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为鱼肉》作者:宁远 文案: 接近她,服侍她,取悦她,然后杀了她。 “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宋·张先 —————————————————— 本文又名《塑料情侣假戏真做的日常》 强强、年下、权谋、宫斗。 架空勿考据,剧情流,感情慢热,1vs1,主角:甄文君X卫庭煦,HE。 内容标签: 强强 豪门世家 乔装改扮 搜索关键字:主角:甄文君 ┃ 配角:卫庭煦 作品简评: 有着神秘身世的阿来,被迫成为一代奸佞卫庭煦身边的细作,以救命恩人甄文君之名潜伏在她身边伺机刺杀。却不想任务格外艰巨,卫庭煦处处试探,阿来步步为营。阿母危在旦夕,刺杀任务却处处受阻踌躇不前,该如何是好? 一场场角逐处处透着阴谋与惊险,阿来如何在群雄割据的乱世中存活,并成功救出阿母并成为一代名将?卫庭煦心里又藏着什么样的阴谋和过往?神秘的身世,凶残的对手还有猪一样的队友,塑料情侣如何假戏真做?种种谜团随着剧情的发展一一精彩呈现 第1章 顺德九年 顺德九年季春,京城之中繁花似锦,卉木萋萋,街头百姓比肩叠迹,人声盈沸。 正是一年好时节,皇宫禁苑正门大开,迎来的不是天子,却是今春刚刚铨选出的上品高官。 十多位意气风发的青年才俊亲自架着凤辇前后而至,清脆的马蹄声敲在御路之上,雄奇的太极殿已在眼前。初初入仕的青年才俊金带锦袍鲜衣赤马,神采奕然壮志凌云。 浩荡的凤辇在洪洪钟鼓声中驾入禁苑,停在太极殿外。高品新贵们下车步行进入太极殿,拜见圣上之后,一行人再次驱车前往太极殿西北角的御花园赴桂兰宴。 御花园名为“易靖园”,每两年一次的桂兰宴在此举行,是上品逸才入仕的初宴。少年天子携皇后也会前来与众同乐,王侯贵胄三公九卿都将悉数出席这两年一度的朝堂盛会。 这边离易靖园还有三里路,那边园子里早已备好珍馐百味,太常卿项勖和黄门侍郎刘绍亲自监察。皇上下诏,今年的桂兰宴务必细致筹备,不容任何闪失。 众人将到,项勖在酒库巡了大半圈,一一细数着酒坛子,分明少了一类,拉了刘绍过来询问道: “刘侍郎可备好了翡翠蒲桃酒?” 刘绍一听他又提这事,眼鼻立即皱成一团,提声道:“足下也太过唠叨!跟您数数,从昨夜开始这翡翠蒲桃酒您可叨了不下三回了吧,今日又提。下官虽老可脑子还能使,哪会忘了专门给著作郎准备的翡翠蒲桃?那一坛没放在这儿,早让人搬到前面去了。” 项勖双手背在身后,跟着忙忙碌碌备宴的侍女和内官走到前厅,一眼看见了翡翠蒲桃酒的坛子,立即面露微笑缓声道:“备齐了便好。” 刘绍亲自倒了酒,将酒坛放到空着的著作郎案几上,转身指着那酒坛字字咬得用力: “足下可知这蒲桃酒费了下官多大心思才去了烈劲留下酒香?可说回来,酒这东西没了烈劲儿还能叫酒么?就因为女官不能饮烈酒却要出席桂兰宴,折腾得我几宿没睡个好觉。现如今都说男女不论官官平等,却总是要人多出心思考虑女官喜恶,照顾女官妥帖,生怕落下个偏颇恶名,倒是哪儿公平了?” 项勖赔了个笑脸也不多说。 这刘侍郎每每提到“女官”便像揪了他最敏感的神经,谁都知道他成日挂在嘴上嘲讽的是谁,绝对不是所有女官,只是那么一个令他浑身不自在,甚至教整个大聿都不舒坦的女人。 刘侍郎仗着是少年皇帝身旁红人指桑骂槐,说话没个遮拦就算了,没人搭腔还滔滔不绝没完没了。这时若是接了他的话茬,恐怕太阳西落之时都无法抽身。项勖可不愿意惹这麻烦。 不过刘绍对女官的偏见并非特例,大聿女子能入仕为官说起来时间并不长,对此仍有偏见的大有人在。 自先帝于诏武元年破陈规、提女官、赐女爵之后,越来越多女性高官开府征辟属官,甚至坐镇北伐大军,屡立战功。大聿的民间女子受此鼓舞开始读书习字的不在少数。不止中央太学院陆续招收了不少女学生,连乡间各大书堂都渐渐能看见女性身影。她们大胆走出深闺,和男子一道读儒家经典,议《老》《庄》、入仕途,更是在诏武二年品举出了本朝二百年国祚中第一位上品女官。 此女官才藻艳逸满腹韬略,一入官场便平步青云,十二年时间已入参事院,且位列三公,至今依旧活跃于朝堂之上。她传奇般的官途给了天下心怀社稷的女子极大的鼓动。一时间大聿翻天覆地,女子纷纷涌入各行业各阶层,不再以无才为德,通文识字且明大义者才受人尊敬。 直至诏武四年,在女性一心只读圣贤书的驱使下,大聿连续三年创下婚率新低,无数适婚男子找不到结婚对象,传宗接代的压力颇大。而战事不停连年摧残,新丁难储的问题已经让户部抓破脑袋。 造成这一系列社会问题的先帝并未将其放在心上,依旧我行我素。“昏君”的大帽子眼看就要扣实在先帝头上,谁也没想到一转手她居然还强硬地推行了女女成婚新法。 也难怪,先帝本就是大聿开国以来唯一的女皇帝,一门心思想要拉拔女性地位也合情合理。在她的大力推行之下,朝堂上女官越来越多,她的势力也愈发壮大,经年累月之后才有了今日女官几乎能与男官平起平坐的格局。 至于为何要加上“几乎”二字,正是因为有刘绍这波旧年观念保守的老人存在,他们的思维观念依旧保留在神初年间——先帝登基之前男尊女卑的时代。当然,除此之外,暗中亦有利益驱使。 可甭管他是否看得惯当今朝堂局面,大聿律法在这儿摆着,他也只能过过嘴瘾。 事实上,今年的上品高官中最受瞩目的著作郎便又是一位巾帼豪杰。 只是新任著作郎姚懋临实在不觉得自个儿算位豪杰。 大聿举官首先看家世背景,出生自高门贵族的子弟轻易就能被品为上品高官,享受高官厚禄,仕途平顺。若是寒门出身,即便才华横溢也只能从低等官员做起,一生难有高升的机会。 姚懋临便是沾了她本家南崖姚氏这高门大户的光。 再者,大聿实在不缺巾帼豪杰。就她能数出来的豪杰各个文章锦绣还勇冠三军,她自愧不如。更何况眼前就有件特别难堪的事儿堵着她的豪杰路——她不会驾马。 自幼闺房学堂两处奔波,圣贤书倒是熟稔于心,清谈之上也能大杀四方,偏偏落下一身娇气病。 每两年一次的铨选之后,新官都需自驾凤辇面见天子,车上装满典籍以示学富五车而甘为人臣,誓为天子与大聿效忠。出太极殿后还要在京城中招摇过市再赴桂兰宴。这一系列行程乃是祖宗留下来的规矩,谁也没胆子更改。 一群群华贵马车鱼贯于街,远看好不潇洒,可只要近处一瞧就会瞧出问题。 姚懋临手中握着缰绳,身子似石头一样笔直,动也未动,全神贯注在维持平衡上,生怕一不小心坠马。 她初入官场万众瞩目,哪好意思露怯?众目睽睽之下她只好硬着头皮实踩马镫勒紧缰绳,看着马头上那朵殷红色的大花摇摇晃晃,连带着她单薄的身子也左右摇摆,和同僚谈笑间脸上的表情都是僵硬的。 若是一不留神栽下马,贻笑大方,那真是丢光了南崖姚家的脸。 提心吊胆了一路,眼看到了易靖园庄雅的大门前,以为胜利在望,心里只这么一松懈偏偏赶上胯下的马忽然快了两步,马镫一空,视线中易靖园大门忽地倒转,姚懋临惊叫一声就要坠马! 如果没有甄文君那倾力一挽,或许新晋著作郎真要在百官面前磕坏门牙丢光脸面,从此蒙脸上朝了。 姚懋临身子已经倾到马侧眼看就要坠地,却被马下一位女子挽了腰抵住了落势。姚懋临还未回神,那女子再轻轻往上抵,竟单手将她稳稳托了回去。这一挽一抵再一托,力道正好,完全没弄疼娇弱的姚懋临。瞬息之间她又回到了马上,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似的。 “多,多谢甄将军……”姚懋临小脸微红,不敢直视回去。 “马都欺生,著作郎可要当心。”被称为甄将军的女子对她笑得蜻蜓点水,却让她心跳如雷。 姚懋临早就在群臣之间寻到了心心念念的甄将军,遇见偶像大喜过望,心里一直在翻来覆去地琢磨怎样才能和甄将军搭上一话。议老庄还是说兵法?论风物或是干脆聊点闲情八卦?如何显得自己卓尔不群地有趣,别开生面地招人喜欢?姚懋临简直绞尽脑汁。 到头来倒是真的让人印象深刻,至少能在易靖园前坠马的人古往今来她该是头一位。而这么丢脸的一幕恰好被甄将军撞见甚至出手相救,姚懋临心中百般滋味,一言难尽。 作为二品高官,甄将军自然也要去桂兰宴。此时穿了便服的她与姚懋临去年第一次在城门口夹道迎接时所见识的英气绝伦不太相同。 为了桂兰宴,甄将军换下冰冷戎装难得穿上了便服。莲青色暗花牡丹裙配上云鬓里插着镶金步摇,冰心玉骨顾盼生辉,分明就是个香软美人,比远望时更精致柔和了许多。她如玉的鹅蛋脸上笑容温婉,常年的征战在她的眉间添了几道伤痕,却一点都不减损她的美丽。目炯曙星的甄将军看穿了马上著作郎还有话说,微微眯起好看的凤眼注视着对方,神色定然地待她再开口。 不过只是个带笑的眼神,却让姚懋临觉得自个儿的想法被甄将军看了个通透。明明年纪相若不知为何凭白小了她一辈似的,想好的话更说不出口了,只顾得上面皮发烫。 甄将军自然是武将。 大聿向来重文轻武。自太祖皇帝以降,能够领兵退敌独当一面的武将极少,而女武将更是凤毛麟角。 先帝崩殂之后当今天子曾一度想要废除女性入仕的法令,要不是甄将军屡立战功,恐怕朝堂真要再次对女性闭上大门。 诏武之后改元顺德,顺德三年,甄文君率兵三次北伐,历经五载终于彻底击溃骚扰北方边境已久的彪悍胡族,解决了大聿长达四十多年的心头大患。大将军班师回朝时点沸了整座京城,数万百姓涌上街头只为一睹她的风采。 当时正在京城中参加铨选的姚懋临就在其中,手里捧着花坊里买来的花,特激动追着甄将军的马屁股跑了三条街都没能把花递出去,之后愣是被挤了出来,撞翻了汤饼铺,挂了一身的汤饼。 花也洒了一地,连带着碎了一地的少女心。 那年,甄将军威名传遍大江南北,国士无双的英勇和容貌让无数男女心向往之。 不过再向往他们也迟来一步。 早在诏武四年时甄将军已经成亲了。 整个大聿姚懋临只敬仰一人,不用多说,自然是仁义忠勇又有一副娇媚好皮囊的甄将军。 同样在她心里也有一位极其痛恨的人。 按理而言,姚懋临饱读圣贤书,正要明白喜士容物、理遣情恕的道理,当今朝堂之上却有一个教她怎么都喜不了容不下,午夜梦回时都恨不得唾骂的奸臣,国之巨蠹——卫庭煦。 这卫庭煦不是别人,正是诏武二年为大聿女官发展奠定根基的首位女官,时居高位官拜司徒,是三公中唯一的女性。 卫庭煦出身显赫,平苍郡卫家祖上乃是追随太祖一块儿打下江山的苍国公,一直到她这辈卫家依旧人丁兴旺四世三公,乃是当时四大家族之一。她二十三岁入仕,任秘书丞;二十七岁任兵部左侍郎,二十八岁升迁吏部尚书,顺德六年入参事院任司徒。之后短短几年间她残害忠臣剪除异己,整个朝野几乎落入她手中。如今少年天子也是由她一手推举上位,成为她掌中傀儡。 谁都知道她想篡夺聿室江山。 卫庭煦权倾朝野结党营私,乃是罪不胜诛不折不扣的权奸。 谁也没能想到当年全国女性的骄傲会在入官场后成为大聿毒瘤。 在大聿,但凡提到“卫庭煦”这三个字大家都要偷偷骂上两句。民间流传祸国卫氏正是上古妖狐所变,只是这妖狐和传说里红颜祸水的妖怪不太一样,心思不再放在勾引帝王淫乱后宫之上,倒是实打实地惦记起江山来了。 更让姚懋临无法接受的是,卫庭煦不是别人,偏偏是她敬爱的甄将军最最亲密之人。 就这么个祸害,居然和国之栋梁甄将军连枝比翼,并蒂芙蓉。当年初闻此事,姚懋临辗转难眠,为之扼腕大半年。 撇开各自朝野身份政治抱负和民间喜恶,卫庭煦和甄文君二人倒是贯彻先帝之诏,双女成亲的一代典范。若不是她们当年力排众议,成为女女成婚法令第一对执行者,恐怕如今国中局势又是另一番景象。 她们二人一文一武,名震天下,在各自领域大大推动了大聿女性解放事业。 只是包括姚懋临在内,一帮敬仰甄将军的清流都有一心病难解——大聿忠臣甄将军怎么如此不开眼偏偏与那阴毒的卫氏搅和到一块去了?莫非是受她胁迫另有隐情? 作者有话要说: 开新坑啦~ 架空背景请勿考据。 1v1,强强、权谋、宫斗、剧情流,感情线慢热,一对一HE。 第2章 顺德九年 姚懋临思绪转了好大一圈,终于拟好腹稿如何与甄将军畅谈人生,可回首时哪里还有将军踪影?急忙在人群中寻觅,却见那抹莲青已渐行渐远,与一众女官结伴走进了易靖园。 桂兰宴上设好御座,下位东西两道分设宴席。乐队丝竹居南角,琴瑟筝筑、箜篌击琴无一不缺。因有天子出席,二十四名虎贲肃立在侧,平添了几分庄严。 膳亭酒亭中摆满酒肉佳肴,百官入宴鼓乐齐鸣。年轻的皇帝携皇后入座后明鞭声起,刚刚开蒙的小太子在内官的引领下单独坐在东侧。官员们三跪九叩,内官向圣上进花,开爵注酒之后,这桂兰宴才算真正开始。 大宴歌舞不断,向天子叩拜敬酒也不断。桂兰宴的规矩极其繁琐,需叩拜九次敬九回酒。琼浆玉液入喉,即便是没什么酒劲的蒲桃酒也晕得人够呛,最后一次行礼时姚懋临差点儿一脑袋扣下去没能起来。 好不容易撑着精神抬起头,天子专门给今年上上品的四位新人赐酒。四人逐一叩拜讴歌大聿河清海晏圣上威仪天下之后,汤水主膳这才递进。早已饥肠辘辘的群臣饿了一晚上看到能饱肚子的东西眼睛都开始冒绿光。 天子年轻却常年体虚,开春时又一不小心患了风寒,到现在也未见好转。群臣敬酒之后他没动几箸便咳嗽连连,携皇后早早回宫去了,剩下官员们自行攀谈闲叙。 姚懋临本就毫无酒量,没想到这大宴之上先灌一肚子酒才让吃饭,空腹灌酒,可不醉得厉害。 酒劲一盛她便开始忆苦思甜。忆起学堂苦读的日子,眼泪花儿在眼眶里打着滚,又念起了美丽温柔却“身陷艰险”的甄将军。 每想起甄将军一次她心中就疼一分。她不相信甄将军会心甘情愿和奸臣搅和在一起,她肯定是受了胁迫。那姓卫的奸佞定是掌握了甄将军的把柄,逼她就范。不然一身正气的甄将军如何与奸人为伍? 对,一定是这样。 甄将军你莫怕,待我帮你脱离苦海。 豪情一起,姚懋临便又开始在人群中积极寻觅甄文君的身影。传杯送盏间她又喝了不少酒,这翡翠蒲桃酒早被刘侍郎去了酒劲,极少贪杯的姚懋临还是脸颊通红,双目迷离。 季春时节百花怒放,桂兰宴上更是少不了各种应季、反季的鲜花充园造景。姚懋临手中握着酒琖头脑已是不清醒,脚下如同踏着泥,深一脚浅一脚地在花圃中前进。忽见一抹莲青从眼底一闪而过,那背影和甄将军好生相似。她急匆匆地推拨身边的人,往那抹身影的地方去了。 撩开蔓蔓紫藤,如同在梦中穿梭。 姚懋临跌跌撞撞地来到一处回廊。回廊之上挂着几盏彩色纱灯,庭中小池内几尾黄金鲤活泼地破开水中灯影,嬉游不止。 与身后喧闹筵席不同,回廊中空无一人,庭院内的植物更是不言不语地交叠在一块儿,仿佛交换着她听不到的耳语,悄声议论这贸然闯入的外人。 姚懋临四下望去不见甄将军的身影,待要再寻,忽然听见黑暗处有人开口道: “太子王侯都还在席上,你却独自跑到此处独饮,好大的胆子。” 这句责备轻轻柔柔甚至带了几分看好戏的轻巧,落在姚懋临的耳朵里却像是枚巨石,轰然一声砸碎了醉意,顷刻间让她冷汗淋漓。她甚至不知说话人是谁便晕头晕脑地作揖,正要开口解释时,忽闻另一女声含着笑意,轻哼一声。 “宴席俗闷,不如这儿清净。怎么,你倒是有工夫找来?”竟是接过了先前那句斥责。 姚懋临这才看明白,小池那头有处廊中院,廊中院深处的石凳上有名女子坐着,另一位正走向她,这一斥一笑正是她们间的对话,根本没别人什么事。 姚懋临松了口气正打算离开,忽又觉得先开口的那声音有些熟悉,强行定神望去,那人不是她一直苦苦寻找的甄文君是谁? 夜色中的甄文君明艳端庄,坐在她身前的女子背对着姚懋临,一袭湖碧金丝窄袖衫,素白八幅棉绫裙,与甄文君的长裙相映成趣。虽颜色款式都不同,但两人出现在同一视野中马上就能让人留意到她们衣款和暗纹这些细节上有着道不出的和谐微妙,像是出自同一手工。 着湖碧衫的女子梳着高高的单环灵蛇髻,站起身侧过脸,螓首蛾眉眼若深湖,一双薄唇轻抿,冷清间带着锐气,不怒自威。目光从远处流转至甄文君脸庞时定定的一眼,教姚懋临心中紧了几分。 这女子莫名让人害怕,她站起时不像一般女子将双手交叠于身前,而是负于身后,挺拔如松又艳美如虹。器宇不凡,绝非普通人。 甄文君也被她这一眼瞧得怔了一怔,尽管她的表情没有什么变化,但甄文君还是从只字片语中解读出了一些思绪,拱手作揖连连道歉,那人却不识好歹根本不搭理,一时气氛颇为尴尬。 姚懋临心中愤懑,这不识体的女子从何而来,甄将军做错了何事要一直道歉?她正要上前伸张正义,甄文君一声称呼结结实实地把她吓回了朱漆圆柱之后。 “到处寻不到夫人身影,不想竟是躲了热闹来此独自喝酒赏月来了。我在北边猎的两只狐狸给你做了披肩。夜里风凉,你披着吧。”甄文君怀里的确抱着件裘皮大衣,她温润而泽又诚心实意,和对方的冷冽完全不同。 一来一往分明是一个佯嗔一个宠爱,在姚懋临听来却是大为震惊。 甄将军的夫人不正是那奸臣卫庭煦吗?她怎么会在这儿? 也对……桂兰宴这等盛宴怎会少了卫司徒这号重要人物? 姚懋临酒劲算是完全退去了,借着彩纱灯忽明忽暗的光线艰难往远处望,卫庭煦嘴角带着不易察觉的笑意,回敬道: “难为夫人一整晚都沉醉在桂兰宴上与同僚们畅饮,竟还惦记着我的身体。若是被旁人知道,那帮清流口中文能定国武能夺权的甄大将军竟如此关怀我这祸国殃民的奸佞之徒,怕是又要痛心疾首写上一夜的战斗檄文。今夜这桂兰宴上夫人才是真正的主角,外面多少人等着要跟甄大将军攀交情,继续待着只怕坏了夫人的兴致。若是吓走了俊俏的女官可就真成我的罪过了。” 甄文君平和道:“夫人说笑。今日参加这桂兰宴也是因为夫人到场,否则一身旧伤难忍我早回去歇着了。多日不见夫人没有别的话想与我说吗?” 卫庭煦锋锐,甄文君四两拨千斤。两人在黑暗中又说了几句什么,姚懋临听得不太真切。只见甄将军跟在卫司徒身后,一块儿往廊中院走去。 卫庭煦先进了院门,甄文君回手将门一闭,把一切隔绝在外。 姚懋临明知无礼,目光却还是忙追上去。 黑夜总能给人遐想。 那处庭院据说本来就是卫司徒在易靖园中建来供小休的私人庭院,整个大聿再也找不出比她还要肆无忌惮的人,居然敢在皇家禁苑里修筑外臣庭院。大聿天子必定知道,却也拿她毫无办法。 站在庭院之外姚懋临似乎听见了什么,却又觉得是听错了。直到一声又酥又绵又压抑,微微发颤的喘息声清晰地进入到她耳朵里,她才猛然意识到她早该止步。 在她瞧不见的锦帐翠帷之中,她崇拜的英雄正与那最可憎的奸权云朝雨暮,蝶恋蜂狂。 姚懋临鼻子一酸眼泪落了下来,再也待不住,手中持了一路的酒杯跌落洒了自己一身,黑夜中留下她愤然疾驰的身影…… 姚懋临无法相信她的甄将军私下竟当真和卫庭煦如胶似漆秦晋之好。 这事儿要是放在神初六年,告诉那个十二岁还在绥川谢家备受欺辱的下人“阿来”——你日后会成为一代名将,并嫁入平苍卫家——估计她也无法想象。 作者有话要说: 时间顺序: 神初——诏武——顺德 第3章 神初六年 十二岁时甄文君还不叫甄文君,她有个再普通不过的名字——“阿来”。 那一年,她传奇的人生正在徐徐展开。 神初六年孟冬,大荒。 大聿西北重镇,绥川歧县。 寒夜,连天灰雪冷风怒号。歧县四方城门紧闭,城外饿殍遍野。从西北方战乱奔来的流民依旧没有要散去的迹象。 城墙之上灯火如炬,垛口上方滚石齐备,方洞之中强弩待发。 县令孙明义手持火把往城下照去,只见漆黑夜色间,蜿蜒在城外护城河河面上被冻硬的浮尸慢慢往远处飘去,却有更多流民不畏寒冷河水,从对岸一头扎下,推开薄冰,一波波向城墙涌来。 城墙之下三车宽的环道全是耸动的人头,哀嚎声、乞求声、拍打城门声日夜不停,搅得城内人心惶惶。这些流民已围城三日,无论如何呵斥、驱赶甚至威胁,他们都充耳不闻,寸步不离。 傍晚从城头丢下去的食包早被哄抢一空。从西北面来的流民越来越多,堵了城门再堵河道,昨日已经从河道里捞出十多具溺毙尸首,却依旧有更多流民不惧死亡威胁围堵而来,甚至硬闯城池。 歧县乃是西北高地要道,城墙极高,这帮流民没有受过任何军事训练,为了活命却能徒手登墙,更有甚者组织搭建人梯。夜色之中,密密麻麻的黑影如蚂蚁般附在城墙之上,不断往上爬。 “落石!” 孙明义一声号令,甲兵挥舞大刀一齐砍断滚石引绳。沉重的巨石沿墙轰然滚落,将城墙之上的黑点一一抹下。巨石砸在地面上声若洪雷,大地狂震,人如草芥被砸成肉泥。一时间流民疲于逃命,混乱不堪。 巨石滚过血流满阶,哀嚎声遍地。没多时,幸存的流民再次围了上来。他们长满老茧污浊的双脚踩着肉泥血块再次围到了高墙之下,继续拍门,继续搭人梯企图攻城。 这些流民不管不顾不要命地往上爬,在他们眼中城内充满了温暖的火炬和可口食物,只要越过这座高墙他们就可以大快朵颐。一个个为了食物杀红了眼,如饿狼扑食。 孙明义是参加过无数大战的宿将,可眼前这一片被饥荒逼得发疯的流民却依旧教他心生畏惧,叫喊声让他头皮发麻。 死士也不过如此。 杀了一整夜流民也未见颓势,临近卯时又一波流民再袭。孙明义单手举起发令旗,大喝道:“放箭!” 鼓点大作,整整两百名弓箭手就要放箭,火油也就绪打算迎头浇下,忽然一声爆喝穿透风雪。 “住手!” 孙明义还未来得及回头看来者何人,就被冲破士兵拦住的高大男人拽住了发令旗。对方来势汹汹想要将旗夺走,久经沙场的孙明义反手一拉,轻而易举破坏了对方的平衡。两个士兵持矛上前,长矛往前一刺,形成一个夹角锁住了来者的脖子,重重两脚踏在后背上让他痛得低呼一声。转眼间被钳制在地,下巴就要磕地时来者急忙喊道: “县尊且慢!我是谢随山!” 孙明义纳闷:“谢公子?” 借着火光,这才看清此人的确是绥川太守谢太行的嫡长子谢随山。 士兵收回长矛,孙明义道:“你来这里做什么?” 谢随山推开身后的士兵,从袖中掏出太守符传,压在孙明义眼前:“你说我来做什么!见符传如见太守本人!孙明义,你怎敢如此肆意妄为屠戮同胞!简直是草菅人命!” 孙明义面不改色,沾了血气的眼睛映着寒光反问道:“敢问谢公子,孙某如何屠戮同胞?又如何草菅人命?” 谢随山指着城下遍地尸骸道:“证据就在眼前,你还有什么好狡辩?你坚守城门不开,让同胞饿死在城外,不是草菅人命是什么!他们不是贼寇,只是大荒之年可怜百姓!千里迢迢来到歧县不过想为自己、为妻儿讨口饭吃!歧县公仓丰裕,为什么就不能放他们进城救他们一命?反而痛下毒手!” 孙明义纳罕道:“公仓丰裕?你管那空空一半米仓叫丰裕?且不说这些流民乃西北及锡族战乱逃出来的灾民,本身就非我族人,单说这不下两万的人数需要多少粮食才能养活?一旦歧县官粮食供给不足,你可知流民暴动是何后果?” “不仅有公仓,还有城内百姓的私粮!及锡国与我大聿疆土接壤,向来是我大聿属国,既是属国就算大聿百姓!无论公私都应开仓放粮救济百姓!你不开城门将他们冻死饿死城外,于心何忍啊?人心都是肉长的,此时给他们一口热饭他们一定会铭记于心,足下眼光应放得长远些,不能流于眼前一时小利。粮米可以再收,人心流失难覆!流民入城有任何后果,我来承担!” 谢随山这番怒号冲破了他多日愤懑之气。 这孙明义仗着有兵权在手,居然完全不和他父亲提一句便擅自发兵屠杀流民。歧县不过是绥川郡下一个县城,县令何来这么大的主意?完全不将绥川太守放在眼里,这是对谢家的藐视。这等目中无人的嚣张态度非要他尝些苦头才好。流民事毕后他定要让父亲上奏疏弹劾孙明义,将他流放夷州。 说到底,对付孙明义只是小事,更重要的是功绩。 朝廷虽无明令但流民日益见多,天子不日定要下诏让各郡开仓赈灾接纳流民。他绥川若能先人一步,转年之后父亲入京述职必能借此功留任京城。这是对谢家而言非常重要的一步棋,身为嫡长子一定得走好,在父亲面前长脸,免得父亲又说谢家爷们不如女儿。 头顶上的火把随风摇摆,不时炸开火星子,孙明义静静地看着谢随山年轻气盛咄咄逼人的脸庞。他沾满雪水的胡须干涩花白,裂了几道血口的粗糙嘴唇颤了颤。 “好。”孙明义吐出这个字干脆利落到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他对着城墙之下坚守城门数天未眠,疲倦至极的士兵喊道: “一切由太守公子做主!收兵,开城门!” 北方的天寒地冻货真价实,冷得让人发抖,皮肤上也好似结了一层冰霜。 谢随山见城门缓缓开启,数以万计的流民如鼠蚁蛇虫般疯狂争抢入城,兴奋的呐喊声震得他耳内发痛。 他赶走了孙明义,站在城池之巅,嘴角那抹胜利的笑容本该轻松,却出乎意料地僵硬没底气。 那些流民发出野兽般饥饿的低吼,撞开士兵,踩踏同是及锡国的同胞,挤进充满希望的城池。他们会在这里做出些什么事? 不得不承认,有种出乎意料和拿不定主意的恐慌情绪他在心里慢慢扩散。 谢随山强行让自己镇定下来。开仓放粮救济百姓,这是说到哪儿都占理的事。 父亲自小教育他向善,他正是怀着一颗慈悲之心在大义之道上坦荡而行,又何需多虑? 天将放光,看着城外的两万流民已尽数进入城中,谢随山才从城墙上下来。 他是独自骑马来的,这会儿却看见谢家马车停在这里,略一思索便露出了然的神情。正要上前时被一个小将领叫住,问他这两万流民该如何安置。 谢随山犹豫了一番,吩咐道:“先将灾民安置到南山清水寺,你拿着我的符传去见主持,让他先给这些灾民施些粥水面汤。对了,人安置好后你再领人去县里粮库,给清水寺送三十车粮食用于安抚灾民。听明白了?” 小将领了命令退去,谢随山掸了掸衣袖正了正冠缨,踏上马车,果然看到车里坐着一位身着青衫儒雅的中年先生,他恭敬地向先生行礼,问道:“天这么冷方先生怎么过来了?” 这位方先生姓方名宇文字怀远,号云孟先生,当今清谈大家,人称绥川五贤之一,也是谢随山的老师。三年前谢太行曾亲眼见过云孟先生清谈时舌战群儒的风姿,十分向往,便亲自到绥川极偏之地将他请入了谢家,成为谢府幕僚,之后更是当任嫡子嫡女的老师。 这次劝放流民入城本应该等谢太行从宴州回来之后商议一番再做决定,可一来天冷已经冻死不少灾民,二来那孙明义枉顾人命大开杀戒,是他为谢家争功的好时机。他看到稍纵即逝的机会,哪里还等得下去,恰好先生也不在谢府出外讲义去了,谢随山便有了主意。跟着先生学习了许多年,有些事也该自己决断,等父亲回来见他立功,肯定会对他刮目相看。 云孟先生挑开马车布帘,看了一眼外面被官兵们驱赶着往城南去的流民,声音低沉,需仔细听才能听清他在说什么: “这流民都是及锡国那儿来的。及锡国民风向来彪悍,不知公子可有安置他们的法子?” 谢随山懵了一懵,颇有些奇怪地反问: “再彪悍也是只是流民而已,不就是为了一口饭吃?歧县开仓济灾不为别的,只要他们记住我们谢家的恩情就好。学生与南山清水寺的主持明慧有些交情,先将流民安置到他那儿。清水寺一向颇有善名,定会妥善安排。学生猜想不必等到开春朝廷必然要下诏拨款,届时各州郡无一幸免都得开仓放粮赈灾纳民。发出去的粮食可以再从绥川其他县调来,而我谢家洞察圣意却是实打实的先人一步,说不定统划赈灾这份美差最后能落在我父亲头上。赈灾款暂且不提,重要的是有功绩可表。这些年高升的机会都让那群带兵打仗的武夫抢去了,咱们谢家一直没能有什么作为。”理了理思路后,谢随山觉得自个儿脑子还是挺够用,被猛然一问的自疑也马上烟消云散。 “谢家不能一直窝在绥川这个小地方。”谢随山的身子跟随车马颠簸左右轻轻摇摆,大事将成的笑容稳稳当当地洋溢在脸上,“就让我为父亲铺好路吧。” 歧县城北桃源寺。 一名美妇提着裙摆正沿阶而上,一步步小心翼翼。 台阶两侧枯枿朽株一片衰败,石阶上的脏雪已经在清晨时分被扫去不少,到了这个时辰又被铺上一层。晨间暮气将残雪冻结成冰,石阶上非常湿滑。美妇低头仔细瞧着脚步,生怕一个没走好摔滑下去。 美妇套了件半旧的苏木色袄裙,发间只簪了枚银丝掐的凤蝶钗。衣饰虽然简朴,但捧在掌间小巧精致的红铜手炉却是不凡,非富贵人家能使得了。只是她亦步亦趋且脸庞上被厚厚的愁云笼罩,不时叹息。 美妇身后跟着一位穿着灰突突粗布薄衣的少女,少女不过十一二岁的模样,手里提着篮子步伐轻盈,时不时回身眺望一眼,灵动的双眼似乎在找寻着什么。越往高处走越能将整个歧县的景致收进眼底,更能透过灰色的天际瞧见高耸的城郭。 少女眉心略紧,思忖片刻后便警惕地望向颓败的四周。 “阿来。”美妇依旧注意着脚下,很随意地问了句,“阿熏可有跟你说她和她父亲何时回来?” 被称为阿来的少女快了两步跟到美妇身边道:“回四姨,姐姐没跟我说,看他们走时就挺匆忙的,我正好去买花坛子了,没能见到她。” 没得到答案四姨便不再搭理她,两人行至桃园寺门前,有位小沙弥出来迎候她们。 阿来还在左顾右盼,四姨问她:“你在看什么?” 阿来道:“回四姨,我看城墙之上的士兵似乎已经撤走了,城门前无人看守万一有更多的流民未经许可破城而入该如何是好?据说这些流民来势汹汹,南山清水寺根本承不下这么多人,公子送去的粮食很快就被吃完了,他们肯定不会安分在原处。四姨,咱们还是快些回去吧,总觉得外边不太安全。” 四姨扬着语调缓缓地“哦”了一声:“你倒是比谢家嫡长子想得还要周全。” 阿来微微一愣,随即迅速低下头,小声道:“阿来不过是个下人,怎么能和公子相提并论。只是出门前主母吩咐了仆,需提醒四姨早去早回,城里的事也都是主母跟仆说的。” 第4章 神初六年 听到“主母”这两个字四姨的神经跳了跳,不阴不阳地丢出一句:“她自然想我快点回去。” 阿来没搭腔,她知道四姨和主母姚氏一向不对付,妻妾之间的龃龉旁人自然不好多说。尤其谢家主母还是出身南崖姚家嫡系一脉,府君乃是当今尚书令,职轻而权重,是南崖势力最为强劲的宗族。若是身在洞春的谢家嫡系一脉或许能与姚家论上一二,绥川谢家与之相比则完全没有可比性。 谢太行虽钟爱妾氏的温情小意,对妻子姚氏却是言听计从。毕竟当初他妻子力排姚家众议,顶着巨大的压力千里迢迢下嫁给了他,他曾当着尚书令的面许诺一定会好好对待妻子。 谢太行对主母唯命是从,大事小事都习惯性地跟妻子报备一番,这位侧室四姨自然一直在主母的威仪下郁闷地生活。 四姨虽育有一子一女,可若不多筹谋一些,她那一双子女凭着庶出的身份又能混出个什么好赖? 今日四姨起了个大早就是为了去桃源寺给谢太行祈福,也祈祷绥川能够安稳度过大荒之年,她们谢家能顺风顺水才好。 虽说是以祈福之名出的门,可她一早就把亲生女儿六娘从床上拔了起来,让阿来帮忙她梳理打扮。 六娘呵欠连天地被裹了一身姹紫嫣红的锦衣绣服,根本没睡醒。她昨夜翻墙出去到钟公子房下趴墙根到半夜才回来,没精打采地问她母亲一早就来折腾是要干嘛。 “给你阿父祈福去。”四姨说,“你跟着我顺便去趟王家,把前些日子京城带来的上好布帛给王家夫人送去。” 六娘“哎哟”一声:“人家王家可是绥川旺族,什么好东西没见过,哪会在乎您那几块破布。” 她不过随意一说,没想到四姨大动肝火:“什么叫破布?这可是供给天子的绫罗!让你去你就去!这么多废话!你嫡姐阿熏可是已经跟巽家的公子订了亲,你不警醒着点回头等你主母随便把你许给个阿猫阿狗可别来哭!老天没眼的怎么就让我生了你们这一双讨债鬼,等我死了还有谁能把你放在心上!和你哥一样,一天到晚不着四六的蠢货!” 六娘莫名其妙被骂了个狗血喷头,不好回嘴更不能动怒,也不知道她母亲这一肚子的邪火是被谁勾起来的。 说来也巧。 来六娘闺房的路上,四姨正好碰见主母姚氏带着两位贴身婢女迎面而过,姚氏问她这么一大早要上哪儿去,四姨行礼之后如实说去城里的寺庙给谢公祈福。 姚氏眼睛往她手中篮子里的精巧绫罗上掠了一眼,微笑道: “外面天寒地冻的妹妹真是操劳了。对了,妹妹要去哪座寺庙祈福?我让人随你一块去,还能帮着提拎点儿东西。这一大篮子的绫罗也够沉的。” 四姨婉言拒绝。祈福是会去的,可她此次主要目的还是把礼物送到王家,带着六娘上王家露露脸,早点把六娘和王家独子的婚事定下来,她这辈子的心事也算着落了一半。 神初时期大聿国风开放,女子虽不能入仕途,但也常见出来抛头露面为家中分担劳务。 经年战事的摧残之下,壮丁全都在前线与犯境胡族厮杀,后方劳力空虚,大好良田无人耕作成了荒地。天子劝农,鼓励女子走出闺房加入劳作,谁开垦土地就归谁所有。在巨大的诱惑下年轻女子成为大聿最新鲜的劳动力,不出两年的时间无数荒地被开垦,前线粮草丰沛,连续打了好几场胜战,收复了绥东山脉以北一半的城池。 在这样的大环境下,女子在街上溜达不算什么新鲜事,拎着女儿去相中的公子家露个小脸虽有些过于热情的嫌疑,却也不是什么会被人戳着脊梁骨骂的大事。 有意将六娘嫁入王家这件事四姨只跟谢太行提过,谢太行虽一向遵循姚氏之令,但小妾中最爱的就是四姨,凡事软磨硬泡总能从谢公那边磨出个略满意的结果。加之王家在绥川也算是高门大户,联姻并不是什么坏事,谢太行便也允了她。 这事儿她从没在姚氏面前提过,生怕这位主母给她使绊子坏事。可即便她不说,这点小事都不用姚氏主动打听,也能顺着风飘进她的耳朵里。 “听说妹妹与王家夫人交情甚好?”姚氏似无意想起这么一茬,顺嘴一提。 四姨轻咳一声道:“不过是王家姐姐热情好客,又不嫌我愚笨,我没脸皮总去叨扰罢了,不敢胡乱攀交情。” 姚氏摇了摇头,担忧道:“王家虽好可惜独子是个痴儿,六娘若是嫁过去恐怕不见得是好事。” 四姨脸上的肌肉僵硬,偏偏还要赔笑:“姐姐说哪儿的话,六娘还小着呢不着急婚嫁。况且婚姻大事,轮不到我来指手画脚,全听郎君和姐姐的意思。” 姚氏握着四姨的手,语重心长道:“莫怪郎君总道妹妹性子单纯胸无城府,眼看过完年六娘就满十四了,该张罗婚事了。我看妹妹成天往王家跑还以为妹妹相中了那痴儿,幸好不是,否则真不知道该不该说妹妹糊涂。六娘虽不是我亲生,却也舍不得她的终身落在一个傻子身上,到时候守着一辈子的富贵活寡,妹妹又怎么舍得?” 四姨被她牢牢握着不知该怎么接话,说对或不对都不对。 姚氏又和她叙了些闲话便带着一众仆人离开了。 四姨气得眼睛发红。 这姚氏说话从来没句真心,句句夹枪带棒还偏偏要假惺惺地装作关怀。谁听不出她话里拐着弯地嘲讽?嘲笑她这个母亲没本事只能将女儿嫁给一个傻子!若有更好的选择她又岂会这样费劲心思地想要扒住王家?若非她只是个妾,她的儿女怎会前途渺茫,只能靠她费劲心思来钻营?傻子又怎样,若是六娘嫁过去生个嫡子出来王家主母的位子便能坐稳,一点点牺牲便可换来下半生富贵平安,更可以从此摆脱庶出这个身份!姚氏一双儿女生来就比她们母子三人高一等,又岂会懂得她们的苦楚? 富贵活寡?呸! 四姨气得几乎呕出血来。 在后花园里吹了半天的冷风也没把心口那口恶气给吹散,冲到六娘房里,没法向姚氏发泄的怒火全撒在这不长进的女儿身上。 六娘实在委屈,但一听要去王家她立即捂着肚子浪嚎,甩了发髻就往茅房跑。 “不行了阿母,我吃坏了肚子真的没法陪您去了……” 四姨正要发怒,六娘对着一直站在旁边不言语的阿来叫道:“来!阿来!你跟着四姨一块儿去。外面天冷又下着雪,记得给四姨带上手炉,听到了吗?” “是。”阿来乖巧地应了一声。 四姨揪着六娘的头发骂了一早上都没能把她拎出谢府,最后没办法,装着绫罗的篮子又沉,要自己提着一路胳膊得断了,只好叫上阿来跟着去,帮忙提东西。 到了桃源寺,四姨让阿来把篮子给小沙弥提着的时候,细致地看了阿来一眼,用力找还是能在她五官中找到一丝和谢太行相像的痕迹。 这下人阿来是谢太行的血骨。 多年前谢公酒后乱了心性随意宠幸了府里的一位婢女,没想到就这么一晚那婢女居然怀孕了,十月之后生了个孩子。姚氏知道后倒是没说什么,可谢公生性高洁,忍不了自己居然宠幸了这样一个出身卑贱的奴仆,不但没有认下这血脉,甚至看都没看过她们母女二人。府中上下见风使舵的本领高超,那婢女生产完没多久就被人驱赶至府邸最偏远处做些脏累的杂活儿。腊月天,水冻成了冰,门窗走形四下漏风,婢女只一块破旧布衣遮体,却将孩子包裹严实塞进怀里暖着,让孩子安然过了一冬活了下来。那婢女在月子里冻坏了双腿,从此落下残疾,走不了远路。 后来府中的花匠可怜她们母女,便将她们接到了他住的陋室照顾,久而久之两人便成了夫妻。 孩子渐渐长大能帮忙干活了,谢府人使唤她时都叫她“来,把柴搬进去”“来,把碳灰拨一拨”,久而久之,她有了个顺口的名字——阿来。 四姨看着阿来,小小年纪眉眼间已经有几分谢家家主的影子,不过更多的还是随了她阿母。说实话,她阿母的确会生,这小娘子无论是脸型还是眼睛都生得恰如其分,不觉浓艳也不过于寡淡。一双长眉若长在别的姑娘脸上只觉得凶悍,可长在她脸上居然带出了几分英气。再配上时刻机警灵动的双眸和愈发娇美好看的五官,活脱脱的美人胚子。 四姨忍不住暗叹幸好阿来只是个下人,若当年谢太行认了阿来,她的六娘是万万比不过的。 许是桃源寺的袅袅青烟和巍巍钟声让四姨这一早上翻涌的心绪平复下来,她松了松眉眼,对阿来道: “祈福时间又长又繁琐,六娘都躲懒不爱跟来,更何况你个小孩子家。先回去吧,去回了主母,说我在桃源寺里用过午饭就回去。” 阿来道:“这……还是让阿来陪着四姨吧。现下城里都是流民,若是遇到了阿来也能替四姨拖住一二。”刚才被对方堵了一句,但她并不放在心上,真心惦记着四姨的安危。 当年她阿母腊月里生她的时候,四姨看她们娘俩可怜便送了一件六娘穿剩下的小袄过去,寒冬中支撑着她活下来的除了阿母的体温外就是那件小袄。后来送袄子的事被谢太行知道,四姨还被狠狠教训了一顿。四姨平日里嘴上凶悍,但阿来记得她这份情。阿母也经常说四姨救过你的命,你要知恩图报才是。 四姨也是真心嫌她烦:“你这孩子!我要你回去你便回去!废话那么多!” 阿来见她是真的动怒了,只好听话往回走。 四姨看着阿来走远的身影舒了口气。 虽然都说王家的琪公子是个痴儿,可她是见过琪公子的。憨厚是有点儿,也并不是个真正的傻子,反倒是人单纯花花肠子少,这样才懂得疼人。而且王家子嗣单薄,就王琪一个嫡子,将来家业必定是传给他的。要是六娘能顺利嫁给琪公子生下嫡子,将来的生活必定衣食无忧富贵荣华。阿来长得标致,要是入了琪公子的眼,就算阿来的身世当不了正妻,只怕六娘今后也少不了受气。还是将她遣走稳妥些。 想到自己不争气的女儿,也不知道还要操多少心,四姨恨恨地跺了一下脚,转身往寺中去了。 第5章 神初六年 阿来沿着台阶快速往下小跳,很快到了山下。 早上水房缺人,天还没亮就把她叫起来干活去了。之后跟着四姨出门,一直到正午时分她一口水都没喝,又渴又饿又困,身上只有昨天阿母给她的两文钱。 攥着这两文钱,阿来不太舍得花。 她知道阿父去世之后她阿母有多艰难,为了能继续留在谢家,即便腿脚不便阿母还是承接了以前阿父所有花匠的活儿。 谢家虽在绥川算是世族大户,但绥川郡地属西北偏远,在大聿的四十八个郡中无论经济还是军事建设都只属于末流,真正的名门旺族早就在文帝时期往富庶的巨鹿、靖集等地南渡了。据说当年绥川谢家也曾动过南迁的念头,只不过谢氏强大的嫡系也在北边的洞春郡,谢氏一族在南方毫无根基,贸然南渡想要站稳脚并不是一件容易事,于是谢家就继续留在了绥川。 大荒之年所有人手头都不富裕,谢家自上而下也都节衣缩食,落到花匠母女手里的钱少之又少。已是孟冬时节,她阿母还是穿着三年前阿父还在世时攒钱买的薄袄。这件薄袄已经打满补丁,阿来劝了她好几次让她给自己置办件挡风的皮袄子,她总说好好好,却从来没有真正这么做。省吃俭用的钱全给阿来了,让她吃饱穿暖,无忧无虑。 想到阿母白天干活夜里双腿痛得整夜整夜睡不着,阿来鼻子发酸,这两文钱不能随便花了。可是就算不花,一直拿在手里也没有意义,两文钱除了买几个蒸饼外买什么都不够。 阿来走在通往市集的路上,前方车马声大作,一队头戴银盔的骑士骑着赤马在前方开路,之后好几辆金顶马车紧随其后。百姓惊叫着被骑士驱赶到一旁,阿来在人群之中艰难地看见马车的四角吊顶摇摆着精致的铜兽。 车马队穿过市集,往城东郊外的方向去了。 马蹄踏着雪泥招摇而过,因马车装饰陌生,周围百姓都在猜测这群是哪里来的达官显贵。阿来若有所思地扭头,往市集深处挤去。 即便荒年,歧县集市也还是有商贩摆摊叫卖,只是客人不多生意冷清。阿来灵活地穿过人群,找到了熟悉的蒸饼摊。 今天蒸饼摊的光叔似乎不在,只有他十岁的女儿小九一个人守着摊子。 天气太冷,小九的麻布衣衫嗖嗖透风,一张黑黑的小脸硬是被吹出两抹皲裂的红晕。乱糟糟的头发顶在脑袋上,她不太在意地抹把鼻涕,用稚嫩的嗓子尽力招揽生意。 “小九!”阿来跑到她的推车前,撑在竹编前。竹编里装满了蒸饼,为了给蒸饼保温上面盖了一层棉被。阿来太饿,隔着棉被都能闻到蒸饼软软甜甜的面香。 “你阿父呢?怎么就你一个人。”阿来问她。 “他昨天下田埂的时候摔断了腿,今天来不了了。” “断了腿?找大夫看过了吗?” 小九摇了摇头,失落道:“哪有这闲钱,你也知道我家的钱全都给我阿母治病了。现在连阿父也一块儿病倒了,我、我……” 小九说着就开始吸鼻子,阿来跟着她急:“你先别哭啊。” 阿来知道光叔和小九非常勤快。光叔的妻子卧床好些年,家里全靠光叔和小九两个人忙活。之前两人合力耕出了两亩地,按照当今农律这两亩地由他们开荒便归他们家所有。光叔和小九起早贪黑地耕作,辛苦经营着小小的蒸饼摊,就是为了能给小九的阿母治好病。没想到赶上荒年,家里最主要的劳动力却出了意外。 “我昨晚一晚没睡,只做了这么一筐蒸饼出来,就算全部卖完也不够我阿父阿母的药钱。阿来姐姐,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 阿来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思绪在脑中飞快流转。 身后路过不知谁在哎哟哎哟地叫唤,说刚才躲闪不及被那队马车踢个正着,把腰踢错位了,站都站不起来。阿来回头看那老妇,握着两文钱的手紧了紧,忽然一道斑斓之光从她脑海中一闪而过。 阿来转回头问小九:“你信我吗?” 听她这么问小九立刻不哭了,大眼睛里还挂着眼泪,好奇地问道:“我信你啊。姐姐你有办法吗?” “你平时蒸饼卖一文钱三个,对吗?” 小九点点头。 “我有两文钱,你卖我十二个,回头我给你赚一块大银铤回来。” 小九被她吓了一跳:“十二个蒸饼能换块银铤?这怎么可能。” 小九还在磨蹭的时候阿来已经将两枚铜币丢了给她,用布兜了十二个蒸饼,扒着她的摊位上上下下。 “你在找什么。” “你这儿有桶可以借我用吗?” “没有,只有几个大碗。” “行,大碗也行,正好。你的扁担也得借我,一个时辰之后回来找你。” 阿来向她借了一堆莫名其妙的东西,挑着扁担就走。 难道她要去卖货吗?可是就十二个蒸饼和几块碗,如何能换回一块大银铤?小九不太相信。 阿来迎着寒风挑着扁担去市集三里开外的山中暖泉盛了几碗甘甜的泉水,平放在扁担里盖上棉被保温,踏着湿滑的山路小心翼翼地下山,朝着城外东郊去了。 赶到东郊果然看见方才招摇过市的马车车队停在不远处,一片荒废的田埂里站着几位披着大氅的男人。大氅之内的长袍赫然纹着虎鹤,那是官袍。几位骑士手持利剑守在田埂四周,警觉地环视,没有任何表情的脸上布满阴冷杀气。 虽然骑士和马车都算低调,并没有什么扎眼的装饰,可阿来还是从马车四角挂着的铜兽上看出了端倪。 大聿的官车四角都有铜兽来代表官阶品级,她家府君的马车兽饰为鸿漱,代表郡太守一级的地方官员。而这一行金顶马车铜兽分别为白鹇和山雀,不用说,里面坐的是刺史和县里的其他官员。 阿母曾经说过,每当荒年的时候从天子到各地太守甚至是县令都要亲自田耕,以祭五谷之神,祈祷来年有好收成。每当田耕之时,天子倒是不辞辛劳地亲耕,各郡刺史也会下来巡查,但地方官们却多是敷衍。陪同监察刺史吃喝玩乐一通后到郊外随意做做样子,到最后还是农户们收拾残局。 这不,又在装模作样了。 阿来将摊摆好,一边撕着蒸饼等待大鱼上钩,一边惦记起了阿熏姐姐。 不知道这回和谢公一块儿去宴州办事是否还顺利。 时值寒冬,天冷风大又极其干燥,这群成日坐于精碳暖房里办公的达观贵人们,在田里刨了两柱香的时间就口干舌燥苦不堪言,被凌烈的西北风一吹单薄的身子摇摇欲坠。可监察刺史都还在盯着,也不好马上走人,只能再撑一会儿。 贺县丞已经年过五旬,寒门出身,没有高升的念头,只在歧县管管治安混过余生便罢。他身体虚弱抡一锄头咳三下,此时正又渴又饿两眼昏花,他的下属见他这样实在着急。为了做出个艰苦的样子好在监察前博个美名,贺县丞故意少带了水和吃食,方才就全贡献给了长官们,现在落得自己捞不着一口水喝。东郊荒凉,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上哪儿找食物去? “找找、找找!”贺县丞扶着老腰气都顺不过来,喉咙里冒烟,在下属耳边气若游丝道,“去外面找找!远点儿的地方看看还有人家没有!哎哟,找口水喝也好啊,真是要了命了……” 下属也是为难,这郊外荒无人烟的,就算找到人家也都揭不开锅,总不能去夺百姓活命的口粮吧?驾车回城的话一个来回最快也得半个时辰,只怕回来时人都撤了。 县丞的命令也不能不听,下属们只好到附近搜刮一通,碰碰运气。 运气还真就这么好。 大老远的他们看见有个小娘子正坐在一棵秃树下大口吃蒸饼大口喝水,爽快劲儿让他们看得都有些馋。上前一看,小娘子居然是个卖蒸饼的,扁担两头挂着竹编,竹编上盖着棉被,掀开的一角隐约能看见被里藏着一大兜的蒸饼和好几碗水。 属官们上去问她蒸饼和水怎么卖,他们全要了。小娘子居然还不肯给。 “我阿母说了今天卖剩的十二个蒸饼都得给我阿翁阿婆送去,少一个就要打断我一条腿的。这几碗是我好不容易找到的山野暖泉,现在还热乎着呢。我要一块儿送去,不能卖给你们。” 属官们瞧着小娘子语态娇憨不免好笑,区区几块破饼她还当成宝了。 “多少钱卖?” “多少钱都不卖!” 为首的属官蹲到她面前,从怀里掏出两枚晃眼睛的大银铤:“看见这个了吗?可以买你一整个蒸饼铺了。你拿着这两枚银铤回去给你阿母看,她别开心得晕过去,定不会打断你腿的。水也留下,你可以走了。” 阿来似懂非懂地握着银铤看,属官们把扁担整个挑走。贺县丞一口一个蒸饼配温泉,吃得感天动地。 银铤晃过小九的眼睛,让她下巴都差点儿掉下来。 “啊?这是真的吗!我长这么大还没见过完整的银铤!”小九捧着银铤大惊小怪,“阿来姐姐!你好厉害!怎么做到的!” 小九缠着阿来让她传授十二个蒸饼换回大银铤的经验,阿来被她连拉带扯衣服都歪了也没开口。她阿母再三告诫她不许在外面惹事,这件事如果传到她阿母的耳朵里恐怕又是一顿好打。阿母虽然腿脚不便,可是手上的力气出乎意料的大。她曾经亲眼看见柴刀裂了没法使,阿母直接用手刀劈柴的场景。每回被阿母揍都教她印象深刻,所以小九怎么纠缠都没用,她就是不说。 小九问累了,看她守口如瓶得很坚定,也就不再追问,只一个劲感谢阿来,泪花在眼眶里转着:“我阿父阿母都有救了!” 阿来抓了个蒸饼垫肚子,将剩下的一枚银铤小心地揣入怀中,心里已经在计划该怎么分批花掉以至于阿母不会发现。隔壁摊的两个女子在激愤地哭诉着什么,起初她没在意,直到“流民”二字非常清晰地钻进了她的耳朵里,她撕着已经变得硬邦邦的蒸饼和乡里乡亲一块儿围了上去。 及锡国的流民入城之后被安排到了清水寺暂住,人数众多以至于这座百年古刹承根本载不下,寺中的僧侣们为了给流民们腾出休息的地方,全都搬到了上山居住,为此冻病了好几人。虽说由官家发放粮食物资,奈何流民数量实在太多,那点儿粮食又哪里能够?他们开始趁夜溜出寺庙,到附近的民居寻找食物。歧县民风淳朴乐善好施,看这群流民中有不少老弱妇孺实在可怜,就在睡觉前将食物放在门口供流民们取食。 那俩哭诉的女子就是施舍流民食物的其中两户人家。她们说自己就住在南山清水寺脚下,一家几口人常年受佛法熏陶,家里公婆丈夫也都是信佛之人,常将慈悲为怀挂于心中。原本那些流民得了食物还会感激涕零地说些好话,可渐渐地,这些放在门口的零星食物满足不了流民的胃口,他们开始在夜间强行闯入民居抢劫还糟蹋粮食,好好的麦饭吃一半洒一半,蒸饼浪费的比吃掉的还多!养来下蛋的鸡直接被夺走宰杀,看家护院的黄狗只留下一颗血血淋淋的狗头,更别说耕地的黄牛和养来卖钱的山羊了。居然还有人家丢了孩子甚至被强暴。家中没有年轻壮丁,根本无力反抗。一开始还愿意施舍的百姓马上关门闭户,谁都不愿意再救济灾民了。 说到这里两个女子哭得更伤心,她们一个丢了孩子一个险些被侵犯。周围的百姓听到这种事都是一阵低声哀叹,面面相觑,心酸担忧害怕更不知所措,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 “他们偷孩子做什么?” “莫非……吃人?” “别说了!这帮畜生!怎么能放他们进城呢!孙明义是不是傻了!蛮夷匪类,他们都是只会烧杀掳掠的野蛮人!进了歧县的城池分明就是狼入羊窝!让我们这些手无寸铁的老百姓怎么活!” 阿来和小九站在人群里心里砰砰直跳,都被恐慌的情绪揪住了神经。 “不能让他们再这样害人下去!走!找孙明义去!把这群蛮子赶出去!”一群人慷慨激昂地就要往县衙去,阿来和小九也要跟着去造势,去的路上听着他们继续议论: “两万的流民小小的清水寺怎么可能装得下?孙明义莫不是疯了!” “听说不是县尊的主意,他带着士兵在城头守了三天三夜,最后是谢太守家的大公子插手将人放进来的。” 小九看了阿来一眼,阿来红着脸低下头。 “听说还有流民往咱们这儿来呢,清水寺已经装不下流民,他们现在都往别的寺庙去了。” “别的寺庙?歧县就两个寺庙,一个南山清水寺,一个城北桃源寺。” “对,他们去桃源寺了。桃源寺还好点,周围没什么民居。可这么着也不是个办法啊,若不将这些胡贼赶出去,咱们歧县难有安宁之日!” 桃源寺? 阿来心里一慌,停下了脚步。 “怎么了阿来?”小九见她脸色一瞬间变得煞白,担心地问她。 “糟了。”阿来低喊一声,“糟了!” 她迅速拨开人群往外跑,奔了两步又拐回来,双手夹着小九窄窄的肩膀,警告的话当头敲在小九脑门上: “这段时间你储备好粮食待在家里不许出门!闩好门谁敲门都别开!最好备两根能打人的棒子,保护好你父母!记住了!” 没等小九反应过来阿来便再次调头,往桃源寺的方向狂奔。 第6章 神初六年 孙明义听着县衙外面要求驱逐流民的吵嚷声烦不胜烦,重重地将手中的碗摔在桌上,哼了一声道:“谢家这乳臭小儿,自己有多少本事何不以溺自照?捅出来的篓子倒要我来给他填补!” 县衙主簿道:“县尊勿恼,为今之计需谨慎果决。及锡国虽是我大聿属国,可到底是一群胡贼,野蛮彪悍。加之流民数量又多,眼下若是不加以控制只怕是要生祸端。我们歧县一旦被打开缺口,周遭所有的流民全都会闻风而来,更不要说及锡国里还有十万的灾民,倘若都强渡恕河进我大聿的话……” 孙明义猛地回头,愤恨道:“我岂会不知开了城门的后果?谢家小儿满嘴仁义道德,却不懂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之理!这才几天胡贼就已经不服管束到处惹祸!我看那竖子并非不知后果,他肯定也明白其中风险,只不过一心想着为谢家冒险争功罢了。” 主簿道:“看来只有将流民再次驱逐了。” 孙明义坐了下来,眉心犹如刀刻:“现在说要清出去他们哪里能肯?咱们的歧县的兵力也不过三千人,当初仗着城墙易守难攻还能抵挡,现在贼在城中若是将他们逼急了只怕到时候狗急跳墙,引起大乱!” “临县兵力正在调配,谢公这两日也该回来了。县尊不若再劝一劝谢家公子,若是歧县乱了牵连的将是整个绥川,谢家自然逃脱不了干系。谢府若肯出借府中部曲或可缓解眼下流民之疾,等支援抵达一切就好办了。再不然能请谢府的云孟先生出个主意也是好的。” 孙明义想了想,烦闷地哀叹一声后站了起来,将破旧的袄子穿上:“罢了,我去趟谢府。” 谢随山听家奴报说孙明义求见,知道他定是为了流民一事而来的。 流民在歧县生出的事端也出乎谢随山的意料。 流民难训甚至威胁到了百姓的安危,到了如今地步他自然晓得请神容易送神难的道理。公仓的粮食早就被搬完,强征私粮差点儿引发官民冲突,最后根本没能征到多少。没想到歧县的百姓根本不愿意把粮食贡献出来给流民。这些人平日里看似淳朴团结,谁成想到了关键时刻居然这么吝啬。当日他在城墙之上夸下海口说流民之事他全权负责,如今这才几日工夫,如果出尔反尔将流民驱逐出城的话,他谢随山岂不是成了全绥川的笑柄?父亲知道了骂他个狗血喷头都算小事,肯定得将他绑去祠堂家法处置。而他妹妹阿薰呢,又能看他笑话。 谢随山脑子疼,挥了挥手,让仆人跟孙明义说他不在府里,赶紧打发走。 孙明义和主簿被拒之门外,气不打一出来,打算守在谢府门外等着逮这谢随山。 等了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县衙的几名士兵跑来找他,说流民在城中到处乱窜,青天白日打砸抢劫,已经出了人命。孙明义一个头两个大,让主簿继续在此候着孙明义,选了个精壮士兵让其快马赶去临县催调兵马,他则尽力集结城中兵力镇压流民。 阿来从市集跑出来往桃源寺去,没跑两步便看见前方一群人惊魂未定地迎着她而来,衣服凌乱,有些人甚至还带着血。 阿来抓住一位老妇问她出了什么事,老妇满头是汗气喘如牛,说流民闹到城北去了,不仅抢粮食还抢人,有人反抗就是一顿暴打甚至杀人,简直和土匪没两样。她就是从城北逃过来的,如今城北百姓全都跑光了。 果然是这样! 当初在流民被放入城中时阿来就有不好的预感。 及锡国那些腌臜凶残的发迹故事她从阿母嘴里听过不少,对这帮胡人没有一丝好感。及锡一族是有名的贪婪凶残的民族,其族中男子野蛮好战崇尚武力,女子地位低贱甚至不如牛羊值钱。从前还未归顺大聿之时就常常滋扰大聿边境,烧杀掳掠无恶不做。后来武帝出兵征讨,及锡虽投降称臣,可这群胡人依旧抢劫掳掠哪一样也没少干,尤其是抢女人。大聿女子在及锡国一个抵得上及锡女十倍的价钱,价格等于一匹上好的战马。近两年及锡依旧不安分,仗着是大聿属国便四处惹是生非。如今赶上灾荒又被另外三个小国联合攻打,大聿的援军还未到,及锡国的国民就溜了一大半,全涌到与大聿的接壤地绥川来了。 说是大聿属民,这城门也是万万不该开的。及锡人骨子里刻的是凶残成性贪婪无厌,与崇尚儒学饱读诗书的大聿百姓从来不是一类人。阿母就曾经教导过她无数次,见到及锡族人一定要多加提防。 阿来逆着慌乱的人群推推搡搡,始终没有见到四姨的影子。好不容易靠近桃源寺,远远地看到桃源寺石阶下有几个衣衫褴褛的身影在晃动。阿来心里一跳,立即躲到树干之后,小心地露出眼睛往那处窥视。 是流民。 三个脏到看不清脸,衣不蔽体的流民正蹲在一起不知道在争抢什么。阿来屏气凝神眯着眼睛想要努力看清情况,却见一只发紫的手忽地从石阶上滚了下来,被其中一流民踩了个正着。流民低头一看,立即抓起来就啃。呲牙咧嘴时发黄的牙缝间全都是血。 阿来急忙捂住差点惊叫出声的嘴。 他们在吃人! 情况比想象中的还要糟糕,上山的唯一道路被流民占着,她不敢往正门走。有条弯弯绕绕的林间小路也能上山。平日里没人走,一些不守清规的和尚有时候会找娼妇消遣,被她不小心看到了几回。小路隐蔽,专门供娼妇出入。 惦记着四姨的安危,她也管不了那么多。在衰败的林间薅了半天薅来几片枯叶和一大团的草。枯叶插在头发里别在腰间,草揉碎了多少挤出些绿色的汁水,全抹到脸上。简单易容之后,阿来娇小的身子往林子里一跃,打眼一看的确不易发现。 上山这一路阿来都提心吊胆,好几次和流民擦肩而过,她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避开对方。 林间树杈无数非常妨碍她前进。阿来从腰带中抽出个事物,夹在双指间,灵活的手指飞速转动,快到看不清动作。手所到之处树枝被斩得一干二净,立即清出了一条路。可她实在着急,半砍半闯,一半的树枝是被她削去的另一半则是被她鲁莽撞断。看来这帮和尚近日也挺守规矩,小路有段时间没人走了。 好不容易来到桃源寺大门口,发现寺庙的门紧闭,上百流民闹哄哄地拍打大门,嘴里骂着听不懂的及锡语。 阿来沿着桃源寺外的野林子又绕了一大圈,犹如翻山越岭,浑身都是被树枝刮出来的小伤口,始终找不到进去的入口。 桃源寺所有的门都关得严严实实,无论外面的流民怎么叫骂它都像一口梵钟,巍峨不动。 坐在树上的阿来心下略宽。 既然流民进不去也就威胁不到四姨。可是,如果四姨已经离开桃源寺了呢……应该不会,她说了祈福繁琐要耗费很多时间,应该还没结束就被流民围了寺庙。 但愿。 见无法撬开桃源寺大门,不多时流民便自行散了。毕竟城里的待宰肥羊不少,他们没必要在这儿浪费时间。 流民一散,阿来从树上跳下来狂敲大门,希望大门开启时能见到安然无恙的四姨。 六娘睡了个回笼觉,懒洋洋地起床,肚子咕咕叫,饿了。 叫了婢女来伺候用膳,随意一问,发现四姨还没回府。 “还没回来?这都什么时辰了。”六娘打开窗子往外看,居然已经天黑。王家夫人向来不好客,她被阿母拖着去过几次,常常没喝上两口茶对方就拉了脸一副要送客的模样。难道今天阿母带去的绫罗还真讨了对方的欢心? “什么?走了?” 双手拍门拍到红肿嗓子叫到沙哑,才有个小沙弥小心翼翼地将门打开一丝缝隙。阿来见是先前迎她们的那位,便赶紧询问情况。没想到对方说四姨插了几炷香捐了点香火钱之后叫了两位师兄帮她拿篮子,早走了。 “可是去了王家?”阿来焦急地问。 “这我就不知道了。” 完了。 完了完了完了! 阿来心里大叫不妙,又沿着小路滚下山去。她这满身泥泞一头杂草,路上歧县的百姓见了都绕着走,显然是将她当成了及锡来的流民。 到了王家巷口,还未等上前叫门就被两位护院给叉了出去。 “不长眼的瘟骚奴,竟敢来此撒野!” 阿来顾不上摔疼的屁股,连忙爬起来叫住他们:“我不是及锡人,我是谢府的花匠!” 听到阿来的歧县口音以及谢府二字,两位护院顿住脚步回过头来打量她,问道:“谢府的花匠怎么这副鬼样子?” 阿来急切道:“小仆随府中四姨出来敬香祈福,在桃源寺分开时四姨说要来拜访贵府夫人,小仆来的路上遇到流民才扮成这副模样。敢问二位大哥,我家四姨可曾来过?” 两位护院相互看了一眼,摇头道:“流民闹城大家都躲起来了,谁还出门寻灾祸?今日没人来访,更不曾见到你家四姨。我劝你还是回府里问一问吧。流民在北城生事,你家四姨可能已经回府了。” 听见两个护院的话阿来如遭重击,脑子一阵阵发胀。如今最后的一丝希望只能寄托于四姨改了主意真的早早回府。 天色已晚,在匆匆回谢府的路上阿来一面要谨防流民,一面又心急如焚。心中不断祈祷能在府中看见安好的四姨,千万别出事。 第7章 神初六年 “你怎么一个人回来了?我阿母呢!” 阿来带着一身的伤和忐忑,气喘吁吁地回到谢府时,一上来就被六娘当头棒喝的质问敲得恍惚。 “四、四姨没回来吗?” “我问你呢,你倒反问起我来了。阿母和你一块儿出去的她去哪了你心里没数吗?而且这脸上身上是怎么回事?掉到猪窝了吗这么脏!咿!别靠近我!”六娘捂着鼻子嫌弃地将她往外挥。 阿来是真的慌了,根本没工夫和六娘拌嘴。四姨离开桃源寺时还叫人帮忙提篮子,说明她的确是要去王家的。可是王家没有,桃源寺也没有,这一路上她都有留意,没见到她的踪影。 流民骚乱城里已经是人心惶惶,四姨平日里颇为谨慎,肯定不会冒险和流民冲突。加上有两位桃源寺的和尚陪同,就算遇险多少也有抵抗之力,或许是被困住了一时难脱身。 快步穿梭在谢府专门给下人走的内侧回廊中,去找她阿母的路上阿来脑子里一时一个想法,不断为“四姨现在是安全的”找出各种各样的理由。 推开木门唤了声阿母,却见房内除了阿母之外,云孟先生居然也在。他们俩面对面站着似乎在说什么,阿母骁氏转头看她时如青锋一般冰冷的眼神生生将她往后推了一步。 她从来没见过这样的阿母,而且……她怎么会和云孟先生在房内独处?阿来脑子里生出个模糊的结论,立即将其打破。 顾不上去猜疑别的,阿来将发生的所有事告诉给骁氏,骁氏听完后怒道: “出了这种事为什么你还一个人在外面找了这么久?耽误了多少时间你知道吗?出事之后你该马上回来通报,谢府人多倾巢出动马上就能覆盖大半个歧县,可现在……平时闯祸的时候倒是机灵,怎么到关键时刻犯糊涂!” 骁氏常年干农活个高肩宽皮肤黝黑,五官被岁月磨得粗糙,依旧能看出年轻时好容貌的影子。平日里她极少这么严厉训斥阿来,一旦心急长眉倒竖着实吓人。 阿来知道她着急,说话也重了几分,泪花在眼眶里打转。 “我知道错了,阿母您别生气了。” 云孟先生没说话,摇了摇扇子打算离开。 “云孟先生,请留步。”骁氏叫住他。 云孟先生回头看她,骁氏思忖着什么,片刻后像下定了决心般道:“行,我答应你。” “哦?”云孟先生眉峰略抬,似乎有点意外。 “不过,作为交换的条件,你也要答允我一件事。” 云孟先生走了,骁氏拉着还在恍惚的阿来一块儿去找主母,要将四姨的事尽快禀报给她。 扶着一瘸一拐走得满头是汗的阿母,阿来一直劝她慢点走,别摔着。 连夜拜见主母将四姨的事一一交待,姚氏也感觉到了事态的严重,将手里的乳酪丢下,立即让婢女去叫谢随山来见她,并把谢府所有部曲、幕僚、奴仆都聚在后院中。 谢随山因为流民的事情焦虑了一整天,此刻正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不知道门外那倒霉的县衙主簿走了没有。一阵心惊肉跳的拍门声让他直接从床上弹了起来,传话的家奴说了原委让他快些去见主母。 谢随山心烦意乱,胡乱把衣服穿好,冠都未正好便冲去见母亲。姚氏让他马上率谢府所有人马出动寻找四姨。 “一定要把她活着带回来。不然,你知道后果。” 临走前姚氏拉着儿子语重心长地交待了一句,看似当前情形下合理的叮嘱,其中更深的意义只有谢随山他自己能意会。 流民是他放进城的,现在的骚乱可以说他是罪魁祸首。没想到流民之乱居然这么快就报应到了谢家,被卷入其中的不是别人,偏偏是他父亲在侧室中最疼爱的四姨。父亲马上就要回来了,如果四姨有个三长两短父亲会怎么惩罚他?想到小时候父亲用铁棍毫不客气地揍他的场景,谢随山后背发凉。 母亲眼神里的严峻让谢随山一秒都待不住,立即跨马疾驰,随从跟随在后狂奔,气势汹汹地杀入已经宵禁的歧县城内。见到流民就将其叉倒在地,逼问四姨的下落。 阿来想要一块儿去找四姨,骁氏还未开口阻止,就被谢随山房里的女婢拦了下来。 “大公子吩咐要看好你,在他回来之前你哪儿也不能去。” “看好我?为什么?”阿来不解。 “等大公子回来你自己问他吧。” 骁氏把她拉了回来摇摇头,示意她不用再说。 “四姨会出事吗?”母女两人坐在庖厨的台阶上,阿来心事重重,“都是我的错,如果当时我没走就好了……” “就算你当时留下来陪她也无济于事,不用自责了。” “可是我能……”想到阿母向来不喜欢她在外展现武功,金蝉刀更是绝不能使用,话到嘴边又收了回去。 “阿来。”骁氏摸了摸她的脑袋,变回了以往温和慈祥的阿母,“有些事情尽力便好。你需明白这世间有许多事无论你如何努力都无法改变。最让人不痛快的是,你要学会的不是当个英雄,而是要明白该怎样放下。” 阿母心里有秘密。 自她懂事以来就和阿母生活在谢家,除了置办花圃农具之外,阿母从来没出过谢家的门。但她知晓天下事,古往今来诸多奇闻异事能够讲个三天三夜不重样,也偷偷地教阿来武功,只是从不让她外露。 金蝉刀薄如蝉翼,藏在指缝中可杀人于无形,阿母传了给她但是不让她用。对女儿说的最多的一句话便是: “放下刀,才能过上安稳日子。” 阿母不是常人,今日她与云孟先生的对话更加证实了阿来心中的猜测。 阿来心里隐隐有种恐慌。 她习惯的生活,阿母嘴里常常念及的“安稳日子”,或许即将被打破。 谢随山骑马奔走了大半夜一刻未停歇,累得双腿发抖后腰酸胀,依旧没有四姨的下落。 歧县已经快要被踏遍,只剩下城东郊外未开坑的荒地还没搜尽。东郊渺无人踪,倒是做一些鸡鸣狗盗之事的最佳地界。谢随山让其他家奴继续在城里搜,见到流民就扣起来,自己带了一队部曲往东郊去了。 夜晚的东郊比他想的还要荒凉。部曲小卒点了火把递给谢随山,谢随山勒着缰绳放慢速度,火把的光将夜黑一块块照亮。 披着冰霜的草堆碎石之后依稀有只脚,谢随山让小卒上前去探查。 “回公子,这是一和尚。” “和尚?”谢随山脸色变了变,“他还活着吗?” “已经没气了。”小卒翻动和尚满是鲜血的破碎布衣,衣服下的尸体形状惨不忍睹,仿佛被野兽啃咬过,身体上的肉被撕扯得一塌糊涂,多处都见了骨头。小卒一阵反胃,强行将恶心的感觉往下压,听见另一边又有人喊: “这儿还有个和尚!也没气了!” 两个和尚。 谢随山驾着坐骑在原地溜达,犹犹豫豫地没有上前。 莫非是随四姨从桃源寺出来的那俩和尚?他们死了?那四姨…… “公子!公子!” 谢随山被突然闯到眼前惊慌乱叫的小卒吓了一跳,正想呵斥他的时候只听他道: “公子!找到四姨了!” 谢府一整夜未熄灯,整个府邸自上到下谁都没敢合眼,都在等四姨的消息。 一直到天际微亮谢随山一行人才回来。见儿子回府,姚氏立即上前,身后跟着一群的婢女全围了上来。阿来和她阿母站在人群之后担忧地往里看。 姚氏和谢随山交换了眼色,谢随山一脸疲惫的愁容难以掩饰。看见儿子这副模样她心里有了数,当三个小卒从谢随山身后搬出来一样被白布裹得严严实实的事物时,她甚至没有多看,已经在算计别的事情。 站在姚氏身边的六娘指着地上这一团看似人形的东西,手指和声音抖得像狂风中的布条:“这、这,这是……” “是四姨。”谢随山心事重重地回答她。 谢随山的回答让六娘眼前一黑,她犹犹豫豫地走上前,下了好大的决心才将布掀开。 一颗圆珠滚了出来。 六娘望向那颗圆珠时其实已经设防,但事实远超她的想象。当她看清那颗圆珠居然是颗眼球时,她像被火舌猝不及防地舔了一口,立即弹退了两步。偏偏是这两步让她看全了血布中四姨惨不忍睹的残缺尸首。 六娘愣愣地看着,目光像被吸住了一般。待她的婢女想要上前安慰,她一转头大呕起来,吐了一地的污秽。 随行的幕僚说四姨死前恐怕遭受了流民的凌辱。流民饿极,吃了不少城中孩童。四姨运气不好,偏偏遇到这帮歹人。 六娘失声痛哭。 她本就吓坏了,此刻听到她阿母还被那群瘟骚奴给糟蹋,丧母的哀痛掀起了滔天怒火,她急得原地转着圈跺着脚想要寻一个发泄的出口。忽然她找到了目标,眼光一利,朝着阿来就去。 “你这贱奴!居然不护主自己跑回家了!为什么死的是我阿母不是你!还我阿母命来!” 六娘拽着阿来的头发把她拉到面前,对着她又踢又打。 阿来不能还手,只能大声解释道:“是四姨谴了我先回来的!后来我听说胡子们暴乱了去找四姨时四姨已经从桃园寺走了!我还去王家找了!” “你还敢还嘴!你这贱奴!你这贱奴!我这就打死你,让你给我阿母请罪去!” 六娘哪里会不知四姨是死在了去王家的路上。若不是四姨一门心思想要让她嫁入王家,又怎会巴巴的往王家跑?可说回来这出悲剧的根源还是谢随山。只是谢随山是嫡出长子,将来是要继承谢家的,给六娘十个胆子她也不敢去跟嫡兄讨说法。所有的怒气就只能朝着下人阿来发泄。 六娘哭嚎着撕扯阿来要她给四姨偿命,骁氏也不好去拉扯六娘,只能用身子抱住阿来替她挨打。周围的家奴们各个冷眼看着,等着主母和公子发话。 姚氏被六娘尖锐的嗓音吵得头疼,抬手道:“好了,疯疯癫癫的像什么样子,还不赶紧把她拉开。”听到主母这么说,家奴们赶忙上去把六娘从阿来母女身上撕下来。六娘头发也乱了眼睛也哭肿了还不甘休,只好把她强行送回房去。 谢随山指着阿来和骁氏道:“把这俩贱奴关进柴房里好好看着,听候发落!” 家奴:“是!” 第8章 神初六年 浑身是伤的阿来和她阿母被推进柴房锁了起来,四个高壮的家奴在外守着。 阿来担心她阿母,问她伤到哪里没有。 “这点小伤不妨事。”骁氏不太在意自己的伤,将阿来的头发重新扎好,掀开她衣服,见她细嫩的小身板上全都是青紫,嘴角也被六娘的指甲刮破了。 骁氏心疼,轻轻地将她抱了抱说:“倒是我阿来受苦了。” “阿来不苦。这跟阿母教我习武时受的伤相比根本不算什么。” “嘘。”骁氏示意她小声说话,别被外面的人听去了。 骁氏将女儿衣服整理好,叫她坐下,并不着急,在等待着什么。 将阿来母女关了起来,谢随山坐立难安。见姚氏还没回屋,只好硬着头皮上去赔罪:“儿子无能,让母亲操心了。” 婢女已经将方才未吃完的乳酪拿了过来,姚氏用银制的小勺将乳酪切成一块块:“别说这些没用的。你父亲两日之内就要回来了,横竖人已经死了,眼下当务之急是解决流民之患,不然恐怕功未邀来祸先临头。我听人说贺县丞和刺史今日去了东郊,你可曾派人跟着?” 谢随山一惊:“刺史来了?!” 姚氏暗暗叹一声,早就猜到了儿子会这样回答:“你父亲临走前再三叮嘱你,做事要三思而行,你倒好,偷了他的符传不说连监察刺史来了都不知道。当日你信誓旦旦要开城门放流民,如今要如何收场?” 谢随山赶紧道:“儿子知错了,此事是儿子思虑不周,儿子已经让人去收拢管制那些流民了。县衙的人也一并出动,据说临县已经调了些先行兵卒过来了。” “现在才收拢管制恐怕是晚了。刺史现在就在歧县,难保孙明义不会将此祸事扣在我们谢家头上。且不说外头,就是四姨之死你父亲明日回来你都难以交代。他疼爱四姨,你我都是知道的。” 谢随山面如死水,“这”了半天,小声道:“四姨之死归根结底也是她到处乱跑引来的大祸,流民入城她还去祈什么福,还不是为了讨好父亲!那阿来也不知跟着护主,诚心让我倒霉!” 姚氏瞪了他一眼,他赶紧闭了嘴没再说下去,找了一圈没见到云孟先生的影子。 “母亲,儿子去找云孟先生拿些主意。” 姚氏道:“去吧。” 谢随山立刻往云孟先生的书房去,姚氏身边的婢女道:“夫人也不必太过忧心,今日那四姨出门夫人可是劝过了她的,是四姨执意要去王家,谢公也不好怪罪夫人。要奴说,阎王要她三更死岂会留她到五更,这都是命里注定的,和大公子也没什么关系。” 姚氏含了一片乳酪,待化干净之后才缓缓道:“便是命里注定的,也不该死在这么个节骨眼上。瞧见了这些污秽的东西夜里不好睡。你让人煮点柏子汤发下去。” “是。” 谢随山走了一半越想越心虚。 云孟先生虽然是他老师,可说到底是谢府幕僚,拿的是他父亲谢太行给的薪俸,四姨这件事上云孟先生肯定站在他父亲那边,指不定会劝他去跟父亲认错。当初他跟着女先生学得好好的,父亲非要说什么男女授受不亲把女先生赶走,塞了个糟老头来当他老师,其实就是来管着他,时不时到父亲耳边吹风的。 不能去找云孟先生。 谢随山在回廊里待了许久,最后还是决定找个替死鬼。 阿来是最合适的人选。身为奴仆居然不管主子死活独自溜了,事后懊悔以死谢罪也能说得过去。这样四姨之死有人伏罪,他不过就是年轻气盛无心之失而已。 行,就这么干。 “来人!” 家奴们闻声而至。 “花匠母女关在何处?” “回公子,按照公子的吩咐锁在柴房,等待公子发落。” “好。”将腰间的刀抽了出来,刀刃白森森的光一晃,谢随山已是面露杀意。 带着家奴冲进柴房,将阿来拎了出来压在地上,刀抵在她细细的脖子之后: “你这贪生怕死的不忠贱奴,拿我谢家薪俸却害死主子!今日我便替谢家清理门户,送你去向四姨赔罪!” 阿来拼命挣扎,力气居然出奇地大,两个成年家奴用力压着她居然有些镇压不住。 谢随山见她还敢反抗,长刀高举就要斩下,骁氏挡在阿来身前: “阿来年幼,要杀就杀我吧!我愿意为四姨偿命!” 谢随山一声怪笑:“难道你以为我还会留你性命不成?”他怒指骁氏的鼻子,“我早就想将你这玷污我父亲名节的丑妇碎尸万段!今日正好,将你们这对腌臜之物一并清扫,以后我们谢府也清净许多!” 面对谢随山的刀骁氏眼睛眨也不眨,反倒是持刀喊打喊杀之人和她针锋相对时,心下掠过一丝不可名状的凉意。 家奴见谢随山持刀半天没往下落,忍不住用胳膊肘在他腰后怼了一下。谢随山回过神来,将刀再次举高,大喝一声就要劈下。 破风之声不知从何而来,“啪”地一声鞭挞在肉的响声伴随着谢随山的惨叫一块儿响起。 钢刀落地,谢随山捂着浮起一道红肿鞭痕的手后退数步,正要喝骂,却见嫡妹阿熏正手持玲珑鞭站在柴房门口。 “你!你敢打我!”谢随山被这一下抽得实在疼痛难忍,平素和阿熏之间也诸多积怨,此刻更是恼火万分。 这阿熏正是十五六岁的年纪,因常年习武身形结实修长,出手颇为敏锐。为了方便行动,一头及腰青丝盘成一团束在脑后,由一面外檐穿着钢丝的网兜牢牢罩在其中,鬓上沾着已经融化的雪水。她鹅蛋脸细眉薄唇,是副标准的美人样貌,只是天生好武常年在外为谢家办事,晒得肤色如同小麦,一袭紫檀劲装似乎还带着雪夜的寒气。 “情急之下出手冒犯,还请哥哥原谅。”阿熏嘴上如是说,语气却全然没有道歉的意思。谢随山拾起长刀正打算今夜和她撕个彻底,云孟先生却不是时候地现身,劝他“公子万勿冲动”。 “这是我的家务事!先生还是莫要插手的好!”谢随山此时已被激得浑身毛孔大张,恨不得冲上去杀个干净,谁阻挠就连其一块儿斩杀干净! 气在心头绕,却被云孟先生一句话戳个正着。 云孟先生慢声道:“谢明公让我来请公子到前厅去见他。” 听到父亲的名号,谢随山手中一松,刀都差点掉了。 “父……父亲这么早就回来了?”他真的傻了,和父亲一块儿去宴州的阿熏就在眼前,父亲回来了有什么稀罕。 云孟先生微微点头,下颌汇聚的雪水滴下一滴。 家奴们纷纷看向大公子。谢随山眼珠在众人间不知所措地转了两圈,把长刀收了回去,撞开阿熏,向前厅快步而去。 “阿来,你没事吧。”阿熏收起了玲珑鞭,把阿来从地上扶了起来。本以为受到这种惊吓,不过十二岁的阿来肯定得大哭一场。没想到阿来摇了摇头,很镇定地说: “我没事,姐姐不用担心。” 阿熏看了站在一旁的骁氏一眼,这对母女在生死关头表现的镇定出乎她的意料。 云孟先生快马赶至歧县百里之外给她和父亲通报流民入城和谢府里发生的事,说大公子要置骁氏母女于死地。阿熏听过之后抽断了马鞭,急如奔雷,迎着风雪急匆匆地赶回了家,及时救下了她们。谢随山那副凶残模样她是亲眼见着了,若是迟来一步后果不堪设想。 阿熏见阿来嘴角红肿得可怕,有个血口还在往外渗血,伸手轻轻一碰阿来就疼得倒吸一口凉气。 阿熏道:“你们随我来,到我房里给你们上些药。” 这头阿熏领了母女俩回屋,那头谢随山赶到前厅还未看清父亲模样,就被谢太行一个茶杯飞过来正中脑门,喷了一脸滚烫的茶水和茶叶梗。 “不知死活的蠢玩意!”谢太行气得长髯倒竖,“你可知你闯下多大的祸!居然偷我符传乱开城门!为何行事之前不找云孟先生商量!已死了多少人命你心里有没有数?!” 谢随山“噗通”一声跪下,试图解释:“父亲息怒,孩儿是想着如今荒年之状,圣上肯定是要下旨……” 还未等他说完谢太行一脚蹬在他肩头,将他踹倒在地:“有几斤几两你自己不知道?!从小到大正事没办成一件!现在居然胆敢揣测圣意?你是不是要气死我!” 姚氏过来抚着谢太行的胸口,让他消消气:“承屹不也是想为谢家争点薄功么?” 承屹是谢随山的表字,他今年正好弱冠,字也是刚刚起好的。 “争什么功!管好他自己就行!愚不可及!连你妹妹都不如!”谢太行是真气入心肺了,连姚氏来安抚都不管用。 “你看你,还不是因为你老是说他不如阿熏,他才千方百计想要做点成绩出来,好让你对他改观么?承屹的心是好的。” “再好的心放在一个蠢货身上也只能办坏事!”谢太行大呼一声,“来啊!把他给我拖入祠堂!家法伺候!” 姚氏看他是铁了心要惩戒儿子,也不再阻挠,对谢随山使了个眼色,意思是“你就受着吧”。 谢随山将上前的家奴全都踹开,冷哼一声自己去了祠堂。 “你看这不肖子,越来越不像话!这是他该有的态度吗!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做出了什么荒唐事!”谢太行疾马赶了百里回来,本就疲惫至极,被儿子这么一气更是心堵,重重地坐到椅子上让人重新倒茶。 姚氏也是头疼,不过她有更在意的事:“郎君不是明日才回?怎么连夜回得这么急?” “我再不回来,恐怕整个绥川都不够他造的!” 姚氏看了眼不知道什么时候一言不发在侧的云孟先生,他脸上剧烈运动之后的红晕还未褪去。什么也不用说,姚氏已经明白了。 骁氏没去阿熏的房内,说花圃里还有些活儿没干完,她的伤没什么大碍,只让阿来跟着去。 看着阿母一瘸一拐地离开,阿来有些出神。 她和骁氏面对谢随山的刀无所畏惧并不是她们不怕死,而是骁氏早有防备。 阿母早在她回家告知四姨失联之事的当下就推断到四姨这次恐怕难逃灭顶之灾,甚至连谢随山将会对她们母女起杀心都已了然于胸,所以才会当机立断和云孟先生达成某种约定。 阿来不知道她们到底约定了什么,当时阿母让她在门外候着,她也不好帘窥壁听。不过能感觉到这个约定对云孟先生肯定有莫大的诱惑力,不然他一介文弱书生,不会为了这个约定甘冒流民之险在雪夜策马狂奔。 幸而阿母聆音察理,让云孟先生提前启程,谢太行和姐姐阿熏回来的正是时候。 将所有看在眼里的事串联起来,默默厘清,阿来对默不吭声却运筹帷幄的母亲更加钦佩。 来到阿熏房内,熟悉的熏香味让阿来紧绷的情绪慢慢缓和了下来。 阿熏让她坐在榻边,翻来药盒,帮她涂抹。 “你真是越长大胆子越大。外面到处都是吃人的胡贼,你居然还敢自己满城跑去找人。”阿熏对她训斥的语气不同于主母她们,不是主人对家奴的高高在上,而是姐姐对妹妹的关怀和担忧。 谢家除了嫡女阿熏之外没人将阿来当做谢氏骨血,甚至羞于启齿。可阿熏不同。即便当着外人的面阿熏也让她直接以“姐姐”相称。所以在谢家,除了阿母之外,阿来只和阿熏亲近。 阿熏常年习武,房内很少普通女儿家的胭脂女红,倒是跌打损伤的药材应有尽有。她帮阿来嘴角抹了药膏,药膏清凉,很快瓦解了伤口的辛辣感。 “可惜最后还是没将四姨救下。”阿来念及阿母曾经说过四姨救济她们母女于危难之时的往事,对于今日之事依旧有愧。 阿熏没再继续四姨的话题,对她而言后院之事都是不该耗费精力的小事。她继续翻找药箱,随口道: “身上也有不少伤吧,脱了衣服姐姐给你上药。” 第9章 神初六年 “脱了衣服姐姐给你上药。” 阿薰将苏枋、当归、三七、红花等中药配伍而成的药泥抹在膏贴上,悬在油灯上略微加热,铺于手面准备给她热敷。 阿熏让阿来脱衣服,她反而将衣襟捏紧了一些。 “你和我害羞个什么劲。”阿熏觉得好笑,“小时候你阿母身体不好,我还帮忙给你洗过澡。长大了倒是跟我计较起来。快点,不然药膏凉了又要重新热。” 阿来最近几天癸水初至,胸口的两处小山丘慢慢隆起,身体一些变化让她尴尬。这么羞耻的事不能让阿熏知道。 “给我,我自己来。”阿来伸手向她要膏药。 阿熏也不和她拉扯,只是含着笑意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仿佛已经看透了她所想。 接了膏药背过身去,阿来别扭又倔强地曲着手臂,透过衣衫往后背上的伤处够。 阿熏抱了一堆竹简和少量的绢布坐到案几前,把油灯拨亮了一些,将其一一翻开,埋头于古籍之中。 温热的膏药覆在伤处,很快让发紧了一天的身体松快不少,淤堵的血重新开始在阿来的身体里顺畅地行走。阿来活动着胳膊腿,见姐姐撑着脑袋单手翻动竹简绢布,似乎想要从浩瀚书海中找到她想要的答案,却没能如愿以偿,越翻越烦,眼睛被灯烤得干涩难受,直流眼泪。 “姐姐奔波了一整日,该早点休息才是。”阿来看她发红的双眼,劝她道。 阿熏摇头:“如今流寇肆虐歧县有难。虽孙明义从临县调了两千甲兵前来支援,可加上歧县原有的三千士兵和我们谢府部曲统共也不到七千人。流寇人数太多且已经分散在城中,一是搜杀不易,二是若引发正面冲突恐怕吃亏的还是百姓。我大聿本就被战事所困,壮丁常年在北线抗敌,死伤无数。国库空虚粮草难征,偏偏又遇上大荒之年流寇横行,为何我大聿国运如此?哎……我得赶紧想些办法为父亲分忧才是。这些典籍是父亲花了好多工夫和钱财从各处收集回来的,想必能从古往今来的经典中找些法子,否则它们也只能称得上是一堆破烂而已。可惜找了半天全都是晦涩难懂的句子,为何古人不能好好说话?” 阿来站在一旁不知该不该笑。从小亲眼所见,主母追着阿熏让她多读书,她偏偏不听,只喜欢舞刀弄棍。请多少先生回来教她就被气走多少个。阿熏自己也说不是块读书的料。可随着年龄渐大,谢公常带着她在外办事,眼界开阔之余越来越明白经学乃是立世之本,想要多读几本书。偏偏握起卷帙就犯困,恨古人说话别扭生涩,以让人看不懂为目的。 阿熏问道:“阿来,我教你习武多久了。” “回姐姐,已经三年有余。” “读书认字呢?” “也有两年了。” “虽然你认不得多少字,总不算目不识丁,你来帮我翻翻卷帙,找找有什么古法可以借鉴,用来应对当前局面。” “是。” 阿来抱过沉甸甸的竹简,坐在地上借着光一卷卷打开看,时不时偷偷瞧一眼苦恼的阿熏,琢磨着应该过一炷香的时间再假装刚刚想到对策。不,还是真的找到对应的经典再说,免得姐姐疑心她早就想到了办法。阿母说低调做人,她怕挨揍不敢违背。 找了两柱香的时间,阿来终于在前朝光武帝本纪中找到了一句有关治理流民的记载。 “姐姐你看,我们可以借鉴此法,将及锡流民打散到绥川各个县中,入各大宗族籍贯后统一编入军队,发放粮饷。吃饱了肚子流民就不会作乱了,对不对?” 阿熏皱着眉,将她手里的竹简拿过去:“在哪里?我看看。” “嗯……就是这句。” 阿熏看完后诧异地望向阿来: “光武帝于积熙三年收编流民,就这么一句话,你如何延伸出那么许多?” 阿来还真被她堵了个正着。 其实“收编”二字已经概括了许多信息。在阿母的口中,古往今来流民之祸解决之道基本上都是同一个套路,打散、入籍、收编,填饱他们的肚子再送上前线。一能消除祸患二可充沛军队,一举两得。 没想到姐姐没能想通,这个反问让阿来怔了一怔,随即道:“姐姐忘了吗?去年谢公为姐姐请来的老师就有说过文帝亲征镇绥东的故事,故事里就提到了收编之法。当时你拉着我一块儿听了三个月,可惜阿来愚钝听完就忘了,也是看到光武帝本纪才想起还有这么一条路可行。” “有吗?”阿熏记忆中的确有“文帝镇绥东”的典故,可是关于收编之法却是毫无印象,她微微瞥了一眼阿来,对她的好记性有些意外。不过这法子却是不错,跟阿来道:“也罢,明日我去跟父亲提一句吧,万一有用。” 阿来陪着阿熏翻卷一直到后半夜才回房。 打开房门,“吱嘎”声在空荡荡的屋内回荡。她没点灯,生怕打扰阿母睡眠,蹑手蹑脚轻轻爬上床。伸手一摸,竟是冰冷的被窝。 阿母不在? 阿来翻身下床把灯点着,环视屋内一圈,的确没见着阿母的身影。 她不是提前回来了吗?这么迟了会到哪里去? 想起今日四姨惨死的样子,阿来着急往外走想去找骁氏的时候,正好跟进屋的骁氏撞了个正着。 “阿母?你去哪儿了?” 骁氏面带倦容,低垂着眼睛,连声音也都是轻轻的。她摸着阿来的后脑勺说:“没事,屋里太闷我出去走了走,透透气。睡吧。” 屋外那么冷风那么大,别说透气了,倒是有可能被吹到窒息。 阿母明显说了谎,阿来也不拆穿,扶着疲倦不堪的她上床歇息。 帮阿母脱鞋的时候阿母的手又轻轻抚上她的脑袋。阿来蹲在床下抬头对她乖巧地笑。 烛火摇曳,阿母手背上有些经年累月颜色已变深的伤痕,掌间有些怎么都无法消去的老茧。这双手和别人的绝然不同,阿来小时候也曾问过她这些疤痕是怎么来的,阿母只是敷衍。 阿母不愿意说,从此之后阿来也不再问,当个听话懂事的乖女儿比什么都重要。 像往常一样,帮阿母按摩完腿和膝盖后她靠着阿母的手臂睡了。 更深露重,破陋的屋子寒风从四面八方透进来。家奴住的房间临近府邸之外的大道,不时可以听见外面的惊叫声。那是流民在作乱。 可只要在阿母身边,她就觉得安全无比。 “什么?你跟阿熏提议收编流民?” 昨夜相依入睡,今天一大早醒来聊起昨天的事。骁氏在琢磨谢家接下来可能会采取的策略,阿来一时说漏了嘴,把这件事给捅了出去。果然,被骁氏一顿好骂。 “阿来,我平日里三令五申交代你什么?你给我说一遍!” 阿来低着头:“阿母说,除非情非得已,不许暴露武功和经学。” “那你是怎么做的?” “可已经到了情非得已的时候了啊。流民都围城了,四姨都遭弥天横祸了。自小阿母就教导阿来,受人恩情应当寸草衔结,效犬马之报。谢府上下都当我是下人,只有姐姐认我,教我读书学字习武强身。除了阿母之外只有姐姐对我最好,我怎么能眼见她陷入危难而不管呢?” “你倒能狡辩。既然你记得寸草衔结犬马之报,也应当明白义不背亲的道理。我日日让你警觉,绝不是随口一句闲话。阿来,你是聪明,可惜有时候看事情眼皮子太浅。想着报答阿熏对你的恩义无可厚非,可阿熏也不愚笨。若是想帮她只需在旁提点一两句,点到即止,她自会明白。你侃侃而谈只怕会伤她自尊,更会引起怀疑。” “阿母说的是,以后我会注意的。” “唉……你不要怪阿母啰嗦。就算阿薰把你当成妹妹,你也不能真的当她是你的姐姐。我们只是谢府的下人,不该也不能有任何的图谋。你要谨记木秀于林风必摧之。阿母教你学识武功只是怕有朝一日的万一罢了,并不想你出人头地。阿母最大的心愿就是你能好好地活着,平安地活着,你懂吗?” 阿来疑惑着点头:“阿来明白,可是阿母,有朝一日会怎样?万一又会怎样?” 骁氏看着女儿肖似自己的脸,仿佛承诺似的:“有阿母在,不会有万一的。” 姚氏这边费了些工夫才劝得谢太行消了气,知道他今夜要宿在别的院子里,也没多留,带着人往祠堂去看儿子。四姨一事谢太行虽明面儿上没怪罪于她,但心里定是不痛快的。只不过碍着自己南崖姚家的家世和为他生育了一子一女的功劳,不好对自己发作,只能拿着儿子撒气。承屹这事儿虽然做得没脑子,但也算歪打正着除掉她心头上一根扎了许多年的刺。 谢太行的不痛快倒让她生出几丝快意,走在路上也忍不住翘起了唇角。 她和谢太行昔日曾有过的浓情爱意如今只剩下了利益牵扯。她从前曾有四方之志,如今在这后院里为了几房侧室姬妾,竟熬掉了她半生心血。 好在她还有儿子。 就算不成器,只要她这个谢家主母不倒,承屹谢家继承人的位子就会稳如泰山。 独自跪在冰冷祠堂的谢随山看到母亲来了,忙跪行至她身前,十分委屈地唤道:“母亲!” 姚氏这一整天没能休息好,在家中奔波,冷风吹了脑袋有些头疼:“你父亲只是罚你来跪祠堂,已经是最轻的处罚了。” “此次是儿子鲁莽,儿子认罚。可是母亲,明明是阿来那贱奴舍了四姨逃走,致使她命丧流民之手,父亲却将这笔帐算在了我的头上,对贱奴母女没有丝毫处罚!还有阿薰,她与我才是一母兄妹,整日里跟贱奴为伍不说,今天还拿鞭子抽我!没有半分对哥哥的尊敬!看,这道鞭痕到现在还没退。” 姚氏眉头轻蹙:“你父亲不让你过问阿来母女的事情,你就好好在这里思过不要再生事端。阿薰我自会说她,你若是要她对你尊敬,自己就该先立起兄长的威严才是。” 谢随山见姚氏对阿来母女毫不在意,不免心急道:“母亲,父亲这些年里明明对阿来母女不闻不问,甚至纵容府中下人对她们肆意欺凌。可今日不但阻止儿子杀她们,甚至罚都不罚,此事难道不蹊跷?当年父亲是醉酒误事,可看阿来的姿色也可知当年骁氏之颜色。难保骁氏不会成为第二个四姨,母亲还要早做打算啊!断不可留这母女存活于世!” 姚氏本以为谢随山经此一事能有些长进,却不想他目光短浅到这个地步,说了多少次都不开窍,依旧挂念内宅纷争,恨声骂道: “你常埋怨你父亲更看重阿薰,可你看你自己!男儿丈夫饱读诗书应志存高远!你呢?可有些别的大事惦记?你父亲真是罚你罚得轻了!” 谢随山没想到自己又说错话,慌忙赔罪,心里却不忿。 他才是谢府嫡子,怎么做什么都不入父母的眼?阿薰只是个女儿,最大的作用不过是用来与巽家联姻,以巩固他谢家的权势而已。他刚才所说也都是为了母亲着想却换来一通臭骂。 真是年老糊涂,脑子不好使了。 第10章 神初六年 盛放四姨尸体的棺柩停在后院内,本该有亲朋好友前来吊唁,但如今歧县危机未除谁也不敢草率出门。四姨娘家人早年就七零八落所剩无几,也就几个远房的穷亲戚来哭了一哭,哭完后要了些赏赐,拍拍屁股走人。 谢太行让家奴去找风水先生算了算入土为安的良辰吉日,定于三日之后下葬。 六娘昨晚哭坏了嗓子,一双本就不怎么好看的眼睛一觉之后肿得像颗桃。 “什么?阿来和骁氏已经放出来了?!”她醒来听到骁氏母女安然无恙几乎不敢相信。 伺候六娘的婢女乐菊点头道:“听说当时大公子正要杀了阿来和骁氏,被谢公给拦下了,为此谢公还罚了大公子跪祠堂呢,可见是真因为骁氏母女气狠了大公子。” “父亲竟为了她们责罚大哥?” 乐菊也是一脸的不忿:“照理说谢公一向是不管这母女的,而且咱们四姨是跟阿来一块儿出去才出了事,怎能就这么算了?谢公这次实在是奇怪。六娘可还记得,前年寒食节那会儿骁氏病得快死了,阿来去求夫人让府上的大夫给看看,谢公都没搭理。” 六娘点点头:“是了,我记得这事儿。当时阿来求主母不成,又去找了我阿母的。还是我阿母偷偷给了她一点钱去抓的药,骁氏才命大活了下来。” 想起四姨从前总跟她絮叨阿来和骁氏可怜,被父亲厌弃只能当个下等的奴仆。既然厌弃又为何不杀了她们为她阿母报仇呢?难道她阿母就这么白白的死了?还死得那样不堪!父亲不在乎骁氏的死活却又要保住阿来,难道说父亲还是念及阿来是他的骨血吗? 想到阿来那张越来越好看的脸六娘就一肚子不痛快。也不知道待过几年阿来长开了会是什么样,是不是连阿熏都要逊色于她?难保父亲不会为了与别的世家联姻而认下阿来这个女儿,到时候若阿来嫁得比自己还要好……六娘心里阵阵发凉,钟公子那头根本没正眼看过她,阿母这么一死王家肯定也没戏了。那她以后该怎么办?手里的帕子攥成一团,越想越不甘。 都是阿来这个贱奴害死我阿母! 不能让她活着! 六娘直接带了几个仆人跑到骁氏母女的房前砸门,要将她们乱棍打死给四姨偿命。 到底她是主子而骁氏母女是奴,往日里父亲除了阿熏最宠爱的便是自己了。杀了她们父亲顶多骂自己一顿或抽几鞭子,但总算有人来给她阿母偿命,也能绝了阿来成为谢家人的可能。 对于四姨之死,谢太行本也是痛心疾首。 众多姬妾当中惟有四姨最娇俏,最温情贴心,可眼下嫡子惹出的祸端是燃眉之急,哪里还有那闲心悼念一房小妾?更何况听说四姨的尸首被流民啃得面目全非惨不忍睹,看一眼三天吃不下饭,他决定还是不去给自己添堵的好。 谢太行已经被愚蠢的儿子弄得很闹心了,偏偏还有更倒霉的事等着他。 监察刺史因亲耕之事来到歧县城内,铁定已经知道歧县现状。 亲耕之事和流民祸患恐怕十年都赶不上一次,谁能想到早不来晚不来居然挤到一块儿这时候来。 刺史肯定已经知道他从宴州回来了,得赶在他召见之前制定出对策,以填补谢随山犯下的罪行。 一大早谢太行就召集了谢府众幕僚谋士汇聚前厅,寻求解决流民的良策。 他刚到前厅门口便听到下人来报,说六娘带了几个仆人拿着棍棒要去杀了骁氏母女给四姨偿命。本就一夜未睡的谢太行登时气血上涌,颞颥气得鼓成一包,怒骂道:“一窝子只会生事惹祸的废物!还不赶紧派人去拦住!” “是!是!” 六娘带去的人刚把骁氏母女的房门踹开便被谢太行的随从按住。一听是父亲派的人,六娘心中愤恨更甚,恨不能当场撕了阿来,可又不敢违背父亲的意思。乐菊劝她莫跟府君硬碰,毕竟来日方长。六娘才忍气吞声暂时退去。 下人回报六娘已离开,骁氏母女暂时无碍。谢太行让管事安排人手看着花房,不准六娘再过去胡闹。管事领命要去,谢太行又叫住他,想了想道:“吩咐下去,绝不能让阿来和骁氏出府。” 回到前厅,谢府上下已经聚齐等待着他。谢太行扫视了众人一圈后,直问阿熏: “听说阿熏一夜没合眼,可有为父分忧的高策?” 阿薰站在云孟先生之后,本想先听听众人高见再从长计议,没想到一上来就被父亲点了名。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她,等待她开口。 昨日阿来走后阿薰按捺不住跑去谢太行书房,将收编之策说给父亲听。谢太行当时听完并未多说,只是点了点头要她早些休息,她当时以为此策无用,父亲应该看不上眼。此刻阿薰面对众人关注脑中空白,也无别的新念头,只能将收编之策从头到尾再一一道来。 说完之后她发现谢太行面露满意的微笑。 谢随山还在祠堂里跪着,他私偷太守符传酿成今日祸端,谢太行无论如何都不会再放他出来丢脸。嫡子愚蠢,只能靠嫡女为谢家挽回一点颜面。 流民如何收编整治这并不算难题,谢府中谋士们心中想的对策大抵相似,和阿熏方才所言相差无几,只再添加些细节便可直接实施。 谢太行没让其他人说话,直接点名嫡女开口,自然是要自家女儿出此风头。在场的人也都没拆穿,反而争先恐后夸赞女郎精通学术见微知著,殚见洽闻博古通今,谢府芝兰玉树日后必定有大作为之类,搜肠刮肚地想些赞扬之词一顿猛夸。夸到阿熏面上发烫,抬不起头来。 谢太行下令就按阿熏所说的办,众人散去之后他拉着云孟先生到内屋密谈。 遣走了所有人,还亲自关门确认了门外无人偷听他才回身,面露焦急之色: “先生,眼下李刺史在歧县……” 云孟先生早也想到他密谈所为何事,悠然道:“他肯定会来府上问话,谢公何必担忧?孙明义才是歧县县令,歧县内发生的所有事都理应由他负责。” “可说到底是吾儿偷了太守符传,胁迫孙明义私开城门才酿成如今局面……” “大公子并未入仕,肩上不负任何官职,就算太守符传在手也没有半点效力,孙明义完全可以视若无睹,为何会被一介布衣胁迫?我看是这孙明义胆小怕事,抗贼不利,置歧县百姓身家性命于不顾,却推诿他人!如此无谋无用无胆鼠辈不配待一县之尊的高位。他闯下的祸端理应由他自己承担,关大公子何事?又关明公何事?” 云孟先生心照不宣的一笑让谢太行心中安稳不少,可多少又略觉不妥。云孟先生明白他心里所想,安抚道: “明公啊,古往今来成大事当者不拘小节。明公重任在身,岂能被小小县官耽误?大聿兴亡如今可是在明公手中。” 谢太行心里一惊,将声音压到最低,即便房中没有别人他依旧用只有挨得极近的二人才能听到的轻声问:“难道先生之前所提之事当真有了进展?” 云孟先生郑重地点了点头:“现在只差最后一点证据。一旦证据到手,大事将启。” 阿熏给的药十分有效,休息了几日后阿来身上的伤好得差不多,骁氏也无大碍了。 晨间阿来去剪枝浇水回来,见车夫东叔来了。东叔手里拎着两包东西,被门口看守的家奴吓了一跳,转头看见阿来,脸上马上堆起了笑容,笑得满脸褶子挤得像朵花: “我听说你和你阿母受伤了,这不,我刚赶车从洞春回来,带了点洞春那儿的土人参。这土人参虽然不比真正的人参,可也是补气补血的好东西!一颗不便宜呢!阿来,记得给你阿母炖上喝了,你也喝点。” 阿来本有些不好意思,但这东叔经常来给她阿母送东西,推拒了几次还硬塞,最后发展到不收他的东西他就在门口大声吵闹的地步,惹得流言四起。从此以后阿来不再和东叔拉扯,照单全收。 “谢谢东叔!”阿来接过土人参,甜甜地笑道。 “哎!乖孩子!那个……你阿母在屋里不?” “在呢。阿母!东叔来看你啦!”阿来往屋里喊,东叔老脸发红忙阻止她: “别叫了别叫了,你阿母腿不好使,别让她走动了,我……”即便大聿民风再开放,男人进女人寡妇的房门还是个忌讳,更何况骁氏和谢公的关系敏感,这会儿又有谢公的人守在这儿,东叔没这胆子进去,就在外面搓手,“我,我也不进去了。跟你阿母说,好好休养,有什么脏活累活就叫我,有我在一定不让你们娘俩受苦!你东叔没什么本事,身上的力气最多!” 东叔越说越豪迈,阿来嘴角抽了一抽,略尴尬地再一次道谢。 东叔走了,浣洗房的林大娘也来看望她们,一进门先叹了一声,将带给阿来母女的面饼往桌上一放,立马拉着骁氏道:“这回可真是吓死我了,我还以为你跟阿来活不成了!” 林大娘早年丧夫丧子,一个人在谢府里过了十多年,当初骁氏刚来绥川的时候因战乱受了重伤,还是林大娘给救到府里来的,之后骁氏留下打杂也是她为其求情的结果。骁氏之伤养了许久,直到阿来出生之后才渐渐好转。 林大娘坐在床边握着骁氏的手,又说起十三年前的事。说当年她们的相遇说这些年的患难与共。阿来站在一旁听着,果然,林大娘又开始念叨她对不起骁氏,要不是她将骁氏带到谢府,骁氏也不会被谢公…… 骁氏听得头疼,赶紧阻止她不要再说。背后议论谢公这事要是被人听去了可是要吃大亏的。 林大娘自己身世凄苦,对旁人常有恻隐之心,就是这恻隐之心有点儿泛滥,一旦开启哭哭啼啼的大水闸谁也阻止不了它崩溃。 不过她也是看得开的人,很快改换了思绪,安慰起骁氏来:“不说这些陈年往事了,外面的那两个是谢公安排的吧?到底是他的亲骨肉,瞧我们阿来这俏模样多俊,我估摸着谢公这是要让阿来认祖归宗了,你们娘俩也算是苦尽甘来了……” 骁氏笑了笑没说什么,把话题引去了别的方向。 东叔一个林大娘一个,虽偶尔让人无奈,但都是对她们母女好的好人,阿来铭记在心。 这次救她们的还有一个人…… 天气越来越冷,她摸了摸腰间粗布带里的那枚银铤,打算给一直不舍得买袄子的阿母挑一件暖和的棉袄,舒舒服服地过完今年冬天。 第11章 神初六年 第二天阿来趁着阿母睡着之后想要出府,被门房的人拦了下来,说是谢公的吩咐。阿来好说歹说,说要出门取订好的花盆,说要干活,磨破了嘴皮子他们都丝毫不为所动。阿来不再跟他们啰嗦,回到房里看了一眼,确定阿母还在睡觉,便轻声开了窗户爬出去,蹬着墙壁三两下的工夫轻轻松松跃出了谢府高墙,没发出任何声音。 带了银铤出门,阿来每走一个巷口都小心翼翼地四处张望谨防流民。 没想到大批的流民已经被捕,他们双手被麻绳捆在一块,前后绑成一线,两旁的士兵手持长枪对准他们的后背,走慢一步锋利的枪头就会刺穿血肉之躯。 阿来听见为首的骑士在指挥步卒把流民分拨牵往东西两边的县城,他手中捏着一摞歧县县内以及近邻各地大族名单。这些大族将会被强制编入多少流民,需要出多少口粮养活他们,名单中已经书写详尽。 看来收编之策已经开始实施,阿来心下略宽,歧县似乎开始恢复往日的平和。只是不知这平和能持续多久。现下城外还有流民陆续而来,更不必说及锡国里还有比这数目多数倍的流民无处可去,歧县城门一旦开了恐怕再难关上了。 流民暴乱造成阴霾渐渐散去,颓了几日的市集又开始有了人气。 阿来逛遍了市集帮阿母挑好了一件厚厚的皮袄和一双护膝,想着也该买点什么来给阿熏。这次多亏了阿熏的挺身而出她和阿母才能平安。 只是阿熏从来都衣食无缺,该买些什么呢?阿来在集市上转了一圈儿,最后相中了一副羊皮手套。阿来套上试了试,这皮子细软,恰恰大了她手一圈,阿熏带着应该正合适。阿熏的手上因为常年习武生出些硬茧,天冷霜厚,这副手套最实用不过。 阿来正要给钱,看见隔壁摊上摆着她之前就心仪了很久的发簪。虽然她只是家奴,可也想过自己及笄之时能让阿母亲手为她盘发插簪。阿来盯着那簪子看了好久,商贩热情地招揽她过来试戴看看。阿来摇头,商贩怪笑道,试试怎么了试试又不花钱! 她哪里会不知道商贩的伎俩。试戴的确不花钱,可是发簪一上了脑袋商贩肯定一顿猛夸,恨不得将其插进客人的脑袋里不拔出来才好,千方百计逼着人买。若是人不买硬脱下来还回去,肯定要遭白眼甚至辱骂。这枚发簪不便宜,买了它就不够钱给阿熏买手套了。 阿来忙将目光收起来,赶紧付了钱拿着手套就走。 皮袄护膝和手套都是上好的货色,买完之后一大枚银铤也差不多花了个干净。 歧县的市集就是这么小,回家的路上又碰见小九。 今日依旧是小九一个人出摊,她说前一阵子听阿来的话没敢出门,因此躲过了城中最混乱的几日,捡回一条命。她在家中磨了几日的面蒸了上百个蒸饼,今日一出摊生意好得让她有些忙不过来。 “阿来姐姐,真要谢谢你。多亏你给的那枚银铤我才有钱请了大夫上门。阿父阿母的病及时瞧了,大夫开了药,说我阿父的腿没什么大事,按时换药休息一个月就能下地干活。吃了几贴药后我阿母的咳嗽也好转不少,大夫预测不出孟冬就能好齐了。”小九说着眼里闪出泪花,“我们家能熬到今天多亏了姐姐。我、我都不知道该怎么报答你才是。” 阿来笑她:“怎么好好说着还哭起来了?不用报答,你好好照顾家里我就安心了。” 小九拼命点头:“我都想好了,等他们都好了之后我们全家要合力再多开垦几亩荒地,趁现在赋税轻多攒点家底,让日子越过越好!等明年秋收我一定抱几袋大白米送到姐姐家里!” 阿来笑着说好,看她这么有干劲心里也暖和不少。 时候还早,阿来留在蒸饼摊帮了会儿忙。小九收钱她打包,不出半个时辰就把蒸饼卖掉了一大半。 两个男人过来买蒸饼,阿来打包的时候听他们说,中枢来的刺史将孙明义给绑了,今日就要押往京城。 听到孙明义的名字阿来很敏感地竖起了耳朵。 “为什么?难道是因为流民之乱?可这事不是谢家公子干的吗?都说是他拿了太守符传喝令孙明义开的城门,怎么回头倒霉的还是孙明义?” “嘘,你小点声。孙明义就是一七品小县令,拿什么跟谢家斗?绥川可是谢家地盘,洞春的谢家嫡系更不得了,各个都是朝堂中的贵官显宦,刺史也得给面子。这回啊,真是孙明义倒霉,摊上这么一出。不过他也是警觉,知道大祸将临头,早早遣走了妻小,遣散仆人辞退了属下,独自一人留下扛罪,也算是一条硬汉。” “呸!这谢家可当真不要脸!敢做不敢当的!” “谁说不是呢,一家草包。” 两人喷谢家喷得尽兴差点儿忘了拿蒸饼。小九假装没听见,对阿来而言的确字字扎心,将刚才的好心情全都驱散了。 阿来知道,孙县令为人廉洁奉公体恤民艰,一向受歧县百姓爱戴,算得上是绥川为数不多的骨鲠之臣。她没想到的是谢公平日里常将“襟怀坦白端人正士”这八个字挂在嘴边,最后竟会让孙明义去顶罪。也是了,谢家嫡子也就一个谢随山,恐怕于谢公眼中十个孙明义也不敌谢随山的一根头发。 从小九的蒸饼摊出来,心事重重的阿来没有直接回谢府,逆着寒风和灰雪走到城中河河边。 城中河的河水自绥川西边的澜彰河而来。澜彰河全长五千多里,横跨四大胡国和绥川、洞春等郡,最后汇入大聿的母亲河中。据说澜彰河的源头在一座雪山山脚。那儿的四季更迭显著,夏冬二季温差极大。冬季积攒的厚厚冰雪被夏日艳阳晒化之后便成了澜彰河。“澜彰”二字也是胡语,意为“故乡之雪”。 无论奔腾到多远的异乡,它都知道它来自何方。 阿来踢了踢石子席地而坐,周围的野草早就被冻成了灰黑色,树干的皮都冻没了,河面上冒着阴森森的寒气,一块块薄薄的冰从远处飘过来。 独自一人时,阿来才将埋在心中的心事一一剖开。 十二年来谢太行从未认过阿来这个女儿,甚至偶尔照面之时他都未曾多分她一眼。阿来其实并不在意谢公是否认她,只要能和阿母平平安安过日子就行,她不惦记任何谢家名分和富贵。在她心里只有不求回报对她们好,已经去世的老实花匠才是她父亲。 这回她们母女前后被谢随山和六娘威胁,若不是阿薰和谢公解围,她和阿母的尸骨恐怕已被丢弃在荒山野岭的乱葬岗中了。一命之恩理当感激,可回过头细想,阿来不免心中有些疑惑。 谢公对她们这对便宜母女一向不闻不问,甚至任由府中下人们欺辱她们,就连阿母病重时她苦苦哀求磕头磕破了脑袋都不曾允了大夫来瞧上一眼,又怎会突然转了性子救她们?若说在谢公心中尚有一丝骨肉之情,阿来是断然不信的,毕竟谢公多年的冷漠与嫌弃阿来实实在在看在眼里,她也早对这位生父的薄情冷血寒了心,怕只怕这回的慷慨解救另有所图。 阿来想起当日四姨失踪,她遍寻不着赶回谢府时,却看见云孟先生与阿母在商议什么。阿母听说了四姨失踪之后便立刻应允了云孟先生的要求。 云孟先生所求为何?阿母和他又在协议什么? 阿母只是谢府中的一个跛脚花匠,她也只是个不被谢公承认的私生子。所住不过破屋一间,所有不过几身旧衣。阿来想不通她们有什么东西值得先生惦念,又有什么能值得一向寡情少义的谢公留住她们的性命。 唯有阿母的过去了。 自小她便知道阿母的过往并不单纯,甚至多有矛盾,而阿母从来不曾说起过只字片语,显然是不愿多提。她在意的是阿母本人并非她的过去,若非此次四姨之死,恐怕阿母也不会应了云孟先生的要求,很明显阿母是受了自己的连累。 阿来心中悔愧,早知今日就算四姨打她骂她,也绝不离开四姨半步。可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若继续留在谢家,恐怕这辈子她们母女都休想过上安稳日子。得想个法子摆脱云孟先生跟谢公二人才是。 阿来想明白了方向。可是她和阿母都是奴籍,且乱世纷争处处都是险境,该如何平安抽身? 苦恼、迷茫,对于身世的疑惑和不认可让年幼的阿来痛苦。如果可能的话,她并不想生在谢家,不想和谢太行扯上一点关系。可是阿熏却那么纯善,教她舍不得…… 阿来想得入神,忽闻一阵浑厚乐声,抬头见一艘小船推开薄冰散去寒气,从远处而来。 船身虽无标识,撑篙的青年郎君也是一身朴实布衣,但见其身姿挺拔目光如炬,浑身上下散发着坚毅之辉,断不是普通渔夫,分明是掩藏身份的军人。 船中之人所奏之乐音色雄厚曲调哀婉悲壮,一声声撞在她的心尖上,竟与她此刻心境无比契合。听时忍不住站立起来,听过之后心有余念,不禁潸然泪下。 听得太入迷,直到小船从面前驶过即将远去,阿来才急忙站起身对着船的方向喊道: “足下请留步!足下!” 河边空旷,船上郎君听到了她的喊声,回头疑惑地看她。 “恕仆冒昧,仆方才被船中精妙的乐声吸引,不觉之间心醉神迷感怀身世,从没想到世间竟有如此流水高山之曲。可否扰烦足下帮仆问足下主人一句,此曲为何名?” 青年郎君似乎没料到这寒酸的奴家小孩说起话来有头有尾。他没回答,横下船篙拨开帷帐,走入船舱之中。 听到乐声停了,船舱内有人在低声交谈,阿来兴奋地等待着。 不多时他走了出来,对阿来道:“我家主人说河边湿寒不宜久留,小娘子进来说话。” 第12章 神初六年 小船离河岸有一步的距离,且船身有一定的高度,撑船郎正想下来托她上去,却见阿来抱着棉袄等物轻轻一跃,已然稳稳当当地落在了他身旁。他多看阿来一眼后向舱内通报了一声,便引她入内。 船舱之中宽敞温暖,几案中间摆放的红铜熏炉中透出丝丝缕缕的青烟蜿蜒而上,角落炭盆里的青色瑞碳烧得正旺,碳火下面置着白檀木与熏炉中的苏合香缠在一处十分好闻。船舱两侧的窗棂用木条架起一条缝隙用作通风,一道素色的垂帐将船舱分作里外两间,垂帐之后的人影隐约可见。 不必说,外面乘船的青年郎其身量气貌一看便知出自军中,阿来进到船舱后目之所视皆是上品,单这青色瑞碳一物都是连谢家都用不起的胡国贡品。阿来识得此物还是因前两年东叔去洞春给本家送年礼,回来时带了十几斤,她被叫去把瑞碳搬到库房时东叔说这是上好的精碳,让她偷偷拿点回去,被她拒绝了。 阿来觉得自己方才贸然喊住人家有些鲁莽,忙对垂帐后的主人躬身行礼:“小仆打搅足下了,只是乐音入耳情难自制,还望恕罪。斗胆请教足下演奏此曲的乐器为何,曲名为何。” 垂帐内的人没有直接开口回答她,乐声再起,曲调依旧低沉,却带出一种苍劲和坚韧,阿来听得心中砰砰直跳。虽这孤船之主因为某种原因没有说话,却是已经用乐声回应她了。阿来盘腿坐在帷帐前的蒲团上,全身心地投入到变化无端又直击心灵之声中。 成长道路的每一个漫漫长夜都有阿母的故事相伴。从阿母的口中她仿佛已经踏遍了大聿一半的江山湖泊,行走在万仞险峰之巅,偏偏对音律一类一概不知。阿母提及过四弦十二柱的阮,十三弦的筝,也用语言描绘过诸多乐器的模样。阿来脑海中对这些乐器的外形有大致的概念,却因身在对音律全然不感兴趣的谢家,怎么也无法想象《梅花三弄》是如何的明快清丽,《广陵散》又是怎样的纵横灿烂。 原来乐曲有这般摄人心魄的魔力。 随着乐声流淌,阿来情难自禁再次落泪,垂帐之后忽然响起清脆的女声: “我家主人问娘子为何落泪。” 阿来道:“仆因为此曲想到仆之身世,难免伤怀。” 那人道:“此曲名为中离,是我家主人自创的击筑曲子。” “击筑……” “对,小娘子可听说过高渐离击筑的故事?” “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阿母自然也跟她说过荆轲刺秦王的故事,刺杀秦王之事悲壮无双荡气回肠,让世人永远记住了荆轲。人生在世若不能成就一番大事,起码也要闲邪存诚敢作敢当。 可为什么她的生父会是谢太行这样的卑鄙小人? 阿来不解也不愿接受,她根本不想自己的骨子里流淌着谢太行的血。 中离曲让阿来动容,情不自禁念叨起了自己的身世。 谢公阴毒,谢家非她立身之地,需尽快离开。而眼下北方荒灾未过南地战火未熄,谢家势力又遍布整个绥川,逃奴没有身份文书她们离开谢家容易,可想要突破歧县城门却是难事。更何况阿熏对她的恩情似海,她还未来得及报答,不甘就此离开。 胸中郁气难纾,曲调忽而一转,打断了阿来的自言自语。 阿来幡然清醒,她竟念叨起了自己的私事打扰了主人家击筑的雅兴,连忙致歉。阿来暗暗懊恼,不知这船主的底细,怎能因为一首曲子就放下心防?好在她未详细提及谢家名头和谢太行名讳,不然万一对方与谢太行有交情岂非引祸上身。赶紧擦去眼角的眼泪,阿来说她已经知晓乐器和曲名,不便再打扰,该告辞了。 垂帐之后有一阵细微的磨刮声,像是硬毛毛笔在竹简上书写之声。待磨刮声停止,女声便再次响起: “我主人说娘子虽年幼,却是个明白事理重情重义之人。荆轲刺秦的确悲壮,可当年汉高祖刘邦破英布归来路经故乡沛县,酒酣耳热之后高歌‘大风起兮云飞扬’,何等豪气万丈,击的也是这筑。” 阿来感叹:“一是远去的悲壮,一是归来的豪迈,竟能用同一乐器淋漓表达。” “我家主人说,娘子感叹身世,可知身世却是无法抉择之事。与其抱怨不如活于当下,按自身秉性走好前路。而施恩之人也未必渴求娘子一时报答,不若先完善自身,他日功成名就时再给予更好的回馈。有今日之悲才能酿出它日喜果。这正是人生悲喜,异曲同工之理也。” “人生悲喜,异曲同工”这八个字让阿来豁然开朗。 “足下筑艺精妙,所说之理亦是金声玉振。仆原本心中郁结,得‘中离’妙音而解,万分感谢。”说罢阿来向垂帐中深深一揖,抱着棉衣等物下船,重新走入寒风之中。 这边阿来告别寒河孤舟,悄悄翻墙回到谢府,那边谢太行终于等到了云孟先生。 谢太行一早就在书房中等待着,起起坐坐,非常不安。家奴来报说云孟先生回来了,他冲出书房,将背着行囊的云孟先生迎了进来,打发走了所有家奴之后,合门密谋。 云孟先生从行囊中拿出一副画卷,当谢太行看清画中人的样貌时也忍不住地惊叹,果真有九分相似。 “此画来自卫府画师之手。带回消息的探子说卫子卓对画中人相当执着,让画师连续画了整整半年的时间,制了上千张图,只从中选择出最满意的一副,其他的连同画师和作画的房屋都被焚烧殆尽。这一副和卫子卓挑走的看不出有何差别,是我安排在卫府的亲信从大火里冒险抢回来的。” 谢太行发现画卷的边缘的确有些焦黑的痕迹。 “不过卫子卓向来狡猾,只怕有其他布置。至今未有人能识得他的真面目一事就能看出其心思缜密难辨,不然伯超也不至于命丧他手。”云孟先生念及此人顿了一顿,心中感慨万千,忍不住悲叹一声。 谢太行见他难过,拍了拍他的肩头以表安慰。 云孟先生回过神来,继续道:“兹事体大,咱们还是要小心为妙,绝不可大意。卫家这些年来犹如铁壁,我们折进去的人不计其数,却始终难将其打开一个缺口,可见卫家之险深。此番大事必定要谨本详始,以保证万无一失。一旦稍有差池,连累的可不只是我们几个人的性命,也不只是绥川谢家,将是大聿清流的灭顶之灾。” 谢太行脸色如铁,又黑又沉。 云孟先生望向天子所在的东南方向,郁郁而言:“如今长公主一党仗着太后势力竟与外戚奸臣勾结,并作妖孽近狎邪僻,求媚于众图谋聿室,其心当诛!满朝豺狼忠心难见,天子陷于危难,不止是吾等,无数清流同袍都在明面暗地里想方设法铲除妖妇,扶大聿于将倾,平海内之鼎沸。明公愿加入斗争,牺牲家奴以勤王,真是大聿之福啊。” 谢太行义正言辞:“谢家世代食大聿俸禄,危机之时怎可袖手旁观?区区家奴不足挂齿,只怕她不够机灵或难尽心,连累诸君。” “明公可放心,若此计可行,在下定将她调教为可用之人。” 谢太行鞠躬:“如此,便托付先生了。” 第13章 神初六年 阿来从河边回来,回谢府的路上见一大群百姓将歧县主路围得水泄不通,围着辆行进艰难的马车愤怒地叫喊。 她想起孙明义即将被押解进京的事,迅速跑到酒家二楼,找到能够俯视街道全貌的角落往下看。街道上全都是人,百姓拥着辆囚车,一头乱发身穿囚服的孙明义坐在车中,看不到他的表情,只见着一颗还算淡定的后脑勺。马车四周有披坚执锐的士兵守卫,士兵们手持长矛不断驱赶激动的平民,给马车开一条能够前进的路。 “孙县尊这是要被押解往京城了?” “是啊,全因流民入城之罪。” 阿来听见酒家中有人议论此事。 “孙县尊深受百姓爱戴,在歧县这几年的功绩也是有目共睹。你看,他要被押走,这么多人来送他。大家虽身份低微,可谁对百姓好,谁不好,一切都看在眼里。” 马车快要到城边,阿来继续追上去。 人群情绪激昂,分明是有人带头煽动情绪。阿来看见有个长髯飘逸一身儒雅书生装扮的男人在人群中大喊,说谢家不义,誓要为孙明公讨个公道!周围一群粗壮汉子跟着附和,百姓的情绪被一浪浪地煽动。 那个长髯书生阿来识得,正是孙明义属官,跟随他多年的主簿。其他几个汉子都是县衙里的衙役。 阿来对这些人的行径十分不解,既然要讨公道为何不往上报奏?即便想要私下寻仇也该收敛情绪,到暗地里低调谋划,也好让人防不胜防。当街大喊大叫岂不是都让敌人和旁人都听了去?这公道到底是要讨还是随口说说而已? 眼看马车就要出城,孙明义回头向主簿们喊道: “我孙明义这一生于国于民问心无愧!如今落难,不求诸位相救以免被孙某连累,只求大家看着昔日情分上对孙某妻儿多加照拂!如此孙某在黄泉路上才能走得了无牵挂!孙明义叩谢诸位!”说完他便伏下咣咣咣地磕头,一片哭声传遍大街小巷…… 看完了热闹,到了傍晚时分阿来才回家。 她翻墙回到谢府时骁氏早就醒了,翻墙的整个过程被骁氏从窗户里看得一清二楚,人还在腾空就感受到了来自阿母眼神里的杀气。 安安稳稳地落地,阿来缩着脖子轻着步伐,胆战心惊地推门进来。倒也没臊眉耷眼,反而一口一个阿母叫得特别甜,让骁氏快快坐到床上,将棉袄展开披到她身上,抱起她的腿就要帮她套上护膝。 “你就为了买这些翻墙出去的?”骁氏的表情平静,看上去不太像下一秒就跳起来敲她脑袋的样子。不过阿来知道骁氏一向特别能隐藏情绪,现在不怒不代表一会儿不怒,最好的方法就是大方承认自己又用轻功翻墙了,撒个娇以求原谅。 “阿母……阿来知道您要说什么,说我不该乱用武功,万一被人看见不好云云。谢公让人守着门不让我出去,我绕到后面的院子翻出去的,绝对没有人看见。阿来挑了好久才挑中这件袄子,阿母你摸,又厚又暖又挡风!阿母每年冬天腿疾都会发作,痛得整晚整晚睡不着。现在又因为阿来受了伤,阿来不忍心看着阿母继续受苦,即便阿母因此要责罚我,我也不后悔。” “哦,所以这袄子和护膝都是你买来孝敬我的吗?”听完阿来情深意切的话,骁氏凌厉的眼神略有缓和,甚至带上了一些温情。阿来知道自己的苦肉计得逞了,心中不免得意。 阿母平日里虽然严厉,骨子里却是一位慈母,只要稍微撒撒娇她就很容易抵抗不了。 “阿来孝敬母亲是应该的!”阿来甜甜地笑,笑得真心实意——很好,又混过去一次。 没想到骁氏表情一变,忽然站了起来,喝道:“都是你买的?!你哪来的银子!” 骁氏这么一声质问阿来完全傻眼。 原来阿母的重点从一开始就不在翻不翻墙这件事上,而是盯上了卖袄子和护膝银子的来路。骁氏知道女儿思路活跃,要是直接问的话指不定会被她闪躲过去,所以兜了一个圈子声东击西,轻松让她交待了。 阿来被出其不意地一问懵住了,眼神闪烁“呃”了半天也没能说出一句完整的话。 “别编了。”骁氏说,“你说实话,我不打你。” “真的不打?” “阿母什么时候骗过你?近日这么多事阿母累了,打不动你。” 阿来知道她言而有信,说打肯定打,说不打那就真的准备放她一马了。仔细看阿母一张发黄的脸上全是疲倦气虚之态,想必近日一系列的事让她愁心。更不忍心让她多担忧,阿来将十二个蒸饼换回两个银铤的事跟她说了。 骁氏听完之后哭笑不得,真不知该说她孺子不可教也还是说她机智过人。 “你和我小时候太像了。总是耐不住骨子里的躁动,觉得凡事都有把握办成,且能办到最好。看不得做不了事的笨蛋,一心想要证明自己的不凡。” 阿来跪在她面前低头不语,心里暗暗吃惊,阿母说的的确是她藏在心中深处的想法。 “但是不凡又如何……”骁氏声音渐小眼神发直,陷入了短暂的回忆后,很快调整了情绪,目光落在放在一旁的羊皮手套上。 “这是给阿熏买的吧?” 阿来点点头。 骁氏轻叹一声道:“你这孩子生逢乱世却如此重情,不知是幸还是不幸。” 两人一时无话,脑中都在构建同一想法。阿来正要开口时却听骁氏道: “若阿母想要带你离开谢府,离开绥川,你可愿意?” 阿来两眼放光,当即点头道:“当然愿意!不瞒阿母说……”话说一半她忽然警惕,跑到窗边看了一眼屋外没人,再折返回来道: “不瞒阿母说,我也有此想法。” 她将今日听闻谢公陷害孙明义之事说了:“今日我出去打听了,流民虽已开始收编分配到绥川各地,但这只是流民祸乱的开端而已。若及锡国那边战火不熄,要涌来的流民只怕会更多。胡子如此凶悍残忍,再生出更多暴乱恐怕连谢府都难以全身而退。而且孙明义属官已有反扑谢府之势,且不说这些人能不能成事,就谢太行所作所为实在让人寒心。就算今日不栽在孙明义属官手中,他日也定会陨在自己德行之下。阿来也有去意,正要回来和阿母说呢。” 骁氏问她:“现在离开谢府,你能舍得下阿熏吗?” “我,自然舍不得。可我现在身无长物一文不名,又能报答阿熏什么。还不如先离开这里,远走高飞,说不定来日还能助她一臂之力。” “哦?可如今谢太行让人把守大门,限制了咱们的出入自由,你我皆是奴籍且缝乱世处处危机,你可有离开谢府的万全之策?” 阿来知道阿母在考校她,狡黠一笑道:“阿来有上中下三策。” “说来听听。” “先说这下策。身为奴籍,没有谢家文书我们没办法通关歧县城门,但城中的河水连通至城外的澜彰河,我们趁夜逃出谢府后可从河里潜出去。只是从水道游出去耗时太长,若在水中气力用尽只怕会葬身鱼腹。而且河水冰冷刺骨,阿母的腿又不能受寒,此计凶险且后患无穷,是为下策。” 见阿母点头,阿来继续说中策:“如今流民入城,既是危机也是机遇。现在谢公正想借绥川各世家的手收编流民,我们可借此势混在流民之中离开歧县。虽然脱离不了绥川,但入了军籍后就和谢家再无关系。即便谢家找到我们也无可奈何。大聿军籍男丁上前线打仗,我们则会被分配去官田耕种。此策不妥之处也在于此。虽然可以摆脱谢家却依旧不算自由之身,耕种的田地也无法归自己所有,只能得过且过了此一生。” 阿来不仅着想眼前,连日后生活都想到了。看来上回说她眼皮子浅她的确有往心里去。 “说说这上策。” “上策的重点乃是送往洞春谢家的年礼。谢家每年这个时候都会让东叔往洞春宗族去送年礼,我们若能藏身于盛放年礼的箱子中,谢家的东西过各个关卡都畅行无阻,我们自然也能轻松突破各个关口。而这一路上定会路过南浦,往西走上百里就是不甸山。那里既不是洞春谢家的势力范围也离着绥川十万八千里,没人认得咱们。而且阿母你曾说过,此地温暖湿润,不像绥川这里寒冷干燥,是个物产富饶之地,或许阿母的腿伤也能好一些。到时候我们在山中隐世独居,阿母就种点粮食青菜,我可以在山中打猎。可能会有些苦,但我们从此往后便自由了,再也不用受人驱使看人眼色。这就是阿来想的上策。” 骁氏很满意她的计策:“其实阿母也是这样想的。” “真的?”阿来激动,“算算日子东叔也要出发了!咱们是不是也要准备了?” “我已经准备好了。” 经阿母这么一说她才发现床里放着个小小的包裹。 “东叔的车明日一早就要出发。阿来,我们终于要离开这儿了。” 阿母的话一瞬间让阿来心潮澎湃! 第14章 神初六年 即将离开谢家,谱写崭新的人生,这对每个初生牛犊都是非常兴奋的事。 一整晚阿来辗转反侧难以入睡,想象着天明之后的种种和彻底摆脱谢家后的自由。 天将泛白,骁氏醒了,轻轻抬开窗户看了一眼,负责看守的两个家奴坐在墙角睡得口涎横流。骁氏推门出去,家奴们听到动静马上起身,骁氏一手一个手刀劈在后颈,他们便一声都没来得及吭,纷纷倒了回去。 阿来抱着包袱从门后探出脑袋,喜道:“阿母这招好厉害!阿来要学!” “以你现在的气力暂时做不到。没关系,咱们以后有得是时间。”骁氏压着她的后背心,警惕地看向四周,“走!” 东叔送彩礼的车早就准备好了,昨日夜里捆好了最后一箱,为了赶路今天一早就得出发。 马车就在谢府后门西侧,离阿来她们住的房间不过隔了一道墙,正好方便她们前往。隆冬清晨冰雪连天,整个谢府一盏灯都没有,所有的动静都被呼啸的风声遮掩。阿来母女俩很顺利地来到马车前,将盛满干货的箱子腾出一半藏好,钻了进去,静静等待着东叔的到来。 谢府南院,马夫房。 燃尽的油灯早已变凉,如同倒在地上东叔的尸体。 他手中还握着酒杯,从一双睁圆的双眼中还能读出临死前的错愕和恐惧。 房门半掩着,一阵狂风吹来将它吹得哐哐直响,摇曳着撞击着,似乎下一刻就要被撞得支离破碎。 阿来脑袋猛地一坠,从模糊的梦里惊醒。 她梦见马车一路飞奔驶出了歧县,歧县之外春暖花开,她折了一枝花送给阿母,阿母对她笑得灿烂。 结果梦醒时一瞧,她们还在漆黑的箱子中,静止着没有颠簸的迹象,马车还未出发? 骁氏微微启开箱顶向外看去,一道光映在骁氏的眼睛上。阿来见她很明显地一惊,立即将箱顶合上坐了回来。 “怎么了?”阿来急忙问道。 “嘘。”骁氏让她不要做声。 从远处传来一阵脚步声和马蹄声,阿来凝神听着,一群人马很快来到了年礼车边。 “真是倒霉,这么冷的天还要跑大老远去洞春,老家伙死的真不是时候。” 阿来对这青年郎的声音有些熟悉,一时间想不起来,只是无论如何此人都不是东叔。随后,一声她最最不想听到的声音不耐烦地响起: “你现在滚还来得及,爷只当少养一条没用的狗。” 谢随山?! 阿来犹如五雷轰顶,谢随山怎么会来这里? 谢随山骑在马上,一身裘皮大衣和兽皮帽将他整个包得只剩一双眼睛。方才抱怨的家奴急忙道歉。 谢随山看了一眼年礼马车,一共三匹马,马车上装满了大大小小的箱子。自他有记忆以来每年年前送去洞春的礼物只多不少,父亲一向重视维系与洞春宗族的关系。去洞春一路上全是弯弯绕绕的山路,冬季山路湿滑十分艰险,谢府上下也只有东叔有这驾车技术能够平安往返。 今年真是霉字当头,好端端地闹了个流民事件不说,年礼的车都准备好了,东叔忽然饮酒过度猝死房中。本来年礼的事跟他谢随山一文钱关系都没有,谁知东叔的死讯刚刚报上,母亲便披星戴月跑到他房中,将他拽了起来,竟让他远去洞春送礼! 母亲说了,东叔死得突然,父亲一时难找到顶替他的人。年关在即年礼非送不可。他刚犯了大错父亲的气还未消,如果能自告奋勇将年礼送达,父亲一定会对他另眼相看,流民一事过段时间也就忘了。更重要的是洞春宗族全都是朝中重臣,让他去露露脸拉近关系,待他入仕后谢家宗族的关系对他官途肯定大有裨益。 母亲说得是,谢随山即便一身懒骨头也没有反驳的余地,只好带了随从准备好干粮匆匆上路。 他们随意的两句话却让躲在箱内的阿来母女惶恐不已。 老家伙莫非指的是东叔?东叔死了? 有可能,如果不是东叔出事谢随山不可能来这儿,看样子他要顶替东叔前往洞春。 骁氏握住阿来的手紧了紧,示意她冷静下来静观其变。 其实东叔或是谢随山押送年礼都无关紧要,只要马车出城奔上大半日便可离开歧县境内。黄昏之时他们肯定要找地方投宿,到时候便是下车的良机。就算离南浦还有一段距离也无碍,骁氏似乎早就在等待离开谢府的这日到来,竟存下不少银两,另雇一匹马车代步依旧可以抵达南浦。而满天的风雪也能帮助她们隐匿行踪,即便骁氏腿脚不便谢随山察觉她们逃走,一时半会想要找到也并非易事。 阿来强行将砰砰直跳的心沉下来,等待马车上路。 谢随山丢给家奴一叠年礼清单,让他们对着箱上的标示检查一遍,待检查无误没有疏漏后便将穿过箱底细孔的麻绳绕车系紧,扬起马鞭就要上路。 谢随山的座驾刚刚踏出两步,一行家奴从马队之后冲了上来,朝外疾奔。 “嘿!你们干什么去!”谢随山好奇,叫住他们问道。 “回大公子,骁氏母女跑了,谢公令咱们立即前去追捕!” “她们跑了?!”谢随山挑起一边的眉毛,想到这对倒霉母女就火大,他还没找到机会料理她们居然敢跑了,“不是有人看守着她们屋门吗?怎么还能让人跑了?” “回大公子,看守的人被她们给打晕了。” “无用狗奴,看个瘸子小儿都看不住!要你们何用!” 回禀他的家奴一时无言,只能被骂。 等等,瘸子? 谢随山转念一想,觉得古怪:“谢府前后都有人把守,想要悄悄离开并非易事。而且这丑妇腿脚不便不可能跑得太快,若是徒步逃走我谢家快马立即就能追上。这对贱奴恐怕早有计划,你们贸然去追肯定落空。” “请公子明示!” 谢随山慢慢地往谢府周围看了一圈,坐骑悠然在原地旋转踏步,转了半圈,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了装满大箱子的年礼车上。 偌大的箱子别说两个人,就算再多一倍的人都能躲在里面。 谢随山哈哈大笑,腰间长刀出鞘,大喊道:“来啊!将所有的箱子都启开!我倒是要看看这回还有谁能阻止我杀了这对自取灭亡的贱奴!” “是!” 谢随山一声令下家奴们迅速从马车两头粗暴地将箱子开启,包装好的年礼被拆开翻得乱七八糟,若是满箱干物便插刀试探。 箱顶相互撞击在一起的声音咣咣作响,谢随山在马上轻轻摇曳着身子,看那最大的两个箱子即将被打开,眯起眼睛等待着一声赏心悦目的惨叫。 俩箱子同时被打开,搜了一遍里面没人。 搜查的家奴们明显和谢随山的想法一致,觉得骁氏母女一定藏在里面,没想到落了个空,回头对着谢随山面面相觑。 谢随山眉头紧皱,难道他猜错了?可一个瘸子和一个黄毛丫头想要悄无声息的从满是护卫的院子里溜出去,绝不可能。他翻身下马,拎着刀走到最大的两个箱子前亲自用力往里面戳了几下。确定没人藏身之后,正觉得纳闷,忽然一个重重的箱顶从一旁飞来正中他面门。谢随山一声惊呼往后倒,被两位家奴护个正着。 原来她们母女没有藏在最大的箱子里,反而缩在不引人注目的小箱中。 “你们这俩……”谢随山满脸鼻血,指着露出一个脑袋的骁氏,谩骂之语才起了个头,阿来从箱子里一跃而起重重一脚踹中他胸口,让他们三人都摔倒在地。 趁阿来这一腿飞出去之际骁氏已经从箱子里爬了出来,随手操起地上的石头拍晕了想要袭击的两个家奴。 没想到这对母女平日里不怎么吭声,一出手竟这么厉害,一时间周围的家奴竟不敢上前。 这贱奴如此大胆,谢随山惊怒至极,从地上爬起来大叫:“狗奴!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拿下她们!” “是!” “阿母,我们杀出去!”阿来捡起谢随山掉落在地的长刀,一手护住骁氏,一边熟练地耍着长刀向谢府大门冲去。几个家奴想要上前阻拦都被气势如虹的刀花给逼了回来。 骁氏咬了牙硬冲,她明白身为奴籍私自逃跑,家主完全有权处置她们的性命。此时她们已是孤注一掷绝不能在此被擒。 可阿来人小力量薄弱,若是只有她一人或许还能仗着身轻灵巧突出重围,可带着腿脚不便的自己绝难抵挡十几个训练有素的精壮家奴。骁氏与阿来道: “若我被擒,你挟持谢随山出城,不必回来救我!阿母自有办法逃脱。听到没!” 阿来长刀挥舞不停,虽灵巧速度有余可终究是力气不足,渐渐没了力气,费力挡开两名家奴的左右夹击后听到骁氏如此说,回身急道:“阿母!我不能……” 阿来一个回头的工夫,一柄长剑直向她背后袭来。骁氏反手将阿来扯开,竟空手夺住了剑锋。那持剑家奴抽剑不能向前不动,这瘸腿奴妇有如此大的气力,居然在他之上! 一旁站着的谢随山完全没想到这母女身上还带着功夫,周围的家奴虽然人数众多可都有些畏手畏脚,迟迟没将这二人制住。他抽了旁人的刀上前怒喝: “没用东西!杀了她们!莫非还要爷亲自动手?!” 有人在他耳边道:“公子莫恼!谢公说要咱们生擒活捉,不能伤害其性命。” 谢随山鼻血犹如红色长髯:“什么?!贱奴出逃本就是重罪,剥皮抽筋都不为过,我父亲竟还要留着她们性命?!” 说话间看见阿来母女已经冲到门口了,谢随山推开阻止他的人奔了出去。 父亲对这母女为何如此容忍?难道真如下人们所传要让阿来入谢家族谱不成?说什么天大的笑话!只要他还活着就绝对不容许这件事发生!今日定要她们毙命于此! “公子!不可!公子!” 谢随山杀红了眼,一群人又要拦骁氏母女又要劝他,忙了个手忙脚乱。谁知谢随山气急攻心,一刀捅穿拦他的家奴腹部。 “再有阻拦者同此下场!” 家奴们既不敢伤了谢随山也不敢违背谢太行的命令,反倒是给了阿来机会,手中刀劈得更猛,踢开门口两个持着木棍的护院跟骁氏一同撞了出去。 阿薰昨夜一整夜都在外奔忙,巡查流民收拢安置的情况,一圈儿转下来将所见一一记录,准备回来与父亲商讨。 她的马车在府门前停下,听到里面传来打斗的兵刃声,心下一紧抽出了鞭子,边掀帘子边问道:“出了什么事?” 随行婢女的一声惊呼,阿薰还未看清发生了何事,只见朦胧的晨光中一团黑影向她扑来,直接将她推回了马车里。 阿薰手里的鞭子方要甩起立刻被人扽住,力道极大,令她无法抽回,狭窄的马车车厢内她无法施展,竟被人牢牢压制。 一阵浓郁的血腥味传入她嗅觉时她看清了,压制着她的人竟然是骁氏!而阿来就在她身后! 阿薰错愕:“阿来?你们……” 未等她话说完,马车外已经被人围住一圈儿,谢随山喝骂声也跟了过来:“一个都不许跑了!” 骁氏一个反手将阿薰扣在自己身前,从袖中抽出一把明晃晃的匕首抵在了她的脖子上。 阿来低声急道:“阿母!别伤了姐姐!” 骁氏一改往日逆来顺受的老实模样,用刀逼着阿薰到车门前:“阿薰不必惊慌,我不会害你性命,只是眼下情非得已得借你谢府嫡女身份一用。烦请你让马夫赶车出城,待安全之后自然放你离开。” 骁氏的匕首极其锋利,紧紧贴在阿薰的脖子上,稍有不慎她就得血溅当场。 阿来在一旁不知所措,她完全没想到事情竟会演变至此,她一点都不想为难阿薰。 阿薰定了定神掀开车帘,外面的人全都看见她脖子上的那把匕首。 “都退下。”阿薰道。 家奴们本就左右为难,见女郎被擒,让他们退下他们只好缓缓让出一条路来。 谢随山已是怒极,反笑出声:“好啊!这大胆的刁奴竟胁迫起主人来了!” 骁氏喊道:“谢公子,我们母女只求一条生路!若你放我们一马,我们自然不会伤害女郎一根头发。如若不然……”骁氏握着匕首的手加重了几分力道,阿薰的脖子立即被割开一道血口,洇出鲜红。 阿薰骇然,忙叫道:“还不退下!是要害死我吗?”旋即对马夫道,“快!出城!” 马夫看谢随山犹豫着没发话,只好听命于阿薰,哆哆嗦嗦地拿起鞭子抽在马臀上。马吃疼狂奔,撞开谢随山一行人,朝着城门的方向而去。 第15章 神初六年 马车冲出谢府,顶着风雪在清晨歧县街道上狂奔。 车夫马鞭不住地挥舞,马跑得唾沫横飞鬃毛倒竖,无人的道路上没有任何阻碍,很快就杀到城门口。 天未大亮,风雪不息。歧县高高的城墙犹如寒雾中的怪物,看不清它的真实样貌却能感受它的隗峨。 城门口插着的火把迎风狂舞,守城士兵身穿铠甲,见有马车过来便上前拦下。 阿熏掀开布帘的一角,递上她的符牌,士兵看了眼,原来是谢太守家长女。 骁氏的匕首戳在阿熏的后背上,只要她稍有异样匕首便会穿胸而过。 阿熏微微偏过头,没去看正后方的骁氏,长长的睫毛一闪,和阿来对视了。 从她脖子上伤口渗出的血已经将她肩头的衣服染红,阿来发现她已经戴上昨日送给她的皮手套,心里不免一酸,更加愧疚。 阿熏见阿来眼中有泪,眉头一紧轻轻摇头,似将阿来完全隔离在成年人纠纷之外的体谅和宽恕。 “开城门!”士兵一声喝令,沉重的红松木门缓缓开启,车夫重新牵起缰绳的时候回头看了眼阿熏。阿熏垂下眼睑没有给予任何指示,他明白,这是默认。 马车穿过城门,谢家一行人也追了上来。 谢随山见城门开启,阿熏的马车已经出城。歧县周围地形复杂,除了官道之外还有许多山间野路可走,一旦马车钻进了林子里便更难找寻。 “追!无论如何一定要把她们追回来!”谢随山鼻孔里塞了两团从衣角撕下来的布,睫毛上全是雪视野几乎全被挡住。他抬手示意的时候冷风嗖嗖地从裘皮大衣中穿过,冻得他发汗的身体瑟瑟发抖,怒意却永无止境。 “从南边的小路走。”阿熏听见身后呼啸的风声中夹杂着马蹄的闷响,知道谢随山他们紧追不舍,见车夫要继续在官道上奔驰,便指了另一条路给他。 骁氏没开口,但手里的匕首也没松过。 挟持阿熏登上她马车的确是情非得已且非常冒险的事。她曾经找借口借了东叔的符令出城勘察过几次,可有山有水的地形颇为复杂,只有亲自跑过几个月才能真正探查纵横,不是用眼睛勘测几次就能辨认明白的。 阿熏和她的车夫常年在附近奔走,对此地形再熟悉不过,一旦想要耍点计策弯弯绕绕地故意让谢家人追上,她们母女没有其他办法,只有杀了她们夺其马车一条路可走。 或许阿熏察觉到了这一点,为了保命她,她让车夫沿着南边土路驶入一整片枯树林中。枯树林里树枝交错,盛着厚厚的雪,阿熏的马车车身多为银色,很容易隐藏其中。 骁氏看出了阿熏的用意,车后马蹄声渐弱,她终于将匕首收回了一点。 阿熏挺直了许久的身子总算能放松一些。阿来帮阿母手掌的伤口处理好之后,默默从包袱里再抽一片止血膏药递给阿熏,阿熏接过后轻声说了句“谢谢”。 阿熏不曾对她这般客气得像个外人。 阿来鼻尖酸了一酸,没想到世间之事竟有这么意料之外的曲折。她想要离开谢府也是为了他日能有一番作为以报阿熏的恩情,谁知还未踏出半步就让阿熏受了伤。如今一别,他日阿熏再想起她时会是怎样心情?阿来愧疚不已。 骁氏哪里不知阿来对阿熏的姐妹之情,如今局面也是她所料未及。暂时脱离了谢随山的追击,骁氏不免思考起一个问题——东叔怎么突然就死了?前几日来送土人参的时候身体还很硬朗,能说能笑,几天不见竟阴阳两隔。听谢家家奴话中之意东叔死于饮酒过量,这更教人怀疑了。东叔常年赶车走得都是山野险路,稍有不慎便会危及性命,骁氏知道他很少饮酒。更何况第二天就要远走洞春,前一晚又如何喝死房中? “你们想往哪里去。” 骁氏的思绪被阿熏的问话打断,阿熏贴上了止血药贴,已无大碍。 “往南走,到了前面那座山麻烦将我们放下吧。”骁氏已无杀意,阿熏问道: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们为何要走?” 阿来见她阿母没回答,便壮了胆子主动跟阿熏说了流民一事谢府的态度让她和母亲心寒,这才决意离开,并将离府计策与东叔之死的巧合一并坦诚相告。 “东叔死了?”很明显阿熏也不太相信谢府最得力的车夫东叔会因酗酒而死,她脸色一变,似乎想到了什么可怕的事。 “姐姐,你想到什么了吗?” “嗯……”阿熏犹豫了一下,想到阿来对她如此坦诚毫无保留,她也实话实说,“东叔死得太过巧合,孙明义刚被治罪谢家就死了人,而且还死得蹊跷,让人不得不怀疑是否与孙明义余党有关。” 被她这么一提醒阿来也想起孙明义被押解离开时他的主簿高喊要为其报仇一事,不免担心起阿熏往后的境地。他们竟能突破谢府重重护卫杀人于无形无声,说不定是江湖上的高手。 “女郎。”外头响起了车夫的声音,“前面就是雪山了。大雪封住了道路,车过不去!” “行了,就到这儿吧。”骁氏拎上包袱准备下车。既然阿熏的车过不去,谢随山的马也难走。这时还得依靠自己残破双腿方能脱险。 “你们要进雪山?” 骁氏没回答她。 阿熏本想提醒,现在雪山中积雪甚厚,一不小心就会迷路,要是在雪山中寻不到路的话恐怕会有性命危险。但她也明白这对母女已经决意离开,无论如何是不会听她的,何必多此一举? “那,你们多保重。”阿熏望了一眼今日话少又乖巧的阿来,扭过头,对车夫喊道,“就停在这儿吧!” 车夫应了一声之后马车车速渐渐慢了下来,骁氏捏住了包袱准备下车时,突闻车夫古怪地“唉”了一声,随后身子一晃摔下马去。马受惊,不受控制地向另一方向狂奔。 车轮之下全是碎石残雪,车被颠得左右剧烈晃动,车厢内三人左摇右晃互相撞击。阿来勉强掀开车帘向外看去,大吃一惊,马飞奔的前方已是悬崖! 阿来根本来不及多说,一把将坐在最前面的阿熏推出了马车。阿熏在地上翻滚了好几个来回,头撞在树桩上昏迷过去。骁氏和阿来就要携手冲出车厢,忽然天降铁索圈圈绕在马车之上,将窗门捆得严严实实。 骁氏和阿来被断了去路,不过转眼间马蹄已飞出山壁腾于空中。 要葬身于此了吗? 这个念头在阿来脑海中一闪而过。 骁氏本能地抱住阿来将她埋入自己怀中,震天撼地的剧烈冲撞中阿来失去了意识。 不知过了多久也不知身在何方,阿来恢复意识时眼睛睁得艰难,听见了潺潺的流水声。 皱眉一声轻哼,阿来只觉得浑身骨头都像是断过了一样。脑袋浑浑噩噩一时间分辨不清自己到底是死了还是活着。 马车下坠的过程里她跟阿母被甩得七荤八素,什么时候晕过去的都不知晓。她睁开眼睛,还没等看清周围事物忽然脚下一晃,她立即翻身而起想要避开危机。谁知身子刚刚腾空脚下被猛地一拉扯,教她一瞬间又摔了回去。 左侧腰间锋利的剧痛让她忍不住叫了一声,疼痛让她彻底清醒了,也看清了自己的处境。 她在一叶孤舟之上。 孤舟于结了一层薄冰的河面上安静地摇晃,她的右腿被一条锁链牢牢锁着,锁链另一端紧紧连着船底面。 这是怎么回事! 阿来用力挣扎,比手臂还粗的锁链被扯得咣咣直响,却一丝撼动的迹象也没有。她急得满头汗,一动作腰侧就欲生欲死地痛,估计是肋骨断了。挣了几下没了气力,阿来倒在船上喘气。 河面上的寒气吹在她冒汗的鼻尖上,冻得她瑟瑟发抖。她想起她和阿母逃出谢家的经过,想到马车突然失控坠崖。之后呢? 阿母?阿母呢!阿母不在! 阿来立即向四周望去想要寻找阿母的身影,灰暗的寒河之上笼罩着连天的浓雾,一片片碎冰从她眼前飘过,旷阔的河面几乎看不见两岸,极远之处隐约可见干枯的野草。 她摸了一把冰冷的河水,刺骨之感和断骨之痛如此清晰,她还没死。这里虽阴寒恐怖,却不是阴间。 莫非有人救了她们? 不对,若是有人搭救,怎会不见阿母身影?又为何将她放置在一条孤舟之上还用这铁链束缚?想起马车坠崖之前先是车夫被杀马匹受惊,再是她本想带着阿母跳车却被捆住。对方是谁?为什么要这么做?甚至提前预知她们的行动之路。她跟阿母要出逃这件事也只有她们自己知晓,没有跟任何人透露过。而且她们不过是谢家奴仆,又是谁要这般大费周折的对付她们?还是说对方其实是冲着阿熏来的?难道真是孙明义的人?阿熏呢? “阿母!阿母!阿熏!” 阿来忍着痛声嘶力竭地大喊,声音很快被浓雾吞没,消失在河面之上。 看着一眼望不尽的河水,阿来心中千头万绪。 阿母如今在那儿?可还安全?她坐不住,把孤舟里里外外翻个仔细,不仅没有找到只字片语连根长篙都没翻出来。 她将腰带卸下裹于手上,努力伸手够到河水之中,试图控制孤舟的方向时,瞧见一艘大船从远处向她驶来。 第16章 神初六年 阿来从河里收回手,凝视大船。 此船形阔而短,船头之上一长须灰袍陌生男子负手而立居高临下地看着阿来,瞧其面相四十出头。待船靠近此人朗声问道: “小娘子这一觉睡得可还香甜?” 阿来扫了一圈儿船上没有任何的标识或饰物,猜不出此船属于哪个士族。左侧船体有一处较其他地方颜色略浅的方形印记,想必是将士族标识摘下不久,看来对方是有意要隐瞒身份。 阿来瞪着向对方质问:“你是谁?我阿母呢?被你们带去哪儿了?” 灰袍男子轻捻长须笑道:“你阿母很安全,小娘子不必忧心。若你乖乖听话,我就放了你和你阿母。” 阿来听他这样说反倒冷静了下来,问道:“你且先说说你是何人?又要我做什么?” 灰袍男子拱手向天:“我乃歧县县尊孙明义之下的小小属官,区区姓名不足挂齿。县尊一生磊落勤政为民,却落得如此下场。谢氏一门阴险毒辣倒施逆行,天人共愤死不足惜!我要你刺杀绥川太守谢太行!” 阿来听完之后根本没理会他,反倒哼笑一声。 灰衫男子问道:“你笑什么?” 阿来扶着船篷仰起小脸笑道: “你根本不是孙明义的人。孙明义乃武彰人氏,所携属官之中俱是跟随他征战多年的武彰同乡。虽他们来歧县也有五六年可终归是乡音难改。孙明义携属员来歧县初始便已告知底细,此事歧县百姓人尽皆知。而你的口音乃是绥川祝县人,与谢府里的林大娘如出一辙,你如何能是孙明义属官?再者,若你真是为了给孙县尊报仇,谢嫡家长女的价值远在我之上,不如挟持阿熏威胁谢家。谢太行最是看重阿熏,肯定能逼他就范。绑我一个谢家的逃奴又有何用?岂非舍本逐末?更何况我与阿母虽有出逃之计却从未与任何人提及,而计划又随着东叔的过世生变,后来我们所走的路线亦是临时起意。能将我们擒获,说明你们早有图谋且一路尾随,若孙明义的人能有此能耐,也不至于落得被诬陷丢官送京治罪的下场了。这些破绽显而易见,而你却不曾掩饰,想来是你的主子叫你试探于我。我说的可有半分错处?” 阿来句句紧逼,灰袍男子不怒反笑:“哈哈哈哈哈哈,真是口齿伶俐巧捷万端,你说得对。”他转身对船舱内喊道,“先生,你们果真没选错人。小娘子机警过人,或许真能担此重任。” 随着他的笑声船舱中又走出两人,走在前方的人一袭灰色暗纹宽袖长衣,瘦脸白须,整个人干瘪瘦弱脸色发紫,一双能够洞察一切的眼睛却极有神采。 阿来认得此人。 云孟先生! 而站在他身后的人更让她惊讶,居然是谢太行! “你们……”阿来惊讶过后略为反思,阿母与他们似乎早有交易,如今变故虽不知其因,却也并非难以置信。 谢太行一身黑色大氅,头戴狐皮帽,在寒风里大笑,看向阿来的眼神里含着极其陌生的慈祥。 “不愧是我的女儿。自小我就看出你是瑚琏之器,将你留在谢府精心打磨,你总算没有辜负为父一番苦心,为父甚是欣慰啊。” 相比于他们的出现,谢太行一上来这番话更是诡异。十多年来别说是夸奖,这谢太行根本就没有正眼瞧过她,如今这又是唱的哪一出? 虽不解谢太行之意,但见此局由他谋划,可见阿熏并无危险,阿来心里稍稍宽慰。 “我阿母在你手里吧,你到底想怎么样?”阿来已经感到不妙,无事献殷勤,肯定有阴谋。 “我要你杀一个人,那人自然不是我。” “那人是谁?” “姓卫名子卓。” “此人样貌如何?” “不知。” “此人身在何方?” “不知。” “什么都不知道如何杀他?”阿来道,“而且我没杀过人,我不去。” 阿来回绝得十分痛快不留情面,谢太行早就料到她会这样说,完全没有一点恼怒的迹象,依旧笑道:“吾儿莫急,听为父说完。你可曾听过平苍卫家名号?” “没有。” “为父与你细细道来。平苍卫家乃是平苍郡势力最广的门阀士族,其祖上平国公追随太祖打下大聿江山,从百年前就占据平苍一郡,发展至今已根深蒂固。卫家宗族四世三公比居同势,先帝之时便已权势熏天,仗着在朝中势力目无天子悖逆不轨,而今更是与长公主太后一党根据槃互同敝相济,欲废天子而夺天下。包括谢家在内的大聿清流绝不能让这帮妖妇如愿。可卫家奸狡诡谲多有谋臣刺客,其子卫子卓乃是卫家谋划核心,除去此人便能大大削弱卫氏一党的势力。可是卫子卓神出鬼没居无定所,至今无人见过他的真面目……不,应该有人见过。吾等清流一派费尽心思多次送死士到他身边试图刺杀,可是玄妙之处在于,无论何种样貌、身份的人无一幸免悉数被卫子卓拆穿,见过其模样的人都被杀害了。” 卫子卓凶残成性而诡诞不经,行为举止不合常人。云孟先生之侄子伯超于一年前以幕僚身份历经千辛万苦才接近于他,没想到只差最后一步就要见到其真面目时功亏一篑,被其爪牙施以轮刑而亡。” “轮刑?”阿来不解。 “此刑毫无人性,乃是将人四肢锁于地面,将其骨骼经脉用铁锤统统打碎打烂呈烂肉之态,随后捆在巨型辐条之上,裸身放置室外曝晒或寒冻。鸟雀虫蚁将啃噬他的血肉,而施刑者喂其水米,受刑之人虽痛苦万状却无法立即死亡,直到半身白骨而意识尚存。如此行径与恶魔无异!” “你们怎么知道他受轮刑而死?” 谢太行正说得义愤填膺,完全没料到她会如此发问,一时语塞。还未等他回答,阿来便已猜到:“喔……所以你们其实一次不止派去一人,有可能是两个奸细同时接近卫子卓,多一个人多一份希望对吗?如果两人都成功还能相互有个照应。若是其中一人被杀,另外一位还可以通风报信。最重要的是通常而言奸细行踪隐蔽,想要察觉多少都要费一番波折,等到将奸细揪出之时本能地会有刚打了一场硬战的松懈感,很难会想到身边奸细并未杀完。” 谢太行皱着眉打断她:“锄奸惩恶之人不是奸细,应称为义士。” 阿来缩缩肩膀:“我即不想当奸细也不想成为义士,对杀人更没兴趣。我只要和我阿母平平安安度日就好。你将我阿母藏到哪里去了?” 谢太行和云孟先生对视一番,云孟先生摸了摸鼻子,谢太行转身继续耐心道: “阿来,此事关系到国家社稷岂容儿戏!” “我不过黄口小儿,只会耍耍儿戏。” “难道你不顾大聿生死存亡?!” “顾不得顾不上。” “难道你连父亲的话都不听吗!” 听到这话阿来倒吸一口凉气,觉得可笑至极:“我阿父六年前积劳成疾早已西游,不过我倒是一直记得他在去世之时谢公连一口薄棺都不愿进入谢府,嫌棺材晦气,甚至不让我和阿母抬他尸身在谢府内行走。此事僵持多日,正值盛夏,阿父尸体的气味至今我还记忆犹新。” “你如今翻这些旧账实在太过吹毛求疵。他不过是我谢府家奴,早已卖入我家中,生老病死全听我处置,有何不妥?说到底我才是你的亲生父亲,你骨子里流的是我谢太行的血。‘蓼蓼者莪,匪莪伊蒿。哀哀父母,生我劬劳’。这些年为了锻炼你,为父的确对你冷淡了些,可骨子血肉之情无可取代。阿来,卫氏不除卫子卓不死,大聿迟早要倾覆。巢毁卵破,到时你和你阿母甚至是阿熏都不能幸免,这是你想看到的结局吗?此事成功之后,你便是我谢某名正言顺的女儿,亦可入谢家族谱,将来为父也会为你甄选一门好亲事。” 阿来沉默着,目光落在困住她的铁锁上。 她早该发现,这根铁锁也是来自谢府,是谢随山用来栓狗的铁链。 谢太行花言巧语在耳,可是这些年来他的所作所为完全是另一番模样。骨血?父亲?不,谢太行从来都不是。 阿来明白自己的存在是个耻辱。是谢太行趁她阿母受伤,将她阿母侮辱的最真实证据。 这个人为了袒护儿子竟陷害忠良,他的话绝对不能信。什么谢家族谱,羡人亲事都是食人骨肉的牢笼罢了,她从未稀罕过更不会受困其中。何况若她真能侥幸成事,谢太行又怎会留着她这个把柄存活于世。 整件事唯一让她放心不下的只有阿薰。若他日阿熏有难,她一定会以性命相搏,救她出来。 想通了这点,阿来淡然抬起头,晃了晃脚下的铁链,故意让它发出刺耳的声音。 “你谢家的事,与我无关。” 非常直接的拒绝,不留任何余地。 两人对视之时,谢太行收起了慈爱的目光,刚才的苦口婆心果然都是做戏。 他不再说话,挥了挥宽袖冷哼一声,气氛骤变。 云孟先生从他身边走上来,两名壮士随着他步伐,从船舱内拖出一人。 那人正是骁氏。 “阿母!”突然见到阿母,阿来撕心裂肺的一喊后,几乎被断骨之痛吞没。 骁氏长发凌乱浑身无力,那两人将她拖出后直接丢在船头。 她一只手臂悬于空中,额头上一个可怕的血窟窿已似乎还在流血。在被拖出来之前骁氏一直陷于深度昏迷之中,与船板撞击时才捡回了些意识。 模糊间听到了阿来喊她的声音,骁氏用尽全力缓缓抬起头来,看见了孤舟上的女儿。皲裂出多道血口的嘴唇动了动,想要说话可毫无气力。 “你们要干嘛!”阿来愤怒至极。孤舟与船就在五十步之内,若是没这铁锁她定能一步飞入船上,将谢太行一干人等打个屁滚尿流,“无耻之徒!快放了我阿母!” 云孟先生站在骁氏身后完全不为所动,青黑色的眼窝里浑浊又阴森的眼睛盯着阿来: “杀,或不杀。” 阿来一时没能回答,云孟先生眼皮一沉,一名壮汉蹲下扣住骁氏的手,将一把撑指撑进了她的指缝中,强行让她张开五指。 还未等阿来张口阻止,另一名壮汉抽出匕首猛地一个蹲落,将骁氏的小指切去。 第17章 神初六年 突如而来的断指剧痛让骁氏骤然一震,眼睛蓦地睁大,浑身禁不住地颤抖冷汗立即湿透了她的后背。叫喊的声音已经冲到了喉咙口,骁氏另一只手死死抠住船边,几乎抠出血来。 她不能喊。她用力将脸压在船板上,把所有痛苦的表情隐藏,不让阿来看到。 “杀,或不杀。”云孟先生继续问道。 阿来气得眼泪狂落,忍不住破口大骂:“谢太行!方宇文!你们这些皓首匹夫!腌臜疖狗!如此对待手无寸铁的妇人你们可还要脸?!称什么清流算什么好汉!全都是些无耻之徒!若是大聿都是你们这样的人臣,早些灭了岂不更好!” 她用尽全力想要挣脱铁链,将铁链甩得铛铛直响。奈何铁链太粗壮结实,脚踝被磨得鲜血淋漓却丝毫无法将其撼动。 阿来无法置阿母的生死不顾,但是理智告诉她就此刻算答应去刺杀也绝无成功的可能。 如云孟先生所言,这些人已经派出不少密探,想必这些密探都受过严酷训练,比她要聪慧机警百倍,却依旧只有被心思缜密的卫子卓拆穿、屠杀的厄运。她只不过有点小聪明,如何能成功? 还未行刺阿来便已经知道结果,无非是她成为卫子卓鱼肉的下一个对象,她失败后阿母也难逃谢家毒手。 横竖都是死。 如今她只后悔为何当初不听阿母的话,平日里谨言慎行低调一些,把逞威风的小心思小念头统统收敛,不要心存侥幸以为不露痕迹。为什么谢太行这帮人不找别人偏偏找上她?自然是平日里自诩隐藏得很好的小细节早就被人尽收眼底,琢磨着如何加以利用。就在刚才,她还自以为是地显摆一通,想要精彩地拆穿对方的谎言以证明自身实力。真是荒唐又无知……若是牢记阿母教训愚笨些,哪有后续这么许多? 如今进难行退无路,她该如何将阿母救下? “慢着。”阿来不再挣扎也不再谩骂,护着受伤的脚踝和铁链一块儿收摆好,安静地坐回船上,“不许伤害我阿母,否则我便咬舌自尽陪我阿母共赴黄泉,刺杀卫子卓一事你们也另选他人吧。” 云孟先生道:“这么说你是答应了。” “为什么选我?”阿来问,“你们折进去诸多精英都达不成目的,我不过是谢府的下人而已,为什么要选我?” 云孟先生展开一幅画,远远地阿来看不太真切,隐约觉得画中人有些眼熟。 “这个人……是我?” 画中的小娘子是标准的鹅蛋脸,一双英气长眉下闪烁如星的双眼让她觉得是在凝视自己。 “这个人不是你,但即将是你。” “什么意思?”阿来思绪一转,“难道你们要我假扮此人?” “不错。此人是卫子卓一直在寻找的救命恩人。时兮运兮!谁能想到你竟长了一张和她一模一样的脸。”云孟先生指向阿来的面部,“利用这张脸定能成功混入卫府,甚至可直达卫子卓身边。这是千载难逢之机。卫子卓恐怕从未想过世间居然有如此巧合之事,当真天要亡他。” “简直是痴人说梦。”阿来硬生生打断他的自我陶醉,很快挑出了漏洞,“既然此人是卫子卓一直在寻找的救命恩人,想必他对此人感情深厚,又怎么会认错?即便皮囊再相似也全然是两个人,只要一瞧便知。你会将你至亲之人认错他人吗?” 云孟先生并不理会她的讽刺,解释道:“卫子卓于八岁时在平苍境绥东山脉遇险,当时画中娘子和其父亲一块儿救了他,将他收养家中两个月并悉心照顾,待他身体无恙之后被卫府赶来的人接走。而后卫家曾派人回去探望过,未曾想那父女二人皆不知所踪。一晃又是八年,卫子卓一直没有放弃探查恩人下落,前后找了无数画师想要根据印象画出小娘子如今样貌,可见情深意切。短短两个月的相处虽然给他留下深刻印象,但时隔多年当日年纪又小,错认他人也不是不可能。” “这些细节都是你们尚留在卫子卓身边的人送回的消息吧。”阿来再问,“可见已有人曾冒认过此身份且碰了钉子。既然认错人不是不可能,他又凭什么相信我就是当年的救命恩人?只因有几分相似就认定我的身份的话,这卫子卓也只是草包而已。” “当然不止如此。” “哦?还有什么,说来听听。” 阿来一边和云孟先生纠缠说理,看似已经答应刺杀般探听关于卫子卓的详尽,另一边藏在脚踝后的手指在飞速转动。铁锁时不时闪出火花,藏在她指逢内的金蝉刀片一刀刀割在铁链上,铁锁已经被磨出了大大的豁口。 阿来手藏在腿后,让腿挡去她所有动作,并用言语吸引船上的人,不让他们发现自己暗地里的动作。 快,再快些。 只要将铁锁割断她定一步登船,直接割开云孟先生和谢太行的喉管,其他人更是不在话下! 阿母!你等着我!这帮畜生我一个都不会放过! 啪地一声轻响,铁锁断了。 阿来的表情有一瞬间的凝滞,汗水沾湿了衣服,寒风吹过几乎将她身体冻结成冰,可她心头热得如同一团火。她悄悄将已经断开的铁锁两端握在手掌中,让它看上去好像没有异样。 “甄文君身上有个胎记。”云孟先生说。 “甄文君?是卫子卓救命恩人的名字吗?” “正是。” “她身上胎记这种事你们都知道?” “接近卫子卓困难,但是想要接近其他人并非不可能。只要能套住画师便能得知很多信息。甄文君的胎记就在锁骨之上,是一个残月形的红色胎记。” “你知道吗。”阿来忽然转换了话题,“据说胎记是前世死时留下的伤口。你们下辈子想要什么样的胎记?” 一直站在一旁的谢太行显然没有料到她会问这么奇怪的问题,更没料到阿来突然挣脱了铁链的束缚,面目狰狞腾空而起,朝大船的方向飞来!谢太行大吃一惊,急忙往后退。 阿来心里第一次有了杀人的念头。 此刻她心中除了愤怒和杀意什么也没有。 她要用这帮畜生的血为金蝉刀开光,为阿母报断指之痛! 饱含所有力量的一跃掀起冲天的怒意,这份怒意还未将她带到大船之上,一根冰冷之物如同闪电击穿她的身体。 一瞬间所有的力量和愤怒被瓦解得一干二净。 阿来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浑身的肌肉被剧痛牵扯着使不出任何力气,身体被一股向下的冲击力钳制着,重重砸回孤舟。 阿来被摔得几乎失去意识,当她看见一柄沾血铁叉穿过她的肩骨没入木质的船面时,面若死灰。 一声闷响,有人踏上了孤舟。 单薄的小小孤舟几乎被这沉沉的一脚踩得倾覆,阿来浑身发抖,恐惧地向后看去。只见一个八尺壮汉正站在她身后,如此寒冷之地他袒胸露怀竟全是热汗,浑身长满黑毛状如野熊,汗水被蒸发变作一团团白色雾气从他躬起的后背升起。嘴唇上方豁了一角,当他咧嘴笑的时候能看见暗红色的牙肉。 这就是一只从野林子里突然冲出来吃人的妖怪。此人强壮的手臂比阿来的腰还粗,哈哈大笑之声在河面上回荡,震得阿来耳膜发痛。 怎么会如此大意。 阿来的血一滴滴淌在眼前。 她在吸引对方注意力的时候也是全神贯注,完全没留意到身后何时有片竹排悄无声息地靠近。如今她被钉在此处当真功亏一篑。 被铁叉穿肩而过无法站立。别说站立,就连微微一动都会引起让她欲生欲死的惨痛。 豁嘴男人扯着她的头发强迫毫无抵抗能力的阿来抬起头来看向大船,阿来肩头的伤口被这一动作撕裂更深,从未想象过的痛楚让她几乎将牙咬碎。 “看那边!”豁嘴男人朗声道。 整个世界在她眼前摇摇晃晃,直到她看见阿母鲜血淋漓的手被抬起。 “小小的惩罚。”云孟先生蹲在骁氏身边,嘴角扬起的笑意让阿来一辈子都无法忘记,“让你知道不听话是何下场。” “不、不要!”阿来咯血的嘶喊没能阻止任何。 中指和食指被其根削去,掉落在冰河之中。 一道鲜血从骁氏的嘴角往下滑落,直到最后一刻她都没有因疼痛失声。 阿来埋着头痛哭。 这是噩梦,这一定是噩梦。如果真的是做梦的话能不能快点醒来。 谢太行对这太过血腥的一幕有些不适,小声地清了清嗓子,默默地把目光从骁氏身上移开。 “哭够了吗。” 带着颤抖的干涩声音从头顶上传来,这是阿母的声音。 阿来抬起头,满脸的眼泪。 虚弱的骁氏脸如同一张白纸,眼睛里却是从未见过的狠绝。 骁氏用最后的力气将破碎的声音拼成完整的话: “阿母一直教导你,不要惹事,放下刀才能过上平安日子……可如今谢太行等人残虐不仁你亦不可屈服软弱!” “阿母……”阿来心中悸动,想要忍住横流的眼泪,却只能流得更多。 “拿起你的刀,保护自己,不可放弃!” 阿母的话在她心里钻洞。 她擦去眼泪,看清了眼前的绝境并非梦境。 云梦先生十分讨厌骁氏一双任何时候都不蒙尘的眼睛,对拿着匕首的壮汉道: “给我把她眼睛挖了。” “是!” “慢着!”将所有痛苦吞回肚子里,阿来一字一顿: “好,我答应你们,杀了卫子卓!” 云孟先生哈哈笑道,忽然又变回了在谢府时的儒雅之态:“女郎终于醒悟做出正确的决定,早该如此。只要你听话,明公自会保你阿母平安。来,将骁氏带进去。” 骁氏被拖进船舱,云孟先生退回一旁恢复成一团薄薄影子般的存在。 阿来看着大船上的每个人,甚至回头看豁嘴男人。 她要记下今天在场所有人的脸。就是这些所谓清流断她阿母之指强迫她去杀人。 “谢太行。”阿来直呼谢公名讳,“事成之后我不稀罕你谢家的荣华富贵,只求一纸文书放我和我阿母离去,你可应允?” 谢太行道:“好,我答应你,若你能办成此事我自会给你们一纸文书解除奴籍。可你想好,若离开谢府你们不过贱民两名。” 阿来嘴角微微一勾,没理会他。 拿起你的刀。 阿母的话在她心中回荡。 金蝉刀未沾过任何人的鲜血,如今就用她自己的血祭出锋锐,他日定要这帮人百倍奉还。 第18章 神初六年 “什么?被孙明义的余党杀了?东叔也是他们下的毒手?”阿熏听到阿来和骁氏已死的消息时刚从昏迷中苏醒,额头上包着厚厚的纱布下还在渗血,手中装着汤药的碗被打翻在床,溅了一被子的药汁,“孙明义的余党为什么会杀害她们!她们只是谢家的下人!” “这,这我也不知道。”告知她的婢女回答不了她的问题,“我也是听谢公和旁人提了这么一嘴……女郎!女郎!你要去哪里!大夫吩咐了你要卧床静养!” 阿熏哪里管的上这么多,掀了被子穿上鞋,随意抓了件袄子就往外冲。 “虽然多有风险,但现在唯一能依靠的只有她那张脸。”谢太行在书桌前负手而立,回来之后眉间的愁绪就没纾解过,“可是此奴性情顽劣,怕是要坏大事。” 坐在书桌旁的云孟先生道:“我观察过此奴一段时日,此奴虽难驯实则破重情义,只要看好骁氏不怕她不就范。” 谢太行:“骁氏如今血已止住?” 云孟先生带着审视的目光看向他。 “若是她死了岂不浪费大好机会前功尽弃?”谢太行补充道。 自从云孟先生和盘托出刺杀卫子卓的计划之后,谢太行总有些被他压过一头的感觉,被他牵着鼻子走。虽说他是从那位大人物手里拉线到谢家,可谢太行心里总有些不舒服。 “放心,骁氏已经无碍。王公已经……”云孟先生正说着话,突然书房的门被撞开,阿熏从几个家奴之间冲进来,进门便追问阿来和骁氏的一事。 谢太行见阿熏火急火燎地闯进来非常生气:“一对贱奴之死有什么好说。你看你衣衫不整像什么样子!” “父亲!” 谢太行转脸对坐在一旁的云孟先生道:“如此,就按照咱们先前所说的办吧。” “是。”云孟先生一拱手离开了,阿熏问: “父亲,难道你不觉得此事有古怪么?东叔死于我们谢府,孙明义余党是如何不露痕迹地杀人?如果当真如此咱们谢府岂不人人危险?而且你当真只把阿来她们当做奴仆么?阿来毕竟……” “住口!那孙明义余党为父只会清理,此事你不必再问!” 谢太行强硬的态度让阿熏有些疑惑,谢太行很快转换了态度,叹了口气道:“此事我也没料到,没想到孙明义这村夫竟纠集了一帮江湖高人犯上作乱,荼害人命。谢家缺口到底在何处我还在查,你兄长追奴心切竟意外坠马受了伤,无法将年礼送去洞春,而流民一事被绥川各大士族抵制,无处安放。偏偏是到了年关前出了一堆事,为父正是心烦意乱。” 阿熏宽慰他:“父亲莫急,我去找承屹问问,说不定能找到些线索。年礼一事……我记得东叔以前有个一同跑车送货的同乡,往返洞春最多只需要四天时间,车技也是轮扁斫轮。我且去打听打听,或许能用高价将他请来。” 谢太行微微点头,阿熏再问:“父亲,阿来和骁氏的遗体现在停在何处?您最近事务繁忙肯定无暇顾及,她们母女丧葬一事就由女儿操办了。” “她们的遗体已经随着马车坠下山崖,找不到了。” “这……” “好了你去吧。” 阿熏从谢太行的书房中出来,正好看见蔽天大雪。 尽管是荒年隆冬,花圃里的花枝和植草依旧被修剪得十分利落整齐,它们大多都出自阿来之手。 阿熏驻足花圃间,心里怅然。 没想到阿来她们竟这样死了,连尸首也找不到。到了明年春日枝繁叶茂时,又有谁给谢府修剪花枝? …… 阿来依旧在孤舟上醒来。 没有任何铁链的束缚,她平躺着的孤舟与前方一艘略大的船收尾相连,豁嘴男子正站在船头手持长篙放声高歌。 阿来想起铁叉活生生地从自己肩部抽离时她晕了过去,此时醒来时两岸收拢,河道窄了很多,看似快要到达目的地。 伤口被粗暴地贴了一块止血膏药,依旧疼痛难忍,肋骨断裂之痛也持续在折磨着她。 豁嘴男子将长篙一丢直接跳下船,刺骨寒冷的河水淹没膝盖,他浑然不觉,徒手将两艘船拖到几根木头架起的简陋码头边,把阿来拎起来丢了上去。 没交代任何话豁嘴男子便自行离开,两艘小船没有任何依附,在河面上飘飘荡荡。 阿来又痛又冷,蜷缩在空无一人的落雪码头。 几番醒来想要找个温暖避风之处,却一丝动弹的力气都没有。 恍惚间她好像被阿母抱入怀中,粗糙的手温柔顺过她的头发,在谢府简陋的后院中带她开蒙,教她认字识理,解说老庄。 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 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 故常无欲,以观其妙;常有欲,以观其徼。 …… “阿母……” 阿来紧紧抱住自己,纷飞的晶莹六角很快覆盖在她小小的身体之上。 眼泪从眼角滑落,被冻结成冰。 几度在幻觉中感受到了温暖,那温暖就在河的彼岸,她很开心地想要跨过去,饥肠辘辘,迫切想翻出个烤红薯吃。 阿来跑到一半忽然停住了,她看见阿母站在河的另一头向她摆手: 回去。 听不见阿母的声音,只能从她的嘴型看出在说什么。 回去,你命不该此。 阿来迷茫之时三根手指落在眼前,她大为惊骇,忍不住喊出声。 这一喊让她醒了过来,依旧在冰天雪地中苟延残喘。 疼痛使人清醒,痛彻心扉。她明白继续这样下去只有死路一条。 “有人吗……” 她不能死在这儿,她还有很多事情没有做。 “有人吗!救救我……” 连续的呼喊让她的喉咙仿佛被粗砺的石头狠狠地刮磨,当无法再说出一个字的时候终于听到一些不一样的动静。 有辆马车穿过风雪而来,阿来不知道被谁抬上了上去,不知道是谁灌了她一大碗水,她只知这碗水救了她一命。 在温暖的马车中再次昏睡过去之前,有个念头浮于脑海之中: 肯定是谢太行和云孟先生的人。 既然他们费尽心思想要我蛰伏在卫子卓身边,那么肯定不会让我死的。一切的折磨只是为了让我尝尽苦头好乖乖听话。 这群畜生。 知道自己不会死,阿来很快进入了深度睡眠,等她再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一张硬板床上,身上盖着张破被子,一身血污的衣服也被换成了宽松的麻衣。 床角没有任何帷帐,甚至连屋内也不设任何摆设,只有一张简陋的床和墙角一盆碳火。 她身上的伤被更认真地处理过,肩头过大的伤口两端被黑线缝合在一起。阿来略略吃惊,想起阿母曾给她说过此缝合术,据说不同部位的伤口应采用不同的缝合手法,缝合之后伤口能够快速愈合,世间只有不到一只手的神医能够行此技法。 阿来试着坐起来,尽管肋骨和肩头的痛楚依然难捱,但总算能够自如行走。她推开小屋的门,外面是一处满地枯叶的凌乱廊院。廊院内没有任何雅致的景观,只有一位瘦瘪白首老者站在院中,一身薄薄的单衣被寒风吹拂紧贴身体,头顶上的稀疏的头发比凌乱的胡须还要少,远看此人就像一副没有丝毫血肉的骷髅。他手里拿着一卷竹简,双手捧着细细研读,似乎没发现身后有人在看他。 阿来觉得他很可笑,穿成这样站在寒风中读书,仿佛着了魔一样。也不提醒他,就坐在原处看他,琢磨着他是否就是会缝合之术的神医。 大半个时辰过去之后老者将全卷看完,昂首吟唱: “……于乎,小子,告尔旧止。听用我谋,庶无大悔。天方艰难,曰丧厥国。取譬不远,昊天不忒。回遹其德,俾民大棘。” 阿来听他高歌《大雅.荡之什》中诗句,狂悖不羁,想来应该是位官场失意的腐儒。 老者把竹简握在手里,似早就发现阿来,问道:“你可识字?” 这秃驴肯定和云孟先生是一伙的,阿来撑着下巴懒洋洋地没搭理他。 他回到房中抱了一堆的竹简出来丢在阿来面前。 “这是关于甄文君的所有资料,你需一字不差全背下,明天我来问你。” “你们自己瞎编的?” 老者没正眼瞧她更不和她多说,径直回房了。 阿来透过破烂透风的窗户往里看,见他又在继续看书,嘴里长吁短叹个没完。 第二日那老者果然来找阿来,让她背诵。 阿来张口就来,说这甄家本是平苍大族,无意间被牵扯进一场暴乱,为了活命她父母带着她逃入山野,她也是在山中出生。母亲在她两岁时去世,她与父亲相依为命长大…… 这些关于甄文君的身世看上去不太像是凭空杜撰出来的,要想骗过卫子卓恐怕谢太行他们还是要有些真材实料握在手中才行。多半是去过故地寻访,找到了些卫子卓肯定也知晓的蛛丝马迹。 阿来说完之后老者让她再背一遍,阿来再说,错了好几个字,老者劈头拍了一竹简下来: “就这么几行字你都背错,如何能瞒过卫贼之眼!” 阿来被打得疼出眼泪,愤恨道:“有谁说真话会设防使其一字不差?只有死记硬背的假话才会说得一模一样!” 老者被说得一阵恍惚,站在原地愣了许久,忽然连珠炮一般考问她经学。他所问的道义全是十岁之前阿母就考校过她的,阿来自然平心静气对答如流甚至反将一军。 被黄口孺子驳得哑口无声,老者仿佛一时间再老了十多岁,说不出话浑身发抖,兀自离开。 两日之后老者不见踪影,第三日黄昏,一辆马车送来一男一女。 男子看上去年龄不过四十,皮肤黝黑面如岗石,着一身玄色轻便短衣,身形颀长,右眼之下到嘴角有一道长长的刀疤。此人浑身散发出不易接近的寒气,走路无声。 女子则和他完全相反,还未进院便听见她的笑声,长裙色彩灿烂犹如孔雀,精致夸张的妆容下看不出她的真实年纪。大老远她便提着长裙快步而来,喊着“甄文君”的名字。 “王公说他教导不了你,可以直接略过学经讲义开始学习阴策与媚术。我还以为是什么样的奇才,居然是个干瘪丫头。”女子挑起阿来的下巴,用随身的绢帕将其脸上的污秽擦去,细细端详她的模样,口中啧啧有声,“云孟先生果真是一双毒眼,这张脸蛋生得好。只要经妾之手调教过后定教天下男子看你一眼便魂不着体。” “媚术?”阿来听到这两个和自己毫不相关的字顿时暗觉不妙,脸色微红,把女子的手挥开,“阿来不需要学什么媚术。” 女子脸色一沉,站在后方一直未开口的男人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潜到阿来身后,单手一抓扣住阿来的后颈。阿来只觉浑身发麻双腿失控,登时跪倒在地。 这男人好生厉害,他行踪无声根本捕捉不到他的气息。 女子懒洋洋地坐在石阶上,点阿来的脑袋:“什么阿来,你要记住你现在是甄文君,卫子卓的救命恩人甄文君,明白吗?从今天开始我就是你养母越氏阿椒,他是你养父江道常。生父死后你为了生计独自下山,一直与我们生活在一起。‘阿来’这个人已经和她的母亲骁氏被孙明义余党所杀,从今往后世间再也没有阿来。” 第19章 神初七年 不知越氏阿椒和江道常是不是化名,不过“甄文君”这个名字算是实打实地扣在阿来的脑袋上。 阿母不知道被他们带去了什么地方,估计不会在绥川。 虽然绥川是谢家的势力范围,但绥川不过六个县,如果想要从六个县里找个人出来也不是不可能。为了不让甄文君寻到,或许会将阿母藏到别的郡。更何况此事牵扯到企图夺权的长公主,话说这长公主试图夺的是谁的权?自然是当今天子的。卫家势力庞大,又牵扯到朝堂权势斗争,谢太行这种边陲太守肯定也是小小的棋子一枚,真正在幕后部署一切的应该是他们所谓的“清流”头目。从京城到各州郡应该都有其势力,要藏个人还不轻而易举。 甄文君理清了当下形式,果断放弃逃跑并寻找阿母的念头。她找不到阿母。谢家也算准了她不会做无用之功所以也并不盯死她。阿椒和江道常几乎对甄文君完全不设防,根本不在乎她是否会逃走。有她阿母这张王牌在手,也算是抓住了她的命门。 想要救下阿母她只能对这帮人唯命是从。与其再去愤恨谢家无耻或者抱怨命运不公,不如好好谋划前路。 甄文君知道,以她现在的能力即便能够接近卫子卓,想要杀掉他也是天方夜谭。她需要学习需要成长,无论将来要对付的是卫子卓还是谢家。 每日从江道常那儿学习如何出击无端如何行走无声,飞刀斧劈,点穴狙击,样样都下苦功。甄文君本身武功底子极好且悟性颇高,往往江道常今日点拨明日她就能依葫芦画瓢做个大概。 两个月之后江道常开始教她用毒。 用毒之术比腿脚上的功夫要难得多,上百种毒草她需仔细辨认,很多毒草和药草长得十分相似,连气味都雷同,很难分辨。 江道常性情古怪,每次甄文君选出无毒药草之后他便强迫她亲自吃下以确认是否认对。和他相处的一年中甄文君十几次险些丢了性命,七八次偏瘫在床数日不能动弹,更有两次在吃错中毒后产生了幻觉。 她看见阿熏出现在廊院里,手里拿着玲珑鞭,在春日百花之中对她笑。 醒来时只有硬如石头的床板以及阿椒近在咫尺娇媚的脸。 “很好。心中有爱才可将媚术施展得淋漓尽致。前提是你这爱不可自私,需贡献给所有你需要爱之人。还记得我之前怎么教你的吗?” 阿椒像只柔软的灵蛇在甄文君身上盘游,手探进甄文君的衣襟内抚摸。甄文君被她的触碰烫个正着,猛地一哆嗦避开她,想要翻身下床时毒素未除的身子麻痹无力,重新倒了回来。 阿椒将新添置的帷帐扯了下来把她双手捆住,轻松地解开她的衣衫。甄文君用尽余力想要把她从身上弄下去,可惜未能成功。毒素淤积在她胸口,气急攻心之时甄文君忍不住呕出一大口血。 呕血之后更无气力。阿椒见她逐渐发育的胸口起起伏伏,连带着两个月前烙在锁骨处的新月“胎记”一起浮浮沉沉,这才发现每日让她服食珍珠粉的确有效,活生生将她肌肤雪亮了一层,看上去细腻如玉。 唇瓣上还留着浅浅的一道血迹,甄文君抵抗不过便将目光移向别处,不去看这淫猥下流的越氏。阿椒看她气夯胸脯却又无可奈何的模样反而挨得她更近,几乎要吻上她的唇。甄文君领悟她的意图,死死咬着嘴唇,将嘴唇咬破也绝不松口。 阿椒直起上身,从上俯视甄文君此时姿态,好一番让人心神荡漾的春景。 “天下男子最爱女子无非有二,其一倾国倾城之色,其次咏絮扫眉之才。而最能撕开他们心扉的还属床笫之间半推半就,撩云拨雨时的情态尽现。” 甄文君用眼角扫她一眼,嘴角露出轻蔑又勾人的笑意。 “孺子可教也。”阿椒满意地从她身上下来,夸赞了一番后便离去了。甄文君起身将衣服合拢,思绪澎湃许久才慢慢平息。 无论是江道常还是越氏阿椒都不是寻常角色,两人都是暗道阴策的高手,只不过擅长领域有所不同。他们绝非绥川谢家人,这点更加证实了甄文君的设想。此事涉及庞大的朝堂斗争,她只是一步探路的棋子,谢家更是傀儡。 想到这点,她更加忧心忡忡,本就复杂而凶险的前路变得极其难测,每一步错误的选择都有可能致命。她不能犯错,需要提起十万分的精神。 她不知道和自己住在一处的这对男女到底是什么关系。 起初她偏居耳室时思念阿母睡不着觉,午夜之时万籁俱寂,她细细回想着阿母曾经教导过的点点滴滴,将金蝉刀在指尖飞速翻转,练就更快的手速。 起床习武之时,常会听见主室内传来靡靡之声,那是越氏阿椒的声音。 阿椒的声音听上去是痛苦的,却又带着奇怪的欢愉和纵情难抑。走近一听,床架摇晃之音和撞击的水声不断。 甄文君大致知道他们在做些什么,他人御女之术本不该窥视,可十二三岁正是对人间欢情最是好奇之时,她明知不好却也挪不动步子,一双腿被阿椒娇柔得能滴出蜜汁般的声音粘在原地,从她的声音里能够判断出此时她被纵横把握到何种地步。 此事之后甄文君躲了阿椒一阵子,直到阿椒送她《天地阴阳交融大乐赋》和《玄女经》给她,让她熟记其中要义与法式。 甄文君看两本书名以为是讲解阴阳卦术和女红之书,没想到翻开卷帙阅了几行差点瞎眼。 所谓要义和法式竟全在解读房中之术,甄文君讶异万分,见卷帙上赫然记载——玄女九法,“其一龙翻,令女正偃卧向上,男伏其上……刺其谷实,又攻其上,疏缓动摇,八浅二深,死往生返,热壮且强,女则烦悦,其乐如倡。致自闭因,百病销亡。其二……” 甄文君几乎呕出一口血,卷帙差点从手中跌出去。 站在她面前的阿椒却极为严肃,勒令她将九法熟背: “龙翻、虎步、猿搏、蝉附、龟腾、凤翔、兔吮毫、鱼接鳞、鹤交颈,且将这九法和详述牢记心中,三日之后我亲自来考你。” 听到“亲自”二字甄文君将金蝉刀备好,只要越氏阿椒敢乱来,一定将她杀了以保清白。 没想到三日之后阿椒将她带入房内,没对她出手,与江道常举事之时让甄文君在旁观摩,让甄文君把所见之法一一念出名称。甄文君看见这两具成熟的成人胴体双眼发干浑身发抖,操起手边茶碗用力丢过去之后夺门而出。 被江道常抓回来好一顿毒打,甄文君不惧反笑:“凭借这些邪门歪道就想扳倒长公主,匡扶江山,是不是太儿戏了些?” 阿椒单披一件中衣,披散着长发敞怀坐在不远处的帷帐之后,若隐若现。 “你可知男人在何时最不设防?” 阿椒认真的语气和她放浪形骸之态完全不相符,并不像在说一件羞耻之事,反而严肃得令人害怕。 “自然是将要丢精亢进之时。卫子卓乃平苍卫家幺儿,这是何等人物,见过的女子岂止成千上万。想要他多看一眼都要费尽心思,更遑论能有机会服侍于床笫,上迎下接之时给予致命一击。你当我闲来无事还是脸皮厚若城墙非要教你媚术,非要和个陌生人在此苟且?” 被点名的“陌生人”江道常一向波澜不惊的眼里泛起一层不太清晰的淡淡涟漪,很快收敛消失。 “一切都是为了大聿江山。”越氏阿椒柔骨之中亦有忠义,“我们从来不指望你能为了大聿有所领悟,但即便只为了你阿母也该放下矫情,好好想想什么才是应走的生存之路。骁氏的断指之痛,你不会这么快就忘了吧。” 阿母的断指之痛如何能忘,阿椒的提醒并非提醒,乃是威胁。 甄文君一双大大的眼睛眨也未眨,忽然道:“凤翔。” 阿椒眉眼微动。 “我说你们这一法式名为‘凤翔’。令女正卧,自举其脚,跪其股间,两手授席……刺其昆石,坚热内牵……行三八之数,尻急相薄……这是《玄女经》九式中的第六式,凤翔。” 旧廊院很快迎来了春天,此处春夏秋冬四季的景致都印在甄文君的眼里。 转眼一年,甄文君锁骨上的胎记已经长得差不多,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把痒药偷偷投入江道常的酒里。愈发白皙细腻的皮肤蜕去了一层田间地头的奴隶黑,在阿椒的精心培育下甄文君逐渐圆润,五官慢慢长开,眉宇之间隐约可见些成熟的风情。 冬至一早,有段时间没露面的江道常驾着一辆驴车回到廊院,对阿椒点点头。 远远地甄文君见他穿一身土灰色破烂旧衣,握着鞭子的手指甲里全都是泥,分明就是刻意乔装打扮。 阿椒拿了一身满是补丁的烂袄子给甄文君让她换上。 “从现在起,江道常就是你阿父。”阿椒的话听起来像是嘱咐,实则多半是威胁,“你随他离开,是生是死就看你的命数了。” 甄文君心下一紧。 她明白那卫子卓已经离她不远。 第20章 神初七年 坐在江道常的驴车上整整一天一夜,驴车在山间野道里颠簸,甄文君屁股差点儿被颠成四瓣,腰都要被震断时终于看见了一条浅浅的官道。在官道上再走三里地,不远处一座土坡之上隐约可见方形城墙。城池孤零零地立在那儿,居然连个守卫都没有。大聿黑红相间的旗帜歪歪斜斜地插在瞭望台上方,寒风吹过时摇摇晃晃,仿佛下一阵风就能将它拦腰折断。 这是个破地方,比歧县还要穷的小县城。江道常赶着驴走近城门,没戴头盔的守卫打着呵欠看了眼他的户籍符牌,眼睛半张半合地挥挥手,让他赶紧进去。 迁粟县。 进城门的时候甄文君看见满是灰土的石牌上用小篆刻着小县的名字,可惜日久失修,字几乎看不清了。 迁粟? 甄文君记得绥川六县均是如歧县一般的单字城名,复字城名似乎洞春为多。按照心中路程多寡判断,此处应该还是在洞春郡内。 驴车在一处院落前刚停稳,甄文君便听到里面传来女人中气十足叫骂的声音和孩童的啜泣。 “一个个的站没站样,连坐都不会坐。都不用你们学什么端茶递水,笑一个总会吧?这一个个丧星样儿有谁会看上你们?天煞的晦气啊!就你们这样的明年冬天还能有几个留着口热气?” 江道常把驴车栓好,领着着她往院里走。 “我是你什么人?”江道常边走边问。 “养父,江公。” “你来自何地。” “绥东山脉以南六百里,蓄墨山。今年十五岁刚刚及笄,三年前与我相依为命的阿父过世,我独自下山讨生活后与江公、越氏结识。江公夫妇念我孤苦收我为女,此后一家人以贩卖草药为生。” “我将你卖于此地王牙人,接下来的一切你只需记住八个字,逆来顺受顺其自然,切不可轻举妄动。若是坏了先生大事,你明白后果。”江道常从怀里掏出一个素布锦囊丢给她,锦囊落入手心之时甄文君心中狂跳。 在打开锦囊前她手心不断冒汗,好不容易下定决心解开囊口细绳,打开,里面装着一缕青丝。 她不知道该难过还是安心。 “若你使诈,骁氏便如此断发。” 看来的确是阿母的头发。 “幸好”二字妥妥地落进她心里。不是其它残肢便好。 甄文君将锦囊小心地收入怀里,和江道常一块儿进到院中。 院内一间大屋敞着门,一位膀大腰圆的中年妇女正堵在大门口疾言厉色地教训人。十来个战战兢兢的女童缩在一处,大气不敢吭,只有眼泪吧嗒吧嗒地往下落。 甄文君瞧着小娘子们怪可怜的,可谁让如今年景不好,荒乱赶到一起。无论是绥川还是其他郡都是这样,多少人家田地荒芜,无论怎样挥汗如雨地里都难长粮食,连口饭都吃不饱哪来的余粮来养孩子。若是少年郎或许还能念着香火咬着牙养一养,小娘子于他们而言本就是赔钱货。卖进高门大户里当个奴仆还能换点儿钱粮帮家里度过难关,于小娘子本人也是好事,能跟着有钱有势的主子至少有口饭吃不至于饿死。 甄文君曾经听她阿母说过,大聿有已经成为规模的买卖奴隶市集,更有专门从事奴隶买卖的牙人。牙人们靠经验吃饭,一双阅人无数的眼睛能从海量被饥荒折磨得鸠形鹄面的孩童间挑选出能够卖上好价钱的,一道道地转手卖给下家。下家有可能是高门大户——如果能成为门阀士族的家奴便是最好的结局,也有可能成为各行各业的小卒跟班,这便是最多的下场。世道不景气,饿死者不计其数,能不能活下去并非听天由命,而是要搏。 江道常说的王牙人应该就是正口沫横飞教训人的这位。甄文君觉得此人架势凶悍可也在理,如今兵连祸结八方风雨,谁想活下去都得拼尽全力。 “姐姐,您这儿忙着呢?”江道常一改往日里冷酷模样,居然一脸谄媚地弓着腰凑近到王牙人跟前笑眯眯地问好,眯成一条缝的眼睛在弯腰时直勾勾地盯着王牙人丰满的胸脯看,猥琐不堪。王牙人斜眼瞧了他一眼,侧过身去,不知被谁触了霉头气还没顺过来,不客气地哼了一声。 江道常将身后的甄文君拉过来:“瞧我来的不是时候,不过我也是心急。上回跟您说过的,您要是得空给瞅瞅?” 王牙人原本一脸的不耐,待斜眼瞧了甄文君两眼后似乎发现了什么,捏着甄文君的小下巴左左右右地打量,笑道: “哟,不错。小娘子今年多大了?模样倒是俊俏,不知道性子如何。叫什么名字?江郎,这真是你女儿?” 江道常待要再开口,没想到甄文君迅速会意,早他一步上前问好,说了自己姓甄,是江公之女,今年已经及笄。 王牙人连着说了三声好,忽然敛了笑容对江道常厉色道: “你姓江她姓甄,你们怎么能是一家人?而且这张脸我怎么瞧都没和你相像的地方。别是诱口,我这儿可不收。” 江道常满脸堆笑:“您说哪儿的话。这孩子千真万确是我女儿,我养女。模样是随了她亲生的阿母,长得有几分俊俏,若不是家里实在过不下去了,我,我还真舍不得。毕竟也跟了我们这么些年,好吃好穿的都给了她。我这回也是趁我夫人出门去才偷偷带她来的。”他一边说一边用脏兮兮的袖口抹眼泪,眼泪抹开和了一脸的黑泥。 甄文君见江道常真是学什么像什么,心里暗暗叹服,谁能相信就这样一位田舍汉居然是暗杀高手。既然江道常如此卖力倾情演出她也不好只是傻站着,甄文君用力揉了几下眼睛,将眼眶揉到发红之后撑起眼皮,眨也不眨。只要眼睛不眨很快就会酸涩难忍,再坚持一会儿眼泪便会如断线的珠子一般往下砸。以前她惹事要被阿母揍的时候都用这方法讨饶,没想到今日竟还能在这种场合派上用场。 “阿父,我也舍不得阿父跟阿母……”甄文君拉着江道常的衣角,哭得满脸眼泪。 江道常见她能瞬间哭成泪人,居然比自己还能演,一时有点儿出戏和恍惚。 王牙人:“行了行了,虽然年纪稍微大了点儿,可好在这模样还算标致。既然不是诱口那我就收了。话说回来,我这儿可只有绝卖,有卖无赎。你要是没意见就签了契劵拿钱走人,从此之后你这女儿是死是活都跟你没有关系了。” 江道常立刻“哎”了声应下,搓了搓手,在契劵上按了手印,拿了碎银之后又嘱咐了甄文君两句,一定要听王牙人的话,莫要惹麻烦。甄文君知他话里有话,一面点头应了,一面看王牙人庸俗的妆容之下已经尽现老态的脸,不知此人是否也是谢家的棋子,定要找机会试探一番。 没想到这试探还没找着机会,转手她就随着另外十来个女童一起被丢进马车里,一路辗转被倒卖了好几次,每次倒卖价格都会随着牙人的一张巧嘴往上翻。几个女童在颠簸中吐得肝肠寸断,倒手的各牙人完全对其不闻不问,任凭她们一天天衰弱下去。 甄文君实在不理解这些牙人们的脑子。即便是商品也都是花银子买来的,万一真死在半路岂不是做了赔本的买卖?不过回头想来这光景食物比人命贵,这些牙人一个个精明脑子会算账,宁可她们病死也不花愿花钱。想起跟江道常拆招时曾经无意间找到一种草药似乎能够固原补气,无论是否对症,反正摘来吃吃看。 吃过草药后呕吐最厉害的两个女童总算是睡了过去,第二日醒来时气色稍微好了一点点。她们俩省吃俭用好不容易攒下来块蒸饼,偷偷塞给甄文君,以报答她的救命之恩。 马车一路向南,走走停停,十来个女童也陆续被瓜分,随行者越来越少。 荒年本来食物就珍贵,一块蒸饼甄文君藏了很久一直舍不得吃。每次想吃的时候都会想到阿母,不知道她现在境况如何,能不能吃上一块热蒸饼,便忍住馋意将蒸饼揣牢牢地揣在怀里。 到了洞春以南,天气越来越温暖,甄文君身上的袄子有点穿不住。 陶君城在洞春最南端,离平苍郡只隔着绥东山脉以南最矮的一座山峰,此山过后车马往来频繁,眼看陶君城就要到了。 马车进了陶君城,一车的女童所剩无几,各个都是颜色出众的。甄文君不知道她要被卖去何方,心里暗暗奇怪。在旧廊院待的这一年很明显是养精蓄锐等待机会接近卫子卓,可是现下将她倒卖到远方也没告知她下一步的行动,也不怕她不知前程而坏事么?甄文君看着马车中其他女童脸上尽是茫然,忽然想到自己也跟她们所差无几,随即明白了两人的用意。 既然不知所往便没有能力露出马脚,将暴露身份的可能性降到最低。江道常嘱咐她“逆来顺受随机应变”看来不是句空话。他们布最最自然的局,才可以瞒天过海让卫子卓无从洞察,他日若能成功到达卫子卓身边那才是神不知鬼不觉。 而“随机应变”四个字是对她最大的考验。 到了陶君城后,她和女童们被关在城东的一处院子里。此地的牙人倒也没苛待他们,每日有菜有饭地招待着。女童们期初还因离家而悲伤落泪,可没几日看衣食无忧便嬉嬉闹闹地有说有笑起来。再过几日还是无事可做,每日会有一队送米面的商贩驾着牛车送货物到后门,牙人便让闲着无事的女童帮忙卸货。 “难道我们就在这儿当家奴了么?”平日里最多话的女童抱了一叠的布匹进屋时悄悄问道。 “想得美呢,你不知道这儿是什么地方么?墙外就是陶君城最大的贩奴市集,咱们正等着买家上门呢。”另一个路上受甄文君一药之恩好不容易活到陶君城的女童回她。 “可会有哪家公子来此买奴?” “你倒是想被谁家漂亮的公子买回去做通房婢女。” “哎呀你说什么呢!别说你心里不是这样想的。” “我当然想啦,最好能被燎公子看上。如果能够被燎公子买了去,后半生也算是有了奔头。” “燎公子?谁啊?” “燎公子你都不知道嘛?他可是全洞春最大方最风流的世家公子,素有怜香惜玉美称,只要是他看上眼的无论身份有多寒苦,都会平等相待,燎公子对待喜爱之人最是体贴温柔。我听说思乐院的桢涪娘子喜食松江鲈鱼,公子为博桢涪娘子一笑,每日都让从松江奔来的快马冰着最新鲜的鲈鱼送往思乐院。还有朱家的三小姐最好剑术,公子叫人以重金搜来绝世剑谱誊写于金箔上送做上元节的礼物。哎哟,我要是能得入得了燎公子的青眼,真是死都无怨!” 第21章 神初七年 燎公子是她们日常最多谈及的话题, 此人在她们口中简直如仙君下凡, 是个富可敌国风姿奇美的俏郎君, 还是风流倜傥雍容敦雅的多情种, 完美到令人发指。小娘子们闲来无事便日日幻想着燎公子的风采,拿根树枝在沙地里画着他的五官, 甚至为了他是迷人的桃花眼还是邪魅的丹凤眼而吵得不可开交。 燎公子的事儿说多了,估计也觉得他太过神秘,说不定是什么皇亲国戚天潢贵胄, 不然为什么至今无人知晓他到底出自哪个家族, 甚至连个真名都没人知道——这样的人心里念一念做做梦就好了,不能认真指望。于是每日话题开始往更为实际的方向转移,陶君的各大士族成为女童们最新的热议对象。谁家宗族京官儿多谁家生意做到五湖四海;谁家主母温和谁家主母眼里容不得沙子;他们家里的公子、女郎都是些什么脾气, 喜欢怎样性格的贴身奴仆,对哪个地界的人有所偏好……认真聊起来能聊上三天三夜不用喝口水。 甄文君后来才知道这些偏门的八卦俱是她们从送货来的奴仆嘴里套出来的。有时候她在一旁瞧着,心中也是感叹这群小人精似乎比她更早掌握生存之道, 无论将来落到哪个院子里都不是省油的灯。 就这样待了快半个月的时间,甄文君成日有吃有喝都胖了半圈。这日一早牛车进院,她站在远处望过来, 见女童们和院内的仆役全都过去帮忙了。 那人今日也在,总算是等到了。 一名满脸褐斑穿着朴实的老妇把面从车上搬下来, 擦了擦汗,握成拳的手背在腰后面滚了几番缓解腰痛, 正要再去搬的时候有人拍她肩膀。老妇回头看, 站在她身后的甄文君四下看了看, 她正要开口,被甄文君拉到回廊的柱子后面。 “燎公子是谁。”甄文君没头没脑地质问老妇,“莫非燎公子就是卫子卓?” 老妇茫然的表情很快变得镇定而犀利,与她脸庞上横生的皱纹非常不协调的冷笑过后,双目中射出精锐的光,镇定的神情证实了甄文君的猜测。 “你是如何发现我的?”老妇问道。 看来阿椒对自己的易容术相当自信,甚至是第一次被拆穿。 “我的易容术不在江道常之下,这回易容之貌平凡寡淡乃芸芸众生之相,即便有心记忆都不一定能很快记下。就连身形都已改变,根本无从辨认。最重要的是‘拆穿’一事本就需要最原始的动机,老妇身份平庸,毫无值得怀疑的地方,你为什么会怀疑我?” 甄文君时刻压抑着拆穿全天下的心思,到了陌生之处更该收敛,何况卫子卓已不知远近,说不定马上就要遇见。但此时此刻阿椒既然问了,她也没什么好藏: “接近卫子卓的计划已经开始,你们为了让我更自然地接近他特意没有告知计划内容。江道常警告我的八个字与其说是‘逆来顺受’不如说是‘水到渠成’。你们让我独自经数牙人之后,跨越数县到此,为的就是卫子卓一旦起疑追查来历也有迹可循,一眼便能看出不是刻意安排而是机缘巧合。至于你们如何操控牙人买卖从而引导我来到陶君城,这点我还不知道,但也不很重要。重要的是无论多顺其自然,为了保证任务能够顺利进行,我不会投靠卫子卓反咬你们一口,你们肯定需要有人一路监视我。江道常送我出门再到王牙人手中你一直都没出现,为什么你没来?我猜测你要提前赶往下一任务发生的重要地点,提前准备以便完成接下来的监视。当然,监视只是其一,最重要的是布局和帮助我顺利接近卫子卓,就算无法一步登天先进入他的视线范围也是好的。所以到了陶君城之后安顿了这些时日,你也该出现了。既然要监视协助必然要在我周围最为方便。你毕竟是清流一党真实样貌或许不好轻易暴露,易容是最简单的方法。即便再逆天的易容术也难装扮成年幼者,若是改换性别难度更大更容易引人瞩目,所以我认真观察了一下身边符合条件的人,很快找出了你。” “就算如此,你又是怎么找到我的破绽?我这张脸不可能有纰漏。” “是,你这张脸所有伪装都十分自然毫无破绽,甚至连体型都伪装得十分完美。” “所以?!” “所以我不是从脸上或者体型上认出来的。” “莫非是举止?” “虽你我朝夕相对一年有余,可是你依然装得很好,你与江道常都是伪装高手就算是举止也没什么异常。只不过有一处地方或许你没想到。” “哪里?” “耳朵。” 被她指出时阿椒下意识地摸了一把自己的耳朵。 “人的耳朵自出生之后便不会再改变,形状各有所异。你虽有留意将耳朵上了衰老之色,可没有彻底改变它的轮廓。我就是从耳朵认出你的。” 甄文君说话语速非常快,且思路清晰对答如流,几乎所有猜测都与事实所差无几。更让阿椒意外的是她的观察能力越来越出众。耳朵形状通常大同小异,她耳朵也并非有奇状,不过是普通人的模样,甄文君却能在提前未准备的情况下洞察一切。 阿椒暗暗地看向这张稚气未脱的脸,明白此人是一把双刃剑,利用得当或许真能一剑刺穿卫家心腹,可若是被反噬,极有可能会是清流大难。 “你还未告诉我,燎公子就是卫子卓吗?”甄文君看牛车旁有女童在找她了,马上催促阿椒让她快些说清楚。 “据目前手中线索而言,极为可能。”既然被拆穿,阿椒也不再做任何掩饰,“卫子卓虽常年行踪不定,但毕竟卫家宗族盘踞平苍,和洞春势力最大宗族长孙家关系密切,两家多有往来。陶君城乃是两郡交界之地,百姓肥马轻裘城池四衢八街,各种吃喝玩乐一应俱全,商贸繁荣河运发达,卫子卓现身此地也非异事。吾友常有耳目安插此地,为的就是打探卫子卓的下落。两个月前在乐思院发现了一把羽扇。” “羽扇乃是卫子卓属物?” “此扇没有任何标识挂件可以证明是卫子卓之物,但其木柄乃是龙炎木,此木整个大聿只有一方土壤能够孕育其木的独特香味,那便是平苍郡内的望龙山。” 甄文君记得阿母曾经说过望龙山,因毗邻京城而得名,是平苍界内最高的山峰。山上奇珍异兽,乃是大聿历代天子最喜欢去的猎场。 “既然是平苍郡内的珍木,此扇主人为平苍人士的可能性略大。据乐思院桢涪娘子的贴身婢女说,此物正是燎公子落下的。”阿椒接着说,“我们跟踪这燎公子许久……” 甄文君怔了一怔:“你们已经找到了燎公子?甚至能跟踪他?” “对,看来你和我想法一致,这位燎公子或许不是滴水不漏的卫子卓,但羽扇一事必有说头。就算他不是卫子卓,也应与卫子卓有所联系。” 甄文君道:“这燎公子年龄几何,用的可是化名?” “这些一概不知,尚在想办法查证。卫子卓是浓雾里尚不可触碰之人,但燎公子已在眼前,弱点明显。无论燎公子是否就是卫子卓本人,都需要一名密探潜入他身边,查个细致。” 说到这里,甄文君算是明白了。 “所以这一路而来你们的目标一直是好色的燎公子?你们想让我……”回想起阿椒强迫她学的媚术,真不知该不该夸她一句有远见,这么快就能派上用场,“这里离乐思院不远,莫非江道常已经毒杀了燎公子身边婢女,让缺人的燎公子来此挑选合意的婢女?” “要是真这样安排也太过简单且刻意。现在没有必要告诉你,很快你便会知道了。”阿椒咳嗽一声,将老态重新披上身,蹒跚着走回牛车。 果然两日之后奴仆们送来了热水和新衣,令她们洗刷后换上衣服到院中集合。 甄文君知道那些高门大户大多愿意买些年幼机灵的女童回去备着,听话又好管教,以后无论是做家奴还是通房婢女都合适。而自己这个年纪更容易招惹的是那些花街柳市的买卖,想到这一层甄文君忽然明白了什么,脸色猛地一僵。 来叫她们的仆人们见甄文君站着不动,上前推了一把,甄文君醒过神顺着奴仆的指引到了前院。到了前院果然看到有几户穿着锦绣的人家来挑人,牙人正在一一询问他们的要求,帮忙挑选合适奴仆。 这些女童剩到这儿全都是容貌姣好,指望着能卖上个好价钱的。此时模样乖巧聪明伶俐的已经被挑走不少,甄文君被排进去时还剩下最后一个买家。买家是个年近三十的汉子,肤色黑得发亮,眉间有两道刀刻般的深纹,鼻尖不停地冒汗。看得出此人常年在外奔波,性子急脾气躁。他在女童们面前走了一圈,最后停了下来,看着甄文君道: “你,唱个曲儿来听听。” 甄文君摇头:“不会。” “不会?”那汉子似乎没想到能得到这样的回答,眉头一皱,目光在剩下的女童间巡视,问道:“你们呢?也不会吗?家乡小调都不会?!” 女童们被他凶神恶煞的样貌吓坏了,缩在一起躲到了甄文君身后。牙人赶紧上来赔笑,说这小娘子怕生,平时还是挺机灵的。 那汉子又看了看甄文君的脸,上手掐她的腰和屁股。甄文君恼怒不堪,只能忍受。 他跟同行的娘子道:“这个大的模样不错身板也好,就看着呆里呆气不懂事儿。而且骨头都长硬了恐怕难训。几个小的瞧着还行,毕竟颜色还是差了点儿。你觉着呢?” 那娘子笑了笑道:“那有什么,还有我杜三娘调教不出来的人?这几个都带回去吧,春妹、十一娘她们几个都有人家赎身,咱们班子里的人一下子空了一半。小的看着凑活价格也合适,回去都交给我训,不用你操心。” 甄文君和剩下的女童们被汉子和杜三娘一齐买下,打包带回去。 直到跟着他们回到了临近城郊的住处才知这是一个四处流动的戏班子。 汉子是班头,大家都叫他黎叔,那娘子算是她的相好,负责教授技艺。被买来的女童们有些丧气,觉得进了戏班子肯定没有高门大户有出路,将来吃的是辛苦饭,远不如被买去当婢女舒服风光。 直到戏班里几个姑娘们从里屋出来,一身绫罗绸缎金银首饰差点瞎了她们的眼,这几个女童表情立即不同,向往之意毫不掩饰地写在脸上。 甄文君冷眼旁观。 她知道一身身的绫罗和头饰都不便宜。从前谢家摆宴请一整个戏班子来也就二十两银子,那还是绥川最好的戏班子,四处跑江湖卖艺的几个戏子又能赚得了多少?傍身的首饰盒绫罗都价值不菲,必然有些不正规的赚钱门道。 杜三娘见刚来的女童们一脸羡慕地看着姑娘们,便坐到一旁悠闲地拍大腿,问她们是否也想有朝一日能穿绸带金,女童们齐刷刷地点头。 “只要你们乖乖听话多下苦功,将来咱们班子赚十分你们必有一分。”见甄文君还是不为所动,便专对她说,“年纪大点儿也有些好处,沉得住气,看你以前多半是富裕人家出来的。不过你该知道知道这儿的规矩。我杜三娘的银子从来都不白花。你们既然入了我的门从今往后自不会亏待你们,至少穿金戴银不成问题。可若你们敢偷懒耍滑吃里扒外,我有的是手段让你们知道厉害。” 女童们见她一副要吃人的模样全都吓得不敢吭声,甄文君知道杜三娘是在给她们一个下马威,为的是以后她们能乖乖听话,更好控制。 所以如今进入戏班子也是计划的一部分吗?就是阿椒所说“很快你便会知道”的事?如果进入戏班子是一定要走的一步路,如何保证她一定能被选入?还是说这杜三娘也是清流一党的棋子? 想到这里甄文君偷偷看了眼浓妆艳抹半老徐娘的杜三娘,感觉现在的自己对谁都心存怀疑。谢太行和云孟先生让她不寒而栗,而江道常那一出戏也演得太好,让甄文君怀疑身边所有人是不是都披着伪装的外衣,撕下这层皮全都拿着尖刀,戳眼睛割鼻子的不在话下。 而她便是砧板上的那块肉,不是为清流所割就是为卫子卓所割。 第22章 神初七年 甄文君揣摩阿椒将她弄到戏班子里的用意。燎公子生性风流又好美色, 很有可能往宅子里叫戏班唱戏解闷。如果能够借由此道靠近燎公子, 说不定还真能扒出点有用消息。这燎公子是否就是卫子卓本人,她有信心一探便知。 在戏班安顿下来的第二天, 公鸡都还未睁眼她们就被杜三娘从被窝里面掀了起来, 全赶到院子里开始练功。拿顶下腰劈叉倒是正正经经的戏班子基本功的路数。这杜三娘十分严厉, 弯不下腰的硬折, 劈不开腿的生扯。小小的院子里充斥着女童们凄惨的叫喊和哭声。 对从小偷偷在谢家花园内习武的甄文君来说杜三娘教的是基础中的基础, 全部手到擒来。念及她现在不是阿来而是甄文君, 基本功不能会得太顺理成章。只好学着女童们痛苦的样子假装为难,被杜三娘掰着腿扯了好半天。杜三娘看她年龄大了觉得她骨头硬, 下手也更狠些。甄文君腿根使劲儿, 让她掰了满头大汗,最后生起气来骂道: “年龄一把, 这双腿比石头还硬!看把我累的!你自个儿撑筋去!” 甄文君便独自跑到一旁偷懒待着。 三日过后无论是下腰还是劈腿都收放自如, 杜三娘对她另眼相看, 跟黎叔偷偷说果然没看错,说没想到这个年岁了身子骨还能化开,这孩子真是个好苗子,银子花的值了。 入了夜杜三娘和黎叔带着她们跟班里的娘子和小子们往城里去,女童们今天刚拉过腿筋腿直打哆嗦,一路上走得慢了就被杜三娘一顿好骂。到了盛月楼, 甄文君看到盛月楼前挂着硕大的牌子写着戏班的名字“燎原班”和今夜演出的曲目。想来是这戏班每到一处便在当地人流量最大的酒楼客栈里搭台子唱戏, 再与其分账。不过戏班的名字倒是第一天听说, 燎原班?燎公子?这谄媚的心思是不是有点儿太明显了? 黎叔跟盛月楼掌柜打了声招呼带班子去后院的偏房梳妆打扮, 很快一群人装扮齐全开始登台。甄文君和新来的小娘子们自然还不能登台,全都在后台待着。甄文君趁人不注意悄悄躲在幕帘后面向外看。盛月楼的大堂和二楼的雅座已经坐满,扫了一眼没看到疑似卫子卓的人。 她正仔细排查,突然有人拍她肩膀惊了她一跳。回身看是班子里头牌月娘。 “你在看什么?”月娘用审视的目光看她。 甄文君嘿嘿地笑,摆出一副没见过市面的表情说好奇台前是个什么样子,好像很风光。月娘了然地笑着说以后你自然有机会上去,杜三娘不喜人偷懒,你快出去帮忙传递些服饰场面吧,别叫她误会。甄文君忙道谢离开。 戏唱完后甄文君忙里忙外帮着收拾东西,余光里看见黎叔拿着一个颇有分量的布袋子递给杜三娘。杜三娘接过来打开看了一眼,笑意满颜。她把甄文君叫了过来,说一个叫思月的公子请了月娘去吃酒赏月,让她跟着去伺候。 甄文君应了声好,跟着月娘上了马车,一路到了个隐蔽的院子。这院子偏寂门口也没护院,不知谁家买的别院,朦胧的纱灯照深院,别有一番撩人景致。 甄文君扶着月娘下车,跟着进了里院。那位思月公子一看见月娘便上前来迎接,直接将人领进屋里。屋里备好了一桌丰盛酒席,甄文君跟在一旁上菜倒酒,此情此景全然应证了她心里所担忧之事。 这个戏班子看上去跑江湖辛苦表演,入夜之后全都成了暗娼,哪家的有钱公子若是看上了她们,便出钱请出去陪夜,分明与柳巷勾栏无异。 还有什么样习媚术的法子能比在这风月池子里浸染来得更快?或许在越氏阿椒她们眼中男人最吃这一套,卫子卓铁定也不例外。 想明白这点,甄文君便留心看着月娘。 月娘生的一张巴掌大的鹅蛋脸,皓腕凝雪俏若春桃,几位姑娘里面她虽生得不是最美,却是最有风情,一双媚眼顾盼生辉十分温柔多情。莫说是男人,就连她多看一眼都忍不住心里生出几分涟漪。 月娘坐在思月公子对面含情脉脉,时有三分痴情七分羞涩,若不是知道月娘已是阅人无数,她几乎真要以为月娘是真心喜欢上这思月公子了。 几盏酒下肚,思月公子按捺不住握着月娘的手将她往内房里带。好在月娘没召唤她跟着进去,其他人都站到了内房门外随时等着伺候,甄文君看着一桌珍馐竟无人品尝着实浪费,便坐了下来吃吃喝喝万分畅快。直到听见月娘的娇吟声突兀地响起,甄文君正在撕扯鸡翅膀的手顿了一顿,差点噎着。这月娘的娇吟和阿椒完全不是一个路数,阿椒爽朗直击人心,而这月娘却是如生如死一声大过一声,一浪高过一浪,完全命案现场,叫得她头皮发麻食欲全无。 杜三娘每日上午看着她们练功,到了下午便开始训练她们各种仪态身姿和眼神。 杜三娘说平日里我常说身子要软,柔若无骨最好。这眼神儿啊也是一样,要似一汪春水,春水知道吗?看到你们月娘姐姐的眼睛了没?就像那样,一眼好似要望进你的心里再拧一把嫩肉,教人那些有银子的公子们浑身酥软甘心掏钱。这身段儿和仪态不过是一个人的皮跟骨,只有这眼神才是魂儿。 杜三娘在院子里养了几只鸽子要她们几个每日盯着看两个时辰,鸽子飞到哪儿她们的眼睛必须落到哪儿。看完了鸽子还要跟着她学走步,走要款步姗姗行如杨柳扶风,回眸一笑百媚自生。女童们跟着学,杜三娘回头做妩媚状,她们也回头,互相看着一个个笑破了肚皮,挨了一顿手心板子之后便没有敢再捣乱了。 燎原班接着去酒楼客栈里演出,被客人点了的娘子们都有新来的女童陪着出门,一来是伺候姑娘,二来也是要姑娘们言传身教,让女童们耳濡目染懂得怎样才能讨得公子喜欢,怎样才能赚到钱。 陪着月娘出门吃过几次酒之后,甄文君已经对月娘风格见怪不怪,甚至能从月娘今日的娇吟中听出来她是真的快意还是草草敷衍。 进了戏班之后生活便没有待价而沽时日子过得好了。当初为了能卖个好价钱,牙人们都伺候周到不愁吃穿,待卖了之后情况便急转直下。杜三娘是将生意经写进骨子里的人,谁能给她赚钱她便对谁好,月娘是她的活招牌,所有好东西都往月娘那儿送。其他还未有上台资格,尚在赔钱的小娘子们要练苦功不说,还没口热饭吃。甄文君饿了好几天才捞着一口面汤。说是面汤,其实就是一碗面糊水,上面飘着两团面疙瘩。她正在长身体的时候,一碗下去肚子里依旧空空如也,饿得头昏眼花之时正好杜三娘要她出门去布庄取月娘新做好的衣服。 走在路上双腿使不上劲儿,肚子里滚滚雷声响个不停,她实在走不动坐到路边,将藏了好久硬得像石头般的蒸饼拿了出来。看来当初忍着没吃的确颇为明智,留到如今终于可以大快朵颐。 甄文君正要撕下蒸饼填肚子,一阵喊打喊杀声忽然在她身后炸开。她本能地弯腰捂紧还没吃一口的蒸饼向后看。见后方居然是一群流民打翻了一家包子铺,热腾腾的包子满地滚,这帮流民一哄而上抓起包子就往嘴里塞。包子铺的店家是个瘦得皮包骨的老翁,谁都拦不住,眼睁睁地看着全家人生计的希望落入流民的口中,急得直掉眼泪。 甄文君认出这些流民并非及锡族人,看面相应该就是大聿子民。只不过灾年战乱让无数人流离失所到处流窜,几乎饿死,哪里还顾得上礼义廉耻。 有两个包子滚到了甄文君脚边,她急忙捡起来藏到袖子里,躲到远处。等流民吃干抹净走了之后她再回来,将俩包子还到魂不附体的老翁手中。 老翁老泪纵横,一个劲跟她说谢谢。她摇头说不必谢的时候,又一只手伸了过来。 甄文君和老翁一块儿看去,见是一位矮了甄文君半个头,脏得看不清五官的流民小孩。他手里也握着包子,吸了吸鼻涕说:“你的包子掉了。”随后便把包子塞给老翁,蹲回墙角。 甄文君听出了他的口音,过去问他: “你是绥川人?” “嗯。” “你阿父阿母呢?” “走散了。” “你为什么不吃那个包子?” “我阿父说过,不问自取是为贼。” 这孩子脏成这样也不知道流浪了多久,看他缩成一团十分可怜,肚子因饥饿咕咕大叫的声音听得一清二楚。他也很饿。 甄文君手指间一转,坚硬的蒸饼被切成两半,她将一半给了流民小孩。 小孩惊诧地抬头看她,根本没想到如今世道还有人愿意施舍食物。 “吃了它,活下去,去见你阿父阿母。”甄文君说。 “姐姐!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吗!”小孩对着她离去的背影喊道。 甄文君没有答应。 …… 燎原班在陶君城内连续演出了数次,月娘的名气越来越大,邀她们戏班子的人也越来越多。杜三娘赚得盆满钵满乐开花。月娘白天练功晚上唱曲午夜里还要侍奉金主们,累得眼下发青脸都小了一圈。但是月娘特别听杜三娘的话,杜三娘让她怎么做她就怎么做,据说二人曾经是同乡,月娘家境贫苦阿母去世的时候连买棺材的钱都不够,是杜三娘大发善心出钱给她葬了母,之后月娘就跟随她四处闯荡,也非常乖顺。 甄文君算着日子,以月娘在陶君城的名声那看似多情实则好色的燎公子理应出场了,大致就是这几天的时间,她得提前做些准备。 某日她在后院打扫的时候发现了两株草药,她看了眼没人注意她,想要借着清扫的动作弯腰去摘时,一阵邪风从耳际吹过,居然带来了阿椒的声音: “这回你还认得出我来吗?” 甄文君迅速回头,见周遭一切如常,所有人的脸一一看过,完全认不出哪个是阿椒。 看来她这次的易容的确登堂入室,竟有些安心。阿椒她们不会让她死,不会让和卫子卓救命恩人十分相似的脸消失。这是清流一党手中王牌,肯定会紧跟着爱惜,不会让她轻易死亡。 几日之后杜三娘风风火火地回来,把戏班里的所有人都叫出来站好,吩咐明日有一场非常非常重要的演出。如果这次演出能够顺利讨得公子欢心,燎原班往后三年的生计都不用发愁。 “有这么好的事啊?”娘子们都还不太信。 “你们知道燎公子吗?”杜三娘抛出这话时的骄傲神态仿佛她就是燎公子本人。 燎公子的名号在陶君城太响亮,几乎无人不晓,杜三娘还没说下句就听到娘子们的尖叫声。 “燎公子花了一千两让咱们去他府上唱曲儿,你们一个个都仔细着,好好表现好好唱。别怪我没提醒你们,这可能是你们此生最好的机会。” 一整天戏班子的娘子们都卯足了劲儿排演,各个神采飞扬仿佛已经是燎公子的人,甚至有人兴奋了一整晚没睡成觉。 第二日黄昏时分,黎叔拉着马车带她们一路出了陶君城,越走越远越来越荒凉。她们心中起疑,不是去给燎公子唱小曲儿的么?怎么跑到这块鸟不拉屎的野坡上来了? 马车在山林子里穿梭,圆月当空之时眼前豁然开朗,林子深处竟有一座高墙华楼,楼高四层,前端围着一个圆形的院落。这院落远远地看有些奇特,凑近了一看差点吓坏了一车娘子。原来这院墙竟是由玉所造,比多少娘子肌肤都要柔滑。四层的楼每层六角都有黑蓝色的宝石点缀,整体主骨散发着淡淡木香,甄文君不知道这木质的名头,但仔细观察却能发现楼体建构的木材毫无分割拼接的痕迹,取自一整棵树。她想起阿母曾提到先帝骄奢,曾将绥东山脉数万古林全部砍伐,运送整根蓝图金木前往京城建造新的禁苑。如今的皇宫禁苑所有天子起居所便是由整根蓝图金木所造。 眼前院落远看不觉得稀奇,只以为是哪家士大夫的山野花园,只有走近看得细致才能体会其中奢靡。 知道燎公子有钱,却没想到他有钱到令人咂舌的地步。 黎叔驾着马车来到院落前,几个身披轻甲的部曲将马车里里外外全部搜查一遍后才分了两队,一队继续在外看守,另一队领着戏班子进院。 甄文君的确没记错此时正是冬日,可这院内百花盛放仿若春日。小娘子们掀开马车布帘好奇地往外瞧,看见反季造景之花惊讶得暗暗称奇。作为花匠的甄文君对反季花价心中有数,一眼扫过去看到的不是花,而是一堆堆金山银山,便更加好奇这燎公子是怎样的土鳖。既然要用化名且隐藏身份,为何还要如此高调住在这金粉豪华之地,招人瞩目。还是说他另有所图…… 甄文君思绪飞快转动,完全不觉已经随着马车横跨圆形前院,转过假山,忽见一坐戏台近在眼前。这戏台连跑了二十多年江湖的杜三娘都没见过,半圆形渐高层层坡上盖着一栋栋包厢,就像是把谁整家给搬来了似的,包厢内铺设软塌,摆满了胡国蔬果。各个高度、角度的包厢只要掀起门帘都能正面对着中央高高的戏台。看来听曲儿对燎公子而言是非常重要的事,且宾客不少。 月娘从未在这么高这么大的戏台子上唱曲儿,难得有些胆怯,肚子一阵阵地绞痛想要去茅房。 燎公子人都到了月娘还在茅房里出不来,杜三娘急得在外大骂: “让你再吃那长了毛的饼,一辈子贱命!这下好了吧!到这时候给我搅事!如果这回惹得燎公子不高兴了咱们都得喝西北风去!”说完杜三娘便生气地走了。 月娘在茅房里哭,不知道是腹泻难忍还是被杜三娘骂得心里难受。 甄文君心念一转,从怀里找出几株草药,爬到茅房之上递给月娘: “这草药能够止泻,没时间打磨,你直接吃了吧。” “真的吗?多久能止住?”月娘眼泪冲开脸上脂粉,看上去像两道即将干涸的河床。她一手拎着裙摆一手捏着草药,眼里全是看见救星的渴望和激动。 “一炷香吧。” “你你你说的可是真的?你怎会知道怎么用药?” “我自小和阿父在蓄墨山上长大,生了病都是我阿父给我采药吃,耳濡目染就认得了。你快些吃,别让杜三娘心急了。” “哎哎!”月娘在茅房里大口大口咀嚼绿草,状似骡马。甄文君忍不住哈哈笑。 一炷香过后月娘果真好了不少,出来时见杜三娘风风火火地赶来,手中端着一碗汤药。两人边快步往后台走边说话,甄文君将草药收好时又有一阵风带话而来。 “二楼正中,红丝布。” 甄文君迅速转身,只有黎叔和一帮扛物件的小卒,还是找不到阿椒的影子。不过她所说的应该是指包厢位置,也就是燎公子所在之处。 月娘上台,方才的怯场之态在瞬息之间荡然无存,一旦上场便像换了个人,所有胆怯和萎靡统统不见,开场便是最拿手的“洞玄子”。此曲曲调委婉,一把好嗓子加之曲峰情调把握得恰到好处,让躲在后台厚厚幕帘之下的甄文君都凝神倾听。若不是戏班子唱的歌全都是些淫词艳曲,她说不定会被月娘之曲唱到入迷。 “洞玄子”曲毕后有掌声笑声,听着动静人且不少。月娘换了身衣服再去唱“共枕树”,场面换了套乐器继续吹吹打打。 此时夜幕已临,甄文君悄悄拉开帘幕向外看,果然山坡上所有的包厢内都坐满了人,包厢口挂着两个紫纱灯,每个包厢前都有三四个专门服侍的奴仆。紫光流转间笑声谈话声此起彼伏,但包厢内看客的脸却看不清晰。 甄文君往二楼正中看去,果然有一处大包厢外两撇红丝布分为两道挂于左右,包厢里有三个人,隐约是一男两女的模样。坐在正中的男子轻冠宽袍,正是时下士大夫们最喜爱的放纵之态,有段时间谢随山也喜欢如此打扮。 此人应该就是燎公子。 甄文君对此人并不感兴趣,她只知今夜燎公子宴请众宾朋或许在某个暗处就有她心心念念的卫子卓。她踮起脚努力往下看,正要寻找卫子卓时,那燎公子竟从包厢内站了起来,来到紫纱灯下。 甄文君本不想看他,却在看见其面庞的一瞬间不自觉地被吸引。女童们说得没错,这位燎公子玉面星目桃花眼,天生一副风流貌,嘴角含笑眼波流转,为了能看清月娘的模样走出包厢,单手负于身后瞧得目不转睛。这幅痴态若是放在别家男子的脸上只怕是招人恶心,可此郎君貌美秀丽肤白若脂,宽袍之下若隐若现的窈窕身段竟比寻常女子还要惹眼,这样的美人如何发痴都是可爱。 甄文君见他的好样貌不仅暗暗纳罕,虽然她见过的男子不多,可眼前这位分明与其他男子有云泥之别——原来男子竟可以长得这般美。 一瞬间甄文君改变了想法,这燎公子或许真是卫子卓本人。 “共枕树”曲毕,甄文君收敛情绪,见杜三娘牵了刚刚下台的月娘满脸喜气将她带走,嘀咕着“好运好运”,大抵是月娘被燎公子相中,要去陪夜了。 月娘陪夜向来都不是一个人独往,都需要找个人跟着在门外伺候,万一出事也好有个照应。一群小娘子都跟在她身后想得到接近燎公子的机会,她回头看了看,说: “文君,你跟着我来吧。” “是。”甄文君应道。 机会来了。 这燎公子如果真是卫子卓,在见到她这张和真正甄文君一模一样的脸后必然会有所表示,一切便会清晰明了。 没想到这位燎公子好色之名绝对不虚,月娘在怀他一双眼睛恨不得将怀里美人当场吃了,哪里还有机会顾及其他?根本就没看甄文君一眼。 房门一关,甄文君捧着帕子站在门口,望着空寂寂的长廊无言。 直到后半夜还能听到月娘的声音,她已经累得不行真心开始讨饶了。只不过没说暗语,甄文君知道两人只是云雨猛烈尚没有性命之忧,她也就在门外站着。 一直到天亮,站着睡着的甄文君差点一脑门撞开屋门,月娘这才神情疲惫地出门来。她虚弱地靠在甄文君怀里,双眼发直地摇头: “生了一副女人样,上了床比谁都猛。走吧走吧,送我回去歇歇,将交了他的半条命拾回来。” 两人正要走,屋门忽然开了,两只纤细的手臂从后面抱过来,竟将她们俩都揽入怀中。 “月娘和小娘子别急,我这就驾车亲自送你们回去。” 燎公子的声音细腻温和非常好听,极近的距离下闻到他身上龙炎木的香味。看来他极爱这龙炎之木,身上也并非只有羽扇一件龙炎木的配饰。 他是卫子卓。 甄文君心里有个声音在告诉她,姓名举止都可隐藏或误导,只有最私密的气味和贴身物件很难作假,特别是最不经意之时。 甄文君并没有刻意做作回头,在月娘答允之后微微点头,既不僭越也能让他发现自己的存在。 燎公子轻轻嗅了嗅月娘身上的沁香,离开时手指有意无意滑过甄文君的脸庞,留下一抹温热。 第23章 神初七年 燎公子并非随口说说, 当真穿上裘袄唤了马夫送她们回戏班子。 冬日清晨整个陶君城覆着一层寒冷的白霜, 燎公子怕月娘冷, 特意让马夫驾了辆最大的马车来, 车内堆了碳火还备了鹿皮毯子给她披在身上。 月娘被燎公子呵护得一双温婉漂亮的眼睛里几乎涌出花海来,依偎在燎公子怀里这酸痛那冰冷地哼了半天, 一看就是没事找事。可燎公子半个字的嫌弃都没有,月娘作多久他就哄多久,两人上马时“君若清路尘, 妾若浊水泥”地对吟半晌, 下马要分别时又“不曾远别离,安知羡俦侣”地互相劝慰一番。车厢中甄文君一直坐在后方服侍,下车后又在冰天雪地里候了许久, 呵欠连天地等他们演完这一出依依不舍的戏码。 站到脚心凉透鼻尖通红,太阳都要升到天灵盖正上方,这二位才算是互相道完衷肠, 终于别过。 月娘一回到戏班子杜三娘就来迎她,两人凑在一块儿叽叽喳喳说了许久,刻意压低了声音不让旁人听去, 间或一阵轻呼。 甄文君也被戏班的其他小娘子们缠上,问她燎公子如何如何, 是否真和传说中别无二致。甄文君说她一整夜都在屋外伺候未曾进去,她们的问题实在无从解答。小娘子们又聚在一块儿略带嫉妒地说月娘实在幸运, 居然真的被燎公子看中。看她春风得意自是和燎公子相处愉悦, 院内的一箱子金银首饰全都是燎公子送来的。万一燎公子真将她赎身接走, 说不定从此便是富贵之命再也不用江湖奔波了。 甄文君自是什么也不会说,但心中也有一番思量。 这位燎公子或是卫子卓,也太会做些表面文章。且不提月娘刚从他房内出来他便手脚没个干净趁机狎昵,就是在马车内他与月娘相依之时也不知是否有意,垂下的手指划过甄文君的膝盖。这位燎公子绝非托付终身之人。 正因此人轻浮,甄文君才有可乘之机。 第二日又有人来点月娘的名,邀请戏班子到府上唱曲儿。月娘一听立马梳妆,杜三娘却说点名的不是燎公子。一连七日燎公子都未再出现,月娘一颗心七上八下,本来还有些嫌弃他肝火过旺,这会儿见不着人又惦记起来,谁家公子郎君都不如他俊俏多金讨人喜欢。再过七日,月娘终于打算从失望中重新站起来,继续在江湖路上奔波时,这位燎公子又出现了。 戏班子又被请去唱戏,又是宾客满楼。月娘在台上唱,燎公子就在包厢内望着她,还是一模一样的痴情,仿佛消失了十多日的人不是他。 曲儿唱完,燎公子一脸灿烂站在后台候着她。月娘扑上去几乎捶烂他的胸口,他笑着将她揽进怀里,解释说这些日子有要事需办,离去匆匆没来得及跟她说一声,今夜一定好好补偿。 连续两日月娘都没能从燎公子的华楼回来,第三日杜三娘上门去要人了月娘才依依不舍地离开。回来歇了会儿巴望着晚上再去唱曲儿,没想到又是几日不见。还以为燎公子又有要事要办离开,一打听原来人就在陶君城内,只是没再点名燎原班。 平日里大清早燎原班的小娘子们都是在月娘练曲儿声中醒来的,可这几日日上三竿都没见到她人影,一打听才知道月娘幽怨成疾,病了。 甄文君摘了些补气的草药去看望她,见到她时瞧她正丢了魂儿似的坐在床上叹气,说头疼 。甄文君帮她按了按脑袋,说以前她阿父也经常头疼,都是这样帮他按,按完就好了。 月娘摇摇头:“我这呀不是真的头疼,其实是心病。” “心病?” 于是月娘便将近几日的心事告知甄文君,和甄文君想的一样,月娘正因燎公子对她忽冷忽热一事忧心。说本来山盟海誓好好的突然就转了性,曲儿也不听了,去找他连影子也见不着。 “莫不是厌烦了?”甄文君道,“这一晚上的买卖又有多少人会动真情?月娘你也不是这么想不明白的人。” “你年龄还小,懂什么。我自然不是真心期待能和燎公子长相厮守,他是何等人物我岂会指望高攀?我见过不少富家子嗣官宦贵族,有钱有权的不少,但像燎公子这种身家的实在找不到第二个。我年龄大了,戏班子不能待一辈子。杜三娘是对我好,可是她当我是摇钱树。如若有一天我唱不动曲儿了无法给她赚更多的银子了,她便不会再正眼瞧我,那时我又要如何过活?杜三娘为何要你跟着我?必然是想让你跟着我学,他日指望不上我了,你便要接我的班撑起整个戏班子。而我呢,若是能跟着燎公子离开戏班,过上正经人过的日子,哪怕只给他当个妾甚至当个婢女都是我上辈子积的福。可是现在我根本见不到他的面。” “燎公子可是又出了陶君城办事去了?” “我原本也是这样以为,可华楼里的小郎君跟我透了风说人家根本没走,一直都在这儿,只不过来了个女郎,燎公子便谁也不见,只围着那女郎转。” “女郎?” “对,此人是燎公子的红粉知己,燎公子对她言听计从。自从她来了之后燎公子放下手头所有事陪着她,估计前些日子奔忙也是为了此人。杜三娘和黎叔不会在此地停留太久,听曲儿的都是图个新鲜,生意来得快去得也快。再不出几日他们便要离开陶君城,如果到那时燎公子还不接我走,我真……”说到此处月娘潸然泪下,“我真的不在乎什么名分,只想要在这乱世之中有一个能睡安稳觉的地方。” “以你之貌美和风韵,就算再有一百个红粉知己也无法与你相比。”甄文君这话一小半是嘴甜,大部分可是真话。月娘生得美无可置疑,否则也不会有那么多公子甘愿花大把的银子在她身上。月娘美而自知,也常表现出优越之态,可这回她马上否认: “不,不不!我是生得貌美,可只是在凡尘女子之中显得美,和燎公子那位红粉知己是万万不能比的。我曾经远远地见过女郎一回,别说男子,就连我都像丢了魂儿似的忍不住一直瞧她。她实在太美了,就像九天上飞下来的仙子……不,普通仙子都不如她一根手指头。” 甄文君:“夸大其词了吧。” 月娘抓住她的手,无比认真道:“我何必为燎公子的红粉知己夸大其词?如果可能,我宁愿此人无比丑拙。可她真的太美了,美到我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去形容她的美貌。只能如此说,如果我是燎公子,让我为了她放弃天下所有的女子都丝毫不可惜。” 甄文君看出她在燎公子身上寄予了莫大的希望,此刻难过到思绪错乱也是情理之中。她想起阿椒曾经给她一摞竹简,里面除了有《天地阴阳交融大乐赋》和《神女传》一系列禁书之外,还有些佚名大师所作两性圣典。所以除了征战闺房的玄女九法之外,她还被迫默写过多篇关乎男女爱情之志,这些传记内有丰富的爱情博弈术,甄文君在月娘耳边提了几句。 既然红粉知己是这等姑射神人,那与她正面交锋很难占到上风。不如如此如此这般这般…… 月娘眼泪止住,越听越兴奋。 第二日一早月娘便悉心装扮,穿上燎公子最喜欢的裙子到他的院落前唱曲儿。此曲名叫《醉仙记》,是燎公子最喜欢的曲子,描述的乃是一名青楼名妓对富家才子的思慕之情。月娘唱得声泪俱下,连带着门外的小卒都忍不住流下眼泪,主动进屋通报燎公子。院落大门开,燎公子当真被她感动,亲自出来迎她。 “月娘,你这又是何必?”燎公子竟跪在月娘面前。 月娘在他怀中也是泪如雨下:“若此生无法再见到燎公子,月娘愿怀着一颗对燎公子倾慕之心永堕黄泉!” 月娘一口血喷了出来,吓得燎公子花容失色。月娘吊着最后一口气似的跟他倾诉这些日子多么思念成疾如何肝肠寸断。燎公子捧着她消瘦的脸哭成泪人,如丧考妣的嚎啕之声连躲在百步之外的甄文君都听得一清二楚。 这燎公子实在比月娘还要会唱戏,竟让人分不出到底是真情还是假意。不过见他将月娘扶进了院中也算是达成目的。 果然随后几日燎原班又有机会赚燎公子的钱,连续几日都去了燎公子那儿。 月娘却依旧高兴不起来,甄文君问她缘由,月娘说: “以前唱的是什么?《洞玄子》和《畅春庭》!现在呢?居然要我唱《刘娘子三伐北疆》,唱《兰陵王》!说那些个艳曲不适合姐姐听!怕污了她的耳朵。他说的姐姐就是他那红粉知己!” 甄文君忍着笑,劝她:“你且唱那《兰陵王》,只要能随燎公子走了唱什么都是值的。” 月娘也知道这个理儿,不过是和甄文君倾吐一番好散了胸中气闷。 月上树梢,华楼内乐声再起。月娘果然上台唱了《兰陵王》,声情并茂唱得还挺好。 甄文君爬到戏台架子最上方,扒着竹竿儿往外看。她早就查勘过了,只有这儿能够俯视整个场子,将所有包厢内的人看得一清二楚。 既然今日要月娘唱那《兰陵王》,红粉知己肯定在场。甄文君对燎公子这位红粉知己非常感兴趣,她想看看红粉知己究竟有多貌美。更重要的是燎公子对此人千依百顺,很有可能是他的弱点软肋。若燎公子是卫子卓本人,那么掌握他的红粉知己便是重中之重。 天气寒冷,高处更是风疾。甄文君戴了顶破旧的皮帽子跟猴儿似的爬上杆子,一眼就找到了燎公子的包厢。见今日场内除了他这处的包厢外空无一人,莫不是想和红粉知己单独看戏?这样也好,省得甄文君四下找人。 包厢外站着两大排的婢女,内里只有两个人影。右侧戴冠的肯定是燎公子,坐在左侧之人看剪影的确是位女子无误,只是她正埋于阴影之中,看不清她的面庞。 要是戏台子上的火光能够往她脸庞的方向移一点儿就好了,只需一点儿就能看见她的脸。 甄文君心里如此想,没想到下一刻便真有火光从她脸庞上晃了过去。这一晃时间颇短,不过甄文君还是看清了那人之貌。 足足愣了半柱香的时间她才缓过劲儿来。 第一个念头便是月娘完全没有夸大其词。 世间竟有如此容貌,真教人目瞪口呆。倾国倾城人间尤物之类的辞藻放在她身上只觉得轻浮可笑。 “态浓意远淑且真,肌理细腻骨肉匀”,甄文君只想到这句诗。 她安静地坐在那儿的,可是火光晃过之时于她眼中又含着一丝锐利待发之气。 美且危险,令人如痴如醉。 寒风“呼”地一声刮飞了甄文君的皮帽,将头发吹得凌乱也丝毫未察觉。 第24章 神初七年 戏台上燎原班的人依旧在卖力地演出《兰陵王》, 那些生动热闹的唱腔迟迟进入不了甄文君的耳朵里。 “别说男子, 就连我都像丢了魂儿似的忍不住一直瞧她……” 月娘的话此时在她脑海中变成了甄文君自己的声音,她一直没从竹竿上下来, 心里隐约期待着火光能够又一次闪过包厢, 再能瞧见那女郎的样貌。 可惜心中所想一直未能如愿, 暴露在外的耳朵都要被冻掉了也没能再等来机会。甄文君已经记住了女郎模样, 正要下去时燎公子倒是身子往前探了探, 指着台上的月娘不知在跟他的红粉知己说些什么, 仰着脖子笑了起来,细长的手指在光滑的下巴上抚摸着。 甄文君呼吸一窒, 往下爬的动作停滞了。 虽说大聿男子不似胡族男子成年后必要蓄胡须, 他们可以选择蓄美髯也可选择刮个干净,毕竟神初年间无论男女都以阴柔为美。从贵族士大夫那儿吹来的审美之风盛行已久, 男子覆脂擦粉乃是最时兴的做派, 就连铨选高官, 家世相同时也都以谁更貌美为评断原则。 在此世风之下燎公子之美并非难以理解,可是美是一回事,光滑的脖子上瞧不见喉结又是另一回事。 甄文君几乎看瞎了眼睛都没能找到燎公子作为成年男子必有的喉结。或许是距离太远看不真切,又可能是喉结不太明显所以难以察觉,这都说得通,但是他这一双又白又精致的手实在不够男子的尺寸, 怎么看都是小娘子的手。 仔细回忆燎公子的点点细节, 他窄窄的肩膀和雌雄莫辨的声音……一切疑点都导向某个结论——燎公子是个女人。 她是个扮作男子的女人。 甄文君返回地面时手已经被风吹出皲裂, 小脸刺痛, 可她全然顾不上这些,脑子里来回思索着几个关键字眼中的联系—— 女人、乔装、卫子卓、燎公子、龙炎木…… 所以她想错了,燎公子并非卫子卓?他只是恰好和卫子卓有些关系而已。不,或许一点关系都没有,燎公子只不过为了沾花惹草方便所以乔装改变掩人耳目,又恰好是平苍大族出身,一切都招人误会,谢家竟以为她是卫子卓。 月娘唱罢下台,甄文君问她: “你与燎公子如何交媾?” 月娘一愣。 “女子与女子之间,也能行房事?” 月娘呵呵笑,所说的话应证了她的猜想:“小娘子少见多怪,燎公子并非是我所服侍的第一位女子,世家大族为了延续香火扩大宗族干了多少性别错乱之事我见了太多。女子又如何,以后我跟着她当个婢女都好,若是她一直维持现在的装扮以后三妻四妾我也不在乎。我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谁能给我我就跟谁。”说完月娘指尖在甄文君的额头上轻轻一点,笑得妖娆,“女人和女人共赴巫山的快活,你不懂。” 甄文君思绪有些乱,总觉得自己被人绕到了正道之外,思绪迷路,非常痛苦。 竭力想要找到正确道路之时却被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乱。甄文君烦躁地抬头,见戏班的人被推挤到一块儿,并不宽敞的后台一时间混乱无序,推搡不断。 发生什么事了? 甄文君正疑惑着寻找混乱之源,忽然一声男子爆呵让他们跪下,闪着寒光的兵刃一亮,所有人低呼一声齐刷刷地惊恐跪地。 甄文君迅速跟着人群一块儿低头跪下,藏在人群的最后一排。从门口涌进来沉重又迅猛的脚步声,听上去来者不在少数。 脚步声终于停了,随后一阵陌生的滚动挤压之声从远而近,静止在俯首戏子们的前方。 这是什么声音?甄文君一时没有头绪,也不敢抬头看个明白,刚才怒喝的男人阴沉沉的声音从头顶上压下来: “刚才是谁用火把往包厢的方向晃?” 没有人回答。 “是谁?”男人又问了一次,依旧没人吭声。 小屋内安静得如同午夜的坟场,甄文君心里却犹如飓风肆虐。 火把晃向包厢?方才她在高处想要看清女郎的面貌,心中才有念头起火光便如她所想追了过去,不是一直躲在暗中的阿椒帮她还能是谁?如今这帮人追了过来兴师问罪,莫非她们已经暴露?可是女扮男装的燎公子并不是卫子卓啊。 跪在最前面的杜三娘忽然谄媚地笑了一声,直起身子赔笑道:“燎公子息怒,阿奴无意冒犯,只是晚间搭台唱曲儿为了能让公子能看得舒心,火把位置自然是要随着场面调整的。没想到不小心闪着了公子的眼睛,实在罪过,阿奴在这儿给公子赔礼了,望公子……” 杜三娘的话还没说话,忽然一声惨叫,她周围的人惊叫着往两侧坐倒。骚乱之时甄文君恰好一眼看见杜三娘胸口插了一把钢刀,一双眼睛难以置信地瞪得老大,殷红的血瞬间流了满地。 黎叔见杜三娘被杀,大怒,拿起身旁的案几就砸。白刃穿喉而过,黎叔的身子像木偶一般原地蹩脚地转了转,一张脸涨得紫红,和案几一块儿摔倒在地很快没了动静。 班头和杜三娘转眼间被杀了干净,来者凶残无理可说。好几个戏班小卒立即哭天抢地地磕头讨饶,几刀下来脑袋全被削去,滚得满地都是。想要夺门而逃的也都被拎回来拦腰砍断,未死透的上半身在地上拼命扭动着往前爬,在地上留下几道触目惊心的血痕。 剩下的人大气不敢再喘,连哭都不敢哭,全都跪在地上抖如筛糠。 一块儿被卖入戏班,那位曾经省吃俭用送她蒸饼报恩的女童头颅滚到了甄文君的面前,眼珠子已经翻白,双唇抽搐着似乎还在求饶。 “是谁。” 那男人问话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如同惊雷震耳,吓得甄文君身旁的女童猛地一哆嗦,随后浓郁的尿臊味熏了满屋。 依旧没人敢说话。 甄文君看到眼前惨状知道他们或许被自己所累,心里千思万绪纠结成一团,此时该进该退?若是不退恐怕会连累更多人,最终也会查到她头上。可是若是要退该如何退?退了之后阿母怎么办? 甄文君万分焦灼之时,来者手起刀落,一声惨叫中离那他最近的人被一刀砍死。 哭声、尿声、牙齿打战的声音混成一片,月娘再也受不了,“腾”地站起来道:“究竟是谁!站出来!一人做事一人当不要连累戏班其他人!” 月娘这么一出声立即有人附和,希望惹了大祸之人别再缩头,赶快站出来以免别人替他受过。 甄文君偷偷抬头看了一眼,戏班子的人已经死了一大半,满屋都是尸体。这横祸来得突然,令人防不胜防。 发问的男人身材奇雄双目如铜铃,络腮胡连着鬓角,铜浇铁铸的强壮身躯几乎要撑爆玄色夜行装,手里握着的长刀还在滴血。在他身后站了数十名和他同样穿着的男人,每个人手里都拿着武器,将戏班子团团围住,同时护着最中间的两人。 这些屠夫各个孔武有力,衣着没有任何的标识,无法从他们的穿着上辨认所属,一看便知是暗卫,平日里绝对见不到踪影,只要主人有危险,他们便会从天而降。 站在中间的两人中一人自然是燎公子,而另一位女郎坐在一辆精巧的四轮车上,此人正是燎公子艳绝无双的红粉知己。方才听见奇怪的碾压声便是这四轮车发出的声音。 甄文君迅速将头低下,她知道这些身着夜行衣的屠夫似乎不是燎公子身边部曲走卒,想必是女郎的人。莫非她为了争风吃醋屠杀戏班?这未免太儿戏了。想来想去只有自己被发现这一种可能性。 月娘质问之后依旧没人站出来,便去向燎公子讨饶,还未靠近他便被两把沾血大刀架住了脖子。感受到大刀的寒气,月娘腿一软差点晕倒,勉强站住后心惊胆战地去看燎公子,燎公子看也未看她,曾经宠溺又深情的双眼此刻冷漠无比。 这不是她认识的燎公子。 甄文君心里一横,横竖就是个死,不如站起来大方领死好过一屋子人替她受过。阿母知道也会原谅她。 就在她要站起来的时候,一直坐在四轮车上未发话的女郎看着眼前血流满阶的场景,厌倦道: “谢家的套路真是越来越无趣。” 她这淡淡的一句话犹如却如五雷穿脑,一瞬间击得甄文君呆若木鸡。 谢家! 甄文君没想到仅仅是暗中窥探就连谢家一事都全数暴露。这女郎是何许人?难道她是卫子卓的亲信? 这等危机关头身后蓦然一阵掀起一阵劲风,竟有人腾空而起,向着女郎飞去! “狗贼!纳命来!” 这分明是女人的声音,飞向女郎的却是一个身着灰布男衫的中年男子!甄文君认得这声音,她是隐藏多时极难寻觅的越氏阿椒! 阿椒手中握着一把短刀对着女郎的胸口就去,女郎闪也未闪,守在她身旁的护卫挺刀而上,一片刀花将气势汹汹的阿椒狼狈逼退。阿椒在地上打了个滚迅速起身,甄文君看清了她的脸,即便已经知道她的身份再去仔细瞧她,依旧丝毫辨认不出她本来模样,就连耳朵的形状也改变得非常自然,怎么看都是个中年男人。甄文君想起,这不是杜三娘顾来负责搬运衣物的何叔吗!他平日里声音沙哑有些难听,可实在不会让人疑心是伪装,阿椒的易容之术竟到出神入化的地步。 可惜易容术再高明如今也被女郎的爪牙围困,阿椒数次想要冲出他们的包围都被打了回来,眼睁睁地看着近在咫尺的猎物却无能为力,心中苍凉时一刀穿腹而过,抽刀时阿椒不支,单膝跪地无法再动。 已经半死的阿椒凌厉一笑,似有后招。 果然从女郎的四轮车后刺出一对双刀。双刀从她脖子后面夹击,自两侧往内一合,眼看就要剪断女郎纤细的脖子,一双粗糙的大手凭空抵制双刀来势,往反方向一撑,持刀的刺客虎口猛痛,双刀脱手飞出,在空中飞速旋转削去戏班子小卒的盘发,在小卒的惊呼声中双刀刀尖分别没入两侧墙中一寸有余。双刀只是在女郎的脖子上轻轻抹过便将肌肤割出一道口子,很快渗出血来,足见双刀锋利以及挡刀之人勇猛无双。挡刀之人双掌之上全是深深浅浅已经愈合的伤痕,方才那一险招只不过于无数伤痕中多添一道罢了。 挡刀之人一直站在女郎身侧,身高八尺有余,虎背狼腰满脸横肉,小眼阔鼻厚嘴唇,面相极其凶狠,却是个女人。她一头枯黄长发毫不在意地胡乱盘在头顶,身上穿着软甲,赤手空拳气喘如牛,血从她粗壮的手指上滑落,往坐着的女郎身前一挡,女郎连一丝衣角都看不到。 空了双手的刺客反应极快,迅速后退转换角度,手臂一抖,一枚铜钱大小的暗器直击女郎面门。身穿软甲的女子再次徒手抓那暗器,看她身形庞大犹如小山,没想到反应迅猛动作奇快,根本就像事先料到对方袭击路数,伸手一抓便将暗器握入了手中。 发射暗器之人也是一阵惊愕,没想到势在必得的两次偷袭都被轻易化解,女郎身边的高手武艺已然登峰造极。 甄文君根本不知道江道常埋伏在何处,突然现身,一系列眼花缭乱的对战结束之时她才后知后觉理清轨迹。待她再回神时江道常被重重一脚踢中腹部,摔倒在地。长刀再起对着江道常的脑袋就劈,阿椒居然不顾危险为他挡刀。 阿椒从后脑勺至背部几乎被劈成两片,江道常没想到平日里阿椒对他没好脸色,关键时刻竟为他而死。 江道常抱着阿椒悲号,极度悲痛之时脸色由红转紫,青筋突兀地浮在脑门上,整个人如同热涨的孔明灯,随时都有可能自爆。 夜行衣男子中一人提刀就要上去了结他,被女郎阻止: “此人不可杀。不仅不能杀还需好好保护他不能让他受一点伤。此人练就毒尸术,即便皮肤有一处破损带毒的血液都会四处飞溅,无论是沾染者或是嗅闻者都会中毒而亡。毒尸术乃是用蝎子、蜈蚣、蟾蜍、壁虎、蛇此五毒毒液下酒,再配饮鸩鸟之血,非十年之功不可练就。此毒无解,中毒者三日之内便会化作一滩尸水,若是不加处理五日后毒素便会通过尸水散播更广。毒尸术最早由前朝陈道子所创,陈道子处心积虑刺杀前朝姜丞相,不惜炼制此歹毒之术。据说当年陈道子行刺未果,被姜丞相砍去双臂再施以宫刑,让其流落民间自生自灭。陈道子竟死木再生,收了几个乞丐为徒,将毒尸术一直传了下来。算算年岁,江郎应该是他第十五代传人了?” 江道常不仅被点出姓氏,连带着他的师祖都被拆穿,紫红色已然变形的脸露出扭曲的笑意,仰天大笑: “不错!我们诛佞教自师祖开立以来历经十五代二百余年,无高远之志,一心只想铲除奸党清君之侧!但凡如姜贼同流祸国妖孽都是我们诛佞教诛杀的目标!如今落在你的手里又有什么话说,江某烂命一条,若是能将尔等污国害民之贼一同拖入地狱,不枉来此人间一遭!” 女郎有点好笑:“毒尸术之毒虽说无药可解,却也不是无道可防。且将这只毒蟾蜍埋入土中,一日毙命一年毒散,留人间一个干净。” 女郎言毕,身穿夜行衣的暗卫上前麻利地将江道常捆起。这些人手上功夫十分了得,既将他四肢扭曲丝毫使不上气力,又不伤他肌肤让剧毒无法散出。江道常自己都不曾知晓毒尸术还有化解之法,被拖走之时已明白计划前功尽弃,忍不住破口大骂。女郎毫不在意,微微垂下眼眸,似是有些累了。 女郎瞳仁轻转,方才垂下很快又抬起,摄人心魄的目光穿过数人肩头,猝不及防地对上甄文君的双眼。 甄文君这才发现自己在混乱中不知何时抬头看了许久,如今被对方看个正着。 她急忙低下头,心中狂跳不止。 四轮车滚动的声音慢慢靠近她,她发现撑着地面的双臂在控制不住地发颤,浑身冰凉。 这个人给她的恐惧远在谢太行和云孟先生等人之上。阿椒和江道常对她而言都是一等一的高手,没想到被杀只不过在转眼之间。 “抬起头来。” 女郎被推到她面前,轻声道。 甄文君没敢动,脑子里一团面糊。 “来,抬起来。” 这不是商量,而是命令。 甄文君的下巴之下多了一把羽扇。 羽扇散发着木质香气,甄文君似乎在哪儿闻过这气味。 混乱、迷惑、深深的恐惧之下,她无法抗拒那女郎的指令,被女郎的羽扇托着下巴抬起了脸。 女郎凝视着她,这张脸依旧极美,而在甄文君抬头望向她的时候,女郎冷若冰霜的面庞上渐渐泛起笑意,如同乌云散尽初现皓月。 “你还记得我吗?” 完完全全出乎意料,女郎脱去了方才暴戾的杀气,笑容带着小心翼翼的温和,像在询问一位故人。 她这句温柔的问话让甄文君五雷轰顶,双眼睁大。 乔装、燎公子、红颜知己、龙炎木、羽扇、卫子卓。 这些混乱的关键字眼再次在甄文君的脑海中拼贴,最后拼贴出一个完全出乎她意料的结论。 她是卫子卓。 她才是卫子卓。 第25章 神初七年 原来她和谢家, 包括藏于幕后的清流一派全都弄错了最关键的一件事。 他们要寻觅要刺杀的卫家最神秘之人不是男子, 尽管行事做派及其凶残, 可她的的确确是个女人。 难怪清流一直查不到她的真实面目, 原来从根源上就走错了方向。不知是卫子卓故意诱导还是清流愚蠢,这绝对是个致命的错误。 什么媚术, 什么玄女九式,全部白费。这些伎俩要如何用在一位女子身上? 此时此刻甄文君懊悔不迭,仿佛性命已经丢了一半。 而卫子卓已经看见了她的脸, 所问的话也很明显认出了她是曾经的救命恩人。她已经退无可退, 不如索性承认下来。 谢家布了这么久的局,措心积虑地想要派人接近卫子卓,如今天假其便。虽然那些魅惑之术都因性别之错全部作废, 原本打好的算盘也都落了空,可甄文君心里到底松了一口气,至少她不必如月娘和阿椒那般在男人身下屈意承欢了。 甄文君正想答应, 忽然想到不寻常的一处细节。 按谢家所查,这卫子卓寻找甄文君已经九年有余,两人年少相逢过去这么多年又已从幼年长至及笈, 面貌肯定多有改变,如何一眼就认出对方?就算有形状特殊的胎记可证, 但她此时穿着衣服卫子卓根本看不见。要是说卫子卓慧眼独具,不如说她温情脉脉之态只是试探。 谢家能知甄文君其人其事, 必定还有他人知晓。卫子卓或许早也发现画像之谜被人透露, 不如将计就计等待小鱼自行上钩, 等小鱼暴露意图后再一网打尽。此刻她若是马上应承以为时机已到与卫子卓相认,怕是下一秒便会人头落地。 卫子卓一番好意没得到回应,甄文君脸上的表情变了变,反而更加害怕,立即趴远了些,胆小如鼷双肩狂颤几乎要晕倒,以头抢地颤声乞求道: “贵人饶命!贵人饶命啊!奴什么也不知道!”分明就是一副没见过世面的奴仆之态。 卫子卓依旧和煦耐心:“小娘子莫怕,我只是想问问你姓甚名何哪里人士?” “回、回贵人,小奴姓甄双名上文下君,乃、乃是平苍建彰人士。” “哦?倒是巧了,我有一故人与你同名同姓相貌相似,祖籍亦是建彰。只是分别的时间有些长了,样貌多少有些变化。你抬起头来让我好好看看。” 果然如此,甄文君很庆幸刚才的陷阱没有一脚踏进去。她喉头滚动了一番,下了好大的决心才骨颤肉惊地再次昂首。 卫子卓弯下腰,有点艰难地抚摸她的脸庞。甄文君这才发现她一双腿似乎不能站立,行动全靠四轮车。卫子卓动作不便,甄文君便识趣地往前抻了抻身子,将整张脸放入她手掌中。 卫子卓四指托着她小巧的下巴,大拇指抚摸她的嘴唇和脸颊。深湖一般的眼眸里藏着甄文君看不太明白的情绪,似乎有些怜爱,又像是在细细琢磨眼前的食材如何烹制出更美味的晚膳。慢吞吞地品味着甄文君这张脸,甄文君被她看得毛骨悚然。 “不知娘子可还记得你我从前之事?” 甄文君小心地望着卫子卓,眼神闪烁似在回忆,犹疑了片刻后道: “回贵人,小奴从小长于建彰山野之中,父母早亡小奴独自下山讨生活,幸而被养父母收养。没几年好光景便遇上了灾年,家中实在揭不开锅才将小奴卖与牙人,进了戏班。小奴没福分认得贵人,怕是贵人记错了……” 卫子卓从袖中抽出一张素色的帕子,似乎没听见她的否认:“来,看你脸脏的。” 甄文君犹犹豫豫地挺直了身子,环视一圈周围比她困惑许多的众人,挨近卫子卓。 在她靠近之时,一直守在卫子卓身边徒手挡下江道常双刀的强壮女子双拳一紧,蓄势待发。只要甄文君有任何威胁到她主子的举动,便会立即将甄文君的小脑袋捣个稀烂。 甄文君当然不会在处于绝对劣势之时动手,她乖乖听着卫子卓的话跪着不动,让卫子卓用柔软的帕子将她脸庞上的污垢擦去。 两人鼻尖挨得近,卫子卓手中很轻,仿佛生怕惊吓受伤的小兽。 近距离之下看这卫子卓冰肌雪肤,从脸庞到脖颈再至指尖,没有一点儿瑕疵。浓密纤长的睫毛微微上翘,灵动又沉稳的目光跟着手帕一寸寸地扫在甄文君的脸庞上。甄文君闻着她身上的木质香味心神不定。 弯腰帮忙擦拭了一会儿卫子卓便有些坚持不住,她直起身子,轻轻捶了捶酸痛的后腰,看甄文君一张小脸被她擦拭得干净,露出本来的面貌,很满意。 “不会认错,你就是我一直在寻找的甄文君。”卫子卓托着她的胳膊示意她站起来,“我幼时曾在绥东山脉落难,这双腿便是在那时毁了的。蒙你阿父和你相救才得以捡回性命。你虽不记得了但我却不是忘恩负义之人,你可知我找了你多久?苍天保佑你我总算重逢,文君,此后便跟着我生活吧。” 甄文君微怔片刻,嘴巴张了张,似乎终于想起往事,跪地磕头道谢:“贵人恩义!” 卫子卓收回目光,身旁那位壮女奴立即会意上来扶住四轮车后的横把,慢慢地将车推走。 燎原班一行人哆哆嗦嗦地跪在地上,正庆幸自己捡回了一条命,四轮车突然一停,卫子卓回头看了一眼燎原班的残众,随意丢出一句:“都处理了。” 周围一圈暗卫整齐点头,引起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喊求饶声。 月娘吓垮了脸,扑上来抱住燎公子的腿,哀求道:“公子救我!公子救我啊!” 燎公子回眸看她也有不舍之情。她蹲下来双手捧着月娘的脸,指腹在这张涌出无限希望的脸上摩挲了片刻,颇为惋惜地说: “可惜了这花容月貌。” 说完便起身离开,再没有丝毫的留恋。 甄文君被带出了小屋,听见身后昏暗的屋子里杀戮之声四起。日夜相处的众人此起彼伏的惨叫声在她耳朵里乱蹿,令她通体发寒。 这卫子卓着实残忍狠辣,视人命于草芥。阿椒和江道常已经毙命,为了不将自己的样貌泄露出去便连剩下的这些妇孺都不肯放过。可她又是怎么发现阿椒和江道常的?只凭着那只一晃而过的火把?还是早在燎原班时就已经注意到他们了?亦或是更早?甄文君忍不住提了一口气,连阿椒和江道常这样的一等高手遇到卫子卓都在顷刻间毙命,她又能撑多久? 她并不是没有想过冲回去将屋里的人都救下,金蝉刀在手,或许她能够救出那么一两个人,当然她必定会将性命赔进去。怎么想都是一笔赔钱的买卖。 她随卫子卓走了,前程未知。 甄文君千头万绪纷乱不已,被四名暗卫恭敬地送上一辆停在夜里的黑色马车中。这些暗卫左右一散悄声无息地融化在夜里。 这辆马车之内堆放了一些干物,似乎是辆运货车。她待在车中片刻,一位婢女打扮的女子掀开布帘,一上来便笑吟吟地对她亲切道: “娘子吓坏了吧?这些刺客是死有余辜,若不对他们心狠那今日死的便是我们了。而且我家女郎对身边之人最是和善不过,你又是她的救命恩人,今日重逢实在是天注定的缘分,安分待在女郎身边,小娘子这辈子算是无忧了。” 甄文君闻言,强忍火气像是反问又像是单纯的疑问道: “难不成这燎原班的人都是刺客吗?” 那婢女明艳动人,一双细长凤眼莞尔一笑像只狐狸: “娘子可知抽薪止沸,剪草除根的道理?” 见甄文君不说话,以为她是为燎原班旧识难过,便宽慰道: “娘子不必伤怀,今后你与他们再不是同一类人了。马车府宅都已备好,咱们该走了。回去沐浴更衣,女郎还等着跟娘子叙旧呢。” 甄文君见她谈吐举止不似一般婢女,便问道:“请问娘子名字?” 婢女行礼后回道:“奴唤灵璧,是女郎遣来伺候娘子的,今后娘子有任何吩咐跟灵璧说便是。” 甄文君明白卫子卓看似为寻到恩人开心,可此人城府颇深,必不会这样轻松信任了自己,方才在屋内开口第一句对话便证实了她的谨慎,只怕还有几番试探在等着自己。 眼前的灵璧句句都像开解,实则话中有话,甚至有些警告的意味,应是卫子卓的眼线无疑。甄文君眼中流露出几分惊魂未定,对灵璧道:“有劳灵璧姐姐了,只是月娘从前照顾我颇多,如今她死了我……一时难受罢了,断不敢质疑贵人的。” 灵璧笑道:“小娘子良善。” 车夫驾着马车带她们到陶君城东的一处小院落前,看似没有任何防卫,只有两位四十多岁女奴站在门口恭迎她们。 这儿虽不似燎公子的华楼那样奢华,但一踏进院子竟觉出一丝温暖的春意来。甄文君跟在灵璧身后,侧目望去只见见院中一片碧色树林宛如盛夏,其间几树樱桃错落绽开。讶异间她听灵璧说院中有处热泉眼,她家女郎体弱畏寒受不得凉,为了调养身体特意寻了此处建宅子。所以即便是冬日里不烧炭待在宅中也不觉得冷。 甄文君被安置在偏院,而卫子卓在距她有些远的主院居住。灵璧一路带着甄文君,跟她讲了些卫子卓的喜好和府中的一些规矩。 甄文君本以为卫子卓必定不会住在此处,她肯定藏于金城汤池之内,没想到她当真在此? 灵璧问她:“小娘子,可还有什么亲眷在世?” 甄文君摇头道:“我只记得跟阿父在一起在山中的生活,就算有亲人在世也不知他们身在何方。” “瞧我,问这些有无,惹得小娘子不开心了。” 将甄文君领入露天浴池,浴池中用的水都是引自热泉的泉水,比谢家主院还大的浴池内热气蒸腾。 灵璧上前来为甄文君宽衣,甄文君知晓她肯定要检查自己的身上的胎记,假意羞涩推却一番就任由灵璧处置。灵璧果然状似无意地将视线从甄文君的锁骨上扫过,看见了阿椒早就刻下的“胎记”,她收了衣服问道:“小娘子可要我伺候沐浴?” 甄文君慌忙摇头道:“不必劳烦姐姐了,我自己来就行。” 待灵璧走后甄文君浸入到热泉之中,被温暖包裹住的甄文君才敢稍稍地放下戒备。想起曾经还在绥川谢府时,有一年冬日她和不愿练武的阿薰一块儿跑了出去,去找传说中的山间热泉,两人嬉闹着共浴。晶莹六角从天飘落在她们的头顶,热泉热气迷了双眼。那时即便只是谢府花匠却能待在阿薰和阿母身边,多么幸福。如今她们身在何方,又是否平安? 思念之情让她鼻子发酸,在偌大的池中游了两个来回,暗自观察四周是否有人监视。结果人没看见,反倒有几只将自己塞得如圆球的鸟落在枝头歪着脑袋看她。 沐浴之后灵璧给她换上了一身新衣,新衣上有卫子卓相同的木质香味。灵璧帮她将洗净的长发细心沾干盘好,又准备了一桌子的丰盛佳肴,鸡汤时蔬卖相极好。刚经历过一场可怕的血光之灾甄文君其实并不太有胃口吃东西,可若是真正在外讨生活的灾民肯定无法对这一桌子菜色无动于衷。灵璧还在旁看着,她必须全身心地投入到“甄文君”这个角色中去。于是她强忍恶心吭哧吭哧地吃起来,灵璧在一旁忙递帕子,语调轻松悠然地嘱咐道: “小娘子慢些吃,不急不急吃完了还有,别噎着。哎哟都吃脸上了。哎,这荒年到底什么时候才能过完呢。” 甄文君横扫一桌子食物之后,灵璧便带着她出门。 “灵璧姐姐,咱们做什么去?”甄文君问道。 “去见女郎呀。我们女郎恭候多时了。” 此刻已经很晚,甄文君其实已经很困乏,但一听到“女郎”二字她便立即振作起精神。 这卫子卓不是身体虚弱?为何这么晚还不就寝,莫不是以为夜深疲倦之时正是容易露出破绽时分,所以此刻拉着相见恐怕是要设下陷阱套出话来。 甄文君掐了一把大腿,提起十二分的精神跟着灵璧穿过被精心打扫修整过的长廊。 深夜长廊顶端两排幽幽灯火映在她的脸上,蓦地看见圆月当空,想起阿母最最重视的中秋。 阿母说她们俩母女相依为命寄人篱下,可是只要她们母女在一起,身在何处,何处便是家。 脚下踏过烧制精美的白橡色地砖,犹如踩在刀锋之上。 她步伐沉稳眼神坚毅,胸口燃着一团火。 回廊正中的那处灯火灿烂的主院里蛰伏这一只吞噬了许多人性命的猛兽。 那猛兽正是她要猎杀的目标。 第26章 神初七年 灵璧领着她进入主院, 穿过假山和花园来到屋前。灵璧上前敲门, 说文君娘子来了。 甄文君站在台阶下轻轻呼吸,想要调整紧张的情绪, 好让面对卫子卓的时候能够从容些。 灵璧敲门时她又想, 作为戏班子的一员, 甄文君刚眼睁睁地目睹一场屠杀, 收留她的贵人正是杀人凶手, 普通人不可能从容面对杀人魔。“甄文君”本人自小在山中长大, 之后跟着的养父母也不是什么富贵之人,她或许机灵, 但应该没见过什么大世面, 以及笄的年龄而言不会太沉稳。 曾经作为“阿来”时她也时常沉不住气,其身世和甄文君到底有些相似的地方, 就伪装而言是再好不过的先决条件。她和甄文君最大的不同便是她已经提前知晓卫子卓的身份而有所防备。 所以真正的“甄文君”最可能表现出的情绪应该多少有些惶恐和无所适从才对。 屋内本就有些人声, 听到灵璧的通报后一个女子的声音道:“进来。” 说话的正是卫子卓。 灵璧让开门口没有要陪着进去的意思, 对甄文君微笑:“女郎有请。” 甄文君进了门,心里盘算着如何应付卫子卓深夜这一番投石问路。这是奠定整个计划成败的关键,今夜她所说的话日后都不好再改口。谎言最难的地方不在于说,而在于记。她能够将清流一党编出的虚假身世背诵,但杀卫子卓并非朝夕之事,若与卫子卓长期相处必定会被问及其他不曾设想之事, 她需要将所有说过的话都记下, 以免前后不一。 其实这些都还好办, 甄文君相信自己的记忆力。最让她担忧不是谎言如何记忆, 而是只有卫子卓和真正的甄文君知晓的相处细节该怎么应付。 一旦涉及到这些只埋在她们记忆深处旁人不可能知道的细节,她答错的话必定引起怀疑。而具体的细节只是有可能谈及的一小部分,更让甄文君头疼的是以细节为根基发展出盘根错节的后续结果。如果真正的甄文君是个自小习文而体弱的人,她便不好展现出灵活的身手;若甄文君习武,她习的是哪派的武术?腿脚功夫厉害还是拳头了得?亦或是像阿熏一样有习惯使用的武器?这武器会是什么?是否更有可能她文武双全或干脆只是目不识丁腿脚无力的普通野姑? 这便是最让人头疼的地方。 答案除了不知道身在何方的甄文君知晓外,或许只有卫子卓心里有数了。 这个计划本身就是一场绝地逃生的生死搏命,实力太过悬殊连半成的胜算都没有。她至亲之人被挟持,她只能硬着头皮登上戏台,演一出破绽百出的戏。 甄文君准备好了,深吸一口气,推开这扇命运之门。 门内是卫子卓。 卫子卓依旧坐在四轮车中,换了一身略轻薄的素色长衫,肩头披着紫貂皮披肩,摘去了所有头饰,如黑色瀑布一般的长发只用一根黑绳简单又细致地束在后脑偏高的位置。她似乎卸了妆容,但颜色依旧明丽。或者说她的妆容技巧十分高超,让人看不出到底是上了妆或是五官本来就如此出挑浓艳。 她看过来时眼神清亮专注,想在凝视颇为重视之物。她眼睛下方有一抹桃红色,看上去有几分硬撑着的憔悴,手边的桌面上堆满了绢纸和卷帙,油灯被挑得极亮。 站在她身后那位满脸横肉的女奴紧盯着进屋之人,充满戒备,受伤的双手已经裹上纱布。 卫子卓右侧还有一人,那是个和卫子卓清雅装束完全相反的女人。一袭宽松露肩的艳红色长裙上百鸟纷飞好不热闹,听见开门动静此人迅速回头,一双会说话的桃花眼看见甄文君时笑成一条缝,不是那燎公子是谁?燎公子换回女装更显妖娆,双唇如粘着晨露的花瓣,娇艳欲滴。她这张漂亮脸蛋无论男装或女装都相当合适。 甄文君上前跪了下来,行礼道:“小奴见过贵人。” 卫子卓道:“我和阿燎正在说你的事。小花。” 这一声“小花”过后,身后的女奴推着四轮车将她推至甄文君面前,她将甄文君扶了起来,牵着她的手道: “你既是我的恩人,以后便不要对着我下跪磕头自称什么奴了,更别叫我什么贵人,说起来你才是我的贵人。还记得吗,我姓卫名庭煦字子卓。若没记错我应是大你两岁,你今年可是十五了?” 不确定真正的甄文君是否知道她的名字,若当初有意隐瞒卫家子嗣的身份也有可能没有告知,所以只应最后一个确定的问题:“正是十五。”回答之前先点头,似是而非地回应关于名字的问题。 果然卫子卓也没能挑出什么话柄。 甄文君回答之后眼神不禁往“小花”那儿瞟,见她豹头阔肩拳如碗,若不是胸口略有女性特质盘发的方式也为女性,实在难以相信这位壮汉是位女子。看她小眼深目发色偏黄,似乎是个胡人。没想到粗壮的她竟有这样娇嫩的名字…… 卫子卓微笑,继续对甄文君道:“在亲近之人外我的名字是卫子卓,‘子卓’这个字是男子的字,为的是迷惑宿敌。往后你还和以前一样,像阿燎一般唤我庭煦就好。可记住了?” 甄文君的确没想到她丝毫不隐瞒,不仅告知真名就连为何对外用表字都一块儿交代,当真是对恩人不设防?她不确定,不过能确定的是所谓“宿敌”该是指清流。 甄文君略带一点羞涩地应道:“记住了,庭煦。” “十五啊,十五,真是最好的年华。”阿燎在一旁长吁短叹,手里把玩着一把羽扇,甄文君闻到了熟悉的龙炎木香,“不知月娘十五及笄之时是如何美貌,可惜现在已入黄土,春松之躯被虫蚁啃食,不久之后便会成一堆白骨。大火流兮草虫鸣。繁霜降兮草木零。秋为期兮时已征。思美人兮愁屏营。这《定情歌》往后是再也没人唱给我听了。遗憾,实在太遗憾了……” 阿燎缅怀月娘,甄文君实在不太明白她到底是何心思。若是当真喜欢月娘为什么能眼睁睁地看着她被杀而不挽救? 阿燎回头看甄文君,下一句话很快解开了她的疑惑:“幸好我还有文君妹妹。若庭煦你不及时出现我便要将文君妹妹收入帐中了,到时候可拿什么赔你一个救命恩人?” 甄文君心里暗骂一声无耻,脸上摆出羞怯的笑容。 卫庭煦:“那我就只好烧了你满院的芙蓉散。” 阿燎闻言色变,忙摆手:“说笑说笑,烧芙蓉散万万使不得。美人和芙蓉散乃是我活命之物。” 芙蓉散?甄文君心中一动,心尖上有什么划过,却又一时想不起来这东西的来历。 女扮男装的阿燎看起来并不像是卫庭煦的手下,倒像是知己好友,两人谈话十分随意。 阿燎一身男装示人行事荒唐,她和卫庭煦为了隐藏真实身份使下多少手段,羽扇便是证据。到现在甄文君都不确定这羽扇的主人到底是谁。这两人这些年不知用多少套路忽悠了清流等人,可笑的是清流不但没有搞清楚卫子卓是男是女,连卫子卓的名字都是对方故意泄露用以误导的。 说是卫庭煦的救命恩人,可方才那番与阿燎的对话可以听出,自己与那芙蓉散一样都只是个物件,不过是个珍贵些的物件。这些门阀大户除了自身利益外不曾将任何人放在眼中,相当狂傲。 见甄文君低头不语,卫庭煦朝着阿燎道:“我听说文君与那月娘关系好,你提起这茬岂非惹她伤心?” 阿燎怪腔怪调道:“哎哟哟,将将找到人这就护起短来了。罢了罢了,知道你日日夜夜念着恩人,我才不在这里碍眼搅事,你们好生磨良夜吧。”说着站起身来,往甄文君身前探了探,似乎在嗅她身上香气,“好香,好美。我怜惜世间所有美人,但我与庭煦乃莫逆之交,再好的美人儿若存了害她的心思我也不会手软。文君妹妹莫怕,你既是庭煦的救命恩人那便是阿燎的好妹妹,自然会怜惜你爱护你,切莫因为害怕而与我生分。庭煦性子不因人熟相当无趣,文君妹妹若是在她这儿住的烦了就来我华楼,美酒美曲儿美女郎君随你挑选。我定会好好款待你。” 她话语间带着警告眼神却十分轻浮,从甄文君的脸庞转移至胸口,将她上上下下都舔了一遍,才意犹未尽地离开。 小花并未送阿燎出去,阖上门后返回卫庭煦身边。 甄文君注意到了关门的动作。 见甄文君小脸发红,卫庭煦安抚她道: “别被阿燎吓着,她不着调的样子惯了,她家里也甚少管她。在陶君城里没少干些荒唐事。她可有轻薄与你?” 甄文君摇头:“燎公子,啊不,阿燎娘子她真是个热闹人。我原本被养父卖进就是为了接替月娘姐姐的,如今多亏恩……庭煦姐姐搭救我才……” 话说至一半甄文君忽然发现卫庭煦所有表情都静止了,只有一双眼睛咬着她,仿佛终于找到了等待已久的缺口,非常满意地慢慢品味着该从哪里下口折磨猎物才有趣。 甄文君霎时屏住了呼吸,不敢再说话。 难道我说错了不成? 甄文君思绪快若闪电飞速回忆刚才所有对话,她所说的每句话都是实话,卫庭煦稍一探查便可知真假,怎会惹起她的怀疑?她已经小心到不能再小心,是什么地方露出了破绽? 卫庭煦抬起手,小花将一把匕首放到她手中。她将匕首竖在甄文君面前,安静地看着,寻找着刀锋最锋利之处。 甄文君双腿战战,眼睛一眨也不敢眨,生怕眨眼的瞬间这把匕首就会刺进她的胸口。 第27章 神初七年 “你可还记得这把匕首?”卫庭煦凝视着刀锋, 刀锋转动将烛火倒映出一道寒光, 映在卫庭煦的脸上, 低垂的睫毛中藏着杀机。 甄文君几乎盯穿了那把匕首也找不到任何熟悉的地方, 它普通得不能再普通。因绥川地处西北接壤胡国,所以有些习惯也被胡国影响, 生吃鱼肉便是其中之一。绥川百姓世世代代依赖澜彰河饮食灌溉,捕鱼也是最日常的生活之一。就她所知绥川百姓经常将精巧易携带不出巴掌大的匕首插在盘好的长发里,一是充当乱世防身之用, 二来从河中抓到鱼后可以直接用匕首割鱼肉就地食用。歧县大街小巷卖的都是这种缠一段黑绳的锋利铜片, 没有任何标示如何认得? 不知道卫庭煦为什么如此问,不记得就是不记得,甄文君打算赌一把, 赌卫庭煦又是在故弄玄虚地试探。正提气要开口否认,没想到卫庭煦根本不在意她的回答,目光没从匕首上移开, 自问自答道: “这把匕首是越氏阿椒的。” 原来是说阿椒行刺一事。 也是,除了江道常之外阿椒的身份应该也被她一手掌握。 “越氏阿椒你很熟悉。她和你住在一起很长时间。” 甄文君心道,匕首之事只是试探, 莫非现下这句话才是真正的拷问?难道卫庭煦早就知道阿椒带着她在旧廊院中同住了一年有余?非常有可能。既然她能掌握江道常和阿椒的身份,旧廊院的那一年可能早就为她所知。 等等。 甄文君让自己冷静下来, 不要一直抓着某个细小的点不放。阿母常说她眼皮子浅总是揪着眼前的事,她该放眼看全局。 如果卫庭煦真知道谢家所有计划的话, 不可能将她带到这儿, 还告知真名。 卫庭煦似在等她否认与阿椒住在一起很长时间。这便是最危险的诱饵。一旦她否认才是彻底上当。 甄文君假意怔了怔, 茫然地看向她: “越氏阿椒,那是谁?” 油灯有些黯淡,小花去拨了拨灯芯,她知道卫庭煦喜欢屋子里亮堂,能够看清所有角落。 屋角的碳火也有点冷了,小花蹲下用匕首将其挑出一个洞,让空气更多地进入铜盆内。碳变得通红,炸起的火星子喷向小花的眼睛,小花眨了眨眼并不在意。 “她扮作走卒在戏班子待了有段时间,你和她住在同一院子里数月之久。”卫庭煦靠在四轮车皮质靠背上,轻轻揉着腰肢,舒缓酸痛感。所以她所说的“住在一起很长时间”指的是这件事。 “她换过很多身份想要接近我。三年前就曾经易容装作门客上府君处献计,四处打听我的下落。被我父亲发现之后九死一生总算保下了一条命逃走,没想到居然还敢再来。毁舟为状愚迷不悟,最后终是丢了性命。” 卫庭煦放松了姿态,甄文君的冷汗这才敢全部往外冒。 这个人十分擅长布设陷阱。要发现她的陷阱已经不易,当察觉再往前踏一步便会尸骨无存的危机,好不容易绕过了危险之地时才发现,原来刚才那处并没有任何危机,卫庭煦真正的目的是诱使你发现陷阱并走向另一处自以为安全的所在,这安全所在才是她见血封喉之地。 短短两炷香的时间甄文君仿佛老了好几岁,出口的每句话都要思索是否有问题。幸好卫庭煦语速很慢,每句话之间也总是不紧不慢地隔着时间,多少让她还有些喘息的余地。 甄文君坐在那儿不开口,就一直听卫庭煦说话。沉默太久似乎也不太合常理,正好她说到阿椒的事停了一会儿,接过小花递来刚刚煎好的茶。 甄文君知道要问的事情很危险,应该尽量避免谈及,可是不退反进的做派应该更能洗脱嫌疑。 “所以,庭煦姐姐是如何发现戏班子里溜进了歹人?” 果然一抛出这问题,卫庭煦吃茶的动作微微一停,眉峰微起望了过来。 “怎么……我,是不是太冒犯了?我本就小你两岁,叫你姐姐是应该的。”仿佛做错了大事,甄文君缩起肩膀好不可怜地跪在案几那头,灯火晃在她白白嫩嫩的小脸上,相当惹人垂爱。其实这只是她转移应该关注的重点之手段。 甄文君被越氏阿椒训练了一年,又在满是暗娼的戏班子里浸淫了数月,身边围绕的尽是卖俏倚门的风气,她多少也被沾染了些。想要博个同情的时候还是很好用,卫庭煦见她战战兢兢的模样说话的声音又柔了三分: “你愿意如何叫我便如何叫,以前你也喜欢喊我姐姐。” 甄文君娇滴滴地抿了抿嘴唇,心想若是阿母看见她今日的模样,恐怕会揍到她屁股开花。 “其实五年前我刚刚回平苍之时就已经被一群人盯上。这些人是我父亲的政敌,一直想将我们平苍卫家连根拔起,剪除异己势力,而我便是他们的目标。” “可是姐姐五年前不过十二岁,为何会盯上你呢?” “你可还记得咱们相遇那年?当时我在绥东山脉遇险,虽得你和你阿父救治,可到底是没保住这双腿。家中将我接回来后也曾寻访名医,各种汤药针术一一试过,医治了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起色。”卫庭煦涌起一丝苦笑,见甄文君脸色也浮出愧疚的情绪便立刻转了语峰,“在遇见文君妹妹之前,我母亲总嫌我整日里同阿燎一起胡闹。这一病反倒把性子也养静了。那时我无处可去便只能待在家中读书打发日子,也在书中得了些趣味。我囫囵读书看得算快,三年的时间看完了家中藏书,不敢说能通晓其义,倒也亏着有几分好记性,过目难忘罢了。当时恰好我父亲因支持长公主涉政而被政敌连上奏疏弹劾,要将我父亲入狱,甚至危及宗族,我便帮着想了些对策解了燃眉之急。因为这事引来政敌谢氏一党的注意,他们知晓卫家有个影子般的小儿子卫子卓为父献计,未来或要继承卫家,成为他们的心腹大患,自然要在卫子卓形成气候之前杀了以绝后患。可惜谢家众人竟无一人看破这是我设下的一个套,这两年里他们不断派刺客来想要行刺我,可惜连我所居住的院子都未能真正找到。眼看刺客一路难以走通,他们便开始走起了旁门左道,训练细作想要迷惑我。”卫庭煦突然看向甄文君,眼神利了三分,“我此生最不喜细作,最痛恨背叛,一旦被我发现两面三刀背叛之人,我定会让他尝尝人间地狱是什么滋味。” 甄文君表情僵硬。 “落在阿燎那处的羽扇便是丢在陷阱里的一块肉,我此前还在思索谢家又会耍些什么把戏,没想到还是这二人。所以我才说乏味得很。” 甄文君喉咙干涩,里衣已经被汗沾湿贴在后背上:“所以……阿燎也是为了帮你钓鱼才甘愿做鱼饵?” “她是鱼饵没错,却不是心甘情愿。这件事从头到尾我都没有跟她提过,她也是昨日才知晓的。” 甄文君噗嗤一笑:“原来阿燎一直不知道这事。” “她那人耐不住性子,而且华楼里的红粉知己们太多,下人也管理松散,万一不小心泄漏,这二人准备了这么久的一场戏唱不成,岂不可惜?只有将阿燎瞒了,她才能在最自然的状态下当我帮手,与我一起张机设阱,诱人于伏内。这回将刺客们逮了个正着,便欠下阿燎一个人情,回头文君妹妹且要帮我想想送什么礼物给她才好。” 对于清流而言万分艰难需赔上性命的计划在卫庭煦嘴里如同儿戏。她只是以一人之力便耍得清流团团转,若是拉上卫家其他势力岂不是能迅速扳倒政敌?清流一党如今慌不择路大概也是看清败局,想要用计做最后的挣扎吧。 “打好窝又下了鱼饵,就等鱼上钩。果然来了这一队戏班子。其实阿燎身边来往的人很多,可所有人都有正经来路,调查之后一一排除嫌疑,就只剩下戏班子了。” 甄文君好奇:“可黎叔和杜三娘这戏班子行走江湖多年,也都是做此买卖,要说起来也算是有来路的吧。为何姐姐会怀疑戏班呢?莫非……她们是姐姐宿敌从多年前就开始培养的刺客?” “不,只是因为戏班子人数太多,全部调查起来实在太麻烦,便被剩到了最后。” 甄文君:“……” “事实证明我的直觉还是很准。谢家这帮人自称清流却总是往下三路走,曾经想要接近我的种种角色全都是三教九流之徒,这回换个戏班子也是换汤不换药。” 可是我被戏班子买去是经过几次牙人倒卖,非常偶然才促成的结局。甄文君心想,只要倒卖其中一环出了问题我便不会出现在戏班子里,阿椒和江道常自然也会随我一块儿到别处去,难道到那时再另谋机会? 甄文君始终想不通这点:唯一可以解释的便是这一路上的牙人和坚持买我的杜三娘全是谢家的眼线,这样才能保证一路顺畅接近卫庭煦。不可能,这么多人同时出动岂不是大大增加被发现的几率?阿椒和江道常被发现之后以命相搏转移了卫庭煦的注意力才将我保到了卫庭煦的身边,说明我非常重要,不可折损。那么将我送到卫庭煦身边最自然的方式就是最稳妥最不可能被发现的方式。 暂时想不通他们是如何操作,但一定不是人为强行运作。 “所以我便让暗卫们留意戏班所有人的一举一动,很快发现了易容的阿椒。阿椒一现,想要顺藤摸瓜抓住江道常也就非常容易。江道常练毒尸术需要寻女修为炉鼎,否则毒素不散易自噬而亡,越氏阿椒便是他的采阴补阳的炉鼎。他们三日需举事一回,每三日戏班黎叔便找不到运衣服的马夫,需自己运送衣物,你可有发现此事?” 甄文君的确没有发现,真情实感地摇头:“我完全没察觉。” “我曾和小花跟随阿椒和江道常到了野林子里,这江道常也是性急难耐顾不得脏,直接在泥地里就扒了阿椒的衣服。小花问我是否要就地解决掉二人,可是就那么杀了他们又有什么意思?何况阿椒和江道常绞尽脑汁到最后竟不知子卓是女郎,倒让我于心不忍。送他们上路之前总该教他们知道我到底是谁。” 原来在此之前卫庭煦就已经掌握了杀机,为了折磨于人才忍到今日动手…… 遥记阿椒曾说,人在丢精亢进之时最不设防。无法想象卫庭煦坐着的四轮车碾过地面会发出多大的动静,阿椒她们竟丝毫没察觉。这一步谢家算是输了个彻底。 等等……谢家? 甄文君忽然想到一件特别古怪的事。 “谢家的套路真是越来越无趣。” “谢家这帮人自称清流却总是往下三路走……” 卫庭煦念在嘴边的的确是谢家,她所说的全是“谢家一党”。 小小谢家如何是她的对手?谢太行那等蠢人别说和卫庭煦过招,还未动手前便能吓死了。谢家是清流一党的小小棋子,为什么卫庭煦要如此大看他们?甄文君想不明白。 “能在此遇见你,是我万万没想到的。”卫庭煦结束了刀光剑影的话题,小花递上来一个长长的木盒,她将木盒打开,里面是一朵早已经枯萎的徘徊花。 “这是你当年摘给我的。” 透过卫庭煦虔诚的眼睛,甄文君明明白白地看到了一个矛盾的人。 卫庭煦如此的小心翼翼,又如此珍惜与甄文君的情谊,就连一朵小花她都小心翼翼地珍藏着。 她对“甄文君”的情感绝非一般。 卫庭煦偶尔凝视她的眼神让她想起阿椒望向江道常时的神情。 那是一种压抑的情感,不愿表露的爱。就像对别人可以凶残,万事不过心中,在内心谁也触碰不到的最深处,给最特别的人留有最特别的位置。 甄文君便是那个人。 假冒了别人的挚爱,欺骗了别人的情感。阿来应该有罪恶感。 但她没有,一丁点儿都没有。 她告诉自己要好好利用卫庭煦的软肋。一个人一旦有了弱点便容易受制于人。 第28章 神初七年 卫庭煦问了她许多近年状况, 她便将阿父怎么去世, 她又如何与养父母相遇说了个仔细。 这些话当然是在旧廊院时就已经编排好,阿椒与她探讨过无数次。阿椒装作卫子卓来拷问她, 诸多细节翻来覆去地提问, 就是让她深刻记下脉络, 免得往后说起时前后矛盾。这仿冒的一家三口还真的去了甄文君建彰老家住过一段时间, 阿椒和江道常易了容出门让街坊邻里熟悉他们的模样, 江道常当真挖了一车草药去市集上买。阿来被抓去帮忙, 她不仅给江道常帮忙,还经常帮助街坊邻里, 为的就是让大家能对她有更深刻的印象, 为他日卫家查到这儿做好充足的准备。 灯又拨了两回,明月藏入乌云之后, 庭院寂然, 有一些不知从何而来躲避严寒的鸟栖息于枝头, 偶尔鸣叫两声。 卫庭煦终于有些累了,让灵璧过来接甄文君回屋。 卫庭煦问她:“灵璧伺候的可还好?” 甄文君点头道:“灵璧姐姐很好,只是我有些不习惯人伺候,自己干活儿干惯了。” “无妨,慢慢就习惯了。灵璧自小跟着我一向仔细勤谨,有她伺候你我也放心。” 甄文君动容道:“姐姐如此顾爱, 我……不知该如何才能报答。” 嘴上如此说, 她心里自然明白灵璧就是卫庭煦放在自己身边的眼睛, 有她盯着可不是放心么? 卫庭煦道:“文君妹妹言重。昔日救命之恩难忘, 今日你就算要走我这条性命也在所不辞,就不知妹妹稀罕不稀罕。” 这人所有话都夹枪带棒,无心者根本听不出有何问题,有心者处处都能感受到压力。甄文君索性说: “我胆子小,姐姐勿要说这些生生死死,太吓人。” 卫庭煦说所有话都只有一种平稳的语调:“对了,我差点忘记,怕你睡不好给你备了安神的汤。小花。” 小花走到屏风之后,将炭炉之上温着的药壶端了起来。药壶正缓缓冒着热气,她将汤药倒入碗中,端出来放到甄文君面前。 放下时小花背对着卫庭煦,眼神上挑带着十足的轻蔑,从甄文君的脸庞上一抹而过,相当挑衅。 甄文君低头看,黎色琉璃碗穷工极态,这是从去年开始自胡国流入大聿的上等货色。当初阿熏多么想要一只琉璃步摇,差人奔了百里路花了大价钱才买回来。买回之后被主母得知,好一顿猛批,但她还是爱不释手。 不知为何突然联想起这些,大概是这琉璃碗里黑色的药汁看上去实在太像毒药,小花的态度也很明确——你不敢喝。你这个莫名其妙混在戏班子里的细作肯定没这个胆,快快现出原形吧。 甄文君面不改色端起碗来一饮而尽,并不去看小花,朝着卫庭煦甜甜一笑道: “姐姐费心了,这汤里竟没有任何苦味,可是放了胡国的雪糖?” 卫庭煦道:“妹妹好舌头,我的确叫人在汤中加入雪糖,不仅驱除了苦味,药性也不那么猛烈。妹妹十五岁的年纪瞧着跟十二三岁一般,可见这些年里吃了不少的苦。我已经吩咐了膳房叫他们每日给你以食材温补,也好早日将你养胖些。” 甄文君并不在意谎称年龄一事或许早就被对方看在眼里,柔情蜜意地回应:“姐姐的手腕比我还细,才该是要养胖些呢。” 两人又亲密地说了一会儿话,灵璧就在一旁安静地候着。但凡涉及到曾经在山上朝夕相对的岁月,甄文君都含糊而过,只微笑以对,绝对不可做恍然大悟状。 叙过旧喝完药,夜也深了。临走时卫庭煦又嘱咐灵璧加一床厚些的被子给文君,夜里寒冷,别让她生病。 灵璧一笑两个酒窝明显:“知道了女郎,灵璧一定会好好照顾小娘子的。” 卫庭煦微微点了点头。 甄文君和灵璧一块儿走到门外,灵璧合上屋门的时候见小花将卫庭煦从四轮车上横抱了起来,一手护住她的后背一手捞起她的腿弯,强有力的臂膀将她抱得很稳。卫庭煦双臂环住小花的脖子,闭着眼轻轻打了个呵欠,眼角渗出一湾晶莹的眼泪。困倦时的模样就像普通人家碧玉年华的娇弱娘子。 小花一张丑陋的脸在抱着卫庭煦的时候洋溢出掩盖不住的温柔,仿佛怀中是天底下最最珍贵的宝贝。而卫庭煦将脸贴在她的胸前,闭上眼,十分安心。 这画面在门合上的前一刻被甄文君逮个正着。 她看到了什么?感觉似乎好像仿佛有哪里不太对?这主仆二人莫非…… 甄文君晃了晃脑子不再多想,快步离开此地回屋休息。 沿路还是没有碰到任何人,这处温暖的院子里没有部曲没有护院,甚至连个幕僚谋士都看不见,想必此处不可能是卫庭煦长期居所。如此普通的地方若是清流突然杀过来,暗卫再厉害小花再力拔山兮恐怕饿虎还怕群狼,难以招架吧。 究竟是怎样的自信清流无法找到自己的所在? 甄文君看见墙垣之外露着些灯笼的红光,明白这处院子从外看是再普通不过的小户人家,没有任何特点让人记忆让人想要探究。 其实卫庭煦一直都在和清流玩心术,四两拨千斤地将清流的招数一一破解。卫家占据绝对的优势,若是真要动手定是造就摧枯拉朽之势,但到现在为止清流仍在苟延残喘。清流一党中,一定有让卫家颇为顾忌之事。 回到屋内,灵璧将床铺好燃起碳盆子就出去了。 甄文君躺倒在床上,一场对话下来出了好几身的冷汗,浑身的肌肉都在酸痛。所有的精力都被卫庭煦吸了个一干二净,到底算是活过了第一天。 她倒了杯凉茶灌进肚子里,将今夜从进入卫庭煦房内那刻起所有细节仔仔细细地梳理。卫庭煦这个人心防甚重,本来就难以轻易取信他人,偏偏还叫她发现了阿椒和江道常。饶是她今日站在卫庭煦的立场上也无法相信一个潜伏了刺客杀手的戏班子里突然冒出来的救命恩人。不断的试探一定是往后一段时间的重点。 明天卫庭煦会问什么?问了哪个问题又要如何回答?甄文君把能想到的所有问题都在脑海里演练一遍。在床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睡,卫庭煦那把匕首还在她脑海中晃来晃去。 任何风吹草动她都会惊恐去往门口和窗棂处确定半晌,总觉得卫庭煦会突然想到破绽,派暗卫过来砍她脑袋。 一直到天快亮了甄文君才稍微睡了一会儿,一个时辰之后便醒来,倒也不怎么困。肌肉还有些酸痛,但身在虎穴不可掉以轻心,睡觉而已,恢复了精力便是不用太贪恋,死后自会长眠。 灵璧打了热水供她洗漱,帮甄文君盘完发后灵璧问道: “小娘子,早膳可是要现在用?” “有劳。” 卫庭煦昨夜是叫厨下备了温补的食材,今早的饭菜也都是养胃生津的百合粥和羊肉饼。吃饱喝足,灵璧将东西收下去后,问甄文君: “小娘子可要出门逛逛?府中有马车可用,我家女郎今早出门前吩咐说她今日有事不能陪伴小娘子,小娘子若在府中无趣可去城里走走,也可到阿燎那儿玩耍。” “姐姐出门了?” 陶君城在洞春与平苍的边界,是卫家与世交长孙家的地方,但清流一党的手脚一定会伸到这里。阿椒和江道常这一死,清流跟自己的联系也就断了,万一这帮人觉得她也死了,对阿母不利就糟了。她得出趟门,找寻一下谢家在此地的暗桩。 甄文君对灵璧道:“姐姐想的周到,自打来了陶君城我还没在城里逛过呢。” 见灵璧没有立即应答,眼神颇有些探究的意味,灿烂一笑道:“灵璧姐姐你也和我一块儿去啊。陶君城内我不太熟悉,灵璧姐姐能否帮我带路?” 灵璧自然应承。 灵璧整理马车时甄文君站在她身后,沉下脸,金蝉刀在指尖不住地转动着…… 陶君城与往常一样热闹,仿佛没人注意到前两日风头正盛的燎原班突然消失。那美名远传的月娘香消玉殒竟没有激起一丝波澜,走了五条街都没听到任何人提及过。数十条人命仿佛海上泡沫,卫庭煦动动手指随意掀起个风浪便将他们从这个世界上彻底抹煞。 甄文君对陶君城不熟自然是个谎言,自打她来这儿第一天起就满城转悠,城中大街小巷所有地界都留有她的脚印。 坐在马车里她一边跟灵璧说话一边暗暗往外瞧。她并不知道清流或是谢家会留有怎样的标识,她一要辨认二要试探三还需确定,灵璧跟在身边根本无从下手。 她必须甩开灵璧。 甄文君说口渴,灵璧下车帮她买水的功夫回头就不见人了。灵璧立即将水碗砸碎在地,从袖子里抽出一把匕首,往街边酒肆中一望,酒肆之上有两名郎君正在吃酒,他们指了指东边的路,示意甄文君往那儿走了。 “跟我来。”灵璧脚步轻盈无声,如一只燕子在人群中滑过,分别在几个看似没有任何联系的路人耳边留下这三个字。路人不紧不慢地放下手中买的糕点、毛笔、蔬菜之后,转身分为几路跟在灵璧身后。 他们虽然脚步迅速却没碰到任何人,陶君城的集市繁茂人头攒动,大家都有自己的事做并没有太多精力在意别人。这些人口口相传越拉越多,从集市的四面八方涌向灵璧身后,如一张越来越庞大的天网向集市深处蔓延。 灵璧眼神一尖,在街对面的人群中发现了她亲自为甄文君盘高的发髻在晃动。将发髻盘高就是为了万一她逃走目标也更明显一些,且在发髻顶端插了根绿色宝石步摇。绿宝石平日里看上去并不醒目,一旦阳光照耀立马熠熠生辉。 灵璧看见了宝石之光,她提起一口气迅速靠近甄文君,一手抓住她的肩膀另一只手紧握匕首,对着她的头顶就要刺去。周围卫家暗卫在她出手的一瞬间看似不经意地围成一个圈,将灵璧和甄文君围在里面挡住他人视线。一旦甄文君毙命,他们会在第一时间将尸体裹进麻布袋里。三步之外的板车已经备好,麻布袋套好尸体立即丢上去,人墙马上散开,推板车的车夫便会像运送普通货物一样把她的尸体运走处理。这个人将会死得悄无声息。 灵璧在一手拍在甄文君肩头的时候,发现甄文君手里似乎拿着一样精巧之物,灵璧心中一动,迅速将举起的匕首插到自己的发髻中。 “灵璧姐姐。”甄文君回头,脸上满是笑容,将手中的玉石推到她眼前,“庭煦姐姐说要我帮她挑一件礼物送给阿燎娘子,你看它怎么样?” 灵璧脸上的肌肉动了一动,很快恢复常态,微笑道:“你怎么自己跑了,让我好找。我只是个下人不太懂礼物,小娘子自己决定就好。” “我也是走到这才想起我曾经来过此处,记得这儿有个卖玉石的摊子便过来了。灵璧姐姐放心,我不会走丢的。”甄文君一脸纯真烂漫,灵璧也不好再说什么,眼睛眨了眨,周围的暗卫马上退走了。 第29章 神初七年 甄文君在玉石摊上又挑选了一会儿, 问了老板许多玉石的材质、场地, 非常认真, 最后挑了一枚细腻油亮的黄白玉。 老板说这玉石名为“君子”, 送给年轻公子最为合适。甄文君很满意,问了价钱之后将身上所有的碎银子都掏出来, 还差二两。 “灵璧姐姐你能不能先借我,回头我一定还你。”甄文君将灵璧拉到一旁问道。 灵璧将她腰间锦囊解下全部放到她手里: “别说二两,妹妹要多少只要我有, 我都给你。” “不不不, 二两就好。”送上门的银子甄文君都没多要,数出二两银子就将锦囊还给了灵璧。灵璧握着锦囊目光一刻都没从甄文君脸庞上移开,见她交了银子之后仔仔细细地抚摸玉石, 确定完好无恙。 甄文君没对灵璧慌张地到处找她提出任何疑问,也不再对自己突然跑掉的行为有过多解释,仿佛一切都正常合理。 拿着买好的玉石回到马车, 灵璧问她是否还要再逛逛,她摇头: “今天就逛到这儿吧,我银子也花完了, 天冷咱们回去好了。” 灵璧一切以她为主,让车夫驾车返程。 上马车之前甄文君暗暗往周围的茶楼酒肆扫了一眼, 见方才她们刚来的时候坐在楼上吃酒的人还在那儿,抓碗吃酒同时 用碗挡住向外探视的目光, 假装看了半条街, 其实真正关注点只在马车这儿。 果然如她所料, 卫庭煦能够肆无忌惮地出现在陶君城,甚至安心居住简陋的院落,卫家在陶君城布下的势力绝对不止她看见的那么简单。这楼这街这城这些布衣,看似寻常,实则已经构成了天罗地网。这回第一次出门灵璧肯定有防备,就像卫庭煦不限制任何一般给她充分的自由,在暗中窥探看她会做些什么。出门之后灵璧也没有紧跟,甚至让她寻到了独自离开的契机,这便又是一诈。 这么好的机会下如果她是细作肯定会给清流一党通风报信——灵璧是这样想的。 只要抓到她的把柄就地杀死——估计卫庭煦也是这样交待的。 我没那么傻。甄文君心里暗笑。 买玉石之时甄文君花光了所有的钱就是让灵璧知道她没有逃走的计划。逃走必定需要盘缠,她身无分文甚至不贪图灵璧送上门的银子,看似铁了心要在这儿常待。 甄文君捏着黄玉石,玉石渐渐在她的掌中生温:你们会试探我自然也会,这一局你们输了。 买了玉石回去,卫庭煦和小花都还没回来,甄文君便在院子里转悠,跟灵璧说这是什么草药都有哪些功效,摘了一些说给庭煦姐姐留着外敷: “她脖子上那道伤口或许会留疤,姐姐冰肌玉骨可不能受这委屈。灵璧姐姐你拿去给她试试吧。” 灵璧问:“为何小娘子你不等她回来自己送去?” 甄文君抿嘴一笑,略带羞涩却透着十分的真诚:“我才与庭煦姐姐重逢,只是多少年过去,免不了有点儿生分。灵璧姐姐不是一直都跟在她身旁吗?如今来照顾我实在委屈了你。往后还是要回到她身边的,可别让她忘了你的好才是。” “小娘子切勿这么说,灵璧伺候你怎会委屈呢?没想到小娘子这样体贴,灵璧实在感激。也难怪女郎这些年一直对小娘子念念不忘。小娘子莫要羞涩,女郎对你喜欢的紧呢。”灵璧将药收了,水汪汪的眼睛里装满感谢和欣慰,“这些草药我先收下了,多谢小娘子了。” “灵璧姐姐不必客气。早上起得早了,这会儿有些困。”甄文君打了个呵欠道,“我再去睡一会儿。” 灵璧帮她把床铺好,走出房门的时候向郁郁葱葱的树冠上探了一探,树枝轻轻摇曳,就像是被风吹拂而动。她知道暗卫都在此,便安心离去做事。 路过走廊边取暖的火盆子时,想起被戏耍一事,药贴也不知道有没有下毒。灵璧心中气闷,顺手将药贴丢进去烧了个精光。 这头灵璧心里堵,那头甄文君棋胜一招有点儿得意,加之卫庭煦也不在,心里放松不少,一倒头当真睡着了。一直睡到天黑才起,浑身舒坦。 灵璧说卫庭煦回来了,甄文君拿了给阿燎的礼物去主院找她。 灵璧敲门,卫庭煦人在屋里却迟迟没应声。甄文君竖着耳朵听,听里面有收起竹简的声音。待收拾的声响停了之后卫庭煦才说: “进来。” 甄文君进门甜甜地叫了她一声姐姐,卫庭煦卸下一身厚重的皮草,铺了件披肩在身,倦容之下是强撑的笑意: “文君妹妹今日待得可还好?” 皮草一掀,小花将其折叠的时候飘来一阵属于卫庭煦的木质香味以及如何都掩盖不了的血腥味。甄文君和她距离不远,必然会闻到这气味,也不掩饰,动作迟疑了片刻,没有马上上去与她亲热。 卫庭煦看出她的心思,将暖手铜炉抱在怀里:“今日出门遇见了几个歹人,料理他们时沾了点血气,妹妹别介意。” “我自然不会介意……又是姐姐所说的谢家派来的人吗?” 卫庭煦点点头:“应该是。谢家余党还在陶君城内,似乎在找谁。被小花发现之后就地剪除了。如今城内再无谢家耳目,今后出行也能顺心些。” 已无谢家耳目?清流的人怎能如此无用,说死就死光了?甄文君恨得咬牙切齿,消息传不出去谢家以为她也死了,对她阿母不利的话岂不是天大的冤枉?她现在可是到了他们朝思暮想的“卫子卓”身边了! 好不容易才将脸上的肌肉撑出一个类似笑容的表情,甄文君感叹一声:“姐姐每日都在暗险滩之中危机重重,不知如何我才能为你分担。” 卫庭煦双手撑在四轮车的轮辐之上,往前推移,自行推动车靠近甄文君。在毛皮围领之下被江道常双刀割出的伤痕依旧是一条红肿醒目的血口子,与卫庭煦苍白绝美的脸构出一副精致夺目的画面。 无论多平庸之地,只要有这个女人在场,都像一副大师精心绘制的绝代丹青。 “只要妹妹照顾好自己,便是帮了我大忙。”卫庭煦抬手,小花将一个手掌大的精巧木盒放到她掌心,顺便瞪了甄文君一眼。 “我还要在此地待上一段时日,怕你在宅中待得烦闷,今日特意出门为你寻了个小玩意儿解闷。” “这……是给我的?” 卫庭煦笑容温婉,一双眼睛一刻也不舍得离开甄文君的脸庞,兴会淋漓地说: “你打开看看。” 甄文君小心翼翼地将木盒启开,里面是一件通体光滑如白银,却比铜还坚硬的圆形物件。圆形之上有几道窄到几乎可以忽略的缝隙,似乎是几片不同的部件环环相扣而成。圆球的中心有个红色的圈,她好奇地触碰红圈,圆球忽然膨胀变大,变成一颗跟人脑袋一样大的大球,先前的缝隙也变成纹路浮在球面。 “这是什么?”甄文君被吓了一跳,将它翻过来一看,圆球的下方多出个凹槽。 “它叫包罗万象。”卫庭煦说话的时候小花很有眼力地递上一盏油灯,卫庭煦将膨胀的圆球罩在油灯上,“需一盏油灯便可戏耍。” 圆球受热之后白银色的表面渐渐浮现出不同的颜色,配合深色的纹路变化万千的色彩渐渐显出晚霞之状,瞬息间斗转星移又变成夜空之貌。甄文君看得目瞪口呆,指尖按在闪烁的星星上,感叹道: “世间竟有如此奇妙之物!” 小花冷脸道:“女郎就是为了寻这玩意儿奔了二百里路,还遇了险。” 甄文君一怔,关切道:“姐姐可受了伤?” 卫庭煦摇摇头:“没人能够伤到我。它罩在油灯之上就能显出奇景,想要收合之时只要将它从油灯上取下冷却便可。” 甄文君对“包罗万象”爱不释手,卫庭煦让灵璧将它抱到甄文君的屋子里去。 甄文君走前将黄玉石交给卫庭煦:“时间匆忙,我也不知道阿燎喜欢什么,见它好看就挑了它。” 卫庭煦将其握在手中:“我随口一说没想到妹妹还真放在心上了。妹妹选得好,阿燎一定会喜欢。” 回屋之后甄文君看着这玩意儿一筹莫展,思索要如何联络谢家又要如何摆脱卫庭煦布下的这些眼线,碳火熄了手脚冰冷都浑然不知。夜色深沉,甄文君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一时半会儿想不出什么好招儿,而且贸然行动打草惊了蛇反倒不妙。把灵璧先前送来的点心吃了个干净,打算去热泉沐浴之后暖烘烘地睡觉,明日再与那灵璧周旋。 拿了卫庭煦给她准备的新袄子踏着月色往后院的热泉眼去,将衣衫放到池边,浸入热泉的瞬间赶紧皮肉都化在里面,舒服得打了个哆嗦。 今夜的月亮特别明亮,甄文君游了两个来回心情还很愉悦。抬头看见月亮时想到了阿母,忽然这份开心便被笼罩上一层罪恶感。 甄文君就要洗完上岸时,忽然听见栅栏之外有脚步声。她惊诧地回头,热气弥漫中看见小花抱着卫庭煦走了进来。 “这……不知道姐姐要来洗,我这就走了。”甄文君捂着身前的小山丘,脚下蹬着想要游向岸边的衣衫。 小花将卫庭煦抱到池边坐下,把她披肩收起整齐地叠好,走了。 卫庭煦只着一件半透明的丝绸长裙,水汽很快沾上长裙,长裙贴在她玲珑玉体之上,勾勒出她身子的形状。 甄文君目不敢斜视,伸手要抓衣服,打算卷起就走。 衣服还没摸到,手背却触到了一抹温热。 卫庭煦握住了她的手。 这…… 甄文君万万没想到卫庭煦会这么说: “文君妹妹以前总是缠着我要与我一同沐浴,怎么才过几年就这般羞涩了呢?” 第30章 神初七年 甄文君背对着卫庭煦, 热气蒸在她脸上, 愈发桃红滚烫。 乔装他人最大的不便之处就是无论卫庭煦怎么说过往之事她都无从反驳,唯有用时过境迁来搪塞。 “可是现在咱们都长大了不是。” 卫庭煦的手顺着甄文君的手臂滑到她肩头, 并不在意她的话, 继续说道: “我腿脚不便, 妹妹可否扶我一把?” 牢牢护住胸前的手颤了一颤, 这么正经的请求理由甄文君如何拒绝? 可是转念一想, 卫庭煦跟她亲近有何不好?多少人想要到她身边, 堵上性命都不可得,她岂能让这点点脸皮上的小事成为阻碍? 甄文君慢慢转过身, 坐在池边的卫庭煦如梦如幻, 看得不太真切。 卫庭煦双手搭在她肩头,有点儿艰难地慢慢往外挪动身子, 十分相信甄文君会接住她。在她身子就要下坠那一刻甄文君赶紧将一直护着羞耻的手张开, 双臂一捞捞住她的腰, 将她稳稳当当地抱入怀中。 两具柔软滚烫的身子仅隔着一件单衣相贴,胸峰相触,无意间实打实地上下一错。甄文君感觉她心尖被用力磨了一下,难受又酥麻。交错的软峰渐渐绽放出毫无防备的细嫩,这种感觉非常奇特,连带着身子也有意料之外的变化, 让她心里暗暗叫苦。 为了稳住平衡, 卫庭煦双手从扶改圈, 圈住甄文君的脖子, 慢慢滑进热泉内,稳稳地坐下。 “谢谢。”卫庭煦发梢浮在泉水之中,抬手去解衣衫的搭扣,甄文君镇定地将目光移开,慢慢游向别处。她打算游个来回就捞衣服走人,显得不太唐突或小家子气。 “妹妹力气倒是不小。”卫庭煦说话间将浸透的衣服放置到了岸边。 “以前和阿父在山上生活总是砍柴做饭,后来跟了养父也都是干些苦力活儿。其他没学到多少,力气总是有的。”甄文君发现自己已经能够信手拈来地撒谎。 身后也传来划水声,甄文君有点诧异地偏过头,“咦”了一声。 明白甄文君疑惑何事,卫庭煦修长的双臂向前推再悠然往两侧舒展,自如地在水里游动:“妹妹是在好奇我双腿已残如何能够游动。我无法行走,平日里活动依靠四轮车或者小花,只有在水中方可自己掌控方向。灵璧在池中撒入了些海盐,不仅能够增白润肤,更重要的是能加大浮力,让我游得更自如。只不过少了双腿终究是差了点劲儿,顶多只能游一程。腿刚坏的时候我不服输,偏想要凭借自己的力气游得更远些,最后呛了水差点儿淹死,幸好小花及时将我捞了上来。” 小花。 卫庭煦这么一说甄文君才想起来,小花退下去了,虽说有暗卫在暗中保护,可沐浴之时他们岂敢偷看? 所以说,现下在这静谧的热泉之内只有她们两个人。 一个想法瞬间在甄文君脑海中浮现。 卫庭煦游到了热泉的那头,双臂横着撑在池边,已经湿透的长发贴在她耸起的蝴蝶骨之上,纤弱的身躯毫无防备。 这是杀她的好时机。 杀机一起,甄文君顿时心跳加速。 沐浴之时卫庭煦少了防卫之人,而甄文君也没料到有此机可乘,金蝉刀片放在池边的腰带里,否则她大可悄声游过去一刀割开她的喉咙。不过,即便金蝉刀片不在手中她一样能徒手杀了卫庭煦。以卫庭煦之体弱,只要将她脑袋按入水中,甄文君有把握让她根本来不及呼救便溺毙于此。 小心翼翼地踏在池底,甄文君双眼眨也不眨地向卫庭煦而去。过去的一年中江道常教导的阴策暗术已经刻在她的骨子里,如今的她可以装乖扮巧也可以摇身一变成为危险的刺客。 就在她离卫庭煦只有三步之遥,她已抬起手臂伸向猎物后脖子的时候,猎物像后脑长了眼睛似的忽然动了肩膀,惊得她停住了动作。 “你瞧见我脖子上这道伤了吗?”卫庭煦摸着脖子处那道被水汽蒸得鲜红的伤口,没有转身,“这些年想杀我者近千,没有一个人能成事,全都先我一步去见了阎王,你可知是为什么?” 甄文君喉咙发干,将手放了下去,后退一步,沙哑着嗓子回道:“因为姐姐厉害。” 卫庭煦笑了一笑,道:“可知我为何费尽心思培育这满院的反季树林?你只看见郁郁葱葱枝繁叶茂,可知道茂密之下能藏多少暗卫?无论我行走在外或是入室就寝,甚至沐浴之时他们都寸步不离,若是些歹人想要趁机害我性命恐怕是打错了算盘。” 甄文君眼珠转动不听,浸在多热的泉水中都觉得通体生凉。 “对了,你还记得我送你的‘包罗万象’吗?我有一挚友自小喜欢专研些暗器机巧,那‘包罗万象’便是她造的小玩意儿。她知道我有家业在陶君城,经常要来此处短住,曾来我这小院子里走过一遭,为了我的安全在院中设下许多机关陷阱,比如这热泉……”卫庭煦的手从脖子转移到池边别无二致的石头上,“这块石头看似平常,但只要我轻轻一按,除了我脚下这小小一块容身之地外,池底其余地方便会万箭齐发!” 甄文君心里一哆嗦,险些脚底打滑摔入池中。 卫庭煦回头,乌黑长发一缕缕散在妖冶的脸庞上,唇红齿白却像只恐怖的女鬼,嘴角一扯放轻了声音,像在呢喃,每个字都吹进甄文君的心底: “想要算计我的人还未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便会被射成筛糠。” 热气在两人之间蒸腾不停,甄文君像一尊僵化的石头,半晌未动。 卫庭煦呵呵笑了起来,游过她的身边,头发从她的手臂搔过:“文君妹妹别担心,你是我的恩人,不是歹人。” 事到如今甄文君强自镇定地笑道:“姐姐多心了,见姐姐总是腰酸想要来给姐姐按摩一下。如此,我还是先回去了。” 顾不上对方会不会相信这种借口,甄文君游到岸边,撑起身子“哗啦”一声破水而出,拎起衣服迅速裹紧身体。 “姐姐先泡着,我在外面候着你。洗好了便告诉我,我再来……抱你出来。” 卫庭煦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不用了,你泡好便早些回去歇着吧,一会儿小花会回来。” “那,我走了。姐姐早点歇息。” “嗯。” 甄文君赤脚踏在温暖的青石上,快步往前走。衣衫不注地往下滴水,在干燥的地面上留下一串湿漉漉的脚印和水痕。 出了热泉,寒冷的夜气灌进她的脑子里,将潮湿和恐惧感吹了个大半,这才停下脚步。 她动了动冰凉的脚趾,听着从耳边传来树叶被风吹动的沙沙声。她抬头看向四周密密麻麻的树林,仿佛有无数双眼睛在盯着她看,看得她浑身鸡皮疙瘩倒竖。 这是卫庭煦在疏漏之后的虚张声势吗?不,卫庭煦敢住在防卫如此松散的院落,不仅有小花和暗卫守卫,更有一院子的机巧相护,这的确说得通。方才她的字字句句分明是察觉到了自己的靠近。 甄文君曾经跟随江道常学习暗杀的技巧,行走无声连最机警的飞禽都难发觉她的行踪。卫庭煦竟心细如发到这种程度。 回到房内将门合上,确定屋内只有她一个人后才敢稍稍放下心防,钻入床中拉起被子将自己紧紧裹住,不停地颤抖,想要将所有紧张和恐惧都从身体中驱散。 阿母,怎么办,我可能斗不过这个人。我杀不了她,她比我厉害太多了。 如果我无能为力……如果我救不了你……你会不会怪我? 甄文君将脸埋进被子里,一个人无声哭了许久,忽然掀开被子跳出来,将灵璧先前送来的点心端过来大口大口地往嘴里塞,酒咕咚咕咚地喝了大半壶,又打了一套阿母亲传的拳,吸了吸发红的鼻子,身体总算重新热了起来,连带着脑子也逐渐活络。 冷静下来,不要害怕。 阿母一直教导她不能半途而废。世上没有走不通的路,越是身陷险境就越是要镇定应对。 既然卫庭煦手段高明城府颇深,那么就要动脑子别和她正面交锋便是。江道常也曾经教导她,深入敌阵,面对比自己强大百倍的敌人之时一定要智取,该屈时便要屈,这才能弹得更高。 卫庭煦是一位穿着厚重铠甲的婴儿,她的机关、暗卫和寸步不离的小花就是她的铠甲,只要将铠甲一片片地剥掉,想杀她并不难。问题是如何剥去铠甲?那自然便是为她所用,成为她的左膀右臂,至亲至信之人。 甄文君凝视着包罗万象上浮现的夜空,脑中飞快地思考着:想要接近卫庭煦必定需要真心实意地为她卖命,让她看见自己可用的能力。对于这帮在乱世之中争斗的人而言,谁能为其争取到最多的利益,她便会将谁留在身边。 对甄文君而言要想成为一名出色的谋士,最困难的并不是能力,而是时间。 卫庭煦若要用人定要观察很长时间,不然不可能轻信。 甄文君现在最缺的就是时间。 她和谢家断了联系,若是一直无法把已经到卫庭煦身边的消息传出去,她阿母肯定会有危险。 当初易容的阿椒告诉她,谢家会在陶君城内布下暗桩,一旦她成功到达卫庭煦身边后找到机会便去寻那暗桩,留下消息给谢家,谢家自会安排下一步计划。 只是这暗桩只有十五日的时效,一旦事发,若是十五日之内她无法和谢家的人取得联系,他们便自动认为阿来已死,她阿母也无法活命。 眼看十五日的时间已经过去两日,虽她行动无碍想要出门便出门,可是灵璧一步不离地跟着,联系暗桩的话肯定会被发现。 她要想个利落的手法才好。 第31章 神初七年 卫庭煦说她在陶君城有自家的产业, 所言应该不假。每日清晨甄文君都会听见她出门的马蹄声, 通常都要入夜才回来。 在热泉眼那一次被吓得厉害了, 甄文君也总觉得卫庭煦察觉了什么才会说出那番话, 这几天忙着想如何将消息传出去也没去见她。又过了三天,一日傍晚, 终于在回廊上和卫庭煦狭路相逢。 大老远看小花推着卫庭煦的四轮车缓缓向她而来,卫庭煦手里拿着块写满字的绢布正仔细读着。夕阳之辉笼罩在卫庭煦身上,脖子上的伤痕似乎有淡去的迹象。 甄文君本想掉头就走, 谁知相视得这么快, 卫庭煦已经瞧见她了,自然不好不打招呼就走,脚底一滑又回来了。 “姐姐今日这么早就回来了?”将热泉惊魂一事抛于脑后, 甄文君努力不去回想留在她脑海中的可怕残影,对着卫庭煦的好皮囊一个劲儿催眠自:多看美人多看美人,看她多美。如此, 笑容也能自然些。 卫庭煦也仿佛失忆,见甄文君来了立即将手里的绢布放下,阳光正好照在她的眉眼上, 轻颦浅笑道:“妹妹来得正好,我正要跟你说, 我家姐姐用冰车运了一车的胡国蒲桃送来,已经放在主院了。你随我一块儿来尝尝鲜。” 她居然还有姐姐……也对, 号称卫家“幺儿”, 那么在她之上自然还有其他子嗣。不知是否也和她一样, 毒辣又恐怖。 一块儿来到主院,还未进门甄文君就看见院子里停着辆不太一样的马车,马车的后厢裹着铜皮,灵璧掀开马车厚重的布帘,冷气呼呼地往外冒。 灵璧挖了半天手指冻红了才刨出两串蒲桃来。还是小花威猛,将灵璧挥到一旁,虎躯一冲双臂夹紧,上半身从马车里退回来时怀里带出一座小山般的冰渣和鲜嫩饱满的蒲桃。 灵璧嫌她太过粗鲁,生怕蒲桃被她夹破,急忙让人递上盘子,小心地将蒲桃一串串拣出来。 蒲桃由冰保存枝干都还是青绿色的,非常新鲜,咬一口汁水流得满嘴,又香又甜。小花特别爱吃甜口的食物,就连粥里都爱放糖。这胡国蒲桃卫庭煦赏了她几串,她昂起头张开大嘴,将整串蒲桃吊入口中,一顿猛嚼之后再拎出来时只剩下枝干,连核带皮都吞进了肚子里。 甄文君在旁看得心惊胆战,思索着小花除了力大如牛外是否还练过什么嘴上功夫,如果有一日非要和她近地肉搏是否要注意不被她咬伤。 灵璧脸上带笑,但多少有些嫌弃小花粗鄙,见她被呛了之后咳了几声不免好笑。卫庭煦却伸长手臂帮她顺背,关怀道: “吃慢点儿,吃完还有,这一大车呢。文君妹妹一个人也吃不下那么多,剩下的全是你的,可好?” 小花点点头,再拿了一串吃法相同,这回学聪明了些不仰头也就呛不着,吃得更带劲。 甄文君见卫庭煦胳膊支在四轮车的扶手上,托着下巴面带笑意专注地看着小花,手中攥好了帕子,等她吃完一串间歇的工夫递给她,让她擦擦嘴。 这主仆二人的关系……啧,当真古怪。 卫庭煦虽说凶残,可她对下属几乎没有架子。或许是因为常年身体不好的原因,几乎没怎么见她吃过东西,但凡有点儿好吃好喝的全都赏给家奴了。灵璧吃的用的几乎和卫庭煦一模一样,但即便如此卫庭煦看她的眼神并没有看小花那样炙热。 卫庭煦是否有什么怪癖。 想到这儿甄文君偷偷看一眼卫庭煦和小花,这两人的脸同时出现在视野之中,如同夜叉和公主,野兽与娇花,实在太不般配。 别多想。甄文君劝自己,有这闲情八卦的心思不如想想如何躲过灵璧的眼睛。 自从上回和灵璧去闹市走了一趟,两人互相试探之后又一道出去了几次,灵璧似乎猜到她要寻暗桩,对她寸步不离。 即便如此,甄文君也已经想到了应对之计。 甄文君走过每一条街道,遇到的每个人,都努力将他们记下。陶君城人口较多,比歧县大三倍有余,每回她出门都特意选在不同的时辰,就是为了看看城中到底有多少整日“在外游荡”的闲汉。 她自小记性很好,阿母口头教她的经学诗歌,只要说上一遍她就能记个九成。数年前和阿熏玩闹时说过的话都能一一记在脑海中,需要时马上翻出来算账,因此阿熏总说她记仇。谢家上上下下十多位妾,加上她们生的孩子、家中家奴、部曲和谋士,整个谢府养了两百多号人,她三岁时就能认清所有人的长相、身份、姓名,甚至在听过几次他们说话后便能归纳谁与谁是同乡,是否绥川人士还是其他地界的人。 对于认人,甄文君很有信心。 不记不知道,一记可真吓了一大跳。 陶君城内游走的这些面貌已经被记在她脑子的闲汉、走卒、商贩甚至是流民,乔装改扮的可疑人士竟有四百人之多。他们有时调换衣着有时变化身份,甚至连容貌都有些改变。若是容貌不变的甄文君记得也容易,若是换了张脸也逃不过甄文君的眼睛。因为她并不以容貌记人,而是以耳朵和走路的习惯记忆。这些日子她走遍了陶君城的大街小巷,见到个店铺就进,见到小摊就买。不仅是为了将所有人的耳朵和身形都看一遍,更是为了迷惑紧随她身后的灵璧,让她分不清到底哪家才是暗桩。 记了三天后,做的梦里都是晃动的耳朵和摇摆个胳膊,甄文君说的梦话也全都是耳垂多肉耳骨突出,内八字外八字…… 如此费尽心思得到了结果,甄文君惊惶。 多年战乱使得大聿满目苍夷,有诗道“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陶君城作为洞春以南的富庶之地,人口也不会多于两万。就这样一个万人城池之内光是她能确定的卫家游侦就有四百多人?这还只是靠近平苍郡卫庭煦短住之地,若是真到了平苍境内是不是遍地走的百姓全都是卫家的人?无法想象。 介于卫家耳目之多势力之大,甄文君更需小心谨慎应对。 看似灵璧单独一人跟在她身后,一旦发生冲突,无数隐形的游侦便会在第一时间从四面八方涌来协助她。甄文君一直都行走在狼群之中,不能出任何的差错。 卫庭煦说过谢家在此地的势力已经被她全部铲除,可是阿椒所说的暗桩因形态特殊,依旧留于此地,并且甄文君已经找到它了。 幸亏她有少女身份在身,也是村姑入城,在起初的杀戮阴影过后,很快对陶君城的所有新奇事物表现出浓厚的兴趣也无可厚非。甄文君在城里吃吃喝喝之时已经找到了暗桩。 她和灵璧都心知肚明,无论是谁来到卫庭煦身边都要经过层层观察,可“恩人”这层身份罩声,卫庭煦若是将她囚禁也太说不过去。即便今日她不是清流派来的细作,卫庭煦会放任她自由,但灵璧依旧会紧跟着她。在两人都明白这层道理的情况下如何于灵璧的眼皮底下将消息传出去,这才是关键。 在外晃荡了一整天,灵璧的腿都走酸了,问甄文君何时回去。 “可是想给庭煦姐姐做棉袄的合适布庄还没找到呢。那些粗布都不好。”甄文君一手拿着李子一手抓块饼,根本是吃得欢天喜地不想回去。 灵璧也不多说,跟在她身后耐心保持着笑容,忽然见她飞速地往左侧一拐,钻进了一家店铺之内。灵璧立即跟上去,见这是间药铺。 甄文君报了一些药材的名字,问伙计有没有。伙计听了后皱眉道: “娘子所说的药材个别稀有,店中暂无库存。不过我们掌柜去进货了,娘子等不住的话可以留下药方和宅院地址,药材到齐之后我亲自给您送去。” “如此甚好,请问可有笔墨?” “有的。”伙计寻来笔墨竹片递给她,她边写边跟灵璧说: “庭煦姐姐常年体虚,我对药理略知皮毛,开一剂补气的药说不定能帮上姐姐的忙。” 灵璧没说话,看她写下黄芪、当归、白参、三七等药材后交给伙计。再看那伙计眉清目秀正是弱冠之年,眉宇间神色自若,怎么看都不像是小小药铺的伙计。 虽说这药方乍看之下没有什么特别,可灵璧深知刺客细作们最会以“字验”来传递情报。这些看似平常的文字其实暗含玄机,只有传接双方才懂字验为何。只要根据约定好的字验重新排列文字或是按一定顺序取出某几个字,便能互通消息。 灵璧站在她身旁只是看着什么也没说,待甄文君交了银子离开之后,灵璧随她上了马车。 马车一离开,药店里立即冲进近十人,在伙计诧异的目光中药店门被粗暴合上,大刀将他砍得七零八碎,竹片被夺走,烧了个干净。 第二日一直等到傍晚时分还未见药铺的人将药送来,甄文君坐不住,再出门到药铺一看,整间药铺被烧得只剩一个黑框架。 “这是怎么回事?怎么好好的被烧成这样?”甄文君到对面的酒肆问询,酒肆老板说他看见一群江洋大盗冲进药店将伙计杀了不说,还一把火将店铺烧得精光。据说药店老板和其妻子女儿都被杀了,官府已经来过,大盗早已跑得不见踪影。 甄文君嘴上说着“奇怪奇怪”,对着满目焦黑大为惋惜,余光去瞧那灵璧,见她泰然自若中带着得意,想必以为自己立了大功,阻断了她向清流传出讯息。 甄文君暗暗发笑。 虽然“药方”被毁人也被杀,可她早也用灵璧未发现的方法将消息传了出去。 这一轮胜利的依旧是她。 第32章 神初七年 马车在道上晃晃荡荡往卫宅驶去。灵璧看着身旁的甄文君, 药店被毁, 她呕心沥血所有的努力都化为泡影,理应心力交瘁才对。可这小娘子居然神态如常, 甚至哼起了平苍民歌, 这让她颇为不解。 是强自淡然还是之后另有所谋?灵璧觉得前一种的可能性比较大。她家女郎淡然是因为心中有十成把握, 这死小孩居然也敢优孟衣冠, 真是天大的笑话。 思绪至此, 谈话间脸上的笑容不免掺杂了几分哂笑的意味, 连酒窝里都是讥讽之意。甄文君自然察觉到灵璧的心思,口口附和并不指破。 看来到现在灵璧也没察觉到自己的失误。 她肯定明白许多细作以“字验”传递情报, 但在此之外还有更多的方法。 在甄文君去旧廊院的第一个月江道常就带着她细读《六韬》, 知晓“开阖人情,观敌之意, 以为间谍”。当初战国四君子以养士、收弟子的方式培养刺客和游侦在各国布下自己的眼线, 用来刺探敌方情报。字验一法简单, 且只要约定的规则不向外透露,敌方很难猜到普通的十几个字间藏有什么秘密。但此法也有弊端,那就是太过明目张胆。 灵璧紧随在她身边,她的一举一动都在灵璧的注视之下,提笔写字便是最有可疑的举动,灵璧肯定会将她写下的药方毁掉, 以为消息肯定被阻断。 灵璧的反应都在甄文君的意料之内。 所以药方只是障眼法, 药方之上没有任何消息。因为她和谢家约定的根本不是字验, 而是阴符。 所谓阴符, 比字验更加隐蔽。字验需要以字来传递情报,字本就代表“消息”,非常敏感容易让人注意到。但阴符可以是任何一个物件,长短不一没有任何符号的木棍就可以代表不同的意思。运用在战场上便有撤退、坚守、增援、添粮草、添辎重等对应的不同意义。 那家药店的确是暗桩所在,不过暗桩不是店而是人。不是店里的伙计,而是在一旁打杂扫地完全不起眼的仆役。 她通过阿椒之口与清流约定的不是写在竹简上的字验,而是以买药的银子为“阴符”。 她知晓市面上药材行情,知道开出什么样的药方需要多少银子。若是开了一两的药方表示任务失败,她没能接近卫庭煦,当然如果失败了基本上也不必用阴符联系,但为了以防万一出现理不清的情况,还是将这最有可能情形算了进去;二两表示任务成功,她已经接近,可以立即动手并需要支援;三两则是成功,但刺杀需要时间。 这回留下的,正是三两。 扫地的仆役在她们进屋的时候便一直低着头,身上打了六个褐色的补丁,证明他便是联络暗桩。甄文君当然没正眼看他,因为没有正眼看的理由,更要将他的存在感降到最低。 仆役根本连头也没抬,并没有去看甄文君给了多少银子,这不是他身份该做的事。甄文君也知道为了不暴露身份他不会抬头,所以在放下银子的时候甄文君将三颗碎银子握在手里,利用手指一颗一颗地将它们放下。 咚,咚,咚。 一,二,三两。 仆役收拾好清扫工具迅速往后院去,甄文君知道他走了。他或许会悄声无息地翻墙出去,驾着早就备好的马车迅速出城,与谢太行或者云孟等人汇合,将消息传到清流手中。等甄文君和灵璧离开,卫家的暗卫进来摧毁一切的时候,为时已晚。 只是药店一家无辜被牵连甄文君心有愧疚,改日定寻机会去其墓地祭拜。 她相信清流不出两日便能得到她的消息,只是现在有了另一个苦恼,她并不知道清流会如何将消息传回来。如果这帮贼人胆敢再以伤害她阿母来胁迫快些行事,她定要让贼人自食恶果悔不当初——她心里其实已经有了计策。只是这计策尚有些她没想明白的地方,还需慎重考虑。 随机应变地将阴符由实物变成声音,消息传出去后又过了三日,甄文君在卫宅中等不住了。她估摸着清流这帮蠢货别说有能耐将消息传到卫宅,或许连卫宅在何处都未必能寻到,若是枯坐此处等他们上门,恐怕是等不来的。 她必须接着出门溜达,消息肯定就会在市集这等嘈杂的地方再次出现。 每天走到脚底起泡腰腿酸软,眼睛也要瞪瞎了,也没找到有可能的暗号。灵璧累得够呛,甄文君自己也不好过。只好拿卫庭煦当挡箭牌,一会儿要给她买药一会儿又买鞋,买配饰买步摇,买买买,几天下来几乎将卫庭煦用得上的所有物件都买了一遍。 甄文君当然没这么多银子,花的全都是灵璧的钱。灵璧多年辛苦劳作存的银子不过几日的功夫几乎让她挥霍一空,女郎说让她竭尽所能好好服侍甄文君,花点钱而已卫家自然出得起。只是这小娘滑头的很,每每都只说跟她借却不跟女郎开口要钱,回头没钱还不是她出?忍痛看着积蓄如水一般地花出去,灵璧心里恨得咬牙切齿。 在市集上、店铺中甄文君努力搜寻新面孔或是寻觅谢家联络用的暗记。走累了便坐在一小吃摊上,要了碗汤填填肚子。 摊主热情招待她,将汤端上来站到一旁愁苦着一张脸。 甄文君进食的时候最不喜欢有人在旁边看着,特别是顶着一张丧气脸更是影响进食之趣,便问摊主可是有烦心事。 摊主说自己不是本地人,几个月前逃难来到陶君城,手里有点余钱也会点儿手艺,便支了个小吃摊,做点儿小本生意为生。只是不知怎的生意一直不好,眼看着入不敷出这摊子经营不下去,故里盗贼横行根本回不去,到时候恐怕要去卖儿卖女。说到伤心处摊主用袖子擦眼泪,哭哭啼啼。 甄文君见他双鬓斑白,再听口音问道:“你可是绥川安丰人? 摊主“哎”了一声道:“正是,小娘子怎知?” 甄文君嘿嘿一笑,在灵璧的注视下说:“我曾随我阿父到处流浪卖药,在安丰讨过一段时间的生活,所以能听出你的口音。”其实是谢太行有位侧室是安丰人,安丰人说话口音浓重,那位八姨来谢府多少年了一口乡音未变,还将府里许多人的口音也给带偏,谢太行嫌她口音难听,也就甚少去这位八姨的院子。这位八姨好厨事,也曾做过这摊上的汤食给阿熏,阿熏吃不惯就给了阿来。因此不仅是口音,这碗汤食也足以验证摊主家乡何处了。 “这汤其实不难吃,只是太过味重麻辣。你们安丰常年多雨阴冷,吃辣可祛除湿气,所以当地人都嗜辣成瘾。可陶君城地处洞春以南,温暖湿润,百姓都偏好甜口。辛辣麻嘴的汤到这儿自然卖不出去。” 摊主哀叹一声:“我竟没想到这些。这碗鲜辣汤在我们安丰卖得极好,坊间邻里早上出门必要先来一碗才行,谁知到了陶君城无人问津。那我要如何是好?老仆除了鲜辣汤可什么都不会了。一把年纪连力气也卖不动。” “并非无计可施。” 摊主赶紧道:“求小娘子妙方!” “鲜辣汤名字起得好,味道浓香鲜辣十分提神,只是这一层红油太厚让陶君城百姓望而却步。你且将汤上的辣油减去七成,再准备几个小盅,每个盅里装上一点儿,请路过的人试吃,自然就有生意上门。” 摊主将信将疑:“只让人试吃便行?” 甄文君道:“你且试试。若是不成,我就将你今日摊子里所有的汤都买下,再给你个大银铤,如何?” 灵璧急忙将自己的荷包捂紧。 反正生意已经冷清了这么多天,摊主别无他法不如一试。端了小盅到街边,果然有路人好奇尝试,一试之下连着卖出了二十几碗,小吃摊也被坐满。喝过汤的人都称赞好喝,为没能早些发现这仙汤而惋惜。 摊主忙过之后想要道谢,却早已看不见甄文君的身影。 离开小吃摊,灵璧忍不住好奇,问甄文君: “娘子怎知客人试吃之后便一定能卖出去? 甄文君一语道破:“那鲜辣汤里放了夜芙蓉核。“” “夜芙蓉核?不是毒物么?怪道小娘子方才一口未动呢。” “对,我和我阿父在安丰买药的时候知道,夜芙蓉在那儿只是寻常的香料,可他们却不知此物有轻微毒性能够让人成瘾。夜芙蓉核入菜汤鲜味浓,让人尝过后还想再吃,欲罢不能。碍于那层红油,不爱吃辣的陶君城百姓根本不会正眼看鲜辣汤,更不要说尝试入口了,所以一直卖不出去。只要将辣油减少看似口感清爽,百姓便有试吃的可能。一旦有人吃过之后便会上瘾,一碗碗不断,口口相传之间生意自然滚滚来。” “原来如此。小娘子真是博闻广识,聪慧过人。” 甄文君真情实意道:“不敢当。” 从大路转小道,又踏上主干路。甄文君一直在想清流一党会以什么样的方式联系她。无论是什么方式都势必需要接触,都会引起灵璧的怀疑。其实灵璧怀疑与否倒是无关紧要,反正卫庭煦正是对她戒备才让灵璧跟随左右。对甄文君的不信任已是写在明面上,可只要不让灵璧抓到实质的把柄就好。 对清流一党随机应变的能力极其不信任,导致甄文君一直都很担忧,怕他们在递消息之时露出马脚,被灵璧抓个正着岂不难堪。更有可能因为找不到机会而迟迟传不来消息,若是什么重要情报和计划因此耽误的话向谁说理去? 就在她愁苦万分之时,忽然听见街边有两人在争执的声音。原本她未曾过分注意,可在她听到一句话后神色一凝,立即明白这是清流的游侦在向她递暗语。 两个男人一人牵着马一人手里拿着棍子,拿着棍子的男人身后跟着三名走卒,气势汹汹地将牵马男子拦了下来,握着棍子戳向他的脸。 “你说,你打断我家奴三根手指,该如何赔偿?” 甄文君对“三根手指”非常敏感,听到这个词旋即想到了阿母,耳朵立即尖了起来。 牵马男子道:“你不是一心想要买下我这匹马吗?不若将我这匹马借给你如何?这马强壮健勇,绝对是匹上好的马!” 壮勇好马是为“骁”,骁正是她阿母的姓氏。没错了,这两个人肯定是清流之人,所说之话定为暗语。 “不过我这马实在名贵,十个家奴的性命都不止,何况区区三个手指,我只能借你一年。记住了。”牵马男子抬起一根手指,重复道,“一年为期。” 甄文君脚步未停歇,当做什么也没注意到,直接走了,牵马男子的话却深深刻在她心里。 已接近猎物,但需要时间。 只借你一年,记住了,一年为期。 对上了。清流的意思是要她记住骁氏断指之痛,给她一年的时间杀掉卫庭煦。 一年。 虽然一年的时间实在太短,短到她未必能取得卫庭煦的信任,但到底算是和清流联系上,阿母性命应该暂时无恙。 有了缓和的时间她便能想办法,事情就还有变数。 那晚甄文君总算睡了个好觉,她需要养精蓄锐想更多的法子和卫庭煦斗,也和清流斗。 一年的时间,短短三百多天,她得尽最快的时间来剥除卫庭煦的疑心,成为她身边可用惯用且无可替代之人。 而她应该已经顺利将种子埋下了去。 第33章 神初八年 想要剥除卫庭煦的疑心, 让灵璧有朝一日不要再跟在她身边事事刺探或暗杀无辜, 甄文君在陶君城市集上寻找清流暗桩的时候顺便也在寻觅表现的机会。 所谓表现的机会并不是会让阿母臭骂她一顿贪功冒进的表现, 而是一颗埋入卫庭煦心里的种子, 能够慢慢发芽的种子。 她自小就知道自己比一般人脑子要活络一些,能够辨日炎凉, 是阿母口中的不赀之器。阿母让她学会藏拙却也并未扼杀她任何天性与才能,反而在她擅长领域破费心思,精心培养。她知道阿母不想她太过显眼, “堆出于岸, 流必湍之;行高于人,众必非之”,这是阿母反复教导的道理。当然, 活于乱世虽说不争,多少还是要留些保命的能力。所以阿母一边在反复教导她凡事低调的同时又在倾尽所有心血培养她,让她一天天更加出色。 在卫庭煦口中, 因卫家支持长公主涉政而遭到清流弹劾。而在云孟先生口中,长公主已经到了“欲废天子而夺天下”的地步,当今天子自然不可能没有任何防范举动。天子与长公主交锋, 身后定有庞大党派,双方肯定已经在明面上暗地里交战过无数回合, 而清流一党身后强大的支持必定就是天子。当今外患未除,朝野动荡, 皇室宗族之间矛盾愈深, 格局绝非“复杂”二字能够形容。 卫庭煦若是想要托举长公主上位必定是一件不容易的事, 无论她多颖悟绝伦。 长公主为何要夺权?肯定是为了这大聿江山,说白了她就是想造反。 可身为长公主想要篡位称帝可不是有理有权有兵就能实现的。且不说在大聿国史上未曾有过女帝,就是再往前推一千年,更为古早的六个朝代中女性地位都是极低的。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未出嫁之前不许出门,家人之外的男人绝对不能见,若是这张脸在出嫁前被男子看见那是大大的失礼,很有可能影响到之后嫁入门第阶层。到了大聿这里已算是国风开放,但当朝之中连个女官都没有,女帝一事根本就是吹网欲满,山童石烂。 如此艰难的情况卫庭煦和长公主肯定需要笼络各方奇人异士,天时地利人和,这反才能造的成。 甄文君不断找机会在灵璧面前展露赚钱的能力便是想借她的口吹几阵风到卫庭煦的耳朵里,告诉她:这儿有个可用之人。 没错,赚钱的能力是非常重要的能力,也是造反的基石。没有银子谁为你卖命?连马匹辎重都无法制备,士兵连身盔甲都没有,如何对抗敌方数十万精兵?这个道理卫庭煦肯定懂,能将白银之河引入卫家的人才她肯定不会放过。 甄文君又在灵璧面前表现了几回,空手套回二百两银子,能看得出灵璧瞧她的眼神略有不同,也曾旁敲侧击问她: “既然你擅于经商,为何你阿父还要将你卖给牙人,不自己做点生意?” 甄文君叹息:“我养父总说小娘子只要安心找个人家嫁了便是。经商之类非得在外抛头露面太不正经,不合适。何况他们收养我也只是想着如果能被世家大族的公子看上最好,可赚些彩礼。如果没这好命的话随意卖给牙人倒也不亏,再说跟在他们身边的那些年所有活儿都是我干。” 灵璧认同道:“小娘子长得好,难怪你养父会心存嫁入豪门的念想。” 灵璧的话突然让甄文君想明白了当初江道常他们为什么能笃定把她卖给王牙人后能顺利进入戏班——正是因为她这张脸。能让灵璧觉得合情合理,更是让卫庭煦念念不忘,这张曾经也被阿熏夸赞过的脸似乎真的颜色出众。所以牙人们才会几经转手将她的价格越抬越高,当时他们应该打听到了杜三娘正在寻找月娘的接班人,就赌她会不会被杜三娘挑去。就算没被挑去也无大碍,继续寻找机会罢了。没想到一击即中,最后还顺着阿燎这条线索到了卫庭煦身边。江道常和阿椒的确是足智多谋又经验丰沛的刺客,只是没想到这样的两人竟轻易死在卫庭煦的手里。 卫庭煦实在是个极难对付之人——很快甄文君便亲自领教了这句话的真正含义。 确定灵璧将这些日子她帮陶君城内的大大小小各老板、商贩开源敛了不少财的事迹告诉给了卫庭煦,实际上她每天做的所有事情灵璧肯定都无一疏漏地传到了卫庭煦的耳朵里,可是卫庭煦一直没有任何动静,完全没有想要启用甄文君的意向。就连甄文君硬着头皮夜半拜访主院,明知卫庭煦肯定在熬夜处理各方文书,主动请缨要为她分担,卫庭煦都没有任何反应,只温言让灵璧送她回房休息。 到了卫庭煦身边后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没想到向清流要了一年期限之始便被如此窘境缠身。 是的,卫庭煦不信任她。灵璧依旧跟着,依旧在她到来的时候将所有的竹简卷起,绢纸叠好。表面上卫庭煦像对待恩人一样对待她,时不时送她一些小玩意儿打发时间,实际上她从来没有真正想要拉近两人的距离。或许她相信自己就是幼时的救命恩人甄文君,可她却不会信任一个失散多年救命恩人。此事,比想象中还要棘手。 卫庭煦很忙,每个月只有两三天的时间会来陶君城,有时候甚至两三个月都不见她的踪影。她做的所有事都无迹可寻,不让人掌握到任何的规律。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眼看和清流约定的一年时间只剩最后一个月,甄文君整晚整晚焦虑到无法入睡。 究竟要如何撬开卫庭煦的心房?不,已经来不及了,只有一个月,就算发生奇迹马上让她到卫庭煦身边也不可能立即赢得信任。该怎么做?一旦见到她直接杀了她吗?甄文君明白,虽然她没办法单独和卫庭煦相处,可是靠近她的机会还是有的。小花力大无穷,灵璧应该也有些身手,无论暗卫如何多屋里有多少暗器,只要她倾尽所有拼死一击,也是有可能在极短的时间内用金蝉刀划开卫庭煦的脖子,索其性命。只是这样一来她不可能有活命的机会,卫庭煦的护卫一定会将她碎尸万段。 强行刺杀便是下策中的下策,是以她的性命换取阿母的性命。更何况杀掉卫庭煦也未必能让清流饶过阿母。 下毒呢? 卫庭煦在外人面前很少吃东西,甚至连水都不进。甄文君暗地里观察过,她一般都在天际将晓时进食。她知道卫庭煦在陶君城时所有的伙食都是由小花亲手烹制,即便如此,进食前小花还会将所有都试一遍毒,确定没事之后卫庭煦才入口,无一例外。大抵是卫庭煦胃口不好,所以小花总是变着法子做到色香味俱全。一双粗糙的手出奇地灵巧,萝卜刻成的鲤鱼、乾酪雕成的杜丹、蒸饼捏成小鸡小鸭的形状,可爱的别开生面。即便如此卫庭煦通常也就吃两口便罢,剩下的小花也不浪费,全部吃完。 若是要下毒必要找个极其稳妥的法子,由食物之源入手最好。小花烹饪时心无旁骛非常认真,做完之后再亲自端去给卫庭煦,想要找到间隙下手着实不易。倒是能放出毒蜘蛛,于屋顶横梁之上滴毒入汤,无色无味,只不过难逃试毒环节。将小花毒死后杀掉卫庭煦呢?不行不行,她还有暗卫,还有满屋子的机关暗器…… 失眠几日甄文君人瘦得脱了形,心急火燎地向灵璧打听庭煦姐姐什么时候能来。 灵璧反问她可有急事? 甄文君娇嗔道:“姐姐留我一个人在此好生无聊,走哪儿都是这些花这些树,陶君城也逛穿了。不知何时才能见到姐姐。” “女郎的行踪向来不会与我说。算算日子也该回来了吧,莫着急。” 怎能不急。 可她的着急无从跟人说起,只能独自熬过漫漫烦躁的长夜。 大概她还是幸运的。 就在她问了灵璧之后的第二天卫庭煦就回来了。孤单单的一辆马车从远处奔回了院子,小花将卫庭煦从马车上抱下来放入四轮车之时,甄文君立即迎了上来,双眼含泪也不多说思念之情,只是询问她一路是否劳累,说做了几件衣衫要送她,今晚一定要亲自下厨为姐姐做几个拿手好菜。 卫庭煦一如既往地温柔以待,可送去的衣衫从没穿过,费尽心思摆好的筵席,虽说她的确来了,小花当着甄文君的面试毒,即便试毒之后卫庭煦也一口未尝,只是闲聊。 甄文君索性多喝了几杯。 她年龄尚幼,自小没有喝酒的习惯,三杯下去必定红脸,五杯下去舌头打卷,七杯之后意识全无。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甄文君十分了解自己。 她喝了六杯。 六杯之时醉态尽显不似伪装,但意识尚在行动可控。 手中一抖,酒琖滚倒,甄文君握着卫庭煦的手没有松开,整个人却已经坐不住,趴在桌上。 她一张小脸微红,泛着醉人的粉桃色,眼里半含着眼泪,终于将藏在心里的话借着酒劲说了出来: “我以为姐姐已经忘了我。” “妹妹这是怨我了吗?”卫庭煦跟她解释道,“我有些事情必须出门打理,家中兄长英年早逝,府君和母亲对我给予厚望,我需挑起重任,不负他们所托。” “姐姐案牍劳形,妹妹只想着跟随在姐姐身边,哪怕只是为姐姐分担一点点烦恼都好。”甄文君握着卫庭煦的手掌,在她掌间轻轻刮动搔撩,又来回捏着她的尾指状似撒娇,朱唇微张双眼含春,凝望着卫庭煦无比真情实感,“我真是……太想太想姐姐了。” 卫庭煦忧愁地摇摇头:“那些个烦心事不想妹妹沾手。” 案几不高亦不长,两人本是处于两端,卫庭煦坐着甄文君跪着。 不知什么时候甄文君挪到了卫庭煦身边,执着她的手往她怀中钻。 “虽然文君无用,可多少也能陪着姐姐说说话解解闷。我真的不想再离开姐姐了。姐姐能不能答允我,带我走?”甄文君环住卫庭煦的腰,脸贴在她的肩头,热泪滚入她的胸口。 卫庭煦或许和阿燎一样,好女色。 依在卫庭煦的怀中,甄文君双眸一定。 卫庭煦看小花时炙热的眼神,和灵璧传书递物时指尖的缠绵,甄文君全都看在眼里。虽不似阿燎那般狂态,但也看得出她对府中的婢女们怜爱有加,即使犯错也是从宽发落。甄文君在心中打赌,她很有可能对女人极有兴趣。 甄文君知道在大聿只要家族势力庞大,出身高贵之人通常都有些怪癖,仿佛普通人情已经满足不了他们。就连谢随山都养了几个漂亮的小郎君供他玩乐,卫庭煦这等性子刚烈的厉害女子,养一屋子消遣的女奴也没什么好奇怪。 粉嫩的指尖勾着卫庭煦的衣衿,磨在她脖子上。 阿椒的媚术没有白教。甄文君打算兵行险着,以色侍君。 卫庭煦反握住了她的手。 甄文君心中一动,热切抬头时迎着她的是卫庭煦冰冷的双眸。 笑容凝固在脸上,卫庭煦扣住她的下巴将她脸往上推抬,露出她抹了粉嫩唇脂的双唇。 卫庭煦仔仔细细地品味她犹疑的脸和唇,微微撅起的唇珠好几次几乎要碰上来。 “不能。” 就在甄文君心下乱跳,以为要迎来缠绵又霸道的吻时,卫庭煦一把将她推开。 不带任何感情的拒绝,突如其来的冷漠,卫庭煦被小花抱起来带走,留下一脸愕然的甄文君。 一桌子的残羹冷炙,角落冰冷的碳灰,发愣的甄文君。它们都是这个屋子里动也不动的摆件。 之前的温柔细心呢?飞驰百里寻个小物件只为逗她开心的卫庭煦去了哪里? 此人反复无常,难以捉摸,无从下手。 甄文君问自己:莫非是我想错了?卫庭煦其实不好女色? 小花那张刚毅的脸忽然浮现在她脑海里,令她防不胜防地一抖。 还是说卫庭煦其实喜欢的是小花那种类型的?是这样吗? 她又迷乱了。 神初八年,让真实年龄十四岁的甄文君疑惑之事,有很多很多。 第34章 神初八年 那一夜之后甄文君颇有些一蹶不振的疲惫, 连续三日都待在屋子里, 只有灵璧送饭来时才会起床,待在案几边双眼发直, 灵璧跟她说什么反应都慢上半拍, 久久才回应。 甄文君知道自己该抓紧最后的时间想办法, 可事到如今除了拼死行刺之外哪还有她选择的余地? 她心中一横, 做好了金蝉刀染血的准备。 谁知又过一日来送饭的不是灵璧, 而是卫庭煦本人。 卫庭煦自己推着四轮车的轮辐, 小花跟在身后,手里端了一张木质托盘, 托盘内菜肴一番锦绣之色, 看上去便知颇费了一番工夫。 “这是我向小花学的,第一次下厨手有些生。妹妹来尝尝看可还爱吃?”卫庭煦说话的时候小花将托盘放在案几上, 将菜一一端出摆在不明所以的甄文君面前。 这是谁, 这又是谁? 甄文君看着谈笑自若, 摆出遂事不谏姿态的卫庭煦,蓦然之间倒是怀疑起自己是否得了失心疯,那晚是谁揉捏了她?是谁绝情地拒绝,弃她于不顾?如今又是谁若无其事送来装满心意的佳肴? 世间是否有两个卫庭煦?一个负责杀戮和拒绝,另一个负责温柔和收买人心。 甄文君提箸发愣,小花将卫庭煦抱坐在对面, 卫庭煦帮她夹菜: “妹妹可有心事?最近消瘦了许多。来, 多吃些。” 甄文君心道, 这装傻充愣的本事当真让人瞠乎其后。 “多谢姐姐。”甄文君看眼前三菜一汤, 精致得有些不好下手。黄芪焖羊肉摆在离她最近之处,她明白黄氏与羊肉皆有补气之效,入口之后虽有药香却无药涩,口味香酥。斩块的小羊排上连着皮,中间的肥脂被炖入汤中,汤厚而肉不腻,口感惊艳。炙鸭通体色泽红艳,脆皮香酥,肉质细嫩,连皮带肉切成片细致地码放在大盘子里,盘边缘处放置着一叠椒盐,配合食用滋味更香浓。还有一盘醋芹。发酵过的芹菜以五味调成汤菜,沁香酸辣开胃解腻,吃完炙鸭之后喝一口汤心旷神怡。 这几道菜已经让甄文君差点儿将舌头一块儿吞了下去,最后一道鱼羹她舀了一勺细细品味,竟是用鱼肉混了猪肥膘剁成泥状入鸡汤煨熟,细嫩无比,喝一口后鱼鲜被鸡汤吊出来的滋味明显,又有猪肥膘润了鱼肉的柴劲儿,才入舌尖便一滑入腹。 甄文君没想到卫庭煦第一次掌勺就能做出这么多精彩的菜肴。以前有段时间她最大的爱好就是躲在谢家的后厨,问庖厨这个菜是什么那个菜怎么做。经书武功全都学得极快的她偏偏对庖屋之事极其没有天赋,非常羡慕能做一桌子好菜之人。 卫庭煦见她吃得马不停蹄,捏着帕子将她不小心沾到嘴角的酱汁抹去:“这些日子总待在这儿也闷了吧?陶君城郊外有一处马场是卫家家业,前些日子我刚刚收回来。我年少时曾十分爱马,可惜当时个子小无法骑乘,如今更是与马无缘。若妹妹实在无聊便去那儿走走吧。” 看来卫庭煦还是没有要将她带在身边的想法,不过既然这马场是卫家家业的一部分,自是值得探查一番。如果地形复杂她便在马场动手,刺杀卫庭煦。 刺杀的心思一起,一桌子用心的菜色陡然变味。甄文君放下箸,道谢: “谢谢姐姐,我吃饱了。” “喜欢吃吗?” “嗯……喜欢。” “喜欢就好,下次我再做给你吃。” 甄文君这才发现她手背上有一处红肿烫伤的痕迹,莫不是烹饪之时受了伤? 要做出这么多精巧的食物得花多少心思,她是明白的。以前庖厨那几手糊弄人的菜都要做个半天呢…… 别多想,千万别多想。甄文君告诉自己不要被卫庭煦千变万化的态度迷惑了,这献殷勤之人前几日不是还凶她来着? 刺杀一事心思绝对不能摇摆,只有横下一心才有成功的可能。 甄文君已经想好了诸多可能性和刺杀时的前后手。她早就注意到小花是左撇子,攻她右路或有优势,只要将她逼退或是逼出些破绽便好,杀了卫庭煦之后夺马狂奔,奔进陶君城外的山林间。那些暗卫虽然武功高强轻功了得,可是她有宝马在手,暗卫再奔逸绝尘也未必能追上。 马场,简直是为她量身定做的行刺良机。 马上要动手,甄文君又是一夜没睡着,第二天灵璧接她去马场,一路上都没看见卫庭煦的影子,到了马场依旧不见人影。不必说,她又白紧张了一顿,前前后后想得再妥当也白费,卫庭煦似乎早就看穿了她的心思,永远在最关键的时刻消失,卯足了浑身力气的一拳就要击出去之时发现目标不见了,打不着人自己差点摔个跟头,十分郁闷。 不过有点好处,好处就是甄文君失望着失望着,慢慢也就习惯了。 灵璧让人牵了匹性子温顺的好马过来给甄文君骑乘,甄文君眼下发黑全无心思,摇了摇头说昨夜着凉拉了一晚上肚子,现在腿都是软的,根本跨不上去。灵璧不知道她又要作什么妖,一切随她去便好。让人弄点儿酒水食物,吃吃喝喝后也算是完成了女郎交待的任务,马上带她回去。 两人坐在场边的亭子里,家奴送了几个热腾腾的蒸饼上来,甄文君抓了就吃,反正人生无望百念皆灰,要杀之人不知道又跑到什么地方去了,内心煎熬极度憔悴,就算要死也要做个饱鬼才是。 甄文君痛痛快快地吃着蒸饼,灵璧在旁与她讲解这处马场历史悠久,说文帝登基之前曾来此选马,当初大聿境内五大良驹十种神马全都在此等候天子选剔,一时马场声名大噪,文帝还曾挥毫泼墨为马场提名,如今匾额犹在,文帝就寝之屋原封保存,南来北往经过陶君城的游客许多都专门来此一趟,只为了一睹文帝旧宅风采…… 灵璧也是没话找话说了一大通,她知道甄文君不爱听,这点儿破事连她自己都懒得知道。可是女郎交待要尽心服侍,她总不能坐在这儿与甄文君大眼瞪小眼发愣吧。随便胡说一通再虚情假意地相视一笑,收摊走人。 甄文君吃着吃着忽然咀嚼的动作一顿,口中多了一块嚼不动的事物,口感略似麻布。 她第一个想到的便是有人在蒸饼里藏了消息要递给她。 “……如此,小娘子觉得如何?”忽略已久的灵璧之声忽然从天而降回到了她的耳朵里,前面说了什么模糊一片,只有最后这句问话和期待回答的眼神分外清晰。 她在等待回答,而甄文君嘴里藏着暗号。 枯叶落地,绵云浮动。赤马嘶鸣,蚊叮虫咬。马夫打呵欠。 两人就这样对视着,灵璧脸上的笑快要坚持不住,这家伙中了毒还是在发疯,为什么五官都挪了位置表情奇怪一言不发? 根本不知道她在问什么又无法开口的甄文君不能在关键时刻露出马脚,最后温良恭俭地微笑点头。 灵璧“唰”地站起来:“娘子同意便好,那咱们现在就回去吧。” 这么快就回去?也罢,反正卫庭煦也不在此处,她还意外得到了消息,这一趟出来已经颇有收获。可是暗语在她口中,总不能回去一路上都闭着嘴不说话吧。灵璧机谨,肯定已经发现了有些异样,这一路上肯定会想法设法让她开口。她绝不能将暗语一直留在口中。 就在灵璧站起身之时,甄文君“呕”了一声,捂住了嘴。 灵璧额头上青筋一浮,咬牙切齿地笑道:“小娘子,您又怎么了。” 甄文君握拳拍着胸口顺气,好不容易顺了过来后对灵璧笑:“这段时间吃惯了山珍海味,偶然吃到了蒸饼实在太激动,一不小心吃噎着了。哎……你说我这穷苦命。” 灵璧:“……咱们赶紧回去吧小娘子。” “好!” 往马车走的时候甄文君将麻布在掌间揉开,上马车时抬手护头免得被横梁磕着时无意间抬眼看了一看,短短一行字很快读完: “速杀,否则骁氏性命不保。” 甄文君坐定车中,心里忍不住骂了句脏话。这帮清流煞费苦心传来暗语,还以为是什么有价值的信息,居然还是威胁。如果能速杀难道我不想吗?自然是没机会下手!有这能力潜入卫家马场为什么不自己想想如何刺杀? 甄文君气得几乎要浮起来,当着灵璧的面还是要保持微笑不露破绽。 马车返程,甄文君思索着清流为何还有势力藏于马场,想起在孤舟之上和云孟先生对话时的确提及有细作被杀之事,但是将“卫子卓”的零碎信息传出来的另有其人。他们有两人潜入卫庭煦身边,其中一人被发现后受轮刑折磨而死,另一个踪迹不明,看来似乎潜在这马场之中。 卫庭煦腿脚不便应该极少去马场,此人没有更好的机会接近她,即便看见了她本人也未必知道他们一心想寻找的卫子卓就是眼前的残障女郎。说到底还是清流头脑太简单…… 甄文君在心中不断诋毁清流,忽然马车之外杀声四起,甄文君和灵璧互视一眼同时要起身,灵璧一把将她摁了回去,从腰间抽出一把软刀道:“你留在车里不许出来!”说完掀开布帘冲了出去。 和灵璧相处这么些日子从来不知道她竟然随身携带软刀,果然深藏不露。 可外面行刺之人是谁?马车内只有她和灵璧,无论是谁都没有刺杀的价值才是。 甄文君往外探视,见马夫和另外三位随被十五六个持刀的蒙面黑衣人包围,转瞬之间随从就被杀了两位,灵璧娇叱一声飞身而来,手中软刀变化无端,迅速将黑衣人杀退,同时从袖中掏出一根长管,用力一拉管底的长线,只听“嘭”地一声巨响,从管中蹿起一阵红光的冲向天际,在青天白日之间划出一道耀眼的颜色。 灵璧放出暗号之后立即抽刀挡住黑衣人的攻势,与敌人酣战起来。 灵璧身手了得,甄文君见她出招奇快,路数甚野,这些个黑衣人若是与她一对一交战绝无胜算。可毕竟寡不敌众,后背上挨了一刀,灵璧咬着牙一声未吭,反手斜斜一刀砍掉伤她之人的膝盖,那人一声惨叫摔倒在地,脖子又中一刀,血喷得灵璧满脸。 黑衣人中有一位身形巨大可动作灵活,杀将上来和灵璧斗得眼花缭乱。甄文君见那壮汉好生眼熟,灵璧矮身躲过一击,双腿弯曲交叠还未站起身,由下而上刺向壮汉的下巴。壮汉往后一避,面罩险些被挑去。正是在这短短一瞬甄文君看清了那壮汉嘴角上的豁口,心下一颤——这人她认得,正是当初在孤舟上一叉刺穿她肩头的谢家爪牙! 这帮人是谢家,或说是清流的刺客! 想必他们误以为卫庭煦在马车之中,想要行刺。真是一帮让人不知如何是好的愚夫! 甄文君气得跺脚,气急败坏之间心中猛生一记。眼见马夫和随从全部被杀,灵璧身后有一黑衣人持刀在暗暗寻找机会偷袭,就要上前夺灵璧性命之时甄文君瞄准了机会立即扑上去将灵璧推开,这一刀狠狠砍在她的手臂上,割开一道长长的伤痕。 灵璧回头一看,甄文君居然舍身救她,实在有些出乎意料,正要让甄文君快逃时脖子后面重重吃了一击,眼前发黑意识难存,脱力跪倒在地。 甄文君见灵璧意识游离,立即拉住那豁嘴壮汉和他滚打在一起。壮汉早也看见她的脸,认出她来并未出狠手。甄文君扯着他的衣服压低声音道: “卫子卓不在此处!你们快些退去!卫家在陶君城有数百由侦和数不清的暗卫,他们立即就到!记住,卫子卓真名叫卫庭煦,是个女人!此人极其凶残狡猾,凭我一人之力难以成事!听着,且将此事告知谢太行等人,再宽我些时日,派些援兵来接应于我!” 说完她将壮汉用力往外推,那壮汉稳住了步伐,将要再上去的其他黑衣人拦了下来。 甄文君喘着气,对着他们环视一圈,最后用受伤的手臂拾起一块石头,用力打向另一边的肩头,将自己的肩骨生生打断。 第35章 神初八年 灵璧醒来时周身温暖, 眼睛尚难睁开便听见火星子在空中炸开的声音。 “你醒了。” 灵璧回身一看, 见甄文君靠在她三步远之外, 脸色惨白手臂上包扎好的伤口还渗着血, 她出门时穿上的御寒披肩如今在灵璧身上。 身处破庙,空气中弥漫着霉味, 脱了颜色的巨大佛像脑袋上挂满了蜘蛛网。庙外响着雨声,两人中间放着半碗水。 灵璧忽然想起遇刺之事,脸上陡然一变, 牵动了后背上的伤, 痛得她冷汗直冒。 “灵璧姐姐你的伤很重,先别乱动。我找了些水你先喝点,恢复些体力再做打算。” 灵璧道:“那些刺客呢?” “你发了信号出去很快有人支援, 我趁乱带着你先逃了出来。这里应该挺安全,等咱们都能动了再回去吧。” 灵璧发现自己后背伤口上抹了些草药,血算是暂时止住了。 “我没什么大碍, 你是不是也受伤了。” 甄文君双臂耷拉在身侧苦笑:“我也没什么事,就是受了点伤手臂暂时动不了。” 灵璧忍着痛上前来检查她的胳膊,才刚碰到她的手臂就听她痛呼一声:“姐姐别……我肩上的骨头应该是断了。” “这边手臂也受了伤, 是为我挡刀的时候伤着的吗?” 甄文君抿嘴一笑,带着几分羞涩。 “你逞什么能, 让你不要出马车为什么不听?如果你有个三长两短我如何向女郎交代?”灵璧忿詈而对,甄文君先是一愣, 随即缩起身子, 委屈道: “庭煦姐姐岂会在意我的死活。她不过是念在往日的情分上给我一处容身之所罢了, 甚至从一开始就觉得我是个细作,处处监视我。” 灵璧沉默了一会儿道:“女郎身份特殊,现在更是肩负重任,她不容自己有一步闪失。她能将你接到身边已是莫大的信任,你亲眼所见有多少人费尽心思想要潜入她身边夺她性命。女郎能活至今日正是因为她凡事谨慎,不轻信于人。但凡放一个人到身边便是在脖子上架一把刀,你或者我都无法设身处地地体会她的艰险。更何况她曾经……” 说到这儿灵璧突然打住,甄文君追问: “曾经怎么?” “没什么。”灵璧将后面的话咽了回去,“总之她最痛恨背叛她之人。君子不立危墙之下,这个道理不用多说。” 甄文君思索着灵璧的话时外面传来一阵奇怪的鸟叫。大雨之中还有鸟啼实在奇怪,果然,灵璧屈起双指,指背贴于唇上,吹出几声相同的鸟鸣回应,几位卫家暗卫穿过大雨无声无息地进入到庙中。为首的是一位瘦高郎君,他看了看眼前的二人后走到灵璧身前,将她扶起来。 “女郎呢?”灵璧问道。 “女郎还未回陶君城,她很安全。” 灵璧再问:“那些刺客可有抓到?” “十五人死了十二人,抓到两个服毒自尽,还有一个跑了。” “竟让他跑了?可知对方是什么人?” 这郎君短短一句话实在跌宕起伏,直到最后半句时甄文君才松了口气。幸好这些暗卫向来紧跟卫庭煦,卫庭煦一走灵璧这儿空虚,而马场在陶君城郊外,城内的游侦也距离甚远,否则豁嘴之流再奇袭也伤不着灵璧,而她也没有机会将消息传出去。幸好幸好,希望跑掉的就是豁嘴本人。 那郎君道:“看他们的拳脚路数应该不是江湖游侠,看不出门派,也有可能是故意隐藏了身份。” 灵璧冷笑:“肯定是谢家派来的刺客,他们以为马车中坐的是女郎。” “可是今日马场之行他们如何得知?是谁透露了风声?”那郎君将目光转向默默无语缩在角落的甄文君。甄文君没看他,用余光发现了他的审视,心里忍不住大呼冤枉:这回真不是我!你们不若好好检查一番马场里雇来的都是什么人!早就被谢家混入了奸细还不自知,却怀疑起我来! 灵璧轻轻摇了摇头,用只有那郎君能听到的声音道:“我一直都盯着她,她应该没机会通风报信。更何况她也受了重伤,险些丧命。” 郎君道:“我们护送你们回去吧。” 回到宅院,暗卫全部消失,倒是来了一位老者。这位老者身材矮小却步伐如飞,雪白的胡须之上一张红润气血充足的脸每时每刻都带着笑意,不过头顶上只有几根稀疏的毛发,看上去已过耄耋之年,状若神仙。他手里提着一个木箱,身后跟随一位小童,上来看了灵璧一眼道: “你不过些皮外伤,外敷些膏药不出十日便无大碍。只是这位小娘子断了骨头,需调养些时日。” 灵璧道:“有劳胥公了。” “你家女郎可回来了?” “女郎行踪向来不与我说。” “好好好。仲计。” 老者身旁的小童响亮地应了一声,将木箱打开,取出药和几块薄薄的木板。胥公走出屋门,小童对甄文君道:“请娘子脱去上衣,我为娘子接骨。” 甄文君见这已经是个半大的小郎君了,怎好意思在他面前宽衣。为难地看向灵璧,灵璧笑道: “仲计也是个小娘子,是胥公的徒弟,行走在外穿男装比较方便。” “这样……”她看着仲计水汪汪黑漆漆装满了十足认真的眼睛,这衣服也是很难脱的。 “小娘子为何如此拘束?究竟是脸皮重要还是胳膊重要?瞧你这伤势若是不好好救治,恐怕是要落下病根,以后都抬不起胳膊的。” 甄文君居然被个小童教训,气不打一处来,立即将衣服扒了。 仲计认真地用木板固定她的肩,手法老到,和她稚嫩的脸格格不入。 固定的过程中甄文君也在想,为什么她会这么在意脸面上的事?不过仔细探究似乎也和脸面无关,以前阿熏为她疗伤时她也有些不好意思。 不管是为了什么,这都是她的弱点。如果她能更豁达,说不定卫庭煦已被她握在掌中。如果能像阿椒一般…… 木板固定之后仲计便拎着木盒出去了,灵璧听见了些动静,将窗户打开又认真地听了会儿,让甄文君在屋里待着,独自踏出门去。 甄文君忍着痛悄声走到门边趴着听,听见灵璧和胥公和仲计闲说几句便让其他婢女送客。二人走后她独自在回廊中待了足足有一炷香的时间后,甄文君听到了四轮车的声响。 卫庭煦来了。 甄文君耳朵几乎竖起来紧紧贴在窗棂上,廊中之语细若蚊蝇,根本听不清。她发誓一定要找机会在廊院内埋一口瓮,瓮乃是窃听利器,将它埋好以后这小小院落任何窃窃私语都会被她捕获。 又谈了一炷香的时间,甄文君站得有些累,反正听不清,便坐回了床上。 灵璧定是将今日发生之事一一向卫庭煦禀报,阴晴不定的卫庭煦会如何反应实在很难预料。如果这一出苦肉计还是撬不开她的心防该如何是好?言行举止之间灵璧对她态度已经有所转变,如果卫庭煦还是不能信她,只好祈求豁嘴将消息顺利传了回去,她将继续待在此处寻找机会,等待援兵。 灵璧独自推门回来道:“女郎回来了。” “喔。”一提到卫庭煦她就做愁苦灰心状,也不多说,表面上病恹恹的可怜模样,心里却在思忖,看来那胥公和仲计并未得到卫庭煦的信任,他们在时卫庭煦并不露面,发出暗号示意她已回府后,待灵璧送走他们才出现。而现在又去了哪里?莫不是刚回来又走了吧?如此反复究竟何时才能找到刺杀机会? “女郎说让小娘子在屋中稍作歇息,她亲自去做两个菜一会儿就送来。” 她又要送菜来?这次的讨好莫不是感谢她救了灵璧?只是连续两次都用相同手法有些不太像她的作风。 甄文君心下暗跳,直觉告诉她这次似乎会有些不同。 卫庭煦和小花来时,小花手中依旧端着一张木托盘,里面罩着两个大碗。 “文君妹妹,姐姐先要向你赔个不是。” 卫庭煦乌发高束,一双黑眸定定地看着她。甄文君被她注视过很多次,这张脸也不算陌生,可不知为何今日卫庭煦有些说不出的不同。 小花将大碗放在她们之间的案几上,卫庭煦把大碗的琉璃罩打开,甄文君目光落上去,眼前一黑以为自己瞎了。 一盘漆黑如碳的豚,一盘同样糊成一团的胹羔,与那日三菜一汤的锦绣模样全然不同。 “这……”甄文君实在不知她是何用意。 “那日的菜色出自小花之手,今天这两样菜才是我亲手烹制的。虽说卖相难看,可是入口之后说不定更难吃。” 甄文君微微一怔,随即哈哈大笑起来,笑了两声牵动伤处,又开始痛得抹眼泪。 卫庭煦没有再迂回,直接切入正题:“灵璧十岁时入卫府,跟随我至今又是十年,我一向视她为左膀右臂。今日遇险对亏妹妹舍身相救,此等大恩我卫庭煦没齿难忘。” “这……姐姐为何突然说这些。灵璧姐姐这些日子照顾我尽心尽力,我早已将她当做亲人,怎舍得看她受伤。” 卫庭煦又道:“我多年前在绥东山脉遇险多亏你与你阿父相救,那时我曾对你说过我是遇到山贼才遭此劫难,其实不然。那时便是被我父亲政敌刺杀,他们想虏走我以威胁我父亲,当时行踪便是由卫府细作透露出去,所以自那次之后我愈发难以轻信他人。我寻你多年,未曾想突然相见,其中机缘忍不住琢磨,对你也有所堤防疏远,没想到妹妹年龄尚幼却虚怀若谷不计前嫌舍身救了灵璧,实在让姐姐惭愧。今日这两道菜虽卖相丑陋,却是我平生第一次真正下厨,算是给妹妹赔罪。” 甄文君赶紧道:“姐姐言重。我当年虽说救了姐姐,可姐姐这样的身份就算随便打发我一点银钱,文君也感激涕零。可姐姐却将我接入府中,让灵璧悉心照顾处处体贴,我实在是……”甄文君一激动扯到了伤口,缓了口气接着道,“灵璧说的没错,姐姐肩负重任,又四处暗藏杀机,疑我也是应当。换做是我,在刺客身边遇到故人也会猜疑。我对姐姐从无半点埋怨,反倒是看到姐姐日夜忙碌,虽有心想要帮姐姐,却也知道自己笨拙,只怕会误了姐姐大事。今日还好那些昏头昏脑的刺客遇上的是我和灵璧,若真是姐姐坐在马车里,岂不危险?” “妹妹于我是救命恩人,我曾说过就算妹妹要我这条命,我也是心甘情愿给妹妹。” 闻言甄文君忍痛侧身移出案几,伏地跪于卫庭煦面前:“文君自小丧母,向来只有我阿父真心带我。阿父死后,养父母虽给我衣食,却从未将我当做至亲之人。如今姐姐与我交心肯收留我在身边乃是我莫大幸运。我甄文君在此立誓,今生今世永不辜负姐姐今日待我之心!如若不然,定万箭穿身而亡!” 第36章 神初八年 若他日背叛, 甄文君必定万箭穿身而亡的先决条件是今日卫庭煦的一颗心。此时此刻卫庭煦待她究竟是真心还是又一轮更亲密的试探, 甄文君不知。而真正的甄文君身在何方更是没人知晓。 这个毒誓说得响亮,其实暗藏许多只有她自己知晓的心思。 卫庭煦扶着她的胳膊让她起来: “妹妹言重了, 何必说这些生生死死。能再与你重逢便是最好的事了。” 甄文君重新跪回了案几之后, 小花上来倒了两杯酒, 两人相对痛饮。 如今她已经取得了卫庭煦的信任, 起码在表面上卫庭煦收敛起了太过明显的虚情假意, 愿意暴露更多的软肋在她面前。一旦赢得了起码的信任, 接下来无论是往前走还是后退都更加游刃有余。 现有上中下三策。 下策便是杀了卫庭煦,从谢太行手中换回阿母。但她并不相信谢家德行, 就算她真的能够刺杀成功清流也不见得会饶过她阿母。最有可能的结果便是花尽心思杀了卫庭煦之后, 没有了利用价值的她和阿母会被清流速速清扫。让她们永远闭嘴,埋葬秘密。 中策是在寻觅刺杀卫庭煦机会的过程中拖住清流, 虏获多方力量为自己所用, 最好能培养出忠心的游侦以刺探谢家虚实, 查出阿母被关押在何处,并将她救出。待救出阿母之后她便全身而退,与阿母一同隐居山林。 自然还有上策。无论她是多小的一枚棋子如今她都已经身在此局,想要全身而退并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如今她总算能安稳扎在卫庭煦身边,周旋在卫家与清流之间。若是能用计让卫庭煦斩除清流便是再好不过。当然她也想过直接袒露自己的刺客身份,说她是被何人所迫接近她, 可卫庭煦早已说过最痛恨细作。无论是主动还是被迫, 她都已经乔装改扮意图蒙骗了。说出实话的下场很有可能是卫庭煦利用她将谢家连根拔起, 连带着她和阿母也死无葬身之地。卫庭煦心思太深, 她看不透。即便现在二人畅快对饮之时小花依旧站在身后,一双三角眼一刻都没有从她们身上移开。命只有一条,她要做最有把握的事。 留在卫庭煦身边帮她办事,利用卫家的利刃斩杀清流救出阿母之时,她也成为卫庭煦的心腹,于乱世之中有了依靠,这便是最好的结果。 第二日一早甄文君醒来时卫庭煦已经又一次离开了。不过和以往不同的是,甄文君的桌上多了一片留言的竹片。 竹片上两行小楷精淳粹美骨肉均匀,而笔锋之中隐约能感觉到一股比普通女子更为苍劲之力。甄文君喜欢卫庭煦的字,在各个曲折之间细细品味了许久后才去看这些个横撇竖勾组合在一起到底是什么意思。 竹片上书:“二十日为期,白银一万两。” 白银一万两?这莫非是卫庭煦留下的第一个任务?果然灵璧跟她耳边吹的风没有白吹,那时虽无动于衷,可还是记在了心上。甄文君握着竹片百感交集,二十日赚一万两并非易事,更何况正值灾年,不说各家各户家徒四壁,就连国库都空虚难储,要在短短二十日之内赚一万两的确是个莫大的考验。 难题当前,甄文君却是神采飞扬,肩头的伤都不顾,立即握着竹片奔出了屋子,在院中找到端着一盆飞鸟姿态的盆栽正细细修剪的灵璧问道: “庭煦姐姐留了多少本钱给我?” 灵璧后背疼痛发紧,缓缓抬起头来,迷茫道:“什么本钱?” “姐姐让我二十日内赚白银一万两,竟没留下本钱?” “一万两?”看样子灵璧根本不知道这件事,甄文君傻眼了。空手套回二百两容易,可一万两该如何是好?天下可有无本生意? 卫庭煦一上来就出了个这么难的题,让甄文君又兴奋又苦恼。 她一整个下午都在思考,时而在回廊中狂奔,时而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甚至连眼睛都不眨。几个婢女跑来跟灵璧说,甄娘子莫不是疯了。灵璧知道了女郎留下的任务,也很好奇这个机灵鬼儿怎么才能在二十日之内以一文不名之身赚回一万两白银。 太阳快落山的时候灵璧正在涴纱房内调制熏衣之香,忽然听见一阵急促的脚步冲进房内,她反手一抽刀就要砍向来者,甄文君立即抓住她的手臂一脸兴奋道: “姐姐莫动手,是我!我想到赚钱的办法了!你且让阿辉阿力帮我扯块大布帘子来,要能透光又不可看得太清晰的那种。加上两盏油灯再搬几把椅子随我到市集!快!”说完她也没等灵璧答应,又折返到院子里,将晾晒衣服的竹竿给拔了出来,四根捆成一捆单手拎了就走,出门前不忘回头再交代一句,“天黑前务必来西市找我!” 灵璧见她痛得龇牙咧嘴却全然顾不上痛,一溜烟不见人影,简直莫名其妙。看了一眼桌上叠着刚刚收下晾好的衣物,一会儿可要如何挂起熏香? 甄文君到了西市,找了个三条街道相连的要冲之地,在地上挖了四个洞,把竹竿插好固定。等卫府家奴和灵璧一块儿将她需要的东西搬来后,她指挥阿辉阿力把布帘挂上竹竿,搭出一个小屋。两把椅子落在一块儿垫出一个高位,油灯至于上方,其他椅子绕在四周排开,像个戏院。油灯一点,甄文君将怀里一枚圆形之物取出,按下顶部红圈,待其展开之后扣在油灯之内,小屋内立即被色彩斑斓的奇幻之光填满。“包罗万象”之上呈现出的夜空和大海如梦如幻,令家奴们都忍不住惊叹不已。 “姐姐,你需帮我个忙。”甄文君拉着灵璧说道。 “帮什么忙?” 甄文君在她耳边窃窃私语这那一番,灵璧面露鄙夷之态:“你要我做这种事。” “好姐姐求你了!此事办妥之后定将先前欠你的银两双手奉还!” 灵璧实在没辙,只好照她说的做。 西市交汇的要冲之地来来往往行人繁多,夜晚灯火不足之时乍然看见不远处奇光闪耀,不免往这儿多看两眼,议论纷纷。 灵璧上前问坐在门口的甄文君,屋内何物发光? 甄文君道:“里面乃是上古神器,东海龙王遗落人间的宝物,采取乾坤之灵气,映天地之精华。不必抬头看星辰也无需远足至大海,只要走进我这小屋,里面应有尽有。” 灵璧嗤之以鼻:“怎么可能,我不相信。” “你不信?可敢与我打赌?” “你说,怎么赌?” “你进我这屋中一瞧,若是我信口开河胡说八道,我赔你白银一百两。如果你瞧过之后逞心遂意,便留下白银一两,如何?” 听这小娘子一开口便是一百两,且赌资悬殊极大,众人难免惊呼一声,围观看热闹的人更多了。 路人闲汉问甄文君:“你说她逞心遂意便给一百两,逞不逞心那还不是她说的算么?你这一百两想必是输定了。” 甄文君狡黠一笑,自信满满道:“那可不一定。我这神物世间难寻,即便是再嘴硬之人瞧过之后都会忍不住赞叹。”旋即便转头再问灵璧,“娘子可想好了?敢不敢赌?” 灵璧掩嘴呵呵笑道:“天下竟有这么好赚的银子,不赚白不赚。大家都别走,求各位为我做个见证。我这就进去瞧瞧里面有何稀奇,待我出来后让她交我一百两银子。” 有热闹可看大家纷纷起哄在门口候着等待好戏上演。只见灵璧气定神闲地进去,当真瞠目结舌地出来。 她这幅模样大大出乎围观者的意料,见她心甘情愿地交出一两银子给甄文君之后更是纳罕不已。 “今日小娘子神物委实让妾开了眼界,这一两银子我输的心服口服。” 灵璧这话一出周围围观者更是满腹疑团不得解,全都在交头接耳。 “你到底看到什么了?”有人忍不住问道。 灵璧意犹未尽地摇摇头:“难说,难说。只有自己亲眼瞧过才能体会神物的玄妙。”说完她便痴痴呆呆地走了,仿佛还置身梦中。 如此一来众人争先恐后地想要进入小屋一睹东海龙王神器之风采,甄文君站在门口收钱,看一次二十文。 直到两盏油灯都燃尽,收摊时一数钱,足足能兑出三十两。 之后五日几乎整个陶君城的百姓都携家带口闻风而来,每晚甄文君都抱着包罗万象和十盏油灯前往闹市,更是发展到售卖酒水小食供观看时配食,一直到油灯燃尽之时才收摊回府,三百两银子轻轻松松入账。 “这才几日就赚到三百两,看来你这脑子的确狡猾的很。”灵璧在一旁揶揄,甄文君却道: “看过包罗万象之人便解了心头疑惑,极少再有回头客。陶君城百姓人数不多,很快就赚无可赚。这并非长远的之计,不过是攒些本金。” “哦?你还有其他生财之道?” “自然有。如今战乱之世最珍贵的有两样东西,一是粮二是药,荒年粮食难收可是药材长于山中却是取之有道。北方战事不断药材紧缺,我打算将本金全投到收购药材之上,高价卖给军队。” “你竟打气官家的主意,胆子不小。” 甄文君全无忌惮:“我一不偷二不抢,诚信经营,有何可惧?只是这药材长自山野恐怕也受荒年影响,采购不易,剩下十五日想要凑齐一万两的话恐怕还要另思良策。” 第37章 神初八年 用包罗万象赚到的银子全部投到药材生意上, 甄文君让灵璧帮她的忙, 抽调人手在附近郡县大量采购大黄、五倍子、荷花等便宜药材, 昂贵稀有的药材甄文君则自己带着灵璧再纠集一票奴仆四处挖掘。 和江道常待在一起的那一年里, 江道常成天带她往山上跑,医书图谱都要被她翻散架了。虽不敢说所有药理都了然于胸, 战场最需要的药材却是不可不知。 颠茄草和夜芙蓉都具有止痛、麻痹和引人亢奋的作用,北方战场需求量极大。颠茄草不难找,难找的是夜芙蓉。因为价格昂贵有利可图, 夜芙蓉在绥川有人专门种植, 但是洞春这儿迄今为止没有发现种植的迹象,不过甄文君能通过勘察地貌寻找到野生夜芙蓉可能生长的地方。 夜芙蓉通常生长在沼泽边缘,连片成长, 只要发现一颗便很容易收获一大片。只不过正如它的名字,夜芙蓉在白昼时多为拟态,远看如同一堆枯草极难发觉, 只有到了夜里才会散发出点点蓝光,吸引夜行昆虫靠近。 陶君城的夜芙蓉被她挖了个遍,数量不多, 必须去绥川采购。可灵璧一听她要去绥川,立刻制止。 甄文君道:“为何不能去?姐姐定下的二十日之期转眼就到, 只有绥川有我所需的药材。若不能去,我怕是完不成姐姐定的任务。” 灵璧道:“并非我不让你去, 只是你不知道绥川如今正乱着, 你若是去了有个好歹, 我该如何跟女郎交代?不能去。” 甄文君自然明白灵璧依旧在看管她踪迹,拉着灵璧的袖子缠道:“好姐姐,我们多带点护卫和暗卫不就行了?” 灵璧非常坚决:“不行,不能去。” 甄文君磨了灵璧两日,最后实在没办法,只能跟灵璧商量说安排个人进绥川帮她收取药材。灵璧犹豫了一会儿同意了。给她安排了陶君城里卫家药行的掌柜,临行前甄文君仔仔细细地跟他交代了一遍。 掌柜不负甄文君所托,将绥川附近所有的夜芙蓉收入囊中,五日之后马车返回停在院外,灵璧随甄文君同出去掀开马车车帘一看,满满一整车的夜芙蓉。 灵璧抽了一根用手碾碎放在鼻子前嗅了嗅,味甜而发腥,带着它独特的刺激性香味,叶片肥厚汁水丰沛,此乃上等货色。 灵璧问道:“你只有三百两银子,如何收了这一车?据我所知这上等夜芙蓉对生长环境要求极高,价格也因连年战事逐渐攀高。三百两别说一车,恐怕连这三分之一都买不到。” 甄文君让人把夜芙蓉搬下车来称重:“夜芙蓉耐冷喜寒,为了生存,越是寒冷地带它的叶片越是能储存汁水以扛恶劣环境。陶君城的气候太过温润,夜芙蓉反而长得细小。绥川气候寒冷,乃是夜芙蓉最为适应的生长环境。绥川那儿有几百亩的种植园,价格自然比洞春这儿要低很多。就算我让人以高于绥川本地的价格收购,价格依旧只有洞春的一半,种植的农人还乐意卖。这便是‘知地取胜,择地生财’的道理。” 灵璧“哦?”了一声:“可是官家也不傻,既然绥川便宜为何不去绥川收?为什么还会惦记你这一车价格翻倍之物?” “官家能收的话自然省了我力气不用东奔西跑,不过他们不收更好。” “此话怎讲。” “官家在洞春收的话一斤顶多也就给五两银子,可是我若是卖给各大乡绅士族的话说不定可以卖到七八两。何乐不为?” 原来甄文君的目标竟不是官家而是洞春士族。她这么一说灵璧也想到了,连续多年的战打下来大聿军队愈发疲软,国库空虚很多时候连粮饷都发不出来,越来越多的年轻男性都在想方设法逃避兵役——上哪儿活着不是活,何必非要到前线送死,更何况在别处混口饭吃能喘气儿到六十岁,上北方打战说不定明天就死了。愿意上前线的人越来越少,聿军愈发式微,难抗凶狠胡人。主管军赋调度的司马下令大聿所有郡县的豪绅大族凡是有部曲的一概调用到前线增援。部曲乃是士族的私兵,和家奴一样都为士族私有物,中枢强征了去肯定要给予士族好处,不然各大士族若是联合造反势必会让已经满目苍夷的大聿江山更加风雨飘摇。所以司马上疏天子,颁布“征兵令”,以田地作为补偿赠给出兵的士族。士族有人手,得到土地之后便会大兴耕种,秋收之时官家便来买粮。这样一来兵征来了隔年打仗粮草也有,羊肥马壮又能多杀几个胡贼。 虽说中枢调走了私兵,可这些私兵依旧属于士族所有,他们的辎重粮饷甚至连丧葬都还是归由士族处理,而随军药物自然也是士族出银子制备。曾有一段时间为了统一调配,官家下了文书,让士族只管交银子,官家管吃管埋。谁知参与其中一名小小的中散大夫竟大量贪污上缴钱银多达一百万两,从各地收来的银子全都落入他的口袋,发放在前线的粮食全都是发霉的旧粮。此人被查出后夷族,后各大士族联名上疏天子曰,自家的兵还是自家来养,起码钱都花在能看到的地方比较安心。 如此一来夜芙蓉等药便由士族们自行采购。 大荒之年士族们手中依旧不缺钱,缺的是物资。甄文君有把握这批夜芙蓉就算一斤卖到十两银子,洞春的世家大族依旧会争相抢购。要知道夜芙蓉不止用于战场,更多的还是会被士大夫们藏于自己家中。 当初卫庭煦说要一把火烧了阿燎满屋的芙蓉散,那时甄文君只觉得“芙蓉散”这名字熟悉,一时没往夜芙蓉上想。之后想想阿燎脸色白若女鬼,可不就是长期服用成瘾药粉的后果?这芙蓉散必定和夜芙蓉脱不了干系,应该是洞春这一代贵族们流行的药粉。 甄文君对各种不解之事永远保持着好奇之心,在陶君城中溜达想要和清流联系之时为了打听也为了混乱灵璧视线,她逮了不少闲人聊天,特意问过这芙蓉散之事。果然这芙蓉散是由夜芙蓉根茎磨成粉,与其他四石按比例混合而成的药物,具有开朗神明、增强体力、补壮阳气、敏感肌肤等作用。当然这等毒药肯定强烈的副作用,兴奋之时情绪难控,一旦吸食过量更是极其伤身。吸食芙蓉散之风从京师吹来,自平苍到洞春所有的豪绅们都以吸食此物为乐,不吸芙蓉散容易被排挤,甚至有人在清谈之前为了壮声势大量吸食,闹出不少笑话。 洞春士人吸食芙蓉散已经成瘾,一面要顾着自己食用一面还要送上前线,需求量极大,有多少他们便会要多少,甚至会相互出高价争抢。 甄文君只恨本钱太少,不然她能用夜芙蓉将洞春整个撬起。 一整车的夜芙蓉卖到两千三百两,算是比她预计的还要多出一些。若是让人在绥川和洞春之间来回运送倒卖,时日够长的话一万两不成问题。只不过一来时间紧张,一来一回最快也要五日,二十日之限已经过了一半,只怕来不及;二来绥川夜芙蓉早在秋季已经被各方商人官家买得差不多了,存货很少,先前那一车都是好不容易到处收刮加价得来的。 还有大量普通药材利润微薄,甄文君根本就不指望,这样下去三五千两不是问题,但要上万的话恐怕还是差了一截。 或许卫庭煦在出题之前已经算好了,赚到何等数目的银子乃平庸之数,三五千两只要费些心思很多人都能办到。而能在二十日之内赚到一万两的人才是她需要的人才。 若是第一个考验都通过不了,势必会令卫庭煦大大失望,往后想要在她身边立足便是难上加难。 甄文君坐在运药材的板车上脑子转得痛了都想不到更好的办法,一愁苦肩膀的伤也开始发作,酸痛和焦灼感弄得她坐立难安。 “还有三日女郎就要回来了,小娘子可有想到更好的赚钱良方?”灵璧站在她身边问道。 十七日来甄文君的机智她看在眼里,不过赚了多少钱她心中更加有数。统共只有四千多两,离一万两的目标还有一大截。仅剩三日,见甄文君愁眉不展,看来已是敛手待毙之态。 灵璧分明是幸灾乐祸等着看好戏,甄文君不想理会她,看着一车的药草越琢磨越是容易放空,思绪纠结成一团,胸中气闷。 说回来商道无非“知地取胜择地生财,时贱而买时贵而卖”,而且生意讲究源远流长,有本事一口吃成大胖子毕竟还是少数……或许真的没有更多办法了,甄文君想着不若等卫庭煦回来撒个娇求个饶,让她网开一面,以后在别的方面补过如何? 不,如此一来诸多努力和费尽心思铺好的路就白费了。甄文君告诉自己不能轻易放弃,还有三天时间,一定还有办法。 陆续有三五个人拎着水桶匆匆而过,甄文君回过神来再去观察周遭时听见有人吆喝着叫更多的人运水。街道上闹哄哄的,几乎各家各户都往外奔走,手里提着两桶满当当的水往南城城门的方向跑。 甄文君拉住一位郎君问他出了什么事。那郎君说陶君城东面的钧县着了大火,大家都往那儿引水救火呢。 甄文君马上随大流跟去一探情况,还没到城门就见青天白日火光冲天,看来这火势不小。 钧县乃是洞春山路要道,无数店家货车聚集于此,火是从北边烧起来的,顺着呼啸的北风火势大盛,很快往南蔓延。半座城池都淹没在火海之中,无数人奔逃哀嚎,更有甚者不顾性命要冲进火中救出妻小,被人拦了下来,现场一片混乱。 临县百姓纷纷赶来救火,甄文君顾不上伤,和灵璧她们一块儿投入到灭火之中。大火足足烧了两个时辰才被控制,偌大的钧县几乎被夷为平地。 甄文君小脸被熏得焦黑,累到顾不得仪表直接瘫坐在地。灵璧的发梢也被烧到卷曲,怀里抱着个受惊过度死了父母的孩童,不住地安慰着。 不远处钧县的县令和署官愁眉苦脸地商讨着什么,看着被烧成白底的城池,甄文君心生一策。 她怎么会忘了商道之中更有一条——见端知未,预测生财。 这是桩大买卖,手头上的四千两根本不够。一旦错过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便难再有翻身的余地。 甄文君在灵璧的屋子里徘徊,这看看那看看,最后停在床边的精巧花瓶面前。 “休想。”灵璧站在她身后,脸色比她还黑。 “姐姐,好姐姐,你就把它借我用用吧。”甄文君哀求道。 “你要拿去做什么?莫不是要将它卖了?” “不,绝对不是。”甄文君义正言辞地否认,“我只是拿去典当,日后一定会再将它赎回来的。只有三天时间了,这是我最后的机会,姐姐你一定要帮我才是。” “你为何不拿你的包罗万象去典当!” “那不行,那是庭煦姐姐送我的宝贝!是我心头之物!” “你可要脸?!这也是女郎赏赐给我的宝物!先前说好还我的钱连个子儿的都见着,现在居然还敢厚着脸皮来拿我东西!滚!” “灵璧姐姐,切莫因小失大。” 灵璧双目一瞪就要抽刀,甄文君见她是铁了心不给了,只好一跺脚,抱了花瓶就跑! 灵璧哪里会想到这小泼皮竟敢明抢,一个飞身出屋伸手要将她扯回来撕成两半。没想到这小混蛋动作极其敏捷,这一扑没抓到她差点儿将自己栽个大跟头。灵璧好不容易稳住了步伐,动作太猛,引得后背上的伤口裂开,痛得她脸色一白。 “来人!给我抓住她!”灵璧气得全然顾不上痛,连轻功都用上了,一跃而起对准她后背心就是一脚。 眼看就要中招,甄文君大喊:“若是因姐姐动粗这花瓶摔个粉碎,可是得不偿失啊!” 听闻此言灵璧硬生生地在空中变换了动作,伤口裂开渗出血,没能站稳一屁股墩地上了。 院中仆人哈哈大笑,甄文君没敢停下脚步,抱着宝贝赶紧出门。 三日之后,春风拂过陶君城,卫庭煦回来了。 灵璧和院中婢女出门迎她,她看了一圈没见到甄文君的影子,便问道: “文君呢?” 灵璧本想说“死了”,可是对面站的是女郎,不好说这些撒气的风言风语,只好耐着性子道:“她一早就出门去了,有两个暗卫跟着,刚刚传了消息回来说她的马车应该快回来了。” “喔?那咱们就在这儿等等她。” “姐姐!”大老远坐在马车上的甄文君就探着脑袋向卫庭煦招手。 “你这是……”卫庭煦的目光落在三辆马车上,甄文君脸上笑意满满,让车夫帮忙把四个大箱子搬下来,打开一看,里面装满了白花花的银子。 “两万两白银,请姐姐过目。” “两万两?我记得我写的只是一万两。” “没错,姐姐的确写道二十日内一万两白银,可是自古以来钱都是多多益善。而且姐姐你来看!”甄文君带着卫庭煦转到其他两辆马车之后,掀开布盖,车厢上竟全都是米桶。掀开其中一个桶的桶盖,大米满当当地堆到顶。 “这只是两车大米,更有五车尚未运来,三日之后定全部送齐。不过姐姐不必担心,我已经于他们约好了交货地点,他们不会寻到此处。” 看着甄文君意气风发的脸,卫庭煦笑得欣慰。 “来文君,我带了一些胡国进贡来的鲜果与你尝鲜。咱们进屋边尝边聊,还有其他些小玩意儿一起送你玩耍。” 第38章 神初八年 回到屋里, 小花去庖厨了, 灵璧在房内伺候着,一眼都没瞧甄文君。甄文君知道她还在生气, 也不敢多嘴, 只是卫庭煦问她一句她便答一句。 卫庭煦对她如何赚到两万两白银很感兴趣, 甄文君便从钧县大火说起。 三日之前她手中只有四千多两白银, 离姐姐交付的任务还差一大截。眼看就要无计可施, 这时钧县突然大火, 城中几乎一大半的房屋都被焚烧殆尽。县令非常重视,甚至第一时间赶来救火, 可见此县令无论是出自于公理还是私心都是一个善治的好县令。钧县地理位置特殊, 乃是洞春的山路要道,一旦失火道路拥堵, 洞春许多商人的货物运输都将深受影响。在县令和各方商贾的协力之下, 钧县肯定能在也必须在短时间内迅速恢复。如此一来重建各坊各商街铺面庙宇需要海量的木材, 甄文君就是看中了这点。 她将手中的四千多两全部投到木材的购买和运输上,根本不够。 “幸好这时候灵璧姐姐慷慨解囊助我一臂之力,这才凑齐了采购木材的钱,当真春风夏雨感人肺腑。灵璧姐姐的大恩,他日妹妹一定尽心报答。” 女郎在此,灵璧只能对她给予虚情假意的微笑:“甄娘子不必客气, 这是我分内之事。” “木材运来第二日就被县令全部订走, 谈好了价钱, 一共四万两。只不过他手中没有那么多现银, 只好先给我两万两当做定金,剩下的全用粮食补足,问我是否接受。当然接受,荒年的粮食可比银子值钱多了,我想姐姐肯定也需要粮食,便答允下来。如此一来便侥幸在二十日之内完成姐姐嘱托。” 卫庭煦将狼桃切成薄片沾了些雪糖,用银叉叉起,缓缓放进甄文君面前的琉璃盘中:“妹妹尝尝这胡国进贡来的新鲜玩意儿,又酸又甜,配着雪糖吃更为可口。” 卫庭煦含笑听完她如何大赚一笔的故事,没有任何的称赞甚至不作评价,甄文君有些扫兴。不过转念一想,莫非她还想让卫庭煦夸夸她么?只要让卫庭煦看见自己有能力赚钱,让她记住自己是个临机制胜的可用之人,其他的全都不重要。 这狼桃看着娇嫩可口鲜红欲滴,竟有个这么凶狠的名字,倒也奇怪。她从未见过狼桃,有些稀奇,叉起来刚放进嘴里便听卫庭煦轻描淡写道: “你可知它为何叫狼桃?据说这狼桃吃了之后会起红疹长瘤子,不出三日便会全身溃烂而死。” 狼桃已经一半入喉,还有一半还在口中不敢吃也不敢动。卫庭煦看她害怕的模样觉得好笑,又给她夹了两片道: “不过妹妹莫怕,这狼桃其实只是普通的食用浆果,好吃的很,据说还能消食健脾、行气消瘀。” “喔……这样。”甄文君提起的一颗心缓缓落下,发酸的腮帮又开始活动,慢慢将剩下的半口狼桃吞了下去,原本还有些爽口的狼桃已然无味。 就在她紧张的思绪刚刚准备平复之时,卫庭煦双眼一抬,忽然投射过来的眼神如电: “有人将我的身份泄漏了出去。我父亲的政敌已经知道卫子卓是个女人,真名叫卫庭煦。” 卫庭煦说出这话的时候两人正好处于对视之态,突然抛出这番话让甄文君毫无准备,紧盯着的双眸似乎就在等待捕捉她心虚的瞬间。 甄文君双眼缓缓一眨,不退反进,上身微微一抬靠向卫庭煦,七分不解三分担忧道:“为何如此?姐姐的身份不是一直藏得很深吗?你父亲的政敌如何得知?莫非……” 卫庭煦看着她:“莫非什么?” “莫非。”甄文君目光瞟向站在一旁的灵璧,沉下声音道,“姐姐身边有细作?” 卫庭煦也倾身上前,嘴角露出兴奋的微笑,一个“有”字说得极其意味深长。 “姐姐可有头绪?” 卫庭煦“嗯”了一声道:“谢家之流只知卫家幺儿卫子卓阴险狡诈作恶多端,躲在其父背后布局,害死诸多忠君爱国之士,若不除此祸害将来待其掌权必会祸乱朝纲。可惜他们从未想过一心想要暗杀的人竟是女子,更是个坐在四轮车上的残疾。就算我今日大摇大摆地走到谢府门前他们也想不到我便是卫子卓,这也是我为何能够一直处于暗处,位于优势的原因。如今身份暴露,怕是再无宁日。不过妹妹也不用烦心,那两面三刀的背叛之人我已有头绪。明日,此人自会露出马脚。” 甄文君不知该再如何接话,她想要问卫庭煦用什么方式将这人从黑暗中挖出来,可若是问了会不会显得太过刻意?就在她拿捏不好分寸而为难之际,小花端着刚做好的菜进屋。 小花码放菜盘的时候,卫庭煦目光总算从她脸上移开,冷汗这才簌簌而下。 这个人,仿佛对一切都了然于胸,而旁人想要从她身上刺探了解些什么必然要付出惨烈代价。她说明日细作自会路出马脚,又不知心里打的是什么算盘。 甄文君捧着一大碗鸡汤喝的认真,心中却不断思索。 她这段时日虽有意表现,但绝没有露出什么破绽。就算豁嘴在给谢家传递消息之际被卫庭煦的人探查到,身为谢家最重要的一颗棋子,相信谢太行这群人再蠢也不至于笨到直接将好不容易接近的刺客暴露。 如此想来卫庭煦说的细作应该不是自己,不然也不会跟她在这儿吃喝闲聊了。 那会是谁? 这小院中,除了灵璧大多都是些连内院都进不来的奴仆。而内院中的这些人,也都跟随卫庭煦多年。就算真有谢家细作,岂会这么多年都没有只字片语传回去? 所以,卫庭煦所说的是马场那人。 甄文君放下碗箸,帮卫庭煦盛了一碗汤。 “天寒,姐姐多喝些鸡汤补气。” “谢谢妹妹。”卫庭煦捏着碗,桃色的指尖在碗边缘蠕动着。 她心不在焉,她起了杀机。 夜深,甄文君躺在床上,帷帐之上有个小小的兽脸铜扣,每个睡不着的夜里她都盯着那张兽脸发呆,想着阿母此时此刻在什么地方,在做些什么。 兽脸头顶上有两个角,咧开的嘴型仿佛在笑,獠牙突露在外,恐怖的形象栩栩如生。 本以为漂亮地赚到银子便能往卫庭煦身边迈进一步,可以休息片刻,完全忘记已经将她身份传给谢家一事,忘记卫庭煦依旧是可怕的对手。 甄文君疲惫的狠,眼睛酸得几乎睁不开,却又睡不着。 好不容易坠入梦境片刻,被灵璧敲门的声音吵醒。 “该出发了。” “来了。”甄文君从床上挣扎起来,推开门问她,“出发去哪儿啊?” 不知是不是天还未完全亮的缘故,灵璧的半张脸被纱灯照亮,另外半张脸浸在一层青色的晨光中,相当陌生。 当她上了马车,知道此行要前去郊外马场之时,甄文君算是彻底不报侥幸了。马场有谢家的人与她偷偷联系过,这是板上钉钉的事实,卫庭煦的嗅觉实在敏锐。 那我的身份也暴露了吗? 甄文君和灵璧同车乘一辆马车,晃晃荡荡地往马场前进,卫庭煦和小花坐的马车跟随其后。 或许没有,卫庭煦只是知道了谢家细作混进了马场。 可按照卫庭煦凶残的手段,怕是这细作被抓之后不堪忍受酷刑而将我招认,该如何是好? 不行,我必须要主动出击。一旦这细作出现便要第一时间将他杀了,否则我的处境将十分凶险。 甄文君已经做好了准备,她以为自己的金蝉刀杀的将会是卫子卓和谢家那些沽名钓誉之徒,没想到如今让她起了杀心的竟是素未谋面之人。 绝对不可心软。甄文君告诫自己,这是一场你死我活的搏斗,她一定要先发制人。 到了马场,几个马夫和奴仆在清扫场地给马梳理鬃毛,见卫庭煦她们来了全都往这儿看。他们从未见过传说中的场主。或许是因为卫庭煦的真实身份已经暴露,便肆无忌惮地让小花推着她穿过整个场地,到达帐篷之下安坐。 甄文君坐到她身边,灵璧和小花站在她们身后,奴仆送上许多酒饮蔬果和烤得喷香滴油的羊腿。 甄文君帮卫庭煦倒酒的时候伺机观察四周。 马场很大,四周树林早已脱光了叶子,被修剪得只剩下一根根整齐的树干,根本不可能藏人。马房也都低矮通透没有藏匿之所,且四周空旷离她们的距离很远。她纳闷的是这样的地形卫庭煦的暗卫都在何处?如果此时有人突然跳出来杀卫庭煦,除非天降奇兵,不然根本无法第一时间营救。 无论怎么看都危机重重,让人心惊肉跳。 将酒壶放回去的时候卫庭煦问灵璧:“先前我得来的云中飞雪在何处。” 灵璧道:“回女郎,云中飞雪已经备好,正差人牵来。” 正说着话,一位驼背的马夫将匹通体血红四足莹白的马牵了过来。 卫庭煦说这匹马是一代名驹“飞燕”的后代,曾在褚烟国大难时带着褚烟国公主狂奔三天三夜直至甩开所有敌军,如同云中之飞雪,晴空之长虹,从而声名大噪。卫庭煦虽不能骑马却一直很爱马,这匹马是她费了很多的心思才弄到手的。 “我一直在寻找配得上她的主人,你就是那个最适合的。”卫庭煦摸着甄文君的肩膀道,“去试试看你的新坐骑吧,希望你喜欢。” 甄文君整个心思都在放牵马过来的马夫身上,费尽心思想要从此人身上看出刺客的痕迹,根本没想到卫庭煦会突然送马。 “这……我不是很会骑马。”甄文君说的是实话。坐在马车上赶马还行,可她从未坐于马鞍之上驾马驰骋。虽然小时候整天看谢随山和阿熏骑马的劲帅模样,她也曾心生向往,可是谁也没见过哪家的花匠之女有专属的马匹。眼前这匹宝马肌肉均匀双目如宝石,浑身一根杂毛都没有。如此好马真的要赐给她? “我看得出,文君你志向千里,必须要有一匹良驹。骑马对你们这些肢体健全的人而言不算难事,去试试吧。” 甄文君小心地跨上云中飞雪,本以为它会有所抵触,没想到此马温顺,骑上之后没有任何抵抗。在马场中溜达了两圈之后甄文君便从马上下来,回到卫庭煦身边坐下。 现在不是肆意驰骋的时候。卫庭煦心无旁骛地说起她见识过的各式各样的稀罕神马,一边说一边吃酒,似乎兴致很高。说到最后连甄文君都有些疑惑她是不是当真忘记昨天说过什么话了。 不是要让细作现出原形吗?为何卫庭煦自己喝醉了呢? 十杯酒下肚,卫庭煦撑着脑袋脸颊泛红,眼神也迷离了。 “姐姐,你还是少吃些吧。”甄文君劝道。 卫庭煦闭着眼笑了笑,没说话。 酒喝完羊腿也切得七七八八,奴仆又送上些补给。 送食的奴仆是位身怀六甲的妇人,她肚子已经很大,看上去不日便要生产,双手捧着一个大大的果盘,低着头走过来时甄文君忽然被一道光闪了眼睛,定睛一看,果盘之下竟藏了一把匕首。 骤然眼峰交汇,那妇人疲惫之态在离卫庭煦仅一步之遥时立即消散得无影无踪,眼里迅速展露锋芒。 这是个陷阱。 这是卫庭煦布下的一个小小陷阱,果然引得要杀她之人自动现身。 或许这刺客也明白这是个请君入瓮的陷阱,但也是天赐良机,她必须冒这个险。卫庭煦拿捏准了刺客心态,知道她在马场埋伏已久,却从未能靠近目标,甚至连有用的消息都刺探不出时,必然是万分的焦灼。如今突然得知卫子卓的真实身份,又有如此良机,便是再老练的刺客也忍不住铤而走险。甄文君知道这种心情,两个月前她也是如此,食不甘味寝不安席,更是生出与卫庭煦同归于尽之心。 先前她定下的计划本是见到了刺客立即杀了对方以保全自己的身份,可谁曾想这刺客竟是大腹隆起的怀娠之妇! 站在后方的灵璧和小花甚至卫庭煦都被挡住了视线没有看见匕首,只有甄文君看见了。 那妇人必是当初在蒸饼中藏入麻布与她互传暗号的细作,知道甄文君是谢家人,对她并无防范,甚至故意露出匕首要她配合刺杀。 一瞬间剑拔弩张,杀气顿起。 杀,或者救,决定只在电光火石之间。 第39章 神初八年 没有思考的时间, 几乎是本能判断, 甄文君眼射精光抄起手边酒壶狠狠向刺客的脸砸过去, 用力推了卫庭煦一把将她推离危险, 大叫: “有刺客!保护姐姐!” 那妇人没想到甄文君竟会反水甚至袭击自己,手中匕首一晃, 直取卫庭煦脖颈要害。甄文君想将案几掀起将其挡下,谁知对方竟看穿了她的套路,刺向卫庭煦的同时一脚踩在桌上, 让甄文君掀无可掀。 卫庭煦侧身躲避, 惊险躲过这一招。妇人眼见小花和灵璧就要上前,手指如铁爪,扣住案几向她们俩抡去, 将她们逼了回去。与此同时不依不饶飞身而来,向卫庭煦挺刺。情急之下甄文君上前,上手抓住她的匕首。 妇人大怒:“你!” 甄文君掌间剧痛, 愤怒和痛楚让她力气急增,狠狠一脚踢出去,正中妇人大腿。那妇人下身一歪险些摔倒, 小花和灵璧飞身而至,一左一右夹击将她逼得只能舍了匕首急急撤退。 甄文君立刻将匕首插入腰带中, 趁此空隙想要把卫庭煦抱上四轮车,找地方躲避。没想到手刚伸进卫庭煦的腿弯便被她握住。 抬头指间卫庭煦双眸清明哪儿有半分醉意?就连方才微红的眼角如今染上了三分清冷, 这张本就明艳的脸上充满了危险的杀意。 “姐姐, 此处危险, 我们应先行避过!”甄文君往四周看了一眼,疑惑道,“怎不见暗卫?” 卫庭煦将她的受伤的手拉至胸前,抽出丝帕仔细地擦拭血迹,慢悠悠的看了眼前方,语气颇为温柔又悠缓: “不过一二刺客而已,在这马场之中埋伏了近一年也未能寻到机会见我一面,更不必说刺杀了。今日是我给她这个机会,她忍不住的。明知是陷阱还要往里跳,这种人哪里用得着严阵以待?小花和灵璧足矣。” 甄文君看向与小花灵璧缠斗的刺客,虽身怀六甲行动却极其敏捷灵活,不知又从何处抽出一对短刀,左右抵挡甚至还能找寻机会反击。 她看得出来,这女刺客武功路数都在上乘,若不是有孕在身或许能在伤势未愈的灵璧身上找到缺口,从而逃之夭夭。 说到底双拳难敌四掌,战得久了破绽逐渐显露。堪堪接住小花迎面而来的一拳,却被灵璧一剑刺中大腿。妇人重心不稳之下小花硬拳追至,一拳重重砸在脸上。妇人来不及吭一声便翻了过去,口鼻涌出鲜血栽倒在地。 灵璧正要出手刺她胸口,只听卫庭煦道了声住手。 甄文君心里跟着一顿,方才她出手拦阻的时候就知道,这一陷阱不仅是引得刺客现身,更是对自己的再次试探。她甚至能笃定,就算小花和灵璧不出手,卫庭煦也有能力自保,甚至让刺客顷刻间毙命。 所以她不能不出手相救,救卫庭煦是她唯一的活路。可若是救了卫庭煦,这刺客定然认为自己已经跳反。如此一来只怕不必酷刑,那妇人第一个就是要供出自己并非真正的甄文君,乃是谢家悉心培养的刺客。 甄文君内心天人交战,她知道绝不能留下妇人性命,否则她即便在此不供人,回头也要跟谢家说其反水一事。可此人腹中育有生命,第一次交锋时她下不了手,早已错失先机,如今留了活口落入卫庭煦手里,无论她再作何举动恐怕都会招来怀疑。 卫庭煦关切地对甄文君道:“妹妹脸色不好,手也如此冰冷。” 甄文君有那么一瞬间觉得卫庭煦也在等她坦白一切,可卫庭煦若真的知晓自己并非真正的救命恩人,无论她有多少能力,有多满的真心投诚,对于卫庭煦来说都只是个叛徒,是个足以死千万次的细作。天下之大能人异士几多,卫庭煦并不稀罕多一个或少一个她这样任人拿捏的小角色。 甄文君稳住心神,眼下还未到山穷水尽之际,她不能先失了底气。 卫庭煦看向正在等她吩咐的灵璧和小花,琢磨道:“我记得这妇人还有一子?” 灵璧招手唤来马场管事,问道:“这妇人可有一子?” 管事忙说:“有的有的,就在马房里住着。平日里这母子就喂喂马,打扫打扫马厩。” 灵璧道:“带过来。” 管事应了要走,灵璧又将他叫住,小声说:“莫要声张,只说东家有赏。” “明白明白!女郎放心。” 不多时,一名十一二岁的小郎君被领了过来,原本脸上还带着准备领赏的喜悦,一见到地上满脸血污的阿母,立马哭着扑了上去,嘴里不住地唤着阿母醒醒。 甄文君看着那小郎君恍若看到了两年前的自己。在那叶寒河孤舟之上,眼睁睁地看着阿母被斩断三根手指的无能为力;铁叉刺穿肩骨时撕心裂肺之痛;冰天雪地几乎冻死,无人援救的孤舟码头……谢家人加诸在她和阿母身上的种种仿佛就在昨日,一时间恨意满腔,忍不住为小郎君和其母揪心。 小花将卫庭煦抱起坐到四轮车上,推着四轮车到妇人十步之远处,卫庭煦单手支在下巴上看着已经丧失了行动力的妇人,冷言: “我怜你夫君战死沙场,孤儿寡母日子没有倚靠所以收入马场,择了最清闲的活儿给你母子,没想到反过头来你却要行刺于我。当真是生了一副狼心狗肺。” 那仆妇的下巴骨头已被小花一拳打碎,如今口不能言只能狠狠瞪着一双极怒的眼睛。 “贵人女郎,不知我阿母冲撞了您什么,但她绝不敢行刺女郎的!求求您网开一面,放了我阿母吧!小奴愿替阿母接受所有惩罚!”小郎君匍匐着跪到卫庭煦面前,浑身颤抖不已非常害怕,但还是强撑着开口,一面讨饶一面磕头。 卫庭煦忽然问双手血淋淋的甄文君道:“妹妹,你觉得我应该如何处置他们?” 那小郎君立即转脸看向甄文君,满脸希冀和哀求,用力磕头,直到额头被磕得稀烂。 卫庭煦今日抓刺客是虚,试探自己才是实。就算她为这母子求情也救不了此二人,只会将自己一同搭进去罢了。甄文君心里隐隐作痛,收起视线顺从地回道: “姐姐从前如何处置,今日也该如何处置。” 卫庭煦点头,伸手将甄文君方才插在后腰上的匕首抽了出来,仔细摩挲端详了片刻,颇为感叹地说了句:“是块好料,用它之人乃是个庸人,可惜了。”说着将手中的匕首一翻转,递到甄文君面前, “你来杀了他们。” 甄文君一怔,将匕首接了过来后才意识到卫庭煦要她做的是什么。 一个孕妇,一个孩童,她要她杀了这对妇孺。 甄文君目光转向那小郎君,手控制不住地轻颤。 她可以狠下心来不救这母子,可要她亲自下手杀掉她们,她知道自己做不到。 可是,她别无选择。 匕首对着小郎君和夫人,一步步地靠近。小郎君见状已经明白即将发生什么,连忙爬到他阿母身前,嘴里喊着: “女郎饶命!女郎饶命啊!您要杀就杀我吧!求您放了我阿母吧!求求您了!” 甄文君攥紧了匕首。 杀,她此后与谢太行卫庭煦等人成为一丘之貉,内心再无宁日。 不杀,也只是今日横陈于马场中的尸体中多她一个罢了。 她不忍心,并非不忍心一两条性命,她不忍心杀死阿母喜欢的阿来。 甄文君其人如何她不知,但阿来,那个阿母悉心教导的阿来无论如何都不会杀害稚子妇人。可她也不甘心,隐忍两年,眼看要在卫庭煦身边打开局面,若此刻放弃所有的努力都将付诸流水。 握着匕首的手在发抖,掌间全都是汗。 甄文君所有思绪不过须臾之间,那原本哀求的小郎君却突然发难,从鞋底抽出一把锥刺,一跃而起向甄文君的右眼刺来。 甄文君大吃一惊急忙闪躲,她身后的卫庭煦立即暴露了出来。那小郎君的目标正是卫庭煦!他算准了甄文君危情时刻对拆经验较少,遇见危险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躲避。 