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权臣解青袍》作者:马马达 文案: 池青主从廷狱出来便残了腿,从此身子坏,脾气坏,手段坏,便连心,也是坏的。 平生只余一点好处——不贪。 不贪权势,大权在握;不贪钱财,富可敌国;不贪女色,连味儿都没咂摸过。 自打遇上唐恬,池青主最后一点好处也坏了。 唐恬抱着他,“听闻池督军不贪女色?” 池青主一场大病稀里糊涂,犹记得红艳艳一双唇寻摸上去,“谣传。” 池青主一直以为自己终将与这混蛋的世界相互折磨看谁先死。 万幸唐恬把他拉回来—— 御堂昨日青袍客,终作江南白衣郎。 食用指南: 1.本文原名《我养了一只病娇权奸》 2.恬妹拯救美强惨 3.架空,架得很空 内容标签: 情有独钟 甜文 女扮男装 复仇虐渣 搜索关键字:主角:池青主,唐恬 ┃ 配角:甲乙丙丁 ┃ 其它: 一句话简介:病娇权奸饲养记录 立意:蜜糖人生 第1章 醉春我未成婚,身家也清白,明日便遣…… 唐恬只觉心跳急如擂鼓,匆匆出来,穿过醉春楼一处廊子,迎面花枝招展一个小娘子过来,小手绢子一甩,扑到她鼻子上,香风四溢,“大人好久不见呀?” 唐恬一个喷嚏不由自主蹦出来,唾沫星子全撞在小娘子脸上。 小娘子脸色一青,暗道不狠狠敲这货一笔,怎对得起一脸口水?甜蜜蜜挽住唐恬,“大人上奴屋里去?” 唐恬刚饮了一盏醉春散,正被药力催得难受,倒是很想上这小娘子屋里去,然而—— 她生就一个大姑娘,真金不换,天生缺一把兵器,去她屋里又有何用? 徒叹奈何。 待要一把掀开小娘子,却被那小娘子恶狠狠一搡,眼前一片漆黑,耳边恍惚人声嘈杂,四脚着地钻了一回,仿佛在一处暗道内爬摸不知多久,才又直起身走了一段,却是越走越僻静,身周二三丈都瞧不见半个人影。 不知到了何地,四下里帷幕沉甸甸坠在地上,绣着缠枝金莲璎珞八宝各式各样繁复花纹,一重接着一重,无穷无尽。摇晃的烛影之下,是华丽致极的奢靡。 奢靡到了极处,反透出些阴沉来。 唐恬中了药许久,一颗心跳得仿佛要从腔子里蹦出来,入目世界万花筒一般颠三倒四,正感觉自己怕要被火焚作一团灰烬,帷幕深处一个人影凭空出现—— 衣衫如雪,身条修长。 好一出雪中送炭。 唐恬脱口叫一声“老天爷”,笔直奔过去,那人冷不防被她生猛一扑,“碰咚”好大一声响,仰面栽在地上。 唐恬只觉眼前一片绯色,甚么也看不清白,只觉那人身上冰凉冰凉,舒适无比,四脚齐用裹缠上去,抖着手沿着沁凉的眉目往下摸索,到得尖削的下巴,再往下,有凸起的喉结,还滚了一滚—— 是个爷们,货真价实。 唐恬脑子里如同烧滚了的粥锅,咕嘟嘟直冒泡,手上乱七八糟扒衣裳,口中碎碎念叨,“小郎君,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从今日起你便是我的活菩萨,我会报答你的。” 那人原本只笼了一件薄薄的衫子,三两下被她扯脱。唐恬只觉冰雪入目,更兼指下盈润,如上好的膏脂—— 一把扯下自家外裳,火炭一般扑将上去。掌下那人动了一下,耳畔一个声音咬牙切齿,低沉阴冷,“想死么你?” 唐恬暗道想什么死?就是想活才要扑上来……发力制住他乱动的四肢,往那沁凉的颈间啃一口,细声哄他,“乖些,别动。” “还不滚!”那人低声喝斥,奇的是口里说的厉害,手上却无甚动作。 唐恬恐他不喜,着急忙慌承诺道,“我未成婚,身家也清白,明日……明日便遣媒上门提亲。”她脑中颠三倒四,也未觉自己一个大姑娘说这些有甚么不对,自以为得计,越发紧紧地攀着那人,口中喃喃,“明日……明日便上门。” 那人无路可退,偏转脸,猛一时张口,咬在唐恬耳际,使力一扯—— 唐恬痛得一声大叫,抬掌去摸,满手黏腻,尽是鲜血……疼得好似耳朵已撕去半只——她理智回笼,终觉羞惭,提起衣裳爬起来,“你这人!不乐意罢了,咬人做甚?” 她被耳上剧痛激得五感归位,后知后觉听见耳畔水声源源不住,扑到窗边一看,此处窗子外边,竟是一片冷湖,如获救命稻草,一抬足踏上窗格,赞一句“天无绝人之路”,翻身便下—— 落到半空时,耳听一声尖厉的嚎叫,“大人!” “噗通”一声大响,冷湖水清泠泠将她包裹,满腹邪火消停下来—— 这才是真真的活菩萨,得救了。 唐恬仗着水性极佳,在冷湖里泡了半晚上,总算熬过一波药性,游回岸边时东天已翻了鱼肚白,零星二三家商户已在下板,预备早间生意—— 唐恬生恐撞上熟人,不敢耽搁,拖着软绵绵两条腿往府里去,好半日才看见自家灰扑扑的院墙,一个人立在门口不住张望。 唐恬叫一声,“素姐姐!”一头扑上去,嘤嘤诉苦,“差点儿回不来了。” 素娘忙拉她入内,关上院门,用大巾子裹了,拭净满身水渍,关切道,“怎么了?” “刘准那厮,往酒里下了醉春散,若非我机灵,早早察觉,喝得不多,跑了出来,否则这会儿必定露馅。”唐恬裹在大巾子里,只露出一张白惨惨一张小脸,心有余悸道,“好险。” 素娘大惊,“刘准为何如此?” “那厮疑我是女人,已非一日。”唐恬出一回神,“你稍候往刘准府上走一回,寻他那母老虎婆娘诉说一回。今日事咱们若忍气吞声,必定叫他以为心虚。” “一忽儿就去。”素娘歪头看她,忍不住道,“醉春散你怎么解的?” “姑娘我内功精湛,”唐恬面皮一老,又绷住了,“区区醉春散,能奈我何?” “既如此,如何湿成这样?” “解了药性难免得意,一脚踩空,掉在冷湖里。”唐恬正色道,“小事一桩。” 素娘无语,伺候她睡下。唐恬即将入梦时才想起,她自己是中了药啥也没瞧清楚,那个被她上下其手的白衣小哥,应是清醒,必然早已看清她的脸,日后遇上,岂不糟糕? 万幸彼时她衣裳还未脱光,万幸这中京城大得紧,万幸城里人海茫茫,只盼望中京城再大一些,人再多一些,老死不要叫她再遇上。 冷湖名字不是白叫的,唐恬虽是体壮如牛,生生浸泡半晚上,仍旧发起热来,稀里糊涂烧了一夜,第二日错午时才清醒过来。 素娘蹲在炕前熬药。 唐恬可怜巴巴叫一声,“素姐姐……”好么,这一开口,声如破锣。 素娘往她身上摸一把,“不热了。”便戳她脑门,“甚么内功精湛,原是往湖里泡一晚上?作不死你,可记得当日岛上徐二娘风寒,痨病死了,你——” “素姐姐。”唐恬作委屈状,“我想吃汤圆。” 素娘拿她无法,去厨下取了案板粉子,守在唐恬身边搓汤圆,“昨日从刘准家回来,见你烧得都要糊了,若再迟些,说不得便该给你烧纸了,一日日的,不叫人省心。” 唐恬眨眨眼,“刘准家那母老虎怎么说?” “自家夫君跟个小白脸纠缠不清,刘准还能落个好?”素娘一笑,“跟我再三保证不寻你麻烦,还说了,端阳她办调香会,请几家夫人一处吃酒,汤面生意就便宜咱家店里。” 唐恬托着下巴,“有银子赚,甚好,母老虎看着,刘准这厮怕能老实点儿——” 一语未毕,外间院门被人拍得嘭嘭作响,两人交换了个眼神——这时辰上门,是福是祸? 素娘掷下汤圆,拍拍手迎出去,口中道,“拍什么拍,拆房子吗?”隔门缝一望,一年轻的圆脸小伙儿,麦色面皮,长眉黑目,五官端正,只一张脸黑如锅底,气势汹汹站在门口。 吴封? 素娘隔着门道,“吴骑尉大驾光临,莫非又是带了甚么醉春散醉夏散来?却是不必了,留着自己吃吧。” 吴封大力拍打门板,“胡说什么?听闻阿田病了,我特意过来探望。” 唐恬女易男装,混在北禁卫中,易名唐田,因着年少,卫中都唤一声“阿田”。 素娘想了想,“却等我问问阿田,可有心肠见你?”扭身回去,“刘准的狗腿子吴封来了,说来探病,你见不见?” 唐恬脑中飞转,“帮我束胸。”她病中喘息困难,束胸早被素娘扒了个干净。 素娘忙取了白布过来帮她束了,穿好中衣,又拿黄粉扑了脸,遮盖颜色,才道,“我叫他进来?” “去告诉他,我不见。”唐恬眼珠子一转,“刘准喂了我一壶醉春散,见他个屁。” 既如此,束胸做甚? 素娘正待细问,外间拍门声复又大作。唐恬推她,狡黠道,“去叫吴封快滚。” 素娘满腹疑虑,穿过院子,隔门应一句,“阿田不想见你,吴骑尉回吧。” 吴封大怒,“日头底下等了半日,耍我玩么?” “吴骑尉自己来我府,自己在外等,倒怪我们阿田?关阿田何事——”一段话还未说完,拍门声倒停了。 素娘难免疑惑,扒着门缝看时,肩上被人重重拍一掌,大惊回头,却是吴封那黑气缭绕一张脸,不由自主惊叫,“你你你你做甚?” “做甚?探病!”吴封一抬手,左手一只纸包儿,右手一尾活鱼。 “你怎么进来的?” 吴封一指院墙,“你这几尺高的院墙,拦得住爷爷我?唐田住哪间?” 素娘“吱呀”一声拉开大门,叉腰一指,“不见客!请出去——哎哎哎这里是内宅,你怎的乱走——” 吴封哪里理她?认准正房奔过去,一掀帘子一探头,便见平日里娇滴滴的小白脸焉头耷脑躺在炕上,大暖的天厚厚卷一袭棉被,弱不禁风的模样,撇嘴道,“哦哟,一日不见,唐骑尉这是入了文职?” 本朝自太/祖以武力立国,向来尚武轻文,只现如今承平日久,武事闲散,倒叫文官掌了实权。武官们气势不济,脾气却不曾稍减,当着一个骑尉说入了文职,约等于骂他“像个娘们”。 第2章 池中台当今天下文官之首,中台阁领袖…… 唐恬自忖不生气不符合自家身份,立起眼睛斥一句,“此间内宅,不便起身,回吧。” 吴封将手里的纸包儿并活鱼胡乱掷在桌上,大喇喇往案边一坐,翘足道,“如今春日和暖,阿田如何病倒?” 唐恬暗赞一声好厚的面皮,“却得多多谢过刘校尉昨日一壶好酒。” “那可是好东西,校尉平日里都不与人吃的。”吴封吃吃发笑,“阿田昨日可快活似神仙?” “快活得紧。”唐恬大白眼儿翻他,“叫人撵到院子里跪了一晚上,你若喜欢,也来试试?” 吴封上下打量她一时,憋笑道,“素娘这等泼辣?” 唐恬瞪他,呸一声,“你这话说的,仿佛咱们校尉不曾在院里过夜?” 月前刘准逛花楼多喝了几杯,深夜回家,娘子连府门也不叫他入,赶到大门外石板地上蹲了一夜,第二日叫路过上朝的中书侍郎遇个正着——从此名扬京城,无人不知他家夫人是只母老虎。 吴封拍腿大笑,“校尉已是迟了,阿田你却来得及——听哥哥一句话,这等泼辣婆娘,不娶也罢。” 唐恬心念电转,眼前正是个好时机,叫这厮给刘准带个话,莫再疑心自己是个女人。故作不甘不愿道,“我如今也迟了。” 吴封愣一下,“昨夜……竟是素娘?” 唐恬沉痛点头。 “醉春楼里那许多好姑娘,你说你怎的特意跑回来,叫哥哥我怎么说你。” 唐恬低头,憋出一句,“再许多姑娘,我不是也得有那胆子吗?” 吴封一滞,忍一时忍不住,捶桌大笑,“阿田你——哈哈哈哈哈哈哈——” 唐恬被他笑得不堪,翻转身躺了,“睡了,笑完了,自回去吧。” 吴封笑得哆嗦,还不忘打听,“素娘好人家的姑娘,你把人家……现如今如何是好?” “不关你事。” “别这样。”吴封强忍笑意,“你二人若成事,我还得算个花媒呢。”说半日见唐恬仍旧八风不动,遂将脸一板,“本官此来,实有校尉口谕,你什么态度?” 唐恬只得翻转过来,有气无力拱一拱手,“谨听校尉吩咐。” “后日中台令至卫中视事,将军有命,明日卫中上下操练,务必叫中台令瞧着咱们军规整肃,能会打仗。” 唐恬愣住,“中台令掌文事,如何来北禁卫?” “咱们只管遵命,管得了那许多?你今日歇了也罢,明日早些来卫中操练。” “是。” 吴封正待再说,门帘一掀,素娘进来,手中捧一碗药。 素娘上前,将碗往唐恬身前一搡,“吃药!” 唐恬连忙坐起,畏缩着接了药碗,老实喝尽。素娘收了空碗,也不看吴封,一甩帘子出去。 室内尴尬地安静半日,吴封一指门外,“见了自家爷们卫中同僚,招呼不打,茶也不倒,啧啧啧……阿田,你真要娶了这母老虎?” 唐恬道,“今晨已递书回湘中岳家,九月阳春,便迎娶过门。” 吴封一口气噎住,上前拍了拍她肩膀,叹道,“素娘娇美,家底也厚,兄弟你不委屈,可是多少人攀也攀不上的一门好亲呢。”一摇一摆便走了,走到院中憋不住,捂脸耸肩,不住发笑。 唐恬扒着窗子一直目送吴封出去。一时大门掩上,素娘过来,二人隔窗对视,相顾莞尔。 唐恬年轻,身体底子好,虽是重症风寒,睡过一日,第二日早晨起来便又精神抖擞,穿一身鳞兽服,威风凛凛一个北禁卫的模样。 素娘上前,将正辰刀与她悬在腰上,“你我二人婚事消息传出去,理应销了传言,但是你需得更加谨慎,万不可再在外间饮酒,露出马脚,叫旁人疑心。” “酒定是不在外喝了。”唐恬摸一摸刀柄,“湘中可安排妥当?” “放心。”素娘与她整着衣襟,“我远房表叔在那边,好歹与了一二百银子,认作父母,他们只知我在京中嫁了一户武官,旁的不知。” 唐恬放了心,往府门外乘马,出榆林坊,往北禁卫去。到得卫所门口,守门戍卫亲亲热热招呼,“唐哥哥早,听闻好事近了?” 唐恬下马,将缰绳递过去,“吴封好快的嘴。”整一整衣襟,穿过卫衙校场,远远看见刘准光着膀子与人练拳,日头下白花花一身皮肉。 顿觉眼睛辣得生疼。正待扭转头往衙内躲藏,却听一声大喝,“唐田!” 唐恬耷拉着步子蹭上前,打一个躬,“校尉。” 校尉刘准容貌俊秀,年纪不过二十六七,做到校尉,正是春风得意的年岁,斜着眼睛打量唐恬,“你病了?” “托校尉鸿福。” 刘准目光一冷,“什么意思?” “托刘校尉鸿福——故尔已经大好了。”唐恬惫懒道,“自然是这个意思。” 刘准大怒,然而前日醉春散的事又不好挂在口上,两手叉腰发作她,“速来操练!” “遵命!” “今日你赢了,晚间我请,洗砚河地方你挑。”刘准拉出一个起势,看唐恬兀自整理腰间束带,皱眉,“穿那么齐整作甚,扒了你这身皮,速速上来!” 唐恬嬉皮笑脸道,“校尉神力,阿田需甲胄在身才有依凭。” “你小子——” 唐恬生恐这厮再纠缠脱衣裳的事,喝一声“看招”,双掌一分,涌身便上。 刘准从容接了她一掌,后退一步,高声道,“若输了,酒也不要你请,光膀子围校场跑三圈便是!” 唐恬是北禁卫著名小白脸,还果真不曾有人见她光膀子模样——话音一出,全场鼓噪。 唐恬心下恼怒,一个旋身后退,抽一根长棒,劈头盖脸一阵疾攻。 刘准轻轻松松左右腾挪,自在闪避,“哥哥今日让你,空手与你打!”手腕一翻,右掌硬生生格在棒上。 唐恬被他这一格,手中棒便似成了活物一般,在掌中剧震,几欲脱手。她深知论蛮力绝不是这厮对手,然而既不能跑路,又不好使毒,着实难为—— 刘准格住木棒,欺身上前,压低声音道,“唐田,你果真要娶妻?” 难道这厮今日发疯,竟是因为她的亲事?唐恬着实吃不消,嘻嘻笑道,“到时候请校尉喝酒呀。” 刘准瞪她一时,忽尔大怒,双手成拳,直奔唐恬面门,料准唐恬使棒来格挡时,右拳灌足气力,重重击在棒上—— 便听“喀拉”一声大响,木棒生生断作两截。刘准哈哈大笑,扬臂接了半根断棒,挺棒一挑,唐恬鳞兽服缚肩应声而断,多半边衣襟耷拉下来,露出一大片雪白的里衣。 唐恬急忙按住,退开两步,还不及发怒,校场入口处一片惊呼,循声望去,便见一个人手中握着另外半截断棒,冷冰冰地望着这边。 来人少年模样,一身雪白轻甲,银线镶绣,日光一照夺目非常,腰间悬一把形状怪异的弯刀—— 遁兽服,错时刀。 身后一乘四人抬肩舆,肩舆前四名锦衣侍从开道,后四名锦衣侍从簇拥。此时尚是夏日,垂着雪白轻纱,隐约可见内中一人,端正坐着—— 不知来者何人,不知何时入内。 少年手持断棒指着刘准二人,“你二人谁的棒?” 刘准虽隐约猜出对方来历,却自恃北禁卫,自有大将军撑腰,无所畏惧,“老子的,又如何?” 少年右臂抡圆一掷,断棒直奔刘准面门。刘准正打得热血上头,哪肯相让?口中打一个呼哨,半截断棒脱手迎上—— 两棒空中相击,刘准那半截棒长驱直入,生生砸过去,眼看着要砸在少年身后的肩舆之上,轿旁侍从抽刀劈开。 校场上片刻静默,又满场喝彩。 唐恬暗暗咂舌——刘准这厮不愧京城知名力士。 那侍从收了刀,开口一个惊雷平地里炸响,“大胆,安敢惊扰中台?”声音粗犷中透着尖利,竟然是个内监。 中台? 当今朝中,有几个中台? 唐恬立觉大难临头,不由自主回头看刘准,果然一张惊慌失措脸。 二人对视一眼,又齐齐抬头,肩舆低垂的白纱帘内,一个人白衣宽袖正襟危坐—— 当今天下文官之首,中台阁领袖池青主。 唐恬久闻大名,头回得见真人,却被纱帘隔着看不清面貌。 刘准躬身道,“下官校场练兵,不知中台驾临,绝无意惊扰之意,冒犯处求中台见谅。” 与刘准相斗那少年上前一步,“敢言不知中台驾临?” 刘准一滞,迟疑道,“确然不知,裴将军有命,中台明日至卫中视事,今日……” “你这是怪中台来得不是时候?”少年蛮横道,“持棍攻击中台仪驾,好大胆子!” 刘准暗道老子明明打的是你,还有,老子怎么知道轿子里坐着池中台?然而畏惧池中台盛名,只能三缄其口。 少年昂首,拿鼻子眼儿看刘准,“怎么没话说了?” 刘准一时恼怒,不及说话,却听轿中人道,“为何相斗?” 这声音既低且冷,叫人骨髓深处觉出寒意来——分明锦衣内监簇拥,叠珠累翠围绕,却仿佛泼天权势与他并无半分干系,姿态疏离,冷漠到了极处。 第3章 净军佩刀内监由阉人组军,称作净军…… 少年道,“回中台,是那厮——” 池青主道,“不曾问你。” 少年默默退往一边。 唐恬连忙推一把刘准,刘准冷不防便是一个马趴,怒视唐恬。唐恬心下暗骂一句蠢货,不敢晾着池中台,只能自己硬着头皮上,“回中台,我等并非相斗,乃是军中操练。” 池青主忽尔一动,抬手将纱帘揭起一角,便见宽大的袖口处隐约一点雪白的指尖,挽着一串鲜红似血的珠子。 那纱帘还未揭起便又落下,池青主道,“你过来。” 唐恬愣住。 刘准得到机会立刻还了她一巴掌,“聋了吗,中台叫你过去!” 唐恬无心与他计较,一只手按着断了的肩带,磨蹭着挪到肩舆边上,伏身行礼。 “抬头。” 唐恬稀里糊涂抬起头,离得近了瞧得更清晰,这位大人竟是便装,一身白色常服全无半点纹饰,衣袍钮子直系到脖颈——朴素到了极处,亦规整到了极处。唯独面貌全然被肩舆前楣的阴影遮蔽,轻纱起伏间,一段下颔线条时隐时现,如丹青圣手精心勾勒—— 冷漠至极,秀丽至极。 唐恬不由恍惚。 “你这厮怎敢——” 唐恬一惊,却是那少年恶狠狠瞪着自己,连忙低头,“叩见中台。” 池青主道,“既是军中操练,如何衣衫不整?” 唐恬仍旧按着自己可怜的肩带,低头看时,好大一片白花花的里衣大剌剌露着,暗忖的确不是个正经模样。 刘准远远插话,“阿田这厮日日忸怩,死活不肯脱衣裳操练,下官今日与他相赌,若输给我,光着膀子跑三圈。方才打得兴起不留神才断了他肩带。” 池青主道,“北禁卫操练的法子倒别致。” 唐恬心下一凛。刘准尚不知死活,高声叫道,“北禁卫粗人多,中台见笑。” 池青主向唐恬的方向稍一俯身,“既是上官叫你脱衣裳操练,如何不肯?” 唐恬心念电转,心知一只脚已踩在鬼门关,容不得差错,更容不得迟疑,“下官不敢。” 刘准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阿田你——”眼角余光看见一个人进来,心下大喜,爬起来迎上前去,“将军!” 北禁卫冠军大将军裴简之一溜小跑进来,却哪里答理刘准?跑到肩舆前一躬到地,“简之拜见中台。” 池青主只瞟了一眼,口中道,“如何不敢?” 裴简之不解,还是刘准凑过去解释几句,又指了一指唐恬。裴简之略略明白首尾,学话八哥一般叫一声,“唐田,问你如何不敢?” 唐恬作诚惶诚恐状,“军规三百四十条写得清楚明白,下官忝列北禁卫,半点不敢犯。” 刘准一头雾水,“哪条军规说不能脱衣服?” 唐恬偷眼看裴简之,冠军大将军负手立在日色之中,一张脸垮得好似多了七八百贯外债。 唐恬暗松一口气——看来能背军规。 开国冠军大将军设十七禁律五十四斩,此后历代冠军大将军每每增补,成就现如今的军规三百四十条——野战军都不大当回事,中京禁军享乐在前吃苦在后,哪里记得清白? 刘准怒火中烧,也不管上官在场,“你这厮今日不挨一顿军棍不得消停,来人——” “来什么人?”裴简之见池青主不发话,猜测上官应是偏着唐恬,忙抢在头里发作,“你被辖下少年郎怼了半日,可知犯了哪条军规?” 刘准一滞,“大将军教我。” “好一个不学无术的刘校尉!”裴简之命唐恬,“你来教导你家校尉。” 唐恬道,“衣冠不整,兵器不修,此为懈军,犯者斩之。” 刘准扑通跪下,扶地叫屈,“将军,大日头里,咱们军中操练难道还要穿戴齐整?” 裴简之骂道,“军规说得不对,你说得对?不如你来重修军规?” 自来军规重修都是冠军大将军的差使—— 刘准只得委委屈屈地闭上嘴。 校场上光着膀子的一群人一哄而散,七手八脚穿衣裳。一时间偌大一个校场,就刘准一个人赤着上半身跪伏在地,日头下晒得油光铮亮,好不滑稽。 刘准不敢动弹,暗骂属下皆不晓事,没有一个知道给上官也送一件。 裴简之叉腰训话,“今日本将方知,堂堂皇家禁军,竟连军规都记不清白!尔等诸人回去罚抄军规十遍,明日本将亲自查验!”又往肩舆行礼,“请中台训话。” 池青主淡道,“久闻冠军大将军令行禁止,今日倒有些省事?” 裴简之老脸一红,“下官领训。”转身踢刘准一脚,“北禁卫校尉刘准,不学无术,不知军规,今日暂留你一条狗命,去领三十杖,再有下回,定斩不饶。” 说完偷眼看池青主,见他并不发话,以为终于合了上官心意,又道,“唐田起来,归队!” 唐恬暗暗吐出一口气,从地上爬起来。 池青主道,“且慢!” 唐恬还没站直,吓得又跪回去。 池青主不紧不慢道,“你既知军规,说说看,你今日所为,又该如何处置?” 唐恬如遭雷劈,权衡再三,终是不敢在池青主面前耍小聪明,只得硬着头皮道,“不听约束,顶撞上官,也当处罚。” 池青主道,“如何处罚?” 唐恬已是无路可退,“此为构军,犯者,斩……斩之。” 刘准反倒吓一跳,“二位大人明鉴,我等军中时常口角嬉戏,着实也说不上顶撞,这个军规怎么——” 唐恬忙扯他一把。 裴简之骂道,“蠢货安敢多言?你二人俱犯军规,各杖三十!都给我滚!” 唐恬心中叩谢大将军救命之恩,一刻也不耽搁,爬起来往刑房滚得飞快—— 副将裴景春正坐在刑房院子里悠然喝茶。 唐恬奇道,“将军怎在这里?” “我陪大将军过来,听闻池阎王在前面,躲个清静。”裴景春笑道,“你二人往池阎王面前凑,一顿板子领得如何?” 刘准不服气,“咱们大将军太过谦虚,池中台虽得圣皇倚重,怎么说也是文官,如何管得了咱们北禁卫?” “你看见跟着他的人了吗?”裴景春道,“那是佩刀内监,安事府的人。” 唐恬心中一动。佩刀内监由阉人组军,称作净军,俱在安事府供职。 刘准茫然,“佩刀内监不是武职吗?” “对,武职,可圣皇一道谕令,安事府如今就归他池阎王节制。”裴景春站起来,“学着点吧小子,这顿打挨得不冤。” 刘准骂唐恬,“今日若非你平白作怪,安能挨打?” 唐恬勿自忙着哀求行刑甲士,“哥哥们手下留情。” 甲士哈哈大笑,“不耽误你小子娶媳妇。” 饶是行刑甲士大力放水,三十棍过去,唐恬也脱了半条命,趴在刑凳上动弹不得。 刘准被打得不轻,回头见唐恬一张小脸白作一张纸,自己绷住了,肃然道,“既挨了打,家去吧,爷准你三日假。” 唐恬龇牙咧嘴爬下刑凳,挣扎出衙。她伤在尊臀之上,要紧之处,骑不得马,便打算寻乘轿子回去。谁料走了半条长街也未遇上一顶轿,才后知后觉想起今天社日,满京姑娘都去阮堤踏青,哪里还有空闲轿子在城内揽生意? 暗道一声晦气,一路扶墙,往家中慢慢磨蹭,场面好不萧瑟。 正走得艰辛,一个人与她错身而过,雪白一身遁兽服,日头一照,银光夺目,叫人眼晕。 唐恬错愕,那人身后一众净军,簇拥着一乘肩舆,舆上纱帘低垂,轿椅上一个人正襟危坐,目不斜视——不是池青主又是谁? 又——遇上? 唐恬连忙跪伏在土墙根儿下,让出通路。 视野中一片黑靴皂底踏步掠过。唐恬渐渐松一口气,她跪得久了,臀上撕扯也似地疼,半日爬不起来。兀自眼前发黑,忽听“扑”地一声,亮闪闪一物落在地上,滚入视野之中。 银子? 已经狼狈到像是一个要饭的了么? 唐恬一口老血涌上喉头,颤巍巍抬头,打算认识一下哪位慷慨解囊的瞎眼土豪,却见方才那净军立在身前,居高临下看着自己—— 顿时气焰全销,谨慎道,“大人何事?” 那净军二十出头模样,脸庞瘦削,眉目清秀,“拿去,雇个轿子。” 唐恬一口气梗在胸口,自己好歹一个北禁骑尉,看上去穷得连轿子也雇不上? “多谢大人。” 那净军点一下头,转身离开,走出丈余远停住,回头,皱眉道,“如何不雇?” 唐恬臀上疼得发慌,一口浊气顶上来,态度便也不怎么好,“您老人家不如四下里看上一眼,何处有轿?” 那净军皱眉,想了一想大步过来,往唐恬身前蹲下,“上来。” 这……是要背她? 唐恬头皮发麻,“不敢当,您老公务繁忙,请回,不用管我。”扶着墙站起来,忽觉臂上一紧,身子被一股大力裹挟,不由自主站直。 那净军一手扶在她腋下,“走吧。” 唐恬被他拉得难受,本要挣脱,想想自己一身男装,不好太着形迹,只得强忍尴尬,与那净军出了长巷。 “你家在何处?” 唐恬一滞。 那净军皱眉,“家在何处?” “我自己回去。”唐恬越想越是清醒——怎能叫这煞星知道自己住处?“大人请回。” 那净军渐渐不快,“奉命行事,休再多言。” 唐恬一滞,心下翻江倒海,奉命行事?奉谁的命?行什么事? 第4章 安事府方才谁要姑娘? 唐恬心下打鼓,一路琢磨着脱身之计,口中打听,“不敢请问大人高姓?” “萧令。” 唐恬双目圆睁,“你是萧令?”闻名天下的中京净军左都统,上天入地无所不能,中京官儿们养了几房外室都了如指掌的萧令? 萧令直视前方,“是,如何?” 还能如何?唐恬咽一口唾液,“无事。”迎面一乘小轿下来一个人。 唐恬忙向轿夫招手,“捎我一程。”速速爬上轿,直熬到起轿才敢掀起轿帘偷看——萧令仍旧立在原地,似有所感,一抬头,二人视线相击。 唐恬激灵灵一个哆嗦,轿帘落下。 今日——出门没看黄历啊? 唐恬本来就大病未愈,挨的军棍虽是放了许多水,却足足够她消受,身绵腿软浑身无力,回到家饭也懒怠吃,恹恹的只是要睡,一觉便到了第二日错午。 素娘坐在床边愁容满面,“阿恬,咱们不若回岛上,强似在这中京受些零碎折磨。” “我不是挺好的——”唐恬忙转了话题,“姐姐弄口茶与我?” 素娘只得掀帘出去,刚到门口又转回来,惊慌道,“官兵来了!” 唐恬坐起,“什么人?” “不识,面生得紧。” 尚不及细问,来人已欺到门口——十六七岁一名少年,身后四名侍从。 竟然便是昨日与刘准互扔棒子那一位。 少年一身眼熟的遁兽服,腰悬错时刀,往屋内立定,上下打量唐恬,“北禁卫衙属唐田?” “何事?” 少年居高临下,“前回休沐日,尔等北禁卫衙属往醉春楼聚众作乐?” 唐恬再想不到问及此事,谨慎道,“同衙喝酒相聚,说不上作乐。” 少年一哂,“几人同去?都是何人?” “何故相问?” 少年斜眼看她,语气轻蔑,“某问你话,答便是!” 唐恬连日受些窝囊气,冲口道,“北禁卫并不归安事府统属,安事府有话相问,不如请池中台直接宣召裴将军——” 一语未毕,但觉劲风扑面,唐恬暗道一个不好,待要躲避,却是浑身酸软挪腾不得,生生吃了一鞭,半边身子火灼一般疼痛,便连耳畔也疼得邪门,将手一摸,鲜血淋淋。 “你什么东西?敢提及中台大人名姓?”那少年手中慢慢挽着黑漆漆一卷鞭子,狞笑道,“既不愿说,随某安事府走一遭。” 一语落地,便有二个甲士如狼似虎扑将上来,要将唐恬从被中拖出。 “慢着!” 少年一摆手,“何事?” “穿衣裳。”唐恬推开甲士,嘻嘻笑道,“在下好歹北禁骑尉,并非戴罪,只穿一件中衣出门,不大成体统吧?” 少年轻蔑道,“行啊,小爷我不怕你作怪。” 一行人次第离开。 素娘掩上门,抖着手摸索唐恬面颊,“你一个姑娘家,伤在面上,留下瘢痕又如何?他们是什么人?” “安事府的人。”唐恬站起来取衣裳穿,“姐姐瞧见似这等装扮的,万万记着躲远些。” 院中那少年正与一众甲士说话,见唐恬出来,冷冰冰翻个白眼,自往外走。 一行人到得巍峨一处官衙,红墙黑瓦,朱红大门,漆黑一匾高悬,四个金漆大字—— 安事护国。 当今圣皇御笔。 此处便是安事府——坐拥三千净军,拱卫皇家内廷,中京城里只手遮天的所在。 唐恬跟着引路侍从入内,绕过一道盘龙照壁,便是宽阔阔一眼望不到头一处校场,端头兵器架上十八般武器俱全。 已然稀稀拉拉站了些人。 看装束不止北禁卫,南禁卫和虎贲营也有倒霉蛋被拘在此,三三两两散立,各自闲话。 肩上被人重重一拍。唐恬回头,却是刘准,后头一个小跟班吴封。 刘准上下打量她,“怎么挨打了?” 唐恬本来是郁闷得紧,看到这对难兄难弟倒乐了,“二位怎的也在此间?” 吴封道,“咱们想来便来,想走便走,怎的,安事府来不得?” 刘准却道,“安事府打的你?谁动的手?” “校尉要替我报仇?”唐恬哈哈一笑,她身上难受,无心闲话,四下里寻摸一回,校场上半片树阴也无——第一百零八回 哀叹时运不济,随意盘膝坐了,日头地里生生熬着。 期间不时有人进来,仍旧是各府里的倒霉蛋,校场里渐渐便不大成体统,歪歪斜斜倒了一地,各种惫懒形容都有。刘准二人初时还注意仪态站得笔直,渐渐便也难捱,凑过来挨着唐田坐着,话也懒怠说。 生生捱到戌时,半天日头晒过,滴水未进,饥火中烧,安事府却全无放些食水的意思。 南北禁卫和虎贲营在中京城中自来横行霸道,先时畏惧安事府权势才勉强忍耐,如今火气上来,便不大顾忌。有人高声叫道,“好端端的传来此间,却无人理会,我等犯了什么罪要在这里蹲大狱?管他娘!咱们家去!” 一呼百应,四下里众人齐齐闹腾起来,吵嚷着要冲将出去。 唐恬一直闭目养神,闻声一掀眼皮,复又闭上,连屁股也不曾抬一下。 刘准已经站起来,吴封便推她,“还不走?” “走甚?”唐恬懒洋洋道,“出不去。今日叫咱们冲出这门,明日安事府便不用在中京城混了。” 刘准一步已经迈出,闻言又收回来,盘膝坐地,陪着唐恬看热闹。果然人群刚奔过照壁,又潮水般退回来—— 一人带着四五名净军迎头阻拦。 却是个认识的——早前缉拿唐恬那名少年。 人群中有人高声喝问,“萧冲,你要做甚?” 萧冲?唐恬生生一个激灵,小声向吴封打听,“他是萧冲?”中京知名小煞星,安事府右都统萧冲? 吴封不安地动了动身子,“应当是他。” 小煞星出手,竟还保住了性命,这一鞭子捱的——唐恬摸摸肩膀,说不得还要赞一声运气不错? 忽听一声惨叫,人群龙珠隔海一般让出一条道来,倒叫唐恬看清砖地上疼得打滚的一个人,以及—— 立在一旁的小煞星。 萧冲抖一抖鞭子,冷笑道,“不做甚。” 众人面面相觑,便有一人排众而出,上前质问,“萧都统何故无端打人?” 萧冲上下打量一回,点头道,“虎贲营,赵逢春校尉?久仰。”他语气讥诮,全无“久仰”之意,“上峰命诸位校场等候,此人大胆闯禁也罢了,言语还如此嚣张,某替赵校尉稍加教训,却不用谢了。” 唐恬一滞,萧冲话里话外的,大胆闯禁还不如对他小煞星不敬罪过大? 赵逢春道,“敢问萧都统,奉的是哪位上峰之命?” 萧冲直接当作没听见,自顾自道,“各位看着,不遵号令者,这一位——”他伸手一指地上疼得嗷嗷叫的倒霉鬼,“便是尔等榜样。” 赵逢春强按怒火,一按刀柄,上前追问,“敢问萧都统哪位上峰传唤我等?有话说话,无话放人,我等并无过错,平白拘在此间,却是哪家的规矩?” 一群人本就一肚子怨气,现如今有了主心骨,立时胆气肥壮,叫屈之声此起彼伏。 唐恬歪在地上,眼看群情汹涌,无人留意自己,混在人群中火上浇一勺油,提着嗓子道,“安事府这般殷勤,可是晚间管酒管饭?” 立时有人大笑附和,“不管酒饭也罢,漂亮大姑娘管够也使得!” 一石激起千层浪,人群中笑声四起,高声鼓噪。唐恬表达不满,“做甚的偏要大姑娘,俊俏的小哥儿难道使不得?” 刘准就在她身边,听得清白,瞟她一眼。吴封骂道,“什么小哥儿?你是兔儿爷?” 唐恬一滞,一时忘形,竟口不择言,忙打了个哈哈遮掩过去。人群中叫声渐息,忽然一个声音不阴不阳讥讽,“各位且多想想,安事府是甚么地方,要姑娘做甚?” 三千净军,自然都是太监。 场中片时凝滞,不知是谁忍不住扑哧一笑——便如如冷水入了热油锅,噼里啪啦炸开来——哄笑声铺天盖地,直翻出院墙。 又戛然而止。 照壁后转出一个人来,越过一众甲士,缓步上前—— 仍旧是个熟人,萧令。 赵逢春大声招呼,“大萧都统来得正好,我等都有职守在身,今日延宕此间,明日误了差使,安事府替我等担待么?” 众人口中高声叫屈,又齐齐逼迫上前,走出不足丈远,声势骤销,俱各后退—— 唐恬抻着颈子张望,却见萧令手按佩刀,让过一边,连小煞星萧冲也老实收了鞭子,躬身避过。 照壁后四个锦衣内监打头,引出四人抬一乘肩舆,轿上一人,墨色织锦官服,金线纹绣一品仙鹤,月色下金光闪闪,引颈欲飞—— 天色已暗,虽是隔得远看不清面貌,但这身衣裳谁也不会错认—— 中台令池青主。 校场上瞬时静若坟场。唐恬忙往砖地上爬起来,收了惫懒形状,军姿笔挺。 赵逢春单膝跪地,高声报名,“虎贲营校尉赵逢春,拜见中台!” 众人齐齐下跪,报名声此起彼伏,唐恬听在耳中,总觉得一个个气虚体弱,声如蚊蝇,可怜巴巴的,倒合了半日没吃喝的样子。 池青主平平扫视众人,“方才谁要姑娘?” 第5章 梁上君子一个馒头的事,能算偷吗?…… 众人面面相觑。唐恬心下一紧,复又一松,万幸池阎王来得迟,没听见自己言语—— 池青主又道,“谁要酒饭?” 唐恬如坠冰窖,运气不错什么的,果然是不可能的。 终于还是赵逢春打破沉默,“未知中台召唤我等有何吩咐?” 池青主便看萧冲,萧冲上前一步,“前日您吩咐——” “啊——”池青主仿佛突然记起什么,摆了摆手,“知道了。”停一停,又问,“都写了么?” 赵逢春茫然。仍是萧冲道,“都还没有。” 池青主便看赵逢春—— 生死关头,赵逢春超乎寻常地机灵起来,及时喊冤,“中台明鉴,小萧都统把我等拘来此间,一直无甚安排,并未吩咐我等写甚么?” 池青主又看一眼萧冲。 萧冲屈膝一跪,仰面看自家大人,嘻皮笑脸道,“属下琢磨着,这些人脾气既大,精力也旺盛得紧,总要先关一时,消消火气才好安排?” 池青主斥一句“胡闹”,向赵逢春道,“既不曾吩咐,尔等叫嚣安事府,是要做甚?” 赵逢春听出池中台护犊子的意思,挣扎道,“小萧都统久久不说缘由,我等难免……心急。” “心急?”池青主哼一声,右掌摊开,萧冲躬身上前,将手中长鞭递到手中。池青主握在掌中稍稍一抖,长鞭便向赵逢春漫卷而去。 他动作既慢,力度也不大,赵逢春多年武将,原绝不可能被他打中,却躲也不敢躲,生生受了一鞭。 众人鸦雀无声。 赵逢春直挺挺跪在地上,“谢中台赏训。” 萧冲膝行上前,“属下替中台效劳。” 池青主随手把鞭子扔给萧冲,动了动手腕,“赵逢春三十鞭,其余人等,二十。” 萧冲站起来,“来人,执鞭!” 一队净军跑步入内,又一字排开,手中各持冷鞭。唐恬只觉身侧风声,身后已然立了一名佩刀净军,顿时两眼发黑,又要挨打? 萧冲一鞭抽向赵逢春,鞭声一起,一众净军如开机括,俱各挥鞭。 唐恬尚不及反应,剧痛袭来,顿时一个前仆,作了四脚着地的情况,眼前已是金星乱冒,三魂六魄还未归位,紧跟着又是一鞭—— 这回可是真打。 池青主手指在轿椅上轻轻一扣,萧令上前一步,“且住!” 鞭声立停,校场复归悄寂,净军也罢了,南北禁卫诸人竟连一声呻/吟也没有。 池青主道,“姑念诸位护卫中京,责任重大,这一顿鞭子便先记下。”稍一摆手,轿身起动,穿过石像般静默的一群人往内府里去。 萧冲一直目送池青主仪仗去远才道,“前回休沐日,尔等往洗砚河聚众作乐者,写下同行诸人官职姓名!” 有净军上前,与众人分发纸笔。 赵逢春灰头土脸地捏着纸,“洗砚河寻常聚会,为何要写名姓?” 萧冲笑道,“你问我?” 赵逢春忍辱负重道,“写下名姓,便可回去?” 萧冲冷笑一声,摸了摸刀柄,“再好生写一封悔过书,便可回去当值。” 悔过书一写,便是白纸黑字亲笔画押,一顿鞭子一整日闲气白受也罢了,好大一个把柄长长久久地留在安事府——赵逢春着实气闷,待要发作又不敢,一抬手夺过纸笔,拂袖去了。 虽只挨了三鞭,唐恬感觉已是脱了半条命,趴在地上半日动弹不得,忽见一对黑底皂靴停在视线之内,抬头看时—— 萧令。 “听闻你告假,如何在此处?” 挨打时刘准放了三日假,这人怎么知道的?唐恬心念电转,“安事府有召,纵是刀山火海,也要赶来。” “唐骑尉仿佛有抱怨之意?” “绝对没有。”唐恬矢口否认,“下官领训!下官必定以今日之事为戒,明日好生当值,勤勉克己,谨言慎行。” “挺好。”萧令点头,忽尔一笑,“明日却不必当值了。” 唐恬惊恐万状,“什么意思?” “方才唐骑尉言语,都听到了,唐骑尉安心留下,旁的罢了,酒饭管够。” 唐恬目瞪口呆看萧令走远,“旁的罢了,酒饭管够?言语都听到了?”听到什么?池青主听到什么?大姑娘还是俊俏小哥儿? 吴封上前安慰,“我等回去,便去求裴大将军,他定来赎你。” “赎个屁啊赎!”唐恬心态崩了,“爷卖身了还是怎的?要大将军来赎?凭甚不叫回家?” “凭他安事府——”吴封说一半,看她仿佛疯了,不敢招惹,晃一晃纸笔,问刘准,“校尉,咱们写是不写?” “写。”刘准挨了鞭子,披头散发颇有些狼狈,专心致志笔走龙蛇,“安事府既然敢上门拿人,怎会不知名姓?你不写有用?” 吴封瑟缩道,“可这逛花楼不是有违法纪嘛。” 刘准刷刷几笔写完,“事已至此,有违法纪又如何?从此间出去,至多再挨几十板子认个罪了事,你若不写,留在安事府陪阿田?” 吴封看一眼魂不守舍的唐恬,生生唬得一个哆嗦,提笔落纸,一封悔过书写得真情实感,好不动容。 二人交了作业,校场中人已散得七七八八。刘准宽慰唐恬,“我等这便回去禀报裴大将军,放心,安事府如此嚣张跋扈,大将军绝不会坐视不理,明日一早便来赎……来接你回去。” “多谢啊。”唐恬有气无力,长条条趴在砖地上,百无聊赖仰头望天——好一片璀璨星空,明儿必定是个好天。 人群散去,身畔渐渐安静。唐恬越想越是不对,便是自己嘴欠活该,其时人声嘈杂,人群中嘴欠的又岂止自己,为何独独留她一人? 一口气把心口堵得生疼,待要理论,四下无人,待要回家,守门净军虎视眈眈—— 罢了罢了,依旧躺尸。 她这几日生生挨了两三回打,满身伤病,虚得厉害,昏沉睡了一时,醒来只觉饥肠辘辘,腹中饿得生疼。 月明星稀,空无一人。 乍着胆子去寻守门净军,“既是酒饭管够,时辰不早,快呈上来吧。” 守门净军面面相觑,当间一人笑道,“这位小哥莫不是失了心疯?” 唐恬饥火中烧,气势汹汹,“你们萧统领亲口所言,酒饭管够,怎么的?萧统领说话不好使吗?” 便有一净军摸不清底细,谨慎道,“你若饿得紧,角门进去左转,过了夹道,饭堂里应有剩的馒头。” 唐恬无语,“我就在此间乱走?” 那净军哈哈大笑,“难道怕你冲撞中台?放心,内院远着呢,此处是外院,除了值夜的,没有旁人。你遇上他们,恭敬些,一个馒头的事儿,不会与你计较。” 唐恬饿得发昏,顾不了许多,依言去寻,出了夹道隐约见一带院墙灯火通明,心下大喜,寻摸进去果然有馒头,便拿了一个啃着出来—— “什么人?” 唐恬一惊抬头。灯影之中,槐树之下,隐约一个人影,正坐在井沿边上,姿势悠哉,倒似漫步到此随意歇脚的样子—— “梁上君子?” 唐恬大觉受辱,然而馒头已在嘴里,辩无可辩,厚着脸皮道,“吃饭不能算偷,一个馒头的事,能算偷吗?” 树影下一声轻笑。 唐恬毕竟理亏,好声好气道,“哥哥值夜到此吗?着实饿得紧,休要同我计较,明日天香阁请哥哥吃肉?” 那人歪着头上下打量她,“北禁卫?打也挨过了,人也都散了,滞留此间作甚?” 唐恬越发没脸,索性破罐子破摔,凑过去大马金刀往井沿边一坐,馒头一掰两半,“哥哥也吃一口?” 那人迅速往旁边挪出一尺,“我怎会吃这种东西?” 唐恬半个馒头落肚,渐渐缓过神,满足地一声叹息,“再没有比热馒头更好的东西了。” 那人一整衣襟,“入室偷窃良人财物,责杖三十,双倍偿还,你可早作准备。” 唐恬胸闷,好言相劝道,“中台有言,安事府酒饭管够,我才拿了一个馒头,很替中台省银子。” 那人斜眼看她,“中台?哪个中台?” 灯影中一双眼睛幽深清透,浑似雪山之巅一汪冷泉——极佳的相貌,只可惜过于苍白了些。 “自是中书阁池中台。”唐恬琢磨眼前人虽然看着很是年轻,却绝非少年模样,便自报家门,“北禁卫唐田。这位哥哥在安事府供职?敢问名姓?” 那人倒笑起来,“你不认识我?” 唐恬奇道,“自然不识。” “名秀……我姓裴。” 中京城里,姓裴,必定出身贵胄,却不知何故入安事府做了净军?唐恬心下惋惜,将剩的半个馒头塞入袖中,“裴哥哥如何深夜在此?” 裴秀不答,指指她袖子,“装袖里做甚?” “带回家接着吃。” 裴秀闻言,默默出神。 其时夜凉如水,唐恬满身伤病,感觉脊背如被被鬼手触碰,冷得邪门,不由自主打了个寒噤。 裴秀瞟她一眼,“北禁卫都散了,你也回去吧。” “你以为我不想回去?”唐恬缩作一团,没好气道,“中台不发话,我敢走出安事府吗?” “倒是老实,”裴秀两手撑着井沿慢慢站起,“哪有闲工夫管你的闲事?” “你……你这就走了?” 裴秀不回头,只摆一摆手。 唐恬目送裴秀背影离开,他右腿仿佛有伤,一步一步走得极慢,更兼身形瘦长,月色下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凄凉况味。 第6章 请客这次不算,酒饭仍旧欠着。…… 唐恬好歹填了肚子,索性到屋内,偎着火膛打瞌睡。一觉醒来仍旧夜色深重,溜达回校场,守门净军远远看见她,大声招呼,“你可以回去啦。” 唐恬大喜,“果真?” 两边净军合力拉开沉甸甸的大铜门,笑道,“骑尉若舍不得,再留一日?” 唐恬伶仃一个哆嗦,也等不到大门洞开,直接从门缝里钻了出去,“再见了。” 再也不见。 出了安事府便是东御街,正是中京城里最繁华的地段。此时夜色犹浓,满街不见一个行人。唐恬琢磨一回,便一路往御街旁巷子里去。 刚到街口,便见值夜时常去的汤铺子挑着暖色灯笼,夜色中烟火袅袅,居然已有客人坐着喝汤。 唐恬上前,一掀衣摆坐了,颓然往桌上一趴,“胡伯快弄碗热汤给我。” 摊主胡伯五十余岁,提着大汤壶上前招呼,“阿田今日又值夜——天老爷,你这是怎的了?” 唐恬嘻嘻笑道,“时运不济,遇上劫道的,挨了好一顿打。” “什么人敢在这中京城里劫道?还敢劫官军?”胡伯将信将疑,然而唐恬这一身衣服血呼啦的,却作不得假,“你伤成这样还逛什么?还不快回去寻大夫看看?” 唐恬道,“半夜三更的,我这模样回去,别把素姐姐吓出个好歹……倒不如等天亮,去衙里收拾一下再回。” 胡伯哀声叹气,冲一碗热滚滚的胡辣汤递给她,又出主意道,“那边好大一座官衙,阿田不若速去报官捉拿歹人!” 官衙?那不是安事府吗? 唐恬凑到碗边喝汤,入口滚热,满口鲜香,顿觉整个人活过来一多半,笑道,“好汤,照老样再来些吃食——有几条命敢去安事府报官?难道嫌活得太长久——”眼角余光看见一个人,差点咬了舌头,“裴——” 隔案坐着的,不是裴秀却又是谁? 裴秀坐着喝汤,身姿笔挺,一举一动规整秀致,乍一看不像在简陋的汤铺子里,倒如独坐明堂一般。 胡伯已经用小竹筐子装了剪成小段的油条,拿过来放在唐恬案上。 “放——放那边。”唐恬不知裴秀耳力如何听到多少,着实忐忑,拾掇了碗碟,又将吃食尽数挪去裴秀桌上,挨着他坐下,“裴哥哥这么早?” “那边有桌。” 唐恬厚颜道,“你我同坐,才好说话。” 裴秀丝毫不客气,“坐远些。” “哦。”唐恬讪讪的,将杌子挪出一尺,随手将桌上挨着裴秀的一只粗瓷大阿福挪开。 裴秀侧首,冷冰冰道,“谁许你碰?” 唐恬愣了一下才明白他说的是大阿福,忙挪回来,小声解释,“我怕碍手。”把油条推到裴秀面前,“裴哥哥吃这个。” “谁是你哥哥?” 一会儿不见,这位倒不怎么好说话了。唐恬一滞,“裴大人……吃这个?” 裴秀眼皮也不曾抬一下,“我怎会吃这种东西?” 唐恬暗道您现如今吃的好像也不比油条高端大气上档次多少——此时只想把裴秀哄好,殷勤道,“今日早饭我请?” 裴秀哼一声,“昨夜天香阁,不足半日,就变作汤铺档头?” 唐恬昨夜信口开河,早忘得精光,天香阁她那点薪俸如何请得起?搪塞道,“地方不重要,要紧的是心意。汤铺子是简陋了些,不若大人晚间出来,咱们洗砚河喝几杯?” 裴秀“哐”一声将匙一掷,“公然邀约洗砚河,看来昨日一顿鞭子该好生打完。” 唐恬连连摆手,“不不不是。家中在洗砚河边经营面铺档头,挣些零花贴补家用,请大人去那里,原是想……多少省些银两,绝无聚众取乐之意。” “面铺档头?天香阁?” 唐恬掩面,“待以后兄弟发达了,天香阁连摆三日也不是不使得,现如今就——”打五指缝里看过去,裴秀重又拾了匙喝汤,粗瓷碗里寡淡一碗白粥——胡伯汤铺她是常客,素来以鲜香麻辣闻名,居然有这么一款平平无奇的粥品? 唐恬谨慎道,“那晚间喝酒——” “今日要去鸾台,晚间未必回得来。” 鸾台掌天下官员私档,难道今日众人留在安事府的悔过书这么快便要东窗事发?唐恬心念电转,踌躇要不要打听一二。 裴秀瞟她一眼,“有话说话,你那是甚么脸?” 唐恬道,“大人可知前回休沐,洗砚河出了何事?安事府为何突然清查南北禁卫和虎贲营?” “何事你们自己不知?”裴秀道,“朝廷命官不得私入烟花之地,不得聚众取乐,典律写得清楚明白。” 我朝官员混迹烟花之地久成风气,高夫子钟情妓子,一首情诗写得缠绵悱恻,流传天下,还被召至御前侍奉,你这会儿装得一本正经有意思?唐恬不敢回嘴,默默腹诽,默默撕油条吃。 胡伯又捧一碟水煎饺子过来,色泽金黄,香气扑鼻。又递一只纸包,“老三件都齐了,给你装上?” 唐恬看裴秀正经危坐的模样,想来不感兴趣,便也不去自取其辱,向胡伯点头,“多谢。” 胡伯包好了拿过来,笑道,“你们姐弟着实感情好,有点吃的总想着她。” 裴秀手上一顿。 唐恬难免尴尬,小声解释,“我与姐姐自幼一处长大,情分不同。” 裴秀伸指戳了戳桌上的大阿福。 那大阿福粗瓷烧制,是个白胖的双鬟女娃,穿一身红花布袄,浓眉大眼,十分喜庆,只是时日长久,釉色多有剥落,看着着实有点凄惶。 唐恬偷眼看他,委实琢磨不透一个大阿福有甚么乐趣,值得这哥哥把玩老半天。 忽听脚步杂沓,二人循声抬头,御街尽头一支四人小队簇拥一乘青皮小轿过来。 唐恬一看来人装束便觉浑身都疼—— 又是安事府。 一队人在汤铺档头驻足,当先一人过来,停在裴秀面前默默行礼。 裴秀一手握着大阿福,另一手扶着桌案慢慢站起来,将大阿福递在那人手中,俯身上轿。 一群人簇拥着小轿往安事府方向去。领头那人却掉转头往汤铺子过来。唐恬忙忙站起,“有何吩咐?” 来人冷冰冰一张脸,白晃晃一身遁兽服,亮闪闪一把错时刀,忽然往腰间取一块碎银,重重地顿在案上,生硬道,“饭钱。”又瞟一眼唐恬,“包括你的。” 唐恬目瞪口呆。 来人满脸不情愿,却仍旧站姿笔挺,目不斜视转述,“这次不算,酒饭仍旧欠着。” 一群人消失在御街尽头,唐恬才略略回过神,向胡伯打听,“这位什么来头?” “不知。”胡伯喜滋滋地收了银子,想了想宽慰她,“应不是甚么大人物。” 唐恬大喜,“何以见得?” “哪家贵人来我这铺子吃饭?”胡伯笑道,“这位是我这儿常客,且总是半夜三更,贵人们如何有这空闲?” 唐恬一听有理,拾掇了打包的吃食,先往北禁卫走了一转,跟早班的兄弟借了衣裳换了,才往家中去。 一掀帘子便见素娘坐在床边发呆,肿着一张脸,眼睛红通通的,倒把唐恬唬一跳,“姐姐怎么啦?” 素娘一见她,如获至宝,“阿恬!” 唐恬把纸包儿递过去,“姐姐爱吃的煎饺儿,只怕有点凉了,煎一煎再吃。” 素娘随手扔在案上,拉她坐下,从头到脚细细摩梭,“可曾受伤?” 唐恬深知躲不过,含糊道,“昨日被那混小子打的鞭子疼得紧,姐姐帮我上些药。” 素娘连声答应,取了药匣子过来,解开衣襟慢慢上药,口中道,“吴封昨夜过来,说都回来了,只你一个人被留在安事府,吓得我一夜不曾睡……怎的又挨了这些鞭子?在安事府还受了什么委屈?快告诉我!” 唐恬一五一十说了夜间事,想了想才问,“姐姐以为,裴秀我请是不请?” “你都与人家说了,自是要请。旁的不说,早饭钱不该还给人家?” “非是银钱事,”唐恬踌躇,“实是不想再与安事府有甚来往。” “你这一身可够腌臜的,脱下来我拿去洗。”素娘往柜子里取干净衣裳,劝道,“虽是如此,也不好得罪人家,你往安事府门房处递个帖,来不来的,看他。” “往门房处递帖,裴秀能看到?” 素娘合上柜门,“他一个门房管事,如何看不到?” 唐恬奇道,“怎知他是门房管事?” “他半夜三更在外院游走,又时时半夜吃饭,不是值夜的能是甚么?行走有轿来接,许是门房上管事头领之类的。” 唐恬皱眉,“值夜管事有这么大排场?” “换了衣裳,好好睡一觉。”素娘把衣裳放炕上,“有个小轿儿来接便是大排场?要依我看,那甚么劳什子安事府,随便一个小头领排场都不小。” 唐恬虽觉裴秀的举止气度着实不像个值夜的,然而素娘说的又着实有理,“我这便写个帖子。” 一时写了帖子,素娘收了,“我去送帖子,另去卫中寻些好伤药,你脸上的伤需得好生养着,留了瘢以后如何嫁人?” 说着一掀帘子去了。 唐恬伤病交加,困倦已极,倒下便入了黑甜乡。好一时乱梦颠倒,再睁眼暮色夕沉,却有一人立在炕前。唐恬一把握住枕下匕首,“什么人?” 第7章 浮雪膏哪一日被下油锅炸了也未可知。…… “我都来了半个时辰了,你此时拿刀不嫌晚些?” “萧都统?”唐恬一骨碌坐起来,想起未曾束胸,又忙躺倒,把棉被扯到脖颈处遮了,“你怎么来了?” 萧令低头打量她一时,退后一步往案边坐下,“小唐骑尉好睡啊。” 唐恬被他看得心虚,越发严密地裹紧棉被,“萧都统何事前来?” “萧冲打的?” 唐恬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问的是脸上的鞭伤,不阴不阳道,“小伤,谁叫我冲撞了小萧都统呢。” 萧令一提茶壶,轻飘飘,向唐恬道,“小唐骑尉也赏口水喝?” 唐恬哪里敢动弹?木着脸道,“萧都统原谅些,病着,虚得厉害,下不得炕。” 萧令“哦”了一声,也就作罢。 唐恬等了半日,见萧令却只是枯坐不语,暗示道,“萧都统从北禁卫来?” 萧令面露不解。 “今日池中台往卫中视事,大将军早早吩咐我等好生操练,好叫中台看着欢喜,只可惜我这身子不争气,偏偏今日挨打……今日病倒——” “中台今日在鸾台。” 没去北禁卫?唐恬再接再厉,“萧都统不用随侍在侧?” “那边有萧冲在。” 所以这哥们今日轮休?难怪有空在她家里。 两个人相顾无言,萧令往袖中摸出一只瓷瓶,“这个给你。” “甚么?” “浮雪膏。昨日本要给你,你倒先跑了。” 伤药圣品浮雪膏?唐恬摆手,“多谢萧都统好意,小伤而已,伤药北禁卫多的是。”老子活得不耐烦了才敢拿安事府的东西? 萧令一指她面上,“萧冲的鞭子是圣皇御赐的竞日鞭,没有浮雪膏,瘢痕终身不消,怎么你要带着这么个印子过完下半辈子?” 唐恬一时踌躇。 萧令又道,“身有残疾终身不得入朝面君,面有残疾更加没指望,你若打算就在北禁卫打个杂,留着瘢痕也使得。” “竞日鞭这么厉害,圣皇——”居然赐给萧冲这种一点就炸的活炮仗,就不怕被他打残满朝文武,无人干活? 萧令仿佛看出她想什么,“竞日鞭圣皇赐给中台,中台给了萧冲,萧冲脾气火爆,心地却不坏。” 唐恬不予置评。 萧令放下浮雪膏便往外走,走到门口道,“既有伤,好好养着勿要出门。” 唐恬心中一动,“可是出了什么事?” “尔等前日洗砚河取乐,也不知是哪个胆大包天的恃酒冲撞贵人,圣皇大怒,命安事府彻查,你一顿鞭子都挨了,不长些教训么?” 恃醉冲撞贵人? 冲撞贵人? 贵人? 唐恬心下冰凉,连萧令何时走的都不知道。难道当真倒霉至此,那日被被她上下其手的,原来是何方显贵吗? 当日她中了醉春散稀里糊涂,那白衣小哥却是清醒的,必然看清她面貌,此番大费周章找人不可能找不到,自己往安事府走了一回仍旧安然在家,想必寻的不是自己—— 另有旁的倒霉鬼。 唐恬想明白这一层,放下心来,方觉背心已经湿透,下炕换身衣裳,刚站起来,门帘一掀有人进来—— 唐恬背转身,迅速扯一件外袍裹了,“萧都统又有何事?” “哪个萧都统?” 竟是刘准。 唐恬按着脾气忍耐道,“校尉随意入我内室,是不是不大合适啊?” 刘准从头到脚细细打量她一遍,哈哈大笑,“入宅探望下属不违军规吧?” 唐恬心下打鼓,“校尉哪里话?” 刘准大马金刀案边一坐,伸手往怀中摸出一只瓷瓶,正待递过去,一眼看见案上的东西,“浮雪膏?” 唐恬一滞。 “谁拿来的?萧都统?” 唐恬敷衍道,“哪里有萧都统,校尉听错啦。” 刘准盯着她看了一时,点头道,“想你不至于犯傻。”把瓷瓶推过去,“我跟大将军求了半日要来的浮雪膏,你用这个涂抹,别留下瘢痕。” “犯傻?什么意思?” “我寻思着,你便是想寻个靠山,应也不至于寻萧令那个阉人吧,阉人心狠手辣,喜怒不定,哪一日被下油锅炸了也未可知。” 传闻宫中大阉秦淮起油锅生炸活人,三月之内,无人敢在宫中高声说话。 唐恬大大皱眉。 刘准道,“那日你我挨打,我安排了衙中事,本想送你回去,却见萧令与你一处,今日——”他看一眼桌上另一只瓷瓶子,“这东西也是萧令送来的吧?” 唐恬矢口否认,“不是。校尉背后议论,倒不怕安事府听见?” “此间只你我二人,我怕什么?”刘准一提茶壶,空荡荡,便去炉边烧水,“你入北禁卫,快一年了?” 唐恬吃不准这厮用意,“差不多。” 刘准蹲在炉边,直勾勾地盯着她,“没有什么话要与我说?” “有,校尉您该回了。”唐恬正色道,“池中台早前明令今日到卫中视事,便是此时不至,午后来了又当如何?校尉还是回卫中坐等比较放心。” “你闲坐家中,怎知中台没来?”刘准语气转冷,“还敢说刚才来的不是萧令?” 唐恬一滞,老起面皮不说话。 刘准站起来,走到唐恬面前顿住,俯下身,向她伸出一只手。唐恬匆忙躲避,刘准一掌扣在唐恬脑后,“咱们猫捉耗子的乐子玩得也太久了——” 唐恬被他按得动弹不得,“不知校尉什么意思。” 刘准一字一顿道,“你说你要娶亲,来,说说看,你拿什么娶亲?” 唐恬瞬时失语。 “你坦诚些,有小爷我在,旁人奈何不得你,若你不识抬举——” 这厮知道了什么?唐恬脑中转了十七八种猜测,却没有一个是吉祥的。 “你二人做甚?” 二人同时回头,刘准吃一惊,“萧令?”松开唐恬。 唐恬站直,匆匆退开三步。 萧令一整束袖,“不才刚好大你三级,萧令这两个字也是你叫得的?” 刘准躬身行礼,“萧都统,恕下官无状。” “滚。” 刘准腮帮子一紧,“是。” 唐恬与刘准目光一触,木着脸不言不语。直等着院中门响,才道,“多谢萧都统。” 萧令眨眨眼,“何事相谢?” 方才的事唐恬哪里有脸说,“萧都统怎么回来了?” “遇到你家里小娘子送信过去。”萧令从怀中摸出一份纸折子,“有事传口信,府中每日折子无数,连门房都过不了。” 唐恬看清那正是自己给裴秀写的帖子,大感尴尬,“知道啦。” 萧令把纸折子放在桌上,“放心,不曾打开,有什么事与我说一样的。” 唐恬哪里还敢多说,连连摆手,“没事,没事。” “那我走了?” 唐恬呆立原地,眼看着萧令走到门口,一个冲动无法按捺,“萧都统!” 萧令止步。 唐恬心中天人交战,最终只道,“慢走。” 萧令默默看了她一时,从袖中取出一枚圆溜溜的印章,托在掌中,“若有事,去安事府寻我。” 唐恬不动。 萧令将印章放在案上。 唐恬僵立半日,跌坐椅内掩面无语,疯了,方才居然想求萧令帮忙——刘准固然难缠,求助安事府岂非饮鸩止渴? 一时素娘回来,看她躺在椅上生无所恋的模样,“怎么了?” 唐恬心中千言万语,只憋出一句,“明日抱只狗回来。这屋子快成茶馆了,想来便来,想走便走。” 第二日素娘果然抱了只狗回来。唐恬正在对镜换药,听见汪汪声掀帘出去,疑惑道,“这玩艺儿能看家护院?” 巴掌大一只奶狗,乌溜溜一对眼睛,伸着舌头打哈哈。 素娘爱不释手抚摸狗头,“人家还小嘛,养一年两载,如何不能看家护院?” 一年两载,都该卷铺盖回岛上了。 “阿恬,给它起个名字吧?” 唐恬与狗对视一时,不知怎的就想起裴秀那个喜庆的大阿福,“阿福。” 素娘抱起阿福,“好阿福,走,跟姐姐做饭去。” “不做啦。”唐恬道,“今日随姐姐去档子上帮忙,晚饭档子里吃。”好歹把面铺档头经营好了,若果然在北禁卫混不下去,总还能在中京城里立足。 二人一狗便往洗砚河来。他家的档头白日里赁给人家卖糕饼,晚间便卖汤面,素娘在岛上时汤面便人人称道,故尔档头虽小,生意却好。 这一日却委实好到出奇,俱是生面孔,个个年纪轻轻,一边吃面一边窃窃私语悄悄指点,唐恬心下着实忐忑,然而客人来了不能拒之门外—— 只能生生捱着。 直忙到亥时,洗砚河两畔灯火渐暗,路上已无行人。素娘把阿福从竹筐子里放出来,塞到唐恬怀里,倒一碗牛乳,“看着阿福,我去与你煮碗面。” 唐恬看狗子吧嗒吧嗒舔奶喝,摸摸狗头,“狗子,你活得比我滋润。” 一道明光直射过来,唐恬抬手遮挡,指缝中见一人自光源处过来,两幅流云大袖随风鼓动—— 唐恬被晃得眼瞎,掩面打发道,“打烊了,别家吃吧。” 外间明光骤熄,暗影中隐约看见两个人向这边恭恭敬敬一揖到地,又躬身后退。 来人一拂衣袖,拣了一副空桌案坐下,“打烊了不是正好请客?” 唐恬站起来,“裴……大人?” 裴秀将手中一物放在案上,却是那只大阿福,憨态可掬笑咪咪。 第8章 阿福他手里拿的也是竞日鞭。…… “来吃面。”素娘托着两碗热腾腾的汤面出来,看见有外人在便道,“咱们打烊——” “素姐姐。”唐恬急忙打断。 裴秀盯着素娘,“这便是你姐姐?” “是……”唐恬心中警铃大作,忙道,“夜了,素姐姐带阿福先回,铺子里有我。” 裴秀了然一笑,直等到素娘抱着阿福出去才道,“果然挺照顾你姐姐。” 唐恬尴尬陪笑。 裴秀变脸好似翻书,“我一来便打发你姐姐走,怎么,我能吃人?” “大人说哪里话?”唐恬果断拉开这个危险的话题,“大人特意过来?又或是路过?” 裴秀道,“来店里的客人你都要打听?” 不是没话找话想跟您老人家闲聊?唐恬竟无语凝噎,“裴大人乃安事府贵客,难免多问。” “哦?”裴秀语出惊人,“我府里今日往你这来的没有一百也有八十,此时才问,不嫌晚些?” 一整天生意兴隆门庭若市,竟是安事府的人?唐恬瑟瑟发抖,“贵府何故如此?” “你不知?” “不知。” 裴秀冷笑,“蠢材。” 唐恬搜肠刮肚寻思何处得罪了安事府,为难道,“未知何处冒犯贵府——” 裴秀渐渐不耐烦,“问萧令去。” 问萧令?为什么要问萧令?唐恬决定不再纠缠,自去厨下捧出一坛酒,“昨日才起出来的桃花酒,大人尝一尝?” 裴秀不置可否,唐恬自作主张倒出一碗,“大人尝了,保管三碗都不够。” 裴秀一挽衣袖,二指往碗边一扣,清泠泠一声瓷响,“你叫我拿这种东西饮酒?” 唐恬单手持碗一仰而尽,“大碗饮酒多好啊——”仍旧依了裴秀,另外取细瓷长颈壶并两只酒盅,酙满了推到他面前。 裴秀不动弹,“有酒焉能无菜?”瞟一眼那两碗面,“你把你姐姐打发走,叫我用甚下酒?” “不是还有我吗?”唐恬心底里骂这厮事多,口里却极老实,“大人莫小看,我也能做两个菜。”回到厨下四下里转一圈,入目处各种菜蔬都十分棘手,便打算弄个有把握的。 兀自忙得热火朝天,却听裴秀道,“所言非虚,还真是两个菜。” 唐恬看一眼立在门边看热闹的裴秀,又看一眼灶上的炸花生米和糖渍番茄,连忙指一指锅子,“还有一个。” 裴秀稍一探头,“炒鸡蛋?” “是……简陋了点……”唐恬把鸡蛋盛在盘子里,“我再去隔壁买几个菜?” “半夜三更,哪里还有饭卖?”裴秀道,“端出去吧。” 唐恬大喜,一手托一个盘子往外走,还没走出两步,耳听外间“哐当”一片碎响,她心下一沉,疾步出去,顿时眼前一黑—— 裴秀的大阿福躺在地上,碎得一地鸡毛。 她的看门狗子阿福在桌案上吐着舌头转圈撒欢,案边站着素娘。素娘看他二人出来,结巴道,“我……回来看看有什么要帮忙的。这个……东西打碎了。也不值什么,我明日去买一个赔——” 裴秀目中戾色乍现。 唐恬抢在他发作前挡在素娘身前,狗急跳墙信口开河,“我能做一个一样的!” 裴秀大感意外,“一样?” “是!”唐恬无路可退,只能硬顶着,“本当原样修补,只是——”又看一眼满地碎瓷渣子,“着实无能为力,可我记得她的样子,五日之内,定还大人一个一模一样的。” 裴秀凝目看她,忽尔唇角一掀,“好啊,我等着。”一字一顿,“记得一模一样。” “一模一样。” 裴秀冷笑,拂袖便走。他一走出档头,巷子里便有两个人躬身迎上。一盏灯腾地亮起,在前引路,把洗砚河照得白昼也似—— 一路簇拥而去。 素娘目瞪口呆,“这……这什么灯这么亮?” 唐恬想了想,“听闻宫中秘制百明灯,取南海莹珠贝为罩,内燃明火,夜间点起有如白昼……多半便是这个东西。” “这人是谁?” 唐恬凝立一时,叹气,“安事府门房管事。” 一群人簇拥着消失在街口,洗砚河重归暗寂。此时夜风清凉万籁俱寂,若非遍地大阿福残尸,几疑方才不过一场空梦。 唐恬回到家,通宵研究大阿福烧制工艺,初初有些眉目时天光已是大亮,到了北禁卫当值的日子。左右伸头缩头都是一刀,便穿戴齐整到卫中应卯。 刚到门上,便与刘准遇个对头。 刘准看见她,“圣皇今日出发郊祭,北禁卫奉命后方护卫,大队已在外间,既来了,跟上吧!” 唐恬暗道一声晦气,若晚半刻过来,便可家里蹲数日,不必同刘准领这差事——叹一口气随队上马,往御街宫门守备。 从天光未亮一直等到快要近午,御街东门才开了一角,一名锦衣内监出来,三记响鞭打过,拖长嗓音叫道,“御——驾——到——” 北禁卫诸人早等得惫懒,闻言俱各精神一振。一刻钟后御街朱红正门缓缓打开,马队开路,马上人各各雪白银甲,腰佩弯刀—— 安事府净军。 唐恬心中一动,不知裴秀可在其中? 此时安事府诸人出尽,御辇紧随其后缓缓驶出,待得御辇后队过尽,裴简之喝命,“北禁卫听令,御驾后方护卫!” 北禁卫自裴简之以下,打马跟随,持刀侍从。 一路车马辘辘,直出了中京城门。裴简之笑道,“出城可松泛些了。” 唐恬莞尔,城内需彰显天威浩荡,一个个绷得笔直,出了城荒郊野外,端着天威隆重的模样也没有观众了。 副将裴景春奇道,“萧令和萧冲都来了,如何不见池中台?” “中台自然随驾。”裴简之道,“与圣皇同辇。” 裴景春双唇一动—— “劝你少言。”裴简之瞟他一眼,“中台圣眷隆重,正是我等楷模。” 裴景春憋得满面通红,好半日才憋出一个字,“是。”直憋到裴大将军奉召侍驾离开,才恨恨骂一句,“不成体统。” 刘准随侍在后,一头雾水,“将军,卑职如何不成体统?” “滚。”裴景春骂一句,“你什么东西,也配我骂?”打马便走。 刘准满面茫然。 吴封积极向上官解惑,“将军确然不曾骂您。”看刘准仍旧不解,压低嗓音,悄声道,“中台出入皆与圣皇同辇,校尉可觉怪异?” 刘准奇道,“中台圣眷隆重,有何怪异?我若能得圣皇恩赐同辇,必是祖坟冒了青烟。” 吴封一到八卦时间便精神奕奕,“校尉细想,先皇在时郊祭可都是与当今太后同乘御辇——” 刘准大吃一惊,“圣皇王君不曾随驾,你的意思是圣皇与中台——” 吴封唬得面如土色,一把捂住刘准大嘴巴,“校尉!祖宗你小点声。” “却也未必。”这等八卦唐恬早已听得耳中生茧,目不斜视打马朝前,“新年巡游令狐副院正与圣皇同辇,去年中元东方夫子与圣皇同辇,吴封,你可与校尉说说又是为何?” “东方夫子他老人家德高望重,没什么好说的,那令狐院正……” 吴封越发悄声,“见过的人都说生得与中台有三分相似呢。” 刘准目瞪口呆,再看吴封便添了几分敬佩。 “校尉且细琢磨,令狐院正连个秀才也不曾考上,却能在宣政院领个副院正的闲职,难道他果真懂得如何宣教天下?” “吴封,你这厮不看看这里甚么地方?要作死别连累我等!”唐恬翻一个白眼,打马跑远些。 天近黑时到了燕郊御苑,北禁卫仍旧外间站桩,直待御驾安置停当,才在御苑外围分派了住处,定了巡夜排班。 唐恬看着刘准领了日间差事,忙主动请缨,抢下夜间的活计。早早歇了,丑时出门巡夜。 唐恬与吴封一个小队,巡查御苑后山。 吴封啃着棒骨,“人人都抢内苑眼前差事,你倒别致,抢着来后山。” “若不来后山,你当着差还能吃着肉?”唐恬随手折一根柳条,“咱们要在燕郊呆多久?” “短不了。”吴封道,“郊祭不过是个幌子,燕郊暮春景色天下一绝,圣皇来此赏景才是真。” 唐恬道,“你早晚死在你这张嘴上。”难免发愁,若久久不归,五日后不能把大阿福还给裴秀,那厮会不会掀了自家面铺子? 静夜里一个声音平地一声惊雷,“你又以为你是个什么东西?”长鞭破空,不知抽在了什么人身上。 唐恬掷了手中柳条,“什么人?” 黑暗中诡异地寂静下来,只听草木窸窣之声。 唐恬二人对视一眼,齐齐抽出佩刀,缓步逼近。吴封提一口气高声道,“北禁卫巡夜,什么人在那里?出来!” 树影中一人疾步出来,一身家常白衫,宽袍缓带,头发也松松散着,手中挽一卷黑漆漆的鞭子,看见唐恬二人,开口便骂,“还不滚?” 吴封立时便要发作,唐恬一扯他衣袖,默默退开一个身位。 少年拂袖而去。 吴封怒道,“你为何——” 唐恬做了个悄声的手势,附耳过去,“他手里拿的也是竞日鞭。” “就是萧冲那个?” 唐恬点头,侧耳倾听,隐约窸窣之声。她想了想,点亮火把往树影深处探照过去—— 一人倚树而坐,动弹不得的模样。 “裴秀?” 第9章 你一个女人你一个女人,混在北禁卫中…… 裴秀闻声抬头。他这么一动,唐恬看清他面上鲜红一道鞭印,脱口道,“你受伤了?” 裴秀仿佛晕眩,凝目一时才看清面前人,“是你?”又皱眉,“灭了火把。” “哦,是。”唐恬依言灭了火,借一点星光摸索上前,往他身边蹲下。夏日衣衫单薄,透出血渍清晰,清楚瞧见这一鞭着实凶狠,鞭痕自右边面颊隔过脖颈,一直拉到左胸。 裴秀靠在树上,闭着眼睛只是喘气。 唐恬只觉手足无措,半日灵醒,“送你回去。”伸一只手扶在裴秀腋下,又使唤吴封,“过来帮忙。” 吴封奇道,“你认识此人?” 唐恬估摸着吴封要知道裴秀净军身份必然不肯帮忙,含糊道,“京中同袍。” “兄弟在南禁卫还是虎贲营?”吴封收回佩刀上前相扶。 裴秀忽然睁眼,抬手阻挡,“我不与生人碰触。” 唐恬浑似被开水烫了手,尴尬收回。 “这位兄弟好大派头,”吴封下不了台,便骂唐恬,“他说什么你没听见?走!” 唐恬尚欠着裴秀一笔债,又如何敢走?摆手道,“你要走便走,回去悄声,勿与人多言。” 吴封翻一个白眼,“唐骑尉如今出息了,老子凭什么听你的?” 裴秀道,“劝你惜命。” 吴封愣住,“你什么意思?” “今日事若有第四个人知晓。”裴秀淡道,“你必不得活命。” 吴封立时跳脚,一指唐恬,“要是他说出去呢?” “那便是你运气不好。”裴秀加重语气,“若有第四人知晓,你——必不得活命,够不够清楚?” 唐恬赶在吴封气疯之前插口,“吴哥哥先回,点卯时帮我应一声。” “回去再拾掇你!”吴封撂下狠话,转身便走。 唐恬叹气,“贵府个个都是气人小能手。” 裴秀气力用尽一般,越发喘得厉害,“你……说谁?” “没说谁,先回去吧。”唐恬刚要伸手,又讷讷收回,“你能走不能?” “当然不能,能走我还在此间闲话?”裴秀道,“还不快过来扶我!” 唐恬欠了债难免脾气好,忍辱负重扶他站起,挪动不过三步,渐觉怪异,止步道,“你腿上有伤?” 裴秀身子一僵,“如何?” 唐恬看一眼他满头淋漓的冷汗,“你在此间等我,我去寻个轿来。”话音未落臂间一紧,低头便见裴秀一只手死死扣在那里,“怎么?” “休去。”裴秀摇头,“今夜事不能叫旁人知晓。” 安事府掌宫中秘辛,不可与人言事数不胜数——唐恬心下了然,扶着裴秀又走一程,出得后山口时,感觉掌下裴秀薄薄的外衫皆被汗水浸透。 “裴……大人。”唐恬道,“北禁卫下处就在山口,我独自一人住,你若不嫌弃——” “好。” 唐恬抱着必然被拒的打算提议,再想不到他居然答应,反倒骑虎难下。万幸夜深人静,一路行来还算隐秘。 两个人艰难回到唐恬宿舍,唐恬扶裴秀榻上躺下。早前行李堆在一处还不曾拾掇,好半日找出浮雪膏,回头见裴秀双目紧闭,面露痛苦之色,忍不住道,“大人,我去请医官来?” 裴秀黑发的头一动,久久凝在眉尖的汗珠越过墨黑的眼睫重重滴落,仿如清泪。他本能闭目,抬手便去擦拭眼睛。 唐恬看他满手泥尘,连忙伸手隔开,“等一下。”袖里扯出一条绢子,帮他拭去满面冷汗,“好了。” 裴秀睁眼,目光清透,似夜色清冷。 唐恬泠泠一个寒噤,“大人?” “不必。”裴秀久久才道,“药留下,你出去。” 唐恬走到门口回头,便见裴秀撑着床沿艰难坐起,只一动弹又是冷汗淋淋。她难免迟疑,“大人不用医官,可需我往安事府通传?” 裴秀抬头,忽尔破颜一笑,“不必。” 唐恬自打认识这一位,一直知道此人虽然苍白漂亮,却冷漠阴郁,更兼阴晴不定,偶尔面露笑意,着实也看不出半分欢喜,只觉拒人千里—— 眼前这一笑,却如拨云见日,明珠破海,光芒夺目,不可直视。 唐恬心口如受重击,莫名便觉耳际烫得灼人,勉强镇定道,“那……我去——” 裴秀瞬间翻脸,“快走,不要再回来!” 幻觉,肯定是幻觉,这个人怎么可能对她笑? 唐恬关上门,立在原地思索去处,却听院门处有人大声呼唤,“唐田!” 又是阴魂不散的刘准。 唐恬下意识回头,万幸裴秀在内室,院中倒看不出内室有人—— 脚步声渐近。刘准道,“还没下值,你怎么回来了?” 唐恬这才看清刘准身后还跟着吴封,猜测这厮必是跑到刘准面前告了自己黑状,“属下巡游后山时腹痛难忍,回来寻药吃。” 刘准疑惑,“吴封说你头痛?” 唐恬便知吴封被裴秀震慑,果然不敢说出去,面不改色撒谎,“想是吴哥哥听岔,校尉宽心,无大碍。” 刘准向吴封道,“去医官处寻些药来给阿田。” “我?”吴封满脸不可思议,“我去给他寻药?” “难道还有别人?”刘准一脚过去,“还不快去!” 吴封恶狠狠地剜一眼唐恬,气冲冲走了。 唐恬匆忙阻拦,“别去,我不用——” “让他去。”刘准一把拉住她。 唐恬十分谨慎地从刘准手中扯回衣袖,“夜了,校尉早点歇了吧。” 刘准听若不闻,默立一时,“今晚月色不错。” “啊?”唐恬揉揉耳朵。 刘准搓搓手,“住得还清净吗?” “哦——”怪道自己一个人独门独院,原来是这厮安排的?唐恬绷住一口气,“校尉不必如此。” 刘准一腔热血被她怼回来,立时着恼,“你与萧令眉来眼去时,也跟他说‘不必如此’?” “什么?”唐恬一头雾水。她惦记裴秀仍在内室,急着打发这厮,索性顺毛捋,将这厮速速哄走,“萧令哪有咱们校尉英明神武?谁不知道您京中第一力士,能与您老人家一较高下的,只怕还没生出来。” 刘准满脸黑气瞬时云开雾散。 唐恬还待接着拍马屁,吴封气喘吁吁跑回来,塞两个纸包给唐恬,“小爷亲自给你抓药,不怕折了你小子寿数——哎哎哟!” 竟是被刘准照后脑勺大力拍了一记。 吴封摸头委屈,“校尉——” 刘准又一记拍在吴封脑门上,“没眼色的东西,行了,走吧!” 吴封趁刘准不注意,龇牙咧嘴向唐恬举拳威胁,才恨恨地跟过去。刘准依依不舍嘱咐,“早点睡,明早寻你说话。” 唐恬呆立原地,目送哼哈二将去远,心头白茫茫一片,只余了四个大字—— 留不得了。 北禁卫,留不得了。 长叹一声,转回去敲了敲内室门,隔着门道,“裴大人休息吧。” 裴秀道,“快走!” 唐恬暗骂一声臭脾气,自去厨下寻了些吃食果腹,往柴房稻草上囫囵睡了。 梦中只听人声嘈杂,睁开眼天光微亮,厨下烟雾缭绕,已在备饭了。 唐恬去厨下讨了早饭,托盘装回房。立在门口时心理建设半日,才敲了两下门—— 悄无声息。 唐恬乍着胆子推门入内,扑面一股夏夜凉意,却是窗格洞开,满室空寂,何处有人? 唐恬大大地松了口气,又觉莫名惆怅,餐盘一撂,自己坐下慢慢吃—— “唐田!” 唐恬忍住翻白眼的冲动,权作未闻。 刘准推门而入,“叫你如何不应?” 唐恬皮笑肉不笑,“走神了,校尉这么早?” “晨间要点卯。”刘准上下打量她,“看着倒似无事了,日间随我当值吧。” 唐恬垂死挣扎,“校尉,我是夜间轮值。” “换到日间。”刘准大手一挥,“夜间辛苦,你身子如何受得住?”说着往唐恬对面坐下,歪着头看她,“一夜过去,气色都不怎么好了。” 唐恬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站起躲开。 刘准被她举动激怒,脸色一凝,忽然发笑,“怎么,你还要继续同我玩猫捉耗子的游戏?” “什么意思?” “你问我?”刘准语出惊人,“不如我来问你,你一个女人,混在北禁卫中,想要做甚?” 果然这厮知道了。 刘准站起来,“不揭穿你是小爷我疼你,你莫以为小爷我瞎了——” 一边说一边欺身过来。 唐恬不由自主后退一步,“你别过来。” “为什么不?”刘准一个箭步逼到近前,双臂一扣,牢牢将唐恬抵在壁上,“你不是男人吗?既是大男人,咱们兄弟同袍,正该亲近,如何不能过来?” 唐恬被他裹挟,扑鼻一股子汗骚味,刚吃的早饭直接涌到了喉咙口,“快放开!” 刘准嗤笑,“若不是我,你此时不也与一群大老爷们一个屋里睡,一张桌上吃,又装什么清高?” 刘准气力极大,唐恬双手被他按在墙上动弹不得。她的住处独门独院,外间僻静一条死巷,无人往来—— 刘准肆无忌惮,凑到唐恬耳边腻道,“阿田生得这般眉清目秀,若是男人,岂非暴殄天物,可惜至极?” 第10章 探病中台抱恙。 唐恬道,“刘准,你好歹是北禁校尉,做此行径,羞也不羞?” 刘准大笑,“男欢女爱,人之常情,我有什么好羞?”凑到她颈边深吸一口气,啧啧有声,“好香,用的什么香粉?” 唐恬被这厮腻得汗毛直竖,“你不怕我把今日事告诉大将军?” 刘准反倒贴得更近些,“去啊,到大将军驾前,验明阿田女儿身,我便与大将军求恳,将你许配我,放心,跟了我,必不叫你吃苦受罪。” 唐恬心中长叹—— 留不得了。 刘准感觉唐恬不再挣扎,倒高兴起来,探出一只手,沿唐恬肩际往领口内摸索,“好好从了我,比什么不强?我家中母老虎虽是休不得,也无所谓,我在水秀胡同有一所私宅,三进大院子,你搬到那里——” 一语未毕,双目上插,整个人伏倒墙上,又似一滩烂泥堆在墙脚。 唐恬齿尖一点银光倏忽闪过,下死力踢一脚足下那堆臭肉,骂道,“狗东西,就凭你?”便将刘准麻绳绑结实,破抹布塞口,扔在柜子里锁了。 刚刚收拾妥当,院外有人叫道,“校尉!阿田!点卯时辰到啦!” 唐恬想了想,取下佩刀出去。门外的小校见她一个人出来,“如何只你一人?校尉不是来寻你点卯?” “校尉另有别务走了。”唐恬正色道,“命我等随大队当值。” 小校不疑有他,二人出去与日班守卫会合,随大队往祭天坛去。 唐恬一路走一路琢磨应对之策,刘准不知为何咬死她是个女人,此时已撕破脸,闹开了必然公然验身,自己绝计讨不了便宜。如今摆在面前只有两条路——杀刘准灭口,又或是将这厮绑回岛上。 回岛上路程遥远,难道灭口? 唐恬暗暗琢磨,能否寻个机会找冠军大将军哭诉一番,求他为自己撑腰? 难免看向卫队前方的裴大将军,却见裴简之注目祭台,忽尔面露惊讶,偏转脸向裴景春说了一句话,又摆了摆手。 唐恬离得不算远,辨认口型,说的是“速去打听中台在何处”—— 唐恬心中一动,今日郊祭,池中台并不曾随驾? 北禁卫众人挺胸凸肚在祭坛下侍立,足足一早上过去,郊祭繁琐流程才算走完,便听圣皇道,“众卿连日辛苦,晚间宫内府安排宴席,为众卿拂尘。” 随驾官员伏地谢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唐恬入京一年,这还是头回面见圣皇——明黄冠冕笼罩一名盛年女子,面貌十分姣好,又因久居上位,自带威压,叫人不敢逼视。 圣皇缓步走下祭台,穿过跪伏一地的满朝文武,忽然止步,低头向足边跪着的一个人说了一句什么。那人身着朱红色官服,直起身来,向圣皇仰面微笑—— 唐恬心下剧震,这个人她昨夜刚刚见过,正是气势嚣张鞭打裴秀的少年。 原来是圣皇近臣,难怪连安事府的人都敢打。 圣皇倾身拉少年起来。少年不知说了一句甚么,引得圣皇哈哈大笑,拉了他携手而去。 二人走远,百官次第起身,跟随而去。 裴简之护送圣驾入了御苑,刚跟到内苑门口便被圣皇一句“裴卿辛苦,不用侍驾”给打发出来,大觉气闷。回到北禁卫驻地又见一群人站在院子里吵嚷,更是心烦,“又怎么了?” 众人七嘴八舌,裴简之半日才听明白,“到处找不到刘准校尉。” 裴简之不以为意,“想必是下山逛去了,不成体统,回来叫他来见我!”便在树下散凉,与一众军士闲话。 裴景春进来,往裴简之耳边悄悄说了一句。唐恬仔细辨认口形——中台有恙。 裴简之点头,“怪道不见人影。我还以为——” “将军以为甚么?”裴景春笑起来,“以为令狐小儿已然越过中台,出入明堂?” “胡说八道,圣皇近臣与我甚么相干?”裴简之木着脸作淡泊状,木着脸僵立一时,仍旧忍不住吐槽,“池中台毕竟两榜进士,先皇亲点的状元郎,先皇晚年奸佞当道,是池中台力排众议保服圣皇,功绩可写入功勋阁!如今便是圣宠太过,总也是情有可原,他令狐攸是个什么东西?怎敢与池中台相提并论?” 唐恬此时方知昨夜少年是如今炙手可热的天子宠臣——宣政院副院正令狐攸。然而再是天子宠臣,如今安事府归池中台节制,令狐攸公然殴打安事府的人,池中台怎么想? 难怪裴秀挨了打还死活不肯让人知道。 唐恬暗暗叹一句大家都不容易,正待瞅个空当溜回去拾掇刘准,却听门外步声杂沓,一众侍从簇拥着一名红衣少年扑面而来—— 说曹操,曹操到。 裴简之本来站着,看清来人反倒坐下,吩咐,“倒茶来。” 令狐攸挽着鞭子上前,“裴简之!” “稀客。” 裴简之假笑道,“令狐院正。” “我要去青坡马场,你点了人跟着!” 裴景春果然泡了一壶茶来,裴简之摆手命他对坐,二人提壶对饮。 令狐攸顿足,“我说话你听见没有?” 裴简之八风不动,裴景春圆场道,“这等小事令狐院正门上吩咐一声便是,何需劳烦我家将军?” 令狐攸勃然大怒,“说得轻巧!你们北禁卫什么时候听过我的话?” 裴景春扁嘴要笑,又觉不敬,忍得脸都变了形,却不知院中哪个不晓事的北禁卫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令狐攸大怒,竞日鞭一甩,“什么人?滚出来!” 众人面面相觑。裴简之叹一口气,“令狐院正,北禁卫乃陛下禁卫,您要去马场,点家中府丁跟着不好吗?” 令狐攸一拱手,“正是奉御驾往青坡马场,人,你派是不派?” 裴简之没想到这厮挖了这么大一个坑等着,倒有些骑虎难下。此时院门外一个人进来,“二位大人做什么呢?” 裴简之回头,“大萧都统?” 萧令目光在二人身上逡巡一轮才道,“裴将军,我来寻令狐……副院正。” 裴简之莞尔,“令狐……副院正刚才过来,这不是刚泡上茶?” 令狐攸被他二人轮番暗讽,恼怒不已,“谁要喝你的茶?我奉驾去青坡马场,裴简之再三推托不肯派人护卫!萧令,你来得正好,替我做个见证!” 裴简之难免忌惮,正待打个圆场,萧令却道,“我来便是知会令狐副院正,圣皇口谕——” 令狐攸躬身听训。 萧令木着脸复述圣皇原话,“青坡朕不去了,你早些回来罢。” “是。”令狐攸满脸不服气的神情,“圣皇怎么突然……陛下现在哪里?” “令狐副院正说笑了,”萧令道,“下官如何得知圣皇行止?” 他看似恭敬,却一口一个副院正咬得死死的,生怕别人不知道这个院正是个副的—— 令狐攸胸脯一起一伏,气得直哆嗦,握着鞭子指着萧令二人,“你们安事府什么事不知道?你,你们——” 一顿足跑了。 裴简之松了口气,招呼萧令,“坐下喝茶。” “不了。”萧令转头,向外围的一个人招呼道,“今日当值辛苦。” 唐恬四下张望,别无他人,倒是全场目光都落在自己身上,迟疑着指一指自己鼻尖,“……我……我吗?” 裴简之一惊,“原来萧都统与阿田认识?” 唐恬连连摆手,“不——” “正是旧识。”萧令突然打断,“阿田如今在北禁卫,还望将军稍加照拂。” “那不是必须的?”裴简之心下震惊,千辛万苦做好表情管理,招呼唐恬,“还不快过来!” 唐恬雾煞煞走到两位大佬身边。裴简之一巴掌拍在她肩上,“你与大萧都统熟识,怎么也不说一声?” 不好意思我自己也刚刚知道。唐恬看一眼萧令,见他虽是面含笑意,目光却是冷的——难免疑惑。 裴简之道,“今日郊祭不见中台,下官着实惦记,未知他老人家——” 萧令瞬时便连一点假笑都收了,绷着脸冷冰冰道,“中台抱恙。” 场面瞬时冰冷。 裴简之从背后拉唐恬一把,连连使眼色。唐恬云里雾里,忍不住问,“将军有何吩——” 裴简之连忙打断,“萧都统!” 萧令便看他。 “中台抱恙,简之心下不安,劳烦萧都统代为通禀,盼能榻前问安。” 萧令不语。 裴简之又从身后拉扯唐恬,口中道,“若能榻前问安,实乃简之三生之幸——”他再三拉扯唐恬不动,索性怼到她脸上咬牙逼问,“你说对吧,阿田?” 唐恬敬佩地看他,这哥们用实力证明了太平盛世做到冠军大将军,实非偶然——只能硬着头皮答话,“将军说的是。” 萧令道,“中台在万相殿,将军随我同去便是,至于中台肯不肯见——” 裴简之抢在头里道,“中台身子不适,若果然不见,也是情理之中,必是简之福分未到。” 萧令点头,在前引路,裴简之紧跟在后,裴景春忙也跟上。 裴简之便骂,“本将去问安,你跟着做甚?”向唐恬招手,“阿田随我来。” 唐恬无语,她屋子里还绑了个大活人,那厮醒了要是折腾出什么声响,被人发现要怎么办啊—— 也无可奈何。 万相殿中绿竹万竿,条石铺路,凤尾森森,龙吟细细,浑不似别处雕梁画栋皇家风格,自有一番野趣。 三个人刚进内院,便听三声静鞭响—— 萧令神色一凛,“御驾来了。” 第11章 馒头真的说了不用谢? 三人廊边跪下。 久久才有红衣侍人簇拥着御驾从内殿缓缓出来。唐恬跪着,视线中圣皇一角明黄裙摆一拂而过。 圣皇止步,“裴卿?” 裴简之磕头,“陛下万安。臣听闻中台抱恙,特来通禀探望。” 圣皇十分满意,“裴卿有心了。”又叹,“朝野总有闲人言之凿凿道我朝文武失和,叫这些人来看一下裴卿行止,怕不羞煞?” 裴简之激动得直哆嗦,伏身禀道,“陛下圣明。” 圣皇点头,“朕刚刚看过,青主精神不济,你不许过多打扰。” “是。” 三个人目送圣皇御驾去远才站起来。萧令入内回禀,又过了足足一盏茶工夫才出来。 裴简之迎上前,“如何?” “请吧。”萧令向内一摆手。 裴简之大喜过望,从头到脚仔细整理衣冠,深吸一口气才提步入内,却听萧令在身后道,“你也来。” 裴简之强行按下心中波澜起伏,笑着招呼唐恬,“倒是我疏忽,阿田还没见过中台吧?” 唐恬不想去,却骑虎难下,“见过两回……”两回都没看明白长啥样,倒在这位煞神手里挨了两回痛打,不知道今日能不能囫囵回去—— 裴简之此时精神亢奋,哪里留意唐恬的小心思。一入内室便见隔断处悬着雪白的轻纱,将内里遮得严严实实,甚么也瞧不见,倒是药香扑鼻,昭示主人正在病中。 萧令做了个止步的手势,自己入内侍奉。 裴简之疾步趋前,隔着帘子纳头便拜,“裴简之拜见中台,中台钧安。” 唐恬跟在后面,默默磕头。 “裴将军好久不见。” 唐恬心中一动,好熟悉的声音,仿佛在哪里听过——又瞬间摒弃杂念——毕竟见过两回,耳熟也是正常的。 裴简之兀自滔滔不绝表达对中台大人的敬仰之情和听闻中台大人抱恙的忧虑之情,说到激动处连连叩首—— 唐恬目瞪口呆,崇敬之情油然而生。 池青主打断裴简之的长篇大论,“你带的这位——”他语气极淡,漫不经心的样子。 裴简之以为犯了忌讳,暗暗埋怨萧令,回道,“是下官帐下骑尉。冒犯中台——”扭头喝斥,“还不退下!” 唐恬如逢大赦,爬起来要走。 “且慢。” 唐恬僵住,爬回原地跪好。 纱帐内极轻一下瓷器碰撞之声,应是侍人在奉茶。池青主问,“骑尉?” “是,名叫唐田。”裴简之积极上报履历,“桑田之田,年——”便拿眼刀飞唐恬。 唐恬无奈,“年十七。” “去岁统考收入的禁卫,”裴简之道,“湘中人。” 真棒,加个“未婚”,这履历就能拿去相亲了。 池青主“嗯”一声,复归沉寂。帘子一掀,一名青衣侍女出来,手上一个托盘,盘上一只匣子。 侍女走到唐恬身侧,含笑道,“中台给你的。” 二人当场石化。裴简之反应快些,大力推搡唐恬,“还不谢赏?” 唐恬接了,磕头道,“唐田谢中台赏。” “不用谢。”池青主仿佛极轻地笑了一声,“拿回去吃吧。” 裴简之如被雷劈,一直到了北禁卫驻所,还是呆若木鸡的模样,“中台真的说了不用谢?” “将军,”唐恬道,“您已经问了二十遍了。” 裴简之执着道,“中台真的说了不用谢?” “二十一遍。” “中台真的说了不用谢?” “真的。还有——”唐恬扶额。“二十二。” 裴简之揉一把脸,“打开给我看看。” 唐恬依言打开锦盒繁琐的铜扣,露出圆溜溜一物,中间鲜艳艳一个红点。 二人对视一眼。 裴简之迟疑,“这是——馒头?” 唐恬凑到近处闻了闻,麦香混和隐约的奶香扑鼻而至,虽然做的精致些,仿佛与俗物不同,可它仍然是个——馒头。 “噗——哈哈哈哈哈哈哈——”裴简之捧腹大笑,“哪个不晓事的给中台大人送馒头?”好半日笑完,“想是中台无处可扔,正遇上你来请安——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唐恬极想把馒头扣在这厮脑袋上,“将军无事,属下回去了。” “去吧去吧。”裴简之强忍着笑意嘱咐,“毕竟是中台赏赐,务必吃完。” 唐恬回到住处,一开门便听内室砰砰闷响,大觉头痛,打开柜门道,“吵什么吵!” 刘准口中一块破布,五花大绑塞在柜子里,一见唐恬便呜呜作声。 唐恬放下馒头,悠然坐下,“再叫杀了你!” 刘准呜声立时消失。 唐恬满意点头,上前取下破布。刘准立时大叫,“来人啊,来人——” 唐恬随手塞回去,笑道,“校尉忘了,此处是您特意安排的僻静处,不会有人来的。” 刘准老脸一黑。 “你若老实呆着,便有饭吃,再敢出声——”唐恬立起眉毛作凶煞状,“——小爷不杀你,饿也饿死你。” 刘准低声呜呜几下,终于安静下来。 唐恬关上柜门,拿出纸笔凭记忆绘制裴秀那只大阿福的复原图——五日定是拿不出来了,万幸裴秀人在燕郊,应不至于寻素娘晦气。 不知多久,耳听碰碰敲击声不断。唐恬抬头,窗外夜色如墨,已不知几时—— 柜中敲击声兀自没完没了。 唐恬一把拉开开柜门,“安静!” 刘准精气神已然去了一多半,口中小声呜呜,目露求恳之色。 唐恬取下抹布。 刘准生怕她又给塞回去,急道,“撒尿。” 唐恬上下打量他一回,“别耍花招!”拉他起来,指点恭桶位置,“快着些!” 刘准目光示意自己被绑作人棍形状的身体,“姑奶奶,你不解绳子,我怎么过去?” “跳过去!” 刘准忍辱负重蹦跶到恭桶边,又道,“姑奶奶,手……绑着……” 唐恬无语,上前解了两根手指的绑缚,喝道,“再叫直接杀了你,省我许多事!” 她背转身等了一会儿,果然听见淅淅沥沥的水声,好半日过去,耳听身后双足落地的蹦跶声响—— 转身刘准已经蹦回原处。 刘准叹气,哀求道,“好姑奶奶,都是我的错,你放了我,以前的事咱们就此揭过?我发个誓,出去以后你便是我亲奶奶,谁敢寻你麻烦,我打死他!” “你当我三岁?” 刘准一滞,又苦口婆心道,“咱们这样也不是办法啊。好歹一个校尉,久久不归,成何体统?” “轮得到你操心吗?”唐恬一指柜子,“自己跳进去!” “等一下!”刘准急道,“姑奶奶再赏些吃喝。” 唐恬将盒子里的馒头扔过去,又倒一杯水,威胁道,“我不想杀人,可你若不老实,说不得,在你身上开个荤。” “老实,必定非常老实。”刘准满口答应,两根手指夹着馒头往嘴里猛塞,又夹着杯子咕咚喝水。他行动不便,又饥渴交迫,弄得满桌狼藉。 唐恬忙把画稿拿远些。 刘准吃得叭嗒有声,唔唔叫唤,“好吃,从未吃过过这么好吃的馒头。” 唐恬暗道再饿你三日,馒头胜烤鸡。口中却道,“这是池中台赏的馒头,便宜你。” 刘准一滞,又摇头,“你哄我。” “悄声。”唐恬拉住刘准,侧耳细听,隐约脚步声,停在门外。 唐恬心下一紧,气声道,“有人来了。” 刘准大喜,张嘴要叫。唐恬一记重手点穴,刘准大张嘴巴定在当场。 两声剥啄门响,来人道,“唐田。” 唐恬蹑手蹑脚移过去,隔着门缝一看—— 裴秀! 唐恬立时慌张,把刘准塞回柜中已然来不及,忙将抹布塞回去,提着刘准放在炕上,一床大被蒙头裹了,此时身后脚步声响—— 裴秀进来了。 唐恬故作镇定,放下帐子才慢慢转身,“裴大人。” “怎么不开门?我还以为你不在。”裴秀往案边走了两步,又顿住,抬手以袖掩面—— 满脸嫌弃。 唐恬顺着他目光看去——满桌馒头渣滓和乱七八糟洒出来的水。尴尬道,“我……我不是正在吃饭吗?大人见笑。” “是吗?” “是……是啊……”唐恬扯一块抹布,擦净桌椅,“大人坐吧。” 裴秀从案上拾起一张纸,仔细端祥,笑起来,“还真是挺像的。” 大阿福的画稿。 唐恬大喜,“大人也觉得一样?我照样子烧一个去?” 裴秀手扶桌案慢慢坐下,歪头看她,“你是不是很想听我说‘不用烧了’?” 唐恬喜出望外。 裴秀抬眸,迎着她满怀期冀的目光,慢慢敛了笑意,恶声恶气道,“做不出一样的来,叫你知道什么叫生不如死。” 唐恬早已习惯这一位阴晴不定的脾气,笑意不改,“保证一样,大人宽心。”灯下看他脸色虽是格外苍白,昨夜的血痕却淡了许多,不凑近些几不可见,难免惊叹,“浮雪膏果然神药,大人的伤好多了。” 裴秀一哂,“浮雪膏顶什么用?” 唐恬深深觉得跟这位聊不下去,想了想道,“大人身上有伤,不如——” “你在赶我走吗?” “哪里?”唐恬干笑两声,“此间北禁卫驻地,大人怎么进来的?” “御苑什么地方我不能去?” 也——行吧! 唐恬放弃没话找话,默默对坐。 裴秀一手支颐,另一只手百无聊赖地敲着桌面,忽然开口,“你——” 唐恬循声抬头。 “你床上为什么藏了个男人?” 第12章 床上的人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就往自…… 唐恬感觉自己被雷劈了。 裴秀歪着头,朝帐子方向抬抬下巴,一副求知欲旺盛的模样,“那是谁呀?” 唐恬下意识往腰间摸一把。 “你想杀我灭口吗?”裴秀眨眨眼。 唐恬虽然有一瞬间条件反射,但也瞬间打消。被裴秀这么一问,她才感觉事情的走向有哪里不大对劲, “我要杀你灭口,你还不快跑?” 裴秀理所当然道,“为什么要跑?跑不动。”从开始到现在,这人连姿势都没变过,“我在生病,你不是知道?” 唐恬莫名其妙,“我为什么知道?” 裴秀一瞬不瞬地看着她。 唐恬这才想起,昨夜可不是亲眼见他被打得爬不起来?难免不吐不快,“大人,您老人家既是生病,就不该乱跑,更不该乱说话,今日遇上的是我,要换别人——” “又怎样?”裴秀坐直身子,手扶几案慢慢站起来,“我就被杀了灭口?” 唐恬匆匆忙忙拦在前面。 裴秀往左。 唐恬往左边阻拦。 裴秀一顿,提步往右。 唐恬向右边阻拦。 …… 裴秀索性不绕了,正面跨前两步,略略俯身,平平与她对视,“唐骑尉,你觉得这样能拦住我吗?” 唐恬冷不防与他直面,二人间距不过一寸,呼吸交叠,一股雪覆松林的凛冽气息夹杂淡淡的药香扑面而来。她只觉心跳瞬间漏了一拍,身不由主退后一步。 裴秀越过她,走到床前,去撩帐子,初一探手,便觉指尖一寒,雪亮一段刀刃横在指前—— 窗外隐约一声碎响,如风过窗棂。 裴秀侧首,目光冷冷,往外看了一眼。 碎响倏忽消失。 唐恬却不留意,刀锋出鞘拦在头里,大惑不解道,“大人为何偏要同我过不去?” “过不去?”裴秀哼一声,“我同人过不去的样子,只怕你还不曾见过。让开——”右手往外一格,随随便便将弯刀推往一边,抬手撩开床帐。 唐恬绝望地看着鼓鼓囊囊的被子长条条横在裴秀眼前。 裴秀疑惑地看她一眼,随手取过她手中弯刀,握在掌中。等唐恬后知后觉别被他杀了刘准时,那边刀尖一挑,已将棉被掀起一角。 刘准乱糟糟一颗头便露出来。 他看见裴秀如获至宝,可惜大张着嘴,嘴里还一块破布,着实有些狼狈。即便如此,仍旧拼了老命疯了一样飞速眨眼。 裴秀皱眉。 唐恬干巴巴笑一声,“是我们军中同僚。平日里……闲着无事,做个游戏……随便取乐……” 刘准一双眼睛瞪得有如铜铃大,眨眼速度快到几乎出现残影——唐恬难免疑惑,这厮眨成这样,怎么不抽筋呢? 裴秀偏着头,刀尖挑高一些,刘准被绑作粽子的身体整个儿露了出来。