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魔尊结睡袍》作者:赤影竹心 文案: 郁安宁跟死对头沈曜打完一架后好似撞了邪,同一个梦做了三年,次次花样死在他手里。 做梦也就罢了,这家伙某天居然上门挑衅。 从这天起,他梦里的情节变得不可描述。 对方清风霁月,郁安宁却无法直视,红着脸质问:“快说,你到底给我下了什么蛊?” 沈曜微笑,指尖端住他下颌,“情蛊。” 不久,修仙界传闻甚嚣尘上,昆仑冷得冰窟窿一般的少主亲自收了一个初阶小仙徒。还以为沈少主又发明了什么炼死人不偿命的“损招”,当大家看到这二位的时候,不禁对沈曜某方面的取向产生了一丢丢的质疑。 众修士内心:“很大的质疑好吗?!” 多年以后,两人携手闲庭信步,郁安宁问:“你当年梦见过我没?” 沈曜点了点头。 “什么时候开始的?” 沈曜沉吟片刻,坏坏地笑,“白天、晚上,还是早上更多些……” 美貌自信不怎么听话仙界小白受VS冷傲忠犬非要管着你魔尊大佬攻 内容标签: 情有独钟 重生 爽文 升级流 搜索关键字:主角:郁安宁(安宁),沈曜(封擎) ┃ 配角: ┃ 其它: 楔子: 再次遭到天帝丑拒,仙君望着历法底稿长吁短叹,即便多次修改,某人的名字还是被墨汁盖得严严实实。 他有什么办法,那可是仙魔两界最轰轰烈烈的一场仗啊,作为历官不能只字不提,提了又怎会不写两军主帅? 魔尊封擎法力无边、性冷如冰,堪称天界禁忌,败在他手下的天兵天将数不胜数。 眼看败局将定,天帝痛下决心将流放大荒的世元仙君“请”了回来。 这位仙君更是个人物,嬉皮笑脸、游手好闲,神龙见首不见尾,不到最后一刻绝不出现,差点没把天帝晾在战场。 二人对决可谓天雷地火、精彩绝伦,大战九九八十一天难分胜负,后来打到天门之外的浓云之 中,回来的时候,封擎举旗投降,撤走百万魔军。 天帝很是欢喜,下旨重赏世元仙君,却发现正主溜了,气得好几天没法练功。 后来听说魔阶内讧,封擎被杀,疆土四分五裂。 不久,又传来一个举天哗然的消息,世元仙君堕天了。 第1章 梦境 炎炎夏日如期而至,知了叫得正欢,郁安宁一个激灵清醒过来,愣愣看着宣纸上一滩口水印,好在纸张够大,没弄花那两行歪歪扭扭的字迹。 “老大,老大,交卷了!”有人戳他胳膊。 郁安宁环顾四周,一时没想起这是哪场考试,一抖白花花的卷纸随手递给先生,动作纯熟、行云流水。 “老大为何不说话?”身后少年小心翼翼地问,“染病不成?” 郁安宁恹恹摇头,他不是不舒服,而是刚从噩梦中惊醒。 这个噩梦持续了三年,不同的糟心场景,同一个糟心的男人。 飞羽馆老大郁安宁向来崇尚以拳服人,小弟见他面色不善,知趣地闭紧嘴巴。 聚仙镇位列玄天圣境之一,靠的是六界灵气聚集于此。玄天共有六界,由不灭天掌管,通常选择灵秀之地为各大家族培养人才,极富盛名的两所初仙学堂——飞羽馆和无华馆都在这里。 初仙筛选讲求天资和慧根,通过考试便可入学,仙徒来自四海八荒,资质、修为、品行参差不齐,比如郁安宁能进飞羽,完全是瞎猫碰上死耗子,天赐狗屎运。他进了学堂也不走寻常路,根本不学仙法,仅凭一双铁拳“伸张正义”。 另一座无华馆的老大名叫沈曜,就是出现在郁安宁梦境中的男人,也是郁安宁最想击败的人。 沈曜不仅拳脚厉害,仙术也十分了得,而且行踪诡秘,从没出现在两边人马正式对峙的时刻,无华却在他的指导下击败飞羽很多次。 那天,目光锐利的郁安宁只在人缝里对其惊鸿一瞥,便觉一股冷气直冲后背,战斗兴致骤然大减,象征性地击败对方两个二号人物,便匆匆结束了战斗。 沈曜神秘而惊人的气场让郁安宁心怀忐忑,因为靠拳头赢得战斗,压住全场的气势是个重要的关窍,这一回合,他其实是败了,这是镇上首个凭气势打败他的人,实力不容小视,也正是在那个晚上,梦境里的模糊面容变成了沈曜的脸。 郁安宁认定沈曜为了保住江湖地位对自己施用了巫术,还进行过多次试探,可对方种种表现都说明对巫术之流一无所知。 暗的行不通,郁安宁直接向他下战书,沈曜从不接受与他一对一的挑战,且有着五花八门让他难以应战的借口,对此郁安宁只用一个字评价了他——怂。 如此一来二去,闹得街知巷闻,坊间谣传甚嚣尘上,都说沈曜不接招是因为对他不屑。 郁安宁拥有足以捍卫尊严的强大自信,说白了就是脸皮够厚。找不到出处便充耳不闻,一旦找到源头立马揪出来揍扁。 为了维护光辉形象,郁安宁向所有小弟宣布最崇拜的人当属不灭天掌门,最大的原因并不是消灭魔头袁瑛、恢复人界和平、分宗立派这种琐碎小事,毕竟以他肚里那点墨水也说不出来,为了不失老大风范,他在脱口之际将“统一聚仙岛”改成了“统一六界”,感觉自己超级有见地。 “老大志向高远,打败沈曜指日可待了吧?”一个很不识趣的小弟兴冲冲地问,话音未落就已经鼻血横飞,郁安宁收回爆出青筋的拳头道:“废话,要你说?!” 在郁安宁“强权即公理”为准绳的坚固“统治”下,他在飞羽的修行奇迹般混到最后一个学年。 “老大今天去哪儿巡视?”小弟亦步亦趋,打断了他的思绪。 外头骄阳似火,郁安宁走出屋子,环顾四周后伸了个大大的懒腰,淡淡说了一句,“回家。” 适逢盛夏,高悬的赤日将所有暴露的物件烤得闪亮冒油。 聚仙镇四季交替甚为明显,正是灵气充盈的体现,因此山林茂密、灵兽纵横。 郁安宁心情不爽,准备放飞自我。他松解长衫、甩掉鞋袜,淌过淙淙溪水,绕过爬满暗绿青苔的山壁,一路欢叫着蹿腾在路上,如同一只奔跑的猿猴。 还没撒欢痛快,天青长衫倏然映入眼帘,郁安宁后背猛地发凉,急急刹住脚步。 身形颀长的男子静静站在石桥尽头,青山碧水间霞姿月韵、仙风道骨,正是沈曜。 乍看见刚在梦境的人,郁安宁下意识迟疑了动作。 沈曜同时察觉到有人近前,目光与郁安宁一触。 虽然梦里见过无数次,郁安宁却丝毫没有与之对话的心情,可对方堵着回家的必经之路,他不得不装傻充愣:“这不是沈贤弟吗,为何站在此处啊?” 沈曜黝黑的眸子深不见底,静静看他片刻,两步来到近前,居高临下道:“等你。” “你打算接受挑战?”郁安宁心里发虚,却死鸭子嘴硬,身体下意识后倾,想要与之隔开距离。 不料脚跟刚刚抬起,沈曜已俯身欺近,抬手按住他的肩膀,“郁兄试场可曾睡着?” 被他如此凝视,郁安宁眼底划过一丝慌乱,“别乱说,你、你看见了?” 沈曜淡淡道,“恰巧路过,看到试卷有你的名字。” 郁安宁指指自己的双眼,“没有亲眼所见,不要信口雌黄。” “只是试卷褶皱不堪,才会有此一问。”沈曜唇角微微扬起,似有若无地探了探身,“文试考场上,到底何种梦境才能让郁兄酣睡至此……” “没有,没有。”郁安宁打着哈哈,想趁机摆脱他的挟制,沈曜又怎会看不出,四下防得滴水不漏。 郁安宁看着他胯/下唯一的空档,最终还是放弃了,嘿嘿傻笑:“昨天练功太辛苦,歇息片刻而已,即便做了梦也记不住啊。” 沈曜脸色倏然一暗,眸底波涛汹涌,在他肩上的力道加重几分,郁安宁疼得龇牙咧嘴,低声叫了出来:“睡觉怎么啦,你替老师来兴师问罪的?” 沈曜蓦地停住,沉默片刻,缓缓地向后退去,语调清冷,“郁兄明明报的昆仑,为何告知蓬莱?” 郁安宁错愕片刻,“ 反正考不中,随便填一下。” 沈曜点头,说得语重心长:“也对,武试就在十天之后,以郁兄修为,怕是怎么炼都来不及了。” 郁安宁双眼瞪得溜圆,神色如同斗鸡:“你等我为说这个?” 沈曜似笑非笑, “待我走了,郁兄想打也没机会了。” 自家酒馆不便动手,郁安宁浓浓怨气凝结胸口,眉头皱成一个疙瘩,闷声说道:“你也别得意太早,结果如何还不一定。” 沈曜毫不避讳眼底的怀疑,浓眉微蹙,语气轻佻:“既然郁兄信誓旦旦,愚弟拭目以待。”重重一拍他的肩膀,转身走了。 郁安宁呆呆望着沈曜背影没入夜色之中,倏然反应过来,差点气得当场爆炸。 身后帘声响动,江希白笑眯眯地现身,不知已在后面站了多久。 郁安宁翻着白眼道:“舅舅偷听他人交谈,真是不够磊落。” 江希白挑了挑好看的眉毛,“谁偷听,刚巧路过。” “没偷听你笑得如此不怀好意?”郁安宁满脸质疑。 江希白朗笑一声道:“我是想跟你讲,今年出的茧子特别好,绝对能卖个好价钱!” 郁安宁横他一眼,小声嘀咕:“别以为我听不出来你含沙射影,把心放肚子里,等着瞧我怎么虐他!” 第2章 赌注 第二天一大清早,郁安宁被嘈杂声吵醒,推门一看,酒馆门前乌泱泱站满了人。 贴身的小弟见他出现,连跑带颠来到跟前,“老大,这么早把咱们叫来可有要事宣布?” 郁安宁揉揉眼睛,看了看天空,“叫你们早点儿,谁说这么早啊。” 小弟缩着脖子指指外头,“可无华那帮人比咱们还早啊。” “什么,沈曜已经到了?”郁安宁凉意蹿上脊背,抬头见人群自觉让出通道,颀长的身影出现在视野。 “老大!”半个院子的人齐颂,声势浩大。 沈曜目光扫过众人,轻轻点头,转而望向郁安宁。 在自己小弟充满疑惑、高低不齐的称颂中,郁安宁硬着头皮从房间里走出来。 聚仙镇两位老大首次交锋,所有人拭目以待。 沈曜长身玉立,神色冷峻,“郁兄清晨召集众人,有何贵干?” 郁安宁抱臂挑眉,深吸一口气,“大家听着,我郁安宁正式向沈曜下战书,在场都能做个见证!沈曜,你不会不敢答应吧?” 沈曜环顾一周,目光定格在他身上:“也罢,如你所愿好了。不过既然要比,也得裁决公正才是。” 郁安宁问,“怎么个公正法?” 沈曜沉吟片刻,“既然郁兄信心十足,便以武试为凭如何?” “老大说得好,老大英明!”对方阵营欢呼雀跃。 郁安宁这边陷入安静,却在暗暗较劲,气氛剑拔弩张。 有位头脑冷静的小弟忙在一旁打岔,“老大千万不能答应,他这是激将法啊。” 可旁人越这么说,郁安宁越是不服,看着沈曜好整以暇的欠揍样,脑袋一热一锤定音,“好,就这么办!” 沈曜唇角微扬,目光炯炯:“若郁兄分数高过我,我当众尊你为上,不但资助盘缠还要尊称你一声宁师兄。” 众人立即面露惊色,横跨天界的路费对于他们这种偏远小镇绝对是个天文数字。 “可你若是输了……”他顿了顿,面色变得冷峻:“就把这间酒馆送给我。” 郁安宁怒气上头,想都没想脱口而出道:“好!” 院子里立刻炸了锅,小弟们想劝已经来不及了。 沈曜露出微笑,如冰雪消融。伸出右手道,“君子一言。” 郁安宁伸手重重与之扣在一起,“快马一鞭!” 江希白刚到门口就听到他发誓,脸黑得如锅底一般,毫不留情一脚将他踹出了门。 郁安宁武功是江希白教的,自然不敌盛怒时的舅舅,待众人散了还死赖在门前撒泼打滚,“关就关了呗,反正我也住烦了,正好去别的地逛逛,你也老大不小的了,出去开开眼界,没准儿能碰到未来的舅母……” 江希白一个飞踹险些踩他脸上,站在桥头噼里啪啦一顿数落,“熊孩子,关了店拿什么养活你,把你饿死了,我如何向你父母交代?”话一出口,声音戛然而止。 关于他父母的死因,多年来江希白就有一句话,双双坠崖丧生。基本信息更是寥寥数语,郁安宁从来没见过自己的父母,家里连画像都没有,可毕竟血浓于水,每个人都有父母不是?他总不至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父母没了,墓总该有吧,赶上中元节应该去看看的。 可江希白死活不说,郁安宁一问父母的事,准被他鬼使神差地岔开,到了晚上,他就一人躲在屋里喝闷酒。 “算了……随你吧。”被挑起伤心事,江希白没心情跟他杠下去,一挑帘子进屋,噔噔噔的脚步声一路传到酒窖去了。从江希白的角度讲,父母亲的事与喝闷酒是有必然联系的。 江希白拿父母的事情出来骂他,看来是气急了,郁安宁常因不识父母深感遗憾,想想拿酒馆当赌注没准儿是打开话题的契机,顿时感觉自己的决定非常英明。 郁安宁苦苦练习整十天,武试不可阻挡地来临。 其实每年武试的题目都一样——考生独自前往山林深处抓灵兽,按抓来的灵兽级别评分,级别越高分数越高,上不封顶。 灵兽名字带着个“灵”字,是因为生于山野,蕴含天地灵气,可大多没有开智、凶猛异常。年年都有灵兽伤人事件发生,具有一定的危险性,灵阶越高越近乎人智,也更难捉,为了分数丢掉小命可得不偿失,毕竟学府可以再考,命只有一回。 郁安宁踩着最后时限匆匆到达,现场立刻骚动起来。 “老大、是老大!” “老大到了!” “老大总算出现了!” 随着小弟发出惊呼并簇拥而来,郁安宁满面春风走进武试考场。 今年的核验官来自无华,他眯着狭长的眼睛再三查看过时间,最终确认他没迟到后,带着几分蔑视道:“这是武试的考场,凭得真本事,不是你们花拳绣腿过家家的地方,灵兽可不管是谁家的什么老大,你逞能时务必掂量清自己的斤两,万一有什么三长两短……”说着说着,抬头看见郁安宁一副昏昏欲睡、好似魂飞天外的样子,冷哼一声,将号牌甩给了他。 郁安宁刚好将牌子接在手里,边走边低头往腰间系,不慎撞进别人怀里。 “终于来了。”清朗的声音在嘈杂中异常清晰,“以为你会临阵退缩。” “怎么可能?”他每次开口都能成功挑起郁安宁的怒火。 郁安宁面上保持着平静柔和,顺手便往人家腰上抓,“手气怎么样,拿了多少号,快让我看看。”沈曜也不躲闪,静静地等着他看。 郁安宁阴阳怪气:“一七七?要起起!预示贤弟旗开得胜啊,好好干,可不要乐极生悲!” 沈曜面色清冷,向他招了招手。 “干嘛?”郁安宁附耳上前。 沈曜压低声线,“那我便先叫一声习惯习惯如何,我的好师兄?” 温热气息扑散耳尖,酥酥麻麻,郁安宁心头敲得跟小鼓似的,也不管哪个方向,蒙头就跑了。 “老大要他那破酒馆做什么,位置又差,小心砸在手里。”小弟在旁问。 沈曜望着那个急匆匆的背影微微一笑,暗道:“当然是给好师兄做嫁妆。” 主考官是位容色肃穆的老者,用浑厚的嗓音做了考前说明:“为确保安全,诸位务必在圈定范围内活动,学堂为每人配发银哨,遇到险情时吹响示警,哨声尖利可惊走猛兽,以四个时辰为限,本次武试正式开始!” 郁安宁神情庄重地背着一篓子弓箭走进深林,箭簇都是平头,玄天界珍视一切蕴含灵气之物,因此灵兽要活的,死伤都要扣分,核验通过后还得放回山中。 聚仙镇群山环绕,树木葱茏,郁安宁寻了处依山傍水之地准备伏击高阶灵兽,四周却不时传来放箭声、脚步声、各种进攻为自己的打气声和被揍时的惨叫声,连着换了几处地方都是不堪其扰。 眼看时间过半,一无所获的郁安宁忍无可忍,为了酒馆,他必得拿出雷厉手段打败沈曜才行。 走着走着,脚踝处忽然传来毛茸茸的触感,低头望去,一双又大又圆、湛蓝色、水汪汪眼睛正瞅着自己,竟是只浑身沾满草叶的小炎猫。 炎猫幼崽时期特别可爱,成年后凶悍敏捷,攻击时放出的炎火能烧毁一片林子,性情暴躁得很。 这种灵兽鲜少现身,郁安宁与它对视片刻,嘿嘿笑道:“罢了,充个数也好。”俯身拾起揣在胸前。 小炎猫仿佛受了惊吓,伏在他胸口瑟瑟发抖,郁安宁看到小家伙可怜兮兮祈求的眼神儿,又不忍心了,自言自语道:“也对,你族甚爱清洁,皮毛粘上太多人味就不好了,等我赢了沈曜那孙子就送你回家……” 他一路念念叨叨,小炎猫发觉此人除了话多并没太大威胁,也大着胆子钻了出来,支着软软的身子一直往前挣,像是知道家在哪里。 郁安宁拍拍它的小脑袋,“不要着急,哥再找找比你厉害一点儿的。” 待要跨过一条山溪,毛绒绒的小家伙忽然半直起身体,警觉地注视着前面某个方向,龇起尖利的小乳牙齿喵喵直叫。 不等郁安宁反应,硕大火球带着火星子扑面而来,灼热感登时蹿遍全身。郁安宁下意识屈身一滚,落入溪水之中,扒住一块山石在后头窥视。 只听得烈风“嗖嗖”而来,一袭黑影倏然闯入视野,一只体型硕大的炎猫飞身扑向溪边,布满赤色花纹的身体冒着黑烟,两只蓝色眼球散发着幽冷光芒。 小猫挣扎一下,立刻被郁安宁裹在怀中,“嘘~危险~” 果不其然,话音未落,又有一道黑影风驰电掣般蹿出密林。两只炎猫一雄一雌,齐齐转身看向半空,弓起身子蓄势待发。 郁安宁也随它们往上瞅,太阳突然被一块巨大黑布遮住,四周陡然暗了下来。 幼崽弱弱“喵呜”两声,使劲儿往他怀里钻。 大风蓦地刮起,林中飞沙走石,雄壮的长啸刺痛了耳膜,郁安宁眯着眼睛一瞅,差点没给吓尿,那伸展长翅盘旋于半空中的,竟是一只晶焰蛇雕,看来已把两只炎猫当成猎物,志在必得。 两只炎猫显然落于下风,周身伤痕累累,蛇雕居高临下,锐利的眼睛寻找时机,稍有疏忽就会被它凿穿脑壳。 郁安宁忽然明白了,小炎猫八成是被父母扔出去避难的,自己却误打误撞将它送了回来,好让全家整整齐齐凉在一起。 他为难起来,如果携崽逃走,很可能惊动三只灵兽一起攻击自已,若不走,等蛇雕解决掉炎猫夫妇,剩他一人,刚好白送一顿夜宵。 作者有话要说: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章 节外生枝 小炎猫仿佛看穿他的心事,一只肉乎乎的小爪子按在胸口,朝他喵喵地叫着,望着那双水汪汪充满哀求的大眼睛。 郁安宁:…… 一个湿淋淋的大活人突然从溪水中腾跃而起,猛扑上前,蛇雕不幸被甩了一身水,两只蓄势待发的炎猫也同时愣住。 被幼崽攫住视线,两只炎猫全身炸毛,比平时大了一倍不止,正要发起攻击,小猫弱弱地叫了两声,两相交流,才发觉这个疯子是来帮忙的,于是调转枪口,逡巡郁安宁两侧。 不过瞬间的变化,疾风骤起、草木摇晃,警觉的蛇雕同样觉察到危险,扑扇翅膀升到空中,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俯冲下来,铁钳一般的利爪蹭着他的头皮飞了过去。 郁安宁只觉头顶一凉,发带已被爪尖勾走,一把青丝披散而下,他捂着脑袋,心脏咚咚狂跳,手忙脚乱抄起腰间银哨,鼓足气息狠力猛吹,本以为尖利哨声响彻云霄,不想丝毫没有动静。 蛇雕的目光像在打量一块肥肉,郁安宁愤然将银哨甩开,“靠,什么破玩意儿!” 若想救下炎猫一家,必须吸引蛇雕注意,可仙法口诀他哪条也背不全,情急之下抓起脚边一块石头丢上去,灵兽生性好斗,果然将重心转移到他的身上。 郁安宁与蛇雕斗智斗勇了百十回合,愈发力不从心。 蛇雕猛然发现炎猫不知去向,长翅一震,俯冲而下,铁爪直接把郁安宁钉在地面,带钩的长嘴冲着右眼啄了下来。 郁安宁动弹不得,正以为自己就此别过,却听耳畔长啸一声,头顶扬起大风,蛇雕猛然升了半空,一只脚爪被黑色长鞭缠了个结实。 他偏头一看,奋力拽着鞭子的另一头的居然是沈曜,若非出现及时,自己脸上八成已新添两个血窟窿了。 郁安宁庆幸之余,见他竟能独自拖拽住挣扎的晶焰蛇雕,可见臂力惊人,心里又泛起浓浓的酸味,不过那畜生凶悍狂放,看样子撑不了多久。 郁安宁踉踉跄跄爬了起来,便听沈曜大声说:“火相灵兽,快念玄冰咒!” “好、好!”郁安宁摆好姿势,左思右想努了半晌,最后红着脸说:“你先给我起个头吧。” 沈曜听闻双臂一抖,差点就松开了手,紧咬嘴唇瞪着他道:“快跟着我……念。” 关键时刻,郁安宁不但被救而且露怯,感觉非常没有面子,怎奈情况紧急,只能沈曜说一句他跟着说一句,好不容易说全了,沈曜吃力过重,面颊已憋得通红。 咒术轰然生效,郁安宁借势发力,寒风中的冰球呼啸而来,如拳头般砸在蛇雕头上,蛇雕吃痛仰起鸟头,又被一根冰柱戳到下颌,晃了两晃,从空中栽了下来,重重摔在地面。 沈曜见状快步上前,修长手指飞快结印施了一道紧缚咒,仔细观察片刻才长长松了口气。 郁安宁披头散发,四肢平摊在地上,呼呼地喘着粗气说:“好在你听见哨声,不然我真完了。” “没听到。”沈曜眉眼恢复了冷冰冰的常态,轻飘飘地说,“恰巧路过。” 这个表情在郁安宁看来充满讽刺,可他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只能摇了摇手。 眼前突然一暗,沈曜提步走近,缓缓地蹲下身,低头定定看着他,“郁兄功力不俗,三阶灵兽一记便打晕了。” 郁安宁纵然脸皮再厚,也听出他的语义,趴在地上忿忿道:“你说的反话吧?我等会儿去捉几只别的,你先忙你的吧。” 话音未落,昨夜梦境蓦地浮上心头,那个场景竟与现在很是相近,想起沈曜接下来做的事情,郁安宁的脸倏然红了,眼看沈曜俯下身,近看五官更加完美,一双微抿的薄唇光润润的,让人心里生出探索的欲/望…… 他微微扬起头,与沈曜目光相触,不想他刚好向前一探,面颊不偏不倚蹭过自己的嘴唇,回来的时候,将手里握着的一根发带递给他。 昨晚就是这样开始的,郁安宁周身蹿出一股酥麻,面色愈发地红了。 沈曜将他的反应尽收眼底,收回停在半空的手,眸底划过一丝一丝笑意,“莫非要我亲手给你系上,好师兄?” 困在缚网中的蛇雕恢复了些气力,不甘心地嗷嗷着使尽扑腾,尖锐刺耳的声响打破了气氛。 郁安宁一把抓过,“多、多谢!” 沈曜蹙了蹙眉,走到近前蹲身查看,不知道发现了什么,向郁安宁招了招手。 郁安宁吃力地爬起来:“什么事?” 远远看见蛇雕颈间的长羽中闪烁着点点光芒,等沈曜拨开一看,竟拴着一根银链,链上坠着一只雕花银球。 “这是……什么玩意儿?”郁安宁颇有点好奇,“谁这么有雅趣,给三阶灵兽拴条银链子?” 沈曜浓眉微蹙,好看的眸子里充满疑惑,摇了摇头。 郁安宁长手一伸,直接将东西取了下来。 “嘿,好像是中空的,”他拿在耳边晃了晃,“打开看看?” 沈曜道:“这晶雕莫非……” “啪”地一声,银球在郁安宁手上裂成两半。 沈曜黑眸横他一眼。 郁安宁嘿嘿两声,义正辞严:“灵兽生长于天地间,谁敢据为己有,放心吧。” 说话间,一方丝手帕从球中蓦地展开,飘荡在地,丝质轻薄、流光溢彩的帕面绘着一幅水墨画,画名是四个娟秀的小楷,曰:“昆仑幽居”,落款是一个小小的“姝”字。 沈曜疑惑道:“这仿佛是昆仑的山景?” 郁安宁面色微变,盯着丝帕失神,许久才后说:“舅舅有次喝醉,我听见他念叨母亲的名字,好像是个‘姝’字,莫非……”随即把东西往怀里一揣,起身道:“我先回家了。” 沈曜跟在他身后说:“先把灵兽送去核验。“ 郁安宁道:“不行,我得先确认一下。” “也好。”沈曜清冷道,“你若被判缺考,酒馆直接送我,房租我可以算便宜些。” “你!”若非实在没有力气,郁安宁当场就跟他打起来了。 沈曜指了指终于安静下来的晶焰蛇雕,“这个是你的。” 郁安宁就呵呵了:“你有这么好心?莫非核验的时候揭我老底?” “你可以不要,”沈曜抱臂,眼珠下移,“若空手回去,想想你那些小弟们的表情。” 郁安宁:“……这可是你让我赢的啊。” 沈曜望他一眼,径自走到旁侧的灌木从中,牵出一只金黄色的灵兽。 郁安宁定睛一看,居然是只碧云虎,属于风相灵兽,可发雷电。暴虐程度跟蛇雕不相上下,“你什么时候……”他满脸惊讶之色,“你只用一根细绳拴着它?” “嗯。”沈曜勾了勾嘴角,“我同他商议好了,稍后亲自送他回来。”碧云虎亲昵地蹭着他,怎么看都像一只家猫。 郁安宁:…… 当郁安宁将挂着“四一四”号牌的晶焰蛇雕带回的时候,所有人惊讶得合不拢嘴, 核验官连着问了三遍:“真的是你捉住的?” 郁安宁不耐烦地指了指沈曜,“他抓来碧云虎你不就觉得惊讶吗?” “惊讶?”核验官居然满脸崇拜向沈曜一揖,“那可是沈曜、沈公子。” 郁安宁:“我还是郁神侠呢。”当场遭到对方小弟集体抵制。 好在自家小弟人数也不少,都力挺蛇雕,双方争执不休。 核验官又抱着怀疑的目光仔仔细细查看一遍,终是找不半点纰漏,交到主考官的面前,十分不情愿地点了点头。 老人抚摸着蛇雕光滑的羽毛,右手微微发抖,“蛇雕数量稀少,生性贪婪、食量极大,往年出来作怪,老夫见曾有位姑娘将他驯服,那还是老夫第一次见到这种灵兽。” 郁安宁连忙接着话茬问:“那姑娘什么样儿,好看吗?”再次招致周遭鄙夷的目光。 主考官颇有深意地着他片刻,捋着雪白的长须道:“郁安宁,三阶灵兽一只,记九分。” 核验官都没看碧云虎一眼,立刻给予通过。 主考官沉吟片刻,道:“沈曜,三阶灵兽一只,品相完整、灵气十足,计满分十分。” 话音刚落,场内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的视线集中在郁安宁身上。 “老大,怎么办?”小弟们不忍郁安宁当众受辱。 “郁安宁,别敢说不敢认啊!”对方却忍不住发难了。 郁安宁充耳不闻,只定定看着外头。 对方越来越多的人要开口,却被沈曜拦住。 片刻寂静过后,郁安宁缓缓起身,笑嘻嘻地走向嚷得最邪乎的少年,手指掰得卡拉拉作响,少年吓得哆嗦,抬头见沈曜轻飘飘向他一望,立刻如坠冰窖,忽然有种被两位老大混合双打的错觉。 第4章 发榜 郁安宁指着外头道:“分数还没计完,急什么急啊,喏~” 两大一小三只炎猫,径直来到郁安宁身边,那只小的还用头亲昵地蹭着他的脚踝。 沈曜挑眉:“你想增添分数?” 不等考官说话,细眼核验官急吼吼叫道:“不可能,从来没有过这样的先例!哇呀!” 三只炎猫齐刷刷向他龇起尖牙,冒出火焰做攻击之势,如此近的距离,怕是整个考场将化为火海,众人不由紧张起来,核验官尖叫一声,飞身爬上桌子。 郁安宁清清嗓子,正正衣衫,煞有介事地向主考行礼:“弟子记得律责里有一条,武试若遇特殊情形,可向不灭天使者申报以待裁决,还请老师秉公处理。” “律责里哪有这个,你别胡搅蛮缠!”核验官在桌子上叫,他才不信郁安宁能把比砖头还厚的条文读完。 “的确有这一条。”白须主考官沉吟片刻,点头同意。 “这不合规矩啊!”核验官极力反对,却无能为力,直至炎猫恋恋不舍地消失在林间,他都没敢下桌。 郁安宁得意洋洋地看着沈曜:“沈公子,怎么样啊?” 沈曜不说话,向他招了招手。 郁安宁:我不过去。 沈曜唇角勾起一个弧度,“那我便静候佳音,郁师兄。 “告、告辞!”修长手指似有魔力,郁安宁心头一颤,居然口吃,被狗追似地跑了。 自家小酒馆大门紧闭,貌似早已经打烊。 每天这个时间生意最好,他舅舅抽风干啥去了?郁安宁有些奇怪,纳着闷穿过巷子走到后院,迎面发现江希白坐在枣树下的石凳上,一杯接一杯地喝闷酒,一边喝还一边对着簸箕里的蚕喃喃自语。 郁安宁的家庭成员只有这一位——舅舅江希白,在聚仙镇经营着一家小酒馆,是个很让头疼的人物。万古不变的青色长衫,白皙的脸上长着一双丹凤眼,瞳孔颜色深不见底,尖尖的下巴总是有些倨傲地微微上翘,普通的装扮在他身上总有种阳光的味道,从记事开始他就这个样子,不知怎么能保持这么多年。 江希白是典型表里不一的人,虽然总挂着人畜无害的招牌笑容,暴力起来却无人能敌,他亲眼见过舅舅在漆黑夜晚与人交手,对方满头是血、表情扭曲地爬到脚边求饶的惨状让他接连几宿都没睡好,后来便对他这个“温和”的舅舅忌惮三分。 看着他现在憋屈的样子,郁安宁忽想起早上的对话,难过之余又有点好笑,提步走到桌前坐下,给自己也斟上了一杯。 江希白喝得有几分醉意,两只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指着他的鼻子说:“你小子别来这一套,跟我拼酒门儿都没有,赔了本钱都算在你头上!” “财迷!”郁安宁送他一记白眼,仰头喝尽杯中酒,笑眯眯地问:“舅舅,你猜我今天捉到了什么?” 江希白朗声笑道:“仓鼠之流吧?你又不会仙术。” “不是不会,背不过咒语好吧?” 郁安宁恨不能啐他,耐着性子引导,“不对,再猜,往大了猜,怎么想不到怎么猜。” 江希白翻着眼皮想了又想,最后说:“灵兽的话,仓鼠就是最大的了,再大的肯定不是灵兽,你不是偷了谁家的耕牛充数了?” 郁安宁被他气得要死,心说这天是没法聊了,一拍桌子道:“告诉你吧,我今儿抓住一只蛇雕!” 江希白面色突变,倏然站起身在他身上一顿乱摸。 郁安宁连退三步制住他,惊讶道:“舅舅你这是喝了多少啊?” 江希白摇摇晃晃地走到跟前,抬手一指:“快说,你是不是蛇雕变的,快把我外甥吐出来!” 郁安宁:……舅舅你过分了啊。 转念一想,酒后吐真言,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小心翼翼问道:“舅舅,母亲名字里有个‘姝’字,对吧?” 江希白停顿片刻,迷迷糊糊地点了点头,“是有这个字,怎么了?” 郁安宁一听有门儿,精心选择好方式,继续问:“那我父亲是谁?” 江希白呆呆看他,“你父亲是我……” “什嘛?!”郁安宁吓得全身毛儿都炸起来了。 江希白噗嗤一笑,又接着道:“……的姐夫。” 郁安宁抹了一把冷汗,“我知道的事儿就不用重复了。”从怀里掏出丝帕,递到他面前晃了晃,“您看这是母亲的吗?” 江希白瞅他一眼,拿起手帕仔仔细细地看了好半天,半晌没有说话。 郁安宁着急了,追问道:“母亲并非您口中的凡民吧,她是不是会仙术,还去过昆仑?” 没等他反应过来,江希白一把扯过丝帕,捂在脸上呜呜地哭了起来。 郁安宁长这么大都没见过他哭,何况哭得如此伤心,一股辛酸不争气地从心底蔓延,连忙上前扶住他,接触到胳膊的一瞬,江希白身子猛地一沉,伏在他的肩上不动了,呼噜声立刻传来。 “老滑头!”郁安宁不甘心也无济于事,只好把人驮到背上。正嘿咻嘿咻往屋里走,门栓发出清脆的声响,扭头一看竟是沈曜,月色衬托下长身玉立、宛若谪仙。 在郁安宁眼里,这位是要命的阎王,每每见到,后背飕飕刮凉风, “你……怎么来了?” 沈曜抬脚跨进院子,黑眸注视着他道, “路过。” “你是被哭声引来的吧?”郁安宁指指背上的江希白,“喝多了。” 说话间,打着呼噜的江希白仿佛进入某种梦境,忽然抬起头嘟嘟囔囔,手脚并用似要打拳,几乎从郁安宁背上掀翻下来。 郁安宁应付得吃力,沈曜快步上前将他制住,江希白拳脚功夫十分了得,两人怕伤了他,也不敢太用力,只得一前一后地压制着,小心翼翼、连扶带抱把他弄到卧室睡下。 一顿折腾后,郁安宁汗流浃背、狼狈不堪。沈曜仿佛自带凉风,缓缓踱到院中,衣带飘荡、恣意洒脱。 郁安宁大大咧咧敞开衣襟,往缸里舀了瓢山泉正想喝,沈曜目光炯炯,丝毫未有要走的意思,人家多少帮了忙,他不好意思下逐客令,只好又舀了一瓢,“喏,解解渴。” 沈曜居然接下喝了一口,两片薄唇在月光下水润清亮,静静地看他, “以郁兄资质,不该止步于初阶仙位,六界地大物博,应该出去看看。” 郁安宁暗戳戳地想:“别以为我听不出来,你笑我没见过世面。”假意遗憾道:“贤弟要与我分道扬镳了吧,据说蓬莱与昆仑在不同天界,相隔千里,真是可惜。” 分道扬镳…… 沈曜眸底一暗,周身气场瞬间森冷。 长啸响彻云霄,波涛汹涌的暝河陡然炸裂,无数怪鱼被抛出水面,噼里啪啦砸在银光淡淡的结界上。 封擎长长呼出口气,微扬的唇角透出满意。他的功法即将大成,待出关后力压异派、天下太平,便可以和他…… 妖力正运转至关键时刻,头顶突然传出一声暴喝,“封擎,快出来!”外面黑影重重,嘈杂无比。 若此刻出去,功法至少减损百年,那他的计划……封擎双目紧闭,再次运行妖力。 叫骂不绝于耳,封擎仿若未闻,丝毫不予理会。 “哼,好个缩头乌龟,快出来见你小情人最后一面,当初对人家紧追不舍,别提起裤子就不认账!”外头激将不成,改用胁迫。 似乎被击中要害,痛苦的闷哼接连传入封擎耳中,扎在心头。 “安宁!”封擎眉峰聚拢,倏然睁开眼睛,他为何会出来! “快求求你情哥哥,若被扔进这连接无极六界的暝河,便会妖灵溃散、灰飞烟灭,有情人可死生不复相见咯!” “放开我!”安宁低吼,嗓音极其嘶哑。 “哦,对了,你是仙,还是个被大家弄坏了的仙,咱们很想看看高高在上的仙被扔进魔界的河变成什么鬼样子!”对方将安宁的脸死死按在结界上,顿时发出皮肉烧灼的嗤嗤爆裂声。 封擎掌心快被指甲刺穿,猛地起身竟无法动弹,隔着屏障,看到安宁对自己粲然一笑。 他已读懂他的心思,低喝一声,“不要!” 挟制安宁的叛党突然发出痛呼,转身追向河边。 “还真跳下去了?!”外头乱成一团,银白色结界宛若流星般散开。 “不好,尊、尊上出关了!” “他明明受了重伤,怎么可能?!” 封擎立在半空,双目赤红,振臂一挥,无数金光利剑般刺穿所经之处,哀嚎此起彼伏,响彻云霄。 一切归于平静,颀长身影立在黑流涌动的河口,久久不曾离开…… “咕嘟咕嘟”郁安宁一瓢水下肚,抹了抹嘴巴道,“说实话,抓蛇雕一半是你的功劳。” 无极六界,神形俱灭,望着他闪亮亮双眸,似有无数根针扎在心底,沈曜紧紧握着水瓢,压住内里奔涌的激流,他静静喝下最后一口水,起身将两只水瓢放回原处,道:“先告辞了。” 沈曜的出现仿佛魔障,郁安宁躺在床上,脑海里总是闪过他从蛇雕爪下救下自己的样子,翻来覆去地睡不着,醒来已是日上三竿,他捧着一丛荒草似的脑袋坐起身,忽然想起居然忘记问父母的事情,立刻精神了,登上鞋子咚咚咚地跑下了楼。 早上喝酒的人少,半歇业状态的小酒馆很是安静。可今天安静得有些过分,而且桌椅还是打烊时的摆放。 郁安宁预感不详,打眼见柜台上摆着一个明黄色的包袱,旁边还有一个信封,感觉十分不对劲,跑过去打开,上头果然是江希白的字迹,曰:“我去云游,这是家里所有的细软,勿念,望好。”没了。 郁安宁沉默片刻,“啪”地一下将信封摔在桌上,“所有细软都在儿还云游个屁,不饿死你才怪!” 昨晚被江希白安然骗过,郁安宁肠子都悔青了,搬出个酒坛子开始喝,谁来敲门也不给开。 郁安宁浑浑噩噩地不知道过了多久,某天眼前突然一亮,一个黑影逆着光站在面前。 “发榜了。”沈曜清朗的声音打破了寂静,“有你的名字。” 郁安宁摆了摆手,“我哪儿也不去。” “为何?” 郁安宁把信丢在他面前,“我得在这儿等舅舅。” 第5章 求学 大荒之境,天涯海角,这里是神仙都嫌远的地方,却有旷世绝美的景色。 漫天彩虹中穿梭着白色身影,脚踩云朵,引颈长歌,余音袅袅、不绝如缕。 茫茫三千弱水,水底灵兽的脑瓜子一个一个探了出来。 “世元仙君又出来撒欢儿了?” “除了他还能有谁,哦哦呀呀扰人清梦。” “我挺喜欢,多热闹。” “得了吧,把鸟儿都惊下来了?” “什么鸟,这里怎会有鸟?” “喏~” 几十颗头同时往一个方向看去。 不知哪里来的雀儿,黑翅、紫眸、长长的蓝色尾翎,似乎伤得不轻,脚爪死死勾着一根树枝瑟瑟发抖,几次险被波澜掀翻。 眼看浪头打来,雀儿勉力扇动翅膀,无济于事,忽地被清风一卷升到半空。 世元仙君将它托在臂上,“哦豁,弱水上还能漂着,牛啊。” 众水兽:…… 雀儿挣扎欲飞,却被搂进温暖的怀中,淡淡酒气扑面,“哦,受伤了。” 下一刻,汩汩暖流涌入伤口,泛着淡淡的金光的灵气输进身体,百年的修行瞬间移换主人。 “舒服了吧,陪我待会儿。”鸟儿振翅欲飞,被他搂着不放,不得已安静下来。 “仙君,你不如给它唱一曲解闷儿。”水里有兽起哄, 世元仙君微微一笑,“你不说我都忘了。”拿出酒壶,给怀里猛灌一口。 那股子辛辣的味道,封擎好多年后都记忆犹新。 沈曜战平褶皱不堪的纸张,读了一遍,微微蹙了蹙眉头,“只说了这些?” 郁安宁愤然道:“说得多就不是他了!” 沈曜沉吟片刻,问:“丝帕还在吗?” “在,怎么了?”郁安宁从胸前拿出来,狐疑地放在他手上。 沈曜细细观摩“昆仑幽居”图,将丝帕平铺在信纸旁边,偏头问郁安宁:“看到了么?” 郁安宁莫名其妙:“看到啥?” “落款的字迹。”沈曜抬眸看他一眼,耐心地解释,“一边出自希白兄,一边出自无名氏,落笔、笔画却有相似之处,两人有可能师从同门,不是很奇怪吗?” 郁安宁面色微变,“你是丝帕的主人有可能是……”他忽然哽住,不敢再往下说。 沈曜声声音不急不缓,“至少说明这位与希白兄多少有些关联,又或者与江家有关。” “可是,舅舅就这么跑了啊!”郁安宁哀声叫道,“早知如此,我该睁眼盯他到天亮才是!” 沈曜望向郁安宁,“也并非失掉所有的线索。” 郁安宁凑上去,“怎么说?” 他骨节分明的手指轻轻敲击桌面,“这里。” 郁安宁灵光一闪,两人异口同声说,“昆仑。” 郁安宁抱臂,“沈少侠没忘记怎么做吧?” 沈曜目光投向他,缓缓站了起来,“你说该怎么做,郁师兄?” 他嗓音本就清朗,声音压低时很有磁性,这一声低沉含蓄,却又含着说不出的味道,仿佛梦境还原在眼前,郁安宁脑袋轰地一声,双颊莫名发烫,连应声也忘记了。 沈曜将他的反应尽收眼底,薄唇微抿,伺机欺近,“路费明日奉上。” 那种酥麻的感觉又来了,郁安宁猛地抬头,登时跌入湖水般的双眸,与之四目相对,又想起昨晚辗转发侧,心头莫名狂跳,不对啊,这跟他想得不一样啊。 沈曜唇角微弯,“郁兄时间不甚宽裕,好生打点打点。”  转眼行至门前, 郁安宁忙道:“你等等。” 他转过身,深邃的瞳孔幽幽地泛着波光 。 郁安宁:“……我舅舅让你叫他希白兄?” 沈曜:“嗯。” “咱俩差辈份了吧?” “没事,我不介意。” “我介意啊!” 五天后的一大清早,郁安宁精神满满地背着行李来到聚仙镇唯一的港栈。 后来他才知道,蓬莱和昆仑向来秉承宁缺毋滥的原则,面向六界招收学子,每年仅有十二个名额,两家各占六个,聚仙岛上“飞羽”和“无华”均有一人入选算是相当不错的年景,其中一个是他,另外一个肯定就是沈曜了。 “看来这小子的确有两把刷子。”郁安宁心想,他心里只有扩大自己的地盘,外加打败沈曜,根本没关心过别的事情。 玄天地域广阔,共有六块悬浮空中独立的大陆,这些大陆连同周边岛屿被称为六界。 聚仙岛的本界大陆已处在玄天边缘,岛屿本身又距离大陆很远,算是名副其实的偏远之地。郁安宁要去昆仑,需要先到本界大陆周转。 穿过虚无缥缈的云空并非易事,除非是法力高强的上仙才可御剑穿行,否则都要乘坐灵气驱动的飞熊舶。 飞熊性情温和,灵阶不高,是生活在云空的大型灵兽,人们将之驯服后成为坐骑,同时也为它们补充消耗的灵气,可谓各取所需。 由于灵气获取不易,飞熊舶费用非常昂贵,共有四个座位,最多停靠五天,聚仙岛上的港栈数月才来一艘,几乎处于半荒废状态。 若非沈曜承担路费,郁安宁去这一趟要花费酒馆一年的收益,他能走出聚仙镇,还真要多谢沈曜。 虽然四个座位尽收眼底,郁安宁还是四下找了找,并没有发现那个人的影子。 “是他自己飞走的?还是有人御剑接他走的?”郁安宁想,不管怎样,这小子家里都蛮有钱的。 乘客到齐,飞熊舶缓缓地驶向广袤无垠的云空,速度慢得要死,郁安宁看着外面,头一点一点不久就睡着了,等他醒来往外一瞅,不禁睁大了双眼,港栈上车水马龙、繁华喧嚣,热闹得一塌糊涂。 郁安宁走出来,拿着票证小声嘟囔着行程,“这里是‘崇明界’,昆仑在‘崇光界’,半日后出发,明早刚好赶到!” 确定时间后,他一抡包袱,大步流星地融进人流,正好趁这个空档,祭祭五脏庙。 一个时辰后,接连穿行五六条巷子的郁安宁彻底傻眼了,他知道大陆的东西贵、大陆港栈的东西更贵,可看到价牌才发现自己错了,这哪里是买卖,简直是抢钱嘛!一碗破面条的价钱顶的上酒馆一个月的,让他如何舍得舅舅留下的那点儿细软? 郁安宁很郁闷,可肚子饿得咕咕作响,垂头丧气走到巷口,一股热气蒸腾,香味儿扑鼻,定睛一看是个卖烧饼的摊位,价格虽然高,勉强可以接受, 郁安宁狠了狠心,买了两个,边啃边向通往“崇光界”的港栈走。 “你、你、你给我放开!”男子粗暴的呼喝响彻熙攘的广场,引得路人频频转头。 “公子,求你了,可怜可怜吧!”妇人悲戚的哭喊声声传来, 郁安宁看时间还有富余,嚼着烧饼挤进围观的人群,见一位妇人正在跪在地上,一手抱着襁褓,一手死死箍住一个年轻男子的小腿,苦苦哀求,“公子,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啊,请您高抬贵手吧。” “快、快、快给我拉开!”男子一边扯腿一边吩咐随从,怎奈当着众人的面,随从也不敢太过为难这对妇孺,只好在身边作势打转转。 “大婶,发生何事?”郁安宁探着头问旁边,“孩子是他的啊?” 大婶不耐烦地扭过头,一看见他的脸,语气顿时缓和了许多,将前因后果耐心地叙述了一遍,原来妇人的孩子得了急病,听说有位神医专治这类病症,于是急着奔赴崇光界,可是近日到那里的票证早已售完,再等怕是贻误病情,经过多方打听得知男子包下整艘飞熊舶,恳求他让个位子,男子死活不肯才争执起来。 郁安宁听着吃完最后一口烧饼,大婶收回放光的视线,啐道:“不说钱的事儿,孩子病成那幅模样,这才叫为富不仁。” “这么多人旁观,为何没人出手?”郁安宁扑着手上的酥皮渣渣问, “嗨呀,能包船的肯定非富即贵,不一定是哪家仙门大户,谁愿出头找这个晦气?”大婶瞄了他一眼,“怎么,公子想去行侠仗义?” 吵闹声越来越大,妇人涕泪横流,男子也死不相让,眼看仆从被主子说急了,大脚丫子就要落在妇人身上,大婶只觉凉风乍起,再看的时候,仆从已经捂着肚子倒在地上哎呦哎呦打滚儿了。 年轻男子万分惊讶地看着他,半天才道:“你、你、你长得跟娘们儿似的,还、还想替人出头?” 郁安宁也不理他,躬身扶起妇人,将自己的票证交到她的手上,“半个时辰后去崇光的,你们先走。” “耽误公子的行程可怎么好?”妇人登时热泪横流。 “我的事儿不急。”郁安宁笑笑。 妇人千恩万谢,红肿着眼睛抱着孩子匆匆走了。 围观之人看这一幕,对那年轻男子更加鄙视,只想用口水淹死他,郁安宁望了望天,背起包袱正要离开,却听后头有人高声道:“且、且慢,哪里就轮到你这个、娘、娘娘腔出头了,滚、滚回乡野去吧!” 郁安宁骤然停住脚步,转过身去,微眯起眼睛,手指掰得嘎啦作响,晃了晃久未活动的僵硬的脖颈,勾起嘴角道:“看来要好好教你一下如何叫人了。” 男子被他瞬间散发的气场压制得死死的,连口吃的话都说不出来,一张白净脸憋得通红。 他的仆人艰难站起身,挡在前面,“这位可是‘崇光界’芙蓉公子,容不得你放肆!” “哦……芙蓉公子?”郁安宁笑眯眯地向前走了几步,上下打量他道,“你脸上若不开出朵儿芙蓉来怎么配的上这个名号?” 主仆两人一同被逼得往连连后退,最后还是仆人挺身而出,外强中干地说:“你、你站住,我们公子仙术可是崇光数得着的,小心啊,会被打死的啊!” 第6章 报到 郁安宁把男子从仆人后面揪了出来,笑嘻嘻道:“我只用拳头就能破你仙术,要不要试试?” 话音刚落,刚刚要散开的围观者立刻聚集起来,个个面露惊诧,还有人出言劝阻道:“公子年轻气盛,也别太逞强啊,这是不可能的,见好就收吧。” 用手挡着脸的年轻男子一听,立刻两眼放光:“你、你自己说得啊,打死你我可、不、不负责!” 郁安宁闲闲地问:“要是我赢了呢?” “哼,你赢了,就让你坐我的船!”年轻男子不屑道,“不过那是不可能的,等着受死吧!”说话间,寒意袭来,夹着冰碴的冷风如刀子一般刮在脸上。 “哇哇,是玄冰咒!”围观群众瞬间躲远了一圈。 郁安宁却立在风中,岿然不动。 若非与沈曜合作过一回,知道这玄冰咒真实的威力,还真被这小子的架势唬住。 男子以为对手吓傻了,得意洋洋继续发力,现场狂风大作,去暴风雪一般遮挡住人们的视野。 “不好!”仆从突然大叫一声,还没来得及动作,他的主子已应声倒地,捧着肚子滚来滚去。 待风雪散尽,郁安宁将两条冰溜子扔在地上,蹲在面色铁青的男子身边。 男子似乎被他打怕了,下意识地往远处滚了滚,“你、你、你想干什么,我已、已经认输了啊!” 围观群众鄙夷地望着他,纷纷为郁安宁鼓掌叫好,再无热闹可看,便渐渐地散了。 郁安宁注视着他说:“没事儿别用仙法比试,容易吃亏。”拎起包袱,转起身便走,没行出几步,听见男子又叫:“你、你等等!” 郁安宁握了握双拳,扭过头。仆从苦着一张脸追上前道:“我们公子请您上船。” 郁安宁心头一抖,暗想道:“哟,差点把这事儿给忘了!”可总觉得有点恃强凌弱的嫌疑,迟迟没有挪步。 “走、走吧,大哥。”男子捧着肚子站了起来,“你、你八成赶时间,不然怎、怎么也得玩、玩走呀。” “你倒是明白。”郁安宁笑意令人毛骨悚然, “你、你从聚仙岛来吧,下船时我看到你了。” 郁安宁边随着他走边笑,“你小子眼睛够贼的。” 男子连忙摆手,“真、真不是,我、我贼,只是大哥您这张脸、脸吧,太、太……” 郁安宁面色一沉,“怎么说?” 男子感觉到仆从使劲儿拽自己的衣角,连忙改口,“太、太过英俊了,哈哈哈哈!” 四个座位的飞熊舶,只坐了三个人,还有一个用来堆放各种奇奇怪怪的东西,怎么看怎么像是废铁。郁安宁亲眼所见,才知道什么叫“有钱任性”。 仆从拿出各种吃食,男子满脸堆笑地呈给郁安宁,“大、大哥,你是去昆、昆仑报道的?怪、怪不得拳脚工夫如此……如此了得,小姓余,交、交个朋友?” 郁安宁上下打量着他,奇怪地问:“你叫……余芙蓉?” 旁边的仆从差点把刚喝的水一口喷出来,“你可以称呼我家公子……” “大、大哥这么叫也没、没、没什么错处。”男子皱着眉头打断仆从,“忙你的吧,别、别瞎搅和!” 他家公子的花痴病又犯了,仆从望着他那一双充满星星的眼睛悄悄叹气,张了张嘴正欲说些什么,见公子腆着脸又往前凑了凑,“大、大哥,别怪小弟没提醒你,小弟对昆仑略、略有耳闻,招收新生吧,可、可刁钻了,比如你刚进山门,他们就……” 见自家公子越说越离谱,仆从终于忍无可忍地插言道:“公子先顾着自己吧,家主要的东西这都没运几样,回去如何交代?” “你着的哪门子急!”余青年一翻白眼,“我、我自会向父亲交、交代,有祖、祖母在,他还能拿我怎么着?” “还能怎么着?”仆从小声咕嘟,“这些年您挨的板子还少吗?” “滚滚滚。” 翌日清晨,郁安宁如期抵达了崇光界,不愧是仙门云集的地方,踏上这片土地便生出一身的力气,告别余公子主仆二人,郁安宁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呼吸着新鲜的气息,顿感神清气爽,到达山门,距离最后期限只剩半刻,郁安宁抬头一看,细长蜿蜒的阶梯钻入云端、不见尽头,他 把包袱往身上一绑,向后退了几步,躬身一跃,脚下生风般蹿了上去。 昆仑山巅,黑烟袅袅升起,化作模糊人形,摇曳如烛影。 “这便是尊上的决定?”少女娇美音色。 沈曜定定望着山门,许久未曾言语。 “无极六界,形神俱灭。尊上何必逆天而行?” 沈曜忽然开口,“现在什么时辰?” “无极六界灵气匮乏,人心险恶,乃仙界摒弃之境,待得久了功法挥散殆尽,尊上何以为继?况且仙君一醒,天帝即刻便知,尊上可顾及安危?”少女声音又化作老翁,谆谆劝导。 沈曜抬眸,“梦魔,你本是我一根尾翎,莫非是想回来了?” 少女发出银铃般的笑声,“尊上予我心智,不就因为寂寞嘛?” “寂寞……”蜿蜒台阶上忽然蹦出个人来,沈曜眸色一山,“他来了,去吧。” 门前,小童盯着最后一缕沙尘即将缓缓漏入孔洞,动手收拾案上器物。 昆仑难考众所周知,其实难的不仅仅是文武考试,这入学礼也在测验之中,且难度并不亚于前两场,比如会在报道途中设置种种障碍、具有严格的到达时限,稍迟片刻,也只好来年再努力了。 “尚有一人未到……”小童抿了抿唇,为这个倒霉蛋表示惋惜。不想一阵凉风乍起,额前桃心状的刘海被掀得乱七八糟。 小童抬起头,一个长得非常“漂亮”的男子站在面前,气喘如牛。 低头见最后一粒砂刚好消失不见,小童面露讶色,迟疑地问:“你……” “我……”郁安宁调匀呼吸,“我是来报道的!” “可是时辰好像……”小童有些为难, “不会不会,时间刚刚好。”郁安宁辩解道,抬手拿起计时沙漏在他面前使劲摇晃了几下,粘在瓶壁上的颗粒随之灌到下头,“你看你看。” 小童瞪他一眼,“你若再晃,怕还会有。” 郁安宁:“嘿,你这小孩儿……” 小童当仁不让,“你叫谁小孩儿?” “他没有迟。”一道清朗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冷风嗖嗖而来,郁安宁禁不住打了个哆嗦。 小童定睛一看,赶忙端正容色,恭谨道:“公子?” 这把嗓音十分熟悉,郁安宁讪讪转过身,一看到沈曜,全身毛都炸了,“你不是去蓬莱了吗,为何会在这里?!” 沈曜身着月白色长袍,更显玉树临风、气宇不凡。在浮云缭绕的台阶中走到近前,道:“事不宜迟,郁兄还是先进山门。”于是向小童微微点头,“他到达时我刚巧路过,沙粒的确尚未漏尽。” 小童满脸崇拜无所遁形,对方同他说句话都是天大荣耀,连忙就坡下驴道:“在下并非驱赶这位公子,只是不敢独断,欲请仙师定夺,既然公子在场为证,必是没有延迟,郁公子千万不要介怀。”说着将一块晶莹剔透如琉璃般的石头推到郁安宁眼前,“公子,请。” 郁安宁不知道这又是什么套路,与之面面相觑,脸上写满问号。 小童却是一副“天下人都知道”的表情,没有半点解释的意思。 沈曜道:“测试灵气之用,右手按上试石即可。” “灵气?”郁安宁迟疑了,从小到大舅舅只教授拳脚工夫,从未说过如何运行灵气,在这当口,他把玻璃砖按出手印也没用吧? 沈曜仿佛看穿了他的心事,抬起黑眸望着他,静静地说:“右手。” 他的口吻似有魔力,郁安宁鬼使神差般把手放了上去,只觉手肘被人一碰,一股热浪随着指尖倾泻而出,玻璃砖立刻染成通红色彩,小童身后响起霹雳般一声,皑皑云雾中赫然出现两扇漆黑色的大门,缓缓地开启。 “炎系咒法?”小童脸上惊讶中流露出一丝敬佩,拱手道:“郁公子,失敬,请进山门。” 沈曜静静地说:“走吧。” 郁安宁抬头,门楣高悬一块巨匾,上书“昆仑”二字,懵懵懂懂地随着他走了进去。 雾霭中,隐约见一条石道笔直通向远处,郁安宁这才反应过来,悄悄凑上去问:“刚才那样……算不算作弊?” 沈曜望着他,眸底似有笑意,“放心,灵气是你自己的。” 郁安宁还想问问题,却被他打断,抬手指向前方,“你要在戌时之前穿过前面三座殿宇,所有的话稍后再说,时间不多了,快去吧。” 沈曜说罢,转身离开, “什么叫‘时间不多了’?”郁安宁被他搞得莫名其妙,一头雾水地立在空荡荡的广场上。 眼看着天色暗了下来,周围除了白雾啥都没有,他悻悻地背着包袱前行,走着走着,隐隐听到粗重的呼吸声从不知名的地方传来。 郁安宁下意识绷紧全身的肌肉,慢慢地停住了脚步。 第7章 夜会 伴随着“呼哧呼哧”的气喘,清脆的蹄踏声从四面八方传来,愈发清晰。 郁安宁暗骂一句,缓缓放下包袱,侧耳倾听来自四周的动静。 须臾,一只巨大的黑色蹄子猛地穿透白雾,闯入眼帘。随后,四只异常健硕的龙皮牛赫然出现在面前。 这种灵兽虽然灵阶不高,却有着一身蛮力,而且斗志昂扬、异常顽强,普通人对付一只尚算费力,倘若一下面对四头,恐怕要被踩个半死。 换做旁人哭的心思都有,可对于郁安宁这种崇尚爆力,相信“拳头即公理”的人,危险关头像是充满意趣的挑战。 他扬起嘴角、撸起袖子,向体型最大的一头扬了扬手,嘿嘿笑道:“来呀,来玩玩呀~” 经一番挑/逗,蛮牛鼻孔冒气,蹄子刨地,死命盯着他看。 半个时辰后,新月静静挂在枝头,郁安宁背着包袱走出正殿,衣衫褴褛,脸上现出几块淤青,迎接他的,又是一块刻有昆仑二字的黑色沙漏。 许多闪烁蓝光的眼睛在黑暗中莹莹闪烁…… 又过了半个时辰,当郁安宁跨出殿门的一瞬,最后一缕沙粒刚好漏尽。 融融月色下,青衣少年双手托着漆盘,端正立于沙漏旁侧,躬身行礼道:“郁公子,请随我来。” 少年走在前头,身姿轻盈、健步如飞,回廊蜿蜒、建筑繁复,稍微一个眼错就要迷失方向。 刚经历了极为耗费体力的战斗,郁安宁经过两场鏖战,跟在后面实在算不得轻松,暗地把昆仑一派骂得体无完肤。 大约两刻钟的工夫,小童身影一顿,终于停了下来。 郁安宁这才有机会看看四周,庭院里迎面一座太湖石的假山,行到里面草木葱茏,白墙灰瓦、水榭楼台掩映其中,适逢夜幕降临,回廊转弯处点缀着几只灯笼,更显夜色幽静。 跟随他穿过石桥,来到正屋,竹帘后烛火闪烁,少年向着屋中躬身道:“公子,人带来了。” 竹帘倏然被掀起,一道颀长身影走了出来,沈曜接过漆盘,点头道:“多谢,你回去吧。” 少年向他恭敬一揖,转身离开。 郁安宁抬手指着他:“你……” 沈曜微微弯了眼眸,“进来说。” 屋里掌着灯,是一间书房,陈设清淡雅致,似有若无地弥漫着宛若雨后青草的味道。 郁安宁一进屋,自顾自找了把椅子坐下,盯着他的样子宛若待主人发出指令的猎犬。 沈曜神色淡淡地地沏好一盏茶,朝他走了过来。 郁安宁托腮蹙眉,做沉思状,狐疑起身道:“你先等等,让我理理。” 沈曜勾了勾唇角,猿臂一伸,做了个“请便”的手势,坐在旁边的榻上,顺手拿起一本书翻阅。 郁安宁没想到他如此淡定,丝毫没有解释的意思,斜着眼睛开始抽丝剥茧:“你住在昆仑,他们还叫你公子。这说明什么?” 片刻,沈曜抬头望向他,微微挑眉,“说明什么?” 郁安宁露出醍醐灌顶的表情,大声问:“莫非我走错了?这里其实是蓬莱吧?” 沈曜把书放在膝头,专注地看着他:“郁兄似乎有点误会,你再想想?” 被他注视的时候,郁安宁自然而然开始反省,“那天,你问我为何申报昆仑而告知蓬莱,我还以为……但其实,你并没有……” “看来这里正是误会所在,”沈曜轻轻点了点头,双眸微弯,“如今咱们都入了昆仑,应以师兄弟相称,我查阅过生辰,还长你半载,今后便觍做师兄了。” 郁安宁愣了愣,居然无从反驳,半晌才说:“不对啊,我咋有一种被设计的感觉呢?” 沈曜起身打开书柜,拿出一个白瓷瓶子,将淡黄色的粉末点在纱布上,小心翼翼覆在眉角,瞬间的刺痛感令郁安宁立刻清醒过来,下意识向后躲闪,却被温热掌心覆住脸颊。 “明天有入学礼,不想让人看到你这样子就别动,”沈曜低沉下来的嗓音带着神奇的安抚效果,郁安宁爱面子,果然听话地止住动作,烛火闪烁下,羽扇般地长睫低垂,侧脸线条柔美异常。 片刻疼痛过后,果真清凉舒爽,郁安宁扭过头,登时坠入一双深邃的黑眸之中,心脏莫名漏跳半拍。 沈曜黑眸聚焦,与之视线接触的瞬间,面色一僵,仿似从榻上弹起来一般,“今日舟车劳顿,师弟早点休息吧。”不等郁安宁说话便飞也似地出了屋子。 郁安宁还没反应过来,门声嘎吱一响,他又回到了堂前,僵硬地指了指着案上的套衣物,“这是昆仑的校服,明日观礼用的,后面的泉池……可以沐浴。” “好。”不知是不是被他感染,郁安宁回答得有些局促,一个念头忽然闪过,他脱口而出道:“等等。” 沈曜顿住脚步,回身等他。 郁安宁想收回也来不及了,语调有点别扭:“……那天偶遇的炎猫幼崽,不会是你丢出来的吧?” 一室安静中,沈曜沉沉黑眸瞅得人心慌,许久之后,他缓缓地摇了摇头。 第二日清晨,郁安宁全身酸痛。 绵长悠远的晨钟回荡在山巅云雾之中,郁安宁揉了揉惺忪双眼,看见有个黑影飘在床头,“妈呀!”吓得激灵 “公子醒了?”青衣少年笑道,“正欲唤你起床。” 郁安宁捧着脑袋坐了起来,外面漆黑一团,“请问什时辰了?” “寅时末刻。”