那小郎君脚下生风顷刻间锥刺已达卫庭煦面前。甄文君惊呼一声,抽身想去挡已经来不及。 小郎君心里大喜,此次定能得手,脸上因兴奋而狰狞扭曲,哈哈大笑,却在刺尖即将要触到卫庭煦眉心的一瞬间浑身一抖,脱力倒地。他后背上有数支没入其腹的羽箭,脸上的惊诧之情还未来得及褪去。 卫庭煦眉间有一血珠,被她轻轻拭去。 四轮车向前,从小郎君的尸体上碾了过去。 天色将晚,寒气四起,卫庭煦声音也冷硬了几分:“红叶夫人易容术和金龟先生的锁骨还童功往日我素有耳闻,也曾着人相请。本以为二位拒绝了我,是飞遁鸣高远离尘世的高人逸士,却不想还是落入红尘为了这些俗人俗世丧命,痛哉痛哉。”她看了眼死未瞑目的金龟先生,“只可惜今日他一死,这锁骨还童之功再无重现于世的那日了。” 卫庭煦从灵璧手里要来了软剑,一剑刺入红叶夫人隆起的腹中,缓缓切开,未见血肉却露出大堆草梗软布,轻笑出声:“好一个临盆足月的妇人,竟是怀了一肚子草包。” 她看着瑟瑟发抖的管事,眼神如看死人:“此妇人潜入马场近一年时间,马场管事竟一无所知,若人人如此何愁我卫氏一门不倒。” 马场管事连忙跪下磕头求饶。 “我累了。咱们回去吧。”卫庭煦把软剑一丢,整个人靠在四轮车里没了精神,似乎是用尽了力气。待小花上来推车的时候丢下一句相当熟稔的话, “杀了。” 灵璧应道:“是。” 甄文君心里一凉,金婵刀马上悬于指尖蓄势待发。 灵璧软剑结果了管事和红叶夫人的性命后向着自己而来,甄文君浑身发热血液倒行,准备好与灵璧杀个你死我活之际,卫庭煦突然停下来软软地带着疑惑唤她一声: “妹妹?” 灵璧握住甄文君的手,摊开,掌间的伤口极深,灵璧“嘶”了一声皱眉道: “平时脑子挺灵活,怎么这时候这般鲁莽。手是不想要了吗?” 金蝉刀收得突然,反倒割伤了自己的手指。甄文君对着她们笑了笑,指尖之痛绵绵入心。 待她们都上了马车,这一天大起大落之事和心情总算到了尾声,于晏然自若的外表下,撑了许久的紧绷和愁苦此时终于得到释放,化作浓浓的一口血喷了出来。 胸口火辣辣地痛着,甄文君喘着气擦去嘴角残留的血渍,强打精神跟了上去…… 回程卫庭煦和甄文君同乘一辆马车,小花在外面驾车,灵璧跟着伺候。 卫庭煦的马车很大,她靠在软塌之上颇为心疼地握着甄文君的手指,拿着药膏轻轻擦过伤口处。 “你看看,怎么又将手给弄伤了?” 甄文君道:“那匕首太过锋利,是我自己不小心。” “我轻率了,忘了妹妹一贯是害怕这种打打杀杀的场面,还要妹妹去了结红叶夫人性命。妹妹可有被吓着?” 甄文君淡笑摇头:“是我没用,嘴上总说着想为姐姐分忧,却帮不上什么忙。姐姐要有个闪失我真不知该如何是好。”说着将放置在腰后的匕首抽出递给卫庭煦,“这把匕首还给姐姐。” 卫庭煦将匕首接来随意放在案几上: “妹妹可知今日刺杀我的是什么人?” “不知。” 卫庭煦道:“他们二人乃是夫妻,男子人称金龟先生,有锁骨还童之功。你今日看他十一二岁的容貌,却不知此人早已不惑。其妻唤做红叶夫人,一手易容换貌的本事堪称天下第一。你还记得那个越氏阿椒吗?虽说她易容之术已是登堂入室,却仍不及红叶夫人一半。所以我方才惋惜之情是发自内心。” “世间竟有此等妙术,我当真是孤陋寡闻。” “与文君妹妹说这些是想告诉你,世间所有的人与事,表象往往最能迷惑人。一个孩童一个孕妇足以让人放下戒备之心甚至心生怜悯。谢家等人自诩清流,说什么高风亮节,可这些年里刺杀我的人中不乏真的妇孺之辈,十二三岁的孩童都不少。妹妹自小良善心软,可在乱世之中良善二字就足以毁掉一个人的一生。” 甄文君看着卫庭煦,淡淡一笑。 卫庭煦用柔软的丝绸将她双手包好:“好在我寻到了妹妹。有我卫庭煦一日光景,就有不会叫妹妹身处险境。这把匕首本就是要给妹妹的,妹妹便收下吧。匕首小巧容易藏匿,人行走乱世,有一把藏在暗中不易被发现的武器才好。妹妹,对吧。” 甄文君垂下眉目,随口道:“对,对。” 第40章 神初八年 回来的这一路甄文君对卫庭煦多有敷衍, 好在卫庭煦大约也是累了, 谈兴不高,与甄文君说了一会儿后就靠着软塌睡着了。灵璧将薄薄的纱帐放下来, 在一旁安静不语不打扰女郎歇息, 只负责守着熏暖马车的碳火。 回到府中, 灵璧率先从车上下来, 吩咐家奴将胥公师徒找来为甄文君看看伤势。 卫庭煦被小花抱在怀里小心地一路送进了主院, 灵璧回头看甄文君有些没精打采地从车上下来, 也没姐姐长姐姐短地粘着女郎,颇为奇怪地问道:“你可是还有别处伤着了?”拉着甄文君上上下下检查了一番没有其他伤处, 又问, “莫不是被吓着了?” 今日之事令甄文君心灰意冷且疲惫。 原以为两万两银子和几大车的粮食足以令卫庭煦对她另眼相待,不曾想对方不但没有视她为心膂股肱, 反倒又设一计来试探她。卫庭煦的多疑远在她预料之外, 反反复复冷冷热热且始终无法接近, 委实令她心寒,精疲力竭。即便是今日回程时卫庭煦难得对她吐露了几分安慰几分教导和真言,她已然没有任何感觉。 听见灵璧问她,抬眼看见灵璧脸上挂着关怀之情,不同于往日的虚情假意,似乎是实实在在地关心自己, 甄文君心中好笑。在卫庭煦身上下了诸多力气一无所获, 反倒是一直被自己敲竹杠的灵璧被撬开了心防。 人心难测, 世事可笑。 “今日姐姐要我杀了金龟先生和红叶夫人时, 若不是我胆小也不会被贼人寻到可乘之机。我那一躲让姐姐暴露于危险之中,现在一想实在后悔又后怕。”甄文君道。 原来是因此事而懊恼,灵璧笑了笑说:“小娘子双手不曾染血,自然无法毫无顾忌地痛下杀手。若是你立刻杀了他们反倒奇怪。” 见甄文君还是没有笑颜,灵璧叹了一声,继续耐心宽慰她:“从前我在女郎身边服侍她时,曾遇到过一个刺客,乃是个真正的九岁女童。我全然没想过一个只到我腰间的孩子竟能使得一手如电的快刀。若不是小花机警,恐怕我早就丧命于那孩童手中了。” 甄文君问:“后来那刺客如何了?” “还能如何?我亲手剥了那小蹄子的皮,还给了她娘亲。”似是突然想起什么地“哦”了一声,补充道,“那小蹄子的娘便是红叶夫人。当时女郎怜惜二人一身稀罕的武功,故未对他们清算。却不想这夫妻竟是削尖了脑袋来送死,如今这一家子也算是团圆了。想想看,这些年想要杀女郎的人前赴后继根本就没停过,男女老少老弱妇孺,什么样的人都有。咱们若不动手就会被对方所杀,时间长了就会习惯的。走吧,胥公和仲计应该就要到了,你这手伤口太深要给他们看看才好,但愿没伤着筋骨。” 跟在灵璧身后,甄文君注意到灵璧用了“咱们”这个词。 胥公和仲计来时依旧是灵璧接待他们。卫庭煦回屋休息时曾交代灵璧,这回就让胥公师徒来主院无妨。 灵璧引她们进来,卫庭煦不见外人,就立了个屏风将偌大的厅一分为二。她躺在里屋帷帐之后不知睡没睡着,小花直挺挺地跪在屏风边上,监视所有靠近之人。 甄文君坐在案几之后,双掌火辣辣的疼痛感越来越清晰,仿佛有两道火一直在她手中燃烧,疼得她坐立难安。 胥公和仲计进屋来,仲计将手的药箱放下时后脖子发凉。她黑漆漆的眼珠子顺着房梁在屋里转,烛火能够照亮屋子里每一寸地方,没有什么异常,但她总觉得身后有人在监视着她,不注地往后看。 “仲计。”胥公坐到甄文君对面,捋着胡须阴阳怪调地提点道,“贵人神秘,贵人的屋子更神秘,不可多看,不可多看。” 甄文君见他低垂着一双凸眼,说得漫不经心,实则话里多有乾坤。注意力不免被他吸引过去,解开包着手的丝帕,让胥公看看。胥公仔细查看了一番后一脸严肃道:“虽然伤得严重,好在包扎及时也抹了五灵脂。这伤啊得仔细养着,不然以后会影响手指灵活,最可能的便是小指僵硬无法活动。”顿了顿,又盯着甄文君的面色看了一眼,伸手在她腕上试了试脉,忽然道,“你方才可是吐了口血?” 即便是隔着屏风和帷帐,甄文君也能想象到胥公说完这句话后卫庭煦睁开了眼睛,视线探了过来。 无法隐瞒,只好实话实说:“是。” 胥公“嗯”了一声道:“怒伤肝,忧伤肺,幸亏你吐了那口血,不然郁结于心必生恶疾。手上的伤没事。”胥公将她受伤的手抛到一边,便让仲计拿笔墨竹片来,“我给你开两剂药吃下去,注意休息,不要思虑过度就能痊愈。” 甄文君握着疼痛难熬却被抛到一旁的手,眼泪都在眼睛里转,却只能说:“多谢先生。” 胥公没应声,直接提笔写方子,写字的时候咳嗽了几声。甄文君听他咳嗽声似乎藏着古怪,两短一长之后紧接着两长一短?于咳嗽的声响大小上节奏也控制得别有意味。可惜她解不开这另类字验密码,不知道胥公是否就是谢家派来增援之人。不过似乎不太可能,看灵璧对他们的态度以及能够进入到主院中来,胥公和仲计应该已经得到了起码的信任,该是比她更早来到卫庭煦身边才是。 说起来卫庭煦的真实身份已经成功传了出去,说明当初成功逃走的正是豁嘴。如此说来她需要增援的消息肯定也传出去了,谢家究竟什么时候才能派人来? 胥公在写方子,仲计却一直看着跪在屏风边上的小花,仔仔细细地端详着小花的脸,小小的眉头皱在一块儿,似乎在思索一件极其复杂的问题。 “师父。”仲计指着小花问胥公,“我能去看看她吗?” 她声大而清脆,全屋的人都看向她。胥公瞧了眼小花的模样,心里已经有数:“这事儿你得问女郎。” 仲计又去求问灵璧,灵璧不知道她要做什么,小花也不动声色,甚至连眼睛都没眨一下,仿佛完全不知道屋里发生了什么事。 仲计不知为何兴奋,未得到任何人允许的情况下便快步径直走向小花。灵璧双手押在腰间,马上就要抽出短刀之时,见仲计完全没有对屏风之后的事物有任何关注,她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小花脸上。 毫不畏惧小花凶恶丑陋的面孔,仲计凑上前去,又小又精致的鼻尖几乎和小花发红的蒜头鼻贴在一块儿,近距离下仔仔细细地端详小花脸部的所有细节,没头没尾地说出一句:“鬼鸠?” 小花依旧不为所动,看也没看她,挺直身板双手搭在大腿上,跪坐在原处。仲计将她的手抓起,要给她试脉。 “放开。”小花轻轻一声,将手缩了回来。 没想到这一声虽然冷酷不留情面,却出乎意料地娇柔清润十分好听,和她长相完全不搭界。小花突然的开口让甄文君震惊,没想到从来不说话的小花声音竟是这般少女,也对……倒是和她贤良淑德的性格非常吻合。 仲计被她这么一甩完全不恼,继续去抓她手腕,眉峰紧锁问道:“你中鬼鸠之毒多久了?” 小花反手一挡,将仲计的手挥开之时一把揪住她的衣襟,庞大的身躯即便跪坐着依旧能将瘦弱的仲计拎起来:“干你何事?离我远点。” 仲计还没开口,屏风之后的卫庭煦突然出声道:“你可有把握解此毒?” 原本要将仲计丢出屋外的小花听见卫庭煦发话了,只能将她松开,任由她查验自己的身体。 仲计试过脉,摸完了小花的颈骨和双手之后才回答:“没有把握。这毒已经融入骨血之中,若我没有看错的话先前应有人试着给她解过毒。可惜那人技艺不精未能及时放血刮毒。虽保了她一命却还是让毒素淤积导致她面貌全非。” 仲计在那头胡乱说话,胥公好几次想要打断,可仲计说话语速太快根本没给他插嘴的机会。这糊涂孩儿当真天不怕地不怕,不知道这是谁的地盘竟敢信口胡说。 卫庭煦倒是没透露半点怒意,甚至坐了起来,从厚厚的帷帐内传来一阵挤压声:“若你来医治,她可有康复的希望?” 仲计道:“没有七八分的把握,但也有三五分。多少可一试,反正她都已经变成这样了就让我试试吧。只是我开的药性猛烈,她得吃点儿苦了。” 甄文君听明白了,原来小花并不是天生身材雄奇相貌丑陋,乃是中了那鬼鸠之毒才变成现在的面貌。 卫庭煦只与仲计对话,完全没将话头抛向胥公。胥公乃是仲计的师父,按理来说医术自然在仲计之上,卫庭煦却不因她年幼资历尚浅而看轻她,的确是个爱才之人。 卫庭煦问她:“如能将她治好,你有何所求?” 仲计反倒觉得她问得古怪:“看病医人乃我职责所在,我求什么?你给药钱便是了。” 胥公赶紧哈哈大笑,上前来要拉走仲计。 “小徒年幼,尚不知天之高地之下也。女郎切莫听她胡言乱语,她……” “如果你治不好,让我的人白白受苦。”卫庭煦没有搭理胥公,依旧对仲计道,“我便要你一双眼睛和一双手。” 仲计愣住,胥公扼腕不已。 卫庭煦说给仲计三天时间考虑,她从来不强人所难。 胥公和仲计走后,小花跪在卫庭煦帷帐之外说道: “女郎,我不需解毒,我只想一生一世服侍女郎。” 卫庭煦将帷帐掀开,低垂着眼眸,心痛道:“我知你害怕解毒未成却搭上性命。那仲计的身世我已经派人探查过了。她是洞春束县人,父母都是行走江湖的野郎中,荒年时双亲病死之后被胥公……” 未等卫庭煦说完小花便道:“我不怕死,我只怕死后无人效忠女郎。” 卫庭煦轻轻哀叹一声,抬起手,小花跪着挪到她手下,让她轻轻抚摸头顶。 “我也想你一直追随着我,所以才想治好你的毒。鬼鸠的毒性以十年为期反反复复,每次发作都将是一道极难跨过去的鬼门关。眼看十年之期就要到了,我不想你有事。若想长长久久与我在一起,就将毒治好吧。” 小花低着头不言语,甄文君微微探身看去,只见她热泪铺了满脸。 “文君妹妹。”卫庭煦知道小花不言便是答允了,转而唤了甄文君一声。 “在。”甄文君应道。 “我知今日之事令你郁结,那金龟先生和红叶夫人我本可让人直接将他们处死,可我为何费这一番工夫不惜涉险来引他们动手,你能否懂我用意?我将匕首递给你之前便知道你下不去手。我又为何还要让你这样做?回来的路上我曾与你说过良善之心在这乱世之中会是你最大的阻碍和弱点。你既然要追随我,就该明白一个最简单的道理——你的软弱就是敌人的可乘之机,权势之争从没有什么光明磊落只有你死我活。今日不过是件无关痛痒的小事便让你气闷,往后大事如何能交于你手?你更要记住一件事,你的弱点就是我的弱点,随时会置我于死地。” 甄文君:“姐姐,我……” 卫庭煦打断她:“你真想明白了再来见我。我累了,你回去吧。” 第41章 神初八年 冰冷的月光下, 甄文君独自坐在庭院内的长阶上, 双眼发直。 不知道是上了药的缘故还是她已经习惯这份疼痛感, 搭在膝盖上的双手已经没有那么痛了, 只是想要灵巧地耍起金蝉刀还需要一段不短的时间。 她看着手指上短短的一道伤痕,这是金蝉刀划伤的痕迹。 很小的时候阿母就把金蝉刀传给她了。一开始削了一片薄木片给她, 让她先拿着练习。等到坚硬的木片能在指尖自如转动之后又给了她一片树叶接着练。她心气儿高,不愿意继续练这些假玩意儿,吵着要阿母直接把真的金蝉刀给她。阿母也不推拒, 当真给了她。她兴致勃勃地将刀片夹在指缝中, 甫转了两圈就听她“啊”地一声,小手被金蝉刀割伤了。 “阿母,你是故意的。” 阿母蹲下来对她笑:“我要让你知道什么叫欲速则不达。阿来, 你的确很聪明,可是有时候实在太操之过急了。日中则昃月盈则亏,静下心慢慢来, 你会发现那些原本难以企及的事会变得更加从容。” 阿母一直教导她韬光养晦、不露圭角,除了想要她能在乱世中藏拙避祸之外,更是想让她养成老成炼达的个性。 这些教导岂能忘怀。 卫庭煦说得对。 细细想来, 甄文君觉得她的话仿佛给了自己当头一棒。以为自阿母被虏之后,这两年来自己已经能够从容面对一切变故, 可以为了阿母为了将来忍下一切苦难。没承想不过是卫庭煦又一次小小的试探和反复就让自己生出厌世之情,实在不该。更对不起阿母多年教养。 幸好一直以来的努力也不算白费。今日卫庭煦一席话足以证明她已在卫庭煦的心里心里敲开了一扇门, 而看她对仲计的态度更说明她爱才之心, 无论高低贵贱只要有能力就可入得她青眼。 日后她若想在卫庭煦身边站得稳立得牢, 便要做到卫庭煦想到却未说出来之事,甚至做到连她自己都还没想到的地方。就像那两万两白银卫庭煦未必看得上眼,可是五车粮食却是能够继续留在她身边的关键。 想通这关窍之处,甄文君觉得心口淤堵的一口浊气总算是散了出来,可手掌的伤又开始阵阵发痛,看来她这一身的经络算是彻底打通了。 灵璧晚上来给甄文君送饭时见她面色如常,又把姐姐二字挂在嘴上絮絮叨叨,便知道她是想通了。 “你还是这样子我看着舒服些。”灵璧将碗箸都码放在案几上。 甄文君手疼得拿不稳箸,灵璧见她手中发抖吃得满脸,站在一旁直乐。甄文君夹起一团葱花弹到她脸上,灵璧哎呀一叫,上来就要将她拆个干净。 “疼疼疼疼,姐姐我疼。”这回不是做戏,甄文君是真的手疼。 “还知道疼?之前肩膀都碎了还能抢我花瓶,那时候怎么不见你喊疼?”灵璧说着还在她肩头敲了一敲。本来肩头的伤已经有了好转迹象,至少能够自如活动,今日行刺事件这么一闹又伤筋动骨,轻轻一碰都让甄文君浑身散架似的难受,眼泪珠子说落就落。 “自小在山里长大的怎么还这么娇弱。等你伤好些我和小花一块儿教你些强身健体之术吧。” 正好提到小花,甄文君好奇道:“今日听那小大夫说小花娘子是中了奇毒这才导致面容大变?” “嗯,我见过小花以前的模样,和现在完全不同。”想起了些往事,灵璧轻轻一叹道,“她比我小一岁,是姑戗族人。当年大公子,也就是女郎的嫡长兄还在世的时候乃是大聿最年轻的将军,二八年华就随军抗敌,七年时间里屡立奇功,先帝亲授骠骑大将军,金印紫绶,位同三公。那时大公子打的就是姑戗族。姑戗族居大聿东南,族人看似纤弱貌美却各个英勇善战力大无穷,最擅长近地肉搏。可惜大聿精兵阵法多变,又有铁骑虎骑,入境之后很快就将他们打得落花流水,虏获了很多妇孺,小花就是其中之一。小花和其他几个年轻娘子被带回平苍,大公子本要将她们全都发配到平苍东边靠近京师的郊外修筑先帝陵园,却被女郎看中,觉得她老实便留在了身边。女郎此时双腿已经无法行走,虽有四轮车代步却依旧不便。小花力气大,能够伺候得了她,年龄相近都是女童也方便些。主母让我跟在身边看了一阵子,小花看似少言木讷,其实心里都明白的很。女郎对她好她都知道,全部放在心里极少提及。中那鬼鸠之毒也是因为奸人想要刺杀女郎,在她的菜中下毒,小花试菜时中毒,险些命丧当场。幸好女郎精通药理穴位,当场以银针刺穴阻断毒素扩散,这才将她从阎王爷手里捞了回来。只不过鬼鸠之毒实在难解,很快摧毁了她的容貌。近十年来女郎一直都在找鬼鸠的解药,走访过诸多名医却一无所获,甚至很多名医根本没听说说过此毒。所以今日仲计脱口而出时女郎才会特别在意。” 小花如今算是卫庭煦最贴身最亲近之人,她们俩的亲密程度连灵璧都比不上。小花乃是囚奴出身又是胡人,为了卫庭煦牺牲容貌甚至性命,得到了今日的信任,说明卫庭煦尽管多疑却依旧可以拿捏。 甄文君将箸抵在下巴上,眉头紧锁细细思索。 卫庭煦看似反复,其实每次要将想用之人拉近一步之前都会先把她往外推两步。此人必须要为卫庭煦披荆斩棘鲜血淋漓,方可接纳到身边。 这个女人一直都在很远的地方从容指顾地看着所有想要接近她的所有人,无论是想要为她效忠之人还是一心想着杀了她的人。 甄文君知道自己已经是在“可接近”但又必须“继续探查”的人选之列。 即便还会再反复也不远了,甄文君双眼放光——她一定会成为卫庭煦的心腹。 第二日一大早,甄文君梳洗妥当,还让灵璧来给自己打扮了一番才往卫庭煦的院子去。昨夜她一觉睡到天亮,就算浑身是伤依旧是来到卫庭煦身边睡得最好的一夜。 原以为卫庭煦还未起床,没想到一进主院便听见一声爽朗的笑声。甄文君脚步略略迟疑,来这儿的人几乎各个低声细语生怕吵烦了卫庭煦这活阎王,没想到今日竟来了个热闹的,偏偏这油腔滑调满满脂粉气的声音她还有些熟悉。 谁啊? 正疑惑,屋里“哎呀”一声惊叹,旋风似的卷了出来,对着甄文君拱手道:“这不是文君妹妹吗?一年未见,可还记得我吗?” 这人不是阿燎是谁?今日她一身白色衣袍头竖紫金冠,又是男装扮相,领口点缀一二红梅,配上她雌雄莫辨的好容貌十分惹眼。 甄文君身子晃了一晃本能地后退,意识到后退的动作似乎有嫌弃的嫌疑,立刻甜笑着回礼:“怎敢忘却燎公子的国色天姿?一年未见,劳心燎公子挂念。”心里仍旧记得一年前此人狂狼轻浮的做派,虽言语热情,甄文君却默默继续向后挪动,保持距离。 阿燎焉能看不出她小心思,她退一步阿燎进两步,硬凑上前道:“比起一年前文君妹妹倒是活泼了不少,可见庭煦将你养得好呀。” 鼻息顷刻间都是阿燎的香粉味儿,甄文君鼻子发痒顾不上礼仪,脖子往后仰几乎整个人都要折成两截,猛地打了个喷嚏。赶紧笑着转了个圈躲开:“姐姐对我无微不至。” 阿燎上手揽住她的腰不让她躲,如嗔似怨地哭诉:“妹妹在陶君城这一年也没来看我一眼,真叫人伤心啊!” 甄文君感觉到腰间那只手正十分不老实地揉捏自己的软肉,从前这阿燎就是如此,人前人后都爱动手动脚,如今明知自己是卫庭煦的救命恩人还如此无礼,脸色忍不住涨红,咬牙切齿道:“燎公子府上的满园春色才该好好记挂。” 阿燎回得迅速,仿佛早就料到她会如此说:“可我偏爱妹妹这朵娇花。” 小花推着卫庭煦出来正巧看见这幕闹剧,甄文君脸色已有怒色隐忍不发,卫庭煦轻咳一声唤道:“阿燎,别胡闹。” 腰上的手刚一松开,甄文君就如泥鳅般从阿燎的怀里滑了出来,迫不及待地朝着卫庭煦而去。昨夜想了许久,平复了起伏之心,想要对卫庭煦一表忠心,刚开口说了句“姐姐,我……”突然又顿住,看了眼身后的阿燎,不知该不该开口。 卫庭煦温柔一笑:“妹妹睡了一觉便想明白了?不必顾忌阿燎,她是我知己,事无不可对她言。” 甄文君认真道:“姐姐做的都是大事,我无才无德唯有一腔热血,愿将这腔热血尽付于姐姐。从前是文君糊涂,辜负姐姐苦心。既然文君要追随姐姐,便该事事以姐姐安危为己任。” 卫庭煦向她招手,甄文君忙上前去,跪在卫庭煦脚边。卫庭煦抚着她的脸,轻轻抬起她的下巴道:“我原本想着让你无忧无虑度过此生,像旁人家的女儿般幸福安乐。没想到文君并非家中燕雀,胸有鸿鹄之志。文君,我再问你一遍,你可是真的想明白了?我所谋之事非同小可。” 甄文君伏地大声道:“愿为姐姐肝脑涂地!” “好。”卫庭煦笑着拍了拍甄文君的肩头示意她起身:“我正与阿燎说起绥川之事,你正好进来听听,三日之后你随我一起。” 甄文君抬起头,脸上带着惊诧:“去绥川?” 卫庭煦眼睛微微眯起:“正是。” 第42章 神初八年 进了里屋, 小花为她们三人奉上茶点, 晶莹剔透的枣泥饼和冒着热气的豆粉糕,让一早起来没有吃饭的甄文君顿时饥肠辘辘。卫庭煦拈起一块枣泥饼递到甄文君嘴边, 酱色的枣泥饼趁的卫庭煦的手指格外雪白。 甄文君张口咬住枣泥饼, 含糊地道了声谢, 便听见阿燎在一旁啧啧作声:“庭煦还真是宠爱文君妹妹, 看来我是跟你讨不来她了。” 卫庭煦拿着帕子将指尖的油渍拭去:“少说这些胡言乱语逗她, 接着你方才所说继续, 绥川如今如何了?” 阿燎正了神色道:“及锡国和渊丘大战已有一年,及锡国主被渊丘大军生擒, 太子扮成流民原本想要逃来大聿搬请救兵复国, 却不想半路就渊丘大将拦截,当场宰了。太子入境不成, 可大量的及锡子民全都到绥川来了, 如今绥川已然成了第二个及锡国。及锡蛮子不堪教化, 入境之后烧杀掳掠无所不干,离及锡国最近的歧县百姓深受其害,可身为一郡太守的谢太行竟卷了铺盖细软携家带口的逃了!岂不可笑?他谢氏一门莫不是乌龟王八投的胎,尽是一窝子的卵蛋!” 阿燎跟说戏一般说得神采飞扬,说完之后哈哈大笑。 甄文君一块枣泥饼没吃完,听见了如此重要的消息, 顿时失去胃口。流民之乱她早有预想, 可没想到会这么严重。听阿燎的意思是整个歧县如今都被流民占领了。那中枢朝廷呢?难道坐视不管吗?还有那谢家, 谢太行真是酒囊饭袋、蟠木朽株, 国难当头竟带头跑了,倒真是没有看错他。只是阿母在哪儿?谢太行就这样跑了能跑去哪儿,恐怕只有洞春谢家嫡系宗族了。甄文君猜测阿母这样重要的砝码谢太行一定不会草率处理,可联系不到谢家人,她无论如何无法安心。想起昨天胥翁疑似暗号的咳嗽,甄文君决定要找机会单独见一见胥翁。 “来了也没用,死在半路倒是给李举省了敷衍的功夫。朝廷要是有兵可出早就出了,还会等到今日他及锡亡国吗?”卫庭煦轻笑一声,将用过的帕子递给小花,小花将其叠好放置成一摞,回头一块儿清洗,“谢太行这一跑,倒是把绥川整个拱手让人了。绥川一破流民便会大举进入洞春,洞春乃京师邻郡,渊丘再攻洞春,一旦洞春失守渊丘大军必定直捣大聿心腹,北方主力不得不分兵回京。北方本就难守的关塞说不定顷刻之间就被摧毁。到时候两路大军夹击大聿,李举可得急到挠破脑袋了。” 阿燎哈哈笑:“如今格局,李举虽有国杖谢扶宸等一干老臣撑腰,但长公主亦有太后和变革新派的支持,论起来两方势均力敌,可说到底谁能得百姓之心谁就能将大权握入手中。北方被四大胡族骚扰了这么些年,李举手里的将军战死沙场者尸身如山,依旧没能将胡族清扫不说,反而被人连夺八郡。不说北方深受战乱之苦的平民,就是中原的百姓也早就人心惶惶、怨声载道。大聿之无能便是李举之昏庸。若是能以长公主之名平息绥川之乱,赈济黎民,民心便会更向长公主倾斜。” 卫庭煦这么一说甄文君才想明白,原来一直以来卫庭煦口中的谢家并不是绥川谢太行一家,而是洞春嫡系,谢扶宸便是洞春谢家家主。这么一来她们的忌惮倒是说得通了。那李举的名字似乎也有些耳熟,在哪儿听过……甄文君一激灵想起来了,李举可不就是当今天子?这帮人也真是明火执仗,果然是长公主的人,居然敢直呼天子名讳。 卫庭煦笑得意味深长:“子匀已在去绥川的路上,我们明日出发下月便能与他汇合。” “哦?李举居然能让子匀去绥川?” “自然不肯,但多亏了谢太行那老贼这一跑,谢扶宸气到告病未去上朝。加之群臣力荐,李举一张笨嘴拙舌根本无从拒绝。子匀入绥川后想必不用两个月便能驱除及锡流民之患。” 甄文君默默将豆粉糕吃掉了一大半,惹得小花在一旁一直斜乜她。 子匀这名字和子卓有异曲同工之妙。说卫子卓乃卫家幺儿,想必在她之上应该还有许多长兄长姐,这子匀或许就是她的兄长。 “文君妹妹。”卫庭煦突然将她拎了出来,甄文君急忙抹去嘴角的粉渣,急忙将口中的半口糕点吞咽入肚,应道: “在!” “如今我身份已然暴露,反倒可以不必再遮遮掩掩再受拘束。这回去绥川你便是我的左膀右臂,诸多大事将交托你手,切莫让姐姐失望。” 甄文君又指天笃地地发了一通誓,抬头时见阿燎单手支着脑袋,耷拉着眼皮嘴角露着看透一切的笑意,这模样让甄文君心内一凛,眼神游移着,急忙回忆是不是方才自己听得太认真,没控制住脸上露出琢磨之态,让阿燎察觉到了什么? “漂亮。”阿燎摇着头,感叹道,“文君妹妹的美我全都看在眼里。” 甄文君眼珠子在上眼皮上划了一大圈,暗自白了她一眼:“多谢燎公子谬赞。” 在陶君城待了一年,总算要离开此地。直到灵璧收拾好所有行装叫来了三辆马车之时,甄文君依旧没等来谢家的消息,连胥公都没登门。或许谢太行真是忙着逃命没空与她联络了……想到此处甄文君略为迷茫。谢家有消息传来她痛恨,可谢家杳无音信她又揪心。 三辆马车基本没装什么细软,只带了些衣衫裘皮、食材和庖厨器具。卫庭煦虽吃得不多可就喜欢小花给她摆上一桌子漂亮的膳食,所以光是食材庖具都装了一大车。灵璧小花和卫庭煦甄文君四人同坐一辆宽敞的双马大车,其他婢女坐在另一辆车上。 众人都将上车,小花要把卫庭煦抱入车中,卫庭煦道:“再等一会儿。” “等谁?”灵璧有些疑惑。 “等胥公仲计。” 灵璧和甄文君对视一眼,三日之期已到,仲计始终没露面,想来也是有自知之明生怕治不好被挖眼剁手,不敢来了。 不过听卫庭煦说得笃定,似乎料定那师徒二人一定会来。 等了两炷香,胥公和仲计果然骑着牛车赶来。 仲计向卫庭煦行礼道:“我已经想过了,虽鬼鸠之毒难解,对医者而言却是千载难逢的机会。此毒早已绝迹于世,我只在医书里见过。学者破万卷武者行险峰,而医者毕生追求的便是能够悬壶济世,破解奇毒。中了鬼鸠之毒还能存活至今之人恐怕不会有第二位,仲计能够遇到实在是仲计之幸。别说赔上一双眼睛一双手,就算要了我的性命我也想要尝试。请女郎成全。” 小花面上难得有动容之色,卫庭煦让她起身。 “我们要前往绥川,你们师徒可愿意一同前往?” 仲计看向胥公等他定夺。胥公哀叹一声:“去吧去吧,老朽这把年纪半身已入土,难得徒儿心存高远之志,老朽只好跟着徒儿浪迹天涯了。” 胥公和仲计跟着她们的马车一同前往绥川,他们两人自有牛车跟随其后。仲计说小花要禁食禁水一整日,明日开始银针探穴。小花并不理会她,只看着卫庭煦。卫庭煦轻轻点点头,她便无话多言。 小花将卫庭煦抱入马车之中,四轮车也搬了进去。马车内有两张铺着柔软皮毛的软塌,灵璧在软塌之间挂上帷帐,将其分隔。小花与卫庭煦睡在东侧,灵璧和甄文君睡西侧。 三辆马车缓缓上路,甄文君认出那马夫便是最早江道常和阿椒行刺时的暗卫之一,再往其他车上望去,马夫小卒都是暗卫。这些人各个双眼如剑,时时刻刻都在紧盯四周。别说甄文君本就善于记忆,就算换个凡夫肉眼也很难忘记这几个凶相毕露之人。 往绥川一路需要月余时间,虽有官道直通,但时下乱世多贼寇,马车虽刻意低调望上去颇为质朴,还是难免会落入贼人之眼。这几位在侧,还有视野之外的护卫暗中保护,贼寇倒是不足为惧,但若是政敌重兵埋伏,恐怕也会多有波折。 看卫庭煦和灵璧她们完全没有谈论过一路凶险之事,莫非……甄文君往马车四周看,莫非这马车也有各种暗器机巧? 卫庭煦行事作风向来猜不透,甄文君只知她胸有成竹。而此刻谢太行自身难保,恐怕也无法抽身再来行刺她。如今甄文君还真不想谢家来搅和,她好不容易才得了卫庭煦的信任,这次绥川之行卫庭煦对她给予厚望,她还指望着能够多建奇功。有朝一日她若是能借卫庭煦甚至是卫家之力救出阿母,那便是再好不过。 卫庭煦身子弱经不起颠簸,马车一路都行得很慢。出了城甄文君才想起来,问灵璧道:“阿燎没跟咱们一块儿去么?” 灵璧笑道:“阿燎出行太过招摇,女郎一向都和她约定碰头的地点后分开行路。” “原来如此。”甄文君看着挂起的帷帐之后近在咫尺的卫庭煦,忽然想到她要在这马车之内与性情难测的卫庭煦亲近月余,想想也是头皮发麻。幸好那阿燎不在,否则更是难熬。 在马车上过了五日,才在一处小县城中的驿站中落了脚。一行人从马车上下来,卫庭煦脸色也不太好,小花抱她下来时,甄文君见她眉头微皱地靠在小花肩上,唇色也略略发白,显然也是备受舟车劳顿之苦。 甄文君把四轮车从马车上卸下来,担忧地看着卫庭煦:“姐姐脸色不好,是否要胥翁来看看?” 卫庭煦虚弱地笑笑:“让妹妹担心了,休息一日就好了。此去绥川路途遥远,妹妹今夜也好好休息。” 甄文君:“是,姐姐也早些安歇。” 小花将卫庭煦抱去房内,灵璧也拿了些换洗衣物问甄文君是要先沐浴还是先用膳。甄文君看了眼天色道:“时辰还早,我先洗个澡清爽清爽。” 灵璧应了去准备热水,这几日甄文君在马车上颠得骨头都散架,腰酸腿痛只想行套拳法活动活动筋骨,可四下暗卫众多她也不敢明目张胆地练功,只好在驿站的院子里抻了抻腰腿。 正要回房之际,对面走来个白须老者。甄文君本没注意到那老者,可擦肩而过时对方说出的两个字却让她万分骇然。 老者喊道:“阿来!” 甄文君骤然抬头,见小花和卫庭煦正站在头顶回廊之上冷冷地看着她。 第43章 神初八年 和卫庭煦对视不知多久, 卫庭煦的眼神中陌生的煞气越来越明显——她要甄文君给她一个答案。驿站内的空气随着她的凝视而愈发紊乱, 一直藏在暗中的的护卫们似乎抽出了武器, 准备动手。 “啊。”甄文君面部抽动了一下, 随即展开一张真心实意的笑脸,甚至带着从容的关切, “姐姐可是也想出来透透气?我方才在院中闲逛之时瞧见枝头含苞,有万物复苏之像。天气渐暖,已经不像前些时候那么冷了。不过姐姐体弱, 若要出门还是得带上保暖裘皮, 免得受寒。”镇定之态仿佛根本没听见老者的一声呼唤。 方才长须白发的老者抱着一捆干柴满头大汗步履蹒跚地从甄文君身边擦肩而过,着急地看着前方喊道:“阿来?阿来!这死孩子,又跑哪儿玩去了!”一边喊一边往院子里寻去。 杀气很自然地融化, 卫庭煦再度露出熟悉的温和笑容时连带着一根睫毛都没挪动位置的小花也少了阴霾之色。 “不了,即便是暮春我也是受不了一点儿湿寒之气的,在回廊上歇会儿便是。现在也该回去了。” “姐姐早点歇息, 明日还要赶路。” 甄文君保持微笑地假意关怀了几句,实则后背都僵了。 小花推着卫庭煦回房,客栈又恢复了平和, 仿佛方才箭在弦上的紧绷气氛只是个幻觉。 那位白须老者莫非正巧叫到了同名同姓之人?恐怕没有这么巧合的事。 消失已久的谢家人终于出现了吗?甄文君暗暗留意那老者。壮丁大多都在前线打仗,这老者家中应是没有男丁了, 才会一把年纪了还要在驿站之中充当夫役。见他将干柴搁在马棚前的柴堆处,从怀里掏出一块灰色的粗糙麻布抹掉脸上的汗水, 甄文君眼尖地认出这左下角打了块补丁的帕子正是她阿母之物。 果然是谢家的人。 谢家人居然突然现身, 难道要在此处伏击刺杀卫庭煦?不说这儿里里外外足有三层护卫, 单就天罗地网般藏于暗中的暗卫,想要行刺卫庭煦简直是痴人说梦。 老者扶着腰歇了口气,一小郎君从后院儿跑了回来,甜甜地朝着老者一笑:“翁翁,方才你喊我来着?” 老者敲了小郎君的脑门一下,佯怒道:“又到处乱跑,马可喂好了?” 小郎君缩着脖子点头:“喂了喂了,翁翁别生气。” 老者哼了一声:“去厨房看看,三号房贵人吃的药应是已经熬好了,你给送过去。切莫洒了!” 小郎君敷衍道:“知道啦知道啦。” 三号房?卫庭煦与小花住在东侧一号房,灵璧和自己住在二号房,一干奴仆随从和胥公仲计住在后院,护卫在院子里扎营,暗卫自然是分布在各处。这驿站之中竟有不是卫家的人?实在不符合卫庭煦的作风。 灵璧烧好了水出来叫甄文君,见她一脸的若有所思,便问道:“你想什么呢?” 甄文君皱眉,压低声音机警道:“驿站之中还有别人。” 灵璧见她一脸慎重,笑道:“是有个过路的儒生,咱们来之前的两日已有卫家的暗卫来此探查过了,不是什么打紧的人。就算是刺客,且不说一院子的护卫暗哨,这些年来从未有一个刺客能在我和小花的手里逃出去。不必太过紧张,你受伤未愈,真有什么不长眼的再来送死也切不可再贸然行动。水我已经备好,你快去沐浴。晚饭我看厨房里食材不多,好在咱们自己备了些,你洗完就能用膳了。” 看灵璧笑出两个酒窝,现今俨然将自己当作一个阵营中人,言语神态也不似作假,是当真不在乎三号房中所住何人,甄文君心下稍稳。那三号房住的定然是要与自己联络的谢家暗桩,不知如何探查到了卫庭煦的通关文书早就在此等候。如果他们真的要刺杀卫庭煦无论成功与否都只会坏了自己好容易打开的局面。 不行,必须要阻止这帮人乱来,她要见三号房的儒生一面。但要如何避开暗卫的眼线与之碰面还需再想办法。 洗去一身劳顿后回到屋中,灵璧已经将饭菜放在案几之上。冬日里少见的青菜和一碗香浓肉羹配上两块蒸饼看上去十分可口。甄文君把肉羹和青菜吃掉,将蒸饼藏在怀里。她了解自己的食量,一碗肉羹和一小碟的青菜根本撑不到入夜就会枵肠辘辘,届时可借口去厨房觅食暂时离开房间。 入睡前,灵璧铺好床铺叫甄文君上来就寝,见她在那儿磨磨蹭蹭半天不动,问她:“你又怎么了?” 话音刚落,只听甄文君腹中发出一阵雷鸣,灵璧一脸诧异:“你晚上吃了两个蒸饼这会儿居然饿了?” 甄文君不好意思地挠头:“近来食量增长,一日要吃五个蒸饼才够。” 灵璧噗笑一声:“五个蒸饼,都快与小花比肩了。难怪,瞧你近日似是又长高了些。” 神初八年时甄文君真实年龄已近及笄,正是日渐发育成熟之时。伴随着饭量增长,个头一天天往上蹿,五官也逐渐舒展得更精致。她凑上前问道:“灵璧姐姐可有什么填肚之物?我饿着肚子睡不着。”她知道小花手上常备些糕点小食,而灵璧却不爱这些,此时夜班三更不会有什么能填肚子的东西,她等的正是灵璧否定。 果然,灵璧摇头说没有。甄文君肚子一阵阵作响,饿得直叫唤,在屋里找了一圈儿后一无所获,开门往外去。 灵璧叫住她:“你去哪儿?” 甄文君不经意地瞥了一眼对面还亮着灯的三号房,回道:“我去庖厨找点儿吃的。” 灵璧躺在床上困意翻涌,打了个哈欠道:“快些回来,明日还要早起赶路。” 甄文君“哎”了一声应下,往庖厨去了。 走廊上,跟端着一碗汤饼的老者再度擦肩而过时,她出声叫住老者:“老人家,庖厨里可还有什么吃食?” 老者颤巍巍回头:“有的有的,灶台上还有一碗汤饼,要是小娘子不嫌弃就请拿去用吧。” 甄文君客气道谢后往庖厨的方向去。院子里的护卫正在夜巡,为首的一人正是那日马场她与灵璧遇伏后前来援救之人。 甄文君感觉到对方视线的凝聚,坦然地从他面前走过。 驿站的庖厨十分简陋,只有个土灶台和几个晾晒着陈米的簸萁。甄文君四下查看一番,除了老者所说冒着热气的汤饼,屋子里并未藏匿什么可疑之人。也是,瞧这满院子的护卫,要在这些眼睛下面行不轨之事实在是难如登天,谢家人或许另有谋划。 她看着那碗汤饼眯起眼睛,莫非消息就在汤饼之中? 她正要端起碗来将汤面倒掉,门被粗暴地踹开,方才盯着甄文君的护卫一脸凶煞地立在门口。 甄文君捧着汤饼吃得正香,回头错愕地看着他,愣了半晌后假模假样地举了举碗道:“郎君可是也饿了?可这儿只有一碗饼了。不如……一起来点儿?”说话间对汤饼依依不舍恨不得揣到怀中,生怕护卫会答应。 护卫根本没理她,握着腰间的剑柄走进来,将屋内可藏匿之处仔细探了一遍,一无所获后瞪了甄文君一眼冷哼一声向外走。 甄文君:“大哥,风大你倒是把门帮我关上啊。” 护卫没关门也没回头,直接走了。 确定护卫离去,甄文君微微松了口气,没过多久听到门外响起老者殷勤的声音:“郎君可是饿了?我给您下碗热饼暖暖肚子?” 护卫:“不必。” 待脚步声远去,老者进到庖厨内将门关起,佝偻的背部直了起来,朝着甄文君一拱手笑道:“老朽手艺粗鄙,不知合不合小娘子口味。” 甄文君上上下下地看着老者,看出此人乃是易容。她表情一肃正要开口,老者指了指门外,她立刻会意停了下来,抹掉了嘴上油花把碗搁在了灶台上:“夜深露重,一碗热汤饼正好暖胃。” 老者将脸上的人皮面具撕了下来,露出一张四十岁左右中年人的脸。他抬手在簸箕晾晒的陈米中写下一行字:在下晏业,乃洞春谢府小小谋士。嘴里却道:“小娘子瞧着与我孙儿一般大小,今年可有十五了?” 甄文君嘴上回着:“今年虚岁十七了,老人家怎么这把年纪还在驿站服役?”手上却写着:我阿母如今在何处? 晏业哀叹了一声,一面说着自己的儿子去了北边战线已有两年,不知何时才能回来,一面手速极快地写着:你阿母一切平安,小娘子尽可放心。谢公得知谢太行对你母女所做之事十分震怒,特要在下前来寻访。一是向小娘子赔罪,二来是如今小娘子已取得卫贼信任,还请以天下苍生为重,继续在其身边蛰伏探听消息。 见晏业并非是来刺杀卫庭煦,甄文君心里最大的一块石头落了地。不过若是说洞春谢家一向不知谢太行所作所为,她是不全信的。言语上安慰“老翁”念子心切,手上问道:一笔可写不出两个谢字,我凭什么信你?谢太行现在可是躲在了洞春? 晏业写道:谢公说谢家实有愧于小娘子母女,本不该再让小娘子继续涉险,可如今大聿危若累卵皆因卫老贼,有志之士皆有以死报国之心。那卫贼狡猾多疑,阴险狠辣,小娘子是这些年里唯一能获取卫贼信任之人。只要找到卫贼作乱犯上的证据,就可将卫系一脉连根拔起。谢公愿以万两黄金作为补偿。 甄文君回道:我不需要黄金,我只要我阿母! 晏业慢悠悠地写下:谢公已将你阿母安置在安全之处,手伤腿疾也让人医治。小娘子大可安心待在卫贼身边探去情报,你有什么条件尽管提出。 甄文君:我要见我阿母。 晏业看了她一眼,微笑写下一个字:可。 第44章 神初八年 本已做好和这位谢扶宸的谋士周旋的准备, 没想到对方竟爽快答应, 反倒让她为之一愣。 晏业继续写道:唯有让你见过阿母知晓我们与那谢太行不同,的确好生招待你阿母, 你才会尽心办事。谢公早也想到这点, 五日之前你阿母已经被接到临县暂住, 就等着你来。 甄文君扶着簸箕的手颤抖着, 差点将其打翻。 何时!何地! 甄文君迅速写道。 晏业依旧保持自己的步调, 横平竖直写得端端正正, 仿佛在练习书法:到时小娘子自会知晓。此次重返绥川故里,小娘子切记隐藏好身份不要被卫贼识破。到了绥川之后自会有人与你联络。余不一一。 写罢, 晏业将簸箕里的米抹平, 拿着甄文君吃完的空碗重新佝偻起身子,咳嗽了两声后说:“……小娘子所言甚是, 人生在世如浮萍, 老奴还是想开些, 偷得一日是一日。”说完他便推开门出去了。果然卫庭煦的护卫就站在门边,并不在乎屋内的人是否发现他帘窥壁听。晏业从他身边慢步而过不住地叹气,甄文君摸着肚子向护卫道了声“早些安歇”便打着呵欠回屋去了。 敲门之后灵璧来开门。 “怎么这么久?”灵璧看似随口一问,甄文君发现她手里握着把匕首,确定没有异样之后才把匕首重新放回到枕头下面,问她, “你吃什么了?” “吃了碗汤饼。正巧遇见一位老者, 随意和他聊了几句。” “吃饱了便睡吧, 我都睡了一来回了。”灵璧打了个呵欠重新躺回床上, 并未起疑。 甄文君“诶”了一声应道,脱了鞋袜只穿着心衣钻进自己的被子里。奔波几日积攒下的疲惫和紧绷的精神慢慢松懈下来,头昏脑涨浑身不适却依旧没有睡意。 今夜突然冒出个比绥川谢家宽仁许多的洞春谢家谋士来与她说这么许多,还允诺让她见阿母,这是她万万没想到的。她本来就是谢家派来刺杀卫庭煦的细作,谢扶宸大可继续以阿母的性命来要挟自己为其办事,可谢扶宸此举将谢家先放低姿态再以利诱之,确实比谢太行的手腕高明许多,起码此时她没有憎恨谢扶宸的理由,反而应该感激。 只不过晏业的话说得越好听,她对谢扶宸的警惕便越甚。此人能与卫家分庭抗礼相互制衡,足见其是个老谋深算之人。只怕今后更生变故且不好对付,需得给予其真正有用的信息才能稳住对方。 灵璧入睡得非常平静,没有任何鼾声,就连呼吸声也和清醒时别无二致,夜里让人分不清她到底是睡是醒。 甄文君翻了个身,黑暗中一双眼睛雪亮。 尽管清流一党都是一群以仁义道德匡扶社稷为由行强人所难之事的伪君子,但此时终于进入到对她而言最好的局面。 争吧,卫谢两家争,长公主和天子争!只要斗争不止她的价值便会越来越高,总有天她定叫卫庭煦离不开她。 第二日清晨,天还没有一丝光亮,卫庭煦一行人就已经备好车马准备出发。 深夜行车白日歇息倒是卫庭煦的一贯作风,甄文君几乎没合眼却精神抖擞,拉着云中飞雪想要试着骑乘一番。 卫庭煦被小花抱上马车坐稳,借着马车四周的火光看见甄文君歪歪扭扭跨上马。 “妹妹甚少骑马,夜黑风高更要小心才是。” 甄文君回眸一笑,嘴里呵出白气:“放心吧姐姐,让我试试这宝马!我去前方为姐姐探路!” 小花暗暗看向卫庭煦,似乎在等待她发令阻止。卫庭煦倒没看她,扬声道:“皮猴儿慢些跑。” 卫庭煦这话如同一只大手在甄文君后背上推了一把,她双腿一踢马肚,长鞭一响,白马立即撒腿狂奔。马蹄踏在地面上震得四周的秃树发颤,一转眼就消失在卫庭煦的视野中。 “女郎……”小花略略担心她的去向,卫庭煦完全没放在心上,让人熄了火把,摸黑上路。 东方吐白之时甄文君骑马回来了,奔得一身热汗,所有的伤口都在发痒。她勒着缰绳发髻都被吹乱了,脸上却带着兴奋的笑,对卫庭煦的马车喊道:“多谢姐姐赐马!云中飞雪果真是匹不可多得的神马!我已探查前方道路安全无人,姐姐大可放心前行!” 听到她的声音卫庭煦将马车布帘掀开。 晨光之下,白马少女正在眼前。 马蹄在原地来来回回敲击地面,少女逆着光摇摇晃晃地骑于马上,不甚熟练地控制着马的动作,正对着她笑得烂漫纯真。一根根凌乱的黑发被阳光照成金色,像一只骚动着,渴望离开母亲独自捕食的小狮子。 一年的时间甄文君长大了许多,个头猛增双腿渐修长,点漆似的圆眼睛渐渐变得细长,偶尔露出孩童的顽皮模样正是卫庭煦最向往的生命之力。 甄文君驾马缓缓向她而来,单手持着缰绳,另一只手负在身后。 她越靠近小花越是警惕,连带着灵璧都暗暗将手往下沉到腰际,神色有些不解和慌乱。若是这孩子再贸然接近别说她的软刀和小花的铁拳,就是藏在道路两旁的暗卫也会迅速出击将她斩成碎片。 “文君!”灵璧低低叫了她一声想要阻止,甄文君嘴角微微上扬着,怀揣着某种自认肯定会实现的阴谋坚定地朝卫庭煦前进。而卫庭煦的眼神也紧紧抓着她,无声较量着。 到了马车前,离卫庭煦仅有三步之遥时,她突然将身后的手伸了出来,向卫庭煦的面前递出一根修长之物。软刀和铁拳已经递到了身前,暗卫们手里的弩弓齐刷刷地准备完毕,却见卫庭煦的表情微微一怔,一阵花香涌入了嗅觉里。 甄文君手中拿着一只脆弱又鲜艳的徘徊花。 “方才探路的时候见着了这花,想起姐姐似乎喜欢就替姐姐摘了一朵。估计是早春第一只徘徊花,有点儿蔫,但还是很漂亮。”甄文君迎着灵璧和小花戛然而止的夹击,一副早已习惯被怀疑的模样,丝毫没退缩,捏着徘徊花长长花茎的尾端,花蕊对着卫庭煦的脸庞,期待地问道,“姐姐可还喜欢?” 卫庭煦接过徘徊花时轻声道了句“谢谢”,所有护卫悄声收拢了回去。 卫庭煦收下花时甄文君笑容更甚,许诺道:“若是姐姐喜欢,以后每一季我都帮姐姐摘花。”说完调转了马头驾乘至卫庭煦的马车一侧,俨然一副贴身护卫的模样。 灵璧瞪她一眼,怨她尽搞这些古怪,害人一惊一乍。甄文君悠然自得根本不去看她,只迎着晨间白雾前行。 小花想要检查那花是否有古怪,卫庭煦摇了摇头,她知趣地退下。 卫庭煦看着徘徊花,娇嫩的花瓣上还沾着晨露,的确是她最喜欢的模样。心中微微一动,指尖传来尖锐的疼痛,她皱起眉时被花茎上硬刺刺破的手指很快洇出了一抹鲜红。 “女郎!”小花立即拿出帕巾为她包扎。 甄文君迅速下马,执起卫庭煦的手,将小花刚刚裹上的帕巾丢到一旁,含住出血的指尖认真吸吮。 一阵阵轻微的痛楚沿着指尖传向她心里,卫庭煦眼皮跳了跳,看着甄文君将血吐到一旁后再将手指吞入双唇之中。反复几次之后总算安心,甄文君抬头看她时嘴唇上还覆着一层又薄又亮的血迹: “山野丛林内生长的花也不知是否有毒,且将脏血吸去为好。”甄文君诚恳解释道。 卫庭煦指背从她唇瓣上若有似无地滑过,甄文君不知她是有意或无意,目光热烈地追着她,被她轻巧地避开了。 “一点小伤不碍事。”卫庭煦将徘徊花贴在鼻下嗅着,微有沉醉之意,想到方才甄文君的小舌故意勾住她指尖时的湿热触感,嘴角慢慢浮现笑意。而这笑意恰好被娇花挡个正着,隐匿了起来。 微妙的气氛在甄文君和卫庭煦之间浮动,谁也没说话。直到远处传来马蹄声,似有一纵迷路的商队从野路上挣扎出来,这才将她们的注意力重新吸引。 商队终于见到了官道,叽叽喳喳地议论感叹着。 卫家车队最外一圈有队骑快马专门探路和守卫的护卫,他们身穿缟服头戴丧冠,马上系着粗麻,论谁看都是一只奔丧队伍,常人都嫌晦气并不靠近。护卫们背上背着看似装水的布囊,实则装的是兵器刀刃,一旦有人反常刻意靠近,他们和暗卫便会联手夹击。 商队出现之时小花立即将四轮车往回拉,放下马车布帘隔绝卫庭煦与外界接触。护卫们假意整理车马,实则紧盯这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商队。 商队穿过林子之前他们就看见了奔丧马队,并未马上走上官道,很自然地绕行后才踏入平坦主路。 甄文君骑在马上与护卫一同关注商队,关注的目光倒也不显得突兀。 她一早策马狂奔,就是为了此刻。 晏业答应让她见阿母一面却又不说何时何地,必定是要制造不被卫庭煦怀疑的巧遇。甄文君本打算假装颇有骑马兴致一路都不再回马车内,指望着阿母突然出现时她们母女俩能够满满地看上一眼,确认彼此都很好。 商队绕林子的时候她心噗噗地跳,急切地想要从一行人马中找到自己的阿母。 她以为阿母会被改头换面会被易容,但多少能留下些线索让她发现。就在甄文君颇为紧张地在身形衣着的细节上寻找线索之际,阿母的脸忽然进入到她的视野中,令甄文君心中为之大震,险些跳下马向她奔去。 是她阿母,绝对是她阿母! 阿母坐在商队中间的驴车上,没有任何易容,双眼木然地看向前方,两肩无力地垂落着,身子随着马车的颠簸摇摇晃晃没有一丝力气。她脸色焦黄眼窝深陷,头发草草地梳理过,能明显地看出敷衍的痕迹。更让甄文君肝肠寸断的是看见阿母两鬓已然雪白。两年未见,不到四十的阿母一头青丝竟花白,看上去犹如老媪。更奇怪的是她神色默然,似乎对周围一切都没有感知。即便从前腿脚不便赤贫如洗,可是阿母一直都安贫守道,更是将母女二人收拾得干净利落,绝不会容许有蓬头垢面之态。 不知谢家对她使了何等手段,竟让阿母成了这般模样…… 甄文君心中犹如刀剜。 商队渐行渐远,甄文君始终坐定在马上没有动,握着缰绳的骨节发白,尽管朝思暮想的阿母就在咫尺,但她羽翼未丰且周身饿狼环视,便是再心痛如刀绞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阿母从指缝中划过。 第45章 神初八年 直到商队拐上了另外一条路后, 四周护卫们触而即发的状态才解除。灵璧将车帘拉开一半, 歪着头叫甄文君: “文君, 你刚学骑马不要骑太久, 明日腰腿酸痛可别叫唤!” 甄文君咬着牙根将心中愤懑之情压下,面色如常地回过头朝着灵璧道:“你再让我骑一会儿吧, 我若累了自然回马车里去。咱们到前方驿站还要整整十日,这马车里虽然舒服可也实在憋闷。我今早去摘那徘徊花时瞧着山里春色撩人,若不是姐姐体弱, 我真想带着姐姐一块儿骑马去看看那漫山遍野的初春美景。” 马车里传来轻笑声:“妹妹权当我的眼睛, 替我看了。” 甄文君甜笑着弯下腰来往马车里探头:“虽然不累,但跑了一路肚子有些饿了。姐姐能赏我块乳糕吗?” 卫庭煦靠在软塌上,手里正好捏着块已经咬了一口的乳糕, 眯着眼看着甄文君,莞尔一笑,伸手将乳糕填进了她的口中:“妹妹不仅是个皮猴还是个馋猫。” 甄文君嘴里含糊不清地说:“谢谢姐姐。” 小花眼波流动看向卫庭煦的侧脸。卫庭煦若无其事地再拿起一块乳糕, 细细品味。 口中乳糕奶香馥郁,清甜绵软,可眼见阿母身陷囹圄此刻甄文君只尝得出满嘴苦涩。咽下乳糕之后她脸上强撑起的甜甜笑意也一并消失, 坐在马上愁绪不断。 宴业倒是言而有信,或许他们一早就猜到了若不见阿母, 她是断然不会相信片面之词的,所以早早安排了阿母在此处等着。可也只是匆匆一瞥, 还在卫庭煦的眼皮之下, 摆明了是绝不给她跟阿母说话交流的机会。 甄文君勒紧缰绳停了下来, 想起之前胥公那似是而非的咳嗽声。 晏业这么一闹她差点儿忘了胥公一事。 细细想来,若她是谢扶宸也不会相信一个出身旁处突然而得的细作。宴业言语中字字句句说谢扶宸和清流一党对自己多么倚重,可难保洞春谢家不会另行安插人手刺探。毕竟连谢太行都能想到法子接近卫庭煦,谢扶宸还能落于他后?只是她这张脸有先天优势能够迅速接近卫庭煦,他人想要靠近便需多费周遭。 胥公会不会是谢扶宸的人? 如今胥公之徒仲计以借给小花疗毒为由跟随卫庭煦,到时候她这枚眼线在明,另一眼线在暗,除了能将消息更万无一失的传回谢家外,还可以监视她这枚新得来的棋子所言所行可有反水之嫌疑。若是有异心便会立即弃子。 甄文君转过头来看向来路,她需要探探这胥公师徒。 车队行走了一天一夜,第二日天亮时才在一处隐蔽的林子里安营扎寨,停下来休息修整。 小花每日都要有一个时辰接受仲计的治疗,最初断食断水的日子已过,已经进入下一阶段。仲计给她备了一个药浴桶,银针刺穴之后要在这药桶中泡足一个时辰方能进行下一步医治。 小花根本不愿离开卫庭煦半步,更别说一个时辰之久。荒郊野岭即便守卫得再森严也容易遇伏,她不能掉以轻心。更何况她自小跟随卫庭煦,除了那次中鬼鸠之毒昏迷了半个月外,她没有一刻离开过卫庭煦。 仲计好话歹话都说尽可抵不过卫庭煦一句话。 “你放心疗毒,还有灵璧和文君陪着我。” 小花依依不舍且闷闷不乐地去疗毒了,她离开的这时辰就由甄文君代替小花和灵璧一起守着卫庭煦。 甄文君倒是没有小花那么担心,谢扶宸要自己埋伏下来,说明一时半会儿并不想要卫庭煦的性命。和谢太行不同,他需要的是情报,要的是能够将卫家乃至长公主一脉全都铲除的重要消息,像谢太行那般鲁莽粗鄙地逼人行刺,实在是愚蠢。 小花拿着更换的衣衫来到仲计跟她交待的东侧山坡上。此处有一处低洼乱石围起的私密地带,仲计已经将浴桶放在那儿,就等着她来。 清晨山间雾气萦绕,偶有虫鸣鸟叫。一只饿得扁瘦丑丑的灰色小鸟落在小花的肩头,小花想将它赶走,它跳了几下又落了回来继续立着。 小花看它,它圆圆的黑眼珠也看着她。 “饿了?” 小灰鸟当然没可能回答她。 随便捡起块石头在冰冻的坚硬土地上挖,挖了半晌才挖出一只肥地龙,喂给小灰鸟。 小灰鸟叼了地龙迅速飞走,小花看着它笨拙的背影傻笑。 找到浴桶后小花脱去衣衫坐了进去。 药浴将她脖子以下全部浸泡,褐色的药液带着不可忽略的苦味,却不是不可忍受。伸手往桶底捞了一把,除了一些药渣之外还有两个古怪的布包。小花直接将布包扯破,从中洒出些已经泡软的龙涎香、荆芥、辛夷花这些调香的药草。 “和我想的一样,你完全不信任我。”坐在树上的仲计手里拿着卷帙,后背依靠着树干,一条腿平放在树枝之上另一条腿悬空晃荡着,目光没从卷帙上移开,“不信任大夫,是很容易送命的。” 小花将布包丢到一旁:“你有偷看丑女裸体的爱好吗?” “不。”仲计道,“只要是我的病人那便不是人,只是一堆由骨骼肌理组成的物件罢了。美丑不过是一张皮囊,远远没有天下奇毒在经脉血液中运行的轨迹让人着迷。” 小花深深呼吸身子往下一滑,将脸部也浸入到药液之中。 “至少浸泡一个时辰,如果不着急的话小花姑娘应泡一个半时辰为佳。药浴之后我要给你拔毒,约莫还得半个时辰,在牛皮帐篷那儿已铺好绒床,等你泡够时辰之后来找我吧。” 见小花还埋在药汤中置若罔闻,仲计把卷帙一收,从树上跳下来走了。 待泡够了一个时辰,黑着一张脸的小花穿戴好衣物后去了仲计师徒所住的帐篷。仲计好整以暇地把一切准备就绪,手上套着一副宽大的牛皮手套,绒床边烧着两大盆的碳火,热气熏人。 仲计举着双手拿头示意小花去床上:“把衣服脱了侧躺在此。” 小花没扭捏,一扯腰带长袍落地,满是毒瘤早已走形的粗壮身体毫无遮掩地暴露在仲计眼前。她双目如鹰,紧盯着仲计的表情。 仲计比她更加坦然,套着牛皮手套的手在小花身上的几处穴位按压,照旧询问了一番后让小花平躺在床上,娴熟地将插在炭盆之中的银制匕首拔出来,用浸了酒的白布擦拭,于小花乳下三指处下刀,切开紫红色毒瘤,血液和毒液涌出之前仲计手法老道地把拔毒膏药贴于伤口之上。随后铺在掌中一片厚牛皮,去拿倒置在火盆上的土罐时厚牛皮罩在土罐上隔热,不至烫手。土罐未被罩住的部分滚在膏药上,小花闻到了膏药的药味与土罐独特的蕈菌气味混合在一起的气息。一开始她有些胸闷,伤口也像火苗在身体上燃烧。很快闷意堆积的堤坝被冲散,刀口变成了冒着毒气的火山,将她的毒素向外蒸腾。 整套动作一气呵成,仲计双眼都未眨过几次,将小花前胸后背最成熟的十一处毒瘤全都切开,捏着小花的手腕确保她脉象平稳。仲计额头全是汗水。手贴在膏药上测试温度,抬眼一看小花,见她神情未变,仿佛这十一刀是割在了别人身上。 直到毒素将膏药染成绛紫色后,仲计缓缓将其撕下,用冰凉清香的膏帖贴在她伤处,以布纱包扎。一切处理完毕,仲计摘下手套,拿过盛水的陶壶灌了几口,十分痛快。 “每次拔毒后要休息十日方可再次下药。我用药一向凶狠,何况你这毒积年累月非寻常药剂能解,在你身上用的药是旁人的两倍有余。拔毒之时自然轻快,可之后三日刀口会痛痒无比,毒瘤亦会如沸水之泡浮过你全身。你不可抓挠更不可弄破,不然毒素将倒流进伤口内,不仅今日治疗白费,更有可能让你当即毙命,你可明白了?” 小花微不可闻地“嗯”了一声,迅速穿好衣服迫不及待地回去找卫庭煦。仲计看她匆忙离去的背影——这世上竟有人比自己的性命更重要,此人也是心有所念。 仲计回去找胥公的时候,见胥公坐在一块布上正吃饼喝汤好不快活,低头一看,竟还有米酒和羊肉,这么好的待遇多日以来还是头一遭。 “来来来,仲计,文君娘子给咱们送好吃好喝的来了,你快来尝尝。” “甄文君?她为何突然这般殷勤?” 胥公热酒下肚满面红光:“都是仰仗你啦!三年前若不是我突然心血来潮也不至于将你从熊爪下救出来,今日也骗不得这些好酒好肉!你要救之人乃卫女郎心腹,文君娘子说了,若是你能将小花的鬼鸠之毒刮除,还有一车的酒肉金银等着咱们呐!你要尽心尽力才是,切不可辜负佳肴美酒。” 原来是为小花而来。仲计坐下随意撕了片羊肉放入口中——就算甄文君不说她也会尽全力医治,毕竟医治不好卫家女郎可是要挖她眼睛剁她双手的。 甄文君从胥公那儿回来,好不失望。 无论怎么套话胥公都不着要领,若是谢扶宸安排的另一位细作完全没必要在她这儿装傻。十之八九她是找错了人。 莫非想多了?如今在卫庭煦身边的细作只有她一人?这样的话她进展顺利随时反水都无人告发,谢扶宸莫非也是又一大草包? 甄文君摇摇头,她现在已经初步得到信任,切不可冒险,她毕竟出自绥川谢家,谢扶宸说不定要观察她些时日才肯让胥公与她相认。 甩着马鞭回到卫庭煦的马车前,见小花回来了,正踏镫上马要将卫庭煦抱下车来。谁知刚放过血浑身脱力,小花这一抱竟没抱稳,脚下一软眼看就要将卫庭煦摔落马下。灵璧在十步之遥的地方收拾肉脯,其他仆役护卫也都不近身旁。众人惊呼声中卫庭煦就要坠地,甄文君眼疾手快一个飞扑而上将她牢牢接住。 甄文君冲得太猛整个人几乎在地面上滑行,与其说接住了卫庭煦不如说她当了卫庭煦的肉垫。 “姐姐,你没事吧。” 幸好卫庭煦身轻体盈,换做小花那体格非得将她浑身的伤口都砸崩裂不可。 卫庭煦看了眼身下人,想要展露无碍的笑容,笑容刚起眉心便拧了起来,扶着后腰冷汗直冒。 “女郎!”小花迅速跳下车,几乎摔倒,连忙跪在卫庭煦身边磕头道,“奴万死,让女郎受惊,请女郎责罚!” 卫庭煦道:“你也是无心之失,不必说什么罚了。” 小花上前想再将她抱起,甄文君横手一拦,满脸怒气:“你剧毒未消气力不继,万一再摔到姐姐如何是好?这段时间姐姐就由我来照顾。”说罢没等小花反驳,便稳稳地将卫庭煦横抱了起来,柔声对怀中人说: “姐姐,我也知晓些治疗跌打的皮毛,上车去我帮你看看腰伤。” 第46章 神初八年 甄文君小心翼翼地将卫庭煦地放在软塌上, 一转身看见小花也跟了进来。甄文君知道她肯定不会放任自己与卫庭煦独处, 索性直接无视她。 把马车的布帘统统放下,竹席下拉, 散着木质熏香的车厢内有些昏暗。 甄文君让卫庭煦趴在软塌上, 一面伸手在她腰间揉捻, 一面对卫庭煦道:“姐姐常年坐在四轮车上腰腿极为脆弱, 需日日案杌。小花如今治病解毒, 一来力气难逮手腿无力, 恐会伤了姐姐;二来我听仲计说刮毒初始需开刀口蒸毒,届时毒素会遍布全身, 万一与姐姐亲近接触时不小心让鬼鸠之毒沾到姐姐身上岂不坏事?保险起见以后都由我来照顾姐姐, 不知姐姐是否同意?” 未等卫庭煦回应,小花在一旁抢言道:“女郎, 奴方才只是失手, 今后一定小心绝不再犯!女郎是我服侍惯了的, 闲杂人等难合女郎心意。” 甄文君知道她若与小花争得太过只会适得其反,便不去与小花在言语间争论,选择在手上更加卖力。她案杌的手法老道,揉在卫庭煦腰间肌肉穴位的每一处力道都恰如其分,以前阿母腿脚不便,为了给阿母舒缓她是特意学过的。卫庭煦闭着眼趴在自己的臂弯间, 也没说同意也没说不好, 对她和小花的相争置若罔闻。直到甄文君累得出汗手臂脖子都酸软刺痛了, 才恍如梦醒一般道: “妹妹太过自谦, 这手案杌之术比起卫府之中的医师都要娴熟高超,小花不便的这些日子就有劳妹妹了。” 小花听卫庭煦如此说脸色发白,心中明白,女郎决意之事绝不会更改,沉静下来看着甄文君道:“你原本是女郎救命恩人,大可不必做这些事情。可既然接手就该做好。若有任何不轨或怠慢伤了女郎,我定要你以性命来偿。” 甄文君知晓若想成为卫庭煦心腹,首要之事就是将救命恩人这层身份卸掉。本来这个身份也只是为了接近卫庭煦才伪装的,她要卫庭煦信她用她依赖她,就得让卫庭煦将她当作双手双腿,而不是摆在案台之上的“恩人”。 面对小花有些咄咄逼人的态度她也不示弱,直言回击:“我不是挟恩自重之人,姐姐的事本就没有什么可做与不可做之分,我待姐姐一片赤诚并不比你少,就算豁出性命也不会让姐姐有任何闪失。你若如此不放心,不如好好治病解毒,早日将毒刮除便能回到姐姐身边。只怕到时候姐姐还觉得我服侍的更好更周到,离不开我。” 一番豪言壮志里还带着几分孩子气的天真,卫庭煦依旧没有做声,不知是腰间疼得厉害还是方才那一番推拿太舒服以至于睡着了,卫庭煦安静地趴在塌上没对两人的争执给予任何评断。 小花并非争风吃醋之人,她说定之后便不再理会,只是跪在角落安静地等待卫庭煦下一次开口。 甄文君继续为她案杌。此时卫庭煦已经脱去了外衣只穿一件白色中衣,后背上罩着她的水貂披肩。披肩自她蝴蝶骨之下一直盖至膝盖,每每在腰部压按时披肩磨着中衣的领口便往下坠,反复几次过后甄文君终于看清了卫庭煦身后从脖子一直延续到后背的几道浅疤。 这不是刀刃留下的痕迹,而是烫伤和咬伤。 甄文君心中疑窦频生,为什么不是刀伤刮伤,而是这样的伤痕?刀伤或许是被刺杀时受的伤,刮伤也许是摔坏腿时的牵连,可是烫伤和咬伤着实奇怪。 卫庭煦这一双腿当真是在绥东山脉遇险摔坏的?还是说她的伤另有隐情? 既然来到她身边,便要掌握关于她的所有情报,结合点点滴滴才能将此人摸清看透。想要虏获一个人的心,最基本的便是要了解她的过往。 对于过往,除了绥东山脉遇险和恩人之事大方交待之外,其他一概不提,防意如城。 想要再看清些她后背的伤,可中衣领口并不低,至多只能看见一小截,总不能直接将卫庭煦衣衫扒了……甄文君手中不断地揉按着,一个可怕的念头倏忽而至。 卫庭煦双腿真的是在绥东山脉摔坏的吗? 还是说腿伤与后背的伤是来自于其他意外? 甚至,她的腿真的受伤了吗? 若此设想为实,便会推导出一个更可怕的结论——卫庭煦的腿伤很有可能是假装。就像“卫子卓”这个身份一样,想要除去她的人一直以为卫子卓是个男子,所以一直找不到她。坐在四轮车上的残疾身份也是同样的障眼法,让人觉得她无法站立便掉以轻心觉得容易行刺,结果最后因大意丢了性命。 她的腿没问题,所以她根本没去过绥东山脉,没去绥东山脉就不存在救命恩人,没有救命恩人没有甄文君,所有的一切都只是个圈套。 试想,山野村夫家的女儿为何有名有姓? 一行推导下来甄文君掌心都凉透了。 莫非她所有关于接近了卫庭煦的沾沾喜喜都是水中花镜中月?如今的一切都是卫庭煦一步步引导她进入的庞大迷魂阵? 小花依旧跪在角落不言不语。卫庭煦躺在她双手之下沉默着,不知她此时此刻在想什么。 车厢内的空气骤然变得干燥,甄文君每次呼吸都感觉有火星子往她的鼻子里钻。 究竟是她想得太多,将卫庭煦想得太神还是想得太少,根本不配与卫庭煦的谋略相提并论? 其实检验的方法很简单。 所有的问题和疑窦只要去破解根源问题便会有答案。 卫庭煦的腿是否真的残疾,一试便知。 甄文君推按的双手慢慢从腰往下移动,心下一横,几乎使出了九成力气在卫庭煦的腿根处用力一捏。 她自小习武手劲不小,前段时间掌心受的伤用药得当已经好得差不多。这一捏恰好捏在脆弱嫩肉上,即便隔着毛皮也定教一般人疼痛出声。 只要卫庭煦的双腿有一点儿知觉都无法忽略她铁爪一钳。若是腿疾是假装的,卫庭煦立即翻身怒骂她,她便会立即跪下求她恕罪,推说她自小干活手劲太大,且近年来为了成为能够保护姐姐的可靠之人,一直在暗中习武。姐姐双腿常年不动最是需要大力按压活血,没想到这一下下手太重让姐姐受惊了。 解释应付的话已经在心里绕了一整圈,内心的小人已经和小花并排跪着了,就等着卫庭煦跳起来质问她。 但是没发生。 什么也没发生。 她这一钳下去就像抓上一团死物,别说跳起来,卫庭煦趴在那儿纹丝未动,也没抬头,似乎根本不知道她做了什么。 只有小花如火的目光犹如利剑,在她身上猛砍。 “你在做什么。”小花是外家功夫高手,甄文君手上发力隐藏得再好也难逃她的眼神。 小花站起来迅速靠近,卫庭煦听见动静这才带着疑惑地抬头。 在小花起身的当下甄文君就已经从她炸开火焰的眼睛里猜到了接下来会发生的事。 再好不过。 她什么都不必做,就等着小花彻底将她送到卫庭煦身边。 小花上前一拳砸在她的脸颊上,并拎起她的衣领,丢出马车外。 灵璧将最后一块肉脯收到食盒之内时,一团事物从马车内飞了出来,吓得马匹长嘶,举蹄带着车厢便跑。 灵璧立即飞身上马,好不容易将马稳住没引出更大的乱子,往回一看,刚才从马车里飞出来的居然是甄文君。 甄文君被护卫团团围住,口中吐血。 灵璧翻身下马拨开护卫,把她拉起来:“怎么回事!出什么事了!” 连一直待在树上和林间的暗卫都冲出来了,护卫杀入马车之内,暗卫在外盯梢。谁知冲进去一看里面除了卫庭煦和小花之外别无他人。 小花这一拳饱含了多少怒意,甄文君不忍多想,将脱臼的下巴自个儿按了回去,疼得眼泪花直冒。 “没事,没事……和小花姐姐有些误会。”下巴按回去之后才勉强能说话,摸了一把肿得老高的嘴角,透过残破的窗户看见卫庭煦正在看她。 眼中有不忍吗? 甄文君费劲地打量。 当她清晰地从卫庭煦的双眸中认出了不忍和疼惜之情时,悬着的心才缓缓放下。这一拳没有白挨。 灵璧带着甄文君回帐篷内歇息,拿了些药给她自个儿抹。 篷中支着一口热腾腾的锅,里面煮着野鸡肉、晒干携带的蔬菜和半截玉米,滚水之时肉香和菜甜味儿融在一起,溢满了整个帐篷。 甄文君抹着药,心里还在想卫庭煦的事。 看来卫庭煦双腿是真的毫无知觉了,且她想起一事,那甄文君的阿父也曾是平苍士族,不过是家中出了变故才逃至山野生活。想必她阿父也念过不少书,给女儿起个名字并不奇怪。 不过她还是有些不放心,若是有机会一定要亲自到上山一探。 待鸡汤熬好也没再见卫庭煦和小花。 “小花和姐姐呢?”甄文君问道。 灵璧摇摇头:“女郎交待了,她和小花去了北坡,只带了两名护卫,就连暗卫都不许跟随。” “什么?暗卫都不许跟?万一遇到危险怎么办?不行,我要去看看。” “别去了你,万一被女郎发现你有几张皮好剥?” 甄文君踌躇道:“灵璧姐姐说的对。” 灵璧正要再教育她一番,甄文君直接拉着她往篷外奔去:“不过有灵璧姐姐跟着我一块儿就不怕被骂了。好姐姐随我去吧!” 灵璧:“你找骂还要拉上我?!” 寒风朗月枯枝,甄文君硬拽着灵璧来到北坡,悄声爬上树冠,幸好今夜皓月当空能借个光,她一眼就瞧见卫庭煦和小花以及两个护卫在百步之内。 卫庭煦坐在四轮车上,小花跪在她面前,只听卫庭煦道:“文君妹妹乃是我的救命恩人,虽之前我疑心于她颇多考验,可她终究不负我心,甚至为了救我不惜赔上性命。如此重情重义之人你岂能因一时意气出手伤她?” 甄文君以为小花会反驳,会将她刻意用力试探之事抖露,没成想小花对卫庭煦言听计从到根本不反驳她任何一句话的地步。 卫庭煦继续道:“灵璧理内你理外,而文君妹妹今后将会是我储备军需、招兵买马的得力助手。你们都是我心腹股肱、飞鸿羽翼,不可心存芥蒂。我知你不进油盐,此刻不反驳我心里未必甘愿。你且在此好好想明白,能够真心接纳文君后再来找我。” 说完护卫便推着四轮车带她离开了,小花乖乖地独自跪在寒夜之中。 和甄文君想的一样,卫庭煦果真开始信任她,而遣走了大部分人便是要训斥小花却给小花留点颜面。甄文君之所以带灵璧一起来便是要灵璧也亲耳听到这番话,以后她也不会疑心跟踪,大大方便了甄文君行事。 只不过小花刚刚开始疗毒,身上全是伤口,这一夜在这儿跪着着实可怜。说起来小花真是一片碧血丹心的忠义之士,的确是发现有人要对自家女郎不利才出手,若不是阵营不同甄文君也不会为难她。 小花跪了半个时辰,忽然闻到一阵肉香。她抬头一看,头顶树干上吊着一口冒着热气的锅。 小花:“……” 那头帐篷,找了三圈都没见着晚饭影子的灵璧百思不得其解: “我的鸡呢!我追了三个山头才抓到的鸡呢!” 第47章 神初八年 灵璧找了一整晚没找到她的野鸡, 睡觉的时候还拉着甄文君的手神情恐怖地说, 不知道山里是不是闹鬼, 不过是去小解的工夫回来鸡就不见了, 不是鬼偷吃的难不成是鸡成了精自己跑了?也不对啊,鸡成了精要跑, 也没理由把锅都带走啊。它带锅走做什么它也不炖鸡汤! 灵璧絮絮叨叨絮絮叨叨,本来罪魁祸首甄文君这见天的劳累困得不行,被她吵得睡不着, 也算是种报应。只能安慰灵璧你可别多想, 野鸡修行几百年或许真能成精,可它都被你拔毛煮了,要成精那叫鸡汤精。指不定是哪儿蹦出来的野猴子闻到了香味偷走了。 灵璧点头称是, 不再多想直接睡了。 甄文君却是后悔,嘴巴太快也不好,把自己都给骂了进去。 第二日睡到正午才醒转, 大概是昨夜偷听到卫庭煦对小花的那番话让甄文君安心不少,觉也睡得更踏实了些。只是昨日脱臼的下巴偶尔还是隐隐作痛,挨了小花一拳的脸肿得更大。 醒来时灵璧已经不见, 甄文君裹上棉衣走出帐篷,见小花已经回来了, 神色如常地站在卫庭煦所坐的四轮车后。有一位脸生的骑士骑在一匹高头黑马之上,夹着马肚的双股间磨得血肉模糊, 一看便是日夜兼程送急信的信使。黑马马头顶尖角脖系铃铛, 这是官家用的急递马。骑马之人白日响铃夜间举火, 即便撞死了人也全然不用负责。马奔得浑身是汗,血一般地往下流。狂奔方止仍心内燥热,马不住地在原地嘶鸣抬腿作势要跑。骑士先是将身子后仰,踩在马镫上的双脚向下施力,开口制止黑马的慌乱。可黑马天性刚烈依旧不受控,骑士索性一边和卫庭煦说话一边让马轻松地继续转个弯跑几圈。慢慢由大圈转小圈之后,暴躁的烈马终于恢复了常态。直到马终于安静之后他才从马上跳下,单膝跪在卫庭煦面前。 甄文君细细看他驯马之术暗自记下,改日若是云中飞雪也躁动的话她便有计可施。 护卫和小花围着,骑士说话声音又小,甄文君听不清内容。 她也不靠近,去找灵璧要了块布,跑去林子里挖些冻土裹起来在红肿的脸上贴着,熬了点草药打算再外用热敷。炉子下的火堆才刚刚开始冒烟,便见小花走了过来看着她。 甄文君警惕地看着她:“干嘛?昨天这一拳还嫌不够么?”她指了指自己含了块石头一样的脸。 小花却对她礼貌作揖:“文君娘子,女郎有请。” 甄文君非常佩服小花的忍受力,昨日刚刚针锋相对甚至控制不住出手,今日却能收敛起所有脾气来请她,不知是昨夜那一锅成精的鸡汤的功劳或依旧是她女郎的一句话。 甄文君走进帐篷内,里面有几个护卫、灵璧小花以及快马送信的骑士。 那骑士卸去了两裆铠,内里厚实的裲裆衫也已湿透,年轻的脸庞棱角分明,刚毅的眉心有颗淡淡的痣。 甄文君在陶君城时养成了查人细节的习惯,只要有个陌生人出现在眼前她都忍不住仔细打量一番。这位骑士看上去刚过弱冠之年,因着赶路脸上全是马蹄飞溅的泥点。他看上去已然疲惫不堪却在强打精神等待卫庭煦发话。来时那一身铜色铠甲着装很明显是大聿正统传令兵的打扮,一般都是大战时给将领传急报才有的行头,这头竟是找卫庭煦来了,为的就是这一路通行无碍,甚至无人敢查验急行令,重要消息自然能顺利抵达卫庭煦手中。看来这是卫家惯用伎俩。 甄文君和小花进来了,卫庭煦似乎还在等着谁。 一护卫匆匆进屋呈上一片小小的木片给卫庭煦,说是长孙家飞鸽递来的消息。 长孙家?甄文君记得长孙也是洞春大族,和卫家颇有渊源。 卫庭煦将木片收来,站在一旁的甄文君极力偷看,眼珠子都要转到颞颥了都没能看清指头大的小木片上写了什么玩意儿,反而是卫庭煦直接将木片交给她。甄文君拿来一看,原来自己的眼睛还是很好使的,木片上真是什么都没有,空空如也。 卫庭煦道:“文君,你将木片在火上烤一烤。” 原来是用明矾水书写的暗文,在火上烤过之后才会显字。 木片在火上过热后慢慢出现三个字: “今夜至。”甄文君念了出来。 “她今夜才到,那咱们就不等阿燎了。”卫庭煦问那小骑士,“你且将事情经过细细说给大家听。” 甄文君心中暗道,先前就怀疑阿燎是洞春长孙家的人,果然没猜错。 小骑士开口第一句道:“子匀公子被奸人陷害,在去往绥川的途中被抓,如今已押解至京城,入了诏狱,由廷尉关训亲自鞫狱。” 他这番话甄文君听不出事态有多严峻,似乎是卫庭煦本要与这子匀在绥川相见如今半道上出了事。子匀乃是卫氏宗族,此番在绥川相见是要商讨平绥川流民之祸。如今子匀犯事被抓,应该见不到面了。听罢此话灵璧小花以及屋内诸君全都神情愤然,想必此事并不想她所想那么简单。 “何罪入狱?”卫庭煦问道。 “据说子匀公子在前往绥川路上他家府君过世,而他未能及时回家奔丧,御史台便上疏弹劾称‘父卒而子未归,实乃衣冠枭獍,无父无君不如禽兽’。天子震怒斥其不孝,不堪社稷重任,特令廷尉史赶往绥川抓捕。后经查在卫公过世第一时间卫府已经派了人告知公子,但报信之人莫名暴毙于路,卫公的死讯未能顺利传给公子,这才酿成今日祸端。” 灵璧愤懑道:“这定是谢老贼的计谋!陷害公子于不孝之地!” 甄文君心头波动:卫庭煦他阿父死了? 卫庭煦道:“仲父之死我亦是昨日才得到消息。这次子匀绥川平乱之行得来容易,原来早已挖好了陷阱等着他往里跳。可惜了我这堂兄自小怀安民济物之心,入仕之后一直忧国哀民,此次绥川大乱他数夜未睡已经制定了一系列定邦之策。可惜啊,依旧被那帮竭泽而渔的愚夫算计。” 原来子匀是她堂兄,去世的也是她阿父胞弟。子匀此去绥川是真的怀着救民赈灾之心去的,没想到身未到就被抓回了京城。听到“诏狱”这二字甄文君就头皮发麻。小时候有段时间阿母讲那些沙场故事讲得有些倦了,她正处于顽皮的年龄,阿母便跟她说起许多诏狱典故。什么夹指压踝的,割鼻子切膝盖的,去势幽闭的,更有以臂贯烧车严刑逼供的。打板子都算是小菜一碟,有诸多人冤死狱中或屈打成招。据说入诏狱者难再见青天,狱中无数枉死之魂,到了夜里这些冤魂便会漂浮在恶臭的牢房内啃噬人的耳朵和脚趾。 诏狱是她自小的噩梦,如今卫子匀被诬入狱,还是天子亲自下诏,想再出来实在难上加难。 “此事乃是谢家自掘坟墓,我已想到应对良策。”卫庭煦手里拿着羽扇,天气寒冷时并不扇动,就喜欢握着,似乎羽扇在手里便胜券在握,话语间并未有惊讶之色,仿佛早也料到。 “小花。” “在。”卫庭煦并未说她需要什么,只不过抬了抬手小花便已经会意,迅速准备笔墨竹片。只是一个小小的动作甄文君就知道自己输了,输给这主仆多年来形影不离的默契。若是想要卫庭煦离不开她,便一定要想办法取代小花。 卫庭煦执笔在竹片上飞快地书写,一枚枚清秀小楷落在竹片上。站在她身边的甄文君大方地盯着看,卫庭煦写的是建安七子之一王仲宣《从军诗》中的一段“一举灭獯虏,再举服羌夷。”很明显也是藏字验的暗号,只有收信之人明白这两行诗代表什么意思。 写完之后卫庭煦将竹片放入小花递来的白色布袋内,白色布袋袋口有黑绳捆绑,乃是丧礼样式。这一路上卫家车队都扮作奔丧装扮,看来这是卫庭煦惯用的手法。 不知她到底要向谁传递怎样的信息,她那句“已想到良策”却让甄文君有些惊悚。 莫非她早就想到堂兄会身陷囹圄,而堂兄的落难也是她计划的一部分?此人心狠和算计当真让人不寒而栗。 小骑士一直严阵以待似乎领了命令就要走,卫庭煦却没将此物给他,而是交给了其他的护卫。护卫整装上马,很快消失在长路尽头。 甄文君本以为卫庭煦不信任小骑士,可也说不通,毕竟子匀落险的消息就是小骑士传来的。 卫庭煦拿了个药瓶放在腿上,自行推动四轮车到小骑士面前递给他。 “这……”小骑士有些懵懂。 卫庭煦温柔道:“郎君一路辛苦,已经备好暖塌酒肉请郎君早些歇息。待君养好伤后还有重任要交付予君。”说着让小花将她肩上的水貂皮披肩披在他身上。 原来是收买人心之计。只见那小骑士颇为感动,对着眼前温婉女郎深深一拜道:“为女郎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卫护带着他下去休息了,卫庭煦一直等到夜深未睡,直到阿燎车马趁夜而来。 本以为阿燎出行为了避人耳目也必定轻车简从,没想到一来来了十多辆马车,阿燎从一辆圆形四驾豪车中下来时,身边莺莺燕燕四五位艳丽女子随行,各个像膏药一样贴在她身上不愿离开,咿咿呀呀的娇声此起彼伏,严肃的营寨瞬间因她的到来变成了花街柳巷。 难怪卫庭煦不愿与她同行。 卫庭煦脸都黑了阿燎也没将她的一众姬妾们劝回去,小花上前怒呵一声,小娘子们才被她吓得退回去。 阿燎一身华贵紫衣玉冠,面赋桃粉,是甄文君相当熟悉的做派。她上前拱手抱歉道: “庭煦莫怪,我收到子匀一事的风声后便日夜兼程地来与你汇合了,只是眷属们身娇体弱不堪舟车劳顿之苦,所以晚了一些。来来来,咱们进屋商谈。” 卫庭煦:“先把你脖子上的红唇印擦了。” 阿燎听闻抬手一抹,手背上抹下一道艳红,不好意思地又再道歉。 一行人鱼贯而入帐篷之内,灵璧挑起明灯,众人围坐在卫庭煦四周,阴谋之气顿生。 第48章 神初八年 卫子匀被诬陷一事说完阿燎也极其愤怒:“不如让我父亲等人一并上奏疏向李举施压, 先救出子匀再派人手前往绥川。绥川一郡绝不可丢, 谁争取到绥川便能和洞春连为一线,更是一桩极其重要的军功。此事咱们绝不能退让。” 卫庭煦却摇摇头:“李举谢扶宸能构陷我们一回就能构陷第二回 。李举一心想要除掉太后和长公主, 必然不会让吾等长公主一派掌握绥川。当年若非先太子夭亡先帝无子, 他李举不过宫婢所生之子又怎有机会坐上天子之位?自太后感染风寒不再临朝, 身体也是每况愈下, 李举这便安奈不住想要除去太后这根眼中钉了。”卫庭煦轻声冷笑:“他们既然要派人去便让他们去。” 阿燎:“可是……” “如今你有另一件事要做。”卫庭煦神秘对阿燎笑着, 忽然转移了话题, “你寻觅了各地美人这么久,可知大聿境内最美之人是谁?” 听她这么说阿燎双眼发亮, 兴奋问道:“是谁?” 甄文君也猜不透她想说什么, 不是在密谋夺取绥川之道么?怎么突然提什么美人。 卫庭煦继续道:“你肯定听说过光禄卿洪瑷的三妹,阿忆娘子。” 提到阿忆娘子的名字, 阿燎如同被点中要害一般跳了起来, 吓了众人一跳。 “阿忆娘子的天仙之貌我如何能忘记?四年前长公主在易靖园举办春会时我曾有幸远远地看过阿忆娘子一眼, 当真如同雷霆贯顶万花齐放,至今我依旧能够清晰地记得她凡间难寻的容貌。可惜阿忆娘子一直居于深闺之内极少出门,我也和光禄卿毫无交集,完全没有见她的机会……” 阿燎说得如同丢失了世间瑰宝一般热泪连连,甄文君却是嗤之以鼻,看惯了卫庭煦竟还会觉得谁的美貌难寻, 她完全不相信, 不相信有人能比卫庭煦更有姿色。 “如今我给你个机会。”卫庭煦对着阿燎激动得来回踱步的背影道。 阿燎迅速转身, 眼里散出万丈光芒:“真的?!” “我何时骗过你, 不仅给你见到她的机会,还能让你与她厮守……” 阿燎深呼吸,心跳差点停止。 “……厮守一个月。” “行行行,别说一个月,即便是一天我也此生无憾!” 阿燎说得极为诚恳。甄文君忽然明白或许她真是世间难得的多情种,爱美人,爱天下所有娇美的皮囊,她对每一位美人的喜爱都是真心实意的。 小花抱了一个极重的箱子到阿燎面前。 卫庭煦道:“我不仅让你们厮守,我还赠你白银千两用来讨她欢心。当然,这只是我的一点心意,区区千两还不至于打动阿忆娘子之心,其他的你自行添补。不过这一箱可别忘了一定要用上。” 很明显卫庭煦话中有话,阿燎坐在箱子前几乎是用了双手才将盖子打开,打开一看顿了顿,再抬头看向卫庭煦的时候,方才的激动和痴情全都不见,脸上的表情变得非常复杂。甄文君站着的角度正好在箱子正对面,只能看见被盖子遮住的阿燎的半张脸,完全看不见箱中的情景,不知道她到底瞧见了什么为何表情骤变。 阿燎艰难地控制着盖子重新盖上,哀叹了一声:“我就说没这么好的事。当初月娘也是……庭煦啊你,真是暴殄天物。” 甄文君眉峰一挑,对她这话很敏感——暴殄天物? “你今夜好好安睡,明日便启程吧。” “这么快?你也好歹让我的妹妹们歇息歇息!” “行,那明晚启程。” “……” “时间紧迫,你若是误我大事我便将你一众姐姐妹妹全都送去夷州。” 阿燎无话可说,还是决定以大局为重。 “文君妹妹,你需为我办另一件要事。”卫庭煦此话一出甄文君便心感不妙,果然她听道,“先前你为我赚来的两万白银如今我如数还给你。不过,你要为我买五万车粮食回来。” “五万车?”甄文君一惊,这是何等的天文数字,从在场其他人的惊诧表情中也可见一斑。战事加上荒年,国内能够征调的粮食恐怕加在一起也凑不够万车。两万两白银别说买五万车,恐怕连五千车都买不到。 “为期一个月。”卫庭煦神情自若,仿佛完全不知道自己到底提出了怎样荒谬的要求。 “姐姐,银子不是问题,我有办法赚到更多。” “哦?” “现在我就可以从阿燎娘子手中定下十万两。” “我?”阿燎被点名,好奇地看着她。 “芙蓉散阿燎可需要?”甄文君贼贼一笑,阿燎心头又被击中,立即眉开眼笑: “文君妹妹咱们一会儿私下聊聊。” “所以姐姐,银子不重要,重要的是现在即便有再多的银子也买不到五万车粮食。” “我自然知道。”卫庭煦道,“若不是难以完成之事我也不会交托给你。” 接到这话甄文君只能苦笑。 卫庭煦需要五万车粮食,不说去何处征调也不说拿来何用,只告诉她一个月制备好后自然会有人联系她。这意味着她将离开卫庭煦身边办事。卫庭煦给了她一块符牌,上书一个“卫”字。 “此符牌乃是我卫家嫡系的信物,整个大聿都有我卫家亲信,若你需要帮助尽管去找他们。灵璧也会跟随你照顾你的起居。” 甄文君不知道自己是开心还是失落,离开卫庭煦意味着有更多自如行动的机会,毕竟现在灵璧已经十分信任她,她能够从容布局。可是她费尽心思才略有取代小花的可能性,如今一离开便容易功亏一篑,更何况…… 这“更何况”里饱含着诸多情绪,若是毫无保留地和自我对话,甄文君便是失落于离开朝夕相对之人,最快也要一个月之后才见面。 议毕之后众人散去,甄文君跟阿燎定下了十万白银的夜芙蓉。甄文君上次留下了一批,正是为了不时之需,没想到这么快就派上用场。 阿燎请她到帐中,拿了甄文君递给她的一株已经晒干的夜芙蓉让婢女当场磨成粉末,混合其他四种药石与黄苏叶一块儿铺在细长雕花的烟筒之中,只吸了一口阿燎便浑身发颤出汗,眼睛里流出的光都明媚了许多。 “妹妹!这批货还有多少便留多少给我!”阿燎脖子耳朵一起发红,声音拔高了许多,激动地握住她的手道,“二十万两,我给你二十万两的定金。切记全都给我留着,不可卖给他人!” 甄文君有些好奇这芙蓉散究竟有何神奇之处,竟让人如此痴迷。 阿燎说她长孙家在国内各地都有钱庄,只要拿着银票去兑换就能直接兑出现银,不必几万两地用马车运送,能省去不少麻烦。 甄文君拿了银票更有疑窦浮在心头。既然如此,卫庭煦为什么要用大箱子装了几千两现银给阿燎?此中必有玄机。 回去的路上甄文君一直在琢磨卫庭煦的计谋,越是想不明白便越觉得有趣。卫庭煦这个人就像充满宝藏的山谷,每往谷底降落一分便能发现从未见过的稀世珍宝。 从阿燎那儿回来,卫庭煦竟还在原地没回去歇息。灵璧和小花也都还在,似乎在等她。 看见甄文君回来了,卫庭煦便说:“小花灵璧,你们可以回去休息了。今晚就由文君妹妹陪我吧。” 小花没有多说半句话,和灵璧一块儿离开了。 甄文君还站在门边,卫庭煦挺了挺身子,手压在腰部,方才谋划时的从容镇定如今换成了一脸疲惫和疼痛难忍,带着些娇弱对甄文君道: “妹妹可否带我回帐内歇息?腰伤似乎有点儿反复,还是得仰仗妹妹精妙的按摩手法帮我缓解。” 甄文君恍然,赶紧上前推动四轮车,往卫庭煦休息的帐篷去。 将帐篷的布帘卷起挂在挂钩上,待推卫庭煦进去之后才将其放下。护卫在外通宵达旦地值守,帐篷内小花已经备好了温暖的炭盆和柔软干燥的软塌。软塌之上两件毛毯铺得一丝不苟,两个檀香木盒放置在软塌两边。一进来便被属于卫庭煦的木质香味包裹,却一点儿都不憋闷,只有宁静和温馨,睡眠气氛浓郁,几乎一瞬间甄文君便觉得困了。 弯腰小心翼翼地穿过卫庭煦的腿弯将她从四轮车上抱起。昨日按摩时就感觉到了她双腿纤细,的确是常年不行走之人才会有的瘦弱之态。 卫庭煦很自然地为了平稳而圈住她的脖子,甄文君脸上发烫,目光落在别的地方,将她横抱着向软塌走去。 卫庭煦的呼吸一下下吹在她的脸庞上让她发痒。 “妹妹。” 将她放平在床上时,卫庭煦并未第一时间将双臂松开,她也不便直起身子,双手撑在卫庭煦的身体两侧,和她面对面。 “怎么了?” 夜深人静之时,说话的声音不免放小。呢喃细语间更有种云山雾罩的旖旎气氛在两人亲密的身体间流动。 “当年在绥东山脉时你也是这样照顾我,只不过那时你力气小,每次抱我都十分艰难。如今一晃你都长这么大了。” 甄文君微笑着顺了顺卫庭煦额头的头发:“我会继续长大,直到成为姐姐值得信赖的人。” 卫庭煦侧过头轻笑,带着很明显的鼻息和胸口的起伏。 “今夜只有你我,你已经是我极其信赖之人。” 甄文君正要接话,卫庭煦眼光一转,如同一把刀插在她的胸口: “若是他日你辜负于我,我定会让你生不如死。” 第49章 神初九年 帮卫庭煦按摩腰肢的时候甄文君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卫庭煦也没开口, 本就安静的帐篷内更加憋闷。 甄文君孜孜不倦地按着, 卫庭煦趴在软塌上一声不响, 不过她知道卫庭煦肯定没睡着。 此人已经不能用阴晴不定来形容,她的心比海深, 前一刻还觉得自己已经成为心腹,后一刻被拎出去千刀万剐都不奇怪。 所以什么依依惜别之情就算了吧。 按了两炷香的工夫卫庭煦总算开口:“妹妹累了,歇息去吧。” 甄文君应了一声抱了毯子就走, 卫庭煦叫住她:“妹妹要上哪儿去?” “没上哪儿, 我就睡这儿。”甄文君指了指她正站着的地方。 “春寒料峭的怎么能睡地上,也不怕冻出个好歹。过来和姐姐一块儿睡吧。” 甄文君“哦”了声又回来,把毯子往卫庭煦身边一丢, 熄了油灯后不客气地钻了进去。 小花真是巧手,被褥柔软温暖,让人通体舒畅。甄文君揉了揉冻得发凉的鼻尖, 觉得卫庭煦实在会享受,每一个冻得人魂飞魄散的冬夜里她都躲在这么舒服的地方么。 思索着小花都是如何布置软塌之时,忽然一具滚烫的身体贴了过来。 甄文君愣了愣, 黑暗中手背触到一片柔软细嫩的肌肤,她壮着胆子故意动了动手腕, 指背犹如在无暇温玉上滑过,体香从被褥中飘来, 令她心悸难平。 莫非卫庭煦只穿了心衣? 那心衣便是只围住了前胸, 两根细细的带子穿过身子, 系于袒露的后背与腰窝之上,最最贴身衣物。平日里她和灵璧一块儿睡的时候也爱只着一件心衣,毕竟她们俩一人一床被子并不挨着。可如今她和卫庭煦同在一个被窝之内,卫庭煦竟如此不拘小节。 “怎么了姐姐。”甄文君看着漆黑的篷顶,眼前闪过的全都是越氏阿椒教授的“玄女九法”之招式。 “冷。” 听见她柔弱无骨地哼出一个“冷”字,甄文君心尖上发热,侧过身去看她。见她光滑的窄肩露了一角在毯子之外,一抹月光正好从透气的小窗照进来,从她肩头至眼眸铺陈一道幽幽蓝光。卫庭煦也瞧向她的眼眸在黑暗中亮若星辰,仿佛藏了整个宙室一般的深邃而灿烂。 甄文君支起上身,靠近了过来。 卫庭煦唇珠微微离开下唇,气若幽兰。 甄文君抬手,捏过毯子把卫庭煦的肩膀盖好,隔着毯子将她往怀中搂了搂。 “这样可暖和些?”甄文君问道。 卫庭煦再开口时已经没有了任何情绪,只淡淡地“嗯”了一声。 甄文君的下巴靠在卫庭煦的脖子间,暗暗一笑,放开了她。放开时耳垂无意似的擦过她的耳侧,没有半分留恋重新躺好。 燥热之夜在冰与火的沉默战役中结束了。 虽然盖着同一床被褥,但两人再也没有碰到彼此。 甄文君的鼻息平稳,似乎是睡了。 卫庭煦翻了个身寻来早就堆在被子里角落里的心衣,悄悄穿起。当心衣重新罩上一丝未着的身体后,她闭起暗藏怒气的双眼,努力寻找睡意。 翌日一早起来,卫庭煦轻唤了一声小花,门口立刻有人应声。原来小花昨夜在营帐之外守了一夜,营帐的门帘一掀,灵璧端着热水跟小花一同进来,伺候卫庭煦起床洗漱。 甄文君很自然地伸手将小花捧来的外袍拿过,轻轻一抖罩在卫庭煦身上,带着清晰的失落道: “我才与姐姐亲近了几日就要离开,心中虽有不舍,可是能为姐姐分忧解自然万死不辞。如今唯一担心的是姐姐身边无人照顾,这腰痛的毛病我有一土方子或许能有些作用,姐姐不妨试试。每晚入睡前防火布裹了熄灭的木炭搁在腰上暖着,可通血活络缓解酸痛。若不是怕我经验不足恐耽误了此行,应该将灵璧留下来照顾姐姐的。” 甄文君为她穿衣束带之后,卫庭煦发凉的指腹划过甄文君的脸颊:“这么多年我也早已习惯了这腰痛,何况还有小花和胥翁师徒在,妹妹不必忧心。倒是此行的五万车粮食要如何筹得,妹妹可有头绪?” 谁都知道大聿境内早已无粮可征,若说有也是各个士族家难得屯下的私粮。战乱灾荒粮食早已比金银更加珍贵,想都别想他们能够吐出来。若要说天下还有不被战火灾荒所累及的富庶之地,大概只有大聿东南姑戗一族所居之地——宿渡。 宿渡正是小花故里,那儿雨水丰沛常年气候炎热,植被茂盛物种新奇,并且有大片良田,每到秋收之时五谷蕃熟,穰穰满家。甄文君会知晓此事倒不是阿母曾经的教导,而是此行这一路灵璧晚上睡前会与自己说些各大士族间的八卦传闻,其中就说到宿渡的王氏。当年姑戗族战败,他们领主前来大聿送降书,愿归顺大聿。当时大聿未能瞧得上这弹丸之地,留了一支军队在当地驻扎,只有大聿南崖郡有些士族的旁支看宿渡地肥物博便迁了过去,其中包括南崖王氏的旁支。王氏的旁支在宿渡营生得风生水起,拥占良田数千亩,今年更是给嫡系送去了万车的粮食。 灵璧所说的这些传闻八卦当时听来没什么特别的感觉,如今一想却是极其清晰的线索。莫非这也是卫庭煦授意?为的就是今日压在她头顶上的五万车粮食有处可寻? 只是……这王氏可并非卫家党系,卫家在大聿的威势再大莫非还能影响宿渡? 卫庭煦只是给了她一个方向,要如何成事,还是得靠她自己。 思绪至此,甄文君道:“妹妹心中有数,还请姐姐静候佳音。” 卫庭煦点了点头:“我相信妹妹不会叫我失望。不过万一妹妹遇上难处,别忘了试试卫家符牌的作用。” 甄文君面露感动,正要说点儿恭维之语,却见卫庭煦玩味一笑: “若是征不来五万车也无碍,我已想好了惩罚你的法子。” 甄文君:“……” “行了,该启程了。灵璧已经打点好了行装。早去方能早回,我等着给妹妹接风洗尘。” 怕是已经准备好看我笑话——甄文君心里如是道。既然卫庭煦打定她有办不成的情况,说明这趟宿渡之行必定有艰难险阻在前。 不过,到底不用去绥川了,让甄文君大大松了口气。她甚至连遮挡容貌的面具都准备好了,这下不用去了倒是一件喜事。 备好了马车,甄文君带着三个随从及马夫,与灵璧启程再次向南边前进。 日夜兼程走了近半个月才到了南崖之边,甄文君有些急,照这个速度她根本没几天时间收粮,来回耗在路上的时间就得一个月了。入了南崖郡内随意吃了饭喂了马,整顿了半个时辰继续前往宿渡。 这一路上赶得太急连歇息投宿的时间都没有,小花不在更是没人准备佳肴美酒,她们都只能啃着麻布一样硬的蒸饼和树皮般的肉脯度日。灵璧被折腾得瘦了一大圈,脸都被吹黑了,还成天被甄文君缠着让她教授武艺。夜晚支帐篷露营之时还不得睡,甄文君拉着她问她各种刀法招式。往往甄文君还在挥汗练功,练到迷惑之时扭头要去问灵璧,见灵璧早就被周公带走梦游仙境去了。 递了通关文书出了大聿境内,平坦大道一去不返,马车在狭窄崎岖的山道上前行。 左面是高峻的险峰,右边是万丈悬崖,浓雾萦绕在山间只能看见十步之外的窄道,经验丰富的车夫勒紧了缰绳谨慎地控制着马行进的速度和方向,马蹄敲在湿滑且紧紧只容一辆马车通过的石阶上,偶尔失蹄打滑,吓得车上人一身冷汗。 在山路上足足走了三个时辰,正午时分终于攀上了顶峰。此时浓雾散去,自顶峰往下眺望,黄绿相间一道道的梯田落入视野之内,更远处成群的鸿雁往北方而去。甄文君下了马车站在悬崖边缘,迎着被吹成白色波浪的浓雾,衣衫猎猎作响。心旷神怡之时想起远在千里之外的家乡,难免怅然。 阿母,如今我身处异乡,多想与你一同分享眼前美景,却不知你身在何方。当初被迫离开歧县,如今一晃便是三载,而我还将继续砥砺前行。 从山顶下来时路依旧难走,但雾已化,道路清晰在眼前,马夫鞭子挥得更勤,马儿终于可以撒开蹄子快些奔走。 一个时辰便下了山,踏上了长长的田埂。 田埂两旁一望无际全是稻田,农人们裹着黄色头巾露着上半身,下边穿着窄袴,正在勤恳耕种。一片许久未见的生机和异国风情让甄文君有点儿新奇地探头出来四处看,见有个农家小娘子正直起腰来擦汗,虽脸被常年曝晒而发红,还是能看出她五官秀丽身段婀娜。甄文君暗暗感叹果然灵璧没有唬人,这姑戗族女子的确长得好看,随便瞧见的一个农人都有这等姿色,不知小花曾经容貌是否和她相似。 过了田埂进入村庄,这儿的村庄屋舍都沿着唯一的一条长路盖得很矮,家家都有自己的禽圈粮仓。甄文君仔细查看,鸡鸭满圈牛羊肥壮,连在大聿最最重要最最私隐的粮仓都毫不避讳地敞开着门。 甄文君欣喜,此地果然有粮可收。 穿过三个小村庄便抵达此行目的地,宿渡边陲的第一大城池——沓将。她们要寻的王氏正在沓将城中。 欲进沓将城门,递上大聿的通关文书城门士兵竟不放行,甚至想将她们押解去府衙。灵璧上前用姑戗族语对他们说了几句,暂时将他们缓住了。 灵璧道:“大聿曾与宿渡久战,宿渡上至朝廷下到百姓都对大聿怀有敌意,你这通关文书他们不认。” “你跟他们说了什么?” “我说我是宿渡的后裔,他们似乎没想再绑咱们,但估计也不会轻易让咱们进城。” “你怎么会说姑戗族语?” “自然是小花教的,我最喜欢琢磨这些胡族语言。” “那现在如何是好?灵璧姐姐可能说服他们?” 灵璧想了想道:“姐姐赠予你的卫家符牌呢?” 甄文君将符牌交给她,灵璧拿着符牌上前跟士兵说了几句,对方竟然真的开门放人了。 甄文君难以置信:“姐姐家这么厉害?大聿朝廷的文书不管用,卫家的符牌竟能通关?” 灵璧坐上马车,笑得有些僵硬:“快点儿上来吧,赶路要紧。” 进城之后直奔王家,这马夫曾来过沓将,王家在当地是非常有名的望族,很容易便能找到。前往王家的路上甄文君看见了长孙家的钱庄,钱庄挂着横匾,匾上书“乾坤钱庄”四字。据阿燎说她们家的钱庄上的题字全都是她写的,只要认准她的墨宝就能用银票兑出现银。 甄文君找着了兑银的地方就能踏实去王家征粮了。一到王家递上二十万银票,王家家主立即亲自出来迎接她们。 王家家主自称王进,是个五十多岁的老头,个头没甄文君高,脸庞饱满须发茂盛,高高的额头格外醒目,见谁都笑,长得像年画里的寿星。 甄文君简单说了收粮之意,二十万两白银买五万车粮食,王进当场同意了,带她去了粮仓参观。王进拥有十几个碉堡一样的粮仓,她让甄文君先交一半定金,三日之后他便会让人将五万车全都送去她指定的地方,若是要送出宿渡便要再加收五百两的路费。 “不必,只要准备好粮食我会自己来取。”甄文君留了个心眼。五万车的粮食若用运送军粮的大型马车装载大概能整成两千车。她进来时看见了,王进的粮仓边上停满了大车,他常年运送粮草必定多备此车。能直接送到姐姐手中最好,可是这王进虽然不算冷淡,言谈之中也多有轻蔑,大抵是看她年纪尚轻还是女儿家,便看她不起,不紧盯着粮食的话恐怕他不一定能够遵守约定送达。虽然麻烦一点甄文君还是选择自己亲自运送。 她交了定金又给了五百两,说要借调王家大车和人手,三日之后她亲自来收粮。 到了三日之期,两千大车粮食都装好,甄文君检查了一圈后交了剩下的银子,让灵璧告知信使给卫庭煦传话,她已经完成任务,请姐姐告诉她接下来粮食要送到何处去。 两千大车需要很大的地界停泊,甄文君将车马拉到野外旷地停靠,跟着住在了外面,等待信使回话。 灵璧和甄文君围着火堆生火煮汤的时候,甄文君用树枝拨弄着干柴,怎么想都觉得不太对劲,顺利得不太在情理之中。 如果这般容易,卫庭煦何必让她亲自跑一趟?以卫家在宿渡的威望她完全可以让王进进贡粮食到她手中,不是吗? 甄文君越想越觉得心慌,她将当初从红叶夫人手里夺来的匕首握在手里,向车马的方向跑去。 “你要做什么?”灵璧见她突然亮匕首吓了一跳,跟上去一看,她竟用匕首将装粮食的麻袋一袋袋地划开,粮食哗啦啦地流了一地,她一一捧起来查看。 “怎么了?有问题吗?” 甄文君没时间理会她,一直查了二十多车都没什么问题。她又爬上马车,将外面一层麻袋丢在地上,揪了中间的扯出来划开,一阵浓郁的霉味冲了出来。 果然。 除了外面一层是好的,埋在里面的全都严重受潮发霉,根本无法食用。 甄文君带了人连夜跑回去找王进,王进一边摸着掌心里色泽温润的扳指,一边阴阳怪气道: “如今什么世道小娘子是知道的。区区二十万两白银只能买五万车发霉的粮食,再公平不过。” 随从气得想要抽刀,被甄文君推了回去。 “王公,经商之道讲的就是诚信二字。如无诚信如何立足?还请王公将发霉的粮食收回去,粮价可再商议。” “再商议?你还有钱吗?”王进嘿嘿地笑,他早就看穿二十万两乃是甄文君所有家当,“再说了,你当时也验了货签了契约,如今不讲诚信想要反悔的不是我,是你呀。” 甄文君颞颥一跳,什么也没再说,拱手告辞,直接拉着灵璧和随从们离开了。 “这你都能忍?”走到门口,灵璧气愤万分。 “当然不。”甄文君出了王府大门淡定的脸色骤变,挑起眉峰冰冷地回头看,“王进老儿揣奸把猾行如狐鼠,实在让人作呕。我不仅要五万车精粮,还要让他把二十万两白银悉数给我吐出来。今日就让本奶奶教教老儿惜指失掌的道理。走!” 第50章 神初九年 “文君!你要如何教训那无耻老贼?” 灵璧挽了袖子也准备给这姓王的老小儿一点颜色看看, 她在卫庭煦身边这么些年还没受过这种邪气。见甄文君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 也有些跃跃欲试。 甄文君把卫庭煦给她的符牌往空中一抛,稳稳当当地落回手中, 符牌在指尖内转了个花, 她问灵璧道:“姐姐说的卫家亲信可也在沓将?” 灵璧不屑地“嘁”了一声:“我还当你有什么妙招呢, 原来还是要借女郎之手。”她跳上马车叫甄文君跟上, “此地大聿驻军的监军乃是女郎父亲卫明公的旧部, 此人为人正直热忱, 算是个善恶分明的君子,请他来主持公道倒也合适。正因此人是卫公的旧部, 所以咱们卫家的符牌在沓将说话才会好使。” 甄文君点点头随意应了一声, 似是没有太多兴趣,转脸问道:“那驻军将帅呢?为人如何?” 灵璧五官立即扭在一起, 似乎光是想到此人就极为不舒服:“他?他并非卫公亲信, 乃是一个唯利是图的小人, 睚眦必报十分恶劣。我劝你切莫与其打交道。” 甄文君追问:“此人可是个聪明人?” 灵璧一脸不屑:“杀猪卖肉的屠夫,能有多少斤两。” 甄文君双眼雪亮竟十分开心:“行行行,就是此人了,烦请姐姐带我去见他。” 灵璧莫名其妙:“你要见他?放着怀瑾握瑜的君子不见你要见个莽夫?你若想与他合谋只怕会偷鸡不成蚀把米。” 甄文君看着手中符牌上的“卫”字,深不可测地继续怂恿灵璧:“好姐姐你可信我?信我便带我去见他,此事定成。” 大聿军队驻扎的营地在沓将西北。一近营地便听到一片嘈杂声, 大白天里没有操练倒是赌博喝酒狎妓一应俱全。挂着卫家旗子的一纵车队陆续来到军营前, 刚在林子里小解完的士兵满脸醉意摇摇晃晃走回来, 醉眼迷瞪地拎着裤腰带喊道:“谁、谁他妈的敢堵住大门啊?不想活了是吧!”待走得近了才看清了旗子上的“卫”字, 车上甫下来的人肯定听到了他的话,一机灵忙换了一副嘴脸笑道:“哟,瞧我瞧我,喝多了,诸位贵人来此有何贵干啊?” 甄文君朝着士兵道:“卫公叫我来犒劳各位将士们,你们南安将军呢?叫他出来见我。” 士兵点头哈腰地应道:“哎哎,我这就给您叫去!” 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南安将军朱毛三甩着一脸横肉从营内快步走了出来。他身高七尺有余,宽肩圆肚,满脸胡渣一身酒气。瞧见来人是个娇俏的小娘子,立时放缓了脚步,轻视她三分——看来是个跑腿的婢女。 他往后面延绵不绝的车队望去,心里哼了一声。那倒霉监军仗着自己出身平苍卫家门下,平日里没少挤兑自己。这几个小娘皮说是来犒劳南安军营,回头这一车车的好东西还不是被那监军攥在手中?原本热切的面庞很快冷了三分,语气上也多了些不耐:“不知娘子有何指教啊?” 这朱毛三本是个市井卖肉的贩夫走卒,因犯了点儿小罪被充军,恰逢当年大聿征讨姑戗族,这朱毛三就随军上了战场。也是走了狗屎运,竟叫他误打误撞地斩杀了姑戗族最厉害的猛将鬼狼而立下了头等战功。可大军班师回朝时天子一道诏书下来却将他留在了边陲,说他乃定国安邦之大才,军功甚伟,封为安南将军,今后便镇守东南,以保大聿国泰民安。 这事儿一直令这朱毛三十分不满,觉着因自己出身不佳才会被留在宿渡,整日里除了喝酒就是赌钱,放眼宿渡除了监军外没有一人敢给自己不痛快。姑戗族当年被卫家军打怕了,从天子到臣民全都老老实实不敢作乱,他这安南将军整日里没有正事可干,倒也寻得了几分土皇帝般的自在。 甄文君上前礼貌和手行礼:“指教不敢当,将军镇守东南负任蒙劳,小女子奉卫公之命特在此地采购了五万车粮食和三大车酒肉奉于将军,慰劳诸位将士。”她向前两步,低声与那朱毛三道,“卫公体恤将军驻守胡地艰苦卓绝,卫公爱才,像将军这般英明神武的将领大聿已经不多了,所以才会要小女子不远千里来此慰劳将军。将军可不要辜负了卫公啊。” 朱毛三听了心里暗暗欣喜,正了脸色,咳嗽一声道:“卫明公当真要将这五万车的粮食都给我?” 听到这朱毛三从“卫公”转为了“卫明公”,甄文君心里噗嗤一笑,知道事情已然成了一半了,便恭顺地回道: “千真万确,卫公说若非当年将军将鬼狼斩杀,又岂能扭转战局令大聿反败为胜?将军这些年来在此地困守,卫公心甚痛哉!”甄文君勾了勾手让朱毛三递耳朵过来,悄声说道,“卫公请将军放心,只要一有机会他定要向天子请命,让将军能够风风光光地班师回朝,再也不在这淡出鸟的鬼地方待着了!” 朱毛三一听有机会回大聿,本来就油光满面的脸色登时激动地抽搐了几下,对甄文君的态度也大大好转,甚至谄媚道:“小娘子替我老朱好好谢谢明公,待我回去之后定要亲自上门给他磕三个响头。以后,我朱毛三就是卫明公的马前卒!赤心奉主!报效万一!” 甄文君掩嘴轻笑,朝着身后五万车粮食做了个手势:“好说好说,将军请!” 灵璧在车里听着甄文君满嘴胡说八道居然还敢打着卫公的名号招摇撞骗随意许诺,只觉头皮发紧。这小泼猴连卫公高矮胖瘦都不知道就敢狐假虎威地跟这朱毛三扯皮,当真胆大包天。虽然从前她就知道这小蹄子最善胡说八道,以为她十句话里只能信半句,没想到连半句都不能信。 想到那锅不翼而飞的鸡汤灵璧总算想通了。什么山里的野猴子,她眼前这个就是野猴子本猴。 灵璧恨得牙根痒,回去之后定要跟女郎好好告一状! 等朱毛三将五万车粮食全都拉回了军营中,甄文君跟他告了辞后上了马车往回走。 灵璧看着甄文君气定神闲的样子一脸不解:“你将这五万车的粮食给了他,然后呢?若被他发现里面是发霉长毛的坏米,只怕还没等你去找那老小儿算账就得先被这朱毛三给拧断脖子了。” 甄文君眨眼坏笑道:“他若要来拧断我脖子姐姐你就赶快跑,切莫让那村夫伤了姐姐的如花美貌。” 灵璧踢她:“你还有心思说笑!” 甄文君突然比了个手势要灵璧噤声,侧耳听去果然后面有疾追的马蹄声,她忙吩咐驾车的车夫说走慢些等等后面的人。 灵璧一脸“你看我说什么来着”的表情。 不多时,朱毛三一脸大汗地带着一溜轻骑赶上了甄文君的马车,横在马车车头将她们拦了下来,指着车中大骂:“给我下来!” 甄文君掀开帘子,一脸疑惑地问道:“将军可是还有什么吩咐?” 朱毛三显然是气极,满脸的横肉都在颤抖,用力“呸”了一声,执马鞭的手抬起来朝着身后的几个亲兵摆了摆,亲兵们立刻将一袋稻米丢到了马车前。稻米从袋子里撒了出来,全都发霉长毛,喂马马都不吃,更别说给人了。 朱毛三喝道:“无耻贱妇!竟如此折辱我!你说这是犒赏之物,却全是这副几巴模样!还有那酒肉也都臭了!今日你不与我说个明白,休想离开!” 甄文君惊呼一声立刻从马车上跳了下来,连忙朝着朱毛三弯腰行礼:“这……这……怎么会这样?将军息怒,小奴实在不知那王家家主竟然会将这发了霉的粮食卖于我!纵是给小奴仨胆子小奴也不敢折辱将军啊!” 听到“王家家主”的名号朱毛三问道:“你说的可是沓将的王进?” 甄文君连忙点头:“正是此人!没想到那老贼竟然如此卑鄙无耻!我二十万两的银子竟买了五万车的发霉发臭的粮食!将军……将军切莫生气,我这就找他评理去!” 朱毛三在此地多年,早就听闻那王进刁滑奸诈之名,这模样单纯的小娘子岂是王进的对手?甄文君一双眼睛染上了桃红显然是委屈又恼怒,说明白了原委之后再瞧她梨花带雨的,让人心生怜意都来不及哪里还会怪罪,更何况此事的罪魁祸首乃是王进。 朱毛三忙一把拉住甄文君,劝道:“小娘子且慢,那王进最是泼皮无赖,小娘子娇滴滴的独自前去可不是人欺负?有我老朱呢!况且,这是卫明公的一番心意,又岂能被那老奴给糟蹋了,我带人去找他算账!” 甄文君一脸感激道:“那小女子就仰仗将军了!” 朱毛三当真让手下士兵拉着装粮的马车浩浩荡荡地前往王府找王进算账。灵璧一脸难以置信地对甄文君比了个大拇指: “佩服。论无耻狡诈,那王进当真输你三分。” 灵璧刚对她竖拇指的时候甄文君还以为她当真要夸奖,都已经打好腹稿推说都是庭煦姐姐教导有加,没想到灵璧竟说她无耻……这话真没法接了。 随从马夫都兴致勃勃地调转马头跟着朱毛三往沓将城里奔,迫不及待要去看热闹。 到了沓将王府门口,朱毛三让人用那数千车发霉的粮食将整个王府团团围住,黑夜中架了柴堆点燃,不多时浓烟滚滚。 王进以为家中失火,急匆匆地带着家眷要逃出来,被朱毛三等人逮个正着。 朱毛三人高马大,拎着王进的脖子仿若拎鸡,将他提拎起来丢到霉米前,怒喝道:“狗肏的傻屌,居然敢欺我亲妹!哪只手撰的骗人契约,拉出来砍了!” 朱毛三这话没头没脑,王进听了个莫名其妙。士兵们大声应喝了一声,将他压在马车车头,抽出他的双手展开,明晃晃的大刀高举,朱毛三问甄文君: “可是这只手?” 看到了甄文君,王进算是转过弯来了。甄文君仔细思索后道:“似乎这两只手都用上了,一齐砍了吧。” 朱毛三这头应承王进那头杀猪般惨叫求饶:“奶奶饶命!奶奶饶命啊!老奴狗眼不识泰山,得罪了奶奶,还请奶奶大人不记小人过饶了老奴这一次吧!” 甄文君弯腰看着王进吓得惨白的脸,问道:“二十万两买不买得好米?” “买得!买得!不、不……银子我也不要了!还请奶奶开恩放过老奴吧!” 甄文君笑眯眯地让朱毛三刀下留人,将王进救了回来。王进腿软倒地,他一众妻妾家奴没一个敢上来扶他的。 “粮食在何处?我今夜就要。”甄文君说道。 王进捂着脖子眼珠溜溜地转,似乎又有别的心思。甄文君亮出匕首指着他:“想活命的话就别再使花招!” 王进哭丧着脸,说了实话:“娘子有所不知啊,不是我不想给好粮,而是我所有的好粮都被妖怪抢走了,我也在发愁那!” 甄文君皱眉:“妖怪?” 第51章 神初九年 “妖怪?”甄文君被王进气笑, “你当我是三岁小儿吗?这世上哪有妖怪?若是真有妖, 此妖竟要靠抢你粮米苟活, 岂不太惨了些?看来你还是满口胡邹!”说完她当即负手转身, 做撇他离去状。 “老小儿,我看你这双手是不想要了!”朱毛三声若洪钟, 熊熊火光之下一张屠夫脸上煞气十足,手提长刀上前来嘴里呜呀呀地作势要砍。 王进色若死灰,看见大刀逼近, 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了, 忙闭眼高呼求饶:“别别别!容我解释,容我解释啊!老奴真的未说半句假话!” 甄文君转过身来,朱毛三也停住了手上的动作。 “说吧。”甄文君看他这番惊恐万状的模样似乎不像敢再说谎, 但要让她相信怪力乱神之事还真有点难。 王进用袖子擦了擦额头上的白汗,叹口气开始道:“起初我也不信这世上有什么妖魔鬼怪,只是这事儿实在太蹊跷了, 让老奴不得不信。” 甄文君:“说重点!” 王进拱手:“二位容我细禀。” 大聿缺粮草无兵可用早就不是什么机密之事,无论是北面的前线还是境内灾民都已经被榨干了油水,每一粒米粮都十分珍贵, 若此时有人能为朝廷解此燃眉之急当是大功一件。王进身居沓将,拥占千亩良田, 其他不多,要是论及粮食恐怕大聿境内所有士族都难以望其项背。 献粮邀功对整个王氏一脉都是一件天大的好事, 他们王家本就是望族, 来年铨选之际说不定能以此功选上四品大员。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王氏在南崖或许可更进一步,甚至有机会打入京城势力,而王进自己所求则是宿渡外交刺史的位置。无人肯南下蛮夷之地就任,故此位空缺多年,若天子能下诏任命自己,那整个宿渡将落入他的掌中,就连驻守在这儿的朱毛三等一众兵痞也要听令于自己。 王进从神初七年春就广聘农奴耕种,到了次年秋整整两载收获颇丰,所有粮仓都被装满。两个月前王进给南崖王家递了消息上去,说可进献十万车稻米。南崖王家接到消息之后大喜,立即清腾仓储,就等着他送米来。 王进的如意算盘打得响,十万车的粮食全都整入大车也有足足四千辆,怕是当今天子见了也会目瞪舌彊。 一切都装点妥当准备向南崖进发前夜,忽然有一狂生跑到车队驻扎之处大喊大叫,声称山中有妖将吃人,此行大凶! 见狂生一副精神错乱的模样,王进直接让人将他撵到没人的地方狠狠教训了一顿,让他不要装神弄鬼招人心烦。 那狂生被拖走时双腿在地上乱蹬,喊道:“红羊劫年祸乱不断,明日山中定起妖雾!且看你们这群愚夫谁能生还!”说完大笑不止,模样可怖,弄了个人心惶惶。 第二日为了赶路车队很早便出发了。因粮食甚多,王进不放心跟着车队一块儿去。 穿过稻田进了山中,刚走到半山腰原本晴空万里的好天气突然阴云密布。惊雷平地而起,一场倾盆大雨毫无预兆地砸了下来。运量车粮车队顿时乱成一团,运粮队的导从吴大力经验老道,几声呼喝稳住了车队,跟王进道:“王公,雨势太大且山路陡峭,如若继续赶路只怕路滑翻车,连粮食带人的都得掉山崖下去,不如原地歇一会儿。粮车上都盖了油布伤不着粮食,王公大可放心。这雨来得急去的也快,保准儿一会儿就停。” 王进满脸都被雨水打湿,看了眼山路都被雨雾给模糊了,确实不敢再走,便点头同意。大雨果然下不多时就停了下来,只是天却并未重新放晴。 四周慢慢氤氲,竟真的起雾。 沓将这儿多山且潮湿,当地人都习惯了大雾天气,浓雾对他们而言并不稀奇。可眼下这雾颇为奇怪,本来山路还尚能看见,一阵风吹来浓雾瞬间将他们吞没。不说前方道路,就连马车上挨着极近的二人都有些看不清对方模样。 不知谁喊了一句:“妖雾、妖雾真的出现了!妖怪要来吃人了啊!”一时间车马乱成一团,议论声纷起。 王进大怒:“有什么可慌张的!一群无知村夫!不过是大风吹来浓雾而已,难道连雾都没见过吗!” 他这么一吼倒是让随从小卒们都镇定了一些,王进亲自下车将松散了的草绳重新绑好,指挥他们下马拉车,雾太大不便行进太快,还是慢点儿稳妥。 妖雾一阵阵地从头顶不知名的地方吹来,吹得小卒们瑟瑟发抖,咽着唾沫心惊胆战地观察四周,拉着马绳小心翼翼地继续前行。 车队刚又走了不到一里地,王进回到车里屁股都还没坐热,又听见外面有人在大叫:“你们看!你们看呐!天狗吞日啦!” 一片惊慌声中王进掀开马车布帘站了出来,只见天顶之上圆日已然被天狗吃掉了一块,一眨眼的工夫整个红日不见,大地陷入一片黑暗。在浓雾之中更是漆黑一团,连王进都心跳加快,根本看不清随从们在哪儿,只听得到下拜祈祷的人声和驱逐天狗的锣鼓声、马嘶混在一块儿。或许是全都想起了昨日狂生的话,此时浓雾之中栗栗危惧混乱不堪,加之突如其来的天狗食日更是加重了妖魔出没的气息,人和马都像没头苍蝇一般乱窜。 “大家别慌!”王进站在马车上大喊,嗓子都喊哑了依旧没能让大家镇定下来。几位门客机灵,迅速点起了火把。黑暗迷雾之中火把一起,有了光亮,立即将所有人的注意力吸引过去。 “别慌别乱跑!否则跌下山崖谁都没命活!”王进喊得精疲力竭终于控制住了慌乱场面。 包括王进在内谁也没想到,火把亮起之时,可怕的怪事才真正到来。 只听浓雾见传来奇怪的“啪啪”声,王进神色一凝,心口发闷,不得不去仔细听那动静。 “啪啪”声越来越大,越来越近。 “你们、你们看!”一直伏地跪拜的刘四指着浓雾深处,竟有一大群黑影在快速晃动,愈变愈大,朝着他们扑过来! “妖怪!妖怪吃人啦!” 人群大乱奔跑,那黑影竟追着人寸步不离! “不怪他们,当时那场面太可怕,就连我都吓得丢了火把抱头乱窜。有几个人惊慌之下坠崖身亡,后事都料理了半天。”说起这件怪事王进还是面有惧色,“所有人冲下山头,等太阳再出现,浓雾散去一些之后,我才挑了几个胆大的再上山去想把粮草车马先带下来再说。谁也没想到,到了上山一看,占据半个山头的四千辆马车全部凭空消失了!别说马车,就连米都没找到一粒!这种事除了妖怪谁能做到?自那以后我天天焚香祭拜鬼神,再也不敢怠慢。” 听完王进这番话,甄文君道:“分明就是那狂生想要吞你粮食故意妖言惑众!你可带了人去山里其他地方搜查过?” “搜过,山里山外全都搜遍了,一根毛都没见着。你说,一袋袋的粮食被偷了可能搁在哪儿了不会喊不会叫的找不到可以理解,但是几千匹的马呢?除了被妖怪吃了我实在想不出其他可能性了。”王进一脸愁苦,“辛辛苦苦种的十万车粮食就这样不见,损失惨重不说还让南崖嫡系那边大为失望,我都没脸去见他们。正巧……正巧小娘子你来收粮还出手大方,一出手就是二十万两,我想着不赚白不赚,正好能够填补填补让我们家能来得及喘口气儿,所以就鬼迷心窍动了歪心思了……小娘子恕罪啊,老奴知道错了。” 甄文君对他满口歉意已经没有任何兴趣,拉着他问道:“四千大车的粮食想要不留一点痕迹从任何一个城门运出去都不可能,你可有问过所有出入口守卫?” “问过了,全都没见过。” “沓将内大族可有大笔粮食买卖?” “也没有。这沓将置锥之地统共就没有几家大族,何况大聿缺粮,连带着沓将的粮食价格奇高,谁家要有个大手笔出去势必会引起全城瞩目,这样的消息我不可能漏的。” 甄文君揉了揉鼻子:“那粮食便一定还在沓将。不可能在城内,城内拥挤多人眼杂,四千大车即便分散开来也极容易被发现,肯定是藏在山里了。我问你,两座山你当真全部都搜查了?” “当真!能搜查的地方我全都搜了!” 甄文君怪道:“还有不能搜查的?” “小娘子不是本地人,有所不知啊,你且看这姑戗族人全都在田间耕种,没有一人进入山林播种,这是有原因的。进入沓将的那两座山叫双乳山,姑戗族人信奉山神,何况是连在一块儿的双峰山,更是神圣不得侵犯。他们有个讲究,便是山神能够保佑风调雨顺,偶尔也能去山上采摘珍贵的救命药材。如果触犯了山神山神便会降下灾祸,让山道塌陷泥水淹路,药材更是别想摘得。这双乳山相连的一处山窝里常年浓雾避目,当地人都说那儿就是山神的居住之地,万万不可打扰。” “那你就没去看么?” 王进神情严肃:“这我真不敢去,就算不信鬼神也不敢去,再说也没人愿意去。要是来年跟大聿似的天灾不断,谁能背得起这罪名呀。” 甄文君老大没意思:“别说了,肯定是那狂生将粮食全都藏在山窝里了。那处地方怎么去,你告诉我。” “小娘子难道要去?万一触怒了神灵可如何是好!” “我不信鬼怪更不信神灵。”甄文君目光如炬,“我只信我自己。” 为了躲避灾祸,从南崖迁到沓将的外乡人一纠集一大把,甄文君找了二十多个不惧山神的外乡人,和朱毛三及其属官一块儿乘着三辆马车往王进所说的山坳前进。这十万车粮食她势在必得,若是收不到无法向卫庭煦交代。 她特意选了大中午进山,进去之后浓雾很快跟了上来,将马车团团围住。 灵璧紧张的眼睛都没空眨,甚至将软刀都抽了出来。 “灵璧姐姐别紧张,什么鬼神都是假的。那狂生多半知晓些天象观测之术,夜观星象提前预测到了次日天气骤变之兆,没什么好害怕的。” “可是浓雾里的声音如何解释?还追着人不放。若真是那狂生所为,莫非他不仅熟稔于天象,还能与怪影共话?” 甄文君被她说得一时语塞。即便是把戏,想要同时唬住这么多人也不简单。她还是坚持没有鬼神,这其中一定有她没想通的机巧。 越近山坳雾气越浓,很快头顶的太阳不见踪影,胯下云中飞雪也愈发谨慎,放慢了步伐。 甄文君令人点火照路,沿着倾斜湿滑的山路往山腹之内行去。 火光几乎穿不透这怪雾,朱毛三拿着火把甩了甩,啐了一口唾沫:“这雾忒呛人,妹妹你别怕,老朱我先去前边儿给你探探路!” 说完,朱毛三和两个胆大的随从举着火把加快了速度,大声唱着山歌壮胆往前探去。甄文君眼睁睁地看着他们越走越快,身影几乎就要和歌声一块儿被大雾吞没时,让人毛骨悚然的事情发生了。 缓缓沉浮的浓雾忽然被一阵奇风搅乱,一声惨叫从浓雾深处传来,甄文君听出了那正是朱毛三的声音。微弱的火光瞬间泯灭,朱毛三竟像被随手抹去一般悄无声息地不见了。 没有一个人敢开口发出动静,甚至连呼吸都静止了。 “黑影!” 身后有人大喊了一声,甄文君定睛一看,只见浓雾之后无数黑影从天而降,剧烈晃动着,仿佛妖魔在一面偌大的天幕之上投下了锋利的爪牙,马上就要冲破最后的一层阻碍冲出来将她们撕成碎片。 一瞬间所有的马都受惊抬腿乱跑,就连云中飞雪也忽然发疯,不受控制地狂奔。甄文君手掌都勒出了血痕依旧控制不住它。忽然脑中一闪想起那日送信的小骑士如何控马,立即紧踩马镫,照着他的样子好不容易才将云中飞雪安抚下来,可它已经奔出老远,不愿意再回头。 甄文君抚摸着云中飞雪的耳朵,柔声道:“好孩子,灵璧姐姐她们还在里面,咱们不能贪生怕死自己跑了!乖,咱们回去看看,我保证不会让你出事!你可愿意相信我?” 云中飞雪扇了扇长长的睫毛,在原地蹬了一会儿后似乎听懂了她的话,竟真的愿意折返。 甄文君手里的火把在方才慌乱之时脱手,只能在雾中摸索着慢慢前进。 “灵璧姐姐!” 浓雾里什么声音都没有,一丛丛枯草偶然浮现都会让她心头抖三抖,大着胆子叫了一声,灵璧没有应她,没有任何人应她。 空荡荡的山谷里仿佛只剩她一个人。 第52章 神初九年 四周一片乳白没有人声, 甄文君觉得这浓雾之中她看不见的地方有什么东西正紧盯着自己一举一动。 耳边是浓雾吹来时的呼呼风声, 心衣已经被冷汗沁透。尽管她知道一切蹊跷之事皆是有人装神弄鬼,可此刻她孤身一人腹背空虚。灵璧和朱毛三都是有武艺在身的厉害角色, 却眨眼间消失了, 与那四千马车一样仿佛被浓雾吞噬了。 谁能有这本事又是怎么做到的? 莫非真是…… 甄文君心中难免有些生气和害怕, 她一手紧拽着缰绳, 一手将匕首握在手里, 金蝉刀也夹紧, 若是有人突然冲出来袭击她,她定会狠狠给上一刀。 火把在方才的混乱中不知道遗落在了何处, 甄文君在浓雾里转了许久, 找不到人马也看不到火把,无法在这浓雾之中辨清方向。不知道在山谷内走出了多远或是一直在原地打转, 她喊灵璧的名字喊到嗓子沙哑无法再开口, 依旧没有任何人回应她。眼看天色渐暗, 云中飞雪竟自己识得了路,走出了迷雾。 甄文君又累又沮丧,她决定还是先回去再从长计议。 王进见甄文君自己一人回来,叹了一声:“果然!果然啊!我就知道是这个结果!小娘子还是算了吧,别再去徒添人命了。这二十万两的银子我已经还给了你,十万车的粮食我也只能认栽。” 甄文君黑着一张脸, 手臂往下一砸, 匕首“嗡”地一声立在了桌子上, 吓得王进大气不敢喘。 甄文君眼露凶光问道他:“你与那狂生可有过节?” 王进忙摇头道:“别说过节了, 我见都从未见过。” 甄文君眉峰一挑:“从未见过?小小沓将竟有你未见过之人?看来他来此地时间不长。既然你与他素不相识,那他为何与你过不去要夺你粮车?” “老奴真的不知啊,况且那偷粮夺车说不定真的是妖怪!小小儒生哪有这本事!” 甄文君根本不信他那套,还是围绕着狂生询问:“你再跟我说说,那狂生长得什么模样,年龄几何?什么口音?” “那狂生瞧着最少也有二十八九的年纪,身材颀长胡须稀少,穿得也破破烂烂的,其貌不扬。口音老奴我听着不是本地人,甚至不是南崖那边儿的口音,似是大聿北方人。” “哦?他当时是如何与你说的?一字不落的再跟我说一遍。” 王进又将那日之事仔仔细细地重新说了一遍,甄文君听后眉头稍有舒展:“他道‘红羊劫年祸乱不断’,可此地风调雨顺哪里来的灾祸?他说的是大聿,应该是大聿人无疑。这样,我心中已有了眉目,你给我二十个人,我要再探双乳山。” 王进听她还要再去,赶紧劝说:“小娘子可不敢再进山了,若是真的惊扰了山神姑戗族的人可是不会放过小娘子的。况且连朱毛三那样凶神恶煞之人都没能回来,就是再多的人进去只怕也是徒伤性命啊。” 甄文君反问他:“我且问你,那日你们可有人是死于那妖怪之手的?” 王进想了想摇头道:“那倒没有,死了的几个人都是慌乱中摔下山崖而死的。” “若是妖怪怎会放着你这脑满肠肥的荤腥不食,反倒改吃素了?分明就是那狂生借着天时地利作怪,他的目的不在你的粮食更不在人命,而是另有它谋。所以朱毛三和我的随从们都还活着,只是不知被此人用什么方法将人弄去了哪里。” 还有一点甄文君没想明白的,便是雾中黑影是什么东西,为什么会袭击人? 王进怪道:“你是说他目的不在那些粮食?那此人意欲何为?” 甄文君没回答他的问题:“你可有在城里找过那狂生?” “一直都在找但没有线索,小娘子或许说得对,那狂生应该是刚来沓将没多久,所以没什么人见过他。” “你派人去衙门里给我查一下,近半年南渡三十岁左右的大聿男子现在都住在什么地方。” 王进有点犯难:“这可不少啊。” “我再给你提供一个条件,立即能够筛掉一大半的人。” “哦?什么条件?” 听完甄文君的话,王进似乎在渺渺的大海上忽然发现了一座孤岛,有了一丝希望。他郑重地跟甄文君说:“小娘子,你不是要五万车粮食吗?若是我那十万车能够追回,钱你拿着,五万车算我送你的,如何?” 甄文君双眼一亮:“一言为定!” 筛查出了七个男子,甄文君挨家挨户上门拜访。 这几户家主出门赚银子去了,一去十天半个月的非常正常。这些人家都不富裕,家主都是寒门儒生在大聿官场不得志,想到宿渡这边寻些营生再碰碰运气。 现在的问题便是如何从极其相似的七户人家中找到她的想要找的那户人。 甄文君每户都聊了半天,感觉大聿中年失意男子的处境都相差无几,何况本人不在只能与其妻小聊天,很难找到决定性证据,却在走出一户人家之时听见了一阵熟悉的声音。 啪啪啪。 甄文君后脑勺像被针扎了似的,立即停步回头看去。 “小娘子还有什么事吗?”这户的妇人被小郎君搀着站在门口照明的火把之下,见那小娘子又折返,对着她家鸟笼依依不舍。 “姐姐,日子过得这么苦为何不杀鸟好好吃上一顿?”甄文君开玩笑似的说。 “万万使不得。我家郎君最是懂鸟爱鸟,日子过得再苦也从未动过杀鸟啖肉的念头啊。” 甄文君弹了弹鸟笼,豁然开朗,回头对那妇人说了一番话,那妇人激动担忧道:“真的吗?这……这该如何是好!” “姐姐可愿意随我走一趟?”甄文君道,“为了大聿灾民有粮可吃,只能辛苦姐姐了。” 小郎君看着阿母劝道:“阿父常说读书之人该心系百姓胸怀天下,如今大聿荒年百姓受苦,赈灾之粮却不见踪影,阿母若是能帮上忙还请以苍生为重。” 甄文君见这小郎君不过十来岁的年纪口齿稚嫩,说出的话却是有头有尾,显然是受家庭影响,看得出来他阿父确实是个读书之人,且是位心怀抱负的读书人。 可惜,走错了路。 “好吧。”妇人答应了,“我便随你去吧。” 甄文君回去找了王进,说谁愿意随她再次入山就给白银一百两,让他帮忙找十个人去。 一百两是普通农人两年的收入,重赏之下神鬼之惧也都抛于脑后,十个人很快就征集了。朱毛三失踪,他几位跟随多年的部下都憋着一口气想要再去山窝里探查。这些兵痞胆子忒大,号称遇神杀神遇鬼斩鬼。 甄文君很快找了三十多人打算再次往双乳山上去,不过一听她的打算所有人都大大不解。 “为何要晚上才去?若是有鬼,子夜时分正是阴气最盛之时,它们可更厉害。白天时候去都差点儿全折在里面,夜里去是想都送命么?”朱毛三一谋士不赞同,甄文君让收了一百两银子的当地人说话。 “官爷有所不知,山上常年大雾且这几日正值雷雨季,暴雨之后更甚,只有子夜时分雾能薄一些。” 甄文君坚定不移:“就夜间出发,争取在子夜时分抵达山窝!”她从王进那儿借了件毛裘大衣递进身后的马车内,“夜间山里寒冷,姐姐和小郎君且披着这大衣别被冻着。” 小郎君爽朗地道了谢,妇人赞道:“小娘子当真秀慧温柔。” 甄文君被她这么一夸心里荡了一荡,秀慧温柔?仔细想想她还真是分外惦记着体弱之人,或许是因为伺候惯了卫庭煦,竟落下温柔细心的习惯。 一行人再度进山,云中飞雪一进雾中便开始狂躁难安,甄文君好不容易才将它控制住,抚摸着它粗壮的脖子,努力想要消除它的紧张感。 火把噼啪地响着,油脂燃尽之后甄文君让人再添一些,务必让火把旺盛燃烧。随从中征来的一人乃是第一次随王进送米之人,他记得那回大雾起,一点火把黑影就出现了,而且只对举火把之人紧追不舍。他建议还是别点火了,那些都是靠吞噬火焰为生的山妖,受了山神之力守护双乳山,一旦点火他们马上就会被山妖发现的。 有些人陆续附和着,被甄文君一声大喝打破: “不!火把不许灭!我今天就让大家看看所谓山妖山怪的都是何物!”她将火把高举,挥向前方,“走!大家都跟着我走!” 她底气十足的朗朗呐喊在山谷中回荡,三十多位壮汉被她鼓动,一路唱着歌跟了上去。 就快要进入到山腹之中时,唱着歌的人群声音变得越来越干涩。虽互相鼓气,毕竟心中多少还是有些忐忑。 甄文君紧紧地盯着前方,不断挥舞着火把似乎在吸引什么事物。 啪啪啪。 啪啪啪啪…… 浓雾之中黑影再显,锋利的爪牙随着急速逼近的怪声几乎在一瞬间扑到甄文君的脸上。甄文君也没想到黑影竟会来得这般快,抬手遮挡都来不及,只觉眉上一阵剧痛,身体失去平衡就要摔下马去。云中飞雪反应极快,顺着甄文君下坠的角度调整高低,竟将她捞了回来。 黑影袭击极为准确迅猛,甄文君身后之人只看见巨大的影子从他们头顶呼啸而过,地下洒出一道血迹,便有人大喊:“小娘子被杀啦!” 一有人乱众人皆乱,甄文君咬牙抓着马鞍腿下一蹬重新上马,用力拍了拍云中飞雪的脸颊:“好孩子!”她高举火把转身大叫: “你们好好看清楚,这可是什么值得害怕之物?何来妖魔何来怨鬼!这只是一群趋光之鸟!” 数人被刮倒在地手里火把脱离,滚到了一旁。黑影掠过他们头顶直奔火把而去,在火焰上方盘旋。因子夜雾薄,依稀能够看见黑影模样,尖嘴长翅浑身黝黑,果真是大鸟无疑。 甄文君走访之时见到那笼中黑鸟只往门前火把的方向飞,便给了她启发——为何黑影能够追着人跑,其实它们追的不是人,而是本能地在追逐火焰。 “竟然是鸟!”看清了黑影为何物,众人恼火,抽出刀和棍子就想揪起那些鸟来一顿揍。 “莫伤它们,它们也是受人指使。”甄文君表情一肃,对着浓雾深处喊道,“步阶,你造谣惑众害人性命!还不速速出来!莫非要我将你妻小血祭才肯露面?!” 甄文君刚过变声期,相比于幼年时期洪亮不少,这一喝底气十足侃然正色。 见没人回应,她让人把步阶妻小从马车上接了下来,交替着“郎君”“阿父”地唤了几声,雾中才慢慢走出一个人来。 此人身长面黄,头发凌乱,手中握着一根长长的竹竿,竹竿顶端似乎有个弯曲的钩子,脸上似笑非笑表情复杂。 在离甄文君还有二十多步时步阶停了下来,冷言道:“我曾立誓,谁能解我迷局我便终身效力于他,只盼得遇身怀抱负的明公。没想到不过三个月便被破解,破局之人竟是个小娘子。” 甄文君道:“步阶,你苦研经学韦编三绝,因出身寒门而未能入仕,在大聿各大贵族中献计想要做一名谋士。可惜走遍几大州郡都未能找到欣赏你之人。你听说沓将王家大举种植水稻想要进贡天子时,你便想了这馊主意,利用山神之说布下迷局,抢走粮车藏进山谷之内,想要借此展示你的价值。可惜说到底只不过是些装神弄鬼一戳就穿的雕虫小技罢了!我的同伴现在身在何处!你如果不将他们交出来,别怪我们不客气!” 面对甄文君的威胁,步阶毫不动容,依旧站在原地道:“你的同伴和四千豪车都在我身后山谷内,你们自行去找便是。” 随从们确定没有妖怪只是人在作怪,便不再害怕,作势要上前去教训一番这目中无人的狗鼠之辈。随从们大踏步向前,步阶神色淡然一动未动,似乎就在等着他们送上门来。 甄文君忽然想到最后一点没能想通的诡异,立即制止大家别上前去。 “大家切莫再往前走,前方正是陷阱!”她指着步阶手里的竹竿道,“那定是他挑勾陷阱布盖的工具,瞧此竹竿的长度可推断此陷阱甚大,能够同时吞下十多个人!灵璧和朱毛三等人正是跌进那陷阱之中昏迷不醒才失去下落!” 众人止步,步阶哈哈大笑,抱起一块大石往身前砸去。被大石砸中之处立即塌陷,出现一个巨型土坑。土坑并不高,大致一人高而已,摔下去顶多崴伤脚,倒不至于昏迷。 甄文君将火把挥向坑内,只见其中布满荆棘,荆棘不过指甲盖长,害不了人命,但掉下去必定会被其所伤。 步阶道:“我在荆棘之上涂了麻药,一旦被其刺伤便会瞬间全身麻痹,不能动弹也不能说话。我用竹竿将一旁的木板一勾,重新盖上之时仿若平地,若不是刻意去查极难发现。” 甄文君接着他的话道:“那日朱毛三先是落入陷阱,灵璧等人冲进迷雾便一块儿掉了进去,你趁人之危将她们全部虏走,我回来时你已经将他们带走了。” 步阶笑着承认:“不错,我利用马车将他们逐一吊起后丢于车后,与王家马车一样,带回了山窝里。” “可你又是如何做到独自一人在浓雾密布的山道上同时驱赶四千马车的? 步阶丝毫不保留,句句都在显示自己的能力,听到她这样问正是问到最乐意解答之处,得意大笑之后说:“区区四千车有何难?在下御马之术放眼整个大聿无人能与我比肩!” 甄文君火把一舞,怒指向他脸庞:“你仗着博学多才蛊惑人心玩弄他人,却不知妻子已然病入膏肓!即便有再多才能却连自己妻子之命也救不得!步阶,说到底你之是个一叶障目的愚夫!” 甄文君前半句不遗余力地夸赞步阶,让他十分受用,后半段话锋一转竟抖出天大的秘密,让步阶陡然变色,立即望向妻子。只见火光之中妻子黄干黑瘦病骨支离,两月前他离家之时就听她咳嗽不断,当时他正因满心抱负不得伸展,苦思冥想设局并没有将妻子的异状放在心上。如今甄文君这一提再去看妻子,分明是重病之态! 步阶质问甄文君:“我妻子患病你是如何得知?” “我学过些医术皮毛,你妻子之疾但凡懂些医理常识者一看便知。” “细君!你当真得了重病?” “郎君,我不碍事。若非听小娘子说,我真不知你竟闯下这弥天大祸!你,你真是……咳咳咳咳咳……”妇人一着急咳了起来。 “细君,我……我真是荒唐!”步阶哀叹了半晌不知该说什么才是,眼里不可一世的锋芒变成了一片愁苦。 甄文君去过他家,这一对清贫夫妇连一只鸟都舍不得宰杀,却心怀大志郁郁不得。如今妻子身患重疾何来的钱医治?步阶所愁正是此事。 就在步阶抱着妻儿不知如何是好时,甄文君丢给他一个满当当的布袋。 “这是两百两,拿去治你妻子的病吧。带我去找我的伙伴和王家粮食。” 第53章 神初九年 步阶将布袋打开, 看着里面满当当的银子, 他知道家中赤贫一无所有, 这是他妻子的救命钱。望向甄文君时脸色颇有些复杂, 没有说话,料定了甄文君还有下文。 甄文君却未如他料想般要挟他什么, 反倒把马车让了出来:“岁暮天寒,嫂嫂体弱,带她早些回去吧。” 步阶双手一颤, 眼中含泪, 拱手朗声道:“待步某安顿好妻小,自会来找娘子领罪!” 朱毛三的几个手下不干了,将马车围住:“就这么轻易饶过他了?私截粮车绑架将军无论哪一条都是杀头的重罪, 岂能放这贼子离开?!” 步阶扶着妻子,一脸正色道:“步某不是言而无信之人!我说了安顿好妻小之后会回来就一定会回来!” “呸!你算什么东西!老子谁也不信,就信自己的拳头!你敢绑将军, 是不晓得我们安南军拳头的厉害。” “对!不能放他走,回头他若是跑了,我们上哪儿抓人去!绝对不能放他走!” 这些兵痞向来喜欢四处作乱惹是生非, 不闹出点事儿来浑身不自在,如今有了闹事的由头恨不得打穿天际。 甄文君凛然喝道:“都给我闭嘴!此事由我做主!后果也自然由我承担!” 她夺来长刀对着兵痞们的鼻子一一点过去, 带着绝不手软的狠劲警告着,让围着马车的人都让开, 吩咐他们先去将朱毛三和灵璧带回来, 更要亲眼看看这步阶如何以一人之力将四千马车安然无恙地驱赶回城。 步阶果然没有说大话, 的确是位御马高手,几千匹马在他的号令下稳稳当当地从山谷上山再沿着上路下至山脚,没有出任何的岔子。 甄文君一路上都在向步阶讨教了驯马之术,步阶略略讲解一番,一直担忧地看向他妻子的方向。甄文君知道他想给妻子看病的心思迫切,到了山脚也没多留他,让他先走。 步阶正要走时灵璧和朱毛三等人赶来了,各个灰头土脸,见到步阶时恨不得将他的皮给扒了。 这几日他们被步阶关在山谷深深的地窖中,地窖四壁被抹上了油,轻功施展不得。没有梯子谁也上不去,吃喝拉撒全都在一起。就灵璧一个小娘子,要与朱毛三之流共处一室,气得险些自刎。 幸好朱毛三也不是乘人之危之人,甚至充当起灵璧护卫,给了眼冒贼光的属官一个大巴掌,令所有男子脱去外衣系在一起,做成个布帘子将地窖分为两室,灵璧独自待在里面谁也不得冒犯,其他二十多人全挤在外面,睡觉都要叠在一起睡。虽说灵璧独占一室,可在这臭气熏天的地窖里闷了好几日,她一见到罪魁祸首便忍不住怒发冲冠,朱毛三也是眉须倒竖,甄文君好不容易把两人安抚下来,让步阶快走。 “好姐姐,跟我回去洗洗干净要紧。”甄文君捂着鼻子一脸的嫌弃,灵璧刚一抬脚甄文君灵活地躲开八丈远,灵璧这脚踢出去没踢着人反而差点劈叉。而一旁的朱毛三也是一脸难看,对于甄文君对步阶袒护一事万分不解。 朱毛三不爽道:“甄小妹,你为何要将那贱人放走?” 甄文君解释道:“ 此人并非大奸大恶之徒,只是一心求问前程有些走火入魔罢了,他知错能改敢作敢当,是块璞玉。大哥此次受累也是因我鲁莽行事所致,大哥真要怪罪也该是怪罪我。那步阶家中妻子身染重病命在旦夕,若是步阶出事只怕会落个家破人亡的惨状。大聿如今多少郡县十户九空,我实在是不忍再见人间惨剧发生。再者此人除了能观测天象还有一手出神入化的御马之术,我猜测他还有诸多本领尚未展露,若是现在杀了实在可惜。” 甄文君打听过,当年朱毛三的母亲也是患了重病却无钱医治,情非得已之下朱毛三只得去抢了药铺来救治母亲。没成想这莽汉素日里杀猪养了一身蛮力,一下子把药铺的柜台给推到了,老板被当场砸死,这才被发配充军,有此机遇。 朱毛三果然脸上带了三分同情,一挥手道:“甄小妹倒是心善之人!也罢!此事我可以不追究。甄小妹你何日启程回去?大哥我请你好好吃上一顿!” “大哥这几日辛苦,岂能要大哥破费。我明日令人去沓将城里最好的酒楼定下包房,还请大哥一定要赏脸!你我不醉不归!” 朱毛三连声道好,说明日一定准时赴约。 说话之时已经到了山脚,步阶和朱毛三分别告辞。他们一走,灵璧拉着甄文君小声嘀咕: “你居然还要请他吃酒!明摆着他请你正是为了你答应他的五万车粮食!你明日见了他要上哪儿变粮食出来给他?” 甄文君道:“王进已经与我约好,只要我将粮食全部追回,不仅退我银两,更是白送五万车给我。” “这粮食是为女郎征的,莫非你真要给他?” “好姐姐,你可是被熏坏了脑子?怎么可能?” “那你有什么法子应对?” 甄文君捏着鼻子跨上云中飞雪,说:“没有。” 灵璧傻眼:“那,那你要怎么办?别看现在兄妹相称,你若是不交粮朱毛三不会放过你!方才回来的路上他还在跟他的小卒们说拿到了五万车粮食要山吃海喝一顿呢!” “是么,哎,真是难办。”甄文君一副不知真假的愁容挂在脸上,驾马哒哒哒地离开。 灵璧气骂道:“明日那厮要拧断你脖子,我是绝对不会插手救你的!” 十万车粮食完璧归赵,王进原本就不大的一双眼睛顿时弯成两道月牙,对着甄文君千恩万谢奶奶祖宗一顿乱认,一副恨不得上房揭瓦不知如何报答的模样,又懊悔了一番前几日不该诓骗她种种。 甄文君让他收了这些虚情假意的德性,一脸严肃地问道:“我且问你,十五万两的银子在这沓将能买多少良田?” 王进回道:“十五万两少说也能买五万顷田地。只不过沓将所有的上等田都在老奴的手里了,产量稳定的肥田也就千亩。小娘子你要买田的话,就只有中等和末等可买了。” 甄文君追问:“这中等和末等的可能产量。” “能是能,只不过不易耕作产量偏小。” “只有千亩田你是如何存出十万车粮食的?可是在沓将附近其他郡县还有田地?” 王进点头道:“小娘子聪明,沓将南边越过鸡冠山后就有现成的大片田地,土壤虽不肥厚但胜在便宜。我已经买了数万顷。原本我是想这十万车粮食运回南崖后再将剩下的收了,若小娘子你要买我可以让给你,帮你联系当地县令。宿渡的土地买卖权都是县令手里,只有和他们打好关系才能得到田。” 甄文君拱手道:“那这事我便拜托王公了。我这儿有五千两,请你拿去抚恤那日摔下山崖的死者家眷,步阶盗你粮车一事,你可愿就此两清?” 王进将银票接过来笑嘻嘻地:“愿意愿意。小娘子放心,这批田地我定会为小娘子尽心采买。” 第二日临近晌午时分,灵璧见甄文君出门赴约见朱毛三时把匕首带上了,嘲笑她道:“怎么,如今也知道怕了?若你求我,或许我还能保你这皮猴子一命。朱毛三手上那点儿功夫还不是我的对手。” 甄文君调侃她道:“灵璧姐姐真是外刚内柔,一向是刀子嘴豆腐心,舍不得我出事。” 灵璧:“我呸!不要脸!谁舍不得你了!” 甄文君哈哈笑着骑马出门,灵璧和几个随从驾马车跟在身后。 到了沓将城中酒楼,朱毛三果然如约而至,见了甄文君格外亲热。甄文君也与他称兄道妹地推杯换盏,酒过三巡后朱毛三说起那五万车的粮食来:“卫公赏下的五万车粮食,小妹你也不必再送一趟那么麻烦。我今儿正好带了人来,让他们运回去就好。” 甄文君憨笑一声:“还有一事,不知该如何与大哥讲。” 朱毛三爽快道:“你我兄妹还有什么不好讲的,小妹尽管直言!” 甄文君向朱毛三一拜,实话实说道:“小妹我其实是奉命来宿渡收粮,只是没想到那王进老贼竟敢算计我,才不得已出此下策请了大哥出马帮我讨个公道。这五万车的粮食小妹要运回大聿不能交于大哥,此事情非得已,大哥一向仗义仁德,还望能宽恕一二。” 朱毛三被酒气熏红的脸上一时平静,似乎没反应过来甄文君在说什么。待他想明白之后猛地一拍桌子,吓得酒楼里其他客人一个哆嗦,全都看了过来。他气愤难平,一把从属官手里抢来他的战斧,一斧子把面前的木桌劈了个粉碎,酒肉洒了一地,爆呵道:“小贱蹄子竟敢戏耍你爷爷我!今日这五万车的粮食老子拿定了!” 灵璧抽刀上前,娇喝道:“我看你们谁敢造次!” 几个随从也全都抽身而起横眉怒对,一时间双方剑拔弩张一触即发,甄文君倒是毫不慌张地握着酒杯,不疾不徐地问道:“大哥啊大哥,你忒心急了,还没等我说完就着急发火。那五万车粮食我虽要运走,可今后每年你可坐享三万车的收成,两年便是六万车,不仅可以养活安南大军甚至能够卖给当地豪绅赚些酒钱。但若是大哥你在此杀了我,五万车粮食已经运到了城外,马上就会有人来接手,到时候大哥可就什么也没有了。授之以鱼不如授之以渔的道理大哥不会不明白。” “每年三万车?你哪来的这么多粮食?!”朱毛三质问她。 “宿渡境内的肥田都被买卖干净,只剩下些没人要的便宜薄土。不过和御马一样,再贫瘠的土地只要有人精心翻新耕种肯定也能产出粮食。我已经托王进在临县买下五万倾薄土,虽土地不肥但贵在广袤,我直接雇佣当地经验丰富的佃户耕种,每年就算产不出十万车,五万还是有的。到时候大哥你便拿大头,坐享其成岂不是美事一桩?” 这几日朱毛三亲眼见证了这小娘子的厉害,如今她说得振振有词,心里难免信了几分,嘴上还是追问:“你肯定不会待在此处,等你一走谁来管那佃户?莫非还要我老朱出力?” “不不不,我已经找到了合适人选。”甄文君这话一出灵璧诧异地看她一眼——你说的不会是我吧? 朱毛三:“谁!” “步阶。” “他?他如何能信?” 甄文君将昨夜步阶来找她一事说给众人听。 步阶回家之后找了大夫给妻子看病,大夫开了几方名贵的药后步阶问他妻子得的是什么病,还能活多久。大夫说夫人病无大碍,只要药别断,养上半个月的时间应该就没有大碍了。 这一副药需要十两银子,步阶明白若没有甄文君给的两百两,只怕妻子难以续命。 安顿好家里一切,让儿子好好照顾阿母,他脱去上衣背了长刀,去甄文君所住的客栈负荆请罪。 甄文君见他这副模样实在有碍观瞻,赶紧让他起来,抽了件衣服将他一身的排骨遮起来。 “我不需你请什么罪,若你死了稀世之才就此淫灭岂不可惜。若你愿意的话,我手中正有一件棘手之事寻不到有才之人来办,只怕你觉得此事太小,倒是委屈了你,教你大材小用了。” 步阶伏地拜道:“女郎蕙质兰心明智睿达,步阶愿为女郎效死输忠,竭力尽智!” 甄文君便让他留在此地打理田地,并询问他是否有改良土壤之策。步阶道: “《齐民要术》有云,强土则而弱之,弱土而强之,重在和土。” 步阶博学广记,随意点到的问题都能侃侃而谈,甄文君将步阶所言一一转述给朱毛三。朱毛三虽是没念过多少书,但随军打仗多年,去过的地方不少,听甄文君说的似乎有些道理。 步阶心甘情愿为她所用,这成为她的第一位谋士,是甄文君在初初解开迷雾之局时便打定的主意。离开卫庭煦身边机会难得,她要抓紧时机布下眼线,培养自己的势力。这些人她不可能带回去,卫庭煦防心甚重不会容许身边带着不熟悉之人,正好留在宿渡办事,步阶正是最合适的人选。处心积虑将他收服之后良田可期,阿母的下落亦可期。 没有对任何人说,甄文君暗暗让步阶在夏季并不忙碌之时去大聿寻找她阿母的下落,这是最重要的事。只有将阿母夺回来她才能不受制于人。步阶机敏过人,以他之能或许真能有办法找到阿母。 告知阿母样貌特征之后步阶有些犯难,从甄文君言语间能感觉到她还有些事情不方便开口,他也不便多问,只说尽全力查探。 这头朱毛三接受了甄文君的条件,说三万车粮食绝不能少,能摆脱这大麻烦甄文君感天动地地更近一步以免他反悔,主动提出要和他结拜: “我与朱大哥一见如故志同道合,不若今日结拜为异姓兄妹吧!” 灵璧简直要笑出声来,这皮猴子当真什么事都能做得出。 说着甄文君就要准备结拜的猪肉、鱼、蛋和酒,被朱毛三拽了回来。 “小娘皮莫说那么许多!三万车粮食乃是后话,你诈我在先,这口恶气老朱难咽,也无颜面对下属!若你能挡住我手中战斧三斧我便心服口服与你结拜,从此之后兄妹相称,神明共誓同生共死!若是你接不住,就别怪我老朱心狠手辣!” 甄文君丝毫不扭捏,大叫一声“好”,抽了小卒的刀挺胸道:“朱大哥乃是一言九鼎铮铮汉子!我就接你三斧!” 第54章 神初九年 灵璧没想到她竟当真要接招, 还未来得及阻拦朱毛三便抽斧砍来。酒楼里的食客和伙计全都吓跑, 甄文君持刀往上迎。就在刀斧就要相撞的瞬间她提刀一横,从窗外投进的阳光闪在刀面之上晃花了朱毛三的眼睛, 朱毛三被这一闪, 斧头歪歪斜斜一劈差点滑倒。 灵璧在一旁差点笑出声, 这屠夫当年走运不小心立了军功, 之后便不知长进成天酒池肉林地过活, 肚子圆的仿佛怀了六月, 空有一身力气却完全不是小猴子的对手。 朱毛三好不容易稳住了身子回头要再砍时,只听周围一阵嬉笑, 他腰间一松双腿发凉, 腰带不知何时被甄文君抽走,裤子一掉露出白花花的腚。灵璧躲闪不及看了个正着, 差点瞎了眼, 火速扭身之时大骂甄文君没深没浅实在荒唐。 朱毛三急忙提拎起裤子, 连握战斧的手都腾不出来,一张黑脸竟泛出红晕:“妹妹别闹!快将裤带还我!” 甄文君也十分不愿解那大老粗的腰带。论起来朱毛三绝非她对手,可毕竟在灵璧面前,自己才学了几个月的功夫若掀倒了朱毛三恐怕就要重新引起灵璧的怀疑。这急中生出来的智让她自己都没眼看,两只手指嫌弃地捏着腰带一角,问朱毛三:“这最后一斧你劈还是不劈了?” 朱毛三性情耿直, 觉得此情此景相当滑稽, 便哈哈大笑起来:“妹妹鬼主意忒多, 老朱甘拜下风!好!先前的事便一笔勾销, 咱们俩今日就在此结拜!” 莫名其妙地打架之后竟结拜了,这事儿看得沓将老百姓一愣一愣的。 甄文君和朱毛三结拜之后返回客栈,王进已经恭候多时。 王进道他已经将粮食送去南崖,南崖嫡兄非常感激甄文君,想邀请她到南崖一聚,一睹巾帼英豪的风采。届时嫡兄将大摆宴席,请甄文君务必赏脸。 甄文君有些犯愁,当初她第一次向王进收粮时以为事已办成,便差卫家信使前去送信给卫庭煦,想知道下一步该将粮食送往何方。如今半个月时间已过,信使未回,卫庭煦给她的期限已到,被罚是板上钉钉的事儿了。她该继续留在沓将等待信使回报才对,可南崖王家嫡系若是能够结交,对她来说该是大有裨益,她又不想错失良机。 想来想去还是打算赴一趟南崖,让卫家随从留一位在此候着消息便好,反正一个月期限肯定是来不及了,还不如先做自己的事再说。 听闻甄文君要去南崖,朱毛三和步阶都打算跟着她去,甄文君统统回绝。这朱毛三太过鲁莽,别说不能带在身边免得让卫庭煦起疑,就算是卫庭煦答应她也不愿意带,扁头圆肚从头到脚就写了个“莽”字,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只怕会坏她的事。而步阶更不能去,她刚刚豪掷千金买下田地,佃户也才找齐,马上开春正是要翻耕之时,不能离了看管调度之人。而在粮米之外,甄文君还专门留了十分之一的地打算种点更厉害的东西。 “文升,你当时在陷阱内的荆棘之上涂了什么东西,竟能让人瞬间失去知觉,连声音都发不出来。”甄文君对此非常感兴趣。 “文升”乃是步阶的表字,步阶道:“回女郎,那乃是以神医华佗‘麻沸散’为引子,加入四种奇珍提炼而成的强效麻药,遇血生效,我称其为‘赛麻沸’。” “麻沸散不是已经失传了么?”甄文君惊讶道。 步阶得意一笑:“只要有心便能找到。” “好,你就帮我制作这赛麻沸。”步阶当真恃才傲物,连起个药名都要压华佗一头才罢休。 步阶道:“此药极难炼成,一年仅能至多只能炼出一合。” “这么少?” “只用一合,便能麻痹上千人。” 甄文君满怀期待道:“如此神妙之物普天之下也只有文升能够炼就。还烦请文升费心经营了。” 步阶感叹一番甄文君对自己一家的恩情,对自己无法跟随她一事又惋惜半天,文绉绉地说了许多,甄文君耳朵都要起茧他才作罢。 在沓将布局之后甄文君便和灵璧以及两位随从马夫,跟着王进的马车往南崖前进。 沓将与南崖比邻,不过一日就能抵达。 南崖位于大聿之东南,和沓将一样终年炎热潮湿,就连冬季也常能见到艳阳。丰沛的雨水常年不休,马夫穿了蓑衣悠闲地甩着马鞭哼着小曲儿。甄文君不坐马车,就喜欢自己骑马。她也要了一套蓑衣套在身上,蓑衣大了一圈,正好能够挡住更多的雨水。 云中飞雪迎着绵绵细雨稳稳前进,甄文君跟它说话:“你说我给你买个头饰好么小雪,来个鎏金展翅当卢怎么样小雪?” 云中飞雪当然没搭理她,迈着小步伐咯噔咯噔地沿路下山。 南崖郡乃是大聿边关,常年设有大聿东南一带最大互市,充斥着无数从四面八方涌来的胡族和大聿商人。从早间开始列肆井然,每日都有大宗货物在这儿被订购,随后用车马往天南地北运送。 为了方便买卖,南崖常年居住着不少胡族,市面上的各种食物蔬果的种类丰富,百姓穿衣打扮也深受胡人影响,甄文君进入南崖的一路上看到不少穿着轻便胡族服饰的百姓在田间街头。 她记得阿母曾经说过,当年太祖皇帝南征北讨,将原本只有二十郡的疆土扩大了一倍不止,这南崖便是太祖皇帝当年打下来的胡国之一。当时的南崖因战祸之后人口稀薄,太祖便让胡族平民迁居来此,与大聿百姓通婚,也为这个郡增添了不少异国情调。 王家等士族大都居住在南崖的凤溪城中,凤溪乃是南崖最繁华的城镇,东西八里南北六里,南靠双乳山北临舆水,人口三万户。城内有金银两市及马市,随处可见用来碾米的水礁。 进城之后甄文君饶有兴致地看着城内的稀奇,路过马市的时候伸长了脖子往里面看,见牙人和买主在互相砍价,几匹通体发亮的幼马正在等待挑选。甄文君看得心痒,非常想进去一探。但是王进说马上就要到了,她只好先收起心思,待晚些时候有空再来。 一纵马车车队陆陆续续停在了一户小院门前。甄文君从马车上下来,看见王进正揣着手一脸笑的等着她。 “甄女郎你看看这院子可还满意?”王进领着甄文君往里进,边走边介绍道,“这处院子我年前才翻新过,所有家具都是新打的。我已着人早来两日,里里外外都细致打扫过一遍,院子里挂了防蚊虫的纱帐,女郎可安心住下。若有什么不便的尽管差人来告诉我,我一定为女郎操办妥当。” 二进的小院子甄文君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就逛完了,反正只是小住几日她倒是不在乎好赖,只要干净就行。 “不过小住,有劳王公了。”甄文君跟王进客气了一番,灵璧让人将东西从马车上搬了下来。卫家的下奴们手脚利索,很快就将行装都搁置完毕。 王进请甄文君一行人移步前院吃碗凉茶。 南崖炎热,所以南崖人也大多都喜欢在露天的院子里吃凉茶。院中搭有半尺高的木台,木台上摆一矮桌和竹编的蒲团。甄文君和王进刚坐下来,随从小卒就将凉茶端了上来。 南崖的凉茶与宿渡的差不多,都是以清热祛湿的药材熬制的,加了些山楂蜜枣调和味道。南崖一冰难求,都是用井水湃凉后装入铁盆中用木勺随时取用。 甄文君问王进:“如今我以到了凤溪,不知该何时去拜访王公兄长?” 王进说:“嫡兄早已吩咐过我,他本该亲自来迎接小娘子,只是家中突然有贵客到访一时不便。还请小娘子在此小住几日,待贵客走后我嫡兄定会亲自上门赔罪。失礼之处还请小娘子多多海涵。” 甄文君觉得好笑,她从沓将来也就一日的时间,怎就如此之巧来了贵客?这南崖王家别是打着什么小算盘想使花样。 她和灵璧暗暗对视一眼,漫不经心地端起凉茶边喝边道:“王公兄长贵人事多,我等本就不该来打扰。既然如此王公不妨转告令兄,我们也有令在身不得空等,今夜我们便在此地过夜歇息,明日一早就该回去了。” 王进忙道:“小娘子莫急,此事……唉,此事并非我嫡兄本意啊!实在是,这位贵客来得突然,乃万金之躯,你我等人就算是女郎身后的卫家都开罪不起啊!” 甄文君笑了一声,看似随意问道:“难不成还能是天子来了?” 王进没说话更没否认,面有苦色,犹犹豫豫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甄文君脸上的笑意骤然一减——还真是天子来了?怎么可能?莫非是等不及那五万车的粮食天子居然从京城大老远跑过来?不,不会是天子,当真是天子来此的话王进这样身份的人应该不会知晓,更不可能外泄让人猜个正着。 若说连卫家都不敢得罪的人,必定是皇亲国戚。 甄文君看了一眼有些愁眉苦脸的王进,顿时了然。这五万车的粮食若真由王家交给了天子,不但解了天子的燃眉之急,也给了天子一个向长公主反击的机会。 若我是长公主——甄文君心道,若我是长公主,我一定不会给他这个机会,我定会亲自前来凤溪,将这五万车粮食握在手里。加上卫庭煦征收到手的另外五万车,一共十万车的粮食,无论是安抚百姓或是发动战事,都是手中一枚有力的筹码。恐怕这位突然到访的贵人正是长公主。 甄文君假借茶碗挡住唇边笑意。 原来王家打的一手好算盘,一面想要在天子跟前求功好在仕途上更进一步,一面又笼络卫家势力想要暗中搭上卫家一脉,以免有朝一日天子当真蒙难,他们王家也好借着卫家之威死里逃生。想着左右逢源自以为八面玲珑,没成想长公主根本没给他这个机会,直接亲自来了南崖。想也知道,南崖王家若不将这五万车的粮食交给长公主,就是明着与长公主作对,下场已然可以预料。若是给了,那就成了长公主派系一员,来日若长公主成事还好说,若是没成呢?天子岂不清算他们王家? 王进还在顾左右而言他,甄文君直接问道:“你兄长可是在招待长公主?长公主是为了粮食而来?” 王进赶紧道:“是啊是啊,本来今日筵席都已摆好就等着女郎来了,谁知长公主突然驾到,点名要这五万车粮食。可兄长已经将粮食一事递信给天子了,算算时间昨天天子就该收到此信,如今长公主一来岂不为难。” 甄文君好奇道:“为难?为何为难?长公主和天子不是一家人么?兄弟姐妹的给谁不一样?” 王进被她这话噎得不知如何回答才好,“这”了半天,最后被甄文君一顿搪塞,无言以对,走了。临走前他说会去拜见嫡兄,一旦送走了长公主必定第一时间来请女郎。 甄文君说不急不急,伺候好长公主最重要。 王进离开后,甄文君忽然想到一件事。 长公主在此,卫庭煦会不会也来了? 应该不会吧,她不是去绥川了么。 第55章 神初九年 “想得挺美, 想讨好李举又想巴结长公主。” 王进走了之后灵璧从屋内出来, 拿了碗凉茶依在木台上, 半坐半躺着, 冷笑一声抿了一口。 这竹编的蒲团又硬又爱夹人,十分不舒服, 四下无人,甄文君便和灵璧一块儿躺在木台上。 凉风吹过,心旷神怡, 好像很久没有这般悠闲过。 甄文君看着在手指中转动的小碗, 想了一会儿道: “如今长公主找上门,除了向其效忠外他们王家也没别的路好走,否则等不到这争权之世有个了断, 王家就已经被捏死了。这世道就是这般,无论皇权还是柴米油盐,都是待价而沽。你当他们这些士族支持的是天子或是长公主?他们支持的是赢面儿罢了。王家向天子献粮也不说是献给天子, 他们说的可是捐赠赈灾。这样一来天子既得了实惠,王家也不必明面上去站队,再好不过。只是如今长公主亲自来收粮, 形势所迫王家没办法继续观望,只能孤注一掷了。” 灵璧侧过脸来看她, 小声道:“依你看,天子与长公主之间谁的赢面儿更大一些?” 甄文君没想到灵璧竟会如此问她, 看来是对她全无防备了。她哼笑一声道:“谁赢谁输都不重要, 输赢只是一时, 重要的是谁能走到最后,能够登庸纳揆掌握天下。更何况这些事嘛不是咱们能决定的,庭煦姐姐站在谁那边我们就帮谁开路,如今自然是希望长公主能压天子一头。” 甄文君的话让灵璧愣神了半晌,茶都忘了喝,不知道在想什么。 甄文君一骨碌爬起来道:“灵璧姐姐先别想这些劳什子的事儿,反正无事可做,不如去城里逛逛。我看那马市热闹全都是没见过的好马,而且灵璧姐姐不是也说了么,姑戗族的姑娘生得极美,皮肤虽不如咱们平苍的姑娘雪白细嫩但胜在高鼻深眼长得水灵,不妨去转转看看?还有那甘蕉,听说色若牛乳味甜脆嫩,你不想尝尝吗?” 灵璧耷拉着眼皮道:“你是馋了吧。这回二十万两还剩下好几万,够你挥霍的了。” “不不不,肯定不够。”甄文君道,“给灵璧姐姐买东西区区几万两怎么能够。” 这小院儿临近凤溪城最繁华的金市,其中望京街乃是凤溪城中央要道。经由望京街能够直通银市和马市,十分方便。甄文君和灵璧没有乘坐马车,只带了两个随从便步行出门。 凤溪城不设宵禁,商贩们可通宵摆摊,越是临近夜市越是热闹。甄文君迎着鼎沸的人声拉着灵璧在人群中兴致勃勃地左右穿梭。玳瑁壳做的腰饰,象牙做的项链,还有各种各样见都没见过的食物让甄文君兴致勃勃。 银子流水一般地花出去,完全不心疼。这回不仅将卫庭煦的任务圆满完成,更是买了田收了人,还余下了几万两,甄文君从不知道挥金如土竟有这般快感。想到当初欠了灵璧许多银两还没还,现下正是报答她的时候。但凡灵璧多看一眼多问一嘴的物件甄文君统统都给她买下来,灵璧拉都拉不住她。甄文君还挑了几件精巧的稀罕的挂坠和饰物打算送给卫庭煦,买给卫庭煦的礼物必定是极其昂贵的,千两之下的物件她都不考虑。 甄文君拿了块猫眼宝石步摇和琥珀戒指,问灵璧哪个卫庭煦会喜欢。灵璧考虑半天说都挺好的,甄文君便两个都买下。 一条长长的街逛了一半,两个随从双手拎满双肩挂满,就差要用脑袋顶着了,已经拿不下任何东西,只得先回小院儿里去送一趟再回来寻她们。灵璧也好不到哪儿去,怀里抱着一挂甘蕉,左手一串儿烤的焦香油亮的田鸡腿,右手一包蜜霜吉祥果,都不知道是该先吃还是该先逛。 甄文君瞧见前面人声盈沸热闹非凡,要拉着灵璧过去看看。 灵璧往后一躲,把吉祥果的核吐了出去道:“要去你自个儿去,我是挤不动腿都要断了。我在这儿吃着等你,可别乱跑,这集市上人多回头我找不到你。” 甄文君看了眼闹哄哄的人群,又看了看灵璧,甩了甩手:“算了,你不去我也不去了。我陪你。” 灵璧翻了个白眼:“你可拉到吧,当我不知道你?要是真不让你去瞧个明白,今晚我是别想睡安稳了。去去去,别烦我。” 甄文君甜甜地“哎”了一声:“灵璧姐姐果然疼我。” 瞧见甄文君的身影隐没在人群中后,灵璧突然把已经放到嘴边的田鸡放了下来。 就这样让她独自一个人去了?从什么时候开始对甄文君如此放心了? 想起卫庭煦那夜惩罚小花时说的话,女郎已经将甄文君当成心腹,想要小花完全接纳她,看来女郎当真相信她了,实在不易。灵璧知道卫庭煦多疑,甄文君到她身边不到两年的时间就已经让她卸下防备,也亏得甄文君精明强干。 最初之时女郎还让我盯紧她,回报她的一举一动呢。幸好这孩子经受住了考验,没让人失望。灵璧看着甄文君消失的方向,欣慰地笑了笑,尽情地啃起田鸡来。 甄文君时不时地往后看,一脱离灵璧的视线便沉下兴奋的神情,默默走在拥挤的人群之中寻觅着邮驿。此地商贸繁荣邮驿肯定也不难找。果然,在金银两市交界之处便见着了一面绣着“邮”字的幡旗。邮驿搭了个遮阴的小棚子,棚里棚外堆满了各种待运送的货物。她去小棚子里借了笔墨和木片,写下古诗。写好之后她在一筐刻着各个州郡的牌子中摸到了“洞春”,再写上坊名和“居安先生”的名字,将木片和牌子系在一块儿,连同银子一起交给了信使。 “请问多少日能够送抵洞春?”交钱的时候甄文君问那信使。 “最快也要十日。” “十日……好的,那麻烦了。” 这“居安先生”乃是当初晏业留给她的通信名号,想必是个假名。自上回与晏业见面之后已经有近两个月的时间没有与其联系,此次长公主来到南崖收粮乃是天大的秘密,估计现在除了王家之外也只有她知道。谢扶宸得了此消息必定立即验证其真伪,只怕十日之后他收到消息时长公主已经不在南崖了。无所谓,谢扶宸错过了是他愚钝,日后他总是会知道的,后知后觉威胁不到长公主也好,甄文君要的就是谢扶宸错失良机却明白她这枚棋子的重要,能够说到做到善待她阿母。就算谢扶宸及时赶到想要刺杀长公主或者有其他行动的话甄文君也不担忧,甚至她更期待谢扶宸能够迅速赶来,双方大战。战争乃是名将之福,天子与长公主之争却是甄文君之利,她急需在其中周旋建功,以提升自身价值。 来吧谢扶宸。 甄文君回头看了眼那被风吹得来回翻腾的旌旗——我会让你们谢家为所作所为付出代价。 到了马市,为了给小雪买个好看的当卢甄文君几乎挑花了眼。起初她去寻价,商贩见她一个穿着普通的小娘子都对她不冷不热,问十句回半句地敷衍她。甄文君拿出一叠银票握在手里,眼尖的商贩立即热情为她推荐,最后她挑了一副鎏金红宝石价值五百两的当卢,想象着小雪佩戴起来肯定非常威风。 拿了当卢在马市逛着,几位马贩子跟在她身后问贵人想要什么样的马,各自举荐差点儿打起来。甄文君觉得好笑,正要都拒绝时忽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道: “本公子要这匹霜纨马!卖家在何处!” 一直跟在甄文君身后的一马贩立即响亮地应了一声往回跑。 甄文君听到这声音脖子发僵,没有回头,放缓了脚步,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身后,等待着那男声再度响起。 “公子真是慧眼,这匹霜纨宝马乃是唐成公宝驾之后,整个大聿就此一匹!” “哦?价格如何?” 果然是他!这声音她如何能忘! 甄文君加快脚步跑到一处凉亭的木柱之后偷偷往回瞧,只见方才说话之人身穿一件旧袍子,头戴高冠腰配白玉,扬起下巴对着马贩,正在讨价还价。 甄文君极为纳闷,谢随山怎么会在这儿?他难道不是和谢太行一块儿投奔洞春谢扶宸去了么?忆起晏业所言,谢扶宸对谢太行所作所为非常不满,将他一家驱逐也极有可能。想来也是,谢扶宸比谢太行更为虚伪狡诈,或许早就布好了局想要从卫家入手一举扫除长公主一派,而谢太行派人刺杀卫庭煦这等愚蠢的行为无异于打草惊蛇,和他翻脸也不是不可能。如此一来从绥川逃跑的谢太守还有何处可去?只好舔着脸跟随妻子姚氏回到南崖了。 怎么会忘了谢家主母乃是出自南崖姚氏?甄文君狠狠敲了一下自己的笨脑袋,以为不去绥川便能躲过昔日故人之眼,谁知来到南崖更是自投罗网!若是被谢随山认出,以他的蠢脑子根本讲不明白利害,更不晓得谢太行是否有将乔装成甄文君一事告诉给谢随山,最有可能的下场就是被其缠上甚至败露身份。 最好的打算便是立即离开南崖,躲姓谢的远远的。 甄文君迅速低头抱着当卢往回走,路过一家卖胡服的摊子有套裙子配有面纱,她丢了银子抱起裙子就跑。回到金市找到灵璧时见随从已经回来了。不知道是不是错觉,甄文君大老远看见灵璧对她笑得很诡异。 “你总算回来了,快跟我回去。”灵璧开心地拉着她,神秘道,“回去,有惊喜。” 惊喜?甄文君心中狂跳,别惊喜没有,一屋子的惊吓就完了。 一行人回到小院,远远地看见小花伟岸的身躯矗立在小小的院落中,堪比一座假山。而她身边四轮车上不是卫庭煦是谁。 完了,走不了了。 甄文君两眼一黑差点气晕,内心无比焦灼,脸上却绽放灿烂笑容,一边喊着“姐姐”一边飞扑到卫庭煦的腿前,跪下伏在她的大腿上: “姐姐怎么来了!姐姐可知文君有多思念姐姐!”成功挤出眼泪的时候甄文君都嫌自己虚情假意实在恶心。 卫庭煦慈祥地摸着她的脑袋笑道:“我也思念妹妹啊,这不,就来看妹妹了。” 甄文君努力做喜极而泣状,心中却是抱着脑袋上天入地地哀嚎——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和谢随山凑热闹一起来。谁能知道这只老狐狸是不是故意的,这回又有什么算计! 第56章 神初九年 大热天的卫庭煦手掌冰冷, 甄文君将她手握进掌中暖着, 抬头看着她,目光在她脸庞上仔仔细细地瞧着, 情真意切地心疼道:“姐姐从绥川大老远奔波到南崖, 一路辛苦都累瘦了。姐姐若是想我了只管差人跟我说, 就算千山万水妹妹也会日夜兼程去找姐姐, 何须姐姐这般劳苦。” 甄文君当然知道卫庭煦是跟着长公主来的, 甚至她可能都没有真正到绥川, 此话只是试探行踪以及想要知道长公主此行目的是不是单纯为了收粮而已。 卫庭煦情绪丝毫没有变化,就像什么都没听出似的, 更没有想跟着她的话题走, 温柔地摸着她眉间被步阶黑鸟所伤已经结痂的伤口道:“你这是怎么回事,竟弄伤了脸。” 甄文君便把沓将所发生的一切跟她详尽说明白, 连收了步阶留下打理田地一事都坦白了仔细。即便她不说灵璧也一样会禀明, 何必到时候惹她猜疑。 “五万顷田地每年只分那朱毛三三万车粮, 步阶能干,肯定能合土勤耕,一年少说也能产个八万车,剩下的便全部都是姐姐的。从阿燎那边得来的二十万两银子我已经花了大半,剩余的除了给姐姐买了礼物之外,已经全部交给灵璧姐姐看管。” 灵璧在一旁乜她, 她权当看不见。 卫庭煦道:“所以此趟你不仅收了粮, 还置办了田地。妹妹总是能够超出预想, 有你在旁我有何愁。” 甄文君车轱辘地表了一番忠心, 见卫庭煦没有要提到长公主的意思,便推着四轮车将卫庭煦带进屋去,说给她看看礼物。 从小花手中接过四轮车时见小花的脸不仅没有好转反而更加臃肿,一双小眼被鼓起的皮肉挤得几乎成了一条缝,脸色也变得青紫,活像一具死了一段时间已经开始膨胀的尸体。甄文君不免担忧仲计和胥公是不是已经被卫庭煦杀了。 进了屋,甄文君将那些个步摇戒指和奇珍异果统统摆到卫庭煦眼前,大说特说这一路上的所见所闻。卫庭煦含笑听着,似乎还听得兴致勃勃,表情根本没变,忽然接了一句: “不过我当初给你一个月时间收粮,如今已超期半个月有余,粮食在何处?” 这句话霎时让所有欢乐气氛荡然无存,卫庭煦冷下脸的同时甄文君立即跪下,急声道:“五万车粮食完好在沓将存放!妹妹办事不利,请姐姐责罚!” 这叫什么事。甄文君额头几乎贴着地面,心里嘀咕着,她早就将收到粮的消息让信使带了出去,是卫庭煦自个儿一直没回音,谁知道她和长公主在做什么乱,回头居然怪她收粮超期。看来这卫庭煦是如假包换的那位了,无理取闹的性子原汁原味。 卫庭煦满意地欣赏着她五体投地的模样道:“前些日子我和长公主汇合之后因为一些事情没去绥川,直接到南崖来了。子匀已被救出,绥川之乱有他人去平定,长公主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文君,你这回从步阶手里夺回粮食的确做得很好,这批粮关系到整个绥川甚至是大聿困局的打开,往后沓将的粮食也要用心征收,能多即多。” “是!妹妹一定用心征粮,不辜负姐姐的期望!”甄文君已经对她变幻莫测的话头见怪不怪了。而且她远在千里之外似乎对沓将发生的所有事情了如指掌。灵璧倒是没时间通报,估计是沓将这边卫家也有眼线。想到此处甄文君心里忽然一乱,方才在市集她仗着脱离了灵璧的视线明目张胆地传消息出去,市集上人多眼杂,也不知道是否有人在偷偷监视她。要是木片被截获,即便看不懂古诗中藏的字验,这私传消息的罪名是板上钉钉的事儿了。而且若是她派人按照收信地址寻到了谢家人那该如何是好?甄文君越想越慌,只能祈祷卫庭煦的人没有发现。 “如今长公主在南崖之事不得对任何人提及,此行机密,知晓者我心中有数,一旦有人走漏风声我便立即知道是谁。”卫庭煦这话说得阴阳怪调,仿佛提前敲打甄文君。甄文君只能硬着头皮道: “妹妹一定会严加保密!” “好,你起来吧。” 甄文君站起来问道:“此次长公主亲自来征粮,可是据我所知那王家家主本是打算将五万车粮食进献给天子,如此一来……” 卫庭煦细声一哼,全然不放在心上般:“正是因为他不识好歹,长公主才颇费周张长途跋涉来到南崖。此事你不必挂牵,我们自有法子让他乖乖吐出这批粮食。” 甄文君也不追问,只道:“也对,长公主和姐姐联手不怕那老儿不就范。” “不过应该要在南崖待些时日,南崖这儿天气暖和,倒是适应我这畏寒之人休养。”卫庭煦看着手中的热茶,若有所指道,“只希望不要出什么劳神之事才好。” 甄文君呵呵笑:“姐姐神机妙算能出什么事,即便有人不长眼,妹妹也绝不会让他脏到姐姐眼前。” 卫庭煦“嗯”了一声:“妹妹真是对我破费心思。” 甄文君:“这是妹妹应该做的。” 喝茶乘凉刷遍整条望京街的日子一去不返,卫庭煦一来甄文君便又开始提心吊胆,每日算计这那。 子匀一事似乎是阿燎她父亲出手相救,具体过程甄文君不知道。不过这回阿燎倒是没来南崖,不知是否还在与那阿忆娘子纠缠,不过也好,至少耳根子能够落个清净,能够专心谋划 。 卫庭煦和小花就此和甄文君灵璧一块儿住在小院里,长公主不知住在什么地方,肯定不会是在王家,甄文君一直没见到这位传说中的大人物。小花时不时会出去一趟,回来时疲惫不堪,脸上脖子上都会多些新刀口的痕迹,似乎是去治疗了。看来仲计和胥公还未被杀,只不过没有跟着卫庭煦,卫庭煦堤防他们之心未减。 第三日一大早甄文君还在睡觉就被灵璧叫醒,她迷迷瞪瞪之时看见灵璧正着神色,立即翻了起来: “出什么事了?” “长公主的行踪暴露,有人向谢家通风报信。”灵璧手往腰间一沉似乎要抽刀,甄文君怎么能想到才三日时间谢家居然就收到了消息,甚至已经有了举动惊动到卫庭煦。灵璧是来杀她的吗? 不。若是要杀何必要将她叫醒,直接在睡梦里一刀砍了岂不好? 甄文君将已经伸进枕头下方想要拿金蝉刀的手缩了回来,灵璧沉手握拳,叹了一声道:“当真阴魂不散令人防不胜防!女郎让你现在去见她。” “好,我洗漱完马上就去!” “不必了。”灵璧居然阻止她,“女郎说现在就带你过去。你穿上衣服就跟我走吧。” 穿好衣服,甄文君跟着灵璧出了小院子坐进了陌生的马车中。马车的车夫戴着宽宽的草帽,回头看甄文君的时候阴冷的眼神别有深意地打量着她。甄文君淡淡看他一眼,坦然坐入车中。 灵璧:“走。” 车夫赶着马车出了凤溪城的城门,在官道上走了不到一炷香的时间便拐入了茂密的野林子里。高高的野草几乎半人高,甄文君仔细听着,马蹄踏在泥地上没有任何声音,似乎是裹了消声的棉布。 钻到林子的最深处,四周全都是茂密的一树成林的高榕,仿若天然的屏障。 灵璧让甄文君下车,拨开杂草,赫然出现几个浑身贴满了树叶的暗卫。这几个暗卫和林子融为一体,若不是见着了灵璧他们动弹了一下,甄文君一眼根本没能发现他们。 暗卫们伸手拉了一把,将一个草门子拉开,仿佛凭空将林子开了个洞。暗卫们站在门的两边,示意她们进去。 洞中深邃逆着光,里面什么也看不见。灵璧走在最前面,甄文君跟进去时马夫也跟着进来,压在最后。狭窄的地洞一路往下只有一人宽,灵璧在前车夫在后,甄文君只能往前走无法回头。 很快洞里有了火光,灵璧从墙上摘下火把照亮前路,走了一里地来到一处湿冷的地窖,她看见了卫庭煦。 卫庭煦没有坐在四轮车上而是安坐在一把木质高椅上,椅背连着两排木架子,木架子上挂满了各种刑具,一口烧得正旺的火炉是此处唯一的热源。她和灵璧进来的时候卫庭煦没有回头,站在她身边的小花和两个环眼豹头的壮汉一块儿看了过来。那两个壮汉光着膀子,手里分别拿着带着倒刺的鞭子和红通通的铁烙,他们一身石头块般的肌肉上全是热汗,于他们中间竖着个十字刑架,刑架上绑着个四肢张开毫无防备,皮开肉绽已经看不清面目的男人。那男人垂着脑袋没有动静,不知是死是活。 “继续。”卫庭煦发话道。 铁烙毫不留情地摁在那男人的腹部伤口上,方才还像具尸体般的男人突然惊醒,撕心裂肺地惨叫。“哧哧”的声响伴随着诡异的焦味扑进甄文君的嗅觉之内,那男人叫了几声之后连出声的力气都没有,几乎带着哭腔重新垂下了脑袋,似乎又要昏过去。鞭子立即狠狠抽了上来,鞭子每次挞在身上再甩开时都会勾起他的血肉,飞溅在早就已经变成一片血红的墙上。 甄文君眼皮乱跳,不知道这人是谁。 卫庭煦帮她解答:“他是谢家人。” 谢家人?难道是晏业?那人披头散发盖在脸上根本看不清五官。甄文君寻思着不太对劲,这才几日,别说从洞春将晏业抓回来,就算是消息都未必能到晏业手里。恐怕消息在半路就被截获了,此人应该是送信的信使。卫庭煦抓个信使做什么?当时她传信时是随意找的邮驿,难道凤溪城内所有的信使都是谢家之人?怎么可能。 “他们截走凤溪城内邮驿的信件时就被我的人盯上了,一共两人,此人舍命保住了同伴的性命,同伴跑了,消息成功传了出去,如今长公主身在此处的消息已经传遍整个凤溪。各大家族都想求见她,整个南崖郡甚至临郡大批大批的人都涌入凤溪,想要依附她的想要杀她的,全都来了。” 甄文君眼睛微眯,忽然伸手从卫庭煦身后木架上扯下一把满是铁刺的棍子,狠狠一棍子抡在那男人腰上。男人浑身一抖,已经没有力气哀嚎了。甄文君连续几棍子都抡在同一个地方,直到那男人的肋骨被打断甄文君才解恨般地喘着气将棍子丢到他脸上。那人被砸得脑袋往后一仰,甄文君趁机看清了他的脸——的确不是晏业。 “这群阴魂不散的臭蛆!”甄文君怒骂一番,回头问卫庭煦,“姐姐,如今怎么办,是否要迅速保护长公主离开凤溪?” 卫庭煦的脸庞上不着任何情绪,根本看不出她在想什么。 “此事你不必操心,姐姐自有良策。与之相比我更在意的是谁将此事传了出去。王家兄弟没这胆子,其他知道长公主行踪的都有谁,我心中有数。” 甄文君方才那一番用力的抽打让她身上发汗脸色发红,无论此时她如何心虚紧张都有了很好的掩饰。 “是谁?”甄文君喘着气追问。 卫庭煦没有回答她,拿起一根细细的长棍子戳在那男人的心口上。 “送信之人是谁,这是你此生最后一次机会。” 那男人强撑起眼皮看向卫庭煦,满是血口的嘴唇慢慢往两边咧开,他笑了,白森森的牙上沾满了血。 “呸!淫邪妖女大聿之丑……今日小爷死在你手中没什么好说,小爷在阴间等着你!哈哈哈,哈哈哈……” 握着木棍的手紧了紧,木棍长且坚,顶端更是锋利。木棍一寸寸地刺进他的胸口,精准地避开骨骼破入了心脏内。男人大笑的表情并未消减,直到死时依旧不变,张狂而狰狞。 两位壮汉将尸体解下抬走,甄文君心内震撼不已,也略微松了口气,至少他到死也未将她的身份拆穿。 “文君。”卫庭煦叫她,甄文君走到她身旁,她却看着空出的沾血刑架道,“你到那边去。” 甄文君怔了怔,迎着小花和灵璧的目光,听话地站了过去。 卫庭煦:“将她绑上。” 灵璧疑惑道:“女郎……” 小花也有些迟疑。 “绑上。”卫庭煦重复道。 灵璧和小花只好照办,抓着甄文君将她四肢张开牢牢捆住。 “姐姐!”甄文君挤出僵硬的笑,“别开这种玩笑……姐姐!我做错了什么!” 卫庭煦抬手,将片木片丢在地上,那木片上系着牌子,上书“洞春”二字。此情此景甄文君眼前发黑,这正是她三日之前亲手所书的“暗号”。 “你可知道这是什么?” 甄文君不知道自己此刻脸色是否惨白露出破绽,她否认道:“这是什么?我,我不知道啊!” “不知道?你再你仔细看看,难道不熟悉吗?” 小花将木片拿到她眼前,甄文君定定地看着了一遍,万分不解,着急又带着怒气道:“姐姐,我怎么会熟悉这东西!我的确没见过啊!” 阿母曾经跟她说过,人若是被拆穿了阴谋只会心虚,但被冤枉时则更多的是愤怒。她绝对不能心虚,此刻心虚便是不打自招。 “不熟悉的话,我帮你回忆回忆。”卫庭煦还握着刺穿男人心脏那根细棍子,戳在她衣襟之上时她惊得抖了一抖。 “灵璧,小花,你们都出去,我有些话要单独问文君。” 灵璧还想说什么,被小花拉走了。 金蝉刀夹在指缝之内,用力折下去够手腕上的粗绳,暗暗切割着。 待灵璧和小花一走,卫庭煦的棍子从衣襟往下,戳进甄文君的腰带里,往外一勾,腰带一松,连带着外袍被解开,松松垮垮地挂在衣服上。 黑色的棍子从松开的衣服中探进去,沿着心衣往下磨,戳在她的胸口,慢慢地画着圈。 “姐姐……”甄文君喉咙发紧,眼睛眨也不敢眨,生怕稍微一眨动下一刻棍子就会刺破她的身体,捅入心脏。 卫庭煦很满意她的表情,木棍忽然抽了出来,在她屁股侧边用力抽了三下。 甄文君被抽得倒吸一口凉气,疼痛之时又十分疑惑。卫庭煦似乎没有用全力,只是象征性地抽了几下。 什么意思这是…… “还想不起来吗?”卫庭煦嘴角有一丝藏不住的笑容,木棍在空中晃了晃,又在她另一侧的屁股上抽了两下,“这曹子建的《白马篇》你不熟悉?” “白、白马篇?”甄文君难以置信,“姐姐说的是这诗?” “自然不是。”卫庭煦上身前倾,“如果连这首诗里暗藏着字验都看不出,妹妹实在让我失望。” “字验?” “这正是泄露长公主行踪的暗信。”卫庭煦道,“这些刺客细作之间互通情报的手法你若是不熟悉,即便有重要的线索从你眼前经过你都察觉不出,方才那几棍子可有打错你?” 甄文君气得鼻孔冒热气,低头恨恨道:“没错,姐姐打得对。” 卫庭煦笑时漂亮的眼睛弯成月牙:“且先前收粮超时一事我说过要罚你,今日便一起清算了吧。” 第57章 神初九年 可真是个疯婆子。 甄文君被抽得屁股两边又痛又痒, 卫庭煦施力恰到好处, 细棍子遇肉则弯, 从侧边抽上去便会甩到后面臀瓣上, 留下一道道弧形类似鞭挞的痕迹。这一下下抽上去并不至于见血,倒是浮起细长的红肿。手法还挺邪门, 似乎打到了些穴位筋脉,令甄文君双腿发酸,一阵阵地往下滑。要不是她双手被绑在刑架上, 恐怕此时她已经跪在地上了。 明明帮她收了五万车粮食却落到如此地步, 一边被打还要一边说“姐姐打得好”,此时此刻甄文君非常嫌弃自己,完全是卫庭煦手下贱奴之态。不过转念一想, 长公主在南崖的消息的确是她传出去的,如今被挂在这儿好一顿抽也是现世报。说起来很小的时候阿母有打过她的屁股,如今她都十五岁了还被这样对待, 实在羞耻。 卫庭煦打累了,从身后抽出一把长刀,将绑着甄文君的绳子砍断。甄文君急忙将不整的衣衫裹好, 重新束起腰带,抖了抖麻痹的双腿渐渐找回些气力。 “疼吗?”卫庭煦微微偏着头, 自下而上看着她,询问时眼眸里发亮。罪魁祸首居然带着心疼之意, 甄文君本也想硬着头皮说“不疼不疼, 姐姐抽的一点都不疼”, 但转念一想,改口道: “即便是再疼也是文君自己种下的苦果,超期未归还劳烦姐姐花气力教训,姐姐手都打疼了吧,我给姐姐揉揉。”甄文君握过她的手,捏着手腕上下揉动着,“力气可有使得大了?捏疼了姐姐可要跟我说。” 卫庭煦被揉摁得相当享受,待甄文君帮她揉完之后卫庭煦向她张开双臂,一副要抱的模样。 甄文君愣了愣才反应过来,顶着双臀之痛上前将卫庭煦横抱入怀,四下看了一圈,没有找到四轮车。 “四轮车在地窖之外。”卫庭煦提醒她时圈着她脖子的双臂向着地窖唯一的入口处紧了紧,暗示她直接抱出地窖就好。 甄文君没有拒绝的权利,只好将刚抽完她的人稳稳当当地抱在怀中,向地面上走。 小花就守在入口处,见到甄文君原模原样地回来也没什么情绪,倒是一旁的灵璧见她出来了,还抱着卫庭煦一块儿出现,便知道没什么事,松了一大口气。 “妹妹。”卫庭煦轻唤一声,小花将四轮车推了过来,甄文君将她安然放进四轮车内,卫庭煦继续道,“我想聪明如你应该也发现了,书写白马篇的人十分谨慎,书写时用的是不习惯的左手书写,所以看不出此人笔迹,无法比照确定他的身份。” 甄文君点点头,这也是她为何一直守口如瓶的原因,她知道即便卫庭煦截获了消息也不能咬定此信出自谁之手。甄文君明白对校笔迹是揭穿细作身份的重要手段,她极少在卫庭煦以及她的属下面前写字,即便写也都随意乱写,绝不多留笔锋。那日给晏业传信除了隐藏真实内容之外她更是留了心眼,用左手写字,尽量写得像样一些,不过还是被卫庭煦看出了端倪。 “不过此人目标正是长公主,未成事之前他不会离开南崖,甚至不会离开我身边。”卫庭煦说得波澜不惊,甄文君要字字都听入心中才能察觉到卫庭煦的重点在何处。 “姐姐是说传消息的人是在我们当中么?”甄文君说话时当然没去看灵璧与小花,而是将目光投向了四周的暗卫上。暗卫们感受到她的目光,眼里隐隐露出了凶光。甄文君完全没有畏惧之情,坦然回敬。 “有可能。”卫庭煦抬头看向蓝的没有一丝杂质的天顶,蓝天倒映在她的眼里,“每个人都有可能。” 卫庭煦这句话无疑是将追随她多年的小花和灵璧都划入了细作的行列之中,甄文君纳闷,她这样说该多让人心寒?特别是忠心耿耿的忠臣更是容易心灰意冷。可非常奇怪的是,甄文君发现即便卫庭煦落下这种话,灵璧和小花没有露出任何不悦或心灰的表情。她们俩的眉心微微上扬着,连带着整张脸看上去情绪怪异。甄文君努力寻找着她们表情究竟是什么意思,最后得到一个令她费解的结论——心疼。 在卫庭煦说出“你们所有人都有可能是细作”时,灵璧和小花在第一时间原谅了她,甚至心疼她。 想起卫庭煦后背上的烫伤及咬痕,灵璧曾经提及卫庭煦最痛恨背叛时的欲言又止,甄文君对她过往之事更加好奇。 卫庭煦必定不是生来就如此多疑而凶残,究竟是什么样的成长环境让她变成如今的她? 卫庭煦让甄文君回去歇会儿,晚膳时分再来找她,随后就和小花等人一块儿离开了。 甄文君和灵璧回到小院子里,想着卫庭煦的事想到忘了屁股上的伤,猛地往木台子上一坐,差点儿跳起来,哀嚎着想摸又不敢摸自己的屁股,呲牙咧嘴的模样笑坏灵璧了。 “没想到女郎居然抽你屁股。”灵璧差点将“幸灾乐祸”四个大字写在脸上,“可惜我当时不在场,否则一定……” 甄文君:“一定救我?” “一定鼓掌叫好。” “灵璧姐姐,难道我平日里对你的好你都忘了么!你的甘蕉你的田鸡腿都是谁给你买的你忘了么!” “我只记得是谁骗我银子偷我鸡汤。” 甄文君脑袋屁股一起疼,实在没力气和她纠缠,站在木台上问道:“咱们还有治外伤的草药么?” “药物不都在你那儿吗?” 近日奔波繁忙,甄文君许久都没见着草药的影子了。跑到屋里找了半天也没找着,大概是用完了。不用药的话好得忒慢,实在影响行动,甄文君打算忍痛出趟门买药去。 “你叫声好姐姐我就帮你去买。”灵璧侧卧在木台子上吃着凉茶吹着小风,见甄文君走路一瘸一拐,趁机调侃她。 “老妖妇!”甄文君回头将这三个本该要骂卫庭煦却没能有机会骂的字当头丢给了灵璧,灵璧直接将茶碗砸过来。 甄文君屁股受伤动作依旧很灵活,转身就躲过了灵璧的攻击。这饱含怒气的一击并没有白费,结结实实地砸在刚刚进门的仲计脑门上。 仲计被砸了个正着,整个人后退了三四步“咣当”一声道地上,头一歪血流了一地,吓了甄文君和灵璧一大跳,赶紧将她扶起来擦掉血迹,拿麻布按在伤口之上,掐人中让她恢复意识。 “你怎么来了?”甄文君和灵璧都很久没见到仲计了,没想到一见面就这么狠。 仲计好不容易缓过来,言辞谴责她们俩之后道:“我本来要去找卫女郎要药钱的。先前她给了我一些银子很快就用完了,这几日我想找她要来着,可是卫女郎实在太忙,我见不着她人,只好来找你们要。” “你要去买药?正好我也要去,咱们一块儿去好了。”甄文君对仲计的医术一直都很感兴趣,不过一直没有时机亲眼看个明白。只要知道她去买哪些药,甄文君便能猜测她的用药走向。 仲计被砸得还有点晕,灵璧请她喝碗凉茶让她歇息缓缓,两柱香之后仲计没什么大碍,三人出门前往望京街。 望京街任何时候都很热闹,甄文君记得在银市有条路,两旁全都是药材铺。找到一家最大的去买药,仲计眼睛都不眨连续说了十多种药材。店家忙着抓药,甄文君看这方子十分复杂,而且几样草药混合在一块儿吃的话或有毒性,便询问仲计。 仲计道:“你说得对,这方药中的确有些相冲至毒之物。鬼鸠之毒并非普通药物可解,我也只能剑走偏锋放手一搏。” “小花的毒是否已经缓解?” “不。”仲计失落道,“你也见着她了吧。她的毒更重了。十年的毒发期将至,毒素开始蠢蠢欲动,我已经下了猛药却依旧无法控制,反而有愈演愈烈之相。如果短期内我还是找不到突破口,恐怕小花娘子的命就折在这儿了。” 甄文君没想到竟是这样的结果,只得鼓励她道:“为了你自己的性命也该孤注一掷。” 仲计小小年纪眉心已经有了一道浅痕,她苦笑道:“我的命倒是没什么,只是若是我死了,恐怕世间再无人能救小花,也无人能解鬼鸠之毒了。” 仲计有着超越年龄的老成,甄文君看她只是个孩童,居然心思这么深。 自小她阿母便有意无意地夸赞她比其他孩子聪颖,到了更大的地方见过了更多的人,甄文君才明白其实“神童”何其多,天外有天,人外亦有人。 拿了药刚刚走出药材铺甄文君便被横冲过来的人转了个圈差点一屁股坐地上。幸好她勾住灵璧的脖子才免于跌倒,否则这一下墩下去估计得痛没了半条命。 “出什么事了?你们跑什么!”灵璧拉住惊慌奔走的其中一人问道,从马市的方向涌来人潮慌乱夺路,银市顿时乱成一团。 “马市里的大象不知道什么原因发怒,已经顶伤好几个人了!大象一怒所有的马都发疯,拦都拦不住全跑出来了!”说了一半那人响着马市张望的表情瞬间惨白,惶恐地指着后方,“你看!来了!快跑吧!” 推开灵璧那人连滚带爬地逃走,只见不远处扬起一片尘头,脚下的地被踏得震颤不已,叫喊声破碎声响成一片。甄文君只喊了一声“快跑”,仲计就被躁动的人潮群撞倒在地。当她想要站起声时面前飞起一团黑影,一匹雄壮的黑马前足高抬作势就要踏在她身上。 灵璧被人挤到一旁,甄文君想要上前护仲计可是臀部剧痛,一时摔倒在地。仲计大惊之下竟没能站起来。 千钧一发之时,一个人影冲了出来一臂捞起瘦小的仲计,马足即将蹬在那人后背,那人反手一抓抓住了马的当卢,一声怒喝,竟将狂躁的马狠狠摁倒在地。 马四足狂蹬没能站起,那人趁机抱着仲计闪到一旁的布庄内,化解了这场危机。 仲计惊魂未定,颤抖着向对方道谢。 “不必谢,你没事吧。” 仲计摇摇头。 甄文君和灵璧赶来时只见身怀奇力单手制马之人竟是个女子。她身如玉树眉黛青颦,身穿青色长袍腰系锦囊,身后背着一把青碧色长剑,像是剑客游侠又像是武将。女子头发没有像一般女子盘成复杂富贵的发髻,而是简单牢固地扎成团,用网兜罩紧。此人绝美而不柔弱,肌肤是健美的小麦色,这是常年在外曝晒的结果。她五官精致神情镇定,俊美得像是画中人。 甄文君看她的模样竟有几分眼熟,但是可以笃定,以前肯定从未见过这个人。 那人看了甄文君和灵璧一眼,柔声对仲计道:“莫怕,你的阿母和姐姐来了。” 阿母?!甄文君和灵璧傻眼。 甄文君看了一眼近段时间风吹日晒黑瘦了一圈也老了好几岁的灵璧,立即将“阿母”的头衔丢给她:“阿母,还不快去看看你女儿是否有恙。” 灵璧面无表情道:“真是可怜,年纪轻轻眼睛就瞎了。” 第58章 神初九年 不待仲计解释, 救命恩人见前方马群骚乱未止, 便速速摸了仲计的脑袋一下,向着前方奔去。 灵璧被这眼瞎之人气得半死, 甄文君笑得浑身发痛也止不住, 直说灵璧该好好护肤保养, 否则再过两年便有人要叫你奶奶了。灵璧连追了两条街, 两人都累得够呛才作罢。 甄文君正好被灵璧追到了金市, 马群全都涌入此处, 乱成一团。马贩子不少也被马踢伤,一时半会儿这些散落的马无人认领。先前从步阶那儿学来的驯马之术甄文君还没时间实践过, 正好趁此机会一展身手。她率先观察其中最强健的首领, 抓住机会抱着马脖子一蹬马镫飞身而上。那马十分刚烈,甄文君一骑上去便开始疯跑狂颠, 耳朵倒向背部牙都向外呲露, 极其暴躁。甄文君死死拉着辔头夹紧马肚子, 压低身子保持平衡。烈马突然向左侧倒去,想要将背上的人甩下来,来回好几次用尽了力气。甄文君死死贴在它背上怎么甩都甩不掉。 烈马在金市到处乱撞,所有人都害怕地躲到一旁,甄文君咬紧牙关坚持。步阶说,马和人一样, 欺负弱小而害怕强者。你想驯服烈马就只有比它更强, 让它知道你的力量, 否则它只会藐视你, 永远不可能臣服于你。 甄文君在它后背上又甩又颠,浑身的骨头都要散架,可内心深处却油然而生一股快感。这是野性和力量的对抗,是强者征服弱者的血淋淋的过程。她享受这一刻魂肉相融,血液为之沸腾,不小心咬破嘴唇时混入口中的血腥味更让她兴奋——我一定会征服它!心中升起强烈征服欲的甄文君不仅没被甩下来,还在马肚子上用力踢了一脚。马吃疼后更加疯狂地左冲右突,直到最后体力耗尽再也没力量和背上之人抗衡,只能乖乖服从命令。甄文君终于将其制服。 头马一旦制服,想要让其他的马听话就容易得多了。头马累得只能小步慢跑,甄文君稳稳地坐在它背上,其他的马跟着一块儿往马市的方向走。 先前救仲计的长剑娘子居然骑在大象上,并了上来十分欣赏甄文君:“小娘子的御马术十分了得,敢问小娘子是何方人氏?” 甄文君道:“我姓甄名文君,乃平仓卫家中人。” 听到“平苍卫家”这四个字时,对方的表情很明显地一滞,完完全全出乎其意料。 甄文君又在她的脸庞上仔仔细细地打量,猜道:“女郎可是姓谢?” 这回对方倒是毫无惊讶之色了:“不错,我正是谢氏阿歆,家君乃是洞春谢扶宸。” 谢氏阿歆,洞春谢家的嫡女,甄文君曾经还是绥川的小阿来时就听说过此人,只是从来未见过。阿歆乃是谢扶宸最小的嫡女,算起来今年二十有五。她自小习武、专研兵法,十六岁时便以谢家部曲的身份被朝廷征调,跟随两个哥哥前去北方征战,屡立战功。 当年阿熏还只是个懵懂少女,对于阿歆能够去北方杀敌一时颇为羡慕,一直缠着谢太行和主母也要去北方,被主母连哄带骂了许久才将她拦了回去:“能杀几个胡贼又有何用?你看那阿歆出生入死许多年,一身的伤。立了再大的战功也不过是私兵一枚,加官进爵有她何事?这就是身为女子的命!你要认命!” 阿熏为此十分不快,去找阿来大吐苦水,阿来便记下了阿歆这位谢家传奇人物。不过阿歆肯定是没见过阿来的,她可以万分肯定。别说绥川,阿歆连洞春都很少待着,更不会在意谢家旁支的一个下人。 从没想过能够亲眼见到阿歆。方才在银市那匆匆一面就让甄文君觉得她面熟,毕竟同是谢家人,阿歆的样貌和谢太行、阿熏也有两分相似,甄文君很敏锐地捕捉到了相似点。只不过这位阿歆眼神如炬浑身正气,和谢太行之流完全不是一路人。 阿歆亮出谢家人身份,自然是回击甄文君的“平苍卫家”,卫谢两家的恩怨从什么时候开始的甄文君不得而知,如今乃是死敌,不用多说,而阿歆也很坦然地暴露身份,揭穿这层尴尬的关系,让她们的谈话在心知肚明的情况下更加自然。 “原来是谢公之女,难怪如此骁勇丽质。”甄文君随意恭维着,好奇阿歆为何会在此处,难道是为了长公主一事找谢太行密谋?难得遇见,不若趁机试探一番。甄文君寻思了片刻,想到如今长公主的行踪全南崖都知道了,不必躲躲闪闪,便直问道,“阿歆娘子此次前来南崖莫非是为了长公主之事?” 以为以阿歆爽快的个性会直接回答她,没想到提及长公主,阿歆神情变了变竟没开口,此时象贩看见了自己的大象,奔过来感谢阿歆。阿歆随意摆手说不必谢,翻下象身,回头看了看马上的甄文君,正容亢色道:“甄娘子伶俐聪慧,不该误入邪道,与妖女为谋。” 甄文君悒悒而笑,嘿然无应。 阿歆走了,待甄文君将马都引回了马市门口,几个受伤的马贩子才拖着半残的身子赶来收马,拿了银两想要感谢甄文君。甄文君一一推拒,说举手之劳不必挂怀。 自阿歆出现,甄文君一路上多有留意,发现各种口音和衣着的人比前几日多了许多,不知何时凤溪城涌入了许多外乡人,多方势力在暗中蠢蠢欲动,局面变得极其复杂。 