裴秀左手衣袖掩住口鼻,嫌弃的目光从乌糟糟的衣裳一路上移,在刘准满脑袋乱发和满脸馒头渣滓上过了一遍—— 刘准连呼吸都屏住了,眼巴巴望着裴秀。 唐恬放弃挣扎,脑子里过了十七八种法子,没一个能派上用场——难道当真连裴秀一同锁起来? 裴秀一言难尽地看一眼唐恬,“你——” 唐恬赔笑,“什么?” “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就往自己床上扔?”裴秀刀尖一让,棉被便乱七八糟滚在刘准身上。他极其嫌弃地又看了一眼,随手把弯刀还给唐恬,“也不嫌腌臜?” 唐恬呆呆收了刀,想了想仍旧把帐子放下来,俯身时与刘准水汪汪的双眼对视,感觉自己已经听到刘准心碎成渣的声音。 裴秀已经坐回榻上,歪着头研究大阿福画稿。 唐恬窘窘上前,“大人,那个,这个事吧,我也可以解释——” 裴秀点头,“说吧。” “就是……那个……”唐恬纠结一时,“我们……” 裴秀淡道,“假话就不必说了。” 唐恬立刻闭嘴。 “那个东西,你还放床上?” 唐恬“哦”一声,回到床边,出手出电,重手法又封一遍穴,压低声音道,“老实点!”便把刘准提起来,拎到外间隔室,与一堆杂物拢在一处。又凭借顽强的心理素质,在裴秀的注视下整好床铺。 拾掇妥当,小心翼翼上前,“扔出去啦,那个,大人,今天的事——” 裴秀挑眉,“怎么?” 唐恬嗅到一线生机,小心试探,“大人能不能——不要告诉别人?” “我不管北禁卫的闲事,更不管你的闲事。”裴秀道,“不过你再把这脏东西留在屋内,说不得我便与裴简之聊一聊。” 居然直呼大将军姓名?唐恬心下一凛,忙满口答应,“扔,一定扔,明天就扔,扔到天涯海角去。多谢大人……呃……不管之恩。” 裴秀一笑,笑意还未展开,忽又收敛。 唐恬倒一盏茶推过去,“怎么?” 裴秀双眉微蹙,半日才道,“头疼。”低头喝一口茶,眉毛挽得更紧些,嫌弃道,“什么茶?” 头疼还有工夫挑剔茶叶?唐恬看他脸色难看,忍不住伸手,隔过桌案往他额间摸了摸,倒唬一跳,“你在发烧?” 裴秀有些迟钝,凝目好一时才道,“已经好多了。” 唐恬站起来,“我送大人回去。” 裴秀断然回绝,“不去,走不动。” 唐恬踌躇,“那——我去安事府通禀?” “不要。”裴秀摇头,“让我呆一会儿。”他说着话,上身慢慢倾倒,伏在案上,头颅枕在交叠的臂间。 唐恬看他姿势着实难受,“大人,要不去床上躺一会儿?” 裴秀嗤笑,“什么东西睡过的,我才不要。” 唐恬一滞,原地里转悠了七八圈,商量道,“大人,我还是去请医官——”一语未毕,却见他双目轻阖,呼吸匀净,居然已经睡着了。 唐恬想了想,往柜中取一条干净的薄被盖在他身上。 裴秀被她一碰便睁开眼,凝目一时看清眼前人,又闭上,“别闹。”他发着烧,面颊烧得红扑扑的,唇齿间药香被烧热蒸腾,渐渐浓烈。 唐恬原地转了七八个圈儿,想去请医官,又不敢自作主张,纠结一时还是放弃。 如此一来睡意全无,索性把画稿拿过来,凭着记忆继续描补。这一入定便不知时辰,待画稿完工,放下笔却见裴秀伏在案上,正一瞬不瞬地看着自己,因为发烧,一双眼睛红通通的,仿佛下一秒便能滴出水来。 唐恬看得心上一紧,“大人感觉怎样?” 裴秀不说话。 “难受吗?”唐恬看不出好坏,索性探身上前,隔过桌案摸一摸,仍旧热乎乎的,便有些操心,“我还是去请医官吧。” “不用,”裴秀坐直,“我回去了。” 安事府自然有好大夫。唐恬站起来,“那大人快回吧,我也要当值去了。” 裴秀仰面问她,“你平日里当值都做些什么?” 一个外围禁卫能做什么?站桩啊。 唐恬肃然道,“守卫御驾。” 裴秀扑哧一笑,“很是要紧。” 唐恬看他满面倦色,极是忧心,越发催促,“快些回去给医官看看,抓些药来。“ “急什么?”裴秀不紧不慢道,“去把窗子打开。” 唐恬着实不能理解这人发着烧为毛还能这么淡定,也只能听话去开窗子——此时东天泛白,天边朝日初升。 唐恬深吸一口山间沁凉的空气,喜道,“这种好天倒该去青坡骑马,大人——“她一转身,便见裴秀正万分艰难地挪动右腿,试图将身子扳正,话到口边又改了,“你的腿——” 裴秀一滞。 “——伤还没好?”唐恬三两步趋前,往他膝前蹲下,“给我看看。” “无事,只是睡久了。“裴秀不着声色避开,仍旧手扶桌案才慢慢站起来。 唐恬看他行动艰难,连忙上前相扶,“我送大人回去?” “唐骑卫守卫御驾,重责在身,我怎敢劳动?”裴秀摇头,“我走了。” 唐恬一直目送裴秀去远,才后知后觉想起——裴秀昨晚来找她究竟什么事? 北禁卫丢了个校尉本是件大事,然而裴简之这一二日很在圣皇与中台面前得脸,大不愿这种事抖漏出去颜面扫地,便不欲大事声张,只派了两个人暗中查访—— 如此一来,岁月静好,天下太平。 唐恬早早往山下送了信。晚间唐异陵扮作北禁卫到后山,与唐恬见面。 唐恬指一指带来的大竹筐,“就是这东西,帮我弄回去。”递一枚令牌给他,“后山小路平日里无人,若果然遇上,夜间值守是北禁卫,拿着这个不会有人问。” 唐异陵奇道,“你一个骑尉,怎有这个令牌?” 唐恬抿嘴一笑,指指竹筐,“他的。”又道,“已经捆严实了,重手法点过穴,没醒呢,不会有声音。” 唐异陵应一声,“你自己小心。“便背着竹筐走了。 唐恬送走烫手山芋,很是过了几天消停日子。她从池中台处得了赏赐,虽然只是馒头,也极是得脸。裴简之每每见她,话里话外都是要升职加薪的意思。 然而好景不长,这一日巡山回来,守门小校给她一封信,火膝封印。唐恬心下一凛,回到房中才敢打开,空荡荡一张纸上只有两个字—— 跑了。 刘准这厮居然跑了? 第13章 对质连个女人都打不过,你是怎么做到…… 唐恬第一反应便是拾掇包袱跑路——刘准一脱身,必定会回来,必然会去告她黑状,三堂过审,旁的不论,是男是女一目了然,自己绝计占不了便宜。 堪堪走到门口,一名小校迎面过来,“唐哥哥哪里去?将军命你一同去万相殿。” 万相殿是池中台居所。 所以刘准还没有回来,裴简之还没有见到刘准? 唐恬心念电转,先不论能不能走脱,此时逃跑便坐实了戕害长官的大罪,中京城肯定没法再留,说不定还要全国通辑。 不如先设法哄好裴简之,等刘准来时,抵死不认囚禁过刘准,最多查实一个女易男装的罪过。再编些身不由己的话,好生哭诉一回,即便最终被赶出北禁卫,洗砚河开面档也能在中京城苟住—— 拿定主意便随小校出去。 裴简之等在门口,见她过来殷切吩咐,“咱们同去中台处问安,你可千万机灵点。”又哈哈大笑,“若能再挣个馒头回来,本将另有重赏。” 唐恬竟无语凝噎,“是。” 二人便往万相殿去,到了门口等待通传。忽然一个人哭天抢地奔袭过来,口中长一声短一声凄厉嚎叫,“裴将军——裴将军啊——” 唐恬心头一堵。 裴简之眼睁睁看着一条大汉蓬头垢面扑过来,唬得倒退三步,“什么东西?” “将军,是我,是我啊——”大汉撩起满脸乱发,露出颇为憔悴的一张脸,“我是刘准啊!” 他一靠过来,裴简之便感觉身边弥漫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味道,忍不住又退后两步,“你这几天跑哪去了?先去洗洗,等我回去,过来说话。” “将军,我——” 裴简之大不耐烦,“本将要与中台回事,还不走?” 刘准委委屈屈地答应,刚要退走,转眼看见唐恬立在大将军身后,立时红眼,一个虎扑便去抓她,“贱人!” 唐恬早有准备,刘准一动便往一边逃窜,口中故作无辜,“校尉为何打我?” 刘准一扑落空,合身又扑。 唐恬叫道,“将军救我!”一边灵活闪避。 裴简之眼睁睁看刘准把万相殿门口搅得鸡飞狗跳,火冒三丈,“刘准你发什么疯?” 刘准只觉窦娥都没自己冤,漫天冤屈不知从何说起,索性一嗓子吼出来,“她是个女人!” 裴简之大惊,“胡说八道些甚么?” “唐田是个女人!”刘准急着撕倒唐恬,口不择言,“将军把她衣裳一脱,一看自明!” 裴简之无语,若是女人,他一个大将军怎么能看?越发恼怒,“放屁!” 饶是万相殿守门净军素养极佳,前面还能绷着脸作目不斜视状,听到这一段都难免露出凑热闹的表情—— 唐恬虽是早有心理准备,此时还是难堪得紧,向裴简之禀道,“将军,容我先回去与校尉分证。” “不行。”裴简之一口回绝,“我已然知会大萧都统,你我二人向中台问安,怎能失信?” “不过一个小小骑尉,中台哪里管她在不在?”刘准又是一嗓子,“将军自去,我回去扒了她的皮,贱人,小爷打死你——” 一语未毕,又去撕扯唐恬。 裴简之还盼着唐恬再挣个馒头回来,多少有些护短,随手将唐恬护到身后,“刘准先回去!” 刘准瞬间只觉天都塌了,难以置信地高声叫屈,“将军为何要护着这贱人?” “什么人在万相殿叫嚣?” 三人齐齐回头,便见萧冲立在万相殿门口,手里一卷黑漆漆的鞭子。 刘准尚记得萧冲的凶煞模样,不由自主往裴简之身后退了一步。 萧冲吊起一个假笑,“现在老实了?晚了!你这厮能耐不小,吵得中台头疼。” 池中台听见了? 裴简之立刻决断,肃然道,“小萧都统,裴某辖下一个校尉突发心疾,惊扰中台着实惭愧,裴某这便带回去,细细处置。” 刘准跳脚,“将军,明明是这贱人——” “住口!”裴简之怒火盈天,一脚踹过去,“丢人现眼的东西,给我滚回去!”揪着刘准便要走。 “且慢。” 裴简之回头。 萧冲侧身做一个“请”的手势,“中台有命,将叫嚣之人带进去,各位,都请吧。” 裴简之眼睁睁看着大好前程蒙上一层阴影,回头看刘准理直气壮的模样,难免又是一脚过去,“狗东西干的好事!” 刘准冷不防被他踹一个趔趄,摸摸屁股,敢怒不敢言。 一行人依次入殿。 唐恬心事重重地坠在最后——万万没想到这事闹到池青主面前,中台大人脾气神鬼莫测,这一回是福是祸? “你这厮躲在后面做甚?”刘准得意洋洋道,“现在知道害怕了?” 唐恬直接装死。 “你这贱人动手之时可曾想到有今天——” 忽听高处一人道,“何人吵闹?” 众人循声抬头,迎面阁楼门外一个人佩刀侍立,正居高临下俯视一群人。遁兽服,错时刀,熟悉的眉眼——净军都统萧令。 阁楼大门洞开,阁楼内一进碧纱橱,隔扇亦是大开,碧纱橱里一条长榻,一只方几,几上茶具俱全。 众人立在阁下,只能隐约看清一个宽袍大袖的人影,端坐榻上,手里握了一卷书。 唐恬暗道一声运气不好——她一路疑惑万相殿如此阔大,门口的事怎么可能吵到池中台?原来就这么恰巧,池中台此时正在外殿阁楼里赏景消闲? 此处阁楼居高临下,殿门外一二里地一览无余,只怕不止听到,方才那出闹剧也看了个一清二白。 萧冲仰面笑道,“中台,仍是那几个人。” 裴简之一躬到地,“简之辖下校尉突发心疾,胡乱吵闹,惊扰中台着实惭愧。” 刘准如何肯在最高长官面前丢脸?大声辩解,“中台莫听我们将军的,我没有心疾!” 池青主笑道,“大将军军威不复啊。” 裴简之暗道遇上这种混不吝,老子能有什么办法?长叹一声,“惭愧,简之无能。” 池青主道,“说吧,怎么回事?” 刘准终于有了申冤处,扯着嗓子叫一声,“求中台主持公道——” “你给老子闭嘴!”裴简之气得脏话都出来了,向阁楼处诚惶诚恐又是一躬到地,“万万不敢拿卫中琐事烦劳中台。” “敢不敢的,你们不是已经在这了?”池青主漫不经心地翻着书卷,“说吧。” 裴简之转向唐恬,唐恬兀自耷拉着脑袋琢磨退路,压根没注意—— 刘准先发制人,抢前一步跪在地上高声叫道,“回中台,下官辖下骑尉唐田,就是——”说着一把揪住唐恬衣襟,“就是这厮!这厮女易男装,被下官揭破身份恼羞成怒,将下官囚禁三日之久!下官在他手中备受折磨,历尽千辛万苦才在今早逃出来,必要叫中台和将军知道这厮真面目。” 他一口气说完,全场目光都聚在唐恬身上。 唐恬瞬间万众瞩目,感觉自己再站着仿佛不大合适,索性跪下。 刘准说完却是全场静默,久久无人回应,便乍着胆子叫一声,“中台?” 池青主道,“你是何人?” 萧冲在旁讥讽,“向中台回事不报名姓,你可是我朝独一份。” 刘准忙道,“下官刘准,中京人士,现在北禁卫供职,裴将军辖下校尉。” 池青主道,“好歹一个校尉,看着是挺狼狈。” 刘准被他一句话触动愁肠,老泪纵横道,“下官在此人手下备受折磨,着实苦不堪言——” “你是被她——”池青主一抬手,点了点唐恬,“被她关了三天?” “正是!” 池青主又道,“你说她是个女人?” 刘准重重点头,“是,下官敢断言,此人必定是个女人!” 池青主道,“北禁卫以武立身,连个女人都打不过,你是怎么做到校尉的?” 刘准万万没想到中台大人角度如此清奇,张了几下嘴,愣是没说出一个字。 池青主话峰一转,“裴大将军?” 裴简之心里把刘准祖宗十八代都翻出来骂了一遍,憋着气道,“回中台,刘准虽不成体统,武艺却还不错,也是军中著名力士,单论气力,只怕——”他拿定主意绝不能背“胡乱用人”的锅,便道,“只怕二位萧都统也不能敌。” “哦?”池青主仿佛极有兴趣,“萧冲?” 萧冲不敢撒谎,又不肯认输,憋着一口气道,“也未必输给他。” 刘准武艺得到认可,大是得意,难为他居然记得眼前危机,“中台有所不知,下官武艺虽是不错,可此女非但狡诈至极,手段亦是毒辣,下官被她暗算,着实无可奈何。” 池青主不语,倾身斟一杯茶。 “喂,”萧冲忽然歪过去,向唐恬道,“你就没什么要说的?” 唐恬忙作乖巧状,“上官不曾问话,不敢插口。” “北禁卫居然还有一个懂规矩的,”萧冲惊讶道,“中台,不如听听他怎么说?” 池青主道,“好啊。” 唐恬磕一个头,依样画葫芦先报名,“下官唐恬,湘中——” “可以了。”池青主一语打断,“直接说吧。” 唐恬怨恨地看一眼萧冲。 萧冲摸摸鼻子。 第14章 验身中台看过,以后谁还敢再说你是女…… 唐恬伏身回禀,“下官去岁选入北禁卫,一直在刘准校尉辖下当值。从今年二月起,不知校尉从何处听了些闲话,处处与下官为难。平日里也不与他多计较,今日竟然空口污蔑下官囚禁于他,此污名下官实不能受,求中台——和将军明鉴。” “啊——我想起来了,你就是前回被刘准割断衣带那个——”萧冲转向刘准,“你这厮莫不是有甚么不可与人言之癖好?” 池青主“喀”地一声放下茶盏,“说甚么?” 萧冲连忙跪下。 裴简之环顾身边,只剩了自己一个人还直挺挺立着,仿佛也不大对劲,索性也跪了—— 阁楼下一字排开,跪得十分工整。 “刘准,”池青主道,“你之行径,若在安事府,此时已然性命不保。既是北禁卫的人,交由简之处置吧。” “中台放心,”裴简之重重叩首,“回去定然从重处置,不仅要处置刘准,本将还要彻底清查北禁卫上下,凡有言行不端者,无论何等出身,尽数逐出。” 唐恬万万没想到轻易过关,倒有些恍惚。 “中台!将军!”刘准万万没想到事情这么个走向,扶地叫屈,“我之所言句句属实!” 裴简之听了半日早已参透上官心意,冷笑一声,“证据呢?” “啊?” “你说唐田囚禁你三日,证据呢?” 刘准一滞,唐田住的院子是他精挑细选的边角料,平日里鬼影子也不会去一个,哪有人证? 不对,其实有人见到! 刘准急道,“将军,我被唐田暗算,当晚有人看见!” 裴简之大出意外,“谁?” “不知名姓。”刘准苦思冥想,竟想不起这人在其他任何地方见过,梗着脖子道,“那人与让唐田极为熟知,二人狼狈为奸,我听他说话,应是——安事府的人!” 这说的难道是裴秀?唐恬正待发作,萧冲已是跳起三丈高,“谁?” “对,就是安事府的人!”刘准断然道,“虽不知名姓,但那厮只要在我面前出现,必能认出,小萧都统可将安事府众人聚齐一处,带我去认人!” 萧冲火冒三丈,点着名叫,“裴简之!这条疯狗你管是不管?” 裴简之万万没想到刘准攀咬唐田也就罢了,竟然连中台亲卫安事府也咬,恨不能一个窝心脚过去,“你给老子住口!再敢多言就地杖毙!” 刘准此时才反应过来犯了忌讳,顿觉大难临头,垂死挣扎道,“旁的不论,唐田一个女人混在北禁卫中,将军难道不管吗?” 裴简之上下打量唐恬,他久历官场,深知即便唐田真是个女的,这件事也不应该在池中台面前撕扯,拿定主意回去慢慢细查,口中却大骂刘准,“什么男人女人?你这厮真是疯了!” “大将军此言差矣。”一直默默不语的池青主忽然插一句,“是男是女一看便知,将军如何不看?” 裴简之一滞,连忙附和,“中台说的是。”暗道八卦果然是人类天性,连中台阁也不能免俗,转脸吩咐唐恬,“刘准既已攀咬于你,你自证清白吧。” 萧冲奇道,“自证清白?要怎么自证?难道脱光了看?” 唐恬立时又成众人瞩目焦点。 “这个——”裴简之虽然也觉不像话,然而中台阁发话要看,那就必须要看,摸摸下巴,故作平常道,“都是男人,便脱光也不值什么。” 唐恬四顾一回,身边全是看热闹的眼神,一面大觉屈辱,一面也知今日无路可退,一咬牙便要主动交待,“其实我——” “皇家禁卫当众脱衣成何体统?”池青主忽然站起来,向唐恬招一招手,“你上来。” 唐恬愣住。 “叫你呢——”萧冲推她一把,“中台让你上去。”压低声音道,“中台看过,以后谁还敢再说你是女人?还不快去?” 跟当众脱衣有区别吗? 唐恬骑虎难下,只觉心如火焚,短短一段楼梯直走得万分艰难—— 二楼阁楼极其阔大,整面墙俱是木格圆窗,窗外清风涌动,翠竹似海——碧纱橱就在圆窗之侧,正对阁门。 萧令立在门口,满面一言难尽,见她上来叹一口气,“中台在里边,你进去吧。”看着唐恬进去,在身后合上门—— 正门一关,光影遮蔽,室内一片昏暗。 唐恬被那关门声震得一个哆嗦,半步也不敢多走,紧贴着门槛跪下。 池青主仍旧坐在碧纱橱的长榻上,隐约水声沥沥,应是在往壶中续水—— “刘准于你有何所图?” 唐恬怔住。 “又或是你与刘准有何旧怨?” 唐恬以为进门便脱衣验身,一路走一路琢磨怎样交待才能争取宽大处理,万万没想到中台大人开口便是这个,而且问话方向极其不妙,勉强应对,“刘校尉说我是女人,一直难为于我——” 池青主一语打断,“刘准是你上官,他对你有疑,要么自己查实,要么禀报裴简之查实,何必要闹到万相殿?” 他连珠炮提问刁钻至极,唐恬张了张口,半日才道,“想是刘校尉突发心疾——” “你是怎样暗算刘准的?” 唐恬一惊抬头,阁门既关,唯一光源便是中台大人背后圆窗,竹影摇曳之下,池中台一个黑漆漆的剪影正对自己,隐约一点眉目似寒冰凛冽—— 案上红泥小炉炭火熊熊,炉火渐沸,咕嘟咕嘟煮得极是欢快。 池青主冷冰冰道,“你有几个帮手?都在何处?” “没有!”唐恬一听这话大大跑偏,深恐牵连异陵哥,急急声辩,“我没有帮手!” “那便说说吧,”池青主慢条斯理道,“你独自一人是如何擒住京中力士的?” 唐恬此时方知中台大人话中陷井,顿时呆若木鸡。 后悔也晚了,唐恬与池中台黑漆抹乌的一个剪影对峙一时,深觉自己活像如来佛掌心里的孙猴子—— 瞬时斗志全无,垂头丧气道,“暗器,刺翳风穴。” 池青主道,“翳风穴在耳后,所以你主动出击,袭击上官?” 唐恬感觉再说下去自己底裤都要被扒干净,索性直接交待,“我的确暗算了校尉刘准,我一人所为,请中台依律处置。” 不知为什么,池青主诡异地沉默了。 唐恬便直挺挺跪着。 二人一坐一跪,对峙不知多久,池青主忽然倾身,“叭”地一声合上红泥炭炉的风门,仅有的一点煮水声立时消失,室内静得可怕。 池青主语气生硬,倒似强压着不快,“刘准色迷心窍,想要与你行些苟且事,约摸在与你亲近之时,被你刺中翳风穴——为何不肯说?” 唐恬之所以老实承认,就是不愿再提及此事,一听这话顿觉脸颊耳畔都着了火,挣扎道,“中台怎能信口开河?” “我说的不对?”池青主冷笑,“愚蠢之至!既然已经动手,为何不杀了他斩草除根?落得今日当众难堪,很有意思吗?” 唐恬被他一顿连珠炮辱骂,直想找个地缝钻进去,恼羞成怒,“难道不是中台大人与我难堪?” 池青主愣住。 唐恬热血上头,凭空生出一股“要头一颗要命一条”的混不吝劲,大声道,“这点事原配不上中台半分关心,中台今日一时兴起,明日唐田便是众口烁金!我的确是运气不好,可要说与人难堪的本事,刘准只怕还及不上您老人家一半!” 池青主本来坐着,闻言倏地站起来—— 膝上一本书随他动作滚在地上。 唐恬看一眼书册,又梗着脖子跪得笔直。 两个人大眼瞪小眼。池青主重重地点一点头,扶着隔扇极慢地坐回去,“你这是在与我说话?” 唐恬严肃地保持了高贵的沉默。 “你是不是觉得——”池青主动了动手腕,“至多不过一死,十七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唐恬一滞。 “天真——”池青主慢吞吞道,“你信不信,我有的是法子,叫你后悔来到这世上。” 唐恬心下一凛,忙又跪得更直一些,撑住排面。 阁楼外隐约人声嘈杂。 “何人吵闹?”池青主忽尔发怒,随手拾起一只镇纸掷出去,那镇纸破窗而出,又滚在地上,听声音已是摔得稀碎。 嘈杂声立时消弥。 便听萧令诚惶诚恐的声音在外道,“是刘准,不知何事与裴将军起争执——” “不知死活,”池青主冷笑,“押起来给我打。” “中台,”萧令迟疑道,“北禁卫冠军大将军也在楼下,咱们——” “怎么?” “是。”萧令小心翼翼追问,“打多少?” 池青主冷冰冰道,“你这是问我?” “属下愚钝!”萧令砰砰磕头,“属下领命!” 唐恬心下一凛,不说数字——这便是要打死的意思。 外间复归沉寂。 唐恬被如此这般一打岔,强绷着的一口气泄了,十分清醒地后怕起来——以安事府权势,拿住她一个,顺藤摸瓜查到异陵哥,再查到岛上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怎能凭一股意气与池阎王硬顶? 她默默做着心理建设,好半日才拉下脸来,“中台——” “你——” 竟是同时开口。 第15章 悔过你眼神不济,耳朵也不好…… 唐恬忐忑,连忙谦让,“请中台吩咐。” 池青主倒愣了一下,俯身将地上的书册拾起来,“还道是多硬的脾气,原来不过如此。” 唐恬面皮一紧,打落牙齿和血吞。 “既是认了,便说说看吧,”池青主道,“你之所为,该受何等处罚?” 唐恬心思转得飞快——戕害长官虽是大罪,然而看池青主的样子也没有把刘准当盘菜,倒不如漫天要价就地还钱?乍着胆子道,“杖责——三十?” 池青主不语。 唐恬以为他不满意,急忙忙追加解释,“杖三十是不多,可下官虽暗算了刘准校尉,却一直好言相劝,从来不曾苛待于他——” “谁管你暗算刘准?”池青主哼一声,“便是把那厮碎作万段,也不值甚么。” 唐恬一边庆幸刘准果然不招中台待见,一边着实摸不着头脑,难免虚心求教,“那——为何受罚?” 池青主随手将书册掷在案上,“你方才如何与我说话,要我提醒你么?” 唐恬目瞪口呆,杀一个北禁校尉还不如对他老人家不敬罪过大? 萧冲那个嚣张劲儿——原来都是跟这位学的。 唐恬好言相商,“要不还是——杖三十?”话刚出口总算悬崖勒马,记起来对中台不敬罪过滔天,怎能与暗算刘准同一个价?起码要翻个倍才像话,忙忙改口,“六十?” 池青主点头,“你可以啊。”他口里说着可以,语气却殊无夸奖之意。 唐恬听这意思是答应了,一边松口气,一边心疼自家皮肉。转念一想挨顿板子消解弥天祸事,着实不算亏,“下官这便去领杖。” “领什么杖?”池青主冷笑,“这就想走?” 这是要撕扯女易男装的事儿了——难道真要脱衣验身? 唐恬一咬牙,哐哐一顿猛磕头,“下官虽不才,却也绝不受脱衣验身之奇耻大辱,下官情愿再受三十杖,求中台给下官留些体面。” 池青主正伸手去拿案上一物,闻言半空中顿了一顿,才又拾在手中,手指紧了一紧,“你要再受三十杖?” “是!”唐恬将心一横,豁出去道,“只求中台免了下官脱衣验身之辱,慢说再受三十杖,再受六十也使得。” 池青主抬手便将手中物掷出去,那物携着哗哗的声响扑面而来,唐恬拼死忍住侧身躲避的冲动——便觉一物砸在自己脑门,又骨碌碌滚在地上—— 居然不疼。 唐恬偷眼看时,竟是一本纸折子,想是半道散开,落在地上拉作长长一道白练—— 是空白的。 唐恬稀里糊涂摸着脑门,“中台?” “我看你这模样,仍是不知悔改。”池青主斥道,“拿去写一封悔过书,写满了再拿过来,我要亲自看过。” “啊?”唐恬几乎怀疑自己已是聋了——池中台他老人家叫她写悔过书?还要写满?这个纸折子是君前奏对专用的,便是写一个话本子也不在话下,她哪有那许多话来悔过? 池青主讥讽道,“你眼神不济,耳朵也不好,五感如此迟钝,怎么混进北禁卫的?” 唐恬被他一顿毒舌扎得脑仁生疼,难免声辩,“回中台,下官是正经岁考入的北禁卫,湘中去岁总共录了五人,下官文试武试成绩都很是过得去。”一边说一边膝行上前,将纸折子拾在手里,“容下官回去静思己过,写完再送呈中台。” 池青主道,“去吧。” 唐恬大喜过望,好歹记与上官言事的规格,提着嗓子剖白心迹以作收尾,“请中台放心,下官这便下去领训,回去也必定深刻反省,好生悔过!” “领训?”池青主嗤笑一声,“六十杖打过,你还能静思己过?” 唐恬大惑不解,不明白这位大人又要做甚。 池青主拾起书册翻两页,随意道,“且记着吧,以后慢慢领。” 唐恬大觉惊悚——以后慢慢领?什么意思?却也只一转念便抛诸脑后,无论如何今日不用挨打,总是好事,“唐田多谢中台恩典!” 退出来见萧令仍旧在阁楼外侍立。唐恬心情大好,笑眯眯向他摆一摆手,一溜烟跑下楼。 萧冲兀自在楼下转悠,正百无聊赖间,看见唐恬,“怎么样?” “挺好的。”唐恬四下里张望,“我们将军呢?” 萧冲道,“滚了。” “什么?” “他带的那个傻子刘准惹恼了中台,他哪里还有脸留在这里?我打发他去盯着刘准挨打,他就去了啊。” 唐恬看萧冲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简直无言以对——堂堂冠军大将军被一个净军都统打发了? 也——行吧! 唐恬踌躇一时,“小萧都统,刘准既已吃过教训,能不能让裴将军带他回北禁卫?” “你问我做甚?”萧冲莫名其妙,“中台亲自发落,谁敢擅作主张?问中台去啊。” 唐恬一听“中台”二字,回身便走,“不必,我回去了。” 萧冲伸手把她扯回来,小声打听,“方才上面——什么情况?”见唐恬全无答理的意思,又指一指阁楼,商量道,“你好生与我说说,我便替你去问中台能不能带刘准回去。” “好啊。”唐恬立刻答应,“方才中台赏训六十杖,命我回去写一封悔过书。” “还有呢?” “没了。” “什么跟什么就没了?”萧冲忍无可忍,“你不是上去脱衣验身吗?结果是什么?” 唐恬斜眼看他,“你说呢?” “说的也是,你人都囫囵下来了,必是个男人。刘准这厮果然是个疯子——”萧冲摸一摸头,“那你又为何挨打?” 唐恬道,“不知。” “啊?” “确然不知,想是我应对不合规矩,惹中台生气?” 萧冲“哦“一声,“在这打还是回北禁卫打?” “中台让先记在账上,以后慢慢打,”唐恬说完催促,“都说完了,小萧都统快去问问。” “挨打还能记账?”萧冲越发摸不着头脑,“行吧,你等着。”便提步上楼,居然片刻便下来。 唐恬两步迎上去,“怎样?” “中台有言,”萧冲木着脸复述,“我不管北禁卫的事。” 唐恬莫名所以,“什么意思?” “意思是——”萧冲道,“人,你们可以领走啦。” 唐恬长长吐出一口气。 “中台还有一句。” 唐恬睁大双眼,“什么?“ “妇人之仁。” 从万相殿回来,裴简之便跟唐恬打听了池中台训话的内容,积极领悟上官意图,立刻给唐恬放了五日“悔过假”,命她不必当值,务必闭门静思己过,务必写好悔过书。 唐恬没想到因祸得福,非但除了心头大患,还得了个小长假。索性拉直睡了一日夜,又把吴封找来,认真请教悔过书写作技巧。次日在吴封亲自指点下写满一本纸折子,寻一只锦盒装了,送到万相殿门房。 门房很是客气,问她可需面呈中台。唐恬吓得大日头底下生生出一身冷汗,扔一句“辛苦转呈”,便脚底抹油逃回北禁卫。 吴封听完经过,趴在桌案上瞪她,“可知我朝有多少人想见一回池中台?” 唐恬剥着瓜子吃,“不知。” “可知各州府官员不得召唤,想见一回池中台要使多少银子?” “不知。” 吴封沉痛伸出一个巴掌,从唐恬眼前一点一点划过,“兄弟,这么大这么大一笔巨款啊,你就放弃了?” “五——十两?” 吴封怒捶桌面,“五十两打发叫花子吗?” “五十两已经很不少啦。”唐恬暗道五钱银子见一回也不要,她委实不感兴趣,便问,“校尉怎样啦?” “还是那样。”吴封叹气,“整天哭哭啼啼,一见人就乱七八糟说些胡话——好好一条汉子,活生生被打废了,可惜啊。” 唐恬虽不觉得可惜,却不好太过冷漠,随意道,“都说些什么?” 吴封诡异地看她一眼。 “怎么了?” “我是奇了怪了——”吴封口中啧啧有声,从头到脚一点一点打量唐恬,“就你这模样,哪里像个女人?” 唐恬冷不防一颗瓜子仁卡在喉咙口,爆出一阵剧咳,直咳得昏天黑地才缓过气—— 好险没呛死。 吴封摇头叹气,“咱们校尉都被打成这样了,还见人就说你是个女人——现如今非但北禁卫,便连南禁卫虎贲营都知道咱们校尉疯得厉害。” 唐恬默默捧起茶杯。 吴封拿眼睛又把唐恬细细研究一遍,越发大惑不解,“究竟哪里像个女人?女人生成你这模样,嫁得出去吗?” 唐恬镇定咽下口中茶水,嘴角扯出一个微笑的弧度,“吴哥哥说的很是。” “对了。”吴封道,“你早前让打听烧瓷师傅,我给寻着了,山下青花坊,老板手艺委实不错。” “真的?”唐恬大喜,“哥哥与我同去?” 吴封摇头,“我看看校尉去。” 唐恬大出意料,“想不到吴哥哥如此顾念旧情,等校尉大好了,必定记得你的好处。” 吴封翻一个白眼,“校尉得罪了池中台,眼前保住性命已是不易,官职前途什么的,别指望啦。” 唐恬愣住,“那你——” “人家现在仍是校尉,咱们这个月的俸银,想必还是他来分派。”吴封神秘道,“校尉整日哭闹,倒很愿意有人陪着说话解闷,你我多去走动,说不得能多分些银两。” 唐恬竟无语凝噎,自去拾掇图纸。 “你不去?不缺银子吗?” 唐恬转头,“若有人来寻,替我支应。” “去吧去吧。”吴封摆摆手,“人人都知你闭门思过,谁来寻你?” 第16章 我的住处这里是我的住处,大人。…… 唐恬把图纸揣怀里,独自下山。 燕郊作了御苑,方圆十里都是禁军的守备区,并无一人。唐恬足足走了小一个时辰才看见城镇,虽然不大,却还算繁华,走了一回果然有一间青花坊。 坊主是个六旬老者,坐在门口打坯,看见唐恬招呼,“要来点什么?” 唐恬展开图纸递过去,“阿爷,想照这个样子烧一个。” 坊主歪过来看一眼,“这样式太老啦,那边架上许多今年新样式的,去看看呀。” 唐恬笑道,“阿爷,就要这个。” 坊主就着唐恬手上看图纸,“要这个样式?” “不止样式。”唐恬指了指图中标注,“釉色和脱釉的地方也要与图纸一样才好。” 坊主站起来,往盆中净了手,“如此烧出来仍是个旧的,又何苦再烧?” “我把人家的宝贝打破啦,难道不该一模一样赔一个给人家吗?” “赔一个新的不是更好?”坊主接过图纸端详,“以为怪事就一桩,竟还有第二回 。” 唐恬怔住,“什么第二回 ?” “早些年也有人来,跟你差不多,莫名其妙要老夫烧个旧的。”坊主眯着眼睛研究半日,“这个阿福倒不值什么,只是脱釉和釉色老化的地方难得做成一样。” “请您务必尽力。” “又何苦吃力不讨好?”坊主挽着眉毛,“你这图纸也未必与原物一样吧?” “这个阿爷放心,”唐恬微微一笑,“我有过目不忘的本事,保管一模一样。” “胡吹大气。“坊主翻一个白眼,又伸出一个巴掌,“五两。” 唐恬目瞪口呆,“阿爷,五两能买一车大阿福了!” “那你买一车去吧。”坊主笑眯眯道。 唐恬无法,狠狠心摆一回阔,“就这个价,我要一模一样哦。” 坊主想了想才道,“那你需留在此间,打坯上色做旧都得在旁看着,才能一丝不错。”说着便将手掌往前伸一伸。 “当然得看着,五两银子呢。”唐恬肉痛不已,往袖中摸银子,暗忖回去说不得也要同吴封一道,趁刘准稀里糊涂,多讨些月例银子。 坊主虽漫天要价,手艺却委实不错。唐恬守在坊里,从过午到深夜,足足折腾了四个时辰,终于完工。 唐恬捧在手中端祥,除了釉色略新,果然一模一样。 坊主伸个懒腰,“老夫多少年没熬到这个时辰啦。”又揉了揉腿,“娃子,别回了,今夜必要下雨。” 唐恬奇道,“阿爷如何知晓?” 坊主指着自己右腿,“早年折断过,如今旁的用处没有,看天气从不出错。” 唐恬抬头,天边一弯昏淡的残月,“应不至于下雨,多谢阿爷,我回去啦!” 其时已过子时,唐恬了却一桩大事,神清气爽地走在山间的小路上,兴起时还哼一支小曲儿。堪堪走到半山腰时,果然淅淅沥沥落起雨来—— 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 唐恬顶风冒雨一路疾走,回到驻地身上已然被雨浇透,推开房门看见一个人,瞬时心底里也被雨浇透了—— “裴大人?” 坐在她的榻上,捧着她的杯子喝着她的茶,还拿着她的纸笔百无聊赖地写写画画的人——不是裴秀又是谁? 裴秀抬头,目光倏地一闪。 唐恬衣裳尽数贴在身上,大不自在,生恐叫他看出点什么,装作随意取一条斗篷裹了。 裴秀皱眉,“你这落水狗模样,又招惹了什么人?” 唐恬总觉这毒舌熟悉得紧,一时醒悟,想必都是池中台他老人家亲自教导出来的,“你们安事府各位大人风格可真是很像哦。” 上梁不正下梁歪。 “什么意思?” “没,没意思。”唐恬打一个哈哈,抬手去拧湿淋淋的头发,“大人半夜不睡觉,来我这有事吗?” 裴秀取一张新纸,仍旧写写画画,“没事我不能来?” “能来,怎么不能来?”唐恬扑哧一笑,“其实吧,我知道大人来做什么。” “哦?”裴秀并不抬头,“说来听听?” 唐恬强行按捺心中得意,从怀中取出新鲜出炉的大阿福,镇重托在掌心,捧到裴秀面前,“是不是为了这个?” 裴秀笔尖一滞,面上隐约一点笑意倒似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抹了个干净—— 空荡荡什么也没有,除了茫然。 唐恬忐忑,“裴……大人?” 久久,裴秀才勉强开口,“你这半夜才回来,原来弄这个去了?”放下笔,双手取过大阿福,那大阿福在唐恬胸前捂得热乎乎的,握在掌中竟有些炙手。 唐恬看他神情应是满意,多少放下心来,起身道,“花了我好大一笔银子呢。”说着入内室换衣裳,取大巾子擦着湿头发出来——裴秀居然还在那里。 唐恬刚要说话,见他神情怔忡,黑漆漆一双眼中似有浓雾弥漫,又闭了嘴,小心翼翼上前,“大人?” 裴秀抬头,一脸仓皇。 唐恬反倒吓一跳,关切道,“怎么啦?” 此时一阵无主山风袭卷而来,将窗格撞得砰砰作响。唐恬被风扑得一个哆嗦,连忙合上窗格,插好销子,“雨好像越来越大啦,大人等雨停再走?” 裴秀不置可否,又拾起笔涂抹——那只大阿福孤伶伶撂在一边。 唐恬辛苦一晚上没落着一句夸奖,难免追问,“像吗?” “什么?” “这个——”唐恬把大阿福捧在掌中,献宝一样送到他眼皮底下,“做得像吗?” 裴秀敷衍道,“还行。” 唐恬倾身坐在榻上,气鼓鼓地瞪他。 裴秀停笔,“你——” 唐恬连忙凑近一些,“怎样?” “去煮些姜汤。” 唐恬满心满念求夸奖落了个空,又迅速收拾心情,“大人凉着了吗?”后知后觉想起方才递大阿福过去时,裴秀那只手确然冷得可怕。 “愚钝,”裴秀催促,“还不快去?” 唐恬莫名其妙挨骂,反倒比方才看他魂不守舍的样子习惯得多,心下哀叹—— 已然被压榨得十分习惯了。 默默去隔间起炉灶,煮姜汤,本来打算投一块红糖,转念又放回去,“苦死你。” 煮完捧出去,“大人喝汤吧。” 裴秀正望着窗外雨幕出神,循声回头,目光落在热气腾腾的姜汤上,“赏你了,喝吧。” “什么意思?”唐恬愣住,“你不喝吗?” 裴秀摇一摇头,慢慢整理案上乱七八糟的一堆纸。 “哦——”唐恬福至心灵,“你们这种大人物,不敢乱吃东西,是怕有毒吗?” 裴秀看着她慢慢点头,“说得很是,真是冰雪聪明。” 唐恬不高兴道,“怕有毒还使唤我做甚?”赌气一饮而尽,“我喝给你看——啊呸——” 又辣又苦。 裴秀看她喝完,慢慢将写过的纸团作一个大团子,掷进篓子里,戳一戳大阿福白嫩嫩的胖脸,“在哪儿烧的?” “山下,青花坊。” 裴秀指尖一滞,“居然还在吗?” “什么?”唐恬喝了姜汤浑身暖意融融,便也不大计较下毒的事,凑到裴秀身边翻出图纸,“大人看这里,此处耳后原本应有一个点,我以为是颗痣,那位阿爷却说早年大阿福没有那么精巧,死活不让添上——若要说有甚么不同,就是这里——大人?” 唐恬滔滔不绝说了许久,稍一低头却见裴秀神情怔忡,仰面望着自己出神。 “大人?” 裴秀仿佛屏息许久,极轻地吐出一口气。 唐恬总觉他今日反常厉害,将油灯移过来,举灯一照,此时才看出裴秀脸色难看至极,平日里就苍白得过分,今日简直毫无人气。 她一只手不由自主便往那光洁的额上摸了一摸,唯觉触手冰凉,犹有水意,惊道,“怎么这么冷?” 裴秀偏一偏头,避开她的掌握,答非所问道,“今日天气不好。” 唐恬往柜中取一块薄毯,与他披在身上,疑惑道,“大人是不是病啦?” 裴秀点头,又摇头,忽道,“这个图你再画一张。” “这个?”唐恬愣了一下,“给你便是。” 裴秀不容置疑道,“另外画一张,现在就去,画完再进来。” 唐恬迟疑道,“好吧。”掀帘出去寻朱砂赭墨排笔等物,一时归置齐整,正待画图,又放下笔。立在原地思索一时,掀帘入内。 裴秀斜斜伏在案上,右手死死攥住右腿处衣料,仿佛正在忍受极大的痛苦,那薄毯早已滚落,凌乱地堆在地上—— 天气不好,原来是这个意思。 唐恬心中久久盘旋的疑问砸下来,落到实处,虽是砸得心间疼痛,倒反而更有真实感。 裴秀满面俱是冷汗,一个身子兀自不住发抖。 唐恬几步趋前,想了一想蹲身下去,掀开裴秀外裳,小心翼翼去卷亵裤右边裤管,初初一动,便被一只汗津津的手死死按住—— 唐恬抬头,便与一双黑琛琛的眼睛直直相对。 裴秀使力掀开她的手,“出去。” 唐恬冷不防被他推一个趔趄,吐出一口气才道,“这里是我的住处,大人。” 第17章 宿疾当面问一个男人,你要不要自宫来…… 夜雨疾来,借山风之势鼓噪而起,雨势骤猛,砸在窗纸上啪啪作响。 裴秀死死盯着唐恬,双唇紧抿,腮边线条绷得僵直,忽然点一点头,撑着几案猛地站起来。 唐恬一直盯着他,看他动作直觉指尖都麻了一下,眼睁睁看着他站起来,又眼睁睁看着他一条右腿角度怪异地往侧边一弯,整个人立失平衡,如玉山倾颓,重重栽倒在地—— 发出一声沉重的闷响。 唐恬耳畔一片空鸣,眼前的一切如一出旧戏合上大幕,人群散尽满场空寂,一时连剧烈的雨声都仿佛消弥无踪。 “大人?”唐恬讷讷叫一声,却不敢上前。 裴秀勉强坐起来,左手撑住榻沿,右手按在地面,想把自己从地面上拉起来。然而方才那一摔非同小可,自腰往下,每一处骨头缝都仿佛崩裂开来,右腿如同有了自己的生命,无法遏制地抖个不住。 唐恬已经完全吓呆了,目瞪口呆地看着裴秀困兽一般原地挣扎,恨不能时间倒流半刻,绝不逞半句口舌之快。如今却只能僵坐原地,“大人?” 裴秀听若不闻,视线低垂,专心致志地要从地上起来。 “大人?”已是带上一点哭腔。 裴秀倏地抬头,目光冰冷,忍耐已极的模样,“你还打算看多久?” 唐恬吓得声音都没了,张了张嘴说不出话。 “出去。”裴秀一语出口,忽又失笑,“忘了此间是你的地方。”他往袖中摸出一物,托在掌心,“唐骑尉——” “我在。”唐恬顾不得计较称呼,膝行上前。裴秀掌心托着一枚圆圆的印章。 裴秀道,“劳烦拿这个,去一趟安事府——” 唐恬满口答应,把印章紧紧握在掌中,“我这便去请大夫过来。” 裴秀道,“让萧令来。” “请萧都统来做什么?”唐恬恍然,烫手一样把印章扔回去,“大人要回去吗?” 裴秀冷笑,“你的住处,怎敢打挠?” 唐恬直恨不能给自己一个巴掌,追悔莫及道,“我没有那个意思,雨这么大,等雨停再慢慢回——不好吗?” 裴秀僵坐原地,浑身紧绷,一副坚若磐石的模样。 唐恬简直无地自容,“我错了。” 裴秀蓦地抬头。 唐恬着实心疼得紧,兵荒马乱中除了万事顺着他,一时竟想不出还能做什么……讷讷道,“我刚才是有点生气。”她脑袋几乎耷拉到胸口,声音也低得快听不见,“人生气的时候,说的话做不得准的。” 裴秀只不出声。 唐恬欲哭无泪道,“绝计没有赶大人走的意思。”她不敢抬头,视线中托着印章的那只手忽然重重地坠在地上,“呯”地一声响。 唐恬仓皇抬头。裴秀已无力支撑,半个身子伏在长榻上,不可遏制地抖个不住——耳畔骨碌碌一片细碎响声,那印章已不知滚去哪里。 唐恬唬得三魂走了二魂半,“大人?” “没死。”裴秀趴着,方才摔那一下发髻已是散了,一头乌发流瀑一般铺在极其清瘦的脊背之上,随呼吸一起一伏。 “大人?” 裴秀忽尔发怒,“大人大人,什么大人?你知道我是哪一位大人?” 既是能骂人,应该不太生气了吧——唐恬窘窘地想,乍着胆子挪过去,小声商量,“大人……呃……裴……呃……去榻上躺躺?” 裴秀仍旧一个背影对着她,好一时才道,“你出去。” “可是——” “你先出去。”裴秀断然道,“我自己会起来。” 唐恬一步三回头往外走,临到门口再回头,裴秀伏在榻边仍旧喘个不住,着实心疼得紧,却无可奈何,温声道,“你——我先去煮些汤。” 放下帘子,视线阻隔,内室隐约碰撞之声间续传来,直搅得唐恬心乱如麻,索性真的去洗米煮汤。 等她拾掇停当,回到门外侧耳听了一时并无声息,这才深吸一口气,掀帘进去—— 裴秀果然已经起来,坐在榻边望着足尖出神。 唐恬极其刻意地咳一声,上前移开案几,腾空卧榻,“要躺下吗?” 裴秀不语,方才那一股暴戾之气消失无踪,倒显出几分无助来。 唐恬忐忑起来,“要不,我还是去请萧都统?” 裴秀默默摇头,忽尔一动,放松身体仰面倒在榻上,左手一抬,整张脸便掩在那极其宽大的袖间—— “不用他来,一会儿就好。”袖间的声音沉闷至极,“你也出去。” 唐恬拾起薄毯,极轻地给他盖在身上,避到隔间画图。却无论如何静不下心来,一直竖着耳朵偷听里间动静。又不知多久过去,内里隐约的窸窣之声终于消失。 唐恬又屏息等一会儿,才轻手轻脚进去。 裴秀侧身蜷在榻上,薄毯乱七八糟压在身下,一段雪白的指尖,紧紧攥着薄毯一角。 他昏昏睡着,眉宇间残留的痛楚浑似一把尖刀,在唐恬心间极其凶狠地剜了一下,又一下。 唐恬另外取一袭薄被过来,正要与他遮盖,裴秀忽尔连连蹙眉—— 唐恬凝在当场。 裴秀右手无意识地挥动几下,便如同有了自己的意识一般,移到右腿处,极其用力地攥在那里—— 那里的衣料早已皱得不成模样,每一处褶痕,都是在疼痛中挣扎的印迹。 唐恬简直手足无措,呆呆站立一时,等裴秀渐渐宁定,才与他盖好薄被。恐怕夜间有事,便在长榻另一头打盹相陪。 一夜极不安稳,唐恬每每惊醒,总能见裴秀在疼痛的昏茫中挣开的薄被,无数回起身帮他遮盖。直到东天大亮时,裴秀才终于筋疲力尽沉沉睡去。 唐恬起身下榻,出门便见一个人背对门口立在院中,遍身通透的寒意,也不知来了多久。 “小萧都统?” 萧冲回头,指指里面,“起了吗?” “刚睡沉。” 萧冲奇道,“睡到这个时辰?” “昨天——”唐恬小小声道,“摔了一跤,应是疼得厉害。” 萧冲目光一闪,眉宇间染上恼怒,一把推开唐恬便往里走,好在他脚步极轻,悄无声息,并未惊醒梦中人。 唐恬跟在后面,略一探头,便见裴秀静静蜷在榻上,呼吸清浅,面容宁定,仿佛置身好梦之中——若非鬓边汗湿的黑发,彻夜挣扎的痛苦仿佛从来未曾存在过。 萧冲退出来,大步走到院中,质问道,“怎么会摔倒?” 唐恬惭愧地看他一眼。 萧冲越发恼怒,“为何不去安事府传信?” 那不是裴秀不答应嘛?唐恬无言以对,“萧都统什么时候过来的?” “子时过后。” 唐恬睁大眼睛,“你一直在?” “没有一直,也差不多。”萧冲翻个白眼,“自打上一回没沉住气,便不让我跟着……虽然不让跟着,我过来看一眼总管不了了吧?” 唐恬试探道,“你们安事府里……他——” 是哪位大神? 萧冲摆手,“想知道什么,自己去问他,莫叫我挨骂。不过你可得小心伺候,”指一指里面,“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唐恬道,“那他的腿——” “老毛病了,昨天这种天气本来就极是难熬,竟然还摔倒,真有你的!” 唐恬越发无言以对。她心中一个问题浮现出来——裴秀为什么非要在这种天气来这里? 忍不住便问出口。 萧冲含糊道,“昨日没见你,大人便自己过来了。既是睡着,别惊动,我晚些再来。” 裴秀醒来的时候,满室昏暗。他有一个短暂的恍惚,几乎不知此身何在。然而这样餍足而无梦的深眠却只曾在少年之时有过,于是他张口便道,“阿姐?” 满室空寂。 裴秀支着身体要坐起来,只一动弹,才发现身体沉重犹如磐石,右腿酸涨难忍,恨不能举刀将它剁了去——过度强烈的疼痛将他压回枕上。 如此刻骨的疼痛绝不属于那时的裴秀,他早已不是那个少年。 裴秀顿觉泄气,手臂一抬掩在面上。 唐恬立在门边看得清楚,经过昨夜,她已知此人逆鳞触碰不得,默默等了一刻才加重脚步,推门而入。 裴秀怔怔看她。 唐恬把托盘放在案上,故作轻松道,“大人一日好睡。”侧身坐在榻边,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拉他起来,“小萧都统来了七八回啦。” 裴秀原要躲避,又被转移注意,“什么事?” 三言两语间已是稀里糊涂被她扶起来,身体便靠在一大堆软垫上。 “不知。”唐恬递一杯水过去,“不过小萧都统不让惊扰大人安眠,应无大事。” 裴秀喝了一口,甜丝丝的,兑了蜂蜜。隔过杯沿看去,眼前年轻的脸庞皎洁晶莹,眉梢眼角俱是柔和,天然一段笑意如含蜜意—— 暗室之中,自有微光。 唐恬等了一会儿,见他捧着杯子发呆,忐忑道,“不好喝吗?” 裴秀摇头,默默喝水。 唐恬见他神情沮丧,心知昨夜事对他打击极大,寻着话逗他高兴,“每日里不用当值可真好,你们安事府的活计未免也太轻省了。” 裴秀勉强扯了扯嘴角,“你想来吗?” 唐恬怔住——安事府虽是大权在握,然而内里全是净身内监,天下谁不知道? 那么问题来了,一个男人被当面询问,你要不要自宫来我这? 他该如何回答? 第18章 白鹿青崖家底都在这啦,求大人守口如…… 唐恬索性闭嘴装死。 裴秀也知失言,可他从来没有与人致歉的经验,犹豫一时才道,“昨天——” 又不知从何说起,默默叹一口气。 唐恬体贴道,“昨天天气确实不好。以后这种天气,大人别出门啦。” 裴秀齿关一紧。 唐恬后知后觉又踩到痛脚,忙道,“如有吩咐,传我过去便是。”笑眯眯补一句,“风雨无阻。” 裴秀有一个片时的恍惚,在这个瞬间他确定听到了满怀坚冰破碎的声音—— 洪波涌起,星河荡漾。 唐恬自说自话半日,裴秀神情怔忡,半点回应也没有。唐恬多少有些尴尬,摸摸鼻子,俯身取了早饭,“喝点粥?” 裴秀摇头。 “就喝一点?” 裴秀又摇头。 “我熬了一晚上了——”唐恬叹气,“真的一点儿也不喝吗?” 裴秀伸手,“拿过来。” 唐恬笑眼弯弯。 白粥已炖得粘稠,入口即融。然而裴秀浑身上下无一处不难受,强撑着喝过半碗,只觉胸口闷塞,便道,“你还是帮我寻萧冲来吧。” “哦,好。”唐恬站起来,四下里转悠一圈,又趴在地上四处寻摸。 裴秀看得碍眼,“找什么?” “印章啊。”唐恬道,“昨天你给我那个,我记得是掉在地上了。” 裴秀皱眉,“没了罢了,不用找了。” 唐恬充耳不闻,苦苦思索一时,又往包袱里去找,摸索一时找到,献宝一样拿给裴秀,“你看这个,萧都统给我的,跟你那个是不是挺像的?” 裴秀捏在指间端详一时,手掌一收,“安事府的东西,我拿走了。” 唐恬忙往回夺,“大人不是要我去安事府吗?没有这个万万不行。” 裴秀越发皱眉,“为何?” “大人,您老人家偶尔也深入基层看一看?我给你学一学啊——”唐恬站起来,清清嗓子,挺起胸膛,拿出鼻孔朝天的气势,“你是哪个府上?北禁卫?北禁卫是什么东西?干什么的?找萧都统?知道萧都统是谁吗你就敢来找?行了行了,知道了,那边等着!哎我说那边——哎你蹲远点,挡着道了!” 裴秀本是低落至极,见状忍俊不禁,靠在枕上笑得肩膀一耸一耸的。 “别笑啊——”唐恬扁一扁嘴,“就是这样。不过嘛,宰相门房三品官,你们既是侍奉池中台,威风点也是应该的。” “我们?侍奉?”裴秀神情怪异,“萧冲来过了?” 唐恬点头。 “他没跟你说我是谁?” “说了。”唐恬万万没想到此人如此虚荣,便十分给面子地吹捧一回,“你是安事府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裴秀大人。” 裴秀神情越发怪异,唐恬倒有些不放心了,“是哪里不舒服吗?” “没有。”裴秀由衷道,“真是冰雪聪明。”他说着话,从袖中取出一物,拉过唐恬的手,放在掌心,“这个给你。” 唐恬执在掌中,是一枚印章,触手莹润,通体透明,浑似蜂蜜凝结——竟是极品田黄冻。翻转过来,上书四个篆字,唐恬仔细辨认,“白鹿——青崖?” “拿这个去安事府,不用蹲大街。” 唐恬便高兴起来,“真的?我去试试。”一溜烟跑了。堪堪走到外院门口,与萧冲遇个正着,“正要去找你呢。” 萧冲一指内室,“醒了吗?” “醒了,好一会啦。” 萧冲大喜过望,越过唐恬匆匆入内。唐恬刚跟到门口,便听萧冲心急火燎冲口便道,“陛下要废王君。” 唐恬连忙止步。 裴秀应一句,他声音极低,十分模糊。 萧冲又道,“早朝后从御前传来的消息,不只我们,凤台和鸾台也已经知晓,左右相这一日往府中派了几拨人——大人身子不适,我等都拦下了。” 裴秀又说一句话。门帘一掀,萧冲出来,看见唐恬极度地客气起来,“小唐骑尉辛苦。”才往外走。 唐恬立在原地进退两难,倒有些无所适从。 裴秀在内道,“转悠什么?进来。” 唐恬依言入内。裴秀仍旧靠在枕上,“你过来。”指一指案上纸笔,“你的名字,写下来。” “名字?”唐恬大惑不解,仍是依言写下“唐田”二个大字,铺在裴秀面前。 裴秀瞟一眼,“我不要假名。” 唐恬一滞,本想再挣扎一下,抬眼见裴秀目光通透,殊无躲避。只得叹一口气,重又写下两个字,晾干墨迹,折作小小一个方胜的模样,郑重捧到裴秀面前,“家底都在这啦,求大人守口如瓶。” 裴秀拈在指间,慢悠悠转一个圈儿,“那便需看唐骑尉表现如何。” “自是言听计从,表现十分优秀。”唐恬眨一眨眼,“大人,你们要回去了吗?” 裴秀将方胜塞入袖中,“嗯,有事。” 唐恬“啊”一声,“差点忘了。”拿出印章还他,“出去便遇上小萧都统,倒没用上。” “你留着。” 唐恬怔住,“为何?” 裴秀答非所问道,“你今日怎么不当值?” “奉上官之命家中思过。”唐恬道,“便是当值也必定告假不去了。” “又为何?” 唐恬随手与他整一整被角,叹气道,“大人病成这样,我怎能一走了之?” 裴秀细瘦一只手沉在暗色的被间,越发衬得肤色惨白。他极其嫌恶地看一眼,又道,“你一个骑尉,即便居家思过,难道不该去裴简之处问安?” “那又为什么?”唐恬越发云里雾里,“大将军他不是挺好的?便是不好,他安与不安,也不关我的事啊。” 裴秀怔住。 唐恬忽一时福至心灵,裴秀这话里话外的,是要赶她离开的意思?还不及相问,外间车轮辘辘,碾在石板上轧轧作响。 唐恬隔窗望去,萧令推着一辆轮椅穿院而来。唐恬看一眼轮椅,又看一眼裴秀。 裴秀偏转脸,“你先出去。” “大人,我——” “你出去!”裴秀语气渐转严厉,却仍不看她,“不要再进来!” 唐恬一肚子话被堵在半道上,只得起身相避。院中与萧冲错身而过时,被轮椅那乌沉的色泽扎得双目生疼。 萧冲倒愣住,“你不在里面伺候,往哪跑?” 唐恬满怀委屈,“大人叫我走远些。” “等等——” 唐恬回头。 “日后相处久了,会好的。”萧冲想了想,神情镇重地补一句,“不过,既是大人叫你走,不如——” “什么?” “你再走远些?” 唐恬目瞪口呆。 “你不知道这位大人脾气,”萧冲尴尬道,“一会儿叫他看见你在院子里,咱俩都得吃挂落。” 唐恬大怒,一顿足跑了,出了窄巷又止步,使出踏雪无痕的功夫,悄无声息摸回去,极轻地掩到门后。隔过门轴处一道细缝,院中情景一览无余。 足足等了一盏茶工夫,门帘一掀,萧冲推着裴秀出来。 裴秀长发已经挽好,衣衫齐整,膝上盖着一条极厚的毯子。他神情严肃,坐得笔直,唯独眉宇间倦色无可遮掩。 萧冲推着裴秀往后院去。唐恬正在疑惑,下一刻便眼睁睁看着他在墙上生生开出一道门来—— 原来死巷里的院子藏有隐门,难怪裴秀每日里在此间进进出出,北禁卫一无所觉。 唐恬看着二人身影消失,难言怅惘。忽然肩上一沉,被人重重一拍。 “发什么呆?没带钥匙?”是吴封。 唐恬推开门,“想事情出了神,吴哥哥怎么来了?” 吴封欢天喜地道,“我去陪校尉说了会话,你猜怎么着?居然给了我这个!” 唐恬看着他手中的银锭子眼睛都绿了——昨晚上她在青花坊交待了五两,还没落着半句好话。嫉妒叫她双目通红,含恨道,“为何给你银子?” “让我去寻大将军替他申冤。”吴封随意道,“那个不重要,你且看看这是什么?”便亮一亮手里两只酒坛子,“哥哥还买了只烧鸡,晚间喝一杯?” 唐恬转怒为喜,更没闲工夫可怜刘准,“好。” 一对狐朋狗友回到房中,起炭炉子热酒,烧鸡撕作两对半分头啃吃。 二人你来我往,不知今夕何夕,两坛酒都见了底。 唐恬渐觉双目迷离,忽听“碰咚”一声大响,吴封已从椅上滚到地上,长条条躺着。 她哈哈大笑,“你醉了。” “我没有!”吴封强行挽尊,“地上有东西我都能看见,给你捡起来。”果真拾起一物,拿在掌中左看右看,“你怎么有安事府的铭牌?” 居然是遍寻不到的那枚印章。 唐恬道,“不关你事。” “怎么没名字?青崖?是个什么?”吴封翻来覆去研究半日,哈哈大笑,“原来是个西贝货!”随手一掷,便扔在纸篓子里。 那是裴秀给她的。唐恬大怒,上前踹吴封一脚,“你才是西贝货!”随手把纸篓子往地上一扣,东西尽数倒出来,仔细翻找—— 好在印章虽小,却自带光泽。唐恬轻易找到,拾在手中仔细端祥,果然刻着“青崖”二字。 唐恬镇重塞入袖中,便听身后一声怪叫,“咦,这个不是你吗?怎么娘里娘气的?” 唐恬回头。吴封躺在地上,手里持着皱巴巴一张纸,同样的纸地上还有七八张,应是从同一个纸团子里拆出来。 这个纸团子,不是裴秀昨晚丢的吗? 第19章 亲疏必定搅得天下不安,血流成河。…… 唐恬蓦地一惊,酒都醒了一半。 吴封兀自哈哈大笑,“阿田,你被画成个娘们啦!” 唐恬一把将纸夺在手中,连着地上的七八张一块儿拾掇走,“酒喝完,快走吧!” 吴封哈哈傻笑一阵,翻身睡了,立时呼噜震天。 唐恬把那张纸牢牢扣在心口,深吸一口气,小心翼翼一点一点展开—— 廖廖几笔勾勒出一个人像,线条柔润的鹅蛋脸上,长眉入鬓,目韵秋水,更兼身姿窈窕,乌发如云。虽然是薄甲弯刀的北禁卫装扮,笔意之间婉转的风情却无一不在昭示画中人女子身份。 再展开一张,是她。 又一张,还是她。 …… 唐恬指尖划过画中人细致的眉目,一颗心跳得似要从腔子里蹦出来—— 这怎会是她? 她怎么会是这个样子? 又或是,这只是裴秀眼里的她? …… 门上剥啄两声。 唐恬心跳瞬时漏了两拍,屏住呼吸把几张纸平平撂好,镇重收入怀中,又扑到镜前整理鬓发。 敲门声又起,来人仿佛不大耐烦,加重了许多。 唐恬漏掉的心跳又自己回来了——不是裴秀——那位大人早就自己进来了,绝计没有这么客气。她酒意尚浓,更不愿动弹,“请进!” 木门“吱嘎”一声,萧冲走进来,左边看一眼满身酒气的唐恬,右边看一眼四仰八叉躺在地上的吴封,点头道,“你可以啊。” 唐恬仍觉心口处的画纸烫得灼人,心不在焉道,“一般一般,天下第三。” 萧冲道,“大人在外面。” 唐恬睁大双眼,满身的酒气都从天灵盖处飞了出去,一骨碌爬起来,动作太急在榻沿上撞了正着,疼得钻心,也顾不得揉,直往外跑。 “没有,”萧冲哈哈大笑,“哄你的。” 唐恬疑惑,坚持出去,一开门院中乌漆抹黑,哪里有半个人影?她暗道自己犯傻,就裴秀今日的情状,三日内能起身就算谢天谢地,怎可能突然来此? 萧冲点一点满桌鸡骨头,“你就这么思过?” “居家思过,也没说不让吃鸡?”唐恬合上门,“小萧都统怎么来了?” “大人命我来看看,唐骑尉夜间都做些什么?” 唐恬哪里信他,“胡说。” “爱信不信。”萧冲一指睡成死狗的吴封,“那厮来都有鸡吃,小爷便干坐着?” 唐恬把装瓜子的坛子推过去,“就这个。” 萧冲嫌弃地看一眼,抓一把嗑得飞起。 唐恬迟疑道,“裴……大人怎样?” “哪个裴大人?”萧冲皱眉,“哦,你是说——也就是那样。” 那样是哪样?唐恬怨恨地看他一眼。 “既想知道,要不——”萧冲笑眯眯道,“你同我去探视一回?” 唐恬心跳猛地又漏了一拍,心口处跟点了只红炭炉子也差不了多少,烧得滚热。她心意殷切至斯,又如履薄冰,尽是忐忑—— 所谓近乡情切,不过如此。 萧冲已然嗑出了一堆瓜子皮儿,“怂样。你既不去,我回去了。”临到门口又转回来,“哎,我说——” “什么?” “北禁卫有什么意思?你要不要来安事府?” 唐恬怔住。 一天里两回被人问要不要做净军—— 难道她已经把“不是个男人”写在脸上了吗? 唐恬跟在裴简之身后,一路穿廊过殿,到得一座宫殿门口止步。唐恬抬头,殿门三个金漆大字——扶云殿。 “此间便是圣皇御驾所在。”裴简之意气风发道,“来过没有?” 唐恬道,“没有。”她一个入职一年的愣头青禁卫,哪有资格侍奉御驾?也不知裴简之抽什么疯,出来面圣还非要带着她。 裴简之哈哈笑道,“以后来多了,也不值什么。” “是。”唐恬暗道还不如去巡山呢。她思过七天,出门第一趟差使便是跟随大将军面圣—— 把吴封羡慕得两眼发绿,浑似一头活狼。 二人到得殿门,便有两名内监招呼,“陛下在青庐,裴将军随咱家一同走,小将军外院西门房等候。” 小将军?好别致的称呼。唐恬忍俊不禁。跟着内监去了西门房,内里已经坐了三四个人,都是禁军装扮,多半也是跟随自家将军面圣的随从。 看她进来,当间一人笑着招呼,“唐田?” “哥哥是——”过目不忘是她看家本事,此人面生,必定不曾正式打过照面。 “南禁卫许有龄。”那人一指对桌,“坐。” 唐恬与南禁卫从无往来,这个人怎么会认识她? 许有龄仿佛看出她心中所想,哈哈笑道,“池中台他老人家亲自与你验明男女,普天之下你这是独一份,前无古人,想必也是后无来者。御苑里谁还不认识你吗?” 另外三人同声大笑。 唐恬面皮一紧——坏事传千里。 “其实咱们应当见过,前回安事府——”许有龄使一个眼色给她,“还记得吗?” 唐恬怔住。 许有龄眨眨眼,捏着鼻子怪声道,“安事府什么地方,要大姑娘做甚?” 原来是他。 “那日你我一唱一和,把萧冲那厮气得脸黑似锅底。”许有龄哈哈大笑,“对了,刘准怎么处置的?” 唐恬道,“着免北禁校尉,发往固山营。” 许有龄咂舌,“一下子从御前打发到大山洼里头,刘准这一回啊——不知他怎么想的。” 唐恬默默喝茶。 大约她着实沉闷得紧,另外四人自己聊了起来,话里话外说的,说的竟是“废王君”的事—— “圣皇暴怒至此,居然轻轻揭过,可是王君圣眷犹在?” “绝无可能。”一人摇头,“当日早朝时,若非左相拼死阻拦,王君几乎被当众杖责,半点颜面都没给留,便连中京裴氏的脸面都顾不得了。” “那为何至今一点消息没有?” 许有龄忍不住插口,“池中台不答应,圣皇如何能废?” 唐恬一听“池中台”三个字,立时来了兴致。 “左右相在殿前跪一日,圣皇理都没理,向晚时分池中台过来,一入殿门,只问了一句话,圣皇便偃旗息鼓。” 三个听众齐齐发问,“问的什么?” “听闻陛下要废王君?” 三个人六只眼瞪得铜铃大,“然后呢?” “没有然后了。”许有龄喝一口茶润嗓子,“方才不是说了,轻轻揭过,再也不提。” 沉默良久—— “池中台为何如此偏袒王君?” 许有龄道,“听闻当年乱军为祸之时,中台被拘廷狱,多得王君照拂。” 廷狱是拘禁朝中显要的地方,进了廷狱的,不是大忠,便是大奸;从廷狱出来的,九成是死人,一成已残废,偶然有一个囫囵出来的,必定搅得天下不安,血流成河。 池青主居然是从廷狱出来的? 一名小内监匆匆过来,“诸位小将军小声些,池中台马上就到。” 一群人俱各闭嘴。 足足一盏茶工夫过云,才听外间官道处脚步杂沓,唐恬扒着窗缝看出去,锦衣净军簇拥一乘肩舆,居然便是往偏殿方向过来—— 唐恬匆忙避在门后。 中台仪仗掠过偏殿大门,又呼啸去远。 唐恬劫后余生地拍拍胸口。许有龄也擦一把汗,“中台今日怎么走这边?” 诸人仍旧散坐说话,天擦黑时另三人各自随上官走了。许有龄和唐恬却滞留此间——两家将军久久不出,寻内监打听也是一问三不知。 正等得焦躁,一个人慢悠悠过来。 唐恬心跳瞬间漏了七八拍,她简直怀疑是不是已经完全不会跳了,噎得嗓子眼都疼,艰难道,“裴大人?” 裴秀仿佛瘦了一些,脸色也苍白,好在精神还算不错,眉宇间的乖戾之气也淡了许多。 裴秀目光在两个人身上慢慢走了一遍,“你们说什么这么热闹?” 许有龄揖手道,“南禁卫许有龄,兄台是?” 裴秀手扶桌案缓缓坐下,喝一口茶——他坐的椅子是唐恬的,喝水的杯子也是—— 唐恬张了张口又闭上,感觉还是不要提醒他比较妥当。 许有龄又道,“兄台?” 唐恬很想叫他闭嘴。许有龄却是个异常执着的人,跨前一步又问,“兄台何处供职?” 裴秀“喀”地一声将茶杯顿在案上。 唐恬一看势头不好,“这位是安事府的裴哥哥。” 许有龄目光一凛,“净军?” 裴秀问唐恬,“你在这里做什么?” “跟随裴将军过来。” 裴秀点头,“裴简之今夜回不去,你留在此间无用,回去睡觉吧。” 唐恬怔住。 裴秀道,“他在陛下殿前罚跪,陛下已经睡啦,裴简之难道还敢自己回去吗?” 许有龄忍不住插口,“我家将军何在?” “你问我么?”裴秀终于正眼看他,“储安平怎样关我什么事?” 许有龄恼怒已极,“既是净军,安事府没教过你怎么说话吗?” 裴秀稍稍倾身,饶有兴味地盯着许有龄,姿态倒似猎人在观察一只活兔。 许有龄兀自不知死活,冷冷讥笑,“倒忘了,你一个阉人哪里来的教养,不懂规矩实属正常。” 唐恬心头一堵,“许有龄你疯了?” 许有龄便骂唐恬,“南北禁卫同气连枝,你在北禁卫供职,却向着一个阉人,你家裴将军知道吗?” 唐恬被许有龄一口一个“阉人”叫得心口生疼,“你再言语无状,休怪我不客气!” 第20章 三顾茅庐你替我生气,我就不生气了。…… 许有龄怒道,“分明是这厮无礼在先!” 唐恬当然知道裴秀傲慢得讨人嫌,然而谁叫这世上亲疏有别呢,斜着眼道,“分明是你一直骂人。” “你没听见这厮直呼大将军名姓?” “怎么?”裴秀慢条斯理道,“储安平的名姓叫不得?平日里倒看不出储安平有这等威风啊?储安平他亲爹与储安平起名之时,应当也没想到储安平这三个字叫不得吧?” 唐恬听他一口一个储安平翻着花样越发叫得飞起,啼笑皆非。 许有龄一把心火烧得失去理智,箭步抢上,左手疾出,抓裴秀肩膀,右手便往眉心击去,眼看要得手,眼前银光闪耀,手肘一紧,已被一柄带鞘弯刀生生格在那里—— 阻得他半步也动弹不得。 “唐田?” 唐恬拦在裴秀身前。 许有龄大怒,“给老子滚开!” 唐恬扯出一个假笑,“许哥哥冷静。” “你小子可是怕了安事府?”许有龄含恨道,“怕他们做甚?不过是一群没根的东西,狗仗人势!” 越说越是不堪入耳。唐恬大大皱眉,回头向裴秀道,“大人先走。” “我为何要走?”裴秀道,“你让他过来便是。” 唐恬极想翻他一个白眼,怒道,“我在这里,怎能让他打你?” 裴秀怔住。 “唐田!”许有龄一嗓子震得房梁都抖了一抖,“你堂堂北禁卫,今日果然要做这阉人的狗?” 唐恬忍无可忍,使力一格,将许有龄推得倒退三步,“你再敢叫一声,我便让你爬着回南禁卫。” 许有龄长声怪叫,拔剑在手,劈头便是一斩。 唐恬仗着身姿灵巧,非但不闪避,将身一拧,贴着刀背直欺进去,不过一息交换间,左手已经扣在许有龄喉间,右手一弹,弯刀出鞘半寸,刀锋雪亮,冷冰冰欺在许有龄颈间—— 二处要害受制,许有龄立时静止。 唐恬道,“许哥哥早点这样,咱们何需至此?”她口里说话,从刀锋缝隙中偷看裴秀,却见他脸色雪白,双手扶膝,神情严肃地看着这边—— 裴秀从来镇定自若,举重若轻,唐恬几乎头一回见他这般情状,便以为他受了惊吓,一时心火燎原,刀锋向内一紧一收,“许哥哥既老实了,咱们便来算一笔帐。” 许有龄莫名道,“什么帐?” “你方才骂了几声——”唐恬含混掠过“阉人”二字,续道,“便好生扇自己几个嘴巴——” “做梦!” “哥哥若不喜欢这个,”唐恬道,“那便好生给裴大人磕几个头——” “你休想!” “否则——”唐恬故作阴森状,“今日我便顺手将许哥哥阉了去,想来哥哥纵有天大的道理,木已成舟,也无他法?” “阉了我你还有命?” “南北禁卫私相殴斗也不是一回二回,难免打坏几个,我不伤你性命,拼着挨几板子,不算亏。” 许有龄一窒。要是真被阉了,搞不好便被发派去净军,他左一句阉人右一句阉人骂得风生水起,去了安事府能有活路?大骂道,“你敢,这里是扶云殿!” 唐恬哼一声,“你现在知道这里是扶云殿了?” 二人兀自僵持不下,一名小内监一路小跑进来,惊慌失措道,“二位小将军怎敢在扶云殿拔刀?中——” 裴秀冷冷看他一眼。 小内监“扑通”一声跪下,忽然左右开弓,啪啪啪扇自己耳光,念念有词,“狗奴才,不记事,狗奴才,不记事……” 唐恬与许有龄对视一眼,互相从对方眼中看到迷茫,各自收刀入鞘。 小内监打了一阵,一张脸红得似只圆柿饼,“各位大人请回,陛下歇了,今日不见人啦。” 许有龄忙问,“储将军呢?” 小内监聋了一样,只是恭恭敬敬跪在地上,“恭送各位大人。” 三个人出了扶云殿,已是满天星斗。唐恬走了一路,仍然大惑不解,“御前内监都是这么客气的吗?” 素质会不会高得有点过分了? 许有龄雾煞煞摸脑袋,“应该……不是吧?” 唐恬蓦然记起前事,“许有龄,过来道歉。” “下辈子吧!”许有龄扮一个鬼脸,脚底抹油,出溜一声跑了,“有能耐来南禁卫找我,爷等着你!” 唐恬提步要追,身形未动,腕间一凉,雪白一只手扣住手腕。分明是冰冷细瘦一只手,唐恬看在眼中,倒似洪水猛兽。 “别去。”裴秀的声音似夜色清凉,“方才不过侥幸,真动手你难占便宜。” 唐恬被他握着便觉两耳轰鸣,魂不守舍,等她反应过来裴秀说了些什么时,居然正被他如此拉着,走在御河之畔,长堤柳下。 “我未必输他,”唐恬不动声色收回手,不服气道,“比武拼的不是气力。” 裴秀道,“不值当。” “什么?” “你虽未必输他,却不值当与他相斗。” “如何不值?”唐恬气愤愤,“许有龄口出不逊,不受些教训,我不甘心。” 裴秀微笑,他本就形貌昳丽,夜色中一双眼满盛御河细碎的波光,浑如星河烂漫,勾魂摄魄。 唐恬如遭重击,勉强绷住了一本正经的模样,“大人一点不生气吗?还是今日心情特别的好?为何轻易放过这厮?” “本来是该生气。不过你替我生气,我就不生气了。”裴秀道,“我今天心情确实特别好。” 这叫什么歪理?唐恬声辩道,“许有龄——” 裴秀一掌掩在她唇间,肃然道,“我不想再听到这个名字。” “为什么——”唐恬初一张口,双唇便与他的手掌密密相触,坚硬而冰冷的触感,一点酥麻在唇间点燃,过电一般潜入心口,便在那里放了一把火,烈烈灼烧。 唐恬慢慢睁大双眼。 “再叫我听见这个名字,”裴秀慢吞吞道,“罚俸……三年。” 唐恬满脑子混沌,呆呆点头。 裴秀移开手,自顾自往前走,他走得极慢,右腿步伐略显僵硬—— 唐恬走到他身旁,“许有龄如此辱骂大人,大人不计较罢了,我自会同他算帐。” 裴秀侧首。 “大人且看着。”唐恬道,“必定叫许有龄往大人驾前负荆请罪。” “如此唐骑尉就真成了阉人走狗了。” 唐恬无所谓道,“我乐意。”跟着裴秀默默走了足有一顿饭工夫,才发现正往御苑外围北禁卫驻地去,连忙赶在前头阻拦,“先同大人回安事府。” “为何?” 唐恬看一眼他的腿,默默不语。 裴秀一只手遮住唐恬双眼,一只手按在她肩上,将她整个人推得转了个圈,腾出通路,自己仍旧负手向前。 唐恬一阵昏天黑地,再睁眼裴秀已经走出丈余,一溜小跑跟上去。 二人一前一后,回到唐恬小院,开门满院灯火通明。 唐恬愣住,“谁在里——” “阿田!”吴封跑出来,“哥哥等了你好一天了,怎么才回来?” 裴秀看一眼唐恬。 唐恬一窒,“不是,我不知道。你怎么在这儿?”后一句却是对吴封说的。 “等你啊。”吴封哈哈大笑,“今日跟去扶云殿如何?快来与哥哥好生讲讲,扶云殿——啊哟!你是哪位——我们是不是在哪儿见过?” “扶云殿自然好得很,吴哥哥请回。”唐恬扯着吴封领子揪到院外,“早点歇息。” 吴封身不由主被她推出三丈远,“我买了烧鸡还有酒,我要拿走——” 唐恬一个头有三个大,极阔气地把荷包扔给吴封,“哥哥拿去,多买几只鸡,千万别跟我客气。” 吴封掂一掂,沉甸甸足有五两,喜气洋洋地买鸡去了。 唐恬擦一把汗,往灯影中拉了裴秀进去,又给院门挂上锁头。 内屋桌上果然有荷叶包的一只鸡,两坛酒——就这么点东西,花了一只钱袋。 唐恬忍着五两银子切肤之痛,撕开荷叶,烧鸡澄黄油亮,香味扑鼻,转痛为喜,“喜福来的烧鸡,大人快来尝尝。” 裴秀立在原地,挑眉看她。 “怎么了吗?”唐恬张着沾了油的手爪子,“来吃鸡?” “我听萧冲说,你与人彻夜饮酒,”裴秀缓步过来,“就是刚才那位?” 怎么听起来这么难听?唐恬不高兴道,“并无饮洒,吃鸡而已。” 裴秀一扣酒坛,“叮”一声脆响。 唐恬正色道,“吴封拿酒过来是他的事,我定是一口不饮的。” 裴秀慢悠悠坐下,“下官思过期间,每每夜半惊醒,痛悔前非,从此日日深居简出,素衣粗食,不以饮酒为乐,不图口腹之欲——” 唐恬听着,已经撕下一条腿子,“谁写的乱七八糟的,不让吃东西还有人性吗?” 裴秀撑着下巴,歪头看她。 唐恬结巴起来,“难道是——我写的悔过书?” 不饮酒不吃肉?吴封这厮是不是有毛病,哪有教人这么悔过的? 还有,悔过书这种东西有必要背下来吗? “池中台——” 裴秀抿唇,略显不自在地低下头。 “——他老人家为什么连悔过书都给你们看?”唐恬气愤难当,想象了一下场景,恨不能找一条地缝钻进去,“难道当众传阅吗?” 裴秀神情怪异地瞪她,赌气道,“非但当众传阅,还挂在墙上,以儆效尤。” 唐恬如同被踩了尾巴尖,一蹦三尺高,原地转悠两圈,无可奈何,宽心道,“挂便挂吧,我既不去中台阁,又不去安事府,眼不见为净。” “巧了,”裴秀道,“正要与唐骑尉商议,要不要来安事府供职?” 这是——三顾茅庐? 第21章 变起中京朝中有佞臣,奉旨清君侧。…… 唐恬眨一眨眼。 裴秀也眨一眨眼。 唐恬放弃同他面面相觑,把鸡腿子递到裴秀口边,殷勤道,“大人好歹尝一口。” 裴秀不为所动。 “就一口。” 裴秀败下阵来,他也不伸手,就着唐恬手中极秀气地咬一口,烧鸡是冷的,滋味也不算特别出众,却别有一番香甜诱人的意趣—— 应是饿了。 唐恬眼巴巴盯着他,“怎样?” 裴秀勾一勾手指,示意她再拿近一些,又咬一口。 唐恬没想到如此捧场,喜出望外道,“明日我再去买一只……哎呀,你怎么就不要了?” 裴秀慢慢咽了口中食物,喝茶漱口,“唐骑尉,你还没回答我。” “不是不想去——”唐恬排出两只酒杯,倒满了,分一杯给裴秀,极其为难道,“我——我这不是也没法净身吗?” 裴秀扑哧一笑,“谁同你说入安事府非得净身?” 唐恬呆滞道,“难道不是吗?” 朝中文武泾渭分明,安事府都是净军,圣皇交由池中台节制,武官们睁一眼闭一眼也就过了。若破了净军的门槛,池中台已领了中台阁,再掌一支中京禁卫—— 岂非权倾天下? “天下规矩,都是人定。”裴秀却不管她在想些什么,随手将酒杯滴溜溜转一个圈,又滴溜溜转回来,“不管以前是不是,现在我说是便是,我说不是便不是。” 他说话时目中空无一物,天生一股凛冽之气似寒风中一柄利刃。唐恬看在眼里,只觉该死的迷人,万分艰难才记起自己重任在身,“多谢大人美意。” 裴秀微微眯眼,“你不乐意?” “不是,其实也是,”唐恬艰难撑住,“北禁卫其实挺好的。”好歹有吴封这么个酒肉朋友。 裴秀一口饮尽杯中酒,重重顿在案上,“如此便恭喜唐骑尉,三年俸禄充公了。” 唐恬目瞪口呆,“什么意思?” 裴秀身体往后一仰,慢条斯理道,“方才我已经说了,再提一次许有龄,罚俸三年,唐骑尉也答应了。不巧唐骑尉提过——”他修长一根食指在案上弹两下,“两次。我也不同唐骑尉多计较,折作一次罢了,三年俸禄,充作北禁卫军费。” 唐恬叫起撞天屈,“北禁卫缺我这几两银子军费吗?” “不积跬步何以成千里?”裴秀扯出一个假笑,“积少成多。” 唐恬威武不屈,“罚俸我也不走,我生是北禁卫的人,死是北禁卫的——” 裴秀目光一冷。 唐恬后面的话便说不下去,委委屈屈道,“不给俸禄,叫我喝西北风吗?” “你可以来安事府,有俸禄。” “不来。”唐恬断然拒绝,“就在北禁卫做到老死。” 裴秀瞪她。 唐恬又瞪回去。 二人面面相觑半日,裴秀道,“果真不来?” “果真不来。” 裴秀起身,慢悠悠往外走,“那便好生当差,北禁卫来年军费就靠唐骑尉了。” 唐恬做大阿福没了五两,买烧鸡又没了五两,已是一贫如洗,如今没了俸禄,雪上加霜。叫苦不迭,扑上前恳求,“大人好歹同我留些饭食钱?” 裴秀回头,“饭钱没了?” 唐恬积极点头。 “那要来安事府吗?” 唐恬剧烈摇头。 裴秀推开她,“如此唐骑尉借资度日也很不错。” 唐恬眼睁睁看着裴秀去远,恨恨顿足。 一夜过去,家徒四壁。 唐恬本来还抱有万分之一期望——裴秀只是同她开个玩笑罢了。谁料第二日去扶云殿接裴大将军,大将军跪了一晚上灰头土脸的,居然还能兴致勃勃同她聊八卦,“听闻你得罪了安事府?” 唐恬一窒。 “小萧都统一大早过来,说要罚你俸禄三年,三年——”裴简之看唐恬脸色不对,打一个哈哈,“三年也没几两银子,咱们京中当差的,谁还靠俸禄过活?” 怎么没有?我不是吗? 唐恬欲哭无泪。 裴简之揉着膝盖道,后怕道,“陛下好些年没有如此雷霆之怒了。” 唐恬满脑子俸禄,干巴巴赔笑。 裴简之扶着唐恬一瘸一拐往回走,倾诉欲控制不住,悄声道,“中京太子病危,圣皇已经秘密回京,安事府跟随,南北禁卫留在燕郊,奉旨按期护送仪驾缓缓归去——两家禁军都被晾,简直丢人之至。” 唐恬心下一个咯噔,安事府走了,那裴秀也走了?所以他昨日要她入安事府,是想带她一同走吗? 唐恬忽然便有些后悔。 南北禁卫奉命在燕郊又转悠了五天,才按照原定计划护送圣皇空荡荡一个仪仗回京。为显皇家气度,一路散马慢走,一整日也走不出几里地。 唐恬公差在外,吃食不用自己掏钱,喝酒作乐的事蹭着吴封,一时半会倒显不出贫穷,过得还算滋润。唯独裴秀不在,不知怎的便有些提不起劲。 离京畿隘口不足十里地处,裴简之命禁卫原地休整。唐恬牵马去河边,大白马吧嗒吧嗒喝得起劲,唐恬摸一摸马头。 吴封凑过来,八卦道,“圣皇突然回京,连人都不带,可见太子着实悬得紧,几个月的奶娃娃生病,哪里有个准数?只怕凶多吉少——” 唐恬避开这个危险的话题,“哪有不带人?不是有安事府护驾吗?” 吴封撇嘴,“净军顶什么用?叫他们捕个盗只怕还要崴着脚呢。” 唐恬听着极不顺耳,怼他道,“哥哥上回和顺巷捕盗,倒是真的崴了脚。” 吴封一巴掌招呼在她脑门上,“出息了你。” 二人聊着闲篇,远方忽一时烟尘弥漫,急促的马蹄声答答而来,有人高声呼唤,“大将军,紧急军情,大将军——” 裴简之正躺在地上纳凉,闻声一骨碌爬起来。 来人飞马奔到面前,重甲长刀,遍身血痕斑斑,他竟也等不到马停,一跃而下,落地时一个踉跄,生生滚了一圈。 裴简之喝命,“快救!” 北禁卫一拥而上,扶起那人,提壶喂了几口水。那人急急惊喘,“中京有变!” 裴简之瞳孔一缩,“说清楚!” 那人好半日顺过气,“裴王君领荡山、商山、余山三营秘密控制中京,圣皇一入内御城便被裴王君制住,如今软禁在内御城中。” 裴简之冷笑,“如此说来,太子病危必是假消息,哄着陛下轻骑回京?” “是!太子也被禁在内御城。”那人道,“裴王君传天子诏命,由荡山、商山、余山三营共同拱卫中京。又传命固山、图山、房山三营上缴虎符,禁止一切驻防变动。”那人看一眼裴简之,“大将军万万小心,商山营已在中京城外布防,坐等南北禁卫入京。” 裴简之冷笑,“他要做甚?” “裴王君代传天子诏命,朝中有佞臣,奉旨清君侧。还不知要如何。” 裴景春插口道,“陛下身边不是有安事府?中京三千净军连个内御城也守不住?” “陛下入了内御城才察觉变故,净军俱被缴械,只有外围两个营有所察觉,与荡山营正面交锋,死伤惨重。” 唐恬激灵灵一个哆嗦。 “各位大人如何?” “诸相和诸王分头拘在各自府中。” 裴简之站起来,整一整战甲,抽出正时刀高高举起,“诸君!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尔等建功立业之时已到,有志封妻荫子者,随我来!” 北禁卫俱各抽刀,同声鼓噪。 各营分头整队。 裴景春默默看了一时,“圣皇和太子都在裴王君手中,诸王和诸相也——”他十足忧虑道,“即便咱们拿下商山营,城下对阵,裴寂若胆大包天把太子或是诸王诸相押到城上,我等又当如何处置?” “我亦思量此事,”裴简之叹气,“圣皇天子之尊,太子尚在襁褓,裴寂不敢乱来,诸王和诸相就不好说了——你有何想法?” 裴景春摇头。 唐恬抱着行军地图等了许久,终于得到机会,展开来铺在地上,手指在中京城背后层峦叠嶂之中一点,“此间有一处秘道,传闻仅野兽可行,诨名蛇道,将军或可一试。” “隐秘吗?” 唐恬看一眼裴景春,“听闻裴王君出身贵胄?” “是。” 圣皇王君裴寂,出身中京裴氏,煌煌百年门阀,树大根深枝繁叶茂。细论起来,中京城里姓裴的,十之八/九都与中京裴氏沾亲带故。 唐恬道,“那就对了,王君既出身显赫,打马狩猎可能知道一些,却决计不知蛇道之所在,王君所掌三山营中或许有人得知,这些人必定身份不显,无处进言。”她说到这里停顿片刻,决然道,“将军,蛇道险峻,即便裴王君有所戒备,亦不可能重军守备,我等未必不能强行突破。” 裴景春极是意动,“将军,由我带一支小队——” “你不行,”裴简之很快决断,“此行成败关乎战局,我亲自带一支小队,唐田同我一道。我等就在此地秘密分开,你带大队一路缓行,若我等在内御城中得手,响箭示意。” 裴景春躬身,“是!” 第22章 乱军鸡鸣狗盗,正人君子 唐恬跟随裴简之,带一支百余人精锐小队,一路快马疾行,从中京背后青峦山口插入。为图隐秘,一路禁绝烟火,饿吃干粮,渴饮溪水。 万幸蛇道虽然久已废弃,却路形犹存。裴简之越走越是欣慰,“此路如此隐秘,裴寂必不知晓。” “若非如此,怎敢向将军建言?”唐恬随手一刀劈开拦路枝叶,“裴王君既缴了三营虎符,不许调动,应当也会传诏南北禁卫。” 裴简之道,“我已交待景春应付。南禁卫储安平更不是吃素的。” 一行人秘密前行,出蛇道果然无人把守。裴简之命众人潜在密林之中,等到天黑时分,悄然掩到中京北门外各自寻地隐蔽。 子时将过,果然一支小队手执明火巡夜而来,约摸二三十人。裴简之一招手,北禁卫诸人强弩齐发,片刻处置了巡夜小队,几无声息。 裴简之亲自出手制住带队小校,“你是哪个营?” “荡山。” “口令如何?” “鸡鸣狗盗,正人君子。” 裴简之随手一巴掌招呼过去,“敢骂老子!” 小校平白挨打,喊冤道,“大人不是问口令?便是——鸡鸣狗盗,正人君子。” 裴简之面皮一紧,“谁发的口令?” “裴王君。” 唐恬扑哧一笑,这个裴王君,是个妙人。 裴简之点了三十人同巡夜小队换衣裳,又将小队长押在身前马上,“你领我们入城。” 小校无可奈何。一行人仍旧扮作巡夜模样,放马走了五里多地,到得城下,高声叫门。 城墙守卫叫道,“鸡鸣狗盗——” 小校怯生生看一眼裴简之,“——正人君子。” 守卫拿火把照了一回,隐约看清来人面貌,“怎的二人一骑?” 裴简之匕首正抵在小校后心口,小校性命交关,非常老实,“夜里黑漆抹乌的,崴了脚骑不得马。” 守卫不疑有他,一溜小跑下来,城门缓缓打开。裴简之一个呼哨,北禁卫诸人拔刀便上,砍瓜切菜也似,快速解决了守门军校。 裴简之命唐恬留在原地接应后续,自己带人摸上城楼,一路遇人杀人,遇鬼斩鬼。此时深夜,除了为数不多的军校在城墙值守,多数人都在值房内睡觉,稀里糊涂见了阎王爷。 唐恬道,“明日荡山营察觉,中京必定戒严,我等更难营救圣皇。” 裴简之摸摸下巴,极为难地“咝”一声。 唐恬想了想,随手将带路小校提起来,押往墙头,指一指遍地尸首,“不想来日做鬼,小爷指你一条活路,明日上官问起,只说你被打晕,隐约看见贼人仿佛着余山营军服。” 小校发抖道,“为何?” “余山营夜闯北门出城,你等不允——”唐恬笑道,“又或是余山营喜爱北门风水,偏生被你荡山营占了,军中冲突不是常事?” 小校哀叫,“将军放过小人!” 唐恬右掌疾出,拍在小校后脊。小校丹田一凉,立时抖如筛糠。 “小爷往你身上放了一枚鬼见针,你依我言办事,事了后往北禁卫,我同你拔针,否则——阎王爷等着你。” 小校哀叫,“若你等事败又当如何?” 唐恬哈哈大笑,“如此你便好生烧香,日日祈祷我等事成吧!” 此时北禁卫小队尽数入城,换上荡山营军服,以巡夜之姿大摇大摆进了中京城。北禁卫诸人原就是中京一霸,对中京了若指掌,夜色遮掩之下,瞬息便消失无踪。待第二日荡山营察觉城门变故,又往何处去寻? 裴简之打算去池中台处寻个主意,唐恬一听池中台便死活要跟着同去。裴简之无法,带着唐恬往中台官邸,没寻着人,往安事府转一圈,里三层外三层围得铁桶也似。 只得放弃,二人潜入左相府,轻车熟路摸到内院。 老大人居然还不曾睡,屋内灯火通明,映出一个剪影灯下枯坐。 裴简之推门而入,纳头便拜,“傅相!” 左相傅政五旬有余,六旬不足,看见来人大喜过望,“简之如何入城?” “说来话长。”裴简之连珠炮问道,“圣皇如何?太子如何?诸相如何?” 傅政摇头,“内御城不许入内请安。裴王君今日传诏,命我和右相三日内会同诸王,入内御城居住。” 唐恬心中一动,这是要集中关押的意思? “不可!”裴简之反对,“内御城关守严密,傅相一入其中,如何脱身?” “国难当头,死生何计?”傅政站起来,肃然道,“陛下和太子,连同池相都在内御城,我等便是不去,有何区别?” 唐恬受不了这迂腐劲,“如何无区别?救三个人,和救三十个人能一样吗?” 傅政皱眉,“何人?” “无名小卒,不重要。”唐恬心中有事,着实提不起劲假装恭敬,“池中台在内御城?” “事变当日第一个拘的便是池相,”傅政点头,“不拘池相,裴寂如何拿得下安事府?” 唐恬一路忍耐,冲口便问,“傅相可知安事府裴秀大人现在何处?” “不识。”傅政缓缓摇头,“若非池相,老夫同安事府无任何往来。” “那安事府又为何重兵把守?” “裴寂不敢杀池相的人,三千净军即便缴械分头羁押,也不容小觑,自然重兵把守。” 裴简之立时决断,“傅相同我走,不可入内御城。”又吩咐唐恬,“命咱们的人分头接应诸王诸相,散入城中躲避。” 傅政反对,“如此等于告知裴寂中京生变,圣皇太子还有池相怎么办?” “既有三日之期——”裴简之转悠两圈,“北禁卫先在外围联络诸王诸相,待我等在内御城得手,再分头躲避。”他沉吟一时,“傅相,图山、固山、房山三营是否可用?” “可用。”傅政点头,“此三营唯固山营马首是瞻。外人不知,裴寂一清二楚——固山都督池相门下——若非如此,裴寂怎会弃此三营不用?” “虎符既已被缴——”裴简之道,“傅相可有信物,我派人往固山传信,会同南北禁卫一举入城?” 傅政摇头,“无池相手信,固山不会听从调遣。固山不动,图山和房山只会坐壁上观。” 唐恬急道,“中台被拘,与之言明厉害,固山都督怎能不救?” “你也知池相被拘?”傅政冷笑,“固山都督便为池相安危打算,怎会轻易听命我等?” “先入内御城。”裴简之决断,“一则摸清陛下所在,二则求见中台,拿到手信。” 唐恬站起来,“我同将军一处。” 傅政来回打量他二人一时,“就你们两个,有能耐潜入内御城?”他抖一抖衣衫,“老夫带你们去吧。” “傅相?” 傅政一笑,“老夫当朝左相,入宫面见圣皇,裴寂纵使不高兴,还能打杀老夫不成?” 第二日中京城风平浪静,昨夜城门死伤果然已被划入两军不和导致的械斗中。 裴简之道,“你小子还挺机灵。鬼见针真有这么厉害?” “哪有那种东西?就拍了那小子一掌。”唐恬道,“也瞒不了多久,三五日荡山营必然察觉。” “三五日我等已然重回中京,怕他娘。” 裴简之同唐恬在左相府潜至深夜,穿上侍从服饰。 唐恬也换上内监服饰,唇红齿白,便是个柔柔弱弱年齿尚幼的小太监。 二人跟随傅政,轻车简众,往内御城去。一行人在宫门受阻,傅政道,“去告诉裴寂,老夫今夜必要面见圣皇,他若不允,老夫见他也使得。” 御城守卫为难道,“傅相,天色已晚,明日——” “裴寂若是睡下了,”傅政倨傲道,“老夫就在此地等他起床。” 守卫擦一把汗,匆匆进去,足足一顿饭工夫出来,“王君在清平殿等您。” 傅政提步便走。 唐恬二人连忙跟上,堪堪走出一步,守卫阻拦,“王君只见傅相一人。” 傅政冷笑,“老夫自幼时游学,便不曾一人行走,裴寂不允我侍人随行,他亲自伺候我吗?” 守卫尴尬不已,认真打量两个侍人,选一个看上去好欺负的,“傅相带他同去?” 傅政点头,“走。” 唐恬不着声色地向裴简之眨眨眼,学着宫中内监,碎步跟上。 二人到得清平殿内。 内侍出来,“傅相稍候,王君同中台说话,少时便来。” “池相在内?甚好——”傅政一把推开小内侍,“傅政求见池相。” 一步跨出,又被内侍迎面阻拦。 傅政今日目标就在眼前,怎肯放弃,“安敢阻我?滚!” 殿门洞开,满室黄光铺陈院中,一人立在大殿门口,“傅相好大火气。” “裴寂!”傅政点着名叫,“你弄一条狗来阻我,果真出息了?” 裴寂缓步下阶,“何需与下人置气?月色尚好,你我师生久不曾把酒夜话,不如今夜?” 唐恬抬头,乌漆抹黑的天,哪来的月亮? 傅政道,“我要见池相。” “池相身子不适。”裴寂道,“不喜人打挠。我亦不喜人打挠——”他瞟一眼唐恬,转向傅政时又是满面笑意,“我伺候老师。” 傅政看一眼清平殿,又看一眼唐恬,目光殷切。 唐恬目送傅政二人走远,故作惊慌状,“相爷等我——”拔步便追。 那内侍拉住,“大人们说话,咱们离远些,同我去殿外等候。” 唐恬一把扣住他手腕,拖着往外走,“那咱们快些,我需跟着我们相爷——” 那内侍倒不走了,“此时跟上去,你被王君杀了罢了,我都要被你连累!” 唐恬委委屈屈状,“我家相爷——” “什么相爷?内御城只有圣皇!”那内监本想打发唐恬离开清平殿,见她着实不晓事,生恐出去惊挠二位大人,便改了主意,命唐恬原地等候,“留在此间别动,敢多走一步,要你狗命!” 唐恬心下暗喜,却仍旧作了不甘不愿状。 二人在大殿青石板上站桩,中京已是数日阴天,夜风裹挟寒意瑟瑟袭来,难免狼狈。 唐恬一言难尽道,“哥哥可知——” 内监瞟她一眼。 “风吹了肚子……想解手。” 那内监喝道,“相爷怎么带你这种人出门侍候?” “原也不是我——”唐恬小声道,“内御城守卫大哥不叫府里哥哥们跟,偏就让我来。” 那内监立刻猜到首尾——这人弱不禁风的样子,换作他是守卫,也选此人进来。一指西侧夹道,“那边出去便是,快些回来。” 唐恬道了谢,一溜小跑走了。 那内监看她猴急样,大是看不起,更不把她当回事,自往值房喝热茶暖身。 唐恬转入夹道,眼看四下里无人,使一个轻身工夫,无声无息攀援而上,到得殿顶,掀开瓦片看时,正殿灯火通明,居然只有两个小丫头坐着照管烛火。 唐恬伏在殿顶,清平殿房屋无数,极其阔大。她迅速拿定主意,沿亮灯处逐一查找。 接连扑了十来个空,难免灰心丧气。正在唐恬开始自我怀疑之时,东侧厢房内一个人道,“天气不好,恐要下雨,奴抓副药过来?” 唐恬心中一动,潜到房顶,揭开一片瓦,心跳立时便漏了两拍—— 靠在床沿上翻看书册的那个人,居然便是裴秀! 唐恬大喜过望,好歹记得保持安静,等那侍人合上殿门出去抓药,一个燕子回巢盈盈扑到窗沿,拍开窗棂,一骨碌翻身进去,也等不及站起,半跪在地,仰面笑道,“大人!” 第23章 入怀正正落在裴秀怀中。 裴秀腾地坐直,双眼睁得极大。 唐恬也不站起来,满面尽是盈盈笑意,“北禁骑尉唐恬给大人请安。” 裴秀一掀被角,翻身下床,却还没来得及站直,便是一个摇晃,一把扣住床格,跌坐回去。 他已经歇下,穿一身雪白的中单,散着头发,如此剧烈动作,长发便垂到身前,灯光映照下碎玉流金,勾魂摄魄。他双手撑住床沿,“过来。” 唐恬一溜小跑过去,往他膝前蹲下,“又疼了吗?” “什么?” 唐恬不敢去碰,指一指他右腿,“这里。” 裴秀摇头,“你怎么来了?”他低着头,定定看她,身前的长发便坠在唐恬面上—— 唐恬鼻端作痒,机灵灵一个喷嚏。 裴秀莞尔,拉她起来,“你来做什么?” “我来——”唐恬挨他坐下,“唉呀,你别管我来做什么啦,现如今只一件事,大人快收拾一下,与我一同走。” “去哪?” “自然是出内御城啊。”唐恬道,“眼看着要打仗了,大人留在这里,乱军中刀剑无眼,万一受伤,如何是好?” “你定不是来此寻我——”裴秀抿嘴一笑,“不如先说说唐骑尉来此有何公干,万一我能帮你呢?” “那些不用管。”唐恬大喇喇一摆手,扣住手腕要拉他起来,“跟我走。” 裴秀脾气极好地任她拉扯,只不动弹。 唐恬不敢使蛮力用强,三言两语说了裴简之与傅政的打算,又道,“我先带大人出去,再回来设法求见池中台,大人可知池中台何在?” 裴秀微笑不语。 唐恬与他对峙一时,叹气道,“你真不走啊——” “我在此间很是安全,为何要走?”裴秀道,“你先回去吧,同傅相出内御城,留在家中不要出门,三日后到安事府寻我。” “三日?” 裴秀点头,“至多三日,中京无事。” “为何?” “固山三营应已接到中台阁手信,南北禁卫与之汇合,夺中京不过探囊取物。” 唐恬一滞,“池中台已经出城了?”又一摆手,“我不管池中台,你必需与我一同走,万一裴王君狗急跳墙,你在此岂非危险至极?” “无事。”裴秀道,“裴寂遮不了内御城的天。”他推一把唐恬,“同傅相速速离开。” 唐恬站起来,心生疑惑,“大人,你不是哄我吧?” 裴秀叹一口气,“我给你的印章可带着?” 唐恬打胸口处摸出来,黄澄澄的“白鹿青崖”,她托在掌心,迟疑道,“要还给你吗?” “胡思乱想什么?”裴秀皱眉,“你若不信我说的,出去之后拿这个去固山营,求见固山都督,问他是否奉命发兵?” 唐恬忙把印章塞回去。 “快走。”裴秀催促,“三日后来安事府寻我。” 唐恬走两步,又转悠回去,“大人留我在身边伺候不好吗?” 裴秀道,“傅相入宫两人,难道出宫只一人吗?我同你说的话,你不需告知傅相和裴简之吗?” 唐恬“哦”一声,一步三回头往外走,临到门口依依不舍道,“三日后我去安事府,大人可不许外出。” 裴秀仰面看她,墨玉般一双眼中流光溢彩,“我等你。” 唐恬点头,正待推门,一拍脑门,想起自己是翻窗进来,仍旧打窗子翻出去,疾行数步,越走越是舍不得。 沉吟一时,又摸回去,伏在屋脊上揭起一块瓦片。这一回毫不藏踪,手法极重,哗啦一声响—— 裴秀循声抬头。 唐恬摸出一只纸包,团紧了,向裴秀示意,才从瓦缝口掷下去——她准头极好,纸包儿正正落在裴秀怀中。 裴秀拾在手中,仰面看时,屋顶瓦片已然归位——唐恬走了。 他心下怅然,慢慢打开,却是一包早发的缅桂,细小的瓣蕊,携一股沁人心脾的清香,带来初夏蓬勃的生机。 唐恬潜回清平殿外,那内侍居然还不曾回来。她寻到裴秀心下十分坦然,立在殿外静等。 又过了足足一个时辰,傅政才同裴寂一前一后回来。 唐恬此时方有闲心打量这位裴王君,品貌秀致,举手投足俱是世家风采,容貌虽不十分艳丽,却说不出的迷人—— 唐恬看在眼中,莫名熟悉,却又想不起几时见过。 圣皇得如此美人,又被如此美人掀了王座,艳福不浅,此生也真不虚度。 裴寂道,“傅相果然要见池中台,亦无不可,只是中台身子不适,确然早已歇下了。” “你同池相说,老夫在此。” 裴寂招手,“来人。” 值房处一名内监匆匆出来。 “去禀中台,傅相来了,问是否得见?” 侍人领命去远,不多时回来,“中台已经歇下,言傅相有事,可隔窗一语。” 傅政大喜过望,“隔窗也使得。” 