 车外风景飞速闪过,黑色的车子开进金家别墅,两扇绞着花的铁门豁然打开,入眼是一座精致的喷泉,水柱在阳光下闪闪发光。车子并未停下,继续往后走,是一条笔直的车道,两侧是高耸直立的椿木。 几分钟后,车在一座古色古香的殿宇停下。殿宇的檐角高高翘着,上面趴着怒目而视的四绝兽,下面挂着四道暗黄色的旌旗,画着诡异的符咒,各缀着一只精巧的黄铃,随风而动,发出泠然磬响。 殿宇上方竖着排牌匾,边缘翻滚着的浪花,中间是纯黑色的底,写着几个鲜红的字,善恶堂。善恶堂下立着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大肚腩从裁剪得到的西服中挺出来,和金温文有三分相似的脸要温和得多。 他就是金家二长老金正奇,但他不善术法,到喜行商,所以大家都习惯性的叫他金总。他和大哥金温文一个主内,一个主外,金老族长患病经年不醒之后,金家主要是他们在打理。 金正奇一见大哥将人带回来了,连忙走下来迎,昂贵的皮鞋匆匆踏在石阶上,大肚腩随之颤抖。再次见到金照山使者北渚,金正奇下意识要拜,忽又看见她手上的黑锁,想起她现在是谋害巫族继承人的嫌疑犯。 金正奇不得不止了手上的动作,他强迫自己忽视王清河,对金温文说:“大哥,术家都到齐了,就等着你和……北渚呢。” 金温文嗯了一声,回过头对王清河说:“使者,请吧。” 王清河自然看清了金温文眼中不屑的光,她恍若未闻:“要审我可以,告诉我金隶在哪里。” 金温文转着手腕上黝黑的佛珠,笑答:“如果我儿不是你们害的,那个怪物会完好无损的回来,如果是你们,他将永远走不出山西,北渚,你是不是很后悔当年这样做。那个怪物,值得你舍弃神位嘛?” 王清河没有答话,转而踏上长而宽的石阶,善恶堂外面立着两尊巨大的石狮子,一只踏着小狮,一只踏着圆球,和当年分毫不差,只是底座多了一层薄薄的青毯。 王清河从容走过石狮,穿过一道狭长蜿蜒的通道,走进一间巨大的审讯室。审讯室呈回字型,依次往上,最中间的位置最矮,放着张简单的黑色石桌,后面是张石椅。回字三面都是人,年轻的年老的,王清河甚至看见了樊家老族长樊宇泽。粗略一数,房间里得有一百多号人,都是各术家的代表人物。 所有人注视着王清河步步入内,她神情平静,刚被人引到石桌边坐下。黑色锁链就像受到指引般生在石桌上,仿佛原本就是这样的。雕刻石桌的石头名叫莲生石,颇具灵气,世所罕见,也只有金家财大气粗,把它当作犯人的囚具。 王清河的位置最低,光线最亮,诸位术族代表的脸在她眼里只有个大概,而她就连一根翘起来的头发丝都暴露在众人的注视下。 金温文和金正奇并肩走来,他们左右避开王清河,走到她面前的回字椅前坐下,那里是整个回字的中心位置,也是距离王清河最近的地方。 “这位就是金照山的使者么?怎么看着和我们差不多?”湘西赶尸一脉的族长边唐是个留着山羊胡的干瘦老头,他捻着干燥卷曲的胡须,眯着眼望底下的王清河。 金温文斜瞰着王清河,说:“大概是怕事情败落,不敢回金照山,诸位,谋害巫族继承人事关重大,我们开始罢。” 审讯室里传来此起彼伏的应和声,王清河抬起脸,平静的目光扫过每个人的脸,他们的眼神里有的带着疑惑,有的带着鄙夷,她坐在最下面,边缘空荡,身后空无一人,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她自己。 “我先来罢,”边唐放下稀疏的山羊胡,稍微坐正了些,浑浊的眸子里闪着微光:“听说金照山上有一衰神,名为北渚,因失职导致琉璃塔失窃,才来到凡世,使者,可有此事?” 众人一阵唏嘘,坐在底下一圈的人,脸上露出惊恐的神情,扭动着屁股,衰神字眼霉头一样蔓延,他们不想被碰到,只想逃离。又碍于金家两位长老,以及各位术家长老都在,这些人不想被小瞧,强迫自己僵硬的坐在原地。 王清河垂眸不答。 “我有疑问,不是对使者北渚,而是对两位长老。”一个年轻人站起来,他是奇门遁甲一脉的传人申行来:“传闻金隶当年被恶鬼俯身,他克死了自己的父母,还克死了周围的人,我曾在荒山见过一只小鬼,她说自己是金家的家仆,专门负责伺候金隶,不知怎的,就英年早逝。 为此,我曾去拜访金家仆人的后人,据他们回忆,金隶向来独来独往,因为在他身边伺候的人,总会莫名其妙的死去。我想问两位长老,这样的怪物,为什么能当巫族大祭司?” 申行来用最大的声音质疑术族魁首的两位长老,他年轻的脸上毫无畏惧。 金温文始终沉着一张脸,仿佛黑压压的阴云要溢出水来。他起身,抬起眼皮,冷鸷的眸子先是看向不知好歹的申行来。他说的是事实,可他也暴露了自己在秘密调查金家。 年轻人终究冲动,自觉失言,正要道歉,却听见金温文回话了。 “因为你们看见的金隶,根本就不是巫族继承人,他是个冒牌货,是金家的无奈之选,至于原因,诸位要问使者北渚。” 众人将审视的目光齐刷刷对准王清河,像是一把把淬着毒的利箭。后者垂眸坐着,姣好的眉眼微敛,从头顶打下来的光在她眼底留下阴影,边缘还有睫毛的痕迹,像是两把柔软的小刷子。王清河抬起头,微凉的目光看向对面的金温文。 “想知道么?那我就告诉你们。” - 北渚从犬丘回来就陷入了沉睡,神骨剔除,她身上每一处都泛着密密麻麻的疼,就连睡着了,梦里也是疼痛。 她醒来的那天,金照山又下起了雪,铺天盖地的雪花打着转儿掉下来,铺成了厚厚的毛毯,将她住的殿宇整个掩埋。 她刚打开门,已经到膝盖的雪就倒了进来,覆盖在她脚背上,刺骨的凉。 入眼皆是雪白,她住的地方没有仙侍伺候,仿佛要在金照山消失了。金照山向来四季如春,连绵的山峰像是翠绿的包子,神仙们又素来风雅,有的在自己山头上种满桃花,有的建了精巧的飞厥,各个极尽心思,将自己的洞府打扮得清雅深致。 说起来,金照山第一次下雪,还是几百年前战神北渊战死。北渚敛了眸色,莲青色的衣袍扫过亮晶晶的雪粒子,出门去了。 走出几步,北渚往后看了一眼,她住的地方清净,要不是她刚打开门,抖落了门楹上的雪,露出了青色的水纹,当真是半点看不出来这里还住着人。 往西方走,是天帝所在的瑶殿。 还没到瑶殿,北渚率先看见一片断崖,冰凌结成了千尺来长,奇绝剔透。崖上立着座翠色小亭,积雪将亭子盖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些许狭长的翠色。 北渚失去了神骨,第一次觉得畏冷,她拢了拢衣袖,忽然觉得那里应该有人。到底是谁,她记不清了。 正巧旁边洞府的梅花仙在雪地里种植梅花,天地玄白,玉裹乾坤,只有她的洞府前缀满了红色的梅花。她看见北渚,远远的打了个招呼:“北渚,你回来了?” 其实北渚早就回来了,她只是一直没有出门,所以没人知道她回来。但北渚不想解释,她点点头,说:“回来了,那边翠亭里的人呢?” “你说宁睢?云游四海去了吧?好久没见着他了,你又不是不知道,他这个人性格古怪。” 梅仙的语气说得北渚仿佛很熟悉宁睢似的,北渚对这个仙没印象,她和梅仙的关系也不算亲近,只记得她是近来才搬过来的。几句话说完便没了下文,梅仙继续弯腰掘坑,北渚继续西行,没听见梅仙把树苗放进坑里,自言自语说:“好像自从北渚去了凡间,就再也没见过宁睢。” 这一路很清净,一个神仙也没遇到,倒不是金照山上神仙少,而是因为她是衰神,所有人都会绕着她走。 瑶殿,仙风震荡,耳边伴着凤凰清啼,北渚立在殿中央,望着地上整齐的金砖出身。 “北渚,你想好了?” 十二重玉阶上,立着张巨大的椅子,十二条金龙盘在椅子上,爪尖牙利,不断游动,却始终不敢离开那张椅子。龙椅上空空如也,天帝向来云踪风迹,没人见过他长什么样。就连到了每月上朝的时候,金照山的一干神仙,也是对着一张空荡荡的金椅说话。 天帝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带着高高在上的威严,又隐约掺着一丝慈悲。北渚回过神,下意识望向前面那张椅子,果然还是没有人,金龙在上面盘桓涌动。北渚曾经想过,天帝要是坐在上面,会不会硌得慌。 仿佛是上辈子的想法了,现在的北渚再也不会有那些荒诞的想象,她轻缓而又坚定的答:“想好了。” 天帝默了很久,他总是这样,会停顿很长时间,以前的北渚猜不透他到底是在考虑,还是用停顿表示自己的威严。 金砖上流动着丝丝缕缕的仙气,仿佛是从绵延的雪山上流来的,带着缠绵悱恻的凉意。 “就算做不成神仙,待在九重天,你还能有数百年生命,如果去凡间,你就只剩下一辈子,凡人的一辈子短若蝼蚁,你也愿意么?” 天帝的声音响起,地面的仙气像是平静的湖面,被风吹起了细而乱的涟漪。 “愿意。” 又是很长的停顿。 “好罢,你去巫族金家,负责下一任巫族继承人的培养,这是你作为神官完成的最后一件事。直到继承人成功拿到大夏龙雀,你就能得偿所愿。北渚,从今以后,你将被金照山除名。” “多谢天帝。”北渚弯腰施礼,莲青色的袍子逶迤在地上,很快又收回去,走远了。 北渚走到瑶殿门口,面前是万重玉阶,瑶殿伫立在金照山最高的山峰上,放眼望去,万千峰峦皆是茫然雪白,六棱冰花洋洋洒洒,铺天盖地而来,如同巨大的天神在更高的天空洒下的白花,又像是天神下颌悬着的晶莹泪珠。 身后,沉重的殿门缓缓阖上,恍惚间,北渚听见天帝发出一声叹息,带着无穷无尽的苍凉。 “又下雪了。” 北渚初到金家,就摔了个大跤。她没走正门,想着暗自观察一下巫族继承人。 人间正值深冬,墙头上落满了雪,北渚没注意到雪下的砖头是松的,她当即就从墙头上摔了下来。地上铺着密密的鹅卵石,硌得北渚全身都疼。 北渚慢慢的爬起来,看见面前站着一个孩子,八九岁的样子,穿着件薄薄的黑褂子,福扣系得严严实实,露出的脖颈有些发紫。他伸出通红的手扶在墙面上,仰着脖子往墙上望。 这是块破墙,墙上有道拳头大小的缝隙,墙那面传来隐约的笑声。刚才北渚看见了,那里有一群孩子在玩游戏,几个孩子拉着衣摆排成一队,一个人在前面拦着,另一个人在抓。还没等北渚多看上几眼,她就摔下来了。 北渚手指拂过,衣袍上的污渍就消失得无隐无踪。她走上前,见孩子浅色的眸子中全是渴望,正要伸手去摸那孩子的头。 他突然转过身,手里拿着一把不知从那里得到的刀,锋利的刀锋指着北渚,孩子长得很好看,五官俊秀精致,鼻尖被冻得微微发红,更显得憨态可掬。 这位好看的孩子恶狠狠的盯着北渚,问道:“你是谁?” 北渚却是大笑,她修长的手指一转,孩子手上的刀便变成了一枝梅花。孩子骇然失色,丢掉花正要逃跑,脑袋却被北渚按住了。 北渚的手指冰凉,掌心却是温热的,揉着他的头发,说:“小小年纪,戒备心这么重,过得很辛苦罢,小孩,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小孩推了北渚一把,他的短发被北渚揉乱了,他仿佛很嫌弃,随便抓了两把,十分高冷的说:“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第45章 巫族 “因为我是神仙。” “从没有见过从墙上摔下来的神仙。” “……” “原来都被你瞧见了,小孩,你开个条件,我什么都可以给你,只要你替我保密。”北渚说道。 谁知小孩直接从她身边走过去了,他走的方向立着座简陋的屋子,镂着年年有鱼的窗上破了个大洞,门已经塌了一半。北渚这才发现一堵破墙隔着的,是完全不同的两个院子。 那边的院子里花圃修建得整整齐齐,虽然被积雪覆盖着,但也看得出来花费了心思整理。那院子里还立着一座精致的翘角小亭,亭下摆着考究的石桌,桌上列着冒热气的糕点和热汤。 而这座院子比房屋更寒颤,入眼是灰败的杂草,被积雪压弯了脊梁,没精打采的铺在地上,一如那个走进腐朽屋子里的小孩。 北渚听见破烂的木门吱嘎一声,像是人临死前的惨叫,原来是小孩进门去,又把门斜着摆在了门框里,好歹能遮挡一下风雪。 北渚踩着积雪上前,脚下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她站在门前,通过斜着的门看向里面。屋里是真的家徒四壁。只有一张床摆在角落,蚕丝被是唯一看着值钱的东西,但已经薄如蝉翼。 小孩在屋里生了盆火,彩色的瓷盆被熏得漆黑,看不清上面的图案。几块不知道他从那里找来的木块恹恹的燃着,仿佛随时要熄灭。 一阵寒风打着转儿吹来,天空飘落的雪花都被吹斜了。凛冽的寒风让北渚下意识紧了紧衣衫,她看向屋内,细脚伶仃的火苗被风携裹,扭曲婉转,最终化为了一缕纯白的烟。 小孩下意识起身,跑到床边要去扯被子里的棉花,原来被子是这么变薄的。还没等他把手伸进常掏棉花的洞里,背后的火苗猛地窜高,火势张牙舞爪,如同一条狰狞的苍龙。 眼看就要烧着房梁了,小孩很怕,但脸上没有太多表情,他率先想到出去取雪进来灭火,刚走出几步,火苗又悄无声息的变矮了。温顺的燃烧着,和他膝盖差不多高,像匹长毛的矮脚马,不会烧着屋子,烤火正好。 小孩奇怪的看着火苗,怀疑自己是不是出现了幻觉,耳边突然传来一阵银铃般的笑声。他抬眼望过去,那个自称神仙的骗子正在发笑,眉眼弯弯的,像是莹白色的月牙。 他正要发怒,那骗子竟然直接穿墙而过。她走进屋内,大大咧咧的坐在小孩刚才坐着的矮凳上,莲青色的衣裙逶迤在灰暗的地面。 骗子伸出修长如玉的双手,翻转着手心和手背,让自己的手均匀受热:“小孩,这下相信了吧,我真的是神仙。” 小孩蹲在火盆边,俊秀的小脸被火苗烤得通红,他伸出被冻得通红的双手,放在火边炙烤:“虽然你长得像神仙,但你不是,神仙不会摔跤,更不会捉弄人。” 这小孩怎么还抓着她摔跤的事情不放了,北渚正要说话,小孩又说话了:“你赶快起来吧。” 北渚眉梢一挑:“怎么?不想让我坐你的凳子?” 小孩脑袋微垂,浅色的眸子被火光映得透亮,像两片通透的琉璃:“你的裙子这样干净,会被弄脏的。” 北渚心中微顿,笑道:“我是神仙,我的衣裙是不会脏的,不信你看。” 北渚拿起一根燃烧的木块,不由分说的贴在莲青色的衣裙上,小孩正要阻止,印着暗花的裙面立即起了一个大洞,但是转瞬,被烧焦的衣裙又恢复如新。 小孩看得目瞪口呆,明明是些小把戏,北渚却有些得意。她将木块扔进火盆里,火舌摇晃了一下,溅出几粒火星子。她起身,莲青色的衣裙云雾一样柔软:“小孩,我该走了,有时间来找你玩,不过,你得先告诉我,你的名字。” 小孩依然低着头:“我没有名字。” “那我就告诉你我的名字,我叫北渚,我最近住在金家,金家在这一带挺出名的,你应该知道,你可以来那里找我。”说完,北渚就消失在了房间里。 北渚去见了这一任的巫族继承人,金泽,金家现任族长。 装潢考究的正堂里,摆着两排淬着清漆的酸枝木椅,方砖噌亮,倒映出繁复考究的房梁。金泽满头白发,穿着翻皮马褂,马褂上缀着一只价值不菲的黄铜怀表,绛紫色的貉子毛圈在颈边手腕处。 金老族长坐在首位,鹤皮般的手指蜷着,底下是只降龙木拐杖。旁边就是北渚,来自金照山的神族使者着一袭莲青色的衣袍,鸦黑的头发随意的挽在身后,有几缕散落在额前,说不出的清雅绝丽。 堂下立着高矮两道身影,高的穿深蓝色中衫,形容严峻,但他眉眼间并不难看出对使者的尊敬,他就是一百多前的金温文。旁边较矮的就是巫族继承人了,约摸十岁,穿着秋香色的马褂,边缘衬着一圈狐狸毛,出挑的五官衬着清澈的双眸,到有几分继承人的模样。 “这位就是金熙鸿?倒是人如其名,小小年纪就生得龙章凤姿。”北渚的话三分客套三分赞赏,刚才听金温文说了好久金熙鸿的好话。大抵是聪慧过人,不到十岁就掌握了所有基本术法,功课也没落下,三字经千字文背得滚瓜烂熟,关键这十岁孩子心怀良善,对所有人都谦逊有礼,每月会十五会去街口被乞丐布粥施汤。 金温文为人严肃刻板,显然不擅长在公众场合大肆夸赞某人。但来人是金照山神族使者,金温文为了儿子豁出去了。他磕磕绊绊的背着临时准备好的说辞,临了还加一句:“不管他是不是我儿,站在巫族一脉的角度上看,金熙鸿是我见过最合适做巫族大祭司的人。” 北渚若有所思的点点头,看着这位刚被人牵进来的小少爷,不正是刚才她在矮墙上匆匆一瞥的正在玩游戏的孩子们中的一个。北渚虽然在矮墙上待得时间短,但也看清了那些孩子打扮寻常,应该都是下人的孩子。 金照山的神仙都要分三六九等,更别说现在的人间,更是等级森严。金熙鸿年纪虽小,却在浑浊的环境中长出了一颗莲心,倒是难得。 北渚此番带着任务来的,她也不在客套,直接说道:“从今天开始,便由我来教你术法,直到你进入玉昆取到大夏龙雀。金熙鸿,你可愿意?” 金熙鸿呆呆的望着北渚,他从没有见过这么美丽的姐姐,还是金温文推了他一下,他才回过神来答:“我愿意。” 金泽起身,对着北渚拱了拱手:“多谢使者,使者从金照山赶来,舟车劳顿,我已派人准备好厢房,使者可以先去休息,晚些我派人来接使者参加洗尘宴。” 北渚最怕麻烦,也不喜欢和很多不认识的人一起吃饭,但她知道人间的规矩繁琐,只说了一句有劳了。 从大堂外面钻进来一个清清秀秀的丫头,扎着两只麻花辫,辫稍还挂着两只碧盈盈的珠花。她模样讨喜,在北渚面前笑得有些含蓄,白净的脸上有两个浅浅的梨涡,脆生生的说:“使者大人,我请你过去罢。” 北渚正要和她走,外面突然跑进来一个管家模样的人,他面露惊恐,直接就跪在地上了,磕得关节一声脆响。他毫不知疼,哆哆嗦嗦的说道:“老爷,小少爷他又发疯了,你快去看看罢,再晚就出人命了。” 金泽正在会客,会得还是从金照山上来的客人,想必那件事确实要紧非常。 金泽眸子沉沉,苍老的面容瞧不出什么情绪,他对着北渚拱手道:“此乃家丑,不便见人,使者先去休息吧,老朽会妥善处理。” 金泽倒是直言直语,北渚也不好说其他,点了点头,抬脚便走。领着她的丫头叫阿喜,初时有些害羞,走了几步,发现北渚没什么架子,嘴巴便叽叽喳喳起来,问她金照山上有什么,还问她神仙都长得美吗。 北渚都答了,她到底心中好奇,就问了一嘴发疯小少爷的事。 阿喜十五六的年纪,没什么心思,见神仙发问,张嘴就答。 此时两人正穿过一道圆形拱门,入眼是白皑皑的花圃,阿喜穿着绣着百合花的棉袄,两只手揣在袖笼里,说:“小少爷是今年才来家里的,他的父亲早年间被逐出家门,说起来,我还见过他呢,那时候少爷二十多岁,我才几岁,跟在我娘后面洒扫佛堂。少爷见我年纪小,就分给我一块马蹄糕吃,我瞧着他是挺好的人,不似大少爷严肃,也不像二少爷那样整天不在家。 可人人都说,他离经叛道,与鬼怪为伍,和邪灵称友。老爷一气之下,把三少爷逐出家门,三少爷脾气倔,果真再也没有回来,还再外面娶妻生子,依然放浪形骸,毫无规矩。几年前,三少爷的孩子出世,我愿以为老爷会让他回来,谁知他们的关系依然像是陌生人。 而那出世的孩子,竟然是三少爷的劫难。小少爷被恶鬼缠身,他身边的人都被他克死了,就连三少爷和夫人都不能幸免。我听说,他们死时把自己反锁在房间里,不让小少爷看见自己的死状,他们只在门上留了一张纸,纸上写着三行字。一言不要报官,二言去找刘叔,他会处理一切。我以为刘叔是三少爷的朋友,其实刘叔就是棺材铺的老板,三少爷早已经预见自己的死亡,将一切都准备好了。还有最后一言,就是回到金家,会有人保护你。” “唉。”阿喜叹了口气,梨涡消失在雪白的脸上,笼罩着淡淡的忧愁。三少爷她不熟悉,他只记得那块黄橙橙的马蹄糕,可他们为自己的孩子考虑至此,这让她想起自己的母亲。独自养她,在金家做活,大冬天还得洗衣服,手上全是冻疮。 阿喜吸了一下鼻子,继续说:“三少爷和夫人骨埋异乡,处理好他们的后事,小少爷也就回来了,那天他穿得破破烂烂,活像个乞丐,手里就攥着那张纸,还差点被家丁赶走。小少爷终于回来了,可缠在他身上的鬼太厉害了,就连老爷也没有办法,和小少爷隔得近的人都得死,大家都离他远远的。他就一个人住在金家旁边的破宅子里,或许是三少爷的原因,老爷对小少爷十分不喜,所以有些下人,根本不把小少爷当主子看,还抢走了他应有的份银,连有时送过去的饭都是馊的。 当然,府里有些人见少爷可怜,平时偷偷给他一些东西吃,但是,使者大人,那只鬼真的太厉害了。曾经有个赵妈,她在厨房帮厨,平时会给小少爷留点热乎的东西,给他送过去,可有天她竟然暴毙了,赵妈身强体壮,从来没害过伤寒的人,说没就没了。还有好几个丫鬟家丁因为和小少爷接触,都离奇死亡了。一来二去,也就没人敢和小少爷亲近了。” 巫族后辈恶鬼缠身,身为巫族继承人的金泽竟然全无办法,难怪不想让北渚插手。巫族绵延数千年,北渚曾经在金照山的时候,还听说过更离谱的巫家秘辛。不过那小少爷属实可怜,明明是人上之人,却被一只恶鬼,闹得双亲离世,变得了天煞孤星。 “那小少爷叫什么名字?”北渚问道。 阿喜领着北渚走上长廊,尽头就是她所住的上厢房,厚底绣花鞋踏得地板哒哒响,阿喜将素白的手从温暖的衣袖中伸出来,推开紧闭的雕花木门,说:“小少爷单名一个隶字。” 作者有话要说:这里的背景参考民国时期哈 第46章 巫族 晚上又落起了雪,阴沉沉的苍穹像是被人暴力撕破,雪白的棉花碎儿一团团的坠下来。金熙鸿手里提着红檀雕兰草的食盒,另只手是用彩布包着的礼盒。 宅门前挂着两只写着福字的灯笼,大红色纸皮已经泛白,上面堆砌着些许雪粒子,在寒风中摇摇晃晃,一只散着淡黄色的光线,另一只已经破了,肚腹被掏了一个大洞,露出里面冰冻的半截蜡烛。 淡黄色的光打在金熙鸿身上,半点温度也没有,他的脚陷在了雪地里,手冻得通红。似在迟疑,在雪地里立了很久很久。 直到背后有隐约的人声传来,金隶住的院子和金家一墙之隔,他现在站的地方是那院子的后门,这里属于金家的范围。大概是路过的丫鬟,金熙鸿才猛然惊醒似的,伸手敲了敲门。 落雪无声,敲门声咚咚传开,仿佛将飘散的雪都震碎了。过了很久,没有人来开门,金熙鸿又耐着性子敲了一遍。 这一次有人来了,金熙鸿听见了吱嘎吱嘎的踩雪声。 金隶冷着一张脸,只将门开了一条很小的缝隙,很警觉的看着金熙鸿。 金熙鸿有些不好意思,他将被冻得通红的手举上前,食盒里飘出食物的味道,另个彩盒里的,是他新做的衣裳:“小隶,我知道,今天不是你的错,那个家丁又想拿你的份银,你不给他,他才会这样乱说,你不会发疯,小隶,你别信他们的话。” 金熙鸿显然不会说话,金隶的表情更冷了。 他的脸很苍白,眸子颜色很浅,此刻他站在灯光下,阴影打在他半边脸上,连那双清浅的眸子像是沉在了黑黢黢的墨汁里。 “你走。” 金熙鸿仿佛没有听见似的,他把食盒和礼盒放在地上,说:“小隶,今晚爷爷替使者大人接风洗尘,这是我在桌上包的饭菜,都是你爱吃的,还有这件衣裳,是我娘新做的,我一次都没穿过,你的衣服都被下人抢走了,你把这件拿去穿吧。” 说完,没等金隶回答,金熙鸿就跑开了,他在白茫茫的雪地上留下一串深深浅浅的脚印,拐过一道弯,很快就消失在墙角。 金隶的眸子隐没在黑暗里,分不清里面的神色,只能看见他低着头,望着那散发诱人香气的食盒和漂亮的彩布礼盒。他身形似乎动了动,前方不远的角落里,忽然走出来几个丫鬟模样的人。 大户人家的丫鬟份银自然也要多些,她们穿着蓝底绣花的棉服,油黑发亮的发间簪着珠花,脸上涂着白/粉胭脂,指上涂着嫣红的豆蔻。和金隶比起来,她们不像是丫鬟,倒像是小姐。 丫鬟们笑成一团:“熙鸿少爷真是心善,前段时间刚送棉被,今儿个又来送吃的,可惜他的弟弟什么都不懂,是个专克人的怪物,得了人家的好意,还要赶人家的走。” “我要是小少爷啊,就不管他,让他饿死算了,谁知道那副皮囊里住着的,究竟是人还是鬼?” 丫鬟们十五六岁,声音很清脆,笑起来像是清凌凌的铃铛,说起嘲讽的话来声音也很悦耳。金隶站在门后,目光冷冷的望向她们。 那三个丫鬟平白觉得冷,这怪物太不详,她们正要走。破烂的门轰得一声阖上,震得门口的灯笼都晃了晃。金隶进门去了,地上的东西没有拿走。 年轻的丫鬟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美丽的眉眼中露出奇异的光,她们悄然上前,伸出白葱般的手指将兰花食盒和新衣裳捡起来。她们相互推搡着,红色的嘴唇闭得紧紧的,半点声音也没发出来,踩着雪走远了。 金隶抬起坏掉的木门,看见那细脚伶仃的火苗后面,一个穿着莲青色衣裙的女子坐在矮凳下,云纱一般的料子逶迤在暗沉沉的地上。女子素白的手里拿着他平时拿的那根烧火棍,正在火里刨着,每过几下,火就被她刨灭了。 金隶的房间里只有一盏黯淡的油灯,火光一灭,屋子里就暗了不少。昏暗的夜色沉了满屋,金隶抬起头看她,女子脸上露出不好意思的笑。 见女子没有用法术点火的意思,金隶从床底下拿出两个纯黑的打火石,蹲在地上沉默的打火。他的柴太湿了,火星子掉在柴火上,只冒出一丝丝白烟儿,很快就消失不见了。 “听说人间的洞府都建得很密,星罗棋布街道纵横,就连当地人也会迷路?”北渚说话了。 “洞府是家吗?如果是的话,确实很密,房子挨着房子,屋檐连着屋檐,像一个个方方正正的棺材。”火石相撞,发出摩擦的声音,火星骤亮又熄灭。 金隶的声音很平静,他曾经见过很多棺材,在幽暗的水底,冰凉的水流像一把把锋利的刀子割着他的身体,无数方方正正的棺材被河水冲下来,有的打在他身上,有的从他身边飘过。 “我还听说人间有很多美食,冰糖葫芦,糖炒栗子,珍珠圆子,萨奇马,应有尽有,小孩,人间的洞府修得这么密,要是我回不来了怎么办?不如你带我出去吧?”北渚说着,双眼发光,仿佛已经看到了那些美食。 金隶年纪小小,为人却很深沉,他面色不改的说:“你是金照山上下来的使者,刚才金家为你准备了洗尘宴,宴上全是山珍海味,我不信你没吃饱,你不必可怜我,还有,请你离开我的家。” 北渚望着蹲在地上的小人儿,笑说:“你这小孩,心思倒是多。”北渚眸色微沉:“他一直在你身体里嘛?” 金隶站起身,细小的手里捏着两枚点火石,手掌手背一片乌黑,他仰头望着北渚,浅色眸子像两片透彻的琉璃:“他一直在我耳边低语。” “低语什么?” 金隶没有回答,而是道:“请你离开。” 北渚眨了眨眼睛,笑说:“小孩,你以为你是谁?敢命令神仙?” 说罢,手指灵巧一动。金隶眼前白光大现,他再次睁开眼睛时,人已经置身于最热闹的凤阳街,他身上多了一件崭新的棉衣,里面是柔软的绒毛,整个人都热乎乎的。他看向旁边,北渚已经换了一副当地人的打扮。 她穿着一件低领蓝衣紫裙,裙子边缘镶着缠枝破碗花,袖口镶着彩绣阔边,素白的手腕上套着三对绞丝银镯子,挽了个简单的发髻,发髻上别着精巧的珠花。她不由分说的牵起金隶的衣领,大大咧咧的往前走去。 “让你陪神仙吃饭,是给你面子,快说,这里什么最好吃?”北渚带着他往前穿梭,街上行人入织,华灯辉煌,彩彻区明,五颜六色的光打在白皑皑的雪上,像是五彩斑斓的纱布。 金隶身形瘦小,毫无招架之力,他几乎被北渚拖着往前。沉静如他,终于也开始挣扎,说道:“我不知道,我又没出来过。” 前头传来一声哦,紧接着就响起北渚惊喜的声音:“那个怎么样?” 不等金隶回答,北渚就把他拖到了路边的小吃摊边,把他按坐下,就去老板那里点东西。金隶看她熟练的样子,不像是第一次来人间。 老板的路上支了几张桌子,桌子上搭着一个简易的蓬,蓬下面支着好几口大锅,里面冒着滚滚的白雾。老板围着布围裙,臂上带着黑底印花袖套,握着两根又粗又长的筷子,在锅里搅和着。 北渚回到桌边,见金隶端端正正的坐着,两只小短腿悬在半空,脸色却不大好看,像在赌气似的。北渚觉得好笑,伸手就要去薅他的头发,金隶迅速躲过,往旁边坐了些,和北渚隔开距离。 很快,面就端上来了,上面码着厚实的牛肉,牛肉边躺着两颗晶莹剔透的小白菜,葱花和辣椒段被油浇过,散发出阵阵香气。北渚将白瓷印蓝花的海碗移到金隶面前,纯白的面汤摇摇晃晃,没有洒出来。 “来,快吃吧。” 金隶今天的确没有吃晚饭,他本能的咽了一下口水,手却没有动:“我不需要你可怜我。” 北渚只觉得这小孩经历的事情太多,心智格外成熟,说起话来像个大人。她觉得好笑,粗鲁的将筷子按进金隶手里。 北渚手指冰凉,像是几根冰柱子,金隶心头一惊,首先想到的是自己手上太脏。他低头一看,手上的乌黑已经消失了,白白嫩嫩的,在寒风里被冻得微微发红。 “那你就可怜可怜我。”正说话间,老板又端来两碗甜汤,天青色的海碗里放着细细的汤圆,放着酒糟枸杞冰糖一起熬制,又烫又甜,喝一口,可以直接暖进胃里。 北渚将其中一碗移到金隶面前,自己将手捧在碗两侧,以此暖手:“没人陪我吃饭,行了吧,我不习惯在很多人面前吃饭,刚才的接尘宴我吃得浑身不舒服。小孩,你先吃面,我给你说个故事。” 金隶坐得笔直,不像在寒风里瑟索的人们,像根孤生的竹子。这小孩半点没被北渚打动的意思,冷着脸说:“我不想听故事。” 北渚眉梢一挑,低着头舀了口甜汤,喝完后发现勺底印着朵梅花。她正在研究,前方出现道清瘦稚嫩的声音:“你说吧,我又想听了。” 金隶已经慢条斯理的开始吃面,细小的手指捏着筷子,一点点的往嘴巴里送。 北渚无声的笑了笑,便说道:“我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失去了父母,我住在父亲的朋友家里,虽然他们对我很好,但总归不是自己的家人。所以大一些后,我就自立洞府,后来,又发生了一些事,金照山上的神仙都不愿意和我接触了。那金照山上的神仙多如牛毛,能和我说上话的,只有寥寥几个,也可以说没有。” 北渚用勺子搅着里面的小汤圆,瓷器相撞,发出清脆的响声:“小金隶,我和你很像。” “不像。”金隶简短的回答:“你是神仙,而我……是被恶鬼缠住的人。” 北渚笑了,舀了几口甜汤喝,才继续说话:“你故意冷淡金熙鸿,是不想他受到伤害吗?” 金隶吃面的动作顿住了,这个小孩眼里流动着并不属于他年纪的光,他垂下头说:“我并不想骗你。” “那你就别骗我。” “我不想回答这个问题。” “那就算了。” 北渚向来不会勉强别人,她依旧舀着甜汤,嚼着劲道的小汤圆,清冷的仙气淡了几分,更像红尘中不谙世事的富家小姐。 金隶低下头吃面,他不喜欢金熙鸿。金熙鸿对他很好是真,可每次他给他送东西的时候,都必须让人看见,一次两次也就罢了,次次都是如此。金隶敏锐的察觉到,金熙鸿给他送东西,并非真的对他好,仅仅是想让别人看见而已。 就连金熙鸿每月施粥,都会选择最热闹的街头,旁人都说因为那里人多,乞丐和穷人也多。可金隶知道,金熙鸿选择那里的原因,是因为他能被更多人看见。 第47章 巫族 金隶沉默的吃面,北渚也不在说话,这里人来人往,行人如云。万万千千片碎雪被通彻的光印着,如同万千只张狂的蚊蚋,还没飞到地面,就被蒸腾而起的热气融化。 “人间总是这般美吗?” 金隶抬起头,望见神明穿着普通女子的衣裳,坐在被无数人坐过的桌椅边,周身滚动着无边红尘,双眸却一片清明,倒映着金隶微微错愕的脸。 金隶的面吃得很慢,寒风如刃,绘着青花的碗沿已然冰冷。 雪夜寂静无声,此后数天,金隶再也没有见过北渚。听说她在若水堂教授金熙鸿术法,这位出生便是巫族继承人的小少爷天资聪颖,每天要练习到亥时才肯结束。 金隶依旧在自己的破烂屋子里,守着一盆即将熄灭的火。直到有天清早,天色微微放明,苍穹低得仿佛伸手可触,金隶听到院子里有声音,他披衣起身,看见一个莲青色人影蹲在砌满雪的地上。 他不用猜就知道是谁,踩着厚雪走过去,发现北渚正在堆雪人。 北渚堆的雪人和普通雪人不同,她是用雪捏人,积雪在她手中仿佛不会融化。雪人的身体已经出来了,手脚短短,是个孩子。她捧起一颗雪球,在上面捏出五官。 金隶越看越觉得熟悉,那不正是自己?北渚将雪人堆在地上,转过身来笑说:“怎么样?好看吗?” 雪人完全按照他的身形五官捏造,要不是浑身都是白的,说是他也不为过。金隶由衷的说:“好看。你今天不用去若水堂吗?” “熙鸿陪着他娘去庙里祈福了,今日我告假。”北渚和人间融合得很快,不到数天,就把金照山的做派全忘了:“陪我去吃早食。” 金隶后退一步,自然说的是:“不去。” 北渚按照惯例,又提着他的衣领上街了。从街上回来,在金隶那座寒碜的院落里,北渚教给他一道术法。 淡青色的结在眉心浮现,金隶觉得身体里的郁躁波动偃息不少,北渚收回冰冷修长的手指,说:“这个诀没有名字,是我自创的,可以帮助你洗涤鬼气,难受的时候,你就捻动口诀。” 金隶下意识的摸向眉心,那里还是凉的,像淬了一块冰在里面:“连爷爷都没有办法。” “你忘了我是谁,我可是金照山上的神仙,这个诀是我这几天翻阅古籍又掺了些别的术法融合而成,此决十二重,你需一重重参透才能达到最佳效果。” “那我会好嘛?” 北渚摇摇头,说:“不会,我看不清你你身体里的恶鬼,不知道他到底是什么来头,唯一可以确定的是,这只恶鬼来自上面。”北渚指了指天上:“等你把第一重学好,我就来教你下一重,我还会不定期来检查,你可要好好学。” 金隶本想为什么对他这么好,他忽又想到神是博爱的,她拯救每一个受困的人,他身陷囫囵,神就现身了,仅此而已。 金隶点了点头,在看去时,北渚已经消失无踪。寒风乍起,堆砌的雪人掉了一根手指。金隶看了一眼,便转身进了屋子。 又过了一会儿,金隶端着一只木盆,里面装着他从屋角取来的干净的雪,他蹲在地上,抓起一把雪,在手里揉搓成手指模样,小心翼翼的接上去。 北渚教授金隶术法的事渐渐传开,下人们再也不敢克扣金隶的份银和吃食,连他那座摇摇欲坠的院子都修葺得像模像样了。北渚总是很早就来他的院子里,那时候天还没亮,金隶在温暖的被窝里睡觉,就被北渚提起来去街上吃早食。 街面堆砌着厚雪,扫雪官弯着腰扫雪,竹枝瑟瑟的刷在石板上。只有几家早点铺支开了门,温黄的光在雪地框出菱形的影子,白雾腾挪在迷蒙的空中,那里面全是油茶寒具的味道。 一高一矮的人影一前一后的走着,谁都不愿意说话,因为一张口,刀子似的寒风就往嘴里钻。 到了早点铺,吃完早点,天蒙蒙亮,街上已经有三三两两的人了。北渚被照例抽查金隶的青心诀学得怎么样。这名字是金隶取的,北渚人懒嘴乏,想诀的时候可以几天几夜都不合眼,名字却迟迟懒得取,金隶就自作主张取了一个。 事实证明,金隶到底是巫族后裔,底子不错,青心诀学得很快,只要四五天,就能掌握一重。检查完毕后,北渚才会若水堂,掐算着时间,金熙鸿也该吃完早膳过去了。 岁月如梭,转眼已是一月。后面的几重青心诀晦涩难懂,北渚就在金隶居所待得时间长了些,渐渐的,风言风语就起来了。有人说金隶靠装可怜,骗取北渚的信任,让她教自己术法。 除了青心决,北渚没教其他任何术法,当然,北渚知道,旁人不会信,她也懒得管。她发现金隶体内的恶鬼正在蚕食他的灵体,小小年纪的他灵体越发沉重,已经有了鬼相。 青心咒只能帮助金隶缓解痛苦,治标不治本,总有一天,他会完全变成恶鬼。而解决的法子,并不是完全没有。 华阴令是巫族至宝,至阴至晦,能号恶鬼,御妖邪,抵煞灵,就连神明遇上华阴令,也只能落到下风。但华阴令有一个致命弱点,那就是只能用一次,一次过后,便为废物。 就算金隶身体内的恶鬼再恶,遇上华阴令,也只有输的份。但金隶已经回来多时,金族长迟迟没给他用华阴令,怕也有自己的顾虑。 这天金熙鸿外出施粥,北渚告假,她原本在院子里闲逛,不知怎的就走到了外堂。或许是因为金族长总是在这里坐着。 果然,北渚老远就看见满头白发的金泽坐在首位,旁设香茗,鹤皮般的手中捏着一串溜光水滑的佛珠。他双眼微阖,佛珠一颗一颗滑动着,发出啪嗒啪嗒的清脆响声。 北渚还是那身莲青衣裙,还未走到厅内,金族长就睁开了双眼,他起身做了一个揖,礼数备至:“使者,近来可好?住得可还习惯?” 北渚大大咧咧的摆手:“甚好甚好,习惯习惯。” 金族长坐回了原位,他面露慈祥:“熙鸿顽劣,劳烦使者费心。” 这些客套话,北渚每天能在金温文那里听八百遍,为了能让自己的儿子在北渚面前留下好印象。金温文领着金熙鸿每早晚给她请安,有什么稀奇的玩意儿,都往北渚那里送,吓得北渚言辞声厉的拒绝了好几次,金温文才安分下来。 “熙鸿性格良善,天资聪颖,教他术法,我很省心。”北渚说完,随便找了个椅子坐下,立即有丫鬟低眉顺眼的捧着茶盏糕点送上来。 北渚捧着滚烫的茶杯,说:“金老,我有件事,想和你商量一下。” 金泽眼皮微微一挑,说:“使者但说无妨,如果有用得到的地方,我一定竭金家之力相助。” 北渚咧嘴一笑,她和金泽以往见过的高深莫测的神族不同,她眉眼总是和煦的,和煦中又带着一丝沁人的寒冷,她更像个人,有时会计较,有时也会生气,但金泽知道,这位金照山上来的神仙,带着他们所有人都没有的通透。 “听闻巫族历代大祭司有一至宝,名为华阴令,我想借来用用。” 今日没有落雪,外面的假山上砌着厚厚的旧雪,露出些许黑色的嶙峋石块,假山团着一片小池,池水融融,冒着氤氲的白霭,五颜六色的锦鲤在里面摆尾。啪嗒一声,檐角的冰柱子不堪重负,从高空摔下来,摔在假山上四分五裂,晶莹的琉璃块溅在池水中,涟漪荡开又彼此消散,惊得锦鲤纷纷躲进圆而翠的荷叶下面。 北渚收回目光,看向沉默的金泽:“若是金族长觉得为难的话。” “你要华阴令,是想帮金隶?” 北渚的目的不言自明,她也不掩饰,说:“华阴令只是个物件,与其放着积灰,不如用它救条性命。” “倘若日后恶鬼发难,术族不敌,金家该当如何?” 北渚自从没了神骨,手指总是冰凉的,怎么也捂不热,她捧着天青色的茶盏,感觉滚烫的茶水在她手心里失去温度:“巫族绵延千年,从未用过华阴令,金老,北渚向来愚钝,听不见远方的哭声,也不想用个物件来赌虚无缥缈的劫难,我只知道,我眼前有个孩子,他被恶鬼缠身,所以离他近的人都将死去,而他自己,最终也会变成恶鬼。救他的法子,就在他的亲爷爷手中……” “使者未免太过僭越!”金泽提高声调,打断了北渚的话,他站起身,降龙木拐杖狠狠抵在地上,绘着青兽戏珠的方砖立即起了蛛网般的裂痕。 “金隶身为巫族后裔,便该做好为苍生献身的打算,他的父亲不思进取,与妖鬼为伍,金隶如此,是他的报应,亦是巫族的报应。华阴令我不会拿出来,倘若有一天,金隶完全变成恶鬼,我会亲手将他正法,倘若他没有变成恶鬼,金家就这样养着他,直到他死去。”金泽眼睛的鱼尾纹都绷紧了,他攥着手中的拐杖,关节泛起灰白。 “使者,你教授金隶术法,本就逾越,若金隶愈发强健,那只恶鬼利用他害人伤己,到那时,你该如何?” “没有!”大厅外面传来一道稚嫩但坚定的声音。金熙鸿从角落走了出来,今日街上人多,他的粥施得快,回来正好瞧见北渚和爷爷争吵。他从未见过他最敬重的两个人这般失态,他不敢走出来,只好躲在角落里偷听。但是现在,他再也躲不住了。 “爷爷,使者姐姐从来没有教授弟弟其他术法,使者姐姐告诉过我,我相信他,也相信弟弟。使者姐姐说,弟弟身体的恶鬼会让他很难受,每晚都睡不着觉。她教授的青心咒,可以让弟弟好受些。爷爷,使者姐姐对我这样好,你不要和她吵。” 北渚确实告诉过金熙鸿,那时金熙鸿正在练术法,听到这句话时心里咯噔一下。他出生就是金族长子,是最适合做巫族继承人的人,所有人都围着他转,无论他要什么,所有人都会想办法给他送来。 金熙鸿很聪明,他知道该怎么做,旁人会愈发尊重他。他其实一点也不想和下人的孩子玩耍,他们身上很脏,总是有股臭味,但他如果表露出嫌弃的话,表明上对他恭恭敬敬的下人,会在背后骂他。于是金熙鸿学会了伪装,他假装和每一个下人的孩子玩耍,还给他们糖吃,那些孩子和大人看他的眼神里,就会涌现出最真诚的尊敬。 金熙鸿也不想给金隶送东西,这个本该跟着他父母一起死掉的私生子,突然就回了家里。二叔不插手术族之事,所以他的孩子们不会和他抢夺巫族继承人的位置。但是金隶会,金熙鸿听说过,他的父亲曾是巫族继承人,只因为他天性散漫,行止由心,爷爷就收回了让他当大祭司的想法。 爷爷永远不会把位置交给自己的父亲金温文,因为他认为父亲天资不够,这是父亲一生中最大的遗憾,于是他把这个任务交给了自己的孩子。好在金熙鸿不负他所托,他对巫族继承人也很感兴趣。 金隶被恶鬼缠身,那事情就变得好办多了,他只要装作可怜他,随便施舍他几件东西,就能赢得所有人的称赞。而金隶,那个总是冷着一张脸的怪物,是死是活都不关他的事。 可是,使者姐姐对金隶很关照,这让金熙鸿又紧张了起来。他是巫族继承人,北渚是教授他的金照山使者,神明只属于他,神明不该和金隶接触。聪明的金熙鸿知道,他不能表现出来,否则神明会厌弃他。 