抱着药材回到小院,仲计扭伤了脚,脚脖子肿得老高,她顺手买了些跌打的药水,手法老道地给自己按摩一番后没什么大碍便带着小花的药走了。 甄文君驯马时太过投入,全然忘记屁股上的伤。如今歇下来才发现伤口早已恶化,被僵硬的马鞍磨得全是血,灵璧将她窄袴撕下来的时候被血粘在肉上,痛得甄文君差点把脸旁的案几腿儿咬出一个坑来。 “现在知道痛了?你在马背上颠啊颠的时候多威风,有想过现在烂屁股吗?”灵璧将药水轻轻地抹在伤口上,伤口实在惨不忍睹,就连看惯了大场面的灵璧都牙软。 药水略有刺激,渗透进血肉间时辛辣感蹿得甄文君忍不住地哆嗦,直想喊阿母。 灵璧一边给她上药一边念叨她,让她下回别只想着出风头,回头吃亏的还是自己。 话匣子一打开就收不回,灵璧从她闹市用包罗万象骗钱开始,一一细数她种种顾头不顾尾的罪状,越说越来劲儿,甄文君耳朵都要炸了,以前怎么不觉得灵璧啰嗦? “被认错阿母就真的和阿母一样啰嗦了么!”甄文君忍不住开口道。 灵璧“嘿”了一声,“啪”地一掌打在她屁股上,甄文君“哎哟”一声大叫,回头怒视她: “你干嘛!” “屁股在我手里嘴还这么不老实,我看你的确是皮痒了,我给你松松。” “你敢!” “你看我敢不敢!” 两人在院子里又闹又叫,甄文君提着裤子到处跑,灵璧追在身后左手棍子右手铲子,十分凶残。小花不知什么时候出现,甄文君撞在她怀里犹如撞上一堵墙,手上一松裤子又往下掉,急忙拉住了。 小花看看衣冠不整的甄文君,再看看貌若疯子的灵璧,依旧是一副正颜厉色之貌:“女郎让我叫你们过去。” “嗯嗯……就来就来,等我一会儿。”甄文君狼狈地跑进屋里穿戴整齐,灵璧急忙将棍铲丢到一旁,正了正发髻。 小花问她:“你与甄文君可有连枝之意?” 灵璧尴尬到脸红,急忙否认:“我当她是亲妹妹。” 小花并不深究,只是提醒她:“莫忘了自己的身份。大业未成,别想些无关紧要的小事。” 甄文君在穿衣之前有所顾虑,不知今晚卫庭煦要叫她去何处。结合这几日之事,甄文君忽然警醒:莫不是要去见长公主? 甄文君将门推开,探出个脑袋问道:“小花,你为何没跟着姐姐独自跑到这儿来了?” 小花道:“女郎正在商议要事,我不便在侧。” 果然,连小花都要支开的要事,除了和长公主密谋之外还能是什么。看来她们抵达时机密要事已经说完,剩下的只剩部署,就像当初卫庭煦让她去收粮,没说为什么也没说收完之后交到什么地方去。卫庭煦就像布网的蜘蛛,甄文君不过是蜘蛛丝上纵横交错的其中一点,看不透全局便没有倾覆全盘的能力,卫庭煦果然在提防着所有人。 长公主如今会在何处,会见什么人?甄文君不得而知,让她不得不防的是谢随山如今也在凤溪城中,万一不小心在何种场合碰上他该如何是好?无论如今她变化有多少,难保他认不出这位昔日谢府花匠。即便阿母已经不在谢太行手里,也指不定谢随山还对她怀恨在心,若是在卫庭煦或是长公主面前拆穿她身份或是借此威胁,实在是件万分麻烦之事。 想到此处甄文君立即翻出她特地买来的胡服,正是凤溪城中流行的罩衫,浅浅的碧色如水面上飘着的荷叶,衬的甄文君可以调养的白皙肤色更显娇嫩。铜镜之内的模样甄文君十分喜欢,不知卫庭煦看在眼里会有几分欢喜。最重要的是这套胡服有块面罩,她随身携带着,若是倒霉碰上谢随山,她也好遮挡一二。 甄文君整理好出门,虽然上过药之后伤口灼痛感减轻了许多,但她还是不能骑马,只能坐进马车,艰难地弯腰趴在灵璧大腿上,尽量让屁股悬空。想想当年阿母揍她的时候,那巴掌还没落下来她嚎哭的声音都要掀翻房顶了,如今受了重伤还能嬉笑怒骂个没完,不知是真的长大了还是皮更厚了。 好想阿母啊。 幸好有灵璧陪着她,否则她该有多孤独。 从马车车窗看出去,她们已经经过了闹市,正往百姓居住的坊间而去。 马车停在一处僻静院落前,卫庭煦正独自坐在院中握着卷帙细细品读。甄文君当真佩服她的胆识,长公主行迹暴露诸多势力已然进入南崖,她居然还能淡定看书,莫非她已经和长公主商讨出了解决办法? 心里疑惑,当卫庭煦听见动静抬头看见她们时,甄文君立即甜甜一笑小跑着奔上去,忍着疼跪坐在卫庭煦身边,仰起的脸庞上一派眷恋之色,用甜软的声音问道:“姐姐可是打完了又心疼,生怕我挨不过疼么?” 卫庭煦打量她一眼,凤溪炎热,衣服款式大都是宽宽大大,材质也多用轻纱薄缎。甄文君发育有些时日,罩衫下隆起的两坨软软小山包长势喜人,她自上而下看了个清清楚楚。 卫庭煦笑道:“还会贫嘴便是无碍。你们到南方这些时日恐怕吃不惯这儿口味浓重的香料,我让人特意运来食材,今晚就让小花做几道地道的西北菜给你们解解馋,烤羊腿如何?” 一早出门被抽屁股而后又去买药,到这会儿工夫还没来得及捞口饭吃。本来不觉得饿,忽然听到有家乡菜吃,被各种味道怪异的香料折磨多时的甄文君仿佛一瞬间闻到了烤羊腿的香味和油脂滋滋作响的声音。 小花去庖厨里备餐了,甄文君对长公主一事十分挂怀,若是以前她恐怕还要寻思再三才好开口,如今卫庭煦抽她屁股抽得毫不见外,她也没什么理由再拐弯抹角: “先前小花说姐姐在与长公主商议要事,我还当姐姐今晚是要让妹妹来出谋划策,没想到姐姐已经想到破局良策。如今凤溪城内充斥着南崖各大士族之人,各个心怀叵测在探查长公主的行踪,今日我还见到了谢家人。” “哦?谢家人?”卫庭煦随口一问,竟不太在意。 “姐姐好像并不惊讶?” “谢家想要杀我和长公主之人何其多,只是这些鼠辈永远都只会躲在暗处,若是被你发现,多半不是值得忌惮之人。”卫庭煦问道,“你见到的那人可是谢氏阿歆?” 甄文君纳闷卫庭煦竟一猜即中,好像早就知道阿歆来了:“的确是她,今日市集中群马受惊,仲计险些被马伤着,正是那谢氏阿歆救了她。之后她自报家门我才知晓她是谢家人,没想到姐姐竟神机妙算早就知晓。” 卫庭煦不以为意,也并不想解释,只道:“那些人不必忌惮,既然长公主的行踪已然暴露,那就让他们来好了。本来这次南崖之行除了收粮之外正是要探查南崖形势。如此一来倒不用费劲,周边州郡士族全都来了,谁是可合作之人,谁是该清肃之流,立见分晓。三日之后长公主便会设宴款待众人,请帖已经悉数派送。” 原来这便是她们的计策,不退反进,本是威胁王家一家顺势收粮,如此一来反而能迅速笼络整个南崖能臣征集幕僚,划清格局。 不得不说这两人胆略兼人,不知何为恐惧。 凤溪城东,姚府。 一中年满脸络腮黑须的男子行色匆匆地穿过花厅,来到姚家家主姚唯的书房前,虽然面色焦急却还是沉稳恭谨地唤了一声:“父亲,是我。” 屋里的人“嗯”了一声之后,他才推门而入。 姚唯正在作画并未看他,婉转几笔一只闲鹤跃然纸上,一旁跟了姚唯许多年的谋士葛昇道了声好,待姚唯含笑将笔放下,在旁干等了多时的嫡子姚霖才开口道: “父亲,长公主已到凤溪,据说要宴请郡里各大豪族,定在了三日后于王家大摆宴席。” 姚唯没说话,端起茶来饮着,示意姚霖接着往下说。 姚霖接着道:“可整个南崖的大族甚至连周边郡县有些势力的高门都收到了请帖,唯独咱们姚家没有。父亲在朝当任尚书令十载有余,才从朝中退下来就被人如此看轻,实在可恨!长公主此举可是将我们姚家的脸当着众人的面丢到地上!父亲,我们该如何是好?” 姚唯清了清嗓子:“如何是好,如何是好。平日里要你沉心静气,你就只做了个皮毛。方才你来的路上步伐凌乱,还未入我这院子我便听见了动静。慌什么?一个宴席罢了,莫不是这天要塌了不成?” 姚霖赶忙俯首认错:“父亲教训的是,儿子知错。” 姚唯将笔在清水中洗涮干净之后放入木架上:“李延意此举早在我意料之中,若她今日给了我帖子,那才是见了鬼。” 姚霖道:“那父亲的意思是……?” 一旁的谋士葛昇笑了一声:“公子莫急。如今长公主与天子之间枘凿冰炭势如水火,姚公选择在此时致仕归乡为的正是不想被卷入夺权之争。不同于谢卫两家各为其主,我们南崖姚家能续百年香火,正是遵循祖训,绝不参与任何争储夺位之争啊,公子莫非忘了不成?无论是为天子效力还是为长公主谋划,成,不过是从龙之功,可若是败,便是阖族之祸。是以姚公才会选择在此时急流勇退,为的是保全姚家。公子需知,南崖是大聿南边重郡,所有进出大聿东南的要道都经过南崖,而咱们姚家是南崖势力最大的盛族,将来无论上位者是谁,若想要南崖稳定商贸通顺,必然要启用姚家中人。而公子你,乃是不二之选!” 姚霖依旧眉头不展:“可是如今长公主已然到了南崖,她广发请帖邀请各大氏族前去赴宴,为的是拉拢南崖其他的势力,提拔谁不是提拔?孤立咱们姚家莫不是因为那谢太行的投奔,沾上了谢家的晦气?我姚家虽大,可别说是与长公主为敌,就是与整个的南崖抗衡,即便能赢也要大伤元气。姚家长戟高门之威恐怕就要折损于此。” 姚唯不满地看着姚霖道:“你当那李延意目的在此?” 姚霖一愣,看向葛昇。 葛昇拈须笑道:“公子,那王家虽说在南崖也算排得上二三的高门,可跟姚家相比如何?” 姚霖道:“自然是云泥之别。” 葛昇又道:“既然如此,长公主又何必拉拢那些连王家都不如的士族?长公主之所以没有给姚家派帖子,为的就是逼已经致仕却依旧占据一方势力的姚公表态。” 姚霖脸上立刻浮现出焦急之情:“若向长公主投诚,那父亲先前致仕之举岂非白费?这妖女当真是可恨至极!” 姚唯哼了一声,半晌之后才叹道:“李延意真是像极了先帝,若她是个男子,或当今天子能有她三分魄力,大聿也不至于沦落到今日这般地步。”想到眼前困境皆有王家所起,忍不住骂道,“王焦那村野匹夫,一脑子烂草的蠢驴!只想着在天子面前邀功,结果功未邀成倒把长公主惹来了!如今痴心妄想要左右逢源,闹出这样大的灾事来!子鸿,以你之见此事我们姚家该如何应对?” 子鸿乃是葛昇的表字,葛昇似乎早有计策,朗声道:“长公主行事果敢狠辣,簇拥众多,天子优柔暗弱,支持他的也都是些腐儒,恐怕现在看似势均力敌的局势不多时便会迎来关键转折。长公主今日没来南崖倒罢了,可她既然已经来了,明公此时不向她效忠投诚,来日长公主掌权之日就是清算我等之时。” 姚霖插话道:“可她毕竟只是个妇人!自古以来哪有女人当皇帝的道理!做这等大逆不道之事岂不是有辱我姚家之名?于青史之中遗臭万年?!” 姚唯抓了眼前的盐酥豆子朝姚霖脸上狠狠砸过去:“愚不可及!那史册是谁写的?还不是胜者所写?!” 姚霖被喷了一头的豆子,不敢说了:“父亲息怒。” 姚唯突然问道:“你姐姐的病如何了?近来可有去看过她?” 姚霖道:“回父亲,我昨日去看过,姐姐已经康复,就是人瘦了许多。我见承屹那孩子倒是孝顺,阿熏也一直陪伴在侧,姐姐也算是有所安慰。” 知道父亲不喜谢太行,姚霖便没敢跟父亲提及。 姚唯嗯了一声道:“明日让你姐姐来找我一趟。”见姚霖应了之后又补了一句:“只她一人。” 姚霖一怔,回道:“是。” 第59章 神初九年 那晚烤羊腿的滋味让甄文君终身难忘。 小花不仅拥有一颗雕花的少女心, 大鱼大肉也处理得颇为老练, 火候恰好, 几根比甄文君腿粗的羊腿烤得外焦里嫩汁水横流, 小花一手握着穿过羊腿的棍子不断翻转,一手不忘挑开柴堆, 空气冲进火堆里使火烧得更旺。 闻到肉香味甄文君和灵璧就蹲在小花边上等着羊腿,想吃肉的迫切心情全写在脸上。 小花不紧不慢地烤着,完全不理会这两人在一旁的催促, 直到羊腿表皮烤至金黄时小花拿匕首切开一片看看, 里面没有血色的话便是熟了,整根递给甄文君。 甄文君早就端好了盘子候着了,接过羊腿后她一刀刀将腿肉片下来码放在盘子里, 先递给卫庭煦吃。卫庭煦摇头说她不饿,给灵璧。卫庭煦没吃灵璧哪好意思先动口,又推了回来。甄文君受不了这帮子假正经之人, 都不吃是吧,那我吃! 甄文君正是发育之际,胃口出奇的好, 有多少食物摆到眼前就能全给扫了。小花烤了三只大羊腿她独自吃了一半,撑到肚子圆滚滚的头都疼了, 躺在木台上哼哼唧唧,完全无法动弹。 灵璧指着她脸道:“你瞧你都吃到脸上了, 急的, 谁跟你抢啊!” 甄文君满脸摸摸不着, 卫庭煦抬手一拈给拈了下来。 “谢谢姐姐!” 卫庭煦坐在木台正中,面颊微微泛着桃红,不知什么时候手中多了个小巧的玉壶,微微闻到了些酒气,壶里莫不是装了酒。 甄文君翻了个身,看着足足一个半月没见着的卫庭煦。 晚风吹动衣衫,烤肉残留了一些香味时不时钻进嗅觉之中,扑灭的火堆中升起的青烟萦绕周身……小院子里颇有些宁静的乡村趣味。 这儿一切都朴素而平凡,可是卫庭煦的出现让这儿变得格外不同。她的所有细节都是经得起细细推敲的精致,让甄文君肚子里吃得再饱都愿意看她让眼睛再饱餐一顿。想起初初第一眼见着她时的惊叹,甄文君发现卫庭煦也和那时有了些变化。两年前第一次见到她时她的美丽触目惊心但到底带了些稚嫩,如今年近二十的她脸庞愈发瘦削,变成标准的鹅蛋脸,舒展开的眉眼和眼眸里成熟的气息让人沉迷,一时忘记了她是个喜欢用刑且反复无常的“妖女”。 “姐姐喝的是什么酒?”甄文君趴着,下巴搁在卫庭煦的大腿上,盯着她的玉壶好奇道。 “这是小花酿的五味酒。有些烈,你可想尝尝?” “想。”甄文君也不伸手,反而仰面平躺,枕着卫庭煦的腿,用柔软的小舌顶开自己的薄唇,在唇珠附近轻轻地扫着,“我想尝尝姐姐爱喝的酒是什么滋味。越烈,我越爱。” 南方的春夜,穹顶之上繁星灿烂,土地里新生之物渐渐吐露芬芳,而这一切都及不上卫庭煦一双含笑的眼睛好看。 卫庭煦将壶口贴在甄文君粉嫩的唇上,倾斜壶身,让香辣的酒慢慢流入她的口中。甄文君闭上眼品尝着,微微扬起头,让酒更顺利入喉。 喉咙有节奏地起伏着,“咕咚咕咚”的声音持续不断,她竟一口将卫庭煦的酒喝了个干净。 手里的酒壶空了,卫庭煦随手丢到一旁,目光没从甄文君醉意微澜的脸庞上移开。 “好酒,好喝。”甄文君嘴角扬起克制不住的笑意,发亮的嘴唇上还有残留的液体。 卫庭煦指尖贴在她的唇,轻轻地揉过柔软的唇瓣,像在帮她擦拭余液又像是在玩弄。 酒精和卫庭煦的体温在甄文君的身体上产生了奇妙的反应,她越来越热,头脑也变得迟钝了,一下下往后挺直了脑袋,追随卫庭煦美丽的手指。 最后,将她的手指含入了口中。 她甚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她肯定是被诱惑了。 可能是那壶酒,也可能是卫庭煦指尖划出了什么奇怪符号阵法能够诱惑人心,甄文君完完全全沉醉在追逐她并含入她的迷幻感官之中,沉醉于她用蔻丹染成艳红色的指甲和脆弱皮囊之下颗无人能及的强悍之心。 卫庭煦并未觉得甄文君的举动有何不妥,反而轻轻勾了勾她的小舌,与她纠缠一番之后才慢慢贴着她下唇中缝退了出来。退出来的时候甄文君还不满地哼了几声。 “妹妹喝醉了。灵璧。” 灵璧听见卫庭煦叫她她才敢转回头看她们,应道:“女郎。” “你带文君回屋休息吧。” “是。” “姐姐!”甄文君听到卫庭煦要她回屋,急忙握住她的手,将她冰凉的手贴到自己滚烫的脸颊上,格外舒服,“姐姐这就要走了么,可知我有多想你?” 卫庭煦摸摸她的脑袋,柔声道:“我知道。” “我是说真的!”甄文君突然坐了起来,带着点儿被敷衍的不爽道。 “我也是说真的。” 甄文君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的屋,只记得最后的记忆落在卫庭煦对她的回应上。 大半夜的甄文君被燥醒,浑身是汗,体内犹如藏着一座火山在不断往外冒热气。睡在她身旁的灵璧被折腾醒,拿来浸了冷水的布给她擦汗,一边擦一边骂她嘴馋,说女郎体寒所以小花给她酿的酒加入了诸多驱寒的草药,女郎喝是为了活血补气,你喝了就只有燥热上火的份。你看看你,红的跟煮熟的虾子一样,看你下次还敢不敢要酒喝了。 甄文君脑子还不太清醒,对此事并不在意,灵璧在那儿说着,她脑海中不断回忆卫庭煦指尖的香甜,努力判断这件事是否是真实发生的,是梦还是现实…… 甄文君的确贪杯了,那壶酒乃是卫庭煦每回觉得冷的时候随意抿一口便能驱寒的,她却一口气喝了个干净,难怪第二日在屋里倒头大睡,一直睡到夜里,灵璧马上要就寝了她才迷迷糊糊地醒来。睡了一整日脑子里一片澄清,想明白了含卫庭煦手指的是自己,说真的想卫庭煦并且得到相同回应的也是事实。 “你怎样了你。”灵璧将头发散下来看着她,“不是还没醒酒吧,脸这么红。” “没事,我醒了,我出去透透气。” “哦去吧,我睡了。” 甄文君在院子里打了一套拳,活络活络筋骨之后发了些汗,接了水去浴房的池子里泡着。 我怎么能干这种事呢,实在太冒失了。想到自个儿贪婪追着卫庭煦手指的模样甄文君就满脸血红,深吸一口气潜到池子里,恨不得消失在这世界上。 宴席那日一大早,天未放光,灵璧还在熟睡时甄文君就醒了。她起来梳洗,臀部上的伤口亏了草药恢复得很快,痛感轻了许多。匕首和金蝉刀都备好,灵璧被她换药的声音吵醒,一双眼睛迷迷瞪瞪的半睁未睁,先去拿了卫庭煦给甄文君新做的一身颜色娇艳的袿衣过来让她今日穿这身衣服,层层叠叠的裙摆上绣着百灵鸟,每只鸟的羽色皆不相同,栩栩如生。连敝膝上也都是彩线绣的纹饰,袖口等处甚至贴上了金箔作为装饰,打眼儿望过去可真是贵气逼人,万分扎眼。别说往人群中一站了,即便是趴在地上都难保不会被旁人一眼瞧见。 甄文君忙摇头道:“我不穿这套,零零碎碎太多干什么都不方便,而且还热得慌。还是穿胡服吧,该宽的地方宽,该窄的地方窄,舒服。” 灵璧不赞同道:“这可是女郎特地为你新做的!今日长公主设宴,小花不宜参加,女郎定会你要伴在身边,你当是和朱毛三打架去啊,怎能随意穿着!过来!老老实实的给我坐下来梳头。” 甄文君还是左躲右闪:“就是伴在姐姐身边才更要穿着轻便灵巧,若是姐姐有个什么事要吩咐我也好第一时间操办起来。你拿的那身衣服,走路都走不快,我才不要!”说着从灵璧手里滑了出去,拎起胡服便往身上套,连带着面罩也一块儿揣进袖子里。 “那你好歹把头发梳了啊!”灵璧追着穿了衣服就往外跑的甄文君后面喊道。 甄文君边跑边回:“我昨日说要去陪姐姐用早饭,再晚就来不及啦!” 灵璧骂她:“那你不早点儿叫我起来!” 小院不大,甄文君跑了两步就到了卫庭煦的卧房,果然看见卫庭煦眼前已经摆好了清粥小菜各色糕点,全都是甄文君爱吃的口味。她笑嘻嘻地跟卫庭煦道了声早,然后看向小花:“都是我爱吃的,小花姐姐真好。” 见人已经到了,小花面无表情地把粥盛上:“都是女郎吩咐的。” 甄文君见她脸上也开了些刀口,红肿不堪,将她的五官挤得挪位。这幅样子的确有些吓人,不适合出现在长公主的宴席上。 卫庭煦问她:“怎么不穿我给你的新衣?可是不喜欢?” “喜欢喜欢,只是……”甄文君抿着嘴,一双大眼睛朝着卫庭煦忽闪忽闪地眨着。 “只是什么?” “只是今日宴会之上人多繁杂,小花若是不在姐姐身边,妹妹要全心全意的服侍姐姐。新衣虽好可到底有些不便,你瞧我这身衣服活动灵便。不若姐姐今日就当我是你新买的胡女,可好?”甄文君说着便站起身来,展开胡服学着姑戗族女子跳舞的模样舞动了两下,“姐姐喜欢吗?” 卫庭煦无意间动了动食指,笑道:“依你,用膳吧。” 早饭用过,为了配合甄文君这一身胡服,灵璧帮她把头发编成了胡人的样式,交叉在一起绑成大辫子,看上去凭白长了几岁,除了略白一些之外,倒也像是地道的本地人。 甄文君从小花手里接过四轮车拎上了运送货物的板车后,跳下来,将卫庭煦抱入马车之中,灵璧放下布帘,一行人往王家去。 离王家还有一大段路马夫就赶不动车了,马车走走停停前进缓慢,甄文君探出脑袋往外看,只见并不窄的道上全都是马车,送人的运货的从各条路上涌来,将道路堵了个水泄不通。半天没法动弹,马夫索性下车到前方探查,回来后哭笑不得地跟她们说,这些车全都是去王家赴宴的,小车大车豪车全都挤在一块儿,前面堵路的据说是林县马家和凤溪史家撞到一块儿了,为了能够在红贴上第一个写下自己的名字让长公主看到忠心,这不谁也不让么,路就给堵了。 甄文君觉得好笑,你们这些人为了巴结长公主连路都堵了,天子知道吗? 甄文君看了圈忽然想起来,问卫庭煦:“我见姐姐身边的护卫少了许多,可是都派出去保护长公主了?” 卫庭煦:“没错,长公主此次来南崖是暗中进行,为掩人耳目长公主的车马护卫都去了绥川,在行踪暴露之前所有人都以为她去了绥川,如今南崖这边抽调的都是我们卫家人手。” 甄文君凑到卫庭煦耳边:“今日长公主设宴,南崖但凡有些头脸的人家都来了。虽说王家就算为了自己全族性命也会尽心保护长公主的平安,可难保不会有一二纰漏被有心之人当成可乘之机。我跟随姐姐时间虽然不长,却也见识了那些无耻之徒是如何不择手段地想要谋害姐姐性命,长公主虽然尊贵,对我而言姐姐的安危才是最重要的。姐姐放心,有我在定不会叫贼人近姐姐身前一步的!” 卫庭煦依旧用她一贯的语气悠然道:“有妹妹在,我很放心。” 车堵到最后还是由史家仗着本地家族人多势众终于将马家给挤走,第一个登入王家大门,搬下一箱箱珍稀贡品,满意地在空荡荡的红贴抬头写下自己的名字。 甄文君推着四轮车和卫庭煦等人一块儿进门时,府内已经被挤满,其热闹程度堪比贵族婚宴。甄文君差点笑出声来,本来一趟秘密之行竟沦落到门庭若市的地步,想必之前无论是长公主还是卫庭煦都没料到。 一位白面儒生模样的男子走上前来恭敬地对着卫庭煦行礼:“女郎,长公主在里面恭候多时了。” “嗯。”卫庭煦应了一声,那人看向面生的甄文君,有几分警惕之意。 卫庭煦解释道:“小花毒素未去,今日不宜露面。她叫文君,是我的心膂。” 卫庭煦如此说,那人便不再多问,带着她们穿过前厅上了一道长长的石坡,一间空中楼阁呈现眼前。楼阁之外有诸多士兵把手,想必长公主正在其中。 “灵璧,你在外面候着。”卫庭煦道。 “是,女郎。”灵璧乖乖应承。 甄文君没想到卫庭煦竟将灵璧留在了外面而带自己进去。 厚重的门被儒生推开,她们还没进屋一个中气十足的女声便传了出来:“庭煦!你快来看看李举这废物又做了什么荒唐事,看看他究竟要将我大聿威仪置于何地才肯罢休!” 两扇门一开,甄文君见屋内站了两排身穿玄色软甲手握长刀的护卫,这般闷热的天气里他们全都一丝不苟起戴着厚重的头盔。这一身的软甲散发着奇异的光泽,看上去坚韧又轻便,甄文君眼睛被晃了一晃后,发现软甲当胸有一枚银制虎头标识,立即明白这些护卫并非普通护卫,而是天子的禁军,虎贲军! 她阿母在她小时候不厌其烦地考校她各个不同图形不同材质悬挂位置不同所代表的各种身份,即便她脑子好使记忆惊人也因为数量庞大相差无几而经常认错,被阿母打过好几次手心。阿母当时一直强调识人认物是行走于天下的基石,再复杂繁琐都要牢牢刻在心里,对她今后大有裨益。当时她还腹诽过不少次,如今看来确实无比实用。 虎贲军乃是专门守卫禁苑和天子的军队,不受天子之外任何人号令,如今却护在长公主身边,长公主取代天子之势可见一斑。 方才大骂天子为“废物”之人便是长公主李延意,于礼节而言甄文君不能直视她,进屋后便伏在卫庭煦的四轮车边道:“参见长公主殿下。” 李延意并没理会她,似乎根本不在意她是谁,将手中的羽檄凭空丢了过来,正好丢在卫庭煦的腿上:“你看!看完保证你发笑!” 屋门被关起,甄文君眼前是白玉色的地面,她听见卫庭煦将羽檄打开一一看过之后果然忍不住轻轻一笑。 李延意指着卫庭煦:“这真是我活这么大见过最令人作呕之事!三个月之前我辛苦筹措五十万车粮草随十万大军压上北方前线。刚刚打了几场胜战,眼看渠桦、鸣沙、新域三郡就要被收回,李举竟急匆匆地认了个干女儿,以公主的身份送了过去!你猜他想要做什么?他想要和冲晋首领和亲!真是滑天下之稽!我们与四大胡族血战多年,大聿尚且捉襟见肘何况那些看天吃饭的马上游民?如今胜算已在我大聿手中,他李举竟还要卑躬屈膝伏低做小?冲晋本就是四大胡族之首,如此一来他们可不得更加看轻我大聿?我大聿战死沙场的将士们亡魂又该如何告慰?可真气死我了!” 李延意说话又急又快又大声,几乎要冲破这墙这屋顶飞出去。 “殿下息怒,此事易解,咱们到内室商议。”卫庭煦将羽檄握在手里品和地劝她,李延意“嗯”了一声走下木台,这才看见她身旁还趴着的甄文君。 卫庭煦道:“这就是文君妹妹。” “喔,你就是子卓的救命恩人。”李延意边走边说,“起来起来,一起进来。” “谢殿下!”甄文君抬头之时正好看见李延意挽袖子时微侧过的脸,她眉头轻锁略有烦躁之态,眉心有颗明显红痣,瑶鼻秀挺柳眉入鬓,穿着一身轻便窄袖男装,长发束成一团罩在脑后。她穿着十分随意,并不像是要乔装男性,而是为了方便行动才这样打扮。 甄文君看她这发型似乎有些眼熟,刚想到那日谢氏阿歆也是这样盘头时,李延意腰间一个晃动的事物便吸引了她的注意力。 那是个金纹锦囊,上面有个小巧的海棠花图案。 若是旁人别说是洞察玄机,就连看都未必能看见一晃而过的海棠花。但是甄文君不同,她不仅看见了,还想起三日之前她曾见过一模一样的图案绣在另一人的锦囊之上。 那人还是谢氏阿歆。 第60章 神初九年 相同的束发方式和相似的锦囊, 这意味着什么, 甄文君大致有了方向,只不过这事儿太过蹊跷, 越琢磨越有意思。看来谢氏阿歆这回来南崖的确是冲着李延意来的了, 她来此地既非投诚也非行刺, 想必还有它事。 无意间拆穿了别人的秘密, 这感觉别有一番趣味, 连带着看李延意的眼神都不太一样。 李延意走在最前面, 身后跟着带路的儒生和一位壮年长髯男子。长髯男子身高八尺奇瘦无比,看上去就像是一根会行走的晾衣杆。甄文君推着卫庭煦走在最后, 卫庭煦跟她说那儒生乃是主管国库财政、劝课农桑的大司农, 瘦高个乃是姚唯致仕之后的新晋尚书令,两人是长公主的左膀右臂, 极有作为。甄文君看新任尚书令最多四十岁, 大司农则更年轻, 和阿母所说故事里朝堂之上互相弹劾的那帮糟老头子不太一样。看来李延意用人之策也是任人唯贤。不过话说回来,迂腐老臣一般也不会站在她的阵营。 到了内屋,虎贲将士将门一关,持刀站在外面守着,闲杂人等一概不得入内,她们五人便在里面谋划。 李延意话不多说, 直接让卫庭煦派人迅速追上送亲队伍, 务必在他们抵达冲晋之前拦下。 “随便假扮个身份, 流民山匪之类的, 把他们全部杀掉不能留活口,绝不能让人抓到话柄。”李延意说得轻描淡写,开口就是数百人命,“谢扶宸给李举出了这么个馊主意,果然是蠢如鹿豕!还有北线十万大军重伤者过半,留在北线只能是送死,必须将伤者撤回来医治。若是他们凭白死在北方的话大聿本就稀薄的军力便会受到重创。这些士兵召回之后每人赏黄金千两,家中免赋税三年,功高者封爵!” 大司农道:“每人黄金千两,这笔庞大开销恐怕一时难以筹集。” 李延意被他这么一说有些气短,卫庭煦道:“这笔赏金必定要给,以殿下的名义给,要让他们都知道自己是在为谁而战,又是谁在给他们富贵荣华。这笔开销不必筹措,今日我来时外面想要进贡之人多如牛毛,将路都给堵了,只要将这些士族们随意挖一挖,不仅赏金不愁,甚至还能再征五万人。” 尚书令提醒卫庭煦:“卫女郎运筹帷幄,可老夫不得不多一嘴,大聿已无丁可征。” “无男丁便征女兵。”卫庭煦的话倒是出人意表,却正中李延意之心,李延意兴奋地看着她,期待她继续说下去。 “大聿国中正值壮年的女性有七百五十万,其中不乏一些博学笃行、身怀鸿才大略之人,若是能让她们有一方施展才能的土壤,四大胡族恐怕早就被清扫殆尽。况且……”卫庭煦直视李延意双眼道,“在殿下应天受命,成为古往今来第一位女帝之前,首先要做的便是大力提升女性地位,如此一来殿下的掌权之路才能走得名正言顺。” 尚书令道:“话虽如此,真正实施起来却是困难重重。且不说当下大聿妇女虽不再困于深闺,但在外抛头露面总归是会惹来闲言碎语。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但是现在大聿女性之中能有殿下之才,卫女郎之谋者毕竟还是在少数,如谢氏阿歆一般天生奇力用兵如神的年轻将才,也是凤毛麟角不可多得。这七百五十万女性中可有千分之一能用?老臣不得不怀疑。到时候兵将征不上来反而打草惊蛇,让李举和谢扶宸有所防范,甚至有可能以此为借口治殿下一个意图谋反之罪,当真得不偿失!” 李延意认真想了想,“嗯”了一声道:“令君言之有理。子卓,此事不是不可办,但是咱们不能放在明面儿上办。你去寻觅些可用将才,像阿歆一样,以大族部曲的身份征入军中,若是当真能干便多加留意。征兵一事还要继续操办。若是大聿之内征不到兵,大可征调属国兵甲。属国无人的话就在宿渡征就在呼邬征!只要手中有军饷有官有爵,不信他们不来。若是不来,便将南崖商贸之路全部封锁,让他们的货无处可卖!说起来,子卓,你孤立姚氏之计果然收到奇效,你看看这是什么。” 李延意在案几上翻了一通,找到一张精致帛书,丢给卫庭煦,哈哈大笑:“姚唯老儿生怕我因为谢太守一事与他算账,将他女儿和谢太守的合离书都送到我这儿了,带着三大箱珍宝,连那颗他阿父藏了五十多年的宿渡夜明珠一并进贡。这胆小鼠辈竟是前任尚书令,笑死本宫了!” 卫庭煦将合离书展开,满意地品读之后递给其他人,众人看过之后纷纷大笑,笑过之后继续讨论春耕之事。 甄文君发现李延意的这几个谋士都不是只会趁风使柁之人,有何想法或发现不妥之处便会直言,相互添补,难怪能够压天子一头。 “对了子卓,阿燎那事儿办得如何了?”李延意说得渴了,拿起茶碗咕嘟咕嘟地大口喝起来。 “前几日阿燎传信来说已经办妥。” “好!既然如此三日之内结束南崖一事,之后立即启程前往绥川!”李延意是个相当急性子之人,说完她便站起来就往外走,一行人也都跟了出去。 “子卓!今日所有送礼之人你都要好好记下!他们都是大聿的功臣!”李延意说着亲自推门出去。 五人在屋内一谈便是一个时辰,院里的人都等疯了,差点拽王家家主揍一顿。 终于,李延意走出屋来,负手站在王家祭天的高台上,众人立即跪拜高呼千岁。他们以为出来传话的会是李延意的随从,没想到竟是她本人。李延意居高临下说了一大通大聿现状,说这幅红贴一定会交到天子手中让他过目,让他知道有多少爱国之士惦记着大聿安危,为国慷慨倾囊。 果然还是打着天子的旗号来收粮收钱,回头再拿来对付天子,夺他的天下。天子知道了该作何感想。甄文君跪在一旁嘴角忍不住露出一丝兴奋的笑容。 卫庭煦已是绝顶聪明的谋士,而李延意也丝毫不逊色。天子李举和谢扶宸在她们口中向来愚蠢,但和亲一事或许是他们牵制李延意的策略。毕竟听李延意所言,十万大军挂的是她长公主的名义,若是将四大胡族击退,她在大聿百姓心中的威望将大增,必定对李举不利。谢扶宸出这么个鬼主意将退胡族之功揽回了李举身上,尽管有些窝囊,但到底没让长公主出头。看来谢扶宸和想象中的一样,乃是个精明阴险之徒。这两班人马碰撞在一块当真针尖对麦芒,有的可磨。 各大士族之人山呼千岁之后,王家请来了戏班子,李延意坐回去与众人同乐。她所在内院能容乃之人甚少,能近距离见她之人少之又少,全是大家家主,大多数人都在外院。戏台子在两院中央,李延意在高处,能将戏台子看得一清二楚。虎贲军依旧在侧,所有人围着偌大的戏台子看着好戏登场。场面兴起,吹拉弹唱之声热热闹闹,几位歌姬粉墨登场。 卫庭煦坐在李延意身边,灵璧和甄文君站在她身后一同观看。 卫庭煦咳嗽了一声,甄文君弯下腰端茶道:“姐姐可是口渴了?”正要将茶杯递给她时,手掌一探,这是凉茶,“我给姐姐去换杯热茶来。” 卫庭煦道:“麻烦妹妹了。” 甄文君去倒了热茶,在人群中往回走时,迎面一绿衫青年招手喊着“梁兄,你竟也来了”,与甄文君擦身而过。甄文君随意地回头望了一眼,见那绿衫男子叫住了并行而来的两人。 被唤作梁兄的男子道:“冷兄何时回来的?怎都不派人告知一声?” 青衫男子道:“昨日,这不还没来得及么。这位是?” 梁姓男子道:“这位是我堂兄,梁峰。今日随我一同赴宴。” 青衫男子弯腰施礼,这一弯腰甄文君看清了梁峰的脸,大吃一惊。 这哪是什么梁峰,分明是谢随山! 甄文君没想到谢随山竟敢出现在此,忙转回身把面纱罩上。 听他们方才所言,谢随山乃是以梁峰的身份混进来的。梁家……甄文君回想了一下,梁家在南崖是个不起眼的小士族,家中最大的官儿就是个县里主簿,料想长公主也不会将姓梁的一家放在眼里,也难怪他们会巴结上谢太行了。出门之时甄文君便觉得此行有风险,幸好换了胡服出来,面纱果真派上用场。万一被谢随山认出,当真会是一场巨大灾难。 甄文君正要离开这是非之地时,突然有人一把抓住了她的胳膊。抬眼看见一脸醉态的王家公子王川朝着四面八方道:“我父亲刚从沓将新进了一批姑戗女,各个貌美如花,看这个就不错,来来来,诸君和小爷共同赏玩赏玩。” 周围的几个公子也都喝得五迷三道,击掌称好。 甄文君不欲与一群醉汉纠缠,低声与那王公子道:“放开!我并非你家家妓,我乃平苍卫家女郎婢女,劝你莫要惹事生非!” “卫家?”王公子挑眉打量着甄文君,咯咯一笑道:“那卫家女郎的贴身婢女可没有你这好姿色,我记得是个面目可怖的丑妇。小娘子虽带着面纱,却也看得出是一副花容玉貌。性子还挺刚烈,我喜欢。” 这王公子嘴上抹油,手还不老实,一伸手就要扯甄文君的面纱。甄文君一把将面纱按住,原本在一旁寒暄客套的谢随山等人也注视了过来,声音陡然冷了三分,威吓道:“王川!卫家的人你也敢动!你是活的不耐烦了?” “哎哟哟,别说你这卫家人的身份真假未知,就算你真是那卫家女郎的婢女又如何?这是南崖凤溪,不是你们平苍!”王川这两日心里也窝着火,原本一桩在天子面前长脸的好事儿硬是被长公主和卫家搅和黄了不说,他们王家也成了南崖众矢之的,只能投靠长公主这颗大树。甄文君今日一直跟在卫庭煦身边,他又岂会不知甄文君的身份。只是王川不敢拿卫庭煦和长公主如何,但卫庭煦身边的婢女他总能寻寻晦气。区区下人还敢对他大呼小叫,真当他王家好欺负! 王川喝得脑子一团混沌,只顾得撒气。见王川的手劲儿不松反倒攥得更狠,这厮摆明了是要找自己的麻烦,只靠嘴说的话她一时半会儿挣脱不了。王川不停地打酒嗝,能够站在这儿都是借了甄文君的力。甄文君忽然换上了笑脸靠上来,对王川道: “王公子莫生气,我知道这儿是你们凤溪。你看,这是什么?”她将茶杯托到他眼前,王川的目光被吸引过去,甄文君将茶杯降下,他脑袋跟着低上去。 “这他妈的不就是个茶……” 话没说完,甄文君一个杯子敲在他脑门上,王川被敲个正着,双眼一番意识升天,身子立马塌了下去。甄文君拉着他嘴上说着“公子喝多了,快歇歇吧”,将他扶到一旁坐下。王川一身的酒味的确像是醉倒了,身旁的人也未多疑。 甄文君知道谢随山在看她,但她无论容貌或是声音都已经和三年前有所不同,谢随山也未必能认出她来。甄文君告诉自己不要惊慌,淡定如常便好。 罩上面纱,重新倒了杯热茶打算回去,一转身见谢随山就在她身后,一双眼睛用力盯着她的脸,仿佛要将她这张脸看穿看破。 “公子可要热茶?”她侧了侧身,做了一个“让”的动作,旋即便要离开。 “你居然没死。” 谢随山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 甄文君回头,堪堪露出的一双细长的眼睛翻涌着寒意。 “阿来!”谢随山几乎叫了起来。 第61章 神初九年 王家三进的院子还有两大花园和各个会客厅, 即便涌入者无数, 找一处人少的地方还是有的。 此时甄文君和谢随山所在的马厩就十分清净, 除了安静吃草的马外没有他人。 谢随山一来就伸手要将甄文君的面纱扯掉, 甄文君身子往后一晃躲开了他的动作。谢随山冷笑着,索性将双手背到身后: “阿父说孙明义余党向谢家复仇的时候, 你和骁氏倒霉,正好在阿熏的马车之上所以死了。一开始我也以为是这样,两个逃跑的家奴在逃走的路上死于非命, 这是老天开眼的好事。当初我为了追你们坠马受伤, 在床上躺了大半个月,反正闲来无事我便弄了个四轮车在家里闲逛。有天晚上我睡不着到院子里赏月之时,见父亲书房还亮着灯, 隐约有些说话的声音。我便悄悄过去听了几句,你猜我听到了什么?就是这么巧,我听见了你的名字。原来你没有死, 你还去当了细作!” 本来还抱着一线希望,希望谢随山只是眼尖认出了她,只当她没死, 依旧是谢家逃奴。没想到谢随山眼睛的确不尖,能一眼认出来只是因为他早就知道了真相。 “我让几个小奴去找你们的尸体, 搜遍了所有道路都没能找到,我就知道我没听错, 你和骁氏居然假死, 撕掉了身份去那个姓卫的妖女身边潜伏, 就为了能够在我父亲面前邀功,能写进谢家族谱。怎么一开始我没看出来你们竟是这种深藏心机之人?” 面纱已经没有任何意义,甄文君将它取下,慢慢地折好握在手中。 “我是谢太行派来的细作不假,那你是否知道这件事背后谋划之人是谁?”甄文君扬起下巴,用眼角扫过谢随山的油头粉面,眼神一锐,压低了声音道,“是洞春谢扶宸!是当今天子!若是因为你泄露了我的身份让全盘计划化为泡影,可知该当何罪?!即便赔上你们绥川谢家全家的性命恐怕也嫌不够!” “别扯这些慌了!”谢随山叫道,“天子是何等身份,手中有多少大将不用,偏偏会用你这贱奴?!退一万步说即便真的用了你,你如今在做什么?我早就注意到你了,你站在姓卫的妖女身边多时,对她端茶递水嘘寒问暖。如果你真想杀她的话为何不动手?你早已背盟败约,还当我不知么!” 谢随山这番话暴露了他只知其一 不知其二,他并不知道如今她已经和谢扶宸合作,从刺杀卫庭煦改为待在她身边探查情报。就算没有谢扶宸,甄文君也不会杀卫庭煦,卫庭煦是她反制谢家的重要砝码,只是没想到谢随山早就在暗处观察她了。 甄文君没再说话,谢随山看她心虚的模样明白自己想对了,指着她道:“自作聪明的贱奴,以为你能逃过我的眼睛吗?看来今日来此处是来对了。我就说为何阿母会突然要合离,要不是我多了一层心思混进王家来瞧个仔细,怎么也不会想到竟是你在从中作梗。从攀上了姓卫的那一刻起你就已经想好要报复我们谢家了吧!当年要不是我阿父见骁氏可怜心存善意将她接济到府中,她就没机会勾引我阿父,生下你这个孽种!没想到你们不知恩图报居然为了讨好卫家吃里扒外!” 甄文君依旧没说话,就看着他。 谢随山喷出这番话后心中大快,一扫数月的阴霾。 自从大量及锡流民涌入绥川之后,他阿父成天在想对策,无论如何收编都会有更多的流民进入,没有充足的兵力根本没法控制局面。朝廷这时应该及时派下人手镇乱,但谢卫两党都想要自己的人来绥川立功,结果旗鼓相当争执颇久也没个结果,最后谢家实在坚持不住,只好举家离开歧县。 开始谢太行想的是去投奔洞春嫡系,谢随山也盼望着能早日见到嫡系宗族,能让他们为自己举荐一番,为他入仕之途铺路。 没想到还没到洞春,谢扶宸便和谋士晏业一块儿找上门来,将他们一大家子人拦在洞春边境。谢随山不知道他们说了些什么,只知道谢扶宸震怒,将谢太行骂了个狗血喷头,似乎向他要走了一个什么人之后便走了,甚至阻止他们进入洞春境内。 被骂之后谢太行就病了,连云孟先生都被谢扶宸征走,他心灰意冷无处可去,还是妻子姚氏最后拿了主意——回我南崖姚家。 试想,灰溜溜地跟着妻子到娘家避风头的谢太行是何等心情?姚唯本就不喜欢他,姚家一家都看不起这个小小的西北太守,如今谢太行丢下绥川跑到南崖投奔,在姚家根本抬不起头来。谢随山也不知道他是真病了还是装病,到姚家之后谢太行就一直待在屋子里完全不出门,根本不见姚家人。 昨日他阿母突然拿了合离书给他,要与他合离,谢随山求了阿母半天阿母看都不看他。长公主一事她早有耳闻,肯定是因为此人才闹得他家破!谢随山找到一直巴结他花他银子的梁家公子,梁家有请帖,能带他去宴会。他倒是要看看这个祸国妖女的真面目!更重要的是,他需为阿父也是为他自己立一大功。此次长公主来南崖收粮,接受各方觐见,摆明了是把自个儿当天子了!将她谋反的罪证呈给天子,助天子除掉这枚眼中钉,天子肯定会大大嘉赏他。到时候姚家也会回心转意。 刚进王家大门时谢随山傻眼,竟有这么多虎贲军守卫,那长公主又极其狡猾地躲在高台之上,连接近都十分困难,更不要说是行刺。 没想到,老天如此眷恋他,竟在此处遇见了阿来! “给你两条路。”谢随山道,“一么,就是杀了长公主和姓卫的,我便放你一条生路。另一条路便是我把你是谢家派去的细作一事告诉姓卫的,让你死在她手里。今日必定会有人死,你选择吧。” 甄文君胸口微微一起伏,“嗯”了一声道:“你说得对。” 她声音太小,谢随山没听清,下意识地往前凑了凑:“你说什么?” 甄文君手臂一抖,从他的喉咙口抹过,这一下极为迅猛,完全出乎谢随山所料。谢随山只觉得喉口一凉,脖子上已经多了一道血口。 “今日必定会有人死。”甄文君指缝中夹着的是沾血的金蝉刀,“那个人,是你。” 血不注地往外喷,谢随山迅速苍白的脸上全是惊诧不已之色。他浑身发抖,双手交叠地用力摁在伤口上,无论他如何用力也无法阻止鲜血的奔涌。血不受控制地从他的掌下、指缝里流出来,将他半边衣衫全部淋成了血红色。他想开口喊叫,用尽全力只能发出风吹过山谷的呼呼声。倒在地上的时候谢随山想要拽住甄文君裤子,甄文君急忙往后一闪,没让他把血沾在身上。 甄文君将脸罩了起来,往四周看,没人。 谢随山很快没了动静,她蹲下一试鼻息,确实死了。 在确定谢随山毙命之时,甄文君心剧烈地跳起来,仿佛有人在她心中疯狂地敲打战鼓。 金蝉刀在手多少时日,一直以为第一个染上的他人之血将会是卫庭煦的,没想到竟来自谢随山。 活生生的一个人在她手中变成了尸体。她终于杀人了。 甄文君盯着谢随山,他的血在慢慢扩大,变成一个更大的血泊。 “啪。” 轻轻的一声碰撞声,有人偷窥! 甄文君立即大喊:“谁!” 戏台上的歌姬还在咿咿呀呀地唱着,李延意端坐在椅子上仿佛看得认真,实则脑子里想的全都是北方战线和大司农给她算的财政总账。越想心越堵,据她所知谢扶宸近日一直不在京城,没人知道他去了何处。李延意派了几个身手了得的密探全力探查多日,才在北方找到了他一些蛛丝马迹。谢扶宸为何会放下绥川不管而去了危险的北方前线,不得而知。方才说得太快,忘了把这件事跟子卓说了——想到此处李延意望向卫庭煦,恨不得马上将这件事通过眼神告诉给她。可卫庭煦难得没发现她的注目,注意力完全落在了戏台上。李延意好奇地望向戏台,她发现周围所有人的脸色都不太好,甚至在默默地关注着她的反应。 戏台上本在唱《荆门记》,不知什么时候换了曲目。一位身穿华服的女子在一众婢女的簇拥下翩翩而来,当她遣走了众人后,于后花园中幽会了一位女扮男装之人。两人执手泪眼眉目传情,在月下依偎在一起。场面流转,一面画着海棠花图案的厚厚帷帐将她们遮挡,帷帐之后竟响起了女子喘息之声。 在场众人大气不敢喘,互相交换着眼神,不知这不要命的戏班子是从何而来,竟演起宫闱污秽秘史。 李延意的表情渐渐冷了下去,也不端坐了,单手支着脑袋,看这帮人能把戏演到什么地步。 偌大的院子里半天连个敢喘气的人都没有,忽然有人大叫了一声“好”,之后高声笑着连连鼓掌。 所有人都向那人投去惊诧的目光,甚至他身旁的人都纷纷起身躲到远处,生怕离他太近被误以为是同伙。 那人自顾自地叫好,痛快饮酒,酒顺着他的脖子往衣襟上滚,好好一碗酒只喝了一半,那人便把酒碗摔在一旁,用袖子抹去嘴角残余的酒液,看向李延意时已有七分醉意。 “不知殿下是否喜欢这一出戏……你没有理由不喜欢吧,这演的可不就是你的事吗?” 此人满脸凌乱的络腮胡,铜铃般的眼睛之下挂着个鹰钩鼻,浓密的胡须之下隐约能见到一对因饮酒过量而发紫的嘴唇。他双腿敞开十分不雅地坐在竹席上,对长公主说话亦相当不敬。虎贲军立即上前将他摁倒在地,戏台上的人也一并围了起来,人群里有人细声道: “这不是鹿县吴家公子么?据说他已经失踪多日,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吴公子被压在地上,也不挣扎,依旧放声大笑,破口大骂: “李延意!你这误国殄民、钻隙逾墙的无耻贼妇!你可敢回答我的问题!” 李延意眼睛抬了抬,道:“放开他,让他说。” 虎贲军丝毫没犹豫,直接放开了他,退到了周围一圈,依旧将他包围在内。 吴公子站起来,自指高台上的李延意道: “你自小熟读经学,可知‘天为君而覆露之,地为臣而持载之,阳为夫而生之,阴为妇而助之’的道理!你卑侮天子阳奉阴违是为不忠!忤逆先帝遗诏是为不孝!纵乐宫闱是为不贞!如此不忠不孝伦常乖舛之人,有何颜面苟活于世!他日黄泉下又有何脸面见先帝!若是大聿落入你这等妖孽之手,何愁大聿不亡!” 吴公子这几句话说得极其狠毒,句句打在李延意脸上。他自己说得慷慨激昂热血沸腾,李延意却连眼睛都未眨一下。 李延意就像看一位经常来家中撒泼的村妇般看着吴公子,甚至没变化任何姿势,平声道: “在你死之前我回答你这个问题。朝中所谓忠义之臣、清谈大家、今世大儒星罗棋布,他们能救这个国家吗?若是能,便不会有那路边之饿殍,易子而食之灾民。忠义、礼孝、贞洁能救百姓的命吗?不能。百姓需要的,这个国家需要的只是贤君和能臣,无论他们是什么身份。” 吴公子指着她大喊:“你瞧!豺狼之心毕露!李延意要谋反!她要篡位!” 李延意冷笑一声,虎贲军的大刀斩在他的后脖子上,仿佛快刀切斩豆腐。头颅掉在地面上,正对着刚刚醒来的王川。王川甫一看清竟是个人头,立即又吓晕了过去。 戏班子的人纷纷抽出武器,大叫着向李延意的方向杀过来。虎贲军和各个护卫上前,不到一炷香的时间便将他们杀了个干净。 王家院子弥漫起浓浓的血腥味。 房顶上蹬蹬蹬的脚步声在迅速远去,甄文君一跃而起想要爬上屋顶去追那人,没想到臀部之伤好了大半,却因为此时用力过猛而再度迸裂。锐痛之下差点摔倒在地,只是瞬息间那脚步已经跑出了百步之外。 此人身怀武艺!究竟是谁! 甄文君惊魂难定。 此人偷窥了多久?听见了多少?不行,一定要除掉此人灭口! 甄文君强撑起来要追,忽然一阵兵刃相接的打斗声从屋顶传来。 两人交战十分激烈,立即就引起了李延意护卫的注意,虎贲军行动如电立即包围,屋顶一声娇喝声后,有人从屋顶摔落,被虎贲军的长矛长刀压在地上。 人高马大的虎贲军围着,甄文君根本看不见被抓的人是谁。 只见灵璧站在屋顶之上,手里握着软刀,方才出手阻拦之人正是她。她肩头有一处发红,血红色透过薄衫渗透了出来,这一道伤不像刀剑,倒像是鞭痕。 第62章 神初九年 “本宫早就知道这班蠢货会在此动手, 特意招来虎贲军护卫, 没想到他们竟视死如归,当真是恨极了我。”李延意看着被鲜血染红的戏台子, 从方才起她就没挪动过位置, 甚至连撑着下巴的姿势都没有变化过, “他们自诩义士, 不, 他们的确是义士, 在这些人眼中我是祸乱朝纲的妖孽,是想要夺权乱国的奸佞, 只要有万分之一的机会他们都不会放过。成, 便是千秋功绩,败, 也是为国捐躯。而咱们呢。无论成败, 留下的也恐怕只是千古骂名, 是不守本分,不想着相夫教子只想谋朝篡位的妖女。在他们眼中帝王只能是男人,而我,就算是先帝嫡长女,就算是大聿皇子,再努力学习经学操练兵法, 也依旧没有继承皇位的资格。” “但是。”卫庭煦道, “殿下如今不是已经走到这一步了么?走到了让人人忌惮的高位。只差一步便能将原本就该属于你的江山夺回来。” “原本就是属于我的……” “对。原本就是属于殿下的。” 李延意看向身侧的卫庭煦。卫庭煦坐在四轮车上, 即便在烈日炎炎的南崖初春, 这个体弱的女子依旧身披厚重的毛皮大衣,柔软的毛皮被和煦的春风轻轻吹拂着,在她薄冰般的肌肤上轻轻搔动。 李延意从未在她眼中看到过游移,这个小她十岁的女人似乎在很早很早以前就已经将这个世界参透,将人生要走的所有路都想好了。 “而且,如今天下之势不是恰如其分么。”卫庭煦欣赏着从戏台上沿着木阶慢慢往下流的黏稠冷血,“因为从未发生便是一张白纸,一张任由殿下书写的白纸。千年之后的后人会如何议论殿下,子卓不知,但子卓知道百年之后定是另外一番情景。是女子和男子在各行业各政局中都平等竞争的世界,是一个由殿下创造出来的绝对公平的世界,一个不止是属于男人,而是属于能者的世界。” 卫庭煦的话是一种诱惑,李延意想起七年前她眼睁睁地看着一个卑贱的宫女所生的孽种,只因为他是个先帝唯一的儿子便被立为太子。那是李延意人生中最失意的一年,也是在那一年她遇见了卫庭煦。 “殿下,我知道你心里所想,我能帮你得到你想要的一切。” 十二岁的卫庭煦坐在四轮车上,那时的她比现在还要憔悴,脸色蜡黄,分明是一副命不久矣的模样,说出的话却相当狂妄。不过李延意宽恕了她,因为她的话正中李延意下怀。 卫庭煦的确知道她想要的是什么,也的确在一步步地实现当初的许诺。 如今她离帝位只有一步之遥。 李延意喜欢沉思,很多时候她一坐便是一整个下午。 卫庭煦见她又陷入沉思之中,看了眼从房顶上下来的灵璧,一队虎贲军正夹着个女人押送过来。 卫庭煦看到了那女人的脸。 “殿下,这位刺客就由我来审问吧。” “嗯……”李延意像是答应,又像是根本没听到她在说什么。 灵璧的肩头被抽了一鞭子,这鞭子抽得极狠,肩头上一道斜斜的鞭痕抽得她皮开肉绽,触目惊心。甄文君帮她处理伤口的时候看了个一清二楚。 这鞭法的角度甄文君非常熟悉,只是力道更重了。其实这一鞭是冲着敌人的眼睛去的,若不是灵璧躲闪及时此时她必定只剩独眼。 甄文君盯着伤口愣了半晌,灵璧回头见她拿着止血的膏药却不给她上,怒道: “小混蛋,你发什么傻,没见过伤口么?快点帮我覆上,别耽误女郎的事。” “嗯。”甄文君心事重重地帮她包扎。 看灵璧对她的态度似乎并没有听见她和谢随山所说的话。若是听到的话,以灵璧的个性就算不马上杀了她,起码表面上无法装得若无其事。 即便灵璧没听见,谢随山的尸体可是落入了虎贲军的手中,卫庭煦就算不认识这位绥川谢家的公子,还有一个人可是被生擒。 那人的身份甄文君已经猜到了。方才小花过来传话,说卫庭煦让她们去地牢一趟。 卫庭煦已经知道什么了吗?若是去恐怕不止是抽一顿屁股可以完事的。她完全可以趁此机会一走了之,可她如果走了,被抓的那人想必要没命。 “今天肯定会有人死。” 谢随山啊谢随山,没想到你一语成谶,今天恐怕死的不止一人。 将灵璧的伤口处理好,小花几乎是盯着她们前往地牢。 地牢入口就在眼前,小花和灵璧压在身后,卫庭煦在里面等她。她只能往前走,就像这几年的生活,向来别无选择。 即将要走到地室时,听见卫庭煦的声音传来:“哦?绥川谢家谢太行的嫡子?竟不远千里前来送死,可歌可泣。不过奇怪,为什么他会找上文君妹妹呢?” 甄文君深吸一口气,走了进去。 “姐姐。” 地室内和她上回来时几乎一模一样,卫庭煦依然坐在高椅之上,十字木架上捆着个血淋淋不知死活的人,只不过行刑的壮汉手里拿的刑具变了模样,成了一把片肉的快刀和长满利刺的铁球。那壮汉浑身的肌肉看上去力大无比,拎起铁球来也颇为费劲。若是砸在人身上别说会去掉一层皮肉,就是骨头也会被一并砸烂。甄文君看见此景头皮发麻,站到卫庭煦身旁时见一位虎贲军盘腿随意坐在地上。那人摘去了头盔,身上的软甲还沾着血,黑色的胡须长满两颊,火光映在他满是伤疤的脸上,从甄文君进来开始他阴森的目光就一直锁在她身上,仿佛在看一只胆敢闯入狼群的羔羊,更像看一死尸。 “妹妹你来了,这位是虎贲中郎将刘奉,方才正是他统领虎贲军斩杀了刺客。”卫庭煦含笑介绍道。 甄文君却一点都笑不出来,这刘奉乃是久经沙场的老将,被他盯着仿佛被一只野狼紧盯,只要露出一丝破绽野狼便会扑上来,咬断她喉咙。 “中郎将。”甄文君向他行李,刘奉没有一声招呼,直问道: “甄娘子,谢随山为何会找到你?你和他认识吗?” 甄文君爽快答道:“我不认得那登徒子,只是他对我纠缠不休,我才忍不住出手。” “哦?”刘奉在她的脸庞上细细琢磨一番,似乎相信又似乎不信,“敢问甄娘子是用什么武器割断他的喉咙?” “乃是这把匕首。”甄文君将卫庭煦送给她的红叶夫人的匕首呈了上去,刘奉站起来接过,将这把小小的匕首横来竖去地在眼前比划,轻轻地“嗯”了一声。 “果然是把锋利器。”刘奉将匕首还给她,甄文君刚刚接过,刘奉忽然五指如钩抓住了她的手腕。 甄文君早就将可能问到的问题打好了腹稿,却没想到突然冒出个虎贲中郎将,甚至向她动手。她眼光一聚,不知是否该反抗。刘奉是要将她拿下吗?还是只是试探她的功夫是否能够一刀封喉? 一刹那甄文君脑中闪过无数思绪,她手臂一挺脚下用力,刘奉这一抓居然没能将她整个人拉乱了步伐。 “是有点劲儿。”刘奉放开了她。 果然只是试探。 甄文君嘴角提了提。 木架上捆着的人因疼痛哼呢了一声,将她们的注意力都吸引过去。 “啪啪”两声,甄文君这才发现卫庭煦手里拿着根卷起一半的牛筋黑鞭,黑鞭的鞭把被磨得发亮,她将黑鞭轻轻地拍在手上,看着木架上的人道: “妹妹可知你杀的人是什么身份?” 甄文君认得那把鞭子,摇头道:“不知。” “乃是绥川前太守谢太行之子谢随山,而这位,正是谢随山的亲妹,谢氏阿熏。” 阿熏脸上的头发被拨开,露出一张布满血痕的脸,甄文君心头一颤,多年未见,没想到再见之时竟是这番情形。 “谢家小子混进来难不成只是为了调戏我的妹妹?那你呢?你又为何藏匿于房顶之上?难不成也是看上了哪位公子郎君?”卫庭煦眼神转向甄文君,语气里虽有好笑之意,可眼锋里却如寒川之冰。 甄文君心如坠像深渊,她知道卫庭煦并没有信自己的那番说辞。 阿熏抬起头,视线在这洞室之中掠过一圈,最后停在了甄文君的脸上。唇角一勾,露出冷笑,随即朝着卫庭煦呸了一口带血的口水。 小花一步上前挡在卫庭煦身前,那口口水吐在了小花身上,小花反手一巴掌重重打在阿熏的脸上,阿熏闷哼一声,竟吐掉了半颗牙齿。 卫庭煦道:“文君妹妹。” 甄文君:“在。” “我累了,谢氏阿熏就交给你审问了,你也该锻炼锻炼审问之术。” 小花将卫庭煦抱起,临走时卫庭煦嘱咐道:“这两个狱吏留给你,刑具也都留给你。人都是血肉之躯,我倒是想看看是这谢氏阿熏的嘴硬,还是刑具硬。” 甄文君只能应道:“是。” 卫庭煦等人走了,狱吏将片肉的刀递给她。她摆了摆手,将自己的匕首握在手里,看向伤痕累累的阿熏眼里尽是疼惜。 阿熏看着匕首,丝毫不畏惧。 “无耻狗奴。”阿熏咬牙切齿道,“还有什么花招尽管使出来!” 第63章 神初九年 阿熏眼里是明显的恨。就像曾经无数个夏夜里, 在绥川谢家的后院里跟她说那些大将军勇杀胡贼时的表情, 就像每当她说起胡贼残杀大聿同胞时一模一样痛恨的眼神。 阿熏嫉恶如仇, 曾经恨的是四大胡族, 如今恨的是她,甄文君。 甄文君能够忽略任何人的鄙视, 她跟在卫庭煦身边没少污言秽语入耳,她不在乎,因为她知道她是为了救阿母, 她并不是个为虎傅翼的混蛋。可是今天, 她为了保住自己的性命当着阿熏的面杀掉了谢随山的那一刻起,她就知道自己没有回头路了。 她低着头,阿熏灼热的目光刺得她心里太难受, 握着匕首慢慢走出了地牢。 两位狱吏诧异地看着她离去,一刻钟之后又回来,匕首上沾着血。 “你干嘛去了?”狱吏们手中握着刑具始终没放下。 甄文君没回答他, 面若青石地走过来。 狱吏互相看了一眼,警觉地正面对着她。 阿熏也不知道她要做什么,几乎屏住了呼吸。 “很多事并不是我不想说, 而是我不能说。就算我说了,你会相信吗?”甄文君自说自话着, 阿熏这才发现她腹部有一道深深的伤口,正在往下流血, 血顺着她的裤子将她靴子也染红了。 “算了, 你相信与否并不重要。” 阿母的断指, 肩膀被刺穿的剧痛,神初六年那个深冬的大雪似乎永远也下不完。 整整三年,这些让她欲死的羞辱和伤痛没有一刻能从她的心中消却,无数个深夜她回忆着阿母曾经对她的教导,每一个曾经懒得记忆的武功招式都重新在她脑海中一一琢磨,很多不明白之处她就拐弯抹角地向灵璧请教。为了隐藏身份她一直没在旁人面前展露真正的实力。 今天,就是她自我检验的时刻。 出手如电,行云流水,地牢外面守着的两名护卫她都能趁其不备杀了,何况是两名有勇无谋的狱吏。 只被铁球砸了后背,这两人便被甄文君准确无误的刀法刺进了心脏。 狱吏倒地之时,甄文君失血过多眼前一花,差点跟着倒下去。她撑着墙壁摇摇晃晃地又立起来,摸了一下腹部,血沾了满掌。 地牢之中来自刑具和尸体的铁锈味充斥着甄文君的嗅觉,她浑身是汗,忍不住放缓了呼吸以减轻痛楚。 “阿来。”阿熏唤了她一声,用一种熟悉又亲切的声音。甄文君仿佛被她唤起了内心最深处的柔软和归属感,忍不住鼻子发酸。 阿来,这个她本身并不喜欢的名字,如今让她热泪盈眶。 她上前将绳索切开,放开了阿熏。 “不知道你听到了多少……现在我不能告诉你真相。”甄文君坐到地上,将匕首递到她手中,“希望他日……能有机会再见到你。到时候……我一定会向你坦白。外面,我已经布置好脚印,你只要沿着脚印走就能离开……你走吧。” 阿熏握着匕首,在原地踌躇了一会儿道:“无论有什么理由,我都不会原谅为虎作伥的你。你杀了谢随山,害了义士,你死不足惜。但是今日你救我一命,我也不会杀你,希望你说的那日早日到来。到时候……”阿熏看着她,眼里是汹涌的杀意,“我一定会亲手要了你的命。” 甄文君苦笑,没有说话。 阿熏走了,她倒在地上,不知道谁的血将她的头发沾成一块一块,眼泪安静地滑落,闭上了眼…… 醒来时第一时间看见卫庭煦,以及她身后担忧的灵璧和依旧看不出情绪的小花。 “醒了醒了!”灵璧见她睁开眼,总算是松了一口气。 “姐姐……”甄文君看着卫庭煦,无力地唤了一声。 “别说话了,你伤得很重。”卫庭煦抚摸着她的脑袋,眉心轻蹙,疼惜道,“我真不该将你一个人留在那儿,只想着要锻炼你,没想到竟害你受伤。谢家人竟如此大胆,不仅杀了守在门口的护卫还将狱吏也杀了。你真是命大,幸好发现得早,不然的话失血过多恐怕你也……” 甄文君咳嗽了一声,握住卫庭煦的手。 “幸好我还活着……文君不怕死,只怕死了之后再也见不到姐姐。” 卫庭煦轻叹了一声,让她好好养伤,等她养好伤之后再启程。 “我不碍事的姐姐,不必担心我,切莫因为我耽误正事。接下来要去何处?我能行的。” 卫庭煦笑着摇摇头:“这阵子你就好好休息,什么也别想了。灵璧会好好照顾你,等你伤好些了咱们一块儿走。” 甄文君失落道:“都是我太没用了,若是我能勤学武艺苦练功夫的话,也不至于让重要的刺客逃走。” “妹妹上进,等你伤好了之后就让小花教你些外家拳法吧。小花是武学宗师崇光大师的关门弟子,外家功夫跟她学肯定能有所收获。内家气功若是也有兴趣的话姐姐也能为你找位好师父。” “真的?”甄文君双眼放光。 “不过有个前提。”卫庭煦轻点她的额头,“那就是乖乖吃药好好疗伤,一切都得伤好了之后再说,明白了吗?” “嗯!三五天的我就能好了!对了姐姐……逃走的那个谢家女人抓回来了吗?”甄文君问道。 卫庭煦还没说话,灵璧狠狠地“哼”了一声:“来救她的人数不少,似乎也对周遭的地貌非常熟悉,他们的脚印只留在河边,似乎是沿着河逃走了。这条河从南崖一路往东流,十分湍急,借着水流这帮人如今恐怕已经出了南崖境内。这帮贼人实在可恶,谢氏阿熏,别被我再遇上,否则我一定会将她抽筋扒皮,以报今日之仇!” 听见灵璧这么说甄文君便放心了,看来阿熏已经离开。 卫庭煦正近距离地看着她,她生怕自己会不小心露出欣慰之情,急忙连续咳嗽了好一断时间,咳过之后腹部的伤口痛得她面部狰狞,这是真痛,卫庭煦肯定无法发现什么。 修养了三日甄文君能够下床了,腹部那一刀是被护卫扎的,本是冲着她胸口去要她命的,幸好她躲闪及时才捡回一条命,也留下颇多后患。下床后在院子里慢慢走了一圈,伤口隐隐作痛,只好随意坐在长廊上。 院子里的桃花开了,有几瓣落了下来,她抬手接住,用拇指轻轻抚摸脆弱又美丽的花瓣。 以前绥川谢家也种桃花,每一颗桃树都是她和阿母一起亲手栽培,阿熏最喜欢桃花,每年都盼望着桃花盛开时在桃树下习武看书。甄文君知道她喜欢,一直细心呵护着桃树,只待给阿熏一片灿烂。 如今绥川的桃花也不知道开了没有,有没有人再为她细心种桃花,讨她欢心…… “才走了几步啊就偷懒。”灵璧活动着胳膊从她身后路过,“就你这懒惰模样,伤什么时候才能好,还要我们等你到什么时候啊。” 甄文君低着头继续拨弄花瓣,没理会她。 “伤口怎么样了,还很疼么?”灵璧坐到她身边。 “疼啊,疼死了。”甄文君随口道,“接下来要去什么地方啊?” “回绥川。” “绥川?” “对,这回是长公主临时收到了消息才来南崖收粮,最后的战场还是在绥川。毕竟绥川这次大乱乃是天大的机遇,谁能拿下绥川不仅能在大大争取到民意,更是能和洞春连成一线。” “和洞春连成一线?”甄文君很敏锐地感觉到,“是要准备打战?也对……通往帝位之争到最后难免兵戎相见。” “女郎对你抱有很大的希望,她说你是个奇才。”灵璧望着蓝天之下满院的春花,“只是有时太冒失了,几次身处险境实在让她担心。” “她是这样对你说的?” “女郎当然不会对我直说,但我能从她的只字片语中感受到,毕竟我从小就跟在她身边服侍她。她很少对人这么上心,小猴子,我很羡慕你。” “是么。”甄文君心里万分复杂。 “干嘛这么低迷,还在想绝地逢生之事么?没觉得你是如此不堪打击之人啊。” “还不许刚刚从阎王爷那边逃回来的人稍微低落低落了。” “行,低落吧,但也不许太长时间。到绥川之后,才是真正的修罗场。” 卫庭煦在南崖等着甄文君康复,而李延意这急性子已经等不及赶往绥川了。 谢扶宸的行踪成谜,她有种不详的预感,只要多耽误一天的时间就越有危险。 虎贲军护着她行了三天的路,于南崖北边的小县狼烟县露宿。 皇家出行仪仗本来盛大,但李延意向来不在意这些,若是要安逸的生活她大可待在富丽堂皇的禁苑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既然为了理想抱负走出温床,她便是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区区崇山峻岭偏僻村落又能耐她何。 路过团团篝火,也没空接见狼烟县令,让大司农将他打发了。将帐篷内的跳蚤拍死,李延意将酒壶的盖子拔起,狠狠灌了几大口的酒驱寒。 越往北走越冷,她翻看着此次在南崖收获的钱物,大司农已经帮她盘点详尽,她过目后愤怒不已。如今国库空虚百姓潦倒,这些东南大族竟藏了这么多金银珍宝,加在一起相当于整个大聿半年的总收入。这些望族,世世代代吃大聿的俸禄享受朝廷的恩惠,却不想着回馈百姓,实在可恶。待绥川事成,一定要再回来好好向他们清算。不,小小南崖就能搜刮出这么大笔钱,其他的郡呢?若是一一查过去,恐怕会有超乎意料的收获。 李延意将竹简丢到一旁,酒劲上来总算有些暖和了。她将旧了的貂皮大袄又裹紧了些,忽然发现大袄上破了一个洞。什么时候破了她竟没发现。也对,这件大袄她已经穿了三年,穿着它跑了许多地方,也未曾有心思细细呵护它,破了也是在所难免。 看着破洞,李延意用手指挠着,自言自语地吟唱着: “夜长不得眠,明月何灼灼。想闻散唤声,虚应空中诺……” “你竟还记得这首歌。” 一个声音从烛台之后响起,李延意迅速起身将不离身的剑抽出。 “谁。”李延意下意识地质问之后,心里很快就得到了答案。 谢氏阿歆从黑暗中走了出来,冷峻的眼神之下是一双紧抿的双唇。 “阿歆。”李延意将剑收了起来,丢到羊毛地毯上,一瞬间卸下所有戒备,即便阿歆的后背上那把青碧色的长剑剑柄闪着冷光。 “你竟对我丝毫不设防,不怕我一剑杀了你?” 李延意微微撅起嘴,的确没有一点害怕防备之意:“你若是要杀我便不会开口了。不过卿卿去了北线锻炼果然有所收获,竟能避开虎贲军的眼线偷偷进到我的帐篷之内。” “不许这样称呼我!”阿歆脸色不善却又难免带些红晕,“南崖行刺你之人当真是废物,竟没能将你杀了。” “哦?所以你还真是来杀我的?”李延意浑然不在意,转过身正面对着她,“若不是带着剑,这深更半夜的潜入的我帐篷内还以为是想要与我‘叙旧’的。” 李延意此话一出,阿歆立即将剑架上她的脖子。 李延意斜眼看着锐利的青锋,表情也未改变。 “你我旧事竟还能激怒你,实在稀奇。只有尚挂于心才会在意。更何况那些往事已被传为‘佳话’,甚至被唱入了戏中,杀了我它们依旧存在。再者……海棠之约,你犹记在心上。” 阿歆道:“你就只能说这些狂浪之语吗?” 李延意的脖子渐渐被割破,血染上了阿歆的剑。 “你来也不只是为了被我戏弄吧。”李延意道,“知道我遇刺,是关心我,怕我受伤才来夜探的吧?看来我说对了,否则你的手也不会颤抖。这不是位军人该有的素养,无论是面对穷凶恶极的敌人还是昔日情人都不该如此。” 阿歆将剑收起,低沉着声音道:“我只是不想你死在他人手里。能杀你的,只有我。” 李延意勾起一抹笑容,看透她的笑容。 “见你没死我就放心了。” “这就要走?” 阿歆将帐篷上早就切开的出口撩开,此处正对着山壁,山头上有虎贲军守卫,但她有办法避开虎贲军的耳目。 “我们多得是机会再重逢,希望你能活到那日。”阿歆临走前丢下此话。 第64章 神初九年 大聿京城, 汝宁。 天将破晓, 下了一夜的春雨将将停下,青石板的路面上虽未积水却很湿滑。一骑快马隐匿在浓重的夜色里, 在朱雀大道上一路狂奔, 奔向禁苑正门。马鼻呼出的两道白气不断地融入进雾气中, 禁苑正门永安门如一只黑夜里蛰伏的猛兽, 眨眼间就将快马连同信使吞入腹中。 马上信使一路从北边赶回, 盔甲上仿佛还带着北边寒冷的冰霜和血气。 依照大聿律法在禁苑之内策马狂奔乃是砍头的死罪, 可信使持有天子文书畅行无阻,且无人敢拦他。一路疾驰到太极殿前, 信使翻身下马时双腿发软, 身子晃了晃勉强没有摔倒,单手撑地的同时挺身快跑, 将急信递给早在台阶下恭候的内侍, 內侍接了装着急信的竹筒, 用双手捧着小跑入殿,呈给天子。 殿门打开,暖色的烛火之光一泻而出,将石阶照亮却刺不透春夜寒雨所生出的雾气。 天子李举坐于案后,两旁是挑灯奉茶的内侍,烛火之下李举的五官看不真切, 唯有一双同样遗传自先帝, 与李延意极为相似的眼睛在阴影中熠熠生辉。不同于李延意的是, 李举的双眼少了些志在必得的锋芒, 多了几分沉郁。 见信使进来,不等他行礼李举便直接道:“不必行礼,快将信拿来给寡人。” “诺!”内侍应了一声,将还凉手的竹筒呈到案上。 李举把竹筒内的布帛抽出,上面只有两行字:正月种,五月获。获讫,其茎根复生,九月熟。 这两句话来自《广志》,看上去似乎是在描述稻谷耕种,其实是他和谢扶宸的暗号,意思是谢扶宸已经到了北方前线重镇孟梁,招兵买马的事情已经初见成果,相信不久之后李举交付的车骑二十万的任务就能完成了。 李举沉郁的眼中立时多了一丝光彩,将布帛引火点燃,一旁的内侍忙将铜盆递上,看着布帛在铜盆内燃烧成一团灰烬,未留下任何字迹,李举才放心地挥手让人将其撤下。 谢扶宸此次秘密北行正是受了他的嘱托。身为天子他不可能在不打草惊蛇的情况下前往一个适合藏兵之地,太后庚氏和李延意的眼线遍布汝宁甚至整个大聿,一旦他有所行动一定会被盯着他的密探向庚氏和李延意告发。 真是荒谬,大家都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可我贵为天子却无法离开这方寸之地!禁苑就像它的名字,乃是一座囚禁之苑,将我牢牢地困在其中。 虽说他的一举一动被盯梢,可他并不是只有一个人,他还有心腹肱骨。时任御史中丞,负责监察弹劾百官的谢扶宸就是他伸出禁苑的一只手。这只手极其有力且变化多端,能将他所有报复一一实现。 世人皆知大聿当今的天子李举非太后亲生骨肉,生母乃是从前服侍太后梳头的婢女,至死都只是一个品阶不高的良人。 可世人只知先帝膝下子嗣单薄,却不知其因。 当年还是皇后的庚氏虽育有公主李延意,却因当年生产时身体受损一直未能再度有孕诞下皇子。而妃嫔之中但凡有孕之人大多难以生产,不是滑胎便是难产,偶有皇子降生,或是早夭或有顽疾常年卧床,康健成年者竟无一人。其中缘由恐怕只有庚氏知道。 一直无子的庚氏为巩固后位,将身边姿色可人的梳头婢女张氏献给先帝。张氏温柔貌美又因跟在庚氏身边伺候多年,深知天子喜好,得了几次恩宠后有了孕,诞下皇子后被封为良人。此皇子便是李举。 李举生下一年之后,年近三十的庚氏突然有了孕息,只是胎像不稳,恐有滑胎之危。李举生母张氏为保住李举的性命,和从前做婢女时一样每日在庚氏跟前小心伺候,端茶递水所有补药饮食皆由她亲自侍奉,夜里也常陪伴在侧。无论孕期庚氏如何暴躁她都咬牙忍耐,没有半句怨言。 次年八月庚氏于中秋之夜生下了一名健康男婴,张良人一夜望天未睡,似乎嗅到了大难临头的气息,整个人瘦到脱形。她侍奉了庚氏这么久就是怕她真的生下嫡皇子而为了太子之位害死李举。 幸好精心的服侍换来了庚氏的信任,保住了李举一命。 嫡子诞生令天子大喜,待小皇子百日之时便下了封太子的诏书,大赦天下举国共庆。 帝后对这好容易才得来的嫡子十分珍视,太子饮食衣物全都由庚氏亲自制备,所用乳母也经过层层筛选没有一丝纰漏。而天子更是在太子开蒙之时请了当世大儒出任太子三师。太子年少聪颖领悟绝伦,帝后花费十足的心血来养育他,万分疼惜上苍赠予他们的礼物。 可是谁也没想到太子十岁那年染上了瘟疫,一病不起,没出一个月就薨了。 太后哀痛欲绝,天子也是大病了一场,数月未能上早朝。而庚氏在太子病逝一个月后将李举从张良人那里接到了自己宫中养育。 随着太子的夭亡,汝宁城中爆发了一场长达半年的瘟疫,此事过后哀鸿遍野,十户九空。 天子命人彻查太子瘟疫内情,才知竟是东宫的侍女私自与宫外情郎互传情诗,而那情郎则是最早患上瘟疫的人之一。 天子震怒之下将太子东宫中的所有婢女和黄门內侍全部处死,私会的宫女和情郎被夷三族。 此事彻查没多久张良人也因病离世,李举成了先帝唯一的儿子。那年庚氏已经年近三十七,吃过多少灵丹妙药都没有孕息,而天子的身体也在丧子之痛日渐憔悴,立储之事迫在眉睫。 无奈之下,次年李举被封为了太子。 若非前太子早逝也万万轮不到他一个向来得不到天子眷顾的皇子继位,这件事张良人知道,李举更知道。 李举登基时不过14岁,太后庚氏垂帘听政,所有国事都要经她手方可实行。 他绝不会忘记上早朝时庚氏坐在他身后珠帘之后刺在他后背的目光。他上位之初举步维艰,处处受限。每一句话都要经过太后的首肯,朝堂之上更是无一立足之地,是个纯粹的摆设。若有任何做得不对的地方便会在退朝之后被叫到太后寝宫之中,让李延意在侧痛批他应该如何如何,而太后则会不停地哀叹,念着她死去的皇儿还在该有多好。 李举知道自己只不过是一个傀儡,庚氏和李延意想要的是个能听话的傀儡天子,所有的政权兵权都在这对母女手里握着,想要摆脱她们,需要走出的第一步就是夺回应该属于他的东西。 只是庚氏老奸巨猾,李延意心狠手辣,想要从她们手里抠出哪怕一点点的权利都十分困难。 李举弱冠之年便已经生出许多白头发。 幸而他有一位好皇后,温婉贤良知他之苦,无怨无悔地陪在他身边开导劝慰他;又有国丈骠骑大将军冯坤和御史中丞谢扶宸等一干老臣在暗中支持,才能趁太后病重之时夺回一些权柄。 李举现在十分后悔,后悔当年没有听谢扶宸的话,趁太后病要太后命,不然也不会因为争权之事将她激怒,欲废天子而立长公主为女帝。 想到李延意,李举心中更是愤怒。 这位长公主如今愈发肆无忌惮,昨日报上的密折里写道,她在南崖郡广募望族粮银,竟堂而皇之地以天子之名行谋逆之事!南崖诸多世家竟真的向她谄媚奉承,王家更是将欲上交朝廷的五万车粮食悉数奉上献给了李延意。 一群趋炎附势之辈毫无廉耻之心!李举看完此折的当下便将其怒丢出去,将个小黄门的脑门都砸红了。 李举狠狠将那小黄门拉进屋来又打又踹,发泄了一顿后重新整理衣冠,冷静了下来。 好在谢中丞还有后招,即便这五万车粮食被夺也不足为惧。 李举知道只要时机成熟,太后和李延意不会让自己活下去,只怕自己会如生母张氏一般病死榻上,再留一封矫诏传位于李延意。 他需早做准备,所以才会密令谢扶宸在孟梁秘密屯兵。孟梁极其靠近北方战线,为的就是以战乱为掩护,能够让征兵一事不被发现。一旦李延意要反,哪怕拼个鱼死网破也绝不能让江山落入太后与长公主这等恶妇之手。 如今谢扶宸屯兵一事十分顺利,只要和亲成为定局,大聿与冲晋结为盟国,战祸可解。即便李延意那五万车的粮食入手也无用武之地。到时候自北方压下来二十万大军肯定出乎太后和李延意意料。兵戎相见之时便是这对妖孽母女的死期! 李举提笔写下《短歌行》中的一句:山不厌高,海不厌深。周公吐哺,天下归心。 写完后塞入竹筒中丢给內侍道:“速去,切莫耽搁。” “诺!” 內侍交给守在殿外的信使,信使的身影再度融入黑夜之中,马蹄声在宫墙内回荡久久不绝。 …… 甄文君的伤养了几日,开始发痒。即便还是有些疼痛,却也不耽误她下床蹦跶。卫庭煦见她的确无碍了,便让灵璧收拾行装向西北前进。 甄文君光明正大地看了卫庭煦的通关文书,果然是要回绥川。 王家嫡系的五万车粮食李延意已经带走了,王进那儿白捡的五万车还在甄文君手里,卫庭煦似乎没和李延意说过这批粮食的下落,让甄文君将五万车尽量整理到大车之中,越少车辆越是便于赶路。甄文君整了半天整了一千九百多车,卫庭煦让她将一千多车拆分为三路分别向绥川前进。 “此次路途遥远,切莫将鸡蛋都放在同一个篮子里。”卫庭煦道。 “姐姐是怕一路上还会有谢家人作乱?” “岂止谢家,这一路上跋山涉水,且良民都被灾荒逼成了盗匪,看见粮车岂有不劫的道理。” 卫庭煦说得不错,所过之地到处都是饿殍尸骨,上至八旬老者下至襁褓婴孩,乞讨者甚多。南崖算是大聿富庶之地,越往西北前进就越寒冷荒芜,灾民也越多。 卫庭煦让甄文君和灵璧留了十车的粮食随行,一路走一路放粮。 “虽不能救助所有大聿百姓,但也算是尽我绵薄之力。” 甄文君骑在白云飞雪之上,见卫庭煦坐在马车之外,非要看看荒年苦景。 大多数的时间里甄文君看不透卫庭煦的心思,觉得她眼神里透露出来的情绪带着蒙骗的意味。可是此时的卫庭煦如此真实,她的确是在切切实实地感受这个国家和人民,感受灾难带给他们的痛苦。这份苦涩从她瞳仁之中反射出来,真情不假。 甄文君放慢马速,悄悄地跟在卫庭煦的身边,和她并肩而行。 卫庭煦让马夫将车往难民众多之地赶,这些饿极了的难民见到了粮车就想要上来抢,被卫庭煦的精悍护卫给挡了下来,杀了最疯狂不听管教的三个后总算镇了下来。 “想要吃的,在这里排好队。”卫庭煦声音不大,但既有威力且迅速起到了作用。数百名饿得不成人形的难民立即排成一纵队,甄文君让他们准备好口袋,挨个过来接米。小花和灵璧将米桶下开的槽拧开,大米哗啦啦地流出来,难民看见许久未见的米,两行眼泪往下冲,在污秽的脸上冲出两条泥沟,跪在地上对卫庭煦感恩戴德。 一位四十多岁衣衫褴褛的妇人怀里抱着她的孙儿,过来给卫庭煦磕头,感谢她救命之恩。 卫庭煦见婴儿在哭,便让妇人将婴儿给她哄哄。 谁知婴儿到了她怀里哭得更厉害了,卫庭煦和那妇人都有些尴尬。 “灵璧,你可会哄孩子?”卫庭煦逆着婴儿的哭声去问身旁的灵璧。 灵璧傻眼:“这个,真不会。” 卫庭煦目光转了一圈,直接绕过了小花问甄文君:“妹妹,你可有法子让他别哭。” 实际年龄不过十五岁的甄文君实在不敢相信卫庭煦竟会问出这么天真的问题:“姐姐,没生过,没法子。” “想试试吗?” 甄文君没办法,接过孩子,学着以前绥川谢家的奶娘的模样把婴儿抱在手臂里轻轻地摇晃着,没想到那孩子竟真的不哭了,对着甄文君破涕为笑。 “他笑了。”甄文君兴奋地对卫庭煦道。 卫庭煦“嗯”了一声,居然说:“看来我的文君妹妹以后会是个好母亲。” 甄文君听到此话差点儿当场把孩子丢出去。 将孩子还给妇人,卫庭煦的笑容还挂在脸上,忽然一阵犬吠声令她陡然变色。 起初甄文君还没注意到附近有三五只流浪狗凑在一起,目露凶光。它们饿得皮包骨,一直在寻觅食物,见到她们这儿分米的动静忍不住驻足多看了几眼,似乎在谋划着什么。 卫庭煦惊恐地望向狗群,恐惧之意明显。 那几只狗收到她的眼神竟快步颠了过来,卫庭煦忽然叫道:“文君!” 甄文君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以为有刺客,想要骑马探查,却见坐在马车上的卫庭煦急切地向她张开双臂。甄文君心下一热,迅速下马,将卫庭煦抱入怀中。 卫庭煦依旧向往常般环住她的脖子,可这次又有些不同。卫庭煦将整张脸埋进她怀中,圈住她脖子的双臂十分用力甚至有些发抖。甄文君被她勒得有些喘不上气,哑着嗓子安抚道: “姐、姐姐莫怕,我在这儿。” 可是甄文君不知道她在怕什么,莫不是在怕那几只野狗? 护卫迅速跑上前将野狗杀了个干净,再回来跪在卫庭煦面前齐声道:“贱奴该死!竟漏了这几只!请女郎责罚!” 果然是狗。甄文君实在没想到卫庭煦居然这么害怕狗。这么一说她才注意到一路上还是第一次看见狗,莫非都被先行的护卫清理了?她很敏锐地想起卫庭煦后背上的咬伤,莫非和狗有关? 听见护卫回报,卫庭煦才将脸从甄文君的怀里慢慢离开,煞白的脸蛋上有几分掩盖不住的惶恐,确定那些狗的确全部毙命之后才松了口气,肩膀微微下沉,还是十分不适地闭上眼睛,继续流连在甄文君的怀抱中,闷声道: “将它们埋了吧。” 护卫们道:“是!” 原来为卫庭煦也并非她表现的那般无懈可击,她也有寻常人所拥有的恐惧之情。 甄文君见她即便是怕的狠了还极力维持镇定的模样实在惹人怜惜,将她抱在车夫的座上,温柔地抚摸她的脑袋,将粘在她唇上的发丝撩开,贴着她的耳边道:“文君在这儿呢,什么都伤不着姐姐。我带姐姐上车去吧。” 卫庭煦的额头贴在她怀里磨了磨,似点头的动作。甄文君小心翼翼地将她抱上车。 第65章 神初九年 将卫庭煦抱上车之后, 卫庭煦便一直躺在马车里, 一路上再也没心思分粮或是坐到外面视察灾荒之状。 甄文君见她双眼紧闭面带痛苦, 伸手一探, 烫手。 “姐姐,你咽喉可痛?”甄文君坐在软塌前,握住卫庭煦的手小声问道。 问出话后好一会儿卫庭煦才轻轻地摇了摇头。 将马车的车帘掀开一角,以免冷风吹进来让卫庭煦病更重,甄文君只探了个脑袋出来。 此时马车已经在继续赶路, 灵璧坐在马夫身旁, 听见动静立即回头问道:“女郎怎么样了?” “应该是受了些风寒,也有可能是惊吓过度邪风入体。将我的药箱拿来,发汗散邪或能缓解。” “好!” 灵璧双腿一伸跳下马车, 往后面的车队寻了片刻, 找到装载药箱的马车,将药箱取来递进去给甄文君。甄文君挑了些麻黄和桂枝炖药,让卫庭煦喝下, 将厚厚的被子盖在她身上, 等着她将汗发出来。 小花很担心卫庭煦,片刻不离地站在床边。甄文君忙里忙外时嫌她碍事, 车厢虽说不小, 可忙活起来有个大个子杵在那儿还是很麻烦。抱药箱时差点撞到她,拿药炉时又差点磕着她。要不是打不过小花, 她真想将她推出马车腾出更大的地界来, 呼吸都能顺畅一些。虽然不敢骂, 甄文君还是难以掩藏真实内心,狠狠瞥了小花一眼。没想到小花竟然非常识趣地后退了好几步,几乎贴到车厢的最里面。 “我担心女郎安危,我不能走。”小花跪坐在角落,垂着脑袋道,“我要亲眼看着女郎醒来。” 甄文君见她小眼睛里竟含着泪花,鼻头都红了,的确是非常担心卫庭煦。就算再烦,甄文君也没真开口撵她:“谁也没让你走啊,就是有点碍事。你就坐那儿别动吧,不然刚熬好的药一回头给你撞翻了可不好办。” 小花没应话,整个人就像消失了一般跪在原地,一动不动地看着卫庭煦的睡脸。 灵璧听到她们的谈话,更是不敢进来,时不时悄悄掀开帘子看一眼卫庭煦的情况。 甄文君喂了卫庭煦喝药后将她重新放平,盖好被子,等待她发汗之时才有心思回忆方才发生的一切。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她挤到了卫庭煦最近最亲密的位置,小花和灵璧都只能在原处看着,听她的指挥和命令。 卫庭煦的额头上渐渐冒出一点儿细汗,甄文君将手从她的衣襟里探进去,卫庭煦不太舒服地呢喃了一声,略略侧了侧身,甄文君耐心地哄她: “乖,我探探你的体温和发汗情况,很快。” 卫庭煦皱眉,颇为费劲地睁眼看了一眼离她极近的甄文君,之后便安心地重新闭上眼,任她探索。 发汗之后体温很快恢复了正常,甄文君她们总算松了一口气。 见小花还跟那儿跪着,甄文君打算给她点独处的机会,便走出了车厢,坐到灵璧身边,开了个皮囊咕咚咕咚灌了好几大口水下去。 先前就对卫庭煦后背上的伤十分好奇,如今正好赶上这事儿了甄文君趁势问灵璧:“见姐姐好像非常怕狗,这是怎么回事啊。其实我小时候也挺怕狗的,被追过好几条街,但是姐姐那绝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害怕,她非常恐惧。以前发生过什么事吗?” 灵璧望着前方狼烟四起的官道,垂下了眼角:“这件事,你还是自己问女郎吧。” 甄文君撕了片肉脯放入口中,嚼得牙都疼了。 大聿天子钦点的和亲队伍过了北水之后,到了大聿最北边的孟梁郡吉安县。 被封为德睦公主的虞氏阿允今年刚满十六岁,长这么大都还从未出过汝宁城,更别说到过如此苦寒之地了。和亲之路路途遥远,从繁花似锦的京城越往北走越凄冷,且此去再无归家的可能,但阿允却并不伤感。父母死的早,她孤苦伶仃又无家产,若非表舅舅一家接济,恐怕也只能嫁给一个寒门子弟终生困在温饱之事上。和亲之路虽然遥远,但她听说冲晋一族表面上粗鲁豪放,可男人对自己的妻子却疼爱有加十分忠诚,只盼即将成为她丈夫的王子淡也能如传闻一般,愿意敬她爱她,真能如此的话她这辈子便满足了。 眼看就要见到未来的郎君,虞氏阿允将车帘放下,搓着冻红的手指唤侍婢女将铜镜拿了过来,仔细地照了照,生怕有一丝瑕疵。婢女笑道:“公主殿下美貌无双,就是整个大聿也再找不出第二个如殿下一般的美人了。” 虞氏阿允羞赧地扭过身子,又带了两份忐忑:“你说,王子会喜欢吗?” 婢女十分嘴甜:“天下间哪个男子能不为公主的美貌所动容?我瞧着大封那日,连天子都盯着殿下您看了好几眼呢!” 虞氏阿允脸热不已,捂着脸想要掀开帘子喘口气,手还没等碰到帘子,咻地一声,一根白色羽箭穿帘而入直接钉在了方才还在说笑的婢女的双眉之间。婢女笔直地倒下,马车之外惨叫声迭起,虞氏阿允还没意识到出了何事,马车猛地一停,她直接从马车里摔了出去,在地上滚了好几圈糊了满脸满嘴的雪渣。她也顾不得美不美了,忙从雪堆里挣扎着站了起来,脚下似乎踩到了什么东西,低头一看竟是身首异处的驾车马夫。虞氏阿允吓得花容失色惊叫连连,跌坐在地。冰天雪地之中全是布满了羽箭的尸体,和亲大队竟已经被杀了大半。与天色接连的雪地里全是斑驳血迹,一双黑色的胡靴踏在红色的雪泥之中慢慢进入到了虞氏阿允的视线里。 她哆嗦着抬头,认出了对方是冲晋的服饰装扮立刻扑上前,跪倒在那人脚边哀求道:“我是大聿的和亲公主!要嫁的就是你们的王子淡啊!你若救了我,来日我成为你们的王后,定会厚赏于你!救我!救我!” 那人朝着虞氏阿允伸出手,虞氏阿允哆嗦着将手放了上去,刚想要起来却听到:“我便是奉了王子淡的命令来杀你的。” 虞氏阿允看见他咧嘴一笑,牙缝里全都是黑色的污渍。 没等她再说任何话,脖子上便多了一个刀口,泊泊美人血染红了她身下白雪。 离绥川还有五天路程的时候卫庭煦算是康复了,只是精神还不大好,一直都在马车里不出来也不跟谁说话。无论谁来向她禀报任何事情,送递任何文书她都只是让甄文君帮忙接着放到一旁,全都没看。 一向只有甄文君来见她她才将手里的文书放下的时候,从来没见过她无所事事心事重重的样子。她这样甄文君哪里还好意思提什么往事,只希望她快些好起来。 再赶一天的路就要抵达绥川,马车停在山顶上休息,打算入夜后便出发。 甄文君和灵璧正坐在悬崖旁一边撕着兔腿肉吃一边看夕阳,小花推着卫庭煦过来了。 甄文君赶紧起身:“姐姐,你怎么出来了?这儿风大,小心又惹上风寒。” 卫庭煦笑着摇摇头,并不介怀:“你来。” 甄文君将吃了一半的兔腿交给灵璧暂时保管,推着卫庭煦到山崖另一头。 “五万车粮食已经早我们一日抵达绥川。虽然半路损失了两车但是不碍事,现在我有一件事要交给你。” “姐姐尽管吩咐!” “所有的粮都交给你,然后你要将其全部卖给官家。” “卖了?”甄文君不解,“好不容易才收到的粮,大老远从南崖运来的粮姐姐居然要卖?” “对。而且你不能暴露身份,得让对方毫不怀疑地将这么多粮收了。” “这……” “莫非妹妹没有信心?”卫庭煦含笑问道。 “那倒不是。”甄文君很直爽地回道,“这很简单,我只需扮作胡族商人便可。无论是哪儿的官家都是手里攥着银子买不着粮,只有胡商手里有粮才说得过去。若是能够一次性收这么多粮食,恐怕这些官爷得乐开花了。” “但你怎么保证自己像个商人?” 甄文君眼睛雪亮,对答如流:“我坐地起价我发大聿国难之财啊,我不像商人谁像?” 卫庭煦“噗嗤”一笑:“妹妹真是机灵,果真天生赚钱能手。” 毫不矜持地说,甄文君也觉得自个儿适合做个商人,每当和赚钱相关的事情掠过脑中,她便能在一瞬间炸开无数想法,钱财入怀的一刻让她目眩神迷。她阿母也不经商,自小成长的环境中也没有任何商人,只能说赚钱的技能或许是从娘胎里自己带出来的。 “而且别说,妹妹高鼻深目长眉,看着的确有些像胡人。” 卫庭煦最后这番话令甄文君回去对镜照了一会儿。 以前她没怎么觉得自己和别人有什么不同,可是这三年来发育成长的她样貌在渐渐蜕变。的确,她有些像胡人。这么一说,阿母也有点像胡人。 甄文君率先启程,单独带着四个护卫换成了胡商的装扮前往绥川。 在绥川地界内轻松地将五万车粮食全卖给了卫庭煦指定的一位姓洪的刺史。这位洪刺史和她讨价还价了两天才扣扣搜搜地交出十五万白银,将粮食全部买下。甄文君拿了银票回去交给卫庭煦,卫庭煦不要,说全给她了。 甄文君也没客气,立即将银票收好。要不是绥川太穷连个酒楼都没有,她当真想再来一次南崖金银市的疯狂采购。 既然没地方可花,甄文君便将银票都叠好了锁进自己的宝贝箱子里,以后总有能花的一日。箱中除了有厚厚一叠的银票之外,还有阿母的头发。当初谢家以此威逼甄文君,她收到后舍不得丢,珍惜地找了个锦囊装上。放进去时是青丝,再次打开时全部变白了。 无论她走到什么地方有了多大的成就,一想到下落不明的阿母她就难过。 只有找到阿母将她救出来,她这辈子才可能拥有真正的快乐。 此时已经在绥川的李延意收到了各路传来的书信整整三大摞,展开逐一阅之后爽朗大笑道: “好个卫子卓,此计甚妙!” 尚书令左旭道:“殿下如此开怀,某斗胆一猜,可是和亲之事已经办妥?” 李延意道:“正是!她派遣的刺客当真神速,不到半月就绕到了送亲队伍之前,假扮成冲晋族人的模样将那和亲的德睦给杀了,放走几个回去报告给李举。而另一拨人换了身行头假扮成和亲队伍将那迎亲的王子淡的脑袋也割了下来,李举这厮恐怕还在他那太极殿上抻着脖子苦等呢!哈哈哈,这卫子卓当真是个妙人儿!” 大司农林权听完愁眉不展:“如此一来岂非会激怒冲晋首领?北边战事如今才得以喘息,若冲晋一怒之下集所有兵力攻打我大聿,我大聿武将稀缺,且刚从前线撤下五万残兵,恐怕到时候没有足够的兵力更没有足够的粮草应战啊!眼下虽得了些钱粮,可既要赈灾平复民怨,殿下你又大手笔的犒赏将士,如今更是所剩无几,殿下……” 李延意毫不在意地一挥手道:“冲晋首领有二十八个儿子,杀了这一个还有一大把,他若是个会因小失大因一时之怒而不顾大局之人,也不可能率领四大胡族与我们打这么些年。更何况,咱们与他们打了这么多年的拉锯战还不明白吗?四大胡族从来都是春日鸣金收兵,过了秋收又继续开战,你当他们为何如此?我大聿四季分明不似他们北边的四大胡族一年里六个月的冬天,他们一个个都是雪地里光膀子打架冰湖里游泳长大的,冬日里行军对他们而言轻而易举,可对我大聿的将士们而言非常不适。如今李举想要和亲平战,冲晋首领为何一下子就应了?因为春暖花开了,他们也要回去放牧休养生息,想必他们不会为了一个王子而废了春日里珍贵肥美的春草。而且那和亲书上除了一个不知道哪儿刨出来的小娘子封了个德睦的名号外,还有大聿北边三郡和一百万黄金以及每年八百万车的粮食进献!李举倒是好大手笔,他可知这一许诺中带着多少谄媚带着多少百姓血汗!堂堂大聿竟要给一群未开化的胡子缴纳贡品?那帮自诩清流正义之士,可曾睁大了眼睛好好看看,辱没祖宗的到底是他李举还是我李延意?!” 李延意越说越气,一脚踹飞了矮桌,笔墨竹简呼啦一下子撒了一地。 见李延意动气,左旭和林权忙齐声道;“殿下息怒。” 尚书令左旭道:“殿下,我们何不趁此良机将北方三郡夺回?” 李延意转怒为笑道:“令君与子卓不谋而合了。此前子卓跟我要了三万精兵,趁着德睦还未抵达之时便已经埋伏等待时机。和亲之事让冲晋疏于防备,待王子淡被杀之事传回到冲晋首领耳中之时,三万精兵迅速出击,杀了对方个出其不意手忙脚乱。其余两万兵马和我又征调去的三万部曲里应外合,三郡已经拿下。”说起此事李延意颇有滋味地品味其中关节趣味,半晌才对左旭道,“左令君,快帮我给李举送一份奏疏,大大恭贺天子大捷之喜!哈哈哈哈!” 第66章 神初九年 李举已经两夜没有合眼了, 连皇后都来过御书房两回, 送了一堆的补品过来,劝天子保重龙体。 可他睡不着, 也不敢睡。 前日他不过午间小憩, 竟梦见了大聿边防失守, 彪悍的胡族战马长驱直入, 没有一名武将能够抵挡。汝宁城沦陷, 整个禁苑成了一片火海, 他和皇后无路可逃,被烧成了焦炭。 醒来之后李举万分憔悴, 心中有不好的预感。尽管谢扶宸的信件上说暗自征兵之事进行得还算顺利, 可李举总觉得李延意不可能一点动作都没有。然而国丈冯坤那边带来的消息说李延意在南崖兴风作浪且全身而退之后继续往绥川去了,一路上马不停蹄几乎连修整的时间都没有, 看来对绥川是势在必得。 先前卫子匀想去绥川赈灾立功, 谢扶宸一记妙计将他拖了回来, 就差一点儿就能要了他的脑袋。虽然这脑袋没砍成,不过如今绥川一事总算是落入了李举之手。国丈冯坤的外甥洪瑷出任绥川刺史,早就已经抵达绥川,正在积极筹粮救灾。他这位外甥年轻有为,文章锦绣熟稔兵法,算得上是文武双全的奇才。冯坤对他的期许很高, 甚至将他向李举引荐过。李举很喜欢少年老成办事稳妥的洪瑷, 打算以绥川赈灾一事为跳板, 大力提拔他。如今卫家和长孙家势头极猛, 尚书令的一职被他们夺去令左旭出任,本就让李举非常不爽,正是在本就单薄的天子羽翼上又狠狠地划上一刀。在他身侧的一干人等全都已经是年过花甲的老臣,大多数沉疴难愈,能不能活过今年都难说。李举必须迅速培养中坚力量,注入更新鲜的血液。绥川之争已在眼前,而和亲的队伍早已经出了北海关,冲晋的和书似乎来得慢了些。所有的事情都悬在空中,李举的一颗心也半悬着,吃不下睡不着,只盼一切顺利。 李举心中烦闷,拿起桌上茶碗时却发现茶汤早已凉透,视线一瞥发现一旁伺候的小黄门竟悄悄地打起瞌睡。他正要发怒,突然一声急报传来,小黄门骤然醒来,急忙擦去嘴边的唾沫去开门。房门刚开了一条缝,小黄门还未开口就被冯坤一把拨开,冯坤大步踏进殿中脸色如纸,连礼都未行直接道:“陛下!出事了!” 李举心中直觉不好,问道:“可是议和一事出了状况?” 冯坤让黄门快点出去,自己合上门后道:“今晨老臣接到密报,说德睦公主的和亲队伍遭遇了伏击,伏击之人正是冲晋的王子淡!” 李举惊讶直接从案后弹了起来:“这怎么可能!” “咱们与冲晋议和之事虽一直秘密进行,但也绝不可能完全避开太后与长公主的耳目。老臣猜想伏击之人不会是王子淡,淡没有杀和亲公主的理由,定是李延意一党得到了风声后迅速出击,不想让陛下和冲晋结盟。若是结盟的话陛下与胡族联手那李延意必定毫无胜算,所以才痛下杀手。” 李举想了想道:“和亲公主不过只是幌子罢了,对于冲晋王而言,那每年进贡的黄金和粮食才是他想要的。一个和亲公主而已,死了再封一个送过去就是。” 冯坤唉了一声,痛心疾首道:“若只是死了一个和亲公主也就罢了,李延意一党却是极其狠辣刁滑,不仅杀了德睦公主,更是假扮成和亲的队伍趁势杀了王子淡。虽说夺回了被冲晋占领的三郡,但此举已是激怒了冲晋首领,如此一来不但和谈无望,更是置整个大聿于危难之中!大聿万千子民的性命竟然及不上李延意的一颗野心啊,陛下!” 李举恨得眼睛几乎冒出火来:“李延意的确可恶,我们与冲晋的一场恶战是难以避免了,只不过如今正是胡族养马之春,想必他们不会贸然进攻。我们还有多钱粮?” 冯坤接着道:“陛下,朝中早已无钱无粮,军中大半都是伤兵残将,如要继续打仗,我们只怕是无兵可用无粮可发。老臣更担忧的是,依照李延意的性子未必仅此而已。加之她身边还有那阴险狡诈的卫家妖女,这挑拨离间之计定是她谋划的。” 李举“哦”了一声道:“就是那一直隐匿在后的卫子卓?跟寡人那好姐姐真是一丘之貉,她们眼中竟只有自己的利益不成?和亲若成乃是大聿百姓之福,一个女人便能换来数年甚至数十年的和平,能挽救多少人命!将成之事被她搅和了,又将有多少大聿子民要战死沙场……哎。” 冯坤劝他:“陛下,此时正是图穷匕见之时,针尖麦芒生死一瞬,不可优柔寡断。咱们现在的最首要敌人不是冲晋不是四大胡族,而是李延意和卫氏党羽。胡贼之患患在肌肤,而李延意之祸却危及肺腑。攘外必先安内,若不早日将李延意除去,咱们继续与冲晋战下去只是互削胄甲,待两败俱伤之时,就是她夺权之日。陛下,为今之计,我们需以其人之道还治以其人之身!如若能让李延意和卫妖女二人离心,便能各个击破,所有困难都将迎刃而解。” 李举眉心不展:“可李延意对那卫子卓深信不疑,如何离间?” 冯坤微笑,似乎早有主意:“但凡是人皆有弱点。陛下难道忘了,谢中丞的嫡女谢氏阿歆乃是李延意的闺中密友。若是利用她来离间或大事可成。” 李举看着冯坤,犹豫道:“可是,这样对谢中丞而言岂非……” 冯坤拱手道:“ 陛下,切莫妇人之仁啊!” “你先出去,让我想想。” 冯坤走后,李举一人在御书房中坐了良久,突然唤人。 “来人!” 小黄门忙从殿外进来:“陛下,有何吩咐?” “让谢家的那个晏业来见我。” “诺!” …… 到底是回到了绥川,虽然卫庭煦带着她们在绥川西南部重镇瞿县落脚没有到歧县,可是在南崖都能撞见谢太行一家子,回到绥川难保再碰到些和谢太行沾亲带故之人。甄文君想着反正先前卖粮的时候扮成了胡商,全套的衣服还留着,大毛帽子扣在头上几乎将眼睛都给吞了,绥川风大,正好也有借口将布遮在脸上,挡风挡沙,挡熟人。 其实按照谢随山所说,当年谢太行掳走她们母女俩之后借口孙明义余党寻仇,制造她们母女已经死亡的假象,想必就算歧县旧人无意间再见面也未必能把她和当年那位花匠之女联系到一块儿去。 无论如何,希望不要遇到熟人,不要节外生枝。 瞿县没有凤溪的四衢八街也没有华灯璀璨,甚至连像样的集市都没有,自进城开始便随处可见蹲在道路两旁衣不蔽体的灾民,这些人全都是瞿县百姓。甄文君见一身怀六甲的孕妇挺着大肚子躺在路边,不知死活,她当真吓了一跳,从云中飞雪身上翻下来。那孕妇身上只有几条破布条,腿间的血已经凝固了。她灰沉着脸一动不动就像具尸体,甄文君脱下自己的大衣想要将她罩起来时有人先她一步将一件五颜六色绣满了百鸟的袄子铺在孕妇身上,将不雅之处全部遮挡。 大红大绿的颜色忽然出现在眼前,见多了灰突突荒年之色的甄文君被刺得眼花。 这惊人的配色可怕的品味,怎么如此眼熟。 “咦!文君妹妹!是你!好巧啊!” 甄文君侧目,紫金冠下一张颇为中性的漂亮脸蛋,不是长孙阿燎是谁。 “燎公子。”甄文君面无表情地向依旧男装打扮的阿燎行礼,“不巧,燎公子是和姐姐有约才来的吧。” “是,不过你我同时下马却是十足的缘分!多日未见妹妹是不是又长高了?模样更俊俏了。”阿燎说着就伸手去摸她的脸,甄文君恨不能三个空翻翻到阿燎够不着的地方,免得一见面又被她污染。 甄文君矮身一躲去看那孕妇,动作一气呵成,除了阿燎僵在空中的手外完全看不出甄文君在刻意躲避。 这孕妇还没断气只是在昏迷,脖子后面有一处很深的伤口,甄文君将孕妇散乱的头发撩起握在手里,仔细地检查。 甄文君痛惜道:“应该是斧锤敲击造成的,她身上没有其他的随身之物,有可能是遭遇劫匪,被打晕之后抢走了所有东西,就连衣服都不翼而飞。做出这种禽兽不如之事者或许不是及锡族人,而是大聿同胞。” 阿燎:“哎?竟是个美人!你瞧瞧这标致的模样多招人喜欢!看来今日出门又捡宝了。” 甄文君:“……” 卫庭煦的声音从马车中传来:“是阿燎来了吗?” 甄文君的注意力刚被卫庭煦的声音吸引过去,阿燎便趁机抓住了她的手,含情脉脉道:“文君妹妹,这位漂亮女郎归我,切莫跟我抢。” “我没这嗜好……” 阿燎对她的回答似乎不太相信,眯着眼留下个耐人寻味的表情后,也不怕脏,蹲下身将那孕妇抱起。 阿燎力气并不大,抱着孕妇晃晃悠悠地差点摔倒。甄文君赶紧接住,和她一块儿带着孕妇上了阿燎的马车。 阿燎马车车舆乃是个巨大的圆形,挂着非常符合她风格的水蓝色大帷帐将其遮得严严实实,十步开外就闻见了里面的脂粉气。阿燎感谢甄文君的帮忙,将帷帐一掀,里面奇香扑鼻,差点将甄文君熏晕过去。当她缓过来之后往车中一看,更是惊得说不出话。车内烛台软塌温暖如春,一眼望去全是细胳膊细腿。甄文君以为自己眼花,愣了愣再看,一车长相精致的美人懒洋洋地坐着的卧着的,互相梳理头发的。案几上放置着新鲜的蔬菜瓜果和各式闪着光的步摇头饰,甄文君掀开帷帐的一瞬间所有人都看了过来,看得甄文君头晕目眩。 这竟是马车?甄文君仿佛打开了另一个世界。 “妹妹们,你们好生照看她,我去会会庭煦就来。”阿燎在甄文君的帮助下将孕妇送上了马车,有个穿着鹅黄色长裙的娘子走上来将孕妇扶到软塌之上,细声细气地对阿燎道: “她就交给我吧,你办正事要紧。” 这娘子生得好美,看着不过十六七岁的模样,举止落落大方,和阿燎轻浮之气完全不同,甄文君都忍不住多看了她两眼。 阿燎十分欣慰:“还是阿诤体贴,这儿就交给你了。”说完就跳下马车,一刻不停地找为卫庭煦去了,“庭煦啊庭煦,你这回可真是坑死我了。” 甄文君知道阿燎古怪,也知道她出行之时都要带着庞大的女眷同行,可听说和亲眼所见的震撼还是不同。 甄文君正要上卫庭煦的马车,忽然有人拉住了她,她回头一看,一位衣衫褴褛满面污垢的男人正拉着她的裤子道: “小娘子行行好,给口吃的吧。” 甄文君正要开口,霎时间觉得不对,这男人眼神丝毫没有被饥荒折磨的混沌,反而有种坚定之光。甄文君心中生疑再认真一看,这人,是晏业! “你!”甄文君没料到他居然这么大胆。卫庭煦经常将谢扶宸挂在嘴边,身为谢扶宸的谋士,或许卫庭煦早就对他这张脸了如指掌。上回他是易容现身,如今只是在脸上抹了些污秽,极其容易暴露。 见有两名护卫已经往她这儿看了,甄文君迅速提高声音道:“什么?你家中还有襁褓婴孩?好吧,你也是运气好,我们家女郎心地善良,还真带了些粮米。你随我来。” 装粮食的马车在车队后方,只有两名护卫直挺挺地站在那儿。 甄文君带着晏业往后走,上车给他舀了一口袋的米。 “谢谢,谢谢好心的娘子。您和您的双亲一定会长命百岁的。”晏业结果那袋米时递了一片薄薄的事物到甄文君手里。 甄文君将其捏好,撇着嘴不爽道:“你多活一年是一年吧!” 晏业“嘿嘿”地笑了两声,走了。 甄文君在马车之内正好是个掩护,她将手中的事物搓出来发现是片树叶,树叶上写着四个字“妖妇字迹”。 他们居然要卫庭煦的字迹?这是要干什么。 第67章 神初九年 甄文君一边想一边跳下车, 把树叶踩在脚下, 在泥地搓烂。待树叶完全被磨成了烂泥之时, 她理清了思路。 字迹, 书信,图谋……图谋, 造反,背叛? 背叛,挑拨? 没错, 晏业要卫庭煦的字迹是为了假冒书信好挑拨离间, 破坏卫庭煦跟长公主之间的信任。离间计是最常见的计谋,手法也都大同小异。合作最怕猜忌,一旦盟党之间产生嫌隙, 天子便可从中取利,将李延意与卫家逐个击破! 可仅凭卫庭煦的笔迹就能得逞吗? 看李延意对卫庭煦的态度俨然将其当做腹心之臣,谋听计行交洽无嫌, 只怕清流一手算盘打得再响也是白费功夫,李延意未必会信。哪怕李延意真的生出了怀疑,以卫庭煦的本事也能将灾祸消弭于无形。 甄文君对谢扶宸并不了解, 除了卫庭煦提过之外,只有上次与晏业一番不算交谈的交谈里窥得一二。这位清流之首能被天子信任能被卫庭煦视作敌手, 可见其心计谋略非一般等闲。甄文君不禁纳闷:连我这样一个小卒都能想到这挑拨离间之计未必成功,那谢扶宸又为何要费一番周折? 或许伪造书信只是声东击西的障眼法?真正目的是在他处? 他处又是哪处?莫非是卫庭煦身边的其他眼线? 其他眼线是谁?一一排除之后就只剩卫庭煦一直保持距离的胥翁师徒。尽管仲计一直都在为小花祛毒, 但这么长时间了, 卫庭煦似乎并不打算让这对师徒亲近。据灵璧所说他们也并非卫家人, 而是女郎当年腰腿旧伤发作,腰部疼痛难忍时找到了胥公,胥公为其缓解手法老道颇为有效,女郎才将他们带在身边以备不时之需,不完全信任他们也是情理之中。甄文君一直都觉得胥公是谢扶宸安插在卫庭煦身边的第二只眼睛。 若谢扶宸做了两手准备,甄文君获得的只是一方情报,无法纵观全局看清谢扶宸的图谋,也就无从下手从中周旋。这胥翁师徒还是得盯。 理清这些脉络之后甄文君打定主意偷偷去寻卫庭煦的字迹。聪明如卫庭煦和李延意,区区字迹不能离间她们,但却能让甄文君在清流那边更具价值,更能站稳脚。 走回卫庭煦的马车前,听到阿燎声泪俱下地哼着“阿忆娘子”,说这种缺德事以后再也别让她干了,为什么每次折腾美人都得叫上她?她心痛得滴血啊。 卫庭煦安慰她:“能折腾得了世间美人的,除了阿燎你还能有谁?” 甄文君掀起布帘正巧听到这话,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原来卫庭煦也会说这么肉麻恶心的话。 阿燎想了想,郑重其事地“嗯”了一声:“也对,舍我其谁?哎,阿燎我这辈子戒不掉的除了芙蓉散就是美人脸了。” 甄文君目光在卫庭煦身上转了一圈,思索着她的字迹都放在何处。好像她经常会有书信往来,以前都是小花帮忙收拾的。如今她已经将小花从卫庭煦身边挤走了,随身物品的整理收纳也该移交到她手中。只是现在刚刚入城尚未安顿,卫庭煦在这儿护卫也都在周遭,不好下手。还是快些到瞿县城中安顿后动手为好。 没想到还没等甄文君开口,卫庭煦被一早就到瞿县的李延意派来的人给请去了下榻的别馆。甄文君让小花跟着去照顾,她惦记着卫庭煦住所问题。 “绥川太冷,我得去给姐姐哄暖了被子,让姐姐今夜睡个好觉。”甄文君道,“还有些七零八碎的东西别碍着姐姐,我得都好好收拾一番。” 卫庭煦微笑:“妹妹劳心了,去吧。” 甄文君骑在云中飞雪之上,带着灵璧和车队去落脚的院落,将大箱小箱全部搬下来。甄文君指挥着随从们将东西放好,抖了抖身上连日奔波的尘土,和灵璧聊着天。聊着聊着,忽然表情一变,用力吸了几下鼻子: “灵璧姐姐,你可有闻到什么怪味?” “怪味?有吗?”灵璧到处闻闻。 “对,一股酸臭味。”甄文君闻了一圈,终于找到了散发气味的元凶,“灵璧姐姐,是你身上的味道。” “我?怎么可能!”灵璧抬起手臂一闻,面有愧色。 “没事儿的姐姐,这一路长途跋涉没个舒服地方歇脚,有点味儿很正常。”甄文君指着后院道,“妹妹我早就让人备好热水灌入池中了,本来想好好享受一番,现在看来还是姐姐你更需要。姐姐先去吧,一会儿我给你端酒菜过去,泡舒服了就在热水中痛饮一杯,连日劳苦也就一扫而空了。” 灵璧看着今个儿嘴甜人更甜的甄文君仿佛不认识:“怎么这么乖?是不是有什么事要求我?” 甄文君没想到难得对灵璧温柔还温柔出了怀疑,“哎?”了一声,神神秘秘道:“灵璧姐姐当真懂我,我的确有事要求你。” “我就知道。说吧,什么事。” “我求你快去洗澡,我要被臭死了。” 灵璧两拳打在甄文君胸口,甄文君跟小花学了多日的拳法,灵璧一出手就知道她的套路,双臂迅速回撤挡住了她的攻击。灵璧再往下转移,甄文君又稳稳当当地接住她的招数。 最早刚刚相遇时灵璧对付甄文君绰绰有余,没想到时过境迁甄文君武艺突飞猛进,竟能轻轻松松地将她招数全部化解,顺便还将她的步摇给偷走了。 “死猴子!给我回来!”灵璧生气之时甄文君已经拿着步摇飞得老远。 “快去沐浴吧!衣服也好好洗洗,别留着味道熏着姐姐!”甄文君一眨眼奔到二十步开外向她叫嚣。 灵璧指着她:“被我抓到就死定了,你小心着点儿。” 灵璧还是挺在意的,迅速去沐浴了。其他的随从护卫都还在收拾行装,甄文君亲自去整理卫庭煦的卧房,顺便找出卫庭煦的字迹。 “子卓!”一见到卫庭煦,李延意极其热情地迎上前,甚至亲自为她推四轮车,一面往屋里走着一面道,“三郡之战赢得实在漂亮,来来来,本宫有礼物要送你。” 李延意对卫庭煦从未用过赏字,她更愿意用朋友之礼相待。她知道卫庭煦这个人虽然有疾在身看似柔弱,可心中的傲气并不比自己少一分。尽管当日是她向自己投诚,可若只是将她当做寻常的谋士,她未必会像今天这样对自己一心一意。李延意一向将她当成管鲍之交。 卫庭煦笑道:“殿下的礼物自然是非比寻常。” 一旁的大司农林权道:“殿下从年前就让人去寻觅了,前些日子有了消息就让人快马加鞭不远万里送了过来。子卓,殿下对你可真是煞费苦心。” 谈话间,一名婢女捧着一紫檀木木盒递到李延意面前,微微屈膝双手呈上。 李延意将那盒子拿了过来,颇为神秘地对卫庭煦道:“打开来瞧瞧。” 卫庭煦将盒子打开,里面是一捆捆形如蛇骨的褐色药草,薄如蛇皮,模样甚奇。她眉峰略扬起,惊讶道:“蛇骨草?” 李延意得意道:“正是,这蛇骨草已有百年不曾见过了,年前我听说古居国有人售卖此物,便遣人前往一探真假。没想到竟真的叫本宫给寻到了。一开始那人还不肯卖,后来我用一县与他交换他才勉强接受。此药正对子卓的腿疾,只盼它真如传闻般有效,能叫我的子卓也如常人般行走自如。子卓……我对你是当真心疼,若你康健便能更展宏图,不该被一副四轮车困在原地,随我南征北伐才能尽显你的才干啊。” 卫庭煦将木盒握在手里,看不出有多欣喜:“多谢殿下了。” 李延意道:“我才是要多谢子卓你。北边三郡重新夺回大大鼓舞了我军士气!更叫那李举竹篮打水一场空,已是好几年没有这般痛快过了!” 尚书令左旭也夸赞了卫庭煦一番,说夺回三郡狠狠打了李举的脸,如今他们还编了歌谣让那三郡的孩童成日街头巷尾地唱,歌中暗指这收回三郡全是长公主功劳,讽刺李举无能。据说这歌谣已经从北方传到了京城,连京城的小孩都会唱,李举听到当真能气秃了脑袋。可即便再生气他也无法派人查办,不仅传唱人数众多,只要他办了就证明歌词所言不虚。如此一来这哑巴亏李举就只能往肚子里咽了。 说完一圈人哈哈大笑,卫庭煦还有一件挂在心上的要事:“谢扶宸下落殿下可探寻到了?” “据北方探子回报,谢扶宸一直藏在孟梁,只不过行踪飘不知他在做什么。探子依旧在想办法紧跟,若有新消息会及时传回,到时候我一定第一时间告知子卓。” 灵璧哼着歌在沐浴,皂角抹了一层又一层,想将沉积于身的脏污刮个干净。 那头甄文君遣走了其他人,想独自帮卫庭煦收拾私物。她将一个个箱子启开,见卫庭煦的私物虽不算多,没有阿燎那般奢华夸张,却也有许多女儿家的琐碎。什么熏香木胭脂盒各种味道各种颜色摆得整整齐齐好几箱。甄文君好奇地拿出几盒长形的熏香木盒,启开后捏了几根仔细地闻,的确是好闻的木质香味,可哪有什么区别?更不用说胭脂和蔻丹,全都是赤色,差别不大,为何要弄个四五十盒?实在让甄文君费解。 将这些胭脂香粉放到一边,终于翻出了一摞竹简帛布的书信,正要翻开之时有人不敲门直接推门进来。甄文君迅速将书信放了回去关上箱子,见进来的卫护正是当日她和晏业在驿站庖厨中暗会之时闯入的那位,闯门的手法还是如此娴熟。 “你在此做什么。”那人直勾勾地盯着她,言辞冰冷。 “我自然是在帮姐姐收拾东西。”甄文君没想到过了这么久,灵璧都当她是自己人了,这个人居然还对她如此堤防。 “收拾东西?为何关门?” 此话当头砸来让甄文君一时无言以对,这门真不是她关的,是方才一阵北风吹来给带上的,她当然明白越是掩饰就越是可疑的道理。 “门是风吹上的。”甄文君直言不讳。 “风吹上的?哼。”护卫冷笑一声,完全不相信她一般。 甄文君沉下脸正色回击:“若是我故意关上必然闩好门,你还能这么轻易地推门进来么?” 她这话说得有理,护卫也不再和她纠缠,侧了侧身让出门的位置:“女郎私物多涉及机密,你不宜独自在此,等女郎回来后再听她安排。请吧。” 甄文君觉得此人甚是无礼:“我只不过是帮忙收拾而已,难道你觉得我会偷窥机密不成?” 那护卫不回答她的质问,继续道:“请!” 这人十分执拗,若是继续跟他争执下去恐怕会引发不必要的冲突,反而会招来卫庭煦的疑心。卫庭煦好不容易信任她,不要节外生枝的好。 甄文君只好先走了。 她走出了院子门口便偷偷看回来,见那护卫十分谨慎地守在了门口不走了。 哼。 甄文君心中冷笑,以为这样就能挡得住我么? 身上的伤口早就在一路的颠簸中好了不少,伤口要好的时候总是会发痒,甄文君骑了许久的马学了一身的武艺还没来得及展示,正好借此机会练练身手。 她腾空而起如一只轻盈的猫般落在了院子的屋顶上,只发出“咔”地一声细微声响,在绥川傍晚刮起的呼啸劲风的掩护下几乎微不可闻,护卫也没有听到。她沿着回廊的屋顶猫着腰跑到了屋后,屋后和围墙中间有一条专门种植花卉绿植的狭窄天井。绥川很多院落都是这般设计,她以前还在谢家的时候最讨厌这种天井,因为太窄,清理起来十分困难。但再窄也能容得下她。跳进天井之后便能轻松地通过窗棂潜入屋内。 护卫还在外面,她已经回来了。 蹑手蹑脚地将箱子再打开,翻开之后看了一圈,内容全都是极其平常的家书,看来卫庭煦平日里信件往来也十分谨慎,实情都藏在平凡的一字一句中,外人看不出端倪。 卫庭煦心思太细,她不能将其带走,只要少了一件卫庭煦都会发现。她也不能随意假冒她的字迹,否则一旦被察觉她在谢家那边建立的信任将功亏一篑。甄文君将这些书信握在手中才有些茫然,竟在这种细节上大意了,该如何是好? 忽然一阵轻微的挤压声传来,甄文君心里一惊,立即一个翻滚滚到了床下。她以为是护卫发现异样进来查看,自床下看出去,大门根本没开没人进来,屋内却多了个刻意掩饰的脚步声。 谁来了?从哪儿来的?也是从窗户偷偷溜进来的? 甄文君大惑不解,竖起耳朵听那脚步,落地的频率像是轻功极好之人,可若是轻功高手的话这脚步又太沉重了,莫不是个会轻功的彪形大汉? 那人走到了床边,甄文君看见一双黑靴近在眼前,有什么东西被放在床上了。放下之后潜入者便迅速离开,此时的脚步轻了许多,更像是一抹鬼魂。离去时窗棂发出“咔”的一声极细的动响,若不是刻意倾听根本不易发现。就这样一个大活人居然能来去自如到这般境地,甄文君当真钦佩。 这人在床上放了什么?听挤压的分量像是个人,距离极近之时甄文君听见了怪异的喘息声。 这是个女人的喘息声,喘息的频率很快,似乎很痛苦。 确定潜入者已经离开,甄文君从床下爬了出来,拉开帷帐一看,眼珠子差点掉出来。 床上躺着的人竟是谢氏阿歆! 阿歆双手双腿被绑,却并非是不可挣脱的死结,以阿歆的身手要挣扎开绝不是难事。可此时的阿歆双颊呈现出极其反常的红晕,肌肤上覆了一层热汗,迷离的眼睛里蒙着眼泪,嘴里似乎含着个事物,不能说话,只能发出难耐的哼呢之声。更可怕的是她衣冠不整,酥胸半露,看着甄文君的眼神充满了无助和娇媚。 这是什么鬼! 甄文君一时脑子发懵,略略一顿后立即想到,这才是真正的挑唆之计吧!李延意和阿歆之事都被唱到戏里去了,谁都知道她俩的关系,如今她这幅姿态被放在卫庭煦的床上,任谁看见都会联想到她和卫庭煦有些说不清的暧昧之事!谋略易查,感情难解,如此一来李延意必定生疑! 更糟的是,偏偏在这时候屋外传来了李延意和卫庭煦的声音。 “……这小小院子也挺有一番滋味,只是太小,倒委屈子卓了。” “无碍,只要能遮风挡雨便可。” 甄文君吓得脸色煞白,她们回来得还真是时候!若是李延意看见她的阿歆这幅模样,卫庭煦当真百口莫辩! 甄文君急忙从床上跳下来,如热锅上的蚂蚁在屋内看足了一圈,搬来得太匆忙两个屏风都没有!如何藏人!情急之下甄文君直接一掌将哼哼唧唧的阿歆劈昏了过去,将阿歆抱下来塞到床底。正想要和她一块儿挤进去时发现这人太高,僵硬的身体竟卡住了床脚。大聿的床本来就矮,根本挤不下另一个人了! 脚步越来越近,甄文君急得面红耳赤。 不若就直接坐在案边得了,假装是来收拾房间的? 可那护卫明明将她赶了出去,如何解释处心积虑的再次遣返? 门就要被推开,甄文君怒视门口,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为今之计只好—— 李延意和卫庭煦推开屋门,见安静的屋子里堆着几个大箱子,厚厚的帷帐垂落,将床遮得严严实实,气氛诡异。 两人本来正说话,见那反常的帷帐后互看了一眼。护卫站在她们身后也看见了,正要开口之时李延意抬手示意他别说话。 李延意抽出护卫的剑,悄声靠近帷帐。 一把掀开帷帐,手中的剑几乎要刺进去的时候,帷帐缓缓飘落,她似乎看见了什么,一瞬间停下了动作。 除了李延意之外谁也不知道帷帐内的情景,只能看见李延意略显僵硬的后背。 “咳。”李延意将剑放下,把帷帐拉好,走回来含笑拍拍卫庭煦的肩膀,“子卓该早说。” 卫庭煦:“?” “早说的话我就不来败你兴致了。” 卫庭煦:“??” 李延意看了护卫一眼,嫌他愚笨,朗声提醒道:“走吧。” 那护卫也莫名其妙,一肚子话想说,可长公主都开口了他不敢违抗,只好应了声“喏”,跟着走了。李延意走的时候还体贴地把屋门给带上了。 卫庭煦自行推动四轮车的轮子来到床边,将帷帐一掀,见甄文君竟脱得光溜溜地钻在她的被窝里,正像只小兔子一般惊恐万状地看着她。 第68章 神初九年 甄文君可怜巴巴的大眼睛眨巴眨巴着, 迫切渴望卫庭煦的恩宠, 谁知恩宠没有,帷帐还被卫庭煦毫不留情地拉了起来。 抱着被子的甄文君:“……” 卫庭煦把帷帐放下, 默然了片刻再拉开, 看到里面还是同样的景象, 甄文君并没有消失, 还是光着躺在那儿, 完全不是她眼花。 “你在干什么。”卫庭煦问她。 甄文君一个骨碌翻身而起, 兴奋欲言之前将被子在身上裹了一圈,就像是个马上要去摔跤的胡族汉子。 “姐姐, 这事儿可精彩!你别拉帘子了听我说啊!” 并没有得到卫庭煦的同意, 甄文君就开始自顾自地飞速说起来。其实她说的基本都是实话,只不过略微删减再调换了一下事件发生的顺序, 还顺带告了那一直紧盯着自己不放的护卫黑状。 “我本想来帮姐姐整理屋子的, 却被那黑脸护卫给赶了出去。他从我到姐姐身边开始就一直怀疑我, 无论我做什么他都得严加看管。不过这不打紧,因为我对姐姐的忠心经得起考验。我委屈无所谓我咽得下去,可他竟放任刺客自由进出姐姐的寝居,这叫我如何能忍!我见他铜浇铁铸还当他多厉害,多警醒地守护着姐姐的安危,结果那么大一活人被放到了姐姐的屋里他竟没有半分察觉!真是个中看不中用的绣花枕头!以为他是尽忠职守, 原来只是瞧我不顺眼罢了! “这事儿也赶巧了。我正要去找灵璧一起沐浴, 可那池子在后院之外, 正经走我得走上好久, 为图省事儿我就走了屋后还没打扫出来的廊道,正好看到那歹人偷摸地进了姐姐的房间。这院子的设计实在太危险,我偷偷跟着那人才发现原来天井竟然可以藏人!幸好发现得早,不然入夜之后姐姐回来,若再有刺客潜入,姐姐岂不是有性命之忧?” “原来如此。”卫庭煦支着头听甄文君一顿喷,面庞上略有惊讶之色,思绪转了一整圈之后,眉峰微微一挑,似乎将想到的这个“圈”的最始端的小小话头拎了出来,“那真是多亏了妹妹机敏才没教长公主误会,否则当真百口莫辩。不过拉开帷帐突然看见这副模样,我还当妹妹是想……” 甄文君脸上一热,裹着被子下床,一面套衣服一面道:“我是被逼没办法了,若是姐姐一个人倒还好说,可坏就坏在长公主同姐姐一起来了。不想让长公主看到谢氏阿歆出现在姐姐床上,可我太笨,一时间又想不到别的办法,一着急就想了这么个馊主意。我想着长公主看见了肯定不好意思多问,说不定还会识趣地离开,这就让咱们有更多的时间将阿歆处理了。” 卫庭煦点了点头:“不过我有一问,需要妹妹解答。” “嗯?”甄文君已经将衣衫窄袴穿好,一边系腰带一边看着卫庭煦,等待她发问。 “妹妹是怎么知道长公主与阿歆之间情非寻常?” “姐姐不知道吗?”甄文君一派天真道,“之前我在市集上见过谢氏阿歆,她不是救了仲计么?当时瞧她腰间锦囊上的海棠花儿精致可爱,后来姐姐带我去觐见长公主时,我看到长公主也挂着个一模一样的,而且两人系发的方式也极其雷同。当时就有些想法,今日见到这一幕才惊觉原来长公主与这谢氏阿歆之间的关系非比寻常。”说着非常担忧地握住卫庭煦的手道,“姐姐,谢氏阿歆之所以会出现在这里自然是为了离间姐姐和长公主,可那谢扶宸竟然连自己的亲生女儿都不放过吗?实在禽兽不如!若不是我赶巧拆穿此事,长公主当真在床上见到了阿歆,这可如何了得。” 卫庭煦将甄文君的下巴轻轻抬起:“可是我有妹妹守护,麻烦事儿就不会找上我。” 甄文君羞涩一笑,叫了声“姐姐”就要往卫庭煦怀里扑,扑到一半儿突然急停,道:“姐姐!还有一事!”她把床下昏迷不醒的谢氏阿歆拖了出来,问道,“这谢氏阿歆我们要如何处置?” 卫庭煦开玩笑似的:“你竟敢将长公主的心上人打晕,还塞在床底下。” “我这不是没办法么!我也不想!不过我下手没那么重,阿歆又是位高手,不至于昏迷这么久。”甄文君把阿歆抱回床上,唤了几声,阿歆迷迷糊糊地哼着,但是眼睛没能睁开,身上的汗反而发得更多了。 卫庭煦鼻头微微一动,让甄文君过来将她抱过去。 卫庭煦坐到阿歆的身旁,低下头在她的口鼻之上嗅了一圈,得出了结论:“芙蓉散?” “啊?” “她被人灌服了芙蓉散,虽然不多但是是上品芙蓉散,只要一点便能摧人心智。似乎还加入了其他掩饰芙蓉散特殊气味的药石,不仔细闻还真闻不出来。” 芙蓉散是甄文君发财的利器,发家致富的二十万白银就是用芙蓉散从地主家的傻闺女阿燎手里赚来的。她知道大聿很多世家弟子都吸食这玩意儿,但吸食之后究竟会变成什么样,她没有亲眼见过。 “原来……吸食了芙蓉散竟会这样。姐姐,莫非芙蓉散和媚药乃是异曲同工?” 卫庭煦摇摇头:“媚药岂能和芙蓉散相提并论。芙蓉散能够明目催精、驱寒止痛,大量进食可在寒冬腊月之时不着寸缕而不知冷,更有人说芙蓉散可以让肌肤增光变滑,让其变得极其敏感,能在敦伦之时享受到想象不到的快乐。” “所以阿燎才这么喜欢?” 提及阿燎,卫庭煦神色略沉:“芙蓉散自汝宁世家贵族中传出,风尚一时。各地士大夫争相效仿,为的就是雅聚或清谈之时不被排挤。他们颂赞芙蓉散化腐朽为神奇的功效,却极少人愿意正面来谈它的危害。它对身体损伤极大,只要加入少量淫羊藿或者蛇床子此类的催情药物,就能将意识极强的人摧毁殆尽。阿歆是我见过为数不多既有作为的将才,据说她在沙场之上身负六箭却依旧能取胡贼首级,可如今你也看见了,勇猛如她也根本抗拒不了芙蓉散之毒。除此之外芙蓉散的药性过去之后会有极强的副作用,头晕恶心是一定的,更严重的会引发呕吐和失去意识,甚至毙命。以前阿燎和我住在平苍时,有次她受了情伤,当晚竟一连抽了三管芙蓉散。夜半三更她独自一人跑了出去,差点儿投湖,还是我家的护卫发现她的异状跟了出去才救了她一条命。救回来之后便吐了一整天,好不容易醒来后竟完全不记得这件事。” “天啊,这也太可怕了。”其实甄文君一点都不觉得可怕,她可是见过大场面的小神龙,区区阿燎投湖一事完全震撼不到她。可是卫庭煦说得极其认真,她也不好泼冷水,做足了人神共愤的表情,让卫庭煦继续说下去。 “我父亲和姐姐都跟我说过,芙蓉散乃是毁人心智的剧毒,绝不可碰,一旦沾染便极难戒除。” “极难戒除……这么说阿歆以后也难以摆脱了?” “此劫,阿歆只能凭借自己的毅力度过了。” 这帮清流今日又让甄文君开了眼界,没想到为了使出离间计,竟有生父给女儿灌下毒药送上他人床笫之事……不过,谢太行不也是这样吗?当年为了威逼她潜入卫庭煦身边当细作,什么下流的手段都使过。若真要说起来,谢太行也是她的生父……姓谢的果然是一家人啊。 “可是姐姐,总不能让她一直待在咱们这儿吧。”甄文君看着意识渐有恢复之意的阿歆,想要尽快将这麻烦弄走。记得阿歆曾经直言不讳地称卫庭煦为“妖女”,看来对卫庭煦是极有敌意,这时候清醒过来发现自己所在之处,恐怕要闹上一番。 卫庭煦也在想这个问题,指尖在唇上点了点,突然一笑:“不如就做个顺水推舟的人情吧。” 李延意从卫庭煦落脚的院子里出来,上马车时还在想方才帷帐之内看见的那位小娘子。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她?此人似乎跟在子卓身边有段时日了,是子卓新晋得力干将?她见得人太多,有些模糊了。既然是子卓的谋士,又为何那副模样在子卓房内?莫非子卓……李延意想到卫庭煦身边跟着的永远都是婢女,护卫只是负责安全,没有任何一男子与她亲近。略有渊源的友人和知交也全都是女子,更不要说那长孙燃了。提起这长孙燃,成日里只会跟在美娘子身后惹事,长孙家的家主为这位女儿可操碎了心。据说她还常年吸食芙蓉散?卫庭煦的知交是这样的人,想必她耳濡目染多少也会受到影响。 李延意坐在马车里,由此事想到了其他令她头疼的麻烦。 如今大聿男子在北线打战,常年见不着个女人,寂寞难耐之时互相交媾抚慰之事不胜枚举。而国内女性众多,除去一些本就有磨镜之癖的,更多是深闺空虚无处发泄,只好找上同性排解。李延意并非不赞成国内现下的风气,放在和平年岁里都好说,可现在兵征不上来,若是同性之风大盛,十年之后大聿人口将锐减。到时候胡族兵强马壮,大聿恐不能挡。 李延意是明白这点的,可是卫庭煦的另一番话却是一直萦绕在心头: “……成为古往今来第一位女帝之前,首先要做的便是大力提升女性地位,如此一来殿下的掌权之路才能走得名正言顺。” 一面是国事,一面是权势。李延意陷入了沉思,已经到了别馆之前都没发现,还是虎贲军的将士来告知她才幡然回神,掀开布帘一看竟回来了,她还要去找瞿县县令一趟,便让随从再启程折返。 瞿县县令一早就听说长公主来绥川了,她刚在南崖闹得鸡飞狗跳,如今这么快就跑到绥川来。绥川形势极其敏感,他只是小小县令不想惹祸上身,苦于无奈不得不见。 李延意问他明日可有事做,胡县令愣了一愣,思绪在心里过了一道,拱手道:“回殿下,明日下官本是要下田亲耕。这不已经是孟春了么,所谓一年之计在于春,瞿县劳力薄弱壮丁匮乏,下官虽已是一把老骨头,却也惦记着县里几千户百姓的粮口问题,下官……” 李延意心烦地一挥手,实在不想多听他这些冠冕堂皇的官腔:“你去春耕?你能锄几下地?春耕一事就免了,明日你还有更重要的事需为我办妥。” “谨遵长公主之命!” “明日卯时来别馆见我,多带几个县衙里年轻力壮能扛重物的,随我在瞿县里走一遭。” “走,走一遭?殿下这是要做什么?” “明天你就知道了。” 李延意从县衙出来时天已经完全黑了,今日起得太早,回别院的路上倦意翻涌,支撑不住打了个盹。 抵达目的地之后跨过别馆高门石阶,穿过清幽的小庭院,两旁的矮树都被修剪得极为精致,和李延意身高一至,藏不了人,但是十分婀娜可爱。枝头渐渐长出了嫩绿的小芽,灯笼之下一片早春美景。李延意目视前方全然没有在意这些精巧细节,踏着木栈道笔直里往厅中去了。 “殿下,有人送来一位受伤的娘子。”李延意带着夜晚的寒气刚踏入厅中,林权便上前禀报。李延意很敏锐地从林权颇有些难言的表情中察觉到了什么,凝视着他的脸问道: “送的谁?谁送的?” “送者不知,徐翁在后院打水时看见阿歆娘子靠在水井边,当时已经无人在侧。” “阿歆?”听见阿歆的名字李延意脱去裘皮大衣的动作顿了一顿,之后立即将衣服丢到一旁,迅速往里屋去了。 林权跟了上去,中郎将刘奉和几位虎贲军走在两侧为她开路。别馆乃是长公主歇息之地,闲杂人等早就被清除,没想到居然有人能将个大活人无声无息地带进来。刘奉将所有下属都很批了一顿,让他们都仔细着。要是长公主出了什么事,所有人的脑袋都得落地。 “阿歆在哪!她伤着什么地方了?” 李延意这话问出去居然没能得到回答,颇为奇怪地回头看林权。她发现无论是林权还是刘奉等人神态都很怪,有着欲言又止的尴尬。 “到底怎么了!但说无妨!”一整天大大小小的事追在她屁股后面,她实在没精力再去猜测。 刘奉站得笔直,并没有开口的意思,林权没办法,只好道:“咳,阿歆娘子似乎吸食了芙蓉散,正……正燥气攻心,急需排解。” “芙蓉散?”这事当真出乎李延意的意料,阿歆平生最痛恨的正是这害人的芙蓉散,怎么可能吸食? “这件事是谁干的,谁将阿歆弄成这样……”李延意怒道,“给我查!” 刘奉等人跪地,齐声道:“是!” 汝宁,太极殿。 李举根本坐不住,在龙椅之前来回踱步。见冯坤总算来了,指着他不知说什么才好。 “你,你怎么能这么做!” 冯坤刚刚跪下,李举便指着他的脑门愤然道:“我已经说过,谢氏阿歆乃是谢中丞之女,你为何还要以芙蓉散毒之?如今李延意到处在查此事源头,谢中丞远在孟梁还知晓,但纸包不住火,谢家探子很快就会将阿歆一事告知他!到时候离间未成却乱了自家阵脚,你怎会如此糊涂!” 面对天子的质疑,冯坤面不改色道:“千秋基业之下尸骸遍地,多少良门绝后多少阖族覆灭,为的都是保住大聿江山不被奸人所夺。‘智术之士,必远见而明察,不明察,不能烛私;能法之士,必强毅而劲直,不劲直,不能矫奸。’谢中丞不会不明白其中的道理。区区一个女儿何足挂齿。” “但是谢中丞……” 冯坤打断他:“离间乃是离心,李延意和卫庭煦自小结识,也都是拥有盖世之才的能人,想要离间二人须特殊手段,而老臣今日之计正是对付能者的上策。老臣今日在她们心内种下一颗邪种,他日自会结成恶果,此为诛心之钺也。” 第69章 神初九年 青竹翠翠别院寂静。 李延意将刘奉等人遣走, 都在院外候着, 婢女也一个不留。她亲自熄灭了碳火, 好让屋内的温度低一些, 让热度难消的阿歆能够舒服一些。 为阿歆宽衣,将浸在冰井水中的皮囊取出, 摸了摸,确定凉手之后便轻轻压在阿歆的额头之上。阿歆滚烫又敏感的身体忽然触到了凉意,难受地皱起眉头, 翻转身子想要躲避。李延意知道服用芙蓉散后浑身肌肤极其脆弱, 但此时阿歆内热炽盛,若不及时驱除热邪恐怕会烧坏她的心肺。 “知道难受,你且忍忍。”李延意想将她乱动的手拨开, 刚刚将她的手腕握住,便看见上面有些发红的勒痕,连脚踝上也都有。推动冰囊的动作更轻缓了些, 从她的额头慢慢往脖子、肩膀、后背移动。 冰囊换了三道,阿歆体热总算有些缓解,睁开眼认出了李延意。 “感觉如何了?”李延意刚刚开口, 阿歆便用力一挣想要下床,幸好为了防止她乱动李延意一直执着她碍事的手腕, 才没让她因为没轻没重的一动弹而摔倒在地。 “你瞧你这幅模样,还想上哪儿去?”李延意将她抱回来, 耐心帮她把凌乱的头发从脸上唇上挑开。 阿歆一直将她往外推, 只是手上没劲儿, 推拒的动作看上去反倒更加不清不楚。 李延意看她这副模样似乎想起了一些陈年旧事:“当年你也是如此……喜欢在我身下不停挣扎。” 这话激怒了阿歆,阿歆愤然起身一把掐住李延意的喉咙,余力全使在手上,眼中冒出滔天之火:“我已经警告过你无数次,不许再提当年之事!当年我年少糊涂才会与你……若是我早知道有一日你会成为祸国奸佞,当时就该杀了你!” 李延意被她掐着,脸慢慢变红,却还能说话:“不亏是绝世将才……即便吸食了芙蓉散,依旧这么有劲儿……可惜满口‘早知道’有何用?我依旧活到了今日,而你,也杀不了我。” 李延意一个擒拿撤开她的手,翻身而起把她压制在床,将阿歆双臂反剪,上身扣在床上:“有这力气还是好好存着,想想日后如何与这芙蓉散之瘾对抗的好。” 阿歆几度想要翻身却毫无力道,体内有团火在四处流窜,烧得她双眼干涩四肢无力,皮肤更是如利刃划过,稍微一碰就痛。 “芙蓉散?”阿歆的脸贴在床面上,听清了李延意所言为何,禁不住地讶异。 “不错,芙蓉散!你染上的正是芙蓉散!” “我没有……我怎么会碰这东西!” “我知道你没有。”李延意放开她,“所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是谁要害你,可还记得?” 阿歆将衣物理好,背对着李延意扶着床沿,极力回想着。记忆乱成一团,想了许久才在混乱不堪的记忆中揪起了一根源头,顿时叫道“不好!”。 “我此趟从北线回来正是收到密报,说绥川动荡不堪,无数及锡流民从歧县这个缺口渡入大聿境内,其中不乏西北三大胡族的密探。当年这三大胡族联合攻打及锡国正是想借及锡为跳板,趁着大聿抗击冲晋等胡贼疲软之时偷袭。如今他们已经散出不下五千细作进入大聿,企图窃取大聿情报。此次我正是奉命回来调查此事,并揪出一干密探。” “既然是为了揪出从绥川入境的探子,为何跑到了千里之外的南崖?”李延意这么一问,阿歆冷笑一声: “你当我特意去见你?我只是收到消息你去南崖劫粮,想要收集你作乱的罪证而已。谁知你厚颜无耻到为了掠夺更多钱财粮米,竟昭告天下让八方来朝,这罪证也无需我刻意收集,所有人都知道了。” 李延意没有拆穿她破洞百出之话,让她继续说。 “快要到绥川的时候我收到了一封信,我误信信上所言中了奸人的埋伏,昏迷不醒。再有意识时就已经在这儿了。” “信?信上说了什么能够蒙骗得了你?你南征北伐也有多年,岂会被轻易算计?” “此事与你无关。”阿歆语气坚决,一点儿都不想让李延意知晓。李延意明白阿歆的立场,说到底她是谢家嫡女,所做的一切都是站在谢家立场,为天子效忠,怎会将机密之事告知敌人?她不说李延意也懒得再纠缠: “所以说,你根本不知道暗害你之人是谁,对吗?” 阿歆愤恨地点头。不知是这一点头点太猛,还是回忆起被害过程气急攻心,阿歆一阵阵地晕眩,恼人的热意又开始往上翻涌。她背对着李延意跪在床上,双手扶着床沿,本是因为无法下床却又不想看见李延意的脸才有这番姿势,可是芙蓉散之毒再次席卷而来,逐渐支撑不住身体的重量,肩膀和腰部下沉,仅靠双臂抓扶和双膝的支撑。 芙蓉散果然…… 天旋地转之时一双冰冷的手从后方探了过来,扶在她露出一截的肩头之上。她无比痛恨这逆贼,可这一轻轻一抚竟让她浑身战栗。 “卿卿。”李延意挺直了身体覆在她身上,一手从她的腰间环过将她揽进怀中,声音钻进阿歆的耳朵里痒得她一颗心又酥又麻,更加支撑不住。 “别碰我。” “芙蓉散之毒如何排解,莫非还要我教你吗?你看,这是你的……” “滚。” 阿歆喘着气,依旧跪着,几次都要脱力地趴倒在床上,都被李延意重新捞了起来。 李延意没想到芙蓉散竟这般厉害,还是说有段时日没碰阿歆,阿歆的身体更成熟也更敏感了? 或者,二者皆有。 这一番活动之后阿歆身体的热度有些消减。李延意很满意地将虚脱的阿歆放平,见她脸上潮红未退,憎恶的眼神中藏着期许。李延意颇为善解人意,继续在她胸尖上撩动,又去揉摁她的腿间,不住试探着。 “莫非卿卿还想要?” 阿歆咬紧了双唇没吭声,身体却已经迫不及待地回答了。 “卿卿甚妙。今日你我这对旧情人便好好叙旧吧。” …… 折腾到夜半,两人都再无任何力气,双双躺下。李延意摸了摸阿歆的额头,这波毒性该是彻底过去了,这才带着一身畅快抱着阿歆睡了过去。 第二日李延意依旧醒得很早,见阿歆不知何时翻了身子正面朝着她,小臂扣着她的肩膀依旧在熟睡。这幅模样和小时候一模一样。 李延意亲了亲她的脸庞,轻轻地将她的手挪开,下床穿衣。活动了一番酸痛的肩臂,扭了扭被阿歆夹到发红的腰肢,到院中的热泉中沐浴之后回来,唤了两个婢女进来候着。 “阿歆醒了就马上告诉我。” “喏!” 李延意走出主院往前厅去,刘奉正好急匆匆地进屋。 “查得如何了?” “回殿下,劫持阿歆娘子之人似乎是位身手绝伦的游侠,属下只查到此人自洞春骑马而来,一路未走官道,所行之地全都是野路,所以极少留下痕迹,亦没人见过他。” “洞春?”李延意一边往外走,一边听跟在她身后的刘奉所言,“不可能是普通游侠,阿歆本就收到了密报有紧急军情处理,半路上竟被人算计,定是想要阻拦她,延误军机。而且这人还知道我会善待阿歆,所以才将她送来。此人并非想要阿歆性命,只是想要拖延时间所以才这么做。” 刘奉道:“殿下英明。下官深知游侠身份难查,所以放弃了这条线索,转攻它处。” “哦?还查到了什么?”李延意知道刘奉身为虎贲中郎将拥有极其丰富的侦查经验,能升上这个职位的人都不简单。 刘奉依旧低着头,回答却既有分量:“查到了。下官查到了阿歆娘子吸食的芙蓉散的来路。” 好不容易落脚,甄文君痛痛快快地洗了个澡,皮都差点被她搓掉一层。洗完之后躺进柔软的床褥中,舒服地睡了个好觉,万分惬意。第二日早起想要去找卫庭煦,灵璧说女郎一早就出门去了。 “姐姐这么早就走了?” “还说呢,女郎本来要带你一块儿去的,叫你半天你都不起,女郎只好和小花先去了。让我在这儿等你,等你醒了便去和她汇合。” “姐姐做什么去了?” “她没说,走吧,去了就知道了。” 这头甄文君和灵璧刚刚出门,那头卫庭煦和阿燎正闭门密谈,阿燎的一番话让卫庭煦愁从心起。 “这如何能当证据?”阿燎听她说完后并未惊慌,“没错,据你描述阿歆的确有可能吸食的是我一向惯用的配方,上等夜芙蓉之叶尖研磨成分再加入丹砂、白矾、曾青、慈石这四种药石配合黄苏叶一块儿吸食。可这不代表对阿歆下手的人是我。我虽然吸食成瘾,可这是我自己的事,从不强迫他人。况且我和那谢氏阿歆无冤无仇,何必害她?” 卫庭煦道:“我当然知道你不会这么做,你也没理由这样做。就算长公主追查也未必有切实的证据证明算计阿歆之人是你。” “可不么。” “可是她也不必有切实的证据,或者说布下此局之人用意不在长公主是否能寻到真正的证据,他想要的仅仅是将疑点指向你,和我。”卫庭煦放缓了声音,手指在她和阿燎之间往返比划着。 阿燎沉思片刻,越想越不妙:“此人想要离间,但并不急于一时,或者说离间之计本就不会在一时达成,所以他只需让李延意怀疑咱们。一旦心中起疑,即便嘴上不说,疑窦也会日渐在心中生根发芽。” 卫庭煦眼锋一锐,用眼神肯定了她。 阿燎正色道:“但这件事与你无关,谁都知道你对芙蓉散并不感兴趣,若是要怀疑也是怀疑我。” “不。”刘奉一个字否定了李延意为卫庭煦的辩护,“长孙燃,小字阿燎,自小和卫庭煦一块儿长大,情同姐妹。除去此情外,为了追查芙蓉散的下落,下官连夜去了洞春,将洞春所有芙蓉散的贩卖路线全都查了一遍。芙蓉散本就昂贵稀缺,即便是长孙燃手中的存货也不多,更何况她成日吸食成瘾,极难留存,每年她都会想办法四处采购。所购的芙蓉散最重要的成分夜芙蓉素有品质优劣之分,不同品质吸食的口感也极不相同,世家子弟一向追求高品质的夜芙蓉,想必殿下也从阿歆娘子身上嗅出了优劣。” 李延意眉头从方才起就一直没舒展过,她不得不承认:“虽然有其他药石的气味干扰,但阿歆所吸食的芙蓉散气味浓厚,带着一股橘香,乃是极上等的夜芙蓉研磨而成的。” 李延意虽自己不吸食,可她的亲母,当今太后却极其依赖芙蓉散。芙蓉散的气味李延意再熟悉不过。 “没错,正是极品夜芙蓉。若是普通等级来源甚广,很难查,可极品却是容易查到。下官只用一夜的时间就追查到了长孙燃这批夜芙蓉的来源。” “你现在手里的,全都是去南崖之前文君卖给你的那批吧。” 卫庭煦此话令阿燎陡然变色。 “是倒是……但!”阿燎本想说“但是阿歆吸食的未必就是那批极品芙蓉散”,转念一想,万一偏偏就是呢? “偏偏就是。”卫庭煦说,“我闻过阿歆口鼻的气味,的确是文君卖给你的那批。这批夜芙蓉你可曾向外出售?” “没有。”阿燎凝重地摇头,“虽然没有外售,但我宾朋众多红颜无数,无论是谁我都倾囊款待,芙蓉散更是任人随意拿取,从未限制和留意过。” “如此一来便将你我串在一块,想必李延意已经查到了。” 阿燎愤怒地在案几上砸下一拳:“没想到竟毁在这芙蓉散上!” “你也不必动怒,此事也是我一时大意。看到阿歆出现在我房中之时只觉得谢扶宸这帮人的手段越来越粗劣,也越来越不堪。没想到我顺水推舟想送长公主个人情,谁知送去之后却是证据确凿。他们等的正是这一遭。你叫那送阿歆去别馆的游侠暂且先离开大聿,万不能被李延意的人找到。”卫庭煦揉着颞额,“你也不必太过忧心,如今大局未定,李延意不可失去卫家和长孙家的支持。更重要的是,就算是我们向阿歆投毒也出师无名,她顶多觉得我们对待谢家之人手段狠绝,并非是破坏她登顶大事。只要日后小心行事便好。” 阿燎沉声长长地“嗯”了一声,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 在她们心里都知道,阿歆乃是李延意最在意之人,是她的软肋,对阿歆下手便是在李延意心腹之上捅入一刀。 除此之外呢?是否还有什么是她们没有想到的? 尚未露出端倪便是最值得琢磨的端倪。 “就算芙蓉散出自子卓之手,她们也没必要毁了阿歆。毁了阿歆对她们而言又有什么好处?”李延意道。 “可是殿下是否想过,西北的三大胡族若没有境内势力支持,如何能够顺利流入大聿?这其中还有多少关窍恐怕谁也不知道。偏偏是在这时候阿歆出了事,究竟是谁的计策,延误军情又会导致什么后果?若是胡族的密探在绥川掀起风波岂不是正有利于我们争取人心?军情延误我们便失去了极好的机会。况且那游侠来自于洞春,长孙一家正是盘根于洞春。” 李延意道:“洞春除了长孙家还有谢扶宸,谢家才是洞春第一势力,你又焉知此事不是那谢中丞刻意为之,以此来离间我与子卓?” “可是殿下,上次卫子匀一事难道不值得推敲么?他都已经到了绥川却又被叫了回去,最后倒便宜了冯坤的外甥,而卫子匀最后也被保了回来。这些来回若是计较起来……”刘奉还想说什么,被李延意一甩袖子止住。 “不必再说了,此事到此为止,以后不许再提。” 李延意并没有太严厉,可往日里她总是能够耐心听完所有谋士的建议,极少会打断谁的话。刘奉知道这回李延意是一定站在卫庭煦那边的。 当局者迷。 刘奉一向对卫家这藏在暗处的女子没有好感,李延意偏偏又颇为器重她,什么事都与她说,这绝不是一件好事。 刘奉岂会不知这是离间之计,他只不过是想提醒李延意,趁此机会制衡卫家,以免日后卫家占着恩宠越来越肆无忌惮,甚至有朝一日功高盖主。 说到底,胳膊肘都是外里拐的。 可惜啊,如今的李延意势单力薄,能够依仗的也只有卫家了。 刘奉只是不想李延意刚出狼窝又入虎穴。 第70章 神初九年 甄文君和灵璧到阿燎的住所时, 卫庭煦脸上一如既往地平静, 但阿燎却有着不加掩饰的凝重,甚至看见甄文君都没跟她贫嘴耍贱, 只是苦苦一笑。 能教一向没有正形的阿燎都严肃起来, 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甄文君和灵璧都被这无形的压力压得没了笑容, 甚至连说话都没敢大声。 “怎么了?可是遇着什么麻烦了?”甄文君一面好奇地问着, 一面凑上去跟卫庭煦请罪, “是不是我起晚了耽误姐姐要事?姐姐罚我吧。” 卫庭煦捏了捏她的脸, 脸庞上浮起熟悉的笑容:“长公主今日要在瞿县放粮赈灾,点了我要与她同往。你睡到此时才起, 岂不是要长公主等着我们?” 甄文君“哎呀”了一声, 懊恼地:“姐姐下回若是叫不醒我,就让灵璧踹我起来!切莫别因为我坏了事。”甄文君心道, 怕李延意等我们, 你不也在这儿和阿燎密谋着什么吗, 完全没有着急嘛。 卫庭煦道:“我可舍不得。” 你抽我屁股的时候倒是舍得。甄文君脸上笑嘻嘻,心里骂咧咧。卫庭煦对麻烦一事只字不提,她也就不再试探。 一行人上了马车准备去与李延意汇合,阿燎在门口跟卫庭煦告辞,卫庭煦叫住她。 “不必因那事忧虑,更不该挂在脸上。此事即便真如我们所想, 李延意也不会在这节骨眼上摆到明面上来说。”她拍拍阿燎的肚子, “韬光逐薮, 含章未曜, 把所有的心思都收到肚子里去。喜欢什么讨厌什么,想要做什么,都别让人看透。” “若非我素来行事放浪也不会被人寻到可趁之机。庭煦可别恼我,我会尽力弥补。”阿燎难受,觉得自己特别没用。 卫庭煦在她腰上捏了捏,不再多说,让甄文君过来抱她上马车。 昨日李延意敲打了胡县令一番,让他今日一早就来见她,胡县令听话地带了三十多名壮丁一大早就赶来别馆,和李延意一块儿出发。 “放粮?” 前段时间南崖一事搞得那么大,胡县令自然也有听过几嘴,只是没想到前脚长公主刚收了粮后脚就要来绥川放……看来她是实实在在瞄准了绥川。她这一瞄准不要紧,后脚天子肯定也会有动作。胡县令只是觉得自个儿倒霉,绥川这么多个县不选,偏偏要选他这儿,还嫌他被流民祸害得不够惨么。 胡县令硬着头皮跟在李延意身后去放粮。放粮地点选在瞿县用来安置灾民的篷房前主道上。 此处大多是绥川其他县城遭受了及锡流民之祸的大聿百姓,听说有人要来放粮一早就将主道挤了个水泄不通。运粮的马车一辆辆地排列整齐,周围守着的是威武挺拔持刀带甲的虎贲军。灾民们围在一旁不敢靠前,却都眼巴巴地望着粮车,窃窃私语之声不停。 “听说长公主亲自来放粮,还要慰问咱们这些小老百姓。那可是高高在上的公主,只有京中的达官贵人才能见着的人,咱们真能见到吗?” “不知道,或许就是待在远处,根本看不清吧。不过瞧这些将士们的精气神儿,俺们县的兵油子连人家一根手指头都比不上。” “若绥川的守军能有此气魄,咱们哪能叫那些个胡贼欺凌到背井离乡,可怜我一家老小就逃出来我一个!” “这可是虎贲军,听说是天子近卫,只有天子能用。长公主此举是不是有些违制了?” “哼!咱们跟胡族打了多少年了,受尽窝囊气!若不是长公主,那北边三郡如何能收得回来?听说还斩杀了几员胡族大将,实在是解恨!要我看,长公主才配得上赫赫威名的虎贲军!” “嘘!不要命了你?!” “我怕什么!我儿子死在了北边战线上,早就没了指望。长公主算是替我报了仇了,死我也能瞑目!” 李延意的车驾缓缓而至,直接驾到了主道前。灾民们跪了一地,她从车上下来,只见乌压压一地的后脑勺淹没了整条街。胡县令上前想要扶着李延意下车,手刚抬起来李延意自个儿从马车上跳了下来,径直往灾民堆里去。胡县令忙道:“殿下,不可啊!都是些肮脏贱民,不知道身上沾了什么疾病,若是不知轻重伤了殿下或是传了什么病给殿下如何得了,即便是弄脏了殿下这身衣裳他们也都是死罪啊!” 四周的灾民一听,也都忙不迭地跪着向后退去,唯恐玷污了长公主的衣袍鞋袜。 李延意朝着胡县令扬声怒骂:“混帐东西!这是你一县之长该说的话么?这是我大聿子民!不是什么肮脏贱民!若非前太守惹出来的祸端他们岂会妻离子散有家难归?只恨我只有一双手,一双眼,不能护我大聿所有百姓!可我李延意今日在此,在我子民面前起誓!我定会竭尽所能,为大聿为大聿的百姓谋福祉,驱尽胡贼,让大家有衣可穿!有饭可食!有田可耕!” 李延意话音刚落,左旭立刻喊道:“长公主圣德!长公主千秋!” 灾民们也被李延意一番话感染,齐声喊道:“长公主圣德!长公主千秋!”其声浩大,响彻云霄。 李延意亲自站在粮袋前拿着葫芦勺等着灾民一一前来接粮。一开始情形有些混乱,有几个人急了,一把抓上来将李延意的手背抓伤。李延意依旧笑容不减,随意处理了一下伤口便继续放粮。 “大家别急,我带的粮食充足,每个人都有!慢些,别急伤了老人孩子。”李延意耐心地劝说,一点儿公主的架子都没有。有个孩子被挤摔倒了她便将他抱起,哄着他,用自己精致的手绢将孩童脸上肮脏的鼻涕擦干净。 卫庭煦一行人到的时候,正好听见灾民们对长公主发自肺腑的山呼。甄文君下车将四轮车扛下来,抱卫庭煦坐到四轮车上,一路走着一路看见灾民们不停地向长公主的方向叩拜,忍不住道:“长公主真是深得民心啊。” 卫庭煦道:“对大多数人而言,天子是谁不重要,这个江山在姓王的手里还是姓李的手里都一样,黎民百姓要的只不过是衣暖饭饱。” 粮食整整放了一个半时辰才全部放完,许多临县的灾民闻讯全部跑来,灾民的数量越来越多。得了粮的将粮食紧紧地护在怀中,却还不走,在不远处观望着期待李延意还能再发点其他东西。刚来的见马车都空了,吵着要粮。 李延意安抚大家:“有的,都有的。”她指着胡县令说,“县令说了,他家私仓里还有些粮,愿意全部贡献给大家。” 胡县令一愣,嘴张了张,没敢真的开口否认。 “走,咱们现在就去取粮!”李延意一声呼喊,全部人都跟了上去,乌泱泱地朝胡县令府上去。 李延意没坐马车,和灾民们走在一起。灾民左问一句右问一句,吵吵嚷嚷,李延意知无不答,与民齐乐。 卫庭煦还没来得及跟她说上话,跟着她一块儿前行。 李延意昨日来访时就让人查过了,这胡县令私下藏了许多粮食,全都锁在私仓里,无论城中有多少百姓饿死他都不放一粒粮出来。李延意知道这些地方小官总是想着天高皇帝远,又缝乱世,能贪则贪。治贪官最好的方法就是将他交给百姓。 “开仓!”李延意一声令下,粮仓大开。饥肠辘辘的灾民们将胡县令的兵一气冲开,杀进粮仓里疯狂抢夺。 胡县令眼睁睁地看着这么多年来想方设法好不容易存下来的粮食被抢一空,长公主在此他还不敢多言一句,气得直流眼泪。 李延意斜乜他:“怎么,胡县令这是心疼了?” “不不不,殿下,下官这是感动啊。一直以来我都在尽心为瞿县百姓收粮、屯粮,本打算这两日就把所有粮都放出去。没想到放粮之日还得殿下亲证,下官这是感动啊,感动……”胡县令抹着老泪,哭得险些断气。 裤脚脏了,靴子全是泥。李延意从人群里出来,带着一股灾民身上的臭味。 “子卓,什么时候来的,怎么不和我说一声。”李延意走到卫庭煦面前,一如既往地亲切。 “子卓一路追随着殿下,只是见殿下救民心切不便打扰,让下属都去帮忙了。只恨我腿脚不便,不然的话定要和殿下一块儿做这济民的好事。啊,殿下伤着了。”卫庭煦见李延意手背上随意包扎的布条脱落,心疼地将她手拉了过来,从袖子里取出自己的帕子,帮她仔细包扎。 “不碍事。”李延意说着,也并未想将手缩回来,就让她包。 卫庭煦包得细致,甄文君和灵璧清理空了三个粮仓一块儿回来,正好看见了这一出。甄文君瞧着情景有点儿恍惚,卫庭煦怎么又跟长公主甜蜜上了?养了一堆的婢女在身边服侍不说,红颜知己也是一个接一个不断,细细算起来和阿燎不相上下。甄文君心里“哎?”一声,想起一件事。 李举这离间计使得是不是有些怪?就算李延意好女风可卫庭煦不好啊,就算阿歆出现在卫庭煦的床上这挑拨也不成立。莫不是……卫庭煦也有些特殊癖好流传在外?有人知道卫庭煦的某些秘闻,知道她喜欢女人,对吗。这么说回来,在她暴露真实身份之前一直都是以“卫子卓”这个卫家幺儿的身份活跃着…… 甄文君想起了来南崖收粮之前的那个夜晚,她们同床共枕之时卫庭煦曾有勾引之意,被甄文君拒绝了。甄文君曾经投怀送抱但卫庭煦并未动容。那时以为是未得到信任才导致失败,亦或者是卫庭煦喜好和常人一致,她根本是找错了路线用错了方法。可那一夜卫庭煦的主动让甄文君欣喜——她没有想错,甚至她们俩想的方向完全一致,都在等着对方先上瘾、先臣服,率先跪下的那个人便会被完完全全地驾驭。 那夜的冷漠和不解风情甄文君是故意的,如同卫庭煦多少次的拒绝和冷漠一样,她们都在刻意为之,都在转动着手里的绳索,等待猎物放松的那一刻,一击即中。 有些事情当时想不明白,再回首时方能豁然开朗。 甄文君望向卫庭煦的目光蒙上了一层暧昧的红。 “多谢子卓。” “殿下,子卓想向殿下要一个人。” “谁?” “虎贲中郎将刘奉。” “哦?你想要他?”李延意面不改色问道,“你要他做什么?” 卫庭煦竟不说明:“我需中郎将去办一件事,此事艰险唯有果敢机智的老将方能成事。我身边没有这样的人才,思来想去只有中郎将能够胜任,所以才斗胆开口向殿下要了他。此事子卓谋划多时,只为能赶上殿下寿诞作为贺礼送给殿下。” “子卓居然还卖关子。”李延意嘴角撑起的笑容带着一丝浅浅的犹豫,卫庭煦直视她的脸,似乎在寻找蛛丝马迹以印证心里的猜测。 李延意并未犹豫多久,很快就爽快答应:“我的人便是子卓的人,别说一个中郎将了,就算是这江山,我也愿和子卓共享。” “殿下言重了。”卫庭煦道,“我只愿辅佐殿下登上帝位,尽人臣之责。更何况我这双腿医药罔效,不过是尸居余气罢了。子卓别无所求,只希望在有生之年能得见殿下君临天下,河清海晏,开拓不朽之盛世。” 李延意蹲在卫庭煦面前,紧紧握住她的手,眼中含泪阻止她:“子卓莫说这些了,我绝不会让你有事。子卓乃是威凤祥麟,百世一人,我李延意今生能得子卓辅佐是何等的幸运。先前的蛇骨草有效吗?腿感觉如何?” “多谢殿下挂念,蛇骨草极其珍贵,的确是难得的宝物。可惜用在我身上只是浪费。”卫庭煦看着自己这双瘦得不成形的废腿,一时感怀。正值壮年又身怀旷世奇才却被一双废腿所困,李延意明白她的痛苦。 卫庭煦说得有些激动,突然咳嗽起来,剧烈咳嗽之时脸色煞白。 灵璧想要上前,被甄文君拦了下来,摇头示意她别上去打扰。 李延意一开始帮卫庭煦顺着背,顺到最后卫庭煦终于不咳了,李延意将自己的大衣脱下来罩在她身上。两人相互依偎的模样何其亲密。 她们一块儿谈了许久,甄文君和灵璧都没过去,只远远地看着。 这两人经常聊得投机,分外亲切。可甄文君总觉得今日二人之间的气氛有种说不出的古怪。 古怪在何处?甄文君仔细地琢磨,最后得到了答案。 卫庭煦和李延意今日都有些过分的热情,热情到让人感到有那么一点儿惺惺作态。 好像有些事已经在暗中滋生。 而卫庭煦的字迹她还未拿到。 第71章 神初九年 长公主在瞿县待了两日就启程往下一个县继续放粮, 走的那日瞿县城中的百姓们夹道相送, 口中念的都是对长公主无尽的赞美和称颂。卫庭煦并未相随, 反倒无所事事地待在瞿县, 也没再吩咐甄文君去做事,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小花的毒素已经遍布全身, 虚弱无力只能卧床休息。仲计日夜不断地用棉布将她身上溢出的毒汁吸走,也是两个日夜没合过眼。灵璧去看过几眼,回来跟甄文君念叨说小花太惨, 身体被毒气涨得更肿, 有女郎两个大。恰逢鬼鸠十年毒发之期,也不知道能不能挺过这关。 卫庭煦经常守在她身边陪她聊天说话,小花的精神状态也还算好。仲计说这毒行遍全身有噬骨之痛, 其实非常难熬。自疗毒开始小花便没有半句怨言,更没有喊过疼,仲计相当佩服她。 “小花娘子实乃豪杰, 我从未见过这般坚毅之人。”仲计感慨道,“我曾问她有何信仰能够支撑挺过艰难的日子,她说只想快些治好伤回到女郎身边, 为女郎办事。卫女郎能得小花这等贤助,真让人羡慕。” 甄文君见仲计一心扑在小花身上似乎并不像谢家的另一枚眼线。反观胥公, 时常往外跑,今日看几个病人明日熬几副药, 收收碎银子, 经常坐在炉子旁拿把破扇子哼着歌熬药, 看上去相当清闲。 甄文君暗自跟踪过他几次,见他在市集里穿梭着,帮灾民看看病,也不像是要传递消息给谁的模样。可是谢家将阿歆送上门这件事让她更加怀疑除了她之外还有其他细作,感觉谢氏对卫庭煦这边的情形了如指掌。胥公和仲计乃是最大嫌疑,这两人究竟谁是细作,亦或者两人都是? 有一双暗眼在背地里瞧着她总是让她忌惮,她冥思苦想如何让此人显出原型时卫庭煦却依旧清闲,每日抱着块儿木头雕刻,只与甄文君一起谈天说地,聊大聿北边战线上的战事,说说当今天子身边的各个公卿大臣,俨然一副闲散做派。 甄文君二丈和尚摸不着头脑,憋了两日忍不住问到卫庭煦:“姐姐就没有什么要吩咐我做的吗?” 正在雕木头的卫庭煦头也没抬地问:“妹妹想做什么?这粮也散出去了,灾民们正忙着对长公主感恩戴德,咱们劳累多时何不趁此机会歇一歇?” 甄文君瘫在卫庭煦对面的案几上,犹如一滩烂泥,百无聊赖万分无聊:“姐姐就随便指派点活儿给我干,闲了这几日骨头都软了,还不如给姐姐抽上两棍子来得舒坦。” “当真是只皮猴,有清闲日子不过,想着挨打?”卫庭煦将已经渐成人形的木偶揣进袖子里,朝她招手,“过来。” 甄文君一骨碌爬起来,三步两跳地蹦到卫庭煦身边,学着侍卫们的姿势抱拳行礼,“姐姐有什么需要,尽管吩咐。” 卫庭煦食指在她脑门儿上一戳:“抱我去书房。” 甄文君心跳瞬间增快,“书房”这两个字释放出强烈的信号。 自从那日她想要偷拿卫庭煦的字迹被护卫逮个正着后,阿歆和长公主的事情接踵而来,她再也没什么好机会单独去卫庭煦卧房,更别说书房这等重地。尽管小花卧床,卫庭煦出行一切事由都要自己服侍,可一来她胆子再大也不敢当着卫庭煦和灵璧两个人的面动手,二来是她总觉得那爱闯门的护卫在暗中观察自己,若是贸然下手只怕会被人赃并获抓个现行。 今日那护卫轮值到了外院,而灵璧一早得了卫庭煦的命令不知去了哪里,眼下只有卫庭煦与自己,此时不下手更待何时。 结果两人到了书房,甄文君以为会跟小花之前一般,帮着卫庭煦整理整理书信,该焚毁的焚毁该留存的留存。没想到闲活没捞着,卫庭煦指挥着她把箱子里的书一捆捆地搬出来擦灰晾晒。卫庭煦在一旁饮着茶,继续雕着手里的木头,时不时地提醒一下甄文君,哪些书比较珍贵,要分外小心。 一趟下来甄文君觉着自己胳膊腿都快不是自己的了,累瘫在卫庭煦腿边,听见卫庭煦带着几分狡猾的声音问她:“舒坦了吗?” 甄文君咬牙切齿地:“舒坦,舒坦的不得了。” “这几日你就来帮我把箱子里所有的藏书都拿出来好好晒晒,闷了一冬,再不好好晒透该被虫蛀了。” 甄文君应道:“是。” 方才整理书籍时,她看到卷帙上有不少卫庭煦所做的批注,比起书信,这种字迹反而是最不设防的,习惯的笔锋和力道都展现得淋漓尽致。若是贸然偷取书信难免会引起卫庭煦和那护卫的怀疑,可若是按照她的字迹仿写呢? 她在心中暗暗记下卫庭煦落笔的习惯,回去之后偷偷练习了几回,趁着帮卫庭煦整理书籍这几日,尽管就在卫庭煦眼皮子底下,却可以大大方方地去对照仿写与卫庭煦的笔迹中的差别。待书籍整理结束时,她凑出了一套与卫庭煦极近相似的字。 甄文君特意挑选的都是些常见字眼,即便被卫庭煦发现,也无从深究这些字的出处来源。她将字写在绢布上,剪成一块块的小布片塞进了蒸饼中。 李延意在瞿县放了数百车粮食赈灾,可瞿县中吃不饱肚子的灾民依然遍布各处。尤其是一些失了父母的孩童,春寒料峭中几乎衣不遮体。白天蹲在各个大户人家的门前乞求一点儿吃食儿,入夜就躲在破旧的窝棚中,相互依偎着取暖。卫庭煦见他们可怜,便让人将每日剩下的蒸饼面汤都拿去给街头窝棚里的孩子。 天时地利正是行动之时。甄文君将塞了布片的蒸饼藏在袖子里,抱着装满了食物的箩筐出门,来到和晏业约定的窝棚内,一边分食一边找他的下落。没找两圈晏业自己出现,甄文君将袖子里的蒸饼拿出来给他,他道了谢,消失在人群之中…… 回去之后卫庭煦叫她过来,说有样礼物要送给她。甄文君诧异: “今天是什么好日子,姐姐居然要送我礼物。” “怎么,你不知道?”卫庭煦看上去倒是更惊讶,手里拿着个事物用布盖着,仿佛笃定了甄文君肯定会想起,笑着望向她等她开口。 甄文君尴尬又局促地站在原地,笑容僵硬,眼珠子转了一圈,下了天大的决心才恍然大悟般地重重“哦”了一声,欢天喜地道:“姐姐居然还记得!真是……我自个儿都忘了!” 卫庭煦将布掀开,将个木人偶递到她面前:“你看看像不像你?这些年跟在我身边走南闯北一直劳碌着,我也从未给你过过生日。今年正好有闲情,想着要亲手做一份诚心诚信的礼物给你,当做十七岁的礼物。” 甄文君接过那木人偶,见它惟妙惟肖简直和自己一模一样,张牙舞爪还有几分调皮的猴儿样。再看卫庭煦的指尖伤了几处,没想到卫庭煦竟对她这般用心。 “怎么样?还喜欢吗?”卫庭煦见她握着木人偶没什么反应,追问道。 甄文君疼惜地抚摸人偶,眼睛里竟慢慢渗出泪来。 “喜欢,特别特别喜欢。”这话说得倒是真心,泪意翻涌时声音都有些哑了,“没想到姐姐对我这般上心,我……我能在姐姐身边真是太好了。” “怎么还哭了,大好的日子。来。”卫庭煦向她招手,甄文君将木偶抱在怀里,跪到卫庭煦面前。卫庭煦用手帕将她的眼泪擦去,捧着她这张漂亮的脸,仔仔细细地看着。 “一转眼妹妹都十七了,还说哭就哭。” 甄文君正想甜言蜜语一番,卫庭煦接着道:“都该嫁人了,还像个孩子。” 甄文君被噎了一下,立即抱住卫庭煦,将脸贴在她的腿上:“我不嫁人!姐姐,别让我嫁人好不好,妹妹想要一直陪在姐姐身边,侍奉姐姐!” “说的都是孩子话。好,好,先别哭了,不然明天眼睛该肿了。” 这一刻多少还是有些做戏的成分在,可甄文君心中当真在暗暗发酸。卫庭煦对她的确不错,可她说到底只是一个细作,甚至刚刚将卫庭煦的字迹偷偷传给了敌人。想起她和李延意的惺惺作态,似乎在遮掩一些嫌隙。虽然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事,甄文君猜测或许是因为阿歆一事有了后续发展,那离间计可能不太简单。卫庭煦没有告诉她就是不想让更多人知道。猜心之事,还是越少人知道越好,免得露出马脚白白添乱。她和李延意将一些事藏在心里,那份字迹是否会引发更多的事端?答案是一定的。其实越是有事端,身为细作的甄文君便越有存在的价值,这是她一早就定下的策略。可现在她遇到了最可怕的问题,她渐渐对卫庭煦产生了真实的情感。 如果现在谢家让她动手杀了卫庭煦以换取她阿母的性命,她下得了手吗? 她回答是:不知道。 她要感谢谢扶宸,从谢太行手里将她阿母接了过来,只需要情报而并非刺杀。否则,她将陷入更难的境地。 甄文君告诉自己,卫庭煦也不过是她要握到手中的砝码,万万不可动情,无论是什么情。 李延意的足迹几乎踏遍了整个绥川,从瞿县一路往北,就连被流民最多几乎被胡族占领的歧县都去了。绥川的几个县不乏有胡县令之流喜欢搜刮民脂民膏的昏官,自然也有爱民如子清风峻节的好官。李延意一路上不仅放粮还惩恶除奸,所到之处一片叫好,深受百姓欢迎。 此事传到李举耳朵时他已经没太多感觉。他这位姐姐是个什么样的人,他比谁都清楚。 李延意十分会做表面功夫,仗着是长公主的身份能够离开禁苑到处跑,没有一干老臣追在身后说天子应该持重,当以安全为重,为了黎民百姓和这天下安稳也不该四下游荡。国事繁重需要他亲自审阅,忙得他焦头烂额,还要一次次因为李延意给他使绊子而大动肝火。李举已经被磨练得没脾气了。 当初姚唯致仕尚书令这个位置空了出来,李举当然想要自己的心腹接管尚书台,没想到太后居然插足,亲点了左旭接任。这左旭乃是李延意的老师,两人可不同仇敌忾么?左旭的走马上任让李举最后关门发泄的地方都没有了,尚书台他便再也不去,每次都让冯坤和谢扶宸来太极殿或者书房见他。如今掌管民生的司徒卫纶、掌管礼制的少府长孙曜、掌管财政的大司农林权、为帝决策的尚书令左旭全都是李延意的人。这帮人来势汹汹,已经造就只手遮天之势,对他的帝位虎视眈眈。而站在他身后的除了一群老臣之外,能与卫氏一党抗衡的只有冯坤和谢扶宸。 谢扶宸乃是御史中丞,负责监察百官,早年也做过几件大事,颇得众人称道。若不是他当朝多年,门生故吏遍地,恐怕年轻的天子未必能够获得老臣们的支持。谢扶宸是他的双腿,是他至今能够站在太极殿上的支柱;国丈冯坤虽贵为骠骑大将军,但大聿自开国以来为了杜绝外戚当权,每任国丈都会封此头衔。骠骑大将军贵为一品,手中却无实权,兵权都还在司马之手。 手握兵权的现任老司马乃是忠烈之后,他虽和长公主颇为亲近,却又一直也在为李举出谋划策。他是当朝手握重权唯一的中立派,也多亏他一直保持中立,不然李举和李延意这场同室操戈或许早就分出了胜负。再说白一些,李举觉得若是兵权也都落进李延意手里,他可能早就没命了。大聿的确没什么兵,可是瘦死骆驼还有一堆的尸骸,大聿军队加上所有士族部曲和没有入兵籍的乡民全部加在一起,起码还有十五万大军。这还是大聿最后的力量,李举要将他牢牢握在手里,等待着他日与秘密屯军会师。 这位老司马已经年过七旬,之前因特殊原因一直未告老还乡。上个月他终于提交了致仕的奏折,向李举请求将司马一职让出来。李举明白老司马终究是老了累了,想远离漩涡中心了。自姚唯之后,朝堂上刮起了一股告老的风潮,他能理解。 李举已经在奏折上画了个大大的红圈,加盖玺印,还没对外宣布。他要等谢扶宸从北边回来后第一时间接任司马之位。之前丢了尚书令就是因为操之过急走漏了风声才会被人李延意和庚氏捷足先登。这一次——李举告诉自己,这一次一定要保守秘密,绝不能再失败。 李举的任命诏书才刚从京城发出,谢扶宸已经在回来的路上了。 当然不是因为君臣二人心有灵犀。 三日前一封快信飞到了孟梁,蛰伏在此多日,被凌冽而强劲的北风吹到重病却依旧在推行秘密屯兵计划的谢扶宸收到此信之后当场病倒了。 谢扶宸先收到的那封信来自卫庭煦,这是一封极其狠毒的信。 卫庭煦向李延意要来刘奉一是为了探查李延意对她究竟有几分防备,二是她的确要用刘奉,用刘奉专门查探谢扶宸下落。刘奉果然是经验丰富的老将,前往孟梁之后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就确定了一直躲在云里雾里的谢扶宸所在。 卫庭煦向来不是个任由别人攻击而不还手的人,她睚眦必报,别人打她三拳她一定回敬三刀。这次离间她和李延意一事绝不能就这样算了。 李延意和她都是聪明人,不会在关键时刻自乱阵脚。李延意能不多问一句就将刘奉让了出来,说明她未中此计——至少现在没中。但被算计之感依旧让卫庭煦如鲠在喉。 此事自然是李举一党所为,不过她们卫家和谢家你来我往对抗这么多年,卫庭煦多少还是了解谢扶宸的。谢扶宸一向自诩清流之首,奉行的是三纲五常,被人尊为当世大儒。这位大儒断不会为了打压政敌而强迫亲生女儿吸食芙蓉散,甚至送上别人的床。这事别说他自己不会做,就是知道了别人做了也够他气上好几年——就像当年阿歆和李延意的私事被传为歌谣唱遍整个洞春时一样,谢扶宸知道此事之后以家法狠狠惩罚了阿歆,气得生了重病,足足三个月没有上朝。 所以卫庭煦猜测,一直在孟梁的谢扶宸应该不是这次离间计的主谋。或许是李举自己想的也或许是那位国丈谋的,无所谓,是谁都行。站在清流立场来看,以阿歆为引子十分冒险,离间不好政敌说不定会让自己盟友心生龃龉。这是一步险棋,想必谋划之人已经做好了扛住风险的心理准备。 既然如此就别让这准备白费。 作为谢家家主,谢扶宸必须知道这件事。如果他不知道,卫庭煦便让他知道。 谢扶宸一病不起,刘奉想要探查他的消息却没了机会。谢扶宸几乎没有外出一步,成日待在屋里不出门。刘奉守了整整十日也没有消息,只有进进出出送药的人。 刘奉将此事发回绥川,卫庭煦收到此消息后隐约品出了些滋味。 “谢扶宸当真沉得住气。我以谢家宗族的名义发去的消息,他竟能按兵不动,大概已经猜出了是我们使的离间之策。” 深夜小屋,油灯在前,阿燎和卫庭煦面对面,手边两盏酒杯。 “他肯定很气愤,但必定不会直接讨要说法。我和长公主都能压下猜疑,何况谢扶宸,他是不会去兴师问罪的。不过无论他们会不会提及阿歆一事,谢扶宸都会对李举等人留一个心眼,而李举也怕谢扶宸报复,自然会多一层戒备。”卫庭煦将酒一饮而尽,“我们就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吧。” “那件事……”阿燎靠近,“是不是差不多要开始了?” “没错。”卫庭煦带着酒气的脸庞上氤氲出危险的气息,“这一计离间用在此处恰到好处,我们要多多感谢施计之人。谢扶宸很快就有机会讨伐冯坤,为女复仇,且李举一句多余的话都说不出来。谢冯二人不是号称大聿脊梁天子双腿吗?我就先打断一条腿。” 第72章 神初九年 绥川刺史洪瑷好不容易把中央调来的粮和各方征来买来一共六十万车粮食筹备好, 正准备发放时听说李延意早就在绥川境内放了一圈的粮了。洪瑷忙得焦头烂额, 本来想要筹措的一百万车粮食只筹了一半,眼看没法再征更多, 不如先将这批放了, 能救多少人是多少, 没想到李延意竟抢在他前头将这事儿做了。 他这头已经知道此事, 那头才收到从汝宁的来信, 信上所提醒的正是李延意一事。 这信起码传了一个多月, 是谁在其中作梗耽误情报,洪瑷没时间追查, 快马一封信寄给了舅舅冯坤, 告知绥川之情。他知道要等冯坤回信的话什么都晚了,他必须立即自己拿主意。 这粮还是得放, 且一定要以天子的名义放。洪瑷马上开仓放粮, 百般强调这是天子的恩赐, 那些来拿粮的灾民还是在长公主殿下长长公主殿下短地感恩着。 “是天子放的粮!这些食物是天子赐给你们的!” 就算洪瑷说得再大声也不可能传到每个人耳朵里。眼看着这样下去粮白白放了反倒帮李延意得民心,洪瑷让士兵过来拦下取粮的灾民,叫他们一个个开口说“谢天子圣恩”之后才能取粮。如此一来取粮的百姓多少知道是谁在给他们粮吃。不过李延意赶在了他前面,他现在这么做只是会让人觉得东施效颦,全然没有先发制人来得效果好。 洪瑷忙活了好几日,并没有在瞿县把所有粮都发完。正要启程赶往下一个县继续放粮之时, 忽然一群士兵闯入他的院子, 一进来便将他所有属员护卫统统围了起来, 冷刀相向。 洪瑷第一反应是想喝一声“大胆”, 可这帮人的黑盔十分眼熟,为首男人高帽蛇服,一双刻薄的薄唇带着让人不舒服的阴森笑容,声音也比一般的男人尖锐。 “你就是洪瑷?”那男人双手背在身后,悠然地看着洪瑷,扬着调子问道。 “正是。”洪瑷已经感觉到大事不妙,对对方一拱手,“廷尉史特意来找下官所为何事?” “既然你知道我,就知道今个儿是逃不了了。来啊,绑起来。” 廷尉署的人迅速将洪瑷双手绑在身后,洪瑷大喊:“等一下!廷尉史可否告诉下官,下官究竟犯了那条律令要被稽查?就算要将下官押入诏狱起码要让下官心服口服吧!下官是奉了天子的诏令前来绥川赈灾!你们怎么可以说拿人就拿人!” 廷尉史笑道:“好,既然你这么说了我就让你死得明白。你的粮车都放在哪儿了?” “粮车?”洪瑷没想到他会这么问,“全都在后院。” “搜!”廷尉史一声令下,所有的士兵冲到后院,将所有马车上的粮桶全都打开,一桶桶搜查。 洪瑷不明白:“廷尉史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你怀疑我的粮食有问题?” 廷尉史双手交叠在身前没有说话,甚至没多看洪瑷一眼。搜查了两炷香的功夫后很快发现了问题。 “大人!这桶粮食里面有夹层!” “大人!这桶里面也有!” “夹层?”洪瑷摸不着头脑,看向他的下属,所有被扣住的下属也都满脸茫然不知道所谓夹层是何意思。 廷尉史上前将粮桶掀翻,桶砸在地面上裂成两瓣,从里面掉出两片木板,木板之中竟全是泥石。连续掀了十几桶全都如此。 “足足能够装下一人的桶中竟没有几颗粮米,全都是泥石。洪刺史,你就是用这些东西赈灾的吗?” 面对廷尉史的质问洪瑷一句话都答不上来。他怎么可能在赈灾粮中混入夹层! “你私吞赈灾钱款以滥充好,贪赃枉法乃是死罪!洪瑷!你还有什么好说!来人!丢上囚车!带回诏狱!” “喏!” 洪瑷的双手双腿被铁锁扣在一块儿,凌空架了起来,洪瑷大叫: “且慢!我是被陷害的!我想起来了,是一个女胡商!这些桶装的粮食全都是一个女胡商卖给我的!” “女胡商?事到如今还想抵赖。如今粮食稀贵,这么多粮居然也不查看便收了下来?要说你不知道里面有夹层谁能信呢?说谎不打草稿,可笑!” “我……”洪瑷想起,那位女胡商出价高于市场价不少,又是个胡人,现下趁火打劫的胡商不少,全都是这个路子,所以洪瑷也并未起疑。除了朝廷下拨的三十万车粮外,其他的大都是从胡商手里买来的,这么多粮他哪有时间一一查看? “还有什么话,到了诏狱和我的铁钩子说吧。” 丢入囚车的过程中洪瑷双腿完全没碰到地面,是被人直接抬起来摔进去的。扭曲的四肢痛到他发怒,大喊大叫大呼冤枉。廷尉史被吵得耳朵发痒,抽了刀快步冲着洪瑷就去。洪瑷脸色大变,廷尉史举起刀的时候他大喊一声,人头没落地,倒是被刀柄击中,晕了过去。 “一个大男人,杀猪一样喊。走走走!”廷尉史拍了拍囚车,两匹黑马立即大步奔向前。 廷尉署风卷残云般将洪瑷等人带走,小小的院门歪歪斜斜地挂着,满地的碎碗无人收拾,只留下一抹凉意。 …… “洪瑷被廷尉署抓了?什么时候的事?为什么抓?他现在人在哪里?”冯坤听到人报信的时候已经脱去了外衣,只穿着一件中衣手中端着茶杯,听到洪瑷一事立即将所有人都遣走,关好房门再问时,发现已经凉掉的茶水还在手中拿着。 “回将军,据说是征收的粮食里发现了夹层,里面不是粮全都是泥石。廷尉史带人去了绥川亲自将他缉拿,直指洪刺史在绥川赈灾期间贪污公款,揽权纳贿,乃饕餮之徒!” “贪污公款?”冯坤怒道,“怎么可能?” 报信的人道:“如今廷尉署已经将洪刺史押回诏狱,廷尉关训已经在诏狱等着他了。” 冯坤道:“这关训乃是有名的酷吏,传说他手段极其凶残,再硬的嘴都能撬开,再硬的汉子都撑不过他的鞫审……让他来鞫审洪瑷,莫不是要屈打成招!” 大聿祖上一直都很重视官员清廉之事,先帝就曾经因为一位侍郎贪污了八百两银子将其满门抄斩。到了神初年间廷尉署依旧在严查贪腐,是以很多朝堂斗争都会以贪腐为着力点,撬翻政敌。如今洪瑷竟沾上这种事实在棘手,更何况还是贪了赈灾的钱银。若是这事传出去的话必定会引起民愤,到时候才是难收场。 贪污是夷族的死罪,洪瑷是冯坤的外甥,若是洪瑷当真坐实了贪污的罪名,别说洪氏一门,就连他冯家都难逃一劫。而他的女儿,当朝皇后必定会受到牵连。 冯坤穿上衣服叫来车夫,连夜赶往禁苑。 真是一招好手段!若是此计当真成了,那他阖族的性命就要栽在这儿了。一旦冯氏倒台,天子李举将会陷入万分艰难的地步,只有谢家一家支撑如何抵挡李延意声势浩大的夺权之势? 可是李延意有证据吗?夹层这种事明显是诬害,洪瑷怎么可能贪污公款,他哪来的胆子? 冯坤火速来到禁苑南门,却被金吾卫拦了下来。 “国丈,禁苑已闭,外臣不得入内,莫要让下官难做。” “混账东西!皇后就要生了!我是来给她送药的!若是耽误而害了皇后和皇子的性命,你们有几个脑袋够砍!” 皇后的确已经怀上皇子多时,这是全大聿都知道的事,不过金吾卫只知她怀孕却并不知晓她何时生产。冯坤这么一说金吾卫略有犹豫,冯坤的车夫经验老道,见有机可乘立即抽马狂奔,冲入禁苑之内。 禁苑之内有许多夜间巡查的虎贲士兵,他们和冯坤对峙一事惊动了內侍。內侍迅速跑去禀报李举,李举刚从诏狱见了关训回来,火急火燎地让內侍快点带冯坤进来。 这两人见到面时见对方浑身都是汗,立刻明白洪瑷一事都知道了,便将书房的门一关,內侍也哄到外面去。 “陛下,这究竟是怎么了?洪瑷怎么会被诬陷这样的罪名?”冯坤一口水都来不及喝,在李举关门的一瞬间迫不及待地问道。李举说他也是刚刚知道此事,据关训所说,不仅是粮食夹层,在更早之时就有一份匿名文书递到了廷尉署。这封文书乃是弹劾光禄卿兼绥川刺史洪瑷簠簋不饬一事。廷尉关训在收到这封文书之后马上行动暗自彻查,如今查实,他们便在第一时间动手抓人。 “查实?怎么可能!”冯坤不信,“廷尉署找到洪瑷贪污公款的切实证据了?” 面对冯坤的咆哮,李举的平静反而让人极度不安。 “是。”李举回应的这一个字比千金还要有力。 冯坤犹如被泰山压顶,一时胸闷气短说不出话来。 “陛……陛下,可亲眼见到了证据?” “是。” 冯坤心中再无侥幸,他知道这回洪瑷是在劫难逃了:“证据为何?可否让洪瑷死得瞑目?” 李举坐到椅子上用力一拍雕龙的扶手,掌心都被拍红了也感觉不到痛。 “赈灾的官银被关训亲手从洪瑷的府上搜了出来,众目睽睽之下搜出了整整三万两。关训将那官银收到了廷尉署,光是搬运都耗费了数辆马车。我刚刚亲眼见着官银了,银铤底部全部都盖有官印和年号。” “这……” “匿名文书弹劾洪瑷,说光禄卿洪瑷奉旨出任绥川刺史,却借着职务之便贪污救灾的官银,这些官银就藏在洪府府内。洪瑷人还在绥川,家就被廷尉署给封了。” “廷尉署如何有这等权利!” “有。”李举已经激动不起来,他觉得自己的血已经冷了,“太祖留下祖训,廷尉署拥有监国之责。关训手中握着太祖印,能够先斩后奏。别说区区洪瑷了,就算是我本人的事关训也有资格过问,这是老祖宗留下来的规矩。” “才三万两银子,他们洪家多大的家业,如何会看得上这区区三万两!多明显的陷害,怎么能任由他人诬陷!” 李举捏着鼻梁:“我也知道是陷害,可是现在没有证据证明这是诬陷,有切实证据的反而是洪瑷的贪污一事。关训已经让廷尉史亲自到绥川捉拿洪瑷了……”李举眼睛里冒着火,“这套路,和当初咱们丢卫子匀下狱如出一辙。” “这是在报复。”冯坤用力一笑,“这是报复!又是那卫子卓出的主意吗?” “这计划恐怕早在刚刚决定让洪瑷出任绥川刺史之时就已经布局并迅速执行,那些罪证也在神不知鬼不觉中埋进了洪府之内。若此事当真是卫子卓所为,此人谋略之高城府之深让人畏惧。”李举愁眉不展,“不管是不是那卫子卓出的主意,我都会全力压下这件事,切不可慌张。” 冯坤呼吸沉重,一言不发。 “放心,我不会让你有事的。”李举道,“我怎么可能让你有事。你出了事我的梓童怎么办我,我的皇儿怎么办!我会让人彻查匿名文书是何人所写,官银的来历也会调查清楚。” 冯坤跪在地上,半晌不起。 “那就……拜托陛下了。” 任职司马的诏书应该已经到了孟梁。 李举望着不知何时才能泛白的天际——谢中丞,你何时才能回来。 收到冯坤和洪瑷一同被押入诏狱的消息后,李延意迅速赶回了瞿县,与卫庭煦和阿燎汇合。 “没想到关训居然调查得如此之快,比我预想的还要快了许多。”卫庭煦摆了一桌的食物和酒,和李延意和阿燎一块儿共饮。 “现下我最想看看冯坤那老儿的脸是个什么颜色。”李延意痛痛快快地喝了三杯酒。她也想到了先前的离间计并非谢扶宸所为,除了谢扶宸之外,便是冯坤老贼了,“如今冯坤这外甥已经被廷尉署押解回京,接下来我要回汝宁一趟,确定要将他连坐,绝不能让他跑了!” “殿下要回京?”卫庭煦说,“我送殿下一个礼物,伴殿下左右,排忧解难。” “哦?你要送我什么礼物?”李延意继续为自己倒酒。 “殿下总是将我的事挂记在心,而我也不曾忘记殿下。殿下出行在外却没有个婢女随行,多少有些不便。” 卫庭煦说到此处甄文君打了个激灵,卫庭煦回头看她,唤她:“来,文君。” “在……” 卫庭煦扶着她的腰将她领到李延意面前:“文君心细又能干,一定能照顾好殿下。就让她随你回汝宁吧。” 甄文君看着李延意,眼前一黑,都不知道自己脸上作何表情。 第73章 神初九年 “哦?文君, 我记得你。” 面对卫庭煦忽然送出的礼物, 李延意展露的笑容颇有些真心实意的惊喜, 亲切地握着甄文君的手将她带到面前。 “你一直在子卓左右, 子卓非常依赖你。” 甄文君尽量让自己笑得不那么勉强,她知道卫庭煦就坐在斜后方看着她的表现。 “子卓, 你真的舍得么?” “若换做别人我当然不舍得,可是别人岂能与殿下相提并论?子卓一心系在殿下身上,任何宝物都想敬献陛下。文君虽然年纪尚轻, 到底和别的婢女不同。她饱读诗书出口成章, 精通商经身怀武艺,无论是保护殿下还是为殿下解闷都能胜任。且先前卖给洪瑷的五万车夹带泥石的粮食就是文君亲自卖给他的,装扮成胡商的模样完全将洪瑷骗过去了。此计能成, 文君功不可没。” “喔,没想到文君年纪轻轻就有这般才能,今年多大了?”这句话李延意直接问向甄文君。 卫庭煦凝视着甄文君的侧脸, 见她没有表露任何负面情绪,含着谦恭的笑意回答李延意的问题: “回殿下,今年十七了。” “十七, 是个好年纪。我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六韬》都还没读完,你却已是文武双全了。文君, 你跟惯了子卓,现在要到我身边了, 可愿意吗?我时时东奔西走, 一年的时间里大半年都在赶路。且如今政敌众多, 明面上暗地里的无数,恐怕会有生命危险。” 甄文君朗声道:“奴追随卫女郎之时也经历过许多艰险,如今女郎将奴赠给殿下,奴必定为殿下沥胆披肝,肝脑涂地!” “哎,别说什么肝脑涂地了,你跟着我我一定会好好对你,大家都要活着。来,和我喝一杯。” 李延意言毕,甄文君迅速跪下举碗:“我敬殿下三杯!” “一气儿喝三杯,别醉了。” 甄文君置若罔闻,一口气将三杯全灌了进去。 “好酒量,我就喜欢文君这样好爽之人!”说着李延意也一杯饮尽,将酒杯滑到一旁,扶甄文君起来,“喝过我的酒就是我的人了。跟着我好好办事,夺下这江山,与我共享荣华富贵!” 甄文君点头称是,两人又聊了许久,全程甄文君一次都没转回头,根本没去看卫庭煦。 李延意追问甄文君是如何让洪瑷中招的,让她将假扮胡商的全过程说来听听。甄文君不仅能喝,嘴皮子也特溜,像说书一般不仅将卖粮一事从头说了,还把宿渡收粮的事儿讲得天花乱坠,特别是和步阶交战的那段,听得李延意有滋有味,酒菜都多吃了些。 待故事说完,喝了不少酒的甄文君又热又渴,脑门上都是汗,说话太快太多脑仁有点发麻。她习惯性地去找卫庭煦,却发现卫庭煦早就离开了屋子。 周遭瞬间变冷,连带着甄文君的笑也更假了。 卫庭煦说想到后院奉神的高台上去,阿燎问:“去那么高的地方干嘛啊,别因为忍痛割爱就想不开寻短见。明明舍不得文君妹妹却要将她支开。一是想让李延意认可你的忠诚,能把重要的人放到她身边当质子,二嘛,也是为了能够保下文君的性命。今日李延意虽对咱们还算信任,可老贼们的奸计不知埋在何处,倘若有一天李延意想要除掉咱们了,或许会因为利害关系而放文君一马。对吗?” 卫庭煦:“你不带我去我自个儿去了。” “……” 阿燎没办法,推着卫庭煦到了高台上。奉神的高台搭着个铁香炉,里面插满了燃烧殆尽的香头和成山的香灰,时不时随着风扬到空中。 “天气一天比一天暖和了。”阿燎迎着晚风把玩着手里的扇坠,“我的娘子们终于可以从马车里出来透透风了。” 柔软的裘毛铺在四轮车车背上,每天甄文君都会将这块裘毛拿去晾晒拍打,好让毛更加的松软温暖。卫庭煦靠在裘毛之上,隐约还能闻到阳光残留的气息。 “不止。” 阿燎回头看她,手中轻轻摇曳着扇子。 “一为质子二保命,但最重要的是第三点。” “哦?第三点是什么?” “第三点,你且慢慢体会。” “你还给我卖关子?” “等到那一天你就知道了。” 阿燎摇动扇子的动作变慢,她端详着这位老友知交,若是说了解,她绝对能自诩是全天下最了解卫庭煦的人,可很多时候她都会忽然对卫庭煦冒出一种陌生感。在她和红颜酒肉欢愉之时,在她以芙蓉散一醉解千愁之时,卫庭煦在做什么,在谋划什么?阿燎不得而知。 卫庭煦的成长已经远远超出了阿燎的意料,她被远远地甩在了后面。 月光下看着卫庭煦坚定的眼神,想起她幼时所受的伤痛——若不是那场比噩梦还要恐怖的伤痛,卫庭煦可能不会是现在这样。她可能完全不会惦记什么长公主不会惦记什么江山社稷,或许会和普通世家女子一样,在大族的荫庇之下幸福而轻松地过完这一生。 在卫庭煦被救回来的那段日子里,阿燎一直陪在她身边,陪她说话和她玩儿,尽量不让她落单。记忆中那时小小年纪的卫庭煦就没有表现出什么太大的情绪,平静到阿燎有些不知所措。这么多年过去,长大成人的阿燎再回忆起那件事时才算是能体会此事对一个正常人的伤害有多大,不止是身体,更是内心的摧残。但这份体悟也只是体悟一二。 不亲身经历,永远也不会明白切在肌肤上的那一刀会有多痛。 “那件事”在催促着卫庭煦飞快地成长,如今的她站在大聿崩溃的边缘,正在以一双不能站立的腿支撑起新的帝国。阿燎对她万分敬佩,但不愿成为她。 百密不能一疏,否则就要人头落地,太累。待文君再成长一些,能够独当一面之时阿燎就隐退,抱着她的美人儿找个隐世之地过逍遥快乐的日子去。 站在高台之下的灵璧和护卫、躲在屋顶和树上的暗卫都一声不吭地等着,最后阿燎走了,留卫庭煦一个人在上面。 “灵璧娘子,要去将女郎接下来吗?”爱闯门的护卫问灵璧,“女郎在上面待了许久,不会是出了什么事吧。娘子去看看吗?” 灵璧有些犹豫。她的确很担心女郎,但是她也知道女郎经常喜欢独处,若是贸然去打扰的话怕是败了她的雅兴。正在徘徊不决时甄文君来了。 “姐姐呢?” 灵璧指了指上方。 甄文君看着满天的星辰下,卫庭煦独自一人在高处。有点不想去找她,可若是放任她在夜晚待在那儿的话,只怕明日要生病的。 甄文君二话不说蹦上了石阶往高台上走,灵璧本想要叫住她,后来想想还是作罢了。 甄文君上去之后直接抓住了四轮车后的横把,没好气地说:“自己身子弱难道不知道吗?在这儿吹风不怕明儿起来嘴歪眼斜么?我带姐姐下去。” 没等卫庭煦答应与否甄文君就强行将她带下来,酒气还在脑子里蒸着,甄文君集中注意力控稳了四轮车。四轮车的车轮压在木质的斜坡上,缓慢而平稳地回到平地上。 “我还以为妹妹不理我了。”卫庭煦冻得脸色不太好,甄文君的手快速从她脸上掠过,很清晰地感觉到她周身冒着寒气,立即将自己的大衣脱了下来罩在她身上。蹲下帮忙将领子的搭扣扣在一起时,甄文君还是没去看卫庭煦的脸: “谁不理谁还不知道……你都将我送给别人了。知道我舍不得你就如此摧残自己,还嫌我心疼得不够么?” “妹妹这是讨厌我了。” 见里灵璧她们还有一段距离,甄文君也不怕直言:“姐姐不过是想要以我示忠,我该开心姐姐将我当做重要的人,才交到长公主手中。” 卫庭煦暗暗叹了一声:“李举一党的离间计你应该有所察觉,如今长公主对我多少有些忌惮,虽将刘奉任我差遣,却难免心怀芥蒂。那日你胡闹脱光了在我床上想要将长公主吓走,长公主见着你那模样以为你已是我所眷。如今将你放到她身边,一来可以消除她的戒心,二也是为了保你平安。文君,你可要好好表现。” 以为“是我所眷”,那就是被误会了?我不是你所眷之人对吧。甄文君心道。 卫庭煦说完这番话依旧盯着甄文君的脸庞,似乎在等待她能给予一些心中所要的反馈。 甄文君倔强的眼睛里蓄着泪,虽然还在捂着卫庭煦的手在帮她暖手,却不看她。 “姐姐不就是想要我既为质子又为暗棋么?” 以为这孩子没往深处想,没想到她已经心知肚明,只不过因为赌气一直没说出口而已。 文君所思所想比阿燎要更长远,卫庭煦很欣慰。 “长公主这趟汝宁之行必定艰险重重,她会带你入宫,甚至会和李举正面冲突。你一切当心。”卫庭煦反握住她的手,坚定道,“我会在暗中保护你的。” 暗中保护该如何保护,甄文君想象不出。毕竟宫内什么模样阿母曾经也跟她说过一二,最深的印象便是宫闱深深冤魂无数,令人不寒而栗。卫庭煦一双残腿别说保护别人了,就算想要不引人注意地进入宫门都很困难。 与其期望着别人的保护,不若自己保护自己,毕竟甄文君一路都是这样走过来的。 可是她就这样离开卫庭煦身边,谢家能答应吗?晏业又在何处?不若再写一封信寄去“洞春居安先生”处告知一二。他们安插细作在卫庭煦身边也是为了刺探长公主的情报,如今有机会直接接近长公主,谢家应该高兴才对。如此一来甄文君心理负担也能少一些,毕竟直接泄露长公主的消息比泄露卫庭煦的罪恶感要轻一些。 想到此处,甄文君想到一些让她困惑之事。不知道是不是巧合,每次都是甄文君传了消息给谢家之后便会被惩罚。之前她传出长公主在南崖的消息之后便遭遇地牢惊魂,屁股被狠狠抽了一顿痛了好一段时间。这次也是,前脚刚把卫庭煦的字迹传出去,后脚卫庭煦就将她送人了。她生气不假,回头想想不寒而栗。 难道这一切都只是巧合吗? 第74章 神初九年 回到居所卫庭煦去沐浴了, 甄文君站在浴室之外等待着, 等待去汝宁前伺候她的最后一晚。 每到一个县城,无论再贫瘠之地卫庭煦都能找到当地最好的院子落脚。无论什么季节院内总是一片树木繁茂的春景, 最重要的便是这浴池一定要大要深, 能够注入足够的热泉, 让卫庭煦一个人也能泡在其中, 甚至游上两个来回。热泉能够活血驱寒, 缓解她体内沉积多年的寒气, 卫庭煦一待就能待上多时。 方才抱卫庭煦进去将她放坐在池边,甄文君帮她把头发上的步摇和发带全部解下, 跪在她面前为她宽衣。卫庭煦竟也没多少矜持, 双手垂在身侧大眼睛望着她,任她将外衣一层层地解开。最后解到心衣时还是甄文君率先认输, 没再继续。 精粗两巾和干爽的长袍叠好放在卫庭煦能够伸手就够得着的池边, 澡豆和发兜置于长弧形的竹片上, 再摆一杯清甜去燥的果汁,确定一切备齐了她才跟卫庭煦说:“姐姐,我在外面候着,沐浴完了便唤我。” 卫庭煦若有似无地“嗯”了一声后,撑着身子滑入水中,随意地将心衣后的绳子解开, 自如地在池内轻轻划水, 向另一端游去。 在她以背相对往前游的时候, 甄文君清晰地看见她后背上的伤痕。 伤痕比她想象的还要可怕, 几处咬痕都很宽很深,甚至叠加在一块儿,这是反复啃咬在同一地方才会形成的创口。在她窄窄的后背上竟布满了这样的伤痕,几乎没有一块完整的皮肤。这只是半截后背所呈现的情景,难以想象卫庭煦身体其他地方是否也是这等模样。 第一次两人共同沐浴还是在陶君城中,那时热泉太热,蒸腾出的热气掩盖了卫庭煦身上的伤,甄文君并没发现。这回虽也有热气但还不至于迷了眼,让她将一直想看的整个后背看了个一清二楚。 甄文君有想过卫庭煦的伤痕相当触目惊心,在心里有过预设,可亲眼所见比预设要严重数倍。 “姐姐,你的背……”甄文君忍不住开口。 卫庭煦又游了会儿才靠到池边歇会儿,颈部以下全部泡进热泉之中,长长的青丝已经被沾湿,几缕湿哒哒地贴在眼角边,发尾在水中漂浮着。她手臂在水下缓慢地伸展,荡漾着一波波涟漪。挂在树上、廊中的纱灯外铺着一层金纸,连带着倒映在池中的光都是金色的。光芒成圈地在卫庭煦的周身起起伏伏,将她衬得又美又邪,犹如一只脆弱又坚韧的妖兽。 “难看吗?吓着你了。”卫庭煦眨眼之时沾着水汽的睫毛缓缓一扇,说出的话没有一丝自怜自卑,却教甄文君心里更不舒服。 “姐姐到底是怎么了……为何受这么重的伤。” 酒、离别、过往伤痛的痕迹,这三样都十分要命的东西叠加在一起,让甄文君的情绪几乎失控。卫庭煦身上有太多难解的谜团,正因这份谜团的吸引力让甄文君开始了探索。从最初的恐惧到现今的难舍,其中情感几度变迁。她在被谢太行威逼之时从未想到她会与将要刺杀的目标产生任何不忍割舍的情感。 如果阿母知道该会多么失望,又会如何教育她,她不晓得。她知道她不该问那句话,这句追问已经超越了一般主仆之情。通常情况下只有女郎开口说了她们听着便好,主动问及一定是非常在意了。 她也在极力控制情绪,她也不想落了下风,可是离别之夜她想放肆,想要问个明白。将她安插到李延意身边是卫庭煦的计划,她也承诺了会暗中保护她,可世事多变,一旦离开便不知前路曲折,何时能再相见谁也不知道。乱世命贱,走一步看一步的甄文君是幸运的,她根本不知道下一步如果踏错会落到什么下场,何时会死又会死在何地,心中没数。 心中牵挂之事在离别之前若是不问个明白,甄文君只怕今后再也没机会问出口了。 甄文君情绪浓郁,而望着她的卫庭煦丝毫没被她影响,没有一丝游移。 她垂下眼眸,手臂往身后的池沿推了一推,用身体将水面破开。因为双腿无法施力,光靠双臂的力量游得很慢。 甄文君心噗通噗通地跳,目光追随着她。 “等咱们下次见面的时候……”卫庭煦游到了对岸,单手扶在池边,借着热泉的浮力有些费劲地翻过身,仰面浮在水中,目光转了过来看着甄文君,嘴角浮现柔软的笑意,“我就告诉你。” 甄文君站在门外等了许久,一直在回忆方才的场景,忘记了过了这么久卫庭煦都没叫她。 不知道池中水是否还够热,小县城根本找不到热泉眼,这儿的热泉可是人工灌池的。若是太贪恋水浴,真着凉就糟了。 “姐姐!”甄文君在外面叫了一声,卫庭煦没答应。 “姐姐!”甄文君再喊,只听树上传来一声若远若近无从判断具体方位的声音: “甄娘子,女郎似乎睡着了。” “睡着了?糟糕。”甄文君立即走进去,卫庭煦身子还浸在水中,脑袋斜斜地靠在池边。澡豆用完果汁也喝完了,似乎是洗完之后太舒服不舍得起来,继续泡着,却因为饮酒之后又逢热水昏迷了过去。 甄文君直接脱了厚大衣跳进池中,凶猛地往卫庭煦的方向游去,溅得水花到处都是。 “姐姐,姐姐?”探了探鼻息,卫庭煦的呼吸平稳没有性命之忧,听见动静之后甚至睁开了眼。原来连昏迷都不是,竟真是睡过去了?也对,她今晚根本没喝几口酒。 忍不住放低了声音,只在卫庭煦的耳边唤她。卫庭煦懒洋洋又很不情愿地睁开眼睛和甄文君对视了一眼后,略略蹙眉,就像是被打扰睡眠有些不爽的孩童。卫庭煦“嗯”了一声十分熟练又理所当然地圈住甄文君的脖子,整个人往她怀里挤了挤。甄文君双手赶紧从她的腿弯和后背上兜过去,将她牢牢地抱在怀里。 “姐姐,我带你回屋睡了……” 荡漾的水面之下卫庭煦的赤裸的肌肤若隐若现,雪白的胸口上似乎也有伤痕。甄文君心里一酸不忍再看下去,更不愿意玷污了她,把池边的长袍抽下来,将卫庭煦身体团团裹住。 抱着卫庭煦走上岸来,甄文君顾不上自己浑身湿透,将她的大衣盖在卫庭煦身上,带回了卧房。 