裴寂莞尔,“我陪傅相。” 唐恬殊无兴趣,索性留在原地等候。不多时傅政出来,心事重重的模样,“回去。” 二人出了内御城,同裴简之汇合,三人默默无语。 入了左相府,裴简之急问,“怎样?” 傅政缓缓摇头,“老夫同池相隔窗对话,池相的意思,命你——”他看一眼裴简之,“出城带好北禁卫,不要插手中京城中事。” 裴简之大出意外,“池相可是被人劫持?” “不好说。”傅政捋了捋胡须,“或许裴寂在旁,池相有所顾忌?”又自己摇头,“依池相脾气,纵被裴寂劫持,亦不会胡乱安排我等。” 二人愁眉苦脸,不得要领。 唐恬硬着头皮插口,“中台应是让我等不要插手。” 二人齐齐看她。唐恬省去自己找到裴秀便没再去找池中台这一茬,“裴大人要我转告二位大人,固山三营已拿到中台阁手信,内御城亦有防备。” 傅政将信将疑,“把印章给老夫看看?” 唐恬递过去。 傅政拿在手中,看清字样,拿印的手都抖了一下,惊疑不定看一眼唐恬,又看一眼裴简之,久久才道,“应是池相贴身近臣。我等静听呼唤。” 第二日深夜,固山、房山、图山三营会同南北禁卫从外强行攻城,裴简之带着潜入的北禁卫在城中放火烧了荡山和余山二营营房,里应外合,不过半日工夫,中京城破。 那边固山营还未踏上御街,这边内御城门已然洞开。萧令持节传旨—— 裴寂谋反,着废王君位,入廷狱,由净军接管内御城。 诸王诸相此时方知,所谓净军,分二部,一部在明,安事府供职,一部在暗,藏身内监侍人之中——内廷诸事,皆在中台阁掌握。 寻常百姓连变故还未曾察觉,中京剧变已在连日缠绵的阴雨中悄然消弭。 裴简之连日走路带风,他潜入中京营救圣皇,虽说最终没用上,忠心可嘉。圣皇颁旨嘉奖,连带北禁卫也很有脸面。 错午之时,裴简之招呼唐恬一同面圣,“圣皇此番惊吓不小,如今抱病见你,小子,升发就在眼前。” 唐恬奇道,“为何见我?” “圣皇听闻蛇道事,说要见你。” 唐恬心下打鼓,却也无可奈何,跟随裴简之又一次入内御城,由内侍指引,又一回到了清平殿。 圣皇果然病着,隔着珠帘召见。 唐恬磕了头,起身便见珠帘后一个人影横卧榻上,喘息声急而粗重,不时剧烈咳嗽,咳声引动胸腔鸣啸—— 唐恬心下一动,病在肺腑,稍有不慎,便有性命之忧。 二人默默等她咳完,还不及说话,一名内侍进来,隔着帘子小声道,“还没走。” 便听“呛啷”一声大响,圣皇已是砸了茶盅,“你去问池青主,他是不是也要造反?”一语未毕,又咳得惊天动地。 裴简之扑通跪下,唐恬忙也跪下。 内侍不敢迟疑,匆匆出去,不过半刻回来。圣皇仍旧咳得昏头涨脑,喘声如牛,“他怎么说?” 内侍跪下,瑟瑟道,“中台言道,陛下身子不适,不可妄发旨意,他……他就在原地,静等陛下收回成命。” “妄发旨意?”圣皇冷笑,连喘带咳道,“朕乃天子,天子一怒,流血漂橹!便是朕错了,也是他裴寂命该如此!你去告诉池青主,他便是跪死在那里,朕今日亦要杀裴——” 碰一声大响,圣皇居然栽下龙床。 裴简之唬得一跃而起,扑上前扶起圣皇。 圣皇靠在裴简之怀里,满面通红,双目充血,如捕猎的野兽,恶狠狠道,“去传朕旨意,裴寂弑君作乱,丧心病狂,即刻杖杀,内御城诸人等,无论品级高低,身份如何,即刻往法祖殿观,观——”她喉中格格作响,最后一个“刑”字始终吐不出口,身子一软,已然厥去。 内侍抖如筛糠,“可……可要传旨?” “陛下气成这样,说的话能当真吗,人头落地你捡得回来吗?”裴简之骂一句,又问,“怎么回事?” “陛下这几日病着,日日都要同中台说说话,今日不知怎的吵起来,陛下要将裴王君……不,裴寂,要把裴寂押往法祖殿当众杖杀,中台不肯,陛下恼了,就说中台不杀裴寂,便是要谋反,让中台出去跪着清醒清醒。” “陛下病糊涂了,中台阁谋反,中京岂是眼前格局?”裴简之眉峰一抖,“什么时候的事?” “午时。” 唐恬看一眼沙漏——申时已过。 “怎能如此?”裴简之一嗓子提起来,倒把膝上圣皇惊醒了。 圣皇面上潮红已退,睁开眼时只余疲倦,“简之?” “陛下。”裴简之先告个罪,才把圣皇抱起,安置在龙床上,自己伏地进言,“陛下病重至此,不如缓缓处置?” “你也叫朕缓缓处置?” “陛下,”裴简之磕头道,“连日阴雨,池中台如何能够久跪,陛下万万开恩。” “裴寂逼朕,他逼朕,连你也在逼朕,”圣皇极低地笑一声,“你们一个一个的,都逼朕——” 裴简之磕头如捣蒜。 圣皇闭目不语,满殿只闻沙漏细微的沙沙声。未知多久过去,圣皇倏然开目,“你去,叫池相回去吧。” 裴简之小心翼翼道,“陛下?” “传旨——”圣皇道,“裴寂押入廷狱,来日——三法司会审。” 裴简之磕头道,“吾皇万岁。” “朕倦了。”圣皇吐出一口气,“你们都出去吧,叫令狐来。” 唐恬心中一动,这说的应是那个极其跋扈的红衣少年令狐攸。 二人缓缓退出寝殿。 一出殿门,裴简之随手抓过一个内侍,厉声喝问,“中台阁在何处?” 内侍一指正殿,“在法祖殿,陛下不让人过去侍候——” 裴简之不等他说完,伞也不拿,拔脚便走。唐恬接过侍人手中油纸伞,匆匆跟上。 中京数日阴雨,下得缠绵,虽不大,却扰人。唐恬跟着裴简之穿过雨幕直奔法祖殿,一入殿门便见青石板地上一个黑衣官服的人跪着,即便身旁空无一人,仍旧腰背笔直,一丝不苟的姿态浑似一柄出鞘的冷剑。 裴简之顿足,扑上前跪下,痛叫一声,“中台——” “陛下可曾收回成命?”连绵雨幕中,池青主的声音坚若磐石。 唐恬上前,将伞移过去,遮住二位大人。 池青主仰起脸,唐恬撑着伞,微微低着头。隔过伞缘一段缝隙,她看清了中台大人的脸,那么熟悉。 第24章 廷狱(入V三合一)我便是死,也不要…… 那么熟悉。 镇定, 坚毅,苍白,总是存着一点脆弱和一点伤痛, 他以为自己藏得很好, 殊不知每每被她看得清清楚楚—— 是裴秀。 唐恬手腕一抖, 油纸伞落在地上,又被夜风吹走, 仰面翻倒, 雨地里开出一朵艳丽的花。 池青主眨了眨眼,逼落睫上雨珠。 唐恬叫一声, “大人?” “你们怎么来了?”池青主转向裴简之,冷静道,“没有你们的事, 回去。” 裴简之磕一个头, “我等刚从御前来,陛下她——收回成命了!” 池青主疑惑地偏一偏头。 裴简之以为自己说得不够清楚,恳切道,“裴王君谋逆案, 陛下命三法司择日会审。” 池青主越发皱眉。 唐恬心下剧烈一沉, 十分怀疑这人此时已经无法理解旁人言语,粗暴道,“陛下今日不杀裴王君。”极其刻意地把“不杀”二字咬得极重。 池青主皱眉, “不杀?” “是。” 池青主身子一松, 瘫软下去。他浑身早已湿透, 如此跪坐在青砖地上,说不出的凄惶。 唐恬把伞拾回来,遮挡雨幕。 裴简之劝道, “中台,回家吧。” 池青主一手撑着青砖地,努力站起来,却是纹丝不动。裴简之弯腰,连抱带扶,将他从雨地里拉起来。 池青主摇头,按住他胳膊,闭目稳定身形,松开手,“多谢。你们先走,我另有事。”即便到了此时,他依然镇定,吐字清晰,连应对礼貌都一丝不错。 唯独咬字生硬,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若非唐恬见惯了他连珠炮毒舌模样,几乎便要被他糊弄过去。 裴简之果然上当,长出一口气,“中台无事便好,马车等在外面,先送中台回府,我——” 一语未毕,哗啦一片水响,池青主双膝一软,整个人跟抽了魂魄也似,扑面便往雨地里栽—— 唐恬一直盯着他,连忙跨前一步,堪堪撑住,僵硬冰冷一片额角,硬生生砸在自己肩上。 池青主仍旧立身不稳,沉甸甸地直往下坠。 唐恬扔了纸伞,双手环住他腰背,感觉怀中躯体重若灌铅,忙使力抱住。 颈间微凉,有微弱而冰冷的鼻息瑟瑟拂过。 “还好阿田反应快。”裴简之擦一把汗,拉过中台大人一只手绕过颈项,将他背起来。 左右已经湿透,二人放弃打伞,疾步往外走。 池青主颠簸几下便睁开眼,皱眉观察一时,口齿不清地说了一句话—— 我自己走,放我下来。 唐恬又是好气又是心疼——您连舌头都管不了了,还能管好半残的腿让它走路? 裴简之充耳不闻,装作没听见。 池青主又说了一遍,仍是无人理会。他自来说一不二,恼怒道,“我自己走!” 裴简之只得放下,甫一落地,裴简之便感觉手中一个躯体不由自主地住下坠,更不敢松手。 池青主已经有些糊涂,独留一分清明要自己走回去,浑不知多半个身体被裴简之牢牢抱着,看上去只有更加狼狈。 如此举步唯艰,半日挪出四五步。 雨势缠绵,浇得人心急如焚。 唐恬几度想出手把他打晕,都被裴简之眼神严厉制止。她想了想,“大人还好吗?” 池青主久久才道,“无事。” 唐恬气得发笑,就是这死硬脾气,只需半分意识尚存,与人言唯有无事二字。 “那我是谁?” 久久才道,“唐恬。” “我是哪里人?” 这一回隔了更久,“湘中。” “不是。” 池青主止步不动,“湘中。” 唐恬看他注意全被吸引,忙向裴简之使一个眼色。裴简之移到他身前,极轻地将他一个身体负在背上。 池青主只觉身子一轻,正待挣扎,耳边唐恬的声音忽远忽近,“不是,大人再仔细想。”他无力计较旁事,在记忆中苦苦寻找,迷茫茫道,“分明是湘中……我记错了吗?” 他意识昏乱,人倒安静下来。裴简之大喜过望,背着中台大人一路小跑,顶风冒雨出了内御城。 裴府马车等在御街口。马夫见自家大人湿淋淋地背了一个人出来,吓一跳,“这位是——” “没你的事。”裴简智商回笼,如何能让旁人看见中台阁这般模样?“我来驾车,你去太医院,命院正速到中台府邸听命。”说着把中台大人移到车上,嘱咐唐恬,“照顾大人。” 唐恬爬上马车。池青主靠在车壁上,他整个人早已被雨水浸透,一停下,身下立时洇出一大滩水。 唐恬上前帮他除去湿衣。才碰到颈畔第一颗纽子,池青主睁开眼,“不行。” “衣裳已经湿透,寒湿入体不是玩的。”唐恬说着话,指尖解开一颗。 池青主伸手去拦,却连挪动指尖的气力也无,一只手垂在身侧抖个不住,“不行。” 唐恬不管不顾,又解开一颗。池青主咬牙发狠,“我说不行——” 马车骤然一个急停。 池青主本是靠在车壁上,直被贯了出 去,姿势怪异地伏倒在地。他借势掩住散开的襟口,“唐恬。” 唐恬恼怒道,“怎么?” “不行,”池青主仰面看她,“不行。” “你——” 眼前一张脸尽是斑驳的水痕,眼睫湿得沉重,稍一眨动便有水珠滚落,分明不是眼泪,却扎得唐恬心口生疼。 池青主瞳孔渐渐散了,犹自艰难重复,“不行。” 唐恬一时心软,一时恼怒。见车内有毯子,随手掷在中台大人身上,冷冰冰道,“随你。” 裴简之在外道,“车上有参片,北禁卫舞刀弄棒的,备着救命的。” 唐恬往隔子里翻参片匣子。 池青主伏在地上,双目紧闭,淋淋漓漓地滴着水。 唐恬拈一片参噙在唇间,膝行上前,双手将他扶起来。 池青主被人一碰,便费力地撑开眼皮。唐恬取下参片,没好气道,“不碰你衣裳。”将参片抵在他冷冰冰的唇畔,“张口,含着。” 池青主极其迟钝地张口,参片衔在微冷的齿列之间,微苦的味道在口中蔓延。他只觉疲倦入骨,眼皮重若千钧,沉沉落下。 唐恬喂了参片,仍旧怒意不消,靠在车壁上闭目养神,也不去理他。 马车剧烈地颠簸起来。 唐恬捂着撞得生疼的脑门,“怎么回事?” 裴简之道,“定是荡山营的混球,打不过罢了,把路挖成这鸟样。你扶着点中台。” 池青主昏昏沉沉地伏在地上,身体随车厢动荡在车板上磕来碰去。 碰到第三下,唐恬强绷着的冷漠全线溃败,认命上前,将他抱起来,靠在自己怀里。 池青主定定看她,身子稍稍一侧,湿冷的脸颊便贴在唐恬心口,湿重的眼睫耷拉下来,在苍白的面上照出一小片暗色的阴影。 唐恬胸口处陡然一重,摸了摸他颈项肩背——肌肉松软,不知是昏了还是睡了。她深知再穿湿衣后果不可逆料,仍去解他衣衫。 只一碰触,昏沉中的人便手足震颤,眼睫抖动,仿佛拼死要醒来。 唐恬只得放弃,将毛毯拉高,隔过湿衣将他裹严实,搂在怀中,右手摸索着寻到背心处,凝一股温热的内力,缓缓渡过去。 池青主靠在唐恬怀中,口唇微张,呼吸急促,身子不自然地不时发颤—— 唐恬看得心焦,车身又是剧烈一震,池青主忽然极其剧烈地挣扎起来,双手探出,在虚空中不住抓握。 池青主在梦境中一脚踩空,一低头,足下是万丈火海,他在融骨化皮的焦灼中伸出双手—— 便被人紧紧握住。 他如溺水之人,攀到一块浮木,拼死拉住,借那一点附着之力,奋力把自己从万丈深渊中往外拉扯,极度的惊惧让他哽咽出声。 唐恬被他生生拉得伏在他身上,耳畔贴着他湿冷的唇,微弱的两个字—— 救我。 是他一只脚踩在地狱入口时,拼死向人间发出最后一声呼唤—— 救我。 马车到了中台官邸,裴简之一跃而下,将昏迷不醒的池中台抱下来。 看门老奴迎上,“大人——” “去烧浴水,要滚热的!”裴简之厉声道,“中台寝房何处?带路!” “这边——”老奴在前引路,他年纪既大,腿脚也不大灵便,走得慢慢悠悠。 裴简之心下发急,又不敢辱骂中台家人,生生忍着,好容易到了寝房,将池中台放在榻上安置,左右四顾,“这位老大爷,你没走错路?” 寝房虽然极是阔大,却雪洞也似,一几一榻一床,床上一褥一枕一薄被,慢说厚实些的被褥,便连一张多余的椅子也没有。若非屋内陈设皆非凡品,墙上御赐笔墨,裴简之真要以为这是哪位高僧修行的地方。 老奴道,“中台寝房就是这里。劳烦您照料中台,老奴这便去烧浴水。” 唐恬看一眼那颤巍巍的腿脚,暗道等您老人家回来只怕天都亮了,“这里就您一个人?” “就老奴一人。”老奴道,“中台平日里总也不回来,偶然回来时有萧都统他们陪着,用不着什么人——” 长榻上的池青主忽然抽搐一下,下一时便如置身雪原,齿列相击,格格有声—— 唐恬上前,扯过薄被又裹上一层,然而他湿衣在内,其实于事无补。拔脚便走,“我去烧水。” “等一下!”裴简之道,“中京冬日湿冷,我记得御赐官邸都设有汤山引泉和避寒房舍,在哪里?” “您说浴房啊——”老奴往后一指,“后院。” 裴简之也不要他带路,抱起池青主一路疾奔,远远见一处房舍有水汽蒸腾,入得里间,果然白石砌作一眼方池,内中汤泉热气腾腾——活水引入,活水流出。 裴简之摸摸水很烫,将不住发抖的中台大人整个浸入池水中,四顾一回,“此处早年是贤王府,我幼时来过,贤王坏了事,陛下赐给中台,竟是白白放着,完全没用上。” 唐恬不吱声。 裴简之道,“中台官邸荒废成这鬼样,身边不能没人,你留在这里照顾,我走一趟太医院,一个马夫过去,未必请得动杨院正。”他想了想,“再弄几个心灵手巧下人过来。”大力拍唐恬肩膀,勉励,“好好干,池中台大安日,便是你我升发之时。” 阁门“砰”一声在外掩上。 池青主浸在滚热的汤泉之中,仍是不自主地四肢紧缩,抖个不住。 唐恬知他寒气在内,需喝些热汤水发散,便去起炉子烧滚水。此间房舍建在汤泉活水之上,室温极高,唐恬很快便遍身热汗。 哗啦一声水响—— 唐恬大惊,疾步奔去,便见池青主在热气蒸腾中失了知觉,身子向侧边倾倒,栽入水中,一声水响。 唐恬三魂走了二魂半,提步入水,俯身将他抱起来,仰靠池壁上。 池青主被强烈的窒息感逼回清明的神智,咳呛两声,“这是哪里?” “你家。”唐恬拂去他满面水痕,“你回家啦。” “家?”池青主前事尽忘,稀里糊涂道,“裴寂呢?我要见陛下。” 唐恬难免生气,“顾好你自己吧。” “我无事。”池青主道,“你怎么在这里?去当值。” 半夜三更当什么值?唐恬见他有一点清醒又装无事,越发生气,“你不难受吗?” “我无事。”池青主站起来,“我去看看裴寂。”。 他浑然不知自己在水中,提步就走,初一迈步便被水波裹挟,足下不稳,向前扑跌。 唐恬一把拉住,隔过一层温热的湿衣将他抱在怀里,手掌扣在那单薄的脊背上,“你病得厉害,别管旁人啦。” “我无事,我——”池青主伏在她肩上,只觉魂魄有了依附,又糊涂起来,想不起要说些什么,只喃喃道,“无事。” 唐恬默默无语。 肩上头颅向侧边一沉,唐恬忙伸手托住,压着他靠在自己肩窝处。只觉怀中人呼吸越发沉重,既短且急促,胸脯一上一下剧烈起伏。 唐恬仔细看一时,果然,他人在病中,穿着这等紧束衣物必定是呼吸不畅。三下五除二,把官服外层紧身的墨色束扣解开,又松开官服束腰扔出去。 池青主安静下来,温凉的额抵在唐恬颈畔。 唐恬极轻地贴在耳边安抚,“好了,好了,没事了。” 池青主尤在沉沉下坠,便听“当”的一声大响。 唐恬皱眉,卷起一截裤管,隔过弥漫的白雾和动荡的泉波,她终于第一次看清了浸在热泉之中的,池青主一直死死隐藏的右腿——未知是何物所铸,乌沉的色泽中透出银质的光泽,从大腿根部一直延伸到足底——是属于金属的质地。方才那一声大响,应是右腿同池壁碰撞而来。 池青主犹在发抖,不时抽搐,稍一挣动,那条金属假腿便跟随带动小腿乃至右足,机巧之至。 难怪死活不许脱衣裳—— 原来如此。 唐恬抱着他,右手五指从他发顶往下,一点一点抚过冷湿的黑发,轻轻叹气。 池青主在唐恬怀中渐渐停止了可怕的战栗。 颈畔呼吸渐渐由微凉变得滚烫,唐恬心知不妙,正在手足无措之际,房门自外打开,萧令带着御医进来,一眼看清室中景像,怔在当场,“你——” 唐恬如获至宝,“大人烧得厉害,快叫大夫来。” 萧令随手将御医推出去,关在门外。上前看一眼,把池青主抱出汤池,放在榻上。池青主意识昏茫,没了热泉包裹,便如置身冬夜寒雨,手足震动,拼命要把身体蜷缩起来。 唐恬扯一条毯子裹住。毯子比不得汤泉热度,本已停了的战栗卷土重来,齿关格格作响。 唐恬心下发急,“快请御医进来。” 萧令道,“你先换衣裳。” 唐恬怔住,避去里间隔室换了件干燥的常服,顺道还多带一床锦被,又给池青主裹一层。 御医是个五旬老者,对满室兵荒马乱视而不见,坐在榻边道,“中台,杨标请脉。” 居然是太医院院正亲自来了。 萧令往被中去拉他的手,池青主紧紧蜷缩,丝毫不让。 杨标看一眼,“不必勉强中台。”骈起二指,贴在他颈畔,闭目诊一时。 “怎样?” “不怎样。”杨标站起来,“中台本就有虚症,先天不足后天失养,劳伤过度,久病不复——” 萧令恳求道,“院正。” “今日久伤取冷,寒湿二气侵入肺腑,煎些药,发散出来才好。”杨标冷冰冰道,“这都是小事,他今日湿痹侵体,等会醒了,必然浑身尽疼,好腿都要折腾废了,更不要说那条坏的。” 唐恬看一眼池青主,万幸睡着,否则必然吵起来。 “我去煎药,今日不走。此间虽暖和,湿气过重,移去暖阁。”杨标说着话往外走,“他腿上那劳什子东西,赶快给他取了,再戴着这条腿只能不要了!” 唐恬与萧令看一眼榻上人的右腿,面面相觑。唐恬道,“先去暖阁。” 萧令将池青主连被子裹着,抱去暖阁安置,暖阁已经升了火,火边温着热汤,重铺了厚软的被褥——裴简之果然弄了几个伶俐的侍人。 一切安置妥当,二人复又面面相觑,谁也不敢去碰“那东西”。锦被下的池青主痛苦蹙眉,口唇翕张,却半点声音也没有。 他病得神智都不大清楚了,却一直沉默,问起总是“无事”,只有马车里完全失智时吐出的那两个字—— 救我。 唐恬立时决断,“我来吧,你出去。” “你——” “应当不会醒。”唐恬故作轻松道,“若真醒了,病成这样他也不能怎样,我回北禁卫躲几天。” 萧令默默离开。 唐恬深吸一口气,自下掀起棉被一角。 她在岛上常见各类机关,略略看一遍便寻到关窍所在,解开大腿根部位置紧挨着的六个锁扣,缚腿骤然松开。 唐恬想了想,往火盆边将双手烘得热乎乎,才又回去,左手轻轻托起他右腿,右手将缚腿慢慢脱下。小心翼翼脱到膝下半寸处,一个微弱的声音道,“你做什么?” 唐恬抬头,池青主已经醒了,伏在枕上,定定看她。 “无事。”唐恬哄道,“大人睡一会儿。” “嗯。” 唐恬难得见他如此柔和,自己却趁他糊涂,偷偷触之逆鳞,多少有些惭愧。 池青主撑着眼皮,“裴寂——” “他很好。”唐恬深知不说清楚这人不可能放心,“陛下命三法司择日会审。” “去,”池青主清醒不过片时,“……我……看……裴寂……” 唐恬听不懂也不问,只道,“好。” 池青主微不可查地点一下头,又昏昏睡了。 唐恬吐出一口浊气,又褪出寸许,池青主梦中惊怔,双腿无意识一个踢蹬,缚腿金属撞击,“呛”一声大响。 唐恬感觉自己凝固了。 一个声音恶狠狠道,“你在做什么?” 唐恬深知与他纠缠必定脱不下来,索性装聋作哑。她手速快到不可思议,不过三两下缚腿已经脱出,还未松口气,大力袭来,乾坤颠倒—— 居然被中台大人一巴掌推下来了。 唐恬跌坐在地,难免好笑——果然是逆鳞。 池青主已经坐起来,双目通红,饿狼一样盯着她,“我问你在做什么?” “大人何必明知故问。” 池青主气得发抖,“你怎么敢——” “我已经敢了,”唐恬站起来,“大人要如何?杖责?” 池青主目光越发凶狠,仿佛下一秒便能将她扒皮拆骨,可惜身体无法遏止的颤抖往暴戾中添了脆弱。 “大人只管安排,”唐恬一副生怕气不到中台大人的混不吝模样,“多少我都领了。” 池青主已经听不清她在说些什么。识海中一个念头疯狂生长——看见了,她都看见了。 他唇齿间弥漫着浓烈的血腥气,厉声道,“滚!” 唐恬居然不觉得难堪,“好。” 拔脚便走。 池青主眼前世界颠倒,光怪陆离,一个背影渐去渐远,仿佛下一个瞬间便要消弥在这五颜六色中—— “唐恬!” 分明是他灵魂深处的声音,是谁?替他喊了出来? 唐恬回头,见中台大人坐在床边,满面仓皇,说出 来的话却叫人火冒三丈,“你以为我不敢杀你?” “您当然敢。”唐恬道,“您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中台阁,唐恬这便回家,静等来杀。” 出门与满面慌张的萧令遇个正着。唐恬勉强道,“幸不辱命,我走了,你照顾吧。” “你——” 唐恬回头。 “去哪?” “回家睡觉。”唐恬道,“中京这一闹,还不知道素姐姐那怎样。” “她无事,我们——”萧令道,“有人看着。” “多谢,”唐恬摆摆手,“回见。” 中台官邸已被安事府正式接管,府中添了不知多少个执事下人,一个一个忙得飞起,修缮房屋,修剪花木,过年也似。 唐恬出了官邸散马回家。中京道路果然被挖乱军得不成体统,京畿衙门的人正忙着清理街道—— 世界忙忙碌碌。 挺好。 唐恬回了家门,叫一声“素姐姐”,嘤嘤假哭,“差点又回不来了。” 素娘服侍她躺下,叹气道,“阿恬,咱们回岛上吧。” “好啊。”唐恬嬉皮笑脸应一声,蒙头便睡。 一觉昏天黑地,梦中地动山摇,唐恬被吵得头疼,威风凛凛道,“再摇小爷一刀斩了你!” “斩谁?” 唐恬一惊便醒了,眼见着萧冲正大力推搡自己肩膀,生气道,“做甚?” “你把中台气成那样,自己倒睡得挺香。”萧冲道,“起来,同我去廷狱!” 唐恬奇道,“万万没想到下官规格挺高,都够得上廷狱的级别了?” 萧冲哼一声,“够得上。” 唐恬爬起来装束整齐,挂好正辰刀,渐觉不甘心,“好歹给个罪名吧?” “快走吧你。”萧冲翻一个白眼,“中台吩咐去廷狱,我们谁也拦不住,劳您大驾,把他老人家弄回来。” 唐恬怔住,“他去廷狱做什——裴王君?” “自然是他,”萧冲道,“还有谁能劳动中台?” “他现在去廷狱?”唐恬越发糊涂,“大安了吗?” “安个屁!”萧冲道,“昏了大半日,醒来就要走,谁拦都不听,杨院正一把年纪跪在榻前苦苦哀求,全当没看见。” 唐恬不语。 “您把中台弄回来,我这个都统,让给您做。”萧冲见她仍不说话,“中台要是有个好歹,我等都要吃挂落——” “我没这本事。”唐恬坐下来,“萧都统看错人了。” 萧冲做贼一般左右张望,“这话你告诉中台我可就活不成了……中台昏着时,只我一人在旁伺候,他病得糊涂,见人就叫阿恬,你——” “别说了。” 再说我也想把你杀了。 廷狱在京畿十里之外,余山之上。自山脚往上,一重一重都是监房,用的是余山独有的墨石,通体乌黑,便是□□里都能透出阴森来。 二人到时,萧冲亮了安事府手信,典狱长亲自过来领路,沿阶石上山。 萧冲看唐恬满面惊奇,“廷狱依山而建,按品羁押,越往上走,越是身份贵重。” “非但如此,”典狱长笑道,“监房越往上走,刑审的法子便越高级,若时运不济,被羁押到山顶,倒不如早些投胎,重新来过。” 唐恬一听“高级”二字,生生一个机灵。 萧冲道,“怎么个高级法?” “山脚处不过是些皮肉折磨。”典狱长道,“死了罢了,但凡不死,将养些时日,或早或晚,总能养好。山上么——”他越发笑得瘆人,“入了那里,非死即疯。” 唐恬忍不住,“廷狱羁押都是朝廷显要,国之栋梁,为何用如此酷烈之手段?” 典狱长但笑不语。 萧冲小声道,“你也知道廷狱都是朝廷显要,不趁机在此间弄死,一旦出去,重回高位,必定被反咬一口,生不如死都是小事,说不得九族尽灭。换作是你,敢手下留情吗?” 唐恬无言以对,默默又走一时,“大人当年——是押在哪里?” “池中台?”典狱长本不欲说,却被两个人四只眼睛盯得心下发毛,“那个嘛,我也只是听了些传闻,说什么的都有,做不得准。” 唐萧二人同声发问,“传闻怎么说?” 其时他们已走到半山腰处,暮色四起,大地苍茫。监房不开窗,亦无半点灯火透出—— 巍巍廷狱,似亘古凶兽,沉沉蛰伏。 “有人说就是这里,有人说在更高些的地方。最离谱的说法是——”典狱长大幅度摆一摆手,“从此往上,直至山顶,都去过。” 唐恬生生一个寒战。 三人很快到得山巅。典狱长指点一处监房,“小人未听传唤不得靠近,二位大人自去。” 二人入了监房,一眼便见萧令面色沉肃,等在里间。 萧令皱眉,“你来做什么?” “大人在哪?” “里面,”萧令道,“你不要去,大人情绪不好,此时过去,你——” “你知道什么你?”萧冲拉着唐恬往里走,入一条黑漆漆的夹道,走了不知多久,拔下墙上一只木塞,露出一个圆形气孔,以口形道,“这里。” 唐恬凑过去,室内一盏油灯,一桌二椅,二人对坐。背对她的那人坐在一张乌沉沉的轮椅之上,五月的天气,密密笼着一袭狐皮大氅。 唐恬心下一紧,指尖在壁上抠得生疼。 “你身子这鬼样,”对面那人道,“为何做傻事?我如今情状,难道比当众杖杀好许多?” 是裴寂。仍旧是那晚见着的模样,风清月白的脸庞,举手投足,俱是疏朗——当今天下若仍有魏晋之风尚存,当如王君裴寂。 池青主的声音极是模糊,半点听不清。 “你啊,”裴寂摇头,“既不肯帮我,又不让她杀我,两头不讨好。十年前就是这倔脾气,吃的亏还不够吗?” 池青主不言语。 “我夫妇事,池相别管啦。”裴寂站起来,解下夹衣,给池青主搭在大氅之外,“回去吧。” “殿下。” 这是唐恬今夜第一次听清池青主的声音,一点沙哑,却坚如磐石。 裴寂回头。 “只要我在,陛下杀不了你,请务必保重。” 裴寂一笑,“你病了,回去吧。” 里间隔门一开,裴寂身影隐入黑暗。 油灯暗淡的黄光下,池青主一人独坐。萧令进来,“中台。” “去落星台。” “中台。”萧令道,“您病着,回府吧。” “去落星台。” 萧令将轮椅转一个向,从另一边侧门离开。 “里面说完没?”萧冲在在旁等得不耐烦,催促道,“说完了咱们进去,求中台回府。” “落星台在哪?” 落星台在余山之顶,方圆三四丈的一处平台。唐恬二人从夹道过来,很是费了些工夫。二人到时,萧令不知被打发去了哪里。 池青主一人坐在椅上,望着黑沉沉的远山出神。一轮朗月在他脸颊上勾勒出深深浅浅的暗影,如一尊凝立的玉雕。 “你去求中台回府,”萧冲道,“我在下边等你。” 便留了唐恬一人。 唐恬正不知该如何开场,池青主忽然动了,转动轮椅往落星台边去,余山静夜中,车轮辘辘有声。 轮椅滑到台边堪堪停住。池青主俯身低头,凝视足下万丈深渊。 唐恬渐觉不祥,悄声上前。 轮椅一动,往前滑出—— 唐恬魂飞魄散,提气疾奔,一把拽住轮椅,那轮子离崖边不足半寸,崖下便是余山万丈深渊——夜雾蒸腾,深不见底。 唐恬大怒,“你在做什么?” 池青主抬头,青白瘦削的一张脸,一双眼睛亮得惊人,夜色中如同无根焰火,烧得既是热烈,又是绝望。 唐恬将他连人带椅往后推了足有一丈远,“你刚才差点掉下去知道吗?” 池青主不语。 “掉下去会怎样你知道吗?” 池青主定定看她,“我知道。” “那你还——”唐恬一窒,又觉无语。 “你既是看到了——”池青主道,“告诉我,好笑吗?” 唐恬疑惑,“什么?” 池青主默默无语,偏转脸,“你走吧。” 唐恬忽一时福至心灵——看到了?好笑?他说的难道是那条残腿?她不知该心疼还是该生气,叹气道,“没有。” 池青主皱眉。 “我什么也没看到。”唐恬有一种前功尽弃的溃败感,却并不算太糟糕,“大人不让,以后我不看就是。” 池青主坐着不动,却连嘴唇都抖了起来。 唐恬低垂的视线中滴落一颗诡异的水珠,嗒,一滴,嗒嗒,又一滴—— 她心生疑惑,伸手摸一把,粘腻的,猩红的,是血。 唐恬一把扯开大氅,扯出一只苍白瘦削的手。唐恬用力扒开滚烫的手指,掌中一小块碎瓷片,应是方才用力过巨,才至划破掌心,滴下血来。 唐恬一把夺过,掷在地上,“你发什么疯?” “无事。”池青主眼中的焰火像是被什么扑熄了,只一点余烬剥啄出零散的火星。他勉强扯出一个稀薄的笑,“来见殿下,握着这个,才能清醒些。” 唐恬怒道,“求你还是糊涂些吧。”抽出一条绢子包裹伤处。 “阿恬——” 唐恬一滞。 “你不要看。” 唐恬无语,“好,不看。”她裹好伤处,便见方才戾气十足的中台大人靠在轮椅中,黑发的头耷拉在椅背边上,大氅散开了些,露出一小段白皙的颈项。 唐恬伸手贴一下他的额,滚烫。当机立断,“大人不能再奔波了,在此留一夜。”刚一站起来,一只苍白瘦削的手挽住她衣襟—— “我要回家。” “此地离中京还有十里,夜路难行——” 池青主固执道,“回家。” “大人。” “我要回家,”他的声音骤然拔高,“我便是死,也不要在这里!” 第25章 坠落既已拥有,纵粉骨碎身也绝计不能…… 一行人下了余山, 萧令将中台大人抱上马车。萧冲拉一把萧令,“你同我驾车。” 唐恬大是窘迫。 池青主靠在车壁上,“阿恬。” 唐恬虽然听萧冲提起过, 却是第一回 听在耳中, 被他这般呼唤, 只觉一颗心浑如吸饱了水的草地,软得不可思议, 上车在他对面坐下。 “你过来。” 唐恬不动, “大人睡一会儿,入城还早。” 池青主仿佛失望, 闭上眼睛不言语。 马车一震,摇晃前行。 余山入京俱是山路,三步一弯, 十步一绕, 极其颠簸。池青主昏沉睡着,身体随车行之势左摇右晃。 唐恬一直盯着他,在他又一次要磕在车壁上时,忍不住膝行上前, 在他肩上扶了一把, 便觉颈畔一沉,滚烫的一张脸紧是依偎—— 吐息既短且促,烫得灼人。 唐恬心惊, 挨他坐下, “大人, 你怎样?” 池青主略微一动,“无事。” 唐恬勃然大怒,推他起来。 池青主睁眼, 茫茫然。 “大人——” “什么大人,”池青主蹙眉,“我的名字你不知道吗?”他眼皮发沉,“我名秀,叫我阿秀。” 唐恬见他瞬息便要睡去的模样,多少有些不忍心,强绷着道,“好,阿秀,咱们好生商量,你不该总是同我说假话。” 池青主费力地眨一眨眼。 “你究竟怎样?”唐恬固执道,“告诉我。” 池青主身体绵软,双目亦无法聚焦,被她逼问,只能勉力应对,“冷,很冷。” 唐恬一颗心剧烈一缩,此时方知,有时真话才是最扎心的那个。她把车内毯子都翻出来,一层一层尽数裹在他身上,把中台大人包得跟个粽子也似。 池青主在层层覆盖中仍在不自然发颤,“阿恬。”摸索着寻到她的手,寻一根手指紧紧攥在掌心,“阿恬。” “嗯?” “你也……不要骗我。” 唐恬以为他在说右腿的事,点头,“既应了你不看,必定不看。” 池青主滚烫的脸颊往里拱一拱,“嗯。” 唐恬伸手,在过于瘦削而显尖厉的脸颊上慢慢抚过,“我不看使得。可是——” 颈畔的滚烫的鼻息停了下来。 “——你必须给大夫看。” 又有鼻息拂过,短促的,仿佛哽咽。 “还有,”唐恬拿出十二分的耐心,“还有,你病得很厉害,必须听杨院正的。” 怎能由着老人家跪在榻前? 池青主声线发颤,“好。” 唐恬叹气,掌心在沉湿的眼睫上轻轻拂过,“睡一会,到了我叫你。” “好。”池青主几乎立时便没了知觉,一个“好”字的尾音都含在口中来不及吐出,头颅已向唐恬身前微微沉落,唐恬连忙伸手托住,便觉掌心落入一点微凉的水意—— 一滴。 池青主被困在一个黑暗的混沌世界,他在混沌中沉浮,无依无靠。混沌中一时涌出滚烫鲜红的岩浆,将他焚皮化骨,又一时下起漫天大雪,遍地冰原,将他魂魄冻作坚冰。 他在混沌中苟延残喘,踽踽独行,忽一时一脚踩空,熟悉而可怕的坠落感将他灵魂完全占据,他无可遏制地发出一声惊叫,睁开眼来—— 身体醒了,灵魂却仍然在下坠,一直下坠,一直下坠—— 黑暗中一个声音,“大人醒了?” 他循着声音攫住她——救我。却连一个字也无法说出口,“你——” 那人愣住,“我是唐恬,大人忘了吗?” 如何能忘?他攀着她,像攀着浮木,“阿恬。” 唐恬轻笑一声,推开他的手,他便又开始下坠,只能挥舞着双手去抓她——救我。 “让我去点个灯呀。” 他忍着满心焦灼松开手。 室内不多时亮了灯,那灯被她移到床头。 他只觉刺目,偏转脸去。 那灯很快被移开,有窸窸窣窣的碎响。他循着声音又去抓住她——救我。 便有一只温热的手极缓慢地抚过他的发顶,循着发线绕过他的耳畔——他记得这只手,他在混沌中挣扎时,是这只手拉住了他,给他一点依靠。 “阿恬。” “嗯?” “我是不是——”他闭上滚烫的双眼,“要死了?” “你只是生病了。” 他觉得她是在哄他,便说得更详细些,“从那里,掉下去,然后——” 她打断,“不会的。” 他固执起来,“我是不是要死了?” 那只手在他耳畔停下,又慢慢移到额上,好冷的手,像一块坚冰。 “不会的。”她柔和道,“你只是生病了。你会好的。” 他渐觉眼皮沉重,“阿恬。” “先不要睡,”她说,“你需喝些热汤。” “好。”他刚说完,那片混沌又一次汹涌而上,将他裹挟,他无力抵抗,只觉抱歉——好像,又要食言了。 那只手在混沌没顶前把他抱了一起来,倚在一个温软的地方,有微苦而温热的汤,沿着齿缝一点一点注入,流过他干涸的躯体—— 是一种被人珍重的感觉,他既已拥有,纵粉骨碎身也绝计不能失去。 杨标匆匆跑进来,“中台醒了?” 唐恬低着头,给池青主喂汤,“刚醒了一会儿,说了几句胡话,又睡了。” “眼睛呢?” 唐恬用帕子擦拭唇畔水渍,“我用灯照过了,应无事。”中台大人昏睡期间几回大睁双眼,都空无一物,唬得杨院正以为高热过度,伤了眼睛—— 若中台瞎了,他院正做不成还算小事,说不定要被圣皇一刀杀了。 唐恬只喂下小半碗素汤,昏迷中的池青主便再不肯往下咽。唐恬摸了摸他滚热而干燥的脸颊,叹气道,“烧得太高,已经一日夜,院正想些法子。” “怎不说他在雨地里半下午?”杨标拖着手诊脉,“风寒不算大事,重却不险,好生发散,明日应好些。” 杨标毕竟太医院正,见事精准。池青主滚汤沸热又烧过一夜。天将明时,唐恬感觉怀中一直辗转反侧不得安枕的人渐渐安静,慢慢汗出如浆。日出东方时,中台大人紧闭的眼睫都仿佛汪着水—— 令人害怕的高热,终于开始往下降了。 唐恬怕闪了风,仍旧把被子同他裹得极紧,感觉被子里快要拧得出水来,抬袖拭他额上汗珠,一擦过,片时又是水汪汪一片。 唐恬小声咕哝,“好似水做的。”俯身以额相贴——微凉的,叫人安心。 一双灿若星子的眼睛定定地看着她。 “大人。” …… “大人。” …… “阿秀?” 池青主极浅的笑,他出了许多汗,眼睫湿沉,眨动都有些费力,“我没有死。” 唐恬扑哧一笑,“可不是嘛。” “阿恬。” “怎么?” “我想——”池青主涩然道,“你先出去。” 唐恬面颊飞红,“那我让萧令进来。” 池青主缓缓摇头。 “那我不走。”唐恬丝毫不让。 池青主只得妥协,“好。” 唐恬再回来时中台大人换了一件雪白的寝衣,靠在大迎枕上,低头看一本纸折子,手边还撂着一大叠纸折子。 唐恬抽走,随手掷在一旁,眼风扫过,两层纸缝中压着四个字——兹有永乡。唐恬心下一沉,忙又笑道,“天要塌了吗?” 池青主仍有些迟钝,木木地看着她。 “没塌,也塌不了。”唐恬道,“您老人家刚从鬼门关走过一遭知道吗?” 池青主初初退热,总觉什么都隔了一层,唯独唐恬是那么清晰,他坐起来,倾身向前,下巴垫在她肩上,“阿恬。” 唐恬一怔,不由自主张开双臂,将他环抱,手掌抚过清瘦脊背,在蝶骨处打着圈安抚。 池青主哼一声,鼻音粘腻。他把脸颊埋在她颈畔,许久才道,“我很老吗?” 唐恬扑哧一笑,“人人都说池中台他老人家,我一直以为是个老头子。” 傅相和李相,可不是挺正宗的老头子吗?偏偏比他们更居高位的池相,才这么点年纪。 池青主松开她,蜷在大迎枕上,默默不语。 这是—— “不高兴啦?”唐恬后知后觉,拖住他瘦削而苍白的一只手,“不老,一点也不老。” 池青主不吱声。 “老点也不打紧。”唐恬憋着笑,“你猜怎么着?可就那么巧,我就爱看年纪大的。” 池青主笑起来,枕上一片瘦削的脊背微微耸动,欣悦中透出三分可怜—— 唐恬看得出神,她这一二日见多了他困顿挣扎的模样,眼前微薄的笑意,恍如隔世。 池青主虚得厉害,说不了两句话,又昏沉睡去。 中京浓雾弥漫,池青主在浓雾中穿行,他记得自己在寻找极其重要的。他一间屋子一间屋子地找,找得筋疲力尽,浑身生疼,却仍旧不能停下。 一个声音在他耳畔道,“这里。” 他心生疑惑,止步不前。却被一股大力推搡。那声音凶狠道,“去吧!” 他足下顿空—— “啊——” 池青主醒了。过于强烈而真实的坠落感叫他心跳剧烈,他喘着气,“阿恬?” 满室空寂。 “阿恬?” 萧冲入内道,“中台睡时,小唐骑尉走啦,说是乱军伤了店铺,他回家修整。” 池青主一掀被子便要坐起来。 萧冲急忙阻拦,手中捧一只方胜,“小唐骑尉让把这个给中台。” 池青主迟疑,“什么?” “他说,”萧冲道,“中台一看便知。” 第26章 言而有信阿恬,言而有信。 池青主拆开方胜, 铺平看时,一时失笑。 杨标进来请脉,见中台大人这模样, 倒唬得不敢言语。一时施过针, 中台大人复又昏睡, 那张纸才从手边坠在地上。 萧冲乍着胆子拾起来,一张白宣, 主角一个简笔小人, 第一幅小人在雨里打滚;第二幅小人站着,旁边许多小人离捂住口鼻, 离他远远的;第三幅小人在高高兴兴洗澡;第四幅小人在一间精致的房子里,坐在床边上,床上另一个小人, 描摹得便细致多了, 衣装打扮,俨然便是中台阁的模样—— 萧冲暗骂唐恬,回家洗个澡,整这么多鬼花样? 唐恬坐在自家小院, 刚洗过澡, 散着一头湿发,阿福在她脚边转圈撒欢,“我们大人生病, 故尔回来迟了。” 素娘奇道, “裴大将军生病, 为什么偏留你?” 唐恬含糊道,“不是刚同大将军共过患难吗?” 素娘叹气,“咱们沉冤未雪, 才叫你耽搁到今日,可你需时时记得自己是个姑娘家,谨记男女大防。” 唐恬难免脸红,打一个哈哈,“异陵哥最近来过?” “来过。”素娘道,“你让他收拾刘准,叫他办砸了,他来叫我躲避——没想到你那一点事没有。” 唐恬一窒,“多亏大将军照顾。”她斟酌着方才在中台大人身边偷看的纸折子,故作不经意道,“异陵哥年初去古北做什么?” “古北?”素娘奇道,“他去古北了?” 唐恬便知素娘一无所知,沉吟道,“不是说好等我先查清当年事吗?” “查什么查?”素娘道,“依我说咱们不如回岛上,过自己日子去,朝中无好人,便是天大的冤屈,能讨什么公道?” 唐恬愣住,“如何无好人?” “就拿这一回说。”素娘气愤愤道,“那什么裴王君把中京城搅得乱糟糟,圣皇都杀不了他,佞臣当道,便是如此。” 唐恬啼笑皆非,“姐姐从哪听来的?” “满大街都在说,中京城里还有人不知道吗?”素娘气愤愤道,“大奸臣护着大奸臣,可怜了圣皇。” 唐恬摇头,“姐姐可曾想过,既然都是大奸臣,为何大奸臣不帮裴王君一同谋逆?” 素娘愣住,半日摸一摸头,“对啊,又为什么?” 唐恬嘻嘻笑道,“咱们莫论国事吧。”把素娘给她拾掇的吃食装进提篮里,“姐姐往异陵哥处带个话,下月我回岛,叫他同我一道。” 素娘跳起来,“我也要去。” “姐姐别折腾啦,”唐恬提着篮子往外走,“我同他回去说些事,半月便回。” 素娘失望道,“还要回来啊。” 唐恬拍一拍阿福狗头,摆手去了。 回到中台官邸已是晚饭时分。萧令立在廊下,看见她笑一笑,“回来了。” 唐恬微笑,“大萧都统辛苦?” 萧令不由自主也笑了,“小唐骑尉也辛苦。” 唐恬已经越过他,见他微笑,又倒退一步,惊讶道,“大萧都统心情不错?” 萧令极不自在,“中台在等你。”忽又皱眉,“等一下,你身上什么味道?” 唐恬怔住。 “中台阁安危关乎国事,”萧令肃然伸手,“抱歉,拿给我看。” 唐恬见他神情不似作伪,努力想一想,恍然大悟,从袖中扯出一物,“大萧都统是想要这个吗?” 萧令一窒,尴尬道,“我,我不是——” “如此便送与大萧都统。”唐恬手腕一扬,将手中的东西掷在萧令手中,笑嘻嘻跑了。 入得内室,萧冲守在门口。 这二位还真是同中台阁寸步不离,当日看着萧冲伺候裴秀,还没能猜出裴秀身份的自己,仿佛一个傻子。 “等会儿。”萧冲道,“杨院正在内。” 唐恬皱眉,“怎么?” “艾炙。”萧冲极小声道,“一整日疼得躺不住,一会若同你发脾气,别当真。” 杨标之前说风寒事小,湿痹事大,果然经验老道。 唐恬二人等在门外,内室悄然无声。约摸一柱香工夫,杨标擦着汗出来,“万万不可挪动,我命人煎药来。” 萧冲摸摸鼻子,“晚饭怎么还不来?”瞬时无踪影。 唐恬摇头,掀帘入内。 中台大人一身松散散的雪白寝衣,手臂撑着床沿正要坐起来。 唐恬一看便觉脑仁生疼,“院正说不可挪动,大人没听见吗?” 池青主抬头,眼波一闪,阴阳怪气道,“小唐骑尉公务繁忙。”他话说的虽难听,倒也不再折腾,瘫在大迎枕上小口喘气。 唐恬放下提篮,上前道,“那还是大人公务繁忙。” “我没有什么公务。”池青主闭着眼睛,“也没有四处乱跑。” 唐恬躲开这个危险的话题,“今日怎样,可曾午睡?” “不怎样。”池青主靠在枕上,垂着眼皮,“不曾。” 唐恬默默坐一时,站起来。 池青主睁开眼,厉声道,“去哪?” “倒茶。”唐恬站住,“大人要吗?” 池青主抿唇,“要。” 唐恬往案前倒了茶,尝一口却是冷的,一饮而尽,重去热水。 “不必。”池青主道,“就这个。” “杨院正说可以喝冷的吗?” “我难道是泥捏的吗?”池青主不高兴道,“拿过来,死不了。” 唐恬感觉上回见他凶巴巴的模样还是上辈子的事,有些变态地高兴起来,口里故作委屈,“大人好凶啊。”倾出一盏茶上前,她谨记医嘱不叫他动弹,捧在手中喂他喝。 池青主刚做完艾炙,浑身绵软,一根手指也难挪动,抻着颈子喝一口,茶汁子洒一身。 泄气道,“不要了。”下一时便觉身子一轻,一条手臂绕过腋下将他扶起来,便靠在唐恬怀里。唐恬一只手抱住他,另一只手托着一只白瓷杯,小心喂到唇边。 池青主眼眶微热,正不知该如何掩饰。一个豪气干云的声音响在耳边,喜气洋洋—— “恭祝大人福寿绵长,来,干了。” …… 唐恬喂他喝过茶,抚一水润的鬓角,“怎么这许多汗,艾炙疼吗?” 池青主默默摇头。 “腿疼吗?” 池青主又摇头。 “那为何不午睡?”唐恬罗里罗嗦,“大人既不午睡,又无公务,都做什么?” 池青主抬头,眼前是她柔润的侧脸和洁白的耳珠,极长的睫,一个扑扇,便是一阵清风,扑在他心口—— 等你。 一直等你。 唐恬低头,“怎么不说话?”手掌在他微凉的额际抚过一遍,“好在是不烧了。” 倾身扶他躺回大迎枕上,整好锦被。 “醒了。” 唐恬皱眉,“什么?” “没有午睡是因为做了一个梦,醒了。” “美梦吧。”唐恬笑道,“老人家都说美梦易醒。” 池青主摇头,轻声道,“掉下去,然后就一直往下掉,一直掉,一直掉。” 唐恬微笑渐敛,从袖中摸出一物,托在掌心,“回来时路过花市,给大人带了这个。” 小小的,洁白的,一串缅桂花。 甜香满盈。 唐恬拈在指间晃一晃,俯身过去,用丝线将那串缅桂系在他衣襟上,“大人戴着这个,做梦便是甜的。” 池青主喉间一紧,“阿恬。” “嗯?”唐恬将线系牢,极顺手的在他颈间抚一下,笑眼弯弯,“大人需知梦都是反的,必是要平步青云,才会做这个梦。” 池青主默默不语。 萧冲捧着白雾缭绕的汤药进来。 唐恬惊讶道,“大将军不是说弄些伶俐的侍人过来,怎么还是你?” “糊涂!”萧冲翻一个白眼,“中台要伶俐的侍人,用得着裴简之弄?” 池青主侧首。 萧冲小脸一白,双手将汤药举过头顶,捧给唐恬。 唐恬惊讶,“你这是怎么了?”这模样是要君前奏对吗? “劳烦小唐骑尉。”萧冲恭恭敬敬应一声,碎步退后,门帘一掀,没影了。 唐恬搅一搅,吹凉了喂池青主吃药,“大人身边,是需添几个侍人。” 池青主不吱声,在她手中默默吃完药。汤药极热,他又极虚,很快出一层薄汗,唐恬与他拭去,“明日我当值,晚间再过来看大人。” 池青主双唇抿作一条直线。 “一下值就过来。” 池青主双手按在她官帽两侧,手臂一动,将官帽掀在地上,又拔了簪子—— 乌发如云,沉沉垂落。 唐恬大不自在,双手扶在发间,“做什么啊?” “别去。”池青主盯着她,低声道,“就留在这里。” “做侍人吗?”唐恬笑起来,“我可是很出息的,偏要去北禁卫——”她停一停,“做大事。” 池青主摇头,“我不要侍人。” 唐恬不知怎的便有些紧张,“我带了桂花圆子,煮些同大人吃。” 一边说一边站起来,却被一只瘦削的手挽在臂间。她不敢发力,又不想回去,便以奇怪的姿势僵在半空,求饶道,“大人倦了,再睡一会儿。” 池青主莞尔,“我还没用饭。” “那——”唐恬咽一口唾液,“我同大人取——” “外面有人。” 唐恬进退两难,哀恳地叫一声,“大人……阿秀?” “阿恬。”池青主仰面看她,分明是个居下的位置,倒比唐恬更加声势迫人,“你在紧张什么?” 唐恬矢口否认,“没有。” “那便坐下。” 唐恬只得听话。 池青主一只手从臂间滑到她掌中,修长的五指摸索着,同她紧密相扣,低声道,“我未成婚,身家也清白,明日便遣媒上门提亲。” 唐恬如遭雷劈。 池青主慢条斯理道,“阿恬,你要言而有信。” 第27章 非死即疯不对。 当日在醉春楼被她稀里糊涂非礼的白衣小哥儿, 居然便是当今中台阁—— 要死了。 不对,至今还没死,已是赚了。 唐恬强自振作, “大人说什么, 我听不懂。” “哦?那这个呢?”池青主慢吞吞道,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从今日起你便是我的活菩萨, 我会报答你的。” 唐恬叫苦, “这种事不是应该尽快忘掉吗?”你连别人调戏你的话都要背下来,是人吗? “阿恬。”池青主含笑点头, “过目不忘的本事,不巧我也有。” 唐恬感觉整个人已是着了火,“那日被刘准那厮在酒中动了些手脚, 才致——”又连连摆手, “不是有心的。” “你是想说,你说的话都不作数,”池青主道,“所以你对我那样——却不想负责?” 对你那样?那样是哪样?根本没有对你怎样好吗?唐恬心内尖叫, 掩面认怂, “我错了 。” “挺好。” 好什么好什么好?正在唐恬恨不能挖条地缝钻进去时,门帘一掀,萧冲进来, 这回拿着一托盘餐食。 “大人用膳——你, 你, 你,你怎么回事?” 后半句当然是对唐恬说的。 唐恬才想起官帽被中台大人摘了,仓皇避到隔扇之后, 揽镜自照——镜中人双目水润,颊飞红霞,乌发如云似墨,唯一遮掩的假喉结,不知何时被中台大人扒开一半,粘在颈上可笑地晃荡着。 …… 萧冲在隔扇外磕头磕得碰碰作响,又高声赔罪,“萧冲失礼了,小唐骑尉原谅则个。” 唐恬哪敢吱声,取巾子盆中沾了水,将那可笑的假喉结取了,又净了面。簪子却在外面,只能散着头发出去。 萧冲早已不见踪影。 池青主看见她,目光一闪,轻声道,“你再不出来,我只得进去相请了。” “请什么请?”唐恬斥道,“请大人务必谨遵医嘱,卧床休息。” 池青主莞尔,“陪我吃饭吧。” 托盘中一大钵梗米饭,六个吉祥如意珐琅餐盘,盘中无论菜蔬肉饭,俱是别具匠心。 “好像还不错。”唐恬说着话便去拿碗。 “你先吃。”池青主道。 唐恬皱眉,“你是病人,当然——” 池青主沉在枕中,浅浅微笑,“我并不想吃饭,可阿恬若喜欢,必是好吃,说不定我便吃一点。” “哪有这种歪道理?”唐恬想了想,“大人不想吃饭,我给大人带了桂花圆子,煮一点尝尝?” “给我带的?” 唐恬点头。 “好啊。” 唐恬站起来,炭炉上添了水,将素娘做的圆子丢进去。一时煮好,添一匙桂花蜜。捧到榻边,用匙舀了,“来。” 池青主就着她手中吃一口,甜糯怡人,甜蜜中裹着一点桂花的清香,从唇齿弥漫开来。 唐恬出来时,萧冲正在外间嗑着瓜子,奇道,“你怎么就出来了?” 唐恬把托盘放在案上,“一块吃饭?” “这是御膳房给大人备的。” 唐恬奇道,“不能吃吗?” “倒也不是。”萧冲紧盯着其中一道御宴狮子头,咽一口唾液,“御赐的不能剩,大人既看不上,理当替大人分劳。” 唐恬扑哧一笑,分一碗梗米饭给他。 萧令带着杨标进来,疑惑地打量盘中物,还是杨标叫一声,“中台不曾用饭?” 唐恬做一个噤声的手势,“用过啦,睡下啦。” 杨标将信将疑入内,一时出来,惊怔道,“怎么回事?” 唐恬道,“大人用着饭时便睡沉了,想是疲累得紧。”才吃过小半碗,便见中台大人神情倦怠,眼皮发腻。唐恬以为昏晕过去,后来见他呼吸匀净,才知是睡了,“院正来做什么?” “艾炙。”杨标一指随身的小包,“以为大人应是疼痛厉害,睡不安枕,没想到——”他看一眼唐恬,“没想到。” 萧令收了食盒。四个人坐着嗑瓜子。 唐恬道,“廷狱如此酷烈,裴王君留在那里,若被小人欺辱——” 萧冲道,“被对家弄进去,自然不妙,现如今廷狱看着咱们中台,怎会去难为裴寂?”他翻一个白眼,鄙夷道,“无甚见识。” 萧令看他一眼,“你磕头没够吗?” 萧冲一窒,搓搓面皮,“我这人就是嘴欠,小唐骑尉休同我一般见识。” 唐恬一头雾水,“什么意思?” “就——”萧冲腆着脸道,“休要告诉中台。” “什么?” 萧冲无言以对,“中台问起,小唐骑尉只需同他说,萧冲对您很是恭敬,如此便可。” “哦,不过,”唐恬半日才道,“大人好像不曾提起过小萧都统。” 萧令扑哧一笑。 “你们歇吧,”萧冲道,“今日我值夜,至于你——”他看一眼唐恬,“碧纱橱可使得?” 唐恬奇道,“你不睡觉吗?” 萧冲理所当然道,“我得守着。今日值守,明日一早去买西御街大排面,我请诸位。” 杨标已经走到门口,闻声回头,“两块大排。” 萧冲问唐恬,“你要几块?” “为何要守着?大人已睡下了。” “就是——”萧冲把她往碧纱橱推着走,“以后再说,去睡觉。” “你——” 房内隐有响动。 萧冲面露惊慌,扔下唐恬,疾步入内。唐恬跟在后面,便见池青主坐在床沿上,寝衣宽大的衣摆下,一双苍白的足踩在地面,右边那只形状怪异,足踝极其细瘦,浑似小儿手腕—— 唐恬匆忙调转目光。 池青主双手撑着想要站起来,却站不起来,一直在原地坐起跌倒,坐起跌倒—— 一个死循环。 唐恬上前,“大人。” 萧冲一把将她拉回来。 “噤声。”萧冲道,“别动,我去寻杨院正。” 池青主缚腿早被唐恬取落,右腿无力,如何站得起来?他却仿佛早已忘记,极有耐心,孜孜不倦地尝试。 唐恬着实看不下去,往他膝前蹲下,正待说话,便见他虽然大睁着眼,却是瞳孔漆黑,一丝光亮也无,死寂的目光从唐恬面上平平移过—— 浑如未见。 唐恬心下一沉。 池青主仍在努力站起,变形的右足被他大力搡在地上,细瘦的足踝仿佛下一时便要折断—— 唐恬看在眼中,只觉骨头缝里都透出尖锐的疼。池青主却浑然无觉,仍在拼命使力。 唐恬扑上前,按住他肩膀制止,“大人,别动了。” 池青主听若未闻,只是挣扎。 唐恬抱住他,“阿秀,别动了。” 怀中挣扎弱了一些。 唐恬大喜过望,想了想前后差别,唤一声,“阿秀。” 怀中人安静下来。 “阿秀。”唐恬抚着他清瘦的脊背,“阿秀,你累了,睡一会儿好吗?” 池青主不出声,也不动弹。 唐恬默默抱了他一会儿,慢慢扶他躺回枕上。池青主眼皮垂下,昏昏睡了。 唐恬松一口气,坐在床边凝视他苍白的睡脸,脑中一个声音如警钟敲响—— 入了那里,非死即疯。 昏沉中的池青主忽尔皱眉,细瘦的右足不由自主地不住痉挛。她浸一条热巾子,拭去双足泥尘,又用烘热的干帕子裹住右足,垫在热乎乎的汤婆子上。 池青主黑发的头往侧边一沉,极轻地吐出一口气。 睡沉了。 杨标提着药箱匆匆入内,见状怔住,“不是说——” 唐恬摇头,放下帐子,掐灭了灯,拉杨标出来,“大人这是——” 萧冲杀鸡抹脖子制止。 “不说有什么用?人家都看见了!”杨标转向唐恬,“是迷症。当年从廷狱出来——就这样了。这两年已经减轻许多,今日应是病中虚弱,正不压邪,才又犯病。” 唐恬心下涩滞,“大人自己知道吗?” 杨标摇头,“应当不知。你也休要同他说,慢慢将养,扶正压邪,总能维持。” 唐恬一夜也不曾睡。次日一早见池青主仍然未醒,拾掇装束回了北禁卫。 裴简之吓一跳,“你怎么回来了,中台安否?” “我今日鸾台当值。” “当什么值?”裴简之皱眉,“中台阁康健关乎国事,鸾台算哪盘菜?你赶紧回中台官邸去。” “有杨院正在。”唐恬扯出一个假笑,同小伙们汇合,往鸾台去。 北禁卫依序轮值,一个月轮值一回鸾台,这一个月中唯有第一天能轮值档室—— 怎能不去? 近午鸾台档室属官锁了门出来,招呼道,“档事清闲,左右无事,你不若寻地歇息,到点下值。” 唐恬便知此人要溜号早退,体贴道,“下官晚间洗砚河有约,倒不急着走,大人有事先行。” 属官一摆手走了。唐恬四顾无人,从后门窗外翻进去。沿年号查找,找到明泰二十四年,翻拣半日,仍是之前的。 唐恬想了想,鬼使神差到昭圣元年——长公主娉婷继位,尊圣皇,改号昭圣。池青主拜左相,裴寂拜右相,文贤武功,拱卫圣皇。 后边附着官员履历,池青主时年三十,裴寂二十八。 唐恬放下,逐年往前翻找。直到明泰二十一年——陇右池氏一门为秦阉所害,男丁尽数投入廷狱,女子童孺尽卖贱地。 明泰二十二年——秦阉入狱,天子褒奖池氏一门忠烈,惜乎男丁仅嫡支青主独存,余者尽逝。 所以—— 池青主出身陇右池氏,今年三十四岁?废王君裴寂比他还小两岁? 不对。 第28章 美人计人生漫长,一年,会很快的。…… 唐恬沉吟一时, 又往前翻拣,再无所获。暮色渐起,鸾台各处殿阁楼台都在落锁, 唐恬只得放弃, 没事人一样出去, 同大队汇合点卯。 分别时同僚招呼,“洗砚河喝两杯?” “家中有事。”唐恬告一个罪, 打马去中台官邸, 走在路上才觉出不对劲来——家中?中台官邸? 也——行吧。 唐恬在中台官邸畅通无阻,然而哼哈二将都不在, 便连卧床养病的中台大人也没影。 唐恬心下发慌,四下里转悠一圈,好容易遇上个熟人——杨标, 急问, “大人去哪了?” 杨标冷笑,“中台阁。” “做什么去?”唐恬皱眉,“大人不该在府中养病吗?” 杨标瞟她一眼,“中台有言, 北禁卫一个骑尉都知恪尽职守, 身为中台阁,怎可有一日松懈?就上职去了。” 唐恬顿足,“我找他去!” 杨标一把拉住, “你看看都什么时辰了, 放心, 中台便想留着,圣皇也赶他回来了。” 唐恬一听有理,便在寝房外阶石上坐等。 一等便到月上中天。 哼哈二将簇拥着中台仪仗回府, 肩舆到得寝房门口,中台阁一倾身,一低头,“这是哪位呀?” 唐恬站起来,“同大将军告了假,明日不去啦。” 池青主一言不发。 唐恬一扯袖子,“大人大安之前,我哪里都不去啦。” “哦?”池青主笑一声,“大安之后呢?” “回去上值——”唐恬福至心灵,忙忙改口,“自然是听中台大人安排。” 池青主指尖在肩舆上一扣,终于落轿。 萧冲推了轮椅过来,与萧令合力扶池青主坐上轮椅。萧冲一把将唐恬扯过来,轮椅塞在她手中,“你服侍大人。”一摆手,一众侍人一哄而散。 唐恬看着四下里无人,往他膝前蹲下,“大人病着,怎能四处乱跑?” 池青主一整袖口,“恪尽职守。” “好吧。”唐恬无可奈何,“那也早就该下值了,怎么现在才回来?” “另有急务。” 唐恬自知论口舌拼不过池中台,推着轮椅往里走,“大人用过饭吗,想吃什么?” “没有,不想吃。” 唐恬把轮椅停在榻前,侍人早已笼好火盆布置了被褥。唐恬扶着池青主坐在榻边,俯身去解夹衣。 除去外衫,只余一件中单。唐恬把火盆边烘着的寝衣拿过来,池青主看一眼,“你先出去。” 唐恬一滞,把寝衣放在榻边,自己出去。 “阿恬。” 唐恬回头。 池青主倒仿佛有些慌张,“我——” 唐恬心中一动,他这是以为自己生气了? “想吃,”池青主抿一抿唇,“随便什么。” 唐居扑哧一笑,“‘随便什么’是个什么?”放下帘子问趴在案上嗑瓜子的萧冲,“大人今日用饭了吗?” “没。”萧冲道,“御赐的参汤喝了一盅。哦,晚间饮了几杯酒。” “什么?” 萧冲摊手,“下值就去洗砚河,一个人坐了半日,饮了几杯酒回来了。” 唐恬大觉气闷,往厨下吩咐了晚饭回来。 萧冲一努嘴,“叫你好几遍了,快去。” 池青主已经换了寝衣,靠在大迎枕上出神,看唐恬进来便道,“去哪了?” 唐恬不言语,往榻边坐下,凑近了闻,果然有一股淡淡的酒气,“大人恪尽职守,便是去洗砚河饮酒吗?” “谁同你说的?” 唐恬哼一声,“不重要。” “我看挺重要的,”池青主挑起一边眉,“中台阁行踪随意泄露,我身边怎能留这样的人?” 唐恬本来十分占理,没想到连累萧冲,倒结巴起来,“罢了,我不问了。” 池青主叹气,“你家面铺如何不开门?” “中京乱了几日,都在屋里躲太平,没什么生意——”唐恬睁大双眼,“大人是去洗砚河寻我吗?” 池青主别过脸,“晚饭在哪里?” 中台大人同人道歉解释,都是这么别别扭扭。唐恬忍不住发笑——怎么会这么可爱? 侍人抬了晚饭进来,一只铜铸锅子,下边煨着炭火,锅中一层一层煮着菜蔬豆腐羊肉蛋饺丸子等物—— 唐恬拾箸,“福寿锅。大人大病初愈,需吃这个应景。” 池青主微笑不语,就着唐恬手中乖乖吃东西,给什么吃什么,好脾气的样子。 唐恬咽下一只丸子,不经意道,“大人同裴王君认识很久吗?” “裴寂,”池青主纠正,“或是废王君,圣皇如今还在气头上,别叫她听见。” 唐恬扁一扁嘴,“好歹夫妻一场。” “夫妻才是要命,不是夫妻不至于此。我同裴寂认识已有十年。” 唐恬低头,如此便是池氏被害,池青主入廷狱时。 池青主稀里糊涂被唐恬塞了许多东西,只觉腹中顶得难受,绵软道,“积食了,你赔我。” 唐恬一滞,“我同大人出去走走?” “走亦是坐轮椅,”池青主道,“有什么用?” 唐恬正觉失言,没想到中台大人如此平和,“那大人说如何?” “晚间别走。”池青主低声道,“你陪我。” 唐恬扑哧一笑。 “你不在这,我若难受,寻谁去?” 唐恬越发笑个不住,“萧冲就在外面。” 池青主一窒。 这位大人琢磨半日,挽留自己的理由居然是积食?唐恬着实忍不住,笑倒在榻上直打了两个滚,“大人,你可真是……哈哈哈哈哈哈……” 池青主被她笑得恼了,别转脸不言语。 唐恬不笑了,爬起来往他身前蹲下,“我不走。” 池青主眼中波光一闪,拉她起来,身子一倾便靠上去,贴在她鬓边,“阿恬。” “嗯。” “阿恬。” 唐恬抿嘴笑,“在呢。” “我去同裴简之说,你——” “大人。”唐恬将他略略推开一些,双手捧住他瘦削的脸颊,“我有自己的事,大人给我一点时间,让我做完。” 池青主不言语。 “不用太久。”一语出口,眼前极长的睫耷拉下来,沮丧的模样。唐恬身不由主一个倾身,往那微凉的睫上极轻地亲一下,“等我。” 池青主不可思议地睁大眼睛。 唐恬虽然羞赧,却半点不后悔,甜甜蜜蜜道,“至多一年。” 池青主拾回一点清明,“一定要在北禁卫吗?” “一定。”唐恬道,“晚间我来大人官邸,大人每日早些下值。”昨夜情状叫她胆战心惊,夜间不留在池青主身边寸步不离,她不能放心。 直到收拾妥当躺在枕上,池青主那精明的脑子重新开始运转时,才后知后觉—— 这是美人计。 中计了。 人生漫长,一年,会很快的。 唐恬夜间睡在紧挨池青主的碧纱橱内。她心中有事,睡得不沉,子时刚过,果然听见榻上窸窣。 夜色中,池青主已经坐了起来。唐恬不等他再去折磨那条残腿,倾身上前,将他半个身子抱在怀中,“阿秀。” 池青主便不动了。 “阿秀,阿秀,阿秀——”唐恬不住口地喊他的名字,等他身体渐渐松动,扶他躺下。 池青主手指勾住她一点衣袖,却支持不住,坠在深色的褥间,白得夺目。 唐恬将那只手拾在掌中,拇指轻轻摩梭。一低头被他襟口一物吸引,她伸手取出,都认识—— 一个方胜,一串缅桂花。 方胜是那日她偷看中台阁的折子,回去寻素娘打听时留下的。 缅桂枯黄。 以为他早就扔了。 第二日寻了杨标打听,杨标叹气,“你我同中台阁看诊许多年,每每身子不适或是心绪不宁,夜间必定犯病。” “有法子吗?” “没有。”杨标道,“只能将养,急不得。” 唐恬沉默,“大人自己真的不知吗?” “只能说大人从来不同人说起。”杨标道,“中台阁多么聪明的人。我听闻中台阁时常夜游,或许猜出一二,夜间不敢入睡。” 唐恬心中一动,她初见裴秀,可不就是深夜?回到寝房时池青主已经起来,肩上搭着件夹衣,坐着打棋谱。 唐恬一整容色,笑眯眯道,“大人醒了?” 池青主也不抬头,“好半天了。” 唐恬听出点抱怨的意思,将功补过道,“我陪大人出去走走?” “去哪?” 唐恬想了想,“北御街外有一家好羊羹,我偷偷带大人去尝尝?” “好。” 唐恬把池青主包得严严实实,还特意加一领狐毛大氅,连风帽都戴得一丝不苟。自己却是春衫轻薄,修长纤细的少年模样。 北御街不远,唐恬又存心哄他开心,推着轮椅一路闲逛过去,遇上新鲜吃食便买来哄他,不过半刻提了一兜。 池青主道,“小唐骑尉发达了?” “大人罚我俸禄三年,我如今借资度日。”唐恬道,“几时开恩,叫北禁卫好歹留些饭钱与我?” “谁借与你?” “是——”唐恬瞬时灵醒,“大人要如何?” 池青主哼一声。 “没有,”唐恬忍着笑,“大人案上拿的。中台阁真是大户人家,银票一沓一沓的就那么扔着。” 池青主忍俊不禁,眉梢眼角都含了笑意。正待说话,却见唐恬敛了笑意,望向对街。 “阿恬?” “没事,到了。”唐恬推着轮椅入了汤铺,要了羊羹,摸出一小块银子给掌柜,“照顾我家大人。” 池青主惊慌道,“你去哪?” “对街小杨酥饼刚才开炉,我同大人买来尝尝。”唐话说完,不等池青主答应,抽身便走。 绕过街角,到得无人处,才道,“出来吧。” 第29章 中京道首你别跑了,我追不上。…… 街角处转出来一名蓝衫青年, 往汤铺方向努嘴,“那人是谁?” 唐恬含糊道,“朋友。异陵哥为何跟着我?” 唐异陵极不高兴道, “我不跟着你还能去哪里找咱们中京道首?道首整日不见个人影, 听闻四处寻我, 要一同回岛?” “对。”唐恬道,“有话同阿爹说, 你同我一处。” “你寻师父自去寻, 叫我做甚?” 唐恬急着回去,口气便不大好, “你不同我一处,又要去古北生事吗?” “你怎知我去古北?” 唐恬冷笑,“若要人不知, 除非己莫为。我今日没空同你争, 过完端阳你与我一同走,再自作主张,留在岛上休想再出来!” 唐异陵大怒,“我生事?你倒不生事, 咱们的冤屈难道靠你吗?” 唐恬已经走出两步, 又退回去,“古北边防重镇,你乱了古北, 北境不安, 我阿爹一生国之柱石, 你如此坏他心血,不如问我答应不?” 唐异陵不吱声。 “异陵哥想是看上了中京道,费尽心机逼我离京, 快一年也未得手,这般不中用,还想乱古北?先掂量自己几斤几两不好吗?” 唐异陵瞪大双眼,“胡说什么?” “刘准那草包怎么跑回来的?”唐恬一步一步迫近,压在唐异陵耳旁道,“我瞧着你年纪大,尊一声异陵哥,若再不听我号令,唐异陵,回岛抓鱼喂鸟只怕更适合你。” 小杨酥饼就在汤铺对街,仍未出炉。唐恬守在炉边等,隔过老旧的木窗,中台大人笼着一身名贵的狐皮大氅,微微垂着头,坐在窗边发怔。身畔人声喧嚣,人影川流,仿佛同他没有半点关系,就那么孤伶伶独守一方天地,遍身萧索。 唐恬看得难受至极。铺主小杨循着她目光看去,“你认识那位贵人?” “怎么?” “羊羹上了也不吃,只是要走,可惜坏了腿,门槛都出不了,如何走得?老板好说歹说劝回来,回来便那么坐着。”小杨叹气,“看着挺有钱,倒似个没娘的崽,可怜哦。” 唐恬大怒,“屁话!你才是没娘的崽!你才可怜!酥饼好了没有?拿过来!” 池青主低着头,望着足尖发怔,低垂的视线中出现一只纸包,食物独有的热气从袋子里蒸腾而出,一股奇特的焦香。 他缓缓抬头,一个俏生生的翠衫小郎君立在身前,两手献宝一样捧着纸包儿,满面是笑,“来啦,趁热吃。” 池青主等得满心怨愤,看见她便怒意蒸腾,抬手便打,指尖触及纸包又生生停下—— 唐恬错愕,“大人?” 池青主手掌翻转,扣住她手腕重重一拉。唐恬一个不稳便被他拖过去,扑在他怀中,纸包惯性向前,一只酥饼便滑脱出去,滚在地上。 唐恬惋惜地看一眼,“吃不成了。” “我什么也不吃。”池青主嘴唇贴在她耳畔,冰凉,“你别跑了,我追不上。” 唐恬心下酸疼,手掌在他后颈处慢慢抚过,安抚道,“我不是回来了吗?”她说着话,眼看着满汤铺的视线都聚在他俩身上——难怪从刚才起就静得发慌。 唐恬一时尴尬,小声提醒,“大人,有人。” 池青主被她推了两下也不理会,仍旧埋在她颈畔,头也不曾抬一点,不耐烦道,“叫他们走。” 唐恬忍着笑,就着靠在中台大人身上的姿势,摸出北禁卫腰牌一亮,“北禁卫在此公干,诸位父老,请回吧。” 众人目瞪口呆,一半儿敢怒不敢言,另一半老实认怂,都在收拾离开。 唐恬笑着补一句,“耽误诸位父老用饭,抱歉得紧,今日无论餐费几何,都由北禁卫请客。” 众人瞬时气平,报以满堂喝采,不过片刻,人去楼空。 老板抖抖索索赶上前,“这位北……北什么卫小将军,未知何事公干?” 唐恬收了腰牌,摸一只银锭子给他,“关门上板,借贵店半个时辰。” “不敢,不敢,”老板一边不敢一边忙不迭收银子,“借地何用?” “再做两碗羊羹来。” 池青主含笑不语,等老板去远,“小唐骑尉阔气。” “托大人的福。”唐恬一笑,紧挨着他坐下,“大人不喜欢,咱们下回不来了。” “什么?” “我难道看不出来吗?”唐恬一指外街熙攘的人潮,“大人看他们,挺吵吧?” “不,”池青主摇头,“只是不大习惯。” “怎么?” “我——”池青主迟疑一时,“应有十年,没有入过热闹的街市,也没有见过这许多人。” 唐恬怔住。 “以后会慢慢习惯,”池青主停一停,小声续道,“也能陪你一同出来。” 唐恬涩然道,“我也不是一定要来啊,”她身子一倾,伏在她膝上,“咱们另寻清静去处便是。” 池青主低头,一只手慢慢理顺她颈畔散发。 “羊羹——”老板欢天喜地的一嗓子生生减了一多半音量,“来了。”放在案上,尴尬道,“二位大人慢,慢用。” 一溜烟没影了。 唐恬坐起来,嘻嘻笑道,“老板吓死了,今夜只怕要做噩梦——” “不会,”池青主抽出两对竹箸,漠然道,“这点事做什么噩梦,等真遇上事难道去死?” 忘了中台大人才是噩梦大户——唐恬微窘,掰了馍片浸在羊汤中,用匙舀了,自然而然喂他吃。 池青主抬手接过,“我自己来。” “怎么?” 池青主摇头,“你吃你的。” 二人对坐吃羹,唐恬仔细看他确实没有不豫之色,难免好奇,“大人怎么啦?” 池青主放下匙,低声道,“不想让你总是照顾我。” 唐恬怔住。 “阿恬,”池青主视线落在足下,“我一个人,过了十年。”久久又道,“过得也还好。” 唐恬撕一块饼,塞在口中,咬牙切齿嚼着,吃出了饿狼撕兔的气势。啃吃完毕,“大人是在赶我走吗?” 池青主抬头。 “大人一个人过挺好,我可不是该滚远些?” “你——”池青主瞪着她,苍白的面上浮出一层薄薄的红晕,约摸是气的,扶在案上的手微微发抖。 唐恬掰着 酥饼子,“我前面十年,也是一个人过,过得自由自在,如今我偏喜欢伺候你,你猜是为什么?” 池青主不由自主道,“为什么?” 唐恬理直气壮,“我乐意,就爱看你每日里高高兴兴的。”她随手扔了饼子,拍去掌上碎屑,“回家,说好出来逛,尽拌嘴了。” 唐恬便去推轮椅,池青主回头,仰面道,“阿恬。” 唐恬止步。 池青主怔怔道,“我怕你以后厌烦。” “你啊——”唐恬俯身,极轻地在他额间亲一下,“我亦有许多坏处,还没来得及告诉大人,大人有朝一日是否也会厌烦于我?” 池青主皱眉,“怎会?” 唐恬笑意盈盈,“怎会?” 二人四目相对,又都笑起来。 回府不出意料被杨标一顿白眼。杨标不敢教训中台大人,私下里拿着唐恬可劲儿训斥。 从此唐恬谨遵医嘱,拖着池青主在中台官邸养病。数日将养,琉璃盏也似的中台阁渐渐丰润起来。 这日天光一亮,唐恬欢天喜地跑去寻杨标,告诉他中台大人昨夜不曾发病,一夜安睡。 杨标念一声佛,“总算可回宫复命了。”立时便包袱款款回宫。 中台阁众人闻讯而至,次日一大早便把中台官邸挤得水泄不通。池青主吩咐至中台阁,一群人才散了。 唐恬同他整好官服,“大人此番伤损厉害,好生将养,那个——”她看一眼闲置多日的缚腿,“以后再用。” 池青主道,“我从未——” 唐恬往外看一眼,“他们会习惯的。”又笑起来,“轮椅很好,半点无损大人威仪。” “真的?” 唐恬俯身抱一抱他,“真的,大人不信我吗?” 池青主一步三回头地离开。 唐恬打马回家。唐异陵果然在,一见她阴阳怪气道,“哦哟,咱们的中京道首回来了?” “收拾完了?” “静等道首吩咐。” “船呢?” “港子里停着。”唐异陵嬉皮笑脸,“再不开起来,要长苔了。” “行李呢?” “素娘早已同道首收拾齐整,都在船上。” 唐恬点头,“就这三四日,我寻个公干便走。” 池青主病着时唐恬不敢稍离,如今绞尽脑汁想寻个由头离京。正百般纠结寻不出个妥当法子,池青主笼着一袭夜色郁郁归来。 唐恬同他除了外裳,摸一摸手冰凉,攥在手中暖着,“都要端阳了,怎么还这么冷。” “我要走一趟涿州,”池青主道,“恐有点久。” 唐恬百味陈杂,三分欢喜,三分忧虑,余了四分尽是舍不得,“做什么?” 池青主歉然道,“现在不能说。”他手腕一翻,在她掌间轻轻摩挲,“来安事府吧。” 唐恬几乎就要答应,悬崖勒马道,“我等大人回京。” 池青主仰面看她,烛光下,一双眼似盛满了漫天星河,清波浩荡,将人溺毙。 唐恬伸手便去掩他双目,“不许使美人计。” 池青主扑哧一笑,稍一倾身,就势贴在她心口,血脉涌动之声清晰可闻。他只觉疲倦,“阿恬。” 唐恬顺着他黑长的发,“嗯?” “我累了。” “用过饭去睡。” 池青主不动。 唐恬以为他只是粘人,笑起来,“如此由我伺候大人用饭?” 第30章 海劫座船如同巨灵神掌中一件玩物…… 唐恬本打算同池青主一起过一回端阳, 却是阴差阳错,各奔东西。 池青主次日便奉旨往北,唐恬一直送他出中京。二人依依不舍道别。池青主反复叮嘱一句话, “留在中京等我。” 唐恬只是敷衍, 回北禁卫便同裴简之告假。 裴简之以为她要偷摸跟随中台阁去涿州, 问也不问,大手一挥准了一个月长假, 殷勤道, “够不够?不够还有。” 唐恬着实不知大将军如何看待一个北禁骑尉同中台阁的关系,窘迫道, “够了,够了,足够了。” 裴简之重重拍打唐恬肩膀, 语重心长嘱咐, “好好干,咱们北禁卫以后露脸,靠你了。” 唐恬竟无语凝噎。次日一早带着唐异陵登船,出京水河入海, 往自己老家浮乡岛去。 唐恬同唐异陵二人交恶, 相看两相厌,每日各自活动,饭也不一同吃。 船行五日, 唐恬趴在船舷上出神时, 唐异陵大摇大摆晃过来, “道首?” “不乐意别叫了,”唐恬拧身,还他一个后脑勺, “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把唐公子怎样了呢?” 唐异陵盘膝坐下,“我在各地为师父他老人家搜罗了许多吃食用具,装满一条船,早我们一日出发,在滨海港补给耽搁一日,如今倒同我们汇合了。” 唐恬这才正眼看他,“在哪?” “那边。” 唐恬探身,果然海面一条小船,紧紧跟在座船之后,缓缓前行。她扭头看他,“没想到啊,唐公子还有这等孝心。” “那是。”唐异陵腰板一下子挺起来,坐得笔直,“比不得咱们道首,肩膀扛一张嘴,两手空空回家。” 唐恬在中京日日操心池青主生病,倒真把亲爹的事扔在爪洼国,多少有些尴尬,“不是有你吗?唐公子办事,我放心。” “老子信你的屁话!”唐异陵啐一口,“放心你离京还非得带上我?老子也不怕告诉你,我去古北的事,师父知道。” “胡说!” “再走两日就上岛了,我现在哄你有意思?”唐异陵瞟她一眼,“喂,你做这个道首,除了能打,还有别的长处吗?” 唐恬皮笑肉不笑,“唐公子不服气?年试第一是我,不是你,你打不过我。” “能打有什么用?”唐异陵冷笑,“你躲在北禁卫装神弄鬼,还得把气海封上一多半,刘准你都打不过。年试第一?花瓶一个,中看不中用!” 唐恬笑意不改,“唐公子要不要来试试,此时打不打得过我?” 唐异陵瞟她一眼,“你拔针解封了?” 唐恬笑道,“出了中京,不拔留着过年吗?” 唐异陵主动认怂,“那是打不过。” 二人并肩坐在甲板上,海风阵阵,掠过耳畔。唐异陵叹一口气,“我小时候,天天放马,草原上的天比这个还蓝。” 唐恬不说话。 “从来没想过有一天会流落到海上打鱼。”唐异陵沉默一时,忽然站起来,轻轻一跃蹲在船舷上,在烈烈的海风中长声高叫,“老子要骑马——老子不吃鱼——” 唐恬默默无语。 唐异陵又吹一会儿风,怪声怪气嚎一嗓子,“人生那个无常啊——”跳下船舷,“我走了。” “等一下!” 唐异陵止步。 “你去古北搞了些什么?” “你是中京道,不是西北道。”唐异陵假笑,“你最多管着不叫我去古北,古北的事不归你管吧。” 唐恬急道,“古北九州中原屏障,古北有变,北方炟族长驱直入,整个中原都在炟族铁骑之下,到时候你拿什么同他们拼?” “这话你去问师父。”唐异陵道,“再说了,我不过走一趟古北,古北九州是丢了还是塌了,招你这么多话?” “你去还能做什么好事吗?”唐恬站起来,随意靠在船舷上,“当年事朝中有人作怪,我们把那厮寻出来,拿去御前告状亦可,一刀杀了亦可,都是咱们中原人自家恩怨。你去古北生事,便是给炟族做马前卒。唐异陵,你当年也是守过黑风口的,没有这么吃里扒外吧?” “呸!”唐异陵跳脚,“你既知老子守过黑风口,便该知老子当年受怎样的冤屈!一千死士,拼死守关,被自己人在背后生生捅一刀!一千人剩了二百残兵,战至绝境被俘,陛下无一句安抚,将战事失利罪责全扔在我们头上,一个叛国罪置我等于万劫不复,唐恬——” 唐恬道,“我会查出真相。” “就凭你?” “就凭我。我会拿到案卷卷宗,还你们一个清白。”唐恬道,“你不能因为自己受了冤屈,便让无辜之人不得安生。阿爹当年亲手创永乡教,是想早日复归故土,不再漂泊海上,而不是让天下人都无家可归。” “说的可真好听。”唐异陵啪啪鼓掌,“你能把话说得这么好听,不过是因为在黑风口遭罪的人不是你罢了。”他说着话拔脚便走,走不出三步又退回来,“被你一打岔倒忘了。禀道首,我要去货船上,看着货物。” “又为何?” 唐异陵笑道,“道首不乐意看我,我也不乐意看你,咱们相看两相厌,不如主动离远点,互相安生。” 唐恬盯着他不吱声。 唐异陵点头,“道首不用担心我跑了,每日早晚,我亲自来向道首问安。”说完跃上船舷,张开双臂轻盈一纵,似大鹏凌空展翅,往货船扑去—— 落在甲板上也不回头,向唐恬摆一摆手。 如此相安无事。 次日晚间,船行渐渐慢下来。掌舵来找唐恬,指点天边一块暗云,“夜间恐有大风暴。” 掌舵海上行船超过十年,看天气从不出错。他们的座船久行海上,众人丝毫不乱,分头捆缚船上物品,密封食水,各自准备。 天边仍有落日余晖时,那块暗云忽尔急速涌动,瞬间天光遮蔽,海上立时伸手不见五指。 唐恬在主舱同掌舵一处看风向,忽然想起来,“唐异陵回来没有?” “没有。”船副是个年轻小伙,名叫阿贵,“异陵哥吃过晚饭便回货船了。” 唐恬心下一凛,“货船可挡得住风暴?” “未知。”阿贵道,“货船载重,小风暴应无事,若遇大风大浪,倒不如我们座船灵便。” 唐恬想了想,“我去找唐异陵回来。”拉开舱门出去,堪堪走到船舷处,座船剧烈一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巨手轻轻推了一把。唐恬立身不稳,一个扑跌栽倒在甲板上,双手抱住桅杆才勉强稳住身形。 大风暴悄然降临。 座船如同巨灵神掌中一件玩物,一时投上,一时掷下,船身格格作响,剧烈颠簸—— 座船灯火如风中残烛,摇晃几下便熄灭,与墨色海面融为一体。 海上震天巨响,剧烈涛声中,间或一两下舱门开合撞击的碰啪声,天地间万种声响交杂汇聚,一时甚么也听不清。 唐恬扯一条绳索将自己身体绑缚在桅杆之上,感觉自己一时被大力甩出,一时又紧紧压在舱板之上,如此颠倒四五个来回,五脏六腑好似都不在原位。 饶是唐恬久经风浪,仍旧忍不住,哇地一声将晚饭全呕了出来。 一道雪亮的电光撕裂黑夜,照出墨汁般涌动的漫天黑云和海面一条倾斜的小船—— 货船失去平衡,快要沉了。 惊雷炸响,唐恬在隆隆的雷声中拆下桅杆底备用绳索,一头牢牢系在桅杆之上,一头死扣系在自己腰间。等待下一次颠簸倾向货船方向时,一个扑纵,向下跳去。 雷声渐隐,风势稍息,闪电却是一个接一个,劈在海面之上—— 是一个短暂的间息。 下一次风暴,迫在眉睫。 唐恬借着风势跃上货船,高声大叫,“唐异陵——唐异陵——” 声音出口,瞬间被海风撕裂,不知吹向哪里。 唐恬放弃无用功,摸索着进入船舱。舱内灯火尽息,她从怀中摸出火折子,一晃点燃,借一点微光搜寻唐异陵下落。越走越是疑惑—— 这条船,根本不是货船。 船体较座船略小,却仍以舱房为主,间或一两个货箱码在过道,俱是食物清水之类的补给——绝非唐异陵所说,是带给阿爹的各地土特产。 唐异陵为什么说谎? 唐恬不知怎的有些心绪不宁,连声高叫唐异陵的名字,无人回应。如此又摸索一时,终于在靠近舱房处看见摔晕过去的船副,大力拍醒,“唐异陵在哪?” 船副睁开眼看见她,“道首。” “唐异陵在哪?” 船副摇头,“风起时便没见人。” “你赶快走,回座船去。”唐恬快速吩咐,“风暴刚起,这条船要沉了。” 船副强撑着爬起来往外走。 “等一下!” 船副止步,便见自家道首如同梦游一般,缓步向前,蹲在地上拾起一物,握在掌中,那只手抖个不住,带动手中物叮当作响。 船副忍不住催促,“快走!” 唐恬掌中物乌沉的色泽中透出白银的质地,机关精妙,竟是仿照人类肢体打造的一条腿部支架,巧夺天工—— “这个从哪里来的?” 第31章 劫波你在海里,我怎能不去? 数日前, 她才为了这个东西与池青主置气。 唐恬回头,使力之大连脖颈都扭得生疼,“我问你这是哪里来的?” 船副被她吓住, “异陵哥拿了中京朝廷一个要紧人物, 吩咐我二人把他带到岛上去。那人是个残废, 这个是他,他的——” 唐恬口腔中盈满浓烈的血腥气, “他人在哪里?” “中京朝廷有什么好人?一个俘虏别管他了——”船副着急起来, “道首,咱们快走, 风暴——” 唐恬大步抢上前,扼住他咽喉,“我问你他人在哪里?” “道首?” 唐恬指尖使力, 扼得船副面颊通红。 船副挣扎道, “在底舱。应该还,还没出来——” 一语未毕,唐恬已经夺路而出。她腰上绑缚着绳索,恐怕走楼梯碍事, 直接从甲板处翻身入海, 往货船侧边舷窗潜入底舱。 货船侧倾时底舱便已进水,此时已是一片汪洋。唐恬强行控制自己慌得发软的四肢,在水中潜行。等她终于看见那个沉在水中的人形时, 她脑中剧烈地痛了一下, 撕扯得指尖都在发颤。 所有的人, 所有的生物,所有的声音,所有的情感都消失了, 只余一个念头—— 若她来晚了。 …… 就在此时,沉在水中的池青主身体剧烈一颤,发出一声微弱的咳呛—— 仿佛九天梵音,唐恬在那一刻清晰地听到耳边“咚”地一声巨响。她隔了许久才明白—— 那是魂魄重新归于身体的声音。 池青主被大风暴震晕,早已昏过去多时,多半个身子浸在底舱海水之中,万幸他是侧坐的姿势,头颅仰靠在舱壁一处突起的隔板上,海水虽已淹至脖颈,却仍能保持呼吸—— 只是水波涌动,昏昏沉沉间喝了许多咸涩的海水。 他这么一咳便醒了。 唐恬神志归位,大声叫道,“大人!” 池青主一眼看清眼前人,整个人如被点亮,灰茫的目中立时便有焰火跳动,那是一种决然的欣喜,却渐渐透出冰凉的审视,“你来了?” 语气奇特,一时听不出是高兴,还是失望。 唐恬却不留意,蹚着及胸的海水,跌跌撞撞扑上前去,才察觉他四肢俱被绳索牢牢捆缚——若她没有来寻唐异陵,若她没有察觉他被困此间,海水再高一寸,后果不堪设想。 而她只怕还以为中台阁在涿州公干,还在殷殷其盼日后重聚——她一想便后怕得双手发抖,连绳索也解不开,只能抽出腰刀割断。 池青主慢慢坐起来。 唐恬涌身上前,将他紧紧抱在怀里,嘴唇紧贴在冰凉的耳畔道,“大风暴马上还要来,你与我一同走。”她说着话便去拉他,却没拉动。 她回头,“你受伤吗——” “你怎么在这里?” 唐恬愣住。 黑暗中,池青主一双眼睛亮得惊人,那无根焰火又在其间烈烈燃烧,“你怎么会在这里?” 船体剧烈一震,船身发出沉闷的格格声。大量海水汹涌奔腾,瞬时就要将二人没顶。 “快走!”唐恬立时决断,一刀斩断木船舷窗木格,就在这个瞬间,大浪汹涌而入。 唐恬掷下腰刀,挽着池青主从破洞中踏水而出。 雪亮的闪电划开浓墨翻滚的夜空,闷雷一个接一个,自天边奔涌而来,似妖兽出笼,带领千军万马踏过海面。 闪电白亮的光下,池青主面色青白,目光涣散,扶在她臂间的手慢慢垂下。唐恬感觉手中躯体渐渐漂远,忙把他死死抱住,大声道,“撑住,那边有船!” 池青主不识水性,从货船中出来时被急浪狠狠砸过两下,又灌了许多海水,只觉昏沉。勉力睁眼,看清二人身处境地,“放开我,你先上船——” 一语未毕,又一个急浪扑来,将二人兜头一拍,猛力按入大海深处。 水波翻涌间唐恬只觉臂间一轻,池青主已不见踪影。她这一惊非同小可,万幸海下波浪未成漩涡,较海面稍稍和缓。连忙屏息下潜,终于看见不远处池青主的身体,无知无觉缓缓往大海深处坠去。 唐恬急急蹬水,向前一纵,拉住他手腕扯入怀中,扶在腋下踩水而上—— “哗啦”一声破水,浮出海面。 池青主仍然未醒,脖颈软垂,不由自主向后仰倒。唐恬左手将他抱住,右手往背心一击,便听他“哇”地一声吐出一大口水,扑在唐恬肩上。昏沉中不住抽搐,源源吐出许多水,渐渐恢复了微弱的呼吸。 海上暴雨骤降,瓢泼大雨打在身上,砸得浑身生疼。 唐恬心知再如此折腾下去,等她体力耗尽两个人都得交待在这里。拆下自己身上绳索牢牢捆缚在池青主腰间,摸出口哨长声疾吹—— 池青主被哨声惊动,昏然开目。 船舷处人影晃动,阿贵带着水手向下张望。 唐恬大幅度打一个手势。阿贵拉动绳索,此时风暴稍稍和缓,众人齐齐使力,拉着二人往上。 池青主身子骤然悬空,立时清醒,惊叫,“唐恬!” “我们很快——” 一语未毕,又一个急浪拍过,船上人立身不稳,绳索骤然下降数尺。唐恬被大浪一扑,抓握不稳,从绳索上掉落,跌下船去。百忙中还记得转一个方向,投身入海—— 耳边一声绝望的呼唤,“唐恬——” 凄厉至斯。 唐恬借势入水,屏住呼吸在水下躲避一时,再出水时海面仍旧风浪大作。货船已被海浪打散,唐恬抓住一块浮板,随波逐流。 未知多久过去,这一波大浪终于露出一个间隙。 哨声又起—— 唐恬趴在浮板上回头,阿贵掷一条带浮圈的绳索下来。唐恬一把抓住,两边同时发力,终于重回座船—— 好一回死里逃生。 唐恬已是筋疲力尽,跌坐甲板上,气喘吁吁道,“池——阿秀呢?” “谁?”阿贵道,“哦,在里面。方才看见你掉下去,疯了一样也要往下跳,绳子都差点挣断了,几个人都按不住,只能一掌拍晕,拉到舱房里去——你也快进去,还没完。” 众人齐齐回舱房躲避。唐恬一眼看见池青主蜷在自己舱房地上,海水混着雨水,狼狈不堪。两条手臂以一个奇怪的形状摆在身体两侧。 唐恬回头,“怎么回事?” “与我们无关。”阿贵忙道,“方才拉他上来,他死活要往下跳,拦他时,自己挣脱臼了。” 唐恬正待上前,船身剧烈一震,舱内杯盘尽数滑落,四下里叮当撞击之声乱七八糟,如同开了个生铁铺子。 池青主身体被大力摇晃,生生砸在舱壁上,又重重摔落。他一声不吭,手足软垂,仿佛已经失去生命。 阿贵道,“不行,绑起来。” “你回去,我来。”唐恬说完,将池青主扶起来,扯一条床单割作细长条,将他身体牢牢缚在立柱上,又将自己同他捆在一处。 池青主身子一沉,栽入唐恬怀中,唐恬张臂紧紧抱住。二人密密相拥,如同连体婴儿一般,在漆黑的海上跌宕起伏。 船体一阵接一阵地动山摇,和着窗外电闪雷鸣,仿佛下一刻这条海中孤轮便要分崩离析。 池青主小声喃喃,“阿恬。”既是凄惶,又是绝望,如雪原中一只失怙的幼兽。 惊雷一个接一个在海面隆隆炸响,将人世间微弱的声音倏忽吞灭。身畔是墨汁一样的黑暗。 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 唐恬低头,嘴唇在他湿冷的额际碰了碰,告诉他自己的存在。池青主想去摸她,手臂却抬不起来,“阿恬。” 惊雷短暂的间隙中,唐恬终于听见自己的声音,“是我,我在这。” 池青主手指剧烈震颤,“阿恬。”。 唐恬摸索着握住他的手,与他十指交扣。 池青主安静下来。 无止尽的黑暗和颠簸中,他们二人身体依偎,耳鬓相贴,体温交换,呼吸同存。 唐恬感觉身体被翻来倒去折腾了不知多少个来回,船体剧烈的震动渐渐变缓,慢慢平息。 唐恬被摇得脑中发木,闭着眼睛休息许久,才略略缓过一些。船上灯火尽熄,舱中伸手不见五指。 唐恬摸索着解开二人身上缚带,起身点灯。她的身体稍一分离,怀中人便剧烈发抖,喉间发出细微的哽咽。 唐恬停下,摸出火折子一照。池青主双目紧闭,身体紧缩,蜷在自己怀中—— 如一只受伤的幼兽。 唐恬擎着火折子仔细照一遍——没有明显外伤,只是手臂经过震荡,形状越发奇怪,必须立即复位。 唐恬硬生生推他起来,起身寻油灯点亮,插在舱壁上。 池青主醒了。油灯昏暗的灯下,目光烧灼,热烈烈地看着她。 唐恬往他身前蹲下,“大人太乱来了,大风暴里怎能硬往海里跳?”她说着话,一手按住肩膀,一手扶住手臂,一推一搡,格一声轻响,手臂归位。 池青主痛得浑身一颤。 唐恬不由自主停手。 池青主淋漓出一身冷汗,仰面靠在舱壁上,“你在海里,我怎能不去?” 第32章 癫狂这世上什么事都可能发生,我不会…… 唐恬心中百味杂陈, 低头道,“大人以后万不可这样。我在海边长大,自能走路时便能戏水, 不会死在海里的。”她依样动作, 托起左臂, 一只惨白的手扣在她掌间—— “唐恬。” “别动。”唐恬道,手下不停, 又一声轻响, 将左臂也推了回去。 池青主痛得剧烈发抖。 “脱臼太久,应该已经肿了, 万万不要动。”唐恬道,“变成老病根以后受罪。” 池青主冷汗淋淋,眼睫湿沉, “你不是湘中人。” 唐恬正展袖同他擦拭冷汗, 闻言一滞,“不是。” “唐恬,你为什么出现在这里?” 座船随海波动荡,火苗跳动, 油灯忽明忽灭。池青主死死盯着她, 目光凶狠,似淬着毒,“你一直在骗我。” 池青主一段话说完, 仰面靠在壁上, 咻咻急喘, 仍旧一瞬不瞬死死盯着她,像沙漠旅人盯着最后一片绿洲。 他说的是湘中,其实并不是湘中。 唐恬久久才道, “我没有。”一语出口,自己都觉无力。 “什么?” “我没有。” “什么没有?”池青主厉声道,“说清楚!” 唐恬只觉疲倦,又有些心烦意乱,“以后告诉大人吧,大人先换一身衣裳,这样会生病的。” “生病?”池青主冷笑,“你还管我死活?” “我当然——”一语未毕,船身剧烈摇晃,唐恬一个不稳扑在池青主身上。额头磕在他右肩,便听一声压抑的痛呼。 唐恬忙爬起来,撕开他肩部外裳,果然脱臼处已经高高地肿了起来。 唐恬道,“我去拿药——”爬起来便去柜中翻找。 池青主垂着头,默默坐着,忽然侧身转头,“哇”地一声吐出一大口水。 唐恬大惊失色,“大人!” 池青主迅速别转脸躲避。他自风暴初起就不知吐过几回,此时明明什么也吐不出来,呕吐之势却不能稍减,一时又吐出一小滩水,混着一点绿色的胆汁。 唐恬拿了药回来,伸手相扶,“大人。” 池青主避开她,自己伏在榻边,黑发悬垂在地,脊背耸动,喉间作响,俯身一顿作呕,这一回却连清水都没了。 唐恬着实看不下去,一把将他拉起来,伏在自己肩上。 池青主昏头涨脑,还记得要推开她,含混道,“别,脏。” “脏便脏了,”唐恬抱着他不动,“看大人受罪,我既不能替你,一件衣裳又值什么。” 池青主一滞,推拒的手便停了下来,沉沉垂在身侧——之前无论如何无法遏制的呕吐感,神奇地消失了。 唐恬腾一只手在他脊背处缓缓抚弄,“大人没有坐过海船吗?” 池青主轻轻摇头。 “大人,”唐恬抚过他湿冷的黑发,“我是有些事没有同你说,却不是有意要骗你。” 池青主闭了闭眼,放纵自己依在她怀中,久久,才狠下心,坐直身体,“那你现在告诉我,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先上药好吗?” 池青主摇头,缩起身体向后退开,倚在舱壁上,死死盯着她,“你说过,不会哄我。” “大人。” 池青主靠在舱壁上,勉强给自己寻一点支撑,“你既是不肯说。那我来问你,你同唐异陵是什么关系?” 唐恬一怔,“我决计没有让他伤你。” “所以——”池青主从没有一刻如此时一般痛恨清醒,他咬着牙,一字一顿道,“你非但认识唐异陵,你同他,是一伙的!” “不是!” “那是什么?”池青主感觉自己又入了深海之中,除了下沉,别无依附。他勉力挣扎,“你不认识唐异陵?” 唐恬一时迟疑,“我——” “你什么?你说啊!”池青主忽然暴怒,“告诉我你不认识他,你同唐异陵,同永乡教半点关系也没有!” 唐恬仓皇抬头——他为什么连唐异陵同永乡教的关系都知道? “你说啊!”池青主拼命掐着自己掌心,掐得生疼也无法停止,“你告诉我你不认识他,你说——” “我认识他。”唐恬被他逼得无路退,自暴自弃道,“唐异陵是我师兄,我同他都是永乡教的人。大人什么都猜到了。” 池青主感觉自己整个世界开始崩塌,却还存有一丁点的侥幸,“你既指使唐异陵劫我,又为何要来救我?” 唐恬极想顶他一句“你也知道我救你”,然而看他神情癫狂,目光都有些散,不敢过分刺激,低着头斟酌柔和回答。 然而这样的沉默无疑雪上加霜—— 池青主心中那根弦立时绷断,凶狠道,“叫我无声无息死在海里,你们岂非更加省事?哦,我知道了——”他一个劲地往最糟糕处想,抽筋拆骨道,“你们于我还有所图?好啊,不如说来听听,看在你好歹救过我一命的份上,我同你们行个方便也说不定。” 他心中愤懑,脑中昏乱,颠三倒四不管逻辑,只顾口不择言说个痛快。越是什么叫自己疼得锤心刻骨,便越是拣着什么往外说——仿佛只需他先说出口了,她再说出什么话,再做出什么事,都不会让他疼痛。 唐恬盯着他,极轻地叹一口气。 立时便如冷水入了热油锅,池青主越发暴怒,“你为什么不说话?你厌烦我了?你说过不会厌烦我,你——” 一手掩在喋喋不休的口唇之间。 池青主大睁双眼,剩下的恶言恶语生生停在齿间。 “我没有。”唐恬摇头,“你自己也知道我没有,为什么偏要说这些叫我难受,也叫你自己难受。” 池青主怔住。 “大人,”唐恬极轻柔道,“这世上什么事都可能发生,我不会伤你。” 池青主极慢地眨一眨眼。唐恬清楚地看见一滴泪,从睫端滴落,滑过惨白面颊,映出一点天光,在尖削的下颔处倏忽不见—— 他却浑然不知,木木地盯着她。 唐恬巨恸,倾身上前,往那泪珠滴落处细细亲吻,“你再乱说,我可真的要生气。” 池青主费尽心力给 自己筑的硬壳轻易被她拆出一个缝,又被她轻易一碰,碎作一地渣滓,拾都拾不起来。将他柔软的一颗心,掰开来揉碎了,血脉清晰,捧着送到她手中。 那颗心没有任何依凭,也没有任何防备,除了她能给予的一点怜悯和疼爱,什么也没有。 池青主身子一动,将她拖入怀中,张臂抱着,脸颊与她密密相贴,“谁来害我都可以,不能是你。” “不是我。” 池青主浑若未闻,絮絮地念叨,好似在自我安尉,“只要不是你——” “嗯?” “——只要不是你。” 唐恬不敢再继续这个话题,小声道,“唐异陵不见了,不知是死了还是跑了,不然抓过来同你出气。” 池青主默默无语,应是无甚兴趣。 唐恬道,“大人,唐异陵同你说过什么吗?他抓你要做什么?” 