他必须表现出大度的样子,必须表现出一副可怜金隶的样子。虽然,北渚为了金隶不惜和爷爷争吵,让他怒火中烧,但他必须站出来,在北渚和爷爷面前,披上温良谦逊的皮子,假装为那个怪物说话。 “熙鸿,你果真愿意让使者教授金隶青心咒?” 金熙鸿近来术法突飞猛进,身形拔高了很多,双目也愈发清明,他笃定的说:“那是对弟弟好,熙鸿自然愿意。” 天空又落起雪来,零星几片,恹恹的洒着。 “好,好孩子,果然是要当巫族大祭司的人,熙鸿,你放心,我一定倾尽所有,助你早日取得大夏龙雀。至于金老,既然咱们意见相左,日后便不必再谈,告辞。” 北渚说罢,一袭青衫消失在了雪幕中。 金泽看着北渚离去的背影,忽然叹气道:“熙鸿,你怎么这么傻?” 金熙鸿急忙上前,扶住金泽的手臂,脆声脆气的说;“爷爷,你别生气了,使者姐姐也是为了弟弟好,没有其他意思。”殊不知他却在心里回答了金泽的问题,傻么?他可一点儿也不傻。 第48章 巫族 是夜,雪落无声。 金隶捧着一本书,坐在炉子边,就着明亮的烛火看着上面密密麻麻的细字。如今他的房间大变样,红木家具置办齐全,衣柜里有穿不完的衣裳,炉子里燃的再也不是又湿又重的木材,而是上好的无烟煤。 窗户贴上了素雅的窗纸,被木杆撑开,他可以看见院子里的一角。今夜的雪下得格外密,像在夜幕里挂着张白绒绒的毯子。在那院子一角,搭着一个小小的棚子,棚子下面是北渚为他捏的雪人。 其实这种雪人金熙鸿也有一个,金隶曾悄悄去若水堂看北渚,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去看她,反正脚不受控制,不知怎么就去了。他看见若水堂考究的庭院里,也立着只雪人,和金熙鸿长得一模一样。 但金熙鸿显然没有好好保护那个雪人,雪人晚间被风雪盖住,白天又被阳光晒融,根根分明的手指都已经糊在了一起。金隶的雪人,他搭着木棚子,不让旁的风雪侵扰到他,哪里有缺损,他立即就用雪补上了。 一月过去,他的雪人完整如新。 忽然,外面传来喧闹声,金家向来是沉静的,偶然只能听见丫鬟们的调笑声,很少听到这种动静。金隶放下书本,踩着厚雪出门,他站在门口,侧耳听着外面的动静。 有脚步声匆匆跑过,掺杂着几句人声,好像是谁偷东西。 金家乃巫族世家,术法高手比比皆是,是谁这么不长眼,竟敢来金家偷东西。金隶听了一会儿,觉得无趣,便回了房间。 这几日是他练青心咒的要紧时刻,他已经练到十一重,口诀最晦涩难懂的阶段。但这几日北渚都没有来,金隶每日早醒,他躺在床上,看着天光一寸寸亮起来。 他在心里料想着,许是金熙鸿的术法也炼在了要紧处,又或是北渚带着他出去历练了。北渚教学注重实战,每隔一段时间,她就会带着金熙鸿出去捉鬼驱煞。金隶很羡慕,他很希望有一天,自己能站在北渚身边,助她一臂之力。 金家无人敢和他搭话,所以金隶不知道北渚到底是去什么地方了,他有时也会偷偷跑到若水堂,那里台阶幽静,满目肃然,就是不见北渚和金熙鸿。 金隶仍然早醒,看着天光由暮转明,如水光潋滟,他希望有个衣诀飘然的人踏雪而至,但每日希望都会落空。 再次见到北渚的时候,已是除夕。金家处处张灯结彩,华灯高悬,就连他的庭院外,都被人贴上了火红的对联,仿佛要借助这红驱煞似的。到处都是喧闹声,今日金家规矩散漫,下人的孩子们都穿上了新衣裳,在院子里跑来跑去。 穿着新衣裳的下人们满面喜气步履匆匆,他们正在准备除夕宴,奔波在外的金家术士们会在这几天赶回家,他们一般会带着些稀奇的玩意儿,连下人的孩子都会有。 整个金家都笼罩在喜悦和闹腾中。唯有金隶的庭院死一般沉寂,早有下人把除夕夜的吃食送了过来,丰盛自然是丰盛的,摆满了一大桌子。小小的金隶坐着,面无表情的望着满桌珍馐。 喧闹声隐隐约约传来,仿佛隔他很远很远,金隶提起筷子,忽又放下,转身出了门。他知道北渚今日一定不会来,因为她是金照山使者,定然有很多人想要见她,现在应该在人群的簇拥下,忙都忙不过来。 一整天都没有下雪,扫雪官早早就把街上的雪洒扫干净,然后回去和家人团聚了。现在是晚饭时间,街上没有什么人,琉璃灯盏光华婉转,如同天街倒悬。两侧是万家灯火,所有人都坐在温黄的灯光下,笑脸嫣然,眼眸眯成了月牙。 金隶走在凄冷的大街上,影子被各种灯笼分成很多条,拉得很长很长,仿佛有很多人跟在他身后走。可风雪飒然,只有他一人的脚步声,在青石板上响起。 金隶忽然想回去了,回到那个原本属于他的地方去。他来到人间,见繁华千万丈,但无一寸属于自己,这比他待在幽暗冰冷的狱中更难受,他还不如从没见过繁华。 忽然,金隶觉得衣襟一紧,仿佛有人提住了他,他一时不察,往后一倒,撞在了一个人的身上。他闻到了满鼻幽香,是丝丝缕缕的兰草气息,他知道那人是谁。 金隶忽然觉得很难受,他的眼睛发涩,鼻尖发酸,心里更是一阵阵的不舒服。那人伸出冰冷的指尖,抹掉他脸上的液体,皱着眉说:“大过年的,不要哭,否则今后的每一天都要哭的。” 金隶不知自己为什么会哭,他很想扑进那人的怀里,痛痛快快的哭一场。可他没有,他往后退了一步,低着头,绞着手指,眼泪似珠子般落下。 北渚有些不知所措,她从未照料过孩子,不知该如何安慰,便捻出一粒珠子,里面有团蓝色的液体四处徜徉,像是流动的冰。北渚把珠子递到金隶面前,两指微微施法,珠子便自动加热,夜色液体中生出一缕鲜红色的火苗,与蓝色流冰相互抵制,又彼此交融。 “这叫鎏珠,能根据外界的温度变化而变化。”北渚把珠子放在金隶手中,那缕火焰便猝然消失了,金隶看着突然变化的珠子,疑惑的看向北渚,两行晶莹的眼泪还挂在脸上。 北渚将他手指合在一起,过了一会儿打开,那珠子竟然全变成了红色。金隶能感觉珠子在他手中微微发烫,他破涕为笑,悬在眼角的泪珠便顺着淌下来,被北渚伸手抹去。 “这才对嘛,小金隶长得这般好看,要多笑,笑起来更好看。”北渚捏了捏他软糯的脸蛋,心想凡人的孩子就是好哄,这鎏珠在金照山一抓一大把,那些个神仙的孩子都瞧不上,也就是金隶,觉得新奇,还在不知疲倦的玩着。 两人不知往何处去,就在街上漫无目的的走。北渚嫌弃金隶的小短腿走得慢,就牵了金隶的手,金隶一手在北渚手里,另只手还在把玩着鎏珠,仿佛怎么也看不厌似的。 两人走到除夕过去,新年伊始,天空绽放出一朵朵火树银花,万千金线在虚空中绽放延长,将纯白的雪映得姹紫嫣红。金隶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北渚将他背在身后,缓慢的走在万家灯火的缝隙中。 北渚仍然隔几日就来,悉心指导他的青心诀。其实金隶早就学会了,他故意参不透最后一重,望着北渚一遍遍耐着性子给他解释的样子,他觉得很满足,甚至希望时间就这样停住。 再然后,北渚要离开了,她来到金隶的庭院中,带着一本她亲手撰写的青心诀,上面全是密密麻麻的注解。这几天又在下雪,金隶檐前挂满了亮晶晶的冰柱子,他这里人迹罕至,也不怕冰柱子伤着别人,就没人来清理。 北渚站在雪地中,青衫像是潋滟的池水:“这最后一重,我怕是没有机会教你了,不过我做了详细的批注,你每日钻研,我相信你一定能学会。”北渚将她亲手缝好的书本放到金隶手中:“你赶快看看,有什么不懂的地方,马上就可以问我。” 金隶埋着头,胡乱翻了几页,他现在什么都看不进去:“你还会回来嘛?” 北渚指着书中的其中一个地方:“这里你明白嘛?要将百池穴气息往下压,继而游走全身经脉,金隶,你很聪明,就算只学了十一重,你身上的鬼气就很淡了,虽然不能根治,但至少现在,你和普通人没有区别。不会再有人因你而死,你可以亲近任何人。” 金隶将书骨握得很紧,关节泛了白,他声音很轻,又无比沉重的问:“你还会回来嘛?” 话毕,金隶抬起头,浅色眸子融融,像是蕴了冰凉的池水在里头,但他表情很倔强,似乎不想眼泪掉下来:“还会回来嘛?” “金隶,我是神仙,总有一天是要回金照山的。我已经告诉金老,他们会重新接纳你,金隶,你还有亲人,你将来还会有朋友,还会有爱人。”北渚沉静的说道,她语气没有任何波澜,仿佛对金隶没有半点留恋。 “可我只想和你在一起,”金隶伸出手,抓住北渚的衣摆,他很用力,能感觉到衣料上的暗花硌在指腹,他仰起头,两行晶莹的眼泪珠子似的滑下来:“你可不可以不走,我只有你了,我真的只有你了。他们谁都不喜欢我,他们怕我,他们想要我死,只有你,北渚姐姐,你带我去吃饭,给我礼物,只有你想要我活着。” 北渚蹲下身,擦掉金隶脸上的眼泪,她曾经认为这个孩子很要强。毕竟他有常人没有的经历,平时她来找金隶的时候,小小的人儿也没有什么欢喜,只是按部就班的照着她说的做。直到除夕夜他默默走在街上,看见她的第一眼就哭了,直到现在,她该离开了,金隶又哭了。 “时间到了,我不能不走,金隶,你还有很长的时间,你将来还会遇到很多人,我只是你生命中的一个过客,等将来你有了朋友,有了爱人,很有可能就不会记得我了。” 金隶摇头,哭着说:“不会,我永远不会忘记你。” 北渚抹掉金隶脸上的泪珠,很快又有新的掉下来,像怎么也流不完似的:“忘了也没关系的,金隶,没有人想要你死,他们只是害怕,因为他们还有爱着的人,因为他们还有没有完成的事,金隶,等将来有一天,你找到一件事,非完成不可,你就知道那种感受了,你就想活下来了。” “我有。” 北渚有些惊讶:“什么事?” “我还没和你去过城外的北凉河,他们说整条河都结冰了,各种商贩在上面卖着吃食,还有木匠在上面刻了各种冰雕,那里很好看,我想和你一起去看。” 北渚摇摇头:“不是这种。你要记住,这世上至少还有一个人不怕你,至少还有一个人,想要你长长久久的活着。你别哭了,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金隶眨巴眨巴眼睛,很想让眼泪不掉下来了,可它就是不听话。北渚只能耐心的用衣袖抹去了,说:“其实我是衰神,你怕不怕?” 金隶狠狠的摇头:“我不怕,真的,一点也不怕。” 北渚笑了:“就连金照山上的神仙,都很怕我呢,可我还是想活着。好了,小金隶,我为数不多的朋友,你一定要活下去,如果你暂时没想到为什么活下去,就代替我活下去吧。”看着金隶疑惑的表情,北渚解释说:“因为我就要回金照山了,你就代替我,在凡间好好的活下去。” 北渚今晚上就要带着金熙鸿去玉昆了,所以她没逗留,说了几句话就走。金隶坐在檐下,捧着那本带着幽然兰香的书,眼泪已经干了。他把鎏珠拿出来,捏在手里,火苗在他掌心乱窜。 “小隶,我就要走了,这一走可能就是十年,你在家里,要好好照顾自己。”金熙鸿不知何时走进金隶的庭院,他说着一番离别的话,眼睛却一直盯着金隶手中的青心诀。 金隶没有答话,金熙鸿也不恼,他走到金隶旁边坐下,抓了一把雪,在手里揉成球:“小隶,我其实很羡慕你。” 金熙鸿是金家嫡子,自小锦衣玉食,天资聪颖性格又温良,所有人都围着他转,金隶不知道他羡慕自己什么。他转过头,看向金熙鸿,浅色眸子里全是疑惑。 “北渚姐姐教我术法,因为我是巫族继承人,如果我不是,她连看都不会看我一眼。而小隶,北渚姐姐授你术法,给你礼物,还带你去外面吃饭,这一切的一切,我都很羡慕呢。小隶可能不知道吧,北渚姐姐很喜欢你,喜欢到为了你去偷华阴令。 那可是巫族至宝,北渚姐姐可是金照山的使者,她竟然为了你去做那种下三滥的事情,华阴令放在金家密室,那里机关重重,北渚姐姐为了你,不仅受了伤,还失去了金家所有人的尊敬。现在每个人看北渚姐姐,眼神里都带着鄙夷。小隶,北渚姐姐为了你,做了很多事情。” 像是有一道天雷击在天灵盖上,金隶浑身战栗,心中钝痛不已,那是他从未有过的感受。怪不得那日他听见喧闹声,金家在本地立威多年,怎么会有人来偷东西,那段时间是他练青心诀最要紧的时候,北渚没来,是因为她在养伤。而养伤,是因为她去偷华阴令,那个连他亲爷爷都舍不得给他用的秘宝。 “小隶,你可以把你那颗珠子给我看一下吗?”金熙鸿小心翼翼的问道。 金隶摇头,金熙鸿却在心里讥笑,不给罢了,那本就不是给他的东西,现在送给他他也不要。其实北渚给了他新年礼物,是一条龙骨鞭。可那不是他想要的,他是巫族继承人,他的法器堆积如山,北渚给他法器,也只是看在爷爷的面子上,看在他是巫纪继承人的面子上。 他心中讥笑,脸上却温良得紧,甚至还带着一些担忧:“小隶,你也知道,玉昆里全是最厉害的妖邪鬼煞,北渚姐姐受了伤,不知道能不能顺利带着我寻齐十件法器,她要是又受伤了怎么办?” 金隶心都揪起来了,要是又受伤了怎么办? “你可以去看看啊,小隶,其实你可以和我们一起进去,今夜亥时,云昆洞开,是唯一的进去机会。” “可玉昆不是只有巫族继承人和使者才能进去嘛?” “北渚姐姐很危险,你能坐视不管嘛?小隶,北渚姐姐教了你这么厉害的术法,你难道不用来保护她吗?如果你真的关心北渚姐姐,今晚就来找阿喜,她是北渚姐姐身边的丫鬟,她会告诉你玉昆门在哪里开启。好了,我要回去收拾东西了,我等着你,小隶。” - 阿喜很紧张,她自小生活在金家,自然听说过玉昆地狱,那里关押着古往今来的厉害鬼煞,是每一个巫族继承人历练的地方。每当上一个巫族大祭司即将休致时,他们会将大夏龙雀放回玉昆,由下一个继承人进去历练寻找。 这场漫长的历练,通常要花上十数年,当然,曾经也有巫族继承人失败过,他们再也没有离开过云昆。阿喜知道玉昆的规矩,那里面凶险异常,只有巫族继承人和金照山使者才能进入。 可金熙鸿少爷竟然要她带着金隶少爷去玉昆,那日寒雪檐下,金熙鸿找到正在扫雪的阿喜,他来意说明,阿喜虽然尊敬金熙鸿少爷,但她不能这样做,这是规矩。 “小阿喜,你看不出来吗,自从北渚姐姐来了之后,小隶像变了一个人。爷爷不护他,如果北渚姐姐和我都离开了,再也没有人帮助他,小隶又会变成以前那样。你也觉得小隶很可怜对不对,阿喜,你放心吧,我们带小隶进去,不仅是怕他孤单,我们要在那里治好他身上的病。” 见阿喜面露为难,金熙鸿又说:“阿喜,你的母亲在洗衣堂洗衣服吧,这冰天雪地的,洗衣服肯定很冷,上次我看见她了,手上全是龟裂和冻疮。还不能烤火,一遇到热就又痛又痒,龟裂的地方还会流出血水。阿喜,你就帮我这个忙,我给你一笔钱,你可以去请城里最好的大夫,然后赎回你们的卖身契,去城里买一套房子,赁两块地,请人打理。到那时,你们就再也不是下人了,阿喜,将来你就是小姐,你母亲就是夫人,她再也不用在冬日洗衣服了。” 阿喜急忙放了扫帚,双膝跪地说:“多谢少爷,我知道你是为金隶少爷好,你可真是活菩萨,我这就准备,如果金隶少爷今晚来找我,我一定把他带到。” 金熙鸿急忙把阿喜扶起来,说:“好阿喜,我知道你会答应,你千万记住,待我们进去后,爷爷和父亲放松了警惕,你再让小隶进来,否则,我们就会功亏一篑。” “我明白,熙鸿少爷,我一定把事情办妥。” 第49章 巫族 玉昆地狱,诸天邪煞。 金熙鸿的个子拔高了很多,看上去像个少年了,他圆而钝的眉眼逐渐变得凌厉,眉宇间总是带着温润和煦的笑容,要是出去了,保准迷得那些少女七荤八素。他走在发黑发焦的土地上,手持一把凌厉的断刃,将冲上来的妖蜥砍得两半。 他身后走着一个青衫女子,她手里拿着根木枝,好似百无聊赖,一点点剥着木枝的皮。 长着两个脑袋,背上的角高高凸起的妖蜥不断从浓稠的雾中爬出来。尖嘴大张,边缘的肉皮撕裂绷紧,腥臭的口涎淌出来,四只强壮的蹄子猛地一瞪,都看准了神力郁泽的北渚。 它们要想吃掉她。 还没靠近半步,这些不长眼的畜生就被金熙鸿斩碎。他将断刃换了只手,斩断飞扑而来的妖蜥,另只手解下腰间的龙骨鞭,抽得空气猎猎作响。 远处,躲在浓雾中的妖蜥还没来得及行动,背上就被抽开了一道大口子,露出了森然的白骨。 “北渚姐,最近妖蜥好像越来越多了。” “那是你越来越强了,玉昆里的妖煞相互吞噬以增长修为,它们察觉你正在不断变强,自然四面八方跑过来,想要吃掉你。”北渚答道。 “可惜,它们没有那个机会。”金熙鸿说着,手臂一挥一抽,又是两只妖蜥毙命。 他很喜欢现在这种感觉,整个玉昆只有他们两个人,北渚再也不会去偏爱那个怪物。玉昆外面,他的长辈们正在殷切盼着他回去。所有失衡的一切,终于恢复了秩序。 至于金隶,若他成功进入玉昆,整整两年过去,他的术法又差,应该早就被玉昆里的妖邪们吃得连骨头渣都不剩了。若他没有成功进来,那他妄想进入玉昆,在巫族看来,就是觊觎巫族继承人的位置,一个沉寂的怪物突然起了异心,就算爷爷想留下他,其他术家怕也不敢留下他。 金隶,金隶,金熙鸿在心里默念着这个唯一对他造成威胁的人的名字,感到一阵畅快。因为这根卡在他心头的刺,已经被他成功拔出,金隶再也无法威胁到他。 “金隶?”北渚忽然发出一声轻喝,金熙鸿心中猛得一怔,他刚刚转身,就看见青衫化作一道疾风,闪进了浓稠的雾中。 金熙鸿急忙追赶过去,他看见北渚手臂微抬,纤细的指尖流淌出漫天业火,周遭的妖蜥纷纷逃散。这是他罕见的见到北渚出手,自来玉昆,北渚向来都站在金熙鸿身后,她多是出言指导,除非金熙鸿真的无法抵抗,才会出手相助。而今,一看见金隶,她就忍不住出手了。 金熙鸿忽然觉得,那根被他拔掉的刺下面,还藏着密密麻麻的针,只是他没有看见。他心里很难受,万物再次失衡。 即便是这样,他还是快步上前,关切的问:“小隶,你怎么会来这里?你的伤怎么样?” 此时北渚已经将金隶抱起,她摸到了满手的血,不知道金隶到底伤了什么地方。他的身形也拔高了,眉眼愈发出挑,脸色白如宣纸,脖颈上还有几道深刻的血痕,像个破碎的瓷器。 金隶浅色的眸子盯着北渚,手紧紧抓着她的衣袖:“……终于找到你了。” 北渚在玉昆里辟出了一方阵地,以荒山为阵势,以山前的破败木屋作为阵眼。荒山上有一缕轻盈的泉,从嶙峋的山石缝隙间滴下来。北渚闲得无聊,就从东边的苦竹林里砍了几根竹子,劈成块状,相互连接,做了个简单的饮水装备。 竹片曲曲折折的延在屋边,下面铺着块光滑的大石板。金熙鸿蹲在石板边,把沾血的龙骨鞭放在上面清洗,他手里拿着一根细木棍,把陷在龙骨鞭缝隙中的碎骨碎肉一点点挑出来。 腥臭弥漫,玉昆里妖类鬼怪大多互食,骨血皮肉都带着恶臭。金熙鸿面无表情,一截鞭子挑了一个时辰,终于听见门吱嘎一声响了,惨叫似的。他豁然起身,见北渚推门出来,手轻脚轻的又把门阖上了。 “北渚姐,小隶,他怎么样?” 北渚望向金熙鸿,少年眉眼和煦,皮相是百里挑一的好。他和金隶的气势全是不同,金隶的神情总是淡淡的,好像事不关己,又似神魂远游天边,只剩下一副冷峭的壳子。 金熙鸿下意识握紧了拳头,不知是否错觉,他感觉北渚的眼里有一丝厌弃。莫不是金隶对她说什么了? 金熙鸿正要发问,北渚就已开口:“金隶还没有醒,我去外面采些药,你就在家里待着,不要出去。” 说完,未等金熙鸿回答,北渚就已翩然出门。泉水潺潺的淌着,击在青石板上,叮叮咚咚的响,好似若隐若现的讥笑,笑他机关算计,没想到金隶的命竟然这般硬,他不仅活着,还找到了北渚。 金熙鸿心里涌上一阵阵难受,如同他精心摆的饭局,被一个突如其来的人打破,他最喜欢的菜肴,被那人夹着吃了。金熙鸿手臂在发抖,他推门进去,金隶躺在北渚的床上,身上横七竖八的缠了纱布,鲜红的血渗了出来,似绽开的一朵朵血梅。 如果他从未出现过就好了,如果他伤势过重死去就好了,一切都还会变成以前那样。金熙鸿在心里想着,这玉昆境中依然只有他和北渚,他依然是神明唯一的弟子,他可以拥有神明所有的关注。 北渚的屋子采光很好,玉昆自然是没有阳光的,好在昼夜分明,只是白天时间较短。北渚的屋子辟了两扇大方窗,天光透过薄薄的窗纸印进来。覆在金隶犹如金纸的脆弱脸庞上,也映亮了金熙鸿手中的凛冽寒光。 忽然,金隶睁开双眸,浅色眸子里淬着金熙鸿从未见过的神色,冷鸷漠然,像在看一个死物。金熙鸿猝然一惊,似有条吐着信子的毒蛇从他心中爬了出来,看见了刺眼的阳光,又猛得缩回去。他后知后觉的察觉手中断刃,像是烙铁一样丢开。 金隶寒泉般的眸光从躺在地上的锋利匕首收回来,浅浅落在金熙鸿惊慌失措的脸上:“我什么都没有说,以后也不会说,我只想陪着北渚姐姐。” 整整两年过去,金隶也该回过味来了,他虽很少和人接触,但绝对不蠢。 “小隶,我真的没想到会这样,我没想到我们进来的竟然不是同一个位置,我很抱歉。” “金熙鸿。” 金熙鸿从未听见金隶叫过自己的名字,他心头一跳,莫名有些恐惧,看向金隶,后者已经阖上眼帘,眉眼如同笔描,隽雅深致:“我已经累了,你出去吧。” 金熙鸿首次这般失态,他像只逃窜的鼠儿,捡起躺在地上断刃,匆忙出门去了。 金隶的伤养了整整两月,他被妖蜥所伤,身上还有被其他妖鬼伤的,有的已经很久了。好在没有伤到他的筋骨,两月之后,金隶便开始跟着北渚学习术法。 玉昆地狱轻易难开,除非巫族继承人拿到大夏龙雀。所以北渚必须教金隶术法,在危急四伏的玉昆地狱,他必须有保命的本事。 北渚把自己的房间让给金隶住了。她重新收拾了一间屋子,虽然小些,拾掇拾掇出来,倒也像样。金隶的术法学得很快,但对金熙鸿来说,他起步实在太晚。 金隶稍稍有些基础后,便出去捉妖了。玉昆地狱曾经是神魔古战场,遗留的法器无数,稍微有些道行的妖邪都会守着一两件比较厉害的法器,它们可以吸纳法器中的灵气。 不过金隶和金熙鸿走的不是同一个方向,金熙鸿走得是妖鬼较为厉害的东面,金隶走的是妖鬼一般的西方。北渚每天都会目送两人出门,要是谁有危险,就放只北渚特制的竹筒信号,她会及时去救。 有时,北渚心情好,会为他们准备晚食。玉昆里没有蔬菜,她只能到处去找野菜,做出来的菜嘛,自然也一言难尽。 北渚可以不用吃饭,可两人像在铆劲似的,每次都把饭菜吃得半点不剩。以前金熙鸿还会让她去救,自从金隶来之后,他的信号烟花再也没有绽放过。北渚乐得清闲,每天在院子里种种野菜,还不知从那里找了几只小兔子养在院子里。 西边多沼泽,金隶背着把苗刀,拨开干焦的芦苇,脚险些踩进粘稠的稀泥里。他素来爱洁,眉头皱了皱,便踩在了较为坚硬的土地上。 他今日要杀死住在沼泽里的双头鳞蛇,玉昆里的风都是腥臭的。干枯的芦苇被时间吞没了颜色,活像一只只干瘦的饿死鬼,随着腥风四处摇曳,发出瑟瑟声响,仿佛里面爬着无数条小蛇。 金隶反手抽出苗刀,刀柄古朴且冰冷,他只想尽快斩杀双头鳞蛇,然后回家去。那座简陋的木屋,其实也算不上家,但是北渚在那里。 他每日回去时,北渚要么用野菜叶子喂灰兔子,地上趴着一只,肩上还挂着一只,几只杂毛兔子格外贪恋她身上的灵气,活像她身上的挂件。北渚还有可能在睡觉,她虽说是神仙,但作息和人差不多,除了不爱吃东西,每日睡觉的时间格外长。 在遍地妖邪的玉昆地狱,金隶却有一种家的感觉。他只想快点回家去,虽然他话少,找不到什么话来说,只要陪在北渚身边,他就知足了。 空气中的血腥气蓦然加重,金隶忽觉不安,用苗刀把两侧的芦苇荡开。一个黑点在眼前迅速放大,金隶猝然后退,看清那庞然大物乃是一头巨尾,鳞片乌青,上面的凸起似嶙峋的小山,层层覆盖着,宛若厚甲。 苗刀前横,金隶足尖一点,身形如电般贯上前。刀锋凌厉,擦得空气呲得一声,没入厚甲间,腥臭的血从刀侧缝隙中淌出来。金隶微曲的膝盖伸直,看清了双头鳞蛇的全貌。 这头畜生身宽似桶,小山似的盘桓在沼泽中,其中一头已经被什么东西硬生生扯去了,边缘留着碎骨肉渣,中间还有条圆滚滚的气管。双头鳞蛇已经距死不远,它本就失去了一头,刚又被金隶刺破了蛇胆,呼吸逐渐变得微弱。 金隶将苗刀抽出来,望着脚下的鳞蛇出神。双头鳞蛇是这片沼泽中的霸主,周围妖邪散尽,都因为它。如今竟然被什么东西硬生生扯断了头。 除非这里有比双头鳞蛇更厉害的妖物。 金隶正在思虑,忽觉背后一凉,他忙弯腰躲避,空气变得和刀子一样利,那是因为有什么东西飞速掠过。金隶正要起身,那飞速而去的东西竟然倒转回来,重重拍在他腰间。 金隶只觉得浑身一震,五脏六腑几乎移位,他的身体破风筝似的飞出,摔进一片干枯的芦苇地里。 天空中盘旋着一只通体漆黑的蛟龙,它额头上长着两个小包,隐约有了鹿角形状。蛇历劫成蛟,蛟能腾云驾雾。看见它,金隶就明白了双头鳞蛇是怎么死的了,因为它那颗张着巨嘴的头颅还挂在蛟龙嘴里。 蛟龙的胡须沾染了腥血,它在空中飞旋,似在确认金隶的位置,嘴中的头颅还在往下淌血,像是下了一场稀疏的血雨。 腥血有几滴溅在金隶脸上,他的脸色越来越黑。蛟龙的双头鳞蛇厉害了数倍不止。多在妖邪聚众的东边活动,如今怎么跑大老远儿的来沼泽扯断双头鳞蛇的头颅了? 金隶不认为它是偶然散步来此,因为他看见了蛟龙身侧的几道崭新刀痕,鳞甲变形,只割到一层泛白的皮,没有伤及里面的肉。那刀痕他熟悉得很,来自金熙鸿的断刃。 金隶眼眸微眯,他确定蛟龙为何来此的同时,蛟龙也终于确定了它的位置。活物显然比它嘴中的狰狞头颅好玩,它兽口大张,头颅下坠,没入冒着泡的沼泽中,三两下就没了痕迹。 金隶初学术法,无法对付厉害的蛟龙,他迅速去摸腰间的竹筒。竹筒上面有根小绳,只要对着天空扯开,里面就能绽出一朵银花。无论北渚是否看见,她都能感知到,立刻来救。 然而,金隶将竹筒拿在手中,却没看见上面的小绳。翠绿的筒身刻着盖子的痕迹,但无法打开,重量还很轻,里面显然没有东西。 金隶心中微顿,有人换了他的竹筒。 来不及思虑其他,因为蛟龙已经近在眼前。金隶抽刀欲斩,苗刀是把利器,但他现在的术法还远远不够。刀身劈在蛟龙身侧,在它黝黑的厚甲上磨出几粒火星子,没有留下任何痕迹,金隶虎口却被震出了血。 他双臂微颤,几乎要握不住苗刀,蛟龙庞大的身体一转,往金隶的头部咬来。这畜生体大如山,一口能直接把十几岁的金隶咬成两半。金隶知道自己的速度没有蛟龙快,他只能拼尽全力后退。 金隶把苗刀横放在肩膀上,蛟龙咬住了他的肩膀,同时也咬住了锋利的刀刃。尖锐的牙齿没入血肉,金隶感觉到牙齿抵在了自己的骨头上,苗刀被蛟龙往下压,刀背抵在他手臂上,几乎要陷进肉里。 蛟龙口中的鲜血和他自己的血淌了半身,金隶脸色煞白,几乎就要坚持不住,蛟龙终于感觉到了疼痛。它举着巨大的脑袋晃了几下,把金隶甩了出去。 沼泽中间用一个巨大的水洞,水洞壁上长满了绿色植被,所以里面的水清澈见底。金隶被扔进了水洞里,鲜血溢散,他沉下去,连水泡都没有浮上来。 蛟龙在水洞上盘旋了几圈,见金隶没有浮上来,水泡也没有,他的气息完全被水掩盖住。这畜生似乎不喜欢水,绕了几圈便走了。 过了一会儿,沼泽经恢复平静,蛟龙不知所踪,只有断了头的双头鳞蛇烂泥一样躺着。 一个穿着锦黄衣袍的人出现,他手里提着断刃,水洞边缘也是绿色植被,踩上去有些松软,水没过了他的鞋。他全然不顾湿鞋的风险,仰着头往水洞里看,见里面水波细细,清澈见底。 金隶看上去是真的死了,蛟龙一口咬掉了双头鳞蛇的头颅,金隶就算没有身首异处,也不可能活着。 金熙鸿松了口气。 他眼见高心眼小,金隶说他不会把事情说出来,他不信。或许正因为明白自己是什么人,他才无法信任其他人,金熙鸿只相信死人。 他生来是天之骄子,将来是巫族大祭司,他是人间与金照山唯一的联系,亦是所有术族门派的魁首,他不会也不能有任何污点。金隶是他的污点,必须抹去,只要金隶死了,他就还是那个温良谦逊的金家嫡子。 更何况,只要金隶死了,神明就是他一个人的了。 金熙鸿想着,全无杀人的悔意,卡在他心头的刺终于再次拔除,他心头松泛不少,脸上浮现出了笑容。 忽然,耳边响起一阵淅沥水声。一道黑影破水而出,金熙鸿还以为是什么妖邪,抽出断刃便刺,刀锋还没送出去,就被一把修长锐利的苗刀挡住。金熙鸿看清了苗刀两侧的凹槽和花纹,同时看清了手握苗刀的金隶。 他浑身皆湿,鲜血顺着水珠淌下来,脸色苍白如纸,两片琉璃似的眸子毫无波澜的望着他,像望着一只死物。最重要的是,金熙鸿没有听见他的呼吸声,他的胸腔全无起伏,整个人静得像一滩幽深的水。 一股寒意从心底窜起来,金熙鸿握着断刃的双手已经没了知觉:“你究竟……是人是鬼?” 金隶不言,手中苗刀绽出纷乱的刀花,寒光铺天盖地的落下来,金熙鸿举起断刃格挡,才发现金隶的招式与平时学得不同,毫无章法,又快又狠。他茫然后退,断刃在手中不断发颤,震得整条手臂都在发麻。 冰冷的刀锋指着脖颈,微微陷进肉里,却没淌出血来。金熙鸿四肢僵直,只要他稍微一动,苗刀就能贯穿他的颈子。 金隶的面色沉静得不像话,两片透彻的浅琉璃也没有波澜,但是金熙鸿知道,他已经动了杀意。 片刻,金隶收起苗刀,鲜血顺着他半片身子淌下来,他用手捂着,往后走去。 金熙鸿惊魂未定,他几乎要把断刃按出一个洞来:“你为什么不杀我?” 金隶的指缝间全是殷红的血,他已放弃了止血,将手放下来,垂在身侧:“她不想你死。” “刚才那一刻,我没有听见你的呼吸,你的力量很奇怪,不像是北渚姐教的,到像是来自阴冷的地下,你到底是不是金隶?” “与你无关。” 话音刚落,一道疾风呼啸而至,断刃透体而过,金隶回过头,看见了金熙鸿目龇具裂的脸:“不管你是金隶,还是什么怪物,都不应该活着。” “我从未伤你半分,你未免欺人太甚。”金隶说罢,苗刀在手中翻转,正要反击时,一声震耳清啸在耳边响起。 两人回头看去,那原本离开的畜生蛟龙竟然又回来了。金熙鸿立即抽出断刃,急忙往后跑去。他们两人都站在水洞边缘,避无可避。 蛟龙扭动着庞大的身躯,像一片阴云瞬移而来。金熙鸿回头望了一眼金隶,他肩胛身上,腹部又被他贯穿了一剑,半跪在绿色植被中,鲜血淌了半边身子。那畜生好腥血,一定会先攻击金隶,而他将会有足够的时间逃跑。 还是他的,一切都还在他手中。金熙鸿这般想着,脚步愈发加快。忽然觉得身子一轻,那蛟龙竟然张嘴咬在他的腰上。那一瞬间,金熙鸿没有感受到任何疼痛,但他清楚的知道,他的上半身和下半身分家了。 蛟龙叼着他盘桓在水洞边,他口鼻间全是蛟龙喷出的腥气,他看见金隶仰头望着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也看见自己的双腿坠入了水洞,溅起一阵水花。 他只想到蛟龙好腥血,却没有想到,玉昆里的妖邪皆好斗,相比于奄奄一息的猎物,它们更喜欢活物。 北渚来的时候,金熙鸿已经完全没有了声息,他烂泥一样在卡在蛟龙的牙齿间,双手毫无生气的垂着。业火从她指尖窜出,变为一只狰狞的火龙,蛟龙见了掉头就走。它的大黑脑袋甩了几下,没把金熙鸿的半边身体甩下去,为了方便逃跑,干脆一口吞掉了。 北渚望着远去的蛟龙,看了半跪在地的金隶一眼,姣好的面容间一派冷肃:“我去把他带回来。” 说罢,衣诀飘然,踏水而去。 过了很久,北渚才回来,她曾经说过永远都不会脏的衣裙全是鲜血,手里捧着一件东西,用白布盖着,鲜血已经侵染出来,看长短像个几岁孩童,但金隶知道,她手上抱着的是谁。 北渚脖颈上有几道划痕,看上去应该是被蛟龙的爪子划伤的。她一步步走到金隶身边,发现这孩子身上的伤没有处理,双膝跪在地上,浅色眸子紧紧盯着北渚。 “都是我的错。”金隶说道,因为受伤,他的声音轻微,又极其沙哑。 北渚居高临下的望着他:“你还能走吗?” 金隶点头。 “起来,跟我回家。” 短短几字犹如泠然磬响,扣开了金隶紧闭的心房:“可金熙鸿死了。” “从今以后,你就是巫族继承人。” - 阖上时间的罅隙,破碎的记忆片段变成了满天雨箭,敲打在黛青色的瓦楞上,顺着沟沿淌下来,变成了一条条晶莹的琉璃。 王清河长舒一口气,那一幕仿佛已经过去很久了,又仿佛就在眼前。自负的巫族继承人被狰狞巨兽叼在嘴中,浑身是血的金隶呆呆望着,眼里没有害怕,全是悔恨。 金温文猛拍桌子,震得地面都颤了颤:“胡说八道,你说我儿妒忌金隶,简直是天大的笑话,我儿自小锦衣玉食,为人恭检,怎会妒忌那个怪物?北渚,你身为神族,颠倒黑白,难道就不怕天谴嘛?” “我已不是神族。”王清河平静得答:“但你如果不信,我有证人。” 当年王清河从玉昆出来时,带了一只里面的妖物出来。但那时王清河神力耗尽,变成了一缕幽魂,待在地府里等待合适的转世机会。那只妖物便逃了,后来王清河长大一些,也就是十五六岁的样子。 那时候大院已修,店员已齐,王清河探知到了妖物的去处,它躲在新疆霍城沙漠里。王清河在店里预留了两个月的工资,便动身前往沙漠,她计划在两个月内把它找出来。 王清河没想到这一去就是一年,她在各个沙漠辗转,手机没有信号早就坏了,她又记不住店里的号码,与大院彻底断了联系。后来身上最后一分钱也花光了,一代神明被钱难住了,她只能在草原上替人放羊,一边寻找妖物。 后来王清河终于找到了妖物,也终于筹齐了钱,坐了几十个小时的绿皮火车回来。她走的时候,大院正是草长莺飞,仲春时间,回来时已是第二年的夏天。她在心中想着,老板都跑了,那几个店员肯定也跑了,说不定还把店里搬空了。 谁知王清河回去,大院依然,赵叔在城里找了个颠勺的工作,每月的工资用来交大院的电费。所有人都没走,他们都在大院里规规矩矩的生活着。 王清河敲响大院的门,秦胜广穷得纸皮衣服都穿不起了,自己画了一个劣质的纸人穿着。他看见王清河,还以为是乞丐来讨钱的。王清河到新疆一年多,大部分时间都在放羊,脸上紫红,皮肤黝黑,瘦得像个小乞丐,就剩下两只眼睛骨碌碌的转着。 王清河休养了半年,赵叔每天好吃好喝的养着,人长胖了,皮肤也白回来了。后来慢慢的出去接单,日子才恢复正常。 金温文爱子如命,王清河早已料到会有这么一天。 “我打个电话,让人把证人带来。” 场长一片寂静,过了一会儿,留着山羊胡的边唐说道:“可以。” 既然已有人开口,金温文也不好说其他,他点了点头,便有人上前用黑黢黢的钥匙把莲生石打开了。当然是单只,王清河拿出手机,发现不知什么时候调成了静音,秦胜广打了好几通电话过来,焦安国也发了很长一串信息。 王清河率先给秦胜广打了个电话,只响了一下,那边就接通了。 “谢天谢地,终于联系到你了,王清河,你快来找我们,有人要带走大福。” 那面响起一阵打斗声,秦胜广只是一个普通的鬼,并不擅长打架。王清河听见几声闷哼,他应该被打得不轻。 王清河眼皮微跳:“谁要带走大福?” “她,她回来了,我没想到,王清河——” “是路雪?” 通话音戛然而止,陷入死一般的寂静。亮彻的光束打在王清河周围,中间漂浮着飞雪般的尘埃。所有人都注视着王清河,自然也听见了电话那头的惊乱,但无一人说要搭救,毕竟王清河现在是害死正派巫族继承人的嫌犯。 王清河也没指望着他们,她先给焦安国打了个电话,电话那头,焦安国兴冲冲的说:“清河,你看没看我发给你的资料,秋山古墓的墓主人身份确认了,叫高洋,是个荒淫无道的皇帝。” “焦副,请你帮个忙,我有点麻烦。” “我现在在外地,但你不要担心,我马上让同事过去。” 挂了电话,王清河还是有些不放心,她在通讯录里翻了翻,又拨通了一个电话:“劳驾,帮个忙。” 第50章 巫族 南沙城某巷口,雨声淅沥,路灯闪烁,映得底下的十几道影子若隐若现。 秦胜广把大福护在身后,他的纸皮衣服虽然是防水的,但是被抓破了,露出里面的竹篱条。面前围着十几个人,眼珠子黑得像墨,脖颈上长着细细的鳞片,薄唇微张,一条鲜红发叉的舌伸了出来。 这些人中间,站着一个身材娇小的女人,打着把翠绿的伞。伞下的她留着一头棕色卷发,描着精致的妆容,长相精致得像是洋娃娃。 “秦哥,你这是干什么?这个人是你的谁?值得你这样保护?把他交出来,我们就能在一起了,你不是一直想和我在一起吗?” 秦胜广感觉浑身像灌了铅似的,灵体要支撑不住纸皮衣服了,脑袋一阵阵昏疼,像是有人拿着铁榔头不知疲倦的敲着。 他从来没想过路雪还能回来,那天他跟着赵叔在菜市场采购,突然就和消失数年的路雪相遇。 她提着一只菜篮子,里面放着简单的蔬菜,脸上描着淡淡的妆容,神色恬静而柔和。以前的路雪从来不这样,她不会做饭,更不懂买菜,现在像是换了一个人。 赵叔不认识路雪,只当是秦胜广罕见的动了春心。殊不知路雪并非秦胜广的艳遇,而是他曾经相伴多年的爱人。 路雪向秦胜广说起自己的种种不易,秦胜广都理解,因为他知道,他的爱人,从来不会轻易丢下他。 自从那天遇到路雪后,秦胜广经常往外面跑,其他人都不知道为什么,只有赵叔隐约知道些内幕。他见秦胜广每天回来的时候春光满面,因为老秦终于铁树开花了。这只鬼身材健硕,是很多小姑娘喜欢的类型,但他身体特殊,除了大院之外的人,没有其他朋友。 老赵只为秦胜广高兴,也没对其他人说什么,毕竟是秦胜广自己的事儿。 南沙城中多了一对情侣,男生高大威猛,女生娇小柔软,两人有种难以言喻的契合感。他们去吃各种美食,当然秦胜广吃不了,他只要看着,就心满意足了。 路雪想跟着秦胜广离开南沙,秦胜广想都没想就答应了。他们本来就是在等待路雪的途中到大院来的,如果那个赌还作数的话,王清河也不会拦着他。 秦胜广最终什么都没说,他也没收拾东西,毕竟自己所有的一切都是王清河给的。除了身上的一件纸皮衣服,他什么也没带走。 两人买好了机票,准备回老家,谁知路雪突然头疼。她说自己好像撞到了什么脏东西。秦胜广自己就是鬼,却没看见路雪身上究竟有什么脏东西。 没办法,他只能依路雪言,找来了大福。或许是某种厉害的鬼,他察觉不到,秦胜广这样安慰自己。 大福接到电话就来了,秦胜广没想到,路雪从始至终的目的,都只是大福。 什么收养什么治病都是鬼话,秦胜广第一次动怒,他带着大福豁然起身,此时临近下午,距离他买的机票还有三个小时。 暮色侵染整洁的油柏路,生硬的街角巷尾框出数团阴影,无数个影子从那里分离出来。秦胜广看见那些人的脖颈上长出层层鳞片,身后生出硕长的肉尾,嘴里吐着猩红的杏子。 “我是想和你在一起,小雪,从小时候起,我就想一直陪着你了。可你不能触碰我的底线,大福是我的朋友,我不可能让你们伤害他。”秦胜广说完,扭头低声对大福说:“二爷已经在来的路上了,王清河也联系上了,等会儿一有机会,你就跑出去。” 大福目光空洞,里面没有焦距,但他狠狠的摇了摇头。 “你这傻孩子。”秦胜广本想再说两句,路雪在另一头接话了。 “我们不会伤害他,秦哥,我什么时候骗过你?我们只是带他去个地方,取点东西后,就马上把他送回来。” 路雪笑得摇曳生姿,没发觉秦胜广的表情有些难看。他从身上抽出一根竹篱条,半边肩膀都跟着塌了下去:“其他事我都可以答应你,这件事,坚决不行!” 路雪已经没了耐性,自从获得永生之力后,她的脾气越来越难以控制了。她不想再装,脸上甜美的笑容迅速剥落,细长匀称的手指轻轻一动:“好言相劝你不听,非得逼我动粗,秦哥,对不住了。”说到最后几个字时,路雪吐了吐舌头,狡黠一笑,如同饥饿多时的猎人终于捕获了心满意足的猎物。 周遭蛇鬼蜂拥而至,秦胜广和大福已经被他们逼到了无人的巷口,身后是死胡同,两侧是高耸斑驳的墙。他们无处可逃,秦胜广大喝一声,身上的鬼气瞬间暴增数倍,同时,一种被重物碾压的痛感席卷全身。 他胡乱的舞着竹篱条,又细又尖的鞭尾扫在蛇鬼脸上,他们惨白的脸皮瞬间被割破,却没流出血来,下面是青灰色鳞片,坚硬无比。 秦胜广感觉竹篱条被折断,他的动作很快就被制止,软塌榻的手臂和拿着竹篱条的手臂分别被蛇鬼用巨尾绑住。他们细长的嘴唇拧出阴狠的笑容,露出两根细长的毒牙,紧接着,巨尾用力,竹篱条崩断声响起。 秦胜广的身体从脖颈一侧裂开,如同剧烈地质活动时的裂隙不断延长分裂。秦胜广依附在纸皮上,两者同为一体,撕裂般的感觉直击头顶。他发出一声尖锐的哀嚎,纸皮啪嗒几声掉在地上。 垃圾般的破碎纸皮中,一团阴影缓慢聚形,他的身形很小,如同活了几百岁的老人,浑身都是岁月雕刻的痕迹。 阴影吸纳着空气中的阴气,滴水般迟缓膨胀,终于恢复成正常人的样子。但此时的秦胜广和平时大不一样,他的眉眼如初,脸颊却深深凹陷下去,像两只碗面。他穿着简朴的黑色Polo领短袖,露出的手臂瘦得像根柴火,修身的衣服空荡荡的,风一吹,贴在身体上,印出了根根分明的肋骨。 这才是秦胜广的本体,他披着强壮的纸皮很多年,要不是这次受到重创,连他自己都快忘了这副模样。 秦胜广的眼神有些躲闪,但他仍支撑着接近透明的鬼体护在大福身前:“谁要带走大福,就从我身体上踩过去。” 再次看到秦胜广这个样子,路雪也吃了一惊。但她很快就把旁的情绪掩住,指挥着蛇鬼上前。 “一群人欺负两个人,不太合适吧。” 一道苍老的声音穿破粘稠的空气,落在所有人耳中,周遭的空气迅速变冷,地面结出霜花,雨滴变为冰雹,蛇鬼们的嘴里吐出了白雾。 