少年哗啦一下将被子展平,叠得方正如豆腐块,“公子快些,入学礼礼马上就要开始了。” 少年风风火火一顿收拾,将盛好温水的白瓷盂放在盆架上,“请公子净面。” 郁安宁伸了个懒腰,恢复萎靡不振的状态,“天还没亮,不着急。”顺势躺回光板床上。 少年一惊,连忙跑来拉他,“万万不可。少主特意嘱咐不能迟了观礼。” 郁安宁不堪其扰,只得随了他,刚抹了一把脸,脑袋从盆里扬起来问:“你们少主管的事情还挺多。” 少年拎着面巾立在身后,“少主即是未来家主,也是昆仑的掌门人,自然事事考虑周全。” 郁安宁擦干净脸,“诶?隔壁的灯怎么没亮,沈公子呢?” 少年的表情僵硬了一下,顺着他的说法确认,“隔壁的……沈公子?” 正在穿校服的郁安宁:“嗯。” 少年眨了眨眼睛,“你不知道这忆雪轩是……” 郁安宁抬手:“是什么?” 少年动了动嘴唇,欲言又止,片刻后脸上泛起迷之笑容,“没什么,隔壁的沈公子已经先走了,典礼上你会见到的。” “哇,这小子真不仗义。”郁安宁叫道, “你……”少年跟着叫道,“算了,公子动作快些吧!” 昆仑果然是名门大派,开学典礼旌旗飘扬、鼓乐齐鸣,声势浩大。 仙徒们身着天青色校服,排列成整齐的队伍站在云海环绕的山巅。 这么大阵仗,郁安宁想象的画面全部来自说书先生,如今亲眼见了,整体处于目不暇接的兴奋状态,满心雀跃想讨论讨论,旁人都面目严肃地倾听石台上长髯老者的训诫,没人愿意理会。 郁安宁左顾右盼没瞅见沈曜,猛然抬头,却在滔滔不绝的老者身后发现熟悉的身影。 沈曜身着月白长袍,临风而立,目光凝聚在人群之上,似在与他对视,又似乎没有。 老者的慷慨陈词进行至最后,情绪愈发高昂起来,回头望向身后,声调骤然提高好几度:“六界和平来之不易,老夫代表昆仑向不灭天贵使保证,仙门必以维护六界为己任,匡扶正义、斩妖除魔!” 豪言壮语一出,众仙徒群起应和、震荡山野。 只有郁安宁一反常态,呆若木鸡,脑海中的“沈曜”和“昆仑少主”首次神奇地合并在一起。 长髯老者振臂一挥,台下顿时安静下来,他抬手指向前方,“昆仑仙徒们,妖魔变化多端、惑人心智,请诸位将魔族真容牢记在心,修仙之途时刻警醒!” 话音刚落,齿轮和铁链摩擦声“喀啦啦”作响。 广场中心,巨石骤然裂开,石壁缓缓滑向两侧,一个硕大的洞穴呈现在众人面前。 猛烈的腥膻之气扑鼻而来,令人猝不及防,距离近的弟子几乎作呕,幽黑深邃的空间中,渐渐现出一对金黄色的灯笼。 随着光线缓缓击退黑暗,里面的情景若隐若现,看清真相的人不由倒吸一口凉气。 石洞尽头被粗壮的铁栏封死,一条极其庞大的金色蟒蛇盘踞在洞壁之上,那两只灯笼便是巨蟒的双眼。 蟒蛇感受到阳光,霎时间直起扁平头颅,灯黄灯笼中的黑色瞳孔倏然化作两条细线,遒劲健硕的身体如离弦之箭弹弹射出来,两根尖利的牙齿“当啷”一声卡在手臂粗的铁栅之上,白色浓稠的液体到三丈远的洞口,滋滋冒起白烟,须臾功夫,地面就溶出一条黑色的深沟。 巨蟒一击不成,丝丝着吐红信,在铁笼内飞速游走,伺机而动,摩擦石壁发出的声音令人遍体生寒。 第8章 蛇妖 “师尊,这不是灵兽?!” 半晌以后,才有胆大的弟子小心走近,向内观摩。 老者面目肃然,抚须冷笑道:“灵兽吸取天地灵气,受到威胁时才会发出攻击,这种孽畜性情暴虐、所到之处生灵涂炭,称为妖兽亦不冤枉,大家看清楚,这便是六界仍未拔除的魔族余孽!” 人魔两界的鏖战过去三百年前,当年征战的仙家不是远居归隐就是在不灭天掌管六界,凡俗世间历经几代沧桑,人们早已忘却当年的血腥。 如今妖蟒赫然在前,年轻一辈观之宛若醍醐灌顶,震惊之余无不心生警觉,深感危险犹在,重任在肩。 巨蟒被光线刺/激,又找不到出路,愈发狂躁不安,两颗尖牙噬咬铁栅铿锵作响,迸射点点火花。 老者一掀道袍,冉冉升至半空,掌心火焰乍起,烈烈一团涌向洞口,只听铁笼内一声巨响,烟气和着焦肉味道随之窜了出来,洞口弟子呼啦啦后退,立刻捂住了鼻子。 老者沉声道:“诸位以后都是六界和平捍卫者,妖魔在前绝不可手下留情!” 随着石门的关闭,巨蟒消失在众人视野之中,这一幕深深刻在昆仑仙徒们的心中。 巨蟒遭受火烧之时,两只眼睛似乎涌出了泪水,神情颇为可怜,郁安宁左右观望,人们视若无睹,毫无反应。 典礼之后,便有高阶师兄们引导进入昆仑,告知讲习、修炼、寝室等场地方位,直到夜幕低垂都不见沈曜踪影,难为郁安宁憋了一肚子的话想要问他。 新入学仙徒的居所被安排在最里面,八人一间的竹屋。 郁安宁没啥行李,很快就安顿好,随便挑了张床躺下,正昏昏欲睡的时候,感觉有只温热的手放在自己的大腿上。 他本能坐起身,一张放大的脸出现在面前。 “哟,师弟没睡着啊,在想谁呢?”对方脸颊细长,长着一双三白眼,周身酒气熏天。 “你喝多了。”郁安宁懒得理会,将他推开一段距离,准备躺回去,不想他飞快伸出手,钳住自己的下颌,“可惜了,这么标致的脸却是个男人。” “少废话,赶紧睡觉!”郁安宁拨开他,语带警告。 对方却趁势一把将他的手抓住,又揉又捏,还满脸色眯眯地说:“不碍事,爷当你是个姑娘罢了……” “哦,是吗?”郁安宁彻底睡不着了,眯起眼睛,带着微笑站了起来,手指掰得“喀啦啦”作响,“就看你能不能消受得起了。” “能,当然能~哎呦!”对方话音未落,身体猛地后仰,脸上已出现一块青紫,跌倒在床边彻底清醒,身体骤然被一道阴影所笼罩。 郁安宁单手将他提了起来,举起拳头就要招呼,可刚打下去没两拳,手臂突然被人握住,一个身形高大的男人站在身后,而先后回来的师兄弟们则在门口围了一堆。 “入学头天就动手,想被逐出师门吗?”男人呵斥道。 三白见到救星眼睛一亮,泪水鼻涕立马糊了一脸,扑上去抱大腿哭诉,“师兄,快救命!” 这位是当晚宵禁后负责巡查的高阶仙徒,由于时辰未到,还在准备的时候让喊声吸引过来。 师兄环视一周,沉声问:“到底为何斗殴?” 屋中只有他二人人,大家都露出茫然表情。 三白眼赶紧坡下驴,哭得更加大声,“我只是喝点了酒,不小心扰到这位师弟睡觉,他就动手了,可怜我品学兼优,怀抱一腔热情来到昆仑,不想竟遭如此不测……” 他的表演太过精湛,所有人都将怀疑的视线转移到郁安宁身上。 师兄钳制着郁安宁的手臂问:“他的话是否属实?” 三白眼拿准郁安宁没脸当众说出缘由,演技更加张狂。 郁安宁稍一扭身便摆脱了控制,瞬间出现在三白眼面前。 三白眼差点被吓尿,下意识以手遮脸,缩成一团。 下一刻,郁安宁捏着他面颊强制望向自己。 师兄快步前来阻止,他忽然露出一个极其妩媚的笑容,细声细语地说:“就按师兄的话,今儿晚上,我当个姑娘便是~” 屋子里顿时陷入死一般的寂静,众人默默抚摸着身上的鸡皮疙瘩。 师兄狠狠瞪了三白眼和郁安宁半晌,脸色铁青地说:“今晚的事我会如实报告给仙师,你们俩睡柴房去,再惹是非,门规处置!” 郁安宁提着他的领子,“听见没,一块儿来吧。” 三白眼哭丧着脸:“师兄救命啊。” 师兄:“一个去东头,一个去西头,不准再闹了!” “公子,公子,公子……”睡梦中,一道娇弱柔美的声音在耳畔响起,郁安宁缓缓地张开眼睛,柴房的黄绿色屋顶映入眼帘,周遭黑洞洞的,什么都没有。 他以为自己做梦,再次合眼睡去,那道声音又幽幽传来。 郁安宁好不容易梦不到沈曜,哪里想到又出来一个。辗转多次,终于不堪其扰,直挺挺从床上站了起来,“我就不信了,还有女弟子住隔壁?” 开学首日夜晚,宵禁延迟一个时辰,郁安宁从偏远的角门偷偷摸摸跑出寝室。 女子声音幽咽哀婉,时远时近传在耳边。 郁安宁循声而去,摸黑行到山脚下,一路沿阶向上,竟幸运避开所有过往仆从和仙徒的注意。 兜兜转转间来到一座巨大黑漆铁门前,本应紧闭的厚重玄铁门扇竟然虚掩着,昏黄的光芒从门缝里透射出来,如同如丝媚眼。 “公子啊,我在这里。”郁安宁片刻犹疑,女子娇弱的嗓音自门后传来,声声飘进他的脑海。 郁安宁蹙了蹙眉,提步自门缝里挤了进去。 昏黄的灯光来源于石壁上的油灯,灯下的石桌上趴着两个昆仑校服的人。 郁安宁上前一探鼻息……睡得还挺死。 “公子~~公子~~”女子娇美的声音近在咫尺,惑人心神。 郁安宁不由自主地迈开步子,沿着石道继续向里走去。 石道的尽头,是一座极其庞大的铁笼,晦暗的灯光仿佛惧怕笼中的东西,不敢跨越雷池半步。 郁安宁正感觉这个笼子有些眼熟,淡淡的幽香宛如一双温柔的手轻轻抚摸着他的面庞。 郁安宁感觉麻酥酥的,全身的气力仿佛被抽走一般,女子娇美的嗓音低语:“公子终于来了,奴家等你很久了……” 郁安宁不觉间已经与铁栅栏半步之遥,眼看一位妙龄女子自黑暗中款款深情地走来,身披几乎透明的白色纱裙,曼妙身姿玲珑浮凸。 女子眉眼被暗影遮挡,只见高耸的鼻和丰润的唇,已是世间绝色。 她唇角微微上扬,一只玉蛇般的手臂从笼中伸了出来。 郁安宁距离那只手只差半寸,身后倏然响起一声轻咳,音量不大,却似激荡了脑海。 他倏然回过头,沈曜不知何时站在那里,“师弟。”声音有些嘶哑。 郁安宁忽然觉得头晕,眼前景色扭曲了一下,险些被扑面而来的腥膻之气熏吐,黑暗中,两只黄澄澄的大灯笼正吞吐着蛇信,直勾勾地盯着他。 郁安宁“哇哇”叫了两声,飞一般倒退了十来步,满头冷汗地看着沈曜,“我怎么会在这儿?” 沈曜看他如此,神色渐渐平和,语气带着两分讥讽,“白天盯着它的眼睛太久的缘故。” 郁安宁捂着胸口,“好在聚仙岛没这种吓人玩意儿。” 沈曜道:“妖兽与灵兽相比,更会惑人心智,要多加小心。” 郁安宁问:“对了,你为何会在这儿?” “你、你、你们擅闯禁地,该当何罪?”没等沈曜回答,一个声音陡然响起,回响在石道的脚步声片刻来到眼前。 “你们怎么闯进来的?”对方不问青红皂白,噼里啪啦一顿数落,话说到一半,突然怪叫一声:“大、大哥?” 洞内灯光不甚明亮,郁安宁定睛望去,发觉前这人有些面善,忽想起他就是在崇明港栈不打不相识的余芙蓉。 沈曜静静地说:“悠游,是我带他进来的。” 余公子一回头,见沈曜缓也在后面,又叫道:“哟、哟,表哥也在?不不好意思,刚、刚才没看清。” 郁安宁翻了个白眼,暗道:“这么大个人都看不见,真有你的。” 余悠游环顾四周,苦着脸问:“表、表哥,发生什么事,看守怎么都倒了?” “我与师弟路过,发现这里开着门,故而进来看看。”沈曜道,“看守想必被惑住心神,不过蛇妖妖力衰微,应该不会有事,不要移动他们,明天便可清醒。” 余悠游听闻,大大松了一口气,缩着脖子说:“我今天负责值、值夜。还好是表哥,不然我、我、我必得挨板子了。” 沈曜微微挑眉,“又去吃酒了?” “嘿,表、表哥也、也知道,小弟就、就这么点儿爱好。”余悠游笑得十分心虚,低头一瞅,赶忙转移话题,“咦?表、表哥手里拿的什么东西,哪、哪家小、小姐送的吧?” 郁安宁听闻,也好奇地伸过头来。 第9章 同游 沈曜将手抬起,掌心展开一幅白娟,娟上绘着群山连绵,郁安宁认出来了,这是银球里丝帕上的图样。 余悠游憨笑,“难得、难得,表、表哥有如此雅、雅兴,真、到底哪位小姐给的?” 沈曜望一眼郁安宁,问得十分开门见山:“并非什么小姐给的,偶然看到而已,你可见过此处,愚兄想去一游。” 余悠游皱着眉头瞅了一会儿,露出福至心灵的神情,“还、还真有、有点儿眼熟,容、容我想想看。” 他竟这般上心,还找人拓下图样,郁安宁偷偷看着沈曜,心底微有暖意。 “表、表哥,咱们外头聊、聊吧,这里阴森森的。”余悠游瞥见一直盯着他们的两只黄色灯笼。 沈曜道:“你公务在身,我们不多打扰,还是多加两班巡视为妥。” “好、好的!”余悠游表情有点遗憾,看样子沈曜再不提出离开,还得跟他喝两盅才肯罢休,依依不舍把两人送到门前道,“表、表哥,等我、我想起是哪儿,一定会、会告知!” 两人并肩走在山路上,郁安宁憋了一肚子话却不知从哪里开头,安静中带着尴尬。 沈曜率先打破沉寂说:“前面拐弯,一直前行便到寝室的正门了,去吧。” “哦……”郁安宁乖乖答应着,却没马上移步,望着他逐渐远去的背影叫道:“喂,你真是昆仑的少主吗?” 须臾,一道清朗声音从沙沙竹林间传来,“今后改口叫师兄。”算是回答了他的问题。 第二天四更刚过,晨钟鸣响,所有弟子聚在校场开始了一天的练习。 昆仑的修行分为体术和仙术两科。 体术涉及武试中的灵力运行、拳脚功夫,仙术便是文试中的文史经略、咒术等等。 得益于江希白自幼无情的“强化”,体术修炼对郁安宁来说是小儿科,他头疼的是仙术。最让他丢脸的并非交了白卷,还需要补考;而是危难之际跟着沈曜一句一句念咒语,那小子当时的表情至今难以忘怀。 清晨时分,天边泛起鱼肚白,仙徒们被分成五个小组,每个小组都由高阶的师兄带领,独立练习以后,进入对战环节。 郁安宁体术基础太过扎实,三两下就把同期四人掀翻在地,这些小伙子都是各个天界挑选选出来的佼佼者,此刻却用仰望大佬的目光注视着他:“不愧是捉住四只灵兽的奇人。” 却有一人突兀地嗤了一声:“什么四只,还不是抱大腿走后门?”声音不大不小的,刚好吸引住周围小组的注意。 “没真本事能进昆仑?”四周安静下来听下文,有人出来圆场对三白眼道:“你刚刚败在郁兄手下。” 果然是细长脸上挂着一双三白眼的家伙,撇着微厚的嘴唇,扑扑身上的尘土,站起来说:“你们问问那几只灵兽怎么回事,是他自己捉得还是抱人大腿啊?” 众人一听,疑问的目光齐齐投向郁安宁,他的面色慢慢地沉下,一言不发的样子的确有点心虚。 三白眼见他如此,甚是得意,于是变本加厉,绕着郁安宁走了两圈,上下打量道:“啧啧啧,这幅皮囊挂了彩我可担当不起,你们问问他头一天晚上跟谁睡在一块儿呢?” 大家想了想,报道的第一天的确没看见郁安宁,不由面面相觑。 三白眼在他面前站定,浮起一个满含讥讽的笑意,“昨晚宵禁回来的是不是你?再晚点儿怕是又要睡在外头了吧?” 三白眼一番话成功抹杀了郁安宁所有的实力,明里暗里都在说他是靠美色上位的小白脸,在众人审视目光下,郁安宁悠悠叹了口气,朝三白眼招了招手,“这位师兄,你先过来。” 三白眼敏感地觉察到了危险,脚底仿佛扎了根,“何、何事?” “我行不行,再比一场不就知道了?”郁安宁手指掰得嘎啦嘎啦响,“就当我帮伯父伯母个忙,教教儿子出门在外如何管好舌头!” “你、你……”三白眼被郁安宁噎了个半死,连着退后几步,色厉内荏道:“你敢说没抱任何人大腿?昨晚你去哪儿了?” “昨晚他同我在一起。”清朗的嗓音穿透人群。 围观群众退向两侧,闪出一条道路。 在场的家仆恭敬齐颂道:“少主。” 作为昆仑少主,沈曜天资奇佳,修为、仙术和功法早已远超同辈,备受仙界瞩目,自然也引起不灭天的注意,他却以搜寻仙法之名婉拒不灭天的入室之邀,外出游学数十载,近日才回归本门,众人猜测是为接管昆仑做准备的。 “沈、沈曜……少主?”三白眼几乎把眼珠子瞪了出来,他听得家仆传话才来捕风捉影,故意为难郁安宁,实在没想到这条大腿居然是昆仑少主,据说这位清冷孤高,十分不好相与,怎么会看中这个娘里娘气的乡巴佬?这可怎么办? 沈曜黑着脸的样子令人心生寒意,冷冷道:“武试成绩所有仙师一致的意见,这位师弟有所质疑,可以直接向学府发问。” “没有,一点儿都没有!”三白眼冷汗濒濒而下,“沈师兄敦促师弟们进步,咱们感谢还来不及呢。” “师弟如此上进堪称表率。” 沈曜薄唇微抿,“昆仑正欲为找寻标榜,你们仙组成绩颇佳,资质也不错,今后我亲自带领教导。” 听到这番对话,高阶的师兄们流露出无限同情的眼神,他家少主练功不要命出了名的,在昆仑磨练个十年八年都未必能坚持得住,对新入门的仙徒无异于揠苗助长。 三白眼因出身世家才有些底气,对这位少主作风已有耳闻,露出快要哭的表情暗想:“我不被练死也会被打死吧。”嘴上却不敢不应,苦着脸躬身领命。 以沈曜的修为作风,基本需要告别那组同门了。围观群众见此情景,赶忙灰溜溜地回去练功,生怕被无辜牵连,万一这位冷面少主又想起什么,再加上一课就恶心了。 沈曜对郁安宁说:“跟我出去一趟。” 郁安宁:“什么事?” “绢帕上的图案有线索了。” “那我的课怎么办?” 沈曜微微挑眉,“有我在,你还怕没得炼么?” 两人从校场后花园门里走出,一华服玉冠男子迎面走来,周身散发着浓郁的脂粉香气。 郁安宁定睛望去,余悠游来到面前道:“老、老大早,表……哥早!” 郁安宁忍不住问:“一大清早,赴宴啊?” 余悠游挠挠后脑勺,“哈哈哈,宴、宴、宴是昨晚上赴、赴的。” 沈曜开门见山问:“你说知道丝帕上的景色是哪里?” 余悠游道:“是、是啊。昨晚上我、我在倚……云楼喝酒,说、说起这个,入画说她、她见、见、见过,就在——” 他面露难色地说出崇光界某座山的名字,沈曜面色微微一变,“你确定?” 余悠游点点头,“要……是别人我、我还怀疑一下,这、这个丫头路、路子野、野得很,不、不信的话,我、我带你们去、去见见她,只、只怕表……哥不愿意。” 郁安宁感觉自己的脾气都被他的说话方式磨没了,一扭头发现沈曜也在看着他,于是问:“去吗?” 沈曜微微挑眉,“你想去?” 郁安宁想了想,“别浪费时间了,我信悠游,直接去现场吧。” “多、多谢大哥!”余悠游拱手,凑到郁安宁身边神秘地问,“对、对了,大哥,有件事想、想问问。” “什么事?” “昨儿晚上,你、你见、见蛇妖的时候,她、她穿着衣、衣服了吗?”他一脸懊恼地说,“据说是美、美女蛇,可自、自打抓到她,就、就你见过她的人形,是、是不是特、特别美?” 郁安宁:……没看清。 余悠游有点失望,“可、可惜了。” 沈曜淡淡道:“若再饮酒误事,小心挨板子。” 知道他绝非开玩笑,余悠游点头如小鸡啄米,“知、知道!” 沈曜沉吟片刻说:“事不宜迟,去看看。”转身就走。 郁安宁见他沿着山路径直而上,一路小跑跟在后头,不时来到山巅之上,望着周围无边无际的云海不禁问道:“应该下山吧?” 沈曜振臂一挥,一柄长剑字袖中飘摇而出,在空中打了几个旋转,宛若一叶扁舟摇摆飘浮在云海之上。 郁安宁面露惊讶:“你还会御剑?”他没想到沈曜的修为已达这般境界。 沈曜飞身跃上,动作优雅,在翻滚云层中衣袂飘荡、神姿秀骨,一回身道,“上来。” 郁安宁跟着跳上去,飘忽的剑身左右摇晃,随口说道:“师兄技艺有待提高。” “嗯。”沈曜静静地回答,“第一次不得要领。” “什么?”郁安宁还没来得及惊讶,张嘴就灌了满口的风。 长剑轻盈,如一只燕儿般灵巧穿梭于朵朵白云之间。 郁安宁第一次乘剑,感觉坐在微风包裹中,诡谲多变的云彩飞驰掠过,无比刺/激,忍不住欢呼一声。 沈曜低头,看到环在腰间的手,嘴角微微上扬。 第10章 迷境 然而一道惊雷打破了欢愉的氛围,前方的云朵如同沾染了墨汁一般,渐渐凝聚成一个个黑色的漩涡,涡心处长短不一的霹雳接连不断。 “前方过不去了。”沈曜道,郁安宁忽觉脚底倏然下沉,剑身一侧,向斜后方旋了下去。 雷声隆隆,颠簸剧烈,郁安宁死抱着沈曜的腰,生怕被甩掉,直到清朗的声音响起:“已经到了。”睁开眼睛,飞剑不知何时消失,自己傻了吧唧站在地上,像是在对他撒娇。 郁安宁脸皮甚厚,松开时仍然流露出一丝尴尬,干咳了一声问:“师兄啊,方才是什么天象,这么诡异?” 沈曜视线不曾离开,静静地摇头:“不知道。”四下观望一番,接着道,“悠游提及的地方就在附近。” 郁安宁惊诧道:“周围这么大雾,你怎么看出来的?” 沈曜提步向前:“方才在高处所见,地势有点相似。” 越到前方,越是雾霭蒸腾,四围白茫茫一片。 郁安宁感觉自己跟瞎子没啥两样,走在身前的沈曜却没有丝毫犹疑。 郁安宁紧跟在人家背后:“师兄,雾中视物的本领也教教我呗。” 沈曜沉寂片刻,忽然停下脚步,害他差点撞上,便听他说:“怕是迷路了,咱们一直在一个地方打转。” 郁安宁挠头:“莫非是传说中的鬼打墙,要不你升到高处看看?” “不行。”沈曜道,“方才雷云移动很快,现在恐怕已经遮蔽头顶,贸然上去会被雷电劈中。” “咱们被困住了?”郁安宁看着浓稠的白雾,蹙眉道:“难不成有妖物作祟?像美女蛇那样的?” 沈曜垂眸看他,眸色渐深,骨节分明的手指迅速掐了个诀,烈风乍起, 郁安宁只觉生出一把巨大羽扇,以沈曜为中心扇出数道强风,衣袂鼓荡、黑发飘舞,更像神仙从天而降,将雾气驱赶得一干二净。 郁安宁视野逐渐清晰,周围的景色慢慢地显现出来,放眼望去,不由倒吸一口凉气。 他们的所在分明是一片乱坟岗,碎石遍地、杂草丛生,仅有的几块墓碑字迹模糊,支离破碎地倒在地上,体型硕大的乌鸦立在光溜溜的枝杈上,瞪着通红的眼睛一路追随着他们的行踪。 持续实用凌风咒是件相当耗费体力的事情,且范围十分有限,雾霭很快在他们身后汇合,视野依然苍茫。 沈曜额角浮起汗珠,语气依旧清冷道:“你走前面,我说停就停。” 郁安宁点点头,连忙向前跨出几步,视野果然更好一些。 行了半刻钟的工夫,忽听哭声传来,哀怨凄厉、诡异莫名,于是问:“你听到什么声音没?” 等了半晌,没人回答,回头一看,整个人登时陷入白雾之中,哪里还有沈曜的踪迹。唤了他好几次,周围死一般的寂静。 郁安宁后背嗖嗖发凉,不知该不该继续走,脚下忽传来清脆声响,低头一看,是枚白色的纸钱。 哀婉的哭声隐隐就在附近,纸张燃烧的焦糊味将郁安宁引向浓雾某处。 纸钱纸灰随着他的步伐,围绕着脚踝打旋儿,越往前走,数量越多,迎到一片空地,雾气猛地溃散,面前凸显出一个伛偻的身影。 有位须发雪白的老者立在光秃秃的坟包前,定定凝视着某处,脚下摆着一个酒壶、两只酒杯,旁侧铜盆中味燃尽的纸灰随风飘散。 老者听到声响,骤然扭过头来,一双被皱纹包围深邃的眼睛似乎要把人看穿。 郁安宁视线与之接触,施施然走上前,道了一声:“老大爷。” 见老者浑浊的眼睛布满警觉,他又问道:“这是什么地方,为何这么大的雾气啊?” 大爷如雕像般看他,忽然嘴角上扬,眸底却没有一丝笑意,千沟万壑的脸上呈现出诡异的表情,“迷路了吧,跟我走吧。”声音喑哑粗粝,比树上黑鸦好不了多少。手臂一勾,不知从哪提来个篮子,俯身把地上的器具物什一股脑儿装了进去,转身就走。 郁安宁快行两步跟在后面,没想到这已入耄耋之年的老人居然健步如飞,稍有错眼就消失在雾气之中。 两拐三绕,郁安宁就被甩在后头面,正像只无头苍蝇到处乱闯,老者的声音身后传来,“这边。” 他循声而去,如同闯进方外之境,眼前豁然开朗。自己站在一片整齐的菜畦边,前方低矮的篱笆圈起一家农舍,老者站在田地另外一边向他招手。 郁安宁向他道了谢,又问:“您可看见一个男人,长相英俊,有那么高……”他抬手比了比。 老头诡秘微笑,“放心吧,最后都会来到这儿的。”说着便往里让,“你是客,屋里坐吧,陪老朽喝两盅。” 尽管外面阳光明媚,堂屋里依然像晚上一样黑逡逡的。 郁安宁走到门口,才隐约见暗影里摆着张桌子。 老者把竹篮里的酒水和祭品直接摆在桌上,顺便给郁安宁斟上,“坐吧。” 不像进了间屋子倒像个洞,郁安宁感觉浑身不舒服,似乎有无数只眼睛在盯着他。 老者目光灼灼,双眸在暗影中格外明亮,一个劲儿向他招手。 郁安宁无奈坐下,看着桌上布满纸灰的烧鸡和黑糊糊分不出来的菜肴,胃里有点难受。 “难得有客人,老朽先干为敬。”老头仰面喝尽,向他一亮杯底。 郁安宁坐不住了,他在酒桌上就没输过,这不仅是礼节问题,更是原则问题,端起酒杯,一口干了,别说,酒的味道居然不错,有股淡淡的桂花香。 老者眼睛眯成一条缝,起身又给他斟上,两人一来二回,酒过三巡,郁安宁精神得一批,老头有点不可思议地看着他,语调中多了几分醉意,“好厉害的后生,想当年我也是喝遍昆仑无敌……” 郁安宁给他斟满,“老大爷去过昆仑?” 老头嘴角扬起得意,“何止去过,我在里头做工五十年,昆仑少主都是在我眼皮子底下长大的……” “那位沈曜沈公子么,他小时候啥样?”郁安宁瞬间产生兴趣,这家伙怎么看都是一身正气的大好青年,堕入魔界的原因令他百思不解。 老头蹙起眉头,视线穿过他落在远处,表情可带着沧桑,粗砺的声音道:“当年,家主和夫人非常恩爱,夫人一直无孕,曾苦劝家主再娶,无奈老爷打定主意,宁可不要子嗣也不同意,四十岁上才得一子,举家疼得跟眼珠子一样……” “哦,总觉得他……”郁安宁又喝了一杯,想不出合适的词汇却打了个喷嚏,平日里都是越喝越暖,今儿是怎么了,说话带出白色的哈气,阵阵困意袭来,面前的老者虚影重叠。 老头似乎并未察觉他的异样,一根鸡骨头翻来覆去地嚼,口中的话有些含混不清,“若不是发生了那件事,夫人还健在的话,他们父子两个……” 郁安宁很想听清他的话,意识却越发混沌,终于体力不支,“嘭”地一声趴倒在桌上。 “后生,后生!”恍惚中,老者一直在叫他,周围冷得如冰窖一般,任凭怎么着急,他就是控制不了自己的身体。 “爹,爹!”浑厚的男声伴随着杂乱脚步传进屋中。 老头起身道:“大宝,终于回来啦,快来帮把手!” 浑厚男声道:“这怎么回事?” 老头哀叹,“这小子也太能喝了,差点把我撂倒!” 说话间,冷风灌入,四周发出振聋发聩的声响。 “安宁,快醒醒!”清朗的嗓音在耳旁,“快醒醒。” 郁安宁使出洪荒之力才睁开眼睛,沈曜的面庞顿时映入眼帘,“此处不宜久留,快跟我走。”不等反应,一下子将他架在肩头。 浓雾般的黑影涌动逼近,仿佛具有实体,沈曜挥鞭一击,移动的速度极快,不觉间已越过了菜畦,直向着浓雾弥漫的深处闯了进去。 郁安宁意识清楚了些,手脚也恢复了知觉,被他牵着手一路飞奔,迷迷茫茫的搞不清方向。 不知走了多久,沈曜忽然止住步伐,回过头来,眉宇间流露出一丝关切,“安宁,你怎么样?” 浓雾中,郁安宁与他对望片刻,摇了摇头,“没事,你刚才到哪里去了?” 沈曜道:“我还想问你,为何走着走着就没了踪迹?” 郁安宁环顾四周,“又回到这个地方,今儿八成出不去了。” 沈曜道:“已经找到出路,跟我来吧。” 郁安宁表情一亮,“真的?” 沈曜点头,走近牵起他的手,“前头就是出口。”手臂蓦地一紧,回头见郁安宁定定立在原地,根本没有挪步的意思。 “再不走天就黑了。”沈曜催促道, 郁安宁目光移动到他的手上,“师兄是打算从地下走吧?” 沈曜目光仿佛结了层冰,“何出此言?” 郁安宁勾了勾唇角,“瞧你指缝里全是泥,刚才挖地道去了?” 沈曜低头看了看手,面色一凛,表情慢慢得扭曲起来,“小子,你怎么知道的?” 郁安宁不动声色地向后退了两步,“哇,沈曜那么爱干净,会亲手挖地道?” 说话间,“沈曜”嘴角已经裂但耳根了,口水滴滴答答地流,搭配清俊的眉眼,无比诡异,嘶哑的声音道:“既如此,也不用费事了。连仙根都没有的臭小子也敢口出狂言,受死吧!”说罢,一股黑气从口中喷薄而出。 第11章 读心 “后生,后生?”恍惚中,郁安宁似乎听见老者在叫他,屋中寒冷胜似如冰窖,任凭他怎么努力,就是控制不了自己的身体。 “爹,爹!”伴随着杂乱脚步,浑厚的男声在耳畔响起。 老头语带欣喜:“大宝你终于回来啦,看我逮到啥子,快来搭把手!” 浑厚的男声迟疑问:“这小子有何不同,让爹如此高兴?” 老头难掩兴奋,“别的不说,这小子实在海量,差点把你爹撂倒!” 大宝:“……酒鬼间的惺惺相惜么?” 两人正在说话,猛烈冷风陡然灌入,不知何物敲打四壁,振聋发聩。 霎时间“噗嗤”一声,父子俩尚未发出哀嚎,又安静下来。 “安宁,快醒醒,”清朗而熟悉的嗓音在耳旁回荡,“快醒醒!” 郁安宁使出洪荒之力,才将眼睛起出一条窄缝儿,隐隐看到紧张的面容,不等反应,一下子将他架在肩头,“此处不宜久留,快跟我走。” 不知触动了什么机关,浓雾般的黑影仿佛具有实体,涌动着逼近,沈曜挥鞭向后一击,移动速度愈发地快,不知不觉已飞身越过菜畦,直向浓雾弥漫的深处闯了过去。 郁安宁头脑清楚了些,手脚也渐渐恢复知觉,只觉被他背着一路飞奔,迷迷茫茫看不清前方。 不知走了多久,沈曜停住步伐将他放下,回过头时,眉宇间流露出一丝关切,“安宁,你怎么样?” “哇,老头弄得假酒吧,这么上头。”郁安宁扶额蹲了下去,一阵干呕,半天没吐出东西,苦着脸问,“对了,你方才怎么一眨眼就不见了。” 沈曜道:“我还想问你,为何走着走着便没了踪迹?” 郁安宁环顾四周,脸色愈发难看,唉声叫道:“呀又回到这个地方,咱们八成出不去了。” 沈曜微微一笑,“放心,已经找到出路,随我来。” 郁安宁表情一亮,“真的?” 沈曜点头,走近牵起他的手,“出口就在前面。”提步间,手臂蓦地一紧,郁安宁定定立在原地,根本没有要走的意思。 “天快黑了。”沈曜温言催促道, 郁安宁目光移动到他的手指上,“师兄莫非要走地下?” 沈曜面色微变,语气瞬间结了层冰,“何出此言?” 郁安宁气定神闲,“瞧你指缝里全是泥,怎么,刚才挖地道去了?” 沈曜低头一看,神情陡变,面容慢慢扭曲起来,“小子,你怎么知道的?” 郁安宁不动声色地向后退了两步,“沈曜那么爱干净,容不得身上一丝灰尘,怎会亲手挖地道?” 话音未落,“沈曜”的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咕噜声,嘴角缓慢地咧耳根,口水滴滴答答地流,搭配着清俊的眉眼,望之无比诡异,用极其嘶哑的声音道:“既如此,也不用费事了。连仙根都没有的臭小子也敢口出狂言,受死吧!”说罢,一股黑气从口中喷薄而出。 郁安宁没想到这家伙如此没耐性,随便两句就暴露出本性,好在有备在先,用一组难度极高的花式旋转空翻躲过了这波攻击。 对方一击不中,更加急躁地穷追不舍。 郁安宁天生喜欢打架,腾挪闪躲、兴趣盎然地接连挑衅,把“沈曜”气的不轻,攻击愈发强烈。 郁安宁等的就是这时候,眯起眼睛冷笑,“妖孽,爷就让你开开眼!” 此妖果然暴怒,郁安宁抓住空档,以退为进,借助它的冲击力一个重拳凿在小腹上,对方双目凸出,含腰弓背,难以置信地盯着他,猛烈抖动起来,不消片刻,一条黑影从衣裳里蹿了出来,在地面飞速盘桓几圈消失不见,只留下一深不见底的洞穴。 那东西动作奇快,郁安宁来不及截停,只好守在洞口观望,熟悉的脚步声从雾气中传来。 一把清亮的嗓音道:“你在这里做什么?” 郁安宁直勾勾盯着洞口,“逮老鼠。” 沈曜似乎也遇到些情况,衣衫微有凌乱,走到近前道:“这种妖兽叫地惑,本身孱弱,以尸气维生,能用亡者的记忆迷惑路人,引诱至其洞穴吸取精气。” 郁安宁抬头道:“是挺弱的,我只打了它一拳。” 沈曜的眼底划过淡淡的笑意,他看了下周围,“地惑可读人心绪,乱人心神,若用仙术攻击会令其散发大量雾气,久而不散,将人困死。” 雾气渐而消散,恢复了坟场的原貌,郁安宁拍拍屁/股站了起来,脚下碎碑隐约刻着“赵大宝立”,于是问道:“你家曾有个姓赵的管事吗?” “你看到赵伯?”沈曜望他一眼,“很早就过世了。” 郁安宁惊奇道:“还真有啊。” 沈曜看着他,“你对昆仑往事有兴趣?” “没、没有。”郁安宁含糊道,“为何这么问?” 沈曜若有所思道:“路人误入地惑雾气,便可被其识破心思,而后还施彼身,所以……”他眸色一暗,“赵伯对你说了什么?” 郁安宁挠头:“……我醉了什么也没听清楚。” 沈曜:“……总号称千杯不醉的是谁?” 雾霭散尽,阳光字云层中透出,遍地生辉。 郁安宁忽然想起什么,于是问:“不对啊师兄,你的拳脚不比我差,怎被拖延这么久?” “……一言难尽。”沈曜表情微变,扭头便走。 “你莫不是受伤了?”郁安宁感觉不对劲,连忙跟上前,“诶,你脖子怎么一块块的红色,跟谁交手了,肉搏战?” 沈曜越走越快,似乎并不打算回答,郁安宁也越跟越快,不想他身形骤停,不留神一头撞上。 “唔,好痛……”郁安宁捂着发酸的鼻子,抬头瞅沈曜。 沈曜垂眸,表情居然透出幸灾乐祸的意味,指着前方说:“那里好像有东西。” “哪里?”郁安宁半天找不到重点。 温热的指尖捏住下颌,将他的视线校正了方向,目光所及之处,点点银色光芒时隐时现,雾霭散去后的地面,地惑藏身的孔洞随处可见,只有那一处闪光。 两人对视一下,似乎从对方眼底找到答案,郁安宁飞快跑到那里,伸臂一掏,将只毛茸茸的东西提了出来。 地惑颇似鼹鼠,两只黑溜溜的眼睛怒目圆瞪,四只短脚奋力挣扎,样子居然有点可爱。 郁安宁握着它的脊背,“这就是迷惑咱们的……妖兽?” 沈曜看见这东西,不知为何有些不大自然,修长手指把拴在它肥圆脖颈上的银球取下打开,果然又是一幅山景图,沈曜一看,不由蹙紧眉头。 郁安宁问:“师兄认得此处?” 沈曜表情复杂地说:“这个地方恐怕……” 话没说完,地惑发出吱吱嘎嘎的叫声,抬头见郁安宁与手上妖兽斗得正欢。 沈曜静静地问:“……把它带回去吧,抓住妖兽,你的学年课业算完成了一半。” 郁安宁一听,却迟疑了动作,手指在地惑脑壳上敲了敲,松手把它放了。 地惑脱离钳制,黑豆似地眼睛不明所以地看着他,样子有些畏惧。 郁安宁手指戳着它湿润的鼻子警告,“以后再不许伤人,知道吗?,不然的话……哼哼!” 地惑仿似听懂一般,轻轻点了点头,化成一道黑影灌入地洞去了。 沈曜眼底闪过轻微的诧色,“这是为何?” “师兄不是说过它们靠尸气为生,”郁安宁耸肩,“凭它吸取的精气,顶多让人虚弱些,也死不了。” 沈曜挑了挑眉:“所以呢?” 郁安宁一脸理所当然,“把这么弱的玩意儿捉回去,有损我的清誉。” 沈曜站起身,拂去袍角并不存在的灰尘:“不存在的东西是无法损害的。” 郁安宁:“你这话啥意思?” “容我想想。”沈曜居然促狭一笑,“字面上的意思。” 天气放晴,雷云消失,便可以御剑飞行。 沈曜的领悟力令人惊叹,许多修仙者人终生难悟的要领,他第二次便驾轻就熟,还能使出花样。 不到半日的光景,两人已回到昆仑城地界,郁安宁正在欣赏山峦起伏似的云朵,突然从云朵中忽然蹿出个人来,把他吓了一跳。 那人面相白净,三十岁上下,一身昆仑校服,长风鼓袖、飘飘欲仙,御剑近前,躬身行礼道:“少主,您可回来了,您怎么还御剑……”他看着飞剑上的郁安宁,生生把话咽了回去。 沈曜恢复往日的淡漠,平静的语气带着疏离,“杨副使,父亲有事何吩咐?” 那人敛去眉宇间的匆忙,“家主等您,有要事相商。” 沈曜面色冷峻,回头一看郁安宁,眸底却有暖意流动,“走。” 对方也瞅了瞅郁安宁,似乎面露难色,沈曜飞快侧身俯冲,瞬间将他落下了一大截。 昆仑山顶,云开雾散,郁安宁这才看清沈氏家主、昆仑宗主出行的阵仗。 御剑弟子两侧一字排开,从天空绵延到开阔空场,地面上,身穿高阶校服的仙徒组成方阵,望上去整整齐齐一大块。 一位身形魁梧、面目严肃的中年男人立在最显眼的位置,深邃的眼睛目光炯炯地注视着他们,不怒自威。 第12章 世间繁华 郁安宁偷偷观察沈曜侧颜,发现这父子俩五官轮廓还挺相似。 眼看到了仙山之巅,沈曜后背倏然紧绷,飞剑也跟着摇晃起来,郁安宁下意识搂住他的腰。 沈宗主似乎发现不妥,掌心轻轻一抬,似有有张风网将他们兜住,护送着稳稳落在地面。 郁安宁暗想:“沈家主人真不错,还特意跑来迎接。”抬头时却吓了一跳。 沈曜表情阴沉得要滴出水般,还在挺很的位置就跳了下去,飞快前行一段距离,回头望向郁安宁。 郁安宁被他一瞅,这才发现所有目光都落在自己身上,只好从飞剑上下来,用腿走。 沈曜挥袖收剑,三步并两步来到老者面前,躬身行礼道:“父亲。” 沈毅锐利的眼风一扫,目光如炬,深锁浓眉沉声道:“你怎可不行通禀,擅离昆仑?” 郁安宁的角度,看到沈曜身子一僵,沉默许久才道:“孩儿知错。” 沈毅一甩衣袖,语气冷然,“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郁安宁那么粗的神经都感觉出气氛不大对头,正欲上前打个圆场,还没迈步就被人硬生生拽住,回头一看,竟是云朵里蹿出来的那位杨副使。 “家主面前哪有你说话的余地,赶紧退下!”他的手劲儿虽大,发使出七八分劲却没能拽住这个初阶仙徒,面色不由变了一变。 郁安宁无暇理会他,继续往前行,臂上忽然传来不似常人的力道,将他扯了一个趔趄。 郁安宁蹙眉说:“方才你看见了,沈曜是我的朋友。” “跟少主做朋友你也配?真让人笑掉大牙!”男人死盯着他的脸,笑意轻蔑,语带警告:“小心点,再走你的手臂会断。” 说话间他已催动咒语,郁安宁感觉胳膊似被铁钳夹住,扭头见沈毅已带着队伍走向远处,沈曜背在身后的手指比出个“三”字。 “杨副使,宗主唤您。”有个仙徒匆匆来报。 男人甩开他的手臂,狠狠地说:“得空好好教你规矩!滚吧!” 郁安宁这会儿将注意力放到他身上,眨眼嘻嘻笑道:“我叫郁安宁,别找错了。” “你!”对方从没遇到过这样狂放不羁的仙徒,一张脸瞬间变成猪肝色,指着他说不出话。 郁安宁拱手强调:“郁安宁。”扭头便走。 不知此行沾染了什么,接下来的几天,郁安宁仿佛撞上衰神,喝口凉水都塞牙。 当晚就莫名其妙病了一场,虽然痊愈,体力却严重下降,连正常的体术课都跟不下来,被罚得非常惨。 转眼到了第三天的傍晚,彩霞漫天,夕阳无限,郁安宁被罚从山顶蛙跳到山脚下。 要按以往,绝对是小菜一碟,如今只跳半程便已大汗淋漓像刚冲了澡一样,正奋力拼搏,一个声音从头顶传来,“哎哟喂!” 有位路人的靴子被郁安宁的汗水甩湿了,叫道:“你、你、你……” 郁安宁抬头,对方立刻转怒为喜,“大、大哥,怎么是……是你?” 郁安宁拨开贴在眼睛上的头发,“是悠游啊,干嘛来了?” “别、别提了,最近累、累死了,昆仑还总有破、破事儿!”余悠游一脸苦恼。 郁安宁嘻嘻笑道:“忙得没空去找入画啦?” “大哥你你又、又笑话我。俗话说,窈,窈窕淑,淑女……” “打住。”郁安宁及时制止他念古诗,径直问:“告诉我入画住哪儿?” 余悠游一脸震惊,“大、大哥,你、你是认真的吗?你没、没告诉表哥吧……” 郁安宁拍拍他的肩膀:“就是沈曜安排的。”他那天暗示三日之期,而余悠游刚好这个时候出现。 “真的?”余悠游问。 “那当然,我会骗你?”郁安宁信誓旦旦。 余悠游颇为狐疑地看他一眼,抬头望望天空,“这、这样吧,酉时咱、咱们在山脚下汇、汇合。” 郁安宁:“好。” “大、大哥,你宵禁回不来怎、怎么办?”余悠游关心地说道。 郁安宁:“没关系,仙师让我在这儿跳一宿。” 余悠游:…… 月黑风高之夜,两个年轻人悄悄地潜出昆仑山门。 夜间道路纵横,余悠游辨识起来游刃有余。 郁安宁问:“你不是修仙之人么,怎么随意出入人世烟花柳巷?” 余悠游自黑暗中道:“大、大哥,你想想。我若不冲、冲、冲……” 郁安宁听他说话就起急,忙补充道,“冲上去抱/姑娘?” 余悠游:“……冲破心中这道魔、魔障,怎么能成、成仙?” 郁安宁居然无法反驳,沉默片刻说:“有道理。” 昆仑城中,尘世民间灯火通明、歌舞升平,一幅繁华冶艳图景展现眼前 二人转过两条巷子,粉香气扑鼻而来,楼台馆榭红袖飘招、脂粉盈街,郁安宁被这场面迷乱了眼睛。 余悠游轻车熟路地来到街头一座装饰豪奢的馆所前,径直走了进去。 郁安宁跟在后面,一抬头,差点被里面金灿灿的梁柱闪瞎了。 余悠游走到中堂,左右环顾,忽然“咦”了声,抬头有个容貌俏丽的姑娘正站在廊上,问道:“翠云,红娘子呢?” “芙蓉君来啦?”姑娘笑趴栏杆俯视他们,往里面指了指,“喏~” “好咧!”余悠游朝她拱拱手,提步就往里走。 郁安宁着他,忽听嘈杂声从内堂传来,远远见两人正在争执,衣着光鲜的女子紧跟在锦衣男子身后似乎想要阻拦,怎奈男子步速极快,追得十分吃力。 余悠游转眼来到廊下,与那两人刚好对上了眼。 郁安宁随之望去,年轻公子头戴碧玉冠,脚踩粉底造靴,浮云暗纹打底的锦衣上花团锦簇、姹紫嫣红,皮肤光洁、五官精致,加之身形高挑挺拔,简直是风流倜傥的最佳诠释。 男子微微一愣,随即冷笑:“哟,这不是大名鼎鼎的余少主吗?怎么不在家里打铁,余掌门肯把你放出来了?” 余悠游翻了翻眼皮,“你、你是哪位?” 对方一听,顿时炸毛,转身欲走。 “哦哦,想起来了,和为贵,和公子,久仰久仰。”余悠游早知道他不识逗,打住玩笑,慢悠悠地会问,“你咋不、不在家里烧炭?” 郁安宁:……也是个气死人不偿命的主儿。 被当众揭底的和公子非常生气,貌似又惹不起余悠游,满腔怒火都撒在老鸨身上,声调拔高好几度,“快把入画叫出来,我就不信她天天不在,你们收了钱就糊弄本大爷!” 老鸨对这大场面司空见惯,愁容中一双精明的眼睛滴溜溜转,上前劝解:“公子赶得不巧,是这丫头没有福分,可您……” 和为贵打断她,“我来三天都出去赴宴,你们肯定故意的!” 郁安宁跟余悠游对视一下,都从对方眼底找到了答案。 老鸨捕捉到机会,祸水东引,“莫非余公子也是来看入画的?” 迎着何为贵剑拔弩张的架势,余悠游微微一笑,极有风度地说:“既然姑娘出门去了,我们也不便叨扰,告辞。”说罢拉着郁安宁转身便走。 不时出了楼馆,郁安宁问:“就这么走了?” 余悠游道:“谁、谁有空同那傻子瞎耗,跟、跟我来。” 郁安宁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我发现你对姑娘说话不口吃。” 余悠游笑容流露出自豪,“神、神奇吧?” 郁安宁:“……神奇。” 余悠游道:“上苍如此眷顾,所以我便修仙了。” 郁安宁:“你高兴就好……” 阵阵冷风兜头袭来,不觉间两人已到了城外,郁安宁四下一望,郁郁葱葱的山林在夜风中摇摆,黑乎乎的一片,幽暗处不时传来夜鸟惊啼,气氛十分瘆人。 于是问:“为什么要来这里?” 余悠游带着两分神秘道:“这是我与入画相知相守之地。” “啊?”郁安宁惊讶,“你们俩……私定终身了?” 余悠游瞟他,“这倒没有,不过她邀我来这里几回,女儿家的心意怎说得明白?” 郁安宁没有经验,只是有点狐疑。 “果然如此!”微风携着声音自头顶降下,一个人影登时出现在面前。 余悠游马上认出了他,“和为贵,莫、莫、莫非你一直跟着我们?” 和为贵冷笑:“不跟着又如何知道你心怀鬼胎?” “我、我怎么心怀鬼、鬼胎了?”余悠游反唇质问, “谁不知道你同入画最为交好,刚才走得那么痛快,必然有诈。”和为贵一针见血。 余悠游见事情败露,干脆不提这茬了,“那、那我、我说的话你也听、听到了?” 和为贵盯着他片刻,嗤了一声,“瞅你那点儿出息,余家主为何会有你这样的儿子。” 余悠游一下子急了,“得、得、得了吧你,瞅你那颇、颇、颇有深意的名字,还有、有脸、脸说别人?” 郁安宁暗想:“两家老人都够操心的。”正欲劝阻,却忽然蹙了蹙眉头,“且慢动手,两位听到什么声音吗?” 两人同时望向他,一时间安静下来。 “窸窣、窸窣……”摩擦声缠绕着风声灌进耳朵,轻微、诡异,树冠依次抖动的顺序说明对方体型非常庞大,渐渐逼近。 第13章 任务 和为贵忍不住瑟瑟发问:“那个……是什么?” 郁安宁和余悠游同时摇头,神情都好不到哪去。 近在咫尺的树冠忽然间“哗哗啦啦”响了起来,像是有人在剧烈摇晃树干。 和为贵面色乍变,转身就跑,郁安宁想阻止都来不及。 似乎被脚步声惊动,那庞然巨物直接掉头,尾随和为贵飞快而去,郁安宁见势不妙,疾走几步追在后面,大吼一声:“小心!”话音未落,腥膻烈风狂卷而来,将他们两人重重扫向天空,连站在旁边的余悠游也没能逃过。 三人如小石子般于半空划出一条弧度,噼里啪啦坠落在葱郁的树冠之中,虽然有树枝拦挡,还是被摔得七荤八素,挂在枝头气息还没喘匀,树丛里再次发出剧烈的摩擦声。 要按以往,郁安宁或许还能拼上一拼,怎奈身体实在不在状态,外加跳了两天的石阶,颇感力不从心,两位贵公子也只有拌嘴的时候神采奕奕,狠狠摔过一回,反应比他还慢,诶呦诶呦叫个不停。 借着幽暗的月光,郁安宁隐约看见一袭巨大的黑影游走而来,警示道:“小心。” “妈妈呀!”余悠游看清后哀嚎,这回倒是没有磕巴。 和为贵面色比月光还白,一直碎碎念着自己的名字。 烈风呼啸,庞然巨物瞬息便至,郁安宁决定不能坐以待毙,蓄积最后的力量将树枝踩到极限,身体如离弦之箭般射向前方,然而迎接他的,却是一张血盆大口。 郁安宁已经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一头栽进深不见底的黑洞,就在双腿即将被吞没的刹那,双肋之下生出巨大力量,将整个身体向上提了出来,清脆的鞭声响彻夜空,巨物似被击中要害,嘶吼着倒下,粗壮树干折断的声响此起彼伏。 郁安宁耳畔风声烈烈,不知被提着跑出多远,而追踪他们的窸窣之声一直未曾断绝。 待安静下来,已置身在极为茂密的树冠里,他惊喜地叫道:“沈……”却被对方直接捂住嘴巴。 沈曜摇了摇头,示意他噤声,黑沉沉的眸子一直某个方向观望。 过了大约半个时辰,他才扭过头,眉宇间的极度警惕慢慢地消失。 郁安宁笑小声儿问:“那是什么玩意儿?” 沈曜静静地说:“妖物。” 郁安宁心有余悸,“哪种妖物?” “方才着急救你,没来得及看。”沈曜语气淡淡,似乎无意回答,接着便问,“你为何到此?” “唉,为了见入画嘛。”郁安宁道。 “悠游提过的风尘女子?”沈曜问,仍旧那副冷峻容色。 郁安宁:“是啊。 沈曜微微挑眉,“哦?” “入画是条重要线索。”郁安宁若有所思, “因此约她深夜相会?”沈曜语气冷然, 郁安宁忽觉背后发冷,裹了裹衣襟补充:“别误会啊,我是照你的意思过来的。” “哦?”沈曜眸色沉沉,“我的意思?” 郁安宁靠近他,神秘地说:“那天伸出三根手指,不就代表三天后行动吗?余悠游是你安排的吧?” “你……会错意。”沈曜走近两步,月光下愈发眉清目秀,眸底似有波光涌动。 “什么?”郁安宁正要质疑,却被他轻轻一拎,踩上袖中回旋而出飞剑,升往半空。 郁安宁冷不防吃了满口凉风,扁着嘴瞅他,沈曜注视前方,衣袂飘荡宛如谪仙,顿了一会儿才道:“我的意思,是让你三思而行。” 仙剑一路向西,飞行了近一刻的工夫,直到天边微微泛起鱼肚白。郁安宁这才意识到他们被那妖物追踪到如此之远。 昨夜的庞然黑影历历在目,郁安宁不觉有点后怕,视线掠过脚下熟悉的地形,突然想起还挂在树上的那两位贵公子。 飞剑缓缓降下,隐约可见有树杈上有人影摇晃,他俩乍一出现,和为贵露出猛然一惊的表情,差点一头栽了下去,余悠游面色也不大妙,眼神儿却更好一点,见救星降临,顿时热泪盈眶,惨兮兮地唤了声:“表哥啊,你可来啦!” 余悠游、和为贵貌似阴影面积不小,瑟缩在树下,满脸劫后余生的感慨。郁安宁从小没接受过妖兽可怕性教育,属于初生牛犊不怕虎,想起昨夜的狼狈不堪和沈曜救他的英武不凡,内心深处酸并庆幸着,幸亏聚仙岛争老大时没有跟他当众比武。 过了好一阵子,余悠游问:“表、表哥,你不、不是去不、不灭天了吗,咋这、这么快回来了?” 沈曜道:“我来寻你们就是为了这件事。” 和为贵,刚缓过劲儿来,跟着追问:“不灭天又发劳什子指示不成?”听他语气,似乎对不灭天的做法含着诸多不满。 “”嗯。沈曜点头道:“任务已分派各自负责的辖区,需细细搜寻,力求找到线索。” 余悠游插言,“哼,就、就知道没、没好事。” 沈曜接着道:“貌似得到确切的线索,不灭天十分紧张,这轮搜寻《堕天录》把各大世家都牵扯进来了,你二人也在此列。” “什嘛?”两人听闻一同变了脸色,“他们莫不是疯了,要咱们进入魔物出没的地方,昆仑岂能坐视不理,是可忍孰不可忍?!” 沈曜道:“不灭天态度强悍,各大家族也均无异议,虽然父亲据理力争,将昆仑的范围缩减不少,但不去是不可能的,为安全计,我把在场四位分到同一组。” 余悠游听闻,表情云开雾散,和为贵松了口气道:“有少主在,可保性命无虞,咱们搜寻哪儿啊?” 沈曜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和家辖区,玉南谷。” 听到这个名字,和为贵刚刚恢复的脸色又煞白了。 余悠游腾地站了起来,“凭什么,这怎、怎、怎么分,我找他们去!” 沈曜:“抽签。” “谁抽的啊,手、手气这么臭!” 沈曜:“我。” 众人:“……” 和氏辖地地处崇光界的东北部,玉南谷位于和氏辖地的最北端。 第二天傍晚,四人出了昆仑城,乘坐飞熊舶一路向北,飞行两天一夜,前方云层渐渐浓厚起来。 郁安宁和沈曜坐在前排,余悠游坐在和为贵身边一脸怨气,可借他个胆子也不敢跟沈曜提换座位,于是抱臂噘嘴,一言不发,和为贵则盯着外头,不知在想什么。 飞熊双翼连接身体的部位有一层透明的膜,可用来窥视。 郁安宁瞅了一阵子,默默取出袖中丝帕对比,悄悄问沈曜:“觉不觉得山峦走向跟这幅图有些相似?” 沈曜眸光轻轻飘过,“是有点。” 郁安宁:“越看越像了。” 沈曜:“一抽就抽中这里,真巧。” 郁安宁:“别忽悠我了,你特意安排的吧?” 沈曜似笑非笑地看他,忽然侧身凑到耳畔,“和家驭火之术十分了得,又看重辖地,不肯轻易让外人涉足,余家拜托我照顾悠游,为了一起进入玉南谷,只好在签纸上动手脚了。” 加卷着淡淡的草香的温热气息扑在耳垂,微痒的感觉一直蹿到心尖上。 郁安宁没想到他这么老实,居然和盘托出,抬头间撞入一双深潭般的眸子,脑中一乱,半天没想到该说什么,拱了拱手,耳尖泛红。 “表、表哥!”余悠游忽然凑上前,腆着一张大脸问,“你们在说什什么悄、悄悄话,是不是有、有军情?” 看他紧张的样子,郁安宁笑嘻嘻地应和,“师兄说先不要告诉你,恐你生惧。” 余悠游望向沈曜,见之比平日更加肃然,面色隐隐发白,欲言又止。 “啊啊啊啊!”一直望着下头的和为贵蓦地尖叫出来。 余悠游被他吓得不轻,呵斥道:“你、你、你鸡猫子乱叫什么?!” 和为贵脸色发青,嘴唇发白,指着下头说:“看到我家山门口了,我能不能先回去啊?” 三人均愣了愣,哭笑不得。 沈曜静静地道:“我们不想拦你,可和掌门已对不灭天立下扫灭妖兽的军令状,怕是不会放你进去。” 和为贵哀叫,“爹啊,你非要逼死我不成?” 郁安宁低声问:“他为何怕成这样?” 余悠游摇头道:“还、还不是他小、小时候被妖兽掳、掳走过……” 郁安宁:“悠游,你也被掳走过?” “没、没有啊,何出此言?” 郁安宁:“你好像也挺害怕的?” 余悠游:“我、我就是单纯的恐惧,没、没有其他原因。” 郁安宁:…… 说话间,飞熊长啸一声,整个身体抖动起来,而且越来越剧烈。 黑沉沉的云层如海浪般奔涌,迅速铺满整个视野,余悠游指着前方,半天没说出一个字,和为贵表情像是快吓尿了。 沈曜顶开舱门,烈风呼呼地倒灌进来,吹得睁不开眼睛,郁安宁听他在耳边说:“跳出去,快!”抬手揪住身旁一个,想都没想便纵身跃下。 两人如同落叶般被风乱入漩涡之中,眼前天旋地转,胃里翻江倒海。 不知飞了多久,郁安宁感觉跌落在一块并不算太硬的地方,黑漆漆的天空闪烁着无数金色的小星星。 第14章 进城 “哎哟,哎哟……”黑暗中传来熟悉的呻/吟,郁安宁一个鲤鱼打挺翻身而起,眼前倏然清明,抬头见余悠游挂在树枝上来回晃悠,连忙将人给“摘”了下来,蹲在身边关切地问:“你咋哆嗦成这样,没事儿吧?” 余悠游惊魂未定,面色煞白,扶着他肩膀道:“其实我最、最害怕的时候,是你拽我的那个瞬、瞬间……” 郁安宁抬手一个爆栗,笑道:“贫死你!” 余悠游捂着额头叫唤,一扭脸,双眼圆瞪,甚为惊诧地感叹,“哇……” 郁安宁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山坡下桃花十里,浓淡粉色如云似雾,青山绿水、落英缤纷,宛若置身世外桃源。 两人呆呆看着了须臾,郁安宁忽然问道,“嗯?沈曜他俩呢?” “亏你还想得起我们!”熟悉的声音带着讥讽。 一回头,沈曜、和为贵不知何时已站在那里。 “和、和公子,别来无、无恙?”余悠游兴奋地迎了过去, 和为贵满脸嫌恶地向后退了两步,“别装了,晚了。” “原来玉南谷藏着这么妙的去处,难怪我爹不让我来呢。”他说着,已被掩映在树丛间的车水马龙深深吸引,语气很是雀跃,与方才惊弓之鸟状判若两人。 场面热闹繁华,郁安宁却隐隐有种不祥的预感,目光掠过沈曜,他正回望着自己,轻启薄唇淡淡地说了一句:“去看看。” 已然走出阴霾的和为贵、余悠游二人,身轻如燕,步伐飞快,不肖一刻工夫,四人已经来到大路上。 宽阔的大道被拉车赶羊、大包袱小提溜的百姓挤得满满当当,那两位贵公子瞬间就混进队伍不见踪影,郁安宁同沈曜对视一眼,也汇入人潮。 宏伟的城门飞檐斗拱、高耸入云,穿行而过,闹市景象映入眼帘,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 街市繁华程度比起昆仑城竟有过之而无不及,郁安宁皱了皱眉,问:“莫非那阵妖风又把咱们刮回去了?” 沈曜神色冷峻,眉宇间隐隐含着几分警觉。 十里长街、人声鼎沸,叫卖吆喝此起彼伏,郁安宁正被琳琅满目的货品弄得眼花缭乱,忽觉一阵风刮到面前,偏头见余悠游站在跟前,双颊泛红、两眼发亮拉着他说:“快、快跟我来!” “什么事?”郁安宁问,却被他使劲拽住袖子往前拖,“快点,晚了就、就、就赶不上了。”说话间两人已来到一座高大气派的店面前,镶金描红、雕梁画栋,门楣上挂着黑底金字匾额——如意客栈。 没等余悠游开口,和为贵就冲上前道:“这家店贴出金字告示,本月接待到第一万名客人免费,店主说刚好差四位!” 余悠游笑得跟朵花一样,比出五根手指道:“这、这么好的客栈,要在昆仑城住一晚至少得这个数。” “哟,四位公子到齐啦,快里边儿请吧~”店家快步喜迎而出。 郁安宁仰头看了看整座建筑,那种不详的感觉愈发浓烈,叹口气说:“诶……” “大、大哥,别、别诶啦,快走吧,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余悠游一边叨叨,转眼走进内堂。 “是哒是哒,要不是我俩腿脚快,名额早被人占了!”和为贵快步跟着,用下巴指指虎视眈眈的人群。 郁安宁正想继续劝阻,沈曜抬脚跨过门槛,向他摇了摇手,“去看看。” 郁安宁无奈,只得跟在他身后。 一进门,差点被金碧辉煌的内饰闪瞎,这哪里像家客栈,分明就是皇宫啊! 余、和两位贵公子虽然是名副其实的纨绔子弟,也都满脸惊讶。 四人跟店家上了二楼,走廊正中立着描红金环大门,推开时香风扑鼻,一方敞阔露台呈现眼前,四围种满奇花异草,环绕着一座典雅别致的翠竹楼榭,轻纱缓荡间,可见榭中茶案酒壶、文房四宝。 “妙哉、妙哉!”和为贵难掩兴奋,踱着方步四处游走,“真是个绝妙之处!” 郁安宁小声嘀咕,“你们不觉得有点太妙了吗?” “也、也还好啦!”余悠游像是怕他提出反对意见,连忙补充,“反、反正也、也住不了几天。” “公子多虑,主家说了,四位会给本店带来好运,想住多久住多久。”