池青主海啸一样汹涌的戾气在她温热的拥抱中散得只余一点灰败的余烬,连火星儿也起不了一个。一时间整个人都有些恍惚。久久摇头,“你不用管。” 唐恬怔住。 “只要不是你——”池青主如同念什么咒语一般,压着嗓音道,“这些事都不用你管,我自会处置。” “大人——” 池青主生硬道,“你不要搅在这些烂事里面,污了眼睛脏了手。” 唐恬无语,也只能顺着他,“那唐异陵是怎样哄你离开安事府的?” 池青主久久才道,“我给你的印章呢?” “在这——”唐恬往襟口摸索,却是空空荡荡,“怎么没有了?”唐恬惊慌起来,推开池青主,下榻去寻,“应是昨日风暴中颠簸,滚去了什么地方,我去找——” “不必了。”池青主费力地从袖中摸出一物,托在掌中。 唐恬接过来,翻来覆去在指尖揉弄——白鹿青崖——是她的,“怎会在你那里?”她一时通透,勃然变色,“唐异陵拿这个骗你出来的?” 池青主点头,又摇头,“你别管了。” 唐恬慢慢缕清经过——唐异陵偷了她的印章,用白鹿青崖将池青主引出安事府,暗中设伏一举擒拿,拘在船上数日。 唐异陵跟踪她多久了? 池青主居中台阁,本就多疑,即便之前不相信此事同唐恬有关,昨夜一场大风暴过,唐恬大摇大摆地出现在唐异陵的地盘,身边还尽是永乡教众—— 难怪池青主情绪突然决堤。 唐恬想明白这一层,心下酸痛,低声解释,“我虽与唐异陵同在教中,但我与他一直不和,他做什么我知道得不多——你要信我不会伤你。” “嗯。”池青主在她怀中轻轻点头,低声道,“我给你的印章不要再弄丢了。” 唐恬答应了,又道,“我让船返回中京,大人很快便能回家了。” “嗯。”池青主疲倦非常,怔忡道,“等回了中京,你要一直同我一处,一步也不许离开。” 唐恬听他语意恍惚,到口边的话又咽了。火山一样热烈的情绪,烧到尽头,剩一点令人厌倦的劫灰。 池青主伏在她肩上,渐渐昏沉,“一步也不要离开。” 第33章 阶下囚阶下囚怎敢榻上独自安睡? 唐恬默默抱了一会, 等他睡沉,移回榻上。池青主受惊不小,昏沉中面容焦灼, 手足不时抽搐。 唐恬翻出一身干净衣裳, 想了想还是吹熄油灯, 在黑暗中帮他除去湿衣,另换干衣。 她自己也换过衣裳。外间脚步响动, “道首?” 唐恬拉开门。 阿贵道, “清理过了,物资补给都无事。” “人呢?” “货船舵首没了, 其他都在,只不见异陵哥。” 唐恬一声冷笑,“找过了吗?” “放了小船在海上寻。” “接着找。”唐恬想了想, “货舱上过来的两个人, 叫他们收拾妥当,外间等我,我要问话。” “是。”阿贵又道,“一场风暴把道路折腾偏了, 回岛至少还需四日, 咱们得往银沙岛补些清水。” 唐恬摇头,“不回岛。” “什么?” 唐恬道,“掉头, 回中京。” “为什么?” 唐恬回头看一眼舱房, “寻大夫。” 阿贵目瞪口呆, “那是什么人?金尊玉贵成这样?海水里泡一下,洗个热水澡便是,就要寻大夫?” 唐恬不及答话, 耳听一榻上响动,忙往回走,“与咱们不同的人。”一时合上门,池青主在榻上辗转,如溺深渊。唐恬抱住他,嘴唇贴在耳畔小声安抚。 等他重又入睡,唐恬在肩部脱臼处厚厚抹一层药膏。 池青主皱眉,“阿恬。” “别动。” 池青主立时安静,松开四肢,由她折腾。 唐恬上过药,另外兑热水,巾子浸湿,给他擦拭遍身泥沙。 池青主被巾子热气一蒸,昏然开目,“阿恬。” “嗯?” 他口唇一动。 唐恬贴得极近才听清,“你下值了?”完全神智昏乱的模样。她手上一顿,仍然接着擦拭双手,“是,我回来啦。” 他愈加微弱道,“明日不去了。” “好,不去。” 唐恬换过热水,同他擦过两遍。池青主一直昏昏沉沉,偶尔一两句胡话,俱是在中京官邸时的散碎言语—— “不吃药。” …… “不施针。” …… “不要走。” …… 唐恬默默听着,说什么都答好,坐在床边看他睡沉,扯一袭薄被盖了。自己起身出门。 阿贵等在外间,“要不要叫咱们的大夫过来?” “大夫?你说的是只会开板蓝根去火汤的老胡吗?”唐恬还他一个白眼,“他那两下子只怕还不如 我。”一脚踢开挡路的破扫帚,“人呢?” “都在我那。” 唐恬大步过去,到得门口停下,向阿贵道,“晚间弄些热汤热粥,给大伙发散。”随手将他关在门外。 “哎,这是我屋——”阿贵摸一摸鼻子,大惑不解,“发散什么?” 唐恬入内,看一眼屋内瑟瑟发抖的两个人,伸足勾一条板凳,大马金刀坐了,“谁说?” 船副阿丁道,“说,说什么?” “听谁的号令抓人,怎么抓的?干了些什么?”唐恬一巴掌拍在案上,“老实交待不会?要我教?” 二人面面相觑。 水手阿钱道,“不是我们动手抓的。异陵哥派人在中京把人交给我们,叫我们押着人从河口出海,补给不顺耽搁了才跟大船汇合。我二人只知开船,旁的着实不知。” 所以若非昨夜大风暴,唐异陵是打算偷偷把池青主劫到岛上,他要做什么? “哪天?” “道首出海前一日。” 所以中台仪仗离开中京当日,唐异陵便派人设伏劫了池青主——安事府丢了中台阁,此时不知乱成什么样子。 “唐异陵人在何处?” 二人齐刷刷摇头。船副道,“昨夜大风暴,再寻不到,说不得已是淹死在海里了。” 唐恬沉吟一时,“说说路上情形。” 二人又一顿面面相觑,阿丁好歹机灵些,昨夜看见唐恬情状,心知那人与她关系匪浅,便尽拣着好话说,“那位之前数日同我二人一处,挺好的,脾气也好,吃食也不挑剔。” “当然不挑剔,”唐恬冷笑道,“什么都不吃还有什么可挑剔?” “道首怎么知道?”阿钱连声惊叹,“头回见这种人,每日里就喝些清水,坐着闭目养神,浑似修仙。” “后来呢?” 阿丁连连摇头,“后来异陵哥上船,便不让我二人再靠近了,每日里就异陵哥在里面。” “做甚?” 阿丁不言语。阿钱迟钝些,老实道,“异陵哥好像在问什么事?肯定是动了手,我几回听到屋内响动。” 唐恬手指一紧,“什么响动?” “就是——”阿钱莫名其妙,“打人的声音。” “问什么?” 阿钱想了想,“隐约听到什么‘明泰’,还有什么‘费力’,倒不知什么事费力?” ——废立。 唐恬心中一动,当今太子一根独苗,尚在襁褓,且与唐异陵也无关联。明泰……废立……他二人说的应是明泰年间帝位更迭旧事。 阿钱仍在絮叨,“异陵哥每日里审,每日里都生气,那人脾气既大,也倔得紧,问什么都一声不吭,天天就听异陵哥骂人。” 阿丁抢着道,“与我二人无关,我二人同他一处时都没绑他,是唐异陵给上的绳索。” 阿钱奇道,“一个残废有什么好绑——” 已被阿丁死死捂住嘴。 唐恬便知这二人确然不知底里,一时半会都不知脾气该往哪里发。 阿钱道,“还有一句话,唐异陵私下同我二人说,我们也不敢告诉旁人,只能告诉道首。” “什么?” “唐异陵说,那个人是咱们洗雪冤屈的要紧人物。咱们务必要把他拿到岛上——” 唐恬打断,“唐异陵放屁你们也当真?”她沉默一时,又问,“既不吃东西,可同你们说过话?” 阿丁摇头,“一声也不吭。若不是唐异陵来时踢那一脚,我还以为抓了个哑巴。” 唐恬手指一抖,“唐异陵踢他了?” “要不然那条假腿怎么掉下来的?”阿钱道,“唐异陵拿在手里笑了一日——” 唐恬大怒,抬脚便走。 一出门遇见阿贵,阿贵拦在路中间,“道首,我有话同你说。” 唐恬急着回去,“等——” “急事。”阿贵拉住她,回头叫一嗓子,“阿钱!” 阿钱出来。 “去看着那个人,听着呼唤。”阿贵说完,拖着唐恬到甲板处,“道首,我听说被唐异陵拿了的人是中京朝廷的人?” 唐恬心不在焉,“对。” “道首回中京是要放他回去吗?” “对啊。” “那我们不能回中京。” 唐恬抬头,“为何?” 阿贵道,“此人既然是中京朝廷的人,他失踪这么久,中京必定在四处找他。放人事小,道首细想,到中京交了人,咱们如何脱身?” 唐恬一时踌躇。 阿贵道,“此间离岛四日水程,回中京还需七八日,不如先带回岛——” “不行。”唐恬道,“他身子这样,必须回中京寻大夫。” “岛上也有大夫。” “不行。”唐恬仍是摇头——太医院捧玉瓶儿一样精心伺候多年,中台阁也不过如此光景,怎能去岛上——这些话她不便同阿贵说透,只含糊道,“带他回中京。” 阿贵无可奈何,“不论回岛还是回中京,咱们都需去银沙岛补给,道首再细想想吧。” 唐恬便去厨下,果然熬了热粥,取一钵回去。打开门便见池青主散着如瀑的黑发,笔直坐在榻上,遥望窗外海面。 阿钱立在榻边,一副罚站样,手脚都没处搁。 唐恬愣住,“怎么了?” 池青主浑身一震,回头看她,目光从她移到阿钱,又从阿钱移回来。 唐恬放下钵子,“醒了?” “道首既然回来,我先走了。”阿钱仓促说完,一溜烟跑了。 池青主盯着她,“失敬,中京道首。” 唐恬避过如此危险的话题,在他足边坐下,“大人怎么醒了?” “阶下囚怎敢榻上独自安睡?”池青主别转脸,“你既让那厮看守于我,不是——” “哪有看守?我让他来伺候大人。”唐恬无可奈何道,“以后不要他来便是。” 池青主不吱声。他虽坐得笔直,却似强弩之末,身体微微发抖。嘴唇干得起出一个硬壳。 唐恬兑温水过来,“大人喝些水。” “我不喝。” “大人。” “不——”一语未毕,已被唐恬生生拖入怀中,按倒在膝上。他立觉疲倦,盯着唐恬,“放开,我不喝。” 唐恬见过许多海上呕吐脱水的病人,懒怠同他商量,仰首含一大口,俯身下去,压迫在干硬的唇皮上,以口相渡。 池青主被她一碰便戾气销尽,被动张口,温热的清水源源而入,浸过干涸的躯体,消弭满怀愤懑和痛楚。 唐恬展袖拭去唇边水渍,又擦拭他的,“大人自己喝,还是就这样?” 池青主昏昏然道,“依你。” “那便依我。”唐恬渐觉好笑,与他额首相触,仍旧以口渡水,将一整钵水喂完。 池青主被她灌了许多清水,头晕目眩,胸脯一起一伏,咻咻喘气。 唐恬往榻边匣子里摸出一块乌梅,抵在他唇边,“含在舌下,会好些。” 池青主依言张口,酸而甜,将晕眩的感觉逼退许多,他睁开眼,定定看她。 唐恬问,“好吃吗?” 池青主不语,久久答非所问,“我自廷狱出来,立誓不做人阶下囚。” 唐恬头回听他提起廷狱,心头巨震。耳边他的声音续道,“若你亲自看守,或可一试。” 第34章 东海水军我就在此间,静候中台阁手谕…… 二人隔过一段黑暗, 四目相对。 唐恬赌气道,“好啊。”她倾身低头,在他额上极亲昵地蹭一蹭, “我亲自看守。” 池青主缓缓闭上眼。 这一回大海里死里逃生, 必然疲惫得紧。唐恬道, “大人吃些东西睡一会。” 池青主侧身往她怀中躲避,“不吃。” 唐恬拉他起来, 推在枕上靠着。将钵子托在掌中, 舀热粥喂他,“我听说大人几日不曾吃东西, 好歹吃一点。” 池青主哼一声,“听谁说?” 还能有谁?唐恬自知失言,多少有些尴尬, 低着头默默喂粥。 池青主强撑许久, 早已是强弩之末,在她手中吃不到两三口粥,头颅向侧边一沉,昏昏睡去。 唐恬推他, “大人——”池青主她怀中拱一拱, 眼皮也不抬——只得由他去睡。收了粥碗出去,阿钱等在门口。 “做甚?” 阿钱摸摸头,“等道首呼唤。” “这里没你的事。”唐恬拿着碗往外走, 一时止步, “我走时还睡很沉, 怎么醒的?” 阿钱茫然道,“一进去就醒了。看见我自己坐起来,跟之前在那边时一模一样, 一副修仙样子。” ——久经患难之人,有感知危险的本能。唐恬心中骤然巨恸,阶下囚三个字,绝非中台阁一时戏言。 唐恬索性将空碗塞给阿钱,“我回去看着。你以后不许进去打挠。” 夜半时分池青主不出意外地作起烧,直烧得双目通红,浑身疼痛,在被中抖作一团。 唐恬只能把退热汤大夫老胡找来,开一剂退热汤,哄着池青主喝下。池青主挣扎一夜,天亮时热度退下些许,及至夜间又烧起来,如此反复,区区两日过去,肉眼可见地憔悴下去。 唐恬心急如焚,趁着白日热度稍减,池青主睡沉,出去寻阿贵,“几日能回中京?” “明日一早到银沙岛补些饮水。离中京还有三日。”阿贵劝道,“离岛只一日,他病到这般田地,如何捱得到中京?不如回岛将养。” 唐恬方寸已乱,仍然坚持,“他必须回中京。催船走快些。”说完匆匆赶回去,果然见池青主在榻上不住辗转,满面焦灼。 唐居叹一口气,倾身上榻,将他整个身体揽入怀中。池青主感觉身畔来人,茫然睁眼,“阿恬。”伸指挽住她一小片衣襟,复又睡去。 唐恬抱了一会儿,也觉困倦,就着这个姿势,两个人大被同眠。 一梦八万里。 唐恬醒来伸手往身畔摸索,却是空空如也,被褥冰凉。她一惊坐起,四顾无人,以为池青主旧疾复发,不知游荡到哪去了,跳下床便往外走—— “阿恬。” 唐恬回头,此时才见池青主坐在舷窗下一片阴影里,仰面看她。 “你——”唐恬生生把骂人的话咽回肚里,“你在那里做什么?”见他伶伶仃仃一身单衣,赤足坐在地上,连忙扯一条毯子上前,裹在他身上,一边念叨,“你还病着——” 池青主皱眉。 唐恬悬崖勒马闭嘴。 “我没有你想的那么脆弱。”池青主低头,捏住毯子一点毛边。 唐恬伸手贴在他额际,温热的,还算好。 “你方才出去,是去寻我吗?” “对啊,”唐恬挨着他坐下,“你在这里做什么?” 池青主朝外一指,“那边。” 唐恬循着他目光看去,褪去戾气的大海平静如斯,天边漫天红霞,水上万顷波光,晨日正在缓缓升起,一二只水鸟划过海面,振翅去远。 “什么?” 池青主道,“万丈光茫染海风。以前在书里见过,今日得见真容。” 竟是在赏景?唐恬实不知他哪里来得雅兴,心不在焉捧场道,“好景致……雄鹰展翅三千里,日月乾坤一线中。” “三千里是不能啦。”池青主怅然道,“阿恬,终有许多事,我不能同你一起去做。” “哪有许多?” “那天你坠海,”池青主道,“我都不能——” “海浪太猛,硬顶倒不如顺着,我是自己跳下去的。”唐恬故意道,“好久的事了。大人总是提,我不要面子吗?” 池青主拉她手腕。唐恬惦记他肩上有伤,极其顺从地靠过去,贴在他微凉的襟口,“大人需记得,我在海上绝不会怎样的。” 池青主一只手抚过她鬓发。 二人依偎一时。唐恬心满意足道,“大人好些了,吃些东西好吗?” 池青主点头,“正有些饿。” 唐恬立时将诸般烦恼抛于身后,起身将炉边煨着的粥捧过来,喂他吃粥,忽尔倾身,贴在他耳边道,“外间有人,未知敌友,大人用饭,我出去看看。” 她放下碗起身,却被池青主一把拖住。 “大人?” 池青主轻轻摇头,“别去。” “可是——” “你别去。”池青主手上使力,“留在这里。” “大人,我——” “你又要留我一个人吗?” 唐恬踌躇一时,留他一人在此,还真是不放心,“我找人来陪着大人。” “不要。”池青主摇头,慢吞吞道,“你答应过我,亲自看守。” 唐恬哭笑不得。 池青主侧首,望向海面,“阿恬,你若走了,便不要再回来。” 唐恬早已习惯了中台阁病中的粘人劲,倒不觉怪异。暗想浮乡岛多年横行海上,阿贵应能应付,实在不能再去,也未见得迟。 果然甲板处几声零星碎响过去,很快复归安静。 池青主在她手中吃过粥。他那热度极是缠绵,不多时又烧上来,眉眼涩滞,却无论怎样相劝也不肯上榻,枕在唐恬膝上昏睡。 渐至午时,座船剧烈一震,“哐”一声大响,池青主梦中受惊,手足震颤,昏然醒来。唐恬扶他坐起,探身往外查看一时,“应是到了。” “我们在哪?” “银沙岛。”唐恬道,“在此添些食水再走。” “去哪?” 唐恬想了想,“回中京。大人病着,必须回中京寻大夫。” 池青主沉默。 唐恬手背贴一下他的额,滚烫。把毯子同他裹紧些,“添过食水快船赶路,大人好歹再坚持几日。下船便好了。” 池青主一言不发。 唐恬不留意,起身出去查看食水,只觉舱内静得出奇,渐渐感觉怪异。堪堪走到舷梯口,甲板处一声短暂的痛呼。 阿贵疾奔而入,一眼看见她,“快走——”被一人从后一掌击落,阿贵侧身闪避,二人斗在一处。 唐恬正待上前相助,记起池青主一人留在舱中,忙又疾奔回去,推开舱门—— 空无一人。 如悬崖行走之人一脚踩空,唐恬满心仓皇瞬间变作沸腾怒火,摘下壁上佩刀,直接从舷窗处翻出去,攀缘而上。 甲板上已是变了光景。无数白衣甲士分头据守,四周旌旗林立,海风中清晰一个“林”字—— 若她不曾记错,东海水军都督不巧刚好名叫林佑。 一众甲士见她突然出现,手持长刀,齐齐涌上,将唐恬团团围住。 “住手!” 人群两边分开,一名白衣银甲男子踱步出来,年三十有余四十不足,神采奕奕的模样。 唐恬皱眉。 来人满面笑意,拱手作一个揖,“东海水军,林佑。初初谋面,小唐骑尉你好啊。” 唐恬戒备道,“你怎么认识我?” 林佑奉承话不要钱一样往上怼,“久闻小唐骑尉大名,今日得见,果然名不虚传。”转头斥退甲士,“北禁卫同东海水军同袍之情,你们舞刀弄枪做甚?” 唐恬冷笑,“船上的人呢?” “一群乌合之众,小小海贼,已被东海水军擒获。”林佑将手一摆,“此间简陋,小唐骑尉同我往主舰喝茶。” “林都督只怕有所误会,”唐恬道,“这不过一条普通渔船,船上尽是寻常渔民,放了吧。” 林佑但笑不语。 “林都督,放人吧。” 林佑被她催得紧,无奈道,“小唐骑尉说笑了,林某奉命行事,无上峰手令,如何敢言放人?” “哪位上峰?” 林佑为人极其机变,劝道,“即便有所误会,此时放人也不合规矩,船回中京,有司审过无事便放了,小唐骑尉何必急于一时?” 唐恬手腕一翻,刀尖向上,直指林佑,“哪位上峰?” 甲板上一时沉默,浩荡海风经过,撕扯旗幡烈烈作响,似战鼓擂响。 “唐恬。” 唐恬蓦然回首,萧令一身遁兽服,腰佩错时刀,立在一众甲士身前。 萧令道,“唐恬,怎能耽误林都督公干?” 唐恬一时什么都明白了,却仍抱有一线生机,“你怎么在这里?” 萧令木着脸道,“走。” 唐恬心下戾气顿生,“我为什么要走?” “大人命你过去。” 唐恬又生出一脚踩空的失重感,好一时才道,“中台阁何处?” 林佑道,“中台现在林某主舰。杨院正伺候请脉。” 杨标也来了?唐恬失笑,“你们跟了我们多久?” 林佑打一个哈哈,“也没多——”被萧令冷冷看一眼,老实闭嘴。 萧令道,“唐恬,走吧。” “大萧都统,劳烦代为通禀,我船上皆是普通渔民,请中台阁高抬贵手,放他们走。” “唐恬?” 唐恬退一步,脊背靠在甲板船舷之上,“我就在此间,静候中台阁手谕。” 第35章 挟持无话同我说,还是不敢同我说?…… “通禀什么?”萧令道, “大人病成那样,你把他气出个好歹,后果你担吗?” 唐恬片刻动摇, 又立即心如铁石, “如此便请大萧都统吩咐林都督, 放了船上我诸人。” 林佑哈哈一笑,“大萧都统只怕吩咐不了林某。” 萧令无语。 三人一时僵持。 甲板上一阵接一阵沉重的车轮碾压声逼近。唐恬抬头, 循前方甲士依序闪避, 中间杨标推着一辆乌沉沉的轮椅出来—— 椅上一人,正是方才同自己紧密相依的池中台。 唐恬渐渐感觉好笑, 索性顺从本心,真的笑起来,“大人连日辛苦。” 池青主听若未闻, 他面容冷峻, 看唐恬立在船舷边,皱眉道,“你过来。” 唐恬一动不动。 “唐恬。”池青主点着她名字唤一声,“你过来。” 唐恬不动, “大人, 我船上的人呢?” 池青主侧首,林佑上前,恪尽职守一板一眼回禀, “东海水军缉拿海盗, 已尽数拿下。” “他们不是海盗, ”唐恬道,“不过寻常渔民,请大人放了他们。” 林佑笑道, “只怕小唐骑尉被刁民欺骗。” “你才刁民!”唐恬生生顶回去,“欺良为盗,这便是东海水军的做派?” 林佑偷眼看池中台,转过来仍是满面微笑,“是否海盗需审过才知,小唐骑尉稍安勿躁。” “寻常渔民出海,为何要审?你——” “唐恬。”池青主道,“我同你说过,这些事你不要管。你过来。” 唐恬不吱声,亦不动弹。 “你过来,”池青主加重语气,“跟我回去。” 唐恬屏住一口气,“请大人放我的人走,他们——” “什么你的人?”池青主一语打断,“你不知内中详情,便不要管。”他催促道,“你过来,跟我回去。” 唐恬低着头,忽尔发笑,“大人何必颠倒黑白?他们若是海盗,那我——” “唐恬!”池青主勃然大怒,手掌扣在轮椅扶手上,掐作青白的色泽,“我叫你过来!” “他们没有做什么,请池中台放了他们。” 池青主盯着她,久久,讥诮地笑一声,“唐恬,他们做过什么你是真不知还是假不知?叫我放人?你凭什么?” 唐恬沉默。 “你过来。”池青主道,“跟我回中京。” 唐恬渐渐强硬,“池中台要如何才肯放人?” “别做梦了,”池青主厌倦道,“逆贼拿回中京受审,至多罪及己身,不牵连父母亲族。” “逆贼?”唐恬失笑,“既是如此,大人何不连我一并拿下?” 池青主目中火光剧烈一跳,烧得灼人。他咬着牙,一字一顿,恶狠狠道,“你以为我不敢?” “敢。中台阁有什么不敢?”唐恬在烈烈的海风中沉默许久,终于放弃,离开船舷向池青主走去。 池青主紧绷的身体不易察觉放松,自己转动轮椅迎上,杨标连忙紧跟伺候。 林佑在后高声叫道,“中台小心!”疾步上前护在池青主身前,喝命唐恬,“你放下刀!” 池青主目光灼灼,一瞬不瞬盯着唐恬,“林佑退下。” “中台?” “退下。”池青主仍旧往唐恬去。 林佑心急如焚,连连喝斥唐恬,“你放下刀!” 唐恬俯身,扬手一掷,弯刀滚在池青主足下。池青主看也不看一眼,行至她身前,倾身探手去拉她手腕。 苍白五根手指扣在唐恬腕间,滚烫——中台阁非但仍然在发烧,热度还极其的高。 唐恬低头,池青主口唇干裂,面色苍白,独颊边一抹诡异的嫣红。他整个人都透出一种极其病态的焦灼,唯独眼睛亮得惊人,无根之火在目中烈烈燃烧,仿佛要将生命焚尽。 唐恬本待相劝,又从心底里生出极致的疲倦。她手臂轻轻一挣,避开他的抓握。 池青主一双眼睛如同长在她身上,跟随移动,“阿恬?” 唐恬绕开他,往前走一步。 林佑见唐恬情状平和,松一口气,赶上前迎接中台阁,同唐恬错身而过,一句“中台”刚刚出口,眼角余光瞥见唐恬袖间寒光一闪,心下大惊,一边拔刀,一边高声大叫,“保护中台!”,这边腰刀还未提起,那边颈间已是冰凉。 林佑立时静止,纹丝不动。 唐恬手中扣一根峨眉刺,寒光凛冽,横在林佑颈间。 一众甲士齐齐拔刀,将池青主护得密不透风。萧令抢身上前,同唐恬对峙。 唐恬俯身抽出林佑手中弯刀,握在掌中。她左手持刀,右手握刺,峨眉刺锋刃紧紧勒在林佑颈间,拉着他生生退出丈余远,冷峭道,“林都督勿动。” 林佑强行绷住,“你要做甚?” 唐恬不答,抬头看萧令,“我同林都督有话说,劳烦大萧都统带池中台暂避。” 萧令不由自主回头。 池青主道,“都让开。” 一众甲士依言闪避,分出一条通路。池青主抬头,与唐恬直直相对,傲然道,“此间主事是我,你抓林佑做甚?” 唐恬一窒。 林佑没想到中台阁此时还能护着自己,感激涕零道,“大人快走。” 唐恬右手微微一紧,林佑瞬时安静。唐恬重复一遍,“我同林都督说话,请池中台暂避。” 萧令心知此事难了,上前劝道,“中台,您还需服药,不如——” “让开。” 萧令只得退后,守在一旁。 池青主转动轮椅,缓缓前移,“此间主事是我,你有话同我说,放了林佑。” 唐恬不动。 池青主语气凛冽,“唐恬,你是无话同我说,还是不敢同我说?” 唐恬心知他病得厉害,存了万分之一的念想迫他离开,显然无用。只得偏转脸不去看他,“请池中台放了我的人,否则——”她腕间一紧,把林佑勒得笔直,“我杀了他。” 池青主冷冷讥笑,“你是耳朵不济还是脑子不好使?我说了,此间主事是我,你杀林佑不如来杀我。” 要能杀你何至于落到这般田地——唐恬被他有恃无恐的样子激得怒火中烧,“大人休再多言,今日要么放人,要么就替你的水军都督收尸吧!” 她口中说话,左手一紧,峨眉刺破肤而入,一条血线从林佑脖颈处蜿蜒而下。 林佑被她勒得咳呛,“中台——” 船上一众东海水军同声哀求,“中台——” 池青主盯着唐恬,久久,缓声道,“可知挟持朝廷命官是何样罪过?” 唐恬不吱声。 “可知东海水军都督乃朝廷要员,绝非寻常县府可比?” 唐恬道,“我不管,你放人——” 池青主忽尔暴怒,“唐恬!你还想再回中京吗?” 唐恬一窒,终于正眼看他,便见池青主面白如纸,口唇处都透出青白的色泽,扶在椅上的手抖个不住。她心下一沉,只想速速了结此事,自暴自弃道,“我一介海贼,乌合之众,回中京做甚?” “你——” 唐恬强硬道,“再有一字废话,立时人头落地!” “废话?”池青主点头,“好,你很好。”他恶狠狠盯着唐恬,口中向萧令说话,“去,放了。” 唐恬松一口气,更不敢去看池青主。耳听杨标一声接一声苦苦哀求,“中台,此间已无事,您不能再熬了,回去吧。” 池青主一声不吭。 一时脚步杂沓,阿贵一众人都被押上甲板,看见唐恬同声高叫,“道首!” “无事。”唐恬冷静吩咐,“你们一会儿便能离开,离开此间不要回家,立即传讯给家里人,各自分散躲避。”她看一眼林佑,“你们不认识,这位是东海水军都督,今日事毕,东海水军必定逐一搜索海上诸岛,以图报复。” 林佑琢磨了半日的事被她一语揭破,面皮一紧,“小唐骑尉冰雪聪明。” “过奖。”唐恬皮笑肉不笑,下巴一抬,指向海上泊着一艘海船,“你们那条船不错,让给我的人,他们一走,我即刻放人。” 林佑恳切地看向池青主,“中台?” 池青主道,“照办。” 很快船上诸人俱各离开。阿贵道,“道首,我们走了,你怎么办?” 唐恬迎着中台阁冰霜般的目光,平淡道,“无非是回中京受审,只要不死,总有再见日。” 阿贵急道,“受审还能有什么好?你不能回中京!” “还不快走!”唐恬大不耐烦,“我事已做下,早已无路可退,你们不走,是要所有人都折在这里吗?家里怎么办?” 阿贵纠结一时,别无他法,狠心带着众人离开。很快海船离岛,行至海面升起风帆,船借风势,消失在海平面。 林佑道,“人走了。” 唐恬凝望大海尽头,“我知道。” 萧令忍无可忍,“唐恬,你还不快放了林都督?想要罪上加罪吗?” 唐恬望着海面不吱声。 池青主道,“现在知道怕了?”他从浮乡岛诸人现身便一直默默不语,此时开口,听不出是讥讽,还是旁的什么。 久久,唐恬极轻地笑一声,“是,怕了,怕得紧。”松开林佑。 林佑一得自由,捂着脖颈跑出丈余远。一众甲士一拥而上,举刀相对,将唐恬团团围在中央。 池青主一动,“你过来,我——” 一语未毕,船上一片惊呼。唐恬身形如电,左手弯刀,右手峨眉刺,接连迫开两个人,位置交换,已立在船舷边上。 池青主惊叫,“唐恬——” 唐恬涌身一跃,轻盈盈投入大海,海面一条水线划过,倏忽消失。 第36章 搜捕这是哪家的小官爷?长得如此俊俏…… 唐恬醒来的时候, 仿佛被七八头牛轮番踩过一遍,浑身上下无一处不疼,忍不住哀哀叫苦。 门帘自外一掀, 蓝花布包头的中年妇人进来, 手中捧一碗热汤, 放在案上,扶她起来靠在枕上, “可算是醒了。” 唐恬喘一口气, “秦姨,我是怎么了?” “烧了三日, 尽说胡话。”妇人夫姓秦,认识的人都唤她一声秦姨。“脱水高热极是危险,再晚一日让你秦叔遇上, 你此时已另去投胎了。” 唐恬默默无语。那日她抱了必死的决心跳海, 仗着地形熟稔,潜行至银沙岛数里外奇宝礁躲藏——奇宝礁连片礁石,洞穴无数,极易藏身。 唐恬借礁上积蓄的雨水蓄命, 生生捱了两日两夜, 终于等到一波熟悉的洋流。扯一块舢板爬上去,随洋流漂荡不知多久,才终于漂回流波岛。 万幸同离岛躲避至此的秦姨夫妇遇了个正着。 唐恬在秦姨手中喝汤, “大家都走了吗?” “走了。”秦姨道, “分头乘船, 往各个小岛隐藏。你秦叔船底销子坏了,耽搁了两日,我们是最后离岛的。”她说着话又念佛, “你说你啊,无船无食又无水,就敢一个人生生往海里跳?嫌命长吗?” “猜道能漂回家——”唐恬撒娇道,“这就叫作老天爷赏命,死不了。” 秦姨无语,喂她喝完汤,仍旧扶她躺下,“好生养着,女娃娃家,留下病根不是闹着玩的。” 唐恬心满意足缩在被中,“谢谢秦姨。” 秦姨一笑离开,走到门口又回头,“阿恬,你在中京可是有意中人了?” 唐恬瞬时面红过耳,“秦姨胡说什么?” 秦姨一只手格着帘子,不得答案不罢休的气势,“我从不胡说——阿秀是谁?” 唐恬一窒,“你怎么——” “你烧着几日,一直叫他名字。”秦姨扑哧一笑,“日后回岛,记得带来给秦姨相看。” 唐恬长声哀叫,翻身扑在枕上,一张脸埋在其中,闷声叫道,“胡说!” 秦姨一笑,放下帘子走了。 唐恬伏在枕上出一回神——她那日被池青主连番刺激,一怒跳海,池青主必定以为自己已经死了,他病成那样,不知如今可好些? 唐恬一念闪过,又心硬如铁—— 或许池中台不一定要她死,但死一个唐恬于池中台也算不了什么——中台阁权倾天下,少一个海贼多一分清静。 唐恬一路往颓丧处想,越想越是心灰意冷,昏然睡去。不知多久,莫名心悸从心底攀缘而上,一颗心重重一沉,生生醒来,只觉此身孤寂,无枝可依。立时睡意全无,笼一袭薄被坐着发呆。 舷窗外深海如墨,身畔是哗哗的水声——同数日之前什么都一样,独独少了那个人。 唐恬气息恹恹地趴在窗沿上,心灰意冷,要死不活。不知多久,东天红日升起。她望着海面金波,乱七八糟碎碎念叨,“原来早就设好埋伏了,难怪有闲心起来看日出……雄鹰展翅三千里,展翅三千里——三千里这么大,没了个男人,便不活了吗?” 她想明白这一层,再不纠结,立时将中京城,将北禁卫,将中台阁,连同裴秀齐齐打包,抛诸脑后。 一时洗漱完毕。枕边放着崭新一袭衣裙,唐恬久久不着女装,难免生疏,好半日才拾掇妥当,揽镜一照,仍旧是俏生生的小阿恬。 “江湖儿女江湖老,还行,不算老。”唐恬神经质地念叨一声,掀帘出去。 秦姨正在甲板上升火煮粥,见她出来,“好生躺着,起来做甚?” “我好着呢,再躺才要发霉了。”唐恬盘膝坐下,“咱们去哪?” “既接了你,流波岛便不算太平,咱们去我娘家,在沧浪岛,一日便到。” “那里便太平吗?”唐恬道,“说起来也好几日了,东海水军可退走了?” “倒不知那边情状。”秦姨迟疑一时,“东海岛礁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几日工夫怎么能搜得完?” 唐恬低头沉吟。 “宽心。”秦姨道,“东海天大地大,若非总坛离银沙岛着实太近,咱们不躲他们也未必找得到。” 唐恬添一块炭,“谨慎些好。” 秦叔插口,“阿恬说得对。按说搜咱们总坛,往各大岛看一眼便知。听闻昨日起,那些人好似失了心疯一样,各个岛礁一个也不放过,各家住户一家也不漏,逐一上门搜查。咱们去沧浪岛,万一遇上——” 秦姨吃惊,“这种搜法,三四年也是搜不完的。这些人疯了吗?” 秦叔道,“我看不像在找咱们总坛,倒像在找人,或什么东西——遇上只怕难办。” 唐恬心头梗阻,立时失了“展翅三千里”的兴致——中台阁这是要将她赶尽杀绝?唐恬自来吃软不吃硬,遇刚愈刚,遇强愈强,赌气道,“不去沧浪岛。” 她越想越是有理,站起来一掌击在桅杆上,“咱们去水线外走一遭!” 秦姨大惊,“水线外?” “正是!”唐恬朗声道,“水线之外,海天之边。东海水军纵有天大的能耐,我不信他们敢去!” 所谓水线,便是岛上诸人行船所至之极限,出了水线是怎样天地,自来无人曾去,也无人知晓。 唐恬笑道,“早年戏水去过。我带你们逛逛去,多拣些大珍珠回来同秦姨做衣裳纽子!” 三人对视,哈哈大笑。 他们三人俱是海行高手,一路轮换,昼夜不息,往水线外疾驰而去。 船行数日,唐恬梦中被人推醒。秦叔道,“前面有船,未知敌友。” 唐恬一骨碌爬起来,披衣出舱,前方果然一支船队灯火通明,泊在水上,看那照明架势,若非官船,必是巨贾。 “定然是敌非友,来者不善。”唐恬咬牙笑,“此处离水线不过半日水程,特意守在这里,倒像是算准了我们会去。”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不愧是中台阁。 秦叔凛然变色,“如此我等快避!” 一语出口,对面座舰之上灯火骤起,远远向他们照来。 秦叔扳动舵轮,“走!” “勿动。”唐恬按住,“海面无风,咱们跑不过官船,仓促逃离更加引人生疑。不如静观其变,说不定——”她轻轻一笑,“来个草包,或可糊弄一二。” 说着往秦叔耳旁如此这般,叮嘱一时。 秦叔怔住,“果然可行?” “比坐以待毙强。”唐恬一笑,回去舱房,同秦姨借了胭脂水粉,盛妆打扮。秦姨把压箱底的嫁裳找出来,同唐恬细细收拾妥当,将镜子移过来,笑道,“你阿爹此时过来,只怕都认不出来。” 镜中人大红嫁衣,桃花面,点珠唇,远山眉下,一双眼睛盈盈生波—— 别说阿爹了,她自己都不认识。 唐恬极是满意,哈哈大笑,“只盼他们不是为了唐恬守在此间,否则从他们眼前走脱,东海水军好没面子。” 一盏茶工夫,船队已经放了一支小船过来。船上数名佩刀甲士,果然是东海水军。 秦叔搭一块板,让人过来,殷勤道,“官爷何事?” 小校盯着秦叔打量,“何故夜半在此?” “赶路回家。” 小校满脸怀疑,“家在何处?” “青洲岛。” “你已经走过了。”小校越发生疑,“此处已近水线,你回哪门子的家跑到这里来?”大幅度一摆手,“来搜。” 数名军校涌入,上上下下搜查一遍,回禀,“两夫妇,同他们的女儿。没有旁人。” 小校皱眉,“可看过隔板夹层之类?” “一一搜捡过,没有。” “人在何处?带来我看。” 那军校迟疑一时,“两夫妇也罢了,他们的女儿是——新嫁娘。盖头未揭,我等不便验看。” “哪有这种说法?”小校大怒,指着秦叔道,“你二人作什么怪?” 秦叔愁眉苦脸道,“非是我夫妇作怪。实是——”他哀声叹气一时,啪地拍打自家脸颊,“小人给闺女相一门亲,送亲日才知被亲家所骗,相看时那人根本不是女婿,真女婿是 个痴儿。小人怎肯把闺女往火坑里推?等不到拜堂带着闺女逃走,夜里不识路,才知跑到水线来,若非官爷阻拦,性命不保。” 小校同情道,“现在骗婚如此嚣张?” 秦叔越发哀声叹气。 小校道,“我看一下,没有旁的意思,上峰严令寻人,不管男女都要看。见谅。” 秦叔引着小校入内舱。唐恬一身嫁衣正襟危坐,眼看那小校来揭盖头,遍身恶寒,自己一把扯下来,板着脸道,“不敢劳烦官爷。” 小校满面尴尬,清一清嗓子,拉出一张卷轴,“可曾见过此人?” 薄甲弯刀,北禁卫装扮。 ——简直太熟悉了。 “不曾见过,”唐恬好一顿夸奖,“这是哪家的小官爷?长得如此俊俏。” 小校讪讪的,“回去吧,再往前走就是水线了。” 秦叔送走一行人,转舵往回走。还未走出一丈远,后方叫一声,“且住!” 秦叔赔笑道,“官爷有何吩咐?” 夜灯之下,官船甲板上人影幢幢,当先一人道,“我们大人要亲自验看!” 第37章 直钩钓鱼中台阁这是直钩钓鱼,坐等咱…… 果然—— 中台阁这么聪明的人, 既然已经命人守在水线外,怎么可能派一只草包? 唐恬淡定安坐——她如此盛妆涂抹,自信即便老熟人裴简之吴封之流与她当面相对, 也认不出来。 官船上一众军校簇拥一个人已经上船。小校回禀, “一对老夫妇带着女儿, 末将已一一看过。” “人在何处?” 唐恬总觉这声音熟悉至斯,扒着门缝张望。那人从甲板处暗影中步入舱内。 灯影下, 来人脸庞瘦削, 眉清目秀——居然是大萧都统亲自来了。 唐恬立时后悔,萧令非但武艺高强, 更兼心细如发,想从他手中走脱,难于上青天—— 中台阁果然从无漏洞。 早知道还不如夺路逃跑。唐恬热锅蚂蚁也似转了几圈, 束手无策。 秦叔如此这般又说一遍。萧令低着头, 只是听着,等他说完才道,“令爱何处?” 唐恬避在木柜阴影中。 舱门自外打开,萧令缓步入内, 看见暗影中的人影, 忽道,“本官有几句话问令爱,问完就走。” 秦叔一滞。 萧令推他出去, 反手合上舱门。又默默静立一时, “出来吧。” 唐恬硬着头皮出去。 萧令一眼看清唐恬模样装扮, 目中波光剧烈闪动,仿似受了极大的惊吓,“你——” 唐恬恨不能立时挖个地缝钻进去, 早知萧令来,怎能扮作新娘子丢人现眼?然而她心理素质极其强悍,片刻惊慌,又即坦然,大马金刀坐在椅上,顺便踢一条板凳给他,“大萧都统好久不见。” 萧令默默看她一副浑不吝的山匪坐姿,掀袍角坐下,“你果然没死。” 唐恬道,“不好意思让您失望了。” “怎么不回去?” “回去做甚?”唐恬混不吝道,“廷狱空着地方,要我去填房子?” 萧令皱眉,“中台不会如此对你。” 唐恬假笑一声,“大萧都统替中台阁妄作决断,不大合适吧。” 萧令默默无语。 唐恬陪他坐一时,“大萧都统既是奉命缉拿,不如早入正题,快些动手,再多拖延也无益趣。” 萧令抿唇,不说好,也不说不好。 唐恬渐渐不耐烦,“你——” 萧令抬头,“唐恬,我观中台,对你仍有情分,你回中京未必受审。” “什么情分?”唐恬冷笑,“是东海挖地三尺的情分,还是命你守在水线缉拿逃犯的情分?” “何必说得如此难听?” “自来真相便没有什么好听的。”唐恬冷笑,“大萧都统同我说一句实话,中台阁轻易为唐异陵所擒,是否以为身饵,诱我上钩?” 萧令大睁双眼,“你——” 唐恬便知猜得不错,笑道,“中台阁固然聪明绝顶,我却也不尽是个傻子。中台阁为人所擒,各地驿站港口必定全线戒严,唐异陵居然还能轻易出海。若非突然海暴,只怕东海水军此时已然上岛,将我教一网打尽了吧。” 萧令道,“最终并没有。” “那必定是另有缘由——”唐恬思忖一时,“若非我一意带中台阁回中京,乱了计划,那便是中台阁着实病重,林佑恐怕有个好歹,回京无法同圣皇交待,才提前动手吧。” “唐恬,你不能所有事都往坏处想。中台对你们,已是手下留情了。” 唐恬越发假笑不住,“如此多谢中台阁恩典。” 萧令不善言词,极不擅长应付这种阴阳话,半日才憋出一句,“唐恬,同我回中京吧。” “不可能。”唐恬遥望窗外暗夜深海,“事至今日,唐恬绝不做安事府阶下囚。你不如畅快些,你我二人好生打过,你死我活,各凭本事。” 萧令只是摇头,“唐恬,中台对你——” “萧令你有完没完?”唐恬被他说得心烦意乱,一时按不住怒火,“安事府抓人都这么婆妈?” “你——” “我什么我?”唐恬浑似一只炸毛的猫,听见什么都生生怼回去,“唐异陵可在你们手中?如今在廷狱还是在郊狱?” “廷狱他够得上吗?”萧令语气生硬,“没死。” “只怕还不如已经死了。”唐恬越发冷笑,“我同你回去便是下一个唐异陵。你觉得我傻吗?” “唐异陵罪有应得,你同他怎么比?” 唐恬冷笑,“也无甚差别。” 萧令恳切道,“你同中台情分不同,何不借此机会,脱离永乡教?永乡教倒行逆施,形同谋逆,律法无情,终有一日不得善终。” 唐恬大怒,“你少放屁!你才谋逆,你才不得善终!他们都是——”一语顿住,“我同你说得着吗?” “你若肯回头,我——”萧令抬头,“我同你担保,绝不让你因往事获罪。” “你拿什么保?”唐恬不耐烦道,“大萧都统,你再不动手缉拿,我可是要走了。”探身向外叫一声,“预备开船吧。” 萧令急了,“即便你赢了我,官船上的人你都能一一拿下吗?” “不能。”唐恬无所谓道,“我虽然不是你们对手,一走了之总还是能办到的。” 萧令目中渐染怒色,“你往哪走?此时深夜,此处已近水线,跳海必死无疑。” 唐恬梗着脖子,“不劳大萧都统费心。” 秦叔在外高声询问,“要走了吗?” 外间军校也叫,“大人?” “等着!”萧令朝外斥一声,转向唐恬,“我最后再说一次,同我回中京。” 唐恬想也不想,“我也最后再说一次,绝无可能。” 深夜如墨的海上,油灯明灭的暗光中,两人一步之遥,四目相对。 久久,萧令重重点头,足尖一转,拧身往外走。 唐恬大吃一惊,“萧令?” “你走吧,”萧令止步,“我不拿你,下回遇见,不会手下留情。” “你放了我,同中台阁怎么交待?” “此事天知地知你知,”萧令低着头,“若叫中台知道,就当我还你一个人情。” “什么人情?” 萧令低头,“记不得罢了,你去吧,要走便走远些,不要再回来。” “那是自然。”唐恬心中百味杂陈,强自笑道,“日后有缘,我请你好生喝一顿大酒。” 萧令看着她,“唐恬,你要去哪里落脚?” 唐恬微笑不语。 萧令自知失言,盯着脚尖道,“是我唐突了。其实,你即便回中京也无事,中台对你真的很好。”他一时失笑,“你也不爱听,我不说了。” 唐恬目送萧令离开,眼见他身影就要融入夜色中,“萧令。” 萧令回头。 唐恬纠结半日,终于顺从本心,坦然相问,“大人现时可好?” 萧令皱眉,“既放不下,为何——” “不过探问一声。” 萧令沉默一时,“圣皇数次言道,中台阁心志之坚,天下少有,总能过去——既不肯回去,便不要问了。” 唐恬心头一窒,复又豁然开朗,“你说得是。”向萧令招一招手,“盼能再见大萧都统。” 秦叔将船驶远,“你认识那位小将军?” “见过。”唐恬换了衣裳,一顿洗脸,“今日倒好,仿似特意在他面前丢人。” 秦姨道,“哪里丢人?特别好看,就不曾见阿恬这等好看过!” 唐恬忙着拿香胰子搓脸。 秦姨打听,“他是不是阿秀?” 唐恬手中的香胰子哧溜一下飞出老远,“秦姨您不要吓人好不好?” “看来不是。”秦姨倒有些失望,“阿恬,你那阿秀能有这般人品,秦姨便满意了。” 唐恬竟无语凝噎,向秦叔道,“往千洲岛。” 三人驾船一顿疾行,往千洲岛去。千洲岛靠近水线,本是一座无人居住的孤岛,然而永乡教海上经营多年,各处都有补给。 三人在千洲岛安顿下来。足足三月过去,唐恬每日潜水摸鱼,上天打鸟,摸来的珍珠装了一匣子,各式花样都玩得疲惫不堪时,东海水军终于开始回撤。 秦姨念一声佛,“总算要走了。” “再不走,千洲岛的珠子要被阿恬挖完了。”秦叔哈哈大笑,“咱们上岛时酿的果子酒都能喝了,我去烤几条鱼,今夜好生庆祝。” 唐恬抱怨,“又是烤鱼。” 秦姨清点珍珠匣子,“阿恬,前回你潜了一日,摸的八分珠,怎么不见?”站起来往床底下寻,“滚去哪里了吗?” “那个啊——”唐恬面皮一紧,“秦姨别找啦,那个在我这儿。” 秦姨直起身。 唐恬略显尴尬,“我跟了那 只老蚌一日夜,可不得当宝贝一样收着。” 秦姨围着唐恬慢悠悠转两圈,笑道,“阿恬可是留着送与心上人?” 唐恬一窒。 “给阿秀吗?” 唐恬提起裙摆,一溜烟跑了,“我另给秦姨寻一只老蚌。” 三人等着东海水军退尽,又在岛上消磨数日,正待驾船出海时,阿贵先来了,一见面惊慌道,“道首,中京来讯,素娘不见了。” 秦姨大惊,“为何不躲?” “我们消息从海上过去太迟了,到中京时早已不见素娘踪影。”阿贵看唐恬一眼,“家里和铺子里都有安事府的人日夜把守。” 唐恬遥望海面,一时不知该做个什么表情,“中台阁这是直钩钓鱼,坐等咱们回中京。” 第38章 墨刑万万勿回中京,万万勿往安事府。…… 天香阁是中京最负盛名酒楼, 出了名的酒香,菜香,花香人香, 诸香合一, 名天香。 小二顶着托盘吆喝着上菜, “酱焖鸭,葱爆羊肉, 二位客官, 菜齐了,慢用。” 阿贵咋舌, “道……呃,小姐,你发财了?” “不是, 不过也差不多。”唐恬捏着筷子夹肉吃。当日离京厚颜无耻从中台官邸顺了三张大银票——中台家大业大, 感谢中台阁请客。 “就咱们两个人吃饭,还特意要一间包房,你也太费银子了。” “此言差矣,”唐恬要笑不笑道, “此时不好生花用, 明日人没了,银子还在,岂不可惜?” 阿贵点头, “这倒是实话。”倒一杯“刺溜”饮尽, “好酒。” 唐恬潜回中京, 阿贵不放心,死活要跟着来。二人海行陆路,一路疾行。唐恬盛妆打扮, 作一个富家小姐形容,阿贵海风吹得黧黑,便扮作马夫。 二人一入中京,唐恬便拉着阿贵到天香阁吃饭——心心念念好久的地方,再不去吃,日后做了刀下鬼,没机会了。二人你来我往,对坐饮酒。 外间忽尔一片喧嚣。唐恬探身,隔过纱帘看一眼,四个人结伴上楼,统一装备——遁兽服配错时刀。 唐恬目中生寒。 阿贵凑过来看了半日,不得门路,“在看什么?” “没什么。”唐恬倒一杯酒,自斟自饮,“你看清楚,遇上这种装扮的,离远些。” 一行人经过他们包房门口,随便闲聊,声音倒不低,其中一人道,“小萧都统今日真的挨骂了?” “千真万确。”又一人道,“连小萧都统都吃了排头,咱们敢不谨慎些吗?” 跟在后面一人道,“萧都统便萧都统,需要特意加一个小字吗?” 最后一人道,“这话实在,如今安事府,可不是只一个萧都统?” 唐恬听得清楚,如此这般嘱咐阿贵。阿贵提壶出去,装作不经意与外间人碰个对头,洒一身酒。 那人大怒,“没长眼睛?” 阿贵连连道歉,摸一块银子赔礼。那人气平,“以后小心点。” “一定一定。”阿贵殷勤道,“这位哥哥装扮,是安事府的哥哥吗?” 那人冷笑,“谁是你哥哥,叫这么亲热?” 阿贵道,“确是唐突,只因见了这装扮便觉亲切。去岁出京路遇烦难事,若非贵府大萧都统慷慨,此时小人已不知身在何处。求哥哥指点大萧都统所在,还上这笔银两。” 前边一人转回来,“倒是难得一个讲义气的,不过——令哥如今不在安事府,你果然要寻他的话,去京畿找找吧。”他也不等阿贵答话,引着同伴便走。 一群人一路走一路叹气。 唐恬目送众人去远,若有所思。吃过饭寻客栈住下。等到夜幕降临,唐恬也不带阿贵,自己借着夜色遮掩往京畿去,一路上寻人便问,终于打听到新近入住的年轻男子。 人人听她打听萧令,俱各面露畏惧。唐恬也不留意,在一处村头寻到一间灰扑扑的二进宅子,土墙瓦房,稍显破败。 唐恬想了想,直接从墙头入内。院中空空如也,正房一灯如豆。唐恬往正房去,空荡荡一间屋子,一床一桌一几一柜,当间饭桌上一盏昏暗的油灯,灯下一菜一汤一钵饭。 室内不见人,却有暗香浮动。床头木柜上清水养着一钵缅桂花,时序近八月,花期已至末尾,水中花依然香得动人。 唐恬凑上前用力吸了两口。 往桌前坐下。 等了一顿饭工夫才听院中门响,脚步声起,逼近房门处又停下。 唐恬静坐不动。片刻杀意自窗外袭来,寒锋直逼面门,唐恬探掌,二指钳住刀刃,笑道,“久久不见,大萧都统这般待客?” 萧令大惊,急急收势,“你怎么来了?” “我刚听说——你这是怎么了?”唐恬勃然色变,一掌按在他面上,“这是什么?” 萧令清俊的面上,突兀多出来一枚罪印,伤痕早已不算新鲜,呈近黑的色泽,鲜明一个“罪”字。 唐恬声调都变了,“这是为了什么?” “自是犯了错。”萧令退一步避开,“安事府规矩大,刑罚多,墨刑已是最轻省的了。” 唐恬大怒,“哪里轻省?你年纪轻轻,带着这个罪印,以后——” “唐恬。”萧令抬头,硬梆梆道,“我一个阉人,有什么以后?” 唐恬怔住。 萧令已经坐下,默默用饭。 唐恬站着看了一时,也上前坐下,“客人来了,你半点不招呼吗?” 萧令挟菜的手停了停,“餐食简陋,不配待客。” 桌上一盘豆腐,一盆菜汤——果然不大丰盛。唐恬自己盛饭,自己取箸,与萧令对坐同吃。 萧令动作越发慢下来,久久,放下碗筷,“你回中京,出了什么事吗?” “吃饱再说。”唐恬一指碗中白米,“我便不能特意来看看你吗?” 二人默默吃完。萧令起身收拾碗碟,沏一盏清茶给她。 “你离开安事府,还受了墨刑——”唐恬沉默一时,“是因为我吗?” 萧令沉默,“我自己坏了安事府规矩,并不是因为谁。” 唐恬低头失笑,“毕竟是中台阁,半点不念旧情。” 萧令皱眉,加重语气,“是我自己坏了规矩,你不要拉扯中台。”又问她,“你何事回京?” “寻亲。” 萧令一怔,“谁?素娘?” 唐恬万万没想到萧令如此机敏,倒有些尴尬。 萧令道,“何必回来?安事府目标是你,你不现身,素娘能有什么事?” 唐恬无语。 “中台寻常不用酷刑。”萧令道,“素娘一介女子,安事府不会同她为难。你若不想回去,速速离京。安事府难道能长长久久把素娘关着?” 唐恬道,“我也知道。只是素娘久陷安事府,我不能全然置身事外。” 萧令低头许久,“我在府中尚有——” “不要!”唐恬一语打断,“听闻你不在安事府,今日过来看看你——我的事你不要插手。我有法子,至不济我回去求大人。”她一声冷笑,“他不正等着我么?” 萧令仍旧低着头,肩膀微缩,油灯黯淡的光照出一个尘世挣扎的男人模样。 唐恬忆起初遇时意气风发的萧都统,又想起乡野间人惊恐的眼神,心头酸涩,“不若远走高飞。” “去哪?” “海阔鱼跃,天高鸟飞。”唐恬道,“此间事了,若愿往海上定居,可来寻我。” 萧令面上露出向往之色,复又摇头,“若无中台,我早已死了。萧令死生都是中台的人,便不在安事府,亦不会远离中台。” 唐恬往怀中摸索一时,“没想到仓促见面。这是我这几个月在海上摸的珠子,权作贺礼吧,恭贺——”她四下里张望一回,“乔迁之喜。” 一只锦袋,内里圆滚滚一袋珍珠。 “你摸的?” “对啊。”唐恬点头,“我再不离开,海里的蚌精该上门索命了。” 萧令扑哧一笑,欣然收下,郑重塞入怀中。 唐恬告辞,“我要走了,你 多珍重。” 萧令默默送她到门口,忽道,“回城路途遥远,你若不嫌弃,在此将就一宿,天亮再走。” 萧令性子冷淡,寻常不同人亲近,唐恬大出意外,倒不好拒绝,“好啊。” 二人复又踩着满地夜色回去。萧令往灶下烧水,唐恬百无聊赖,一边陪坐。 萧令望着灶下火苗,“我离安事府,你从何处听说?” 唐恬挑眉,“不兴我特意打听你?” “你不会打听我。” 唐恬道,“吃酒时听人说府上如今只一个萧都统,便寻着地方来了。你怎么跟着大人的?” “家里过不下去,送我去刀儿客那净身,捱过那一刀,没捱过后面,几日过去刀儿客看着说不成了,扔在门板上拉出去扔,中台把我捡回去,就一直跟着中台。” 唐恬宽慰道,“大人想必看你是可造之材。” “什么可造之材?中台是看着我可怜。”萧令摇头,“我那时就只余一口气,在府里人参都用过七八支才保住性命,一支人参什么价?买我这样的,十个也买来了。” 他虽说得平淡,其中深刻的苦难却要满溢出来。 唐恬大不是滋味。 “别那么看着我。”萧令道,“我不用人同情,更不用你同情。” 唐恬道,“我不是同情你,是有点难过。你同大人这等情分,如今因为我,叫你二人生分。” 萧令大大皱眉,“休要将我同你扯在一处,我离府与你没有半点关系。”他说着话,取木盆舀了滚水,搬去房中,“你洗一洗便自己睡,我去厢房。” 唐恬洗漱完事,便见房中被褥都换作崭新的,一时竟说不出什么滋味。土房子隔音效果一般,躺在枕上听见萧令在外进出忙碌,久久厢房门重重一关—— 静夜来临。 唐恬一夜无梦,醒来时居然又是夜晚,睡了一日夜。她只觉头疼欲裂,后知后觉是被下了药。 案上一篮白面馒头,一盆疙瘩汤,早已冷了,汤碗下压着一张纸,歪歪扭扭写着几行字,尽是叮嘱,无半点文采—— 明日午间余山百花村山神庙见。万万勿回中京,万万勿往安事府。 第39章 失明唐恬,我是不是瞎了? 唐恬一头雾水, 想不出萧令留她在此做甚。本想回中京同阿贵汇合,纸条上丑兮兮的“万万勿回中京”几个字叫人不忍心辜负。 唐恬就着疙瘩汤吃了半个馒头,趁着夜色出门转悠。一开门便见一中年妇人在门口转悠。 妇人吃惊, “你是小萧的——媳妇?” 唐恬面皮一紧, “不是, 误会。” “亲戚?”妇人迟疑一时,把手中的提篮递给她, “昨日辛苦小萧帮着淘了半日井, 这是家里刚蒸的包子,带一些给他吃。” 唐恬奇道, “怎不进去?” 妇人一时尴尬,“下,下回。” 唐恬心下大不是滋味, 接过提篮, “你怎知萧——小萧有媳妇?” “我家里无人,昨日实在无法,请小萧帮着淘井,闲话时知道的。”妇人叹一口气, “村里人总远着他, 其实小萧人真的挺好。” 难怪半夜回来。 “他自然是人好。” “你也不曾见过小萧媳妇?”妇人道,“我听小萧说,生得可漂亮, 心灵手巧, 特别温柔体贴, 喜欢缅桂花。” 唐恬本是随便听听,直到“缅桂花”时心中一动——指向如此具体,萧令只怕真的有意中人。她也懒得再出门, 仍旧回去睡觉。 次日一早往余山去,打听着道路寻到百花村,村口果然有一座破败的山神庙。唐恬总觉熟悉,立在庙门前四顾一回,才发现此处正在余山脚下,对面山上一层接一层正是廷狱黑漆漆的监房。 唐恬顿觉晦气。坐在庙门阶上,从腰间袋中摸一把蛇胆炒的瓜子,嗑着瓜子坐等。 堪堪近午,远处马蹄哒哒,渐渐逼到近处。唐恬随手瓜子皮儿,踮脚张望,竟是一辆轻便马车,颠簸而来,车辕处一黑衣人双手驾车,果然是萧令。 唐恬远远招手,“这里——”紧赶几步迎上,还不及开口询问,倒吓一跳,“你怎么了?” 萧令双目充血,整个人摇摇欲坠的模样。看到唐恬仿佛松了一口气,马到近前也不知去拉扯缰绳,朝着山神庙直愣愣冲过去。 唐恬紧赶几步上前,挽缰勒马,制住疾驰的马车。萧令浑然不知,整个人惯性向前,扑通一声栽在地上。 车帘一掀,内里一个安事府装扮的人出来,跳下车扑到萧令身边大叫,“萧大哥!” 居然是个女子。 唐恬手中缰绳坠在地上,极迟缓地回头,“素姐姐?”与萧令同车而至的居然便是素娘。 素娘无暇理她,将萧令抱起来,连声呼唤,“萧大哥!醒醒!” 唐恬上前。萧令已经昏死过去,牙关紧咬,满面青灰,连口唇都泛着黑气。唐恬道,“这是中毒了,伤在何处?” 素娘惊慌失措地想了半日,“萧大哥他一直护着我,在背上!”扶起萧令抱在怀中,露出脊背。 果然一枚冷镖卡在蝶骨处。 唐恬二指扣住镖尾,用力一拔,冷镖脱体而出。萧令剧烈一震,睁开眼来,看见唐恬,“……你们走……” 唐恬低头看伤口处流出的血乌黑,心惊肉跳,“你这样怎么走?” 萧令伸一只手,拼死拉住她,“出来时……被发现……好不……容易冲出来……快走!” 唐恬无语,“那也不能让你死在这。”手指疾点,封住血脉制止上行,“既是安事府的毒,你应有解药,可带在身上?” 萧令道,“没……没有,离府时——都留下……” 唐恬皱眉,“那先排出毒血。” 萧令头晕眼花,“快走,快——”头颅一沉,栽倒在素娘怀里。 素娘吓得心魂俱裂,眼泪扑簌簌直往下掉,“阿恬,快想想办法!” “先把毒血给他吸出来。”唐恬扶萧令起来,半扶半抱推上马车,“素姐姐,你来驾车。” 素娘紧咬下唇,“我来吸毒。”也不等唐恬答话,自己掀帘上车。 唐恬往怀中取出两只瓷瓶,“伤口出血变作红色,用蓝瓶外敷,白瓶内服一粒。”说完跃上车辕,啪一声一个响鞭,马车疾驰而出。 唐恬驾着车,分了一半注意在车内,内里源源不断有素娘细微的哽咽和萧令压抑的痛呼传出。唐恬问,“怎样?” “毒血出来了——”素娘抖抖索索道,“药也喂了,萧大哥一直不醒,怎么办?” “三清丹不过是寻常避毒丹,不对症,只能勉强维持。等安顿下来看过大夫,再作道理。”唐恬问她,“姐姐如何从安事府脱身?” “萧大哥凌晨来,叫我换了他们的衣裳,扮作随从一同往外走。先时顺利,走到门口遇上个蛮人,说我看着面生,要向上通报,萧大哥带着我往外硬闯……我竟不知他身上有伤。”素娘说着连声啜泣。 唐恬听完,勒马止步,拨转马头往余山镇去。萧令短暂地醒了一下,问素娘,“现去哪里?” 唐恬在外应一声,“余山镇。” 萧令大急,“……不行……太近……” 唐恬充耳不闻。素娘爬出来道,“萧大哥让我同你说,不能去余山镇,离中京太近,追兵从中京来。” “余山镇是离我们最近的集市。” 素娘道,“可是萧大哥说——” “他人都不清醒了,姐姐听我的。”唐恬镇定道,“他的伤也需找大夫。” 素娘被后半句说服,默默退回去,萧令毫不意外又昏晕过去。 马车入了集市,唐恬驾着车街市漫步,寻一间医馆,押着大夫上车诊脉。老大夫唬得两股战战,抖着手开了方子抓了解毒汤药。 唐恬放走老大夫,在城内七弯八绕走一圈,寻一间豪华客栈,要了两间上房,同素娘带着萧令住下。她见素娘一副魂不守舍模样,便命她陪着萧令,自去厨下借火煎药。 整治妥当回去,萧令强撑着醒来,看见唐恬发怒,“再不走不如自己回中京去!” 素娘在旁,两眼通红,一句话不敢说。 “往哪走?”唐恬放下药碗,“你们从安事府出来时,各地关卡戒严令只怕已经到了,坐等咱们自投罗网。与其在路上疲于奔命,不如来城镇。京畿城镇这么多,一时半会怎知咱们在哪?多少留点时间同你养伤。” 萧令瞪着她。 唐恬懒得同他大眼瞪小眼,“素姐姐照顾他吃药,我出去看看。”说完往余山镇转悠一回,果然市井太平。回去路上见路边有卖圆子的,凑过去买两碗。 两名衙差呼喝而来,往墙上刷浆糊,贴缉拿告示。唐恬远远看一眼,居然只有两个人,一男一女,正是萧令和素娘—— 活捉赏额一千两,线索五百。 这么点时间悬赏图样都已经分发到各地县府,万幸没去城门处送死。 唐恬买了汤圆回去,素娘正在给萧令喂粥。萧令昏昏沉沉的,吃下一口粥足足要缓上一刻,看见唐恬问道,“……外面怎……样……” “无事。”唐恬道,“你只管养伤。”坐在一旁看素娘喂完粥,等萧令睡下才道,“给素姐姐带了圆子。” 二人对坐吃圆子。 素娘忧愁道,“能脱身吗?” “难,中台阁手段非同一般。”唐恬道,“不过咱们既出来了,总要想些法子,等萧令好一些,设法易妆潜行,或许有一线生机。” “阿恬——” “姐姐在安事府,可曾吃甚苦头?” 素娘道,“吃住都还好,就是关在屋子里,整日也不见一个人,闷得慌。” 唐恬看她着实忧愁,宽慰道,“姐姐放心,无论如何不会叫你再回安事府。” 素娘看一眼昏睡中的萧令,“萧大哥——” “更加不会。”唐恬心中一动,“素姐姐之前同萧令认识吗?” 素娘点头,“裴王君作乱时,中京到处都乱着,萧大哥带人照顾咱们好长时间,家里铺子里,若没有他,不知成什么光景。” “原来如此。”唐恬点头,“我要了两间房,萧令身边得有个人,夜间轮番照顾?” “不必,”素娘道,“外面的事我也使不上力,照顾萧大哥我可以。” 唐恬欣然答允,自己回去睡觉。半夜脚步声响,唐恬一惊即醒,探手握住枕下腰刀,听一时又放下。素娘惊慌失措跑进来,“不好了——” 唐恬坐起。 “萧大哥他——”素娘语带泣音,“看不见了!” 唐恬瞳孔一缩,提刀出去。入得内室又放下,轻悄悄往榻边坐下。萧令昏昏沉沉的,听见声音喊一声,“素娘?” “是我,唐恬。” “怎不点灯?” 唐恬看一眼室内银烛高烧,信口开河,“没有灯油了,夜深不便打挠,天亮再去寻。” 萧令忽道,“唐恬,我是不是瞎了?” 素娘立在帐边,听到这一句,终于哽咽出声。唐恬连忙冲她摇头。素娘以袖掩口,死死咬住衣料,终于忍住。 “没有。”唐恬镇定道,“毒伤本就诸多反应,解了毒就能看见了。” 萧令沉默。 “睡吧,”唐恬站起来,“明日换个好大夫过来,慢慢同你解毒。” “唐恬。” “嗯?” “冷镖用毒本是麻药,用于制敌。这个是特意换过的,解药旁人肯定没有。” 唐台失笑,“中台阁一向如此,直钩钓鱼,愿者上钩。你休息,我自有法子。”提步便走。 “唐恬。” 唐恬止步回头。 萧令直挺挺躺在床上,大睁双眼,目中却空无一物,他的声音也是木木的,“你不要为了我去求中台。” 唐恬怔住。 萧令道,“我救素娘,同你没有关系,后果我自担,你不要管。” 素娘双膝一软跪在床边,放声大哭。 第40章 求药中台方才连我一并扔街上了。…… 次日天不亮, 唐恬起身。刚一合上门,隔壁上房木门自内打开,素娘迎上来。 唐恬问, “萧令怎样?” “有点发烧, 翻了一晚上。”素娘双目通红, 眼皮也是肿的,“刚睡沉。” 唐恬吐出一口气。 素娘沉默一时, “阿恬, 我听你二人昨日说话,你——是不是有法子救萧大哥?” 唐恬抿唇。 素娘定定看她一时, 忽尔双膝一弯,扑通跪下,“若有法子, 求你救救他!” 唐恬怔住, “素姐姐?” 素娘咬着牙恨道,“萧大哥好端端一个人,被安事府磋磨着成了阉……那些都过去了,不去提他, 若再没了眼睛, 叫他下半辈子怎么活?他——他是我的救命恩人,阿恬,求你看在姐姐——” 唐恬听不下去, 伸手拉她, “别说了。” “求你!”素娘不动, 碰碰磕头,“求你救他!” 唐恬只得蹲下,同她对视, “我这便进中京求药。” 素娘停住,“真的?” “我还能哄素姐姐吗?”唐恬想了想,往袖中摸索,扯出两大张银票,“这个姐姐拿着,拿到解药便带萧令走,另外择地隐居,不要再回来。” 素娘看一眼面额,大吃一惊,“你哪来这许多银子?” 唐恬道,“这个姐姐就别管了,银子虽然来路不算正,却不是不义之财。放宽心用。” 素娘迟疑着收了,“阿恬,你果然知道解药在哪?” 唐恬点头,“对方目标不是萧令,我同他好生讲道理,定能拿到解药。” “那我等你。”素娘道,“等你回来,咱们三人一同远走高飞。” 唐恬扑哧一笑,“三个人目标太大,你带萧令先走。”她眼珠子一转,“你二人扮作夫妻,自自然然,我同你们一处,反倒看着怪异。” 素娘信以为真,“那咱们何处汇合?” “我自有法子寻到你们。”唐恬站起来往外走,回头见素娘仍然立在原处殷殷看她,遥遥招手,“回去吧,放心!” 唐恬把马车银子都留给了素娘,出了门才察觉尴尬,难道两条腿走回中京?正在为难,一辆柴草车过来,两头毛驴拉着跑得飞快。 唐恬上前拦下,问明正是去中京贩柴,连忙同赶车大爷商量,“大爷稍我一程?” “使得,把一百个大钱。” 一百个大钱倒是不贵,然而这世上就有人身无分文。唐恬想了想今日左右也是没脸没皮,不多这一茬,“走吧,到地方把钱。” 唐恬爬上车,大爷驴鞭一甩,柴草车一路小跑着往中京奔去。已是八月天气,天上热得下火,唐恬躲在车上,扯一把干草遮挡日头。 近午时到了中京。柴车大爷问唐恬,“我去东市贩柴,你把了钱走吧。” 唐恬露出一个身无分文的微笑,“大爷带我去吉庆坊中台官邸,去那把您钱。” 柴车大爷一跃而起,勃然色变,挥起小皮鞭,“再不把钱给我,小心吃鞭子。” 唐恬好声好气同他讲道理,“去中台官邸,便是为了拿银子把车钱,您不同我去,我没有钱啊。” 大爷哈哈冷笑,“赖帐的人年年有,你这种赖法倒是头回遇上——好啊,今日便带你去一回中台官邸。” 唐恬哭笑不得,然而占人便宜拍屁股就走这种事不符合自幼家训,只得再三承诺,“到地方一定把钱。” 大爷驾车赶路。唐恬躺在草垛子里,琢磨了十七八种同池青主讨药的法子,没一个像样的。兀自七上八下时,柴车吱嘎停住。 “到地方了!” 唐恬翻身坐起,冷不丁与中京府尹巡街卫队一众人大眼瞪小眼—— 拉到巡街卫队这,当真是把她当贼盗处理了。唐恬琢磨着着实丢不起这人,威胁道,“大爷您再不走,我可走了,一个大钱也不把与你。” 大爷嗷地一嗓子嚎出去,“各位官爷,这里有逃犯!” 唐恬一滞。 巡街卫队一众人本是站着看热闹,闻言一拥而上,将唐恬连同柴草车围在当间。 柴车大爷生怕情状不够乱,还加一嗓子,“各位官爷都听到了,她刚才说要跑!这个人一路上鬼鬼祟祟,可疑得很,官爷别放过她!” 唐恬无语,望着大爷点头,“一百个大钱的事,您老人家这样合适吗?” “不合适你倒是把钱啊——”大爷理直气壮,“一个蹭车坐的,充什么大个?” 正乱着,长街尽头两声静鞭响,街市摊贩尽皆闪避,马队簇拥着一乘官轿缓缓而来。 巡街卫队一众人立时静止,俱各垂着手退后。为首一人百忙中回转头,喝令唐恬二人,“车赶到一边,安静!” 唐恬如坠冰窖——这下好了,十七八种法子都用不上了。 柴车大爷扯着两头小驴往路边让。唐恬琢磨再坐在车上不成体统,起身下车。大爷一把拉住,“休想逃跑!” 唐恬正魂不守舍,被他一骂无名火起,压低声音阴恻恻贴在耳边道,“叫你猜着了,我正是逃犯,一会审我,我就说你是共犯,恭喜你,很快要有不要钱的饭食房舍啦。” 柴车大爷如同踩了尾巴的猫,嗷一声叫,“放屁,我才不是!” 满街目光汇聚。 唐恬便是后悔也来不及了。 马队已至街前,当先一人一提缰绳,迫到二人身前,“何人喧哗?” 府尹卫队上前道,“两个人银钱纠纷,胡乱攀咬,不敢耽搁中台仪驾,大人请去,中京府来处置便是。” “银钱纠纷?”那人哼一声,“我看未必吧。”扯着缰绳原地踏两步,“唐恬,好久不见啊,你这打扮倒挺新鲜。” 唐恬道,“小萧都统也好久不见。” 萧冲居高临下看着她,“你可真——”他生生咬唇,剩下的话便咽回去。回头望向中台仪驾。 官轿停在当街,官轿侧帘自内挽起,烈日下看不清轿中光景,挽着轿帘的一只手雪白生光。 唐恬立在当街,如同石化。 未知多久,那只手往侧边避过,轿帘倏忽落下。仪驾传一句令,官轿又起,仪驾前行。 萧冲大吃一惊,看一眼唐恬,回头又看一眼仪驾。连忙打马跟上,未知轿中说了句什么,仪驾去远,萧冲一个人剩了下来。 街市复归喧嚣。 萧冲垂头丧气打马回来。 唐恬唯觉心口生疼,久久才察觉忘记呼吸,勉强道,“今日真是巧得很。” 萧冲白她一眼,大没好气,跳下马问府尹卫队,“怎么回事?” 柴车大爷叫一嗓子,“官爷,我不是这人共犯,您老别听他胡说——” “共犯?”萧冲冷笑,“同她共犯?你什么东西,共得起吗你?” 大爷一听话风不对,讷讷道,“其实也,也无事,我,我这就走了。”他不敢再撕扯,牵着驴就走。 府尹卫队众人见萧冲在此,不敢自作主张,萧冲又看着唐恬,一时间竟无人理会,由着他走。 唐恬叫一声,“站住!” 大爷回头,瑟瑟发抖,“做甚?车钱我不要了还不行?” 唐恬转过来,“小萧都统,借一百个大钱?” 萧冲一滞,忿忿道,“不过三四个月没见着,你就混成这等落魄样?”摸出一锭银子按在唐恬手上。 唐恬看也不看,远远掷出去,“拿去!” 柴车大爷接在手中,目瞪口呆,“老天爷,这,这怕不是个——” “多的留着。”唐恬道,“下回再遇上没钱坐车的,拉着人家,车钱就当我今日一并把了。”回身便走。 萧冲连忙牵马跟上,“你去哪?” “别跟着,过几日还你。” “小爷差银子使吗?”萧冲紧赶几步跟上,“祖宗,你这是要往哪去?” 唐恬一直闷头疾走,闻声止步,“对,我要去哪?”她止步回头,“萧冲,你有解药吗?” 萧冲小脸一白,一把扯住她拐入左近暗巷,“祖宗,你能不能小点声。” 唐恬被他生拉硬扯,心口窒闷愈发强烈,只觉眼前阵阵发黑,百忙中扶住墙壁,喉间腥气上涌,又生生咽下。唐恬靠在墙上兀自喘气,抬头便见萧冲一副大难临头样,笑道,“你盯着我做甚?” 萧冲一张脸白得像纸,惶恐道,“祖宗,你不是有哪里不妥吧?” 唐恬摇头,“我好得很。”单刀直入道,“萧令中了安事府的毒,你可有解药?” “我怎么会有?”萧冲小脸煞白,“你真是为这事来的?” “要不呢?”唐恬看他,“你与萧令同袍一场,要见死不救吗?” 萧冲顿足,“你也知我同令哥同袍,中台不是吗?难道中台当真不管令哥?你掺和进来,岂非更加拿不到药?” 打从昨日起,唐恬一直感觉进京求药有什么地方不对,然而被素娘苦苦哀求叫她忽略了其中的问题,此时终于幡然醒悟,迟疑道,“会怎样?” 萧冲道,“不知。”他一时尴尬,“中台方才连我一并扔街上了。” 唐恬被一个“扔”字刺得眼珠子都疼,天生的混不吝劲又冲上来,“解药我今日必要到手,大人现往何处?” “本来是要往中京府。现在倒不知道要去哪?” “去中京府做甚?” 萧冲道,“中台每日都去看中京府听海捕通报——” 唐恬急着往外走,“海捕通报?抓谁?”又慢慢止步,还能有谁? 第41章 当局者迷仿佛没有半点干系,却分明是…… 唐恬出了暗巷, 琢磨着当街拦驾不成体统,直接往吉庆坊中台官邸。 萧冲跟在她身后,碎碎念叨, “去那做甚?中台既是不想理你, 说不定今天不回府。” 唐恬回头, “小萧都统无事可做吗?” “还不是托你的福?” 唐恬无言以对。到了吉庆坊,中台官邸一副门禁森严的模样, 唐恬看一眼萧冲, “带我进去?” 萧冲一颗头摇得好似拨浪鼓,“借我十个胆子也不敢。” “也罢。”唐恬往青石狮子脚上一坐, 拿出守株待兔的架势。守门净军看萧冲在旁,两眼一闭,装作没看见。 萧冲原地转悠一回, 挨着坐下。 唐恬道, “你也进不去?” “我能进去。”萧冲道,“可我得跟着你。虽然不会,但是万一中台问起你,我总得有所交待。” “万一”二字咬得极重, 唐恬听得气闷, “多谢,不劳谁问。” 这一等便从过午等到深夜子时,唐恬饿得前心贴后背, 向萧冲道, “弄口吃的来?” 萧冲摇头, “中台回来,看你在这据案大嚼,令哥还有救吗?不行。” 唐恬靠在石狮子上, 有气无力,“你把我饿死在此,萧令必是有救了。” 萧冲见她着实面色不好,难免迟疑,往门口吩咐,不多时果然提了一只烧鸡出来。唐恬饿得眼冒金星,一把接过。 刚提在手中,一口未啃上,远处脚步杂沓,中台仪驾回来了。唐恬忙把烧鸡塞给萧冲,萧冲哪里肯接?万般无奈藏在石狮子腿后边。 萧冲一溜烟跑上前,打一个躬,“中台。”轿中悄寂,无人理他。萧冲便自己往轿前侍立。 唐恬琢磨的十七八种法子都不知跑去了哪里,立在当地不知如何开场。 两边各自沉默。 轿中一声,“走吧。”仪驾又起,浩荡往中台官邸去。 唐恬又一次被晾在当地,眼看官轿要消失在官邸大门后,高叫一声,“池中台!” 官轿停下来。 唐恬三两步赶上前,守门净军待要阻拦,被萧冲一个眼神逼退。唐恬立在轿前,“池中台,可否听我一言?” 久久,轿内冷冰冰一声,“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你还有话同我说?” 唐恬早有心理准备,镇定道,“萧令同池中台十年同袍,池中台救他一命吧。” “怎么,萧令要死了?” 唐恬一窒,忍气吞声,“萧令毒伤沉重,如今双目失明,再不施救,恐有后患。” “死不了。”池青主冷冰冰道,“萧令瞎一双眼就能劳动你不远千里屈尊回中京,想必很是欣慰。” 唐恬虽然早知池青主恶言恶语的本事,仍被激得瞳孔剧烈一缩,“池中台何需如此尖刻?” “我尖刻?”池青主隔着帘子同她说话,“难道不是你们太过放肆?” 唐恬一窒。 “你既说萧令瞎了眼,不如告诉我,他怎样伤的?”池青主也不等她回答,自顾自续道,“既然敢胆大包天往安事府劫囚,受了伤便该自己担着!我不同他计较已是宽厚,要我给他解药,敢问安事府吃斋念佛是几时的事,我怎么不知道?” 唐恬只觉太阳处针扎似的生疼,强撑着道,“萧令同大人多年情谊,大人放他一回,不好吗?” 池青主唤一声,“唐恬。” 唐恬恳切地望着低垂的轿帘,目光若有实体,轿帘只怕已化作灰烬。 池青主语速极慢,“若非萧令瞎了眼,若非药在我这里,你会来寻我吗?” 一问诛心。 唐恬久久说不出话。 池青主等了许久未得回应,极凉薄地笑一声,“瞎一双眼便能换你屈尊至此,很是值得了。”说着在轿壁上扣一下,官轿起,往内庭去。 唐恬晾在当场,久久无所适从。 守门净军面面相觑,一时也不知该拿她怎样。唐恬孤零零站了一会,极识趣地退出去。 既没拿到药,回去也无益,唐恬僵立一时,往石狮子旁坐下,唯觉天地浩荡,此生苍茫。 视线中多出一双墨色靴尖。 唐恬抬头,萧冲低着头看她。萧冲道,“你在这里做什么?” “等一会儿就走,”唐恬垂头丧气道,“还没想好去哪。” “你不管令哥了?” 唐恬一窒,“我同他另寻名医,好在中台阁不打算要他的命,不是致命的毒。” 萧冲憋着一口气道,“你这就放弃了?你去求中台啊,你求他,他肯定给你!” 唐恬看鬼一样看他,“你别是失心疯了。” “失心疯的是你!”萧冲忍无可忍道,“你要么压根别管这事。既是管了,便管到底!休要害令哥一辈子!你想想,中台费那么大工夫引你回中京,难道就为了说两句气话?他图什么呀?” 唐恬怔住。 “祖宗,你好歹回头看一眼。”萧冲见她不动,气急败坏道,“半夜三更的,大门还敞着呢,给谁留的?” 唐恬回头,中台官邸朱漆大门果然两边洞开,暗夜中一副请君入瓮的姿态。她豁然开朗,喃喃道,“当局者迷。” 萧冲挨着她坐下,“中台这一段,七病八灾的,你别惹他生气。” “怎么?” “你自己去看。”萧冲道,“还有令哥,他也不知是失了什么心疯,为了你去劫牢,落到这步,你今日不把药拿到手,休怪我以后同你不客气。” 唐恬低头,“你去吧,我再坐会。” “喂——” “怎么?”唐恬不高兴道,“你自己家的亲中台,说话有多毒你不知道?我坐着缓一缓不行?” “你快着些。”萧冲催一句走了。 一阵无主野风经过御街,卷起一片落叶滴溜溜打转。天色阴沉,应要下雨。唐恬呆坐一时,腹中咕咕作响——先填饱肚子。 “对,先吃饱。”唐恬找到暂缓的理由,如释重复,站起身往御街西夜市去,寻到胡伯的汤铺子,舔着脸赊一碗馄饨。 往回走时天空微雨,唐恬一路小跑回来。记起藏在石狮子后面的烧鸡——该挪个地方安置。到得石狮子后,她望着油亮亮的烧鸡苦笑,“拖拖拉拉的,唐恬,你也有害怕的时候? 唐恬蹲在石狮子阴影中,默默给自己心理建设。好半日鼓足勇气,正待入内讨药,耳听中台官邸朱漆门内脚步声凌乱,心中一动,忙又避回阴影中。 池青主自内庭疾步出来,魂不守舍的模样,经过门槛时几乎绊倒。萧冲紧跟在后,连忙伸手相扶。 池青主一把推开,“滚!”回转头,极其厌烦地向身边诸人道,“都滚!” 萧冲灰头土脸,带着守门净军避到内庭门后。 中台官邸摇晃的灯笼下,池青主伶伶仃仃一个的身影立在原地,似一只游魂。他神经质地在左右走两步,仿佛不知将往何处,又迷迷茫向前走一步,足尖一绊几乎跌倒,还好扶住了朱红门柱。 唐恬怔住。 零星雨珠牵延成线,夜雨随风而至。雨声窸窣中,唐恬听见他压抑地唤一声,“唐恬。” 隔过漫长一段黑夜,唐恬清晰地看见池青主修长而消瘦的身影,一半被烛火照得通透,一半被黑暗全然吞噬,一举一动,一步一移,都透出了绝望而死寂的气息。 唐恬一时不知该做何反应。眼前这个池青主,同半个时辰前那个尖酸刻薄的池中台,同数月以来心狠手辣的中台阁,仿佛没有半点干系,却分明是同一个人。 “唐恬……”池青主唤一声,“唐恬……”又是一声,“唐恬……”他虽在唤她,声音却压得极其的低,仿佛生怕叫人听见。久久,他终于放弃,游魂一般向前漫行两步,整个人便投入雨幕之中。 雨丝如线,浸过他苍白的脸,乌黑的发。 “大人。” 池青主立时停在当场,循声回头,面上露出困惑的神情,仿佛幻听。 唐恬往外走一步,移出阴影,“大人。” 池青主极慢地眨了眨眼,又眨一下,忽一时如开机括,大步向她走来,手臂一展,握住她肩膀用力一拉。唐恬身不由主投入一个微凉的怀抱,额头贴在他湿漉漉的脖颈,感觉那里血脉激烈涌动,如战马奔雷。 头顶是他急促而沉重的呼吸,一声接着一声,如同一团乱麻。 “唐恬。”池青主下巴在她发顶蹭了蹭,“唐恬,我以为你又走了。” 唐恬被“又”字刺得心间细细一疼。雨丝连绵不断落在她臂上,沁凉,“下雨了。” 池青主听若未闻,仍是死死地抱住她。 “大人,下雨了。”唐恬又说一遍,仍无回应。她也懒得再同池青主商量,挽住他左臂生生拉着,回到中台官邸阔大的屋檐下。 池青主一个踉跄,恼怒道,“唐恬?” “有什么话非得在雨地里说?”唐恬终于同池青主正面相对,借着烛火焰光,眼前人极其消瘦,又极其苍白,整个人透出黯淡的死气,如一缕从地狱出走在人间游荡的孤魂,一阵野风都能吹跑。 唐恬定定 看他一时,忽尔转身,往大门耳房去,还未移出一步又被他拉回来。唐恬回头,“我拿块巾子,同你擦一擦。” “不要去。” “可是——” “用不着,”池青主语气平平,语声空寂,“这么长时间你不在。淋了雨没有擦,也没有怎样。” 第42章 你我你我二人,我不想同旁人再多有牵…… 唐恬怔住, 唇齿间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血腥气。 她一把扯住池青主冷冰冰的手腕,往一旁耳房去。池青主一直魂不守舍,被她冷不丁拉扯几乎跌倒。唐恬抢一步才堪堪扶住, “你真是——” 池青主抬起头, 一双眼仿佛也在下着一场雨。 值夜净军看见他二人进来, 蹭一下跳起,军姿笔挺, “中台?” 唐恬道, “劳烦先出去。” 净军看一眼自家上峰,见他低着头不吱声。正自纠结, 萧冲在外唤一声,“还不快出来?”净军一溜烟跑了。 萧冲在外合上木门。 唐恬四顾一回,架上扯出一条干布巾。回头便见池青主半个身子靠在门上, 仿佛站立不稳, 一个身子细微地发着抖。 唐恬憋着气走上前,推他在躺椅上坐下,布巾兜头扔在他脑袋上,一顿乱揉, 揉不过两下, 不由自主放轻,展开布巾慢慢吸干发间雨水。 池青主一动不动。 布巾移到池青主腕间,唐恬蹲下, 仔细擦拭手指。同他四目相对, 久久叹一口气, “大人,把药给我吧。” 池青主目凝寒冰,“萧令瞎一双眼, 劳动你费心至此?” 唐恬憋着气,“我不能看着他——” “哦?”池青主冷笑,“你能看着我死,不能看萧令废一双眼?” 唐恬大怒,“你胡说什么?” “我说错了?”池青主语气冰寒,“如若今日瞎的不是萧令,你还会这样吗?” 唐恬忍着气,“我同萧令相识许久,不能见死不救。” “相识许久?不能见死不救?”池青主神经质地笑一声,“好啊,你告诉我,当日我瞎一双眼,能让你回来吗?” “池青主!”唐恬腾地站起来,“你是不是疯了!你再胡说一句,我——” “你怎样?”池青主仰面看她,“你一走了之这么久,我没死已经是命大。你要怎样?至多不过死在你手里,你还能怎样?” 唐恬死死盯着他,久久点一点头,疾步往外。 “——唐恬!” 唐恬不理,憋着气一把拉开门。 “——唐恬!” 萧冲等在门外,一张脸雪白,“祖宗,你要去哪?” “我能去哪?”唐恬道,“去,传个轿子来,太医可在府中?让他过来!” “杨标在。”萧冲吐出一口气,“我去传轿。” 唐恬合上门回去。池青主早已经站起来,就立在她身后一步之外,“传大夫做甚?” 唐恬盯着他,“大人这个样子,不需要大夫吗?” 池青主紧抿双唇,下颔线条紧绷。 唐恬拉他坐下,“大人,你现在这样,我很害怕,”她一手掩住口唇不许他说话,“你需要好好地睡上一觉。” 池青主沉默。 唐恬仰面看他,用尽全力心平气和道,“大人,你我二人之间的事,不要牵连旁人,可以吗?” 池青主立时炸了毛,右手紧紧扣住扶手,指节青白,“分明是萧令——” “对,是萧令先劫安事府大牢。”唐恬道,“可是大人,事到如今,你若不给解药,你我二人之间,便永远多了萧令一双眼睛,大人要这样吗?” 池青主不语。 “这是你我二人之间的事,”唐恬重复一遍,“大人放了萧令,也放了素娘,不要牵扯其他人。” 池青主望着她,眼珠震颤,“你我……二人?” “对。”唐恬点头,“只你我二人,我不想同旁人再多有牵连。” 外间杨标的声音道,“中台。” 池青主听若未闻,还是唐恬去打开门。 杨标极其怨恨地看她一眼,走到池青主身前,“中台,杨标请脉。” 池青主摇头,他神情恍惚,身子微微前倾,手肘支在膝头,一动不动。 唐恬忍不住劝道,“大人给杨院正看看吧。” 池青主不动,只是盯着足尖出神,未知多久,仿佛下了极大的决心,“你们,都给她吧。” 唐恬怔住。 杨标叹一口气,从随身的药箱中拿出一只瓷瓶,“劳烦姑娘转呈大萧都统。” 唐恬手指一紧,握住瓷瓶,郑重收在怀中——心底里不过一分欢喜,余下尽是疲惫。 杨标诊完脉,起身禀道,“已经命人煎好汤药,请中台进药。”侍人入内,托盘上一盏白雾腾腾的汤药。 池青主一闻味道,蹙眉苦笑,“你又来哄着我睡觉。” 杨标道,“中台忧思久劳,着实过甚,为长久计,万望安心静养。”说着恳求地看一眼唐恬。 唐恬只得接过托盘,当着许多人倒有些无所适从。池青主看着她,从她手中接过药碗,一仰而尽,交还空碗时将唐恬一只手握在掌中,仰面看她,目中俱是依恋。 唐恬立在椅旁,眼看着他一点一点目光离散,身体向侧边缓慢倾倒,靠在自己怀里。唐恬连忙倾身抱住,视线中池青主一只苍白的手无意识地在虚空中抓握两下,整个人便不动了。 唐恬心惊肉跳,“大人?” “噤声。”杨标道,“煎的安神汤,下得极重,这是睡着了。” 唐恬一颗心重重落回肚里,只觉全身冰凉,手指尖抖个不住,浑似地狱门口走过一遭。“院正,大人他——” “唐姑娘,你便不疼中台,多少疼疼我吧。”杨标翻她一个白眼,“老夫早晚叫你折腾死。” 唐恬无语。 侍人抬一乘软轿过来。萧冲抱着池青主上轿。那药果然下得极重,池青主极易惊醒的一个人,被如此搬动全无知觉,手臂自唐恬怀中坠下,虚空中划出一道绵软的线条,袖口一点指尖,苍白如纸。 唐恬不由自主跟着软轿走。 萧冲一把拉住她,给她一块令牌,“拿去。”竟是安事府的通行金令。 “你这是什么意思?” 萧冲白她一眼,“中台让给你的,拿着这个,便是中京城门宵禁也能出城。” 唐恬怔住。 “你不要吗?”萧冲道,“不要便告诉我地方,我派人去给令哥送药。” 唐恬怎肯让安事府的人知道素娘二人踪迹?却又不放心离开,一时踌躇,“大人他——” “快去快回。”萧冲道,“药是杨标给中台配的,那东西跟蒙汗药也差不了多少,轻易醒不了。” 唐恬一惊,“怎能给大人用此虎狼药?” “寻常安神药不起作用,”萧冲见她仍要说话,怒道,“中台平常也不肯喝这药,你别操心了,快些回来便算是积德!” 唐恬收了令牌,外间已备好一匹良马。唐恬一跃而上,一提缰绳,又被萧冲自下挽住。 “怎么了?” 萧冲塞一只钱袋给她,“这个拿着,安事府的人出门,怎能如此寒酸?” 唐恬一窒,暗道什么时候成了安事府的人。她一牵马缰要走,仍被萧冲挽着。 萧冲望着她,“唐恬,你会回来吧?” 唐恬低头,“大人让问的?” “怎会?”萧冲摇头,“中台当日同我说,若你果然来为令哥求药,若他果然把药给了你,让我把令牌一并给你。” 唐恬指尖一颤,池青主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他放过了萧令,索性连她也不要了?唐恬喘一口气,勉力镇定道,“大人给我金令是什么意思?” 萧冲摇头,“不知,你手里有中台私印,根本用不上这玩艺。其实你便不来找中台,拿着私印去找杨标,杨标也会给你解药。还好——”他脚尖蹭一下地面,“你没乱来。否则此时中台和令哥都要被你害死。” 唐恬不语。 萧冲仰面看她,恳切相问,“唐恬,你不会不回来吧?” 唐恬抿唇,一挽缰绳,一夹马腹,骏马疾驰而出,从御街倏忽掠过。 夜雨渐渐止息。 唐恬带着金令畅通无阻,从南门出中京,踏碎一地夜色,往余山镇疾驰而去。 余山镇一片悄寂。唐恬到客栈拴了马,回到上房。萧令平平躺床上,双目紧闭,素娘伏在床边沉沉睡着。 唐恬目光落在素娘紧握着萧令的手上,回身关上房门。素娘醒了,看见唐恬跳起来,“阿恬?” 唐恬做一个悄声的手势,指一下萧令,“怎样?” “好些,”素娘道,“不发热了,只不大有精神,一直睡着,偶然醒了,就说——” 唐恬正听着,见她停下,“什么?” “没什么。”素娘走到她身前,“解药——拿到吗?” 唐恬从袖中摸出一物,笑道,“你看这是什么?” 素娘抖着手接过,“果真是解药?”她极其紧张地盯着唐恬,“阿恬,这个不会是假的吧?” 身后萧令的声音,“胡说什么?” 二人一齐回头。萧令醒了,手肘撑着身体要坐起来。一双眼仍然黑沉沉,全无神采。素娘急忙迎上前相扶。 萧令轻轻推开,“中台不想放我,不给便是,怎会拿假药过来?” “可是——” “劳烦先出去。”萧令道,“我有话问唐恬。” 素娘愣住。 “素娘,”萧令催促,“你先出去。” 素娘看一眼唐恬,迟疑着退走。 萧令一直等到门扉声响才道,“你还是去求中台了。” 唐恬吊儿郎当道,“对啊。我有求于中台阁的事多了,不差这一件。”拔下塞子,倒出一丸,“你快服解药。” 萧令不动。 “萧令?” “你既要去求中台,我当初为什么放你走,又为什么要去安事府救素娘?我岂非无聊之至多事至极?”萧令道,“你可真知道怎样叫人难堪。” 第43章 自此我回来很久了,大人。 唐恬一窒, “难道我看着你废一双眼?” “我的眼睛,同你有什么关系?” 唐恬一整日身心俱疲,无力道, “那我的 事, 同你又有什么关系?” 萧令怔住。 唐恬自知失言, 忙道,“你我相识未久, 蒙你一直照顾……”她停一停, “可是这次我不能欠你,我也……欠不起……” 萧令道, “我不要,你也不欠我。” 唐恬再不同他商量,出手如电, 扣住萧令下颔, 迫他张口,右手一拍,药丸入口。 萧令耳力极佳,百忙中一个小擒拿出手格挡, 惜乎毒伤在身, 手指虽击在唐恬腕间,却毫无气力。 唐恬不动,直等他被迫咽下药丸才松开手。 萧令剧烈咳呛, 气喘吁吁道, “你——” “别想着吐出来, ”唐恬坐在床边,“我就在这里,等你解了毒再走。” 萧令呆坐一时, 身子向后一仰,靠在枕间闭目不语。唐恬打开门,让素娘进来,笑道,“姐姐放心,服过药了。” 三个人一坐一立一卧,默默僵持。 东窗渐红,素娘看着萧令唇皮干燥,捧了温水过来,“萧大哥,喝点水吧。” 萧令不动。 唐恬道,“萧令,你一身本事,如今打算都用在同女人发脾气上?” 萧令睁开眼,“你说什么?” 唐恬一直盯着他,见状大喜,“你能看见了?”她一直立在远离床榻的窗边,萧令非但一睁眼便寻到她之所在,还在同她目光相接时神色细微波动。 素娘扑上前,“萧大哥?” 唐恬沉默,萧令也不说话。满室只听素娘一个人欢天喜地碎碎念叨。她拉住唐恬的手,“走,咱们三个一同走。” 唐恬道,“你们先走。”她把金令摸出来,想了一想交给萧令,“拿这个出中京,离了中京之后——”她转向素娘,“择地隐居,不要再回教中。若实在无适当去处,可以去沧浪岛,秦姨在那,多少有所照应。” 素娘愣住,“你为何不与我们同走?” “我——” “她走不了。”萧令打断,他看着唐恬,“安事府谁监视你一同过来?萧冲吗?” 唐恬渐感不快,“大人没有派人监视。” “那你为何不走?” 唐恬道,“我另有安排。”她慢慢站起来,向素娘镇重叮嘱,“萧令毒伤未愈,你们一路缓行,咱们——就此别过。” “唐恬。” 唐恬止步。 萧令盯着她,“你把安事府金令给我,回去如何同中台交待?” 唐恬道,“那是大人给你的。” 萧令瞳孔微缩,“胡说。” “我骗你有何益处?”唐恬道,“我想你应知道,我身上有中台私印。金令于我并无用处。”她停一时才道,“萧令,大人对你仍有情分。” 萧令道,“唐恬。” 唐恬看着他。 “你还要回海上吗?” 唐恬一笑,摆一摆手,大步离开。出门已是漫天红日,她信马由缰,一通乱走,清醒过来已到京畿隘口,驻马望去,隘口处人来人往,商旅兴旺,守备虽在,却十分松散,不过随便盘问几句。 即便没有金令,即便不用中台私印,应当也能顺利出城。 唐恬远望京畿隘口出神。出了这个隘口,便是好一片广阔天地,任她作为。 马匹渐渐焦躁,向前疾冲两步,往隘口奔去。唐恬身不由主向前,又身不由主回望中京。只一眼,心口处便有细微的疼痛,一路蔓延,直牵得手指尖都发木。 唐恬屏息捱过心头疼痛,一勒缰绳,制住马匹。 八月日,似流火。唐恬在八月流火中做了此生最镇重的一个决定——自此九死一生不得转圜。 她拨转马头,往中京城疾驰而去。 到得中京已是近午时分,唐恬琢磨着中台阁尚未下值,放马往东市走一回,乱七八糟买许多吃食。 直等到傍晚时分,才往散马去中台官邸。 守门净军已经换了一批,却仿佛都认识唐恬,一个一个目不斜视,打开门让她进去。唐恬将马匹缰绳交给守卫,疾步入内。凭借旧日记忆寻摸到中台寝房门口。 萧冲正坐在门口石阶上。 唐恬吃一惊,“你怎么在家里?大人没去上值吗?” “上值?”萧冲比她还困惑,好半日冷笑,“中台如今情状,上什么值?”他上上下下打量唐恬一回,“我以为你当真不回来了。” 唐恬干巴巴道,“大人在哪?” “还算有点良心,”萧冲向身后一指,“里边。” 唐恬往里去,一掀帘子与迎面一个人几乎撞满怀。杨标抚住心口,“唐姑娘,你我二人八字犯冲吗?” 唐恬尴尬地退后一步,“杨院正,大人睡着吗?” “睡着就好了。”杨标翻一个白眼,“昨夜到现在,就一直那样。你来得正好,我去煎药,你去劝劝,看能不能叫中台睡一会儿。” 唐恬本要往里,听见“药”字停下来,“又是安神汤?您接连用虎狼药,大人身子受得住吗?” 杨标被她质疑,勃然大怒,“老夫太医院正,用不着你一毛头小儿教导!不用安神汤,中台如此熬出个好歹,你去同圣皇交待吗?” 唐恬哑口无言,抢步入内。房中帷幕低垂,满室昏暗,世界熙熙攘攘,此间昏天蔽日。 室内极其安静,一丝儿声音也没有。 唐恬突然心生慌乱,叫一声“大人”,无人回应。唐恬走两步,渐觉双膝绵软,几乎跌坐在地,强撑着又叫一声,“大人!” 如此喊了四五声,帷幕后一声细微的碎响。 唐恬屏住呼吸,往响声处走去,掀开帷幕入碧纱橱,便见池青主屈膝坐在榻上,脊背靠住碧纱橱青灰的木格,仰着脸,安静地看着她。 暗室微光细尘里,他整个人如同水中一个单薄的倒影,一触即碎。 唐恬立在原地看他。他也在原地望着唐恬,面上有一种令人心碎的迷茫。 “为什么不应我?”唐恬憋着气问他。 池青主不说话。 唐恬转身,把四下里帷幕尽数挽起,推开窗格,夕阳橘色温热的光侵入一方天地。 池青主久处暗室,骤然被日色一照,不由自主抬手掩面遮挡,又仿佛疲惫,倾身埋入膝头,将自己蜷缩起来。 唐恬回头,池青主仍是昨夜一身墨色官服,唯一不同是鞋履尽除,衣摆下两只苍白的赤足,青筋突起,瘦得可怜。 “大人。”唐恬道,“你不打算理我吗?” 池青主久久才从膝上抬头,“反正你很快就走了。”停一时道,“反正是假的。” 唐恬好一时才听懂这一段话,心痛如绞,勉强道,“假的会动吗?” “会。”池青主点头,“还会同我说话。” 夕阳斜斜映入,照出他满面苍白,和眼下一小片青黑的黛色。唐恬道,“大人用过饭吗?” 池青主定定看她,一声不吭。 唐恬完全放弃同他商量这件事,自己出去问萧冲,“大人用过饭吗?” 萧冲摇头,“昨夜起就一直那样,杨标下的虎狼药都不起什么作用,睡不过半个时辰自己醒过来,一直坐着。用什么饭?水都没喝一口。” 唐恬顿觉心头堵塞。 回去时池青主仍旧那样,连姿态都没有半分改变。他看着唐恬走,又看着唐恬来,神情镇定,如同看一幕皮影戏。 唐恬把在西市买的东西一一摆在案上,献宝一样展示给他看,“大人想吃什么?” 羊羹,小杨烧饼,甜糕,糖糍,还特意买了一小罐鸡汤。 池青主怔怔地看她,面上现出一点困惑,仿佛陷入一个极其难解的迷题。 唐恬等不到回应,便把鸡汤捧过去,取一柄匙试了试,温热的,“尝尝。” 池青主很乖顺地张口,含在口中咽了。唐恬接连喂下小半钵鸡汤,池青主乌黑的眼珠才极缓慢地转动,整个人如一块冻硬了的坚冰,裂出一条细缝,从那细缝中透出一丝活气。 池青主不安地动了动,汤匙再来便不张口。 唐恬以为他喝不下,回去放下汤盅。此时萧冲进来,将手中物放在案上,向唐恬示意,目不斜视走了。唐恬看了看,一份白粥,一份参汤。唐恬回头,同池青主商量,“大人用些粥再用药好吗?” 池青主仍不吱声。 唐恬自动当他答应了。白粥炖得粘稠,融了药材,有一股不易察觉的药味。唐恬同他商量,“大人用一些再服药?” 池青主没有什么反应,久久,极慢地眨一下眼。 唐恬舀一匙粥递到唇边。池青主侧首避开,试探开口,“唐恬?” 这是他一整日来主动同她说的第一句话。唐恬手上一顿,“嗯,是我。” 池青主又动了动,面上掠过一丝波动,“唐恬?” “吃粥。”唐恬舀了粥喂他,“一会儿还要服药,先垫一垫啊。” 池青主极迟钝地张开口,温热的白粥落肚,他抿着唇,停了好一时,审视地看她,“唐恬?” 唐恬收手,“不要了?” 池青主望着她。裂缝越来越大,活气越来越多,一点一点的,池青主遍身坚冰悉数崩碎,挽都挽不回来。他望着唐恬,“唐恬,你回来了?” 唐恬一窒。 池青主仿佛此时才置身现实,他定定地看了她许久,伸手将她一拉,拖入怀中,“你真的回来了?” 唐恬身不由主张开手臂,环住他极清瘦的脊背,“我回来很久了,大人。” 第44章 决堤唐恬,你对我太坏了。 杨标进来, 带着一份汤药,待看清内里情状,生生吃了一惊, “中台——” 唐恬做一个噤声的手势, 整好被角, 放下床帐,拉着杨标出去, “大人怎会如此?” “海上时就这样, ”杨标叹气,“每日里总要熬到油尽灯枯才能勉强睡个一时半刻, 老夫调的安神汤药已经换过七八回方子了。再如此折腾,老夫只能去向圣皇请辞了。” 唐恬低头。久久道,“我观大人, 仿佛有些——”她迟疑许久, 挑了一个词,“恍惚。院正可知如何?” “中台久劳过度,精神恍惚实属正常,现时不好判断, 总要等——”杨标回头看一眼, “等身子大安以后,才知究竟如何。” 唐恬沉默。 “中台既然睡下,你不要惊动, ”杨标道, “打从回中京, 还是头一回不服汤药睡下。” 唐恬皱眉,“那怎么行?” “都知道不行,这不是没法子。”杨标一路摇头一路往外走。 唐恬回去, 自己掰着馍片吃羊羹。还未吃上两口,帐中细微响动。唐恬三两步入得帐内,便见池青主闭着眼睛在榻上不停辗转,苍白细长的手指在褥间不住抓握,仿佛挣扎着要醒过来。 唐恬倾身,抱住肩膀小声宽慰。池青主含糊地叫一声“唐恬”,在她怀中放松四肢,复又安静。 如此反复,足足折腾了三四回。唐恬索性放弃吃东西这件事,反正她也已困倦至极,除去鞋袜翻身上榻。 池青主一有响动立时惊醒,神情迷惘,沉默地望着她。 