巷道另一头,一个佝偻的红裙老者出现,她打着把猩红的伞,脸上布满惨白的沟壑,指甲上涂着鲜红的甲油,飘逸的红裙边缀着六只悲喜面具。 红衣白婆迟缓的走向几人,枯瘦的手指间出现一把漆黑的斧子,斧刃被磨得雪白,似锋利冷冽的一弧月。 “灭魂斧?你是红衣白婆?地府的人不是向来不管人间事的吗?前辈今日怎么突然有了兴致?”路雪说道。 红衣白婆的眼珠子结着一层翳,蓬勃的杀气从那浑浊中喷涌而出。灭魂斧寒光闪过,近前的蛇鬼便断成了两截,腥臭发黑的血从断裂处淌出来:“借尸苟命的跳梁小丑,你有什么资格叫我前辈?” 路雪精致的脸庞逐渐扭曲,鲜艳的红唇拧出狠毒的笑容:“既然红衣白婆不守规矩,那我们也不讲情面了。” 随着路雪一声令下,越来越多的蛇鬼从黑暗中走出来,此时天已经完全黑下来。阴沉沉的暮色中,如瀑的骤雨下,灭魂斧绽出泠然寒光,无数惨叫声在耳边响起,有的蛇鬼被砍成两截,余下的半截还在颤抖不止。 红衣白婆面容苍老,身形却敏锐异常,手法狠毒,蛇鬼根本不是对手。奈何蛇鬼数量繁多,红衣白婆孤木难支,已有蛇鬼钳制住了大福。 大福不算矮,身形也壮,但两只蛇鬼左右擒着他的手臂,几乎要脱臼变形。大福半点不知道忍让,仍往手臂脱臼的地方拧着,脸上全是汗水。 红衣白婆见此,将斧头往空中一抛,那斧飞速旋转,似一轮诡异的圆月,将昏沉的空气割得呲呲作响,周遭的蛇鬼野草般倒下。红衣白婆闭目凝神,枯瘦惨白的手指拧出阴诀,嘴中念念有词。 不多时,响起几声狗吠。黑暗中走出数头强壮的阴犬,它们獠牙外露,浑身漆黑,身上披着甲胄,有的绑着几根漆黑的锁链,走起路来哐当响。猩红的眼睛溜溜转着,死死盯着蛇鬼们。 随着最后一道诀落下,阴犬们一拥而上。这是地府专用阴犬,缉拿阴魂恶鬼之用。眼看阴犬们敌我不分,正要攻击到大福和秦胜广的时候。红衣白婆解下腰间的喜悦面具,两三下冲到两人面前,说道:“把面具挂在身上,阴犬就不会攻击你们。” 一人一鬼立即接住,挂在皮带上了。红衣白婆未多言语,又冲到人群中作战。 不知过了多久,躺下的蛇鬼越来越多,路雪见势不对,早已经逃了。阴犬们还在呲着獠牙,四处寻找对手。 红衣白婆又施了一道阴咒,它们才偃息退去。 最后一只蛇鬼发出惨叫躺在地上,红衣白婆在他衣服上擦了擦灭魂斧的血,提着斧头走向秦胜广。 秦胜广乃是阴魂,看见阴司就怕,早已经抖得浑身筛糠。红衣白婆似乎看出他的害怕,走到一半就止了步子,说道:“是你们老板叫我来的,麻烦已经解决了,待会儿会有地府的人来处理后事,你们就赶快回家去吧,告辞。” 红衣白婆倒是公私分明,半点没管秦胜广是不是阴魂,掉头就走。 看着她走远,秦胜广好歹是缓过来了,遍地都是半蛇半鬼的尸体,看着触目惊心。纸皮衣服已经回不去了,秦胜广打算就这样和大福回去。 他转过身去喊大福,发现大福两只手臂有些扭曲,但他毫不知疼,弯着腰看蛇鬼的尸体。 “大福,那些恶心玩意儿没什么好看的,咱们快回去吧。” 大福摇摇头,用下巴指了指地上。 尸体有什么好看的? 秦胜广虽是这样想,还是走过去仔细观察,不看不要紧,这一看让他这只鬼都觉得后脊发凉。这只蛇鬼的手腕露出来了,上面横着一条黑色的纹理,乍眼看上去像是纹身,仔细看才知道是凸起来的,一层层细小鳞片堆积而成。 “这不是蛇缠吗?这些人怎么会有?” 大福没说话,他来到另一具尸体前:“这!” 秦胜广急忙跑过来看,他的鬼脑袋已经快不够用了,这蛇缠和柳明明身上的一模一样:“小明子现在和二爷赵叔在一起的吗?” 大福点头。 “他们刚才接到电话,正打算过来,按理来说,应该找到我们了,该不是发生什么意外了吧。”秦胜广沉默了一会儿,他不相信柳明明和蛇鬼是一伙的,没继续猜下去,说道:“我们得赶快找到他们,王清河也是,关键时刻玩失踪。”秦胜广说着,忽然看见大福身上喜悦面具。 “我们去找红衣白婆帮忙,既然她肯来救我们,证明她和王清河关系不错,她往那边走了,我们赶快去追。” 两人急忙朝着红衣白婆离开的方向追去。他们所在的地方偏僻,右边是一栋烂尾楼,另一边是一些老旧小区,街上没有多少人,路灯也坏了好几个。 拐过一道巷口,两人看见了红衣白婆的身影,她走得很快,完全不像是个老年人。又是一只巷子,红衣白婆拐进去,两人只看见了她鲜红的衣角。 秦胜广想起红衣白婆是阴司人员,很有可能在黑暗中开一道门,进去就是地府。到那时,他们就真的找不到红衣白婆了。 巷道里,有灯闪了几下。秦胜广生怕红衣白婆回地府,立即追上前。 谁知他们刚拐到巷口,看见红衣白婆打着伞正蹲在一只小电驴前,红裙全部拖在了地方,她仿佛正在检查小电驴的前轮胎。秦胜广认为自己一定是看错了。 巷道口牵着颗昏黄的灯泡,光线惨淡得如同迟暮老人。光线笼罩在那只小电驴上,印亮了它的粉色漆皮,以及后视镜那块裂开的玻璃,那还是小花带柳明明时摔的。 红衣白婆整理好了,用纸巾擦了擦沾水的坐垫,然后一屁股做了上去。 一想起红衣白婆就是骑着这只小电炉来救自己的,秦胜广就觉得诡异,他终是没忍住,或是不相信,试探着喊了一句:“小花?” 红衣白婆的身体僵了一下,紧接着是凝固的几秒,她缓慢转身,脸上皱纹水粉已经完全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小花那张素雅平常的脸。 她尴尬的笑了笑:“好巧啊,秦哥,你们也来这里散步?” 秦胜广却笑不出来:“一点也不巧。” 他正要继续说话,一道凌厉的鞭子从黑暗中挥来,秦胜广能听到鞭子摩擦空气的诡异声响,他几乎感觉那鞭子要打在自己身上来了,他下意识要躲避,却听见前面传来一声闷哼。 小花捂着肩膀倒下,手中红伞脱落坠地,小电驴失去支撑,压在她身上。又是一道鞭子袭来,这一次,秦胜广看清了鞭子的主人,他站在巷道的墙上,穿着黑衣,身形很矮,看上去像个孩子。 - “北渚,你这是什么意思?证人没有了?你不会是故意的嘛?”金温文眉梢一挑,眼中的鄙夷弥散开。昔日他对北渚有多敬仰,现在他对王清河就有多怨恨。 那个从金照山上来的神明,说好了要把他儿子培养成最好的巫族大祭司,到最后,竟然让怪物捧着他儿子的骨血出来,还顶替了原本属于他儿子的位置。 他无法饶恕神明。 王清河收起手机,抬眼望了周遭一眼:“出了点意外。” “我去把人带过来。” 王清河话音刚落,人群中就响起了一个磊落的男声,众人抬眼望去,那两扇沉重大门打开,江兴走了进来。他脸上有几道淤青,像开着的青色荼蘼花,江兴穿着长衣长袖,脸上依然带着从容的笑脸,脸上的花瓣越发生妍。 金温文脸色陡然一变,片刻又恢复正常,他站起身,冷眼望着江兴。 江兴走到王清河面前就不动了,吊儿郎当的喊了一句:“王老板可好?” “还好。”王清河本想问金隶如何,但看他这个样子,金隶应该也没事了。 江兴这才对着金温文揖了一礼,他眉梢含笑,说道:“金长老,既然有证人,就让我去把证人带回来吧,如果你相信我,就让金总和我一起去,你该信金总吧。金长老,你应该知道在术族中污蔑是什么罪,更何况,王老板曾经还是金照山的人,这件案子,不能草率审之。” “那是自然,我特意请各术族长老来此,就是要公审这件案子。正奇,那就麻烦你走一趟了。” 很快,江兴和金正奇就带着被镇在水缸下的灰兔子精回来了。灰兔子是王清河曾经养的,那日她正在房中酣睡,灰兔子突然跑进来扯她的衣带。她虽然和兔子们亲近,但房中从来不让它们进入,灰兔子是几只兔子中最有灵智的,想来是发生了什么要紧的事。 王清河警觉,很快就醒了过来,但灰兔子只会蠕动着两颗大门牙,什么也说不清楚。王清河就喂它喝了点神血。灰兔子幻化成半妖,三分像人七分像兔,她忙不迭说,今早她在院子后面睡觉,发现金熙鸿在埋什么东西。 她觉得奇怪,就多留意了一下,待金熙鸿离去后,她去把那物什刨了出来,发现是王清河特制的竹筒。那可是保命的物件,灰兔子觉得这件事不简单,便来告知王清河。 王清河当年在金照山上虽然勤勉,但占卜之术只学了个皮毛,她匆匆卜卦,连卦象都没出来,只算得西方不祥。王清河下意识想到金隶出事,她火速赶过去,没想到是那样的结果。 后来灰兔子一直跟着王清河,直到金隶成功取到大夏龙雀,她亦跟着王清河来到人间。那时王清河修为皆散,只留下一缕幽魂,留在地府中等待摇号取新的身份。 灰兔子在人间游荡,在玉昆的十年,她已经修得人身,她每在人间游玩一段时间,就会去地府找王清河。坏就坏在灰兔子幻化为女身,与人间一男子相恋,痴缠许久,不得相守,还险些闹出了人命。 灰兔子害怕王清河责罚,再也没去过地府。须臾百年过去,王清河从地府出来,人间已经换了模样,金隶成为了巫族继承人,灰兔子也不知所踪。 “使者大人,我们又见面了。”灰兔子穿着简单的白衬衫,因为常年被镇压在不见天日的水缸下面,皮肤白得像是宣纸。兔子向来胆小,即便她修成人形,也畏手畏脚的,仿佛要把自己缩进空间缝隙里。 “你看到什么,就说什么。”从始至终,王清河都平静得不像话,即便江兴告诉他,大院里空无一人,所有人都消失了。 灰珊长舒一口气:“……我看见,金熙鸿换了金隶的信号竹筒,使者大人带他回来的时候,他身上是被蛟龙所伤。” “这算什么?”金温文说道:“北渚,如果你要杀我儿,有千百种方法,一只妖物的片面之词,就能洗脱你的罪孽吗?你想得太简单了。” “那加上她呢?”江兴说道,背后走出来一道接近透明的影子,她身上的颜色很浅,依稀能看见穿着件富贵的褶裙,头上带着珠翠,手腕各套三幅镯子。 来人小姐打扮,却上前做了一个下人的揖:“温文少爷,您还记得我吗?” 金温文看着这片鬼魂,隐约觉得眼熟,又叫不出名字。 看见他疑惑,阿喜抿唇一笑,没有怪罪的意思:“温文少爷每天事物繁忙,怎会记得我们这些下人。我今天特意上来,是要感谢一个人。金熙鸿少爷怎么不在,当年要不是他,我可能要当一辈子的下人。” 金温文终于想起来了,金熙鸿临走之前,曾去央求他夫人那阿喜的卖身契拿出来,还给她们一笔钱。金熙鸿行事向来有理有据,他们从来不问缘由,也不会阻止,立即就照办了。 “你要感谢他什么?”金温文说道。 “当年熙鸿小少爷让我把小少爷带进玉昆,说起来,这件事坏了金家的规矩,但熙鸿少爷是为了小少爷好,我就照做了。温文少爷,你别怪小少爷,他真的是个好人。可惜阿喜没有福分,刚得了自由几年就害了疾病去了,阿喜前辈子隐约不是个好人,所以得在地府赎罪。这样也好,我今天才有机会向小少爷道谢。”阿喜说着,嘴角微微笑着,白净的脸上出现了浅浅的酒窝。 “你不必向他道谢了。”金温文脸色咻然变沉。 阿喜寥寥数语,他便懂了其中缘由。他不喜三弟,自己明明比他更努力,老爷子却始终不把位置传给他,所以,他连三弟的种一并恨了。那个被恶鬼缠住的怪物,简直就是报应。 最可恨的是,那怪物竟然还觊觎巫族继承人的位置,他骗取神族使者的信任,又偷偷进入玉昆,在那里杀了自己的儿子,那个天资聪明性情良善的,最适合当巫族继承人的人。 立金隶当巫族继承人,只是无奈之举。金温文没有一刻不恨着他,他卧薪多年,布了场宏大的局,将金隶困死在山西,同时,召集各术族长老同审案子。他不止要金隶死,还要他身败名裂。 他到底高估了自己的儿子,原来他那纯良的儿子早已经生了恨意,并动了杀心。那又怎样?他的儿子因金隶而死,就算他的儿子并非他想象中的简单,他也要为儿子复仇,金隶死不足惜。 “为什么?小少爷这会儿应该是大祭司了吧,我应该去拜见他的。”阿喜还想再说,便被江兴派人请了下去。 嘭——一声,王清河手上的莲石豁然碎裂,化作数块碎片溅入空中。所有人都吓了一跳,纷纷起身。 王清河神色默然,极好的眉眼瞧不出情绪,像一尊面无表情的神像,她缓慢起身:“我,乃战神北渊之女,你们有什么资格审问我,你们有什么资格质疑我挑选的大祭司?” 满室寂然,王清河沉寂的目光极慢的扫在众人脸上,似天神垂下威严的眸子:“金熙鸿,确实适合当巫族继承人,但他自私自利,狂妄自大,以己为中心,他比不上金隶,这是事实,他的死,是他咎由自取!金温文,我敬你为巫族殚精竭虑多年,并未拂你的面子,你要审,我配合,你要问,我就答,可你万万不该,对金隶动了杀心。” “他杀了我的儿子!” “如果他因你而死,那么,我会你付出千百倍的代价。”王清河的语气很淡,几乎没有起伏,但金温文却在平淡的一句话中,听到了蓬勃的杀气。 他相信,王清河说到做到。 “你可是金照山的神族?” 不知是谁喊道。 王清河的目光扫了一眼,她不知道是谁说的,索性就将目光放大,将在场所有人都看在眼里:“我早已不是神族。” 说罢,王清河不顾所有人的目光,朝外走去,这一次,没人阻拦。 江兴仍留在原地,他饶有兴趣的观察了一下众人的反应,才说道:“这件案子想必大家心中已经清楚了,南沙城风光无限,诸位可以在此游玩几天,让金家进进地主之谊。” 众人还坐在原地发愣,他们当中有的人还在回味王清河的话,金照山战神北渊之女,那个曾经几乎灭掉妖族的神族,简直是神话一般的存在,可惜英年早逝。 边唐捻着胡子正在思虑,旁边的后生忍不住了,说:“边爷爷,咱们玩几天么?” 边唐当即敲了他一个爆栗,他看起来瘦,下手却狠。那年轻人感觉头皮都要破了,疼得呲牙咧嘴。 “一点眼力见儿都没有,这显然是人家的家务事了,咱们还掺和什么?不过,留下来看看热闹倒是可以。”边唐的算盘打得啪嗒响,从外面钻进来一个赶尸派的人,他脸色惨白,凑到边唐耳边说了几句话,边唐也跟着抖起来。 “赶快走。”边唐急忙提着后生的衣领,往外跑去。 那后生穿着短衫,露出一身腱子肉,还在仰着脖子看热闹。下面江兴正在和金家两位长老说着什么,反正两位长老的脸色不太好看。 他正要在看,就被边唐提溜着,边推边往外走:“怎么了?爷爷?” “还怎么了,都火烧后院了,这个金隶倒有些本事,好险。我只说了几句话,要是得罪了衰神,咱们赶尸一派就要易主了。” 后生还想再问,边唐以不愿多言。这是善恶堂里的人都开始走动起来,他们的脸色都不太好看。 一群人脸色各异的走到外面,才发现外面大雨如倾,如亿万只琉璃一齐溅在地面瓦楞上,敲得人心惊胆战。 王清河站在檐下,瘦而薄的身影像一根孤竹。她面前,数阶石阶之下,停靠着一辆黑色的车,车灯打着,两道光束笔直射过来,万千蚊妠在里面张牙舞爪。 车门嘭得一声开了,一个身形修长的男人走了出来,他撑开一把黑伞,缓慢的朝檐下众人走来。那人踏在水流成河的石板上,漾出一圈圈涟漪,伞面下的脸平静且隽雅,像是性格随和的富家少爷,可众人偏偏觉得害怕,即便他连目光都没施舍给众人。 那人就是金隶,即便赶尸派的后生从未见过金隶,但他知道,那就是他。 他站在人群中,看见巫族大祭司对着衰神伸出一只手,那是很好看的一双手,骨节分明,匀称如玉。衰神似在发愣,就在大祭司即将把手收回去的时候,衰神把手覆了上去。 两人牵着手离开,那把伞很大,大祭司往衰神那边偏着,把她完全笼罩在伞面下,自己的半边身体却被风雨侵湿了。 大祭司打开副驾驶,把衰神小心翼翼的送上去了,自己才去到驾驶位,在上车之前,他终于看了檐下目瞪口呆的众人一眼。很浅的一眼,没有情绪,刹那就收回去。 很多年之后,赶尸一派的后生还记得这一幕,明明是很寻常的场景,他却觉得很震撼。 好像在那刹那感知了所有的艰苦和不幸。 带到黑色轿车转着车轮离开,后生才扯了扯边唐的衣袖,用干哑的嗓子说:“爷爷,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大祭司围了善恶堂,如果我们动了衰神一根汗毛,这位大祭司就会把我们从术族历史上抹去,你爷爷我活了大半辈子,今天终于怕了一回。小桥,走吧,咱们赶快回家,南沙待不得了。” 第51章 巫族 雨滴乒乒乓乓的敲打车身,雨刮器整齐的滑动着,把透明小蛇扫到一边。王清河沉默的望着两侧影影绰绰的椿木,空气仿佛静止了一般。 “清河,你没事吧?” 王清河扭过头看他,正好金隶的目光也转过来,他早已经长成大人,本就俊朗的五官愈发隽雅,浅色眸子温润如初。他把着方向盘,匀称的手指像是某种精雕玉琢的瓷器。 目光相接的刹那,空气中仿佛有电流呲得一声,转瞬就消失不见。 “没事,你什么时候回来的?”王清河迅速收回目光,好似不经意的问道。 “刚回来,我们去找秦胜广?” 王清河点头,意识到金隶在开车望着前面的时候,才想起回答一声:“嗯,他们好像遇到了点麻烦。” 突然,王清河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打开手机,望着焦安国发来的资料。看了半响:“你还记得琉璃塔里的四件神器嘛?第三件神器是……” “极恶骨,极恶之人的骸骨,你发现什么了?”金隶开着车,看了王清河一眼就看向前面。 “秋山古墓里没有盗墓贼的痕迹,墓主人的尸骨却不翼而飞。古墓里的陪葬品堆积如山,古人不可能为一个连尸骨都没有的人立墓,除非取走尸骨的不是人。墓主人的身份确认了,你猜他生平做了些什么?” 方才王清河还觉得尴尬,说起正事,两人之间的氛围正常多了。 “做了什么?” “墓主人叫孙皓,是三国时期吴国最后一位君主,据史记载,孙皓嗜酒如命,喝醉后便胡乱杀人,他还将自己的宫妃当成玩偶,一言不合就去凿妃子、宫女的眼睛,剥她们的脸皮,锯她们的脑袋。吴国在这个残暴之君手中灭亡,成千上百万的百姓沦为奴隶。你觉得他的骸骨,算不算极恶骨?” 金隶很聪明,几乎没有思索就说道:“秋山古墓里的极恶骨是神族拿走的?如果他们这次找的是大福的话,那么大福就是,孙皓的转世?” “对,我们得赶快过去,带走大福的人,很有可能和抢走季氏盘的人是同一批。不过我还有一件事不明白。” 车已经开离金家别墅,王清河注意到铁门大开,门口守着几个不苟言笑的黑衣人,和来时的已经不一样了。 金隶驾驶着车,驶向浓稠的黑暗中:“哪件事不明白?” “我后来问过二爷,他确实没有帝王兵,难道第二件神器真的不在了?” 金隶说道:“清河,你有没有想过,帝王兵不一定非得是物件?” 王清河豁然开朗:“你的意思是,二爷就是帝王兵?”那一瞬间,所有一切都明朗了,北襄拥有帝王兵,为何还会灭国,因为他们舍弃了帝王兵。 “金隶,你知道四神器是做什么的吗?”王清河突然发问。 金隶看王清河发问的样子,不像是不知道答案,更像是想知道金隶到底清楚多少。他虽然刚从山西回来,但善恶堂里的一切都在他掌握之中,那些关于衰神看守琉璃塔失职,导致神器被盗的传闻,他当然也听见了。不过四神器到底是干什么,他还真不知道。 “你说。” “那时候南沙还叫犬丘,突然有一天发生了地裂,地裂当中飘出了一股彩色烟雾,闻到烟雾的人都会死去,更可怕的是,死去的人还会传染给没有闻到烟雾的人。犬丘的百姓几乎死了大半。那道地裂就是用四神器缝合的。但是彩色烟雾的缘由,没有人知道,因为那里不管是人神鬼靠近,一概都会衰弱死去。” “四神器重现人间,和那道地裂有关系?” “我还不敢确定,但是我们一定不能让四神器落入他人之手。” 金隶颔首道:“这是肯定的。” 话音刚坠,金隶的手背上浮现出几道符文,刹那消失,快到仿佛是错觉。金隶神色微变,王清河立即就察觉到了:“怎么了?” “金族长醒了。”金隶回道。 金泽,那个活了几百岁已经老如朽木的族长,十年前因伤痛陷入沉睡,如今竟然醒过来了。这个时间太过凑巧,王清河察觉到了微妙。 “你回去看看金族长,他在这个节骨眼上醒过来,一定不简单。”王清河说着,摸出手机看了眼时间,接近十一点,她的神力还在。 “我先陪你去找秦胜广。” “金泽老族长为人深沉,他不可能什么都不做,你去看看,我这边已经和长城的人联系上了,他们也在赶过去的路上,绝对没有问题。”王清河解开安全带,侧身对金隶说:“金隶,咱们分头走,待会儿事完之后,我来找你。” 金隶紧紧捏着方向盘,半响,手指豁然松开,像是妥协了一般:“好,你小心点,我待会儿来接你。” 王清河忽然笑了,许是脸部神经崩得太久,她竟然觉得脸上有些酸:“放心吧,我可是神仙,什么时候骗过你?” 雨小一点了,王清河打开车门,正要下去,手腕一紧。她回过身,看见了金隶清澈的双眸,浅色的两片琉璃中是再也不用掩饰的担忧。 “北渚,你骗过我很多次。” 陡然听到金隶叫自己的名字,王清河心头一跳。没来由的想起离开玉昆那天,大夏龙雀被曾经来到玉昆的一个继承人守着,那个继承人已经化妖类魔,格外难对付。 她和金隶拼尽全力才取到,两人都是伤痕累累,浑身是血。王清河的伤还要重些,她莲青色衣裙沾满血污,怎么也变不干净,躺在金隶怀里气若游丝。 那时金隶二十岁,眉眼青葱隽雅,眸子里全是绝望破碎,因为他的神明受了重伤就快死去,而他什么办法也没有。 王清河要他当大祭司,要他挑起术族的重任。年轻且俊朗的少爷神情悲戚,晶莹的泪珠从他眼角溢出,顺着脸颊滑下来,悬在瘦削的下巴处,滴在北渚脸上,烫得她那片皮子都快掉了。 “我只要你活着,我只要你活着——”少年没有声嘶力竭的大喊,他只是固执的重复这句话,仿佛要在心中印下烙印。 “金隶,我的任务已经完成了,我死而无憾。” 少年紧紧抱着北渚,或许他自己都没发现,他的手指扣得那样紧,陷进了北渚的肉里,仿佛怕被人抢走似的。他浑身轻颤,眸子却那样坚毅,他望着北渚,连眼睛都不敢眨,生怕自己一个不注意,北渚就消失了。 “那我陪你一起死,我去找你,你回金照山,我就爬上数万玉阶,你去往森罗,我就翻遍每一座地狱,北渚,北渚,我去找你,我一定去找你。”这是少年第一次直呼北渚的名字,每一个字从心底溢出来,都载着重若泰山的情绪。 冰凉的手扶上少年的脸,温柔拭去少年脸上的泪珠,神明发出一声叹息:“傻瓜,我怎么会去往森罗?我也不回金照山,我要去凡间,只要你乖乖听话,成为最好的巫族大祭司,我就来找你。” “一言为定,我等你,如果你不来,我就去找你。” 少年字字铿锵仍在眼前回绕,王清河数次午夜梦回,总会梦见那双破碎又期盼的眼神,他直勾勾望着北渚,身后是无限绵延的黑暗,身前是此生唯一的光。 为了那道光,他愿意在黑暗中独行多年。 王清河还在出神,金隶已经解开安全带,俯身过来拥住她。少年长大成人,昔日瘦削的身体拔高变壮,虽然在衣服携裹下,看着仍然瘦削。但两人一接触,王清河就感觉到了那有力且流畅的肌肉,毫不夸张,但很有力量,给足了她安全感。 作为战神之女,除了自己的父母,王清河从未在其他人身上体会过安全感。这种感觉很奇怪,她感觉到自己的脸在慢慢烧起来。 “北渚,事情办完后,我有话对你说。” 很快,接王清河的车来了,是江兴临时安排的。雨已经小了,不用撑伞,王清河红着脸下车,突然又猛地冲上车,在错愕的金隶嘴角印下浅浅一吻。她眨着眼睛,那里面盛满了细碎的星星:“不用说了,我都知道。” 说罢,衰神的一把老脸终究是挂不住,以最快的速度下车,来到江兴准备的车上,飞驰而去。 眼看着王清河的车消失在街角,金隶才回过神来,他表情有些呆滞,伸出手摸了摸嘴角,似乎仍然能感觉到滚烫。金隶忽然笑了,心中最紧绷的弦终于松懈。 他最初察觉到自己对北渚的心思的时候,心里是十分厌弃的。北渚是高高在上的神明,遗世独立,而他只是忘川河中的一只恶鬼,罪孽缠身。他自认为自己亵渎了神明,所以有一段时间,他不敢和北渚接触,他怕自己的心思会越长越大,会逐渐畸形。 可金隶没有想到,即便他有意疏远北渚,他的心思还是日益增长,似火燎原,如水泄地。邪念越来越深,没有半点消减的意思。他拭了很多方法,都没有用,甚至每次邪念升起的时候,他会在身上划上一刀。 金隶想过离开,他已经不单纯了,他的神明已经被他在心中亵渎了很多遍。但他又想陪着北渚,于是金隶学会了忍耐,纵然他心中翻江倒海,纵然神明的一举一动都牵扯着他的心,他从不表露出来。 他要把自己那些腌臜心思藏在最深最深的地方,他的心中邪念丛生,但他至少可以保持身体是单纯的简单的甚至是义无反顾的陪伴着神明。 后来神明消失了,消失了很多年,金隶的心思没有半点偃息,在他心中最阴暗的角落悄然生长,他想要更多。也就是这个时候,金隶渐渐和人接触,他知道自己的心思叫□□,他将尝试着去爱神明。 他其实很害怕,害怕神明会大声斥责他,会厌恶他的腌臜心思,他原本打定主意永远也不说出来。他愿意待在神明身边,以朋友以忠仆。可他和神明接触,他那些心思就藏不住了。 金隶笨拙但真诚的表达着自己的爱意,他要说出一切。如果神明接受,他将永生永世守护神明,以爱人。如果神明拒绝,他也将永生永世守护神明,以朋友。 好在,他的神明也爱着他。 这世上没有比这更好的事了。 金隶驱车回到金家别墅,各术家的人已经走得七七八八。但别墅仍然闹哄哄的,手臂上缠着红绸的人在四处捉拿术士,那是金隶在清洗金温文的人。 从今以后,金家的所有命脉将握在金隶手里,金温文还是长老,但他不在拥有任何势力。 大厅里没什么人,老族长的房间在二楼,那里守着很多人,手臂上都挂着红绸,看见金隶来,毕恭毕敬的点头示意。 金隶微微颔首,走进房间,老族长已经坐了起来。他穿上蓝色丝绸睡衣,身上每天都有护工打理,每天也有专业的人给他按摩,所以他身上的肉还很匀称,霜发一丝不苟,看上去不像是沉睡十年的人。 窗帘开着,金泽浑浊的目光看向那里,正好能看见院子里的混乱一切。 “使者呢?” “她在忙。” 金隶的态度很冷淡,他双眼静静的看向窗外,里面情绪淡然,仿佛那场变动不是他策划的。 “小隶,你怎么不叫我?”老族长真的已经很老了,百年前,他已经是个鹤发老人,如今更是老得不能再老,露出的皮肤全是深刻的皱纹,就连森林里最古老的树皮也比他光滑一些。 金隶没有答话。 空气默了几秒,外面又飘起零星的雨丝,金隶静默原地,心中却在想,王清河有没有带伞,要是淋雨会感冒的。 “我知道,”老族长的声音很沙哑,几乎都快发不出来了,他下意识的伸向床头柜想喝水。他以前还醒着的时候,那里总是放着一杯温水。 现在他常年睡着,房间里根本就没有水。 金隶终于动了,他下楼去接了杯水来,放在老族长手里。老族长常年睡着,握着水杯的手臂剧烈颤抖,水面跟着摇晃。他艰难的抿了口水,金隶把水杯取回来,放在了床头柜边。 “我知道,你还记恨我,记恨我舍不得给你用华阴令,眼睁睁看你受苦。如果再让我选择一次,我还是会那样做,因为,巫族根本就没有华阴令。这件至宝,早在几百年前遗失了。金隶,不是我不救你,而是不能救你,为了巫族的威望,我也不能告诉你真相。” “原来是这样。” 老族长觉得奇怪,金隶的反应太平淡了些。他可为此受了这么久的苦,就算是今天,那只恶鬼也还寄居在他身上,他难道不恨吗? 其实老族长有些忌惮金隶。他这个小孙子的情绪太少了,他这样苛待,下人这般欺辱,他都半声不吭。就是脾性再好的人,也该黑脸了。除非,他完全不在乎,甚至是,完全不把这些人放在眼里,这些人行为在他看来,都是跳梁小丑。 “都是陈年旧事,不提也罢。金隶,当初是我看错了,熙鸿并非最合适的巫族继承人,你才是,你心思敏锐,又善忍耐,更难得的是,你不会受外界影响,你很专注,金隶,我的孙子,你才是真正的巫族大祭司。” 金隶并未答话,只是冷冷看他。 老族长又将目光看向窗外,沉默半响才道:“对,这些年来,我都是装的,我仍然忌惮你,或者是,忌惮你和你身体里的鬼。熙鸿死了,只有你才能成为巫族大祭司,即便那些年你很安分,一点错都没犯,但是我,不允许半点危害巫族的事情发生。” “所以你选择假装成为植物人,让我放松警惕,好在暗中监视我。”金隶默了一会儿:“江兴是你的人?” 现在想来,十年前老族长突发疾病变成植物人,他身边莫名其妙就多了个江兴,属实可疑。这些年,金隶的一举一动都在他掌控中。 “不错,但是那小子只给我递了一段时间的消息,后来说什么也不干了,我就把他舍弃了。毕竟棋子和眼线,在金家甚至是术族我都多得是。” “族长好计谋。” 老族长眉梢一挑,似在回味金隶疏远的称呼:“事关重大,我不得不设防。但是金隶,你还是成功了,不是吗?即便我睡着,你还是谨慎的布下了阵法,就算我醒过来,也离不开这个房间。现在整个金家都是你的囊中之物,金隶,我想和你谈条件。” “你没有筹码。” “你是我的孙子,这就是筹码。” 这一次,金隶没有答话。 “我对你处处设防,不过是怕你身体里的恶鬼发难,如今看来,你已经完全驾驭他了。那我就不用担心了,金隶,不管是谁当大祭司,对我来说都一样。只要对巫族有利,不管是谁,我都能接受。只要你保证不做出对巫族有害的事情,我可以把金家完全交给你,但是如果你做对金家有害的事情,我就是折了这把老骨头,也要和你拼一拼。”或许是这段话太长,金泽说完,剧烈的咳嗽了几声。 “巫族就这么重要?”金隶忍不住问。 “此乃天命,与生俱来,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我无法保证。”金隶毫不思索就回道:“做了这么多年的大祭司,只是为了等一个人,现在她回来了,我也没必要守着这个位置了。” 老族长双目圆睁,没想到会以这种理由拒绝。他厉声道:“竖子!你成为大祭司乃天命所归,你竟然为了一个女人拒绝这个位置,金隶,你以为我不知道吗?你根本就不是我的孙子,你是忘川河中的无名鬼,那个女人就是被金照山遗弃的衰神罢?她有什么资格?你乃大祭司,你联系着金照山和人族,想要什么女人没有?比她好看数倍的女人一抓一大把。” 对于金泽来说,巫族是他的全部。为了巫族,为了金照山,他可以舍弃一切,卧薪十年不在话下。他的妻子,儿子,孙子,都是为了巫族的荣耀而存在。所以他厌弃背离金照山的三子金华清,他对金照山不敬,他说妖鬼在五行当中,应该与神同位。 笑话,天大的笑话,他金泽一身磊落,为了金照山殚精竭虑,怎么教出这么个逆子来? 金熙鸿死了,只有金隶能继任大祭司,可他是无名鬼,他那可怜的从未见过人世的孙子早就化为了一缕孤魂。 那就让金隶成为大祭司罢,只要他愿意老老实实本本分分的待在大祭司的位置上,为巫族,为金照山,发光发热。他就可以对无名鬼视而不见,假装他就是自己的孙子。 可无名鬼偏偏不愿意。 无名鬼心中没有天下,没有荣誉,只有一个被金照山遗弃的神祗。 真是可笑。 可笑至极。 一缕红线从老族长体内延伸,看似缠倦柔弱,却穿过了金隶的胸口,一圈圈缠在他的心脏上。金隶手臂上的黑色符文又显露出来,可是这一次,无论他用什么方法,那根红线都稳稳当当的刺在他身体中。 老族长伸出枯手,在红线上轻轻拨弄了一下,金隶的心脏立即像被人揪住似的,剧痛令他浑身轻颤,半跪在地,额上冒出密密细汗。 “此乃连枝绳,昔日巫族长老们担忧族中出现叛徒,特设此咒,它将我的命和你的命连在一起,金隶,我曾授你浑身修为,只有这一招,我未透露半分,就是害怕走到今天这一步。金隶,如果你不答应,我会杀了你,当然,我也活不了。但是我半截身体都已入土,死不足惜,你还有大把大把的时间啊。” 猩红且纤细的丝线在微凉的空气中微微颤抖,像是毒蛇诡异的杏子。 剧痛一次次碾压金隶的身体,他手臂的符文颜色越来越深,脸色惨白,缓慢的起身,望着古老而倔强的老族长。 “你信天命,因为天命给你了荣誉地位和财富,可我睁开眼就被关在冰冷的忘川河中,河水像刀子,一次次拉锯着我的身体,我终于从那里逃出来了,可我遇到的人们,又是怎样对我的?老族长,天命公平么?” 金隶阖上眼帘,脆弱的眉眼像是精巧的瓷器,根根分明的眼睫微微颤抖,忽然,他睁开眼,那里面的破碎一扫而光,取而代之的是难以言喻的笃定,仿佛有一座高不可攀的山倒映在那浅色琉璃中。 “我只信北渚,因为我的一切,都是她给的。” 两人目光相接,都毫不退让,空气在那瞬间变得很轻很轻,沉甸甸的目光像是锋利的刃,还未出鞘,那按捺不住的杀气便溢了出来。 长久的对峙中,年迈的老族长突然明白了金隶为什么这么做。无名鬼也有信仰,只是和他的信仰不一样,两人各为其主罢了。 “嘭嘭嘭——”门外突然响起剧烈的扣门声。 房间中对峙的一老一少回过神来。 连枝绳还留在金隶体内,但他神色以恢复如常,那随时可要他性命的咒法好似不存在,他道:“进来。” 门豁然打开,露出江兴着急的脸,他率先看见那根诡异的红线,牵扯在上一任和现任大祭司身体中,但他还是聪明的分清了轻重缓急,知道现在不是好奇的时候。 “隶哥,王老板不见了,我们的人失去了她的行踪,长城的人没有和她会合。” 第52章 蛇缠 王清河开着车往秦胜广发的位置驶去,雨声渐收,只余下根根分明的细线斜斜的织进昏暗的暮色中。外面风很大,两侧的风景树枝丫剧烈摇晃,树叶扑簌簌往下掉,似无数只濒死的蛾子。 路灯也跟着风雨摇晃,时闪时现,突然嘭一声,全部熄灭。两侧斑驳树影刹那间消失,但能通过声音判断,它们还在风中摇摆。 车灯穿破混沌的夜色,映亮了一部分地面,撒了层厚厚的白霜似的,有蛾子跨过黑白边界,在光中张牙舞爪,仿佛被一只手故意拨弄。 王清河停下了车,静静看着前方,所有的树叶突然调转方向,往她这边来了。风并没有换方向,而是那些树叶被一股力量逆着风送过来。 周围温度骤降,车窗上结出水晶似的霜花,这是地府的人来到人间时会出现的现象。 车前,一道人影从缓慢踱步而来。他穿过黑暗,站在光线中,着一袭中式黑袍,腰间挂着一根狰狞的鞭子,拧成团,毒蛇似盘踞在那里,和他矮小的身形形成巨大反差。 那人的脚步很慢,腰间毒蛇随之晃动。他跨过无边夜色,站在光里,极好的眉眼像是画家细细描的,总是带着温润的微笑,露出洁白的贝齿。乌黑的头发柔软且蓬松,似墨汁侵染的棉花糖。 “使者姐姐,好久不见——” - “怎么会是稻草人?” 小花捂着鲜血泉涌的肩膀,几步跨到墙上,灭魂斧寒光凛冽,那道黑影就掉了下来。 她跟着跳下来,肩膀随之震动,伤口裂得更大,她疼得呲牙咧嘴。雨丝冲刷她脸上的厚重妆容,形成一道道花花绿绿的斑驳小蛇,看起来像只恶鬼。 稻草人手里拿着条纸做的长鞭,鞭稍有道漆黑的阴符,小花把阴符摘下来:“地府的东西?竟敢伤我?不想活了嘛?” 小花向来温和,在大院的时候,连说话声音都是软软的,现在这副凶神恶煞的样子,让秦胜广和大福大气都不敢出,连连点头附和。 “老板怎么还没过来?你不是说她已经过来了吗?” “她说半个小时之内过来,现在已经一个小时了。”秦胜广回说。 “这个稻草人被下了阴符,就算背后的人再厉害,最多也撑不了十几分钟,显然是用来拖住我们的,或者……”小花沉吟片刻:“用我们,把老板引出来。” - 王清河打开车门,看了一眼后面,无限绵延的黑暗里,无数双发光在眼睛扑闪扑闪,腥臭味蔓延过来,像是下过暴雨后的河面。收回目光,王清河来到车前,展颜一笑,似故友重逢。 “好久不见,金熙鸿。” 金熙鸿还是十二岁时的样子,眉眼疏朗,穿着矜贵:“使者姐姐还和以前一样漂亮,我却不一样了,”他抬起衣袖闻了闻,好看的眉毛拧成一团:“除了这副永远也长不大的身体,所有的一切都变了,我的皮肤再也没有血色,我的身上全是阴冷潮湿的味道,你闻过老鼠的味道嘛?就是那种味道,怎么洗也洗不掉。” 腥味越发迫近,王清河甚至听到了整齐的脚步声,不用回头看,她知道哪些藏在黑暗里的东西已经走出来了。 这些腥味当中,王清河闻到了金熙鸿说的阴冷味道,像是被雨淋湿的腐朽枯叶散发出来的。但她什么也没说,沉默的望着眼前的孩子。 “使者姐姐愿意去我家做客嘛?”金熙鸿话锋一转,笑得有些天真,仿佛是小孩子在邀请喜欢的朋友回家。 “你们的目标从一开始就是我,但我不想和你回家。” 金熙鸿仍然在笑着:“那可由不得姐姐了。” 他手中的龙骨鞭钲然出动,灵蛇般袭向王清河面门,黑暗中的幽鬼们伺机出动,掠起数道腥风。王清河豁然转身,指尖飞射出无数燃着业火的灵符,咻咻几声,爆裂的火苗映亮了蛇鬼们狰狞的面孔。 王清河早已料到,面不改色的转身,抓住来到面前的龙骨鞭,巨大的威力使鞭稍使她手背上绽出一道血痕。王清河忍痛让龙骨鞭在手背上绕了几圈,另只手祭出灵符,击打在龙骨鞭上。 熊熊燃烧的业火顺着鞭子延伸过去,刹那就烧到了金熙鸿的手臂。他惨白的皮肤浮现出数道血红色的龟裂,绵延的黑气从龟裂中泄露出来。 “金熙鸿,我不知你有什么奇遇,也不知道你练了什么邪法,这些都与我无关,只要你不害人,我就不伤你。” “你还以为你是以前那个无所不能的神仙嘛?你现在无非是一具承着北渚记忆的躯体罢了,你那点微薄神力还得靠着符篆才能发挥出来。”金熙鸿说着,手指用力,手臂上的龟裂转瞬恢复如常,黑气如潮水般淹没了业火。 王清河紧急撤手,金熙鸿鬼魅的来到身边,断刃悄无声息的刺入她的右腹,他身形矮,仰着头看王清河,温柔的说:“放心,我避开了所有内脏,你不会马上死去,只会流点血,北渚姐姐,和我回家吧。” 剧痛从伤口处传来,王清河的意识越来越模糊。 黑暗中的幽鬼们立即俯冲上来,呲着尖锐的獠牙,对着王清河张牙舞爪。它们有动物的大部分习性,自然能闻出来,这个女人的手上,沾满了同伴的鲜血。 金熙鸿长得粉雕玉琢,眼下虽然肤色惨白,也是极好看的眉眼,但他沉着眸子,发出野兽般的叫声:“滚。” 幽鬼们扭动着脖子关节,似乎准备和他打一架,却在金熙鸿冷鸷的注视下,耷拉着脑袋,退到黑暗中去了。 再次醒来,王清河浑身像灌了铅一样,好不容易睁开沉重的眼皮,看见的却是她此生再也不想看见的一幕。 一望无际的焦黑大地上,盘根着一道手掌粗细的龟裂,下面透露着猩红的光。龟裂旖旎曲折,延长至她看不见的地方。在裂开的缝隙间,长着蛛网般的晶蓝色物质,有的地方堆砌如冰锥,有的地方薄如蝉翼。 乍眼看去,像是有人用拙劣的针法硬生生把龟裂缝合在一起。 王清河全身的骨头都在发痛,脑海中飞快闪过一些画面,还没等她看见,就转瞬即逝。她什么也捕捉不到,只有漫天悲伤阵阵涌上心头。 仿佛曾经在这里,失去了很重要很重要的人。 可王清河清楚的知道,她失去的,是阿爹给她的神骨,是她漫长的生命。 那时候南沙还叫犬丘,万古城里还住着一个奇怪的年轻人,却不想犬丘突发疫病,朝病夕亡,千家万户挂上白幡,青石板上全是纷飞的纸钱,被雨一淋,就变成了蜷缩的虫类,在雨水里发胀腐烂。 疫情来势汹汹,无人能治,犬丘百姓半月内死伤尽半。 于是百姓献上三牲,跳起傩舞,请神明降世。 彼时金照山诸神早已算到犬丘会有此难,犬丘城内的地裂早就存在,金照山众神担忧地裂会伤及百姓,便用四神器加固地裂,以保平安。 四神器完成封印后,其中的华阴令交给了当时的巫族大祭司,命其代代相传不得有误,另外三件神器放在琉璃塔中,命仙使每日轮值看守。 犬丘地裂豁开,数万百姓横死,究其根本,是王清河看管琉璃塔不力,导致神器被盗。所以解救犬丘的重任自然落在了王清河身上。 当时天帝放出话,谁有能力治理犬丘瘟患,就敲响瑶殿前的堂鼓。整整三天,瑶殿寂静无声,只有盘旋在绵延山峦的风来到瑶殿前,拍打干净的鼓面,发出声若细纹的战栗。 第四天,衰神北渚拾阶而上,敲响堂鼓。 厚重的鼓声破开那天早上沉甸甸的雾霭,传到金照山的每一个山头上,所有神仙都松了一口气。地裂凶险,神鬼莫近,谁去治理就是有去无回。 算得衰神北渚识相,知道一切皆因她而起,主动承担了责任。 再后来,金照山众神依然日日消遣作乐,没人关心衰神北渚怎么样。只是偶然在煮茶对弈时谈起,犬丘瘟疫好像止住了,阎王最近也没上来闹了,至于衰神北渚,万万千千神仙中的一个,有人记得她,却也懒得提起。 北渚来到犬丘,见到众生疾苦,一个孩子,早晨死了母亲,晚上死了姐姐,第二天早上父亲也感染了瘟疫。他非但不怕,还趴在感染重病的父亲身上,哭得不能自已,让爹爹把自己一起带走。 诸如此象,数不胜数。 那时犬丘边上的万古城上有一个奇人,人人都怕瘟疫,独他不会感染,他每日在犬丘城中寻觅,把孤苦无依的患病乞丐带回万古城,好生照养。 北渚陪着那个年轻人在万古城住了一段时间,每天陪着他在城里找活着的人,若是碰见尸体,就带到乱葬岗烧了。 不久后,北渚找到了地裂所在。 她原本只打算悄声离开的,没想到遇到了早起的年轻人。 年轻人穿着素衣,正从地里摘菜回来,准备给大家做早饭。 两人在山间小路上相遇,年轻人往上走,缝缝补补的靴边沾着晨泥,北渚往下走,莲青衣裙扫过石板,一尘不染。 “出去啊?” 北渚经常出门,在外面待好大一阵才回来,年轻人以为她又是出门做事。 北渚勾着脖子看了看篮子里的菜,有白菜有葱,还有圆滚滚沾着泥的土豆,年轻人变戏法似的从背后拿出一只还没咽气的野鸡,它浑身的羽毛流光溢彩,此刻毫无尊严的被人提着脖子。 “我在废弃的营房里发现一口铁锅,待会儿做土豆炖鸡。”年轻人说着,想到有一年冬天,父亲带着他们一家人外出打猎,也打到一只野鸡。 当时长姐看那野鸡长得五彩斑斓煞是好看,说什么也不准父亲杀野鸡。父亲好声好气的哄着,等长姐去捉雪兔的时候,父亲二话不说,把野鸡拔毛放血,用雪洗干净了,把从家里带来的土豆切成块,放在铁锅里加上冰块一起煮。 那年碎雪纷飞,他们一家三口围着一口铁锅烤火,父亲一边生火一边翻着炭里的红薯,长姐披着大氅,鼻尖被冻得通红,好奇的望着冒着热气的锅,说:“爹爹,这里面是什么呀,这么香?” 父亲笑而不语。 记忆潮水般涌来,年轻人的脸上浮现出温柔的笑意。 北渚觉得奇怪,因为这个年轻人总是爱出神,出神的时候表情各异,有时候笑着,有时候又愁云密布,仿佛在那瞬间去到了另一个时空。 北渚遗憾的说:“可惜我吃不到了。” 年轻人以最快的速度从温柔的回忆里脱身,笑道:“不打紧,我给你留一份。” “不用了,再见,徐汇。” 回忆像一张铺天盖地的巨网,把王清河笼在其中。她呆呆的望着地裂,剔骨一幕还历历在现,把天生地就的神骨从肉里提出来,炼化,变成千万根又韧又长的线…… 王清河至今还能回想那种痛意,她脸上浮出阵阵冷汗,看向立在地裂旁的黑衣人:“金熙鸿,你怎么会知道这个地方?” 金熙鸿负手而立,十二岁的孩子做出这般模样,有种诡异的老练。他俯下身,用手拨了拨那细长的线,指腹立即破开,不过淌出来的并非鲜血,而是阵阵黑气。 他眸色暗了暗,用手指将黑气抹去,回过身,对着王清河蔡然一笑:“北渚姐姐,我把属于你的东西,还给你,好不好?” 王清河瞳孔一缩:“你在说什么?” “我要把你的神骨,还给你!” 说罢,金熙鸿诡异的来到王清河身边,他手指划出诡异的符咒,往前轻轻一推,那符咒立即贴在她雪白的脖颈上。灼烧感立即传来,王清河准备用手去摸,手指却被烫得猛得缩回。 她自己看不见,金熙鸿却看得分明。此刻她脖颈上,那道诡异的符咒下,另一道圆形符咒逐渐显露出来,闪现出刺目金芒,仿佛从皮肤里渗出来似的。 王清河想阻止那道符咒把禁制吸出来,想用业火焚烧,可两道强大的力量在她身体里碰撞,几乎用掉了她全部力气。她的手停留在脖颈前方,手指成爪状,手背上的骨线绷紧。 金熙鸿见罢,手指飞快,又划了好几道符咒,从王清河身体的其他地方打进去,从内推移着禁制离开。 “是谁……教……你的?” 断断续续的声音发出来。 金熙鸿面无表情的又打了好几道符咒。 “此乃鬼解箓,能克一切禁制,为了学它,我用了一百年。” 话音刚坠,王清河就感觉到一股力量被挤出身体。紧接着,那纠葛盘旋的圆形禁制从皮肤上完整剥落,相当于一整块肉从皮肤上撕下,鲜血水似的涌下来,怎么也止不住。 圆形禁制漂浮在空中,沾染了王清河的鲜血,掠起一道嫣红色的残影。王清河伸出手,想抓住禁制,那禁制却调皮似的,从她指尖溜走,在她周围转了好转。 禁制颜色越来越淡,化为一缕极细的雾,在空中飘散。 腥风四起,大地战栗,千千万万跟粗细不同的线开始晃动,抽离,它们在空中盘旋,似乎在嗅着主人的味道。 片刻,这些由神骨变成的丝线就锁定了目标,它们一根连着一根,散着幽然的白光,钻入王清河体内。 当初,神骨从身体里抽离有多痛,现在,神骨回来身体里重塑就有多痛。 金熙鸿扭曲的笑着,迅速朝着地裂跑去,没有了神骨的维持,地裂正在往两侧推移,猩红的光透露出来,映亮了他狰狞的脸。 然而,当他看见地裂下的场景后,笑容却凝固在了脸上。 “这怎么可能?怎么还有一道神骨,这道神骨是谁的?北渚,你究竟用了几道神骨?” 王清河已经痛晕过去,丝线还在不断进入她的身体。恍惚间,金熙鸿看见了当年北渚穿着莲青衣裙剔骨的模样,转瞬,看见的又是王清河躺在地上,脖颈有道血红的圆形伤痕。 金熙鸿正想过去,黑暗中传来了无数道光,有人来找王清河了。 “速回,不得有误!” 耳畔忽然想起那人威压的喊声,金熙鸿只能咬咬牙关,消失在了黑暗里。 金隶最先看见王清河,此刻神骨已经完全回到她身体里,长而诡异的地裂散发着猩红的光,仿佛在驱使他过去看。 金隶稳了稳心神,命手下的人,勘察四周,抱着王清河离开了。 再次醒来,王清河最先看见的,是干净明亮的病房。 那天的一切仿佛是一场梦,她梦见了金熙鸿,梦见了地裂,还有收回的神骨。王清河悚然一惊,立即起身,摸向脖颈。 那里光滑如初,不再有刺痛感,那是因为,神骨回到她身上,她的神力和自愈能力又回来了。 她又变成了衰神北渚。 那地裂呢? 王清河立即起身,下床去看窗外。医院打理得到的花园里,有脚步匆忙来看病人的,也有穿着病号服的病人,在花园里悠闲的散步。 怎么都不像是地裂洞开,疫病重发的样子。 当年地裂缝合后,犬丘的疫病并没有随之消失,它已经扩散开,甚至蔓延到了其他城镇。地裂带来的疫病并没有治愈之法,之所以没有蔓延至今,是因为那时候的人,用人命填了瘟疫。 如果疫病再次爆发,后果不堪设想。 “怎么下床了?” 温和的声音响起,王清河回过身。金隶站在门口,头发有些凌乱,眼底也有些发青,看起来像是没休息好的样子,亏得金隶皮相好,要是其他人,现在看起来该是狼狈了,金隶却更添落拓。 他走过来,把王清河打横抱起,小心翼翼的放在病床上,未加思索,就用手把王清河的脚底板擦干净了。因为常年练习术法,金隶的手掌有些厚茧,磨在脚心,有些酥酥麻麻的痒意。 王清河蜷着脚趾,等到金隶收回手,以最快的速度把脚收回床上,用被子盖住了。 衰神的耳根有些发红,脸上却很镇定,假装不经意的问道:“我睡多久了。” “一个星期。” “大福他们?” “都没事,小花受了点伤,不过没有大碍,她的身份,你怎么知道的?” 说到这个,王清河笑了:“红衣白婆号称地府中最不近人情的摆渡人,徐二爷羁留人间多年,身上又背着十几万条人命,她怎么可能放过他,那天晚上我已经做好和她打一架的准备了,没想到她来溜一圈就走了。找了几个地府的人问消息,在稍加推敲,就知道她的身份了。” 金隶抿唇一笑:“你向来很聪明。” 当年这句话她经常说,王清河擅长鼓励教学,对金熙鸿和金隶,不管他们有没有进步,都会找出好的点说出来。当然,这两个人都是天才,多数都在进步,而且进步不小。 可现在这句话换成金隶对她说了,她心里有些怪怪的。 王清河干笑几声,准备揭过这个话题:“金家怎么样了?你打算怎么处置金温文?” “我没打算处置他,他自己离开了金家,说不干了。” “不干了,金家怎么一大家人,怎么能说不干就不干了,那金家大大小小的事,岂不是都落在你头上了?” 金隶点了点头,这几天他忙着料理金家事物,又要在医院守着王清河,他几乎没怎么合过眼。也得亏他是巫族大祭司,要是常人,身体早就挎了。 “老爷子呢?” “他想见你一面。” “见我,什么时候?” “他现在就在门外,这几天你一直没醒,但他每天都来,清河,你不想见可以不见,我马上让他走。” “别,”王清河说着,用手抓了两把头发:“让他进来的,一大把年轻了,赶过来不容易。” 金隶尊重王清河的选择,马上就转身出去了,片刻,老族长被他推了进来。 已经太久没见过老族长,王清河几乎认不出他来了,他已经太老太老,以至于路都走不了,只能坐在轮椅上。 “金族长,别来无恙。” 金泽枯树般的脸上没有多大表情,和很久之前一样,总爱板着一张脸,仿佛所有人都欠他钱似的。 “金隶,你先出去一下。” 金隶并没有回答他的话,而是将目光看向王清河,看见王清河点了点头,他才转身出门。 “使者,我不想和你绕弯子,今日来,是想求你一件事。” 老族长不卑不亢,半点看不出求人的态度。可王清河知道,这已经相当不容易了。她不由得想起当年,她求金泽赐华阴令的时候,老爷子没有现在这么老,神气是还在的,可现在,他的威严和神气早被时间吞噬,只留下一把被岁月腐朽得随时都会崩坏的骨头。 但王清河并未仗势欺人的人,她恭恭敬敬道:“族长但说无妨。” “我想求你,和金隶结婚。” 这一惊非小,王清河没想到是这件事,感觉永远都不像是族长该说出来的事。她之前千般顾虑,无非是因为没有神骨,她终有一日会消亡,如今神骨回来,她重新获得了漫长的生命,若是金隶愿意,她也愿意,他们两人肯定是要长相厮守的。 可这话让曾经厌弃过金隶的族长说出来,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 当然,王清河知道,族长绝不会是为了金隶的幸福提出来的。 “使者不喜欢金隶吗?” 这句话到把王清河问到了,喜欢肯定是喜欢的,只是当着族长的面说出来,怪难为情的。于是王清河反其道而行之,用问题来回答问题。 “金族长不像是会操心金隶终身大事的人。” “不错,请使者嫁给金隶,并非是为了他,而是为了巫族。”金族长手上的佛珠啪嗒作响,他继续说道:“恶鬼成为巫族大祭司,这尘世间该有一场浩劫的,可这场浩劫没有发生,因为恶鬼遇到了你。使者,如果恶鬼是埋在巫族里的一颗随时会爆炸的雷,那我希望你,成为那根永远都不会点燃的引子。” 金族长从衣袖中取出一只精致盒子,打开,里面是一只溜光水滑的玉镯:“此乃亡妻的家传之物,她嘱咐我,此物只能给予下一任大祭司的妻子,现在,我将它给你,从今以后,你就是我巫族儿媳。倘若金隶负你苛待于你,只要使者告知,我就是在九幽泉下,也要爬出来教训他。” 要是寻常女子,怕是会被这一番言论感动了。可王清河却不,金族长这是要用婚姻锁住王清河,锁住了王清河,也就是锁住了金隶。 金熙鸿枉死,金正奇膝下儿女并无此志向和能力,如今,有能力担此大任的只有金隶。即便知道他是恶鬼,即便知道他对大祭司位置不屑一顾。可为了巫族,为了金照山,他愿意用尽一切办法让金隶留在这个位置上,让金隶只能为巫族发光发热。 金隶进来时,金族长正驱动着遥控轮椅往外走,他双腿上躺着一只精致的盒子,脸色不大好看。 金族长停下轮椅,看着金隶,欲说什么,终究还是住了嘴,出门去了。 王清河看起来心情不错,对着金隶招手。金隶俯下身,以为她要说什么。 王清河用手摸了摸金隶眼睛下面的青色,心疼的说:“这几天累坏了吧。” “不累,我已经通知大院的人你醒了,他们等会儿就到了。” “你现在要干什么?” 金隶坐在病床边的椅子上,说:“现在没事,和你聊聊天。” “不用聊天,睡觉罢。” “嗯?”金隶眉梢一挑,正要说什么,王清河就继续说话了。 “你这几天肯定累坏了,我身上的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我把床让给你,你睡一会儿。” 原来是这个意思,金隶差点会错了意。 “你笑什么,赶快上来睡,我的小金隶,这几天太辛苦了。” 王清河说着就要起来,被金隶拉住:“不用,这床足够大,我们两个睡得下。” 很快,金隶就躺在床上了,这床确实足够大,两个人睡勉勉强强。王清河把被子盖过来,掖住被角。 两人迎面躺着,彼此的呼吸喷洒在脸上,金隶浅色眸子睁得大大的,里面光华流转,不知在想些什么。 王清河索性用手把他眼睛遮住了,用命令的口吻说:“闭眼,睡觉。” 手心传来小刷子般的触感,那是金隶在眨眼,后来频率越来越慢,金隶应该是要睡着了。 金隶忙了好几天都没感觉困,现在只在床上躺了一下,困意就马上袭来,在失去意识前,他说道:“我已经不小了。” 王清河乐了,拿开手,金隶确实已经睡着了,浓密的眼睫刷子似的陈着,乖巧的像是孩子。 第53章 蛇缠 大院的人到了下午也没过来,金隶还睡着,王清河不想吵醒他,悄悄拿了手机,想给大院的人发信息问他们什么时候到。 字打在输入框,又被王清河删除了,她最终什么也没发,把手机放回了床头柜。 金隶晚上才醒,这一觉无比香甜,从玉昆里出来,他就再也没睡过这种好觉。他睁开眼,看见的就是笑意盈盈的王清河。 “我睡多久了。”因为刚醒,金隶眼神还有些朦胧,头发有些乱,声音也有些哑,王清河从未见过他这副样子,竟有几分别样的惑人。 王清河用手比了个数,金隶觉得惊讶,从床上起身,看见外面天已经黑了,五彩斑斓的霓虹灯潮水般涌上来。 “想吃什么,我去给你买。” 有这样的金隶在,王清河哪还有其他什么欲望。不过她还是老老实实的说了一样吃食的名字,眼看金隶整理衣服就准备出门,王清河喊住他:“你上哪去?” “去给你买东西吃。”金隶回答。 “回来。”王清河对着金隶招了招手,拿出手机,打开外卖软件,说:“不用了,我点外卖就行。” 看着金隶的表情,王清河突然想通了什么:“你不会从来没点过外卖吧。” “清河,认识你之前,我连手机都不用。” 王清河说这倒也是,于是两个人就低着头研究了好大一阵外卖软件。终于教会了,王清河颇有种教老年人用手机的感觉。 很快,外卖小哥带着王清河的外卖到了,看着外卖小哥把色香味俱全的菜肴摆在桌上,金隶的表情有些奇怪,等外卖小哥走了,他才说道:“现在的科技,比术法还略胜一筹。” 王清河笑得花枝乱颤。 吃完外卖,大院的人还不见来,金隶必须要回金家一趟,医院有他的人守着,他自然放心,可看不见王清河,心里总不踏实。 王清河知道金隶的顾虑,把人推向门外:“行了行了,不早了,我困了,你赶快回去吧。” 金隶还想说什么,王清河就立即道:“要么,你就让我现在出院。” 王清河身上的伤都已经自愈了,但金隶总归不放心,好几项检查结果也还没出来,必须出现了确定正常他才安心,说什么也不能让王清河出院。 “不行。”金隶想都没想就拒绝。 “那你就赶快回去,不要影响病人休息。”王清河推着金隶,手却摸到金隶薄薄衣料下的皮肤,结实有力,她不由得心猿意马,想象这堆布料下,是怎么一副好身材。 金照山上的神仙都不禁欲,每日放浪形骸,作风颇为大胆。王清河数万年来清心寡欲,直至正视自己的内心,那欲念就如蛰伏数十年的竹子根,从破土而出的那一刻起,便气势恢宏,仿佛要接到云霄去。 金隶自然不知道衰神此刻脑中在想什么,他只将人搂过来,轻轻吻了吻她的额头,摸着她柔软的头发,说:“我忙完就过来陪你。” 金温文突然卸职,金隶又在善恶堂搞了这么大动静,虽说最严重的后果并没有发生,但此刻的各术族,就像波澜无惊的湖面,湖底已经暗流涌动。老一辈的人需要安抚,差点就冒出头的新一辈的人需要震慑。 一直忙到凌晨三四点,金隶才得空。 江兴打着哈欠,送走了最后一个人,吐槽道:“这人与人的相处怎么这么难,为了巴掌大点的利益,谁都不让谁,我听说,他们当年还拜过把子呢。” 金隶掏出手机,正准备给王清河发信息,想了想还是作罢:“大院那边怎么样?” “挺好的,没人受伤,红衣白婆养了几天伤就回去上班了,他们没去看王老板吗?你还特意问?” 金隶摇摇头,起身出门。 “隶哥,这么晚了,你去哪儿?” “医院。” “那我去睡了啊?” 金隶驱车来到医院,整个楼道静悄悄的,值班护士坐着打瞌睡,连金隶路过都没看见。 径直来到王清河的病房,她正睡着,柔软的头发披散在洁白的枕头上,恬静的脸一片祥和,似玉啄的可人儿。金隶蹑手蹑脚的上床,以一个很受限制的姿势躺在王清河旁边。 王清河迷迷糊糊的看了一眼,往旁边让了让,顺手把被子拢过来,盖过金隶的肩膀:“你来了,快睡。” 睡字说完时,王清河眼角眯着的一条缝立即阖上,均匀的呼吸声传来,她再次睡着了。金隶觉得好笑,伸手把王清河额前的碎发别在耳边后面,又把她露在被子外的爪子拉起来。 王清河的袖口有些往上,露出了一抹沁人心脾的碧色,金隶端详片刻,便轻手轻脚的把她的袖子往下拉,把她的爪子放进被子里。 金隶陪了王清河一整天,金家有什么事儿,他都交给江兴处理了。焦安国回来了,在微信上给她发了一两句不咸不淡的问候,大院的人一直没来,王清河或许猜到了原因。 若是和术族稍有联系的人应该都知道善恶堂里发生的事,一干凡人审问神仙,人们并不觉得僭越,因为他们审问的是衰神。 人人厌弃的神仙。 王清河并不觉得意外,毕竟在金照山上,连神仙都不想和她接触。衰神掌管世间衰运,一切霉运的源头都从她手里经过,谁都不想沾染,连神仙都唯恐避之不及,更何况人。 王清河和金隶都知道原因,两人默契的没有再提。两个人坐在病房里看电视,金隶看不懂,王清河就把每个人物解释给他听。 金隶听完点点头,有时还要评价一番。到了饭点,王清河想出去吃,金隶开车在她出去。 两人来到一家露天餐厅,夕阳渐下,星光熹微,本是一副美景。但天要下雨似的,突如其来的乌云遮住了金灿灿的夕阳,只从较薄弱的地方露出一两根脆弱的光线,洒在旁边的河面上。 王清河看着那拢突如其来的乌云,看着面前的金隶,灯光交错的暮色中,男人的脸像是精雕细琢的,浅色眸子望着她,里面是再也不用掩饰的,翻天覆地的情愫。 王清河掏出手机,给大院的每个人都发了三个月的工资。她什么也没说,也不必多说,懂的人自然懂。 “想回去吗?”看着王清河对着手机发神,金隶敏锐的察觉了她的心思。 “我们才刚出来。” “我是说大院。” 王清河愣了会儿:“我不想回去,金隶,你一直住在金家吗。” 金隶说:“很早的时候,就搬出来了,要去我家看看?” 语罢,金隶正觉得唐突,没想到王清河一口答应下来:“好,吃完饭就去,我早就不想住医院了,全是消毒水的味道。” 金隶把刚刚想好的话咽下去,笑意弥散开:“好。” 有了目标,王清河的吃饭速度快多了,很快,两人吃完饭,结账,坐上车,往金隶家疾驰而去。 金隶开着车,望着眼前璀璨的车灯,罕见的有些紧张。他想着等会儿要说的话,要做的事,至于那件他已经肖想很久的事,金隶并不打算太快,他是个出生旧社会的人,需得三媒六聘,签订婚约,一样一样的来,顺序决不能乱。 同样很紧张的,还有王清河,衰神坐在副驾驶上,用力的绞着手指。这么快吗,她已经准备好了,不对,她随时准备着,可真正到了这一天,还是难以抑制的紧张。 两人都没有说话,车里陷入诡异的安静,经过红绿灯,两人死死盯着,眼看着数字跳动,变色…… 突然,一阵铃声响起来,将车里暧昧不清的氛围打破。 王清河拿起手机,划开,是小花打来的,接通,小花软软糯糯的声音传过来:“老板,大半夜的,你怎么不在医院?我们来看你了。” 车里很安静,小花的声音也很清晰,落在两人耳中,遗憾又漫无边际的涌上来。 王清河挂断电话,眨了眨眼睛,说:“他们来医院看我了,咱们还是回去吧,下次再去你家。” 金隶没法,只能调转车头,来到医院。 大院的人都在,满满当当的挤了一屋子,两人在所有人的注视下走进来,那感觉,仿佛是干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被他们抓住了。 “老板,你看着精神挺好的,怎么还不回大院?”小花问道。 金隶抬了张椅子,让王清河坐下,说:“还有几项结果没出来,我不放心。” “哦!”小花若有所思的点点头,一双眼睛贼溜溜的往王清河身上瞟。 “对不住了各位,我有事瞒着你们。”王清河之前没说,那是因为她舍弃了神位,压根就不是衰神,只能算是个天赋异禀的人。现在不一样了,她恢复神骨,这人世间的霉运还得从她手里过。 与其等他们来问,不如自己坦白从宽。 “这些都是小事,但是我有一个问题。”赵叔瞪着铜铃般的眼睛问道。 王清河已经猜到,赵叔会问什么问题,曾经也有很多神仙兴致勃勃的问过,得到答案后,他们就再也没接近过衰神。 王清河怕的,不是陌生人的漠视,而是熟悉之人的怀疑。 她突然觉得无力,软绵绵的说:“你问。” “神仙还喝汤吗?我花了好几个小时熬的乌鸡菌菇汤,你还能喝吗?”赵叔从背后拿出来一个保温杯,打开盖子,里面是半只炖得软烂的乌鸡和说不上名字的菌菇,汤底清澈,浮着一层薄油,香味瞬间就充盈了整个房间。 “赵叔?” “老板,我原以为我才是大院最神秘的人,没想到你才是真正的深藏不露,你能告诉我金照山是什么样子吗?你也知道,我们这些阴差,一辈子也去不了金照山,能结识老板你,真是三生有幸。”小花兴冲冲的说道。 “清河,我这几天想起来很多事,我们是不是很早就见过?”徐汇背着手问。 “我的老板竟然是真的小仙女?”柳明明叹道。 大福的双手缠着绷带,也附和着说:“仙女——” 王清河:“……” “秦胜广呢?” 小花咳了两声,说:“那天我们脱身之后,他就跑了,那天大福差点折在里头,他可能是没脸见你,放心吧,我在差人找他,过几天就会有消息。” 王清河沉默了一会儿,说:“既然如此,我有一个不情之请。” “说。” “我刚才手抖,不小心给你们多发了两个月工资,能不能还给我?” 众人表情各异,最终异口同声道:“没门!” 王清河还是没出院,原因是她开始发烧,她知道,那是神骨回体后的正常反应,兴许还要烧好几天的。她自己倒是没什么,但是金隶和大院的人,一致决定让她在医院多住几天,每天吊吊水,打打针,把体温降下去。 王清河到哪儿都是躺,这几天金隶忙的时候,大院的人就轮番来照顾她。焦安国来过一回,说是发现了蛇鬼,前段时间忙得不可开交。 大福把蛇缠的事告诉王清河了,王清河当然相信柳明明,这傻小子不可能是蛇鬼的卧底。至于蛇缠是谁给他下的,这还当真不知道了。 为了不让柳明明担心,王清河只把这件事秘密告诉了焦安国,让焦安国给他安排了一次体检,提取了一些数据,好供他们研究。 这天王清河觉得差不多了,神骨带来的异样越来越小,就在电话里和金隶说,想回大院住。她用手机和金隶联系,柳明明坐在一旁做项目,他把电脑搬到病房,今天由他照顾王清河。 柳明明低着头,正在电脑上敲敲打打,王清河一边聊着天,一边看向柳明明手腕。他手腕上的蛇缠越来越长,就快缠完了。 “小明子,你最近身体有什么不舒服嘛?” 柳明明抬起头,眼睛里全是血丝,为了手上这个项目,他已经熬了好几天了。但是最近他觉得精力充沛,耳聪目明,晚上看东西也看得很清楚了。 “没有啊,我身体好得很。” 王清河没有再问,给焦安国发了几条信息,问他检查结果出来没。 那边说还要等几天,王清河觉得口干舌燥,就说:“小明子,劳驾你给我接杯水来。” 王清河的病房里没有冷水,金隶特意嘱咐,必须让她喝温水。柳明明知道金隶身份不一般,现在他成了老板娘,身份就更不一般了。和大院其他人一样,他们把金隶的话奉为圭臬。 柳明明马上从凳子上弹起来,拿着杯子出去,很久就接了杯温水回来。 王清河使劲把水吹冷,小心翼翼的啄了几口,见柳明明还没回去坐着,表情有些奇怪,就问:“怎么了?” “老板,我好像看见了我爸。” 噗——王清河嘴里的水吐出来,好在喝得少,溅在被子上,很快就不见了:“叔叔可是有什么未了的心愿?你害怕嘛?害怕就去找你花姐,她有办法。” 柳明明的脸色有些难看:“老板,我爸没死。当年我爸好赌,把家里的钱都输完了,还欠了一屁股债,那时候我在生病,债主找上门说要砍我爸的手,我爸就跑了,这么多年,一直没回来。” 柳明明至今还记得,即便那时候他生着病,也才几岁。母亲抱着他在房间里发抖,外面的大门被拍得震天响,他爸拿着一把菜刀,对他母亲说:“孩子她妈,这些人太狠了,我先出去躲一段时间,等风头过去了,我回来接你们。你放心,你们孤儿寡母的,他们不会为难你们。” 说完,父亲就转身离去,连看都没看他一眼。 在童年零碎的回忆中,柳明明对父亲最清晰的印象,就是那个匆匆而去的背影。 “你竟然还记得你爸的样子?” 柳明明没想到王清河的关注点在这里,就说:“家里有照片,他老了,样子却没怎么变,怎么办?老板,他好像看见我了。” “那是你爸,又不会要你的命,你怕什么?” 门口响起了有节奏的敲门声,柳明明立即背过身去,一副见了鬼的样子。 “进来。” 门开了,走进一个穿着蓝色Polo领的中年男人,他穿着普通,乌黑的头发林里掺着几根白发,五官和柳明明有五分相似,不过要老上很多。他的样子和王清河想象中的有些不同,柳父虽然穿着普通,但穿着双噌亮的皮鞋,手腕带着块表,看着款式简单,却都不是便宜货。 不像是会欠下赌债抛妻弃子的人啊。 柳父谦逊的笑了笑,说:“不好意思,我找人,明明,是你吗?” 柳明明浑身颤抖了一下,最终还是转过身去,本来想喊声爸,但话到一半怎么也喊不出来,只能木讷的站在原地。 柳父也有些不知所措,他脸上露出局促的笑容:“明明,你都长这么高了啊?” 柳明明并未答话,王清河见两人之间气氛尴尬,知道是自己碍事,识趣的起身,说道:“要不我出去走走?” “老板,你还在输液。”柳明明走到门边,说:“跟我出来吧。” 不知道柳明明和他父亲谈得怎么样,王清河只知道他回来的时候心情不太好,电脑敲着敲着就开始发呆。王清河也不好多问。 当天下午,王清河的烧完全退了,她终于能出院了。金隶亲自来接她,帮她把东西收拾好,驾着车来到大院。 大院的人为她准备了一场大餐,说是为她准备,其实都是用来拉拢金隶的。所有人都对他驱寒问暖,给他夹菜添饭。只有柳明明神色不虞,坐在角落里默默刨饭。 王清河见状,坐到他身边去,她不说话,等着柳明明开口,要是他不开口就算了,开口她就听着。 过了一会儿,柳明明问:“老板,你不担心秦哥吗?” “他一个生魂,又没人要。我不相信我,也得相信你花姐,你花姐叱咤人鬼两界,黑白通杀,没她找不到的人。” 柳明明点点头,又过了很久,才说道:“我爸那天告诉我,他当年离开是有苦衷,这么多年来,他一直在找我和母亲。” “你信吗?” “我不知道。” “你想原谅他吗?” “我也不知道。” 王清河盯着柳明明手腕的蛇缠,纹身似的盘踞在他苍白的皮肤上,她复又看向金隶,高高在上的大祭司被大院的热情搞得有些局促:“珍惜眼前人。” 王清河讳莫如深的说完,给自己倒了一杯白酒,仰头喝了干净。 “老板,你怎么又要喝酒?” “因为我高兴。” “你那天也喝酒。” “因为我那天不高兴。” 王清河笑得很开,眉梢眼底全是弥散开的笑意。大院灯火通明,宴席半夜才止,大家都各找房间睡觉去了。只有柳明明和大福没喝酒,两个孩子弯着腰打扫卫生,把瓶瓶罐罐捡到角落里堆起来。 王清河对着他们招了招手:“去睡觉,明天大家一起收拾,去吧去吧。” 柳明明和大福很听话,放下手里的活计,上楼睡了。王清河转身出去,空荡荡的大厅里,金隶坐在沙发上醒酒,他身体微微往后仰着,浅色眸子里水光潋滟,修长的脖颈暴露在空气中,似乎有些口干舌燥,性感的喉结上下滑动。 王清河到了一杯水递给他,金隶乖乖的喝了,他其实并没有醉,只是从来没喝过酒,脑袋有些昏沉。 喝过水,金隶把杯子放在茶几上,说:“走吧,我送你回房间,然后我就回去。” “你怎么回去?”王清河饶有兴趣的问。 金隶并未发觉王清河挖的坑,想也没想就往下跳:“开车。” 王清河扑到金隶脖颈中,闻着他身上清冽的酒香,说:“你喝酒了,不能开车。” 王清河挣扎着从他怀里起来,眼光从他脸上滑过,王清河的目光太过直白,每滑过一个地方,金隶就感觉那里烫起来。忽然,他再也不想忍耐,将人拥进怀里,温柔缠隽的吻落了下来。 两人都是初次,避免不了出错。但金隶天资聪颖,不管是在术法,还是这方面。很快,他就掌握到了精髓。双手轻轻一提,王清河整个坐在了他腿上。 这样一来,王清河的位置就较高了,两人温柔且粗鲁的纠缠着,仿佛要将数百年的孤独等待都发泄出来。过了很久,金隶才依依不舍的离开王清河的唇,他仰起头看她,发现王清河双眸水光潋滟,双唇嫣红,格外惑人。 金隶不能再看了,垂下头,用沙哑的声音说:“清河,我真的该走了。” 再不走,他就走不了了。 王清河搂着金隶的脖颈,说:“去我的房间。” 这句话,让原本打算离开的金隶愈发不舍了,他的手扶在王清河的腰上,能感受到那惊人的弧度。但他不能,他将手移开,放在两侧沙发上,说:“不行,清河,我还没有娶你。” 王清河笑了,她还跨坐在金隶身上,整个人小小一团。金隶的手已经放开,她想走,可以随时下来,但她没有,依然稳稳当当的搂着浑身发烫的金隶,让他感受到什么叫真正的温香软玉。 王清河望着金隶,发现这人为了转移注意力,已经把目光看向别处了。王清河也不恼,趴在金隶身前,听着早已经把他出卖的紊乱心跳。 “自玉昆出来,是谁在教你?” “金族长,术法,礼教,纲常,都是他亲自教我。” 王清河有些愤愤的说:“老古板把你教成了小古板。“她的手指在金隶喉结上划过,冰冰凉凉的,让金隶浑身一颤。 “不要紧,真的不要紧,你再这样,我就要生气了。” 金隶回过头,似有些无奈,他捻了一缕王清河的碎发,放在指尖揉搓:“清河,你总是让我这样。” “怎样?” “不能自已。” 话音刚落,王清河就感觉到那双手回来了,滚烫无比,让她身上的温度也跟着急速上深。紧接着天旋地转,王清河再回过神时,人已经到了房间的床上。 她躺在柔软的床上,金隶居高临下的站在床边,衰神固然大胆,到底未经人事,到了这一步,她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只能等着金隶动作,起初,她还怕金隶端着,不肯做出真实的动作。 后来发现是她想多了,金隶在这方面,要比她想象得有趣得多。到了后半夜,她眼尾微红,抓着被单求饶,金隶俯身吻去她眼角的泪,温声安抚,谁承想,都是一阵狂风骤雨。 第二天一大早,王清河没见到金隶,大祭司可能习惯早起。王清河自然看见了满身青紫,似绽放的朵朵花蕊,连小臂上都开着,昨晚贪欢恍若一场疯狂的梦,她连自己什么时候睡着的都不知道。 王清河找了件能遮肉的衣服穿上,推门出去,今天是个好天气,阳光遍洒,照在身上暖暖的。王清河站在阳台上撑了个懒腰,见楼下大福和柳明明正在睡眼朦胧的收拾昨晚的残局。 得,就算昨晚让他们去睡了,今天还是他们两个小的收拾。 王清河站在阳台上问:“小明子,看见金隶没有?” “金先生一大早就回去了,说是金家有事,晚点会联系你。对了,老板,秦哥真的回来了,他还带回来一个你的老熟人,他们在大厅等你。” 王清河在脑海里搜寻了一圈,没发现有什么和秦胜广认识的老熟人。 第54章 蛇缠 大厅,秦胜广穿着一件劣质纸皮,是个花花绿绿的女童子。扎着两只羊角辫,张着血盆大口,眼睛被画成了斗鸡眼,蹲在角落里瑟瑟发抖。一个穿着白色西装的男人,正在四处查看,不时伸手摸摸。 王清河从楼上下来,一看见秦胜广这副模样,就不厚道的笑了,再一眼,她看见了西装男人,脸上的笑容瞬间剥落,心情仿佛落到了冰点。 “怎么是你?” 男人除了一身白西装,还穿着双白色皮鞋,头顶的发油闪着光,每一根都以一种诡异的姿势蛰伏在他头上。虽然打扮油腻,但男人长着一张极其清秀的脸,桃花眼微微上扬,只要一笑,不知会迷倒多少女人。 “妹妹,近来可好?” 这话一出,蹲在角落里的秦胜广连抖都忘记了,一仰脖子,纸皮立即破了一个大洞,他用漏风的声音发出疑惑。 “妹妹?” 王清河黑着脸,甩了一道符咒在秦胜广身上,他的灵体立即从纸扎中出来,被符带着上了二楼。秦胜广本想说什么,见王清河脸色不好看,就闭嘴不言了。 “于苍,你来干什么?”王清河一副不想管他的样子,给自己倒了杯水喝。 “自然是有事啊。”于苍背着手,像模像样的打量大厅:“我下来办点公务,听说你在这里开了家客栈,征用一间房,不过分吧?” 王清河看都不看他一眼,径直走到柜台后面查账,大院原本就没客人,唯一一个客人还老是赖账,根本就没什么可查的。王清河烦躁的翻着电脑,说:“什么公务?” “地裂。” 王清河终于抬起眼皮看他一眼:“地裂怎么了?” “地裂有变。” 就在这时,王清河的手机响了,是金隶打过来的。于苍还想说什么,王清河狠狠瞪他两眼,他就像鹌鹑一样,不敢出声了。 金隶的声音从电话那头传过来:“清河,金族长去世了。” 这一惊非小,王清河不知道金隶心情如何,金族长虽然从未把他当亲人看待,但也养他数年。金隶的声音很平静,越是平静,王清河就越是忐忑:“我马上过来找你。” 就在这时,王清河手腕上的衣袖滑落,露出了几粒青痕,于苍差点跳起来喊:“北渚,你竟然恋爱了?” “与你无关。”王清河正要上楼换衣服,突然停下来,说:“你要住可以,得交钱。” “多少,不差钱。” “一万。” 王清河说罢,急匆匆上楼,换上衣服出来,驾车离开。只留下于苍站在客厅里发呆,说:“怎么说也算是哥哥,连杯茶都不倒的吗?” - 柳明明今天下午有课,在大院吃过午饭,就坐公交车赶到学校去了。他刚下车,准备进校,一个人就走了上来。 柳文昊提着一双最新款的鞋,说:“明明,我终于等到你了,你们学校我进不去,我也不知道你的专业,听说你们男孩子都喜欢鞋,我也不知道你喜欢什么,就随便买了双,鞋码也不知道对不对,你回去试试,不行可以换。” 柳明明看了一眼那鞋的牌子,价值四位数,学校里的富二代人手一双。他也羡慕过,但是他没钱,穿着鞋都不是牌子,后来去大院上班有钱了,也舍不得花。 现在他对那双鞋提不起半点兴趣,冷冷的说:“我要去上课了。” “明明,我知道是我对不住你,你看这样,咱们有时间吃个饭,咱们爷俩好好聊一聊。” 柳明明话都没听完,就往前走:“我们没什么好说的。” 走到一半,柳明明忽又想起王清河的话,珍惜眼前人。他转过身:“如果真的想吃饭,就等我一会儿,我只上两节课。” 柳明明清晰的看见,听完他的话后,柳文昊的脸从黯淡无光到神采奕奕,他提着鞋,又要送上来。 柳明明退后一步,将柳文昊的局促和失望看在眼里。正逢一阵风吹过,掀起柳文昊的头发,花花白白的银发就暴露在他眼前,今天是晴天,柳文昊没打伞,不知道在校外等了多久,脸上全是汗珠,滚过脸上的沟壑,一粒粒掉在地上。 这个人抛弃了自己和母亲,但此时此刻,柳明明的心却有些刺痛:“你找个咖啡店等我,那里凉快。” “万一你找不到我呢。”柳文昊着急的问。 柳明明看得出来,柳文昊是真的害怕他找不到自己,他耐着性子,指了一个咖啡店:“就去那里,”柳明明停顿片刻,报复心突然作祟,说:“只要你不乱跑,我就找得到你。” 这句话显然刺痛了柳文昊,中年男人脸上全是羞愧自责,他老母鸡似的连连点头:“对对,只要我不乱跑,你就找到我,明明,你快进去吧,上课别迟到了。” 柳明明突然觉得自己的话有点过分了,他张口想道歉,但还是什么都没说,转身走了。 下课后,柳明明原本以为柳文昊会走的,他也就是象征性的过去看看。没想到那个中年男人还坐在咖啡厅里,旁边放着鞋盒,面前放着杯最便宜的咖啡,没喝几口。他的背很佝偻,仿佛是蜷缩在松软的沙发里,柳明明一眼望去,还看见了他后脑勺那片光秃秃的皮肤。 爸字在嘴边打转,又被咽了下去,柳明明收起眼里的动容,面无表情的走过去,坐下来。 不能原谅,起码不能这么快原谅,不为自己,为了他劳累半生的母亲。 “明明,你来了。”柳文昊原本在发呆,表情沧桑,不知道在想什么。一见柳明明来了,脸上都堆起温和的笑意,褶子挤在一起,每一条,都写满了作为父亲的不易。 “要喝什么,随便点。”柳文昊拿出菜单,递给柳明明。 柳明明没接,冷漠的说:“你想说什么?” “不想喝东西?那我们找个地方吃饭吧,边吃边说。” “我走了。” “对不起,明明,是我对不起你和你的母亲,那天在医院我没说清楚,现在我再说一遍。我没想到会是这个后果,后来我去了外地,找了一份做苦力的工作,等我攒够了钱回去的时候,你们已经不在了,我问周围的邻居,他们都不知道你们在哪里。” “没钱还债,他们就把家里都搬空了,还说拿不出钱的话,就要割我的肾,说能卖好几十万。我妈担心那群亡命之徒真的会这么做,连夜带着我离开了,谁也没告诉。”柳明明说着,童年那段最困难的时光在眼前划过,他其实没什么感觉,最痛心的,大概只有父亲不再身边。 “我到处找你们,都找不到,只能又回到工作的地方,这多年来,我积攒了一些小钱,明明,爸爸终于找到你了,带爸爸去找你母亲吧,让我好好的补偿你们。”柳文昊说着,眼角闪着泪光。 柳明明有些鼻酸:“她已经死了,在我上高三的时候。” 如五雷轰顶,柳文昊怔愣片刻,趴在桌子上无声抽泣。很少见一个中年男人哭得这么伤心,周围的人纷纷侧目。柳明明沉默了很久,终于上前去,拍了拍他的肩膀:“爸,不要哭了。” 柳文昊不可思议的抬起头,泪眼婆娑的问:“你叫我什么?” 柳明明擦去眼角的泪:“爸。” 柳明明曾经做过最坏的打算,父亲在逃亡路上被那群放高利贷的人抓到,卸去手脚后,在一个不知名的角落里黯然死去。既然父亲还活着,既然他们分别了十几年又再次相遇,曾经的怨恨和不解可以先放下,珍惜眼前人不是么? - 金家,灵堂。 曾经的巫族大祭司死了,前来吊唁的人林林总总,从早到晚就没断过。金隶穿着黑色西装,胸口别着一朵素白的纸花,在灵堂前站了整整一天,对到来的人表示相同的感谢和问候。 到了晚上,人少一些了,王清河刚想找金隶吃饭,发现他人不见了。 王清河来到天台上,果然发现了他。金隶还和以前一样,心情不好的时候就喜欢站在高处,在这里,他看见看见所有人的表情,但其他人看不清他的,会让人觉得安心。 天边升起了几颗模糊的星子,在晦暗的夜色里若隐若现,暮色寸寸移来,整个金家灯火通明,每个人脸上都带着肃穆和哀伤。 金隶瘦削的背影像是一根孤生的竹子。王清河走过去,无需言语,只需要静静陪着他就好。 金隶伸出手,把王清河的手放在掌心,落实感回到心里,仿佛抓住了这个世界的一角,再也不会有被抛弃的感觉。 金族长是自然死亡的,没有任何痛苦,他已经太老太老,活了几百年,这个普通人类永远也无法企及的生命长度,每个巫族继承人都可以轻松做到。 说伤心吧,金隶也算不上伤心,只是心里空落落的,好像少了什么东西。 那个从出生到死,都在为了巫族考虑的,那个可以把爱情、亲情甚至是自己都献祭给巫族的前任大祭司,终于结束了忙碌的一生。他在黑暗中阖上疲惫的双目,这一次,他抛弃了所有人,独自走向新的征程。 可剩下的人,还在背后默默的观望着他。 今天早上,有好几个金族长的忠仆追随他而去。 金隶忽然觉得有些乏力,所幸身边还有一个人,瘦弱的肩膀,璀璨的眉眼,冰冷的指尖,是他为之奋斗一生的动力。 “谁来大院了?”金隶收回放空的思绪,想起刚才打电话时听到的陌生声音。 “于苍,金照山上的神将。我父亲是金照山的战神,父亲战死后,母亲跟着患病离去,我就被寄养在了于苍家里。他就是个傻子!”王清河仿佛很看不上于苍。 正说着,王清河手机响了,是老赵发来的长达40秒的语音,大半时间都在哀嚎:“老板,这个客人我们伺候不了,他非要吃凤髓,我问他鸡髓行不行,他说那是粗鄙之物,吃了要闹肚子,他还要喝那个什么露水,我们这哪有露水,我就说我们这有山泉水他喝不喝,他竟然说那水他洗脚都看不上,我伺候不起了,真的伺候不起了!” 王清河的脸越来越黑,只打了三个字过去:让他滚。 金隶看在眼里,不用见本人,也知道他确实不是个好东西:“金照山的神将,怎么突然下来了?” “地裂。”王清河收起手机,正色道:“地裂,恐怕和金熙鸿也有点关系。” 上次的事,王清河早就和金隶说了,金熙鸿和白楼黑殿的众幽鬼们聚在了一起,他们就像悬浮在海边上的冰川,只露出小而尖锐的头,更庞大的部分还藏在冰冷的海水下。 提起金熙鸿,金隶眼中自然是生出了无边晦色,他自甘堕落,与幽鬼为众都和他没关系。只一点,他伤了王清河,虽然王清河现在身上什么伤口也没有,但是那天王清河躺在地上奄奄一息的样子他永难忘记。 “我们应该找一个人来问问。” “我手里正好有一个人选。”王清河说罢,望见了楼下院子里熟悉的人,竟然是焦安国。 转念一想,焦安国是长城的领导,工作多少和金家有些重叠也属正常,金隶显然也看见了熟人。两人眼神交汇,不用多言,都往下走去。 给金老族长上过香,焦安国退出灵堂,王清河和金隶站在外面等他。他还是那副样子,看起来不修边幅,但整个人很清俊。 “蛇鬼查得怎么样?” 焦安国手下意识往包里摸,大概是在摸烟,没想到他摸出来的竟然是口香糖,薄荷味的。焦安国拿出一片嚼,说:“戒烟了,喏,你们两个来一片嘛?” 两人俱是摇头,焦安国把口香糖放进包里,又下意识往另一个包里摸打火机,摸了半响没反应才想起自己根本没带。焦安国苦笑一声,说道:“看来一时半会儿还改不过来。” 王清河有段时间没见到焦安国了,没想到他竟然开始戒烟了。当初一起工作的时候,王清河曾委婉的提醒过他,年轻人少抽烟。 彼时焦安国笑得吊儿郎当,说自己身前体壮不打紧。 焦安国扫了眼笼罩着阴霾的金家别墅,说:“这里人多眼杂,去我车上说。” 来到车上,焦安国打开顶灯,拿出一个文件袋,递给两人:“那里面有照片,你们看看。” 