店家陪笑道, “不会吧,天天天下竟有这等好事?”余悠游蹙了蹙眉, 郁安宁:“对啊对啊,莫非有诈?” 余悠游拱手,“那、那、那就恭敬不如从、从命啦!” 众人:…… 竹榭四面分别延伸出一条石子小路,通向四面装饰豪华的房间。 和为贵挑了南间去看,满脸惊喜地跑了回来,连声称赞。 余悠游坐在案旁,轻啜一口碧绿茶汤道:“要、要是有酒菜就、就更好了。” 话音未落,叩门声响起,众人循声望去,店家端着银色食器走了进来,身后跟着七八个白净伙计,每人手上均端着银质器皿。 硕大餐桌更快被各种佳肴美酒占据,望着满满一桌色香味俱全的美食,和为贵眼睛都直了,余悠游咽了咽口水,“还、还等什么,快开、开席吧?” 郁安宁眼看沈曜径直往桌边走,快步上前把他拽住,“你不担心菜里有毒?” 沈曜脚步微顿,勾了勾唇角道:“吃点吧,不然没力气做事。” “做事?”郁安宁狐疑,“要做什么事?” 余悠游挟了一条椒香四溢的鸡腿放在他碗里,两腮鼓鼓地说:“老、老大,放心吃,看我们好、好好的,就知道没、没毒。” 郁安宁虽然无奈,肚里却咕咕直叫唤,沈曜亲手给他盛了一碗奶白色的鱼汤,静静地说:“快吃饭。”郁安宁一口下去,味道不错。 和为贵风卷残云好几轮,忽然想起来什么,兴高采烈地问:“你们说……这里莫非有什么蹊跷?” 郁安宁:“你们终于注意到了!” 余悠游满嘴是油,“什、什么意思?” “从飞熊舶下来,我就祈祷最好落在像昆仑城一样的地方,进城的时候我又想最好住在最为豪奢的客栈,都实现了,你们说咱们是不是非到了仙境?” “没、没准儿,”余悠游居然和他达成一致,“我刚想饿、饿了,就有人送、送饭。” “这么说的话……”两人对视一眼,露出堪称诡异的笑容。 郁安宁:“果然有诈,咱们快想想对策吧。” 余悠游此刻脱口而出,“我要美女相陪!” 和为贵补充道:“兄弟们一人两个!” 郁安宁想要呵止已经来不及,却注意到沈曜的脸色似乎变了变。两人说出愿望,立刻侧耳倾听,四围陷入寂静,许久后什么也没发生。 余悠游颓然坐了回去,抱怨道:“果然是、是你瞎说。” 和为贵送他一记白眼,“你不也一样吗?” 沉默许久的沈曜忽然开口,“有人来了。” 三人齐齐往门口望去,片刻后,大门果然被人推开,进来的却是店家,他行了个见礼,满脸堆笑道:“镇子上消息快,听说贵客来访,还是四位翩翩公子,都托了媒带着自家小姐来见,不知公子们肯不肯赏脸?” “赏、赏!”和为贵不禁大喜过望, 店主侧了侧身子,便有三五个衣着得体、相貌周正的婆子牵着一整队女孩子鱼贯而入,个个遮着红盖头、一身喜服,虽然看不到容貌,身材却环肥燕瘦,娇俏不已。 大姑娘瞬间站满整座露台,娇滴滴地半低着头,余和二人几乎看傻了眼,激动得脸颊通红。 一位年岁稍长的妇人,衣着透着虽然贵却有点俗气的妇人走上前向他们福了福,笑意盈盈道:“镇子上未嫁的姑娘都在,请公子过目,相中哪位便是哪位的福气。” 余悠游面颊泛红,一双眼睛不知道该往哪儿放,和为贵提步走到其中一位女子面前,上下打量,身形高挑妖娆,肤色细腻白皙,正欲掀起盖头,姑娘却忽然向后一退,巧妙地避了开来,噗嗤轻笑,声若银铃。 和为贵听声音都快酥了,媒人婆笑着提示,“公子莫急,小姐深居闺阁,有些害羞,先看看这绣活儿如何?”说着挑开喜服袖口,半截玉蛇般的手臂落进眼帘。 和为贵深得其妙,抚着下巴道:“还是绣鞋最显技法。” 媒婆会意,矮身掀起裙摆,冰肌玉骨衬着一弯新月凌波浅。 和为贵看得有些痴了,余悠游心痒难耐,很快加入行列。 面前景物似乎蒙上粉红色的薄纱,满屋香气萦绕,郁安宁心头暖洋洋的,眼看一个婆子迎上前来,拽着他往女孩堆里扎,走到半截,手腕突然被人握住,痛感穿到脑中,顿时清醒了不少,“沈曜,是你……” 一道清冷的声音刺进脑海道:“跟我走。” 沈曜步速特别快,郁安宁一路小跑地跟着。 “公子别走啊,急着上哪儿去啊?”媒婆点这一双小脚追得气喘吁吁,很快被落在后头,远远听见前面有人丢下一句,“出恭。” 第15章 神庙 出了店门,又拐出两条巷子,沈曜才松开了手,郁安宁一脸警觉地问:“是不是发现了哪里不对?” 沈曜静静看他一眼,语气淡淡地说,“没有。” 郁安宁小声咕嘟,“真的吗,那你为啥走那么快啊?” 沈曜定定看着他,黑沉沉的眸子深不见底,“怎么,你还想挑两个过夜不成?” “我……”脑海中蹦出某些画面,一抹绯红悄悄爬上郁安宁的耳根,他甩了甩头,抿着唇澄清,“没那种想法。” 沈曜头部没动,眼珠下移,表情略显恐怖:“那还不赶紧走?” 郁安宁一路小跑追着他问:“把两位公子丢下不大好吧,会不会有危险?” “你想回就回,别跟来。”沈曜甩下句话,步伐快得要命。 郁安宁望着迅速消失在巷口的颀长身影,“你今儿怎么……这么奇怪啊?” 月挂梢头,华灯初上。 街市依旧喧嚣异常,游人如织,比白天还热闹。 二人穿行在摩肩接踵的人群中,越来越多的行人路过身旁时,都会将目光投射在他们身上。 郁安宁被盯得浑身不舒服,恨不得用衣襟蒙上面,沈曜却似浑然不觉,脚步悠然,不快也不慢。 “公子生得好生俊俏,可曾娶亲了?”一道尖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刺得耳朵生疼,郁安宁未及反应,就被追上来的婆子拉着回转了半圈。 迎着街市上无数道热切的视线,郁安宁愣了愣,正想该怎么拒绝,后颈倏然生出温暖细腻的触感,修长指尖摩挲着颈部,蓦地向上一挑,抵住下颌柔软的肌肤,还顺便在耳垂上刮了一下。 清朗温和的声音蹭着耳尖响起,带着温暖暧昧的气息:“为何停下来,发生何事?” 被他箍住肩膀,郁安宁一时间没看到沈曜的脸,但见那婆子的表情瞬息万变,恍然之中夹着遗憾,不解之余还有点厌恶,终是叹了口气,摇着头走开了。 沈曜迅速撤开手,转身往相反的方向走去。 郁安宁总觉得哪里不对,追在后面问:“方才你摸我脖子干嘛,她怎么了,看我的神情如此古怪?” 沈曜脚步顿了顿,表情有些复杂:“这些年,希白兄有没有同你讲过某些事……” 郁安宁:“比如说……” 沈曜:“……” 郁安宁支棱着耳朵,半晌没等到下后文,只好追上去,“到底说过什么事啊?” 沈曜瞟他一眼,淡淡道:“没什么。” 郁安宁:“你倒是说清楚啊……” 沈曜虽然走得不慢,却总能让郁安宁捕捉到他的身影。 眼见他走进一家成衣店,也快步跟进,刚跨过门槛,沈曜长身玉立在柜台前,和站在后头的掌柜齐齐将目光落在他的身上,掌柜细细地打量片刻,陪笑道:“公子请稍等。”转身就走,片刻后,从内堂端出三只木盘,上面各放置着一套衣服。 郁安宁瞪大眼睛,“怎么是裙子,给谁买的?” “先试试这套。”沈曜指着有翠竹绣纹的一身。 “公子请随我来。”掌柜迎上前道, 郁安宁盯着沈曜:“你想干啥?” 沈曜义正辞严:“换身衣服方便些,免得满街都向你提亲。” 郁安宁挣扎道:“为何只有我换,万一有人向你提呢?” 沈曜:“你会把持不住。” 郁安宁:“……你保证把持得住?” 沈曜眸色渐深,语气无比斩钉截铁:“我可以。” 郁安宁非常怀疑地问:“你就这么确定?” 沈曜慢慢踱步到他面前,居高临下:“再有媒婆拉人,你自己解决,下次怕是不止那一个。” 郁安宁回想起那婆子的力道,想象着当街跟女人动手或者被婆子们满街追逐的场面,不禁冷汗直流,终于屈服道:“好吧,好吧。” 沈曜坐在外面,悠悠喝了半个时辰的茶,清风乍起,珠帘掀开,掌柜走了出来,眼神直勾勾地望向后头。 环佩清脆,清香四溢,一道倩影落入视野,寒山远黛、清丽绝艳。 郁安宁五官线条本就柔和,与少女婉约妆容浑然天成,竟没有丝毫违和感,加之素雅的衣裙,更像出自仙山琼阁、不食烟火的仙子一般。 沈曜眸底生出莫名情愫,却转瞬即逝,掌柜艰难将目光移开,笑着问:“拙荆的手艺,公子可还满意?” 沈曜点了点头,对郁安宁道:“走吧。” 一走路,郁安宁就暴露了自己,迈开两只大脚“pia~pia~”地跟了出去。 匆匆迈出门槛,一眼看见沈曜正站在当街等着他,于过往人群中鹤立鸡群、格外耀眼。 郁安宁走到跟前,正想说话,便见向他忽然伸出手来,掌心处放置着一枚古色古香圆形的物件,低头细看,是只小巧玲珑的铜镜,宝相花枝缠绕,古朴典雅。 他扁着嘴问:“什么意思,还真把我当女人了?” 沈曜冷峻的眉眼柔和几分,似笑非笑道:“修补妆容用。” 郁安宁不情愿地接下,拿在手里磨磋着腹诽:“……女人的事儿你懂得不少啊。” 这次情况果真有些改观,街上看向两人的目光成功转移到郁安宁一人身上,且由中年妇女变成各种年龄的男人。 郁安宁已经适应、百无聊赖,沈曜却没有半点回客栈的意思,正漫无目的闲逛,被街口聚集的大股人潮吸引去注意。 两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走了向那里,道路随着山势渐渐倾斜,他俩身形都算高挑,视线越过密密匝匝的头顶看见无数层石阶向山坡高处延伸,最终没入夕阳下的云端。 “大哥打听一下,这是什么地方?”郁安宁询问身边正埋头爬山的中年男人。 男人被这“姑娘”的粗嗓门吓了一跳,惊讶道:“这、这是登福寺啊!你竟然不晓得这里?”那表情,仿佛不知道此处是件天大的罪过。 郁安宁疑惑地问:“这庙很有名吗?” 着急的大哥已经爬远了。 沈曜买开长腿越过他:“上去看看。” 郁安宁瞅着台阶上密实的人群,头皮发麻,不情愿地嘀咕道:“到哪儿都要看看,咱们又不是跑来游山玩水的!” 说话间,已被他甩在后面的那位大哥突然放生大哭起来,“哎呀呀,今天怕是登不上去了,这可咋办呐……” 数到大概三千多阶,郁安宁发觉身边的人只剩下不到三成。 悠远静谧的梵音从头顶处传进耳际,顿觉呼吸顺畅了不少,低头望去,脚底仅现一片云海,举头而望,沈曜身形渐被雾霭隐没,前路愈发虚无缥缈。 “愣什么神,动作快点。”沈曜的嗓音从雾中刺出,瞬间将郁安宁拉回现实,下意识地快跑了几步,突破遮挡的白色,眼前豁然开朗,他们终于抵达了山顶。 沈曜衣袂飘飘,神色清冷,额头上一丝儿汗水都没有,张口便道:“你回去该磨炼体力了。” 郁安宁抹一下湿乎乎的额头,无从反驳,只好扁嘴以示不满。 山顶雾氤氲脚下,郁安宁放眼望去,“嚯~”全是白发苍苍的老者,有的身形伛偻,有的脸颊快皱成了核桃。 沈曜向他微微挑眉。 郁安宁泄气道:“好吧,好吧,我加紧炼就是了。” “嗯。”沈曜点一点头道,“过去看看。”提脚便走,大步流星,转眼融入人流。 这庙宇香火鼎盛异常、烟气缭绕,善男信女、络绎不绝。 郁安宁跟沈曜有段距离,见他身影走进大雄宝殿,匆匆忙忙跟上前去。 大殿宏伟敞阔,由数根红色巨柱支撑,金碧辉煌。正面三座佛祖金身,法相庄严肃穆,下方集结着许多跪拜者,个个表情虔诚。 郁安宁一时间捕捉不到沈曜的身影,观望中,身边一位膜拜的老者刚好起身,忍不住问道:“老大爷这么虔诚,想求些什么?” 老者“呵呵”一笑,空荡的口里如同黑窟窿,用嘶哑的声音道:“老朽此生无甚遗憾,只想求个寿数罢了。” 郁安宁还想再问,沈曜迎面走来,手上已经多了支竹签,签头用红漆写着一个醒目的“吉”字。 郁安宁有点惊讶:“你居然信佛,真看不出来。” “你不知道的事情还有很多了。”沈曜轻轻瞟他一眼,“既然来了,不如问问。” 解签僧人貌似只有二十来岁,行了见礼,端视着两人,“施主想问什么?” 沈曜脱口便道:“求子。” 僧人在郁安宁脸上盘桓了片刻,“女施主属多子多福之相,签文也是上吉。公子不日便可得偿所愿。” 两人面面相觑,郁安宁脸都绿了。 一直出了后门,沈曜忍俊不禁,郁安宁气哼哼道:“简直胡扯,连男女都看不出!你还笑?” 沈曜抿住薄唇道:“我并非笑你生子。” 郁安宁:“真的?” “嗯。”沈曜嘴角上扬,“他说‘不日便可’。” 郁安宁反应了一下,脸倏地红了,难以置信地看着他,回嘴时居然口吃,“沈、沈曜?你、你是被夺舍了吧?” 第16章 受伤 郁安宁话音未落,突然被一缕金光刺中了眼睛,下意识举臂遮挡,再去寻找却怎么也找不到源头。 沈曜顺着他的目光问,“看到什么?” “好像有东西。”郁安宁穿过人群,向着某处快步而去,正欲搜寻着,一团黑影从角落里蓦地蹿了出来,差点与他撞个满怀,飞奔而去。 “你等等!”郁安宁顿觉此人有异,大吼一嗓子,脚底生风追了上去。 黑影胜在熟悉地形,始终与那个姿态狂放、速度奇快的女人保持着距离,然而人算不如天算,他不慎绊在门槛上,趔趔趄趄好几步才堪堪站稳。 “你跑什么!”郁安宁趁机上前,揪住他的衣领,却听沈曜在后面提醒道:“小心!” 黑色劲风呼啸而起,郁安宁没想到他会杀个回马枪,扭头见黑色掌风即将甩到脸上,千钧一发之际倏然被股大力扯开,下一刻,沈曜胸前已“嘶嘶”冒起了黑烟。 郁安宁怒火中烧,正要暴起,余光扫向身后,沈曜颓然倒了下去,急转奔回时黑影趁机逃窜,不见了踪迹。 他浓眉深锁,似乎伤得不轻,郁安宁心底莫名有些发乱,将人扶住问:“你、你……没事儿吧?” 沈曜缓缓摇头,起身时额角渗出冷汗,明显言不由衷。 不觉间已是夜幕低垂,郁安宁想去托沈曜一把,他却不着痕迹地避开:“先回去。” 两人走出庙门,一前一后下了台阶,郁安宁看着他的背影渐行渐远,难掩忧虑。 皓月当空驱散雾霭,满城灯火尽收眼底,下到两千多阶,远远见一个人影风风火火地冲了上来。 “表、表哥,可找着你了!”余悠游跑得气喘吁吁、衣衫凌乱。 “发生什么事,”沈曜快行几步与他汇合, “唉,别、别提了!”余悠游泄了口气,一屁/股坐在地上 沈曜道:“和少侠呢?” “他去、去成亲了,跟四、四个新娘子!” 郁安宁问:“这么好的机会,你怎么没去呀?” 余悠游疲惫地摇了摇手,“就是因为太好了,我纯洁的内、内、内心接受不了,不得不借尿、尿遁走……诶?大、大哥?”看到郁安宁,他明显一愣,随即露出惊艳之色,“你扮女人还真真是美、美艳无双。” 郁安宁不满地瞪他一眼,“就你还纯洁?” “还是大、大哥了解我,”余悠游道,“除了纯洁,还、还有一点,我爹知道的话,会、会打死我的。”说罢 郁安宁:“没事你跑什么?” 余悠游瞪着眼睛:“唉~那么大、大间屋子就就我一个人,好害怕。” 郁安宁:…… 沉默许久的沈曜:“回去看看。” 三人出了庙宇,一起往客栈走,街市仍旧灯火通明、人流如织,恍若不夜之城。 余悠游失去了初来时的兴奋,反而有点郁郁寡欢。 豪华的厅堂里十分安静,四处照片恍如白昼,却看不到一个客人,仿佛这里只有他们四人居住。 推开大门,露台上凉风阵阵、暗影幢幢,余悠游缩着脖子走在最后,小心翼翼四处张望,大门吱嘎一声,布满阴影的面孔蓦地出现。 余悠游“啊呀呀”大叫一声。 烛光铺满了店主的脸:“公子莫怕,是我!” “你你你……想干、干嘛?”余悠游惊魂未定。 店主陪笑道:“和公子明日成亲,小人是来送请柬的。” “让你送请柬?”余悠游有些狐疑, 沈曜打断道:“悠游,收下便是。”转身走回房间。 郁安宁目光追随,看他进门时脚步晃了晃。 是夜无话,第二天清早,郁安宁被余悠游的惊叫声吵醒,还没起身,房门被人哐当撞开,一个壮年男人暴走而入,扑在身前。 郁安宁本能拉住被子,却听那人大吼,“……为何如此啊啊啊!” 郁安宁揉揉眼睛:“……你是谁?” 对方听他这话,差点哭出来,“你你不认识我了,我我是余悠游啊。” “什么?!”郁安宁登时清醒过来,细看男人五官容貌,的确与余悠游非常相似,可怎么都像是他五十岁的模样,“……你昨天吃什么了?” 余悠游炸毛了,“你忘啦,咱们一起吃的饭!” 郁安宁一个激灵站了起来,蹿到隔壁的房间,推门一看,沈曜面朝里躺在榻上。 “师兄……”他小心翼翼地呼唤了一声。 卧榻轻响,沈曜缓慢地回过身,郁安宁内里忐忑,很怕见到一张苍老面容,直到两人目光接触,他缓缓舒了口气,不过很快又紧张了起来,沈曜面色异常苍白,额头上布满豆大汗珠,略黑的眼圈失去了往日的冷峻。 “你……还好吧?”郁安宁坐在旁边关切地问, 沈曜裹了裹被子,语气里带着孩子式的倔强,“没事。” 郁安宁从缝隙里看出端倪,抬手掀起被子,半条黑紫色手臂赫然呈现眼前,把他吓了一跳,俯身把整条被子掀开,对人家上下其手,“还说没事,我去找郎中。” 郁安宁急火火转身,正跟余悠游撞个满怀,被他赖在胸前老泪纵横:“我转眼就老了,表哥快病死了,和为贵要娶四个老婆,这地方太过诡异,你一定要小心啊!” “多谢提醒啊,大叔!”郁安宁额角暴筋拍拍肩膀,把眼泪活着鼻涕一起往自己身上蹭的余悠游推开,结果他哭得更凶了。 抓了药亲自煎好喂在嘴边,沈曜很不给面子地别过了头。 郁安宁温声道:“不苦,快喝了吧。” 沈曜抿着唇,一脸拒绝。黑眸深深盯着他看的样子在完全像是撒娇耍赖。 郁安宁跟他杠上,汤匙端在手里半晌不放,他才缓缓地低下头来,张开口的瞬间,郁安宁却感觉手腕一颤。 沈曜趁他不备,声东击西将整个药碗打翻,黑色药汁洒了一地。 “你!”郁安宁被烫得跳了起来,看着他却怎么也发不出火来,嘟囔了一句,“真不听话!”气冲冲地走了。 “你上哪儿去?”一把沙哑低沉的嗓音传来,郁安宁回头一看,余悠游正站在门口,似乎又衰老几岁。 “参加婚宴。”他说着,快步出了客栈。 余悠游说:“等、等我……”背后响起缓慢的脚步声。 郁安宁:“……先走一步。” 郁安宁走出客栈,直奔那座神庙而去,如果他猜得没错,这个世界真正可怕的事情,正是这种不祥的感觉。 街市上依然繁华喧闹、车水马龙,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幸福的笑容,可郁安宁看在眼里,总觉得笑容背后藏着诡异和扭曲。 人潮愈发密集,不远处汇成一片人海,共同面对着云雾缭绕、不见尽头的台阶。 他艰难地往里面挤,差点撞倒一个老人,单手将他提起,“不好意思啊大爷,没事儿吧?” 对方浑浊的眼底闪过一丝悲哀,“你上次还叫大哥,这次居然叫大爷?” 郁安宁吃惊地问:“你是昨天的那个,你……昨晚上吃什么了?” 大爷摇了摇头,“小伙子昨天没能上去?趁着年轻多试几次吧,再晚就来不及了,别像我这样……”说着说着,他的步伐越来越慢,渐渐跟:郁安宁拉开了距离,最后隐没在白雾之中。 郁安宁抬头望向雾霭中的云阶,笼罩在愈发强烈的不祥预感之中,果然如他所料,从清晨一直到夜幕低垂,他脚下的台阶一直在向上延伸,没有尽头,那座庙宇仿佛从未存在过。 凉风浸透衣衫,黑夜将灯火辉煌的城池渲染成诡异的画卷。 郁安宁想了想,转身向山下跑去,攀登了整天的山路,不到一刻钟就到达起点,山门前的人群一点儿都没有减少,他验证了自己的想法,而且是最坏的那种。 郁安宁掏出请柬,和为贵的婚礼马上就要开始,询问路人,地点在就附近的一座园子。 郁安宁匆匆赶到,喜迎新人的欢快乐曲已经响起,整座花园布置得极为豪奢,烛火映照如同白昼。他一路向人多的地方走,远远见一支被大红包裹的队伍往正屋而去。 走在最前,胸配红花的男人背影同和为贵十分相似,只是身形有些伛偻。 郁安宁疾走向前,一个念头正要浮起,乐声陡然一转,所有人的动作突然迟缓片刻,互相观望着似在寻找什么,那个想法便如火花般熄灭了。 他的脚下不停,一直挤到那队新人的后头,大声叫出和为贵的名字,却被嘈杂的乐曲和人声所掩埋,他不甘心地边喊往前挤,终于来到了一身喜服的新郎官身边,抬手一拽,险些将他拽倒。 和为贵趔趄两步抬起头来,郁安宁被眼前的人吓得不轻,风华正茂的少年竟然变成耄耋老人,而他自己丝毫没有察觉,咧着没剩几颗牙齿的嘴笑道:“你终于来啦,快点儿坐到主桌去。” “主桌……”郁安宁看着他的笑容,憋不住要飙脏话,忽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从队前蹿了出去。 郁安宁的“和”字刚出口,立刻转向那个方向气得跳脚,“王八蛋,你给我站住!”脚下生风般追了上去。 在聚仙镇,郁安宁没有追不上的人,跑得越快揍得越狠。今晚被那黑影彻底激怒,脚底如同踩上风火轮一般。 对方连跑了十几条街,见郁安宁追得虎虎生风,陡然一个大回旋冲进山门前的人流,向着无尽的台阶飞奔上去。 郁安宁看着他的背影,嘴角勾起一抹微笑。 第17章 黑影 黑影在前面奔跑引路,台阶的长度比先前缩减了许多,只爬了不多久的工夫,庙宇的山门在雾影中若隐若现。 黑影门前一闪,消失无踪,仿佛与他心意相通般,大门竟然自行开启一条窄缝。 郁安宁不甘示弱,紧跟其后挤了进去。 此番有备而来,郁安宁死盯目标,跟他前殿兜了十来个圈子,黑影终于体力不支,迫不及待地向后殿方向而去,正是点点金光闪耀的方向。 郁安宁脚下生风,运气大吼:“还不站下,别落在老子手里!” 对方吓得一个哆嗦,扭身跑进大殿后门。 郁安宁与他仅差须臾,进门后顿时坠入一片黑暗。 四周死一般的寂静,却仿佛无数眼睛在暗处窥探,令人毛骨悚然。 他摸出胸前斩妖除魔必备武器——火折子吹燃,橙红色的火光环绕出一片不大的视野。 明明是正殿的后门,可里面的景物却与白天大相径庭。 青砖丝丝冒着寒气,相接的缝隙被不明的黑色物体塞得满溢而出,脚底生出不舒服的触感。 四围神座上是十八罗汉,有的端坐神鹿、有的呵欠伸腰还有的秀目圆睁,表情、姿态各不相同。 郁安宁环绕一周,总觉得他们的视线在跟随自己,骤然回顾,仍然是一个个泥胎塑像。 走到殿前仰望三座金身佛像,幽暗的光线下,总觉得佛像哪里有点不对劲,可一时又想不起哪里出了问题。 正要俯身观察,胸口坠出一物,与青砖接触发出清脆声响。 郁安宁定睛望去,是沈曜昨日容的铜镜,早上顺手揣在身上的。镜面映着光亮显得格外温润,郁安宁弯腰去捡,清俊的面容映照在镜子里,当他垂眸与镜中的自己对视,一道金光闪过脑海,刚才忽略了一个重要的问题。 郁安宁抄起烛台,举臂照向座上三尊佛像金身,熹微火焰中,佛像散发出金属般的光泽,不知是否阴影移动的原因,佛祖的嘴角似乎微微上扬起来。他想了想,纵身一跃跳上供桌,半空中一下子明亮起来,郁安宁这回看得分明,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 白天的他对佛祖面目虽然只有匆匆一瞥,也顿觉相貌慈悲、庄严肃穆,是一幅成年人的面容,可眼前烛火照耀下,如何变成了圆滚滚胖乎乎童稚模样?! 光亮所及之处,三个娃娃同时睁开眼睛,咧开猩红色的大嘴,黑洞洞的眼眶中一点金黄色的眼珠齐刷刷瞪着郁安宁,“咯咯咯”地大笑起来。 “啊啊啊啊!”尖叫伴随着盘盏碎裂的杂乱响声增加了大殿中的混乱,黑影从神座下钻了出来,瞪着童稚佛像大惊失色,“不好啊,醒啦,你把他们吵醒啦!” 郁安宁这才看清黑影的样子,衣衫褴褛、蓬头垢面,连街边要饭的都比他穿得要好些。正准备下去捉拿,佛像笑声陡然提高,刺得人耳朵生疼。脚下突然剧烈晃动,眼前景物起伏得如同海浪一般。 “他们醒了。”黑影指着郁安宁,“你完啦!”说罢转身蹿进黑暗之中。 郁安宁这两天被他搞得十分窝火,正想追上去痛殴一顿,忽觉后脑烈风乍起,余光扫到一条黑色长鞭正狠狠向自己扫了过来,凌空翻下神座,落在地上时手中还稳稳端着烛台。 转眼间佛像居然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是只一身三头的怪物,六只手臂均挥舞着黑色的长鞭向他飞速移动而来。 对方攻击愈发密集,郁安宁躲闪间开始力不从心,不一会儿就被逼到角落,他低头看见满地碎片,急中生智爬到神座下方,接着进来的一点光明,眼前不知什么东西波光粼粼还带着阵阵香气。 “原来他在偷盗信士供奉的香油!”郁安宁想起那天刺目的金光,对黑影所作所为愈发不屑,外面三头怪物寻不到他,更加疯狂,开始进行大肆破坏,像是要拆房子一般。 郁安宁灵机一动,拼尽力气推动油瓮向外爬,怪物早已发觉了他的动静,站在外面守株待兔。不想竟是一个大瓮映入眼帘,没等他反应过来,油瓮骤然倾倒金黄色的油脂瞬间泼遍全身。 “暖和暖和吧你!”郁安宁不知何时轻身爬到高处,吹燃手上的火折子,笑嘻嘻地丢了出来…… 黑影马不停蹄地奔跑好久,回首观望,发现并没有人追上来,脱力般停下脚步,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气还没喘匀乎,后背遭遇一记猛烈重击,狗啃屎般栽到地上。 他满脸惊骇地回头,发现一道颀长身影站在身后,浮起难以置信的表情,声调颤抖着问:“你、你不是中了……不可能活着?” 沈曜居高临下,微微挑眉,“你不也还活着?” 黑影满是不甘心,狠命挣扎着站了起来,犹做困兽之斗,可惜没等站稳,又被人踹趴下了。 “王八蛋,还想跑?”郁安宁抬脚踏住他的后背,恶狠狠地说:老子保证不打死你……才怪!” 黑影望向他身后滚滚冒起的黑烟,“怎、怎么可能,你们不可能骗得过她,你们不知道我为了悟到这些都经历过什么!” 郁安宁嘿嘿一笑,“多谢你的香油。” 黑影不知道多长时间没洗澡了,整张面容被头发胡子糊住,看不清样貌,只有滴流乱转的两只眼睛散发出狡黠的光芒,眼看郁安宁举起拳头,他连忙挡住脸道:“别打我,别打我,我可以告诉你们在这里活下去的办法!” 沈曜冷冷道:“如你这般并不算是活着。” 这句话似乎触及黑影的软肋。他愣了愣,表情狰狞起来,“你们懂什么,活着总比死了的好!” “不一定吧,”郁安宁打断他,看向沈曜,“他觉得他还活着呢。” 沈曜语气冷淡而飘忽,“靠骗取他人精气而活,行尸走肉罢了。” 两人一唱一和彻底激怒这位黑影人,他突然发力暴起,却被郁安宁无情地踩了回去。 火势快速蔓延开来,滚滚黑烟弥漫天空,将整座庙宇笼罩。 黑影挣扎着怪叫:“你们把她激怒了,大家都得死,放我一马,还有条生路,你看!” 果然,天边的漆黑被暗红晕染,透着微光,仿佛要渗出鲜血。 “真的?”郁安宁问, “当然、当然!”他点头如小鸡啄米。 “那好吧。”郁安宁松开脚,黑影像蜈蚣一样爬出,转眼逃出十来步,把方才承诺撇得一干二净。 “有个问题。”沈曜声音裹着寒意,如利剑般刺了过去。 对方微有一顿,他用森冷彻骨的语气问:“你最想要的是什么?” 话音刚落,黑影倏然转身,抬手指着沈曜恨不能直接给他戳个窟窿,可身体却如冻住一般,表情在极度恐慌中扭曲起来,头发胡须瞬间由灰白变成了雪白,面容迅速干瘪下垂,瞬间皱成了一个核桃。 郁安宁望向沈曜,心有余悸,他淡淡地看着破烂衣衫下的灰烬,周身气场令人窒息。 一道闪电划破长空,惊雷震耳欲聋,透红的云层像是要涌出血水。 浓烟卷着火焰似有冲天之势,白色浓雾被热气驱散,建筑全貌渐渐呈现眼前,这座庙宇居然悬浮在半空之中,位于繁华都城的中/央。带着熊熊火焰的屋梁砖瓦掉落在城中,引燃周边的房屋,蔓延成一片火海,百姓们跌跌撞撞地四散奔逃,昔日的世外桃源霎时间变成了人间地狱。 脚底摇晃得愈发剧烈,郁安宁蹙眉看着混乱的街市道:“怎么办?” 黑色液体沿着沈曜的指尖一滴滴滚落,砸在青砖上砰然碎裂。 郁安宁心底猛地一揪,上前问:“你……感觉怎么样?” 沈曜眸底映着火光,仿佛流动着暖意,面色却非常不好看。 不知为何,郁安宁突然间有些胆怯,生怕得到一个很不想面对的回答。 沈曜微微摇了摇头,“暂时没有大碍。” 郁安宁明白,这个世界里,一/丝欲望都会被抽骨洗髓,经历从天堂到地狱的过程。 天际红光闪现,又是一道惊雷。滂沱大雨倾泻而下,浇在熊熊火焰之上,世界重新洗礼,目之所及变成一片焦黑之色。 “走吧。”沈曜道, 郁安宁点头,拿过他手里的伞,两人一起向黑漆漆的正殿走去。 殿宇被烧得面目全非,到处都是黑乎乎的,头顶尚有片瓦遮雨,沈曜忽然握住郁安宁收伞的手。 第18章 树妖 “铿铿”响声由远而近,速度飞快地向着这边跑来,距离三四步远的地方戛然而止。 郁安宁辨认一阵,发现正是那尊佛祖金身,被他破了多半瓮的香油,烧到只剩下头部的金身向前蹭着艰难移动,烧焦的部位露出内部斑驳的木质纹理,只是那张稚子面容还露着诡异的笑容,迎面看见两人,发出“吼吼”的警告声。 郁安宁拍拍沈曜的手背,“别怕。” 被对方好看的黑眸瞪了一眼。 郁安宁大摇大摆,上前两步吓唬对方:“你还敢回来?咦,我刚放这儿的油瓮呢?” 那东西仿佛听懂,明显僵了一僵,格朗格朗地晃着头在原地转了几圈而,一溜烟跑没影儿了。 郁安宁寻块空地,扶着沈曜往上坐。 “我没事。”沈曜拒绝道, 郁安宁没使多大劲儿把人摁在那里,“还没事儿,你这手凉得跟幽冥鬼爪一样。” 沈曜抿唇,仰脸看他,语气颇为笃定,“幽冥鬼爪不凉。” 郁安宁:“咦?你摸过?” 沈曜挑眉:“你摸过不成?” “没有,不过幽冥那地方有热乎人吗?”郁安宁笑着瞟他,有心思开玩笑说明情况不算太糟,“你先歇着,我去干活了。”说罢往原先摆放佛像的方向走去,看准一处位置,蹲身开始刨地,不多时,身旁积累起厚厚的土堆。 随着他的挖掘,外面狂风大作,暴雨如注,庙宇废墟似乎不堪重负,发出“呜呜”低鸣,屋梁被压迫得吱呀作响,惊雷滚滚,闪电越劈越近,有一两道距离郁安宁咫尺之遥,显然有人在警示他这么做的下场。 郁安宁仿若未闻,继续埋头狠挖,不知挖了多久,眼前突然一亮,整张脸被映照成金黄色。 根根散发着金光的、章鱼似的触须破土而出,由蜷曲变为伸展,肉眼可见地生长,不断变粗、变高、变大…… “臭小子,居然看破了我的迷局?”中间最粗的一根,渐渐幻化成/人的形状,还是一位体型妖娆的美/女,声音柔美,泠泠如山泉般清澈。 “从了我,想要什么,我都会给/你。”女子声音传入耳际,声声撞击着内心柔软的角落。 郁安宁就像没有听到一般,手上动作不停,触须暴露得愈发明显,女子终于被激怒,尖叫声响彻云霄,“不要做无谓的挣扎,你在想什么,我全知道!你想救他,对不对?!” 话音刚落,沈曜闷哼一声,蹙眉捂住胸口,浓郁的黑气从指缝间汩汩而泄。 “师兄!”郁安宁猝然扭头,见他几乎要向一侧倾倒,连忙起身冲到近前。 “呵呵~”女子倩影婉约飘忽,掩口娇笑,“为留住沈少侠,奴家可费了不少心思,反正你也走不了了,便好好陪陪奴家吧~” 沈曜是为自己受的伤,听到这些话,郁安宁心里极不舒服,倏然起身问道:“你伤他如此之重,知道我在想什么吗?” 此话一出,树妖便觉一股强大气场席卷而来,此时此刻,这小子脑海中无数个念头呼之欲出,如飓风般翻卷汇聚,终是聚集成一个。她刚欲触及,这欲念便如一把长剑刺穿了她的探究,这许多年来,她头一次遇到这样强大执念的人,便对他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说出来吧。”摇动的枝蔓变成窈窕少/女,媚眼如丝地望向郁安宁。 郁安宁鼓足气息,“我想让你永远消失!” “不要说!”沈曜与他异口同声,却为时已晚。 “有意思,你们两个挺很有意思。”女子嘻嘻笑道,“这种心思,不妨一起留下好啦,像你的同伴这样,永远沉浸在美梦之中,多好啊。”说着触须如帘幕般拉开,露出和为贵苍白如纸的脸。 “你想得美,老妖婆!”郁安宁毫不留情地回绝,“快把我朋友放了!”说话间,他头发的颜色肉眼可见地变淡,直至灰白,额头眼角的纹路愈发明显,身形慢慢地伛偻。 树妖满意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却见他俯身跳回方才的坑,继续挖土去了。 “你找死!”树妖怒不可遏,藤鞭挟卷烈风朝郁安宁的后背甩了过去。 郁安宁却铁了心专注挖掘她的树根,对外界全然不顾,一鞭击中皮开肉绽,火/辣辣地痛,第二鞭紧接而至,他的发色渐渐地转为纯白。 沈曜看着他伤痕累累的脊背,眸底闪过莫名情愫,浓浓的心痛却被灰败的脸色所掩盖。 愤怒摇动的树妖乍然惊吼一声,挥舞的鞭子戛然而止。 “哈!哈!哈!”郁安宁半趴在坑里大笑三声,很像掘开人家祖坟后看到满棺材宝藏,。闪闪发光、盘根错节的树根整个呈现在面前。 “发现又能怎样?”女子尖声叫道,“你们永远也出不去了!” 她话音未落,黑暗中传来诡异的撞击声,“柯登、柯登、柯登!”,吸引所有人的注意。 一瘸一拐的人影缓缓进入视野,郁安宁看清对方,长长松了一口气,用苍老的声音道:“你再晚点老子就入土了!” “其实我、我早早到了,被半个黑乎乎的佛、佛头追出好、好远……”余悠游的嗓音同样沙哑粗粝。 “悠游,快点!”沈曜急促提醒。 余悠游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儿,转瞬间就被树藤倒吊起来。 树根是藤蔓伸展的极限,树妖即便恨极,也只能鞭笞到郁安宁,若他也被缠住,四人今天是必死无疑了。 此刻两个白发苍苍的老者一正一倒,迎风流泪,郁安宁问:“东西呢。” 余悠游连忙把当拐杖用的铁锹扔给他。 树妖悠闲地作壁上观:“别做无用功,这个世界的东西伤不了我的。” 余悠游道:“那、那你不知道我家是做做做什么的。” “瞧给你得意的,做什么啊?”女子十分不屑。 半空中的余悠游视野倒是开阔,惊讶地喊了一句:“表、表哥?!你你你怎么伤、伤成这样?” 树妖:“……口吃别同时跟两个人说话啊!” “试试不就知道了!”郁安宁鼓足力气,颤抖着扬起铁锹向树根中部铲去,一条深褐色的豁口赫然呈现,鲜红血水从伤口汩汩涌出。 树妖痛呼,整个树冠剧烈颤动。 “不愧打铁世家,真是厉害!”郁安宁向余悠游伸出大拇指,“呼,终于能说出来了,快憋死我了!” “那可是保、保命用的!”倒挂金钟的余悠游道,“大、大哥快点吧,我的腿快、快断了。” 随着女声震天动地的哀嚎,女子身躯剧烈地扭动,树藤疯/狂摇摆,余悠游被甩得哇哇大叫。 黑红血水不停流出,树妖惊声尖叫的同时幻化出无数种形状,烧毁的残垣断壁轰然倒塌,外面的蓝天白云景色竟如风化中的墙壁,一层层地剥落,直至天地崩塌,周遭全然陷入一片黑暗。 眼睛适应片刻,郁安宁不由倒吸一口凉气,他们哪里到了什么繁华都市,分明置身于乱石堆积的幽深谷底,脚下混合着森森白骨的淤泥已经裹到小腿,散发着刺鼻的臭味。 头顶上方有一棵巨大的榕树,茂盛的树冠将整个山谷遮蔽得密不透风,树下如同黑夜,仔细望去,可以发现无数干瘪的尸体悬挂在密密匝匝的枝叶间。 这里是一座万人坟墓,真正的人间地狱! “啊呀呀!”余悠游吓得惊叫连连,想必从幻境中脱离了出来,叫了一阵子,忽然发现挂在身边的人有点眼熟,“咦,和为贵?臭小子你死了没,快说句话啊!” 郁安宁下意识忽略了余悠游的哀嚎,不自觉地搜寻沈曜,找了半天,远远见一块凸起岩石的旁边有个熟悉的身影,他那么不染尘埃,这般模样莫名让人心疼。 仿佛怕牵扯到他的痛意,郁安宁呼唤声音都轻柔了几分,“沈曜,你怎么样?”话问出口,他的心头便突突直跳,望着那里移不开眼睛。 沈曜的背影陷在黑暗里,零落而无助,出尘高傲的身姿渐渐掩埋在死气沉沉的淤泥中。 零碎的画面倏然闪过郁安宁的脑海,一抹长长的翅影遮蔽了视线…… 目光中,沈曜慢慢地摇手,郁安宁顿时如释重负,这种感觉并不陌生。 “大哥快点啊,精气要被吸光啦!”生死时刻,余悠游的口吃自动痊愈。 郁安宁举锹打算继续干活,树妖盘错在一起的根部恢复了木头本色,血水渐渐干涸,晶亮油脂从伤口中满溢出来,所过之处全部被沁注粘结,凝结成琥珀中的死物。 “你是想同归于尽!”喑哑恶毒的老妪取代了娇柔的女声,每吐出一个字,树干剧烈晃动,树叶沙沙作响。 郁安宁被逼得连连后退,眼看不得不脱离树根的坑洞,一旦踏出这里,他便会被树藤缠住,倒挂起来吸取精气,读出全部的意念。 树妖靠枝干生出汁液,气味弥散在四周迷惑路人,控其精魂产生执念为己所用,如此循环往复,被困于幻境便毫无察觉,永生永世不得超生。 第19章 补考 郁安宁退无可退,回头一看,树油已经从身后蔓延至脚边,不得已狠狠心,看准方向跳出了坑,脚底还没沾地就被伸展过来的树藤缠住,眼前景色一旋,已高高倒挂起来。 “大、大哥,你来啦?”余悠游在旁打招呼,目光定格在他的脸上,惊艳道:“别说,风韵犹存。” “过奖。”郁安宁特别佩服他大难临头少根弦的性格,温馨递过一个白眼:“咦,那是和为贵吗?” “你们很快便化作老娘的一部分。”连郁安宁也落网,树妖衰弱的语气带着胜利者的骄傲,“毁了老娘百年妖力,到时候让你们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沈曜已经很久没发出声音,郁安宁极力摆动身体,想找个缝隙看看他的情况,怎奈树枝太密,怎么努力都看不清楚,他心中很是焦躁,正欲开口, “我们破除幻境,你不好奇吗?”清冷的声音忽然传来,于黑暗中格外清晰。 郁安宁心下一松,常常舒了口气。 “哟,沈少侠还清醒呢?真是好定力!”树妖语带讥讽,“少费些口舌,等妖力吞噬干净,你第一个来陪我,开不开心?” “连个疯子都瞧得出来,靠你妖力苟活多年,”沈曜仿似没有听到,语气无波无澜,“如果脑海闪念,刻意声东击西,你便无从知晓。” 树妖虽然利用了那个疯子,也显然知道被他发现了破绽,冷哼一声,“你们已落于我手,知道又能如何?” “其实……”沈曜语气淡淡地说,“并非没有破解之法。” 树妖:“哦?” 树冠的另一侧,余悠游哀嚎:“大、大哥快点吧,我真撑不住了!” “没反应啊。”郁安宁肉眼可见的苍老下去,声音愈发嘶哑,“已经把灵气过给他了,他家真有保命招吗?” 余悠游哀叫:“我家都有他家凭什么没有!” 郁安宁:……这也要比? 余悠游:“我听表哥再往下聊,非得把树妖娶回家不可!和为贵、和为贵,你不是真死了吧!!!” 郁安宁脑海浮现出沈曜跟树妖拜堂的情形,不禁打了个寒战,忙凑近和为贵,他的双目紧闭,面色惨白,嘴唇却微微上扬着,像是沉浸在美梦之中。 郁安宁顾不得太多,一手卡住下颌,一手拍击他白皙的面颊,凑在耳边低吼:“醒醒啊,快醒醒!” 似乎感觉到痛意,和为贵蹙了蹙眉头,表情变得复杂,仍旧不肯睁开眼睛。 郁安宁灵光一现,凑在他耳边道:“妖兽来了,这回没人救你,你跑不掉了!” 和为贵听到“妖兽”二字,表情骤变,倏然睁开眼睛,层层叠叠的干尸跃入眼帘,夹杂着刺鼻的腐臭味,他面色铁青地大吼一声,出于本能地快速念出一段非常复杂的咒语,双臂一挥,青红火焰势如破竹,蹿入浓密的枝叶之中,迅速引燃了倒挂着的一具具干尸,从此火势燎原,一发不可收拾。 树妖骤然间惊叫起来,声音高亢惨烈,整个树身都以一种怪异的姿态扭曲摇晃着,然而枝叶间的尸体一个接一个的烧了起来,迅速向郁安宁所在的位置蔓延而去。 余悠游白发散乱地大叫,“哇哇哇,来啦,烧过来啦!” “余悠游?”和为贵大惊失色,“你怎么老成这样,我实在做梦吧?” “你也好不到哪去!”余悠游被触到痛处,反唇相讥。 郁安宁猝然抬头,“别吵,小心上面!” 两人不约而同往上看,火苗已经燎到衣服,都吓得立刻闭上了嘴。 郁安宁见势不妙,使劲全身气力挺住腰杆,居然一下子扯断缠在腿上的树藤,危急中一手携住一位“老人家”,猛力一拉,三个人叽里咕噜落进淤泥之中。 树妖的高亢惨叫混杂着无数亡灵厉厉哀嚎,充斥在幽暗山谷中,无比凄厉。 火光照亮沈曜寒霜满布的面容,他仰望着接连燃起的干尸,在烈火中挣扎的树妖,喃喃地说了一句,“急功近利,自食其果。” 笼罩在火焰里的树妖脸色焦黑,面目全非,早已失去了妖娆的身姿,听到这一句,仿佛正戳在心口上,一下子出现了回光返照之相,整个树冠呼啦啦地松动起来,周边杂乱的声音全部汇聚到一起,变成撼天动地的嚎叫:“沈曜,你骗我,便是拼下百年妖法也要与你同归于尽!” 股股浓烈黑烟从枝叶间升腾出来,凝合成一张狰狞的黑色面容,张开大口向沈曜扑将而去。 一道黑影倏然闪现,几乎把沈曜扑倒在地,混乱中,郁安宁目眦欲裂地向他吼:“还不快闪?!”话没说完,只觉后背寒风刺骨,就好像瞬间被鬼爪死死按住,直接塞进寒冰中一般。 沈曜眉峰一凛,双臂缓缓抬起,从未有过的冷厉自眼底迸射…… 郁安宁很想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无奈眼前一黑便失去了知觉。 星空湛蓝、深邃无边,世元仙君躺在桃花树下观赏璀璨星河,翘着二郎腿哼小曲,凤蝶萤虫栖落枝头,久久不肯离去。 一阵急促夜雨,激起荧光闪闪,仙君扯下一片芭蕉叶顶在头上,却发现雨滴并未落下。抬头一看,半空已被长翅遮挡得严严实实。 “是你啊。”他哈哈笑道,自打救下这只雀,两人便成了朋友。 灵雀俯首在他怀里一顶,紫眸清亮无比。 仙君微笑的样子甚是好看,“又在哪里发现了好酒,快带我去。” 灵雀矮身,世元会意跃在背上,灵雀双翅一振,直入云霄,穿过雨云,豁然开朗。 仙君搂住它的脖颈,凑在耳畔温声道:“只有你懂我。” 灵雀僵了僵,蓦地抖了抖,直直俯冲下去,世元惊呼一声,两个开心得不得了。 青山绿水、瀑布流泻,大荒中难得的好去处。 世元仙君满汉惊喜,宽袖一甩,坐在山石之上,“酒在哪里,快端上来。” 修长身影蓦地落入眼帘,玄衣紫眸、长身玉立,清朗低沉的嗓音带着几分暖意,“这里。” 世元由惊转喜,缓缓起身,“你是……” 男子单手托着酒坛,定定看着他,“在下封擎,仙君别来无恙?” 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郁安宁做了许多稀奇古怪的梦,这回难得没有床笫之事,反而是自己貌似饥渴地寻人,从江南小镇找到孤烟大漠,从雪域高原找到浩渺烟波,最终只见到对方远远一袭背影,怎么看怎么像沈曜。 “公子,公子?”有人在耳边轻声呼唤,“你醒了?” 郁安宁缓缓睁开眼睛,目之所及是位身着青衣的少年,他端着托盘,快步走到床前,面带惊喜道:“少主说得真准,你果然醒了。” 郁安宁捧着脑袋坐了起来,“这是哪里?” 少年将药碗端到面前:“公子忘了?这是少主的忆雪轩啊。” 浓郁的药味直窜鼻孔,郁安宁别过头,摆手,“什么鬼东西,快拿走!” 少年挠挠头,无奈道:“也罢,那等少主回来好了,反正这十天都是他亲自照看,喂吃食啊,喂药啊,擦身体啊,都不用我们插手。” “喂……擦……”郁安宁脑海随即浮现某些个场景,双颊微微有些发烫,连忙问道:“沈曜他无碍吧,伤势如何?”印象中他被树妖妖力侵蚀,伤得很重。 少年对他的问题很是不满,用白眼仁儿看他,字里行间满是骄傲,“少主功法了得,怎么可能受伤,他被宗主唤去了,郁公子稍事休息,我先去通报一声。” “你等等。”郁安宁看他要出门口,连忙叫道:“碗端来。” 少年是个直肠子,迟疑道:“你不等少主吗?” 郁安宁仰头一饮而尽,苦得面目扭曲,抹着嘴巴道:“这点小事还是劳烦少主啦。” 少年一去不返,郁安宁从清晨等到傍晚还不见人影,他躺得腰酸背痛,索性下床溜达到房间外头去了。 这里还是他住过的那间,门外景色分外眼熟,后面还有沐浴的冷泉,郁安宁在九曲廊桥上转了一圈又回到门口,掀开门帘,竟有个身材高大的男人站在屋里,一看便知并非沈曜。 “你是……”他话音未落,对方飞快地转过身,有些面善。 不等郁安宁说话,他的讶色已转瞬即逝,肃然中带着傲慢,“你果然在这里。” “哪位?”郁安宁说完后面两个字, 对方目光里带着一丝不屑,冷冷道:“我是协助少主督管你们仙组的师兄,邢归。” “哦,师兄找我有事?”郁安宁认出他就是入学当晚处理纠纷,让他睡柴房的那位,不知为何,本能对此人有点排斥。 邢归正气凛然道:“你能入昆仑只因武试突出、不灭天使者特别批准,说是走了后门都不为过。昆仑讲求文武兼备,文试也得过关才行,今日乃文试补考最后之期,我特意来唤你的。” “补考?”郁安宁蹙眉回想,“没听沈曜提过啊。” “沈……你竟直呼少主其名,真是无理!”邢归正欲斥责,忽然想起什么,不耐烦地向他招了招手,“快走吧。” “不成,得同沈曜打个招呼。”郁安宁喃喃道,“至少得留个字条。” 邢归似乎不想过多停留,有意挡在他前头,“少主已经知晓,再不走就迟了,错过这回恐被逐出山门。” “……好吧。”郁安宁想了想,跟着他去了。 第20章 魔性 仙山昆仑,重峦之巅,常日雾霭笼罩,云阶月地。 云山雾罩、神神秘秘的山头上,邢归距离几步之遥,身形若影若现,却不时驻足催促他。 二人走了一程,郁安宁问:“师兄莫非走错了,这不是去学府的路?” 邢归蹙眉道:“试场不在学府,你跟着来便是。” 说话间,前面白雾倏然散开,一座潜伏山坳的院落映入眼帘。 郁安宁看着非常陌生,之前从来没有见过,乌突突的黑漆大门上挂着一个陈旧的牌匾,着“试场”。 “到了。”邢归飞快招了招手,闪身把郁安宁先让了进去。 一脚踏入,寒意袭遍全身,郁安宁隐隐感觉有些不妥,转身欲走,便听后面有人叫他:“师弟,还没考就想走啊。” 这个声音并不陌生,却没给郁安宁留下什么好印象,他一把甩开搭在肩膀上的手,冷冷道:“你也来补考的?怎么两科都没过啊?” “你!”三白眼面色发红,气得说不出话来。 郁安宁后背遭遇重击,控制不住向前倾倒去,刚好与那三白眼撞个满怀。 对方夸张惊呼,几乎揽住他的腰,令人膈应得紧。 郁安宁双臂向前一伸,借力勾住他的脖子往后甩去,只听扑通一声,三白眼惨叫连连。 郁安宁堪堪转身,邢归和三白眼已经站在一起,虎视眈眈地盯着他。 三白眼左眼淤紫,望之神似熊猫。 “不要白费力气,”邢归奸计得逞,露出狰狞面目,“老实点还能少受点罪。” 郁安宁保持微笑道:“你们早有预谋。”他伤势尚未恢复,方才稍一发力,手臂已经微微抖动。 三白眼笑意充满邪恶,“你知道为啥体力下降那么多,天天挨罚吗?想没想过饭菜里有人动了手脚啊,傻瓜!” 邢归蹙眉瞥他一眼,“跟他说那么多做什么,先拿下!” “堂哥急什么,你看他冷汗流得跟瀑布似的,能费多大力气?”三白眼胸有成竹,露出十分色眯眯的表情,“弄伤多不好上手啊,” 瞅他这熟练度,怕是做过不止一票,郁安宁听着有点反胃,抹指着他道:“你这厮废话可真多,不如先过来试试?” “这个……”三白眼被郁安宁揍怕了,有点为难地看向邢归,不料邢归也表示认同,退后两步把场地让给他,结果被郁安宁三下五除二踹翻在地,当场踩晕了过去,勾勾手指说:“就剩你一个咯~” 待他走近。邢归这才反应过来,见势不妙匆忙应战,他毕竟是高阶仙徒,又在昆仑历练多年,对于重伤初愈的郁安宁还是极具威胁,两人过了几十招,郁安宁渐渐处于下风,邢归也没占到太大便宜,两人都气喘吁吁盯着对方等待破绽。 正僵持不下,郁安宁蓦地闪身想要抬脚,邢归终于捕捉到空隙,抓住时机攻击他要害,不想郁安宁陡转方向,扬腿就往自己脑袋上踢了过来。 邢归心道不好,却见郁安宁表情一滞,动作停滞半空,直挺挺地倒在地上。 他骤然抬起头,表情由惊骇转为惊喜,手忙脚乱躬身行礼道:“师父!” “哼,你们两个人都对付不来一个初级仙徒,还有脸叫我师父!”中年男人的声音响起。 三白眼悠悠醒转,哭诉道:“我和师兄中了这小子的诡计啊。” “若非这小子太过扎眼,上选又名额有限,刷掉你们不好向家主交代,我才懒得管这破事儿!”中年男子指脸一顿训斥。 两人毕恭毕敬地听着,点头如捣蒜,“副史说得对,多谢副史教诲!” “愣着作甚,还不赶紧动手?”杨副史催促道。 “师父,此处仍在仙山辖内,若被发现,怕是……”邢归为难道,三白眼在旁连声附和。 “这点胆量能成什么大事!”杨副使盛怒之下颇为无奈,“我设过结界,用仙法搜寻不到这里的!” 两人一听立马来了精神,饿虎扑食般冲到郁安宁身边,四爪齐下开始剥他衣服。 郁安宁不知中了什么阴招,全身酸软无力,神智却很清明,看准一只爪子狠狠咬住,邢归痛得哇哇大叫,三白眼费尽气力都掰不开。 “闪开!”杨副使大喝一声,指尖霹雳滋啦响动,转着圈儿落在郁安宁身上。 郁安宁全身痉挛、剧烈抖动,奄奄一息的时候,邢归才把手拽了回来,狠命一脚踢在肚子上,钳住下颌就要下狠手,最后时刻却被三白眼拦住:“咱们不是商量过吗?等耍够以后,挑断手脚骨卖到馆儿里,就这皮相,必能大赚一笔。” 邢归权衡利弊,最后才气哼哼地甩开郁安宁,“待会儿老子好好疼你!” 继续剥衣服的三白眼忽然发出狐疑之声,引得两人同时看了过来。 他捧着一团白乎乎的东西问:“臭小子怀里还有这种女人用的玩意儿,”他往面颊一蒙,转向郁安宁,“稍后可得给你用上。” 郁安宁被牢牢缚在地上,衣衫凌乱、狼狈不堪,一双眼睛极其闪亮,仿似雪域孤狼、令人望而生畏。 “敢瞪我?”三白眼确定郁安宁无法攻击,狠狠向小腹踢去,见他眉头都没皱一下,正想再补一脚,杨副使沉声说道:“等等,把东西拿过来。” “什么东西?”三白眼问, “你手里的帕子,快点!”杨副使等不及地走上前,一把夺在手中,定睛一看,大惊失色道:“这、这是……” 喉头倏然一松,郁安宁声音的束缚解开,剧烈地咳嗽起来。 杨副使揪住头发,强迫他望向自己,厉声问道:“这东西是哪里来的?” 郁安宁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许久,说:“呸!”余音未落便痛苦地□□起来,身上如同绑缚着荆棘越收越紧,芒刺深深扎进肉里。 不论如何逼问,郁安宁咬死只字不提,把杨副使弄得大汗淋漓,邢归和三白眼从未见师父如此失态过,深知此事非同小可,赶忙在旁协助。 雾霭散去的山巅,天色将明,敲门声把邢归和三白眼吓得一个哆嗦,杨副使起身:“我该回去了。” 两个人为难道:“师父您一走,万一……” 杨副使嫌弃地看着他们,“这里有条捷径,我会把人清开,你俩把他带去尘世,好好盘问,只要不弄死随你们高兴。” 邢归道:“师父,只问帕子的出处吗?” 杨副使笑道:“问出这个,你们俩前途无量!” 杨副使出了门,郁安宁被折腾得再次晕了过去,三白眼俯身去解他的腰带。 邢归蹙眉道:“你干什么?” 郁安宁紧实的小腹很快暴露在空气中,三白眼动作不停,道:“沈曜莫非有暗疾?这小子貌似还是个雏。” 邢归催促:“天都亮了,快走吧!” 三白眼道:“堂哥你忘啦,雏送到馆里你还摸得着吗,那是要竞价的,这种货色错过了,你怕一辈子也遇不上了吧?” 邢归低头看着睡颜绝美、春色无边的郁安宁,居然被说通了。 两人正准备进一步行动,四周诡异的水流声戛然而止。 三白眼听得一身鸡皮疙瘩,提心吊胆地问:“堂兄,听到没有?” 邢归专注的视线在郁安宁裸/露的肌肤上来回扫荡,不耐烦道:“没有没有,别磨叽了。” “咕噜噜,咕噜噜……”声音陡然而起,转瞬而逝。 这回全听见了,面面相觑时都从对方眼底看到自己苍白的脸色——这声音太过诡异,仿佛是从郁安宁身体里面发出来的。 两个人齐齐向后倒退一步,死死盯着不省人事的郁安宁。 “啊啊啊!”三白眼冷不丁大叫出声。 一缕黑色烟雾像条蚯蚓般,蓦地从郁安宁腹部钻出了头,随后宛若种子生根发芽,不消片刻便长成一株枝繁叶茂的庞然大物,分不清枝叶还是鳞片的东西,密密麻麻地布满身体表面,随着他的动作上下飘动着。 邢归惊恐万状,腿脚已经不听使唤,僵硬抬头望向仍在长大的黑色巨物,半天才蹦出来一句话,“妖、妖怪!” 三白眼脸色倒没那么夸张,只是裆部洇湿了一大片。 黑树生长至丈余,周身黑鳞剧烈耸动,流转聚合成一张巨大而恐怖的人面,两只眼眶空空荡荡,向他们张开的血盆大口,足占到面颊的一大半。 狂风四起、飞沙走石,邢归想逃,却感觉不到双腿在哪,余光瞥见三白眼已经口吐白沫昏死过去。 哀嚎哭喊声自渐渐逼近的黑色巨口中传来,邢归细看,竟然全是垂死挣扎的惊恐之人,有的失足落水即将沉溺,有的深陷火海命悬一线,各样惨状千姿百态。 昏死过去的三白眼没有丝毫挣扎的机会,瞬间被无数双绝望的手臂拖入无边的黑暗中。 “不要杀我、不要杀我!”邢归看清自己最终的归宿,八尺汉子居然当场嚎啕大哭、涕泪横流,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膝行向前苦苦哀求,“求求你,要什么我都给你!” 如此感天动地的演技当真令人动容,妖兽都被感动,蓦地停滞在他的面前,似乎在思考他的条件。 第21章 执念 似乎尚有转圜余地,邢归身体虽抖得如筛糠一般,眼底深处渐渐浮起一丝希望。 妖兽围绕着他缓缓转了一圈,直至将整个身体环住,近在咫尺的巨脸更显恐怖。 妖兽逼视下,时间极其漫长,邢归全身紧绷,艰难地咽了咽口水。 耳畔响起“滋啦”一声,妖兽突然暴起,鳞片炸开的瞬间掀起血盆大口,邢归眼前一黑,脖颈变被两只惨白惨白的手臂掐住,尚来不及呼救,已经悄无声息被拖到黑暗深处。 那妖兽打了个饱嗝,悠悠道:“没办法,还是想要你的命。” 黑色旋风扫过每个角落,回到郁安宁身体上方咕噜噜钻了进去,院落恢复了安静,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须臾,手臂粗的玄铁门栓发出清脆“当啷”一声,自行掉落,门扇吱呀呀地开启,有人迈开长腿跨进门槛,快步来到郁安宁身旁,将搭在臂上的一件校服将他紧紧裹住。 袅袅的蓝色烟雾从郁安宁身边跃起,化作娇俏少女,“参见尊上!” 沈曜面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眉峰聚拢时烈风平地而起,刮得窗棂咯咯啦啦地响。 不等少女说完,烟雾形成的身躯瞬间被强大的风柱捅了一个对穿。 “你倒来得快。”沈曜掌心收合,烈风随之搅动蓝烟,不消片刻的功夫,一根三尺长的湛蓝色羽翎落在手中。 沈曜正欲握紧手指,便听悲悲戚戚的求饶传入耳际,“尊上饶命啊。” 他蓦地停下,犹疑半晌才缓缓松开了手,将郁安宁打横抱在怀中。 “好险、好险!”少女轻柔甜美的声音再次响,“尊上脾气也该收收,我到底要替他们背多少次黑锅啊。” 虽然早已知晓有此一劫,每每看到郁安宁这般惨相,沈曜还是怒不可遏,说话的声音宛如淬了冰,“本座采纳你的建议,留下杨某狗命,还嫌不够?” “他可是穿针引线的关键人物,尊上杀了他不也后悔了吗?”沈曜怒气犹存,梦魔不敢怠慢,刻意与之保持着距离。 沈曜浓眉紧锁,目光始终没有离开过怀里的人,仿佛怎么看都看不够,衣袖轻轻替他拂去面颊上的灰尘,见白皙的脖颈上纵横的红色,周身气场瞬间森冷。 梦魔默默地退开了几尺道:“尊上,无极六界虽可无限轮回,有些事却注定无法改变,而且每轮回一次,您的羁绊深入一分,功法便缩减一分,如今已有八世,这么下去无论仙魔哪股势力追踪到您,届时莫说抵挡,恐怕他会被连累……”他看着昏迷不醒的郁安宁,“仙君灵气尽毁,您不如就此罢手……” 沈曜抬眸一望,打断他的话,“你怎么弄成这幅样子?” 