唐恬俯身在他冰凉的额际碰了碰,轻声道,“无事,大人睡吧。” 池青主“嗯”应一声,身子一动,移向唐恬的方向。一只手摸索着寻到她的手,扣在胸前。 唐恬醒时遍身透汗,她是被热醒的——八月天抱着一大团棉被,内里还裹一个大活人,不热醒也难。 池青主一动不动依在她怀中,手足摊开,面容宁定,气息平和。唐恬不由自主摸他手臂脖颈,俱是冰凉。唐恬只觉心惊肉跳,仍旧用薄被将他密密裹着,自己轻手轻脚下榻。 满院悄寂,已是深夜时分。萧冲正坐在石阶上喝酒,看她出来,“中台怎样?” “还睡着呢。”唐恬在萧冲身边坐下,半日谨慎问他,“大人身子——” “着实不大好。”萧冲摇头,“你既是不走了,便盯着中台好生将养。”他喝一口酒,“中台自出了廷狱,一个人独来独往的,虽然多病多灾,却很少如此大病。自打认识你——” 唐恬一滞。 萧冲哼一声,“只怕是命中魔星。” 唐恬低头,难免有所抱怨,“你既知大人多病多灾,缉拿的事归中台阁管吗?他以身为饵往海上涉险,你们竟无一人劝他?” “什么?”萧冲皱眉,久久恍然,“你说唐异陵?他是哪个名牌上的人?便把你们那什么永乡教团作一个团,再翻作十倍大,也不值得中台阁以身为饵。” “那为何——” “唐异陵派来的人手握中台私印,”萧冲道,“已然犯了忌讳,原打算拿下直接剐了,中京来讯说——”萧冲转头看向唐恬,“说你在买船出海——” 唐恬怔住,“大人一直命人监视我?” “是命人保护你。”萧冲纠正,又道,“唐异陵不知从哪里派的两个傻子,稍微一诈便什么都往外倒,说你便是他们的大头领,唐异陵奉了大头领的号令,来拿中台。” “我没有!” “那时谁也不知道呀,人家还有中台私印。”萧冲道,“中台一听便谁劝也不听,非得去试试,看会不会上你贼船。谁也没想到,你竟然真是贼船上的人,还是个头领。” 唐恬竟无语凝噎。 “我说你——”萧冲意有所指,“有什么事不能同中台老实交待?即便真谋过逆反过叛,只要你不再折腾,我看中台也能替你兜了。” 唐恬不吱声。 两人默默坐一时。 内室忽然“碰”一声大响,静夜之中,惊心动魄。 萧冲跳起来,满面惊慌。唐恬匆匆说一句“你快去请杨院正”,自己疾步入内。 为让池青主安睡,唐恬走时熄了灯,满室漆黑。唐恬摸索着点燃灯烛—— 池青主坐在地上,黑暗中怔怔地看着她。 唐恬手握烛台,谨慎地照了照,见他满面迷茫,倒不敢十分惊动,“大人怎么醒了?” “唐恬?” “嗯。”唐恬把烛台放在一旁,挨他坐下,“天亮还早,再睡一会儿吧。” 池青主语声渐冷,“你怎么在这里?” 唐恬慎重观察他许久,如释重负吐一口气,倾身上前抱住他,“大人,你可算是——” 清醒了。最后几个字话她说不出口,只将他抱着,劫后余生四个字是何滋味,今日算是明白了。 池青主莫名所以,任由她抱了一时,不由自主抬手,想要回抱又放下,语气生硬,“唐恬,你这是在做什么?” “没什么,我不能抱抱大人吗?”唐恬不着声色蹭了蹭眼睛,松开手坐直,“大人晚间就只吃了一口粥,饿不饿?” 池青主面露困惑,“什么粥?”不等回答,盯着她道,“解药和令牌我都给你了,你不是已经走了?为什么又回来?你们还缺什么?” 唐恬看着他,“大人这是在赶我走吗?” 池青主仍旧死死盯着她,目光凶狠,仿佛要将她立时撕作碎块,“你要走便走,休说我赶你!我求你回来,你肯吗?” 唐恬腹诽你什么时候求过我?口中却道,“大人,我一日夜不曾休息,先睡一觉,起来再说好吗?” 池青主冷笑,“你为萧令奔波自然很是尽心。” 唐恬一口气往上冲,直想顶回去,又悬崖勒马忍住,站起来往外走。 “唐恬!” 唐恬简直不想理他,然而毕竟这人好容易清醒,不敢过度刺激,回头道,“等一下。”说着走到门口,果然杨标和萧冲正等在外间,便问杨标,“大人还需用药吗?” “中台需休息,若能睡下,暂可不用药。”杨标道,“此时开方,也是安神汤药。” “那便罢了,若要用,我来寻院正。”唐恬合上门,将温着的参汤盛一盏回去。 池青主已经从榻边移到门口——他那缚腿昏睡时早被拆掉,又无轮椅。 唐恬不敢再往下想他是怎样过来的,只能权作不知,“大人用些参汤,再睡一下吧。” 池青主盯着她,夺过汤碗一饮而尽,“唐恬,你回来做什么?”他说着话,越发咄咄逼人,“休要哄我!” 唐恬抬袖拭去他唇边水渍,一时不知怎样开口,九曲十八弯道,“大人可需一二侍从?” 池青主怔住,“你——” 唐恬绷起面皮继续,“薪资大人说了算。”她见池青主仍旧无动于衷,渐渐有些绷不住,耍赖道,“着实没有也不是不可以赊欠。” 池青主一动不动地望着她。未知多久,目中渐渐蕴出一点水意,水意渐渐凝聚,眼眶无法承受,倏忽滴落。 唐恬心下一紧,合身上前,将他抱住。便觉肩际温热的水意快速蔓延,越来越多,浸过衣衫,触及肌肤,火烧一般,烫得灼人。 池青主木木然由她抱着。久久,极低地说一句,“我真的恨你,唐恬,我恨你,恨你入骨。”这一句话出口,便如大海决堤,唐恬几乎能听到水珠浸入衣料的溶溶声。池青主却仿佛害怕被人听见,拼死命压着声音,无声地哭了不知多久,久到眼泪都已经流不出,仍在一下一下无声嚎啕。 烛火尽熄,黑暗把一切都变得恍惚,只有两个人的体温真实存在。 唐恬只是抱着他,默默相陪。 池青主早已发不出声,却仍旧张着口,贴在唐恬耳边,用尽全力一字一字,“唐恬,你对我太坏了。”话音一落,他仿佛卸下所有重担,头颅向侧边重重一沉,唐恬连忙伸手托住。 唐恬环住他的腰,撑着站起来。池青主意识全失,搭在唐恬肩上一动不动。 唐恬将他移向床榻安置。另外点一盏灯,灯下池青主眼皮红肿,满面泪痕狼藉,偏着头陷在软枕之中。唐恬拧了热巾子同他拭净脸颊。池青主始终半点响应没有,生气全无的样子。 唐恬抖着手试气息,却是方寸大乱,半日也试不出,只得出去寻杨标,“院正来看看大人吧。” 杨标神色一凛,轻步入内。唐恬从被中拖出池青主一只手递给他。杨标闭目诊了一时,又退出去。唐恬仍旧将他的手塞回去,跟出门外。 “中台是睡沉了。”杨标眉目舒展,“万万勿要惊动,让中台好生将息。” 唐恬一口气泄了,膝上一软,不由自主跌坐在地。忽一时喉间腥甜,“哇”地一声吐出一口血。 萧冲一张脸刷地惨白,“你怎么了?” 杨标亦是惊慌,拉着手诊了半日,“劳思过度,以至心阴失和。万不可再多奔波,务必静心安养。” 萧冲道,“你去开方煎药。”扶着唐恬往里走,“中台既在碧纱橱,你去暖阁安置。” 唐恬感觉无以言喻的疲累,旁的倒不觉怎样,见他二人如此郑重其事,随意道,“大人为何在碧纱橱,竟不嫌狭窄。” 萧冲一直扶她到了暖阁才叹一口气,“你是真不知还是假不知?” “什么?” “中台整日都呆在碧纱橱,还不是因为——”萧冲略显尴尬,“你在那里住过。” 第45章 就是气的吃了熊心豹子胆,连朕之宰辅…… 唐恬喝过杨标煎的药, 卷一袭薄被睡死过去,再醒时满窗红日,已是过午时分。她只觉饥肠辘辘, 倒不知是睡醒的还是饿醒的。 萧冲听见响动进来, 盯着她看一时, “脸色好多了。”一招手,侍人入内, 仍旧捧一盏汤药。 唐恬道, “我无事了,不需喝药了。” “你说了不算数。”萧冲道, “杨标说了才算。” 唐恬双手捧着药碗,此时方知池青主平日里过得什么样的日子,“大人怎样?” “还没醒。”萧冲道, “杨标下了死令, 大人不醒,任何人不许惊动。” 唐恬站起来,“我去看看。” “站住。”萧冲一指药碗,“喝了再去。” 唐恬无法, 愁眉苦脸捏着鼻子喝完, 往碧纱橱去。池青主仍在沉睡,姿势都无甚变化。经过一夜,一双眼睛越发肿得厉害, 面色倒是好许多。虽仍是苍白, 却不似昨日透着青灰的死气。 唐恬看他双唇干得起皮, 用匙舀一点水,沿着唇缝滴一点进去。池青主双唇轻抿,将清水含入, 身子在被中细微地向内拱了拱,仍在深眠中。 唐恬放下帐子,问明浴房所在,自去洗漱更衣。一时换过衣裳出来,萧冲眼前一亮,“宫制的衣裳果然与众不同,连你都很能看了。” 唐恬无语,“竟听不出你在骂我还是在夸我。” 忽听院外接连犬声吠叫,唐恬大是惊奇,“中台官邸还养着狗?”提裙出去,一条金黄的幼犬正在院中撒欢,看见她立时发疯,接连起纵扑在唐恬身上。 “阿福?”唐恬欢喜道,“你怎么在这里?” 萧冲道,“中台让抱回来的。” 阿福久久不见唐恬,发了癫一样疯狂吠叫。唐恬五指一张,钳住狗嘴,低声喝斥,“闭嘴,大人在休息。” 厨房上了午饭,萧冲既不敢走远,又恐惊扰中台,便命摆在院中古柏下。唐恬一时兴起,命人温一壶酒,喊杨标一处同吃。 唐恬自己吃着饭,怀里抱着阿福,不时给狗嘴塞块肉。 正酒酣耳热时,侍人入内,给唐恬一封信。唐恬一伸手让阿福下地,自己拆开信封,内里一张白纸,一枚金光闪闪的令牌。 纸上内容还不曾看,令牌倒是十分熟悉——正是她留给萧令的金令。 萧冲酒醒了一半,放下杯子,“是令哥?” “不知。”唐恬放下金令去拿信纸,还不及展开,便听一个声音嘶哑道,“又要去哪?” 三人齐齐回头,池青主手扶门框立在门边。三个人喝得昏天黑地,居然一点响动也没听见。 唐恬掷下信纸,迎上前去,“大人怎么起来了?”走到身前才看清这人一身薄汗,摇摇欲坠的模样——虚成这样,还自己穿了缚腿,自己从里间走出来。 唐恬无语,真是好大能耐。 萧冲上前相扶。唐恬往内室取一领斗篷,出来时见池青主坐在树下躺椅上,萧冲和杨标整整齐齐立在一边罚站。 唐恬将斗篷同池青主穿好,问他,“大人要与我们一同吃饭吗?” 池青主不吱声,将金令拿在手中看了看,随手掷下,又去拿信纸。 唐恬伸手阻拦,“大人,这是我的信。” 池青主侧首看她。 唐恬不动。 萧冲忍不住叫一声,“唐恬,中台刚好一点,又来惹中台生气!” 唐恬一时动摇,复又坚定,“这是我的信。” 池青主看她一眼,仍去拆信纸,手指拆过一层,忽尔停在半空,又折回去,掷还给她。 萧冲目瞪口呆,“中——”一语未毕,已被杨标一把捂住嘴。杨标匆匆说一句,“中台餐食需另外准备,唐姑娘陪中台等候片刻。” 拖着萧冲,一溜烟没影。 池青主手肘支在案上,双手撑着额际,闭目不语。 唐恬收了信,陪坐一时,忍不住道,“大人是无话同我说,还是不敢同我说?” 池青主听她把自己的话原封不动照搬,一声轻哼,“拾人牙慧。”他的声音极其嘶哑,听起来既是凄惨,又是可怜。 唐恬道,“大人说过,我便不能说吗?”问完一伸手掩在唇上,阻他说话。“大人不用说话,我知道你要说什么。” 池青主眨一眨眼。 唐恬清清嗓子,模仿中台阁口气道,“厚颜无耻,恬不知耻,寡廉鲜耻——”一时词汇有限卡在当场,“嗯,差不多就这样。” 池青主望着她,渐渐眼珠湿润。唐恬想不到这都能招得中台阁伤感,只能装作不见。低头把信纸拆开,看清内容,站起来便往外走,阿福围在唐恬脚边打转。 唐恬寻到送信侍人,“是谁送来的信?” 侍人回禀,“门房代呈进来,送信人早就走了。” 唐恬呆立一时,将信纸塞入袖中,慢腾腾回去。餐桌早已抬走。 树下仍旧只有池青主一个人。躺椅边布置了一只短案,案上一份肉粥,一盅参鸡汤。 唐恬稍稍振作,上前道,“怎么又是粥?大人——大人怎么了?” 池青主眼角微红,目光冰冷,整个人如同刚刚降下一场寒霜。 唐恬一窒,“大人?” “唐恬,”池青主勉力开口,发出撕裂的哑声,“我真的恨你,你——”他盯着她,“萧令写几个字,都比我要紧,你再这样对我,我——” 他本是说不出话,强压着出声,声音嘶哑而残破,像一地崩裂的碎玉,满地狼藉,扎得人生疼。说到最后,已 是半点声音都发不出,却仍然强压着道,“我,我就——” 唐恬等了半日没等到“就怎样”,难免争辩一句,“我只是问一句话,这不是回来了?大人不能再说话了。” 池青主听若不闻,继续欺压着可怜的嗓子,“唐恬,你一点也不喜欢我。”到得最后几个字,只剩气音,半点声音也没了。 唐恬叹一口气,走到池青主身前立定,张臂将他半个身子抱在怀中。池青主咬着牙,在她怀中不住细微发抖。唐恬默默抱着,一直等他平静下来才放开。 池青主满腹郁气泄了,低头不语。 唐恬把信纸拆开递给他,“是素娘给我的信。她和萧令分开了,萧令把金令留给她,她觉得不合适,使人来还给我。” 池青主抿唇。 唐恬把粥碗和参汤一齐推过去,“大人用些粥汤,我请杨院正来看看。” 池青主两根细白的手指捏着匙,默默吃粥。唐恬托腮看着他,脱口一句,“大人不说话时,着实惹人爱多了。” 池青主倏地抬头,一句话到了口边却没声音——已是全然失声。 唐恬忍不住笑出声,“如此大人消停几日也使得。” 一时吃过粥。杨标过来,诊了一时,“邪犯于肺,肺失宣肃,肺经邪雍,以至失声,是喉瘖症。” 唐恬茫然,“这都是什么意思?” 杨标看一眼中台阁,又看一眼唐恬,忍无可忍道,“就是气出来的病。” 唐恬哑口无言。 “施以针炙,应可少许发声,每日三回针炙,三五日应可痊愈。”杨标说着话,便去箱子里取针。 池青主低着头,不易察觉一个瑟缩。唐恬看在眼中,一只手扶在他肩上,“不针炙,还是煎汤药吧。” 杨标道,“使得,只是要多些时日。” “多些无妨——”唐恬一语未毕,已被池青主伸手扣住手腕,极轻地晃了晃。 池青主转头,示意杨标施针。 “我一会儿针刺肺俞,你服侍中台。”杨标说完,便去取针。 唐恬立在池青主身前,让他半个身子伏在自己怀中,解了斗篷,掀开外衫——八月日影中,池青主脊背皮肤苍冷如纸。 唐恬按住肩膀不叫他动。杨标过来,二指拈针,往蝶骨凹陷处肺俞穴入针—— 池青主极轻地抖一下,又被唐恬按住。杨标慢慢捻针,一点一点旋入,入得一寸余长时,忽尔发力。池青主浑身一震,“啊”地一声叫了出来。 “能发声了,”杨标松一口气,撤出银针,“好了。”他收了针,目不斜视退走。 唐恬给池青主整好衣衫,见他只是不动,索性由着他伏在自己怀里,一只手顺过他微凉的黑发,轻声笑道,“大人总生气,留心老得快。” 池青主坐起来,正待说话,被唐恬一手掩住。唐恬望着他摇头,“明日前,不许再说一个字。” 池青主愤愤地瞪着她,居然果真没有出声。唐恬扑哧一笑,提步入了内室,寻了纸笔砚墨出来。 案上残羹已被收走,换了两只茶盏,一碟茶糕。唐恬把东西铺排在案上,“大人若有所吩咐,便赏个墨宝给我吧。” 萧冲匆匆进来,“中台,陛下来了。” 唐恬站起来要回避,被池青主一手拉住。他仰面看她,极轻地摇了摇头。 唐恬心中有鬼,正待挣脱。庭外脚步声起,说着话一路往里,沿路侍人风吹麦浪也似,跪了一地。此时躲避更着痕迹,唐恬夺回手,跟着萧冲一同跪下。 一个少年声音道,“你给池相医治快半年,如今倒好,越发门也不能出,朝也没法上。杨标,你若没本事,不若早早让贤。” 圣皇宠臣令狐攸。 圣皇半真半假骂一句,“尽胡说。”一语未毕,已行至院中,“都起吧。” 唐恬跟着萧冲站起来。便见一明黄衣裙盛妆丽人入内,走到池青主身前,按住他不叫站起,“今日怎样?” 杨标道,“惭愧。中台突发瘖症,无法发声,求陛下原谅老臣无能。” “是挺无能。”圣皇哼一声,仍旧向池青主道,“月前劫你那个案子,令狐说能结案了,朕便带着他过来同你商量。既是不能说话,听着便是。”她话音渐渐转厉,“吃了熊心豹子胆,连朕之宰辅都敢劫!” 第46章 赦令日后叫我抓到,关在笼子里,沉海…… 唐恬不由自主抬起头。 圣皇道, “令狐说吧,朕同池相一起听。”偏身往椅上一坐,早有侍人奉茶。 令狐攸向前一步, “陛下, 池相, 自接了这案子,宣政院昼夜不息, 勤谨——” 圣皇皱眉, “说案子。” 令狐攸一时尴尬,“案犯二人, 已悉数拿下,如今由廷狱代为看管。” 池青主扯出一个冷笑,看一眼圣皇。圣皇立时明白, “二人?何人主使?” 令狐攸道, “江湖草莽无人主使。依臣见识,这二人即刻发往有司,腰斩使得,活剐也使得。” 池青主挑眉, 执笔舔墨, 往纸上写字。 圣皇叹气,“令狐,江湖草莽二人, 劫持当朝宰辅, 图什么呀?” 令狐攸一窒, “想是图财。” “图财?”圣皇哭笑不得,“中京城寻个富家子下手,此时非但得了钱财远走高飞, 说不定早已花用上了,寻中台阁是活得不耐烦吗?” 令狐攸愣在当场,“陛下,臣口供问过,画了押,只等结案了。” 池青主将纸张递给圣皇。圣皇看一眼,面露尴尬,久久说一句,“不如再给令狐一个机会?” 池青主摇头。 圣皇叹气,“令狐,这个案子你不用管,交给安事府,明日把人犯押过去。” 令狐攸瞬时面红过耳,“陛下!” “好啦,就这样。”圣皇敷衍一句,向杨标道,“令狐近日也不大舒服,你带他出去,也给他看看。” 一句话打发了一群人。 圣皇道,“日前朕看你不大乐意管这事,才交给令狐去铺排。今日怎么突然又要管?” 池青主沉默一时,伸手去拿笔。圣皇一手按住,“说不得话罢了,还写什么?朕不问了,依你便是。你好生养着。跟你的身子比,其他的都不要紧。”她目光掠过唐恬,“这个看着面生,你新添的侍人?” 唐恬屈膝行礼。 圣皇上上下下仔细打量唐恬。 池青主哑声道,“陛下。” “朕看一眼就舍不得了?”圣皇一笑,“你嗓子这样,不许再说话,朕回去了。” 池青主扶着桌案要站起来。圣皇抬手按在肩上,“别动,赶紧养好,不止你这个案子,裴寂的案子也在等着你,旁人不论是谁,”圣皇冷笑,“一问就只敢同朕磕头求饶,什么能力有限,审不了——哼,能力有限怎不回家养老?” 池青主低头,默默听她吐槽满朝元老。 圣皇又看一眼唐恬,提步出去。外间令狐攸的声音咋咋唬唬道,“陛下,臣哪里有病?” 圣皇哈哈大笑,“没有岂非更好?” 院外渐渐人声悄寂。 唐恬不安道,“大人,那个案子,我——” 池青主看她一眼,拾笔舔墨,写两个字给她。唐恬俯身一看,笔迹秀挺,内含锋蕴—— 赦令。 唐恬大睁双眼,腔子里一颗心激跳如擂鼓,拿着纸的手都在抖,“大人,真的吗?” 池青主唇角一掀,漫出一个极轻的微笑,拿回纸张,又写一行字——晚来天欲雨,能饮一杯无? 唐恬抬头,漫天红日,哪里要下雨?忍不住道,“大人想饮酒,直说便是,闹这许多曲折。”停一停又道,“我可以喝几杯,大人不行。” 池青主不置可否。他极轻地吐出一口气,放松身体躺在长椅上,透过古柏松枝仰望一洗蓝天。 野风经过,枝头蝉鸣。唐恬吃一块茶糕,滋味清甜,半点不腻,欢天喜地拿一块递过去,“大人——”一语未出,又咽回去。 池青主仰卧躺椅上,双目轻阖,居然睡着了。 唐恬倒愣一下,回房中寻一领大毛斗篷,盖在他身上。池青主动了动,调整身体向侧边蜷着,面向唐恬,嘴唇微动,吐出两个含混的气音。 野风将气音吹散,隐约两个字—— 唐恬。 唐恬一笑,塞一块茶糕在口中。夏天真是很好,即便是很热的时候,也好得不得了。 池青主醒时身周一片黯淡,已是掌灯时分,隐约一点轻笑间或从外间传来,带来鲜明的人间烟火气息—— 久违的气息。 池青主稍稍一动,一领斗篷从身上滑下。他正待坐起,右足处“当”一声响,一只汤婆子滚在地上。 帷幕一掀,唐恬走进来,“大人醒了?” 池青主一指右腿,“是谁——”被唐恬摆手制止。唐恬笑道,“大人答应我今日不说话,这才刚天黑便要食言?” 池青主怔住,满怀怨愤发不出来,生生浇熄了。 唐恬其实十分忐忑,偷眼看池青主——居然真被自己唬回去,难免庆幸。 杨标提着药箱子进来,“中台,杨标请针。” 池青主不由自主望向唐恬。 唐恬将内室灯烛尽数点燃,移一支烛过来。本待扶他趴在榻上,池青主却不动弹。唐恬一滞,仍旧同白日行针时一般模样,立在身前,将他半个身子抱在怀中,脊背对着杨标。 杨标入了针,这一回池青主早有准备,从头至尾一声也没吭。唐恬一直陪着,收针时叹一口气,一只手慢慢抚过他单薄的脊背。 池青主沉默地靠在她怀里。 唐恬道,“天气热,大人要不要去洗一洗?” 池青主低头,果然见自己满身泥尘,浑似在地上滚过三四遭。他心下猛烈一沉,肃然看向唐恬。 唐恬还他一个疑惑的表情,“怎么?” 池青主不语。 萧冲推着轮椅进来,扶他上去坐好,便往浴房去。一直等他二人背影消失在回廊处,杨标才转回来,“居然没发火。” 唐恬拭一把冷汗,“万幸哑了嗓子。” 池青主午时在院中入睡,不过一个时辰便迷症发作——满院子人因为他的病已是数月不曾休息,俱各疲劳不堪,唐恬又刚服过药。 于是发作时唐恬在内室午睡,萧冲在廊下打盹,无一人发现。池青主一路往外游荡,沿路侍人无一人敢拦,直到水榭处被湖石绊倒,直滚了几个骨碌才停下来。 好在萧冲及时赶到,再晚半步,必要栽在莲池里。 一群人唬得魂飞魄散,唐恬乍着胆子同他拆了缚腿。万幸迷症发作时池青主对外物一无所知,否则光拆个缚腿只怕又要闹一回。 唐恬只说一句,“万万不可告诉大人。” 一时萧冲推着池青主回来,果然已经洗过,笼一身白色中单,散一头乌黑的湿发。杨标寻个借口,拉着萧冲走了。 唐恬推他往案前停住,“大人仍要喝粥,参汤也可以,酒是我一个人的。”说着往另一边对坐,自斟自饮。 池青主默坐一时,拾笔舔墨,写一行字递给她。 唐恬一眼看清白宣上一行乱七八糟的行草——是不是看见了。 既无头又无尾,但他们都懂。唐恬又饮一杯,劈手夺过那张纸,团成一个团子掷出窗外,往碟中布一个菜给他,“尝尝这个。” 池青主盯着她,又扯一张纸,再写一行字,字迹更加潦草不堪——是不是看见了。 唐恬不理他。 池青主再一次取纸,这一回只写了两个字——唐恬。 唐恬犟不过他,只能以弱克强,“大人,我一直在等您老人家醒了好一同吃饭,多少疼一疼我,吃饱再说?” 池青主终于拾箸,慢腾腾喝粥。唐恬酒足饭饱,便只说困倦,推着中台阁去暖阁安置。池青主由她折腾,只在她要往碧纱橱去时,一把拉住,轻轻摇头。 不过是大被同眠——唐恬欣然答允,翻身上榻。她喝过两杯已是微醺,挨着枕头便觉眼皮沉重。 一只手自后抱住她,一股浓烈的药香和着雪地松林气息袭卷而来。池青主五指勾住她,“唐恬,你看见了。” 唐恬闭着眼睛应一句,“说好不说话的……大人又食言了……” “已过子时,没有食言。”池青主瘖症并未康复,声音沙沙的,挠得唐恬心头发痒。 唐恬的确看见了。 池青主拼死隐藏的右腿——自膝以下,筋脉尽废,分明是成年人的腿,仅同小儿手臂一般粗细,右足变形,诡异地弯曲着,似一只被捶打凹陷又随意丢弃的器皿。 中台阁锦衣玉食一呼百应的皮囊下,藏着这样一条腿,仿佛他身上一个久远而隐秘的伤口。不为人知的地方,每一天都在往外渗着脓血。 唐恬慢慢翻转过来,张臂抱住眼前人,面颊投入他微凉的怀里。黑暗中碰了碰池青主细瘦变形的右腿,“大人难道一辈子不叫我看。” 池青主十分紧绷,一个不察被“一辈子”三个字冲得头晕目眩,久久道,“是不是很丑?” 唐恬极轻地“嗯”一声,感觉抱着她的手渐渐松开,似要退走。她身子一动,如影随形,攀附上去,挂在他身上。 池青主声音都变了调子,开口断断续续,后句接不上前句,“你既是嫌丑……你既是……你……” “我怎样?”唐恬在黑暗中睁开眼,手肘支起半身,暗夜中池青主一张脸莹然生光。唐恬依依不舍地看他许久,“以后只许给我看。” 池青主睁大双眼。 唐恬道,“若叫旁人看到——”她抬起右手,恶狠狠五指一收,“一把掐死。” 池青主久久才能勉强开口,“掐死谁?” 唐恬扑哧一笑,“谁敢来看,便掐死谁。”又一时肃然,正色道,“大人的腿是谁伤的?” 池青主笑意渐敛,一抬手掩住她双目。 唐恬眼前一片漆黑,耳畔一个声音沙沙的,“没看清,不记得了。” 到底是不记得还是没看清?唐恬知他不肯说,黑暗中发狠赌咒,“日后叫我抓到,关在笼子里,沉海喂鱼。” 第47章 于公于私是我见不得人,还是你的人见…… 八月天, 太阳初一探头,便热得流火熔金。唐恬立在古柏下同萧冲闲话,“中京还不如海上自在, 连个弄水嬉戏的地方也无。” “是你时运不济。”萧冲道, “若非中台体弱, 往年屋里都有冰盆,比你那野地舒服十倍。” 唐恬道, “如此确是不能用冰。”池青主如今好些, 却仍是岌岌可危,若受个寒闪个风, 杨标大概能把她掐死。唐恬想了想,“我走一趟天香阁,大人若醒了, 你同他说一声。” 阿贵还晾在那里, 别把孩子急疯了。 “不行!”萧冲断然回绝,“你自己去同中台说。” 唐恬好生好气同他商量,“大人睡得极沉,接连两日都是午时才醒。此时刚辰时, 等我回来大人说不定还睡着呢。” 自那夜说过“一辈子”, 池青主仿佛心中垒块尽除,虽是瘖症未复,不怎么说话, 但肉眼可见浑身剑拔弩张一触即碎的紧绷之势一夕销尽。 他整个人舒展开来, 似一竿被厚雪压得弯曲的翠竹, 破苦寒而生,盈出勃然的生机。初遇时那个裴秀,在唐恬手中死而复生, 非但重回人间,更添了别样的风姿。 萧冲半点不让,“不行。”又道,“你喝过药吗?” 唐恬道,“我早已无事,不用服药了。” 萧冲翻一个白眼,走开一时,回来塞一碗汤药给她,“中台答允之前,你哪里也不许去,药要喝完。” 一名侍人进来,往萧冲耳边说一句话。萧冲道,“我出去片刻,你留在这里。” 唐恬正捧着药碗发愁,闻言一喜,眼看着萧冲身影消失在门外,倾身将碗一倾,墨色的药汁渗入石板缝中,倏忽隐去。 “你在做什么?” 唐恬一惊,池青主坐在轮椅上看着她。 “没,没什么。”唐恬将空药碗掩在袖中,“大人怎么这么早便醒了?” “早?”池青主哼一声,“早朝都要散了。” 唐恬笑道,“大人奉旨养病,还管什么早朝?”她将手背在身后,宽大的衣袖下,空碗隐蔽往案上转移。 池青主一语打破幻想,“拿来我看。” 唐恬怔住。 池青主等一时不见她动作,自己转动轮椅移到廊下,扳过她一只手,“你倒了?” 唐恬毕竟不敢当面他的面撒谎,将药碗顿在案上。 池青主盯着她,“为什么不喝药?” “无事喝什么药?”唐恬忍无可忍道,“杨院正谨小慎微惯了,大人怎同他一样?” 池青主目凝寒冰,“你是大夫吗?” “我不是,可我自己怎样我自己最清楚,起码不喝这碗药我死不——” “唐恬!”池青主目中掠过一缕黑暗的痛色。 唐恬立时闭嘴。 “你再敢说一次这个字,”池青主咬着牙道,“再说一次?” “我——”唐恬无可奈何,让步道,“我不说了,大人也别生气,药我这就去喝还不行吗?” “现在就去。” “是。”唐恬起身出去,同院外侍人说了。回去时便见池青主望着案上空碗发怔。她往他膝前蹲下,“大人。” 池青主不动。 唐恬握住他的手大力摇晃。 池青主仍不动。 唐恬识趣,见他散着一头黑发,往袖中取一柄玉梳,同他梳头。池青主本想再绷着,然而唐恬立在轮椅后边,仿似也管不了她,索性闭目养神,由她去。 侍人带着另煎的药回来,配一碟蜜渍的梅子。 池青主道,“唐恬。” 唐恬认命地捧起药碗,向池青主举一举碗,“我干了。”一仰而尽,一时苦得眉目都缩作一团,“杨院正同我有仇,故意整我。” “过来。” 唐恬愁眉苦脸上前。池青主稍一倾身,拈起一枚梅子,塞入她口中,一只手抚过她鬓发,落在脖颈处勾住,“你要一直记得,你不能有事,一点事也不能有。” 唐恬心里好似也含了梅子,既是甜蜜又是酸楚。 池青主就势抱住她,“你若是——”他没有再往下说,久久才道,“我便,便——” 唐恬听他接不下去,解围道,“便看不到我把伤大人那混蛋抓来喂鱼的好戏啦。” 池青主贴着她,一动不动。 唐恬也不动,好一时才挣脱出来,“大人,我今日去一回天香阁。” 池青主道,“好。” 唐恬兀自喋喋不休试图说服中台阁,“外间总有事要办,再说我也不能一直就在——什么?”唐恬后知后觉,“大人说什么?” 池青主挑眉,“我说,好。” 唐恬喜出望外,“那我陪大人用过饭再去。”说着一溜烟出去传饭。 池青主已不用再喝粥,他用过一碗鸡汤银丝细面,服过参汤。 唐恬道,“我很快便回,大人在家等我。” “等一下。” 唐恬疑惑地望着他。 “我同你一起。” 唐恬立时炸了毛,“那怎么行?” “有什么不行?”池青主拖着她的手,慢吞吞道,“是我见不得人,还是你的人见不得人?” 你们都见得人——但你们不要见面世界才能太平。唐恬腹诽,一颗头摇得似拨浪鼓,“不行。” “为什么?”池青主道,“怕我入了你的贼窝,还是怕你的贼窝被我一锅端了?” 唐恬道,“大人说话怎的如此难听。” 池青主别转脸,目光投向极远方,“我说话难听,谁说话好听?” 唐恬竟无语凝噎。 池青主挑眉,“怎么,没话说了?” “没了。”唐恬老实认怂,“中台阁雄辩无双,我投降便是。我去去便回,至多——一二个时辰,大人在家等我吧。” “唐恬。”池青主仰面,安静地看着她,“你难道一辈子不叫我看。” 唐恬心尖一颤,久久,勉强道,“大人真是,半点亏也不肯吃,这么快便还给我了。” “你怕什么?”池青主道,“至多不过乱臣贼子,我既是当今中台阁,又是你——”说到此处仿佛窘迫,停了好一时才道,“于公于私都应替你担了。” 唐恬好半日说不出话,只觉心间躯体,无一处不软弱,倾身伏在他膝上,“大人,我何德何能——”停一时,又稀里糊涂道,“我要怎样才能报答大人?” 池青主本在顺着她的发,闻言指尖一紧,“我同你是施恩图报的关系吗?” 唐恬自知失言,掩面道,“咱们走吧。”她照顾池青主换了衣裳,披一领斗篷,断然回绝了他穿缚腿行走的要求,轮椅推着在门外上车,往天香阁去。 一行人在街口下车,换轮椅。萧冲在前引路,唐恬推着轮椅,刚到天香阁门口,便见阿贵蹲在对街。 阿贵一见唐恬便跑过来,又一眼看见池青主二人,顿如老鼠见了猫,转身就跑。 唐恬叫一声,“阿贵!” 阿贵止步,“道……这位小姐,您叫我?” 唐恬无言以对。还是萧冲笑眯眯道,“不叫你难道是叫我吗?” 一语未毕,掌柜闻声出来,呼天抢地招呼道,“哎哟小萧都统好久——” “安静!”萧冲斥一句。 掌柜这才见萧冲伺候着一个坐着轮椅的青年过来,青年身形瘦弱面色苍白,一阵风都能吹跑的样子。然而眉宇之间自有气度,半点不敢轻忽。再开口声音便缩了一多半,“各位……大人里边请……”他看一眼轮椅,话到口边又改了,“楼下临河那间。” 唐恬推着池青主入内,厢房外便是洗砚河潺潺流水,扑面一股水上凉风。唐恬推着池青主桌前坐下,“阿贵,你蹲在外面做甚,没银子花了?” “银子还有,只这地方吃东西太贵——”阿贵道,“我在旁边吃了才过来等。”难免抱怨,“也不知你啥时候回来,一点消息也没有。你偷的银票子虽不少,可是坐吃山空,用完就没了,可不得省着点?” 池青主极轻地笑一声。 唐恬后知后觉被自己盗了银票的苦主就在眼前。清一清嗓子,理直气壮道,“谁同你说是偷的?” 阿贵怔住,“不是你自己——” “不说这个。”唐恬感觉再聊下去不妙,转了话题,“我来是同你说——” 厢房门在外扣响。 唐恬闭口不语。隔扇拉开,小二捧着各式菜色入内,琳琅满目上了一桌子,还温了一壶酒。 阿贵瞠目结舌望着满桌佳肴。 唐恬看他一眼,“要不还是先吃饭,吃完再说。” 阿贵咽一下口水,强行忍住,看着池青主道,“方才外间不好说话,现在可以说了。这个不是上回派人拿我们那个中京的官儿?你同他在一处,是被拿着把柄了?” 池青主挑眉,“我拿你?分明是你们劫了我。” “那是唐异陵干的!”阿贵一下跳起来,“同我无关,同小姐也无关!” 池青主倒一盏茶。 阿贵左右打量半日,评估强弱,招呼唐恬,“他们就一个人!咱们二打一上!”他一声呼喝出口,右手往腰后一探,擎出一柄短匕。 萧冲错时刀立时出鞘,指向阿贵,“别动!” 唐恬顿觉头大如斗。 池青主回头看一眼萧冲,“做什么?你先出去。” 萧冲道,“此间危险,恕萧冲不能从命。” 池青主道,“没有危险,这里有唐恬。” 第48章 嗟来之食需知人命至大,腐儒误人。 萧冲被池青主强压着退出去, 临到门口还不忘大声威胁阿贵,“小子,你敢胡来, 小爷保你五马分尸。” 唐恬哭笑不得, 等萧冲出去, 向阿贵道,“放下兵器。” “此时不走, 更待何时?”阿贵顿足, “难道要困在中京一辈子?” 池青主皱眉,“中京怎么?你说旁的也罢了, 再说甚么困在中京,休怪我同你不客气。” “不客气?”阿贵上下看他一时,暗道打架老子都没把你算一个人, “就凭你?” “就凭我。” 阿贵被他气定神闲的 模样唬住, 问唐恬道,“这是哪一派隐藏的高手?” 唐恬扑哧一笑。 池青主一掀杯盖,拨开浮茶,“你若觉得单凭我不行, 添上你们大统领的性命可足够?” 阿贵怪声怪气道, “癞□□吹气,你要上天?你知道我们大统领是谁?” 池青主抬头,杯盖“喀”一声轻轻合上, “唐凤年。” 阿贵腾地跳起来, 站姿笔直。连唐恬都是一个哆嗦, 惊疑不定看向池青主。 池青主安抚地碰一碰她的手,仍向阿贵道,“我今日来, 是想请你替我带句话给你们大统领。” “什么话——”阿贵脱口一句,忙又摇头,“我不知大统领何在。” “他在西疆,塔宿。”池青主道,“我派人去寻他亦非不可,只怕非但不能取信于大统领,反倒引人误解。你替我走一回比较妥当。” 阿贵紧张地看唐恬。 池青主道,“你看她做甚?我是在同你说话。你们自诩江湖儿女,不如爽快些,愿不愿意?” 阿贵忍不住问,“你要带什么话?” “同你们大统领说,我请他中京一叙。” 阿贵梗着脖子道,“谁知你们是不是设了陷井,想要谋害大统领?” 池青主道,“我要拿他,现在发个令,你们大统领说不定已是我囊中之物。而且——”他抬头看向阿贵,“设陷拿人的事,你们比较擅长吧。” 阿贵一蹦三尺高,“说了那是唐异陵干的好事!”他越想越是不对劲,“你休要胡吹大气,你当真知道大统领所在,还能等到现在同我闲聊?” “你等不了,不代表我等不了。你若乐意去西疆,非但盘缠我包了,还另外付你酬劳。”池青主看着他,“怎样,去是不去?” 阿贵冲唐恬猛眨眼。唐恬比他还云里雾里,想问时机又不太对,只能装死。 阿贵盘算一下,从此间出去天高皇帝远,无论如何吃不了亏,“好,我去。” “这便对了。”池青主点头,指节在案上扣了扣,“进来吧。” 隔扇推开,萧冲黑着脸进来。 “给他五百两。” 萧冲从袖中摸出一张银票,拍在阿贵身前案上。 阿贵咽一口干沫,指一下唐恬,“怎不叫她去?她是——” “她不能离开中京。”池青主一 语打断,“也不能多有奔波,这等小事,有你就可以了。” 阿贵无言以对,收了银票转身就走,临走冲唐恬不住使眼色。 唐恬等阿贵离开才道,“大人,你寻我们统领,是想说什么?” “你们的事,不同他商量,我该寻谁?”池青主道,“昔年冠军大将军,说不定也有许多话,想要同我说。” 唐恬惊疑不定,“大人?” “怎么?”池青主慢吞吞道,“我入朝之时,唐凤年成名已久,我不能认识他?” 唐恬竟无语凝噎,纠结一时,“大人,我想——”朝外一指。 池青主低头,“去吧。快些回来。” 唐恬大喜过望,疾步出去,转过街角。阿贵果然等在那里,迎上前道,“道首。” “你要去西疆吗?” “我想走一回。”阿贵向天香阁看一眼,“万一此人设陷跟踪——” “那倒不会。”唐恬沉吟一时,“素娘已经离开中京,你要不还是回岛吧。我设法同阿爹通个消息。” 阿贵摇头,“等你寻上大统领只怕明年了,我走一回。若大统领问起,我该同他说何人传话?” “中台阁,池青主。” 阿贵神色一凛,咂舌道,“难怪。” 唐恬目送阿贵消失在街道转角,拖着步子回去,刚过街口便见萧冲立在那里,皱眉道,“你怎么留大人一个人?” “中京太平得很。”萧冲哼一声,“快回吧。” 唐恬回去,便见掌柜趴在厢房门上张望,她一时恼怒,一巴掌拍在掌柜头上,“看什么?” 掌柜大惊,回头小声道,“小萧都统再三让看着,里面又不叫进,可不是——”他无奈一摊手,“姑娘回来正好,我走了。” 唐恬隔过门缝看一眼,池青主呆呆坐在桌前,双手合在膝上,低头看着足尖,仿佛一尊凝固的雕像。 又是这样与世隔绝的姿态。唐恬加重脚步,拉开隔扇走进去。 池青主抬头,看见她的一瞬间整个人如被点亮,灵动的生机自一双眼向身周快速弥漫,连指尖都动了一下,唇边漫出一个柔和的笑。 唐恬往他身前蹲下 ,拉住一只手,果然冰冷,仍有残余的颤动。唐恬握在掌中摩挲取暖,“大人既是不放心,怎不与我同去?” 池青主怔住,倾身向她,伏在她肩上,小声道,“怕你厌烦。” 唐恬侧首,往他鬓边亲昵地蹭一蹭,“菜要冷了。” 池青主扶着她坐直,嫌弃道,“冷了罢了,也没什么可吃的。”他想了想,“不如你带我去吃羊羹。” “羊羹固然好,可这也——”唐恬看一眼满桌佳肴,“暴殄天物。” “那不会,你去——”池青主拉低她身子,贴在耳边小声说一段话。 唐恬目瞪口呆,“会被掌柜打吧?” “他不敢,你只管去。” 唐恬一本正经道,“谨遵中台钧令。”一时出去,四下里张望一回,拉住一个瘦瘦弱弱提篮卖花的小姑娘,“你这花儿我喜欢得紧,只是没钱买,拿东西替可使得?” 小姑娘七八岁的模样,衣衫虽是破旧,却干干净净,怯生生道,“使得。你拿什么替?” “里边有好大一桌子酒菜,我拿那个替。”唐恬笑道,“你去把你家里的人都叫过来一同吃饭,花便归我。” 小姑娘谨慎道,“那我要回家问过阿娘。” “只管去,我等你。”唐恬倾身往石阶上一坐,远远叫一声,“亲戚邻居都喊过来,与你一同的小伙伴也喊过来。” 小姑娘点头,飞速跑了。不多时一名中年妇人带着她一同回来,膝下跟着一个三四岁的男娃,手中抱一个吃奶的女娃。 唐恬一笑起身,“在里边。” 妇人紧张道,“姑娘究竟要做什么?” “我同她说了,”唐恬一指小姑娘手中的篮子,“我要她的花,拿酒席换。”她四顾一回,“孩子阿爹呢?” 妇人道,“河边上工挣钱去了,好晚才回来呢。” 唐恬点头,牵着小姑娘往里走。妇人带着两个娃紧紧跟在后边。掌柜眼睁睁看着一群衣衫破旧的人跟着唐恬进来,想撵人又不敢,打落牙齿和血吞,“另外给姑娘安排一 间?” “就方才那间,你好生伺候着,要什么,只管添上。”唐恬见萧冲推着池青主出来,笑道,“都记在小萧都统帐上。” 萧冲无语。 唐恬带着一家人入得里间,往篮中拿走一束早桂。想了想又往荷包中取一把珍珠,塞在小姑娘身前荷包里,“酒菜是外间哥哥给你的,这个是我给你的,收好啦。” 小姑娘十分乖巧,细声细气问,“姐姐,是哪个哥哥?” 唐恬摸摸她的头,“坐轮椅那个。” 妇人望着满桌佳肴手足无措,“这,这怎么敢当?我们也吃不了——” “吃不了带回去,晚间给孩子阿爹加餐。还缺什么只管呼唤外间掌柜。”唐恬说完,一摆手便走了。 萧冲同池青主在门口相候。掌柜点头哈腰陪在一边。 池青主一直低着头,看见唐恬目中一亮,“好了?” 唐恬点头,向掌柜道,“银子小萧都统会付,你若敢为难——” 掌柜兀自陪笑,“怎么敢,怎么敢——” 萧冲冷哼,“想死么?” 掌柜擦着满头汗,“不想死,不想死——” 唐恬接过轮椅,推着池青主沿街漫步。忽一时停下,俯身将那串早桂系在池青主襟口,“大人好大一桌酒换的,差点叫我忘了。” 萧冲着实憋不住,“既是大人的酒,你还让记我帐上?” 池青主侧首。 萧冲立刻老实,“我去前边探探路。”灰头土脸抢到前头一二十丈处相候。 唐恬扑哧一笑,自己把桂花系好,理顺。忽尔叹一口气,“其实我小时候,同阿奶出去,也有一回——” “什么?” 唐恬站起来,推着轮椅缓步漫行,“差不多也是这样,阿爹带着家里人给阿奶祝节,弄了一大桌菜,又有事走了,只余了我和阿奶两个人。我便同阿奶说,路边那个小哥哥看着饿得很,不如叫他来帮帮我们。” “他来了吗?” 唐恬叹气,“没来。” “又为什么?” “他说,怎受嗟来之食?”唐恬道,“小时候听不懂什么意思,现在倒懂了。” 池青主不语,久久才道,“迂腐。” “什么?”唐恬已经逛过两家铺子,好半日才反应过来他在点评幼年事。想了想才道,“读书 人自有气节,大人怎能枉评迂腐二字。” 池青主笑一声,“大好少年,若少食一餐致饿死,难道不够迂腐?需知人命至大,腐儒误人。” 唐恬一听仿佛也有道理,可总有地方不对,琢磨半日拿不准对错,放弃点评,“道理我说不过大人,可是人之处世,除了吃饱肚子,还——” 一句话还未说完,身后连片惊呼。 唐恬回头,便见长街尽头一匹马狂奔而来,马匹应是受了惊吓,势若疯虎,遇人踩人,遇物踩物。 转眼奔至眼前,前蹄高高扬起—— 第49章 罪鞭我便让那马踩死,也不要你为我冒…… 众人惊呼闪避, 唯独一名挑担老汉舍不得货物,只犹疑片刻,再跑已是来不及。 萧冲已迎面疾奔过来, 唐恬劈手夺过他佩刀, 挺身上前连鞘一格, 生生将马蹄在半空阻了片刻。 一切不过电光火石,老汉一骨碌滚向路边。 唐恬撤了力, 马蹄落下, 重重往唐恬肩上踏去,唐恬虽避得快, 然而忘了自己穿一身华丽的宫装,衣裳拖泥带水,蹄尖挂住一小片衣衫, “刺啦”一声撕下一大块布料, 露出淡色的里衣。 那马仍不收势,发疯一样往前狂奔。 唐恬目中戾气顿生,足尖一点,腾身而起, 半空中一个起落, 落在疯马背上,使一个千斤坠身法,两手大力勒缰, 那马长声痛嘶, 人立而起, 原地滴溜溜打了几个转儿,终于停下。 马车中一个人灰头土脸爬出来,“多谢壮士出手相助, 敢问壮士——怎么是个女的?” 唐恬哼一声,“令狐院正一人一骑,踏平了一条街,好不威风。” “唐恬!” 唐恬回头。萧冲推着轮椅过来,池青主面凝寒霜,冷冰冰地看着她。唐恬心下一沉,跃下马来。 池青主直愣愣道,“我叫你没听见吗?” 方才危急,满街嘈杂,她还真是什么也没听见。 “谁许你以身犯险了?” 唐恬道,“那马发疯了,再往前要——” “那个人同你有什么关系?”池青主恨恨地瞪着她,“便是把他踩——” 唐恬一手掩住他口,制住喋喋不休的双唇,小声道,“中台阁胸怀天下,大街上不许胡乱说话。”她说着话,摸索着拉住他的手,果然一手粘腻的冷汗,慢慢拂去,“我不是好好儿的吗?” 池青主深吸一口气,探手抚向她肩膀,“伤着吗?” “没有。”唐恬摇头,“被蹄钉挂了一下,可惜了好衣裳。” 池青主抿着唇,解开系带,将自己的斗篷仔细披在唐恬身上,又仔细系着带子。头也不抬道,“令狐攸。” 令狐攸坐在车辕上,居高临下看着一群人,笑道,“原来是池相的新欢,倒是头一回见。” “下来。” 令狐攸一滞,倒不敢不听话,打车辕上跳下来,躬身行一个礼,“见过池相。” “池相是你叫的?”池青主拉唐恬起来,推到身后,“你仗着圣皇宠幸,高低上下都不知了?” 令狐攸看一眼对面三个人,自己区区两个人,极识时务,“中台。” “闹市纵马,毁伤民财,谁给你的胆子?” 令狐攸散漫道,“我从宫中出来回府,不坐马车难道走路吗?马惊了也不是我能管得了的。” “是吗?”池青主瞟一眼咻咻喘气的马,冷笑道,“你把圣皇御苑战马拿来驾车,胆子大得很啊。” 唐恬心中一动,战马性烈,狭窄处易惊,令狐攸不知是真傻还是假傻,公然拿来套车,闹市行走。 令狐攸没想到他连这个都能看出来,倒乱了方寸,“万无此事。” “有没有不用同我说,御苑一问便知。”池青主道,“伤着的人,踩翻的东西——” 令狐攸急于脱身,“我赔,我这便命管事逐一上门,一户一户赔偿。”回头吩咐随从,“你回府安排。” 随从一溜烟跑了。 “不用等你。”池青主向围观众人道,“各位父老,今日在场诸位,无论人财物,但凡有所损伤,此时便可往同庆坊令狐宅邸,拿银子补偿。” 众人原都围着看热闹,闻言一哄而散,往同庆坊去,生怕晚半步没了着落。 令狐攸看一眼乌泱泱的人群,不知要破多少财,尴尬地咽一口唾液,“中台,可以了吧,我走了。” “走?”池青主看着众人散尽,“萧冲。” 萧冲上前,按住令狐攸肩膀,“副院正,请吧。” 令狐攸挣一下,萧冲那只手却是如影随形,忽一股大力袭来,被他生生按得跪倒在地。难免惊慌,“你要做什么?” 萧冲手腕轻轻绕两圈,解下一条乌漆抹黑的鞭子。这东西唐恬认识——竞日鞭,圣皇亲赐。 令狐攸尖声道,“萧冲,你敢!池青主,我也有圣皇亲赐竞日鞭,你敢拿这个打我?” 池青主道,“倒忘了。” 萧冲将鞭子绕回去。令狐攸已出了一身冷汗,抖抖索索要站起来,又被萧冲一掌按下。 萧冲道,“急什么,没了竞日鞭,还有别的。” 令狐攸仿佛记起什么事,剧烈地发抖。萧冲从腰封中抽出另一条鞭子,极细极长,乌黑中透出暗红的色泽,浑似一条吐着信子的蛇。 令狐攸便知难以幸免,咬着牙道,“池青主,你当街折辱于我,可想过如何同圣皇交待?” “我乃当今中台阁,你一介宣政院副使,我处置你,还需向圣皇交待?” 令狐攸一滞,他虽是圣皇入幕之宾,却无名分,说到头确是一介副使。 萧冲将鞭一抖,凛冽的破空声。 令狐攸双手撑在地上,“池青主,罪鞭打人透肤伤骨,你是不是疯了?” “疯的只怕是你。”池青主冷笑,“事已至此,还敢心存侥幸。”他向萧冲伸手,“拿来给我。省得明日御前告状,叫你做了替罪羊。” 萧冲放开令狐攸,双手捧着罪鞭奉上。 令狐攸瞅见此时空档,拔脚便跑。还未跑出三步,膝弯剧烈一痛,扑在地上。萧冲上前,一手抓着领子将他提回来,按在池青主身前。 池青主手腕一抖,罪鞭漫卷而去,他仍在病中,鞭势其实有些绵软,令狐攸却是长声惨叫,扑身伏在地上,拼死护住头脸。 池青主连抽四鞭才停下,“再有一次叫我知道你当街纵马,抽的便是你的脸。” 令狐攸伏在地上瑟瑟发抖。 “滚。” 令狐攸爬起来,满脸泥尘混着汗水,却是一眼不敢多看,一句不敢多说,拖着步子走了。 唐恬道,“大人打了他,圣皇不会怪你吗?” “会。”池青主道,“难道圣皇怪我,我便不打他吗?”他抬头看唐恬,“会用鞭吗?” 唐恬不知话题如何跳到兵器,“会,习武时先学骑射,除了弓箭,第一个使的便是鞭。” “正好。”池青主将罪鞭团作一个团,递给她,“这个给你。” 唐恬自幼在兵器中摸爬滚打,只需看一眼便知这是罕见的绝世神兵,欣然收下,“谢中台赏赐。”把玩一时,依样将罪鞭收在腰间,浑然一条束带。 “这东西打人,外表里看不出,全烂在里边,使力大了骨头都能裂出缝。”萧冲酸溜溜道,“你可谨慎些使。” “知道。”唐恬笑道,“传说昆仑怪蛇蛇皮所制,传国之宝。” 如此一打岔,池青主没了吃羊羹的心情。萧冲赶了马车过来,驾车回府。 池青主靠在车上。 唐恬道,“大人累了吗?” 池青主“嗯”一声,倾身伏在她膝上,叮嘱道,“不管是为了什么,以后不许以身犯险。” “总不能见死不救。”唐恬感觉池青主要坐起来,一手按住,抢在头里道,“比如,方才马蹄下要是大人呢?” “更不要。”池青主不假思索,脱口道,“我便让那马踩死,也不要你为我冒险。” 唐恬听他越说越不像样,伸手盖住他眼皮,“大人累了,尽胡说。” 池青主确是困倦至极,闭目养神。 唐恬手指顺着散落的发丝,久久道,“大人今日说的唐凤年,他——” 池青主不动。 唐恬以为他睡着,闭口不语。 马车经过一段坊门,车内突兀地暗下来。唐恬看不见池青主所在,不由自主抱住他。 “是你父亲。” “大人?” 马车驶出坊门,车内复归光明。 唐恬低头看池青主,池青主也看着她。久久,池青主抬手拂开她鬓边一缕散发,“我都知道了,我会想法子。” “大人,我想去鸾台。” “嗯?”池青主五指扣住她密密相扣,轻声道,“鸾台去不去都使得。” 唐情本想争辩,见他满面倦色,一肚子话又咽回去,“大人睡吧。” 池青主“嗯”一声,身子缩了缩,睡沉了。马车到得官邸也不十分清醒,只略睁一睁眼,便任由唐恬摆弄。 杨标一日不见病人,黑着脸看过脉,问到唐恬脸上,“谁告诉你中台可以整日操劳的?” 唐恬理亏,老实站着挨骂。 杨标严厉道,“必须安心静养,不许操劳,不许见客!” 杨标严令还没过二个时辰。天色近黑时,萧冲进来,“陛下来了。” 唐恬一滞,这是秋后算账来了?她拿不准这位圣皇是个什么脾气,便问杨标,“要向大人通禀吗?” “不必。” 果不多时,侍人引着圣皇进来,却是微服出宫,一身鲜红的骑装。她没看见池青主便愣了一下,“池相怎么了?” 杨标道,“中台白日疲劳过甚,力竭睡下了。”想想补一句,“晚饭也未用。” 圣皇愣一下,哈哈大笑,“他把令狐好一顿打,必然辛苦得紧。”她左右看一时,往大柏树下躺椅上一坐,“既是睡着便不要打扰,你们谁来说说白日里的事?” 三人面面相觑。 圣皇一只手点着唐恬,“就你了。”转脸道,“你们都出去。” 二人退走。夜色中圣皇同唐恬一跪一立,圣皇盯着她看了半日,“你是何人?同裴秀什么渊源?” 唐恬道,“只是中台内侍。” “你知道裴秀是谁。”圣皇一声冷笑,“连他本名都知道的人——内侍?” 第50章 名分我难道不需名分吗? 唐恬心念电转, 这个问题本不难回答,可她毕竟不知池青主的打算,索性以进为退, 装傻充愣道, “奴婢确是中台阁内侍, 原以为裴秀是中台微服时化名,竟是本名吗?” 圣皇一窒。一时倾身向她, 暗夜之 中目光灼灼, “好一副伶牙俐齿。”她停一时,又笑起来, “缘由朕也不问了。你说,池相打我的人,朕也打他的人, 岂非合情合理?” 唐恬抿唇, “陛下赏赐奴婢不敢辞,只是——”她抬头,“陛下一定要知道,中台为何要打令狐大人?” 圣皇盯着唐恬, “朕偏不想知道, 你待如何?” “雷霆雨露俱是君恩。”唐恬伏身,磕一个头,“请陛下赏罚。” 圣皇道, “如此朕偏不赏, 朕偏要给你一个求饶的机会, 有什么话,好生说来,说不定朕一高兴便放你一马。” “奴不敢。” “恕你无罪。” 唐恬抬头, “请陛下约束令狐攸大人。令狐攸大人当街纵马伤及平民百姓,乱用竞日鞭毁人容貌。令狐大人所为,已伤陛下爱民如子之恩德。” 圣皇扑哧一笑,“给你机会求饶,你不求朕,朕可真的打了啊。回头池相问起,休说朕打狗不看主人。” 唐恬暗道“你本来就要打我,说许多屁话”,面上却很恭顺,“陛下若肯约束令狐攸大人,奴心甘情愿。” 圣皇往她腰间看一眼,“罪鞭拿来。” 唐恬一滞,从腰上解下来,托在掌中奉上。 圣皇接在手中,“朕给池相的东西,他拿来打朕的人,如今朕拿它打你,池相想必——” “陛下。” 唐恬一惊回头,池青主坐在轮椅上,轮椅停在廊下,身后满室辉煌,将他整个人勾勒成一个墨色的剪影。 圣皇道,“池相今日辛苦。” 黑暗中看不清表情,池青主的声音冷冰冰的,“令狐攸今日当街放肆,臣替陛下教训过了。陛下此来,是褒奖臣守护天子之德吗?” 圣皇一窒,复又哈哈大笑,一边笑一边站起来,走到廊下道,“池相数日不曾上朝,朕久未听池相训斥,很是寂寞。” 池青主一整衣袖,“陛下既来了,臣便不上具折上奏,陛下自去法祖殿上一柱香吧。” 圣皇歪着头看他,“朕何错之有?” 池青主慢条斯理道,“陛下夤夜孤身至臣子内宅,此不合祖训一。” 圣皇笑容渐失。 “陛下纵使弄臣当街纵马,横行乡里,至百姓人财损伤无数,此不合祖训二。” 圣皇抿唇。 池青主看一眼跪在树下的唐恬,“陛下私刑处置臣子内侍,此不合祖训三。” “池相还是如此不给朕留颜面。”圣皇把罪鞭卷起来,递给池青主。 池青主不动。 圣皇回头,向唐恬道,“还要朕替你拿着吗?” 唐恬一时气滞,爬起来接过罪鞭,收在腰间。低头便见池青主关切地看着自己,不着声色摇一下头。 圣皇道,“朕从马场回来,还未进宫便被令狐派人拉到他那里去,听他哭了半夜。晚膳也未曾用,池相有好吃的,偏朕一回?” 池青主向唐恬点一点头。 唐恬退出去,往厨下吩咐膳食。她不乐意见圣皇,回去便不进屋,只在门口等着。 内室不断有人声传来,多是圣皇的声音,池青主间或应对一二。一时餐食上来,唐恬入内布置。 圣皇看她一眼,“打狗也要看主人,池相换个位置想,若有人把你的小美人打了,即便那人很是在理,你难道能忍住不生气吗?” 唐恬万万没想到当今天子说出这等话,一张脸涨得通红。 池青主道,“你去吧,这里不用人。” 唐恬低着头退出去,合上门并不走,隐在廊下,凝一股真力,顿时耳聪目明—— 池青主在内道,“陛下同废王君裴寂之间是非,臣不敢妄加评议。可是令狐攸此人恃宠生骄,陛下需多加约束,为他毁伤圣德,得不偿失。” 久久无声。 圣皇叹一口气,“朕明日撤了他宣政院副使,竞日鞭朕也收了,日后——就留他在宫中,做个内侍总管也罢了。” 池青主道,“陛下圣明。” “朕今日也是一时失了方寸。”圣皇道,“令狐一介伶人,身娇体软,怎挨得了你用罪鞭抽他?回去一直哭,眼睛都肿了,朕去看时,着实可怜,他——” “陛下。”池青主一语打断,“令狐攸既入内宫,便是陛下后宫之属。臣居中台阁,问询后宫事,不合规矩。” 唐恬憋着笑。池青主一大段话,是三个字——不想听。 圣皇本在诉苦,被他一怼不高兴道,“池相今日亲自当街打人,满朝皆知,再居家养病不合宜,明日复朝吧。” “是。” “傅相已在筹备秋闱,昨日说来寻你讨个主意,朕拦了,池相当有所准备。” “是。” …… 唐恬听他二人转去说朝中事,不好再听,退出去同萧冲二人一同用过饭,圣皇居然还在说事。唐恬百无聊赖,往西厢房歪在榻上等。 稀里糊涂入了梦。 梦中不知怎的被一堵墙横在胸前,坚硬而微凉,唐恬只觉气窒,难免挣扎,把墙往外推,“快走开。” 一个声音撕破梦境入耳,“唐恬。” 唐恬一惊便醒了。池青主躺在她身边,同她密密相贴,恨不能手足都缠在她身上—— 难怪梦到墙壁,若非他身上太凉,只怕要梦到火炉。唐恬一笑,“才回来?” “嗯。”池青主不高兴道,“你赶我走。” “我睡着了。”唐恬喊一声冤,“大人一声不吭过来,我没当场拔刀已是客气了。” 池青主便去握她的手,“怎不去暖阁?” 唐恬闭目轻笑,“中台阁同圣皇商议国家大事,我是哪个名牌上的人,敢留在暖阁?” “唐恬。” 唐恬听他叫得郑重,睁开眼,“怎么?” “若你我已经有了名分,若你是我——”池青主道,“今日圣皇不敢如此对你。” 唐恬回避道,“今日事也算不了什么。” “那你同你的人怎样提起我?”池青主越发不快,“我难道不需名分吗?” 唐恬怔住。 池青主在黑暗中看她。 唐恬叹一口气,“大人等我,了却家中事。” “你去鸾台,是为了查你父亲当年的案子吗?” 唐恬点头。 “此事我略知一二。”池青主松开她,平平躺下,“可你也需知晓,不论当年真相如何,此案先皇亲审,亲自处置。当今天子以孝治天下。圣皇为尊者讳为亲者讳,绝无彻底翻案的可能。” 唐恬一窒,“大人。” 池青主抬手将她拉入怀中,“我另想法子。” 唐恬渐感不安,“大人别管了,这是我家里的事。” “你我之间,再这么说我要生气了。” 唐恬心头一热,极轻地“嗯”一声,“不管怎样,大人也不许以身犯险。” “朝中能有什么险?”池青主哼一声,“睡吧,明日还要早朝。” 唐恬一听这话立时闭嘴。许是日间劳累过甚,半夜池青主又一次迷症发作,这一回发作格外凶猛,仿佛置身囚笼,拼死也要出去。唐恬使了真力才将他拘在枕褥之间。池青主神志不清,齿关撞击格格作响,足有小半个时辰才勉强平静。 唐恬望着他复归安静的睡脸,心中忧惧难当。 次日天不亮便有侍人鱼贯而入,捧着巾帕盥洗之物。唐恬听着帐外声音,推池青主道,“大人。” 池青主睁眼,仿佛好半日才明白身之所在。 唐恬俯身,双唇在他额上一触即分,“大人起吧。” 池青主“嗯”一声,“还早,你再睡一会儿。”掀开帐子坐起来。 侍人推轮椅上前,扶他坐好,推到隔间侍候洗漱。池青主只觉疲倦,闭着眼睛由着折腾,只在侍人捧着早饭上来时,摇头道,“不要。” 他打发侍人出去,自己穿好缚腿。临出门又舍不得,走到暖阁门口呆立一时,暖阁内里床帐低垂,唐恬还在睡。池青主想走舍不得,想上前又恐扰人清梦。 纠结一时,终于一狠心,没精打采出门登车。 车内一名眉清目秀的小太监,大马金刀坐在车上,看见池青主刻意做一个轻佻的笑,“池中台孤身一人岂非寂寞?可需奴婢侍候一二?” 池青主喉间顿时梗住,凝立原地,半日才道,“唐恬,你怎么——” 一语未毕,马车倏忽一耸,辘辘向前。 池青主犹在恍惚,立时身形不稳。唐恬急忙起身,扶他坐下,“大人怎的车也不会坐了?” 池青主就势靠在她怀里,轻声叹气,“你不同我一处,我什么也不会了。” 唐恬碰了碰右腿,“大人身子还没好,为何又穿这个?” “身有残疾者,不得入朝,不得侍奉天子。”池青主在她怀中动了动,“圣皇虽压着不让弹劾,公然坐轮椅上朝也太引人非议了。” 唐恬沉默,手掌移向他肩际,用力抱了抱,“那就穿着吧,大人昨夜睡得不好,宫中还远,再睡一会儿也使得。” 池青主道,“我睡得很好。” “是吗?” 池青主“嗯”一声,“你同我说说话吧。” 唐恬不吱声,果然等不过片时,怀中身躯微沉。唐恬略微低头,池青主靠在她怀中,已是昏然入梦。 天色未明,御街上间或一二行人。 第51章 设陷你是不是故意的? 马车到外御城门口停下。唐恬摇醒池青主, 就手塞一块马蹄糕给他。 池青主稀里糊涂张口,稀里糊涂吃了,小声抱怨道, “做甚?” “大人不肯用早饭, 此时补上。”唐恬从提篮在另取一盏参汤, “这也要喝完。” 池青主好脾气地吃过东西喝完参汤。掀帘看一眼,外御城门口的官儿们认出中台阁马车, 俱各不走了, 立在原地等候。池青主叹一口气,“我走了。” 唐恬道, “恭送中台。” 池青主依依不舍道,“未知几时才能出来,你不用在这等我。去街上逛逛, 听个曲子也使得——” 唐恬扑哧一笑, “好。” 池青主下车,初一现身,散立的官儿们一拥而上,七嘴八舌此起彼伏—— “中台!” “中台大安了?” “前日登门拜望中台, 未得入内, 今日终于得见中台复朝,幸甚。” …… 池青主在人群中呆立一时,忽然转身, 又回去。 唐恬正隔着帘子看热闹, 见他回来吓一跳, 小声道,“大人怎么了?” 池青主道,“你有银子吗?” 唐恬愣在当场, 忍不住哈哈大笑。 池青主被她笑得发木,皱眉道,“有什么好笑?” “没有,没有,随便笑笑。”唐恬憋着笑道,“大人想得很是周到,只是银子我真的有。”她想了想,站起来,“一同走吧,奴婢侍候大人入朝。”自己先跳下车,转身扶着池青主下来。 官儿们眼见一名眉清目秀的小太监从中台阁马车里出来,一个个面面相觑。 唐恬板着脸道,“中台尚未大安,诸位大人勿多烦扰。”扶着池青主往外御城去。 官儿们亦步亦趋跟在后边。 马车离城门不过十余丈距离,片刻便至。池青主依依不舍松开唐恬,低声道,“你回府等我。” 一众官员一拥而上,紧紧跟随。 唐恬立在门外,隔过外御城拱门,眼看着池青主行走在外御城青砖地上,背影薄得似一阵风都能吹走。 唐恬叹一口气,往西御街走一回,顺道还了欠胡伯的饭食钱。又往洗砚河和自家旧宅走一回,两边俱各荒废。再回外御城已是午时。 约着萧冲一同往东御街吃过饭。 唐恬百无聊赖过了一日,忍不住怀念岛上天天摸鱼打鸟的日子,便连之前在北禁卫天天被刘准威胁的日子,仿佛也比此刻如今有意思。 唐恬感觉自己的想法极是危险,大大对不起池青主,悬崖勒马打住,往马车上一卷,闷头大睡。一觉睡醒夜幕低垂,官儿们一拨接一拨离开,独独不见池青主身影。 唐恬问萧冲,“大人往常也这么晚?” 萧冲道,“入了内御城,时辰都不定,遇上圣皇留饭,子时也不见出来。” 唐恬仍觉不对劲,又问萧冲,“可有门路使人问问大人所在?几时出来?” 萧冲还她一个白眼,“消停等着吧。” 唐恬见他如此,以为自己关心则乱,疑神疑鬼。静等一时,裴简之出来,唐恬如获至宝,迎上前道,“大将军。” 裴简之疑惑道,“你是——” 唐恬道,“大将军可知中台所在?” “你是中台府中人?”裴简之收起疑惑,含糊道,“内宫有些事,正乱着,应也快了。” 唐恬“哦”一声。裴简之上下打量她一时,“是不是何处见过?” 唐恬忍住笑意,“不曾。” 裴简之一拱手走了,走出十余丈远还不住回头。 不多时左相傅政气呼呼出来,拂袖而去。 紧跟着外御城门洞开,一名锦衣内监引一乘软轿出来,看见萧冲面露愧色,“中台晚间在御宴上多饮了几杯,行经明通桥时不慎落水,烦劳小萧都统好生照顾。”又道,“陛下御旨已至太医院,命院正至中台官邸等候。” 唐恬心下一沉,抢上前掀开轿帘。池青主瘫倒在轿中,已是坐都坐不住,整个人滑在地上,全靠轿壁挡住。轿中扑面一股极其浓烈的酒气。池肝主闭着眼睛,脸颊鬓发虽然已经擦拭过,然而遍身衣衫尽湿,狼狈非常。 锦衣内监在旁小声解释,“本待侍候中台更衣,然而中台不让奴婢等碰触,圣皇安排速速送中台回府。” 唐恬心知有异,然而原委不明又不知从何发作,上前唤一声,“大人?” 池青主酒意迷离,虽听见她的声音,然而睁不开眼,只有指尖细微地动了动。唐恬俯身,伸手握住,“大人,是我,我来接你回家。” 池青主极轻地应一声,声音细弱,几不可闻。唐恬上前,手臂绕过腋下将他整个人撑起来,连扶带抱移出软轿,萧冲连忙上前撑住另一边。 池青主双目紧闭,神志不清,全无行走之力,任由他二人架着,回到车上。 萧冲为难道,“这要怎样——” “我来。”唐恬道,“你去驾车。”她除去遍身湿衣,把那碍事的缚腿一并脱了,用车上厚毯子将池青主密密裹住,只露一张脸。 池青主一动不动,吐息间尽是浓烈的酒意。 唐恬心知池青主绝不会轻易饮此烈酒,越想越是恼怒,拍他脸颊道,“大人,谁干的?” 池青主仰面靠在她怀里,久久道,“唐恬。” 唐恬既是心疼,又是无语,只默默抱着池青主,听着他一下接一下灼烫的呼吸,心下一阵阵发狠。 马车回到官邸,杨标早得消息候在门外。抢上车仔细诊了半日脉,又翻起眼皮看一时,“是醉酒,中台体质太弱,用药驱散恐激出病来,慢慢发散出来更加妥当。” 侍人抬着软轿过来,萧冲连人带被将池青主抱下车,移到软轿上,往寝房去。 唐恬问杨标,“宫中有什么可以叫人醉酒的迷药?叫什么名字?” 杨标怔住。 “大人绝不可能主动饮如此烈酒。”唐恬道,“应是有人往大人饮食中下了药。” 杨标踌躇道,“是有一味千杯丸,号称一丸顶千杯,很像如此症状。你还是等大人醒来再说,说不定大人真是多喝了几杯?” 唐恬咬牙,“千杯丸,很好。” 池青主已在房中安置妥当,他被酒意侵扰浑身滚烫,唯独右腿膝下仍是冰冷,浑似不属于同一个人。 唐恬用烘热的巾子裹住,垫一只汤婆子同他暖着腿。自己倾身上榻,陪他睡下。 池青主初时酒意深重动弹不得,夜间略微发散一些,便在枕上不住辗转。唐恬被他惊醒,只将他抱在怀中小声安抚。 池青主听着她的声音,渐渐放松。忽一时道,“腿。” 唐恬道,“怎么,疼吗?” “别动我的腿。” 唐恬心下剧烈一沉,追问道,“谁打你?” 池青主半醉半醒,吐字倒十分清晰,“别动我的腿,便是残了,也要留着。” 唐恬道,“谁打你?”她的声音骤然拔高,池青主一惊睁眼,一双眼如同蒙着一层薄雾,什么也看不清楚,“唐恬,留着我的腿。” 唐恬心知急不得,强行克制,“大人睡吧。” 池青主迷离地望着她,久久“嗯”一声,闭上眼睛。清晨时酒意散尽,池青主滚烫的身子快速凉下来,直凉得唐恬心惊肉跳——八月的天,用极厚的棉被将他裹得严严实实。 杨标夜间进来诊了四五回脉,天亮时又同萧冲一同时来。仔细诊过,“放心,应无事。”又道,“等大人醒了,便可开方温养。” 唐恬一直等着杨标离开才道,“无事才好。有事说不得陛下便要少一块心肝了。” 萧冲道,“中台同你说了昨日事?” “大人根本没醒,说什么?”唐恬冷笑,“有何难猜?昨日刚打了令狐攸,令狐攸今日刚做了内侍总管,大人便在宫中酒醉至此,世上哪有这么巧的事?陛下惯着这厮,我却不管,不要这厮同样来一回,难消我心头之恨。” 萧冲点头,“如此大逆不道之语,你果然要等杨标走了才能说。” “什么大逆不道?” 二人齐齐回头,池青主躺在枕间,一张脸雪白,茫茫然看着他二人,“出什么事了?” 唐恬三魂归位,俯身看他,“大人怎样?”一语出口,唯觉万般委屈,眼圈儿一下子就红了。 池青主怔住,手臂撑着要坐起来。 萧冲上前制止,“大人需安心静养。” 池青主不理,自己挣扎着坐直,将唐恬拉入怀中,“谁欺负你了?” 唐恬一日夜提心吊胆,再难克制,伏在池青主肩上呜咽出声,久久道,“大人再这样吓我,我便回家了。” 池青主抱着她,沉默不语。 二人默默抱了一时。 萧冲不知何时已退出去。唐恬收敛情绪,往他身后塞一只大迎枕,扶他靠着,“是令狐攸吗?” 池青主低头。 “休要装傻!”唐恬怒道,“大人不可能自己喝成这样,令狐攸为什么害你?” 池青主道,“应是想叫我当众出一回丑,他没想到我急着回家,走到明通桥才发作,掉到河里。” 唐恬虽已猜到,听他这么说仍然心痛如绞,怒道,“我打死他。” “别去。” 唐恬道,“我不。” 池青主摇头,“别去。”一手按住唐恬肩膀安抚,“一则为这厮脏了手不值得,二则这个人如今十分得圣皇欢心——” “那又怎样?” “你别急。”池青主拉着她的手,“他此时死了,哀荣必定鼎盛,说不定恩泽被及家族,岂非得不偿失?” 唐恬不语。 池青主又道,“圣皇既是宠幸令狐攸,又着实理亏,若我们放过令狐攸,圣皇便有求于我——” “大人。” 池青主抬头。 “大人,”唐恬审视地看着他,久久道,“你是不是故意的?” 第52章 丹书铁券三族之内早已无人。 池青主怔住。 “是不是大人定了计, 叫令狐攸在满朝文武面前闯下大祸,大人恃恩求报,叫圣皇听你安排?” 池青主抿唇, “唐恬。” “大人只说是或不是。” 池青主拉住她的手, “唐恬。” 唐恬道, “大人居中台阁,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何事有求于圣皇?” 池青主望着她, 哀恳地叫一声,“唐恬?” 唐恬大怒, 腾地站起来,“我同大人如今并无关系,便是真有什么, 也不劳大人管我的事!”一顿足便跑了。 直奔到院外水榭处停下, 荷风吹过,多少清醒一些,越发心痛如绞,发狠要把令狐攸套个布袋抓来, 暴打泄愤。便去寻萧冲。 萧冲刚听完朝中来的消息, 见唐恬过来,“怎么不陪着中台?” “可知如何堵住令狐攸?” 萧冲瞬时来了兴致,“你要做甚?” 唐恬冷笑, “你说我要做甚?” “不愧是混江湖的头领。”萧冲大笑, “此事小爷不助你一臂之力如何说得过去?” 唐恬一摆手, “废话少说,走。” 萧冲摇头,“令狐攸闯下大祸, 内侍总管也做不得了,今日关在宫里思过,你难道杀到内御城拿人?” 唐恬一滞。 “你也别太生气。”萧冲道,“昨日事发 时,不止傅相在场,监察院和御史台也在,今日气得一个个当朝递折,痛批陛下纵容弄臣,折辱朝廷大员。陛下被老爷子骂得灰头土脸,一早上一声不吭。” 唐恬冷笑一声,“可说如何处置令狐攸?” “那倒没有。”萧冲道,“傅相今日可是叫了一嗓子,不杀令狐攸,纵倾江湖之水,洗不净今日之羞。” “只怕圣皇舍不得她的心肝。” 侍人过来,向唐恬道,“中台请姑娘回去。” 唐恬站着不动。 侍人道,“姑娘不回去,奴也不敢回去。” 唐恬不吱声,二人大日头底下僵持。 萧冲一把拉住唐恬,拖着往回走,“外间已是不得消停,祖宗你便消停些,让中台安心养个病吧。” 唐恬正待挣扎,门外侍人飞奔入内,看见他二人道,“陛下来了。” 萧冲只得出去迎接圣驾。 唐恬疾奔回去。池青主坐在床边,魂不守舍,抬头看见她,“唐恬。” “圣皇来了。” 池青主听若未闻,倾身勾住她的手,“唐恬。” “大人——”一语未毕,已被池青主拦腰抱住,他黑发的头贴在她身前,仍有稀薄的酒意。 池青主语速极快,仿佛生怕她不肯听,“昨日确是我的意思。可我也只安排了后半段,往酒中下药不是我安排的。我喝一口已经察觉,想着既是已经喝了,不再做大些,岂不白白受罪?所以才特意从明通桥走,坠入水中。”池青主说完,恳切道,“以后不会了,你不要同我生气。” 唐恬怔住,久久叹一声,“我若真的生大人的气,此时怎会在此?” “不许再说同我没有关系的话。” 唐恬伸手推他,“那要看大人是否信守承诺。” “唐恬,”池青主攀着她,“我有点难受。” 中台阁从不示弱。唐恬猜测池青主在诱哄自己心软,却仍是忍不住,扶住他肩膀问道,“怎么了?” 池青主摇头。 唐恬扳着他脸庞端详一时,果然苍白得过分,难免动摇,“我去请院正。” 一掀帘子与圣皇遇个正着,杨标萧冲二人就跟在身后。唐恬心中有气,退一步,随便行个礼,向杨标道,“大人方才说难受得紧,劳烦院正去看看。” 圣皇道,“什么?” 唐恬重复一遍。 圣皇笑一声,“侍人胡说,中台怎会说这种话?” 床帐自内掀开,池青主整个人沉在枕间,一只手格着帘子,“是臣说的,陛下,臣不能难受吗?” 圣皇愣在当场,倒有些尴尬,“池相受苦了。” 杨标小跑上前跪地请脉,诊一时道,“千杯丸药性猛,虽是酒意散尽,仍有损伤,中台务必好生安养。” 池青主闭目不语。 圣皇看池青主脸色确然不好,打叠一肚子腹稿不知从何说起,要走又不甘心,“池相?” 杨标忍不住劝一句,“陛下让中台休息吧,有什么话,日后再说。” “非是朕叨扰池相,”圣皇苦笑,“外间物议沸腾,再等个一二日,说不得有人要叫‘清君侧’了。” 池青主睁开眼,“陛下。” 圣皇道,“朕已经教训过令狐,内廷总管他也不配做,好在旨意尚未发下,就不发了。” 池青主沉默。 圣皇道,“令狐以后绝不敢再冒犯池相。” 池青主仍不吱声。 圣皇一时无语,豁出面皮道,“令狐毕竟年轻,虽然着实不懂事,可——” “陛下。”池青主打断,“中台阁插手陛下后宫事,不合规矩。”停一停又道,“陛下喜爱令狐攸自可留在身边,此事并无外臣置喙之地。” 圣皇看着他,久久叹气,“朕满朝文武虽众,能为朕解忧者池相一人。”她站起来,仔细同池青主整理被角,“池相静心安养,朕心里有数。”衣袖一摆去了 萧冲二人起身相送。 唐恬恨恨盯着圣皇背影。 “唐恬。” 唐恬忍着气坐下。池青主道,“唐恬,我难受。” 唐恬俯身,捧着他微凉的面颊,“药劲过了就好了,要不要吃些东西?” 池青主轻轻摇头,目光粘在唐恬身上,“上来陪我躺着好吗?我想挨着你。” 唐恬倾身上榻,靠在枕上。池青主紧紧依在她怀里,满足地叹一口气,“我想就这样一直挨着你。” “那还不简单吗?”唐恬抚着他单薄的脊背,“大人脸色不好,睡一会儿。” 池青主“嗯”一声,手臂搭在唐恬腰际,昏昏沉沉闭着眼睛。 圣皇回宫不足一个时辰,圣旨来了。池青主刚睡沉,传旨内监不敢惊动,将圣旨交给萧冲,萧冲又拿给唐恬。 圣旨语意繁杂,只说了两件事—— 其一,池青主擒大阉秦淮,平息废王君裴寂乱兵,十年护朝,居功至伟,封楚国公,食邑荆楚; 其二,赐池青主丹书铁券,恕三死,三族之内,共恕三死。 恩典加了一重又一重,不要钱一样。 唐恬将圣旨一卷,掷在案上,冷笑一声,“果真是圣皇的好心肝。” 杨标连连咋舌,“旁的罢了,丹书铁券可是开国功勋才有的恩典。” 萧冲道,“看着热闹,其实根本不值什么。中台他——”他看一眼低垂的床帐,压低声音道,“三族之内早已无人。” 杨标一窒,也觉凄惶。他想了想,看向唐恬,“父族母族沾不了光,日后娶妻,总有妻族能赶上恩典。” 唐恬被他看得面上着火,心下却似结了寒冷。 池青主昏一时醒一时折腾了一日,至晚间终于好许多。只是全然坏了胃口,唐恬再三相劝,勉强吃两口粥,靠在唐恬怀里一声不吭。 唐恬把圣旨递给他。 池青主不动。 唐恬便把圣旨展开铺平,摊在他膝上。池青主略略扫一眼,也不细看,“我知道说什么。” “大人怎知?” 池青主在她怀中动了动,“当年太子英年身死,二皇子尚在襁褓,先皇老而糊涂,秦阉只手遮天。秦阉保二皇子夺储,满朝文武无一敢言。我和裴寂保圣皇,我们三个人,有一段时日,日子很是难捱——” 他说起往事,仿佛十分寒冷,越发往唐恬怀中拱了拱,身体细微地蜷缩。唐恬察觉,拉高被子裹着他,“大人难受,以后再说吧。” 池青主摇头,“此时不说,以后恐也不会说了。”他微凉的脸颊贴着唐恬脖颈,热乎乎的十分舒服,叹一口气道,“挨着你时,我觉得很安心,一点也不难受……” 唐恬笑一声。 池青主道,“明泰二十四年,裴寂设计废了秦阉,秦阉一夕倒台。先皇也没别的法子,破格立圣皇为储。那天晚上,她同我二人说,孤之帝业永祚,江山卿二人同享。” 唐恬一听“明泰二十四年”心中一动——黑风口阻击战,也是明泰二十四年。 池青主一只手拈起圣旨,随手一掀滚在地上,“这道旨意的两条恩典,那天晚上就已拟好了,我等了五年。” 唐恬心中一恸,“大人。” “五年也不算长久。”池青主忽然笑起来,“只是今日旨意下发竟是因为令狐攸——”他笑起来,笑声中殊无欢喜,“因为要保令狐攸,圣皇才终于肯把它给我,我,我真是情何以堪——”他说不下去,嘴唇贴在唐恬肩窝处,吐息渐促。 “大人别说了。”唐恬抱着他,一只手在单薄的脊背处用力揉抚,“都过去了。” 池青主道,“谁曾想五年过去,裴寂又一次把自己送进了廷狱——我比他总是要强些。” “岂止强些?”唐恬道,“大人必定福泽绵长。” 池青主忽然抬起一臂,遮掩双目,“唐恬,熄了灯吧。” 唐恬怔住,她也不下榻,就着相拥的姿势,隔空拍一掌,灯烛摇晃几下便灭了。 此夜无星无月,满室漆黑。池青主动一下,在黑暗中抱住唐恬,一声不吭。 唐恬由他抱了许久,伸出一只手拉下他的胳膊,手掌抚过他微凉的脸颊,有一点微凉的水意。她碰一碰池青主濡湿的睫毛,“大人与我一同走吧。” 第53章 我也会害怕谁许你做此等低三下四之事…… 黑暗中, 久久一声,“好。”声音微颤,如含哽咽。 唐恬摸索着寻着他的额, 亲昵地碰一下, “我去过好多有意思的去处, 大人去过水线外吗?那边的珍珠格外的大。”她想了想又自己否了,“大人晕船厉害, 去不得海上, 江南无风水静,咱们去江南买船垂钓, 做西湖醋鱼——” “一处也没离了水,你上辈子莫非是条鱼?”池青主一出声鼻音极重,后半句便说得极轻。 唐恬扑哧一笑。 “我早晚会离开中京。”池青主平静道, “可我都要安排妥当, 不能任由圣皇胡来,我绝不会似一条落水狗出京。” 唐恬怔住。 池青主抱着她,沉默许久,“唐恬, 我忽然有点记不起了——” “什么?” “没有你时, 我是怎么过来的?”池青主困惑道,“分明那时,比此时艰难千万倍。” 唐恬抱着他, “那便忘了吧。” “好。”池青主的声音腻在她耳畔, “那你也不能叫我再回去了。” 唐恬失笑, “怎会?” “以前我已经记不起,再过一遍也不能够了。”池青主道,“你若离了我, 再叫我回去过以前的日子,我便只能——变作一只鬼去夜里寻你。” 唐恬笑个不住,“听着好期待,我静等大人驾到。” …… 两个人你来我往乱七八糟说到半夜,不知何时稀里糊涂睡过去。再醒时已是次日过午。期间自左相傅政以下,各府都递了帖子拜见。池青主一律以身子不适为由打发了,只单独给傅政递了个纸折子。 朝中物议一夕无踪影。 又一日,圣皇下旨,原宣政院副使令狐攸私德不修,免宣政院副使之位,贬为庶民。当日晚间,圣皇宫中便多了一个同令狐副院正生得一模一样的侍人,深得圣皇宠幸,横行内宫之中,人见人怕。 池青主一波三折病了数回,元气大伤,拘在家中养病,多日不上朝。唐恬每日同他打棋谱连环做戏,虽然比不得海上生活,有池青主陪着,居然觉得很有意思。 要紧不是做什么,而是同谁一处。 这日近午唐恬从东御街回来,满院不见池青主踪影,萧冲也寻不见。她揪过侍人问,“大人往何处去了?” 侍人禀道,“姑娘刚走,廷狱便捎了信来,大人带着小萧都统往廷狱去了。中台临走时说——” “什么?” “请姑娘在家等他,中台去去就回。” 唐恬大怒,立时便要追去廷狱,又一时冷静,“大人何时出发?” “早饭刚过便走了,姑娘稍安,说不得都要回来啦。” 唐恬气鼓鼓入内,自去浴房洗去一身臭汗,换一身薄纱衫子,瘫在树下纳凉,一时混沌睡去,再醒已是傍晚。 池青主仍未回来。 唐恬难免心慌,正待回房换衣裳去廷狱,远处侍人此起彼伏呼唤“中台”——回来了。唐恬眼珠子一转,腾身而起,落在梢头,藏身古柏浓密的枝叶之后。 池青主同萧冲二人进来。 萧冲道,“中台拘着裴寂些,再这么喝下去,早晚把人喝废了。” 池青主沉默,闷头走路。 萧冲锲而不舍道,“廷狱好歹是个关人的地方,裴寂日日酒醉,叫监察院或御史台知道,中台又遭弹劾。” 池青主止步,四下里看一回,不见人影,低声道,“裴寂今日的话,不许同唐恬提起。” 萧冲愣住,“裴寂同大人的情分,他想见一见唐恬岂非人之常情,中台为何——” “照办就是。”池青主说完,提步入内。忽一时内室脚步凌乱,不多时出来,语气平平,“萧冲,唐恬不在。” 萧冲瞳孔剧烈一缩,“我去找。” 池青主看他离开,冷静的面具上渐渐裂出一条缝,那缝一点一点蔓延,极度的恐惧和不安丝丝透出。他无所适从的原地里转一圈,往椅上坐下,刚一坐下又站起,稀里糊涂又转一圈,又提步往外走。还未挪出两步,“扑”地一声轻响,一物掷在他足前地上,激起一点微尘。 是只松果。 池青主茫然抬头,古柏上立着一个湖水色纱衫的姑娘,足尖踩着枝梢,右手扶着树干,要笑不笑地看着他。 “唐恬?”池青主立时活过来,向她伸出双手,“你怎么在那里?还不快下来!” 唐恬看他一眼,足尖一点,刻意绕开他,轻飘飘落地。 “唐恬!”池青主抢上前一步,他使力过巨,右足蓦地一沉。唐恬一探手托住,扶他往躺椅上坐下,便去卷裤管。 池青主拦住。 “大人好大能耐,穿着缚腿上了余山峰顶,想是今日突然重九,需得登高?” 池青主听她语意讥讽,抿一抿唇,松开手。 唐恬挽起裤管,一颗一颗松开缚腿机关,将他久被禁锢的右腿褪出来——果然大腿受力处磨损厉害,多处破皮,隐有血迹。 院中一点灯烛残光,光下一条右腿苍冷如纸。池青主伸手去遮她眼睛——虽是早已被她看过,但无论多少次,他都觉难堪。 唐恬扯开他的手,随手将缚腿“当啷”一声掷在一边,看着伤处问他,“疼吗?” 池青主摇头。 唐恬懒怠理他,自去内室将轮椅推出来。却见池青主两手撑着椅沿,仍在原地呆坐,目光久久凝在右足上。她着实见不得他这般模样,上前道,“以后大人出去,也要同我说一声。” 池青主抬头。 “我见不到大人,也是会害怕的。” 池青主一颗心剧烈一颤,立时便有充盈的感觉生出,四肢百骸都失了气力,叫他软作一池春水。全身上下只余了一个念头——投入这个怀抱里。 他这么想,便也这么做了。 唐恬本是蹲着,被他稀里糊涂一扑,摇晃一下才稳住,笑道,“大人是叫我再练练千斤坠吗?” “唐恬。”池青主听若不闻,喃喃道,“唐恬。” 唐恬感觉有异,问他,“大人今日去廷狱,是发生了什么事吗?” 扣在臂上的指尖掐得雪白,池青主混乱道,“今天去看了裴寂。我很好,就是庆幸,还有一点害怕。” 他虽说得断续,唐恬却听懂了,“大人为何不等我回来一同去?” “我不想让你去廷狱那种地方。”池青主盯着她,一双眼睛在黑夜中亮晶晶的,“原以为去一时没什么要紧。总是我寻你,我以为你不会寻我。” “大人。” “是我错了。”池青主抢在头里道,“以后再不会了。” 唐恬低头,与他四目相对。未知是谁忍不住开了头,两人一起笑起来,笑声欢畅,尽是甜蜜。 唐恬扶着池青主坐上轮椅,推入内室。另取药匣子过来,往大腿磨损处上药。口中道,“不上朝时,不许再穿这鬼东西了。” 池青主忍着疼,颤声道,“好。” 两名侍人抬着一只注满热水的木桶进来,唐恬把杨标开的药包投进去,看着热水变作浑浊的药色,“杨院正说热热的烫一烫才好,大人试试。” 池青主点头,自己除去鞋袜,两腿自膝以下都浸入滚热的药水中。 唐恬挨着池青主坐下,默默看一时,“大人以后去廷狱,也带着我。” 池青主不吭声。 唐恬便知这是个回绝的意思,她也不甚着急,倾身伏在池青主膝上,叹气道,“我什么事大人都知道,大人的事我什么都不知,真是好不公平。” 池青主道,“我的事都……很无趣。” “中台阁叱咤风云,大人都无趣,我岂非更无趣?” 池青主只道,“唐恬,水要冷了。” 唐恬虽知他这又是个回避的意思,却也无法,一路走到院外,唤侍人进来——池青主性格孤僻,内院不许侍人滞留。 侍人们忙着抬水出去,又用墩布擦地。池青主不见踪影,帷幕无风自动。 唐恬掀帘进去,果然池青主自己转动轮椅避在帘后,正拿着一块巾子,费力地擦拭自己双腿。 唐恬立在帷幕边,“大人要侍人吗?” 池青主抿唇,“别闹,一会儿再过来。”他坐在轮椅上,右腿一半有伤,一半动弹不得,要想擦拭右足便要极深地弯下腰去。而他的右腿,经过滚热的药水浸泡,此时血脉通畅活泛过来,兀自不受控制得抖个不住。 唐恬看一时,上前去接巾子,却是拉扯不动。 池青主不放手,目含愠色,“唐恬,你不要管我,不要叫我太难堪。” 唐恬一瞬不瞬盯着他,“大人害怕自己难堪,便忍心叫我着急吗?” 池青主一窒。 唐恬夺过巾帕,三两下拭尽水痕。池青主松一口气,“好了,你——” 一语未毕,右足一紧,已被人握在掌中。 唐恬双膝一屈,挨在池青主膝边席地而坐,骈起二指在冲阳穴处按了按。 池青主剧烈发抖,惊叫一声,“唐恬?” “杨标不在,无人施针,大人将就些吧。”唐恬握住他的右足,依杨标教的法子,从足尖往上重手法按压穴位,激活经络—— 池青主叫道,“唐恬!” 唐恬指尖凝一点温热的真力,沿着经络一点一点揉捏,右足痉挛渐渐停止,双腿肌肉却是越来越紧绷,唐恬无奈叹一口气,“大人放轻松些。” 池青主惊怒交加,眼前人却叫他不知如何发作,只能不住口地阻止,“放手,快放手!”接连叫了三四声,唐恬只是听若不闻,自顾自忙碌。 池青主忽然暴怒,手臂一展,把案上一只古董花瓶推在地上,静夜中“呛啷”一声大响。 唐恬一惊,松开手。 池青主盯着她,恶狠狠道,“谁许你做此等低三下四之事?” 第54章 放了他我和裴寂是一样的人。 唐恬看着他。 池青主平日里苍白的脸涨得通红, 目光凶狠,喘息剧烈,似雪地里一只中了箭的兽。分明那么无助, 却那么凶狠。 “我不觉得低三下四。”唐恬平静道, “我想照顾大人是人之常情, 哪里有低三下四处?” 池青主镇定一些,仍在不住喘气, “你, 你是我——我不要你做这种事。” 唐恬道,“大人为何总是做此无用之事?” 池青主神色一凛, “什么?” “大人的腿——”唐恬语气平淡,“虽是受过损伤,若好生养护, 区区五年, 绝不至成今日模样。大人不叫人看,不叫人碰,除了自己满足自己一点无谓的自尊,有何用处?” 池青主瞪着她。 唐恬道, “大人的腿能有今日, 一半要拜大人亲自所赐。” 池青主咬着牙,一字一顿道,“我早知你看不上我, 说出来也很好。” 唐恬气得笑起来, 拧身便走。 池青主不由自主要叫她, 忙又咬住舌尖,借一点血腥气唤醒神志—— 还有什么可说?唐恬看不起他。 …… 唐恬拿了东西回来时,房中灯烛尽熄。唐恬摸索着点亮灯烛, 不见池青主踪影,她一时心慌,复又镇定。虽然残酷,但她心里知道,池青主腿脚不便,绝无可能走远。 凝起真力侧耳听一时,便往床后去,轮椅空荡荡停着,床板与墙壁有一处夹角,池青主蜷缩在其中,除了凌乱无章的呼吸,一丝动静也没有。 唐恬掌一支烛,低头看他。 池青主抬头,双目通红,与她对峙。他情绪激动,喘息又短又促。 二人僵持不知多久,池青主右腿忽然剧烈痉挛,平日里死物一样的一条残腿,自有主张,大幅度弹动几下。 池青主一个不防,长声惨叫,不过一半又死死咬住。唐恬第一回 听他如此直白呼痛,瞬时满目通红,直如生生在心上砍了一刀。 池青主盯着残腿,忽然暴怒,双手成拳,往右腿上重重砸下—— 唐恬欺身上前,双拳便生生砸在唐恬肩胛处。 池青主整个人都傻了。 唐恬“咝”一声,“大人好大劲。”她伸手架住他手臂,将他从夹缝中拉出来。池青主一离了夹缝遮掩,便如离了壳的软体动物,立时把自己紧紧蜷缩起来,除了一条不时胡乱弹动的残腿,如同死去。 唐恬不去理他,两手各自凝一股温热的内力,往右腿自膝开始往下,沿经络一点一点揉按。 池青主手臂遮在面上,一动不动——随便吧,这么难看的样子都叫她看到了,还能糟糕到哪里去? 唐恬足足按了一刻,残腿终于平静下来。她坐在地上喘一时,起身架着池青主起来,坐回轮椅,推回寝房。 池青主满怀苍凉,双手掩面道,“你不如不要管我。” 唐恬道,“大人再多说一句,我可真的走了。” 池青主立时沉默。 唐恬把方才出去取的东西展示给他看,“我量了尺寸请人做的,今早便是去拿这个。” 是一条护膝,皮毛制成,内衬细棉,形状全依着他的残腿所制。唐恬蹲在他身畔,将护膝给他穿上,“大人这里血行不畅,再穿你那个铁做的缚腿,更加糟糕。穿着这个暖着,应能好些。” 池青主动了动,“唐恬。” “不要说话。”唐恬突然提高声音,“我今日很生气,不想听大人说话。”她把轮椅推到床边,扶池青主躺下,往右腿下垫一只汤婆子。 池青主由着唐恬施为,一双眼睛如同长在她身上,跟随移动。他在唐恬手中渐渐生出一种幻象——仿佛自己不论是多糟糕的模样,都会被她捧在掌中。 如珠似宝。 唐恬吹灭灯烛,放下帐子,躺在外侧。 “唐恬?” 唐恬仍不吱声。身后一只手触在她肩胛处,极轻地碰了一下,“对不起。” “大人岂止不对起我?”唐恬道,“大人可知,你那条腿再不加养护,任由如此萎缩下去,说不定便要截了去。” 池青主沉默。 “我无所谓大人是不是少一条腿。”唐恬道,“可我不想大人受截肢之痛。” …… “我想照顾大人,”唐恬道,“只是想不到在大人看来,这是低三下四的事。”她一赌气说完,闭上眼睛睡觉。 池青主沉默许久,在黑暗中伤心地哭了。他呜咽着,如一匹受了伤的兽。唐恬本不想理他,硬起心肠听一时,终于还是不忍心,转身向他,手掌贴在他湿漉漉的面上,“别哭了。” 池青主一把抓住她的手,“唐恬,你别生气,我什么都给你——” 唐恬哼一声,“胡吹大气,就碰一下你的腿,急得连我都打。” “不是,不是的。”池青主仓皇反驳,“我不是要打你,我不是有意,你要什么,都给你,你要看什么,都给你看——你不要生气。” 唐恬随意道,“今日肯定还要生气,明日不气了。”说完手臂搭在他身上,慢慢坠入梦中。 次日醒来,唐恬刚刚一动,池青主便睁开眼。唐恬看他双目通红,眼皮肿得厉害,惊道,“大人怎么了?” 池青主望着她,“唐恬?” “嗯?”唐恬摸了摸他脸颊,也有些肿,皱眉道,“大人是不是一夜没睡?” 池青主眨了眨眼,“唐恬,你原谅我吗?” 唐恬一窒,自己胡言乱语一句,竟叫这人彻夜辗转,一时哭笑不得,凑上前往他颊边亲昵地碰了碰,“从来不曾真的生大人的气。” 唐恬说着起身,“大人不用起了,我弄些粥来,大人用过再睡一会儿。” 唐恬出去走一圈,回来带着两个侍人,往榻上安置了一只矮几,布置了早饭,是一份肉粥,几碟小菜。 二人对坐用过饭。 侍人撤走矮几,退出去。 唐恬道,“大人要睡一会儿吗?” 池青主不答,“你今天要做什么?” 唐恬道,“萧冲给我的鞭谱,才看了一半儿,今天再琢磨琢磨。” “看书吗?”池青主问她,“就在这儿看好吗?” 唐恬扑哧一笑,“好啊。”果然把鞭谱拿过来,靠在床边翻看。池青主慢慢凑过来,侧身蜷着,手臂搭在她膝上。 唐恬摸摸他的脸。 池青主闭上眼,忽道,“裴寂——我想放了他。” 唐恬一惊,指尖停在他耳畔。 “裴寂之罪,三法司会审,绝无出廷狱的可能。即便保住性命,日后你我离开中京,他一个人在狱中,万一被令狐攸之类小人磋磨——” 唐恬指尖动了动,沿着他的鬓发勾勒。 池青主道,“裴寂在狱中日日酗酒,已然成瘾,即便出来也是废人一个。可若不出来,断了酒他也活不过三日,我早晚要走,他——” “我知道啦。” 池青主抓住她的手,在唇边碰了碰,“如今我每日都像活在梦里,裴寂还在廷狱——”他语意渐渐仓皇,“唐恬,不放了他,我怕我的一切都是假的,我怕会有报应。” 唐恬不高兴道,“胡说,什么报应?” “你不知道。”池青主道,“你们都不知道,当日陷在廷狱的,不止是我,还有裴寂。圣皇原来只是要救裴寂,带我出来不过顺便。现在我过得这么好,裴寂——”他连连摇头,“会有报应的。” 王君裴寂竟也是从廷狱出来的? 池青主道,“我和裴寂是一样的人。我们出廷狱时,都已是废人。” 非死即疯。 唐恬心下一凛,指尖一凝,掌心往他颊边不轻不重拍一下,“胡说,大人哪里是废人?” 池青主仰面,目光渴盼,直勾勾地盯着她。 唐恬只觉他目中似有钩子,钩得她一颗心酥酥麻麻,伸手掩住他的眼,“大人太累了,睡一觉什么都会好的。” 池青主挣扎一下。 “大人要放裴寂放了便是,”唐恬笑道,“至多做了乱臣贼子,至多跟我一同躲去海上。” 池青主想说话,却被她强行遮着眼睛,挣扎几下未果,只得老实睡觉。 如此居家养病五日之久,中台阁终于复朝。唐恬送他到外御城门口,再三叮嘱,“下朝便回家,不许在宫中用饭。” 池青主道,“回家等我。” 唐恬目送池青主入朝,向萧冲交待一句“你留在这里听命”,自己翻身上马,往余山飞驰而去。到廷狱门口,向狱监出示中台私印,“带我去见裴寂。” 狱监一句不敢多问,引着唐恬沿阶石上山,到得最高处一层,打开审讯室,“劳烦在此等候。” 唐恬四顾一回,空荡荡一间屋子,除了一桌两椅,什么也没有,倒没有什么酷刑痕迹。 等半日狱监回来,满面尴尬,“未知姑娘来,裴寂酒还未醒,便拖过来也问不得话,您看这——” “带我去。” 狱监引着唐恬过去,逼仄一间囚房,屋顶一扇气窗,桌上一灯如豆,墙边一张草铺,对角一只木桶。 裴寂歪在草铺一角,头支在墙壁上,手边耷着几只空酒坛子。整个人瘦得不成体统——数月前神采奕奕的裴王君仿佛只是一个稀薄的梦境。 唐恬叫一声,“裴王君。” 裴寂悄无声息。 唐恬极耐心等一时,“我知道裴王君能听见,你数回带信与我,难道无话同我说吗?” 裴寂指尖一动,扣住一只酒坛子仰面便倒。久久,只落下几滴残余的酒液。他嘴唇蠕动,将几滴酒液吸入口中,“太少了。” 唐恬道,“多饮伤身,裴王君不应如此——” 裴寂慢慢睁开眼,“你是唐恬?” 唐恬一颗心剧烈一沉。她自初见开始,一直觉得裴寂似曾相识,初时总也想不起来,此时裴寂瘦得全然脱了形,终于叫她看出来——裴寂与那个人足有七分相似,尤其一双眼睛,都是勾魂摄魄斜斜上挑的一对凤眼,顾盼之间,天然一段风流。 那个人正是刚刚同自己作别的——中台阁,池青主。 第55章 黑风口大人才是狐狸精。 唐恬脱口便问, “裴王君与池……池中台——” 裴寂坐起来,“长得很像是吗?”他把酒坛子扔到一边,腾出一点空地给她, “地方简陋得很, 随便坐吧。” 唐恬倾身坐下。 “早年间见过我们的人都这么说。近年倒无人说了。”裴寂靠在墙壁上, “你猜第一个说的人是谁?” 唐恬试探道,“圣皇?” “聪明。”裴寂笑一声, “娉婷第一次见池相, 就道,此子酷似裴寂, 实乃天选。” 皇长女娉婷继位——娉婷是圣皇闺名。唐恬道,“圣皇在哪里见到大人?” 裴寂摸一下双唇,“唐恬, 你来看我, 酒也不给我带一点吗?” 唐恬从袖中摸出一只极小的酒壶,“只有这么多。” “小气。”裴寂一把抢过,极珍重地喝一小口,“娉婷初见池相, 是在廷狱。” 唐恬一惊。 “你吓着了?”裴寂扑哧一笑, “天下皆知池相是从廷狱出来的人,你不至于不知道吧?”他自己续道,“娉婷来廷狱看我, 见到池相, 就说了前边的话。再后来娉婷得了一个千载难逢的良机, 终于把我带出廷狱,便把池相一同带出去。” 唐恬道,“王君在廷狱事, 为何从未听人提起?” “廷狱是什么地方?娉婷嫌名声不好。”裴寂笑道,“娉婷喜爱一个人,便不许有半点瑕疵,她既已铁了心要嫁给我,怎肯叫天下人议论王君入廷狱?” 唐恬一滞,“那王君又为何同圣皇闹到这般田地?” “自来恩爱夫妻不到冬。”裴寂平淡道,“圣皇喜新厌旧,她以为我做了王君便该满足,可惜我不是她掌中弄臣。我们从头到尾全都是错,打从一开始便不该做这夫妻。” 唐恬无言以对,想了想道,“王君托人寻我,是有什么事吗?” 裴寂喝一口酒,“池相几回同我提起你,我观池相,已是离不得你——” 唐恬道,“王君言重了。” “我同池相认识多年,不会看错。”裴寂道,“池相数月前过来,我都怕他一时想不开从落星台跳下去。近日又是岁月静好无事发生的模样,你一个人将池相悲喜握于掌中,本事大得很啊。” 唐恬面上一红。 裴寂道,“你同池相——” “是。”唐恬坦然道,“我对大人,同大人对我,是一样的。” “一样。”裴寂笑一声,又喝一口酒,“一样,说的都一样。不会变吗?” 唐恬点头,“不会变。”她镇重地想一下,若有一日,池青主真的不要她了,她会不喜欢他吗? 好像也不会。 唐恬想明白这一层也不纠结,笑着补一句,“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会变。” 裴寂盯着她,默默喝酒,那壶极其的小,经不起接二连三豪饮,立时便见了底。裴寂连倒几下,只落下一两滴酒液,随手一掷,“你同池相真像,要给我酒又不肯给够,讨厌得紧。” 唐恬一笑,“我同大人一样,都盼望王君安养身子。” 裴寂道,“你是唐凤年的什么人?女儿?” 唐恬一窒。 “不是池相说的,我猜的。”裴寂道,“他来同我打听黑风口的事,还有什么难猜?” 唐恬心中一动,“王君知道当年黑风口真相?” “什么真相?”