打开文件袋,里面好几页都是血常规和各项基本内容化验,后面几张是解刨照片。只见血淋淋的内脏里面,布满了肉色的小鼠。 焦安国坐在前座,他转过来,把底下一张照片抽出来,上面是肉色小鼠的特写。小鼠旁边有数据,大概四五厘米长,和成年人的大拇指差不多大,浑身裹着一张薄薄的皮,旁边还有一张翻过来的照片,那张薄薄的皮下面,幼鼠的内脏堆挤着清晰可见。 “这是鼠鬼尸体里解刨出来的东西,从蛙鬼尸体里的东西建议你们不要看,连法医都受不了,然后就是蛇鬼,和鼠鬼差不多,身体里全是幼蛇,太小了,分辨不出种类。至于蛇缠,”焦安国抽出一张照片,是蛇缠的特写:“根据你提供的信息,八九不离十,柳明明手上和蛇鬼手上是一样的。其他幽鬼身上也有类似的东西,像花纹一样,效果应该和蛇缠一样。” “柳明明的检查结果出来了吗?”王清河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真正听到这个消息,还是忍不住心悸。 “还要几天。”察觉到王清河心情低落,焦安国正想说什么,就见金隶握住了王清河的手,用力的捏了几下,未多言语,但是最大的支持。 焦安国把安慰的话咽回去,说起正事:“过几天我通知你来看结果,不过我们还有一个发现。” “你说。” “按理来说,如果谁想组建一支幽鬼军队,应该去找流浪汉这类人,他们没有亲人,居无定所,就算消失了也没人发现。但是这群幽鬼生前,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最差的,家里也是中产。他们的DNA和指纹都被破坏,面相也已经改变,我们同事用复原技术捣鼓了好几个月,才确定了一部分人的身份。两位,我现在把长城调查到的所有信息都发给你们,你们应该懂我的意思罢。” “不止南沙,全国各地发生的悬案都有幽鬼的影子,这一次,我想把幽鬼后面的白楼黑殿挖出来,看看到底是个什么地方。”焦安国恶狠狠的说。 “正好了焦副,咱们目的相同。” 三人又在车里商讨了一会儿,焦安国才驾驶着车离去。天已经完全黑了,王清河今天不打算回去,在这里陪着金隶。 两人正往金家别墅走,王清河的手机突然响了,是柳明明发来的消息。 第55章 蛇缠 秦胜广换回了防水纸皮,整个人又恢复到高壮状态,穿着件黑色短袖,露出结实强壮的手臂,引得路上的行人纷纷侧目。 这几天王清河总是待在金家,柳明明也请假不来,这小子说是找到了亲爸,请假前还买了一堆零食到大院,说全是他亲爸请的。大院一下子冷清不少,徐二爷是个闷葫芦,小花每天只知道追剧,大福算半个闷葫芦,秦胜广闲得无聊,就跟着赵叔出来买菜。 老赵是菜市场的行家,他准确知道哪个摊位的菜最新鲜,哪个摊位最爱缺斤少两。秦胜广没心思跟着他到处窜,就把车停在角落,坐在车上等他。 嘭嘭嘭—— 车窗响了几下,秦胜广看过去,是路雪那张精致而甜美的脸,对着他笑得很灿烂。 秦胜广看见她就一肚子气,正准备开门下车,又想起上次被打的经历,移开了车门上的手。 路雪见他不下来,更着急了,使劲拍打窗户说着什么。 秦胜广到底是见不得她这个样子,还是开门下车,警惕道:“你又想干什么?” 路雪见他下来,高兴得眼睛弯成了月牙,她看了眼老赵,这个眼似铜铃的中年男人正在和一个阿姨讨价还价,压根没注意到她,就拉着秦胜广就往另一个方向走。 离开菜市场,路雪带着他来到无人的街角,撩开衣袖,露出手臂上的鞭痕,说:“秦哥,我都是被逼的,我要是不这样做,他们就会打死我。” 鞭痕横七竖八的盘在她纤细的手臂上,血红交加的肉翻起来,底下是一片青紫,有的地方还看见了骨头。 秦胜广冷眼看着,说:“小雪,你骗人也要讲点技术含量,这么重的伤,你连药都不涂的吗?” 路雪笑说:“你想得太简单了,我这是龙骨鞭打的,什么药都不管用,只能越来越烂,直到把两条胳膊烂没。” 路雪说得很轻巧,仿佛两条胳膊不是自己的。秦胜广这才发现,短短几天过去,路雪的脸色差了很多,虽然化着妆,但是能通过凹陷的眼睛看出她的疲惫。 秦胜广再次往她手臂上看去,那伤痕狰狞恐怖,毒蛇般盘踞在她手臂上,再仔细看,秦胜广看见她手踝处有朵黑色的花,但花瓣只有几片,像是半成品纹身。 “这是什么?” 路雪脸色微变,急忙把衣袖扯下来,连同花纹伤疤一起盖住了。她沉默片刻,说:“秦哥,我对不起你,但是我真的是有苦衷的。” 看见路雪的伤,秦胜广的气消了一半。他和路雪从小就认识,她就是娇滴滴的小孩子,哪里受过这种苦:“谁要打你?” 说到那个人,路雪目露惊恐,仿佛想起了很可怕的回忆:“那个人一生气,就会打我们,我曾经眼睁睁看见他把一个人活活抽死。” “那个人是谁?”秦胜广追问。 路雪却不答了,脸上的惊恐神色转瞬即逝,换上甜美的笑容:“秦哥,我知道你对我最好了,你能不能答应我一件事。” 秦胜广眉梢一挑:“这才是你找我的目的罢。” “秦哥,你最好了,你能不能去给我找点血,必须是人血,新鲜的不新鲜的都行。我手上的伤很特殊,不能用药,只能涂人血。”路雪央求着,人血在她眼中和自来水一样平常。 秦胜广的表情越发冷了:“找不到,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身上也没血放给你。” 说到这个,路雪好像有些愧疚,她低下头久久不语,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 “算了。” 路雪仰起头,仿佛猫儿耷拉的耳朵瞬间竖起来:“我就知道,秦哥一定不会拒绝我。” “趁现在还有时间,你快走吧。” “什么?” “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话音刚落,他们前面走来一个女人,眉眼明媚:“已经来不及了。” 路雪准备往后跑,老赵提着两大包菜走过来:“时间刚刚好。” 意识到被耍,路雪恶狠狠的盯着秦胜广,方才的甜美完全剥落:“秦胜广,你骗我?” “对不起,小雪。”秦胜广低声说。 路雪两方对比,看出老赵是猫妖,王清河身份不明,她下意识认为王清河身份比较弱。她从腰后抽出一把短匕首,直接往王清河扑去。路雪的速度快得不像正常人,秦胜广反应过来的时候,那把锋利的匕首已经来到王清河面前,距离她那双清浅眸子仅剩毫米。 “王清河,当心!”秦胜广大喊一声,正要上前,发现路雪的身体竟然诡异的不动了。 路雪想挣扎,但身上仿佛压着一座巨大的山,四肢百骇都承受着万钧之力。突然,力道一偏,路雪被那股强大的力量甩到一边,摔了个狗吃屎。 老赵看了看手上的表,说:“老板,现在不是还没到十二点吗?” “说来话长。” 路雪被带到了长城,黑暗的审讯室里,一束惨白的光打在她脸上,她双手被拷在椅子上,满不在乎的笑着。 焦安国坐在另一面的桌子边,旁边是做笔录的小林。焦安国一边嚼口香糖一边问,路雪嬉皮笑脸,显然没拿他当回事。 观察室里,秦胜广满脸忧色,老赵已经带着菜回大院了,王清河脸色也不太好看,过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发问:“你不是调查地裂么?跑到这里来干什么?” 于苍收回目光,白西装一尘不染,今天带了副很骚气的黑色手套,笑嘻嘻的说:“听说你当时被这些人整得够呛,特意过来看看,也不怎么样嘛?” 王清河不想理他,过了一会儿,想起件正事来:“除我之外,还有谁补过地裂?” 于苍拿出面小镜子理一丝不苟的头发,理了半天也不见有什么变化:“没有,自从你补过地裂后,地裂一直安安分分,直到最近才出现异动,但异动只是一瞬,很快就消失了。” 那日王清河的禁制被破,神骨归位,按理来说地裂应该裂开才对。但听金熙鸿的语气,那下面仿佛还有一道神骨。 很快,焦安国满头大汗的出来:“小姑娘牙尖嘴利的,什么也不肯说。咱们先别管她,柳明明的检查结果出来了,咱们去看看。” 长城在医院里有一间秘密实验室,专门化验非普通人的身体,同时也为非普通人治病。 坐上焦安国的车,于苍也跟着来了,他坐在后排,使劲擦了好几下才坐下来,修长的双腿交叠,一副贵公子做派。焦安国从后视镜里看了一眼,就说:“请问这位是。” 王清河还没回答,于苍就脱掉手套凑上前来了,一双桃花眼微微上挑,笑眯眯的说:“金照山,于苍。” 焦安国在心里过了好几遍,发现这人说的确实是金照山,他想看王清河的反应,确定这人说的是不是真的,谁料王清河眼观鼻鼻观心,显然不想搭理。 于是焦安国就半真不假的说了几句久仰久仰,反正这些事他也擅长。寒暄结束,驱车来到医院。实验室选了个闹中取静的位置,位于住院部的十三和十四楼之间的夹层里。 电梯上到十三楼,在走到楼梯中间,推开不起眼的小门,里面是个杂物间。杂物间里还有个门,门边有个灰扑扑的感应器,焦安国刷卡进去,明亮的光透出来,里面别有洞天。 穿着白大褂的医生走来走去,各个都行色匆匆,十分忙碌的样子。放眼望去,置物架上摆的全是瓶瓶罐罐和精密仪器,实验室右侧,还有三根装满福尔马林的玻璃柱,里面泡着几具不知从哪挖出来的跳尸。 这年头妖怪少,多数为鬼怪,至于原因,得问王清河她爹。实验室秉着用科学解释一切的态度,对着抓到的鬼怪一阵研究。后来才发现另一个世界宏大微妙得难以想象,他们用科学窥见的,只是小小一角。 一个美女医生踩着高跟鞋走来,她留着头栗色卷发,高挺的鼻梁上架着副无框眼镜,红唇性感,白大褂下的身材凹凸有致。苏丽把文件夹拍在焦安国身上,笑道:“终于把焦副请过来了,我以为,又要我亲自送过去了。” “苏教授是大忙人,哪敢麻烦你。”焦安国急忙赔笑道。 苏丽嗔怪他一眼,说起正事:“检查结果出来了,”她翻开文件夹一眼,确定了名字:“柳明明是吧,他的各项指标都和蛇鬼基本吻合,特别是血常规检查,好几项数值高出常人,要是正常人这样,早就活不成了。CT检查照出来他身体里有阴影,大概百来个,起初我们以为是某种从未发现过的肿瘤,后来发现,那些都是蛇卵。他已经不能算是正常人了。” 苏丽美艳双眸微眯,似乎也觉得震撼:“如果把人看做顶层,那他就是在退化,人的特征越来越模糊,蛇的特征会在他身上显现,比如,血液变冷,视力变好,到了后期,他身上会长出鳞片、尾巴,和蛇没有什么两样,反着说就是,他在朝着蛇方向进化。而且,这种进化是不可逆的。已经不能用科学解释了,我更愿意称之为诅咒。” 苏丽从小就是学霸,后来考研读博,专供生物遗传学。她是个坚定的唯物主义者,相信科学能解释一切。后来进入这家专为长城供职的实验室,才发现科学对于另一个世界来说,经常有无力的时候。又或者是,那是一门更为宏大的科学。 “既然是进化,那他现在到哪一步了。” 苏丽说:“进化是从内而外的,他体内的蛇卵已经孵化了几枚,如果全部孵化的话,应该就会表现出来。我们解刨的蛇鬼都是尸体,没有接触过活的,蛇卵全部孵化的时间,无法估算出来,可能是几个月,也可能是几天。” 王清河当年一眼看出柳明明命短,是因为这小子印堂笼罩着驱散不去的黑气,三盏魂灯将灭不灭。这是他的命,命盘上早就刻好了。无论做什么努力,都会朝着已经注定好的命运走去。 恍惚间,耳畔响起这几句话。王清河忘记谁说的了,她知道柳明明会死,只是没想到再死之前,会变成这个样子。 所有人都不说话,还是于苍打破沉默:“柳明明,就是那个呆头呆脑的傻小子嘛?王清河,你难道没看出他身上有契嘛?” “什么意思?” “转换之契,把诅咒和厄运转换到别人身上的血契啊。那傻小子傻不拉几的,能得罪谁下这么大的诅咒,肯定是被人当成替死鬼了。”于苍恨铁不成钢的说:“找到下契的人,把诅咒还回去,兴许能有救。” 这诅咒从小就在,人海茫茫,下契的人早就不知道跑到什么地方去了。王清河忽然想起那个骑着小电炉女人,载着她和柳明明,在宽阔冷寂的柏油路上行驶,那晚的风很凉,穿过他们的衣袖。柳明明坐在中间吃饼,王清河从后视镜看见了,那个傻小子糊了满嘴的渣。 一行人从夹层下来,走到十三楼,几个人正在等电梯。王清河突然看见一个熟悉的人,简单的打扮,拿着份化验资料,匆匆往里面走。 王清河心里咯噔一下,那不是柳明明的父亲吗。在看他走的方向,血液科。柳明明好不容易找到父亲,他可不能在有什么事儿。 电梯叮得一声响了,把王清河的神识拉回来,她对已经走进电梯里的几个人说:“你们先下去等我。” “你干什么去?”焦安国说完,电梯门已经阖上,他在一扭头,原本已经进电梯的于苍也不见了。好在这个电梯里只有他和秦胜广,否则,他又得请催眠师来了。 王清河跟上柳文昊的脚步,发现他进了医生办公室,熟门熟路的,显然不是第一次来。她跟过去,站在办公室门口,没进去打扰。 “医生,化验科的人说血常规出了点问题,你看还能不能进行骨髓移植?”柳文昊弯着腰,把化验单交给头发花白的医生看。 那医生推了推鼻梁上的眼睛,反复看了好几眼:“你确定没拿错,这根本就不是人血该有的数值。” “没有错,他亲自跟着我来验的,难道是医院里程序搞错了,要不我重新找他来验一下,我的女儿真的等不起了。” 医生上下打量他一眼:“这个人是你的谁?” “我的儿子。” “建议你带他到医院来做一次全身检查,他很有可能患了某种罕见的病。至于骨髓移植,我们正在各界寻找合适的骨髓,你也别太担心,会有办法的。”医生显然已经见惯了这种事情,脸上虽有遗憾,但还是极力安慰着。 柳文昊愣了愣:“怎么会这样?” 半响,柳文昊才失魂落魄的从办公室里出来。他正往前走,发现一个人挡在自己面前:“麻烦让让。” 那人岿然不动。 最后的希望破灭,柳文昊再好的素养也维持不下去了,正好遇到个不长眼的,刚要破口大骂,仰头一看,发现是那天病房里的女人。他把冒到嘴边的污言秽语咽下去,不痛不痒的打了个招呼:“原来是你。” “柳明明知道吗?你还有个女儿?” 柳文昊像霜打的茄子,声若细蚊:“知道。” “他知道你找他,是为了你的女儿捐赠骨髓嘛?” “不是的,”柳文昊急忙争辩道,但声音越来越小:“不是这样的。” 于苍站在王清河身侧,抓住柳文昊的手,用力翻转,咔擦一声,柳文昊的手腕脱臼,手里的化验单掉了一地。他扭曲的手腕上,一道猩红的线转瞬即逝:“那这条契线怎么解释?你把诅咒转移到你儿子身上了,你可真厉害啊。” 柳文昊只知打不过,也辩不过,索性放开嗓子喊:“打人了,打人了。” 周围的人纷纷围过来,对着两人指手画脚。王清河现在脸色差得很,一副不好惹的样子,于苍打扮得花里胡哨,又生得人高马大,怎么看都像是这两个恶霸在欺负弱小。 有人用手机拍他们,有人说要打电话报警,最后还是焦安国和秦胜广赶上来,焦安国亮出警察身份,才解开这一场闹剧。 焦安国把几个人带到安静的地方,柳文昊捂着脱臼的手呲牙咧嘴:“我告你们诽谤,这么契线,什么诅咒,我不知道。” “焦副,可以把他带到长城吗?”王清河面无表情的问。 焦安国摇头:“我们没有证据。” “你们没有资格,我是合法公民,柳明明是我的儿子,他愿意为我的女儿转赠骨髓,你们管不着。”反正已经怀疑到头上来了,柳文昊索性撕破脸皮,亦或是女儿最后的希望破灭,他不想再装了。 “你找过我吗?” 几人站在医院一处僻静的花园里,这里没有人来,突然冒出来的声音,把几个人都吓了一跳。 王清河回过头,看见了柳明明通红的双眼。 “你怎么在这里?” 柳明明仰头看了看天,确保眼泪不会流下来,才笑着说道:“说起来有点难以启齿,老板,我……长了一条尾巴,很小很小,还会动,好恶心。” 那一瞬间,时间仿佛变得很慢很慢,有什么东西在一点点崩塌。 柳明明总是这样,性格懦弱,不管遇到什么事,不管遇到什么人,下意识的先笑一笑。笑着笑着,眼泪从他眼角划过,他急忙用手擦去:“医生说我这个情况有点复杂,让我过来问专家,刚到十三楼,就看见你们了,真的好巧啊。对了,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你真的找过我吗?爸?” 那一声爸几乎是颤着喊出来的,柳明明为人木讷,但绝对不傻。那天他和徐二爷去找秦胜广,去的时候秦胜广和小花大福已经得救,只剩下遍地的尸体。他看见了有鼠鬼蛙鬼还有蛇鬼。 他看见蛇鬼惨白手腕上的蛇缠,和他手上的如出一辙。后来王清河让他做全身检查,说是大院工作的福利。他不傻,王清河发觉了,只是不想告诉他而已。 今天早上柳明明醒来的时候,看不见东西了。眼前一片漆黑,茫茫然的寝室里,他看见每个地方都躺着一团红彤彤的东西。他知道,那是他的室友。 柳明明坐在床上,等待梦或者幻觉过去,直到室友把他喊醒,问他把舌头放在外面干什么,还说他的样子像条狗。柳明明这才发现自己把舌头放在外面了,以此感觉外面的事物。 他不动声色的把舌头收回去,用手往背上摸,他能感觉到,光滑的皮肤变成了一层层凉腻腻的鳞片,他的尾椎长出了一条拇指大小的尾巴。 摸到尾巴的那一刻,他冲到厕所吐了,他的动作很快,从床上跳下来但毫发无损。室友说看不出来他原来是练家子,但他脑海里,全是那些躺在地上的蛙鬼尸体。 其实刚才柳明明撒谎了,他没有看见王清河,他是用舌头感觉出来的。他不知道什么时候把舌头伸出来,收集外界的信息,他闻到了熟悉的味道,老板焦副秦哥还有他的父亲。 他现在看不清其他人的脸,他的眼里只有数团红色。但他能清楚的知道每团红色是谁,有一团畏畏缩缩的,心脏位置是黑色的,是他的父亲。 再次遇到父亲,他是高兴的。那些冷漠都是装的,他不想表现得太过高兴,让父亲看不起自己。父亲带着他到处玩,吃好吃的,给他买衣服,看电影,仿佛要把曾经错过的一切弥补回来。 柳明明乐在其中,沉浸在一个甜腻腻的梦里。直到父亲那天告诉他,他有一个女儿,患有严重的白血病,需要骨髓移植,问他愿不愿意去试一试。 简单的几句话,让柳明明的梦摔得粉碎,他心底缺失的那块父爱短短几天内补齐,又在几秒内轰然碎裂。柳明明不傻,他突然意识到,父亲的一切都是有目的的。 带他到处玩,吃好吃的,买衣服,看电影,都是为了那个他从未见过面的妹妹。 可他也是父亲的亲生儿子啊。 但柳明明卑微的想留住父亲的爱,于是他笑着,脸都酸了,说:“当然可以啊,爸的女儿,就是我的亲妹妹!” 柳文昊愣了片刻,然后狠狠拍了拍柳明明肩膀。 那几下太重了,差点把柳明明的泪都拍下来。 现场陷入诡异的沉寂,柳文昊愣了好久,才说道:“我……找过。” 他毫无底气的声音已经说明了一切。柳明明又笑了,眼泪哗啦啦的往下掉:“老板,我好苦啊,为什么在婆婆山那回,我没有死掉,我宁愿埋在那个四季如春的地方。” 王清河轻轻搂住柳明明的肩膀,温柔的拍着:“你还有我们,你还有大院,我们就是你的家人,我们小明子,将来是要挣大钱买大房子,然后给大院所有人养老送终的,怎么能说这种丧气话,你忘记我是谁了吗,我可是神仙,什么蛇鬼蛙鬼,根本不值一提。” “因为一看见你,我就会想起不堪的曾经。”柳文昊突然说道,他双眼微微发红,想起那段尘封很久的记忆。 他曾经也是最斗志昂扬的少年郎,他梦比天大,他满腔热血。但是被生活一次次击垮后,他丧失斗志,终日在牌场游荡,有时候赢了,他出手阔绰,俨然一个大老板。有时候输了,他就缩头缩尾,如同过街老鼠。 可牌场哪有常胜将军,他越赌越大,欠了这辈子也还不上的赌债。那天他喝了很多酒,没钱开酒钱,被老板打了一顿。他在臭气熏天的街上躺了好久,才在凌晨醒来。 那天真冷啊,深秋的街,没有一个人,沉甸甸的雾气四处充盈,公路两侧的大如伞盖的枫树,蛰伏在黑暗里,像是一只只舔舐獠牙的鬼。他在雾气中踉踉跄跄,走上高架桥,整个人都被露水打湿了。 他翻过扶手,看见白茫茫一片,看不见河面,只能听见河水拍打河堤的声音。那天的雾太大了,又是凌晨,有车穿雾而过,车灯只照亮了短短一截,没人看见挂在桥边的他。 他一手绞着扶手,另只手颤颤巍巍的摸出烟盒,好在还剩最后一支烟。点燃了,叼在嘴里,吸一口,烟交织进白雾里,雪茫茫一片。 他闭上眼,正准备往下跳,耳畔突然出现一个声音。 “把灵魂交给我,保你荣华富贵。” 柳文昊鬼使神差的,跟着那道声音走。不知走了多久,他看见一座漆黑的楼,旁边是一座雪白的殿。两座建筑对比鲜明,伫立在焦黑的大地上,显得无比诡诞。 他看见有人往里面走,哭着进去,笑着出来。他也走进去,里面有不苟言笑的黑衣人,拿着笔记下他的姓名生辰八字,取了一滴指尖血。他以为这里是阎罗殿,但那个黑衣人,给他一碗黑乎乎的东西,里面游荡着一条小蛇。 他害怕了不想喝,转身就跑。 黑衣人怒喝道:“混账东西,好坏不分,还想跑?” 几个黑衣人拉开他的下颚,逼着他喝下那碗游着小蛇的水,然后踩着他的头告诉他:“从今以后,你改命换运,不出几年,就能成为人上人,混账东西,谢恩离去罢。” 黑衣人把脚移开,他急忙爬起来,说了好几句不杀之恩的话。忽又想起那个神秘的声音说的话,问了一句:“这就可以了?” 黑衣人皮笑肉不笑道:“以后你就知道了。” 柳文昊不敢多留了,离开时他瞟了几眼,发现白楼里有很多和他一样的人。他们欢欢喜喜,眉开眼笑,有人碗里游着肉色小鼠,有人碗里则全是黑葡萄似的蛙卵,那些人浑然不惧,仰头就喝,喝完还不住道谢。 柳文昊忘了自己是怎么离开白楼黑殿的,这场经历像是梦境,但那碗游着小蛇的水,给他留下了心理阴影,他总感觉肚子里游着条小蛇。 他在牌桌上认识个人,还算交好。那人祖上是做道士的,只是到了他这一代,不学无术,道法只学了皮毛,又沾染了恶习,家里就败落了。 柳文昊把奇遇和那人说了,那人掐指一算,急忙说柳文昊不出几年绝对发财,只是晚年凄惨。原来那白楼黑殿的名声在当时术族当中早有流传,那是个能实现一切愿望的玄妙地方。只是白楼黑殿位置机密,行事不定,一般人难以找到。 柳文昊的奇遇让他的半吊子朋友十分高兴,他只要抱住了这条大腿,荣华富贵享之不尽。于是他就信口编造,说柳文昊身上有诅咒,以至于晚上不幸。 要想解咒,倒也简单,只要找一姻亲,连上契线,把诅咒转移到他身上就可以。最合适的人,就是他几岁的儿子。 半吊子向柳文昊保证,他的儿子年纪尚幼,将来是血气方刚的男儿,这诅咒对于他来说是弥天大祸,对于他儿子来说就什么也不是。柳文昊当然怕死,于是听从他的话,这样做了。 自此之后,柳文昊再也不敢正视自己的儿子,即便他什么都不懂。后来,柳文昊确实转运,逢赌必赢,但他赢钱的速度赶不上还债的速度。那群人来家里催债,他就跑了。 等他到了外地,没过几年发了横财,再回去时,柳明明母子已经不在了。彼时柳文昊发了大财,另找新欢,柳明明的母亲,其实也只是他家里的安排,没有感情,再加上柳明明,他一见到,就会想起那段不堪记忆。 他索性和过去一刀两断,那个曾经失魂落魄想要自杀,那个曾经疯狂到用亲生儿子转移诅咒的人,和他没有关系。现在他是一个低调谦逊的老板,有一个美丽动人的妻子,有一个人可爱聪明的女儿,他从一个游离底层的过街老鼠,变成了人上人。 可他没想到,女儿患了白血病。合适的骨髓一直找不到,为了女儿,他什么都愿意做,就算是面对曾经最不堪的自己。所以他再次找到柳明明,强忍着心理上的不适上演一出好戏。 柳明明的血液有问题,算来算去,全都是因为他。害了他女儿的,不是其他人,正是他自己。 第56章 蛇缠 柳文昊目龇具裂,看着眼前的女人。她眸色沉沉,手上的力气尤其的大,他的气管仿佛被挤成了一小团,双目充血,脸色铁青,连声音都发不出来,仿佛下一刻,就会断气而亡。 他说完那段最不堪的回忆,这个女人就冲过来了,快到他什么都看不清,双脚就已经离地。他能感觉到,女人眸子酿着滔天的怒意,怒意后面,是无边无际的杀意。 “北渚,滥杀凡人会遭天谴。”于苍说道。 “今天就是天帝来了,我也要杀了他!”王清河说罢,手上正要用力,手臂上突然一软,原本站在较远位置的柳明明以非常人的速度走过来,轻轻抬着她的手。 “老板,放了他吧,他还有个女儿,我知道没有父亲的感觉。”柳明明的眼泪已经止住了,明明自己才是最受伤的那一个,竟然还在为别人考虑。 但这就是柳明明,正因为他是这样的柳明明,王清河才气得不行。 她手上一松,柳文昊立即摔在地上,破风箱似的咳嗽着,仿佛要把肺都咳出来。 “我现在不杀你,因为我还要把诅咒还给你。” 柳文昊用沙哑的声音说道:“我现在宁愿把诅咒拿回来,但是不可以,血契一成,生生世世不可更改。” 柳明明居高临下的看着他,平静得有些可怕:“你现在愿意把诅咒拿回来了?当年,你害怕晚年不幸,想都没想,就把诅咒转移到我身上,现在为了你的女儿,你就愿意把诅咒拿回来,难道我不是你的血脉么?” 柳明明的眼神太冰冷了,似一条吐着信子的毒蛇,柳文昊浑身颤抖,仿佛被强大的猎物盯上。他脊背上一阵阵发寒,冷汗涔涔往外淌。 过了很久,柳明明才收回目光,往外走去。 “小明子,你去哪里?” “老板,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我陪你去吧,你想去什么地方?” 柳明明转过身,目光冷鸷,找不到半点温吞木讷的影子:“我想一个人待着……” 说完,没等王清河回答,他就快步离开了。 柳文昊最终还是回家去了,王清河心情乱得很,辞别众人,一个人在河滨大道上漫步。 秦胜广被王清河叫回大院了,于苍自然也跟着走了,他知道王清河脾气差,不敢烦她。焦安国大概是回长城了,路雪还等着他审问。 现在时间不早不晚,河滨大道没人,一侧扶着木栏,一侧是垂柳,纤细的青条柔柔顺顺,延伸到了毛扎扎的绿草地上。王清河漫无目的的走着,无力感席卷全身。 不知走了多久,河滨大道快被她走完了,路的尽头,站着一个身形修长的男人,他侧身站着,望着平静的河面,河风拂来,扫动他额前碎发。那碎发下面,是一双清隽的眉眼,望过来,眼里全是情愫。 金隶对着王清河张开手,王清河几步上前,用力的握住了。重新回到这个世界的感觉席卷而来,王清河身体一软,干脆整个都扑进了他怀里。 幽然的清香混杂着男子气息扑鼻而来,王清河没骨头似的,连站着的力气都不想用。金隶搂着她,力道不轻不重,另只手还在她肩膀上轻轻拍着,像在安慰小孩子。 “金隶,我好累啊。”王清河软声软气的说。 王清河整日嬉皮笑脸,很少在人前示弱。如今在金隶面前,可以脱下坚硬的壳子,露出柔软脆弱的自己,依靠在他结实的肩膀上。 金隶自然也知道王清河示弱难得,心都快化了:“累了就休息吧,把一切交给我。” 王清河仰起头看向他,金隶正好把目光落下来,两人目光相接,俱是一笑:“我要休息,就休息一会会儿。” 重新把头埋下去,王清河什么也不想,就静静的靠在他温暖的怀抱中,仿佛穿山甲蜷缩在坚硬的外衣中,做一个香甜无畏的梦。 两人什么都没说,就这样相互依偎着,这世界有再大的恶意,前方有再厉害的敌人,他们都有对方撑起的一个小而温暖的港湾。 半响,王清河抬起头,方才的疲倦一扫而光,眉宇间渐渐有了神采:“我休息好了,你那边怎么样?” 王清河可以让自己休息,也可以让自己暂时疲倦,但她永远不会躲在金隶背后,即便她知道,金隶真的会为她做完所有的事。可王清河天生不会躲避,她和要和金隶做站在彼此身边的人,他们要并肩作战。 金隶把她蹭乱的碎发理顺,别到耳后:“很顺利,金温文回来了。” 王清河点点头,没有接下去。 “怎么了?” 她们所在的滨河大道上方是一块斜坡,斜坡上铺着草皮,草皮上每隔几步种着绿柳。绿柳后面是一条双车道,经常有人在这里骑行。王清河刚才看见一辆车开过去,好像是焦安国的。 但焦安国现在应该在长城,和焦安国开同样车的多了去了,兴许是王清河看错了,她摇摇头,说:“没怎么,兴许是我看错了。” - 是夜,星光黯淡。 柳文昊在医院里陪着女儿睡着,看着女儿恬静的睡脸,他忍不住吻了一下她的额头。转瞬他想到一双通红的眼睛,问他难道自己不是他的血脉么。柳文昊在脑海中回忆,自己好像从未吻过儿子。 他还小的时候,他整天在外面做生意,做生意失败后,就整天泡在赌场。每天回来,柳明明要么已经睡了,他醒来的时候,柳明明已经去上学了。 他们住在同一个屋檐下,每天见面的次数却很少。有时候柳明明会给自己留信,用歪歪扭扭的字写下晚安。柳文昊觉得自己确实挺不是东西的,但有些事情,不是他能左右的。 女儿睡着了,柳文昊决定回家去看看,他已经太久没有回家,最近忙着柳明明的事情,和妻子见面的次数也少了。 来到小区楼下,柳文昊停下车,正在沉思,车窗突然被人敲了一下。 他吓了一跳,看过去,是个长相普通的中年男人,微胖,眼睛像铜铃,不知是不是错觉,他觉得那双眼睛隐隐发着绿光。 中年男人用关节扣着车窗,满脸不耐烦,柳文昊不知是什么事,开了车窗:“请问有什么事吗?” 中年男人四处环顾发现无人,手突然从车窗的缝隙伸进去,抓住了他的脖子。他的指尖又小又尖,轻而易举就刺破了他脖颈上的肉,奇怪的是,并没有鲜血淌出来。 柳文昊急忙按键关窗,但是没有用。突然,他听见数声猫叫,通过后视镜,他发现后排坐着九只猫,毛色纯黑,眼珠幽绿,它们诡异的以相同的姿势坐着,高贵而优雅。 猫儿们慵懒的舔着爪子,猛地扑上来,在他身上抓挠。这些猫儿的爪子尖利无比,一抓就是三条带皮的肉被划下来。 中年男人慢悠悠的收回爪子,路灯下,柳文昊看见他的手并不是人手,而是一只狸花猫爪。他的尖叫声在车里回荡,路的另一边有人走去,却恍若未闻。柳文昊想开门出去,发现男人靠在车门上,他怎么也打不开。 男人十分嫌弃自己的爪子似的,拿出一块手绢细细的擦弯钩似的爪子。柳文昊浑身都在发痛发烫,他靠在车窗缝隙上,五官扭曲的问:“我和你无冤无仇,你为什么要害我?” “柳明明你认识吗?”男人发问。 柳文昊停顿片刻,把背上的猫扔下去,撕开一块皮肉,他感觉有液体淌下来:“……你是他什么人?” 男人转过身,铜铃般的眼睛冷漠的望着他:“我是他叔。” 柳文昊在脑海里搜寻,没发现柳明明有这么一号叔,身上的疼痛越来越烈,他喊道:“杀人是犯法的!” “放心吧,我不杀你,只是让你受点皮肉之苦,以及你今后不管吃什么东西,都将食之无味。”男人说罢,扬长而去。 车里的黑猫瞬间消失,连带着他被撕烂的衣服都恢复了原状,被划烂的皮肤恢复如初。但疼痛还在,他每按一个地方,钻心般的疼痛就会传来。 柳文昊本想开车去医院,但他这个样子,估计医院也不会收。于是他把车停到停车场,就准备上楼。 今天的小区楼下格外安静,平常这个时间应该有人的。风一阵阵的来,明明快到夏天了,柳文昊却觉得很冷。他把双手揣在腋下,加快脚步往前走,突然脚下一滑,摔倒在地。 他撑着手坐起来,发现地上竟然全是冰霜。再环顾四周,竟然全部变成了冰天雪地,万里冰封,放眼皆是素白。他的手撑在冰上,立即就被粘住,怎么也扯不下来。 他一发狠,用力把手扯下来,发现双手血红一片,手掌上的皮,完整的留在了冰面上。但他并没有感觉到痛,大概是太冷了,他冷得浑身颤抖,呵出的白雾立即变成了冰渣子。 很快,他全身就被封冻。一桶滚烫的水从头顶浇下,他身上的冰块瞬间融化,又在瞬间融化,如此反复好几次。 眼前突然出现一个女人,穿着一身红裙,腰间系着六只诡异面具。柳文昊正要喊,发现周围场景忽换,他到了一座漆黑的山顶上。 山下闪着一片惨烈白光,他往下望去,那里竟然是一片剑林。雪亮的刀刃草似的长在山坡上,密密麻麻,如同落在山坡上的一堆雪。 手上被扯掉的皮肤发出钻心的疼,浑身的内脏就开始揪起来,仿佛有一双铁手在使劲揉捏。柳文昊弯腰呕吐,吐出来的全是酸水。 还没等他吐干净,身上忽凉,不知是谁扒光了他的衣服,推了他一掌。紧接着,他就像皮球一样,滚下了山坡。 痛啊,每一根刀刃都吹毛断发。柳文昊清楚的感觉身体被一块块分割,变成碎片,散落各地。可很快,他又站在了山顶上。这一次,他望了周围,满目都是晦色,耳畔皆是哭嚎。 像是修罗地狱。 柳文昊被推下去好几次,转瞬就回到山顶,像一个永远都不会停止的死循环。 终于,他支离破碎的躺在剑树之中,他的脚在自己头顶,他的背在自己眼前。他瞧见一个穿着红裙的女人,悬在剑树上方,似笑非笑的看着他。 “这是你所犯的罪将要经受的寒冰地狱和剑树地狱,我先让你尝试一番,柳文昊,我在地狱等你!” 柳文昊哆哆嗦嗦道:“你是谁?为什么害我?” 女人讥笑说:“柳明明喊我姐,你说我是谁?” 柳文昊觉得自己要晕了,他闭上眼睛,觉得这是一场噩梦。 再次睁眼,他回到了小区楼下。他躺在地上,屁股传来钻心的疼痛,看来刚才摔得不轻。柳文昊急忙检查自己的身体,好在所有肢体都在他该在地方。 这时,一辆粉色小电驴从他面前缓缓驶过,开车的是个长相普通的女孩,对着意味深长的笑了笑。 所有的疼痛再次回到身上,极寒,痉挛,肢解,分裂。柳文昊几乎要觉得已经回到地狱了,那个小电驴滴滴两声,开远了,留下一个潇洒的背影。 小花开着小电驴哼着歌,正准备回家睡觉,拐过一道弯,就看见烧烤摊边,坐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老赵独自一人坐在位置上,面前点了一大堆烧烤,边吃边哭:“太惨了,我们家小明子太惨了。” 他的烤翅尖还在嘴边,就看见坐在小电驴上对他打招呼的小花,他擦掉眼泪,干笑两声:“巧啊花儿,你也来吃烧烤?” 柳文昊觉得今天疯了,他现在只想快点回家。电梯打开,里面没有其他人,柳文昊安下心来,按下楼层。 电梯门正要阖上的时候,一只苍白的手伸了进来。柳文昊吓了一跳,差点就要叫出来,才发现是个初中生,还背着个很大的书包。书包很重,垂在屁股后面,勒得校服全是褶皱。 柳文昊暗说自己今天太敏感了,连个初中生都把自己吓着了。初中学没按电梯,大概是跟他一个楼层,柳文昊也没多想。 两人等着电梯门关闭,上升。一路上都没有人进来,今天的人少得有些诡异。柳文昊迫使自己不要乱想,还有一层就要到家了,他在心中安慰自己,只要到家,他就安全了。 柳文昊放松些,他看了初中生一眼,发现初中生的书包忘记拉了。锯齿大大的张着,像个嗷嗷待哺的嘴巴。这样看着很别扭,柳文昊就提醒了一下:“小孩,你的书包忘记拉上了。” 他说话的时候,眼睛不可抑制的往他书包里看了一眼,这一点,差点把他魂儿都吓掉。 那书包里面,没有书,装的是鲜血淋漓的半张脸,脸上的眼睛还在骨碌碌的看着他。 “不拉上,因为他想看你。”初中生转过来,他的另外半张脸没有了,像是被什么利器削掉了一样。 “啊——”尖叫声从柳文昊喉咙里爬出来,他想破门出去,和电梯竟然停在楼层之间不动了,灯光明灭交错,那孩子的半张脸若隐若现,正在不断靠近他。柳文昊这才想起,前几天他们这栋楼有个初中生因为抑郁症跳楼自杀,听说摔下来的时候不小心刮到了电线,直接刮去了半张脸。 那另外半张脸,还是一周后才找到的。 初中生脱下书包,似乎要把书包交给他。柳文昊已经吓得蜷缩在角落里,一股尿意上涌,浑身抖如筛糠。 突然,灯光恢复,电梯恢复正常,继续上升,初中生消失不见了。 电梯到了,嘀一声打开,柳文昊强忍着尿意,探出个脑袋出去看。他伸到一半,一只强壮的手抓住了他的头发,强行让他停留在电梯门之间。 眼看电梯门就要合拢,他已经在脑海中想象出自己脑浆横飞的样子,浑身抖得不成样子。 好在电梯门在他耳朵处停了,只轻轻把他耳朵压扁。 “好好看看,这就是柳明明从小就能看见的世界。”冷漠的声音传来,柳文昊睁开眼睛看去,他的楼道里,游荡者各种各样的鬼,溺死的,吊死的,老死的,五花八门。 正当他眼睛看过去的时候,那些无主游荡的鬼魂们,仿佛察觉了什么似的,跟着看过来,面面相窥。 尖锐的惨叫声再次响起,秦胜广觉得吵闹,在他嘴里塞了一个纸团,紧接着,把他从电梯里扔出来。 柳文昊双膝跪地,不断求饶。他的脖子突然觉得一阵冰冷,他看过去,头发花白的老人手里,拿着一把大刀,刀柄系着一缕红绸。老人力量奇大,按着他的肩膀不能动弹,他慢吞吞的说:“在我们那里,你这种罪,是要斩立决的。” 语罢,手起刀落,柳文昊感觉自己的脑袋在地上滚了好几圈,耳边和鼻子被地板擦得生疼。他看见自己的身体还跪在地上,萎缩得像只老鼠,脖颈处鲜血如泉涌。 他望着自己身体边的两个人,一个穿着潮牌的强壮男人和一个人头发花白的老人,他张张嘴巴,竟然还能说话:“你们到底是谁?” 男人说道:“我是柳明明的哥,这位是柳明明的二爷,你得罪谁不好,非要得罪我们小明子?” 柳文昊还想说什么,发现一个鬼走过来,竟然一脚把他的头踢走了。他的脸皮擦着地面,火辣辣的疼,在空中旋转,掉落,发出嘭嘭响声。 秦胜广和徐二爷离开小区,正准备回大院,刚拐过一道弯,就看见小花和老赵在吃烧烤。谁大半夜跑这里来吃烧烤?几人心照不宣的打招呼,坐下来一起吃。 小花最爱吃的是韭菜,她刚咬了一口,就不动了,直接愣在原地。 老赵觉得奇怪,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是王清河和金隶,两人刚拐过街角,就看见他们了。 “哈哈哈,看来这家烧烤确实好吃,大家都知道啊。”老赵打着哈哈道。 王清河也没说破,和金隶坐下来一起吃。几个人一边吃一边说,从最近的天气聊到国际形势,再从国际形势聊到柳明明。 秦胜广还是一如既往的闻着味道,一脸满足:“王清河,我很好奇,你是怎么教训他的?” 第57章 白楼黑殿 柳文昊回到家里,没看见自己的妻子,他冲进厕所,用最快的速度洗了个澡。出来的时候,发现沙发上坐了个女人。 客厅没开灯,窗帘被风吹得鼓起了大包,女人一动不动的坐在松软的沙发里,像是一尊雕像。 柳文昊试着喊了一声妻子的名字,转而去厨房拿了把菜刀。回到客厅,那人还在,他打开客厅的灯,菜刀颤颤巍巍的指着来人:“你是谁?” 女人转过身,露出一张素白平静的脸,寒泉般幽深的眸子里,倒映着无边无际的晦暗。 “是你?”柳文昊立即认出了王清河,转瞬又自以为想通了关稍末节,问道:“是不是你派他们来吓我的,你们私闯民宅是犯法的,我要报警抓你们!” 柳文昊拿起手机想报警,却发现手机放在了裤兜里,他现在穿的是睡衣。柳文昊见王清河没有动作,想回厕所拿手机。 刚走出几步,地上的木地板竟然生根散叶,蛇似的爬上他的膝盖,他的下半身陷入一种麻醉状态,难以动弹。 王清河平静的声音传来,似高山之巅的冰雪融化为一捧透彻的泉,穿过松林乱石落下,带着直达心底的清寒。 “十年前,你发现那群人还在找柳明明母子麻烦,就把赌债还了,还以匿名身份资助柳明明读书。可你没想到,柳明明的母亲性格刚强,不愿意要任何资助。” 柳文昊捏着手中的菜刀,关节处泛起了灰白:“说这些干什么?你也是来为明明报仇的吧,你要给我什么惩罚?” “柳文昊,你很爱惜你的女儿,带着她四处求医,你对后来的妻子很忠诚,你有了钱后,还经常匿名资助没钱读书的孩子,我无法判断,你到底是一个好人还是坏人。” “人有多面,这要看你从什么方向看。” “我始终都站在柳明明这一面。你不该以一己私欲把诅咒嫁接到亲骨肉身上,从你做出选择的那一刻起,你就应该想到今天。因果从始至终都悬在你的头顶,你以为逃过了劫难,事实上,真正的果在后面。”王清河停顿了一会儿:“如果,这些年来,你往身后看一眼,去看看那个被你抛弃的孩子,今天,我或许就会对你轻一些,可惜,一次都没有。” 柳文昊闭上双目,将眸中的复杂情绪掩住:“我做不到,我心中只有一个声音,我和过去已经一刀两断,和柳明明的母亲结婚,仿佛是上辈子的事了……说罢,你要怎么报复我?” 王清河站起身,走到柳文昊的面前,温声道:“我以/神/的/名/义诅咒你,十年之后,你将把柳明明的痛苦经历一遍,你的手上会长出蛇缠,身上长出鳞片,背后长出尾巴,你将被人称作怪物,将永远只能生活在黑暗中。” 柳文昊猛地睁开双眼,那是他最害怕的事,他双拳微颤,嘴唇发白:“你不怕天谴嘛?” 王清河的表情始终很平静:“我不怕天谴,也不惧报应,因为柳明明是我很重要的人,我欠他母亲一个承诺,你让他受伤了,痛苦了,我就把同样的伤害还给你,仅此而已。柳文昊,你可以为了重要的人揭开自己的伤疤,我也可以为了重要的人承受天谴。” 说完,王清河走开了。地上的木地板恢复原状,柳文昊腿一软摔在了地上。他用手撑着地,不让自己太狼狈,用颤抖的声音说:“为什么……是十年后。” 王清河停下脚步:“如果你的女儿能活下来,你将有十年的时间陪伴她。柳文昊,我惩罚的是你,不是你的女儿。如果她没活下来,这十年就留给你反思罢。” 