这么多年,尊上首次注意到自己的改变,梦魔不禁惊喜交加,飘到跟前问:“您喜欢这个打扮,可费了我好多心思,漂亮吧?” 沈曜暗想:“这分明是安宁女装的样子,连我亲手别上的发簪都如出一辙,”眉毛抽了抽,目光上下打量着道:“……还好。” 梦魔有点雀跃,见他抱着人转身就走,连忙追赶上去,“尊上不考虑我的话,也该为仙君着想,堕天之痛您可记得,何必硬要唤醒他的魔性,要他重来一遍呢?” “可他不记得我!”往事历历,搅得沈曜心头暗潮汹涌,步伐更加迅速。 梦魔:“尊上!” 沈曜冷冷道:“以后掉落的羽翎还是烧了为妙,免得聒噪。” 梦魔不甘心地说:“堂堂魔尊天天跟那些不入流的小妖小怪磋磨,您就不烦吗?” 前面人已走远,只在脑海传来一声冷喝:“再废话就把你封进瓶子里!” 梦魔恨恨地跺了跺脚,扭身化为蓝雾隐在空气中,突然想起什么,叫道:“尊上,下一次莫不是又要做那个了吧?” 起伏山峦吐纳着七色彩霞,这般美丽的夕阳怎么都看不够。 世元仙君倚在山巅的一棵松树上,双脚在雾霭中荡来荡去,从日暮四合一直到月明星稀。 皓月当空,云海波澜壮阔。 微醺的世元目光迷离,染上淡淡的银色的侧颜俊美绝伦。 松树微微摇晃,一只雀影落在枝头之上。 “你来了。”坚硬的树干变成宽阔的胸膛。 清朗的声音含着暖意,“不开心?” “嗯。”世元抬手,金光闪闪的一道帛书现在掌心,“他叫我回去。” 封擎拥着他,“你不是说过,有些事不能拒绝?” 世元缓缓地坐直,扭过头,像是在看他又像没有,终是目光移了开去,投进茫茫云海之中,“他说有个人恐要成事,不得不杀。” “谁?” “魔尊,封擎。” 郁安宁揉了揉惺忪睡眼,一张放大的脸逐渐清晰。 “大哥,你、你醒了啵?”余悠游兴奋地叫。 郁安宁面色煞白、头痛欲裂,被他这一“啵”,额角突突跳痛像有什么要蹦出来一样,吃力起身,周围的环境很陌生,“这是哪儿?” “我房间。”余悠游直勾勾瞪着他,双目充满渴望,“你不问、问我、我是谁?” 郁安宁惊讶道:“难道你不是余悠游?” 对方热泪盈眶,“我就是啊。你、你看,我又变回那个青春可、可人,玉玉树临风的翩翩公、公子了啊!” 郁安宁鸡皮疙瘩掉一地,虚弱地转移话题:“我为何会在这里?” 余悠游面露难色,眼底散发着慈爱的光芒,缓缓靠在床头,“之前的事、事情你、你还记得多少?” 郁安宁眸色一暗,雷掌过身的痛楚再次袭来,而这远远不及他们留在心底的印记,那种屈辱,他宁愿封存在记忆深处,永远不愿触及。 余悠游的话忽然响起,打断他的思绪,“你不知道,表哥带你来的时候……” 眼前一亮,冷风灌入,一道颀长身影走进屋子。 “沈曜……”郁安宁心中莫名慌乱,下意识地向上拉了拉被子。 沈曜端着药碗,动作自然地坐在床头,汤匙舀起递在郁安宁唇边,“喝了好得快些。”他的眉宇依旧清冷,药汁却冒着腾腾热气。 郁安宁视线避过他,别过头去。 余悠游道:“啊,突然想、想起件事,很重要,先、先告辞!”飞快溜了。 瓷碗与木质桌面接触,“咚”地一声打破满室安静。 下颌处生出凉意,郁安宁被捏着下巴扭过头,目光从角落一路转移到沈曜的脸上,四目相对,黑沉沉的眸底似有惊涛骇浪。 一个画面劈入脑海,郁安宁表情乍骤变,无数双白惨惨的手臂在身上游移着,烈风乍起,整个世界被猩红色笼罩,他看到自己咬着半只手掌大快朵颐,沈曜立在旁侧静静地注视…… “吃药。”温热抵在唇边,药香味窜入鼻孔,郁安宁猝然抬头,沈曜正举着汤匙,满脸认真地望着他。 郁安宁顺着他的动作,迟疑地抿了一下,裹紧被子的身体仍旧瑟瑟发抖,“我梦见把他们吃掉了,骨头渣都没剩,我、我是不是变成妖怪了……” “自己还是太急了。”沈曜心下道,凝神注视片刻,俯身床向里挪了挪,长腿往上一盘,隔着薄衾将他拥在怀里,耳畔喃喃细语道:“只是梦而已。” “真的?”郁安宁任由他抱着,清亮的双眸里充满迷茫,“可是感觉好真实……”他摸了摸唇角,“嘴里还留着血肉的味道。” “再真也是梦。”沈曜暗暗收紧双臂,循循善诱,“想想那些更好的梦境,比如说……” 沈曜怀中散发着一股很特别的青草味,仿佛在哪里闻过。郁安宁出神片刻,双颊渐渐地红了,一抬头,便坠入那双深湖般的眸子,局促地转移视线,却又落在两片薄唇之上。 沈曜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眼底划过一丝笑意,带着薄茧的指尖轻轻摩挲着他的起伏的脊背,“是不是想起什么了?” 郁安宁面色晦暗,叹了口气,“两条丝帕都被姓杨的拿走了。” 沈曜双臂环着他,虽看不到表情,语气却平静得让人害怕,“他走不了多远,过些日子我们去一趟不灭天。” 门帘哗啦啦一声被掀了起来,余悠游一脚踏进,还没站稳就喊,“表、表、表哥?”差点被沈曜投来的目光当场杀死。 “我、我等下再、再来!”余悠游想起便心有余悸,像只没头的苍蝇扭身便走,差点撞在门框上。 沈曜叫住他,冷冷地问:“风风火火的,什么事?” 余悠游像个老师面前犯错的孩子,涨红了脸低着头说:“老鸨传了消息,入、入画明天回城!” 虽为风尘女子,入画在达官贵人圈子可谓如鱼得水,天天随行出游,比余悠游这位一门少主忙碌多了,三番五次邀约竟不得空,幸得同老鸨熟识,拜托留意着入画的行踪,得空第一个安排,还把定钱先给交了。 郁安宁调侃他守规矩,余悠游眼皮一翻,“各行有各各行的规矩,入画这么忙,我、我得体量是不是?” 郁安宁:“没看出来,你还挺侠骨柔情的啊……” 余悠游:“那、那你看,跟我在一起,惊喜多、多!” “咳咳,到了。”沈曜抬头望向梁上的匾额。 余悠游:“这、这么快?” 沈曜轻飘飘看他一眼,分明在说:“谁让你废话那么多。” 余悠游十分委屈,他觉得自打早晨开始,表哥对他的态度急速恶化。 第22章 线索 “走。”郁安宁一马当先,却被沈曜拦住,“你尚未痊愈,在外面等。” 郁安宁:“放心吧,我没事儿,咱们又不是来打架的。” 沈曜蹙了蹙眉,单手一抄,挟着他走到不远处的茶寮,按着坐下,“你在这里等着。”郁安宁还想挣扎,却被他随后的眼神儿吓退。 余悠游在后头说情,“表、表哥不用太、太过紧张,上次……” 沈曜回头,“上次?” 他的气场过于冷然,余悠游本能地察觉到危险,话到嘴边一百八十度转弯,“上次我来红、红娘子刚好出去,咱、咱们快、快走吧。” 大约半个时辰,沈曜走出门口,郁安宁迎上去问:“怎么样?” 沈曜摇了摇头。 后头的余悠游叹了口气,“入、入画还没有到,算算时辰,都够打个来回了,不会出、出事吧?” 郁安宁福至心灵,“你俩不是有个拜堂的地方吗?” 沈曜都面露疑色,“真的?” “哇,哇,哇!”余悠游跳过来堵郁安宁的嘴,“万、万一传到我、我爹耳朵里,我就死、死定了!” 郁安宁笑道:“喜欢就是喜欢,管那么多作甚?” 沈曜黑眸望他片刻,道:“去看看。” 一行来到城郊的树林,夜晚鬼影幢幢,白天也好不到哪里去,高大的树木遮天蔽日,阳光如射箭般从枝叶间漏下。 余悠游摩挲着手臂,往沈曜身后蹭了蹭,“若非表、表哥在,打、打死我也不会再来的。” 郁安宁揶揄他,“入画邀你拜堂也不肯吗?” “这个……”余悠游摸着下巴,认真思索起来。 前路望着晦暗,沈曜忽然道:“小心脚下。” 郁安宁下意识绷紧身体,余悠游突然一拍大腿,“我、想好了!”脚下蓦地一空,碎石荒草刷刷拉拉滑落。 他话音未落,胳膊已经被人拽住,脚下黑洞洞的虚空一眼望不到尽头。 “哇啊……”余悠游狠狠咽了口唾沫,满头都是冷汗。 郁安宁见状也后怕得不行,箍着他的手指都在抖,“让你小心一点嘛,吓死个人。” 余悠游捂着胸口收回腿,全身无力,嘴上却不饶人,“大、大哥,吓死也~也比笨死好吧。” 郁安宁瞟他,“什么意思?” 余悠游扑扑身上的灰尘,偷偷瞅一眼旁边的似笑非笑的沈曜,卖关子道:“算、算了,不说也罢。” 郁安宁掰掰手指,笑意不善,“说我笨总得有个缘由吧?” 余悠游似有若无靠近沈曜,“大哥你还别、别不信,就树妖窝窝里,表哥暗暗示多、多少次,你都没听出来?” 郁安宁:“有吗?” 余悠游翻个白眼,“他给,给你盛汤说吃饭,给你盛、盛饭说喝汤,让你扮、扮姑娘,还故意打翻药、药碗,都在暗示声、声东击西呀……” “哇,还真没看出来。”郁安宁心说,嘴上却不服,“那你何时猜到的。” 余悠游得意道:“表、表哥说吃酥翅,我我就知道了,那明明是酱、酱翅。” 郁安宁:“……看来吃货也有好处。” 看着郁安宁吃瘪的样子,沈曜目光轻飘飘地扫向正在兴头上的表弟。 余悠游不知又说错了什么,全身生出一股寒意,连忙打住,满脸讨好问:“表、表哥,咱们怎么走啊?” 沈曜用下巴指了一个方向,“喏~” 余悠游循着望去,深不见底的山谷间,一条窄如细线般的吊桥随风飘荡着。 “哇……这、这能走吗?”余悠游看着破败绳桥和千疮百孔的木板,面色发白。 沈曜语气清冷,“上去不就知道?” 余悠游快哭出来:“表、表哥,我错了,我知错了。” “贤弟聪慧,何错之有?”沈曜凑到他耳边,“不过有一点你猜错了,扮女装不在此列。” 余悠游反应一下,脱口便问:“表哥莫、莫非想看不成?” 沈曜勾了勾唇角,未置可否,握着他的手臂顺势一提,余悠游毫无还手之力,身体轻飘飘地跳到桥上,吊桥摆动,发出吱吱嘎嘎的承重声。 余悠游腿肚子转筋,艰难地向前蹭,走出一半已是满头大汗,绳索崩断的细微声蓦地传来,如鞭子抽动心弦,余悠游机械地扭动脖子,桥身剧烈地颤动一下,向着一边严重倾斜。 “妈妈呀。”余悠游握着绳子快要哭出来了。 “还不快跑?”半空中有人说。 余悠游醍醐灌顶,起身开始飞奔,吊桥在他身后节节断裂,紧紧追随着他的脚步。最后关头,余悠游一个飞扑拼命抓住断崖上一丛荒草,吊在那里瑟瑟发抖。 头顶清风徐来,沈曜清冷的声音道:“跳得不错,山顶汇合。” 余悠游抬头一看,两个身影御剑飞行,乘风而去。 青山巍峨,高耸入云,一条丝带般的石阶没进云端。 半晌,余悠游哀嚎刺破长空,“表哥,你也太、太不仗义啦!” 郁安宁小心地问:“他哪里做错了,惹你生这么大气?”生怕自己无意中踩了线。 飞剑忽悠悠晃了晃,“我没生气,”沈曜语气冷冰冰的,“一天到晚吊儿郎当,也该历练历练。” 望下面着吭哧吭哧爬山的身影,郁安宁:“好随意的理由……” 飞剑灵巧回旋,不久抵达顶峰,两人走进一座凉亭,俯瞰群山环绕,景色壮丽。 郁安宁遮目远望,余悠游无迹可寻。 沈曜道:“只有我们两个人,正好说件事情。” 他面目严肃,郁安宁莫名紧张,“什么事?” “转过去,看外面。”他道, “方才刚看过……”郁安宁说着,却被一只温热的手掌转动脖颈,“那里。” 他刚想发问,白色薄绢飘荡眼前,一幅水墨山水迎风招展,几乎与起伏青山融为一体。 “哪里来的?”郁安宁惊喜地问,胸中郁闷减轻一点,至少线索还没有丢。 沈曜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树妖的灰烬里找到的。” “可是那两条……”郁安宁十分懊恼,都怪他太轻信别人,也让自己陷入那种境地。 沈曜仿佛知道他在想什么一般,拍拍他肩膀,清冷的语气充满笃定,“无妨。” 郁安宁蓦地抬头,眼前山峦的走向竟与丝帕上的图景如出一辙,他仔细看去,周身竟莫名生出寒意,仿佛那群山环绕间藏着不可告人的秘密。 “那里……”他正要指出一个方位,艳丽的身影跃入眼帘,余悠游拼了老命般登上最后一个台阶,弯腰扶膝喘粗气,累得像条狗子。 沈曜垂眸,“快点上来。” 余悠游抬头望着凉亭的高度,差点没哭出来。 郁安宁指着山间道:“那里。” 沈曜点了点头。 二人相视一笑,转身就走,来到台阶处,余悠游刚好堵在出口,可怜他一身繁花似锦的衣袍,已被汗水浸得透湿。 沈曜面目僵冷,郁安宁忙问:“你傻啊,为何不用功法?” 余悠游怯生生地瞅了沈曜一眼,暗想:“表哥那个阎王脾气,我用功法不是死得更惨?”嘴上却道:“许久没、没修行,该历、历练历练,哈哈哈!”话未说完,表情一变,“诶,那里是……” 两人回头,他居然指着同一个方向。 “怎么了?”郁安宁问, “我和入、入画见面的地方。” 郁安宁望天,“你们不是晚上见吗,黑灯瞎火你如何知道?” 余悠游回忆:“那个地方的树又高又粗又茂、茂密,有点吓、吓人。” 郁安宁揶揄,“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天色已晚,事不宜迟。”沈曜提步下了台阶。 “啊?”余悠游哭丧着脸,弯腰去搬沉重的双腿。 沈曜挑眉,“这便受不住了?只怕有负余宗主所托。” 余悠游:“把我托付给表哥,我爹是想让我死吧?” 郁安宁捂着胸口,靠在栏杆上,“忽然感觉有点累。” 沈曜眉宇间透出关切,“你刚恢复,还是注意身体。”俯身扶他坐在凉亭,“不急,先休息一会儿。” 累成狗子的余悠游:…… 休憩调整须臾,三人步行去到视野中的地界,甫一踏入,黑色枝干遮天蔽日,森森寒意侵袭而来,余悠游不由打了一个寒颤,用湿漉漉的衣服裹紧自己。 沈曜望着一处,“那里。” 深深丛林中,昏黄的孤灯闪闪,铜铃声声,似在诉说着无比幽怨的故事。 郁安宁拨开齐腰高的荒草,向身后的余悠游伸出大拇指,“挑这地方幽会,厉害!” 余悠游嘿嘿笑道:“男、男人嘛,你懂的。” 正说着,脚底乍然生出痛楚之感,仿似踩进冰刀阵一般。 郁安宁勉强忍住,余悠游痛得左躲右闪跟跳大神一样。 清冷的声音自前方传来:“别动。” 暗红色的火龙沿着地面蜿蜒,所经之处发出尖厉吱吱声,好像地下潜伏着成百上千只老鼠,待火龙铺满地面,四围变做焦土,那些声音才逐渐隐去,地面抖动着凹陷,一座巨大的黑色建筑从凹陷处缓缓升起,矗立眼前。 第23章 锁妖塔 余悠游看着眼前巨物,眼睛瞪得溜圆:“哇呀,这、这是什么神通?” 沈曜抬头凝视半空,“锁妖塔。” “锁妖塔?”这名字莫名熟悉,郁安宁道,“镇妖用的?” 沈曜面目严峻,“攫取妖灵的。” “什么?还、还有这种玩意儿?”余悠游再次被刷新三观,他以为妖怪已经是最厉害的,没想到还有敢利用妖灵的。 沈曜冷哼一声,没有作答。 余悠游:“这、这人必定眼神儿不好,关我入画做什么?” 郁安宁:……要说吗? 沈曜:……算了。 余悠游径直走到塔前,远远饶了三圈,“咦?为、为何没有门?” 郁安宁:“你想干嘛?” “还用说,救、救人呗!” 沈曜立在原地,“妖阵凶险异常,你留在外面。” 余悠游似乎没有听到,蓦地立住,大吼一声:“入画!”说着便往前冲。 郁安宁见势,追在后面拦腰抱住,“快醒醒,这里没人!” 余悠游倏然清醒、停下动作,脚底石子滑进塔边的深壑,橙红火焰冒起丈余。 余悠游吓得跌倒在地,郁安宁拍拍他:“你看多凶险,还是别去了。” 余悠游望着黑塔居然哭了起来,“若、若非我拜托入画,她、她八成不会落进险境,都怪我……” “你拜托一个姑娘何事?”郁安宁问, “表哥的山水画,她说刚好经过那里,再去看看。都怪我、都怪我!”余悠游越说越伤心。 与此同时,一抹蓝烟悄然而至,少女柔美声音响在脑海,仍是郁安宁女装的扮相。 “尊上还是决定了。” 沈曜:“……不灭天没事做?” 梦魔:“微臣冒死谏言,妖阵千变万化,无一相同,安宁已阵里折过三回……” 沈曜:“先回去忙吧。” 梦魔:“尊上功法撑过九世实在勉强,不如早做了断。” 沈曜:“瓶子已经备好,只差你了。” 梦魔:“……据闻仙界已有所察觉,您务必小心。” 沈曜:“去吧。” 梦魔:“……尊上变了。” 沈曜:“你倒是一直话多。” “我、我这里难过!”余悠游捶胸叫喊打破沈曜思绪,从黑暗中走了出来。 郁安宁苦笑:“他一定要去,你快劝劝。” “余家少主有些胆色。”沈曜垂眸,“不过这塔只收精魂,不收肉身,你怕吗?” 余悠游面色发白,“离魂之术可是禁术,表哥会使不成?”他爹明令禁止讨论,违者赏教棍五十,没想到向来被奉为修仙界楷模的表哥竟然修习过! 沈曜玩味一笑,“无人修习又是如何流传的?” 余悠游貌似鼓起很大勇气,“我、我信表哥。” 沈曜将两人拢到一处,道:“阵法由取灵人心念而生,自成一界,进去便是凡人,彼此不识,需要约定暗语。” 余悠游脱口而出:“我这有一条:‘吃没?没吃回去吃呗!’” 郁安宁扶额。 沈曜一眼把余悠游瞪老实了,语气淡淡地说:“白云初晴……” 郁安宁微微出神,接着道:“幽鸟相逐。” 沈曜眸色一暗,长睫掩住眼底的光华。 郁安宁眉头微蹙,“好像在哪里听过?” 余悠游大着嗓门叫道:“大、大哥厉害啊,我都不知道,此番文试必过!” 沈曜脸色突然一黑,语气冷得能冻死人,“谁如你般纨绔轻浪?” 哪壶不开提哪壶,余悠游意识到说错了话,连忙向郁安宁道歉,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只听沈曜低喝一声:“少废话!”掌心泛着红光在额头上一拍,全身无力软软地倒在地上。 郁安宁眼睁睁看着一缕荧光从他头顶冉冉升起,自顾自地飘向黑塔,倏然一闪便消失不见。 沈曜扑扑手掌,“聒噪。” 郁安宁:“……下一个是我吧?” 沈曜将余悠游扛在肩上,向他招手,“跟我来。” 二人走到一处僻静地方,沈曜放下余悠游,将齐腰的荒草铺得方方正正,像是一张床铺的样子,自己躺在上面试了试,拍拍身边的位置,语气中带着轻柔,“这里。” 郁安宁笑了笑,依样躺过去,松松软软的果然很舒服,偏头一望,正对上他的灼灼目光,忽想起往日缠绵的梦境,感觉心跳得好快。 沈曜温热的气息在耳畔蔓延,“准备好了?” 郁安宁收紧的手掌又张开,问道:“我们真的会变成陌生人吗?” 他顿了顿,轻声说:“由你所想。” 郁安宁没明白其中意味,只觉额头一暖,整个人已陷入黑暗之中…… 秦淮河畔,桨声灯影。 画舫清流,吴侬软语。 婉转娇俏的女子伏在膝头,黑发如瀑,端着碧波荡漾的酒盅递在唇边,“好俊的爷,奴家敬爷一个~” 薄唇轻启一饮而尽,银光闪烁里全是浮艳之色。 缓荡包裹妖娆身姿,两片朱唇含着浓郁多汁的樱桃,缓缓靠近。 船身猛地一荡,美人娇呼一声,世元微微蹙眉,看向窗外,黑云压城城欲摧,宁静的水面巨浪滔天,外头翻船的翻船,奔逃的奔逃,不过片刻工夫,整条河道只剩他这一条船了。 安宁缓缓咀嚼着樱桃,眼见黑色飓风涌进船舱,纱帘鼓动,木板吱呀作响。 “你在这里。”封擎现身,面色阴沉得紧。 “哪里比得上人间声色犬马、美艳无边?”安宁掩口轻笑,“你是来找我报仇的吧,妖魔两界十八山洞主全被毁掉妖灵,碎尸万段、挫骨扬灰。” 封擎身影一闪,攸然出现在面前,沉沉黑眸深不见底,修长手指所及之处,寒意彻骨。 安宁很想躲开,却忍住了。 “你在故意激怒我吗?”他的语气像淬了冰,“到底为了什么?” “尊上所问何事?!”安宁不等反应,突然暴起,掌心金色光柱一下子将封擎击出船舱,蓝色长羽纷乱飞舞,如漫天蓝雪。 安宁站在船头,信手拈起一支飞来蓝翎,定定望着漆黑的水面。霎时间,他的身体蓦地僵直,来不及回头已被他制住,清冷的声音道:“你变弱了。” “嘶……”安宁吃痛,眉头紧蹙,后颈处一阵凉意丛生,领口被他掀了起来。 大片的赤红灼痕尽收眼底,封擎顿时明白大半,怒意横生,“怎么回事?” 安宁趁机摆脱他的钳制,手忙脚乱拉紧衣服,“自己弄的,不用你管!” 话音未落,天旋地转,待安宁看清,已置身船舱内雕花卧榻,封擎俯身欺近,鹰隼般的眸子直入心底,“常日里你很无聊是不是?今晚,我便好好陪着你。” “宁哥,宁哥?” 郁安宁睡得正酣,被人生生叫醒。 他抬起头,揉了揉惺忪睡眼。 “咋笑这么猥琐,春梦吧?”一个十七八岁的青年凑到面前,“捕头叫你呢,麻利点,不然又得挨罚!” 郁安宁低头,见自己身上穿一身捕快的衣裳,腰间挎着佩刀。 “快点、快点吧!”青年一个劲儿催促,恨不能拽着他的衣袖往前院走。 郁安宁环顾四周,建筑布局像是府衙,不远处一座厅堂坐北朝南,门口四根玄色廊柱,端庄威严。 两人走进堂中,捕快们整齐立在两侧,青年躬身道:“禀上官,人到齐了。” 郁安宁抬头一瞅,一位女子身着同色衣服坐在案后,寒山远黛、杏眼朱唇,眉宇间携着一股英武之气,端的好容貌。 青年暗暗扯他,“愣着干啥,快行礼啊。” 美人冷哼一声,毫不客气地送他白眼,“尊驾睡醒了吗?”顺手将一叠案卷扔在案上,清脆响亮,震慑厅堂。 堂里站着十来个高大英武的汉子,没一个敢出声,却都向他投来怜悯的眼神。 女子翻开案卷,沉声发问:“宁捕快,西郊无头女尸案进展如何?” 郁安宁摇头,周围陷入死寂。 “绿塘浮尸案呢?” “……” “前村偷盗案呢?” “……” “那李大婶家的种猪丢了十天还没找到?” 郁安宁内心咆哮:“这是哪儿,我到底是谁?” 女捕头勃然大怒,柳眉倒竖、声色俱厉,亲自来到堂下挨个质问,“衙门白养着你们这些闲人,个个都是饭桶,尤其是你,大白天睡觉,今儿非得给你点颜色看看,来呀,打八十大板!” “得令!”这帮男人居然一点儿不给面子,将他放倒后开始扒裤子。 郁安宁万分惊愕,不知道该不该反抗,谁知汉子们把他放倒,忽然集体向女子行礼道:“捕头,宁哥即便有错,也得改日再罚啊。” 女捕头微惊,面色果然缓和,沉吟片刻,对郁安宁道:“你跟我来!”说罢风一样地走了。 郁安宁呆立原地,不时有人戳他手肘,“宁哥快去啊,肯定是商量拜堂的事儿。” “拜、拜堂?!”郁安宁一头雾水。 所有捕快都围上前来,拍着他肩膀后背,“大老爷们儿还害羞了嘿,你跟瑛姑可是皇帝赐的婚,今晚是拜堂成亲的好日子,真是可喜可贺,兄弟不醉不归啊!” 郁安宁:“啊?” 第24章 瑛姑 郁安宁独自走在回廊上,廊子尽头便是瑛姑的房间,刚见识过着姑娘的雷厉风行,郁安宁心中有点忐忑,更令他不安的,是衙役们口中的“喜讯”。 木门发出吱呀轻响,房间全貌慢慢展现眼前,干净、简洁、冷色系,半点看不出住在这里的是位姑娘。 瑛姑背对着他立在窗前,身材高挑匀称,阳光勾勒出侧脸完美的线条,周身浮着一层温柔的光。 “来了。”她闻声转过身,那张美丽的脸直教人移不开视线。 郁安宁停步,站在门口。 瑛姑主动上前,抬头望向他,双颊微微带着红晕,“公是公,私是私,你何必这样拘束?” 郁安宁:“我……” 右手被她握在掌心,一双柔夷顺滑细腻、柔弱无骨,“我们今晚便是夫妻了。” 郁安宁低头,沉浸在翦水秋波中,心尖仿佛被啄了一下。 “夫君……”瑛姑闭起眼睛,踮起脚尖,长睫微颤,清润的嘴唇缓缓靠近。 郁安宁身体向后倾斜,却被她环住了腰,喉结上下滚动着眼见只有距离只有寸余,蓦地别过了头,“还、还没拜堂……” 瑛姑倏然停下动作,眸底浮起迷茫,表情复杂地看着他。 郁安宁面颊涨得通红,退后的速度如被烫到一般。 瑛姑愣了愣,扯出一丝微笑:“夫君倒像是换了个人。”抬手帮他理了理衣领,别开视线,“那便晚上……” “没别的事,先告辞了!”落寞美人惹人怜惜,郁安宁不敢多看,手忙脚乱地打开门,落荒而逃。 还没走出几步,身后传来高高低低的笑声,回头一看,廊子外头一排脑袋瓜子冒了出来。 先前叫醒他的青年起身笑道:“宁哥好定力,攒着劲儿等晚上吧?” 众人七嘴八舌,郁安宁正无从反驳,一道高亢女声从屋中传了出来,“案子破了没有,都想挨板子是吧?张进你又皮痒了?” 男人们吐了吐舌头,纷纷作鸟兽散。 郁安宁内里叫苦不迭,他本打算逃走,怎奈上门道喜、各项筹备、迎来送往的事情一波接着一波,连上茅厕都有人跟着。 眼看着夜幕降临、华灯初上,整个院子张灯结彩、喜气洋洋,被大红色所笼罩。 郁安宁终于寻到机会,悄眯眯推开门,差点跟来人撞个满怀。 “新郎官,这时候偷偷见面可不吉利!”张进挽着红绸的大着嗓门把他堵回屋里。 郁安宁急火火道:“我要如厕!” 张进用探究的眼神打量他,“宁哥这半日跑过三趟茅厕无恙吧,这晚上……” 郁安宁:“咳咳……” 张进笑道:“没事儿先忍忍,把穿喜服穿上,错过吉时我会被骂死!” 不等郁安宁回答,他便上前上下其手地帮他换衣服,不多时,郁安宁一身红艳艳的婚庆服饰站在镜前,小伙子身材挺拔、面容清俊,俨然一位即将洞房花烛的新郎官。 张进啧啧道:“怪不上官看上宁哥,咱们晃悠好几年她都没放在眼里。” 说话间,半空清脆一响,火树银花漫天绽放。 “呦呵,开始啦!”张进望向窗外,满眼放光。 “这、这么快?”郁安宁刚迈出逃跑的腿。 张进眼尾瞟他,“瞧把你高兴的,连点花魁的日子都忘啦,那可是全城的盛事!” 郁安宁趁他看烟火,偷偷把另外一条腿挪了出去,正准备开溜,外头涌来一股人流,将整个廊子填了个瓷实。 郁安宁定睛望去,衙役们差不多到齐了,七手八脚将他拽住围在中间。 “恭贺宁哥抱得美人!” “大喜之日不醉不归,醉了也不归!” “咱们等着闹洞房呢!” “是啊是啊,点花魁咱都不去了,碧波仙子舞也不看了,专心陪宁哥!” 郁安宁:“呵呵,你们还是去吧……” 红红火火恍恍惚惚折腾到下半夜,为了把自己灌醉的郁安宁一不小心把所有人都灌倒了,看着横七竖八躺着的衙役,他露出会心一笑,蹑手蹑脚往门口走。 “夫君要去哪里?”清冽的女声划破寂静,直直刺入耳膜。 郁安宁蓦地一僵,全身毛都竖了起来。 “我、我如厕……”他语气十分生硬, 瑛姑一身新娘装扮,美艳无双,带着微笑走上前,素手握住他的手腕,转身便往回走。 一股寒意蹿上后背,郁安宁心底莫名恐慌,“去哪里?” 瑛姑回头道:“夫君醉了?茅厕在那边。” “啊哈哈。”郁安宁挠着后脑勺,直接被瑛姑拉到了洞房,等他反应过来,姑娘顺势吹灭了一对龙凤红烛,银色月光铺洒地面,一切看起来都影影绰绰的。 “夫君,咱们就寝吧,”窈窕的身影缓缓逼近,压低的嗓音柔美悦耳,“春宵一刻值千金啊。” 被逼到急处,郁安宁暗道:“这当口谁他娘有心思睡觉,万一你是妖怪呢?”直挺挺倒在于是直挺挺倒在床上,打定主意装睡。 一室安静中,首饰碰触桌面格外清脆,窸窸窣窣的脱/衣声接着在耳畔响起。 郁安宁心中正叫苦不迭,淡淡的脂粉味儿伴着女子特有的体香蹿入鼻孔,瑛姑喃喃细语,“夫君,夫君?” 郁安宁眼观鼻鼻观心,阵阵鼾声充斥着香帐。 须臾,温热的鼻息喷洒在面颊,柔滑的唇瓣在他耳廓上一啄,道:“我知道你没睡,再装下去……” 腰间生出奇特酥麻,郁安宁眉头蹙紧,倏然睁开眼睛,像只虾米似地蹦到最里侧,“我醒了、我醒了,手下留情!” “夫君真调皮~”瑛姑莞尔,也跟着蹭上前,寝衣包裹的身体玲珑浮凸,引人遐思,柔夷按在郁安宁胸前,慢慢地垂下眼帘。最后时刻,却被一双大手按住肩头,再也无法接近,“等等!” 瑛姑直起身体,绣眉微蹙不解地看着他,“夫君?” 郁安宁死死扒着床栏杆,仿佛鼓起极大勇气道:“有件事,不知当讲不当讲,其实吧,我喜欢的是……” 瑛姑蓦地低下头,听声音似乎在笑。 “你……” 女人果然笑了。 郁安宁吓得不轻。 瑛姑勾着唇角说:“傻瓜,是我。” 郁安宁愣了一下,醍醐灌顶,“余悠游?” 瑛姑蹙眉盯着他,摇了摇头。 郁安宁难以置信,眯起眼睛问:“你……不会是沈曜吧?” 瑛姑盘腿坐着,“嗯。” 郁安宁想想刚才,手臂隐隐泛出一层鸡皮疙瘩,“我不信,必须对对暗号,”他清清嗓子,郑重其事地问:“白云初晴?” 瑛姑暗戳戳盯着他,不说话。 郁安宁不死心地提示,“幽鸟?” 瑛姑忍无可忍,当头爆栗,“鸟你个头,郁安宁!” 郁安宁捂着脑门儿,恍然大悟,“师兄真是你啊,演得也太像了,太吓人了!” “谁能跟你比。”沈曜冷哼,“我趁你睡觉的时候翻了翻案卷,顺便跟衙役们聊了聊。” 郁安宁竖起大拇指,“佩服佩服,可你如何晓得我是我?” 沈曜白他一眼,“就你全程跟个呆子一般,但凡有个带脑子的你就露馅儿了。” “你这话一杆子可是打翻一船人啊……”郁安宁暗想,又问:“下午见面你咋不说,害我白白担心半日。” 沈曜轻飘飘看他一眼,似笑非笑地说:“你初见瑛姑的样子,谁知道是不是真喜欢她,万一打算顺水推舟、成其好事呢?” 郁安宁瞪着无辜的大眼睛,“不带师兄这么考验人的,在这里咱们可没有功力,我好歹也是男人,万一没把持住,你一个弱女子该如何应对?”炯炯目光从漂亮脸颊下滑至白皙脖颈,再到…… 瑛姑单手托腮,挑了挑眉,“哦?你想怎样?” “唉,没什么……”郁安宁叹了口气,终是败下阵来,他真是膨胀了,不然怎么敢挑战沈曜的毒舌? “对了。”沈曜表情一凝,向前探了探身,“你刚才说‘喜欢的是……’到底是什么?” 耳尖温热犹在,奇异的绯色从脖子爬上脸颊,郁安宁神色有些慌乱,飞快摆手道,“没什么,没什么,哈哈哈哈!” “哦,这样……”沈曜若有所思地看着他,眯起好看的眼睛,“我不信。” 郁安宁:…… 迎着“她”审视的目光,郁安宁局促地无从安放手脚。 沈曜率先放弃坚持,似有若无地一叹,“以后小心一点。” 郁安宁问:“接下来,先去找悠游?” 瑛姑正襟危坐,容色严峻地:“当务之急是寻找阵眼。” “阵眼是谁?”郁安宁一惊,“咱们进来不是找入画吗?” 沈曜摇了摇头,道:“锁妖塔本质也是一种阵法,如果收阵前出不去,咱们的精魂便要灰飞烟灭,从这里的天象五行看,阵法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郁安宁被他说得冷汗直冒,“这么说,悠游和入画岂不是九死一生?” 沈曜淡淡道:“无妨,寻找阵眼的同时时多留意一下。” 郁安宁暗想:“你这语气,果然是九死一生……” “路是自己选的,生死有命。” 沈曜仿佛听到他的心声,挑了挑眉,“还有问题吗?” “最后一个问题……”郁安宁表情严肃且认真,“阵眼到底是什么?” “被诱进阵中的妖灵,”沈曜道,“那些妖灵也会化为凡人,这里任何一个人都有可能。” 郁安宁脸一黑:“单这院子里就百十号人呢,可怎么查啊?” “砰砰砰,砰砰砰!”重重的砸门声忽然响起。 两人对视一眼,郁安宁应声问:“发生何事?” “上官,宁哥,不好啦!”张进的声音传了进来,貌似发生了十万火急的事情,“红袖添香来报,昨天刚点中的花魁死、死了!” 第25章 命案 郁安宁一惊,“命案?” 沈曜柳眉微蹙,若有所思,“花魁?” 郁安宁隐隐感觉她的表情隐含凝重。 “去看看。”沈曜跳下床,打开了门。 张进敲得太急,进屋一个趔趄,抬头见瑛姑穿着寝衣,脸红了红,语气依然急切,“上官,快点儿的吧。” 沈曜问:“命案不止这一宗,为何如此着急?” 郁安宁走近:“是啊,你如此积极,的确吓人。” “宁哥,你……”张进一看他还穿着喜服,愣了片刻,似乎脑补出某些细节,脸更加红了,埋下头道:“昨晚跟那花魁在一起的可是司徒大官人……” “怪不得。”瑛姑垂眸,“你先出去,等我梳妆。” 张进还想说什么,却被瑛姑的眼神劝退,乖乖地退出房间。 郁安宁崇拜地问:“你连知道他口中那位都知道?” 瑛姑摇头,“不知道。” “那你是为何……” 瑛姑瞥他一眼,语含慵懒:“遇到不懂的问题少说话,对方会给你答案的。” 郁安宁:“……受教了。” 这是座山坳中的小镇,街市上随处可见布满绿苔陡峭的山壁,山坡上层层叠叠住着人家。 瑛姑带领着捕快飞速而行,所到之处熙攘的人群自动避让出一条通道。 大约半个时辰,背倚青山的圆顶楼阁出现在街尾,掩映在高大葱茏的树林中,仅从露出的一角便可想见建筑的高大气派。 瑛姑远远望去,一首小诗浮现在脑海:“角声吹彻梅花,胡云遥接秦霞,白雁西风紫塞,皂雕落日黄沙。” 一派西域风情,却与周围显得格格不入。 待到近前,围观的人群将大门挤得水泄不通,瑛姑一个眼神儿,两个捕快上前道:“官府办差,闲杂人等速速避让!” 众人纷纷回头,虽然很快让出通路,表情却大都丰富多彩,一路目送着他们,时不时在背后窃窃私语、指指点点。 郁安宁小声问张进:“都怎么了这是?” 张进环顾四周,翻了个白眼,“还用问,看热闹呗。” 郁安宁:“都死人了,有什么热闹可看?” 张进拍拍他的肩膀,“唉,方才太急没说全,进去就知道了,哎呀哎呀……” 说话间不知被谁重重踹了一脚,黑着脸一望,表情变得跟翻书般,九十度鞠躬赔笑:“卑职哪里做错,请上官提点一二?” 瑛姑柳眉倒竖:“以后再知情不报,八十大板!” 张进跟在背后亦步亦趋:“小人得令!” 郁安宁:“呕……” 刚行至门前,妖娆身影倏尔冲了出来,若非瑛姑反应快,肯定跟她撞个满怀。 众人定睛观望,张进首先开口叫道:“春夜姑,怎么慌成这样?” 女子浓妆艳抹、满头珠翠、衣着华丽,虽是徐娘半老,却也风韵犹存,一双眼睛勾人心魄。 张进被她眼神儿一瞭,便忘了下半句。 一道清冽的声音跟着插了进来,“是啊春夜姑,为何慌成这样?” 女子眉心上扬,嘴角下压,表情瞬间由晴转阴,双目溢满泪水,把在场众人看得一愣一愣的,她忽然靠近,猛地扑了过来来,瑛姑侧身移步,顺手还拽了一把郁安宁,只听膝盖撞地响声清脆,春夜姑声半跪在地上,声泪俱下开始了表演,“我苦命的女儿啊,这么多年花费我多少银钱,为让你点中花魁浪费我多少心神,你倒是好,一撒手便蹬腿去了,我真不想活了,我得跟着你,问问你到底是怎么想的,你对得起我含辛茹苦、呕心沥血养育你吗,呜呜呜……” 这位春夜姑的嗓门又高又细,絮絮叨叨、悲悲戚戚,哭得人脑仁儿疼,张进手忙脚乱地搀扶,被她像八爪鱼般缠住,高耸的胸脯在眼皮底下晃悠。 郁安宁问:“依你的意思,死者是自尽?” 春夜姑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带着全天下都知道的表情,惊诧反问:“官爷这话倒是奇了,莫非牡丹死于他手?这怎么可能,我这馆子里可都是大大的良民啊,我可怜的儿啊……” 眼看第二轮哭戏便要上演,瑛姑终于开口:“是与不是怎可妄下定论?先带我们去现场看看。” 她语气不容置喙,春夜姑面色一凛,慢慢从张进身上站直,犹疑片刻,低声道:“各位官爷请随我来。” 众人跟着女子轻纱缓荡的步伐拾级而上,径直去了顶层。 一进入这里,众位捕快隐隐流露出兴/奋的神情。 郁安宁正想询问,便觉有人拽他衣角,张进从旁边凑上来说:“宁哥,这回你输了,五百钱明天给我!”不等郁安宁开口,他马上警告道:“你又想装傻是不是,我说这花魁初夜必在红袖添香最为神秘的顶层,而且这里肯定打通成一间,以便……那个啥,你偏不信,眼见为实啊,七尺男儿可不能抵赖!” 有人在后头小声问:“那个啥是啥?” “哎呀,大老爷儿们还得当你面儿表演一回?”张进得意忘形,回首脸色骤变,“上官?!” 瑛姑狠瞪了郁安宁一眼,穿过两人中间走到前面去了,“张捕快,案子月底前破不了,罚你三月饷银!” 张进差点哭出来,“上官,不带您变声诈和的?” 郁安宁知道沈曜的脾性,向来说一不二,忙劝:“别哭了,快破案吧,后天就到月底了。” 其实张进说得也不完全准确,这奢华的楼层只有右侧被打通,里面放置足有两个房间大的雕花拔步床,外加沐浴汤池,鲜花果品,琴棋书斋。 而另外一侧共有五间房间,推拉式的房门上绘着山水、花鸟、仕女等各色图样,典雅大气、意境悠远,想必出自名家之手。 春夜姑此刻驻足在其中一个房间前,宽袖一展推开了门。 还没等郁安宁迈进屋子,便听瑛姑高声责问:“谁让你们擅自挪动尸体的?!”他三步并作两步跑了进去。 一个直挺挺躺在地上的女子映入眼帘,衣着暴露近乎半裸、如瀑长发散乱地铺洒在地板上,纤细白皙的肩膀、手臂和小腿遍布青紫,触目惊心的黑青色勒从颈项延伸到耳后,整张脸却被一条丝帕盖住,看不到容貌。 白绫挽成环状,从高悬的屋梁上垂了下来,在微风中轻轻摇晃着。 “是谁把人放下来的?”瑛姑面色阴云密布,任谁都能看出是强压怒火,她凌厉的视线扫荡一周,房间里鸦雀无声。 许久,春夜姑怯怯地说:“是我让放下来的,牡丹已经够可怜的了,难不成要这么多男人眼睁睁看着她这个样子挂在上面吗?” 她的话语令人动容,却没有一丝表情中浓烈的惧意。 瑛姑勾了勾唇角,俯身欺近,冷冷道:“你倒真是可怜她!” 春夜姑泪流满面,“那是当然,我可怜的女儿啊……”一边哭一边暗中窥视着她的表情。 事已至此,只好亡羊补牢,瑛姑吩咐仵作验尸,把郁安宁叫到一旁,压低嗓音细细地嘱咐了一番,让他带着两个人出去了。 春夜姑抻着脖子,目光一直跟随郁安宁到看不见的地方,“上官安排的何事?” “我问你。”瑛姑抱臂看她,忽然扬起手。 春夜姑吓得连退两步,却被她一把握住手腕,拽到了隔壁。 “昨天牡丹见过何人,夜里同谁在一起,都做了何事?”瑛姑正色道,“你给我一一道来,说得越详细越好。” 虽然常年经手各类命案,涉及到风月场所的也不算少,可点花魁是他们这里一年一度的盛事,整个流程城里成年男子差不多个个门儿清,如今让女人这么郑重其事地问出来,屋中顿时陷入尴尬,众人怪异的表情掺杂着探索的欲望。 春夜姑早闻这位女捕头雷厉风行,却没真正打过交道,如今一见,果然不同凡响,张了张口,为难道:“上官如此发问,倒让我从何说起?” 瑛姑取来笔墨,面目严峻地问:“就从昨晚牡丹同谁过夜开始。” 春夜姑又露出那种天下人都知道的表情道:“上官在衙门里待久了,有所不知,昨夜咱们红袖添香点花魁可是司徒大官人捧的场。” “嗯,接着说,后来呢?”瑛姑边记边问。 春夜姑大大地翻了个白眼,“后来您还不知道吗?” 瑛姑抬眸,眼珠子移到顶端,看着无比吓人,“你问我还是我问你啊,再卖关子先押回衙门!” “好好好,姑奶奶,我说还不行吗?”女人见瑛姑动了气,似乎不想同官府硬碰硬,“有司徒大官人在,就没别人的事儿了呗,难得大官人有兴致,咱们上赶着还来不及呢,被他老人家看中,可是这牡丹几辈子修来的福分,没想到这丫头竟如此想不开……”她说着再次泫然欲泣。 沈曜毕竟在这个世界的时间有限,虽然聊天时听到衙役们几次提及这位姓司徒的,却不知他竟有如此大的势力,此案牵扯到这种人,看来八成有些棘手了。 春夜姑见在场众人集体陷入沉默,而这位女捕快也没有说话,十分庆幸自己及时搬出这尊大佛,没有让事态继续恶化,内里暗暗松了口气,不料气刚松到一半,便听她道:“司徒大官人可在?唤进来问话。” 第26章 司徒枫 听瑛姑语气,春夜由惊讶变为惊恐,仿佛她说了何种大逆不道的话。 捕快出去片刻,回禀道:“上官,司徒枫昨夜已经离开,无人知其去向。” 瑛姑目光转向春夜,“如此重要的客人,何时离开你总该知道吧?” 春夜神色自若,“难得大官人点中花魁,又肯留下过夜,咱们乐的省心,派俩小厮守门罢了,何时去留当然随他老人家啦!”说罢又嘀咕一句,“若他金鹰,半夜把牡丹带走,咱们还得送出去一程……” 瑛姑放下笔,站起身,踱着方步慢慢绕她行走,“既然昨夜的事情一概不知,口口声声的司徒大官人,你总该知道些什么吧?” 春夜扭脸,刚好与她对上了眼,娇笑一声,“那当然,我知道他喜欢女人,尤其是如你这般的美人儿……” 瑛姑面色一凛,屋中陷入死寂,有人在屏风外说:“上官,尸首已经查验完毕。” 瑛姑犀利眼风扫过众人,问道:“有何发现?” 仵作道:“的确是吊死的,颈部勒痕应该是白绫之类物品所致,从身体僵硬程度看,死了约有三到四个时辰。” “你认为是自杀还是被人杀害?”瑛姑问。 仵作思索片刻,叹了口气,“小人很难判断。” “若非他杀为何全身淤伤?不是因为打斗或挣扎所致?” 仵作道:“淤伤虽多,却都在表面,无一处致命,说是打斗也可、挣扎也可,即便……”说着忽然顿住,面露难色。 瑛姑瞪他,“有话直说,吞吞吐吐的做什么!” 仵作下意识放低了声音,“即便男女□□、内帷乐趣也有可能造成这样的淤伤,比如捆……” “知道了,不必举例。”瑛姑打断他的话,房内充斥着偷窥的目光和吃吃的笑声。 瑛姑正想说话,春夜抢先道:“上官怎么也是个娇滴滴的小娘子,不知道这些有什么稀罕,你们偷着想想就得了,这么大声笑话谁呢?”话一出口,笑声几乎爆了出来。 瑛姑面无表情地走到中间,抬手往春夜肩上一按,众人看她表情,瞬间感觉自己的肩膀隐隐作痛。春夜强撑着没哭出来,看见瑛姑凑近的脸,黑沉沉的眸子令她莫名恐慌。 瑛姑浅笑:“问这城里,哪个女子比得上你见多识广、阅人无数?”顺手一拍,春夜姑表情彻底垮了。 沉默许久的仵作忽然道:“上官,还有一事小人觉得有些奇怪。”室内突然寂静。 瑛姑见状,向他招了招手,仵作会意,上前说了几句,声音压得极低,最后只见瑛姑略带惊讶地问:“是吗?” 仵作狠狠点头,“是的。” “知道了,你去吧。”瑛姑柳眉微蹙,思忖片刻,犀利的目光落在春夜身上,起身走了过去。 春夜被她气势所摄,视线下意识跟随她的脚步,直到脖子极限的角度,瑛姑忽然停驻足,冰冷的语气恨不能把人冻住,“还有什么想说的?现在想不出,等回了衙门,我便好好帮你想想。” 春夜见过不少大场面,一来二去竟被瑛姑压得死死的,看架势怕不能轻易过关,额头渗出细密冷汗,态度也不复先前那般嚣张,收敛住神色道:“上官,司徒大官人是何等人物,到这红袖添香不过寻个开心,谁还敢贴上去问东问西,您说是不?” 瑛姑的视线慢慢打量着她,春夜双手收到款袖之下,似乎拿定主意跟她打太极。 红袖添香其他几个管事的也都深深埋着头,一副生无可恋的死样子。 安静得久了,春夜眉宇间浮起得意之色,又是扶钗又是理裙,嘟嘟囔囔道:“查不出还拘着人,影响做生意……” 话音未落,门声响动,两个人影从山水屏风后一闪走了进来,是先前被派出去的捕快。 迎着众人的目光,郁安宁行礼道:“上官,都问清楚了。” 瑛姑:“说说。” 郁安宁道:“经盘查,昨夜点中的花魁名叫牡丹,仪式结束后,司徒枫竞价胜出,春夜姑亲自带着牡丹和司徒枫来到这里,婢女说牡丹当时很高兴,计划向司徒枫提出赎身,二人进屋时并无异样,侍女守在门外时还听到嬉闹调笑的声音,没过多久,司徒枫吩咐退下,她们便离开了。” 瑛姑绕过面色发白的春夜,来到郁安宁面前,双眸藏着笑意,“‘没过多久’是多久?” 郁安宁想了想,“大约二刻。” “嗯。”瑛姑望向张进,“你这边呢?” 张进躬身道:“卑职找到两个上夜的小厮,说除了春夜姑和侍女,并未见过其他人出入,司徒枫丑时左右出来,看上去有些匆忙,从后门骑马走的,至于去了何处他们无从知晓,也不敢问。” 春夜脸色无比难看,身体猛地一僵,突然明白了什么,声音又细又尖,“你把我们拘在这儿并非为了问话,只是拖延时间对不对?” 瑛姑望向脸色无比难看的春夜,勾了勾唇角,“百姓本来是相信衙门的,万一受人胁迫、不敢开口,影响为死者申冤就不好了。” 春夜微微颤抖的嘴唇不断开合,艰难地挤出一句话,“奉劝你一句,适可而止,你不知道得罪司徒大官将是何等下场,尤其是、尤其是女人……” 瑛姑冷声说:“司徒枫很可能是杀害牡丹的凶手,再危言耸听,先治包庇之罪,这么好的皮囊,若打得皮开肉绽真是可惜了。” 那种场面让春夜便不寒而栗,更没想到瑛姑小小年纪,竟句句击中她的要害,终是败下阵来,不再言语。 瑛姑环视一周,道:“这里是命案现场,找到凶手之前,红袖添香查封,停止营业。” “什么?!”瑛姑一语既出,全场哗然,谁都没想到她会有此一招。 春夜姑疾步上前,拽住她的胳膊,有些语无伦次,“姑娘,你竟敢……不知道司徒大官人是何等人物吗?” 郁安宁欲将她拉开,瑛姑却示意停手,低头端视着她,“哦?到底何等人物?” 春夜立刻跳开视线,脸上乍青乍白。 “到底哪家衙门要封我的铺子?”一把男人嗓音自门外传来,慵懒而低沉。 春夜听闻,眼底划过一丝惊惶,慢慢地松开了手。 门扇倏然开启,一个身影跨了进来,男人又高又瘦,五官轮廓尚算得上俊美,一身月白袍子甚为华丽。只是双腮凹陷、面色发青,周身带着一种诡异的病态,尤其是那双黑沉沉眸底布满狠戾,似乎看一眼就得挖走点儿什么似地。 “拜见大官人!” 一见此人进来,周遭响起一片见礼声,恭敬程度跟见到皇帝差不了多少。 司徒枫却理都不理,径直走向瑛姑。 似乎与之八字不合,郁安宁感觉极不舒服,在他走近时下意识横在两人中间。 司徒枫阴恻恻地笑道:“宁武,你这愣头青样子倒是没变。” 进入锁妖塔后,沈曜施法使得二人精魂分别占据两具身躯体,却无法继承原主的记忆,看样子这位司徒枫八成是位旧相识。 郁安宁护住瑛姑,寸步不让,“上官在前,不得无礼!”话音未落,胸口顿感重压,整个身体向后飞了出去,重重落在地上。 瑛姑面色骤变,正想跑去查看,却被一只铁钳般的手掌掐住下颌,强迫着向前方望去,对上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仿佛将她吞噬在黑暗中。 “整座城都是司徒家的,跟我讲理?你爹都得跪在面前叫一声司徒大爷,何事轮到你装有蒜!”他沉声说道,露出两排白森森的牙齿,“丫头,你忘了当年是怎么哭着求我放过这个臭小子全家的?你还对我承诺过何事,记得吗?”他说着,笑意流露出淫/邪味道。 郁安宁从砸碎的椅子后面艰难地爬了起来,“混/蛋快放手,有种冲我来!” 他脸上布满血污,瑛姑缓缓地松开收紧的双手,绝美的面庞浮起笑意,“大官人,我承诺过什么你倒是提醒一句啊?” 司徒枫的笑容愈发邪恶,嘴角勾起一抹残忍的弧度,高声道:“所有人出去。” 红袖添香的人如蒙大赦,个个逃得比老鼠还快,一些捕快也犹豫不定地看着瑛姑。 “你们先出去。”瑛姑随之下令,很快只剩下郁安宁一人盯着司徒枫,准备和他拼命。 瑛姑眉心微蹙,“没听到大官人吩咐吗,出去!” 郁安宁双目赤红地杵在原地,双拳紧握,貌似随时都要冲上来。 司徒枫脸上布满嘲弄,“小子,干脆你就在这里看着吧,昨晚不是刚成了亲吗?” “你!”郁安宁满脑子都是沈曜,变得毫无功法,已经是弱女子的沈曜。 “宁,听我的。”猛然间,他撞入一双清澈的眸子,仿佛清泉灌入心田,浇灭满腔怒火,抬头望去,瑛姑正平静地看着他。 郁安宁勉强平静下来,机械地转过身体,却听男人在身后道:“别忘了关门。” 郁安宁不知怎么走出的房间,门后随即传来入水声,还有司徒枫狂放的笑声。 第27章 变数 郁安宁忍无可忍,推门便要进去,却被人拦腰抱住。 郁安宁黑着脸警告:“放开!” 张进不松手,“上官并非鲁莽之人,这么做必有缘由。” 郁安宁一把将他甩开,“你们如此害怕司徒枫?他还只手遮天不成?” 张进嘀咕,“可不是嘛,县太爷上任得先去拜访他。” 二人正在争执,“刷拉”一声,门被拉开。 司徒枫面色阴沉地出现在门前,用鼻子哼出四个字,“不识抬举!”冷厉目光扫视一圈,像阵风似地走了。 郁安宁转身冲进屋里,立在雾气腾腾的汤池边,胸口不停地起伏。 “看什么呢?”一道声音从自背后传来,郁安宁骤然回头,瑛姑不知何时来到身后,肩头披着条薄毯,水滴顺着衣角滴滴答答落在地上。 沈曜向来清风霁月、不染纤尘,何曾有过如此狼狈,这样冒险进入魔阵,追根究底还是为了帮他寻找丝帕的线索连同父母的去向。 郁安宁许多话想说,却都哽在喉咙里,心里乱糟糟的无比难受。 瑛姑静静地看着他,眼底藏着让人看不透的情愫,“先回去。” 捕快都守在外头,八成也没见过捕头这般模样,一个个面带惊诧却又不敢多问,低头耷脑地跟在后面。 后院仍旧张灯结彩,洋溢着喜宴的余韵,可众人的心情却不是那般心情,官府式微,恶霸横行。 瑛姑和宁武还在婚休期间,一前一后回到红彤彤的卧房。 瑛姑走向里间,不时穿着一身雪白的寝衣掀开屋帘。 郁安宁眸子闪烁几下,目光有些闪躲,床榻微微一震,瑛姑已经坐在身旁,神色悠闲地理着衣摆。 郁安宁:“你……无事吧?” 瑛姑抬起头,一双水汪汪的眼睛里全是他的倒影,“何事?” 郁安宁握了握拳头,“那混/蛋有没有对你……” 瑛姑眸光流转,俯身欺近,“昨晚是不是有事儿没做完呢?” 郁安宁双颊发烫,“什么事?” “圆房呗。”瑛姑越来越近,表情娇羞中带着些许诡异。 “现在不是做那种事情的时候。”郁安宁下意识身体后倾,自打变成女人,沈曜的脑子也似乎不大正常了。 瑛姑一把揪住他的衣领,清润的双唇近在咫尺。 郁安宁艰难地咽了咽口水,本能向前轻推,心里突然咯噔一下子,“这种感觉……怎么比他自己还平?!” 瑛姑倏然停住,低头盯着他放在胸前的手掌,嘴角慢慢勾起一个弧度。 郁安宁被烫到般缩回胳膊,眼底带着浓浓的诧异,“你的身体?” “身体如何?”瑛姑淡淡地微笑,将他逼到床角,居高临下问。 郁安宁目光不自觉地向下溜,到了某个比他还明显的部位后,忍不住咳嗽好几声。 瑛姑替他拍着背,故作淡定,“怎么吓成这样,还以为你早就看出来了。” 听到沈曜熟悉的声音,郁安宁咳得更加厉害,一个劲儿向他摆手,缓了半晌才说出句话:“不好意思,是我眼瞎。”怪不得初见瑛姑他就有种怪怪的感觉,作为姑娘,她的个子也太高了吧。 沈曜见他平静了些,似笑非笑地问:“还圆房吗?” 郁安宁气鼓鼓地说:“圆什么圆啊,师兄你正常点好不好?” 沈曜柳眉微蹙,好看的眸子浮起一丝委屈,“万一让司徒枫先得了手可怎么好?” 瑛姑泪眼婆娑、楚楚可怜,郁安宁看得还挺心疼,内里生出无限惋惜油然而生,司徒枫那孙子若跟着她跳下汤泉,尸体估计已经泡发了,于是问道:“你当时为何不出手啊?害我白白担心半天。” “你担心我?”沈曜挑了挑眉,殊不知这个表情出自瑛姑的脸上充满了挑逗的意味,“怎么担心法?” 在郁安宁眼里,瑛姑一颦一笑全是沈曜本来的样子,他想了想,慢慢收敛神情,抬手指向心口:“这里就好像空了一块。” 沈曜眸色暗了暗,脸上的轻柔渐渐地凝结在眼底,能让他说出这句话,所有的努力都值了,过去八世浮现在脑海,郁安宁次次死在怀中的情形仍历历在目,第九回 胜利在望,可前路愈发凶险,想护他周全,他已力不从心。 沈曜定定看着他,薄唇抿成一条直线,舒展修长手指,似乎想去触碰他的脸颊。 郁安宁与他对视,心跳莫名加快,绷紧的后背仿佛胆怯,晶亮的眸子充满期待。 沈曜动作微微一顿,抬手拍了拍他的头顶,温声道:“接下来,要听我的。” 郁安宁迟疑点头,表情很像全神贯注等待主人发令的狗子。 沈曜浅浅一笑,道:“司徒枫便是锁妖塔的设阵人, “啊?”郁安宁惊讶,“怪不得王八蛋那么狂。” 沈曜蹙眉道:“唯一一个可以使用功法的精魂,可以说是天下无敌。” 郁安宁:“他没有一丝弱点?可以阴他吗?” “本来是没有的,”沈曜若有所思,“但今天我发现了件有趣的事情。” 郁安宁:“啥事?” 沈曜忽然摆了个姿势:“瑛姑美还是牡丹美?” 郁安宁端正脸:“本人不接受任何试探。” 沈曜:“没的说了,先圆房吧。” 郁安宁:“从一个男人的角度,瑛姑美、瑛姑更美!” 沈曜扭头问:“那么司徒枫为何不肯同我洗鸳鸯浴?” 郁安宁:“……你还遗憾了是吗?” 沈曜瞟他一眼,“悠游曾在塔外触发火焰结界,说明设阵人修习火象功法,火功一向忌水,既然他以点花魁吸引妖灵,没理由再设个汤泉阻挠自己。” 郁安宁摸着下巴,“莫非特别喜欢泡澡?” 沈曜摇头,“我已经做到那种地步,没有特殊缘由,他不可能把持得住。” 郁安宁:“……师兄,你真让我刮目相看啊。” 沈曜勾唇,“以后你会发现更多。” 郁安宁:“莫名觉得好冷。” 沈曜沉声道:“而且据我推测,牡丹并非司徒枫所杀,妖灵落入他手,锁妖塔中尚存在与设阵人相较的力量,这也是他今日没下狠手的原因。” 郁安宁道:“司徒枫凑不齐妖灵,咱们有时间找悠游了吧?” 沈曜垂下眼帘,“锁妖塔极耗功力,若设阵人力竭,便没有人能出去了。” 郁安宁叹了口气,“得,谁也动不了了,死局。” 沈曜眼睛忽然一亮,“你说什么?” “……死局啊。” “不。”沈曜微笑,“我们就是局里的变数,司徒枫还没发觉这两位的本尊已被替换,还有机会。所以当务之急……”说着,他望向郁安宁。 郁安宁被他看得有点紧张,“当务之急是做什么?” 沈曜顿了顿,“圆房。” 郁安宁:“这坎儿绕不过去了是吧?” 沈曜安抚性地拍拍他的肩膀,晓之以理,“你想,一对正常新人,中断新婚之夜去凶案现场,结果毫无线索,回来后要做何事?如果仿佛什么都没发生是不是惹人怀疑?” 郁安宁蹙着眉心,不得不承认他说得还是有几分道理,暗中瞥了一眼站在旁边的沈曜,总觉得哪里有点不对。 “方才见他尺寸估计比他自己还……这房如何圆得成?”郁安宁想着,脸上又感觉烧起来了。 沈曜看郁安宁一个人暗自纠结,仿佛洞察一切,好整以暇地抱着手臂说:“还不有所动作,怕是窗外偷听的那些个货色要冲进来咯,他们之中一定有司徒枫的眼线。” 郁安宁闭了闭眼,沉声道:“死就死吧,你圆我还是我圆你?”却半晌没有动静。 他睁开双眸,却见“瑛姑”不知何时摘下钗环、散开发髻、卸掉妆容,静静站在菱花窗格透射的雾蒙蒙的光线中,活脱一位谪仙般清冷绝艳的男子。而这男子的容貌竟似曾相识,好像许久之前在哪里见过。 “你是……瑛姑?”郁安宁话音未落便觉身体一轻,被他打横抱起,眼前景物旋转飞快变成了喜床上大红色的幔帐。 “瑛姑”放大的脸出现在上方,二人目光交缠,郁安宁脑海中荡漾着星星点点的光芒,仿佛无数只萤火虫聚集在一起,要为他照亮黑暗中未知的前路。 温热的鼻息扑散在脸上,一股热流自小腹旋转,顺着脊背直冲上头顶,惊起成群萤虫飞舞,郁安宁感觉心脏快要从胸口跳出来般,却被他的魔力吸引,久久无法移开视线。 沈曜修长指尖描摹着他眉骨的轮廓,黑沉沉的眸底席卷起惊涛骇浪,似要将他吞噬,那眼神不似新婚的夫妇,更像是久别的爱侣。 “还记得我吗?”他低低地问,又像在自言自语。 “师兄,你说什么?”郁安宁以为自己听错了。 “没什么……”他俯下身子,将郁安宁环在臂弯,看着他的神情好像怎么都看不够。 两人唇瓣若即若离,一瞬间郁安宁甚至以为他要吻下来,身体微微僵硬,却安静地闭上了眼睛,等来的却是额头上轻轻一记。 沈曜双眸灿若星子,清朗的嗓音含着笑意,“出点声。” “……什么声?” 沈曜促狭:“需要我动手?” 郁安宁耳朵尖都红了,“摇床声算不算?” 窗外的栏杆下蹲着一排捕快,张进耳朵吸在墙上,“快听,快听,有动静!”众人仿照他的动作,个个带着近乎痴傻的笑容。 一阵脚步声从外面传来,被瑛姑留下蹲点的捕快急匆匆地赶回衙门,看着这帮不成器的兄弟翻了翻白眼道:“进哥,上官可在?红袖添香有消息,今晚要再选花魁!” 第28章 险境 单纯的小捕快话音未落,遭到一众兄弟挤眉弄眼连带疯狂摇手,可事态紧急,容不得半点疏忽,于是再次追问:“大白天的,上官在干嘛?” 张进露出恨铁不成钢的表情,招手示意他近前,用口型说:“可能是,等咱们确认一下。” 小捕快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张进正欲拉人入伙,却见他的视线缓缓地向上移动开去。 窗扇发出吱呀呀轻响,所有人都保持着动作僵在原地。 