裴寂哈哈大笑,“唐凤年身居冠军大将军之位,亲领中军,生恐左右二军夺他功劳,贪功冒进,落的困守黑风口,一支孤军战至绝境。炟族前来招降,唐凤年率残部入王庭苟延残喘。你要的是这个真相?” 唐恬站起来,“你胡说!” “行,我胡说。”裴寂无所谓道,“你若是用不上这个真相,便不要再查。”裴寂看着她,“更不要为难池相,他活得已经够艰难了。” 唐恬怒道,“我几时为难大人,我从未——” “你从未求他,从未逼他,可是你真的不知道他会为了你做什么吗?”裴寂冷笑,“唐恬,何需如此虚伪?” 唐恬只觉他说得不对,却寻不出一字反驳,一时气得浑身哆嗦,“你,你再胡说——” “我若是唐凤年,保住性命安生老死也罢了,竟能编出一套话叫自己女儿出来折腾。他是以为年深日久,便无人记得他当年做的好事吗?” 唐恬冷静下来,“我爹既是中军,何需贪功冒进?” 裴寂抽一根柴棒,随便在地上划拉几下便是一张活灵活现的行军图,“因为左右二军出身圣皇门下。唐凤年居中军,京中有个秦淮,你知道吗?” 唐恬点头,大阉秦淮,以生炸活人之恶行臭名昭著,留名佞臣传。 “唐凤年早早投了秦淮,不然你们一门富贵从何而来?”裴寂吐槽一句,点着行军图道,“炟人在这,唐凤年在这,左军在这,右军在这。唐凤年入黑风口,想借黑风口地利之便,打个截断,将炟人先锋尽数歼灭。黑风口地势诡谲,炟人失了先锋便要断了消息,不出三日自乱阵脚,再命左右二军从两边包抄,一举全歼。唐凤年想独自占此奇功,可惜炟人也不是傻子,先锋转身变主力,唐凤年一支孤军,没死绝已是万幸。” 唐恬低头地看着地上的行军草图。 裴寂扔了柴棒,“圣皇同秦淮是死对头,你叫她为唐凤年翻案,不如叫日头从西边起。” 唐恬沉默。 裴寂道,“池相绝不会同你说这些。我是可怜他前后左右难做人,才托人带信给你。”他看一眼唐恬,“你年纪小,不要被前人蒙蔽。” 唐恬笑一笑,“怎知王君不是蒙蔽于我?” 裴寂抿唇。 唐恬看着行军图,“按王君所示位置,若左右二军加以援手,虽不致胜,亦不至孤军战至绝境。”她看向裴寂,“即便左右二军都不加援手,我爹战败,说到头至多是个贪功冒进昏聩无能的罪,哪里来的叛国之说?” 裴寂哈哈大笑,“不愧是池相看上的人,倒不好糊弄。”笑一时停下,神色凛然,“不怕告诉你,案子虽先皇御笔亲批,却是我审的。我为圣皇谋储,审唐凤年一个叛国罪,便能将依附秦淮的一大批军中逆贼一并除去。换你,你也会这么做。” 唐恬道,“王君不如再说透一些,左右二军不施援手,是否也是王君授意?” “是又怎样?”裴寂傲然道,“各为其主。我不动手,唐凤年难道会对我手下留情吗?他若得手,此时说不定仍是秦阉的天下,下一个被生炸的是谁,还真不好说。” 唐恬道,“中台——” “池相与此事无关。”裴寂道,“他当时处身微末,这等军中机密不配知道。” 唐恬低头。 裴寂道,“你若想替唐凤年报仇,寻我便是。我人在廷狱无处可去,随时恭候。” 唐恬道,“我会寻父亲问明当年事。”她站起来,“不管怎样,今日感谢王君坦诚。” 裴寂倒有些意外,久久才道,“待池相好些。他一直过得很艰难。” 唐恬回到中京天已近晚,她只觉气闷,一路散马漫行。回到官邸,守门净军道,“中台已经回来了。” 唐恬应一声往里走,经过莲池在湖石上坐了许久,才稍稍振作。回到内院,使出踏雪无痕的工夫,无声无息入内。一层帷幕后,满桌佳肴,池青主笔直坐在桌前,微微低着头,神情冷肃,凝望足尖。 遍身寒霜,有如冰雕雪砌。 唐恬一只手挽着帷幕,看了许久。久到池青主终于调整一下坐姿,抬起的视线同她不期而遇。唐恬微微一笑,“大人,我回来了。” 池青主看着她,“在那里做什么?” “看你。”唐恬走过来,往他对面坐下,两手托腮,“大人等我的样子太好看了,都不舍得叫你。” 池青主颊上飞红,低头盛一碗汤推到她面前,“凉的,你不喜欢热的。” “可大人要热的呀。”唐恬点燃炭炉,把汤罐子坐上去小火温着,才捧碗喝汤。 两个人对坐用饭,期间池青主不动声色看了她几次,唐恬只作没看见。 饭后唐恬推着轮椅陪池青主在宅中漫步。唐恬道,“大人今日遇见令狐攸吗?” 池青主愣住,“为何特意问他?” “令狐攸那厮总是欺负大人,当然要多问一下。若他再敢动手动脚,我打死他。” 池青主失笑,“唐恬,你把我当成什么啦?” “兰花。” 池青主哭笑不得,“胡说什么?” 唐恬自己也觉好笑,一本正经道,“最娇贵的一品,冷不得,热不得,水多了不行,少了更不行,每日里还要带着吹吹风,陪着说说话,还要摸一摸——” “唐恬!” 唐恬笑得肩膀都在发抖,好半日忍住,“池中台恕罪,奴婢不说了。” 轮椅经过湖石暗影处,池青主手腕一动制住轮子,极轻声道,“既是如此……吹风,说话都有了,你——” 唐恬扑哧一笑,弯下腰,半个身子绕过他的肩膀,似一条长蛇,辗转探到他身前。池青主向侧后方仰起脸,两个人交颈相挨,吐息交叠不分彼此。 “唐恬。”池青主轻声道,“我想永远同你在一起。” 唐恬道,“正无处去,感谢大人收留。” 池青主抬起手臂,勾住唐恬脖颈,吐息越发粘腻,“我不想上朝,我不想离你半步,我更不想等你,我——” 唐恬轻笑,“听着好像狐狸精。” 池青主攀着她不吱声,久久松开,月色中一双眼仿佛盈着一层波光。他的眼本就生得勾人,如此这般简直勾魂摄魄,唐恬一颗心突突跳,忙用手遮住,“大人才是狐狸精。” 二人各自沉迷。不远处脚步声乱,侍人边跑边问,“中台在何处?” 池青主松开唐恬,整一整衣襟。唐恬扬声道,“中台在这里,怎么了?” 侍人飞奔至前,扑通跪下,“中台,废王君裴寂,坠下落星台了!” 第56章 落星这里我们永远不来了。 池青主腾地站起, 他完全忘了自己没有穿缚腿,还未站起便往侧边倾倒。唐恬探手扶住。池青主紧握着唐恬手臂,“裴寂还活着吗?” “活着。”侍人谨慎道, “但此时未知。” 池青主道, “人在何处?” “廷狱。” 唐恬插一句, “那里有大夫吗?” “有。”说话的是池青主,“廷狱有最好的大夫, 廷狱不让死的人, 一时半会死不了。”他一语说完,吩咐侍人, “备车,叫杨标快马先过去!” 侍人一溜烟跑出去。 池青主转动轮椅便走。唐恬一把拉住,“大人, 大门要往这边。” “我的腿, ”池青主道,“我要走路。” 唐恬倒愣了一下,“大人先上车,我这就命人去取。” 马车等在官邸门口, 萧冲已经到了。二人一同扶着池青主上车。池青主一眼看见放在车上的缚腿, 便拿在手中,去解机关。 马车飞驰前行。池青主手有些抖,半日解不开。 唐恬默默看一时, “大人, 我来吧。”从他手中接过缚腿, 松开机关暗扣。掀开他衣摆,将缚腿仔细笼在右腿上,在大腿根部固定, 又将暗扣锁死。 池青主一直闭目不语。一直等听到暗扣的咔哒声响,伸手将衣襟拉扯过来遮住。 唐恬悄悄移到他身边,唤一声,“大人。” “无事,你休息一会儿。” 唐恬望着他。池青主仰面靠在车壁上,双目大睁,黑暗中一言不发。 马车到余山,已有一乘轿等候。池青主绕开,自己往山上走。 众人面面相觑。唐恬抢步上前,“大人,坐轿吧。” “我自己走。” 唐恬挡在前头不动,“裴王君情况危急,等大人慢慢走上去,岂非延误时辰?” 池青主便不动了。唐恬招手让轿子过来,将池青主按在轿椅上坐下。池青主闭上眼,一物不视,一言不发。 到得山顶,狱监一路小跑迎上,“中台,狱医和杨院正都已经看过了。” 池青主睁开眼,“怎样?” 狱监擦着汗,“裴王君从落星台坠下,万幸被斜出的枝条挡在半山,又落在离山脚丈余高一块岩石上,如此巧中又巧,终于保住性命。只是——” “什么?” 狱监嗫嚅几下,一个字也没说出来。 池青主冷冰冰瞟他一眼,“你在等我请教你吗?” 狱监扑通跪下,汗出如浆,抖抖索索道,“裴王君虽保住性命,但脊骨断裂昏迷不醒,纵是万中之一侥幸醒转,难免终身瘫痪在床。 池青主四顾一时,“杨标何在?” 监房门一开,杨标擦着汗跑出来,扑身跪下,“中台,杨标无能。” “怎样?” 杨标求救地看一眼唐恬,硬着头皮道,“中台,从落星台坠下,能保住性命已是万中无一,裴王君活着上来,实是祖宗庇佑——” 池青主听懂了言下之意,沉默一时,“你去安排,我带裴寂回中京。” 杨标大惊失色,“万万不可!” “有何不可?”池青主冷笑,“裴寂都活不成了,难道还要死在这鬼地方吗?” 杨标磕头道,“非是如此。裴王君虽是脊骨断裂,尚有一线生机,此时万万不能移动,否则便连这一线生机也没了。” 池青主怔住,久久叹一口气,“你留下照顾裴寂,且听好了,裴寂不醒,你也不用再回中京。” “是。”杨标爬起来,愁眉苦脸走了。 狱监便也爬起来。 “谁许你起来?”池青主瞟他一眼,“跪下。” 狱监唬得面如土色,扑通跪下。 “裴寂怎么下去的?” 狱监连连磕头,“近日遵中台命给裴王君减了些酒,他晚上便说睡不着,要出去走走。谁料才走了半个时辰,就有狱卒就来报,说裴王君从落星台跳下去——” 池青主提起一足蹬在狱监肩上,将他踹一个倒仰。 狱监一翻身又跪下,“中台息怒。” “谁许你们让他出去?” “中台——”狱监一张脸拧作苦瓜,“裴王君我等一直拘得不严,每日里三回出来放风,都是看在中台面上——” “巧言令色,其心可诛。”池青主冷笑,“他一个人出来走?跟着的人在哪里?” 狱监趴在地上连连磕头,“下官一时疏忽。” “疏忽?”池青主一声冷笑,“还想戴着帽子吗?” 狱监唬得面如土色,两手摘下官帽,抖着手放在地上。 池青主向萧冲道,“廷狱由你暂时接管。去查,裴寂坠崖究竟怎么回事?你记着,再有差错,你也不必回来了。”他说着站起来,独自走到监房门口。 众人无一人敢上前。 唐恬想了想,仍是跟上去。池青主听见脚步声,回头看见唐恬,话到口边又咽了。推开房门—— 裴寂躺在草铺上,应当仔细清理过,面上十分干净,除了几处划伤的痕迹,看不出半点异样,仿佛只是睡着了。 池青主走上前。唐恬把室内唯一一把椅子拉过来,将他按在椅上坐下,自己立在一边相陪。 萧冲匆匆进来,“中台——” 池青主回头。 萧冲一个哆嗦,躬着身子,轻手轻脚退出去。池青主站起来,跟到监房外。 “中台,圣皇来了。” 池青主道,“谁往宫中送的消息?” 萧冲立刻跪下,“中台明鉴,绝非我等。” “料你们也没这个胆子,”池青主连连冷笑,“只是什么时候被人往身边安了人都不知道——萧令走了,小萧都统不行了吗?” 萧冲重重叩首,“中台再给萧冲一个机会。” 池青主道,“裴寂如今这模样,再有一分差错,必定性命不保。” “中台放心,”萧冲发狠道,“若再叫人害了,萧冲提头来见。” 池青主转身,俯视山脚,果然见一群人簇拥着一个人正往山上赶,哼一声,“此时还来做甚?” 唐恬见他神色有异,心下不安,陪他立在崖边等。好一时过去,圣皇爬到余山峰顶。 池青主微微一躬,“陛下。” “免礼。”圣皇脸色发白,喘息纷乱,“裴寂现下如何?” “暂时未死。” 圣皇瞳孔剧烈一缩,“暂时是何意?” 池青主道,“脊骨断裂,现时昏着。醒不来便是死人,醒来亦要终身卧床。”他抬头看圣皇,“裴寂虽有错,毕竟有功于社稷,他已是废人一个,陛下免他之罪吧。” “什么罪?”圣皇疑惑,好一时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谋逆案,大不耐烦,“免了,杨标呢?叫他来给裴寂诊治!” “杨标已经在里面。”池青主向内一摆手,“陛下入内看看他吧。” 圣皇大跨步往里走,从唐恬身前经过时,唐恬才看清明黄斗篷下竟是一袭薄纱寝衣。 池青主推开门便不动,圣皇掠过他进去。 唐恬留在原地。内里极低的一声,“世安!”久久又是一声,“世安——”接着一叠连声地叫,“杨标快过来!” 王君裴寂,字世安。 池青主掩上门,仰望漫天星子,忽一时提步,沿着山路往上走。 唐恬跟着,到得余山之顶,眼前一块平整的石台。唐恬越看越眼熟,忽一时福至心灵,记起自己曾经来过——正是那个落星台。 唐恬抢上前道,“大人。” 池青主一抬手臂拨开她,独自往落星台去。 唐恬只得跟着。 池青主走到落星台边停住,俯身向下看,足下便是余山万丈深渊,其间夜雾蒸腾,不见一物。 唐恬胆战心惊去拉他。池青主手臂一绕避开,回头看着她道,“别跟着我。” “大人。” “我就是想看看——”池青主走出两步,仍然往下仔细张望,“裴寂是从哪里跳下去,怎么就刚好没死——” 唐恬不安道,“大人看这个做什么?” “我同裴寂商量好了。实在出不去的话,就从落星台跳下去——”池青主一路寻找,口中喃喃,“怎么会没死?” “大人!” 池青主甩开唐恬,“让我去看看。” “大人!” “滚!”池青主忽尔暴怒,“都滚!再过来我就——”他神志昏乱,右足一沉,身子顿失平衡,摇摇欲坠。 唐恬扣住手腕大力一拉,将他抱在怀里,双臂环住他清瘦的脊背时,飞散的魂魄才终于归位,“大人。” “放开,”池青主在她怀中挣扎一下,“我要去看看,我要去找——” “大人别找了。”唐恬抱住他,“这里我们再也不来了。” 池青主停止动作。 “我们回家。”唐恬一只手按在他嶙峋的蝶骨处,“这里我们永远不来了。” 池青主默默听完,拧身又走。 唐恬一手强扣住他一条手臂,另一手连拉带扯,生拖着池青主在一块平整的山石上坐下。 “大人。” 池青主看着她,认真道,“跳下去原来根本死不了,是我错了,是我害了裴寂。” 唐恬与他四目相对,只觉他一双眼迷雾缭绕,浑似冬日清晨白茫茫的湖面。 池青主道,“是我害了裴寂。”他挣脱唐恬站起来,往崖边笔直过去。 唐恬一手扣住池青主肩膀,右掌一个起势,凝半分力,往池青主背部大椎穴拍一掌。池青主冷不防一个前倾,“哇”地一声吐出一口血,溅起一地泥尘。 一口堵心血吐出,池青主低头喘了许久。再抬头时重归清明,“裴寂呢?” “杨标在诊治。” 池青主满面疲倦,转过身往山下走,“我们去——”去字尾音尚在喉间,池青主脖颈后仰,膝下一软,整个人如玉山倾颓,往余山崎岖坚硬的山石扑去。 第57章 世安世安最后见的一个人是你 唐恬目光一直寸步不离。见状右手一探, 抓住他手臂。危急中用力过巨,直把池青主拉得原地里转了一圈,才又扑倒在她怀里。唐恬立身不稳, 抱住池青主就势坐在山石上。 池青主仰面贴在她心口, 微张着口, 急促喘息。 “大人?” 久久,池青主黑发的头微微一动。一个声音微弱道, “唐恬, 是你吗?” “是我。” 池青主道,“我们回家吧。” “好。”唐恬轻声道, “大人还要再去看看裴王君吗?” “我方才好像看到了陛下。”池青主怔怔的,“是陛下来了吗?” “是。” “那不去了,我们走吧。”池青主疲倦已入骨髓, 眼皮都撑不开, 身子一阵接一阵发沉,勉强道,“唐恬,我可能走不动了。叫……叫廷狱备一间房吧。” 唐恬摸摸他的脸, “大人别管了, 我带大人回家。” 池青主隐约一点欢喜,“嗯”一声应了,神志渐昏, “我们回家。” 唐恬一直等池青主睡沉才扶他坐直。自己移到身前蹲下, 叫他趴伏在自己背上, 两手分开勾住两边膝弯,将池青主整个背了起来——他虽极是修长,重量却着实没有多少。 唐恬站起来, 池青主头颅一沉,微凉的呼吸尽数吐在她面上。他在余山夜风中吐出两个字,如含哽咽。 唐恬侧耳听一时,未听分明。她将池青主背回停轿处,安置在轿椅上,下余山登车回程。 池青主一直昏昏沉沉,不时挣扎两下,口中不清不楚,不住重复那两个字。唐恬初时不留意,后来侧耳贴在唇边辨认许久,终于听懂—— 救我。 这不是她第一次听见,也不是他第一次呼救。然而这可能是她第一次真的听懂了这两个字。唐恬回望余山一层接一层乌沉沉的监房,这是池青主在不见天日的黑牢中,向这个世界发出的微弱的呼救。 非死即疯——唐恬想,她可能已经来的太晚了。 到得中京城门口,迎面遇上一支车队出城,唐恬看一眼车上繁杂的物事,探头道,“何处去?” 对面一名锦衣内监打头,认出是中台官邸马车,客气道,“是池中台府上车驾吗?奴婢奉旨往余山送东西。” 唐恬心中一动,“陛下不回京吗?” “那倒不知。”内监道,“内务府连夜让收拾各样器具和名贵药材,百年的人参都取了两支,送去余山。” “辛苦。”唐恬放下帘子,沉默地望着池青主瘦得尖削的脸庞,“我们回家。” 回到官邸。杨标既留在余山,太医院一个名叫许清副使自告奋勇过来,诊一时摇头,“不成。” 唐恬心下一沉,“何意?” “敢问姑娘,下官开方,是图一时,还是图一世?” 唐恬不高兴道,“自然是图一世安康。” “中台脉细而悬,已现油尽灯枯之初相,若下官之诊断无错,中台睡必惊醒,卧必辗转,行走无力,饮食无味,性情孤怪而多疑,易暴怒,易大悲。每有风吹草动,必定心绪不宁,疑神疑鬼,自毁自伤。” 唐恬紧张地看着他,“你——”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许清伸手,虚空中抓一下,“医者看脉,脉象一握,什么都瞒不了我。” 唐恬沉默,“杨标为何从来不说?” “院正老实忠厚,谨小慎微,他怎么敢说?若非中台于下官有再造之恩,今日这话,下官也只说五分。”许清压着声音笑,“下官若能好生管住这张嘴,院正说不定也叫我做了。” 唐恬镇重施一个礼,“副使所言一字不错,求副使救救大人。” 许清道,“图一时好办,用药补神虚力弱,三五日内,初见成效。”他停一停,“图一世便难。中台多年积劳,更兼自苦自伤,如今神魄皆耗损至枯竭,务需静心安养,不能再有些许伤劳。依下官所见,应远离朝廷,回乡静养。” 许清看一眼低垂的床帐,“下官有九分把握。” “什么?” “能有九分把握,同常人一般无二。” 唐恬大是心动,低头一时,“需要多少时日?” “少则七八月之功,多则二三年。”许清道,“还需尽快。中台接连大病。现时看着仿佛没有什么。其实就如大厦,外边看着光鲜,内里俱已伤损,平常罢了,遇上大风大雨,一泄千里。”他极恳切地说一句,“到那时什么都晚了。” 唐恬道,“劳烦副使开方煎药。”想一想又问,“大人此时情况,何地安养最佳?” “江南。”许清脱口便道,“江南风物秀丽,物华菁彩,实乃安养之福地。”他想一想补一句,“中台若去江南,务必带下官一同。” “为何?” 许清笑道,“下官江南人,数年不曾回乡,想念得紧。” 唐恬暗道你这张嘴的确是没啥水平,“听着像是假公济私的意思。” “是。”许清半点不生气,“下官说真话,开真方,俯仰无愧天地。” 唐恬无语。 许清很快安排了汤药送进来。 唐恬将池青主从枕上扶起,靠在自己怀里,用极细的木勺舀了,喂他吃药。池青主间或醒一下,醒时便好商量,昏时便一直躲,唐恬费了许多工夫才将一碗汤药灌进去。 次日近午池青主终于从混沌中睁眼,见唐恬满面忧惧,扯出一个薄薄的笑,“怎么了?” 唐恬道,“我很担心大人。” “我无事。”池青主慢慢坐起来,“只是事发突然,一时有些难以接受。”他凝目望她,“我梦中是不是说了什么?”不等回答又道,“我不论说什么你都不要听,也不要信。” 唐恬皱眉,“为何?” “我是从廷狱出来的人,同平常人不一样,”池青主语气平淡,“以前在廷狱里,为了活命,会说许多奇怪的话,都不是本心,也不必——” 唐恬大怒,“大人!” 池青主一惊,双目大睁,一时整个人不由自主发着抖,便连指尖都在颤。 唐恬反倒吓一跳,抢到榻前,双手捧住他瘦削的脸,“大人怎么了?” 池青主有细微的瑟缩,整个人不可控制地发着抖,片刻工夫便薄薄地出了一层汗,很快神志都不大清楚。唐恬一只手按在他心口,感觉心跳急如擂鼓,向外喊一声,“许清!” 许青循声进来,抓着手腕诊一时,又翻着眼皮看了看,做了一个往下按的手势。 唐恬大致看懂,展袖拭去池青主一头冷汗,将他整个密密拥在怀里,小声安抚。 池青主喘了许久才渐渐安静,脸颊贴在唐恬心口,一下接一下,缓缓地倒着气儿。 唐恬看他意识不甚清醒,也不回避,直接问许清,“大人怎会突然如此?” 许清道,“方才姑娘高声,惊到中台。” 唐恬愣住。 许清小心扯过池青主右手,又诊一时,“中台昨日在余山应是受了极大的刺激,今日致神魄衰竭,易惊易悲。离京安养之事务必尽快安排,否则恐有不忍言之事。” 唐恬沉默,“总要等裴王君有所好转。” 许清道,“此事下官略有耳闻,绝无幸免之 可能,不过拖着时日,不如叫裴王君早脱苦海。” 二人一时无语。 久久,池青主在唐恬怀中动了动,“我们去廷狱,看看裴寂——” 唐恬道,“萧冲和杨标两个人守在那里,必定万无一失。大人身子着实不好,等裴王君移回中京,我再陪你去看他。” 许清道,“姑娘言之有理。” 池青主仿佛此时才发现身边另有旁人,越发往唐恬怀里缩了缩,忽一时道,“许清,你还在太医院吗?” 许清一滞,“全靠中台照顾。” “你是得谢谢我。”池青主疲倦地笑了笑,“否则早被圣皇打发扫街去了。” “是,”许清道,“下官听闻大人病着,心急如焚,毛遂自荐前来。”一躬到地,退出去。 池青主看他离开,怔怔道,“唐恬,我——” “大人不要再说话了。” 池青主只觉得累。刻骨的疲倦从骨头缝里透出来,浑身无一处不是软绵绵的,身下裂出一道漆黑的巨缝,内里妖魔鬼怪连连怪叫,向他招手。 池青主勉强抬起一只手。 唐恬握住。 “你拉着我。”池青主语意恳切,“我不想掉下去,你拉着我。” 唐恬听不懂,却一口答应,“好。” 池青主眼皮垂下,使力抓着唐恬的手不放。 唐恬抱着他,过一时怀中身体沉重,已昏昏睡去。唐恬在旁陪了许久才放下帐子离开。走到院外问侍人,“萧冲的信在哪里?” 侍人递一只封了火漆的纸折子给她,聊聊数语,说了两件事—— 其一,裴寂朝不保夕,命在危殆。 其二,裴寂圣眷十分隆重,如能过此难关,复宠还朝指日可待。 唐恬将纸折子收在袖中。外间侍人一路小跑入内,“陛下来了。” “守在这里,谁来也不许进。”唐恬一句话吩咐完,自己迎出去,远远向圣皇跪下,“陛下,中台自廷狱回来一直极其虚弱,刚刚睡下,求陛下暂勿惊扰。” “朕是来找你的。”圣皇道,“起来,跟我来。” 唐恬跟在圣皇身后,一路到了湖心亭处,侍人尽皆留在岸上。圣皇往案边坐下,“世安最后见的一个人是你,他同你说什么了?” 第58章 云托月素银配南珠,此簪名——云托月…… 唐恬一惊, 伏地磕一个头,“绝无对裴王君不敬之事。” “是裴寂使人找你过去,朕知道。”圣皇十分疲倦, “原想着传你去余山问话, 池相身边也离不得人。朕回中京见西域使臣, 顺便过来。不必惊慌,如实说便是。” 唐恬琢磨一时, 挑着能说的说, “裴王君见我,吩咐我好生伺候中台。” 圣皇点头, “你是池相亲自选中的人,裴寂想看一眼,情理之中。”她等了一会儿, 忍不住问, “裴寂可曾提起朕?” 唐恬紧张思索一时,镇定道,“提过。” 圣皇面上露出点慌张之色,“他说什么?” 唐恬谨慎道, “裴王君言道, 中台因为长相肖似裴王君,才被圣皇从廷狱一并救出。圣皇对中台有救命之恩。” 圣皇沉默,久久道, “岂止池相?令狐难道不是长相肖似裴寂?”她一时失笑, “原他什么都知道。什么都知道, 竟还要同朕闹。” 唐恬忍不住问,“陛下同王君,怎致今日?” “朕亦不知。”圣皇苦笑, “朕费了多少工夫才把他从廷狱带出来,又费了多少工夫才叫他先做宰辅,后做王君,及至封王。裴相王之名谁人不知?谁不羡慕?可他仍是贪得无厌不知餍足,什么都要握在他手里,什么人都容不下。” 此话大出唐恬意外,怔在当场。 圣皇目光投向远方水面,平淡道,“你可知朕身边一个小太监他都防着?朕若在朝上同谁多说一句半句话,他能盘问朕一日一夜——” 唐恬不敢出声。 圣皇话闸子一打开,没完没了往外倒,“朕当今天子,偌大一个后宫,他恨不能只有朕同他两个人出入,浇花洗地的都要撵出去。” 唐恬跪在地上,如芒刺背。 圣皇道,“自打太子出生,裴寂就完全疯魔了,行事颠三倒四,什么事犯忌讳他便偏要做什么,竟连公然谋逆都做得出来,欺着朕舍不得杀他吗?” 圣皇越说越怒,“朕哪里对不起他?中京裴氏因他一人满门显贵,百年未有之鼎盛。即便他做出谋逆大事,朕也不曾牵连裴氏一人,还要怎样?” 唐恬伏地相劝,“落星台千丈之高,王君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王君既已知晓圣皇心意,等王君大安了,必能同陛下和好如初。” “和好?怎么和好?人常说一入廷狱非死即疯,还真是一字不错。”圣皇冷笑,“朕之世安,早已死在廷狱。朕救出来的裴寂,不过是个一日比一日疯魔的疯子。” “陛下。” 唐恬循声回头,便见池青主立在水亭边,一只手撑在亭柱上,薄薄的寝衣随湖风鼓荡。唐恬上前相扶,小声道,“大人怎么起来了?” 池青主推开唐恬自己走过去,“陛下,裴寂已是废人,陛下请口下留德。” 圣皇多少有些尴尬,梗着脖子道,“池相,你同朕说一句公道话。朕方才所说难道有一字虚言吗?” “不敢枉称宰相。”池青主平淡道,“臣亦不过是廷狱出来一介疯子而已。” 圣皇愣住,一怒拍案,“池青主!” 池青主抬头,“臣一介疯子,不配居中台阁,陛下罢了臣便是。” 圣皇腾地站起来,盯着他道,“池相醉酒,君前失仪,着居家思过——十日。酒醒了递折悔过,朕要亲自看过!”拂袖而去。 池青主坐着,远远回一句,“臣跪谢陛下隆恩。” “大人。”唐恬扶住他,“水上风大,回去吧。” 池青主摇头,站起来自往湖边走。唐恬强拉着往回走。二人两边使力,池青主挣扎两下未果,一倾身蹲在地上,寸步不移。 唐恬好言劝道,“大人同我回去吧。” “你方才都听到了?你好好一个人,”池青主自嘲道,“何苦与一介疯子为伍?” 唐恬道,“再不走,我就把大人劈晕了提回去,大人可要想好了。” 池青主愣住,仰面看她一时,久久道,“唐恬。” “怎么?” 池青主抿一抿唇,“我站不起来。”他右腿自膝以下筋脉全废,缚腿再是机巧,也只能大腿带动,做不了下蹲起立这种复杂的动作。 唐恬哭笑不得,手臂架着将他拉起来,感觉他身体有些发沉,便承担一部□□体重量,撑着他慢慢走回去。 二人回到内院,池青主力尽气竭,几乎是软倒在榻上。他抬起一臂,遮在面上,一声不吭。唐恬也不同他商量,将缚腿除去,远远扔在一边,严肃道,“大人奉旨思过,再叫我见你穿这个东西,便——” 池青主移开手臂望着她。 唐恬想不出个像样的惩罚措施,胡乱一指书案,“便写一封悔过书,写满那 个纸折子。” 池青主愣一下,忍不住笑了,笑意未达眼底便敛住。久久道,“唐恬,你是真的吗?” 唐恬一滞。 “我总是觉得。”池青主怔怔道,“都是假的。我仍在廷狱里,可能已经疯了,所以自己幻想了一个唐恬出来。”他越说越觉有理,“唐恬若是真的,为什么我出来了,裴寂还在廷狱里?” 唐恬放弃同他讲道理,“大人,你同我离开中京吧。” 池青主望着她。 唐恬道,“当年事,我也不想查了——此前是我固执,非要同当今天子讨个公道。当今天子——”唐恬叹气,“我要的公道只怕还及不上她一个令狐攸。大人不是已经拿到丹书铁券吗?我家中只有阿爹一人,三族之内赦三死,足足够用了。” “唐恬?” 唐恬的声音极其平静,从千百回思量中凝出一句话,“未知可有荣幸,入大人之妻族?” 池青主出神地望着她,久久说一句,“我真的疯了。”他这么说完,便躺下去,向里蜷起身体,单薄的背影浑似一柄无鞘的剑,锋刃密布,稍一碰触,便被划伤。 唐恬琢磨多日的一段话说出口,落这么个结果,简直啼笑皆非。扯一条薄被搭在他身上,放下帐子出去。 往廊下寻到许清,“大人怎么又醒了?” 许清扇着炉子,“正常。神魄衰竭正是如此,醒时疲倦,睡时惊醒。” 唐恬想了想,终于还是忍着羞怯,把方才的事简略说同他一遍,“究竟是怎么回事?” 许清目瞪口呆,“下官说得还不够清楚吗?中台如今需要静心安养。静心!安养!大惊,大悲,大怒都不可——” 唐恬张口辩解,被许清一手拦住。许清道,“大喜也绝然不可!中台昨日在余山受惊,今日你又刺激,早晚叫你们逼疯了。” “此时该如何是好?” 许清一摊手,“自己闯的祸,自己想法子。” 唐恬回去时池青主仍是那个姿态,只有短而促的呼吸昭示并未睡着。唐恬在榻边坐了一会儿,拍一拍他肩膀,“大人理我一理?” 池青主浑身僵硬,被她一拍又往里躲避。 唐恬蛮劲上涌,扳着肩膀将他拉过来,面朝自己,却见他正将一只手 塞在口中,紧张地撕咬。唐恬大惊,将那只手扯出来,遍布齿痕,多是淡白色,有一二处用力过巨,破肤见血。 唐恬抓住他的手,勃然大怒,“你疯了吗?” 一语出口,她便知自己说错了什么。池青主满目仓皇落到实处,凝作万年寒冰,“对。”他平静地说,“我就是个疯子。” 唐恬语塞。 池青主语速极快,“我同裴寂是一样的人,裴寂今天,就是我的明天。你同我一处,总有一日也会同圣皇一样,嫌我贪得无厌,嫌我疑神疑鬼,嫌我盘问你,嫌我管你,嫌我——” “别说了。” “为何不说?”池青主平静道,“唐恬,若有一日,我从落星台跳下去,不要救我。” 唐恬两手捧着他极其瘦削的脸庞,迫他同自己对视,一字一顿道,“你不是裴寂。我同圣皇更没有半点相似。我们不会有那一天。你不许去落星台。” 池青主不动。 “跟我去一个地方。”唐恬松开他,取外裳同他穿上,又帮他梳通头发,挽好发髻。 推着轮椅一直到官邸大门口,池青主终于忍不住,“要去哪里?” 唐恬没好气道,“绑架,我绑了中台阁,谋一大笔银子远走高飞。” 池青主咬唇。 唐恬同车夫一道,将他移上马车,说一声“东御街”。池青主靠在车壁上,与世隔绝的姿态,即不问去往何处,亦不问何时归来。 唐恬也不理他。到了东御街一间铺子门口停下,仍旧将池青主移到轮椅上。 店铺掌柜循声出来,看见唐恬拊掌大笑,“正要去请,这么刚巧姑娘就来了。” 唐恬道,“算一下也差不多了,可好了吗?” “昨日刚做得。”掌柜引着二人入了内室雅间,斟出两盏茶,分给他二人,“二位稍坐等候。” 池青主问,“来首饰铺子做什么?” 唐恬道,“既是要绑架,自是要先寻好销赃的去处,可不是得来首饰铺子?” 池青主语气平平,“我府里无需首饰抵钱。” 唐恬一下子被他逗乐,哈哈大笑,“好啦,知道中台阁家财万贯啦。” 掌柜手捧一只木盒出来,托在掌中打开来,是一支通体素银发簪,簪尾一枚南珠,那珠极大,足有小拇指尖大小。 “素银配南珠,此簪名——云托月。” 唐恬道,“大人喜欢吗,这是我给大人的。” 第59章 答案骗人,骗子。 池青主满面困惑。 掌柜道, “日前姑娘拿这颗珠来,画了图样叫咱们铺子里做,前后出了两支都不满意。这一支非是我自己吹牛, 您瞧这用料, 这线条, 这做工,走遍天下寻不出第二个。” 唐恬托腮, 一瞬不瞬地望着池青主。 掌柜殷勤地续过茶, 避到外间。 池青主大睁着眼,一瞬不瞬地望着云托月, 仿佛入了一个极深的迷境,久久说不出一字。 唐恬忍不住道,“大人要不要试一试?” 池青主眼睫一掀, 抬眼向她, 满面雪白,眼眶微红。唐恬着实不忍心,伸指碰了碰他红通通的眼角,“怎么啦, 收到礼物难道不该高兴吗?” 池青主直勾勾地盯着她, “为何给我?” 唐恬笑道,“我前月在海上摸鱼打鸟,一日潜到深海, 遇到一只老蚌, 跟了三日摸到习性, 终于叫我取了它的珠。”她一指簪上南珠,“就是这颗,我见这珠大小光泽俱是极品, 便收了,预备着回中京同大人打个簪子。” “为何给我?” 唐恬理所当然道,“我既是心仪大人,寻到好东西留给喜欢的人,岂非合情合理?” 池青主道,“骗人。” 唐恬一下愣住。 “骗人。” “真的。”唐恬辩解,“珠子是我在海上时亲自摸的,就是大人命东海水军在海上四处拿的我时候。” 她不解释还好,这么一解释池青主越发神色凛然,如凝寒冰,“骗子。”池青主抓起发簪,“若不是我抓了那个女的,你根本不可能回中京,什么给我的?骗人,骗子。” 那个女的?敢情池中台连素娘的名字都没搞清楚把人家抓起来。唐恬无语,耐心道,“虽是情势近迫必须离开。可我自己知道,总会回来——这颗南珠我从那时一直藏到现在,大人再说我骗人,我可给别人了。” 池青主厉声道,“给谁?” 唐恬一滞,“哪有谁,我就是这么随便一说。” 池青主低头不语。 唐恬道,“南珠是我摸来 的,簪子的样式也是我画的,大人多少捧个场吧?” 池青主听若不闻,小声喃喃,“疯了,我真的疯了。” 唐恬一整日接连两回碰壁,难免力不从心,“大人,你要怎样才肯听我说话?” “疯了。”池青主重复一遍,自己转动轮椅往外走。唐恬只得跟上,口中一叠连声呼唤“大人”。 掌柜循声出来,“姑娘哪里去?工钱可还没结呢!” 唐恬往袖子里摸出一只银锭子给他,眼见池青主连人带轮椅消失在门外,她也等不得找零,拔足追上。 出门便见池青主停在御街中间儿。他不知怎的停在那里,既不前进,也不后退,人行川流,从轮椅两边不断经过。独他一人,凝作街市中唯一安静的剪影。 唐恬正待上前,迎面一辆马车疾驰过来,车夫看见池青主高叫一声,“这位爷,让一让。” 池青主听若不闻。 车夫提着嗓子高声呼喝,“让一让——车来了——” 池青主一动不动。 那车夫迫不得已勒马停车,极不客气地说一句,“便是聋子听不见,也该看到车吧,疯子吗?” 唐恬一时大怒,三两步抢上前,拦在池青主身前,“你放什么屁!” 车夫见他二人衣饰华贵,倒不敢招惹,“姑奶奶,您自己评个理,这人来人往的,挡在路中间合适吗?” 唐恬理亏,推着轮椅避到御间侧边一处暗巷,俯身打量池青主,试探地叫一声,“大人?” 池青主抬头,一双眼红通通的。 唐恬拉住他的手,“大人方才在想什么?” “我想试一试,”池青主道,“如果今天都是真的,马车撞上来,应该是疼的吧——” “大人!” 池青主手腕一绕,躲开她的抓握,“你都听到了,他们都这么说。” “谁?” “……所有人。”池青主道,“非死即疯。我既没死,那必是疯了。”他低着头,双手拢着胳膊,怕冷也似。 “大人为何要听他们?”唐恬道,“圣皇宠幸令狐攸,才至诋毁裴王君,至于那个赶车的,若连赶车的话都听,难道去喂马吗?大人听他们还不如信我的,一切都会好的,你真的很好。” 池青主沉默。 唐恬道,“大人每日拘在四方院子里,出一回门不是去宫里那个四方院子,就是去廷狱那个鬼气森森的地方,才致镇日胡思乱想。以后不许总是拘在家里。” 池青主喃喃道,“以后?” “嗯。”唐恬道,“我算了算,若能到一百岁,还有八十年好活,咱们需得好生琢磨一下都要去哪里玩耍。” 池青主望着她,“八十年?” 唐恬点头,“是不是突然觉得好长?” 池青主点一下头。 唐恬一笑,正待说话,御街上一片声叫唤“府尹仪驾过来了,快避”。话音未落,暗巷中一下子许多人涌入躲避,瞬时水泄不通。 池青主骤然置身人潮之中,仰面望着身边人来人往,感觉自己似一只初见日光的怪物,渐感不安,“唐恬?” 唐恬皱眉,此时离开已是不可能,这许多人也不可能都赶出去。她合身上前,将他池青主上半身抱在自己怀里,感觉他胸脯起伏,呼吸急促,腾一只手自后颈往背心慢慢安抚。 身畔一众人见他二人如此,尽皆侧目,小声议论。池青主埋在唐恬怀中目不视物,唐恬自来我行我素,即便看见也很不把这些人当回事,怡然自得。 于是两个人在众目睽睽之下,大大咧咧拥抱了许久。 唐恬等众人尽皆散去才松开他,“大人好些吗?” “嗯。”池青主点头,“我无事了。” “真的?” 池青主点头。 “我却不大相信。”唐恬往他身前蹲下,“那我问大人两个问题。第一个,大人可是疯了?” 池青主一窒。 唐恬越发笑意盈盈,“第二个,我可曾哄骗大人?” “唐恬!” “又不是我说的。”唐恬忍着笑,“这些可都是大人亲口说的,还念了一日。” 池青主低头,乌黑的眼睫在苍白的面上掩出两片小小的青影。 唐恬默默等了一会儿,暗叹一声不能操之过急,张臂抱了抱他,“这次罢了,以后再说这种话,就回去写悔过书。” 池青主定定地望着她。 唐恬便也望着他。 池青主抿唇,身子前倾,极坚决地将她拉入怀里。他抱得那么紧,唐恬一时都不知他从哪里生出的气力。 池青主冷冰冰的面颊密密贴住唐恬热乎乎脖颈,“你不骗我,我没有疯。”区区八个字,他说得极慢,一字一顿,咬牙切齿,像是把这一生所有的苦痛尽数含在口中,嚼碎了,咽下去,永世不叫它再抬头。 唐恬暗暗松一口气,由他抱着,腾一只手轻轻抚过他单薄的脊背。 久久,池青主手臂下垂,却仍旧伏在唐恬身上不动,兜帽滑落,露出一头乌沉的发。 唐恬趴在他肩上,二指拈起一束青丝,用发尾挠一挠他脸颊,“大人累吗?要回家吗?” “有点痒……”池青主侧首躲避,摇头道,“唐恬,带我去吃羊羹吧。” 唐恬一时怔住,倒也不问缘由,扶他起来,仍旧把兜帽同他遮好,“好啊。” 池青主仰面微笑。唐恬“咝”一声,“差点叫大人蒙混过去。大人既是不累,还有兴致吃羊羹,便不该晾着我,我在家中问大人的话,此时给我个答案吧。” 池青主眨一眨眼。 “使美人计也没有用,要好生回答。” 唐恬蹲下来,同他平视,“可记得我何事问你?” “求之……不得。”池青主寻到她的手,密密扣在掌中,“只要你想做的,你什么都不用问我,我什么都依你。” 唐恬喉间梗阻,久久才勉强道,“还以为中台阁只会冷嘲热讽,原来这么会哄人。” 池青主目中波光盈盈,“没有哄你。” “行啦,可以啦,我知道大人会哄人啦,”唐恬满心欢喜,推着轮椅一溜小跑出去,“咱们吃羊羹去。” 不多时到了羊羹铺子。掌柜虽未认出唐恬,却一眼认出池青主,热情招呼,“大人里边请。”特意给他们留出一间靠窗的座子。 傍午时吃饭的人不多,连上唐恬二人也不过区区两桌。唐恬推着池青主到窗边,隔过一张桌案仔细看他。 池青主道,“看什么?” 唐恬道,“我同大夫商量过了,等裴王君大安,京中便无牵挂,大人同我离开中京,咱们去江南养病。” 池青主低头,好一时才道,“好。晚间回去,我便具折上奏,称病还乡。” 唐恬心里打点了七八个理由准备说服他,没想到答应得如此爽快,连问都不问一句,一时迟疑,“大人可是哄我?” 池青主挑眉,“为何这么问?” “那你怎么也不问——” 池青主道,“方才我说过了,什么都不用问我,我什么都依你。” 唐恬怔住。 掌柜擎一副大托盘过来,将两份羊汤和两份馍饼分放在案上,“羊羹来了,二位慢用。” 池青主看一眼,安坐不动。唐恬腹诽一句“大老爷”,自己动手撕馍片泡羊汤,笑道,“要我伺候大人吃饭吗?” 池青主“嗯”一声。 唐恬笑道,“大人安坐。”她手里仍旧撕着馍片,口中小声解释,“非是我急着走。大人如今身子怎样,你心里应比我更清楚。不好生安养恐无久岁,我是要同大人白头偕老的,总要做个长久打算。” 池青沉默,盯着她撕完馍片,右手拈匙,自己吃羊羹。 唐恬便也吃东西。她看了一会儿,总觉奇怪,隔案碰了碰池青主左手,“大人这只手怎么了?” 池青主匆匆咽了口中食物,躲避道,“无事。” 唐恬越发心疑,强拉着左手出来,“定是受了——”一语未毕,怔在当场。 第60章 复位死不了的药。 池青主藏在桌下的左手中一直攥着那支银簪, 亦不知攥了多久,使力多巨,直把掌心掐出一排白生生的月牙印来。 唐恬竟无语凝噎。使力掰开五根手指, 拂去满掌冷汗, 将发簪扒拉出来, “拿在手里做甚?发簪是拿来戴的,我帮大人戴上吧。” “不。”池青主一口回绝, “掉了怎么办?” 唐恬又是心疼又是好笑, “再打一支不就好了?”她走到他身边,左手扶住发冠, 右手将银簪插进去,歪着头看一时,“真好看。” 池青主抬手, 碰了碰发冠。 “放心, 不会掉的,”唐恬扯住他手臂,“大人坐着,安生吃东西。” 池青主只吃了两三口便停, 支着下巴看唐恬吃。唐恬知道这事急不得, 由着他去,自己吃过一大碗,满足道, “好吃。” 池青主挑眉, “再要一份。” “哪里吃得了那许多?我又不是猪。”唐恬站起来, “回去吧。” 出来时夜幕降临,万家灯火渐次亮起。唐恬推着池青主漫步在御街之上。池青主回头,“我想同你一起走一会儿。” “现时定然不行。”唐恬道, “大人瞧瞧你那喘气儿都费劲的样子,等大人再好些,我每日陪大人出来走走。” 池青主泄气道,“那不走了,回家吧。” 唐恬把轮椅停在一边,等着自家马车过来。池青主微微仰着脸,望着人来人往,忽一时道,“唐恬,以后我们每天都来吃羊羹好吗?” 唐恬愣一下,“为何?” “你吃羊羹时特别高兴,”池青主道,“比在我那个四方院子里高兴。” 这人还真是火眼金睛。唐恬笑道,“天天吃羊羹也受不了啊。”她想了想,“那我每天带大人出来走走,等咱们把御街上好吃的都吃过一遍,裴王君也该大安了,咱们就走。” 池青主道,“好啊。” 马车很快过来。车夫把一只纸折子捧给池青主,“中台,廷狱送来的。” 池青主不接。唐恬拿在手里,展开匆匆看一眼,扶着池青主上车,“萧冲信中说,裴王君仍然未醒,已能进些汤食。” 池青主沉默。 唐恬又道,“陛下已着凤台拟了旨,裴王君谋逆是被小人蛊惑,如今洗心革面,痛悔前非,拟复王君位,明日同诸王诸相法祖殿合议。” “亡羊补牢。”池青主语含讥诮,“裴寂若醒着,只怕还未必乐意。” “大人不想裴王君复位吗?” “当然要。”池青主道,“裴寂不能在余山呆一辈子,总要回宫,做了王君,总比不做王君在宫中好过。” 唐恬点头,“萧冲还说,陛下对裴王君极是体贴,每日里中京余山两地来回奔波,夜间留宿余山,天不亮又要赶回朝中理政,着实辛苦。” 池青主不予置评。 唐恬把纸折子展开递给他,“大人看看吗?” 池青主摇头,“你看过就可以了。” 唐恬摸出火折子,一晃点燃,看着纸折子化作灰烬,掷出窗外。 池青主默默看她动作,倾身伏在她膝上,“唐恬——”慢慢垂下眼皮,“还好我有你。” 唐恬握住他的手。 池青主路上便已经睁不开眼,回到官邸强撑着服过药,倒头便睡。许清扶过脉,说一句“尚可维持”便去抓药。 唐恬跟在他身后,“大人明日可否往法祖殿?” “何事?” 唐恬想了想,如实以告,“陛下要复裴王君位,明日诸王诸相合议,大人若不在场,恐生波折。” “中台怎么说?” “没说。”唐恬摇头,“不过——” 后面没出口,许清听懂了 ,“劳心伤神的事最好不要去,一定要去下官也没法子。”他说着话,从屉子里取下一支老山参。 次日唐恬送池青主到外御城,一名锦衣内监带一乘软轿等在门口,“中台,诸王诸相都已经到了。中台抱恙,陛下特旨乘轿入内。”转向唐恬道,“姑娘可一同去。” 唐恬暗赞一声体贴,陪着池青主往法祖殿去。到法祖殿石阶前停下,内监道,“只能到此。” 池青主下了软轿,握一握唐恬的手,提步便走。内监上前殷勤相扶,被池青主冷冷看一眼,唬得一抖,老实跟在身后。 唐恬立在石阶前等。 不足一盏茶工夫,殿外夹道口有人一叠连声叫,“让我进去!” 唐恬眼睛一亮,踏遍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她想了想,向宫人说一声“我去更衣”,拧身出去。 令狐攸正同法祖殿宫人争吵。他穿一身朱红纱衫,衬得肤白如雪,发似乌木。 唐恬抱臂看一时,这人果然五分肖似裴寂,却半点不像池青主,应是眼睛的缘故。池青主一双眼睛同裴寂一模一样,令狐攸却只有一双眼睛同裴寂完全不同。若要认真比较,倒还是池青主更像一些。 令狐攸闹一时也未得入内。唐恬跟在他身后,寻一处背阴地,从袖中摸一张□□随便贴上,大步跟上去。 “公子怎不进去?” “不让进!”令狐攸一脚踹飞一枚石子,回头才见是个面生的宫人,“你是哪个宫的?” 唐恬信口胡诌,“清平殿。今日法祖殿如此热闹,未知何事?” “商量给那个疯子复王君位!”令狐攸冷笑,“不知陛下怎么想的,日日骂疯子,竟然还是要让疯子做王君!” “谁是疯子?” 令狐攸警惕起来,“关你什么事?你是何人?” 唐恬四顾无人,哈哈笑道,“的确不关我事。至于我是何人嘛,你很快就知道——”右手一探,抓住令狐攸背心。 令狐攸被她一抓便浑身麻木,想要挣扎浑身无力,想要叫喊出不了声,四肢凌空,被人提着走。 唐恬提着令狐攸到僻静处,随手将他掷在地上,“我这有几颗丸药,请公子尝尝。”从荷包中摸出一把,也不去数有几颗,抓在掌中,“姑娘日日揣着这东西,老天可怜,今日遇上公子,否则还不知要揣到猴年马月?” 令狐攸唬得满面雪白,“什么药?” “死不了的药。” 令狐攸大怒,“我乃未来王君,你敢放肆!” 唐恬心中一动,手上动作倒停下来,“王君?敢问这位王君,法祖殿正在商议复裴寂王君位,您是裴寂?” “老子才不是那个短命鬼!”令狐攸恶狠狠“呸”一声,“裴寂已经要死了,便是不死也要瘫了!他做王君?便是今日得逞,他有本事做过一个月吗?”令狐攸又“呸”一声,“阎王殿里做去吧!” 唐恬眼珠子一转,激着令狐攸道,“任你说破大天去,天下只知裴王君,无人知令狐王君。” 令狐攸生恐她把一把药丸塞嘴里,急急叫道,“我真的是未来王君!陛下已有身孕,是我的!” 唐恬大惊失色。 “我是皇嗣之生父!”令狐攸以为她终于害怕,傲慢地盯着她,“敢对我放肆?” 唐恬想了想,点头道,“如此更要趁皇嗣还未出生,好生伺候令狐公子一回?”她一足踏在令狐攸胸口,五指握住他下颔,迫他张口,一把丸药一古脑塞进去,“公子喜欢给别人吃药,今日自己好生吃个尽兴吧。” 令狐攸疯了一样挣扎,长声嘶嚎。唐恬二指往哑穴一点,立时叫喊不出——如一只翻了壳的大乌龟,只有四肢舞动,却是半点挪动不得。 唐恬一足踩住心口,一手扣住下颔,寸步不让,一直等药丸尽数融了咽下去才松开手,笑问一句,“好吃吗?” 令狐攸一张脸涨成猪肝紫色,剧烈咳喘,死死盯着唐恬,张了张口。 唐恬同他解了穴,“说吧。” “千杯丸。”令狐攸恶狠狠道,“你是池青主的人?” 唐恬眨一眨眼,“对啊。你敢给池相下药,便该料到有今日。” “你等着。”令狐攸双目通红,“我要你们都死。” 唐恬蹲在他身边,讥诮道,“令狐公子不如少说两句,惹急了我,现时杀人灭口,您梦里的王君可就做不成了。” 令狐攸急怒攻心,双目上插,栽倒在地。药劲上来,渐渐静如死猪,瘫在地上不动了。 唐恬出了一口恶气,神清气爽回到法祖殿,里面居然还没完事。 一直等到未时末,值守侍人换了一班去吃饭。法祖殿大门洞开,圣皇御辇自内里出来。过了一会儿,各路一品正装的王公贵族们间续离开。 傅政一个人走在最后,看见唐恬一众人道,“池相今日一人舌辩诸王诸相,力挽狂澜,着实不易。为了一个裴寂,又是何必?”他摇一摇头,“池相不叫我等相扶,你们打发人入内侍候。” 唐恬道一声谢,急匆匆跑进去。刚到法祖殿门口便见池青主一个人立在大殿门口,一只手扶着廊柱,微微低着头,一动不动。 唐恬上前,“大人?” 池青主抬头,冲她笑一笑,“你怎么来了?” “我来接大人回家。”唐恬挽住他一条胳膊,“今日议得怎样?” “旨意现时已在去往余山的路上。内务府安排,裴寂后日回宫。”池青主道,“诸王诸相都无异议。” 都无异议?唐恬心中一动,都被你强行压住了吧。她也不想再拿这事烦他,笑道,“大人可知我今日遇到谁?” “谁?” “只我一个人说多没意思,”唐恬道,“咱们回家,大人路上有空,不如猜一猜?” 久久不闻回应。 唐恬抬头,池青主一言不发,前额抵在廊柱上,整个人如同凝固。 “大人?” 池青主眼前一阵阵发黑,支撑不住,顺着廊柱慢慢滑坐在地,歉然道,“唐恬,我好像走不动了。” 第61章 皇嗣你的事,不要我管,要谁来管?…… 池青主只觉眼前的亭台殿阁摇摇晃晃, 一时逼得很近,一时离得极远,整个世界都蒙过一层薄纱。有人把他扶起来, 上了软轿, 又换了马车, 又换了轿…… 身旁的人来来去去,他很是厌烦。但唐恬一直都在, 他便能忍受, 由着一群人折腾,只在看不见唐恬的脸时, 忍不住拉一下她的衣袖。 他有一个片时失去了意识,可能只是一瞬,也可能过去了很久。再醒来时, 他靠在温暖的怀抱里, 有人在喂他喝药,那药极其苦涩,他忍不住挣扎躲避,再入口的药汁便换作极甜的蜜水。 他知道抱住他的人是谁, 便唤她的名字, “唐恬。” “是我。”有人用绢子在擦拭他的嘴角,问他,“大人感觉怎样?” “我无事。”他用了很大气力却睁不开眼, 说话也需极小声, 否则震得头疼, “唐恬,你用过饭吗?” “用过了。大人也用一点吗?” 他了解唐恬。不吃饭不吃药她都会不高兴,便强撑着说一声“要”。果然听见她轻快的脚步来来去去, 入口的东西换作粘稠的肉粥。他勉强吃了两口,或是三口,可能有四口,世界又漂浮起来。 唐恬的声音也漂浮起来,一时近一时远。 很快就听不见了。 真是舍不得。 …… 唐恬放下粥碗,扶他躺下。许清立在一旁道,“下官昨日劝过姑娘,中台如今情状,劳心伤神的事做不得——同诸王激辩三个时辰,陛下真是狠得下心。” 唐恬不吱声。 “下官着实搞不懂。”许清翻一个白眼,“圣皇立一个王君,有什么好辩?” “裴王君逆案时得罪了诸王诸相,都不想叫他复位。”唐恬整一整被角,“圣皇亲自去辩恐失体统,可不是只能叫大人代劳?” 许清无语。 唐恬望着池青主苍白如纸的脸,“听闻把从开国诸多大案都翻出来辩了一回。诸王诸相立朝已久,谁家先祖也不是一清二白,犯个事附个逆的事难免有那么一件半件的。大人把这些事都同他们分证一遍,可不是要三个时辰吗?” 许清摇头。 唐恬放下床帐,“劳烦副使多多设法维持,裴王君不日便还朝,不用太久,咱们就能走了。” 池青主醒来时唐恬正伏案疾书。日光照得面上绒毛分毫毕现,暖色的光晕将她整个笼罩,如披圣光,池青主看得痴迷,久久不语。 唐恬在纸上涂抹不知多久,渐觉口渴,站起来往暖壶中倒一盏清水,捧到榻边,却见池青主一瞬不瞬地盯着自己。唐恬大喜过望,“大人醒了?” 她说着话倾身上榻,扶他起来,用匙舀了喂他喝水。 池青主在她手中喝过半碗水,神智渐渐清明,“我睡了很久吗?” 唐恬将剩的水一仰而尽,水碗撂在案上,“没多久,区区三日。” 池青主一滞,抬手挽她袖子,“你别生气。” 唐恬坐着不动。 池青主大睁双眼,直勾勾地盯着她,极恳切地唤她,“唐恬。” “我哪有那么容易生气?”唐恬在他这样的目光下一溃千里,俯身低头,在他额上轻轻触一下,“快些好起来。” 池青主闭一闭眼,“嗯。” 唐恬起身,将房中帷幕帐帘尽数拉开,放入一室日色。池青主微微眯着眼,望向窗外—— 闲风卷过,一片叶盘旋而下。 “秋天了。” “昨日白露,大人睡在梦中过了。”唐恬挽着帘子,“天要凉了,大人多留意冷暖。” 池青主伏在枕上,“留意什么,我有你啊。” 唐恬道,“我又不能同大人寸步不离。” “为何不能?” 唐恬回头,见他理所当然的样子,忍不住笑起来,“说得也是。” 院子里一个人隔着窗子喊唐恬,“宫里又来人找你。”是萧冲的声音。 唐恬想要制止已是来不及。池青主听见,“什么事?” 萧冲吓一跳,急急忙忙跑进来,看见池青主满面喜色,扑地磕头,“中台醒了?” “你不是在余山吗?” 萧冲一滞,“中台,王君已还朝。” “忘了已过三日,”池青主愣一下,“宫中来人何事?” 萧冲求救地看一眼唐恬。唐恬还不及说话,池青主不高兴道,“看她做什么?” 唐恬道,“大人——” “没有问你。”池青主道,“萧冲?” 萧冲毕竟不敢撒谎,嗫嚅道,“宫里想请唐姑娘去,有些事要问——” “何事?” 萧冲结巴道,“就是令狐攸不知怎的,昏了三日了也没醒过来——” 池青主转向唐恬,“你把令狐攸怎么了?” 唐恬一滞,耷拉着脑袋,脚尖在亮如镜的青砖地上轻轻碾了碾,“就喂他吃了点东西。” “什么?” “千……千杯丸。”唐恬道,“也没……没吃多少,酒这个东西,小酌怡情,他还得谢谢我呢。” 萧冲扑哧一下笑出声。池青主冷冰冰看他一眼,萧冲一个哆嗦,伏地不语。 池青主道,“没多少是多少?” 唐恬张开五指,“我就抓了这么一把……”眼看池青主脸色不对,手指收紧一些,“没那么多,是这么一小把……”又收紧一些,“时间久了记不太清,是这么点……也可能是一两颗……” 池青主抿唇,“一两颗令狐攸能昏三日?” 唐恬耷拉着脑袋,萧冲伏在地一动也不敢动。 “宫里谁来了?” 萧冲道,“内侍府总管。” 池青主撑着身体坐起来,然而卧床三日哪来气力,一动便喘。唐恬疾步上前扶住,“大人别管了。” “你的事,不要我管,要谁来管?”池青主勉强坐直,向萧冲道,“去跟内侍府说,就说我的话,有病找太医院,来我这走错地方了。” “是。”萧冲磕一个头跑出去。 池青主靠在唐恬怀里,低头喘了一会儿,“唐恬,我有点饿了。” 唐恬随手扯了大迎枕过来,扶他躺好,“想吃什么?” “羊羹。” “那个不行。”唐恬一口回绝,往外间走一回,捧着一碗肉粥回来,用匙舀了慢慢喂他吃,随意道,“大人不必操心,我没留下把柄,便是令狐攸醒了,也寻不到我。” “哦?”池青主咽下一口粥,“内侍府怎么找过来的?” “令狐攸一个贴身内侍,躲在树丛里偷偷看见,觉得身形像我。”唐恬鄙夷道,“没用的东西,不敢冲上来救人,只会背后告黑状。” 池青主一笑。 唐恬道,“内侍府来寻了两回,我不去是因为大人病着,又不是怕他们。明日走一回宫里,断了他们念想。” 池青主又吃过两口便摇头不要,用茶漱过口,“你不把我的话当回事,也不把我当回事?” 唐恬怔住。 “也只有你了,内侍府可不敢。”池青主语气平平,“他们不会再来了。” 唐恬笑起来,“如此托池相的福。” 池青主靠在大迎枕上闭目一时,再睁开目光冰凉,“以后不许再做如此儿戏。” 唐恬不服气,“可是令狐攸他——” “凡事不要儿戏,要做,便斩草除根。” 唐恬一惊。 “可记得当日你留刘准一命,后来如何?”池青主定定望着她,“过两日令狐攸醒来,指认于你,又待如何?” “大人。” 池青主叹一口气,摸索着寻到她的手,握在掌中,“你不用管了,有我。” 唐恬微感不安,“大人,那日令狐攸狗急跳墙,他同我说他,他——” 池青主凝目向她。 “他说——” “不用怕。”池青主目光放柔,低声道,“什么都可以同我说。” 唐恬定一定神,“令狐攸说圣皇已有身孕,是他的。”唐恬犹豫一时,“大人若对令狐攸下狠手,以后圣皇知道,可会寻大人的麻烦?” 池青主盯着她,目光奇特,“他果然这么说?” 唐恬点头,“令狐攸怕我打他,说这些原是想恐吓我,但他这人贼眉鼠胆,应不敢拿此事儿戏。” 池青主叫一声,“萧冲。” 萧冲进来。 “去同宫里说一声,让他们今夜过来见我。” 萧冲应一个“是”字退出去。 宫中晚间来人。池青主用过粥药,恢复一点精神,晚间闲卧在院中躺椅上,严严实实搭着一领貂皮大氅,同唐恬喝茶说话。 来人是一名四十有余的内监,不起眼的模样,见到池青主便磕头,“中台。” 池青主点一点头,“说吧。” 内监便看唐恬。 “她可以听。” 内监语气平平,“老奴明日来也使得。” “那你便不用说了。明日,后日,她都在。”池青主淡淡说一声,“今日同你说一声,这是你们未来主母。” 唐恬面上一红。 内监沉默,走到唐恬身前,磕一个头,“恕老奴无礼。”转向池青主,“圣皇确然已有身孕。” “多久了?” “二月有余,三月不足。”内监道,“应是令狐攸。” 池青主一声冷笑,“陛下宫人也不算少,如何推断是令狐攸?” “二三月前正是令狐攸圣宠最隆时,圣皇每日里都同他一处。自王君出事,圣皇未诏一人入宫。故尔——” 池青主道,“裴寂怎样?” “王君至今未醒,暂无性命之忧。杨院正如今俗事一律不管,奉旨只侍奉王君一人。”内监禀道,“王君所居清平殿由安事府护卫,中台放心。” 池青主点头。 内监道,“中台,需处置令狐攸吗?” 第62章 凉热你教我吗? 唐恬心下一凛。 池青主靠在躺椅上, 闭目沉思。那内监半点不急,跪在地上垂首等候。 “不必。”池青主久久抬眸,“把消息在宫中放一放, 就说令狐攸四处言语, 圣皇有孕, 皇嗣生父是他。” 内监一滞,“中台, 若令狐攸携皇嗣逼宫, 王君岂非更加难以自处?” “照办便是。”池青主道,“只在圣皇寝殿之中, 叫圣皇听见便是,不要过于散开,平白害人遭殃。” 内监叩首道, “老奴谨遵中台钧令。”站起身, 另向唐恬打一个躬,在夜色中消失无踪。 唐恬挨他坐下,“大人累吗?” “嗯。”池青主望着她,手臂一抬, 将她扯一扯。唐恬就势倒下去, 倚在他怀里,张臂抱住他的腰。 池青主将斗篷展开一些,裹住唐恬, 两个人在斗篷下手足相交。唐恬很快便捂出一身热汗, 挣扎着钻出来, “好热。” 池青主松开手,讪讪地转过身,只留一个脊背给她。 唐恬来不及整理一头乱发, 扑身上去,伏在他肩上,“大人怎么了?” 池青主气闷道,“你我凉热不在一处,如何长相厮守?” “冬日里就在一处了,我也怕冷。”唐恬吃吃笑道,“咱们裹在一个被子里,正好。” 池青主轻哼一声。 “白露都过了。”唐恬忍着笑,“说不定明日便冷得不得了。” 池青主极轻地叹一声,“下雪才好。” “也不一定非要等到冬日?”唐恬想了想,“咱们去海上难道不好吗?一年到头,半点不冷,咱们热在一处。”她碰了碰池青主右腿,极轻声道,“等大人学会凫水,即便这条腿使不上气力,在海里也能自由来往。” 池青主仰面望着她,目中盛一汪夜色,勾魂摄魄,“你教我吗?” 唐恬本就极爱他的一双眼,被他如此注目更是心动,微微俯身。池青主眨一眨眼。唐恬粘腻的亲吻便落在那薄薄的眼皮上,蝶栖花枝,“我教大人。” 池青主眼睫不住颤动,久久抬起,引动一丝秋波,“言而有信。” 唐恬笑,“言而有信。”她伏在他肩上琢磨一时,“大人为何说令狐攸有嗣不会影响裴王君?” 好一时不闻回应。唐恬坐起来,才见池青主双目轻阖,口唇微张,竟然在闲话中睡着了。 她叹一口气——毕竟还是病中。 萧冲带着侍人进来,将中台阁连人带椅移到内室,安置在暖阁火盆边上,唐恬将躺椅放平,另给他盖一层锦被。 又一日天机阁送来一物,是一柄手杖,乌金所制,机关十分灵巧,长短自可调节,长可做手杖,短不过一柄折扇大小。 唐恬刚喂池青主用过早饭,见状大喜,“前日才画的图样子,这么快就好了?” 池青主想起醒来时伏案疾书的唐恬,心中一热,“是你画的图样吗?” 唐恬点头,“大人病着时,我左右无事,就琢磨了这个东西。”她拿在掌中看一时,“还需再加一个防滑片,否则若错了隼,摔着大人,叫我如何交待?” “哪里就这么娇气了?”池青主拿在掌中试了试,扶杖起身。 唐恬抚掌大笑,“好像还不错。” 池青主扶杖缓行,慢慢走到唐恬身前,低头道,“我很喜欢,唐恬。” 唐恬心头一热,想一想回身便走,直到房门口回头,“大人喜欢手杖,还是喜欢唐恬?” 池青主怔住。 唐恬放下帘子出去,另从回廊处转到窗外,探身一看,竟不见池青主踪影。她一时惊慌,好一时才见池青主跌坐地上,手杖掷在一边。 唐恬大惊失色,手掌一撑跳进来,惊慌道,“大人摔着了吗?” “无事。”池青主笑一下,“走到门口,有一点腿软,只得坐下了。” 唐恬后悔不迭,“大人还病着,是我太莽撞。” “我很好。”池青主搭在唐恬肩上,“只是没什么气力,你陪我……入宫。”他渐渐有些气促,最后两个字尽是气音。 唐恬恳求道,“明日再去不好吗?” “总要去看看裴寂。”池青主道,“坐车也不累。” 唐恬无奈,同他换过衣裳,用过一盏参汤出门乘车。宫中得到消息,马车一直到内御城门口,另换软轿。 饶是如此,到得清平殿门口,池青主仍是面白气促,极其虚弱的模样。 守殿净军单膝行礼,“中台。” “怎样?” “仍然未醒。”守殿净军一挥手,侍人打开殿门,池青主扶杖入内,唐恬在一边相扶。 裴寂平平躺在朱漆软床上,额上垫着一条凉巾子,整个人瘦得惊心动魄,浑似一副会喘气的骨架。 杨标趴在一边案上打盹。 池青主看一眼裴寂,又回头看唐恬,无所适从的模样。唐恬抓住他的手,用力握一握。 裴寂面上忽然露出一丝痛苦的神色,喉间格格作响,头颅在枕间大幅度摆动。指尖震颤,震颤极速蔓延,很快他全身都在剧烈抽搐。 唐恬眼见情况不妙,放开池青主,抢上前制住裴寂,大喊一声,“杨标!” 杨标跳起来,“来人!”外间侍人一拥而入,分头制住裴寂头颅四肢,不叫他有半分移动。杨标上前,捧一碗清水,木匙舀水,灌入裴寂口中。 裴寂嘴唇不住翕动,如饥似渴饮下清水。如此喂下七八匙清水,裴寂终于安静。 杨标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另一摆手,侍人鱼贯退出。唐恬心中一动,这些人个个司空见惯的模样——这样的事应该已发生过多次。 池青主默默看一时,“裴寂如此,你还给他酒?” 唐恬一惊,上前夺过水碗,扑鼻一股浓烈的酒味——什么清水?竟然是酒,而且是极烈的酒。唐恬简直难以置信,看向杨标,“可知自己在做什么?” 裴寂挣扎时,额上垫巾滚在地上。杨标拾起来,随手掷在一边,另取一条打湿,重新垫在裴寂额上。 杨标苦着脸道,“我能有什么法子?裴王君酒瘾已深,不给烈酒片刻不得消停,他一身外伤如何经得起这等挣扎,多少给一些维持,才能徐徐图之。”他停一停道,“如今已经减了很多了,此前一次给这么一碗都止不住。” 池青主偏转脸,望向窗外,“陛下知道吗?” “知道。”杨标道,“没有陛下吩咐,此等饮鸩止渴,有今日无明日的治病法,我怎敢擅作主张?” “有几分把握?” 杨标低头,久久才憋出一句,“一分。” 唐恬看他一脸苦瓜样,感觉杨标想说的其实是——没有。 “出去吧。”池青主道,“我同裴寂说说话。” 杨标如逢大赦,打一个躬便走。唐恬想了想,也往外走,堪堪走出一步,身后一声,“你别走。” 唐恬回头,目光与池青主相遇。池青主勉强笑一下,“不是说好,寸步不离。”唐恬回去,扶着他在床边椅上坐下。 池青主腰背笔直,两手搭在膝间,正襟危坐,君前奏对的模样,“王君,臣今日来,有两件事上奏。” 他虽明知裴寂不可能回答,还是极其镇重地等了一会儿。“第一件,令狐攸以后不会再来烦扰王君,您多保重,来日方长。” 唐恬心下大惊,咬了一下唇才忍住不插口。 “第二件,臣过一段时日也要离开中京。臣此次离开,可能很多年才会回来——”他说到这里停一停,“王君活命之恩,臣只能报到这里,请王君恕臣无能。” 裴寂躺着,一动不动,呼吸微弱。 池青主久久不语。唐恬忍不住上前,扶住他的胳膊,“大人,回去吧。” “当日在廷狱,”池青主道,“王君同臣有耄耋之约,待臣耄耋之年,盼同王君再饮共一杯酒。” 裴寂悄无声息。 池青主扶杖起身,又跪下,将手杖放在一旁,极其镇重地行了一个大礼,抬头看唐恬。 唐恬挨着他跪下,二人一同行礼。 池青主道,“王君万万保重,阿秀今日——别过了。”唐恬扶他站起,将手杖递给他。 池青主立在原地又等一时,未得裴寂一字回应,一步三回头离开。堪堪走出内室,膝下一软,整个人沉甸甸往下坠。唐恬连忙移身上前撑住,池青主冷冰冰的额便抵在她颈畔,鼻息微凉,又短又促。 唐恬默默抱着他,久久道,“我们回家吧。” “嗯。” 二人正待离开,外间一叠连声“陛下。” 池青主叹一口气,扶杖站直。 圣皇片时进来,说一声“池相”,匆匆入内,又一时转出来,“杨标,朕说了,身边需时刻有人,你听不懂吗?” 杨标一滞。 池青主微微一躬身,“陛下,臣同王君说话时,让侍人都离开了。” 圣皇略略气平,“池相坐吧。” 杨标左右看一时,留下不大合适,入内室伺候。 唐恬扶池青主坐下。 “裴寂这样,你又要告病,你们——”圣皇道,“朕果然是孤家寡人。” 池青主默默不语。 圣皇道,“你的折子朕今日批了,不准。”一摆手阻止池青主插口,“你身子也确然不好,准回乡安养……三年吧。三年复朝,朕……和裴寂在中京等你。” 池青主动了动,“陛下。” “此事到此为止,不再议了。”圣皇道,“还有两件,一件是令狐攸。裴寂如今这样,经不起物议沸腾。你亲自处置,务需合情合理,干干净净。” 池青主一倾身,“臣遵旨。” 第63章 杀父留子你是我的活菩萨,渡我一生。…… 圣皇点头, “第二件,朕已有二月身孕。请池相务必替朕分忧,待皇嗣出生再议离京之事。” 池青主不语。 圣皇道, “池相同裴寂多年相知, 皇嗣乃裴寂血脉, 池相于情于理,应看顾一二。” 唐恬目瞪口呆。 池青主道, “臣遵旨。” “有池相坐镇中京, 朕方无后顾之忧。”圣皇盯着他仔细看一时,叹气道, “池相身子不好,平日居家养病便是,琐事不必管, 也不必点卯上朝。”她站起来往裴寂寝房走, “多来看看裴寂。” “臣遵旨。” …… 池青主一上马车便搭在唐恬身上,一动不动。唐恬把马车上温着的参汤倒一盏出来喂他喝,池青主看也不看,闭着眼睛一气饮尽。 唐恬忧愁道, “一时半会走不了了。” “嗯。”池青主道, “圣皇所说也无错,等皇嗣出生咱们再走也使得。” 唐恬怔住,“大人, 皇嗣分明是令狐攸的, 圣皇为何说是裴王君血脉?” “此话今日说完, 以后不要再提。”池青主道,“皇嗣生父只有一人,王君裴寂。” 唐恬忍不住问他, “太子难道——” 池青主终于睁开眼,仰面看她一时,叹气道,“知道太多会被杀掉的。” 唐恬一滞,鼓起腮帮子,“大人要杀掉我吗?” “杀你,倒不如先杀了我。”池青主一句话脱口而出,大觉赧然,身子往唐恬怀中拱了拱,一声不吭。 他这么一动发冠便歪了。唐恬索性抽去发簪,除去发冠,一头乌沉沉的发散在唐恬怀里,如一匹练。唐恬握在掌中,如水滑落。 池青主靠在她怀里,由着她折腾,“不同你说,怕你胡思乱想。告诉你无妨,只是勿再叫旁人知晓——裴寂在廷狱时被人坏了身子,终身不能有嗣——” 唐恬手腕一抖,发簪“当”一声响,落在地上。 池青主强撑着坐起来,把发簪拾在掌中,皱眉道,“摔坏了怎么办?” “我再给大人打一个便是。”唐恬拢着他肩膀,将他拉回去躺好,“一支簪子我还赔得起。” 池青主郑重握在掌中,“这是你给我的第一件东西,不一样,你不许弄坏了。” 唐恬心思全不在此,琢磨一时道,“王君同圣皇闹到这般田地,难道是因为太子出生?” “是。”池青主道,“天子不能无嗣,裴寂又不是逆来顺受的脾气。太子出生,圣皇杀父留子。裴寂谋逆,中京城尽在掌握,也没有动太子分毫。”他久久叹一口气,“他二人之间,从头至尾,从来无旁人置喙之余地。” 唐恬心下恻然,“若非廷狱……圣皇同王君,本是天造地设一对。未知是谁如此可恨。” “是秦淮。”池青主被她抱着便觉安适,提起往事竟也没有半点仓皇,他感觉十分奇异,轻声道,“长公主……就是圣皇,极得先皇爱重,秦淮不敢对长公主下手,寻了个由头把裴寂关进廷狱。先皇不肯管裴寂,长公主买通了一个高僧,命他当众扶乩,扶出两个生辰八字来。言道他本事虽有限,不能拈出准确的那一个,但此八字二中必有其一,乃天降福星,只要有他一日,非但国泰民安,留在朝中,圣体也能重归康泰。” 唐恬见他有些喘,抢在头里道,“其中一个生辰八字,正好便是裴王君的,对吗?”她将温着的水倒一盏,“难得听大人提起当年事。” 池青主靠在唐恬怀中喝水,恢复一点精神,“以前一说便觉心烦,夜间亦总是噩梦,便不大愿意提。今日同你说,倒也不觉得难过,如此说出来也很好。”便又续道,“先皇晚年诸多病痛,一听能保康泰,便命人到处去寻这两个八字——正寻到裴寂头上,命人把他放出来。” 唐恬心中一动,想问又忍住了。 “秦淮狗急跳墙,连夜命人给裴寂下药,坏了身子,即便出来,亦是废人一个。”池青主久久未曾说这许多话,渐觉疲累,“后来的事你都知道了。” 唐恬沉默,二指挽一束他的发,缠在指间,绕起来,又松开,如此往复。 “圣皇虽同裴寂决裂,但我了解圣皇,绝无可能再立一位王君。圣皇有孕,令狐攸若能低调一些,凭借此时圣宠,说不定能保住性命,在宫中老死。可惜他这人,一朝得势,必要吠得天下皆知。” 唐恬虽不喜令狐攸,亦觉圣皇手段过于酷烈,“不立王君便不立,又为何定要杀父?” 池青主久久道,“除了裴寂,圣皇以为其他人,既不配为皇嗣之父,亦不配做圣皇夫君。” 唐恬一惊,手指倏忽收紧,一束发把池青主扯得生疼。池青主“咝”一声,蹙眉笑道,“你若喜欢,都剪了去,扯我做甚?” “都剪了,大人要出家吗?”唐恬一边笑,一边去解那束乱发,谁料纠缠一处,倒真解不开了。唐恬掣出一支短匕,一刀割断。 池青主哼一声,“只割我的,好不公平。” 唐恬从自己鬓边理出极细一束,也割下来,“大人真是不吃亏,此时可公平了?” “嗯。”池青主抬手接过,将两束发系在一处,打一个死结,“这样才好。”他将发结塞入袖中,重又靠在唐恬怀里,耳畔是她的心跳。他只觉心安,倦意上涌,“皇家虽是这样,我不 是,你别害怕。” 唐恬道,“若再有皇嗣出生——” “自然都是裴王君之子。”他说到此处再无法支撑,“唐恬,我有一点累了。” “大人睡吧。”唐恬道,“我就在这里,陪着大人。” 次日午时,安事府缇骑尽出,往内侍府缉拿令狐攸。内侍府询问罪名,竟是安事府查察数月前池相被劫案,案犯供认由宣政院副使令狐攸指使,意图谋害池相,谋夺圣皇。 内侍府一句话也不敢说,急急派人回禀圣皇。然而裴王君病重,圣皇在清平殿贴身照顾,一步不出。内侍府同安事府对峙一个时辰,终于放弃。 可怜令狐攸酒还未曾醒透,便被安事府铁链一锁,拖下床榻,囚笼里一关,押往廷狱。 消息到中台官邸时,池青主正在唐恬手中吃药。 萧冲立在一旁,眼看着中台阁跟幼童一般,吃个药还连连叫苦,唐恬在旁安慰,一匙药一匙蜜水哄着。萧冲着实看不下去,又不敢走,只好装聋作瞎,木着脸不言语。 池青主吃过药,另外用一盏蜂蜜水,才看一眼萧冲,“怎样?” “令狐攸已经拿了,押在廷狱。” 池青主点头,“命廷狱单独关押,没有安事府手信不许任何人探视,你亲自去审。” “是。”萧冲道,“审他容易,罪怎么定?” 池青主转头,望着庭中秋叶飘零,“谨遵圣皇谕旨,合情合理,干干净净。” “是。”萧冲军姿笔挺,“中台放心。”大步出去,军靴踩在青砖地上咔咔作响。 池青主见唐恬神思恍惚,抬手抚过她的鬓发,“怎么,不忍心了?” 唐恬低下头,“总是要一死,为何不赐自尽?免去许多磋磨。” “你就是妇人之仁。”池青主道,“若令狐攸死得不明不白,岂非告诉天下人,皇嗣生父极可能令狐攸?说不定还要连累裴寂,叫人议论王君不容侍人,杀人灭口?正因如此,才要明正典刑,免除物议。” 唐恬不吱声。 池青主叹一口气,“罢了,若非你妇人之仁,又怎会陷在我这泥潭里?” 唐恬皱眉。 池青主一拉手臂,将她扯住自己怀中,面颊摩挲着她的发顶,“你以为我不知么……你一直是可怜我……” 唐恬一挣,“大人?” 池青主只不松手,“可怜我也没关系,我喜欢你就够,你只要在我身边,可怜我也使得。” “大人?” “但你只许可怜我一个,”池青主道,“旁人再怎样,不许你管。” 唐恬哭笑不得,“我又不是菩萨,怎说得我要普渡众生也似?” “你是。”池青主略略松手,同她四目相对,“你是我的活菩萨,渡我一生。” 唐恬抿唇,紧张道,“我听不懂。” “听不懂也没什么打紧。”池青主道,“你记得一件——我没有你绝然不行。” 唐恬心中绵软,合身靠在他怀里,“我记下了。” 三日后,安事府会同循法司审结令狐攸逆案,早朝具折上奏——令狐攸心怀不轨,谋害大臣,谋夺圣皇,罪不容诛,拟赐死,诛三族。 圣皇翻一遍折子,“王君身子不适,朕为王君积福,罪不及父母亲族,诛令狐攸一人。” 尘埃落定。 池青主休养数日,精力渐复。晚饭后唐恬扶着他在官邸漫行,堪堪走到莲池边上,唐恬见他有些喘,“坐一坐。”扶他在湖石上坐下。 唐恬挨他坐下,“当日扶乩拈出两个生辰八字,一个是裴王君,另一个是谁?” 池青主转过头看她,“怎么突然问这个?” 唐恬同他拢一拢斗篷,“是大人吗?” 池青主低头,夜风中发丝飘拂,贴在他晶莹的面上。唐恬双手理好兜帽同他戴好。 “不是,我没有那个福气。”池青主摇头,“回去吧。” 第64章 冲我来的唐恬,你在害怕什么?…… 白露一过, 天气一日凉似一日。 池青主夏日里尚需披着斗篷,及至此时越发变本加厉,在官邸中整日守着火盆度日, 饶是如此, 仍旧手足冰冷, 一到夜里便如八爪蟹也似盘在唐恬身上。许清想了许多法子,收效甚微。 令狐攸定了大雪处决。他人在廷狱, 疯了一样往宫中递折子, 一日能写十余封。廷狱一倒手送到中台官邸,池青主初时还翻一翻, 后来看也不看,尽数扔进火盆。 唐恬从宫中回来时,池青主在暖阁软榻上午睡, 梦中双眉微蹙, 整个人瑟瑟缩在被中。房中暖意融融,当间一只火盆烧得热烈。唐恬烘热了手凑过去,摸了摸脸颊冰凉,手也冷, 探入被中碰了碰右腿, 浑似一块坚冰。 唐恬叹一口气,除去外衫搭在条屏上,转身见火盆边扔着一堆乱七八糟的纸折子, 便拾起来, 坐在一旁随意翻看。 仍是令狐攸从廷狱递出来的陈情折, 一字一泣血,诉说着自己的冤屈。唐恬翻过两本便有些看不下去,正待烧了去, 晃眼看见两个字—— 裴秀。 唐恬心中一动,令狐攸怎知裴秀?她想了想,把那本纸折子打开,竟是一纸诉状,唐恬一目十行看完,只觉一颗心碰碰直跳。 她蹲在地上琢磨一时,又打开仔细看一遍,记下其间所有内容,连同其他纸折子一起 ,掷入火盆。 枕上窸窣作响。 唐恬走上前。池青主初醒,目光迷离,“回来了?” “嗯。”唐恬道,“昨日花市带回来的两盆翡翠兰,一盆放窗口,另一盆我亲手放在离裴王君最近的案上。” 池青主翻转身,伏在枕上侧身向她,“裴寂怎样?” “好很多了,只是未醒。”唐恬一倾身,盘膝坐在地上,“外伤痊愈,酒又减了些,饭食也能多用一些。” 池青主拉她,“地上凉。” “我不冷。”唐恬坠在地上不动,“还有一点热。” 池青主不吱声。 “侍人照顾王君很是用心,杨标也在。”唐恬道,“每日三次针炙按摩,虽是卧床,却尽都还好。” 池青主轻声道,“裴寂若有神志,知道自己叫人如此翻来弄去,只怕要一头碰死。” 唐恬倒不留意,“大人,令狐攸都已定了死刑,为何一定等到大雪才杀?” 池青主道,“刑决顺应天地肃杀之意,日子都是钦天监看过的。”他微微蹙眉,“怎么?” 唐恬一滞。 “发生了什么吗?”池青主盯着她,“怎么觉得你突然很想叫他早死?” 唐恬低头。 池青主一手支颐,撑起半边身子,目光殷切,“今天吃什么?” 唐恬翘起嘴角,“大人每回吃两口,便只看着我吃,出门时倒说得好像能吃很多一样。” “我看着你吃,便很高兴。”池青主坐起来,“走吧。” 唐恬看一眼窗外,“今日风大,恐要变天,大人怕冷,不如留在家中。” 池青主不吱声,坐在床边仰面看她,斜挑的一双眼,如汪着一眼清泉,稍一眨动,秋波泛滥。 唐恬一溃千里,“走吧。”把中台阁裹得严严实实,另外添一层皮毛大氅,这才扶他起来——池青主身子好些,出门便不肯坐轮椅。唐恬本不答应,还是许清点了头,言道虽以安养为上,却也当有适当走动。 官邸马车到御街口便停下。唐恬扶着池青主下车,二人挽手漫行。 寒风漫卷,连极厚的皮毛大氅都吹得翻卷。唐恬皱眉,拉着池青主避入旁边一间铺子,棉帘阻住寒风,暖和许多。 池青主四顾一回,“要吃涮肉吗?” 唐恬后知后觉竟是入了一间涮肉铺子,扑哧一笑,“可不是嘛,可想吃了。”挽着池青主坐下,腰间荷包里摸出一只橘子大小皮毛包裹的铜球,掰开来,填一块热炭,又合上,递给池青主道,“大人握着这个,暖和。” 池青主接在手里,扯过唐恬的手,将铜球在她掌间来回滚着取暖,“只带了一个吗?” “我不冷。”唐恬扑哧一笑,两只手分开贴在他冷冰冰的颊上,“是不是好暖和?” 池青主一时泄气,两手托着铜球,左右抛着玩。 唐恬笑道,“天机阁本事越来越大了,画个样子,便能做得一丝不漏。” 池青主二指拈着铜球,“那也得咱们唐姑娘心思灵巧,才给天机阁露脸的机会。” 唐恬嘻嘻笑,“以前在岛上,不喜欢读书,就爱跟叔叔伯伯们到处疯跑。岛上各种东西都要自己做,我在旁看着,便也看会了。” 池青主笑容渐敛,“你父亲……” 唐恬一窒,宽慰他道,“往事不可追,阿爹年事已高,不值得浸在陈年旧事之中蹉跎岁月,我同阿爹好生商量,他应能认同我的想法。” “若你父亲——”池青主沉默许久,“不喜欢我……” 唐恬还不及说话,池青主已经抢在头里,语速极快,“他定是不喜欢我的。” “为何?” 池青主道,“我若有女儿,断然不会嫁与我这样的人,既不好看,又病,又残……”他抿一抿唇,“年纪也很大了。” 旁的倒也罢了——不好看?唐恬断不能受此侮辱,“我从未见过比大人更好看的人。” 池青主怔住。 唐恬笑道,“大人方才说这些话,足见不是个好阿爹。” 池青主皱眉,“为何?” “我若有女儿,”唐恬慢吞吞道,“她喜欢的人,我便也喜欢,管他生得好不好看,年纪大不大。”唐恬稍一倾身,手肘撑在案上,两手托腮,“我如此喜欢大人,阿爹怎会不喜欢呢?” 掌柜条盘托着个铜锅子过来,内层填了烧红的炭,外间是熬着生姜红枣之物的汤底,一只大瓷盘,是片得极薄的羊肉。 唐恬分一只酱碟给池青主,用极长的箸涮肉,夹在他面前的碟子里。半日不见他吃,唐恬问,“大人怎么了?” 铜锅中汤汁沸腾,水汽凝作白雾上升,池青主的脸掩在雾中,看不清神情。一声极低的叹息,模模糊糊,满是茫然的困惑,“唐恬,你究竟喜欢我什么啊……” 唐恬伸手拨了拨白雾,仍旧看不清他的脸,探一只手,穿过浓密的水雾,拈在池青主耳旁,轻轻搓了几下,“就喜欢你傻啊。”不等答话,板起脸斥一声,“快些吃,不然回去写悔过书。” 池青主一窒,果然不敢多言,拾箸吃肉,吃不过几口便放下,歪着头看唐恬吃。 唐恬早就习以为常,也不强求——反正回了官邸,一日少不了吃十七八回东西,积少成多,慢慢也养出一点气色了。 二人有一句没一句地吃饭说话。 一时吃毕。屋外北风凛冽,满街布标招牌直飞上天,烈烈撕扯。唐恬抱怨,“都怪大人,非得今日出来。” 池青主含笑不语。 唐恬道,“大人留在此间等我,我去叫马车过来。” 池青主摇头,“一起去便是。” 唐恬正待劝他。门帘一掀,一个人探头张望,看见他二人喜出望外,“可叫我找着了。” 竟是萧冲。 池青主皱眉,“出什么事了?” 萧冲呵着气进来,行一个大礼,“中台,宫中消息,有人敲响了登闻鼓。” 登闻鼓一响,直达天听,皇帝亲自处置。一般没有天大的冤屈,极少有人敲登闻鼓。 池青主道,“可问了是什么事?” 萧冲缓缓摇头,迟疑道,“消息未进安事府。” 登闻鼓一处在安事府门口,一处在监察院门口,监察院近百年不理民间事,登闻鼓早已形同虚设,便连三岁小儿都知道告御状要去安事府—— 此人不何特意去监察院击鼓? 池青主眉峰一动,“消息是从监察院来的吗?” “不是。”萧冲略显紧张,“宫中。” 池青主面上浮出一个薄薄的笑,“竟然是冲我来的,倒有点意思。” 唐恬疑惑道,“大人何出此言?” “监察院本不理民间事,接到消息理应转送安事府,这一回竟然接了——”池青主平淡道,“这便是叫安事府回避,除了与我相关,还有甚么需安事府回避的理由?” 唐恬越发不安,“大人?” “怕什么。”池青主莞尔,“我哪一日不被人弹劾十回八回的?”他站起来,“走,回家。” 三人在门口登车,回到中台官邸,衣裳还未换下,外间侍人入内回禀,“监察院来人。” 萧冲腾地站起,“我出去看看。” “慌什么?”池青主冷冷瞟他一眼,“去请人家进来,客气些。” 萧冲不敢顶嘴,一步三回头退出去。 监察院来人到得门口,躬身行礼,“中台,今日有人敲响登闻鼓,陛下请中台入宫说话。” 池青主隔着帘子问,“何事?” “下官未知。”来人极是客气,有问必答的模样,“只知击鼓之人手持陇右池家家主令。” 唐恬瞳孔剧烈一缩。 池青主看她一眼,向外道,“知道了,出去等着。” 外间监察院一众人退走,室内复归安静。池青主密密盯着唐恬,久久一笑,“唐恬,帮我换衣裳吧。” 唐恬生出一种大厦将倾的灭顶恐惧,抖着手同池青主穿上外裳,忽然一把抱住他,发狠道,“大人同我走吧。”她越想越是有理,“我们现在就走,出中京,去江南,去海上……随便去哪。” 池青主笑容渐渐收敛,审视地盯着她,“唐恬,你在害怕什么?” 第65章 西贝货他不来,你不是来了吗?…… 唐恬不吱声。 池青主双手扶住她两颊, 极耐心地等着。 唐恬仰起脸,“对方既是手持池家家主令,又是冲着大人来的, 我怎能不着急害怕?” “池家一门死绝了, ”池青主突兀地笑了一声, “来人既有池家家主令,那便是我幸存之亲族, 你应该替我高兴才对, 为何害怕?”他一瞬不瞬地盯着她,“你瞒不了我, 唐恬,你在害怕什么?” 唐恬恳切地望着他,“大人——” 二人正自僵持, 萧冲回来, 略显慌张,“中台,宫中有消息来,在京诸王在敬天殿门口汇合, 求见陛下。” 池青主眉峰一动, “敬天殿好久没开了,今日倒真是新鲜得紧。”向萧冲道,“出去等我。” 唐恬一颗心跳得急如擂鼓, 等萧冲出去, 急道, “大人不要去。” 池青主微微俯身,同她平视,“为什么?” “现在就同我离开中京, 不好吗?” “我说过我不会同落水狗一般离开中京,你既是不肯告诉我——”池青主忽然倾身向前,在她颊边重重亲了一口,“那便罢了,别胡思乱想,不会有事。”便往外走。 唐恬跟上,“我同大人一起去。” “敬天殿是朝廷大员剖白心迹的地方,你进不去,”池青主握一握她的手臂,“在家等我,我很快回来。” 唐恬不由自主跟着走两步,萧冲道,“回去吧,我跟着中台。” 一群人消失在暮色中。 唐恬蹲在原地,咬着指甲琢磨一时,走去同许清道,“我走一趟廷狱,大人若回来,告诉他我很快便回。” “去廷狱做甚——”许清一语未毕,唐恬衣摆一拂,消失在暮色之中。 唐恬打马疾奔,到廷狱出示安事府令牌,“带我去见令狐攸。” 令狐攸被拘时虽是寻常侍人,却是在宣政院副使任上获的罪,监房在半山腰处。唐恬入内时,令狐攸正锁在墙角,四肢镣铐。穿一身青布大棉袄,蓬头垢面,看样子自入监之日便不曾洗过,脏得要命,整个人弥漫着一股难以言说的诡异气味。 镣铐不长,令狐攸活动范围应不超过一丈见方。脚边一只破瓷碗,碗中颜色不明半碗水,碗边零散地落着食物残渣。 唐恬道,“令狐攸?” 令狐攸正蹲在墙角打盹,闻声一动,大约感觉吵闹,往墙角一拱,仍旧睡觉。 “令狐攸?” 令狐攸晃了晃脑袋,看清眼前人,双目倏地放光,嘶声大笑道,“哎呀,你不是池青主那个小美人吗?池青主终于肯派个人见我了?” 唐恬冷冰冰地盯着他,“令狐攸,你折子里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你看见了?”令狐攸腾地跳起来,只这么一动,又被铁链生生扯回去——那四条铁链竟将他活灵活现拘作一个靠墙蹲的姿势。 唐恬微觉不忍,“看见了,故尔前来请教。” 令狐攸高高仰起脸,灰蒙蒙一双眼中放着渴切的光,“你既看见,池青主呢?他怎么不来?” 唐恬道,“中台阁的事,不归你管。” 令狐攸哈哈大笑,“他不来见我,只怕中台阁也做不了几天,不归我管,归阎王管吗?哈哈哈哈——” 唐恬道,“我不是特意来听你笑,有话快些说,没有我要走了。” “胡吹大气!”令狐攸哈哈大笑,“惹得爷不高兴,池青主立时便来廷狱同我作伴。” 唐恬回身便走。 令狐攸脸色倏地大变,连声喊叫,“等一下,别走!” 唐恬立在门边,“令狐攸,我耐心有限。” “你既来此,池青主是不是已经入了监察院?”令狐攸死死盯着她,饿犬盯着生肉也似。 唐恬心中一动,此人拘在此间与外间不通消息,应当不知登闻鼓的事,信口开河打发他,“不知你说什么,我在中台案上看到你的折子,才来见你。” 令狐攸道,“我给池青主写了几个月了,他不理我,我还以为廷狱扣了折子没到他那里,那厮看到还不来见我?” “中台阁的脾气你今日才知道?”唐恬冷笑,“日头从西边起他也不会来见你。” 令狐攸往地上一坐,“他不来,你不是来了吗?” 唐恬一滞。 “别泄气啊,来了才是正确的选择。”令狐攸笑道,“折子上的话,无一字虚言,现如今这个池青主,是个西贝货。” “焉知你不是信口开河?” “我乃知情人。” 唐恬冷笑,“令狐攸,你年纪不比我大多少,依你所说事发当年,你才几岁?是哪门子的知情人?” 令狐攸道,“有知情人尚在人间,不 巧我认识。” 唐恬心念电转,“陇右池家已无人在世,知情又如何,并无证据。” “有陇右池家家主令!”令狐攸梗着脖子叫道,“不论是谁,持家主令去见圣皇,那西贝货还藏得住吗?” 唐恬心中一动,“所以池家确然已无人在世?” “早就死绝了!”令狐攸忽心警惕,“死绝了也能扳倒那个西贝货!你想做甚?” 唐恬眼珠子一转,“我跟着池中台,原是想图个一生安稳荣华,看了你的折子我——”叹气道,“心中不安。” 令狐攸斜眼看她,哈哈大笑。 唐恬道,“令狐公子,陇右池家的人都死绝了,再揭破此事着实无甚益趣。不如维持现状,我跟着中台阁图个安稳,你要什么大可以同我说。” 令狐攸紧张地咬住下唇。 唐恬道,“实不相瞒,中台阁对我很是疼爱,我去相求,他多半能够答允。” 令狐攸高声大叫,“你叫他放了我!”他精神振奋,四肢齐动,扯得铁链哗哗作响。 唐恬道,“我可以去求中台,可我总需验明公子所言是真是假,万一被公子哄骗,岂不平白遭中台辱骂?” 令狐攸警惕地盯着她。 “公子告诉我又何妨?”唐恬苦口婆心道,“中台阁的脾气你已经看见了,绝计不会同你商量,先不论你能不能扳倒中台阁,即便扳倒了,你离不了廷狱,逃不了一死。” 令狐攸不吱声。 唐恬故意装作胆小状,“没有真凭实据我断然不敢去中台处求情,公子想好了,可使人去官邸寻我。”她说着话,整一整斗篷系带往外走。 右手刚一触及房门,“等一下!”唐恬松一口气,回转身道,“怎么?” “你去中京苦茶坊顺福巷最大的那个宅子去,知情人就在那里,你见了他,就说我让你去的。”令狐攸冷笑,“等你见到陇右家主令,便知我所言真假。回去好生告诉池青主,放了我,咱们你好我好大家好,再同我过不去,同归于尽!” “何人?” 令狐攸摇头,“不知,当日我还在宣政院时,那人来寻我说过此事,我没当回事。” 唐恬暗道你那时春风得意,连中台阁都敢上鞭子打,欺着池青主顾忌裴寂不愿意与你正面冲突,满世界横着走。当然无所谓中台阁是真是假——反正也不是你对手——如今落魄,倒记起这把柄来。 唐恬心中一动,“时日长久,此人会不会已不在中京?” “不会。”令狐攸道,“此人同池青主有仇,大仇未报不会离京。” “可知何人?” 令狐攸迟疑一时,“只说当年局中人,倒不知名姓。” 唐恬目的达到,一掀斗篷便往外走,一直出了监房门,还听令狐攸在里间大叫,“叫池青主快点放我出去!” 离开廷狱天已尽黑,漫天黑云压迫,晚间应有大雪。唐恬打马疾奔,北风刺骨,扑在面上刀割似的疼。一入中京便往苦茶坊去,到得顺福巷口下马步行,越走越是心惊—— 这个地方,她十分熟悉。 最大的一处宅子。唐恬牵着马,在凛冽的雪风凝目望向宅邸白条封死的门,和上面墨色的一行字——明泰二十四年封。 唐恬把马栓在宅邸门柱上,自己绕到后院,寻一处矮些的院墙,一跃而入。 宅邸应是荒废许久,满院荒草足有半人来高,房屋虽然处处透着灰败,却十分坚固。唐恬轻车熟路,一路漫行,到得内院一间小小的院子,略一推门,便有大量浮灰簌簌落下。 屋子不大,布置也十分朴素,一张木架子床,床上枕褥一如当年,青布被褥,半点没有将军官邸的浮华。 唐恬拂去床上灰尘,随意坐下,怔怔地出了一回神。转眼见枕边露着粗瓷一角,唐恬心中一动,从枕下拿出来,是一只粗瓷大阿福,是个白胖的总角男娃,穿一身火红的棉袄,颈子上还挂着一头大金锁。 唐恬伸袖拭去阿福一身灰尘,捧在手中同那男娃喜气洋洋的笑脸对视,忍不住笑起来—— 原来如此,竟然这么久不曾想起来。 门外脚步声起,渐渐逼近,到门口停住。久久,房门被人从外推开,一个人立在如墨的夜色之中,“我看见你的马拴在外面,寻思你定然在你阿娘这里,果然如此。” 唐恬站起来,“阿爹既在中京,如何不来寻我?” “我寻你做甚?”来人一声冷笑,“你如今是中台阁的大红人,你阿爹一介流寇,怎敢自投罗网?”他说着话,从怀中摸出火折子一晃,点燃案上一支白烛。 火光下,是一名须发皆苍的老年男子,面容苍老,极其瘦削,唯独一双眼,坚毅又执着,透出冷酷的光。 唐凤年。 第66章 可惜你不是我毕竟也是你的骨血。…… 唐恬情不自禁迎上前, 又被唐凤年冰冷的目光逼退,讪讪往后挪,一直挪到床边, 靠住床柱才敢开口, “今日去监察院击登闻鼓的, 是阿爹派去的人吗?” 唐凤年寻一张椅子坐下,“是。” 唐恬咬着唇, 轻声道, “阿爹何需如此?当年事中台阁同我说过,他能寻出洗雪冤屈的法子。阿爹相信我们, 叛国大罪阿爹不曾做过,一定还阿爹一个清白。” “你们?”唐凤年冷笑,“你和谁?” 唐恬低着头, “阿爹在京许久, 应……都知道了吧。” “多少知道一点。”唐凤年翘足而坐,足尖在暗影中一点一点的,透着讽刺,“知道咱们唐姑娘如今很是出息, 坦然与仇人同进同出, 同室而居。” 唐恬心下剧烈一缩,有针扎似的尖锐疼痛,好一时才勉强开口, “阿爹, 朝廷党争各为其主, 如何评判对错?等阿爹一雪冤屈,不要再计较当年事,咱们好生过日子, 不好吗?” 唐凤年盯着她,“一雪冤屈?怎么洗?拿什么洗?是不是中台阁同你说,他能帮我洗冤?” 唐恬迎着他讥讽的目光,重重地点一点头,“是!” “傻子。”唐凤年道,“你可知当年黑风口,就是此人亲手设计,引我进去?”唐凤年叹一口气,“此人远在中京,竟然能多方布置,叫我以为黑风口是百年一遇的战机,做得不露一丝痕迹——真是好手段,好本事。傻子,你有多大能耐,敢同此人做对手?” 唐恬道,“我问过裴王君,他说当日各为其主,做下的事无甚后悔,可阿爹不曾叛国,往事已去,若阿爹愿意,愿同阿爹一泯恩仇。” “裴王君,你说裴寂?”唐凤年哈哈大笑,“裴寂有那么大本事?”他止住笑,平淡道,“裴寂自幼便是圣皇的一条好狗,他若有那么大本事,如何等得到明泰二十四年?若非如今这位中台阁突然出来辅佐圣皇,如今皇位上坐的是谁,还不好说呢!阿恬,莫要被人哄骗,你需切切牢记,是中台阁一手谋划,引我入黑风口,才叫我唐家一门老小,一败涂地!” 唐恬叫一声,“阿爹!”忍不住道,“若中台阁不曾算计阿爹,阿爹得胜还朝,会给他和裴王君留一条活路吗?” 唐凤年愣住。 唐恬走到他身边,往他膝前跪下,“阿爹,冤冤相报,何时才是尽头?阿爹年事已高,等一雪冤屈,寻个安稳去处颐养天年,女儿陪着阿爹便是。” 唐凤年纹丝不动。 唐恬低声道,“当年党争之烈,诸王诸相无一人幸免。傅相依附秦淮,也做过不少算计圣皇的事,也被圣皇算计过许多次。可他如今也做着左相,掌着凤台,一直拘泥陈年旧事,几时才是个头?” “真是好女儿,一句一句,都在替中台阁说话,敢情他当年害我一门,全是我活该?”唐凤年道,“此人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 唐恬强忍屈辱,“女儿说的不对吗?” “不对。”唐凤年俯身,冷冰冰地盯着她,“你同我说傅政,可知傅政为何能同圣皇一笑泯恩仇?傅政膝下五子,如今尽皆为圣皇效力,自然相安无事。我拿什么同他比?” 唐恬怔住,“阿爹也还有大哥……和我。阿爹当日叫我入中京,不就是为了洗雪冤屈,咱们一家好生回中京吗?” 唐凤年诡异地笑一声,“阿爹如今也不需洗雪冤屈了,阿恬,你记着,我要报仇。” 唐恬大睁双眼,“阿爹?” “你大哥他——”唐凤年满面苦涩,“前段在北地同炟人赛马,对家一败涂地,输银子,又输女人,纠结一群乌合之众上门报仇,你大哥混战中被乱刀砍伤,医了十二天,没了。” 唐恬大惊失色,身子一沉,跪坐在地。 唐凤年一字一顿,咬着牙道,“你二哥死在黑风口,你大哥还未娶妻,如今也没了,我唐家一门从此绝后。当年朝中党争,我的确为了一门荣耀依附秦淮,陛下要铲除秦淮,把叛国大罪扔在我一门老少头上,是题中应有之义,我也不怪她。这些年来,阿爹日日想着洗雪冤屈,带你大哥重归新朝。可现如今——”唐凤年转头,环顾灰败的房舍,“诺大一个唐家,只你我二人,我还要洗冤做甚?即便洗了冤屈,是你能做冠军大将军,还是你能替唐家袭个官爵,光耀我唐家门楣?” 唐恬自嘲一笑,“是我无用。我在阿爹心里,一直都比不上大我两位兄长一根手指头,这我早已知道。” 唐凤年不出声,算是个默认。 唐恬道,“阿爹当日要我入京查察当年事,就是为了叫大哥风风光光袭爵回京?” “对,”唐凤年点头,“唐家一门,都在你大哥身上。你大哥袭了爵,唐家一门才有未来。你一个姑娘家,只有父兄是你的倚仗,有你大哥,才有你像样的好日子。” 唐恬一时失笑,“我以为阿爹是想求个公道。” “公道?