推开房门,金隶站在门外等她,瘦削的背影像是一根苦竹,手自然垂在身侧。王清河走过去牵住,把冰冷的手心放进他温暖的手掌中。金隶宠溺的揉了揉她的发,两人往楼下走。 楼下花园,两人并肩而走,周围静悄悄的,连声虫鸣都没有。 高耸的小区建筑立在虚空中,各家各户的灯都开着,织成了一片璀璨的星海。 “如果是你,我也会这么做。”王清河突然说道。 金隶侧脸看了一下她,王清河目光没有移过来,侧脸柔和精美,仿佛刚才那句话不是她说的。 “如果我不是金隶,你还会这样做嘛?” “如果我不是北渚,你还喜欢我吗?” 金隶点头:“喜欢”。 王清河狡黠一笑:“我也一样。” - 王清河用筷子把签子上的肉剔下来,夹到金隶的碗里:“能有什么惩罚?吓唬吓唬他而已。” 秦胜广知道王清河,她不想说的事儿,谁也问不出来:“路雪你们打算怎么办?一直关着吗?” 王清河看了他一眼,秦胜广还在用力吸着味道,仿佛随口一问。眼神却一直往这边瞟,暴露了他内心的真实想法:“那得看焦副了,小姑娘不配合,什么都不肯说,要不你劝劝她?” 秦胜广沉默了一会儿:“她小时候性格就犟,我去劝劝他也好,待会儿就去。” 王清河意味不明的看了他一眼,什么都没说。忽然手机响了,是焦安国打来的。划开接通,王清河的脸色越来越差。 “别吃了,和我去医院,柳明明出事了。” 柳明明是被路人发现的,在无人的巷道,柳明明蜷缩在黑暗里,身上全是血,手里拿着把从超市刚买的水果刀。要不是有人经过把他送进医院,他估计已经失血过多死了。 王清河一行人赶到的时候,柳明明已经转到了普通病房。 焦安国守在门外,一见众人就站起来,说:“人已经没事了,就是精神状态不太好。” “你们先进去和他说说话,我待会儿就来。” 徐二爷等人鱼贯进去,只有王清河金隶还站在门外。凌晨的医院,显得无比冷清,病房里的病人们都陷入了沉睡,医生值班室的灯还亮着,明亮的光投在干净的地板上。 王清河透过玻璃往里看,柳明明侧躺在病床上,背影显得很寂寥。 “谁伤的他?” 焦安国有些郁躁,每当这个时候,他就想抽烟,但现在只能嚼口香糖。他双眉拢起,说:“他自己。柳明明身上的蛇蛊已经显化,他把鳞片全挑了出来,尾巴也被他割掉了,医生没见过这种情况,求助了苏教授,苏教授才联系的我。” “王清河?” 焦安国试探性的喊了一声,王清河才回过神,说:“没事,麻烦你了,焦副。” 病房里,血腥味和药味交织在一起,柳明明侧身睡着,柔顺的黑发陈在额前,双眸闭着,眉宇间拧了个小小的川字。 秦胜广把头贴在柳明明额头上,让鬼气流遍他全身,可以暂缓疼痛:“小明子,还疼不疼?” 柳明明闭着眼摇头,没有说话,眼泪却从眼帘里流出来。秦胜广伸手擦去,说:“男子汉大丈夫哭什么哭?当年你哥我身体丢了的时候,也不是你这副怂样子。” “秦哥,我疼。”柳明明睁开眼,沙哑着开口。 他疼啊,他从小就能看见鬼怪,除了母亲,所有人都说他不祥。他性格懦弱,未语先笑,总是弯着腰拱着脸,生怕别人看见或者看见别人的脸。母亲走了,世界上唯一爱着他的人走了。 他原本是可以坚持下去的,这世界就是这样,有人笑就有人哭,有人家庭美满就有人支离破碎。他恰好是不幸的那个,但是他还能坚持,因为他知道,比他不幸的还大有人在。 可当他知道所有的苦难来自父亲,他的生命被强行掐断,他将变成不人不鬼的怪物。他就真的坚持不下去了,他不要变成怪物。 秦胜广另只手擦了擦眼底,才发现自己根本流不出眼泪:“那你就哭这一次吧,哭完之后,就再也不能哭了,没人值得你哭,也没人值得你伤害自己。明明啊,大不了就是一死,你看我,现在不也过得好好的吗?到时候让王清河给你买两件纸皮,你想要什么样的就有什么样的。” 秦胜光说完,发现身上凉凉的,回头看去,大院其他人都用凉飕飕的目光看着他。仿佛是在说,你到底会不会安慰人。 柳明明仰着头看了看其他人,又看了看秦胜广,说:“我知道这样很傻,但是,我真的不想变成怪物。” “你不会变成怪物。”王清河大步走进来,方才的阴霾一扫而光,锐利的目光对着柳明明上下一打量:“长本事了?” 柳明明差点把头埋进了枕头里。 “你难道忘记我是谁了?” “我没忘记。”柳明明闷声闷气的答。 “我和阎王交情好得很,我不让他收你,他就不会收你。至于蛇鬼,你相信我吗?” “我相信。” “那你就等着,我会让你变成正常人。” 柳明明给学校请了假,背上全是伤口,需要在医院里静养。大院的人轮流过来照顾他,一群人正在在群里发消息。听老赵说,还有女同学来看柳明明,长得还挺好看。 微信群里,有张老赵偷拍的照片。虽然角度刁钻,但能看出女同学长得水灵灵的。 王清河看了眼照片,脸上浮现出微不可察的笑意,修长的手指一划,旁边是几张蛙鬼死时的照片。 把手机放在路雪面前:“你认识他们吗?” 路雪看了一眼就把目光移开,说:“什么恶心的东西,我当然不认识。” 王清河不慌不乱,又划开另外一张照片。照片上是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头发理得很整齐,打着蓝白格子的领带,脸上是自信爽朗的笑容:“这是他以前的样子。听说不到几个月,就变成这个样子了。” 路雪索性闭眼不看,突然头顶一凉,王清河手指轻轻一点。她就感觉一股力量把她的眼皮往上下拉扯。放大的照片就在眼前,是那个蛙鬼死时的样子。 他原本厚实的嘴唇薄成了一条线,直咧到耳垂,两条薄线微微张开,里面是又尖又细的数排牙齿。眼球完全变形,无比突出,仿佛下一刻就要掉下来。他的肚子格外大,衬衫都撑爆了,还有一两颗扣子固定着,肤色惨白,隐约泛着幽绿。 “不要给我看!我不要看!”路雪尖叫着,手被拷着,发出叮叮咚咚的响声。 可她的眼睛被神秘力量撑着,她眼泪狂流,就是无法闭上。 王清河把手机放在她面前,另只手轻轻搭在她肩上:“路雪,你的衣物怎么是湿的?” “没有!那是汗水!” 王清河把相机打开,摄像头转过来,路雪那张惊慌失措的脸出现在她面前:“你有没有发现,你的眼睛越来越突出了,你的嘴唇也变薄了,来,张开嘴。” 路雪鬼使神差的张开嘴,那里面,长了两排牙齿。她正要仔细看,王清河惊讶的声音就传过来了。 “怎么回事?路雪,你怎么长出了两排牙齿?”王清河惊讶道。 路雪立即闭上嘴,剧烈摇头道:“没有,我没有。” “我都看见了,路雪,你骗不了我的眼睛。你难道没有闻到吗?” “闻到什么?” “腥味啊?就像下过雨后的水泥路面,从你身上发出来的,你闻不到吗?”王清河饶有兴致的看着她,还做作的用手捂着鼻子。 路雪立即闻了闻,果然闻到一股剧烈腥臭,她忍不住干呕起来。 王清河收起手机,在路雪对面坐下:“路雪,你有两个选择。一,待在这里,直到变成蛙鬼死去,二,带我去白楼黑殿,我会让你变成正常人。你应该明白,没有人会来救你,能救你的,只有我。” 路雪笑了,笑着笑着,眼泪就划过了惨白的脸颊:“没用的,你救不了我,谁也救不了我。你们赢不了他?” “他?谁?金熙鸿吗?” 路雪没用回答,她又闻了闻身上,两道眉拧成了褶子:“我承认,我很害怕,我害怕死,也害怕变成蛙鬼,但是,这是我自己选择的路。没人能救我,你走罢,我不会带你去的,我宁愿死,也不会回去。” 王清河深深望了她几眼,没再说话,起身出门去了。 审讯室里,只剩下路雪一人。光短暂打在她身上,照亮了她泪痕斑驳的脸,随着王清河关上门,光线又被黑暗吞噬。抽泣声,断断续续的响起来。 日子悄无声息的过去,王清河每天都用蛙鬼的照片来吓唬她,每天就把路雪身上的变化,一点点看出来,告诉她。 起初,路雪还会拒绝听,但王清河有的是办法让她接受这些让人抓狂的信息。到最后,路雪仿佛木讷了一般,一动不动的坐着,往外凸着的眼球望着前方,嘴巴里的舌头不时伸出来,抓捕空中飞翔的小虫。 今天,王清河有事没来,来的是秦胜广。作为路雪唯一的熟人,秦胜广经常来劝他,路雪始终油盐不进。 打开沉重的铁门,秦胜广拿着一包热腾腾的糖炒栗子。他已经接受路雪什么都不会听的事实,今天来这里,也不想说什么。 他坐下,把糖炒栗子倒在桌面,栗子骨碌碌滚在桌面上,他用手拢住,用手剥开壳子,把冒着白气的果肉递到路雪面前,说:“小雪,我特意买的你喜欢吃的,你尝尝看。” 路雪望着香喷喷的果肉,惨白的脸上毫无波澜。她曾经很喜欢吃糖炒栗子,刚炒出来的,还在烫手,软烂香甜的果肉在嘴里化开。现在她望着那颗完整的暗黄色的果肉,提不起任何食欲。 “肉。” “你想吃什么肉,我马上就去买。”秦胜广说着就要站起来,路雪望着他,眼里全是渴望:“我想吃生肉。秦哥,你杀了我吧,我现在每天都能感受到身体的变化,我嘴里每天都会长出新牙齿,我的眼睛,我感觉它就快掉下来了,杀了我吧,我现在生不如死。” “小雪,你说吧,说出白楼黑殿在哪里,王清河会救你。” 听到这话,路雪的眸光逐渐黯淡下来:“不可能,如果让他知道我带外人进去,我会比现在还惨。秦哥,要不你放了我吧,在这里我吃不到生肉,很快就会死去。” “你是要我把你放出去杀人吗?” “不会的,我不会杀人,我去吃动物,那些是一样的。我怎么可能杀人,我不敢,秦哥,我真的很痛苦,要么你杀了我,要么就放了我。秦哥,要是阿姨知道我这么痛苦,也会伤心的。”路雪声嘶力竭的喊着,眼泪淌下来,从薄而长的嘴唇边划过。 秦胜广陡然听到路雪提起阿姨,想起了尘封的记忆。那时候他家穷,母亲又生病,是路雪帮着他照顾母亲。母亲去世时,他才十岁,什么都不懂。是路雪帮着他料理后事。 他问路雪,她怎么这么熟练?路雪说,因为我已经亲手送走了母亲和父亲。 后来两人被送到孤儿院,因为身体孱弱,他总是受其他孩子欺负,保护他的是路雪。那个和他一般大的孩子,个头比他高,脸上总是带着皎洁的微笑,天不怕地不怕,是他灰暗童年里唯一的光。 秦胜广颤抖着手拭去路雪脸上的泪,他很想哭,但自己早已经流不出眼泪了。 “秦哥,你杀了我吧,与其受折磨死去,不如死在你手下。” “我不会杀你,小雪,你要活着,活着才有希望。” “那你就放了我,我再也不做坏事了,我也不会杀人,我找一个地方,安安静静的活着。你还可以来看我,到时候我们一起生活,就像小时候那样。” 秦胜广知道,不论发生了什么事,那道曾经映亮他灰暗生活的光,他都无法拒绝,不管是现在还是过去。他在心中奢望着,奢望那道光玩累了,会回到他身边。 他想回到从前,他要回到从前。 对于秦胜广来说,脱掉纸皮,偷到钥匙,很容易。 第58章 白楼黑殿 路雪逃走的那天,长城完全乱套,唯一的突破口是秦胜广,但他铁了心不说。王清河也没办法,只能和金隶四处找人。 大院越来越冷清了,王清河总是不回来,柳明明还在医院里躺着,大院每天都会派人去照顾他。今天去的是大福和老赵,徐二爷在后山下棋,小花趴在前台睡觉,那个自称是王清河哥哥的神仙不见踪影,秦胜广坐在天井里,望着水曲柳桌面上的纹理发呆。 嘀嘀两声,外面应该是有车经过,秦胜广也不在意。直到脚步声在身后响起,秦胜广回头望去,发现王清河回来了,正往楼上走。 秦胜广仰起头,看见王清河径直走进了自己房间,没过几下,提着一口小皮箱子下来。秦胜广知道,那箱子里装的是王清河的符纸。 已经好久没见过王清河用符纸了,秦胜广觉得奇怪,就问:“王清河,你要出门?” 王清河已经下楼来了,她站在珠帘后面,看不清她的脸:“对。” 大厅里响起小花含糊不清的声音:“老板,你怎么才来?我都等睡着了。” “小花也要去?” 往常王清河出门,带的一般是他和大福。老赵是负责后勤的,小花负责看门,徐二爷负责下棋。这次怎么把小花也带上了。 “嗯,不远,就在南沙。” 秦胜广越想越觉得奇怪,跟着走到大厅,发现大厅里就她们两个人:“怎么就你们两个人?金先生呢?” “金先生和二爷他们在等我们,我们现在过去。”小花正在收拾桌面上的东西,把杂物装进包里,秦胜广眼睁睁看着她把一块小镜子也装进去了。 “对了,秦哥,你不想见路雪吗?一起去吧。”小花说道。 秦胜广觉得浑身发冷,转瞬就想通了其中的关稍末节:“王清河,你耍我?” “找不到白楼黑殿,柳明明必死无疑,老秦,你以为放了路雪她就能活吗?在逃亡期间,她杀了两个人,现在往真正的白楼黑殿去了,你如果想见她,或者,想找回自己的身体,就跟着我们。”王清河平静的说道,提着皮箱子向门外走去。 小花的东西装好了,她想要说什么,又止住了。拍了拍秦胜广的肩膀,转身走出去。 客厅里只剩下秦胜广一个人,他站在原地,双手捏成了拳头。他想起了很久以前,王清河还是个黄毛丫头,虽然她已经活了很久很久,但模样就是个黄毛丫头。 那时候,她还在上中学,跟着班上组织的春游活动来到河边。他就在河边上,抱着一颗石头,看着那些孩子在老师的组织下扎帐篷,弄烧烤,香味和笑语传过来,让他心痒痒的。 晚上,星子璀璨,河水潺潺。秦胜广小心翼翼的走到帐篷中间,想吃他们剩下的烧烤。 突然,一只冰冷的手拍了他肩膀一下。他转过身,是个黄毛丫头,绑着高马尾,细碎的发陈在光洁的额前,下面是双透彻的眼睛,带着几分狡黠的笑意。 黄毛丫头不怕他,秦胜广满腔哀怨,索性都说给她听。比如有人叫他来这里等着,说有重要的事要告诉他。 等来的却是几个不苟言笑的人,不知道在他身上做了什么,他感觉自己的灵魂和身体一点点撕裂剥离。直到他飘在空中,看见自己躺在地上。 那群人始终一句话都没说,带着他的身体离开了。秦胜广为了不让自己被风吹走,抱着河边的一块大石头。他很想去找黑衣人,但又怕错过了和某人的约会,索性一直在这里等。 有一天晚上,有几个穿着古代官差衣服的人来了,他们手里拿着锁链和铁钩子,远远瞧见他。正欲过来,突然有人说:“哥几个,瞧仔细了,那是个生魂,拘回去可是要受处罚的,你们难道不怕红衣白婆?” 那几个人脸上露出痛苦的神情,谁也没再看他,推攘着走远了。 黄毛丫头听完非但不觉得伤感,还仰头大笑,说他是傻瓜,被人骗了还帮着数钱。 怎么可能呢?小雪怎么会骗他呢?秦胜广生气了,不想说话了,就回河边,继续把石头抱着。 黄毛丫头在他身后喊:“我和你打一个赌,一个月后,我来看你,如果那个人还没来的话,你就得给我免费打工,如果她来的话,我给你一个全新的身体。” 秦胜广没作声。 黄毛丫头挑衅道:“怎么,你不敢?” 秦胜广最受不得激,急忙回过头,青白的脸扭曲得可怕:“谁说我不敢?” 后来,秦胜广才知道黄毛丫头开了个民宿,还是个不大不小的老板。 王清河曾经问过秦胜广,为什么这么傻,彼时秦胜广正在给大福缝衣服。尖细的针老是钻进他的手指里,他穿针引线,故作深沉说道:“你懂什么,有些人你遇到了,就什么也顾不上了。” 那时候王清河还小,一边忙着捉鬼,一边忙着背课文,听完戳了戳大福的脑袋:“你懂嘛?” 大福摇摇头,秦胜广在心里想到,一个丫头,一个小子,能懂什么? 车笛声把秦胜广从回忆中拉回来,他迅速跑出门,坐到车上。王清河坐在驾驶位,望了他一眼,没有说话,油门一踩,急速离去。 车一直往偏僻的地方走,宽阔的四车道逐渐变成两车道,又从两车道变成蜿蜒曲折的一车道,直到完全变成土路。两侧是绵延不绝的树影,笔直的树干穿插在或稀疏或浓密的树叶中。 终于行到一个较为平坦的地方,树林里散落着几只帐篷,好几只都贴着十字。王清河刚到地方,熄火下车,其中一个帐篷的帘子便被撩起。 从里面走出来的是金隶和焦安国,他们身后是徐二爷老赵等人。秦胜广觉得奇怪,他们不是在医院里陪柳明明嘛。 他正在疑惑,穿着黑色冲锋衣的柳明明就走了出来。他表情严肃,背挺得笔直,要不是那张脸还和以前一样,秦胜广就要怀疑他不是柳明明了。 焦安国看了秦胜广一眼,说:“路雪往山里去了,白楼黑殿应该就在山里,为了不打草惊蛇,我们没敢靠得太近。” “东西已经准备好了,我们现在就进去探路,车还能走嘛?” 焦安国摇头:“进不去了,必须步行。” 王清河没再说其他,给了其他人十分钟的准备时间,准备好久就马上进山。秦胜广有些摸不着头脑,悄悄问了小花。 彼时小花坐在车上给手机充电,说:“焦副和老板决定合作,老板和金先生负责探路,路探好后,焦副负责带人进攻。唉,你哪儿去?” 小花揪着准备下车的秦胜广问。 “我下去准备准备。” “没什么要准备的,陪我坐一会儿吧。” 很快,十分钟结束,一行人带着焦副给的装备出发。此时天色已暮,昏暗的夜色一寸寸移来,林子里静极了,没有鸟叫虫鸣。 几个人踩着干枯的落叶,吱吱嘎嘎的往前走。王清河和金隶走在最前面,为了不暴露位置,他们没拿手电。 小花和徐二爷等人走到后面,她嘴闲不住,偏偏周围又安静,就对柳明明挑起话头:“小明子,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来大院吗?” 柳明明如今的性子变了很多,变得沉默寡言,但礼貌还是在的,就问:“为什么?” “因为在地府,像我这个级别的摆渡人,每年要完成引渡一百个怨灵的指标。我每年都被考核折磨得抓狂,听说衰神在人间开民宿,心想她身边怨灵肯定多,果不其然,我再也没烦恼过了。” 王清河听到,转过身来白她一眼。 小花眨巴眨巴眼睛,仿佛在炫耀自己的机智。 王清河没搭话,继续往前走。 不知走了多久,王清河拿出追踪仪器,眼看着上面的红点越来越近,应该就在附近了。白楼黑殿隐蔽,肯定不会堂而皇之的建在地上。既然是邪殿,肯定会影响周围的风水运势。 王清河举目四望,周围气势紊乱,鬼雾渐浓,一时难以分清方向。 她正要说什么,仪器上的红点动了。那是趁路雪不注意安装的定位装置,可以检测她的行动。 见王清河一动不动,金隶问道:“怎么了?” “她朝我们过来了。” 画面上的红点迅速移动,快得不像是正常人,转瞬来到面前,几乎重合在王清河的方向标上。但抬眼望去,夜风习习,并无一人。 那人,应该在地下。 突然,地面枯叶四溅,泥沙飞散,一个黑影自下而上窜出。用双手戳破了王清河手里的仪器,火光四溅。王清河后退一步,被金隶扶住。 那黑影把仪器撕得四分五裂,跳到一根树杈上。惨白的双手拨开树枝,畸形的双眼望着众人,粉色的肉舌从细而长的嘴里伸出,又收回去。她咧到耳垂的嘴拧出一个微笑,嘴唇微张,发出淅淅索索的声音,还说了两个字。 “蠢货!” 话音一落,黑暗中就亮起了无数双幽绿的眸子,像是沉睡在野兽蓦然睁开了双眼,似无数只小灯笼,又像汇成的一片星海。扑闪扑闪的星子们往前移动,逐渐露出它们的真身。 蛇鬼,蛙鬼,鼠鬼,全聚在一起了。 王清河想往后走,发现身后也是一样。众幽鬼密密麻麻聚拢过来,形成一个巨大的环形,环的中间,就是他们几人。 前方的幽鬼们往两侧移开,一个矮小的孩子从中走了出来。他穿着黑色衣衫,腰间挂着一条龙骨鞭,蛇似的盘踞在哪里。他柔顺的黑发陈在额前,随着他的脚步一荡一荡的,在清秀的眉眼间扫来扫去。 “北渚姐姐,我们又见面了。” 王清河望着他,沉默不语。 金熙鸿却笑了:“我还想去找你,没想到你自己送上门来了,还带着这么多人。金隶,我们也好久不见了,原来你长大后是这个样子,可惜,我永远无法知道自己长大是什么样子了。只怪我当年下手太轻了,否则,站在大祭司位置上的,就是我了。没关系,金隶,你死之后,大祭司的位置还是我的。 对了,北渚姐姐,我已经想好了,我不杀你,我要你一直待在我身份,看着我当大祭司,看着我风光无限,我也要你,看着我一步步把金隶杀掉,看着他慢慢腐烂。” 金熙鸿说着,脸上露出满意的微笑,仿佛那一天已经到来。 金隶本想上前,被王清河制止住了。他望着金熙鸿,眉目间全是愁色:“我的儿,易容变声之法你十岁便学会了,你怎么一点也没看出来。” 王清河说着,手往脖颈处一拉,一整张脸皮变成撕下来。随着一起撕下来的,还有乌黑的长发。而暴露在金熙鸿面前的,是一个沧桑的中年人,他的头发被汗水蒸湿了,黑白交织在一起。脸上布满皱纹,眼神有些浑浊,但依然锐利。 他望着金熙鸿,一字一句道:“我的儿,我们已经好久不见了。” 金熙鸿脸上的笑容瞬间剥落,不堪瞬间挤满了他苍白的脸庞:“为什么是你?” 就在这时,金温文身后的人也把脸皮撕开了,一个大院的人也没有,全是金家最好的术士。昏暗的森林里,突然亮起了火光,映亮了铅色的天空,脚步声排山倒海而来。 金温文望着金熙鸿:“上次见你时,你比现在还要小一点,脸还要圆一点。” “你究竟想干什么?”金熙鸿突然喊道。 金温文停止了回忆,看着金熙鸿的脸,眸色平静得像春天的湖面:“我的儿,我原以为你是被金隶害死的,那个来历不明的怪物,那个站在大祭司位置上的人,那个深受神明北渚偏爱的人,我都不怕,我要为你找回公道,我敢忤逆神明。” 这些年来金温文为自己做的一切,金熙鸿都知道,心中最柔软的地方被碰触,他半跪在地,失声痛哭:“父亲——” 听到这两个字,金温文脸上出现一抹温色,他已经好多年没有出现过这种温和的神情了:“可是,我的儿,你走错路了,你该和他公平竞争,不该用下三滥的手段,输了之后,你该反省,不该堕落鬼道。这些不三不四的人,你和他们混在一起干什么?你是金家的人,你身上流着金家的血脉,你知道你的爷爷为何痛恨你的三叔嘛?” 金熙鸿泪痕斑驳道:“因为他和恶鬼为伍。” 金温文点头道:“不错,但他从来没做过伤天害理的事情,熙鸿,你伤过多少人了?” 金熙鸿咬唇不答。 半响,金温文不说话,金熙鸿也不敢起来。 林子里静极了,只有不断靠近的脚步声,越来越密。 “唉,”金温文发出一声叹息,眸中出现一抹痛色:“都是我的错,是我把你宠坏了,那我今日便清理门户罢。” 金熙鸿浑身剧颤,他没想到,最爱护自己的父亲竟然要杀自己。从小到大,他要什么,父亲就给什么,所以他才肆无忌惮,觉得全世界都是自己的,所有人都不可能忤逆他。 可世界上最爱护他的人,竟然要他去死? 金熙鸿擦掉眼泪,伸直弯曲的双膝,他伸手拍掉裤腿上的细叶。笑容逐渐回到他脸上,显得有些天真:“父亲,你知道我为什么非得要金隶死吗?” “为什么?” “因为他不和其他人一样顺着我,如果谁不顺着我,我就让谁死,您,也一样。” 第59章 白楼黑殿 王清河一行人驾着车离开,秦胜广还在状况外,他坐在后座,看见老赵等人就在另一辆车上,跟在他们后面。 “这是什么情况?”秦胜广问。 小花在一旁玩手机,说:“看不出来吗?调虎离山,咱们去取他老巢。” “白楼黑殿不在这里?” 王清河说道:“我会用计,别人就不会用计了?白楼黑殿应该在另一个地方,” “什么地方?” “一个被金熙鸿称之为家的地方。” 地裂的位置并不难找,虽然过了这么些年,地表植物和建筑都已经发生变化。王清河还是很快找到了位置。 他们在一个废弃公园停下,昏暗的路灯照在斑驳的路上,平地上放着健身器具,裹满了铁锈。往前几步,能看见一座嶙峋的假山,假山后面是个干涸的人工湖。 王清河把手放在假山上,凝神片刻,说:“你们在这里等着,我和金隶于苍带着小明子进去。” 徐汇眉头一皱:“这是什么话?” 老赵摸着身后别着的两把菜刀:“老板,你这么说就不厚道了,我们已经到这里了,怎么可能不进去。趁着大部分火力被焦副和金族长吸引过去了,咱们就别在这里耽搁了。” 小花拿出个小本子翻了几页:“老板,我今年的指标还差好几十个,就等着这一下了。” 秦胜广说:“王清河,你知道我进去想干什么。” 于苍在一旁举手:“我可以不进去嘛?” 王清河看了那白色西装一眼,说:“休想。” 于苍讪笑一下,没在接话。 柳明明率先躬身进了假山上的缝隙,他回过头,在黑暗中望着众人:“我感觉就在里面,有一个声音在指引我,你们跟在我身后。” 众人看着柳明明,他的眼珠子泛着幽绿的光,像是某种动物的。大家心知肚明,都没有挑破,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王清河道:“好,咱们走罢。” 众人鱼贯进去,里面没灯,伸手不见五指。肩膀和背不时擦到山壁上,火辣辣的疼。王清河燃了几张纸符传给众人,柳明明在最前面,光线不及,也没要纸符,但他的动作最快,快得不像正常人。 顺着狭窄的小道行了很久,他们在不断往下。终于,眼前豁然开朗,像是从狭长的瓶口突然掉进了瓶肚里。放眼一望,尽是焦土,绵延的大地上,布着蛛网般的裂缝。 腥风阵阵传来,夹杂着难以言说的味道。上次王清河被带到这里时,金隶顺着她的气息曾到过这里,也派人四处查看,除了焦土就是焦土,并无其他。但这次来,很多地方都发生了变化,比如天空…… “这上面怎么有天?”老赵睁着两只圆滚滚的眼睛,看着头顶不断翻滚的乌云道。 于苍很爱干净似的,把蹭到的污渍全隐去了,西装转瞬变得一尘不染,他说道:“不是天空,是怨气,这地方太密闭了,应该就刚才一个出口,怨气来不及排出,就聚集在上面了。” 小花两眼放光:“这么多怨气,得有多少怨鬼,有这一趟,我可以休息好几年了吧。” 王清河折了几个千纸鹤,让它们去探路。几人正要往前走,身后突然传来人声。回头看去,两个人并肩走来,其中一个女生打扮时尚,看着有些眼熟,另一个打扮普通,形容猥琐,腻得发粘的眼神一直往女生身上瞟。 漂亮女生嫌弃的望着他,看见前方有人,急忙跑过来,问道:“太好了,终于看见人了,你们也是来找白楼黑殿的嘛?” “对,你们也是?” 猥琐男生跟了上来,黏糊糊的目光在在场所有女性脸上瞟过,咧嘴一笑,露出满口黄牙:“对啊,咱们正好同路,一起走吧。” 众人看向王清河,只见她道:“一起吧。” 这两人加入了一行人的阵营。在路上交谈得知,男人是听了指示来的,女生是通过朋友介绍,她的朋友来了白楼黑殿后,跟着就财运亨通了,她也想来试试。两人在废弃公园相遇,就一起进来了。 一行人顺着地裂往前走,他们始终很警惕,但这两人看着就是普通人,或许确实是被白楼黑殿吸引来的。 不久,千纸鹤扑闪着翅膀回来,稳稳落在王清河掌心:“找到了,就在前面。” 这一幕被这两人看见了,都追问她是什么最新技术。王清河懒得回答,直接往前面走了。 很快,一座黑色的殿出现在众人面前。那殿气势恢宏,琉璃瓦砖墙一律是黑色的,两侧插着经幡,描着诡异的黑色符咒。殿前铺着黑色的方砖,方砖上站着一排普通人,大家踮着脚不住往里张望,焦急的等待着。 有人从殿里面走出来,脸上挂着微笑,有的则是仰天大笑。这让等待的人们更兴奋了。这两人见到黑殿出现,急忙跑上前排队,生怕错过了。 “咱们也去排着吧,先打探打探虚实。”于苍建议道。 众人都没说话,看着王清河。 半响,王清河说:“走吧,先排着。” 众人这才上前排队。 队伍很长,几人吊在末尾,还有人不断加入。柳明明平静的看着前方,突然觉得手腕吃痛,低头一看,王清河用灵符折了个手圈,套在他手腕上,正好盖住蛇缠。 “虽然有些疼,但能让你保持清醒。” 柳明明盯着王清河看了一会儿,似乎才想起她是谁,低声道:“谢谢老板。” 王清河低声说了句没事,就转过身。她站在第二个,金隶站在她面前。队伍虽然长,但殿里的效率很高,他们走得很快。 殿中空无一物,最前面摆了个香台,香台后面是一面光滑的石碑。凡入殿者,都要给石碑上一炷香才能到右侧去。右侧摆着好几张檀木桌,每张檀木桌上都放着只黑釉大肚茶壶,茶壶边是八只描着黑花的杯子。 每张桌边有两个人,穿着黑色衣袍,头戴三尺黑绫,一副报丧打扮。一人负责添茶送水,一人负责坐在桌边记录生辰八字。他们连指甲盖都是黑色的,脸上惨白,神情却很温和,还不时露出适宜的笑意。 来人报上生辰八字后,就把血滴在一块黑乎乎的石头上。黑石吸了血,折射出猩红色的光华。然后便能得到一碗水,在他们饮下的这个时间,黑袍童子已经把生辰八字誊抄两份,一份收录,一份贴在黑石上,整齐摆在盒子中。 待盒子摆满,或是茶水倒完,只消拉一下檀桌旁边的绳子。就有身材较为矮小的童子打帘出来,用最快的速度把换上新的盒子和茶壶。要是遇到有人挡路,那童子就小心翼翼的戳了一下那人,等那人看过来时,惶恐作揖,脸上露出适宜的笑容。 “劳烦客人让路。” 来的都是些一无是处之人,有谁受过这种大礼,急忙避开了。 遇到胆子大的,会捏捏童子的脸,笑着说:“好可爱的小孩。” 童子也不恼,站在那里,等客人揉捏完了,才找适合的时机去忙自己的事情。 很快就轮到刚才和众人一起来的男人,他大大咧咧的往那一站,眼睛往另一支队伍的女生身上瞟去,油腻腻的说道:“我要女人,我要大把大把的女人!” 黑袍童子长得眉清目秀,提着狼毫笔耐心的问:“客人生辰几何?家住何方?” “我家住在敏州留阳县新河村,今年30岁,具体生日嘛,我忘了。” 黑袍童子停住笔锋,露出个恰到好处的微笑:“客人好好想想,我们需得知道确切生辰八字,才能给您施恩。” “不记得就是不记得了,我爸妈都不知道,你快给我喝吧。”男人说着,就要去抢另个童子手里的茶杯。 那童子身形诡异一闪,男人就扑了个空,啪一声摔在地上。童子急忙放下茶杯,把男人扶起来,拍掉他身上本就不存在的灰尘,笑着赔礼:“客人见谅,这是我们这里的规定,如果忘了,你就只能下次再来了,双数日从早到晚,我们都在这里,你找到确切生辰八字后,就来找我们罢。” 清秀童子嘴里的话连珠似的冒出来,说得滴水不漏,又露出一张扯不拦的笑脸。男人不好继续发作,只能骂骂咧咧的走了。 那女人露出个轻蔑的笑容,涂着口红的嘴上下阖动,没发出声音,但应该也不是什么好听的话。 很快就到她了,她炫耀似的,几秒就把生辰八字说出来了。童子用最快的速度提笔记下,另一童子倒了水,双手奉给她。 “我要当大明星,我要做一线!”女人说罢,正要去接那水,突然又想到什么,收回双手,脸上露出嫌弃的神情。 “怎么了?”童子耐心问道。 “我不要这杯水,这杯子是被别人用过的,给我换新的,否则我不喝。”女人不耐烦的说道。 童子大吃一惊,连连赔礼:“抱歉,尊贵的客人,是我们考虑不周。”说着,他拉了拉墙上的绳子,对着绳子低声说了句什么,然后笑着对女人说:“客人稍等,新杯子很快就来。” 见童子服务态度尚可,女人的气好歹是消一些了。 秦胜广排在队伍中,冷笑一声说:“想当年柳文昊被人踩着把水喝下去,现在白楼黑殿的服务态度大变啊,都搞上微笑服务了。” 小花深有体会:“行业竞争大,现在连拘魂都不能随便乱骂人了,要是被人投诉降了星级,可是要扣工资的,当然怨灵除外,想怎么打就怎么打,所以我一般只拘怨灵。” 秦胜广干笑道:“你还真是辛苦。” 小花摆摆手:“习惯了。” 很快,又一童子打帘出来。他捧着一只琉璃茶盏,毕恭毕敬的交给倒水的童子。那童子倒出里面的水,竟然是透明的,看来不光服务,连水上面都做了改进。 女人这才满意喝下,童子正要上来收回茶盏,女人的手往回缩,她说道:“这个茶杯这么好看,能送我吗?” 童子愣了愣,片刻露出笑容:“当然可以,客人请便。” 女人拿着茶盏扬长而去,小花的目光却停留在那个出来送茶盏的童子身上。他弯着腰,弓着背,不断对挡着他路的人说抱歉,慢慢退了回去。童子身材瘦弱,黑袍仿佛挂在身上似的,空荡荡的,两颊有些凹陷,五官却是说不出的熟悉。 小花扯了扯秦胜广的纸皮,说:“老秦,我怎么感觉,那个人有点像你啊。” 秦胜广没回答,小花朝他看去,发现他目光死死盯着那个方向,过了半响,才缓缓说道:“那就是我。” 小花的惊讶尚未落地,秦胜广就率先冲了进去。有黑袍童子看见了,急忙喊道:“快拦住他,那是重地!不得擅入!” 黑袍童子终是快不过轻飘飘的纸皮,话音落地时,秦胜广已经冲了进去,只剩下帘子上下飘荡。井然有序的队伍瞬间哄乱,檀桌上的黑袍童子都坐不住了,要去拿人。人们熙熙攘攘,四处张望。 王清河祭出数道灵符,飞鸟似的撞在童子背后。业火咻而窜起,那童子瞬间惨叫,皮肤涌动,里面仿佛游走着各种虫子。 “二爷,老赵,你们把人带出去,别让他们乱跑。” 徐汇看着哄乱的人群,拿出断刃,和举着两把菜刀的老赵互视一眼,心下了然。 “出去之后,就不要再进来了,把这些人保护好,两位,保重。” 王清河简短利索的说完,便随着众人进去。 帘子后面,光线惨淡,没施灯盏,只有壁上嵌着几颗夜明珠。散发着幽绿的光芒,黑袍童子们身形鬼魅,忙来忙去,有人从更深的地方把茶壶提出来,堆放在距离前殿近的位置。有人蹲在角落里,小心翼翼的清洗堆积如山的茶盏。 一行人突然闯入,让黑袍童子们吓了大跳。他们四下逃散,有人于慌乱中扯了扯壁上的绳子。黑暗中一道石门缓缓移开,无数双幽绿依次亮起。 王清河五指微蜷,每一个指缝都夹着灵符,看着面前聚集起来的幽鬼们,说道:“既然如此,我们就直接闯吧,往童子们跑的方向追。” 刹那间,灵符飞窜,在空中漾出数道残影,每次落下,业火也咻而炸开,似火树银花。金隶手背上的符咒再次浮现,绵延的黑气缓缓流泻,里面闪烁着刀光剑影。小花祭出灭魂斧,寒光凛冽处,血肉横飞。于苍怕脏,不想接近幽鬼们,隔得远远的,指尖流出数枚冰渣子,推出去,撞在幽鬼身上,就是好几个血洞。 大福和柳明明相互照应,柳明明很想加入对方,好在手上有圈灵符,偶然冒出的刺痛可以让他保持清醒。大福的包里全是赤符,他一扔一个准。偶然有幽鬼们看准机会,准备近身,不知被谁打成了碎片。 幽鬼并不算多,在场又全是些厉害的人。很快,地上便躺满了尸体,腥臭味刺鼻挠心。 秦胜广抓住了那只黑袍童子,他正蹲在地上洗杯子,衣袖挽得很高,露出苍白干瘦的胳膊。秦胜广没费什么功夫,甚至根本没动,那童子就静静望着他,也不害怕,也不跑。 这让秦胜广觉得很不舒坦,他把童子带到众人面前,问他话也不答,只是面带微笑,那笑脸像是刻在脸上的。 另一边的焦副和金温文不知道怎么样了,他们必须得赶快,没在原地耽搁。往刚在童子们逃跑的地方跑去。 那是个隐秘的通道,开在石壁上,不注意会以为是阴影。通道往下,像灌了满满当当的墨汁,黑得彻底。王清河折了几只千纸鹤点燃,让它们飞在空中,充当照明。 踏过大约一百来行的石阶,他们不知到了什么地方。只觉得周围越来越热,小花擦了脖子上的汗,说:“怎么越走越热?难不成这里有地热?” “是烤房。”走到最后的童子突然说道。 “烤房是什么地方?”秦胜广继续发问,黑袍童子却不说话了,只是笑着看他。 秦胜广从来没被自己的身体这样看过,觉得心里发毛,索性不看他。 王清河祭出数道灵符拿在手中,说道:“诸位小心,我看见光了,咱们快到了。” 果然,每走几步,黑暗就被温黄的光线侵染,周围的温度越来越高。王清河率先扔了几只千纸鹤进去,发现里面没人,只燃着一捧诡异的篝火。 既然没人,几人便鱼贯进去。映入眼帘的是一个巨大的石坑。石坑里搭着整整齐齐的木材,都被点燃了。火焰大概有十几米高。怪不得周围这么热,汗水瞬间就起来了,水似的淌出来。 烤房的面积很大,周围搭着木架,木架上每一层都放着簸箕,里面放着什么东西。应该是特意放在烤房里烘干脱水的。于苍走进其中一个木架,盯着里面皱巴巴的东西看了好久,拿起来闻了闻,没有什么味道,又咬了咬。 “是幼鼠?”王清河自言自语的走到另一个架子边:“还有幼蛇和蛙卵。” 听到这话的于苍想到了肉乎乎的小鼠,立即弯腰吐了起来。 王清河看了他一眼,正要说话,听到一阵脚步声。急忙拖着干呕的于苍躲进了木架后面。 烤房里全是木架,每一个都有几十层,几人随便一躲,就没了踪影。但秦胜广走得急,忘记把黑袍童子也拽进来了,他就站在篝火旁边。秦胜广想出去拉他,也没有机会了,因为两个童子已经从另一个方向来了。 他们背着沉重的木材,走到篝火旁边,把木材扔下去。他们照例巡视了一圈火坑,没发现异常,自然看见了本不该出现在这里的黑袍童子。 木架里,王清河捏着灵符,看了秦胜广一眼。后者悲痛的点点头,他同意了,如果黑袍童子把他们的位置说出来,王清河就分分钟把灵符把他们烧个干净。 “你怎么在这里?”其中背着背篓的一名童子问道。 黑袍童子只是笑。 “算了,他就是个傻子,咱们快走,这柴很快就燃完了。”另一个童子催促说。 那童子想起正事,不再多问,两人并肩走了。木架里的众人刚松了口气,谁料那童子竟又转过身,嘴里嘟嚷着不对倒回来了。 刚刚收起的灵符,又被王清河夹在了指尖。 背着背篓的童子用衣袖擦了擦脸上的汗,说:“你都快熟了,别离火这么近。” 说着,他把黑袍童子往火坑另一边扯了扯。黑袍童子直勾勾的望着他,仿佛要说什么。 秦胜广看见,王清河指尖的灵符已经冒起了火星。 “谢谢。” 黑袍童子脆生生道,脸上还是那张撕不破的笑脸。 两个童子笑了,拍了拍他的肩膀:“也不傻嘛?” 说完,真的走了。 王清河皱着眉头,把已经燃起来的灵符揉进手心,冒出一股黑烟。 几人从角落里出来,秦胜广高兴的拍了拍他的肩膀,他手下有些异样,黑袍童子的身体里还有些其他东西,还在涌动。秦胜广转念又想,或许是衣服的原因,他脸上的异色只是半瞬,又恢复了笑颜:“没想到你还挺讲义气。” 黑袍童子不言,只是望着秦胜广傻笑。 秦胜广被盯得有些不好意思,就说:“我的有个朋友不小心变成了你们这里的人,就是外面那些蛇鬼,你有没有办法,让他变回来?” 秦胜广只是随口一说,没想到黑袍童子竟然点了点头,说:“跟我来。” 说着,他也不管其他人跟没跟上,往烤房的另一个出口走去。 这白楼黑殿的范围不知多大,黑袍童子虽然善恶不明,但与其像个无头苍蝇一样在这里乱窜,倒不如赌一把。于是几人半信半疑的跟上去了。 离开烤房,又是一道狭长且黑暗的甬道。千纸鹤在头顶散着微弱的光,小太阳似的跟着他们。 突然,黑袍童子停住了脚步。他转过身,笑脸在光线投映下显得有些僵硬,他伸出苍白的手,指了指头顶的千纸鹤,说:“灭掉。” 王清河灭了千纸鹤,手里的灵符又准备好了,她是个谨慎的人,谁知道这个童子会不会把他们往沟里带。 眼看周围重新陷入黑暗,黑袍童子脸上露出满意的表情,当然,这些其他人都看不见了。他用手摸了摸冰冷的石壁,这里距离烤房有些距离,温度已经恢复正常,甚至偏低。 “我站的位置上方有一条缝隙,可以悄无声息的通过磨房,你们跟着我。”说完,黑暗中响起一阵淅淅索索的声音,应该是黑袍童子爬进缝隙里了。 王清河正要跟上,自己的两只手都被人搭上了。 “我先来。”金隶和秦胜广同时开口。 王清河已经恢复神格,自然能在黑暗中视物,点千纸鹤是为了方便其他人。她看见秦胜广叹了一口气,说:“我先来,那好歹是我的身体,要是真发生什么,我的纸皮能挡上一阵,让你们有反应的时间。” 说完,不等王清河回答,秦胜广就跟着爬了进去。 缝隙并不小,除了上去那一截有些凹凸难走,其他的地方他们甚至是站着走的。很快,眼前又出现了光,他们到了另一个房间,磨房。 磨房里的光和烤房不同,要黯淡许多。唯一的光源来自于山顶缝隙处嵌着的夜明珠。几人小心翼翼的走在山顶下方,这里有一道天然形成的缝隙,最高的地方他们可以直接行走,矮的地方弯个腰就行。 磨房里始终响着咔咔嚓嚓的声音,其间还夹杂着淅淅索索的声响,前者像是踩在了干燥的枯叶上,后者就像是有人拿着老式扫帚扫地。众人站得高,望得远,磨房里的所有,都在他们眼皮子底下。 最引人注目的是个和小房子差不多大的石磨。上面横着一根和成年人腰差不多大的罡木。罡木上有二十多个小架子,每一个小架子上都有个打着赤膊的童子。这些童子长得很强壮,浑身都是惨白的肌肉,正用尽全力推动石磨。 石磨上铺着干巴巴的药材,至于那药材是什么,于苍清楚得很。他皱了皱眉,那翻江倒海的感觉又在胃里聚集。 石磨一寸寸碾过,已经完全脱水烘干的幼鼠们逐渐变成碎片,粉末。这时,便由另几个小童子,拿着小扫帚,把粉末收集起来,装进袋子里。 秦胜广咽了咽口水,问道:“外面那些人喝的水,不会是用这些东西冲泡的吧。” 前方传来黑袍童子的声音,他躬身越过一道狭小的裂缝,说:“是啊,那是恩德果,我们给客人们喝的,都是恩德。” 秦胜广想起幽鬼们惨死的样子,心想这是哪门子恩德? 眼看几人就要走到尽头,就在这时,一群人冲了进来。他们手里拿着鞭子,服侍要复杂些,应该是童子们的上级。他们黑着一张脸说了什么,距离太远听不清楚,只能看见童子们老老实实的摇头。 大概是白楼黑殿的应急机制启动了,现在那些人正在到处找这群不速之客。秦胜广见那些人凶神恶煞的有些紧张,又看出口就在眼前,不免加快脚步,谁知脚下一滑,石块碎裂,他跟着掉了下去。 千钧一发之际,秦胜广脱离纸皮,灵体用最快的速度飘回缝隙。 重新站回实地,秦胜广心有余悸的拍拍胸口。突然发觉,自己的纸皮衣服,正在打着转儿掉下去, 第60章 白楼黑殿 秦胜广差点就要跳下去了,千钧一发之际,王清河扔出几只千纸鹤,扑闪着翅膀抓住了纸皮。