瑛姑和宁武探出头,好整以暇地看着墙根底下的一排手下。 瑛姑嘴角一弯,声音带着冷意,“哟,今儿凑得这么齐,都等着领活儿呢是吗?” 张进站起身的动作异常僵硬,干笑两声,“可不是嘛上官,弟兄们一听说红袖添香动静,马上集合过来了。” 郁安宁非常佩服张进的反应速度,差点为他击节叫好。 瑛姑环顾四周,语气淡淡地说:“既然诸位如此积极,我便许个奖赏,如果寻到线索,每人俸禄翻倍。” 众人松了口气,一边暗喜一边速速撤离,又听她补充道:“如果今晚仍旧一无所获,所有人罚饷三个月!” 捕快们听闻,差点没当场哭出来,张进张了张嘴,想要求情正好与瑛姑眼神对上,瑛姑托腮微笑,“再有拖延,可就半年咯。” 张进愣是没敢说出来,求救的目光转向郁安宁,“宁哥~” 郁安宁连忙摆手,“还有一家老小要养活,我可不敢。”说着急速追赶前面的队伍。 张进飞快跟在后头:“就问一个问题,你衣服咋穿得那么快,绝招传授兄弟一下?” 郁安宁:…… 捕快们赶至已是过午,红袖添香门前,七八个伙计站在梯子上忙忙碌碌,有的挂彩灯、有的拉红绸、有的挂雨棚。 围观群众把下头挺大一块空场挤得满满当当,谈论着晚上又将是哪个姑娘拔得头筹,相互怂恿下注,听上去个个都是行家。一年一度的“盛事”这回仅相隔半天,对于年华宝贵、稍纵即逝的青楼女子来说,不知是幸事还是不幸。 前方开路的张进清清嗓子,高喊了声“官府查案,闲杂回避”,威严整肃且充满正义感,驱散了绝大多数的百姓,也把好不容易营造的节庆气氛扫荡一空。 周围顿时陷入安静,瑛姑带领捕快长驱直入,刚走到门口,就见一道火红色身影飞奔而出。 春夜姑妆容艳丽、娇喘微微,抬头看见瑛姑,眼底隐隐划过一丝惧意,蓦地停住脚步,身体似有若无地遮挡大门,摆出非常官方的笑容,声音尖细刺耳:“上官这么大阵仗,有何贵干?”昨晚的命案还没查到线索,牡丹还躺在义庄里,她开口就问捕快们“有何贵干”,看来对装傻充愣相当有经验。 瑛姑面目严峻地上前两步,头部不动眼珠下移,夜叉似的表情看得人遍体生寒,盯了她片刻才缓缓开口,“来得刚好,正要找你问话。” 经过昨晚司徒枫那一出,衙门里血气方刚的汉子们个个憋着口恶气,脸都沉得如同黑锅底,凶神恶煞地守在后头,不查出点东西誓不罢休的架势,春夜姑被她看得冷汗涔涔,勉强笑道:“该说的奴家都已经说尽了,上官还问什么话?” “我看此案疑点重重,有些话还要劳你详细说说。”瑛姑抬头环顾四周,“还听说这里又要开席言情,怕人来人往的破坏了凶案现场,实在不太放心,还是亲自察看比较妥当。” 春夜姑看她官话说得一套套的,丝毫没有通融的意思,眼珠咕噜噜一转,立刻摆出凄风苦雨的样子,卖起惨来,“上官话是没错,可咱们开门做生意,只是表面上风光,其实都是硬挺着的空壳子罢了,稍有差池就得多少人吃不上饭……” 瑛姑仿若未闻,一把挟住她的上臂走得飞快,春夜姑两只三寸金莲如何跟得上,一路被带得连跑带颠、妆容凌乱,高耸的发髻摇摇欲坠,直到被塞进一个清空的厢房,才哭哭啼啼道:“官府仗势欺人,不给老百姓活路啊!” 瑛姑转身出来,便见暗守后门的郁安宁来报,“方才有人偷摸离开,可能是去求救,是否阻拦?” 瑛姑沉吟片刻,摇了摇头,“这事必与司徒枫有关,与其浪费心神找寻,不如让他自己送上门来。” 郁安宁面带忧虑,“那混蛋既好色又法力高强,一直对瑛姑有所企图,师兄可有应对之策?” 瑛姑长睫低垂,目光里带着温柔,忽然凑到他耳边问:“你如此担心我么?” 他的呼出的气息贴在耳后,又温又痒,郁安宁心头一突,“当、当然,你是师兄嘛……” “哦……”瑛姑带着淡淡的笑意,发出长长的尾音。 郁安宁抬起头,感觉沈曜的脸与瑛姑神奇地重合起来,深邃的瞳孔幽幽地泛着波光,两片薄唇散发着清凉水润的光泽,不知尝起来是什么味道…… “咳咳。”张进不乏尴尬地清了清嗓子,“上官,房间核查过了,需要清场吗?” 郁安宁转过身,面颊尚留着一片酡红之色,却在张进眼中看到了男人间的钦佩和鼓励,持着佩剑的手暗暗竖起大拇指。 郁安宁:…… 瑛姑透过窗棂望向外头,幽幽笑道:“怕是有人会死拦着不让咱们动手呢。” 不消片刻,楼梯上响起嘈杂的脚步声,一袭高大玄色身影出现在回廊的尽头。 司徒枫看到不远处的瑛姑,眼眸一眯,泛青的脸上浮起令人不爽的笑容,踱着方步走了过来。 瑛姑眉眼一片冰凉却无丝毫惧色,两人汇合在廊子中间,目光相接处风起云涌。 司徒枫握着折扇在掌心敲击,垂着眼皮露出两排灿白的牙齿,语气中含着咏澜,“上官又来封我铺子,还以为你想明白了。” 瑛姑淡淡一笑,如雪后初晴,“我是想明白才来的。” 司徒枫俯下身,直视她的眼睛,黑色眸底要把人吸进去一般:“既然想明白,你该知道杀牡丹的凶手另有其人吧?” 瑛姑回望着他,慢慢地点了点头。 司徒枫哈哈笑道:“不愧我府里出去的丫头,孺子可教也。”抬起手臂趁虚而入扶她肩膀,却被瑛姑一把推开。 司徒枫似乎早就知道她会如此,不但不以为意,反而兴致更高,眼底流露出浓浓的欲/望,让旁边的郁安宁看得心惊胆战。、 “啪、啪、啪!”司徒枫三声折扇敲得响声巨大,笑嘻嘻地对瑛姑道:“上官心系百姓,必定关心下一任花魁的安危吧?不选出来,谁也不知道是谁呢。” 瑛姑冷冷道:“不知道更好,‘他’也无从下手。” “非也。”司徒枫摇头,“我倒觉得‘他’是那种宁可错杀、也不放过的人。” 瑛姑没有言语,似乎默认了他的话,司徒枫端起手臂,不远不近地环住她的腰,“现在咱们的目标一致,同我拭目以待,如何?” 他双目放光,仿佛等待花魁的死亡只是一场趣味盎然的游戏。 “上官面前,放尊重些!”一道厉喝从后面传来,郁安宁也被自己的嗓门吓到,果不其然所有人都看了过来,有的惊诧、有的鄙夷、有的钦佩。 司徒枫偏过头,面孔骤冷,神情中充满蔑视,“早知道你这么没记性,还不如一刀杀了!” 瑛姑默默觑了一眼司徒枫滚动的喉结,错步摆脱了他的挟制,几步来到郁安宁身边,将他拉到一旁。 众人惊异的目光也在同时转向了司徒枫,毕竟明面跟他抢女人的为数不多,目前在世的仅这一位。 司徒枫啪地一声打开折扇,饶有兴趣地望向窃窃私语的二人,目光却宛如两条毒蛇。 郁安宁听完瑛姑交代,反手紧握她的手腕,“不行,那混蛋在我不放心。” 瑛姑笑容极其温柔,扬手一拍他额头,“区区锁妖塔奈何不了我。” 郁安宁蹙起眉心,“你说过这里只有他能使用功法……” 瑛姑含笑:“我怕你鲁莽行事,打草惊蛇。” “真的?” 瑛姑抚下他的手掌,“快去,别人我不放心。” 郁安宁深望她一眼,重重叹了口气,一咬牙,转身走了。 司徒枫看着看着忽然笑了,摇着折扇迎向瑛姑,表情真诚地说道:“真不明白你为何喜欢那娘们儿似的男人,怪我当年我不该听娘的话,心软把你放走,不然咱们娃儿没五个也有三个了。” 连后面的春夜姑都听得一身恶寒,使劲儿搓了搓布满鸡皮疙瘩的手臂。 花魁仪式如期举行,红袖添香视野最为开阔、装饰最为豪华的包间里,只有司徒枫和瑛姑二人。 场地设在此处,角逐花魁的姑娘们却来自城中不同的青楼,经过一番琴棋书画、歌舞乐器的比拼,最后四位入围终选。 这四位和牡丹一样,都是享誉全城的风云人物。她们水平技艺相当,若想最后胜出必得拿出傍身绝技,几番较量下来,芍药和百合得分竟不相上下,满堂宾客情绪振奋,气氛也持续高涨到白热化。 瑛姑无心理会司徒枫的撩拨,不错眼珠地紧盯场上一举一动,司徒枫的注意力却全都在她身上,端茶、倒水、递点心殷勤得很。 最终投选的时刻,司徒枫摇着手里花笺对瑛姑笑:“你看得上哪个,我把签子投给她就是,姐儿俩晚上还能相见……” 瑛姑定定注视他半晌,语气冷淡:“一定要选吗?” 司徒枫把花笺递到她面前,“权当找个乐子。” 瑛姑拿在手上,垂眸看了一会儿,随手扔了回去,“不知道选谁。” “那就看爷的吧。”司徒枫冷凝的眸底散发出狠厉、兴/奋交织的光芒,将那花笺往半空一扬,蓝色的光芒倏然一闪,如点点雪花散落在舞台上,满堂之人毫无知觉,除了那位凌飞舞在荷塘月色中的角逐者——百合,她的眼底也迸发出同样的光泽,表情里带着无穷的渴望,舞姿瞬间变得无比曼妙,耀眼夺目。 瑛姑懵然醒悟那是何物,双手难以自持微微颤抖,极力压抑着将这男人大卸八块的冲动。 司徒枫此时回过了头,嘴角噙着邪恶的微笑,“看,胜负已分。”似乎发觉了瑛姑的不妥,踱着步子走了过来,“脸色这么差,不舒服?”趁机倾身欺近。 瑛姑全身一抖,极力稳住身形,“既然人选已定,我们也该去做事了。”眼看走到门前,却被拉住手臂。 司徒枫的笑脸映入眼帘,“上官,你没事吧?” 瑛姑手心全是汗水,身体一沉,被一个臂弯拥住,愈□□缈的声音传入耳际,“美人儿,为给你下蛊真是费爷八辈子的气力,一会儿爷好好疼你。” 瑛姑脸上血色消失殆尽,“我是有夫君的人。” 司徒枫眼角微挑,“你们不是才圆的房?放心,爷还真就不喜欢雏儿呢。” 第29章 情蛊 郁安宁按照瑛姑吩咐,驻守在红袖添香的后台,认真观察每个进出人员,特别是与各位姑娘接触多的伙计和侍女,从十强到决赛,被迫全程观摩女人间的激烈比拼,感觉脑袋都大了一圈。 “官爷~”一位身着水绿色衣裙的姑娘从不远处站起身,明眸皓齿、衣袂飘飘,容貌上佳,来到近前,欲言又止。 郁安宁:“有事?” “奴家芍药。”姑娘羞涩地看着他,抿着嘴唇问:“官爷方才一直注视奴家……” “嗯?”郁安宁微惊,“姑娘怕是有所误会,我在办案……” “官爷既看得上,救救奴家吧。”他话音未落,芍药双眼泪水涟涟,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奴家只差一步便是花魁,你给奴家赎身吧,奴家当牛做马伺候你一辈子。” 郁安宁只觉手臂一沉,眼看她要下跪,连忙一把托住手肘,“姑娘这是何必……” “咳咳。”熟悉的清嗓声传来,郁安宁回头一看,张进不知何时站在身后,表情有些怪异地看着他。 郁安宁:“不是你想的那样。” 张进拍拍他的肩膀,“没关系,大家都是男人。” “男人也分好坏……”郁安宁瞥他,“不守着前门,来这里做什么?” 张进:“上官总派我守门,当我什么了?” 芍药:“这位大哥也是来看奴家的?” 郁安宁哑然失笑,“但凡能赎身,你倒不拘泥哪位是吧?” 张进一拍大腿,“被你一岔差点忘了,有兄弟看见上官同司徒枫一起出了暖阁。” 郁安宁面色骤变,目眦欲裂:“去哪儿了?!” “不知道,司徒枫不让跟着,上官当时并未反对。”张进没想到他会这么大反应,安抚道:“咱们这么多人守着,他能对上官怎样?” 郁安宁一把推开他,吼了一声,“那王八蛋什么事都做得出来!”飞也似地跑了出去。 眼前景物如同蒙上一层迷雾,四周一切都在旋转。 瑛姑暗暗自责,明明参透了司徒枫的手段却一时大意中了招,他直了直脊背,发觉一点力气都使不上。 “美人儿,爷让你享尽荣华。”司徒枫在耳边说。 瑛姑费力将他推开,忽觉身体一轻,已被打横抱在怀中。 司徒枫疾步穿过走廊,噔噔噔地下了楼,转过两道回廊,来到一间香气四溢的屋子。 瑛姑模糊的视野中,处处氤氲着白色的雾气。 “这是哪里?”他有气无力地问。 “这里只有咱们两个,什么牡丹、百合,爷都不理会了,爷心里只有你!”司徒枫抱着人一路前行,瑛姑只觉身体一震,落在柔软的床铺之上,穹顶轻纱缓荡,四围花香四溢,抬头望去,满床都是花瓣,鸡皮疙瘩瞬间铺满全身,旁边倏然一陷,司徒枫发青的面庞闯入视野,黑沉沉的眸子仿佛能把人一口吞噬,骨头渣都不剩。 瑛姑下意识往旁边闪,却被一只大手拦在腰间,拉向怀抱。 司徒枫箍着她的背,略带惊讶地说:“不愧习武出身,可比一般姑娘硬朗多了呢。” 两人近在咫尺、呼吸可闻,瑛姑精致容颜更加摄人心魄。司徒枫正欲欺身而上,突感生出阵阵寒意,心头一震,连滚带爬地躲了出去,胸口赫然一只黑色掌印。 瑛姑翻身坐起,面无表情地理着衣衫,周身隐隐冒着黑气。 司徒枫面色冷沉,“早知道你不一般,没想到如此厉害。” 瑛姑面覆寒霜,“早知道你不要脸,没想到这般登峰造极。” 司徒枫保持着距离,戾气勃然:“你击我一这掌,几只鲜活精魂又得融了,如我伤重不治,大家同归于尽。” 黑气蓦地一盛,瑛姑斜睨道:“所以你的命还在。” 司徒枫定定望着她,忽然笑了,“当年有个小倌儿开包,鲜嫩爽滑、回味无穷……” 瑛姑也笑了,垂眸看着黑气升腾的手掌,“阁下今日尚能饭否?” 司徒枫懒懒靠在床头,“敢问少侠为何闯我仙阵?” 瑛姑冷笑,“你已强弩之末,阵法溃散得厉害,控不住那个妖灵了。” 司徒枫勾唇,“你似乎忘记中了我的蛊。” “你不也中了掌?”瑛姑道,“不如做个交易。” 司徒枫挑眉,“那个小倌儿也像你这么大胆,坟头草都五尺高了。” 瑛姑摊手,“那便同归于尽好了。” “只怕你舍不得宁哥哥。”司徒枫阴恻恻笑道,“一道凡人精魂而已,我到底哪里不如他……” “司徒枫你个王八蛋,快给我滚出来!”屋门当啷一声被推开,郁安宁雄壮的嗓音冲破天际。 司徒枫登时拉下面孔,缓缓站了起来,瑛姑嘴角噙着笑意挡在身前,“能同他死在一起,我已心满意足。你赔上性命事小,若被妖灵缠上,只怕永世不得超生,三思啊。” 外头响起一连串急促的脚步声,郁安宁发现床上两个道影,发疯似地冲过了过来,一把扯开那些该死的帐缦,刚好与司徒枫迎面撞见,提起拳头就要动手。 “夫君。”瑛姑的声音传到耳际,郁安宁迟疑片刻,司徒枫已经到了面前。 “你过来。”瑛姑道, 司徒枫狠狠瞪了郁安宁一眼,拂袖而去。 郁安宁三步并作两步跑到床前,瑛姑面色惨白,嘴唇毫无血色。 “他伤了你?”郁安宁见状,心猛地一紧。 瑛姑微微摇头,胸口剧烈地起伏,“我中了蛊。” “蛊?”郁安宁关切打量,“什么蛊?” 瑛姑看他着急的样子,眸底划过一丝笑意,不着痕迹地将他拉到怀里,凑在耳边说,“情蛊。” 郁安宁丝毫没有察觉他的异样,眉宇间布满忧虑,脑子里乱糟糟的,盯着他问:“这蛊伤身吗?如何可破?” 瑛姑拥着他只是微笑,却并不回答,暗暗将被褥一点一点地抽走,郁安宁沉浸在担心之中,忽然感觉身后一空,两人一起倒了下去,不知怎么的,转眼已躺在他的臂弯之下。 四目相对,瑛姑眸底似有星辰闪烁,仔细望去,全是自己的倒影。 眼看着他缓缓地低下了头,郁安宁眯起眼睛,感觉嘴唇留下羽毛般的触感。 郁安宁心头一颤,全身肌肉瞬间绷得紧紧的,内里却仿佛融化成一汪清泉,春水细雨、火山熔岩,经脉中滚滚洪流交织在一处,无穷力量压抑在某个地方,虽时都会不受控地爆发出来。 耳畔鼻息温热,似有若无地喷洒在耳垂,胸口似燃起一团熊熊烈火,沈曜熟悉的声音低喃,“情蛊须得用情来破……安宁……” 这声音、场景极为熟悉,仿佛昨天才发生过,郁安宁倏然睁开眼睛,湛蓝色穹顶银河奔涌,与翻腾云海连成一片。 修长手指描画着眉骨轮廓,郁安宁触到瑛姑的视线,心里泛滥起一丝苦涩,情不自禁收拢双臂,想与他靠得更近…… “上官,不好啦,上官你在吗?”张进在门外疾呼一声,打破了甜蜜隽永的气氛。 郁安宁顿时恢复清明,察觉到两人的姿势,心脏差点从嗓子眼儿蹦了出来。 瑛姑脸色异常难看,缓缓起身道:“去看看。” 新鲜出炉的花魁百合又死了,而且以同样的方式死在同一个房间,唯一的不同只是没有那么多淤伤。 二人赶到的时候,司徒枫也在,抱臂看着半空飘荡的尸身,脸色青得厉害,阴森森地问:“为何又是此处?” 春夜姑瑟瑟发抖地回答:“若因命案查封这最富贵的一层,红袖添香早晚关门,奴家万万不敢声张。” 难得她说得凄楚动情,归根结底还是在银子上,死个人事小,影响赚钱可不得了。 “它越来越强了,”瑛姑走到司徒枫身后,“可别把自己搭进去。” 半晌,司徒枫阴鸷的声音问道:“我倒想听听你的高见。” 瑛姑眸子微挑,“我认为是时候选出下一位花魁了。” 百合返场引领的热潮仍未散去,满堂宾客们仍然沉浸在兴奋余韵之中。 后院之中,来自全城最为顶尖的烟花女子齐聚一堂。水眸一笑三寒暖,华初雁润漾笑容。 因瑛姑下了严令,除了官府捕快和有限的几位管事,无人知晓百合的死讯。 春夜姑盛装登台,带来一个全场振奋的消息,为了弥补牡丹的遗憾,本次加选一位,而且酒水菜肴免费领取,红袖添香历来奢靡,既是英雄难过的温柔乡,也是千金散尽的富贵地,百年来唯一一次“双魁”,机会难得、全情激愤,今夜又将无眠。 方才仅差一步之遥的芍药激动得双肩微微抖动,这个结果简直就是上天的垂青。 春夜姑笑嘻嘻地拍拍她,“以后跟了金主大人可别忘了咱们。一看就知道你是有福气的,别人都开嗓下腰,就你喜欢吟诵诗文,多么与众不同啊。” 旁边侍女道:“对啊对啊,我们姑娘最喜欢的一句是,‘白云初晴,幽鸟……’瞅我这记性,幽鸟什么来着?” 第30章 难逃掌心 春夜姑笑道:“不急不急,以后有的是机会。芍药姑娘暂且休息片刻,等这段歌舞结束,再返场献艺,可得拿出点绝活啊,这城中青楼姑娘的未来可全靠你了!” 芍药满脸受宠若惊,红着脸颊频频点头,一副被忽悠晕了的表情。 春夜姑环顾四围,接着招呼,“你们也别闲着,都跟我出来陪陪客人,让芍药好好休息。” 不消片刻工夫,屋里已经空无一人,芍药大大松了口气,正想坐下,外头忽响起敲门声。 “进来。”她恢复表情道。 一道瘦削的身影走进,是个随侍的小丫头,十四五岁的年纪,样貌十分普通,手上端着一个木质托盘,恭敬问了安。 “你是……”芍药感觉此人有些面熟。 “婢子叫青梅,当初跟着牡丹姐姐的。”小丫头半低着头,怯生生地说:“这是仙姿丸,姐姐登台前服下,舞姿更加轻盈美妙。” 早闻春夜姑藏有秘药,可使肤白貌美、舞艺出众,红袖添香的姑娘因此独占鳌头,屡屡点中花魁,赚得盆满钵满。 此番难得一次“双黄蛋”,春夜姑选择此刻拿出药来,笼络人心的手段还真有一套。 青梅说着便往杯中注水,“姐姐先服下吧,发挥药效尚需一刻钟呢。” 芍药迟疑地看着硕大的黑色药丸,想起一举成功后便有可能回复自由身,狠了狠心,塞进嘴里,就着她手上的水一并咽了。 青梅露出生涩的笑容,“姐姐歇息吧,婢子先出去了。” 芍药眼看她出门,长长出了口气,瞬间瘫倒在椅子上,四仰八叉的姿态跟倾城绝艳女子沾不上边。 她托着下巴,抖着腿,苦苦思索着还能拿出什么“绝活”,窗外突然响起一声呼唤,“芍药姑娘可在?” 是个男子的声音,低沉却不乏清澈,宛若清泉淌过竹林,夏雨敲打芭蕉,磁性中带着蛊惑,只闻其声便对斯人容颜充满向往。 芍药不由自主地站起身,冥冥中被人牵引着一般往窗前二去。 为避免精彩提前外泄,后台是仓房般的设计,窗口很高,接近屋顶,所以怕你边一般放置折凳,以便调整帘幕和窗扇。 芍药俯身将折凳打开,正想蹬上。身后有人说话:“我若是你,便不生这好奇之心。”声线压得很低,似乎不想再多一个人听到。 她蹙然回头,一个身材十分高挑的姑娘正目光炯炯地看着她,屋门关得严严实实,不知她怎么进来的。 脑海一闪,芍药认出她来,虽然在人缝里惊鸿一瞥,但瑛姑那种摄人的美貌实在过目难忘。 她刚要发问,便见瑛姑摆出禁声动作,对他招了招手,示意先从凳子上下来。 正在此刻,又有个男人从壁橱里爬出,拍着身上的灰,对瑛姑摇了摇头,像是寻找什么东西。 瑛姑领会其意,伸臂将芍药拉到身后,自己提步登上折凳,身体慢慢向外探去,清清亮亮地问了一句,“谁呀?” 黑暗中生出非常细微的、绳索极速划过空气的声响。但见瑛姑闪身后仰,半空“嗤拉”一下,手上举起的佩剑被一根白色物品套了个结实。 芍药定睛看去,居然是条白绫,又见瑛姑抬臂向下一扯,覆盖在窗外茂密的枝干剧烈地抖动几次,一个黑影直挺挺地坠了下来,男子眼疾手快,疾步跨上凳子一把将他死死揪住。 “看你往哪儿跑!”郁安宁将手上黑影从窗口拉回房间,动作不免有些急躁。 “青、青梅?”芍药惊诧道, 瑛姑面色沉郁地抱着手臂,剑柄上还留着半截断裂的白绫,“果然是你。” 青梅半跪在地上瑟瑟发抖,泪水直在眼眶里打转,惊恐万分地看向瑛姑:“官爷,婢子做错什么?” “你三更半夜在树上作甚?”郁安宁问。 她怯怯地望向他,语气带着惧意:“难得有空,帮姑娘找找屋顶上的风筝……” 瑛姑冷笑,“找风筝需要带着这么长的绫子?” “那是固定在一处,防止跌落用的,毕竟只有婢子一个人,万一从这么高的地方摔下去都没人知道……”青梅声音越来越小,望之甚是可怜。 芍药插话道:“官爷们如何确定是她,可别错怪好人。” 郁安宁望天,“这种鬼话你也信?” 瑛姑看着她:“一共选过四位花魁,她们身边也换过不少伺候之人,唯独你一直都在。” 青梅带着哭腔道:“春夜妈妈安排,婢子须得奉命行事,不然会被打死的!” “果然巧舌如簧。”瑛姑语气幽冷,扬起白绫道:“若我动作晚上半分,恐怕也被你勒死了。” 青梅大惊失色,膝行上前,“官爷何出此言,婢子不敢,也万万做不到啊。” “不敢?”郁安宁接着道,“你把人引到窗边探出头,自己蹲在屋顶下套儿,把人这么一吊不就得了?”他双手比划了个收拢的动作。 青梅面色微变,双手攥着衣角道:“官爷说笑了,婢子一个弱女子,怎么可能?” 瑛姑盯着她一字一顿,“平日里是有困难,若服下使身体轻盈的仙姿丸,你也可以做得到。” “就是做得不够好。”郁安宁紧跟着她说,“不然牡丹后脑上的大包是如何来的?” “这些全是你们臆断,无凭无据便随便冤枉人。青梅虽然出身寒微,也是个活生生、有血有肉的人啊!”小丫头说着,忽然起身厉声质问,竟隐隐有种不可侵犯的气势。 “我怎么看都不像,上官没准儿真冤枉人了,要有真凭实据,您就赶紧拿出来吧!”芍药实在听不下去,在旁边帮腔,话还没有说完,便忽觉肩膀一紧,被人自身后死死勒住,咽部生出尖厉冰凉的触感。 “再靠近一步,我就刺穿他的喉咙!”青梅骤然变了一副面孔,五官透出浓郁的戾气,一双狭长的眼睛充满阴鸷和怨怒。 “喂,只有我在帮你诶……”芍药对自己的处境表示无语。 瑛姑和郁安宁抄手远远站着,动作如出一辙,丝毫没有上前的打算。 芍药:…… 半晌,瑛姑慵懒地挥了挥手,“随你吧,不过杀了她你也得不到想要的。” 青梅见瑛姑不似骗她,蓦地收住已经划出深深血印的刀刃,警惕问道:“为何?” 郁安宁暗暗握住佩剑,赤/裸/裸地嘲讽,“因为她只是诱饵,被这么草率的花魁仪式骗到,只能怪你太过心急。” 青梅气得手抖:“你!” 脖子缓慢出血的芍药哀叫:“这回成功激怒她了,我真谢谢你啊!” 郁安宁继续挑衅:“你因何乱杀无辜?” “无辜?!”青梅表情狰狞,怒极反笑,“她们是害死姐姐的凶手,我只恨她们死得太过容易!” 青梅愈发激动,冷眼旁观的瑛姑正欲趁机出手,猛烈的黑色妖风陡然刮起,迅速席卷房间的每个角落,环绕青梅数周之后,将她卷入涡心,连带芍药一同掀翻在地。 司徒枫自黑雾冉冉现身,用鼻子哼出几个字,“如此啰嗦,还不如爷亲自动手!” 一听他的声音,青梅直接从地上弹了起来,表情恨不能将他生吞活剥,大吼一声,“司徒枫,拿命来!”脸皮如冰糖般融化开来,周身散发出青蓝色刺目的光华。 郁安宁眼睛刚刚适应便见芍药面色惨白,直勾勾地盯着前方,颤抖的嘴唇低喃,仿佛吞吐着谁的名字,不由自主地步步向前,眼看要走到司徒枫面前,郁安宁一把将她扯住,“别过去,危险!” 说话间,司徒枫振臂一挥,狂风平地而起,一道密实风墙将青梅重重围裹。 “想杀我,没那么容易!”青梅冷哼,身体渐而浮起,两颗瞳仁暗光浮动,低低喝了一声,合十的双手绽放璀璨光晕将那风墙震碎,半空的身体陡然前倾,如利剑般向司徒枫刺了过去。 司徒枫站在原地岿然不动,眸底却闪现出诡异的神采,就在青梅触及他的时刻,拈花手指轻轻一弹,四围黑气游丝般的聚在一处,迅速结成网状,兜头罩向对方。 青梅见势不妙,回身一旋,堪堪落在地面,蓝光击穿魔网。 两人一来二去,表面谁也没占到便宜,可黑雾隐隐蔓延着整个屋子,司徒枫带着笑意操控自如,信马由缰。 “卑鄙小人,取姐姐妖灵还不够,还要拿她作饵,枉费姐姐对你一片真心,天底下哪有你这般狼心狗肺之人,简直猪狗不如!”青梅剧烈胸口起伏,眼底布满恨意,“还我姐姐妖灵!” 司徒枫幽幽笑道:“有本事,过来拿。” 青梅被他一激,再次急攻上去。 郁安宁终于听清芍药口中碎碎念的名字:入画。 他拉着奋力挣扎的芍药道:“悠游,是我。” 芍药身体僵直,瞪大眼睛,惊讶无比,愣了片刻才问:“你……到底是谁?” “我是郁、安、宁。”郁安宁凑在他耳边说, 芍药看他半晌,眉宇间划过一丝明显狐疑,张了张嘴,道:“白云初晴,幽鸟……”话未说完,额头遭遇一记暴栗。 郁安宁道:“‘幽鸟相逐’啊。”忽想起自己对暗号的傻样,发觉瑛姑正饶有深意地看着他。 余悠游瞬间泪流满面,一下子扑了上来,抬头一看,居然是扒在瑛姑身上,沈曜清朗却略带烦躁的声音响起,“哭完没,快下来。” 余悠游一把鼻涕一把泪:“表哥啊,真是你啊,我想死你啦,这些天我好惨啊!” 郁安宁拍拍他的肩膀,“兄弟,事已至此,你就当是一场梦吧,好歹尝了尝女人的滋味。” 余悠游流泪:“……品尝女人的滋味倒好了,他们天天让我学习琴棋歌舞、诗书礼仪,还考试,考不过不让吃饭,我爹都没这么逼过我,呜呜呜呜。” 几句话的功夫,旁边两人已经打完第二轮,此番司徒枫明显占据上风。 余悠游焦急道:“表哥,咱们得救入画。” 沈曜语气冷淡,“不急,她多消耗司徒枫一分,咱们出去的机会就多一分。” 余悠游表情蓦地僵住,小心翼翼追问,“表哥的意思……不打算把入画一起带走吗?” “枉费你研习仙术多年,这还看不出来?”沈曜似有若无地叹了口气,“锁妖塔是座蛊阵,入画已经吸纳所有妖灵,正是司徒枫即将炼成的妖蛊,他收蛊之时法力最弱,也是离开的最佳时刻。” 余悠游眸色一暗,“我不同意,入画不走我也不走!” 沈曜冷声道:“带你进阵本是为了认清入画真面目,走不走由不得你。” 余悠游脸色扎青乍白,“表哥的语气越来越像我爹了。” “悠游说得对,”沉默许久的郁安宁突然开口, 沈曜心头一紧,他最害怕的事情终于发生了,眉心紧蹙地说:“为何连你也……” 郁安宁激愤道:“不能任由司徒枫那混蛋为所欲为。” “大哥说得好!”余悠游话没说完,就被沈曜冰冷的眼神劝退。 郁安宁面前,沈曜总有种苦口婆心的感觉:“第四条丝帕藏在入画的肉身,她的妖灵在此,肉身不会太远,咱们必须尽快出去……” “啊啊啊!”一道凄厉的叫喊引得三人齐齐回望。 一只金色钟罩正在入画头上飞速旋转,她体内生起蓝色焰火,丝丝缕缕地往钟罩里飞升而去。 入画明显体力不支紧抱双臂,跪倒在钟型笼罩的狭小区域里。 司徒枫邪魅的声音回荡在四围,“快叫我主人啊,叫出来,你的痛苦就结束了!” “王八蛋,你伤我女人,老子跟你拼了!”余悠游二话不说,飞奔上前。 沈曜还没来得及提醒,便看见他被一道黑烟卷上天空,又像一颗石子般甩了出去,趴在地上半天都没站起来。 郁安宁正欲上前,却被沈曜压住肩头,黑沉沉的眸底暗潮汹涌,“你竟如他那般鲁莽?!” 郁安宁勾了勾嘴角,目光竟是无比的纯净,轻轻拂去他的手,继续向前。 沈曜紧跟两步,“安宁!” 郁安宁回首道:“师兄,我觉得善恶本就分明,跟是人是仙妖没啥关系,你觉得呢?” 沈曜凝眉看着他,心底已然澎湃成一片,终是长长地叹了口气,提步走上前去,视线一寸一寸描摹着他侧脸的轮廓,暗暗道:“九世了,仍然拗不过你……” 第31章 出阵 金色光芒尤盛,入画在金光照耀下,伏在地上奄奄一息,落在远处的余悠游也没有半点动静。 黑雾将整个屋子重重包裹,天地间仿佛化成黑暗虚空,只剩下这里熹微的一点光。 凄厉的哀嚎声从黑暗中传来,时近时远、时而清晰、时而渺茫。 司徒枫消耗法术收取入画的同时,也在吸纳阵中精魂补充体力,这个世界在一点点消失,他在收阵了。 郁安宁悄悄上前,打算先来个趁其不备。 沈曜拦住他,摇了摇头,摊开右手,一簇暗红色的火焰自掌心腾跃而起,从郁安宁的角度望去,竟有着宝石般的质感。 “这是?”不等他说完,已被沈曜按住肩膀旋转半个侧身。 二人正面相对,都能从对方眼底看到自己的影子,忽有一瞬,郁安宁感觉那影子有点不像自己了。下颌被他轻轻捏住,调整一个角度,目光相接之时,沈曜沉沉视线滑落在两片薄唇上,眸色微有一暗,很快被那焰火染成了通红的颜色。 郁安宁额头一烫,沈曜掌心覆在上面,红色光焰陡然钻进他的脑袋。 郁安宁只觉滚滚热流迅速融进血液,在经脉中飞速奔涌,全身顿时充满无穷力量,伸出巴掌就能把司徒枫拍死一般。目光倏尔一掠,落在瑛姑脸上,此时他们身高相当,两人鼻峰交叠,呼吸可闻。 下颌手指触感温凉,她的目光似有魔力,引得人深陷其中、无法逃离。 郁安宁心脏突然“咚咚咚”地狂跳不止,他极力想要移开视线,双臂却下意识缓缓举起,仿佛想将斯人永远留在这个时刻。 瑛姑蓦地前倾,整个身体的重量都压在他身上,额头与之相触,发出极为轻柔的叹息声,片刻后,缓缓吐出句话:“你思绪好乱,在想什么?” “没、没有!”郁安宁红着脸矢口否认, 瑛姑直起身体,颇有深意地看他,勾了勾唇角,“稍后我去吸引他的注意,你看好时机。” 郁安宁嘿嘿笑道:“没想到昆仑这种名门正派也会背后下黑手。” 沈曜斜他一眼,悠悠道:“谁让名门正派把你这种徒弟招进来呢?” 郁安宁:“……还敢跟他拌嘴,我又膨胀了。” 四围光芒愈发暗淡,残光只余一豆。 惨叫呼号声渐渐稀疏喑哑,黑雾凝结处,压城城欲摧。 司徒枫慵懒中充满威胁的声音响彻天地之间,“还真是个硬骨头,非得将你逼出原形、削肉剔骨才成?” 入画双腿已经化作一条粗长的蛇尾,双手狠狠抠着碎裂的地面,嘴唇咬得血迹斑驳,就是不肯开口叫出“主人”两个字。 司徒枫“啧”了一声,眉头紧蹙,本是驯化妖蛊最为简单的步骤,却被这死丫头拖了这么久,再这样下去,他怕是要一起化在锁妖塔中了,展开双臂默念咒语,钟罩金光再次强盛起来。 入画惨叫出声,姿态却没啥变化,丝丝蓝光已剩星星点点,缓慢融入钟罩之中,长尾上的鳞片开始层层剥落,入画痛得生不如死,怎奈意识却更加清醒,司徒枫踱着方步走向自己,眼底隐隐浮起强烈的惧意。 “轰……”钟身不知被何物撞击,陡然震动,金光晕出几圈,渐渐暗淡下来。 司徒枫停住脚步,抬头望去,脸拉下来一瞬又恢复玩世不恭的笑容,“就知道不能信你。” “彼此彼此。”瑛姑站在他和入画之间,长身玉立、衣袂飘飘,也微微笑道:“你也没打算放我们出去不是?” 司徒枫被说中想法,面不改色,“聪明的美人儿当然要留在身边,永远陪着本座不好吗?” 瑛姑毫不掩饰地露出厌恶,“不好,恶心死了。” 司徒枫拂去衣摆并不存在的灰尘,“唉,问你干嘛,又由不得你。” 瑛姑猿臂一展,气柱自掌心而出,直击在金钟上,再次发出响彻天地的轰然之音。 司徒枫脸色彻底挂不住了,阴鸷的声音道:“美人,你再敲钟本座可要动手了。” 瑛姑嘴角噙着笑意,反手又是一记。 因为瑛姑的出现,入画得到片刻喘息,伏在那里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看来你是打定主意。”司徒枫笑得面目可憎,二指轻轻一挥,入画头顶上的金钟转了半圈,飘飘忽忽地来到瑛姑的头顶,“本不愿美人承受这魂飞魄散的苦楚,怎奈心向明月,月照沟渠啊!” 他一念诗,四围陷入莫名寂静,郁安宁胃里开始翻腾,差点就要出招,却见到瑛姑稍安勿躁的手势。 “你走,别管我!”入画虚弱的声音从脚下传来,双眸汩汩渗出鲜血。 瑛姑上前一步引开那该死的法器,轻声道:“你说晚了,来不及了。”话音未落,钟身旋转,越来越快,闪耀的金光笼罩一切,气晕激荡、魔音阵阵,仿佛有无数人在耳边低语,又像排山倒海巨浪来袭,恨不能直接刺穿鼓膜、将脑袋戳出一个窟窿。 “这是?!”任是沈曜身为魔尊,倏然露出极端惊讶的表情,不由自主地抬头望去,钟底不知何时竟变出一面明晃晃的镜子,弱水三千、缥缈无垠,一只玄色长翼随波逐流,零落蓝羽布满水面。 即便转瞬即逝,沈曜心性已动,反应过来已为时晚矣。 司徒枫狂笑数声,面带惊喜地大叫:“看看本座发现了什么惊天秘密,果真无心插柳柳成荫!” 郁安宁被他念得狂躁难耐,却见瑛姑周身升腾起团团黑气,如瀑布般倒灌进金钟之内,表情却是难以抑制的愤怒癫狂,仿佛瞬间换了个人一样。 郁安宁忍无可忍,大叫一声:“王八蛋,快住手!”紧握手心的红光,饿虎扑食从后面冲了过去,只差半步的距离,司徒枫竟在霎时间转过身来, “知道有只老鼠藏在这里,”一把卡住他的脖子提到半空,咧开嘴道,“她那么喜欢你,必不让你轻易现身,本座就让你看看她怎么叫我‘主人’!” 郁安宁奋力挣扎,怎么也摆脱不了那只铁钳般的手,视野中,瑛姑身上冒出澎湃的黑气,却全部被金钟吸走,仿佛生命也在迅速地流逝。 “师兄万一……”可怕的念头闪过脑海,坠在心头,几乎夺走他的呼吸,触碰一下都要痛彻心扉。 郁安宁不知哪里来的气力,缓慢地抬起手掌,耀眼红光迸射而出,直击向司徒枫身后,只听轰然巨响,飞快旋转的金钟被射了个对穿,直直落在地面,砸得四分五裂。 “好小子!”司徒枫失了法器,目眦欲裂,抬掌就向他额头拍了过去。 郁安宁只觉耳边掌风烈烈,以为今天就要交代在这儿了,身体忽然悬空落下,屁股差点没给摔成八半,睁开眼,司徒枫正捏着流血的手腕,恨恨看着远处道:“以你修为……到这无极六界究竟捣什么乱啊?!”说话间,剧烈咳嗽几声,一口黑血喷了满地。 郁安宁小声嘟囔:“活该。” 黑色空间陷入死寂,迅速变得狭窄,司徒枫的锁妖塔濒临崩溃。 沈曜的声音布满整个空间,“放了他,让你死得舒服点。” 司徒枫垂眸盯着郁安宁,嘿嘿笑道:“怎么可能,他可是本座最后的筹码,保命符!” 沈曜周身气场骤然森冷,双手微微抖动,黑气再次弥漫掌心,想要发动之时,司徒枫把郁安宁拉到身前。 “哼,还要死撑。”入画看得真切,伏在脚底,声音微弱。 沈曜道:“守住妖灵,不要说话。” “你为了他命也不要?”她翻身平躺,目光灼灼,表情平静异常。 沈曜语气淡淡,“有话出去说。” “已经出不去了。”入画长长叹了一声, 沈曜振臂,雾气旋转缠绕,状如万箭齐发。 司徒枫叫道:“你可想好了,本座一死,所有人都得陪葬!” 郁安宁:“师兄别管我,快弄死这王八蛋!” 沈曜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全身气势骤然放开,黑烟顿时弥漫开来,遮挡住锁妖塔内仅有的光芒。 “啧!”司徒枫恶狠狠地咒骂一句,立刻把郁安宁当成肉盾,顶在身前。 黑云如潮水般滚滚,溅落的妖气如雨点般劈头盖脸而来,刀割一样。 司徒枫眼看郁安宁脸上着出现道道血口,衣服渐渐撕裂成无数碎片,一时间心惊胆寒,暗暗后悔看错了这家伙的痴情,他绝非在开玩笑,真要跟这只精魂殉情的节奏! “到底哪儿惹来的这尊神!”极为惜命的司徒枫极为沮丧,把头缩在他背后缩得极低,一个劲儿地往回躲。 黑雾瞬间而至,将两人团团围裹其中,烈风呼啸、身嚎鬼泣,郁安宁从未想到沈曜功法到此境界,以至于看到他的脸出现在雾气中时,愣了片刻。 他醍醐灌顶,福至心灵,沈曜的口型分明是“闪开”二字。 郁安宁扭头见缩在身后的司徒枫,肩膀用力向后一顶,将他推出半尺距离。 司徒枫万没想到,被吸入锁妖塔的人类精魂居然敢反抗设阵人,怪他自己建塔没看黄历! 刹那之间,黑云便将司徒枫携卷至半空,紧紧包裹住,凄厉惨叫和皮肉撕裂的声音令人忍不住捂住耳朵。 须臾功夫,一条黑影重重落在地面,已经血肉模糊看不出样貌,只能从残余的服饰勉强辨认出是司徒枫。 “你终于遭到报应了!”入画艰难爬了过来,见此情形大喜过望。 司徒枫看着她,露出两排洁白牙齿,血口纵横的脸仿佛露出笑意。 “你!”入画胸口一阵愤懑,七窍流血。 “他不配与你说话。”沈曜俯身,语气带着刺骨寒意,“锁妖塔里无数恶灵都在等着他断气。” 天地间发出巨响,锁妖塔即将崩塌,沈曜抬手一扫,妖气汇聚冲向黑暗,须臾,半空中一道烟气聚拢的门若隐若现。 郁安宁俯身想要搀她,入画却缓缓摇了摇头,“不走了,我要亲自等到那一刻。” 郁安宁温声规劝,“不带你出去,我们如何向悠游交代?” 听到余悠游的名字,入画露出少女般纯真的笑容,“如果有下辈子,我一定嫁给他。”说着一点湛蓝从额头冉冉升起,“这是姐姐的妖灵,赶快去救她。” 沈曜微有惊讶,“你姐姐是……” “哪里有妖灵,在哪儿?!”司徒枫嗅到气息,突然间从地上暴起,血肉模糊的脸似乎在笑,一双眼睛充血突出,表情看上去无比瘆人,双手一展,四围迅速崩塌,渐渐掩盖了半空的出口。 “快走!”入画居然站颤巍巍地站了起来,眸底隐隐透出回光返照的神采。 “把本座害成这样,想走没那么容易!”司徒枫手里握着碎裂的金钟,口中默念咒语,不等入画动作,金光便将她劈成两半,一股蓝烟弥漫开去,渐渐被黑暗吞噬。 郁安宁目光追赶着最后的一点蓝色,头脑已经被怒气所占据,提起骨节发白的双拳冲上去与之拼命,刚走半路忽觉一轻,身体已被强风携卷着飞到半空,向着缥缈的门而去,房间另外一端,昏迷的余悠游也在缓缓上升。 “师兄,你干什么?!”不祥的预感油然而生。 沈曜岿然不动挡着司徒枫,清朗的声音道:“你们先走。” “师兄、师兄!”郁安宁奋力挣扎,却怎么也挣脱不开那股该死的黑风,急得火冒三丈,“沈曜,你到底想干什么?!” 沈曜缓缓抬起头,露出一个微笑,“出去等我。” “哈哈哈,你骗他作甚?”看着两人生离死别的场景,司徒枫发自内心地高兴,扬起那张血肉模糊的面容道,“忘记他中过我的蛊?虽然时候不长,把美人留在身边足够了。” 第32章 动心 郁安宁目眦欲裂,使劲摇晃着身体,似乎想把风咒晃开,恶狠狠地警告,“沈曜,你说过要同我死在一起的,你、你不能食言!” 司徒枫咧开大嘴问:“嘿嘿,就为这么个精魂值得吗,沈少主?” 青白色的光线从后颈处透过,模糊了那个空间,视野中各种浓淡的黑色融为一体,眼前渐渐化作一个深邃的洞穴,再也寻不到沈曜半点踪迹。 郁安宁终于放弃挣扎,表情渐而木然,心口像被戳了个窟窿,所有东西都一点点漏了出来,等他低头去寻,脚下却是雾霭沉沉,什么都没有。 额头沈曜的余温尚存,双颊一片冰冷,郁安宁在风中蜷缩成一团,心如刀绞般痛楚,小腹微微震荡,突然如同烧着了一般,像有熔岩在里面旋转…… 最后的房间最终归于沉寂,陷入无尽的黑暗之中,司徒枫似乎心情大好,两排牙齿不知道什么做的,居然放出莹莹光芒,“没想到啊没想到,一身正气的沈少主修炼邪功不说居然好男风?传出去还不丢尽昆仑的脸?可惜你化作美人儿陪我一起死啊,别不说话啊,聊聊嘛,你听那些恶灵的声音多吓人?” 沈曜冷笑:“你怕了?” 司徒枫:“你问我怕过谁?” 沈曜:“那你牙抖什么?” 鬼哭狼嚎声渐渐围拢过来,沈曜几乎能感到他们呼出的森森寒意,本是妖灵状态,妖力消耗太过,又动了妖核血,比前八世更外大胆的选择却令自己心情大好,全身上下都轻松起来。 沈曜思绪万千,头顶陡然光线大盛,一道震天动地的吼声从半空降下,“封擎,你快给我滚出来!” “这不可能,除了我,没有灵光能投进锁妖塔!”司徒枫惊异地嘶吼,可他再也没机会了,声音引得逡巡恶灵一拥而上,血肉模糊的面容瞬间消失在交错利齿之下…… 魔界的天空,几万年来黑云笼罩,从没出现过一颗星。 封擎最后一次从大荒回来,盯着黑云海看了三天三夜。 他从弱水的鲛人得到一个震惊九天的消息:世元仙君堕天了。 堕天的后果很可怕,失掉法力后,落进大荒是最好的结果,有的掉入魔界,沦为低阶妖魔、为他人玩物,更有甚者被天雷劈中,直接灰飞烟灭。 封擎把大荒翻了个遍,没找到世元踪迹,他就这样从天地间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回想那一夜,句句都是告别的暗喻,他沉浸激情,居然一句没听出来。 封擎表面平静、心乱如麻,三天后,发出一道迄今为止最为严厉的魔尊令:新生妖魔须到凌绝宫报备,违者褫夺妖力五等,从一门魔首直接降到扫地童子的差距。 命令一下,魔界传得沸沸扬扬,有的说尊上想发掘新生力量、巩固地位,有的说尊上妖法太高,寻觅有潜力的继承人从娃娃抓起,还有一种十分上不了台面的揣测,封擎冷面无情、禁欲太久,要找新鲜的开个荤…… 梦魔如实回禀传闻,说到第三条,他冷凝的眉毛微微挑了挑。 每日进出凌绝宫报备的小妖魔更多了。 五年后,封擎妖法登峰造极,内里心如死灰,唯一在意的事情就是亲自过目新妖入宫。 直到某天傍晚修炼出关,他尝了一口玉案上的酥饼,“谁做的,唤来。”谁也没听出沉郁嗓音下涌动的激流。 “叩见尊上。”是个年轻男子的声音。 “嗯,起来。”空无一人的大殿里,回荡着清朗低沉的嗓音。 安宁未及反应,已被人拎起顶在玉案之上,磨着后牙的话语带着狠厉,“你还敢出现吗?” 含着月光般的眸子轻轻扬起,蓦地照亮整个殿宇,“我想你了。” 封擎愣了愣,他脑海中绘制过成千上百个情景,唯独没有这几个字。 一股暖流不争气地泛滥在整个心底,铜墙铁壁般的怨怼就这样被他轻轻松松地击穿。 “酥饼好吃吗?”安宁笑问。 “废话,”封擎恶狠狠地咬了一口,“我教你做的。” 安宁一双大眼睛水汪汪地瞅着他,“小妖魔看了五年,真没有中意的?” “当然有。”封擎眸色微暗,嘴角上扬。 “是吗?”安宁长睫低垂,眼前景物飞快旋转,不消片刻落在一个柔软的所在。 温热缱绻的吻落在唇上,封擎压低的声音磁性慵懒,“这床便是为他准备的。” “安宁,安宁,醒了吗?”耳畔响起熟悉的呼唤。 郁安宁慢慢睁开眼睛,沈曜的脸逐渐清晰起来,他擦去脸颊残留的口水痕迹,感觉到身处微有摇晃的空间里。 马蹄“得得”传入耳中,沈曜俯身摸了摸他的额头,“还好,高热退了。” 郁安宁撑起身子,看见窗外的景色正飞快向后移动。 沈曜眉宇间带着关切,“现在感觉如何?” 郁安宁认真感觉了一下,摇了摇头。 “那就好。”沈曜仿佛松了口气,“方才做了什么美梦,你一直在笑。” 面对沈曜,郁安宁忽觉脸颊一烫,有些含糊其辞,“师、师兄,咱们是去哪里呀?” 沈曜饶有深意地望他片刻,眼底划过一抹笑意,薄唇轻启吐出三个字,“不灭天。” 郁安宁直起身子,面露惊讶, “这么快?” 沈曜面色微沉,一字一句地问:“锁妖塔里的事,还记得多少?” 郁安宁思索片刻,突然间闷哼出声,紧蹙眉头弓下身子。 “哪里不舒服?”沈曜挪动身体坐到旁侧,狭小的车厢里,半卧在他腿上是最能缓解疼痛的姿势。 带着凉意的手心覆在后背,驱走些许小腹内难忍的滚烫。 郁安宁额头渗出豆大汗珠,整张脸埋在他胸前,狠狠咬着牙关。 沈曜仿佛能看破一切,手掌下移贴住他的小腹,“这里?” 丝丝缕缕的凉意从他掌心沁入皮肤,郁安宁紧绷的身体稍稍放松下来。 沈曜另一手托着他的肩膀,将整个人拢在臂弯,俯身凑近耳畔,压低的声音带着磁性,语气带着几分暖意,“精魂离体太久的缘故,小憩一会儿。” “嗯。”郁安宁扭过头去,沈曜掌心贴着的地方很舒服,呼吸间全是他身上的青草味道,怎么耳尖也跟着发烫起来,于人家怀中蹭了蹭,闷闷地说了一句:“……睡不着。” 他把他向上托了托,沉吟片刻道:“睡不着……给你讲个故事吧。” 那一路,差不多是郁安宁生命中最温暖的记忆,在聚仙镇跟他斗了三年,从没想到两人会有如此际遇。 沈曜似兄似父,也似那位不靠谱的舅舅,可一细想,又全都不像,他忽然想永远躲在沈曜怀抱里,马儿每跑一步他心里暗暗不舍,恨不能永远不会到达。 沈曜两整件事化成一个故事,向他娓娓道来。事情并没有太多新意,不过是广为传唱、动人心弦的仙妖之恋,被欲壑难填的人心演绎出另外一副丑陋的面容。 男人为了得道升仙,剖开妻子取出妖灵,以此为饵诱使其他妖灵进入法阵,物竞天择、同类相残,最后胜出的即为妖蛊,化灵入体,可涨数百年道行,结果人算不如天算,碰上妻妹复仇,还有三个寻人的,阵毁人亡,也算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郁安宁又想起司徒枫对瑛姑的所作所为,只气得牙痒痒,从头到尾都以“王八蛋”代称,对不能亲手碎尸万段表示遗憾。 郁安宁望着窗外,“我只记得入画托付咱们救她姐姐,后来发生的事便一片空白。” 沈曜若有所思道:“她姐姐本来是在昆仑。” 郁安宁脑海中一闪,“诶?莫不是那个开学礼上铁笼子里的……”想起那天场景,他忽然哽住,心里很不是滋味,若非丢失妖灵,恐怕不能轻易被人困住。 沈曜点了点头,眉心微蹙,“昆仑传书来报,不灭天使者已经把她带走了,以他们对妖类的手段,此行多半凶多吉少。” “那我们……”郁安宁几乎从他怀中弹了起来。 沈曜没想到他突然动作,下意识收紧手臂,将人稳住。结果一来二去稳住的时候,郁安宁发觉自己不知何时竟跨坐在他腿上,四目相对,呼吸可闻。 外头车夫冷不丁高亢一声,“前面有大坎儿,都坐稳了啊!” “糟糕!”郁安宁暗叫。 霎时间已飞到半空中,某个部位不受控地顶向前方…… 沈曜的唇沁凉柔软,他的小腹可真硬啊! 沈曜及时扶住他的后颈,“无事吧?” “没事没事。”郁安宁动若脱兔,缩进距离最远的角落,目光无处安放,虽然之前也和沈曜近距离接触过,可这会他是真真切切地…… “肚子呢?”他问。 “没事了。”郁安宁低头,视线扫过双腿,直直腰杆,顺便调整了一下姿势,肚子真的不疼了。 沈曜稳稳坐在对面,容色清冷如故,没有丝毫破绽,郁安宁总有种他在笑的错觉。 二人眉眼间的官司“打”了整个后半程,沈曜掀开车帘,丝丝冷风倒灌进来,广袤无垠的平原上,一边长河落日,一边朗月星辰。 沈曜望着前方,清冷的声音说:“快到了。” 郁安宁也跟着探出头,遮目远望,日月交辉的中央,一方高地华灯璀璨,便是传说中掌管六界“不灭天”的所在。 第33章 明心城 郁安宁也跟着探出头,遮目远望,日月交辉的中央,一方高地华灯璀璨,便是传说中掌管六界“不灭天”的所在。 郁安宁突然反应过来:“不对啊,跨天界不用坐飞熊舶吗?” 沈曜将他拉回车厢坐好,“已经飞过来了,这里已是明心界内。” 郁安宁汗颜:“师兄,我是不是睡了很久?” “嗯。”沈曜伸出一只手掌。 “五天?!”郁安宁惊诧,这一觉他似乎错过不少事。 沈曜默默收回手,又伸出一次,说道:“十天。” 郁安宁:“师兄的算术是体术仙师教的吧……” 马车一路风尘向着灯火闪耀处狂奔而去,直至夜幕笼罩大地,终于到了城下,黑砖城墙巍峨耸立,极为壮观。 “哇哇~好高的城门!”郁安宁看见城楼的伸出的檐角,脖子几乎仰到极限。 “来者何人,何故入城?”马车缓缓停下,严厉盘问声传了进来。 车身蓦地一轻,门帘被人掀开,马夫不慌不忙地伸进头:“少主。” “嗯。”沈曜随手抛出个物件,他躬身接住,出示给守卫,外面冷不丁陷入安静。 片刻后,马儿得得前行,沈曜靠着厢壁闭目养神,郁安宁把车帘挑开细缝朝外看,全副武装的黑甲守卫整整齐齐排成两排,正对他们离开的方向行着军礼,后面站满了被阻挡盘查的人群。 郁安宁很是好奇,“师兄方才拿的是什么?” 沈曜缓缓睁开眼睛,语气淡淡,“一块铁牌而已。” 穿过长长的甬道,才算正式进了城。 明心城建在高地之上,气势巍峨、庄严肃穆。 相较于昆仑城繁华热闹、歌舞升平,这里到处弥漫着一种死气沉沉的氛围。 城中三五不时出现几队巡逻兵士,面目严肃警惕、如临大敌,似乎随时防备突如其来的攻击。 “人们为何紧张兮兮的,我还是更喜欢昆仑城。”郁安宁朝外看了一会儿,问道:“师兄,咱们要去哪里?” 沈曜似乎很累,合着眼睛像是睡着一般,郁安宁不忍打扰,乖乖闭上了嘴。 须臾,清冷的声音传来:“先吃饭。” 明心城环簇拥着不灭天主殿明心宫,越接近宫殿,地势越高。 马车一直在爬坡,郁安宁坐得烦躁,抓耳挠腮,沈曜忽然睁开眼睛,静静地看着他。 郁安宁下意识摸着脸,“怎么了?” 沈曜倏然伸直手臂,指尖触及只差半吋,郁安宁调皮俯身,额头贴在他掌心,丝丝凉意传来,很是舒服。 沈曜勾勾唇角,顺势揉了揉他的头顶,“想吃什么?” 他一提,郁安宁肚子咕咕直叫。 似是白天下过大雨,蜿蜒而上的街道氤氲着雾气,沈曜来到一座高高耸立的门楼前,郁安宁怎么看都不像饭馆。 见他提步而入,郁安宁紧跟其后,迎面一方古韵雅致的天井,四周独立隔间排列得错落有致,檐角灯笼高悬,暗红幽光随风摇晃,把水磨方砖映照得影影绰绰。 沈曜迈开长腿,信步走入其中一间,便有小厮快步跟来,接衣倒茶,动作麻利,态度恭顺。 沈曜打开菜单,递在郁安宁面前,“点菜吧。” 郁安宁一看,低声道:“没标价钱,不会是黑店吧?” 沈曜眸底划过笑意,“敞开吃,有人请客。” “好嘞!”听他说话,郁安宁顾虑瞬间消失,他真的饿坏了,三下五除二点了一桌子。 沈曜不急动筷,托腮看他风卷残云,一时有人叩门,郁安宁腾出片刻抬头,见是车夫走进,躬身道了一声,“少主。” 沈曜抬眸,“怎么样?” 车夫道:“杨副使十天前到的。首座下了严令,四个城门都派出高阶仙徒把守,戒备森严,怕是不太容易。” “嗯,”沈曜沉吟片刻,修长手指敲击桌面,“你去吧。” “师兄?”郁安宁正要提问,一只焦黄酥脆的鸡腿落在盘中,沈曜又起身给他盛汤,“不急,吃饱再说。” 说话间,屋门“咔哒”一声倏打开,凉风挟卷着潮气迎面扑来。 “您真悠闲呢,沈少主。”男人好听的声音随风而来,几个字说得悠扬婉转、字正腔圆。 郁安宁被来人的阵仗吓了一跳,屋门外,黑甲士兵如蚂蚁般密密麻麻站了一院子。 沈曜仿佛猜出是谁,头也不抬,专心致志给他布菜。 衣着华丽的男子面色一沉,哐当当将门推上,过来的几步当真是摇曳生姿。 一室安静,郁安宁抬头看他,又看看沈曜,又看看他。 男人恨恨跺一跺脚,面色瞬间阴转晴,伸出一只手,俯身对郁安宁道:“在下尾翎……哦不,敝姓蓝,蓝翎,初次见面,请多关照。” 郁安宁衣襟上擦了擦油手,准备回握,沈曜忽然插言:“久闻蓝公子邪魅狂狷,原来狂狷久了,姓氏都能忘记?” “尊上又在骂人了……”梦魔眉毛抽了抽,自我解嘲道:“哈哈,口误、口误,少主依然风趣。” 沈曜瞟他一眼,“你怎么找来的?” 蓝翎笑容僵在脸上,“少主进城拿出巽风令,又歇在不灭天的驿所,难道并非等我相迎?” “嗯……”沈曜轻飘飘地抛出一句,“来也来了,就勉为其难搭个顺风车吧,安宁吃饱了吗?” “饱了、饱了。”郁安宁不明所以,捧着圆滚滚的肚子,起身跟在后面。 沈曜走到门口,忽然想起什么,回首道:“先等等。” 听他语气沉肃,蓝翎一惊,连忙问:“少主有事?” 沈曜:“桌上的菜给打个包。” 蓝翎面容扭曲,“没听见少主吩咐?动作快点!” 看他咬牙切齿的样子,郁安宁暗想:“这家伙肯定有致命把柄落在师兄手上。” 通往明心宫的大路上,黑压压的铠甲军队护送着一辆小小的马车,后面牵着十来匹无人乘坐的高头大马。 三个大男人挤在狭小的车厢里,面面相觑。 蓝翎半个时辰才理好锦袍大拖尾,抬头碰见沈曜寒意森森的眼神,吓了一跳。 沈曜不耐烦地催促,“有话快讲!” “咳咳。”蓝翎作势清清嗓子,“有负少主所托,找不到关押蛇妖所在。” 沈曜面沉如水,掌心灵焰轰然而起。 “不过!”蓝翎立刻无缝补充,“我得到一个重要情报。” 熊熊灵焰照亮沈曜双眸,“说。” 蓝翎:“待我组织一下语言。” 郁安宁瀑布汗:“兄弟,你非要在死亡边缘试探吗?” 蓝翎表情陡转,神秘道:“杨副使正在等候单会首座,那三条丝帕还在他身上。” “哦?”沈曜果然挑了挑眉, 蓝翎感叹一句,“可是现在风声太紧,恐怕拿到也不易脱身。” 郁安宁听得一头雾水,终于插/进话问:“蓝兄,这里发生何事?” “贤弟还不知道?”蓝翎一脸惊讶,眼神却投向沈曜。 沈曜面色沉郁,冷冷道:“有问题就解释清楚,叫那么亲昵做甚,我昆仑仙徒何时又成了你贤弟?” “明白了。”难得听尊上一连串说这么多,蓝翎被连珠炮轰得毫无还手之力,容色枯萎道:“无极六界曾经妖邪肆虐,无数先贤携手灭妖后,交给不灭天掌管三百年,可近来妖风再起,各界仙徒多有死伤,又有火族和家少主受到蛊惑、迷失了心性……” “和家少主?是和为贵吗?”郁安宁听闻面色一紧。 “对……啊。”蓝翎偷瞧瞧沈曜冰冷面色,为难点头。 郁安宁正欲再问,沈曜呼啦掀起车帘,“到了,下车。” 夜色朦胧中,不灭天百丈城墙俾睨天下,固若金汤。 三人换车骑马,从侧门鱼贯而入,行了半个时辰,郁安宁放眼望去,山坡上重重宫殿灯火通明、恍若白昼。 “蓝右使,殿内安排好了。”仙徒从殿内迎出,向着他们躬身行礼,“首座说今晚还有教务,明日再与少主相见。” 蓝翎点头,挥退众人,扭头见一个人影步履匆匆地赶了过来,待看清来人,顿觉头疼。 “贤侄啊,你可终于到啦!”对方一嗓子高亢无比,直接冲到沈曜面前抓住他的双臂。 “和宗主。”看到他,沈曜似乎并不意外。 郁安宁顿时明白,眼前这位鬓发斑驳的老人就是和为贵的父亲。 “沈贤侄,你快去看看小犬吧,听说你们一路同行,为何你们没事,他却突然变成这般模样?火族可就为贵这一根独啊!,”叱咤风云的一代宗主,这时只是位无助的父亲。 可怜天下父母心,见他比前两日明显苍老许多,蓝翎幽幽叹了口气。 泫然欲泣的老人突然间恨恨说道:“必是袁瑛那魔头夺了舍,又出来害人了!不把妖魔碎尸万段,难解老夫心头之恨!” 沈曜蹙了蹙眉,搀住颤巍巍快要跪在面前的老宗主,温声道:“好,我这就随伯父过去。” 郁安宁也跟着转身,却听他接着说:“劳烦蓝右使带我朋友好好安置。” 郁安宁:“喂,这么大地方我一个人住不惯啊。” “你最好听他的话。“蓝翎挡在身前,媚眼如丝,“大不了,我留下来陪你。” 郁安宁:“……还是不用了。” 似乎近来睡得太久,郁安宁晚上居然失眠了,躺在床上辗转反侧,跟摊煎饼似的。 “睡不着唤就我一声儿,贤弟。”蓝翎临走的嘱咐言犹在耳,郁安宁想起来就一身鸡皮疙瘩,更加精神了。 他气哼哼地坐起,狠狠地甩了甩头,想把魔怔的嗓音甩出脑海,不想还没等甩出去,耳畔的魔音又多了一道,“公子,公子,是我啊……” 声音有些耳熟,仿佛在哪里听过,郁安宁盘腿想了一会儿,突然从床上站了起来,“昆仑的蛇妖,是那晚叫过他的蛇妖!”他来不及多想,拔腿就往外走,顺着呼唤声一路寻了出去。 妩媚娇柔的声音不时回荡在耳边,时远时近,缥缈悠远,与那夜的情形如出一辙,只是这叫声仿佛多了几分哀怨绵长的意味,历经过入画的事情,郁安宁心里不由泛出一丝苦涩,下意识加快了步伐,眼前突然一暗,便听松涛阵阵、夜风飒飒,不知何时竟来到一片茂密无边的松林之中,闪耀华灯和宫殿早被丢在不知名的后方。 四周黑漆漆的,气氛诡异莫名,郁安宁却没有停下脚步,因为女子的声音愈发清晰,仿佛下一刻便能与之会面。 他摸了摸自己微微发烫的额头,内心更加坚定,抬脚一迈,四周陡然天旋地转,所有的景物紧跟着掉了个过儿。 “哈哈哈!”一阵得意洋洋的笑声从林中传了出来。 郁安宁稳定住摇晃的身体,却见数道黑影自参天树干后走出,很快围拢在他的周围。 “昆仑仙徒说得没错,臭小子果然上当了啊!”一个身影停在正中,仰头大笑,黑影们看他出现,恭敬齐颂道:“见过副史。” 杨副史听得很是顺耳,故作大度地摆手,“私下场合,繁文缛节就免了吧。”抬头对郁安宁露出淫/邪的笑容,“谅你有通天的本事,这回也跑不了了!” 郁安宁心说不妙,厉声问:“你把她怎么了?” 杨副史扬声道:“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还有心管别人,看我怎么收拾你!” 有人应和:“副史,先放下来吗?”说着便要动手。 “且慢,”杨副史举臂制止,“不知道他用何种手段弄死我徒弟,万不可掉以轻心。”说着手心“兹拉”火花,蓦地闪过,一道闪电急速而出击中倒挂的郁安宁。 仿佛瞬间被火点燃,郁安宁剧烈痉挛起来,不消片刻就无法动弹,像根面条般软软垂了下去。 第34章 痴心 大荒弱水三千,常日波涛汹涌,今天却平滑如镜,没有一丝波纹。 镜面无数凸起,是鲛人浮出的半截脑壳,它们尾鳍上下轻摆,鳃弓顺从贴面,没有瞳仁的黑眸全部仰视着同一个方向。 放眼望去,大陆戈壁、雪山深谷,遍野精灵现身化形,都对着天边顶礼膜拜。 清空湛蓝,浓厚的白色云层聚拢在雪峰顶端,塑起密不透风的云墙,墙内天雷滚滚、振聋发聩。 云海簇拥的波心,一名男子白衣胜雪、藏锋不露,眉心圣光作作生芒、耀眼无比。 “你决心已定?”震天动地的声音来自四面八方、震耳欲聋,又如泠泠梵音,直入内心。 世元微微蹙眉,压住心头浮荡的气息,一扬衣摆单膝跪下,“吾心已决,望陛下成全。” “莫非,你已忘记天后嘱托?”男子漠然无动,声冷如冰,“当年你是如何向她承诺的?” 提起母亲,世元内里隐隐作痛,在她临终泣血之语也成了自己永远越不过的劫。 他深吸一口气,目不旁顾,“天后嘱托万不敢忘,只是陛下神功大成、威震四海,已不再需要小仙。” 天帝完美容颜展露笑容,眼底却无一丝笑意,“世元仙君竟也会说漂亮话了?” 世元叩首:“并非虚夸,事实如此。” 天帝语气骤然森冷,“孤若不放,你意欲何为?” 世元缓缓抬头,眸似清泉,“天帝神武如斯,仍不放心小仙?” 天帝眸色一沉,烈风呼啸、衣袂鼓荡,云墙电闪雷鸣,厉声责问如排山倒海般汹涌而至:“你可知孤为何亲临?若在天宫,这话该受五雷之刑!” “陛下息怒。”世元神情自若,语气淡然,“小仙当令陛下放心。” “哦?”天帝眯起狭长双眸, 世元双掌骤然投出红焰,在他面前交叉一点,蓦地调转方向射向自己小腹。 天帝未及反应,世元腹部已被红焰对穿,滋滋冒起白汽,破烂衣衫上留下焦黑的窟窿,鲜血染红双腿。 他额头冒出豆大汗珠,却扬起无比开心的笑容:“欠你们的还了,放世元一条生路吧。” “你!”天帝勃然变色,霎时间起身,又缓缓坐了回去,长袖一拂,烈风再起。 世元被无情冷风掀了个趔趄,一尾蓝色羽翎自胸口飞出,飘飘荡荡落在天帝的手掌。 “为了他?”天帝垂眸,如玉手指把玩着羽毛。 “我的决定,与他无关!”世元矢口否认, 他微变的神情被天帝抓个正着,暗红色的火苗缠绕手掌蜿蜒而上,一截羽梗登时成了焦灰。 “不要!”世元被刺中最柔软的角落,颓然跪地,“求你。” “你竟动情至此,不如堕去一了百了!”天帝瞳孔骤然一缩,眉宇间布满厌恶,手掌起伏间一道银色光柱震慑长空,直直戳进脚下雪山,延伸进不知名的黑暗,滚滚黑烟腾卷着从地下蔓延而上,呼啦啦弥漫进整个大荒,所及之处,精灵哀嚎遍野、无一幸免。 世元见状目眦欲裂,低吼:“你又为何伤及无辜?!” “无知低灵窝藏罪仙,论罪当诛。”天帝嘴角勾起一抹残忍的弧度,“传令下去,一个不留!” 世元瑟瑟发抖,膝行上前,“你我恩怨,为何连累他人?” 天帝浅笑,微微摇头,“你已无用,凭何同孤讲条件?” 世元伏地长跪,曳住他的衣摆,“兄长,求你。” “从小到大都是如此!”天帝居高临下,眸底似生出一丝怜悯,“把罪仙带回天宫处置!” “得令!”天兵天将声音惊天动地,四面八方踏云而来。 “还有一事……”世元直起身子,水汪汪的眼睛像只委屈的小兽。 天帝微一俯身,心念急转、暗道不好,掌中蓦地一空,蓝羽已到了世元手上,他就地一滚来到黑洞边缘,吼了句:“我走了,你杀光大荒也没用!”转身便没入黑暗,动作行云流水、没有一丝犹豫。 现场安静片刻,才有天将小心发问:“陛下……追吗?” 天帝面沉如水,望着无尽黑暗沉吟半晌,终是烦躁挥了挥手,凌空而去,留下一众仙将难以置信地在内心狂吼:“世元仙君堕天成魔了?那堪比天帝的修为说不要就不要了?!” 记忆碎片如雪花般纷纷飘散,郁安宁双目紧闭、昏昏欲睡,身体完全不受控制地吊在半空。 “副史,这里毕竟是不灭天的地界,咱们这么做会不会不大好,万一被人撞上……”有人提出疑问。 杨副史冷哼,带着一副蔑视的神情道:“咱们可是不灭天远接高迎请来帮忙的,依我看,普天之下也就咱们昆仑能救和家少主的命。这地方是首座亲自传令,秘密挑选专门关押蛇妖的,没几个人知道,除了这个被蛇妖迷惑过的臭小子,有谁会来?他是自作自受!” 门徒释然,“听您这么说我们就放心了。”仰起头盯着郁安宁的脸,狞笑道:“这位真是一副好皮囊,您看如何处置?” 杨副史:“先放低点,让我摸摸。” 众人:“……您这么着急吗?” 杨副史:“快点,不是你们想的那样!” 郁安宁被缓缓地放低在杨副史面前,近距离看他的模样,所有人露出惊艳且欲罢不能的表情,更加跃跃欲试想要分一杯羹,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杨副史,仿佛期待春宫一般期待着他的一举一动。 杨副史果然不负众望,不徐不疾地解开了郁安宁的衣扣,探手伸进他的中衣,蹙着眉头在里面细细摩挲。 门徒们双目放光,垂涎看了半晌,正感觉他的动作越来越无味道,便见杨副史的手瞬间移到郁安宁的裤带之上,大家的兴致又回来了。 杨副史正欲解他腰带,手伸到半空,却摸住自己的下巴,自言自语地说:“不可能啊,怎么能藏在下半身呢?”迟疑之后,眼睛忽然一亮,抬起手臂脱下了郁安宁的鞋袜,又在靴筒里翻找了一遍,依旧毫无收获,不禁有些颓丧之色。 众人似乎明白了什么,有人开口问道:“副史啊,您莫不是在找什么东西吧?” 杨副史蹙眉道:“不然你们以为老夫在做什么?” 答案昭然若揭,门徒们面面相觑。 杨副史突然反应过来,连忙摇手,“咳咳,虽是顶级的皮囊,只是老夫不好这个,消受不起,还是犒赏你们吧。” 二十多个门徒顷刻间露出如狼似虎的模样,一下子簇拥上前,将衣衫不整的郁安宁围了个严实,道道带着赤/裸欲/望的目光落在身上,恨不能将他生吞活剥了一般。 夜色笼罩、华灯璀璨,一行人匆匆行走在重重宫阁之中,根本无心欣赏这近在咫尺的美景。 和宗主亲自在前带路,大约行了两刻钟的工夫,从沈曜下榻的房间一路来到半山腰上一处僻静的住所。 沈曜问:“伯父,这么远的路程,为何不骑马?” 和宗主连忙摆手道:“贤侄有所不知,为贵静养中,听不得杂声,尤其是马蹄声响。” 竟没想到他小心至此,沈曜不禁微微蹙眉。 好在山坡并不是太高,几人拾级而上,很快就来到一座院落门前。 和宗主令大部分人门外等候,只带领沈曜和本门几个贴身随从小心翼翼地跨进了院落。 进门一看,不同于绝大多数的木质结构,这里的房屋居所居然都是大块的方形山石堆砌建造,望之无比坚固,在灯笼幽暗的光线中显得异常冰冷。 一种莫名的不适感自心头油然而生,沈曜环顾四周,和门的人进来之后,仿佛下意识地放轻脚步,都变成一副蹑手蹑脚的样子。 和宗主拍拍他的手臂,并没有说话,只是打出一个“跟我来”的手势。 正屋大门被轻轻推开,里头一片死寂,不闻丝毫声响。 门徒们打着灯笼远远站着,无人敢擅自近前。 借着熹微的火光,先行走进的和宗主蓦地停下,驻足在厅堂中央,不知前面看到什么,双肩竟微微抖动起来。 沈曜疾走两步,来到他的身后,“伯父?” 话音未落,便听前方传来“嗬嗬”声响,像垂死病患喉头深处的滚动,又如饥饿猛兽蓄势待发的低吼。 许久,和宗主终于鼓起勇气般,嘶哑的声音唤了一声:“为贵,你看谁来了?” “嗬嗬”戛然而止,铁链撞击的清脆声随之传来,不等众人反应,只听如雷巨响,一直苍白的手臂刺破空气朝着和宗主的心口抓了过来。 沈曜眼疾手快将他拉到一边,错身将那手臂死死扣住。 眼看是要折断的角度,和宗主哀叫着飞快上前,“贤侄手下留情!” 沈曜只觉腥膻之气从后脑扑来,回头望去,黑暗中竟设置一排铁栏杆,一张惨白的脸卡在两根手臂粗的铁柱间,拼了命地向外挤,脸颊十分瘦削,双眼突出、五官扭曲,一根青黑色的长舌正在半空中延伸而来,离他只剩两三寸的距离。 第35章 首座 舌尖凉意森森,沈曜下意识燃起灵焰,不想有人闪身上前,卡在两人中间。 “伯父?!”好在沈曜收得及时,焰火堪堪擦过头顶,却听对方闷哼一声,肩膀被长舌刺穿,血花四溅。 长舌倏然收回,倒钩尖刺带出血肉,和宗主捂住伤口牙关紧咬,血液从指缝间汩汩而出。 长舌怪舔舐着嘴角的余渍,惨白面容洋溢着满足。 若非和宗主爱子心切的表现,沈曜不能相信眼前的怪物是那位玉树临风的贵公子。 和为贵虽为修仙之人,毕竟未成正果。凡人与妖魔存在不可逾越的鸿沟,变成这般且具有妖力,身为魔尊的他都闻所未闻。 和为贵不消片刻就把血渍吃得一干二净,又把整张脸挤在铁栏上,充满期待地盯着外头,发出急切渴求的嘶叫声。可他不管怎么用力,舌头也伸不到两人的位置,恨不能把整个脑袋塞出来,两颗快要爆出的眼珠格外狰狞。 和宗主长叹一声,向外招了招手,两个门人费力抬进一只半人高的木桶,放在铁栅很远的地方,用棍子顶过去,勾起盖子,淡淡血腥气味飘散出来,木块尖厉碎裂划破安静,长舌瞬间刺穿桶壁,和为贵狠狠吸着里面的液体,如痴如醉。 “儿啊……”和宗主越看越难受,不断用衣袖擦拭眼角。 沈曜沉默片刻,问道:“公子何时变成这样,之前可发现不妥之处?” 和宗主道:“是有那么一阵,为贵忽然努力练功了,整天将自己关在武场,老夫以为他开窍了,还挺开心,不想后来他越来越不正常……” 沈曜道:“就是说,公子并非回城立刻发作,而是一段时间以后,且越来越严重的?” 和宗主点头,“的确如此。” 沈曜沉吟片刻,“小侄以为公子不像被妖怪所惑,倒更像……” “沈少主,原来你也在此。”大门倏然而开,一把清冽嗓音随着夜风传入耳中,声音不高,闻之却令人神清气爽、心旌激越。 守在外面的人纷纷躬身行礼,正要齐颂恭迎之词,却被来人抬手制止,想必已知晓和为贵的情形。 男子抬步跨进院落,身材颀长、头戴玉冠、白衣胜雪,眸底带着淡淡的疏离,周身散发一股生人勿近的气场。 和宗主拱手正欲前倾,却被他一把搀住,低声问道:“公子情况如何?” 和宗主眼眶发红,嘴唇微有抖动,“多谢首座关心,小犬、小犬还是老样子……” “没有恶化就好,”袁珏轻轻一叹,音色温润,“本座已经传令所有仙门搜集对策、全力抓捕妖怪,一定会找到救治公子的办法,宗主如此忧虑,反而伤了自己的身子。” 和宗主感激涕零,几乎要从他面前跪了下去,声音颤抖道:“和族何德何能让首座如此费心劳力、日日探望,若小犬有幸康复,和族必将为不灭天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袁珏弯腰虚扶一把,“和宗主不必多礼,为今之计,先把公子医好。”说罢,看向沈曜,目光中带着一丝审视,扬起嘴角问:“少主考虑好了吗?是否加入不灭天斩妖除魔、造福苍生?” 沈曜与他对视片刻,问道:“在下一事不明,首座何以肯定是妖魔作祟?” 袁珏表情带着一抹威严和不容置疑,缓缓道:“并非本座肯定,是子弟受害的十八仙门宗主共同的结论。” “十八门?”沈曜蹙眉,隐隐有种不祥预感。 袁珏叹道:“前日为探求《堕天录》线索,仙门派出子弟奔赴各界妖魔出没之地,任务完成后,各门陆续有人出现如和公子的症状,若非妖力侵袭,何故如此巧合?” 沈曜视线与他对撞,淡淡道:“的确太过巧合。” 袁珏道:“如今,这些受害者已被送到不灭天。各界宗主也在全力查找原因。” “容老夫冒昧!”和宗主突然插言,“还有什么可查的,必是大魔头夺舍死灰复燃,首座若再姑息,必将酿成弥天大祸!” 沈曜沉声问:“伯父,十八门宗主已达成一致了吗?” “那当然,将活人害成这般,咱们与妖魔不共戴天!”和宗主双眼充血、声嘶力竭,“只要誓师大会首座一声令下,我和族第一个冲进妖巢,杀他个片甲不留!” 沈曜凝眉思索,正想说话,外面传来骚动之声,门人低低唤了句:“蓝右使。” 窸窣而急促的脚步越来越近,蓝翎进院时余光扫到袁珏,面色霎时间恢复平静,昂首挺胸、摇曳生姿,拖着裘氅长长的拖尾,一路来到袁珏的面前,“参见首座。” 袁珏望了望天空中的一轮皓月,淡淡地问:“右使深夜前来,可有要事?” 蓝翎环顾四周,目光触到沈曜,猛地一沉,旋即恢复了傲然美艳的样子,“禀首座,誓师大会尚有几处筹备,卑职难以确认,想请首座示下。” “嗯,去看看。”袁珏道,随他引路而去,走到门口却忽然驻足,回头望向沈曜:“沈少主功法深厚,英才难得,六界苍生需要你的力量,若拿定注意,不灭天大门随时为你敞开。” 沈曜未置可否,眼看他背影溶于夜色之中,面色陡然一变,顾不得同沈宗主多说一句,拔腿便往外头狂奔,抖袖唤出飞剑,瞬间便消失在华灯光影之后,待他火速回到居所,殿阁里头果然空无一人。 袁珏法力高强,蓝翎未敢贸然传声,沈曜正心急如焚,脑海中突然浮现蓝翎手指伸出长袖,比出一个形状,灵光一闪:“蛇?!” 滚滚松涛遮挡住视线,纵使御剑技术再高,也难敌密密匝匝的树干,沈曜闭目蓄力,黑气缭绕全身,丝丝缕缕灌入丛林之中,游走数周,终于发现蛇妖微弱的妖气,正要顺藤摸瓜,眼前红光陡然一盛,松林沙沙作响、气晕沸腾片刻,很快恢复了宁静。 “安宁!”沈曜面色一暗,心道不妙,沿着红光的源头急速飞了过去,所到之处暗影幢幢,安静得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 黑丝缭绕间,沈曜顺势向前搜寻,脚下忽踩到一处柔软之物,提脚迈过,没走几步又踩进一处。 掌心灵焰蓦地燃起,照亮四围。 沈曜放目一望,待看清周围情形,不由紧锁深眉。 脚下柔软的物体竟是一个个血肉斑驳、四分五裂的尸块,殷红的血迹染遍方圆丈余,风中抖动的松枝,不时落下阵阵腥风血雨。 “不要杀我、不要杀我!”不明的黑暗中,传来气息微弱的哀求声,沈曜心头一紧,向着前方狂奔而去,还没走出几步,便见一个黑影在草丛和尸块里艰难地爬行,怎奈浓厚的血浆把一切都浇得黏黏糊糊,他怎么奋力爬行,都爬不出那一小片殷红色的区域。 “杨副史?”沈曜定睛一看,认出了几乎被血浆肉皮包裹住的狼狈男人。 杨副史已经被吓破了胆,完全没有发现前面有人存在,仍是不顾一切地向前逃命,嘴里不听地嘀咕,“我们又没得手,怎么惹来这个魔头,不要杀我,不要杀我啊。” “窸窣、窸窣……”随着轻微的脚步,一个人影蓦地闯进光线,郁安宁冷淡的面容映入眼帘,□□着上身、光着脚,垂眸盯着苟延残喘的杨副史,嘴角极为缓慢地浮起一丝淡淡的笑意。 沈曜见他这般,心口如同被尖刀狠狠刺中,低低吼了一声:“安宁!” 郁安宁仿佛没有听到,目光仍旧紧紧跟随着爬行的杨副史,直到赤脚踩住他的衣襟。 “哇哇哇!”杨副史还在不断使劲儿,身体像只被摁住的王八“出溜溜”地被掉了个头,抬眼一看,正对上郁安宁那双空洞中充满迷之笑意的眸子。 “不要……”杨副史话音未落,只觉一道红光倏然而来,头颅如皮球一般划过天际,落在齐腰高的草丛里,眼睛睁得大大的,说出最后两个字,“杀我。”他的身体也随之爆裂,肉块如敲碎的西瓜般四散在周围。 郁安宁被溅了满脸血迹,却扬起双臂,咯咯地笑了起来,满脸发自内心的喜悦,就像是得道升天、修成正果一般。 见他如此,沈曜内里暗潮汹涌,黑目渐渐蒙上一层冷意,提步缓缓走到近前,轻轻唤着他的名字,“安宁,是我。” 郁安宁似乎没发现他的存在,蓦地转过头,溶溶月色下,含笑的双眸很是好看,他上下打量着站在面前的男人,眉心微微动了动,眼底渐渐地浮起一团希望,赤红双唇动了动,叫道:“封擎,你怎么来了?” 沈曜脸上轻柔渐渐地凝结,眼角压住眸底的潋滟光滑,修长指尖抹去他脸上斑驳的血污,凑到他耳边,语音轻颤地回答,“我是来寻你的。” 看到是他,郁安宁仿佛卸下所有的防备,额头顶在他的胸膛,大大松了口气,“你怎么才来?”便软软地落了下去。 第36章 越界 沈曜下意识避开他的目光,脸色冷得吓人,缓缓抬起手臂,将他按在胸口,止住下滑的趋势。 怀中人面颊绯红、周身滚烫,如同抱着一团火焰。 沈曜旁落的视线犹疑半晌,最终还是不由自主停留在他脸上,呼吸蓦地一紧,眸色沉如夜幕,云海翻涌、波诡云谲,悬浮在身侧的黑气陡然而盛,如雾霭般笼罩住飒飒松林,惊起夜鸟无数。 他强行稳住情绪,手臂却越箍越紧。 似是找到了安心的所在,郁安宁睡颜恬静,沉稳的呼吸有规律地起伏着,竟好似打起了鼾。 沈曜垂眸望去,面容浮起细微柔色,彷如雨后一缕光辉穿透浓厚云层。 四周斑驳的暗红,冲淡了这第九世带来的唯一的一点释然,封擎忽然领悟,他是所有错误的起源,一切也该由他来终结,可这些苦楚,他终将还是还不了他的。 无尽苍穹中,丝云掩住皓月。 沈曜眼底雾气散去,眉眼处一片冰凉,将怀中之人打横抱起,提步向外走去。 林中浮荡黑气霎时间如波浪般翻卷,猩红火星自涡心腾起,向四周急速扩张,霍地引燃整片树林,冲天火光转瞬便将一切吞噬,好像连同那些罪恶也能一并化为灰烬。 沈曜怀抱着郁安宁一步一步走回居所,两人被淋透,留下一排深深浅浅的足印。 蓝翎靠在廊柱上凝望,沈曜却视而不见,径直越过了他。 蓝翎快步追在身后,欲言又止、憋了好久,才小心翼翼地说出一句:“少主真该感谢这场大雨!” 沈曜仿佛醍醐灌顶,蓦地停住脚步,低头看着郁安宁睡颜,回头望向蓝翎,神色极为凝重。 蓝翎被他吓了一跳,连忙压低声音小心翼翼地问:“少主可是伤重,能听到我说话吗?” 沈曜半天没有反应,蓝翎心说不妙,想起他家主子天生执拗,暗道莫不是被气傻了吧? “我要沐浴,去备热水,”沈曜沉默须臾,定定地看着他,补充了一句,“你亲自准备,我不相信其他人。”沉沉黑眸宛若一潭死水,无波无澜。 蓝翎面容再次扭曲,他早该想到尊上这种语气就表示又要给他派杂活儿了,可笑自己每次替他操这份闲心,傻乎乎地一个劲儿往上贴,咬牙切齿地领命,不甘心地问道:“您看水中放香料还是放花瓣更好呢?” 男人大都受不了他这般恶趣味,蓝翎眼见沈曜微微愣了愣,顿时升起一箭之仇得报的窃喜,不想还没转身,便听沈曜似有领悟地回答:“香料吧。以舒筋活络、润滑通畅功效为宜。” 蓝翎城墙厚的老脸蓦地一红:“尊上,舒筋活络易寻,润滑通畅却是……”要这种功效到底什么鬼,您好歹也是堂堂魔尊,莫不是趁人之危想做点什么?! 沈曜视线往郁安宁面上一飘,语气很是冷淡,“蓝右使,尽力而为。” 蓝翎:“尊上,我好像越来越不认识你了……” 明心峰半山之处,一座宫殿灯火通明,沈曜是不灭天的贵宾,住所规制仅次于首座袁珏。 华丽殿宇的屋梁之上,高悬着沈曜随口命名的匾额:散居殿,每当各位掌门、宗主路过都会啼笑皆非,毕竟给宫殿取这种名字跟人类的“狗剩”、“铁柱”也没啥区别。 今天是沈曜在殿宇中停留最久,住宿最为认真的一次,不但点燃所有的灯烛,主殿偏殿整理妥当,后院沐浴的温泉也响起哗哗的流水声。 长夜漫漫,泉雾氤氲,即便经历这么多事,这天仍旧没有过完。 热气蒸腾的泉池中散发着沁人心脾的药香,蓝翎熟知香料,对这些功效手到擒来,还十分贴心地放置了两张浮盘,一张上美馔美酒,另一张仅有个白色瓷瓶,打开盖子,膏体莹绿、幽香阵阵。 临走时,他特意嘱咐道:“那瓶药……尊上量力而行啊。”果然被沈曜凌厉眼风瞬间劝退。 郁安宁躺在倾斜的石坡上,仍在沉睡,浅棕色的泉水轻轻荡漾着覆盖他的身体。 熟睡的人时而勾起唇角,俊逸的面庞浮起淡淡笑意,仿佛在沉浸在某种美妙的梦境中。 沈曜修长手指握着纯白巾帕,轻轻擦拭着早就不存在的血污,细致入微、无所遗漏,像是在呵护一件完美无瑕的艺术品。 目光落于小腹,却忽地住了手,暗红色的斑纹由内而外,扩散成一个近乎正圆形的伤痕,贯穿了身体,同样的形状透出在后背,看着惊心怵目。 白巾随着水波远去,带着凉意的指尖在伤痕上摩挲,顺着凹凸的纹理、一寸一寸,仿佛这般持续便能将可怕的疤痕抹去一般。 越是如此,沈曜眸底的黑暗越盛,直到充满整个眼眶,下一刻就要将他吞噬、尸骨无存。 郁安宁似乎身体陡然一震。 沈曜将整只手贴在那块伤疤之上,双肩剧烈耸动起来,半个时辰,他眼底的墨色才渐渐消退,捧起郁安宁的手,贴在自己面颊之上,喃喃自语,细听过去,竟是一句接着一句的道歉。 沉睡的人似乎感觉到什么,微微侧脸迎向他的面前,喉结上下滚动,眉峰蹙起含含糊糊地唤了一声,“封擎。” 沈曜心中激灵了一下,不知道是什么决了堤,瞬间不争气地淹没了整个心田,脑子里乱糟糟的,看着郁安宁的目光,宛如射出两道火焰。 ———————————— “封擎,我们永远在一起好不好?” “永远是多远?” “嗯,天荒地老?” “不好。”暗影中的男人黑眸浮起一丝凉意, “你觉得太久?”安宁话音未落,已被他凉凉的手指按在双唇中央,封擎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永远就是没有尽头,不可问,不可说……” “封擎……”每每想起这个名字,郁安宁心头隐隐作痛,他到底是谁?脑海中始终一片空白。 他正用尽洪荒之力去想,面颊传来一遍又一遍的细碎亲吻,方想起两人云雨之乐。 郁安宁心底暖意流淌,生涩地作出回应。 对方微有一顿,轻柔动作陡转强势,直至扼住仅存的呼吸…… —————————————————————————— 瞬间的窒息令郁安宁脑海一空,蓦地睁开眼睛,沈曜放大的脸突然跃入眼帘,四围白雾氤氲、烟气蒸腾,莫名的香气直窜鼻孔,他努力想别过脸颊,含糊地唤了一声:“师兄?!” 沈曜好像失了理智,与他交叠的视线飞快移开,流连在他的唇上。 郁安宁有些惊慌,直到他以为自己要死了,才从沈曜那里取得一丝喘息之机,他望向他的眼睛,一颗心快要从喉咙里跳出来了。 小腹蓦地滚烫,痛感难以忍受,郁安宁面色骤变,极力想弓起身子,脸颊却被指间端住扭了过去,沈曜气息不稳,语气中却带着不容置疑,“与其任由旁人伤害你,不如我们先在一起,我不能坐以待毙……” “师兄,我好难过。”郁安宁动弹不得, 沈曜抬手按住他的小腹,丝丝凉意沁入,让他勉强好过一些,耳畔气息温热,“我们永远在一起,不好吗?忍一忍。” 郁安宁两行热泪顺着脸颊倏然而下,沈曜目光滑落,绷直的后背忽然一僵,缓缓地停止了动作,反手将他勾在怀中,安抚性地亲亲额头,“好了,好了,没事了。” 时光分秒而逝,不知过了多久,外头响起敲门之声。 “少主可在?”蓝翎立在门口轻声询问,心中暗想:“这才一个时辰,不知道两位怎么样了。”不等里面回应,他已控制不住拉开房门的手,一股热浪迎面扑来,携卷着封擎特有的气息。 蓝翎目光在四周逡巡,最后定格在坐在泉畔石桌之上,两位衣冠整齐的男子身上,他提步而入,飞快拖着衣摆走到旁边,两人面容整肃,看不出一丝破绽,“诶?你们……” 郁安宁托腮望着他,“你这是什么表情,我们如何呀?” “咳咳,没什么。”蓝翎目光溜向对面那位正襟危坐的男人。 沈曜端起茶杯,语气淡淡,“有事?” “天亮之后便要举办斩妖誓师大会,首座吩咐务必请两位出席。”蓝翎道, “我也要去?”郁安宁问, 蓝翎道:“若非不灭天忙于准备大会,昨晚未必这般容易遮掩,还是出面为宜。” 郁安宁点头。 蓝翎四下观望,没有走的意思。 沈曜站起身,架着他的胳膊来到门口,“有劳蓝右使,恕不远送。” 蓝翎被扔出门口,不怒反笑,神秘兮兮地说:“尊上,瓷瓶是我亲自封的口,似乎被打开过了呢。” 第37章 誓师大会 沈曜好像心情不错,似笑非笑道:“你最近话越来越多了。” 蓝翎无奈地翻了个白眼,“唉,反正也被您嫌弃惯了……” 眼看他摆着大拖尾离开,沈曜一回身,郁安宁不知何时已经来到在门后,正含笑望着他,两只眼睛晶晶亮亮的。 沈曜握住他的手,不由蹙起眉头道:“怎么还是这样烫?”带着凉意的手指搭在他腕上,沉吟片刻,面色愈发难看起来。 郁安宁从昨晚开始一直发着高热,双颊烧得绯红,声音中含着几分不经意的慵懒,听上去像是在撒娇,“师兄,我的饼严重吗?”这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隐隐间与世元仙君的脸重合起来。 “都怪我没好好听你的话,功法太差劲,不然就能寻到之画,及时把妖灵还她。”郁安宁半合着眸子,喃喃自语。 沈曜扶着肩膀令他躺下,轻抚着他的额头温声道:“没事,誓师大会还有机会。” 郁安宁侧了侧身,将他手掌枕在脸颊,“做完这件事,师兄可以回昆仑了吧……”彷如呓语的说话声越来越低,直至被平稳的呼吸完全淹没。 沈曜眸色暗了暗,这一世他改变策略,追随着郁安宁的情感,却发现太多意外始料未及,让他白受了许多苦楚。抬臂把人圈在怀里,视线透出窗棂,从夜幕沉沉一直看到天光大亮。 第二天清早,天气一如人们的心情,黑云滚滚、狂风呼啸,仿佛下一刻便有瓢泼大雨倾泻下来。 郁安宁沉沉无梦,被沈曜唤醒时,高热还是没退,头重脚轻得厉害,他果断拒绝沈曜替他告假的意见,抿着唇道:“咱们得说到做到,还是尽快救下之画。” 不灭天的主殿位于名心山顶,巍巍耸立、俯瞰众生,这种天气像是要被黑云吞噬一般。 沈曜和郁安宁来到殿前,便见蓝翎带着一队仙徒步履匆匆地走了过来。 一双媚眼上下打量郁安宁,嘴角挂着笑,“感觉如何,无恙吧?” 郁安宁认真感觉了一下,坦然道:“还好,就是有点头晕。” “头……晕?”蓝翎惊讶得有些夸张,细眼觑着沈曜,“少主昨夜是没照顾好呢,还是照顾得太好了呢?” “多谢关心,”沈曜上前两步,薄唇轻启,“右使与沈某情如手足、同心同德,沈某自当言无不尽,右使何时得空?” 蓝翎全身一震,极为缓慢地避开他的眼神,摇了摇藏在宽袖里满是汗水的手,“在下公务在身,迟点再访少主,告辞、告辞!” 郁安宁看着蓝翎逃也似的背影,疑惑道:“师兄对他说了什么?” “没什么,”沈曜语气淡淡,“套套近乎,好办事。” “真的?”郁安宁相当怀疑这个说法,怎么看怎么感觉被沈曜套近乎是件非常可怕的事。 两人跟随导引仙徒来到殿内,远远听见嘈杂声传了出来。 出现受害者的十八门派宗主、掌门已经悉数到齐,正坐在堂里同袁珏激烈地讨论着什么。 沈曜和郁安宁对视一眼,同时停下脚步。 “沈贤侄,你到了?”身后有人叫他。 沈曜回头一看,一位红衣老者步履匆匆地走来。 “伯父这是?”沈曜道,看他身着火族族长祭祀时的全套衣冠,肃穆隆重。 和宗主见到沈曜,仿佛看到自己的儿子,眼眶隐隐泛红,“老夫刚从为贵那儿出来,他今天,今天……”他忽然哽住,说不下去了。 看来和为贵已经岌岌可危了,沈曜面色跟着沉郁下来,感觉有人拽他袖子,便听郁安宁在耳边小声问:“和为贵病得很重吗?” 沈曜这才想起昨夜事情太多,一时间竟忘记告诉他了。 和宗主也同时注意到郁安宁,“沈贤侄,这位小兄弟是?” 沈曜道:“昆仑新入弟子,郁安宁。” 和宗主仿似仍有疑惑,却被不灭天导引弟子打断,“宗主,首座请您进殿议事。” “好、好。”和宗主抹着额头上的汗,急匆匆地跟他进去了。 沈曜忽觉手臂一沉,眼见郁安宁向后趔趄两步,赶忙将他扶住,眉宇间关怀显露无余,“怎么样?” 郁安宁勉强稳住身体,苍白的面容浮起一丝笑意,“没事儿、没事儿。”就是肚子疼得厉害。 沈曜起身道:“我去告知首座退出大会。” “他们知道要救蛇妖,定然不会答应,”郁安宁一把拉住他,拼命摇头,“师兄忘了,咱们答应过入画的。” 沈曜同他对视须臾,终于叹了口气,拍拍他的额头,“还是拗不过你。” 一个时辰之后,誓师大会按时开启。 自从三百年前先贤将执掌六界大权交给不灭天之后,明心城从未如今天这般热闹过。 各界仙门齐聚明心峰,身着各种款式校服的仙徒们排起浩浩荡荡的队伍,又有御剑仙师衣袂飘飘穿行云端,簇拥在半山腰处引颈待招,五颜六色的旌旗从山脚一直飘扬到山顶。 郁安宁同沈耀一起坐于观仙台上,视野极佳,俯瞰山中全景,脸上不由浮起一丝惊讶。 沈曜望他半天,抬手将一个白瓷茶盅推到面前,“蓝翎甚通医理,他亲手配的药还算有些用处,快喝了吧。” 看他坚定的神色,郁安宁心想八成是躲不过了,离老远掀开那气味古怪的茶盅,捏着鼻子仰头倒灌。 看着他孩童般的样子,沈曜不禁勾了勾唇角,轻轻扬起微笑的弧度,稍稍扭头,便见蓝翎提着大拖尾飞也似地走了过来,头冠都有点歪斜,喘着气道:“尊……哦不,沈少主,不好了!” “怎么,药配错了?”沈曜语调淡然, 郁安宁差点把最后一口吐了出来。 能让蓝翎如此,肯定不是小事,果见他语气凝重地说:“刚得到消息,首座和十八门商讨的结果,要把一只妖怪杀头祭旗,选中的正是昆仑蛇妖!” “什么?!”沈曜眼神一沉,首座袁珏并非冷酷之人,下令各门押送妖物也从未提及,作出这般决定实在有些出人意表。 “师兄,咱们得赶紧去救之画!”郁安宁的声音从后面传来,沈曜面色顿时变得无比难看。 蓝翎为难:“可找不到关押妖怪的地方。” 沈曜问:“连你都无从知晓?” 蓝翎无奈道:“首座知晓我对妖怪的态度,自然不会让我参与。” 沈曜手指轻敲桌面,沉吟片刻,道:“为今之计,只好等之画被献上时,趁机接近将妖灵送还,之画妖法高强,妖灵虽有耗损,想必自保尚可做到。” 郁安宁蹙眉问:“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好吧。”蓝翎叹了口气,“我一发现蛇妖便会立即传信。” “去吧。”沈曜点头。 蓝翎不忘询问病号:“喝了药,感觉如何?” “好多了。” “那就好,我还加了两味缓解疼痛的,很快就舒服了。”他挑了挑眉。 郁安宁:“嗯?” 沈曜:“还不走?” 正午时分,誓师大会正式开始。 不灭天首座亲自发表慷慨激昂的灭妖檄文,全场群情激愤、呼声震天。 耳畔虽然不停喧吵,喝过镇痛药的郁安宁只觉得昏昏欲睡。 沈曜暗暗将他往近处拉了拉,顺势借出自己的肩膀,凑到耳边温声道:“下一个环节就是献妖了,再忍忍。” 郁安宁点了点头,脸颊往他手臂上蹭蹭,淡淡的青草气息飘进鼻孔,身上的不适似乎真的缓解了一些。 袁珏高亢缥缈、涤荡人心的声音从半空中传来,“下面,呈上各界押送的妖怪,一展仙门雄风!” 看着一个一个被御剑仙师们高高悬起的铁笼,郁安宁脑海中浮现初入昆仑时的画面,心里十分不是滋味。 如果早些知道蛇妖背负如此苦难,内心纯洁如少女,她的名字叫做之画,他肯定不顾一切地将她解救出来。 选定祭旗的妖怪被放置在最后一位。 两人接到蓝翎传来的消息,远远见一个铁笼自半空中出现,只是被白布蒙着,盖得严严实实,丝毫无法看到里面的情形。 眼看铁笼逐渐靠近,沈曜拍了拍郁安宁微有发抖的手背,倏然站起身来,快步走向首座的位置。 郁安宁看他同袁珏低语几句,袁珏便叫来仙徒指向半空,须臾工夫,运送铁笼的的仙师便御剑停住,悬浮在空中。 沈曜宽袖一扬、飞剑旋出,蹂身而上、飘若游云。 待到近前,他抬手将白布掀起,不知为何,郁安宁似乎感觉到他的身体一僵,周身气压陡然降低,迸射出森森寒意。 沈曜沉默着把手臂一垂,白布自行缓缓地合上,他便后退两尺,顷刻间御剑飞了回来,站在桌前面色沉郁,一言不发。 郁安宁走上前问:“看到之画了吗?” 未等沈曜回答,便听首座袁珏的声音再次响彻天际,缥缈中带着几分沉痛,“本座刚刚得到消息,司徒左使已被妖怪加害,仙逝于锁妖塔中。” 一番话如冷水落入油锅,名心山霎时间沸腾起来。 第38章 天命 “连左使都遇害,咱们还会远吗?” “妖邪横行,天理何在?” “是可忍孰不可忍,此时不证道,更待何时!” 明心峰群情激奋、上下沸腾,对妖怪的恐惧在一个个铁笼中狰狞面孔的鼓动下迅速转化成愤怒的烈焰,杀妖声震山野,可谁也没有提及锁妖塔是专为诱导妖怪、攫取妖灵的邪恶阵法。 袁珏双臂高抬又缓缓地放低,嘈杂的叫嚣声渐渐趋于平静,他便接着又道:“本座深夜修炼,感知左使一缕残魂被蛇妖妖灵侵袭……” “首座的意思,左使的死必与蛇妖有关?”下面高声打断,怒意尽显。 袁珏垂眸俯视,白衣飘荡宛若神祗,极为缓慢地点了点头。 “这不就是昆仑蛇妖?”有人拔剑指向天际,“天理昭然,祸患不除不行,应当就地正法!” 话音刚落,只听齐刷刷金属声响,几乎所有人抽出佩剑,寒光闪闪、白花花一片。 “诸位稍安勿躁,”袁珏道,“即便妖孽,也该留有辩白之机。” 举剑的群众齐声赞叹,“首座仁慈,您掌管不灭天真乃六界幸事!” 袁珏示意,仙师们一起施法,劲风吹来,白布自下而上扬起,铁笼内一条粗大蜷曲的蛇尾慢慢呈现在众人眼前。 蛇尾连接着极为美丽的胴/体,腰身曲线、面容五官都堪称人间极品。 世人虽然皆知是妖,这样的女子出现面前却仍惊艳得移不开视线,满脸如痴如醉。 蛇妖骤然遇到强光,猛然间躁动起来,长尾撞击铁笼发出巨大响声。 诸位道友集体向后一缩,见她无法挣脱,又直勾勾地盯了上去。 郁安宁低呼一声,“之画?!” 沈曜蹙起眉头,若有所思。 郁安宁满头大汗、语气急切,“师兄为何不把妖灵还她?” 却见沈曜面色剧变,突然暴起隔着桌台跃了出去,宽袖一甩长剑旋出,风驰电掣般刺向某个方位。 数道红光自正前方耀然,中途汇聚成猛力漩涡,向着铁笼汹汹而去。 长剑倏然刺向涡心,但一切似乎太迟,剑身与红光碰触的瞬间,光线大盛,发散出环环波浪及刺耳嗡鸣。 铁笼中的蛇妖无法躲避,被荡漾余晕波及,躁动的身形忽然顿住,目光慢慢地移向郁安宁,与他对视一眼,绝美面容定格于淡淡的笑意中,庞大的身躯微微晃了晃,脖颈拗成一个奇异的角度,咕噜噜地滚落下来,冲天黑血如瀑布般倾泻而下,许多仙徒躲闪不及被劈头盖脸浇了一身。 沈曜御剑逼近,居高临下,极为鲜有地厉声发问:“宗主为何急于出手?!” 和宗主被他气势震慑,面色铁青地后退几步撞在一人身上,回头望去竟是袁珏。 沈曜步步走近,目光似要将他穿透,和宗主颤巍巍拽住袁珏道:“老夫怒气攻心,一时没收住,请首座降罪。” 袁珏半晌沉吟不语,终是叹了口气,却是望向沈曜,“宗主爱子心切,情有可原……” 沈曜周身寒意爆发,声音极其冷沉,“事情没那么简单!” 旁侧有人尖声质疑:“沈少主什么意思,莫非为妖怪开罪?” “首座都发话了还是这么不依不饶,难道昆仑对这蛇妖另有隐情?” “话说蛇妖本由杨副史押送,少主一来就把副史贬回宗门,不得不让人揣测啊!” “别胡说,沈少主为人正直、一身侠义,人品信得过的!” “信得过?身边总带个漂亮小仙徒所为何事?” “嘿,你越说越远了啊!” 周遭窃窃私语连成一片,宗门仙首目各异目光纷纷粘结在沈曜身上。 昆仑是不灭天之外最有名望的仙门,如果六界执掌权力更迭,最大的可能会落在昆仑肩头,此时此刻,却因一只蛇妖陷入各色质疑声中。 如果是好面子的宗主沈毅,肯定会当场暴怒耳后气得吐血,被圈围在中心的沈曜,仿佛没听见一般,从头到尾都眉毛都没动一下。 袁珏上前两步道:“事已至此,少主多说无益,不如先……” 话音未落,沈曜已经黑着脸绕过他,抬臂便把和宗主提了起来,语气森冷地问:“宗主当真是因为爱子心切?” 和宗主暗自发力,竟完全挣脱不开钳制,被他吓得瑟瑟发抖,“我、我、我……” 沈曜手臂突然一沉,袁珏手掌按在肩头,“少主,三思。” “啊啊啊啊,妖怪啊!” “快跑啊,魔头来啦!” 外面忽然想起狂乱的哭嚎声,仙徒们四散奔逃、乱作一团。 灼热的气息如暗潮般汹涌而来,沈曜心头一紧,暗道不好,低头望去,果然见郁安宁直挺挺立在广场正中,双目赤红,脸上满是血污,怀中抱着球型一物,赫然是蛇妖仍旧微笑的头颅。 护送铁笼的四位仙师将他围在中间,气喘吁吁、狼狈不堪,却是满脸警惕地盯着他的一举一动。 “安宁!”沈曜神色难掩紧张,于望仙台处唤了一声,正要跃下却被几位掌门死死拽住, “少主切不可妄动,他这般模样必是妖邪异端,万一伤着您,让沈宗主情何以堪呐!” 老几位仙法也是了得,沈曜一时间挣脱不开,眼看经脉妖力运行,黑气便要腾跃而出。 郁安宁终于在人群中寻到了他,扬起欢快的微笑,红色的双眸兀自发亮,提步向前走来。 短短功夫,四周已经围满了各门仙师,揣着一万个小心跟着他的步子。 郁安宁毫不理会,一双眼睛里只有沈曜。 “大胆魔头,光天化日之下还不束手就擒!”终于有人大吼一声,扬剑上前,包围圈也在瞬间缩小了数倍。 沈曜向前倾了倾身,几位掌门正欲发力,却见他抬眼望着天空,叹了口气,不动了…… “少、少主?”他们还没明白过来发生什么,整个望仙台攸然间抖了一抖。 如虹气晕化成铜墙铁壁,将层层围拢之人推了出去,一时间无数仙徒如掉落的石子,四处飞散,惊叫呼号响彻山野。 望仙台的仙首掌门们只觉冷气倒灌,仿佛天河泄洪流到人间,被这强大的气场压制得无法动弹,恍恍惚惚间只见一个影子虚晃几下,已来到他们中间,众人定睛望去,竟是跟在沈曜身边那位容貌极为出众的小仙徒,不由倒吸一口凉气。 郁安宁五官精致,笑起来本是纯真,只这赤红的眼睛里带着邪魅之气,与人对视怀着猛兽捕猎般赤/裸/裸的杀意。 他环视众人一遭,径直来到沈曜面前,几位掌门权衡下来还是命比较重要,早就松了手退到三尺之外。 台上安静异常,大家都屏住呼吸等待这妖邪下一步动作,毕竟以他功力,这里能活着出去几个还十分难说。 郁安宁抱着头颅,抬眸看着沈曜,忽然嘴角下压露出非常委屈的神情,语气恶狠狠地说:“你们这些人,不许说我师兄坏话!” “……” 周遭陷入一片死寂,若非沈曜习惯常年保持冰山脸,差点没当场笑出声来。 却有一位须发纯白的门主抬手指着郁安宁,陡然惊叫:“怪不得老朽看着面善,他必是被大魔头夺舍之人,不好,魔头重现江湖,六界大祸临头啊!” 他一吼,果然对迷茫的众人起到引领作用,大家醍醐灌顶,一下子就抓住了重点。 “魔头必是修成魔功,回来复仇的!” “沈曜竟然同魔头在一起,还朝夕相对,昆仑恐怕难逃干系!” “没错,那昆仑蛇妖必是他们的诱饵,用来打入不灭天的工具!” 众人再次同仇敌忾,群情激愤。 郁安宁倏然转身,扫视一圈。 除了袁珏长身玉立、岿然不动,其他人几乎都下意识后退半步。 郁安宁撅着嘴道:“师兄,他们太吵,杀光算了!” “大胆妖孽,竟敢大放厥词!”有人半躲在袁瑛身后呵斥,话音未落便觉狂风扑面,胸口仿佛被巨柱撞击,吐血三升后倒地不起。 所有人噤若寒蝉,袁珏绝美面容寒冰笼罩,广袖一扬、长风激荡,薄唇未动分毫,却是声震四海,“昆仑仙门竟出此妖孽,本座今日便掌师门之责,替六界除了祸害!” 说话间,天边泛起一片纯白,乍看去宛若云层翻卷,竟是无数白衣少年四面八方御剑而来, 一眼便知是功法纯熟、训练有素的高阶仙徒,行进途中变换队形,隐隐组成擒敌法阵。 有人谄媚笑道:“还是首座高瞻远瞩,提前下令挑选弟子、设好埋伏,不然今天真是险了。” 沈曜看着漫天的飞剑,微微蹙了蹙眉心。 郁安宁抬起头,居然打了个呵欠,“师兄,他们还嫌不够吵,怎的又叫来一堆?” 袁珏冷声道:“妖孽,让你领教一回不灭天法阵的厉害!”说罢广袖一扬,飞剑腾跃而出,灵光灼灼,闪得睁不开眼睛。 众人惊叹的同时,心中却在暗自嘀咕,“听说首座的天命剑三百年来仅现世一回,怎么今天就给拿出来了?” 第39章 守护 天命一出,万剑齐鸣,与之呼应。 天地间“嗡嗡”声连成一片。 郁安宁望向沈曜,俊脸上写满不待见的表情。 沈曜恍然间仿佛看到了世元再现,下意识地会心一笑。 郁安宁撅着嘴,“你还笑?” 说完自己也笑了。蓦地抬起头,纵身而上,追着天命飞了上去。 自六界和平,世上能达凌空飞翔修为的已寥寥无几。 众人不禁大惊失色,一时间都半张着嘴看郁安宁空中飞人,可对方目标只有天命,追赶速度愈发加快,身形宛如般模糊起来。 袁珏冷眼看着,嗤了一声,却没有动作。 郁安宁握住剑柄的瞬间,天命仿佛识出并非主人,周身剧烈震动,散发出无数白炽光芒,硬生生把人弹飞。 白髯掌门目眦欲裂,开口大叫:“同三百年前一样,天命相斥,果然妖物!” 郁安宁咧嘴一笑,展开双臂,居然也散发出相似白光,迅速将天命包裹起来。 两团光球同样震动,越来越近,看傻了众人,直到袁珏冷冷道:“布阵!”大家才如梦初醒,漫天白衣弟子蜂拥而至,将郁安宁团团围住。 “你们这些人呐……”郁安宁叹道,幽幽开口间四围烈风汹涌而来,刮得人睁不开眼睛,不消片刻,整个阵法被搅得七零八落。 “沈少主,看好了!”岿然不动的袁珏突然说了句话。 不知为何,沈曜心弦微动,凉意自后背缓缓地蔓延开来。 下一刻,袁珏的身影如一道白练甩向天空。 沈曜急于跟随上前,突然发现经脉中的妖力凝滞了,他眉目一凛,自责大意。 袁珏承袭不灭天清正刚烈功法,号称可以遏止妖气、邪祟不侵。因为太过在意郁安宁,他竟一时忽略身体状况,原来近期消耗太过,妖力已然不继。 沈曜迟疑的工夫,袁珏已凌空瞬移,与郁安宁相隔丈余,彼此凝望的一瞬,苍穹狂风乍起,仙徒们依照他的指示,扩大包围圈后开始迅速调整阵型。 郁安宁根本没把那些紧张兮兮的一群人放在眼里,倒是眼前这位容色严肃的,实力不容小觑,举起右臂,天命铮然一声,居然听话地飞入他的掌中,引起周遭一片哗然。 和宗主面上带着惧意连退几步,白髯老者哆哆嗦嗦地坐回椅子之上,指着天空说不出话来。 袁珏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清隽绝伦的面容渐渐地森冷,嘴角扬起诡异的弧度,食指向上微微一挑。 天命仿佛受到感召,自上而下划了个弧,带着郁安宁的手向自己刺去。 郁安宁稍有分神,便觉一道白光骤起,直直击中小腹,腹部顿时热流涌动,整个身体仿佛被熔岩覆盖住一般。 沈曜面色骤变,沉沉吞吐三次,黑红光芒掠过眸底,身影一闪,冲上苍穹。 待众人反应过来,和掌门连忙向袁珏示警,“不好,沈曜护犊子啦!” 话音未落,玄色身影已冲到半空二人中间,呼啸的风墙中数条黑影缭乱而过。 众人皆露质疑,“这不等于昆仑当众挑战不灭天吗?” “虽是昆仑少主,沈曜也未免自不量力!” 话音未落,玄色身影已闪进半空的二人中间,呼啸的风墙中,数道黑影交错凌乱,只见红光割裂风墙,沈曜挟着郁安宁飞身跳了出来。 诸位宗主、掌门不由心惊胆寒,只听半空一声长啸,“哪里逃,快拦住他们!” 外围的阵法立刻动作,白衣仙徒如云朵般布满天空。 两人眼看就要成为不灭天囊中之物,不想沈曜突然掉了个头,提起佩剑,向仙徒们最近最密的方向刺了过去。 阵法一侧被他杀了个措手不及,机动性差之毫厘,失之千里。 这些仙徒没有等到后援,哪里是沈曜的对手,吓得屁滚尿流,纷纷退缩。 望似严密的阵法轻易被沈曜劈出个口子,带着郁安宁一溜烟跑得无影无踪,待袁珏追出,已经无迹 可寻,背对众人看不到表情,气场却摄人心魄地森冷。 “啊呀呀,哪家徒弟如此胆小,难成大器!”白髯老者遮目远眺,见不灭天大势已去,语气里全是恨铁不成钢。 后面有人小声说:“门主,是咱们家的……” 和宗主嘀咕,“他如何知道那里是最薄弱的地方?” 白髯门主拉下老脸:“什么意思?” 和宗主:“阵法由多门弟子组成,沈曜这么快找到交汇处,眼光实在犀利。” “原来如此。”白髯门主捋须微笑,“可昆仑也是仗着祖辈光耀,近些年快要销声匿迹了,宗主何必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后面随从小声提醒:“不是这问题吧门主,他没解释为啥咱们子弟是最薄弱的地方……” 郁安宁恍惚间只觉得被人托着飞驰,一路飞剑嗡鸣不绝于耳,不知过了多久,眼前彻底陷入黑暗。 等他再次醒来,眼前仍然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 “莫非我……死了?”脑海中刚一个闪念,旁侧传来略带急促的呼吸声。 他下意识一动,却被带着凉意的手捏了捏掌心,熟悉的声音在耳畔道:“安宁,是我。” “师兄……”只要他在,郁安宁就会心安,忽然觉得这般死在一处也挺好的。 细微窸窣,淡淡的青草味飘进鼻孔,一只手覆在唇上,沈曜的呼吸声更近了一点,郁安宁似有若无感受到他的重量。 嘈杂的脚步越来越近,听着少说也有几十人,从四处会集到几尺远的地方。 “侧殿没有。” “后殿没有。” “院儿里没有。” “不应该啊,搜仔细了吗?” “掌门,草丛也一点点踩过了。” “唉~呀,这儿都没有还真想不到别处了,沈曜这厮平日教习除妖,把咱们练得跟孙子似的,没想到逃命也挺有一套,让咱找得跟孙子一样,真他娘的%#¥!” “掌门,会不会已经出城了啊?”有人小心翼翼探问, “不可能。”那掌门道,“明心城早已布下锁妖阵,小仙徒让魔头夺了舍,触动阵法会被烧焦,沈曜又有伤在身,首座既有把握让咱们找,说明一定还没出去。” “都找一天一夜了,连个鬼影子都没看见,还得找到什么时候,啥时候能让咱回去啊?” “哼,我看不灭天这阵势轻易不能善罢甘休,你们给我夹着尾巴做人,免得让人抓住把柄,跟昆仑一起拎被出来开刀,听见没?” “属下遵命,诶,掌门又要去哪儿?” “当然回去复命,还想在这破庙里过夜啊,第二轮交给其他兄弟啦,撤!” 听着脚步远去,郁安宁长长松了口气,剥开沈曜的手语气急切,“师兄伤势如何,要不……” 还未说完,嘴唇忽地被人堵住,后面的话直接咽回喉咙,水润清凉的触感缱绻缠绵,郁安宁脑子嗡嗡作响,很怕自己狂跳的心声被他也听见。 脚步声再次入耳,听得出有人刻意放轻了动作,蹑手蹑脚地进入,在外面搜寻一遍以后,有人语带失望地说道:“还以为有所收获,果然没人?你们都看过了吗?” “掌门,看过了,的确没人。” “行了,那咱撤吧。” 郁安宁所有的心思都在夹杂着青草味的轻吻上,思绪飘飞、心猿意马,根本无暇他顾,直到胸口一压,一直撑着的人终于体力不支倒进怀中,他这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搂着沈曜的手微微颤抖,凑得很近,翕动唇畔甚至刮擦他的耳垂,“师兄,你怎么样,快说句话啊师兄!” 须臾,沈曜痛苦中带着两分促狭的声音道:“别摇,好痛。” “师兄……”郁安宁几乎急火攻心,“你吓死我了。” 身上蓦地一轻,沈曜平躺于旁侧,发出纸张展开的响声,“好在蓝翎备了药,恢复功力须六个时辰。” 郁安宁:“你早知道?” “有备无患。”他的声音低沉中不乏清朗,像是自家酒馆门前的山泉,听得人心尖痒痒的,“这段时间,拜托你了。” “师兄?”郁安宁稍稍侧身,想要靠近,黑暗中却传来平稳的呼吸声。 “药效还真快……”郁安宁心想,摸索到他的手,紧紧握住。 四围陷入无尽黑暗,膝盖轻轻向上一顶很快触及坚硬, 郁安宁越来越觉得像是躺在一口棺材里,只要身旁的呼吸在,他便是心安的,思绪再次飞舞起来,忽想起方才那拨人,又暗自腹诽,“不知是哪家掌门,知道的话必定臭揍一顿。” 他把沈曜的手放在肚子上,感受着他的呼吸,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封擎,到了吗?” “没有。” “怎么还没到?”安宁侧耳倾听,四围只有呼啸的风声。 封擎握着他的手在耳畔低喃,“很快的,不要睁开眼睛哦,乖~” 这个字仿佛一颗火种,点燃全身最敏感的神经。 安宁想起自他出现在凌绝宫的那天,之后每一夜,激情缠绵、如梦似幻,真是可怜了他的老腰,早知道如此,还不如…… “你若再出现得晚些……”不知是否读懂了他的心思,封擎凑近他,也刚好说起这个话题, 安宁灿然一笑,“如何?” “怕是过几天才能下床……”封擎轻轻拍了一下他的额头,“到了。” 似有水声传来,安宁慢慢地张开双眸,看到景象的一瞬,忽然把眼睛睁得老大,纵使见惯了大荒盛景,也被这一幕攫住所有注意。 洞顶突出的嶙峋怪石上,五颜六色的光点星罗棋布,灼灼闪烁。 暗色巨流奔涌向前,点点蓝色幽光在水底川流不息,浮泛涌动。 放眼望去,宛若置身璀璨银河,美不胜收。 安宁如孩童般惊艳与沉醉,封擎眼底全是欣慰和宠溺。 将他揽入怀中,声音含着说不尽的温柔,“魔界没有日光,怕你寂寞,只得找寻一片星空予你……” 不知过了多久,郁安宁被外面再次响起的嘈杂脚步声惊醒。 “掌门,大半夜的又把咱们叫回来,您到底想起什么来啦?”有人忍着呵欠小声提问, “就问你们想不想快点回家?” “当然想啊,您有办法?”群众们的声音立刻振奋起来。 “瞅你们一个一个的样儿,还不得我自己想?”掌门无奈道, “掌门快点吩咐,咱们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得了得了,少他娘扯淡,突然想起来有个地方没找。” 郁安宁听闻,一颗心瞬间提到嗓子眼儿,握着沈曜的手心都湿漉漉的。 “没有吧掌门,咱们可找遍了啊。” “哼,靠你们这些蠢脑子一辈子都回不去!” “您快说是哪儿,咱们速战速决!” 声音戛然而止,脚步声却是愈发靠近,掌门径直走向正殿,站在年久失修、零落破败的佛像前,神秘兮兮地向大家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向下指了指供铺在供桌上褴褛的台布。 “……掌门您过于疲惫了吧?” “对啊,咱们都看过了,那里是实心儿的。” “蠢货!”掌门怒喝一声,大力掀开台布,一脚踹开单薄的木质挡板,凉风伴着灰尘猛地灌入,呛得众人吭吭咔咔,纷纷咳嗽起来。 “哇,没想到是空的?”一个仙徒惊叹着向里头望去,黑洞洞的啥也看不清,身后蓦地一亮,掌门已经端来了烛台。 郁安宁眼前一闪,同时看到一缕光线从远处射来,映在沈曜俊朗的面容之上。 他的睡颜纯真安详,没了平日的冷峻,却平添几分孩子气,看上去十分可爱。 可现在不是欣赏美颜的时候,貌似他们要爬进来一探究竟了。 亮光闪了几闪,木板被压得咯咯吱吱,有人说道:“掌门,这里是空的,啥也没有!” “真的?”掌门怀疑的声音传来,“你再好好看看?” “真的啥也没有。” “你出来。”掌门毫不怀疑自己的直觉,准备撸起袖子大干一场,亲自提着烛台爬到神台下头,发现果然是空的,手指无意敲击地板,神色忽然一紧,紧接而来的便是心头狂喜,他的下属们还不知道,袁珏已经下令,找到沈曜之人便可接管昆仑,昆仑是六界第二大派,掌门人很可能便是下一任不灭天首座,前程似锦,未来可期! 他细细敲击着,寻找着每一处空洞。 郁安宁后背蓦地绷紧,立刻摆出攻击姿态,只见一根手指抠进头顶木板的缝隙之中。 第40章 识破 掌门兴奋得动作有些颤抖,没发觉外面忽然安静,仍然吩咐道:“再拿盏灯来。”半晌没人回应。 “嘿~这些人……”掌门没办法,只好吭哧吭哧爬出来,迎面一袭流光水滑的锦袍后面还有五彩斑斓的长拖尾,所有人恭敬地立在一旁,无人敢出声。 掌门目光一路向上,待看清来人,立刻绽放灿烂笑容,“蓝右使?什么风儿把您吹来了?” 蓝翎勾了勾唇角,俯视道:“还不是彭掌门这股人来风儿?” “右使何出此言?”彭掌门有心敷衍,免得他人摊薄功劳。 “不灭天长使历来轮流看门,尤其这种时候,”蓝翎打了个呵欠,悠悠道,“您三更半夜多次进出,真是扰本座清梦。” 彭掌门一惊,连声致歉,“小的初来乍到、多有得罪,还请大人见谅!” 蓝翎眯起眼睛,弯腰看向他身后,“掌门行色如此匆忙,莫非有所发现?” “没……”彭掌门让过半步,身体挡住香案,俯首帖耳,“若有发现必得及时上报右使。” “哦?”蓝翎目不转睛看着他,“掌门要灯做什么,这里明明是空的,莫非沈少主躺在地板下面?” 彭掌门他是跑江湖的老油条,很快琢磨出味道,面色微变,“右使圣明,咱们想了一天工夫,您一眼就看出来了?难道……” 蓝翎露出迷人微笑,“你猜得没错,这地方就是本座找的呀!” “你、你居然勾结魔头!”彭掌门一脸惊恐,连忙向同门打暗语,可惜那伙人完全没意识到危险降临,一股黑气悄然而至骤然膨胀将他们包裹其中,几人来不及反应,吸入体内的妖气迅速鼓胀,不消片刻就把他们撑爆开来,一时间赤红四溅、血肉横飞,将小庙四壁糊了个匀实。 “妖、妖怪啊……”彭掌门面色煞白、唇色青紫,哆嗦半天吐出三个字,裆部渐渐洇湿。 蓝翎一甩衣袖,不染纤尘,拖着长尾款款而来,“现在才知道,晚啦~” 彭掌门浮起的惊恐戛然而止,五官已经丝丝黑气伴着鲜血汩汩而出。 蓝翎伸出食指轻轻一转,忽然顿在半空,嘟嘴嘀咕一句,“……算了,太近又要挨骂。” 彭掌门随着体内黑气不断外泄,颓然倒地,死状无比狰狞。 蓝翎视若无睹,环望四周景象,哼起音调软糯的小曲儿。 “咯嗒”声响,香案下,一块地板掀起,一只手臂伸了出来。 郁安宁半撑起身子,长长地吁了口气。 有些刺目的烛火中,一个好听声音的声音问:“没事儿吧?” 沈曜躺在身边,仍在沉睡,长长的睫毛于面颊打下一片暗影。 郁安宁不由自主伸出手,描摹着他的入鬓长眉,突然被空气中浓郁的血腥味夺走了注意。 郁安宁出了黑暗,看到眼前景象陷入震惊,暗红色的房屋中,只有蓝翎站立的地方是干净的。 “为何杀人?”郁安宁面沉如水,语气不乏严厉。 “呦呦,还挺吓人。”蓝翎提灯立在原地,微笑一丝也没有消减。 郁安宁冷声问:“为何要杀这么多人?!” 蓝翎笑着步步走近,脚底踩过片片斑驳,语气却是出奇的温柔,“他们不死,你们也逃不了。” 郁安宁呼吸一滞,“那你就不能……” 蓝翎耸了耸肩,无奈道:“想不出更好的办法。” “是吗?”清朗的嗓音自黑暗中传来,带着森森寒意。 蓝翎身体一僵,笑容冻在脸上,眼看郁安宁目光移向他的身后,十分机械地扭过头,“少主这么快就醒啦?” “嗯。”沈曜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再不醒怕你忍不住殃及池鱼。” “哈哈哈,少主哪里的话,”蓝翎快被他的眼神冷僵,讪讪道,“本座做这么些还不是为了救您嘛?” 