公道做什么用?”唐凤年讥讽道,“慢说我如今老病一身,来日无多。便是我正当壮年,若无后继之人,公道于我,也不过是一块木牌子,给旁人看着热闹罢了。” “原是我会错意,不怪阿爹。”唐恬道,“阿爹想要怎样报仇?” “谁害死我儿,我便寻谁报仇。”唐凤年一字一顿,恨声道,“拿命来偿。” “谁?” “你不知道?”唐凤年怪声大笑,“何需同阿爹装傻?谁设计叫我入黑风口,你杀了他偿命便是!” 唐恬深吸一口气,“二哥战死黑风口,阿爹怪他还有据可凭,可我大哥之死,同他并无关系。” 唐凤年丝毫不为所动,“若非当年黑风口,你大哥又怎会在北地同炟人厮混,客死异乡?” 唐恬被他连珠炮打得头昏脑涨,招架不住,“前月中台阁托阿贵给阿爹传话,想同阿爹见一面,应是想同阿爹好生解释当年事——阿爹为何不肯答复?” “你大哥若活着,我来见他一见未尝不可。如今你大哥没了,我同此人无话可说。”唐凤年道,“此人既赔不了我儿性命,也赔不了我唐家一门荣耀。” 唐恬木木然听着,木木然问他,“阿爹要怎样才肯谅解当年事?” “中台阁若有本事叫你兄长袭了我的官职爵位,往事我可以不同他计较。”唐凤年道,“别做梦了,没有如果。你的两位兄长都是我亲手埋入土里,两回白发人送黑发人——我们唐氏一门同此人,不死不休。” 唐恬忍不住道,“阿爹,我毕竟也是你的骨血。” “对啊,”唐凤年死死盯着她,莫名其妙道,“你既是阿爹女儿,难道不该替两位兄长报此深仇?” “阿爹,我,我同他……我们——” “快别做梦了,”唐凤年断然道,“只要我活着一日,绝不允许女儿同此人有任何牵扯!” 唐恬不吱声,未知沉默了多久,低声道,“阿爹,若我是男儿身,你还要同中台阁不死不休吗?” 唐凤年莫名其妙地望着她,“你疯了吗?说什么胡话?” 唐恬坐在地上,仰着脸,“若我是个男子,阿爹可愿同中台阁一释前嫌?” 白烛昏淡的光影之中,唐凤年枯瘦的脸如石雕冷酷,“可惜你不是。” 唐恬点头,“我知道了。”她慢慢从地上爬起来,走回床边,拿起枕上的大阿福,往外走。 “唐恬!” 唐恬止步。 “你还要去他那里?” 唐恬回头,“我还能去哪里?” “你放什么屁!”唐凤年勃然大怒,“这里难道不是你的家?” 唐恬道,“自打阿娘去世,我便没有家了。”她极轻声地问一句,“阿爹的心里,又何尝有过我这个女儿?” 唐凤年警告地叫一声,“唐恬!” 唐恬立在门口,被夜风一吹,渐渐缓过来一些,“我们唐家满门飘零,阿爹为了保大哥平安,从不对任何人言语大哥之存在,却从不吝啬告诉旁人我这么个女儿。我们流落海上,大哥在北地逍遥,沉迷赛马,每日同一群浪荡子厮混。我入中京,自己以为是为阿爹洗冤义不容辞,今日方知,不过我自作多情,原来都是为大哥的前途荣耀铺路,大哥一死,我便连这点用处也没了——” “唐恬!”唐凤年沉着脸,低声斥骂,“你一个做妹子的,怎敢批评兄长?在外间无人管教,越发不成体统!” 唐恬忍不住,一口顶回去,“大哥倒不缺人管教,赛马厮混被人打死——” “唐恬!”唐凤年气得双目通红,“你大哥已经没了,再口下无德,留神家规伺候!” 唐恬咬牙,偏转脸去。父女二人隔过一道门坎,黑暗中各自沉默。 唐凤年久久开口,“你今日如此顶撞阿爹,因为你看上中台阁对吗?你看上他什么?”他语意讥诮,“看上中台阁权势地位?还是看上他名门之后?总不能是他瘸了的一条腿吧!” 唐恬不吱声。 “不管你看上他什么,都不要再想了。阿爹今日明白同你说,当今中台阁,根本不是池青主,他就是个西贝货。此人真名裴秀,一入中京我便认识,当年不过一介穷酸,饭都吃不饱的东西。这些年间冒充名门之后,欺骗圣皇,欺骗天下,欺骗满朝文武。今日登闻鼓一响,满朝皆知。圣皇再宠他,也是个要脸的,此人少不了当众现形——你还要图他什么?” 北风漫卷,雪片飘飘而下。 第67章 那时少年我有什么可同你换的? 唐恬立在廊下, 斜风卷着大片雪花入内,粘在肩上。唐恬抬手,轻轻拂去, “阿爹既知我同他同进同出, 应知我同他两情相悦?” 唐凤年不屑道, “你可知羞耻?” “两情相悦何羞之有?阿爹叫人击登闻鼓,可曾想过女儿的立场?”唐恬轻声道, “阿爹不管裴秀, 不顾忌中台阁都无所谓,我以为至少会给女儿一个机会, 听听我的打算。” “没什么好说。”唐凤年丝毫不动,“你既是我女儿,无论什么打算, 都必须替你兄长报仇。你若执迷不悟, 我直当没你这个女儿。” 唐恬足尖在门槛上蹭了蹭。 唐凤年站起来,“你我父女言尽于此,盼你早些悔过,报咱们一家深仇。”他吹熄白烛, 同唐恬擦身而过。 “阿爹。” 唐凤年止步, 同她并肩而立。他武将出身,虽然如今极是瘦削,立在唐恬身前仍然压迫感十足。 “阿爹既知中台阁假冒, 为何不早早入京面见中台阁, 拿此秘密交换, 说不定他早已答应同阿爹和解,换我大哥官职前程?” “你不知裴秀此人。”唐凤年道,“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 此人绝不吃任何威胁,即便是——”他放轻声音,“即便是以他自己的性命前程相胁。你莫被此人表相骗了,此人绝非软弱,更非良善。” “阿爹试过?” “可以说试过一次,不过不是此事。”唐凤年道,“而且你说错了,我并非早知中台阁假冒。池家同我家多年故交,我从来不曾怀疑中台阁会害我。这些年我一直以为黑风口是自己判断失误才致兵败如山倒。我从未叛国,秦淮已倒,圣皇心中知我冤屈,应不至赶尽杀绝,应能给我一个公道——”他语气渐急,说到此处不住咳嗽。 唐恬伸一只手,拍着他枯瘦的脊背,“阿爹?” 唐凤年喘匀了气,“直到唐异陵同我说,当今中台阁根本不是池家人,竟是裴秀那个穷酸。”他忽尔大笑,笑声极其瘆人,静夜之中犹如鬼哭,“我才知道——哪里是时运不济?我在黑风口一败涂地,原来是中了他的杀人诡计!” 唐恬点头,“阿爹果然早已同裴秀相识。” “当然!无人比我更知此人。”唐凤年傲然道,“只恨当年没有果断出手,将此人弄死在廷狱!叫他反咬一口,毁我一家前程!” 唐恬脱口一句,“裴秀因何事入廷狱?” “滚!”唐凤年一手掀开唐恬,“你若再同他一处厮混,便不要再叫我阿爹。” 唐恬沉默。 “阿爹知你指望不上。”唐凤年语气冰冷,“我已往诸王府送信。诸王诸相绝不会坐视此等扰乱门阀血脉之事——先叫这厮现了形,再慢慢叫他替你两位兄长偿命!” 唐恬沉默一时,轻声道,“今日叫阿爹知晓,旁的罢了,我绝不许任何人伤他性命,包括阿爹。” “既如此——你我父女,决一高下便是。”唐凤年拂袖而去。地上已薄薄积了一层雪,皮靴踩在雪地上,吱嘎作响。 唐恬目送唐凤年走远,原地呆立一时,吐出一口浊气。转头关上房门,骑马漫行,出了顺福巷,到得苦茶坊门口,平日里热闹的街巷,在这个大雪深夜,空无一人,偶尔一阵凛冽的雪风匆匆掠过。 唐恬下了马,左右寻一时,估摸到了位置。身后酒楼仍然是那一家,身前的文墨铺子已经换过招牌,如今是一家锦绣布坊—— 尽都合着门板。 唐恬往酒楼石阶上一坐,仿佛又在眼前看到那个极其简陋的笔墨摊子。那年倒春寒,中京的春日似同冬日寒冷,少年一袭青布夹袄,坐在街口藤凳上,招揽笔墨生意。 那一日着实冷得出奇,路上几无行人。唐恬好容易跟着阿奶和阿娘出一回门,总着一对角髻,作一个男娃装扮。她从酒楼里跑出来,上前叫一声,“哥哥肚饿吗?里边有饭菜,跟我来吃吧。” 少年翻过一页书册,漠然道,“怎受嗟来之食?” …… 唐恬想到这里,忍不住莞尔,果然又臭又硬的脾气,茅坑里的石头。 她那时年纪十分的小,脾气也大,听不懂便以为自己被骂了,火冒三丈,“你这人怎么不识好歹?” 少年理也不理。 她翻了翻身上荷包,寻出一只小金锭子掷在他案上,小金锭子骨碌碌滚了 一圈,落在青石板地上,一声闷响。她昂首挺胸,气鼓鼓道,“你既是在此卖字,我买,写吧。” 少年合上书册,低头看她,“写什么?” “悔过书。”唐恬幼时淘气,总被阿娘罚写悔过书。闻言脱口道,“就写你错了,不该对本姑娘无礼,怎样悔过你自己想,要——”她一指案上纸折子,“写满这一本!” 少年盯着她一时,站起来,拾起小金锭子。 …… 那个时候,他的腿还是好生生的,清竹一样标致又高傲的少年,正合了名字里一个“秀”字。 可惜那时不知道。 裴秀将小金锭子拾起来,塞在唐恬手里,“别闹了,回家吧。” 唐恬莫名其妙,“银子你不要吗?” “君子爱财,取之有道。”裴秀皱眉,“谁要骗小孩子的压岁钱?” 唐恬大怒,“什么小孩子?什么压岁钱?” “你不是小孩子吗?”裴秀看她一眼,“这个难道不是你的压岁钱?” 唐恬哑口无言,还真是过年时阿奶给的压岁钱,刻着长命百岁字样——她这个年纪的小孩最恨旁人说年幼,气鼓鼓地瞪着裴秀。 裴秀忍着脾气道,“回去找你娘吧。” 唐恬道,“你在此间摆摊卖字,我花银子来买,你为何不卖?” “我卖字给需用之人,不卖给无理取闹的小孩子。”裴秀将书册一展,更不理她。 唐恬无法,气呼呼跑回去,同阿娘抱怨了半天。阿娘隔着窗子看一时,“应是今年入京岁考的,说不得一日登天,入天子明堂。” 阿奶道,“这种人欺之不得。你勿要招惹,叫掌柜的给包好了,拿去后巷人市去,散与那里的小孩子们吃吧。” 阿娘柔顺道,“是。” 掌柜殷勤将一桌佳肴包好了。侍人提着,唐恬拉着阿娘的手,出了酒楼。裴秀仍在翻书,头也不抬。 唐恬越看越是气闷,问阿娘,“那个哥哥分明饿得很,为何不要?” 阿娘在她脑门摸了一把,“你长大就懂啦。” 唐恬那时不懂。到了人市,把一大兜吃的都分了,鬼使神差拉过一名衣衫褴褛的少年,把小金锭子强塞给他,匆匆说一句“压岁钱”。 少年郑重收下,磕一个头。唐恬高兴了——不要拉倒,这不是有的是人要吗——总算把方才受的气尽数补回来。 唐恬那时着实年纪小,本是心中不装事的,裴秀若真拿了银子她回转头也就忘了 ,然而裴秀偏生不拿,难免叫她百转千回地惦记。回家一有空闲便想那位哥哥有没有饭吃,会不会饿死。捱到第二日近午,叫丫头杏香掩护,自己扮作小子模样,偷溜出府,仍旧寻到那笔墨摊子处。 裴秀坐着,正同一位老伯写信。老伯口齿不清,指手划脚说了半日,唐恬愣是没听懂。裴秀极耐心地听完,写完了仔细折好,塞在封子里。 老伯接了,千恩万谢离开。 唐恬凑过去,“你不收钱吗?” “怎么又是你?”裴秀四顾一回,“你家里人呢?” 唐恬大怒,“我十岁了,不要把我当小孩子!” “十岁不是小孩子?”裴秀道,“路上人少,留神给人伢子拐走了。”他左右看一时,“就你一个人?” “就我一人。” 裴秀拾掇了摊子上的东西,装在藤箱子里,同文墨铺子老板说一声寄放,出来同唐恬好声好气道,“走吧,我送你回家去。” 唐恬摸一摸荷包里的丁零当啷的一堆小金锭子,那可她这小一辈子的压岁钱。 裴秀俯身,拍一拍她的肩,“家在哪里?” “我现在不回家,也不要你送。”唐恬坚持道,“哥哥你吃饭了吗,我买给你吧?” 裴秀怔住,“你今日跑来,不是特意来买吃的给我吧?” “不是。”唐恬低头,把路上一颗小石子踢出老远,“我才没那么无聊。” 她以为自己装得不错,可惜十岁小孩哪有什么城府,被裴秀一眼看穿,抿嘴微笑。 唐恬板着脸道,“你笑什么?” “没什么。”裴秀道,“中京城可真有意思,十岁的小孩子就知兼济天下,叫人惭愧。” 唐恬皱眉,“总说些我听不懂的,哥哥,我买烧鸡给你吃好吗?” 裴秀想了一想,“馒头就可以。” 唐恬大喜,“几个?” “一个。” 唐恬连蹦带跳跑到铺子里买一只热气腾腾的白馒头,回来献宝一样捧给裴秀。裴秀拉着她坐在路边石阶上,馒头掰作两半,一半给唐恬。 唐恬蹲在他身边,“我吃过饭了。” 裴秀吃东西很是斯文,好一时吃完半只,把另外半只塞入袖中。 唐恬好奇道,“做什么?” “带回家给阿姐。”裴秀道,“多谢小姑娘赠餐。” 唐恬莫名道,“早说多买一些啊。”她热血上头,不顾裴秀阻拦,仍旧回去,纸袋子捧了一兜大馒头回来,塞到裴秀怀里,“呶,拿着。” 裴秀不动。 “不是嗟来之食。”唐恬道,“昨日回去问过先生什么是嗟来之食……我没那个意思,哥哥若实在不乐意,同我换也使得。” “我有什么可同你换的?”裴秀想一想抬头,“我才不写悔过书。” “不写就不写,”唐恬蹲在地上,认真想了想,“方才哥哥收东西,我看藤筐子里有一对大阿福,拿那个同我换吧。” 第68章 你的名字此时名姓不足挂齿,说之无益…… 裴秀扑哧一笑, “你可想好了?我不哄你,应值五个大子儿。” “就那个。”唐恬半点不纠结,站起来拉他道, “哥哥给我吧。” 裴秀顺势站起来, 回到铺子里打开藤箱, 想了想道,“我不占小孩子便宜, 你拿一个去吧, 日后拿这个来寻我,还你今日饭钱。” 唐恬年纪小, 不懂大人七弯八绕的心思,倒是听懂只能拿一个,拿在手中对比一时, 留了个男娃, “我是女娃,留个男娃,哥哥拿个女娃,正正合适。” 裴秀道, “拿去。” 一大一小如此结下交情。唐恬度日无聊, 常常去看裴秀写字营生,他那笔墨铺子生意着实不算好,每日里约摸就挣个馒头咸菜钱。 唐恬托着下巴道, “哥哥何不换个营生?” “权宜之计。”裴秀不写字时就看书, 随口道, “我入京是等秋闱来的,旁的营生耗时太多,阿姐不让。” 唐恬半懂不懂, “你们入京,家里没给盘缠吗?” 裴秀无语,指一指日头,“什么时候辰了,小孩子回去午睡吧。” 唐恬的确有些困倦,打着呵欠道,“我都来了好几天了,还不知道哥哥叫什么名字呢。” 裴秀道,“不必我告诉你,你以后自然知道。” “那又为何?” “此时名姓不足挂齿,说之无益。”裴秀伏在案上,低头看着她,清亮秀丽的一双眼,盛满春日盛景繁华,“等来年春日,我御街夸官,你难道不知我名姓吗?” 唐恬正同他对视,便被他勾入明年春日里,难免沉醉。想一想道,“如此我也不告诉你名姓,等哥哥御街夸官时,我拿阿福来讨钱。” 裴秀眨一眨眼,“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 一阵凶猛雪风袭过,掀开斗篷风帽。唐恬瞬时灵醒,已是冻得手足发木,正待起身,忽听一声清脆的呼哨,长街四面俱有甲士涌入。头顶喀一声响,唐恬循声抬头,四名甲士立在房顶,手中各自挽着一物,低头看她。 天罗地网——这是防着从空中遁走的装备。来人装扮都十分熟悉,银衫薄甲,腰佩错时刀——安事府净军。 唐恬站起来,“各位,何事前来?” 领头净军打一个躬,“唐姑娘,请同我们走。”此人多少有些面熟,应在官邸见过。 唐恬抬手,往心口重重一按,妄图制住激烈的心跳,再开口已透不出慌乱,“安事府发生了什么事?” 那净军道,“无事。” “你们摆出这阵势,同我说无事?”唐恬抬手,往腰间一探,按住刀柄,“池中台何在?” “中台在府中相候。” 唐恬哪里信他,一声冷笑,“呛啷”一声掣出弯刀,“既不肯说,刀下见真章吧。”她左手一抖,扯下斗篷,长蛇一般漫卷而上,一息之间,缴了近处数名甲士兵器。 丁零当啷一阵乱响,甲兵坠地。 领头净军瞳孔剧烈一缩,右手一摆,“上!不要伤人!抓活的!” 唐恬自幼习武,俱是短兵相接,唯独擅长贴身相斗,索性站着不动,等一群人逼到近处,横刀格挡。唐恬武艺本就十分不错,近战更显从容。 即便如此,对方毕竟人多势众,脱身困难。百忙中抬头看一眼,屋顶数人手挽天罗地网,纹丝不动,一副守株待兔的模样。 唐恬不知安事府发生何等大变,更怕裴秀有危险,心下焦躁,拿定主意先撕出一个缺口,再谋脱身。接连劈出三刀,右臂一抖,长刀在半空中翻滚而出,掷向人群密集处。 众人接连惊呼躲避。就在这一息之间,唐恬双臂一展,袖中滑出一物,分擎两手之中——峨嵋刺。 “惜命的让开!”唐恬冷笑,“姑娘我要开杀戒了,怪不得别人,只怪你们欺人太甚!” “甚”字余音还在唇齿之间,唐恬连刺带人合身扑上,扑至为首净军身前,两人半空中接连换招,斗作一团。 他二人尽是小兵器,出招又极快,翻翻滚滚衣襟交缠,刀刃俱是贴着皮肉过,外围一大群人完全插不上手——瞬息之间连换身位,旁人出手只会更加添乱。 唐恬久居中台官邸,同安事府诸人多少有点感情,口中虽说得厉害,其实并不想伤人性命。拿定主意要擒贼擒王,拿下领军这一个,逼迫众人让出一条退路,再出手时便半分情面也不留。对方反倒有所顾忌。如此换了一二十招,那净军颓势渐渐明显—— 唐恬心中大喜,正待一招克敌。外围忽然一片声叫,“中台!” 人声嘈杂中,一个人低声问,“还未得手?” 那声如此熟悉,浑似从骨血中流淌出来。唐恬忍不住循声回首,还未看清来人在何处,背心一紧,已被那净军觑个空档点住背心大穴,立时半身麻木,手指不由自主张开,峨嵋刺当啷一声坠在地上。 如此立身不稳,一个摇晃要滚在地上,半空中被人拉住手腕,从容落地。 那净军皱着眉扶她站好,生怕她再多反抗,接连重手法又点两处穴道,这才放心,回转身道,“中台,侥幸。” 唐恬这一惊非同小可,然而身不能动,口不能言,连转身看一眼的本事也没有,稀里糊涂做了阶下囚。 满场静默,无一人言语,只有北风掠过屋檐,不时呜呜怪响。 一深一浅的脚步声起,有人慢慢走近。唐恬站着,不由自主屏住呼吸。 来人很快走到近前,立在唐恬身前。唐恬动弹不得,目光平视之处是一小片墨色织锦官服,金线纹绣一品仙鹤,引颈欲飞。官服交领平整扣住一段修长的脖颈,苍白而又脆弱。 他立在唐恬身前,一声不吭,呼吸深一时浅一时,微弱又沉重。 唐恬极想一掌擒住他心口,问他究竟在琢磨些什么。然而只能如雕像矗立,任人宰割。 裴秀解下狐皮大氅,展开来披在唐恬身上,他的手有细微的颤抖,尽数落在唐恬眼中。 他身量远较唐恬高,斗篷垂下来,下摆搭在唐恬脚面,沉甸甸的——这么一搭,凛冽的寒意尽数阻隔在外,极是暖和。 唐恬无法言语,他不同主动她对视,便连眼神示意都做不到,只能在心底里默默叹一口气。 裴秀俯身,将她打横抱起来,慢慢往轿中去。唐恬竟无语凝噎,直挺挺由他抱着,浑似个木桩。 守卫净军上前打起轿帘,唐恬眼前倏地一暗,已是被迫坐在轿上。轿帘重重垂下,眼前一片漆黑。 唐恬目不视物,只觉身侧一沉,有人挨他坐下。便听裴秀的声音道,“回去吧。” 轿身一起,摇晃前行。 唐恬靠在轿壁上,雪风在外,一阵接一阵怪啸。她裹一身昂贵的狐皮大氅,半点不冷。等适应黑暗,便见一臂远处,裴秀双手扶膝,正襟危坐,双目平视前方。黑暗中只能看见一点面貌轮廓,凝肃而又冷漠。 不怪她记不起来——眼前这个人,同当日意气风发说着来年春日御街夸官的裴秀,全无半点相似处。 区区八年,究竟出了什么事,叫一个人发生如此翻天覆地的剧变? 裴秀一路默默不语,连正眼看她都无。 唐恬无可奈何,只能随遇而安。官轿十分平稳,稳定的摇摆催得唐恬昏昏欲睡,索性眼皮一沉,当真睡觉去了。 梦中身子一轻,被人抱起。唐恬迷离睁眼,眼前半边雪白的侧脸,瘦削而坚毅,双唇紧抿,是淡白的色泽。 裴秀抱着她走入内院,棉帘垂下,阻隔外间寒意,内室融融春意瞬间将她包裹。 裴秀将她放在榻上,唐恬身不由主躺下。这张床她早已睡得十分熟悉,却是头一回以这种姿势上来,一时间竟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 侍人掀帘入内,浓郁的奶香立时充盈满室,侍人将奶盅放在案上,退出去。 裴秀向她俯身下来,唐恬眼望着熟悉的脸迫在眼前,不由自主闭上双眼,却想多了,无事发生——身后被他塞了一只大迎枕,软绵绵的,换作仰靠的姿势。 裴秀拿起奶盅,搅一搅,用匙舀了,喂到唐恬口边。他自始至终低着头,眼睫也低低垂着,如两柄墨色的轻扇,在眼下晕出两片小小的,青色的阴影。 唐恬抿唇,只是盯着他。 裴秀手腕凝在半空,却并不催促,也不收回,更不同她对视,只是固执地捏着汤匙,无声地等待。他的大氅给了她,官服上落了许多大片雪花,内室温暖,融作水珠,在墨色的官服上洇出深一块浅一块的水迹。 唐恬同他僵持一时。打心底里叹一口气,稍一张口,微烫的牛奶倾入口中——中台阁嗜茶如命,她却不爱喝茶,每日院中闲坐,侍人总是备上一盏热茶,一盏热奶——他们便能在院中老树下消磨半日时光。 全无半点相似,却又水乳交融。 室内熊熊烧着大火盆,唐恬一直披着斗篷,再一盏热奶入腹,浑身都烧得慌。 裴秀走到近前,俯身解开系带,除去斗篷,仍旧扶她平平躺下。 唐恬双手垂在身侧,感觉内息松泛一些,闭目凝神,催动真力冲击穴位,接连试了七八次,隐约一点成效。耳听丁当碎响,睁开眼见裴秀从案上木匣子里取出一物,金光闪闪,隐约有乌色的光泽,未知何物所制。 裴秀执在手中,沉默回到榻前,掀起裙摆,耳听“喀”地一声,足踝处微微一凉—— 是一只脚镣。 第69章 囚徒唐恬,心慈手软的从来只有你一个…… 脚镣做工十分精巧, 极细的乌金链子连接,不似刑具,倒似一件细致的玩物。然而只看一眼隐约乌色的光泽, 唐恬便知此物绝非有趣那么简单—— 天机阁出手, 同中台阁的手杖和缚腿一般乌金锻造, 水火不侵,便有绝世神兵, 也斩之不断。 脚镣另一端, 扣在内室铜兽足上。锁链极其的长,唐恬大略看了一眼, 估摸应当能在室内从容漫步。 裴秀扣上机括,身子一倾,坐在榻边矮凳上, 抬头。这一整日第一次, 唐恬看见了他的眼睛——斜挑的一双眼,如墨的眼瞳,乌沉沉的,一点光泽也无, 眼角是艳丽的红, 仿佛洇了一层薄薄胭脂,透出狂乱而绝望的戾气。 唐恬忍不住皱眉。 裴秀望着她,久久道, “留在这里。”便站起来, 拾起搭在一旁的斗篷披上, 掀帘出去。 唐恬还不及想明白怎样沦落至此,门帘一掀,裴秀竟又回来, 手中一个托盘,盘中餐食茶点,一应俱全。 简直一副要她在此落地生根的模样。 唐恬看他又要走,拼死叫一声,“裴——”穴道未解,这一声硬挤出来,好似在骂人。 唐恬闭上嘴,再不敢出声了。 裴秀背对她站着,低声道,“这里不会有人进来,若还有需用,等我回来。” 这一回真的走了。 唐恬气得七窍冒烟,又无可奈何。索性两眼一闭,自己睡觉。再睁眼时屋内通明透亮,看日色应是近午时分。唐恬略一行气,畅通无阻,一骨碌坐起,满室空寂。 唐恬忍不住喊一声,“有人吗?” 当然没有人理她——内院自来不留侍人过夜,平日里都是她任劳任怨跑到门口呼唤——只能作罢。 唐恬扳着左足琢磨一时那乌金镣铐,很快放弃徒手开锁的打算——这种等级的机关,即便工具在手,不研究个三天五天的,绝无撬开的可能。 唐恬叹一口气,腹中饥肠辘辘。走到案边,一只文火煨着的锅子,各种菜蔬肉食其中,同她做给中台阁的福寿锅一模一样,旁边还温着一壶酒——冬日飘雪时节,有这么一餐简直奢侈至极,多大的怨气也散了。 唐恬吃两片肉,饮一杯热黄酒,后知后觉想起来,此间既无人来,所以这些东西——难道是中台阁亲自布置? 这人什么时候回来过? 她无处可去,又无事可做,随遇而安,闲坐吃酒。正酒酣耳热时,门廊处脚步声响,唐恬执箸的手一停,“咔哒”一声将箸拍在案上。 外间脚步应声而停。 唐恬提起瓷壶,酒液沥沥落下。足足过了半盏茶工夫,门帘自外一掀,来人裹着雪风凛冽的寒气入内,冲薄满室融融春意。 唐恬一手握着酒盅,无声望着他。 裴秀满身凌乱的碎雪,入内一抬头,目光同她一触,匆忙避在一边,落在屋中铜兽上——铜兽一足扣着着脚镣的另一只铐子。 他应是在风雪中走了很久,面庞雪白,鼻尖却通红,唇间一点清亮的水意,是初融的雪片。 唐恬道,“我还以为大人不打算回来了。” 裴秀冻得僵硬,初入内室有些木愣。被她一句话激活,除下斗篷掷在一边,慢慢走上前。唐恬一直盯着他,不知是否错觉,只觉脚步格外沉重。 裴秀在她对面坐下,低头不语。 唐恬渐觉好笑,“大人这样,倒仿佛被锁的是你,动手的是我。” 裴秀不吱声,微微别转脸,下巴绷作生硬一条直线。 唐恬饮尽杯中酒,复又斟满。裴秀瞟一眼,拾在掌中一仰而尽。唐恬赌气同他续满,裴秀仍旧喝了,如此往复,饮过三杯,空杯再回来时,唐恬便不动了。 裴秀抬头,“怎么?”也许是酒意侵染,又或寒意仍然凝在目中,一双眼水汪汪的,有晶莹而通透的水意,眼睫被融化的雪片浸得湿透,格外的黑。 唐恬摇一摇瓷壶,“没了。” 裴秀抿唇,扶案起身,却是一个踉跄,又生生坐回去——想来两日两夜来回奔波,残腿已不堪负荷。 裴秀低着头,闭目一时,又一次尝试站起来。 唐恬道,“大人闹够了没有?” 裴秀坐着不动,久久,压着声音道,“你觉得我在同你无理取闹?” “难道不是吗?”唐恬强压着火气,左足抬起,重重拉扯一下,锁链丁零当啷一通乱响,“我长这么大,头一次有人敢这么锁着我,中台阁了不起,好大官威。” 裴秀咬唇,“是你自找的。” 唐恬勃然大怒,猛地站起身,手掌撑在案上,“你说什么?” “是你自找的,”裴秀仰起脸同她直视,目光冷酷,如淬剧毒,“我让你留在此间等我,你可曾听我半句?” 唐恬简直被气得乐了,“敢问中台大人,我是您老的囚犯吗?” 裴秀大睁双眼,目中渐渐血丝弥漫,眼圈也一点一点变得通红,眼角处的胭脂一样的艳色浓得好似要滴下来。“以前不是。”他语气一转,“从今日起,是的。” 唐恬气得眼前生生黑了片刻,双手握住桌案边缘,好一时才缓过来,“谁要做你阶下囚?钥匙给我。” 裴秀一动不动,“不给。” “放了我!” 裴秀偏转脸,“唐恬,别想了。” 唐恬被他气得理智骤失,右掌成爪,向前一探,隔过一段桌案扣住裴秀脖颈,只觉触手冰冷,心下一酸,指间力道便卸了一多半,轻声冷笑,“大人还是心慈手软,何不连双手一起锁上?你容我行动自如,不怕被我掐死?” 裴秀本是偏着头,被她一掐被迫抬头,同她对视,却是一丝慌乱也无,语气平平,“来啊,你掐死我,就能走了。” 唐恬一滞,她不过虚张声势,绝无可能真的掐死他,然而如此松手又着实下不了台,只能生生挺着,同他对峙。 裴秀等了一会儿,忽然笑一声,抬手轻轻一拨,扯开她手臂,“唐恬,心慈手软的从来只有你一个。”他站起来,再也无力掩饰身体不适,一瘸一拐走出去。 许久后回来,身后跟一名侍人,给炉子换过热炭,添过吃食,又另外放一壶酒,并两只大酒坛子。 唐恬已经重拾理智,坐在案边,看着侍人拾掇完退走,将酒壶沉入吊子里热着。久久,无可奈何道,“你能锁我多久?难道能锁一辈子吗?” 裴秀双唇紧抿,一言不发。 唐恬看着酒热好,倒出一杯热酒喝完,自己提壶续上。 裴秀说一声,“给我。”伸手来夺。 唐恬手臂一绕避开,一仰而尽,轻声讥讽,“您老人家还是省省吧,回头喝醉了又来哭。” 裴秀面颊倏地染上一层绯色,吐息蓦然转重,目中火星乱迸,气得不轻。 唐恬瞟一眼,“我说得难道不对?您老人家喝醉了不会哭吗?”她也不等裴秀答话,自己修正,“不过我说的也不全对。您还真不是甚么老人家,顶着池青主的名姓过了这么久,原来是个年纪不怎么大的……哥哥。” 她本是语气平平,说到“哥哥”二字舌尖轻轻一卷,不再平铺直叙,浑似舌尖含了钩子,又如恋人贴耳呼唤,三分是俏皮,七分是惹人。 裴秀瞳孔剧烈震动,细看便连口唇都在细微颤动,“你说什么?” 唐恬走回床边,往枕下摸出大阿福,顿在案上,“事到如今都不肯同我说一句实话,哥哥是看不起我,觉得我不配知道吗?” 裴秀看一眼大阿福,神色渐渐松动,凝目向她,“从哪里拿来的?” “我家。”唐恬道,“我从廷狱出来,回了旧宅,在我阿娘的枕头底下发现。”她拾起长箸,慢慢往锅子里又煮了些菜蔬,“当日哥哥把它给我,拿回家时叮嘱阿娘替我收着,后来自己倒混忘了。” 裴秀轻声道,“不是什么要紧事物,忘了罢了。” “不是。”唐恬摇头,“家中变故发生时,我正在京郊给阿娘守孝。非止这个,府中事物我一样没拿,连夜跟着管事逃到海上。” “连夜逃走……”裴秀喃喃重复,面颊偏向一边,“你恨我吗?” 唐恬道,“大人这么说——所以黑风口是大人设计的?我阿爹的叛国大罪也是大人?” 裴秀低着头,五指扣在桌案边缘,“唐恬,你是不是见过唐凤年了?” “你怎么知道?”唐恬脱口一句,又觉自己好笑,“中京城里有什么瞒得过中台阁的?” 裴秀摇头,“我没有那么神通广大,我让人跟着你,是怕你有闪失,从来也不管你做什么……我若知道唐凤年在京,我会先去见他,不会叫你为难。” “大人早就知道,一直不同我说,是想自己同我阿爹商议如何平息恩怨吗?”唐恬失笑,“大人有时候,也太高估自己了。” 裴秀扶在案上,指尖掐作苍白的色泽,久久道,“你恨我吗?” 唐恬不吱声。 “你当然是恨我的。”裴秀忽尔抬头,目中有冰冷的火焰灼灼燃烧,颊边两抹诡异的飞红,如同上了艳丽的妆,“是我害你一夜之间颠沛流离,再无安生日子,全都是因为我。”他渐渐说不下去,肩膀下沉,一个颓唐而灰败的姿态。 唐恬沉默。 裴秀追着她的目光,却被她回避,无法同她对视。他心中不祥立时涨大,片时灵魂肉身尽数吞噬,身畔漆黑如墨,不见半点天光。他抬手掩面,声音抖得不成模样,“我不知道。我当日若知道是你……我不会下此狠手……连累你多年海上漂泊……我不知道……” 他感觉自己入了一所囚牢,四面楚歌,无处可去。心底里乱作一片,目光不由自主移到腕间。 忽听一声厉喝,“你在做什么?” 丁零当啷一片铁链碎响,手腕被人紧紧握住,那只手热得发烫,灼得他半边魂灵都复苏过来,他张臂将她抱住,用尽全身气力,“我不知道。” 第70章 可悔哥哥此时便可做个决断。 唐恬原本低着头, 专注听他说话,忽一时察觉不对,一抬头眼睁睁见他抬起右手, 用力撕咬腕间命脉, 顿时三魂走了二魂半, 抢上前按住。却晚了一步,手腕处暗色的血涌出来。 裴秀却浑然不觉, 仿佛并不知自己做了什么。 “别动, 我去拿药。”唐恬拧身要走,腰间一紧, 被裴秀牢牢抱住,鲜血浸在她外裳之上。唐恬大大皱眉,一掌扣住他手腕, 扯到身前, 等不及拿药,以衣袖掩住,制住血流。 裴秀目光凌乱,满面癫狂, 口中乱七八糟说一句, “我不知道。” 唐恬皱眉,“别说了。” 裴秀语气急促,仓皇中呛住, 俯身剧烈咳嗽, 直咳得脸红头涨, 上气不接下气。脸庞重重沉在她怀里,“我不知道。” 唐恬双手用力掐住他肩膀,厉声喝斥, “裴秀!我叫你别说了!” 裴秀已经听不见声音,心中巨兽凶猛抬头,将他控制。无法克制撕扯血脉的冲动——只有血脉的涌动叫他依恋,他沉迷其中,无法自拔。 耳畔尽是无意义的轰鸣,其间隐约混着一个声音,忽远忽近,叫他名字。 可他真实的名字,早已湮没在旧时岁月里,无人知晓,无人记得。名扬天下的池中台,不过是一个虚假的躯壳。 他越发使力地去撕扯手腕,却又动弹不得,被牢牢扣住,陷入一个桎梏之中,不能挪动半分。 终于有一个声音撕破浓重的迷雾,尖锐道—— “你真的要发疯吗?” …… “醒醒!” …… “看着我!” …… 耳畔充斥的轰鸣渐渐退去,只一点微弱的余音。他缓慢而沉重地抬头,终于看清唐恬慌张发白的脸。他抬起手,轻轻碰了碰,温热的,是真实的。便固执而又绝望说一句,“我真的不知道。” 唐恬蹲在他身前,紧张地盯着他。 裴秀满目血丝,颊上飞红越发艳丽,整个人浑似一根绷到极致的弦,一触即断。唐恬还是第一回 见他在意识不清中疯狂自残,心中害怕到了极处,半点不敢看他眼睛,张开手臂将他抱在怀中,头颅压在自己心口处,抬手按住他不住起伏的单薄的脊背,“你别说了。” 裴秀感觉自己沉入一个温暖的怀抱中,灭顶的黑暗消失无踪,不住下坠的魂灵终于安定下来。他咬着牙,拼死克制再去撕扯血脉的冲动—— 忍得太过用力,身体在她怀中轻轻发着抖。 唐恬沉默地抱了他许久。等他终于平静,移开衣袖,俯身查看腕上伤处——虽是皮肉外伤,只是那一下咬得太过用力,血肉模糊的,看着有点吓人。 唐恬往柜中取了药箱过来,行动间镣铐丁当作响。她往裴秀身前蹲下,拭净伤处,洒上药粉,用干净的白布裹好,勉强说一句,“头回听说囚犯给牢头上药,大人需记得,我这是独一份。” 裴秀已经清醒,激烈的癫狂完全褪了个干净,整个人透出一种强烈的颓丧,安坐原处,不言不动。 唐恬裹好伤处,把那受伤的手握在掌心暖着,“哥哥若知道我是唐家人,会怎样?” 裴秀缓慢抬头,盯着她看一时,慢慢抬起双手,一手遮住她的眼,另一手掩住她的耳,“这样。” 唐恬激灵灵一个哆嗦。 裴秀道,“我最不想见的,便是叫你泥足深陷于这些恩怨里。”他压着声音道,“你就该是快快活活的,就像我第一次见你时那样。” 唐恬咬牙不语。 裴秀倾身,搭在唐恬肩上,面颊贴着她的脖颈,他今日喝了不少酒,又爆发过激烈的情绪,脸颊滚烫。他贴着她,低声道,“悔不当初,为何不问你名字。” 唐恬只觉苦涩,话锋一转,“哥哥进宫,登闻鼓的事怎样了?” “能有什么事?”裴秀半点兴趣也无,坚持道,“你不要恨我,唐恬。自从知道你是唐凤年的女儿,我每一天——都很后悔。” “哥哥,这件事,我们可以以后再说吗?”唐恬理不清当年恩怨,更不知要如何处置,回避道,“我不想听。” 裴秀固执道,“可是我不能不告诉你。” 黑风口是他们之间一道陈年的旧伤,唐恬不想碰,而裴秀一定要划开。唐恬无可奈何,起身回到案边坐下,“哥哥想说便说吧。裴王君说黑风口是他设计——” “那是裴寂怕我二人心生嫌隙,才那么说。”裴秀一语打断,“我这么久不同你提起,原是打算自己去同唐凤年商量。” “哥哥未免太高估自己了。” 裴秀不出声。 唐恬道,“裴王君没有同我说实话,我早已猜到。” 裴秀一惊。 “裴王君同我说哥哥当时不过微末小臣,不知军中机密。可新皇登基之时,左相是哥哥,裴寂以王君之尊,尚居哥哥之下,哥哥怎可能处身微末?” 裴秀惊疑不定,看她一时,又低下头去,“那你这些时日同我——” “因为我也不知该如何是好,只能粉饰太平,过一日算一日。”唐恬勉强道,“哥哥如今也知道了,我其实也胆小,也害怕。哥哥想瞒着我自己解决,可我心里早就知道。我知道哥哥设计我阿爹是真的,我兄长战死黑风口是真的,可是——”她停一停,目光落在他不住发抖的双手之上,“我想同哥哥在一处,也是真的。我同哥哥一般心思,想要先寻到我阿爹,再作商量,可我阿爹他,可能不会同我们商量了。” “我一直以为我瞒得很好——”裴秀颤声道,“我不能再骗你。当年党争,只有扳倒唐凤年,我们才能在军中寻出一条出路,拔了秦淮的根基。” 唐恬追问一句,“若哥哥知道我是唐家的女儿,黑风口还会发生吗?” 裴秀一声不吭。 唐恬不催促,提壶倒一盏酒。裴秀微一探身,将酒杯夺在掌中。 唐恬皱眉,“哥哥别喝了。” 裴秀一口饮尽杯中酒,吐出一口浊气,“会。黑风口是我们唯一机会,我不可能犹豫。若有犹豫,死无葬身之地的,非止我一人。” 唐恬虽然早知答案,仍是忍不住心底一颤。 “秦淮倒行逆施为祸天下,不将他铲除,无人能有太平日子过。我当日设计,一半为了对付唐凤年,另一半是为了扳倒秦淮。”裴秀酒意渐浓,便有些破罐子破摔的意思,“叛国罪也不会有变数——我不这么做,便没法根除军中秦阉势力——一切都是早注定。” 唐恬失笑,“既如此,哥哥后悔什么?” 裴秀又饮一杯,“我后悔——”他的声音既是压抑,又是痛苦,“后悔没有照顾好你,叫你陷在恩怨之中。你那时还是一个小孩子,一直锦衣玉食长大,突然衣食无依颠沛流离……全是我的罪过——”他说着又开始发抖,双手掩面,从喉中挤出一句,“这么久我从来不问你在海上过得怎样——因为我不敢,我真的很后悔。” 唐恬沉默。叛国大罪按例诛九族,裴秀既然要以此大罪扳倒秦淮,又不想连累她,天底下哪有这许多好事? 当年唐家一门仗着消息灵便,尽数走脱。可若不曾得到消息又会怎样?便是她唐恬,亦不过要做一只冤死的鬼—— 那年她不过区区十三岁,豆蔻年华。 “原谅”轻飘飘的两个字,要拿唐家多少的血泪来换?唐恬没有办法轻易说出口。 未知多久过去,裴秀终于放下衣袖,他面颊通红,发丝凌乱,整个人狼狈不堪。却浑然不觉,自己提壶斟酒,一杯接过一杯。 唐恬道,“放了我吧。” 裴秀沉默。 “一直关着我,又有什么用呢?” “没有用。可是我放了你,”裴秀手上一停,目光移向窗外,“你就走了。” 唐恬怔住。 “你走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趣,不如一死。”裴秀望着窗外飞雪,“你就当我疯了吧,我不会放你,你想走,杀了我便是。” 唐恬后知后觉道,“哥哥派这许多高手去拿我,是以为我已经走了吗?” “难道不是?”裴秀漠然道,“我一入宫你就走了,除了不想同我这个西贝货搅在一处,还能有什么理由?” 唐恬简直无语,连声辩都懒得出声。 酒壶见底。裴秀拾起酒坛,另外换了碗,以坛斟酒。他的手抖得厉害,酒液洒得乱七八糟。一气饮过三碗冷酒,再开口时语气也凝着冰,“事到如今,你要恨我就恨,留在这里,哪里也不许去。” 唐恬道,“哥哥要锁我一辈子吗?” “不,”裴秀摇头,“我自会同唐凤年一了前怨,到那时你便不恨我了,我当然放了你。” 唐恬看着他,“哥哥若一意孤行,一定要锁着我,我现时便可答复哥哥——不管哥哥同我阿爹怎样,我永不谅解你。” 裴秀猛地抬头,口唇发白,不住发抖。 唐恬抬手取过酒坛,注在壶中,放在吊子里烫着,“哥哥若不信,大可一试。” 裴秀咬着牙,“唐恬,你这是在逼我。” “是。”唐恬望着吊子里的酒壶,“哥哥以后需记得,冬日不饮冷酒。” “你什么意思?” “我们本已商量好,一生寸步不离,”唐恬平淡道,“可是现在,我也后悔了。” 裴秀叫一声,“唐恬!” 唐恬抬头,迎着他凶狠的目光,半步不退。 “方才的话,你——”裴秀恶狠狠道,“收回去。” 唐恬从齿缝中挤出一个字,“不。” 裴秀抬手,似要去碰她,又凝住不动,指尖不住发抖,“你再不收回去,我,我——” 唐恬默默等了许久,等不到后面半句,“哥哥总说我心慈手软,可是哥哥对我,不也是一样?”她叹一口气,走到裴秀身前蹲下,“我在以自己威胁你,逼迫你放了我,哥哥此时便可做个决断。” 第71章 太在乎比你知道的,还要在乎。…… 裴秀坐着, 微微低着头,怔怔望着她。 唐恬蹲在他足边,仰着脸, 默默同他对视。 不知是谁先起的头, 他们二人已纠缠在一处, 交换了一个绵密而深长的吻。唐恬隐约有一点印象,应是裴秀抬手碰了碰她, 她忍不住直起身子, 仰首上前,双唇轻轻碰了碰他微冷的唇, 只一碰触,便被他牢牢攫住。 她唇齿间浓烈的酒味炸开,带着一点血腥气, 应是方才自残所致——唐恬着实不喜欢这滋味, 皱眉躲避,却被他使力抱起,就着口唇交缠的姿势,跨坐在裴秀身前。 唐恬手掌绕过他心口, 一点一点摸入怀中。指尖触及冰冷的一物。 裴秀身子一僵。 唐恬手指扣在那物之上, 久久凝滞。 裴秀在她唇上发力咬一口,手臂向内一勾,猛地将她勒在怀中, 嘴唇退后半分, “哪里也别去, 别走。” 唐恬指尖一勾,挽住那物,身子向前一扑, 重重攫住他的唇,齿列相错,还咬他一口,这一下使力之巨,有极淡的血腥味漫出。 裴秀吃痛,却半点不肯松手,仍旧裹袭上去,将她密密笼罩。 唐恬本待再咬一口,又一时心软,片刻之间被他占了绝对优势,只得闭上眼,由着他去。 二人纠缠不知多久。裴秀终于松开她,略略让出一点身距,同她额首相触,口中轻轻吐着气。唐恬手臂松松勾住他的脖颈,喘息剧烈,久久叹一声,“哥哥,美人计不好使了。” 裴秀掐着她的腰,将她定在自己身前,“唐恬,你方才做了什么,到底谁在使美人计啊?” 唐恬推开他,从他膝上跳下来,食指轻轻一抬,指尖吊着一枚铜环穿着的乌金钥匙,“多谢哥哥。” 裴秀抿唇,坐着一动不动。 唐恬并不指望他伺候,自己避到床边,抬足开锁,一阵金属碎响,脚铐打开。唐恬把脚镣收在掌中,越看越觉精巧,点头道,“这个便归我了,以后哥哥胡闹,也用这个锁你。” 裴秀低着头,把吊子里烫着的酒壶取出来,斟一盏热酒。 唐恬走过去按住,“别喝了,今日很过量了。” “我想喝,”裴秀拨开她的手,握着杯子,“我觉得很难受,容我一醉吧。” “偶尔一醉不是不可以,”唐恬很快让步,“只你不要再胡思乱想了。”她挨着他坐下,“阿爹说,哥哥从不受任何威胁,今天是怎么了?” 裴秀饮尽杯中酒,“你说呢?” 唐恬忍不住便有些高兴,“说起来,哥哥已是第二次受我威胁,上一回还是在海上。” “嗯,”裴秀提壶,续满酒杯,“唐恬,你这是要恃宠而骄吗?” “对啊,以后说不定还会得寸进尺,无理取闹。” 裴秀摸一摸她的胳膊,“我等着。” 唐恬就着他的手势,身子一侧,头颅搭在他肩上,“哥哥见我阿爹,是想同他说什么?” “交换。”裴秀酒意汹涌,知无不言,“人之处世,总有所求。我给足他筹码,换他替我保守当年秘密,换你同我在一处,换你无忧无惧。” 唐恬久久说不出话。 裴秀又饮一盏,“唐家一门不成体统,你却偏生就是唐家人。老天爷真的很会玩弄于我。” 唐恬听他骂唐家人,倒也不生气,“哥哥当年若早知我是唐家人——” “我便将你抓过来,关在我府中,外边的事你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人也见不到,一直一直跟着我。” 唐恬忍不住道,“尽会吹牛。”她见他持壶的手不稳,伸手取过,自己斟一盏,轻声道,“哥哥就是口里说得厉害,若真是心狠手辣那种人,在海上时为何不杀了唐异陵?再设法杀了我阿爹,如此便能瞒我一辈子。” 裴秀久久不语。 唐恬叹气,“哥哥在海上受了那许多罪,竟然还放唐异陵走,真是——” “你的人,我总要留点情面。那厮允诺我,以后避居北塞,再也不去见唐凤年,我才放了他。”裴秀轻轻摇头,“还是应当斩草除根。” “哥哥连这种话都信,”唐恬道,“一遇上我的事,哥哥总犯傻。” 裴秀双目有些发直,怔怔盯着杯中酒,“你说的……我不是没想过……” 唐恬愣了一下,才明白他正在说的是“先杀唐异陵再杀唐凤年”,忍不住支起耳朵听着。 裴秀沉默了许久,“我不敢。” 唐恬心中一酸,张臂抱住他的腰,同他贴得更紧一些。 “毕竟是你的父亲。”裴秀拾杯饮尽,“当年生死存亡不容犹豫,如今——我下不了手。”他放下酒杯,将她扯到自己身前,张臂抱住,下巴支在她肩上,脸颊贴住她鬓发,“我可能有些老了,越来越手软,越来越优柔寡断……” 唐恬叹一口气,“哥哥不是老了,哥哥是太在乎。人有在乎,才会忧惧。” “是,”裴秀抱住她,吐息滚烫,尽是酒意,“我在乎你,比你知道的,还要在乎。” 这人真的醉了。唐恬坐在他膝上,感觉肩上越来越沉,倚靠处渐渐不稳,只得伸一只手掌住椅背,跳下来。裴秀一失支撑,立时往侧边栽倒。 唐恬连忙伸手扶住,他脸庞滚烫,吐息亦是滚烫。身体摇晃中睁开双目,依恋地望着她。 唐恬见不得他这样子,张开五指,掩在双目之上,“睡你的吧。” 裴秀“嗯”一声,等她移开手,又睁开。 唐恬无语,抬起手臂撑着他站起来,移到榻上安置。裴秀连日奔波,早已疲倦不堪,一挨枕榻便觉倦意上涌,却半点不敢睡去,抬手虚抓两下,“唐恬。” 唐恬抓住他的手,用力握了握,“我在,睡吧。” 裴秀点头,却半点不放松,静静地望着她。唐恬倾身在榻边坐下,手掌掩在他目上,强压着不叫睁眼。 裴秀被她制住,终于抵不过疲倦和汹涌的酒意,头颅向侧一沉,昏昏睡去。 唐恬呆呆坐了一会儿。稍稍振作,掀开衣摆除去缚腿,果然见大腿处多处破损,便去取伤药外敷。药粉一触伤处,裴秀感觉疼痛,昏沉中不住瑟缩。 唐恬加快动作,快速裹伤。 裴秀疲倦和酒意都已到了极处,如此疼痛也醒不过来,痛意稍过,又慢慢陷入沉睡。 唐恬早已身心俱疲,除去外衫鞋袜,掀被上榻,挨着裴秀躺下。初初睡意上涌,感觉身畔人挨过来,唐恬也不眼睁眼,手臂一张挽住他的肩膀,将他拢入怀中,低头吻一下,隐有一点水意,应是眼角—— 果然,喝醉了就哭。 唐恬打心底里叹一口气,既不睁眼,也不说话,只将他抱紧一些,脸颊贴在自己心口。手掌轻轻搭在他脊背上。 唐恬睡得不甚安稳,梦中醒了几次,裴秀蜷在她身边,双目紧闭,不时有泪珠滚出,无声无息。唐恬醒来便哄他几句,倦时便自己睡觉。 唐恬完全清醒已是近午,裴秀仍未醒,蜷在被中,散一头乌发,昏昏沉沉。唐恬凑近一看,非但眼皮红肿,便连面颊也是肿的—— 难道哭了一夜? 唐恬伸指捋开他颊边被泪珠浸作一绺一绺的发丝,低头在额际轻吻一下,无声道,“一醉就哭,还喝什么酒?” 便爬下床榻,往浴房洗一回,换了衣裳出去。走到内院门口,萧冲正在那里,狗跳墙的样子,不住往里探头。 唐恬“嘿”一声跺脚,“做什么呢?” 萧冲一见她,如获救星,“祖宗,你可算出来了!” 唐恬暗道我被锁着的时候没见你人影,这会儿装得挺热情是不是有点虚伪——口中哼一声,“出来了。” “中台呢?” 唐恬背着手,“做甚?” 萧冲急得跳脚,“敬天殿一屋子人等着呢,中台再不去走一回,朝中耆老气死几个可怎么好?” 唐恬皱眉,“什么意思?” “登闻鼓响,陛下有孕不出面,命傅相主持,中台同诸王诸相合议,议不到一半,中台拔脚就走,把一大殿的人晾在那里。” 唐恬脱口道,“为何——”立时察觉失言,还能是为了什么?自然是听了自己回旧宅的消息,以为自己跑路,赶出来拿人了。 萧冲翻一个白眼,“傅相替中台圆场,说改日再议,可昨日中台过来,一声不吭地坐了半日,他又走了!” 唐恬一滞,昨日大风雪,裴秀竟是从敬天殿回来。 “傅相着实仁至义尽,又改作今议,商量了未时敬天殿合议,祖宗你看一眼,这都什么时辰了,中台人呢?” 敬天殿合议,议的定是裴秀冒名池青主的事——唐恬大不耐烦,摆手道,“大人身子不适,睡着呢,醒了就去。” 萧冲目瞪口呆,“你不去叫中台吗?”一改口,“不醒又如何?” “不醒自然就不去了。”唐恬理所当然道,“大人身子要紧,还是那一群腐朽老儒要紧?” 萧冲一滞,被唐恬莫名其妙的镇定感染,一扯嘴角,“行吧,中台是大爷,您也是,您二位说啥就是啥吧。” 唐恬下巴一抬,“吩咐温养些的餐食,另叫许清快些过来。” 萧冲一摸鼻子走了。 唐恬回去。裴秀伏在榻边,吐了一地,抬头看见她,连连摆手,“脏,别过来。” 唐恬止步。 裴秀又吐过一时,抬袖掩唇,“去,叫人进来收拾,”他喘一口气,“手杖给我。” 唐恬把架上挂着的手杖拿过去,裴秀伸手握住,手杖相隔,将她阻在远外,“你别过来,我要去洗洗。” 唐恬只得出去传唤侍人。再回来时不见裴秀踪影,想了想往浴房去——中京寒冷,诸王官邸都有汤泉引水,一年四季热泉不断。 隔门内隐约水声。 唐恬默立一时,拉开阁门,雪风见缝插针,带着碎雪直卷而入。 裴秀浸在汤泉之中,再不想有人敢往此间闯,回头厉声喝斥,“什么人?” “我。”唐恬背过双手,合上隔门。 第72章 易名不想让你看见那么糟糕的样子。…… 裴秀转身, 隔过汤泉氤氲的白雾,盯着她。 唐恬背着手,悠然走到近前, 居高临下看一会儿, 伸手捋去额上欲滴的水珠, “哥哥沐浴吗?” 裴秀没好气,“要不然呢?” 唐恬见他脖颈面颊都是红通通的, 忍不住伸手, 在他后颈处摸了摸,大感惊奇, “哥哥终于热乎了。”不似平日里冷冰冰的,不像个活人。 裴秀被她微冷的手一触,皮肤薄薄起一层寒栗, 扣住她手腕道, “要一起吗?” “不要。”唐恬一掀裙摆坐下,除去鞋袜,双足浸在热泉里,“我就这样陪哥哥吧。” 裴秀“嗯”一声, 往她的位置移过来一点, 伸指在她白生生的脚背上挠了挠。 唐恬怕痒,足尖一绕往旁边躲,她心中有事, 倒也不想着还击, “哥哥今日要去敬天殿吗?” “去吧。”裴秀应一声, 看了她一眼,“你有事?”立时改口,“不去也使得。” 唐恬足尖在水中划动, 撩起一层热气,“我想同哥哥一起去。” 裴秀闻言,身子向下一沉,浸入水中,离她远些,“你赶着我沐浴时进来,就为此事?” 唐恬微觉尴尬,“也不全是。” “哦?” 唐恬道,“哥哥昨日醉了,我还没同哥哥说——”她咬一咬唇,“登闻鼓的击鼓人,是——” “唐凤年的人。”裴秀皱眉,“这些事你不要管,我自会处置。” 唐恬微微鼓腮,“可是我不放心。” 裴秀沉默。 唐恬再接再厉道,“哥哥不想同我说也罢了,带我去敬天殿,我陪着哥哥,总能听到一二。” 裴秀抿唇,忽然站起来,“哗啦”一片水响。唐恬冷不防直面如此人间绝色,只觉暴击,颊上倏然飞红,却是半点不肯回避,“哥哥带着我吧。” 裴秀手臂一撑,坐在池沿上,回头看一眼衣物架子。唐恬极有眼色,取一块大浴巾,搭在他肩上。裴秀一手兜着浴巾,慢慢擦拭身体。唐恬捧了衣物过来。 裴秀穿上中单,“朝中诸王诸相会审我这西贝货,你去做什么?” 唐恬皱眉,“哪有人说自己西贝货的?”她忍了很久,不吐不快,“哥哥不是池家人挺好的呀——不是池家的人就是西贝货,天底下哪有这么霸道的道理?” 裴秀系上带子,“陇右池家百年门阀,世家高门,怎能不霸道?”他拾过掷在一边的手杖,慢慢站起来。 唐恬扶着他,移到榻上坐下。裴秀夜间睡得不好,仍是疲倦,身子一倾歪在榻上,长身躺下,阖着眼道,“不用去,你想知道,我告诉你便是了。”他沉默一时,“圣皇为了救裴寂出来,买通高僧拈了两个八字,一个是裴寂,另一个是圣皇世交,池家公子。可惜那人命不好,扶乩当夜便死了。” 唐恬握着一块大巾子,同他擦拭湿发。裴秀侧身,手掌挽着她一点衣襟,“裴寂求了圣皇,圣皇见过我,说我生得肖似裴寂,实乃天选,便叫我冒了池青主的名,一同离开廷狱。” 唐恬默默无语。 裴秀慢慢蜷起身体,将自己缩成一团。唐恬以为他寒冷,展开锦被将他裹起来。裴秀越发瑟缩,微微低头,将多半边脸颊藏在被中,声音沉闷,“秦阉在时,我只能叫这个名。后来秦阉没了,圣皇同裴寂闹个没完,一直没寻出像样机会叫我归宗复祖,稀里糊涂延宕至今。” 他说话时一直闭着眼,如同梦呓。 唐恬榻边陪坐。二人一坐一卧,各自沉默。温泉浴房极其温暖,唐恬以为他睡着,见他脸色微白才察觉有异,往被中扯出他一只右手,已是掐出一排雪白的月牙印。 唐恬恼怒,掐住他肩膀,“哥哥做什么?” 裴秀仿佛魇住,如梦初醒,慌张道,“怎么?” 唐恬紧张地看着他——应是无意识的。她心里害怕,却故作轻松,“没事。”拉他起来,“这里太潮湿,哥哥别睡在这里,敬天殿还要去吗?” 裴秀仍有些怔愣,“去敬天殿?” 唐恬同他在一起这么久,深知往事是不能碰触的伤疤,每每提及,夜间必犯迷症。见如此情状,果断道,“哥哥回去睡一会,今日不去了。” “嗯。”裴秀点头,慢慢站起来。 唐恬扶着他,二人从墙壁夹道中走,回到内室。屋里已经清扫干净,许清正坐着等。 唐恬扶裴秀躺下,展开锦被裹好。裴秀一挨枕头便闭上双眼,一声不吭。 许清立在一旁。唐恬掀开锦被一角,拉出裴秀一只手,向许清招手。许清上前扶了脉,摇头,他也懒得再劝,“我去开方。”便走了。 唐恬叹一口气。 此后一日夜,裴秀除了在唐恬手中吃两回药,一直昏昏沉沉,时梦时醒。次日清晨睁开眼,只觉整个人如跋涉千里一般疲倦。万幸唐恬仍在身前,他挽住她衣襟,“唐恬。” 唐恬摸一摸他鬓发,“醒了?” “嗯,”裴秀动了动,伏在她膝上,“你还在这。” 唐恬哼一声。 “让萧冲去一趟左相府,知会傅政一声,今日未时开敬天殿吧。”裴秀道,“总拖着也不成体统。” “好。”唐恬道,“我陪哥哥。” 裴秀正要说话,被唐恬一手按住,“哥哥早说过,只要我想好了,哥哥什么事都依我。” 裴秀一滞。 唐恬望着他,“我想好了。” “我不想让你看见那么糟糕的样子。” “哥哥不想叫我看,”唐恬道,“却想叫谁看?” 裴秀怔住。 “就这么说定了,我去寻萧冲。”唐恬站起来,“哥哥自己起来吧,好大的人了,净赖床。” 唐恬再回来时,裴秀果然衣着整齐,坐在床边发怔。唐恬换过侍卫男装,拉着他起来,二人一同用过饭。出门登车,往敬天殿。 一路乘车换轿,一直到敬天殿门口。唐恬上前打起轿帘,裴秀靠在壁上,正自昏沉。唐恬向内跨一步,借着轿帘遮挡,拍拍他脸颊,“哥哥?” 裴秀“嗯”一声,睁开眼,迷茫地看着她。 “到啦。” 裴秀缓慢地吐出一口气,最后挣扎道,“你在门口等我吧。” 唐恬哪里肯听?握住他手腕道,“哥哥下轿吧。” 裴秀起身,他连日经受强烈刺激,甚至清醒时都无法控制自残的冲动。歇过一日虽好些,精力仍是不济,扶着唐恬勉强行走,脚步虚浮。 殿中诸人见中台官轿抵达,本已安静。眼见中台阁一副弱不胜衣的模样进来,旁边相扶的侍人虽是男装,却易装得极其简易,分明便是个女娇娥——嗡嗡人声一片,都在小声议论。 御史台率先发作,“中台阁如此模样,敢情刚从侍妾床上起来?” 傅政稳坐高台,一听这话大大皱眉,“此处敬天殿,吴御史谨言慎行。” 圣皇未至,高处主座虚空,下手一左一右两处座椅,高于众人,低于主座——傅政极有自知之明地坐了右边,左边便空着。 裴秀一言不发,示意唐恬扶他上去,往左边空座坐下,一整衣襟,“吴御史如此言语,想来家中小妾众多,故尔以己度人?” 唐恬塞一只手炉给裴秀,立在他身后。 御史台消息远较各方灵敏,确信这位中台阁的确假冒,胆子十分大,悠然道,“陛下谕旨敬天殿合议,中台三番五次屡请不至,今日匆匆从床榻上过来,未知是不敬陛下,还是不敬先贤?” 裴秀道,“正是知晓敬天殿有吴御史这样瞩目旁人床榻的贤人,故尔躲避。”他说完看一眼傅政,“傅相?” 登闻鼓响,监察院面呈圣皇,圣皇将本子一扔,推说孕中身子不适,着左相代理,对此事不闻不问。 傅政多年宰辅,不是寻常愣头青,深知“不闻不问”已然是明确态度。硬着头皮领了这个烫手山芋的差使,每日吃饭都不香。 好容易召集几回敬天殿合议,中台阁不是坐坐就走,就是面都不露,今日好容易费大力气把人请到敬天殿,御史台蒜苗大一个小官竟来横插一杠——再把中台阁气走,更没法交差。 傅政立时决断,“吴御史喝了酒来的,来个人,请吴御史回家醒酒,不用再来了。”想一想,补一句,“酒未醒透,朝也不用上了。” 两名甲士上前,一左一右夹着吴御史,硬生生往外拉。吴御史一介文官,平日里虽念几句“文死谏武死战”,却压根没见过这阵仗,吓得叫也不敢叫一声,四脚着地被拉出去。 满殿悄寂。 裴秀双手搭在手炉上,一声不吭。 傅政清一清嗓子,“咱们接着上回议,击鼓之人断然不是陇右池家宗族中人,家主令应当也是机缘巧合拾来的。这两件,敢问诸王诸相有何异议?” 方才一顿杀鸡骇猴,无人应声。 裴秀抬头,“上回阁中有事,倒不留意,如何知击鼓之人非池家宗族?” 傅政看一眼中京府尹,“徐府尹?” 府尹站起来,打一个躬,“禀中台,禀傅相,中京府奉命审问此人,不过一日招了,京畿余家村一名懒散闲汉,家无余粮,月前有人寻到他,给了他家主令,命他往监察院击鼓,许了他十两银子。” 裴秀道,“可核实身份?” “已核实。”徐府尹回道,“下官亲自押人往余家村,村中多人指认,此人土生土长京畿人,慢说三代,便是上数八代也不曾离开余家村,更不曾到过陇右。” 裴秀点头。 傅政道,“可审明了,何人指使此人?” 唐恬心下一沉,五指微缩。 第73章 敬天殿不打死一个不许停下! 裴秀回头, 将手炉递给唐恬,“凉了。”等唐恬府身,低声道, “别害怕。” 唐恬一摸手炉滚热, 便知他是借着说话机会安慰自己, 心中一暖,点一点头, 捧着手炉走下高台。侍人上前。唐恬说一句“换过热炭”, 自立在阶下等。 裴秀道,“既是一介村夫, 幕后指使这等事,交徐府尹查办便是,敬天殿不议小事。” 傅政一滞, 他费了老鼻子气力, 把登闻鼓的事往栽赃陷害上引,好容易有点眉目,中台阁一句“敬天殿不议小事”全给打回来——不议小事议大事,什么大事?议中台阁是不是个西贝货? 傅政竟无语凝噎。 裴秀道, “陛下命敬天殿合议, 议的是世家门阀宗族血脉之大事,各位尽可畅所欲言。” 众人面面相觑。 足足半盏茶工夫过去,才有一人起身道, “此人既是受人指使污告中台, 哪里来得宗族血脉混乱事?依下官之见, 今日合议,到此可休矣。” 立时有人大声响应,“诸王诸相被一乡村闲汉耍得团团乱转, 传出去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天气如此之寒冷,有这闲工夫,不如练练骑射,烤火吃肉也使得!” “衙中事务众多,怎能在此消磨时光?” …… 殿中一时人声鼎沸,十之六七的人都在表示不满——这些人要么出身中台门下,要么借机向中台阁示好,不管意图是什么,群情激愤的样子已是有了。 侍人换过炭,还给唐恬。唐恬拾级上前,将手炉塞入裴秀手中。裴秀握在掌中。 唐恬难免操心,想问又不敢——众目睽睽,不成体统。 裴秀半点也不在乎,稍一仰首,贴在她耳边道,“今日了结此事,放心。” 唐恬心中一凛,正待相劝。裴秀已经转回去,抬手做了一个往下压的手势。 众人复归安静。 裴秀道,“监察院说说吧。” 院正站起来,向裴秀打一个躬,肃然道,“击鼓之人是个骗子毋庸置疑。但宗族血脉之事既已提在明处,下官不才,想替天下人同中台讨一句准话,中台是否陇右池家人?” 裴秀道,“只此一问?” 院正郑重道,“只此一问,只此一次。中台阁位极人臣一言九鼎,但凡言出中台之口,下官必唯命是从。” 方才保持沉默的三四成的人,渐次起立,俱各拱手,肃然道,“但凡言出中台之口,下官必惟命是从。” “请中台示下!” …… 傅政不安地动了动,起身道,“诸君这是——” “傅相!”裴秀一语打断,“傅相安坐,此乃某一人之事。” 傅政只得坐下。 “诸君拳拳之心,某心中感佩。”裴秀一摆手,“请坐吧。” 众人依言坐下。 裴秀直起腰,面向众人,目光缓缓掠过殿中众人——有人殷切回望,有人低头躲避,有人不以为然,有人面呈疑惑,有人满怀敌意…… 裴秀环视一周,“敬天殿乃朝廷大员剖白心迹之地,”他侧转身,向两侧神龛中供着的画像肃然一揖——那是自立朝以来诸位先贤的画像,“当着历代先贤,不敢有一字不实。今日不瞒诸君——” 他停一停,沉声道,“某名秀,姓裴,不属池家宗族,非池青主本人。” 晴天霹雳一句话,入众人之耳,换来死一样的沉默,如夜行坟场,静得骇人。 傅政急得坐立不安,未知多久才憋出一句,“听闻中台一直病着,今日可是有些糊——” “涂”字还未出口,已被裴秀冷冰冰的目光顶回去。傅政干笑一声,“是老夫失言,中台勿怪。” 裴秀双手扶着手炉,又等了一盏茶工夫,见无人回应,便道,“某先行回府,静候——”他看一眼傅政,“敬天殿合议结果。”往扶手上一撑,便要站起来。 唐恬正待相扶。阶下一人道,“请中台言明原委!”那人说着话一拱到地,“中台见谅,监察院具结案卷,不能不明不白!” 裴秀身子一沉坐回去,“赵副使无需紧张,明问案情原就是监察院职责。”他沉吟一时,缓声道,“秦阉为祸之时,某为秦阉走狗所害,被拘廷狱——这一件事,诸君早已知晓。其时一同被拘有陇右池氏一门。池氏一门被拘日久,先后为秦阉所害,仅池家小公子青主一人尚存。先帝太平寺祭奠,受先祖梦中托付八字,命先帝好生顾。先帝命鸾台查此八字之人,正是池家公子。官差奉命往廷狱赦池公子出狱,惜乎公子不堪刑狱,已然逝去。官差心中知某冤屈,又忌惮秦阉势大,便命某瞒天过海,以池公子之名,逃出生天。” 唐恬心中一动,他这一番诉说,既洗了先帝信鬼神事,又不叫圣皇夫妻搅在其中,真是仁至义尽。 裴秀续道,“某冒门阀宗亲之罪属实,请敬天殿合议,依律处置。” 众人目瞪口呆,各自小声议论——秦淮当道一手遮天,各种传说至今仍在朝野流传,奇闻异事都能出一本册子。平日不过当一个笑话,如今事情发生在当今朝堂之上,没一个人笑得出来。 棘手。 一人起身道,“秦阉倒行逆施,中台当年既为秦阉所害,必是国之忠良,冒充门阀宗亲实属无奈,依下官之见,可由鸾台予以申斥,请中台戴罪立功,继续为国效力。” 立时有人顶回去,“祸乱宗族是什么罪?区区四字‘予以申斥’,说得好生轻巧!” 便有人道,“中台阁十年护朝,功劳勋迹在座诸君何人不知?依下官之见,申斥都不必,将功补过,只怕朝廷还需多加褒奖!” 话音一落,有人拍案鼓噪。唐恬留神看一回装束,竟然多数是武官。果然京郊诸营之统领,多出中台门下,唯中台阁马首是瞻—— 中台阁分明文官之首,竟然更受武将拥戴,神奇。 争执既开了头,后面便收不住。殿中诸众捉对叫骂,吵得沸反盈天,一时间各说各的,谁也不听谁——谁也听不见谁。 裴秀无动于衷,安坐椅上,双手轻轻抚着手炉取暖。 东北角忽然爆出一大片惊呼,人群潮水般退开。唐恬微一扬首,原来是两个人不知骂到哪个痛脚,正各自挥拳,扭打一处厮杀。 青砖地上两个蓝衫人滚作一堆,难分难解。 傅政头痛欲裂,勃然大怒,“放肆,这里是什么地方?尔等名声体面都不要了吗?” 在旁围观众人听得清楚,都有些尴尬,回到自己位置上垂手侍立。在地上扭作一团的二人早已杀红了眼,一个字也听不见,你扯我头发,我挠你脸,打得热火朝天。 “住手!” 二人沉迷打架。 傅政气得脏话都出来了,“给老子住手!” 二人打得专注,心无旁骛。 傅政大力一拍桌子,“来人,把二人押到殿前,今日叫他们当着历代先贤,当着文武百官,好生打!不打死一个不许停下!” 守殿甲士一拥而入,将二人分开,押到阶下。 两个人仍不服气,气咻咻地整着衣衫,往阶前跪下。年轻些的是固山营副将李谨,一挽衣袖,梗着脖子道,“李谨今日惹傅相生气,实属无可奈何——下官虽不才,也绝不同此不辨是非不明事理的糊涂人同朝为官。有此人在朝一日,下官宁愿回家卖红薯!” 另一个是御史台御史吴珐,扑地磕头,“下官绝不同此只知中台不知律法之人为伍,有此人在朝,下官立时辞官!” 傅政气得乐了,“你二人很是能耐啊。” 吴珐道,“中台亲口所言,冒充门阀血脉,敢问诸位,这算不算铁证如山?既是铁证如山,当不当依律处置?李谨,你敢不敢答我?” “我有什么不敢?”李谨连声冷笑,“吴珐,我问你,若无中台铲除秦阉,你老子如今在哪?” 吴珐一窒。 李谨道,“是不是还在西荡山服劳役砸石头?你如今又该在哪?还是西荡山服劳役砸石头!”他鄙夷地看他一眼,“就你这小身板,服劳役十年,呸,只怕两年就蹬腿了,现如今有没有你这个人都说不定!中台救你一家于水火,遭你今日一口毒牙,你好毒啊,吴大御史!” 唐恬听得热血沸腾,简直想给他鼓个掌。 吴珐停不过一刻,“情理归情理,律法归律法。中台铲除秦阉之功,陛下以丹书铁券作赏。然而中台混乱门阀之罪,不能一笔勾销!” “你说不能就不能?”李谨大声道,“你是个什么狗屁玩艺儿?呸——” 一口唾液喷在吴珐脸上。吴珐勃然大怒,袖子一卷,又要上前厮打。守殿甲士一掌按住跪好,大声喝道,“老实点!” 吴珐被当众羞辱,热血上头,高声道,“时势造英雄,中台阁立此不世之功,盖因身处未所有之乱世。敢问中台,若非池氏宗子身份至高尊贵,您能入主中台阁?” 李谨愈战愈勇,“秦阉为祸之时,你吴珐不比中台小,时势怎么没把你这个英雄造出来?非但没把你造出来,一把年纪还是个行走御史,真是好大的能耐!” 吴珐一张脸气得通红,弃了李谨,转向裴秀,“请中台阁赐教!” 李谨还要骂。裴秀微一抬头,“住!” 李谨立刻偃旗息鼓。伏地磕一个头,一声不吭。 裴秀道,“吴珐,你的意思是,”他摸了摸手炉盖子,慢吞吞道,“我若无池氏宗子身份,入不得朝,做不得官,更不可能铲除秦阉,亦不可能立什么功劳,是这个意思吗?” 第74章 同一人是中台本人?亦或同名同姓?…… 吴珐直不起身, 梗着脖子道,“下官没有这个意思。然而中台可敢在此正告天下,没有池家宗子身份, 您能仕途通畅位极人臣吗?” 殿中立时有人高声叫道, “吴珐你是不是疯了?” 李谨袖子一挽, 又要往上扑。裴秀一摆手,守殿甲士大步上前, 连李谨一同按在地上。 裴秀四下里巡视一回, “诸位,敬天殿合议, 议的是法理对错,不以言获罪。”他看一眼吴珐,又看向众人, “各位有话可畅所欲言, 谁要再行辱骂撕打,此时押出去,以后既不必再入敬天殿,亦不必再上朝了。” 不用上朝, 约等于就回家卖红薯了——按理中台阁没有当朝罢免官员的权限, 然而裴秀这么一说,殿中所有人没有一个敢当玩笑,俱各低头垂首, 无比老实。 裴秀一指阶下, “要说话的, 跪到这里说。谁再不经允许私下叫嚣,一并处置。” 殿中瞬时静若坟场。 裴秀等了一会儿,低头看吴珐, “吴珐,你说你没有那个意思,我以为你正是那个意思。你以为我不是池家宗子,如今必定碌碌无为,或者至多同你一般,做个行走御史?” 吴珐梗着脖子不吱声。 裴秀道,“今日可正告天下,我入朝为官,同池家宗子身份无任何干系。” 吴珐抬头,满脸不服气,口唇微动,没说出话来。 “你这么看我,应是不服气?”裴秀冷笑,身子一侧转向傅政,“明泰二十四年,吴珐不过西荡山一介采石苦役,不知朝中事,不如请傅相告知诸君?” 傅政一拱手,“是。”目视众人道,“秦阉当道日,以门阀宗族把持朝政不利天下为由,阻拦不肯依附他的诸家宗族子弟入仕。中台既是以池家宗子身份出廷狱,池家又绝非秦阉附逆,自然不能袭先祖功勋爵位——中台当年虽有宗子身份,实则无任何官职爵位,出廷狱后一直闲居中京。” 满殿里鸦雀无声。 傅政道,“明泰二十四年,池相殿试第一,先帝御笔亲批状元郎,这一件事,诸位应当都知道了。” 吴珐冷笑,“秦阉既把持朝政,怎肯将三甲之位让出?” “问的不错——秦阉不肯,可当年老夫亲自阅卷。”傅政道,“老夫惜才,不忍天下文士湮没,瞒着秦阉独提了这一卷出来,拆开姓名封条才知是中台,其时已到殿试当日,先帝对这一卷大加赞赏,秦阉即便不高兴,也无力回天。” 唐恬心中一动,难怪傅政多年屹立不倒,即便当年附逆秦淮,还能同圣皇相安无事——不论是凭良心还是留退路,都给自己谋了个来日。 裴秀道,“我若非受池氏宗子身份牵累,二十三年入岁考,只怕还能早些入仕。诸君身处太平盛世,朝政清明。只知习得文武艺,货与帝王家。却不知秦阉在时,是怎样无法无天污水横流的景象。” 吴珐默默听完,应一句,“中台所言不错。”然而半点不让步,“下官自入御史台,历年查阅旧卷。偶有所得,与诸君同赏——” 吴珐高声道,“自二十年秦阉主政,到二十五年拔除秦阉党羽,区区五年间,历年一甲,十之六七为秦阉附逆,十之一二碌碌无为,剩余十中之一,诸君可知何在?” 所有人被他一段话说得目瞪口呆,俱各面露疑惑。唐恬本来随便一听,低头见裴秀手掌微颤,趁众人注意吴珐,上前一步,立在他身侧,借衣袖遮掩,同他五指交握。 裴秀抬头。 唐恬唤一声,“哥哥?” 裴秀直勾勾盯着她,久久,极轻声道,“你出去等我,好吗?” 唐恬摇头。 裴秀还不及说话,傅政对面看见,关切地问一声,“中台怎么了?” 裴秀摇头,“无事。” 傅政知道这位中台体质极其不牢,生恐有个好歹,吩咐侍人,“取参汤来,要滚热的。” 吴珐一直等侍人捧参汤上来,才又续道,“说起来,简直奇哉怪也,剩的十之一二,尽在放榜之后没了。” 傅政皱眉,“什么叫没了?” “就是没了。”吴珐道,“要么突发疾病,要么无影无踪,最离奇一个,洗砚河失足落水,淹死了。” 众人尽皆面露惊惧,便连李谨都收了轻视的神气,“若果真如此,必是有人暗中为祸。” “下官查了这些人出身履历,不知是否巧合,尽皆出身寒门,家境寻常,即便死得蹊跷,连个像样的苦主也寻不着。”吴珐话锋滴溜溜一转,看向裴秀,“中台当年殿试夺魁,究竟是锦绣文章,还是陇右池家宗族庇佑,今日不如给诸君一个交待。” 侍人捧了参汤上前,放在案上。裴秀看也不曾看一眼,冷冰冰盯着吴珐。 吴珐跪在地上,双手撑地,叫一声,“下官不才,想一睹中台殿试文章之真容!” 满场悄寂。 傅政勃然大怒,“你是何意?” 裴秀道 ,“吴御史既信不过我,亦信不过傅相,想来是要查阅旧日案卷,看我当年是否依附秦阉才入殿试。” 吴珐一声不吭,来了个默认——傅政的话,他一个字也不信。在他此时的认识里,这人年纪轻轻位极人臣,必然先跟随秦淮,后反水跟随圣皇——同傅政一路货色。 傅政早年附庸秦淮,全靠其间做了几件好事才得圣皇青眼——其中最著名一件就是主持岁试保了池青主——现如今被吴珐公然质疑,气得乐了,招手道,“鸾台何在?把二十四年岁考案卷搬到殿上,供吴大御史查阅。” 殿角有人躬身相应,出去寻案卷。 傅政问裴秀,“中台脸色不好,后殿稍事歇息?” 裴秀一点头站起来,扶着唐恬退出前殿。侍人引着,入了一间暖阁。唐恬扶着裴秀榻边坐下,见案上布置了细巧茶点,上前看一看,“哥哥吃些东西吗?” 却是不闻回应。唐恬回头,裴秀伏在枕上,昏昏欲睡的模样。 唐恬上前,扶住他微冷的脸颊,“哥哥怎么了?” 裴秀闭着眼睛,抬手挽住她衣襟,用力一拉。唐恬一个不稳,被他拉得扑在他怀中。裴秀道,“一会儿你别进去了。” 唐恬哪里理他?从他身上挣起来,往案边取热参汤,“哥哥喝些热汤。” 足足过了四五息工夫,裴秀才睁开眼,撑着床榻坐起来,靠在枕上。在唐恬手中喝完参汤。唐恬放下碗,倾身上榻。裴秀凑到她身前,头颅微侧,搭在她心口处,一动不动。 唐恬挽住他的手,“我带哥哥回家,好吗?” “不,”裴秀含糊地应一声,又摇头,“早晚要说清楚的。你不要去了吧。”他压着声音道,“旁的我都不怕,我怕你难过。” 唐恬沉默。 裴秀吐出一口气,既是失望,又是安心。暖阁温暖,他靠在唐恬怀里,她的手抚着他的脊背,带来一波又一波柔和的抚慰。他再也没有说一句话——其实什么已不必说,因为他心中终于知道,不管如何,她都会同他在一处。 未知多久,侍人在外道,“中台,鸾台案卷已至,傅相请您往前殿。” 唐恬应一声,“知道了。”她这个角度看不见裴秀的脸,伸手在他耳上捏了捏,“哥哥醒来,早些了事,咱们回家。” 裴秀极小声地抱怨一句,“既嫌我不是池家人,罢官便是——谁想要做这个官吗?” 唐恬道,“哥哥在外宝相庄严的,私下里却说这种话。” 裴秀慢慢坐起来,“若只我一个,必不理他们。可我如今有你,不能叫你入阶下囚落水狗之门,总要同他们分争一二,辩个是非对错。” 唐恬摇头,见他发丝凌乱,除去发冠重新挽了髻,插入发簪时皱眉道,“往日玉冠也罢了,哥哥今日是金冠,该换一根簪子,不合衬。” 裴秀不吱声。 唐恬从他肩上绕过去,在他颊上蹭了蹭,“哥哥是等着我再打一根金簪呢?” “嗯,等着呢。”裴秀将她拉到身前,使力抱一下,“走吧。” 二人挽着手出去,回到殿中。鸾台一众文吏正在翻拣陈年旧案卷。 殿中空寂,雪落之声沙沙作响。裴秀往椅上坐下,侍人抬一只火盆在他身前。 文吏道,“找到了!”捧到傅政身前,“傅相请看。” 傅政一摆手,“拿给吴大御史。” 文吏手捧案卷拾级而下。阶下仍有一名文吏勿自忙着清理文卷。 吴珐挽着眉毛,翻着文卷验看,足足半柱香时间过去,闷声道,“确然锦绣文章,下官收回前言,再无异议。”他回转头看众人一回,“诸君不信,尽可传阅。” 傅政正要说话,忽一人高声叫道,“下官有话说!”竟是跪在阶下翻看文卷的文吏。 傅政不高兴道,“中台方才有言,谁敢胡乱插口,立时拖出去,你官做得不耐烦了?” 文吏吓一跳,连连磕头,“下官过于震惊,求中台和傅相原谅一回。” 傅政想了想——毕竟是他鸾台的人——解围道,“你有何话说?老夫姑且一听,若胡言乱语,立时处置!” 文吏捧一大卷旧案,拾级而上,往傅政身前跪下,“傅相请看。” 傅政扫一眼,忽然容色一整,握在手中细细翻看一时,抬头看一眼裴秀。 唐恬目力不错,隐约看见案卷上一行大字——二十二年。明泰二十二年? 傅政握着案卷,“中台?” 裴秀皱眉。 这一时满殿目光汇聚,尽数凝在裴秀身上。裴秀难免不快,“何事?” 傅政双手发抖,“明泰二十二年,恩科一甲三名探花郎裴家子,名秀,是中台本人?亦或同名同姓?” 裴秀怔住,瞬时面色雪白。 第75章 托付裴秀一息尚存,万死不辞。 殿中多一半人一头雾水, 年长些的人隐约猜到就里,俱各面露惊惧。 傅政等不到回应,心中便已笃定十之七八, 大声喝斥文吏道, “为何无故查验二十二年案卷?” 文吏砰砰磕头, “下官供职鸾台,掌历年殿试案卷。中台言说真名裴秀, 下官已有隐约有些印象。傅相方才命下官等提取案卷, 下官便将二十年至二十五年案卷尽数提来,查到二十二年, 果然看到裴秀……这个名字。” “中台!”傅政叫一声,“二十二年恩科探花裴秀,可是中台本人?” 裴秀一声不吭。 傅政站起来, 喝命文吏, “取二十二年殿试卷,同二十四年殿试卷一处,比对笔迹!” 两份文卷都是现成,文吏很快取出来, 傅政拿在手中验看一时, “一模一样。”转向殿中众人,又重复一遍,“一模一样。”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是谁忍不住叫一声, “既是探花郎, 御街夸官完, 至少应在鸾台供职,十年资历,说不得已是封疆大吏, 如今人在何处?” 这一下子开了头,忍了半日的一群人放声议论,一时嗡嗡之声四起,直要掀翻敬天殿顶。 唐恬不明所以,忍不住叫一声,“哥哥?” 裴秀不吭声。 吴珐跪在阶下,惊疑不定地盯着裴秀,忽道,“中台既是二十二年探花郎,却不显于朝廷,难道不巧正是莫名消失那十中之一?” 裴秀道,“吴珐,你难道以为本阁不能处置你?”他自入敬天殿,第一次自称“本阁”,满殿人皆感威压,尽皆一凛。 吴珐不怕死道,“探花郎莫名消失,难道根本没死,竟在廷狱之中吗?” 裴秀腾一下站起来,“吴珐!” 吴珐豁出去定要穷根究底的样子,向那文吏道,“查,看看二十二年探花郎授何官职?” 文吏一顿翻找,抖着声音道,“二十二年殿试一甲三人,二人附庸秦阉兴风作浪,昭圣元年为圣皇诛杀,唯独第三名裴秀,还未来得及御街夸官,殿试当夜失足落入洗砚河……淹死了,圣谕第四名补探花位——”文吏痛声叫道,“原来全是欺瞒先帝,竟是人在廷狱吗?” 裴秀目中灼火,“吴珐,可知刑责之森?” 吴珐扑通一声跪下,“中台当年不肯附逆秦阉,为秦阉秘密送往廷狱!对外竟敢宣称失足落水淹死!”他砰一声磕一个头,“中台,下官所言可是当年真相?” 裴秀大怒,“来人,押下去,杖毙!” 殿中甲士一拥而上,将吴珐按倒在地。李谨忍不住,张臂阻拦,“中台身受千古奇冤,不想着洗清冤屈也罢了,为何还要杖杀直言忠臣?” 吴珐大声冷笑,“滚,你早说了不与我同朝为官,本官不需你求情!” 李谨气得乐了,“你再多说几句,真要被中台打死!” “死就死!”吴珐大怒,“老子不要你管!” 唐恬忍不住上前,挽住裴秀一点衣襟。裴秀回头,见她满面哀恳,顿觉泄气,颓然坐下,低头不语。 甲士既不敢松手,也不好拉下去打,只得僵在那里,将吴珐摁在地上。 吴珐脸贴着冷冰冰的青砖地,大声道,“秦阉当政时,顺之者昌,逆之者亡。为求活命顺之者,尽皆庸人。宁死不肯附逆者,尽皆国之忠臣高士!我阿爹当年宁肯往北荡山苦役,也不言秦阉半句好话,下官久蒙父亲廷训,只敬忠臣高士。今日既知当年高士仍有尚存者,下官死而无憾!”他扯着嗓子叫,声音都劈了,“吴珐今日若被中台打死,那是老子寿岁已经到头,阎王爷安排的!谁要以此事寻中台晦气,老子做了鬼晚上也要来寻你!” “你少说几句吧!”李谨骂一声,转向裴秀道,“中台念在吴珐一片忠心,放过他吧!” 傅政忽然一掀衣摆,伏地跪下,“请中台放了吴珐。”他这么一跪,满殿诸人没一个稳得住,风吹麦浪一般,次第跪下,齐声叫道,“请中台放了吴珐!” 裴秀神情松动,向唐恬道,“扶傅相起来。” 唐恬依言,上前相扶。傅政一动不动,“中台一身受此奇冤,今日若不昭雪,老夫愧为左相。吴珐虽然无礼,念在他赤诚为国,中台放了他吧。” 裴秀叹气,轻轻一摆手。 甲士悉数退后。吴珐从地上爬起来,一整衣襟,砰一声磕一个头,“中台放心,此案当年之祸首连同附逆,下官必一网打尽,为中台一洗前冤——下官身在御史台,若连这点事都办不到,明日便回家卖红薯!” 裴秀冷笑,“休要自以为是。”向众人道,“当年旧事不在敬天殿议事之列。我冒充门阀血脉俱是事实,请敬天殿合议拟一个结果,交由陛下决断吧。”他一段话说完,扶案起身,拾级而下。 裴秀神不守舍,走一步便有些摇晃。唐恬抢上前扶住,一同走下石阶,经过一地文武百官,出了敬天殿。 刚刚一脚跨出殿门,便听人在内叫道,“秦阉无法无天!若无义士搭救,中台必定在廷狱之中被之折磨至死!” 又有人道,“万幸有忠义狱差借池氏宗子之名搭救,依下官之见,应当寻到此人,朝廷以忠义褒奖!” …… 里间七嘴八舌,越吵越是大声。雪风漫卷,携碎雪凛冽而至,裴秀膝上微微一沉,几乎一个趔趄。唐恬一把拉住,看着官轿过来,将他整个人塞入轿中,用轿中皮毯密密裹严实。 唐恬向内跨一步,“哥哥怎样?” “无事,”裴秀微微低头,面颊藏在毯中,一点乌黑眉眼露在外边,“我很好。” 唐恬其实很不放心,但她深知裴秀,不好过于紧逼,摸了摸他的鬓发,柔声道,“哥哥不要想太多,都过去了,咱们这便回家。”放下轿帘退出来,向侍人道,“走,回府!” 御街积雪已厚,一行人走得极慢,刚至内御城门口,远远有人扯着嗓子长声呼唤,“中台——中台——” 唐恬回头,竟是一名锦衣内监,看衣饰品级,极其不低,多半是御前侍奉。唐恬一摆手,官轿停住。 内监一路小跑至近前,扑通一声跪倒雪中,“中台,王君恐不大好,陛下请中台速至清平殿。” 唐恬大惊,“王君怎么了?” 内监砰砰磕头,“王君自入冬便不大好,每每夜间低热不进饮食,前夜大雪突发高热,三日夜不退。今日一早,王君非但突然醒转,还烧热退尽。” “王君醒了?”唐恬一惊,“那不是很——” “好”字尚未出口,轿内裴秀淡淡一声,“只怕是回光返照。勿再多言,往清平殿。” 内监应一个“是”字,爬起来在前一路小跑。抬轿侍人不敢耽搁,踩着寸深的积雪发力前行。 唐恬恐裴秀又受刺激,一路往轿中看了几回,可惜什么也看不见——自始至终无声无息。 官轿停在清平殿门口。唐恬掀开轿帘,裴秀掩着极厚的皮毯坐着,一言不发。唐恬从毯中挽住他的手,“到了,哥哥千万别着急。” 裴秀扶着她的手出来,入得内殿。堪堪走到门口,便听殿内细微人声,“……后,不必厚葬于我,将我一火焚之,骨灰撒入——” 唐恬心中一凛。便听一声痛叫,“世安,求你别说了。”是圣皇的声音。 裴秀一个踉跄,唐恬急忙拉住。裴秀晃了晃,一手撑在殿门隔扇上,“臣,裴秀求见。” 二人等了一会儿,脚步声起,圣皇出来开了门,她面颊微红,双目粉光融融,应是刚刚哭过——腰腹隆起,孕相已显。 裴秀沉默着施一个礼。 圣皇道,“陪王君说说——”一语未毕已经哽住,掩面避开。 唐恬扶着裴秀进去。 裴寂平平躺着,闻声侧身,整个身子却无分毫移动——只有脖颈以上有行动之力。 裴秀入内,镇重跪下,“王君。” 唐恬挨着他跪下。 裴寂微笑,“唐恬,我见你陪着阿秀,心中着实高兴。”他叹一口气,“阿秀,苦尽甘来啦。” 裴秀磕头,“若无王君活命之恩,世上早无裴秀此人,王君但有吩咐,尽可告诉裴秀。” “我这样子,还能有什么吩咐?”裴寂轻声道,“我动不得,唐恬,扶阿秀起来,他的腿,跪不得。” 唐恬应一声“是”,拉着裴秀起来,扶他在榻边圈儿椅上坐下,仍旧将荷包里的暖手绣球塞在他手中。 裴寂含笑看她,向裴秀道,“你这里我没有什么不放心的啦,只是——”他说着话,微微咳两声,“尚有三件事,天下之大,我也只能托付你,阿秀,你要答应我。” 裴秀镇重道,“只要裴秀一息尚存,万死不辞。” “好。”裴寂喘一口气,“这第一件,我死之后,将我一火焚之,寻一棵向阳花树,撒在树下。” 裴秀眉峰一动,却无一字多言,镇重应一声,“是。” “劝阻陛下,万不可厚葬于我。”裴寂道,“我一生拘御城囚牢中,死后不想再与皇家有任何瓜葛。” “是。” “第二件,我已求了陛下,勿再推恩中京裴氏,可若陛下执意不听,”裴寂道,“阿秀,只有你能替我约束裴氏族人——月圆则亏水满则盈的道理你比我懂。” “是。” 裴寂说了许多话,应是非常累了,喘一口气道,“最后一件,替我——”他睁大了眼,极低声道,“照顾娉婷……和孩子。” 裴秀还不及说话,殿中一声细微的哽咽,唐恬回头,便见圣皇立在殿门边上,以拳掩唇,齿列咬在指节之上,强忍着不哭出声。 裴寂望着她,“娉婷。” 圣皇疾步上前,向裴秀道,“你们出去。” 裴秀扶着唐恬站起来,“王君所托,裴秀都听到了。裴秀以宗族之名立誓,有裴秀在一日,王君所托之三事,必无半点闪失。” 裴寂含笑,冲他眨了眨眼。 唐恬扶着裴秀出去,合上殿门。裴秀寻一处座椅坐下,双手扶膝,一动不动。 “哥哥?” “留在这里,”裴秀双目轻阖,“送王君一程。” 第76章 守灵你放过我。 唐恬立在裴秀身后, 无声相陪。二人从日暮等到天黑,裴秀一直那样——双手扶膝,双目微阖, 腰背挺直, 安坐如山。 唐恬劝过两次, 裴秀只是听着,一言不发, 一声不吭。唐恬无甚法子, 只能把火盆挪近些,叫他煨着取暖。 殿外夜色渐沉, 北风止息,碎雪渐渐变作鹅毛大雪,飘飘洒洒, 扬扬落下。唐恬碰了碰他扶在膝上的手, “哥哥,回家吧?王君说不定明日便好——” 一语未毕,殿中一声凄厉的嚎叫,刚一出口叫了半声, 又生生消失, 仿佛被什么强硬剪断也似——唐恬隔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那是圣皇的声音。 那么绝望,那么可怖,仿佛一匹失怙的狼。 裴秀手扶桌案, 慢慢站起来。 未知多久, 内殿门洞开, 圣皇手扶门框,平静道,“王君薨逝, 传旨——内外御城,举朝上下,中京百姓,为王君服丧一月。”转向裴秀道,“丧仪你亲自主持,满朝文武,在京诸王,即刻入内御城,为王君举哀七日。” 裴秀慢慢跪下,“臣,遵旨。” 唐恬挨着他跪下。清平殿侍人守卫自里向外齐齐跪下,一时间哭声震天。 圣皇说完,谁也不理,游魂一般仍旧往裴寂走去。殿门掩上的刹那,唐恬看见裴寂的身子,安详平躺榻上。殿中隐约一点兰花香味——是裴秀命她送去的翡翠兰。 内监一溜小跑进来,给裴秀一条白麻腰带,“丧服正在连夜赶制,中台先系着这个。” 裴秀接过,慢慢束在腰上,向外道,“命内务府即刻布置灵堂。传在京诸王诸相,文武百官,即刻入内御城。” 此后一二日,裴秀极其忙碌。内务府将春和殿辟作中台临时衙所,内里灯火通明,不分昼夜,诸王诸相连同文武百官无一时止息。唐恬插不上手,便连同裴秀说句话的工夫也无。每日只能偷空看他一眼,多数时日百无聊赖,在内御城闲逛。 这一日唐恬自外回来,迎面看见一人过来,忙躬身行礼,“傅相。” 傅政道,“内御城已经没什么事了,诸王诸相文武百官守在灵堂,按时举哀,只等七日后发丧,你劝劝中台——琐事交予内务府,好生安养。” 唐恬应一声,“是。”从灵堂处走过,此时举哀刚过,堂内满目缟素,白汪汪一片。唐恬走到后堂停灵处,裴秀果然在这里,跪在灵前,一张一张往火盆内投纸钱。 唐恬挨着他跪下,向上磕三个头,也烧一叠纸,起身拉他道,“哥哥怎能一直跪着?” 裴秀身子沉重,未知起不来,还是不肯起来。唐恬半点不同他商量,俯身半扶半抱,将他生拉起来,拖入后殿,按在榻上坐下。 裴秀盯着她。 唐恬低头,寻到他的手挽住,“哥哥多久没休息了,睡一会儿好吗?” 裴秀不吭声。 唐恬正待再劝几句,外间侍人大声回禀道,“中台,固山都督和吴御史求见。” “叫进。”裴秀应一声,摸了摸唐恬脸颊,“现时只能就这样,等发丧了咱们回家。你出去玩会儿吧。” 唐恬无可奈何,只得出去,果然见两个人携手入内。她在院中闷头坐了小一个时辰,固山都督掀才帘离开,临走时连连回头,看了她好几遍——唐恬一头雾水,又等了一刻,还未见吴珐出来。 唐恬难免恼怒,正待设个法子打发此人。内里一声高叫,“此人谋害中台丧心病狂,为何不能明正典刑?” 这一声过去,复归悄寂。 又过了一顿饭工夫,吴珐气乎乎出来。唐恬心中一动,迎上前道,“吴御史。” 百官日夜聚在一处给王君守灵,消息互通有无,不过半日过去,尽知中台阁有一亲信内侍极受宠幸——见了唐恬一个一个都客气得紧。吴珐便打一个躬。 唐恬道,“御史何事与中台争执?” 吴珐本想还她一句“内侍安敢询问国事”,转念一想此人极得中台爱重,说不定能动摇中台意志,“中台身受奇冤,我欲将当年一众祸首尽数公之天下,活者缉拿,死者鞭尸,中台不肯。” 唐恬道,“秦阉不是早已五马分尸?” 吴珐好容易把“没见识”三个字咽回去,耐心道,“秦阉虽是祸首,怎肯管羁押入狱这等小事?我欲将当年秘密羁押中台的一众人等尽数处置。而且——”他停一停,“据我如今所查,当日下令羁押中台的,并非秦阉。” 唐恬心中一动,“却是何人?” “虽非秦阉,亦是秦阉之附逆。”吴珐冷笑,“此时尚未完全查实,不好妄言,等我查实,再禀中台。”他说完一卷袖子走了。 唐恬原地呆立一时,掀帘入内。却见裴秀坐在案边,低着头,肩膀一耸一耸——忽听喉间作呕之声,扑鼻一股难言的怪味。 唐恬此时方见案上摆着午膳,已去了一半——这是刚吃下去又吐了?唐恬心中一紧,疾步上前,“哥哥怎么了?” 裴秀扶案起身,“别过来。” 唐恬扶住,拉着他到隔间暖阁坐下,手掌在他微凉的颈间抚过,“哥哥这样,有多久了?” “只此一次——”裴秀初一开口,又被她目光逼退,“这几日一直有点难受,吐过几回。”他说着话身子微沉,头颅搭在她肩上,“没什么打紧,一日里多吃几回东西也罢了,你看我不是挺好的。” 唐恬又是心疼又是生气,“哥哥同我回家吧。” “守灵呢。” 唐恬无可奈何,“那只许在后殿守着,不许再去前边,前边又吵闹,还冷得紧。” 裴秀“嗯”一声,伏在她身上,一声不吭。唐恬等了一会儿,“哥哥为何不肯追究当年陷害之人?” 裴秀身子一动,倏然开目。许久之后才问一句,“你听说了什么?” 唐恬道,“哥哥难道不该同我说些什么吗?” 未知多久过去,耳畔处沉闷的一句,“乱七八糟的,你想知道什么呀?” 唐恬几次斟酌措辞,“我想知道——哥哥二十二年岁考之后,究竟发生什么?” 裴秀沉默。 唐恬抬手摸了摸他的鬓发,“哥哥当日同我说,来年春日,哥哥御街夸官,一举成名天下闻。到那时,我便知哥哥名姓了。” 裴秀渐渐不安,动了一下,又被唐恬按回去。 “那年春日,我真的去了——”唐恬道,“天一亮就缠着嬷嬷梳洗,一早过去,寻了个最好位置。午时三甲巡街,竟是三个油腻腻的丑胖子——” “别说了。” 唐恬咬住下唇。 裴秀哑声道,“唐恬,你别说了。” 唐恬只停了一息,又往下道,“我缠着嬷嬷带我去看榜,凤鸣坊的皇榜,从头到尾看了三遍,琢磨哪一个名字比较像哥哥——” “唐恬!”裴秀腾坐起来,一掌将她推出一臂之外,脸色雪白,“我叫你别说了!” 唐恬手臂一抬,仿佛要去拉他,又半路垂下,“寻名字哪里能找到本人?我又求了阿爹,金殿授官当日,以入宫玩耍为由,扮作小太监混入太和殿,看着先帝一个一个授官……愣是没找到哥哥——” “唐恬!”裴秀一手撑住床柱,剧烈发抖,“你此时说这些话,是要逼死我吗?” “哥哥什么都不肯同我说,才是要逼死我吧。”唐恬分毫不让,“我以为我是哥哥最亲近的人,结果哥哥所有事,我一概不知,还要从不相干的张三李四处打听!” 裴秀身子摇晃两下,忽然一沉,整个人从榻上滑下,跌坐在地,掩面道,“有什么好说?尽是羞辱……” 唐恬上前相扶。 裴秀叫一声,“别过来,留在那里。”他垂着头,“让我一个人呆着。” 唐恬咬着唇,久久道,“我找不到哥哥,以为哥哥岁考失利。后来阿娘生病,我陪阿娘在京郊养病,很少回中京。”她语气一转,“现在才知道哥哥本已经信守诺言,却身不由己陷在廷狱,我——” “别说了!”裴秀尖声打断,“求你不要再说了。”他一语说完,倾身伏在地上,身子慢慢蜷缩起来,脸颊埋在手臂之中,半点不露出。 好在内室温暖,地上并不寒冷。 裴秀瑟缩着,哑声道,“那些陈年旧事,同今日有什么关系,你为什么非要提,为什么不能叫它都过去?” “我想还哥哥一个公道。” “我不要公道……”裴秀道,“……你放过我。” 这一个“放过”直如一柄利刃,在唐恬心尖上凶狠地插了一刀。她疼得指尖都在发抖。 室内温暖如春,裴秀整个人却在细微发抖,颤声道,“放过我。” 唐恬片刻心软,下一瞬间又心硬如铁,寒声道,“哥哥不肯告诉我原因,我却猜到了。” 裴秀猛地抬头,目光同她一触,止不住的颤抖居然凝住了。 唐恬道,“哥哥入廷狱时虽是探花郎,亦不过初初入仕,并非什么了不起的人物,轮不到哥哥去得罪秦淮,哥哥得罪的应是秦阉附逆。秦阉附逆虽然不少,但哥哥既不肯说名字,又不肯再追究,这样的秦阉附逆我想来想去也只有一个——”她目光如刀,牢牢盯住他,不放过一丝波动,“我爹。” 唐恬望着他雪白的脸,轻声道,“哥哥,我说的对吗?” 第77章 火化非但烧了,连骨灰都一同撒了…… 裴秀望着她, 整个人一动不动,如入梦境。 唐恬低头一时,“哥哥对付秦淮, 未必没有旁的法子。选在在黑风口, 想是因为在那个地方, 既能对付我爹,又能对付秦淮, 既报私仇, 又除国害。”她叹一口气,“以前我总以为哥哥设计黑风口是为了对付秦淮, 现时才知道,哥哥一开始要对付的其实是我爹。” 裴秀张一张口,却一声也未发出。 “有一件事我想不明白。”唐恬道, “哥哥要么此时自己告诉我, 要么我再出去同旁人打听——好叫哥哥知道,这一件事,我一定要知道。” 裴秀本能地应一句,“什么?” “哥哥因为什么, 同我爹结下怨仇?” 裴秀望着她, 久久吐出一句,“什么仇怨,我听不懂, 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我——”他忽然灵醒, 一抬手将她掀在一旁, 不知哪里生出的气力,生生坐起来,指着她道, “休要自作聪明,我根本不认识唐凤年!你滚出去!” 唐恬站起来,一声不吭。 裴秀手掌撑在地上,厉声叫道,“我不认识唐凤年,我同你唐家无半分关系!你滚,滚!” 唐恬道,“哥哥不肯说,是怕我知道,一直以来害哥哥的人其实是我爹,哥哥怕我伤心,对吗?” “我说过我同你们家没有一分干系,你听不懂吗?”裴秀嘶声道,“滚!滚出去!”他忽然神情癫狂,朝外厉声叫道,“来人,来人——” 很快,守殿甲士一拥而入。 裴秀一指唐恬,“把她押去东偏殿,没有我的准许,不许出来一步!”他恶狠狠盯着一群侍卫,“萧铁军,唐恬如若走脱,你便以死谢罪!” 当先一名甲士走过来,唐恬见过——上回在大街上动手缉拿她的那个安事府高手。 萧铁军为难地向唐恬一摆手,“姑娘,请吧。” 唐恬身子一侧,目光掠过萧铁军肩际,看向裴秀——他只是低低地垂着头,看不清神情——唐恬叹一口气道,“哥哥保重吧。”转身便走。 萧铁军在旁相陪,将她引入东偏殿,“姑娘别伤心,中台正在气头上,晚间说不定就好了。” “不必劝,我比你更知这位中台阁的脾气。”唐恬哼一声,斟一杯茶推给他,“假如你刚中了状元,却得罪了当朝一品大员,你觉得可能是因为什么事?” 萧铁军一滞,“我怎可能中状元?” “假如——” “假如也不可能,”萧铁军见唐恬满脸不高兴,摸一摸鼻子道,“要说是得罪朝廷大员,应是他叫我做什么事,我不肯做?” 唐恬心中一动。 萧铁军道,“比如叫我杀什么人,对方要是个大好人,我下不了手,说不得只有得罪了。” 唐恬点头,“有理。”裴秀一个殿试刚过的文人,手无缚鸡之力,叫他杀人不可能——难道办什么案? 唐恬断然摇头,朝中大案自有法度,不可能交给刚过殿试还未入仕的新手去办。 萧铁军笑道,“昨日戏文子里看过,皇上看上了新科状元相貌文才,要招驸马,状元郎只要家中糟糠之妻——若是如此只怕也得罪得到底。” 唐恬扑哧一笑,“我阿爹没女……”她一语停住——她爹还真有一个女儿。 萧铁军道,“戏文里的事,瞎编的。姑娘想吃什么,我去吩咐厨房。” “你无事可做吗?” “我的事,就是看着姑娘。”萧铁军笑道,“中台命我寸步不离,姑娘见谅。” 唐恬是个随遇而安的脾气,无处可去索性哪里也不去。到了晚间,小厨房抬一口锅子进来,肉蔬布置同中台官邸一模一样,极齐整的一个福寿锅。 唐恬看一眼就知道是谁安排的,难免摇头,拉着萧铁军对坐喝酒。酒过三巡,萧铁军叹一口气,“中台分明十分爱重姑娘,姑娘为何总是同中台生气?” “想是八字不合。”唐恬道,“中台阁的脾气你不知道吗?一时高兴,星星都要摘给你,一时不高兴,走错一步路都要挨骂。” 萧铁军哈哈大笑,“中台高兴时原来给人摘星星吗?那我从来未遇上中台高兴的时候。” 唐恬方觉失言,面皮一紧道,“有何好笑?” 他二人推杯换盏喝一夜酒。唐恬往殿中闷头大睡,次日醒来,耳听殿外有人说话,却是萧铁军的声音—— “陛下走了吗?” 