卫庭煦身上的水被长袍吸得差不多都干了,小心地送她入被窝中再抽出长袍,耐心地将她的长发擦干,点上她最喜欢的香薰之后,甄文君用手背压了压自己额头上的汗,总算是都伺候妥帖了。 卫庭煦睡得很安静,甄文君总觉得有些事没做完,不想走。 她将木柜打开,把卫庭煦的衣服全部叠好,归置整齐。打开她的首饰盒,按照她喜好顺序将不同的步摇耳坠分别放置在上中下三层之中。胭脂和蔻丹也都按照颜色深浅码放整齐。她坐在一水儿相似的小盒子之前,第一次这么有兴致地企图记下所有色彩,细细区分它们有什么不同,为什么卫庭煦会买这么多大同小异的颜色。 天一亮市集的坊门打开,甄文君便去采购药材了。将卫庭煦平日里需要的驱邪去燥、补气归元、通脉回血的药材全都买了,配好之后一份份地包成小包,在上面写上功效和如何服用,全都交给了灵璧。还给灵璧留了一叠从乾坤钱庄换出来的银票,一开始她还推说不要,甄文君硬要她收下: “反正我跟着长公主应该是要进宫去了,宫里用不着多少钱,我带点碎银子去就行。这些都是帮姐姐赚的,你替她收着。” 甄文君突然要走的事她自己没想到,对灵璧而言更是突然。灵璧捏着银票,心里特别不舒服: “你真的要走吗?要走多久?” “走多久……我也不知道多久。要问‘多久’是还盼着能回来,我能不能回来还不一定呢。” “你不回来吗?!” “这就要看姐姐的意思了,姐姐想我去我就去,她让我别回来,我就不回来。” 灵璧说不出话。她看甄文君很平静,不再挣扎,似乎已经全想明白了。既然如此灵璧也没立场多言,让她在这儿等一会。 灵璧去屋里拿出个铁护腕给甄文君戴上:“这不是普通的护腕,它坚韧无比且暗藏玄机,你记住一定要戴着它,无论什么时候都不要摘下来,危机之时可以保命。” “这么贵重的宝贝我怎么好收下?” “别废话,你拿着就是了。”灵璧凶了一句之后缓了缓情绪,看着甄文君的脸庞难得温柔道,“这是我阿父阿母留给我唯一的东西,现在看起来有些笨重了,但它的确救过我的命。这两年我一直没戴它就是不想留余地,若是想着还有一件保命之器的话恐有懈怠,为的是磨炼我的意识能够随时保持警惕。现在我将它交给你。女郎让你到长公主身边肯定不是不要你了,是有更重要的任务要你去办。你拿着它,只希望你永远用不上它。” 甄文君握着护腕低着头,半天才闷出“谢谢”二字。 “干嘛啊小皮猴子,都长得比我高了还这么爱哭!”灵璧弹她的额头,朗声道,“以后没你在我身边烦着我我也能多活几年,不用成日受你的气了!” 甄文君抬起通红的眼睛看她时,两串眼泪哗啦啦地往下落。灵璧见她如此鼻子立即发酸,狠狠一巴掌拍在她胳膊上,也跟着掉眼泪: “别矫情,为女郎办事你该开心才对!而且飞书寄信多方便,别回头将你灵璧姐姐忘了就行!该走了吧,走吧走吧别磨磨蹭蹭的,女郎就交给我们照顾了!” 甄文君将灵璧抱住:“我会想你的。” 灵璧受不了这孩子,哭得妆都花了。 甄文君收拾好了行李要走,灵璧说:“我去叫女郎!” “别叫她了。”甄文君跨上云中飞雪,后背上斜背着个包袱,哭过的双眼上红肿已经在慢慢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已经知道路在何方的坚毅之色,“让姐姐好好睡一会儿。我到了汝宁之后会给你们寄信的。” 李延意的车队已经在院外等着她了,甄文君一踢马肚子,云中飞雪嗒嗒嗒地带着她离开。 小花竟也来了。 这些日子她一直卧床养病,没想到今天居然起来了。 小花脸上还裹着厚厚的布,大老远就闻到她身上散发出的浓郁药味。多日不见小花身上的浮肿似乎消去了不少,露出的双眼竟比之前大了一些,不知是真的变大了还是淤积的毒素被排出之后恢复到原本的模样。 “保重。” 一向寡言的小花也来为她送行,甄文君嘴角难以抑制地往上扬。 “驾!”她不再回头看也不再留恋,怀着胸中火焰坚定地离开此地。 来时她一无所有,走的时候行囊沉沉心中满满。 跟着李延意的马车车队一路向东,甄文君把那个和她一模一样的小木偶放在衣襟里,只露出个小脑袋。现在想起来或许卫庭煦早就计划好了一切,木偶既是生日礼物也是离别相赠的信物。 她将它贴在胸口,一块儿前行,无论前方将会遇到任何事,她都不会畏惧。 “女郎,文君走了。”待甄文君离开之后灵璧和小花一同进屋,发现卫庭煦已经醒了,正坐在床头,手中拿着朵已经干瘪褪色的徘徊花出神。听到她的话后“嗯”了一声,将花收好后道: “小花,你的毒解得如何了?” 小花说:“回女郎,我已无碍。” 灵璧欲言又止地看了她一眼。 “好,那我们也该启程了。” 李延意的车马并不豪华,和卫庭煦的相差无几,护卫却是卫庭煦的两倍有余,还不包括活动在四周从未露面的暗卫。李延意几次邀请甄文君进马车里躲躲风寒歇歇脚,甄文君却执意要骑在马上。在卫庭煦身边总是有被盯梢的感觉,现下离开了她自由许多,驰骋之意难得舒展。李延意快人快语性子和阴沉不定的卫庭煦不同,更何况甄文君是以卫庭煦亲信身份来到她身边,李延意很难猜得到她是谢家派来的细作。里外里一倒手,她倒是稳定了许多。 想起昨夜卫庭煦将李举所用的离间计告诉了她,现在细细想来卫庭煦破解的手法也颇为巧妙,很有意思。 那刘奉乃是虎贲中郎将,现下护着李延意的虎贲军恐怕都是他的部下,李延意能将自身安全交到刘奉的手中,想必是对此人颇为信任。卫庭煦将刘奉要去的时候是试探李延意,李延意二话不说便给了,回头卫庭煦再送一亲信给她,多少有些交换“人质”的意思。消除李延意疑心不说,还加重了在李延意心中砝码的重量,让她日后即便想要出手都需有忌惮,立即就将局面恢复了平稳之态。当日甄文君也是亲眼见证离间计是如何开始的,只不过她只看到了表面却未深究背后的意思,更是全然没有想到事情竟会有一系列复杂的后续发展。阿母说她眼皮子浅的确没说错,若今日她是卫庭煦,恐怕早就被离间。她以为自己已经成长了,没想到在高手面前还是个孩童。 下一站目的地乃是龙蛇混杂的汝宁,她必须提起十二分的精神好好剖析大局,方能立于不败之地。 如今她从卫庭煦身边转到了斗争最最核心的李延意身边,对于谢家而言她的权重又增加了不少,这是她反击的好时机。她要将此事告知谢扶宸,逐渐反客为主。 卫庭煦身体不好,通常情况下为了照顾她马车都不会驾得太快。而李延意年近三十正是年轻力壮之时,性子也烈,车队一旦上了无人的官道势若奔雷,很快就出了绥川界。车队连续跑了一天一夜才在野外歇脚。这儿离前方的县城不到十里地,李延意却没有要去的意思。按理来说在县城里扒个县令的府宅歇息肯定比在野外搭帐篷要舒坦,可近在咫尺的县城她没准备去,甚至第二日再启程时都绕开城池,快速从野外通过。 她这是要搞突然袭击。甄文君琢磨着李延意是要杀李举个出其不意。 将一路上听来的谈话碎片组合在一起,甄文君大致明白了现在的情况。当初卫庭煦让她卖粮给姓洪的刺史,如此此人已经被抓,竟是她那五万车粮食惹的祸。若不是李延意她们说起,甄文君到现在都不知道原来米桶中竟藏了泥石夹层。也不知道卫庭煦是什么时候找人动的手脚,她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就把粮给卖了,自然不露痕迹,洪瑷就更无从察觉。当真是神不知鬼不觉。 如今洪瑷被押在诏狱,廷尉关训亲自审问,用尽了各种酷刑,这位洪刺史竟也有些骨气,无论如何都没承认贪污赈灾粮款一事。李举借着严查贪腐的口号高度重视此事,让关训一定要提交犯人签字画押的证词,可洪瑷不画押关训也没办法。 “看来李举是在争取时间想办法将洪瑷救出来,以保国丈一族万无一失。估计已经在伪造假证洗脱贪污之罪了。”李延意和左旭林权等人一直在讨论李举可能会采取的手段,站在李举的立场想象着如果是她们会怎么办,从而再想计策以瓦解。 甄文君非常喜欢听他们讨论,诸多妙想都让甄文君拍案叫绝。这几位权臣都是大聿顶尖谋士,学识渊博能言善辩,让甄文君大开眼界。甄文君之后便不再骑马,跟在车中为他们端茶递酒,顺便偷师。 李延意这边暗暗快马加鞭,不日就要抵达汝宁,那边皇后冯徙倚找到李举,焦灼万分。 “陛下,臣妾听说绥川赈灾钱银莫名其妙出现在洪府之内,洪瑷因为此事已经被关入诏狱。那关训居然亲自审问他,已经将他折磨得不人不鬼企图屈打成招。陛下!你可一定要为臣妾一家做主啊!” 冯徙倚挺着个大肚子说跪就跪,一旁的婢女都来不及拉她。 “梓童,你这是做什么!快起来!”李举急忙放下手里的卷帙过来扶她,让婢女和内侍都下去。 “一定是那李延意在作祟,诬陷我弟想连同我们一家都拉下水!”冯徙倚提起李延意咬牙切齿,恨不能当即咬死她。 “寡人自然知道,寡人也想救他。” “陛下想要保他岂不是一句话便可?就说那批官银乃是陛下秘密调给他的,让他去做别的事情。为了打胡族或者其他什么都好,只要和绥川无关不就好了么!如此一来还有谁敢多言?陛下乃是九五之尊啊。” 李举扶着冯徙倚坐下:“梓童有所不知,此事并不简单。这批官银乃是专门赈灾的钱款,盖了印子便不能用以它处,若要强辩只怕太过牵强。况且不止官银,还有绥川的米桶内被加入了泥石,人赃俱获百口难辩,李延意这回双管齐下的阴招实在太狠。更何况贪污一事从先帝起就非常敏感,常年征战国库早就空了,已经有人提议加重赋税以援前线。偏偏是在这是冒出个贪腐案,惹得众臣皆怒。众臣都知道他是你的表弟,如果寡人在这时做得太过,便会落下个包庇贪官之罪,到时候群臣联名递折子就更麻烦。正因为是九五之尊才不可贸然行动,寡人不能因为他而自毁前路。” 被李举这么一说,冯徙倚也面露难色:“那……那洪瑷这回是难逃一劫了?” “不。”李举话锋一转,双手背在身后,慢慢往前踱步,“寡人已经想到了对策。” 冯徙倚大喜,捧着肚子乐不可支地上前:“既然陛下已经想到了对策便快些实施吧!快点将洪瑷救出来,那诏狱可不是人待的地方啊!” “再等等。” “再等等?”冯徙倚不解,“陛下还在等什么?” 李举回头,年轻而踌躇满志的他透着一股势在必得的意气。 “在等李延意回来。我的探子一直在暗中跟着她,她不入城镇专走野路,就是为了赶回来打我个措手不及。哼,可惜寡人早有防备。” 冯徙倚望着李举,满目的崇拜。 “梓童,朝堂之事你不必多虑。”李举靠近她的肚子,轻轻地抚摸,“我一定会铲除李延意一党,护你们母子周全,护天下百姓周全。这大聿的江山我一定会牢牢握在手中。” 第75章 神初九年 李延意一直刻意避开县城疾行, 不入县城就碰不到邮驿, 甄文君想要传消息给晏业都没机会。即将要到汝宁, 入了汝宁之后不知是不是直接进宫。若是直接到了禁苑之内想要往外面传消息就更难了。 眼看汝宁就在眼前, 她想要当场训练一只飞鸽也来不及,没想到突然发生了意外。李延意被刺伤, 一直狂奔的车队被迫停了下来。 刺伤李延意的不是别人,正是阿歆。 李延意腹部偏左腰的位置被一剑贯穿,似乎拔剑时也格外无情, 导致血喷溅在帐篷四处。甄文君随着虎贲军的士兵们赶进去救人时站在门口看了一眼以为有多少人死在里面, 如此惨烈。 甄文君对李延意也是非常佩服的,随行这么多日她竟完全不知道谢氏阿歆也在队伍之中,金屋藏娇的本领让人叹为观止。当然她更佩服阿歆。当第一位虎贲士兵发觉帐篷内有异样抽刀冲进去的时候, 眨眼之间便聚集了七八个士兵,迅猛而有序地鱼贯而入。甄文君正好端了盆热水想要去李延意的帐篷里为她洗漱,路过这儿见到这场景吓了一跳, 立即抱着盆儿躲到树后向帐篷里张望。士兵掀帘子一帐篷的血腥被她看了个正着,心里“啊?” 一声,还以为是谁这么大胆居然敢公然行刺长公主, 不要命了么?结果下一刻便得到了答案。阿歆独自一人杀将出来,挥舞着碧青色的带血长剑, 把虎贲士兵全部逼出了帐篷。 阿歆的长剑若毒蛇游走又若闪电飙举,利用帐篷入口狭窄的空间竟打得一众虎贲士兵全然没有反抗之力。虎贲士兵们也知道地势对他们不利, 且李延意还在帐篷内, 若在狭窄的空间厮杀的话万一再伤到长公主, 他们的脑袋可保不住了。 一面打一面撤到了帐篷之外,更多的虎贲士兵围上来,立即摆开阵型,一圈持枪的刺阿歆的胸口,另一圈持刀的削她膝盖与小腿。甄文君紧紧抱着盆儿万分紧张,只见阿歆身若无骨头腿一缩缩在两圈兵刃之中,似乎早就料到他们的阵法和路数。就在虎贲士兵略略惊讶的一瞬间,阿歆旋转着身子将他们尽数弹开。虎贲士兵被打散的瞬间血雾飘散,甄文君根本没看清阿歆是如何出招的,虎贲士兵们的手腕和肩膀已经中剑。 阿歆来势不仅凶猛刚直且十分精准,青锋挑过之后兵刃纷纷落地,虎贲士兵想要再去捡兵器的时候却发现手不是没了知觉就是痛得根本无法握住任何东西。阿歆刚刚落地脚尖轻轻一点再次一跃而起,一虎贲士兵见她要逃脱,强忍疼痛伸手要将她抓下来,阿歆抬腿猛踢将他下巴踢了个粉碎。那士兵倒地之后阿歆借着他的脑袋一蹬,身体轻飘飘地向帐篷的顶部飞去。 甄文君就像看个下凡的仙女一般看着阿歆游刃有余地在各个帐篷的顶部飞来飞去,越飞越远。她轻轻一点便能飘个十多步出去,仿佛空中有根线系在她的后背上,将她拎着到处飞。甄文君多少也见过一些世面,可阿歆这种身轻如羽的事儿还是头一回亲眼见着,这样的高手以前都只活在睡觉前阿母给她讲的故事之中。 “追!别让她跑了!”没有刘奉在场指挥群雄无首,却能迅速对当下情况作出反应,很快士兵们将阿歆最后一个落脚的帐篷围住,她若是要再施展轻功的话只能选择百步外的树冠为落脚点,即便再深厚的武功根基恐怕都无法做到。 就在甄文君觉得阿歆这回该走投无路之时,阿歆毫不畏惧对方人多势众,直接从帐篷上冲了下来,斜斜一剑将她最近士兵的手腕给切开。那士兵也是铁骨铮铮,被开了个血口长刀掉在了地上却没有丝毫退却之意,反而迎上来想以力量将阿歆制服。那士兵矮着身子张开双臂冲着阿歆的腰扑过去,犹如一只黑熊撞向小鹿。他的动作能够极好地控制平衡,夹住阿歆之后阿歆的轻功便无法再施展,就算轻功再好的人也不可能带着个壮汉到处飞。想要钳制她的想法是正确的,可惜他根本没想到阿歆虽是女子,却是能够单手将烈马摁倒在地的奇女子。那士兵冲过来瞬间就被阿歆单手按住了脑袋,他使出浑身的力气向前挤,脚后跟处被他蹬出两团小土包,阿歆依旧岿然不动。 那士兵错愕地抬头看她,迎接他的不止是阿歆轻蔑的笑容,更是来自她膝盖重重一击。 士兵的鼻梁骨被踢断,倒在地上头晕目眩的时候耳边传来喊杀声与惨叫声络绎不绝,可他没听到女人的声音,这些叫声全部来自于他的同袍。 阿歆就像一阵狂野而充满力量的飓风,将训练有素、堪称全大聿最精锐的虎贲军打得毫无还手之力。 “咣当”一声,甄文君怀里的水盆掉在地上,水将鞋和袴都溅湿了她也浑然不觉,一颗心都在阿歆身上。之前就见识过阿歆单手制马的壮举,此时更是让人目睁口呆,其强悍和灵敏程度远远超出甄文君的意料。什么红叶夫人金龟先生,什么暗卫什么高手,在阿歆的衬托下全都弱得不值得一提。 甄文君发现,阿歆之奇就奇在她能够预料对手的来势,并在出招电光火石的瞬间将对方的招式直接拆解后马上反击。先前从帐篷上飞下切开士兵手腕的那一剑便是借着对方的来势轻轻一划便将敌人的手腕划开了。如蜻蜓点水不费任何力气,却造成极大的杀伤力。 阿歆在虎贲军的包围下四两拨千斤地杀出一条血路,有一士兵一直在外围寻找机会,待阿歆刚刚刺伤了一人的双腿之后他立即出招,挺枪对准她后背心猛扎。阿歆脑后似乎长了一双眼睛,根本没往后看,手腕向后一甩,剑尖恰好停在对方眼珠前一指宽之处。那人陡然一停,散发着阴森之气的剑尖几乎挡住了他一半视野,若是他方才再往前多冲半步,这把剑就会刺破他的眼珠,贯脑而出。冷汗狂冒之时阿歆反手一撤,胳膊肘重重一击击在他的颞颥之处,将他打翻在地,眼前发黑一时起不来。 “阿歆……”李延意不知什么时候从帐篷里走了出来,她捂着侧腰的伤口,单手扶着一旁的小树支撑身体的平衡。她脸上脖子上全都是亮晶晶的汗水,血不断地从指缝中流出来。伤得这么重,甄文君却见她脸上还挂着笑——莫不是疯了么。 “阿歆,你对虎贲军士兵都尚且只伤毛发,对我倒是下得了重手……”李延意痛得几乎站立不住却还在笑,阿歆看见她气得发抖: “我恨不得一剑杀了你!” 李延意摇摇头:“卿卿才不舍得。” 对啊。躲在一旁的甄文君都明白,以阿歆这等身手恐怕大聿之中极难找出出其右者。就算是千军万马之中想要夺谁的脑袋恐怕都如探囊取物一般简单,别说是两人独自在帐篷里一对一了。李延意只不过中了一剑还是中在腰侧并不致命,自然是刺她之人不舍得了。 阿歆持剑就要过来砍下她的头,数十名虎贲军齐齐杀了过来。 李延意放低了声音,说悄悄话劝她似的:“托我的福芙蓉散之瘾已经散得差不多,以后是否还能再坚持不沾染就要看你自己的意志力了。不过这一夜夜的操劳我累你也累,没多少力气了吧?别乱来,能走赶紧走,我不介意你这么对我。” 阿歆见她居然还好意思提这乘人之危的混账事,更加恼火。 自从她莫名其妙沾染上芙蓉散之毒后便一直处于浑浑噩噩度日如年的状态。除了一天之中大部分的时间里都恶心想吐吃不下东西之外,其他时间里都会呈现出一种让她羞于言说的状态。 这种状态只有想办法缓解体内之火一条路可走,否则邪火攻心极度难忍,只要稍微动弹一下,哪怕是无比光滑的绸缎从她的肌肤上划过都会教她痛苦万分,犹如万虫噬心,生不如死。 她必须找到一人共赴五欲之征,以释内火。 无法行走甚至不能下床,她找不到别人做这件事,她也不可能找别人做。与其找个陌生人保命,还不如和李延意——毕竟李延意是这世上她唯一能够接受的人。 可李延意不知是刻意捉弄还是存了什么别的心思,沉迷于戏道之乐,每次都久久不入主题,让阿歆急切又难受。 每回登峰回落之后阿歆会有短暂的清醒期,她质问李延意为何拿她消遣。李延意摆出一副无辜的模样道:“我如何消遣你了?我在帮你驱散芙蓉散之瘾。第一次吸食芙蓉散还是吸食了高纯度,想要消散需要时日,你怎么能刚刚用完我就翻脸不认人了呢?” 阿歆气得都要说不出话了:“用完?!” 李延意活动了一下手指。 阿歆拿起床头的步摇丢向她的脑袋,可惜此时她依旧被芙蓉散折磨得毫无力气,根本没法对李延意造成什么威胁。 李延意带着她一路从绥川出发往汝宁走,她所乘的马车乃是李延意御用的,轮辐极宽马也很稳,即便跑在再颠簸的路上震荡也很少,能够很大程度上缓解路途劳顿,让她能够在“解毒”之后能够平静入睡。 为了解毒,李延意这一路不仅要对抗长途跋涉的辛劳、谋划汝宁之事,还要抽出精力时时“照顾”阿歆。阿歆毒发频繁,她夜夜都在伺候,弄了个腰酸腿痛不说,这孩子的瘾刚有缓解就一剑刺过来,让她防不胜防,这向谁说理去。就算在解毒的时候有点儿恶作剧的念头,也因为这些年两人因家族渐渐对立政治立场不同而聚少离多,难得相聚便沉浸在鱼水之欢中略有得意忘形,玩得过头了一些,尝试了许多成人才有的体位让阿歆羞恼,可也不该落到被一剑贯穿的下场。 阿歆恨急了这趁人之危的混蛋,不过李延意说得对,她的确体力损耗太多,方才那一番激斗虽没有负伤却也将最后一丝体力消耗殆尽。如今护卫更多不宜久留。 她挺剑直指李延意:“你这条命给我好好留着,我一定会来取!” 李延意就快要站不住,弯着腰几乎要倒下去,仿佛早就听腻了她这番论调,随意挥了挥手:“走吧走吧。” 虎贲军从李延意身后杀过来,阿歆收了剑就走。眼看虎贲军就要追上去,李延意往后一倒,士兵们急忙将她接住。 “随她去吧。”李延意闭上眼睛,眉头紧锁在忍耐着剧痛。 士兵们面面相觑之时,阿歆已经离开了。 不得不说卫庭煦送她个供使唤的婢女送得颇为及时。 伤在盆骨之上两指的地方,说起来也是挺尴尬的位置。她一向反对旧礼教,认为男女之大防实在太陈旧太无人性,一张脸而已,看到就看到了有何不可又有何失礼。所以她从宫里带出来的婢女在路上意外身亡之后她就和士兵随从们同进同出,都是男人,她也没觉得不妥。直到腰间受了伤才无奈地承认,脸皮是不要紧,可是换成别的地方还是很要命。 幸好有甄文君。 甄文君不仅伺候人伺候得颇为妥帖,甚至还懂些药理。李延意自小就是公主,被人伺候惯了,一堆的药瓶药罐摆在面前她也不知道该用哪个才好。甄文君迅速帮她挑拣出止血的药,将她衣衫撕开,小心地抹在伤口上再仔细包扎好。 敷完药之后伤口处的疼痛很快就缓解了,包扎得十分轻巧,完全不妨碍她活动。李延意夸赞她心灵手巧,重新换了身衣服出去跟虎贲军的人说准备上路。 “殿下,您的伤口刚刚包扎完毕,恐怕承受不了长途奔波!” “这点小伤不妨事!莫让我一人耽误大事!启程!” 虽说是停下了车马可也不过停了一个半时辰,甄文君依旧没法找邮驿。李延意归心似箭,只盼着能够早日抵达汝宁。 李延意明白,在汝宁等待她的是一场残酷的厮杀,她已经做好了要拼尽全力的准备,却没想到刚至汝宁的城门口就遭到重创。 几十名金吾卫将李延意的马车团团围住,甚至将两个马夫挑落下马。 虎贲军和金吾卫常年都在汝宁走动,相互都是熟识之人,本该一触即发的场面被几个相熟之人压了下来。 “怎么回事?你们知道马车上的人是谁么?”刘奉不在,虎贲士兵便以虎贲郎徐怀为首。徐怀站在马车之上底气十足高声问道。 “不管是谁,都不能妨碍我们廷尉署办案。”从金吾卫之后走出来一位头戴高帽的男人,男人脸色发灰双眼血红,尖尖的下巴配上尖锐到让人十分不舒服的嗓音,这便是廷尉关训手下第一好手,廷尉史姜妄。一个月前在绥川捉拿洪瑷入诏狱的是他,如今拦下李延意马车的亦是他。李延意将车帘掀起一角向外望的时候被姜妄盯了个正着。 “原来是长公主。”姜妄眼尖得很,也不避讳,对长公主的方向行礼,“我还以为长公主待在汝宁的府里呢,没想到竟在外忙碌。下官今日并非有意阻拦殿下,实在是有命在身,还请殿下见谅。” “有命?奉了谁的命?” “自然是关廷尉之命,前来捉拿尚书令左旭。” “左旭?”李延意完全没想到这是哪一出,为什么矛头对准了左旭。 甄文君骑在白马之上从后方的车队中探出个脑袋,兴奋地看着城门口发生的事。拦车之人是谁?听这声音莫不是个黄门?远距离之下她只听到了隐约的声音并未能听清对方具体说了什么,颇为着急地往前蹿了蹿。 李延意赶回来是为了用力在洪瑷屁股上踹一脚,让他快点拉扯着冯坤一块儿摔入深渊。没想到她的行踪败露,李举早就在此等着她了。她一刀砍向冯坤,冯坤只不过刚刚擦破点皮,李举就迫不及待要上来砍掉她的胳膊了。 李延意从马车中走了下来,和姜妄面对面。姜妄不敢直视李延意,弯腰行礼,周围所有士兵全都跪了下来。 “你说要捉拿左旭,可有什么罪名,可查到了什么罪证?” 姜妄脸对着地面,十分肯定道:“谤君之罪,罪证确凿!” 左旭和林权就坐在后面一排的马车里,他听到姜妄的声音脸色渐白,林权用眼神询问他,他急急摇头。 “谤君之罪?罪证在何处,拿来本宫看看。” “回殿下,每一桩案件的证物都是廷尉署绝密之物,即便是当今天子想要查看也要亲自向廷尉署提交正式申请,恐怕下官没有这权利直接将证物给殿下过目。大殿若是想看,择日向廷尉署提交文书便可。” 甄文君在他们谈话的时候悄悄靠了过去,心中又是“哇”个不停。 这一路当真收获颇丰,不仅见识到了阿歆的旷世武艺,还没到汝宁这边又打上了。“廷尉署”这三个字让她血脉偾张。汝宁果然是传奇之地,所有阿母口中那些虚幻的人和地都出现在触手可及之处,亲眼目睹这些斗争是如何发生和进行的,天下恐怕没有几个人能有这样的机会。 甄文君这边激动,全然没有紧张担忧的情绪,在不知不觉中她已经被诡谲多变的卫庭煦调教得心理素质极好。大难当前她毫无负担一心只想看热闹学本事。除非李延意当场将脸皮撕下露出另一张脸来,否则没有事能让甄文君吃惊。 这位廷尉史的话听在耳朵里实在气人,什么叫“即便是当今天子”,也就是说李延意和天子相比根本不算回事么? 甄文君偷偷去看李延意的表情,李延意不愧是从公主熬到了长公主见过大场面的人物,面对忽然而至的场面并不为所动,平静道: “左令君一直追随本宫左右,常年在外奔忙,这才刚刚回了汝宁,甚至连城门都还未进,如何能够侮辱天子?别不是有人想要诬陷他。我早就听闻廷尉署拥有先暂后奏的权利,若是有人想要刻意陷害谋人性命的话,岂不是全然不费功夫?我且问你,若今日你拿错了忠良,该当何罪?” 姜妄依旧低着头,说出的话却是不卑不亢:“回殿下,这谤君之罪可不是谤现在的君主,侮辱的乃是先帝。左令君写过什么在什么地方大放厥词说过什么,他若是忘记的话我们廷尉署自然会帮他想起来。若是下官拿错了人,自有上司治罪,而下官之责便是缉拿罪臣!”说完他便站了起来,将廷尉署蛇头令牌拿在手中,“令牌在此谁敢再阻拦便以谋反论处!殿下,得罪了。来人!将左旭押入诏狱!” “是!” 廷尉署的人将左旭拽下车来,将双手双腿扣在一起,架起丢到囚车之中。 全程左旭都没有吭一声,只是深深地望了李延意一眼。 李延意依旧保持着下车时的姿势,看着她的老师被押入囚车,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谤君之罪,谤的是先帝?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李举这是要玩文字狱。 冯坤一族还没压死,倒是率先赔了个老师兼军师进去,李举不弄别人偏偏弄左旭,他便是看准了左旭乃是帮李延意出谋划策最为重要的核心人物。李举觊觎许久想要推举心腹接任的尚书令一职在李延意和太后的力保之下由左旭接任,没想到他竟还不放弃,想要将左旭置于死地。 李延意腰侧的痛楚随着胸中的愤慨越来越清晰,她低头一看,不知何时伤口又一次迸裂,血从层层的衣衫中渗出。 “殿下!”甄文君立即从马上翻下来扶住摇摇欲坠的李延意。就在此时一群人从远处奔来,李延意认出为首的马上之人正是驻守在刚刚收回的北关三郡的驻军校尉左明灵。左明灵出自汝宁左氏嫡系,乃是左旭的堂弟。他所骑的马还未停稳就飞身下来,冲到李延意面前跪下自报家门。 李延意见到他便知大事不妙,直接上前将他拉起来质问:“你不是在北关守着三郡吗?为何跑回了汝宁?” 左明灵道:“回长公主殿下,天子已派领兵刺史郭濡接管驻军,将我调了回来。我本想与之理论可对方手中有天子诏书我无从违抗,只好……只好回来了。” 李延意听毕脸色变了几下,震怒之后竟露出了笑意,对着天际哈哈大笑:“本宫打下的三郡,他竟厚颜无耻拿了去。妙啊!真是妙!” 金吾卫还在不远的城门处看着她们,林权急忙上前劝李延意:“殿下,此地人多眼杂,有任何事还是回府中再议,咱们……” 林权的话还未说完,李延意捂着胸口一口血喷了满地。 第76章 神初九年 李延意并没有住在禁苑之内, 在汝宁东南最繁华之地有一座自己的府邸。甄文君扶着李延意慢慢走入怀琛府, 虎贲军随后一并进入后,家奴警惕地往外张望了一眼, 将大门合上。 怀琛府内画栋朱帘丹楹刻桷, 即便在深夜时分, 李延意一入府所有奴仆都掌着纱灯站在两旁恭迎长公主回府。 大门一合, 李延意便抬了抬手示意她能自己走, 甄文君放开了她。 “啧。”李延意微微舒展了一下筋骨, 腰腹上的伤让她犯愁,她回头问甄文君, “文君妹妹, 依你之见我这伤口要多久才能好,才能不妨碍我行事。” “回殿下, 只要殿下按时换药, 悉心调理卧床静养, 不出七日便能行动自如。” “七日?居然要七日?本宫的老师被关入诏狱你还要本宫静养七日?” 甄文君被她咄咄逼人的反问怼了个正着,习惯性用对付卫庭煦那套露出委屈之色。李延意见她一副可怜模样也意识到这是自己问的问题,回头责怪甄文君有些不该,摇了摇头道:“七日便七日吧。” 甄文君心中暗暗觉得自己有些过头了,虚情假意卖惨装乖的套路对卫庭煦用多了,竟然在不知不觉中也对李延意施展, 也太可笑。更让她哭笑不得的是这位长公主还真心软了, 大概因为她心里也有个娘子的缘故。 李延意道:“阿竺。” 一位着着紫衫的婢女低着头上前道:“奴婢在。” “你帮文君妹妹收拾好屋子, 就住主院边上方便照顾我。” “喏。文君娘子随我来吧。” 李延意叫上林权和徐怀一块儿去前厅议事, 走了一半想到了什么,回头对甄文君说:“你放下行李后也来找我。” “喏!”甄文君学着阿竺的口吻回到。 李延意对她淡淡一笑,随即又变回了凝重了神色,急不可耐地离开。 “文君娘子,跟奴来吧。” 甄文君一面应着阿竺一面看着李延意的背影心里纳闷,她不是刚吐过血么?气血攻心伤及肺腑异常痛苦,若不修养恐怕有性命之忧,更不用说她还有贯穿之伤了,居然还能继续谋事?看她自若的模样又不像是硬撑。 想起李延意方才在城门口大声斥责天子一事,甄文君嗅出了一些异样。 李延意的确无法无天,不仅直呼李举名讳更是一副江山在握的姿态,可她再狂妄也是在外如此,如今就在汝宁就在金吾卫的眼皮底下她居然也如出一辙? 李延意捂着腰侧跨入前厅,一行人随后进去关上屋门。明亮的烛光映在窗棂之上,几个人影晃动之后分别跪坐在了两侧,低声细语听不清晰,远远望去能感觉到屋内的凝重气氛。 城门大骂究竟是真的被气糊涂了还是故意为之?甄文君觉得此事该留个疑问。 阿竺年近五十,乃是李延意的乳母,从禁苑一直跟着到了怀琛府,李延意一直都是由她照顾。阿竺垂眉含笑天生一副慈祥和善脸,引领着甄文君来到她住的小屋。小屋不大,干净静雅,烛台香薰厚被褥一应俱全,屋角还有一曲形花瓶,花瓶内放置着一柱青竹。 “小娘子的行装就放在这儿吧,交给老奴来收拾,快快去前厅找殿下吧,别耽误了正事。” 本以为到了长公主府里会有一堆的规矩,李延意让阿竺领她来是要告诉她哪儿哪儿不能去,什么事儿不能做。没想到阿竺什么也没说,只递给她一杯参茶给她润嗓补气,让她立即去找李延意。 甄文君一口气将参茶喝了,向阿竺道谢后马上去前厅。 她在虎贲军的注视下推开前厅的门,“吱嘎”一声轻微的声响引得偌大的厅内所有人都看了过来。厅内两侧各制两大排的案几,统共有上百人在内,不仅有男人更有女人。他们各个神情严肃目光如鹰,不知议论了何事所有人都怒目相对,正巧这时候甄文君进来,将满屋子浓浓的恶意揽入怀中。 大概这就是细作的命运吧……甄文君脸上带着憨厚的笑意,试图瓦解现下紧张的气氛。 李延意的幕僚不少,恐怕这些还不是她全部的谋士。甄文君坐在角落临时添加的小木案前,望着案上缤纷的蔬果酒肉,从午后便没再进任何食物的她早就饿了。可看看周围其他人的酒肉全然没有动过的痕迹,大家都在出谋划策视食物于无物,弄得甄文君想吃不好意思吃,只好凝神倾听谋士们的谈话,企图分散注意力。 李延意坐在前厅最中间仿若临朝,就左旭一事众说纷纭,李延意听着他们的话时不时咳嗽一番。 被夺权的三郡一定要再追回来,众人谋划的便是如何弹劾领兵刺史郭濡,治他的罪。听他们所言,这郭濡乃是谢扶宸的学生,也是谢扶宸联姻世家之子。如今谢扶宸一直在北方活动行踪成谜,不知是要走哪步棋,很有可能会联合四大胡族一起对付长公主。郭濡一定要拿下,就像李举对付左旭一样,着眼细节,从郭濡所有小事之中找到可以入狱的罪名。 甄文君算是来对了地方,她发现这些饱读经学才高八斗的大儒们想要做个坏事简直让人大开眼界。跪坐在这儿腿都还没跪麻,一屋子的人就给郭濡细细列举出了三十五条罪状。十年前杀了一十八名战俘是为不仁,夺了义兄的妻子是为不义,上元节不去拜访亲母却和姬妾纵情是为不孝,在皇族故里千年神树旁撒尿是为不忠……这数十条罪状一一列举出来全都是些八卦逸闻,合在一块儿却足以弹劾郭濡,轻则罢官回家,重则阖族陪着掉脑袋。 李举给左旭定了谤君之罪,乃是因为他二十年前在平苍时年少轻狂加上又喝了些酒,写了一首歪诗,诗中颇有些调侃先帝文采的意味。这事儿当年先帝也知道,只不过左旭乃是他自小的伴读,两人关系亲近,根本没往心里去,谁知二十年后居然被李举翻了旧账。恐怕关训将昔日的歪诗放在左旭面前,左旭都不一定能认出这诗是出自自己之手吧。同样是“不忠”,郭濡那一泡尿可是侮辱了整个李家。若是郭濡都可以不治罪,那么左旭的谤君之罪更是无从谈起,且看李举如何应对。 李延意让她左侧的一位儒生执笔,说他文采最好,由他来执笔弹劾的奏疏,一定要写得犀利通透鞭辟入里,让人无从辩驳。那儒生提笔就写一气呵成,其他谋士还未说完他都已经写完了,交给李延意一看,李延意非常满意,传给众人赏阅。 传到甄文君手中时她急忙放下不知何时吃了半颗香瓜,抹干净手后拿过竹简,发现里面许多见也未见的辞藻妙句,文笔锦绣韵脚绝妙而不乏锋锐,锋锐之中还带着幽默,看完之后又好气又好笑,当真精彩绝伦。 一直到天际放光李延意才让众人退去,甄文君以为她要休息了,谁知她并无此意,反而让甄文君为她备马车,她要入宫一趟。 甄文君一边猜测她该是去见太后,一边随口劝道:“殿下伤重,若是再奔波的话恐怕要落下病根了。” 李延意摇头:“没办法,如今李举追在我身后追得太紧,我一歇息有可能会再赔上更多人的性命。文君妹妹,我的伤就交给你了。帮我配几副止血止痛的药物,只要能让我撑过这段时间便好。” 甄文君只好答应。 李延意交待一定把血控住,她要去见太后,不想让老太太担心。 果然是见太后,看来她这一时半会儿应该回不来了,正好方便甄文君给谢家送信。 甄文君用府上的药为她止住血,布条包了一层又一层,这样一来血该是不会渗出来了。包扎完毕后李延意掉头就走,她已经有一天一夜没有合眼,却依旧没有停下脚步。 甄文君远远地看了一眼李延意的马车,那马车四角挂着的金兽乃是孔雀,这是当朝二品大官的车,并不是李延意的。结合先前的种种疑惑,甄文君大致明白了长公主的意图。只不过还在发育的她一旦缺少睡眠脑子就会变得无比迟钝,思绪像盛夏茂密的树叶,在隐隐灼灼之间她似乎看见了某根想要的树枝,可一伸手又不见了。 甄文君实在顶不住去睡了,睡到第二日正午被腿抽筋的剧痛痛醒,起来之后蹬腿的功夫想起阿母说小孩儿腿抽筋是好事,说明在长高。甄文君看着铜镜前的自己,不知道下次和卫庭煦见面时会不会又高了许多。 见李延意果然没回府,甄文君草草吃了碗加肉片的汤饼后便去跟阿竺报备一声,说要去市集上给长公主采购药品。 阿竺道:“府上什么药没有,还用娘子特意跑一趟?” 甄文君道:“药是很多,不过殿下不肯静养,我需用强方才能稳住伤势,得需一味石莲。石莲是一般穷苦人家才会用的药材,所以府中不曾备下。” 阿竺说:“哎哟原来如此,文君娘子初来乍到的对汝宁肯定不熟悉,老奴该是陪你一块儿去的。” 甄文君岂能让她一起去,这阿竺说是李延意的乳母,可瞧着目通耳达城府极深的模样,谁知道是不是如同灵璧一样,说是来照顾她实则是监视她动向之人?若是跟着去了她这信肯定传不出去。正想要拒绝之时,阿竺接着说: “可惜殿下刚刚回府,一堆的事情要老奴操持,实在走不开。老奴让府中的小子给你带路吧。” “不不不。”甄文君赶紧道,“我这人太懒,一旦有人领着我就不记路,走上两百遍也还是迷路,就得自个儿走才能走顺了。我带着一张嘴出去迷路就问,阿竺姑姑不必担心。姑姑可有什么需要文君带回来的么?” 阿竺道:“不必不必,娘子早去早回吧。” 甄文君迅速出门,她不仅能够熟记人脸和书籍,路也认得快。只要她走过之处便能记下,左拐右弯之后能在脑海中自行绘制出整个地形图,她对自己很自信,绝不会迷路。 汝宁的确繁华,起码比南崖的凤溪要大上十倍有余。甄文君这位村姑算是真正的进城了,在京城大道上走到腿酸还未到达集市。一路询问路人药铺在何处,路人反问她要去的是哪间药铺。 “难道有很多药铺吗?” 路人觉得她在说笑:“当然啊小娘子,你是第一次来汝宁吗?且不说官家的四大药铺,就是民间商人的小药行就有十六间,分散在全城各处,每家主营的药材都不相同,就看你要买什么了。” “这,敢问最近的一家离此处多远?” “沿着这条街直走,下一个路口奔南边走出两个大路口后向西行仨小路口再往东奔大道再走出一里地……” 路人说得唾沫四溅甄文君认认真真地记着,路人说完后问她记住了吗。 “记住了,多谢。”甄文君道谢后匆匆离去,路人疑惑: “真的假的,这都记得?” 复杂的地形和盈街的人群对于甄文君而言是极有利的。初到怀琛府她不知道李延意是否有空提防她,身后的人中的确没有一直跟随她的,若是有会非常明显,可在她看不到的地方却不能保证。她需要曲折前行,就算有人暗中盯梢她也能将其甩开。 去往药铺的路上正巧看见了邮驿,这儿的邮驿好大一间,门口竖着的旗子迎风招展远远就能看见。甄文君在邮驿四周转了好几圈,最后进了一家布庄,当场买了一件新衣裳穿上,从侧门走了出来,溜进邮驿内。为防万一她先给灵璧和卫庭煦报了抵达汝宁的消息再传消息给“居安先生”,一边绑牌子的时候一边观察四周,确定没人在注意她后用碎银子跟另一位寄信的女子交换了外衣后才出来。 在卫庭煦身边待久了甄文君已经练就了一身即便没人注意也绝不留下马脚的习惯,滴水不漏乃是保命根本。 总算将信寄了出去,告诉谢家她在已经到了李延意身边。这只是第一步。虽然昨夜她已经听到了李延意接下来想要弹劾郭濡的计划,却不能太大意直接传给谢家。若是以前的她说不定会为了迅速提升在谢家的地位而马上告知弹劾郭濡的计划,但不告知详情,她便可趁机威胁谢家让她见阿母。可是现在她并不急于这么做。她初到李延意身边李延意就让她加入深夜谋划,让她知晓一切细节,就算她是卫庭煦的亲信也未免太不设防,说不定是李延意的试探。她若是直接传出去恐怕正中圈套。 不急,前路还长。 出了邮驿去找药铺,买回了需要的药品之后往回走,一辆马车在路上疾行,从她身后奔来。许多行人闻声急忙退让,却有一孩童手里拿着一串糖颠颠倒倒地冲了出来,想要到街对面去找她阿母。 “让开让开!”眼看马车就要撞到孩童,众人皆惊,孩童的阿母一转身看见此景想要救孩子已经来不及。车夫用力一拉缰绳马蹄高举,就要一蹄子蹬在棉花团一般的小孩身上,甄文君一把将小孩抱住,闪到了一旁。 “谁家的孩子不看好了!找死么!”车夫手被勒出一道血痕,恼火地大骂。 怀里的孩童大哭,她阿母立即跑上来感谢甄文君。甄文君摸着孩子的脑袋安慰她,回头看那车夫穿着华贵,车马的四角悬挂着的乃是鎏金兽首,车中之人非富即贵,她本想苛责的话都到了喉咙口又咽了回去。此地是汝宁,一板砖下去能拍碎仨贵人的脑袋,她初到此地身份又特殊,实在不想惹事,只好生生地咽了回去。那孩童的阿母也是有眼力见的,抱着孩子一直道歉。 车夫没空耽搁,立即就要再出发。甄文君想起布阶曾经教她的御马之术,背过身去偷偷吹了声口哨。那马受惊一顿突然摇摆起来,身子已经前倾的车夫重心不稳,被这一摇晃直接摔到了地下。 “怎么回事……哎哟喂!”车夫屁股摔疼了,抻了半天的腰才站起来。甄文君和小孩看着车夫狼狈的模样暗自偷笑,周围围观的人也都憋笑憋得难受。 “阿四。”马车中两根手指挑开布帘,露出一半阴沉的脸。坐在车中的男人年近六十,两鬓和胡须已经斑白,可他如湖一般深不可测的眼神却丝毫不见老态。与他低沉的声音极为符合的脸庞上带着一种不怒自威不可侵犯的严肃。他在掀开布帘之后目光极有目的性地往甄文君的方向看过来,似乎在顺着方才的口哨声要找出戏弄他车夫之人。甄文君目光没来得及收回,被盯了个正着。 此人微微眯起眼睛,甄文君紧张了起来,对方好像已经猜透了她,知道是谁在背地里恶作剧。 “阿四。”就在甄文君慌忙地伸向腰间抽出金蝉刀的时候,那男人有些不耐烦地收回了目光,“起来,不要误事。我还要去送样东西。” “是!是!”车夫也顾不上疼痛,立即上马驾车离开。 甄文君看着马车远去,松了一口气,放开怀里的孩童,那孩童哭了起来:“我的糖,我的糖被你踩碎了!” 甄文君抬起脚一看,鞋底沾着已经碾成泥的糖,难怪刚才起就觉得有什么硌脚。 她阿母要将这惹祸的孩子带走,甄文君跑去买了一把的糖追上去给她。小孩破涕为笑,甄文君嘱咐:“别一口气吃完了,该坏牙了。” “谢谢姐姐!” “去吧。”甄文君呼撸她的圆脑袋。 拿了药品往怀琛府走,道路两旁新奇事物不少,甄文君留恋了许久买了不少有趣的小玩意儿,想着给卫庭煦和灵璧她们收着,下次见面时当礼物送给她们。 再拐两条街就要回府时,她放慢了脚步,微微侧过头谨慎地向后看。 从前一个路口开始就有人跟着她,听动静这跟踪的人居然还坐在马车里,难道是…… 甄文君用余光看见了那鎏金的兽饰,果然是刚才马车上的那对主仆! 莫非是来寻仇?就为了这点事? 甄文君不禁加快了步伐。 刘奉守在谢扶宸所居的院落之外守了近一个月,谢扶宸还是没有出来。 每日只有送药的小卒来来往往,今日那小卒又拎着大包小包回来,在屋里待了一会儿后快步出来,驾车离开,似乎又去买药。 刘奉埋伏在院外五十步的草丛里,看着压低帽檐的小卒离开时不禁琢磨,谢扶宸秘密来此地不可能闭门不出什么也不做,即便因为阿歆的事情郁闷难解也不至于被气得如此之重。 莫非他已经发现有人监视所以才躲在屋中不出来? 还是说,他已经出来了? 刘奉脑中灵光一闪,他见多了小卒来来往往已经习以为常,再看见时自然会放松警惕。刚才那压低帽檐的小卒驾车离开的方向不是向西而行去往市集药铺的方向,而是东边城门! 那是谢扶宸假扮的,他要出城! 刘奉立即抽身而起,狂奔到树林之内寻到他的马,跃上马后厉喝一声,急速追了上去。马将将奔出不到三十步,刘奉心头一乱,忽然从马上摔了下来。马自顾自地跑了,刘奉在地上打了一个滚单膝跪地,刀已经拿在了手中。借着北塞难得的薄薄阳光,看清了在方才他要通过的两棵树之间有一条极细极难发现的铁丝,若是他没注意到闯过去,恐怕他的人头已经落地。仔细一看才发现,这片树林之中到处都是这样的铁丝,分明有人早就埋伏在此。 刘奉将剑抽了出来,他感到了杀意,却不知道要杀他的人在何处。 作为一名经历过大小战役的宿将,他第一次遭遇不可确定的危机。 甄文君就要到怀琛府了,那马车还在紧跟不舍。 她克制住想要小跑的冲动,不住往后看,想要用眼神吓跑对方。车夫丝毫不为所动,驾着马车稳稳地前进,完全不在意她似的。 看这人在闹市横冲直撞还凶神恶煞的模样就知道不是好人,即便坐着高官的马车也是个奸臣!甄文君不信他官儿再大还能大过长公主,长公主府就在眼前,她此时进去,马车还能跟进去不成? 没想到还真的跟了进来。 甄文君纳罕万分,怎么会有心胸如此狭窄记仇之人?不就是吓了他的马么,居然一气之下杀到长公主的地盘来了?身在汝宁哪有不知道怀琛府里住的是谁的道理? 反正已经回府,甄文君胆子大了不少,正想要上前质问的时候马车里的老翁倒是先下来了。甄文君对着他就要开口,终究是慢了半分。 还好是慢了半分。 身后怀琛府的家奴齐刷刷地行礼,朗声道: “卫司徒!” 甄文君僵在原地。 这“司徒”二字她不太熟悉,可是和“卫”字连在一块儿却让她傻眼。 她看着迎面走来的老翁,腰背挺拔鹰目高鼻,这张脸越看越眼熟。 说是奸臣,还真是奸臣! “卫司徒,你可算来了。”李延意也已回府,从甄文君身后走了上来,拍着甄文君的肩膀道,“你已经和子卓的父亲见过了?” 岂止见过。 甄文君脑中发懵双腿一软竟跪了下来,哆嗦道:“见、见过卫明公!” 第77章 神初九年 就说此人怎会如此大胆, 连长公主府都敢硬闯, 原来是卫庭煦她父亲, 卫司徒卫纶。方才在市集时就觉得此人面相不凡, 没想到惹到谁不好偏偏惹到他……希望卫庭煦爱记仇的性子不是遗传自她阿父,虽然从这父女俩阴沉劲儿如出一辙看希望似乎不太大。 李延意笑道:“看来文君妹妹和子卓感情甚好, 见着卫司徒竟这般激动。” 卫纶道:“你就是子卓的救命恩人,请起。” 他的语气间听不出情绪,甚至亲自将甄文君扶了起来。 当真一模一样, 连这情绪难猜的个性都完全相同。甄文君起来之后偷偷看一眼卫纶, 卫庭煦的鼻子嘴和下巴像极了他,甄文君觉得自个儿是真傻了,她识人辨脸的技能怎么碰上卫家人就失灵了? 不过卫纶一上来这番话倒是给了甄文君吃了一颗定心丸, 他也提到了救命恩人一事,想必不会因为小小摩擦就和女儿的救命恩人过不去吧……卫纶脸上波澜不惊读不出情绪,想起她莫名其妙被挨的一顿抽, 甄文君只好在心里默默祈祷。 “据说昨日殿下刚到汝宁,左令君就被廷尉署抓走了。”卫纶并没有将注意力多放在甄文君身上,迅速切入主题和李延意谈及左旭被抓一事, “我昨夜递交了文书,今日一早便去诏狱看了左令君, 刚刚回来。” “司徒里面说。”李延意和卫纶快步往前厅去,都没有理会甄文君。 甄文君去找阿竺, 阿竺果然在让人端茶递水送去前厅招待卫司徒, 她立即自告奋勇, 阿竺便让她去了。甄文君把最大最甜最饱满的果子都放到卫纶的面前,鞍前马后把所有吃食和酒水都摆好,细细交代刚煎好的茶烫嘴,卫司徒小心品用。卫纶淡淡地“嗯”了一声后,甄文君便下去了。 不管他到底记不记仇,甄文君已经尽力了,大不了回头再被卫庭煦抽一顿屁股就是了。 拿着药材去帮李延意配药。将炉子架好刚把药熬好浇在药贴上时,有个女子推门进来,笑眯眯地看着甄文君,上下打量了一番,自来熟似的道:“你就是文君妹妹?” 甄文君回头一看吓了一跳,以为是卫庭煦来了,第二眼再看,这人虽然和卫庭煦长得极其相似,却比卫庭煦那张万年阴沉的脸要和善许多,年龄也要长一些。虽然保养得很好,眼角还是有一些难掩的细纹。 “你是卫女郎的姐姐吗?” “妹妹真聪明,我是子卓大姐,叫我阿冉就好了。” “阿冉姐姐。”真是没想到不仅卫纶来了,她大姐也来了。知道的是来密谋的,不知道的还以为过年来串门。 阿冉说子卓一直在找这位救命恩人找了很多年,派了近百人出去在整个大聿搜索,甚至连临近的番邦都不放过,如今找到总算苍天不负。她一直想要见一见救了她宝贝妹妹的恩人,这次恩人来汝宁了,她一定好好招待。 “我已差人大摆筵席想要好好感谢妹妹,这是明晚宴席的帖子,妹妹一定抽空赏脸来府上一聚。”阿冉轻描淡写的话让甄文君腿软,“除了还在平仓的阿母、四弟和在外办事的子卓外,我其余的七个弟弟和宗族亲戚都会来,我们全家人都想见你。” 甄文君差点儿又跪下了。 这阵势是不是有点儿太大了?卫庭煦没在,就她一个人要去司徒府上拜访,被一圈卫庭煦和卫纶那样可怕的眼神盯着么?换谁谁能吃得下饭……甄文君脸皮发紧,呵呵地笑: “阿冉姐姐不必这般客气,当初子……救庭煦姐姐也是缘分。自从和姐姐重逢后姐姐待我犹如亲妹妹,已经非常照顾了,就不必再劳烦了。” “你不想来对吗。”阿冉的脸色说变就变,笑脸一瞬间消失,完全不是询问的语气,分明就是在质问。甄文君噤若寒蝉,憋了半天才说: “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 “那就好,说定了。”阿冉立即将帖子塞到她手里,和蔼的笑容重新挂回了脸上,“那我便让人杀鸡宰羊备上冰鲜蔬果,等着妹妹哦。妹妹不来的话我可是会提刀上门找你的。” 原来这位姐姐的绝技是变脸,甄文君只能把眼泪往肚子里咽:“哪儿的话,我既然答应姐姐了就一定会去。”心里一把泪——去也是死不去也是死,还不如上门去大吃一顿再死,做个饱鬼。 阳光映在铁丝上,一根根铁丝将整个树林连成了诡异的阵法,把刘奉困在其中。 刘奉连呼吸都屏住了,眼睛不敢轻易眨动,生怕一个闪动之后便会身首异处。 光秃秃的树干虽然没有树叶可以当做屏障隐藏,刺客或许没有埋伏在周围。想要杀他的确不用冒险靠近,这一林子的铁丝能够取他性命便罢,若是取不了的话拖延时间让谢扶宸能够顺利出城就好。刘奉懊悔自己的大意,如今想来这一个月谢扶宸没少藏在那些进进出出送药的小卒之中,这狡猾的老贼竟在他眼皮底下做了许多事,他完完全全被愚弄了! 他的马跟随他多时,主人没有上来它便停下了脚步,回头张望。 树林中一点儿人声都没有,方才乍现的杀气已经消失在寒冷的空气之中。 那个擅长玩弄人心的老狐狸恐怕已经出城了,他若再在这儿耗时间骑再快的马也追不上他。 “过来!”刘奉的刀还握在手中,向坐骑招手。铁丝从马儿的头顶一一掠过,刘奉握住缰绳时心里有了一种安全感,一种立即能够离开这儿的错觉。 这个错觉非常致命。 他一直以为袭击他的人会躲在远处暗暗等待他露出破绽的那一刻出手,谁知刺客一直都在他脚下。 就在刘奉松懈的刹那,泥土飞溅枯叶横飞,一黑影从地底冲了出来。刘奉大惊,凭着本能立即抽刀回挡,泥土准确无误地喷在他的眼睛里迷住了他的视线。 虽然看不见刺客却能感觉到刀光一闪向他斩过来。他立即将刀挡在胸前保命的位置,谁知左腿一歪,小腿膝盖下三指之处被斜斜地砍断,他大叫一声倒地。 刘奉心里喊了一声“完了”,觉得自己就要死在此地,夺命一刀确实也冲着他的脖子砍了下来,只听“铛铛”两声兵刃相交的声响,有人将刺客逼退了。刘奉迅速抹去眼睛里的泥沙爬了起来,看见一青衣女子手持软刀和一位黑衣人战得正酣。 刘奉似乎在哪里见过这青衣女子,只见她招数奇野,完全看不出路数派别,即便肩头被削了一刀依旧英勇对战毫无推却之意。 刘奉想起来了,这不是卫庭煦身边的婢女灵璧吗? 黑衣人很快就占了上风,却不知道从哪儿冲出一群的暗卫将他围住。黑衣人眼看形势逆转便不再恋战,一个猛扎扎入了地里,鼓起了个小土包。土包飞速往远处逃逸,灵璧追上去咣咣咣连砍三刀,土包就像长了眼睛似的左躲右闪,灵璧一刀都没砍中。 暗卫们追着土包一路追到林子深处,那土包进到更为松软的泥地之后便消失不见。他们将泥土一一挑翻也没见着人。 刘奉捂着小腿痛得浑身冒汗,灵璧回来帮他包扎止血。 刘奉听见车轮慢慢碾过来的声音,回头一看:“是你。” 卫纶一口茶都没吃,甄文君特意帮他挑选的蔬果也没被碰过一下。 “那个阿忆的尸体如何处理了?”前厅之中只有李延意和卫纶两人,李延意敷了药的伤口又痒又痛根本坐不住,站起来来回走着。 卫纶倒是稳稳地跪坐着:“阿燎确定将官银夹在成山的礼物间送入洪府之后便将她约了出来,臣亲眼所见,阿忆被长孙家那几位绝世高手分解成数块,分别带往天南海北的江河湖泊之中。即便有人要查也极难查到。” “那阿燎呢?和阿忆接触的时候洪府的人可有见过她?” “没有,阿燎都带着面具出入,除了阿忆本人外没人见过她的容貌。阿忆一向爱财,乃是个利欲熏心之人,因美貌在汝宁扬名,收到爱慕者的名贵礼物众多,阿燎只是其中之一,且从未登门,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这样便好。” “阿忆那边殿下不必挂怀,如今我们要担心的乃是左令君。为了让众多紧盯廷尉署的耳目噤声,让大家都知道他关训不徇私情,左令君被押入诏狱之后受到的刑罚和洪瑷一模一样。洪瑷乃是步兵出身,早年还上过战场,身体可比左令君一介书生要好多了。洪瑷能扛,左令君可扛不住。我已与长孙君联合众臣打算上书给天子,向廷尉署施压,让他们尽快彻查洪瑷一案,连带着郭濡的三十五条罪状一并弹劾。李举肯定是要保郭濡的,否则北边三郡又要落入我们手中。郭濡之罪一旦能免,左令君更是无从治罪。冯坤为了避祸已经连续两次没有上朝,如今我们只需快马加鞭。收到朝中事变的消息谢扶宸必定已在赶往汝宁的路上。而且臣收到消息,天子已经将大司马的授职诏书悄悄送往孟梁,就为了谢扶宸能够顺利接任大司马一职。到时候兵权和监察之权都将落入谢扶宸手中,甚至尚书令都岌岌可危,对咱们极为不利。” “刘奉一直在紧盯着他。”李延意突然回身,“我给刘奉下达了密杀令,一旦找到了谢扶宸探查到了他在密谋何事之后,便要在第一时间杀了他!刘奉的确找到了谢扶宸,可他传回的信说谢扶宸一直都待在房中没有出门。” “子卓也已经前往北线和刘奉汇合,不过……”卫纶琢磨道,“子卓和刘奉或许并不是谢扶宸的对手。这一路上依旧要派人狙杀,而我们还是要做好谢扶宸能够平安回京的准备。我们趁着他离开之际布局且占了上风,可一旦他回来局面将会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我和谢扶宸斗了这么多年,他会出什么招术我到现在都无法摸清。李举一直将洪瑷之案压着正是为了等谢扶宸回来主持大局,没有谢扶宸出谋划策李举不足为惧。我们只要赶在他回来之前砍下冯坤的脑袋,大事可成。” 甄文君没带什么衣衫来,身上的银票都给了灵璧,她就剩下两千两。汝宁物价颇高,但两千两还是能让她过一阵丰衣足食的日子。 她仔细观察了一下汝宁街头年轻的娘子们都穿什么款式,按照最流行的模样买了一身百鸟长裙。穿上身之后颜色艳丽得让她有些晕眩,这晕眩感如此熟悉,忽然想起这可不是阿燎一向的风格么?不得不说阿燎娘子真是走在风尚尖端的人儿。 拿了只稍显朴实的步摇插在精心盘起的发髻之中,她发现自己已经能够很好地盘各种发式,阿母知道一定会感动得热泪盈眶。 出门之前犹豫了一下,还是将金蝉刀和铁护腕都戴上,谁知道会遇到什么事,有备无患。 坐上卫家派来的马车,路过汝宁繁华的街道,感受京师的繁华气氛。如今也只剩下京城还能够这般热闹。 此时已经接近宵禁,街道坊间都开始挂起纱灯,准备关闭坊门。甄文君将布帘掀开往外看,汝宁的纱灯非常精致且颜色多变,每一条街道的颜色都不相同,更有做成各式各样动物的模样,生动可爱。孩童们手里握着脑袋大,画成画儿的麦芽糖追逐打闹,一枚枚烟火平地而起炸上天际,和晚霞融为一体,硕然绽放漫天华彩。甄文君看傻了眼,忙了多时这才想起来端午就要到了。 神初九年已经过了一半,汝宁的百姓沉浸在即将过节的欢乐气氛之中时,他们并不知道马上会有一场狂风骇浪席卷大聿,把整个中枢朝廷全部洗牌。 司徒府在汝宁西边,这儿全都是一些达官显贵和朝廷要臣的府邸,进入坊门需要特殊的符牌。卫家的车夫递上符牌时候守门士兵还检查了车内坐着的人。看甄文君是个生面孔便多问了两句,车夫说这位是我们卫公的要客,甄娘子。 士兵记下了甄文君的样貌,放马车进去了。 坊间道路依旧很宽敞,能供三辆马车同时驰骋。抵达司徒府大门口之前她甄文君以为卫纶这种清流口中的奸佞究竟会住在怎样层台累榭丹楹刻桷的豪宅,没想到就是一间三进的木宅子加两个小院,里面朋客众多差点都挤不下。贵为三公,卫纶的司徒府居然这般平常,的确出乎甄文君的意料。想起昨日偶遇卫纶之时,他出门也只带了一个车夫当随从,看来卫纶是个极其低调之人。卫庭煦也如他一般,低调到多年来都没人知道她是男是女,若不是甄文君这个倒霉的细作将她身份暴露出去恐怕到现在她还是个谜。 “文君妹妹!”大老远阿冉就在唤她,甄文君立即铺开笑容迎上去: “阿冉姐姐!”和阿冉双手紧握深情凝视的时候甄文君深深地觉得她和卫家不知是哪辈子结下的孽缘,和姐姐妹妹都如此虚情假意。 “妹妹今日穿得真漂亮,来,我将妹妹介绍给诸君。” 阿冉拉着她在人群中穿梭,介绍这是哪位大臣的公子哪又是谁家千金,一圈下来人是都记住了,甄文君也发现一件无比尴尬之事。原来穿红戴绿乃是民间百姓的喜好,真正王公贵族门还是穿得十分朴实大方,显贵的物件都藏在头上或腰间,一点儿也不热闹。她早就该想到,绝不能和阿燎品味一致才对。 筵席还未开始,阿冉带着甄文君穿过前院往后走,在花园转了一圈阿冉的嘴就没停过,一株花也能说叨半天。这位姐姐和惜字如金的妹妹倒还是有些不同的,甄文君一路赔笑脸都要僵硬时,阿冉领着她来到一间小屋前,介绍道: “虽然子卓不在汝宁长大,可也在府中住了不少时日。以前受了伤身体不好的时候就待在这间屋子里。”说着阿冉缓缓推开门,和卫庭煦身上木香一致的香气飘了出来,阿冉拉着她往里去,“你看看,这些乐器、书籍都还原封不动地放着,子卓最不喜欢物件被移动。她是个念旧的人,特意嘱咐过下人打扫时莫要动她的东西。” 甄文君没想到还能来到卫庭煦的房间,说起来以往待过的地方都只是个暂时落脚之地,布满了机巧暗道自然是为了防人,可这儿不一样,这是她的闺房,充满了属于卫庭煦的私密气息。 阿冉将油灯点燃,小屋非常整齐,乐器排在案几上错落有致,一整面墙的书籍按照年份和内容归类。甄文君一向对乐器不太了解,略略一看后就被书墙吸引。从老庄经典到正史和杂谈全都有,甚至还有些著名孤本。甄文君发现光是兵书就有两大列,卫庭煦居然还对兵法有兴趣? “这儿只是子卓一部分藏书,更多的还是放在平苍的家里。”阿冉道。 甄文君在书墙前留恋着根本挪不动步,仿佛发现无尽宝藏。这里有些书是阿母曾经口述给她的,她一直存在脑海里从未见过真本。 她兴奋地问阿冉:“姐姐,我能在这看会儿书吗?” 阿冉带笑点头:“妹妹乃爱书之人,日后必定大有可为。妹妹看吧,我一会儿筵席开始了来叫你。” “好!” 阿冉把门带上,甄文君如饥似渴地抱着书疯狂翻阅了起来。 所有的书籍都保存得极好,甚至是前朝古籍都没有散开的迹象。甄文君一边快速阅读用尽全力将书籍的内容塞到脑子里,一边想象着双腿残疾无法站立的小庭煦是否也是像她这般,坐在这儿捧着卷帙,度过漫漫长夜。 她如何能够熬过长夜? 心有壮志却在年少时失去了双腿,犹如折断了双翅的雄鹰。普通人都万分难熬,何况是卫庭煦这样的人。 书籍便是她的翅膀,只有进入到书海之中才能摆脱肉体的束缚,进入到更广阔的世界中…… 甄文君忽然看不进去,一行行的文字在眼前过了几道却没能进入她的脑海里。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有如此好的机会她居然读不进去。 心烦意乱又难过,甄文君将书小心地卷起来重新扣好,想要将书放回原处时发现了一卷发黄的布帛,布帛上透着些图画的印子。打开一看,竟是孩童看的画本。墨迹已经褪了不少,可是画布上的小鸭子和小乌龟还是栩栩如生。这是个非常简单甚至幼稚的故事,小鸭子迷路了遇到小乌龟,它们相伴一块儿找阿母。甄文君笑着坐在原地一张张地翻,这真的是卫庭煦会看的书吗?她这让人闻风丧胆的杀人狂居然也会看孩童画本?小乌龟小鸭子? 甄文君笑得仰过去,倒在地上乐不可支。 忽然很羡慕真正的甄文君,她能够和小时候的卫庭煦相逢,用一双眼睛记录下她曾拥有过的纯真。 阿冉来找她的时候见她还抱着书看着。通过刚才那个画本让甄文君情绪好转了些,快速扫了几本。 “这么快就开宴了?” “这儿的书又不会跑,你什么时候再来看都行。今日长孙家的公子也来了,妹妹快来吧。”阿冉拉着她往外走,甄文君问道: “长孙家的公子?是说阿燎吗?” 阿冉听她的话咯咯地笑:“阿燎虽然爱胡闹,可我看着她长大,在我面前她永远也是个小娘子。我说的是长孙家的大公子长孙悟。” 长孙悟?甄文君没听卫庭煦和阿燎她们提起过,不知道阿冉姐姐为何要刻意提到他…… “看来你还不知道。悟公子和子卓已经订了亲,打算子卓身体好一些就成亲。或许是明年也或者后年。你是子卓的恩人,也该看看她未来的夫婿是什么模样。” “订……了亲?”甄文君有点懵,以为自己听错了。 “对,订了亲。”阿冉拉着她走到回廊处,指着院子里紫色的纱灯下一位俊美少年道,“那便是悟公子。悟公子乃是平苍神童,十二岁时便能在清谈上舌战群雄,辩得一众大儒哑口无言。他和子卓自小一块儿读书学琴,也算是一对羡煞旁人的青梅竹马。若说谁能配得上我的宝贝妹妹,或许也只有悟公子了。” 原来没听错,卫庭煦的确已经订了亲,她未来的郎君还是这么一位翩翩世家公子…… 甄文君不知道为什么心里有些抽搐,就像清晨将她痛醒腿抽筋的感觉:“怎么,没听庭煦姐姐说过。” “她向来不在意这些事,总是心怀天下,想那些江山社稷之事也不好好爱惜自己的身子,终身大事也从来不考虑。以后还是要靠文君妹妹多照顾。” 甄文君呵呵呵地笑,找回了那个真实地虚伪的自己:“肯定的肯定的,庭煦姐姐待我犹如亲妹妹,我都不知道该如何报答她才对。我会悉心帮姐姐调养,助她早日出嫁。” 第78章 神初九年 这场筵席说是为了甄文君而办, 其实是卫纶为了谋划如何万无一失救出左旭, 顺便探查更多而设,甄文君只是个借口而已。卫纶在各个人群中穿梭往来, 窃窃私语, 待甄文君喝得有些多了, 身子在案几前摇摇晃晃好几次险些一脑袋砸下去将案几砸成两瓣时他才过来。 “甄娘子喝多了, 阿冉。”卫纶将阿冉唤来, “带甄娘子去休息吧。” “是。” 阿冉叫了两个婢女过来搀扶甄文君, 甄文君一挥手将她们都挥开,双手举起酒杯向着卫纶。 这番动静将院子里所有王侯将相的注意力都吸引了过来, 见一位穿着十分市井气的小娘子居然举杯要敬卫司徒。 “卫司徒。”甄文君站在原地, 没风没浪的就在原地飘,盯着卫纶双眼几乎要冒出火来。 阿冉看她犹如中邪, 见惯了大场面的卫纶面不改色, 甄文君忽然唱起了平苍民歌《新嫁衣》。当初越氏阿椒和江道常为了训练她能够惟妙惟肖地假扮出生平苍世家的甄文君, 让她学了不少民歌。这《新嫁衣》在平苍非常有名,说的是女儿出嫁之前老母亲开心又不舍的心情。 从方才阿冉跟她说了卫庭煦已经和长孙悟订婚之后甄文君满脑子就是这首歌,也不知道是谁的声音来来回回穿山越岭地唱着。这会儿见到卫纶,没能忍住,直接唱出了口。 阿冉和卫纶的表情十分精彩,院内其他本在攀谈的诸君也都闻声纷纷瞩目, 脸上带着慈祥的笑意。长孙悟和大鸿胪家的公子聊得正欢, 忽然听见甄文君的歌声, 向她的方向看过来。 “那不就是卫公家的救命恩人?怎么忽然有这雅兴。”大鸿胪家的公子将手中的酒一饮而尽, 喉结有力地滚动,将酒杯放到一旁,“占颖,我带了几瓶五十年陈酿放在庖厨,你要来一块儿喝吗?” 长孙悟多看了甄文君一眼,跟着他去了庖厨。 这么欢乐的一首歌被甄文君唱得如丧考妣凄凄惨惨,没有嫁娶的喜庆,倒是唱得周围一众孩子死在前线的老母亲都红了眼睛。阿冉几次想要打断甄文君都没能成功,甄文君硬是将整首歌都唱完了还将手里的酒一口气喝完,算是敬了卫纶之后,才被阿冉扶走。 “妹妹为何事难过?”阿冉把她带到后院的树下长椅坐下,用手绢帮她把脸上的眼泪轻轻擦掉,让婢女送杯茶解解酒。 甄文君喝茶之前还在吸鼻子,也不知道这茶水里面加了什么灵丹妙药,最后一口茶水顺着喉咙滑进去之后她脑门清透,确定了刚才的确在众目睽睽之下高歌来着,酒气涨红的脸色刚刚褪去,无地自容的羞红又上了脸。 我的亲阿母,我刚才做了什么事!我是不是在那挤满了大半个汝宁高官士族的院子里唱歌来着?我疯了?! 甄文君算是彻底回过神来了——都是卫庭煦害的! 卫庭煦打了一个喷嚏,莫名其妙。 “女郎,是不是冷了?我把碳再拨旺一些。”灵璧想到了北边会很冷,却没想到这么冷。即便待在屋子里还是感觉风从缝隙里硬吹进来的寒意。别说碳火了,直接在屋里升一盆火都不见得能暖和。大风从山谷中吹过发出的咆哮声让人害怕,冲晋族人称之为“魔鬼厄十”的呼喊。 北疆没有四季,在这儿只有短暂的春季和转瞬即逝的夏季,合在一块儿也不过六十日。其余的日子全是可怕的深冬。厚厚的冰雪会趁着短短的六十天迅速融化,从高山上流入冰冻的草原,唤醒冬眠的动物,滋润冲晋这些草原民族。让他们的马有草可吃,让他们有肉可食。 正是因为条件恶劣物资匮乏,四大胡族才想要南下占领肥沃的大聿。 卫庭煦她们抵达北疆时已经处于六十天的尾声,很快此处将会再次被严寒统领,卫庭煦她们必须赶在雪暴来临之前离开此地,否则以她的体质恐怕性命不保。 刘奉失了一腿如今高烧难退,两名卫家的暗卫已经骑马狂飙顶着风雪去追谢扶宸了。 虽然她也明白风雪越大想要追上谢扶宸的机会越渺茫,可她还是抱着一线希望能够阻止谢扶宸回到汝宁。谢扶宸曾经是一名轻骑校尉,驾马技术娴熟,不仅擅长刺探敌情,更是知道如何掩埋自己的行踪。卫庭煦只恨自己身体太弱且无法骑马,否则无论如何也要赶上去拦下谢扶宸。 即便北疆在两场不太大的雪之后气温骤降,卫庭煦也未沾染风寒,多亏了她在出发之前一直坚持服用驱寒六丸。这六丸产自南崖终日酷暑的沙漠地带,能够养肝熄风且极燥极辣,普通人别说六丸,就是吃一丸下去也要鼻血横流。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对于卫庭煦而言拖累她的是这身残破的皮囊,来此之前她做好的充足的准备,所以灵璧都染了两圈的风寒,卫庭煦依旧无碍。 可是突然打喷嚏是怎么回事?卫庭煦轻轻揉了揉鼻子。 “卫公。” 一位浑身是汗的暗卫站在一圈花圃之后悄悄唤卫纶。 卫纶支开了身旁的人,靠了过去。 “谢扶宸已过官仰。”说完那暗卫便消失了。 官仰离汝宁不到千里,即便路途艰险,以谢扶宸的骑术至多只需四五日的时间便能抵达汝宁。子卓跟刘奉果然没能拦下他。 卫纶将酒杯随意放在被修剪得极整齐的棣棠之上,拨开人群去找长孙曜。 “我是替庭煦姐姐高兴。”反正脸也丢了,现在说什么酒后失态只会更可笑,索性承认下来,当个性情中人也没什么不好。甄文君反手将阿冉手里的帕子拿了过来,在眼角抹了抹早就吓没的眼泪,抱住阿冉,“如阿冉姐姐所说,庭煦姐姐常年在外奔忙都没有着家的机会,更不要说相个中意的郎君了。长孙公子很适合庭煦姐姐,两个漂亮的人儿定能生出个好看的奶娃来。” 阿冉拍着她的后背和她一块儿感叹,甄文君抱着阿冉的双臂渐渐脱力,搁在她肩膀上面无表情的脸不时点一点,表示赞同。 脸丢了,就没脸再回去吃东西,离开司徒府时甄文君肚子都饿瘪了,这一晚实在委屈,早就知道不该去,惹了一肚子不开心。即便临走前有几位穿着光鲜的小公子主动上前说要送她,她也没任何高兴的感觉。她知道自己什么都不是,甚至今晚的筵席都和她无关,这几个油头粉面的傻小子们还错当她是贵人。 坐着马车往怀琛府走的时候甄文君的脸还有些烫,一打嗝还被酒气辣得发懵。回到府中阿竺来接她去醒醒酒,甄文君说不必了,直接睡了。 路过前厅,前厅里依旧亮着灯火,李延意依旧在谋划着什么。这么多天过去了也不知道她到底睡过觉没有。 李延意也好卫庭煦也罢,无论是谢扶宸还是卫纶,这些上位者都在为了身后的无数人和不可预知的未来赌上自己的性命,而她甄文君在做什么?为了些小小情绪便借酒消愁,不稂不莠。 躺在小屋之中,甄文君睡不着。 她知道阿母未救,还有许多事情等着她去做,不能在此浪费时间浪费感情。 卫庭煦真是一个可怕的人,她有办法让小花和灵璧都对她死心塌地,如今甄文君即将变成臣服于她的下一人。 保持清醒,时刻告知自己来这里是做什么的。安逸是假的,富贵是假的,奉承也是假的。 甄文君摸着锁骨处那藏在新月“胎记”之下的旧伤疤,用力抠进去,直到将长好的皮肤再次抠破,痛得她蜷缩成一团。 手掌里是粘稠的血液,痛,却让她清醒。 让她记得自己是谁,记得自己的根记得自己的恨,记得自己的名字——阿来。 尽管喝了很多酒,第二日甄文君还是很早就醒来了。她去药房拿了些药给自己敷上。这几日都是她在负责拿药,拿了什么药也没人注意。 药房的窗户正好对着前院,她听见车马的声音便往外看,太阳还没出来李延意就上马车离开了。 五更二点,远远地从禁苑中传出了洪钟之声。钟声从太极殿前的钟楼传出,各街口坊门的鼓继承着向更远的地方传去。这是早朝的声音,在这日渐炎热的端午前夕,整个汝宁被唤醒了。 坐在马车之中的李延意听到象征着早朝开始的声音,将手中的佛珠一颗颗地往掌心里掰。 站在朱雀大道的另一端,看着永安门大开,从半夜起就候在门外的大臣们终于能进宫去面见天子。 林权、卫纶和长孙曜就在其中。他们今日将会联合五十六位要臣干一件大事。 永安门关上的余音在灰色的天空中闷闷地回响着,像是一只打着呵欠的巨兽。 她在禁苑长大,可这儿的主人从来不是她。五年前也没人觉得会是她,但如今全然不同。 就像这天,马上也要变了。 给事黄门侍郎尖锐的一嗓子之后,百官跪地,向高台龙椅之上的李举敬拜。李举的上半张脸藏在冕旒之后,看不清他在望向何处,棱角分明的下半长脸已经蓄了不少胡须,被精致地梳理成倒三角的形状。 在他坐着的龙椅之后有一面雕龙画凤的玉屏风,屏风内帷帐垂落,透过帷帐隐约可以看见里面坐着一个女人。女人身边有专门的侍女在为她扇扇子,脚边落着俩装着冰的盆子,每一次扇动,风就会带着些凉意刮到女人的身上,去暑降温。 早朝一开始,司徒卫纶、少府长孙曜和大司农林权便一同上疏弹劾郭濡,将那封文笔极佳的折子递给了黄门侍郎,侍郎再送到李举面前。 长孙曜身为少府,嘴皮子最利索,上前飞速将郭濡的罪状一一大声陈述添油加醋。长孙曜文不加点一连喷了两刻钟才停下来歇会儿,之后以卫纶和林权为首,一大批重臣纷纷附和。一时间朝堂之上众口一词穿云裂石,不容反驳。 李举握着奏疏,骨节越发青白。一句句劝说之语刺进他的耳朵里,让他勃然大怒,几乎从龙椅上跳起来,用力一掷将那奏疏砸在地上。 “荒谬!太荒谬了!” 李举这一声吼让堂下群臣齐刷刷地跪下,李举指着他们:“枉你们号称大聿能臣!你们究竟能在何处,又有什么资格称之为‘臣’?!《左传》有云,臣治烦去惑者也!可你们脑子装的是什么?可有能力治烦去惑?只教寡人上火!” 卫纶道:“陛下息怒……” 李举抬手:“卫司徒不必说了,寡人就问你,如今大聿灾荒多年,北线之患未除,西北的三大胡族又开始滋扰边境。外患未除而内忧不断,百姓尚且吃不上饭却还有人贪赃枉法。这样的人你们不弹劾,却要弹劾个随地便溺的郭濡?究竟是何居心?” 卫纶眉峰微蹙,没再说话。 跪在他身旁的长孙曜悄悄看了他一眼,林权更是大惑不解。身后的诸臣也都面面相觑,大家都明白李举在怒斥的人是谁,可没人开口。 “这么久了,寡人等了这么久都没有一个人站出来直指这件事。寡人问你们,你们对得起大聿百姓,对得起寡人吗?” 卫纶不疾不徐道:“臣愚昧,陛下指的可是洪瑷贪污赈灾粮款一事?” 卫纶此话最后一个字的尾音还未吐露,李举便如同看见机敏的野兔终于落入圈套的猎人,迫不及待地收网:“没错!寡人指的就是洪瑷!如今是什么年岁,粮食有多重要诸君心里都有数,这洪瑷居然敢贪下百姓的救命钱银,这是凌迟的死罪!” 李举一字一句喊得铿锵有力,不知是气的还是喊得太大声,脸都涨红了。 卫纶慢慢抬起头来,如狼一般坚定而危险的目光从笏板之后缓缓升起,并未受到李举方才大发雷霆的扰乱,依旧平静地看着他。李举一瞬间觉得自己就像个跳梁小丑,蚩蠢不堪。 凌迟。卫纶在心里暗笑,李举偷偷将“夷族”之罪替换成了“凌迟”,那便是单单将洪瑷摘出来,与他族人没有任何关系。冯坤不会死冯徙倚也不会死。李举想借着愤怒来转移众人的注意力,模糊重点。不仅暗自减轻了洪瑷之罪,更是将弹劾郭濡一事压了下来。看来李举已经下定决心为了保住冯坤和北方三郡牺牲洪瑷这颗棋子。 卫纶道:“陛下贤明持重整饬纲纪,乃是大聿之福。臣也以为这洪瑷一事必须严查。” 李举提声道:“关训。” 一直跪在一旁没有吭声的关训似乎早就做好了被点名的准备,走了上来跪下:“臣在。” “那洪瑷可交待了贪污公款的细节?” “回陛下,那洪瑷进入诏狱已有四十二日,至今仍不承认贪污之罪。” “证据确凿居然还想抵赖。那洪瑷不过是小小刺史,居然敢贪污官银,若不是背后有人撑腰,他岂敢这般嚣张?再者,若是真的有心私吞官银又为何会将银子明目张胆地放在府内?那可是三万两现银,无论摆在何处都十分显眼,更何况还盖上了官银,难道这洪瑷是嫌自己活得太久了吗?此事或许还有蹊跷,绝不能让任何一个贪官跑了。关训,寡人令你再去搜查洪府,绝不能放过任何细节,将洪府里里外外搜个彻彻底底!” 关训道:“喏!” 原来如此。 卫纶跪在原地没有做声。 大抵是李举查到了官银的来源极为可疑,想要从这条线上入手,这才迫不及待地痛斥贪腐,从而将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这件事上。李举这点抓得对,从先帝开始查办贪官的力度一直都很大,李举让廷尉署率先审理此案的权利还是有的,更何况他这么做合情合理。 李举坐了回去,冕旒在眼前晃动着。 他暗暗舒了一口气,心跳还是很快。他以为卫纶这帮奸党会当朝反对他,坐在帷帐里的庚太后也会突然发难,结果他们并没有这么做。因为他提出的问题没有破绽,没有留给他们反驳的余地。 他看着卫纶依旧难以捉摸的脸,他知道卫纶心中肯定将他方才的举动一一剖析,卫纶肯定在想——李举这小儿是要查官银来源。 很抱歉,这一次你要输了。 李举努力按捺着想要发笑的心思。 我的目的绝不在此。 天子发话,关训带着廷尉署的人来到洪府,将封条一揭,冲了进去。 “给我搜!” “喏!” 关训和姜妄站在门口,冷眼看着洪府又一次被翻个底朝天。姜妄热得有些戴不住那高帽,一边用扁扁的蛇牌扇出点儿可怜的风,一边问关训:“你猜,咱们还要再来查抄洪府几次?大热天的来抄家,这差事实在不是人干的。屋后还有几具婢女上吊的尸体还没收拾呢,这臭味,啧啧啧……” 关训剑眉之下一双冷峻的单皮眼滑向姜妄:“想要多活几年,就闭上你这张烂嘴。” 姜妄不怒反笑,像只水蛇般对着关训的脖子吐信子:“就我这张烂嘴,你可受用的很。” 廷尉署的人搜了三刻钟,当真是不放过任何一个角落,搜查得格外仔细。 卫纶和林权来了,两人向他们施礼后关训问道:“怎么,卫司徒和大司农这么有空,来监察下官办案?” 林权天生声音柔和,也是南方人,说起话来细声细气:“这监察一说从何所起?因为陛下十分重视洪瑷一案,身为臣子自然记挂,我和卫司徒也一并来了了。” 关训正要说什么,忽然一声“天子驾到”的声音传来,他们立即跪下,喊道: “恭迎天子!” 三十多位重甲虎贲军迅速分成两列,李举双臂负在身后从中间走来,问道:“查的怎么样了?” 关训道:“回天子,暂时还未查到什么新的线索。” 李举挑着眉独自在原地踱步,两位小黄门拿着遮阳的华盖跟在身后寸步不离。大家都闻到了尸体散发出的恶臭味,李举肯定也闻到了。但是他不为所动,没有任何矫情姿态。 冯徙倚肚子一天比一天大,开始整晚整晚睡不着觉,经常做噩梦,不敢翻身,一翻身孩子就从肚子里掉出来,摔死在地上。冯徙倚无数次从睡梦中惊醒,口渴难耐。 “阿婉。”冯徙倚低低唤了一声贴身婢女的名字。 “阿婉?”婢女没有回应,冯徙倚提高声音又喊了一声。 还是没人应。 怎么回事? 冯徙倚掀开帷帐之时看见一个陌生女人坐在她床头,吓得她大叫一声往床里缩。 “皇后想要什么?我帮你拿。” 冯徙倚惊魂未定地回头看,细细端详之后发现此人并不陌生。虽然她进入皇宫之后没多久这人就开了怀琛府搬了出去,两人没见过几面,却常常听天子提及她的名字。 “李、李延意?你怎么会在这儿!” “皇后有喜这么久我都没能来看看皇后,实在太不该了。皇后不会怪我吧。”李延意站起身走向床榻,冯徙倚大叫: “来人啊,来——” 李延意往前一扑,单手掐住冯徙倚的喉咙,让她一句话都喊不出来。冯徙倚发疯似的又踢又打,直到一根冰冷的匕首贴在她隆起的腹部,冯徙倚犹如被点穴似的完全不敢动了。 和阿歆相比,李延意的力气不算大,可要制住这位娇弱的孕妇还是轻而易举。手指只要稍稍用力,大聿未来的皇子便会胎死腹中。 冯徙倚惊恐万分的眼泪顺着漂亮脸蛋滴在李延意的手背上,整个人缩成一团,连反抗都不敢,从喉咙深处发出绝望的声音:“不要杀……天子的孩子。” “我怎么会杀天子的孩子?他可是我侄儿。”李延意的笑容比冯徙倚做过的所有噩梦都要恐怖。绝望之中她盯着李延意眉心的那颗红痣,像一滴血,也像是开启阴间大门的锁眼。 李举早就准备好了证明洪瑷清白的证据,并且偷偷放入了洪瑷书房并不显眼的位置。 这是一封伪造的契约,是洪瑷和胡商签订购买药品的契约。当初他奉天子之名到绥川赈灾,拨给他的官银不止用来买粮,更需要购买药品以防时疫。这批药品需要从胡商手里购买,昂贵而稀缺,胡商手中没有这么多,洪瑷便和胡商签订了三万两货物的契约,四十天后交货。这三万辆现银正是留下来买药的,因为不方便运输便留在了汝宁洪府。如此一来卫纶关训还能说什么? 只要搜出契约洪瑷便能洗脱嫌疑。 李举心道,李延意和卫纶还当我是曾经被随意拿捏的暗弱天子吗?吃一堑长一智,如今的我都是被你们逼出来的! “搜到了!”三四位廷尉署署员跑了出来,手里拿着一堆竹简木片。 “搜到什么了?”关训问道。 李举漫不经心地望过去,听那署员道:“搜到了洪瑷通敌卖国的罪证!” 李举的笑容还挂在脸上,他似乎没听明白。 关训将那些信拿到手中一看,全都是和冲晋往来的书信,里面涉及大聿军防农建等各大机密,有些数据连关训都不曾听闻。 关训没有急着下结论,而是将信递给了李举,让天子亲自过目。 李举从关训的眼神里看出他是认同那位署员的话的。不可能!通敌卖国?怎么可能!他不是早让人将洗脱罪名的契约放进洪府了吗?为什么会变成通敌卖国了! 李举急切地翻看这些信,字字句句都指向那个可怕的罪名!更让李举几乎昏厥过去的是,这些信件不止牵扯到洪瑷一人,他只是个小卒,信中更多提及的是一位大聿重臣,这位重臣才是真正幕后推手。 虽然这个人的名字没有直接指出来,若是说了就太假了,可是李举匆匆一扫都能看明白,暗指的重臣就是冯坤! 林权和卫纶仿佛什么也不知道般问道:“陛下,这通敌卖国之事属实吗?” 李举恨不得抽了关训的刀将这两个惺惺作态的贱人斩成数段!就像他们对洪瑷三妹那样! 可是他不能这么做。他是天子,他是高高在上却什么出格之事都不可做的天子! 李举将信件狠狠摔在地上,林权捡了起来,和卫纶一同查看。看完之后林权问关训:“敢问关廷尉,通敌卖国该当何罪?” 关训冷着脸似乎并不太想回答,姜妄替他说了:“红阙年间有位侍郎也是通敌卖国被夷了九族,这回这洪瑷恐怕也,嘿嘿嘿……” 李举知道他们都不怕他,他们都在算计他,就连这小小的廷尉史都敢调侃他。 或许卫纶早就想到了李举冥思苦想数夜的“妙计”,并且将计就计彻底将冯坤推上了断头台。李举气红了眼:在你们这些奸人眼里,寡人是不是特别可笑! 李举用眼神质问他们,他投过去暴怒的眼神却像是一滴水滴进了大海之中。林权和卫纶一个含笑一个严峻都在看着他。这是他们最最自然的模样,一如既往,没有任何的畏惧或是得意。 就好像这次的对峙他们根本没有想过会有其他的结果。 “来人啊!皇后娘娘要生啦!”阿婉冲出了皇后寝宫,大喊大叫。 冯徙倚倒在床上痛苦地捂着肚子,血从她腿间流出来,染了一整床。 第79章 神初九年 整个太医院几乎倾巢出动赶往安寿宫。 安寿宫中充斥着冯徙倚什么都顾不上的惨叫声, 稳婆拉着冯徙倚的手满脸的汗, 让她别喊了, 保存体力。冯徙倚痛得受不了, 一爪抓在稳婆的脸上。稳婆嗷了一声,脸上多了三道血痕。 阿婉投了热布回来, 低头一看,大叫:“好多血啊!流了好多血!” 稳婆闭着一只眼睛几乎要按不动冯徙倚,生气地对阿婉道:“你叫唤什么!出去!给我找几个手脚利索的宫女来!跟御医说皇后没力气了, 让他们赶紧开催生药!” 阿婉口中应着, 还在手忙脚乱地擦血。 稳婆恨不得将她踢出去:“还不快去!” 阿婉连滚带爬地往外跑,她的确没有任何接生的经验,甚至入宫也没几年, 忽然就让她来侍奉皇后,她还难过自怜了好一阵子。谁都知道现在天子日渐式微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要倒台,以后这禁苑的主人是谁还不知道呢, 大家都不愿意到皇后身边,只好将无权无势的她推来了。如今又遇到这种事,阿婉只能怨自己命不好。 李举在禁苑中狂奔, 虎贲军为他开路,身后的小黄门还在费劲地举着华盖, 跑得气喘吁吁,无论如何都跟不上李举的速度。 李举跑到安寿宫前, 两名宫女见到他立即行礼。他一把将她们俩推到一旁, 冲了进去, 拽过门口的御医质问:“皇后怎么样了!有没有事!寡人的皇子呢!” 几位老御医脸色不善,李举见他们欲言又止的模样一颗心狂跳,将方才被算计的愤怒一股脑全发泄在他们身上,连拉带扯,直接将年过六旬的御医给拉倒在地:“说啊!寡人的皇后怎么了!把寡人的皇子交出来!” “陛下息怒。”即便被拉倒,经历过三朝的老御医还是非常镇定,即便衣冠不整声音里也不带任何波澜,伏在地上道,“皇后早产大出血,服过药后已经无恙,刚刚睡下。至于皇子臣等没能保住,请陛下降罪。” 从稳婆手中接过死胎之时,老御医就知道他将为这位未能睁眼看世界的皇子赔上性命。没什么好挣扎,他吃这碗饭就要担此风险,伴君如伴虎,他认了。 稳婆、婢女和太医院一干人等全部跪在这儿等着天子责罚。李举道:“把……皇儿抱来,寡人要看看他。” 稳婆将卷在绸布之中的死婴递给他,又匆匆跪了回去。 李举看着这个丑陋的婴儿,它就像个小怪物,不像皇后也不像他。 “是位小公主。”稳婆轻轻道了一句。 李举身子晃了晃,眼前发黑。太可笑了,究竟是谁在戏弄他? 两位小黄门赶紧上来扶住他:“陛下保重龙体啊。” “龙体,龙体?寡人是真龙?是天命之子?如果是这样为何连皇儿都保不住?嗯?”李举一脚将左侧的小黄门踹了出去,咆哮道,“你说啊!寡人到底是谁!是谁!” 巨怒、焦躁、挫败……压抑太久的李举在即将成功的狂喜边缘被无情地打落深渊。冯坤保不住了,皇儿也没有了。还有谁?他还有谁?李延意那个好姐姐,觊觎他江山的好姐姐,如今想来,在汝宁城门口吐的那一口血,失心疯一般的大骂根本就是个陷阱,目的是要麻痹他,让他以为胜券在握从而草率决定,掉进陷阱。 李举趴在地上痛哭。 这一刻他不是天子,而是被打得支离破碎的失败者,是无法保住重要之人的懦夫。 稳婆和御医们跪在原地面面相觑,虎贲军和小黄门也都犹豫不决,劝也不是不劝也不是,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李举明白,他们害怕,他们更是虚伪。就算真的过来说上几句安慰的话也不是发自真心。只因为他是天子,他手里还握有权利! 还有吗?可能连最后那一点可怜的权利都没有了。 还有谁?没有了,没有了…… 一只手扶在李举的后背上,另一只手有力地挽住他的胳膊。没有任何的劝解,只想将他拉起来。 “陛下乃是圣王。弹压山川,明参日月,不可跪下。” 李举满脸眼泪地回头,被梳理精致的胡子上沾满了鼻涕,在他红肿的眼眸之中映出了一个男人的脸。这男人身穿银色轻甲,身上还带着热气,手掌滚烫的温度透过衣衫贴到了李举的手臂上。 “谢……谢中丞?” 谢扶宸将李举托了起来后,五体伏地:“老臣来晚了,请陛下恕罪。” 李举看着谢扶宸后背上的一道血口,血都已经干涸了。谢扶宸一向将自己梳理得一丝不苟,如今蓬头垢面满脸凌乱的胡渣,披星戴月不顾重伤,就是为了能够早些回到李举身边。 李举深深吸了一口气恢复了常态,向黄门抬起手。小黄门见状立即抽了帕子递上去。 将鼻涕眼泪一股脑擦了个干净,自己把松散的冠理正,仿佛刚才痛哭的不是他。 “寡人等候中丞多时了。来,中丞随寡人到御书房,有要事相谈。” “是。” 谢扶宸站了起来,李举大踏步地离开,老御医有些犹豫地开口,话刚到嘴边,谢扶宸回头,淡淡道:“将这些护主不力的一干人等押入诏狱,等候鞫审。” 虎贲军齐声道:“喏!”上前将他们全部夹起,稳婆和阿婉哭闹着求饶,谢扶宸充耳不闻,跟着李举到了御书房。 李举进屋之后将这几日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全都告诉给了谢扶宸。 “如今冯坤是难保了,通敌卖国之罪与贪污公款全然不同,是寡人大意了,没想到李延意和卫纶豺狐之心,挖了这么大的陷阱让寡人跳进去。” “陛下操之过急了,为何不等老臣回来之后再想对策。” “寡人这不是着急吗?李延意在城门破口大骂,势必会让卫纶联合长孙曜、林权他们向寡人施压,寡人想要先他们一步,没想到……”李举狠狠一拳砸在墙上,回头急切地问谢扶宸,“谢中丞,事到如今寡人该怎么做?是不是一切已成定局,回天乏术了?” “不。”谢扶宸简简单单的一个字,让李举吃了定心丸一般,悬着的心立即归到了原位。他在谢扶宸身上感受到了和卫纶、林权一样镇定的气息。深沉、稳重而可靠。 有希望,或许他还有希望。 谢扶宸这般那般地跟李举一一阐述接下来的谋略,李举听完之后坐在椅子上久久不能回神。 谢扶宸乃神人。 他的谋略远在卫纶和林权之上,他早就将李延意一党所有的想法看透,不,李举看着这个可怕的男人——他甚至将年轻的天子可能犯下的错都计划在内。 谢扶宸的沉默中蕴含着只手撑天的力量,换成别人李举可能不太相信,但是谢扶宸,他信。 “谢中丞,幸好寡人还有你,幸好大聿还有你……”李举握着谢扶宸的手,眼泪控制不住往下落。 谢扶宸道:“匡扶社稷乃是人臣之责。谢家世世代代食聿禄,绝不是趋炎附势的鼠狗之辈。” “那寡人现在需要做什么呢?” “陛下其他什么都不用做,只需要帮助皇后将身子调养好,早日再怀皇子。” 想到冯徙倚,李举心中便如同被针扎一般痛。贵为天子,却连自己的女人和孩子都保护不了,他……李举闭上眼睛,强迫自己不要再去想这些。 一切听谢中丞的。 以往前厅里密谋的声音总是很小,只要站在十步之外便完全听不到了。可今日似乎有什么喜事,甄文君站在大老远就听见里面传来李延意肆无忌惮的笑声。 李延意笑着笑着忽然咳嗽起来,腰侧的伤口好得差不多了,被她自己这么一折腾又裂开,痛得弯下腰,笑容却难减。 “这一次实在太痛快,本宫没能当场看见他那张惊诧挫败的脸当真可惜啊!”李延意举杯敬向卫纶的方向,“有诸位贤臣辅佐实在是本宫的福气。来,这杯本宫敬诸君!” 甄文君假装扫地慢慢靠近前厅,想要听她们在说什么。路过的阿竺拍她肩膀:“文君娘子为何在外面不进去?” 她倒是想进去,可是自从她第一天来时李延意让她进屋,给了她角落的一个小位置旁听后,就再也没搭理过她。她总不能不请自入吧。 甄文君没好意思直说,阿竺倒是看穿了她的心思,劝她道:“殿下宵衣旰食顾不得太多,谋士千百也不可能一一惦记。能进这怀琛府都是殿下信赖之人。文君娘子若是有好的谋略需得自告奋勇。”阿竺高深莫测地一笑,指了指天上,“小娘子若想建功立业,得争。” 争? 甄文君被阿竺说得有些激动。的确,大争之世又逢长公主夺权,乃是天下女子最最难得的机会。想起前厅之中也有女谋士在侧,甄文君心里燃起一团火焰——李延意才是她最好的机会。若是能够得到李延意的信赖和重用,待他日登基,成为古往今来第一位女帝,那她是不是也可以出任高官?到时候还有卫庭煦什么事?卫庭煦或许已经和长孙悟结婚生子了吧,甚好甚好。 阿竺姑姑的劝说让甄文君心里有了底,她走到门口,虎贲士兵早就记下她的模样,也知道她是卫家的恩人,似乎没有要阻拦她的意思。甄文君深吸了一口气,轻轻推开了屋门。 李延意正坐在正中的案几前举起了酒杯要敬诸君,从门缝里看见甄文君有些惶恐的脸,停下了动作,伸直了脖子看向她: “文君妹妹,进来呀。” 甄文君这才大胆地将门推开。 “近日事情太多,倒是忘记了妹妹。不过妹妹给的药我都有在用,伤好了不少,这都是妹妹的功劳。来,妹妹,本宫敬你。” 李延意动不动就是江湖豪情一般的敬酒,实在不像个深宫里长大的长公主,倒像个纵情江湖的游侠。甄文君和她对饮之时想起了南征北伐的阿歆,大概是受到了阿歆的影响吧,豪爽不扭捏。 喝过酒之后李延意让人加个案几,甄文君依旧坐在角落里听她们的谈话。 一辆无视宵禁的马车在汝宁城的罗衣巷中行驶,咯噔咯噔的马蹄声在长长窄窄的巷道之中带着回音穿梭。马车车舆看起来并不显眼,纹饰普通色泽晦暗,可那马夫却是不凡,眼似饥鹰目光如电,周身散发出来的煞气一看便知是手上染过血的,令人不敢直视。 马车一路到了罗衣巷的尽头停了下来,一扇生锈的铁门挡住了去路。铁门被粗铁链紧紧锁着,内里站着两只通体漆黑的烈犬。烈犬闻到了活人和气息对着来者狂吠,獠牙尽露唾沫横飞。 这儿常年阴冷无人敢靠近,正是令人闻风丧胆,专门关押要犯的诏狱。 不同于专门关押地痞流氓和亡命之徒的汝宁大狱,能在这里被关押的都是朝廷要员。一旦进入了这扇铁门,想要完整地出来难之又难。对臣子们而言,这扇铁门乃是人间与阴间的交界,一旦进入诏狱便要有死的准备。 前光禄卿兼绥川刺史洪瑷正是关在此处。 车夫刚刚将马车停下,在诏狱门口守夜的两名狱吏便被犬吠声引来,拔刀上前厉声喝问:“什么人!胆敢夜闯诏狱!” “是我。”马车的布帘一掀,从里面出来一名年近五十的中年男子,身上所穿的青色布衣同马车一样简朴,气质儒雅温润,即便眼角已布满皱纹却依旧难掩英俊的容貌。他朝着狱吏们轻轻抬手施礼:“深夜叨扰,还请二位行个方便。” 说着他手指一松,一个带有“李”字的符牌从他掌间滑了出来,正好吊在两名狱吏的眼前。马夫展开一副文书,乃是探视申请,上面盖着关训的官印。 天子令牌和关训印子在眼前,狱吏们也看清了对方的脸,便将烈犬拴到一旁,将铁门打开。 李延意等人在谈南方暴雨一事,全程下来甄文君都没有找到可说的话题,可这回也不是一无所获,在众人散去之时有位儒生叫住了甄文君。 “甄娘子可记得我?” 这白面儒生似乎刚过弱冠之年,将将开始蓄须,个头倒是已经长得很高,足足比甄文君高上一个头。此人和长孙悟一类的美少年比起来的确粗糙很多,却有种比一般儒生更硬朗之气。 听对方言下之意似乎两人见过,可是甄文君一点儿都不记得。以甄文君的好记性都能忘记,看来两人见过的这一面大概属于茫茫人海之中漫不经心的一眼。 甄文君实话实说:“不记得。” 那儒生弯眼笑道:“小生早就猜到小娘子不可能会记得,那夜卫司徒专门为了小娘子办的筵席,小生也在场。小生和小娘子说过两句话,小娘子大抵是忘了。” 是忘了。甄文君脸上带着笑意没开口,让他接着说。 “可小生却没法忘记小娘子。小娘子一首《新嫁衣》唱得人肝肠寸断,小生当即被小娘子的歌声征服。小生从未见过小娘子这般冰雪慧敏又热情通达之人。” 甄文君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别是个傻子吧! “小生姓林名阅字博文,乃是大司农林权的堂侄儿。我……可以叫你文君妹妹吗?”林阅脸上带着红晕,腼腆地问道。 牢房深处有铁链在地面上拖行的声音,叮叮当当由远至近。待到那声音到了牢房门口时谢扶宸才转过身来,正好与刚刚被带进来的洪瑗对视上,他抬手一挥两名押着洪瑗的狱吏便退了下去。 “谢中丞。”洪瑗向谢扶宸下跪行礼。 谢扶宸将他搀起道:“元玢不必如此,我今夜来是有事要与你商议。” 洪瑗见到谢扶宸忍不住眼眶泛红,他生来不曾遭过这样的罪,这诏狱之中穿的囚服不过一层薄薄的粗布,所食只有粟米和汤菜,关训对他毫不留情,种种刑罚加身,让他遍体无一完好之处,十指被夹得已经残疾,日后或许再也无法握笔。更让他不能忍受的是廷尉署给他按的罪名。他在诏狱中已经快要两个月了,别说与外界联络,就算是他的舅舅冯坤都不曾露过面。当初舅舅曾派人暗暗告诉他绝不要认罪,只要扛住一定会将他救出。可这么多日过去谁都没来探望他,洪瑷心中怎会不惶恐。今日总算见到了相识之人,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紧紧抓住握住谢扶宸的手臂道: “可是我舅舅托中丞来的?不知我家中妻女如何?可有人照顾?我知道此时舅舅不便与我相见,烦请中丞告诉舅舅,洪瑗绝不曾中饱私囊,贪墨赈灾粮款!更别说通敌卖国啊!此事定是有人陷害,是那卫家之女!为的恐怕还是绥川一郡之争!中丞快快替我想想办法,不能叫我冤死在狱中啊!” 谢扶宸安抚他:“元玢切莫着急,令嫒与夫人以被令尊接回府中好生照顾了。” 听到妻女尚且安全,洪瑷心中的大石稍稍落了些下去,听到谢扶宸接着道:“此次来我其实是有一事要与元玢相商。或者说,是有求于你。”说着谢扶宸朝洪瑷拱手行礼,深深地弯下腰去。 洪瑷握着谢扶宸的手不自觉地松开来,他向后退了几步,慢声道:“我一个不知明日的狱中人,不知还能为中丞做什么?” 谢扶宸道:“此事,谢某也是难以启齿。元玢之冤情就算旁人不知,我却是清楚的。只恨贼人狡猾,将贪污赈灾粮款一案的证据坐实,陛下原本想为你周旋一番,让廷尉署放人。本来此事已快要水落石出,却又被他们栽赃了通敌的信件。李延意此番是铁了心要以你为切口,将你的舅舅冯将军一派剪除,如此一来天子的未来将是独臂难支!元玢,你想要自证清白已是难如登天,那些信件之中字字句句指向都是你的舅舅,诬指冯国丈乃是幕后卖国黑手!如今陛下顶住了全部的压力才没让廷尉署对你直接判刑,可我估计陛下也撑不了几日了。” 洪瑗沉默了半晌,平静地看着谢扶宸道:“中丞的意思,是要我将所有的罪责担下?” 谢扶宸道:“不得不请元玢你以大局为重,牺牲小我,换得全族性命和大聿天子的未来。” 洪瑷知道谢扶宸今日来是要取自己性命的,可真的听到他说出来却十分难以接受。舅舅也是如此想的吗?以他一人的性命来换取骠骑大将军府上下满门?换取天子宝座稳固?可他的妻女父母洪氏一族的性命又该如何?无论是贪污还是通敌,都是举家灭口的死罪! 洪瑷胸口剧烈地起伏,仿若满腔的怒火要直接喷涌而出:“中丞可知,一旦我认罪,名节尽毁便也罢了,我妻女父母洪氏一族将面临什么样的灾祸?!难道我认罪我的舅舅他就能幸免了吗?他可是我亲舅舅!况且我没有做过又为何要认下罪责?!天下间就没有王法可言了吗?” 谢扶宸道:“只怕酷刑之下难有伸冤之日。况且对方是有备而来,所有证据准备的充分确凿。元玢,你如今已是再无翻身的可能了。若你能以大局为重,我可以向你保证你的妻女父母还有洪氏一族都可幸免于难。今日元玢你冤死于狱中,可待到来日陛下真正能掌控朝廷之时,便是你元玢沉冤昭雪之日!否则,眼前死去将会是更多的人,自然包括洪氏一族。到时候冯家也会遭难,大聿落入贼人之手,百姓又该如何?” 洪瑷面若死灰:“当真就没有一点希望了吗?” “但凡能有一线生机,谢某断不敢隐瞒。” 洪瑷看着他,眼里闪着泪光:“我舅舅也是如此决定的吗?” 谢扶宸没有说话。 洪瑷突然笑了起来,凌乱的头发颤抖着,凄厉的笑声回荡在诏狱之中久久不熄。 …… 最近甄文君收到很多信,其中有一封让她颇为在意。此信来自步阶,而寄出牌子上写的是“洞春”。 步阶居然去了洞春。 当初她让步阶帮她调查阿母下落,虽然没有交代和谢家之间的细节,更没有提及埋伏在卫庭煦身边之事,只给步阶提供了一些可能在的地点,口头向他描述了阿母的外貌特征,让他在忙完春耕之后帮忙找人。 算算日子春耕的确结束了,步阶在信上说南崖从初春开始暴雨不断,造成泥石流,许多山脚下的村落都被泥石埋了。若不是朝廷一早开凿的河渠将水向北方引走,恐怕这次南崖会有更大的灾情。不过近日大雨开始渐渐往北转移,干旱多时的大聿北方或许将迎来灾情好转的契机。而他从南崖出发已经两月有余,从南崖往西北,一路经过靖集郡、平苍郡和洞春郡,找遍了可能的每个角落,都没有找到骁氏的踪影。待他查完绥川之后便会来汝宁与她汇合,继续在汝宁城中调查。 步阶做事一向路数清奇,他能够直言“找遍了每个角落”,甄文君相信阿母在这几郡的可能性很低。据说谢扶宸去了北方,难道他还能将阿母带到北方去?不可能,谢扶宸的踪迹连李延意都没有摸透,说明藏得极深,定是办要事去的,不可能带着一个人质在身边。 那阿母会被藏到什么地方了?甄文君想想有些蹊跷,如此说来,谢家应该已经收到她传出的消息了,却没有下一步计划的安排,这不紧不慢的劲儿让人不太安心。 从这封信中甄文君还发觉到了另一件让她颇为在意的事。 南方洪涝,开凿河渠?甄文君最近一直都待在怀琛府,竟完全不知道这两件事。可一旦将这两件事合在一块儿,她嗅出了一些不一般的气息。 这事她定要找机会向李延意禀报。 另一摞的信乃是来自林阅。 林阅在表露心迹之后便开始疯狂给甄文君写情信,此君文笔了得,难怪年纪轻轻就能当上李延意的谋士,写个情信都是引经据典、鸿笔丽藻。 甄文君想了想,还真给他回了信。林阅刚拿到回信时激动万分,铺开一看,全都在问他南方水灾一事。林阅这二丈和尚还是十分憨厚地将汛情一一告诉了她。 接到回信之后甄文君细细看过,心中有数了。看来她的预感没有错,有人在暗中偷偷布置着一切。她需要提醒长公主提防。 而剩下的那厚厚一卷布帛则来自卫庭煦。 卫庭煦给她寄信了。 布帛之上好看的小篆的确是她的亲笔,洋洋洒洒千余字,说她正在从北方回来。信中除了暗暗交待她要小心已经回到汝宁的谢扶宸外,竟不吝啬地表达了思念之情。 甄文君面无表情地逐字看完了信,从庖厨中寻了个盛菜的铜盆,将卫庭煦的信丢入火盆之内,看着那一行行思慕款款的文字被烧成灰烬,甄文君眼皮都没眨一下。 第80章 神初九年 烧着烧着甄文君忽然闻到了一股特殊的气味, 这股气味薄如蝉翼极难发觉, 可江道常严苛的训练在甄文君的身体里埋下了敏感的种子,也因为这气味实在太特殊, 即便只有淡淡的一缕被捕捉, 也让她为之一颤。 这是剧毒“一枝嵩”的香味, 江道常曾用三日时间专门为她讲解了一枝嵩的特殊性。此毒制作过程极其复杂, 乃是从大漠腹地最毒的蛇蝎之中提炼出毒液后, 水培一枝嵩开花, 待花长至最艳之时摘去,将其捣成花汁喂养剧毒红蜘蛛。一只红蜘蛛需要培育三年的时间, 三年之后红蜘蛛便会结出个针尖小的毒瘤。还不是所有的红蜘蛛都能长出毒瘤, 只有在气候恰好之时才能长成。别看这毒瘤难长,一个毒瘤里蕴藏的毒汁就能毒死十人, 且在瞬间毙命。其无色无味非常难察觉。 “世间竟有这般神奇之物, 那它岂不是防不胜防?” “不。”甄文君记得当时江道常拉下脸, 嫌弃她愚钝,“世上哪有无敌之物,万物都有其弱点,只要用心细致观察总能找到破绽。就像这一枝嵩,它的弱点就是火。一旦遇火它便会露出原形,产生出一种特别的气味。这气味和人的骨肉被焚烧之后的臭味极其相似。” 那时甄文君不懂人的骨肉被烧是什么味道, 江道常便去坟地里偷了一具新鲜的尸体烧给她闻。人体被焚烧的气味只要闻过一遍便难以忘记, 加上嗅觉的记忆比其他感官都要好, 甄文君一直记忆犹新。 凝神嗅着, 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嗅觉上,所有恼人的小烦恼根本想不起来,她用木枝将卫庭煦的信还未烧完的那部分挑起,很快最后一部分也被吞噬。不应该是卫庭煦信上抹了毒,一枝嵩口服见效极快,若只是触碰的话几乎不会有任何效果。卫庭煦如果要毒死她的话,不会用这么愚蠢的方法。 不是卫庭煦的信,那便是这个铜盆了。 铜盆从哪儿拿来的?庖厨。 一旦理清这层关系,甄文君立即将盆里的火踩灭,把灰烬都倒了出来,折了块布做隔热,捏着铜盆杀回庖厨问:“这铜盆是拿来做什么的?” 负责庖厨的柯叔道:“这不是我盛菜的盆子么?怎么被烧成这样了?” “盛菜?菜呢?” “已经端出去了。今日大司农和少府来府上做客,殿下正在粟海苑招待他。” 林权和长孙曜来了?糟了! 甄文君根本没意识到自己还拽了个盆子,撒腿就跑。怀琛府不小,她来了几日还未能好好地转上一圈,根本不知道粟海苑在何处。阿竺一时半会儿也找不到,抓了个家奴询问,家奴道: “那粟海苑不在府内,需经由怀琛府后门往东走,一直走到三里之外的蓄春池。粟海苑啊乃是殿下的行宫别院,有山有水雅致不凡……哎哟小娘子推我干嘛,慢着点走!” 甄文君哪有功夫听他说完,拽着对方当支点,抡圆了一圈飞将出去,向东狂奔。 脚下生风,心更是狂跳不止。若是甄文君没猜错的话有人在款待林权和长孙曜的饭菜里面下了一枝嵩,李延意更是有可能吃入腹中。下毒之人是谁不得而知,不过甄文君知道若是他们三人全都中毒的话,李延意一党算是完了。李延意一死卫纶一家岂还有命活? 三里地甄文君一口气狂奔到了尽头,眼看蓄春池就在眼前,一丈高的巨大青竹顶下设有雅座,雅座在池中央顶起的圆形露台上,离她有二百来步时,通往池心的路口被虎贲军挡住了。 “我有要事告知殿下!”甄文君说着就要从两位虎贲士兵中间穿过去,两把钢刀一交错将她挡了回来。要不是她反应敏捷,鼻子已经被无情地削掉了。 “有何事等殿下宴请完要客再说。”这两位虎贲士兵完全不留情,又高又壮,用下巴看甄文君,“殿下有令,除了卫司徒外其他闲杂人等不许打扰。” “招待的可是大司农和少府?”甄文君迫切地问。 虎贲士兵没搭理她。 “你们去通报一声!饭菜里有毒!绝不能吃!快去!”甄文君急得满头汗恨不能从他们架起的铜墙铁壁中挤进去。虎贲士兵相互看了一眼,窃窃私语被甄文君听见。 “她好像是卫家的人。” “我去跟殿下说一声。” 一名留在了原地,另一名快速向粟海苑跑去。 走了一个虎贲士兵,甄文君的视野更加开阔,能看见和指甲盖一样大的林权背对着她,左侧是正在举杯的长孙曜,正对面被完全挡住只露出一丝衣角的大概是李延意。 长孙曜就要将酒灌下,甄文君急得大喊:“别喝——!” 尚未练习过内功心法的甄文君完全是靠着嗓子硬生生地喊出这两个字,声音的确传了出去让长孙曜吃酒的动作停了下来,诧异地往她的方向看。 甄文君喊过之后喉咙仿佛撕裂一般的疼,一瞬间有些头晕,手里的铜盆都掉在地上,没法再出声。 “谁?”李延意将箸放下,向喊话的人方向望去,“甄文君?” 长孙曜也看向甄文君,林权想要转身之时忽然动作一顿,捂住了喉咙。长孙曜注意到他的异样,以为他被鱼刺卡住了。谁知林权脸色迅速变紫,一把抓住了长孙曜的胳膊。 “林君!你怎么了!”长孙曜急忙想要扶住她,林权想要说话,嘴一张话没说出来,一口血喷向长孙曜的脸。长孙曜下意识地抬起宽袖一甩,将血挡了下来。他低头一看袖子上全是斑斑点点的血迹。 长孙曜被他这一喷给喷懵了。林权从案几边滑了下去,倒在地上时口鼻还在疯狂往外冒血。李延意冲到他身边喊他之时,他已经没气了。 长孙曜和李延意都对突如其来的变故万分惊讶,虎贲士兵跑过来向李延意报告说入口那位小娘子说食物中有毒。 “有毒?”李延意说,“不可能!所有食物都在我眼前以银针探毒,银针并没有变黑!怎么会有毒!速速叫御医来!” “是!”虎贲士兵火速离开,李延意掐着林权的人中想要将他唤醒,可无论怎么掐林权都没有反应。 “他死了。”李延意汗水往下滴,她看着林权睁得几乎要掉出来的双目,突如其来的死亡让他极度诧异和恐惧,发紫的脸被毒素催得肿胀,将五官挤得挪位,死状极惨。 李延意心痛万分,手掌掠过林权的脸想让他瞑目。谁知手掌刚抚上去就听见往这儿狂奔的甄文君再一次大喊:“殿下快让开!别碰他!” 李延意一惊,立即将手缩了回来。 “殿下,你看!”长孙曜指向林权的脸,李延意眼睁睁地看着林权的脸还在持续浮肿,直到他的脑袋几乎变成两个大时双唇渐渐张开,一股有力的黑气将他嘴撑开,从口鼻中冲了出来。 “殿下小心!”长孙曜立即将李延意拦到身后,林权忽然坐了起来,巨量的黑气从他的耳鼻嘴中疯狂往外喷射。眼看长孙曜和李延意就要被黑毒气吞没,甄文君一把将他们推到了池中。 三人一同掉到了池水中,还在露台上没来得及跳水吸入了黑气的婢女们和林权一样,口鼻之中流出大量的血,眨眼间便中毒倒地身亡,从吸入到身亡非常迅速,不过弹指之间。 在池水中甄文君向李延意和长孙曜比了个手势,示意她们直接游到岸边。 剩下的那位虎贲士兵本想过来,看见这副场景迅速掉头。回到岸边时甄文君她们正好破水而出。 “殿下!少府!你可吃了那酒菜?!”甄文君刚能喘气便急切地问道。 “我……我喝了酒!”长孙曜咳着水,脸色十分不好,“喝了六杯!不过没有吃菜……我不喜欢喝酒的时候吃菜,我也中毒了吗!” “看来酒里没毒。此毒十分猛烈,别说喝六杯了,即便只喝一口长孙少府恐怕已经没命了。毒应该在菜中。殿下,你没吃也没喝么?”甄文君那日刚刚看见李延意得了势异常开心,就是害怕她这一开心纵情酒肉,一顿大吃大喝的话就完了。 李延意摇摇头:“我什么都还没来得及吃。” 前几日李延意的心情是不错,直到昨日跟着阿歆的探子传回来消息,说阿歆这一路芙蓉散又发作,她坚持着没有复吸,倒是去找她老师了。她自幼就和这位传授功夫的老师十分亲密,李延意对这位道貌岸然的老师没有好感。如今阿歆在这危机关头去投奔他了,李延意万分不爽。可是汝宁这边局面颇为动荡,加之谢扶宸老贼披荆斩棘地回到了李举身边,形势瞬息万变,她不可能离开。 不知道阿歆如今是否已经到了她老师身边,更不知道这位老师会如何帮她解除芙蓉散之瘾,想到此事李延意便毫无胃口。今日她叫来长孙曜等人就是为了商量对付谢扶宸之策,卫纶家中有事未能赴宴,没想到心情不好影响食欲倒是捡回一条命。李延意万分唏嘘,隐约觉得这是阿歆在暗中保护她。 夏日池塘上的风很快就将黑气吹散,李延意问甄文君这毒究竟是什么,为何银针都无法查探而她却知道,问她是否看见了下毒之人。甄文君便将她发现一枝嵩的过程告诉了她,只是略去了烧毁卫庭煦信这件事,信口而说在烧毁无用的物件时发现了剧毒的踪迹。 “这一枝嵩之毒除了无色无味万分凶险银针也无法试探到它的存在之外,被人服用之后会迅速腐蚀喉道进入胸腔,一旦遇血便会产生大量毒气,毒气会在尸体内快速膨胀,甚至会引起爆炸。吸入毒气之人亦会迅速毙命。” 李延意见识过许多歹毒的手段,一枝嵩这般凶残的毒药她还是第一次听说。 “你对毒药非常了解吗?”李延意问甄文君。 本来甄文君习惯性地想要自谦说“略知一二”,可是转念想到阿竺对她的提醒,神色一定,朗声道: “文君对现下已知的六百三十二种毒药了如指掌!”甄文君没有说谎,江道常的确将辨认所有毒药的方法教给了她,旁人或许学上三年都学不完,甄文君凭借着聪颖绝伦的天资在短短的一年中便全部记下了。她需要在李延意面前露脸,眼前这个绝好的机会她不可能错过。 李延意站起身,望向池中的粟海苑,林权的尸体已经瘪了下去,婢女们横七竖八地倒成一片,那团仿佛来自阴界的可怕黑气还在空中飘荡着。 “文君,扬晖,你们随我来。”李延意连衣服都未来得及换,心事重重地叫上他们二人速速离开。 就在林权惨死之时,自南方而来的大雨陆陆续续覆盖了平苍,并且继续往北迁移,即将逼近京城汝宁。 平苍百姓欢欣鼓舞,虽然春耕已过,干涸多日的大地总算迎来了降雨,对于饥渴万分的灾民而言没有比一场畅快淋漓的大雨更振奋人心的了。 无数的灾民、农人全部跑出屋外,在大雨中欢歌起舞。而从南方一路开凿入京的水渠在停滞十年后突然以追风掣电之势迅速完工。据说天子李举将修建他皇陵的奴役全都征调去修水渠,为了能早日实现南水北移缓解灾情,天子连自己的陵墓都暂停了。蜿蜒的水渠不仅缓解了南方的汛情,更是滋润沿路城池,和大雨双管齐下,将多年来笼罩在大聿天空中的阴霾一扫而空。 就在此时,另一件让人匪夷所思之事恰恰传入了李延意的耳朵里。 在诏狱内扛了四十六天后,洪瑷突然在狱中吐血而亡,并留下了一封认罪的血书。 除了承认自己在绥川赈灾时贪污了粮款之外,血书之中对通敌卖国一事也供认不讳,直言无颜面对天子,唯有一死逃避良心的问责。 “什么?洪瑷死了?什么时候的事?” “就在一个时辰前。” 李延意正在给卫庭煦写密信,听见甄文君跟自己汇报的消息后,凤眼一瞪,随即哼笑一声道:“难不成李举以为只要逼死了洪瑷,让他将所有罪揽到身上,此事便死无对证无人能定冯坤的罪?未免太过天真。” 她将手中的笔放下,原本写好的竹片也投到一旁的火盆里烧了个干净。洪瑷的死看起来像走投无路后的自我了断,可一想到自谢扶宸回到汝宁之后先是毒死了林权,而后挺了这么久的洪瑷也一命呜呼,此事便多了些云山雾绕。 当年太后病重,谢扶宸趁此机会让李举以结党营私之罪把当时李延意的舅舅下狱关押,甚至把庚氏在朝为官的子弟们一个个查办,将空出来的位子全部安插上李举的人。这一手凶狠而出人意料。若非太后当时命大挺了过来,且李举年龄还小下不了决心,恐怕庚氏一门都难逃一死。 谢扶宸这老奴行事一向出人意表,连当今太后的亲弟弟都敢下手,焉知洪瑷自尽这件事其中没有别的算计。此事颇为紧急,当先与子卓提及。 李延意另抽了一片新的竹片,在上面写了几行字,待墨迹干燥消失之后又用浅浅的墨色在上面题了一句:粽米清香,盼君归。 “文君。”李延意招手示意甄文君上前,问道:“你可会变换字迹?” 自从甄文君救下她和长孙曜之后,李延意算是真正注意到这位小娘子。和她彻夜长谈之后发现此人的确是位不可多得的奇才,卫庭煦当初并未夸口,甚至还有些谦虚。 她知道不仅林权,她手中诸位能臣都被人下毒,十位之中死了七位,其他三位命大躲过一劫。而那日林权中毒之时庖厨还做了谋士们的午膳,一共八百六十位谋士,但凡吃了饭的全死了,剩下一百多名不是在外办事就是错过了开饭的时刻,侥幸躲过一劫。 这是谢扶宸丧心病狂的报复。卫纶说得没错,一旦谢扶宸回到汝宁,先前再稳固的胜局都有可能被他逆转。据说谢扶宸不知从何处找来一位绝世高手,这位游侠一夜之间闯入七个戒备森严的府邸,妻妾还睡在身旁,第二日一醒来枕边人的人头不见,府里大大小小的护卫和家奴竟无一人看见,其骇人程度犹如鬼魅。 此次谢扶宸一回来就弄得整个汝宁朝堂人心惶惶,或者说李延意这方的支持者心神不宁。他们都害怕谢中丞绝不考虑后果的出击,不知道下一个死的是不是自己。 这几日来李延意府中人明显少了,就连她养了多年的门客谋士潜逃者众多。现下正是用人之际,就算甄文君十分年轻,很多想法暂且稚嫩,李延意也只能启用她试试。 甄文君这回才算是真正走到了李延意身边,开始帮她探查情报。而洪瑷的死便是她第一时间探查回来的消息。 被问及是否会变换字迹之时,甄文君心里还略略地心虚,想起当日模仿卫庭煦的字迹一事。 点头称是之后,李延意满意一笑道:“甚好,你将此信以不同的字迹誊抄十遍,按照十个方向一齐放出去。而这片真的待明日夜里再往外送,可记住了?” 甄文君将竹片接过来,应道:“喏。” “你这几日替我牢牢盯着廷尉署,关训一旦离开廷尉署去禁苑立刻来回我。再派人去一趟庚府,请舅舅过来一趟。” “喏!” 这边李延意的密信借着夜色的遮掩如候鸟一般地飞了出去,那边廷尉关训连夜捧着血书去面见天子。关训的车架刚刚抵达宫门,便有无数双盯着他的眼睛悄无声息地四下散去,消失在汝宁夜色之中。 李延意舅舅庚拜已经五十有七,几年前从朝中退下来,干脆就在家中莳花弄草逗猫养鸟。 前些日子有人送了一蓝一绿两只孔雀,跟白鹤养在一起十分悦目。这几日他没事儿就待在凤鸟院里喂这两只孔雀,听闻奴仆来报说长公主的车架候在门前,他将手里喂鸟用的豆饼一把撒了出去,擦了擦手慢悠悠地往外走。 长公主车驾按制应该是四匹毛色匀称的红马,车宽不能过一丈,华盖旌旗使用红白两个颜色,车辕和旗杆雕刻孔雀。而此时李延意派来的马车却用了六匹皮毛亮泽体态匀称全身乌黑没有一丝杂毛的御马,车宽在一丈之上,车辕跟旗杆也都将孔雀改为了麒麟,华盖和旌旗都用了天子才能用黑红二色。庚拜看了眼来接他的马车一角上偌大的一个“李”字好不招摇,便没上去,叫奴仆把自家的马车装上,在最显眼的位置上挂了一个更大的木牌,上面用金漆写了一个“庚”字。 奴仆不解道:“庚公怎么不坐长公主安排的车驾?岂非不敬?” 庚拜坐上马车,闭眼养神并不言语。 到了怀琛府,李延意亲自出门来接他,看到庚拜没坐她安排的马车便问道:“舅舅怎么自己驾车来了?” 庚拜说:“殿下叫我来为的是洪瑷自尽一事吧?来,我们进去说。” 到了书房,李延意屏退左右道:“舅舅,依你看此事是否有陷阱在其中?” 庚拜道:“殿下可曾着人去打探一下,那洪瑷临死之前可曾留下了什么?” 李延意摇头:“廷尉署那帮小子嘴巴倒是闭得紧,只说能说的,不能说的半个音儿都不透漏。只打听到洪瑷临死前见过谢扶宸,我猜是为了弃小保大。我怕的是林权刚死左旭又未能救出,这洪瑷临死之前若是再咬上我们一口可就麻烦了。方才护卫们来报,说关训去面见李举了,我想这洪瑷定是留下了什么关键之物。” 庚拜摸着花白的胡须道:“左旭入狱尚书令位置悬空,而天子已将大司马一职授予谢扶宸。如今谢扶宸身兼大司马和御史中丞两个要旨,尚书令一职或许会让谢扶宸的旧部严震接手。以我对谢扶宸的了解,此时舍去他们苦保的洪瑷所图一定不小,反咬一口……不是不可能。” 庚拜之言让李延意心窝里发寒。 “况且大雨马上就要下到汝宁,荒年之中突降暴雨象征着祥瑞,这件事对李举万分有利,乃是他一举反击的大好机会。殿下当立即潜入禁苑,我担心明日早朝之上恐会生变,除了殿下外没有能阻止谢扶宸和李举的联手。殿下需提前准备,否则一旦事变,那时殿下想要再进去恐怕已经没有机会了。” 李延意顿时了悟:“难怪舅舅不肯坐我的车驾,原来如此。” 李延意叫人给自己更衣,换了一身下奴的衣服,与庚拜一同上了庚家的马车,趁着夜色往禁苑去。 第81章 神初九年 卯时将到, 关训从御书房中出来, 脸色如铁。 在门外一直候着的姜妄手里抱着关训来时所披的薄衫, 关训一路低头走着并未停步, 姜妄跟在他身后,准确无误地将薄衫覆在他肩头, 随着他一路至宫门外的马车上。 关训脸色不太好看,姜妄大抵能猜到李举会跟他说什么。 关训来向天子汇报之前特地询问了狱吏,得知洪瑷自尽前夕谢中丞曾持天子令牌和他的官印来访, 让人提审了洪瑷。两人谈了不到半个时辰后谢中丞就走了。待他走后狱吏便没再去过洪瑷的牢房。至于他是什么时候自尽的不得而知, 验尸结果是中毒而亡,此毒乃是□□,服下后呕血两日才会死。 “毒药自然是谢扶宸带给他的了。”姜妄摸着手指上的玉扳指, 夸张地哀叹了一声,“这光禄卿沾了自个儿呕出的血,在囚衣上写满了血书该是什么心情。为了保住阖族性命和天子的利益死扛了这么久, 最后还是被赐了毒药又是什么心情。只不过这回他保住了国丈却将咱们廷尉署给害惨了,犯人罪名未定没查清楚背后关系,也未画押却突然死了, 此事咱们廷尉署难逃责任。奉典,天子老早就看咱们不顺眼了, 恐怕这回会借着洪瑷一事对廷尉署大动干戈,甚至将咱们连根拔起也不是不可能。” 姜妄说的话依旧让人不喜欢, 他不是个讨人喜欢的人, 正因此关训才会提拔他出任廷尉史。这回他的话依旧梗得人心难受, 关训却不得不承认他说得对。 四十六天的酷刑之后洪瑷自尽而亡,关训执掌廷尉署多年,此人算是少有的硬骨头,几乎熬遍了诏狱中所有的刑法,却一直咬紧了牙关不曾吐露一个字。别说全套酷刑,关训见过不少征战沙场的猛将一身腱子肉,还没走两套刑具就受不了哇哇大叫求饶的。无论洪瑷其人如何,这身铮铮铁骨让关训佩服。 根据现已查出的暗线,有个不愿意透露身份的神秘人说那三万两赃银乃是此前一位心悦洪氏阿忆的俏郎君所赠。可事发之前这位阿忆娘子已不知所踪,关训派人追查多日,一丝线索都没有。这位阿忆娘子如同人间蒸发了一般,洪瑷口中的女胡商更是无人听闻。天子迫切想要为洪瑷洗脱嫌疑再明显不过,一心想要廷尉署再去洪府搜查,估计是已经藏好能为洪瑷洗脱的证据。没想到天子想要的证据没搜到,反而从封禁多日的私宅中查获了诸多通敌谋反的罪证。之前还口口声声说自己是被人陷害的洪瑷,在谢中丞离去后突然认罪自尽,留下一封指认谋首的供述。 关训从来不多言只办事,不代表他心里不清楚。将这些光窍线索全部连在一块儿看,若是还想不到此间暗藏的汹涌,那他这些年的廷尉算是白当了。可就算他明白也没办法追查,就像他的官印如何落入了谢扶宸的手里,他心里有数,但不能说。 天子与长公主之争,在朝堂上早不算是秘闻,而现如今已到了图穷匕见的地步。洪瑷贪污赈灾粮款一案牵扯出的通敌卖国之罪乃是诛九族的重罪。本来这事就让关训隐约有些动摇,现下洪瑷以命写就的血书更是将局势又一次彻底反转。今日面见天子之后关训明白,接下来整个朝堂和大聿的走向已不是廷尉署能够左右的了。自姚唯之后朝中掀起一股致仕风潮,不想卷入夺位之争的群臣们纷纷告老还乡,求一个安稳保一家性命。剩下的除了保皇党的谢家一派和野心昭彰的卫氏一党,如关训这般不愿卷入其中一心只为大聿和百姓们谋划的中立之臣所生存的夹缝已是越来越狭窄,现在连一向自诩刚正,想成为骨鲠之臣的关训都忍不住心生退居田园之心。 洪瑷的供词必定会在今日的早朝掀起新一轮的腥风血雨,最后究竟会有多少无辜之人被牵连枉死?不得而知。 关训看着天上即将沉下的弦月,清清冷冷地叹了一声。 太极殿外的候君厅内,等着殿门大开的群臣们三五一堆的聚在一起,所谈论的大多是关于绥川流民之患和北线的战事。卫纶和谢扶宸前后脚进来,于众人之间看到了对方,谢扶宸立即温和一笑,拱手向卫纶施礼道:“卫公平日里最是勤勉,今日倒是来的晚了,可是有事耽搁?” 卫纶不露形色还礼道:“比不上谢公辛劳。才回汝宁连府门都还没入便先去了诏狱,勤勉之称当属谢公。” 谢扶宸笑容未变似乎没听出来卫纶言下之意,感激之情溢于言表:“卫司徒对下官真是关怀备至,真教人感激涕零。” 卫纶沉声道:“客气。” 通知上朝的小黄门进来请诸位大臣:“诸君该上朝了。” 谢扶宸谦让道:“卫司徒,请吧。” 卫纶道:“谢公先请。” 谢扶宸也没再客气,先行一步出了候君亭,往太极殿中去了。 早朝开始,歌功颂德了一番后,李举看着朝堂下面站着的群臣们问道:“洪瑷在狱中自尽,留下血书一封。诸君有什么看法?” 御史台监察御史王铮率先站出来道:“陛下,臣听闻前些日子廷尉署从洪家搜出来通敌卖国的罪证,想那洪瑷是想以畏罪自尽保全阖族性命。此人先前贪污赈灾的银两已是罪大恶极,如今竟然还勾结胡族以图我大聿,此等恶贼陛下切不可姑息!若是不再深究岂非以后人人效仿?还有何国法可言!” 金吾将军郭启也跟着站出来附议:“陛下!先帝在位之时便对贪腐之人深恶痛绝,而前光禄卿兼绥川刺史洪瑷还有通敌卖国之罪,不可不办!即便洪瑷背后之人位高权重,陛下也万万不能就此放过,否则我大聿枉死在边关的将士们如何能瞑目!” 随后又有更多的人站出来附议,要严查通敌之人,铲除大聿内患方能攘外。 长孙曜和卫纶相看一眼,站在他们身后的群臣也都面带疑色,似乎对清流一党忽然要深究洪瑷一事有些摸不着头脑。毕竟洪瑷已经死了,若是要再追究必定是要追究到冯坤头上。莫非谢扶宸想要连同冯坤一起牺牲? 不可能。卫纶悄悄抬起头去看李举,见李举坐在高台之上面色如常,似乎在思考。 联想起投毒一事,如今朝堂之上气氛骤变也肯定是谢扶宸的计策。长孙曜站了出来,向李举行礼后道:“陛下,臣以为此事不应在此刻继续查下去。” 李举挑眉:“哦?为何?” 长孙曜道:“如今胡族春牧也正该是我大聿休养生息的时候,眼下重中之重乃是夏种。等到秋收之后兵壮马肥才能继续征伐四大胡族,这是其一。其二,入夏以来大聿连着三年年年大旱,忽降暴雨洪涝难挡,南崖自寒食之后已经连着下了一个多月的大雨,若是不快些加固堤坝只怕南崖下游的靖集平苍等郡的村落将会被全部被淹没。这几个郡的男丁们大多都在北线的战场之上,需得尽快从临县抽调人手前去修筑堤坝,否则洪水淹没村落百姓罹难,寒的将是战场杀敌保家卫国的将士们的心!陛下现在要将人力物力投于一个不知真伪的案子里,岂非舍本逐末?” 王铮上前一步反驳道:“长孙少府此话差矣!若那些信件是真的呢?那不是一两封无关痛痒的信件,乃是一摞摞与冲晋首领密谋大聿的卖国之物!姑息枉纵,才是让战死沙场的将士们寒心!加固堤坝固然重要,难道叛国恶贼便不该及时铲除吗?!况且查证办案自然有廷尉署和我御史台全全负责,与修河堤有什么冲突?长孙少府难不成还要关廷尉和谢中丞也去河道上修堤坝吗?” 长孙曜和王铮乃是大聿中枢最灵活的两根舌头,且分属两个党派,一旦针锋相对能够一句不歇地对喷上一整个时辰。 朝堂上众臣你来我往互不相让,旋涡中心的国丈冯坤依旧没来上早朝,而卫纶和谢扶宸都没吭声,眼观鼻鼻观心,十分沉着。 卫纶略觉可笑,当初想要迅速给洪瑷治罪,如今却因为谢扶宸忽然颠倒了立场,搅乱了他们的心。卫纶看着谢扶宸的侧影,琢磨着那封认罪血书之后究竟有何参不透的意义,说起来他到现在未能见到那封血书,这…… 卫纶还在思索之时,谢扶宸忽然上前一步:“陛下,光禄卿一事臣痛心疾首且心下惶恐。而今日卫司徒正在此处,老臣想要问卫司徒几个问题。” 李举道:“问。” 当谢扶宸转头看向卫纶之时,卫纶忽然全部明白了。 谢扶宸捏着笏板的双手颤抖,万分痛惜道:“老夫与卫司徒同朝为官三十余载情同手足,可竟不知卫司徒心思早已不再!卫司徒,这些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让你匡扶大聿之心动荡?是权利亦或者是金钱?能让你密令你的门生洪瑷勾结胡贼,卖国求荣?老夫想不通!还请卫司徒告知!” 谢扶宸这番言之凿凿的话说完,长孙曜和一众盟友陡然变色。卫纶心中也是一沉——谢扶宸果然反咬他一口,还咬得这般狠。 洪瑷在那封认罪的血书上,不仅将所有罪责都揽在了自己身上,更是直接言明自己乃是受昔日恩师之威逼利诱才铸此大错,卫纶,便是那幕后黑手。所谓的亲近之人、当朝重臣指的不是舅舅冯坤,而是三公之一的卫纶。 洪瑷的确是卫纶的门生,他自小就拜卫纶为师苦研经学。那时候冯徙倚还未嫁给李举,冯坤也并不是国丈,洪瑷更只是个仰慕恩师的小小读书郎。谁知而十多年间风云变幻,自从卫纶公然力挺李延意夺权之后,虽没有明面上说过,但不屑与奸臣为伍的洪瑷早就与卫纶断了联系,即便在朝堂上相见洪瑷也未曾正眼看过卫纶一眼,卫纶自然也不搭理他。 这两人的旧日瓜葛和现今的形同陌路是满朝堂都知道的事,可师徒的身份却是无论如何都刮除不了的。就像洪瑷这么多年来一直勤勤恳恳,绝口不提,就是想要把卫纶的印记从身上揭去,可惜一直未能成功。 “元玢,你既要就义,不若将卫纶一块儿拖下。”那夜湿冷的诏狱之内,谢扶宸抚摸着洪瑷的脸庞,手有些颤抖,万分不舍道,“他日李延意一党消亡,你便是英雄,你的名字将会永远留在史册中,受后世万代敬仰。” 给事黄门侍郎将血书丢到卫纶面前,一字一句都映在卫纶的眼睛里。 卫纶不知道他这位学生在临终前是以怎样的心情又认他为“老师”,一直想要刮除的污名却在死时主动揽了回去,就为了诬陷他人。 卫纶抬头看着红了眼睛的谢扶宸,此刻他是佩服谢扶宸的,他玩弄人心之术愈发让人不寒而栗。 谢扶宸并未在上朝之初就将血书拿出来和卫纶对峙,而是以确认血书为真的语气反问,仿佛卫纶卖国一事已经盖棺定论了。 “卫司徒,此事你还有什么话可说?”李举提声道。 卫纶伏地:“臣从未指使洪瑷通敌!望陛下明察!” “查是肯定要查的,先押入诏狱再说!来人!拉下去!” “喏!” 明摆着是诬陷,若是真的被打入诏狱,等待卫纶的是什么在场所有人都一清二楚。 护卫就要上来拿人,长孙曜大呼“不可”,一群盟友立即跪地呼喊“陛下”,想要为卫纶伸冤。李举等着就是这一刻,他指着长孙曜等人道: “大胆!寡人看看还有谁是卫纶的同谋?!来啊!将帮卫纶求情的这些同党一并押入诏狱!” “喏!” 李举终于等到了这个机会,他终于亲眼看到李延意的党羽被一根根地剪除。就在几日前他还在绝望的深渊以为再也没有胜算,他的皇权就要拱手让人,谁能想到转眼之间谢扶宸就扭转了乾坤将一切化险为夷,如今被打成落水狗的是卫纶!是李延意! 李举几乎要控制不住嘴角的肌肉,马上就要笑出来。 来吧,卫纶,长孙曜,来几个我便拿几个。这都是你们为虎作伥的代价! 就在长孙曜等一干人等都要被抓走时,李举忽然看见了李延意出现在朝堂之上。 他以为自己眼花,早在昨夜关训来时他就下达了命令各处宫门皆不可放李延意进宫,可眨眼之后再去看,的确是李延意。她是何时神不知鬼不觉地入了宫? 李延意特地穿了她一向嫌弃麻烦的长公主服制,五色孔雀在她身后竟生出几分威严,她径直从外走来,守在门口的內侍都傻了眼,想要将她拦下,却反被跟随在她身后的虎贲军挡了回去。 李延意根本就没有去注意有谁挡在她面前,心中早也笃定她的护卫会将所有障碍扫除,脚步未曾减缓,大踏步地踏进了太极殿内。方才乱成一团的殿宇霎时安静了下来,包括谢扶宸在内都没人能想到李延意会出现在此,如此大胆! “见过陛下。”李延意微微一弯腰,并不行大礼,她声音不卑不亢万分平静,“敢问陛下,按照大聿律法,三公九卿一众重臣的疑罪该由谁来审查?” 李举握紧了拳头,没有回答她这个问题,大怒道:“荒唐!后宫不可干政,你来此做什么!” 李延意接话接得极快:“后宫指的是陛下的嫔妃,她们不姓李,自然没有权利干政。可是本宫姓李,本宫是你的皇姐!这朝堂上的政事更是我李家的家事,试问朝堂之上又有哪一个比本宫更有资格说话?” 李举忿然作色,几乎跳了起来:“放肆!来人!将李延意给寡人押出去!” “喏”的声音和帷帐内一直沉默的太后庚氏一同响了起来: “哪个敢动我的怀琛?” 太后这一声不大不小的声音让整个朝堂都肃静了下来,李举几乎是下意识地颤抖了一下,心跳的仿佛整个大殿都能听见。 已有两年没有开过口的庚太后,再次在朝堂上开口说话,站在下面的群臣心中多少有些计较。只听见珠帘轻轻响动,跟在太后身边三十年的王姑姑搀着太后走了出来。 年近五十的庚太后保养得宜,脸上没有多少皱纹,盘起的头发上也不见白发。只是前两年的一场重病让身体大不如从前,气血有亏脸色稍显苍白。一双眼睛还算是清明透亮,她往堂下扫了一眼,冷笑道:“哀家还活着呢,你们就这般迫不及待。若是哀家死了,只怕我的怀琛连根骨头都剩不下了!” 李举忙道:“儿臣不敢。” 群臣也道:“臣等不敢。” “哀家看你们没有什么不敢的!不过一桩小事,你们就吵嚷个不停。皇儿,你这般沉不住气,哀家怎敢真的将江山托付给你?你们一个个的背地里没少说哀家擅权专政,可你们不要忘了,当年是先帝托付哀家看顾天子,如今先帝走了还不到十年,你们就迫不及待的想要逼我们孤儿寡母上路吗?” 李举心中怒气翻涌,却不敢真的去违逆太后的话。太后虽然不是他生母,但却是他名正言顺的嫡母,又深受先帝爱重,若非如此也不会临终前将大聿的江山托付到她的手里。李举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绪,向太后认错:“母后教训的是,是儿子不争气。” 太后一出来,没人敢动李延意,倒是站在一旁的谢扶宸发话了: “太后、长公主殿下,历朝历代从来没有公主跑上朝堂议政的,而且公主虽生于皇家,可殿下早晚都是要嫁人的,出嫁从夫,殿下此后便只能是殿下未来夫家中人。论理实属不该,如论情,莫非殿下还要为这卖国贼求情不成?” “谢中丞。”李延意昂着下巴,用眼角看谢扶宸,“纠察百官举劾按章乃是谢中丞的职责,对大聿律法应该不陌生,谢中丞可否回答刚才本宫问的问题,三公九卿一众重臣的疑罪该由谁来审查?莫非也只凭谢中丞一句话就能断案?” 谢扶宸本不想理会她,可按照礼制长公主发话他不可不回,只好道:“不敢。” “谢中丞还有不敢之事?”想到他居然投毒,害死林权害死她诸多谋士,李延意就恨得咬牙切齿。如今他居然还想将魔抓伸向卫纶,想把卖国之罪反扣回来,简直是痴心妄想! 李举见谢扶宸不便和李延意正面交锋,他作为天子自然有这个权利,开口道:“皇姐,此处是太极殿,是商议国家要事之地,你一个妇人抛头露面出现在此不合适,先下去吧。” 这是李举迫不得已的容忍。前有庚太后在此为李延意撑腰,后有大殿之外听命于李延意的虎贲士兵,甚至手持兵刃好不吓人。虎贲军本就是宫内禁军,即便是手持武器进入太极殿都是被许可的。一旦正面冲突兵戎相见,他肯定占不到任何便宜。先前谢扶宸派人暗杀了李延意那群谋士对她已是重创,而此刻要拿卫纶无异于是在烧得极其旺盛的碳火上再浇上一瓢油。若是真惹得李延意狗急跳墙,以他对李延意的了解她当真强行逼宫。李举担心所属自己的那点儿兵力还不等冲过来护驾自己就被她当场杀了。看她咄咄逼人竟闯入早朝的架势不是不可能,李举心中大为顾虑,说话也不敢说得太绝对。 “究竟是妇人的颜面重要还是大聿社稷重要?若是满朝文武能够商议出有效举措,又为何会有沿路尸骨?敢问陛下,我是你的皇姐,我一天没有出嫁一天都是李家的人,更是天子的臣子,陛下你说,是也不是?” 李举看一眼谢扶宸,见谢扶宸微微地摇头,不知道是让他否认还是让他别吭声。可是这事儿如何否认?李举还没来得及吭声,庚太后替他回答了:“我儿说的没错,我儿只要一日没有出嫁就是皇室的人,我儿贵为长公主,难道连劝诫天子的一席话都说不得吗?你们这些大臣,连年的天灾战祸你们说不出个解决的办法,指责起我的怀琛来道理倒是一箩筐。不说前朝,就拿本朝来说,听政议事的太后哀家也是头一遭。这是先帝下的旨意,你们的意思是先帝也做错了?” 堂下又是一片“不敢”之声,李延意嘴角浮起一丝不屑的嘲讽,继续振振有词道: “既然是臣子便有职责为国尽力!不能让忠臣蒙冤!”她环视周围的大臣们道,“你们都不敢回答本宫最简单的问题,那么就由本宫来告诉你们。按照大聿律法,四品以上高官的所有案件必须由廷尉署审理,让犯人签字画押是为结案!关训!” 依旧站在一旁默不吭声却依旧难逃一问的关训上前一步。这感觉实在奇妙,李延意站在太极殿正中喊话的口吻完全是将自个儿当天子在差大臣办事了,关训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李延意自然明白他的处境,也没想要他回答:“卫司徒一案本宫会一直盯着。若是有人再想要徇私枉法栽赃陷害,本宫定不轻饶。” “你……”李举“蹭”的站了起来指着这僭越无礼的长公主正要开口,李延意猛地一个回视几乎将他提起的心给钉了回去。站在殿外的虎贲士兵手按在了刀柄上,一双双如狼似虎的眼睛紧紧地盯着李举。 李举的余光中谢扶宸再次摇头,他汗水沿着鬓角往下滑落,微微颤抖的手指慢慢转移向关训:“你,定要好好审查卫司徒一案。万不可徇私枉法陷害忠良,也绝不能手软放过奸臣!” “是。”关训终于有了合理的开口的理由。 李延意忍着胸肺瘙痒,忍着极其想要咳嗽的欲望,看着卫纶被押了下去。 从一开始卫纶就一句话都没说,他知道谢扶宸早就构陷好了一切,即便他再反驳也都是徒劳。洪瑷死了,死无对证,他这回入诏狱是入定了。 被带走之时李延意望着他的双眸里全是隐忍的泪水,她在用眼神告诉他,我一定会将你救出来! 而卫纶却是淡淡一笑,似乎已经将生死置之度外。 卫纶被带走了,李延意看着他的背影竟还算平静。昨日和庚拜聊过之后她心里已经有了预感,谢扶宸反咬的这一口极狠。她今日冒险闯入太极殿并不是为了救卫纶,而是为了保下长孙曜等一干能臣。 她身边已经没人了,若是长孙曜也死了,她该和谁谋划?谁又能帮她救出卫纶和左旭? 迈出太极殿,被前呼后拥着保护离开的李延意今天赢了,谢扶宸的确是想要将长孙曜一众卫氏党羽全部铲除。没想到李延意竟能直闯朝堂,看来她是为达目的而不惜自己的名声了,也不在乎后世风评了。 谢扶宸望着李延意的背影,嘴角露出匪夷所思的笑意。 保卫纶吧,用尽全力保他,且看其他事物如何从你身边被夺走。 卫纶被诬陷入狱,李延意一整夜没睡,她已经连续三日没有睡意了。天际将晓时甄文君急切的拍门声让她心慌。甄文君来报,说左旭已经认罪,廷尉署以大不敬之罪将他斩首,头颅正悬挂在汝宁城门口示众,以儆效尤。 谢扶宸自北边回来之后杀伐决断,心中似乎藏着一只蛰伏已久的猛虎,想要以如电之势将敌方铲除殆尽。 早有不祥预感的李延意赶到城门向着她老师的头颅深深鞠躬之后,拿了一瓶酒洒在地上:“老师,本宫敬你这最后一杯,送你上路。” …… “子卓回信了吗?” 大雨之夜,李延意将门窗都打开,望着屋瓦之上成线的雨水,腰侧的伤口还在痛。早就该好的伤口为何一直不好?李延意心烦意乱。 “还没有。”甄文君回答道。 屋中还有二十多位谋士,李延意坐在他们前方,想要再倒些酒,发现酒壶居然空了。 “长孙君如何了?”看到酒就想起爱喝酒的长孙曜。 “长孙少府那日之后便病倒了,这几日都在家养病。”林阅回答道。 “南方的水灾呢?” 王谋士道:“水灾已造成南崖、靖集两郡上百人死亡,河堤未修,恐怕还有后患。可因为干旱太久且水渠开凿引流成功,北方许多百姓都说这是祥瑞之兆,是圣帝明王之相,是托了天子之福。此中定是谢老贼在作梗,散播谣言,为的是为天子赢得民心。” 谋士正说一半,信使跑了进来送了一封卫庭煦的来信。李延意迫切展开看,看完之后更是愁眉不展。 江谋士问李延意信上说了什么,李延意颞颥一跳跳地疼:“子卓说……谢扶宸已经在北方屯兵八万,他就是在刘奉的眼皮底下进进出出将事情办好了。如今他离开了北疆,不仅带回了一位绝顶高手能下毒能暗杀,北方屯兵之策依旧在实施。过了秋收他能够征到十万以上。” 听到“十万”这个数字,在场的谋士脸色都有些难看。 大雨祥瑞,卫纶被抓,左旭被斩林权被毒死,北方又有屯兵……这一切都戳在李延意的脊梁骨上,让她喘不上气。 莫非她气数已尽?莫非她真的要被谢扶宸一人扳倒? 她不甘心。 “诸君,可还有什么妙计来化解如今之状吗?” 李延意问完之后,谋士们的愁眉不展在她意料之内。 “殿下。”甄文君忽然开口了,她坐在那张一直跟随着她的简陋小案几之后,一双灵动的眼睛眨巴着,说出了让李延意万分没料到的话,“其实这事儿吧,要解决挺简单的。” …… 卫庭煦收到卫纶被囚的消息和李延意的情况时,她正在距离汝宁千里之外的官仰。时间紧急,她下令马上启程,全速前进赶往汝宁。 第82章 神初九年 “其实这事儿吧, 要解决挺简单的。” 甄文君一语让在座所有资深谋士们都瞪大了眼睛, 林阅万分欣喜地看着她, 她这一说完全在意料之外, 对他而言又是情理之中。李延意的脑袋忽然不疼了,她见甄文君并不像是在说大话,胸有成竹。 “妹妹有何妙计,快快说来!”李延意催她。 其实甄文君在听到什么祥瑞之兆之时想到的不是什么好事,而是相对的“噩兆”。阿母跟她说过很多可怕的民间故事, 什么三只眼的血孩儿, 俩脑袋的深井青蛙……偏偏阿母每回说的都特别详细生动,加上她丰富的想象力,这些个牛鬼蛇神便在脑海中有了清晰的模样。 祥瑞之兆不过是一群人载歌载舞歌功颂德没什么意思, 噩兆却更让人记忆深刻。如今因一场大雨就让天子得了民心, 若是百姓发现其实是自己误解了大雨之意,并不吉祥反而十分凶险呢? “妹妹的意思是……” “怎么能让他们说是吉兆就是吉兆,咱们也可以说这是个凶相啊。”甄文君道, “他们可以散播谣言, 我们也可以如法炮制说大雨汇聚之地出了妖怪,此雨并非是来缓解旱情的, 而是引来吃人妖怪的。再者, 南崖暴雨乃是事实,天子着急着挖通水渠就是想借着天时占尽人和, 可惜河堤未修已经淹死了许多人, 暴力挖山通渠触怒了山神, 沿路无论是水淹还是泥石流,全都赖在触怒了山神的头上。只要将水怪和山神一说散布,自然人心惶惶,民心如何再向着天子?不在暗地里诅咒天子已经算是客气了。” 甄文君毕竟年幼,说出的话多带些孩子气,引得四方谋士哈哈大笑。 “怎么,我说错了么?”甄文君听他们笑有些不解。 “不,文君妹妹你说得很好。这正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的妙计。这件事就交给你办。”李延意道。 甄文君兴奋地应道:“是!” “对了妹妹,此次谢扶宸在北疆征得一位绝世高手,此人用毒暗杀手法骇人,你对毒药也颇有研究,可有防范之策?” 甄文君果然道:“有。” “好!本宫就是喜欢你说这个字!” “文君在各位贤者面前班门弄斧了。我曾经和我养父以卖药为生,对药理也略知一二。有一年在平苍之时闹了瘟疫,受害者甚广,后来查出是有人蓄意投毒向那个县令报复。当时我养父也中了毒差点把命交待了,幸好得遇一位神医。神医道这天底下再致命之毒都不可能做到完全不露痕迹杀人于无形,或许人闻不到品不出,可某些虫蚁却可以。我知道有一种虫生长在绥东山脉,叫蓝壳儿。这种虫并不是天生蓝壳,平日里看它就像只小小的臭虫,其貌不扬,但只要有毒靠近便会通体发蓝。殿下只需差人去绥东山脉的玉澜湖边寻觅,以毒试探便能轻易找到。此虫不仅能查毒更能解毒,它十分喜食厨余剩饭,只要将蓝壳儿养在怀臣府中甚至随身携带,一旦有毒物接近便一眼可知。” 谋士们都有些欲言又止。这种乡间野虫也不知道是否会携带传染病,居然还要长公主随身携带,这种提议若是放在以前实在有些异想天开,可看见李延意非常认可甄文君的提议,自甄文君说话起她的目光就没移开过,其他谋士便没好开口。 李延意道:“若不是汝宁还有诸多事情需要文君你的筹划,我还真要派你去平苍绥东山脉一趟。你且将蓝壳儿的样貌和特征画下来,我差人去玉澜湖捕捉。” 甄文君痛痛快快地说了“好”,其实心中在打鼓。她根本没去过平苍,更别说玉澜湖了。蓝壳儿她也只在江道常给的书卷中看过图画,依葫芦画瓢画出来倒是没问题,可她记得那本书已经破旧不堪,里面记载的内容至今是否可考真说不定。她一边说得笃定画得认真,心里却在为李延意祈祷,希望她真的能找到吧。 最后一笔在羊皮上落下,甄文君将笔放到一旁,把画像交给了李延意。李延意唤来探子,让他们连夜前往平苍捉虫。 “妹妹对卫司徒一事怎么看?”探子前脚走,后脚李延意就迫不及待地继续追问甄文君。甄文君见她这模样似乎是要一气儿将她榨干,想了想实话实说道: “回殿下,我对药物最为精通,其次经营,再次谋略。妹妹在山野长大,朝堂之争离我实在遥远,且未曾亲自参与其中,现下一时半会儿想不出办法,还望殿下恕罪。”她说得很诚恳也很现实,以“甄文君”的出身若是一上来对权谋之道也侃侃而谈通达谙练的话,恐怕也会教李延意怀疑。 “也对,是我心急了。妹妹还未见过洪瑷‘通敌卖国’的信件和最后的认罪血书吧,我这儿有些仿件你都拿去看。这几日除了降雨之事外妹妹将这几封仿信也随身携带,若是有任何发现及时来与我商讨。”李延意特意说,“即便是再小的发现再朦胧的想法都记得来找我。” 作为长公主,李延意的确没有任何的架子,更是因为她身边重要的谋士逐一被害,如今求贤若渴的她根本不在乎可用之才是谁,她自己是谁,只想要在即将崩塌的楼宇之内寻找到最后一片庇护所。 甄文君望着这位年轻又能干的长公主,她的才智和果决放眼整个大聿,包括男女在内的所有人,能超越她只需一只手便能数出来。即便是优秀如她,都有走到山穷水尽性命攸关的时候。冷眼旁观时觉得政斗精彩绝伦,直到她在旁看得实在着急,挺身而出之后才感受到其中的危险。 她一心想要更加靠近李延意,为她所用,他日能够借着她的权势反击谢家。当李延意焦灼的目光真的落在她身上,甚至附上最后的希望时,甄文君感觉到了实实在在的压力。万一她最后没能将信口开河之事完成呢?纸上谈兵容易,付诸现实之后便会遇到各种各样的难题和阻力,到时候地位便极其尴尬,李延意恐怕不会再给她第二次机会;就算将难题迎刃而解,到最后李延意还是失败了怎么办?谢扶宸的手段她算是见识到了,不想夸他但他的确是有勇有谋极难对付,李延意最后能不能将谢扶宸斩下马实在难说。一旦李延意彻底失势被杀,作为她重要的谋士岂有命活?退一万步,假设李延意最后真能登基,也难保不会兔死狗烹鸟尽弓藏。 甄文君这是为自己挖了个大坑,坑里究竟是无限宝藏和无上权利亦或者是深不见底的死亡之渊,她不知道,唯有往下跳才会知道答案。 大雨果然北移到了汝宁,今日是端午,汝宁城中没有宵禁,三大夜市通宵达旦经营。甄文君举着油伞来到闹市,以为倾盆大雨之下夜市应该没几个人,没想到刚刚到集市入口就走不动了。集市内灯火通明,无数汝宁百姓举伞的举伞穿蓑衣的穿蓑衣,挤在市集之内,大老远就能听见里面沸腾的人声。孩童们戴着棕榈皮编织成的斗笠兴奋地在人群里追逐打闹,用力踏着地面上的小水洼,故意让水到处飞溅。大雨浇在沿街商贩的草棚上,汇聚成一缕缕的水流从引水槽流淌到两旁,一排排支着夜灯的商铺密密麻麻地排在一块儿,令流下的水犹如一条条瀑布。甄文君发现汝宁的布局十分用心,不愧是百年京师,所有流下的雨水都汇入了沟渠内流到了地下,即便有一些水洼却不影响行走。 甄文君走了两条街,跟在身后的林阅和三位随从都很好奇她要找什么。 “当然是要地下水道的入口。”甄文君边找边说。 林阅立即眼睛一亮道:“这个容易,甄娘子该早问在下,在下知道。在下在汝宁长大,熟悉这儿的每个坊街每个暗门,地下水道的入口一共有三个。甄娘子想要城中心的还是偏角的,在下都能带娘子去。” “你知道甚好,我就要城中心的,但也别有太多人。” “娘子随我来。” 林阅带着他们穿过热闹的东市,来到东西二市交界之处,指着脚下一处圆形的石盖道:“掀开此盖便能抵达地下水道。” 甄文君问:“你去过这地下水道吗?下面的水有多深?” “水道距地面足足有两丈深,若是旱季不会蓄水,全部借着地势一路东流注入澎海。如今雨季到来在下预测水道的水大致及腰。” “及腰?不够。等它再下两日。”甄文君一边说一边观察四周,这两市之间明显没有集市中心热闹,只有十步之远的地方有栋酒楼挂了纱灯,隐约能够照亮此处却照不透,人少却不是人迹罕至。端午节举国上下有三日节庆,都不没有宵禁之限,时间上正好。 林阅琢磨不出她的意图,便靠近甄文君身边,贴着她的耳朵问道:“甄娘子为何要等上两日?和水道蓄水有何关系?” 甄文君被他突然的靠近弄得耳朵发烫,不自在地退后一步道:“自然是为了方便装神弄鬼……到时候你就知道了。”说完甄文君便举了伞往回走,林阅紧随其后,更加兴奋: “装神弄鬼?要如何装如何弄?要在下扮成鬼吗?” 甄文君向来不喜欢将还未实施的计划透露给别人,这林阅偏偏一直爱追着问,弄的甄文君十分头大,这两日见到他都绕着道走。 大雨不负她的希望一直下了三天,到了第三天的夜里端午节的热闹气氛也到了尾声,甄文君在前一夜悄悄带人去探查了地下水道的水位,已有一丈深,且水流湍急。从入口伸了盏灯笼往里面探,漆黑的水道雨水奔腾,伴随着“哗哗”的水声,里面能冒出什么怪物都不稀罕,就算有人要调查也极其难查。 “好。”甄文君藏在斗笠下的脸露出阴险的笑容,“来吧,大聿历史上最凶狠的妖怪要在京师出没了。” 甄文君连夜叫了李延意分给她的随从小卒商议端午节最后一日要做的大事,特意没叫林阅,谁知林阅听到消息之后自个儿赶来了。甄文君没叫他他也不恼,来了之后温文儒雅地拱手道:“在下能为娘子做什么都行,只要娘子开口。” 甄文君对这位厚脸皮挺没辙的,不过扫了一圈周围各个五大三粗的壮汉,在看看皮包骨的林阅,灵光一闪:“做什么都行是吧。” “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好,那你就等死吧。” “好,那我就……”话说一半林阅愣住,诧异地抬头看一脸坏笑的甄文君,“等死?” 大雨依旧洗刷着汝宁,几乎要将这座城池吞没。热闹了三天的市集即将要歇业时,忽然从街尾传来一声惨叫,打破了节日的欢快气氛。正在收拾店铺码放物件的商人们停下了手中的动作,错愕地往声源望去。 半晌,没有动静。 就在他们以为自己听错时,一声凄厉的“救命”再次揪紧了他们的神经。 “有人在喊救命?” “对啊,我也听到了。” “大过节的发生什么事了?” 商人们和不多的客人心有余悸地靠拢到一块儿,往街尾昏暗的地方望去。纱灯在暴雨的洗刷下摇摇晃晃,摇曳的灯火在落满雨点的街道上晃动着,一个人影从黑暗深处匍匐,渐渐向他们爬来。 “谁在那儿!”胆大的卖肉屠夫忍不住将刀握在手中,站到了人群最前方,其余的人都躲在他身后,雨水打进眼中都不敢眨,瑟瑟发抖地看向那个黑影。 “救救我……”人影终于爬到了灯火之下,只见一个年轻郎君艰难地在雨地里爬行,浑身都被雨水浇湿,双腿不知被什么东西咬过,已经变得血肉模糊无法站立,只能用双手扒着地面往前挪动,在雨地里留下长长的血痕。 “你,你怎么回事!”屠夫想要上前也不敢,那郎君抬起头来满脸是血,脸上似乎被什么东西啃过似得已经面目全非,吓得众人往后躲了一大步。 “地下水道里……有水妖!我的腿被水妖吃了!”那郎君声嘶力竭地喊着,“救我!救救我!” “水妖?” 就在众人惊慌失措之时,在血迹的尽头冒出一个高大的黑影。年轻郎君扭身一看,立即大叫: “水妖来啦!水妖吃人了!” 话音刚落,那黑影迅速向人群奔来,就连屠夫也吓得差点丢掉了手里的杀猪刀,所有人惊叫着没命地逃跑。 一阵狂风卷来,街道两旁的灯笼全部被卷落在地,那黑影来势极猛,抓住了个小娘子就咬,小娘子惨叫声回荡在汝宁城上空,久久不息…… “那被吃的小娘子就是我。”甄文君道。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李延意在听闻水妖闹城的传闻之后笑得合不拢嘴,将甄文君叫到厅中,开了一坛百年佳酿与她共饮,烹制了一桌飞禽走兽犒劳她,“文君妹妹一出手就搅得整个汝宁不得安宁,今日母后还特意将我叫入宫中问我此事,说水妖着实可怕让我在外行走一切小心,连金吾卫都拨了一批给我。百姓之中更是流传诸多版本,说那水妖三头六眼,鱼头龙身,见人就吃,说汝宁城内已经死了上百人了。还有的说这水妖是澎海的妖怪,顺着水道游至京城,乃是龙王的儿子,以吃人肉为生。诸多传闻一夜之间传遍汝宁,所有人都在议论此事,无论说这水妖是何物的都有,但归根结底说这水妖乃是被大雨引来的。灾荒之年突降大雨乃是凶相,我便乘此机会继续散播谣言,说是紫微星暗弱镇不住妖怪,这才有水妖吃人的灾祸,想必如今京城百姓心中都在窃窃私语,暗地里戳李举的脊梁骨了。” 甄文君关心的还是其他事:“李举和谢扶宸可有让人调查此事?”毕竟还是第一次与谢扶宸正面交锋,她对此人十分忌惮,生怕自己的雕虫小技会被谢扶宸轻易化解。 “自然有。”李延意一直都有派探子暗中跟着谢扶宸,监视谢扶宸的一举一动,当然她也知道自己的行踪也在谢扶宸的掌控之中,如何避开探子的耳目乃是日常较量,不值一提。只不过对方多了一位暗杀高手让她更为忌惮,每次出行都是虎贲军开路再有暗卫保护,“不过妹妹心思缜密,让他难查。大雨下了三天,地下水道的水又深又急,想要探查十分困难。谢扶宸派出了水性最好的虎贲士兵都未能找到线索。” “无中生有,又如何能找到线索。”甄文君笑着看眼前的烧鸡,李延意没动手她也不敢先吃,怪就怪这烧鸡太香,让她的注意力一次次从李延意身上被拉回到烧鸡身上。 “正是这个道理。如今汝宁城中即便是大白日也没人敢出门,家家闭户唯恐被水妖袭击。李举和谢扶宸想要真正安抚人心只有杀了水妖将尸首挂于城墙之上才行,否则百姓只会觉得是欺骗安抚的手段而已。妹妹这一次做得好,我敬你一杯。” 终于捞着了酒喝,甄文君赶紧举杯,喝完之后将酒杯放下时看见委委屈屈坐在一旁的林阅,想起他这被迫装成水妖咬伤的可怜虫,在雨地里摸爬滚打了半晌,还被从后冲出来扮作水妖的随从一脚蹬在了后脑勺之上痛了好几日。想到林阅的倒霉事儿,甄文君忍不住发笑。 “这是大家齐心协力的功劳,我只是动动嘴皮子而已。”甄文君举杯向厅内其他人,恭恭敬敬道,“文君是小辈,这几日对大家呼来喝去的多有得罪,这杯自罚。” 一小杯酒甄文君分了好几口慢慢喝完,有了上回醉酒高歌的糗事在前,她对自个儿的酒品有了更深入的了解,发誓以后无论心情好坏都要慢慢喝,这张脸还是得要的。 李延意对她十分满意:“没想到妹妹年纪轻轻却不居功自傲,着实难得。” “殿下天潢贵胄却礼贤下士虚怀若谷,才是让文君钦佩。”甄文君本来想要恭维李延意一番,说完才觉得“礼贤下士”这词儿用得有些不对劲,仿佛在夸自己贤能。 李延意根本没往这方向想,依旧是爽快的几杯酒下肚之后,愁绪又上眉梢:“吾等在此纵情饮酒吃肉,卫司徒却在诏狱中受苦。前几日提交了探监申请文书,昨日总算见到了卫司徒,他整个人消瘦不已浑身都是伤,他让我沉着应对,必要之时可牺牲他以保大局……我如何能牺牲他?卫司徒追随我多年,一颗赤胆忠心无人能及,本宫决不能让他背负这样的罪名枉死。妹妹,血书和信件你可看过了?” “殿下,我正想问你此事。”甄文君一边扮水妖吓人,一边在彻夜剖析血书和信件,血书倒是没有什么意思,不过就是受人指使的栽赃,但“通敌卖国”的书信中却留着值得好好琢磨的线索。她现在只好奇一件事,将李延意请到了厅内的小屋,只有她们两人时才开口: “藏在洪府之内的通敌信件乃是咱们伪造的,没错吧。” 李延意坦然承认:“没错。” “这些信乃是出自卫庭煦之手?” 甄文君这么一问李延意便笑了:“没错,这些信的确是出自子卓之手,你与子卓当真心心相通。” 甄文君摇头笑道:“她还是和长孙公子心心相通更妙。殿下,这几封信中其实已经为咱们铺好了后路,想要将卫司徒救出来不是难事。” 李延意一怔:“此话怎讲?” “先前说到谢扶宸在北方已经屯兵数万,此事可有证据?” “子卓只是在信中提及,并未寄回确实的证据。” “如此……其实也不用切实证据,数万人不是小数目,想要完全避开耳目并不容易。即便将这些士兵打散埋伏到附近村落,若是存心试探也不是没法子。只是……” “只是什么?” 甄文君面有难色:“卫庭煦铺下的这条后路乃是玉石俱焚的最后方法,就算将谢扶宸拖下也需赔上卫司徒的性命。难保李举会为了除去卫司徒而丢弃谢扶宸这颗棋子。” 此话一出,李延意难以置信。 别说李延意,就连解读出卫庭煦之意的甄文君也颇为惊讶。她惊讶的不止是卫庭煦如此深谋远虑,更惊讶她心肠竟能如此之狠绝,就连亲生父亲都能成为一颗将军敌方的棋子——她分明已经预料到了谢扶宸的谋略和如今会有的局面,却没有提醒卫司徒么?若是卫司徒知晓,李延意不可能不知道。是的,秘密一旦知道的人多了就不是秘密了。 所以她想的没错,这是卫庭煦一早就藏下的毒针,能够一记刺死当朝天子的剧毒之针。 曾经甄文君有过错觉,以为自己了解了卫庭煦,起码是了解了一小部分。可到了汝宁之后,亲眼看见她一直身处怎样的飓风之中又是如何在飓风中控制风向时,甄文君才觉得是自己幼稚了。 她从不曾真正了解卫庭煦其人。 第83章 神初九年 水妖一事让没热闹几天的汝宁甚至整个大聿重新陷入恐慌之中, “天子无德压制不住妖兽”的传闻在各个坊间之内暗暗流传。李举听闻之后大怒, 让金吾卫在城中巡查, 谁要敢说这大不敬之话便全部抓起来, 统统夷族。 想堵住悠悠众口并不是一件容易事,加之南崖暴雨不断, 已形成汹涌的洪水,沿着南水北移的水渠往北方冲了下来。即便谢扶宸已经紧急调配人手赶往受灾的郡县,却依旧拦不住流言四起。都说暴力开山挖渠触怒了山神, 上位者做事不顾及后果, 山神大怒之下降罪于无辜的百姓。 就算百姓们迫于淫威口上不明说,却也有诸多其他可指代之词用以暗喻。即便连暗喻都不可说,其实大家心里也都明白。李举的怒不可遏更是印证了传闻的真实性。谢扶宸建议李举此时不可强压百姓, 如此一来便中了李延意的计谋。 “可若不强压,莫非要任由她们造谣?任由好不容易争取来的民心再次被离间?”卫纶被押入诏狱林权和左旭前后被杀,看似主动权回到了李举的手里, 可李举并没有任何开心的感觉。庚太后那双令他如芒在背的沉默双眼终于睁开了,她从那层薄薄的帷帐之后走了出来,纵容李延意擅闯朝堂, 甚至在朝堂之上指点他的江山,指挥他的臣子!李举无法开怀, 他不知道自己还会被庚太后压制到什么时候。庚太后是悬在心口的一把剑,是脚下随时都有可能踩到的一根针, 是谢扶宸都无法铲除的噩梦。而李延意正是这噩梦的延伸。 和李延意交手这么久, 数次占据上风且已经将她赶到了悬崖边缘, 只需再补上一脚就能将她打入万劫不复的深渊,可每次到了最关键的时刻庚太后都会出现多加阻挠,李延意还总是能笼络一些三教九流为她出谋划策,死里逃生。 “谢中丞!究竟何时才能将李延意铲除!这回左旭他们都死了,正是最好的时机!莫要再错过了!”李举心急不已, “陛下切不可冲动。如今重中之重乃是确定尚书令的人选,除去卫纶将卫家连根拔起,将那卫氏妖女一并治罪。一旦卫家覆灭,李延意将彻底无人可用。到时候老臣有十足的把握让李延意倒台。李延意倒台之时江山便牢牢地握回陛下之手,那时候民心不过是玩物一件,可任陛下拿捏。不过……” “谢中丞有何顾虑?” “只不过李延意身边似乎有多了一位行事诡谲的谋士。这回水妖的传闻便是此人在暗中捣鬼。且老臣的刺客回报,李延意不知从何处捉来了一批虫子养在府内,一旦用毒便会发出蓝光,令他无法下手。此人手法颇为陌生,不是李延意一贯的套路。” “这人是谁!” “老臣正在调查。” “李延意气数已尽,居然还有人往火坑里跳,都是些什么样的蠢货!谢中丞……不,谢司马,你认为谁能胜任尚书令一职?” “老臣以为吏部尚书严震可任此职。” “好,那就严震!此事不可声张,寡人将任命诏书发往严府,待下次早朝时寡人会将大司马与尚书令任职之事一并宣告。嗯……谢司马,听说严令君御女有术,一共生了十六个儿子,可有此事?” 谢扶宸道:“回陛下,严令君的确有十六个儿子,其中嫡出四位庶出十二。” “他竟没生过女儿?”李举略有兴致地问道,“他,可有什么特别的方法?” 谢扶宸没有及时回答,令李举颇有些尴尬。 李举还是车桓王时便和冯徙倚相识相爱,两人共同经历诸多风雨一块儿熬到了现在,好不容易怀上了皇子,希望能够在政局动荡之时产下一个稳固江山的储君,没想到被寄予厚望的皇子刚刚降生便夭亡了,还是个女儿……此事让李举想起冯徙倚的宗族之中生女儿的颇多。现下冯徙倚产后身体一直不太好,李举谨记谢扶宸的劝说让新上任的御医们全力帮她调养身子,三天前已能行房。可即便辛辛苦苦再怀上怕还是个公主,到时候庚太后便又有诸多话可说,实在让李举烦不胜烦。他要快些生个儿子出来封为太子,储君在手便是多了一枚胜利的砝码。而李延意呢?她自己当皇帝的话名不正言不顺;别说膝下无子,李延意至今为止都还未出嫁,就算她抢来江山又传给谁? 想到此事李举便更加着急,有人建议他宠信后宫其他嫔妃,可是冯坤还在,冯家一大半男丁都在朝中身居要职,或是在北方战线屡立战功,冯家势力依旧庞大,他若是去找了别的嫔妃生下个一儿半女,恐怕会失去冯家的支持。更重要的是,他与他的梓童真心相爱,他不像别的帝王后宫三千,他只要他的梓童一人。 早就听闻严家有祖传的秘术在手,专生儿子,李举贵为天子,向臣子请教此事有些难以启齿。 谢扶宸听他这样说便明白了,未笑也未有别的神色,语气平缓也没有刻意压低,听上去便像是在说一件人之常情之事:“陛下最近劳苦,敦伦之时是否力有不逮?” 谢扶宸问得这么直接,李举咳嗽了一声,叹道:“没错,每次皇后还未尽兴寡人就……” “殿下日理万机精力匮乏,换做任何人都有精力不济之时。不过严震的秘方或许不适合天子。” “哦?” “严震一直在吸食芙蓉散,乃是借着芙蓉散的功效壮阳增精,连战数夜而不知疲乏。” “芙蓉散?”李举听到这三个字微微皱眉。他当然知道吸食芙蓉散会有什么后果,强依赖性会让人想要持续服用,一旦中毒过深,这辈子都无法戒除。现今整个大聿的贵族士大夫们都在吸食芙蓉散,李举也曾经被诱惑过想要吸食,最后还是抵挡住了诱惑。如今谢扶宸这么一说让他心动无比,“谢司马,这是真的吗?芙蓉散真有如此神效?” “老臣也只是听严震提及,并未亲身尝试过。” 谢扶宸的表情有些僵硬,李举忽然想起冯坤此前将阿歆绑架强制喂下芙蓉散想要离间李延意和卫庭煦一事,谢扶宸虽然没有说过但肯定已经知道,一时不好再继续此话,便对谢扶宸道:“明日宣严震来见寡人,寡人要亲自与他聊聊。” “是。” “还有廷尉署,寡人早就想将它撤去了,待严震上任你便和他一同弹劾关训。寡人不信这小小的廷尉署还能一直作威作福下去。” “遵旨。” 谢扶宸坐上马车出了禁苑回到谢府,走在花园之中信手抚摸一株樱花时仿佛自言自语:“她已到了李延意身边,这倒是出乎意料。原本只是想在卫庭煦身边留一枚棋子探听情报,没想到如今这枚棋子已经到了可以‘将军’的地步。” 假山之后走出一位素衣郎君,此人即便从假山后转出都无声无息,几乎听不到脚步声,宛若鬼魂。此人正是晏业,谢扶宸藏在袖中的一枚灵活的暗器。晏业道:“这几日水妖的谣言便是从她那儿传出来的,因为装神弄鬼十分成功,已经成为李延意身边的红人。” “哦?我道是谁弄出这么一个馊主意,原来是她。”谢扶宸笑了笑,双指用力,将一株鲜嫩的樱花当场折断。 谢扶宸修长浓密的睫毛垂下,怜惜地看着这朵开放正艳的花,嗅着它的芬芳:“是时候该让她发挥真正的作用了。去吧。”谢扶宸手掌一和,将娇嫩之花握了个粉碎。 甄文君的确成了李延意身边最受宠的谋士,除了林阅之外又多了一群成日跟在她身后递手绢送珠宝的公子哥儿。甄文君知道大聿年轻的郎君们有送心上人手绢的习惯,经常在手绢的质地上做文章,以显示家底殷实。更不要说那些色泽美丽透亮,一颗抵千金的宝石了。 可是甄文君不喜欢这些,很奇怪,正直情窦初开年纪的她居然对这些贵族公子们不感兴趣。若是换成别的出身卑贱的娘子,有朝一日忽然得到诸多汝宁世家子弟的追捧,恐怕要乐到脸上开花,甄文君在内心深处也有种虚荣作祟的满足感,可是为什么她提不起兴致? “你好像不太开心。” 甄文君出门不太喜欢坐马车,她习惯驾着云中飞雪自个儿掌握前进之路。林阅一介书生不会骑马,就赶着辆马车跟在她身边,车里装上水和食物,一旦甄文君渴了饿了能够第一时间喂饱她。林阅看得出来她不喜欢肉麻兮兮的情信,倒是对酒肉更有兴趣,林阅感叹她当真是个真性情的非凡女子,便换了个方式追求她。可最近追求者众多,她也在长公主那儿立了功,却有种强颜欢笑的意味。就算别人看不出来,林阅也觉得自己能读懂甄文君独自一人时的愁绪。 林阅抛出这句话之后甄文君也没搭理他,依旧在马上晃晃悠悠,不知道在想什么。 林阅说着古老的笑话想要逗她,甄文君左耳进右耳出,来到城外一处破庙门口停了下来,四处看了看,没人,便让林阅在这儿等着她。 “我和你一块儿进去吧。”林阅说,“长公主政敌众多,你如今成了炙手可热的红人,多少双眼睛在盯着你呢,你独自前去只怕有危险。” “别了,我自己去就行。”甄文君勉强笑笑,“如你所说的话更别跟着我了,万一真的遇险我还要分神救你。” 林阅:“……” “回家陪你阿母用晚膳吧。” 甄文君把云中飞雪栓在庙口独自走了进去,林阅怕她生气就没跟进去,坐在马车上等着。 庙里面五个身着褐色麻布衣的小孩已经等候多时了,甄文君拎这个钱袋走上来问他们:“上回教你们的歌谣都会唱了吗?” 五个小孩齐声道:“会!” “好!唱一遍给我听。” “大雨至河堤毁,山神怒百姓危……”五个小孩摇头晃脑将儿歌唱了起来,唱完之后甄文君很满意地给他们分了钱,蹲下来告诉他们,“这首歌先去市集里唱,三日之后这个时辰再回到这儿,我有新歌教给你们。你们用心学用心唱,银子少不了。” 这群小孩是汝宁有名的“丐帮”成员,在汝宁城中无孔不入,遍布极广。只要有钱拿他们什么事都愿意做,且官府想要捉拿都非常困难,水妖和山神的谣言就是利用他们散播出去的。 小孩们跑了,甄文君拍拍手就要离开之时,后脑勺感到了一阵劲风和杀意。 她闪电般地转身,想都没想胳膊猛然一抬,只听“蹡蹡”两声同时响起,一双黑刺戳在她的手臂上。这双黑刺来势极猛且毫无预兆,甄文君在踏入这个破庙之时并不是没有留意周遭的情况,庙中除了孩童、四处堆放的破布烂草和一尊掉了脑袋的石像之外并没有他人的气息。甄文君自小习武,一直未曾怠慢,除非完全屏住气息否则她一定能够察觉。此人竟能够如影子一般完全将气息屏除,并在瞬间发力夺人性命,实在骇人。 甄文君手臂被戳了个正着,失去平衡往后连打了两个滚才单膝跪地重新稳住了平衡,剧痛之下以为胳膊被刺穿了,抬起来一看,袖子被戳出两个窟窿,露出一个铁护腕。这护腕正是灵璧赠予她的防身之物,只要出门一定戴上,她知道总有一日会派上用场,果然今日救了她一命。 抬眼想去看刺客,却只见一抹黑影钻到了烂草堆里。甄文君知道自己绝不是这位高人的对手,抬腿就想跑,谁知烂草堆突然炸开,无数烂草渣喷进她的眼睛里,瞬间令她睁不开眼。甄文君看不清事物,变成一只笼中待宰之鸟,惊慌之下将金蝉刀紧紧地夹在指中拼命地向四周猛划。 金蝉刀没割到任何人,她的后背心上被重重地踢了一脚,整个人向前趴倒。甄文君极为灵活地单手支地,借着这一脚的力道往前滚了一丈的距离,满是眼泪的眼睛总算能看清一些事物,发现自己正对着庙门口,便大喊道:“有刺客!快跑!” 甄文君自知武艺未精,成为众人眼中钉的她出门肯定会有风险,李延意拨了四名暗卫给她护她周全。本来发出这么大动静暗卫应该早就冲出来了,她都快被刺客拆完了暗卫都没行动,说明暗卫可能一早就被干掉了。即便有铁护腕和金蝉刀今日她可能都难逃一劫,既然要死在此处便不要拖累其他无辜之人,她这一声喊便是要傻乎乎等在破庙外的林阅快点儿逃命。 林阅听到她的喊声蓦地挺直腰背,听明白她在喊什么之后立即从马车上跳了下来。 文君妹妹有难! 林阅往马车里摸了一圈没找到趁手的武器,只好费劲地拎起一只还没片好的巨型腊猪腿,又操起一块石头,大喊一声给自己壮胆,往庙里冲进去。 甄文君被揪着衣领拉回来,刺客单手压着她的脑袋就要用黑刺刺穿她的脖子,冲进庙里的林阅正好看见了这一幕,“啊呀呀”地鬼哭狼嚎吸引对方的注意力,将猪腿冲着对方的脸抡了过去。这刺客人高马大穿一身黑衣只露出两只眼睛,估计他行走江湖这么久就没见过用猪腿当武器的,黑刺一挑将猪腿挑到房顶,错过了夺甄文君性命的最佳时机。林阅没头没脑地冲上来要拉住他拿武器的手臂,大喊: “妹妹快跑!” 林阅还没靠近就被刺客一脚踢开,甄文君反手一割割在刺客的大腿之上,刺客恼羞成怒双手举刺就要对着她的天灵盖刺下。她心里一凉,觉得这回性命就要不明不白地交待在这儿了。忽然那刺客闷哼一声被击了出去,黑刺在地上划出一道深深的痕迹,待他停住之时一口血从面罩之后洇了出来。 甄文君万分诧异,见身后站着一位赤手空拳的高大女子,方才出手的正是她。只是一拳就让高手呕血,当真厉害。此人眉目清秀深眉大眼,清秀美丽,看面相像是胡人。 刺客察觉到对方腿脚功夫了得,或许不是她的对手,便一阵风似的逃走了。 “多谢女侠……”捡回一条命的甄文君依旧心有余悸,声音发着颤向对方道谢。她大概能猜到要杀她的人是谁派来的,却不晓得这位救命恩人是谁。 救命恩人淡淡地看了她一眼,没说话,安静地走了。 甄文君对着她的背影喊道:“女侠可否留下姓名,他日我好报答女侠救命之恩!” 那人依旧没停下脚步,仿佛没听见她的话一般。 甄文君将中了一脚趴在地上痛得两眼发黑的林阅费劲地拉起来:“你怎么样,还能走么?怎么这么蠢,不跑,还回来送死。” 林阅咧嘴一笑,牙上全是血,虚弱道:“只要妹妹没事就好……在下,在下无碍。” “别逞强,看你这模样就剩半条命了。下次记得别再跟着我,太危险。” “你,你要做什么。” “背你回去啊,你根本站不起来了吧。” “可是我堂堂男儿岂能让你个小娘子背!” 甄文君翻了个白眼,也不管他再说什么,强行将他背到了马车之上,撑着精神把他送回了怀琛府便晕了过去。 醒来之后看见阿竺姑姑端了汤药在床边候着,见她醒了喜上眉梢:“甄娘子总算是醒了,怎么会受这么重的伤,可让殿下担心死了。来,将汤药喝了吧,我去通知殿下。” 甄文君乖乖喝药,一碗苦到她五官都皱在一块儿的药刚刚喝完李延意就急匆匆地推门进来,握住她的手关切道: “妹妹意外遇伏实在太凶险了。李举当真丧心病狂!妹妹这段时间暂且别出门,以防不测。” 甄文君心里却在犯嘀咕,行刺她的人当真是李举和谢扶宸的人吗?谢扶宸将她安置在卫庭煦和李延意身边多时,会在还未真正物尽其用之时就杀了她?未免也太矛盾。而行刺她的那位刺客虽说功夫了得,却也不算一等一的绝世高手,不像是谢扶宸从北疆带回来的那位让整个朝堂都为之颤抖的神秘杀手。若是那人,恐怕在出手的第一时间就能砍下她的脑袋,不可能让她甚至林阅有反击的机会。 那会是谁?是谢扶宸其他的党羽吗?也不会这般矛盾。 就在甄文君在怀琛府养伤之时,忽然收到了来自谢家的密信。 这封密信让甄文君不寒而栗。 那日有位婢女送来了一盒胭脂,她将胭脂盒打开时发现里面居然有一枚朱砂石,朱砂石下方压着一截沉香,她莫名其妙地将沉香拿起,盒底赫然有一枚人的指甲盖。 甄文君十分敏感地察觉到这是谢家带给她的暗号! 甄文君立即夺门而出叫住那位婢女:“胭脂盒是谁给我的!” 那位婢女是怀琛府上的熟面孔了,她被甄文君忽然喝问吓得不轻:“回娘子,这胭脂盒是一早阿竺姑姑托我给你的,说是一位叫子卓的姐姐寄来的……娘子,怎么了?有何不妥吗?” 婢女惊恐的模样不像是说谎,况且敢提到阿竺姑姑更是不可能造假,否则她一问便知。假冒卫庭煦的物件正是为了能够顺利寄入怀琛府送到她的手里。 是的,甄文君能够十分肯定这胭脂盒并不是来自卫庭煦,而是来自谢家!谢扶宸! 朱砂沉香,乃是“诛琛”之意,谢扶宸终于要让她动手杀了李延意。 这才是来自谢扶宸的指令,这才是谢扶宸埋下她这个棋子的意义。在对抗最激烈的时刻走出最惊险的一招,一招封喉。如今她为李延意出谋划策,李延意对她已有十足的信任,想要杀李延意并不是难事。 可是甄文君不能杀了李延意,却又不得不杀。谢扶宸奉上的这个指甲盖就是在威胁她,若是不杀,她阿母将遭到灭顶之灾! 如此一来更加印证了她先前的猜测——在破庙中想取她性命的杀手不是谢扶宸派来的。 甄文君将指甲盖紧紧地握在手里。 其实她早就猜到了会有这么一日。 当初她曾有过一个设想,若是谢家要她杀了卫庭煦或许她无法下手,可是杀李延意她却没那么大的心理障碍。当日的一个小小心思如今当真成真了。 杀还是不杀? 自然是不杀。 她要绑了李延意来交换阿母! 第84章 神初九年 想要绑了李延意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自从谢扶宸从北疆找来的刺客痛下杀手之后, 李延意无论走到什么地方护卫都严阵以待, 别说想要以一人之力绑架她,就算是近身都难。唯一可以接近她的地方就是怀琛府, 可是想要从怀琛府内将怀琛绑出去更是比登天还难。 为今之计只有将她约出来, 在她落单时下手。 如何让她心甘情愿地撇开护卫单独赴约?甄文君有办法。只是这办法还需要谢扶宸合作。 甄文君写了封密信, 让“丐帮”的小鬼送去谢府, 点名要谢扶宸收。 谢扶宸收到此信时正在与晏业喝酒, 将信展开一看, “哼”了一声,把信丢给晏业看。 晏业看毕后笑道:“养的这只狗开始想反咬主子了。谢公, 您看……” “她要便给她。”谢扶宸倒也不在意。 “可是谢公, 此奴鬼主意颇多,只怕是在挖陷阱让咱们跳。” “她不敢。”谢扶宸喝酒喝热了额头上有些汗, 拿了帕子轻轻拭去, “不怕她主意多, 只怕她没主意。当初谢太行找她当探子也算是颇有远见。她要阿歆的笔迹正是想将李延意单独引出来,却并不是为了杀她。若是想要杀她直接在怀琛府里动手便可,我相信她也有办法脱身。将她引出来只是为了绑架她,以她为要挟咱们的筹码。” 晏业琢磨了片刻道:“原来她是想要以李延意换出骁氏。” “没错。这个小娘子胆子很大想法也多,或许是个干大事的人。”谢扶宸把帕子放下,晏业见他抹过汗之后肤色依旧白皙, 并未抹粉, 谢公当真天生丽质。自百年前起大聿的风气便是以阴柔为美, 无论男女都喜好打扮, 男子搽脂抹粉的不在少数,这也是大聿武将日渐稀少的原因之一。晏业年幼之时便被谢扶宸收养,这么多年过去了,谢扶宸除了脸上多了几道皱纹之外,俊俏的容貌几乎没有什么改变,连皮肤都是十年如一日的皙白透亮,是不可多得的美男子。 晏业还沉浸在谢扶宸的美貌之中,谢扶宸道:“你将阿歆的家书整理几封给她。若是她能够将李延意绑来也好。死了不过是一具尸体,而活着,则能有更多作用。” 晏业道:“是!” 很快便收到谢家送来的密信,谢扶宸答应了她以李延意来交换阿母,并给了阿歆的手书,甄文君连夜模仿阿歆的字迹写了一封信约李延意单独见面。 甄文君下了很多功夫在这封仿信上,她知道阿歆和李延意之间有些芥蒂,阿歆她亲生父亲谢扶宸和李延意是你死我活的对立政敌,可说到底两人斩不断的关系还是比一般人亲密不少,李延意不可能不熟悉阿歆的笔迹。想要将她引出来必须下苦功。 信送出之后甄文君还是忐忑的,不知道是否有破绽,万一李延意不上当的话她必须另外再想办法,而她暂时想不到别的办法。 无论李延意来不来她都必须提前准备,她不可能自个儿动手,绝不能露面。此事能成的话虽不是最好的结果,但能够换出阿母对她而言也是梦寐以求。如今她对卫庭煦已经没有留恋,接回阿母之后便带阿母离开汝宁,找一处人少的小镇好好为阿母调养;若是绑架之事出了什么岔子的话李延意必定恼怒,全力调查此事,若不提前准备恐怕会被李延意轻松揪出来。 只要她不露面藏在幕后,一切安排详尽的话她有信心躲过李延意的追查。 在约定见面之前的十二个时辰,借着散播谣言的机会,甄文君一直在外奔忙,实则是在筹备绑架一事。 既然要把这张脸藏住,那便是在任何一个环节都不能以真实的模样见人。 她向林阅打听到了汝宁黑市所在,她需要一张真正的人皮。 林阅知道她一直在为长公主办事,这小娘子剑走偏锋想到的主意非同寻常,如今要打听黑市也不奇怪。要不是林阅伤还未好他一定热情地亲自带她去,不过如今情况只好画张地图让她自己去了。 幸好林阅身子骨弱,被踢了一脚得趴半个月,不然甄文君还真要好好想想如何甩掉这块狗皮膏药。 到了黑市,甄文君买了一堆可解毒的稀有草药,留下自己的模样,好让李延意怀疑追查时也有个证人证明她是在为李延意采购府中用度。买完了草药后才真正进行她的计划。 她需要一张人皮来易容。 越氏阿椒是易容高手,她曾经套着一张人皮面具潜伏在戏班子里多日,甄文君都没能发现她。阿椒的易容术也曾经传授给甄文君,她说过,想要制作一张自然、不被人怀疑的面具,最好的材料便是真的人皮,最好是刚死不久的人整张面皮。自个儿去坟地里挖也行,去黑市买也有货,且越大的城镇里黑市越大,卖人皮的几率就越高。 甄文君是不太想做挖人坟墓这种缺德又恶心的事儿,正好在汝宁,汝宁乃是大聿的京师,黑市也该够大。 当她来到黑市时发现这儿比她想象的还要大得多。从最繁华的东市东南角的窄巷口进去走十步,推开墙上的一块暗红色的砖后暗墙便会开启,展露在她眼前的是另一个可以与东市的繁华比肩的大市集。 递了林阅给的通关竹牌,守在门口的两个人分别看了竹牌一眼又看了看甄文君,沉着一张脸让她进去。 巨大的木门开启,甄文君踏入黑市,这儿和正常的市集没有什么区别,只是售卖的东西是不会在市面上流通的,且售价极其昂贵。这儿所有的待售物件都是供给皇亲国戚玩乐,其他的布衣百姓即便是再有钱的富商都无法进入。这也就是为什么那两个守门护卫会多看甄文君一眼的原因。 甄文君买完药之后悄悄地挑了张人皮、一副吹箭和一把仙萝梅花枝。就这三样物件花了一千多两,光是人皮就一千二,痛得她心在滴血。早知道有今天,当时就不该把银票都给灵璧。 除了这三样装备之外还需要一个最重要的药物,若是没这小小一瓶赛麻沸,她的计划也无法实施。 赛麻沸乃是步阶独门研制的麻痹圣物,先前在南崖的时候他便是用赛麻沸让无数人吃了闷亏。步阶一直和她保持书信往来,除了跟她交代宿渡那五万顷薄田的合土耕种的情况外,还给她寄来了仅剩的一小瓶赛麻沸。步阶曾经在大聿当过谋士,也听说过怀琛府是什么地方,此人相当聪明且妥帖,知道甄文君在怀琛府内,也就想到她如今肯定被卷入了政斗之中,寄来的赛麻沸正是让她保命用的。 甄文君感慨,步阶若是知道赛麻沸没用在保命上而是被用在害人上,不知道会是何心情。 买完了东西制备好了一切,甄文君找了一家安静的客栈,将这张人皮仔仔细细地画好,贴在了脸上。 铜镜里出现了一张陌生的脸,虽然看上去还是带着点儿死人的气息,没有阿椒的易容术那么高超自然,却也够用了。之后她把吹箭的每根箭上都抹了赛麻沸,为了验证赛麻沸的效用,她还特意抓了只鸡来刺了一刺。直到她离开客栈,那鸡连根毛都没再动弹。 铺上这张人皮面具变成了另一幅面孔,行事起来便无所顾忌了。 甄文君掏空了家底在黑市里找了两位行走江湖多年号称绑架绝不失手的“滕氏兄弟”。这俩兄弟一个对眼一个青光眼,看上去路都不太能认,信誓旦旦地说不就绑架个小娘子吗?没问题。甄文君跟他们说话的时候他们还在咕咚咕咚地喝酒,一身的臭酒气让人皱眉。 她当然也想要找个更靠谱的,万一绑架不成会有一系列巨大的麻烦,可她兜里已经没银子了。一文钱难倒英雄汉,谁让甄文君穷呢…… 幸好她手里还有仙萝梅花枝。 这仙萝梅花枝乃是蒙汗药的主要原料之一,只要将其点燃藏在暗处,吸入的人便会昏迷。甄文君模仿阿歆的笔迹让李延意单独赴约,只要没有护卫在旁,李延意身上并没有什么功夫,加之吸入了仙萝梅花枝,滕氏兄弟足够对付她了。 一切准备就绪,就差猎物入局。 李延意收到阿歆的信时并没有怀疑,甚至因为她的邀约相当开心。 两人分开多年,且因为立场不合一年中能见到两回就已经是非常好了,这还有可能是因为李延意闲得没事特意去寻阿歆的。她起码已经有十年没有收到阿歆的亲笔信了,对她的笔迹已经多有陌生,不过还是能从笔锋之中看出曾经熟悉的痕迹。更重要的是她以海棠为信物,让李延意想起很多曾经的事,在腥风血雨的厮杀之中忽然有了一丝温暖,心窝里有了甜味。 原来阿歆没有去她师父那儿,而是来汝宁了。不知道她为何要见面,是因为芙蓉散的困扰亦或是担心那一剑是否留下病根?阿歆一向嘴硬心软,上次不就为了确定她的平安而不顾自己的安危夜入帐篷么? 明日本来是要去禁苑找太后的,李延意差人去跟太后说改日再请安,找了一身最喜欢的多折裥裙和猫眼宝石步摇换上。她知道阿歆不喜欢太艳丽的装扮,便只抹了一层薄薄的胭脂,唇色也选了粉桃色,在镜中一看,还似当年的模样。 如甄文君所想,赴阿歆的约没有带上大批的虎贲士兵,可经常跟在李延意身边的几名贴身护卫依旧寸步不离,暗卫也必不可少。李延意出门的时候甄文君便易容跟在她马车之后,一路走到约定的酒楼。 相比酒楼这种人多眼杂的地方,城外野林子或者破庙自然人更少,更适合绑架李延意。可问题是老情人见面谁也不会选择那种荒凉又可怕随时会蹦出只鬼的地方吧。甄文君没恋爱过是事实,但她从阿椒身上学到的不止是易容术,还有所谓的“媚术”。媚术在卫庭煦身上用过,相当耻辱性地失败了,所以她一直觉得这玩意儿不是她没学对就是对女人没用,一直不以为意。这玩意儿虽然没用却让她多少提前学到了点儿恋爱经,哪怕是矫情的皮毛都会在不知不觉中对她的判断有所影响。 为了不让李延意起疑,她放弃了更容易成功的野外,选择了东市之中离黑市较近的酒楼。酒楼乃是私会的最佳选择,她订了一间厢房,提前在房中点燃了仙萝梅花枝,让滕氏兄弟藏在窗外的雨棚之下。酒楼的雨棚够大足够遮挡,滕氏兄弟轻功极好,能够像蜘蛛一般贴在雨棚之内一个时辰,候着李延意。 李延意的护卫不是留在酒楼之外就是守在厢房门口,无论他们在外在内甄文君都可以在行动开始之时用吹箭把他们射晕,滕氏兄弟进屋后绑了李延意就走,一旦将人绑出来滕氏兄弟便会带人从屋顶离开,到时候暗卫肯定会追上来,甄文君便再用吹箭拦阻暗卫。为此她熬夜练习吹箭技术,在屋顶上掉着个草人,一边将它拨动一边练习准头。她发现自个儿在射箭方面颇有天赋,很快便能准确地命中移动中的目标。就算不能够百分百射中暗卫的脖子,只要能够射到他们身上,赛麻沸便能极其有效地拖滞暗卫的行动。滕氏兄弟只要能逃到他们熟悉的黑市,暗卫便拿他们没办法。 多种情况她都已经想到,也在实地来回奔跑计算过时间,没有问题。 如此一来便万无一失……了吧? 甄文君很紧张,心中更是有一种隐约的不详感。 她努力安抚自己,不要想太多。既然已经决定了便不要彷徨,干净利落地解决一切。 约定好的时辰已到,躲在暗处监视着一切的甄文君眼睁睁地看见李延意戴着顶掩人耳目的纱帽进了酒楼,护卫们也都一块儿进去了,门口只留了一位马夫。肯定还有暗卫,现在看不到他们,一旦出事他们便会现身——甄文君心砰砰地跳,要开始了。 李延意带了四名护卫,出行的马车也换了一辆,在汝宁城中转了两圈,走了许多七扭八拐的小道,为的就是不让人盯上。 当她独自走进约定好的厢房时阿歆还没到,只有一股幽幽的香味。 她的卿卿依旧如此,爱迟到。 不知为何有些困。 李延意为自己倒了杯茶,想要振作点儿精神时厢房的门开了。她回头一看,诧异道:“你怎么来了?” 算了算时间,李延意应该已经昏迷。 甄文君上楼,躲在回廊的酒缸之后,将抹好赛麻沸的针放入箭筒之内,用力一吹,针准确无误地扎在其中一名护卫的脖子上。那护卫一哆嗦,还未来得及开口便浑身麻痹倒在地上动弹不得。另外三人正要去查看他的状况时,甄文君迅速连吹三针,其中一针扎准了脖子,另外两针全都扎在护卫的肩膀上。幸好这赛麻沸的药性极佳,这些护卫也因为不想招人瞩目而没有穿护甲,针实打实地扎进了他们的肉里,四个护卫统统昏迷。 酒楼生意很好,人来人往,这厢房虽然选在了顶层算是人最少的地方,也还是会很快被发现异样。 甄文君必须争分夺秒! 她趴在门口听见里面有模糊的呼救声,心里一惊——莫非李延意还没昏迷?她立即将准备好的木条扣在门把之上,让里面的李延意推不开门。很快,破窗而入的声响后紧接着一阵极有目的性的脚步声,滕氏兄弟进屋了! 甄文君迅速掉头往酒楼外跑,不到半柱香的时间便跑到了酒楼之外的观景长廊上。这儿有八根红漆柱子,她躲在柱子之后能够很好地掩藏,而李延意厢房的窗口还在吹箭的射程之内。 滕氏哥哥背着个大麻袋先爬了出来,那麻袋系在他的双肩和腰上,完全不耽误他手里的动作。他就像只壁虎一般把着屋檐三两步便上了屋顶,弟弟紧随其后。三位黑衣人从对面屋顶飘然而至,这便是李延意的暗卫! 甄文君“噗噗噗”连发三箭射向暗卫,李延意的暗卫可不是被吊在屋顶的草人,他们动作十分敏捷,三箭中只有一箭射中了其中一人的脚踝。被射中的暗卫一开始并不在意这点小伤,用力在房顶奔出五步之后忽然浑身散架似的泄了下去,摔倒之后再也动弹不了,整个人滑落到地面上。 甄文君飞速地在长廊上奔跑,要追上对面屋顶上的暗卫,一边跑一边疯狂地将筒中的箭全数吹出去。又多了六名暗卫,一共八人追在滕氏兄弟身后。当他们发现追着追着只剩下四人时才意识到有人在发暗器! 很快甄文君便被发现了,反正盖着人皮面具甄文君丝毫不在意暗卫是否看见了她,依旧猛吹箭。 一暗卫快速地转动手中的刀,将她吹去的箭统统打落,并且脚下一蹬,向着甄文君飞了过来。 甄文君见他竟如此大胆,就算轻功再好,于空中也很难变换动作,便向着他小腿吹箭,让他即便想用刀来挡也十分别扭。 这么一吹却吹了个空,甄文君完全没意识到方才情急之下疯狂吹箭已经将所有的箭都吹了出去。那暗卫身未到刀已落,一刀向她的脑袋削过来。甄文君急忙矮下身子躲避,脑海中第一个浮现的便是小花教她的一套拳法,立即施展。和暗卫拆了几招之后,对方似乎已经摸清了她拳脚的路数时,她立即又换成阿母曾经传授给她的飞穴手,“啪啪啪”几下点在暗卫的穴道上。 甄文君的武功路数杂乱,且因为实战经验较少,想到什么便打什么,反倒打了那暗卫一个措手不及,穴道被应声点中。这三下若是换成指力刚劲的高手,暗卫或许已经趴地上了。可甄文君虽然穴道点得精准,指力还是差了些,暗卫只觉得手臂酸麻却还能忍得住,继续追斩甄文君。 甄文君在长廊上没命地跑,一路上推翻了三位舞女四位公子掀翻了无数的酒盘,还抽出其中一个盘子往后横着飙出去。酒盘飞速旋转着向暗卫的面门削去,暗卫长刀一劈将酒盘劈成了两半,从他身体两侧撇飞。 他劈酒盘的时候甄文君已经骑着楼梯扶手快速滑到楼下,挤到了人群之中。暗卫直接跳了下了楼,再站起来时往四周瞪,却不见了刚才的脸。 将刚刚揭下还带着热气的人皮面具和脱掉的外衫悄悄揣入袖子里,满脸是汗的甄文君尽量保持镇定的神色,没有回头去确认暗卫是否发现了她。当她在人群里越走越远时,暗卫依旧没有拦下她或者一刀砍死她,说明她已经逃过了一劫。 而滕氏兄弟这会儿应该已经潜入了黑市之中。追他的那几个暗卫不见得有通关竹牌,应该被拦在了门外。 甄文君往右一拐,消失在巷子的尽头。 当她重新戴上人皮面具,到达擒风阁的最顶层时,滕氏兄弟和晏业都已经在那儿了。 擒风阁是黑市的一处秘密交易之地,黑市交易稀有贵物时都会选择来擒风阁,只要缴纳足够的金银,擒风阁便会保障交易双方不被打扰。整个大聿除了天子,只有廷尉署的人才有资格进入此处查案,其他闲杂人等一概不得入内。 这儿的钱自然是谢家出的,交了钱之后买卖双方便会得到一组牌符,凭借牌符入内。甄文君和滕氏兄弟各拿一个牌符,滕氏兄弟在明,甄文君则躲在暗处。她不知道这回交易会出怎样的状况,所以不敢贸然出面。她让滕氏兄弟和晏业谈判,见到阿母之后她再出现,直接将阿母带走。 不过谢家如此狡猾阴毒,她也猜到了晏业不会直接把她阿母带到擒风阁来。果然,晏业只带了两个随从,没有她阿母。 “交换的人我没带来。”晏业很坦然,“只要我要的人到手了,我自然会告诉你们她的下落。” 滕氏兄弟也是雇佣于人,懒得和晏业废话,将麻袋打开,把里面的人拎出来,“你要的人我们带来了,快点把藏人的地点说出来!”没见着交换的人剩下的银子不给结,滕氏兄弟一腔催账的心着急不已。 晏业看了一眼倒在地上的女人,他走过来,用手杖将对方的头发拨开。当他看清了绑来的人的脸时,突然哈哈大笑。 甄文君藏在阁楼的木梁之上,只能看见李延意的头顶。本来就觉得不太对劲,晏业这么一笑让她更怪。 而接下来晏业说出的话则是让甄文君彻底慌了: “卫子卓,没想到你被绑来了。咱们居然会在这个地方再见面,可真是意外的缘分。” 卫子卓?卫庭煦? 甄文君以为自己听错了,卫庭煦怎么可能在这儿?她不是还在北方吗! 当手杖将地上被绑的人脸挑起来时,甄文君实实在在地看清了。 真的是卫庭煦…… 她绑错人了不说,偏偏还将卫庭煦送到了死敌谢家的手中,这是她万万没想到的。 第85章 神初九年 “卫子卓。”晏业的手杖从卫庭煦的下巴之下慢慢移出, 沿着她的脸颊勾勒她脸部的形状, “我见过你的画像, 你这张狐媚的脸和画中一模一样。听说你腿残了, 不能走路。” 晏业执着手杖,声音抑扬顿挫地踱着步。 双手被反绑的卫庭煦自始至终一言不发, 甚至连表情都未曾变过。她趴在地面上,汗水沿着脸颊往下慢慢地流淌着。 甄文君回忆整个绑架的过程,她的确没有从头盯到尾。她只看见李延意从马车下来进了酒楼, 再看见她的护卫守在厢房门口就理所当然地认定李延意已经在里面了。她并没有亲眼看见屋里发生了什么, 甚至没看见李延意进去。可如果里面的人是卫庭煦,李延意的护卫为什么守在外面?滕氏兄弟绑错了卫庭煦,那么李延意呢?李延意不可能凭空从厢房里消失了啊。还是说在滕氏兄弟将她绑出酒楼的过程中, 甚至到了黑市之内人才被调换的?不……也说不通。卫庭煦腿脚不便根本无法自己行走,就算想要替下李延意也做不到,即便有人帮忙也不可能神不知鬼不觉地从滕氏兄弟手中调换出这么一个大活人。 没有四轮车, 没有小花没有灵璧,卫庭煦就这样莫名其妙地出现在本该套着李延意的麻袋里。甄文君百思不得其解,怎么想都想不通这匪夷所思的一幕是怎么发生的。 甄文君脑子里一团乱, 找不到那根毛线团的头在哪里。 晏业已经走到卫庭煦的身后,高高地抬起手杖, 重重一落,打在卫庭煦的双腿上。这一记晏业使出了全力, 盯着卫庭煦看她的反应, 似乎是在试她的双腿是否真的残疾。 晏业手起杖落下手极狠, 就算是个腿脚利索的正常人都有可能被他打瘸。 卫庭煦的身子只是微微一颤,这是正常的牵动,卫庭煦全然没有感觉般依旧安静地趴在那儿。她没有护卫也不能站立,却被五个男人围住。甄文君不知道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发生的,但她知道不能任凭谢家人折磨她。 甄文君悄悄地从房梁往下退,一边退一边摸了摸脸,面具还在,而此时她需要迅速做出判断,一旦她出现,究竟是该戴着面具还是不该戴?若是不戴,卫庭煦和晏业立即就会认出她,可若是继续戴的话,只要她开口这两人也能马上识别她的声音,这会给她带来极大的麻烦,若是卫庭煦问及她要怎么解释面具一事?等等,她本来就奉了李延意的命办事,为了掩人耳目戴上人皮面具其实也说得通。再等等,问题的重点并不是她为什么而戴,是她如何有这易容之术!当日卫庭煦一眼就拆穿了越氏阿椒的易容术,如今甄文君故技重施很容易就让她联想到死在她手中的阿椒!太冒险了!甄文君立即将面具撕下来,丢到房间的角落里。 “我一直以为你的腿是假装的,没想到真废了。”晏业看着卫庭煦比常人细了一圈的双腿,“就你这样的一个废人居然能够藏在幕后作威作福这么久,居然还能杀我诸多义士!不过今天你的气数也该尽了。” 滕氏兄弟见情况似乎不太对,从晏业的字里行间能猜到似乎抓错了人。他俩对看一眼,觉得不太可能啊,不就是将厢房里昏迷的女人绑出来吗?他们进去的时候里面就一个昏倒在地的女人,将她丢进麻袋就跑,一路上没出岔子,暗卫也成功甩掉了,怎么如今一转眼变成另一个人了? 此事恐怕要生变,那个出钱绑架的小娘子也不知道在什么地方。滕氏兄弟看这晏业似乎不太好惹,跟在他身旁的两人更是眼里中带刀,被他们看一眼都浑身发痛。滕氏兄弟虽然常年混迹在黑市之中,没干过什么好事,但他们只是为了求财,不愿惹上更多的纷争。见晏业似乎动了杀意,接下来的事似乎会牵扯更多,滕氏兄弟萌生了退意,剩下未付的钱干脆也不要了。 “不知道你们之间有什么过节,我们兄弟俩向来只负责绑人,不涉及其他,诸位的个人恩怨我们兄弟俩不便参与,告辞!”说完滕氏兄弟就离开了,甄文君听见他们的话万分无奈——居然就这样走了,钱都没要,看来他们俩心中有分寸是懂得自保之人。她失去了最可能的帮手。而更让她担忧的是,晏业看上去似乎有一肚子的话要谴责,或是从卫庭煦身上审问出想要的线索。这种情形最糟糕,若是晏业脑子一抽,觉得这回肯定能杀了卫庭煦,从而将“甄文君”这个身份是假的,是个细作的事情说出来的话,那就全完了! 甄文君太了解卫庭煦其人,她心似海深,从表面上根本无法看透。很多时候你以为已经看明白了她的想法,她却能在下一秒调转乾坤。所以她会莫名出现在这儿真说不准是无意还是故意。晏业不是个蠢货,他能够被谢扶宸所用专门与细作联络,说明他脑子还是够使的。只是碰上狡猾的卫庭煦,不知道晏业是否能够占到便宜。甄文君并不希望他能占到便宜,只要不太自大随意抖露细作一事就好。 滕氏兄弟一离开,擒风阁偌大的屋里就只剩在明处的四人和在暗处的一人。 置于高处的窗口将阳光切割成三束,正好照在卫庭煦的脸庞上,将她有些凌乱的青丝映成了金色。她和晏业三人在正对着的紧闭木门前,这个房间除了可坐卧的软塌之外里面还有一间屋子,屋子里架着柔软的凹型床,可供两人一同躺着吸食芙蓉散。凹型床之前有个碧玉屏风,这个屏风正好将屋子切割成两间。甄文君躲在里屋的房梁之上能够透过屏风和屋顶之间的缝隙看到晏业他们的情况且不容易被发觉。现在她下来也可以躲在屏风之后,等到时机成熟便采取行动。 她从房梁下来之后不敢轻易挪步。房间不小但很安静,轻功一般的她只要一动作就极有可能发出声响被发现。她一直在等着下一次说话声响起,无论是谁说话都行,她要用说话声里掩盖她的脚步声。 “卫子卓,你还记得被你残忍杀害的伯超吗?”晏业用手杖顶着卫庭煦的后脑勺,“你将他浑身的骨头打碎,打成一堆烂肉,还绑在巨轮之上不断地碾压。施以轮刑还不够,偏偏还不让他死,还要将她丢到冰天雪地里让虫鸟食他的肉,活生生地将他折磨而死……最毒不过妇人心,这句话说得一点都没错。” 卫庭煦忽然笑了,说出她在擒风阁内的第一句话。 “你不说我倒是忘了,就是那个尝试无数方法想要潜入我身边却都失败的蠢货?原来是你的同袍。” 没想到身处绝对的劣势居然还敢挑衅,晏业眼皮猛地跳了起来,警告卫庭煦:“他已经死了,你现在诬蔑他有什么意义?他和我一块儿长大,是我的缟纻之交,他是什么样的人我难道会不知道吗?” “既然是缟纻之交我便告诉你他临死前都说了什么。”卫庭煦费劲地转身,毫不退让更没有一丝恐惧地盯着晏业,仿佛他才是处于下风之人,“他求我的下属放了他,说只要不杀他他能够做任何事,甚至主动说出了来自谢家,指使他的人便是绥川谢太行。他主动将我下属的靴子舔干净,甚至许诺要把绥川谢家的情报统统抖露。可惜,我最恶心便是叛徒,对于绥川谢家更是丝毫想要了解的兴致都没有。而你的缟纻之交你的挚友,是一个吃里扒外的软骨头。可惜你没看到他被打断腿脚时的可怜样,我从未见过一名刺客和他一样的窝囊,才三铁棍下去鼻涕眼泪横流。对了,他被拎到雪地里等死之前的确提到了一个朋友,只不过是在痛骂此人,说若不是这人硬要带他投奔谢家,他也不会沦落到如今的惨状。他去了绥川,而他那位朋友呢被洞春的谢公挑走,做了洞春谢公的谋士,将他独自撇在了绥川。绥川谢太行威胁他,若是他不去当这细作,便要将他赶出谢府,更会联合绥川所有士族孤立他。他迫不得已只能这么做。他说他恨那个人,他只不过想要讨口饭吃,却落到如今的地步,他诅咒那个让他投奔谢家的人不得好死……” 晏业猛地将手杖举起,“咣”地一声重重击打在卫庭煦的脸颊上,将她整个人从地上掀了起来,滚到一旁。暴怒的晏业冲上去两脚踢在卫庭煦的腹部,卫庭煦完全没办法躲闪,生生地挨下他的拳打脚踢。 晏业一向稳重儒雅,极少有如此失控之时,两位随从不知道那个仲超是谁,更没想到他会如此大动肝火。不过他们明白“卫子卓”的分量,只好上前将晏业劝了回来: “晏公三思。” 晏业被拉了回去,情绪渐渐恢复稳定,涨红慢慢从满是汗水的脸上退了下去。他想要用手杖杵地却发现比手指还粗的手杖居然被那一下打断了。 卫庭煦微微蜷缩着身子侧躺在地上,原本干干净净的衣服布满了脚印,头发也都散在脸庞上,几乎看不到她的脸。满地的血都来自她,这个残腿妖女已经被活活打死。 晏业从软塌之下抽出一根用来吸食芙蓉散的烟杆,用烟杆将卫庭煦的长发挑开,确认她死了没死。将她头发撩开之时,见到的不是一具面目全非的尸体,而是微微上扬,依旧轻蔑的笑容。 