沈曜面颊阴沉,一道白焰自掌心腾升,映得眸底宛若茫茫深海,没有一丝情感。 “尊……”蓝翎后背冒出虚汗,话音未落,白焰已经倏然而出,直向额头而来,“啊啊!”他喉头如同哽住,发不出更多声音。 白焰却陡然转了个弯,擦着他的头皮向屋顶飞去,所过之处凝结起厚厚的冰霜,覆盖住团团斑驳血污。 须臾之后,庙宇变成一片雪白,血腥气荡然无存,就是冷了点儿。 郁安宁裹了裹衣服,脸色依然不好看,蓝翎有苦难言,这是荡魔气,妖阶低点会直接冻成冰坨子,沈曜明白着故意罚他,可还得摆出一副讨好的样子,“少主功法恢复,可喜可贺,本座也算功德圆满了。” 沈曜瞥他一眼,“找得这破庙还有脸提?” 蓝翎满脸委屈,“修仙者修道,谁会跟佛祖过不去?” 沈曜:“这是藏身在此的理由?” 郁安宁:“……这蓝右使果然脑子有问题。” 气氛落到冰点,蓝翎连忙自宽袖里掏出一只小包袱,“我的人要换班了,事不宜迟,你们快走吧。” 郁安宁环视四壁,“那这些人……” 蓝翎道:“放心吧,有我呢。” 郁安宁:“怕的就是你。” 沈曜声音冷沉:“以后不许再开杀戒!” 蓝翎:“护妻这么严实真的好吗?”眼看郁安宁登上马车,一把拽住沈曜袖子,“少主借一步说话。” 沈曜看着郁安宁坐好才扭过身子,蹙眉道:“事无不可对人言。” 蓝翎瞪大眼睛:“尊上莫不是怕他多想?” 沈曜:“……有话快说。” 蓝翎语带忧虑,“尊上莫得再次动用妖灵血?”见沈曜默然不语,他长叹一声道:“这是第二次,您知道再用会有什么后果吧?” 沈曜:“知道,告辞!” 蓝翎又拽住他的腰封,“会魂飞魄散的尊上,即便魔尊也活不成!” 沈曜深望一眼,抬臂拉开他的手,“好好守在不灭天。”转身上了车。 厚重的玄铁城门缓缓开启,有了右使的赤焰令,守城仙徒不敢打开车帘,只在外面再三确认的确没有任何妖气的反应,才放了他们出去。马车一路狂奔,越过无数村庄和山野,直到日上三竿、天光大亮。 郁安宁靠在沈曜肩头,昏昏欲睡,忽然睁开眼睛问道:“蓝翎在自己守城的时候把人放了,不会有危险吧?” 沈曜拍拍他的手背,“你还担心别人,咱们不是也在逃命?” 郁安宁看着车厢里的陈设和吃食,“没有逃命的感觉。” 沈曜眼底存笑,“心大也是优点。” “师兄好像在笑话我?” 沈曜宠溺地摸摸他的头,“去把那个包袱打开,看看里面有什么。” 不灭天明心宫 两个守门仙徒窃窃私语。 “右使进去多久啦?” “一个时辰总有了。” “怕是要出大事!” “你又胡说。” “你新来的不知道。现在可是首座闭关修炼的时辰,却把右使叫进去,说明什么?” “说明修炼任务提前完成?” “……说明首座被异相打扰了啊,蠢蛋!” “得了吧,出事的话蓝右使早被拖出行刑了。” “哼,等着瞧!” 偌大的殿阁只燃着两三盏烛台,黑漆漆空间弥漫着特有的药草香气。 这是蓝翎特别为首座配制,调节气息所用,此时窜进自己鼻孔,越发撩拨着敏感的神经。 还没有上山,就接到袁珏紧急传召他进宫的消息,蓝翎心感不妙,为了拖延时间,还是一路马不停蹄地赶了回来,不想被晾在这空荡荡的殿里,进退维谷。 他想了想,决定先撤,刚要拉开殿门,袁珏的声音响起:“右使要去哪里?” 蓝翎翻了个白眼,转身堆笑行礼,“听闻首座闭关,不便打扰。” “你过来。”袁珏道,只闻其声,不见其人。 蓝翎迟疑片刻,还是循声往后殿而去。 穿过幽暗的回廊和烟雨蒙蒙的庭院,流水声隐隐传来,转过假山,眼前豁然开朗。 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 蓝翎狐疑,他在不灭天许多年,不知这里竟有条瀑布。 “你来了。”袁珏声音传来, 蓝翎一惊,瀑布遮盖了声音,不知何时他已来到身边,黑发披散,赤膊赤脚,只下身穿着一条白布长裤。 “拜见首座。”他这副样子,蓝翎心里更加忐忑。 “嗯。”袁珏很随意地挥了挥手,低头望向他的眼睛,“右使不会不知本座因何唤你吧?” “……属下愚昧。”蓝翎俯得更低,这情形袁珏问他叫什么他都能说不知道。 周遭陷入安静,袁珏突然拍了拍他的肩膀,“不知也不怪你。” 不等回答,肩膀的手倏然一紧,蓝翎的裘氅如同薄纸般撕碎,中衣应声断裂,露出大片白皙肌肤。 纵使没脸没皮惯了,蓝翎低头看着裸/露的胸膛眉头一皱,“首座这是何意?” “右使陪本座练练功法。”袁珏微笑,仿似冰雪消融、百花盛开,抬臂将他提起,倾身坠向崖底飞流冲击的崖底。 “啊啊,不要!”蓝翎终于露出惊惶失措的神情,叫声很快淹没在震耳欲聋的水声里。 强大冲击宛如巨石砸在头顶,全身瞬间被水包裹,看着来自四面八方的激流,蓝翎本能向外逃窜,却被袁珏死死缚在水中。 “右使怕水?”耳边他的声音格外清晰,“还有什么本领赶紧使出来吧?” “可恶!”蓝翎恶狠狠地看着崖底密密麻麻的缚妖阵,他稍一疏忽就会化为焦灰。 “右使今日怎么了,功法如此之弱?”袁珏俊颜隔着水流愈发扭曲,一掌击在他妖核的位置。 蓝翎吃痛弓下了腰,忽被他捏着下颌提到半空,振臂一甩扔出瀑布,重重落摔在阵法中央。 身旁陡然震动,袁珏顷刻间跟了上前来,垂眸冷视,“右使想通了吗?” 蓝翎惊诧:“你早就知道我是……” 袁珏蹲下身,抬手抹去他脸上水渍,挑起下巴仔细看看,“右使如此与众不同,本座颇为不舍,说出沈曜去向,饶你一命,不然的话……”他目光阴冷,“对付妖孽本座有的是办法,准保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第41章 北冥 夕阳余晖渐沉于连绵雪峰,只在天边留下一抹青灰色的余韵。 傍晚时分温度骤降,丝丝寒风夹杂雪粒子打着旋儿,仿佛警示行人加快脚步。 雪地耸立起厚重的城墙,上头挂着一排排小臂粗的冰溜子,黑漆城门上方阴刻的两个大字让白雪填满,隐约看得出:北冥。 崇光、崇明 明心、明觉 北苍、北冥 这是无极六界的最北端。 城防并不严苛,百姓衣着厚重、步履匆匆,被耽误在路上,一不小心就会冻死。 走过城门百十步,伛偻的身影挡在路中,强行把队伍挤出个弯来。人们不得不停顿片刻,听沙哑声音凄婉哭诉,然后摇着头离开,弄个从里到外透心凉。 “爷,救救我家闺女吧!”老妪不知在这里求了多少天,声息不继、气若游丝,却凭一己之身死不放手。 “老人家丢了女儿?”清亮嗓音从风帽后面传出来。 “是啊是啊,这位爷行行好!”终于有人停下,老妪仿佛抓到救命稻草。 一双手从氅衣伸出,将她搀起扶至路边。待对方摘下风帽,老妪不眼前一亮,好个俊美少年!她活这么大岁数,从没见过如此完美的皮囊。 “大婶说说到底怎么回事儿?”少年微笑,语气温和。 与此同时,一位身披玄色氅衣、身形高挑的男子来到旁侧,容色也是万里挑一,只是眉宇间的冷峻比这天气有过之而无不及。 少年道:“无妨,这是我师兄。” 北冥城里何曾来过这样神仙般人物,老妪顿时觉得寻女有望,连忙颤巍巍地道出经过,可说来说去只知道女儿名叫晴雁,半月前的某日突然失踪,自此杳无音讯,任她问遍邻里依然无迹可寻。 老妪口中的晴雁乖顺听话,绝不可能不打招呼便弃家而去,必是居心不良之人趁自己离开时将女儿强行拐走,可怜她早年丧夫、晚年失女,落得个孤苦伶仃的下场。 二人将老妪扶回家中,留下钱粮,折腾到午间才出来。 郁安宁想起老妪境况,内里有些酸涩,双手拢在袖中道:“师兄不会怪我耽误工夫吧?” 沈曜望他一眼,“怪有何用,已经耽误了。” 郁安宁撅了撅嘴,“可四条丝帕拼合在一起,到底是什么鬼画符?除了母亲的名字啥也看不懂……诶呦~” “少见多怪。”沈曜修长手指于他额头一弹,眸底带着笑意,“那是传说中的鲲,黑点标记的位置是鲲的眼睛。” 郁安宁望天,“没准儿鲲的眼睛有整座城那么大……” 说话间,面前出现沈曜放大的脸,他双臂一抬,用风帽兜回郁安宁的脑袋,“昨天不还头疼吗?” “对啊师兄,不仅头疼,还总梦见一个人,一个陌生的男人。”郁安宁蹙眉道,“可能我跟这人有什么渊源。” “哦?”沈曜放缓脚步,挑眉问,“什么渊源?” “嗯……”郁安宁咬唇思考,“没准儿欠他很多钱?” 沈曜仿佛踏空了一下,面色不由沉了沉,拉住他的手道:“走。” 郁安宁:“师兄知道去哪儿?” “吃饭。” “……你一说我还真饿了。” “……” 绕过北冥城最为热闹街市和最为豪华的酒楼,两人七拐八弯来到破败杂乱的旧城棚户区,行人往来如织,贩夫走卒、三教九流皆汇集于此。 沈曜衣袍颜色素净,却是低调的奢华,一脸淡然地走进路旁草棚,坐在角落间油渍斑斑的长凳上。 郁安宁知道他甚爱干净,带着抱歉的笑容。 沈曜望着奔忙在密匝匝桌凳间的店小二,“向他打听一下。” 郁安宁做了个“明白”的手势。 “快快快,走远点儿!”不知看到什么,店小二快步出去,一顿乱轰,“说你呢,听没听见,别逼我动粗啊!” 郁安宁眉头一皱,起身跑到外头,迎头见小二提着一团黑乎乎的东西往远处扔,若非一双眼睛蓦地露出,他真以为那是堆烂麻布。于是上前阻拦,“喂,一位老人家,你何必如此?” 店小二回头一看,勉强陪笑,“这位爷,咱们也得养家糊口,小本生意赊不起啊,他堵在门前谁还能进?” “拿去。”清冷的声音道, “破布”蓦地一抖,两眼放光地冲向沈曜手里热气腾腾的两屉包子,也不管烫,抓起就往嘴里塞。 小二见麻烦解除,赶紧满脸堆笑将他们迎了回来,“二位不是本地人吧,真是心善,来点儿什么?” 郁安宁摘下风帽:“包子吧,他们吃得好香……” 小二盯着他仿佛被电到一样,呆立半晌。 沈曜面色沉沉:“还不去拿?” 店小二:“哇,这位客官还想吃点什么,给您打折。” 郁安宁:“哦,对了,顺便向你打听个事儿,我们进城时碰到……” “一个老妇人是吧?”店小二紧接着茬问, “对对,她在找……” “找她家女儿是吧?” “没错,兄弟你咋……” 小二摆好碗筷,“这话别人要问,我定然回答不知。客官是善人,不妨多说两句,”他微微弓下腰,压低声音,满脸神秘地凑近郁安宁,一扭头,险些被沈曜的目光给冻死,下意识地向后避了避,“那柳老太太的闺女,二十年前就没了。” 沈曜眸底泛着冷意,“这么说,晴雁已然过世?” 店小二低叫:“哇,失踪这么久跟死了有啥区别?” 沈曜目光射向他,不怒自威,“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店小二一头冷汗,频频点头道:“没错没错。” 郁安宁心说师兄你语气这么吓人作甚?又问:“没有找过吗?” 店小二感叹,“怎可能不找?凭老太太这股子劲,七八年间没断过,城里城外都找遍了,这么个大活人居然一点儿踪迹都没有,我想八成失足掉山旮旯里了,没准儿哪天发水给冲出来,你们信不?” 两人对视一眼,都没接话。 郁安宁一低头,忽见笼屉满当当垒了两层,惊问:“师兄咋要了这么多?” “怕你吃不饱,”沈曜笑容满是宠溺,“都吃了,不要剩。” “这是想撑死我的节奏?”郁安宁小声叨咕,每种馅儿都尝了一遍,冷飕飕的感觉从对面产来,嘿嘿笑道:“师兄怎么不吃?” 沈曜旋即微笑,“我不饿,你再多吃一点。” 郁安宁:“……你笑得我好害怕。” 使尽洪荒之力,郁安宁吃下不到三分之一,看见包子就要吐出来。 小二在一旁问:“客官还想来点儿什么?” 沈曜道:“打包。” 郁安宁:“师兄,我先出去吐一会儿。” 沈曜眸底似有笑意,对小二道:“给外面行乞的人都分一些。”顺手扔给他两串钱,“这是劳资。” “得嘞。”捧着沉甸甸的铜钱,店小二眉开眼笑地忙活去了。 还以为真让他吃完的郁安宁长长舒了口气。 两人沿着街道,一路都能看见有人狼吞虎咽吃包子。 正要转弯,阴暗角落里低沉沙哑的声音的传入耳际,“两位少侠留步。” 郁安宁扭头,只见一堆破布移动过来。 “……” 沈曜:“老伯有事?” 一双眼睛从布条后露了出来,沙哑的声音道:“老朽向来不喜欠情,听闻两位是在找人,可有结果?” 沈曜道:“听闻已经过世二十余年。” “非也、非也。”老者朗声笑道,“道听途说岂可轻信?” 郁安宁:这里才算道听途说吧? “莫非老伯知道线索?”沈曜问, 老者道:“老朽方才与街上同僚商讨此事,二十年前,有人见过一位裙裾绣着归雁的姑娘赤脚往念慈山而去。” 郁安宁一惊,“师兄,大婶说过她女儿的裙子……” 沈耀却打断了他,继续问:“念慈山?” “喏~”老者抬手向后指指雾霭中高耸入云的一座巍峨雪山,“就是那里,据说有人在那里被神仙救下,所以取了这种名字,可城里人都知道,但凡上去就没人下得来,所以还有另外一个叫法——鬼峰。” “这也差得太远了。”郁安宁遮目望着那边道,“您确定……” “行了。”老者扑了扑破烂流丢的“袍子”,“老朽言尽于此,两位好自为之。” 沈曜朝他拱了拱手,“多谢。”转身欲走。 郁安宁拉住他袖子,“师兄,他说了跟没说一样,咱们怎么找啊?” “哦,对了。”沈曜忽然想起什么,对老者道:“受人所托,给您带个话儿。” “给我带话?”老者眼底惊讶转瞬即逝,“老朽行乞之人……” 不等他反应,沈曜已凑在耳边说了几句,郁安宁只听见“柳大婶”三个字,便见他微微红了眼圈,愤然退后十来步,语气颇为激动,“老朽不知你是何意,告辞不送!” “走吧。”沈曜望向郁安宁。 郁安宁被他们搞得一头雾水,追在后面问,“就这么走了?” 沈曜耸耸肩,云淡风轻地说:“不然呢?” 郁安宁一路小跑,“走这么快,到底去哪儿?” 前人却忽然顿住,一转身被他撞进怀里。 郁安宁捂着酸痛的鼻子抬起头,两片薄唇缓缓凑近耳畔,“先去找家客栈,可以沐浴的那种。” 郁安宁耳朵一下子红了。 “两位等一等!”一个小小的身影从远处跑来,气喘吁吁地说:“阿公让我告诉你们,须正午时分阳气最盛时才可上山,若被那个看见便是有去无回。” 郁安宁:“‘那个’是‘哪个’?” “阿公说,那个叫‘鲲之眼’。” 第42章 夜宿 没有打探消息的任务,沈曜果然找到北冥最为豪奢的客栈,坐落在一座雪峰的顶端,全城街景一览无余,群山连绵美不胜收。 刚才的事儿郁安宁有点想不通,一直追着沈曜问:“师兄啊,你到底对老大爷耳语什么?” 沈曜仿佛很享受被他像小狗追着的感觉,每每露出高深莫测的笑容,“本打算诈他一下,没想到……” 郁安宁撅着嘴,“你说在柳大婶家看到一样东西,到底是何物,我为啥没有发觉?” 沈曜揉揉他的头,“因为你还小。” “客官,到了。”掌柜亲自将两人带到门前,毕恭毕敬地说:“小店最好的客房,请两位安寝,小的告退。” “只有这间?”郁安宁问,房间布置虽是考究,显然只有一张床榻。 “呃……”掌柜下意识看看沈曜。 “哦,没空房了是吧?”郁安宁挺善解人意。 “对对对。”掌柜道,“小店房间向来紧张。” 话音未落,楼下蓦地传来一嗓子,“快过节了外头客少,上头都空着呢,您随便挑!” 掌柜:…… 郁安宁:…… 沈曜:“就这样,你去忙吧。” 掌柜如蒙大赦,飞也似地走了,沈曜面不改色,像轰鸡仔般将郁安宁弄进房间。 一进门,郁安宁就被眼前壮美的雪山震撼了,推开窗子探出头去,雪拥高山直耸入云,仿佛仙女的裙摆,既袅娜又圣洁。 郁安宁还在感叹,温热气息扑向耳畔,“看到了吗?” 郁安宁心尖一颤,扭头看见近在咫尺的薄唇,“看、看到什么?” 脸被凉凉的指尖端着扭了过去,他将他拢在臂弯,抬手指向半山腰的一处,“那里,有烟。” “哪里?”郁安宁穷尽视力瞅了半天,还是没有捕捉到。 “现在又不见了。”他缓缓地放开了禁锢,只余淡淡的青草香气。 郁安宁:…… 沈曜长身倚在窗边,黑眸似有星辰闪烁,“给你个任务,看着那烟何时会再次出现。” “哦哦,得令!”难得领到他的指示,郁安宁调皮地接受,两只眼睛瞪得溜圆,直勾勾看着远方,又时不时地拿余光瞟向旁边的师兄,表情很是滑稽。 沈曜无奈笑笑,自袖中拿出一个纸包,将里面细白的粉末冲进茶碗之中,仰头喝了。 “师兄伤势到底如何?”郁安宁不免有些担心,自打出了明心城,他每天都会服药。 那药末似乎非常苦涩,沈曜清冷的面容微微扭曲了一下,摆摆手,“没事。” “真的?”郁安宁想从他表情中找出一丝破绽。 沈曜垂下眼帘,与他视线对撞,挑眉道:“好不好,今晚试试不就知道了?” 看着他的眼神,郁安宁双颊微烫,沉默片刻叹气道:“总觉得师兄在调戏我,可是没有证据……” 沈曜拍拍他的肩膀,“接着看,任务完成咱们就可以上山了。” 接连奔波十来天,这是第一个安稳的夜晚。 郁安宁却在床上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半坐起身子,呆呆地望着盘坐在床榻一隅的沈曜。 他正在调息经脉,似乎深陷于自我世界,乌发如瀑,面容沉凝,唇角却在微微上扬,让人很有种想要贴近的欲望。 郁安宁这么想着,身体竟不由自主地行动起来,不知不觉间已来到他的面前。 如今近的距离,长眉入鬓,鼻梁高耸,睫毛微颤,根根看得分明。 郁安宁意识到的时候,自己的手已经抚上浓色的眉梢。 沈曜眉心轻轻一蹙,却被温热的手指一下下熨开了。 郁安宁脑海乱作一团,影像如碎片般在眼前闪过,向着两片清润的薄唇,越靠越近。 “封擎。”正要贴合的时刻,一个颇为陌生的名字从口中蹦了出来,郁安宁蓦地顿住,颇为惊异。 羽扇般的睫毛一抖,缓缓地扬了起来,深海般的双眸中,尽是自己的倒影。 郁安宁冷不丁反应过来,整张脸臊得如同熟透了的番茄,这个坐在人家怀里的姿势他该怎么解释? 沈曜一动不动地回望着他,唇角绷得紧紧的,黑沉沉的眸底波诡云谲。 郁安宁心底颤抖,喉咙上下滚动,脊背僵硬无比,只微微一动,便被一双有力的手臂攫住腰身,接下来,便是扼住呼吸般侵略性的吻。 “咚咚咚”清脆的敲门声穿透寂静,打破蓄势已久的激/情。 两人蓦地顿住,互相对视,喘息未定。 叩击门板的声音再次传来,“咚咚咚”。 沈曜面色难看得要死,沉声问:“何事?” 对方似乎感受到语气中的寒意,带着万分小心回答:“公子,您要的东西准备好了。” “知道了,稍候片刻。”沈曜冷冰冰地回答,目光一转,郁安宁迷离目光倏尔清澈,像只受惊的小鹿一样从他身上跳了出去。 “师、师兄,”他面带惊惶,“不是你想的那样?” “哦?”见他如此,沈曜饶有兴致地理了理凌乱的衣摆,“你知道我在想什么?” 顶着他审视的目光,郁安宁的脸再次红到耳根,“我还以为我在做梦,梦里那个人跟你……”他搅动着手指支支吾吾。 沈曜视线投注:“是叫封擎吧?” “你怎么知道?”郁安宁一惊,蓦地明白了什么,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师兄,莫非那个时候你就醒了?” “并不是。”沈曜起身穿衣、束发,很快恢复清冷。 “那就好。”郁安宁暗暗松了口气。 沈曜将衣衫放到他旁边,顿了顿道,“我一直都没睡着。” 天边刚刚泛起鱼肚白,两匹快马已经飞驰在冰雪覆盖的崎岖山路上。 清晨寒风凛凛,夹杂着冰屑打在脸上如刀割一般,白雪在初生日光下闪着点点银光,马蹄雪窝之下,露出不知沉积多少年的青冰。 郁安宁抬头望了望着钻入云层的高山,扭头望向护在旁侧的沈曜,再向外不到两尺,便是万丈深渊。 “这座山有蹊跷,不便使用功法,以免打草惊蛇。”仿佛看透了他的心思,沈曜道出没有御剑的原因。 郁安宁听闻,一直担着的心放下一半,放缓马速道:“师兄,一进山我就有种很奇怪的感觉。” 远处雪坡大片滑落,激起阵阵白烟,沈曜问:“什么感觉?” 郁安宁蹙眉道:“一切都很熟悉,就好像……之前来过,而且不止一次。”显然这种感觉并不美妙。 沈曜容色微变,若他来过,只可能前八世中的某次,作为新死转生之人,郁安宁绝不会有此记忆,连他自己都印象模糊。 保持记忆需要耗费太多功法,为了更多次开启转生之门,并留在身边护他周全,沈曜早已将此项舍去。 沈曜忽然想到什么,心口被重重一击,眸色骤冷,面容渐而被寒霜覆盖,这种该死的熟悉感,莫非代表他们已接近这转生之地?这第九世将再次失败了吗?阴寒怒气自体内透出,惊起林中黑鸦无数。 “师兄,师兄?”郁安宁的呼唤拉回他的注意。 沈曜猛地转过头,郁安宁一双清澈眸子在满含焦虑地看着他,“师兄是否身体不适,叫你那么多声都不回答?” 沈曜环视四周纯白,忍着心中波涛汹涌,慢慢地将马停了下来。 不等停稳,郁安宁已经跃下马背,三步并作两步跑了过来,“你脸色不太好,不如咱们先回去吧?” 沈曜黑眸沉沉深不见底,死死按住郁安宁的肩膀,仿佛这般便能永远将他留在身边。 郁安宁被他捏得生疼,却化不开心里那种不详的预感,正想问些什么,却听沈曜低低喝了一声,“谁在那里,出来!” 郁安宁寻声望去,只见重重叠叠的雪松后头露出一双满含惊恐的眼睛。 似乎被沈曜的问话吓破了胆,瞬间工夫消失在雪地之中,只留下一连串细密的足印。 两人对视,都从对方眼底看到疑惑,那个姑娘的裙裾之上明明绣着一行行人字形的大雁! 郁安宁征求性问道:“师兄?” 沈曜沉吟片刻,忽然问:“昨天看到烟了吗?” 郁安宁愣了愣,“看到了,只有一次。” “一天两次?”沈曜蹙眉,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提步循着脚印向前而去,“我倒看看是谁在装神弄鬼!” 郁安宁看他走出好远才如梦初醒,连忙快跑几步,“师兄,等等我!” 留在雪地里的足迹深深浅浅、歪七扭八,脚印尺寸很小、步幅却很大,可见主人逃走时十分慌张,见到路人她为何要逃,既然逃走,又为何留下如此明显的线索? 疑点重重。 足印在山坡尽头戛然而止,前面豁然开朗,路途却被片片荒草覆盖,黄白间杂的色彩好像能抹去世间所有印记。 “这丫头跑得还真快。”郁安宁气喘吁吁,遮目远眺,连个鬼影子都没有,“怎么办啊师兄?” 沈曜似有若无地叹了口气,垂眸道:“安宁,你怕吗?” 他鲜少叫自己的名字,郁安宁感觉语气中含着特别的意义,他抬起头,一双眼眸弯似新月,“有师兄在,我什么都不怕。” “嗯。”沈曜眸底藏着莫名情愫,抬手指了个方向,“那里。” 郁安宁放眼一看,袅袅白烟自晴空中升腾起来,居然有十来股,他惊讶道:“这是……炊烟,这里居然住着这么多人家?” 第43章 阿橙 踩在白雪覆盖的干草上,有种很特别的咯吱声。 郁安宁奇道:“为啥铺这么厚的草?” 半晌没人回答,抬头见沈曜望着不知名的远处,面色沉郁。 “师兄……”他正想说话,远远见一个似人非人的影子向这边过来,待走得近些,才看清是背着草垛。 干草被码成又厚又高的正方形,下面的人弓着腰上半身已经被埋在草里,看上去很像蚂蚁在运送超大的食物。 沈曜忽然面色一凛。 郁安宁叫道:“是你?” 对方身形一顿,却没停住脚步。 郁安宁上前两步问:“你是不是晴雁?” “她不是。”沈曜在身后道。 草堆下只能看到脏兮兮的裙子,上头绣着两行大雁。 “两位既然跟来,有话回家说吧。”少女的声音传来,夹杂着沙哑,并不十分动听。 沈曜抬腿就走,步子迈得还挺大。 少女在后面跟得艰难,郁安宁实在看不过去,将她拦下,把草垛挪到自己身上,他一个大男人都感觉沉甸甸的。 少女终于露出面容,脸上黑一块白一块的,双眸隐隐透出敌意,连句道谢的话也没讲便飞快走到前头去了。 沈曜回望一眼,同样加快,步伐。 郁安宁:“诶,师兄,等我一下。” 清冷的声音从远处响起,“权当修炼吧!” 郁安宁嘟囔:“非要现在炼吗?”一抬头,那俩人已经不见了。 郁安宁:…… 少女的家距离不远,低矮简单的三间木屋,门口正对着那片斑驳稻草地,黄白相间的颜色一直延伸到荒野尽头,显得孤寂又苍凉,稍微有点生活情调的人家八成不会把大门开在此处。 少女健步如飞,一溜烟儿跑进黑洞洞的房间,回头见沈曜紧跟了进来,一双黑眸戾气迸发。 冷冷清清声音道:“有什么话,说吧。” 少女兀自笑了笑,瞟一眼屋外,“不等他吗?” 沈曜表现出很大的耐心,“你又没打算等。” 少女微微摇头,“你对他真好,莫不是道侣?” 沈曜面色沉沉地看她,迫得人喘不过气来。 “好了,好了,我说还不行吗?”少女终于举手投降,“反正今夜,你俩至少一个走不了。” 话音未落,黑气瞬间充满整个屋子,如同巨兽张开大口向她扑去,少女尖叫出声,声音格外尖厉刺耳,被黑气吞没的刹那突然消失不见。 下一刻,一只棕红色的狐狸伏在地上瑟瑟发抖,半晌,抬起毛茸茸的脑袋道:“不知尊上大驾光临,罪该万死、罪该万死!” 沈曜挑了挑眉,掀袍坐在木凳上,懒懒地说:“倒是很会说话,一会儿舌头给你留下。” 小狐狸眼泪汪汪,“不要啊尊上。” 沈曜垂下视线,“你没见过魔尊,岂可胡乱称呼?” 小狐狸一脸崇拜:“阁下如此功法,不是尊上还能有谁?” 沈曜也没否认,转而道:“你的裙带从何而来?” 小狐狸瞪圆眼睛,神情八卦,“尊上看中人间姑娘啦?” “再废话舌头也不留了。” “哦哦,许多年前一位姑娘遗落此处。” 沈曜问:“她去了哪里?”莫非这样了高山上还有其他村子? “小妖彼时尚未化形,不敢靠近,只看见她走得十分匆忙,对了还有一个男子同行。” “男子?” “尊上不如自行离开,不然……” “师兄,师兄?”门外忽传来郁安宁小心翼翼的询问。 沈曜不等说完,做了个停下的手势,起身迎了出去。 郁安宁一看到他的身影,立刻大大地松了口气,“终于找到你了,也不告诉我一声,左邻右舍都问遍了。”目光忽然移向他的身后,“诶,姑娘你……” 沈曜面色微变,立刻回过头来,小狐狸已经恢复少女的样貌,抱着一大堆干柴,准备起火做饭,冷着脸说:“我叫阿橙。” 郁安宁:“阿橙你力气好大啊……” 沈曜带着一副“你还是缺炼”的表情问:“左邻右舍都有人在?” “嗬!”郁安宁叹道,“何止有人,简直五代同堂其乐融融,坐了满满一屋子。” 专注拉风箱的阿橙蓦地抖了抖。 郁安宁归置好草垛,天色已晚,身影被夕阳拉成细长的一条,他不禁有点纳闷,两人清早出发,加上找人时间,来到这里最多两个时辰,怎么忽然天要黑了呢? “呃……两位要不要吃饭?”阿橙不知何时出现在门前。 郁安宁看她贫苦,正想拒绝,沈曜却抢先道:“吃。” “真的?”阿橙追问, “不吃饱如何赶路?”沈曜轻飘飘道,“饭钱少不了你的。” 阿橙做了顿非常简单的“午餐”,简单到只有白米饭和咸菜。 沈曜托着腮,闲闲挑了几下就把筷子放一边了。 郁安宁吃得津津有味,还回了两次碗。 席间阿橙几次想要开口,都被沈曜的冰冷目光扼杀在摇篮里。 眼看天色渐渐暗下,不到一个时辰黑得如同锅底。 郁安宁:“师兄,咱们还留宿吗?” 话音未落,不远处传来一阵咯咯笑声。 熹微火光蓦地亮起,映出阿橙面容,光影照射下的笑脸莫名诡异,伴随着笑声更加瘆人。 她笑了片刻,自顾自道:“这位小哥真有趣。” 郁安宁:“多谢夸奖?” “窸窣,窸窣,窸窣……” 脚踩干草特有的声音蓦地响起,于寂静的夜里无比清晰,听声音就知道有很多人。 阿橙缩了缩脑袋,蹲进饭桌下面,哑声道:“来不及了,他们来了。” 沈曜透过窗棂一望,“幢幢黑影密密麻麻,潮水般往四围流散开去。” “嚯!”郁安宁把窗纸溶了个洞,一只眼睛向外看,“这些东西是什么?” 沈曜:“左邻右舍。” 郁安宁:“啊?!”陡然跟一只黑洞洞的眼窝对上,被吓了一大跳。 阿橙腹诽:“这俩人……果然不同凡响。”身体冷不丁一轻,下一刻已经被沈曜拎着后颈荡在半空。 郁安宁:“呦喂,好肥的狐狸!” 阿橙狠狠瞪他一眼,“就不想减肥怎么滴?” 沈曜冷冷开口:“带他到藏身之处,若有半分闪失唯你是问!” 被他指尖妖力冻得瑟瑟发抖,阿橙只得挣扎着点头,“遵命,遵命!” 郁安宁:“阿橙是只狐狸?” 门板发出哐哐巨响,仿佛瞬间就会被推倒。 沈曜推他一把,“快走,稍后汇合!” 郁安宁往外看去,勃然变色,死死拽住他的胳膊,“师兄,一起走。” 胖狐狸摊爪:“小妖法力有限,藏不住两个。” “我要跟师兄并肩作战……”郁安宁还没说完,肩头猛地一沉,被他钳住,沈曜凑在耳畔道:“信我。” 与他目光交织,郁安宁仿佛看到了什么,一把搂住他的脖子,“你不来,我不走。” 看这场景,胖狐狸无奈望天。双爪一挥,灶台下凭空出现一个黑色的洞穴,“跟我来。” “去吧。”沈曜推推郁安宁。 郁安宁后背一僵,径直向着洞口走去,最后回头时刻,门板硬生生碎裂开来,木屑木屑飞溅。 洞口自动关闭,眼前只有黑暗,郁安宁木然站立须臾,嚯地转身揪住胖狐狸,目眦欲裂道:“阿橙,我要出去!” 郁安宁消失的瞬间,沈曜眼神倏然冷凝,戾气随着滚滚黑气充斥于整个屋子里。 木质门板不堪一击,钢索般的长舌霎时间钻进十来条,扯烂大门蜂拥而入,黑气中现出条条人影和密密麻麻的红色眼睛。 青色突眼的“邻里”们挤在房间里疯狂搜寻,方才那一丝甜美的人味儿居然消失了,只余下呛人的妖气,越是找不到,他们便越疯狂。 这是属于他们的地盘,从来都没有寻不到的猎物,无论置身何处。 “嗬嗬”声此起彼伏,怪物们越来越兴/奋,直到终于有人抬起头,还没来得及发出声响,便已四分五裂。 越来越多的怪物抬头,红色眼睛散发出奇异的神采。一个踩着一个,叠罗汉般向上垒,距离越来越近。 沈曜微微蹙眉,虽有妖气环绕,可这具身体原是借用肉身,始终抹不去人的气息。 眼看着一只青色溃烂的手即将拽住他的衣摆,眸底金光乍然,黑气排山倒海、汹涌蒸腾,房屋不堪重负,发出“吱吱嘎嘎”的声响,不消片刻,终于轰然一声,墙壁向不同方向崩飞开去。 沈曜长袖一甩,轻身跃上飞剑,半空俯视密密匝匝的怪物。 怪物们似乎不肯罢休,疯狂借助周边的身体垒筑着高墙。 沈曜立在高处,自袖中拿出一个小小纸包,长剑蓦地摇晃,避开下面一根舌头,纸包却如飘摇的羽毛瞬间没进黑暗。 他敛眉低目,目光中带着莫名的情愫,似冷漠无情,又似无限悲悯,正要运功,耳畔忽响起蓝翎的声音:“再用妖灵血灰飞烟灭啊,魔尊也不例外!” 燃起的红焰渐渐暗淡下来,沈曜轻轻叹了口气,瞳孔却骤然一缩。 黑暗中,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师兄,你在哪儿呀?” 沈曜:?! 第44章 冰封之地 怪物垒起的“人塔”高高耸立,直通半空。 沈曜胸口钝痛,飞剑愈发摇晃。 苍茫云层下,郁安宁只隐约看到貌似在不断升高的黑柱子。 头顶冷风潇潇而过,胖狐狸被一股大力倒提在空中,吓得吱哇大叫。 沈曜握住他的尾巴,寒光闪闪的长剑直指妖核,声音无比森冷,“忘性这么大,留着没用。” 郁安宁连忙握住他即将刺下的手,“别怪他,是我。” “嗬嗬!嗬嗬!”尚未爬到高处的怪物察觉到另外一股香味,竟比先前浓郁得多,纷纷回头摸索寻找。 胖狐狸趁郁安宁拦着,尾巴一抖从沈曜手里挣脱出来,还没立稳,就被他与夜色融为一体的妖气紧紧缚住,“看来你是真不想活,快想办法!” 狐狸开始挣扎,蓦地停住,两颗眼珠子散发出幽蓝光芒,一下子冲破妖力网,蹿到几尺高度,发出阴恻恻的笑声。 沈曜目似剑光,冷声问道:“何方神圣?” 狐狸沉默片刻,嘶哑粗砺的声音陡然响起:“既然不想走,都留下吧。” 男女莫辨的苍老嗓音和缓慢的语调,仿佛砂纸般摩擦空气,郁安宁不由自主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下意识望向暗影中的沈曜。 “真把自己当神仙了。”他冷嗤,黑暗中的妖气彷如利剑出鞘,直向狐狸刺去。 只听狐狸尖叫一声,戛然而止。 郁安宁飞奔而去,发现方才的位置已空无一物。 长舌刺“呲溜溜”划破夜空,甚至有几滴粘液飞溅到郁安宁脸上。 灵焰蓦地升腾,映照出两人的面容的同时,目光已交织在一起。 沈曜无奈叹气,眸底红光乍现。 郁安宁嘿嘿一笑,从袖口摸出个东西按在他的手心,“师兄是不是忘记带药?我偷藏了一包。” 沈曜:“趁我修炼,你真干了不少事儿……” 灵焰照向四围,狰狞面容密密麻麻、蓄势待发。 郁安宁道:“我方才问过狐狸,他们就是这里的村民,虽然长得丑,其实比活人强不了多少,咱们跑出去吧,撑到天明就好。” 沈曜蹙眉问:“它这样同你讲?” “嗯。”郁安宁信心满满。 沈曜暗道不对。村民被山中妖力侵蚀已久,只因很久未有生人出现,才没有立刻发狂,从刚才的叠人高塔来看,怕是没那么好对付。 包围圈逐渐缩小,沈曜一剑将扑上来的劈成两半。 郁安宁拉住他,“师兄,白天见那边有沟垄。” 沈曜会意,灵焰射出的瞬间,十来个倒地,开辟了一条通道。 田垄弯弯绕绕、四通八达,沈曜暗暗将妖气环绕郁安宁,减弱他的气味,两人灵活地闪转腾挪,将呼呼啦啦的追兵逗弄了快一晚上,渐渐地,天边开始变成深蓝色。 郁安宁顿在一个土洞里气喘吁吁,晶亮亮的眼睛释放出胜利的神采,小声唤着沈曜:“师兄,我说得没错吧?” 沈曜长身靠在对面,警觉地观望四周,突然见一直青黑色的手从郁安宁背后的草堆里伸了出来。 他面色大变,长剑铮然出鞘。 可一切都已太迟,郁安宁已被那只手死死扼住喉咙。 飞剑横劈,切断另外一只缓缓伸出,试图接近的青黑手臂。 可是越来越多的手臂如同藤蔓般钻出稻草,向着挣扎中的郁安宁攀爬而去,眨眼功夫就抓住他的四肢,仿佛要将他撕扯开一样。 飞剑上下翻飞,怎奈投鼠忌器,一时间找不到下手的地方。 沈曜一改清冷神色,眼神透出几近狂暴的光芒,表情冷得似要把周围所有都冻住。 “师……小、心!”郁安宁用尽全力,却是极力发出警示。 沈曜回头一看,怪物已经发现了它们的位置,正成群结队地围拢过来,经过整夜的追逐,他们血液中的妖性被彻底唤醒,速度更加迅猛起来。 郁安宁怎么也没想到,盖在稻草下面竟是一具具青黑色的“尸身”,就在此刻被他的气味唤醒,七零八碎的部位都如毒蛇般钻出。 观此情形,沈曜心念如电,目光陡然一凝,飞剑回旋半周,倏然回到他的手中。 郁安宁全身已经被青黑色的肢体淹没。 沈曜闭了闭眼睛,口中快速默念着什么,语调繁复,语速极快。 随着他声音高低起伏,空间中似有有数人同时高颂,鼎沸响声敲打着新房,怪物们像是被无形的手束缚,动作变得缓慢,郁安宁只觉有人搅动脑浆,头痛欲裂,整个身体沉入无尽的黑暗。 不知过了多久,沈曜陡然低喝:“破!” “叮……叮……” 彷如箭簇将太阳穴刺了个对穿。 郁安宁只觉眼前略过斑驳暗影,再次睁开双眸,一缕光线从浓云中穿刺而出,照亮眼前已变成猩红色的世界。 旭日东升,阳光普照,那些“怪物”已恢复成常人样貌,只是这些普通的肉身无法逃过魔尊的妖法阵,都被撕扯得支离破碎,黄白相间的稻草田地被鲜血染红,望之触目惊心。 郁安宁被溅了一身一脸的血污,似乎没从震惊中回过神来,目光有些呆滞。 沈曜眼底戾气未消,周身残留着袅袅黑色气焰,望过来的时候,眉宇间闪过痛心和无奈。 郁安宁木讷地环望四周,许久才将视线定格在他的身上,“我去前面看看。” 沈曜面色冷沉,飞快的脚步却暴露了心底涌起的莫名恐慌,他很快追上郁安宁,一把按住他的肩膀,“……有什么好看的,此地不宜久留。”前面怕是尸首更多。 “哦。”郁安宁刻意回避他的视线,不经意间爬到田垄上,放眼望去,眉头一蹙,“他们都是住在这里的村民吧?” 沈曜没想到自己还有迫不及待对别人解释的一天,“这些人身后妖力侵袭已深,肉身只是表象而已,何况情势太过危急……” “师兄方才用得昆仑功法吧?”郁安宁忽然抬头,笑容真诚,又确认了一遍,“一定是,对吧?” 沈曜垂眸,一时间不知该如何作答。 稻草蓦地发出响动,日光下一条黑影倏然跳跃,沈曜声音冷厉,“谁?!”剑随声出,直刺而去,却在空中拐了个弯,扎在红色的草堆里,反射点点银光。 郁安宁循声望去,心头猛地揪起,那个身影有种莫名的熟悉感,好像在哪里见过一样,他飞快地追了几步,四围除了尸身空无一物,凛冽寒风刮过,湛蓝的天空洋洋洒洒飘下鹅毛般的大雪。 沈曜的身影忽然晃了晃,矮身跪在地上。 “师兄?!”郁安宁心念一闪已来到面前,心底慌乱不争气地蔓延开来。 “没事,刚才功法用得有些急。”沈曜摆摆手,指着一个方向道:“去那里看看。”苍白的脸色完全不像没事儿。 郁安宁张了张口,终是没有说话。 大雪将天空和雪山练成一体,让这里的红色格外刺目。 两人一前一后,行走在雪地之中,留下长长一串脚印。 沈曜冷淡疏离的样子让郁安宁心里像塞了团棉花,看着前面那个踩雪的蹒跚身影,不知道该不该去扶他一把。 不知不觉来到山脚,郁安宁抬头,雪山深谷、天空只余一条窄缝。 “砰!好痛!”他只顾望天,没注意沈曜已经停了下来。 “怎么了师兄?”郁安宁捂着鼻子问,随着沈曜手指的方向,嵌进雪峰里一座冰封大门赫然呈现在眼前。 “哇……”郁安宁惊讶道, 沈曜抬头打量,面色冷沉。 “好厉害,在这里修这么大个……冰门!”郁安宁惊叹, “为什么是座门?”沈曜似在喃喃自语, 郁安宁一愣,醍醐灌顶“对啊,门是可以开的。”话音未落,只听半空巨响,冰门轰然开启,白色雾霭如海浪般倾泻而出,所及之处闪烁着晶亮亮的银光。 郁安宁搓着手臂问:“进不进?”里外貌似差不多冷。 沈曜沉吟片刻,提步穿门而去。 “诶,等等我!”郁安宁叫道,看着他的背影,忽想起聚仙镇时高冷的沈曜。 两人刚刚走进,冰封之门便缓缓地关闭,将尘世完全隔绝开来。 沈曜仿佛没听到一般,径自向前走。 郁安宁睁大眼睛,前面仍是白茫茫的一片,什么都看不到。 迟疑的工夫,沈曜的身影也没入白色之中。 郁安宁心脏像是漏跳一拍,连忙加速跟上。 “砰!好痛!”他捂着鼻子,见沈曜定定注视着前头,雾霭深处的远方有点隐隐约约的火光闪烁。 “这里还能生火?”郁安宁满腹狐疑,下意识往那里搜索。走着走着,竟来到一排篱笆跟前,乡间常见高矮错落的竹篱笆,因为长期风雪侵蚀已变成纯白颜色。 小小的院落内也是一片白色,低矮的屋瓦上挂着串串银白色的冰柱。 郁安宁用口型问:“这里还有人住?” 沈曜扬了扬下巴,意思是:进去看看。 紧连着院落的房间里比冰窖还冷,黑洞洞的空无一人,郁安宁正在纳闷,忽听不远处传来哔哔啵啵貌似干柴燃烧的声响,两人对视一眼,放轻脚步向后院而去。 第45章 门后 晶莹冰块垒砌的炉灶最先映入眼帘,橙黄色的火焰在炭火上跳动,仿佛是这个世界唯一的暖色。 冰块灶台很近的地方,一座冰雕立在旁边,衣服的纹理清晰可辨,甚为传神的表情仿佛真人一般,半低的头像是注视着那团火。 白雾朦胧中,有个人影坐在旁边,黑色的手臂伸向灶间,又添上一大把柴禾,让略显颓势的焰火再次恢复了活力。 这个充满违和的场景莫名诡异,令人心生寒意。 两人站了须臾,郁安宁忍不住问:“老人家是做冰雕生意吗,靠火这么近就不怕烤化了?” 院子里仍然死一般的静寂,若非轻微的“哔啵”声,眼前的景象仿若虚幻。 郁安宁自顾自来到冰雕旁,指着冰雕一处道:“哟,师兄你看,还真化了!” 沈曜:…… 话音未落,白雾骤然扭曲,黑影倏然站起,剧烈冷风呼啸而来,郁安宁未及反应,只听沈曜在背后提醒:“小心!” 一股力道将他拽后两步,郁安宁定睛望去,沈曜挡在身前,另一只手中紧握着根三尺来长、极为尖细的冰锥,距离他的右眼仅差分毫。 “哇哇!”郁安宁吓了一跳,连忙又退出去好几步,仍然捂着眼睛惊魂未定,却见那黑影凑在雕像前面一寸寸细细查看着,像是抚摸着珍藏多年的宝贝。 “再敢碰它,就直接次穿你喉咙!”黑影突然说话了,年轻女子的声音。 沈曜看着火堆,面色清冷:“它对你真如此重要?” “哼,不关你的事!”黑影倏然出现,放下风帽,竟是张与声音完全不搭的苍老面容。 “本来不关我的事,因你险些伤及同门,不得不过问。”沈曜抱臂,冷冷盯着她。 “哦,口气不小。”女子举手投足仍保持着少女的特点,“都来到这儿了,你还想怎样?” 沈曜淡淡地问:“这里有何不同?” “你……”女子一时语塞,猜不出这人到底心大还是故弄玄虚。 “师兄,算上那个,还有一座冰雕。”郁安宁的声音从雾霭中传来。 女子一听,神色有些紧张,方才被沈曜牵制,竟未觉察郁安宁的去向,这两人配合得□□无缝。 她面容沉了沉,复又想起什么,旋即露出得意的笑:“你们不像普通‘师兄弟’,”她端详着沈曜,“莫非你对他有非分之想?” 沈曜目光沉沉,忽然似有若无地叹了口气,声音不大不小说道:“有。” 刚走到近前的郁安宁,“咳咳!” “哈哈哈,我还是纳闷为何你二人会来到此处!”女子双目透出异样的神采,话锋一转,“请回,不送!” 郁安宁:“这位大婶儿,你变得也太快了点……” “大婶儿?!”女子勃然变色,房檐上的冰锥剧烈抖动, “走!”沈曜在耳畔轻道,拉着他一起跃出了篱笆。 两人在白雾里兜兜转转,除了冰峰就是冰湖,还有几间空无一人的房屋。入目全是明明暗暗的白,郁安宁感觉眼睛快看瞎了。 这里似乎没白天黑夜,他们晃了七八个时辰,天色只比初来时稍微暗淡了一些。 郁安宁头发眉毛覆盖一层银霜,衬上精致俊美的五官,平添几分可爱的意趣。 沈曜看着他一阵,问道:“很冷吗?” 郁安宁摇头的样子像只小狗,“师兄啊,咱们守在此处莫非抢她柴火,这冰天雪地真不知道她从哪儿拾来的。” 他往篱笆墙里面望了望,那个女人的后院仍然雾气昭昭。 沈曜道:“记得早上发现的两道凹陷吗?那是雪橇印子。” “嗯,你的意思是她的干柴多得用雪橇拉?”郁安宁惊叹。 沈曜:…… 郁安宁小声嘀咕,“总觉得那女人有点诡异。” “有动静。”沈曜提醒, 郁安宁往里躲了躲,篱笆门从里面打开,一辆雪橇被人推了出来,上面放着黑黢黢的东西,远远望去看不出个所以。 院子地势稍低,女子推着雪橇上坡显得十分吃力,因而在雪地上留下两道较深的印记。 好在冰道尚算平滑,女子只身拉着雪橇一步步行进,来到亮一些的地方,才看清后面的“干柴”上盖着厚厚的毯子。 “她要给别人送点儿?”郁安宁疑惑。 沈曜薄唇微抿,“去看看就知道了。” 两人远远跟着,只见瘦削身影一直拉着雪橇走了快近两个时辰,越过冰湖进入山中。 北风呼啸,鹅毛般的大雪又纷纷扬扬飘落下来。 雪橇在雪絮覆盖的冰道上留下两条浅浅的印记。 眼看走到山谷的尽头,是条死胡同。 女子没有停下的意思,一直将雪橇拉到山根底下,俯身跪地,行了三拜九叩大礼,表情十分虔诚,如同膜拜神明,起身来到雪橇旁边抬手扬起盖在上面的厚毯。 郁安宁探头一看,竟是一座冰雕,而且是放在后院边缘处的那个,因为动作形似招手,所以他一眼就看出来了。 “她费这么大劲儿,就为了把冰雕拉到这里?”郁安宁不解地看着女人颤巍巍地把那坨冰块移到跪拜的位置。 片刻后,天地间一声巨响,山壁上的积雪迅速消融,一座巨大冰门再次显现出来,而这回的门扇是金色的。 大门缓缓开启,一道金色圣光透射而出,打在雕像上将其染成金黄的色彩,冰凌在金光迸射中缓缓融化,直至变成一摊水渍并冻结在门前。 女子似乎受到神明召唤,神情很是诚恳,侧耳倾听后,双掌合十喃喃自语了很长一段时间,雪橇突然金光闪烁,瞬间被一堆东西填满,两人定睛望去,竟是满满的干柴。 “太神奇了!”郁安宁双眼瞪圆,“咱们也去求求吧,不然今晚怎么过?” 沈曜带着一副“你还是欠炼”的表情,淡淡道:“没冰雕,拿什么求?” “也对。”郁安宁露出恍然之色,眼看女子拉着雪橇离开,这次倒是轻松许多。 沈曜起身道:“去看看。”说话间已向着金色大门走去。 郁安宁早就被好奇搅得心痒难耐,赶紧快步跟在后头。 少顷,二人便来到门前,金色大门高高耸立,晶莹的薄冰肉眼可见地凝结着。 郁安宁问:“要拜吗?”说实话,方才女子复杂的跪拜动作他已忘得七七八八。 沈曜未置可否,黑沉眸底分明闪过一丝不屑,掌心灵焰倏然升起。 郁安宁抬头望着山壁差不多高的巨门:“师兄莫非想用功法想推开?” 沈曜觑他一眼,勾了勾唇角,掌心向下,灵焰化作球体在仿照女子磕头的频率砰砰砰落在雪地之上。 郁安宁:“师兄你真的好随意……” 四围陷入安静,金色大门仍然紧闭。 须臾,门扇忽然开启,一缕圣光从里面透射而出,仿佛点亮整个世界,沐浴在这样的光线中仿若已然飞升上仙。 郁安宁还没发出惊叹之声,只觉旁侧影子一闪,沈曜已经提步走向大门,背影迅速没入光线之中。 “等等我!”郁安宁三步并作两步追上前去。 待穿过金色光芒,周围再次陷入一片黑暗,伸手不见五指,而且更加阴冷。 这里……跟想象中不一样。 “师兄,师兄?”郁安宁一边摸索一边寻找沈曜,许久,没有任何回应,“明明看他进来了。”他暗忖,不远处倏然亮起灵焰光芒,映出熟悉的身影。 郁安宁心头一喜,“原来在那儿啊。”正要转身往那里去,却见灵焰蓦地腾起,火苗摇晃几下,飞快聚集成两团银色光球,如同两只阴森森的眼睛,暗戳戳地在半空看着他。 郁安宁本能停住脚步,迟疑地问道:“师兄,是我呀。” 对方恍若未闻,动作没有丝毫停顿,灵球碰撞一下,发出清脆的响声。仿佛有生命一般,携卷烈风轰然而至,郁安宁猝不及防,踉踉跄跄躲闪,却见灵球于身后爆开,银火四溅处地面凹陷成一个深坑。 郁安宁冷汗直流,暗自心惊:“他是来真的!”却见灵焰再次聚集起来。 他来不及想太多,脑海中只剩一个念头“逃命要紧”! 门内无尽的暗夜仿佛没有尽头,不管跑到哪里,对方似乎都能感知道他的位置。 混乱中,一阵灼烧般剧痛陡然自小腿袭来,郁安宁踉跄几步跌倒在地,只觉后脑冷风乍起,一股巨大的力量将他翻了个身,死死扼住喉咙。 银光迸射处,沈曜的脸蓦地闯入视野,全身散发摄人的寒气,充满冷厉的黑眸没有任何怜悯,仿佛变了个人一样。 “沈、曜……”郁安宁极力吐出这两个字,眼底神采在缓缓地褪去,只觉一只铁钳般的手掌重重按压着他的小腹,差点把五脏六腑都一起挤了出来。 对方似乎没要找到想要的东西,气急败坏下灵焰陡然化作银色长剑,自半空狠狠地刺了下来,在穿透身体的同时,即将失去意识的刹那,郁安宁隐约间听到他急促地说了一句,“慧灵根。” 第46章 天帝 洞顶苔藓在安宁的精心照料下渐呈疯长之势。 星星点点的“银河”愈发璀璨,而眉心一点蓝光的青炎鲨也被他养得肥肥壮壮,蓝色星辰耀眼夺目。 封擎传信要晚些过来,安宁闲闲躺在石床上,仰头欣赏了好一会儿,心满意足地拎着木桶往洞外走去。 瀑布声声入耳,冥河水轰然坠落,彷如一条灰色缎带连接着魔界暗云天和无底幽海,这里是去往蛮荒界的出口,那些灵气贫乏几近枯竭,任凭修炼万年都无法飞升的空间,比如无极六界。 清凉的水滴偶尔溅落在他的脸上,轻轻柔柔的感觉仿佛封擎落下的吻。 估摸他差不多到了,热气腾腾的酥饼摆放上桌。 凉风夹杂着青草味飘然而至,安宁兴冲冲地倒了一杯新釀的果子酒,后背蓦地一凛,僵在原地。 “果然这味道能引你出来。”熟悉而冷漠的声音,声调不高却压住瀑布的喧嚣。 安宁默默地转过身,男子白衣胜雪,傲然立在石桌旁边,灵光荡漾。 “叩见天帝。”安宁缓缓矮下身子。 元赤垂眸望向桌上食物,脸上没有任何情绪,“多日不见,懂礼数了。” 安宁垂首,“天帝屈尊前来,不知有何圣意?” 元赤毫无表情的面容渐渐冷沉,周围寂静得仿佛时间停止,石桌连带食物悄无声息间碎成齑粉,洪钟般的声音几乎冲破鼓膜,“明知故问,快快随孤回宫!” “恕难从命。”安宁岿然不动,“堕天罪仙并无法力留在上界。” “以为孤在乎你这条贱命!”元赤冷笑,“你难道不知元神不灭,慧灵根永生?” 安宁淡淡说道:“天帝英明,岂可轻信上古传言?天后已经明示,愚弟慧灵根并无重生之能,况且小仙已当面焚毁。” 元赤冷哼,“空穴来风,未必虚言。你在魔界,我不放心,除非……” 安宁眸底划过一丝坚定,“毁了元神,我便再也见不到他了。” 元赤两指勾起安宁下巴,强迫他望向自己,“你以为他接近你是因为你?” 安宁被他压迫得透不过气,“不、不可能,他不知道……” “不知道?”元赤几乎笑出了声,“妖魔弱肉强食,为了功法无所不用其极,而且,他是魔尊。” 安宁脸色煞白,肩膀微微耸动。 元赤气势凌然,“最后一次问你,走不走?” 安宁闭了闭眼,缓缓叩首,“恭送天帝。” “天后遗命,孤暂时饶你,”元赤周身气场瞬间森冷,“魔尊封擎无状,桀骜犯上,到了平定魔界的时候了。” 安宁倏然站起,“陛下!” 四围早已空空如也。 凉风一荡,青草气息迎面扑来,一道清朗的声音道:“我回来了,酥饼做好了么?” 安宁蓦地转身,面前突然白亮刺眼,四周景色渐渐融化在银白光线之中,耳畔声音腾沸一时,渐渐归入沉寂…… 寒风嗖嗖如刀子一样刮在脸上。 “咚咚咚,咚咚咚!”灵光球接连砸向雪地。 沈曜清朗的嗓音道:“看来这个法子不行。” 郁安宁张开眼睛,金色大门已经被厚厚青冰和白雪封死,丝毫没有打开过的痕迹。 “师兄?”郁安宁刚扭过头,目光清澈无比,与沈曜视线交叠在一处。 时光如梭、斗转星移,他看着他的神情也潜移默化地起了变化。 “走吧。”沈曜道, “嗯。”郁安宁点点头,仿佛跟着他便是安心的,无需过问前路。 两人一前一后走着,雪橇深深浅浅的印记尚未被雪花完全覆盖,一路无话,郁安宁抬头时已经回到了初见的那座院落。 远远望去,灶间橙红色火苗欢快地跳跃,直把旁边的冰雕映射得红红火火,这世间唯一的暖色。 郁安宁:…… 沈曜道:“去会会老朋友。” 郁安宁叹了口气,“好吧。” 脚步踩在稀松的雪地上,发出轻微的窸窣声,女子坐在灶边,一块接一块地续着炭火,对于他们再次回来毫不意外,银铃般的声音划破夜空:“要不要过来坐一会儿?” 沈曜和郁安宁不约而同走进,坐在旁边已经摆好的两张木凳上。 灶台边久违的暖意袭来,郁安宁的脚终于恢复些许知觉。 女子头也不抬,“怎么这么安静,你们就没有想说的吗?” 两人对视一眼,郁安宁道:“在门外时,有个女人给我一把钥匙。” 沈曜道:“好巧,有个女人教我一句咒语。” 郁安宁:“她还说,集齐两样便能离开。” “嗯,”沈曜接着道:“如果主动交给对方,他就会死。” 郁安宁耸肩:“同样,同样。” 木炭爆裂发出连续的“哔啵”声,火焰猛地蹿腾到半空。 许久,女子才缓缓问道:“为何还要说出来,你们不怕死吗?!”似是极力压抑着颤抖,声音听上去怪异而扭曲。 郁安宁粲然一笑,“我们倒打算试试她说得是否属实,哈哈!” 女子静静地问:“陷进这样的地方,你们难道不想从这鬼地方出去?” 郁安宁望了望沈曜,“更吓人的地方我都去过。” 四围一片死寂,女子低着头,肩膀抖动得愈发剧烈,北风呼啸,雪地微微震颤,房檐上的冰锥叮叮作响。 沉默半晌的沈曜忽然开口:“其实我一直有个疑问,姑娘是一个人来的?没有同伴吗?” 女子满是皱纹的脸上现出惊恐之色,倏然起身,手里紧紧握住一根细长尖利的冰锥,怒吼道:“圣女方才告诉我,你们两个坏了规矩,谁也不能走!” 沈曜拂去衣摆上额雪花,不慌不忙地说:“不把我们变成冰雕,你可说服不了圣女,换不来柴火。” 女子面露惊诧,“你已经知道了?” “师兄说得对,这冰雕是活的,”郁安宁又趁机在院子里溜达了一圈儿,“他的眼珠在动!” “不要碰他!”女子叫声几乎癫狂, 沈曜在旁冷冷道:“这就是带你一同私奔的人吧,晴雁。” “当啷!”女子手中的冰锥落地,登时碎成数段,“你为何知道我的名字?” “本来我不确定,”沈曜道,“或许思乡情切,你屋中的陈设与柳大婶家里如出一辙。” “我娘她……”女子欲言又止, “柳大婶苦苦寻找你二十年了。”郁安宁道,“就是她托付我们来的。” 晴雁望向天空,纹路纵横的眼角清泪蜿蜒而下,“一切都太迟了……” 郁安宁道:“不迟不迟,若想出去,我们可以帮你。” “舍不得他?”沈曜清冷的声音传来,目光落在唯一一座冰雕上,“他师从你父亲,却将你拐带出来,害得你父无颜回家,靠街边乞讨打探你的下落,至今为止,你仍相信他是真心爱你?” 晴雁回头一望,表情瞬间复杂,抚摸着冰雕真人般的面容,像在诉说,更像是喃喃自语,“我本打算把钥匙给他,没想到他竟然……竟然……”说到此处,她已泣不成声。 两人对视一眼,这种分配怕是最为致命,弱者手里拿着钥匙很容易被对方抢走。 虽然不知道晴雁用什么方法阻止了丈夫并成功得知咒语,很显然她是存活下来的一方,因为“圣女”口中“死”的含义便是成为“冰雕”,被他/她的同伴向自己献祭,可是本来能够独自离开的晴雁却没有走。 “并且这里是有时限的,如果十二个时辰内没有离开,两个人都会变成冰雕。”沈曜的目光渐而冷沉, “你、你怎么知道?!”晴雁惊诧万分, “推倒石碑却沉在冰下,难保不会有人看见。”沈曜语气透着寒意,“为了和他在一起,你便欺骗那些闯进来情侣,破坏信任、拖延时间,用他们的生命换取干柴苟延残喘……” “别、别说了!”晴雁捂紧耳朵,靠在冰雕之上。 沈曜面目严峻、字字诛心,“他只是利用你寻宝,有何留恋?” 郁安宁劝慰道:“是啊,回去看看柳大婶吧!” 话音未落,天空仿佛崩裂一般,发出轰然声响,脚下剧烈抖动起来。 冰雕簌簌抖动,两颗转动的眼珠流露出极为恐慌的目光。 晴雁慌手慌脚地加以固定,剧烈的晃动中根本无济于事,眼看着向一侧倾斜,向静立一旁的沈曜和郁安宁吼道:“若非你们,我和他还能在一起!都怪你们破坏规矩激怒了圣女,现在谁也走不了了,现在满意了吧,哈哈哈哈!” 沈曜目中尽是嘲讽之色,长袖一挥,长剑铮然而出,在院子里盘旋飞舞。 郁安宁仍不死心,“晴雁,你不想见见家人吗?” 晴雁脸上划过痛苦之色,“我哪还有脸去……”仿佛看到什么,声音戛然而止,陡然惊叫道:“我的脸、我的脸为何如此?!”她从剑身上看到自己的模样。 天空和地面的裂缝在逐渐扩大,渐渐连做一片,吞噬一切的虚无从远处的雪山蔓延而来。 沈曜低声说了一句:“快跑。” 郁安宁以为自己听错了,“咱们不是有剑吗?” “飞不了。”说话间,沈曜已经像阵风一样向远处奔去。 第47章 魔障 “啊?不能飞?!”郁安宁一惊,眼看黑暗瞬息而将至,连忙追随沈曜,跑了几步,倏然回头望向晴雁,却见她对眼前危险视若无睹,只奋力去推那座冰雕,直至倒入烈火之中,才露出满意的笑容。 郁安宁来不及再看,因为黑暗即将吞没整座院落,回头见沈曜已然跑没影儿了,印象中,似乎他从没充分发挥过如此过人的体术,简直叹为观止。 郁安宁拼尽洪荒之力,隐约看见一袭背影。 刺骨寒意席卷后背,仿佛无数只手从地狱里伸出抓住他的后背,耳畔呜咽震天,声如鬼泣。 “啊啊啊!”郁安宁几乎惊叫出声,右手突然被一只温热大手握住,沈曜略带嫌弃的面容从黑云里凸显出来。 “早说让你强加修炼。”清冷的音色夹杂两分吐槽,郁安宁听得眼眸带笑,身体被他体内散发出的黑气缓缓包裹。 “魔障要破了,”沈曜抬手将他护进臂弯,于耳畔轻道:“屏息。” 郁安宁听话照做,脑海中风声响呼啸,想被塞进一个急剧缩小的洞里,五脏六腑都要被挤出来了,即将忍耐到极限,四周蓦地一亮,霎时间安静下来。 抬眼望去,一座城池高高耸立,黑漆大城门阴刻两个大字:“北冥”。 郁安宁头仰得风帽垂落,“又回来了?” 前面空无一人的大门,仿佛感知他们的到来,“吱嘎嘎”自行开启,待两人进入,又自顾自地关闭。 