另一人道,“走了,陛下大发雷霆,满屋子东西,能砸的都砸了,丁令当啷响了半日。” “中台怎样?” “不知道……” 唐恬心下一沉,站起来,蹑手蹑脚走到门边,耳朵贴在殿门板壁上—— 萧铁军道,“陛下因何如此盛怒?” “奴婢偶然听到一二句,”侍人畏首畏尾道,“好像是中台将王君遗体……火化了……” “胡说!” “千真万确,”侍人道,“陛下骂得极大声,满院子人都听见了。非但烧了,连骨灰都一同撒了,就撒在南秀山的桃花林里。” 萧铁军一滞,“什么时候的事?内外御城官防严密,中台怎能偷偷施为——”他一时灵醒,轻轻拍自己一巴掌,“内外御城可不都是中台关防?” 唐恬心中一动,难怪固山都督接连几日同裴秀密议,原来在商量秘密火化王君的事。她难免叹乞,裴秀这人真是又倔强又顽固又可靠——他答应王君的事,竟然真的顶着龙颜大怒的风险办到了。 不知圣皇盛怒之下,会如何处置裴秀? 萧铁军二人正说得热闹,殿门哗啦一声自内打开,站起来叫一声,“姑娘。” “中台在何处?” 萧铁军怔住,“姑娘这是要——” “我都听见了。”唐恬冷笑,“你们站在殿门口说这么大声,可不就是给我听的?装什么傻?走吧。” 萧铁军摸摸鼻子,老老实实在前引路,“今早举哀时,圣皇过来,不知怎的非让开棺,说要再看王君一眼,这一打开,一副空棺,内里就王君几件家常衣服,连同平日里常用的玉佩冠冕。圣皇勃然大怒,立时往中台寝殿过去,好一顿大骂。还砸了许多东西——” 唐恬一路疾走,“可说如何处置中台?” “没说。”萧铁军道,“圣皇只说了一句话,说中台不配给王君守灵,命中台即刻出宫,回府思过。” 唐恬冷笑,“如此甚好,正待得不耐烦,早想回家了。” 二人出了东偏殿,入春和殿正殿。寝殿外围一大堆侍人,各个面面相觑,束手无策的样子。 “散开,围在这里做甚?”唐恬斥一句,“陛下既然已有谕旨,都去收拾家伙事儿,预备回府!” 七零八落回应,“是。” 唐恬向萧铁军道,“在此等我。”推开殿门进去,两手别在身后将殿门掩好。 寝殿中满室悄寂,满殿仿佛台风过境,掷了一地的金珠玉器,遍地碎瓷渣子。 裴秀并不在外室,唐恬入了内室,一眼见裴秀坐在榻边,缩着身子,垂着头,前额抵在床柱上,未知是否醒着,隐约看见乌黑的眼睫低垂。 “哥哥?” 裴秀眼睫扑扇几下。 唐恬道,“哥哥,我们回家吧。” 裴秀身子一动,翻转过来,抬头看她。唐恬清晰地看到他面上一个鲜明的手掌印,对方使力极大,右颊红通通的,微微有些红肿。 唐恬瞳孔骤缩,抬手要去碰,“谁打你?”一下子音调都变了。 裴秀猛一偏头——唐恬一只手便落了个空——裴秀语声厌倦,“谁许你进来的?” 唐恬皱眉,“哥哥别闹了。” “唐恬,究竟是谁在纠缠往事?” “我不能问当年事?”唐恬平静道,“不管哥哥怎么说,我必追根究底。” 裴秀勃然大怒,“我说过我同你们唐家无半分关系,你是聋了还是听不懂?你能不能放过我,你——”他情绪激动,身子猛烈摇晃,忽然仰面便倒。 唐恬一手拉住,裴秀身不由主向前扑倒,撞在她怀中,前额硬梆梆抵在她颈畔。唐恬一个激灵——这不是正常的体温。 唐恬这一惊非同小可,手掌移到他面上——滚烫。她勉强拾回一点镇定,“哥哥生病了,不要再说话了。” 裴秀漠然道,“同你不相干。” 唐恬随手扯过一条锦被将他裹住,锦被包裹之时,见他墨色官服心口一个沾了灰的足印。她伸手碰了碰,指尖都抖了起来,“她还踢你?” 裴秀咬着牙,一声不吭。 唐恬叫一声,“来人,传轿进来!”她说着话,双手将他掩在怀里,手掌轻柔地摩挲他后颈处——滚烫而又干涩,半点没有往日莹润,“哥哥是什么时候生病的?” 裴秀只是不理她。 殿门自外打开,官轿入内。唐恬拉裴秀起来。裴秀身子发沉,一动不动。 唐恬耐心道,“哥哥,回家吧。” 裴秀丝毫不为所动。唐恬不愿再多纠缠,直将他拉起来,推入轿中,仍旧扯一条皮毯仔细裹严实,“哥哥忍一会儿,我们很快回家。” 裴秀顿觉无力,手臂一抬,将皮毯拉起来掩过头顶,只露了一点黑发的头。 城中积雪已深至足踝,马匹打滑,无法乘车。一群人索性轿行回府。官轿直到内院廊下停下,萧冲等在门口。 唐恬掀开轿帘。裴秀缩在轿中一角,整张脸严严实实掩在被中。唐恬俯身扯开一点被角,手掌贴在他额上——仿佛又烫了一些。 裴秀垂着头,下巴勾在心口,被她冰冷的手一碰,激灵灵一个哆嗦,五指痉挛,虚虚抓握一下,微弱道,“救我……” 近来数月,唐恬照顾裴秀如珠似宝——慢说生病,便连夜间迷症都未曾再犯。整个人肉眼可见丰润起来,风姿朗润,有少年气象。 此时一声“救我”,将她一番心血付之东流,无异于一柄刮骨钢刀,扎得她心窝生疼。唐恬有一个刹那的懊悔——他是个病人,不该如此逼他。 第78章 病人我不问了,不问了。 唐恬心中巨恸, 站立不住,双膝一软,扑在裴秀身前。裴秀神志已经不大清醒, 被她这么一坠便跌在她身上, 热炭一样的面颊贴着她, 手足瘫软如绵,间或一两下无意识地痉挛。 唐恬摸索着抚过他面颊, 低声道, “哥哥对不起,我不问了, 不问了。” 裴秀口唇微张,吐息滚烫。 萧冲着实听不下去,叫一声, “出来吧, 我来。” 唐恬擦了擦眼睛,强自镇定,侧过身让出一条通路。萧冲俯身入内,将裴秀连人带被整个抱起来, 回房安置。 裴秀滚汤沸热烧了一夜, 口中胡言乱语,初时一直叫“唐恬”。天近明时,意识不清到了极处, 忽然长一声短一声只是叫“姐姐”, 说一声“救我”, 一时又改作一声“别救我”,状若失智。 唐恬一直守着,听得心如刀搅, 却毫无办法。除了不停手地给他换凉巾子退热,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一个人在疾病的苦海中挣扎求生。 次日近午,裴秀乱七八糟的呓语终于停下,口唇不住细微颤动,却不发声。又一时头颅微侧,慢慢安静下来。 唐恬握住他手腕,心慌意乱中摸不出搏动,抬起头哀求地看一眼许清,“哥哥怎么了?” 许清翻着眼皮看一时,“睡着了。姑娘吓坏了,没见中台有些发汗了吗?宽心,熬过去了。” 唐恬凑近一些,果然见裴秀白皙的额上有细密的汗珠——她跌坐在地,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休要放心得太早。”许清道,“此等高热,经一回大伤一回,中台根基本就不牢固,今日之后越发靠不住,你若还想叫他长命百岁活着,速速离京好生养病。否则——你看到裴王君的样子了吗?那便是前车之鉴。” 唐恬沉默。 许清以为她不信,正色道,“杨院正精心伺候数月,裴王君外伤其实已经没什么,此番突然薨逝,实是根基太过薄弱,冬日难熬,稍有不慎便致死命。” 唐恬坐着,呆呆地望着裴秀。经此一夜,什么也不想了——活着就好,往事怎样随便吧。不问了,再也不问了。 裴秀又过了一日夜才彻底清醒,他病了近三日,除了硬灌下去的汤药和清水,什么东西也不曾吃,却是半点不喊饿,也不主动要东西吃。 这一场高热仿佛一场业火,将他的精魄焚烧怠尽。裴秀自打醒来,始终倦倦的样子,浑如人偶,有人给东西便吃一口半口,不给也不要。 唐恬若寻着他说话,十句里能应上一句半句。可若不是唐恬,又或唐恬不理他,他便整日安坐,靠在那里一动不动。 非但数日前的争执好像已被他抛弃,便连唐恬这个人,连同身边整个世界,都同他隔了一层朦胧的薄纱。他立在远处茫然不解地看着—— 随时都会抽身而去。 唐恬全无办法,只能加倍地宠着他——好在裴秀虽然口中不说,身体却十分依赖唐恬。只要唐恬在他身边,他的目光便粘在她身上,一步一移,如同葵花向日。 唐恬本以为裴秀正在渐渐好转。直到一日夜间醒来,发现裴秀双目大睁,整个人醒得通透,却是一声不吭。唐恬将他拉入怀中时,才察觉中衣已被冷汗浸透。 唐恬心中冰凉。她自此日开始留心,才发现裴秀夜间每每惊醒数回,一醒便汗湿重衣。他醒来谁也不叫,只是怔怔凝视黑暗,直至天明。 唐恬夜间便十分警觉。若裴秀醒了,换一身中单,同他低声说几句话。裴秀虽应得不多,却显然喜欢听,直勾勾地望着她,渐渐入梦——如此精心哄着,能安睡一个整夜。 唐恬此时深知,离京安养已是迫在眉睫。再耽搁下去,总有一日要把他空耗至油尽灯枯。 好在外间还算太平。 圣皇把王君火化的消息压了下来。空棺在宫中停灵七日发丧,诸王诸相文武百官一路郊送至皇陵。唯独裴秀被圣皇谕命居家思过。 唐恬求之不得,索性提也不同他提,只拘着他在家养病,每日里吃过睡,睡过吃,什么事也不许做,书也不许看。着实闷得紧时,唐恬便叫他躺着,自己念书给他听。 王君郊送当日,裴秀用过午饭便眼皮涩滞,唐恬压着他躺下午睡。不多时侍人入内,给唐恬一封信。唐恬拆了封皮,仔细看完,支在火上点了。她心中有事,火苗一直燃到指尖才察觉,掷在案上,将烫红的食指含入口中止痛。 “唐恬?” 唐恬愣了一下才回头。裴秀躺在榻上,锦被一直拢到下巴处,只露着一张瘦得尖削的脸。 连日来,还是他第一次主动唤她。 唐恬上前,“哥哥醒了?”手掌探入被中,摸了摸他的中单,湿答答的粘在身上。唐恬心中叹气,却不露出,“哥哥换一件。” 裴秀仰着脸,隔过她的肩膀望着桌上一小堆残烬,“发生何事?” 唐恬顺着他目光看一眼,“没什么。哥哥不用管。”她手掌绕过他肩际,将汗湿的中单褪一些。 裴秀一动不动。 唐恬连日对他千依百顺,好脾气道,“哥哥动一动,我给哥哥换衣裳。” 裴秀执意道“发生何事?” 唐恬道,“有人送信过来,想见一见我。” “是唐凤年吗?” 唐恬脱口道,“你怎么——”又忙住口,惊疑不定地望着他,这人难道通了什么神怪吗? “我这个西贝货没倒台,唐凤年怎么坐得住?”裴秀道,“你替我转告唐凤年,我有话同他说。” 唐恬心不在焉点一点头,手上不停,藏在被中同他换了衣裳。指尖触及残腿,冰冷。唐恬俯身,“外边下雪呢,哥哥腿疼吗?” 裴秀目光有些散,虽是望着她,却如同隔一层雾,什么也看不清晰。 “哥哥等我。”唐恬说完便出去,再回来时引着侍人提一桶热水进来。唐恬往桶中投了药包,掀开锦被,扳着他双腿浸入药水中。 水微微有些烫。裴秀其实虚得厉害,被滚热的药水一激,整个人不由自主地发着抖。唐恬扶他起来,让他靠着自己,掌心挽过他一只手,不住摩挲。 裴秀止不住的颤抖便化在唐恬怀里。他闭着眼睛轻声道,“我可能,很快会被羁押。” 这人连日不肯说一句话,一开口便说这些。唐恬忍着脾气道,“哥哥在逗我吗?” 裴秀轻轻摇头。 “我不会让哥哥被人羁押。”唐恬道,“陛下若要处置哥哥,我带哥哥走便是,天大地大,哪里去不得吗?” 裴秀不吱声。久久才道,“虽然事出有因,然而冒充世家血脉不是小事。陛下总要给天下一个交待。陛下不会杀我,又舍不得免我官职,只能将我关一段时日。唐恬,帮我同唐凤年带个话——等我入狱,再要见面,许多麻烦。” “哥哥有宫中消息吗?还是自己胡思乱想?” “不用问消息。”裴秀被热水熏得神智昏沉,“我认识陛下这许多年,她会做什么,我能猜到。” 唐恬听他口齿发涩,赶着问一句,“陛下要关哥哥一段时日,会在哪里?” 裴秀久久沉默。唐恬以为已睡着,便不肯打挠,扶着他在榻上躺平,拭干双足,掩入被中。抬头见他额上细汗,另取巾子擦拭。 裴秀顺着她的动作偏了偏头,闭着眼睛道,“廷狱。” 唐恬生生一个激灵。 “廷狱同以前不一样,不用担心。我去廷狱之前,让我见见唐凤年吧。” “哥哥别想了,”唐恬硬梆梆道,“只要我在中京,绝不叫哥哥入廷狱。” 裴秀抿一抿唇,下巴一勾,多半张脸埋入被中。 裴秀果然极其了解圣皇。王君入皇陵安葬后,中京城上下服丧二十七日。除孝当日,由监察院代传圣皇旨意,说了四件事—— 第一件,恢复裴秀二十二年探花和二十四年状元。裴秀成为立朝数百年来第一位“一甲迭身”。 第二件,由裴秀掌中台阁和安事府,丹书铁券和楚国公封号食邑随之更名易姓,从池青主变作裴秀。从此天下少了一位池中台,多了一位裴中台,裴国公。 第三件,裴秀冒充陇右池氏宗族,念在事出有因,又不曾作恶,自旨意下达起,着入廷狱,羁押三年。 第四件,裴中台羁押期间,中台阁和安事府由圣皇亲掌。 旨意一出,满朝哗然。没人猜得透圣皇究竟要做什么。若裴秀圣眷仍然隆重,为何要押三年?可若说裴秀失宠,可这一甲迭身、丹书铁券、国公封号都是明明白白的。便连中台阁和安事府,说到头主政长官仍然是裴秀。 御史台一群人在外御城门口跪了一日夜,求圣皇收回羁押中台成命。圣皇连面都不曾露一下。 旨意从宫中出发时,唐恬正等在内室门外。 许清在内给裴秀针炙。银针过穴,烧艾炙穴,疏通血脉趋散寒气,固本培元,熬过冬日苦寒。 炙穴时难免疼痛,裴秀清醒时尚能忍,若神志模糊便无法克制呼痛。他自从发现此节,死活不肯唐恬相陪。一到针炙时辰便赶她出去。 唐恬自他生病一直顺着他,此时也不大支楞得起来,老实退走。一时身后门打开,许清道,“睡着了,一时半会醒不了,你快去快回。” 唐恬推开一点门缝,裴秀歪着头,兀自睡得深沉。他虚得厉害,每次针炙完事,总会昏睡半日之久。唐恬向许清说一句“守着哥哥”,往东御街出中台官邸。 她的身影刚刚消失,锦衣内监自西御街入中台官邸,手中一卷圣旨。 第79章 前嫌既无钱财,又自嘴硬,被打不是自…… 唐恬一路快马疾奔, 出京城到百花村。一入村头土地庙,果然见一人等在那里。唐恬栓了马,入内叫一声, “阿爹。” 唐凤年回头, “裴秀呢?” “没来, 病了。”唐恬道,“阿爹有话, 先同我说吧。” “好大架子。”唐凤年一掀袍角, 往地上蒲团坐下,“做了中台阁, 气度不一样了。” 唐恬道,“病得厉害,好些时日了。”低头想了想, “当年廷狱受刑太过, 出来便一直不大好。” 唐凤年冷笑,“为何这么看我?裴秀在廷狱挨打,同我有什么关系?” 唐恬沉默。 “廷狱那地方,只要你肯使银子, 上边若不要你命, 买个平安还是容易。若无银子,便该嘴甜些,多奉承, 多求饶, 旁的不行, 多少免些皮肉之苦。”唐凤年不屑地哼一声,“既无钱财,又自嘴硬, 被打不是自己活该?” 唐恬听不下去,单刀直入道,“裴秀入廷狱,是阿爹做下的吗?” “是。”唐凤年道,“我为大业招揽他,他既不肯,便怪不得我,探花自来入鸾台供职,裴秀这人还是有几分本事,三五年间飞升不在话下,我不能给来日留后患。” 唐恬难以置信,“怎能如此?” “为何不能?”唐凤年道,“心慈手软如何成大业?”他见唐恬气乎乎的样子,忽然笑道,“阿恬,可知阿爹如何招揽于他?” 唐恬一怔。 唐凤年盯着她,忽然扯出一个笑,渐渐越笑越大声,止都止不住。直到唐恬满面恼怒,才道,“我同裴秀说,我家有一女,钟灵毓秀,貌美可爱,想招他做东床快婿,你猜裴秀怎么说?” 唐恬目瞪口呆——唐凤年的确有女儿,只一个,名唐恬。 唐凤年忍不住又哈哈大笑,笑得弓腰驼背,好半日都直不起来。 唐恬恼怒,“有何好笑? ” “不好笑吗?”唐凤年敛了笑,满目怨毒,“那厮当年义正辞严,死也不肯同我这朝廷奸佞同流合污。如今怎样?还不是日日同我女儿裹在一处。早知如此,何不早日归顺,白白在廷狱坐一年牢,差点被人打死,有意思吗?如今他想娶你,还得回来求我,难道不好笑?” 唐恬无语,“我当年才十岁,说什么亲?阿爹耍着人玩,有意思吗?” “你便是正当说亲年岁,我当年也不可能将你许给他一介寒门。” “所以阿爹便是以婚事戏弄于人了?” 唐凤年冷笑,“裴秀若应了,寻一舞女,认作义女嫁与他便是,不是甚么大事。” 唐恬听不下去,“阿爹找他,想说什么?” “好话。我只说与裴秀一人听。”唐凤年一转身,“他不在这,我同你无话可说,走吧。” 唐恬咬一咬唇,“阿爹应我一件事,我可安排阿爹,同他一见。” 唐凤年冷笑,“一口一个他,挺亲热啊。唐恬,你可知当日,裴秀为何拒绝于我?” 唐恬完全不想听,自顾自道,“有我在一旁,可叫他与阿爹见一面。” “你这是怕我一掌将他拍死,还未出门就要守寡?” 唐恬不吭声。 “好啊。你在一旁便是。” 唐恬点头,“如此,择日一见。”她说着向唐凤年施一个礼,“盼阿爹早日尽弃前嫌。” 唐凤年翻一个白眼。 唐恬便往外走,刚解开马缰。唐凤年忽道,“裴秀早有了许定的亲事。他当年不肯为我招揽,便是为了这门亲事。” 唐恬脱口道,“对方何在?” “死了。”唐凤年道,“裴秀不肯受我招揽,我自然不能叫他做探花郎,派人将他秘密押在府中,打算给他报个疾病。那姑娘不知从哪知道,连夜求我,叫我放了裴秀,她退亲。我懒得理她,随便打发了,谁知那姑娘回去就上吊了。”他双手抱臂,语含讥讽,“你要阿爹尽弃前嫌,不如先问问裴秀肯不肯?” 唐恬几乎立身不稳,“后来呢?” “后来裴秀就当场发疯,要同我拼命。”唐凤年道,“我不能留一条疯狗在世上,只能将他投入廷狱,叫里面好生招呼他。” 唐恬失声道,“阿爹怎能如此逼迫于人?” “我怎么逼迫她了?”唐凤年道,“我就同她说一句,退了亲再商量,她自己要上吊关我什么事?” 唐恬勃然大怒,想要发作又是自家亲爹,呆立一时,从牙缝里挤出一句,“真是好大的官威!”打马扬鞭,头也不回去了。 唐恬屏住一口气跑回中台官邸。下马便见守门净军立在檐下说话,不似往日整肃。她一时惊奇,“出什么事了?” 两人行一个礼,“中台被押往廷狱了。” “什么?”唐恬大惊失色,一手去挽马缰,“什么时候的事?” “姑娘刚走,旨意就来了。”净军同她说了旨意几件事,忐忑道,“三年羁押,也太长了。” 唐恬一时慌张,“哥哥还病着……中台怎么去的廷狱?” “宫中派了马车送过去。”净军道,“仪仗同往日还是一样,特旨命许清和萧冲一路陪着。中台看着样子还好,萧冲扶上车的。” 唐恬再不打话,一路疾奔,往廷狱。她这两番奔波,等到廷狱已是深夜,漫山漆黑。唐恬亮了安事府金令,“带我去见中台。” 狱监仿佛早知她要来,等在山下,闻言道,“中台命我等转告,姑娘回吧,他在这里很好。” 唐恬正待硬闯,山上一个人走下来,看见她笑道,“唐姑娘来了?” “傅相。” 傅政看她气势汹汹的模样,一时摇头,引着她避到无人处才道,“唐姑娘这个样子,来劫牢吗?” 唐恬正在气头上,“陛下真是好狠的心。” “孺子不知陛下苦心。”傅政手指点着她道,“旁人猜不出也罢了,你难道猜不出吗?” 唐恬怔住。 “老夫听陛下言,中台同陛下告病,陛下准了三年休养,可有此事?” 唐恬心中一动。 傅政道,“中台之冤和中台之罪天下尽皆知晓,不处置难平众口,处置太过,非但陛下不 肯,朝中也难以服众。如今中台既是要告病,不如借此机会羁押廷狱以作惩治,过一段时日放一个赦令,回家思过便是。中台三年莫名牢狱之灾,天下必定为之抱不平——等中台归朝,名望声誉绝非今日可比。” 唐恬脱口道,“要过多久?” “看把你急的。”傅政笑一声,“十日可好?” 唐恬道,“五日更佳。” “好,就依你,五日就五日,我回去就拟一折,恳求陛下准允居家思过,五日定有消息。”傅政招手叫狱监过来,“带唐姑娘去,看看中台,省得她劫了你的廷狱。” 唐恬大是后悔,早知道该说个三日。那边狱监已经躬身应喏,“是。” 傅政一摆手走了。唐恬跟着狱监上山。一直到山顶处一间监房院外停下。狱监指点道,“裴王君在此养病时,陛下命内务府将里外修缮过。听闻中台要来,我等又将之翻新了一遍,隔出院落——虽是监房,同郊外别院也不差什么。” 唐恬点头,“你去吧,我不走了。” 狱监想说话又闭嘴,两眼一闭,权当没看见。 唐恬穿过院子,推门入内,外间萧冲正倚在墙角打盹,见她进来,老老实实避出去。 内室笼着两个极大的火盆,火盆罩着镂空的铜罩子。暗室漆黑,烧红的炭一点锈红的光忽明忽暗。唐恬轻手轻脚走到榻边,便见裴秀大睁着一双眼,怔怔地望着自己。 唐恬走到炉边,烘热了手,摸了摸他脸颊,果然有微凉的汗意,“哥哥这是醒了,还是没睡?” 裴秀眨一眨眼。 “哥哥既要出门,怎么不等着我?”唐恬展袖,轻轻拭去他面上虚汗,“我回家没见哥哥,吓了好大一跳。” 裴秀嘴唇一动,“唐恬。” “嗯?”唐恬站起来,往箱子里翻找干净的中单。 “我觉得——”裴秀睁着眼,恍惚道,“裴寂在这里,看着我。” 唐恬手上一滞,转身又满面微笑,“王君若来了,我摆个福寿锅,请他吃个酒便是。”她走到榻边,“哥哥换衣裳。” 她做这些已经极是熟稔,很快掩在被中换过衣裳,自己除去外裳上榻,同他躺在一处。此间床榻远较官邸小,唐恬稍一侧身,便整个儿扑在他的怀里,手臂一展,搭在他腰上。 裴秀平平躺在榻上,一动不动。唐恬便有些不高兴,一抬足,也搭在他身上,浑似藤缠树。 久久,裴秀终于松动,黑暗中摸索着寻到她的手,同她五指相扣,“唐恬,你为什么来?” “哥哥不想看见我吗?” “这种地方……你来做什么?”裴秀道,“今日太晚,明日你回家,我不会在这里多久,很快也会回去。” “哥哥想得倒是不错,”唐恬赌气道,“可若陛下真的要把哥哥关上三年怎么办?” 裴秀五指在她掌间紧了紧,“不会的。陛下真的要关我三年,怎会留着官职爵位?中台阁乃国之中枢要地,长官久居廷狱,若关傻了,陛下岂非得不偿失?” 唐恬没好气道,“好久没听哥哥说这许多话,今日费这许多工夫,原来是要打发我回家吗?” “真的,我很快回去。你——” “既是很快,那我更不必走了。”唐恬扑哧一笑,“咱们一同回家。” 裴秀还要说话,被唐恬一手掩在唇上。 “睡觉。”唐恬一手掩在他心口,只一手搭在他肩上,细声道,“不许哄我,哥哥若没睡着,我能摸出来。” 裴秀一怔,忽觉疲倦入骨。 的确,该休息了。 第80章 失踪他知道您父亲的下落。 唐恬死皮赖脸在廷狱滞留, 无论裴秀怎么打发她,半分不让步。好在裴秀不算坚决,说过三四回便认了, 不怎么撵她。 唐恬虽然赖着, 被他撵过几回, 以为裴秀真的不喜自己在此。直到一日裴秀夜间惊醒,怔怔地望着她, “唐恬, 还好你在这里。” 唐恬手中正握着一条巾子同他擦拭冷汗,闻言一滞, “怎么?” “你在这里,我不害怕。” 唐恬怔住,“哥哥害怕廷狱吗?” “嗯。”裴秀半梦半醒, 神智模糊, 目光也不大聚焦,“我不想在这里,死也不想在这里。” “哥哥整日赶我走,原来是嘴硬吗?”唐恬皱眉, 俯身抱了抱他, “明日带哥哥回家便是。” 裴秀并不清醒,其实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被她这么一抱只觉心安, 手臂搭在她身上昏昏睡了。 次日天明, 打回原形, 又是先时板正模样。唐恬同他商量回家的事,他只说一句,“这里很好。”唐恬无语, 又不敢拿夜间说过的话刺激他,气愤愤走了。 唐恬便发现他夜间惊醒时极好说话,每每勾着他,问一些平日里绝计不会说的。 裴秀几乎有问必答,唯独廷狱和他的“姐姐”,不论怎么问,都似一只闭了嘴的蚌,百问不应。 裴秀在廷狱远较官邸沉默,每日只是坐着出神,唐恬同他念书都提不起精神。堪堪捱到第四日上,唐恬一早起来,四下里拾掇东西。 裴秀看一时,“唐恬。” 唐恬回头看他一眼。 “你在做什么?” “预备回家,”唐恬道,“傅相答应了我,同圣皇讨一张赦令,至多在廷狱呆五日。” 裴秀招手,“过来。” 唐恬掷下东西,走过去俯身道,“怎么?” “别弄了。”裴秀道,“不够晦气的,明日走时,都扔了便是。” “哥哥真奢侈。”唐恬说完,亦觉有理,张臂抱住他,下巴支在他肩上,“咱们从这里出去就走,从京水河出京,坐船去江南。” 裴秀久久道,“为何要坐船?” “马车太颠簸,哥哥病着,坐船平稳,路上好生养病。”唐恬手掌抚过他的脖颈,“哥哥如今,话都没气力说,倒把我闷得紧。” 裴秀张一张口,“我不是——” “不是什么?”唐恬挽着眉毛,“哥哥不是没气力说话,而是不想同我说话?” 裴秀将她扯到身前,上半身一倾,埋在她怀中,久久念一声,“唐恬。” 唐恬手掌轻轻抚过他脊背。 裴秀低声道,“我想吃小杨烧饼。” “走啊,我带哥哥去。” “好歹是奉旨羁押廷狱,怎能到处乱走?”裴秀仰起脸,“你去买吧,晚间我们一同吃。” 唐恬转念一想,余山偏远,离中京尚有一个时辰奔波,倒不如自己走一趟,欣然道,“我这便去,哥哥等我。”把火盆提近一些,嘱咐道,“哥哥闭上眼睛睡一觉,醒来时我便回来啦。” 合上门走了。 裴秀望着紧闭的门扉发怔,唐恬一走,满室空寂渐渐凝作实体,是一匹怪兽,龇着牙向他凶猛扑将过来,混乱中有人喋喋怪笑,“死在这里也没人知道。” 裴秀强忍心悸,同它对视。 …… 房门自外打开,唐恬探头入内,指一指案上一只纸盒,“那里有糖渍的梅子,哥哥吃一点儿。” 怪兽被唐恬生生一冲,躯体扭曲融化,尖声怪叫。 裴秀激跳的心平静下来,缓缓抬头,凝视唐恬。 唐恬笑着看他,“哥哥?” 怪兽尖叫着烟销云散,阳光重新透了进来。裴秀翘起嘴角,“唐恬,你把我当小孩子吗?” 唐恬扑哧一笑,合上门跑走了。她一路下了余山,打马回中京,买了烧饼再回余山时,已经是过午时分,勉强算蹭上了午饭。 刚到山脚,迎面遇上狱监急冲冲出来。唐恬点一点头,自顾自往山上跑。 “姑娘!” 唐恬回头。 “姑娘寻中台吗?” “对。”唐恬急着走,脚下不停。 狱监叫一嗓子,“中台失踪了!” “什么?”唐恬止步,回头道,“你什么意思?” 狱监纠结一时,豁出去道,“傅相让瞒着姑娘,这个怎么瞒得住?姑娘别上去了。中台为匪人所劫,掉下落星台,此时余山上下守卫尽数赶往山下,往余山谷中搜寻中台下落。” 唐恬一听“掉下落星台”五个字,两眼生生一黑,后面便什么也没听见,好一时耳畔嗡鸣噪音消失,“你说什么?” 狱监嗫嚅着又说一遍,小心道,“廷狱一众守卫已经搜遍余山山谷,没看见人,说不定在阻在山树之间,尚有生机。” 唐恬脑中嗡嗡作响,好半日反应不过来,“怎么会掉下落星台?” 狱监道,“为匪人所劫——” “什么匪人能闯廷狱?”唐恬大怒,“你们守卫是吃干饭的吗?” 狱监顿足,“不知是何处来人,中台偏生要单独见他,还屏退了所有侍从。中台同他说了一顿饭工夫,那匪人突然狂性大发,劫持中台往落星台跑。我们一群人追上去,只看见那厮发疯拉着中台跳下去。” 唐恬浑身如浸冰雪,“那人什么模样?” “是一条大汉,满面胡须,武艺极是高强。” 唐恬道,“为什么偏要见他?”她百思不得其解,惶惶然道,“究竟是为了什么啊……” 一名守卫从山路小跑过来,向狱监高声大叫,“监长,找到了!” 二人齐齐转身。 守卫道,“辉哥派了十来个人绑着绳子下去,发现落星台绝壁上,有一条极其隐秘的通道!” “通向哪里?” 唐恬心念电转,喝命狱监,“先不用问通向哪里,立刻传信傅相,命各地衙守即刻关防戒严,严查出京人等。此人既已劫持中台,必定寻机出京!” 狱监一怔。 “还不快去!” “是!”狱监一路小跑走了。 唐恬命那守卫,“带我去通道处!” 二人一路飞奔上山,到得落星台崖边,已有许多人围在那里。唐恬斥一声“让开”,欺到崖边,果然垂着幼儿手臂粗的麻绳,不时晃动,应有人在下边。 守卫道,“等绳上人下去,姑娘可绑着这个下去看看。” 唐恬皱眉看一时,等不及绳索,紧一紧束腰,自己攀岩而下,攀下丈余时,不远一处探出的枯枝上一小片破碎的衣襟。唐恬伸手取下,衣料纹理,是裴秀墨色官服样式——裴秀养病期间莫说正装官服,便连外裳也不大穿,每日里只是家常棉袍度日。今日为了见唐凤年,想是特意整衣束冠,却落得这种下场。 唐恬心中大恸,将那块碎片塞入襟口。攀援而下,足足下了十余丈,果然在树枝隐秘处找到一处洞口——若非早知此处有洞,寻常经过,全无可能发现。 唐恬屏息入内,四肢着地爬出丈余,内里豁然开朗,竟是山腹中一处溶洞。唐恬取出火折子一晃而燃,内里越走越是开阔。一柱香工夫之后,溶洞收窄,渐渐有刀斧雕琢痕迹。走到最后,又是一段只能容人爬行的短道,爬出丈余,天光大亮。 此处应是天然一处山腹溶洞,被堪舆大师发现,两端以人工挖凿,打开通路。 洞口处数名守军聚集,见她出来,“此处已不在廷狱,万万没想到,廷狱之内还有这么一条越狱通道。” 唐恬目中着火,咬一咬牙,“追!” “是!” 中台阁被劫的消息传回中京,举朝震动。圣皇谕旨傅政亲自主持搜寻。一时间中京禁军缇骑频出,以余山为中心,从此往外方圆百里之内全面戒严宵禁,挨家挨户逐一搜索。 昼夜不停三日三夜,一无所获。 傅政皱眉,“事发至我们寻到通道口,不足一个时辰,贼人带着中台,绝无可能走出二十里,这种搜法,方圆百里之内但有生人,绝计藏不住。” 吴珐道,“傅相忘了西荡山,山林密无人烟,若贼人藏身其中,着实难寻。” 傅政道,“若在无人密林,中台身子那样,撑不到——”他看一眼唐恬,剩的话就咽了。 唐恬站起来,“我带人去西荡山找!” 堪堪走到门口,门外侍人匆匆入内,向唐恬道,“外边有人,求见姑娘。” “不见!”唐恬大不耐烦,拧身就走。 侍人追上两步,“姑娘,那人言道,他知道您父亲的下落。” 唐恬立时止步,“人在何处?叫他进来!” “那人有言,只见姑娘一人。”侍人为难道,“请姑娘往中台官邸一见。” 吴珐叫一声,“姑娘休去,若是歹人——” 一语未毕,已经没了唐恬踪影。唐恬心跳极快,裴秀身居廷狱,寻常人不可能同他相见。裴秀会主动见面的人只有唐凤年——来人只要知道唐凤年的下落,必然知道裴秀下落。 怎能不去? 她一路快马疾奔,回到中台官邸,迎面一人,“萧令?” 萧令立在官邸门外,看见她面上露出一个微笑,“好久不见啦,唐恬。” “我父亲在何处?” 萧令道,“你先告诉我,禁军四处搜捕,在找什么人?” 唐恬抿一抿唇,“我同你说,不要再告诉别人,中台被人劫持,很可能是我爹。” “你们上当了,”萧令道,“唐凤年孤身一人,中台没有同他一处。” 第81章 复得如同星火坠地 唐恬一惊, “此话怎讲?” “我听闻中台入廷狱,着实不放心,便到余山脚下赁屋居住。那日往镇上采买, 遇上唐凤年。那厮神情慌张, 身上隐有外伤。我察觉有异, 便跟了他三日,那厮在百花村左近东翻西找, 未知找什么东西。今日一早, 那厮察觉我跟随,同我打了一架, 情急中骂我‘你主子死了不去送葬,跟着我做甚’?我心中不安,回安事府打听, 才知中台被匪人所劫。” 唐恬道, “哥哥没有同我爹在一起?” 萧令听一声“哥哥”,眼波一闪,转眼恢复,“没有。中台果然出事了?动手的人真的是唐凤年?” “一定是。哥哥会主动见面的, 只有他。”唐恬咬着指甲紧张思索, “哥哥没有同我爹在一起,却失踪了,山下没有, 密道中没有, 到处都找不到——”她忽一瞬间福至心灵, “廷狱!哥哥仍在廷狱!” 唐恬跳上马,扬鞭疾奔,往廷狱去。萧令飞身上马, 疾速跟上。二人风驰电掣,一个时辰路程,半个时辰多就赶到。 狱监听完原委,“不瞒姑娘,事发当日,廷狱上下下官命人搜了三遍,别说是监房,便连箱柜笼屉都打开了——”他望着唐恬,“没有。” 唐恬本以为寻到方向,闻言倒退一步,“不可能。” 萧令一直沉默,好一时道,“山顶监房出去,有一处隐蔽的滴水溶洞,可曾看过?” “什么滴水溶洞?” 萧令道,“走,去看看。” 三人疾步上山。萧令边走边道,“早年跟随中台时,听人提起,山顶监房后花树丛中有一处滴水溶洞极其隐秘。囚在山顶之人身份贵重,许多不足为外人道的刑罚不好叫人知道,每每夜间,便将人秘密拖入溶洞中折磨。” 狱监道,“我居廷狱三年,闻所未闻。” “你亦不过三年。”萧令冷笑,“既图隐秘,便不可能人尽皆知。自中台接管廷狱,酷烈刑罚一概废止,当日滥用私刑者一律处置,无人知晓不足为奇。” 狱监不服气道,“如此你又如何知道?” “王君——” “萧令别说了!”唐恬心中知道此事定是裴寂同裴秀诉说早年困苦,叫萧令听见。她生恐萧令说出裴寂曾入廷狱秘密,斥一句,“快走,吵什么?” 狱监走一时,忍不住道,“即便你说的溶洞真有其事,贼人如何得知?你简直胡吹大气!带着姑娘白费气力!” 他不说还好,一说唐恬越发着急——唐凤年当年居冠军大将军,廷狱由他亲自节制。裴秀那么害怕廷狱,若果真孤身一人滞留廷狱三日夜,非把他逼疯不可。唐恬越想越觉害怕,提气疾奔。 萧令紧随其后。 狱监脚力虽然不错,却如何跟得上两个武林高手?气喘吁吁地掉了队。 萧令同唐恬飞奔一盏茶工夫,到得山顶,绕到监房后门,是一蓬茂盛的蔷薇花树,冬日枯枝败落,看着有些凄惨。 唐恬围着花树走一圈,仔细查找,见一丛树枝形状奇怪。她一颗心砰砰直跳,轻轻掀开树丛,迎面阻路的山树枝叶明显被人用刀大力砍过——□□,唐凤年的兵器。 唐恬道,“我爹来过。” 萧令挥刀将枝叶尽数斩去,果然露出一个黑漆漆的洞口,内里漆黑,隐约有水珠滴落的空响。 唐恬扑身向内,被萧令一把拉住。她回头道,“做甚?” “你别进去,我去就好。” “为何?” 萧令抿一抿唇,犹豫道,“中台即便在内,已过三日,你——罢了,还是我进去,你在此等我。” 唐恬断然道,“哥哥在里面,我怎能不去?”右手往腰间一探,长刀“呛”一声出鞘。 二人在洞中仔细搜寻,此间阴冷无比,溶洞滴水致足下泥泞不堪,全无半点活人气息。萧令忽然蹲下,“有人来过,应是唐凤年。” 唐恬走过去。 萧令一指足下,抬头看一眼唐恬。分明是一处荒洞,却有浅浅的足印,一行进,一行出——因着洞中泥泞,足印过三日仍是分明。 唐恬紧张地咽一下唾液,越发仔细寻找。二人渐渐走入洞中深处。四下漆黑,唐恬从怀中摸出火折子点燃照路。这个洞极其幽深,人在此间,慢说谈话,便是高声喊叫,外间亦无可能听见——的确是一个秘密行刑的绝佳处所。 直至山洞尽头,仍未见人。唐恬走在前边,火折子往里照了照,“这里往左转,还有一个更深的洞,我们——” 后边的话戛然而止,火折子扑一下落在地上,如同星火坠地,洞中瞬时伸手不见五指。 萧令瞳孔剧缩,一把唐恬拉在身后,“什么人在里面?出来!” 身后一声,“让开!”萧令已被唐恬竽重掀在一旁。黑暗中深一下浅一下脚步声往山洞深处去。 萧令身上没有火折子,他目不视物,不知发生何事,屏息听一时,“唐恬?” 无一字回音。 “唐恬?” 溶洞中铁链撞击之声起,连续有长刀砍斫铁链的巨响。紧跟着一声重物坠地的沉闷声响。 萧令终于又听到唐恬的声音,低低的,颤抖的—— “哥哥!” 萧令这一惊非同小可,想了想飞奔出去,往监房中寻了火把点燃,擎着进去。 火光下,唐恬跪坐在地,怀中抱着一个人,双目紧闭,四肢手足俱有镣铐,铁链已被长刀斩断,但铁环仍旧扣在手足之上,漆黑生锈的铁环衬着苍白无血色的皮肤,惊心动魄。 唐恬目光落在裴秀面上,神情呆滞,一言不发。 “唐恬?” 唐恬听若不闻,视线中只剩怀中这一个人。 萧令又试着叫了她几声,唐恬不理,什么都不听。萧令说一句“我带中台医治”,唐恬也无半点反应。萧令伸手去接,指尖掠过唐恬视线,离裴秀尚有一尺,被她一掌劈开—— “滚,不许伤他!” 萧令收手,立在一旁皱眉盯着唐恬,手掌竖起,往她后颈劈下——唐恬神不守舍毫无防备,应声便倒。 …… 唐恬做了一个极其可怕的梦,梦中裴秀被囚在一个四面无光冷得可怕的地方,他浑身都在流血,全身的重量坠在手腕两个铁环上。 她叫他的名字,可他低低地垂着头,无声无息。 她呆呆立在他身前,一个念头直直穿透识海——死了,他死了。这个念头一旦生根,便如一柄钢刀,扎得她连呼吸都无法进行,只能张着口无声尖叫—— 哥哥! …… 唐恬醒来发现自己身在中台官邸。她按住心口,告诉自己这是一个梦。只是因为哥哥不见了,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尽想些坏事。哥哥绝不可能在那里。他的身子那么不好,不吃不喝在冷洞里呆三天,一定会生病的,一定会病得很重,也许会很久才好。 一定是梦。 唐恬按住激跳的心,掀帘出去。萧冲立在回廊上,眼睛红通通的。他在哭什么? 萧冲抬头,“别怕。” 她有什么好怕?不过是一个噩梦而已,醒了也就消失了。 “许清说你们去得及时,还有一线生机。昨夜宫中送了一支上百年的老参,吊了汤,灌下去了,性命暂时无忧。” 尖利的现实穿透雾一样的梦境。不是梦,都是真的,她的亲生父亲,把裴秀囚禁在廷狱无人知的溶洞之中,叫他在那无声无息无人知的黑暗里,一个人伤病交加,孤独死去。 好狠的心,好毒的手段。 唐恬一个摇晃。萧冲急忙上前相扶。唐恬一把推开他,走入内室。许清守在床边,用银针过穴。杨标手中持艾,在许清针过的穴上,以烧着的艾草熏炙,驱散寒气。 应是很疼的。 可裴秀只是安安静静地躺着。他面色雪白,眉目乌黑,黑与白之间过于分明,仿佛稍一张开五指,便能将那墨色的眉目尽数抹去——他整个人就随之消失。 应是很疼的,怎么半点也不叫痛呢? 许清循声抬头,皱眉看她一时,忽然起身向她走来,二指拈一根针,往她后心处一拍。 唐恬心头剧痛,哇地一声吐出一大口血,心口处如山的重压骤然消失。她喘一口气,“我——” 萧令抢上一步扶住,“这是做甚?” “姑娘急火攻心,这口血再不出来,必要大病一场。”许清将那针掷在一旁,仍旧回去同裴秀过穴。 唐恬抬袖拭去血渍,“哥哥怎样?” “不好。”许清严肃道,“现时连治病都说不上,先保住性命。” 杨标皱眉,“怎能如此说话?” “说好听的有用吗?”许清冷笑,手上不停,连连出针。杨标随后艾炙。 时间拉得极其漫长。他二人不知道炙了多久,昏迷中的裴秀头颅一偏,微弱地呛了一声。 这一声恍如天籁,一屋子人都缓过一口气。唐恬上前,小心翼翼叫一声,“哥哥?” “他听不见的,你让开!”许清斥一声,快速针完最后几个穴位,向外叫一声,“拿进来!” 侍人抬着一只浴桶,内中白气蒸腾,是淡褐色的烧烫的药汁。许清环视屋内众人,“都出去!” 萧令和萧冲二人退出去。唐恬一动不动。 许清看她一眼,便不理她。他同杨标一处,除去锦被,将裴秀整个人放入浴桶之中。唐恬清晰地看见裴秀的两条腿自膝以下俱是乌黑的色泽,不似活人。 裴秀自下巴以下尽数浸在药水之中。他全无意识,根本不可能坐稳,许清便伸一只手托住他的后颈,以防昏迷溺水。 桶中药汁未知何物,劲力极其刚猛。裴秀初时身子绵软,一顿饭工夫过去,吐息渐渐变得粗重,很快便大张着口,剧烈喘息。 裴秀这一段时日瘦得过分,吐气时胸腹塌陷,肋骨根根突出。 第82章 断肢哥哥在等着她,她要去救他。…… 唐恬看得心中一酸, 转过身去。许清不住往桶内添滚热的药汁,确保水温足够。 随着时间的推移,裴秀越来越难捱, 面上痛苦之色越发鲜明。忽然头颅向侧边重重一沉, 不住摆动。乌黑的发丝浸过药水, 湿答答地粘在无血色的皮肤之上,如同蛛网困兽。 裴秀手足收紧, 在水中挣扎。许清斥一声“别动”, 杨标上前,帮着他将裴秀牢牢制在水中。 裴秀张着口, 喉间一声痛苦的呜咽。 唐恬再也看不下去,上前叫道,“放开!哥哥难受得紧, 你们放开他!” “无知妇人, 闭上口!出去!”许清破口大骂,“死了便不难受了!” 唐恬怔在当场。 三个人俱不吭声,静室之中只有裴秀挣扎中撩动的水声和喉间断续一二声痛苦的哽咽。 唐恬呆立当场。杨标叹一口气,起身上前推她出去, 掩上房门。唐恬颓然蹲下, 抱膝痛哭。 足足一柱香工夫过去,许清在内叫一声“进来”——酷刑一般的浸泡终于结束。 唐恬胡乱抹去满面泪痕,深吸一口气, 推门入内。裴秀已在榻上安置, 穿着宽大的寝衣, 苍白的面上薄薄一层血色,眉目舒展,应是好了许多。 杨标道, “姑娘宽心,此药虽猛,却有奇效,中台尚有生机。” “不。”许清一语打断。他蹲在床边,目光凝在裴秀乌黑的腿上,抬头看一眼杨标,“难保。” 唐恬一惊,“你什么意思?” “这是罪鞭伤,”许清手指虚虚从膝上划下,“罪鞭打人初时看不出,出血尽在皮肤之下,一日之后伤处乌黑,需划开皮肤医治。当日令狐攸被中台用罪鞭责罚,养了一月之久。中台虚弱至此——”许清摇头,“此伤绝无痊愈的可能。” 唐恬指尖都抖了起来。 “中台先时几乎已无生机,此时看不出。”许清道,“明日稍有恢复,必然高热不退。”他抬头看一眼唐恬,“裴王君前车之鉴,姑娘可记得?” “你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思是,弃卒保车。”许清目光平静,“为保中台性命,断去双腿膝下。” 唐恬一个踉跄,握住桌案一角,“不能。” “为何?” 唐恬看一眼昏睡中的裴秀,想起他酒意深沉时在自己怀中不住哀求—— 别动我的腿,便是残了,也要留着。 唐恬,留着我的腿。 …… 当年他从廷狱逃出生天时,应当也有人要他截肢保命——所以他才那么害怕,意识不清时尚在苦苦哀求——即便是终身残废,也要留着他的腿。 唐恬心头巨恸,不住摇头,“求二位务必设法,保住哥哥的腿,他不能——”她语意哽咽,“不能没有腿。” 杨标忍不住劝一句,“许清所言非虚。壮士断腕,为中台性命计,姑娘务需有所决断。” “休再拖延。”许清大声道,“罪鞭伤在肌里,再拖下去,内里溃烂引发高热,截肢都来不及,你—— 唐恬一动不动。 杨标低头,“不如交由中台决断。” “院正的意思是——”许清道,“强行唤醒?” “已别无他法。”杨标一眼呆若木鸡的唐恬,“中台性命之大事,你我怎能擅作决断?” 许清只犹豫片刻,抽出一根银针,说一声“得罪”,拉起裴秀绵软一只手,右手一弹,银针自指尖针入。裴秀昏迷中不住蹙眉,喉间逸出一声微弱的哽咽,却未能醒来。 许清额际见汗,又入一根,裴秀只是闭目呼痛,完全醒不过来。唐恬精神恍惚,好一时方知他们在做什么,大叫一声,“住手!” 许清理也不理,出手如风,接连入了两针。裴秀终于捱不过剧烈疼痛,大张着口,急喘一声,终于睁开眼来。 眼珠漆黑,无半点光泽。 唐恬迟疑着走上前,“哥哥。” 裴秀目中仿佛空无一物,头颅微侧,追着她的声音,细微道,“唐……恬?” “是我。”唐恬哽咽,“哥哥,你怎样?” 许清骂道,“休要废话!” 唐恬双手轻轻捧住裴秀脸颊,勉力镇定,“哥哥伤重,我们可能要截去哥哥伤腿,哥哥若答应,点一点头好吗?” 裴秀大睁着眼,无声凝望虚空。 “若不截去伤腿,哥哥——”唐恬强忍哭泣,忍得声音都变了调子,“会死。哥哥不能死。” 裴秀一动不动,不知是否听见。 “腿没了也没关系,我会另外画图纸,再叫天机阁做更好更精细的义肢,哥哥以后一样能走路。” 裴秀无血色的唇动了动,却没发出声来。唐恬附耳过去,“哥哥说什么?” “你——” “我在。”唐恬挽住他的手,“哥哥,我在这。” 裴秀眼皮重重下垂,又费力掀开,吐字清晰,“别让他们……动我的腿。” 唐恬心下一沉。 许清大急,“为保性命,必须截肢。” 唐恬感觉掌中绵软的手拼死握了她一下,连忙回握,“哥哥,我在。” “别让他们——”裴秀喘一口气,瞳孔渐渐散开,“动我的腿。” 许清二人对视一眼,齐齐跪下,“求中台收回成命。” 杨标磕头,“不截此伤腿,中台断无生机。” 唐恬仓皇看一眼二人,又转向裴秀,小声哀求,“哥哥,你伤得太重,我——” “唐恬……”裴秀已经听不见什么,眼前全是如墨汁一样浓烈黑暗,他拼死抓住最后一丝清明,“救我。” 唐恬一颗心被这区区二字碎作齑粉,伏在裴秀身前大声哭叫,“哥哥,对不起,对不起,哥哥……” “别动我的腿。” 裴秀看不见,也听不见,坠入无边地狱之前,挽住这世上最后一线生机—— 唐恬,救我。 …… 唐恬伏在榻边嚎啕大哭,直哭得浑身剧痛。许清爬起来,将她一手拉起来,“请姑娘速速决断!” 唐恬泪眼婆娑地望着他。 “中台性命,就在姑娘一念之间!”许清厉声道,“每拖延一刻,生机便少一分,求姑娘速速决断!” 唐恬求救地看向杨标,“院正?” 杨标一掀袍角,镇重跪下,“求姑娘决断,由我二人即刻断肢,保住中台性命。” 唐恬目光从他二人身上走了两遍。慢慢转过身,回到榻边伏身跪下,“哥哥,是我害了你。可是我不能没有哥哥……哥哥别怕,以后不管发生什么,我永远陪着你。”她微微低头,镇重在他冰冷的唇上落下一个轻吻,“永远不分开。” 唐恬又亲了亲他微凉的面颊,依依不舍站起身,“我把哥哥交给二位了,求二位救他。” 杨标镇重一礼,“姑娘放心。” 许清咬牙,推着唐恬出去,叫一声萧令,“看着她,不论发生什么,不许她进来。” 哐一声合上门。 萧令拉着她在廊边坐下。 唐恬抱住双臂,身不由主道,“是我害了哥哥,都是我,是我——” 萧令皱眉,“别胡说。” “罪鞭——”唐恬声音发抖,“是我给他的。” “你说什么?” 唐恬越发抖个不住,“他说他无兵器防身,问我要罪鞭。我就给他了……原来那时候他就想好了,罪鞭他是用来对付哥哥的。我是个傻子——”唐恬紧张地咬着指甲,“他怎么会缺兵器防身,我——” 房门自内打开,唐恬立时闭嘴。许清召侍人上前,嘱咐几句话。此后小半个时辰侍人来回出入,接连送了好几回汤药入内,一时又是白布热水等物。又一刻之后,许清大声说一句“不许任何人入内”,房门再也没有打开。 内里一片悄寂。 唐恬坐着,自始至终,目光不离开那扇门半分。 萧令道,“留在这里也无用,你去睡一觉,后边几日中台都要你照——” 一声惨叫闯入耳鼓。 萧令后边的话尽数咽回腹中。唐恬回过头,慌张地看他一眼。 又一声惨叫。 唐恬腾地站起来,僵立原地,她过了多久才终于明白——是裴秀的声音——是她从来未曾听过的,裴秀的惨叫。唐恬身不由主往寝房走,又被萧令扯住手腕拉回来。 而那叫声还在持续。一声,又一声,啊——啊——裴秀只能发出单一的音节,唐恬却听懂了——是哥哥在向她呼救,哥哥在叫她。 疼,好疼啊,救我。 唐恬甩开萧令,“哥哥!”便往房门冲去。 萧令大惊,张臂将她死死抱住,“冷静,现在进去,功亏一篑!” 唐恬安静下来。 房中又一声长长的痛叫。 “哥哥在叫我。”唐恬道,“哥哥从来不叫疼的,他已经受不了了,我要去救他。” 萧令死死箍住她,“别去,现在进去,你会害死中台。” “哥哥在叫我。”唐恬理智全失,尖声大叫,“我不该听你们,放我进去,你们谁也不别碰哥哥的腿,不许碰他!他怕疼,你放开我,你放开——” “唐恬!”萧令死力握住她的肩膀,“忍一忍,熬过这一劫,中台会好的,你再忍一忍。” “你聋了?”唐恬勃然大怒,“你没听见吗?哥哥在叫我救他,你放——” 一阵剧烈的疼痛冲入脑髓。唐恬一声大叫,瞬时便什么也不知道了。在她迷离而空寂的识海之中,只有一个念头辗转反复—— 哥哥在等着她,她要去救他。 第83章 离心撒谎。 唐恬在很长一段时间里, 意识都是模糊的,偶尔能听见身畔有脚步,有人声。更多时候, 她的世界只有无意义的轰鸣。不断有人喂她吃东西, 有人喂她喝水, 又或是苦涩的药汁。时常有人用热巾子擦拭她的面颊,也有人压着声音同她说话。 可是她只能沉睡, 她拼尽全力想要醒来, 却连手指头也抬不起来,有一个声音不住地在劝她—— 不要醒来, 睡吧,等你睡醒,一切都会变好。 但不是现在。 …… 唐恬终于睁开眼的时候, 是一个深夜。萧令正伏在榻边打着瞌睡。唐恬手足酸软, 费了好大气力才勉强坐起来。 萧令惊醒,“唐恬?” 唐恬冷冰冰地望着他,“你们给我吃了什么?” “安神汤。”萧令低下头,“中台前几日的样子, 院正怕你受不了。” “前几日?”唐恬一颗心沉入深海, “你们安排我睡了几日?” “七日。” “这么久啊,你们可真行。”唐恬俯身,穿鞋下榻。 萧令拉住她胳膊, “我扶你。” “走开。”唐恬一手甩开, “离我远些。” 萧令讪讪地松开手, “中台好些了,你——” “走!” “唐恬——” 唐恬回头,“若再过来, 别怪我掌下无情。”扶着床柱站起来。她卧床数日多少有些乏力,扶着板壁一步一挪走到裴秀寝房,正遇上侍人捧水出来。 侍人屈膝行礼,“中台醒了。” 唐恬手上一个不稳,几乎跌倒,抬手整了整衣襟鬓发,才往里走。 裴秀果然醒着,大睁双目,望着一片虚空。 唐恬强行扯出一个微笑,上前唤一声,“哥哥?” 裴秀头颅微侧,目光掠过她面颊,又慢慢移开,转向床榻一角。 唐恬一窒,正待上前,被许清一把拉住,硬生生拖到屏风后,压着声音道,“中台今日晚间时醒的,醒来一直这样,谁同他说话都不答理,东西不吃,药也不肯用。”他难免皱眉,“求姑娘陪中台说说话,想想法子,我们好容易同阎王爷抢回一条命,不能叫他如此糟蹋。” 唐恬冷笑,“难怪你们舍得让我醒来。” 许清大觉难堪,“姑娘见谅。”他为难地搓一搓手,邀功道,“姑娘应还不知,咱们保住了中台左腿。” 唐恬指尖一颤,“你说什么?” “那日诊治,只截了绝无生机的右腿,左腿仍在医治。”许清道,“伤在肌里,医治疼痛至极,姑娘与中台同心,如何受得了?叫姑娘睡几日实在是无可奈何,别再怪我们啦。” 唐恬抖着声音道,“当真?” 许清要想一下才明白她问什么,“当真只截了右腿。罪鞭之伤难治,中台仍是发热,姑娘多劝劝他,务必好生安养。”他说完一揖到地,转身离开。 唐恬立在原地,振作一时,强扯出一个笑,才又慢慢走回去,伏在榻边,“哥哥?” 裴秀一动不动。 唐恬小心翼翼伸手,指尖碰了碰他的面颊,果然有一点发烫,“哥哥?” 唤到第三声时,裴秀终于动一下,“唐恬。”目光极其迟缓地移到她面上。 唐恬手掌探入被中,摸索着挽住他绵软发热的手掌,用力握了握,“哥哥怎样,疼吗?” 裴秀眼皮一沉,“你走吧。” 唐恬好半日才勉强开口, “哥哥说什么呢?” “你走吧。”裴秀睁眼,目视虚空,“我不想再见你。” “哥哥,”唐恬用力地握住他,哀恳道,“发生了什么事吗?” 裴秀偏转脸,望着床里,“你不知道吗?” 唐恬瑟瑟抖一下,“把罪鞭给他是我的错,哥哥若怪我,我无话可说——” “你在说什么?什么罪鞭?”裴秀皱一下眉,“没有罪鞭唐凤年便会放过我吗?唐恬,如今粉饰太平已无意义,你应知道,唐凤年恨我入骨——”他手掌往外挣动,唐恬连忙扣住。 裴秀病中乏力,挣脱不得,刻骨道,“他恨我入骨,我亦如是。” 唐恬愣住。 裴秀借机挣开她的抓握,整个人缩回被中,“我累了,到此为止吧。” “哥哥累了便睡一会儿,”唐恬小声道,“我在这里陪着哥哥,不好吗?” “不好。”裴秀道,“你走吧。” 唐恬不吭声,跪坐榻边相陪。 “唐恬,我们就——到此为止。”裴秀语声低弱,厌倦至极,“你大好年华,不要同我搅在一处。我如今戴罪之身,肢体不全,无一处可堪匹配,你放过我。” 唐恬半个身子伏在榻上,凑到他面前,“哥哥为何突然如此?” “不是突然。”裴秀头颅偏转,向着床里,“事到如今,我再不必瞒你。以前都是哄你,自我知晓唐凤年未曾死在北地,每一日都想着怎样瞒着你弄死他。” 唐恬怔住。 “你在鸾台翻了这么久,该知道的应已知道,不知道的我今日都可告诉你。”裴秀说了一大段话,后继无力,他勉力喘一口气,“我幼年父母双亡,家中一贫如洗,姐姐一个人做针线将我养大。我十年苦读,唯求一日报姐姐养育之恩。谁料一入中京,被唐凤年以势相逼,姐姐为了救我,含恨自尽,她甚至未能见我最后一面。”他转过头,目光落在唐恬身上,“如此血海深仇,换你,会原谅吗?” 裴秀此人,自尊到极处已变作极致的高傲,他痛恨任何人的任何同情和怜悯。今日竟然当着唐恬,亲口说父母双亡家境贫寒,一字一血泪地诉说自己当年蒙受之奇冤。 唐恬从未如此清晰地感觉她正在失去眼前这个人。裴秀真的不想要她了。他不想要她,才会如此不管不顾,将自己的尊严尽数踩在脚下,逼迫她离开,不给自己留一点退路。 裴秀等不到她的回答,自顾自道,“我连姐姐埋在哪里都不知道——唐凤年不肯告诉我。”他停一停,“唐恬,你真的很好,可谁叫你生在唐家?我们——来生再见吧。” 唐恬抬头,目光平静,凝望于他,“可我来生不想再见哥哥。” 裴秀瞳孔一缩,眼皮垂下,“不见也罢,不见也很好。”他低着头,“你走吧。” 唐恬道,“哥哥口中的姐姐,便是哥哥自幼定亲的未婚妻子,对吗?” 裴秀忽然咳呛,直咳得面红头涨,额际青筋暴起。唐恬坐在一旁一言不发。裴秀许久之后才平静下来,“你知道了。” 唐恬道,“原本不知道,哥哥今日自己告诉我的。” “是,以前我总怕你知道,现下已无需瞒你。”裴秀道,“姐姐大我十岁,她父亲同我父亲多年至交。我出生满月酒席之日,他喝得大醉,席间指着我道,此乃我之佳婿。原不过一个笑话,可他一介酸儒,怕乡里人议论名声不好,不肯悔婚,稀里糊涂同姐姐定了这样一门不像样的婚事。我父亲原想寻个机会体体面面退了这一门亲。可惜我三岁那年,中州大饥,我同姐姐都没了父母。姐姐带着我逃到江南,从此相依为命。” 唐恬低着头。 “唐恬,你需知道,姐姐于我有养育之恩,她终身为我一人所误。”裴秀笔直地望着她,“若她未被唐凤年逼死,我定是要娶她的。” 唐恬抿一抿唇,勉强道,“应该的。” “唐恬——” “哥哥不必说了。”唐恬一语打断,强撑着笑意道,“我不是死皮赖脸之人,哥哥话已至此,我会走的。” 裴秀口唇无声地抖了几下,久久道,“是我配不上你。” “不要说这种话。”唐恬同他整一整被子,“哥哥睡一会儿吧,满朝上下这许多人,都盼着哥哥快好起来呢。” “唐恬,你——” “哥哥睡着了我就走。”唐恬道,“我父亲造下的罪孽,我会替他还的。”她伸出手,五指贴在裴秀发烫的额上,“以后我不在,哥哥不要再生病了,不论发生什么,都不要以身涉险,好好活着。” 裴秀眼睫湿沉,疾速扑扇几下,“你在说什么?” “哥哥失踪那几日,我夜间无法入睡,便在哥哥廷狱监房四处乱走,便叫我发现一个秘密,那处监房,四周填埋黑火,哥哥——”唐恬手掌移过发烫的皮肤,五指插入他发线,“你不想活了,对吗?” 裴秀屏住呼息,身体细微颤动。 “哥哥打发我回中京买吃小杨烧饼,将我阿爹约来,原是想同他在那里同归于尽。”唐恬低头,凝视他的眼睛,“我猜的对吗?” 裴秀咬牙,强行抑制颤抖,“对。” “我就知道。”唐恬轻声道,“哥哥很早就不想活了,入廷狱不是圣皇的意思,是哥哥自己的意思,对吗?” “唐恬——” “为了什么?”唐恬微微低着头,望着他的眼睛,想要望入他灵魂深处,“我以为哥哥想同我白头偕老,原来全是我的误会吗?” 裴秀别转脸。唐恬手掌下滑,两边扣住他滚烫的面颊,不许他半分躲避,“我要走了,哥哥还不肯同我说句实话吗?” “你若不知当年之事,等我悄悄弄死唐凤年,我们自然永远在一处。谁要你一定要追根究底?”裴秀语声冰寒,“唐凤年好坏也是你亲爹,他若死在我手里,你定然受不了,我舍不得你难过,又不能不报仇,只能同唐凤年同归于尽。” 唐恬低头,一瞬不瞬盯着他,久久从齿缝中挤出两个字,“撒谎。” 第84章 了结中京街头,含笑同她说“你家在何…… “撒谎。”唐恬指尖拂过他的眼睫, “裴秀,有时候我真的恨你,你这样骗我, 是以为我永远不会知道真相吗?” 唐恬指上仍旧残留着外伤药物。裴秀睁着眼, 被她一碰, 伤药激得眼圈发红,如含泪意。 “你为什么不想活了?”唐恬咬着牙, “裴秀,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裴秀定定望她,一言不发。 二人在沉默对峙。 未知多久, 裴秀眼皮发沉,垂下来,双唇微启, 身不由主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 唐恬手掌一直贴在他颊上, 早已被体温烘得发热,觉不出好坏。就势低头,同他额首相触,此时方知他烧得远远比先时厉害。 裴秀神智已有些模糊, 奋力睁着眼, 眼前世界渐渐开始扭曲。他难受得厉害,在枕上挣扎一下,发丝凌乱, 绕在颈上。 唐恬站起来, 唤许清进来。许清把一时脉, 怨恨地瞪了她好几次。唐恬视若不见。 许清掣出一排银针,出手如电,往裴秀颈边入了两根。 裴秀身子一顿, 又慢慢放松,软瘫在床上。久久,他睁开被冷汗浸透的一双眼,怔怔地凝望虚空。 许清叹气,“我去煎药。” 裴秀眼珠涩滞,久久动一动,木木地转过来,望着唐恬。他应是疲倦已极,眼睛费力地睁着。 唐恬道,“还疼吗?” 裴秀不吭声。 许清很快煎了药进来。唐恬用匙舀了药汁喂他。裴秀沉默许久终于张口,老老实实喝完一盏药。 唐恬同他掖一掖被角,“为什么不想活了?” 裴秀一言不发。 时间走一轮回来,又到原点。唐恬心中生出难言的疲倦。她看一眼裴秀,这人仍在大伤大病之中,身心疲惫只会是她百倍。唐恬这么一想便心灰意冷,慢慢站起身。 “你既不肯说,我不问便是。”唐恬道,“你答应我一件事,我此时便走。” 裴秀仰面,目光怔忡,痴痴望她。 唐恬目光淡静,同他对视,“好好活着。”她俯下身,手掌轻柔地抚过他的鬓发,“你姐姐若活着,绝不愿见你如此自苦自伤。” 裴秀张一张口,久久才挤出一个字,“好。” “记得你今日应了我。裴秀,你不是一人活在这个世上,姐姐虽不在了,还有我。你需记得,无论何时,我总盼着你好好的。”唐恬抬一只手轻轻遮住他的眼睛,“我要走了。” “唐恬。”他吐息滚烫,喷薄在唐恬掌心,仿佛在唐恬心口上炙了一下,“唐恬。”他如同灵魂出窍,不住口地唤她名字,“唐恬。” “别看着我。”唐恬手臂一展,两边帐子沉甸甸坠下来,将二人分隔在两边。她从袖中摸出一物,轻轻放在几案上,拧身离开。 萧令等在门口,见她出来疾步跟上。 唐恬道,“别跟着我,我不想同你们再有任何瓜葛。”话音未落,她整个人已一纵而出。暗夜中,一个乌黑的剪影停在墙头,定定回头看了一眼,又一个起落便消失在夜色之中。 …… 次日圣皇谕旨遍传朝野,裴中台身体贵重,廷狱苦寒,恩旨送往江南,由江南提督看管居住。消息传到唐恬处时,已是十日之后,中台阁一行终于已从京水河出京,官船浩浩荡荡往江南驶去。 唐恬指尖坐在椅上,指尖戳着大阿福胖乎乎的脸颊,“终于舍得走了。” 眼前日影一暗,唐恬抬头,便见一个极其高大的人影立在门口,“阿爹既是来了,为何不进来?” 木门吱呀一声自外打开。唐凤年立在门口,四下里张望一回,“你一个人?” “阿爹还想有谁?”唐恬起身从柜上取出酒壶酒杯,“陪女儿喝一杯吗?” 唐凤年大步入内,往她对面坐下,“寻我何事?” “女儿心中有所不解,想寻阿爹解惑。”唐恬斟两盏酒,分一盏给他,“当日在廷狱,阿爹为何不杀裴秀?” “叫裴秀慢慢死在冷洞里,岂非更加解恨?”唐凤年轻轻冷笑,“谁知我的好女儿,偏要将他带出来。” “阿爹何需骗我?”唐恬道,“阿爹一时半会不敢杀他,难道不是东西没找到,恐他死了无处可寻?阿爹在找什么?” 唐凤年瞪着她,恨道,“你两位哥哥的骨灰。” 唐恬一惊。 “你这位心慈手软的裴中台,不是个简单人物。他命人掘了你二位哥哥的坟墓,骨灰握在手中,要挟于我。傻女儿,他如此憎恨我家,对你怎么可能有一分真心?” “要挟阿爹什么?”唐恬五指扣在案边,使力攥住,“他是不是询问他姐姐埋骨之处?此事之起因,难道不是阿爹?” 唐凤年一滞,“阿爹着实想不明白,事到如今你为何还向着他?” “我也想不明白,事到如今,阿爹为何还要倒行逆施?”唐恬道,“裴秀一介寒门,于阿爹无甚威胁,阿爹当年玩弄权势,逼死他姐姐,将他投入廷狱折磨,就为了一己之私吗?事到如今,阿爹但凡有一丝悔改,裴秀不会同阿爹纠缠。” “无知妇人怎知大业之所在?”唐凤年拾起酒杯,一仰而尽,“同你娘一样无甚见识。” 唐恬听他辱及亲娘,瞳孔骤缩,“我确是不懂,便也不想懂了。大哥咎由自取不能算,二哥的性命,裴秀前日在冷洞中九死一生,可算还清了?” 唐凤年愣了一下,“你什么意思?” “阿爹欠人家的呢?”唐恬站起来,合上房门,“我幼承庭训,恩仇自有所报。阿爹无故逼人至死,毁人一生,不能没有交待。” 唐凤年脑中晕一下,“酒里放了什么?” “迷药。” 唐凤年脸色骤变,尖声道,“唐恬,你要弑父?” 唐恬站起来,走到唐凤年身边,俯身解开系扣,一圈一圈拆下罪鞭。 “你要做甚?” 唐恬将罪鞭挽成一个圈,“罪鞭是裴秀给我的,阿爹用罪鞭折磨裴秀,好狠的用心。” 唐凤年梗着脖子骂回去,“我没有直接斩下他双腿,已是手上容情!” “裴秀身弱,斩下双腿他必定活不成,阿爹哪里是手下容情,怕他死得太快才是真的。” 唐恬手臂一扬,罪鞭掷出窗外。 唐凤年顿时生出不祥的预感,“你要在这屋里做什么?”他动弹不得,急声叫道,“你怎敢说你幼承庭训?三纲五常你可记在心中?你骨血都从我处来,怎敢做弑父大逆之事?” “我当然知道这是大逆。”唐恬坐下,取一只白烛握在掌中,“所以,我会一直陪着阿爹。” “你什么意思?” “我既做下此等大逆之事,无颜苟活世上,我同阿爹一处往赴黄泉,归还阿爹骨血,赎此弑父大罪。” 唐凤年瑟瑟发抖,“唐恬!你疯了吗?” 唐恬道,“一直以来,疯的都是阿爹。阿爹当年但凡有一念之仁,我们一家,裴秀一家,井水不犯河水,各自团圆。我大哥,我二哥,我,连同裴秀,说不定早已是儿孙满堂,各自安好。” 唐凤年咬牙,“唐恬,你不要发疯!” “阿爹同我说一句实话吧,像裴秀这样,因为不肯依附阿爹便被除名消失的人,可还有吗?” 唐凤年一滞。 唐恬一直盯着他,见状点一点头,“自然是有的,应还不在少数。他们不似裴秀幸运,尚能从廷狱保住性命,向阿爹寻仇。”她手指一动,白烛在指间滴溜溜打了一个转儿,“若这些人都还未死,我们唐家满门,未知要用多少性命才能替阿爹赎罪。” “你放什么屁!”唐凤年破口大骂,“不过一群蝼蚁,踩死便踩死,士大夫何需为蝼蚁偿命?没有父兄荣耀,你自幼锦衣玉食娇生惯养从哪里来?” 唐恬冷笑,“可如今蝼蚁已是士大夫,当今中台阁,天下百官之首。您一夕成蝼蚁,又为何不肯认命,又为何要向中台阁复仇?” 唐凤年一滞。 唐恬道,“事已至此,咱们父女二人一同上路吧。”她一晃火折子,点燃白烛,火苗跳动。 唐凤年大叫,“唐恬,你要做什么?住手!你住手!” 唐恬手持白烛走到门边。唐凤年此时方见地砖上有掀起的痕迹,一点引线露在外边。 唐恬蹲下,抬起头盯着他,“阿爹可能不知,裴秀在余山之顶见你,原是要与你同归于尽。可他这人——”唐恬轻笑一声,“临到头,仍然不能对阿爹下死手,如此才又给了阿爹折磨他的机会。这一件事,世上如今只我一人能做,阿爹恕女儿不孝吧。” “唐恬——” 唐恬手腕一沉,烛火点燃引线,静室中咝咝作响。唐恬蹲在一旁,下巴支在膝上,出神地望着火花—— 那年春日,如果裴秀没有入廷狱,探花郎御街夸官,衣锦还乡,如今会怎样呢? 旁人应会很好,可是唐恬不会。 裴秀永远不会知道,她不足二十岁的人生里,最最美好的那一个人,便是中京街头,含笑同她说“你家在何处”的那个哥哥。 …… 火信燃到尽头,唐恬抬起头,窗外晴空万里,中京苦寒之岁终于要过去了。 “唐恬——” “唐恬——” 原来人临死前是这样,会听到许多许多人同时呼唤自己。 第85章 春景没能死成,只能苟活。 江南暮春, 夏日已近,天气和暖。正是社日,久居深闺的姑娘们难得一个出门的日子, 三五成群, 结队往晏湖来。少女们春衫轻薄, 把长长一条阮堤挤得没个下脚处。 忽听“碰”一声重物落水声,一声妇人尖叫, “孩子, 我的孩子——” 唐恬立在阮堤上,正被一群姑娘们挤得脑仁疼, 冷不丁听见这一声,晏湖中果然一个三四岁的小娃正在水里扑腾。唐恬看一眼身周娇滴滴的姑娘们,认命地一个纵身, 投入水中。 那娃在落水时短, 只喝下两口湖水,十分清醒,挂在唐恬身上嚎啕大哭。唐恬小声哄两句,托着他游到岸边。 妇人守在岸上等着, 一把拉了自家娃上来, 兜头抱住,放声大哭。唐恬手臂撑在堤上,笑道, “应是吓坏啦, 赶紧带回家哄哄。” 妇人千恩万谢走了。 “你怎么还不上来?” 唐恬抬头, 便见一名少年负手立在堤上,俯身看她,眉目疏朗, 极好的相貌——江南人文毓秀,果然名不虚传。 “与你不相干。” 少年走到她身前堤上蹲下,冲她眨一眨眼,“衣裳湿了,不敢上来吧?” 唐恬一滞。 少年一招手,侍人捧上一领斗篷,看少年一眼,恭恭敬敬放在堤上。侍人驱开围观人群,同那少年一同转过身。 唐恬四顾一回,手臂一撑跳上来,提起斗篷,裹住身体,“多谢啦。” 少年转身,“社日出门怎不带侍人?”一语出口,方觉失言,“不是,我没那个意思。” “什么意思?”唐恬不留意,侧身拧着头发,“我从晏湖过,去沈溪,走到阮堤才发现今日社日。”她一时失笑,“公子留个住处给我,等我回家洗净,再与你送来。” “姑娘欲往沈溪何处?” 唐恬拧干了水,挽一个髻子,“沈家村。” “还远呢。”少年道,“穿一身湿衣如何去得?不如与我同走,我带着侍女,有干净衣裳,姑娘换一身。” 一件是还,两件也是还。唐恬欣然答允,“好啊。”便双手拢着斗篷同他一处走。 阮堤尽头一处临湖的明楼,三层高,红墙绿瓦,顶上高悬一匾—— 谢公楼。 唐恬仰面看一时,“闻名天下的谢公楼,原来在这里。” “姑娘也知谢公盛名?”少年笑道,“是我先祖。” 唐恬吃一惊,侧身仔细打量他,果然丰神俊朗,言语行止俱非凡品,“原来如此。” 少年微笑,还她一揖,“江南谢氏,谢昭。不敢请问姑娘名姓?” “唐恬。”唐恬一摆手,“为何来此?” “侍人俱在此间等候。”谢昭回头命侍人,“叫上边备一间雅室,备浴水衣裳。” 侍人打一个躬走了。 唐恬如今虽不大风光,好歹也是久居中台官邸的人,半点也不觉得礼节过分,欣然受了,与谢昭一同上楼。 直到三楼最高处,迎面一个人笑吟吟招呼,“谢公子哪里去了,快来快来!” 谢昭笑道,“吴府台暂候,昭尚有俗务,片刻便至。” 唐恬心中一动,谢氏果然天下名门,一个无职无位的富贵小公子,吃个饭竟要府台等他。 谢昭仿佛看出她想什么,低声道,“非是等我,今日提督在谢公楼设宴,我不过是个陪客。” 江南提督亲自作陪的,能是什么人?唐恬不知怎的便有些着忙,“既有贵客,我不便在此,这便走啦。”不等回答,挽着斗篷往楼下走。 谢昭急叫一声,“衣裳还未曾换,怎么要走?” “无事。”唐恬走下一级木梯,仰面道,“如今天气,半点不冷,斗篷暂借,过几日我送往府上——” “上”字尾音尚在喉间,唐恬足下一顿,手掌扣住扶梯才稳住。 萧冲正低着头上楼,被人迎面阻住,一抬头看见久久未见的唐恬,鬓发沾了水,湿得乌黑,雪白的面上亦是水痕。身上披一件灰色斗篷,一看便是个男装样式,斗篷下摆露着内里一点衣裙,淋淋漓漓地滴着水。 萧冲目瞪口呆,“你——” 唐恬干巴巴扯出一个笑,“小萧都统好久不见。”稍一侧身,从萧冲身侧挤出去。 萧冲转身叫道,“喂,你别在这里乱跑!” 话音未落,唐恬足下一顿,身不由主往后退一步。萧冲往扶梯处探头,果然见肩舆已经到了二楼转角处。 唐恬又退一步。 谢昭从楼上追下来,叫一声,“楼上都已备好,何需急于一时?” 唐恬目视前方,听若不闻。谢昭循着她目光看过去,一时怔住,一揖到地,“可是裴中台到了?” “难道此间还请了别的客人?”萧冲笑一声,转回来,看一眼唐恬,又看一眼谢昭,“这位是?” 谢昭道,“在下谢昭,谢氏子弟,听闻裴中台今日驾临晏湖,特意求了府台,留在此间,见中台一面。”一段话说完,一掀袍角跪下,重重磕一个头,“谢昭见过中台。” 楼中无人应声,一时静得吓人。 事已至此,唐恬避无可避,只能低下头,视线中肩舆乌木轿身内一袭墨色衣袍,束一 段乌金宽带,同色束袖,修长一只手,搭在乌木扶手之上,指节突出,指尖雪白。 抬轿之人俱有内家修为,行进间悄无声息。难怪他们前后脚上楼,半点脚步声也未曾听见。唐恬无声地喘一口气,向谢昭说一声,“明日去公子府上,我走啦。” 谢昭一惊。 唐恬屏住呼吸,从肩舆与楼梯一个狭窄的夹角挤出去,出后门一路狂奔。一路走一路发狠,出门不曾看过黄历,怎么就遇上谢昭?若非谢公楼是谢家的产业,谢昭是谢家子,中台阁至,谢公楼必定清场,她一介闲人怎会靠近谢公楼—— 这得是多少重巧合叠在一处,才叫他们两个世界的人,遇一个正着? 唐恬提气疾奔,一路沿着晏湖柳堤走,直到沈溪入口才停下来。蹲在水边照了照,满面水痕,狼狈不堪。她难免叹一口气,撩水净面,堪堪洗过两把,水中倏忽一个人影—— 唐恬回头,“谁?” “还能有谁?”萧冲翻一个白眼,“小唐姑奶奶,这一年多你躲得可真不错啊。” “过奖。”唐恬仍旧洗脸,抬袖擦拭水痕,“小萧都统跟着我,有什么事?” “叙个旧不行吗?”萧冲低着头,足尖碾一块碎石,“你现下如何?” “挺好的。”唐恬站起来,仍旧赶路。 “你一直挺穷的,可有钱花?” 唐恬失笑,“这个便不劳小萧都统费心了。”她走两步又停下,“别再跟着我。” 萧冲气冲冲地哼一声,“你以为我乐意跟着你。” 唐恬不曾听清,“什么?” “没什么。”萧冲道,“你走时为何不带中台私印?” “小萧都统若是同我聊生计之事,恕不奉陪了。”唐恬冷声道,“我还有事。” “那要说些什么,姑奶奶才有空?”萧冲道,“不如说说谢家那个小白脸?” 唐恬勃然大怒,“滚!”手腕一提,做一个虚劈的手势,“再跟着我,小心我不同你客气!”她提气一跃,一两个起纵间,远远遁出去。 唐恬从沈溪回来已是深夜时分。月色如练,照在竹屋房舍上,隐约散着银光。唐恬手掌一扶在竹篱之上便有察觉,低斥一声,“谁?” 无人回应。 唐恬探手扶在刀鞘之上,正待有所动作,耳听屋内一声吐息。她松开刀鞘推开篱门,穿过院子走到廊下,手扶房门静立一时才推开。 竹舍当间坐着一人,黑暗中一个清瘦的剪影,腰背挺直,双手扶膝。月色中越发显得身姿秀美,有如清竹。 这个身体每一处,早已刻入她的骨髓,午夜梦回,不知多少 次拥入怀中,梦醒时一枕空寒。唐恬站着,双手在后阖上房门,“中台阁还是如此神通广大,白日里一个照面,这么快就寻到这里。” 裴秀一动不动,一言不发。 “茅舍简陋,不堪久坐,中台请回吧。” 裴秀抬头,月色透窗而入,照得他面上绒毛分毫毕现,有一点莹润的微光,“为什么躲着我?” “中台亲口所言,不想再看见我。”唐恬慢慢走到竹舍窗边,靠在窗栏上,转身看他,“中台忘了?” 暗室无灯,月色从唐恬身后入室,裴秀半点看不清她面上神情,“那是之前,后来……” 后来?后来她不管不顾在唐家旧宅填埋黑火,欲与唐凤年同归于尽——可惜没能得逞。中京城中无事能瞒过中台阁,萧铁军带人赶到,黑火燃炸的瞬间救了唐恬——和唐凤年。 没能死成,只能苟活。 “时至今日,不瞒中台,”唐恬低着头,“我也不想再见你了。” 裴秀指尖一颤,“你说什么?” “我不想再见中台。”唐恬平静道,“人总是会变,我已不再是当初那个唐恬,”她目光如刀,笔直看他,“中台不是也变了?” 裴秀瞳孔剧烈一缩。 唐恬道,“唐家欠中台的,应是还不了了。如今唐凤年全身瘫痪,再想为恶也是无力施为。中台若能稍稍气平,留他一命也可。” 裴秀低着头,忽一时轻轻发笑,“你知道怎样才能叫我伤心。所以便肆无忌惮,对吗?” 第86章 纵容你一直是纵容我的 唐恬手掌向后移, 撑在窗栏上,足尖略略一撑,在窗沿上坐下, 两条腿松松垂着。 裴秀两手扶着桌案, 慢慢站起来, “我会不会杀唐凤年,你心里不知道?你一见我便说这些, 是想提醒我好好记得家中血仇, 不要再同你纠缠,对吗?” 唐恬低着头, 目光落在足尖一点泥渍上。 “你既想赶我走,何需如此拐弯抹角?直接点不好吗?”裴秀缓步向她走来,他久坐后血行不畅, 足下极其不稳。一边走, 一边压着声音道,“你说你变了,不如清楚些告诉我哪里变了?” 他一段话说完,已经在唐恬面前立定, 极轻声道, “这一年多过去,你忘了我吗?” 唐恬生生被他迫到身前,不由自主抬头, 身子后仰, 视线平移, 是一段白皙的脖颈,和白色布衫粗糙的纹理——这人居家从来只着粗布白衫,倒似个教书先生, 半点看不出一品大员的模样。 唐恬微微有些出神,头顶处裴秀的声音冷似寒箭,“回答我。” “我为何要听你?”唐恬仰起脸,目光同他生生一撞。裴秀瞳孔一缩。唐恬身子 一侧从窗台跳下,往他身边避走,“中台阁即便能定人生死,我遵纪守法,中台管不了我吧。” 裴秀转过身。 唐恬已经坐到案边,点一盏油灯。灯芯挣扎着跳一下,橘色的暖光驱散黑暗。唐恬道,“中台在中京就赶我走,心意之坚,我亲眼所见。自我离开中京,中台忽然四处寻我——想来是怕我一不小心死在什么地方。中台一向对我心软,想把我带在身边时时看着,对吗?” 裴秀靠在窗边,忍耐地抿一抿唇。 “多谢中台美意,不劳费心了。”唐恬撑着下巴,凝望灯火,“中台如今应也看见,我过得还算不错,寻死的事,做过一回也不会有第二回 。中台回吧,我挺好的。” 裴秀指尖一动,扣住窗棂,“唐恬,你认真在赶我走?” “我从不同中台儿戏。”唐恬语气平淡,“我今日不想见中台,如同一年之前,中台不想见我。当日我依从中台之命离开,只盼中台今日也依我之言,不要再来。” “我当日其实……有一些原因。” 唐恬低着头,指尖在案上无意义地划拉,闻言停一下,仍旧划拉。 裴秀等不到回应,“你又为了什么?” 唐恬抬头,隔过烛火金黄晃动的流波,笔直地望入他的眼睛,“死生事大,我累了。” 裴秀嘴唇微抖。 “中台当日分明已经离开中京,若非我家那些污糟事,你我二人早已分开。中台如今这样,不过一点执念在心,不能放心罢了。”唐恬道,“我很好,中台不用记挂。” 裴秀动一下,面颊隐入夜色暗影之中,“唐恬,为什么不肯回答我,你究竟哪里变了?” 唐恬不吭声。 “江南人文毓秀,你另有心仪之少年?” 唐恬一声轻笑,“说得很不错。”她站起来,打开竹舍房门,“夜深了,中台回吧。” 房中一片悄寂。裴秀久久起身,同唐恬错身而过。唐恬立在门边,目送他穿过小院,推开篱门。萧冲从黑暗中现身,扶着裴秀去远。 一夜无梦,次日一早,唐恬洗净谢昭处借来的衣裳,搭在绳上晾晒,又回房中一顿拾掇包袱,预备跑路。一时外间衣裳晒干,折好塞在包袱里出门。 到得谢府门口,唐恬把包袱交给门房,说一声“劳烦转交谢昭公子”,便自离开。堪堪走到乌衣巷口,正遇上谢昭自外间归来。 谢昭一见唐恬大喜过望,“唐姑娘来了?昨日为何如此匆忙?” 唐恬暗道一声“今日更忙”,施一个礼,“衣裳留在门房了,昨日多谢公子相助。” 谢昭还一礼,“区区小事,怎敌唐姑娘救人之义举?”他想了想道,“姑娘昨日行止匆匆,未曾一睹谢公楼之真容,今日有空,我陪姑娘走走?” 莫说谢公楼,便是关公楼也不看了。唐恬硬梆梆挤出一个笑,“着实家中有事。”自己往巷子口去,堪堪走出两步,一回头见谢昭跟在自己身后,“公子何事?” “我送姑娘回去。”谢昭一摆手,打发了侍人,“天色将晚,一时恐难出城。”他见唐恬还要拒绝,小声解释道,“姑娘有所不知,中台阁居晏城期间,晏城守备森严,日不落便要关城门。” 唐恬一滞,只得随他。走一程向他打听,“昨日谢公楼那位——” 谢昭恍然,“是当今中台阁。唐姑娘下回再见,不可如昨日失礼。好在中台宰相气度,不与姑娘计较。” 唐恬一时无语,“中台阁应是在南泠山中居住,为何突然到晏城?” 谢昭奇道,“姑娘怎知中台居南泠山?” 天下闻名的临途温泉就在南冷山。裴秀久经刑狱,又断去一肢,一日不能离汤泉温养——江南温泉不过那么几处,有什么难猜? 唐恬说到此处,又觉无趣,“罢了,与我等不相干。”默默赶路。 二人到得城门天已近黑,城门果然关闭,谢昭亮了谢氏家徽轻松出城。唐恬便道,“公子回吧。” “送佛到西,哪有半途而废的道理?” 唐恬一想反正明日一早就跑路,叫谢昭知道住址也无甚关碍,索性由他去。二人沿着晏溪赶路,到得晏湖交汇处,临湖一片竹林间,孤零零一座竹舍。 谢昭皱眉,“唐姑娘独居此处,若有歹人袭扰——” 哪家歹人活得不耐烦了上门送命?唐恬一顿腹诽,皮笑肉不笑道,“我到家了,谢公子请回——” 回字尾音尚未落地,四下里骤然大亮,遍地火把照得竹林竹舍亮如白地,执火众人白衣银甲。 当先一人手按错时刀——萧铁军。 谢昭跨前一步,挡在唐恬身前,“这位将军何方辖属?来此何事?” 唐恬瞟了他一眼,连闻名天下的安事府净军都不认识,还敢挡在她前边,一时也不知这位公子哥是有恃无恐呢,还是无知胆大。 萧铁军原地不动,默默打一个躬。 唐恬沉默。 谢昭一头雾水,左右看一回,追根究底又问一遍,“这位将军何方辖属,至此何事?” 唐恬扯一扯他的衣袖,“谢公子请回吧,此间事不与你相干。” 谢昭皱眉,正待说话,人群中一声,“唐恬。” 那人并不高声,在满场悄寂唯独火把毕剥声中,却是格外分明。一众净军龙珠破海也似,往两边分开,雁翅侍立,显出竹舍廊下一个背光的人影。 谢昭仔细分辨,忽一时大惊,“裴中台?” 裴秀道,“过来。” “我……我吗?”谢昭受宠若惊,趋前一步。唐恬恐他惹恼裴秀,一把拉住他衣袖,斥一句,“同你不相干,快走!” 裴秀皱眉,“唐恬,过来。” 谢昭此时方才后知后觉,转头问唐恬,“竟是来找你的?你如何得罪了中台阁?” 唐恬竟无语凝噎,“你快走吧。” 谢昭微一思忖,快速道,“有甚烦难事可告诉我,我回家求家主从中斡旋——” 唐恬撵他不走,眼睁睁看着裴秀走下长廊,穿过篱门往她二人走来,将谢昭向后一推,怒道,“说了与你不相干,不要再来了!” 谢昭怔住,转脸见中台阁已走到身前,拱手一揖,“见过中台。” 裴秀听若不闻,稍一俯身,握住唐恬手腕,拉着她便往里走。唐恬本可轻松挣脱,却不知怎的提不起气力,被他拉了一个趔趄。 裴秀止步,手臂一展扶住她肩膀,放慢脚步。 谢昭目瞪口呆,脱口一句,“唐——”后面的便再也说不出口——萧铁军大手一张,捂住他的嘴。 萧铁军压着声音道,“谢公子,请回吧。”说完大力一摆手,净军熄灭火把,退到竹林外围守备。 唐恬稀里糊涂跟着裴秀回房,眼看着裴秀阖上房门。屋外明火骤熄,满室暗寂。屏住一口气道,“中台——” 一语未毕,口唇处微微一凉,被他轻轻按住,“再这么叫我,我要生气了。” 唐恬退后一步,脊背抵在门板上,“中……裴秀,你要做甚?” 裴秀自入中台阁,从未有人如此连名带姓叫他,他倒也并不作恼,回头看一眼空荡荡的屋子,“你要出门?” 唐恬低着头,“山长水阔,出去走走。” “我来你就走,你当我是什么?”裴秀道,“瘟疫还是灾星?” “不敢。”唐恬抬手,手掌扣在他肩上,使力一格,将他推往一边,自己走到案边坐下,倒一盏茶,“你撵我走时,我说过,来生不想再见。可还记得?” 裴秀跟过来,往她膝前慢慢蹲下。 唐恬一口水哽在喉咙口,惊得一个哆嗦,“裴秀,你这是做什么?” “唐恬。”裴秀仰起脸,安静地看着她。他本就生得极其好看,夜色中肌肤皎洁,美玉生光,越发美得不似活人。 裴秀双唇微启,“我后悔了。” 唐恬怔住。 “你走后每一天我都在后悔,”裴秀的声音极轻,“你一直是纵容我的,再容我一回,好吗?” 第87章 状元豆你哄小孩子吗? 唐恬怔住, 仿佛一只微凉的手在她心间极轻地捋一下,既是酸软,又是疼痛。 裴秀仰着脸, 微挑的一双眼, 满盛初夏星光, “唐恬?” “你真是——”唐恬一语出口,停滞许久, 勉强接下去, “讨厌至极。” 裴秀忐忑地望着她,乌黑的眼睫扑扇一下, 目中流光越发动人,“唐恬?” 唐恬手臂一抬,两手掩在他双目之上, “以后不许使美人计, 犯规。” 裴秀被她这样遮着,目不视物,“那你不要躲着我。” “我若躲着你,昨日就不会回来了, ”唐恬道, “中台阁的本事,我难道不知道吗?” 裴秀怔住。 唐恬板着脸,“若不是怕中台阁万一来不及, 今日一早就走了, 难道我非得给谢昭送衣裳吗?” 裴秀扯下她的手, 皱眉,“你怎么认识谢昭?” “要你管。”唐恬微微挑眉,站起来道, “中台阁管天管地,管得了别人交朋友?” “旁人我才不管,你我不问怎么能放心?” 唐恬哼一声,往书案上取了灯点燃,封上罩子,见裴秀仍旧蹲在原地,“怎么了?” “起不来——”裴秀哼一声,“腿疼。” 唐恬微微鼓腮,“闷了几日了,今夜多半下雨,不疼反倒怪了。”走上前,指尖在膝下碰了碰,“腿疼还穿这个。” 裴秀“咝”一声,小口倒着气。 唐恬挽着胳膊拉他起来,推到床边坐下,一点一点卷起裤管,义肢乌沉,烛光下泛着暗色的光。唐恬指尖自下往上,捋至膝上顿住,“疼吗?” 裴秀两手撑着床沿,微微俯身,闻言摇头,又点头,“有一点。” 唐恬一时沉默,解开义肢机关锁扣,“当”一声沉甸甸坠在地上,唐恬有一个片时的恍惚——他右腿已失,解开锁扣再不用穿脱。 裴秀一直望着她,见状抬一只手,按在她发顶,极轻地揉一下,“那条腿本就没什么用,截了就截了。” 唐恬掌着灯检视断肢,残端肿得厉害,皱眉道,“你做什么了?” 裴秀道,“第一回 穿这个,还不大适应。” “第一回 ?” “嗯。”裴秀点头,“我如今戴罪之身,看管居住,无公务可办。你又不在,我穿这个给谁看?” 唐恬无语,“我才不要看。”她说着话站起来,将义肢收入木柜之中,“伤口恢复前,不许再碰那个。” 裴秀“嗯”一声,极好说话的样子。 唐恬将油灯移到床边案上,另取一碟百花糕,“坐着吃东西,我出去一会。” “不要。”裴秀嫌弃地看一眼,“我不吃这个。” 唐恬一时愣住,极好商量的样子,“那你想吃什么,我同你买去?” “我要同你一处。”裴秀道,“我不要一个人在这里。” 唐恬道,“我去厨下烧些热水。” “我也去。”裴秀抿一抿唇,“谁要一个人坐在这里吃甜糕。” 唐恬走到门外叫一声,“来个人。” 萧铁军从暗影中走出来,沉默行礼。 “你们中台大人的轮椅在哪里?”唐恬绷着脸,“拿过来。” 萧铁军一摆手,很快有净军把轮椅推到廊下。唐恬接在手中,转头道,“你们离我的屋子远些。” 萧铁军犹豫,“中台在此,安防守备——” “我撵你们走了吗?”唐恬皱眉,“离远些不会吗?” 这就是默认他们留在这里的意思了。萧铁军欢天喜地打一个躬,“是。”回去安排净军守备退到一里地外。 裴秀坐在床边等,见她进来,不高兴道,“什么叫你们中台?” “不对吗?”唐恬扶着他轮椅上坐下,往膝上搭一条薄薄的绒毯,“你方才不是不许我叫中台?” 裴秀被她顶得一噎。 唐恬推他出去,竹舍孤室,院中无灯。一块厚云移过,遮住明月,立时伸手不见五指。裴秀一动,叫一声,“唐恬?” 唐恬手掌轻轻按在他肩上,“哥哥,我在这里。” 裴秀被久违的一声“哥哥”坠得一颗心生疼,抬手搭在肩上,同她交握,“唐恬?” 唐恬加快脚步,到厨下点灯,又往灶中升了火。火苗升腾而起,满室橘色的暖光,映在裴秀皎洁的面上,光影雕琢。 裴秀无声地吐出一口浊气。唐恬盯着他看一时,往灶中填两把干草,到木架子上取一只青瓷罐给他。裴秀打开来,里边是一罐赤褐的豆子。 “不是甜糕就是豆子,”裴秀发笑,“你哄小孩子吗?” 唐恬脱口道,“哥哥不认识这个?” “我应当认识吗?”裴秀拈一颗在指尖,仔细打量,塞入口中,“还挺好吃。” 唐恬一笑,“萧铁军在外辛苦安防守备,中台在内乱吃东西,要把他气死。” 裴秀挑眉,接连吃了三四颗,渐渐心里不是滋味,“我四处寻你,你在这里吃好吃的,好不公平。” 唐恬瞟他一眼,“到底是谁先赶我走啊,倒打一靶。” 裴秀理亏,无言以对,仍旧吃豆子。 “今日进城,特意给哥哥买的。”唐恬托腮微笑,“我以为江南长大的孩子都爱吃。” 裴秀拈一颗豆子,“这是——” “状元豆。”唐恬道,“哥哥一甲迭身,天底下没有比哥哥更配吃这个的啦。” 裴秀低头,久久道,“原来这便是状元豆。” 唐恬只愣了片刻便猜到底里。裴秀父母双亡时三岁,姐姐亦不过十三四岁,两个人生计之艰,随便一想便知,能糊口就算不错,哪里来的银钱买零嘴? 想他一个小小孩童,旁人吃状元豆图吉利时,他便连状元豆生成什么模样都不知晓。 唐恬微觉后悔,打岔道,“哥哥没吃状元豆也一甲迭身,可见这东西作不得准。”她看着水滚,起身道,“水得了,我先陪哥哥回去。” 裴秀摇头,“我自己去。” 唐恬不吭声,自顾自推着轮椅往外走,回到寝房又添一支油烛,一时间满室明光。 裴秀道,“这是做什么呀?” 唐恬不答,“哥哥坐着吃豆子,我去搬水。”一时用大木桶提了滚水回来,两三回才搬完。 裴秀皱眉,“怎不叫外边人来?” “刚打发人家走开。”唐恬往柜子里取一只药包,投入热水之中,“哥哥留一晚就回去吧,这里没有汤泉,远不及临途便宜。” 裴秀默默除去鞋袜,浸入药水之中,扑鼻一股药味,极是熟悉。他忍不住道,“这个药——” “许清在中京配的方子,我记住了。”唐恬拖一条小板凳挨他坐下,“平日里总备着药包,想着哥哥若来寻我,应用得上。” 裴秀喉间一梗,“唐恬——” “感动了?”唐恬两手托腮,仰面看他,“既是感动,现在可以同我说了吗,当日为了甚么赶我走?” 裴秀低头,发丝垂落,搭在身前。许久才道,“那时我的腿……不太对劲……” 唐恬怔住。 “就是——”裴秀目光落在药水之中,“一点一点的,没有知觉。初时只是足尖,后来……膝上……” “可是王君离世,哥哥一场大病那次之后?” 裴秀点一点头。 唐恬望着他,眼前恍惚浮现出那一场高热之后格外沉默的裴秀。那一个又一个无眠的静夜里,他冷汗淋漓,睁着眼,无声地仰望暗沉的黑暗,那时他在想什么? 裴秀指尖攥住毛毯边缘,“我怕我终有一日会瘫在床上,连累你一生,所以——” “所以你就哄我离开,再把唐凤年约到廷狱黑火之上,想与他同归于尽,对吗?” 裴秀不吭声。 “为什么又不动手?” “我仍是……下不了手……”裴秀五指痉挛,毛毯一点布料被他攥紧又松开,松开又攥紧,不成模样,“……毕竟是你父亲,我怕你怨恨我一生。” 唐恬探手摸一摸药水微凉,拉他起来,用干燥的布巾拭去水渍,“这些事,以后都不要提了。”她指尖捋过他乌黑的鬓发,“唐凤年再也不能作恶,哥哥都忘了吧。” 裴秀张一张口,“他——” “沈溪上游,沈家村,”唐恬道,“萧令也在那里。” 裴秀皱眉,“萧令?” “嗯。”唐恬道,“他也怕唐凤年再兴风作浪,害哥哥再受苦,便在那里居住,看着他。” “萧令?”裴秀眼睫低垂,“他守着唐凤年,倒未必是为我吧。” 他声音极低,唐恬不曾听清,“什么?” “不,没什么。”裴秀道,“萧令一个人同唐凤年在一处吗?” “素娘也在。”唐恬道,“素姐姐一家都是唐家家臣。唐凤年那样,素姐姐便同父母一同照顾。” 裴秀沉默许久,“睡吧。” “好。”唐恬熄了大油烛,却留一盏小灯,加着罩子,放在床头。 裴秀道,“还有一盏。” “留着吧。”唐恬除去外裳,挨他躺下,“哥哥怕黑,同我说便是,逞什么强?” 裴秀侧身,脸颊埋在她颈畔,“没有。” “瞒不了我。”唐恬手臂绕过他肩际,在那单薄的背上轻轻摩挲,“哥哥一个人在那个黑漆漆的冷洞里呆了那么久,怕黑有什么稀奇?” 裴秀动一下。 “哥哥在那个洞里时——”唐恬一语出口,又自己发笑,“刚说过,以前的事不再提了,怎么又提?” 第88章 我男人 "熄了吧,明晃晃的你怎么睡......〃裴秀小声道,"同你一处,我没什么可怕的。〃 唐恬一笑,"果真?〃 〃果真。〃 唐恬果然熄了灯。初一躺下,感觉臂间一紧,已被人牢牢拢在怀里。唐恬噗嗤一笑,"哥哥不是不怕吗?〃 裴秀不吭声,手臂越发紧一些。 唐恬伏在他胸前,熟悉的雪地松林气息裹袭淡淡的药味扑面而来。唐恬道,"哥哥还在服药吗?〃 裴秀沉默,久久,答非所问道,"就是后悔......" 唐恬一时愣住。 "在廷狱那个洞里,我......”裴秀道,"就是后悔,便想着瘫了又怎样,正该一辈子赖着你。悄无声息死了太可惜了,你什么也不知道,说不定过一二年就把我忘了。" 唐恬翻个白眼,"尽是口里逞能。回中京也未见你赖着我。" 裴秀手指挽着她的头发,"那时候不一样。"他停了一停才又续道,"太疼了,总觉得随时都会死, 便想赶你走......” 唐恬以前恨他疼死也不肯叫一声的硬脾气。如今听他亲口诉说截肢的疼痛,她只觉心如刀搅—— 这个人在她心尖上,他有一丝疼痛,她只会十倍于他。"很疼吗?” 裴秀应一声,"嗯。"忽一时又道,"不疼,我哄你呢,哄着你心疼我。"他指尖挽住她一束发,往她颊上挠一烧,"真的,右腿废了这么多年,早没有什么知觉了。〃 即便是废了,又怎可能无半点知觉?唐恬忍不住一个寒噤,手掌扳住他的脸颊,凑近些,给他一个亲吻,极其轻柔,如同蝶翼掠过他遍身累累的伤痕,"骗子,总是骗我。〃 裴秀愣一下,有柔和的喜悦从心底里弥漫出来,便也还她一个吻。唐恬伏在他颈边,久久小声道,"不疼才怪,骗子。哥哥截去右腿时,我就在旁边,我都快要心疼死了,你竟说不疼。〃 裴秀仰面躺着,听到这一句呼吸都停住。伸一只手在她发顶轻柔抚过,"好早的事,我都不记得了,你也忘了吧。〃 唐恬两手勾住他的脖颈,往那纤细白皙的颈上落下一吻,往下移一些,又是一吻。裴秀身子一颤,手掌不由自主在她脊背上用力地按一下。唐恬吃痛,报复张口,咬住他耳垂一小片皮肤。 裴秀只觉耳上刺痛,酥酥麻麻一直渗入心底。他压着声音无奈道,"又怎么啦?〃 唐恬心中愤恨,齿关一格,用力收紧,凶狠地咬一口才松开,"叫你以后再骗我。〃 "再不敢了。"裴秀手掌在她脊背处摩挲,"总共骗你这一回,你就敢不要命去引黑火,差点没把我吓死。〃 "哥哥会吓到?"唐恬贴在他耳边,"天底下最大胆不就是哥哥?引黑火可也是你教我的......〃 她嘴唇仍旧贴着他柔润的颈项,渐渐生出失而复得的狂喜,那一点愤恨便散了,唇下轻柔,轻轻地蹭着他。 裴秀眼皮下坠,双目轻阖,声线随着她的亲吻抖个不住,"那日若萧铁军去得晚了,你真有个好 歹......我便只能下去寻你了。〃 唐恬嘴唇稍稍移开一些,"真的?〃 裴秀慢慢睁开眼,黑暗中有孤绝的光,"嗯。〃 唐恬低着头,隔过一段黑暗望着他黑琛琛的一双眼,久久叹一口气,"哥哥受苦了。〃一语出 口,埋下头,嘴唇贴在他心口处,柔和地吻一下,"以后我给哥哥买状元豆吃。〃 裴秀本自沉迷,冷不防被一句"状元豆〃逗笑,"言而有信啊,唐恬。〃 唐恬兀自上瘾一样亲吻他的心口,忽一时乾坤倒转,被他按在榻上,便摊开四肢,眨一眨眼, "言而有信。〃 唐恬醒时已是次日傍晚,裴秀依在身边,卷着一袭薄被兀自睡得深沉。唐恬早已饿得发慌,爬起 来往灶间生火,炒一盘鸡蛋,摊春饼吃。 堪堪吃过两张饼,耳听寝房那边连声叫"唐恬〃,匆忙盛出一份饼,连同炒蛋并在笸箩里,捧着 回去。 裴秀坐在床边,衣衫凌乱,眉目中一片慌乱,看见唐恬瞬时敛去,变作薄薄的抱怨,"你去哪 啦? 〃 “弄东西吃,快要饿死了。〃唐恬放下笸箩,卷出一份春饼,"哥哥尝一口。〃 裴秀就着她手中啃一口。 唐恬一双眼亮晶晶,"好吃吗?" 裴秀点头,直到口中食物都咽下去才道,"好吃。〃 唐恬把春饼塞到他手中,轮椅一顺推到床边,"灶上还有火呢,哥哥吃完这个,来灶间寻我。" 等裴秀拾掇妥当寻到灶间,唐恬春饼已摊到最后一只,看见他便笑起来,"哥哥掐着点来的?〃指一指案上,"还有酱肉丝和萝卜。" 昨曰天黑没看清,裴秀此时方见灶间真容,平平常常一副土灶,两个灶眼,两只木柜,一副桌案。门外山泉引水,青石板搭了一个洗测台子,屋后堆着劈好的木柴—— 简单,不失雅致。 裴秀皱眉,"都是你自己弄的?" "我可没那么大本事,〃唐恬另往锅中添了水,卷一份十足内馅的春饼给裴秀,"若非哥哥来,才不弄这些吃的,哥哥吃光才对得起我。" 裴秀握着春饼不动,"萧令帮你拾掇的?" 唐恬忍俊不禁,"使银子请匠人做呀,中台阁养尊处优惯了,尽想些什么乱七八糟的。趁热,冷了就不好吃了。〃 裴秀咬一口,低着头不言语。 唐恬一下便猜到他在想些什么,"我久居海上,东珠多的是,换银子半点不难,哥哥别难过啦。" 裴秀放下春饼,从袖袋中摸出一物,放在她掌心,〃不许再扔下。〃 白鹿青崖——中台阁私印。 唐恬拈在指尖,滴溜溜打一个转儿,又塞入袖中,"这个能提多少银两呀?〃 裴秀见她收下,瞬时气平,"你猜?" 唐恬扮一个鬼脸,"偏不。" 锅中水沸。唐恬站起来,往内舀糯米酒酿,滚两滚盛出来,注一匙黄澄澄的花蜜。 裴秀一瞬不瞬看着她,〃桂花酒酿? 〃 "哥哥尝尝?"唐恬熄了灶火,拖一条板凳过来,与他一同吃。 裴用匙喝汤,忽一时道,"我不走了。〃 唐恬怔住。 裴秀道,"临途就是一处宫殿,走来走去都是宫人,无趣得紧,我们就在这里,做一对乡野夫妇不好吗。〃他见唐恬还要反对,抢在头里声辩,"夏日要什么汤泉,冬日天冷再去临途也不迟。〃 唐恬一笑摇头。 二人腻在一处吃东西,出门天色已晚。唐恬推着裴秀往晏溪散步。此间本是荒僻,被萧铁军在夕卜关防,越发无人。二人走了一顿饭工夫才遇上一对夜归夫妇。看见唐恬二人,"阿恬家里来客人啦?” "对” 唐恬一语未毕,对上裴秀微挑的一双眼,目含警告。唐恬笑着改口,"不是客人。 妇人愣住,"那是——" "我男人。” 唐恬手掌搭在裴秀肩上,目蕴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