卫庭煦的脸上被手杖打过的地方浮起一道可怕的红肿,眉眼和嘴角全是血。 她双手依旧背在身后,她甚至不能站起来,晏业觉得只要再用力一捏,就能将这个女人捏死。可是为什么她受了这么重的伤却不喊疼,被三个男人围着孤立无援却不害怕?她凭什么? 晏业忽然想到了一个办法,一个让天下所有女人都害怕的手段。他亮出匕首,拽着卫庭煦的头发将她拉起来。锋利的匕首贴在她脸上,渐渐立起刀锋,对准她吹弹可破的脸部肌肤。 “求饶、惨叫,这些很值得讽刺吗?难道那不是你所做的恶事带给别人的绝望和恐惧?”晏业将她的头扬起来,笑道,“我倒是很想见识一下妖女会怎样求饶和惨叫。来,让我看看你恐惧的时候会有什么特别?” 只要他轻轻一错,匕首便会轻易切开卫庭煦的皮肤,在她这张漂亮的脸蛋上留下永远都无法抹去的丑陋疤痕。 晏业知道这世界上有很多种女人,她们有的风尘有些贞烈,有些胆小有些不勇猛,可是即便个性再不相同,对于自己的容貌都是非常在意的。能够藏在暗处为李延意献计,且亲手夺走无数人的性命,卫子卓不是个普通女人,晏业非常乐意知道这位不凡的女子在面对毁容之时是否会在瞬间被打入到凡人之列。 尖刀的刀刃贴在脸上,尖端指着她的眼睛,卫庭煦眼珠慢慢地往下滑动,看了眼那把随时会划伤她的刀,忽然肩膀颤抖,笑出了声。 “就用这把刀能看到我什么样的不同,你觉得这把刀可怕吗?它能改变什么?在我脸上划上十几道就算是非常可怕的事?值得我求饶?惨叫?”卫庭煦的双眼仿佛能摄人魂魄,“你根本不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地狱。” 晏业的确没想到她居然一点儿都不害怕。卫庭煦没有再看他,目光落在不远处他的两位随从身上: “我的确用最极端的手段惩罚了细作,我也是你们最为痛恨的妖人。而且非常轻松,不费任何力气我就将你们变成了和我一样的人。” 这两个随从都是谢扶宸的得力助手,他们之所以会追随谢扶宸也是因为敬仰他这位当世大儒,为了铲除大聿毒瘤的抱负。可如今晏业对这位手无寸铁的女子滥用私刑,没有直接杀了她,有损儒者风范。他们心里早有计较,只不过为了顾全大局而没有开口。 晏业看穿了她的想法:“你以为挑拨有用吗?如果这就是你最后的挣扎的话,我劝你还是省省力气,我会如你所愿,现在就杀了你。” 卫庭煦道:“还这么快就改变主意了?难道你想的不是要折辱我吗?还等什么,动手吧。” “你以为我不敢?!” “晏公。”其中的一位高个随从开口了,“欺辱妇人不是我们所为。还是将她交给谢公定夺吧。” “是啊晏公,不止是你,我们也有许多挚友命丧妖女之手,可我们与她不同,我们都是方正之士,不可滥用酷刑。这回没换来李延意却换了卫子卓,也算是有所收获。之后的事还是听从谢公的安排吧。” 晏业知道此时不能与他们起龃龉,否则便是真的着了卫子卓的道了。可是甄文君明明答应了以李延意来换她阿母,为何变成了卫子卓?这其中不知道又有什么诡计,晏业不得不多想。难道她们是想偷偷将李延意调换,好让谢公认为我办事不利从而降罪于我?此等小计谋也太幼稚,更何况如今已经将卫庭煦握在手中,这个腿残的妖女单枪匹马又如何能成事? 等一下。 晏业精神一振,向屋内其他地方一一看去。话说那甄文君去哪儿了?叫了两个地痞流氓过来交人,她自己躲在何处?除了不想露脸以免事情未办成反而暴露身份之外,是否还有别的意图?莫非是躲在暗处,以为谢公会亲自上门,想要趁机偷袭? 如果是打着这样的算盘那她得失望了。对于谢公而言她就是一枚落在李延意院子里的一颗小石子,若是能硌着李延意的脚自然好,要是被李延意一脚踢开也不会对清流造成多大的损失。这些小事谢公不可能亲力亲为,她想要见到谢公甚至对其不利,当真是痴心妄想。 “咔。”地一声,有人不小心踢到了什么东西。 细微的声响暴露了一直躲藏在屋子深处的那人的位置。晏业站起来,将匕首握在手中,目光落在了那扇突兀的屏风上,慢慢地走了过去。 “甄文君。”晏业眼珠子左右警觉地滑动,脚步也相当谨慎,“出来吧,你躲在这儿有什么用?” 卫庭煦一直镇定的表情在听到这个名字之后有了微妙的变化,顺着晏业的方向看去。 “你以为藏起来就能偷袭我吗?现在出来我或许还能饶你一命,否则……”晏业猛地将屏风往一旁掀翻,举起匕首就要刺向屏风之后的人。可他什么也没刺中,屏风后空无一人,身后却传来一阵骚动。 当晏业回头时发现随从之一将一个人掐到在地,那人正是甄文君! 方才那一声声响是她故意发出来的,就是为了引晏业过去,趁着晏业往屏风处走时连带着两个随从的注意力也被吸引。在晏业掀翻屏风,让人最为紧张时杀到后方,想要先将两名随从杀掉,再和晏业决一胜负。可惜,小小贱奴实在异想天开,以她一人之力如何能够杀死谢家的高手?刺杀不成反被制,只要随从的手指稍微用力,就能捏断她娇嫩的脖子。 晏业嘲讽的笑容刚要扬起,却见制着甄文君的那人忽然倒了下去,另一名也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浑身僵直地交叠在他身上。 仔细一看,他们俩的小腿处都有一道细小的伤口,只渗出了一点点血。这种儿戏一般的伤怎么可能要了他们俩的命? “他们没死。”甄文君费劲地把二人拨开,从晏业的表情里读出了他大惑不解,“只不过我让他们睡着了而已。”甄文君以极快的速度冲向随从,赌的就是能用沾了赛麻沸的金蝉刀割伤他们,哪怕只割破一点儿皮就行,赛麻沸就能够在他们反击夺命之前将其麻痹。 她成功了。 冷冰冰又充满敌意地向晏业甩出话之后,转向卫庭煦时甄文君的语气立即变了。 自从知道卫庭煦已有婚约,甄文君的确恼过她一段时间,更是觉得曾经两人种种暧昧之事就像是笑话。她告诉自己不能对卫庭煦有任何多余的感情,她是个细作,来到卫庭煦身边只是为了换得救阿母的筹码而已。她要对卫庭煦狠,将她当成达成目的的器具,一定能硬下心肠。 可是当她亲眼看见晏业对卫庭煦拳脚相向之时,见到卫庭煦浑身是伤的时候,她发现她做不到。无法眼睁睁地看着这个人身处险境而无动于衷,甚至此时此刻将将对她开口,泪意就往上涌,连声音都有些沙哑了: “姐姐,别怕。我在这儿……” 对着晏业时的卫庭煦是极其冷酷而无法捉摸的,甚至让人感觉她并不在意自己的生死,只要能嘲弄对手,她什么也不在乎。可在甄文君不顾性命出现来救她时,她双眸之中的寒冰迅速融化,露出的笑容带着甄文君熟悉的温暖: “你在这儿,我不怕。” 甄文君强忍着不让眼泪流下来,此时还不是庆祝的时候,手中握着匕首的晏业已经站在卫庭煦身边。 “挺有胆量,竟敢偷袭。不过你的把戏就到这儿了。我们要不要试试,究竟是你的把戏耍得快,还是我的匕首快?”晏业站在卫庭煦身旁,并没有蹲下挟持住她。晏业并不是个蠢货,甄文君能够突然杀出来,卫庭煦或许也还有后招,贸然靠近她指不定会中招。与她保持一定的距离才是明智的选择。趴在地上的卫庭煦无法够到他,而他只要一个猛蹲,手里的匕首就能插进卫庭煦的脑袋里,要了她的命。而甄文君离他起码有七八步的距离,论速度肯定是他更快。 甄文君有些犯怵,的确不敢胡来。 吹箭已经用完,倒是能够将指尖的金蝉刀飞出去一搏。可若是被晏业躲开了呢?双方面对面,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对方身上,甄文君若是不能一击即中,后果不堪设想。她不敢用卫庭煦的生命冒险。 “将你的暗器丢掉。马上!”晏业命令道。 甄文君犹豫,若是丢掉金蝉刀她便彻底没有了胜算。 “快!”晏业握紧了匕首,作势要杀了卫庭煦。 “等一下!”甄文君只能听他的摆布,将金蝉刀丢了。 一切已成定局,晏业哈哈笑道:“豆渣脑筋,自寻死路!现在我便杀了你们俩,黄泉路上你们也好作伴!” “住手!”事到如今甄文君也只能孤注一掷,“如果杀了我们,你要怎么向谢扶宸交代?你们还拿什么制衡李延意?” “此事何须你来费心,你……”晏业的表情一僵,一把小巧的袖中刀准确无误地插入了他的喉咙里,让他表情骤然惊变。 “你……”晏业无法相信眼前所见,就连甄文君都被吓傻,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卫庭煦竟然站起来了。 她不知什么时候割断了捆绑双手的绳索,看准了机会迅速一跃而起,快若闪电一刀刺进了晏业的喉咙,一招扭转乾坤。 血自晏业的喉咙里呕了出来,他疯狂地用匕首乱划,卫庭煦往后躲避,站立不稳,重新摔倒在地上。而晏业经历最后的疯狂之后一命呜呼,仰面平倒了下去。 直到晏业没了气息,甄文君都没能缓过神来。 卫庭煦她……竟能站起来?! 是在这段分离的日子里治好了腿疾,抑或是她从来都只是在假装? 想到后一种可能甄文君头皮发麻,心内掀起惊涛骇浪。 无论是她曾经趁着按摩下重手试探,还是方才晏业一上来就以手杖重击确认,卫庭煦都没有露出一丝马脚,就像拥有一双真正的残腿般,生生地挨了下来?她竟能隐忍到这种程度。 这女人还有多少深藏不露,根本想象不到。 第86章 神初九年 晏业睁着眼睛横死在地, 卫庭煦靠在墙边没有再站起来。 刚才的奋力一击用尽了她最后的力气, 如今再也无法动弹,甚至连脑袋都有些抬不起来。方才面对晏业时的锐利已经荡然无存, 只剩下随时都有可能昏迷的疲惫。 在目睹卫庭煦忽然站起来一刀将晏业毙命之后, 甄文君本被引燃的一颗火热之心此刻已经被惊吓至半凉。她没有像先前那样立即上去把卫庭煦抱入怀中, 她在思考问题—— 卫庭煦的双腿究竟是不是好的?她到底能不能行走?她在谋划什么?谋划的对象是否也包括我在内? 想到这里甄文君完全失去了靠近卫庭煦的勇气。 初初相遇之时的心情重新回到了甄文君的心里。难以捉摸、害怕与不知何时会被她杀的心情交织在一块儿, 无比复杂。 卫庭煦虚弱的笑容渐渐消失, 她知道甄文君在想什么。 “我的腿是最近才好些。”卫庭煦明白甄文君的顾忌, 没等她开口便问,“虽然在咱们重逢之初我已经能够站立, 可是需要支撑才不至于摔倒, 非常费劲。很抱歉我没有告诉你,因为我不能说, 无论是你还是灵璧亦或者是小花我都没有说。你们是我最亲近的人, 对你们守口如瓶的感觉不太好受, 可是我必须这么做,我必须让卫家的敌人、长公主的敌人对我掉以轻心,让他们觉得我只是个残腿之人,对他们构不成更多的威胁。说回来,我这双腿也和残疾没有两样,它们有一些知觉却没有力量。前段时间长公主送我一捆蛇骨草, 此草乃是治疗腿疾的良药。去孟梁之时我将此药随身携带一直坚持疗伤, 这才好了不少。我想着回来之后或许能够走路, 也算是给你的惊喜, 没想到刚回来就遇到了这种事。妹妹……”卫庭煦真诚地问她,“你怕我吗?” 岂止是怕她。 此时此刻甄文君的心情并不是“害怕”就能诠释的。原来卫庭煦的腿其实也不太好,所以才会又瘦又细,加之她从来不在外人面前下地,去任何地方不是坐在四轮车上就是让旁人抱着,为的是迷惑敌人。比如晏业就因此而丧命。 甄文君想起她曾经借着帮她松骨按摩的机会试探过她的腿,按照她自己的说法,那时候腿也是有知觉的,可她忍了过去,让甄文君丝毫没怀疑。方才晏业那一击会造成什么后果,卫庭煦心中肯定有数,她居然也忍了下来,为的就是能够绝地反击。结合“卖国”信件中藏着的反击之刃,卫庭煦是个对至亲甚至自己都能狠心的人。今日所说的种种缘由和迫不得已是否就是真的?没人能够轻易下结论。 本以为卫庭煦所说的话十句中只能信半句,现在看来连这半句都未必能信。 甄文君嘴角动了动,还是挤出了笑容。 阿母没能换回来,如今晏业被杀,她不能让剩下这两个随从活着回去。 甄文君将金蝉刀片捡起来,走到被麻痹的两人面前。他们并没有昏厥,还睁着眼。因为赛麻沸的药效强劲,他们俩连眼皮都无法眨动,以至于两双眼睛不注地往外流眼泪,看上去就像是已经知道自己即将被杀时的求饶。 “我要杀了你们,没办法。如果你们恨我的话晚上来找我,咱们再拼个你死我活。”不是第一次杀人,取人性命时的心情依旧残酷。但这回她已经不像是第一次杀了谢随山时浑身发抖了。甄文君非常确定需要杀了他们,这是她生存的手段。既然你们失败了,那就填入托举胜者丰碑的坟地去吧。 甚至在金蝉刀割开他们喉咙的时候,甄文君都轻易地避开了喷溅出来的鲜血,不让血溅在脸上。 尸体呢,尸体是否需要处理?甄文君觉得不必多此一举。谢扶宸派他们出来之后见不着人回去,除了被杀之外还有其他的可能性吗?除非谢扶宸能够接受晏业跟这两人私奔这种荒唐事。 所以甄文君不打算处理他们的尸体。 “女郎!” 门外传来灵璧的拍门声,甄文君上前将门打开,除了灵璧之外还有一个陌生的胡女。甄文君眯起眼睛端详这胡女,不对,她见过此人!这个胡女正是那日破庙遇伏时救了她和林阅一命的那位女侠! 高大的身躯和所向披靡的外家拳法并不是只属于小花一个人的标志,但当她和灵璧站在一块儿时甄文君明白了,她是小花,她是毒素被清除已经恢复了容貌的小花!这张脸变得完全不同,三角眼变成了漂亮的杏眼,蒜头鼻也神奇地变成了俊挺的山根鼻,丰盈的嘴唇恰如其分,只是皮肤的状况不太好,即便覆了脂粉还是能看出许多隐藏不了的伤口。她的容貌完全改变了,和之前那个小花大相径庭,任谁也不会将她们联系到一块儿。甄文君怎么会想到短短两个月的时间里,奄奄一息的小花居然活了下来且完全换了一张脸?当初被她解救时还一心想要她留下姓名好来日报答,小花肯定在心里好一顿鄙夷。 小花看着甄文君的表情有些奇怪,想要说什么又强行压了下去,绕过她,快步跑进屋中检查卫庭煦的情况。 甄文君明白她的欲言又止里包含了什么。 小花应该没有随卫庭煦去孟梁,她被卫庭煦留下来暗中保护我——甄文君心中快速闪过这种可能,以及另一种深层的意思——以及监视我。 甄文君竟从来没有想过卫庭煦会派人在她身边继续监视的可能性。当初卫庭煦将她派给李延意时说过“我会在暗中保护你的”,这话咋听之下不过是句安慰,没想到卫庭煦当真把小花留了下来。小花的功夫在灵璧之上,卫庭煦带走了灵璧而留下小花,是想要确保甄文君的安全……或者是更轻松地在暗中窥视一切而不被发现。 甄文君回头看小花,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她不仅和谢家暗通有无,还设计想要绑架李延意。小花是不是在暗处对她寸步不离?又看到了多少? 小花蹲到卫庭煦身边时,灵璧满脸眼泪,小心地用指尖挑起卫庭煦脸上的头发,将她的长发重新束在脑后,这是她最喜欢的简单发式。 看着卫庭煦脸上身上的伤,灵璧心疼得眼泪不断。特别是脸颊上那长长一道,触目惊心,灵璧随身带着药,想帮她上药却不敢碰她,怕将她弄疼了。 “回去吧。”卫庭煦的声音像是风里的棉絮,随时都有可能被吹散。 小花正要上前将她抱起来,她没有抬起手。 小花的动作顿了顿,她明白卫庭煦要的不是她。 “文君妹妹。” 甄文君听到卫庭煦的呼唤,见小花和灵璧站起来让到一旁。 她看见遍体鳞伤的卫庭煦虚弱地向她张开双手,这是来自卫庭煦的暗示与渴望,她只会把脆弱的身子交给最信赖的人,伸手便是索取,她要这个人为她效忠。 卫庭煦是何等的矛盾,即便是虚弱得快要昏厥时,她的一举一动都是不容抗拒的。 要过去吗?卫庭煦是否已经知道她和谢家的往来?是否已经知道了她的身份?她要上前还是直接离开? 甄文君心中万分矛盾,诸多思绪纷纷纠缠在一块儿,偏偏要她立即做出决定。 如果她此时离开了,她在谢扶宸那头便再也没有价值,她阿母死定了。不离开的话她或许还能在卫庭煦这儿找到残喘的方法。想到小花刚才的欲言又止,甄文君觉得或许还有一博的机会。 甄文君从小花面前穿过,蹲在卫庭煦面前。 利用卫庭煦反制谢家,虽然时机还不算成熟,但她必须这么做。或许这是她最后的机会。 “姐姐。” 听见甄文君的声音在耳畔温柔地响起,卫庭煦满是伤痕的脸上露出欣慰的笑。 “带我回去吧。”卫庭煦圈住了她的脖子。 “嗯……”甄文君的手臂小心翼翼地穿过她的腿弯,动作轻到不能再轻。她亲眼看见卫庭煦的双腿受到了重创,不知道是不是被打断了,即便没断也肯定伤得不轻。 已经小心到不能再小心,可是将她实实在在抱入怀中时,她还是痛得抓紧了甄文君后领子。 甄文君看怀中人闭着眼睛咬紧了牙关,硬生生地扛过了这一波的痛楚,亦或者是习惯了剧痛的感觉后疲累地睁开眼睛,再次确定抱她的人是甄文君,攥紧的拳头慢慢松开,展开眉心,收紧了双臂,微微动了动以调整到最舒服的姿势,她再次闭上眼,像个婴孩一般在甄文君的怀里安稳地昏睡了过去。 “先回吧。”灵璧拍了拍甄文君的胳膊,两人正要走的时候小花说: “你们先回去,我把这儿清扫一下。” “嗯,一切小心。” 抱着卫庭煦走出了擒风阁,坐上马车之时甄文君还满心问号。 “为什么姐姐会被虏走?”甄文君问灵璧道。 幸好卫庭煦昏睡过去了,甄文君没有勇气直接面对卫庭煦一对一地对质,面向灵璧她倒是有些信心能够瞒天过海。本以为卫庭煦此次换走李延意是有更深的考量,是个陷阱,可看到她重伤至此,甚至不惜自行揭露双腿重要的秘密,足以见得卫庭煦并不是有备而来。其中一定是出了什么状况。 果然,灵璧道:“这件事说来也是神了。听说卫公身陷囹圄,女郎便让我们快马加鞭迅速返京。今日我刚随女郎到达汝宁,没有小花跟随我们在北边吃了不少苦,水土难服又连路颠簸,我和姐姐都吐了,心心念念大聿的食物,随便给我碗汤饼都好啊!总算到了汝宁,女郎怜我饿瘦了一圈,便说先去吃一顿再去见长公主。没想到刚进酒楼坐下点好了菜色,女郎的表情就变了。我顺着她的目光往回看,看见一个带着纱帽的女人走到楼上厢房去了,她盯着的正是此人。” “女郎,你认识那个人吗?”灵璧为她用随身携带的帕子把碗箸一一擦干净时问道。 “那是殿下。”卫庭煦双唇几乎没动,声音从屈起的手掌所遮掩的嘴里轻轻飘出来。 “殿下?”灵璧意识到情况特殊,也随着卫庭煦放小了声音,“殿下怎么会在这里?如今汝宁的局势如此紧张,她居然还敢来酒楼这等人多眼杂的地方?” 卫庭煦越想越不对劲:“你带我去厢房里找她。” “是。” 李延意刚刚在厢房中坐下,卫庭煦和灵璧就进来了。 “你怎么会在这里?”李延意听见门被推开的声音还以为是阿歆来了,笑脸都已经提起来了,见到的却是卫庭煦。 灵璧将门关上的时候卫庭煦问她:“殿下为何会来这里?殿下在等谁?” 李延意对卫庭煦一向没什么可隐瞒,便实话实说:“我接到阿歆的信,她约我来此处见面。子卓,你父亲一事……” 李延意忽然说不下去,身子向一旁倾斜,连眼睛都迷在了一块儿。灵璧和她自己都试图想要将身子拉回来,可晕眩的感觉来得太快,李延意从桌上滑了下去,昏迷之迅速匪夷所思。 “糟了灵璧,捂住鼻子!”卫庭煦这才发现屋内已经被人点上了迷香,这迷香的味道很隐秘不易被察觉,粗粗闻起来就像是普通的桃花味。屋角里正好摆了一支妆点用的桃花,卫庭煦大意了,没能在第一时间发现迷香。 这是什么迷香……卫庭煦刚说完那句话便天地倒置双眼发黑,身子犹如千斤重甚至无法控制方向,往前倒去。当她从四轮车上摔到地上时,灵璧也难以支撑,身形一晃双臂撑在桌面上,好几次想要试图睁开眼睛提起精神,可意识却在飞速地远离。灵璧常年习武,身强体壮,对于迷香的抵抗力也高于卫庭煦和李延意。同样吸入迷香她并没有立即晕倒,尚能支撑片刻。 此时的卫庭煦几乎说不出话来,但她很清晰地明白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她用最后的力气指向屋里的屏风道:“藏……” 灵璧不愧追随卫庭煦多年,她家女郎只说了一个字灵璧就明白要做什么。 灵璧头晕得厉害,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找到自己的四肢在什么地方,一边用已经打结的舌头向外求救,一边像推只牛般费劲地把李延意推进了屏风之后。就在此时滕氏兄弟破窗而入,灵璧也花完了之后的力气,趴在李长公主殿下身上,和李延意一块儿晕倒在了屏风之后。 滕氏兄弟进来时只看见昏迷在地的卫庭煦,便将她绑走了。 灵璧醒来之后小花也到了,她们一块儿将李延意晃醒。 据李延意的暗卫说绑了卫庭煦的人跑到黑市里去了,他们没有牌符没法进去抓人。李延意倒是有牌符,将其交给了灵璧,灵璧和小花带着人进入黑市,火速调查找到目击者,很快就寻到了擒风阁之中。 灵璧手里有一大把不知道该怎么花的银票,一开始擒风阁的守卫还不让她们进去,灵璧塞钱之后居然还不同意,只好让小花上去三两下把他们全都料理。 灵璧说完之后甄文君才知道自己有多倒霉,选的那个酒楼是随便选的,居然还会遇上刚好赶回来的卫庭煦。卫庭煦就这样不明不白地被错抓,遭了好大的罪。这件事上卫庭煦并没有算计她。 根据灵璧所说,她和小花是在汝宁汇合的,所以小花留下来暗中保护或者监视她这件事已经是板上钉钉。 卫庭煦一直没放开她,即便昏睡了双臂依旧保持着紧紧圈住她的姿势。 甄文君不好放开她,即便上了马车也只好继续抱着。卫庭煦只有在她怀中才能安安稳稳地入睡。甄文君自个儿有点别扭,灵璧倒是一副见怪不怪的模样,浑然不在意,一路上嘴就没停过,说她们此次去孟梁的种种,说谢扶宸那老贼是如何狡猾地躲过了所有的追捕,领先她们这么多冲回了汝宁。还说刘奉丢了一条腿,险些连命也搭了进去,幸好用了甄文君以前配过的草药治疗才勉强熬了过去,只不过以后得残疾了,这位堂堂虎贲中郎将也真是可惜了。 灵璧有一肚子的话想跟甄文君说,甄文君看似认真地听着,其实满脑子都在预演和卫庭煦的对话,预演卫庭煦醒来之后会问她的所有问题。 还有一件更重要,更棘手的事。 如今绑架李延意之事失败了,李延意势必会更加小心,想要再次绑架她的机会几乎不可能了。而晏业死在了擒风阁,谢扶宸很快就会收到消息,就算小花能完美地善后她也不可能再变一个晏业回去给谢扶宸。晏业之死说明甄文君已经叛变,谢扶宸会如何对待阿母?甄文君实在不敢想象。 马车晃晃悠悠地在汝宁街道上行驶,甄文君连支撑脸上表情的力气都没有了。她的皮肤仿佛是一块旱地,有无数皲裂的裂纹,五官在这片干涸之地上一个个地掉了下来。 曾经在绥川在阿母身边的时候,她觉得自己很聪明很厉害,谁都不是她的对手。甚至来到卫庭煦身边和她较量时都能够讨一点儿便宜,她便觉得自己当真了不起了。可一旦进入了汝宁,在这片风起云涌随时都有可能送命的地方,在诸多大才槃槃之中,她非常吃力。 卡在环环相扣的计谋之中,落于催人心智的迷魂阵内,甄文君明白了自己就是一颗棋子。她一直都认为自己是一颗能够反向制衡,纵横捭阖的棋子。可到了极有可能会失去阿母的今日她不得不承认,她就是一颗普普通通的棋子,安静地被人捏在手中,想落在哪里就将她落在哪里。如果想要强行摆脱自己的宿命,最后可能的结局就是棋毁局破,两败俱伤。 晏业对于谢扶宸而言算什么,她对于谢扶宸而言更是什么都不算。这个细作失败了大不了再培养一个,再找机会丢到卫庭煦或者李延意身边,他们已经这样做很久很久了。 但对于她甄文君而言,那是阿母的性命,那是她自己的命,是她最最重要也是仅有的珍宝。 明天会收到谢家送来的阿母的人头吗?甄文君根本不敢仔细去想。 从马车上下来,她们回到了卫府。 第二次来卫府,甄文君的心情更加复杂。 她将卫庭煦从马车上抱下来时,阿冉和一位妇人立即迎了上来,一众家奴跟随在后一字排开。 “夫人。”灵璧对着那妇人行礼,甄文君借着灯笼之光看清了妇人的容貌。阿冉与她就像是二十年前后的同一个人,除了岁月刻下的痕迹之外,从五官到身高再到神韵气质,甚至连拧起眉头的弧度两人几乎一模一样。这就是卫庭煦和阿冉的母亲吧。甄文君想要行礼,可卫庭煦还在她双臂之中,实在不便动作只好口中跟着灵璧一并问候: “夫人。” 卫氏忧愁地向她点了点头,立即将注意力转移到女儿身上,眼泪汪汪地看着卫庭煦,呜呜地哭: “我的子卓,如何又受了这么重的伤!我就让她别去孟梁,偏偏不听!那种雪天冻土哪是她这身子能扛得住的!子卓啊什么都好就是爱逞强,每每受重伤回来可是在我心头上割肉啊!如今她父亲身陷诏狱她又一身重伤,可叫我如何是好啊!” 卫氏和阿冉几乎是同时哭了起来,甄文君看不得人哭,劝慰她们说女郎性命无碍,只需好好调养便能康复。这对母女还是咿咿呀呀地哭,灵璧和小花见怪不怪根本都不劝,任由她们啜泣。 “阿母,阿姐,别吵了。”最后倒是将卫庭煦给生生吵醒,她眼睛都没睁开,眉间拧起一座小山,相当不满道,“我还未死,可如果你们再哭下去就说不定了。文君,带我回房。” 卫庭煦这么一说她阿母和阿冉立即闭嘴了。甄文君向她们点点头以示尊敬后,立即抱着卫庭煦离开。看来卫庭煦不只是她看着可怕,就连她阿母和姐姐都要看她脸色。 放置了许多乐器书籍的房间已经被好好地收拾过,点好了卫庭煦最惯用的木质香薰。 甄文君将她稳稳地放到软榻上时差点一并跪了下去。手脚已经没有一丝力气,可卫庭煦身上的伤还没处理,她现在还不能去休息,说服不了自己就此丢下她。况且从现在开始,才是需要在卫庭煦面前好好表现的时候。 拖着已经散架的身子去找来各种外用的药,将内服的交给卫家婢女熬煮。甄文君回来一推门,见卫庭煦已经将带血的衣衫脱去,趴在软榻上。 细腻的毛毯将她纤细的腰肢之下全部盖住,带血的长发散在袒露的后背上,后背任何时候看到都触目惊心的伤痕清清楚楚地展现在甄文君眼前。 甄文君动作略略一顿,一时不知该进还是该退。 卫庭煦回头看她,丢去血衣的手臂在空中稍有停滞后缩了回来,和另一只手臂一并支撑起上半身。 “这些伤,是谢扶宸囚禁我的那年留下的。”卫庭煦道。 第87章 神初九年 “这些伤, 是谢扶宸囚禁我的那年留下的。” 柔和的烛光映入卫庭煦的眼睛里, 将她平静的眼眸染成琥珀色, 仿佛是埋藏在冰雪之中千年的瑰宝初破冰封。 “谢……谢扶宸?” 卫庭煦说得太突然, 让甄文君懵了片刻后才反应过来。 卫庭煦承诺过当两人再次见面之时便会告诉她后背上的伤是从何而来,只不过卫庭煦向来狡猾多疑且剑戟森森, 不会轻易透露真实内心所想。所以甄文君也从未觉得她会放下城府推心置腹地和谁谈及隐秘的过往。 没想到千方百计地想要夺取的东西得不到,不抱希望之时它却自己出现了。 “对,就是那个谢扶宸, 被尊为当世大儒的谢中丞。” 甄文君曾经想象过卫庭煦后背上的伤是如何留下的, 她一定经历过可怕的过往,甚至连被虐待的细节甄文君都有揣测过,只不过最后都被推翻了。 应该不会的。她想, 那些伤痕怎么看都是十年以上的旧伤,十年前卫庭煦还是个孩童,谁会对一个小孩施以酷刑?或许是个意外吧。 竟不是个意外。 其实她的想象擦了一个边, 在卫庭煦真实痛苦的边缘擦过。 在卫府的这个夜晚,刚刚脱离了生命危险的两人一个趴着一个坐着,撑着发痛的身子, 竟一说便说到了天亮,听完卫庭煦的往事之后甄文君根本感觉不到困意。 这是她长到这么大, 听说过的最骇人听闻之事,她从未想过人心之险恶超越她想象太多太多。 在卫庭煦几乎不带感情的追忆中, 甄文君眼前似乎展开了一副地狱之景。年幼的卫庭煦拉着她慢慢地踏在一望无际的黑暗之地, 来到深渊入口。卫庭煦指着漆黑一片, 不时发出惨叫的深渊道: “你看,这就是我的过往。” 甄文君一直都相信,每个人的成长都有迹可循。为何今日她会满腹心计,甚至不惜双手沾血,正是因为当初云孟先生给谢太行的那副画。如果不是因为她长得像卫庭煦要寻找的救命恩人的话,或许到现在她还和阿母在绥川,亦或者是成功逃离了谢府,随便找个山清水秀远离纷争之地清净地生活。她不会出现在汝宁,更不会成为一个满口谎言、杀人不眨眼的人。 卫庭煦也是这样。 在世家大族之中长大,还是家中最小女儿的卫庭煦应该受到全家人的疼爱,她或许没有条件成长为多谋善虑、滴水不漏之人,造就今日杀伐狠绝的卫庭煦,谢扶宸功不可没。 卫庭煦在汝宁出生,自降世开始身体就不好,两岁的时候得了肺炎,万分凶险差点儿夭亡。她阿父阿母寻遍了大聿的大夫,灌了大半年的汤药,总算是将小庭煦从生死边界拉了回来,可她身体依旧很不好,三天小病五天大病,药当水一般地喝。 卫氏担忧女儿养不活,便请了位有名的相士回来帮她看看女儿的命数。相士说此女乃是佛烧四野之相,京师乃水龙之地,双方煞气对冲大大伤身,不可久留,否则她的身体永远也不会好。必须将她送到山清水秀之地,吸取山水精华,养到十六岁方可接回,此后必定健康长寿无病无灾活到九十九。 相士这样说,卫氏只好将卫庭煦送走,送回平苍老家养着。 那时卫纶还未贵为三公,还是吏部郎官。他的嫡长子卫景和被誉为大聿五十年来难得的将才。十六岁时随军出征抗击姑戗族,将身怀奇术的姑戗族人打得落花流水。之后的七年里更是打遍了所有胡族,把原本只有三十六个郡的大聿版图扩大成四十八个郡。卫景和武力之勇,用兵之神是当年大聿从中枢到民间最津津乐道的话题,胡族将士一听到卫景和的名字便不打自撤。 在阴柔之风流行、芙蓉散泛滥的消极年代,卫景和就像是一支横空出世的利剑,刺破了大聿糜烂的表象,给习惯了收到战败消息的大聿百姓注入了一股热流,告诉他们大聿也是有能够杀敌镇国的阳刚男儿。 当时的天子十分赏识卫景和,破格提拔,亲授他骠骑大将军之高位,为其开府,赏赐黄金百万,为的就是让全大聿都看到,以振奋民心,好教更多人自愿服役,保家卫国。 那时卫景和被称为“泰景大将军”,多少人巴结奉承他都得排队。加上他容貌清秀,常年征战沙场居然还白皙如玉,可教大聿的女子发了疯。无数年轻女子将他当做梦中情郎,请了媒人跑到卫府上说媒的竟也不是什么新鲜事。但卫景和并没有被这些荣誉冲昏了头,他始终知道自己是谁,也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一直到而立之年都没有娶妻生子,一心埋头在训练卫家军和研究战术谋略之上。他想的是保家卫国驱逐胡族,没有一点儿私情。 卫纶一直以儿子为傲,直到有一日卫府的谋士说出了担忧: “大公子乃人中龙凤,盖世奇才,这是百姓之福,却未必是明公之福。” 卫纶一下就明白了谋士的意思。先帝虽然表面上万分欣赏子修,可是君心难测,子修现在威望太甚,难保天子不会疑心他功高盖主,有谋反之意。子修自然是心思单纯一心为君,卫纶却不得不有所提防。 卫纶多次试探天子之心,天子口口声声夸赞卫景和,在卫纶面前丝毫没有怀疑他的迹象,而私底下却让时任虎贲校尉的谢扶宸埋伏在他探亲之时,设下埋伏将其绑架。 卫景和秘密回平苍没有告诉闲杂人等,出卖他的正是当时他最为信赖的随从。这位随从是他自小的伴读书郎,两人一块儿长大一块儿钻研经学,一起上战场杀敌,他是卫景和的心腹,能够交托性命之人。没成想最后他的命真的交代在他手中。 这件事卫庭煦是后来才知道全貌的。 当时年仅九岁的卫庭煦依旧弱不胜衣,非常喜欢她大哥。她刚被家人从绥东山脉接回来静养,双腿已经残疾没法行走,多数时间只能待在家里。卫景和知道妹妹老是吵着要见他,却因为身体原因不能来京师,便在百忙之中抽空回平苍看妹妹,带了一车京城孩童最时兴的玩意儿给她玩,顺便趁着春色带她到郊外踏踏青,便是在踏青路上被谢扶宸等人抓了。 卫庭煦记得改变她人生的那日,一早醒来见阿母阿姐和大哥都站在回廊上对着天空看,她也好奇地往天顶瞧去,只见天空中两轮金日并肩,照得大地上一切亮得晃眼。 “二日争辉,乃是不祥之兆。”卫景和捋着胡须,颇为惆怅。 阿母道:“子修,难得回来便别去想那些心烦事,好好在家歇息几天吧。” 卫景和“嗯”了一声,去房内看看妹妹睡醒了没有。 只喝了几口粥卫庭煦就耐不住要让哥哥带她出门,卫景和将她抱起来稳稳地托上马车。两人面对面坐着对诗,对得正在兴头上时马车突然停了下来,有人在车外大喊“有刺客”,卫景和神色一肃,告诉卫庭煦不要下车后立即冲了下去,踹翻了一位刺客,将他的武器夺了过来,如一匹壮牛在野草地里狂奔,所到之处所有刺客都被他碾压,毫无还手之力。 就在卫景和要以一己之力挑翻他们全部之时,忽然听到了妹妹的哭声。一名刺客挟持卫庭煦让卫景和束手就擒,否则就要杀了她。 卫景和只好丢了武器,和卫庭煦一起被绑走。 卫庭煦至今不知道之后一整年待的地方具体在何处,她只记得清醒之后便被关在一个狭窄的水牢里。 水牢只有她两个身子宽,目测比她身高要高一些。一开始她脖子上环着一根铁圈,铁圈连在墙壁上,双手被锁在后腰上,双腿被分别锁在左右两边的地锁上。别说逃走,就连改变姿势都做不到,她只能痛苦地一直保持挺直腰背的姿势。 水牢地面极其冰冷,盛着一层淹没她腰部的冷水。卫庭煦怕冷,在这阴森森的水牢里关了整整三天三夜没有吃过一口饭。无数次她渴得太难受,想要弯腰去喝腰下的水,但她脖子被牢牢地锁住,她做不到。 水牢顶部盖着一块圆形的木板,木板中间有一道道栏杆将水牢罩住。无数次半昏迷之际她都梦到哥哥出现在上方,哥哥来救她了,她又回到了平苍温暖的家中,吃着阿母和姐姐做的饭菜。可是醒来后依旧身处水牢,一切都没有改变。 浸在水中太久,本就脆弱的腰疼痛不已。她又饿又渴又冷,抽泣着呼喊着,自始至终没人出现。幸好她双腿已坏没有了知觉,即便泡烂了也感觉不到痛楚。从木板的栏杆中爬下的老鼠在她身上肆意啃噬却无法抵抗,肉被活生生咬下的痛苦并不是最终极的痛苦,这只是开始。 第四日,她哥哥真的出现了,只不过不是来救她的。 被牢牢捆绑的卫景和被人重重地摔在卫庭煦头顶的木板上,满脸是血的他费力地睁开眼,看见一脸恐惧的妹妹,虚弱地笑了: “庭煦别怕,哥哥在这里……” 颤抖不止的卫庭煦嘴里呵出白气,在确定这回真的看见了哥哥时,绝望的心重新变热,正要开口叫哥哥的瞬间,一根铁棍抽在卫景和的后脑上。卫景和硬生生地挨下这一击,瞪圆了一双眼睛咬紧牙关,一声不吭。 铁棍疯狂抽在他的头部、后背和腿上,无论打在哪里他始终没有吭一声,更没有说任何求饶的话。卫庭煦就这样看着她哥哥的脸,那是一张坚毅无比的脸,一身铮铮铁骨比任何的铁棍都要刚强。 “子修果然是条硬汉,谢某佩服。” 一直打到铁棍都弯曲了,行刑者才气喘吁吁地停下来。卫庭煦听见一个男人的声音回荡在阴冷的房间里,自称“谢某”。 卫景和根本没有搭理那人,对着妹妹咧嘴一笑,一串血珠从他口中滴下来,卫庭煦看呆了。 “哥……你,疼吗?”卫庭煦问道。 “不疼。”卫景和说,“我大聿好男儿不知道什么是疼。奸人更是没力气,只够给哥哥挠痒!” 卫景和拉长人中向她吐舌头,这是卫庭煦最经常让他学的猴样。每次卫景和扮猴子都能逗得她开怀大笑。这次也不例外,卫庭煦看他滑稽的模样,抖着抖着笑了起来。 卫庭煦的笑容刚起,忽然四股冰水从水牢的四面墙上汹涌地涌出,浇在牢中,一瞬间就让小小的水牢水位上升了不少。卫庭煦头顶正好有一个注水口,刺骨的水当头浇下,卫庭煦被呛得咳嗽连连,越咳嗽水就越多地灌进她的口鼻中,就在她感觉要窒息时,忽然脖子能动了,双手的锁也开了。此时水面已经到她的下巴,立刻就要淹没她的脑袋。 卫景和大叫一声:“吸气!” 卫庭煦急忙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眼前一黑,耳朵里嗡地一声,水没过了她的头顶。 她自小就会游泳且水性不错,可断了双腿之后她再也没游过。整个人浸在冰水之中,她的双腿无法使用。幸好腿上的锁也被解开了,卫庭煦挣扎着用双手划水,伸手一抓抓到了栏杆。双臂用力将身体提了上来,她发现注水已经停止,水面和木板之间有一丝缝隙。只要扬起头,口鼻就能呼吸到空气。想要活命她必须一直保持这个动作,只要稍微有一丁点儿的懈怠荡漾的水面的某个波峰就会将水推进她的口鼻内。没有双腿的她用尽全力维持姿势,一刻都不敢懈怠,即便如此还是被呛了好几下,鼻子里火辣辣地疼。 冰水冻得她双臂就要失去知觉,连心跳都快要停止。卫庭煦不想死在这里,只能咬破嘴唇,以疼痛维持清醒。一旦她昏迷,只有溺毙这一种可能。 “庭煦!坚持住!”方才还在从容做鬼脸,如今眼睁睁地看着妹妹生死一线自己却无法挣脱捆绑在身的铁链,卫景和疯狂地用头去撞木板,想要将木板撞碎。 还真的被他撞碎了。 卫景和一翻身就要冲进水牢之中,被人拽着铁链拉回去。本来一人拉他差点儿被一块带进去,又来了两人,合三人之力才将他拖回来。 “挑断他的脚筋。”那个姓谢的人声音又起。 卫庭煦什么也做不了,甚至连自个儿的性命都要保不住。 在水里不知道挣扎了多久,她觉得自己已经被泡成一具尸体时,终于被捞了上来。 卫庭煦意识恍惚地被丢在另一间房间里,她昏昏沉沉地蜷缩着,紧紧地抱着自己,艰难地让双臂能够动弹,能够搓热身躯,让自己活下去。 就在她终于能够活动手指之时,一阵湿乎乎的喘息声吹过她的耳畔,有一群黑影将她围了起来。 这不是人的声音,卫庭煦听得出来,这是狗的呼吸声。 卫庭煦大惊失色不敢动弹,甚至连呼吸都屏住了。唯一敢动的眼珠滑向四周,她被丢在狗圈之中,身边围着她的是四只扁头宽嘴的烈犬。烈犬们围着她不断地嗅着,似乎在确定她是否能入口。烈犬口水滴在她头发上,她清晰地闻到了烈犬嘴里的腥臭味。 狗圈之外,被挑断了脚筋的卫景和被两个人按在地上,抓着他的头发强迫他看。 “放心,我养的狗都很听话,我会尽量拿捏好分寸不让你妹妹被咬死。不过我的分寸也维持不了多久,你说得越晚,你妹妹受的苦就越多。子修,你可想明白了。” 卫庭煦不知道那个姓卫的想要从哥哥嘴里得到什么,而遍体鳞伤的哥哥始终在对她笑。 “庭煦,今天你我就要死在此处,你告诉我!你怕吗!” 卫庭煦知道哥哥最怕的就是她认输,她也明白姓谢的就是想要她哭,想要她惨叫,这样一来哥哥便会心软,可能为了她而屈服。她不能拖哥哥后腿,绝对不能。 “我不怕。”卫庭煦哆哆嗦嗦道,“今日咱们兄妹……一块儿死,黄泉路上,有人作伴!” 听到年幼的妹妹能说出这等豪迈之语,卫景和哈哈大笑:“好!不愧是我卫子修的妹妹!咱们兄妹今日就一起死!” “那时我已经做好了死的准备。其实我也怕死,只不过更怕给哥哥丢脸,给卫家丢脸。” 油灯已经燃尽了一盏,甄文君再去添油后拿火折子重新点燃。待火光稳定之后她便重新坐回到软塌上,继续检查卫庭煦身上的伤口,将捣碎的草药小心地敷上去。 “当然,最后我没有死,只是被养在狗圈里,成了它们食物的一部分。” 卫庭煦说这件陈年旧事的时候一直都以这一种置身事外的语气在阐述,仿佛在说一件百年之前发生在别人身上的事。 四只烈犬被恰如其分地栓在狗圈的四个角落,它们从四面扑上来,唯一能够躲避它们的地方只有狗圈的正中心。已经被咬掉好几块肉的卫庭煦终于找到了这个能救命的中心点,饥饿的烈犬闻到血的味道更加兴奋,狂吠着不断向她的方向扑咬,咬不到就用爪子抓。卫庭煦抱着脑袋缩成一团,她要保护好脆弱的脑袋和前胸,只好露出后背来接受所有的袭击。 在狗圈里待了多久她也不知道,她记得自己抱着脑袋跪在那儿,日日夜夜不敢动弹,且要保持高度的警惕,绝对不能被任何一只狗咬住拖过去,否则会在顷刻之间被咬成烂肉。 狗叫声一直在她的耳畔嗡嗡地响,后背上被抓被咬到血肉模糊之后,狗群会略休息一阵子,等到伤口结痂后狗又会再扑上来。那段时间她的伤从未好过,甚至溃烂发热,不过姓谢的竟会让人给她食物,不让她真的死。 卫庭煦就在绝望之中反复绝望着,也反复地恨着,恨那个姓谢的人。 有人来喂食。 一旦有食物送来,那些狗便会将注意力转移到食物上,此时卫庭煦便能得到一时的轻松。 来送食物的人只准备了狗食,丢了一碗在卫庭煦面前。 狗食散发着腥臭,熏得卫庭煦几乎呕吐。可如果不吃她就只有一死。 那时她是犹豫的,到底要不要活下去。活下去可能成为哥哥的负担,可若是死了…… 若是死了,谁来惩罚这姓谢的恶人?她所有的恨无处可去,含恨而死不是她要的。 她要活下去,将今日的耻辱全部奉还。 “所以,你吃了吗?”甄文君不敢想象,她心里已经有了肯定的答案,可感性而言她想要卫庭煦否认。 卫庭煦红肿的左脸已经做不出任何表情,但她用沉默回答了甄文君的问题。 甄文君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根本想象不到卫庭煦经历了怎样的挣扎。 一口一口吃下狗食,卫庭煦没有哭,甚至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她看见卫景和又被抓来了,姓谢的本要他看见妹妹的惨状从而屈服,卫庭煦没有让姓谢的如愿以偿。她用坚定的目光告诉哥哥,我不会让你蒙羞,绝对不会。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整整一年。我和狗也待了一整年。在这一年中谢扶宸用尽了所有能够想象到以及超乎常人所料的手段对付我们兄妹俩,甚至在我面前让人凌辱了当时的婢女,威胁我说,若是我再不让我哥哥开口,那些人便要用相同的方法对待我。现在想起来我是幸运的,就在最后关头我阿父和几个哥哥总算找到了我们被关押的地方,将我救了出来。”后背和手臂的伤口已经全部上好了药,卫庭煦想要伸手拿干净的衣衫,甄文君先她一步帮忙拿来,披在她肩头,“对,只有我。我哥哥和其他随从全部都死了。那几个婢女更是被他们折辱而死。” 卫景和到最后都没有吐露谢扶宸想要知道的事。卫庭煦被二哥抱着时,看见了他的尸体。她敬仰的大哥已经完全不是她熟悉精壮高大的模样,已经被折磨成了皮包骨,最后的尸体小小一团,可怜地蜷缩着。 这便是传奇的泰景大将军最后的下场。 阿母将她接回了汝宁卫府休养,卫庭煦的情况每况愈下,阿母想起相士说的话,且卫纶怀疑此事乃是天子在后背指使,汝宁已经成为高危之地,不好再将家眷安置于此,卫纶让妻子带着家中老小返回平苍,并着手培养高手暗卫,保护家人安全。自那以后卫纶的性格完全变了,他变得阴森难测,自此踏上了“奸臣”之路。 卫庭煦的伤一直都没有起色,阿母只好寻了一处百年古刹,将她送去养着,希望佛祖能够救她这可怜的女儿一命。 到现在为止卫庭煦还记得每日清晨和傍晚古刹里的浑浑钟声,无论艳阳之下还是雪地里都打着赤膊练武的僧人。她住在藏经阁内,因为身体不好基本上没有外出的机会,就算在气候温和的平苍她也很有可能因为一次温暖春日里的外出而病重。 藏经阁的小小窗口是她寂寞小世界的唯一出口,她时常趴在这个窗口向外看,从未和寺里的任何一位僧人说过话,但她却能分清住在这儿的每一个人,能说出通往寺庙大门的长长阶梯有多少个台阶,僧人练武的院子由多少块砖石组成,也能知道大雁什么时候飞走,又什么时候飞回。 她除了吃各种药外什么也不能做,也不想见任何人,那时候小花和灵璧跟着她住在寺中,只不过不经常见面,只有她需要时主动唤她们了她们才出现。 阅读经书和古籍是她唯一的消遣。这儿的藏经阁除了藏有佛经之外还藏了四千多册各家经典,乃是三十多年前一位大儒珍藏。住持曾跟卫庭煦说过这段往事,说那位大儒一生酷爱寻藏古书,可是后人却去经商,他生怕死后家人会随意处置这些绝本,便在死之前赠给了寺里。 卫庭煦没日没夜地阅读,几乎像着了魔一般不释卷。 “我并不是想要用看书来遗忘,我一直都记得谢扶宸对我对我哥哥所做的所有事情。我要丰满羽翼,学习更多了解更多,在书里找到复仇的方法。”卫庭煦平静了许久的眼眸终于掀起波澜,“仇恨和耻辱让我静心,我曾经对自己发过誓,要杀光所有谢扶宸宗族后裔。我要这姓谢之人统统死在我的手中,让谢扶宸付出他应该付的代价。” 本来这漫长的故事说到这儿总算进入尾声,甄文君本该松一口气,但在听到卫庭煦说出最后一句话时,她想到了很久未曾记起的一件事。 即便再不想承认,再恶心,有一件事是她无论如何都改变不了的。 她不是“甄文君”,她姓谢。 她骨子里流淌着谢家人的血,是卫庭煦不共戴天的仇人。 第88章 神初九年 不说同龄人, 就算是翰林院的诸多博士们都未必能够有坐拥整个佛家典籍、各家经典和绝本的大好机会。卫庭煦几乎读书成痴, 连吃饭睡觉都忘记了。重伤卧床什么地方都不能去的她,却能够跟随书中内容在历史长河中徜徉, 去往任何决定后世历史的瞬间。 她读遍了各代正史野史, 阅尽历朝历代兴衰、君臣相斗、同僚相争。看一介布衣如何起义, 大杀四方一路称帝, 又见他高台孤影何等寂寞。看各家圣人、宗师们对天下之解, 权贵之解, 人性之解。 每每看至不懂之处,卫庭煦便会让灵璧和小花带她去找崇光大师解惑。 崇光大师不仅是当代武学巨匠, 亦是鸿儒硕学之圣贤。他母亲是位流落风尘的才女, 将他生在寺庙之后就离开了。崇光大师年轻时云游四方博览群书,如今年逾古稀跑不动了, 便回到寺中当任主持, 看看藏经阁, 为小沙弥答疑解惑。 卫庭煦很喜欢和他聊天,与他谈话总能有意外的收获,无论她缠着大师聊多久大师都非常耐心,不嫌她还是个孩童,问的事情太幼稚。 可就算崇光大师再耐心,卫庭煦还是有很多疑惑无法解开。 “那就出去走走吧, 去看看这天下, 看看世人的生活听听他们的苦恼, 或许你就明白了。” “可是我走不了, 我腿断了。”卫庭煦揪着盖在腿上的裙子。 “行走不一定要靠双腿,而是靠这儿。”崇光大师指了指自己的左胸口,一双浓密的白眉几乎盖住了他的双眼,白胡子遮住了嘴,完全看不清他的表情却能感受到他温和的笑意。 “你真的要出去走?” 阿燎经常会来看她,那段日子里卫庭煦会见的也就只有这位发小。阿燎时常带些小玩意儿和零嘴来看卫庭煦。隐约从阿父阿母那边知道卫庭煦遭遇了什么事的阿燎无论见到什么新奇之物都会多买一份留着,等到去寺里找卫庭煦之时一并带给她。阿燎发现那件事发生之后,好友的个性变得不太一样了,没以前活泼,总是心事重重。这时候阿燎嘴甜、招女孩子喜欢的性子便有了用武之地。 灵璧和小花发现,每回阿燎娘子来都能听到藏经阁上传来隐约的笑声,这是她们不能给予的。 也不过十一二岁的阿燎对卫庭煦非常用心,陪她玩儿的时候总是想办法逗她笑,且小心翼翼地拿捏分寸,不提让她不开心的事情。 如今卫庭煦总算扫去了一些阴霾,想要出门去了,阿燎本该高兴才对,却万分舍不得。 “万一你出去,又有坏人欺负你怎么办?”这是阿燎这么久以来第一次间接提到那件事,说着说着想到卫庭煦身上的伤疤,自己哭了起来。 “你哭什么。”卫庭煦坐在四轮车上,诧异道,“我这不是好好活着吗?坏人敢来就试试吧。我已经不是曾经的我了。” “你变得很厉害吗?” “……”阿燎的话真是让卫庭煦不知道怎么接。 “反正我们又不是不会再见面,你不是在洞春么?我也会去洞春,到时候去看你便是。” “那就说定了。”阿燎伸出小拇指要和她拉钩。 卫庭煦嫌弃她幼稚,不过最后还是和她勾了勾。 “你会给我带礼物吗?”阿燎问。 “你想要什么礼物啊?” “给我带个漂亮的小姐姐回来吧。” 卫庭煦:“……” 卫庭煦终于打算走出去,有了见到陌生人的勇气。 卫纶在得知女儿这个想法之后便让小花和灵璧跟随她,她想去什么地方便带她去,并且派遣护卫暗中保护。而他,不能走。他必须留在汝宁,留在天子身边继续为他办事。 丧子之痛他当然没有忘,女儿被囚禁、虐待之事他也不可能从心中抹去,可越是如此他越是要留下来。他从未在天子面前提及儿子的死,他和天子对此事幕后是谁在指使其实都心知肚明。但他选择了沉默,选择了忍耐。 天子见他嫡子死了却依旧能够留下为其卖命,知道卫纶是在向他表忠心,想要保下卫氏一族。既然卫景和已死,李氏江山没有了威胁,而且卫景和的嘴一闭,那个秘密恐怕再也没有人知道了。天子暂时将心重新放回了肚子里,只是在他有生之年都没有提拔卫纶之意。 待少年天子李举登帝,垂帘听政的庚太后迫切需要培养一批心腹为己所用,此时卫纶才算是真正迎来了机会。 卫纶步步高升,神初四年出任司徒,位列三公。 而卫庭煦在灵璧和小花的陪伴下走遍了大聿所有四十八个郡,听尽了天下人的喜怒哀乐后,阅历的增长与逐渐强大和丰满的内心终于为她蓄满了反击之力。她让母亲给她起了个表字——子卓,且找到了踌躇满志的李延意,想要为她效力。十四岁那年她以卫家幺儿卫子卓的名字正式开始活跃,一出手便一举除掉了谢氏盟党曹氏一族,声名大噪。 谢扶宸并不知道这个卫子卓是那个曾经被他虐待、险些丧命的小娘子,以为是卫纶家从未露过面的小儿子。 “之后便是你知道的事了。”卫庭煦说到这里时东方既白,她罩着衣衫平躺着,身上散发出浓郁的药味。她躺在软塌边缘,将长发垂落在外,正好浸在甄文君端来水桶里。 甄文君用皂角为她把头发里的血和灰慢慢洗去,再以姜汁按摩头皮,最后涂以树油滋润。洗了好几桶的水才将污垢洗去,甄文君将水倒去,回来的时候见卫庭煦睡着了。 不想吵醒她,甄文君坐在软塌边上,尽管非常困倦,眼睛酸胀极其难受,可她在听完卫庭煦过往之后一点睡意都没有。 这一次和晏业的正面冲突让卫庭煦想起了生命中最为黑暗之事,甄文君不知道当年还是个孩子的她是如何化解的,一定耗费了很多心力,这件事换成任何一个人都不容易。 被关在狗圈,被烈犬啃咬抓伤,所以怕狗。 因为大哥被最信任的人出卖,所以痛恨叛徒。 这世间之事就是如此,没有莫名其妙的爱更没有莫名其妙的恨,卫庭煦之所以杀人不眨眼,之所以能够对一个细作施以惨无人道的“轮刑”,这都是谢扶宸和先帝种下的果实。卫氏一族会成为扶持长公主的“奸臣”,大抵是怀着对李家储君深深的恨吧。 这一次卫庭煦甚至没有满怀心机地问她为什么会出现在擒风阁,也没有提及任何她在汝宁做过的事,幸好她没问,不然甄文君可能当真没有精力应付。 慢慢地倒下去,甄文君伏在软塌之下的毛毯上睡了过去。她太累了,需要一场漫长的睡眠来恢复精力。 阿母该怎么办,卫庭煦该怎么办。 如何对待谢家,如何应付小花…… 一切都等着醒来再说。 甄文君是在地上睡的,睡时根本来不及在乎冷不冷,更何况大端午的热都来不及,她根本没想到会被冷风吹醒。 窗户忘了关。 甄文君支撑着骨头缝里都在剧痛的身子站起来去把窗棂合上,跌跌撞撞地回来,想要再回到地毯上的时候,听见卫庭煦轻轻哼呢声。 似乎是梦呓,又像是伤痛催发的难以忍受。甄文君上前问她: “姐姐,你还好吗?” 卫庭煦往上抻了抻身子,难受地睁开眼睛,看见了晨光之中的甄文君。 “疼……”她像是睡着的又好像醒了,将甄文君拉近,脸埋进她怀中。 甄文君不敢动弹,生怕一动就会压着她的伤处。就这样坚持了许久,一直到她确定卫庭煦睡着了,才想要挪动身子离开。 动了两下都没能从卫庭煦的双臂中挣开,脖子依旧被牢牢地圈住。 双臂撑在卫庭煦身子两侧,她的腰扭伤了,一整晚都在痛,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没整个人趴下去。看卫庭煦似乎没有要放开她的意思,甄文君投降,只好躺到她身边。 卫庭煦随着她的躺下转过身来,翻身的动作牵连的伤口不太好受,轻轻的喊“疼”声让甄文君脸上有些燥热。让自个儿冷静了些,将毯子拉过来帮她盖好,卫庭煦缩着肩膀整个人陷进柔软的毯子里。 甄文君喜欢看她安静入睡的模样,有种清醒时不可能有的乖巧。 抬手摸了摸卫庭煦的脑袋,卫庭煦将手撤了回来,勾住了她的手指。 好可爱。 甄文君从来都没有想过有一天会用“可爱”这个词来形容卫庭煦。 卫庭煦将她的手勾到锁骨之间压着,便再也没动弹,两人就这样面对面一觉睡到下午。 阳光从窗户晒进来,卫庭煦怕冷喜欢晒太阳,所以她的房间透光性特别好,为了阳光能够直接晒到她的床上,卫纶还特意修正过卫府的格局。 甄文君被晒醒,醒来时热得一身的汗。迷迷糊糊地睁眼,见到卫庭煦近距离直视着她的双眼,吓了一跳。 “姐姐你……醒了?”甄文君头痛欲裂,不知道是和晏业搏斗用脑过度还是昨晚吹了风的后果。 “妹妹比我想象中的还要能干。” 拿腔拿调的语气和难猜的笑容一块儿出现,甄文君还略略愣了愣。 “跟随长公主不过两月的时间,竟已经成为她身边的红人,就连晏业也知道你的名字,甚至知道你躲在擒风阁的屋子里。” 好嘛,一睡醒就开始“审问”。甄文君心中暗暗嫌弃,昨晚可爱的卫庭煦一去不返了,她又变回话里夹枪带棒不知又在哪儿埋下陷阱的“卫庭煦”了。 “托姐姐的福。”甄文君早就想到卫庭煦会问她这些,早也编排好了回答,“文君耍了些小聪明帮了殿下一些小忙,红不红人的都是为了不给姐姐丢脸。” 卫庭煦正要开口,甄文君一个翻身坐起来抢先回答:“幸好我为了给殿下办事借了林阅的牌符去了那黑市。到黑市之后无意间发现了谢家人的踪迹,也就是那姓晏的。他找上了专门绑架的滕氏兄弟时我就觉得事情不对,探听到他们约定在擒风阁见面,我便悄悄躲在里面,打算暗中埋伏在房内探听他们究竟有什么勾当。” 卫庭煦:“妹妹胆子越来越大了。” “想要为姐姐办大事肯定要胆大心细才行。我这不就躲在房间里打算看看谢家老贼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么?没想到这么一看就看到姐姐你了。姐姐,你说我是不是你的福星?” 好久没如此虚情假意装可爱了,甄文君依旧装得很熟练。 “自然是,妹妹一直都是我的福星。没有妹妹的话不会有我的今天。” 甄文君被她这话噎了一下,谁说不是呢,要不是她设计此局,卫庭煦又怎么会落进晏业之手,受了这等大罪。想到之前几次的“现世报”,甄文君的屁股还没被揍就已经有了疼痛的幻觉。 “我为何会被绑架,想必灵璧已经跟你说了。” “对。”甄文君看卫庭煦的表情和言语间的气氛,似乎并没有怀疑她刚才说的话,心下略略一宽。知道了卫庭煦的过往,明白她对叛徒的痛恨,如今更不能轻易告诉她真实身份。 此时传来了敲门声。原来她阿母阿姐、小花灵璧、胥公仲计,还有卫府里的大夫全都在外守了半天了。阿母惦记着她的伤,却又非常了解她,知道她不喜欢被人看见伤痕,所以每回给她看病都需她清醒时征得同意才行。 “庭煦啊,你醒了吗?让大夫给你看看伤吧。”阿母在外面说。 甄文君看着卫庭煦,等她发话。卫庭煦将毯子掀开,看了看双腿。本来已经在良性康复的腿如今又受到重创,幸亏她还能感觉到疼痛,说明这双腿还有希望。试着抬了抬,痛得冷汗直冒,不过没有断就是好事。 卫庭煦并没有直接让大夫进来看她的伤,寻思了片刻后道:“让胥公和仲计进来吧。” 这一下倒是出乎甄文君的意料。 她一直在隐瞒双腿能够站立一事,为的就是让她心中认定的敌人掉以轻心。目睹她站起来的晏业已经死了,除了甄文君之外没有其他人,这个秘密自然要继续保持下去。即便卫府的大夫她都不信,居然会相信仲计。不过想想看也对,小花的面容完全变了,想必是祛毒成功,在卫庭煦心中或许已经对仲计消除了一些怀疑。相信仲计容易理解,可是胥公要怎么说?她一直带着胥公,却一直没有让他靠近,如今却在这么在这么重要的时刻让他接近真相,不知道卫庭煦是什么用意。 胥公和仲计进屋,走在仲计身后的胥公偷偷在房中看了一圈,这副模样被甄文君瞧了个正着,心生怀疑和厌恶。仲计倒是目不斜视直接走到了卫庭煦的软塌前跪着,很有礼数地等着师父先开口。 胥公还没来得及说话,卫庭煦掀开了毯子,挪动双腿踏在地面上,咬牙撑着站了起来。 甄文君见她摇摇晃晃的模样赶紧上前扶住她,仲计和胥公都非常诧异: “女郎,你的腿……好了?”胥公和仲计一块儿道。 卫庭煦没有直接回答他们的问题,而是说:“来帮我看看,这回的伤是否伤及了骨头。” “是。” 胥公和仲计一块儿帮她检查。甄文君似乎明白了,这次的伤只用蛇骨草应该是不够的,她需要大夫对症下药,而胥公正骨的名声在外,当初会将他留在身边也是因为他正骨之术。卫庭煦想要胥公帮她治疗腿伤却又怀疑他们师徒的身份,在卫府里他们自然不敢贸然出手,可情报却是容易掌握,躲躲藏藏不如大方地将她腿的情况告知师徒。她双腿的情况这世上除了她自己之外,估计也就甄文君以及这对师徒知道了。他们当然明白卫庭煦的身份,也知道随意在外透露她的情况会是被如何对待,要是此事被宣扬出去,敌人会对卫庭煦更加忌惮,而卫庭煦也会知道细作是这师徒二人。 或者……卫庭煦转头看着甄文君:“妹妹将我扶回床上吧。” 甄文君接收到了她眼神中的含义,莞尔一笑将她扶了回去。 好的,又回到了熟悉的尔虞我诈之中,又开始费尽心思解析卫庭煦的表情卫庭煦的话。 昨夜卫庭煦并没有叫大夫来想必是不想在意识模糊的情况下做决定,睡了一觉后虽然伤痛并没有缓解,但做出的决策不仅能守亦能攻,十分妥当。她果然是个非常能忍之人。 经过一晚的休息,甄文君的脑子也清醒了不少,趁着卫庭煦治伤之时她坐在一旁,看似在检查伤口实则在思考接下来该如何走。 不知小花如何善后,甄文君的人皮面具还丢在擒风阁内。以小花心思细腻的程度应该不会漏了面具,不过这不打紧,小花并没有看见事情发生的整个过程,这张面具她完全可以推赖给他人,滕氏兄弟或者晏业等人都行。 没有牌符的小花都不一定能够进入黑市,未必看到甄文君雇佣滕氏兄弟绑架李延意的过程。但是给谢家传信之事就不一定了。当时甄文君在给晏业寄暗信之前先给卫庭煦寄出了一封,之后给晏业的信也用了字验,就算小花去邮驿里面扒她也未必能够扒出什么有用的线索。唯一可能的马脚便是收信人“洞春郡居安先生”了。小花有可能派人去查,可是晏业就那么傻,挂个和细作联系的名字在门牌上,好让敌对方轻松查到么?甄文君觉得他应该会所有遮掩。最重要的是,以小花讨厌她的程度以及对卫庭煦忠诚的程度,若是有了把柄在手肯定会在第一时间告诉卫庭煦。昨日两人碰面时的欲言又止甄文君还记得。不知道她在忌讳什么,也不好明问,就算退一万步来猜想,卫庭煦可能已经知道她就是谢家派来的细作,可是没有当场杀了她甚至还与她无比亲密,这说明什么?说明卫庭煦认可她身上的价值,甚至想要利用这价值来反制谢家。 甄文君愿意当卫庭煦的棋子,只要能整垮谢家她甚至愿意马上自爆身份为卫庭煦所用! 想到此处甄文君心潮澎湃,她努力压抑情绪,让自己冷静一些。 谢家那头她得为晏业之死写一封开脱之书,说她已经将李延意绑去了,晏业却被李延意后面杀来的护卫灭口,此事她无法控制,暂时认个错,希望谢扶宸不要对她阿母不利才是。这封信谢扶宸不会相信,甄文君也不用他真的相信,只要表明自己愿意继续当细作之心就行。 刺杀李延意一事失败,甄文君最怕的就是谢扶宸会杀了她阿母来惩罚她。她必须想到百分百稳住谢扶宸的策略。如今她在李延意身边且得到重用,或许是谢扶宸也没想到的情况。她是棋子,晏业难道就不是?谢扶宸有多少谋士,岂会在乎谁杀了其中之一?他在乎的是利益,现在甄文君的作用恐怕是他所有细作中最大的,谢扶宸很有可能留下她,继续用她。 这件事上她是否想得正确,还需要时间验证。若是能在此之前找到她阿母的话是最好的结果。 而滕氏兄弟实在太危险,若是查到他们头上很多事都会败露。这两个人不能活着。可是甄文君要怎么杀了他们?以她自己之力想要杀掉他们不是不可以,而是卫庭煦回来了,她难以避开卫庭煦的眼睛独自行动去杀人。继续买凶吗?那样的话依旧会留下痕迹。 记得步阶在信中说会来汝宁与她汇合,那便是再好不过。此时她太需要一个忠诚的帮手了,从步阶主动的报备和全力帮她找阿母一事不难看出他是在用心办事,此人可用。 胥公检查完卫庭煦的腿后也没敢将话说得太绝对,只说她的腿还需调养,他会开药过来也会交给甄文君按摩的手法穴位。 她让胥公把这话说给外面的阿母和阿姐听,话中的意思便是她伤只需要调养吃药就能好,不算什么大事。 “你又要做什么。”阿冉太了解她了,她说此话就是为了出门。 “姐姐果然懂我,我需要去探望长公主。” “可是你伤得这么重,才睡了一晚就要出去?万一出了什么事该如何是好。” “此事比我伤重要。灵璧小花,备马。” 灵璧和小花都面露难色,被卫庭煦一瞪,只好乖乖去了。 “罢了罢了,让她去吧。”阿母挥挥手,“我们幺儿注定和我们不同。” 推着卫庭煦的四轮车带她去了怀琛府,李延意见到她时立即迎了上来,弯腰握着她的手,万分感慨道: “这次真的多亏了子卓!若不是你挺身而出,如今恐怕我已经身首异处。这回是我的错,一提及阿歆我便乱了分寸。子卓你的脸……不要紧吧?” 甄文君眼睁睁地看着李延意的眼泪落了下来,她声音和手一块儿都有些抖,看上去并不像是虚情假意。 看着反握着李延意的卫庭煦,一个念头像根长矛刺穿甄文君的脑子,教她瞬间开窍。 或许酒楼意外相遇是真,但之后所发生的事情却不是失控的,而是在卫庭煦的计划之内。 甄文君当然还记得自己为何会被卫庭煦送到李延意身边,乃是二人中了离间计,卫庭煦投诚的手段之一。而她在发觉有人要绑架李延意的一瞬间做出的决定便是另一个让李延意相信她的手段。 她布下的局向来要拆到最后才能看清内里玄机,甄文君一早就知道了,可是再次发觉时还是让她惊讶不已。 更可怕的是,如果一切当真都在卫庭煦的计划之内,那么她是怎样算到自己能够躲过这劫? 她算到的胜算有什么?是挑拨敌人成功还是灵璧和小花及时赶到? 甚至是一直躲在暗处的甄文君本人? 在她的计划之内绝不可能只有忽然站起一刺这一个胜算。聪明如卫庭煦,不会做没有把握的事。 第89章 神初九年 “卫公之事你也知道了吧。”提及卫纶, 李延意也是很痛心, “如今我们急需为卫司徒平反。谢扶宸已经就任大司马一职, 兵权在握, 而尚书令也落入严震之手,我和母后极力阻止却为时已晚。这次谢扶宸来势汹汹, 所有的一切似乎已经在北疆谋划好了,一回汝宁便杀了咱们一个措手不及。如今我身边的人不少被暗害,可用之人不多, 幸好子卓你平安回来了。”李延意担忧地看着她的脸, “伤还好么?子卓你腿脚不便却在我危难之时挺身而出,本宫很感动,但也不想你再这样冒险。” 卫庭煦笑着摇摇头:“这点小伤不碍事, 只要殿下平安,大聿百姓才算是有盼头,能为殿下分忧是子卓的荣幸。” 看来卫庭煦以身犯险的确很成功, 李延意借着疼惜之情趁机查看了卫庭煦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还有腿上可怕的紫黑色伤痕,全都是货真价实的伤不是假装。更何况这次面对的是谢家谋士晏业, 谢扶宸早就想要杀掉卫庭煦了,卫庭煦居然为了保下李延意孤身犯险。要知道她不比常人, 她是个连行走都做不到的人,落进谢家人手中必死无疑。丧命的危险就在眼前, 可她还是这么做了。 这等心意难以作假, 看见李延意的动容甄文君都要觉得是不是自己平日里被卫庭煦吓得太多次, 将她过于神化,其实没有其他目的,这回就是一次普通的臣子救主的戏码……吗? “只不过关于这回绑架一事,子卓有些想法不知道当不当说。” 卫庭煦居然也有不知是否该直言的时候,甄文君想了想明白了,她是想说阿歆一事。 李延意坐回了案几之后,从表情来看她已经知道卫庭煦想要说什么了。 “本宫已经说了,这回是本宫大意才让老贼钻了空子。与他交手这么多年,我以为我知道他的底限。他虽然对阿歆算是不错,可始终觉得阿歆与本宫的过往是他谢家的耻辱,所以从未用阿歆来当诱饵。这次我也理所当然觉得不会是谢扶宸在作祟,还以为真的是阿歆来了汝宁,所以……谢扶宸已经无耻到开始利用阿歆了,他的羞耻之心彻底丢失在了谋权之路上。” 原来如此,难怪李延意会轻易赴约,甄文君在心里默默道,看来是误打误撞得了便宜。——虽然最后也没有成功。 李延意其实心中有数,卫庭煦也不真的开口。毕竟刚刚才将信任重铸,再贸然触李延意的逆鳞只怕是会适得其反。毕竟这世界上没有人是真的愿意听什么逆耳的忠言,大多数情况下都是不得已才听之。卫庭煦算到李延意心里有数,明白自个儿的软肋在何处。今日谢扶宸能以阿歆为诱饵差点儿将她绑走,明日更有可能关了阿歆让她赴死。就算她能够破除一切来自阿歆的干扰最后登基,那么登基之时她该如何处置谢家,如何处置谢家嫡女阿歆?别说是阿歆,一旦李延意登基,谢扶宸所有宗族、门生、姻亲全都要死。这并非是李延意愿意与否的问题,他不死众怒难熄,他不死还会有反扑的机会,李延意无论如何一定要杀光所有和谢扶宸有关之人的,何况亲生女儿。 甄文君不知道李延意心中是否有想过这样一个画面,牺牲了无数人、踏遍尸骨来到皇位之上,一手是江山一手是爱人,她该如何抉择。这个问题老生常谈并不新鲜,可它始终难解。 怕是有一日李延意是要亲手杀了阿歆的,她也知道这天总会到来,所以卫庭煦不必点明招她反感,却又不可不说否则有怠慢之嫌。点到即止乃是最好的选择。 卫庭煦一直都是个很有分寸的人。 “对了,文君妹妹。”李延意忽然转了话题,将甄文君拎了出来,“你之前不是说,在子卓写就的信件里发现了暗藏的谋略了吗?子卓,你这位妹妹的确厉害。”李延意神采飞扬地在卫庭煦面前好好地夸了甄文君一顿,赞她“水妖”之计非常有效,将李举已经握入手中的胜局再次扳回到了平衡之态。 “文君妹妹心思活跃智勇双全,她的好需要更多时日殿下方能看清。”卫庭煦颇有兴致地问甄文君,“殿下说你发现了信中暗藏的谋略?此事当真?” 李延意也很在意:“既然今日咱们都在,便将下一步的计划全部定下吧。” 甄文君本来想说“其实姐姐早就已经计划好了一切”,话到嘴边忍住了,转了一转没说。虽然这是事实,李延意心里也明白,但若是她真的说出口的话味道就变了。甄文君按下此话未表,将一直随身携带的信件仿本拿出来。 三人围在一块儿,甄文君将她的理解说了,李延意越听越奇,她知道卫庭煦心思缜密,却没想到她布局之时竟能着眼到这么远之后可能发生之事。 甄文君解析时卫庭煦就坐在一旁安静地听着,时不时咳嗽,似乎很不舒服一直在强撑,每当听到甄文君说中她的心意时便会露出微笑。 “是这样吗?”甄文君说完后有些忐忑地看着卫庭煦,等待她来指出破绽和不合理之处。 没想到卫庭煦微微偏过脑袋,露出很满意的笑容,称赞她:“妹妹将我所有的想法都说完了,甚至还有些我未想到之处。妹妹成长之快令人咋舌。文君真是,非常厉害。” 不知是不是精神不济,卫庭煦眼睑有点儿往下沉,说话的声音也没气儿似的很小声,加之夸奖得不遗余力,此刻的卫庭煦无论是声音还是笑容都甜得不得了。 甄文君深吸一口气——长孙悟可真幸福。 “殿下,家君现在在诏狱近况如何?”提及阿父,卫庭煦还是很担心的,“家君乃是体弱儒生,他绝不会认罪,可我也怕他扛不住关训的审问的手段。” “子卓若是不放心,我倒是可以带你去诏狱见卫公一面。只不过……子卓还是别去为好。” “殿下是怕我见到家君惨状而激进急躁么?” “这么说吧,卫公如今十指已残,左腿的膝盖骨也被割去了,已经三天未让他睡觉,状况十分不好。我的确怕你见了之后急躁。” “殿下,自从我卫氏发誓为殿下效忠之时便早就将生死置之度外,想必家君也曾跟殿下说过,若到了关键时刻不必考虑他的生死。家君如是,子卓亦如是。所以子卓才会设下此局拉李举进来,不惜一切代价要架空他的权力。如今洪瑷叛国一事因家君被牵扯在内殿下一直压着,未必是件好事。洪瑷不夷族国丈不除李举便有反击之力。待冯氏再生下皇子的话,李举便更有胜算。殿下,谋权不可心软,无论对谁都是。” 卫庭煦一字一句都敲在李延意心上,不仅暗中敲在李延意心头那“阿歆”二字上,更是在催促以她亲生父亲为阶梯往上走,一举将天子拉下。 “谢扶宸老奸巨猾,这回子卓之计不知是否能成。李举肯定会想方设法保下谢扶宸和冯坤,若再给谢扶宸反击之机的话,谁也不知道他会再出什么样的奇招。殿下应该做好准备,做好我们早就谋划过的那件事的准备。”卫庭煦道,“这一次我们要直捣黄龙,而殿下也要做好去北疆杀敌的准备。” 卫庭煦此言让甄文君很是新奇,这个大胆的卫子卓,居然都算计到长公主头上,要她去北疆杀敌? 李延意哈哈大笑:“我早就在等子卓这句话!几年前那场退胡贼的小战根本不过瘾,学了二十多年的兵法总算有了更大的疆土任本宫实践!子卓,文君。”李延意笑完之后肃然道,“如今,本宫只有你们了。” 从前厅出来之时,甄文君见灵璧已经帮她把行李全部收拾好,装入了包袱中,她拎一个小花拎一个,见她们出来灵璧笑道: “小皮猴子,一块儿回家了。” 四人又重聚了,除了脸蛋漂亮不少却依旧没有好脸色的小花之外,其他人都挺开心。 上了卫府的马车,卫庭煦累得坐不住,甄文君便让卫庭煦躺平休息,她们仨都到马车之外。 甄文君骑着云中飞雪跟在马车边上,坐在车架边的灵璧仔仔细细地端详她一通,感叹道:“小孩儿变化得真快啊,就两个月时间没见是不是又长高了?如今你该比我高了吧。” 甄文君很得意:“那是自然,两个月前应该就比你高了。” “嘿,给根杆儿你爬得倒快!” “对了。”甄文君将袖子一卷,把铁护腕亮给灵璧看,“还没谢过灵璧姐姐的救命之恩呢!这护腕真的救了我一命,若不是它我恐怕已经死了。” “你遇刺了?可知道对方是谁?”灵璧担忧地问道。 “是,在我帮长公主传谣时遇到的。不知道对方是谁,不算绝世高手,连我和林阅都杀不了。” “林阅是谁?” 甄文君被她这么一问仿佛卡住了喉咙,马车正好从闹市拐了出来进入到巷口,周围立即安静下来,灵璧这一问声音还不小,坐在斜前方马车上的小花和几个护卫全都回头看甄文君。 甄文君臊红了脸,抬腿向灵璧比划:“喊什么啊这是咱们闺中密友说知心话,哪能被别人听去!” “好,我错了。”灵璧道歉奇快,“林阅是谁?” 甄文君:“……” 回卫府这一路上灵璧就像是吸在甄文君身上的鬼娃,只会问四个字“林阅是谁”,问她庖厨在哪她回答这四个字,问她马厩何处她还是这四个字,甄文君只想跳起来打爆她的脑袋。 “别烦我了。”甄文君想将她赶走,“我要帮姐姐配药!你莫在这儿碍手碍脚,耽误了姐姐的病情怎么办!” “林阅是谁?” 甄文君:“……” 好不容易摆脱灵璧,拿了药出门时差点儿和小花撞个正着。 “你要去找女郎?”小花如今容貌算是和她细腻悦耳的声音协调了。 “嗯,我要给她送药。” 还以为小花会说“药拿给我,我去送”,没想到她只是淡淡地“嗯” 一声,跟在她身后来到卫庭煦的房门口,却没想要进去。 “你就在这儿?”甄文君好奇。 “嗯。”小花一向寡言,甄文君还以为是因为容貌自卑才导致她不爱说话,没想到脸变回来她还是这样。 “小花的毒其实没有真正祛除,只是暂时缓解而已。”来到房内,帮卫庭煦换药之时随意提到小花一事,卫庭煦告诉她,“我问过仲计了,仲计说鬼鸠之毒的确凶险,她已经用尽了所有办法都难以压制鬼鸠爆发性的毒性,最后得到小花本人的同意后,用上了只有古医书中才粗略记载的方法冒险一试,这才暂时压制了下来。不过现在小花的模样并不是她真正的样貌。她的五官和如今的模样完全不同。” 当真是奇闻异事,甄文君诧异:“完全不同?怎么会这样?” “仲计说鬼鸠之所以称之为“鬼鸠”,正是因为它的鬼祟难测,它能将人的容貌完全改变,就算将其压制下来毒素依旧在小花的体内活跃着。只要有一点点的毒素都会影响她容貌。现在的确变得好看了些,但这张脸依旧不属于她。更让人担心的是,仲计说毒素最是不可压制,越是压制越是可能产生严重后果,一旦毒素爆发,到时候别说容貌,性命都保不住。小花忧我此时正处于最关键之际,她不能继续被毒性所制,想要保护我,便拒绝仲计保守治疗不想再躺在床上度日。现在的情况便是她自己希望的。” “也就是说,现在鬼鸠之毒只是暂时被压下去,不知何时再发作。一旦再发作,小花必定性命不保,对吗?” 卫庭煦点了点头。 虽然在靠近卫庭煦的一路上小花为她制造了不少阻碍,但如今听到她徘徊在生死一瞬的消息,甄文君并没有一丝的开心。 她多想有一位如小花一般忠诚又能干的随从。此等美事可遇不可求。只有卫庭煦这样的人有魅力让能者为她竭智尽忠吧。 帮卫庭煦换过药之后,按照胥公先前教给她的手法帮她缓解腰腿的酸痛。才刚用了一点儿力气卫庭煦就忍不住哼了一声,说有点疼。 甄文君趁机赶紧说:“我记得上回也是给姐姐按摩,失了手力道用得大了,小花还因此打了我一顿。那时姐姐的腿是有感觉的吧,比这可疼多了,也没见姐姐叫唤。更不用说晏业打的那一下了,你动都没动。” “那不是因为万不得已么,没办法而为之,如今已经说透我也不必伪装。妹妹这是怪我骗了你这么久,报复我吗?” “我怎么敢报复姐姐。”甄文君道,“到时候悟公子来寻我的麻烦可怎么得了。” “悟公子?”趴在软塌上的卫庭煦回头,微微皱眉,“你是说阿燎的哥哥,长孙悟?” “对,就是你未来的夫婿。” 甄文君等着听卫庭煦会怎么说,看她如何辩解。可事实而言,不让人瞠目结舌绝不是她本人的风格。什么辩解都没有,卫庭煦不过淡淡地“哦”了一声道: “占颖今年也有二十三了吧。自从我离开平苍之后和他也难得见面,前年见过一次,倒是越长越好看了。” 甄文君:“……所以,姐姐打算什么时候成亲?” “此事不急,待大局稳定之后再成亲不迟……嗯,妹妹,你力气好像又有点重。妹妹……” 甄文君口中说“好的我轻点儿”,实则越来越重,恨不得当场将卫庭煦捏死。 卫庭煦实在疼得厉害,回头委屈地看着她:“妹妹,太疼了。” “是吗?”甄文君道,“我还没用劲儿呢。” 过了端午,汝宁依旧雨水不断。 禁苑之中安寿宫门口有一汪池子,正值雨季,满满的一池水中荷花开得正艳。雨从青瓦之上顺着槽道流下来汇入沟渠内,哗啦啦地流走。一只枯瘦的手将窗推开,露出一只胆战心惊的眼睛往外看。 “李……李延意是不是又来了?你听这声音,是李延意!”冯徙倚刚刚盘好的发髻上步摇又被撞歪,她趴在窗口撅着屁股,活像只胆小的老鼠,哪儿有母仪天下皇后的架势?新来伺候她的藤花和双喜手里拿着狐狸毛披肩和绣玉七巧棉鞋想要给她换上,冯徙倚本乖乖地坐在高椅上,忽然屋外的雨下大了,不知浇翻了什么事物发出“咣”地一声,冯徙倚立即跳了起来,双喜手里的胭脂没来得及收,从她的嘴角蹭出一长条红痕差点儿画到了耳朵上。冯徙倚光着脚向窗边跑。 “娘娘!”两人追着她来到窗边,冯徙倚嘴里念着她们听不懂的话,她们正想靠近,冯徙倚忽然回身,将手里金色的匕首划向她们。藤花和双喜吓得大叫,冯徙倚指着她们道: “李延意!你杀了我的孩儿,还要害我阿父!纳命来!”说着便持匕首追上去,藤花和双喜吓得跑出了安寿宫,竟迎头撞上了李举。 “大胆!竟敢在天子面前无礼!撞伤了天子你们有几个脑袋?安寿宫乃是皇后娘娘休息的寝宫,岂容你们在此狂奔!”跟随李举的小黄门指着两人责骂不断,她们立即跪了下来大喊饶命。 李举听见殿内冯徙倚的声音,根本没空理会这两个婢女,撇下她们迅速走入安寿宫。 冯徙倚还在大喊李延意的名字,李举走上去要抱住她,小黄门大喊: “陛下不可!娘娘手中有刀!” 李举根本不听他的,一把将冯徙倚抱在怀中,安抚道:“尖儿莫怕,寡人在此,寡人在这儿保护你。” 冯徙倚还真的从一开始的狂叫逐渐平静下来,小黄门靠近一看,“哎哟”了一声,喊道:“快宣御医!陛下受伤了!” 藤花和双喜赶紧道:“是!” 李举握住了冯徙倚的匕首,生怕她胡乱挥舞刺伤自己。这一握自然洒了不少血出来。 冯徙倚终于放开了匕首,李举将其拿过来递给小黄门:“不许大声叫喊,寡人说过多少次了,除了皇后之外谁也不许在安寿宫大声说话,违者当斩,你忘了吗?” 小黄门双腿发软赶紧跪下小声求饶,李举心烦,让他滚。 太医院新上任的御医们赶来得很快,可是李举没让他们进来。 李举和冯徙倚单独待着,告诉她:“李延意不在这儿,寡人在此,那个贱人不敢来的。” 冯徙倚吸完了芙蓉散后开心不少,也不害怕了,就抱着李举想要他宠幸。李举光是闻着芙蓉散的气味都有些亢奋,提枪上阵一顿猛刺,冯徙倚满足之后昏沉沉地睡去,李举想要将她凌乱的头发拢好时,发现她竟生出了许多白发。 李举心痛不已,李延意竟敢私自闯入安寿宫杀了他的皇儿害他皇后,这口恶气若是不出,他枉为天子! 就在李举想要给关训施压,让他迅速将卫纶治罪之时,忽然收到了长孙曜等二十多位要臣联合上疏,弹劾的对象是谢扶宸。 反正朝堂斗争弹劾是必不可少的,今日你弹劾一把明日他来一篇战斗檄文,大家都想给政敌头上按罪名,非常正常。李延意那头只剩下少府长孙曜一个重臣了,以张孙曜为首将目标瞄准谢扶宸是情理之中的事,李举想都不用想就知道他们会这么做,一堆的奏疏递给他,他看都未看。 他在意的只有该如何拿下廷尉署,只要能将蛇头符牌拿到手,廷尉署由他掌管的话,李延意最后一个指望都将落空。到时候廷尉署由他指派的人任职,一切都由他说的算,廷尉署只是挂着个名头而已,却也是遵照先帝遗命办事,庚太后又有什么好说? “关训易取,交给老臣便可。”李举想起谢扶宸对他的承诺,嘴角不禁浮起笑意。谢扶宸从来都不会让他失望,只不过李举实在想不到关训会有什么把柄可抓。这个男人无论在公还是在私都如同铜墙铁壁毫无破绽,否则抓到疏漏早就治他的罪了。 一道闪电划破了汝宁的夜空,暴雨依旧。 等待上早朝的大臣们都拿着笏板在候君亭内等待着太极殿大门开启。 有人已经发现了,廷尉关训并没有出现在此。 莫非他告假了? 此事引来大臣们的热议,要知道关训任职廷尉之后从未有一次缺席早朝,今日未到的确是件新鲜事。莫非是审讯太累病倒了? “入殿!” 风雨中黄门拉长了嗓子费劲地喊着,看着数量越来越少的大臣冒雨进入太极殿内,随后重重合上殿门。 第90章 神初九年 关训其实是穿好了朝服去的廷尉署, 和卫纶周旋到了半夜, 想要直接去早朝的。 只不过发生了一些意外之事。 卫纶依旧什么都没说, 自从他被押入诏狱之后甚至连一个字都未吐露, 没和任何人说话更没有求饶,比洪瑷更坚毅。 关训没有一点儿手下留情,他知道不能对任何一方有所偏袒,否则如何对得起先帝创建廷尉署的圣意。洪瑷曾经受过的酷刑卫纶也全部都受了一遍,只不过卫纶身子更弱一些, 关训来到他牢房前, 发现他已经昏迷了。 让狱吏将卫纶扛起来,一桶冷水从头浇下,卫纶一哆嗦, 痛苦地苏醒。 “卫公, 我劝你还是尽快招认吧。否则顶多再三日,你便会命丧于此。灾荒年间,死在诏狱所有罪臣的尸首都会拿去喂署中的烈犬。卫公贵为一品三公, 不想沦落到如此惨状吧。”关训双手背在身后, 一张刀刻般的脸被诏狱晃动的火光映照得若隐若现。 卫纶咳嗽了一声,忽然笑了:“哈哈哈, 痛快!这诏狱哪儿都好, 就是太闷热。这么多天了也没能好好洗个澡,这一桶浇得我太舒服了。关廷尉, 老夫向你求件事儿。” 关训看向他。 披头散发浑身是伤的卫纶完全没有狰狞之相, 甚至依旧保持着两朝老臣的持重之气。 卫纶道:“再来一桶, 行吗?” 关训垂下眼睑,转身就走。 身后的牢狱门一关,刑具抽打在肉的声音回荡在狭长的走道内。这声音本是十分残酷的,任谁听到都会牙关发软汗毛倒竖,可关训已经习惯了。这是他生活最重要最习以为常的一部分。血、肉、尸体,他早就见怪不怪。 沿着歪歪曲曲的土阶往上走,越走越亮堂。 诏狱坐落在罗衣巷的地下,冬天寒冷刺骨夏季闷热难忍。关训即将走到地面之上时,厚重的朝服已经将他闷出了一身汗。他将束至下巴的领扣解开,手指伸了进去用力扯了扯,好让一身的燥气散发出去。 “这么热啊。” 关训抬眼往上看时,额头被他抬起的眉峰挤出两道皱纹。姜妄蹲在台阶最上方,背着光,看不清他的表情。不过不需要看见他的脸,关训能从他抑扬顿挫的语气中听出他的情绪。 “离早朝还有会儿功夫。”姜妄站起来,慢慢往他的方向走下来,贴到他身边,细长的手指拨了拨他松散的领口。 两个人一靠近,关训便听见了他呼吸变得沉重。 姜妄边看关训这张充满阳刚之气的脸边舔了舔嘴唇:“廷尉,最近这么忙,需要下官为你泄泻火么?” 关训在诏狱里有个休息的小屋子,这儿什么也没有,只有一块硬邦邦的毯子。关训向来不是个贪图享受的人,困了便坐下睡会儿,睡完了回去继续审犯人。 姜妄偶尔也来。 每回姜妄来都会把门锁上,诏狱的狱吏都不太喜欢和关训打交道也多是怕他,这儿也就很少来人。 关训坐靠在墙边,闭着眼,姜妄时不时抬头看看他,想从他的脸上寻觅一些蛛丝马迹。直到最后关训才微微哼了一声,转了转身子,将所有都泄了出去,随即推开了姜妄。 关训站起来重新将宽袴穿好,绑好腰带。 姜妄躺在毯子上,喉头滚了滚,将属于关训的东西吞了下去,连嘴角的残余一并舔了,仔仔细细地看着关训挺拔的身形,笑道:“你当真是个无情之人,无论在什么方面都是。” 关训并没有想要反驳他的意思,整理袖口时道:“你知道我不喜欢芙蓉散的气味。一会儿我还要上朝,你熏了我一身的味儿,你故意的吗?” 姜妄嘻嘻笑:“芙蓉散是个好东西,奉典啊,你要懂得享受。” 关训没再理他,离开了。 待关训走后,姜妄将蛇牌拿在手中,仔细地看着这条栩栩如生的黑蛇,指腹一寸寸地抚摸过去。 都已经快要到禁苑了,关训一摸腰间,发现蛇牌不见。 平日里蛇牌他和姜妄谁需要执行公事谁就带着,可今日上朝非带不可。最重要的是他分明记得蛇牌从十日前开始便一直携带在他身边。蛇牌乃是先帝所赐极其重要,已经传了三任廷尉,若是丢失乃是杀头的重罪。近日来他心中一直有不祥之感,就连睡觉时都未让牌符离身,居然会在此时不见。 “停车!”关训将马车的帘子甩开,对车夫喊道,“掉头!回诏狱!” 关训的马车向诏狱的方向狂奔,大雨之中和一个身穿蓑衣戴着斗笠的男子擦身而过,关训没有注意到他。 姜妄抬起头,从帽檐上流下来的雨水几乎将他的视野遮挡。他看着关训的马车急匆匆地消失在滂沱雨中,脸上少了平日里最常见的阴气,反而被一层浓浓的愁雾笼罩。 暴雨倾盆,街道上一个人都没有。 他独自来到汝宁城最偏僻的地下水道的入水口前,把蛇牌从袖子里掏了出来,悬在入水口之上。 听着地下水道里哗啦啦的流水声,完全能想象水势有多湍急。一旦将它丢进去,它将被冲入海里,谁都不可能再将寻回来。 奉典啊奉典…… 姜妄松开了手。 早朝一开始,长孙曜便上前一步提及了洪瑷一案,望早些治洪瑷通敌卖国之罪,按照大聿律法诛杀九族,以正朝纲。 李举稳稳地坐在龙椅上道:“长孙少府所言极是,可是据廷尉署来报,那卫纶一直未承认指使学生洪瑷通敌,实在是廷尉署办事不利。依寡人看这关廷尉身在其位不谋其职,之前就在什么都没审出来时让洪瑷自尽于诏狱,如今卫纶的罪证确凿却一直未定罪,今日还公然缺席早朝。哼,想必是仗着手中握有先帝所赐的蛇牌便不将寡人放在眼里了!谢司马!” 谢扶宸上前一步:“臣在!” “关廷尉缺席早朝,可有向你告假?” “臣并未收到关廷尉的假疏。” “看看!此人无法无天竟连假都不告便消失不见!谢司马,此事你得记上一笔,枉顾朝纲之人如何能用?寡人看,这廷尉一职该另谋人选了。” 长孙曜低着头,嘴角隐隐浮出了笑意。 李举谢扶宸开始打廷尉署的主意,若是廷尉署也落入李举之手,兵权、监察、典狱和决策全都将被李举一手掌握。就算庚太后能够镇住一时也无法干涉太多。 这一副算盘打得震天响。 不过此事也在长公主和子卓的意料之内。 昨晚他和众臣在怀琛府中密会,商议今日早朝之事。 他们已经将弹劾谢扶宸的奏疏全部呈交,不过李举那边还没反应。 “李举很有可能连看都没看。”李延意道,“以我对他的了解,如今他肯定觉得胜券在握,一心只想着如何将廷尉署收入囊中。严震谋略稍逊,如今要防的也只有谢扶宸一个人。可即便谢扶宸再厉害他也只有一个脑子,不可能面面俱到。” 卫庭煦道:“李举不看奏疏也就罢了,看了更好。这一系列奏疏表面上是要弹劾谢扶宸六年前的旧事,此乃声东击西之策。若是他或者谢扶宸看了,便会想着如何化解危机,但明日长孙叔叔实际上要弹劾的却还是洪瑷之案。” “陛下。”长孙曜沉住气,完全不去理会李举和谢扶宸一唱一和关于廷尉署的抱怨,继续将话题引回了洪瑷一案,“老臣和卫公乃是同期,为大聿尽忠三十余载最是知道卫公为人。卫公绝不会通敌卖国。覆巢之下无完卵,大聿若亡于他、于卫家又有何益?通敌无利可图,这是其一。其二,整个朝堂都知道洪瑷虽然是卫公故生,两人却早已没了来往,甚至势如水火。这样紧张的关系之下洪瑷又如何会为卫公所用?” “李举大概会说,他们私下之事谁也说不清。”卫庭煦道,“你见哪个逆臣会将谋反通敌之事写在脸上?” 李举冷笑一声:“寡人知道长孙少府和卫纶感情笃深,据说你们两家还约定了亲事。若是卫纶罪证确凿的话,也不知道这亲是继续缔结还是不结呢。哼哼,若是说表面功夫谁都会做,你觉得洪瑷就是会卖国之人?出卖大聿引敌入关对他而言又有什么好处?说到底还不是荣华富贵?多少人眼巴巴地看着寡人的皇位,想要篡位!想要造反!想要自己当天子!你说这样的人少吗?他们会把‘造反’两个字写在脸上吗?” 长孙曜低着头,李举将这一番话说完之后舒服多了,就等着看长孙曜如何回答。 “陛下所言极是。”没想到长孙曜居然认同了。 李举心头一乱,看向谢扶宸。 谢扶宸仿佛什么都没听见也没看见,至始至终都是一个表情。 “到时候。”坐在四轮车中的卫庭煦身子微微往前倾,“长孙叔叔就可以发难了。” “陛下所言极是,想要造反之人当然不会将‘造反’二字写在脸上,而是会藏在幕后部署一切。陛下,洪瑷卖国书信陛下可有过目?” 李举道:“自然。” “既然如此,谢司马谋反之罪可定。” 长孙曜的话让李举双目一睁,朝堂之上当即响起一片低低的议论之声。 “你!”李举怒道,“长孙曜!你混淆视听栽赃陷害,是何居心!” 一直巍然不动的谢扶宸此时才略略有了动作,他看向从容的长孙曜,听他接下来怎么说。 “陛下,老臣并非栽赃陷害,谋反之信上已经写明了谢司马之罪。” “信上说的分明是卫纶指使门生洪瑷偷取大聿情报,勾结冲晋,如何又变成了谢司马?” 厅中所有人都在看着卫庭煦,等待她继续说,而卫庭煦却将露脸的机会交给了甄文君:“文君妹妹,你来为大家答疑解惑吧。” 一直站在卫庭煦身后的甄文君也不怯场,娓娓道来:“洪瑷以血书诬陷卫公,可是信件之中早就有姐姐埋下的反击之策。被查出的二十六件信件内有十二件都提到了西北关卡,说若是冲晋大军自西北关卡入关的话,关口便会大开,冲晋军可长驱而下直取汝宁。此事用的是冲晋语所书,李举和谢扶宸未必会仔细查校,而我也是花钱请了个在汝宁经商看得懂冲晋语的胡人问了才知道其中之意。” “西北关卡……”李延意的谋士之一道,“那不就是前海关?” “没错,镇守前海关的正是谢扶宸之子,谢长流。如果要治卫公之罪,必定要承认通敌信件属实,一旦属实那么前海关的镇守将领必定已经被买通。如此一来谢扶宸和李举到底是认亦或是不认?若是认了,那么谢长流便是同谋,若是不认,洪瑷血书所指便是污蔑,通敌之罪又要追回到冯坤的头上。更致命的是,前海关乃是孟梁北边入口,谢扶宸在此地秘密屯兵乃是他们最致命的错误。就算他们放弃追究通敌之事,私自屯兵罪同谋反,依旧是阖族脑袋不保。” 甄文君说罢,厅内众人不住地称奇。李延意很好奇问卫庭煦: “李举让谢扶宸去北方屯兵之事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从洪瑷家中搜出的书信是你去孟梁之前就备好的,莫非在此之前你就已经知道他们屯兵的计划了?” “这点子卓也是瞎猜的。我想那谢扶宸老谋深算,肯定不会轻易让我们扳倒冯坤,势必会反咬一口,而与洪瑷有一丝关联的只有家君。要是家君被诬陷,那么我便让谢扶宸一家来垫背。至于屯兵乃是去了孟梁才查到的,也是天赐良机,李举在北方屯兵是为了避人耳目,如今却是成了悬在谢扶宸头顶的铡刀。李举要是保谢扶宸就得舍弃好不容易屯得的兵,若是要兵就得断腿。他到底要什么,便由他自个儿选择吧。” 太极殿的四个角都放了盛满冰块的大铜盆,内侍门不断地将冷风往殿中央扇过去,可李举还是汗流浃背。 长孙曜这番话之后他完全不知该如何反驳。 前海关?秘密屯兵!将这二者联系到一块儿究竟是谁的主意!谢司马!为什么你不说话!为什么不为自己开脱! 就连长孙曜都有些好奇地看向谢扶宸,谢扶宸依旧什么动静也没有,仿佛方才长孙曜句句所指与他无关一般。 这种人,是长孙曜最讨厌的。 以为已经刺中了他的要害,他却连一丝疼痛的反馈都不给予,让人怀疑是否打对了地方。 蛇符从姜妄松开的手掌间向地下水道掉落。 姜妄眼睁睁地看着蛇符即将被黑洞吞没,眼睛眨也没眨。 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这番举动很有可能断送关训的仕途之路,甚至将他逼上绝路。可他没办法,他必须这么做。 蛇符落进了水道入口,与此同时一个人也跳了下去。 姜妄一惊,以为自己眼花,随后而来的落水声证实了并非眼花。 他立即趴在入口处往下看,漆黑的地下水道什么也看不见,只能听到奔腾的水流之声。 是谁?! 这人知道暴雨之后水道有多深多湍急吗?如此贸然跳下去是不是不要命了! 有脚步声逐渐靠近,姜妄立即起身,将帽檐压低迅速离开。 甄文君被水流推着根本连翻身的机会都没有,黑暗的水道之中什么都看不见,甚至分不出上下。肺部就要爆炸,她必须立即冲上水面喘口气,否则一定会死在此处! 忽然她脚被什么事物重重一撞,疼得她眼泪和水混在一块。又是一撞,这回撞到了她另一条腿的脚踝,不过也是因此确认了方向,明白了撞她的事物或许是水道的衔接处的凸出物。算好了时间,在下一次冲撞即将来临时双腿一缩猛然向下蹬,霎时间破水而出。 甄文君仰面对着黑洞洞的水道大口大口地喘气,身体还在被急流飞快地往前带,身子左摇右摆极不稳定。 咳嗽了半晌后她逐渐适应了水道的黑暗,隐约能够看见一圈圈的黑影从眼前掠过,若是能扒住黑影说不定能有一丝喘息的机会。 甄文君将蛇符咬在嘴上,伸出双手用力扣住黑影。她摸到的是湿滑的石头,水流轰地将她推开。她咬紧牙关逆流狂游,在下一个黑影出现时用屈起的双臂死死挂稳。 水流不住地撞击在她身体上,甄文君觉得五脏六腑都要被撞成豆渣,咬牙硬挺着双脚乱蹬,终于踢到了前方坚硬的石头。踩着石头往上试探,齐腰高的地方似乎有平面可供她爬上去。 甄文君试了好几次,就在她腰都要被折断之时终于将腿摆到了平台上方,一勾一翻身,翻到了平台之上。 这个平台并不宽敞,是个圆弧形的湿滑石环,即便不宽敞也足够甄文君缓口气了。 紧紧抱着着蛇形符牌,几乎虚脱的甄文君瘫倒在石环上。水流还是会不时拍打在她身上,但蛇符在手便是漂亮地完成了任务。 可是……甄文君向四周看,她要如何离开此处? 姜妄一口血吐在雨地里,带着两颗牙。 小花麻利地将他捆绑,姜妄也不反抗任由她绑。 “小娘们出手挺重。”姜妄挨了这么一拳就知道自己不是小花的对手,更何况对方不止一人,还有个手持软刀之人,大概也是个武林高手。 当然,让姜妄彻底没有反抗想法的除了这两人外,最重要的还是站在他面前的关训。 关训没有拿任何雨具和雨衣,任大雨浇在身上。他将姜妄拎起来,问他:“蛇符是不是你偷的?” 姜妄没回答他的问题,反而脖子一伸,亲了他一口。 关训五官一紧,一记暴拳打在姜妄的脸上。姜妄被打倒在地,浑身都是泥水。 “你想杀我?想毁了廷尉署?”关训再次将他拽起来,姜妄高帽已经掉出了三步远,官服也被扯得变形,嘴里流出的血染红了下巴,还在笑,还要探头上来亲他。关训厌恶地将他推倒在地。 “我看错你,你不是个能委以重任之人。” 姜妄倒在地上咯咯地笑。 “我不是,我从来都不是啊。早就说过了,我入仕、当这个倒霉的廷尉史都是为了你,你偏偏不信。喏,现在信了吧。我没有你那些伟大的抱负,就想跟在你身边偶尔吃几口香的。如今嘛,腻了。看够了你冷冰冰的脸,想明白了,还是金子来得实在。”姜妄见那两个女子身后多了一辆马车,马车的布帘被掀开,李延意和卫庭煦正坐在里面冷眼看着他。 “谢扶宸给了我十万两黄金!”姜妄大声道,“收买我偷取廷尉署的蛇形符牌!只要关训丢失了蛇符,他这颗脑袋可就不保了!这倒霉的廷尉署也要关门大吉啦!哈哈哈哈!你们都听见了吗!” 姜妄对着天际大笑不止,关训没去看他,腮帮咬得发紧。 “子卓料事如神,猜到谢扶宸会向廷尉署动刀。”李延意道,“不过子卓,你看这姜妄是不是有点儿奇怪。” “十万黄金自然是假,他被迫无奈为之,谢扶宸应该是以某事胁迫他逼他就范。”卫庭煦道,“无论事情败露与否他都会用上这套早就想好的谎言。” 李延意沉默着琢磨,心中多有感慨:“莫非是想让关训不再牵挂他,疏远他,他也就没有了被利用的价值,谢扶宸便算计不到关训头上了。” 卫庭煦却是面无表情,丝毫不为所动。 小花比姜妄还要高出一个头,将他拎起来丝毫不费力气。灵璧让他指路,去找甄文君跳下去的水道口。这皮猴子跑得忒快,一眨眼就不见了,知道她去截姜妄,没想到自个儿跳到了水里去。 姜妄带着她们来到入口处,灵璧趴着对水道大喊甄文君的名字,喊了半晌也没人应。 “别喊了。”姜妄吐了一口血道,“也不看看这儿水多急,就算水性再好的人也会被吞了。” “闭嘴。”灵璧警告他。 话是对着灵璧她们说的,眼睛却看向一旁的关训:“有些人啊,就是不爱听真话。” 灵璧不停地喊,一直到嗓子都沙哑了甄文君都没有回应她。 她们都知道水流在往前奔,甄文君不可能在原地,可还是抱着侥幸的心态喊着、等着。 一日、两日、三日。 大雨依旧滂沱,甄文君还是没有回来。 第91章 神初九年 整整三日甄文君都没有回来, 汝宁的暴雨却越下越大。卫府和怀琛府的人去搜寻了多日都没有找到甄文君的影子。 几大市场被迫关闭, 街上几乎没有行人。 灵璧每日都在发愁, 巴望着大雨能够停一停, 继续这样下下去水道里的水只会越来越多,搜寻甄文君只会越来越困难。 “不,雨要再大一点才好。”卫庭煦的话让灵璧一愣,想了想后才明白。女郎是要想要水道承载不下暴雨带来的积水,只要水能漫上地面, 说不定甄文君就能游上来。 可是已经过去三天了, 文君或许已经被冲到海里去了,就算水漫上来也没有意义了吧。这个想法灵璧只敢放在心中,没说出口。 卫庭煦每日都会让小花和灵璧带她在汝宁的各个水道入口徘徊, 一直到天黑, 什么都看不见了才被劝回去。 她本来伤就没有好,加上连日在外风吹雨打,卫庭煦开始持续发热。灵璧和小花都劝她回去, 阿冉和阿母也都来了, 半强迫地将她拉了回去。 胥公很诚恳地跟她说不能再往外跑了,要是再受风寒她这身子骨肯定受不了: “您这腿啊半年内都不能染湿气, 否则想要会影响日后站立行走。之前老夫已经交代过女郎这事儿了, 可是女郎还是一意孤行,只怕康复前景堪忧。女郎, 再听老夫一声劝吧, 寻找甄小娘子之事就交给府里的人, 您就别跟着到处跑了。长公主殿下不也在帮忙找么?如果这些人你都信不过的话不是有灵璧娘子和小花娘子么?您去那儿也是坐着看,总不能下水捞人吧。人找到了肯定会第一时间通知您的。您啊,还是养病要紧。” 胥公这番话说得很诚恳,的确是为她好,可是卫庭煦就像没听到似的,依旧每天出门。 “胥公,不必说了。”灵璧劝胥公,“我们女郎谁的话都不会听的,只要她认定的事儿就会去做,谁劝都没用。这两天夫人和阿冉姐姐也都来劝过好几回了,你看她不还是去么。” 胥公:“她这双腿是不想要了。” “胥公,您再说下去这颗头才是不想要了。” 胥公:“……” 暴雨疯狂地洗刷整个汝宁城,加之“水妖”之说还印在人心,几乎家家闭户,谁都不敢出去。 宽敞的道路两旁引水渠中的水犹如小河,哗啦啦地被引入水道。 一辆黑色马车踏水而来。 马蹄敲在地面上溅起无数水花,辔头之上镶嵌着蓝盈盈的宝石,即便在大雨之中也格外醒目。冯坤坐在马车之内满面愁容,不住地将宽大的袖口挽起来又放下,时不时地掀开车帘往外看,看已经到哪儿了。 马车一路进了禁苑门口,冯坤下马车时随从拿油纸伞拿得慢了,他心烦地直接上去把伞抽出来,自己打伞拎着长袍往御书房走去。 站在门口专门服侍李举的内官看见许久未曾露面的国丈来了,向他行礼道:“冯将军。” 冯坤从鼻子里哼出一股气,算是应了他,推门就要往里去。 “哎!冯将军,天子现在正忙着呢,吩咐奴说不见其他人。”内官上前将他拦了下来。 以往冯坤在禁苑内畅通无阻,想要什么时候进御书房就进,想何时见天子都能见到,他可是皇后的父亲!大聿的国丈!如今这小小内官居然敢拦他! “你看清楚了,我是谁!”冯坤怒视这不长眼的阉竖。 内官呵呵笑道:“奴当然认得国丈,可是陛下正和谢司马商议要事,亲口嘱咐了奴无论谁来都不得打扰。冯将军还是别为难奴了。” “谢司马?谢扶宸?我正要找他!”不提谢扶宸还好,一提到谢扶宸冯坤气不打一处来,将内官推到一旁,直接闯了进去。 李举和谢扶宸正在商议某事,听见门被强行推开的声音便停了下来,往门口的方向看。 冯坤大踏步地走进来,怒气写了满脸,对李举行礼时眼睛却是瞪着谢扶宸的:“陛下!” “将军怎么来了。”李举坐回了案几之后,看得出来他对冯坤私自闯入书房的行为颇为不满。 “老臣听说洪瑷之事被李延意又一次算计了,老臣实在无法再在家中坐着!陛下,今日老臣来就是想知道陛下想要如何处理此事!” 李举沉着声音,迟疑的语气让他听上去很不自信:“寡人自会处理好,冯将军何必特意大老远跑过来。” “陛下是想要将我们冯家推出去顶罪吗!”本来冯坤心里还抱有一丝希望,甚至在被小小内官拦阻时他都还在为李举找借口。说不定是那内官仗着成天待在天子身边便狗仗人势!可现在冯坤亲眼看见了李举对他的态度才恍然大悟,原来府中谋士说得没错,如今形势已经到了最危机的关头,李举很有可能为了保住谢扶宸而牺牲他冯氏一族! “牺牲冯坤一家?”李延意倒茶的动作一顿,想了想道,“可若是冯坤倒了,冯徙倚不也得跟着一块儿死吗?这样的话牺牲是不是有点儿大。” 李延意和卫庭煦坐在蓄春池边饮茶。李延意自己喝的是冰镇的,知道卫庭煦身体不大好,特意为她准备了一壶刚煎出来的热茶。 自从上回林权惨死池中心的粟海苑后,李延意心中多少都有些阴影,不再去那儿了。让人在池边搭了个乘凉的高台棚子,雨天往这儿一待,凉爽又惬意。 “不过是断尾续命之计。”卫庭煦看着面前冒着热气儿的茶,并没有抬手要喝的意思,“这根尾巴断了还能再长出新的,皇后废了还能再立她人。只有权利一旦被夺便极难再回到手中。只要洪瑷中计且被押入诏狱,冯家无论如何都会沦为弃子。计划的确是一步步按照最有可能的轨道前进,只是中间生出的枝节却有诸多在意料之外。殿下,那十万屯兵就算被揭露恐怕也对谢扶宸无碍,反而能大大增长他的羽翼。可若是不揭露对咱们更为不利,所以我才选择了将其挑到了明面上。” 李延意旋即明白了:“没错。事到如今卫公、冯坤和谢扶宸都被卷入了洪瑷一案,因为姜妄的坦白廷尉署也暂时保下来了。只是亏在没有切实的证据,否则还可以反告谢扶宸一状。这次子卓反手一击实在太精妙,李举若是想要治卫公的罪便要将冯坤和谢扶宸一起赔进去,得不偿失,只剩下弃冯保谢一条路。如此一来只好承认洪瑷的血书乃是栽赃卫公,书里所写的幕后指使者无论是不是冯坤,他都难逃一死,不是被夷族之罪牵连就是以犯叛国之罪被杀。谢扶宸呢,倒是捡了个大大的便宜。李举肯定会将十万屯兵认到朝廷的账下,既然是朝廷的也就是大司马的,十万屯兵便会从暗转明,转移到谢扶宸手里。到时候冯坤一死,严震又是谢扶宸的亲信,李举身边便只有谢扶宸一方独大了。嘶……”这么一分析李延意不寒而栗。 “殿下别忘了,还有阿歆一事。”卫庭煦提醒她。 提到阿歆,李延意表情中颇有些迟疑之色。卫庭煦这是要将两人埋在心里多时被离间之事挑到明面上来说。 卫庭煦还是避开了一些李延意暗中让刘奉去调查过的细节:“当初阿歆会莫名其妙染了芙蓉散送到殿下身边,此事难道不奇怪吗?其中曲折关节想必殿下圣明早就猜到了。以子卓所见,谢扶宸和阿歆父女情深,是不会这么做的。更何况虎毒不食子,谢扶宸也是被算计的那方。此事恐怕是冯坤在其中作祟。而谢扶宸心里早有计较却一直忍住不表,但此人极有耐心,表面不说可已经在暗中慢慢推动复仇之计。据我在宫中的探子回报,冯徙倚已经染上了芙蓉散,每日都要吸食三回。” “这件事我也听说了。”李延意冷笑一声,“谢扶宸也不知道用了什么手段,竟能让冯徙倚主动吸食芙蓉散,莫不是她丧子之痛太甚,想以芙蓉散解愁。冯坤让阿歆吸食,如今自己的女儿也染上了芙蓉散,谢扶宸也算是以彼之道还治彼身了。不,还要更甚……子卓,你说,这一切都是谢扶宸谋划的吗?他竟一边与咱们周旋一边给冯家下套,他竟有这等通天的本事?真的不是巧合吗?” “巧不巧合难说。”卫庭煦道,“不过即便是巧合,能够让幸运眷顾也是他莫大的能力。古往今来多少英豪就差一点儿巧合和运气。” “子卓所言甚是……此番你来我往,我的老师过世,大司农也罹难,前前后后死了数百谋士,损失惨重。而谢扶宸呢?不仅什么也没损失,还除掉了心头之患,甚至可能白白捞着十万兵马。谢扶宸才是最大赢家。对付谢扶宸一定要小心谨慎,不可走错一步。他会从什么方向打过来完全不可预计。” 冯坤的牙都要咬碎了,李举就是不肯承认。 “将军还是先回府吧,不必思虑太多。你是国丈,乃是皇后的亲生父亲,寡人怎么可能让你们冯家出去顶罪,莫非寡人连皇后都不想要了吗?”李举脸上的肌肉抽了一抽,勉强地笑了笑道,“将军难道不信任寡人吗?若将军此时怀疑寡人,那便是中了李延意等人的奸计。” “陛下……” “好了回去吧。寡人也要去安寿宮看看皇后了。”李举站起来走出了御书房,冯坤强行跟上去,被虎贲侍卫给拦了回去。冯坤不甘心地想要冲破虎贲侍卫,虎贲侍卫抽刀架在他的脖子上,警告他若再不离开便要不客气。 冯坤伏在地上对着李举和谢扶宸离开的方向痛哭:“陛下!看在老臣数十年为大聿尽忠恪守的份上,放过皇后吧!你要如何对待老臣,老臣绝没有一句怨言!可皇后对陛下一心一意,是陛下的青梅竹马,结发之妻啊!陛下还记得渭水之情吗!尖儿为了陛下舍生忘死,陛下都还记得吗!” 冯坤老泪纵横,每说一句话就用力磕一个头,磕得满脸是血,和眼泪混在一块儿。他知道此番李举一旦离开,他们冯家就完了,他必须不顾抓住最后的机会打动李举。 可是无论他说什么李举都没有回头,反而越走越快。 一直走到听不见冯坤的哭喊声李举才脱力地靠在朱漆圆柱边,痛哭不止,用力一拳砸在圆柱之上。 谢扶宸安静地矗立在他身后,不言不语。 “谢司马……寡人……寡人的皇后,真的……保不住了吗?” 谢扶宸道:“还请陛下以大局为重。” “大局,大局。哈哈哈哈!”李举又哭又笑,走入大雨之中,对着天际放声长啸,“寡人为何要生在帝王之家!竟连心爱的女人都保护不了!寡人是个懦夫!是个废物!” 谢扶宸站在长廊之下,连靴子都未沾湿分毫。 此时的他总算露出了一丝淡淡的笑意。 “我要告辞了。”卫庭煦没有喝茶便要走了。 “现在就走?”李延意道,“可是要继续追查文君妹妹的下落?” 卫庭煦点了点头。 “哎,子卓……知道你与文君妹妹感情甚厚,可已经这么多日了,你,要有心理准备。” 卫庭煦又是微微一点头,并不多说。 李延意握住她的手:“凡事以自己身体为重,先养好伤再说。” 小花和灵璧在不远处候着她,见卫庭煦要回来了,便拿了伞过去迎她。 “回府去了,女郎?”小花问道。 “去水道入口。”卫庭煦还是如此坚持。 小花忍不住道:“女郎想做什么,奴从来不曾多说一句。可是这回奴斗胆多嘴,甄……” “既然知道是多嘴。”卫庭煦打断她,“还要明知故犯吗?” 小花被堵了个正着,一肚子的话也不敢再提。 灵璧许久没见到卫庭煦如此决绝之色了。但她心中也在犯难。一方面甄文君的事的确让她非常牵挂,另一方面又不想卫庭煦折在寻找甄文君这件事上。就连小花都被训了,灵璧也只好闭嘴,免得找骂。 雨水终于漫出了水道,铺了汝宁大街上厚厚一层积水。 一个卖伞的小孩儿推着车艰难地在雨中行走,大风将他的帽子从脑袋上刮飞了无数次,连车都要被掀翻。他一只手压着帽子费劲地单手推车,进一步退三步。 车轮卡在一处地方,他推了半天都推不动。 正想要上前检查一番之时,发现车竟兀自震动,似乎有什么东西要从车轮之下冲出来。 小孩儿立马松手,瞪大了眼睛看向车子震动的下方。 车“咣咣”地跳着,忽然没了动静。 小孩儿慢慢挪动步子想要上去查看,刚挪了一步忽然车被一股大力直接推翻。小孩儿失声尖叫,撒腿便跑。 “水妖啊!水妖又出现啦!”小孩大叫着消失在雨中。 一只手破水而出,在入口四周抓了一圈没能抓到什么可以借力的事物,只好扒着地面,硬生生地将身子撑了出来。 终于爬到了地面上,甄文君虚脱地躺在雨地里连坐都坐不住。喘了半天终于缓过了气,睁开眼睛看了一圈,看见了酒楼街道和坊门。雨水拍打在她的脸上,还有风呼啸过身体的感觉。的确回来了,太好了…… “好饿啊。”无法动弹的甄文君听到自己肚子疯狂大叫的声音,现在的她可以自己吃掉整只牛。 卫纶从诏狱回来了,他坚持不坐四轮车,而是拄着拐杖,昂首挺胸地走入卫府大门。卫家所有人都涌出来迎接他,卫家夫人更是哭成了个泪人。 “细君莫哭,你看我不是回来了么。”卫纶安慰她道。 小花推着卫庭煦上前,卫庭煦看见了卫纶被包裹住的十指以及脸上深深的伤痕,更不用说在身上还有多少伤处,想到此处便心疼难抑,唤了一声:“阿父。” 卫纶放开了夫人,走到卫庭煦面前感慨:“子卓,这回多亏了你为父才能活着从诏狱出来……” “父亲先不必说太多,先将伤养好。”卫庭煦道。 “好。” 卫氏夫人眼中的泪一直都没下去:“你刚回来先别说这些了,快去歇会儿。大夫也在,让他们好好给你看看……” 李延意去见太后了说明日到访,倒是长孙一家过来探望他。 卫纶回到房中,大夫检查之后离开了,只剩下长孙曜和卫庭煦。 “如今儒平回来了,说明李举已经放弃了冯坤。这一仗实在漫长啊……委屈儒平了。”长孙曜拍着卫纶被削去膝盖的那条腿,心痛挂在脸上。 “扬晖莫说这些,此仗我们也不是全然没有收获,用我这条腿换了冯坤一族的性命也算是值了。” 长孙曜对着卫庭煦狠狠夸赞了一番,说子卓青出于蓝,谋略甚奇,让人拍案叫绝。 卫纶看着女儿宠辱不惊并未透露任何情绪的脸,知道她如今一切都是在那段非人的日子里磨炼出来的,此刻不知道她是否又想起了那些痛苦的回忆。若是要他选择,他宁愿女儿不要这般出挑,没有遭受当初胜过地狱一般的虐待,健康快乐地长大,就算有些天真愚笨都好。可惜那一切还是发生了,谁都无力挽回。 卫庭煦留下他们独自谈话,推着车轮出了房间。 长孙悟正在和阿冉以及卫庭煦其他哥哥聊天。 “占颖。”卫庭煦上前道。 长孙悟回头对她笑:“子卓,别来无恙。” 长孙悟果然越长越美,巴掌大的小脸上眉眼如墨,唇红齿白皮肤胜雪。虽然已经过了弱冠之年却还迟迟未蓄须,喜欢穿一身改制过的紫色长袍,仿若女人穿的长裙。这长孙家风水估计有些问题,哥哥像小娘子,妹妹却喜欢扮男人。 甄文君摇摇晃晃双眼发直地在雨中走了许久,好几次都要昏倒,幸好有位推板车的阿翁路过,见她可怜救她一命,问她家在何处,可以用板车送她回去。 将甄文君送到了卫府门口,她想要道谢,可是摸遍了浑身上下一文钱都没有。阿翁摆手说不用了,惊恐地看了一眼卫府的横匾,火速离开。 救了奸臣家的人,这位阿翁也不知道作何感想。 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拍响了卫府大门,来开门的竟是灵璧。 灵璧从门缝里和甄文君对视之时差点大叫出来,甄文君眼前一黑直接倒进她怀里。灵璧抱着她对府中喊道: “女郎!女郎!文君妹妹回来啦!” 此时卫庭煦并没有听见,她和长孙悟以及阿冉等人坐在卫府前厅叙旧。长孙悟和卫庭煦的哥哥们聊得热火朝天,卫庭煦坐在一旁倒是话极少,偶尔才搭上几句。 阿冉见长孙悟俊朗的模样越看越喜欢:“等世道太平些便将婚期定下来吧。早日成亲,也好让阿父阿母安心。” 长孙悟一愣:“阿冉姐姐,您不是已经定了亲么?” 阿冉哈哈笑:“占颖真是有趣,说的是你和子卓的婚事!” “子卓?”长孙悟看向心不在焉似乎根本没听到他们在说什么的卫庭煦,尴尬地笑了笑,“子卓年纪还小,不急不急。” “明年就二十了,不小了。你们俩青梅竹马你又长了子卓几岁,样样般配。”阿冉热情地在这儿说媒惹人嫌,也是为了阿母。自卫庭煦被囚攘川回来后性情大变,甚至自愿成为长公主的谋士,一心沉浸在朝堂争斗之中,从来不曾见她在意个人婚嫁之事。一年年过去她年龄也越来越大,阿母虽然嘴上总说子卓和别的孩子不同,抱负非比寻常,心里却依旧发愁。阿冉也知道妹妹心怀天下,可结婚生子乃是所有女子的必经之路,成家也不耽误她功成名就。况且有家之后心更稳了,做什么事也有人帮把手。最重要的是妹妹双腿残疾,没个人在身边照顾她的话到了晚年如何是好?婢女总是婢女,不比夫妻。 阿冉对妹妹的婚事非常看重,长孙悟是最好的人选,可他似乎对终身大事也不甚热心,阿冉都说到这份上了他也不过是笑笑,没接话。 “你们先聊。”卫庭煦推车就走,阿冉叫她她也没搭理。 卫庭煦独自推车碾过回廊,停在一丛被雨打透的徘徊花前。这儿的徘徊花是按照她的意愿种植的。 望着这些花,不禁想起那日甄文君骑着云中飞雪穿过清晨的雾气而来,手中的那朵徘徊花还沾着露珠鲜嫩娇美。初初长开的五官带着青涩羞怯和意气风发,将那朵花儿献给自己。 “小花,给我摘一朵。” 小花知道女郎是看到这些花想到了甄文君。尽管知道女郎心思坚定,也不喜旁人多言,却还是忍不住地劝道:“女郎,已经是第四日了,甄文君怕是回不来了。奴自知没有资格说这些话,可女郎的身子真的不能再有丝毫损伤了,奴斗胆恳请女郎爱惜自己!” 卫庭煦偏过头看着跪在自己身侧的小花道:“你自小就跟着我该知道我的脾气。以后这些话不必再说,我自己的身体我自己清楚。” 怕了阿冉逼婚的长孙悟借口从屋里逃了出来,正好路过看见小花跪在那儿,一向外向好管闲事的他便笑着走过来:“子卓,何事动怒?” 卫庭煦道:“无事,不过是想要一朵徘徊花解闷罢了。” 长孙悟看了眼廊外的花丛,伸手取了一朵递到卫庭煦眼前:“给,我听阿燎说南崖有墨色的徘徊花,子卓要是喜欢我可叫人去给你寻来。” 卫庭煦伸手接过来,指尖轻触花瓣上的雨水,没有说喜欢也没说不喜欢。 长孙悟也知道卫庭煦曾经遭遇,不想表现的太过照顾她有怜悯之嫌,却忍不住想逗她笑。反正今夜无事,就留在此处说说近日一些趣事。 甄文君远远地看见了这一幕,拉住要带她上去灵璧道: “还是别打扰姐姐和长孙公子了。我困了,回去睡了。” “这就睡了?你不吃点儿东西再睡吗?” “不用,饱了。” 第92章 神初九年 甄文君将蛇符交给灵璧, 让她转给卫庭煦。 灵璧没收:“这是你立的功, 你自个儿交给女郎吧。” 甄文君心累,去洗了个澡, 拖着再疲惫不过的身子回房去了。 在地下水道里泡了多久就连她自己都不知道。汹涌的雨水不断地将她往未知的方向推, 水道里黑漆漆的一片什么都看不见, 只有飞舞的蚊虫作伴。 唯一能歇脚的只有窄窄的石台, 随着水位越来越高, 甄文君甚至连觉都没法睡, 一旦睡着很有可能从石台上滑下去,掉到水中被呛到头晕眼花。她一直在找出路, 长时间没有食物入腹教她力量越来越弱。随着水位的增长, 留给她的时间越来越少。 她是有机会的,只要水位继续上升, 只要能找到水道入口便能借着水位游到地面上。汝宁的几个水道的位置她心里有数, 可是有数的只是汝宁地面上水道的位置, 地下道路的复杂程度让她咋舌,伸手不见五指的处境更加大了寻找出口的难度。 留给她的时间不多了,她必须要在水道被彻底灌满之前离开,否则到时候体力耗尽无处可去,等待她的只有溺毙这一种可能性。 双眼看不见,只能用身体里记忆。 甄文君将蛇牌牢牢地绑在腰间, 无数次潜入水中四处探路, 将探查完毕的路线全都记在脑海中, 渐渐形成了一张无形的地图。她来汝宁的时间不长, 幸好一直都在外为李延意办事,还有林阅亲手画的地图为辅,早就记下了汝宁城的大多数街道小巷,虽然地下水道和街面上的道路未必相同,但是因为要引水下来就会有连接之路,只要摸清了自己现在正在什么位置,便能更快地找到最近的入水口。 这是一件非常难的事,就算在静止的水中游这么些日子都会精疲力尽,何况是在如此汹涌的激流之中。 好几次她都要放弃,实在游不动了,可是想到卫庭煦被囚禁的那些日子里受的苦可比她现在遭受的多多了。年龄尚幼的卫庭煦都能忍受过来,她又有什么理由放弃。 只要将蛇符拿回去廷尉署便可保下来,这是牵制李举帝权最大的保障,她当然明白蛇符的重要性。若是将蛇符从水道中带回去,便是完成了一件不可能的任务,到时候卫庭煦该怎么奖赏她呢? 心里想过很多种可能性,也正是因为这些幻想让她能攒足了力量和希望终于爬回了地面。精疲力尽连动动手指头的力气都没有了,侥幸活着回来,一回来就看见卫庭煦和长孙悟独自待在回廊的画面。 卫庭煦手中的徘徊花是谁为她摘的?以她坐在四轮车上的高度想要摘到花有些难。小花不知道为什么跪在一旁,帮她摘花的还能有谁?自然是长孙悟。 这有什么奇怪的吗?长孙悟和她是青梅竹马也是未来的丈夫,摘花而已,往后还有更亲密的事情可做,甚至是已经做过了。一朵徘徊花而已,它不过是卫庭煦和真正的甄文君之间的信物,和乔装的细作没有任何关系。 甄文君想通了,从一开始她就对二人的关系想得明明白白,心里跟明镜儿似的。 道理和立场她都懂,只恨控制不住情绪。她十分厌烦为不必要的事生气的自己。 饿得睡不着,眼睛又烫得睁不开,她早就病了,浑身发热,将身体里所有东西都呕了个精光。一直支撑着的信念在回到卫府后也荡然无存,病魔一口就将她吞了个干净。 在床上躺了很久,昏昏沉沉中想明白了,干嘛和自己过不去,再不弄点儿东西吃她不病死也得饿死。她自己可以做饭也可以抓药,可惜想通时已经没了爬起来的气力。 每呵出一口气都是热的,从鼻腔和口中流过的仿佛不是气,而是滚烫的风。她觉得正置身在烈日炎炎的沙漠腹地已经被烈日晒了三天三夜成了一具干尸。就是这样的一具干尸还在不断地挣扎,寻找食物和水源。 她看见了阿母。 阿母坐在前方的岩石上,手里捧着一大杯水。甄文君几乎连滚带爬地翻过去向阿母讨水喝。 抱着水杯大口大口地往下灌,水淋了一身。很奇怪,这水有点难喝,又苦又涩,但渴了多时的她还是没忍住,喝了许多。 阿母让她慢些喝别呛着,拿出手帕帮她把嘴角的水擦干净。 “阿母……”甄文君委屈地抱着她,眼泪哗哗地往下流,“我想你。” 阿母轻轻地抚摸她的头发,将她的烦恼一缕缕地从身上顺平,顺离。 最终平静地睡去了。 再次醒来是被累醒的,甄文君在梦里抱着只刚刚烤好的猪手狂啃,那猪分明已经被烤得外焦里嫩居然还能被她咬疼了,到处跑。甄文君死死抱着猪一顿乱咬,一边逮它还一边用力撕扯它香脆的皮肉。这一口口的撕咬是发了狠的,心想着过了这猪就没有下一只了,咬得腮帮子发疼,累醒了。 醒来时看着卫府的房间才想起原来猪手什么的都是幻觉,哪有猪!可怜的她根本什么也没吃。 甄文君摸了摸额头,还有些发烫,不过一直在往外冒汗,风邪已经散了不少。 空荡荡的房间里还残留着一股药味,甄文君浑浑噩噩地捂着酸痛的嘴去找药味的源头。床边的案几上放着一块碗,里面剩了些药渣。 昨晚有人来喂她药了?甄文君忽然想起了什么,迅速在枕头上寻找,果然发现了几块药汁留下的污渍。 甄文君恍然大悟!难怪梦里阿母带来的水那么难喝,竟是一大碗药!原来梦有一部分竟是真的。 想通了这点着实让她害怕,因为此时此刻的她牙疼,真真切切地疼,发狠地咬了什么东西似的疼。 昨晚是谁来给她喂药,她抱住了谁,又将谁当成了猪一顿乱咬? 一定是灵璧。甄文君不断安抚自己,一定是倒霉灵璧! “女郎!”灵璧就在此时破门而入,打破了甄文君的幻想,“哎?女郎呢?” 甄文君捂脸。 没想到世间有这么多种可能,属于她的偏偏是最可怕的那一种。 “你怎么会来我房里找姐姐。”甄文君还是想垂死挣扎一下。 “她从昨晚开始就一直在这儿啊,还喂你吃药来着。你都没醒还能大口大口喝,结果喝了一床。” 甄文君:“……” “后来女郎担心你晚上一个人待着病重了也没人知道,就留下来照顾你了。本来我想留下的,女郎坚持她自己来,把我赶走了。”灵璧把一碗粥放到床头,“女郎这么早就走了?估计是长公主又有事,小花带她离开的吧。你怎么了,捂什么脸。” “我头疼牙又疼。” “那还喝得下粥吗?” “喝得下喝得下!给我喝!” 从来没有觉得一碗青菜粥能这么香,眼看就要见底儿了甄文君才腾出嘴来让灵璧帮她去拿几块蒸饼来配着吃。 灵璧见她吃得毫无仪态可言,忍不住皱眉:“吃什么蒸饼啊,胥公说了,你多日没进食了现在要以粥类的流食为主,也不能太多太饱,否则是要难受的。” “我都饿了这么多天了……还不让我吃!”甄文君腾出嘴来斥责,“我自己的肚子自己明白!这么点儿东西都不够塞牙缝!快!我要蒸饼!” 这是喝了药病好了,开始到处觅食了。还真是年轻旺盛,一碗药下去就这么有食欲了。灵璧去庖厨扒了三块午膳没吃完落下的饼给她带来,甄文君三两下吃完了,还要。灵璧又去拿了两块,甄文君吭吭吭又全给吃了。 “你……是不是哪儿漏了?怎么能吃这么多?”灵璧恨不得把她拎起来转着个儿检查一遍。 “没饱,还想吃。”甄文君舔舔嘴,意犹未尽。 “不怕撑死?!” “灵璧姐姐……人家好几天没吃东西了。”甄文君委委屈屈的小模样让灵璧败下阵来。 “行行行,我再去给你找找看还有吃的没。” “我和你一块儿去吧!” “这就要起来?能不能行?” “行,有吃的我随时能起来,奔跑都没问题。” 卫庭煦从怀琛府回来时小花要将她从车上抱下来。 只不过刚刚碰到她手臂,她就忽然一缩,似乎弄疼她了。 “女郎?”小花不敢动了。 “没事儿。”卫庭煦转了转手腕,将手臂抬起来避开疼痛之处,让小花抱她下车。 昨夜卫庭煦似乎没睡好,眼下有两道青黑,眼眶也红红的。今天一大早怀琛府就派人来了,约卫庭煦上府中一趟,有事商议。 到了怀臣府,李延意说廷尉署已经写好了诛杀洪氏九族的蛇皮公文,交给李举过目,里面有冯坤的名字。蛇皮公文乃是廷尉署最重要的文书,一般只出现在夷族大罪时使用。给李举看也并非让他定夺,只是通知他一声而已。李举身为天子即便不能更改廷尉署的最终判决,却可以利用天子特权强压下判决的公文,将案件拖上个一年半载说不定会有新的证据出现,再将人救出来。 “只不过这回李举根本没有强压下,而是痛痛快快地用朱砂笔批了个‘准’字。此字不会干预廷尉署的判决,但却表达了李举的态度,他要弃子了。” “冯徙倚呢?”卫庭煦最关心的还是这位皇后的去向。冯坤的结局早已经写好,倒是冯徙倚的下落让她有些在意。 “冯徙倚倒是命大。”李延意提到此人时颇为不爽,对于姓冯的一家她都没有任何的好感和怜悯,“居然在被满门抄斩之前又怀上了皇子。李举念在她怀皇子有功,向廷尉署递了圣旨,完全是以天子口吻命令廷尉署让他们将冯徙倚的名字从斩首的名单上划掉。黄门去传圣旨的时候关训正好在审犯人,牢房的门关得紧紧的里面尽是惨叫声,将黄门的声音完全盖去了。黄门等了半晌也不见人出来,只好将圣旨留了下来。之后关训看没看也不知道,反正廷尉署迟迟没有将冯徙倚的名字给去掉,李举就让内官去取了名单一趟,亲手将冯徙倚的命给保了下来。” 卫庭煦问道:“冯徙倚是当真怀孕了?” “应该不假,太医院中有我的探子,他亲自探了冯徙倚的脉象,的确是妊娠之脉。不过冯徙倚保住了性命却保不住皇后之位,李举不可能留这样的一个罪妇当皇后。为了不留话柄,他肯定会废掉冯徙倚再立新后。这些年李举只宠幸冯徙倚一人,以至于至今膝下没有子嗣,冯徙倚虽然极有可能被废,但她的孩子李举势必要留下的。” 卫庭煦道:“皇后一废,新后的着落必定又会掀起一番腥风血雨。” “他自掀他的,我们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李延意一早就换上了一身练功服,看上去是早起操练刚刚归来的模样,“子卓,今日我一早去游猎,只射了十发箭,带回了两只鹿和六只野兔。本来还能再射下几只鸟儿,可惜手上到底是生疏了一些,没劲儿了。只要再操练日余便可。本宫已经准备好了一切,随时可以出发。” “殿下莫急,一切按照计划往前推进便可。” “子卓你跟卫公说一声,今日我暂且没空到卫府,改日一定登门到访。” 卫庭煦一行人回到卫府时,正好瞧见甄文君在啃鸡腿。 本来甄文君正吃得万分畅快,和卫庭煦一对视立马矜持了起来,心事重重地继续吃。 “女郎回来了。”灵璧从甄文君表情的变化中发现了端倪,回头一看看见了卫庭煦等人。 “醒了?”卫庭煦推着车到她面前,伸手在她额头上摸了一摸,“还有些发热。一会儿吃饱了便回去歇着吧。” 卫庭煦这一抬手,宽宽的袖子往下滑,露出她小臂上一块清晰的齿痕。齿痕已经变成了可怕的青紫色,看上去就像是被野兽袭击了一样。 发现了咬痕后甄文君立即将目光移开——实在没眼看。原来昨晚被当成烤猪一路追啃的真是卫庭煦本人。都被丧心病狂咬成这样了她怎么不都吭声?但凡出点儿声把咬人的罪魁祸首叫醒都不至于伤得这么重吧。 卫庭煦知道她看见了伤,也不掩饰:“今早不知道你做了什么梦,抱着我的手臂就咬。大概是饿极了。幸好我不怎么怕疼,不然该吵醒你了。” 甄文君心尖儿上一动,涌出一阵甜意,很快又被更强劲的酸痛覆盖。 “吃了多少?”卫庭煦问一旁的灵璧。 灵璧:“六个蒸饼两碗粥四个鸡腿一盘咸菜,这还没饱,我让人再去做烤个羊腿过来总该是够了。” “竟吃了这么多?”卫庭煦蹙眉,显然也是被甄文君的胃口惊到了,“妹妹别一气儿吃太多,不然该不舒服了。” “我已经警告过她了,可她不听,非得吃,没办法。” 这时还炸着油花儿的羊腿送进来了,甄文君闻着味儿都香,估摸着这一大根羊腿下去该顶着了。灵璧却将腿给拦了下来,指着甄文君道:“之前咱们可是说好了,这烤羊腿你只能吃三片肉,不能多吃。你是想将自己撑死么?” 甄文君道:“对啊,我是说三片,就吃三片。” “行,我给你片。”灵璧拿了刀就要片肉,被甄文君抢先握到了手中: “三片就三片,但我没说是谁片的三片。”她手起刀落三刀下去粗壮的羊腿差点被她削秃了,灵璧大怒拍案而起,甄文君得意地哈哈大笑。 “死猴子居然戏弄我!” “自己笨还怪别人太聪明。” “你……” 灵璧抬手就要揪她耳朵,甄文君转身一躲将将避开,灵璧被她的动作吸引得往前冲,没控制好力道肚子撞在桌上,痛得她“哎哟”一声。 “灵璧姐姐是老了么?不是劈叉就是撞桌子。” 灵璧大怒,一定要将这小混蛋拆了解气。 两人在屋里闹了半晌,灵璧弄了个大汗淋漓,甄文君也消了不少食,胃里给羊腿又腾出不少地方来。回头一看,卫庭煦竟在用刀将大片的腿肉切成小块的,一边切还一边含着笑看着她和灵璧在打闹。 “切成小块的好入口。”卫庭煦向甄文君招招手,“文君妹妹,来。” 甄文君只好坐过去。 “你慢慢说,告诉我们你是如何脱险的。” “也没什么。”对着灵璧时很活跃,面向卫庭煦的时候语气完全不同,有气无力地说,“就是水道满了,我就游了上来。”拿箸嗖嗖嗖的将小块的羊肉往嘴里塞,几乎没有咀嚼就往下咽。 卫庭煦发现了她情绪的异常,并没有追问:“妹妹吃慢点儿。” “嗯?”甄文君才想起来,“听说卫公已经从诏狱回来了?他还好吗?” “幸好妹妹将蛇符保住了,父亲才能从诏狱脱险。” “是吗?我听灵璧姐姐说是谢扶宸收买姜妄,企图窃取廷尉署蛇符之事败露才导致谢扶宸没法继续下手,廷尉署得以喘息。我这蛇符抢不抢回来意义不大。” 此话一出,在场的其他三个人表情都有些微微的变化。甄文君低头吃肉,好像什么都没感觉到。 “妹妹是在怪我让你去阻拦姜妄,所才会受这些苦么?”卫庭煦柔声问道。 “我怎么会怪你,我命该如此。”甄文君突然站起来道,“我吃饱了,有点儿头痛,先回去了。” 卫庭煦精心切好的羊肉块还剩了大半在盘子里,吃的人已经走了。 一直在旁的小花眼睛里暗暗冒火,灵璧尴尴尬尬地杵着。卫庭煦将盘中的肉一块块地夹到小碗里,让灵璧放回庖厨去,别浪费了。 本来吃得好好的什么事儿都没有,卫庭煦一回来就让她脑袋疼,是真的疼。 甄文君回房后躺在那儿给自己按摩,大半颗脑袋都按压了一遍,几乎戳满了所有穴道后依旧没有缓解,她才发现疼不是脑袋,而是别的地方。 可怕。 甄文君躺在床上,眼睛眨也未眨地盯着天花板。她觉得自己完蛋了。 “我进来了。”灵璧在外面叫了一声,没听见甄文君拒绝,便将门推开了。 “你睡了?”灵璧问道。 甄文君:“撑到睡不着。” “确定是撑到睡不着的?你怎么了,为什么好好生女郎的气。”灵璧坐在床下的毯子上,双手撑着脸眨着细长的凤眼看甄文君,“因为这回落难,险些丧命之事?” 甄文君粉色的嘴唇唇珠明显,她双唇蠕动了一番道:“我岂是贪生怕死之人。” “竟还有比生死更让你在意的事?”灵璧玩儿似的戳她的脸,“不知道你到底有什么好气的,你可知你失踪的这几日女郎是如何过的?连续三日都冒雨在外到处找你,就算染上了风寒头热得能烫熟鸡蛋了她都没回来。小花一直在劝她爱惜身子,因此还教女郎动了气,责罚了小花。昨夜你回来之前卫公刚刚从诏狱回家,长孙一家也来探望,全都是她自小熟悉的人,女郎只好去陪了会儿。谁能想到你在这时候回来了,还看见女郎和长孙公子……”灵璧说到此处顿了顿,乌黑的眼珠子仔细地瞧着甄文君,想看看提到长孙悟的时候她作何表情。 甄文君撇了撇嘴。 “士族联姻乃是再正常不过之事,通过儿女亲事让两家亲上加亲,势力更加强大才能更稳地立足于世,这点你不会不懂。女郎已经待我们很好了,我们不必也不能对她有别的情感,否则对女郎而言只能是负担。文君,你明白吗?” 甄文君怎么会不知道,她一直知道,甚至灵璧想都不曾想过的事都在甄文君心里。可是她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因为何事生气,为谁开心为谁难过,这些情绪若是能控制的话便不是重要到让人发愁的事了。 或许当初谢太行和云孟先生选择聪明伶俐天赋异禀的阿来为细作,潜入卫庭煦身边借机刺杀这件事并没有太大的错误,阿来是有这个能力的,可是他们算漏了一件事。 神秘强大又美丽的卫庭煦对年少的阿来有致命的吸引力。她对她的情感在慢慢转变,从最初的害怕变成了憧憬,再到如今的难以割舍。 完蛋了。 她觉得一切都要完了。 她或许真的救不出阿母了。 第93章 神初九年 “灵璧姐姐, 你想多了。”甄文君翻了个身, 面对着她, “我哪有那心思, 也不敢痴心妄想。这次的确凶险,差点儿在水道里丧命, 或多或少有些后怕吧。这两天我也不知道怎么了,控制不住自己。你帮我向女郎道个歉,我不是有意顶撞她的。” “既然没有乱七八糟的心思为何还要我去帮你道歉?” “我这不是脸皮薄, 不好意思么。” “哟, 你居然还有不好意思的时候。” “灵璧姐姐!” “别别别,别恶心我。好吧,反正我去说一嘴, 至于女郎会不会搭理我就不一定了。更有可能的情况是女郎根本没将你这点事儿放在心上,就是我爱瞎操心。” 甄文君趴着对灵璧笑。 “笑什么。” “数一数这么爱操心的灵璧姐姐有多少根白头发。” “要是有也是被你气的。”灵璧站起来拍她的屁股,“走!去跟女郎认个错, 这事儿就算过去了。” “我现在去认错不就证明刚才是在说谎,是真的在生她的气了么?这叫不打自招!”甄文君给自己按脑袋,“你不说了, 姐姐也不一定会把我这点儿小事放在心上么?她根本不会在意我高不高兴吧,那便更没什么好说的了。再说了我是真的脑袋疼, 疼得厉害。” “就这时候机灵。过来我帮你按按。”灵璧叫她躺过来一点儿,十指张开在她的头上施力, 每一次都正好摁在甄文君最疼的地方, 按过之后一跳一跳的痛感便舒缓了不少。 “舒服舒服。其实我也会按, 就是自个儿按总是别着劲儿没法用力,还是灵璧姐姐厉害。” 灵璧说:“身为女郎的婢女,这点小本事都不会的话怎么能行。在你来之前女郎哪儿酸哪儿疼的都是由我来缓解,导引按跷之术小时候我就跟我阿母学过。” “阿母?”甄文君好像还是第一次听灵璧说自己的事。 “嗯。”提到阿母,灵璧的动作变缓了,目光落在别处,似乎想起了很久没有想起的事情,“我阿母是个很普通的平苍女人,勤劳、质朴、贤惠。可惜我阿父不是。我阿父是三十年前平苍最有名的山贼,就像无数市井绘本里画的情节一样,阿父他被仇家追杀受了伤,我阿母救了他一命并收留了他,然后便有了我,我自小习武也是受了阿父的熏陶。” “后来呢?”甄文君知道一定会有“后来”的转折,就像她一样,若是没有后来的变故她也不会和阿母分开。 “后来阿父的仇家寻上门来,将我一家都杀了。” 甄文君的睫毛闪了闪,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合适。 “那年我五岁。我阿母将我藏在了床下的暗格里躲过一劫。小时候的很多事不太记得了,除了一身功夫的根基之外,印象最深的就是浑身是血的阿母将我抱到暗格内对我说,记得之前怎么玩捉迷藏的吗?就躲在这儿,谁喊你都别出声。” 灵璧说得很平静,甄文君的脑海中却已经听见了刀刃相交的声音,闻到了扑鼻的血腥味。 “我在暗格里待了一天一夜都没敢动,卫家的一位私兵路过想进来借口水喝,才发现这户人家已经被灭门。据说当时我忍不住哭了才被发现,这位私兵肖叔将孤苦无依的我带回了卫府。在卫府的浣洗房里帮了几年的忙后,管家看我机灵又勤力,还有些腿脚功夫便让我去照顾女郎了。女郎曾带着我和小花游历大聿,特意去了我的家乡寻访我的旧居,让我将阿父阿母的墓地好好清扫了一番。在经历一些变故之后女郎的性格虽然有些改变,性子难测,可她绝非冷漠无情之人。我方才说她不在意这些小事的意思不是她不在乎你,是说她是和咱们不一样,心里装的是天下大事。对于咱们呢,女郎不会将一些事情放在嘴边提及,都放在心里。我和小花心甘情愿为她卖命,不只是因为她对我们有恩,更是心甘情愿用这条命来守护她。你啊,别仗着立了几次功就耍起性子来了。” “我哪是这种人。”甄文君嘟囔道。 她一直都知道灵璧和小花对卫庭煦十分忠诚,本以为是害怕卫庭煦的手段,如今从灵璧口中说出来倒是让甄文君更加确定了本就知道的事情。 卫庭煦在表面上给予世界的一切都带着迷惑的目的,可是她的心是温柔的。就算经历过非人的创伤,就算为了保护自己穿起了带刺的铠甲,但她的心还是保持着最初的温度。 就像昨晚抱着她的手臂一顿乱咬她都没起急,还让咬人的罪魁祸首安安稳稳地睡到自然醒。这样的人,很难让人不喜欢吧。 想到之前对卫庭煦冷言冷语的态度,甄文君非常嫌弃自己的幼稚。她和卫庭煦之间你来我往暗地里的较量双方心中都有数,只不过现在的情况比较糟糕,很有可能她会败下阵来。 其实这一场无声的战役到底存不存在还不确定,极有可能是甄文君她自己心里的想象而已。无论卫庭煦真实想法如何,甄文君完全没有理由担忧,从任何层面来说她和卫庭煦都是不可能的,也是不能有可能的。既然如此,一切的担忧都是杞人忧天,甄文君不打算去想,随缘便好。 不知道是想明白了所以开窍,还是灵璧的手法让她舒筋活络,很快脑袋就不疼了,只是四肢还有点儿无力。灵璧说让胥公过来看看她,甄文君摆手道:“不用不用,我自己就能瞧,甭麻烦胥公了。”她对胥公还是所有防备,一直都觉得此人有可能是谢扶宸的眼线,并不想和他过多接触。 在水道里挣扎了四天,每时每刻都在想着该如何活下去,甚至都忘了谢扶宸之事,现在忽然想起来才发现晏业死了多日,她开脱的信也托人带到谢府,可是谢家却始终没有给她任何的回应。是真的没有回应还是其实已经传来了消息,只是她正好不在府内,没有顺利传到手中? 想到此处甄文君一骨碌爬起来,问灵璧:“这几日可有我的信件,或是谁来找过我?” “嗯!”灵璧忽然想起来,“你不说我都忘了!两天前的确有个男子来府上找你,那时你还没回来,是卫府的家奴来跟我说的。我也在忙便让家奴带他住在客房里等着了。这两天被你闹的根本没想起来。” “男子?”以前来和她接头的的确是晏业本人没错,如今晏业死了,谢家新派来的传话人莫非胆大到自己上门来,还住在客房? “在哪间客房!快带我去找他!”甄文君立即收拾好衣衫正好发髻,出门之前确定金蝉刀在手,又往灵璧腰间摸了一摸,她的软刀也在。 “做什么?”突然被摸腰的灵璧问道。 “此人或许有问题,可能是我的仇人。”甄文君先把谢家派来的人盖上“坏人”的印章,一会儿就算短兵相接说漏了秘密也好开脱。 “仇人?你还有仇人?” “多了去了。在和姐姐重逢之前跟着戏班子闯荡江湖,但凡踏过江湖之路,谁还没几个仇人了。” 两人拿着武器冲到客房,门都没敲,推进去就想动手,吓得正在看书的步阶差点儿跳起来。 “是你?!”甄文君和灵璧同时惊讶道。 步阶看着她们一人手里拿着一把明晃晃的刀,有点儿不确定地拱手行礼:“文、文升见过二位女郎。不知文升做错了什么,何以让二位拔刀相向。” “我还以为……没什么,是我多心了。”甄文君将刀收了回去,灵璧也放下武器。 “是步阶嘛,哪是什么仇人,就你,紧张兮兮。” 可不得紧张,若是进来的是谢家的探子别说刀了,恐怕攻城车都要开进来将他轰个干净。 “你居然来了。”甄文君有些话只能跟步阶说,灵璧在一旁不合适,便对灵璧道,“步阶不太适合住在卫府之内,姐姐心思重,不喜欢不熟悉之人在左右。灵璧姐姐,之前我给你的银票还有么?” “我根本就没地方花,都剩着呢。” “能给我拿点儿吗?我带步阶出去找家客栈投宿。” “有,我这就给你们拿去。” 灵璧走了,甄文君看了看附近没有其他人,便将门关上,问步阶:“怎么样,我要你找的人可有消息了?” “回女郎,我已经将整个绥川踏遍,也没有任何消息。若是要继续走访大聿其他郡县恐怕需要数十年时间。若是有心要藏,想要在整个大聿境内揪出一个人来恐怕不太可能。” 甄文君当然知道,她让步阶去查也并没有抱有多大的希望,若是能查到最好,要是查不到的话也是情理之中,的确是有些为难步阶了。 灵璧将银票拿来,听说李延意来卫府了,她得去帮忙。 “你帮忙说一声我出去办事,回头再去拜见殿下。”甄文君道。 灵璧急匆匆地跑了,李延意来得恰到好处。 甄文君调了卫府的马车,带着步阶离开。 “找人一事你且先放放,眼下我有更重要的事交代给你。”甄文君道。 “女郎且说,文升绝不会告诉其他任何人,就算是灵璧女郎也不会说。”步阶早就从方才的几句往来中看出了端倪,甄文君是在故意避开灵璧。 步阶的确是聪明人,甄文君相信一个聪明人即便在陌生的地方,只要手中有银子就能为所欲为。 “我要你帮我杀两个人。” 将步阶带到汝宁城中最豪华昂贵的客栈的上等客房住下,还给了客栈伙计两个大银铤,让他去买身上好的衣服回来给步阶,替下他一身褴褛。 屋门一关,甄文君便将滕氏兄弟的名号和特征告诉给步阶,交待杀这二人必须不留痕迹。 步阶没有多问,甄文君让他杀谁他便直接应承下。 “你都不问我为什么吗?” “女郎为什么想要杀这对兄弟并不重要,他们活着肯定碍着女郎的事儿了。既然如此步阶便帮女郎除去他们。” “此事难办吗?” “不难办。” “如此便好。” 有步阶这样的能人帮忙办事的确省了甄文君不少事。甄文君对谢家那边颇为忌惮,不知道谢扶宸到底是怎么想的,更不知道卫庭煦有没有深入调查,若是调查不知是否已经查到了滕氏兄弟的头上,这一回夺蛇符实在太耽误事,让她落下许多消息。 更让她不安的是谢扶宸的反应。 就算谢扶宸没收到她送去的信也早该知道晏业已死,为何迟迟没有任何动作?甄文君觉得谢扶宸若是要传消息给她绝不会失误的,她在不在卫府谢扶宸不会不知道。只有一种可能,那便是当真没有要递给她的信息。 在回卫府的路上,有一个让她毛骨竦然的想法浮现在她的脑海中浮现。 谢扶宸下令让她杀了李延意,乃是以她阿母的性命来威胁。她想要反制,结果卫庭煦突然的插足毁了整个计划,谢扶宸怎么可能不惩罚她?若是任意妄为且不受谢扶宸的控制,但阿母也不会受到任何伤害,往后她这颗棋子又何必接受威胁? 此番波澜过后谢扶宸没有寄来任何阿母身体的一部分,甚至连个警告都没有,就像是在害怕被揭穿什么似的。 顺着这个思路往下想就会得到一个让甄文君完全不想相信的结果—— 阿母或许已经死了,谢家一直在隐瞒这件事。 只有阿母死了她才能够不再被威胁。阿母向来睿智又厉害,就算被控制、囚禁也一定明白发生了什么事。阿母很有可能为了摆脱“人质”的身份而寻死。 当然还有另一种可能,便是阿母已经逃脱了谢扶宸的魔爪,可如果阿母已经脱险肯定会来找她。阿母神通广大且知晓谢家的细作计划,想要寻到女儿下落不是一件难事。如今步阶刻意寻找之下都没有消息,这个可能性实在不高。 阿母,你还在人世吗? 雨打在甄文君驾车的手背上,一滴滴的,让她心也跟着凉下去。 灰蒙蒙的天际什么也没有。 这雨不知道下了多久,更不知道还要下多久。 李延意将昨日打猎的战利品剥了皮,给卫纶送了两件鹿皮袄子来。 “这雨下着下着就要入秋了。汝宁的秋天向来短暂,还没琢磨出什么滋味来北风便要起了。这两张鹿皮我让匠人仔细裁剪缝合,用来御寒应该有点儿作用。来,卫公,试试看是否合适。”李延意亲自为卫公穿上袄子,满意地笑道,“卫公俊朗,无论穿什么都好看。” 卫纶受宠若惊想要跪谢,李延意托着他的手臂,说他重伤未愈还是莫要行礼的好。 卫庭煦、长孙曜、还有一众盟臣坐在两侧,家奴们不断地上蔬果佳肴听着卫纶笑谈诏狱中的种种酷刑,听得周围的家奴们各个表情狰狞害怕。 “儒平,能活着走出诏狱你也是大聿的传奇人物了。”长孙曜一杯一杯的酒不停往下灌,很快满脸通红。左旭林权先后被杀不说,卫纶也入狱了,三公九卿之中只剩下他一个人孤军奋战,率领其他官员一块儿上疏,压力极大。现在卫纶回来了,他也能稍微松口气。 “那些小伎俩不过是帮我活动筋骨而已。上年纪之后很久未活络身子骨了,这回也算痛快。”卫纶豁达之语让大家哈哈大笑,整个厅中气氛极好。 小花一直站在卫庭煦的身侧帮她剥水果切肉,卫庭煦虽然一直看向卫纶和李延意的方向,时不时露出些笑意,不过小花知道她并不开心。 卫庭煦向来不在热闹对外的场合进食,今日却一反常态拿起了颗山莓。都已经放到嘴边了才想到不该吃,便有些尴尬地闻了闻果香后又放了回去。 卫庭煦掩饰得极好,旁人看见不会觉得有何奇怪,可是小花能看得出她的心不在焉。两边的嘴角向下耷拉且没有随时展露笑意的准备,这是卫庭煦最最低迷的状态。 女郎有心事。 只不过女郎的心事从不会对她说。 甄文君回来之时李延意刚走,听到这个消息甄文君也算是松了口气,李延意虽然好应付,却碍于上位者的身份见她各种礼数要尽齐之外说话措辞还得小心翼翼。走了就罢,她回去睡觉了。 对,睡觉。 她也想脑子转得快一些,多想点儿办法规划接下去该如何行动,可是现在她脑子就是一团融化在水里的皂角,什么也理不清,糊成一团。就算刚刚醒来不久她也还是想要睡觉,睡个天昏地暗才好。 刚走房内刚把衣服脱了就听见有人敲门。 “灵璧姐姐?”甄文君打了个呵欠道,“步阶我已经安排好了,你甭操心了,我要睡觉了咱们明天见吧。” 门口安静了一会儿,有人开口道:“是我,妹妹。” 是卫庭煦。 “姐姐?等会儿!”甄文君马上将丢在地毯上的衣衫捡起来手忙脚乱地穿好,在铜镜前摆正了歪歪斜斜的发髻,跑去开门。 门口只有卫庭煦,没有灵璧也没有小花。 “妹妹感觉如何?我听灵璧说你没让胥公来帮你查看身体。莫不是觉得和胥公接触不太方便?叫仲计来看看如何?” “不用了,我没事儿就有点累。” “方才是想睡觉了?” 生怕回答个“是”字卫庭煦又要继续担心,非要让仲计来检查的话也是一番折腾,这觉怕是要睡不成:“这才什么时辰怎么好睡觉?不睡不睡,我正想换套练功服去院子里打拳呢。” 卫庭煦看着她笑:“妹妹当真精力旺盛。不过你刚刚绝处重生,拳别打了,我带你去个地方。” 见卫庭煦居然不计前嫌依旧这么温和,还要带她出去。若不是手边没帮手,甄文君当真要怀疑卫庭煦是否要带她去选个喜欢的坟地,当场将她埋了解气。 不知道有没有暗卫跟着,反正身边没有看见任何的随从,就只有甄文君和卫庭煦两人出门。 甄文君将卫庭煦抱上马车之时下了多日的雨居然停了,一道蝃蝀赫然出现在汝宁上空,十分壮美。 甄文君驾着马车前行,看见汝宁各个坊间的百姓都打开了门窗往天空看去,指着蝃蝀啧啧称奇。 卫庭煦让她一直往东行进,前往一座叫“望君山”的山脚。 这座山甄文君是知道的,曾经林阅跟她提到过,说望君山乃是汝宁第一高峰,乃是大聿历代天子祭祖之地。 甄文君不知道卫庭煦为何要到此处来。 将马车停在山脚,卫庭煦让甄文君抱她出来。 “你看,像吗?”卫庭煦虔诚地望着雾气缭绕犹如神仙隐世之地的望君山问道。 甄文君一同看去,完全不知道她所说的“像”到底是像什么,于是相当动容地点了点头,附和道:“真的很像。” 卫庭煦骑在马上,甄文君站在马旁,怕她不小心摔下来,单手扶着她的后背。 “山的北侧有一条直通山顶的天梯,加上山腰以上常年被浓雾笼罩,像极了咱们第一次相遇的地方。” 原来如此。甄文君心里庆幸没有反问说“像什么”。 默默在心中暗赞自个儿机灵之时,忽然卫庭煦低头,眼眸内似乎蒙了一层山间的雾气。 “以前还未找到你时,想你了,便会独自来到此地。没想到今日能和你一块儿出现在此,老天总算待我不薄。” 卫庭煦眉宇间的动容让甄文君在这刹那间产生了一种清晰的内疚。她知道自己不该内疚,可是假冒了她人所惜所爱,让卫庭煦这一番真情表错了人,甄文君不禁多想——如果你知道我不是你的救命恩人,没有过往生死相交,你是否还会愿意带我来这儿? “占颖他和我有婚约是真的,我不瞒你。”卫庭煦突然说,“但是他已有情郎,情趣并不在女子身上。他日即便真的要成亲也只是一封婚书之事。我已与占颖约定,即便两家要联姻,婚后我们也各寻各的开心。” 卫庭煦这番话让甄文君无从回答:原来她早就知道我在想什么,苦恼什么。 “我们士族子嗣的婚配从来都不是由我们自己做主,男婚女嫁再正常不过,至少现在如此。婚姻只是制衡和砝码而已。” “为什么你要跟我说这些。”甄文君直言不讳,甚至凝视卫庭煦的眼睛问道。 卫庭煦没有任何的争锋相对,出乎意料地好脾气道:“你为我做的一切我都看在眼里,记在心中。文君,你比占颖重要多了。” 第94章 神初九年 文君, 你比占颖重要多了。 卫庭煦之所想所做每次都在甄文君的意料之外。连跟随她多年的灵璧都说她将一切事放在心里并不外露, 从来没有想过她竟会直言不讳地肯定甄文君在她心中的价值。 甄文君脸上有些发烫,好不容易才稳住了心思:“姐姐为何要与我说这些?即便不说我也懂的。” “真的吗?”卫庭煦含笑反问, 一早就看穿她了, “那是谁生了一肚子的气, 半夜哭着喝药, 还逮着我的手臂咬着不松口?” “那是我做梦了……” “哦?梦见什么了咬这么狠。” 气氛这么好, 甄文君胆子也大了:“我饿极了, 梦见一只香喷喷的猪手,当然得咬着不放了。” “什么?”卫庭煦不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猪手?” “然后那猪还跑, 我追了一路抱着咬,咬到最后牙都咬疼了也没能撕下来一块, 真是累死我了。” 卫庭煦伸出手臂, 露出一圈可怕的青紫给她看:“认得你的牙印吗?” “咦?我咬的是猪手, 怎么牙印跑姐姐手臂上去了?” 卫庭煦被她逗笑,笑容如清水一泓,与青山白雾融成一幅绝美之画,教甄文君看得入迷,心神荡漾如梦如痴。 细雨如烟,又开始从青天穹顶飘落, 卫庭煦青丝和脸庞都沾了些细细的水珠, 衬得她双唇更加娇艳。 她在马上坐得久了, 腰背酸痛, 不禁提了提身子,双手压在后背上揉了揉。 “姐姐难受了吧,我抱你下来。” 甄文君个头猛蹿了好一段时间,到现在也没有停歇的趋势,站在马下踮起脚,稍微一抬手就能稳稳地托住卫庭煦的腰。卫庭煦圈着她的脖子,两人配合极其默契,安安稳稳地从马鞍上下来。 “姐姐,现在要去哪儿?回去吗?”甄文君没有立即将她抱入马车之内,而是抱着站在原地,享受香软美人在怀的幸福。 卫庭煦脸贴着她的胸口,瑟瑟发抖道:“有点儿冷。” “冷……咱们进去吧。” “嗯。” 甄文君的小心思没有得逞,将卫庭煦带回马车前颇有些扫兴。可是将车帘一合,小小的车厢内只有她们两人,方才落地的心蓦地又提到了嗓子眼。 刚才那番动作让卫庭煦的衣衽有些散开,露出凝脂般的脖子。大概是山间寒冷又开始降雨,怕冷的卫庭煦已经被冻得肌肤浮现出一些桃粉色。卫庭煦斜斜地靠着,双臂撑在裘皮椅上,想要调整至最舒服的姿势。这么一撑肩膀耸了起来,将衣衽撑得更开。 甄文君立即上手将衣衽拉合了起来,指节压在卫庭煦的胸口软肉之上,连呼吸都不敢太大声,生怕喘息之气太过沉重的话会被卫庭煦误解。 “妹妹冷吗?”卫庭煦开口,声音盖过了甄文君的呼吸声。 甄文君摇摇头:“我不冷,反倒有点儿热。” “看出来了,脸都红了。” 不知卫庭煦是不是故意这样说逗她,甄文君咬着下唇,嘴角上扬的弧度怎么都控制不住。 “妹妹现在不生气了?还想咬猪手吗?” “现在是不气也不饿了,不过以后若是再生气的话还是要咬的。”甄文君今儿个有些放肆,看卫庭煦心情好对她温柔,便恨不得上房揭瓦地造作一番。 卫庭煦比她年长几岁,此时还真有些姐姐的模样,无论她说什么都只是颔首微笑:“行行行,要是再生气的话还给你咬。” 雨淅淅沥沥地落在根本没干过的地面上。甄文君坐在车厢外甩着鞭子赶车,卫庭煦坐在车厢里,马蹄声在山野间穿梭着。 身边的树无风自动,甄文君明白那是卫庭煦的暗卫在跟随她们,有人保护倒也安心不少,鞭子甩得也更得意。 她知道卫庭煦正在身后透过卷起的车帘盯着她看,山间的崎岖不在话下,微风细雨连蓑衣都不必穿,她享受山野间一切的新鲜,能将她暂时从斗争的漩涡中释放出来。 小小的马车承载着甄文君满当当的好心情,忍不住将鞭子甩得更勤,此时此刻她觉得能带卫庭煦去任何地方。 汝宁的天际渐渐放晴,连续下了多日的暴雨总算停了,让京城的百姓稍微能喘口气。 就像这雨一般,被鲜血和死亡笼罩多时的朝堂在最后一波诛杀殆尽之后总算有了一时的缓和。 在廷尉署将洪氏九族一千三百六十人的人头在闹市齐齐砍落之后,据说天子得了一场重病,一病不起,连续一个月都没有上早朝。谢扶宸也告假在家,到处都不见他的踪影。 冯坤一死,肚子已经渐渐隆起的冯徙倚皇后之位被废,打入冷宫之中,带了一个婢女去伺候她。 冯徙倚要被带走的时候发了疯一般冲到李举寝宫前,非要见他。一群的內侍和婢女拉不住她,冯徙倚用脑袋疯狂地砸门框,门框被撞得差点散架,而她的脑袋也血肉模糊,最后还是个內侍用身子挡住才没让她当场撞死。 满脸是血的冯徙倚疯狂挠人,歇斯底里地大哭大叫,痛骂李举忘恩负义,不配当天子。 虎贲士兵上来将她架了起来强行拖走,还不能对她太粗暴,否则伤了她肚子里的皇子恐怕天子是要降罪的。 冯徙倚被带走了,李举始终没有走出房门半步,此后也没有踏入冷宫半步。 对于他而言冯徙倚是他懦弱的证明,是他失败所付出的代价,他不想面对自己的确无能的痛苦。 此时的他安心养病,等待着皇子的降临,只要冯徙倚能够生出个儿子,他便立即将其立为太子。 他需要根,需要希望,这是他此时此刻最最渴望的东西。 李举没去看过冯徙倚,倒是李延意去过一次。 李延意坐在轿子上,在虎贲军的护送下路过无人清理的肮脏小路,曲曲拐拐走了半个多时辰才来到一处满是杂草的破屋子。这处地方偏僻破败程度完全不能称之为“殿”,只是间随时会闹鬼的破屋而已,连普通嫔妃所居之所一半大小都不到。门口站着两个昏昏沉沉打瞌睡的护卫,见到长公主来了立即站起来行礼。 虎贲士兵给他们每人塞了二十两银子,朗声道:“长公主殿下想要探望冯氏,二位行个方便吧!”语气里没有任何商量的语气。两名护卫掂了掂银子,对着李延意点头哈腰地想混个脸熟,很知趣地让开了。 冯坤一族被诛,李延意和李举之争谁占据上风其实很明显了。现在朝堂和各地士族都看好李延意,这两个护卫也是如此,不敢挡她的路。 李延意下了轿子亲自推开屋门,吱嘎一声响,屋里有个蓬头垢面的妇人自言自语地念着“芙蓉散、李延意、芙蓉散、李延意……”,忽然看见听见门被推开的声音惊恐地一缩,躲到角落去了。 “冯徙倚。”李延意弯下腰去看她,一双白森森的眼珠子从肮脏凌乱的头发之后露出来,看见李延意仿佛看见了鬼,吓得掉头就要爬走。 李延意上前提着后衣领将她拉了回来,冯徙倚竟反口一咬咬在她的手臂上,李延意吃疼却没有松开,将一把银刺对准了她的肚子。 冯徙倚立即不敢动,口中也松开。 “这一幕很熟悉吧。”李延意没有刺下去,将银刺在手中转动把玩,“当初我只是想除掉李举的子嗣,大聿未来的储君,没想到最后他竟会选择抛弃你,抛弃整个冯家。当时你爹冯坤绑架阿歆,强行让她吸食芙蓉散之时可有想过如今下场?” “芙蓉散?”听到芙蓉散这三个字冯徙倚惊恐的双眼立即变得有神采,一把抓住李延意的手,“你有芙蓉散?给我芙蓉散!” 李延意知道这个女人已经毁了,李举之所以留下她只不过将她当成皇子降生的器皿而已。 李延意还真带了芙蓉散,亲手点燃送到她的嘴边。冯徙倚大口大口地吸起来,吸得浑身发抖,鼻涕眼泪齐流。 看着失败者的惨状李延意丝毫都不同情,她也知道羞辱冯徙倚不会带给她任何的快乐,尽管她是冯家唯一活下来的人。 她只是觉得造成冯徙倚如今惨状的致命原因不是因为她是个女人,而是因为她是个想要依附于强者生存,最终却被抛弃的无能之辈。 她这样的人是注定要被淘汰的。李延意要清除的正是她这种人,留下真正的有用之人。强悍睿智的男人和女人,将是大聿新一代朝野的支柱力量。 “吸吧,吸吧。” 冯徙倚趴下地上流着泪,抽搐着,沉浸在芙蓉散制造的迷幻感官之中。李延意蹲在她面前挑起一边的眉毛,冷笑着。 想要捏死这只虫再简单不过,可是她没这么做。 “现在还不到最绝望的时候。” 甄文君回来之后忍不住地开心,不困也不饿了,当真去打了几套拳。淋了雨之后浑身畅快,抱着衣衫去沐浴。 卫府的池子又大又深,芭蕉编成的顶棚高高悬挂在水池上方,遮盖了一大半的池面。顶棚之外的水面上一圈圈的涟漪荡漾着,甄文君游到了外面又游回来。这几日在地下水道中挣扎倒是提升了水性,正反侧怎么游都轻松自如。 热泉的入口处有一虎头形注水口,只要将虎头之后的木棍拔出来,热泉便会源源不断地注入池中。甄文君太喜欢这儿了,若是到了冬季下雪的日子,泡在热泉内看着六角飘落该是何等的荡心悦目。 有朝一日她一定要有自己的府邸,一定要有这样一个大浴池,阿母肯定也会喜欢。 关于阿母的下落,脑中澄清之后思路开始活跃,她有了一个冒险的想法,或许也是现在唯一的办法。 可是此法太过危险且极容易失败,她不能冒失地将自己的性命赔进去。若是她死了谁还能救阿母呢? 必须想到一个万全之策。 甄文君从池子里清清爽爽地出来,换上了卫庭煦特意为她送来的新衣衫。 新衣衫乃是碧黄相间的颜色,暗花朴素典雅,料子摸着就很舒服,穿上之后不像新衣,反而如同合体的旧衣衫。卫庭煦实在很懂她的喜好,没给她送长裙,而是选择窄袴小袖便于行动的胡服,腰间的搭扣一错就合上了,将袴系得牢固又不勒人。布鞋轻薄牢固又跟脚,走起路来几乎感觉不到它的存在。最让她喜欢的是,随着衣衫送来的还有一枚徘徊花状的胸针。这一身衣衫本是简单,可一戴上胸针立刻增色不少。 甄文君穿戴完毕在铜镜前搔首弄姿了半天才舍得走出房间,去前院找卫庭煦。 远远地看见卫庭煦正和灵璧小花坐在假山之上的凉亭中饮茶,细雨终于停了,许久不见的暖阳落在卫庭煦身上,将她照得分外娇媚。 想要展示给卫庭煦看她这身新衣的心思迫切如焚,三个石阶并作一步飞跨上去,很快便跑到了亭子前。甄文君扬着笑容叫了一声“庭煦姐姐”,忽然发现亭中还坐着一个人。 一个男人。 “文君!”林阅“嗖”地从椅子上弹起来,冲着甄文君扑过来。甄文君毫不留情地一闪身,他险些顺着台阶滚下去。 “文君妹妹还是这般无情,看来是真没事了。”林阅摇晃了好几个来回才将重心稳住,心有余悸地走回来撑着凉亭的柱子道,“你可知你失踪的这几日我有多担心?我每天都在外面找你,生怕你被冲到海中喂了鱼!幸好你回来了,我就说我的文君妹妹神通广大,没这么容易死的!” 林阅想要上来握甄文君的手,甄文君立即端起一杯茶递给他。林阅莫名其妙地接回来一杯茶,憨厚的笑容不减。 “你怎么来了……”甄文君当然知道他为了什么而来,明知故问很傻,但此时此刻除了这句之外还有什么好问,若是可以的话她只想当场送他离开。 “当然是担心你的身子才来看看。”林阅捧着茶委委屈地嘟嘴,“妹妹你可知道我有多担心你。自从你失踪之后,这四日里我什么都吃不下觉也睡不好,担心你的安危。若是你出事了我该怎么办?妹妹,通过这几日的分别我想明白了,你我苟活于乱世身不由己,不知何时身首异处,不若今朝有酒今朝醉。妹妹,明日我便让我阿父阿母找人上门提亲!” 甄文君嘴都被吓歪了:“你你你不要冲动。” “不是冲动,在找不到你的那几日我就下定了决心,如果你能平安回来的话我一定要娶你!” “你你你冷静点。” “我很冷静,妹妹,虽然我们林家并非什么天潢贵胄,可在汝宁也算是有头有脸。如今我不过是个六品小员,但你相信我,成亲之后我一定发愤忘食夙夜匪懈,待他日平步青云,一定让妹妹过上踏实的好日子!” 甄文君算是知道林阅如何混到李延意身边了,虽然没出过几个用得上的谋略,可他这张嘴实在是快,一旦找到了开口的机会能怼得其他人完全没有见缝插针的机会。 就在甄文君提了一口气想要不加停顿一口气把林阅说回老家之时,卫庭煦忽然开口了: “文君妹妹,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没什么好羞涩的。既然林君对你如此关切喜爱,不若你就给他个机会。” 甄文君两眼一发黑,完了,卫庭煦又换上她熟悉的那副可怕的“官腔”了,不知道这轻松又热情的话中哪个字之后会藏刀带剑。几番波折好不容易才让她和卫庭煦的关系恢复,没想到林阅竟在这个时候冒了出来。 甄文君用眼角看见坐在一旁捧着茶杯已经吃掉两块甜瓜的灵璧双眼冒着光,一张看好戏的脸上笑意怎么都控制不住,仿佛在说——我终于知道林阅是谁了。 “就是就是,妹妹就是脸皮忒薄了一些。”林阅根本不了解卫庭煦,还顺着卫庭煦的话往上爬,“那就这么说定了!庭煦姐姐!明日我阿父阿母就来提亲!你可在府上?” 卫庭煦看热闹不嫌事大地连回三个“在”字。 “好!在便好!妹妹等我……” “你等会儿行吗!”甄文君提高了声音将他喝住。 林阅是个有义气的好人,曾经不顾自己的性命救过她,甄文君不想用太粗暴的方法伤他,“听我说,我已经有喜欢的人了。” “喜欢的人?”林阅眨眨眼,语速总算是慢了下来,“这么久了从未听你说过。” “是,我没说过,因为我心之所向并非是世俗可接受的。”甄文君双眼一闭,豁出去了。 “世俗不可接受?莫非……”林阅眉头一紧,似乎已经猜到了。 “对。虽然我一直都在此人身边,却不是件容易开口之事,就怕那人嫌我自作多情。”甄文君说出这句话的时候灵璧和小花都悄悄看向卫庭煦。卫庭煦坐在那儿不动如山,什么也没说,表情却并不松弛。 “那个人是谁?我认识吗?”林阅不死心地问道。 “你认识,她就在这儿。”甄文君一句话让在场的所有人心提到嗓子眼,屏息静气地等待她公布最后的答案。 “是……是谁?”连林阅也望向美艳的卫庭煦。卫庭煦在何处都是最引人注目的焦点,林阅第一个想到她合情合理。 甄文君回头,看向了灵璧。 灵璧眼神一滞,有不祥的预感。 “灵璧姐姐。”甄文君伸手走向她,灵璧差点儿从椅子上滑下去: “你要作甚!” “灵璧姐姐,你我日夜相对、同生共死这么久,我一直都没敢告诉你我的心意,如今也不想再隐瞒。姐姐,你可以拒绝我,但不要讨厌我好吗?我宁愿今生不嫁守护在你身边,只要你不嫌弃我的笨拙。” 灵璧忍了半天才忍住,没将手里的茶水当场泼过去。 林阅见她们二人手都握在一块儿了,甄文君深情之貌并非对着自己,心上像被毫不容情地凿出数个窟窿,嗖嗖地透冷风。 “原来如此……是我一直缠着你,让你为难了。”林阅忍半晌才将眼里的泪水强行忍回去,缓了一大口气扶着甄文君肩膀认真道,“虽然今生我与妹妹无缘,但若是你有任何事需要我帮忙一定来找我,千万别和我见外!我只想亲眼见证你的安康、幸福……” 甄文君实在没想到年纪轻轻的他说出的话如此老派,嘴角抽了抽道:“幸福,幸福,咱们都幸福。” 林阅含着泪走了,甄文君总算松了口气,趴在桌上。 灵璧用茶杯敲她脑袋:“没想到我们文君妹妹桃花运挺旺。这来汝宁才多久啊就掐了桃花枝,还是朵皮相不错的少年郎。啧啧啧,干嘛要说谎拒绝?” “你觉得不错你去摘呗。”林阅一走,甄文君对灵璧马上恢复到没大没小的状态,让灵璧更安心,方才她说得的确是借口而已。 “我跟你说正经的!”灵璧继续弹她耳朵。 “我也是说正经的。” 卫庭煦上前道:“没想到妹妹居然对灵璧芳心暗许,你应该早跟我说,我为你俩做主。” 灵璧“哎呀”一声娇叱道:“女郎!你也来笑话我!” 趴在桌对面的甄文君趁势一把捞住灵璧的手,眯着双眼舔牙齿:“灵璧姐姐,莫非你还没明白我的心吗?” 灵璧立即把她的手甩开。甄文君见她居然红了脸,当即大笑不止。灵璧恨不得将桌都给掀了,却碍于卫庭煦也笑得开心,她不好扫兴,只能一脚踢在桌边,气鼓鼓地走了。 “小猴儿居然拿你灵璧姐姐开心。”卫庭煦点她脑袋。 “你们不也拿我开心么?咱们一块儿开心。” “没想到妹妹招人喜欢的功夫厉害,这张嘴更厉害。” 听出了卫庭煦话中有话暗藏心思。她敢逗灵璧却不敢拿卫庭煦消遣,只好乖乖道:“姐姐,我和那林阅什么也没有,你都看到了我已经拒绝他了,别怪我。” “这是好事,我又怎么会怪你。”卫庭煦竟露出些兴奋之意,“你越招人稀罕,越是强悍,我越喜欢。” 甄文君一时接不上话。 卫庭煦略带侵略的眼神让甄文君心中砰砰直跳。 她这句话似乎有很多含义,包括她最想要的那种。 卫庭煦绝不会坦白,而甄文君也会选择在最后的关头转移重心,就像方才那一番起落转合。 她们之间的较量没有停歇,而是进入到了全新的阶段。 你越强悍,我越喜欢。 这也是甄文君想跟卫庭煦说的。 第95章 神初九年 蛇符重新回到关训手中的那日, 他正站在城墙之下看着悬挂在上方的两颗脑袋, 一颗是洪瑷的一颗是冯坤的。这两个人他都见过, 虽来往并不算密切, 同朝为官这么多年,见过二人各种模样, 唯独没有见过身首异处之相。 七年前关训在北疆沙场身负重伤,被迫退回了汝宁,当时李举还是个刚刚变声的少年, 朝堂上所有事情都需庚太后定夺。庚太后说关训杀敌有功, 如今退回来了不能不管,否则无数大聿将士们该寒心了,便让他出任至关重要的廷尉一职。 在他就任之前多方势力都在角逐这个职位, 谁能将其收入囊中掌控典狱,居轴处中,谁就能在腥风血雨的斗争中将根基打牢。上百双眼睛都盯着这个位置, 谁也不服谁,谁上任对方党派都能上一堆的折子说上一车的反对之词,还是庚太后当机立断钦点了关训, 让所有人都闭了嘴,无话可说。 关训在北线的功绩有目共睹, 其为人芒寒色正刚正不阿,任谁都挑不出他的毛病来。庚太后选择他出任廷尉可谓是眼光毒辣, 没人再能道出个长短。 除了见面的必要礼数外, 关训也从未对提拔他的庚太后表达过任何额外的谢意, 他做不到向别人一般阿谀奉承,他知道庚太后也不需要。 这些年他明白,明面上暗地里依旧有很多人在盯着他,等着他出错想将他拉下来。 宦海沉浮多年,看多了各式各样的争斗和规则之后,他越来越沉默寡言。少说少错恪尽职守,自认做好本职,没有任何把柄可供人拿捏。可即便如此还是有人想尽了方法想要摘掉他的官帽,甚至夺他性命。是姜妄连累了他吗?不,是他连累了姜妄。 姜妄已经被革职,将他革职的正是关训本人。 “好看吗?你的杰作。” 身着石青色布衣的姜妄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他身后,脱去了阴森森官服的姜妄看上去轻松不少,将每一根头发都拢进了发罩内,自发罩底部垂下的两条飘逸的金色长带,看上去年轻不少,像是谁家少年郎。 关训没有回头,依旧望着城墙之上。 “一颗颗人头,挂在城墙上,飘啊飘……”姜妄将关训老家的民歌换了个词儿哼起来,这首歌是关训教他的,两人曾在北疆并肩作战,姜妄受了重伤又断了粮,觉得自己快死的时候关训唱给他听的,之后他时不时便会挂在嘴上哼着,开心也哼不开心也哼。 关训没问过他为什么这么喜欢这首歌,姜妄自个儿憋不出承认的,正是因为这首歌他看上了关训。那时痛得要死又饿得头晕,关训坐在他身旁唱歌,他看着这男人的侧脸居然满脑子想的是,如果能活下去一定要给关训口一个。 这个小愿望在往后的几年反复实现了不少次,费尽心思地诱惑他,更进一步的关系也成功了。本以为能和关训一块儿抓抓人杀杀人,直到老了一同退隐田园,相伴残生。没想到竟栽在此处……姜妄也只好认了。 “你阿翁还好吗?”关训依旧背对着他,忽然问道。 姜妄唱着歌儿轻快的声音停住了,被关训这一句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问话掐断了。 姜妄咬着嘴唇笑,无奈又窝心:“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关训没说话。 “阿翁年纪大了,经不起被囚禁拷问,折腾两下只怕他老骨头也散了。要是他再年轻个二十岁我才不管他。姓谢的私刑手段不比诏狱温和多少,被他盯上了也只能怪我阿翁倒霉了。” “救出来了吗?” “没。”姜妄说,“尸首被送回来了。我就把他埋在村中的地里。他是个老实巴交的农人,一辈子就守着几亩地耕种,村都很少出,成天一睁眼就去地里。平凡了一辈子最后居然能因为朝堂斗争而死,也算他倒霉。” “你为什么早不跟我说?”关训道,“阿翁将你养大,是你唯一的亲人。” 姜妄笑笑:“说了又怎么样。你也不会为了他交出蛇符。但我呢……不能对不起他,只好对不起你了。”姜妄沉默了片刻补上一句,“反正你也不在意我。被我背叛也无所谓吧,但是他不同。他除了我和田之外一无所有。” 姜妄没有像以往一般去看关训的表情,更没有想从他的脸上琢磨出些自我安慰的细微表情,都已经不重要了。 姜妄向他拱手:“多谢奉典的提拔,否则我一介寒门只有马革裹尸的下场。”说着他跪了下来,伏在地上行大礼,“来世当牛做马再报答你。” 说完姜妄便要走,关训冷笑。 姜妄停下脚步,背对着关训将眼泪擦干净才回头:“你笑什么?” “你说话跟放屁没两样。” “……” “来世?来世个屁!谁知道有没有来世!”关训指着他,“你给我过来!别想就这样跑了。今生就做牛做马报答我!” 面对关训如同吵架一般的气势汹汹,姜妄先是愣了一愣,随即大笑起来。 “你不怕我再出卖你?” “怕什么?阿翁都死了,你还有什么把柄可让人抓的吗?就算你再出卖我,我砍下你的人头也挂到城墙上便是!你可愿意来我府上做我的谋士?” 姜妄最是喜欢关训骨子里的狂放不羁和虚怀若谷,此事能如此收场便是最好不过。 “谋士?可不止是谋士这么简单吧。”姜妄目光往下看,在他胯间流连。 二人正你来我往地互损,一骑着白马的女子喊了一声“关廷尉”。关训听见声的时候那声音还离他起码有二十步远,一回头,唤他的人已经在眼前。 白马上的女子看上去十六七岁的模样,骑马的姿态已是相当纯熟。她轻松地握着缰绳,能教疾驰的马说停便停,另一只手握着折起的牛皮马鞭,身着便于行动的劲装,看上去颇为英气。 “关廷尉。”女子下马的动作也非常潇洒,没有任何的拖泥带水,将廷尉署的蛇符递到关训面前,“蛇符已经找回,我家女郎让我送来给廷尉。” 关训认得此人乃是卫子卓的人,姓甄。姜妄更认识她,当日他要将蛇符丢入地下水道,这个疯女人竟不要命地跟着跳了下去。若不是她奋不顾身拾回蛇符的话,廷尉署恐怕还会有一系列后续麻烦。 “多谢。”关训当真佩服甄文君的勇气和能力,对她抱拳行礼。 甄文君淡淡一笑上马便要走,关训好奇地问道:“敢问女郎是否曾在北疆征战?” “没有。”甄文君有些好奇他为什么这么问。 “某失礼了,只是某看女郎身手不似一般女子,颇有些将士之风。”关训此话问得并不奇怪,毕竟大聿现在的情况便是无论男女,只要是壮年都可以上北线杀敌。只不过男丁可以归入正规军籍,立功之后可享受封赏,女性只能以士族私兵身份参军,没有任何封赏,如阿歆便是如此。关训见甄文君一举一动干脆利落,与姜妄之结刚刚解开,心情愉悦,便好奇多嘴一问。 “并没有。”甄文君道,“我从未去过北线。” “如此,便是某多嘴了。” 甄文君向他们俩行礼便走,驾着云中飞雪返回卫府。 经过几日的调养甄文君已经彻底康复,没有一丝恶心头疼,就是食量见长,晚上腿还会抽筋。灵璧和卫庭煦都说她十七了还在猛蹿个子,恐怕会赶超小花。小花乃是八尺壮妇,就算换了张脸这身粗壮的身形还是不变的。甄文君已经快要到她的鼻子,被她们这么一说其实也有点担忧。长得高没什么不好,只要别和小花一样就行…… 卫庭煦非常羡慕甄文君的康复能力,若是换做她在水里泡上这么多日恐怕不休息个一年半载是好不了的。就像在擒风阁内受的伤,到现在还让她坐卧难安,难以站立。甄文君每日都帮她按压缓解痛楚。 将蛇符送还给主人之后,甄文君骑马在汝宁街道上溜达,走着走着便到了市集上。大雨已经停了三日,市集很快恢复了生机。虽然水妖的阴影还没彻底从百姓心中抹去,可继续歇下去全家都该喝西北风了,商贩们只能壮胆出门。 大雨一停,各大坊肆齐刷刷地开张,渐渐地百姓们也走了出来。金吾卫们全副武装日夜不断地在大街小巷中巡查,只要有水妖现身,立即击杀。一旦入夜,所有人都早早归家,以防遇险。 当然金吾卫巡逻得再勤也遇不上水妖,散布水妖谣言的人早就将精力转移到下一场搏杀。 甄文君转了一圈看见了许多新奇的玩意儿,最让她喜欢的是双蝶彩球。双蝶彩球乃是胡商从遥远的西方带来的水果裹上甜滋滋的麦芽糖制成的糖果,麦芽糖被画成了两只蝴蝶的形状,甜美可爱。长胡子胡商拿着双蝶彩球只吆喝了几声便吸引来了一大群的孩童,甄文君也被那色彩斑斓的糖果吸引,不自觉地驾着小雪靠近胡商。 胡商还会变魔术,抬手一遮一掀,糖果变成了真正的蝴蝶扇动着翅膀飞向天空。周围一圈人鼓掌叫好,甄文君也忍不住拍手。 甄文君看得入迷,忽然听见一阵娇笑声。她本能地觉得此笑是在笑她。转头一瞧,还真是在笑她。 在人群之外长孙悟与另一位比他还高出一个头的男子肩并肩,他们手里一人拿着一把扇子,长孙悟拿的是蓝色的,另一人拿着黑色的。长孙悟捂着嘴笑得柔媚,让甄文君立即想到卫庭煦提及的关于他好男风一事,忍不住去瞧他身边的人。 这一看吓了甄文君一跳,此人剑眉星目英俊逼人,大概是甄文君见过最俊俏的男人了。此人正是大鸿胪家的公子薄兰。 “文君娘子就算再精明能干,说到底还是个会被糖果吸引的小孩儿,哎呀真是可爱。”长孙悟轻轻摇曳着扇子捂着嘴,薄兰有点尴尬地为他圆场: “娘子别介意,占颖就是喜欢开玩笑。小娘子蕙心纨质,岂能和一般孩童相提并论。” 甄文君本来不尴尬,被这人一补充倒是真的尴尬了。她嘴角抽了抽算是回应一笑,薄兰拉着长孙悟快步离开。 就在他们离开之时,一抹黑影从甄文君的眼角掠过,与闹市格格不入的杀气一闪而过,与黑影一块儿消失不见。 有人跟踪他们。 甄文君暗自注视长孙悟和薄兰离开的方向,驾着小雪兜了个圈假装离开,实则绕到了角落里将小雪栓好之后,迅速往方才长孙悟他们离开的方向跟过去。 他们俩越走越偏,直到走入一片点着紫色灯笼之处,本是幽静的巷子两旁因为他们的到来渐渐有了动静,仿若藏在暗处的虫兽们嗅到了食物的美味,拨开泥土,围了上来。 躲在远处的甄文君看了半晌才发现此处是条烟柳巷,里面全都是身段如水的小倌。小倌们看见他们俩身着华服,所戴之物都是富贵的宝物,又是两个美郎君,施展浑身解数,想要接下这笔大生意。 长孙悟和薄兰两人居然结伴来此寻乐,看来并不是情侣,所以他们可能是兴趣一致在一块儿谁都不得劲,颇为烦恼,来此处寻找解愁之人。 甄文君想着想着便想到了别处。 龙阳之好的男子有上下之别,那女子呢?若是两女子想要寻偶该如何区分?莫非像阿燎那般喜欢扮作男子的人来主导床笫之事?阿燎的装扮实在显眼,一眼便能看出她的喜好,可其他没有男装兴趣的女子呢?该如何区分? 当初越氏阿椒送她《天地阴阳交融大乐赋》和《玄女经》,传授她媚术,所教导的全都是男女云雨之术,若换做两个同性的话这些书根本没用,她有太多的疑问要问,却没人能够解答。 甄文君扒着墙面躲在暗处,心思却飘在星汉之中,思索着无比深奥的问题。 那抹黑影乍然又现,从甄文君的头顶上一晃而过。甄文君心下一跳屏住呼吸,捏住金蝉刀。 只见那黑影如一只无声的黑猫,从屋梁上一掠而过,停在了长孙悟所在的上方屋顶。 是刺客。甄文君总算能呼出这口气,看来这刺客并没有发现她的存在。 薄兰被一位比他矮一点儿,浓妆艳抹的壮男带走了,长孙悟周围围了一圈各种气质、姿色的小倌,他挑了半晌似乎多有嫌弃,最后发现人群之外有个如春晓之花的美人,欲言又止羞涩地不敢上前。长孙悟用扇子将人群拨开,走向那美人,将扇面托在他娇俏的下巴上,挑起他的脸,仔仔细细地端详之后便问他是哪家的小倌。美人儿指了指身后的坠虹厅,长孙悟便径直走了进去。 甄文君颇为惊奇,没想到高大如薄兰竟找了位比他还高壮的小倌,而长孙悟却是完全相反。当真人不可貌……等会儿,那黑影已经飘到坠虹厅里去了,他的目标是长孙悟! 虽然甄文君不喜欢长孙悟,可说到底他是卫庭煦已经定亲的夫婿,更是阿燎的亲哥哥,她不能见死不救。 想着长孙悟细皮嫩肉一副小娘子的娇弱模样,若是遇上了刺客怎生得了。甄文君猫着腰,从纱灯照不到的地方钻了过去,轻巧地爬到坠虹厅的土墙上方,双手一扒脚底一扣,稳稳当当地稳住了身子,露出一双好奇的眼睛往里看。 坠虹厅并不大,就一个简简单单的回廊,大致有四五间房。长孙悟将将走进了房内,那黑影飘到了长孙悟走入的房间上方,悄无声息的将屋顶的灰瓦给搬开了一块。等了一会儿那人从腰间掏出个事物,小心翼翼地往屋子里挤。这个手法甄文君再熟悉不过,乃是下毒。只是此人下毒手法和江道常教导她的手法相比实在太过粗劣,这般直接滴毒液到酒杯之中滴不中的可能性极大不说,还有可能因为高度落差而发出“咕咚”一声教目标发觉。正确的方法应该是取八种坚韧蛛丝之一,先将蛛丝垂下,再让毒液沿着蛛丝滴入酒杯茶杯之中便可。 果然,那人挤完了毒后什么都没发生,甄文君远远地看着都为他着急。 眼看屋里的灯灭,那人不管不顾地竟直接冲入了屋中,想要直接行刺长孙悟。甄文君立即跳上屋脊,如燕飞走,来到刺客方才落下的洞口正要进去救人,只听小倌一声尖叫,“噗”地一声,血溅了满屋。 甄文君心中一凉,暗叫“完了”,长孙悟若是要死在此处只怕又是中了什么计谋。 屋内灯光又亮,甄文君看见长孙悟左手拿着盏油灯,右手持着把还在滴血的长剑,衣衫之上全都是血。 刺客的人头滚向瑟缩在墙角的小倌,小倌吓得尖叫不止。 “闭嘴。”长孙悟将剑抬起,舔去剑上的血,“血中带着荤腥味儿,是个爱吃肉的人。”一双如鬼魅的双眼抬起,看向目瞪口呆的甄文君。 “文君妹妹,不若下来一块儿饮一杯?” 甄文君从未想过自己会在男风馆内和长孙悟喝酒。 长孙悟给了让小倌几两银子打发他出去了,看着角落里的人头,他将酒一饮而尽。 “此人是谢家的家奴,之前和我有些过节,一心想着行刺我。我和薄兰早也发现他跟在后面,本不想管他,谁知他竟跑下来送死。” 当真小看了这长孙悟,看他弱不禁风之态没想到竟是位深藏不露的高手,一剑能斩下人头,臂力非同一般。 “倒是你。文君妹妹为何会跟着我?莫非是担心我的安危特意来保护我?”长孙悟这张犀利的嘴每次都能抓到重点,“可是害怕我死了,你姐姐伤心?“ 甄文君不想和他纠缠,刺客谢家家奴的身份让她心中灵感闪现。她走过去将那颗人头上的面罩解开,露出一张年轻男子的脸。此人看上去不过二十岁,身形和甄文君差不多。 当真天助她也。 甄文君主动说帮忙他处理尸体,长孙悟本想留着尸体另有他用,可当着甄文君的面也不好开口,便让她将尸首处理了。 甄文君将尸体驮到无人之处,将其脸皮割了下来衣服留着,其他部分泼了步阶给她准备的化尸水化成了一滩血水。步阶说他便是利用这化尸水亲手处理掉了滕氏兄弟,非常方便,甄文君带上一瓶有备无患。 藏着块人皮回卫府,灵璧过来和她打趣她都无心敷衍,速速回了房中,将门闩牢后掏出人皮面具,用药水清洗浸泡干净后在油灯下摊开。 这是她第一次自己动手□□,割皮时手法有些不稳让皮上多了两处破损,可以以易容术遮掩,不打紧。 她要戴上人皮面具,潜入谢府。 阿母许久没有消息,就算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她也要潜入谢府一探阿母的踪迹。步阶到处寻找也找不到阿母的踪迹,甄文君猜想最有可能的地方就是在这谢府之中。 若是真能找到阿母有机会便将她救出,没机会的话也不能硬来,知道她尚在人间且在谢府内便好。 此次潜入谢家不为行刺,她知道虽然怀揣着些奇门机巧,却不会是谢家高手的对手,她要做的只是探查情况。居安容易,她可以一直躲在卫庭煦身边等待时机到来,可是阿母的性命却在一日日的等待中消耗殆尽。她不能再躺在温床之中忘了来意,她需要冒险,否则不日这一身的骨头便要被卫庭煦融化了。 仔仔细细地去除粘连的血肉,将人皮铺在脸上,对着铜镜一点点地敷粉,掩盖死气。还要根据人皮大小和肌肉走向在脸上填入猪肉肉块。这回易容更难,不是随便装成谁都行,需要能瞒过认识这张脸的人。幸好甄文君对人脸长相颇为敏感,只要看过一眼便能在脑海中呈现出无数细节。 待她完工之后到镜前一看,容貌倒是颇为相似,只是身材上还需更细致乔装才行。幸好胸前双峰不算雄伟,只要裹上便可。 她尚且无法如阿椒一般连声音都能一并模仿,所以此次潜入谢府危机颇多,她必须谨慎应付。 进入谢府没有波澜,她从后门进去,护院看了他的脸几眼,甄文君从人皮主人的身手断定他在谢家地位应该不高,又是刺客游侠,不会走正门,多数情况下只能从后门出入。她料定护院认得他,便淡定自若非常自然地走进去了。 护院没有拦她,看来她想得对,所谓高手必定能够通过各种手段进入到想要去的地方,如同毒死李延意数百谋士的那位暗杀猛人便是如此。只要衣服和脸出入不大别心虚自乱,进入谢家并非难事。 她就这样堂而皇之地进入了谢府。 谢府不小,格局比卫府更加复杂一些。初初进入没有看见谢扶宸的影子,她沿着回廊往里走,打算先探一番谢府地形,毕竟这可能不是她唯一一次来谢府。甄文君非常兴奋,这张脸皮是她畅通无阻的通行符牌。 “这回蛇符也是她寻回来的?哼,前一次没杀了她算她走运。” 甄文君正要穿过回廊往里走的时候忽然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从墙那头传来,她忽地慢下脚步,难以置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不想相信,可她的确听到了阿熏的声音。 她不能放慢步子,谢府内来来往往走动的家奴颇多,若是举止怪异很有可能引人注目。 甄文君硬着头皮往前走,果然和阿熏交汇而过。 阿熏与两个男人大踏步地走来,一边冷笑一边道:“上回在破庙里她就是在散播水妖谣言。以前我还天真以为她有苦衷,不得不如此。但现在看清了,她不止真心实意地为妖女办事,甚至还杀了晏业!我当时真该在场,一剑将这狗奴毙命!” 第96章 神初九年 “狗奴”二字清晰地落入甄文君的耳朵里, 刺得她左胸口里一跳一跳地痛。两人擦肩而过之时她不自觉地低下头, 阿熏和旁人说话太专注没留意到迎面而来的人,两人肩膀重重地撞在一起。 阿熏觉得自己仿佛撞上了一块铁石一般剧痛无比, 扶着肩诧异地看向甄文君。甄文君虽然身形与脸皮主人相若, 可女性肩膀和男性肩膀还是有一定差异, 为了能够惟妙惟肖, 她用猪肉捆着木板垫高了肩膀。想要更加稳固她将绳子绕过腋下锁定假肩, 若不是邦得这般牢固, 阿熏这没头没脑地一撞恐怕得将她肩膀撞歪。 “……三郎,小心些。”阿熏活动了一番疼痛的肩部, 有些无奈地说道。 原来她假扮的人叫三郎。甄文君点了点头, 正要迅速离开时,阿熏忽然叫住她: “等一下。三郎, 你有点奇怪。”阿熏此话一出甄文君当然不能再走, 只好停住了脚步。 阿熏从后方走了上来, 甄文君脑中闪现无数种接下来会发生的可能性以及应对手段。 其实在潜入谢府之前她就已经将所有会发生的事情在脑中过了一遍,无论发生什么事,即便是当场被拆穿她也有全身而退之策,只要不被团团围住她便有把握。可她万万没想到竟会在这里与阿熏重逢。 自上次南崖赴宴,拼死将阿熏救走之后两人已有半年未见,当初分别之时她承诺再次相遇便向她坦白一切, 可自那之后她不仅得到了卫庭煦的信任, 甚至成了李延意器重的谋士, 名声鹊起, 阿熏一直在汝宁的话肯定已经听说,骂她“狗奴”虽然绝情,她却无从辩驳。 阿熏身为谢太行的嫡女,在谢太行被合离,从姚家扫地出门之后来投奔宗族谢扶宸也算是合理,只不过谢扶宸当初诸多嫌弃绥川旁支一事甄文君也有所听闻,不知道自尊心极强的阿熏为什么会选择回来找谢扶宸,或许是遭遇到了什么变故。 此时在谢府遇到阿熏是意料之外的事,也是最糟糕的情况。 阿熏和她一块儿长大,对她再熟悉不过,而且甄文君不太了解阿熏和这三郎是何关系。她本来想要低调地不与任何人有交集,探查一番后迅速离开。阿熏的出现打乱了一切,让她魂不守舍一头撞了上去。如今被阿熏看出了异样,她也只能硬着头皮迎上去,她在心里告诉自己,切莫乱了阵脚。 阿熏绕着她看了半晌,和阿熏一块儿的那两人也虎视眈眈地盯着她看。 无论看没看出破绽甄文君都稳稳地站在原地,任她们打量。 阿熏在他宽宽的肩膀上拍了一拍,掌心感受到强健的筋骨带来的震麻感,笑道:“看来三郎前些日子被长孙家的小子欺负之后发奋锻炼强身还是挺有成效的,撞得我还挺疼。” 甄文君笑了笑,就在她心回落之时,阿熏的敛起了笑意,忽然问道:“可是你为什么一直不说话?” 阿熏的表情在渐渐变冷,甄文君知道如果不给予她回应的话才是奇怪。 甄文君拱手,一开口吓了阿熏一大跳:“近日染上风寒,喉咙肿痛,不便开口。” 来之前她吃下了一整颗的寒幽草,刻意暂时烧毁了嗓子。进入谢府随时都有可能遇到认识三郎的人,他不能一直不开口,弄坏嗓子改变声音的路线,再在说话时厚这点儿声,能够蒙混一时。待回来之后吃几碗药下去很快就能变回原本的声音。 阿熏听她声音的确很沙哑,不过口音还是熟悉的绥川口音。 三郎是绥川人士这件事乃是甄文君在扒他衣服时发现的。他随身携带了好几颗棕果,这种棕果辛辣且甜,乃是绥川男性最喜欢当零嘴吃的小果儿,她便推断此人是绥川人,易容成他时带上绥川口音更容易蒙蔽他人。 阿熏果然信了:“入秋之后天气变化无常,的确容易受凉。你在此等我一会儿。”说着阿熏回房拿了个药盒出来给她,“这里面的药是我阿父之前用过的,针对肺热上炎,只需三副便能见效。如今他已经去世,也不需要了……” 甄文君接过药盒道谢,当真没想到谢太行已死。 年初还在南崖之时便听说谢太行生病,之后姚家为了讨好李延意送来了姚氏和谢太行的合离书,这些甄文君都知道。离开南崖后谢太行的病如何,阿熏去了何处,她实在没有时间和精力追查,没想到再有消息时竟已是如此局面。 提到了谢太行,阿熏眼中覆着一层晶亮,语气也有些低沉,看来谢太行是真的不在了。 甄文君当然恨谢太行,谢太行如此对待她阿母,她恨不得将此人碎尸万段。只是真的听到仇人的死讯时,第一个想到的不是他种种劣行,却是“他也是我阿父”这件事。 而阿熏虽然口口声声骂她是“狗奴”,却能对一个普通家奴如此温柔。 “药你拿去吧,记得每日一副,一副可煮两碗,早晚各一碗。”临走前阿熏还加上一句嘱咐。 这便是阿熏,一直照顾着她,无论谢家多少人瞧不起她这个下人,都将她当妹妹的阿熏。 只不过如今岁月忽逝,已成殊途。 “多谢女郎。”甄文君用沙哑的嗓子向阿熏郑重地行礼,阿熏莞尔一笑,走了。 将药盒揣入袖子里,甄文君继续刺探谢府。 正是金秋时节,谢府院子里各种树木开始落叶,三五个家奴拿了扫帚在清扫,甄文君也去拿了一把,一边扫一边在谢府中四处走动,几乎将谢府探了个遍。听见有人提及“谢公”之名,说谢扶宸三日之后回来,让人将书房赶紧打扫出来。 说话的人看上去像管家,被叫来打扫的妇人驼背已经很严重,双手发黑,那是冻疮反复发作留下的痕迹。妇人说她今日想要请一天的假,家里的小儿子病得很严重,若是不能马上看大夫只怕有生命危险。 “这,那你还是快点儿去吧,孩子要紧。”管家挥挥手,示意她快点走。 “可,谢公的书房怎么办,你不是马上也要出府么?”妇人还替管家愁起来了。 此时不出现更待何时? 甄文君上前道:“谢公的书房我来收拾吧。” 管家看他吓了一跳:“三郎!你嗓子怎么了!” 甄文君便又依葫芦画瓢说了一番,管家道:“我看你脸色也很不对劲啊!你真的还能收拾吗?” 她连连称能,管家便将书房打开,交待了书籍笔墨该放在何处之后,便急匆匆地走了。 甄文君知道这个书房能轻易让人进出便不会藏有什么太重要的秘密,阿母也不太可能就藏在书房内。阿母若是被藏在谢府也极有可能在府邸深处的地牢之中。她如今身份尚且不便太过深入地探究,待多来几次熟悉三郎其人,熟悉谢府内的每个人之后再想办法不迟。 她拿着扫帚走进了书房内,书房安娴舂容,案几之上铺了许多卷帙布帛,甄文君上前拾起来看,乃是《尉缭子》、《司马法》一类的兵书。想到卫庭煦的房内也藏了很多兵书,看来他们能够神机妙算神鬼莫测,应该从兵书之中汲取了不少智慧。除了兵书之外,书房内到处都是谢扶宸的书法,竟有各种字体诸多变化,看上去不像是出自同一人的手笔,想必谢扶宸也能够轻松仿写他人笔迹。 一进书房便从两处细节感受到了谢扶宸的厉害,难怪能够以一己之力撑起天子,到如今也未倒台。 这间书房布局奇怪,不是方正的矩形,两侧是三角状,书架嵌入墙体之内,让人看着很不舒服。莫非书房内有什么机关?能够直通暗室? 忽然想到这点,甄文君暗暗看了眼门外院落,最后一个家奴也清扫完毕离开了,她迅速在书架上检查,看看有没有什么可以转动或者按动的机巧。 寻了半天没寻到暗室机关,倒是从一卷略略泛黄的布帛内掉出个事物。甄文君低头一看,见是个以草编织的图腾,图腾外沿是圆形,里面似乎有个图案。 甄文君将图腾捡起来反复翻转,在确认了上下之后,在圆形之内发现了个鸟头。 这个图腾乃是用一根坚韧的草一气呵成编织而成,鸟头高高昂着十分骄傲。 她见过这个图腾,肯定见过。 强烈的似曾相识之感在她脑中翻涌,在很早很早以前,在某个地方她肯定见过相似的图腾……到底是哪里见过?她又为何会见过? 甄文君对于自己的记忆力颇有自信,极少遇到想不起事情的情况。更何况这种图腾极具象征意义,她看过之后肯定会弄清楚其背后的含义,如此一来一往两次记忆,不可能忘记。只有一种可能,那便是在无意识的情况下只瞥过一眼或是很小的时候见到过。 “吱嘎”一声,有人进屋。甄文君心中猛然一跳,没有立即将手里的东西抛出去,反而慢悠悠地放回了布帛之内,重新卷好,再去收拾书架上其他书籍。 来者在她身后,似乎在房内找什么东西,她已经拟好了腹稿,一会儿回头问对方在找什么,可以帮忙。可当她回头,看清了身后之人,心中的话被卡住了。 一位青衫先生静立在案几之前,如一根清雅长竹,倒三角黑须被修剪得齐齐整整,将一卷卷帙展开后看了几行又放下,目光似乎专注在卷帙上:“三郎,听说你病了。” 此人已经多年未见,但甄文君永远都不会忘记。 方宇文,云孟先生。 这个人当年藏在绥川谢家,乃是谢太行的谋士。 谢太行不算个聪明人,以阿母的性命来威胁她的计划恐怕正是此人一手谋划出来的。他一直藏在暗处操控局面,事后甄文君一次次地回忆当初寒河之上的遭遇,反复品味其中的细节,不见得每回都能有新的发现,但每一回想到站在谢太行身后阴恻恻的云孟先生,都让她不寒而栗。 离开绥川之后甄文君一直都没有云孟先生的消息,想来他应该一直追随谢太行去了南崖,又在他死后和阿熏一块儿投奔了谢扶宸。谢扶宸从洞春来到汝宁,他们自然也跟了过来。 甄文君不怕阿熏也不怕谢家任何人,但对上云孟先生她完全没有把握。就像此时,云孟先生目光都没落在她身上,随意这么一问,她便有种被毒蛇盯了个正着的紧张感。 “嗯?”没听到回答,云孟先生追问一句,还是没看她。 “咳……”甄文君清了清嗓子,还是依旧沙哑,“嗓子有些不舒服,多谢先生关心。” “先生。”云孟先生突然将卷帙放在了案几上,双手交叉在身前,“你喊我先生?” 甄文君直言问道:“有何不妥吗?云孟先生?” 一旦两人对上,便如同离弦之箭无法收回,更不能犹豫。一旦迟疑跟不上话便有怯懦之相,很容易被云孟察觉出漏洞。方宇文素来用“云孟先生”这个称号,号称绥川五贤,没理由轻易更换称呼,她便赌云孟先生只是在试探她而已。 当然,她不会没有别的打算。 无论是金蝉刀还是吹箭都已经抹上了赛麻沸,也不怕他突然嚷嚷。方才她已经确定过了,书房附近的人已经离开,以云孟先生这点儿中气即便用尽全力撕喊声音也未必能传出多远,而在他开口叫唤的同时,甄文君已经要了他的命。 面对云孟先生她并不畏惧,她知道自己的力量在其之上,要是图一时痛快当即杀了他都行。 只不过若是当场取他性命,以后谢府肯定会加强防备,她想要再易容进府恐怕没这么容易了。所以,不到万不得已,她暂且将云孟先生的脑袋留在他脖子上。知道此人身在何方便好,等找到阿母之后,什么时候杀他都行。 “你是我侄儿,怎么这样称呼我呢?难道不是该叫我叔叔吗?” 甄文君双眼微微一睁,已经有了杀意。 “看来你还在记恨当日你和长孙悟发生冲突,我在旁却没有伸手帮你的事。你不想认我可以理解,没必要横眉竖眼,毕竟你我身体里流着相同的血。” “……”甄文君没再说话。 “不烦你了。”云孟先生走了,看来他此番进屋正是为了找他侄儿说这番话。幸好他骨子里多少有些孤傲,即便是想要缓和叔侄关系他也没有直接看向甄文君这张假脸,否则一定会看出些破绽来。 “对了。骁氏的尸首你已经处理好了吧。”云孟先生都要走出屋门了,忽然丢出这么一句话,犹如五雷轰顶轰得甄文君当场没了知觉。 骁氏……尸首…… 阿母死了? 甄文君只觉得脑子嗡嗡地响,喉咙迅速变干,差点儿摔倒在地。 他的意思的确是阿母已经死了…… 她不是没有准备,早就想过这种可能性,可是当它变成事实砸在头顶时甄文君还是被砸到发懵,眼泪无法克制地汇聚在眼眶之中。她赶紧弯腰道: “叔叔,我并未记恨你。骁氏尸首我已经按照你的意思处理好了。” “嗯。”云孟先生满意地拉了长音,“让你留下的眼珠、头发、手指全部都要存放好,要继续送去给阿来。谢公特意交待过阿来这条线绝不可丢。如今晏业已死,很有可能是被阿来杀来了,阿来倒是越来越不好控制。这个贱奴抽一鞭子才会乖一下,接下来和她接头的任务就交给你了。” 杀了他。 “此人能够爬至李延意的左右手且杀了晏业,说明她非常狡猾,不可小觑她,否则你会吃亏的。” 杀了他! “送一整只手过去吧,谢公说了,选那个被削掉三根手指的手,让她一眼就明白什么意思。” 杀! 甄文君精神一拔,马上就要冲上去割开云孟先生的脖子,忽然门被粗暴地推开,两个谢家家奴闯了进来:“先生!” 甄文君没能真的动手。 “嗯。”云孟先生和这两人一边小声谈话一边离开,只剩下几乎脱力的甄文君。 一直想要的答案终于得到了,最坏的答案。 她昏昏沉沉地走出谢府后门,将脸皮一撕外衣一脱,丢到了护城河中。 什么都思考不了,眼前一片漆黑,她甚至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她只记得又开始下雨了。 雨中很多人都在奔跑躲雨,她麻木地看着一切,忽然觉得所有的一切都没有意义。避雨是为了什么,反正衣服也会再干。而她辛辛苦苦地谋划,几番出生入死都是为了什么? 阿母早就死了,早就死了……我没能救出阿母,我是个废物! 甄文君抱着自己坐在大雨的河堤边痛哭不止。 心被生生撕裂的痛觉让她痛不欲生。 那个对她严格却温柔,无条件爱着她将一切最好的都留给她的阿母再也没有了。她本来或许有机会救出阿母,可是她没能做到。 悔恨和痛苦一刀刀地割在她心上,紧紧将她锁在痛苦的深渊之中。 不知道过了多久,头顶上的雨被一把油伞遮挡,甄文君微微侧过脸,看见一辆四轮车的车轮浸在雨水中。 “文君妹妹,你为什么在这儿淋雨?”卫庭煦和灵璧小花站在她身后担忧地看着她。 甄文君一双发红的眼睛教她们吓了一跳。 “你怎么啦小猴儿。”灵璧着急道,“有什么事可以跟我们说啊,为什么自己躲起来哭,也太不把我们当回事了吧。” 小花对她摇了摇头,灵璧没再说话,却是眼眶一红,眼泪吧嗒吧嗒往下砸。 今天一整天都没见着甄文君的影子,灵璧到处找她,到了傍晚还是不见,灵璧彻底急了,跑去跟卫庭煦说。卫庭煦让家奴全部出动去找甄文君的下落,她们主仆三人一出门就下雨了,且一眨眼的功夫细雨变作瓢泼,卫庭煦也没有要回去的意思,一心要亲自寻找甄文君。 小花本来是反对卫庭煦冒雨出门的,卫庭煦当时正在针灸,胥公蒙了眼在卫庭煦后背上扎了个遍,还差六针时灵璧跑来说甄文君失踪一事,怕她遭了谢扶宸的暗算。卫庭煦立即让胥公将针全拔了,穿好衣服便要出门找人。胥公劝她暂时别动,这一套针扎下去只要静卧半个时辰便好,等半个时辰之后再去找人,否则扎了一半直接拔出来对经脉气血皆有损耗。 小花听罢便想劝几句,卫庭煦早就料到她又会多嘴,在腰带束上的一瞬间瞪了她一眼,她只好乖乖闭嘴。 在外找了一个多时辰,居然在护城河河边找到了甄文君。