寒风呼啸,雪屑打着旋儿掠过安静的街道。 郁安宁偏头望去,沈曜面色无比凝重,仿佛在等待一场生死之战。 “师兄……”他话未出口便被沈曜打断。 “那边。”他抬手指着一个方向,幽暗的夜色中隐隐透着金色的光辉,“是魔障的出口,你一定要到达。” “那你呢?”郁安宁脱口而出,不祥的预感迅速占据整个心房。 沈曜勾了勾唇角,露出无比温柔的笑意,“我替你开路。” “我要跟你在一起……”郁安宁还没说完就被一道黑气缭绕包裹,带向半空,清冷的声音道:“听话。” 郁安宁拼命挣扎,“师……沈曜,你他娘的不能这样,你听见没有?!” 好像地下有什么东西被煮沸,腾起的浓烟登时充斥满整条街道,一条条雾影自烟气中钻了出来。 待郁安宁看清全貌,蛇身虎尾、牛头马面的怪物密密麻麻站在眼前。 一个个瞪着猩红色的眼睛,表情充满怨毒。 “封擎你一人出来逍遥,把出生入死的兄弟拱手交留给叛军,折磨得生不如死,你居心何在?” “没错,今天必须给个说法。” “对,不惜同归于尽!” 怨气冲天,弥漫四围。 郁安宁挣扎道:“沈曜,快放开放我!” 沈曜手指一扬,郁安宁反而越升越高,语气颇为冷淡,“这是心魔,除非你破掉魔障,不然留在这只会拖我后腿。” 他如此态度把郁安宁气得七窍生烟,额头青筋暴起,经脉血气飞速流动,四肢猛地一撑,束缚的妖气松动些许,缓缓消散。 郁安宁惊喜道:“嘿嘿,师兄你看见没?”忽觉脚下一空,身体极速坠落,他竟忘记仍在半空,赶紧动用身法,差点面部直接落地。踉跄起身,前方道路已被沈曜妖力裹成一团,喊杀声连成一片。 郁安宁正欲上前拼命,沈曜的话忽在耳边响起——欲除心魔先破魔障。 他犹疑片刻,转身向城楼上跑去。 越爬越是奇怪,这座城楼比普通的高出三倍不止,一座貌似纯金打造的金光闪闪的大门矗立在正中央。 郁安宁快步来到门前,一俯身准备去推,手臂伸到半空却似触到无形的墙壁,再也无法近前。 “你就不怕里面有点什么?”冷郁声音回响夜空,宛若无波深潭。 郁安宁面色微变,抬头见一道瘦长人影直直立在屋檐,衣袂飘扬,背着光看不清容貌。 郁安宁蹙了蹙眉,这个身影非常熟悉,好像在哪里见过。 “……我认识你吗?” 夜色如水,寂静之声无声。 郁安宁:“你是守门人?” “算是。” 郁安宁腰杆挺得笔直:“如果我一定要进去呢?” “急着破障救他?”黑影往旁侧一指,“必须得过我这关。”短短两句,似有千钧之势,令人不得不服从。 郁安宁目光追随处,沈曜正以一敌百、浴血奋战,妖力势头虽猛,却有禁不住无数妖魔自地下汩汩冒出。 他心中愈发急躁,二话不说催动身法腾越而上,用尽打架技巧,举起拳头便向脸招呼,只见对方虚影晃动,后背忽受一记重击,瞬间砸回地面,激起灰尘无数。 黑影立在原处,云淡风轻,“这点功夫自保都难,还想救人,简直笑话!” 他话音未落,顿觉杀气逼近,转眼间郁安宁竟已来到面前,掌风蹭着他的脸颊飞过。 “打架时少废话!”郁安宁落在一旁,双眸晶亮,经脉中气血方刚,无比流畅。 黑影微微一笑,饶有兴致地看向远处。 郁安宁回头,众妖围攻的沈曜刚好被击中后背,从半空直直栽了下去。 “师兄!”郁安宁目眦欲裂,杀意腾腾,恨不能□□冲过去。 “拿出点真本领。”黑影音色沉沉,“再晚可来不及了。” 夜雾中,隐约传来爆喝之声,仿佛破釜沉舟绝杀之境,郁安宁心头一阵狂跳,竟听不出是不是沈曜。 脑海中情景交融,碎片纷乱无比,气血奔腾、汹涌澎湃,可是自那一声起,纷纷奔涌而下,于小腹处汇集。 黑影却不打算给他喘息机会,变换招式极速攻来。 郁安宁一颗心被沈曜占据,救人心切到达极点,反而冷静下来。虽然对什么口诀什么功法一片空白,只用意念将小腹之气旋转凝结,睁开双眸,眼底红光乍现,一个红色光球倏然划破夜空,向着黑影飞驰而去。 “这、这是?!”黑影蓦地睁大双眼,以光球速度,躲避已然不及,气运丹田、双脚一顿,屋顶上踩出一个深坑,看他招式貌似准备硬抗,只碰到外缘,掌心已被烧灼滚烫。 郁安宁勾了勾唇角,身形微动,光球堪堪调转方向,朝着金门疾驰而去,只听轰然一声,阻在门前的无形墙壁已被打穿。 郁安宁“嘿嘿”一笑,头也不回地冲了进去。 四围一片寂静,丝毫没有激战过的痕迹,黑影默然回首,只看到虚掩的门扇,原来他的关注点一直都在门上,黑影垂眸而视,嘴角忽然挑起一个诡异的弧度,轻轻把门合得严丝合缝。 “慧灵根……”他低低说出三个字,目光所及之处,伤痕累累的沈曜已被逼进绝路,妖魔大军仍然如火如荼…… 郁安宁没想到当年打架积累的“技巧”在如此高端的对手面前依然适用,可心里的得意很快被焦急驱散,沈曜命悬一线,自己是唯一的希望。 “破障需破门”,他已然破门入,接下去该怎么做,仍旧一头雾水。 郁安宁悬在半空,看着身边漂浮的纤云。 “……有种被诓的感觉。” 嗡鸣乍起,一柄长剑风驰电掣向着面门而来。 郁安宁躲闪不及,剑柄却被一只白玉般的手握住,一袭青衣跃云而出、临风而立,恍若仙子降临。 青衣女子眉眼弯弯,目光轻轻扫过,对他的存在视若无睹。 郁安宁对她相貌深感词穷,若是沈曜还能描述一下,他脑海中只蹦出三个字——太美丽。 那种纯洁不容亵渎的美。 “姝儿!”云端后有人召唤,声如高山流水,清澈明朗。 “师姐!”还有另外一个人。 女子弯了弯嘴角,转身没入云朵。 “她叫‘姝’?”暗合了母亲的名字,郁安宁好奇得紧,跟随其后准备看个究竟。 云下青山连绵,山巅一玄一白两个男子并肩而立,一位冷峻、一位洒脱,身形、气度、容貌都是蕴藉天地灵气的产物。 三人聚在一起,郁安宁词又穷了。 “羽、瑛,方才这招如何?”女子笑容里藏着两分自矜。 玄衣男子微微蹙眉,掩不住眸底的宠溺。 “师尊严令禁止……”白衣男子话未出口,却被姝儿打断。 “师尊远游何从知晓,倒是瑛师弟你,不要告密哦……” “师、师尊?”瑛抬头,面露惊讶。 姝儿敲他的前额,“骗谁呢?”余光瞥见师兄望向自己,微微点头。 姝儿冷汗直冒,慌忙转身跪地,“拜见师尊!”一抬头,微风轻起,芳草斜阳。 “你们两个!”娇俏声音响彻云霄。 郁安宁忍不住微笑,仿佛来到另一个世界、恬淡美好得令人忘却所有烦恼。 时光飞逝、岁月如金,师兄妹三人相伴走过一段美好的岁月。 可是,随着修为的不断提高,心智阅历日渐成熟,他们从青葱懵懂的少年少女变成凌绝江湖的少侠,继而开宗立派,成为始祖。 三个人的感情也随着时间推移,慢慢地起了变化…… 第48章 袁瑛 羽和瑛同时钟情于姝儿,他们一言一行中的爱恋,连郁安宁神经这么大条的人都看得出来。 姝儿和瑛情投意合,两人甜蜜场景一幕幕划过,每每天妒有情人,姝儿在最后关头竟选择了羽,二人成婚之时,瑛心碎不已,怅然离开。 不久,黑云滚滚、天地变色,一场浩劫降临天下。 为了拯救黎民百姓,三人重新聚集在一起。 已经成为母亲的姝儿却在战斗中发现了丈夫不曾吐露的过去,震惊之余心灰意冷,重新回到瑛的身边,两人隐姓埋名,开辟了一个新的空间,命名无极六界。 看到这里,郁安宁已经全身冰冷,仿佛一脚踏入深渊。 接下来的场景快速划过,直到瑛抱着一个婴儿,在姝儿额头落下轻吻,兴高采烈地说:“咱们的儿子便叫‘安宁’好不好?希望他不受纷扰,安稳一世。” 姝儿正欲点头,一道惊雷劈下,直将茅屋断成两截。 郁安宁陡然醒悟,目眦欲裂,大叫一声:“母亲!”疯狂地扑上去营救。 他在这世界本是幻影,所有动作都如微风一般。 姝儿爱子心切,抱起婴儿拼死躲闪。 雷电在瑛身上炸裂,瑛全身冒着烟气将妻儿护在身后,拔剑指向天空,“你已登上天帝宝座,为何还要苦苦相逼?!” 天空乌云密布,万钧雷霆把天地连为一体。 一袭白衣在电光中缓缓落下,羽冷峻禁欲的面容出现眼前,薄唇轻启,“随便开辟一处蛮荒孤便寻不到吗?” 瑛身上烟气仍未消散,“此地灵气匮乏、功法永难大成,我们如此避退,你还想如何?” 羽缓缓抬手,瑛瞬间便被一只无形手臂扼住喉咙,提至半空。 一双狭长凤目望向姝儿,“天后,随我回宫。” 姝儿冷笑,“你已昭告四野八荒与我和离,你忘了吗?” “孤也可以昭告四海,重新立你为后。” “羽,你混/蛋!”瑛禁不住破口大骂。 羽却并未抬头,目光倏然划过怀中嗷嗷待哺的婴儿,修长的手指逗弄着他粉嫩的小脸儿,“开荒的人流落在外,孤不放心。” 看他流露出的眼神,连郁安宁的心也猛然揪了起来。 果然下一刻,婴儿已随着他的指尖,停留在半空。 夫妻俩异口同声:“安宁!” “师兄,别难为孩子,求求你!”功法悬殊太大,姝儿自知没有脱身的可能,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羽垂眸望向面前的姝儿,唇角微微上扬,眼底却找不到一丝悲悯,“孤不会重复第二遍,你想好了吗?” 姝儿近紧咬的嘴唇快要渗出血来,含泪抬头望着面色通红、早已说不出话的丈夫。 羽抱着婴儿,转身欲走。 “我答应你!”姝儿终于开口,“但有个条件!” 羽顿住脚步,语气森冷,“他若留在这蛮荒之地便罢,否则……别怪孤无情。” 瑛眼看妻儿身影掩进云端,从半空重重摔下,躺在自己砸出的人形坑里独自垂泪。 云端后,一个面容清隽的少年蓦地现身,俯身叩拜。 羽定定看着他道:“元赤,你看谁回来了?” “他娘的!”郁安宁小腹一阵滚烫,再也看不下去这憋屈戏码,随手一掌甩向那张高高在上的冰山脸,这一下便不得了,虚幻的影像直接被轰出黑色大洞,并且迅速扩大,直至将整个画面吞噬干净,四周再次陷于一片虚无,只剩怀中婴儿冲着他“咯咯”发笑,最后化作一个金色的光球,冉冉升起。 “障眼!”郁安宁心头一动,催动身法追随而去,不想那东西极为灵活,竟与他捉起了迷藏。 郁安宁越急越追不上,金球三跳两跳,居然跑到黑洞边缘,眼看便要被吸进无底深渊, 郁安宁急火攻心,第二掌差点甩了出去,便有一道烈风横挡在前,截住了他的力道。 沉郁的声音道:“你毁了这里,他也没命!” 黑影倏然出现,金球仿佛认识主人般跃进他的手心。 郁安宁忍不住低吼,“你到底是谁?” “我是你父亲,袁瑛。”黑影道。 郁安宁差点回喷:“我还是你爸爸呢。”却在出口最后一刻忍住了,因为对方被金光映亮的面容竟与自己七八分相似。 “姝儿便是你的母亲。”他继续道,“而那个婴儿……” “别说了!”郁安宁哪里会看不明白,只是内心深处不愿承认罢了,追逐真相是一回事,可真相突然出现在面前,他却失去揭开的勇气。 “就是你。”黑影没给他留下任何逃避的余地。 任凭郁安宁捂紧耳朵也无济于事,他的声音仿佛能直接刺入脑海。 “你把我引过来,就是为了说这些?!” “也不全是。”袁瑛托着光球若即若离,“我还想告诉你,对一个人掏心掏肺很痛苦,即便把命送给他,他还是会离你而去。” “那又如何?” “如此,你也要救他吗?”袁瑛举了举光球,“突破障眼,你可能会死。” 话音未落,一道长虹划过眼前,郁安宁没想到自己功法如此突飞猛进,握着手里的物件道:“若真是我父亲,你这话也忒多了,一点儿都不随我!” 袁瑛微微一愣,眸底却隐隐划过笑意。 郁安宁五指一合,金球在掌心化作碎片,倏然散发出万丈光芒,淹没了整个黑暗的空间…… 不知睡了多久,郁安宁睁开眼睛,湛蓝色的天空闯入视野,四围覆盖着皑皑白雪。 他下意识动了动手指,却发觉自己的手正被人握着。一扭头,沈曜熟悉的面容映入眼帘。 “师兄?”他腾地一下坐了起来,回握在掌心的手凉的要死,伸手一探,鼻息全无。 覆到胸口仔细听了听,一瞬间,郁安宁感觉心脏仿佛炸裂开般,疯狂摇晃着他的身体,“师兄,师兄,封擎!” “呼……”鬓发凌乱的人猛然皱了皱眉,“停手,不要晃了……” 郁安宁面露喜色,“封擎,你醒了?” “你叫我什么?”对方浓眉聚拢,一脸难以置信。 郁安宁撅了撅嘴,“还装什么,我都想起来了!” 惊喜太过突然,以至于封擎这般冷静的人物都有些猝不及防,居然口吃了起来,“为、为何?” “说来话长,”郁安宁轻叹一声道,“总之我见到父亲了。” “嗯?”沈曜只记得自己陷入心魔,苦战濒死,没想到郁安宁竟有如此际遇,面色微微一变,问得居然小心翼翼,“伯父看到我那时的样子吗?” 郁安宁:“……伯父?” 郁安宁故事梗概还没说完,“轰隆隆,轰隆隆。”的声音发自地底深处,雪地蓦地震颤起来。 封擎站起身,望向山脚的北冥城。 城内熙熙攘攘,城门处人来人往,好一派繁华景象。 雪地震动得愈发剧烈,白雪崩塌,大块大块地剥落,一直绵延到城外。 连绵雪山深处,忽然传来熟悉的沉郁嗓音,“儿子你好自为之吧,你爹心愿已了,余生都是你/妈/的啦,妈的啦,的啦,啦……”余韵绕梁,连绵不绝。 郁安宁:“我咋觉得他在骂人啊?” 封擎忽然低喝一声,“不好!” 郁安宁:“怎么了?” “记不得他们把这里称作什么?” “……鲲之眼?” “鲲之眼。”封擎点头,“那鲲是?” “糟糕!”郁安宁低吼一声,天空陡然传来灌耳长鸣。 两人齐齐抬头,果然见一袭黑影御剑衣袂飘飘、御剑飞行,而在他的身边,彷如小岛一般的阴影竟然是一条鲲! 郁安宁看得有些傻眼,“那个是……” 封擎清冷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化做原身的伯母。” “你能不这么称呼吗?”郁安宁手臂起了一层鸡皮疙瘩,“现在该怎么办?” 鲲鱼游荡天际引发的震颤足以毁掉小小一座北冥,只剩精魂的袁瑛撑到现在已是不易,早已顾及不了这许多。 封擎掌心反转,黑色妖气如旋风般涌出,渐而抚平接近城墙的余波。 郁安宁惊道:“师兄,你方才消耗太大,如这般怕是伤了元气。” 封擎微微一笑,却未停手。 “倔脾气真是一点没变。”郁安宁摇了摇头,气运丹田,“我也助你一臂之力。” 直到送走遮盖住半边天的鲲之灵,两个人同时颓然倒地,呼呼喘着粗气。 许久,郁安宁望着天空问:“师兄明知剑不能飞还要拿出来,故意让晴雁看清自己?” 封擎不答,转而道:“还好你没当即将钥匙拿出来。” “你居然笑话我?”郁安宁不满地皱了皱鼻子,“我还怕你直接把咒语告诉我呢!” 两人说罢,相视一笑。 “我说哪儿都找不着,原来躲在这里打情骂俏?”一把清朗嗓音传来,白色衣角飘进视野。 郁安宁仰头一看,倒着缓缓走近的人,竟是袁珏。 他身后,飘扬着一片如海洋般的五彩旌旗,旗面上写着各仙门宗派的名字,无极六界、十里八村的修仙者悉数聚集在这最北边的一界,一个个气势汹汹、来者不善。 第49章 江希白 有人喝道:“大胆,首座驾临竟不见礼?!” 郁安宁不是不想站起来,他实在站不起来了,同袁瑛激斗的几个来回再加上无意中激发出的血气都在方才一股脑儿给父母送了行。 扭头一看,封擎状态竟比他还差,脸色苍白,胸口起伏得厉害。 后头的人呼啦啦围拢上来,袁珏立在正中,面色晦暗不明。 两人勉勉强强直起身子,互相搀扶着站了起来,郁安宁打眼一看,蓝翎一身华丽貂裘站在人群里,面无表情。 “把誓师大会搅得一塌糊涂,居然先一步来了?” “还不是首座仁义,给了沈宗主颜面,昆仑好歹也是名门大派,不然如何立足?” “那‘走火入魔’也太牵强了吧?” “有可能啊。” “你走一个那么厉害的给我看看?” “哼,我看这对狗男男必炼双修邪功。” “诶诶~”挣说得义愤填膺,有人碰他肩膀。 那人正欲反驳,忽觉一股强大气场压迫过来,整个身体被阴影笼罩,抬头一看,竟是昆仑宗主沈毅。 虽觉得自己占理,但在沈毅高大身影之下,这位掌门还是认了怂,侧身让出通道。 沈毅性情暴烈刚直、走起路来虎虎生风,昆仑又有百年清誉,因此宗门仙首都都心存敬畏,就连袁珏也礼让三分。 沈毅站在前头,人群顿时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 不论什么理由,他两个搅乱誓师大会,护妖伤人是板上钉钉的事实,沈宗主如果当众护犊子,昆仑的声誉必定会遗臭万年了。 沈毅沉沉目光扫向前方,最终落在封擎身上,面目严峻地扬声喝道:“逆子,还不认错?跪下!” 封擎本就站立得颤巍巍的,恨不能直接躺下的节奏,可他这么一吼,反而得站直了。 郁安宁扶他一把,便被众人看在眼里,鄙夷目光铺天盖地。 烈风平地乍起,虚空一掌落在肩膀,封擎飞出三尺,重重落在地上,半天没爬起来。 众人面露惊色,只有蓝翎无喜无悲。 “沈少主位为何虚成这般?” “莫非被魔头吸干气血?” “这魔头可真厉害啊!” 目光再次集中在郁安宁身上,传说中跟随沈少主的美艳小仙徒,被袁瑛夺了舍的大魔头,正式攫取了大家的视线,众人有的惊惧、有的垂涎,面色各异、神情复杂。 “师兄,你怎么样?”郁安宁飞身将他扶起,扭头看向对面。 “怎么,负隅反抗?”袁珏缓缓开口,天命豁然现在掌中,剑身上银色电光噼啪作响。 “轰隆隆!”又是一掌击中封擎。 郁安宁甚至看见他的胸口凹陷下去,不禁面色大变,脑海里嗡嗡作响。 封擎双目紧闭,半晌没有回应。 沈毅扬手一挥,一根黑索自袖口飞驰而出,沾身如同八爪鱼一样将封擎紧紧捆缚,语气冰冷道:“不劳首座请出天命,昆仑逆徒,请容本门自行处置。” 不等袁珏开口,群众们率先提出反对,“这不合规矩吧沈宗主。” “再怎么说他也是你的亲儿子。” “这明摆着护短了啊。” “昆仑仗势欺人,不把咱们小门小派放在眼里!” “哼!你们看清楚再说话!”沈毅爆喝一声,现场立刻陷入安静。 沈毅向躺在地上的封擎一指,“昆仑向来以匡扶正义、拯救苍生为己任,这件法器,都认得吗?” 众人定睛望去,纷纷变了神色,“是‘金乌火眼索’?!” 昆仑镇山之宝,三百年前沈氏先贤就是手持此物斩妖除魔,开辟仙宗的。 传说这绳索嫉恶如仇,若捆缚之身修炼邪功则经脉尽毁,如遇妖魔更是三天内原形毕露,被吸附得如同干柴般才会脱落。 袁珏查验无误,刚才吵嚷的人都乖乖闭上了嘴,心说:“早听闻沈毅冷面无情,今日看来简直冷血,虎毒还不食子呢。” 沈毅向袁珏躬身道:“为了亲嫌,首座把这逆子带回不灭天,是妖是魔三天后自有分晓。” “谁也不能带走他!”一声低吼充满震慑,郁安宁毅然挡在封擎身前。 “魔头,还不上前受死!”后面同仇敌忾,纷纷亮出自己的武器,缩小围拢圈。 袁珏缓缓抬起手,“这魔头功法不弱,交给本座如何?” 许多人见识过郁安宁发狂的样子,方才敢吼也就仗着人多,此刻连忙就坡下驴,呼啦啦退让开来。 经历刚才几番争斗,郁安宁早已是强弩之末,本以为可以钻个空子带封擎逃跑,不想被袁珏看穿,与之对决,势必是场硬仗。暗暗经脉气血不足,小腹空得像是被捅了个窟窿。 袁珏长剑指天,缓步上前,绝美面容浮起淡淡的笑意,“准备好受死了吗?” 郁安宁嗤道:“你才死呢。” 却见他突然高高腾起,一道银色霹雳擦着郁安宁耳尖甩向失去知觉的封擎。 “师兄!”郁安宁扭身去挡,顾不得许多直往他身上一扑,后背仿似熔岩滚过,灼烧难当。 郁安宁堪堪回头,见袁珏云淡风轻站在那里,怒斥道:“你好卑鄙!” 袁珏身形一闪,倏然近前,“兵不厌诈!” 郁安宁只觉小腹一凉,银色剑身已没入自己的身体,虽然没有多疼,四周却阴天一般,渐渐地暗了下来,眼前景色逐渐模糊,隐约间一袭白色身影步步逼近…… “啊啊啊,妖怪啊……” 有人往着天空大惊失色。 苍穹下,倏然出现一片巨大的阴影,像是速度极快的雨云。 众人没来得及聒噪太多,阴影已经出现在头顶,大雨滂沱而下,将所有人淋成落汤鸡,这荒山野岭的,连个避雨的地方都没有。 只有袁珏运功及时,打开遮挡,垂眸一看,脚下白雪斑驳,泥沙俱下,荒草地上只剩被绳索紧紧绑缚的沈曜,哪里还有郁安宁的踪影?! 皓月当空,云海涛涛。 世元伏在松树上,托腮叹了口气,“如果我不是仙家,你不是魔尊,该有多好?” 须臾,清朗声音自耳畔响起,“不想做就不做,咱们一起找个地方……” 世元:“嗯……要干啥?” 封擎微微挑眉,“你说呢?” 郁安宁倏然睁开眼睛,知觉“哗啦”一下都醒了过来,全身像浸泡在冰水里一样冷,映入眼帘的,却是红彤彤一个很大的火堆。 “醒了?”有人在旁侧问道, 郁安宁扭头一看,无奈道:“江希白,再不出来我都把你忘了。” 江希白二话不说,上去一记爆栗,“怎么跟长辈说话呢,没大没小!” 郁安宁捂着额头,“不说一声就跑得无影无踪,你哪里像人家长辈?” 江希白顿时语塞,仰天长叹一声,“我也有苦衷啊!” “嗯,说说?”郁安宁凑到旁边,托腮等着,“看我能不能原谅你。” 江希白斜他一眼,眸底却划过一抹柔色,“我本潇洒不羁,放荡自由……” 郁安宁:“说重点。” 江希白撇嘴:“怎奈命苦,有那么一个天后姐姐,一个先天帝前姐夫,一个先神君现姐夫,一个现天帝大外甥,一个神君堕天小外甥,竟还找了一个魔尊老公……” “得了得了,绕口令啊你?”郁安赶忙宁打断,“时间紧迫,赶紧切入说重点。” 江希白长长吐了口气,“重点就是你们一家子破事儿真多!” 郁安宁嘟着嘴,“那你为啥还要帮我?” 江希白扭头看他半晌,正当郁安宁以为他不会回答的时候,他却忽然道:“因为姐姐为救苍生而亡,曾亲口把你托付给我,还因为我是姐姐一手带大,我实在拒绝不了,呜呜呜……” 郁安宁叹道:“也真是难为你了,我家的破事儿以后再说吧,先告辞!” “你等等,”江希白问,“想干嘛去?” “当然去救你小外甥的老公啊,”郁安宁摊手。 江希白面色一黑,“你不说我还想不起来,那个封擎也太过莽撞,就为了让你想起他来,硬生生将通往无极六界的暝河倒流八次,不惜让你九世轮回,多少妖力耗尽不说,弄不好两人的命都没了……” 郁安宁握了握拳头,心尖上像插了一把刀一样,拱了拱手,“先告辞。” “滚回来!”江希白低吼,“你不知道那‘金乌火眼索’的厉害,况且三日之期已到,你老公八成当着众人变回黑色大鸟了,现在不但救不了他,还会把自己搭进去!” 郁安宁十分了解江希白,若非涉及生死,他绝不会用这么正经的语气说话,不得已顿住脚步,“那该如何?” 被夕阳拉长的身影饱含苍凉,短短几个月不见,郁安宁变得有些不一样了,光影明暗中,江希白竟隐约看到袁瑛的样子,不,他身上气息甚至更甚。 郁安宁半回过头:“舅舅,这些年为何对母亲讳莫如深,还有什么事没告诉我?” 江希白正了正容色,“姐姐拼死将慧灵根传给了你,万万没有想到你亲手毁掉自己的修为,如今你想营救,真是难上加难。” 第50章 潜入 江希白双手捧脸,目光却从指缝透出,“袁珏与你爹同出一脉,袁氏一族天资极高,袁珏是功法十分了得,我同他交过手,打不过……” 郁安宁皱着眉心道:“怎么说我也跟你这么些年,这语气,不像交过手那么简单。” 江希白送给他一个大大的白眼,“少废话,先管好你自己吧!” 郁安宁:“没办法的话,我还是先走了。” 江希白吼道:“我到底把这死孩子惯成什么臭脾气,赶紧给我站住!” 郁安宁只得立在原地,心里、脑子里全是封擎受苦受难的影像,烧灼得片刻都等不及了。 江希白走到他面前:“我问你,你爹临走真没拿出过《堕天录》?” 郁安宁蹙眉摇头,“他没交给我啥东西。” “就他总爱把玩的那个球,”江希白问,“金光闪闪的那种?” “球倒是真有一个。”郁安宁愣了愣,回想道:“似乎被我捏碎了啊……” 江希白仰天长啸,“天呐……” ———————————————————— 明心处在天界中心,是无极六界中灵气最丰沛的地方,唯一的缺点,就是雨季太长。 从上个月中开始,轻则小雨淅沥,重则大雨滂沱,看到阳光的日子屈指可数。 不灭天在明心城最高处,层层黑云压着重重宫檐,时而雷电交加、银光纵横,更添几分压抑和沉郁。 袁珏料定郁安宁必会来救沈曜,他是被袁瑛夺舍的魔头,袁珏一直坚信自己与袁瑛必有一战。 三百年前,袁瑛公然挑衅先贤的权威,破坏灭妖行动,自称功法突破、逆转时空,是无极六界的初创者,简直无/耻至极。 他俩从小一起长大、一同修炼,本都是资质上佳,自己却总是被袁瑛压过一头,成为师尊关门弟子,是他修炼的目标,那次明明是自己获胜,师尊竟选择了袁瑛,还赞他有悲悯之心,可迟了就是迟了,不管因为救人还是别的。 后来发生的一切,证明师尊的确看错了人,功法好又能怎么样,他居然堕入魔道,成了仙门公敌! 袁珏独自走在通往明心殿的正道上,脚下螭龙浮雕仿似飞出云端。 天空浓云密布,即将又有大雨倾盆。 城门处,高阶仙徒和士兵轮番值守、严阵以待,城中布置的锁妖阵犹如蛛网一般,带妖气的蚊子飞进来都得烧成灰烬。 “噗嘶~噗嘶~” “……” “噗嘶~噗嘶~” “不是吧,你又要去?” 城门一角,两个守兵私下传信儿。 “嘿嘿,今儿喝水有点多。” “莫非你那话有毛病?” “呸呸呸,若不是上头严令双人行动,我才懒得理你。” “得、得,赶紧的吧,速去速回。” “听说最近又多了不少,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风声这么紧,少说两句,万一被人听了去……”守兵边走边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咱平头百姓,做好分内的事。”眼瞅着他进了茅厕,催促道:“动作麻利点儿,队长又该骂人了!” 方站了片刻,额头蓦地一凉,硕大雨点啪叽啪叽的砸在面颊。 “喂喂,你快点啊!”士兵探身往茅厕里瞧,目光顺墙下移陡然发现同伴已经躺倒在旮旯里,心脏顿时漏跳半拍。 “嘘……”耳畔吹过一阵凉气,吓得他半边身子都麻木了。 “这身板甲所有守卫一样吗?”那人声音低沉,带着些许魔魅的味道。 听队长说过,此时无端闯进必定非妖即魔,他是踩了什么狗屎运,中这么大奖?兵士欲哭无泪,脑袋空白,僵硬地点了点头,后颈突然一麻,眼前顿时一片漆黑。 两个黑影鬼鬼祟祟把人拖进角落,开始剥兵士身上盔甲。 郁安宁嫌弃道:“你穿这件啊,拿尿勒晕别人,亏你想得出来!” “越来越不尊敬长辈!”江希白动作竟然十分麻利,看着不像第一次干这种事,“刚才又没下雨,你还催催催,只能用他自己的啦!” 郁安宁将盔甲一件件套在自己身上,“不是打不过吗,来也了拖后腿。” “熊孩子!”江希白被他气得半死,发狠道:“好心当成驴肝肺,真该让你俩死一块儿!” 不消片刻,二人一身板甲穿戴整齐,站在那里还挺像回事儿。 郁安宁在头盔里面问:“然后呢,怎么办?” 江希白沉吟道:“守门兵士两人一组出行,行踪必已告知队长,时间太久会被怀疑,咱们先回去。” “被人认出来,不是自投罗网吗?” “不会,”江希白很有把握地说,“为了增加防卫,这些人都是调集各城凑起来的,彼此没有那么熟悉。” 郁安宁:“舅舅好像很了解啊,之前来过?” 江希白:“哈哈,闲着没事干,在这儿住了几天。” 郁安宁:“……把我扔家里,自己倒玩得挺开心。” 一路上,处处都是符咒和法阵,有妖进来怕是全城作响。 郁安宁看得有些心惊,更加担忧封擎的处境,脑海中一闪蹦出个念头,于是问:“舅舅,你不是妖吗,为何没有触动法阵?” 话音未落,他已感受到江希白自头盔后面发射出的鄙夷,“神兽简称神,你懂吗?这种低级阵法是用提防你的,袁珏一直认为你被夺了舍,袁瑛堕入魔道,必生妖魔之气,却想不到……嘿嘿!” “你笑得好诡异。”郁安宁道,“‘嘿嘿’是啥子意思?” “安静,有人过来。”江希白忽然摆手。 一个人影远远出现在雨幕之中,两人下意识停下脚步,江希白身后的雨丝微微地扭曲起来。 对方在距离五六尺的地方停下,扬声道:“上个茅厕去那么久,还能指望你们作甚?” 两人不便说话,一个劲儿点头哈腰。 对方很瞧不上他俩,语气十分不耐,“刚接到命令,去东岛帮个忙,不用回城门了。”似乎不愿久留,说完之后匆匆忙忙地走了。 “算他运气!”江希白冷哼,勾勾手指,已经于他头顶变成绳圈儿的雨丝迅速恢复原状。 郁安宁道:“东岛?”这名字十分耳熟,前些天蓝翎同沈曜在门外谈话好像说起过,他极力在脑海中搜索相关信息。 江希白在旁边招了招手,“跟我来。” 郁安宁:“我不相信你只住过几天……” “少废话!” 顾名思义,东湖口背靠一个巨大的湖泊,瓢泼大雨中,湖面天水相接,泛着浅灰色的薄雾,湖心处隐隐约约有座小岛的影子。 “站住,干什么的?”雨后铁甲兵士高声询问。 “我们是……” “是来帮忙的吧,动作快点,就差你们俩了!” 岸边一艘木舟上,已站了十来个板甲兵士。 “过去吧。”守卫不耐烦地挥了挥手。 “好嘞!”郁安宁和江希白没想到这么顺利,三蹦两跳地登了船,令人想不到的是,划向湖心小岛的同时,岸上守卫都用一种同情的眼光望着他们。 四围都是水,哗啦啦的雨声响如擂鼓,整个岛屿仿佛浸泡在水中一般。 小船颤悠悠地靠岸,上头的人却迟疑着不肯移步。 郁安宁傻呵呵地第一个蹦了下去,遮目远望,啥也看不清楚。 江希白问大家:“要帮什么忙?” “上头没告诉你了?”有人惊诧地问。 江希白摊手,“没,就让我们来了。” “给多少封赏也没提咯?” “还有封赏?” “废话,不然送命的活儿谁干?!” “啊?”江希白摸着下巴,“这么严重?” “喂,你们还聊?”郁安宁在岸边转了一圈,“听没听到声音?” “什么声音?”那些人立刻往后缩了缩,船头空出一大块。 “就那种‘嗬嗬’……”郁安宁话未说完,一声惨叫响彻天空。 一只青黑色的手臂从水中伸了出来,抓住其中一个人的脚踝往下扯,待众人反应过来,半截身子已然浸在水中。 “抓紧!” 别人稍作犹豫,江希白俯身握住他的手。 那人仿佛抓到救命稻草,拼死向上速腾,虽然穿着厚重的甲衣,嫣红色彩与翻滚的水花一起汩汩上涌。 “救命,救命!” 对方叫得撕心裂肺,似乎承受着很大的痛苦。 江希白不敢贸然运行功法,拽住他的手缓缓上提,那人脸上流露出无限感激,眼底充满希望。 “咔嚓”一声陡然传来。 已清晰看到水下惨状,江希白眸底一暗,缓声问道:“还有什么话吗?” 对方张了张口,似乎想要说话,他的表情却凝固在那个瞬间。 “你倒是拉呀!”旁侧有人急声催促,一下子拽过水中的手,握着只剩下半截的手臂,脸色煞白地坐在那里。 江希白低吼:“小心!” 不等那人发出尖叫,波纹中蓦地深处水蛇般的黑色长舌,在他脖颈轻轻一勾,拽进水里。 “啊啊啊!”众人终于意识到危险,惊叫着四散逃窜。 江希白暗自运功压制湖水,一时无暇顾及他人,刚侦查完毕的郁安宁边跑边喊:“不要上岸!” 第51章 囚牢 兵士早被吓得丧失理智,没人听得进他的话,全一股脑儿钻进树林,惨叫声此起彼伏,血水混着雨水汇聚成一条条小溪从高处流淌,四周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 江希白放眼搜寻,身穿板甲的兵士一个都看不到了。 郁安宁正要靠近,却见他猛地挥手制止。 地面微微震颤,脚下荒草剧烈抖动。 水花溅射的湖面上冒出无数个脑袋,根根长舌在湖面桓飞舞,越接近小船附近,越是密集。 “舅舅!”郁安宁面色一紧,正要飞奔过去,密密麻麻的青黑手臂从岸边摸索上来,密林之中亦是影影绰绰,八成是被这里的血腥气吸引过来的。 郁安宁还没接近,已然快被怪人群包围,眼看一根舌头就要卷住手臂,身后的暴雨蓦地扭曲,仿佛一只手臂将舌头死死拽住。 郁安宁望向远处,刚好看见江希白向他打了个“不用客气”的手势。 四周暴雨雨线陡然翻转,幻化成各种各样的绳索,将一个个长舌怪物束缚。 郁安宁很快来到岸旁小舟,江希白翘起二郎腿坐在船头,头顶上隔着雨水聚集而成的“琉璃”雨挡。 无数青黑色脑袋瓜子正在与翻腾的湖水奋力搏斗,场面莫名有点滑稽。 江希白垂眸看着,面上划过一丝黯然,低喃道:“这些人刚变不久,或许还能救……” 郁安宁:“啊?你说的啥,听不清楚!” 江希白向他挥了挥手:“你先去救人吧,我一时走不开。” 大雨模糊了视线,郁安宁握了握拳头转过身子,没走出几步,便听身后传来一道声音:“小外甥,雨停之前务必回来啊!” 郁安宁:…… 一道惊雷闪过,却无法劈开明心殿气氛陷入胶着的气氛。 “沈宗主,三天期限已到,总得给大家一个交代。” “对呀,是人是妖还是人妖,拉出来一目了然。” “三天前您还大义凛然,褃节儿上是要反悔?” “莫不是已经暗中送走了吧,把六界仙门当傻子一样蒙在鼓里?” “胡说八道!”沈毅倏然起身,桌子敲得山响,“我这么做是有原因的!”说话间,他把目光移向高高在上的袁珏。 终于有人站起来质问:“首座,您对昆仑出尔反尔视而不见?那咱们得找长老们评评理了!” 袁珏凤目微启,眸底透出一丝精光,不紧不慢道:“沈宗主这么做必有其苦衷,昆仑名门大派,百年清誉,本座相信他定会给大家一个说法。” 沈毅微微躬身,额头上却渗出豆大汗珠。 “名门大派面子就大?”对方仍旧不依不饶,“咱们小门小派就不要脸了吗?若沈曜就是妖邪源头,六界那些个……东西,”他忽然顿了顿,“是不是也有办法遏止?” 这话虽有些晦暗不明,却得到很多人的支持,看来大家那“东西”已人们心生畏惧。 面对再次沸腾的场景,沈毅彻底闭口不言。 吵嚷许久之后,袁珏缓缓地抬起手,道:“既然唐掌门代表很多人的提议,不如沈宗主先带唐掌门去禁室看看,时机还不成熟,都去的话妖怪万一跑了,该如何是好?” 这也算是个折衷的办法,况且袁珏亲口提议,唐掌门一众拥趸最终还是接受了。 向来刚硬的沈曜却一脸难色,正要进言,旁边的唐掌门道:“沈宗主有机会还是就坡下驴吧,莫非真要你儿子当众出丑吗?” “阁、阁下也、也太先入为主了,谁谁说沈少主必定是妖、妖了?”角落里一道声音传来,宛若清流冲击着一边倒的泥滩。 “谁在说话,报上名来!”唐掌门循声望去,只见一位衣着华丽的青年站起身,面孔十分陌生。 “我、我是……”青年还没说完,后脑猛然挨了一记,“哎呦!” “这里没你说话的份儿,退下!”余门主低喝,把余悠游拽到身后,拱手道:“崇光余氏,小儿口无遮拦,多有得罪!” “原来是打铁的余家啊,”唐掌门不屑一顾,“同昆仑沾亲带故,也不知道避嫌?” 余门主面色暗了暗,没有说话。 “帮、帮、帮理不帮亲,你懂不懂?”余悠游翻了个大白眼:“打、打铁也比屠、屠户强!” 唐掌门登时火了,“让你家小儿捋直舌头再说话!” “堂堂掌门竟、竟然嘲讽残障人、人士!” “我看你脑残是真的!” “爹、爹啊,他骂我傻,就是骂、骂您老人家!” 余门主拍案而起,“唐掌门同晚辈计较,未免小气!” 不断有人加入战局,明心殿里吵做一团。 不多时,半空陡地噼啪一声,灵焰炸开,银火四溅。 众人举头一望,纷纷闭上了嘴。 袁珏掌心灵焰升腾,缓缓起身,视线所及之处,各位仙首自觉噤声。 余悠游正想开口,后心处突然一烧,肩膀像扛着巨石,压得他喘不过气。 余门主低声道:“儿子,稍安勿躁。” 袁珏眼风自他们身上掠过,声音仍旧清朗悦耳,“时辰不早,唐掌门还是先去代大家验证验证。” 唐掌门赶紧应承,恶狠狠瞥着余悠游,心说差点被臭小子搅了局,得空再找你算账! 不灭天偌大的地方,郁安宁半天寻不到封擎踪迹,正徘徊明心殿外打算找沈毅问个清楚,远远见一行人大步流星走出殿门,前头身高马大那位正是沈毅。 看他浓眉紧锁、面色深沉,郁安宁心头咯噔一下,暗暗跟在后面。 这回所有人都动用了功法,毕竟道门仙首,几位功底深厚,个个身形虎虎生风,如同竞赛一般,沈毅不愧为昆仑宗主,气韵功法明显胜人一筹,眨眼便不见踪影,把他身后那搓人甩开八竿子远,把他们溜得满头大汗,有苦说不出。 只有郁安宁能够紧紧跟随他的身影,眼前蓦地一暗,头顶已被遮天蔽日的树冠盖住,这地方他来过,还发生了一段不堪回首的经历。 稍有走神,沈毅不知何时停住脚步,立在一棵巨树之下。 “糟糕!”郁安宁一惊,堪堪抓住最近的枝杈,倒挂在树上。 沈毅指法飞动,口中低喃了很长一段。 角底深处发出厚重声响,四围树叶沙沙抖动,地面豁然沉了下去,露出一条深不见底的通道。 沈毅低头望着没入黑暗中的台阶,突然向天空比出个手势。 郁安宁看在眼里,心脏几乎漏跳半拍。 昆仑入学第一课,仙徒应知应会行动准则,他背了半个月绝不会忘的一种,意思是:救助【紧急】。 沈毅已感知到他的存在,或许……还承认了他能力?不知为何,郁安宁有些窃喜,以至于身随意动,想都没想便一头钻进暗梯之中。 “沈宗主果然修为了得。”唐掌门终于抵达,呼呼喘着粗气。 沈毅不愠不火道:“怕各位久等,先开好路。” “哦?”唐掌门也不是好糊弄的,往隧道方向一瞥,“是开路还是想动什么手脚?” 沈毅蹙眉道:“逆子行事乖张罪有应得,但眼下的确不宜示众,还请各位……” “事到如今,沈宗主还是不要找补了,待我等看看便知,眼见为实嘛。”唐掌门打断他的话,提步就要下去。 沈毅正欲上前,却被他的门徒拦住,“宗主留在这里吧,也好避嫌。” “你们?!”沈毅面色骤变,最终还是压下心中怒火,广袖一甩,“诸位好自为之,告辞!” “就这么走了?”几个人看着他远去的背影面面相觑。 唐掌门撇撇嘴,“走了不是更好,看不得沈曜变妖的鬼样子吧?”转身下了台阶。 如果成功扳倒昆仑,唐氏有望跻身仙门三甲,或能争一争下任无极六界仙首的位置,不灭天管了三百年,也实在够久了。如果成功,他便是唐氏继往开来、发扬光大的第一人。 唐掌门越想越得意,信手厚重的推开玄铁大门,一股森冷气息迎面而来,冻得他登时清醒了几分。 玄铁铸就的囚室里白雾缭绕,地面、墙壁爬满霜华,唐掌门使劲搓手,两条白气从鼻孔中喷出。 铸铁牢笼的栏杆都是手臂那么粗,白雾遮挡视线,里面晦暗不明。 唐掌门提步向前靠近,迫不及待想要看清沈曜的样子,他曾亲眼目睹妖化过程,全身赤/裸,龇牙咧嘴,跟野兽没啥区别,没想到沈曜这样的高高在上的少主竟然也会被人关在笼子里当玩意儿的时候。 不知不觉间已经走得很近,雾霭蓦地散去,沈曜一下子闯入唐掌门的视野,似乎是场面太过震撼,他一时间僵在原地,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 锁链细微的摩擦声异常清脆,沈曜倏尔抬头,一道青光自眼底射出,宛如青色镰刀划穿栏杆旋转而来,唐掌门未及反应,头颅便掉在地上,咕噜噜滚到一边,脸上的欣喜仍未散去。 后面的门徒刚走进,一颗球滚到脚边,待看清楚,立刻鬼哭狼嚎地叫了出来,两条青色镰刀迅猛而出,却在半途改了方向,将旁边的墙壁削出两个深坑。 他们吓得屁滚尿流,也没心思管掌门的脑袋,一股脑儿跌跌撞撞地跑了出去。 第52章 千钧一发 囚牢里再次归于安静,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角落处发出簌然响动,郁安宁身形一闪,来到面前。 手臂粗的铁栏如同受到巨大冲击,向两侧扭曲分开。 郁安宁错身移步,闪过几道蓝色镰刀,缓缓蹲下身子。 鲜红色绳索勒进白得发青的皮肤里,有种诡异的美感。 封擎跪在地上,双脚被铁链束缚,眼神涣散而懵懂,似乎在看他又似乎不是。 郁安宁心如刀割,抬手想覆上脸颊,却被他蓦地躲开。 “忘了吗,我是安宁啊。”仗着对方被束缚住,他把人整个抱在怀里。 封擎狠命挣扎了一阵,贪恋他怀中的温暖,终于安静下来。 “还是这么妇人之仁呢。”男子声音柔美悠扬,字里行间带着戏腔。 铁门开启,身披貂裘的男人走进视野。 “蓝翎,你来得正好。”郁安宁叫道,“快帮把手。” 蓝翎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神色有些复杂,“你是,世元?” 郁安宁轻轻拍着封擎,“这是怎么回事?” 蓝翎蹙眉道:“尊上为了不化形,只靠妖灵血撑着,撑到现在意识全无……” 郁安宁捧着封擎的脸,心痛中带着亲昵,“怎么这么傻,死要面子?” 封擎目光呆滞,黑色瞳底全是他的影子。 “别怕,这就救你出来。”郁安宁一扭头,语气不免急躁,“蓝翎,还站在那里做什么?” 蓝翎悠悠笑道:“怪你自己妇人之仁,害人害己的毛病五百年来一点儿没变,留那几条性命专为通风报信吧?” 蓝翎话音未落,腹部遭遇一记重击,面目扭曲,痛苦地弯下了腰。 郁安宁头也不回,只是按在封擎胸前,传送功力。 蓝翎低喝道:“尊上妖核溃散,别再浪费工夫了。” 郁安宁背对着他,默然无声,这种感觉比打他一拳更难受。 红索貌似松动,封擎稍微舒服些便急于晃动身体,郁安宁拍着肩膀轻柔安抚,却见他容色骤紧,猛地偏向一侧。 郁安宁扬手一击,炽白灵焰球拐了个弯,将铁栏拦腰打断。 封擎流露一丝惊恐,郁安宁缓缓地转过身来,袁珏唇角上扬,衣袂飘飘地立在不远处。 与郁安宁对视,却扭头对蓝翎道:“右使做得不错,改日嘉奖于你。” 蓝翎表情一暗,草草拱手,“受不起,卑职分内之事。” 郁安宁道:“师兄并非罪魁,快放人。” 袁珏挑了挑眉,“这般模样,你说不他是妖怪谁会信?” 郁安宁道:“妖不一定做坏事,外面那些变化之人并非妖祸而是人为。” 袁珏面色一沉,“人被妖气侵染才会那般,除了他还能有谁?” “这变化也有可能是……” “住口!”袁珏陡然打断,天命直指郁安宁,“你不过沈曜身边媵娈,竟敢在本座面前口出狂言,还不束手就擒?” 郁安宁“噗嗤”一下笑出了声,“‘束手就擒’是不可能的,情哥哥我是救定了。” 旁观群众蓝翎:“……你骚起来也是没谁了。” 郁安宁挡在封擎身前,“不过堂堂首座输给媵娈,可不大好听。” 袁珏:“今天就给你个露脸的机会。” 郁安宁:“我能自己选哪吗,不信哪样也胜不过首座。” 袁珏:“哦?你想比什么?” 郁安宁:“就比拳脚体术如何?” 袁珏:“哼,媵娈的眼界也不过此处。” 蓝翎:“首座,你好像被他绕进去了啊……” 郁安宁也不多说,只是向他勾勾手指,唇角那一抹笑意,堪称倾国倾城。 袁珏微微愣神,感觉自己受到莫大侮辱,黑着脸急攻而上,率先发起战斗。 前世的世元和今生的郁安宁一样爱打架,而且“架品”都不怎么样,口舌挑衅外加东躲西藏,袁珏攻势虽然凌厉,几十招下来也没沾到什么便宜。 居然被一个媵宠如此看扁,他怒不可遏地想要动用功法。 蓝翎也是浪荡不羁的,整套下来目瞪口呆,不知道说什么好,摇着头叹了口气,忽然有些同情起封擎了。 “啪!”清脆的皮质断裂声划破气氛,封擎绳索崩断两根。 袁珏被郁安宁缠得死死的,恨恨的眼神分明在说:“臭小子,你耍诈!” 郁安宁毫不保留地送还,“缓兵之计,我也会呀!” 两人打得不可开交,郁安宁传给封擎的功力也在发挥了作用。 蓝翎站在一边很没事儿人一样,权当路人旁观。 袁珏气得要死,这边郁安宁笑吟吟的脸不时出现在近前,紧紧攫住他的注意,他仿佛被施了魔咒,即便使用功法也难以摆脱。 郁安宁笑吟吟地说:“既然首座破了规矩,我可不让着你咯~” “让?!”袁珏额角青筋暴突,“你能如何?!” 郁安宁指尖一晃,灵焰倏然升腾,转了两圈,白焰中显现出火红的内核,望之彷如一朵娇艳的花。 “不准欺负我的情哥哥!” 袁珏俊美面容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 蓝翎眸底也闪过惊讶,“他的慧灵根恢复了?” 世元当着九天上仙亲手拔除慧灵根,还做出堕天之举,落到到武力决定一切的魔界受尽屈辱,蛰伏许久,不知因何想通,才肯同尊上见面。 蓝翎无暇多想,只觉囚牢内如同被彩虹充斥,五颜六色地闪了一阵子,袁珏已重重倒在地上。 与此同时,封擎身上的最后一根绳索应声断裂。 蓝翎额头冒出冷汗,好在当年没跟郁安宁交手,不然结局可能比袁珏惨烈得多,毕竟无极六界灵气枯竭,即便上仙来到这里功法至少衰减三成。 “师兄,师兄!”郁安宁已经把颓然倒地的封擎揽在怀中,轻声呼唤。 许久,封擎缓缓睁开眼睛,沉沉黑眸映出郁安宁的身影。 “安宁……” 他的声音十分沙哑,两个字含混不清,郁安宁还是听到了连忙回答:“我在,我在。” 封擎望向立在不远处的人,与之一触,蓝翎目光火速移开。 封擎嘴唇翕动,正想说些什么,囚牢铁门骤然发出巨大声响,像张纸片一样被掀翻了出去。 一团巨大的黑影瞬间将囚牢笼罩,也将冷气寒霜彻底驱散。 黑影急剧收缩,最终化为一条人影出现在众人面前。 郁安宁大吼一声:“舅舅,你怎么来了?” 江希白道:“……你眼可真尖。” 郁安宁:“岛上什么情况?” “不知道啊。” “你不是守在那儿吗,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江希白老脸一红,“没什么意思,雨停了,我守不住了啊!” “那你就跑了?”郁安宁吼他,“一出事儿就跑!” “臭小子,不跑等死啊!”江希白恼羞成怒,“你不知道岛上藏了多少人,怕是把明心城都塞在那儿了!” 两人吵的不可开交,封擎忽然颤巍巍地站了起来,面目严峻地望着相反的方向,郁安宁看他神色便知大事不妙。 蓝翎也面色如临大敌骤变如临大敌。 郁安宁定睛一看,方才不省人事的袁珏不知何时竟站了起来,冷傲地扫视一圈,气场无比强大。 袁珏目光最终落在身上,郁安宁只觉周身一冷,内心深处无由升起畏惧,眼前蓦地一暗,自己被封擎高大的身影遮挡。 “袁珏”眯了眯眼睛,冷笑道:“好一对苦命鸳鸯。” 封擎音色森冷,“还是来了。” 袁珏的面容渐而扭曲,眉宇间出现猩红的印记,缓缓与元赤的面容重合起来,天帝纯净的笑意浮现,涤荡心灵的声音环绕上空,“你不是早就说过,同孤必有一战?” “没错。”封擎正要上前,却被人拉住胳膊,回首一望,目光立刻温柔。 元赤微笑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就像泥塑的一般,上下打量他道:“你凭什么?” 封擎能与之抗衡的资本,都在这九世轮回中消耗殆尽,如今只剩下仅够维持清醒的一点妖灵血,即便挺身而出,无非是灰飞烟灭散得快些。 玄铁囚牢陷入一片死寂。 元赤俯瞰四人,仿若蝼蚁。 “还有我。”郁安宁从封擎身后走了出来,三个字拨动了众人的神经。 “哦,对了,差点把你给忘了。”元赤语气轻挑,“背叛天界和天后的罪仙。” 江希白低喝,“你不要欺人太甚,说话留点口德。” 元赤:“你是何人?” 江希白:“大外甥不记得我啦,我是你舅舅。” 郁安宁:…… 封擎:…… 蓝翎:…… 元赤笑得轻蔑,“哦,想起来了,不就是那条被逐出家门的废鲲,居然有脸现身?” 江希白眼看火了,指着鼻子要骂,郁安宁随手一记五彩缤纷甩了出去,威力要比刚才大的多,数道彩虹将元赤环绕,犹如江河奔涌而来,洪流吞没一切。 江希白庆幸道:“好在还留着姐姐的遗物,不然死定了。” 郁安宁怒道:“得了吧,是谁差点把丝帕给洗了啊?!” 话音未落,耳际轰然,彩色的激流仿佛撞上高山崖壁,弹出五颜六色的浪花,瞬间便消失不见。 第53章 同生(大结局) 元赤立在中央岿然不动,纯净的声音道:“你莫非忘了孤的‘天雷障’专门克制‘慧灵根’?” “没忘。”郁安宁紧接着又甩出一记,“就是想试试!” 即便功法缩减,元赤的天雷障依然威力无穷,慧灵根始终无法碰触他分毫。 二者就仿佛相生相克,一个善攻击,一个善防御,一个无限重生,一个威力无穷,或许母后在传授功法时,就在避忌着他们兄弟相残。 郁安宁:“天帝功法精进了,当年七日内您只能使用一次。” 元赤:“你不也找回了慧灵根?当年堕天沦为低等妖魔,被踩在脚下的滋味不好受吧?” 封擎面色一沉,“什么意思?” 元赤微笑,“你以为能跑出孤的掌心?如今万事俱备、只欠东风,权得感谢你呀!” 不等封擎动作,一股热浪扑面而来,所有人的目光聚焦在他身上,只听到郁安宁大吼一声:“小心!”封擎的身体已经重重撞击在墙上,一口鲜血喷了满地。 郁安宁正欲上前查看,后背仿佛被一只大手狠狠抓住,缓缓提向半空中。 “大外甥,你来真的?”江希白怒吼,直接被灵焰球打翻在地,动弹不得。 郁安宁被转了个身,陡然见身下出现一个高速旋转的灵气旋涡,发出噼噼啪啪的巨大响声,升腾起一团一团几乎能将人烤化的灵焰。 元赤一改平静圣洁的样子,眉宇间流露出狰狞和充满渴望的神情。 “‘天雷障’、‘慧灵根’、‘堕天录’三者合一,将是无与伦比的力量,”他伸展双臂,眸底散发出异常兴奋的光芒,“孤终于等到这一天了!孤要再统治天界亿万年!” 郁安宁连忙运转功法,聚集灵气,勉强用慧灵根抵御住下降的趋势,仍然被升腾的灵焰烧毁了衣角,吃力地回答,“你……弄错了,我没有‘堕天录’。” “不信你看!”身体眼看着越来越接近旋涡,郁安宁使劲儿抖搂自己的衣服,热流在周身涌动,像是真的有人在搜索他的身体。 元赤面色骤变,“不可能、不可能,袁瑛只有灵体,不给你他也带不走!” 见郁安宁几乎要贴在旋涡上,封擎扶着墙,拼尽全力站了起来,黑沉沉的双眸死死盯着被灵焰环绕的元赤,提步向前而去,脸上写满同归于尽的决绝。 却有一条黑影忽然拦在身前,“尊上要到哪里去?” 封擎语气冷若冰霜,“闪开!” “尊上想要救他?”蓝翎勾唇笑道,“不如说去送死吧?” 封擎声色俱厉,“闪开!”伸臂去推,却被他一把抓住了手臂。 蓝翎道:“尊上现在连卑职都敌不过,还想救他?” “你想怎样?”封擎甩开他, “袁瑛真是个老滑头。”蓝翎凑在他耳畔,“我知道他把‘堕天录’给了您。” “蓝翎,我知道你的心思。”封擎道, “不,尊上不知。”蓝翎笑得无比灿烂,一双桃花眼从未有过的直视着他,“我是您的一部分,没了您,我也不能独活,也该是回家的时候了。” “不,你好消失……”封擎面色一紧,喉头的话还没吐出,蓝翎已化作一道黑色烟雾灌入他的体内。 封擎五脏六腑即刻舒展,没想到这小子多年来蓄积了如此丰厚的妖力,堕天录瞬间激发,四肢百骸中的力量环绕着妖核旋转起来,愈发强大。 郁安宁望着身下的灵气漩涡,已然心如死灰,忽听耳畔有人说道:“安宁,坚持住!” 熟悉的嗓音令他充满了力量,慧灵根再次勃发,一道冲天虹气将身体提了起来,于半空腾跃几圈,来到封擎身边,“师兄,你没事了?” 元赤眉心一道红线贯穿,眸底散发着赤红的色彩,压抑多年的欲/望令他狂性大发,冷厉目光投向封擎,“原来‘堕天录’在你身上!”说话间升起至半空,即将发起攻击。 千钧一发,数道彩虹从郁安宁掌心发出,暂时将拖延了他的速度,可一天三次运转慧灵根,自己已是强弩之末。 “快开启冥河轮回之路!”江希白半趴在地上,语气十分虚弱。 郁安宁和风情对视一眼,顿时心领神会,汇集灵力、妖力于一处,光束直直击在元赤的灵力旋涡的涡心处,白炽光骤然一盛,滚滚黑流从涡心显现。 元赤狂笑,“伎俩不过如此,还是束手就擒吧!” 忽然有人耳畔低吼,“也不一定哦!” 头顶突然被一团黑影笼罩,黑影太过巨大,以至于占据了元赤能够躲闪的所有空间,只能被其推动着一股脑儿钻进涡心滚滚的冥河之中。 “晚饭不用等我了!”江希白在冥河关闭前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舅舅!”郁安宁叫道,稍微松劲,灵力有所不济,光焰瞬间幻灭,冥河口也跟着消失不见。 一切归于安静,雾霭渐渐弥漫,氤氲了视野。 两人对视一瞬,似有万语千言。 封擎微微一叹,拍了拍郁安宁的肩膀,“走吧。” 如豆明亮逐渐扩大,直至占据视野。 两人搀扶着从黑暗中的台阶走了出来,树林葱茏,散发着雨后初晴的泥土气味。 郁安宁长长吐了一口气,封擎蓦地停住脚步。 “怎么了?”他问,抬头见密密匝匝林子中,无数人影在渐渐逼近,定睛一看,竟是各门派仙首齐聚于此。 “大家快看,魔头竟然逃出来了!”有人看到他们,惊慌失措地大喊。 “啊啊啊,这可如何是好?” “才出虎穴、又进狼窝呀!” 两人还没动作,就被一群人呼啦啦围了起来。 郁安宁放眼一看,这些人神情慌张、衣着凌乱,更像是在逃命,“发生什么事?” “哼,还有脸问,罪魁祸首!” “没错,就是你二人散布妖毒,祸遗百姓,害得我们被逼入绝境。” “既然如此,不妨同归于尽!”众人不给任何解释的机会,拔剑相向,长剑嗡鸣连成一片,却压不住自远处传来的怪物喉头低喝之声。 “冷、冷静!”一道熟悉的声音自后面传出,熟悉的艳丽身影从人群中挤了过来。 余悠游气喘吁吁地跑到跟前,“大、大哥,你可出来了,快、快等死我了!” “你在等我?”郁安宁一头雾水。 “是我让他在这儿等的。”封擎说着提步向前,包围圈随着他的脚步扩大。 他放目一望,“人呢,还没到?” 余悠游抹了一把汗,“到了,就是这片儿数量太多,得慢慢来。” 说话间,一个更加亮丽的身影急匆匆地穿过人群。 待大家看清来人,不禁大惊神色,“和为贵,你、你不是变怪物了吗?” 和为贵标志性地傲慢语气,“谁变怪物,谁变怪物,变了还不能好怎么滴?” 余悠游道:“各、各位听我说,他们并、并非被妖气侵袭、而是中、中了蛊毒,罪魁祸首就是袁、袁珏!” 和为贵附和道:“没错,在沈宗主大力支持下,余家、和家联手已经研究出了解药,大家看我就是最好的例证。” “这么说,我们有救啦?” “昆仑还成了最大的功臣?” 众人露出难以置信地表情,可事实容不得他们不信,因为逼近的“嗬嗬”和脚步在逐渐减弱,直至销声匿迹。 郁安宁偷偷捏了下封擎的掌心,“你何时背着我做了这么多事?” 封擎挑了挑眉,反握住他的手,暖意袭遍全身…… 五年后 树荫下,五六个小童追逐着皮球,嘻嘻哈哈地跑远,只剩下一个白白胖胖、肉团子似的娃娃满脸委屈,泪水在眼眶里打转转。 夕阳西下,两道颀长身影自殿阁中走出。 “爹爹、父亲!”童稚声音急吼吼地将人叫住。 “羽儿,又怎么啦?”男子清隽面庞带着闲闲的笑容,弯腰凑近,另一个也跟着转过身来。 “他们又抢走我的球,呜呜……” “哇这帮小子,可真是……”郁安宁正撸袖子, 封擎蹲在面前,拍拍他的肩膀,“羽儿要同他们讲道理,武力只是迫不得已的一步,勇敢些,懂不懂?” “嗯。”孩童眨了眨懵懂的大眼睛。 “厨房做了你最爱吃的酥饼,快去吧!”郁安宁揉揉他的头。 “嗯!”羽儿迈开两条小胖腿,开心地跑远了。 “师兄,这么教育不怕孩子吃亏啊?”郁安宁跟着封擎走进花园,难得的清闲。 封擎拉住他的手,“难道想未来首座是个暴虐之徒?” “未来首座?”郁安宁问,“你是想让蓝羽……” “当然是接咱们的班。”封擎微笑,“你不是想出去转转吗?” “原来师兄早有打算。”郁安宁哈哈笑道,“还以为引天帝入局,解决慧灵根之后要呆在这儿闷死呢。” “所以,在羽儿面前说话要慎重。”封擎点点他的鼻尖。 “懂了懂了,”郁安宁诚恳表态,“那咱们何时让贤啊?” 封擎神秘一笑,“你猜?”提步便走。 “诶,师兄,你又来了,快告诉我吧。”郁安宁追在后面,直至两人身影融进夕阳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