纸皮的重量显然超过几只千纸鹤,它们只能让纸皮下降的速度变慢。 好在那几个黑衣人说完,四处巡视一番,没发现异常,就离开了磨房。有这个时间,王清河又折好了好几只千纸鹤,扔出去,让它们驮着纸皮回来。 重新穿回纸皮,千纸鹤还在周围扑闪,秦胜广心有余悸的看了看下面,打着赤膊的童子们又开始新一轮劳作。这一次磨的,好像是风干的蛙卵。 王清河把千纸鹤收起来,说:“别耽搁了,快走吧。” 沿着缝隙走,离开磨房,是一条向下的缝隙。黑袍童子打头,他正要下去,突然止住动作,对着众人嘘了一声。 他们已经到了另一个房间,微弱的光通过狭长的缝隙透过来,映在他惨白的脸上。他将脚撑在石壁两侧,正准备下去,此刻定在原地,显得有些滑稽。 耳边萦绕着潺潺的水声,水声中夹杂着整齐的脚步声和甲胄相接声。王清河站在上方,能看见黑袍童子挽的发髻,发髻上插着一根素朴的玉簪,额上的黑绫似一圈深沉的夜色。 他肤色惨白,脸颊有些凹陷,此时正咬着干瘪的下唇,警惕的看着下方。光透过来的地面,一队穿着软甲的黑衣人带着刀形容肃穆的走过。相比黑袍童子,他们要高大得多,服侍也更复杂,应该是白楼黑殿的护卫之类。 终于,整齐的蹬蹬声消失在浓稠的黑色中,又过一会儿,黑袍童子警惕的往下望了望,示意众人他先下去。 黑袍童子率先跳下去,他竹竿似的身体使劲晃了晃才稳住。他把倾斜的簪子扶正,抚平衣襟上的褶皱,拢了拢袖管,往前走去。 黑袍童子消失在眼前的瞬间,王清河抽出了灵符,夹在指尖,小花默默祭出了灭魂斧,摸着那冰冷的刀柄。 他们都不是傻子,黑袍童子非亲非故,除了秦胜广的壳子是熟悉的,谁知道里面装着的是什么怪物。 不多时,黑袍童子就回来了。他对着几人招手,示意他们下来。 王清河和小花在昏暗的夜色中互视一眼,又把武器收上了。 离开缝隙,行不速步,眼前豁然开朗。这个房间要明亮些,入眼是整齐铺就的青色方砖,光洁无物,一个几乎和大半个房间差不多大的水池,水池里面,全是白花花的童子,相互堆攘在一起,头发散着,像长着毛的花生。 她还想再看一眼,眼睛就被人遮住了。王清河知道为什么,因为水池里漂浮着的全是没穿衣服的童子,或仰面或俯面,一/丝/不/挂,一览无余。 王清河听见了身旁金隶欲盖弥彰的咳嗽声,本想让他把手放下,但又不能控制自己的眼睛,索性作罢。 几个人陷入了诡异的安静,周围只有水声一荡一荡的,夹杂着细微的肢体摩擦声,以及小花的感叹声。 “卧槽!” 王清河敢保证,这是她第一次听见小花说脏话。 黑袍童子奇怪的看着几人的反应,但他接受的素养使他没有发出疑问,说道:“这是水房,他们都在睡觉,趁他们都没醒,咱们快走吧。” 水池边缘有条可供一人行走的通道,石砖铺得严丝合缝,上面没有半点杂物,有的地方较矮,已经被水没过了。水面撞在方砖上,反弹回来,和绵延的水纹相互抵消。 到了这里,金隶不好继续捂着王清河的眼睛,就放开了手。 “不要往左边看。”金隶把手移开时轻声嘱咐道。 王清河倒也想,但是水池范围太大了,她一眼就能瞧见。没办法,金隶就在后面跟着,王清河只能垂着头,把目光聚集在脚下。 几人鱼贯走着,水声哗啦四起。秦胜广走在黑袍童子后面,见他微低着头,一副奴才相,实在觉得憋屈:“你平时也是在这里睡嘛?” 黑袍童子回道:“所有的童子都在这里睡觉,那水里很舒服,泡进去就什么感觉都没有了。” “感觉?” 黑袍童子习惯性的笑了笑,事实上他走到最前面,并没有看他。他毫不在意,微笑已经成为他下意识的动作:“有时候会感觉有东西在身体里爬,一会儿在手指上,一会儿又到背后去了,只要泡进水里,就什么异样都没有了。咱们殿里分为两拨,这些人休息的时候,我们就做事,我们休息的时候,他们就起来做事。” 秦胜广说道:“你们这还是两班倒啊。” 黑袍童子似乎不理解这个概念,没搭话,秦胜广也习惯他时而话多时而沉默了。 几人正走着,背后突然啪得一声,水声大作。 王清河还以为是黑袍童子们醒了,急忙回过身,发现小花摔倒了。她走在地势较矮的地方,水没过了脚踝。一个黑袍童子被挤在到了水池边上,白花花的大腿正好横在路面,小花没注意,就被绊倒了。 小花以最快的速度起身,身上已经湿了大半,她说道:“这新鞋就是不好走路哈。” 王清河双眼微眯,发现小花脸颊微红。这也难怪,红衣白婆驰骋地府多年,多以丑陋老妇形象视人,实则是个连恋爱都没谈过的黄毛丫头,突然看见这么多裸/男,害羞倒也正常。 王清河当然没戳穿她,只说了句当心就继续赶路。 没人发现,绊倒小花的黑袍童子在水下睁开了眼睛,他定定的看着前方,僵硬的转过头。他墨色的头发犹如浓密的海藻,紧接着,伸出苍白的脚,使劲一瞪,整个人没入了水下。 这里距离下一个出口还有些距离。几人继续赶路,不管秦胜广再怎么追问,黑袍童子都噤声不答了。 “等等。”走到末尾的小花突然说道。 几人停下脚步,但哗啦水声并没有停止。仿佛正有一个人,涉水跟着他们。 小花转过身,背后空无一人。 “谁在走路?”秦胜广问道。 众人茫然四顾,他们都已站定不动,水声却还未停止,周围很静,衬得那水声犹如山洪咆哮。 “那边!”金隶突然指了一个方向。 众人的目光越过宽阔的水池,发现另一侧的通道上,一个浑身赤条的童子站在墙边,苍白身影在青石映衬下如同一抹玉石。他攥住了一根绳子,扭过头,诡异笑着,紧接着,手臂筋肉绷紧。 静谧的水房里,响起机括启动的声音,数秒之后,周遭陷入绝对的安静,只能听见数声紊乱的心跳。 “我怎么感觉被很多人盯着?”小花虽然见惯了稀奇古怪的事情,但在这种环境下,还是忍不住心里发毛。 “因为他们醒了。”金隶沉声道。 果然,水池里的赤身童子们,都睁开了黑黝黝的眼睛,有的已经挣扎着起来,有的还在昏昏沉沉。他们的黑发披散在肩后,水珠顺着惨然的脸颊流下,扭动着修长苍白的四肢,一步步朝通道上的几人涌来。 如蚁军压境,又似蝗虫入侵。 隔得较近的黑袍童子,已经把攀着方砖爬了上来。一时间水声四溅,咿咿呀呀的怪语响起。 “滚出去,滚出去!” “快走。”秦胜广喊道。 几人再也不怕担心水声,迅速朝前跑去。黑袍童子的前方,有童子已经站了起来,他们挡在路前,双眼怨毒的望着他。 黑袍童子停住了脚步,面露为难。几道黑线延伸过来,深入挡路童子的肩胛。随着金隶手指用力,纤细的黑线爆发出万钧之力,把挡路童子扔回水池中,溅出巨大的水花。 较远地方的童子想要过来,不知哪里飞来几只蝴蝶般的灵符,贴在他们额头上,业火瞬间窜起,油脂燃烧的噼噼啪啪声响起。童子们惨叫着,急忙扑进水池中,没想到业火竟然遇水不灭,他们在水中乱窜,似燃烧的水耗子,还顺便点燃了身边的童子。 黑袍童子愣了片刻,下意识要转过身道谢,一双冰冷的手握住了他瘦弱的肩膀,秦胜广沉声说道:“别怕,往前走。” 黑袍童子不知为何,心里缺失的部分仿佛回来了,他咬了咬唇,加快脚步往前走去。 小花走到最后,灭魂斧寒光凛冽,这些童子虽然战斗力不强,但胜在人多,前仆后继。渐渐的,她和众人的距离拉开。 眼看众人已经走到出口处,小花还没追上,出口就被童子堵住,他们踩着彼此的头和身体,堆成了山。小花见此,祭出一张狰狞面具,悬在手心放至一扇门大小。小花怜惜的摸了摸面具上象牙做的獠牙,狠心推出。 面具便如锋利的齿轮一样,绞杀一切活口。黑袍童子被面具撞得支离破碎,辟出了一条路。小花急忙走过去,她踩在童子的肢体上,觉得有些异样,但没时间细看。 她来到众人身边,方才的面具已经被童子们消耗成碎片。她只能再祭出一张面具,花花绿绿的壳子上,画着大而红的笑脸,放大,旋转,推出。挡在出口的童子山就像被扔进了绞肉机里,刹那变成了碎片。 小花把面具碎片捡起来,装进包里,说:“快走。” 几人匆忙从出口出去,柳明明在后面,他意识到后面的人没跟上来。转过身,看见一个陌生的女孩子,长得普普通通,手里拿着把和她气质毫不附和的斧头,他已经忘了小花是谁,但眼泪还是顺着脸颊淌了下来。 她把斧头砍进砖缝里,出口处立即织出一道淡蓝色的网,从小而上,严严实实。意识到柳明明在看自己,小花仰起头,狡黠一笑,脸上还有两个浅浅梨涡。 “你怎么不过来?”柳明明问。 “小花,你疯了!”王清河反应过来大吼道。 “这些童子太多了,总得有个人挡住他们,”小花起身,站在灭魂斧后面:“放心吧,我命大,死不了,等你们看到是谁弄出来这些东西时,我就来找你们。” 柳明明摸着脸上的不明液体:“你是为了我吗?” 小花笑道:“傻小子,你想得美,我是为了南沙。” 片刻,小花凝神道:“老板,不要耽搁了,快走吧。” 说完,小花再也不看众人一眼,回过身,童子们已倾巢出动,排山倒海而来。她指尖微动,剩余四只面具全部横在身前,或悲或喜。腥风四起,吹动她额上碎发,她脸上一片凛然,面对童子大军,全然不惧,还在摸着面具上的纹理。 “走!”王清河沉声道。 几人消失在黑暗中,没看见水房中的血肉横飞。 又行了一段距离,身后的声音逐渐消失。但前方又响起了哗啦啦的水声,秦胜广再也不想又走一遍水房了,就问道:“前面又是水房吗?” 刚才动静这么大,王清河不敢点千纸鹤了,几人只能摸黑走路。没人看见黑袍童子的表情,只能听见他声音有些颤抖。 “前面是老祖宗休息的地方。” 几人都不在说话,光听黑袍童子的声音,就知道这老祖宗不是善茬。他们默默握紧了武器,认为这老祖宗就是整个白楼黑殿的幕后推手。 谁知他们拐过一道弯,看见的是条大而宽的地下河。这里并无夜明珠照明,但河床是森然的白色,映衬得周围有些微光。地下河很平静,细细波浪洗刷着黑色的河岸,空气中漂浮着一股浓烈的腥臭,仿佛这里曾经死过青蛙,河面上横着一道木质浮桥,连接两头。 黑袍童子低声说:“河的另一边,就是白楼,里面可以给这位客人新生,咱们过去吧,但千万不要出声,叨扰了老祖宗休息。” 说完,黑袍童子率先上了浮桥。几人紧跟着上去,浮桥有些摇晃,每人都走得很轻。王清河正走着,手臂被人扯了扯。光看那副黑手套,王清河就知道是谁,她转过身,发现于苍很受不了腥味似的,一手捂着鼻子,另只手指了指河里。 王清河看过去,映入眼帘的是粼粼波光,波光下面是莹白色的河床。方才隔得远,周遭又暗,他们只能看见河床是白色的,并不知道到底是什么。 现在能看清了,那是莹白色的骸骨,有人的,也有动物的,完整的,残缺的,白骨下面还是白骨,往上看也是,往下看亦然,全部堆攘在河里,一时间,竟然数不清这里到底有多少具尸体。 这些骸骨很奇怪,有的和人差不多,有的却比人高上几倍,有些动物的,也比寻常动物的骸骨粗壮。王清河想了片刻,豁然开朗,这里面有人的骸骨,还有的骸骨,是妖的。 自从千年前金照山和妖族大战,妖族大败,这世上就鲜有妖物了。有的,也和老赵一样能勉强化个人形,混在人族中混吃等死。这么大规模的尸骸,倒像是古战场。 王清河在心里过了一遍,没想到这是哪一次战场。她自认在金照山时素来勤勉,金照山自建立时的大小战役她都记得,但这一处,她没有印象。 王清河还在搜肠刮肚,于苍碰了碰她,他依旧捂着鼻子,俊秀的眉毛皱成了一团,用下巴指了指河面,示意王清河再仔细看看。 王清河又看过去,这一次,她都看见了新的东西。重重尸骸里面,挂着一溜溜黑葡萄似的蛙卵,在水中缠倦漂浮,还不止一处。这里的蛙卵比寻常蛙卵个头稍大,里面的黑色东西如同眼仁,默默注视着桥上众人。 于苍觉得自己快吐了,他用嘴呼吸也能闻到那股刺鼻的味道。他眨了眨眼睛,竟是觉得那味道有些辣眼睛了。他又用手,扯扯王清河的衣襟,示意她往河流上游看。 地下河并不笔直,上游是个弯道。弯道处好像有个庞然大物,不仔细看,还以为是阴影。细细看去,就知道不是了,那团阴影上有些青绿斑点,还在上下阖动,应该是在呼吸。 不用看到那物的全貌,王清河也已经猜到是什么东西了。那是一只庞大的青蛙,蹲在冰冷的地下河水中,重重骸骨之上,安然入睡。 原来,它就是黑袍童子口中的老祖宗。 周遭的腥臭味好像越来越浓了,王清河有点想呕吐。于苍放下手,用嘴型说:“趁它没醒,咱们快走。” 说完,又立即把鼻子捂上了。 几人立即轻而快的离开浮桥,踩到结实的地面,入口是道人工开凿的拱门。拱门里面是粗糙的石阶,蜿蜒往上。 周遭很静,离了河岸,灯光皆无,王清河警惕的没有点千纸鹤。几人摸黑走路,突然,黑袍童子说道:“诸位,重获新生之地,在白楼最高处,那里有这世间最厉害的法器,能改命换运,剩下的路需要你们自己走了,告辞。” 说完,黑袍童子就往下走。 “慢着!”秦胜广喊道,黑袍童子这是什么意思,都已经送到这里了,怎么说走就走,前方是有危险还是没危险,他也不说明白。秦胜广想问个清楚,但他听到了黑袍童子匆匆离去的脚步声,情急之后,他只能伸手去抓黑袍童子。 他抓住了黑袍童子的发簪和几缕头发,等秦胜广用手一握时,他感觉到了不正常:“王清河!点灯!” 秦胜广喊得急,王清河未加思索,立即就燃了灵符。光线咻而亮起,瞬间便吞噬了周遭的黑暗,秦胜广惨白的脸出现在众人面前,以及他手里的东西,素白的簪子,簪子上,连接着一整片头皮。 身后的光亮起来,黑袍童子就不走了。他定定的站在原地,头皮缺失了一块,露出了血红色的头皮,以及血肉里熙熙攘攘的黑色蛙卵。他仿佛没感觉似的,转过身,对着众人抱拳施礼。 “诸位,我真的要走了。” “为什么?会这样?”秦胜广的声音都在发抖。 黑袍童子起身,脸上又露出毫无破绽的笑:“如果到时间没有休息的话,身体里的东西就会过量吞噬我的血肉,直到把我变成一副骷髅。” 他抬起手,其中一根手指已经变成了白骨,他笑了笑,把手指收起来。 “为什么要帮我?”秦胜广又问。 “从醒来的那天起,我就在想,我是谁?我来自哪里?我要去往何方?没有人告诉我。我的人生仿佛一片虚无,我明明有印象,我有过亲人,有过朋友,有过爱人,可我就是想不起来。我只能这个不见天日的地方,洗杯子睡觉,洗杯子睡觉。直到你出现,我觉得,我好像找到了自己,你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我叫秦胜广,从小和母亲一起生活,我性格孤僻,朋友很少,不过后来多了,我有爱人,她叫路雪,但是她不爱我。” 黑袍童子笑了,这是真的笑,笑意蔓延到了眼底:“原来这就是我名字和人生。你在看我一眼吧,记得你自己的样子,我知道你身上穿的是纸皮,你太久没见过自己的样子吧,连身高都弄错了。” 秦胜广突然失声痛哭:“我没弄错,我只是厌弃我自己,我讨厌我的瘦弱和丑陋,我讨厌我的孤僻和古怪,我背弃了自己,我把自己装在这个漂亮的壳子里面,很久很久了。” 黑袍童子愣了愣,上前擦去秦胜广的眼泪,温声安慰道:“没关系的,这才是真正的你,忘掉那些僵硬的条条框框吧,美好是没有标准的,忘记那些不喜欢你的人,他们只是目光狭隘,把自己装在了盒子里。无论你是什么样子,无论你是什么性格,这世上始终有人爱着你,敬着你,独一无二的秦胜广。” “看着我,记住你的样子,这就是最美好的你,不必迎合所有人的目光。”黑袍童子的眼角淌下了泪。 “我要走了,我的朋友,我会在你看不见的地方,永远爱着你。”黑袍童子说完,转身跑下了石阶,不多时,下面传来一阵摔倒声。 秦胜广想追过去,被王清河拉住:“不要看了。” 秦胜广捏紧了拳头,最终坐在了石阶上。 “你们知道药人吗?”于苍突然开口。 “你发现了什么?”王清河问。 “黑袍童子的头顶有一个圆洞,应该是被人后天打开的,用来灌药汁,但在这里,灌的不是药汁,而是蛙卵幼鼠之类。黑殿里的童子全是药人,我猜测他们口中的老祖宗产下蛙卵后,会用某种手段装进药人的身体里培育。方才,我烤房听见一句话,那个童子说,你就要熟了。 我以为是他快被火烤熟了,仔细想想不是,应该是这个药人的蛙卵就要成熟了。蛙卵成熟之后,会被人取出来,送到烤房,烘干,研磨成粉,再散给前来改命的人喝。你们说,他这样做的目的是什么?” 几人不答,幕后黑手来历不明,谁知道他的目的是什么。 “难不成,那人想当人间的皇帝?就像咱们金照山的天帝一样?”于苍又道。 “前段时间,金熙鸿带我来地裂取回神骨,显然是想放出里面的毒雾。毒雾一旦扩散,整个南沙都会覆灭。” 于苍皱了皱眉头:“毒雾曾经在南沙制造出瘟疫,难道当时没有想出治愈的办法?” 思及往事,王清河眸色晦暗,说道:“当时的犬丘,用数万条人命填了瘟疫。” “闻到了么?”金隶突然说道。 于苍嗅了嗅,那股恶臭仿佛还在鼻尖萦绕:“腥臭?” “不对,是梅花香。” 第61章 白楼黑殿 梅花香味萦绕在甬道的腥臭味中,断断续续,时隐时现。王清河凝神嗅了嗅,莫名觉得有些熟悉。 “咱们继续走。”秦胜广突然站起来,捏紧双拳:“我想看看,到底是谁在做这些恶心事。” 背后突然响起整齐的脚步声,王清河扔了几只千纸鹤回去查看情况,一行人快步往上走。走了一段距离,面前出现一道沉重的铁门。 踏入门内,和其他房间不同,这里的石壁上嵌着琉璃盏,里面点着千年不灭的人鱼烛,将石室照得满室通明。石室左侧,摆着长而宽的黑木案,案上摆着密密麻麻的器具,被磨得噌亮。另一侧的案上,摆着几具黑袍童子的尸体,他们头发散着,头皮上布着圆滚滚的血窟窿。 “看来我说的不错,黑袍童子就是药人。”于苍说道。 一只千纸鹤还剩半边翅膀,摇摇晃晃的飞回来。王清河伸手接住,说:“咱们的行踪暴露了,赶快往上走吧。” 于苍急忙将铁门阖上,匆匆下了一道禁制,跟着几人继续往上。 为了方便快速行走,王清河又点起了千纸鹤,几人的身影映在粗糙的石阶上,似墨汁不断涌动。 “等等,地上有血。”王清河俯下身,用手指捻开,放在鼻前嗅了嗅:“人血?除了我们,还有谁来这里?” 于苍听着越发迫近的脚步声,已没心思管地上到底是谁的血了,催促道:“先别管这些了,就快追到屁股后面来了,咱们快走。” 一行人不在言语,专心赶路。不知行了多久,眼前出现一个光点,越来越大,直到变成一个洞口,光就是从那里透过来的。 越过洞口,突如其来的刺眼光线让几人短暂失明,片刻,视线恢复,映入眼帘的是如同棋盘的平整地面,中间有条天堑般的鸿沟。一群穿着和黑袍童子穿着如出一辙,但服侍颜色是雪白色的童子,站在鸿沟边,把篮子里的肉块扔下去。 幽深绵长的地裂里,不时传来几声野兽嘶吼。 大地中央,一株高大的血梅迎风生长,这里的环境实在是太恶劣了,土是焦黑色的,看起来毫无营养。梅树虽然庞大,但长得格外崎岖瘦弱,干巴巴的树杈往两侧分开,只有几枚零星梅花在风里飘零。梅花的树杈中间,挂着一只石盘,石盘上刻着流水般的符咒,太阳花似的散开。 梅树的一根树干上,挂着一条绳子,绳子上绑着一个须发洁白的老人。他的银丝全是鲜血,身上布满伤口,呼吸已微弱得几不可闻。 王清河心头一紧:“徐二爷!” 她正要过去,发现梅树周围滑动着符篆,每张都漾起了淡青色的尾巴。 “命盘?那不是宁睢的东西么?难道他就是幕后黑手?”在于苍的印象里,宁睢是个独来独往的神仙,怎么会造这些恶心的玩意儿。 “不止是命盘,还有其他东西,命盘是神物,那上面却萦绕着鬼气……是华阴令!命盘里被融入了华阴令,命盘刻着世间万物的轮回和归宿,那人将点鬼的阴物融入其中,以此偷运转命。二爷不行了,我得去救他!”王清河说着就要上前。 于苍一把拦住她,沉声说道:“北渚,你还没看出来嘛?那里设了解除封印的阵法,你一旦过去,华阴令,”于苍手指梅树底下的土盘:“季氏盘,帝王兵,极恶骨顺势启动,地裂洞开,你想过后果嘛?” “我如果不过去,二爷就得死!”王清河曾预料过这个后果,所以进入白楼黑殿时,她有意让二爷离开。只怪他们人手太多单薄,那人像是蛰伏在黑暗中的影子,洞悉了王清河的所有想法。 王清河话音刚落,背后飞沙走石,蹬蹬数声,一支黑袍童子大军移来。他们肤色惨白,形容肃穆,身披软甲,手持长刀。另一边,白袍童子们尖叫数声,纷纷跳入地裂中,似数只求死的白蝶。 “这是什么情况?”于苍正在疑惑,地裂中传来数声嘶吼。 周遭地动山摇,一个巨大的头颅从地裂中探出来。它浑身都是青绿色的斑点,有的地方挂着腐肉。它一只眼珠已经烂没了,另只眼珠还在四处转动,鼻孔是两个黑色的洞,几乎没有嘴唇,是细而长的一条线。它伸着全是肌肉的前足,土石哗啦啦往下掉。 这只老祖宗还没完全爬上来,又有一只粗壮的肉爪,搭上地裂边缘。肉爪上长着些黑色的毛,手指细长,关节很多,猛地用力,爪子深深陷进了地里。一个尖瘦的脑袋随之冒出来,两只肉耳大如门框,眼珠漆黑,身上有不同程度的腐烂,有的地上烂出了洞,有的地方则露出了森森白骨。它拖着一条半是白骨半是肉的尾巴,在虚空中嗅着。 又一声嘶鸣响起,一头赤红巨蛇探出头,它额头上长着两个小角,赤红色的鳞片层层覆盖着,有的地方已经腐烂,有的地方形成了诡异的花纹。蛇母扭动着水桶似的身体,费了好大劲才爬上来。众人甚至能看见,地裂边缘还残留着它的腐肉。 整整三只老祖宗,全部出动了。 它们在地裂边缘徘徊,将森然沉寂的目光,看向不远处的几人。 黑袍童子大军们,把刀柄放在手心,抱拳施礼,齐声道:“拜见老祖宗!” 于苍脱下手套,冷哼道:“把畜生当祖宗,亏得他们想得出来!” 王清河忽然拉住了金隶的手,对着他眨眨眼睛:“劳驾金先生,借我一件兵器,我要轻便的。” 金隶反握住她的手,一股黑气从他手背伸出,在两人手掌间流转,又窜入王清河的手背中:“想做什么就去做罢。” 王清河心中微软,但她来不及温存,匆匆移开了手,说道:“诸位,看着二爷去死,我做不到。” 秦胜广拿出事先准备好的弯刀,说:“早就想和他们大干一场了。” 大福默默抽出了纸符。 柳明明看着变尖的指甲,说:“还好,我到现在都还记得你们。” 于苍举起手:“我可以拒绝吗?要不在商量商量?” 没人理他,所有人都朝血梅树冲去,于苍看着他们毅然决然的背影,愤愤扔掉攥着的手套,下一秒,也冲了过去。 老祖宗们和黑袍童子大军一齐冲上来,像是一片洪水到了空旷的平地,毫无阻碍,眨眼就把几人吞没。一时间,刀光如晦,似不断纠葛的紫电青霜,血肉翻飞,利器砍断骨头的声音,割开皮肉的声音,刺激着每一个人的耳膜。 王清河手中的灵符不要钱似的往外撒,似一群燃烧的蛾子,带起赤色残影,在人群中飞来窜去。金隶手臂的符咒黑得如墨,黑气中有千千万万道兵器,如同一条黑色苍龙,眨眼间就把眼前的黑袍童子绞灭干净。 于苍的白西装上沾满了血,起初他还在施展隐术,后来就什么也顾不上了。大福扔着赤符,他看似木讷,身体却很灵敏,总能躲避攻击。 柳明明的速度快得不像正常,他尖锐的指尖没入黑袍童子的胸膛,他感觉到了钝意,那是触碰到了骨头。起初,看见黑袍童子倒在眼前,柳明明浑身都在颤抖,隐藏在内心最深处的怯弱冒出头来。但他看见挂在血梅树下一荡一荡的二爷,就什么也不怕了,他看见手臂上长出的新鳞甲,就什么也不惧了。 老祖宗很快加入行列,赤红蛇母身躯庞大,行动却很敏锐。它挪着沉重的身体,横在王清河面前。王清河想也不想,翻身上去,踩在坚硬的蛇背上。手指微动,祭出数枚灵符。灵符头尾相接,形成一个圆圈,圈住蛇母身体。 王清河捻诀施咒,圆圈刹那燃起熊熊业火,从蛇母身体上划过。蛇母吃痛剧烈颤抖,王清河把苗刀插入它鳞片间,一手握住刀柄稳住身体,另手连祭数道灵符,形成好几个圈,缠在蛇母身间。 剧烈的疼痛使蛇母翻转身体,巨尾顺势扫过来。王清河无处可逃,被巨尾扫落。她浑身都在痛,骨头仿佛被打得凹陷了。王清河迅速站起来,全身都在发抖,几乎要握不住苗刀。 一条黑色的绳子突然出现在王清河面前,她急忙握住,看过去,发现金隶的身影从蛇母身下划过。他手里握着把短刃,被他用最快的速度插进蛇母腹下。短刃绑着黑色绳索,两头在王清河和金隶手中。 两人越过无数刀光剑影相望,只一眼,就明白对方心中所想。跑! 他们以最快的速度往两边跑,绳索绷直,紧接着,同向跑去。蛇母浑身赤红,只有腹下是片莹白,那里是退化的细甲,是蛇母身上最柔弱的地方。短刃上长着勾子,嵌在了蛇母体内,被两人拉扯着不断向下。两人配合默契,在蛇母弯曲的位置适当调整距离。 蛇母腹下的血肉如同刀割布帛一样往两侧分开,里面的花花绿绿的内脏肠子全部掉了出来。突然,短刃一顿,仿佛被什么东西卡住了。两人互视一眼,手臂绷紧,同时发力。 好在卡顿只是瞬间,突破后就再无阻碍。有什么东西从蛇母身体里一股脑掉出来,两人看去,竟是白花花的蛇卵,相互沾在一起,熙熙攘攘,密密麻麻,起码有上千枚。 蛇母被开膛破肚,再也神气不起来,终于毫无生气的躺在地上,只有尾巴还在神经性的抽搐。 王清河手中的黑线化为一抹黑雾,刹那就被腥风吹散了。两人来不及交谈,就听见了于苍的呼喊。 他正在和蛙母周旋,他在蛙母的穴位上点上钢针,但由于蛙母体积太大,钢针对它并不起作用。于苍只能一边躲避蛙母的攻击,一边忍着腥臭,寻找它的弱点。 “两位,快来助我!” 两人倒是想过去,但他们周围很快就有黑袍童子覆拥上来。金隶手指微动,手臂上的骨线绷紧,一股黑雾从他指尖流出,来到于苍面前。 于苍伸手接过,竟是九枚和普通刀剑差不多大小的钢针。于苍正是要这个。他双手摊开,九枚放大的钢针在面前一字排开。他手指点过每一根钢针,钢针就咻得飞出去,速度之快,擦得空气猎猎作响。 畜生终究是畜生,即便体型稍大,也只是被用来作为繁衍的工具罢了。它无法躲避九枚犹如利箭般的钢针,只能任由它们插入自己体内。随着钢针插入,它的手失去知觉,紧接着是脚,身体,和头。 很快,蛙母就像石头一样僵硬不动了。 于苍满意的拍拍手,这才发现手上全是发臭的粘液,不知什么时候沾上的。他表情有些狰狞,要不是现在情况紧急,他真的会吐出来。 于苍虽然大小是个金照山神将,其实一点也不喜欢打架,因为打架又脏又臭,还会弄得满身汗。但他没有办法,这是他父亲的遗愿,他只能遵守。 眼看几人就要接近血梅树,飞掠的符篆就在眼前,于苍摩擦双掌,刚准备说他掩护,就被王清河一脚踢进了阵法范围。此阵法乃神族所用,邪灵勿进,所以这里面暂时是安全的。 可进去之后,血梅树消失了,其他人也不见了。王清河回到了金照山,没有下雪的金照山,四处如春,蒙络摇缀,芝兰缭绕间,筑着一间精巧的水上长廊。廊上人来人往,觥筹交错,那是众神在饮酒作乐。 王清河也在其间,那时她还叫北渚,总穿着一件莲青色的衣袍。她还记得,那是年轻一代仙者封神位的第一次宴。她坐在宴席间,看众人作乐,虽然没人和她搭话,但也觉得自得。 饮到酣处,一灰袍神者两颊微红,踉跄起身,王清河记得,他叫易上,是位星君。易上为人最善谈,他一手提着酒壶,一手执着酒杯,说要敬众人。 易上星君显然是喝多了,众仙连连起哄。易上星君果真挨个敬酒,每喝一杯,就要说一句,恭喜恭喜,被敬的人就回一句,同喜同喜。有和他熟悉的,就会多说几句话。 北渚自父亲仙逝后,就潜心修炼,鲜与人接触,人人都道她性格孤僻,实是北渚觉得麻烦。不过今日,她是怎么也躲不过了。只能一边吃菜,一边偷偷打量被敬的人反应。 好在简单,只要说两句同喜。易上星君快过来了,北渚有些紧张,暗自捏紧了酒杯,平复心情,暗自思付要说的话。她旁边就是于苍,她名义上的哥哥,实则和她很不对付。北渚双亲仙逝得早,她就一直养在了于苍家里,因为于苍的父亲曾是北渚父亲的下属。 于苍对北渚并不欢迎,甚至十分排斥。于苍的阿娘对她挺好的,但北渚总觉得他们一家子都对自己带着疏离。或许是因为,于苍的父亲是为救自己而死。所以,不管于苍怎么闹自己,她都不还手不还嘴更不告状,这是她欠下的。 于苍是个爱玩的主,和每个人都熟悉。他和易上星君说笑了几句,痛快的饮了酒,就坐下来,瘫坐在软椅里,饶有兴趣的打量北渚的反应。 北渚确实紧张,她捏着酒杯,刚想起身,就发现易上星君跳过了自己,直接去敬下一个人了。北渚悬在半空的酒杯缓缓放下,脸上的笑容渐渐放下来。那一瞬间,她觉得宴席上的仙者们吵闹极了,又好像有一个响亮的巴掌,打在了她的脸上。 于苍自然是看见了,他拿起酒杯,本想去敬北渚。旁边有人找他说了几句话,他就忘了。 北渚安慰自己,许是易上星君喝多了。她默默的看着,发现余下的每一个人,易上星君都敬了。 后来北渚发现,不仅是在宴上,私底下,曾经要和她说话的神仙,都不愿意和她说话了。人们开始躲避她,有她出现的地方,众神散去,她不在的地方,众神方才聚拢。 北渚知道原因,因为她是衰神,这世间的衰运从她手里经过,谁都不想碰上。 北渚也曾经后悔过,她允许自己后悔,但不允许自己一直沉浸在后悔中。 王清河再次回到席间,穿着莲青衣裙,坐在软垫上。耳畔笑语连连,推杯换盏,不远处易上已举着酒杯过来了。王清河明白了,这是幻境,幻的是她终身难以释怀的魇。 第62章 白楼黑殿 仙雾阵阵,拂动王清河的青衫,她捏了捏太阳穴,觉得这幻境做得属实逼真,她竟然觉得有些微醺了。易上已敬到于苍来了,两人说着客套话,酒杯碰在一起,发出清凌凌的响声。 和之前一样,易之星君敬完酒后,直接越过了王清河。灰色衣袍扫过整齐铺就清漆木板,到另一位神君面前去了。 王清河捏着酒杯,望着里面的嫣红酒液,这是赤果酿成的果酒,味微甜,但后劲很大。王清河仰头喝下,说道:“这世间的人本就是趋利避害的,不知还在耿耿于怀什么。” 话音落下,周遭笑语远去,数道身影化为阵阵仙雾,席间一片狼藉,只剩下她一人。王清河执起酒壶,倾出嫣红色的长龙,抬杯饮下。 淡青色的衣袍从堆叠变得柔顺,王清河踏在清漆木板上。见周遭彩霞纷飞,瑞气千条,无数山峦在缥缈的仙雾中若隐若现,她突然想到,已经好久没回金照山了。 突然,头部传来一阵钻心疼痛,面前场景突变,水榭长廊化为千里焦土,一道地裂蛇似的盘踞着,周遭腥风阵阵,地裂里涌出的彩雾吹散在空中,仿佛在风里加了无数把刀子。王清河仅仅站了片刻,手臂脸上就被风刮出数道口子。 她面前有两个人,相互跪坐在地上,其中一个是她,青衫遍染,捧着一个人的脸说着什么。两人浑身都是伤口,有好几道伤口都深得能看见了骨头。 这人是谁?王清河的脑海中没有这一段记忆,她想看清那人的脸,但头部的疼痛愈发刺骨钻心。王清河咬着牙忍痛跑过去,正要看见那人的脸,场景又换,她再次回到了金照山。 一股巨大的悲伤瞬间冲击了她,虽然她不记得那是谁,虽然她不知道那段记忆是什么,但她就是很悲伤。除却头部的疼痛,心像是被人狠狠攥住了。 眼泪毫无预兆的流出来,让眼前的场景逐渐模糊,王清河擦掉碍事的眼泪。面前的景象就像是电影镜头一样,又变成了地裂边的一幕。 她和那人还在原地,她看见自己撕心裂肺的哭着,说着什么。那人的手毫无生气的垂在身侧,雪袍全是鲜血,显然已是死了。 王清河想上前,可无论如何,她都无法看清那人是谁。 - 金隶回到了忘川河底,一条沉重的锁链铐在他脚踝上,锁链中间还有一枚钢针,巧妙的穿在他骨头中间,只要稍稍一动,整条腿都会传来尖锐的疼痛。 忘川河水冰冷刺骨,无数小鬼在这里游荡,顺着河水淌下来,发出咿咿呀呀的哭喊声。河水中夹杂着棺材碎片,有的还很完整,材头上的雕花毫厘毕显,有的已变成了几块废柴。 数具骷髅顺着河水飘下来,他们的上下颌不断颤抖,仿佛是在哭泣,发出咯咯咯咯的声音。 金隶催动鬼气,手背光洁如初,什么也没有,甚至因为那根锁链,他浑身的力气正在缓慢消失。金隶用手扯了扯,直到疼痛碾过身体,锁链仍毫无反应时,他才放下。 河水原本好好的,不知从哪来了股暗流,将骷髅冲散,其中一具朝着金隶来了。在忘川河水里,他的敏锐度大大降低,待他反应过来时,那具骷髅已经咬住了他的肩膀。 鲜血瞬间涌散在冰冷的河水中,骷髅吃到血,更加兴奋,将细长的手骨脚骨都缠过来,绞住他的身体。 金隶俊眉微皱,骷髅将他圈得死死的,无论他怎么拨,都无动于衷。他转过头,看见一具黝黑的棺材顺着河水淌下来。他抬起锁链,移动了位置。 棺材在河水中打着转儿,撞在金隶身上。嘭得一声,金隶被撞飞出去,又因锁链顿在半空,背后的骷髅应声而碎,刹那就被河水冲干净。 剧烈的疼痛,让金隶不敢用任何动作,他躺在地上,等着阵阵煎熬过去。 忽然,他觉得脚上一松,肩膀上多了个轻飘飘的东西。他扭过头,看见的是王清河的脸,她皱着眉头,清浅眸子里全是担忧。 “一定很痛吧?” 金隶没有说话,往下看去,发现锁链的另一头在王清河手中。她没怪罪金隶的沉默,起身把他扶起。 来到忘川河边,王清河让金隶坐在地上,她蹲在他身前,耐心的检查锁链。 金隶脚踝很漂亮,简单的弧度,如莹白的玉,陈旧的锁链圈在他脚踝处,勒起了一片乌紫,钢针穿过的地方,淌下一行蜿蜒的鲜血。 王清河细致的用手将鲜血擦去,她的手指很凉,像冒着寒气的冰,触在他伤口处,痛意消减了不少。 “你忍着点,我帮你取下来。” 半响,王清河用手晃了晃,有些好笑:“怎么,傻了吗?” 金隶浅色的眸子微动,说:“没有,你取罢。” 王清河唇线微扬,手指间流动着灵气,捏着锁链,轻轻一错,铁链就分开了。王清河托着锁链的一半,另只手缓慢的把钢针抽出。金隶感觉身体里的一部分被抽离出来。 哐当几声,锁链被王清河扔在地上,她伸出手,擦了擦金隶额上冒出的冷汗,温柔的问:“金隶,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没告诉我啊?” 不详的预感在心中弥散开,金隶望向她,浅色眸子里波光粼粼。 王清河理了理金隶额前的碎发,望向闪着幽光的忘川河面:“你从未告诉过我,你就是无名啊,忘川河中孽债累累的恶鬼,怎么配和神明在一起呢?” 王清河唇线扬起了恰到好处的弧度,明明是很灿烂的笑脸,但那清隽的眉眼中,浮现出赤/裸/裸的鄙夷和不屑。她站起身,居高临下的望着他,只把骄傲的瘦削的下巴暴露在他面前。 “你……这是在侮辱我。”王清河缓缓说道,字字诛心。 金隶伸出手,轻轻勾住她的手指,说:“我不想骗你,我生于污秽,长于幽暗,没有父母,没有名字,这副身体是我借尸的容器,金隶是我偷来的名字,你是金照山高高在上的神祗,我们之间隔了千千万万里。我什么事都没做错,唯一做错的,就是爱上你,一步步的接近你,是我亵渎了你。” 王清河厌恶的将他的手甩开:“你罪该万死。” 金隶缓慢起身,指尖温度刹那逝去,他低垂着眉眼,浅色眸子隐在碎发下。他是万人敬仰的巫族大祭司,亦是拥有万贯家财的金家之子,世人都艳羡的对象。 没人知道,这位完美的大祭司壳子里,藏着一个卑怯的灵魂。 “可她不会这样说。”金隶抬起头,眸中闪着微光,嘴角微微上扬:“她不会在乎我是谁,我的身份,我的名字,她爱我,不管我是鬼还是人。如果我遇到危险,她不会不顾一切来救我,哪怕牺牲她的性命,如果她遇到危险,我也会不顾一切去救她,哪怕舍弃性命。 她是我唯一的爱人,王清河,北渚。为了她,我愿意压制天性,装一辈子的好人。如果有一天,她放弃神位,弃善从恶,那么我将是她手中最利的刃。” - 柳明明回到了炎热的那一天,他回学校,柳文昊提着鞋盒走来,有风吹来,将他藏在黑发里的霜发全吹了出来,他走到柳明明面前,脸上全是汗水,顺着脸上的沟壑滑下来。 “明明,我终于等到你了。” 柳明明怔怔望着他,想起那天他回去之后,自责了好久,父亲瘦弱的身影像一根刺,卡在他心里最柔软的地方。可他后来才知道,柳文昊,他的父亲,冒着烈日等他,不是为了给他更好的生活,不是因为愧疚,而是为了流淌在他脊骨里的骨髓。 柳明明很想质问,但他已经问过太多遍,他的父亲,和他的母亲结合,生下他,但却不爱他。这世上绝大部分人都被父亲深沉的爱着,但他没有。 “明明,你怎么哭了?” “你给了我血肉,我还给你骨髓,我们之间两清,从今以后,我们再无关系。” “明明,你这是什么话?” - 大福到了一个奇怪的地方,四周筑着高耸的宫墙,黑色的瓦,灰色的砖,还有墙下那几道惊慌失措的倩影。他穿着长袍,头上戴着龙冠,前后各有一道珠帘,在他眼前摇摇晃晃,让他很不舒服。 他身边站着几个点头哈腰的小太监,他们脸上涂着厚厚的粉,唇上涂着嫣红的口脂,腰几乎要弯到地上去。对面那几道倩影,穿着花花绿绿的宫装,描着精致的妆容,每个人都长得沉鱼落雁,此刻却惊恐万状的看着他,杏眼几乎要爆出来。 大福很想问她们怎么了?但他说不出口,手毫无控制,或是习惯性的去抽箭筒里的箭矢,搭箭,拉弓,瞄准。大福看见了锋利的箭头,闪着刺眼的寒光,他闻到一股漆香,应该是箭矢上面的。 对面的美艳女人们抖得像是触电,就是每一个人敢逃跑,他想问她们既然害怕为什么不跑,但他没有说话,嘴角拧出一个恶毒的笑,放箭,穿风而去,穿肠肚烂—— 尖叫声响起,此起彼伏,大福觉得刺眼,但一股从未感觉过的兴奋,从心底冒出来。他看见炸开的鲜血,看见美丽的女人变成冰冷的尸体,他很害怕,他抽出箭矢,拉弓,瞄准,放箭。 很快,宫墙下面的红粉全部变成了死灰,大福穿着繁复的龙袍,上前去翻看女人的尸体,看她们死时的模样,看她们美丽的容颜变得狰狞无比。 他想起来了,在这里,他不是大福,他叫高洋,是个皇帝,- 琉璃塔高耸入云,每一层都跟琉璃似的,呈淡淡的绿色,上面刻着密密麻麻的禁制。于苍闲来无事,变出一张椅子,摊坐在里面,看自己能认出几个禁制。 不知过了多久,于苍已在椅子中睡着了。突然飞来一只五彩斑斓的小鸟,细小的爪子抓在酸木椅上,尖尖的喙啄着他的脸。 于苍被啄醒了,小鸟嘭得一声,变作了一团仙雾,刹那就被金照山凛冽的风吹散。他挪了挪酸软的腰,自语道:“也不看是什么时候,小爷正在轮值呢,喝什么酒?” 于苍说完就继续坐在椅子里,看着沉默的琉璃塔,又数起上面的禁制,一个两个三个…… 琉璃塔上禁制盖着禁制,金照山神祗无数,有谁敢来?况且,这里面都是些不要的物什,不知有什么好守的,其他神祗轮值的时候,也都偷偷跑出去玩了! 于苍成功说服自己,大大咧咧的起身,理了理坐起的褶皱:“离开几个时辰,喝完就回来。” 于苍朋友遍神界,喝酒喝到大半夜,琉璃塔早就被他忘掉九霄云外去了。他踉跄着回去,家里母亲不爱他喝酒,偏又五识过人,他在宿醉之下还余半分清醒,坐在门口石阶上醒酒,待酒味散一些,再偷偷回去睡觉。 他没想到看见了北渚,那个不苟言笑的女神仙,天都还没亮呢,就出去修炼法术了。北渚原本是住在他家里的,她的父亲战死,母亲追随而去,家中没有其他人。天帝看她可怜,就让母亲收留她了。 于苍坐在石阶上想,若不是那次她和战神被袭,自己的父亲为了救她出来,也不会落得个神魂皆消无数可寻的局面。 想到这里,他就恨得牙痒痒。母亲大概也不喜欢北渚,但金照山这么多双眼睛看着,她不好表现出来,只能好声好气的对待着。 可那恨在心中郁结,最终都会通过眼神动作表现出来,北渚懂事,自己搬了出去。母亲为堵住悠悠之口,只能偶然叫她来家里住一段时间。 于苍捡了个石头,扔在北渚背上,说道:“闷葫芦,你都已经得了第一,还这么勤勉吗?” 北渚转过头,看他一眼,什么都没说,连气都没生,默默抖掉衣服上的灰尘走了。 于苍最见不得她这副清高的样子,他气得原地跺脚,好在醉意尚在,他不想起身,要是往常,他肯定上前理论一番。他会明里暗里,或者酸溜溜的贬低北渚一通,那个不会说话的闷葫芦,通常找不到话来反驳,只能愤愤看着他。 想到这个于苍就觉得痛快,他下次见到北渚,一定要说她一顿。 又过不久,于苍觉得酒味散得差不多了,就回去睡了。这一觉很踏实,他睡得很沉,外界的什么声音都消失了,全世界仿佛只剩下他一个人。 直到母亲匆匆赶来,二话不说把他叫醒,拧着他的耳朵打转儿,似乎要把他耳朵整个拧下来:“昨晚你干什么去了!琉璃塔失窃!两件神器被盗!于苍,你平日吊里郎当也就算了,昨晚是什么时候,你竟又跑去玩乐!” 听到这话,于苍的酒瞬间醒了,但他仍然难以消化母亲的话,呆呆的问:“你说什么?” 母亲气不打一处来:“什么!你死定了!两件神器与地裂有关,若是落到有心人之手,解开封印,放出毒雾,就是十个你,也不够抵的。” 于苍年纪虽小,但也知道地裂,他急忙滚下床,跪在母亲面前,诚心认错:“母亲,是我错了,我该怎么办?” 母亲负着手,目露悲痛:“神器已经离开金照山,无处可寻,于苍,你擅离职守,酿成大祸,我救不了你。” “天帝会怎么罚我?” “除去神格,抹去记忆,降为凡人,永堕轮回。于苍,你我母子缘尽了。” 于苍拉着母亲的裙摆,哀求道:“母亲,我不想做凡人,我去求天帝,他会放过我吗?” 母亲脸上划过泪水,说:“事关重大,天帝不会顾及情面,除非……” 于苍仿佛看见了希望,急忙问:“除非什么?” “除非昨晚看守琉璃塔的人,不是你。” “那是谁?” “北渚。” “可她也会受罚。” 