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可是一向开朗又刚强的甄文君这么一哭让她们心都碎了。 “来。”卫庭煦向甄文君伸出手。 手掌朝上,手指微微张开朝向甄文君,邀请她,让她过来。 “难过的时候,想哭就哭吧。”她说,“到我怀里哭。” 甄文君脸上的肌肉猛地抽动,扑到卫庭煦的怀里哭至失声。 卫庭煦抚摸着被雨水浇湿的甄文君,指尖将她湿漉漉的头发小心地理顺,用手臂把她的脸庞严严实实地挡住,不让任何人看见她崩溃的失态。 灵璧捂着嘴转过身去。小花又撑起一把伞,将她们俩都遮好。 …… 卫庭煦的床很软,屋里点着的香薰是属于她的味道。 甄文君疲惫地从热泉中出来,一头栽入卫庭煦的怀中。 卫庭煦将手臂穿过她的脖子,当她的枕头。 甄文君伸手越过卫庭煦的胸口,整个人贴在她身上,扒住她另一侧的手臂,紧紧不放。卫庭煦微垂着眼睑,手中拿着手帕,看见怀中人的眼泪流出来便轻柔地拭去。 卫庭煦没有问她为什么哭。 若是以前,甄文君或许会觉得她对别人的痛苦并不感兴趣,可是她无微不至的照顾却让甄文君切身感觉到她的沉默有另一层含义。 有些痛苦是可以诉说的,那些告诉别人就能减轻的痛苦或许不是毁灭性的,真正能够摧人心智的痛是绝望的痛,是无论过多少年都不可能愈合的痛,更是不能向别人倾吐的痛。 卫庭煦懂。 正因为她经历过全世界最可怕的痛苦,所以对待痛苦撕裂过的伤口格外温柔。 无论甄文君怎么压着卫庭煦的手臂,紧握她的胳膊和手掌,卫庭煦都没有任何的怨言,即便早就发酸发麻了也完全没有要缩回来的想法。 甄文君在她怀里沉沉地睡去,梦里她回到了小时候,真的变成了甄文君。 她和阿母一块儿救了落难的卫庭煦,之后她们三人在与世隔绝的山中打猎捕鱼,与世无争,快快乐乐地生活在一起。 第97章 神初九年 在甄文君的一生之中, 有两年是刻在她骨子里的伤痕, 穷极一生都无法忘怀。神初九年便是其中一年。 短暂的金秋时节还未走到末尾, 没平静多久的北疆烽烟又起。 冲晋在养精蓄锐大半年之后又开始联合其他三大胡族在边境发起强力冲击。 北边战况紧急, 接连三日传来的战报不仅叫内患未除的李举愁眉不展,更是让整个大聿朝廷忧心忡忡。 此次大举进犯的四大胡族来势汹汹, 领兵刺史郭濡连十日都没能坚持住,才收复回来的三郡又被冲晋给夺了回去。郭濡的军队在凶猛的胡族面前不击自溃,城门大开郭濡被俘虏, 首级被凶残地割了下来当成冲晋首领的尿壶。三郡惨遭屠城, 女子充为军妓,幼童割去了鼻子当成奴隶驯养。 只短短两个月的时间,势如破竹的冲晋铁骑如一只利箭直穿大聿北疆腹地, 所到之处被烧杀一空,遍地狼烟。 只要过了恒水再破前海关,便可直取汝宁。本驻守前海关的谢扶宸之子谢长流因为涉及先前的通敌卖国一案, 身份十分敏感,已经撤去了兵权。如今前海关群兵无首,冲晋首领或许是收到了一些密报, 哪儿都不走偏偏就是选择前海关走,似乎就是看中了此关易破。谢长流倒也是铮铮铁骨的汉子, 即便手中无权也领了三千私兵和忠诚旧部从后方突袭胡族,尽管全数战死却也打了胡族一个措手不及, 暂时保下了前海关。可若是胡族调兵再战, 前海关被击破只是时间问题。 任谁到了此刻都难以平心静气, 亡国只在须臾之间。 汝宁初初入冬,连续几场秋雨降下来气温猛跌,早朝之上群臣就议和一事吵得不可开交,力争议和的尚书令严震的唾沫星子喷了坚持主战的长孙曜满脸。 严震抱拳高举向天,振振有词道:“大聿与胡族连年征战不休,战死之士无数,伤残士兵更是数以万计,前不能战后不能耕,还需朝廷出钱赡养,每年在这上面的开销都让国库捉襟见肘。如今百姓疾苦国库亏空,无钱无粮更无兵力,试问大聿拿什么去打?难道少府君要亲自上阵杀敌不成?” 长孙曜拂袖轻哼,朝着天子微微躬身道:“陛下,此仗只可硬打绝不能议和。胡族一向贪婪狡诈,就算我们与他们签订了议和书,可又怎能保证冲晋人不会背信弃义?陛下难道忘了您亲封的德睦公主被杀之辱?当日诚心诚意与冲晋议和都已是此般结果,今日若是再议和又焉知不会是重蹈覆辙?”说罢长孙曜稍稍侧身转向严震,面带讥讽道,“真如严令君所言去与冲晋议和,只怕到最后是鸡飞蛋打!况且大聿怎会无兵可用?谢司马手中十万精兵难道都是摆设不成?!与冲晋议和后其他的胡族呢?是否会继续进犯我大聿边境?到时候大聿将会被这些贪得无厌的蛮子们一口一口蚕食干净!而你!”长孙曜指尖指向严震的鼻子,眼神犀利道,“将会是大聿亡国的千古罪人!” “长孙曜你!”严震脸色一变,顿时怒气上涌咬着牙根道,“大司马手下的十万精兵乃是大聿最后的希望!长孙曜你莫不是要将这全部希望都押上前线?若败,大聿亡!成,大聿也是惨胜。如你方才所言虎视眈眈盯着我大聿的可不止冲晋一族,届时我们又有何还击之力?!事关大聿安危并非你一人之成败荣辱,你这是拿大聿江山去赌!” “令君勿恼,谢某也有一言想请教少府君。”在一旁看了半晌热闹的谢扶宸站了出来,“不知在少府君眼里,满朝文武中还有谁能领兵与大聿的铁骑一战?这些年唯一能与图达所率领的冲晋铁骑抗衡的镇北将军如今也战死在北疆,更不必说死在绗城的孟获和死在鸣沙的郭濡。他们无一不曾英勇抗敌,就连谢某之子也马革裹尸战死沙场。没有可用之将,与冲晋硬拼这一仗的胜算能有多少?少府君是觉得我大聿死的人还不够多么?是要这十万儿郎也都死在冲晋铁骑之下才肯罢休吗?” “谢司马此话可是在诛少府君的心呐!”李延意已经是第二次直闯朝堂了,直接站到了李举的面前,恭恭敬敬地朝着李举行了个大礼后才道,“陛下,我是特地来请命的。” 李举脸色难看根本不想理会她,但碍于庚太后依旧稳稳地坐在身后的帷帐之内,说不定一句没说对她心意又会杀出来,到时候局面更加难以收拾。李举不好直接斥责李延意,只带了几分的不耐烦道: “你一个长公主整日里抛头露面不闻妇礼,如今闯朝堂也这般随意,是当此处为你的闺房不成?!” 李延意细眉轻挑:“陛下,这冲晋都要打到汝宁来了,到时候京师被破,还要妇礼何用?若大聿亡国,即便你贵为天子也要沦为阶下囚,更别说我这长公主了,只怕更要受尽凌辱生不如死。我可听说那群胡子惯以折磨人取乐,到时禁苑里的公主姬妾们下场会如何,诸君府上的夫人娘子们又将落得个什么下场,今日看北疆三郡之惨状还猜不到吗?” 李延意长袖一甩指着殿下垂头耸肩的群臣们,提声道:“还是诸君觉得一二女子不足挂齿?自个儿的性命才是重中之重?本宫劝诸君一句,覆巢之下这一二女子尚有可寻乐的价值。而你们呢?只怕下场落得跟那郭濡一样,成为胡人们的夜壶!” 李举听不下去,站了起来打断她:“住口!你说的都是些什么混账话!朝堂之上说这些风言风语骇人听闻,成何体统?” 李延意一反往常对李举的轻蔑态度,老实认错道:“陛下说的是,臣这些话确实不成体统,可句句都是实话。如今大聿危在旦夕,一旦冲晋打到汝宁城,体面尚且难以保存更何况是陛下口中的体统了。诸君怕的不过是再吃败仗,可诸君不要忘了他们冲晋一向是杀降的。陛下就算送去金山银山,冲晋也不会停下他们践踏大聿江山的铁蹄!谢公道我大聿已无将可用,臣今日来就是向陛下来请命。臣李延意愿率领我大聿士兵上阵杀敌,将冲晋胡贼打回北地去!” “你说什么?!”李举猛地站了起来,惊道,“你要上战场?”闪烁的目光很快落在了谢扶宸的身上。 谢扶宸没有抬头跟天子对视也知道李举此刻心中所想所急:“殿下,打仗之事并非儿戏,不是你们这些妇人想象得那般简单。一则殿下从未有过领兵的经验,如何能掌握十万精兵与冲晋抗衡?这无异于是以卵击石,让兵马白白送死。二则战场之上刀剑无眼,殿下贵为千金之躯怎可亲临战地?于陛下和太后而言,都不希望殿下有任何的闪失,老臣劝殿下切勿再有此念啊。” 李举附和道:“谢司马说的对,那战场哪儿是你一个长公主该去的?你一个女子如何能上阵杀敌?简直胡闹!” 李延意回道:“陛下,事关社稷安危,莫说我一个女子,就是我大聿的百姓们也都没有一人愿做亡国之奴。陛下不曾见过那些饱受战祸之苦的地方,老弱妇孺也都有与胡贼一拼死战之决心!更何况我是大聿的长公主,是先帝的嫡长女,难道就躲在这禁苑之内做一个贪生怕死的缩头乌龟吗?将来又有何颜面去地下面见父皇?谢司马说我未曾有过领兵的经验,怕我将这十万薪火送给冲晋切瓜剁菜了。此话不错也很有道理,可是陛下、诸君,我大聿之中怎么可能连一个能打仗的将才都找不出来?远的不说,就说谢司马的嫡女谢氏阿歆,便是世间少有的将才。此前长水一战中她可是立了头功,只可惜她身为女子却得不到应有的嘉奖,反倒叫那无用之辈得了便宜。若是一早破格提拔阿歆为女将军,冲晋根本就踏不进我大聿半步!” “殿下!”听到阿歆的名字时,谢扶宸的眼睛便微微缩起,待李延意说要封阿歆为将军时谢扶宸终于忍不住高声喝止住了李延意的慷慨激昂:“殿下莫要忘了,先帝曾有言,本朝不会也不能封女将!” 李延意面色一沉,随即浮起冷笑:“本宫倒是忘了,还真是多谢谢司马的提醒了。可那件事已时隔多年,所谓事急从权,今日若父皇还在,也必会钦点你的女儿,谢氏阿歆为大将军!”她转而面相李举,逼近两步,“陛下,降则必亡,而战却尚有一线生机!我虽从未领兵,但身为大聿的长公主,我若能亲临前线必能大大鼓舞我军士气,也好叫大聿的将士和子民们知道,我们李家愿与他们共进退,共存亡!所以恳请陛下,封谢氏阿歆为将,准许她随我一同北上为大聿而战!” 李举听见身后珠帘轻响,是庚太后在动作。 庚太后大约也是有几分犹豫的,如同此刻的李举。 冲晋和四大胡族与大聿交战多年,一直是拉扯不断,却从未有如此凶猛之势。前短时间朝堂上的一番内斗早已让这朝廷如风雨中的危楼一般摇摇欲坠。今日谢扶宸所说不错,大聿早在先帝时就没有了善用奇兵的猛将了,到了他这儿国境之内男子个顶个的阴柔,士族子弟贪图享乐,芙蓉散泛滥,终于到了无一将可用的地步。谢扶宸的女儿谢氏阿歆李举也知道,是个才德兼备的女子,武艺高强极善兵事。 可惜,可惜是个女人! 李举当然不可能同意,若真的封了个女将军去打仗,开启了女性为官为将的先河,岂非更增长了李延意的气焰?而他则成了违逆先帝遗言的不忠不孝之子,后世史书中又该如何对他口诛笔伐?何况一旦让李延意上了战场,万一屡建军功,届时民心军心皆归她所有,自己这天子之位只怕是要拱手相让,这是他最不想看到的情况。 不,不能让李延意去前线。 李举抬起了头,目光坚毅地望向李延意:“寡人不能封谢氏阿歆为将军,否则便是忤逆先帝生前遗命。若想要鼓舞将士们的士气,再没有比寡人更合适的人选了。寡人乃是天子,大聿的生死存亡之际,寡人自当身先士卒。你是寡人的皇姐,你且待在禁苑之中,寡人去北疆!” “陛下!”谢扶宸等一众清流大臣们连忙跪地高呼,“陛下万万不可啊!” 李延意和长孙曜相互看了一眼,也随即领着身后的群臣们跪了下来。 李举看着跪了一地的大臣们,苦笑:“有什么可不可的,若死于战场之上也都是为了我聿室江山!你们说大聿已经没有任何将士能够退敌,寡人来退!” “陛下。”谢扶宸语重心长道,“陛下乃一国之君,若是陛下有个长短大聿该如何是好?望陛下……” 长孙曜收到李延意的眼神,立即打断谢扶宸:“若是陛下能够披甲上阵,必定能够大涨我军士气!想当年武帝亲征荒甲景帝大破氏袖,大聿贤君垂衣而治弭难消患,备受百姓敬仰。如今天子亦有亲征前线的想法,正是黎民之福!”长孙曜跪下,伏于地面,“天子圣明无畏,老臣感激涕零,老臣代表大聿百姓谢陛下圣恩!” 谢扶宸几番想要将话头再起,却被李延意一派大臣轮番打断,见李举面上发红胸口起伏难平,显然是被一群人歌功颂德到忘乎所以,且骑虎难下了。 “其实寡人心里清楚得很。”早朝之后,谢扶宸和李举一同在御书房内,李举就方才之事解释道,“此番寡人亲征北疆必定会有许多危险,可是若寡人不去,难道要眼睁睁地看着李延意一手掌握民心吗?更何况你又怎么知道寡人到了前线不能击退冲晋?寡人虽然自小没有受过储君之教,可也算是熟读兵法。从古至今无数经典战役都在寡人的脑海之中,那李延意一介妇人都跃跃欲试想要上场退敌,寡人又如何能落在她之后?此番寡人必定要痛快地将冲晋杀个片甲不留,将其彻底赶出大聿境内!武帝景帝能做到的事,寡人如何做不到?” 李举一字一句说得铿将有力,谢扶宸明白他是中了长孙曜等人的奸计。李举现在虽贵为天子,可他自登上帝位开始一直都是庚太后的傀儡,受尽了庚太后和李延意的讥嘲。近几年与庚太后反目后虽然掌握了一部分的势力,却始终被李延意压了一头。他是天子,却被两个女人压制多年,自卑是刻在骨子里的。他急于证明自己的实力,在被政敌没头没脑地赞美一番后更是迷失方向,妄自称大。 “陛下可有想过,北疆不比汝宁更不是金吾卫和虎贲军守卫的禁苑。战场之上刀剑无眼,即便有护卫保卫在侧,一旦军情紧急人仰马翻,即便有再多护卫也难挡暗中黑手。李延意和陛下想的一样,绝不可能放任陛下大建军功,她必定会让人暗藏在军中借机行刺陛下。即便李延意未能找到机会行刺,冲晋大军此次卯足劲想要直捣汝宁,万一陛下不敌,大权将落入谁的手中,难道陛下不明白吗?”谢扶宸说得再直白不过,“李延意等人并非真的想要征伐冲晋,此乃激将之计!陛下莫上当啊!” “谢司马……”李举双臂撑在两边的膝盖之上,身子前倾,语重心长道,“司马说得这些寡人何尝没有想过,可是你想过没有,国难当头,若是寡人依旧龟缩在禁苑之中,任那些胡贼杀我大聿百姓,践踏我大聿疆土,寡人算什么天子?他日汝宁城门被破,败国丧家,大聿两百年国祚毁在寡人手中,寡人有何颜面在黄泉之下面对列祖列宗?好,寡人让李延意去北疆,她又能立下什么军功?她能活到现在不就是太后在护着吗?她去,没有胜算,寡人亲征或许还有一线生机。国倾之际寡人当以人民为重……谢司马,寡人不在汝宁的日子里,监国的重任便托付给你了。若是寡人回不来……你当推举淮安王康颂为天子。康颂乃是干国之器,若让他继位,一定能够厘奸剔弊经邦纬国。” 李举说得有一定的道理,谢扶宸知道他心意已决,再说什么也无法将他拉回来,便不再说话。 大聿无武将可用乃是人人都知道的事实,谢扶宸忽然想起了死在他手里的卫家长子卫子修。 卫子修之神勇无双至今未有一人能与之相提并论,他绝世的骁勇仿佛汇聚了大聿百年来所有的精华。自从他过世之后,大聿便再也没有出现戮力上国天下莫敌的将领了。 莫非这就是天意? “李举竟自告奋勇要上北疆打仗,此事咱们也有谋划,不过当时料想他难有此胆量去送死。” 卫庭煦和甄文君等人在禁苑之外的小巷子等着李延意出来。 卫庭煦坐在马车之上,李延意钻了进去,两人在车中密谈。甄文君灵璧小花等人站在马车四周。 李延意呵呵一笑,声音低得不能再低:“既然想死便成全他。无论他去北疆也好留在汝宁也罢,我们都有应对计划。只不过现如今有一事麻烦。当初咱们计划,若是李举想要亲征北疆,咱们便派人在暗中随行,找机会……”李延意手刀往下一滑,做了一个砍掉脑袋的动作,“可当初选好的人已被毒杀,必须再寻觅一位机敏可靠之人才是。” 甄文君听明白了李延意话中之意,心头发热,向卫庭煦和李延意拱手道:“可否让文君一言?” 李延意让她进来,放下了布帘。 甄文君一进马车便直截了当地请求让她到北疆去,刺杀李举之事她一定能够办妥。 阿母被谢扶宸残忍杀害,她与谢扶宸不共戴天。但以现在朝堂格局和谢扶宸身边的势力,想要将谢家彻底铲除万分困难。但有一种办法可以将谢家连根拔起,那便是除掉李举。只要李举一死,想要取谢扶宸阖族脑袋便易如探囊取物。 李延意当然满意甄文君去做这件事,其实从开始寻觅下一个刺客之时她便将甄文君当成最佳人选。只是太过凶险,怕卫庭煦心有介怀。如今甄文君自行请命正是李延意最希望的结果,可她不能马上答应。 李延意苦恼道:“文君妹妹,我知道你的心思,你也的确是最合适的人选,可是我不想让你去。刺杀李举一事非同小可,无论他如今在朝中势力大小他都是大聿天子。刺杀天子你可知是何罪?那是诛九族的……” “殿下,文君全家只剩我一人。文君心意已决,请殿下成全!”不提“九族”还好,一提家人甄文君便怒从心来。她阿母已死,情感上而言她已经没有其他家人。就事实而言,她真实身份乃是谢太行的女儿,若是刺杀一事败露,她是绥川阿来的真相也会被揭开,她的九族之中自然包括谢扶宸。 她恨谢扶宸,恨谢家。无论这次随军刺杀李举一事能不能成,必定能够斩下谢扶宸的性命。她誓为阿母报仇,若是死了她一人能够搅碎整个谢氏,何乐而不为? 见甄文君这么坚定,李延意便放心了。她转头看卫庭煦,只要她答应,一切好办。 甄文君也望向卫庭煦,等着她开口认同。 “妹妹。”卫庭煦道,“为何你执意要冒险?你有何非去不可的理由吗?” “有。”甄文君凝视着卫庭煦的双眼,让卫庭煦觉得下一刻她便会说出什么惊人的秘密。 甄文君道:“为了姐姐,为了灵璧,为了所有对我而言重要人的安危,我必须去。” 李延意哈哈笑道:“文君妹妹对子卓当真情深义重。文君,本宫知道你聪颖绝伦,可此次行动非同小可,且军旅之苦恐怕会超出你的想象,你要有心理准备。” 卫庭煦暗暗地看了一眼欣喜的李延意。 “多谢殿下成全和挂念!文君一定不负使命!” 甄文君从马车中出来,李延意走了,她驾着白马护送卫庭煦的马车回府。 马车走出巷子口,没想到竟和谢扶宸的车马打了个照面。 这是甄文君第一次亲眼见到传说中的谢扶宸。 若不是灵璧在一旁小声地说了一句,她当真无法相信正要蹬上马车的俊美男人就是人面兽心的仇人。 甄文君冷眼看他——果然和谢太行有几分相似,只不过谢扶宸要比谢太行长得精致许多。若不是知晓他在背地里是如何暗害她阿母又是如何对手无寸铁的幼年卫庭煦施以毒手的话,或许真会以为他是位儒雅高士。 总有一日我会取你狗头! 甄文君在心中发誓。 马车与谢扶宸相交而过,甄文君收回目光,而谢扶宸却一反常态,神态极怪,难以把注意力从马上之人身上移开。 “她是……谁?”谢扶宸问身边的随从。 随从道:“她是卫子卓的人,甄氏。” “甄氏?甄文君?”谢扶宸仿佛被雷击中,五官都僵住了,半晌才如同梦呓般道,“是她……竟是她吗?” 第98章 神初九年 “谢公?”见谢扶宸模样奇怪, 站在原地也不上马还喃喃自语个不停, 随从从来没见过他如此失魂落魄之态,忍不住唤了他一声。 “嗯, 嗯。”谢扶宸的脸色惨白, 扶着马车的手不住地颤抖, 满怀心事地坐入马车之中。 随从扬鞭前行回到谢府之中, 谢扶宸什么也没干独自进入到书房, 将那本书找出来, 寻找草圈。 草圈还在,没有遗失。 这么多年了, 仿佛一点儿都没变。 抚摸着草圈, 谢扶宸久久不忍放手。 事到如此他明白了一切,明白自己所处之境是何等的凶险, 他的对手所图远超出了他的想象。 他将草圈小心地放入袖中, 推门出去问道:“阿熏呢!” 家奴立即将阿熏叫来。 谢扶宸和阿熏单独待在房内, 详细询问了关于骁氏和阿来的事。阿熏不知道谢扶宸为何突然对这两人如此感兴趣,实在不愿多说,便随意提了几句。谢扶宸却不罢休,非要她说尽所有细节才行,要她说清楚骁氏是如何到谢府,之后两人又是如何消失的。 对于骁氏当初投奔谢府, 之后和她阿父有染并生下阿来的这些旧闻阿熏也都是听家中长辈所说。至于之后阿来为何会向卫庭煦效力, 成了“甄文君”, 她在南崖之时偷听到谢随山和阿来对话, 大致有些头绪但不清楚其中细节。 阿来为什么会到卫庭煦身边,谢扶宸早就从谢太行那儿知道了前因后果,现在将前后一串,这近二十年来发生的一切在他脑中过了一遍,谢扶宸惨笑一声坐到椅子上,低垂着头。 阿熏不知道他这是怎么了,为何突然这般沮丧。 “你去将葛六叫进来。”谢扶宸道。 阿熏走了,葛六进屋。 “你所说的骁氏,现在尸体被埋在了何处?”谢扶宸手中握着茶杯,来回地搓转。 “骁氏的尸首被烧成碳灰,已经丢入乱葬坑内。”葛六道。 “……带我去。” “嗯?谢公您怎么能去那种地方?” 谢扶宸根本不理会他,沉着脸站起来便走。葛六只好跟出去迅速准备马车。 在去乱葬坑的路上,谢扶宸将虎口扣出了血,嘴里也被咬破。 竟是这样……竟是这样! 在马车上他梳理了这些日子来的种种,终于理清了所有关窍。他从未轻敌,就算对方是女人他也未曾怠慢,可没想到还竟栽在这件事上……实在始料未及。最毒不过妇人心,这句话说得没错。 到了乱葬坑,百步之外就闻到了冲天的臭气,葛六捂着鼻子犹豫着看谢扶宸,见他没有任何迟疑大踏步地往下走,葛六只好跟上去。 乱葬坑里丢弃的都是无人认领的尸首,经过多日的雨水冲刷多数尸体已经面目全非,模样可怖,此处乃是汝宁城外最恐怖最荒凉之地。谢扶宸一脚踩进和尸水混在一起的泥水之中,将每具尸首都翻开查看,远处几只饿得骨瘦如柴的野狗被这动静惊扰,犹豫着要不要逃开。 “谢公……这,这儿哪是您该来的地方啊。我来找吧!”葛六拾了根粗木枝费劲地挑起尸体,谢扶宸没有没说话也没停下动作,低着头继续用双手一具一具地翻动。 我决不能让你待在这种地方。 初冬之时谢扶宸在臭气熏天的乱葬坑中忙了个大汗淋漓,心中不住地对自己说:决不能! 两人找了近一个时辰终于找到了那几具烧焦的尸首,尸首已经被野狗啃得不成样子。 “就是这个了吧。”葛六有些反胃想吐,谢扶宸确定了其中一个女性的尸首,愣愣地看了半天。尸体焦黑又被践踏,根本看不出本来的模样,葛六铁青着脸忍着恶心,没想到谢扶宸竟将尸体抱入怀中,痛哭不止。 “谢、谢公……”葛六实在不知道他到底着了什么魔,劝了半晌也没用,只好在一旁陪着他。 大哭了许久,总算平复了情绪,谢扶宸居然将尸体抱了起来要带回府中。 葛六跟在他身后低着头,百思不得其解。 回去的路上谢扶宸执意要将尸首带进马车车厢之中,葛六驾着马车,想想谢扶宸的一举一动不寒而栗。 这具尸体在谢府待了一晚,第二日谢扶宸将其放置入一口金丝楠木的棺材之内,连带着无数宝石玉器和一把一直悬挂在他卧房中的长剑。 葛六昨日回来之后已经将谢公的奇怪行径告知给府中管家和一二家奴,一传十十传百,等于整个谢府都知道了。今日谢扶宸再做什么怪事大家心中已有准备,见怪不怪——要知道,这口棺材乃是谢家嫡系下葬时才能享受的上等棺木,更不要说那些丰厚的陪葬品以及他本人宝贝到不能再宝贝谁也不可触碰的长剑了。 就要合棺之前,谢扶宸将一枚草圈从袖子里拿了出来,将那鸟首看了又看,才依依不舍地将其放入棺中。 汝宁的瞭犀山山顶视野其佳,能够将城中万家灯火尽收眼底。 谢扶宸将那口棺材埋在了瞭犀山的山顶,于两棵高大的柏树之间。 墓碑上书“故人阿穹之墓”。谢扶宸陪着小小的孤坟坐了一整日,看着这六个字,仿佛一夜老了十岁。 他终是要离开的,他有很多事情要做,无法再次逗留太久,就像多年前一样。 …… 收拾行装的时候,灵璧给甄文君叠了五六套的衣衫还有两身刚打好的袄子,一件兽皮披肩和三双不同季节穿的鞋,一大堆的药材和护心镜,林林总总一个包袱哪里装得下。 “灵璧姐姐,别收拾了,这也太多啦。我这是去北疆打仗又不是去享福的,不用这么多衣衫,带两身够穿就行。”甄文君见她还在不停收拾,恨不得塞满整整一车给她送去,忙阻止她。 “这怎么算多?才多点儿?来来来你过来试试看这个腰带。”灵璧将她拉过来给她说腰带要怎么用。这是特质的牛皮宽腰带,可以护身,还有几个槽口能够将匕首牢牢地挂在腰间。还有一双军靴,保暖透气底儿厚,爬山涉水都不在话下。还有这帽子那头盔的……甄文君站在屋中像个摆件,灵璧一件件挂到她身上试试看合不合适,试了半晌没有一样不合适的,全带上。 甄文君劝她半天没用,灵璧打包了五个包袱,让她一个肩膀挂一个,双臂挂俩腰上再缠一个,正好。 卫庭煦和小花进屋来,看见甄文君这副模样卫庭煦忍不住笑出了声,连小花都忍不住嘴角动了动,露出“可笑”的表情。 “你看呀灵璧姐姐!都说不要这么多了!” “可是……” 甄文君将灵璧按到椅子上坐好,把包袱都放下,挽起袖子给她看铁护腕:“其他的都不用,有它就足够了!它多厉害啊,刀枪棍棒我一个护腕都能给挡回去!” 灵璧还想说什么,没说。想要撑个笑容出来,没笑,最后眼眶又红了。 看灵璧这样甄文君束手无策,赶紧拿来帕子帮她擦眼泪,蹲在她面前道:“灵璧姐姐,你怎么跟个老母亲似的,动不动就哭了。我是去杀胡贼的,你应该欢天喜地地送我去才对啊。” “说的好听,杀胡贼!冲晋那些胡贼多凶残整个大聿都知道!你为什么……”灵璧实在不想让甄文君去,虽然她跟随卫庭煦多年,卫庭煦在做的便是要推举一位女帝,灵璧也不觉得有什么奇怪,可是在她观念里上战场杀敌总归是男人做的事情。 “你才十七岁,这几年没少受伤,依你这粗枝大叶的个性别说去退敌了,就是过日子身边没个人连床都收拾不好,怎么和胡贼较量啊?” “……灵璧姐姐,我也不是三岁孩童了。我是不喜欢叠被子,但杀敌才不含糊。何况我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办。”甄文君说得非常坚定,灵璧不好再说什么,心中还是万分舍不得的。每年有多少壮丁被送到北疆前线,有几个能活着回来的?就算回来大多都是缺胳膊少腿。如今冲晋势头正猛,战况惨烈,想到甄文君将置于怎样的境地灵璧就担忧万分。可她不过是卫家家奴,长公主和女郎都同意的事她有什么立场说个“不”字呢? “灵璧,不用太担心,以文君妹妹的机智不会有事的。”卫庭煦也安慰她。 灵璧不说话,只是淡淡的点点头。 明日就要出发了,今夜卫府摆了宴席要为甄文君送行。 一桌子的好酒好菜甄文君撒开了吃,她知道到了北线想要吃口荤腥也不知道是何年何月的事了。卫纶亲自敬她酒,说了一堆嘱咐她注意安全的话,长孙一家也都来了,轮番敬她酒,她端着酒杯连喝了十多杯,脸上渐渐浮起酒气。 “少喝一些吧,明日还要赶路。”卫庭煦看不过眼,开口阻止。 卫庭煦在家中说话分量一向很重,她这么一说便没人再不识趣,纷纷坐回到自己的案几之后。甄文君摇摇晃晃地也坐下,卫庭煦见她嘴角有些酒液残留,便帮她擦拭。 甄文君看着卫庭煦的脸,心里有些荡漾,忍不住握住她的手。 卫纶一家和长孙一家的目光迅速粘了过来,甄文君知道自己有些僭越了,可她并不想放开。 安慰灵璧是一回事,扪心自问又是另一回事。 她还能活着回来吗?很难很难。 或许她再也无法回到卫庭煦身边,再也无法像今日一般痛饮。她的人生和别人不同,因为卫庭煦的一张画像她的人生之路彻底改变。没能救出阿母是她能力欠缺,可时至今日她并不后悔。 能和卫庭煦相遇是天大的福气,能够得到她的眷顾已是此生无悔。 她握着卫庭煦的手,灼热的目光在卫庭煦的眉眼、唇鼻间流连。 “姐姐,有件事我想要对你说……” 甄文君想要将一切告诉她,缘从何处而起,这一路的诸多情愫是如何产生的,对她的疼惜和仰慕统统堵在心口,甄文君想要她知道。 就在她要开口之时,卫庭煦指尖点住了她的嘴,阻止她继续说下去。 “现在别告诉我。”卫庭煦双眸深处的柔软和眷恋是真实的,被甄文君捕了个正着。 “等你平安回来再说。满园的徘徊花开了,咱们把酒言欢大醉一场。到时候你再告诉我你今日所念所想,好不好。” 甄文君心中激荡不已,眼泪簌簌而下。 “好……好。姐姐,我一定、一定活着回来。” 月朗星稀,明儿应该是个好天气。 宴席散了,甄文君坐在回廊边上看着月亮,清清冷冷的风吹在她面上,酒气已经散了不少。 感觉身后有人走过来,甄文君以为是灵璧,回头一看,竟是卫庭煦。 卫庭煦扶着朱漆圆柱,靠自己的双腿站在她身后。 “姐姐,你的腿……” 卫庭煦淡笑道:“多亏了妹妹每日帮我按摩,虽然不能久走,不过腿伤已经好很多了。” 甄文君很开心,却又有些伤感,这意味着卫庭煦以后也不需要她的怀抱了。 卫庭煦坐到她身旁,和她一块儿看月亮。 两人什么也没说,只是甄文君将腰背挺直了些。 卫庭煦靠在她肩膀之上。 “你不用担心我,安心去办事。我,等你回来。” …… 远征的军队整齐地排列在汝宁的城门之下,所有人都穿着坚固的铠甲,在阳光之下闪着锋利之气。若是随意一眼看去只见齐整的队伍,全是精甲锐兵。但仔细一看,队伍之中的新兵不仅有十三四岁的小郎君,还有诸多妇女,甚至白发老人也站立其中。在他们脸上没有任何的畏惧,肃杀之容令人振奋。 大司马谢扶宸站在队伍的最前头,手中拿着一碗酒,高声道: “将士们!胡子在我们大聿边境滋扰多时,杀我同胞践踏我山河!如今战况焦灼,唯有你们才能保住大聿江山!喝了这碗酒,杀尽天下胡贼!” “杀!杀!杀!”三声浑厚的呐喊声震天响。 谢扶宸一口将酒喝了干净,将碗砸在地上。 新兵们也仰头喝酒,喝完了这碗酒他们便要为了保卫家园保卫亲人而离开故土,在他们心中各有计较。前线将会有什么等着他们?他们能不能活着回来再看汝宁高高的城池?再与家人相逢?全都是个未知数。但他们没有其他的选择,只能以血肉堵上大聿已经残破的缺口。 甄文君戴着重重的头盔,身着银色的介胄,英姿飒爽。顺着队伍踏在官道上,她频频回头,汝宁的城池越来越小,她的心也越来越酸涩。 此次她是抱着必死之心去的北疆,可卫庭煦的话拉住了她活下去的心,让她又对人间有了眷恋。 这是前所未有的心情。 在阿母呵护之下她从未想过生死之事,在阿母出事之后她人生所有的坚持只剩下救出阿母这一件事。 如今她有了新的方向,新的眷恋。 是卫庭煦将她从深渊中拖了回来,正是这道光,照亮了新的方向。 等我回来。甄文君看着汝宁湛蓝的天顶,望着望君山的方向心道:我一定会活着回来。 此番大聿军队整整有三万人,最小的十一岁最老的六十一,他们日夜兼程地赶往前海关,支援前线军队。冲晋随时都有可能卷土重来,他们必须抓紧每时每刻赶到前线,守住大聿最最重要的咽喉部位,绝不能让冲晋再前进一步。 因为有天子压阵,士兵们都万分振奋。 李举亲自骑马走在队伍的最前方,督军一直劝他,说冲在军队尖峰实在太危险,陛下还是回到队伍中去比较。李举完全不听他的话,依旧我行我素冲在最前方,和将士们一同骑马共同喝酒。 风餐露宿十日之后总算病倒了,督军也不知道该紧张还是该松一口气。 听到这个消息军中多数人是心疼天子的,觉得李举贵为真龙却能和大家同甘共苦,实在难得。甄文君却万分不屑,觉得他只是个连表面功夫都做不好的傻蛋而已。不过对于收买人心之术甄文君一一都记在心上。她明白所谓刀剑无眼战场便是修罗场,谁都会有个万一,凭借她一己之力很难活下去,她需要能和她并肩战斗的伙伴。 因为李举受了风寒,军队分成两拨,先头部队率先赶往前海关,留了两千多人陪着李举,等他病好之后再在前线汇合。而这先头部队还按性别分作男女两军,男前女后,男部轻装上阵全力冲向前海关,将辎重全留给女部,让她们专门负责运输。 “小娘子们打什么仗!待老子杀光了胡贼你们来陪老子睡觉就好!哈哈哈!” 男部离开时留下这么一番话,可教甄文君恶心坏了。 她也想冲到最前线杀个痛快,让这些男人刮目相看。可那些辎重粮草也万分重要。阿母曾经说过,“兵马未动辎重先行”,辎重是战事获胜之根本,不知道现在聿军是由谁在指挥,看来是真的没有可用之将,整个行军之策相当凌乱。辎重跟不上军心难定,况且留下五千妇孺运送辎重,万一被敌军截断该如何是好?北线寒冷无比,没有御寒之物冻都要冻死了怎样打仗?甄文君心里不爽,可也知道该以大局为重。她只好静心留下,努力尽快推进辎重早日送到前海关。 当女部抵达前海关时,天降大雪,冻得这些从南方初初而来的新兵们魂不守舍。正好在此时从前方战线上退下来的一千多残兵于风雪中返回营地,远远看上去仿若一群饿了一整个冬天的野兽。 甄文君拿木棍在大铜炉中搅动着新运来的粟米粥,听这些残兵们说冲晋如何如何凶猛,熊腰虎背环眼豹头,能站在奔驰骏马上骑射,一次射十发箭且箭箭都能射穿人脑袋。 “这么吓人?”跟着甄文君一块儿来女部之一,冢家阿希吓得捣药的动作停了下来,“难怪去了一万人只有你们活了下来。” 被阿希这么一提,一帮人乌拉乌拉地聚到火堆前开始说这胡贼多么多么厉害,他们殊死抵抗才勉强能和胡贼打个平手,稍微弱一点儿的全被杀了,剩下能活着回来的别看伤得重,那都是能人。 甄文君在一旁默默盛粥给他们,也不拆穿这群人多是后背中箭乃是惊慌逃命之时留下的,就听听他们能将牛皮吹到何等程度。 一大锅的粥被喝了个干净,药上完牛皮吹完,忽然一声喝令从远处传来,这些油兵子们立即站起身来,匆匆忙忙地将护甲摆正,围着火堆团团站好。甄文君站在人群之后,看这动静应该是有大人物要来。 自雪地两旁营地中路走来一身着黑甲头戴银盔红羽的男人,这男人浓眉星目长须至胸,身材甚伟,单臂压在腰间大刀之上,走路犹如一阵劲风。 “卫将军!”众人忽然齐声高喊,将甄文君吓了一跳。 卫将军?他是卫家人? 当今朝堂格局乃是高门居高位,寒门难升迁,基本上大族子弟之间互相推举形成网状势力,能够互相协作照应,以制衡敌对宗族。但凡听见哪个官员姓谢,那肯定是谢扶宸亲戚,又听到哪个要臣姓卫,也肯定是卫纶宗族子嗣,同理严姓、左姓、林姓等人。本来冯氏也十分活跃,不过在洪瑷牵连之下已经死得七七八八。 所以这卫将军是卫庭煦某位亲人的可能性极大,只不过铁柱一般的将军和卫庭煦在外貌上没有半分相似。 此人正是卫纶胞兄的长子卫允。当初谢扶宸的小儿子谢长流被撤兵权之后,一直驻守在前海关西边四百里的卫允收到军令,让他即刻起率军前往前海关,抵挡冲晋南下的猛势。当时卫允手中只有不到一万五千守关甲兵,还要疾行四百里到前海关抗敌,岂不胡闹?连夜赶路本就疲惫,冲晋个个骁勇,收到此令卫允已经做好了赴死的准备,没想到谢长流虽然被撤兵罢官,却没将前海关让出来,带人从后方痛击冲晋。而卫允趁势配合谢长流前后夹击,冲晋大军这才勉强退去,而卫允也丢了一只胳膊。 跟在卫允身边的乃是军司马长孙奕,两人一边走一边小声地在说什么,牙门将林坚一招手让所有将士们都聚集到前方一里地的大营内。大营可容纳一千人,盖有茅草编织的顶棚,四周用布围上,内里铺设地毯、案几,墙上还挂着火盆。 甄文君等小卒没有资格进大营,只能站在大营之外踮起脚尖往里看。 长孙奕率先开口,告诉大家如今前海关的战况。 昨夜冲晋大军毫无防备地突袭关口,聿军顽强抵抗,最终还是惨败。如今山关已经被冲晋军占领,现下形势万分险峻,他们必须找到突破口重夺山关。无论男女老幼,打没打过仗,来到前线想要活命的话一切都要听指挥。 卫允上前一步开口,虽然他身在大营之内,一张嘴洪钟般的声音能够清晰地传达给营外的所有人,就连站在人群最外沿的女部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咱们没有任何喘息的时间!今夜我们就要发动突袭!”卫允的声音破风而来,沙哑又浑厚的嗓音震得所有人耳膜发痛,“这是我们唯一的机会!胡贼肯定想不到我们刚刚吃了败仗还敢往回杀!对!就是要他们想不到!这是冒险!是以生命当赌注!可是我们别无它法!一旦前海关被破,尔等都知道大聿将会遭受的命运!你们的父母会被开膛破肚!你们的妻小会被践踏如猪狗!你们愿意看见这一切发生吗!你们要做亡国之奴吗!不愿意的话就拿起刀枪,随本将军杀上前线!夺回关口!” 卫允几句话迅速点燃了新兵们的心,无论大营内外,喊“杀”声响彻云霄。 甄文君没见着李举,不知道是不是病还没好。本以为刚来到北线,这些老弱妇孺起码还要训练几日才能上场杀敌,没想到今夜就要突袭!甄文君心砰砰地跳,即兴奋又紧张。虽有护甲在身,她却没有趁手的兵器。金蝉刀有匕首也有,但这些都不是能够杀敌的利刃。 就在她觉得是否又要将女部留在营地看管粮草之时,卫允命人给新兵发放兵戈。甄文君被分到一柄已经半锈的长矛,矛头歪斜全是裂口,红缨已经变成了黑色,不知道是从哪个尸堆里刨出来的。 卫允一步跨到了插着营地大旗的木台上,居高临下借着火盆之光让所有人都能看清他。 “无论你是男是女,今日之前是谁,我只希望明日朝阳升起之时你是杀胡贼的英雄!这碗酒!我敬大家!”卫允说完仰头将酒喝了个干净,将酒碗重重摔在地上。 甄文君也被分了碗酒,喝下之后混身发热,心中热血激荡!她看着这把生锈的长矛心中暗暗发誓,一定要手刃凶残的胡子,为我大聿惨死的将士百姓报仇! 牙门将林坚踏上木台走到卫允之后,卫允侧过耳朵听他报告军情。林坚并没有说话,而是拿出一把刀,割开了卫允的喉咙。 火光之下卫允根本连叫都没时间叫便捂着鲜血狂喷的脖子倒地抽搐,所有人都目睹了高台上发生的事情,一时竟没反应过来。满脸血的林坚哈哈大笑,军司马长孙奕指着林坚大叫: “拿下他!” 显然长孙奕也没想到竟会发生这种事,就在士兵们拿起兵刃要冲上高台把林坚挑下来之时,忽然从外围响起了冲天的马蹄声和呐喊声! 刚从前线捡回一条命的残兵们听到了可怕的马蹄声,吓得面若白纸,失声大叫: “胡贼来了!胡贼来了!” 这是甄文君在前线度过的第一夜,也是她终身难忘的一夜。 冲晋大军杀入聿军大营之内,将他们杀了个片甲不留。所有士兵丢盔弃甲,将将被挑起的热血荡然无存。 这是战争。 甄文君抱着脑袋四下逃蹿时才真正明白,这不是游戏,不是阿母口中的故事,是流血浮丘随时都可能死的战争。 第99章 神初十年 冲晋首领一早收买了牙门将林坚, 与他里应外合, 连夜直取聿军大营, 杀了聿军一个措手不及。 本就损兵折将的聿军即便刚刚注入新鲜血液也完全抵挡不了冲晋铁骑一撞。冲晋大军没有战鼓, 有的只是战士们整天的呐喊声,战马从四面八方汹涌而来, 势若奔雷,横扫整个大营。 火盆酒碗被打翻一地,很快帐篷着了火, 火焰冲天。 火光之中甄文君看见有人脑袋被马上的冲晋士兵齐肩砍了下来, 尸体倒在马车之上,她迅速钻入马车车底,尸体正好将她掩护得严严实实。 她是杀过人, 对战争的残酷也有所准备,可忽然而至的虐杀却让她方寸大乱,只顾逃命。 躲在板车之下, 耳边惨叫声连天。毫无准备的聿军就像一块肥肉,任冲晋这把屠刀宰割。惊慌失措的新兵、残兵为了逃命没有任何章法地逃向四面八方,完全无阵型可言。长孙奕在混乱的人群中高声呐喊, 让大家镇定下来拿起武器,可无论他喊得再大声都立即被鬼哭神嚎吞没。 没有人听他的声音也没有人有反击的心思, 长孙奕一介军司马手里拿着长刀亲自劈了几匹冲晋的战马马腿,就要高声再喊时一匹快马冲了上来, 马上的汉子借着奔马之力一刀从他的后背砍至肩上, 几乎将他劈成两半。长孙奕身子晃晃悠悠地倒在地上, 两只眼睛瞪得老大,再也说不出话。那匹马却没有任何停顿之势,冲进人群之中,刀花狂舞,杀得马上主人以血为衣心口发热,纵情大笑。 此番聿军大败,残存的六万部曲中四万被当场杀死,其余一万女部孩童被虏充为冲晋军妓,剩余一万残部四散奔逃。建远将军卫允、军司马长孙奕均被杀,牙门将林坚叛变。 冲晋大将军呼尔击冲破了前海关,杀了数万人之后士气大振,将聿军将士的头颅割下挂在战马的马头之上,以人头多寡以示军功薄厚。大聿刚刚从后方送来的辎重粮草全部落入冲晋手中,他们一鼓作气连下四座城池,将聿军战线往南压了数百里地。 冲晋正面攻破前海关之时,其他三大胡族分作三路不断在其他几路骚扰大聿诸城,本来聿军还有些余力分头作战,如今前海关一破,聿军所有力量必须汇拢成主力,正面与冲晋抗衡。 孟梁便成了下一次决战之地。 李举刚刚上前线,甚至还未和前线将士们打个照面,冲晋军便给了他这样一份大礼,让他难以消化。 卫允被杀的那晚李举其实也在大营之中,只不过他头疼难忍又疑似食物中毒连续腹泻了好几日,根本离不开便器,更不要说来指挥战役了。突袭的那夜虎贲军士兵殿后让李举先逃,李举本就疼痛不已的肚子在颠簸中更加翻江倒海,便器没来得及拿,直接拉在了马车上。此事乃是李举的奇耻大辱,他特意吩咐随行护卫绝对不能告诉任何人。护卫低垂着脑袋随意说了句“是”。见天子如此,他似乎已经瞧见自己身首异处的未来。 李举随着聿军主力一同退到了孟梁,孟梁太守刘观本来都要携家带口逃走了,没想到前海关根本连三日都扛不住,战事焦点立即落在了孟梁,连天子都来了。刘观想要趁乱弃城的想法泡汤,让妻妾们收拾细软连夜出逃,他自个儿带着旧部留守在城中,和天子、聿军主力汇合。 聿军主力号称有十五万大军,可是李举知道只剩下五万了,五万之中能打战的男人恐怕连一半都没有。孟梁若是再失,下一步冲晋将取的便是官仰。官仰离汝宁不过千里,官仰一破等于京师门户大开,以冲晋行进的速度,大军抵达汝宁不会超过五天。 李举来时的雄心壮志荡然无存。他本以为自己能够运筹帷幄决胜千里,没想到连一仗都还没来得及指挥便丢了北方最重要的关卡,之后更是连丢四城。 就在李举烦心倦目之时,二路战报和一封秘折纷纷踏来。 一路战报说大聿西北的三大胡族已经连下绥川三个县,以如虎之势往洞春的方向打过来,正是想要借天子御驾亲征之时趁虚而入。这三大胡族合起来都不及冲晋一族的力量,可他们擅用巫毒之术,十分难对付。如今大聿主力全部压在孟梁,国内再也榨不出任何兵力,绥川抵挡他们的是士族们最后看家护院的私兵。整个绥川私兵加在一起已不足五千人,能够抵挡一时乃是借着熟悉地势的优势,无法长久坚守下去。绥川新任太守晏昂和洞春太守长孙纯一同向李举要兵,希望征调十五万主力中的一半支援西北。 一半?他们竟想要七万五千大军?李举苦笑不止。别说七万五千大军,就算是五千他都不可能调走。若是让他选择的话,绥川和洞春两郡可以丢,反正那里已经成了李延意的势力范围。但是孟梁不同,孟梁、官仰、汝宁全都是他和谢扶宸握在手里的势力,且出了前海关之后便没有任何高山险阻,这儿才是最危险的豁口,李举绝不会让出分毫兵力! 李举亲笔用朱砂回信:“前海关被破,孟梁危在旦夕,无兵可借。”写完便差人送走。 另一封战报乃是说大聿境内发生暴动,无数灾民揭竿而起已形成造反之势。这些灾民以“黄土”为号,号称“黄土义士”,以“劫富济贫”为借口,在大聿中几大城池内大肆抢劫杀人。连汝宁都已经出现了“黄土义士”,在东西二市纵火劫肆,十分猖狂。金吾卫正想方设法打击“黄土义士”,可加入“黄土义士”的人越来越多,许多灾民早就藏了一肚子对中枢的不满,如今有了宣泄口便肆无忌惮起来。 李举一个头两个大,只回复一个“杀”字,便无心再理会。 最让他愁烦的还是谢扶宸递来的密折。折上说李举前脚走,后脚卫纶便回来了,联合长孙曜一块儿弹劾了严震。弹劾他的奏疏直接递给了庚太后,都没经谢扶宸这位监国司马的手。庚太后看过之后递给了李延意,让她定夺。李延意一口气给严震灌了六十五条罪状,甚至说他坑蒙拐骗来的尚书令不能算数,按照官衔连诏狱都没资格进,直接打入了大牢之中。严震连喊冤都未能喊两天便被满门抄斩,此令也是庚太后拿出了先帝的玉玺给李延意,让她主持朝政之事。严震一家连同姬妾三百余口死得不明不白,谢扶宸拿出了李举交给他的监国之印都没用。李延意手中先帝的玉玺压他那监国之印好几头,谢扶宸甚至在早朝之上当场被赶出了太极殿。 李延意正是趁着李举不在汝宁便疯狂揽权,和庚太后一同联手要以迅雷之势剪除异党。谢扶宸如今假装抱病在家想要躲过此难,希望李举能够早日回朝掌管朝政。 李举气得五脏庙崩裂,剧烈咳嗽几乎咳出血来。 无论是胡族也好灾民也罢,全都和李延意一样,都是虎视眈眈惦记着寡人江山的财狼! 李举不能在孟梁久留,他要正面迎敌速战速决,将冲晋打回北边荒地! 他连夜找来孟梁太守刘观、新任安北将军王危、新任平川将军贺延年,以及众校尉、中郎将、中监军等,商量守城对策。 …… “其实李举说得对啊,主力不可分流。就算绥川和洞春被夺,三大胡族想要从北边还有绥东山脉之险难以跨越。如果他们跨越了呢?他们能过踏过绥东山脉,亦有平苍一整个郡抵挡。平苍乃是军事重郡,且士族众多,想要荡平平苍可没那么容易。但孟梁不一样,孟梁是无论如何都要守住的。孟梁尚还有高城深池抵挡,可是再往南的官仰乃是坐落于平地之上,非常容易攻破,所以决战之地只能选在孟梁。” 黑夜之中,甄文君坐在火堆边上,一边嚼着干硬的蒸饼一边用树枝在地上画出大聿的地形图。 大聿之地形她三岁时就会画了,五岁时能够标出各大山岳、河道、关卡的位置。阿母曾经将大聿地图画在老树皮上,捡了几个石子儿和她玩打战的游戏,这便是最初的“纸上谈兵”。 在前海关惊魂之后,甄文君连同残兵一块儿退到了孟梁。这一路上她不仅没有找到刺杀李举的机会,甚至连自个儿的性命都险些丢了。连续几晚的觉没睡好,无论何时一闭眼都是奔马长刀和满地的人头肠子,搅得她寝食难安。十日过去总算有了些胃口,寻了点儿比石头还硬的蒸饼坐在沙地上,随意分析一番情况。 关于军情之事她是方才去给中监军送酒时听到了些只言片语后拼凑出来的。以前阿母的故事里总有些小兵喜欢给监军送酒,借机得一些情报,从而在心里制定计划,以备他日一鸣惊人。 作为掌握军情最多的监军一职,所有的情况都要汇总到他们这儿再传达出去。中监军全都是些糙汉子,甄文君一张好皮囊颇受他们喜欢。每次甄文君端酒进去没人轰她,她便继续倒酒,能逗留多久就逗留多久,留得越久,能够窃取到的军情就越多。 以她现在最最低等的女部士兵身份根本接近不了李举,来这么多日只远远地听过他喊过两次话,一旦喊话结束她根本不知道李举驻扎在何地,谈什么行刺? 而且甄文君心中不止是行刺李举这么简单。如今大聿男丁难征,她既然有机会进入军中且想要一举扳倒谢扶宸,便要趁机学习历练才是。 自言自语地分析当前局面,没发现身后悄悄靠近过来一人,那人故意掩藏了脚步声,“啪”地一下拍在甄文君的肩头,吓得她蒸饼都掉在地上。 “你在做什么?”冢氏阿希一屁股坐到她身边,将她掉在地上的蒸饼重新捡起来拍了拍,接着吃,“画什么?地图?” “嗯……”和甄文君同批上前线的女部已经没有几个还活着了,阿希便是其中之一。阿希是个樵夫的女儿,自小砍柴搬木,手脚上有些力气,可惜脑子实在有些不灵光。前海关之难时,她躺在地上装尸体才躲过一劫,只不过左腿被马给踩断了,甄文君帮她上了药,但是前线条件有限阿希的腿伤好得很慢。不过她全然不愁,成天拖着断腿到处走,还扬言要上场杀敌。她老是缠着心事重重的甄文君,说些有的没的声音还特大声,甄文君有些烦她,并不想搭理,每回都随意敷衍一下。 “文君!你好厉害啊!这是孟梁?这是汝宁!哇!你画得真好!” 甄文君受不了她的大嗓门,将地图一抹,抬腿就要走。 “不过孟梁的山岳地形还有有些不对,孟梁的参三峰其实只有两个峰,没有三峰。”就在甄文君要离开的时候,阿希忽然开口道。 甄文君立即停下脚步,诧异地回头看她。阿希还是一脸天真甚至带着点儿傻气地看着她笑。 “你说参三峰只有两峰?怎么可能……只有两峰的话为何叫参三峰?”甄文君问她。 坐在地上的阿希一边嚼着蒸饼一边拍腿,很随意地说道:“十年多年前是有三峰,不过其中一峰布满磁石,非常不利于行军,便被移了。据说磁石都被填到了偏僻的归心谷之中了,所以如今只剩下两峰。” “你为什么会知道这件事?”甄文君看阿希长得五大三粗,和初初见到的小花颇为相似,只不过没有小花那般高壮而已。 “我?我和我阿父常年在外砍柴,顺带寻点儿山中珍宝。薪柴才值几个钱,山珍可不一样。为了能多赚点银子,我和我阿父几乎走遍了大聿境内所有山川,所以知道。” “你……走遍了所有山川?”甄文君难以置信,“如今大聿山川地貌你全都记在脑中?” “昂。”阿希将蒸饼吃了个干净,捂着饿扁的肚子,痛苦道,“还想吃……” 甄文君立即将她稳住,恨不得捧在手心里:“想吃蒸饼吗?我去给你拿!你就待在这儿别走!” “真的?”听到食物阿希双眼冒光。 “真的!等我!就在原地!”甄文君再三交待之后立即跑到堆放粮草的帐篷前,看守帐篷的江二郎站都站不直,连连打呵欠。听见有人来了立即振作精神挺直腰背,见来者是甄文君,重重地“哎”了一声,嫌弃道: “甄娘子啊!下次你来的时候能不能出点儿声?还以为谁呢!吓死我了!” 甄文君靠近过来张望四周,暗暗塞了指甲盖一般大的一包芙蓉散给他。 灵璧当初念叨着给她带这带那的她全部都没带,甚至连银两都不见得用得着,却带了两大包的芙蓉散在身。芙蓉散才是硬通货,走到哪儿都值钱,这是她打通诸多关窍的秘密武器。 江二郎迅速将芙蓉散滑到了袖子里,压低声音挑眉道:“再来俩蒸饼?” 甄文君直接进了帐篷,揣了十个蒸饼就走。江二郎赶紧拉住她: “甄娘子!使不得使不得!现在食物本来就少……” 甄文君又塞给他一包芙蓉散,江二郎左右为难,最后只好放她走。 “给。”回来将十个蒸饼全丢给阿希,阿希眼睛都圆了: “哇文君你真是本事,居然能弄这么多蒸饼回来,饿蟹蟹你。”说到后半句时阿希已经将蒸饼全都塞到了嘴里,吃得口齿不清。 甄文君让她慢点吃,让她详细叙述孟梁一带地貌,再也不以貌取人。 阿希说完之后甄文君心中立即有了策略。如今冲晋大军围城,随时都有可能攻进来,不过孟梁地势险要易守难攻,且号称有十五万大军守城,即便呼尔击再刚勇也不会不顾一切杀进城来。如此正是好时机。 阿母曾经跟她说过几乎一模一样的平关之战,也是大军围城也是易守难攻。当时城中士兵更少只有不到五千人,那时守城的太守一直死守城门,无论城外如何叫骂也不出去硬战,而是僵持了二十余日。待对方粮草耗尽饥寒交迫之时,分了五百轻骑趁夜出城断了对方后方粮草供给,而后大开城门杀将出去。对方六万精兵不战自败,被杀了个片甲不留,此战役乃是武帝时最著名的以少胜多之战。甄文君小时候特别喜欢这位太守,因为阿母说他长得如何如何英俊又聪明。 如今孟梁遭遇完全相同,而且冲晋兵马冲得太狠,先头部队长驱直入,攻下前海关后完全没休息,只三天时间便抵达了孟梁。无论吃生肉的胡子们再彪悍他们也是人,如今肯定已经疲惫不堪。粮草没法跑得这么快,只要能够抽出一千轻骑拦截辎重,断了冲晋大军的粮食,很快他们便会饿到拿不起刀跨不上马。 阿希告诉她一件非常重要的事,从前海关到孟梁路虽然好走,可能供运粮马车走的路只有一条,还是山道,非常利于埋伏,阻断粮草简直一断一个准。 只要依照此计谋划,不出一个月时间,冲晋大军必败。 甄文君觉得作为大聿将士,驻守孟梁的这些高官们肯定知道平关之战的典故,定不会贸然出击。谁知事态的发展完全出乎她的意料。 呼尔击知道李举就在城中,便叫了几个降将大骂李举无能,从他出身骂到后宫,说他留着三千姬妾不宠幸,怕是不能人事,李举该改名叫李不举。甚至说他被呼尔击吓得丢城而走,一裤子屎尿,当真是个胆小鼠辈。若他现在能降的话或许能够留他一命,当呼尔击的男宠,呼尔击一定会好好宠幸他。 这些叫骂的胡言秽语居然误打误撞说到了李举的痛处,令他勃然大怒,命刘观开城门,他要亲自挂帅痛击胡贼! 刘观可是被他吓没了半条命,赶紧劝他莫要冲动,那些骚胡们愿意骂就让他们费口舌骂便是,又不会少块肉。李举气得眼红,将气全都撒在刘观身上,将他拖出去打了二十军棍。刘观本来就心有怨怼,好心献计居然还被打,气不打一处来,借口病重窝在家里再也不出来。 王危与贺延年两个将军挤在孟梁,本就是犯了忌讳,他们都是将军都是拿惯了主意之人,如今二人碰面一个主张攻一个想要守,争执得不可开交。王危认为现下不仅是孟梁有难,大聿国内更是狼烟四起,而聿军所有主力都被困孟梁,若是再继续僵持下去只怕孟梁未陷整个大聿已亡。他主张以火油弹为主,速战速决,支援大聿国内。 贺延年不同意他的看法,如今冲晋大军围城双方人马相差悬殊,即便有火油弹也未必能起到什么大作用,只怕城门一开冲晋大部队杀进来,孟梁会在顷刻之间失守。 两人争执不休,最后因王危官阶压了贺延年一头,且有李举支持,便开始准备火油弹,欲要强攻。 甄文君听到此令着急坏了,一定要去见王危,告诉他城门绝对开不得! 可是她只不过是个无名小卒,还是个女部私兵,别说王危根本不会听她的,她被士兵两把长刀给挡了回来,连面也见不着。 “将军在商议重要军机,不可打扰!否则军法处置!” 甄文君只能干着急,眼睁睁地看着火油弹一个个弹出了城墙,砸在密密麻麻的冲晋大军之中。冲晋大军几乎人人都配有马匹,第一批火油弹还能有些杀伤力,第二批开始灵活的马群轻巧地将其避开,而此时城门大开,聿军持着后盾的士兵杀了出来,紧随其后的长矛兵举矛便刺。城墙之上无数箭弩手万箭齐发,箭矢如雨一般射向敌阵。 而冲晋大军以马相挡,马头撞在厚盾上,马上士兵踩着马身一跃而起,越过了厚盾跳进了步兵之内。双方近距离肉搏,大聿士兵各个都矮冲晋人一截,三拳砸在脸上便被砸晕了过去。 很快双方混战成一团,火油弹若是发射便会烧到自己士兵,若是不射,恐怕城池不保。一时落了个两难。 王危骑着马亲自上阵,冲出城门连斩数人。呼尔击看准了王危,杀上来和他对战。王危也算是久经沙场的猛将,在呼尔击的骁勇面前竟拆不出十回合便被挑落马下,被呼尔击的马几脚蹬得吐血而亡。 呼尔击振臂一呼,冲晋大军冲入孟梁城中。甄文君眼前一黑,又是一场夺路大逃亡。 第100章 神初十年 在城外憋了许久, 终于能够杀进孟梁, 冲晋大军冲入城内疯狂掠夺,无论男女老幼见人就杀。 贺延年在城墙之上斩了五六人, 将冲晋攻城云梯撂倒几架。呼尔击爬上墙头, 拨开碍事的小兵, 对准了浴血奋战的贺延年飞出两把斧头。贺延年好不容易将缠着他的士兵给踹倒, 后颈上一道寒光向他斩来, 他急忙回身以刀相挡, 挡开了呼尔击的一把斧头,却还漏了一把。呼尔击左右两只手甩出的斧子分别攻他上下两路, 贺延年挡下了砍他脖子的斧头, 另一把根本来不及格挡,一斧直接砍进了他的小腿上。 贺延年痛极, 没有后退反而大叫一声朝着呼尔击杀过去。 呼尔击只会说几句中原人说的话, 他大叫一声“好”, 从后背上卸下巨型战斧,迎着送上前来的贺延年头顶狂砍。 呼尔击力大无穷,那把巨斧又重若千斤,一双臂膀能将巨斧挥舞得极其轻巧。呼尔击非常自信,每一下都砍在同一处,越砍越兴奋。随着巨斧一次次砍落, 他越叫越大声, 愈战越勇。而贺延年已经五十有六, 以刀相挡每一下都被震得双臂欲断, 连连后退,被逼到了城墙边上。呼尔击大大地往前跨了一步,想要一斧结果他的性命,贺延年毕竟是老将,关键时刻身子一侧闪到一旁,趁势在呼尔击的腰上割了一刀。 呼尔击浑然不觉得痛似的,将战斧在空中狂舞一番,砸到了身旁的石砖上,石砖当即被砸得粉碎。 贺延年一惊,此战斧重量或许有百斤重,呼尔击不愧为冲晋名将,臂力前所未见,令人恐惧。 呼尔击口中囔囔自语,说的是冲晋语:“挣扎越久,死得越痛苦。” 可惜贺延年听不懂。 满城百姓和士兵争先恐后从其他三个门疯狂逃离。士兵比百姓跑得还要快,甄文君和阿希被夹在恐慌的人潮之中万分难受。阿希好几次被推搡得要摔倒,甄文君硬是将她拽起来。绝对不能在此时摔倒在地,否则身后数万人将从她身上踏过,眨眼间她就会被踩成肉泥。 冲晋士兵的马蹄和喊叫声紧随其后,看他们跑得惊慌失措,冲晋人仰天狂笑。 逃难的场面让甄文君恐惧,每一次回头都能看见紧追在身后的高大马头之上如同魔鬼的冲晋人。 大雪之中强壮的冲晋男人仅仅披着一件兽皮,露出一半的膀子,他们脖子上挂着一排奇怪的事物,定睛一看竟是人的耳朵。近十个人耳被串在一块儿悬在胸前,犹如从地狱冲来的夜叉。 所有冲晋士兵面对血、面对尸体,面对极度恐慌且手无寸铁的大聿子民之时,展露出的是追逐猎物的兴奋,是宰杀刍狗的麻木。 甄文君以前也没少听说冲晋人的可怕,说他们就像野兽一般没有丝毫人性。只是听说的话,这句话只是一句习以为常再普通不过的话而已,只有身临其境,只有在他们的屠刀下胆裂魂飞地挣扎过才能明白,什么才是真正的“野兽”,怎样的心境才是绝望和害怕。 冲晋大军将富庶的孟梁碾压得粉碎,李举逃得无影无踪,五万大军当场被杀了两万余人,血流满阶。孟梁城中百姓逃走了一半,剩下的一万被杀,活着的两万百姓呼尔击全部赏给了士兵们,让士兵们按照军功的多寡来按顺序挑选奴隶。 冲晋人在城墙上寻欢作乐通宵达旦,太守刘观人头被当成酒器,平川将军贺延年被剥皮制成冬衣。 男人被虐杀女人被强暴,孩童沦为取乐之物,大聿北方重镇孟梁面对冲晋铁骑毫无抵抗力,无比耻辱地在一天之内被攻破,成为大聿史上输得最为惨烈的战役之一。 剩余的两万多士兵和一万百姓奔出城,甄文君和阿希正在其中。 不知身后是否有追兵,一心只想着逃命的人群被无数的岔路口分割成好几路,如同一群群在荒山野地里被饿狼追赶,迷了方向的羊群。这群溃兵和百姓们脑子里一片空白,若非靠着想要活下去的意志支撑,让他们双腿狂奔不停,恐怕早就被卷进冲晋追兵的铁蹄,被踏成肉泥骨渣。 这群盲了眼的羊群疯魔了一般地跑,互相推搡争路,人群里充满了尿骚味。 直到跑在最前面的一个人忽然失去方向猛地摔了出去,一个跟头栽倒在地,才令逃难人群缓了下来。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胡子!胡子追上来杀人!” 然而早就跑到没有一丝力气,胸口火辣辣地发痛的人群一旦停下来,各个瘫倒在地几乎要昏厥过去,再也站不起来。心中对于胡人的惧怕令他们凄凄惨惨地哀哭,恸哭声在这片山坳中呜呜回荡。 甄文君一直拉着阿希默默跟在最后,边跑边观察。每每遇到岔口,哪边跑的人多、哪边儿精壮多以及哪边儿运粮草物资的马车最少她们便往哪边去。跑到此刻他们这支小队伍只剩下了五百多人。 一路跑过来,人群只顾着埋头向前奔跑,甄文君却仔细留意着四周的情况。冲晋追兵不会往这儿来追他们这群无用的残兵,大多是冲着辎重和妇孺们去的。所以甄文君从一开始便避开了辎重马车,冲晋追兵应该不会追上来,即便追上来这五百壮士或许能够拼死一搏。 她走上前去看了一眼倒地不起的那人,探了探鼻息和脉搏,果然已经死了。 “别嚎了!没有追兵,他是跑死的!再嚎可就真把胡子给招来了!”甄文君本来就是习武之人,年轻力壮,跑个十里地不在话下。虽然她也惊慌,但这些年在卫庭煦身边已然锻炼出了常人所不及的心态,一路上保存着不少体力,尚能行动自如。尽管又渴又饿四肢发软,但甄文君的声音却比这群瘫软的溃兵们洪亮许多。这一嗓子喊出来,果然令山坳里如鬼魅般的哭声平静了不少。 甄文君站到一块石头让大家都能看得到她:“追兵是有,不过全都往南边去抓粮草马车了。咱们这儿并不曾有追兵跟来,大家可以安心在此地休息。” 一名中年男子喘着粗气,大冬天里面红耳赤,上前一步道:“我可不敢多留!胡子这会儿没追过来,可等他们杀完了落在后面的人就得来追咱们了!你想死就留在这儿吧!别妖言惑众!” 周围的几个人立即附和道:“没错!听说胡子都是吃人肉喝人血的妖魔!头发是红色的!只要被他们抓住我们的魂儿就会被吸走,根本没法和他们打仗!” “难怪他们这么轻易便攻进城中!” “妈呀,咱们这些普通人哪里是妖魔的对手!快逃吧!不然会被他们吃掉的!” “呸!”一名还未丢掉自己长矛的年轻郎君撑着兵器站了起来,反驳道,“哪有什么妖魔!我杀过胡子!他们跟我们一样,一个鼻子两个眼!若说他们凶恶,我比他们凶恶百倍!他们杀我们父母,辱我们妻儿!待找回大军,咱定要再杀他千万个胡子为我父母妻儿报仇雪恨!” 众人看这小郎君瘦不拉几一身排骨,都逃到这儿了还口出狂言,全都鄙夷不已: “你不是也逃了么?这么厉害你怎么不待在孟梁城里和胡子们决一死战啊?” 小郎君脸上一红,挺胸道:“尺蠖之屈,以求信也,龙蛇之蛰,以存身也!大丈夫能屈能伸,我只有留着一条命才能杀回去不是吗?” 之前开口的中年男人依旧不屑道:“要打你去打吧!别拖累我们一起送死!” “可……逃兵是要被处斩的啊!”有人小声地嘀咕了一声。 “哼,连天子都不知逃到哪里去了,凭什么只处决我们?” 甄文君指着地上的尸体道:“若再继续向前奔跑,你们只会和他一样,力衰而亡。你们知道自己跑到哪儿了吗?知道现在身处何方吗?知道再往前跑下去,是悬崖断壁还是绝路一条?胡子不过是比我们长得高了些壮了些,可他们也不是三头六臂,他们也会死。若是一昧逃跑等于是撅起屁股等着胡子来杀,可若是握紧你们手中的兵器拼死一战,就算是鱼死还能叫胡子们网破呢!” “可我们几万人的大军都已经败成这样,再打?不是送死吗?” 甄文君又道:“你们以为一直跑下去就能活命?你们还有多少力气?能跑出去多远?恐怕连这座山都翻不过去不是饿死就是冻死在路上了。我说你们,这一路拼了命地跑,这会儿恐怕是站都站不起了吧?逃命的时候山中寒气湿气尚能抵御,这会儿一停下来可觉出冷来了?如果点火取暖,不出一个时辰就能叫胡子们寻着烟杀来,若不点火就得活活冻死。冬日这山里的动物想必都躲起来过冬了,粮草全部被截,大冬天的孟梁野外根本连把能吃的野菜都没有。你们这群人不熟悉地形地况,想要果腹只能靠树皮和草根,若是不慎吃到毒草,倒是省了胡子们的事儿了。” 这番话一出,见众人脸上已有了惧色后,甄文君往山顶山一指:“此山乃是参三峰,是孟梁和官仰的分界山,只要能连夜咬牙爬上去,即便胡贼寻来也不怕。胡贼的马再厉害也登不了满是冻土的山,他们想要上山必定要徒步行走,我们占据高山之险,只要布下简单的陷阱便能够将他们杀个干净。” 中年男子道:“小娘子好大的口气,你连个大聿正经的兵都算不上的私兵,有什么能耐在这里放大话?” 甄文君也不恼:“就当我甄文君是放大话。”她回头看了眼又将入夜的天际,向参三峰走去,“反正我将话放在这儿,想要活命的就跟我来,若是不信我的便别来。阿希,参三峰之上可有食物能挖?” 阿希跟在甄文君身边道:“有啊!面儿上是看不见的,得找个铲子往冻土里挖才行。” “能找得到么?” “能啊。一般人找不到,不过我跟着我阿父在参三峰上住过半年,我知道在哪里能找到。山珍可贵了,手指头大小的能卖二两银子……” 她们两旁若无人地边说边走,之前喊着杀过胡贼的小郎君跟了上去:“二位娘子等等我!我要与你们一块儿去!” 三人越走越远,此时天色也彻底暗了。狂奔之后热汗全部散去,留在原地越来越冷的五百人面面相觑。 “咱们接下来要往哪儿走啊?” “你问我,我问谁?” “继续往前走么?” “往前是什么地方?狗日的雪天,根本分不清东南西北……” “刚才那个小娘子说自己叫什么?甄文君?难道她就是长公主殿下身边的谋士吗?” “谁?长公主身边的谋士?” “对,我阿父在长公主府里打杂,听说过此人。据说她是长公主身边的红人,没少出谋划策。” “她?一个小娘子?” “哟,这话可不能乱说,长公主不也是个小娘子么……” 一番你来我往的对话之后众人安静了,有几个人带头跟着甄文君离开的方向走,剩余的几个人犹犹豫豫,最后也跟上去了。 “喂!你们这些大老爷们居然要跟在女人屁股后头!丢不丢人啊!”中年男大喊道。 喊完之后忽然响起了一片狼叫。 “据说孟梁郊外的确有雪狼出没,专门捕捉落单的小兽。”有人在黑暗中一边发抖一边道,“这些雪狼都是成群出没,因为饥饿所以特别凶猛,逮着食物就不松口……我,我我可不想被它们逮着。等等我!” 又走了一批人之后,剩下的人再待不住,立即决定随大流上山。 “你们……你们这些没出息的!”中年男人重重地一跺脚,跟了上去。 甄文君好不容易刮了些树脂引火,点了一根火棍,照亮山路。北方树木干枯本就没有什么树脂,撕了衣角当成油布裹在树枝上能够延长火焰燃烧的时间,可盲走的话也未必能够坚持到山顶。 幸好阿希借着光似乎找到了山路,甄文君和小郎君跟着她很快摆脱了难走的冻土,踏上了石阶。 石阶上覆盖了一层冰,很不好走,但起码算是条路。借着火把的光,甄文君越看这小郎君越眼熟。 “文君娘子。”那郎君看出了甄文君的疑惑,率先开口道。 “咦?咱们果然见过面。”甄文君想起来了,“你是卫家信使。” 此人正是卫家传信信使之一,骑术了得。上次见面他还未这般消瘦,若不是眉心那颗淡淡的痣,甄文君还当真有些认不出他来。 小郎君说他姓左名堃达字季永,乃是前任尚书令左旭的远房亲戚。说起左旭之死左堃达非常愤怒,可他一介小兵什么也做不了,甚至想要上前线杀敌都落了个仓皇退遁的下场。说到此处左堃达想到孟梁如今可能的惨状,悲从心来,忍不住哭出声。 “别哭了,哭有什么用。”甄文君冷淡道,“快些登顶,寻些食物果腹要紧。” “如今孟梁被夺,冲晋很快便会打到汝宁。到时候国破家亡,倒不如在这里死了殉国!” 甄文君想到当初左堃达御马的英姿是何等的洒脱,若换做别人,她完全不想多费口舌:“国若真的亡了你要殉便殉,没人拦着你,可现在不过是孟梁被破而已,还没到国破家亡的地步好么?再说了,丢了孟梁再夺回来便是。” 左堃达难以置信地看着甄文君:“夺回来?莫非你有办法?” 甄文君一边用火把探路,一边像开玩笑似的随意一答:“有啊。” 左堃达也是知道甄文君的,她为李延意效力,周旋在中枢斗争的最中心,相当厉害。可是如今他们才多少人?攻入孟梁的冲晋大军起码有十万。且孟梁城城深池固,一旦被占想要再夺回来颇为困难,她居然敢口出狂言? 左堃达倒是很好奇她有什么办法,一路在追问,完全忘记了疲惫。甄文君一边爬山一边将心中的计划跟他说了,左堃达听完之后好奇地询问: “请问甄娘子以前是否曾领兵打过仗?” 甄文君摇头:“我只不过是纸上谈兵,借用了一些前人的智慧和著名战役的经验而已。” “很妙……当真是妙!”左堃达越想越兴奋。 甄文君却没他这么乐观:“只是我们没人。就算心里有计划,若是没人的话什么也办不成。” “有啊!”阿希指着跟着她们上山的百余人。 “就他们这点儿成不了事。”甄文君有些沮丧。 眼睁睁地看着孟梁之中的同胞被杀,她本有办法却最终有力无处使,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惨剧发生。 “你需要多少人?”方才还想要殉国的左堃达立即有了精神,缠着甄文君不停地问,“我可以帮你去把人都找回来!逃出来的至少有两三万可用之人,这些人大概都寻着路去孟梁西南的解县了。” 也对。甄文君知道自己是个女人,她说的话很难让人信服,换做左堃达的话,摆出左家子弟身份或许更有说服力。但就算能将逃出来的人全都纠集,想要从冲晋的十万大军手里将孟梁夺回来也颇费功夫。她需要铸造诸多攻城之器,这些人中是否能有此手艺者实在难说。 孟梁是个非常有利的据点,往前可攻官仰,后可退守前海关,几场胜仗下来冲晋粮草充足,一旦他们在孟梁站稳脚,再想将其翘起只会更难。 孟梁绝不能就这样轻易丢弃。 如今冲晋长距离奔走,持续三个月的战事一刻未歇,长驱直入下来一定非常疲倦。连续几场打胜仗大涨冲晋气焰没错,同样的也让本就狂傲的冲晋人更加傲慢。 趁着他们怠慢之时发动反击乃是最佳机会,甄文君心中有胜算,若是有兵可用。 若是有人可听她一言。 跟随甄文君上山的人占领了山头,甄文君让他们分成两拨,一拨跟着阿希去找山珍充饥、升火取暖,另一拨人则跟着甄文君和左堃达去布置陷阱。 陷阱刚刚布置到一半,忽然昏暗的火光之中有人头在晃动。刚从冲晋手里捡回一条命的众人吓了一大跳,首先想到的就是胡子追来杀他们了。 “冷静,别惊慌。”甄文君说,“荆棘之上都抹了麻药,就算是胡子也过不来。” 临行前甄文君特意去找步阶,将他身上所有的塞麻沸都榨干了,带到了北疆,她知道此物一定有用,此刻便是塞麻沸大显身手的机会! 上百个高头大马的壮汉缩在一块儿,被几团黑影吓得瑟瑟发抖。这些黑影越来越多,一开始好像有上百人,最后竟从四面八方涌了上千黑影上来,连甄文君都犯怵,莫非胡贼真这么快发现了他们? 忽然,黑影之中有人咳嗽了一声,用中原话底气十足地问了一句:“谁啊?!” 听到熟悉的语言,担惊受怕了半天的众人差点儿喜极而泣,喊道:“是我们!我们都是大聿人!” 左堃达立即捂住喊叫人的嘴:“不怕是冲晋人使诈吗!” 被左堃达这么一说没人再敢吭声,那些黑影迅速包围过来,甄文君心也噗噗地跳。若是冲晋追兵的话人数如此之多,陷阱还未布置完毕,恐怕难以抵挡,他们都得被杀。 黑影中走过来一个人,瘦瘦高高的身形,长发盘成一团,牢牢罩在头顶。肩膀之上斜斜地突出一把剑柄,此人开口说: “火。” 火把从后方人人传送,迅速递入她手中。 这是个女人的声音,甄文君曾经听过这声音。 火把在甄文君左堃达脸前一晃,亮光刺激得让她们睁不开眼睛。 “果然是你。”对面的人也认出了甄文君。 待双眼适应了光亮之后,甄文君再次睁开眼睛,谢氏阿歆的长眉深眼出现在眼前。 “你为什么在此?”阿歆对这位卫庭煦的爪牙十分不喜欢,颇为冷淡地用火把将面前的人一一扫过,随即明白了,“你们是从孟梁城中逃出来的吗?” 甄文君没说话,左堃达倒是替她开口,反问道:“那你呢?” “我?”阿歆冷笑一声,双眸坚定道,“我是要打回孟梁的谢氏阿歆!” 第101章 神初十年 阿歆这一句回答道貌俨然之中还带着些咄咄逼人之势, 与甄文君在南崖所见时不太相同。 在南崖时阿歆心中有所牵挂却又不能明说, 心中是柔软的, 表露在外的情绪和表情也多有温柔之意。可如今她带着私兵杀到北线来, 自另一路而来,刚和四大胡族之一的探夕族大战了十五日, 以两万兵马击破探夕族五万大军,缴获了他们所有的兵刃粮草。 阿歆杀得心头正热,听说孟梁被克, 胜利的喜悦立刻荡然无存, 一刻没有休息立即带兵往孟梁赶。 两万兵马长途跋涉容易疲惫,阿歆只带了两千人骑着快马先行到孟梁探查情况,其余兵马入驻解县, 等她号令。 到了离孟梁十五里开外的参三峰,天色已晚,阿歆本打算趁着夜色爬上山头, 在山头上建起望楼,从山上能够监察孟梁城内外的情况又不容易被发现。刚刚走到山脚下就发现山上有火光,阿歆让大家小心上山。 阿歆不觉得冲晋人会撇下战马跑到山上来, 上山对他们而言没有任何意义,且会丢失最大的优势, 万一在山中被伏击,他们必定损失惨重。 很有可能是从孟梁逃出来的残部百姓。可是这些逃难者难道不是去了解县避难了吗?跑到参三峰做什么?阿歆颇为好奇地带人暗暗上山, 这便碰到了甄文君。 阿歆不喜欢卫庭煦。她一直都觉得是卫庭煦蛊惑李延意踏上了大逆不道之途, 要是没有卫庭煦蛊惑人心, 李延意不会想要夺权,也就不会枉死这么多王公大臣。如今冲晋大军在大聿境内肆意屠杀,死伤惨重,正是因为内斗不断的结果。中枢朝廷的天子和长公主为了权势勾心斗角诟谇谣诼,何患胡族不惦记中原这块肥美之肉?若没有卫庭煦从中挑拨,李延意和李举勠力同心,武将文臣成城断金,或许早就将胡族打跑了,也不会落到如今大聿境内横尸遍野的地步。 阿歆一直都觉得卫庭煦这个人很邪门,就像她小时候听过的诸多恐怖故事中会使用邪术的巫女,手段诡谲狡诈,非常人所能理解。更让阿歆不安的是,她根本不知道卫庭煦心中所想是什么。阿歆和李延意形影不离的那段岁月里,卫庭煦就经常出现在李延意身边。这小孩儿双腿已残,坐在四轮车上,全然感觉不到她的喜怒哀乐所想所图,李延意偏偏还很器重她,凡事都要问她意见。阿歆好几次明确表示此人不可用。 “她是毒蛇。”阿歆道,“你养着她让她咬人时觉得称手,等她调转脑袋回来咬你时,你才知道痛。” 李延意从来不正面回答她对卫庭煦的质疑,将她当成小孩儿般地哄。 随着时间的推移,李延意和李举的矛盾越来越尖锐,越来越表面化之后,阿歆最害怕的事情果然发生了。李延意从知书达理的长公主摇身一变成为想要只手遮天的佞臣,卫庭煦功不可没。阿歆曾有想过杀掉卫庭煦,或者将她在幕后捣鼓的一切事情抛到明面上来,让她身份曝光,叫其他政敌将其铲除,可最后她并没这么做。 她之所以知道卫庭煦的身份只是因为李延意对她知无不言,若是她占了这个便宜来砍掉卫庭煦的头,利用李延意感情的她也太卑鄙。 尽管最后她们还是因为家族立场不和而极少往来,她觉得自己已经和李延意恩断情绝了,可是李延意却不是这样想的。 或许真是孽缘。这些年来她和李延意没少因为一些乱七八糟的事情重新走到一块儿,就算她想要与李延意形同陌路,李延意也一再将她拉回身边。对李延意而言,或许她们从未情断。 前段时间芙蓉散一事就让她万分苦恼,幸好去找了恩师,恩师给她配了几服药又以心法治疗,总算有了初步的成效。如今她时不时还会难受,心魔犹在,却可以控制。到北疆之后每日都必须打起十二分的精神,阿歆根本无暇去想芙蓉散一事。 直到和甄文君相遇,让她想起了卫庭煦,也就自然想起了芙蓉散的滋味。阿歆心中微微一荡,立即将口腔内的肉咬破,让疼痛将注意力转移开。 阿歆说要打回孟梁,这话换做别人甄文君不信,可甄文君见识过阿歆的之力,实乃奇人也,或许她真能做到。 阿歆是谢扶宸的女儿,谢扶宸是杀害她阿母的罪魁祸首,阿歆对她不喜,她对阿歆亦是不悦。可是如今大敌当前,阿歆需要甄文君告知孟梁战况,甄文君也需要阿歆的帮忙。 两个聪明人很有默契地暂时放下了矛盾,阿歆问她们为何会在此,甄文君便将孟梁被攻克的过程、将士死了多少逃了多少、追兵往何处追、李举又不知道去哪儿了……一一跟阿歆说了。 阿歆听完后颇有些意外地看着甄文君:“你倒是机灵,知道该留意些什么。” “你们又为何上山?” “胡子在草原奔驰惯了,铁马当腿,不喜欢爬山。我要在这参三峰上建望楼,监视胡子们的一举一动。再制定计划,反攻回去。”阿歆道,“孟梁绝不能丢,否则的话此处将成为呼尔击进能攻退能守的要塞。” “对。”阿歆和她想得一致,“而且速度一定要快。胡贼们战线拉得太长,一鼓作气从北边刺进来,打孟梁的时候已经用尽了全力,急需休息整顿喂马养神。一旦他们休养完毕,咱们的胜算便会更少一成。” 阿歆没想到这妖女的帮手竟还有些想法:“所以你未退去解县,竟是想要反击?” “不……”甄文君道,“这儿就几百人,我没这么不自量力。我只想要让在这儿的各位活下去而已,并不知道大家都退到了解县。” 阿歆低头看了一眼,就在她脚踝前方不到两指之处,有一根细细的荆棘。这种荆棘在孟梁山中随处可见,在冬季被冻得坚硬无比,行路时不注意的话很容易被其划破。行军之人通常都将脑袋挂在腰间,性命最为重要,谁会注意脚下这几根只是会擦破点儿皮的荆棘。但现下不同。阿歆注意到脚边的这条荆棘走势奇怪,埋在冻土之下横着连成一根长长的线,每隔两掌的宽度便会露出部分荆棘之刺,看上去有些要故意隐藏的模样。换成别人可能不会注意,但是阿歆走惯了类似的野路,即便有一丝气氛不对劲她都能够敏锐地嗅出来。 阿歆将后背上的剑抽出,挑起荆棘,问甄文君:“这就是你布的陷阱?上面抹了毒药吗?” 的确抹了毒药。 之前刚上山时有个人看见了一串红果子,伸手摘了就往嘴里送,阿希大喊一声:“别吃!有毒!”那人都将果子吞进口中了,听到阿希的喊声立即将果子吐了出来。 “不觉得天寒地冻的荒山野岭突然出现这么好看的果子很奇怪吗?如果它能吃的话早就被各种动物吃完了,哪里轮得到你!这是蛇果,果浆之中有剧毒。”阿希道,“幸好你还没咬,不然你现在已经是具尸体了。” 甄文君回头一看,果然是蛇果。阿希虽然平日里看上去傻乎乎的,关键时刻竟很有用。 甄文君随手将身边一士兵的头盔给摘了下来,把能找到的蛇果全部摘下来丢在头盔之中拿石头捣烂后涂在荆棘上。参三峰也不算很大,她打算把毒浆汁抹到荆棘之上,将荆棘连接在一起绕山一圈布下初步的防御陷阱,万一胡子们真的追来,一旦中招必死无疑。 甄文君自觉陷阱布得隐秘,方才刚刚见着同胞略略激动,险些忘了提醒阿歆。 阿歆完全不用她多说,立即发现了陷阱。 “咳。是。”甄文君老实承认。 “下次再用些杂草掩盖会更不容易被发现。”阿歆跨过了荆棘往山顶去了,甄文君也不管她,兢兢业业地将陷阱全部布置好之后,巡视了一圈,想了想,自个儿去拔了草盖上,忙活到半夜实在冻得受不了才返回山顶。 回到山顶时漆黑一片,阿歆不让他们升火取暖,就在地上插了根火把照明。不然她的望楼还没影子就会被呼尔击发现了踪迹。 甄文君本是要上战场,身上穿着护甲,如今逃了出来,衣物全都在孟梁城中,护甲已经被冻得冰冷,手指都不敢触碰,生怕一碰就被粘下来一层皮。阿歆说得很对,但是这么冷的天还待在山中,不生火的话实在很冷。 甄文君受不了,将冰冷的护甲脱了,搓着身子取暖。 “这么冷?”阿歆看了眼,不光了甄文君,其他几百号人也冻得双唇发紫,一直哆嗦。 阿歆将自己的大氅脱了下来,丢给甄文君。 甄文君诧异地望向她,没想到她竟会这么做。 “冷就过来烤一烤。”阿歆就穿着一件褐色的袄子,坐在火把边的硬石头上,火光照在她比寒冬还要冷峻的脸庞之上,根本不像是会做出如此温暖之举的人。 莫非是有什么阴谋?甄文君本能地警惕,没将大氅穿起来——毕竟阿歆是谢扶宸的女儿。 “别误会,我很讨厌卫庭煦,所以也不喜欢你。”阿歆看出她的担忧,直言不讳道,“不过现在孟梁危在旦夕,正是用人之际。若你白白冻死在这儿还是有些可惜。你要活下来,和我一起把孟梁夺回来。” 说罢,她身后的士兵们纷纷和她一样,将身上的袄子脱下来给残兵们御寒。一开始残兵还不太好意思,阿歆道:“穿着吧,你们这些新兵身子弱,需要这些。都给我把命留着,反攻孟梁一定是场恶战。” 甄文君发现阿歆这个人身上有种不容抗拒的威信,同样是女人,她却能教这两千随从听命于她,甚至残兵们也在她一言之后纷纷穿上了棉衣御寒。 难怪李延意这么喜欢她,四处夸赞她是难得的将才。 她的确是个非常厉害的人。 吃了些阿希挖回来的食物充饥,疲惫的甄文君很快睡着了。 第二日清晨,靠着树干蜷缩着睡了一夜的甄文君被伐木的声音吵醒,待她睁眼一看,居然看见一座简易的望楼已经有了初步的规模,搭建起了五级阶梯。 阿歆亲自站上望楼测试稳固度,她用力踏了几脚,望楼没有任何摇晃的迹象,便对下方比了个大拇指,走了下来。 雪花落在她的黑发之上,她并不是不冷,鼻尖和十指指尖都被冻得通红,可是她全然不在乎,让人有种“这儿一点都不冷”的假象。 “醒了?”阿歆抛给她一段剥了皮的树根,“挺甜,就当早饭吧。快些吃,吃完之后咱们商议反攻孟梁之计。” 甄文君见她这般爽快,立即啃起了树根。这树根有些水分,真挺甜的,就是费牙口,甄文君啃了半天才将它嚼烂吞了下去。 “你有什么计划想法,统统说出来。”阿歆用匕首继续削树根,削完之后便递给周围其他的士兵。 甄文君道:“自古攻城用的最多也最实用的便是水攻、土攻和火攻。我建议用水攻。” “哦?为什么?” “冲晋乃是马上民族,一直在草原长大,想必他们水性都不好,甚至不会游泳。孟梁城十里地外便是长水北部解县口段,我们只要暗挖甬道,到合适的时机决堤灌水,冲晋大军便可瞬间瓦解。” 阿歆没有意外的表情,反倒有些苦恼起来:“此法我也想过,可是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很难。你会制‘水平’吗?” “水……平?”甄文君还真没听说过这玩意儿。 “欲要水攻,先设水平。如果没有水平测量地势高低,水不但淹不了城,反而可能在城外形成沟渠,让我们攻城更为艰难。” “喔,竟是这样。”阿歆果然经验丰富,甄文君没想到的她都想到了。 其实在她心里,有个人应该知道什么是水平,甚至更知道如何制作水平,甄文君心道,这人便是步阶。可惜一心软没让步阶跟来,真是失策。甄文君害怕他一介儒生手无缚鸡之力,上战场容易丢了性命,所以没让他跟着来,否则他完全可以担任谋士。 甄文君当真后悔莫及。 孟梁城被攻陷的消息很快传回到汝宁,说孟梁被屠城,死了好几万人。天子暂退到西边的解县,打算召集残部再次攻打孟梁。 当初李举亲征时多大的阵仗,汝宁百姓还记忆犹新。才刚到前线就丢了孟梁,下一步可就得打穿官仰了?想到传说中凶残的胡子,大聿百姓更加惊恐难安,黄土义士趁机作乱,大肆扇动各个郡县百姓起义。 汹涌的黄土义士如同蝗虫,一瞬间纠集了十二万之多,占着天时地利人和之便竟很快杀到了汝宁城下。就要将汝宁城门撞开时,天降奇兵,将这些拿着木棒铁耙的农夫山匪们杀了个落花流水,生擒黄土义士重将,斩其头颅刮在城墙之上。 黄土义士首领陈贮纳闷,大聿的军队不都去打冲晋了吗?怎么可能杀出这么多人来?少说也有十万人。 这十万人便是谢扶宸曾经在孟梁秘密屯兵,后来被李延意强行托到台面上的那十万兵马。由谢扶宸亲自指挥,击退黄土义士,暂时保下了汝宁。 谢扶宸在城门口作战,李延意却以耽误军情为由又杀了谢扶宸的两个学生旧部,进一步将李举集团势力瓦解。谢扶宸腹背受敌,想要快些结束北方战事让李举回京,却又不好拿出这十万军上前线。 谢扶宸明白现在的局势。阿歆之所以北上除了是她自己的坚持外也带着谢扶宸的密令,谢扶宸让她在暗中保护李举,以免被李延意派去的刺客刺杀。阿歆本就有私兵身份,方便在李举身边活动,又是自己的女儿,武艺高强足智多谋,是保护天子的最佳人选。可他又担心打了许多年仗的女儿若是在前线继续扩大威信,声望日隆的话,助长李延意提拔女性为官为将的话语权是其一。另一点而言,天子多疑,自古以来便是如此,曾经卫子修是怎么死的,卫家又是如何被先帝一步步逼到如今地步,他全都看在眼里,他不希望阿歆会步卫子修后尘。 所以十万兵他宁愿守在汝宁不发,也不能给阿歆。 如今国内形势愈发严峻,怎么做都将面临一堆问题。 谢扶宸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危机。 汝宁城外的乌烟瘴气被厚厚的城墙抵挡,但前方战报和传遍大街小巷的传闻还是让司徒府上的妇孺们心惊胆战。 除了卫庭煦。 卫庭煦一早就出门去了,跟阿冉说去挑选几坛徘徊花。 徘徊花开得快,马上就要入春了,挑完回来还得布置,天气一暖徘徊花便会爬得满院子,等文君回来了看到这些花儿该多喜欢。 阿冉说外面这么危险,黄土义士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再杀回来,万一出了什么祸乱该如何是好?她腿脚不便还是别出门为妙。 卫庭煦坚持要出门挑花,让小花跟着,灵璧则留下帮她把土给铺好,花买回来可以直接种上。 小花和随时都要守在身边的暗卫们护送卫庭煦来到花市,没想到在这儿遇到了谢扶宸。 谢扶宸正站在一家专门卖各式藤蔓香草的店肆门口,随从们将一盆盆的草搬到马车上去。 两人目光不期而遇,卫庭煦恭敬地唤了一声: “谢司马。” 谢扶宸在看见她最初微微一震后,很快恢复了平静。 两个人站在喧闹的市集之中,无数人从他们身边匆匆经过,极少人会注意这两个奇怪对视的人。 小花站在卫庭煦身后,握着四轮车的手紧紧攥着推把,手臂上青筋紧绷,随时都能冲上去一拳将谢扶宸的脑袋打爆。同样的,嗅出异样的谢扶宸随从们纷纷停下了手中的活儿,从两旁围了上来,虎视眈眈地看着她们,也做好了扑上去将卫庭煦撕成碎片的准备。 “当年没杀了你,是我最后悔之事。谢扶宸口中说着后悔,姿态却高高在上,带着长者对后辈的傲慢,“我后悔,不该念在你还是个孩子便手下留情。我该让狗吃了你,让你和卫子修一块儿斩成肉泥。当初一念之差没想到放虎归山,让你算计于我,算计整个大聿。” 谢扶宸字字句句都在往当年囚禁卫庭煦的旧事上引,他知道这是卫庭煦不可愈合的伤口,是终其一身都摆脱不了的梦魇。就算偶尔忘却,某个午夜梦中又会回到当年攘川囚牢之中,无论身处何等顺境和幸福都会立即被痛苦淹没。 这是所有正常人的心理,谢扶宸可以肯定。 这是谢扶宸的反击,他要让卫庭煦痛苦,就如同他知道真相时一样的痛苦。 卫庭煦淡淡地看着谢扶宸,开口之时仿若在敷衍一位并不熟识的乡下亲戚: “是啊,攘川一别近十年了,谢司马也苍老了许多。当初种种当真印刻在心,每每想起真让我难忘啊。”说罢她回头问小花,“两百盆花,可都定好了吗?” 小花喉头滚了滚,不知道为何,此刻的卫庭煦让她紧张:“定好了。” 卫庭煦:“那咱们回去吧。看这天似乎又要下雪了,谢司马也早些回去吧,一会儿地上结了冰可不好走了。” 小花推着她从谢扶宸身边走过。卫府的暗卫杀气从上方压下来,谢扶宸的随从也毫不退让,战意浓浓。 谢扶宸却看着卫庭煦单薄的背影出神,有些事他渐渐明白了。 当初没有置卫庭煦于死地,如今这个女人的确成了他最大的危机,甚至是整个大聿的危机。 这是他最致命的错误。 离开了花市,小花忍不住问道: “女郎,莫非灵璧也是计划的一部分?” 卫庭煦没有回头看她,不知在看向何处,或许是在欣赏果然纷纷扬扬降下的雪花。 “起初我以为可以掌控一切,可如今才发现,人心才是最难掌握之物。”卫庭煦抬起手,神初十年春最后一场雪的雪花飘落在她纤纤细指上,“于她,于我,皆是。” 小花问的是灵璧,而挂在卫庭煦嘴边的却不知道是谁。 第102章 神初十年 望楼不到一日时间便造了出来, 阿歆将楼盖在一棵枯枝之后, 枯枝正好能隐藏望楼楼身,爬上楼望风之人脑袋恰好从顶端的树杈上探出来, 一点儿都不挡视线, 还能将身体隐藏。望楼造得匆忙可非常结实, 简陋却不含糊。甄文君亲自登上望楼试验过, 稳稳当当丝毫不晃, 可是十五里地外孟梁城中的情形却看不太清楚。 她看不清, 阿歆一双鹰眼却能看出端倪。 “城东酒坛堆积如山,每日都有大批女人被抓进城中, 当真酒池糟堤, 靡靡之乐也。”阿歆征集了附近城镇的酒肉,令人装扮成县城降将, 大肆送酒肉美女进城, “好好纵情享乐吧, 你们已没有几日可活。” 如河的好酒美人送到孟梁城内,本就打了几场大胜仗,受到冲晋首领嘉奖的士兵们沉迷于酒色,呼尔击让他们好好修养生息,待精力充沛之时一鼓作气南下直取汝宁。有了将军之令,他们便放开了喝酒, 通宵达旦地狂欢。数日之后, 呼尔击渐渐觉得有些不对劲, 似乎有人在暗中推鼓着让士兵们渐渐颓靡, 便当机立断下了禁酒令,砸了所有的酒,禁止任何人再送酒入城,违令者斩。城中的美人也被拖到城外全数活埋,谁也不许再提。 自大破孟梁后已经过了月余,胜利之后的犒劳该结束了,呼尔击让兄弟们整装待发,该是继续杀进大聿之时。 “他们可走不了。”甄文君一边搅动着锅里的树根和汤饼,嘿嘿一笑,“为了能留住他们,我可是下了血本。” 阿歆派人送去上万坛酒里都有甄文君添加的礼物,乃是一车车裹着蜜的刀片,冲晋士兵每喝下一口便会无声无息地在喉咙里割上一刀。这些细细的刀口单看上去似乎伤害不大,日积月累之下却能造成致命伤。 甄文君在每坛酒中都加入了夜芙蓉核的粉末。 夜芙蓉乃是芙蓉散最重要的成分,它的核更是被诸多商人利用放入食物之中,能够使其食物鲜香无比,令人上瘾。 加入酒中也有一样的效用。 甄文君没有带太多的夜芙蓉核,正好此物添加到酒中效用猛增,只要将其碾碎,每坛酒加入一点儿粉末就行。冲晋士兵喝了还想喝,每人每日都要喝上十多坛,连续喝上一个月后他们皆已经上瘾。呼尔击忽然下了禁酒令,喝不到酒又碰不了女人,无处发泄的士兵们各个抓耳挠腮忐忑难安,行径古怪,晚上不睡觉白天醒不了,醒来就烦躁不安,诸多士兵往日亲如兄弟,此刻竟为了点小事大打出手。 “这是怎么回事?!”呼尔击住在曾经太守刘观的太守府中,大发雷霆,将林坚叫过来,用冲晋语问他,“你们大聿人会用什么妖术吗?为什么我的兄弟们会成了这样?” 林坚小时候有一位冲晋好友,从他那儿学到了不少冲晋语,能和呼尔击自如地交流。他听呼尔击如此说也觉得蛮好笑: “大聿人觉得冲晋都是吃人的妖魔,冲晋人觉得大聿都是会妖术的妖怪,这事儿还挺有趣。将军,大聿人并不会妖术,但他们会用毒。如果某没猜错的话,前些日子送进城的酒里恐怕加入了一些毒物,或许是芙蓉散。” “芙蓉散?那是什么?” “那是大聿境内非常流行的药剂,能够健体增精,御寒提神。吸食之后可在寒冬不着寸缕而不觉冷。” “竟有这么厉害的药剂?” “但它只有一时功效,成瘾性极大。一旦吸食便终身难以戒除,诸多副作用会让人性情暴躁、耽于感官、产生幻觉,药瘾上来时会做出什么事恐怕连他们自己都不知道。最可怕的是,长期服用芙蓉散容易浑身溃烂,发疽而死。” “居然用这么歹毒的招数对付我的兄弟!”呼尔击一掌拍在木桌之上,愤怒不已,“如今这些小虫都躲在什么地方?” “回将军,逃兵和百姓应该退到西边小县解县去了,大聿天子李举应该也在解县。” 呼尔击想要纠集兵力杀往解县,可叫来了几个领兵的“马头”,这些马头各个眼圈青黑精神萎靡,说两句话流三行鼻涕。 呼尔击看得万分恼火,将其中二人拖出去砍了脑袋以儆效尤,警告所有士兵,若谁敢再喝酒便军法处置。 一时之间倒是没人敢再喝酒,可是夜芙蓉的瘾就像一只抓不到、打不死的虫子,一直在冲晋士兵的心里挖洞,让他们垂头塌翅精神难振,大大耽误了军情。呼尔击想要偷袭解县的计划受阻,只能继续待在孟梁城中,整顿军风。 甄文君用毒之计十分成功,振奋了解县残部的士气。 阿歆心里略有计较,毕竟她意外吸食芙蓉散后亲身经历了一系列生不如死的痛苦,对于此物相当鄙夷,更是痛恨用毒之人。只不过战场之上不存在“不当手段”二字,每一座丰碑都是用失败者的尸骨堆砌而成,征战多年她比谁都要清楚这一点。所以对于甄文君所作所为她还是在众人面前毫不吝啬赞美之词,狠狠地夸赞了甄文君一番。 阿歆是个公私分明之人,甄文君越来越明白这点。受到鼓励之后更加勤力,和步阶一块儿研制水平,打算水攻。 没错,步阶来了。 一开始甄文君不让他来北线,可他自个儿偷偷跟在大军之后跑来了,可惜半路跑丢,差点在野外喂了狼,好不容易才到了解县,打听到大军溃败孟梁逃出来的人全都退到了解县,而甄文君和阿歆经常到参三峰之上窥探孟梁城中情况,便寻了来。甄文君见到他如同见到寒冬送棉袄的娘家人,开心得差点儿掉下泪来。 衣服破烂犹如野人的步阶在看到甄文君的第一时间兴奋拱手道:“女郎!” 甄文君回礼,朗声道:“水平!不……文升!” “水平?”步阶纳闷。 甄文君太兴奋,一不小心将心里所想嚷嚷了出来。 她端了碗汤饼给步阶让他先吃,步阶饿了好几天,呼啦一下全吃完了。甄文君问他会不会制作水平。 “女郎莫不是想要以水攻夺回孟梁城?”步阶一听就明白了,“我曾经有一位老师乃是水攻大家,我也向他学习过一二,跟随他参加过几场战事,帮他制作过水平、照版和度竿。只不过当时是在老师的指点下打个下手而已,若要自行制作,恐怕还需琢磨。” 甄文君立即鼓励他:“你会就太好了!即日起立即制作攻城器具!我来给你打下手!你教我!” 甄文君非常聪明,步阶只告诉她兵书《太白阴经》上关于水平的描述:“竿以照版映之,眇目视三浮木齿及照版,以度竿上尺寸为高下,递而往视,尺寸相乘。山冈、沟涧、水之高下浅深,皆可以分寸度之。”稍微教导之后,甄文君便能举一反三,将水攻关要琢磨通透,甚至能够提醒步阶错误之处,让步阶相当佩服。 甄文君这头在如火如荼夙夜不解地研究攻城之术和器械,那头解县的溃兵和百姓却完全没有斗志,不愿意和阿歆一同杀回孟梁。 李举本是可以站出来鼓舞士气,可是解县县令已溜,如今能主持大局的只有阿歆一人。阿歆的确是谢扶宸的女儿,可她也是李延意的情人,最终会倒戈向谁还不一定。一旦得势便难再压下,李举不能为她出这个面,让她讨了此等便宜。 “为什么?难道你们能吞下这奇耻大辱,一点儿都不想报仇雪恨吗?”阿歆问残兵们。 “想啊,但是咱们什么样儿,有多少能力心里有数。好不容易逃出来了不想再回去送死。” “对啊对啊,要不是不让走,我早就逃回南方去啦。” “话糙理不糙,谁都想要将胡子杀个片甲不留,但咱们都有自知之明,能不能打过上回已经证明了,那时还有两个大将军坐镇呢都输得屁滚尿流,这次连个能领兵的人都没有,要怎么打。不是白白送死是什么。” 一直跟着阿歆的私兵道:“谁说没有领兵之人?我们阿歆娘子纵横沙场已近十年,诸多大胜仗都是阿歆娘子一手指挥取胜的!难道你们如此孤陋寡闻没有听说过么!” 众人听罢大笑:“你也说了,阿歆,娘子!一个小娘子的小手段而已,还不是老爷们冲在最前头?纸上谈兵谁也会,可是真正遇到了凶悍的骚胡完全不是一回事呀!” “小爷劝这位阿歆娘子切莫再上前线,谁都知道骚胡喜欢女人,万一阿歆娘子落到胡子们的手里,咱们是先杀胡子还是先救娘子呢?” 哄笑声大作,替阿歆说话的这位私兵还是个年轻郎君,对谋略雄奇的阿歆非常敬佩,受不得这些污言秽语粘上她,抽了刀就想把这些满口喷粪的混账杀个干净,被阿歆拦了下来。 一直在一旁看着的甄文君见阿歆神色自若,似乎对这些话早就听惯了,并不气恼。 阿歆手里拿着酒壶酒杯,为自己倒酒,从容道:“如果说这些话能够缓解你们的害怕和自恼的话,你们尽管说就好了。说完这些,你们就回家乡去吧。” 众人有些没回过神来,以为自己听错了。 “你是说,我们可以回去?” 阿歆对着问话的人点了点头:“你们拼命逃出来不是为了能回故土和家人团聚吗?不然为什么要留着这条命?现在让你们回家乡,难道不好吗?” 从孟梁退出来的两万逃兵和一万百姓中大部分人是很想走的,只不过一开始阿歆不让,想着还要杀回去孟梁。如今她竟会答应让路,出乎意料之外。当好事突然降临,很多人不太相信,觉得藏着什么阴谋。 阿歆索性站到解县城墙下,让她的部曲大开城门。 冷飕飕的风从城外灌进来,她已摆明了自己的姿态。 “想要回家的便回去吧,和你们的家人度过最后的时光、苟延残喘!等你们一回去,很快冲晋大军便会攻破官仰直捣汝宁。汝宁被克之后,胡贼们便会杀到你们每个人的家里,杀你父母占你妻儿!”阿歆指着大门外,“走!” 阿歆的话让在场之人心中发凉,走了几百人,大多数还是留了下来。 “我再给你们最后一炷香的时间。”阿歆将香插在地上,依旧站在门边,在等待着下一批离开之人。 一炷香很快就烧完了,再没人走。 “好,关门。” 重重的城门被关上,阿歆看着剩下的人,在他们的眼中藏着疑惑、麻木、不知所措。她一一和他们对视:“既然你们没走,说明在你们心中还是有些血性的,是想要给胡子们一些厉害看看的。也或许你们并没有什么血性,你们甚至并不想要向嚣张的冲晋人寻仇,可是你们是聪明人,知道留在这儿可能会死,多少还有些胜利的希望。但逃回去只有死路一条!穷死、饿死、做个任人宰割的亡国奴而死!就算九死一生逃过一劫,却要永远背负逃兵之名!这是你们想要的吗?连我这个你们口中的小娘子都能杀上前线和冲晋胡子拼个你死我活,你们这些男人在怕什么!可是不如我这小娘子吗!” 阿歆在人群中穿梭,一一和他们对视、质问着,仿佛一个人在和几万人吵架。 方才笑话她的男人们全都没走,被阿歆说得眼皮一个劲地跳。 “都是男人。”阿歆拽着刚才说“都是老爷们冲在最前面”的男人的衣襟道,“你们怎么比不过冲晋的男人?是不是没种?” 那男人脸上的肌肉抽搐着,拳头攥得比石头还硬。 “其实谁不怕死?大家都怕,我也怕。”阿歆放开他,坐到了路旁的石阶上。甄文君发现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她吸引,全都在听她会继续说什么。 “人这辈子如白马过隙转眼即逝。我怕死,但更怕这辈子什么也没干就死了,什么也没享受过就入土,变成虫蚁的口粮!战争固然残酷,可你们一定会死吗?不,但是你们一定会因为打仗得到封赏!”阿歆指着县城东边一处朱红色屋瓦的府邸,“我们大聿的天子就在那儿!你们今日所作所为他都看在眼中!打跑了冲晋人难道还愁没有奖赏吗!有多少人穷极一生想要往高处爬都没有机会。多少人盼望着能够打仗,能有争功契机,如今这个契机就在你们手中。用命拼个一世富贵,告诉我,亏吗!‘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若是你们做不到将天下兴亡挂在心上,至少也要为自己这一生谋求一个飞黄腾达的机会!成王败寇,自古以来不都是这样吗?什么都不做就这样入黄土,你们为什么来人世一遭!” 阿歆终于说到最重要的点上,甄文君见这帮穷了一辈子穷怕了的人脸庞上,由愤怒中浮现出一种复杂的期待和希望。 “搬上来!”阿歆站起一喊,私兵们扛上来十多个大箱子。 众人好奇地伸长了脑袋,低声议论着。 甄文君也很兴奋,阿歆说再多也比不上最后这一下来得精彩,来得蛊惑人心! 箱盖被齐刷刷地打开,随着响成一片的声音,箱中满满的黄金令人咋舌。这帮人一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黄金,金子即便在阴天都很醒目,让众人瞪圆的眼睛完全移不开,垂涎三尺。 “除了天子的奖赏外,谁打先锋谁冲在最前面,这些黄金我任他拿!能拿多少统统拿走!” 若是说天子的赏赐还有些远在天边的意味,眼前成山的黄金却是实打实的。而且这个谢氏阿歆居然说随便拿? 几个男人冲上来指着她:“你说话可当真!” “自然当真。”阿歆随手将腰间的玉佩和扯下来,丢给他,“若是不信,此物押给你。” 他们几个都是杀猪宰羊的屠夫,哪会识别什么是好玉。可这玉通体润滑触手生温,看上去就能卖个好价钱。 大家看这女人一点都不扭捏,居然将随身玉佩押了出去,对她所说的话更加相信了。 “金银可以都给你们,你们拿了我的钱,以后就是我的兵。有一点我要说明白。”阿歆抽出身后从未离身的长剑,指着众人,“若你们临阵退缩的话军法处置,我绝不客气。” 甄文君明白,阿歆所用的乃是所有将领都会用上的计策。《六韬》所说“赏如高山,罚如深溪”,赏罚分明乃是根本。奖赏须重才能激励士兵情绪,惩戒也明才可剔除不良之气,让军心稳定。 阿歆果然是一个有经验的将领,很快就让涣散的人心重新聚拢在一块儿,有兵可用,又提升了她的威信,甚至连孟梁、解县的百姓都纷纷踊跃要参军。 一个娇滴滴的小娘子看上去还不到及笄之年,也跑到阿歆面前道: “姐姐姐姐,我也想参军打胡子,我也想要大金锭!可以吗?” 阿歆让她坐到自己身边:“当然可以,别怀疑自己的能力,你可以杀胡贼,也可以有大金锭。” “我叫阿稳。”小姑娘道,“我阿父阿母给我起这名字就想要我一辈子稳稳当当地度过,别有病有灾,更不许我抛头露面。可是我就是不喜欢安稳,我喜欢打战,打战是天底下最有趣的事情了。我自小就熟读兵书,能够当你的副将!姐姐,让我跟着你好不好?我觉得你好厉害。” “阿稳,打仗并不好玩。”阿歆并不因为她年龄小就随意敷衍她,而是正色道,“打仗是不得已为之,是所有人在刀锋上行走。如果你真的想要参军的话,首先要学会如何才能不让战事发生如何保下一方平安,再学如何杀人,这才是正确的顺序。” 阿稳眼中是满满的崇拜,认真倾听着,想要将她说的所有话都记在心中。 甄文君看着阿稳和阿歆坐在一块儿的模样,想起了卫庭煦。 是不是在别人眼中她和卫庭煦挨在一起时也是这样? 望着飘雪的天际,空气中除了寒冷之外似乎还有一些血腥之气。 不知她惦记之人今日饭否,可有小暖炉在怀? 从孟梁之难的残部、百姓、解县的百姓和守军、私兵中一共征集了四万六千壮士,阿歆又在解县附近继续募集勇士,不问出身不问性别,只要能够开弓四钧、引弩九车者皆入选。此番又凑齐了四千多人。 五万大军整装待发,甄文君攻城的秘密武器也制成,水攻准备就绪。 如今只等一件事。 等步阶开口。 步阶可观天象,能够通过夜晚气象判断明日天气。 他们需要步阶确定最佳攻击的时间。 等待多日,蠢蠢欲动的士兵们终于接到了号令——明日发起进攻!众志成城夺回孟梁! 想着财富显贵,他们兴奋难抑! 呼尔击接到一封归降书,此书来自官仰太守。 呼尔击让林坚来读归降书,书中将呼尔击大赞一番,说他乃是项羽再世,说官仰全城上下愿意归顺冲晋,做乌拉尔的子民。 乌拉尔乃是冲晋之神,呼尔击当然知道,可是项羽是谁他心里没数。林坚将几百年前的楚汉之争笼统地告知,呼尔击听得很过瘾。 “你们中原人,当真狡猾。” 呼尔击当然不会被一封不知真伪的降书乱了阵脚,他派出一千轻骑前往官仰探查情况。 这一千轻骑刚奔到参三峰之下就被甄文君布下的陷阱挑下马,一瞬间就被赛麻沸给麻痹得无法动弹。阿歆让人将他们的衣服都扒了,换上他们的服饰,想骑他们的马乔装成冲晋士兵潜入城中,里应外合。 冲晋士兵所乘的马十分刚烈,感觉到了陌生人的气息立即狂野起来。步阶乃是驯马高手,让大家别慌,告诉他们驯马之术的要义所在。不出半个时辰,所有烈马都被驯服,只有两匹死活不肯顺从,被步阶当即打死。 左堃达自小就是传信兵,爱马成痴,明白这些不肯降服的马乃是最最忠诚的马。看见马被活活打死,忍不住大哭。 步阶告诉他这些忠马若是现在不杀,回头它们也会绝食而死。不若帮它们走得轻松一些。 算好了往返的时间,步阶也预测到了近日冰点落在哪一日。那日大雾之后必定大大降温。 待他确定了日子,扮成冲晋骑兵的大聿兵马趁着浓雾还未完全散去之时渐渐靠近孟梁城门。 守在城墙之上的守卫看不太清来者的面目,依稀像是将军派出去的轻骑,正打算开门,副将布尔秃阻止道: “不可!这些人乃是大聿人假扮的伪军!” 第103章 神初十年 阿歆正在这支伪装的轻骑之中。 她让所有士兵都放松奔驰, 不可太过拘谨。她研究过冲晋人骑马的姿势, 他们一手拿武器一手勒缰绳, 马几乎是他们身体的一部分, 骑马姿态无比自信。若是要模仿他们不露出破绽在马上一定要轻松自如。 当然,她也不是没有想过另一种可能, 那就是她们的伪装已经被拆穿。 所以当她们来到城墙正门东门时,并未看见任何士兵来为她们开门,她就知道露陷了。 “防!” 就在阿歆话音刚起之时, 城墙上探出密密麻麻的弩箭手, 又一声令下,箭矢铺天盖地地朝她们射来,阿歆和众骑兵将马侧的盾牌举起, 把大多数的箭都挡了下来。 就在布尔秃喊着要继续开弓时,忽然在远处薄雾中升起了无数大聿的旗帜,喊杀声大作! 本要开城门出兵迎敌的布尔秃吓了一跳, 立即喝止。 大聿来了多少兵马?若是贸然出击恐怕会中了埋伏。 “快!通知将军!”布尔秃让人立即禀报呼尔击。 从清晨开始大雾从参三峰之上降下来,将整个孟梁和周遭都笼罩在一片浓雾之中。浓雾稍散,气温骤降, 马蹄踏在城中的石阶上能踩碎一层薄冰。 汗尔干和巴尔图骑着马在巡城,清晨的城内寂静清冷, 随处可见的冻死的奴隶。 自从呼尔击将军颁布了禁酒令之后本来欢乐的胜利狂欢越来越没味道,心中酒瘾难忍不说, 将军还下令三日之后就要再征官仰。大军都还没缓过劲儿来就又要打仗, 没酒没女人, 要怎么打。 汗尔干一个劲地打呵欠,眼泪直流,让巴尔图也被他传染,呵欠连连。 “将军也是过分。我们冲晋人哪有不喝酒,不玩女人的?禁酒禁女人还怎么打!”汗尔干在马上摇摇摆摆,一步三颠,兴致缺缺。 “哎,你可别胡乱说话。我们在外打战,一切都要听将军的号令!再说,那酒中有毒,才会让你这么上瘾!” “这些都是传闻!谁都知道大聿的酒好喝,我看并非是酒里有毒,而是将军不想打仗了,想要占据孟梁,就地称王吧!” 两人说话之时对面正好来了一群巡逻骑兵,汗尔干的话被他们听了个一清二楚,频频回头小声议论。 “你这是干什么!胡言乱语!要是被将军听到了你还要命吗!”巴尔图警告他。 汗尔干嘻嘻笑:“嘿,我说的都是实话。再说了,乌拉尔说我们冲晋人都是兄弟,就连首领都喊我们兄弟!将军说杀我就杀我,莫不是违背乌拉尔的话么!” 他这番话让巴尔图哑口无言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才好,汗尔干“哎”了一声,拍拍他的肩膀:“兄弟,我藏了几坛好酒,你可想要来尝尝?” “这,不太好吧,将军已经明令禁止……” “你不来,我喊别人喝去了!” 巴尔图想起酒的香味,酒虫子都要被勾上来了,赶紧道:“别嚷嚷,咱们兄弟偷偷喝就好了……” 汗尔干正要带着巴尔图回府喝酒,走到城北时忽然大地震动,耳畔响起轰隆隆的巨响。巴尔图怔在原地: “兄弟,你听见什么声音吗?” 巴尔图很快找到了声音的来源,他们眼前的城墙晃动着,巴尔图的神情原来越恐惧。汗尔干眼珠子一转,立即上树。就在巴尔图转身诧异地看他时,厚厚的城墙被巨大的洪流冲毁,巴尔图连一声都没来得及吭就被淹没在奔腾的大水之中。 汗尔干的头发被水冲入城中激起的大风刮起,粗壮的树也被冲得摇摇欲坠。水喷溅在他被冻得快要没知觉的手背上,很快便结冰了。 他呵着白气往后一看,转眼之间大水就沿着交错相通的街道涌向城市的每个角落。 汗尔干嘿嘿一笑,若不是城墙地基早就被他挖空,也未必会被水一冲就垮。大聿这一万两黄金花得挺值啊。 阿歆和她的副将,那位对她忠心耿耿的小郎君郭枭带着骑兵在东门不断骚扰,布尔秃不敢贸然出击,只能死守。呼尔击迅速奔到城墙之上,看见雾中旗帜和呐喊,重重地“哎”了一声,拍向布尔秃的肩膀: “你中计了!这是声东击西之计!” “什么?” “他们故意利用大雾让你将注意力全部集中在东门,恐怕真正目的是在别处!你们,跟我来!”呼尔击唤了一大群的士兵跟随他冲下城门,更让呼尔击留一群弩箭手守在此处便好,他立即将所有兄弟召集,准备迎战! 士兵还未纠集,汹涌的水从城北奔腾而来,将一队刚刚上马的冲晋士兵当场冲倒。待他们再站起来之时水激流已经过腰。 “哪里来的水!”不会游泳的冲晋人大惊,立即往屋顶和树上爬。水势无比汹涌,仿若大河决堤,水位上涨得极快。他们刚爬上高处水位一路狂涨,迅速跟着漫了上来。 勇猛无双的冲晋士兵在大水面前如同一只只可怜的小猫,死死扒着树干和屋瓦瑟瑟发抖,完全不敢下来。 阿歆带人在东门制造混乱,迷惑冲晋军,而甄文君便决堤放水,水从汗尔干一早就松动的北城冲进了城中。汗尔干收了阿歆的黄金和她们里应外合,不仅挖了甬道还架空了城墙,大水来势极凶,直接将城墙给冲垮了一角。孟梁也有地下水道,可孟梁地处北疆,平日里降雨不多,此城水道没有汝宁那般拥有巨大的排水能力,洪水入城太猛,一时间根本排不出去,将孟梁城灌了个满满当当。 呼尔击站在城墙上往下看,见孟梁城眨眼之间就成了一座水城,无数的士兵和马匹在水中沉沉浮浮,救命的呼喊声不停地灌注入呼尔击的耳朵里。而诸多被迫为奴依旧留在的百姓依靠这长水长大,经常冬泳,在水中挣扎一番后便能找到落脚的屋顶,捡回一条命。 布尔秃叫道:“将军!若是不开城门只怕所有兄弟都要被淹死在城中!” 呼尔击没办法,只好喝令将城门大开,将水排出去。 城门一开水冲了出去,漫在城周围,忽然喊杀之声乍起,原来一直藏在雾中装神弄鬼的竟是真正的军队。 阿歆指着大开的城门,喊了一声“杀!”,身后战鼓汹汹,她一马当先杀了进去。身后的士兵们看见阿歆身先士卒,热血狂沸,一块儿齐声呐喊,逆着齐脚踝的水向孟梁城内冲进去。 为了坚定杀敌信心不让任何人有逃跑的机会,步兵全部用铁链子锁在一起,骑兵顶着他们往前压进。喊杀声铺天盖地地冲入城内,在水中浸了半天还没死的冲晋士兵们立即拉马上阵。虽然水已经退了可他们身上都是水,被极低的低温冻了个半死,已是双腿发软。当他们骑上马时,真正的麻烦才显露,将他们迎头痛击。 大部分的水虽然已经被排出了孟梁城,可地上残留的水很快在低温之下凝结成一层冰,战马根本无法在冰上奔跑,好几匹马被摔断了腿,连带着冲晋人栽得头破血流。 没有了战马,他们仿佛少了一条腿。心中芙蓉散的燥热未除干净,身上又都满是寒气,迎上士气正旺的大聿士兵他们束手束脚竟被打得毫无还手之力。 呼尔击见自己的军队节节败退,大怒之下亲自杀了下来,巨斧狂舞,杀了几个大聿士兵后又斩了几个企图逃跑的冲晋人,巨斧指着阿歆的方向,如狮子一般怒吼: “乌拉尔在看着我们!谁逃跑便不配做乌拉尔的子民!给我杀了这些中原猪!” 呼尔击的喊声让士兵们士气大振,加上城墙上弩箭手和投石手的准确攻击,大聿杀进来的先头部队一波波地倒下,让冲晋军队重拾信心,杀了回来。 就在呼尔击重新控制住场面时,惨叫声在他身边此起彼伏。一个黑影从他头顶砸了过来,他抬手一挥将黑影挥到一边,手臂上却沾了翠绿色的汁液。汁液很快腐蚀了他的手臂,甚至往更深的肌理中侵蚀。 毒液! 呼尔击抬头一看,无数用布包裹的毒药弹从天而降。 呼尔击大喊大叫让兄弟们小心毒弹,可城中太大,所有人都在奋力厮杀,根本听不到他的喊叫声,纷纷中弹。 呼尔击气得脸色涨红,后背上又被砸中两颗,猛地回头,见城墙上不知何时爬了一层的大聿人。方才以毒弹准确无误地打中他的是个女人。 那人正是甄文君! 甄文君、阿希、阿稳和左堃达等人杀到了城墙之上,用毒弹将弓弩手压下去之后占据了高处,形成一整圈的包围,迅速将大量的毒弹传了出去,甚至丢给先前爬到高处避难的孟梁百姓。众人齐心协力向冲晋军队投下毒弹,从四面八方攻击,打得他们莫名其妙。 呼尔击持着巨斧杀上城墙要将甄文君斩杀,半路阿歆冲将上来,长剑直逼他的眼睛。阿歆这一招又快又飘,呼尔击吃了一惊急忙后退。阿歆紧追不舍,手中长剑如风如电,每一剑都往他眼睛刺。就在呼尔击下意识再往眼睛上挡的时候阿歆一改套路削在他腹部,呼尔击去挡腹部阿歆又刺他眼睛。若不是他躲得及时恐怕眼珠已经被挖了出来。 呼尔击力大无穷,手中战斧有劈山裂地之能,若是硬和他比气力恐怕整个大聿加上七大胡族之中都未必能找到一人能够赢得过他。阿歆并不和他硬拼,该退则退,该进时抓住时机迅速将他咬住,连杀数十招。 阿歆剑法乃是以快以邪取胜,呼尔击这等草原猛汗自小摔跤挥斧,较量的都是肌肉,忽然碰到个路数清奇的女子,竟被她打了个手忙脚乱,落尽下风。 呼尔击额头、手腕、腹部和双腿被割开二十多道口子,每一道伤口都不浅。他往身上看了一圈,哈哈大笑,用别扭的中原话说道:“厉害!” 阿歆后背肩膀也被他的巨斧刮了两下,他们站在寒风凛冽的城墙上,衣衫被吹得猎猎作响。呼尔击浑身是血口竟一点儿都不恼,可见并不是个有勇无谋的匹夫。阿歆最讨厌遇上这样的对手,暂时的下风不会让这种人恼羞成怒而露出破绽,他们只会越战越兴奋,越战越热血狂澜。 甄文君熬了十多天制作出六千多颗毒弹,若不是阿希实在挖不出毒药,步阶的赛麻沸也被掏空,甄文君还可以做出一万发。 六千毒弹很快就用完了,冲晋军虽然死伤惨重,可他们每个人都是筋信骨强的壮汉,中了毒浑身被烧出窟窿,冻得头发都结成了冰棍,却一丁点儿退缩之意都没有,反而将骨子里血液之中的韧性和强悍发挥到极致。 冲晋城中的士兵在突袭之下死了有两万余人,剩下五万多人多有负伤。在人数上大聿军队已经不占劣势,可冲晋士兵全都是受过训练精挑细选出来的猛士,大聿这块新兵残将不说,还有诸多老幼妇孺,此时双方人数相差无几,但就战力而言还是非常悬殊。 甄文君渐渐感觉到了吃力,冲晋人杀上了城墙,她撤下所有百姓,指挥士兵们和冲晋人迂回作战,不要硬拼。 很快太阳就要落山,到时候气温将会更低,一身被浸湿的衣衫只会让冲晋人更冷。城中的粮食已经被大水泡烂,饥寒交迫的冲晋人心中还有一丝夜芙蓉的瘾在勾着他们魂不守舍。简单来说,时间拉得越长,冲晋人战败的可能性就越大。 甄文君要做的只是咬牙坚持。 呼尔击的副将布尔秃发现,在城墙上投毒又跑下来在各个坊间只逃不打,让人白白耗损体力,这一切指挥的核心是谁,居然是个小贼娘!布尔秃拿着他的双刀向甄文君杀来,没想到这小贼娘竟然还会功夫,双刀猛砍,她左躲右闪不说,竟还有余力还击。布尔秃打掉了她生锈长矛,她竟一拳砸在布尔秃的鼻梁上,将他打退好几步,鼻血长流。 打断了布尔秃高高的鼻梁,甄文君痛得心在滴血,偏偏还不能露怯,摆出了从阿母和小花那边继承的杂牌拳法套路,镇定勾勾手,让布尔秃再过来,仿佛胸有成竹,还有诸多大杀器。 小娘子排兵布阵颇有想法,功夫还了得,布尔秃擦了擦鼻血不敢冒失出击,绕着甄文君仔细地寻找破绽。 甄文君一早就看见此人站在城墙上号令群兵,想必他也是将领。她并不和他正面相斗,论武艺和力量,甄文君肯定不如他,但是论策略又是另一回事。甄文君要将此人拖住,一旦将他拖住冲晋兵将无人号令,郭枭步阶和左堃达等人便能够寻找到歼灭对方的策略。 郭枭常年跟随阿歆,炼就一身钢筋铁骨,能与冲晋人正面对抗丝毫不落下风。他一直杀在最前线取了好几个人头,极大地振奋军心。 步阶不能打,甚至连重点儿的兵器都扛不起来,甄文君让他不要往前冲。 “你拿着指挥旗寻个高处,看清局势之后便挥旗示意指挥军队排兵布阵!”临行前甄文君跟步阶如此说道,并向阿歆推荐了步阶,说他谋略了得是个人才。阿歆知道水平乃是步阶制作,和他攀谈一番后有也很认可他的才能,便让他制定旗语,全军上下统一学习。 孟梁城并不算小,可比起在无边的旷野中两军对圆而言,困在城池内部的战斗局限诸多。交错的街坊不说,还有许多水道暗门,能够对战的场所非常狭窄而有限。 这样的战场,对于熟悉孟梁城构造的孟梁百姓而言非常有利。 冲晋人也在城中住过月余,只不过他们只当这儿是战利品,并不把它当成自己的家,没有探索欲望也就不会刻意记下它的交通构造。孟梁百姓便利用地形一点一点地消耗冲晋的兵力。 战术没问题,所有士兵也都打得卖力,可是这场战役还是持续了两天两夜。甄文君浑身是伤气力难逮,冲晋的士兵却毫无颓色,如狮虎一般仿佛可以战到天荒地老。 甄文君发现自己错了。 她以为冲晋人也是人,也会冷也会累,可眼前这些战了两日满身依旧有使不完力量的战士们的的确确超出了她所能理解“人”的范围。布尔秃追着甄文君片刻不离,甄文君对付他都已经非常疲惫,更何况还要谨防随时从暗处杀出来的其他敌人。而一直占据上风的阿歆也因疲倦注意力一松,被呼尔击的战斧掀下了城墙。若不是城墙面上有诸多幡旗减缓了她下落的趋势,这一摔非得要了她的命。 阿歆撑着剑,扶腰勉强站了起来,呼尔击沿着马道滑下来,迎头一斧要将她脑袋劈成两半。阿歆腰部严重扭伤,行动大大受阻,无可奈何之下只能硬生生地接下这一斧。巨斧把她的剑打落在地,一声“姐姐莫怕”自阿歆身后响起,阿稳居然拿着两把不知从何捡来的短刀冲着呼尔击就去。 “回来!”阿歆大吃一惊,想要将阿稳拉回来已经来不及。 阿稳就像一只炸毛的野猫,冲着呼尔击这只猛虎毫不惧色地疯狂抓挠。阿歆发现她身形娇小,一刀刀切上去却毫不含糊。呼尔击眼睛都被她的短刀比划花了,巨斧抵挡太慢,锋利的短刀削掉了他一边耳朵。 呼尔击痛得大叫,一拳打在阿稳的胸口将她打飞出去。阿稳落地一弹立即站了起来,想要再战,阿歆叫住了她: “够了,别动,你骨头已经断了。” 阿稳看了眼左手,方才落地的时候没落好,还真是断了。 左堃达和步阶被团团围住,郭枭被三人逼到了钟楼上,除非纵身一跃,否则没有任何退路。 布尔秃和数十人将甄文君堵进了一间府邸,甄文君刚刚逃进去反闩上门,阿歆便从墙顶掉了下来,除了带下来一地的砖瓦之外她怀中还护着个小孩,甄文君一看,怀中之人正是那个阿稳。 阿歆面色如纸,非常勉强才站了起来,她看了一圈周围的景物道:“此处乃是孟梁白家,我曾经和白家家主有些交情,知道府邸有处暗道可暂时隐藏!”阿歆说话之时呼尔击和布尔秃带着众人撞开大门,杀了进来。 阿歆推着她们快些往府中跑,带她们藏到了主院床下的暗室之内。 重伤的阿稳先被推了进去,阿歆让甄文君也进去。 甄文君看了眼这暗室顶多只够两人藏匿,便义正言辞地说了个“不”字:“你进去!” 阿歆哪里和她废话,硬将她往暗室里推,甄文君脾气上来,将暗室门一关,大声道:“这儿是战场!岂是龟缩之地!当初我决定上北线杀胡子之时就没有想过有一日要退缩!要死也要和胡贼们杀个痛快再死!做我大聿不灭英魂!” 阿歆看着浩浩英气的甄文君,忽然在她身上找到一种熟悉感,仿佛看见了初上战场的自己。被甄文君的气势感染,阿歆大叫一声,仿佛浑身的伤都消失不见。 冲晋人杀到了主院之中,看里面只有两个女人,甄文君和阿歆一人拿剑一人持矛,已是退无可退。 阿歆脚下踩着暗室的门,阿稳非常想出来助她们一臂之力,阿歆却全然不让。 冲晋人将她们团团包围,阿歆曾无数次身陷险境,没有一次如同这回凶险,最明显的征兆便是,此时此刻,她竟想到了李延意。 想到了十多年前那个雅集之上,十八岁的李延意穿着一身桃粉色的长裙,站在花丛中手里握着酒杯,正和一众大臣夫人自若谈笑。 那是她此生见过最美的画面。 居然在此时此刻想起了这件事,阿歆苦笑道: “文君妹妹,或许咱们真的要死在这儿了。” 甄文君握紧了长矛,身子摇摇晃晃,一直听到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的声音。这声音非常熟悉,模模糊糊听不真切。 是谁的声音? 对……是卫庭煦,是卫庭煦? 她在说什么? 甄文君仔细地听,认真地听着从她心底里发出的声音。 “我等你回来。”卫庭煦说,“到时候满园的徘徊花都开了。” 眼泪一颗颗地砸下来。 我不能死在这里。甄文君告诉自己,我不能死。 我要回去见她。 第104章 神初十年 解县乃是一个小县, 满城也只有县衙一处可暂做天子行宫。 县衙虽小但好在前年才修整过, 大堂厢房一应俱全也算是干净敞亮,文官武将各有所居, 而北面的几处牢房也早因战乱被清空, 临时改造为天子亲兵虎贲军的居所。 李举得到孟梁捷报时正在内官的侍奉下吃着早膳。 眼下军备物资少得可怜, 庖厨也是难为无米之炊, 李举已经接连一个月没见过什么正经的荤腥了。虽说他从小就是不受宠的皇子, 却也从未吃过这种苦, 喝着混着油渣的汤饼,想到大聿在自己的手里才不过短短十年, 竟落得百姓无衣无食, 处处烽烟的境地,李举食难下咽。 孟梁被夺回的军报让心中悲苦凄凉的李举精神一振, 忙问来奏报的传令兵:“如何攻下的?你快与寡人说说!” 传令兵说是谢氏阿歆带着一万私兵和此前逃散的一万百姓、两万大聿军趁着雾天巧攻, 将长水之水灌入孟梁城中才将此城夺回。 “谢氏阿歆?”原本一脸欢喜的李举在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 慢慢将手中碗放了下来,眉间竖起一川字,问道,“那如今孟梁是谁在守城?又是谁在统领三军?” 传令兵道:“回陛下,孟梁太守刘观殉国,如今太守一职暂时无人接管。而三军……因王危将军和贺延年将军都已战死, 谢氏阿歆将孟梁夺回, 所以几位校尉和百夫长暂时都听她的号令。” 李举听完之后眉头锁得更紧, 挥手让传令兵退下, 匆匆扒了几口汤饼,叫人来为自己更衣。 如今孟梁已经收回来了,他必须马上回去坐镇才是。此战谢氏阿歆确实功不可没,但他可以封赏谢氏阿歆无尽的荣华和富贵却不能叫一个女人统领三军,哪怕这个女人是谢司马的女儿。 一旦这个先例开了,将来会后患无穷。 伺候的内官是一路跟紧了天子,从孟梁那场惨败中逃离出来的,如今一看天子还想着再回那狼烟之地,心里是一万个不愿意,便叫了一个小黄门吩咐他将此消息传给虎贲郎夏菁,请他来劝阻一下天子。 李举的衣服刚穿戴整齐,便听到有人来报,说虎贲郎夏菁求见。 李举道:“来的正好,寡人正有事要召他。” 夏菁进门便听见李举比前几日多了几分轻快,说要前往孟梁,让他做些准备即刻出发。 “陛下,您不能去。” 李举嫌弃内官的动作太慢,直接伸手将金冠拿了过来自己戴上:“为何?” 夏菁跪地行礼道:“陛下,孟梁虽然已经收复,可冲晋的铁骑却并未真正退去。依照臣对冲晋人的了解,只怕不出三日他们必定会重整队伍卷土重来。阿歆等人的确赢了此战,但近五万大军损失惨重,她本人也身负重伤卧床难起,不知是否能够承得住冲晋再一波的攻城。陛下乃是万金之躯,切不可再亲临险地。” 听到冲晋三日之后还会再度进攻,李举系冠的动作明显慢了下来,嘴上却道:“你怎知他们三日后还会再攻?” 夏菁道:“回陛下,臣派出去的探子回报,说冲晋大军在孟梁城外五十里处驻扎,已在做攻城的准备了。此前一战他们的军备物资在孟梁城里损毁过半,如今只怕是想要急攻夺取孟梁,否则就算胡子们再强悍,冰天雪地之中也难以坚持过久。所以如今孟梁乃是最危险之地,接下来只怕会是一波又一波的苦战!” 李举坐回到榻上,犹豫半天,忽然高声道:“可寡人不去,三军谁来统领!” 一旁伺候的内官趁机道:“陛下,您可亲封一人为镇远将军,让此人为天子代表。您何必亲自涉险呐!” 李举皱眉道:“封谁?孟梁还有谁可为将?莫说孟梁了,就是放眼大聿也难再找出一个能统领三军之人!” 夏菁心中浮出谢氏阿歆这个名字。 若论领兵镇军杀敌的能力,眼下无人能与她相提并论,只可惜是个女子。不说先帝曾有命在先,就是以天子对长公主的深恶痛绝,也绝不会允许女子为将助长李延意之威的。夏菁只好道:“陛下,臣觉得或可封那谢氏阿歆的部下郭枭为将,此人勇猛刚毅,是个可造之材。” 李举没说话示意他继续。 夏菁解释道:“陛下,谢氏阿歆能从冲晋手中夺回孟梁,足以说明此人是个能征善战的璞玉,加之又是谢家嫡系出身,若非女身论理当封大将军。可非常时期当用非常之策,陛下封她的部下为镇远将军,一来此次夺城之战论功行赏犒劳三军那是振奋军心的必行之策,陛下这一封赏必不可少;二来这郭枭为人忠厚,又是谢氏得力的左右手,就算封为了将军,今后行军作战多半也会听命于谢氏。如此一来就算冲晋回攻,有谢氏在想必孟梁可保,强敌亦可退。而谢氏,陛下可以金银赏之,待退敌之后,还可以加封郡主之尊再许以封地作为赏赐,对于一个女子而言足矣。” 李举听完沉思一番。夏菁所说的并非不是个好办法,若非这谢氏是个女人,他一早就将她封为大将军,驻守北疆杀敌了。如今大聿将才青黄不接,谢氏的能力他无法视而不见,封郭枭为将既可以得用谢氏的才能,又不必背负忤逆先帝的骂名,更重要的是绝不会助长李延意力挺女子为官的气焰,可谓是一箭三雕,唯有一点…… “依你所言,这郭枭对那谢氏如此忠心,此刻封他或许是件益事。可退敌之后呢?大聿需要的是忠于天子的将领,而非一个忠于女人的将领。” 夏菁道:“陛下所忧之事只要一则恩典就可化解,郭枭可以给他官衔但手中无兵,无论他忠于谁都不会有任何意义。且忠于谢氏阿歆就是忠于谢家,谢家家主谢司马乃是大聿股肱,小小郭枭不足为惧。” 李举略作犹豫后,让内官笔墨伺候,两道封赏的诏令一路快马加鞭由虎贲士兵亲自送到了孟梁。他自己便留在了解县。 说回三日前孟梁。 甄文君和阿歆两人在白府之中合力抗击冲晋双将。明面之上甄文君的武器是长矛,其实金蝉刀才是她见血封喉之器。布尔秃一刀想要砍掉她的手臂,没想到她抬手一挡,竟将他的刀挡了下来。布尔秃吃惊之时甄文君以金蝉刀割开他的喉咙。布尔秃被杀,甄文君也受到其他士兵的偷袭,后背被划了三刀。 剧痛之下她咬牙硬挺,无论其他士兵如何夹攻,她和阿歆一心只想夺下呼尔击的脑袋。 呼尔击被两人追着,腹背受敌十分痛苦。两天两夜的大战其实已经消耗了他所有的体力,如今他也是在硬撑。阿稳忽然从暗室里跳出来,一时吸引了呼尔击的注意力。 高手过招,胜负只在一瞬。 阿歆见他眼珠微微一偏便知他心思摇摆,立即抓住了这千载难逢之机,一剑贯心。 呼尔击被杀,在场的所有士兵面带惧色纷纷对视,阿歆和甄文君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砍下呼尔击人头,拽着阿稳冲出突围。从头到脚没有一处完好,走路都走不清楚,全凭意志强撑的左堃达和郭枭正好带兵迎上来,将她们安安稳稳地护住。 阿歆爬上钟楼,将呼尔击的人头高举,让所有冲晋人看到自己的将领已死。 呼尔击被杀,冲晋军心大乱,疲态尽显。 阿歆和甄文君趁势一鼓作气将他们赶出了孟梁,成功夺回了北方重镇。 冲晋人一走,甄文君和阿歆等人再也支撑不住,直接倒在大街上昏睡过去。躲在牛棚里的阿希见仗打完了这才跑出来,拎来被褥给她们盖上。 醒了之后甄文君和左堃达在城中查看伤兵的情况,随行的军医和负责包扎医疗的女兵们死伤了不少,治伤和负责煮饭的人手远远不够。得知这一情况后,孟梁和周围的百姓们自告奋勇前来为这些将他们从胡子手中解救出来的将士们包扎、煮饭、炖药,这是他们眼下唯一能给予的报答。 阵阵炊烟和药草的气氛中,这个刚刚遭受了重创的城池正要开始恢复它的生机。 尽管父母妻儿死于冲晋的屠刀之下,可只要还有人活着,大聿就还有希望存在。 甄文君将疗伤的草药分配好后交给了负责熬药的几位娘子,让她们煮好草药后分发下去。之前的一战,虽然冲晋的药品粮草大半都在孟梁城中,可这些粮食药品也都泡了水,粮食倒还好说,晒一晒还能吃,麻烦的是药材。用来止血疗伤的药品一泡水就没法用了,因此这些疗伤的药品也都紧着那些伤势较轻的士兵们使用,让他们伤快些好,一旦胡贼还敢再来,他们也能及时回到战场之上。其余重伤者全部退到解县去集中治疗。 御寒的衣服棉服也都吸足了水,被寒风一吹冻得硬邦邦,阿歆找了几个人轮番的将衣物拿到火堆上烤化了再烘干。 天气冷得不像话,甄文君套了一件又大又厚几乎将她整个人都包裹住的棉衣,像一颗球一般在孟梁街上行走,怀里抱着成捆的药材。 每个孟梁百姓都认识这位女英雄,都知道布尔秃死在她手里。很多人都想看看这位手刃冲晋副将的女子有什么样的三头六臂,没想到竟是个漂亮年轻的小娘子。 无论她走到何处都受到夹道欢迎,好吃的好喝的纷纷往她怀中塞,甚至还有给她说媒的。 甄文君第一次感受到成名的滋味,一开始还收点儿小礼物,步阶偶遇看见了之后便暗暗劝她不要收,否则落入别有用心之人的眼中,只怕会留下话柄。 甄文君得意忘形之时竟忘了这等计较,立即收敛低调起来。 眼下虽然将城池夺回,可所需的一切都还是捉襟见肘。阿希一早就领着人上周围的山上去找寻药材和山珍,就算杯水车薪也能用来解一解燃眉之急。 李举封赏的诏令到达孟梁的时候,甄文君正要去找阿歆商讨进一步布防一事。左堃达跟她说冲晋这次在孟梁吃了个大亏,按照他们冲晋人“伤我者必屠之”的性子,只怕不日就要再迎来一场恶战。尤其眼下的这场大雪把整个北线都染白了,冲晋首领哈尔茨在孟梁损失了大半军需和士兵,连举国第一猛将呼尔击也战死于此,就算不为报仇雪耻,只为了他手底下的将士们不活活冻死在雪地中,他也是要夺回孟梁,否则这一趟远征便是一无所获,他肯定不允许有这等事发生。 步阶一句话让所有人紧张:“哈尔茨极有可能亲自南征!” 这次他们能将孟梁从冲晋人的手里夺回也是靠了几分运气,若再被冲晋人抢回去,想要再反攻恐怕更加疲软。趁着冲晋人进攻之前驻防,此乃重中之重。 甄文君和左堃达到阿歆暂住的白府门口,正好碰上小黄门在里面跟阿歆和郭枭宣读李举的诏书。甄文君挡了左堃达一把,两人在门外面默默聆听,越听甄文君的脸色越难看。直到黄门独有的嗓音抑扬顿挫地念完,里面的阿歆和郭枭谢过恩典后,那小黄门手里拿着阿歆给的两枚金饼十分满意,从白府出来时一改来时的嫌弃,脸上挂着三分喜气,看了甄文君和左堃达一眼道: “你们呐可真有福气!这次得胜,陛下吩咐下来,明日在孟梁摆宴犒赏三军,你们可要多多感念圣恩,在战场上使出全力来报效天子才是。” 甄文君瞪了那小黄门一眼,没应声直接走了进去。 那黄门被瞪得莫名其妙,“哎?”了一声,指着甄文君恨道:“小娘皮子,竟敢对咱家如此无礼!” 阿歆看到来者是甄文君,对她笑道:“你来得正好,我方才正与郭枭说到城北城墙已经修复,被陛下的诏令给打断了。你看,孟梁乃是重镇,有东南西北四道正门,还有四角偏门。以我跟冲晋人几回交手的经验来看,他们极有可能放火攻城,然后趁乱在正门强攻。我需要在四门建四处箭楼用来抵挡他们的重甲骑兵,还要再加几个火油弹的发射点。对了,还有水源。冲晋大军现在退到屏县驻扎,那里恰好是长水上游,若胡子在水里下毒,他们可不费一兵一卒就能将我们活活渴死在孟梁。你和季永分两路人马去寻找水源,趁着天寒地冻的多屯些冰块分散在城中各个角落,保证将士和百姓们饮水。文君,你还有什么想法一并说出来,眼下我们时间紧迫,一刻也耽误不得。” 等了半天甄文君没回她,阿歆注意到甄文君铁锅一般黑的脸,奇道:“怎么了?” 甄文君道:“孟梁能夺回来,你当居首功。” 阿歆明白她要说什么,让郭枭和左堃达出去后才道:“你觉得天子的诏令不公。” 甄文君直言不讳:“若论功行赏,将军之位你当之无愧。” 阿歆笑着摇头道:“你或许不知,先皇曾有遗训,本朝不得也不能立女子为官。所以天子的诏令并无不妥。” 甄文君没想到她会这么说:“并无不妥?只因为你是个女人便得不到应有的赏赐,你觉得这并无不妥?战场之上哪一个将士不是以血肉相博,不是以性命相拼?天子赏赐不看功绩,反倒以男女论英雄?眼看和冲晋的一场恶战在即天子却赏赐不公,岂非令将士们寒心?如今郭枭被封为安远将军,而你什么都没有,依旧是私兵!军中不少都是女部,她们看到这样的情况该怎么想?又怎么再上场杀敌?这样无德之人怎配为天子?又如何能治理的好大聿?”甄文君一番急问抛出之后阿歆竟毫不为所动,让她更气,“若今日是长公主当政,绝不会有男女之偏见!” 阿歆一如既往的平静:“眼下重要的是如何抵御冲晋再次夺城,而非计较个人得失。况且忤逆先皇遗训乃不忠不孝之罪。天子也并非没有赏赐我等,连你我在内皆论战功赏赐黄金良田,你怎能说天子无德?女部得不到天子封赏,我也绝不会让她们吃亏,我的所有赏钱都分给了她们。今日李延意想要篡权本身就是大逆不道。文君,念在你我共同退敌的情谊上劝你一句,以后莫再说‘李延意当政’这种话。我见你有几分聪慧,切莫被几句妖言冲昏了脑袋,回头是岸。” 甄文君冷笑道:“我看阿歆你才应该回头是岸。你所忠的君不过是个懦弱无能之徒。若非他自不量力硬要开门迎战怎会叫胡子杀进孟梁?怎会令孟梁百姓惨遭屠杀?几万的大军如同丧家之犬四散奔逃皆因上位者昏庸,这件事你难道不知道吗?还是选择避而不谈?长公主乃先帝嫡出又居长,论见识她走遍大聿各个角落体察百姓深知民间疾苦,论手腕她比你忠诚的天子更果敢机智,论用人她唯才是举从不偏颇,文韬武略无一不强于你口中的天子!若非你口中天子无道,大聿怎会落得千疮百孔的境地?天子之位当属能者,既然天子无能为何不能由更有能力的长公主替代?若他日长公主为帝,开创的不仅是本朝先河,从此女子更是再不必受性别所困,今日以你之功封候拜将都不过分,怎会用一点田地金银打发?!为何同为女子你却不肯为长公主效命,况且你和她还有情缘相系。难道只因为你姓谢吗?还是你也觉得,长公主是个女人所以不配居天子之位?” 甄文君一字一句都直指最核心之处,句句质问。 阿歆站了起来,终于被她激怒:“当今天子乃是先皇亲封的储君,没有使用任何阴险手段登上帝位,无论他有无为君的能力他都是聿室唯一名正言顺的继承之人!甄文君,你口口声声说她因为是女子才不受清流支持被千夫所指,你今日我便告诉你,就算李延意今日是个男子,她所图之事都属谋逆!大逆不道当诛九族,是应该写入史书为世世代代唾骂的丑事!在你心中可有忠孝仁义四字?自小到大读的书中礼义廉耻可还记得?食君之禄担君之忧,依你之言,这天子之位当属能者,只要有能力便能登上皇位,篡夺江山。我且问你,天下能者何其之多,她李延意之能能盖过天下人吗?就算她能,今天有个李延意,明天还有周吴郑王,大家都要抢江山夺王位,人人争势斗狠,天下可还有宁日?百姓将被置于何地?乱世烽火不灭,受苦的永远是百姓!若非她李延意生出非分之想,今日冲晋等胡族又怎有可乘之机?自天子与李延意相争以来,多少文臣武将死于党争,殁于诏狱!内患频生,何愁外患不来?李延意所谋所图,有哪一件是站在百姓立场上思考?” 阿歆反驳得让甄文君略略窘迫,但她并不想在此认输:“可李举无所作为乃是事实!有他在帝位聿室楼宇终有一日要倾塌!” 阿歆道:“父子有亲,君臣有义,此乃道之所在。更何况若君主文能治国武能平天下,又要大臣做什么?之所以有臣子正是为了辅佐君主,分担君忧。天子之位所需承受的重担不是你我能够想象的。人无完人,即便天子有所不虑,他也不是个暴君。他登基之后轻减徭役宽民力事,驱逐奸佞励精图治,大聿在他手中或许会迎来中兴之治——如果没有李延意的话。” 道不同不相为谋。 甄文君不想再说,她也说不过。 阿歆撑着未愈的腰艰难坐下。 自那日不欢而散之后,甄文君连着两日没踏进阿歆府中,一直在城中转悠布置城防,顺便查漏补缺,但凡有什么想法或者需要汇报之事,统统交给左堃达去传达给阿歆。 事后回想,和阿歆那番争论实在荒唐,因为对谢家的仇恨占据头脑,让她思维混乱被说得哑口无言。阿歆那番话恐怕已经和李延意争论过无数次,说起来颇为顺口,破绽难寻。 代表天子来犒赏三军的小黄门说要摆宴,可眼下所需的军粮都尚且不够,一人分发了一碗带着两粒油渣的汤饼就算是天子赐宴。 甄文君把自己的那碗给了阿希,阿希倒是没心没肺,接过来的时候还说:“这天子虽然穷,但还算是惦记着咱们呢。过两天一旦打起来,说不准下次见到荤腥是什么年月了,你真不吃吗?” 甄文君连着翻了两个白眼,拿了俩蒸饼跑到城墙上吹着北风干啃。 第105章 神初十年 经过孟梁大战的洗礼, 甄文君和阿歆这两人本来已经从心存芥蒂转为惺惺相惜, 可一顿争执之后两人又回到了互相看不顺眼的状态, 就算偶尔见面也都不和对方说话。 冲晋残部在屏县休整了四十天后, 首领哈尔茨率三十万大军和丰沛粮草倾巢而出,再次攻打孟梁。 冲晋人围困孟梁已经一月有余, 解县离着孟梁不过百里,每日从早到晚传来的战报没有十封也有八封,却无一封捷报传来。 阿歆和甄文君率兵拼死守城, 死死守了一个月未让冲晋人攻入城池。冲晋人打得艰苦, 孟梁的军民守得更苦,可是谁都不敢往后退一步。 战况传到了解县,李举还没开心几天又彷徨了起来。内官对自己的先见之明颇为得意, 没少在李举面前唠叨——看吧,幸好没有回孟梁,否则现在就被困在孟梁城中了。 李举也知道, 冲晋人所剩的粮草不多,只要孟梁不丢,他们坚持不了多久就得撤退。冲晋后退还有北线三郡可以休整, 大聿不能给冲晋充足的休整时间,否则待他们凑齐粮草再次围城, 孟梁绝对会比今日难守十倍。 李举吩咐下去,以后每日他只吃一顿饭, 身边服侍的黄门和守护自己的侍卫们每日也要节衣缩食, 将剩下来的口粮攒着送去前线支援战事。他更颁布诏命, 让解县和周围县城尽可能地为孟梁前线的战士们捐献粮食,待退敌之后朝廷必有嘉奖。 解县中能动用的粮食早就在半月前送往孟梁去了,城里百姓饿得头昏眼花,尽管李举放下了话来他们也再榨不出十车粮米。内官凑来凑去,把周围方圆几里地的树皮都被扒了个干净,这才凑出了二十车树皮磨的粗面。夏菁带着虎贲士兵自送去孟梁,以表示天子之意。 李举在前线坐立难安,只能干着急的时候,忽然收到了从汝宁来的密信,说惠妃生了,为大聿添了位皇子。 李举看了半天确定自己没看错,皇子!是个儿子!当真天佑我大聿! 在信的末尾李举还看看了另一个消息。关在冷宫中的冯徙倚也生了,生了个怪胎,一个长相丑陋拥有兔唇的怪胎! 李举“怪胎”二字心中一抽,心痛过后又无比的庆幸,庆幸当初的决定如此正确。若不是当机立断将其皇后身份废除,如今怪胎降世该如何立为储君,肯定也会落为李延意攻击他昏聩的话柄! 李举当即下了诏书,封惠妃为后,其子为大聿太子,待他回汝宁便举行大典! 诏书刚发出去李举便让内官收拾行装,他要马上回汝宁! 李举将返一事很快传到了阿歆耳朵里,苦守多日的阿歆什么都顾不上,让郭枭守城,立即赶往解县,在城门口将李举的车马给拦截了下来。 “放肆!你居然敢拦阻天子仪仗!可知该当何罪?!”内官站在马车上呵斥她。 阿歆跪在地上,丝毫没有惧色,朗声道:“陛下不可在此时离开北线!一旦陛下离开无论出于什么原因军心将会立即溃散,恐怕难抵冲晋猛攻!一旦孟梁再次失守汝宁便会告急!还望陛下以大局为重!” 阿歆的话李举都听到了。 当日冯徒倚被李延意所害难产诞下死胎一事如今回想起来还会令李举心惊肉跳,一想到好不容易得来的皇子如今就在李延意的眼皮子底下,令李举心急如焚乱了章法,一心只想赶快赶回汝宁。谢氏一番话让他瞬间警醒,如果孟梁被破,冲晋的铁蹄一路将直杀进禁苑,还谈什么皇子储君,大聿未来? 内官依旧在斥责阿歆,坐在马车里的李举走了出来,哀叹一声道:“谢氏说得对,寡人现在不能走,寡人是大军的定海针。诸多将士都是心中念着寡人才有勇气上阵杀敌,才能严防死守着孟梁。寡人不能只为回去看寡人的皇后和太子就抛下他们。” “可是陛下,汝宁也需要您啊!”内官早就受够了北线,听说李举打算回京时兴奋的一晚上没睡好。结果都要走了居然有个不长眼的来捣乱,他岂能答应!内官嘴中不停地劝李举,李举被说得烦了,一挥手道: “你莫再多说!回去!寡人要在此稳定军心!” 马车掉头折返,内官气个半死,冷眼瞪阿歆。阿歆哪里理他,吩咐亲信暗暗守在解县,没有她的命令绝不能让天子离开。 内官走哪儿都有人看着,走到哪这几个彪形大汉都寸步不离。县衙被团团围住,内官连县衙的门口都没法迈出去。 “什么意思你们!”内官急了,指着他们道,“你们可知道我是谁?屋里住着的又是谁?” “知道。”阿歆的亲兵道,“正是因为知道吾等才日夜守护于此。阿歆女郎特意交代咱们要保护天子的安全,必须寸步不离。城外太危险,若是出城……” 没等他说完,内官上前一巴掌打在亲兵的脸上,仿佛打在一块坚硬的木头之上,打得他手掌发麻。亲兵却一动未动,略略一顿之后接着说: “若是出城,军法处置。” “军法?!你敢对天子说军法?!”内官指着天顶质问,“你们不仅囚禁天子,还要军法处置天子?!“ 亲兵的脸颊上五个手指印清晰可见,他双掌交叠在一块儿竖在面前:“对天子自然不敢谈军法。可是对于别人……”他一直看着地面的双眼忽然抬起,从交叠的双掌间慢慢升起,如一只即将扑食的猛虎,盯着内官。 内官被他盯得心中砰砰直跳。 “大、大胆!”感觉到了危险,内官不再说什么,返回县衙。越想越害怕,越想越委屈,跑回去向李举告状。 李举熬夜读了一晚上的兵书典籍,感觉很多计策都可用,可再翻几页就会从另一个典故中找到破解之法,又不可靠了。 都是些什么欺世盗名的破书! 李举生气地将书都扫到地上,正觉得气愤难抑时内官跑进来告状,对李举又哭又闹。 李举一言不发任他撒泼,内官闹了一阵子后发现李举看着他的眼神和方才谢氏亲信看他的眼神一模一样。他像被蜇了一样,迅速离开李举身边,退了出去。 李举独自在房中待了一会儿后,将满地的书捡起来,继续读,努力读进去。 孟梁攻防之战双方都打得十分艰苦,阿歆不顾浑身的伤痛咬牙坚守,城门始终未破。 哈尔茨见孟梁难取,收到消息说大聿天子正在解县压阵,哈尔茨总算明白这些大聿人为何这般坚韧。 哈尔茨一边继续攻打孟梁吸引孟梁主力的注意力,一边分了五万人趁夜涉水绕过孟梁,悄悄往解县而去,想要生擒李举。 只要天子在手,别说孟梁,就是整个大聿都尽在掌握。 解县虽然也有设防且有虎贲军和阿歆的亲兵在此,一共有六千士兵驻扎城中保护李举的安危。可毕竟只是一个小小村落,土墙围成的城墙根本不可能抵挡得了夜间突袭的大军。 冲晋五万兵马只用了两个时辰就让解县城门摇摇欲坠,阿歆得到解县发来的紧急战报后立即领兵赶往解县,临走时将领兵权交给了郭枭和甄文君。 “哈尔茨必定会趁机猛攻打算一举拿下孟梁,你们切莫轻敌!孟梁万万不可再被夺!” 郭枭跪地高声道:“人在城便在!女郎放心救驾!” 阿歆将他扶起来时看了甄文君一眼,甄文君终于开口对她说道: “你去就是,这里有我。” 阿歆领兵便走,谁知一向直来直往的冲晋人也学会了设伏,阿歆率领的人马在路上遇到狙击,陷入苦战,一时难以抵达解县。甄文君在收到战报之前就和左堃达率领三千轻骑从后包抄杀了冲晋伏兵一个措手不及,和阿歆前后夹击把伏敌全部歼灭。 这次甄文君料到了阿歆所没料到之事,阿歆回忆起来,甄文君不仅提前料到冲晋计谋,更是将她当诱饵以歼敌,有些哭笑不得。 她发现甄文君虽然想法偏激但年纪轻轻却很沉稳,关键时刻能够洞穿战机果断出击,不啻小小谋士而已。而左堃达却是刺探军情的好手,能够三进三出冲晋大营竟不被人发现。这两人日后都将大有作为。 阿歆被拖慢了步伐,且损失不少兵马,损失过半的亲兵好不容易到了解县,见解县已经遍地尸首,战况惨烈,守城的六千士兵以及所剩无几。李举在内官和虎贲军的保护下好几次想要冲出重围,却没能找寻到机会,退了回来。 眼看冲晋大军就要将小小解县碾压成渣,阿歆的亲兵终于杀到,拼死入城之后和虎贲郎夏菁制定了声东击西之计,亲兵负责吸引敌军注意力,夏菁趁机带天子离开解县。 两千虎贲军只剩十多人总算将李举保出了城外。夏菁后背上全是箭,马也被射杀,只好护着李举弃车而逃,在野道上狂奔。 李举在冲出城的过程中目睹了无数人身首异处惨死在路的惨状,好好的城池被摧残得如同废墟。 他的子民他的国家被异族大肆践踏,而他竟弃城而逃。 亲征之前的雄心壮志还在胸中,可来到前线之后他都做了些什么?除了逃跑还是逃跑。 犹记当年阿母跟他说过武帝杀贼万里的盖世之气,他是李举从小到大最最崇拜最最向往的帝王。他想要像武帝那样亲自上阵杀敌,将胡贼赶出国境,让他的子民们安居乐业。 可是现在呢?为了保护他的安危,死了多少人? 身为帝王不是要让人保护的,他才是要守卫大聿的那个人! “回去。” 李举突然停下了脚步,说出了这两个字,让灰头土脸的士兵们纷纷错愕地看向他,以为自己听错了。 “回去。寡人不能走。”李举指着战火纷飞的解县城郭,“寡人要留下来保护寡人的子民!回去!” 阿歆杀红了眼,整柄长剑全部被染红,长发被寒风吹得乱七八糟,几乎就要站起不住,却看见有群人从后门跑了进来,以为是冲晋兵马,举剑就要杀过去。 “是陛下!”脸黑成碳的夏菁急忙说道。 已经有些恍惚的阿歆提神一看,真的是李举。 “你……怎么又回来了!”阿歆完全没想到他会这么做。 李举上前夺过阿歆的剑,提起龙袍跌跌撞撞地爬上城门,站在最高处呐喊: “将士们!寡人在此!解县不能丢,孟梁不能丢,大聿不会被打败!拿出你们的勇气,给寡人杀!给寡人杀了胡贼!” 一直只闻其声不见其人的天子忽然现身,仅剩的二千多人士气大盛。他们终于知道自己为何而战为谁而战,迸发最后的力量,连成一条坚固的战线,将冲晋士兵重新扫出了城墙之外。 冲晋军几度想要杀进来都宣告失败。 看着英勇的大聿将士,李举纵情大笑。 这就是寡人的江山,这就是寡人的城池,只要寡人还在便不会让任何人践踏寡人的国土! “杀——”李举剑指苍天,“杀”字的尾音还未说完,一记冷箭正中他的腹部。 李举脸色一变,身子晃了晃往后退了几步。城墙之下的内官和虎贲军士兵们吓破了胆,见他就要坠落,立即组成人网想要用身体将他接住。 土墙再破也有数丈高,他这样掉下来肯定没命不说,还会搭上好几个人的人命。 就在千钧一发之际,李举倾斜的身子忽然停住了。 有人拉住了他。 从城墙之下往上看谁也看不到是谁拉住了天子,不过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天子保住了一命! 就在所有人大喜过望之时,那人忽然松开了手。 在一声惊呼声中李举翻了下来,正对着内官的头顶坠落。内官大叫一声想要躲开,不知是谁将他往前一推,垫到了李举身下。 “陛下——!”众人一哄而上,急忙将李举托走,掩护着他往县衙的方向撤退。内官当场被砸死,尸首无人收拾。 阿歆冲上城墙,城墙上已经空无一人。 冲晋大军又一波的攻击开始,无数骁勇的士兵摞起了人墙爬到了城墙上,阿歆捡起李举掉落的剑,将他们一一斩下。 这头刚斩下那头又起,就在阿歆要抵挡不住之时,城下喊杀声大起,一片混沌的尘头从远处延伸到解县的城墙之下。阿歆往下一看,起码有两万兵马杀将而来,阿歆纳闷不已,这是哪路人马? 穿着重甲的步兵压在最前列,身后的骑士手里的长枪对着冲晋人的脑袋便刺,这出其不意的突袭在一瞬间便将冲晋人杀了个措手不及,一瞬间便被破出了个缺口。 神秘部队趁机冲入冲晋军马内部,将其打散,各个击破。 阿歆看见混战之中有个极为醒目的黑色骏马昂然直入,马上的骑士身穿环锁铠后披百鸟战袍,头顶的银冠闪闪发亮。脑后的雉鸡尾随着他左突右冲的动作潇洒飘逸,马辔头上的鬼面让人看得心中惶恐难安,如同会摄魂的魔鬼。 一轮斩杀下来血溅在脸上,他连抹都未曾抹一把,抬头看向城墙之时阿歆总算看清了他的脸。 他是卫纶的儿子卫景安,卫庭煦的二哥。 卫景安将手中的长枪在空中画了一个圆,阿歆几乎可以听见呼呼的风声。 “砍一个胡贼的脑袋,小爷赏黄金一百两!上不封顶!杀不杀?!”卫景安勒着战马仰天大叫,他身后的卫家私兵齐声喊了三声“杀”,杀声震天,连带着城内的残兵都振奋不已,里外包抄一直杀到第二日清晨,总算将突袭的冲晋军全数歼灭。 这一仗打得万分艰苦,若不是李举突然回头站上城墙声援拖延了时间,之后卫景安及时领兵救援,恐怕解县早已沦陷。 解县已经被解救,而孟梁那头哈尔茨的大军趁虚而入军情紧急。阿歆让亲信清点了残兵立即杀回去,而她不能马上回去。 阿歆去问了李举的情况,夏菁说他中箭又摔伤,陷入深度昏迷,情况不容乐观。 这便是她要留下的原因。 虽然孟梁情况非常险峻,可若是她一走便是将李举直接交到了卫家人手中。李举不是不能死,想必他离开汝宁上前线之时已经交代好了一切,若是他有所不测由谁来继承帝位。可是一旦帝星陨落,整个大聿上下将剧烈震荡,多方势力角逐将进入白热化,会让本就焦灼的战役更加难打。要保住大聿的话此刻便要保住李举,无论他还剩一口气还是半口气,只要他能活着撑过此役,撑到将冲晋暂时打回去便可。 阿歆没回孟梁,没想到卫景安率兵杀去了。 也对,为什么卫家军会赶来支援用膝盖想都能想到。卫家军早不来晚不来趁着双方实力耗损之时出现,便是想要趁机坐收渔翁之利。若是他们在北疆击退冲晋,便是为李延意争得了民心。到时候李举守城之事无人提及,说到天子大家想到的不过是在城头被敌军一箭射下来的糗事,他依旧是个无用的帝王。而李延意一发兵就将冲晋给压了回去,百姓们会承谁的情显而易见。 可是阿歆没有别的选择,只要能够将孟梁保住,保住大聿的喉咙,不让冲晋杀入汝宁,大聿的百姓就能少受些罪。 卫景安走了,另一个人却留在了解县。 “别来无恙,阿歆。”卫庭煦坐在四轮车之上,灵璧和小花站在她身后,毫无预兆地出现在阿歆身后。 阿歆浑身是血,正要去看李举伤势之时卫庭煦出现了。 当初中了芙蓉散时其实和卫庭煦碰过面,只是阿歆不记得了,在她的记忆中卫庭煦还是十五六岁的模样。如今四五年过去,二十岁的卫庭煦脱去了当年的诡谲阴森之气,换上了一副柔和的笑容。脆弱的皮囊依旧,可那股萦绕在人心头的不安却更甚。 阿歆不想和她多说,如今她还能保持清醒站在此处已经非常不容易。和卫庭煦纠缠是一件非常耗费脑筋的事,她没有精力也没有体力,挪动着步子就要离开。 “长公主殿下有几件事让我转告阿歆。”卫庭煦一句话让阿歆的脚步稍有迟疑。阿歆慢了一步之后没有停留,继续离开了。 卫庭煦没有再叫住她。 卫庭煦要的并不是她真的留下来听什么话,其实李延意也没有什么话要她转告,卫庭煦只是想要用“李延意”这三个字得到她想要的答案而已。 “她不会理你的。” 从汝宁出发之前李延意和卫庭煦谈过,“她讨厌你都来不及,不会听你说什么的……嗯,其实她也讨厌我。没关系,有她镇守北疆子炼支援,还有你和文君妹妹一同镇守,孟梁无碍。我也想要上北疆去杀几个胡贼过瘾,可是我不能离开汝宁。一旦我离开谢扶宸这老贼便会趁机反击,你们卫家便是他要第一个下手的对象。我不能像李举一样傻兮兮地为了一时之气离开禁苑。子卓,你知道这是咱们最好的机会。” 从李延意炙热的眼神中卫庭煦读懂了她的心思。 这是梦寐以求的机会,若是让李举活着回汝宁,她们便是一群愚不可及的呆童钝夫。 本来她们的计划是让甄文君混在私兵中去行刺李举,可是数月过去,从甄文君寄回来的信上来看她没有机会。正好卫景安要率兵北上,卫庭煦便欲要随军一块儿去。 卫庭煦挂牵着甄文君的安危,李延意心里有数并不说穿,而卫庭煦一去,李举的死期已定。 “子卓,你身子弱,战场混乱刀剑无眼,切记要将自己的安危放在第一位。”李延意分了上百大夫让她随身携带,明面上是要一路上照顾她,可李延意的心思卫庭煦怎么会不懂?她一个人就算再需要照顾也用不上上百大夫,李延意此举是要她分些大夫给阿歆。既然如此她便借花献佛,将大夫都送去给阿歆检查身体。 阿歆见突然来了一帮大夫,来得正好,前线的大夫正好全都死光,把他们都分了下去给士兵们治疗。 李举只剩下一口气,几个老御医将带来的珍贵的药材全都用上,将他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阿歆松了一口气,见甄文君站在门口偷偷往里看。 “在城墙之上,拉住了天子又将他放开的人是你吧。”阿歆和甄文君两人站在县衙花园的角落里,单刀直入地问她。 甄文君笑了笑:“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我为什么要回答你的问题?” “你的确不需回答我的问题,你只需想想,若你真的觉得他该死,为什么又要拉住他。”阿歆说,“你明白他死在此地意味着什么。” 甄文君眼中掠过一丝犹疑,阿歆没再多说,离开了。 第106章 神初十年 甄文君心事重重地在解县城墙边踱步, 阿希端来两碗汤饼笑得龇牙咧嘴: “快快快, 刚出锅的汤饼我抢了两碗来,咱们快点儿吃, 就只有十碗!吃完得等明天才有了!” 甄文君接过碗, 阿希蹲在她身边呼呼地吃, 吃得浑身冒汗, 一口气大半碗才有空腾出嘴来感叹:“人生在世, 一碗汤饼足矣。幸福, 好幸福。哎?你怎么不吃?” 甄文君端着碗根本没意识到里面是什么,她在想刚才阿歆说的话。 那时在城墙之上看见李举要被一箭射下时, 拉住他的人的确是甄文君。 她知道李举摔下去会是什么下场, 就他个人而言这一摔或许致命,大聿的君主若是陨落, 一时间将会掀起多大的波澜可以预见。她这一拉不仅是下意识的救人, 更是将她藏在心底里的疑惑挖到了明面上。 她恨谢扶宸讨厌李举, 这是不容置疑之事,可自小阿母给她念的书中,讲的那些名将的故事里,被人称道被百姓爱戴的宿将们无一不是忠君爱国,仁义智慧兼备的能臣,而弑杀君主的, 那便是大奸大恶之人, 遗臭万年。 阿歆有些话说得对, 李举并不是个暴君, 他只是无能而已。只因为无能便要将他杀之?可是他并非是一般人,他是天子。一般的愚夫的愚蠢可能会将自己害死,但是天子的愚昧会导致更多人死。如果不杀他,他将会害死更多人。所以甄文君放了手。 所谓正与邪若是放在书面上,写成几个小篆,那都非常简单,谁都能说上几句。在清谈之上口若悬河之人为何多如牛毛,正是因为诸多事情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却是另一回事。 如果李举死在此处,她便是杀人凶手,最起码也是个帮凶。 之后若是李延意登基,成为历史上第一个女帝,那么她便是历史转折点的助力者。 甄文君在担忧,李举的生死牵扯实在太大,她不知道自己今日的举动会造成怎样的后果。多年之后她是否也会被写入史书之中,被后世唾骂。 甄文君正举棋不定,后脑勺突然被弹了一下。起初她还以为是阿希,抬头一看,阿希正捧着她没来得及吃的那碗汤饼吃得正开心,见被盯了,急忙解释: “我看你一直没吃,还以为你不想吃了呢……” “没事儿,你安心吃吧,别戳我脑袋就行。” 阿希:“啊?哦。” 甄文君接着刚才的“被后世唾骂”继续想,揪了地上一根小草打着结,配合她纠结的心思。思绪才刚刚起来后脑勺又被弹了一下。 “阿希你!” “我不是我没有!”阿希否认得真情实意,不像是逗她玩。 “谁啊?”见一个小布包落在她脚边,这就是弹她的东西。甄文君把草往地上一丢站了起来冲着躲在墙后面的黑影就去。 那黑影还要跑,甄文君这几个月的仗可没白打,一个健步冲上去揪住那人的腰带将其扯了回来。那人倒也非常机灵,发现自己被拽住,回头一个手刀往甄文君的脖子上劈。甄文君上身往后一仰躲了过去,腰间柔韧强壮立即弹了回来,右手拽着腰带的手没松开,左手往前一撑,直接将那人堵在了墙上。 甄文君本来就很恼火,还被弹了几下脑袋,特别疼,指着眼前的人就要骂。 手指都指在对方的鼻尖上了,却没能骂出口。 “哎?!”甄文君吓得后退了一步,还以为自己见了鬼。 被她堵在墙上的人正是灵璧。灵璧笑得眼睛变成两道新月,双手捂着脸忍了半天终于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怎么着小猴子,才多久不见能耐了,一上来就敢解姐姐的腰带了?”灵璧双手叉在腰边,往前走一步甄文君向后退一步,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退,退到最后发懵的表情总算变回了正常的模样,继而大笑,上前一把将灵璧抱住: “想死我了——!灵璧姐姐!” 灵璧被她抱得喘不上气,穿过她肩膀看见拎着两块碗的阿希正在墙后好奇地探出脑袋看着她们,见两人抱在一块儿了,阿希露出猥琐的笑容。 灵璧臊红了脸,急忙将甄文君推开:“你快闷死我了!去去去!”将甄文君撑出去,将兴奋到差点原地起跳的甄文君给挡在一臂之外。 “你怎么来了!”甄文君问道。 “这不是担心你有没有在前线闯祸就来看看么?” “庭煦姐姐呢!” “你看后面是谁?” 甄文君回头,见细细的雪花之下卫庭煦坐在四轮车之上,披着一件厚厚的皮毛大衣,正对着她笑。 “文君妹妹,可想我吗?” 卫庭煦这轻轻一问让冰天雪地之间的甄文君心头瞬间暖若春日,她嘴角动了动本也想要给予微笑,可笑容刚起眼眶就红了,心中竟生出些委屈,单膝跪在卫庭煦面前,握住她的手: “想……我可想姐姐了。没想到竟还能活着见到姐姐,我……” 卫庭煦抚摸她的脑袋,宽慰道:“都是个能领兵打仗的大孩子了,怎么还这么容易哭鼻子。来,让我好好看看你有没有受伤。” “有!浑身都是伤!” 灵璧笑话她:“浑身都是伤还嚷得这么大声,还不快去找大夫看看。” “哪有大夫,大夫全都被杀了。” “长公主体恤大家,让我带了大夫们来给前线将士们治疗,你也得去看看。”卫庭煦见她衣衫上全都是血渍也不换身衣服,拉过她的袖子掀开一看,手臂上一道道已经结痂的伤口都没处理不说,还有很多青紫。 卫庭煦心疼道:“你好歹也是半个大夫,受伤了怎么也不自己处理一番呢?可是想让我心疼死么?” 甄文君倒是都习惯了这些伤痛,本不以为意,比她伤得重的人多了去了,上前线谁不是为了打仗杀敌而来,只要脑袋还在就没什么好抱怨。卫庭煦这番话和担忧的神情瞬间让她身上的伤口疼痛难忍,心中被强烈想要撒娇的情绪占据,握着卫庭煦的手不放: “人家是想要处理伤口来着,可是药材短缺,根本无药可用,比我伤得更重更需要治疗的人太多了,所以我就没来得及治。” “疼吗?”卫庭煦指尖轻轻地从她的伤口上摩挲而过。 “疼!”甄文君咬着嘴唇,就像发誓一般说道。 “跟我来。”卫庭煦神神秘秘道,“其实我在来之前向胥公请教了一些药理,能看些皮外伤了。” “真的吗?” “试试就知道了。” 甄文君看着朝思暮想的卫庭煦就在眼前,有些不真实,更有满肚子的话想要跟她说。卫庭煦所说的话和表情让她心中犹如猫抓一般的难受,想要立即找个只有她们二人的地方说上三天三夜的话。 小花本来站在卫庭煦身后,见甄文君站起来,很识趣地退后一步将四轮车的推把让给了她。 今天一定是个特别的日子,连小花都可爱了几分。甄文君推着四轮车就跑,卫庭煦差点没坐稳,急忙扶住扶手。 “你……慢点!仔细着女郎安全!”小花指着甄文君怒道。 甄文君回头对她做了个鬼脸,很快消失在土墙的尽头。 小花这一下话说得有些大声又动了气,忍不住地咳嗽。 灵璧见她捂着嘴咳着咳着突然停了下来,摊开手掌看了看,又握了起来。 “你怎么了。”灵璧有些不详之感,上前询问她,“病情加重了吗?” 小花没有回头,灵璧拉了她一把想看看她的脸色,她就像块顽石一般怎么拽都撼动不了。 “身为女郎的贴身侍婢,你应该明白什么才是你要关心的。除了女郎之外,你不能因为其他任何人分散对女郎的注意。虽然女郎对咱们向来和蔼亲近,可你也不能因此忘了本分。若是因此疏忽导致女郎出了意外,我们谁也承担不了这份罪责。” 灵璧:“什么意思?你觉得我对女郎有所怠慢?” “是否怠慢,你心里有数。”说完小花便走了。 灵璧觉得自己一辈子都和她合不来,也懒得跟她太多废话。 可是回头一想,小花说得也有些道理。 方才她远远地看见甄文君站在墙边背对着她,本来正在为卫庭煦推车的灵璧立即兴致大起,把卫庭煦交给小花,蹑手蹑脚地偷偷跑到甄文君身后想要逗她。这的确是她不该,毕竟寸步不离卫庭煦,保护卫庭煦的周全才是她人生全部的意义。 自从被接入卫家,成为卫庭煦的贴身婢女之后,照顾卫庭煦便成了她人生中唯一要做的事情。她不能对其他人上心,只要卫庭煦不出嫁她也不可能出嫁。自从卫庭煦加入到权利斗争之后连带着她的人生也注定不平静。这些年来她心无旁骛地照料卫庭煦的起居保护她的安全,从来不曾想过自己的事,不知道什么是“我”。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有一种久违的喜悦在慢慢萌生,这是她失去已久的来自家来自亲人的温暖,她开始会为了自己的事情感觉到开心或者牵挂。她知道这样不对,若是有任何闪失都对不起卫家对她的恩情。 收敛,她要将跑偏的思绪拉回来。 解县城中唯一像样的住所便是李举的行宫,除了县衙之外全都是破烂不堪的土阶茅屋。解县百姓非常感激赶走冲晋大军的英雄们,怕这些受了伤的勇士们没地方养伤,纷纷将自己家的破屋子让了出来,就算简陋也算是有个能够挡风遮雪的地儿,百姓们则自己跑到牛棚马厩里睡去了。 甄文君本来觉得不好意思让乡亲们睡牲口睡的地方,老乡们却坚持搬走了。甄文君和阿希两人住一个屋,忙着布防和疗伤根本没时间收拾屋子,东西都随意乱放。 卫庭煦来了,她也没个好去处招待,将卫庭煦推到屋前让她先等一会儿,冲进去立即将案几上的碗著全扫到了边上的木箱里,一脚踹到了床下。再将带着血的布和脏衣服全都抱起来,在蜗舍荆扉之中转了好几圈,根本没地方丢,索性打开窗户全都丢了出去,还能开窗让风吹进来,散散奇怪的气味。 确定没了气味之后从她的随身行李中刨半天总算是刨出了半截已经断了的香薰。这根香薰是她从汝宁出来时偷偷带来的,是卫庭煦房中最经常点的那种。本想着让卫庭煦的木香跟随着她,可到了北线才知道连命都未必有机会惦记,更何况是点香了。 此时总算有了用武之地,甄文君小心地将它点燃,仔细地护着插到墙角,用两块石头夹着让它能够立起来。一缕细细的青烟在屋内升起,香味在慢慢弥漫,甄文君揽镜自照了半晌,怎么看觉得自己都像颗被吹干放黑的土豆,没半点水嫩感,也不知道姐姐会不会嫌弃。 算了,反正脸也露过了,土豆就土豆,等她回汝宁后保证一个月就养回来。 不过,现在有个更严肃的问题。 甄文君看着包袱之中一直没来得及穿的衣衫,她只剩这一件衣衫还是完整的了。 挂着的这一身不仅被血泡得有些发硬,更是破破烂烂,让她看上去不仅像个土豆更像个乞丐。卫庭煦大老远冒险来到前线,她最起码要换身正常的衣服才好。 可是……这时候换衣服是不是有点太刻意? 但是……不换衣服的话是不是更不礼貌? 所以……换还是不换? 卫庭煦在屋外等到发困,眼前的门才再次缓缓地打开。 甄文君还是穿着一身破布,失落地说: “抱歉姐姐……这儿实在太简陋了,而我连身像样的衣服都没有。本来有一件,可是我刚拿出来一看已经被老鼠咬破了。我……”甄文君说一半无力地苦笑,“我不想让你觉得不舒服。” 卫庭煦看着抓耳挠腮不知所措又有点儿委屈和窘迫的甄文君,一点都不觉得不舒服,反而觉得她万分的可爱。 卫庭煦自己推着四轮车进入屋中,甄文君跟在她身后,看她安静地望着蓬门荜户,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妹妹住在这种地方,倒是辛苦妹妹了。”卫庭煦回头看着甄文君之时,有很明显的内疚之情。 “不不,一点儿都不辛苦。倒是……倒是姐姐交代的事情还没有做成,辜负姐姐的期待了。” “妹妹,此事不必心急,但凡行大事都不可操之过急,否则只会适得其反。” “我有机会。”甄文君将门关了起来,和卫庭煦两人小声密谈,“李举在城墙上被一箭射中时我有机会直接要他的命,可是我没下手,错失了很好的机会。” 卫庭煦眼光闪烁了一下:“我听说当时有人在城墙之上拉了李举一下,随后放手了。” “对,那个人就是我。当时我见他要摔下去时脑中冒出的第一个想法就是‘救人’。他不是天子也不是敌人,而是一个即将殒命的人。可是当我拉住他时才想起他正是我来北疆的目的。我的目的是要他的命!所以我放开了手。放手之后我就后悔了,我应该直接结果了他的性命,而如今他居然被救了回来……当真让我后悔莫及!” “你害怕?” 卫庭煦短短三个字总结了她这几日的苦恼,如同一根针扎在了她淤结多日让她疼痛不已的穴位上,开口放血,心口瞬时被打开。 “是,我害怕……”甄文君承认,原来她一直都知道自己在害怕什么,“我害怕一旦李举真的死了,大聿军队会彻底溃败,冲晋大军将会一路杀遍整个大聿。我在北疆这些日子亲眼见识过冲晋这帮胡蛮是如何杀人的,若是放他们进入中原,无法想象大聿的黎民百姓将会遭受怎样的摧残。对于这帮贼人而言,杀人不是抗击敌人保家卫国,而是为了取乐。他们以虐杀为乐趣,他们和我们完完全全不一样。” 甄文君以为自己已经适应了残酷的战场,可当她向卫庭煦阐述这几个月所见所感之时,她才发现自己的双手在颤抖,愤怒和恐惧从来都没有从她的心头上消失,甚至已经生根发芽,钻入了她的心窝最深处。 卫庭煦看着她紧紧交缠在一起的十指,慢慢伸了进去,将她已经发红的手指分开,握到手中。 “有很多烦恼吧。几年前我也有过和你一样的困扰。如果杀了天子,天顶会不会真的被开个洞,会不会真的有些魑魅魍魉从那个洞里跑出来吃人。其实这个问题非常简单。你我都读过很多书,经学典籍告诉我们要忠于君主,忠于国家,这才算是位贤者,也是历朝历代所有人都追寻的最终称号。可是为什么前朝君主罢黜百家独尊儒术?” 甄文君等待着她开口。 “自古以来所谓君权神授,认为身为帝王乃是天命派遣,万人之上主宰所有人的生死是代表天神来管理人间。而如今的儒术已不仅只是当年孔圣人所倡导的儒术了,而是融合了诸多其他学派的崭新的儒术。仁义之道君臣之礼是我们自小到大耳熟能详的人生准则,可它实际上是什么?它只是一个统治的工具,让子嗣遵从父母、臣子服从君主的工具而已。仁义者不会捣乱贤良者不会造反,这样一来皇权便被天子牢牢握在手中。无论是前朝林氏还是现在的李氏,他们都想将江山世世代代握在手中。可是事实上呢?前朝还是变成了前朝,太祖便是那个最不安分的‘奸徒’。如今这位‘奸徒’所开创的盛世又将走到尽头,有全新的朝代和纲律取而代之,这将会是古往今来从未存在过甚至是所有古人都不曾想象过的时代。是因为李延意这个奸臣我们这些歹人的存在吗?当然不只是如此。如果只是因为我们的出生,历史之车轮不会滚动得如此之快,也不会将李举碾压。为何李延意能够站在巅峰之上剑指江山?李举无能是一,朝纲不振是二,外敌势壮是三,散剂成瘾是四,灾难不歇是五,先帝杯弓蛇影妒贤嫉能是六!当然还有更多其他的原因鸿毳沉舟。是时候了……”卫庭煦极少说这么多话,一口气说到最后一句时,冰冷的指尖在甄文君的脸庞上轻轻勾勒着,将她的魂魄一点点地吸引过去。 “是时候,将已经从根部腐烂的东西挖除,丢到地下水道里去。历史选择了李延意,选择了我们。李举死了并非天子死了,百姓和将士们如今会为了李举而战,他们也会再次为了另一个天子而战。天子是谁他们向来不在乎,他们在乎的是再次穿上战甲拿起刀的理由和勇气。李举能给他们的,李延意也能,甚至更甚。在我们走出这一步的时候就已经斩断了后路,若在此刻退缩,你猜,等待我们的会是什么?只是缓一缓的失败吗?不,那是鱼溃鸟离一败涂地。你不杀李举便是成全你心中的贤良?不对,你成全的只是李举谢扶宸的屠刀。”卫庭煦问她,“他们是什么样的人,你还不明白吗?若你还是不明白,我可以告诉你。” 卫庭煦艰难地站了起来,伸手向自己的腰带,将它散开。扯开衣襟,袒露身体,将身体上触目惊心的伤口展现给她看,要她亲眼看个明白。 “后背的伤你已经见过了,那只是一小部分而已。”柔软宽大的衣袍垂在她永远都不可能愈合的双臂上,甄文君只看了一眼便立即将目光转开了。她无法相信自己看到了什么…… “这才是全部的真相。”卫庭煦的语气很平静,平静到发寒,“这是先帝和谢扶宸共同留下的真相。每当我想要成为一个温顺良善的淑人君子之时,它们都会告诉我这种想法到底有多可笑。” 甄文君低着头,将地上的衣裳拉起来,重新罩回了卫庭煦的身上。她张开双臂将卫庭煦抱入怀中,小心翼翼如同怀抱世界上最最脆弱的珍宝,又恨不得用尽全力将她融入自己的身体之中。 “我知道。我都知道。”甄文君闭着眼,眼泪滚入卫庭煦的长发之中,“对不起……请你不要这样。从今往后,我甄……我愿为你披荆斩棘赴汤蹈火,不再让任何人伤害你一分一毫。” 第107章 神初十年 其实在杀李举这件事上她不该有迟疑, 任何的迟疑都是对她被折磨致死的阿母和伤痕累累九死一生的卫庭煦的侮辱。 不能否认, 阿歆那番话让她迷茫, 甚至如同警钟敲击在她的胸口。这世间会有越来越多的事情让她困惑想不明白, 就像当初阿母刚刚开始教导她研读《周易》《尚书》《尔雅》等典籍时,先让她朗读背诵, 再慢慢地一句一句教导她都是什么意思。 甄文君脑子好用记得快,可记下的只是字句,其中深远的意义时至今日都未必能够全盘理解。或许她需要用一辈子的时间和经历来慢慢沉淀慢慢解读, 更有可能的是, 她这辈子都解读不了。 至少卫庭煦伤痕累累的身体让甄文君振作,知道自己面对的是什么样的豺狼,他们不仅凶残成性而且自我标榜为“清流”, 诓骗了多少人,甄文君绝不能也被蒙蔽。 就在卫家率私兵杀到北疆时,李举却被人生最难过的一个坎挡住了。 射中他的那支箭抹了毒药。 冲晋弓箭手手里的所有箭矢都抹了毒药。 战场之上无论是将领还是士兵大多都身穿铠甲头顶护盔, 弓箭的力量有限,且多是远程发力,想要射穿敌方的护具且一箭致命并不是那么容易。多数情况下很多人被射成了豪猪都还能跑出三里地去。所以当今战场之上, 无论是中原古国还是周边胡族,所有人都知道在箭头上抹毒药。只要射中了敌人, 就算不射穿心肺也要让其毒发身亡。 李举本可以在七日内痊愈,只留下指甲盖一般大小的浅浅伤痕, 如果他穿了护具, 哪怕是最简陋的木甲都能很好地将箭抵挡, 更不会从高处坠落了。 “如果”二字说来轻巧,自古以来无人可解。 李举躺在床上,两只眼睛已经看不清事物了。 “陛下究竟怎么样了,毒究竟能不能除得干净?” 他隐约能听见一些声音,这是夏菁质问大夫的声音。他能够听见几个字,却无法将这些字串联在一块儿,于脑海中组成完整意思。 夏菁也知道他意识混乱,即便还睁着眼睛,问他十句话他也只能答出两个字来,所以夏菁质问大夫时并没有远离李举的病房,将大夫拉到门外就开口了。 “这……老臣也不敢确定陛下之毒究竟为何毒,只是如今毒素已入肌腠,若是能够刮肉祛毒或许还有一线机会。可是现在不只是毒,陛下从城墙上摔下来,摔到了这儿……才是致命伤。”大夫指了指自己的脑袋,一脸苦相。本来被抓到北线来他已经是很不乐意,谁知道来了北线根本没碰到伤兵残将,直接被拉来救天子了。他只是长公主府里的一个小小大夫,专门按照季节变化给李延意制定食单,让她别燥了别寒着,活脱脱的养生大夫。没想到刚来北线就被迫成了“御医”,他解释了半天自己资历尚浅医术不及没办法给天子瞧伤,可其他大夫实在跑得太快,夏菁只抓到他,差点把他手臂都给拽断了,粗着嗓子喊道: “有什么差别么!都是大夫都能治病!如今天子重伤卧床你却一再推脱,安的是什么心?莫非长公主在出发前交待过你不许给天子看病么!可是在来北线之前就想着要让天子宾天?!说!是不是长公主指使你这么做的!” 被突然扣了这么一个大帽子大夫吓坏了:“没没没我从来没这么说过!你不要栽赃陷害!我只是……” “那便好了!一定要将天子治好,否则,你自己心中有数!” 这位大夫娶妻十多年去年才刚刚诞下一子,好日子还在后头,实在不愿意死在异乡,便硬着头皮上了。可惜李举伤势太重无力回天,即便是华佗在世扁鹊重生都难将他治好。 夏菁见他的表情不像在说笑,明白了事情的严重性,眼前一黑,重重地“哎”了一声。 “如今在此重要关头天子竟……”夏菁低着头思索着,忽然想到了什么,抬头看向大夫。 大夫见他手臂抬起悄悄摸向了腰间长刀,大惊失色掉头就跑。夏菁两步追上去一刀斩在他后背上,大夫惨叫一声摔倒在地,夏菁一脚踏在他身上,大刀穿喉而过,拔起来时血喷在长廊的地面和墙上。 “传我的指令……”夏菁对身后一直候着的虎贲军士兵道,“凡接触过天子的大夫,格杀勿论!” “是!”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甄文君想要找个大夫看看身上的伤竟找不到。卫庭煦说她带了上百号的大夫来前线,前几日还都在城中给伤员诊治,怎么一眨眼全不见了? “李举将崩。” 在听到甄文君提及大夫全都消失一事后,卫庭煦很快得出了结论。 甄文君思绪一转便明白了:“原来如此,李举生死关系重大,若是让他死在前线不仅会让冲晋大军立即击溃北线,更是能教长公主一手握紧禁苑。所以就算他已经死了,这死讯也是不能向外传的。所以他们杀掉了所有知悉李举伤势的大夫。” 卫庭煦笑了一笑:“此举当真欲盖弥彰,本来没人知道他要崩了,如今大夫大规模被杀完完全全验证了李举已是苟延残喘。不过我估计在来北线之前他肯定已经留下诏书,很有可能在诸王之中选择一位继承帝位……”想到此处卫庭煦立即让甄文君寻来笔墨,她迅速写下五封完全不同藏着字验的信,交给了五位信使,让他们分头在不同时间往汝宁出发,将消息传给李延意。 李延意很快便收到了来自卫庭煦的密信,信上乃是《短歌行》的两句“周西伯昌,怀此圣德。三分天下,而有其二。”对比她们曾经约定好的暗语,“三”便是李举将死,“二”便是“剪除王爷”。 李延意早就将暗语全部记在心中,这封密信即便让别人瞧见也完全不知道其中的意思,这世上只有李延意和卫庭煦两个人知道。 李延意一早就做好了准备。 虽然不知道李举会将帝位传给哪位王爷,不过目标还是很好确定的。 大聿王爷有二十八位,除去年幼无知不能委以重任和老迈体衰半截身体已经入土的,再去掉李延意一派的六位,剩下的只有三位——丰阳王李貌、明江王李卉和淮安王李格。李貌四十三岁虽是正当年,可长期吸食芙蓉散已经掉光了牙齿;明江王李卉本是年轻才俊,不过十分好色,李延意早从六年前开始不停地往他王府中送美人美酒,让他迷醉在酒池肉林之中荒废光阴。这两人不足为惧,剩下的只有淮安王李格最有可能。李格字康颂,自小便被誉为神童。他和李举往来不算密切,却是唯一公开指责过“药石误国”的王爷。 李延意和卫庭煦一致觉得此人可能性最大。 李延意知道,要杀李貌和李卉都不难,李延意早也在他们身边埋下了棋子,到了时间横刀一抹脖子便是,难就难在如何取李格之命。 卫庭煦跟她说,但凡是人便会有弱点,李格看上去似乎完美无缺,那是因为对这个人还不够了解。只要让探子日夜不停地盯梢,他一定会露出破绽。 就在甄文君北征之后的一个月,她们总算找到了李格的破绽。李延意和卫庭煦相视一笑——这个破绽十分致命。 李格居然酷爱炼丹。 卫庭煦要随着卫景安前往孟梁之时李延意已经在暗中下手,李格服下了掺杂在丹药里的第一剂毒药。 “等你凯旋而归!”李延意一身锦绣长袍矗立在春日的汝宁城门口,卫庭煦已经从她的眼中看见了势在必得的王者之气,“到那个时候……”李延意回头看着高耸的城墙,这三朝古都,“这里,便要易主了。” 其实李延意非常想上前线,她们所指定的计划之中她是必须上前线打几场仗用来拢获人心的。可是后来李举出其不意地坚持亲征让她们的计划改变,由收获民心迅速转成取李举性命。这是个冒险却又极其有效的策略。只要李举能死一切好说。 李延意在汝宁一直与谢扶宸周旋,两人各自掌握手中的棋子,等待一发将军,杀对方一个片甲不留的机会。李延意离不开汝宁,谢扶宸自然也不敢走,她们俩互相牵制着争斗着,在谢扶宸慢慢疲软之时,就连老天也在帮助李延意。且卫家的雄厚实力还在源源不断地向外展露。 卫纶的长子卫子修被害之后,卫纶让剩下的子嗣们统统收敛灵性才能,低调行事。卫景安一向崇拜大哥,在所有兄弟之中只有他能够和大哥比肩。正因如此,一直到他二十五岁时卫纶才让他到司康校尉之下做一名小小的从事,时不时到汝宁周边监督巡查,是个再小不过闲职。 卫景安一肚子的雄才伟略与抱负并没有在日复一日的无聊巡查中被磨平,寂寞孤独让他愈发尖锐。怕人发现,他只有夜深人静之时才能习武读书。他知道父亲让他韬光养晦是为了什么,他要为大哥报仇,要为卫家出这口气! 如今总算等到了最好的时机,卫景安终于能够将内心那匹野马释放,他要踏平这些可怜的枯草,他要横刀立马杀上北方,让冲晋人知道大聿男儿的厉害! 蛰伏多年的卫家次子卫景安终于找到了机会上阵杀敌,蕴藏在身体内近十年的力量迸发,犹如苍龙在野大杀四方。 卫家厚积薄发,无论是卫景安还是卫庭煦都极具杀伤力。 而谢扶宸嫡出的两个儿子都已经死了,女儿阿歆二十岁之后便和他疏远了,其中的原因和李延意有莫大的关系,谢扶宸知道,他也从未责怪阿歆任何。甚至在他知晓冯坤为了挑拨李延意和卫庭煦,居然以阿歆为棋子时大为光火,借着卫庭煦的计谋彻底把冯氏一族斩杀,不过,对于他来说并不算解气。 除了嫡系之外,庶出的子女们大多都不够聪明,并不让谢扶宸满意。他的夫人去世得太早,只留下两男一女,而之后相遇的阿穹…… 春天即将走到尽头,天空中的星星也变得越来越清晰了。 坐在庭院中的谢扶宸手里不断地翻动那片小小的竹片,竹片上写着李举重伤的消息。 面前一杯冷酒形单影只,如同杯中残月。 其实还是有一个机会的,还有一个办法能够瞬间扭转现在极其被动的局面。只要他开口,卫庭煦会死,李延意缺少了这个重要的智囊想要将她扳倒并不算难事。 这当然是最好的情况,可若是有意外呢?若是最终他没能将局面彻底掌握在手呢?就像他在入局之前以为自己已经考虑到千万种情况,策无遗算,谁知到了今日即将面临满盘皆输的情况。 他摊开手掌,仿佛又看见那只常年征战已经被晒得黝黑的手指顺着他的掌纹道: “脑纹细若蛛丝,当真是才高八斗聪明绝伦。不过……” “不过什么?”谢扶宸长长的睫毛扇了扇,含着蜜一样甜的笑意凝视眼前的女子,女子戳了戳他的手掌道: “不过命短。” 谢扶宸哈哈大笑:“不过是昨日偷你的剑耍了一番,今日便咒起我了?” “不啊。”女子将自己的手掌摊开,“我是说真的。看,我的生命线比你更短。” 当初以为只是一句玩笑,早就抛之脑后,竟在家今夜又想起。 没想到阿穹除了拥有旷古烁今的智勇外,居然还真的会看手相。 谢扶宸呵呵地笑,笑一次喝一杯,孤夜长风,一壶酒很快喝完了。 就在所有人都憋着一口气等待李举真正断气,要将他的死讯死死包住先打退冲晋大军再说,亦或者是掘地三尺也要将他驾崩一事挖出来昭告天下以达成己方目的的时候,李举忽然起身下床了。 一直守在外的夏菁和阿歆听到动静立即进屋,看见李举身上挂着件薄薄的单衣,站在满是药味的屋子里,正打算开窗。 “陛下!”夏菁急忙道,“陛下重伤未愈不能开窗!若是再着风寒恐怕有损龙体!” 李举回头看他,夏菁的脸和庚太后的脸重合在一块儿。 庚太后也是这样一直站在他身后,不许他做这个不许他做那个。 “寡人的事,什么时候轮到你多嘴了?”李举轻轻地问道。 “臣不敢。”夏菁被李举堵得哑口无言,跪在门口也没走,错愕地看向阿歆。阿歆什么也没说,就仔细看着李举。 李举将窗打开,风依旧很凉,但他似乎嗅到了些花香。 “寡人昏迷了多久。”李举问道。 “已经有……二十日。”见李举突然有了精神,夏菁内心非常恐慌。 这乃是回光返照之相,怕天子随时都有可能晏驾。 “居然已经昏迷了这么久……谢氏。”李举指着阿歆道,“你不去守卫孟梁,在此盯着寡人作甚?咳咳咳……你,快去,不必担心寡人!” 阿歆和夏菁都很疑惑,李举的伤莫非真的误打误撞被李延意的倒霉大夫给治好了? 李举的确命大。 那倒霉大夫本来就只会开些调理妇女身子的方子,一上前线遇到了重伤的天子可当真吓坏他。硬着头皮连猜带蒙下了几服药后李举病得更重,大夫一摸他的脉象已经弱得无力回天,想着反正都要给他陪葬,不如最后搏一把,生死看天。 大夫又是一大顿的猛药灌下去以针灸给颅内放血,让李举吐了三天三夜头疼欲裂,还真将毒素吐出不少,又用诸多珍贵药材吊着气儿,以毒攻毒,活了下来。天子的命是保住了,可惜大夫本人已经看不到今日。 阿歆又在解县守了两日,见李举的身体越来越好,乃是稳定的康复迹象,还有夏菁等虎贲军守候在旁,伤好得七七八八的阿歆立即赶往了孟梁,和哈尔茨决一死战。 甄文君知道阿歆离开解县去了孟梁,卫景安也在那儿,此刻的孟梁是怎样的龙腾虎跃完全可以想象。甄文君非常想要去孟梁助卫景安一臂之力,痛杀胡贼。这事儿若是跟卫庭煦说的话她应该会答应,毕竟帮助卫家人立功杀贼那是一等一的好事。 未成想孟梁还没去,她便在无意间撞见了天大的阴谋。 卫庭煦来到北线,随行不仅将甄文君的战马小雪给带来了,还带了几大车的米和肉。这几个月来甄文君已经将这儿的树从树皮到树根,里里外外吃了个遍,嘴都要吃烂了,几乎都要忘记肉是什么滋味。卫庭煦特意煮了一大锅焖猪手,百步之外甄文君就闻到了香味儿。 “文君,我是不是饿昏了头产生幻觉了?”和她一块儿闻到肉香的阿希紧紧扒着她,鼻孔一张一合。 “不,绝对是肉!” “还是猪手!” “放了香料!” “又油又糯!” “我的阿母哟!” 两人跟杀胡贼似的杀红了眼寻着香味飞奔,没想到跑着跑着跑到了自己家门口。她俩不解地看了一眼,小心地推门进去,迎面而来的肉香差点儿让她们魂飞魄散。 熟悉的小破屋子在灵璧和小花的手中焕然一新,破损漏风的墙角和裂纹全部被补好,左高右低的桌子缺腿的椅子全都被修好了,连床上的被褥都被叠得整整齐齐。卫庭煦坐在正对着大门口的木桌之后,面若美玉一身紫貂大衣,正对着她们笑。 “哎哟喂。”阿希往后一仰差点儿摔回去,“哪儿来的仙女姐姐。” 其实小屋只是整齐了而已,陈设基本没变,只因为卫庭煦的到来让此处实打实的蓬荜生辉。 甄文君看了眼灶台上那口不停冒烟的锅,小花和灵璧正在添柴。 就是这锅散发的香味! 甄文君就要伸手掀锅盖,被灵璧一柴火给打了回来。 “谁让你伸手了?还没煮好呢!”灵璧嫌弃道,“而且女郎在这儿还没发话你就扒食儿,成何体统!” 甄文君万分委屈:“我我我就想看看里面是不是猪手!我都快饿疯了!” 卫庭煦柔声细语道:“灵璧,别逗她了,本来就是煮给她吃的。” 没想到卫庭煦一改往日的阴冷,言语间相当宠溺,让甄文君受宠若惊。不过甄文君还是有些担心的,试探道: “姐姐,这锅猪手不会是……嗯,不会是你亲自下厨的吧?” 卫庭煦笑容不改:“好,这锅小花亲手炖的猪手就拿去分给其他的将士们吧。大家都很辛苦,肯定也想尝尝肉味。” “别别别,姐姐,是我错了,千万别分出去,我好不容易捞着点儿荤腥。”甄文君认错的速度倒是飞快。 猪手煮好出锅,端上来时肉已经被煮化了不少融在汤中,让汤也成为白色的。一大锅香喷喷的猪手和许久不见的心上人就在眼前,还有什么比这更幸福的么? 甄文君吃了一口软糯的猪手,肉入口即化带下来甄文君两行眼泪。 活着真好,活着真好啊…… 阿希躲在墙角直吞口水,甄文君发现她没过来,一边啃猪手一边道:“做什么呢阿希!快来吃猪手!好吃到你能将自个儿的手都吃下去!” “我……我我不太合适过去吧。”阿希嘴上这么说,腿已经往前迈了好几步了。 “没什么,你是文君的朋友那便是我们的客人。”卫庭煦今日难得的和蔼,“来一块儿吃点……”最后一个“吧”字还没说完阿希就飞到甄文君身边,兴奋地两眼冒星: “那我就不客气了?!” 甄文君给她夹了一块大的:“吃吃吃!甭客气!” 看阿希吃得兴致勃勃,一桌人其乐融融,甄文君想到了阿母。 阿母你看,这些人或许是我从今往后要守护的家人。 吃饱喝足后甄文君和灵璧一块儿去城外挖野菜。 北方的春日虽然短暂,可也是有些暖意的。在冻土之下埋了一整个漫长冬日的野草正卯足了劲儿往上冒头。她们俩越扒越起劲,从城墙边一直拔到了郊外的野林子里。 卫庭煦将她的云中飞雪带来了,她摸着许久不见的马儿颇为亲切,见灵璧走了一路没有要停的意思,似乎想要往更深处走。 “咱们还是别再往外走了,不知道野外会有什么危险。就算不遇到冲晋,遇到几只雪狼也容易没命。”她抖了抖大半竹编的野草道,“这些也够吃上几顿的了。” “哈?这些?过了水恐怕都不够你半口的。”灵璧往林子深处探了探道,“我看那根烂木头边上有一大片,比咱们刚才拔的所有加起来都要多。咱们拔完那片就回去吧。” “那么远?” 灵璧笑道:“你怕就先回去。”说完便径直往木头的方向走去。 甄文君知道她仗着身怀武艺平日里也大胆惯了,此时卫庭煦不在侧更没什么好记挂,为了给城中饥饿的伤兵们多一口粮食,灵璧姐姐不惜涉险。甄文君也跟了上去。 既没有胡贼也没有雪狼,她们遇到了一个飞驰而过的急行军人。 那人骑着矮小的马驹,此马跑得飞快,马蹄被裹上了布,踢在地面上发出极小的闷响。此人犹如一只鬼魂在白森森的树林里一晃而过。 甄文君还是认出了此人乃是一直护在李举身边的虎贲士兵。 奇怪。 甄文君和灵璧躲在树杈之后,纳闷不已。 李举重伤未愈,李延意的势力又进入到解县,正是需要人手的时候夏菁居然会让手下离开解县?看此人前去的方向乃是孟梁。 这虎贲士兵并不像传令兵倒是个刺客。 他要去孟梁做什么? 甄文君脑中乍现一件万分可怕的事,容不得她多想,立即将竹编摞到灵璧手臂上,跳上云中作势要走。 “你!你要干嘛去!”灵璧压低声音道。 “你先回去,我去去就回!”甄文君没时间解释,踢了马肚子,迅速跟了上去。 第108章 神初十年 甄文君小心翼翼地追在那虎贲士兵之后, 不敢太过靠近, 怕马蹄声暴露了自己的行踪,只能根据前方模糊的马蹄印艰难地跟踪。 此人果然到了孟梁。 天色越来越晚, 寻找马蹄痕迹也愈发困难。甄文君随身未携带火折子, 且正处湿润的春季, 白雪融化万物复苏, 到处都是潮湿的, 她根本点不着火。幸好今夜清风明月且北方的树木还未来得及长出树叶, 没有任何遮挡的情况下月光能够丰沛地晒在地面上,甄文君硬是凭着月光和模糊的痕迹跟上了虎贲士兵。 当她将身上诸多荆棘和各种枯枝杂草拍下时, 发现了最后一行马蹄印。 不远处有几缕青烟在风中左摇右摆很快消散, 人声清晰,时不时能够听见中气十足的男子笑声和叫声。 已经随军征战数月的甄文君立即明白前方乃是军队大营。据前方发回的战报, 在聿军主力分支支援解县之时哈尔茨杀进了孟梁城中, 再次扭转了战局。阿歆已经是心急如焚, 但她一直忍耐着,要确保李举性命之后才能折返孟梁。阿歆杀了回来,卫景安紧随其后带兵讨伐。他们俩都听说过对方的名号只是从来没见过面,阿歆的骁勇整个大聿都知道,卫景安的厉害更是出乎阿歆的意料。 昨日一战,卫景安一枪将冲晋首领哈尔茨的手腕给刺穿了, 生擒了他的两个王子, 砍了三名先锋大将的脑袋。虽然孟梁城没能一口气攻陷收回手里, 可也算是大获全胜。卫景安非常大胆地将卫家军营地安扎在孟梁城外五里地, 分了部曲们好酒好肉,下了军令,明日天亮之前出发,杀番狗们个措手不及。 冲晋军损失大将首领又丢了王子,正是一团乱时,聿军也死了大几千士兵,卫景安料到哈尔茨会认为聿军起码要缓几天才会发起下一轮的攻击,若是连夜杀入城肯定能将狗贼们杀个手足无措。 阿歆知道了卫景安的计谋后感叹他不仅是位勇猛的沙场神龙,更是血气方刚的将帅之器。她愿将自己的军队暂时编入卫家军,想与卫景安一块儿将孟梁夺回来。 卫景安知道阿歆是谢扶宸的女儿,更知道她为保卫大聿做过诸多贡献。大敌当前,连阿歆都丝毫不计较谁来统军甘为从属,他又有什么好说的。 “行!”卫景安爽朗道,“今日我们卫谢两家不是世仇,都是大聿的战士!明日寅时趁着太阳还没出山咱们便杀入城内夺回孟梁,取了哈尔茨的首级!以告慰战死亡魂!” “好!这碗酒,我敬你!”阿歆和卫景安畅饮了三杯,卫景安道: “你和谢家人不同。” 阿歆道:“待杀了哈尔茨之后再谈此事!” 卫景安喝了六碗酒,浑身发暖,将杀得正热的心思稍微压了些下去,有了些困意准备就寝,在护卫们的护送下来到了帐篷前。 “公子。”部曲里的小卒上前在他耳边说了一番,卫景安眼睛圆了圆,哈哈大笑: “竟有这事?既然是老乡们的好意若是推托的话就太不近人情了。”卫景安英俊的脸上泛起了一层兴奋的红晕,“来来来!送入小爷的帐篷里!” 卫景安率先走入帐篷之内,两个士兵带了个罩着纱帽,身披黑色斗篷的女人送到帐篷前,掀开布帘放她进去和卫景安独处,其他人留在了外面。 躲在不远处秃树干之后的甄文君见卫景安居然就这样将来历不明的“女子”带入了帐篷,当真焦急万分。这二公子看上去勇猛,却没有卫庭煦半分警惕!荒郊野岭的哪来什么村妇!说要来“慰问将军”就直接带到帐篷里了?甄文君焦急万分,恨不得立即杀进去。 没错,那个身披黑斗篷的不是女人,而是李举身边那位长途跋涉而来的虎贲士兵。 三刻钟之前甄文君眼睁睁地看见这位虎贲士兵将马栓在了树林之中,脱去了男装换上一身女子的衣衫,甚至还准备了两块面团和束腰。此人绝不是心血来潮随意乔装,兴趣使然也说不过去,当他扮成村妇前往大营时甄文君已经猜到此人所想,暗暗嘲笑李举手段低劣。这样的雕虫小技怎么可能让卫景安上当? 而眼前的事实告诉她,她的确不了解男人…… 那个虎贲士兵就这样大摇大摆地进入到卫景安的帐篷之中,和他单独相处。如果在情之所至之时拔刀行刺的话,说不定还真有成功的可能。 想到此处甄文君便再也待不住,冲着帐篷便去。 “谁!”卫景安的随从这下倒是很机警,见有黑影从外围潜入想要偷偷往二公子的帐篷处去,立即围了上来,要将她拿下。甄文君大声道: “帐篷中村妇乃是刺客假扮!你们还不快去救二公子!” 这些随从哪里会听一个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小娘子随意嚷嚷,兵刃相向,作势就要将她拿下。甄文君早就料到会有此状,心中着急没工夫和他们纠缠,踩着马车一脚飞起,跃向另一驾马车,再到帐篷之上穿梭,让满营地的士兵跟着她跑却难真正抓住她。这一招乃是模仿谢氏阿歆曾经在李延意的营地里逃走时的路数,只不过阿歆轻功了得,跳跃之时身轻如燕极为洒脱飘逸,一跃便能跃出十多步。甄文君轻功底子也不错,阿母教她功夫,根基极好,这些年她自己也没荒废,一直在苦练。只不过没有大块时间来钻研武学全都是从这个人身上学一点儿那个人手头抓上两招,腿脚功夫杂乱,更不用说轻功。甄文君能在各个帐篷、车厢顶上飞跑,完全是因为她胆子够大冲劲够足,若是稍微有一丝犹豫而停步的话,立即便会被抓住。 眼看就要冲到营地中心卫景安的帐篷了,几记冷箭从后背射来,甄文君原地旋身一一躲过,落回马车上时一排弓弩手已经准备好了下一波的攻势。甄文君抓起车上的马鞭,横着一甩出去,从鞭柄到鞭身全部打在弓弩手的脸上,将他们击退了一大步。但另一排的弓弩手箭已入槽准备发射,甄文君已经做好受几箭的准备,反正身上穿着软甲,疼痛一时而已。 她不管不顾地继续往卫景安的帐篷处奔去,就在百箭将发之时,有个人大喊一声:“且慢!你是女郎的救命恩人甄文君甄娘子吗!” 甄文君都已经跳出了数十步远,听到有人认出了她分外感动,心里一松落地时没落好,直接将脚给崴了。忍着痛站起来,看认出她的人很陌生,应该没有正式见过面。那人说他是二公子的小随从,曾在卫府中见过甄娘子……说到此处那人嘴角微微一弯,看上去这笑容是想展现些友善,可在甄文君被他这一笑结结实实地想起了酒后握着卫纶之手高歌的自己。 “咳,你认得我便好。”甄文君赶紧将话题转向最紧要之事,“方才和二公子一块儿进帐篷的是个刺客!是虎贲军士兵!恐怕二公子有危险,速速搭救!” 周围一圈人听到她的话纷纷笑了起来,笑得让真情实意着急的甄文君像个傻子。 “甄娘子不必担心,二公子早就看出那人是刺客了,故意放他到帐篷之中的。所谓瓮中捉鳖,正是此理。” 甄文君刚刚梳理明白,只听一声布裂之声,有人从帐篷中冲了出来,一个跟头翻到了人群之中。虽然已经是春日可北地依旧寒冷,那人竟只穿这一条窄袴,上身赤条条的看得都教人发抖。 私兵们立即围攻上去要将他擒拿,此人看着精瘦却身手不凡,将上前擒拿的第一波私兵却都挡了回来,还夺了其中一人的长刀。 “呸!”此时卫景安才慢吞吞地从帐篷内走了出来,手里拿着他的枪,愤恨不已满脸嫌恶道,“好歹也是个刺客,若是要扮女人能不能扮得像一点!胡子都没刮干净你可是在消遣小爷!” 卫景安怒不可遏,众人却大笑不止。 原来他是故意放刺客进帐篷,为的是戏耍对方。甄文君见卫景安个性粗狂奔放又刚猛,他家大哥也是名将,和阴沉多疑的卫庭煦全然不同。不知道卫庭煦若是小时候从未遭遇攘川之困,本来的天性又会是什么模样。 刺客当然知道大营何其难靠近,本想要以“色”诱之,在卫景安最没有防备之时取他的性命。赌上了尊严乔装改扮却没成想成全的只是卫景安的一番戏弄,如今浓妆艳抹穿着裙子不说,还光着膀子散着长发状若疯子。 卫景安让众人让开,他要和这刺客单挑。 卫景安果然是一只出闸猛虎,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儿。