母亲将于苍扶起来,擦掉他脸上的眼泪:“于苍,你难道忘记了,北渚的父亲乃是战功赫赫的战神,他曾无数次击退敌人,保护金照山。而你的父亲人微言轻,只是个普通的将军,若犯错的是北渚,天帝一定会顾念旧情,网开一面。若是你,于苍,你会上诛仙台,他们会剥去你的神骨,将你一点点积累起来的神力剔去,抹掉你的记忆,你将成为凡人,忘记你曾经是个神仙,忘记你还有我这样一个母亲。” 于苍已经看出来了,这是个幻境,幻的是他终生难以释怀的魇。 时隔多年,再次看见这一幕,他已经忘了,母亲这样做,到底是为了保住他,还是为了报复北渚夺走了她的丈夫。 或许两者都有,后来的事他就不知道了。听说母亲亲自去找了北渚,那个不苟言笑的女神仙,是个傻子,竟然答应了。 后来于苍成为了神将,是个不大不小的将军。天资聪颖素来勤勉的北渚成为了衰神,尘世间的万万条衰运从她手中渡过。金照山的神祗们,开始远离她,后来母亲也开始远离她了,再也没叫她来过家里,众神们都理解,没人责怪她。 于苍无数次望着那道瘦弱身影,独自行走在宽阔的甬道上,他无数次想去找她说话,又无数次放弃。 他承认,他原本是可以去找天帝说明真相的,他原本是可以把北渚的人生还给她的。但他怕了,他怕失去神骨,失去神力,失去神祗的身份。 至少北渚还是神仙,至少她还生活在金照山上,不是么? 这是最优的选择,不会有人死去,也不会有人离开。 直到地裂洞开,金照山一片沉寂,所有人都等着北渚收拾烂摊子。那是她一手造成的,琉璃塔因她失窃,数万条生灵因她而死…… 那是她的债,该她自己还。 这是一个机会,于苍说出真相,接受本该属于自己的命运。可他又怕了,他把自己锁在房间里,拒绝所有人的会面。 寂静的金照山,传来几声浑厚的鼓响。于苍安慰自己,一定不是北渚,那个傻里傻气的闷葫芦,明明不关她的事,怎么可能去揽下来? 其实于苍知道,那个傻姑娘,肯定会去的。 很长一段时间里,于苍都没有去想北渚,也没有提起。他在心中固执的想,那个傻姑娘,肯定又是在某个地方躲起来修炼了,她总是这样,神不知鬼不觉的消失,又不知什么时候,从什么地方悄无声息的冒出来,像个鬼一样,在金照山飘荡。 金照山下雪了,于苍记得上一次下雪时,是战神北渊战死。金照山所有人都在为战神哀悼,但很少有人知道,他的父亲,也战死在那次袭击中,为了救战神的小女儿北渚。 于苍再次看见了北渚,事实上,他经常要去北渚的住处看看,看她有没有回来,看她会不会回来。他看见北渚从堆满雪的洞府出来,依旧穿着莲青色的衣裙,她沉默的往一个方向走,和她洞府旁边的梅花仙子打招呼。 北渚去了瑶殿,见了天帝,他不知北渚和天帝说了什么。他看来北渚从瑶殿出来,瘦削的身影立在满天大雪中,像一根注生的苦竹。 北渚去了凡间,从此,再也没回过金照山。 于苍撒了谎,没人派他下来查看地裂,是他自己下来的,他就想看看,北渚在凡间过得好不好。 他到了这里才知道,原来北渚也会生气,会笑,会骂人,她会交朋友,竟然有了爱人,曾经在金照山被他剥夺的一切,都在凡间实现了。 于苍站在瑶殿下方,看着远隔数万玉阶的她,说道:“北渚,对不起啊,我把你害得好苦。” - 光华骤灭,淡淡梅花香萦绕在鼻尖,眼前再次恢复光亮时,他看见一根长相崎岖的梅花树。树下秦胜广正在照顾徐二爷,把自己纸皮撕了,给他包扎伤口。 “这么回事?明明是一起进来的,怎么你们都不见了。” 于苍环顾四周,他们都回来了,王清河和柳明明脸上都挂着泪痕,其余两人的脸色也不大好,看来这命盘,也没让他们好过。 “北渚。”于苍喊道。 王清河扭过头看他,流着泪的眸子看上去亮晶晶的。 “对不起啊。”于苍真诚说道。 王清河擦掉眼泪,说:“废什么话,赶快救人。” 王清河急忙上前,给二爷传输神力,护住他的心脉。周围的法阵快速转动,掠起一阵风沙,黑袍童子门被吹得七扭八歪,难以近前,法阵里面却静得一丝风儿都没有。 “没事没事,不会死。”于苍检查徐汇的身体,这生缚灵的体质很强健,虽然受伤严重,但还有生息。 “北渚,是你吗?北渚?我终于等到你了。” 法阵尚未完全启动,王清河把拿起季氏盘,正在想办法把它毁掉,周围突然想起一个人的呼喊。 王清河没抬头说道:“于苍,你好好的叫我干什么?” 于苍无辜的摊开手:“我没有啊。” 在场几个人,只有于苍会叫王清河北渚,她想了想,猛地抬起头,和于苍四目相对。两人又同时把目光看向身后的梅花树。 梅花树上很多地方都腐烂了,布着像是被蚂蚁啃食的洞。 “北渚,你怎么不应我?” 声音,正是从其中一个洞里发出来的。 第63章 完篇 “北渚,我听到你的声音了,我知道是你,北渚,你应应我。”那声音从树孔里传出来,时强时弱,没得到回应,竟然幽幽哭了起来。 秦胜广默默将二爷搬了个位置,说:“好端端的,怎么还闹起鬼来了。” “你是谁?”王清河摸了摸包,符纸已经用完了,就把苗刀握在手里。 梅树里的人浑然不觉,惊喜说道:“你忘记了么?我是落梅啊,我就住在你家旁边的落梅山上。” 王清河的脑袋还余阵痛,在断断续续的记忆里搜刮,她的洞府旁边,好像确实是座山,山上隐约种了几株梅树,都是红色的,开在莹白的雪里。至于那山唤做什么山,那山上的仙唤做什么仙,她真的不知。 “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是来找你的。”落梅说道。 于苍说道:“不管你是不是金照山上的,也不管你找谁,可否现身一叙,躲在树里面算个什么本事?” 梅花树陷入了沉默,周遭阵法不断聚拢收缩,待飞掠的符篆形成一股绳,封印就该破开了。 王清河试探性的问道:“落梅,你怎么不说话了?” “你们看到的,就是我的真身。”落梅缓缓说道。 这一惊非小,王清河上前查看,梅花树上片叶不沾,几朵破碎的血色花瓣摇摇欲坠,树干上全是不规则的孔洞,有些里面还爬着圆滚滚的肉虫。 “为什么会这样?”王清河问。 “北渚,你来凡间多久了?” “有一百多年了罢。” 落梅的树枝动了动,好像在叹气:“我这里,也待了一百多年。我来到凡间,找到地裂,在这里看见了命盘,我知道,那是宁睢的东西。但宁睢不在这里,我原本想离开,但是被他抓住了。” “谁?” “北渚,你还记得祁水之战嘛?” 王清河当然记得,千年前,妖族进攻金照山,她的父亲北渊奉命迎战。妖族和神族纠缠不休,最终在祈水进行决战。哪一战连续打了两个月,天地换色,人间震荡,最终以神族胜利结束。 数百万妖族因此被俘,北渊在一次续写战无不胜的神话。当然,他也付出了代价,在大战中受了重伤,此生再也不能拿刀。后来妖族余孽反扑,仅仅数百死士,就要了战神的命。 那场偷袭中,北渚正准备和父亲去北海找母亲,他们带了二十人,其中就有于苍的父亲。二十人无一生还,除了北渚,年仅几岁的北渚,被于苍的父亲护在身下,他的背都被砍烂了,露出了森白的骨头,手也没有松。 北渚永远记得那一天,她坐在鲛龙辇中,絮絮叨叨的和父亲说着话。她说到了北海,她要去捉鱼,要去捡贝壳,还要去海上行船。父亲坐在她身边,身上披着厚厚的大氅,笑眯眯的望着她。 死士奇袭,北渚的美梦轰然破碎。她看见自己的父亲,战无不胜的战神,被几个粗鄙的妖族团团围住,他的手颤得拿不动刀,身上的大氅全是鲜血。目龇具裂的妖族,把剑没进他的身体,用刀卸去他的肢体。 对于战神来说,最高的荣耀是战死沙场,而不是被几个无名小妖乱刀砍死。 北渚连尖叫都忘记了,她愣愣的站在原地,看着自己的父亲支离破碎。 于苍的父亲扑过来,遮住她的眼睛,说:“不要看,小渚,不要看。” 北渚的世界陷入黑暗,她什么也看不见了,但她能听见,刀锋没进血肉,利剑砍断骨头。滚烫的血从于苍父亲的身体里,流到她的脸上。北渚浑身僵冷,像是掉进了冰窖里。 不知过了多久,北渚从于苍父亲身下爬出来,她全身都是鲜血,干巴巴的糊在身上,很不舒服。她脱掉灌满血的鞋子,站着满是鲜血的地上,地上的血太多了,来不及浸下去,全从她脚趾缝隙间淌出来。 举目四望,已看不到一个完整的人。 她看见于苍的父亲,那个总爱逗她笑的将军,背上被人砍了一百多刀,软甲变成了碎片。她找不到自己的父亲,地上全是碎肢,她分不清,到底谁是自己的父亲。 她再也不去北海了,她再也不会捡贝壳了。 “我记得。”王清河深吸了一口气,默默打量于苍一眼,这个有洁癖的神仙,不知道从哪里变出来一张雪白的帕子,正在擦脸上的污血。 察觉到王清河的目光,对着她咧嘴一笑,露出整齐的贝齿。 “那人是妖王独子怀罡,你们所站的地下,沉睡着妖族一百多万亡魂。”落梅沉重说道:“祈水大战,妖族一百多万将士被俘,没人知道他们去了哪里,也没人关心他们去了哪里。他们被神族活埋在了犬丘,不久之后,犬丘的地裂中飘出来一种毒雾,不论任何生灵靠近,都是个死。再后来,神族察觉,携神器封印地裂。” “这都是神族自己造下的孽。怀罡也在活埋的人中,但他没死,他从数百里的地下爬了出来。他捡走了宁睢的法器,做成了偷运转命的邪器,他建起白楼黑殿,他用从地裂缝隙里冒出来的毒雾驯化蛙母蛇母鼠母,还用这些毒雾做成了神瘟。” “神瘟?”于苍疑道。 “一种只有神仙才会染上的瘟疫。” 王清河恍若大悟:“他的目的不是地下,而是天上。” “他要报活埋之仇!”于苍说着,又觉得不对:“宁睢的命盘,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落梅沉默了,法阵高速运转着,他们只能通过淡蓝色的气势看见狰狞的黑袍童子们。他们的声音传不进来,里面没人说话,陷入一种诡异的安静。 “北渚,你来,把手贴在命盘上,就能知道了。”落梅终于说话了,说话间,她掉了几片花瓣。嫣红色的花瓣并不完整,像是被虫子吃了:“还有你,虽然我不认识你,但是觉得很熟悉,你也过来罢。” 一只干瘦的梅枝延伸出来,原本是想触金隶的,忽然停在半空,变成了摇摇一指。 金隶和王清河对视一眼,两人并肩上前。两缕梅枝延伸出来,托着命盘下移,正好放在他们能挨到的位置。两人将手放上去,这地下气温低,命盘冷得像冰块。片刻,手掌处就发起细微的热,一条很浅很浅的线,缓慢的亮起来。 王清河心中缺失的部分,她从未注意到的部分,瞬间被补全了。 当时来犬丘的人,不止她一个。还有个神仙,叫宁睢。王清河和他并不熟悉,但在金照山上,他又算是王清河唯一的朋友。 宁睢掌管命盘,众生的轮回和归宿,皆在他手指间的小小命盘上。他和王清河一样,向来形单影只,在金照山上很不起眼。宁睢喜欢在翠亭里坐着,面前摆着一张琴,从来没见他弹过,琴旁边通常煮着茶水,他每日做的,就是往红泥小炉里添柴。 其实神仙煮茶哪用柴的,他只是太过无趣,给自己找一点事做罢了。翠亭距离北渚的洞府不远,她每日出门就能看见。那穿着雪白袍子的神祗,在里面摆弄柴火。 依着北渚的脾性,她向来视而不见,不会主动与人谈话。 那天,宁睢又在翠亭里,对着熄灭的小炉束手无策。 炉里添满了柴块,挤得缝隙不留,浓烟已变黑了,呛得那神仙连连咳嗽。北渚远远看了一眼,本该直接走的,那天不知怎的,走到亭下,将茶壶放下来,将里面的柴块退出来,理整齐,火焰咻得冒起来,在风中摇摇摆摆。 北渚不知那天发了什么神经,许是那神仙的样子看起来太蠢。 宁睢大为惊讶,对着她笑了笑,浅色眸子里盛满细碎的星子:“多谢小神君,你叫北渚罢。” 北渚有些惊讶他竟然知道自己的名字,但她向来情绪不露于表,只是冷冷看着他:“你的衣服着了。” 宁睢往下看了一眼,他方才火退得太急,没留神一根通红的柴块掉了下来。正好落在他雪色衣袍上,立即就燎了个大洞,边缘变得焦黑。他不慌不乱,将柴块拾起来,扔进小炉里,手轻轻一划,雪袍崭新如初。 “你看,我的袍子不会脏。” 北渚觉得他的语气像是哄小孩,她面无表情的说道:“火又被你捅灭了。” 宁睢苦笑一声:“抱歉。” 北渚其实心挺好的,又帮人把火烧着了,拒绝了他品茶的好意,马上就走了。 所谓一回生二回熟,两人偶然遇见,就会搭几句话。有时北渚空闲,还会和他下几盘棋。后来,北渚做了衰神,她原以为那白衣神仙也会躲着自己,谁知他还在那翠亭下,热情的唤她喝茶,有时是一脸歉意的请她生火。 北渚做衰神后,性子更闷了,宁睢虽然话不多,但他的存在确确实实让北渚有了几分慰藉。那时她在亭下和宁睢对弈,落梅山上的梅花仙子把梅花种到了这里,有时会看着他们。宁睢叫她一起,落梅仙子摆摆手,脸上露出局促的笑意,说她不会。说完,又弯腰种梅树去了。 北渚离开金照山前往犬丘的前一天,在翠亭,她又看见了宁睢。 那个雪袍神仙生得一副好相貌,坐在亭下煮茶,美得像是画卷。两人和往常一样对弈,宁睢捏起墨色的棋子,轻轻放在棋盘上,说:“已经决定了?” 北渚敲响堂鼓,整个金照山都知道她会去犬丘,宁睢也不另外。 北渚捏着棋子思考下一步棋,清隽的眉眼微微皱着,眼神死死盯着棋盘,轻轻嗯了一声:“这是我的命。” 宁睢不催,耐心等着她思考,说道:“世间人都说命途已定,这是命盘上除了一个起点,后面的路,都是自己走出来的。” 北渚抬头望向他,发现宁睢的眸子颜色很浅,像两片琉璃,她忽然笑了笑,笑容很淡,还未完全漾开又收敛下去:“那你就当是我自己选择的罢。” 而后北渚没和任何人告别,悄悄去了犬丘。在犬丘,她结识了生缚灵徐汇,她找到了地裂所在,她用神骨织成一道网,将地裂的缝隙阖上。她没想到,宁睢也来了,他也剥了自己的神骨,覆在北渚的神骨之上。 北渚捧着他的脸,跪坐在他面前,这是她第一次惊慌失措,痛哭出声,她问:“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宁睢雪袍尽染,终年沉寂的眸子波涛汹涌:“这是我的命,我自己选的命,北渚,离开金照山罢,终有一日,我的神骨会覆盖你的神骨,它会回到你身上,这地裂我替你补,你替我去看看人间,去过你想过的生活。” 鲜血从他口中,伤口中不断涌出来,怎么也止不住,他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衰弱。 “为什么?为什么啊?” 忽然,北渚觉得额头一凉,原是宁睢擦干净了嘴上的血,在她额头上印下冰冰凉凉的吻:“让我逾越一回罢,北渚,我喜欢你,你一定觉得很奇怪,你或许也还不懂,但是没有关系,你只要记得,和你在的每时每刻我都很开心,那天你走进翠亭,替我生火,是我觉得最美好的事情,北渚,你把自己过得太苦了,多笑一笑吧,你笑起来很好看。” 宁睢摸着北渚的脸颊,脸上浮现出满足的笑意:“北渚,我喜欢你,但你不用记得我,不用觉得愧疚,也不用因为我放慢脚步,我想让你有一个,不那么苦的人生。” 北渚愣住了,她从没有想过,除去自己的父母之外,还有一个人会这样深沉的爱着自己。可当她察觉的时候,她已在慢慢忘却了,宁睢忍着剧痛,把属于他的记忆抽去。 “我就快死了,若我有幸不死,活下来的,将是我曾经的邪念,它将变成一只没有来处和归路的恶鬼。北渚,没有关系的,你不要哭,修补地裂是你选择的宿命,那么这就是我自己选择的宿命,我不后悔。” 后来,北渚回到金照山,忘记了地裂发生了一切,如愿去了凡间。 后来,宁睢的碎灵四处聚拢,变为一只恶鬼,神族察觉,将其镇压在地府。唯恐镇压不力,引来天河水,化为忘川。那鬼没有来处,不知归处,人们都称他无名。 - 王清河将手取下来,早已泪流满面,她望着金隶,一字一句的说:“如果你没有逃出来,没有来到金家,我们是不是永远也见不到了?” 金隶伸手擦掉她的眼泪,说:“我们还是相遇了,不是么?” “我差点就见不到你了,如果不是今天,我永远也不会知道,地裂下的那道神骨是你的,宁睢,金隶,我欠你太多了。” 金隶将人拥进怀里,轻轻拍着她的肩膀,好声好气的哄着:“清河,不要哭了,我这不是好好的站在你面前嘛,或许,这就是我们最好的结局。” “可我……” 王清河话没说完,就被金隶打断,他耐心的将她脸上的珠子用手指勾去:“不管你做什么,我都会陪着你。” 这时,于苍举起了手:“我有问题,落梅仙子,据我所知,北渚和你交情甚浅,你为什么要下来找她?” 回应他的,是不断缩紧的法阵。落梅仙子久久不语,方才命盘幻化出来的景象,她也看见了。要她回答什么,回答她根本就不是找北渚而是下来找宁睢的么? “小明子,你干什么?”秦胜广眼看着柳明明朝浑身是血的徐二爷冲过来,急忙用身体挡住。 刺啦一声,他的纸皮衣服被撕开个大洞,露出里面的竹篱条。他扭过头去看,发现柳明明的眼珠子变得细长,脖子上长满鳞片,双手成爪,死死盯着浑身是血的徐二爷。 王清河和金隶对视一眼,金隶手指微动,一条鞭子从他手下幻化出来。他快速移到柳明明背后,用鞭子缚住他的双臂,将他控制住。 柳明明手上的符纸早就失去了作用,此刻他面目狰狞,嘴中吐出发叉的杏子,已完全异化。 “落梅,我该怎么救他?”王清河急忙问。 “怀罡改了命盘,挪用别人的运势,这也就是为什么那些人能突然改运的原因。但有条件,想要改命换运,必须拿东西来换。简而言之,要想救他的命,你们当中的有一个人,必须交出自己的命。”落梅答道。 话音刚落,一道身影就冲了出去,狠狠撞在命盘上,鲜血淋漓,是大福。王清河吃了一惊,急忙过去,无论用什么方法,大福的气息都越来越弱,他撞得太狠了,一点余地也没给自己留。 命盘上渐渐亮起猩红的光,一条线亮起来,又黯下去。柳明明身上的鳞片渐渐消失,大福的皮肤渐渐变得鳞片,圆滚的眼珠变得细长。 柳明明清醒过来,看着头破血流的大福,他好像明白过来了,他扑过去,拉起大福的手:“大福哥,你做了什么?大福哥?” 大福没回答任何人的话,他的眼睛糊在鲜血里,死死盯着上方,口齿清晰的说:“我想赎罪。” 再无其他言语,大福缓缓的阖上了眼睛。 王清河来不及悲痛,阵法已近在眼前,她必须做出动作了。 “怀罡在我身后开辟了一条去金照山的通道,他把你们引到这里来,是为了解开封印,把所有瘟毒都引到金照山去。北渚,你必须得阻止瘟毒流出。”落梅说道。 王清河看着不断缩小的法阵,默默计算着时间,说:“我会的。” “在此之前,我想求宁睢一件事。” “什么事?”金隶问。 “杀了我。” “什么?” “我中了瘟毒,浑身都在腐烂,身体里长出了虫子,我每天都能感觉它们在我身体里爬。我中毒已深,无药可救,死,是唯一的解脱。求求你,宁睢,杀了我吧,我真的受不了了。”落梅苦苦哀求道。 金隶沉默片刻,上前将手放在梅花树上:“得罪了。” 金隶手上延展出无边黑气,包裹着高大的梅花树,枝丫迅速颤抖,仅剩的几朵梅花扑簌簌往下掉。她忍着剧痛,伸出一根枝丫,在金隶耳边悄然说了一句话。然后,梅花落尽,人死灯灭。 王清河看着手中的花瓣,想起她曾经的样子,是个总爱穿着嫣红衣裙的曼妙少女,提着一把小锄头,在院子里挖坑,种树,施肥。 花瓣落地,转瞬又被腥风搅起来,吹在空气漂浮着。法阵已完全聚拢,黑袍童子和蛙母亦跟着近前,大地开始颤抖,幽暗的地裂中冒出一阵彩色的雾,那些都是百万妖军的尸骸变成的。 王清河伸手布下一道禁制,把柳明明等人包涵其中。她和金隶互视一眼,同时朝蛙母袭去,他们再也不会抛弃对方。 从决定救下徐二爷的那一刻起,王清河就已做好了最坏的打算,既然封印解开无法避免,那她就再补一次。 两人同时上前,突然被一股力量狠狠推回来。于苍站在他们面前,他的白色西装都是污血,为了这一刻,他连隐术都舍不得用,只用手绢把脸擦干净了。 “于苍,你干什么?” 于苍望着那恶心的蛙母,浑身都是粘液,每经过一个地方,就在地上留下一道湿痕。他丝毫没有犹豫,也不敢犹豫,生怕王清河抢在自己面前。他豁然上前,化为一道白色影子,狠狠撞在蛙母身上,将它撞回地裂。 “北渚,回金照山去吧,让那群神仙看看,最后救他们的,到底是谁。”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因为他掉下了地裂,腥风刀子似的刮着他的脸,他浑身都是腥臭的粘液,让他胃里翻江倒海。他不断下坠,落进彩色的雾里,浑身揪着疼,像是被重物碾压。但他没有喊出来,从容的抽出自己的神骨,一根两根三根…… 他把神骨织成一道巨大的网,把外泄的瘟毒收回来,他浑身都在发抖,但他咬着牙关,不让半点闷哼声露出来。原来剥离神骨是这种感觉,像是把全世界的疼痛都聚集在自己身上了,但他是哥哥啊,哥哥本来就该保护妹妹。 “于苍!”王清河撕心裂肺的喊道,没人回应她,她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张牙舞爪的毒龙被一张巨大的网收了回去,那是于苍的神骨。 阵法大开,周遭的黑袍童子再无顾及,纷纷扑上来。金隶一手抬起,悬在梅树前的命盘就到了他手中,旋转,变小。金隶凝神,手指稍稍用力,手背上崩起好看的骨线,命盘上随之亮起千千万万条线。 “移命抵运之人,以吾之名,速速归位。”数万条线在他手中炸开,像是热烈的火树银花,又似放大的蒲公英。那些都是被偷走的运势,将要回到它们该回到的地方去。 待最后一根丝线抽出,咻而远去。金隶将命盘捏在指尖,手背上浮出诡异的符咒。一阵黑雾从他指尖流出,游到焦土上,卷轴似的展开。 咯咯咯咯的声音响起,一望无际的焦土上,无数恶鬼破土而出。它们扭动着干瘦的四肢,关节发出吱嘎吱嘎的声音。很快,恶鬼们蚂蚁似的冒出来,一眼望不到边,他们密密麻麻的伏在地上,齐声道:“我等任凭大祭司差遣。” 华阴令,可杀鬼,也可召鬼。 微风拂来,扫在金隶一派肃杀的脸上,他将命盘捏在手中,另只手抬起,往前轻轻一划。身后的恶鬼大军,似汹涌的山洪呼啸而去。 金隶走到王清河身边,轻轻拍着她的肩膀,温声道:“清河。” 王清河起身,最后望了地裂一眼,于苍的神骨呈好看的莹白色。她转过头,擦掉脸上的眼泪,说:“我们走罢,去金照山。” 果然,梅树后面,是条通往金照山的路。两人站在那里,眼前闪起一道白光,片刻,白光逝去,他们已经到了金照山门。为保险起见,两人将通道毁了。 几块长而细的石条搭在一起,上面缀着几根绳子,绳子上挂着几只哑铃,就是金照山的山门了。往常,这里全是看守的神将,如今无一人看守,仿若无人之境,又似一座巨大的坟茔。 百年过去,金照山还是那副模样,连绵的青色山峦,散着精巧的楼阁建筑,曾经的金照山上回响着凤凰清啼,抬头望去,总能看见翱翔的仙鸟,穿着鲜丽的衣裙,拖着长长的尾巴,如今都不在了。 王清河和金隶并肩走去,两侧散着飞厥楼阁,没有打斗痕迹,亦没飞溅的鲜血,所有的神都消失了。 一道浑厚的鼓响破空而来,仿佛把周围的空气都漾起了涟漪。这鼓王清河熟悉得很,是瑶殿前的堂鼓。 两人正要走,王清河却突然拉住了金隶的手:“这一次,不论生死,我们都要同进退。” 金隶揉了揉她的发,保证道:“放心吧。” 瑶殿前,万重玉阶上,沾满了鲜血,躺着横七竖八的尸体,有的死于外伤,有的浑身都已腐烂,唯一相同的是,他们都没有头颅。两人从重重尸骸间走过,有好几个人,都是王清河熟悉的。 殿内纯金地砖铺得整整齐齐,倒映出繁复瑰丽的天花板。十二重玉阶上,金龙不断涌动的龙椅上,一个穿着破旧灰袍的人坐在上面,抵着头,正在玩手机。那背景音乐很熟悉,那人应该在玩消消乐。 檀木案上,摆着一只空白灵位,上面什么也没有,前方摆着只香炉,里面插着上好的扪灵香,雾白色的香缓缓腾挪,弥散在充满血腥气的大殿里。大殿一侧,头颅堆成了山,他们头发被拧成了一股绳,葡萄似的挂在枝干上。 “鬼晓生,好久不见。”王清河说道。 鬼晓生抬起头,脸上全是树皮,他放下手机,浑浊的目光饶有兴趣的看着下方两人,似乎有些意外。片刻,他说道:“我竟然算漏了一个人。” 王清河望向他:“你也并非无所不知,就像我们第一次见到你时,也想不到你竟然是妖王之子怀罡。” “是啊,并不是所有事都在我的控制之中,但好在,我还是做到了,金照山近半神仙染上神瘟,就算瘟毒不引上来,也没什么影响。”鬼晓生的身子微微往前探:“你们两个,明明可以躲在凡间过安生日子,为什么要上来受死?” 王清河突然觉得好笑:“你会放过我吗?” 鬼晓生也笑了:“你乃北渊之女,我自然不会放过你。” “那就对了,但有一件事,我必须告诉你,昔日我的父亲,是为妖族而死。父亲受伤,本该由数百神将相送,走更为保险的路。但他最后只选了二十人,走了一条适合妖族伏击的路。父亲知道神族坑杀了妖族百万妖军,他在赎罪。” 昔日王清河不明白父亲为何这样做,得知犬丘下躺着妖族被坑杀的将士后,她就明白了。她的父亲虽然是战神,其实也很讨厌战争和杀戮。若不是他破了妖军,数百万妖兵也不会枉死。 鬼晓生眯起双眼:“你说这些,是想让我放过你吗?” “我说这些,是想让你知道,自己是为何而死的。” 话音刚落,王清河和金隶豁然上前。王清河握着苗刀,刀锋凛冽,砍在鬼晓生的金错刀上,冒出了几粒火星子。鬼晓生的金错刀上隐隐泛着紫光,那上面淬满了瘟毒,他就是用这把刀,砍下了一个又一个神族的头颅。 金隶手下延展出无边黑气,两方暂时较量一下就退开。王清河举着刀,金隶抬着手,两人对视一眼。下一秒,禁制从两人手下浮出,终究是金隶出手较快,王清河的禁制刚流到指尖,她就不能动弹了。 金隶接过王清河手中的苗刀,伸手将她送出殿外,他说道:“清河,我怎么忍心让你受伤。” “金隶,宁睢,你敢!你放开我!”无论王清河怎么叫喊,他都无动于衷,她只能看着金隶的身影越来越小,她退到了重重玉阶之下,连殿里的情形都看不见了:“来人啊!,谁来帮我解开禁制!来人啊!”王清河喊得嗓子都哑了,整个金照山寂静无声,回应她的只有瑶殿触目惊心的打斗声。 她看见金碧辉煌的殿宇缓慢塌陷,这里缺了一角,那里塌了一块。她看见两个渺小的身影飞掠出来,一条巨大的黑色苍龙浮现,里面流动着千万道寒光。她看见那道黑龙不断变小,碎裂,她看见鬼晓生淬满瘟毒的刀,一次又一次捅入金隶的体内,就像多年前,那些妖族士兵把刀砍向她父亲那样。 王清河浑身都在颤抖,那锋利的刀锋仿佛全部扎进了她心里一样。她越挣扎,身上的禁制越来越紧。 突然,瑶殿轰然坍塌,发出一声剧烈的哀嚎,两道黑色的身影直直坠下来,像是断了翅膀的黑色蝶子。王清河身上的禁制突解,她以最快的速度赶上去,在残砖破瓦间,寻找金隶的身影。 翻开一块残破的房梁,王清河看见了浑身是血的鬼晓生,他身上全是伤口,嘴里吐出大口大口的鲜血,像是绽放的血梅花。他已命不久矣,眼睛直直的看着天空:“还不够,死的人还不够,我妖族数百万英魂该怎么安息……” 后面的话,他怎么也说不出来,许是被鲜血卡住了喉咙。他望着灰蒙蒙的天,想起被活埋的时候,他的每一个族人,都在替他挖路,用双手,一点一点的挖,碰见石头,就用手扣,用嘴咬。这个族人死了,下一个紧跟着接上,直到所有的族人都已死去,他周围全是冰冷的尸体。 他就自己挖,用手指,用牙齿,饿了,他就吃自己的肉。不知晕过去多少次,也不知醒来多少次。他终于见到了天空。他永远也无法忘记,族人们殷切的眼神,族人一个接一个替自己死去。所以,他要复仇,他要神族付出代价。 死的神族不够啊,远远不够,他不甘心,他真的不甘心—— 王清河终于找到了金隶,他很幸运的没有被砸中,躺在的墙角的缝隙里。但他也浑身都是伤口,几乎成了血人,他拉着王清河的手:“别担心,我很快就好了,到时候我们回凡间去。” 王清河眼泪珠子似的掉下来,滴在金隶的脸上:“你怎么这么傻?明明该我去。” 金隶废力的抬起手,擦掉她脸上的泪珠,说:“我不忍心啊——” 金隶的话还没说完,手就垂了下去,他双眼阖上,任凭王清河怎么呼唤,都没有反应。 “金隶?金隶!你看看我,你看看我啊,你不是还要和我去凡间嘛,你不是要和我做永生永世的夫妻嘛?” “你不要丢下我!你真的不要丢下我一个人!金隶!宁睢!我求求你!” “谁来救救我们!谁来救救金隶!” 第64章 完篇 柳明明前段时间总是在加班,今天终于下班早了。开门回去,儿子一下就扑了上来。柳明明把他一把捞起,问他今天在学校里学了什么,儿子软软糯糯的说着,不管柳明明白天再累,一听到这个声音,顿时就不累了。 洗完澡出来,妻子正在收拾东西,他翻出了柳明明大学时获的奖,还有当时拍的照片。照片上的柳明明不敢看镜头,连拍照都是抵着头的,和现在判若两人。 妻子一看见就笑了,说:“那时候你好害羞啊,我和你说几句话,你脸就会红。” 柳明明用干帕子擦着头发,把照片接过来看,说:“因为是你啊,一看见你我就紧张。” 妻子嗔怪他一眼,又说:“说起来,大一前段时间你是这样,但是后来,我觉得你像是变了一个人,你再也不怕上台了,整个人就很从容,连我都怕的一些场面,你都能处理得很好,这是为什么?” 柳明明抬起手,蛇缠已经消失了,只留下一道淡淡的痕迹:“还能为什么,我慢热,融入新环境需要时间嘛。”柳明明顺口答道。 妻子并不怀疑,转而去翻其他东西,突然,她翻出来一张明黄的符纸,折成了一个小三角形:“你以前还信这些东西?” 柳明明看着这张平安符,突然想起,这是大福第一次见他时给他的。那时候他们在查少女自杀的案子,大福明明才十六七岁,年纪分明比他小,遇到事了总是冲到他面前。最后还为了他,把自己的命都交出来了。 想到这里,柳明明的心情有些沉重:“好好收着吧,这是很重要的人送的。” 妻子和柳明明在一起久了,当然知道他的脾气,他说很重要,那一定就是很重要的东西。她急忙去找了个盒子,把平安符装在里面了。 她装完东西回来,发现柳明明正在看手机,然后一个箭步站起来,脸上浮现出她从没有见过的笑意。她和柳明明是大学同学,柳明明没改性之前,人虽然腼腆,但是很爱笑,改性之后,整个人都变冷了。好在他还是他,脾气虽然变了,依然细心善良,这也是她选择柳明明的原因。 此时柳明明罕见的对着手机发笑,妻子也忍不住笑起来:“什么事这么高兴?” “一个朋友回来了,我出去见见。”说着,柳明明就进屋换衣服。 “现在十一点多了,是哪个朋友啊?”妻子问。 柳明明以最快的速度换上衣服出来,穿上外套,拿上车钥匙,说:“我以前的老板。” “你头发不吹了?” “不吹了,一会儿就干了。” 柳明明回答时,人已经走到电梯门口了。 柳明明今年三十岁,距离王清河和金隶回金照山,已有整整十二年了。 金隶留下的恶鬼大军席卷了整个白楼黑殿,将黑袍童子和白袍童子一网打尽。他们确定四周安全,才一个背着二爷,一个背着大福的尸体出来。 走到白楼黑殿门口时,焦副和金温文带着人赶来了,他们的情况也不容乐观。好一番缠斗,才冲散幽鬼大军的包围。不过还是让很多幽鬼跑了,他们不敢耽搁,急忙赶来了这里。 至此,白楼黑殿彻底覆灭,焦副和金温文开始了漫长的清缴活动。 金温文的脸色很好看,那个不苟言笑的金族长老仿佛老了十岁。后来,柳明明才听到焦副提起,那天金温文,杀死了自己的儿子。 王清河和金隶一直没有消息,他们也无法联系到金照山,不知道上面到底发生了什么。不过白楼黑殿分崩离析,没有反扑迹象,或许,他们成功了,已在金照山稳定的生活下来。 柳明明毕业后,留在了南沙工作,他娶了大学同学,那个笑得很甜的女生,就是柳明明受伤时来看他的女生,当初他还被大院的人调侃过。 王清河和金隶一走就是十二年,了无音讯。为了不失去她的消息,柳明明特意没换号码,隔段时间就会给王清河发微信,说最近的事,比如毕业结婚生子。 当然,王清河一次也没回应过,柳明明想,金照山肯定连基站都没有。 就在刚才,一个全新的微信来加他,备注了只有简短的四个字,我回来了。 不需要任何解释,柳明明知道,一定是她回来了。 柳明明欣喜若狂,急忙驱车赶往大院。 - 一天前,王清河决定回凡间,金照山的神仙死了半数,愈发冷清了,她待着实在无趣,还是决定回去,重操旧业。 在那场神瘟中,天帝不幸染病,沉睡了数年,至今还没醒。几个有资历的老神仙说要给她办宴,毕竟是挽救整个金照山的人。 王清河本想推辞,耐不住那几个连眉毛都是白色的老神仙唠叨,只能答应。 神瘟过去,金照山再也没有办过此等宴会,一来,亲人离世,大家都沉浸在悲痛中,二来,实在没有什么值得高兴的事了。 金照山好久没有这么热闹过了,王清河坐在席间,来敬酒的神仙不计其数,她连不胜其烦的回着,嫣红的赤果酒液一杯杯往嘴里送。 突然,一灰袍神者来到王清河面前,双手端着酒杯,一躬躬到底,说:“北渚,我敬你,以前是我的不是,是我目光太过狭隘,我向你赔罪。” 席间的喧闹声突然就止了,静得落针可闻,一切仿佛都静止了,只有易上星君酒杯里的酒液,焦躁不安的颤抖着。 哐当一声脆响,王清河端起酒杯,在易上星君酒杯上轻轻碰了一下,笑得眉眼弯弯:“星君言重,我早就忘了。” 席间又恢复欢乐声,易上星君松了口气,将酒液一饮而下,说:“多谢。” 紧接着又倒一杯,敬着王清河身边的雪袍神仙:“这一杯,敬宁睢,敬你英勇过人,挽救金照山,挽救我等。” 金隶端起酒杯,和他碰了一下,发出清凌凌的响声。 金隶差点就死了,那天他只一息尚存,被王清河封在体内。若是不小心跑出来,四处飘荡,金隶就真的回天乏术了。 即便如此,金隶还是没醒来,他在床上躺了五年。五年过后,金隶的神力竟在慢慢恢复,王清河去地裂看了一眼,原是于苍的神骨代替了他的神骨,正把神骨慢慢还给他。 又五年,金隶完全醒过来。王清河担心他留下后遗症,带着他四处求医,陪他慢慢恢复。又两年,金隶恢复如常,王清河感知金照山的日子太过无趣,决定下凡,重开大院,她当老板,金隶当老板娘。 两人当天回的大院。王清河已醉得不省人事,回来第一件事就是买手机。本来想直接打电话的,又怕吓着柳明明,索性申请个微信加他。后面的事,她就不知道了。 她隐约记得,大院里被打扫得干干净净,但空无一人。她翻了几个房间都没人后,就被金隶哄着睡了。 柳明明来的时候,大院里亮着灯,他没看见王清河,只看见金隶在天井里洗衣服。 十二年过去,他已经老了,年仅三十岁,已生了许多白发。大祭司还和以前一样,不过人仿佛瘦了些,更白了些。 此时他正挽着衣袖,露出苍白结实的手臂,在天井里的青石板上搓衣服。柳明明有大院钥匙,直接就进去了,匍一看见这副光景,两人俱是一愣。 沉默半响,金隶说道:“来了?” 柳明明自认现在能言善辩,看见金隶,曾经的怯懦灵魂仿佛又冒出头来:“……嗯,老板在哪儿?” 金隶手上还有白色的泡子,指了指楼上:“她在睡觉,你随便坐坐吧。” 柳明明原地站了一会儿,想上楼看看,又觉得有些不妥。金隶已继续洗衣服了,刚才王清河到处找人,不小心摔在了地上,衣服上沾了些灰。 “要不,我过几天再来?”柳明明觉得气氛属实有些尴尬,他向来怕金隶,只能借故离开。 “嗯,好。”金隶也回答得爽快。 柳明明掀开珠帘出门去,虽然没见到王清河,但知道他们都平安无事,比什么都重要。 大院里确实一个人都没有了,不过到处都很干净,是江兴经常派人来打扫,这片地也被金家买下来了。金隶原本想见见江兴,但他最近有事去了省外,只能在等一段时间。 两人住在大院,吃的东西都是去城里买的,两人还去过一次长城。焦安国已经变成正局长了,都当领导的人了,还奋战在一线。 又过几天,王清河决定把人叫起来聚聚,日子就选在明天,正好周末,柳明明和焦安国都放假。 她和金隶开车去城里采购,买了好些菜,王清河还买了好些绿植,放在天井里养着。是夜,两人在大厅里看电视,王清河枕在金隶腿上,给他分析剧情,看着看着,不就怎么回了房间。 王清河陷在松软的被子里,紧紧攥着床单,明明已经做了无数次,她仍动情不已。她抱着金隶,摸着他脖颈上凸起的骨头,说:“金隶,你瘦了。” 金隶确实瘦了,在床上躺了整整十年,瘦了一圈,不过他身上还挂着薄薄的肌肉,纹理分明,格外好看,皮肤特别白,王清河轻轻一划,立即就起了红痕。金隶的动作停下,吻着王清河发红的眼尾:“不够么?” 都老夫老妻了,听到老古板说这些话,王清河还是会悸动不已,脸色通红,急忙道:“不是的,我是说,我该把你喂胖些。” 金隶哑着声音道:“那你就好好配合我。” 王清河求饶道:“我真的不是这个意思啊。” 后来王清河明白了,千万不要在做那些事儿的说错话,否则后果自负。王清河第二天中午才醒,昨晚太狠了,她浑身腰酸背痛,连眼皮都睁不开,模模糊糊间,她感觉金隶在给自己揉腰。 焦安国和小花和柳明明晚上才来,时间尚早,她决定和金隶去万古城走走。 今天天气好,阳光遍洒,照在人身上暖融融的。万古城里游人很多,熙熙攘攘。王清河牵着金隶,和普通行人一样,沐浴着阳光,踩在长满青苔的方砖上。 行到一只小湖,湖水清澈,里面全是红色蝶尾鱼,有很多小孩子拿着小网勺,在父母的帮助下网鱼。 王清河起了兴致,想给大院多增加几条小生命。她邀请金隶一起去,某老古板岿然不动,说什么也不会去和那些孩子抢。王清河就自己去了,仗着身形优势,网了好几条又大又好看的蝶尾鱼。金隶就站在旁边看着,很快,王清河抱着一只玻璃缸满载而归。 金隶把她的爪子拉住来,用手绢擦干净了,又擦另一只手。然后接过玻璃缸,抱在怀里,另只手牵着王清河:“回去吧。” 回到大院,两人就开始准备了。主要金隶负责做菜,王清河负责打下手。 很快,满满一大桌子菜做好,焦安国和柳明明也到了。小花在地府升了官,原本是打算来的,临时又被事情耽搁了。老赵回了四川,在四川娶妻,听说生了一窝猫崽子,正在家里奶孩子,一时半会儿也过不来。 四人在天井坐下,多年未见,刚开始有些沉默,不知该说些什么。慢慢的,初见的尴尬消弭于无形,他们仿佛回到了从前。 王清河转着玻璃酒杯,说:“焦副,小明子都已经当爸了,你怎么还没动静啊?我看那个苏教授不错,你还记得她吗?” 焦安国脸上起了几道皱纹,或许是及时戒烟的缘故,看上去不算太老,愈发落拓了:“人家孩子都打酱油了,我哪敢惦记她啊。”其实苏丽曾经找过他,不过焦安国给人拒绝了,苏教授各方面条件都不差,察觉焦安国走不通后,就另择良人了。 “我工作单位特殊,常年出差,还又危险,娶妻不是耽误人家嘛。” 王清河说:“你这话说得太绝对了,难道长城所有人都不能结婚了?” 焦安国只是苦笑,他有一个永远也不会说出来的秘密。因为他知道,那是他永远不会得到的人,他愿意和做她做永远的朋友,在她遇到困难的时候,只要她愿意向他相助,他定会拼尽全力。他愿意看着她,找到最喜欢的人,不管是神仙还是恶鬼,只要她喜欢,只要她快乐,他愿意祝福。 当然,焦安国不愿意将就,所以他终身不娶。说遗憾么,遗憾,遗憾这一生太过普通,遗憾没有更好的缘分,遗憾没有说出口的爱意。但他也觉得庆幸,庆幸在最好的年纪遇到她,和她成为朋友,庆幸多次和她同生共死。焦安国无比庆幸,他的名字在她心中有一席之地,虽然不是作为爱人,而是作为朋友。 焦安国沉默片刻,深深望着王清河,想说什么,欲言又止,笑道:“说说你吧,这些年怎么样?” 王清河喝了酒,就把那日回金照山的事囫囵说了一遍,几人听得津津有味,边喝酒边聊。天井中的彩灯是新缠的,把这里照得亮如白昼,一直沉默的柳明明喝得脸颊通红,终于也开始说话了。 “老板,你知道吗,小花姐是最先走的。你们走了之后,我们几个守着大院,每天的日子就像是一碗水,怎么也掀不起波澜,可我们总觉得,少了些什么。一晃眼,五年过去,我都毕业了,你还没回来,突然有一天,小花姐说她在地府升了官,今后可能没时间来大院了。 其实我知道,小花姐她已经预见了,她不想看着别人走,所以她做最先走的那一个。后来,秦哥的阳寿到了,他从生魂变成了死魂,地府来拘人了,他就走了。秦哥走后不久,二爷也走了,他说他要去赎他的罪了。小花姐是最不想看着别人的走那一个,到头来,送走二爷和秦哥的,还是小花姐。” 柳明明说着,眼眶红了,他永远记得,大院里的人越来越少,只剩下他和赵叔。他毕业之后找了工作,每天忙成了狗,赵叔一个人守在大院,不久后,他就回了四川。 “老板,你说,很多年之后,我们还会不会相遇?我不叫柳明明,徐二爷秦哥也换了名字改了模样,但我们在人群中相遇,一见如故交谈甚欢。” 王清河喝了很多酒,眼神依旧清明,她指了指天上。琉璃似的苍穹上,流淌着几片灰黑色的云。 “你看天上的云,散了又聚,聚了又散。” 人生亦如是。 ==本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