那刺客和他拆不过十招便被刺出三个血窟窿,卫景安越杀越带劲儿,一枪重重打在刺客的头顶,刺客眼前发亮意识远离了一瞬,卫景安转身挺枪直刺刺客心窝。 甄文君手指一弹弹出个石子对着卫景安的眼睛便去。卫景安偏头一躲,石子打在他的脸上,并不怎么疼。 那刺客趁机连滚带爬地往外逃,私兵们迅速围上来,甄文君在暗中帮他脱离围堵,那刺客也感到有人在帮忙,最后拼死一挣,冲出了包围,夺野路逃亡,借着夜色很快消失。 “算了别追了。”卫景安道,“一个小小的刺客而已,不足挂齿。若是追出去中了调虎离山之计或是早有埋伏的话才是得不偿失。”他相当冷静地把兵都撤了回来,安排了夜晚巡视的三波人后,让大家快些休息,寅时一到还要攻城。 “咦,那个小娘子不见了。”方才认出甄文君的人说道。 卫景安思索片刻,笑着将他揽过来:“小娘子嘛,心里装着什么谁知道,随她去好了,可能回解县找我妹妹去了。” 刺客喘着粗气忍痛狂奔,一路跑一路往后看。 没想到要杀他的人并不在身后,而在头顶。 甄文君一路在树梢上费劲地跳跃,时不时地掰下枯枝投在刺客的身后,好让他觉得身后一直有动静。等到确定了没人追上来之时,她才一跃而下,将手里的石头砸向刺客的头顶。刺客闷叫一声摔倒在地,甄文君拽着他的头发将他拎起来,金蝉刀贴在他脖子上。 “李举为何让你来行刺卫公子?不怕卫公子一死,冲晋大军便会杀入中原么?” 刺客淡淡一笑,牙齿正要用力,甄文君一把将他的双颊捏住。 “想要咬破毒囊自尽?你觉得我会让你这么轻松死掉吗?”甄文君手上一施力,便将他的下巴卸了下来。从腰间拔出匕首,伸进他的口中,在他的牙床上慢慢探过。刺客动弹不得,眼神发狠的瞪着甄文君。 匕首感觉到了一根系在牙上的绳子,甄文君手中一转便将毒药给取了出来,连带刺客的一颗牙。 刺客剧痛之下愤怒不已,甄文君见他已有情绪,便更好办。手掌一拍又将他的下巴按了回去。 “说吧,李举为什么要杀卫景安。”甄文君其实心里有个答案,但奇怪的是她想要这个刺客自己说出来。 在确定能够控制敌人,掌握对方性命的时候,她心底里有一丝的兴奋。这种兴奋以前很少出现,随着她征战的机会接踵而来,兴奋感也就越盛,愈发控制不住。 刺客当然不开口,甄文君二话不说,切掉了他两根手指。 刺客痛得大叫,甄文君用匕首对准他的眼珠: “因为李举不想卫景安退敌立功,不想给他任何封赏和官衔,所以想要杀他,对不对?” 刺客捂着手还是不说,甄文君绝不是开玩笑,对准他的眼睛就要刺。 “我不知道!”刺客终于开口,“我只不过是个小小的刺客!如何知道!” 甄文君想了想,点头道:“也对。” “我什么也不知道,只是为天子办事而已,我……” 甄文君手掌从他脖子前一抹,金蝉刀将还未说完话的刺客一刀毙命。刺客抽搐了几下,血流得满地,很快便死了。 喘着气,在黑魆魆的树林深处甄文君划开了尸体的脸皮,沿着他的后脑将整张脸皮完整地剥了下来。 这回非常成功,比上次潜入谢府时撕的人皮要完整许多。 只不过此人的衣服留在了大营之中,不便回去取。不过没关系,她记得刺客来时穿的就是一身再普通不过的军服,回到解县随时都能弄出一套一模一样的。 她将人皮揣到了袖子里,摸黑找到了她的小雪,连夜骑马回到解县。 回到解县之时天已经大亮,她顾不得休息,将人皮处理好后找来一身兵服,易容过后来到县衙。 虎贲军将县衙里里外外围得严实,甄文君往里走,守门的士兵看了她一眼没有说任何话,甄文君便抬头挺胸更理直气壮地去找李举,找李举“复命”。 李举在什么地方非常好找,哪间屋子外守卫的人多他便在哪儿。 甄文君走进十多名虎贲军所守卫的屋子中,李举听见有人进屋的声音,立即回头,见是昨夜启程的刺客,大喜道: “卫子炼死了吗?!” 这是甄文君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和李举面对面。这位当朝天子看上去瘦弱又矮小,重伤之后一直都没能将身子养回来,依旧鸠形鹄面形容枯槁。 天子,万人之上的天子,神授君权的天子,也不过如此。 若不是因为屋外有诸多虎贲军将士,她完全可以一把将李举捏死。 甄文君奉上一个木盒,他打开一看里面有两根手指,当真吓了他一跳。 “这……这是卫子炼的手指吗?” 甄文君点头。 “你为何不说话?”李举看出了他的反常。 他将衣领一扯,一道深深的血口展现在李举面前。李举“啊”了一声:“原来你受了伤。也对,卫景安不是一般人,想要行刺他绝非易事,若是你只斩了他手指寡人也不怪你。只不过打草惊蛇以后想要杀他就更难了。可他非死不可。若是留了他性命李延意将进一步笼络人心,而卫氏又将出一位大将军,何患妖女不得势啊!” 甄文君从怀里掏出一只笔,沾了屋中小池里的水,在地上书写: “陛下还有何计?” 李举但笑不语,并不和她说。 甄文君没有当场杀了李举,当然,当场杀了他也绝不是个好计划。 她不能让李举谢扶宸抓到卫家任何一点儿的把柄。 甄文君从屋中出来时,李举叫住了她。 她迟疑地回头,见李举亲自拿了一盒药,递给他:“你是个勇者,敢单枪匹马去取卫景安的性命。如今负伤,这些药拿去好好治一下吧。” 甄文君接过药盒,李举咳嗽了几声,对她笑道:“寡人也是从鬼门关过来的,更有一群人等着要寡人的性命,盼着寡人死。寡人能得一位能干的忠臣不易,你好好调养身子,下去吧。” 甄文君退了下去,将门合上。 李举和她想得不太一样。 卫庭煦和李延意的口中的李举昏聩无才,若不是谢扶宸一人撑着,她们早就将李举拖下龙椅鞭挞成泥。他就是阿母说过的无数史书中记载的粥粥无能的昏君,是只会犯错不配真龙之号的酒囊饭袋。 今日她来见李举送他一盒阎王香,本是打定主意怀着蔑视之心看看李举究竟是个怎样废物,没想到他比想象中的要温和,甚至没有太多天子的架子,和她所想不太一样。 李举比她所想要年轻许多,若是摘了天子之冠,不过是邻家的年轻郎君。 可他到底不是。 离开县衙时,她回头看了一眼此地,仿佛在看一座安静的陵墓。 她不是什么都没留下。那两根手指并不是单纯复命的道具而已。 在手指上她洒下了毒药。 此毒名为“追魂香”,追魂香本有一股明显的香味,她将其放入木盒中与血味融为一体,让李举无法嗅出。此香并不会让人立即毙命,否则甄文君自己也性命难保,甚至有药可治。但若是闻过之后没有及时服下解药,七日之后一旦毒发,药石无灵。 她将其送给李举,而李举就这样放在手边,无意间已经嗅了又嗅。而她早早就吃了解药。 上一次损失的机会,这回要统统讨回来。 甄文君回去之后将李举的打算跟卫庭煦说了,卫庭煦抚着掌中小暖炉,就像抚摸着一只温顺的小猫。 “汝宁卫府之中的徘徊花应该已经种好了。”卫庭煦却转开了话题,“妹妹,等咱们回去之时,想必满院的花应该已经开得十分漂亮了。” 以甄文君对她的了解,她心中已有了浓浓杀意。 她不仅要李举死,还要亲眼看着他死。 卫景安和阿歆夜袭孟梁城,不惜以血肉为梯强攻入城。 冲晋士兵们还在睡觉之时忽然听见喊杀声大作,慌不择路连马都没能来得及骑。卫景安从城中大道一路杀进,而阿歆和郭枭率兵自两路包抄,天还未大亮便已经歼灭上万冲晋士兵。哈尔茨鞋都没来得及穿狼狈逃跑,卫景安穷追不舍,一直追出了十里地差点就要将哈尔茨的人头砍下,被援军给阻断了。 卫景安三百人的精锐被冲晋两千援军包围,他竟硬生生地杀出重围,乱军阵中取人性命犹如探囊取物。 所有冲晋人都被他吓得肝胆俱裂,不敢再攻,全都退走了。 卫景安浑身都被敌人的血浸湿,仰天长啸热泪不止。为他自己,为了卫家,更是为了他大哥。 哈尔茨退到北部三郡时只剩下不到一万人马,可谓惨败。 “乌拉尔的子民岂能就此认输!”哈尔茨不甘,他要卷土重来!待伤养好了一定要再和那大聿男人一决胜负! 就在哈尔茨修生养息继续招兵买马,阿歆往解县返回时,夏菁被杀。 那日清晨李举在噩梦中惊醒,他梦见有人要杀他,夏菁和虎贲军为了保护他全部战死。 醒来时发现,原来这不是梦。 卧室的门大开,遍地的尸首,夏菁睁着眼倒在他腿边,有人踏过尸体走了进来。 “卫……卫子卓……” 当李举看清了来者的真面目时,吓得一个激灵立即从床上弹了起来。 “陛下。”卫庭煦用自己的双腿行走,来到了李举面前。 在她身后甄文君、小花、灵璧,还有卫家所有的随从、暗卫高手一一排开。他们各个虎视眈眈地看着李举,仿佛一群豺狼盯着一只无措的小鹿。 李举浑身发抖,大叫一声将夏菁的刀拾了起来对着卫庭煦的脑袋便砍。刀方举起,只觉得腹中剧痛,一口血喷在地上。 李举颓然倒地,五脏六腑就像被什么啃噬着,让他一口一口鲜血狂呕。 卫庭煦走到他身边,蹲下凝视着他,笑着说:“你的任务完成了,神初帝。淮安王很快就会去陪陛下的。” 李举下巴全都是黑血,他抬起头看着近在咫尺的卫庭煦,眼泪慢慢浸湿了眼眶。 终于走到了这一步…… 他终于败给了李延意。 不,不是李延意。 李举从卫庭煦的眼中看见了一些不一样的神采,这种神采所蕴含的内容他以前从未想过。 李举一把握住了卫庭煦的手,甄文君和小花立即冲上来要将他抓起,卫庭煦示意无碍。 “寡人的皇子……”李举每说一个字便呕一口血,额头上浮起青筋,满脸是汗,泪如雨下。吐出短短几个字竟像是用尽了全力,“放过……我的孩子……他是,无辜的……” 李举两只眼珠瞪得几乎要掉出来,就等着卫庭煦答应他,他便能咽下这最后一口气。 卫庭煦没有任何的挣扎,反而靠上前,在李举耳边说了一句话。 李举脸色猛然一变身体瞬间僵硬,这种僵硬没有持续多久,很快便如同一只断线木偶一般倒在了地上。 死了,李举死了。甄文君见他死状恐怖,心跳加快。 卫庭煦撑起身子一声令下: “关门!” 第109章 神初十年 “关门!” 卫庭煦一声令下, 暗卫们立即退了出去, 同时屋门被关上, 房中只留下甄文君灵璧和小花。 “将……李举的尸体处理了, 不能留任何痕迹。”卫庭煦站立了片刻双腿脱力腰间酸痛,撑着腰有些难以支撑。甄文君迅速将四轮车推了过来, 小心地扶着卫庭煦坐下,在她耳边道: “李举尸首交给妹妹便好。步阶研制出一种化尸水,能够将尸首化成一滩水, 任谁都不可能再找到他。” 卫庭煦点了点头:“有劳妹妹了。小花, 灵璧,将虎贲军的军服全部脱下来,剩下的尸首套上刺客的衣服, 以‘刺杀天子’的罪名斩首示众,脑袋挂到解县城菜场中示众。” “是!”灵璧和小花同时道。 甄文君以为卫庭煦会在杀死李举的第一时间将其死讯公布于众,以闪电之势推举李延意登基, 以绝后患。只要李延意登基便能将卫景安封为大将军,架空大司马谢扶宸的兵权,彻底将谢氏一党打击殆尽。一向朝施暮戮霹雳手段的卫庭煦, 在终于杀掉了一代帝王之时她表现出的却是绝对的冷静和大局把控。 对于卫庭煦而言,李举的死或许在他死活要御驾北疆时就已经注定了, 卫庭煦看他不过是看一具尸体,只不过这具尸体有利用价值, 且要让他死得无声无息。 之前孟梁苦战时卫家军没有赶来支援, 一直到哈尔茨偷袭解县时才出手, 并不是一个巧合。甄文君开始认真琢磨卫庭煦的所作所为,知道她所有行为都有强烈的目的,不可能是随意为之,解救解县的时间点更是如此。 或许在得知李举退居解县以避战火之时,卫庭煦就已经想到了哈尔茨会偷袭解县擒拿李举,其实换成任何一位有些战场经验的将领都会这么做,李举本身就是一个自带强光的活靶子,不怪别人惦记。 解县再小也是一个好端端的城池,所有战役之中最为艰苦最耗费人力的便是攻城战,偷袭解县必定要调兵遣将,此举将会分散冲晋兵力。卫家军突然出现支援解县,将冲晋袭兵全盘歼灭的可能性极大,以卫景安的能力趁势杀到孟梁再立战功也不是难事。一旦卫景安往孟梁出发,阿歆必定惦记着收回被哈尔茨再次占领的孟梁,即便顾及卫家对李举的威胁,心思也会摇摆不定。 阿歆这人并不复杂,甄文君才和她接触这么几个月便对她的性格了解颇多,知道她喜欢什么在意什么,何况是卫庭煦。阿歆骨子里是好战的,对她而言保护天子的性命固然重要,只要天子还活着她便有立于不败之地的重要根基,这是兵家之本,也是她最为看重的事情。 所以,为了能够顺利夺回孟梁甚至斩杀冲晋首领,阿歆极有可能离开解县杀往孟梁,将李举留下。她知道卫庭煦诡谲难测,她留下了一部分亲兵,且还有虎贲军守卫在此,这个行动不便的残腿女子想要下手也需有些掂量。最重要的是阿歆知道卫庭煦是聪明人,聪明人肯定会明白冲晋大军一日不退,李举一日便不能死,否则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大聿沦陷对卫家没有任何好处。 所以,就算李延意意在中枢,想要李举死在前线,可至少不会在此等关键时刻取李举的性命——这是阿歆所想。 正常人都会这么想,卫庭煦也会让事情这样发生,她会让聿军安稳地打退蛮族。 只不过让聿军安心和取李举的性命并不矛盾。 阿歆离开之后,虎贲军对于卫庭煦而言不过是一层薄薄的窗户纸,想要取屋内的“武器”随时将纸捅破就好。 来北疆之前卫庭煦当然不只是在庭院种花,这段日子里她让小花在江湖之上重金收买了几位游侠高手,且日夜训练暗卫,以达到以一敌十的强悍。 禁苑之中的虎贲军本是万里挑一的高手,只不过这些年内忧外患争斗不止,强手隐退过半,剩下的分流到了李延意身边不少,依旧甘心侍奉李举的能力不济者居多。就连这虎贲郎夏菁在一年多前也不过是汝宁巡城的小小金吾卫,李举破格将他提拔上来只因无人可用。 只要阿歆不在李举身边看着,卫庭煦随时都能下手。 若不是他妒贤嫉能又将暗杀的鬼主意打到了她二哥头上,或许还真能多宽限他一些时日。 李举和先帝一模一样,不愧流着李家的血。 阿歆离开,卫庭煦迅速收网,神初帝已然宾天,可大聿臣民们依旧会看见他,他便是卫庭煦手里一把趁手的兵器。 哈尔茨在渠桦郡养了数月之后,趁着北方短暂的夏季将兵马养肥,又收拢了其他三个胡族部落的军队,甚至说服了在西北方一直徘徊在绥川和洞春的三小胡族。从其他方向攻打大聿一是崇山峻岭难走,二是战线太长供应不及,不若将渠桦、鸣沙、新域这现成的三郡当成据点,集中火力攻下孟梁,杀掉守城的卫景安之后,大聿天子亦可得。 哈尔茨本就在大聿周边的胡族中颇有声望,这次他亲自奔走各地拜见各大首领族长,诚意十足,且许下承诺,他日攻破汝宁城门之后,大聿四十八个郡他将拿出一半来分给诸族。这六个胡族本来就是小族,加在一起人数还没冲晋多,敢在大聿周边滋扰也是趁着冲晋和大聿杀得正热想要趁机收些渔翁小利而已。若是只凭借他们自身单独的力量,吞噬大聿的土地,恐怕连想都不敢想。 如今他们的利益和冲晋挂在了一起,多数本就有依附之意,哈尔茨居然大方承诺分一半的大聿领地给他们,立即便答应了下来。剩下的两个小族也本是盘算着“宁为鸡口,毋为牛后”,知道这一合并回头他们便很难脱离哈尔茨的统治。可如今其他四族都已经答应,他们若是继续固执己见,哈尔茨想要收拾他们定是不费吹灰之力。 哈尔茨很顺利地不费一兵一卒将势力壮大一倍,待寒冬来临,趁着怕冷的中原人缩手缩脚之时将他们杀个屁滚尿流。哈尔茨看着手腕上至今还在痛的伤口,清晰地记得那个杀他儿子的男人的模样。 哈尔茨要报仇,要手刃那个狂妄的中原人! 神初十年的冬天格外寒冷,连身在汝宁的李延意都亲眼见证了几场大雪,雪虐风饕河道成冰,想要从水路更快地运送更多粮草上北线的计划只能中断。 必须另想方法。 李延意收到卫庭煦的密信,得知李举已死时,她没有任何欣慰之情,因为她明白李举死后更多大事将会接踵而来,她要集中十二分的精力,绝不可怠慢。 这是最最关键的时刻,离她的千秋大业只有一步之遥。 当她即将要迈出这一步时,无数豺狼猛兽将会垂死挣扎,会集中所有力量做最后的反抗,斗个鱼死网破。若是不慎不仅会功亏一篑,更可能尸骨无存。 她现在要做的最重要的一件事便是全力支持司徒卫纶进行变法,将举国的财力集中在手,用以战事。 想当年秦国地处偏远西北,比如今的绥川还要更偏,却能统一全国,其中重要的原因之一便是丞相将整个国家改造成了一把专门用于战争的利刃,全国百姓被榨出的财富全部投入在战事之中。虽然之后诸多原因导致秦帝国二世而亡,但李延意相信财富走向必定会影响国家命运。 卫纶主张提高土地税征收人头税,并建议李延意公开买卖爵位,最大程度让手中依旧有钱有粮的大族高门将资源全部交出来。而爵位只是身份象征,没有实权更没有兵权,不足为惧。 李延意立即以李举之名支持卫纶变法,谢扶宸携一众老臣想要上疏反对,可奏疏写好竟不知往哪里递交。尚书台空无一人,天子也只闻其令不见其人,李延意已经将自己当成了天子,在太极殿上主持早朝,与众臣商讨国事。和李举唯一的区别只是她在人群前踱步,并没有坐在龙椅之上。 谢扶宸和其他四十二位同袍至此没再上过早朝,李延意完全不以为意,谢扶宸不来更好,她和卫纶便能更快地聚拢、榨取财富,扩大辎重制造并立即供上前线。 谢扶宸心里早也知道,李举已经死了。 他要前往淮安王府,不敢将皇后和太子放在禁苑之中,他让谢府所有家奴、护卫都随车前往,保护皇后和太子的安危。 “谢司马……咱们这时候离开汝宁,那李延意岂不是更得势?”皇后柳氏抱着被马车颠得惨哭不止的太子,一边不住地安抚一边心中不平地问谢扶宸。 “如今再不走的话,只怕以后更走不了了。”谢扶宸的话让柳氏大气不敢喘。 “天……天子呢?”柳氏如今只想见天子一面。自从一年多前被天子临幸了几晚之后她便再也没见过天子,这位国君本该是她下辈子所依所靠,如今却在茫茫北方不知所踪,她和襁褓中的太子今日被这人拉拢明日又被那人推开,看谁都想要害死她们。现在连宫中都不能再待,她被这个并不熟识的谢司马装上马车,居然要送到淮安王府中,那可是天子的兄弟,这是犯了莫大的忌讳。 她不想去,可由不得她说任何“不”字。 柳氏虽有皇后之名却没有半分皇后之实,她和太子就像战乱中疲于逃命的苦命母子。 “天子……”谢扶宸看了看天空,不再说话。 柳氏被他这个举动吓得脸色惨白:“莫非天子、天子已经……” 谢扶宸道:“如今能保住你和太子的,或许只有淮安王了。” 长孙曜带着长孙悟一块儿去南边征兵,收获颇丰。 南边本是连年的五谷丰登,可去年那一场暴雨水灾之后瞬间将宿渡大好良田屋舍冲毁殆尽,一时间无数人流离失所。 这便成全了长孙曜。 收编入兵籍不仅有军饷可拿,更是晋腾的大好时机。长孙曜从宿渡收了两万六千人,回程的路上正好和黄土义士狭路相逢,在长孙悟的协助下又生擒了六千多人,全部编入军中。 七大胡族联合进犯迫在眉睫,容不得片刻的耽搁。将要送上前线的人数加上北线那些残部统共还不到五万人。在买卖爵位之策的推动下,粮草兵刃很快送上了北方。但大批的兵刃铠甲送去竟领不完,武器比兵要多得多。 兵马匮乏势单力薄且将帅不继,恐怕难以抵挡冲晋这次孤注一掷的猛攻。 李延意将担忧传给一直驻守在孟梁的卫庭煦,卫庭煦回信告诉她一件更让她头疼的事。 世上无不透风的墙,不知是何人在军中散布李举已死的消息。此事她猜测或许是胡族的奸细察觉到了异常,想要在大战之前抢先一步扰乱大聿军心,已陆陆续续有人逃走,她将这些人全部抓回来军法处置。因为处置逃兵一事又起波澜。无论是她还是卫景安其实都无权采用军法处置任何人,因为他们都没有相应的官职在身。而在孟梁唯一有此权利的安远将军郭枭是阿歆的人,阿歆虽然能放下世仇共同抗敌,可该权利制衡时也毫不手软。郭枭当然不会成全卫家,不可能给他们任何树立威信的机会。 所以虽然孟梁可以说是掌握在卫家手里,但除了卫家军外,在军中能够说得上话的还要算是谢家人。 李延意在苦恼之时灵机一动——此时是大好时机! 传国玉玺在手,死人李举也不可能再说话,李延意一道矫诏送至孟梁,封卫庭煦为孟梁的领兵刺史,卫景安则被封为镇北大将军。 此举一瞬间震动朝野,即便谢扶宸不出马,诸多中立派也都纷纷上疏到太后之处,劝太后和“天子”收回旨意,女子不可加封任官,否则阴阳混乱浊蚀伦常,更是忤逆先帝背弃宗庙的大不敬之罪! 庚太后闭门一个都不见,这些大臣便在寝宫之外一跪一整晚,跟野狗一样嚎,让庚太后不胜其烦。庚太后当然是支持李延意的,可也觉得李延意这回操之过急,不该这么早就封了个女官,而且还是手握兵权的女官,实在是犯了大聿的忌讳。 李延意此次只是试探,试试看这些老家伙们对于女官的认可度,便能够从中窥探他们对于同为女性的女帝有几分认可。 “从今日的反应可以看出等到本宫登基之时,他们会是什么反应。”反正李延意真正的目的只是想要让卫景安压郭枭一头,卫庭煦的官职收回来也就收回来了,并不影响现在的大局。不过李延意也有了个名单。她将上疏给太后的所有大臣的名字都写了上去,白纸黑字逐一列齐。 等到寡人登基的那一日,便是你们追随李举薨入九泉之时。 卫景安被封将军,这是卫家出来的第二位将军。 有了实在的官衔,连带着他所有的兵都被整编入伍,阿歆为了避免和他发生权利相争之事,将属于谢家的私兵退回了解县。 “女郎,谢公的来信……你可读了?”郭枭见她居然还不愿意返回汝宁,忍不住提醒一句。 阿歆自顾自地打磨她的长剑,没有理会郭枭。 阿父在信中说如今豺狼塞道,李延意大有逆天登位之势,她在北疆非常危险,随时都有可能被暗杀。谢扶宸还委婉地提醒她,虽然她和李延意有过一段情缘,可李延意并不会因此放过她。无论如何她都姓“谢”,就算李延意肯手下留情卫庭煦也不会。卫庭煦,此人难防。 阿歆回信给谢扶宸,说她早和李延意恩断义绝,此事不必再提。成王败寇,有什么好怕。谁要杀我便来杀就是,我谢氏阿歆就在北疆守着大聿的关口,不会因为任何事退却半步。 谁也劝不动阿歆退回南边的决心,因为阿歆知道这一战的重要性。 据哈尔茨自己放出的消息,他已经手握三十万大军即将南下,这一次他一定会血洗孟梁,碾碎大聿,让卫景安洗干净脖子等死。 卫景安抓壮丁抓到“脱臼”,连同十二岁孩童都算上,一共也不到六万人。人数如此悬殊,有人问他怕吗,他应该怕,但他并不怕。 他曾经身为小卒上过战场,积累了不少经验,更是在之后任司康校尉从事时韬光养晦。他是个经验丰富的士兵,同时也是年轻的将领。他不想知道什么时候应该害怕应该后退,他只知道在他身后乃是大聿脆弱的山河以及家中的妇孺。他若是害怕,谁来保护这些人? 他给哈尔茨寄去一封战书,直接送到了冲晋大营之中。 “下次再遇送汝见汝小子!” 哈尔茨大怒,立即下令,全军整装待发,十五日后攻往孟梁! 大战在即,此战关乎的乃是整个大聿的命运。大聿举国上下最后一点点绵薄的兵力都被送往北线,黄土义士在境内气焰陡然嚣张,李延意只能暂时不予理会,纠集民间之力和黄土义士迂回作战。 冲晋人饱含愤怒的铁蹄从北方而来,李延意和众大臣们来到望君山祭祀天地宗庙,希望祖宗神灵们能够保佑大聿,度过此难。 站在汝宁的最高峰,李延意举目北望,心内忧愁。 她仿佛可以听见冲晋兵马踏在大聿国土之上发出的震天响声。 大聿将要迎来国祚之危,如果前线不敌,山下的万家灯火将会毁于一旦。 子炼子卓文君,还有阿歆……你们都要活着回来。 就在开战之前,孟梁守城的军中还有关于天子已崩的传言在持续流传,甚至直指镇北大将军的亲妹妹卫庭煦便是弑君的罪魁祸首。本就以寡敌众的将士们心中布满了疑窦和恐慌,有种即将亡国的感觉萦绕在心中,十分不利于作战。 正当此时,李举出现了。 在一众虎贲士兵的守卫下,李举站在孟梁刚刚修复的城墙之上,一身翩翩宽袖龙袍犹如天神降世,高声一喊令所有将士齐刷刷地跪在城下。 李举一番踔厉风发的鼓动之后,三军士气大振,誓要与胡贼殊死一战,保家卫国。 站在暗处的甄文君和卫庭煦一直在观察着城下的动静,见所有人都没有发现异样,真以为城头上那人是李举,将他当作天子一样崇拜,又得意又好笑。 “妹妹,鹤道之上可已经布置好了?”卫庭煦问道。 鹤道乃是从北方三郡通往孟梁的唯一道路,无论哈尔茨如何排兵布阵,冲晋三十万大军大部分都要从鹤道上走。 “放心吧姐姐!我和步阶、阿希已经全部布置妥当!” “好。如此一来便看冲晋军如何前赴后继前来赴死。” 甄文君早就跃跃欲试等着冲晋人杀过来,以检验自己这回巨大陷阱的作战能力。若是成功,或许能够迅速让冲晋三十万大军人数锐减。到时候镇北将军再出马,何愁劲敌不破。 黎明时分,出征号角吹响,甄文君穿上卫庭煦大老远从汝宁带来的锁子甲和战靴,长发高高束在脑后,犹如一条神采奕奕的游龙,手中拿着的依旧是那柄生锈的长矛。如今此矛已经被她打磨得寒光四射,重新系上了红穗,不逊于其他刚刚运上北线的兵刃。她觉得这长矛和她极为有缘,一定会带给她幸运,便不离不弃地一直带着它。 灵璧和小花都没有加入战事,卫庭煦身边始终要有人照顾着。而甄文君肩上有更重的使命。 灵璧起了个大早为她下了一碗汤饼,汤饼里加了两片厚厚的猪肉,知道甄文君的口味,特意放了花椒调和味道,让她吃得万分过瘾。 “怎么总觉得老是在送你离开,去这去那的,总是有性命之忧……”灵璧帮她收拾碗筷时惆怅道,“你说何时咱们才可以一块儿好好待着,什么也不做,像在南崖时那样喝着凉茶吹吹凉风?” 甄文君知道灵璧是在心疼她,可她不想让气氛太沉重尴尬:“南崖时那样?我在南崖时可忙了,只有你闲着吧灵璧姐姐。” 灵璧:“……” “何况大家都想着安逸的话谁来保卫大聿疆土和百姓?谁来保护姐姐们?” “你说的我都懂。” “我会平安回来的。你看这么多次,我哪次没回?”甄文君将手里长矛一舞,英姿飒爽,“看我胜利凯旋吧!” 第110章 神初十年 自古以来鹤道之险经常被中原诗人们写入各种诗词中以寄情咏志。 据说沿着鹤道古道一路往东, 走到道路的尽头, 便能攀上大聿境内最高峰麦昆山之巅。从古至今能攀上此峰的人少之又少, 能够欣赏到峰顶璀璨壮阔之景的人更是寥寥无几。 所以鹤道是诸多大聿文人武将心中一块圣地, 除了情怀之外还伴随着浓浓的征服欲。 如今甄文君竟踏上了鹤道,只不过她不是来欣赏美景的。 鹤道是一条狭长的古道,这儿地势险要盘旋在崇山峻岭之间,人行走都十分困难,更不用说修路。这儿的路都是古往今来所有行者一脚一脚踏出来的, 也就形成了孟梁易守难攻之势。 虽然孟梁难攻, 可冲晋大军已经拿下了一次,这回更是召集了三十万大军,若是让他们全部杀到孟梁城下, 当日被破城的悲剧或许还会重现。 实力悬殊的一战不能硬拼, 只能智取。 甄文君便是要在鹤道上消减冲晋军队的人数。 左堃达率领三百轻骑兵在前方探查军情后返回,说冲晋大军离鹤道还有十里地,即将抵达。 “好。”甄文君一声令下人, 让所有士兵就位。 冲晋军队走过一次鹤道, 他们肯定明白此道的危险,若是敌人藏在山上往下落石的话他们只有被砸扁这一种可能性, 所以冲晋大军进入鹤道之前全副武装, 所有车马都走在道路正中,即便有巨石沿着山体滚落也不易直接砸到士兵身上。哈尔茨命令所有兄弟都穿上铠甲手持铁盾, 连马也都穿上了坚硬的战甲, 以防聿军虎骑突袭。 哈尔茨小心翼翼地推动大军前进, 甚至派出了现行兵在道两旁的山路上探查大聿伏兵的影子,只不过连绵青山想要探查起来并不那么容易。 阿希也跟在甄文君左右,虽然没有登上过麦昆山,可鹤道她是走过上百次的,对于这附近的山脉地形非常熟悉,知道哪儿最适合埋伏,也知道哪段山路最狭窄最适合伏击。 甄文君她们埋伏在山上,穿着伪装并不容易被发现。 她们就等在那儿。 来了。 从山上望下去,冲晋大军如同蚂蚁一般走在鹤道上,长长的一溜望不到边,看上去起码有五万人以上。 “这不是他们全部兵马。”左堃达说,“之前归降呼尔击的一个大聿人对兵法也略知一二,他告诉哈尔茨不可让大军在同一时间渡过鹤道。将鸡蛋全都放在一个篮子里,若是篮子翻了定是损失惨重。” “没关系。”甄文君嘴角一扬:“能一口气灭掉他们五万人也足够了。” 冲晋先锋部队将领马尔和骑在马上,边走边往四周查看。虽然山野寂静只听得到他们马队前行之声,可他直觉有些藏在暗中的危险。 当马队进入到鹤口时,马尔和忽然感觉身下的马有些异常。 马低低地嘶鸣了几声,脚步越来越凌乱,仿佛醉了一般一直往左边山壁偏去。马尔和勒紧了缰绳想要将马控制回来,可马非但驭不回来,甚至如同着了魔一般向山壁移去。马尔和发现不仅是他,进入到鹤口中的所有马匹都被两旁的山壁吸了过去,一时间人仰马翻,躁动之声乍起。 马尔和惊魂难定,这山路上究竟是闹了鬼还是中原人施了什么妖法? 他当机立断弃马下地,就在这时更惊悚的事情发生了。 有一股巨大的无形之力犹如一只巨手死死地抓住了他,拼命将他往山壁上拖拽。马尔和刚脱开了马镫,整个人便从马上拔了起来,直接凌空飞向山壁,重重地砸了上去。 马尔和不敢相信自己看见了什么,无数的马匹和将士都和他一样被吸到了峭壁之上,在地上被拖行着的,天空上飞行着的,花了他的眼。如此诡异的场景当真让他终身难忘! 与此同时头顶之上传来轰隆隆的声响,马尔和最担心的事情发生了。 山顶上早就藏好的大石被推了出来,随着甄文君一声令下,巨石沿着山壁滚落,地动山摇间惨叫声震彻整个山谷。冲晋大军虽然对落石伏击早有准备,却万万没想到竟会被妖术贴在了山壁上,没有任何逃跑的余地。 巨石将冲晋五万先锋砸成了一片血泥之海,待扬起的灰尘渐渐落地时,仅有不到两千人侥幸活了下来。但他们并没有真正捡回性命。 惊魂未定之时喊杀声四起,甄文君和左堃达率领五千精兵将他们围杀,生擒五百多降兵还有三千多匹战马,可谓大获全胜。 先头部队乃是冲晋精锐,马尔和更是哈尔茨给予厚望的年轻将领,没想到还没抵达孟梁就被活活砸死,五万人一个都不剩,这让哈尔茨大惑不解。 他们在出战之前不是已经制定过对抗落石和箭矢进攻的策略了吗?为此他们特意分段前进保持队形,不靠近山壁还全副武装,为什么还被砸死了? “哈哈哈哈!要不是他们有个大聿谋士,前进得如此小心谨慎,说不定这回这磁山之计还不一定能成功呢。” 大获全胜回到孟梁的甄文君被卫景安请去喝酒,一众将士轮番过来向她敬酒。酒席之上万分热闹,大战开了个好头对于大聿军队所有人来说都是一件喜事。 甄文君非常开心,不过她记得自己酒品如何,酒后失态实在可怕,何况卫庭煦还在场。 兴奋地喝下三杯之后,看了眼坐在角落中挂着和蔼安详笑容看着她的卫庭煦,甄文君觉得自个儿有些魔怔了,现在无论卫庭煦做任何表情她都觉得暗藏玄机,都觉得下一秒卫庭煦就要抽刀出来杀几个人,明明最近杀人魔已经温和了许多。大概她的可怕已经深深刻在骨子里,忘不了。 乖乖地将酒杯放下,不敢再喝,甄文君将阿希领了出来。面对一帐篷方才夸赞她乃是女中豪杰是大聿精英的将士,她告诉大家,其实这个磁山灭敌之计没有阿希的话她是不可能完成的,甚至连想都想不到。 在她来前线不久时,阿希就跟她说过了关于参三峰“如今只有两峰”一事。原来参三峰有三座三峰,但其中一座布满磁石非常不利于走马过车,所以被人给挖走了,挖出的磁石全都填到归心谷之中。一个月前甄文君和阿希就在归心谷之中找到了当初被挖走的磁石,在发现的同时甄文君后背上背的长矛就被狠狠吸了一下,让她差点儿被带到山谷里。 看来磁石的吸力惊人,此计可行。 她们耗费了巨大的人力物力才将归心谷中的磁石搬到了鹤道中最狭窄的鹤口,切割成了一片片巨大的石片,立在两侧山壁上。因为此处的山壁本就是灰突突的,磁石掺杂在其中也不突兀,再用些杂草掩盖,冲晋人果然没发现。 此事最好笑之处便是冲晋人聪明反被聪明误。若他们像以往一样只穿件兽皮,马也没有套上铁甲就杀向孟梁的话,磁石根本没办法对他们造成任何损伤,落再多石头下来也不可能将五万人全数砸死——更何况将巨石运到投落点也是需要耗费巨大的人力,不可能准备上千枚随便乱投,必须百发百中。将敌军吸在山壁上能够把落石的杀伤力发挥到最大。 “所以这回灭敌,阿希当居头功。”甄文君很少被这样万众瞩目,此刻所有注视着她的人还都是卫家人,她有点儿腼腆,将阿希推了出来,为她挡挡炙热的视线。 阿希倒是没羞没臊,嘿嘿一笑道:“好说好说,我就出嘴皮子,所有排兵布阵调动兵马都是文君和季永的功劳,我没做什么的。” 一群人也要上来敬她的酒,她完全不客气,端着酒杯手里还握着根刚烤好的羊腿,一口酒配一口肉,吃得美滋滋。 左堃达也和大家攀谈正欢,幸好有这二位帮忙抵挡,甄文君才能迅速脱身,跑回了卫庭煦身边。 “帐篷里酒味重,推我出去透透气吧。”卫庭煦道。 “好!” 甄文君推着她出了帐篷,夜晚清醒的凉气瞬间让迷迷瞪瞪的脑子清醒不少。 “妹妹果然是一块璞玉,乃是难得的将相之器。今晚你在众人之间如此夺目,我替你高兴。”卫庭煦的夸奖让甄文君相当受用,心里正又羞又甜,却看见卫庭煦的脸庞上有些低落的神色。 “姐姐,你可是想到了什么?”甄文君蹲下来,将她冰凉的手握进掌心里。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们已经能够如此亲密,而卫庭煦也没有任何的抗拒。 卫庭煦看着满天繁星道:“我想到了我大哥。” 甄文君神情略略一凝。 “我大哥名叫卫景和,二哥卫景安,三哥卫景泰,他们的名字中寄托了阿父的希望,希望大聿国泰民安。那时的阿父还未被先帝猜忌,也不曾想过一心为国的卫家他日会遭遇横祸。如今和胡族交战多年一直未能除去此患,若是我大哥还在的话,别说孟梁,胡人想要度过前海关都是痴心妄想,又怎会有屠城之耻?” 甄文君道:“可是看见二公子沙场英姿想到了大公子?” 卫庭煦没说话,只安静地看着夜空。 她不想说甄文君就陪着她,将大衣脱下来为她披着御寒。 “姐姐你知道吗,刚和你重逢的时候我很怕你。”甄文君蹲在她面前,小心翼翼地拨弄她的手指,“不瞒你说,那时候的你和现在完全不同,不是冷冰冰的一张脸就是喜怒无常让人捉摸不定,前一刻还觉得咱们俩已经情深义厚了,下一刻又翻脸无情,我一直都觉得不了解你。可是最近,你能够越来越多地在我面前表露真实的情绪,就算对我耍些小脾气都好,我知道你终于将我当自己人了,我真的特别特别开心。关于你所有的事情我都记在心上,这是我现在最最关心最最重要的事了。我知道你一直都坚强,可是……如果有那么一瞬间你想要找谁倾诉的话,就找我好不好。” 甄文君非常真诚地看着卫庭煦,将她的手背压在自己的唇边,唇珠轻轻触在她的指骨上。 卫庭煦低垂着睫毛,看着眼前温柔又乖顺的甄文君,抬起另一只手从她的鬓角摸向耳尖,在她耳尖上的痣上点了点,笑道:“据说耳尖上长痣的人特别听话。” “对,听话。不过不是谁的话都听。” “哦?” “我只听姐姐的话。”甄文君嘿嘿笑,膝盖跪得有些疼又很凉,可她一点儿都不想起来,特别享受卫庭煦抚摸她时的感觉,仿佛置身云端,被白云撩动,心底里有一丝微妙的快乐在不断被撩拨着。 卫庭煦指尖在她脸上一点,将她从柔软的云层中拉了回来。 “我并不回避攘川发生的一切,至今记得所有的细节。即便我不想记得,身上的伤口也会让我无法忘记。与其逃避不如接受它,接受它是我人生的一部分,是我之所以成为我所必须要经历的一切。除了体质太弱之外,我喜欢现在的自己,比起待在深闺只知道琴棋书画相夫教子,我明白我有更多的事情要去做,且有能力做好。对于这点你不必担心,先前我让你看身上的伤痕只是想让你明白咱们的敌人人皮兽心,最擅长蛊惑人心。我不希望你被他蛊惑。成就伟业自然重要,而我们卫家也是被一步一步逼到现今地步,我们别无选择。当然我明白你聪颖机灵能够自己辨别真伪,只是,我不想再失去任何重要的人,无论是二哥还是你。” 甄文君心中猛然一动,她好像听到了卫庭煦话中所藏着的重要讯息。甄文君望着卫庭煦,眉眼舒展犹如春光灿烂,嘴唇动了动就要开口,卫庭煦忽然道: “但是千秋大业已在眼前,我们不能有任何怠慢。妹妹,这件事没人比你更适合。” 两人正在说话,突然一声大叫划破了祥和的孟梁夜空。 甄文君头皮一紧迅速站了起来,她们俩都听出了叫声来自孟梁城南门。 忽然城楼上钟声大作,这是有敌攻城的信号! 还沉浸在首战告捷喜悦中的孟梁城上空浮着一层酒气,所有人庆功之后都要去睡了,没想到这个时候响起了紧急的钟声。 敲钟之人正是卫景安! 卫景安在帐篷内喝了些酒之后便没再继续,让大家好好开心,他则到了城墙上将值守的士兵换了下来。 “今夜有好酒好肉还有羊腿,切莫错过!你们快去吃点儿垫垫肚子,这儿就交给我吧!”将军一开口士兵们肚子立马齐声叫唤了起来,值守的士兵留了三十位下来和卫景安一块儿在城墙上巡视,其他人都回去填肚子了。 卫景安脑中一直紧绷着一根弦,越是开心的时候越是有种不祥的预感让他难安。或许是因为当年刚刚收到大哥死讯时十六岁的他正准备迎娶从小到大的青梅竹马过门,是春风得意之时。大哥的死讯一瞬间将卫家击垮,连带着他的人生也被彻底颠覆。在大哥去世后的一个月,他的青梅竹马也莫名染上了脑炎,很快便过世了。从那之后卫景安一直都对热闹欢腾的场合有恐惧之情,他总觉得下一刻就会有人冲进来告诉他谁谁谁的死讯。 所以,方才的酒宴让他心情略有压抑,不想坏了好气氛,不如出来值守。 正因此,随时都有一颗严防之心的卫景安发现了异常。 他刚登上城墙不久,看见夜色之中似乎有些黑影在晃动。那些黑影就像是黑夜里涌向孟梁的蚁群,密密麻麻又极其安静,令人毛骨悚然。 “点探灯!”卫景安所有的神经都被揪紧,他大喝一声,士兵们立即将探灯点燃,送入空中。孟梁常年刮北风,只要是南面来的敌情,探灯都能照得一清二楚。 数千探灯被风吹向南面,将黑色的大地照得发亮。与此同时卫景安他们看见了,黑影乃是冲晋军的所有主力!他们竟没有骑马,趁夜狂奔,没有任何的声响,在不知不觉中杀到了孟梁城下!这一惊非同小可,卫景安立即撞响洪钟,让所有士兵备战! 甄文君和卫庭煦也听到了钟声,甄文君立即推着四轮车往回奔。还未跑出十步,“轰轰轰”几声诡异的声响从头顶响起,似乎有什么极其庞大而有力的东西冲上了天空。她们抬头看去,见数十枚火油弹从城墙之外发射入空,将夜空映得通红,即将要朝着城中坠落。 城内立即被一片惊叫声淹没,甄文君周围的人群几乎在一瞬间就骚动了起来。 火油弹轰入孟梁城中,炸开了无数的火油,顷刻间孟梁城陷入一片火海,连搭在城内的军营都被火舌吞没。 甄文君头发被烧着,立即切断发梢,推着卫庭煦没命地跑。迎面撞上来的人、交错冲过的马、浑身着火哀嚎着的伤者让甄文君寸步难行。四轮车本就笨重,更不利于她们逃跑。眼见有个着火的男人大叫着对卫庭煦扑过来,甄文君一脚将他踢开抱起卫庭煦就跑。 一团团炸起的火油从天空落下,只要被沾上一点儿就会被烧伤。甄文君要顾着看路还要留意身后的火种,有些难以应付。一团火油就要砸中她的后脑勺,圈着她脖子的卫庭煦喊道: “往左两步!” 甄文君想都没想本能地按照卫庭煦的指示立即左移了两步,躲开了火油。 “走!你负责看前方,我来看上面!” “好!” 两人配合得极其默契,一路躲避很快冲到了地下水道的入口。如今火油弹杀伤力极大,城内所有房屋不是被轰烂就是被烧毁,在地面上根本没有生路,甄文君第一个想到的就是逃入地下水道。 将水道的盖子打开,平稳地将卫庭煦放了下去。孟梁的水道比汝宁的要浅多了,只比甄文君的头顶高一点点。 “姐姐,委屈你在这里待一会儿了!”甄文君道,“我去将其他人救下来!” 卫庭煦见她就要走了,一把将她拉住。 甄文君回头望,在她眼中看见了清晰的不舍和担忧。 头顶上轰炸声还在继续,惨叫声不断,这些都是来自于她的同胞。她不想看着这些人枉死。而且,她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放心。”甄文君反握住她的手,心里生出万般柔情,“我一定会做到。庭煦,我……我要和你回汝宁,去看你为我种的徘徊花。” 卫庭煦只能看着她松开了自己的手,再次返回地面。 水道的盖子被重新盖上,卫庭煦想着方才甄文君的改口,一时竟有些出神。 谁也没想到冲晋会突袭,更没想到他们为了神不知鬼不觉地靠近孟梁,居然敢舍弃坐骑改成步行。最让人始料未及的是他们没有强攻,而是改用了火油弹,用大聿的攻城器来攻打大聿,这便是大聿叛徒的杰作。 这一场突袭让整个孟梁损失惨重,死伤无数。而几番较量之后冲晋人已经摸清了孟梁这座城池,知道南门乃是城中最脆弱之处,集中火力从此攻打胜算翻倍。 卫景安拼死抵抗,绝对不能让冲晋人杀进城中。 甄文君冲上城墙,和卫景安等人共同杀敌。 就在孟梁城摇摇欲坠之时,阿歆和郭枭突然杀到,从冲晋军背后突袭。卫景安和甄文君看准了机会倾城而出,双方大战到天明,尸首成山遍地狼烟,卫景安再次将哈尔茨击败,一枪贯穿了他的肩膀。哈尔茨忍痛逃跑。 卫景安要驾马狂追,甄文君将他劝下:“怕是冲晋诡计!将军不可穷追!守城要紧!” “可是若是这次再不杀他,恐怕再也没有机会了!” “我追!”甄文君率兵猛追,卫景安留下镇守孟梁,和阿歆齐心协力将冲晋余部全部斩杀,而大聿的兵马也所剩无几。 此次大战来得突然,持续了一天一夜,终于将孟梁守住了。 冲晋元气大伤,总算退回了北方,大聿的边境暂时迎来了和平。 只不过大家都知道这和平恐怕不会持续多久,等到冲晋恢复元气,他们必定卷土重来,周而复始边患难消,一直未变。 无论未来还会发生什么,起码暂告一段落了。 这本该是一件欣喜之事,可是卫庭煦和灵璧她们全然感受不到任何的喜悦。 因为甄文君消失了。 就在她率兵追击哈尔茨之后音信全无,仿佛人间蒸发。 卫庭煦派人寻遍了整个北方都没有找到她的踪影,就连尸首也未找到。 第111章 神初十一年 神初十一年, 李举龙御归天, 谥号怀帝, 举国发丧。 按照礼制天子驾崩群臣百姓要服丧三年, 三年之中披麻戴孝且禁止一切娱乐婚嫁,政务也要停顿。可李延意和司徒卫纶、少府长孙曜认为大聿现在正处在战后最重要的恢复期, 许多民生之事要处理。且冲晋只是暂时退去,胡族不知何时还会再进犯,应当趁此机会快速恢复国力军力, 若是要为怀帝服孝三年恐怕会耽误要事。更何况国境之内黄土义士还在作乱, 需迅速讨伐以安民心。 在庚太后的支持下,三年的服孝时间改为三日,既葬除服。因国库空虚采用薄葬, 除了宫中所有未有子嗣的嫔妃宫女陪葬之外,其他陪葬品极少。 怀帝已作古,而眼下还有一件最最重要的事情未办—— 由谁来继承帝位。 国不可一日无君, 在卫庭煦等人将一具已经腐烂尸首带回汝宁号称是李举之时,谢扶宸拿出怀帝遗诏要推举淮安王李格为帝。而就在当日,李格服食丹药过量而亡的消息很是时候地传来了。 此消息传到谢扶宸耳中时, 谢扶宸正拿着遗诏和李延意对峙。李延意哀叹一声,双手背在身后挺直腰板, 如同历代帝王一般,即便还未龙袍加身却已经有了君临天下之势。 “可惜了康颂, 本可出震继离却不想服食丹药早早断送了前程, 当真是时也命也。” 谢扶宸盯着她道:“淮安王虽有炼丹之癖, 可他所服丹药全都是养心健脾之良药,又怎会忽然暴毙。据说淮安王死时脸如铁青且大量呕血,乃是中毒之相。” 谢扶宸的话没让李延意有任何的情绪起伏,她的笑意不减,仰着头望晴天之上丝丝浮云,用眼角看谢扶宸:“哦?此事当真蹊跷。莫非是有人向淮安王下毒?”李延意想到什么,姿态忽地一转,压低了声音道,“谢司马,淮安王乃是怀帝临行前钦点的储君,居然被人下毒害死了,此事非同小可。依司马看,会是谁下的毒呢?” 谢扶宸没有说话,他似乎心中早有所料,却不知为何一言不发。 李延意对他不知怎的变了性子并不感兴趣,她只知道趁势而上,继续质问: “当初怀帝的遗诏交由谢司马保存,除了谢司马看过遗诏之外谁也没见过其中内容。若是要说怀帝立谁为储君,这天下间能提前知晓者只有谢司马一人了吧。当初怀帝北征之前柳氏还未生产,所以怀帝选择了淮安王,可现在有了太子,眼看到手的江山竟有他人虎视眈眈,淮安王定是寝食难安,而柳氏更不会甘心。正巧这时候有人居然将柳氏送到了淮安王府上,此人当真毒辣,正是要见他们同室操戈好坐收渔翁之利,对不对?给淮安王下毒的人除了柳氏还能有谁?而又是谁和她狼狈为奸暗杀了淮安王……想一想,真让人毛骨悚然啊。” 谢扶宸不管李延意说什么都不与之争论,只道:“如今淮安王已死,国不可一日无君,当立即为太子举行登基大典,接手大聿江山。” “太子不过襁褓婴儿,如何知道怎样接手江山。若是胡族再犯,莫非要再送个无能婴孩上战场吗?”李延意质问道。 “天子年幼便由大臣辅政,自古以来都是如此。” “谢司马心中可有辅政大臣的人选?莫非是谢司马你自己?” 谢扶宸道:“能者居之。” 李延意笑了笑说:“谢大司马说得对,能者居之。” 谢扶宸从禁苑往回走,心事重重。 马车已经走了一大半路程了,他忽然道:“掉头。” “谢公,您要去哪儿?”马夫问道。 “去司徒府。” “啊?”马夫以为自己听错了。 “去司徒府,卫纶的府邸。” 谢扶宸来到司徒府时,灵璧和小花正好从马车上下来,小花将卫庭煦抱到四轮车上,灵璧看见黄昏之中谢扶宸如同鬼影一般站在角落的阴影处,心中“咯噔”一下,低声对卫庭煦道: “女郎,是谢扶宸。” 卫府上下早也注意到他,护卫们的手都按在刀柄上,只要谢扶宸敢对卫家女郎有任何举动,他们便会一哄而上将这宿敌斩成碎片。 谢扶宸对着卫庭煦一拱手:“子卓,可否借一步说话。” 无论是护卫们还是灵璧与小花都相当错愕,没想到谢扶宸居然会这样平心静气甚至像一个和蔼的长辈称呼卫庭煦为“子卓”,不知道老狐狸又有什么阴谋。 心里依旧防备着,可看着谢扶宸的模样又不太像是来找茬的。 卫庭煦让灵璧等人退下,她和谢扶宸就在前方二十步远的地方说话。两人说话声音都极低,听不太清楚说的是什么。 灵璧看着谢扶宸的身形和脸庞,心底里有股说不出来的感觉,总觉得他和记忆中老奸巨猾让人害怕的谢扶宸不太一样。 “你有感觉到吗?这个谢扶宸好像换了个人似的……哪里不太对劲。”灵璧在小花耳边说道。 “嗯,感觉老了许多。” 被小花这么一说灵璧恍然。谢扶宸比卫公小了十多岁,算起来他今年差不多五旬。本来他保养得极好,乃是大聿朝堂公认的美男子,年近五旬脸上没有一丝皱纹,说他正当而立之年无人怀疑。可今日见他两鬓竟有些斑白,眼袋乍现面色发青,老态尽显。 大概是李举死后他知道自己命不久矣了吧,愁白了头。灵璧丝毫不同情他——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谢扶宸和卫庭煦二人面对面,卫庭煦见他半晌没开口便主动问道:“谢公今日找我有何事?” 谢扶宸对她一拱手:“数十年来你我谢卫两家世世代代仇怨不断,老夫所作所为心中有数,不奢求女郎宽恕,只不过冤有头债有主,老夫……” “放心吧谢公。”卫庭煦未等他说完便抢先道,“但凡是人便有心,心非木石,我亦如此。” 谢扶宸淡淡一笑:“子卓向来都是这般聪慧,是老夫多虑了。如今八方风雨已被子卓握入手中,此番博弈乃是老夫输了。老夫自叹不如甘拜下风。只望老夫死后子卓能够将她找回来,若是可能,过往一切不必告知。若她余生能够平安喜乐,老夫在九泉之下亦能瞑目了。” 卫庭煦看着弯腰鞠躬极其卑微的谢扶宸,忍了半晌才道: “不必你说我也会这样做。如今她对我的意义,不若最初。” “好、好……”谢扶宸悄悄将眼角的泪拭去,“虽你我仇怨未解也不可能解,但有你这句话老夫便心安了。那老夫不再打扰子卓,告辞。” 谢扶宸步履有些蹒跚,在马夫的搀扶下才上了车。 灵璧和小花上前,看卫庭煦有些深沉,担心地问道:“没事儿吧女郎。” “没事,推我回去吧。”卫庭煦说,“明天还要继续寻找文君。” 说到甄文君,灵璧心中一抽痛。 自孟梁大战后已过了四个月,在这四个月之中她们一直倾尽全力在北疆甚至整个大聿境内寻找她的踪迹,林阅也加入她们,急的胡子都白了一把。 北疆找无可找,她们已经开始将范围扩大,这个月她们想在汝宁周边试试运气,如果再找不到卫庭煦将要亲自到周边的胡族去寻。虽然灵璧也不愿意卫庭煦去纷乱的胡族冒险,可甄文君的下落她也十分挂心。 四个月,若是文君没事的话怎么也回来了。如今依旧不见人,恐怕…… 灵璧不敢去想这个结果,小猴子一向命大,先前被困地下水道,那么艰险的情况都挺过来了,这次一定也会逢凶化吉。 一定会。 灵璧每日都四处奔走十分卖力寻找,连饭都顾不上吃,连续两日未睡,到第三日的时候晕倒在外。 当她醒来时已经回到了卫府,卫庭煦坐在床边手里拿着卷帙。 “你醒了。” “文、文君呢?文君找到吗?”灵璧撑着身子勉强从床上起来,卫庭煦道: “桌上有汤饼,先吃点。” “可是……” “吃。” 灵璧不敢违背卫庭煦之令,只好乖乖吃汤饼。喝了几口汤便有些反胃,可卫庭煦正在看着她,她怕卫庭煦为因为自己一时的身体情况有所顾忌拖慢寻找甄文君的进程,只能强撑着硬吃下去。再吃了三口实在难受,再塞一口下去胃里翻江倒海,呕了出来。 卫庭煦找来帕子为灵璧擦干净嘴角。 “我才明白我错了。”卫庭煦一边帮她擦嘴一边道,“其实文君一事我们心中早就有数,理智而言我们都已经知道结果,只是情感上不愿接受而已。” “女郎!”灵璧知道她要说什么,急得差点跳起来。 即便她如此激动,依旧得到了她最害怕的回答。 卫庭煦凝视着她说:“我放弃。” 灵璧耳中响起一声尖锐的耳鸣。 “感情用事乃是大忌,文君已逝,我不该将你们再赔进去。” “女郎,文君她说不定还没有……” 卫庭煦扶着她的肩膀,眼睛中带着晶莹。 “现在你们对我而言才是最重要的。我们还有很多事要做,要一步步向前走。” 汝宁的盛夏又闷又燥,灵璧坐在院中,恶心的感觉已经过去了,她手里拿着一壶酒,小心翼翼地将桌上的杯子倒满酒。酒倒满时眼泪流了满脸,她带着笑举起酒杯: “文君妹妹,这杯酒敬你。希望你来生平安顺遂,不要再奔波劳苦,安安稳稳地过完一生……若真有来生,希望你我还能重逢,做一世姐妹。来,姐姐先干了。”灵璧将酒一饮而尽,剩下的一杯洒在地上。 地上的酒迹很快消失,就像是甄文君当真喝下,答应了她一般。 甄文君的死讯很快在汝宁散播开,大家都知道她领兵和左堃达一块儿追击哈尔茨后下落不明,应该是死了。 其实说是她的死讯在汝宁散播,真正在意的人并不多。大家只知道曾经被李延意重用的那个卫家小娘子十分了得,出得了谋略也上得了战场,甚至能够追击冲晋首领,勇气可嘉。只不过最后运气不好,可能死在了哪里。 她不是卫家的女儿或是儿子,更不是李延意,她的死只会让人谈论一两句。可能等到明天日出,曾经被她惊艳被她震撼被她救过的人都会有自己的生活和新的目标,有可能是下一顿饭也有可能是今后的仕途,“甄文君”这三个字很快就会被抛之脑后。 历史的车轮在飞速往前滚动,充满力量,残酷地将所有过往都碾压成渣。 淮安王死后,其他的王爷陆续离奇死亡,此事让整个李氏宗族惶恐难安,纷纷打算逃离大聿。可死亡并没有因为他们的离开而泯灭,依旧如影随形。 汝宁的夏季即将结束之时,二十八位王爷很快就只剩下六位,这六位正是李延意的左膀右臂。 谁都知道这背后是谁在作祟。 李延意这个清流口诛笔伐祸国殃民的逆臣贼子,混乱阴阳的背世狂徒终于在怀帝死后彻底露出了狰狞的真面目。 最害怕的是柳氏。 当得知怀帝晏驾之时她便开始终日惶恐难安,淮安王死的时候她正在当场,淮安王呕出一地如墨的黑血,死状极惨。柳氏立即就想带着太子逃离淮安王府,她知道留在此处一定会被杀。 她的马车刚刚奔出一条街就被堵住了。 柳氏紧抱着大哭的太子不敢撒手,掀开布帘质问:“怎么停下来了!我不是说无论怎样都不可停的吗!” 马夫为难地从马上下来,跪地对着前方磕头。 柳氏一怔,前方三辆御用的銮驾将并不狭窄的道路挡得严严实实。柳氏见这是天子的仪仗,喜出望外就要冲上前,忽然一人从銮驾中走了出来,又将她吓了回去。 “李……李延意?!”柳氏吓坏了,“你怎可乘坐天子座驾!” 李延意身穿一身玄色暗纹宽袖长袍,腰间龙腾扣头顶白云冠。柳氏怎么看都觉得她这一身眼熟,像是大聿历代天子所穿的常服,又不是完全一样,可她这阵势已与天子并无二致。 李延意并不因她的指责而生气,反而带着温和笑意上前来。她向前走几步柳氏就往后退几步,直到退无可退。街道两端都被新选拔的虎贲军围住,没有人能看见里面发生了什么事,也没人能逃走,柳氏和太子这一对孤儿寡母更不可能。 “莫慌,我只是想接太子回宫而已。”李延意真诚道,“怀帝已崩淮安王又薨,虽然太子年幼却也只有他才能名正言顺地继承帝位。我知道许多人说我惦记着皇位,说我谋逆……哎。”李延意难过道,“虽然我与怀帝政见不合,对于胡贼进犯他主和而我主战,这点没错,没有冤枉我。可这并不表示他们说我谋皇位也是对的。怀帝是我的皇弟,是和我流着相同血液的亲人,我怎么会要杀他?” 李延意伸手过来,柳氏被她抚摸到时猛地一抖,脸色若雪,侧过身子将太子死死地抱在怀中。 “别害怕。”李延意小心翼翼地试探着靠近她,“我是来接你们回汝宁回禁苑,择日登基表正万邦。” 柳氏见李延意温文尔雅白璧无瑕,眉宇之间带着的正气让柳氏心里产生了些疑惑。自从谢扶宸将她送到淮安王府之后就再也没来过甚至没有过问,柳氏一直胆战心惊不知如何是好。 作为一个常年在宫闱之中和各个嫔妃勾心斗角,忽然被李举宠信的妃子,她根本不知道朝堂斗争的真相。她也有怀疑过谢扶宸,这男人长得好看却让人不易接近,李延意和她完全不一样。李延意天性爽朗爱笑,一笑起来如同春花绽放,一瞬间便能和陌生人亲近许多,让同为女性的柳氏少了戒备之心。而她更是说要带太子回禁苑,说得诚恳又实在,让她心折。 “你、你是说真的吗?” “自然。”李延意拉着她的手,见她还是万分防备,便不再勉强,后退了一步,指着身后的銮驾道,“你看,我连天子座驾都带来了,让太子……不,让天子起驾吧。” 柳氏心中犹疑又荡漾,并不肯上车,她要坐自己的马车回去。 李延意也不勉强,就随着她。 柳氏带着太子往汝宁前进,此事谢扶宸完全不知情。 他没去淮安王府,因为他知道那对母子已经是一对弃子,若是要挽回只会空耗精力。 有放弃的,自然有还在算计内的。 本来阿来若是还在卫庭煦左右,谢扶宸便有诸多顾虑,他早就觉得自己已经无力回天,谁知上天又赐予他一个这么好的机会,让阿来失踪。 这也肯定是他最后的机会。 他试探过卫庭煦,卫庭煦给予他的反应让他安心。 无论成败,无论阿来是否还活着,他和阿穹唯一的孩子都有着落了。这便让他能够全心全意地投入到最后的孤注一掷之中。 柳氏自己的马车非常简陋,闷热难忍,颠簸之中天子痛哭不断,高热难退。柳氏初为人母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只好去求助李延意。 李延意立即将自己的马车让给她们,并让随行的御医为其诊治。 柳氏看见天子在和蔼的御医手中慢慢进入梦乡,她警惕了一路也是疲惫不堪,靠在一旁想要小睡片刻,没想到一睡就睡得结结实实,猛然惊醒时马车已经空空如也。 柳氏猛惊,冲出马车大喊大叫。 “怎么了?”李延意忽然抱着太子走了过来,马车行至汝宁附近的官道,即将进城,“我将天子抱来换条尿裤,他穿的那条早就湿透了,你也不知道给她换换。” 柳氏立即将天子抢了回来,孩子在手,冲到嗓子眼的心总算落了回去。 可是李延意的表情却很奇怪,温柔的笑已经不见,她挑着一边的眉峰盯着柳氏,似乎在兴奋地等待着欣赏掀开一手设下的陷阱里的猎物是如何的惨状。 柳氏脑中“嗡”地一响,立即去摸天子。 天子发出几声呓语,转醒过来看着柳氏咯咯地笑了起来。 柳氏一把将天子抱紧,几番起落竟叫她嚎啕大哭。李延意拿出随身的手帕为柳氏拭去眼泪:“怎么了这是?难不成怕我杀了天子不成?怎么会呢?他可是我亲侄儿呢。” 柳氏抬起头来,看见李延意又恢复之前和蔼的模样,一双眼睛慈爱地盯着她怀里的孩子心中冷意频生,见李延意伸手往天子脸上招呼,哆嗦着后退一步道:“长公主多虑了,只是天子太过年幼,我这个做母亲的难免多操了几分心。” 李延意笑着把手缩回来,道:“既然无事,那边启程吧。” 柳氏一路上再未敢阖眼,直到回到了汝宁禁苑之中,她抱着孩子在怀帝生前的寝宫里哭了几个时辰,之后便以皇后之名上书请奏,说太子年幼,不堪国之重任,愿将天子一位让出,选贤与能。长公主怀琛天纵圣德,灵武秀世。匡济艰难更是民心所向,今便敬禅于怀琛。而她将带着孩子为先帝守陵,尽此一生。 柳氏抱着孩子在早朝时将奏疏奉上,更是长跪在李延意面前,若她不肯答应即位便不肯起来。 李延意看着柳氏委曲求全的模样,想起对她忠心耿耿而被毒死的林权,想起自小教导她却被斩首的左旭。还有无数追随着她却死在李举手中的谋士们,李延意望着苍天—— 寡人总算不负诸君厚望。 李延意即将登基,她舅舅庚拜和卫纶、长孙曜已经开始筹备登基大典的繁杂之事。 任何放在明面上的事情都只是障眼法,谢扶宸明白,谢扶宸当初试探卫庭煦是想确定是否到了下手的时机。 诸多王爷被杀,柳氏母子也已退出皇位之争,谢扶宸一点都不意外,甚至在等待这些事发生,等待李延意以为已经铲除了一切阻碍,到了最合适登基之时,便是他持剑封喉之时。 他手中还有十万精兵。 这十万精兵一直宣称在外镇压黄土义士,可他已经秘密将兵马调回了汝宁三十里开外的一个村子里。汝宁城中还有他的内应,就连卫庭煦身边都还有他的人。 只要他一声令下,十万大军将会杀入汝宁,和黄土义士一同出击。到时候城中少得可怜的中军根本抵挡不住十万大军和黄土义士的联合一击! 当然,待大事办成之后他也不会留下黄土义士。 不忠者天生反骨,不可留。 而帝位继承者他也早有人选。 假意归顺李延意的武垣王李擎虽表面观之不是机灵之人,可他能够忍辱负重以国事大局为重,乃是个需要打磨的瑰宝。待杀了李延意剪除太子党之后,便拥护武垣王为帝。 内外一切都已就绪,所有人都在等待着谢扶宸的一声号令,血洗汝宁屠戮禁苑,将所有逆臣贼子全部弑杀! 第112章 神初十一年 夏末的这场雨淅淅沥沥已经下了三天, 汝宁城中来来往往的马车和行人踏着泥泞的道路奔往自己的目的地。灰沉沉的天顶之下穿着蓑衣斗笠的人们全都低着头, 都想要快些办完事早点儿归家,躲避这倒霉的雨水。 卫纶和长孙曜并肩站在陈列了无数礼服玉冠的太极殿中, 手里拿着典策一条条地给李延意说明登基大典祖训礼制, 李延意坐在御座之上尽可能耐心地听着, 所有登基礼节十分繁琐而复杂, 她想要记下所有细节, 可一直在走神。 卫纶看出了她思绪不宁, 将典策拢了起来:“陛下,你可还有什么顾虑?” 李延意尴尬地笑了笑, 没回答他。 长孙曜偷偷瞥了李延意一眼, 他知道李延意最近除了在忙着扫除余党和登基之事外一直在为阿歆之事困扰。 阿歆自从孟梁大战后身子一直都很不好,腰间的伤甚至影响到她日常起居。李延意派了无数御医去谢府想要帮她治伤, 可阿歆将御医全都赶了回来, 拒绝接受她的恩惠。如今登基在即, 谢扶宸一家必定要扫除,阿歆乃是谢扶宸的嫡女,不可不杀。 不可不杀,若她和李延意没有任何牵扯的话。 卫纶和长孙曜早就明面上暗地里催了李延意无数次,谢扶宸要杀谢家更是要斩草除根,决不能留下任何死灰复燃的可能性。一旦留下, 便是留下了一把随时有可能刺向心腹的复仇之刃, 所为夷族便是此理。 可是李延意到现在都没有下达任何斩除谢家的指令, 甚至还一批批的药材和御医送往谢家, 谁都明白她心里想的是什么,在意的是什么,所以谁都没多这个嘴。 如今大典近在眼前,李延意心中所愁更是卫纶长孙曜所愁。类似的事若是放在别的帝王身上,臣子们一句“红颜祸水,当以社稷为重”便能劝下。可面对这古往今来第一位即将登顶的女帝,他们俩有些词穷,没有任何蓝本可借鉴,一不小心便容易说错了话。即便口舌如簧如这两位老臣此时也都哑口无言。 “继续吧。”李延意揉了揉颞颥,将一夜没合眼的眼睛睁了睁,想要勉强提起点儿精神。 将登基之辞没有一字遗漏地复述一遍,又去望君山山顶看了祭告宗庙的准备情况,跟着少府走了一趟明日要走的路线,再回到紫薇宮说完了登基之词,累得头晕目眩之时才算是彻底完毕。 “陛下,衮服的袖口烫纹已经改好,是否要再试一试?”少府监的少监伏在马车前禀报。 李延意厌乏地“嗯”了一声,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少监没听到回答不知道该不该动,心虚地看了一眼他的上司长孙曜。长孙曜皱着眉摇了摇头,少监咳嗽了一声退到了一旁。 “走吧。”李延意道。 “起驾!”黄门侍郎一声高喝,李延意的銮驾启程回宫。 就在她从望君山上下来时,队伍的最后有位小黄门越走越慢,落到了队伍的最后,待确定没有人关注他时便一大步跨进了树林之中,立即消失不见。 从野路连滚带爬地抵达山脚时他已经换上一套平民布衣,低调地进入谢府。 “这么说这几日李延意的确在专心筹备明日的大典之事。”谢扶宸抿了一口茶。 “是的谢司马。”小黄门道,“那李延意还因为筹备之事太过繁琐而生了闷气,差点儿发脾气呢。” 李延意和卫纶等人在专心筹备,看来明日将举行大典一事必定不假。 可惜,你们等不到明日日出。 小黄门拿了银子退了出去,兴冲冲地刚走到院子里就被不知何时飘出来的一个黑影刺穿了左胸腔。 那黑影抽刀之后小黄门还跑了两步,根本没发现自己已经被刺了。待察觉到方才那一点儿刺痛感越来越难忍之时,低头一看,这才发现血流如注,一吓之下先被吓死了。 谢扶宸将黑色的蓑衣披在身上,棕榈皮里挡雨的雨布被他紧紧地系在下巴之下。长发盘入宽大的斗笠之中,腰间持剑,快步踏入雨夜之中。在他身后紧跟着十多位黑衣人,全都是和他一样的装扮,更有数千人如同滴水入海很快消失在汝宁城的黑夜里。那位杀死小黄门的高手从树梢上一闪而过,树梢微不可觉地轻轻一晃,比一只喜鹊落在上面的动静还小。 此人便是曾经下毒毒死林权,让怀琛府胆战心惊的游侠杭烈。自从蓝壳儿出现之后杭烈便再也没有下毒的机会,甚至连下手暗杀都无法实施,无论是怀琛府还是卫府都布设了严密的守卫,他一直被死死地克制着。谢公在北疆救他一命对他恩重如山,他却空耗钱财食物什么都做不了。今夜,便是他扬眉吐气之时。 谢氏阿熏也在其中。 她一直想要找机会杀了阿来,可阿来竟去了北疆,让她一丝机会也没有。见残军回京,她盘算着该趁对方大战过后的疲累期动手,便冒险去卫府探听消息。让她意外的是探听回来的居然是“甄文君”已死的消息。可笑,她竟死在了北疆,没让她手刃这叛徒!也罢,她不过是个再小不过的喽啰,李延意和卫庭煦才是她的目标。到了如今地步已经不容她们有任何后退的余地,只能拿起屠刀,将乱臣贼子斩杀于历史野道旁! 谢扶宸已经将谢府之中的老小送出汝宁,他知道今夜的汝宁将会成为大聿的拐点,无论如何他需保护家人安全。 雨越下越大,正是决战的序幕。 谢家的马车就要离开汝宁了,阿歆醒了过来。 她发现自己竟然在马车里。 “你醒了。”三姨坐在她身边,看见她醒来有些不知所措。 “我为什么会在这儿。”阿歆撑着腰痛苦地坐起来,掀开布帘往外看,汝宁的城门已经近在咫尺。 “什么意思?”阿歆回头一声声音并不大的质问却吓得三姨浑身一抖。阿歆常年带兵打仗,有种不怒自威的气场,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三姨即便被她一瞪都会吓破胆子。 “这……这不关我的事啊!”三姨往角落里缩。 阿歆头疼欲裂,马车摇晃中差点摔倒,三姨赶紧将她扶住。 “你们,让我吃了催眠药?”阿歆抓着三姨的手,几乎将她的手臂生生掰断。 “这是谢公吩咐的!不是我的主意啊!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他要这么做,我能有什么办法,我只能听他的吩咐!阿歆……你弄疼我了!”三姨眼中泪意翻涌,楚楚可怜地向阿歆求饶,阿歆思绪一转随即明白了。 将三姨的手松开,她站到了车厢之外,身后十多辆全都是谢府的马车,印证了心中所想。 阿父有大动作。 马车到了城门口,很顺利地出城,阿歆戴了顶斗笠坐在车夫身旁。 她总觉得有些不安,越想越惶恐。 从军征战多年,阿歆有着平常人所不具备对危险的知觉,她望向漆黑的雨夜,雨珠从眼前一颗颗地滑落,她一直在搜索着四周的细微末节,想要搜寻到一些蛛丝马迹以支撑忐忑难安之心。 当谢家车队自城门鱼贯而出,奔上官道即将真正离开汝宁之时,她忽然跳下马车,向着来时之路奔跑。 “阿歆!阿歆你去哪儿!”三姨一直都在盯着她就怕她会胡来,没想到还真被她猜中了。三姨脑袋探出马车之外,发髻一瞬间就被大雨浇湿,恨不得立即跳下车把她拽回来。谢公特意交代她要看牢阿歆,一定要让她出城,她下的催眠药甚至是安睡一整天的分量。知道她很可能早醒,万万没想到阿歆居然这么快就醒了。若是丢了阿歆,谢公该怎么责骂她。 阿歆撑着腰跑了几步之后,锐痛让她无法再狂奔,只能咬牙快步地往回走。 有埋伏。 雨越下越大,打在阿歆的身上、脸上,让她前进的步伐愈发艰难。 阿父要将府中所有人都送走,必定是有威胁到所有人性命的大计划,若是失败整个谢府都将遭受灭顶之灾,所以才会在计划真正实施之前先将府中之人撤走。可是谢家十多辆马车何其醒目,即便换成了一般商队的装扮也会让人多看几眼。有出城文书在手,一般情况下出入无碍,但李延意就要登基了,这是亘古亘今第一遭。多少人都在盯着她想要将她拉下马,这个节骨眼上她怎么会没有丝毫提防?谢家是她最大的敌人,等到她登基之时必定要除之而后快,怎么会让守城的金吾卫如此松懈,任意放走十多辆马车?就算阿父买通了金吾卫,官道上也该有巡查的士兵。 想到此处阿歆便心乱如麻。 中计了,阿父肯定中计了! 不设防地敞开城门,让阿父能够轻松引兵破门,正是李延意等人的计划!只要阿父发动进攻便落入了李延意的陷阱之中。乱战之时杀了阿父或是以谋反之罪砍他的头都将轻而易举! 阿歆越走越快,想要以平时的大步流星迅速前进,可重伤未愈的身子根本撑不住如此折腾,脚下猛地一软,阿歆整个人扑了出去,以为自己就要摔在泥地之时,忽然落入了一个人的怀抱中。 “李……李延意。”护住她的人竟是穿着一身夜行衣的李延意。 李延意头顶戴着纱帽又扣着面罩,身后跟着六个精壮的护卫。若不是距离极近看到了她的双眼,恐怕连阿歆都无法一眼认出她来。 “走。”李延意手内一翻,用麻绳将阿歆的双手捆在了一起。放在平时,以阿歆的力气绝对能在被捆绑之前的瞬间挣脱并反击,可现下只要稍微一用力腰间的痛楚便如尖锥狠狠地扎她,根本使不上劲。 “放开我!”阿歆抬起手肘就要向李延意的脸上招呼,李延意根本没有要躲闪的意思,肘击在离她的脸庞仅一寸的距离时骤然停了下来。 李延意粉色的嘴唇上沾着雨水,慢慢地扬起,似乎早就料定她不会真的下手。阿歆恼怒,手肘一刮将李延意刮得身形一晃,身后的侍卫立即冲上来将阿歆擒拿。 “莫对她用粗,将她送出汝宁便可。”李延意捂着发红的脸颊道。 “我不走!李延意,我们谢家根本不想承你之情!你以为让门户大开放谢家马车离去便会有人对你感恩戴德了?你若还是个爽快人便将我放了,咱们战场之上见胜负!到时候若是我败了便任由你处置,绝不食言!”阿歆愤怒的喊声在暴雨之中虚弱而苍白,“你可知今夜会发生什么事!你以为将我阿父骗入城中便能够以计消灭?你真是太天真了!生死大战岂是你纸上谈兵的几个谋略便能胜出的?你有多少中军?五千?一万?!你想要白白送死吗!要走的是你!” 阿歆每喊一个字就痛得冷汗直冒,李延意却走了上来捧起她的脸,笑了: “原来你跑回来是为了救我。” 阿歆再次将她甩开。 “你可知你这一番话中有多少矛盾之处?你到底是想帮你阿父杀了我还是救我?你自己可曾问过这儿,你到底要的是什么。”李延意指着阿歆的心口,“阿歆,人不能贪心,你不可能拥有世界上所有你想要的东西,你要取舍。我从未逼过你,但事到如今图穷匕见,你必须要做个选择了。选我,还是你阿父。” 阿歆知道李延意说得对,她不得不承认李延意如此明白她。 她一直都是矛盾的。看上去她早就已经舍弃了和李延意的缘分,成为谢家的中坚力量。在跳下马车往回奔跑之时她还在一个劲给自己找借口,告诉自己是担心阿父中计才回来的,可是最最内心的话在遇到李延意之时忍不住喊出了口。 她担心阿父,也担心李延意。 她可以和李延意为敌,甚至能够敌对一生一世,只要李延意还活着。 只要这个人还存在于这个世界上,她便能坚定地去做任何事情,而李延意一直以来的包容她也都看在眼里,任她打骂任她闹,从未对她说过一句“离开谢家”这样的话。李延意是这个世界上最懂她的人,可为什么最懂她,最让她在意的人却要走上这条和她背道而驰之路? 见阿歆渐渐低下头,李延意看见她眼泪和雨水混在一块儿,心都要碎了。 “阿歆……我并不想逼你,但这便是现实。你先离开这儿,等所有一切都了结之后我便将你接回来。有我在,没人能够动你一根头发。到时候我便封你为后,我们……” “封你为后”这四个字让阿歆所有的表情都凝固了,她没有说话,两个人就在雨中沉静了整整半柱香的时间。 “李延意。”再次开口时阿歆的语气已经归于平静,她说,“我一直都没能忘记你我相约海棠花丛的那些年。一直以来我都无法正视你,在和你闹脾气,也不断地伤害你,可是……” 阿歆抬起眼眸,凝视李延意,李延意发现她柔软的眼神仿佛回到了十年前她们最最无忧无虑的时光。那时的阿歆就是这样,用崇拜又炙热的目光凝望她,只不过现在除了崇拜和炙热之外还蒙上了一层抹不去的愁绪。 “可是,你不能死我不能让你死。我不会走的,只要你不离开汝宁我也不会离开。” 李延意发现了她低垂着想要隐藏的布满红晕的脸,望天大笑: “没想到你我多年心结难解,竟会在这时解开!寡人有了你也有了天下,老天待寡人不薄!”李延意将她搂在怀中,指着汝宁东门的反向,在大雨的城墙上,有一微弱的火光在慢慢升起。 长明灯。 阿歆对这长明灯最熟悉不过,无论下再大的雨都无法穿透遮罩在火芯之外的厚实油布,这种灯是大雨中偷袭最可能采用的信号。 “那是你阿父进攻汝宁的信号。”李延意道,“他的十万大军偷偷驻扎在汝宁周围,东门是军队进入的唯一通道。谢扶宸杀了东门守卫之后将会大开城门让军队进城,我的中军的确只有不到一万人,这一仗谢扶宸乃是十拿九稳的赢家。” 一刻钟前。 东门城门之下的守卫一声都没来得及喊就被杀了。大雨将他们摔倒在地的声响遮掩,而城墙上负责巡查的三十多名金吾卫手中持枪,慢悠悠地巡查着。大雨之中火焰难燃,视野极其容易被遮蔽,他们只能费劲地靠肉眼观察城内外的动静。 就在快要撑到轮岗之前,城墙外似乎有些动静。 “喂!你们来看!”发现动静的年轻金吾卫立即将周围的人都叫了过来,众人往下看去,果然在淅淅沥沥的雨中城下有一团黑影在来回移动。 “有敌情!”其中一个年轻的金吾卫就要去敲响警钟,被年长的中侯给拉了回来。 “你疯了,这警钟是随意能敲响的吗?更何况明日女帝就要登基了,若不看清楚实情随意敲钟惊扰到了中枢,你有十个脑袋都不够砍!” “可……万一真有敌情呢?” “汝宁四周村镇都未有任何战报传来,怎么可能平白无故这儿突然出状况,多半是不长脑的畜生又跑来觅食了。”中侯找来一块油布抱着木块点燃了丢下去,火把在熄灭之前照亮了城下,果然是一群野狐狸又在闹城。 “我说了吧,这群畜生每年夏季都想要趁着雨水溜进……”中侯的话被一把锋利的刀戛然截断。 一群黑衣人冲上东门城墙,和守卫于此的金吾卫厮杀。这些黑衣人来得悄声无息且武艺高强,很快就占据了上风。他们先发制人率先杀死了中侯,其他年轻士兵陷入恐慌,迅速被斩杀过半。 率先发现城下动静的年轻金吾卫胸口被砍了两刀,拼了命想要去敲钟,每次杀出重围就要摸到钟椎时就被拖回来。 无数的刀剑枪斧交战对砍,血混着雨水沿着城墙上的石阶慢慢往下流,喊杀声被大雨覆盖,难以辨认。 在城中巡视的另一队一百二十人的金吾卫路过东城,似乎听到了什么动静,费劲地往城墙上瞧去听去,黑漆漆的一片似乎听到了看到了什么,又像是大雨制造的幻觉。 “去看看。”带队卫长一声令下,巡查队就要前往东门,忽然城墙上升起了一团火光。 他们都被大雨之中摇摇晃晃上升的火光吸引,只听卫长大叫一声“不好”,随之而来如雷的马蹄声在黑暗深处大作,并瞬间涌到了他们面前。他们如同巨浪中的小小渔船,连一丝声响都未能发出便被冲成了碎片。 谢扶宸站在被血洗尽的东门城墙之上,看着埋伏许久趁夜狂奔一口气杀入汝宁城中的大军涌入城内,眨眼间将所有街道覆盖,如同他的一只手,牢牢地掐住了汝宁的咽喉,掐住了李延意的咽喉。 谢扶宸的大军若摧枯拉朽,汝宁城中刚刚建立起来的脆弱中军在他们面前就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婴儿,节节败退。 汝宁中军士兵们完全不知道这奇怪的军队是从何处冒出来的,穿着黑色的铠甲的大军就像是阴界亡魂组成的军队,在乌灯黑火的雨夜忽然出现并大肆杀戮。让大聿的心脏陷入前所未有的恐慌。 中军和临县的驻军迅速杀往东门想要支援东门,将这个缺口补上。他们刚刚赶到东门其他门又被骚扰。 “是黄土逆贼们!”守在正门的金吾卫头疼不已,这些打不散杀不完的蝗虫又来了,趁乱游走在各个城门。站在高处的谢扶宸发现汝宁城中的军队疲于奔命,不像是有所提防之态,便心中一横挥军杀入禁苑! 十万大军将禁苑的大门破开,喊杀声立即将禁苑百年的宁静打破。 宫中的宫女內侍吓得魂飞魄散,苑中虎贲军守着禁苑入口负隅顽抗,最终没能拖延两炷香的时间就被击垮。 谢扶宸终于杀入了禁苑。 太极殿正堂就在眼前,殿中灯火通明,他早就收到密报李延意一直都在殿内准备大典事项。如今还未坐上皇位却要人头落地,呵呵呵……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优喜聚门兮,吉凶同域啊。 “谢老贼,小爷等你很久了。” 大雨滂沱之中,有一年轻雄健之声穿过风雨传入他的耳中,此人站在升殿踏步的最高处,对着谢扶宸喊话,正是卫家二公子卫景安。 “老贼,你竟勾结逆党起兵谋反,可知是何重罪?!”卫景安枪指谢扶宸,大声呵斥,“城下的儿郎们且听好了!这谢扶宸位居司马曾深受天子之恩,本应辅佐新君匡扶社稷,却在天子宾天之后起兵相向妄图取而代之!实乃狼心狗肺之辈,罪不胜诛!国人皆该杀之!尔等若是助纣为虐皆以叛国论罪!届时尔等还将赔上父母妻儿阖族老小的性命!小爷劝诸君立即放下兵器投降,朝廷可以既往不咎!将来上阵杀敌再利军功方为正道!” 谢扶宸觉得好笑:“你们还有多少人,竟口出狂言?究竟谁是逆党谁想谋反,你们心中有数!”谢扶宸一声令下,大军直取太极殿,“揪出妖女,千刀万剐!” 大军迅速施压,先头将领郭猛率兵猛进。卫景安所领军队不到一万人,谢扶宸盘算着不出半个时辰便能夺下禁苑。 一开始事态也是如此发展。 太极殿正堂平素里看着万分宽阔,如今双方大军挤在一块儿混战,此处便显得逼仄狭窄,看不清情况。他只觉得自己的军队正在一点点吞没对方。 很快就不见卫景安的士兵,他们应该已经将敌方杀干净才对,可为什么太极殿依旧安然无恙地矗立在雨夜之中,仿佛在嘲笑谢扶宸的狂妄和不自量力。 先头将领郭猛骑着马冲出混战,对着谢扶宸奔来。谢扶宸等着他开口诉说战况,谁知他手中大刀对着谢扶宸的脑袋便砍。 若不是谢扶宸早年是轻骑校尉有过大战经验,凭着本能往后一跃躲过致命一斩的话,此刻他的人头已经落地。 胸口被切开一道深深的血口,谢扶宸捂着伤口站立不稳。他看着郭猛的马瞬间悬停,马上之人撕下了人皮面具,对他狂妄大笑。 这哪是郭猛,分明就是甄文君,是阿来! “谢老贼!”甄文君指着谢扶宸,“今日我便取你狗头,以告慰我阿母在天之灵!” 谢扶宸身后的战局也发生了奇异的变化。 他率领的十万大军开始互相厮杀。 敌方混入了大军之中! 一时间敌友难辨,战局惊天逆转。 第113章 神初十一年 时间倒回四个月前, 孟梁。 在冲晋用火油弹攻城之前, 甄文君和卫庭煦正在交谈。 “……千秋大业已在眼前, 我们不能有任何怠慢。妹妹, 这件事没人比你更适合。” 甄文君知道卫庭煦有非常重要的任务要交给她。 “冲晋即将攻城,我要你在这次战役中趁乱消失。” “消失?” “对, 为了四个月之后长公主的登基大典做准备。”卫庭煦一句话竟说到了四个月之后,“那时冲晋大军多半元气大伤退回北边,即便还在滋扰, 长公主也必须要在那时登基。这四个月中大聿的王爷将一个个被暗杀, 现在的皇后更会在长公主的高压之下将太子的皇位让出来。这一系列的事要在短短四个月内完成并非易事,可也不能再拖了。再拖下去必定起变数。一旦长公主登基之日确定,谢扶宸会做最后的反扑。” “他会如何?” “最坏的打算, 血洗汝宁,鱼死网破。别忘了他手中还有十万精兵。我们和冲晋打得太久,就算赢了回到汝宁也不可能立即筹备出对抗谢扶宸十万精兵的力量, 所以我们不可硬拼。” 甄文君明白了:“姐姐是想让我假借失踪之名在暗中储备力量么?” “我正是此意,不过不只是单纯储备力量而已。如今大聿甚至是周边愿意归顺的胡族都已经再难征调兵马,就算还有一些残余, 招兵买马的动作实在太大,很容易被发现。我要你暗地里储备军力, 将心腹亲兵悄悄安插进谢扶宸的十万大军之中。一旦谢扶宸发兵攻打汝宁,便随军一块儿攻入城中, 不到最后关头不可暴露。只有在谢扶宸觉得势在必得之时才能动手。” 甄文君听卫庭煦说得心潮澎湃, 卫庭煦的确看得够远, 也非常能按捺得住。 “这件事只有你能做到。”卫庭煦道,“其实论能力,二哥也是合适人选,只不过若他失踪四个月的话必定会引起诸多势力的猜疑,更会引起谢扶宸的戒备。他曾经随军征战又当任司康校尉从事多年,汝宁城内城外很多人都认识他,谢扶宸的大军内亦有些京城将士,想要混入大军中不太容易。左堃达倒是个生面孔,他很机灵,可我不熟悉此人,不能将重要的任务交给他,步阶同样如此。文君,我答应你这一定是我交予你最后一件冒险之事。这些年你我聚少离多,一直都在差你办事,这也非我所想。只因内忧外患接连不暇,妹妹是难得的人才,所以……” “姐姐,不必说这么多,是我心甘情愿的。”甄文君说,“我心甘情愿为你做这些事情,你所憎恨之人我必为你除之。四个月后,我会将谢扶宸的人头交到姐姐手中。” 和冲晋大战之时卫景安要去追哈尔茨,甄文君看见了最好的时机,便劝下卫景安,代替他去了。 想追上将哈尔茨斩杀也是她所想,可惜哈尔茨跑得太快,她一路猛追都没能追上。不过她也不是全然无所得,她捡了一把弓对着哈尔茨的后背狂射。 她以前试过射箭,知道如何瞄准用力,只不过没有在马上试过。无师自通的她仗着骑术精良便夹紧了马肚子踏稳了马镫,脱开缰绳,后背的箭筒中五十多发箭被她射得一干二净,其中四支箭射中了哈尔茨。 这次大战,哈尔茨就算能保住性命恐怕也需卧床静养多时,一时半会儿冲晋想要卷土重来很难,外患暂时割除。 剩下的便是潜入谢扶宸的军队之中。 甄文君的确是完成这个任务最合适之人,或许她比卫庭煦所想的要更合适。 她先暗杀了一个士兵割下脸皮,混入军中之后再找机会杀了将领郭猛。郭猛和她身高相近,只要稍微在战靴中垫一点儿便可。更重要的是郭猛是个哑巴,简直是天生为她执行任务量身定做的。先前几次易容过后甄文君已经积累下了些经验,这一次潜伏在大军中整整半个月的时间没人怀疑她。 当她一刀砍在谢扶宸的胸口,人皮面具一撕,何等的痛快。 谢扶宸在看清了方才要取他性命之人是谁时,伤口剧烈疼痛起来。 原来当初卫府前的试探,卫庭煦是在做戏。 卫庭煦是故意在谢扶宸面前泄露情绪,好让谢扶宸没有成败的后顾之忧投入到这场最终大战之中。她甚至以阿来为刀,反戈一击刺向谢府。 太极殿内冲出了无数披坚执锐的精兵,李延意都不在太极殿内。 这一场弥天阴谋谢扶宸本可以避免。 只要他告诉阿来一切真相,告诉她卫庭煦早就知道阿来的真实身份,知道“甄文君”是假的。如此一来他的女儿肯定会恨卫庭煦,甚至冒险杀死卫庭煦。 可是他没有这么做,他不能这样做,他必须保下他和阿穹唯一的骨血。 所以在这场最终较量中一直畏首畏尾的谢扶宸被处处算计,落尽下风。 而设计一切让阿来来到卫府来到卫庭煦身边是为了报复谢家,她无所顾忌。让谢家之人死并不能满足卫庭煦复仇的胃口,亲眼看见谢家血亲相残才能大快她心。 卫庭煦布下这么大的局,不惜牺牲无数人的性命,以最玩弄人心的方式向谢家报复。这种复仇的方式很有可能被拆穿。养一只凶猛的狼在身边会有两种结果,一是饲养不慎被其咬死,二便是让其忠心耿耿,利用其锋锐的獠牙去咬所有敌人,包括其亲生父母。 卫庭煦和小花、灵璧站在紫宸宫的顶层,从这儿能够清晰地望见太极殿正堂内的全景。 她看见甄文君从乱军之中杀了出来,将谢扶宸斩成重伤;看见谢扶宸势在必得的大军被埋伏许久的叛军彻底搅乱,他们慌张失措不知道该往哪里跑,更不知道身边的那哪个战友会突然从背后偷袭;太极殿中的精锐伏兵杀出之时立即将势均力敌的混乱局面翻转,迅速将胜利握入了手中。 布了这么久的局终于到了收获第一批猎物之时。 卫庭煦总算亲眼见证太极殿前的屠杀,血腥之气随着烟雨升到了空中,被风吹向汝宁城的每个角落。 很多年前的每个梦中,除了被迫回到比地狱还恐怖的攘川之外,更多的梦境里她置身之地乃是如今被鲜血浸染的禁苑。 这是她的杰作,是她自小的夙愿。 一切如愿。 卫庭煦的脸上终于浮现出了发自内心的笑。 谢扶宸看着他筹备多时的计划即将满盘皆输,这是卫庭煦一直等待着的结果,她肯定会在某个地方亲眼见证自己的成功。 谢扶宸望向了紫宸宫。 那处便是俯瞰太极殿最佳视角。 卫庭煦一定在那里! 甄文君调回马头再次杀向谢扶宸,势在必得的一刀却被人挡下。 “阿熏?”甄文君几乎都要忘记阿熏也在谢府之事,没想到在此两人又重聚。 “谢家的叛徒,大聿的叛徒!”阿熏将手中长鞭扬起,对着甄文君便抽。甄文君身穿铠甲并不畏惧阿熏的鞭子,在她记忆中阿熏虽然有些腿脚功夫,可还不及她。每次陪她习武都替她着急,一颗苹果十步远,甩了一个月鞭子十发之中还有一半没能抽中。阿熏并不是个特别聪明的人,但她人好,甄文君喜欢她,从未想过要在战场上与她针锋相对,以命相搏。 阿熏见她只是抵挡,心中更气:“狗贼!休要小瞧我!” 阿熏拉着甄文君的马头脚下一蹬竟跳上了马,长鞭一圈勒住甄文君的脖子。甄文君及时在鞭中深入了一只手抵挡,阿熏又跳下,借着体重强行将甄文君拉了下来。 甄文君摔倒在地立即起身,两步跨到阿熏的前面缩短和她之间的距离,本来紧绷的鞭子瞬间软了下来,失去了束缚力的同时被甄文君牢牢拽在手中,阿熏若是还想要武器便要与甄文君较量力气高下,若是果断放弃的话她变会丢失最最称手的武器。 容不得她多思考,甄文君已经欺近到眼前,一记带起风的劲拳已经要砸在阿熏面前。 阿熏眼睛恍惚一眨,已经做好了要被打中的准备,甄文君却在最后关头停下了拳头。 她下不去手。 曾经日日夜夜相伴的过往还在她心里,阿熏和阿母一样,是她最最珍贵的回忆。她无法向阿熏下手。 阿熏没想到关键时刻对方居然会放水,教她大怒,放开了鞭子从袖中抽出两把短刀,挨近甄文君刀刀抡圆了向她的喉咙割去。 这几年下来家破人亡的阿熏心中有恨,习武也刻苦了许多,这几招近地肉搏刀花耍得极快,甄文君的刀已经在摔下马的时候掉落,没有招架之力只能连连后退。就在这时又围上十多名士兵,趁甄文君不备偷袭,一刀刀砍在她的护甲上,渐渐见血。 “糟了。”紫宸宫上灵璧看见甄文君渐渐处于不利的形势,心中着急,卫庭煦让她和小花立即带着暗卫去支援甄文君。 小花不愿走:“无论发生什么事我都不会离开女郎身边,我只保护女郎一人周全。” 卫庭煦拿她也没辙,便让灵璧快些带人去。 灵璧带着八名武艺高强的暗卫杀向太极殿,就在此时谢扶宸看清了卫庭煦的所在。 她果然在紫宸宫上! 谢扶宸调动百人精兵杀向紫宸宫,卫庭煦马上嗅到了危险的气味,让小花带着她撤离。 卫庭煦和小花以及十多名护卫从紫宸宫中出来时看见了仲计。 “女郎,小花,上马车。”仲计气喘吁吁地从马车上下来,“撤离的道路都已经被谢家人围堵,我探出了另一条暗道可以通行,速速随我离开。” 卫庭煦和小花都没有在第一时间行动,仲计忍不住提高了声音: “没时间了!快!” “不要相信她……”忽然浑身是血的胥公从另一条路出现,所有人都看向他。胥公颤抖着指向仲计,“她、她是谢家的细作!她早就联合谢扶宸埋下陷阱,知道女郎会来紫宸宫,便布下了陷阱想要害死女郎!被老夫发现了便对老夫下毒手……仲计,这些年我是如何对你你应该心中有数,我将你当成亲生女儿对待,你竟忍心对我下毒手!真是猪狗不如!” 面对胥公的责骂仲计只是否认道“我不是”,愈发着急之时她忽然靠向卫庭煦想要快些把她带走,小花机警反手一掌打在仲计的身上,仲计被打飞出去,口吐鲜血。 胥公艰难地爬上仲计的马车:“女郎你们快些随我来,此地实在太危险绝不可久留。” 小花一掌有开山之力,仲计从未习武骨骼都未长稳,牢牢接下这一掌的确难以消化。她勉强爬起来,想要说话,血不注地往外流。 “别……去……他才是……” 小花其实并不觉得仲计是谢家奸细,仲计为她祛毒治病这么久如果想要害她性命早就害了,除掉了她想要刺杀卫庭煦也容易许多。可是仲计一直都没这么做。但若是这么说来,胥公也有很多机会,也都没有下手。 现在这师徒二人突然反目各持己见,其中必定有一人说的是假话。 是胥公还是仲计?小花一时分辨不清。 “其实很简单。”卫庭煦突然发话,将所有人的注意力吸引了过来。 她笃定而自信的模样让胥公和仲计的表情都紧绷了起来,小花并不知道卫庭煦有何计策,不过看女郎成竹在胸的姿态便明白她一定有办法。 卫庭煦从袖子里拿出一个小小的药瓶,悬在仲计和胥公之间。 “你们之间有一个人乃是谢扶宸一早就埋伏在我身边想要借机刺杀我的细作,只不过我一向小心谨慎,前期你们没有机会刺杀,到了后期生怕被我反试探而暴露身份,一直小心翼翼不敢下手,直到现在才孤注一掷。你们藏得很好,我一直在想你们究竟谁才是细作,亦或者两个人都是。我等今天很久了。”卫庭煦身子往前倾,带着期待之色道, “我早就在细作身上留下了记号。你们每一次收到谢家传递来的暗信其实都从我手上经过,我在这些信上下了毒。” 卫庭煦此话一出,两人的表情各有变化。 “不过不用担心,抹在暗信上的毒并不会立即发作,我还需要这位细作将我想要传给谢扶宸的消息一一传给他。即便触摸之后毒素便会扎根,但它并不会马上要人性命,只有再服下它时,两毒并作,才会在瞬间夺命。”卫庭煦将小药瓶打开,倒出两颗药丸。 这时小花听见了谢扶宸军队在迅速靠近的声音,脚步声混成了一大片,有些难以判断是从哪条路而来,不过可以确定的是人数起码有上千人。 若是被千人包围,就算是武艺再高强再能以一抵十,她们的胜算也微乎其微。 紧张的汗水从小花的额头上往下滑落,卫庭煦却丝毫不着急,仿佛根本没有听见大军靠近的声音,还在摊着手让胥公和仲计自己上前来拿药丸。 仲计拖着半残的身子艰难上来捏了药丸吞下,胥公也上前将药丸拿住仰头往下吞,就在他手从嘴前滑下时被小花一把抓住。 “你……”胥公想要挣脱,小花岂会给他机会,将他的手腕一转几乎要折断。胥公痛得大叫之时方才那颗药丸从他的袖中掉落,他根本没吃。 小花一拳打在他的脸上将他打翻在地,抽刀一刺,刺穿了他的胸口。 胥公毙命,小花立即将卫庭煦抱上马车,也把只剩半条命的仲计拉了上去。 “往哪里走。”小花问道。 坐在马车里的仲计:“北道……” 小花立即驾车往北道狂奔,暗卫跟随在后。仲计撑着精神告诉小花如何行走,绕开大路一路奔驰,果然没遇到谢扶宸的人。 在昏迷之前仲计很好奇,问卫庭煦:“你说的……两种毒,是哪两种?” “没有。”卫庭煦随意道,“我随便说说,诓你们而已。” 仲计:“……” 谢扶宸看见阿熏和甄文君正在打斗,且阿熏的同伴围了上去,甄文君以寡敌众渐渐吃力,他便将自己的亲兵派去暗中保护甄文君。 阿来没死,他心情非常复杂。不过无论开心还是纠结都没有更多时间让他继续琢磨体会,他知道李延意若不在太极殿的话必定在怀琛府。 他迅速将暗杀高手杭烈从混战中撤了出来,和杭烈一起领着五百多士兵退出了太极殿的乱战,与城中的黄土义士主力汇合,杀向怀琛府。 无论其他的战局最后会引向何处,谢扶宸最终的目的只是杀死李延意。 李延意一死,万事迎刃而解。 “谢公,你还坚持得住吗?”杭烈见谢扶宸胸口受了重伤,血已经将前胸染红,脸色比平日里更白上两色,且咳嗽不断眼皮一直在往下沉,完全是凭借意识在强撑着。 “我没事……铲除李延意要紧。”谢扶宸咬牙跨上马,将兵刃握在手里,一路斩杀过去。 惨叫声和骏马奔腾的快意让他回忆起了十多年前他还是校尉时的感觉,横刀立马所向披靡,将所有妖孽斩杀于马蹄之下。 今日亦会如此! 李延意带着阿歆回到怀琛府没多久就收到了战报,谢扶宸大军杀到了禁苑之中。再过半个时辰另一封战报再至,说战局发生了惊天逆转,谢扶宸大军中出现了叛军,双方正在厮杀。 李延意笑道:“子卓早就告知我文君妹妹诈死以埋伏突袭,这件事她只告诉了我,连身边的亲信都没告知。骗过自己人才能骗过敌人,子卓和文君做到了!” 随她一块儿回来的阿歆没有说话,双腕上的麻绳还未解开,浑身湿漉漉的低着头不言语,看上去有点儿可怜。 李延意拿来厚实的绒布帮她擦干净身上的雨水,要解开麻绳之时问她: “我若解开,卿卿可还要再打我?” 阿歆垂着眉眼,并没有对她的调笑给予什么有趣的回应,李延意看着她这副模样倒是有滋有味地品味着,亲自为她解开了麻绳。 怀琛府厅内的护卫全都紧盯着,手在刀柄上,只要谢氏阿歆敢有任何举动,一定在第一时间杀上前去将她制服。 有些出乎意料,阿歆并没动弹。 婢女送来了碗驱寒的姜汤,李延意接过来时对所有人道:“都下去吧。” 护卫们相互看了一眼,都没敢动。 “寡人的话不说第二遍。” 护卫们这才退下去了,前厅里只剩她们二人。 “来,喝点儿暖暖身子。”李延意要亲自喂阿歆,“之前芙蓉散的瘾似乎退了不少,是你师父给你开的方子吧。其实你师父对你挺好,是我小肚鸡肠老嫉妒他,是我不对。改日咱们俩应当一块儿去找他老人家,好好感谢一番才是。不过你要先养好身子。腰部的伤可疼得厉害?若是再感染风寒可真是要急死人了。快快将汤喝了吧,别再让我担心了。” 阿歆没看她,却乖乖地张开嘴。 李延意将琥珀色的汤送入她的口中,见她咽了下去,心里又暖又痒。 “能在看到你这么听话,就算现在死在你手中我亦无憾了。”李延意看似心满意足地感叹,此话一出阿歆的睫毛忽然一闪动。 “你改变了主意随我回来,是想要杀了我这祸国妖孽,对吗?”一边说着拆穿的话,一边继续给阿歆喂汤药。 “陛下!”屋外传来一声大喊,谢扶宸率兵杀了进来。 李延意立即放下汤碗走到了门口,被浑身是血的侍卫挡了回去:“陛下危险!” 那杭烈一剑刺向李延意的面庞,李延意侧身闪过,侍卫们见李延意有危险,立即扑上来将杭烈逼退。 谢扶宸挥兵大举杀进怀琛府,一时间怀琛府的院落中被挤得满满当当。 怀琛府有重兵把守,可谢扶宸带来的人更多。卫家和长孙家的私兵都驻守于此,就是为了保卫李延意的安危。他们在院中大肆厮杀,而谢扶宸和杭烈则带人要杀进李延意所在的前厅中。 几名精兵刚刚撞门而入就被打了出来,又是一拨人要杀进去,又被击退。 谢扶宸纳闷,前厅里还有什么高手居然能够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就在他疑惑之时,他的女儿阿歆出现在门口。 阿歆脸色惨白,腰伤已经让她摇摇欲坠,却以长剑支撑起身子,矗立在通向李延意生死之路上,一步不退,就像曾经无数次守卫大聿门户一般,巍然不动。 “我是想杀了你,可是……”阿歆面向着危险背对着李延意,李延意看不见她的脸, “我能抵挡千军万马,却抵挡不了你。” 第114章 神初十一年 阿歆站在怀琛府的前厅门口, 四面窗口由李延意的亲兵把守, 三面的窗口较高并不好突破,只有阿歆所在的正门是突破的最佳位置。 这儿便是进攻的重点。 如今包围怀琛府的人中有当初谢扶宸在北疆屯的兵也有谢府私兵, 更有一大群的黄土义士混杂在中间。除了谢家亲兵之外剩下的人并不认识阿歆, 更不知道这个守卫李延意的人竟是谢扶宸的亲生女儿。 杭烈犹豫着要不要上前, 他不断地看向谢扶宸等待谢扶宸发出指令。可谢扶宸却一直没有说话, 甚至连胸口的伤都忘记了。 他的女儿就在那里, 不动如山, 动如雷震。 谁都不可能躲过她的长剑。 阿歆浑然忘记了身上的伤,她的双眸如鹰犀利如狼专注, 杀上来的每个人的动作都被她看得一清二楚。无论对手拿着刀枪剑戟斧钺勾叉, 三五成群或是单枪匹马,阿歆只一剑, 就是一剑便能将他们毙命。 这一剑看似轻巧, 旁观的猛汉们都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女人随意一挑剑锋就能要人性命, 送死的愚夫们是着了魔还是被吸了魂? 只会舞枪弄棒靠一身蛮力杀敌的莽汉自然看不懂阿歆的路数,在场千人之中真正能看清阿歆的厉害之处的只有杭烈。 拆个百来回招能赢的是强者,但这种强者在阿歆面前不值得一提。 谁都只看到阿歆仗着地形之势把守大门,让敌方不能一哄而上,最多只可有四五人同时进攻,便以为她是占了便宜。 地势并不是重点, 换成旁人也不见得能够以一人之力抵挡众人。最最能证明她实力超群之处, 便是阿歆双腿踏在原地一步都没有挪动过。 作为沙场老将, 阿歆对战经验非常丰富, 特别是以寡迎众的经验比一般高手都要丰富得多。如何发现敌人的弱点,如何在对方出手之前一招毙命,没在生死瞬间挣扎过的人是不可能领悟的。 阿歆这样的绝对强者挡在此处,恐怕再多一千人都未必能够取李延意的性命。 “谢公。”杭烈唤了谢扶宸一句,是想要询问谢扶宸的意见。 杀,还是不杀。 对于杭烈而言恩义第一金钱第二,在这二者面前亲人亦可杀。可是谢扶宸和他不一样,阿歆是谢扶宸的嫡女,他必须征得谢公的同意才能动手。 杭烈有信心能够击杀阿歆,就算阿歆的剑法再精妙,再能够一剑夺命,此时的阿歆只剩下技巧而没有力量。只要能钳制住她的剑再强攻入门,必定能够将这层薄薄的窗户纸捅破,把李延意拎出来。 谢扶宸没有回应他。 流了太多血的谢扶宸已经看不到也听不到除了阿歆之外的任何人。 谢扶宸不开口杭烈也不好下手,只能继续看着阿歆将人一一挑杀。 阿歆手腕一转,剑从对方的下巴之下轻轻一点,就像是为一副画加上最后一笔般洒脱优美。被剑锋点中的人喉咙立刻多了个血窟窿,鲜血狂喷,摔倒在地。 阿歆面前已经堆起了一座尸山,谁都觉得她会在下一刻晕倒,想抢邀战功才争先恐后要将她拿下。没想到这个女人眼看着都要站不稳了,居然愈战愈勇。 “下一个。”阿歆的腰间已经没有了知觉,只能依靠在门边,脸色白得吓人,冷汗浸湿了她的衣衫,可她眼神中的锋利没有任何改变。 没人再敢上前。 “你。”阿歆忽然指向离她最近的黄土义士,“你来。” 那黄土义士本就心惊胆战,被她这么一指吓了一大跳,差点在原地摔倒。 阿歆见他那副窝囊样冷笑道:“就凭你们这样的乌合之众,连我守护之门都过不去,还想要篡夺大聿江山?痴心妄想。” 谢扶宸从众人中走了出来,和阿歆面对面站着。 阿歆早就知道他会出现,却没想好究竟要如何面对他。 阿父自小就对她很好,她不愿意学女红也不喜欢琴棋书画,只对刀枪棍棒和兵法要义有兴趣。谢扶宸没有反对,相反非常鼓励阿歆在感兴趣的事情下苦功夫,还找来老师教导她。年少时她和谢扶宸关系很好,对她而言父爱如山,谢扶宸就是谢家的山。 直到她知道了谢扶宸对年幼的卫庭煦做过些什么。 阿歆一直都很好奇卫庭煦的手腕上那些可怕的伤痕是怎么弄的,李延意似乎知道,少女心性的她便不断追问,可是李延意绝口不提,就是不说。 “就算你不说我也猜到了。” 十七岁的阿歆和李延意躺在海棠花林中,身边尽是花瓣。这儿没其他人,只有她们两人面对面,一聊就是一整天。 “哦?我的小聪明又知道什么了?”李延意将飘落在阿歆眼角的花瓣捏起来,不想让任何事物挡住阿歆漂亮的眼睛。 “这件事和我有关。”阿歆道。 “为什么这么想。” “如果不是,为何不能告诉我?” 李延意笑而不语,没说是也没说不是。阿歆还要追问,李延意直接将她搂进了怀里,像顺一只闹脾气的猫一般安抚她。 “不可以对我以外任何人感兴趣哦。”李延意亲吻她的额头,“不然我要吃醋了。” 阿歆依偎在李延意的怀中,虽然留恋这份安逸美好,心里却在不住地打鼓。 有种特别不安的感觉在心里滋生,她知道自己猜对了。 李延意无论如何不告诉她,她便自己去查。 那时的阿歆已经掌握诸多探听情报的技巧,可以在人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布下眼线,探查真相。 她甚至大胆地将探子埋到了卫府之中,将卫府不同的人口中得到的碎片信息拼贴在一块儿,得出的结论让她汗毛倒竖。 卫庭煦的伤全是自己阿父的杰作……他竟能对那么小的孩子下手! 她向李延意求证,李延意还是一如既往什么也不愿多说,说她还是个孩子,不需要知道太多。李延意想要抱住她的时候,阿歆第一次将她推开。 “你告诉我这是不是真的。卫庭煦的伤全都是我阿父所为,对吗?”阿歆想要答案。虽然真相她未必能够接受,可她必须知道。 “阿歆。”李延意那天对她说的话,阿歆一直没能忘记,“你要明白,这世界并不是非黑即白,我不告诉你不是因为我想为谁隐瞒什么。我只是不想伤害你。” 在往后的很长一段岁月里,阿歆知道了更多的事情。 她在用自己的生命一点点地体会李延意这句话的真实意义。 此话并不晦涩,很多人都知道世界的复杂,却不一定有多少人如同阿歆一般,被这句话烫下了烙印。 最终她没有选择任何一边。无论李延意还是谢扶宸她都在刻意地疏远。直到李延意的彻底崛起谢扶宸扶持李举,这两方的对抗在朝堂之上刮起了腥风血雨,阿歆选择了离开洞春离开汝宁。去任何一个边关都行,她不想看见李延意,也不想看见自己的父亲。 在边关无数次徘徊在生死之间,踏遍无名的尸体,挥剑斩杀攻占城池之时她甚至忘记了自己是谁。可在每一次战役结束之后,每一次看见腰间不舍丢弃的海棠锦囊时;每一轮清冷的月亮升起,独自喝酒之时;热闹的篝火、烤得冒油的羊肉、疯狂庆祝胜利的军队……一切的欢乐对于阿歆而言都只是暂时的。她总会在某一个瞬间想起李延意的笑容,想起她远在千里之外的故土,想起她自己的身份和过往。 她以为自己能够忠于君主忠于大聿,其实到最后每个人都只能忠于自己,忠于自己内心最最真实的感受。 “阿歆。”谢扶宸从人群中站了出来,胸口已经血肉模糊的他和阿歆一样,随时都有可能在下一个瞬间倒下。可是他们都还坚持着。 “阿父从来没有勉强过你做任何事。你想要离开谢家,想要驻守边关,甚至和李延意有任何关系阿父从未阻拦过你。阿父心中如何想不重要,阿父一直教导你,不用在意别人的眼光,只要自己认为对的事情便去做……你一直都做得很好,是阿父的骄傲。只有今天……只有今天不同。阿父求你。” 出乎阿歆的意料,谢扶宸向她深深地鞠了一躬。 “不要再让阿父失去至亲了。” 看见父亲对着自己鞠躬,阿歆的神智荡漾了一番,险些两眼一黑晕倒。 “阿父,你不可……” “阿歆,让开。” 阿歆手里握着的剑在颤抖,她看见谢扶宸走上前来。 谢扶宸没有带任何武器,也没有任何要袭击的举动,他就这样挺胸而来,就像要跨过一扇再普通不过的门,一步步地靠近阿歆的剑锋。 阿歆往后挪了一步,谢扶宸再近一步,阿歆再退,已经退无可退。 谢扶宸站在她的面前,父女之间的距离不过一把畏首畏尾几乎要竖起的剑。 若是退,李延意很有可能被围杀于此;若是进,谢扶宸便会被她一剑穿身。谢扶宸的身体状况肯定无法承受再多一道的伤口。 谢扶宸就是要进屋杀了李延意,而阻挡与否不在任何人,只在于阿歆。 他往前迈了一步,就要跨进门时,阿歆的剑忽然横了起来,剑锋压在他的胸口。 谢扶宸低头看着阿歆的剑,哈哈笑道: “你和你妹妹一人一剑,正好结果了老夫的性命!来!” 这些日子被卫庭煦算计被阿来一事裹挟,谢扶宸从未这样缩手缩脚。如今阿歆的剑在胸口,倒是让他血气大盛,索性挺胸而入:“你要杀便速速动手!” “我妹妹?”阿歆被他这么一说心里大惑,她何时有了个妹妹?心里松懈之时谢扶宸猛地跨了一大步,剑锋将他的衣衫划破,阿歆不得不往后退时,谢扶宸眼前的人换了。 李延意将大门敞开,换下了阿歆,带着肃然的杀气与谢扶宸面对面。 她大开屋门的举动让守在外面多时的士兵惊诧不已,没想到这个女人竟有这份胆色。 “谢扶宸。”李延意将阿歆护到了身后,一字一句都像利刃,狠狠往谢扶宸的身上插,“无论是十年前还是十年后,你都一样卑鄙。你知道阿歆是什么样的人,竟不惜利用她的弱点,你还配当她的父亲吗!” 谢扶宸哈哈大笑:“这世间任何人都可以耻笑我利用阿歆,只有你不配。李延意,从十年前开始你就已经想好对付我们谢家的手段,所以才找上阿歆。啖之以利狐媚以色,你何尝又不是在利用她,盼望的不就是今天她会拿起剑指向自己的父亲?利用我的女儿杀我,你和卫庭煦不愧是一丘之貉,用的手段一模一样!” “什么?”李延意反问,“这件事和卫子卓有何关系?” 谢扶宸眼睛微微眯起,他在揣度李延意此刻的疑惑究竟有几分真几分假。还是说卫庭煦在暗地里所做的一切李延意当真不知? 他们正在你来我往地对话,潜伏在一旁等待多时的杭烈抓住了机会,雷霆一击。他的剑擦着谢扶宸的身际而过,分毫不差地向着李延意的心房刺去。阿歆大喊一声“危险”,绕过李延意的后背,斜剑一挑,非常勉强地将杭烈这一剑挡偏。杭烈的剑没能刺穿李延意的心房要她的命,刺进了她的手臂之中。 杭烈抓住机会猛进,只一步就跨到了李延意面前继续追击。阿歆按住李延意的肩膀一个旋身将两人的位置互换,硬生生地用后背替她挡下了杭烈的一剑。 “莫伤阿歆!”谢扶宸看见阿歆见血,忍不住大喝。 杭烈也不想伤她,可她将李延意挡的严严实实,根本没有留下任何刺杀李延意的缝隙。 阿歆挨下这一剑后都没回头,手里的剑反向一伸对着杭烈的眼珠就去。杭烈心里一惊,急忙抬剑相挡,没想到阿歆的剑就像一条柔软的灵蛇,刺他眼睛的不过是虚晃一招,当他抵挡之时已经回身挥剑砍他下路。杭烈往后一跳拦下此招,谢扶宸的士兵和黄土义士趁机一哄而入,几百人挤进了怀琛府的前厅,场面瞬间失控。 怀琛府的守卫在人数上极其吃亏,很快就被对方斩杀大半。阿歆拼死护着李延意要往外跑,杭烈死死盯着她们,迅速追了上去。 谢扶宸想要杀了李延意,可是阿歆却非要将自己的性命与之捆绑,正是在利用自己的性命来保这妖女! 谢扶宸气急攻心,一口血喷了满地。 阿歆边打边退,四面八方都被敌军包围,眼看再也没有退路,雨水迷住了阿歆的眼睛,她已经闻到了死亡的气味。 雨夜之中忽然多出了一群巨大的蝙蝠。 一群一群,越来越多。 起初厮杀的人群并没有人注意到这奇异的现象,这些蝙蝠随着风雨自如地掌控着降落的方向,纷纷向怀琛府中滑翔。 终于有人发现了。 当蝙蝠群越来越近时才看清,根本不是蝙蝠,而是数百位穿着滑翔服的黑衣人! 黑衣人从天而降如同神兵降临,将毫无防备的谢扶宸大军杀得片甲不留。 阿歆纳闷不已,这是谁? “来晚了来晚了,是不是已经要打完了?” 一只巨大的圆球从远方的天际飘来,圆球内不断地闪着火光,之下挂着个大篮子,长孙燃和四个女子正站在那篮子之内,顺着风势很快飘到了李延意面前。 长孙燃迅速从篮子里迈下来,对李延意行礼:“长公主殿……不,陛下,阿燎来晚了!不过阿燎为了精益求精更好地完成陛下的嘱咐的任务可谓煞费苦心。阿燎可是精挑细选走遍大聿河川好不容易才招募了五百精壮的女子成立女子军!今夜来得唐突,请陛下审阅!” 勇猛无双的女子军大破谢兵,局势马上逆转,李延意不敢松懈,让长孙燃迅速掩护她离开怀琛府。 “她呢?”长孙燃看向已经昏迷的阿歆,“杀了?” 长孙燃只不过轻轻一声疑问,身后的四位娘子立即抽出兵刃指向阿歆,只要长孙燃再开口,便立即取她性命。 “不可伤她!是阿歆冒死救我我才捡回一命!” “哦,如此,那便带她走吧。”长孙燃身边的小娘子要去抱阿歆,李延意不让任何人碰她,她亲自将阿歆抱起: “走。” 长孙燃将手里的折扇一合,感动道:“生死不过一瞬,唯爱才是永恒啊。陛下真是多情之人。” 李延意:“……别废话,快离开此处。” 阿燎的出现将李延意和阿歆解救,谢扶宸被迫撤离。 杭烈要将谢扶宸送出城外,若是现在不走,等到李延意的势力要反扑只是没有离开的机会了。 谢扶宸被护上马车时奄奄一息,他一把握住了杭烈的手: “先下李延意已经杀不了了,你……有个更重要的任务……一定要现在去办。老夫的生死并不重要,可是有个人,一定要死……”谢扶宸说话断断续续,“卫庭煦,一定要杀了她。否则……否则……” 说着谢扶宸忽然没了声响,杭烈一惊,赶紧去探他的鼻息。幸好只是昏厥而已。 杭烈让数十人保护谢公马车出城,而他则返回太极殿,寻找卫庭煦的下落。 太极殿这边甄文君和卫景安等人也逐渐控制住了局面。败军往太极殿外退,甄文君等人带人跟上继续追杀。 阿熏本欲要和甄文君杀个你死我活,可甄文君根本无意和她纠缠,见到她便闪,杀到另一路去和旁人作战。阿熏被她耍得恼火,不再硬碰硬,而是带着亲信偷偷埋伏。 一群人打到了汝宁城中,见巷口的甄文君落单,埋伏在巷子里阿熏马上探头想要偷袭她,却被不知从何横插而入的人阻拦。 拦截她的人也是个女人,那女人手里拿着把软刀舞得眼花缭乱,割了阿熏好几刀。阿熏定睛一看,此人不就是在南崖谢随山死时追她到屋顶,两人缠斗多时的卫家走狗吗! “来得好!”阿熏也有一笔账要跟她算,“卫家爪牙统统该杀!” 此人正是灵璧。 灵璧冷笑道:“这话也是我要说的!” 灵璧和她热斗之时甄文君又杀了十多个人,杀得她心头发烫,好不痛快。 她回头去寻却没寻到阿熏的踪影,倒是有些奇怪,莫非阿熏没能跟上来?或是阿熏被杀了? 这想法让甄文君百感交集,犹豫了片刻还是决定回去寻找阿熏,最好能将她制服送走。这一次不杀她也算是还了阿熏以往的照顾,她们姐妹之情或许就在此断了吧。 灵璧和阿熏单打独斗渐渐占了上风,灵璧就要一刀杀了阿熏之时,忽然腿弯一痛,有人在身后偷袭她。灵璧迅速回砍,袭击她的人再次绕到她背后,又是一剑刺入她另一条腿中。 灵璧双腿受伤站立不稳摔倒在地,杭烈之剑极快,几乎在眨眼间就把灵璧的随从们全数杀掉。 倒在地上的灵璧吃了一惊,和她一块儿的全都是卫家暗卫里的好手,这个人竟能在瞬间夺走他们的性命,绝对是顶尖的高手。 卫家随从一一倒地,灵璧被杭烈和阿熏等人围在了巷子里。 灵璧勉强站起来,丝毫不畏惧于杭烈的身手,挥刀再攻。杭烈身形一晃,一连三剑贯穿灵璧的腿。灵璧站不住跪了下去。 杭烈用剑挑起灵璧的脑袋:“卫家狗奴,你们主子在什么地方。” 灵璧轻蔑一笑,身子猛地往前扑,想要以杭烈之剑贯穿喉咙。杭烈早也料到她会这样做,迅速撤回了剑,反手一巴掌打在灵璧的脸上。 灵璧倒在雨滴里,血从她的嘴里流出来。 杭烈蹲下时一剑穿过了灵璧的手掌,剧痛之下灵璧用力咬着嘴唇,没有喊出任何声音。 “卫家走狗,倒也刚毅。”杭烈拽着她的头发将她的头拉起来,强迫她看着自己,“我知道你不怕死,可是除了死之外还有很多更痛更可怕的事情,你要不要尝一尝?” 甄文君越跑越快,心急如焚,脚下泥水飞溅。 她听到了灵璧的声音,那是灵璧的惨叫。 灵璧从来都不是个容易屈服的人,她性子有多烈甄文君最知道。能让她叫出声,一定是极端的酷刑。 甄文君心慌不已,恨不得长出翅膀直接飞出去! 卫庭煦的心口一痛,忍不住抓紧了胸前的衣衫。 “女郎?”小花发现了她的异样。 “……回去。”卫庭煦道。 “这,我们将要出城了。” “回去。”卫庭煦命令。 小花没办法,只好照办。 卫庭煦心跳极快,快到发痛的地步。 上一次有这样的感受,正是看见他大哥尸体之时。 终于看见了巷子里的黑影。 杭烈和阿熏都听到了脚步声,甄文君一脚踏在巷口的麻袋上,大叫着一跃而起,对准杭烈便刺。杭烈举剑相击,只要甄文君躲避,杭烈有数十后招等着她。没想到甄文君根本不躲,任由杭烈的剑刺穿她的肩膀,瞬间将两人的距离拉近,夹在指缝里的金蝉刀对着杭烈的喉咙便滑。倒在地上的杭烈剧烈挣扎从甄文君两条长腿间穿了过去,保住了一命,爆了一颗眼珠。 阿熏等人立即上前狂攻,甄文君看见灵璧倒在血泊之中,什么也顾不上直接将阿熏推飞。阿熏被推向亲信,甄文君捞起灵璧就跑。 “追!” 阿熏等人紧追不舍,甄文君抱着灵璧奔到巷口拐了个弯藏到板车之后,等阿熏杭烈追得远了才再次往外跑,边跑边对怀里的灵璧道: “灵璧姐姐、灵璧姐姐你坚持一下,我马上给你治伤!” 灵璧没有回答她,甄文君心头大乱,忽然怀里的人咳了一声,甄文君差点哭出来: “我被你吓死了!” 灵璧却没有像往常一般和她绊嘴,咳了几声后突然说出一句甄文君完全没想到的话。 “那谢家女人说,你是谢家的细作……来到卫家是为了杀死女郎。你是吗?” 甄文君忽然停止了脚步,身子一晃两人摔倒在雨地里。她赶紧起身要将灵璧再抱起来,却见灵璧的身上起码被开了五六处贯穿伤,血早就把她整个人染红了。她紧紧握住甄文君的手,颤抖着,艰难地再一次问道: “你,是吗?” 灵璧紧盯着甄文君的双眼,暴雨声几乎将她虚弱的声音吞没。 甄文君双唇动了动正要开口。 “你别骗我。” 灵璧的话将甄文君打了个哑口无言,无数句已经到了嘴边的话又被她吞了回去。 看见甄文君这副模样灵璧已经有了答案。眼泪从她眼眶里滚滚而落,想要再说什么却已经没有力气。 甄文君见她落泪,心里绞痛难当,什么时候也跟着一块儿哭了完全没有发觉。 灵璧双眸越来越迟钝,她握住甄文君双手,一字一顿道:“答应我……不要杀女郎。” 甄文君急道:“灵璧姐姐别说这些了!你坚持一下我为你止血!” 甄文君要将衣服撕下来帮灵璧包扎,灵璧握着她的手不让她做别的事。 “不要杀她……答应我。”灵璧已经没有任何力气,这几个字就像风中的树叶,飘飘荡荡。她用最后一丝力气坚持着着急着,就等甄文君一个答应。甄文君反握着她的手,仿佛再用力一些就能将灵璧的性命握紧在手。 “我答应你答应你!我会用性命护姐姐周全!”甄文君痛哭道。 灵璧急切的神情僵了僵,慢慢变成了欣慰的笑容。握着甄文君的手松开,毫无预兆地往下滑。 甄文君急忙一握,竟没握住。 灵璧的手打在地面上,再也不会动。 第115章 神初十一年 这个漫长的雨夜终于要过去, 东方泛白之时雨终于停了。 天际露出了一丝光亮, 兵荒马乱令人胆战心惊的喊杀声总算平息。 汝宁的百姓们一整夜都没有睡, 全都躲在家中床下、暗室内瑟瑟发抖。他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只看见人影在窗外晃动着, 血溅得到处都是,凄厉的惨叫和风雨声揪着他们的头皮,让他们连眼睛都不敢多眨,盯着门窗,总觉得下一刻就会有人杀进屋里夺他们的性命。 直到天光大亮, 慌乱之声很久没有出现, 坊内的平民们才敢三五成群地出来。 谁都以为会看见堆积如山的尸体横陈在街道上,可是眼前被洗刷干净的路面甚至连积水都没有。 交错相通的汝宁道路安静无声,和每一个平凡的清晨一样。无数人从它身上踏过, 奔赴自己的野心, 而野心破碎之时鲜血亦是洒在同一片土地上。 它见证过许多日升日落, 生命来来往往,它知道很多人的心事, 可它从来不会开口。 昨夜就像一场已经过去的噩梦,错愕的汝宁百姓起初以为是大雨带来的幻觉, 随后但他们发现倾倒和破碎的周遭时才明白并不是幻觉,有些事的确发生了, 只不过有人又将其在神不知鬼不觉之时抹去了。 没有战争没有叛乱没有夺权, 没有任何人对大聿历史上第一位女帝有所质疑。 海清河晏国泰民安, 就连大雨都停了, 这便是天神庇佑皇帝圣明之相。 女帝要在今日龙袍加身。 有些人,必须死。 在杀退了谢扶宸的精兵和黄土之士后,卫纶非常冷静地下达命令,在天亮之前将汝宁城中所有的尸首搬走,丢到城外的乱葬岗中掩埋。并且清扫地面,绝不能留下任何痕迹。另一方面卫纶让儿子卫景安迅速领兵追杀谢扶宸,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经过一夜激战后卫景安丝毫未见颓色,在收到阿父的命令后迅速率领亲兵追出了汝宁。 此时雨已经快要停了,天际放光,卫景安找到了谢扶宸的马车痕迹,沿路狂奔,将他追了回来。 谢扶宸的马夫非常狡猾一直在绕道,好几次卫景安都要跟丢了,可他不甘心就这么放弃,心中默念着让大哥保佑,再仔细观察痕迹,终于让他逮到了谢扶宸的马车。 卫景安将马车车夫一枪挑死,掀开车帘往里面看时他心里还有些打鼓,觉得狡猾的谢扶宸会不会早就溜了,留下一个空车给他们追。 老天还是眷顾卫家的,谢扶宸在里面。 卫景安将已经昏迷的谢扶宸从车里揪出来五花大绑,一路小心看守着带回城内,直接以谋反之罪押入诏狱。 谢氏余党被杀的杀抓得抓,若不是杭烈拼死将阿熏保出了城,她也会折损于此。 杭烈没有能完成谢公的托付,没能将卫庭煦找到并杀掉。虽然他们抓到了卫庭煦的贴身婢女想要严刑逼供,可是这婢女竟抗下了所有刑罚,到最后都没开口。 “也是阿来那狗贼坏事,否则的话现在卫庭煦可能已经死在咱们手里了。”阿熏在出城时受了伤,左臂鲜血淋漓伤可见骨。走在后面的杭烈一直警惕地回头,一边张望一边道: “女郎不必急于一时,卫庭煦的脑袋暂时寄放在她脖子上,今日之仇来日必报。现在咱们的当务之急是找到个安全的地方安顿下来,和谢公汇合。” 阿熏只能作罢。 她非常不甘心,害得她家破人亡的妖女就在手边,只要差一点儿就能将她碾碎,没想到竟错失良机。阿熏扪心自问,错过了这次机会下次想要再威胁到卫庭煦,不知道是多久之后了。 她站在山野之上回头看汝宁城,这座铁郭金城从今日起便要被恶人占领,李家的列祖列宗们若是知道李家出了这样一个逆女,不知九泉之下会作何感想。 小花和卫庭煦赶回城中时,大战已经结束,诸多士兵在悄无声息地将满城的尸首拖到城外去。她们两人到处寻找甄文君和灵璧的下落,人手有些不够,找了半晌也没有消息。卫庭煦着急站起来,亲自拉了几个士兵询问。一直到尸体几乎被收拾干净她才在雾气蒙蒙的街道上看见从远处走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是甄文君。 甄文君身上的血已经干涸,她怀中抱着一个人。 卫庭煦不用走多近就知道怀里抱着的是谁,是灵璧,她认得那是灵璧的衣衫。 早也脱力的甄文君跌跌撞撞地走到卫庭煦面前,湿漉漉的凌乱头发贴在她的眼睛上,脸上尽是被泥和血沾染的污渍,让她看上去就像个流浪的疯子。 “对不起……”甄文君坚持了一路,在看见卫庭煦时终于坚持不住,抱着已经发冷僵硬的灵璧跪在卫庭煦面前,脱力道,“对不起……” 她将脸埋进灵璧的身子里,痛哭不止。 小花听到了动静也走了过来,当她看见灵璧的尸体时才知道卫庭煦为什么坚持要回来。女郎的预感竟如此准确。 卫庭煦将灵璧脸庞上乱糟糟的头发拨开,见她仿佛睡着了似的,就是有些脏。卫庭煦将手帕从腰间抽出来,仔细地将灵璧脸庞上的污迹一一擦干净。 “让我看看她。”半晌,卫庭煦终于开口,她的声音非常干涩,像混着沙子和刀片,割得她发痛。 将灵璧从甄文君的怀里抱过来,灵璧没有任何的力气,卫庭煦差点儿和她一块摔倒,幸好小花和甄文君在前后扶着。 卫庭煦将灵璧抱入怀里,似乎在感受着什么,想要确定眼前发生的事究竟是不是真实的。 冰冷的身躯让她确定了。 灵璧一向都是害羞内敛的,有任何身体接触她肯定第一时间逃走,被抱了这么久都没反对,不是在假装。这是真的。 “是我的错。”卫庭煦将灵璧的下巴搁在肩头,指尖伸进她的发丝之中,双眼发直,“每次都让你去做些危险的事,总觉得你是最厉害的,却没有想过你也会受伤。” 甄文君泪如雨下,一直在道歉。 卫庭煦问她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甄文君哭着将事情的始末说了个大概。 “文君别哭了,这不是你的错,凶手是谢家人,是谢扶宸,不是你。幸好有你及时赶到,才保住了灵璧最后的尊严。” 甄文君眼泪爬了满脸,有许多话想说,最后却也没能开口。 “好了。”卫庭煦一只手撑着灵璧的后背,一只手伸向甄文君的脸庞,为她将眼泪擦干净,“别再说了。我们先把灵璧带回去。辛苦了这么久灵璧总算能好好休息了。” 回到卫府时才发现卫府也受到了攻击,幸好长孙悟带人及时赶到和卫家部曲联合抗敌才保住了阖家上下的性命。 卫庭煦阿母和阿冉都受到了一些惊吓,卫纶还未回来,卫庭煦便将她们一一安抚,吩咐家奴们去熬汤药,也亲自谢过了长孙悟。 “子卓不必客气,这是我应该做的。”长孙悟道,“据说阿燎回来了,还带了一群什么女子军,倒是有趣的紧,待陛下称尊典礼之后我便来接你,咱们一块儿去见识见识那女子军!” 卫庭煦勉强撑着和他聊了一会儿,将人都送走之后才在小花的护送下返回卧房,灵璧的卧房。 “已经是什么时辰。” “已经是巳时了。” “午时陛下的登基大典就要举行,我已经迟了。小花,你去将我的服饰准备好。” “是!” 小花迅速去准备,卫庭煦来到灵璧的卧室,见甄文君就坐在地上,握着灵璧的手不舍得放开,口中还在嘟囔着什么,卫庭煦便退了出去。 甄文君仔仔细细地将灵璧的头发梳理好,血和土都擦干净,换了一身干干净净的衣衫,靠在床边,和灵璧脑袋挨在一块儿,就像在南崖时两人躺在小院子里的高台上,吹着风喝着凉茶聊天。 她将那根灵璧最喜欢,戴了许多年的发簪捏在手中,慢慢地修复,絮絮叨叨地说她小时候的事情,说她和她阿母,说为什么会被迫成为奸细,如何费尽心思来到卫庭煦身边。 “刚开始姐姐让你跟着我,很明显就是为了监视我嘛……一开始我挺怕你的,第一次见你就觉得你长得特狡猾,笑起来像只狐狸,还以为你很厉害呢,没想到我传出去好几次消息你都没能发现。嘿嘿。不过那时候你是不是也在怀疑我来着?觉得我行迹十分可疑可是又抓不到把柄对不对?”甄文君一边吸鼻子一边说,很多事情她以为自己早就忘记了,诸多小事却在此时翻涌,细节都被一一想起。出征之前为她收拾行装,对她再三嘱咐,若是阿母还在身边的话也是相同的感觉吧。 可惜的是,灵璧姐姐的发簪是修不好了…… “登基大典,子卓必须在场。” 李延意很早前就和卫庭煦约定好了。 “夺江山容易守之才难,子卓,你我必须携手共行推行新法,快刀斩去陈旧的观念且迅速改革。而这一切的基石,寡人能够坐稳帝位的基础便是要提升女性地位,将男尊女卑的观念从所有大聿子民的脑海中消除。而你,便是大聿历史上第一位名正言顺的女官。在此事之上绝不可软弱退缩。登基大典,便由你来宣读诏书。” 卫庭煦穿上李延意一早就为她准备好的“朝服”前往禁苑。 这身朝服和当朝官吏们正规朝服还是有所区别,没有任何代表官阶的配饰和图纹,但一看便是颇有心机。虽没有任何官阶,任谁看都像是九卿朝服。 昨夜的腥风血雨刚刚过去,曾被血染的太极殿在此时的艳阳照耀下隆重肃穆。百官跪地钟鼓齐鸣,从望君山祭祖归来的李延意从禁苑正门而入,群臣跟随在后。只见李延意身穿衮服玄上纁下,肩挑日月背负星辰。高高的冕冠中横插玉笄,炙热的双眸在晃动的白玉珠之后炯炯发亮。她大步流星地往她的帝位前进,她知道如今所走的路是一条用无数人生命铺就而成的血路,每踏出一步便有无数的尸首被她踩在脚下。 李延意登上太极殿,群臣跪拜山呼万岁,而卫庭煦站在一旁宣读诏书。 “皇帝臣延意,敢用玄牡,昭告皇皇后帝……” 卫庭煦朗朗女声飘荡在太极殿的上空,压着殿中百官的头顶之上。她一字一句说得底气十足,而此刻无论谁心里有怎样怎样的质疑都无法当场开口,只能被迫听着一个女人在宣告新的纪年即将到来。李延意的目光扫下正堂,一夜未睡的她丝毫没有任何的倦意,相反,她无比兴奋,兴奋之中亦有浓浓的不真实之感。 匆忙得像是一场梦,这么多年的谋划和厮杀终于将她推到了这一步,她终于杀掉了所有阻挡她的人,将无数挡在她面前的敌人全部送下黄泉。如今她站在权利的巅峰受八方来朝,不知先帝泉下有知是何想法。 先帝宁愿立一个宫女的儿子为太子,都从未考虑过事事都出色的怀琛公主,甚至想要将她远嫁番邦。 “母后,女儿不想远嫁。”李延意在得知这个噩耗之后立即去找庚皇后。她不想走,她已经有了阿歆,绝不可能嫁给别人,更何况还是嫁到野蛮之地。 庚皇后也不想自己的女儿受这等苦,对于李举她更没有半分感情。李举只不过是一个贱人生的贱种,岂能让他真正坐拥江山? 说到底,这是李家的江山,只有正统的李家之血才配拥有。 “怀琛莫怕,母后为你做主。答应母后,切莫到你父皇面前胡闹,更不要多说一句话。母后不会让你离开汝宁,而作为代价,你必须低调下来。不可再锋芒毕露让人知道咱们母女所图。母后答应你……”庚皇后在李延意的耳边说,“母后会一手将你送上帝位,成为一代女帝。” “女帝?”李延意心惊,她不是没有想过这种可能性,只是自古以来便没有女人当皇帝的先例,别说帝王,就连真正手握实权的女官都从未有过,所以她自负也想过,却没有真心觉得自己有此机会。 母后的话让她心中那扇半遮半掩之门彻底打开了。 这扇门中是她日思夜想的东西。权利、江山、征伐、君临天下……这些事物在年少时的梦中不断撩拨着她的心,她一直在克制着这份涌动,直到母后亲手将这扇门大大开启,如饿狼猛虎的野心迸发。 她知道她和历代帝王没有任何区别,男人们能做到的事她也可以。 如今她终于站在大聿之巅,待卫庭煦宣读完了诏书后,于山呼海啸的朝拜声中,李延意登上了龙椅,稳稳地坐了上去。 百官上表称贺,乐兴四拜,乐止而唱赞礼。一系列赞颂跪拜完毕之后,李延意发幼凤颁诏,大赦天下。封卫纶为大司马、尚书令、辅国大将军,封尹辛侯,而大司马不再与三公相齐,高于三公之上,统领天下兵马;卫景安为侍中、镇远将军、官居三品;长孙曜为司空、御史中丞、骠骑大将军,封怀江侯……诸多为李延意卖过命的忠臣都得到了加封和重赏,特别是卫氏和长孙氏。 册封之书由黄门侍郎宣读,宣读到最后时并没有提及卫庭煦。 “寡人希望子卓你是大聿历史上第一位女官,但此事不可操之过急,否则怕引起中枢震荡。寡人想要待明年铨选新官之时再将你名正言顺地选拔至中枢。子卓,你要暂时委屈一段时间了。” 李延意的话犹在耳边,卫庭煦也不心急,她站在高台之上,听着黄门侍郎宣布改元“诏武”,心内一叹。 可惜,已经死去的人无法看见“诏武”这旷古烁今时代的来临了。 发簪无论如何都修不好了,甄文君从开始的心烦心酸转变为绝望,最后只好放弃。 再珍贵的东西一旦失去了便失去了,就像逝去的人,无法再回来。 甄文君守在灵璧身边一天一夜,伴随着覆盖整个汝宁的钟鼓之声,她跟灵璧说了许多话。 “我是细作,一个没本事的细作,如果说潜入卫家探听情报的一切都是被迫的,你会相信我吗?和你们在一起的日子里,对你们的感情一直都是真的。我喜欢和你们待在一起的每一天。自从离开阿母之后,待我最好的人是你和姐姐,如果可能的话我会用我自己性命换你们平安。”甄文君握住灵璧冰冷的手,企图想要再次捂热。 卫庭煦将她们分开。 “要送灵璧走了。”卫庭煦道,“天气炎热,只怕放置太久会生异味。你也不想灵璧最后走得不体面。” 她带着喧嚣的举国盛宴的气味回到了僻静的小屋子里,有些格格不入。可无论她从何处归来,总是能一语说中要害。 卫庭煦一直都是个无比理智而现实的人。 依依不舍地放开了灵璧的手,眼睁睁地看着灵璧身处陌生的棺木中,甄文君一直在强忍泪水。阿母曾经说过人在刚死之时还是有一魄留在天灵,能够听见周围的声音。若是亲朋好友哭得太凄惨他们便不能安心离去。甄文君不想让灵璧不放心,可不争气的泪水无论如何忍不住。 “哭吧。”卫庭煦知道她在想什么,“但是你要记住今日为何而哭,痛哭过的人才会变得更强壮。” 知道阿母死讯之时她感受到的是割心之痛,而灵璧离去让她懂得,再舍不得也只能放下。 她本来想要将灵璧留下的护腕随灵璧一块儿入土,想了想还是留下了。 若是它也消失,多年之后去何处寻觅灵璧曾经在这世上活过的痕迹。 她要带着铁护腕一块儿往前走,走在晴天之下,行遍山川湖泊,成为灵璧的眼睛,替她去看更大的世界。 灵璧离开了,更多的事却在前方等着她们。 李延意刚刚登基还未睡个安稳觉便召集了卫纶等人到太极殿议事。说如今大战刚过民生凋敝,黄土逆贼还在国内作乱,胡蛮余孽亦是在边关虎视眈眈,可是大聿接二连三的战事过后国库空空更是无兵可用,眼下最最紧急之事便是发展农耕恢复经济。 李延意自小没有接受过储君教育,没有太子太傅太子太师围在她身边,一切都靠左旭教导且自行从各古籍经典中提炼治国之策。 曾经有段时间她最喜欢做有两件事,一是出入各大清谈,听取各个清谈大家们的议论。十六岁之前听得相当上瘾,每回都废寝忘食流连忘返。可自从芙蓉散泛滥之后,吸食了芙蓉散的士大夫们愈发放浪形骸,清谈之上诸多光怪陆离之事让李延意越来越反感。圣人越来越少,假装圣人的欺世盗名之辈越来越多,排场却有增无减,之后李延意便不再去了,改为自行举办雅聚。 雅聚便是她爱做的另一件事。她和阿歆也是在雅聚上认识的,这是后话了。 她邀请诸多名副其实的当世名儒参加雅聚,除了名流之外还有很多著名才女。每一次雅聚都有一个主题,或是挥毫泼墨或是吟诗作赋,讨论前朝政治得失和财政走向都是她喜欢的主题。雅聚之上她笼络了不少名门名士,为她如今登上帝位奠定了稳定的根基。 只不过治国之策侃侃而谈容易,真正执行起来会遇到很多空想时难以想到的阻力。 李延意和众臣议论至深夜才回到怀琛府。禁苑内新的寝宫还未修筑完毕,李延意不想住在李举旧居,宁愿继续在怀琛府住到修筑完毕再搬过去。 在马车上已经睡了一遭,带着一身的疲劳回到府中就看见阿歆站在院中,仰着头不知道在看什么。 “你怎么起来了?”李延意立即上前,“你浑身是伤该卧床静养,怎么能起来吹风?快快随我回去。” 李延意扶着她的肩膀,见阿歆低着头摇了摇,没有说话,但李延意知道她想说什么。 “谢扶宸已经被押入诏狱,谢氏除了逃走的之外全都收押,择日问斩。” 阿歆嘴角动了动,跪了下来: “谢氏阿歆愿随家君一同赴罪,请陛下成全。” “我若是不成全呢?” “那阿歆只能自我了断。” 李延意叹了一声:“你我都知道这一日终会来临,只不过今日胜者是我,否则的话谢扶宸也会同样对待我,对卫家长孙家林家左家亦如是。阿歆,我说过我会保住你,不容许任何人对你我之事指点。我更要封你为后,与我共享万里江山。” 阿歆依旧是那句话:“请陛下成全。” 李延意咬得两腮发紧,再次重复道;“寡人不许!来人!让阿歆回去!严加看管!” “是!”一直守在一旁的护卫上前要拉起阿歆,李延意怒道:“谁让你们碰她!” 护卫们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陛下别为难他们了,他们不过是忠诚于你又有何错。陛下不过是想囚禁我。”她抬起手臂,和在一块儿,“将我绑起便是。还是说陛下要让我自己动手?” 李延意见阿歆如此,胸中一口闷气上涌,多日的疲累共同发作,只觉得天旋地转,随即晕了过去。 第116章 神初十一年 算起来李延意已经有很久很久没有好好睡一觉了。 身上这伤那伤的一堆没空管, 之前脑子里想的全都是如何从这贫瘠的国家里榨出更多的钱用于战事以拒冲晋大军, 与此同时还不能放松警惕,以免在殊死战斗中被从身后捅上来的刀剑刺伤。大战刚刚结束, 想的又是如何恢复国力整顿朝纲, 建立集团核心剪除余党……诸多重担压在李延意身上, 虽然身边有尚书令卫纶和司空长孙曜, 但新帝刚刚登基, 她并不放心将重要之事交托他人, 所有事项都要经过她的批阅或首肯方可执行。 上一次能睡到自然苏醒是什么时候李延意不记得,她一直马不停蹄地往前冲, 她并不觉得自己不能承受这些劳累, 只是身体和精神上的疲倦无法奈何她,唯一能够让她不知所措的, 或许只有阿歆了。 李延意睁开眼的时候看着轻柔的帷帐垂在四周, 屋内有花香, 新鲜的花香。 她抬起手往床边抚摸,阿歆被她触碰之时立即醒了。 “你可还好?”阿歆轻声问道。 李延意没回答,只是用指尖将她的头发挑起来。 “……你没事我便出去了。”阿歆说着就要站起来,腰间和后背的伤同时发作,让她冷汗直冒,晃了晃好不容易要站起来了, 却被李延意拉住。 “你要去哪里。”李延意撅起嘴, 可怜巴巴道, “我都晕倒了你还要走, 不怕我又犯病,磕着了摔着了想你想到吃不下饭了,该如何是好?” 阿歆本想说“我已没有活下去的意愿,又怎么会有心思管你吃不吃饭”,这话在脑中转了一圈,竟不舍得说出口。而且李延意明显在犯浑撒泼,和她理论没有任何意义,便只是不语,坐了回来。 “李延意,你我该推心置腹地好好谈谈。”阿歆正色道,“不说笑。” 李延意翻了个身子爬下床,分开腿爬到阿歆身上,抱着她亲她。 阿歆:“……你根本没想好好谈。” “对。”李延意含住她的耳垂,一吸,“我没想。” 阿歆无奈地要将她推开,可那夜的大战让她耗尽了最后的体力,推拒李延意有些困难,支撑两人纠缠的动作更困难。在李延意的娇笑声中两个人一块儿倒在柔软的毯子上。李延意控制着力道且扶着阿歆的腰,没让自己任性的举动有加重阿歆伤的可能性,阿歆也扶着她牢牢地控制着平衡。 “咱们还是这么有默契。”李延意的吻在阿歆的脖子蹭着,阿歆想缩起身子: “你别这样。你知道,我若是真如你所说,将会被千夫所指,遗臭万年。” “你是寡人的皇后,谁敢对你横加褒贬。” “你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你能堵住别人的嘴一时,可能堵住一世?” 李延意贴着阿歆的胸口笑道:“你一直都太在意别人目光,你是谁做了什么,和他人又有什么关系?这世道早也不是圣人知行完备、至善至真的年代了。号称鸿儒之人未必能做到‘志安公,行安修,知通统类’,能够称之为‘圣贤’之人已经不存在。更何况我并不相信世间真有从未做过一件坏事的人,有可能是无意为之亦有可能是被迫所为,人这一生都在犯错,是一个个错误成就今日你我。即便是天生将才的你也是经历了无数败战后才积累下了今日经验,才能战无不胜。退一万步,就算是故意又如何?你我都知道,有些人可以成为史书的主角,而有些人注定连名字都不可能留下。” “即便礼乐崩坏恶徒横行,我亦有我的从事准则。不因他人争强斗狠便与他们一样,否则又有什么脸皮指责?枉读圣贤书。”阿歆道,“我并没有名留青史的打算,我唯一的心愿只愿在我有生之年见鸾飞凤舞天下太平。李延意,天下无数苍生,你一意孤行却想堵住他人之口,并非易事。” 李延意冷笑道:“他人的悠悠众口我堵不上更没兴趣堵上,不过我可以选择将他们都杀了。” 李延意说到此处时看见阿歆的喉头滚了滚。 “害怕这样的我?还是喜欢?你知道我们这辈子的缘分难断,要是能断早也断了,就好像你总是喊着要杀我,到最后都会不惜自己的性命救回我。阿歆,我从不愿意为难你,你又何苦为难你自己。今日的局面我们早也料到了,我且问你一句,若是我败了我死了,你会与我共赴黄泉吗?” 阿歆正要开口,李延意抢先道:“就算你愿意,你可曾问过我是否同意你和我一块儿死?你父亲是否想要你同谢家一齐陨落。如果连你也死了,谁来守护大聿山河?” 之前无论李延意说什么阿歆都沉默着,心中另有所想,可当说到此处时她眼中的光芒是藏不住的。 “大聿将才凋零你是知道的。胡贼在塞外终日严寒之地世世代代过得贫瘠不堪,无法不惦记广袤的中原。如今的退去只是暂时,他们一定还会回来。你今日为了谢氏一族陪葬而死,却是称了胡贼之心。阿歆,这真是你愿意看到的吗?你常常说我是奸佞是逆臣,可我也姓李,我的身体中才是流着聿室最最纯正的血液。为什么我不能当皇帝?只因为我是女人?李举在位之时狐鸣枭噪凶竖得志,他是个男子,是先帝亲自传位的太子,可那又如何?他不是个暴君却也没有作为。如今已是神初十一年,李举在位十一年就连一个能和胡贼一战的将士都没有,国库空得就像他的脑子,这就是我们想要的大聿?祖祖辈辈打下来的江山,费尽心思守下的国土就要废在这种人手里,你能甘心?我不能。” 李延意从她身上站起来,头还有些晕腹中饥饿,可胸腔里尽是恶心之意。 “说到底当年先帝也是因为阮氏一案颇为顾忌,所以才明令禁止女子不可为官,加上千年来的观念在此,让无能之辈占尽了便宜。不过这一切将在寡人手中改写。无论是男人或是女人,无论高门还是寒门,只有一样事物能够决定他们的前途,那便是才能。世间再也没有门槛,亦不会有不公,唯才是举才是盛世途径。至少诏武年间出生的女婴可以人人都有名有姓,不再只取个小字随意敷衍。可惜你不是生在诏武。阿歆这名字也很好,但它终归是个小字,你应当拥有个更适合你的名字。” 阿歆笑了笑道:“治国之事岂是这么简单。别说治国,就算是整顿三军都有很多困难。你若是太过激进的话只会适得其反。” “这腐朽的国家停滞多久了,也未见有好转的迹象。被胡族碾压又逢叛贼暴乱,你还要我等到何时。”李延意自己穿好了衣衫,将黄龙腰带牢牢扣紧。 “我想你能留在宫中做我的皇后,从此远离危险,与我春赏花夏望月。不过我也明白你志在沙场并不愿意当只笼中鸟。只要你不寻死,无论你决定去做任何事我都没有意见。”李延意穿戴整齐,回头扶住她的双肩,“阿歆,别让你一世才能埋入黄土。你的将帅之途才刚刚开始。” 李延意一直都知道她的弱点是什么,也知道她最渴望的是何事。 若是说李延意想要的是凌驾于万人之上,想要一手改变这个国家的话,那她阿歆毕生志愿就是保家卫国。她喜欢这片土地,喜欢这儿的至亲挚友,绝不容许外族冒犯。 如果她死了,能够抵挡胡族的也只剩下卫景安,此人还是卫家人。 阿歆捂着脸,无可奈何地叹气。 “为什么,我要身在谢家。既然我已生在谢家,又为何要让我遇见你……” 李延意俯低身,亲吻她的眼泪。 “我也曾经问过我自己,为什么生来不是男人。不过现在我已经不疑惑了。世间所有事没有绝对的‘不可能’,一切都在于你如何处理。阿歆,你效忠的是大聿是大聿的天子。这个天下尚未改姓,如今我便是天子,你应当效忠于我。” 李延意温柔不过三句话,句句都围绕着权利。 而阿歆扪心自问,她到底喜欢李延意什么,究竟是喜欢她的好皮囊还是被她身上不可忽略的王者之气吸引。 或许,是后者。 为了表示尊敬,李延意登基之后改元诏武,但神初十一年依旧还是神初年号,直到次年才真正进入诏武年间。 虽然这尊敬一说只是个冠冕堂皇的借口,就像柳氏想要将帝位让给她时她也一再推托,直到群僚和柳氏三次推举李延意才“勉强”答应。 汝宁的金秋时节是一年中最好的时节,满城的银杏树叶变黄,从高处俯瞰,犹如一盆盆黄金。 “如果真的是黄金就好了,不必让老夫为钱愁断肠。”卫纶站在城墙之上俯视整个汝宁城,卫庭煦跟在他身后,听他絮絮叨叨说着国库空空荡荡,连给大败冲晋将士们的赏金都发不出来。李延意更是抠门,直接以封地敷衍。只不过这些土地虽然赏给了功臣,税却是分文不能少,且封地内一切山海矿产资源属于中枢,地还要他们自己找人去耕,只不过免除了人头税和三年兵役。 卫庭煦亲眼看见李延意差点儿为钱抓破脑袋的模样,召集重臣一块儿商议如何解决财政问题。首先不可一登基便增加农税,本就刚刚度过大荒,百姓手里好不容易有了些余粮肯定特别宝贵,不能加税。长孙曜本是主张减免农税以拉拢民心,李延意第一个跳起来反对: “休想!寡人可以保持三十税一,但绝不能再减,更别提免除,想都别想!没错,现在中枢并不臃肿,即便少征农税也能够养活诸君,但是你们要知道前方之路有多难走,怀帝留下的烂摊子绝不仅仅是无钱无兵这么简单。想要将前路走好,想办法将国库填满是基石。” 曾经一次雅聚信手一泼就是上万黄金的李延意也有今天。卫庭煦想到天子昨日还在宫中“敲诈勒索”,拉上了庚太后,召集所有五品以上高官和家眷一块儿变换着主题作诗,谁作不出来便罚白银十两,如果没有现银也可以用配饰相抵。李延意就像个赌坊东家,大杀四方,赢了一堆金银珠宝回去,乐不可支,立即填入国库,盘算着下回再用什么借口召集众臣再来。李延意自觉开心得意走路都带风,卫庭煦却是忍了半天没忍住笑出了声,如今回忆起来,依旧笑容难掩。 李延意瞪她一眼:“子卓,你今日笑我明日铨选入朝可有你愁的时候!” 卫纶左腿已残,但他从未想过坐四轮车,阿母为他做了根长长的木杖,他便随身携带着这木杖当他的腿,无论走到何处都挺直腰背,依旧挺拔俊逸。 卫庭煦双手背在身后,其实是在暗暗按压腰部,好让自己能够用双腿走动的时间更长一些。这对父女腿脚都不太方便,走得很慢,半个时辰还未走过东门。 自胥公死后,卫庭煦便将自己的腿伤交给了仲计,让仲计全权负责腿部的康复。仲计要顾着小花的伤还需分神在卫庭煦身上,并非她所愿。在她看来专心致志地和鬼鸠厮杀已经耗费了她诸多精力,再多加一位病人的话只怕两边都治不好。 可是卫庭煦的话她不得不听。她亲眼见识过卫庭煦的凶残,拒绝的话可想而知会有什么后果,只能硬着头皮来。 仲计年轻,所用的医治之法也能另辟蹊径。 她每天都送药来,让甄文君将药放入水中熬制,一定要在沸水中熬制成渣,药性全部融到滚水中后再注到池里,稀释成烫手的程度便可。卫庭煦要在其中泡上一个时辰,期间要不断换水不可让水温降低,否则的话药效难存。 泡完药浴趁着身子留有足够的热气时需立即把碾开的寒团覆盖在腰间和双腿揉按,以冰火之力活血。仲计说了,只要经络被打通别说是站立,就算以后想要奔跑都不是难事。 “不过这寒团乃是在冰川深处采集来的泥团,奇冷无比,赤手触碰的话很容易冻伤。”仲计将两个装着寒团的木盒递给甄文君,“你可得忍着点了。” 甄文君完全不以为意,不过就是泥团能多冷,更何况酷暑的尾巴还没扫干净,每天清晨练武之后都会一身汗,捏捏泥团还能降降温,这是好事。 没想到寒团冷得超出她所料。 甄文君将寒团从盒子里抓出来的时候冻得差点脱手,在两手之间疯狂倒换都不敢握牢固了。 卫庭煦每日早起和入睡前都要走一趟冰火治疗,精神越来越好,能够站立的时间也越来越长,只不过苦了甄文君,大热天一双手被冻得发肿,卫庭煦问她她也不说,总是藏着不让人看见。对她而言只要能够让卫庭煦开心能让她康复,所有的伤都是小事。 卫庭煦浸入热气逼人的药浴之中虽然很舒服,却容易心跳加快头晕目眩,待要上岸时浑身发软,只能靠甄文君将她抱起来。 甄文君每日灌完药水后就捧着浴衣在旁等着,到了时辰便下池将卫庭煦裹好抱上岸。 按摩时卫庭煦常常睡着,甄文君将她抱回床上盖好被褥,蹲在她身边仔仔细细地看着她的脸。 怎么会有人长得如此好看,所有细节都恰到好处,仿若技艺精巧的大师精雕细琢出来的,每一处都经过深思熟虑,赏心悦目,即便再看一百年都不会厌倦,每次凝视都能被不同的精致之处吸引。 眼见卫庭煦的双腿在自己的手中越来越强壮,甄文君便更有干劲。 她要带着灵璧姐姐的那份加倍对她好,灵璧姐姐临终的遗托绝不敢忘。 李延意忙于政事,早朝一开就开到半夜,大臣们在候君亭内等待时纷纷带着碗箸,这也是大聿史上第一遭。 李延意早朝晏罢昃食宵衣,可以连续几个晚上不睡,卫纶和长孙曜劝也没用,生怕天子累出个好歹,最后将庚太后搬来了。 “母后不用多说,怀琛向来精力充沛您是知道的,以前还是长公主时就是如此,母后没多说什么一直在鼓励怀琛,如今称帝了反而要娇惯了么?” 下了早朝时已经入夜,李延意没什么胃口吃饭,庚太后抓着她说必须要吃些。她拿着箸见什么都犯恶心,可是庚太后一直唠叨,念得她头疼,迫不得已只能喝几口汤。庚太后说了一堆前朝天子们勤政累死的事例,告诉她心系社稷没有错,但陛下也要用对方法。身子坏了什么都做不了,还是称了奸人之心。 李延意明白庚太后是在关心她,不过她并不觉得累,她正值壮年,现在不拼更待何时。 庚太后说一句她便有三句在后面等着,庚太后看着怀琛也是万分喜欢,不忍心真的责备她。 “吾儿长大了,当真成就了古今第一伟业,我感激陛下,待陛下生下皇子,老身百年之后也能瞑目了。”庚太后说着眼睛里便有些晶莹,忍不住用帕子抹了抹泪。 听前半句李延意特别心疼,谁知收尾时忽然加上这么一句,李延意酸涩的心立即落了回来,冷淡地看着庚太后独自拭泪。庚太后见李延意没搭理她,哭泣之时偷偷去瞧,李延意夹了几片羊肉吃得双眼发狠,心里是有计较的。 庚太后将帕子放到一旁,也不哭了,继续说:“三十多年前我生你之时正值腊月,那是我有记忆以来最冷的一年。你小时候体弱多病,好几次眼看就要救不活了,最后却还是健健康康地长大,如今都已经到了当母亲的年纪了。怀琛,你已三十有二,再不考虑子嗣的问题只怕再过几年便会后悔莫及。” 李延意不说话,继续吃。吃着吃着胃口还真好了起来。 “我都为你想好了。男皇帝们能够后宫三千,你亦可以。从明日起便开始选秀郎,将全天下最貌美最精壮的男子一一呈到我们怀琛面前,任你挑选。怀琛啊,国不可一日无君,你亦不可没有皇后,尽早遴选出一位优秀漂亮的男皇后,早日生下皇子,为我们李家开枝散叶,以延续万年基业。” “母后早就想好了吧。”李延意一遍夹菜一边道,“看中哪家小子了?” 庚太后见她似乎有妥协之意,立即说道:“我看卫家二公子子炼就不错。相貌堂堂又是个能退敌的将军,乃是不二之选。而且他是卫家嫡子,将他娶了便可以把日渐壮大的卫家统统收入囊中,将其牢牢牵制消除谋反之意。或是长孙家的几个公子也不错,我看着都挺机灵又俊俏,可征入宫内封为妃子……” 李延意听了之后哈哈笑起来。 庚太后本是在认真和她商讨,见她居然笑了起来便知自己被戏弄了,不再多说,正直了身子道:“莫非陛下想的是将好不容易夺来的江山再让出去?怀琛,你竟是这般糊涂之人?” 李延意摇摇头:“母后,这事儿就交给您了,您看中了谁尽管带到后宫内,卫子炼也罢长孙氏都行,统统带来。待我有空再一一挑选。” 李延意这话半真半假,换成别人还真容易被她蒙骗过去,可知女莫若母,自己女儿什么主意她最清楚。 “此事不必再拖,怀琛,谢家的人不可信。”庚太后将最关键的底牌亮了出来,“不说她是个女人,你与她是不可能为李家生下一儿半女的,就说她是谢扶宸的女儿,是他的嫡女,你将这样的人当做枕边人不怕她有朝一日会再对你拔剑相向吗?上一次那一剑伤你多深,至今伤痕还在,你怎么就是不长记性?”庚太后苦口婆心,“你现在已经不是可以随便任性的长公主了,你是一国之君,肩负重任你明白吗?我退一步,你要和谢氏阿歆如何戏耍我都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你必须立下皇后,必须是个男人!可以与你生下储君的男人!” “哦,知道了。”无论庚太后多激动多义正言辞,李延意都淡然回应,“母后说的这些寡人早也想过了。就卫子炼吧,我觉得挺好。不过别这么快便立后,可以先封为贵妃嘛,母后多考验考验他,莫让外戚当权之时发生,您也不想卫纶成为第二个冯坤吧?” 第117章 神初十一年 卫景安大败胡贼得胜归来之后被封为侍中、镇远将军, 已是三品大官, 让他兄弟们羡慕不已。 卫景安大方, 赏下来的封地外还有些银子, 全都拿出来请兄弟们喝酒吃肉了。 放纵了几日,长孙悟在汝宁城角的小馆子里找到他,一来就道贺:“可喜可贺,可喜可贺啊子炼兄。” 卫景安给他递酒:“占颖可别笑话子炼了,子炼追那冲晋骚胡追了好几次都被他跑了, 实在惭愧。来来来, 不说那事,喝酒喝酒。” 长孙悟接过酒壶挤到他身边,笑眯眯道:“谁说这事儿了。看来子炼还不知道。” “嗯?”卫景安喝了一斤酒, 喝得脸色发红浑身是汗, 看长孙悟时眼神都是开叉的,“那占颖是在说什么……” 长孙悟往卫景安身边凑了凑,闻着他身上好闻的阳刚味儿, 笑道:“子炼还不知道吗?你要入宫当贵妃了。” 卫景安以为自己听错了, 还是长孙悟在和他说笑?可认真一想,当今天子可是个女人……别人说他或许还有些怀疑, 可是长孙悟向来消息灵通, 不是个道听途说就来消遣人的人,多半是已经有了确切的消息才来幸灾乐祸。 卫景安一把拉住他:“占、占颖弟弟, 莫拿哥哥寻开心。什么贵妃!哈哈哈哈……”说完他自个儿仰天大笑, 周围一圈人都没笑, 都看着他。 长孙悟喝着酒,笑容有增无减:“你回去问问卫公就知道了。” 卫景安看出来了,这事儿是真的。 撇了酒壶和一群狐朋狗友,卫景安回到家时看一家人都在院中,卫纶回头看着儿子,手里捧着卷诏书,满脸愁绪。 我的亲阿母。 卫景安一屁股坐地上。 他有想过女皇登基之后整个大聿会有很多不一样的地方,能够亲眼见证时代变迁是他的幸运,可万万没想居然还会有这种事…… 说起来似乎没什么不对,天子是个男人时天下的女人都是他的,现在天子成了女人,那天下的男子任她挑选似乎也合情合理。卫景安都懂,可是为什么会挑上他?卫景安无法相信,自己一个大老爷们如何能够撑得住“贵妃”这两个字? 李延意在忙碌之中从听身边的小黄门说太后亲自在张罗给陛下选妃之事,已经将选秀郎的帖子发到了各郡县,明年,也就是诏武元年春日便要举行选秀大典。 李延意苦笑着摇头:“就让太后去吧,她高兴就行,这种事不该占用寡人的精力。对了,阿歆呢,已经离开了汝宁?” 小黄门道:“回陛下,奴可是追在谢氏女郎后头磨破了嘴皮子想让她留下,可她去意已决,奴也没办法,只好差了人跟在女郎身后,她的动向奴会第一时间禀报陛下的。” 李延意点了点头。 “据说有个叫阿稳的小娘子紧紧跟随着女郎,在汝宁城中等候多日,这不,谢女郎刚刚出了禁苑两人呐就搭上了,一块儿出了城,往北边去了。” “阿稳?谁?”李延意手中的朱砂笔略略一顿,随机继续批阅,随意问了句。 “奴就知道陛下在意,来时便已经打听完毕了。这阿稳是孟梁解县人,和谢女郎在孟梁大战时认识的,是她那帮女部之一。这个阿稳父母都已经死了就剩她一个,对谢女郎非常崇拜,走哪儿都跟着呢!” 小黄门的尖锐嗓子和故意挑拨的阴阳怪调让李延意已经恢复不少的胃口又开始犯恶心。 “你下去吧。”李延意道。 “陛下?今夜就让奴在旁伺候吧。奴……奴会的事儿可多了。” 李延意抬头,见小黄门扭扭捏捏地站在油灯前,一双媚眼能挤出二两水来。 阿歆在离开汝宁之前去了诏狱,她带着李延意给她的符牌,顺利地见到了关押在此的谢扶宸。 为了不给李延意惹太多麻烦,见谢扶宸的时候阿歆戴了黑纱帽和面具。狱吏都好奇地打量她想知道此人究竟是谁,不过他们也不敢太过放肆,毕竟这人是当今天子的人。 当阿歆看见谢扶宸之时,以为他会受尽虐待生不如死,没想到除了一身血渍和伤口之外,谢扶宸将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除了清理不掉的血渍,其他一点儿污渍都没有。 阿歆知道他一直都是个高傲之人,如今在政斗中惨败,即便身陷囹圄也未让自己颓靡。 “阿父知道你不会死,李延意不会让你死,而阿父也希望你能活下去。”狱吏拿了钱走人,让他们父女两单独谈话,谢扶宸站在小小的牢房之中,说话的声音和以前没有任何区别,就像是阿歆小的时候为她朗读经典一般。 “当初阿父在怀琛府时那样逼迫你是阿父不对。可作为大司马,作为怀帝的旧臣,我谢扶宸并没有错。如今输了我也认了,成王败寇,十八年后再从头来过。阿歆,我不指望今日你能够理解为父,作为父亲我只希望你能平安地活下去,远离中枢斗争。” 阿歆见他似乎有话悬在嘴边未说:“阿父,我记得你曾说过,我有个妹妹。” 谢扶宸看了她一眼,慢慢将身子转到墙那面。 “当年你因父母之命和阿母成婚,我十岁那年阿母便染病去世了,从那之后家中的姨姨们所生都是男孩,我何来的妹妹?” 谢扶宸道:“那是我随口一说。” “你不是随口一说。” “阿歆,你的人生之路还很长,伴君如伴虎这个道理你是懂的。不过你的道路由你自己选择,为父是个失败者,没什么立场多说,只想提醒你一句。”谢扶宸回头,非常笃定道,“小心卫庭煦这个人。” “卫庭煦?” “对。此人阴狠程度恐怕在我们想象之上,她今年多大了。” “据说二十有一。” “才二十一岁居然已经有如此手段,所以,在她定下此计时不过是个黄口小儿。”谢扶宸每每回溯这件事时都不免心惊。 “我妹妹一事和卫庭煦有关?” 谢扶宸长时间地矗立在原地,静默地思索着。阿歆知道他遇到了难事,只不过这件事比以往任何一件都让他为难。 过了良久,他才缓缓开口:“我就要去了,整个谢氏一族都将消失于世,而你也只剩下阿来这一个亲人了。” “阿来?谁是阿来?”阿歆皱眉。 “阿来,便是甄文君。她是你同父异母的妹妹。” “她?”阿歆回想起甄文君的五官样貌,若是不说她并不觉得有什么特别,可谢扶宸一提,的确,甄文君的眉宇之间的确有些谢家人的影子。 “怎么会……”阿歆从未想过会有这样的事,“她的阿母是谁?她既然是‘阿来’又为什么会变成了甄文君?” “这件事你不必知道,也不可告诉阿来。”谢扶宸不愿意说,“知晓这件事的人,那人、卫景和以及先帝,全都离开了这个世界,而我也即将离开。它是个不祥之兆,不可继续留存于世,就让为父将其带入地下,让它永远消失吧。阿歆,我告诉你这件事只想你能够保护阿来。在这世上,你们是唯一的姐妹。”谢扶宸并不知道谢氏阿熏是否还活着,不过对他而言阿熏是出自绥川谢家,并不能归入洞春谢家之内,阿歆真正的姐妹和家人只有阿来。 “你不想告诉我所有的真相,只让我保护她,这种事也太莫名其妙了。”阿歆道,“而且她现在在卫庭煦身边,和卫庭煦关系极好。虽然不知道其中发生过什么事,但甄文君乃是卫庭煦的救命恩人,又屡立战功,出了事卫庭煦也会保护她。再者,如你所说卫庭煦是个心思缜密之人,诡计颇多,甄文君待在她身边恐怕只会享尽荣华富贵,谁敢动她们分毫?” “阿歆,你是个纯善之人,领兵打战是奇才,可要说到玩弄人心你差卫庭煦不止一大截。”谢扶宸道,“李延意并非是帝王之才,她情感丰沛弱点太多,极容易被人拿捏。卫庭煦之所以选择辅佐她,除了她是女子的身份之外最重要的便是这点。她早就看透了李延意,有信心掌控李延意,让李延意挂着‘史上第一女帝’接受众臣百姓的检阅甚至讨伐,李延意挨下所有艰难,平复江山,扭转对于女性偏见之后,躲在幕后的卫庭煦一定会跳出来,将李延意拉下马,篡夺江山!阿歆,李延意至今还没有看清卫庭煦的真面目说明她才智平庸,眼界狭窄,和蛰伏十年只为一扑的卫庭煦无法相提并论。一旦卫庭煦发兵讨谋反,李延意不是她的对手。” 谢扶宸的话让阿歆后背上冷汗直冒:“可,卫庭煦看上去对李延意忠心耿耿,如何……”这话说得连阿歆自己都觉得无力。李延意似乎有意要在诏武元年提拔女官,除了卫庭煦之外还能有谁?一旦卫庭煦入仕,平步青云不是难事。 如果这一切真的是卫庭煦的计谋的话,此人当真可怕。 阿歆想了想,笑道:“即便有那一天,也只能说卫庭煦得偿所愿。她为何会变成现在这副模样,阿父你该最清楚。” 谢扶宸知道阿歆指的是什么。 “我不后悔。”谢扶宸沉思了片刻又道,“我不后悔,我一点都不后悔。若是一切重来,我还会这样选择。” “……那只能说明你的冷血。” “或许吧。可是谁又不是身不由己?当年的真相或许再也不会有人知道了,哈哈哈……”谢扶宸笑着笑着眼睛流下一道眼泪。 “阿歆。为父先行一步了。” 阿歆离开诏狱时心中怅然。 如果阿父所说的都是真的,那李延意岂不是养了只毒蛇在侧?可她如果现在去提醒李延意的话,恐怕有挑拨之嫌。没有任何证据的情况下李延意未必会听她的。 即将离开汝宁,或许她应该做点什么来挽救阖族性命,可是现在她所面对的是她多年前就知道的结果,她更知道李延意再疼她都不可能答应她这个要求,李延意能保下她的性命已经是仁至义尽。 她能做的只有离开。 短暂的秋日马上就要过去,卫府冷冷清清。 卫景安逃了,留下一封血书说孩儿不孝,孩儿不能当贵妃,随后消失无踪。卫纶让其他的儿子们和家奴速速将他找回来,一切好说不要犯浑。阿母实在不放心跟着一块儿去了,而卫纶成日都要待在禁苑之内随时听候李延意的差遣。 卫庭煦倒是落了个清净。 这出闹剧也不知会唱到何时,卫庭煦明白这幕后是太后在一手筹办,而身为卫家最出色的儿子卫景安绝对不会被太后放过。中秋之日卫府上下没几个人,卫庭煦亲自将院子里已经败得差不多的徘徊花收拾好,留下几株还算完整的捆绑在块儿,倒置在卧室内,等待它们变成干花可以好好珍藏。 当初甄文君刚刚回来那会儿正好大雨过后又逢入秋,一场雨浇下来养得再好的花都会被打残。卫庭煦接甄文君回来,看见满院残花的惨状,仿佛在怜悯刚刚过世的灵璧,鼻子一酸险些落下泪来。 哭得眼睛发肿的甄文君不知是哭累了还是忽然长大了,将灵璧放下后便去收拾院子,将残花败叶都打扫干净,一些烂枝剪去,只留下好的。第二日卫庭煦出席登基大典回来,宽慰了甄文君一番后,两人去挑选棺木时路过院中,卫庭煦发现有人收拾了徘徊花,收拾得不算太利落,看上去不太像小花的风格,便猜到出自文君之手。 “我一直都在等着回来见它们。”甄文君颇为惆怅地看着残花,“曾经几番夹在生死一瞬,都凭着这个信念坚持活下来。可是我活着回来了,它们却变成了这样。” 卫庭煦知道她心中哀愁一时难以消去,寝食难安思念成疾,几天下来瘦了一圈,卫庭煦看着心里也难受,便一直在有意无意地哄她开心。 将一片小小的水晶片填入包罗万象之中,包罗万象竟发生了奇异的变化。本就奇特的星汉之相内多了几道带着颜色的缥缈“云朵”。 甄文君看得入神,卫庭煦问她喜不喜欢。 “喜欢喜欢!” “那我以后便常常给你换几片芯儿。” 秋日野外的各种动物都将自己揣成个肉球,肉质鲜美皮毛又厚,正是打猎的好时节。 卫庭煦想要骑马,想要秋猎。 “姐姐,你确定吗?”虽然卫庭煦的兴致很高,但甄文君不是特别愿意,“前天走了一个多时辰不是又腿痛么?才好了一点点今天就要骑马?姐姐莫吓我。” 卫庭煦道:“若是一直做能做到的事有何乐趣?只有逼着自己突破才能知晓极限在何处。说不定我已经能奔跑了。” 甄文君赶紧让她打住:“别了姐姐您别惦记着奔跑了好吗?不就是骑马吗?行,咱们去!” 听到甄文君答应,卫庭煦眼眸一亮: “你可是说真的?” “真的。不过有个条件,必须由我带着你骑才行,不能你自行骑马。能答应我这个条件咱们就去秋猎,不然的话我不答应。” “你带着我?那马如何奔跑行走都掌控在你手中?和坐马车又有什么区别?” “姐姐不乐意的话就算了,正好我也不想去,秋猎什么的就算了吧。”甄文君作势要走,被卫庭煦拉了回来。 “好吧。”卫庭煦道,“不过我要亲自骑射。” 甄文君哈哈笑:“行行行,只要你能答应让我带着我随便你骑射。” “你为何笑?可是看不起我?” “并非我看不起姐姐,我怎么敢看不起姐姐?我今夜就为姐姐备上一百支箭,好教姐姐明日射个痛快!” 卫庭煦被她嘲得心中憋着气,打算明日大显身手。甄文君当真为她准备好了箭矢,也把小雪身上的马鞍换成了更软更宽更大的,好让卫庭煦能够坐得更安稳。 “你明日当真要带女郎去狩猎?”甄文君在为小雪换装时小花忽然来了。 甄文君回头一看差点儿没认出她来,小花的模样一直在变化,相比于之前的模样,这会儿的小花似乎又换了张脸。 “你不放心?”甄文君放下手中的活儿道,“不放心你便一块儿去啊。” “我自然会一块儿去。”小花直言不讳。 小花依旧很强势,不过甄文君倒是没向以往般和她硬碰硬,出乎意料地好脾气解释道:“其实我也不赞同她去,可她非坚持,也不好败她兴致。姐姐在四轮车上闷了这么久,好不容易能够下地走走肯定新鲜。姐姐说过她自小就想要骑马,可惜没有机会。现在能有机会了就让她试试。我会保护好她的,你不必担心。” 小花见她说得诚恳,望着她的脸道:“你好像有点不同。” “是么?”甄文君心里想说,你才是每次看都不太一样。 “女郎小的时候,想当将军,想要骑马杀敌。”小花这次没有直接离开,而是抚摸着小雪,“这匹‘飞燕’后代当世只有一匹,女郎不仅花了重金,更是追随着马主人两年时间,用诚意感动了对方,而对方也不久于人世,这才答应了下来。女郎细心培育它长大,所有都给它最好的。虽然不能骑却非常爱惜,没想到她竟会舍得将云中飞雪送给你。” 甄文君似乎有点嗅到她想要说什么。 “女郎对你不一样。”小花道,“灵璧已去,如今女郎只有你我。以前我对你有敌意,毕竟你出现得太巧合让我不能马上相信。不过经历了这么多,我也能看得出来你能够为女郎舍命。你和女郎以姐妹相称,便也是我的主人。从今往后奴愿意全心全意照料二位女郎,请受奴一拜。” 小花说拜就拜,伏在地上对甄文君磕头。 “你这是干嘛!快起来!”甄文君急忙将她起身,“姐姐对我有知遇之恩,若不是她的话恐怕我现在还跟着戏班子在外漂泊,又怎会有机会征战北疆为国杀敌?更不可能拥有小雪,能住在这样好的院中。这一切都是姐姐给我的,我为她倾尽所有理所当然。小花,以往我还太幼稚,做过些冲动之事,你莫放在心上。别自称什么奴不奴的,你就叫我文君,我还叫你小花。从今往后你我便携手共进,一同为姐姐办事!我还等着你继续教我功夫呢。” 甄文君和小花相视一笑,本就没什么深仇大恨,如今少了一位伙伴,让她们都看清了比吵架拌嘴更重要的事——好好活着。 秋高气爽的日子就要走到头,猎场之中已经落过一层的枯叶,倒是能让视野更加开阔,更好地看清猎物所在的位置。 卫庭煦带了十多人一块儿来狩猎,她是坐马车来的,抵达猎场时便迫不及待要上马。 甄文君小心地将她牵下马车,把小雪拉过来,想要托举卫庭煦上马。卫庭煦坚持要自己上,甄文君在一旁守着看她踩住了马镫,拉稳了缰绳,上马的动作非常精准,若是腰腿有力的话很轻松便能上去。只不过卫庭煦虽然知道该怎么做,力道始终欠缺一些,蹬着马镫要上马,半路上泄了力气,手臂和双腿发着抖僵持在半空。 所有人都担忧地看着她,做好了冲上去护住她的准备。小花看她身形一晃似乎要摔下来,立即上前想要抱住她。 “等等。”甄文君拦下她。 甄文君站在马下紧紧盯着卫庭煦的动作,一旦有坠马的可能她便立即上去将她抱好,绝不会让她摔伤。 卫庭煦一张粉白的脸涨得发红,紧紧拉着缰绳并不愿意就这么认输,咬紧牙关一扭身子,抬腿一跨,斜斜地坐在了马鞍上。 甄文君大笑一声飞身上马,坐在卫庭煦身后,长长的双臂绕过她,将她牢牢抱在怀中,拉住缰绳狠狠一踢马肚子。小雪飞也似的蹿出去,小花大叫一声“慢些”,“些”字还未说完,甄文君就已经驾马带着卫庭煦奔入了林中。 小花受不了她,立即上马带着人跟上去。 甄文君驾得飞快,颠簸之中卫庭煦并未感觉到危险,即便有些摇晃,腰间也在不断冲撞,可这冲撞她能够忍受。更重要的是甄文君将她牢牢地抱着,非常安全。 “姐姐!相信我吗!”甄文君兴奋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 卫庭煦受她的感染,也提高声音道:“我信你!” “好!那我要加快速度了!”甄文君夹紧手臂将她护得更紧,驾马狂奔。 风吹在卫庭煦身上,汗水很快便浸湿了后背。 卫庭煦就像一个刚刚出生的婴儿,在甄文君的保护下尽情地感受策马狂奔的快意。 酣畅淋漓。 第118章 神初十一年 “右手保持静止, 左手将弓弦拉紧。对, 就是这样……” 前方不远有一只野猪在寻找食物,全然没有发现五十步开外的一支箭已经对准了它。 甄文君的手覆盖在卫庭煦的右手之上, 稳定住她的动作, 让她舒展开胸膛, 左手带着她一块儿开弓拉弦。 “你可以伸出食指作为瞄准的方向。”为了不惊扰猎物, 甄文君说话时完全贴在卫庭煦的耳边, 发烫的细语声只有她们两个人能听见。 “很好……”甄文君在等待着野猪最不设防之时, 她们胯下的小雪知道此时紧绷又安静的气氛意味着什么,完完全全地静止, 丝毫不影响准心。 甄文君看准了机会, 正要让卫庭煦发射,话还在嘴边卫庭煦抢先一步弹开了弦。离弦之箭破空而出, 一箭射中了野猪的心窝。野猪受惊狂奔, 甄文君抱紧了卫庭煦追上去。 甄文君奔得飞快, 野猪也只能用尽残力狂奔,追了不到一刻野猪跑不动了,倒在地上。甄文君下马,抛了个绳圈出去将它脖子套住,上前捆了四个蹄子,野猪还在不断折腾, 踢了她一身的土。 卫庭煦握着缰绳相当快意, 随意用手背抹了抹鬓角的汗, 笑道:“就将它丢在这儿了, 咱们去找下一个目标。” 甄文君见她兴致极高,速速将野猪绑在了树桩上,跃上马问道: “姐姐的腰不疼?” “不疼,这才骑了多久。” “真的?可别硬撑,若是胡来再弄伤了,下次打猎可不知道是猴年马月了。如果量力而行的话,说不定趁着冬天真正到来之前还能再出来一次。” “没问题,可别小看我。走。”卫庭煦自己踢了小雪肚子一脚,小雪慢慢地往前蹬着,寻找下个目标。 卫庭煦经常观察他人射箭的动作,按照甄文君所说学得很快,只是不常习武之人手臂上没什么力气,再射了几箭后便酸胀难忍,拉开紧绷的弓弦手抖得厉害,根本瞄不准。 “好了。”甄文君从后按下她的手臂,“今天就到此为止吧,明天一早起来可有你喊痛的了。” “我何时喊过痛?”卫庭煦吹着晚风,兴致不减,也难得和甄文君斗嘴。 “天色晚了也要起风了,你看你这一身汗,这样特别容易生病。”甄文君摸着她的额头,将她被汗水沾湿的发丝勾到一旁,卫庭煦扭动脖子,纤长的睫毛闪动着,余光能看见身后贴得极紧的人。 “抱紧点,就不冷了。”卫庭煦道。 一直在寻觅合理亲密机会且已经找到了机会大胆地付诸了好几次行动的甄文君在得到了卫庭煦的许可之后胆子更大,单手揽住她的腰,把她揉进怀里,感受她瘦弱柔软又充满香味的身子,慢慢地驾马往前行。 “我记得,沿着这条路往前走上一里地便能到达坠霞谷边缘,那儿能看见非常漂亮的晚霞。”卫庭煦说,“我小的时候大哥曾带我去过一回。坠霞谷是整个汝宁看日落最好的位置。” “是么?那咱们现在去还来得及。”甄文君说去就去,二人驾马前往坠霞谷的路上天色越来越暗,本以为已经来不及了,穿过层层叠叠的树林乱石,一路上行,忽然眼前豁然开朗,毫无遮挡的眼前天地一线,如火的夕阳仿佛伸手可及。 “是这儿吗?”甄文君也被眼前的美景惊呆了。 “对,就是这儿。”卫庭煦看得入神,“一点儿都没变。” 甄文君见卫庭煦这副模样更加疼惜,将她抱得更紧。而卫庭煦也没有任何不妥之感,反而往后依靠,整个人靠入她的怀中。 她们一同安静地看着夕阳坠落到山谷深处,天地几乎在一瞬间入夜,四野变暗。 甄文君的下巴搭在卫庭煦的肩头,小声提醒道:“姐姐,回去了?” 卫庭煦琢磨着“姐姐”这两个字,忽然问她:“还记得你在孟梁时是怎么叫我的吗?” 甄文君怎么会忘?当初把卫庭煦护入地下水道躲避冲晋军的火油弹攻城,即将离开执行命令时心内依依不舍的情绪到现在回忆起来还记忆犹新。 见卫庭煦侧过脸等待她的回答,一时脸上发烫,那两个字堵在喉咙,半晌才试探性地小声嘀咕:“庭煦?” “我喜欢你这样叫我。” 比起甄文君的紧张,卫庭煦相当大胆直抒胸臆,带着甄文君心头也迅速发热。 “那以后我就叫你庭煦……” 卫庭煦嘴角一扬算是默认,此时甄文君的鼻尖触在卫庭煦的侧脸上,只要卫庭煦再往后侧一分或是甄文君往上凑一寸,二人的唇便会贴在一块儿。 甄文君心里有五百壮士抱着木桩在齐力敲撞心门,就在她迟疑之时看见了卫庭煦同样犹豫的眨眼,这个细小的发现如同一只无形的手在甄文君后背上用力一推,带领着她迅速凑上前。 两人的唇刚刚沾了一沾便听见远处传来的马蹄声和小花寻觅的呼唤。 好像做了坏事被抓包的甄文君抖了一抖,迅速拉开了两人的距离。 “女郎!”小花终于找到了她们,气喘吁吁地驾马上来,见她们二人似乎在欣赏落日余晖,担忧的话也就没说出口,勒着马绳在原地转了一圈道,“二位女郎,夜色已完该回去了。” 甄文君有点儿丧气,卫庭煦倒是有种被拆穿的好笑,对着小花莞尔一笑道:“知道了,回去吧。” 这次秋猎一共猎回来两只野猪三只鹿,还有一堆的野鸡野兔子,收获颇丰。 回到卫府卫庭煦完全走不动,要甄文君将她从马车里抱出来。 甄文君抱着她无奈道:“你看看,让你不要逞强,这会儿知道痛了?” “这不是还有文君帮我按摩吗,有什么好怕。”卫庭煦勾着她的脖子还很得意。 甄文君将她抱到浴池边的椅子上,又忙活去化药水。马不停蹄地化完了药水注入到池中,怕卫庭煦等急了或者冷了,手脚极其麻利。 待一池子药水注好了,小心地扶卫庭煦下去,卫庭煦酸痛到快要没知觉的腰被药水的浮力托举起来时,她试着在水里滑动了一番。双腿轻轻拨动,虽然有些不适,却也算能够自行游泳。卫庭煦越游越带劲儿,甄文君将寒团都准备好了,见她游得开怀不忍打扰,反正寒团放一会儿也不会变热乎,索性就候着,等卫庭煦什么时候游爽快了再说。 一整天的劳累加之回来继续忙活,甄文君其实有点儿累。想起在坠霞谷的种种,有点儿遗憾,挠得心里发痒。 抱着卫庭煦柔软身子的感觉还留存在双臂和胸口,以前经常抱她,可只是将她横抱起来送到不同的地方去,是有目的性的,今天的搂抱完全是出于想要更亲密才为之。 卫庭煦瘦弱温顺得让甄文君想要再做点儿更过分的事。 躺在池边回味今日种种细节,甄文君心里美滋滋。 躺着躺着便睡着了,卫庭煦游得开心了划到岸边,看甄文君睡着了嘴角还带着笑,忍不住点了点她的鼻尖。 甄文君被她点醒了,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看卫庭煦上半身趴在岸边下半身还浸在水里,长长的头发全部湿了,顺在脑后,将精致的五官全部展露。 甄文君心里一动正要开口,卫庭煦吻住了她的唇。 双唇触碰的一瞬间甄文君脑中一片空白,只觉得卫庭煦的嘴唇又香又软,完完全全被她吸引,被她舌尖扫过的唇面瘙痒难耐,酥麻的感觉用力往她心里钻。 卫庭煦往后退,她跟上去。卫庭煦再往后退,她再跟上去,大半个身子都探到了池面上,卫庭煦再一撤,甄文君“哎”地叫了一声,摔入池子里。 苦药味灌进她的口鼻里,呛得她咳嗽不止。 卫庭煦看她狼狈的模样得意地迅速游到远处,甄文君抹了一把脸,佯装生气道: “好啊,你戏弄我,给我过来!” 卫庭煦哪里肯,游得更快。甄文君长腿长手纵身一划就将她抱住,卫庭煦相当识时务马上投降,甄文君顾及她的腰不敢有太大的举动,也不放开,就将她圈在自己的怀里不让她再走。 “好了,不闹了。”卫庭煦放缓了声音,要单方面结束闹剧。 “你闹完我了就让我不闹了?哪有这么便宜的事。”甄文君来劲儿了,不让她走。 两人的娇笑声传到了浴池之外,小花本来要来问卫庭煦今晚是吃鹿肉还是烤全猪。没想到还没开口求见便听到里面嬉笑戏水的声响,面上一红,没好意思打扰,在原地踌躇了片刻发现她们没有要停下来的迹象,便不再守着,赶紧走。 这一夜两人相拥而睡,第二天起了个大晚。 甄文君浑身爽利恨不能飞檐走壁,亲自去了庖厨端了卫庭煦每日需要喝的药给端去屋里主动伺候她,没想到半路遇上了步阶。 “女郎,有个像是廷尉署的人传了个口信来,说谢公想见你。” “谢公?谢扶宸?”甄文君心中发毛,四下看了看,小声问,“传口信之时除了你可有让旁人听见?” 步阶摇头:“文升留意过了,那时并无旁人。” “那便好。”她点了点头,没说去也没说不去。手里端着药,眉头紧锁的看着步阶半晌吩咐道,“你多留意着,倘若那人再来万不能让卫家的人见到他,你明白吗?” 步阶道:“女郎放心。” 算算日子,谢扶宸的大限之期将至,这么重要的时刻谢扶宸居然会想要见她?被关押在诏狱想要往外传消息并不容易,更何况是见一个人。 他绝不会随意见一个无关紧要的人。 他会说什么,甄文君心里隐隐有些想法——或许谢扶宸要说的话,很重要。 诏狱之中漆黑阴冷,即便李延意不曾授意诏狱之中的狱吏们也知道,天已变,这位曾叱咤一时的大司马即将随着怀帝一起成为国家改写历史的垫脚的石头。因此谢扶宸在诏狱之中的待遇成了历来最差的前任三公。 关训曾明令过手底下的人不可肆意苛待牢狱中的犯人们,可还是会有想要巴结卫家跟新帝势力的小吏暗中在谢扶宸身上下力气。谢扶宸倒是没什么抱怨,掺了沙子的粟米,沤的发臭的炖菜,面不改色地认真享用,甚至连吃饭的礼仪都不曾丢弃。几轮下来之后,那些狱吏们得不到趣味也就罢手了。当谢扶宸吃到虽不丰盛,但还算正常的饭食时对着前来送饭的狱吏说了声“谢谢”,倒把那狱吏臊了个脸红。 也不是每一位狱吏都是如此,夜深人静的时候,有个身影谨慎小心地摸到了谢扶宸的牢房前,轻声唤道:“谢公?谢公?您睡了吗?” 黑暗中,听见谢扶宸道:“愁多方知夜长,只可惜这牢狱之中不曾有窗,不知今夜月亮是个什么模样。” 黑暗中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之后,只听见啪嗒两声之后,一丝微弱的火苗冉冉而生,将黑暗驱逐了一些。待适应了一会儿后便能看到谢扶宸端端正正地跪在在草席铺着的石床上,虽然憔悴却并未有狼狈之相,他看向光源处,笑着问道:“可是昨日那位小郎君?” 那人忙道:“正是小人!”说着又从胸口里掏出一个布包,递进牢房中:“谢公,贱内做了点蒸饼,我拿了来,您趁热吃一点。” 谢扶宸上前来接过布包,还有余温,是这小吏一路揣在怀里捂着才没失了温度。谢扶宸道了声谢拿着蒸饼细嚼慢咽地吃了起来,一点儿碎渣都没从嘴角掉下。 小吏几番欲言又止后,道:“谢公,您托我递的话儿已经递了过去,但人家小娘子没说来还是不来……” 谢扶宸笑着摇了摇头:“无妨,是某给小郎君添了麻烦,只是此刻某身无长物实在是无以为报。”说着便朝着那小吏深深一揖。 小吏连忙摆手:“不不不,谢公言重。小人虽没读过什么书,可也听过圣人之言,谢公乃是当世大儒德高望重,若非今日落难小人又怎有机会与谢公说上一二?恨只恨小人只是一介小吏,不能为谢公平冤,眼睁睁看着谢公在这诏狱里受这些贼子的屈辱!” 谢扶宸苦笑道:“渴不饮盗泉水,热不息恶木阴。连你一个小小的狱卒都尚有一丝骨气不肯背离正统,这满朝立着的却尽是些奴颜媚骨的小人,鼎立中枢的更是暗藏祸心之徒,她李延意竟还有脸自称天命,真是何患李氏江山不改啊!” 那小吏见他这副模样,忍不住流出两行热泪道:“谢公,我……听闻再有三日就要对您行刑了。不知,不知谢公可还有何未了的心事?” 谢扶宸深叹一声,像是自言自语:“我曾答应了阿穹要陪伴她一生。可惜劳碌算计二十多年,却连她最后一面都未能见到。小郎君,瞭犀山山顶有一座坟,写着阿穹之墓。恳请你将谢某的尸首埋在她的旁边,就不必立碑了。除此之外,便再无任何未了之心事。” 小吏连声答应着,不便久留只将用来照明的蜡烛给谢扶宸留了下来,为他尽可能地填一丝光亮。 第二日,天子颁布的诏令便到达了诏狱之中,廷尉关训亲自来宣读。 谢氏一族,谋逆之罪,夷族。于三日后在东市腰斩示众。 谢扶宸听完诏令后一脸平静地问道关训:“不知可否向关廷尉求一扇小窗?” 关训看着谢扶宸的眼神里充满了警惕,他特意安排了没有窗户的牢房便是怕谢扶宸与外界互通消息。关训还记得谢扶宸是如何以阿翁的性命来威逼利诱姜妄。此人计谋深远,不到最后一刻谁也不知道他还有没有后手。 谢扶宸似乎知道关训所虑,笑道:“廷尉不必担忧,谢某已是时日无多,不过还有一人想见一见而已。若是有个窗户,看得到日升月落,也好知晓时辰。” 关训斩钉截铁地拒绝:“不行。” 谢扶宸忙叫住说完就要走的关训:“廷尉!若是廷尉对谢某不放心,可给谢某带上枷锁,如此一来谢某绝无可能再有任何举动!恳请廷尉网开一面,成全谢某最后一点心愿。” 关训脚步停顿了片刻后,头也不回地走了,待到了诏狱之外才吩咐手下给谢扶宸带上枷锁,换到有窗户的牢房。 诏狱中所谓的窗户,也不是就是巴掌大点的小口,怕犯人与外界联络将这巴掌大的小窗设在六尺高处。谢扶宸带着枷锁站不能直躺不能平,只能佝偻着身子缩在角落里。他就这么等了两日,甄文君一直没有出现,谢扶宸也一直没睡着过。 距离行刑只有不到六个时辰。 眼看着天一点点透亮,狱卒们昨夜喝了点儿酒还在睡着,隔着长长的廊道都能听见震天的鼾声。那小吏又偷偷摸摸地来到谢扶宸的牢房前,身后还跟着一个人。光线微弱这个人的脸完全隐没在黑暗中,谢扶宸却已经知道,他一直等着的人终于来了。 小吏悄悄地将牢门打开了来,小声道:“娘子,谢公,你们有什么话尽管说,我去外面看着点儿。” “有劳了。”谢扶宸因手脚被铁链困住无法行动,只能向那小吏微微点头以示感谢。 黑暗中的人不急不忙地迈进牢房,光线一点点在她的身上移动,直到下巴的位置停了下来。 “你要见我?” 甄文君对谢扶宸相当防范,哪怕此人不到六个时辰之后就要遭受腰斩之刑,哪怕他铁链枷锁加身,甄文君总觉得这个老狐狸莫名令她紧张,所以她不想将脸置于光线之中,这样谢扶宸就无法从她的表情里猜到她心中所思所想。 谢扶宸跪坐在地上,他想抬头看看甄文君的脸,却被枷锁压得抬不起头来。大聿的枷锁设计的便是要犯罪之人降心俯首好好忏悔自己的罪行。 只能看到甄文君裙摆的谢扶宸轻叹一声,道:“阿来,你阿母她……是这样唤你的吗?” 听到谢扶宸提到阿母,甄文君眼神一凛:“谢公怕是忘了,我阿母已经被你害死了。” 谢扶宸忽然问了一个奇怪的问题:“你恨我吗?” “本来是恨的。”甄文君停顿了一下才接着说,“可你马上就要死了,一个死人我有什么可恨?他日谢家给予我的种种我已经悉数奉还。我的人生还很长,你不配叫我铭记一生。谢公放心,我甄文君这一生会尽我所愿地活着,活得更好!若说遗憾,大概便是不能亲手送谢公你上路这一桩小事,微不足道。” 谢扶宸颇为欣慰地一笑,点头道:“如此,甚好,甚好。” 甄文君有些看不懂,她不明白谢扶宸叫自己来见这一面的意义在何处:“谢公可还有什么别的指教?” 谢扶宸道:“对于你阿母的死,我确实有愧于心。当初将她接到汝宁来时不曾亲自去看望一眼,一直在忙于别的事,竟不知道她近在身边,叫我后悔至今。我说出来你也未必相信,你阿母的死并未是我授意而是一场意外。自她来汝宁,我就将她安置在汝宁城郊的一所别院中,不曾苛待。别院失火一事,我也是到了第二日才知晓,你阿母葬身火海……” “够了!”甄文君打断他:“谢公有心还是无意,对甄文君来说都没有差别!从你们谢家以我阿母来威胁我逼迫我成为安插在卫庭煦身边的一把刀子时,我就发誓,要你们谢氏满门的性命!谢太行是如何对我们母女的,谢公你又是如何威逼利诱的,又是如何害我阿母性命的,甄文君没齿难忘!谢公今日对我忏悔又有什么意义?这一切都是你罪有应得!” 甄文君仰头冷笑一声:“谢公若真心忏悔,就告诉我,我阿母尸首如今被你丢在了何处。” 谢扶宸:“就在瞭犀山上,两棵柏树之中,你去一看便知。” 甄文君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立刻转身离开。 谢扶宸叫住她:“阿来!” 甄文君停住,却没有回头。 谢扶宸对着她的背影道:“这是你母亲取给你的小字,你不该舍弃它。” 甄文君道:“阿来早随着阿母一起死了,被你们谢家逼死的。从此以后这世上只有甄文君,再无阿来。谢公,还请一路好走。” 走出诏狱甄文君立即前往瞭犀山,在去的路上她想到了一件万分鬼祟之事。 那日她易容潜入谢家,云梦先生认她为“三郎”,还让她将已经死去的阿母手和眼珠好好保存,以进一步威胁她。可是方才谢扶宸却说阿母葬身火海?若是葬身火海手和眼珠如何能保存下来?就算保留下来最有可能的情况已经焦黑难辨,送给她以作威胁的话不怕引起怀疑吗?还是说阿母只是吸入浓烟窒息而死? 甄文君越想越觉得古怪,忍不住抽了小雪一鞭,加速往瞭犀山奔去。 第119章 神初十一年 谢扶宸是真的要死了, 临死前的这一刻所想所说都是真情实感, 甄文君感觉得出来。这位挥军十万围攻禁苑的前任大司马似乎有很多话是想要跟自己说的, 只是她虽然应邀而来, 谢扶宸却不知为何没有将所想全部说出来, 他是有保留的。 谢扶宸奇怪的态度和阿母之死在两个人口中略有出入这两点都令甄文君困惑。 心底深处有些不能见光的细枝末节想要破土而出,她踩着汝宁城的第一道金光洒下时一路狂奔至瞭犀山山顶,找了一圈终于找到了谢扶宸所说的两棵柏树,柏树之间当真有一座孤零零的小坟丘,只见上书:故人阿穹之墓。 阿穹? 甄文君凑上前去, 这墓碑是新立的, 青色石碑上只有离方遁圆的六个字。 她蹲了下来靠在阿母的墓碑上,轻轻抚摸:“阿母……” 尽管她心中早已接受了阿母不在人世这件事,可真的看到阿母墓碑时仍然悲痛不已。阿母就这样孤零零地待在汝宁, 和她这么近, 她却没能来看过一眼。有千言万语却梗在喉头一句都说不出来。 当日被迫一别, 今日再见已是阴阳相隔。 甄文君抱着阿母的墓碑哭了许久,待心中悲念毫无保留地发泄过后, 她抹掉脸上的泪水。仔仔细细地看着“故人阿穹之墓”这六个字,暗暗思量。 “阿穹”是阿母的小字吗?为什么谢扶宸会知道?大聿女子大多没有正经的姓名, 多是以姓氏称呼,卫氏、谢氏, 大多都是如此。若是疼爱孩子的便会起个小字来称呼, 阿歆阿燎等都是小字, 多是用于亲近之人称呼。女子的小字一般不会随意告知给陌生人, 更不会有疏远的人以亡者小字刻在墓碑之上。 至于“阿来”,乃是绥川谢家人为了好使唤她而起的,阿母也就默认,并没有想给她起个像样的名字。即便阿母是个饱读诗书之人,想要起个好名字难不倒她。阿母一直都想要将她好好护在身边,并不想她崭露头角,甚至连谢府身边的人都提防着。当初阿来还小,很多事并不理解,只是乖乖听话。可是现在回想起来,阿母一直都在防备着,防备着谁会将她暗藏的“宝藏”偷走。所以她要低调,却又为了守卫这份秘密而费尽心思培养一位接班人,这个接班人就是她的女儿。 回想方才诏狱中谢扶宸的态度,似乎早就与阿母相识,若是如此那他奇怪的行为倒是解释的通了。两人过往有何纠葛,阿母为何会在绥川谢家?莫非是阿母故意的?她不想被谢扶宸发现,却又因为一个特殊的原因必须靠近谢家,所以才选择了绥川谢家为遮蔽。本想暗暗蛰伏,却没料到谢太行人面兽心竟将她玷污,从而生下了女儿? 是这样的吗? 甄文君坐在墓前,凝视着“阿穹”这两个字。 甄文君一直知道阿母的身份藏着一个秘密。对当年的阿来而言,阿母就是阿母,无论有什么秘密阿母想要隐瞒她就不问。只是没想到阿母的身世竟和谢扶宸会有关联。“骁氏”这个姓氏极有可能是假名,用于隐藏身份的假名,她真正的名字乃是“阿穹”。 甄文君觉得自己行走在一团迷雾之中,这团迷雾来自十多年前,她试图想要从迷雾之中找到一条正确的路,这一路上铺陈着关于阿母的秘密,关于自己身世之谜。迷雾中有些模糊的轮廓,每次她想要跑上去将其捕捉到手中时,它便在掌中烟消云散了…… 甄文君不甘心,她总觉得自己曾经触碰过核心,只是一时想不起来。 究竟是什么…… 甄文君捂着脸,将她被迫成为细作之时的点点滴滴一一顺过,看是否有遗漏了什么关键的线索。 云孟先生。 云孟先生? 甄文君抬起头,她想到了云孟先生。 每一次事件重大转折时这个云孟先生必在当场。第一次乃是谢太行断阿母三根手指威胁她假扮甄文君之时。第二次更是匪夷所思,她易容后进入谢家,云孟先生竟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将阿母已死之事传给了她。看上去一切都是在她主动前进路上遇到的意外收获,所以不曾怀疑,但若是云孟先生一早就知道她的身份呢? 想到这点甄文君“唰”地站了起来,脸色苍白。 没错,这个云孟先生非常可疑。 甄文君在瞭犀山山顶徘徊着,焦虑着,仔细回忆着云孟先生究竟都做过什么事。 以现在甄文君的见识来看,云孟先生的智谋是在谢太行之上的。谢太行是个被流民一打就跑的胆小之人,其德不配拥有云孟这等谋士;论官阶,区区绥川地方小官哪个有鸿途壮志的谋士会愿意做他的门客幕僚?无论权势或是品行都颇为低劣的谢太行在寒河之上是怎样面对阿母被切断三根手指的?他甚至不敢直视。 她猛然间记起当日在绥川谢家无意间撞见的一幕: 阿母说:“行,我答应你。” “哦?”云孟先生对她的回答似乎有些意外。 “不过,作为交换的条件,你也要答允我一件事。” 当日,云孟先生与阿母约定了什么?甄文君不知道。阿母已去,如今唯一能给她解答的就只有云孟先生一人了。 谢太行无勇无谋,刺杀卫庭煦这等大事绝不可能由他一手撑起。谢太行只是个棋子,一个被人操纵的木偶。 真正躲在幕后怂恿他蛊惑他的,莫不是云孟先生? 云孟先生也不像是真正的主使,他和晏业一样,都只是一只手臂一把刀。他的主人是谁?是谢扶宸吗?若是谢扶宸的话,谢扶宸又为什么在半道上将阿母接走?完全可以从一开始就由他自己掌握阿母不是吗?更何况,谢扶宸说他因为忙碌从未见过阿母,似乎对此事非常后悔。这点上合情合理,谢扶宸的对手是卫纶是李延意,在庞大的敌方阵营里安插的细作没有上千也有五百,甄文君只是其中之一,阿母也是再小不过的棋子,没理由让谢扶宸亲自过问。接头一事从头到尾都是晏业在操办。晏业对谢扶宸看似忠心耿耿甚至为他而死,看不太出来有什么猫腻。 所有的关键点都落在了云孟先生身上,其实甄文君一直都在留意此人,对她而言云孟先生乃是最大的帮凶,此人一定得杀。可是谢府被查抄时,云孟老贼一早就溜走了,竟没能拿住他! 甄文君气得一脚将脚边的石子踢飞,她一定要将这老贼揪出来。 而他,极有可能是谢扶宸最大的敌人——李延意的人。 一切都只是凭空想来,没有任何证据,甄文君安抚自己不可因为一时的推断而下结论。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可谢扶宸终究是谢扶宸,临死前将她叫到此处或许就是想离间她和天子,离间卫庭煦和天子,好在死前埋下敌方自相鱼肉的祸患。三言两语再弄一个假的墓碑就可以让她怀疑李延意,成本也太低了些。更何况这墓地里到底是不是她阿母还两说。 甄文君盯着墓碑半晌,心里有个冲动。 只要将小小的坟包刨开亲自看一眼不就知道了吗?如果里面真是被烧死的阿母,说明谢扶宸在这点上起码没有说谎——就算阿母已经被烧得面目全非,她也有信心将她认出来。若是里面只是个空坟,必定是谢扶宸的诡计了。 甄文君站在坟前半晌,思来想去最终没能下手。 她怕刨开了坟墓真的见到的是面目全非的阿母,更怕让已经入土为安的阿母受到惊扰,这才是最大的不敬。 她不能这么做。 “阿母,孩儿不孝,迄今为止尚不知害你的人是谁,更不知你是否就在这儿。不过孩儿发誓,一定会将所有的谜团解开,让母亲安息。”甄文君重重地磕了几个头,心内悲壮。 她知道身处这团迷雾之中不能凭空乱捉,必须找到这条路的尽头,看清楚一切的根源方有解答之法。 这一切的根源便是,阿母究竟是谁。 是骁氏还是阿穹?为什么要选择绥川谢家隐姓埋名。只要将这一切解开,真相自现。 玄鸟图腾是她现在唯一的线索。 曾经在谢扶宸的书房里无意发现的用草编成的玄鸟图腾她既然会眼熟,说明一定是在无意间看见过的。谢扶宸认识阿母,那么这个图腾很有可能和阿母有关,甄文君猜想一定是在她小时候偶尔看见过一次,印象不太深,图腾说不定能解开阿母的真实身份。 拜别阿母之墓后甄文君迅速回到卫府,把步阶叫了出来。 步阶之前一直住在城内的客栈内,追随她在孟梁退敌立下大功之后,甄文君想要好好重用他,便向卫庭煦请示,想让步阶来到卫府当幕僚,为卫家效力。卫庭煦听说过步阶在水攻孟梁一战中的出色表现,欣然接受,步阶便住入了卫家。当年的战友阿希回到自己家里,偶尔会给甄文君寄信,而左堃达也被封了校尉,乃是卫景安的下属。 甄文君理所当然地在卫府之中叫来步阶,卫家其他人也都可以为她所用,但她无法信任,她只信步阶,只认步阶是自己人。 她在羊皮上画了玄鸟的图案,递给步阶。 “帮我找到这个图腾的由来,很有可能出自胡族。”甄文君又给了他一大袋白银,“这些钱是你的盘缠,一定要尽快找到玄鸟图腾的秘密。得到消息之后不必发信,直接回来告诉我。切记……” 步阶拱手道:“女郎放心,文升绝不会告诉任何人。今夜文升便启程!” 甄文君“哎”了一声道:“在孟梁九死一生,这才刚刚回来,我就又要你出门去。” “女郎莫说这些,女郎的知遇之恩步阶没齿难忘。” “好,好!能遇文升也是我的福气。我等你回来,一路小心。” 步阶以探亲为由离开了卫府,谁都不会去注意这小小谋士的离开。 甄文君尽可能地放平心态,并不急躁,等待着步阶的归来。 上次秋猎过后猎回来一堆肉,还没处理完家里就又多了一大山的食物酒肉。 卫纶晋升大司马尚书令又封了侯,一时间风光无二。更有传闻他家的二公子马上就要入宫当贵妃了,日后若是能够助女皇诞下皇子,那便是“国夫”。曾经为了想要避祸而疏远他的人全都回来,趁着卫纶寻子归来时堵在卫府大门口,将连车的年礼堆上来,只为了能够见他一面。更有甚者听说卫家小女儿卫庭煦还未出嫁,说媒的踏烂了卫家的门槛,为了谁能先进去两个媒人就在门口大打出手,最后被卫家的护院全给叉走了。 “将他们全都赶走,什么年礼统统退回。这才什么时候便惦记着年礼,实在可笑。”卫纶找不到儿子,朝中又有一堆的事情等着他处理,没法在外久留,只能心烦意乱地先回来。没想到还没到自家门口就被停在路上的诸多马车给堵住了,只得步行前进。若不是随从机灵,拼死护着卫纶,恐怕这会儿卫大司马还被困在府外动弹不了。 卫纶心烦,将不认识的阿谀之辈送来的礼品全部退还,但是还有许多相识的同僚也送来贺礼,恭贺他们卫家兼朱重紫官居一品。这些同僚的恭贺自然多少也带着些讨好的意味,卫纶却不得不收。李延意急需筹建属于自己的中枢,选人用人都是头疼的问题,卫纶得尽快笼络士族人才。 卫纶知道谢氏阖族已经被腰斩于市,他亲自去确认过谢扶宸已死。谢扶宸一死,往日里所有依仗他的人都不能活着。谢扶宸门生故吏遍地,虽有些在他落罪后迅速与其撇清关系,李延意却不打算留他们活口。 李延意早早就让卫纶和长孙曜将谢氏一党所有人的名字写在“反掖罪书”上,全部以谋反之罪论处。卫纶和长孙曜自然不敢姑息,洋洋洒洒写上去两千多人。可这些人一杀中枢之臣的名册将空空荡荡,卫纶和长孙曜上疏,劝李延意不必这么着急赶尽杀绝,否则也有可能引起群愤。不若先杀一批和谢扶宸最为亲近之人杀鸡儆猴,其他人若是肯发誓效忠便贬职留下,终生不可升迁。六品之下杂事极多,不可一日没有人手,便由他们填充。以后若是做得好且再无反叛之心便是最好,若还有反意手中无权也没有谋反的能力。其他忠臣需提拔,却不可随意提拔,所有职位都必须用贤任能。 李延意同意了他们的主张,并让卫纶举荐人才,来年举行铨选,在全国范围内甄选将相之才。 卫纶手中握着举荐大权,想要入仕或升迁之人何其多,自此卫府被围得水泄不通,让卫府之人出入万分困难。 卫庭煦索性不出去了。 她不出门,就待在家里赏花烤肉喝酒,也相当快活。 卫庭煦约了甄文君晚上赏月,甄文君简单收拾了一下准备赴约,出门没两步又犹豫折了回来,站在打开的木箱前犹豫。 卫庭煦所居住的院子叫做竹苑,因为以前种满了轻竹故得名。如今满院子的灯笼点亮,在一场秋雨过后,顽强的徘徊花活了过来,被小花打理得更娇艳。 即便再娇艳恐怕也是最后一个月了。等到冬天真正来临,等待它们的只有颓败。 已经感觉不到暑气的深秋夜里,小花早早地将皮毛毯子给卫庭煦预备上了,小炉煨着黄酒,红彤彤的碳火上挂着两条肥嫩的羊腿。刚烤到一半儿,油脂被烤得融化,点点渗出凝结成油滴落到碳火上激起一片滋滋作响。 小花将料汁仔细地在羊腿上刷着,而卫庭煦小时候养伤在寺庙住了多年,跟着寺中人同起同眠同食,习惯对荤腥之物没有什么特别的欲望,只看着院中的花,等待甄文君到来。 这两条羊腿是为了甄文君准备的。 料汁刷到第三遍时,甄文君终于姗姗来迟。 卫庭煦将毯子掀开,起身亲自迎上前去。 甄文君穿了当时在南崖卫庭煦为她做的那身新衣,长发简单绑成了马尾一直垂到腰际,别别扭扭的有些许不好意思。自从灵璧走了之后,再也没人给她梳头,卫庭煦虽说要再给她指派一个人贴身伺候,被她给拒绝了。她一向都是自力更生并不需要他人伺候,她倒是想要快点儿学会各项技巧,好伺候卫庭煦。今夜出门前她自己梳头,对着铜镜折腾了好久,绑了拆拆了绑,总觉得不对,直到最后终于有些像样了才害羞地出来,让卫庭煦看。 卫庭煦坐在那儿没说好也没说不好,目光粘在甄文君身上仔仔细细地看着,像是在品味一手栽培的硕果。 甄文君更高了也更挺拔,自从孟梁大战归来之后她似乎一夜之间长大,眼神更加坚定,曾经还有些圆的脸蛋棱角已经分明,完完全全是个成年人的模样。卫庭煦最是喜欢她这一双长眉,英气十足。 小花正在将刚刚烤好的羊肉给片下来时,忽然听见身后的卫庭煦问道: “你还记得离开汝宁要去孟梁之前,你说有些话想要跟我说……”卫庭煦忽然将这件事提了上来,“我说等你回来再说。现在你也回来了,所以,当初想说的究竟是什么事?” 甄文君都差点儿忘记这事儿了,被卫庭煦忽然一问愣住,手脚都不知道该放在何处才是。 “有这回事?”甄文君坐下倒了酒就要喝。 小花急忙将片好的肉端上来,连带着果盘一块儿摆好,便迅速告辞要离开,将院子完全留给她们两人。女郎总是出乎意料突然发难,让小花撤都来不及。 “想要装醉蒙混过关?”卫庭煦将她拿着酒杯的手压下,眯眼笑看她,“先回答我的问题。” 小花走出竹苑心中庆幸,幸好在出来前将食物酒水都备好了,否则情之所至之时她堵在那块儿当木头人得多尴尬。 小花刚跨出苑门就听见熟悉的声音飘来。 “咦?庭煦身边何时多了这样一位水嫩的美人儿?我竟从未见过你!”阿燎和她的姐姐妹妹们一边说笑一边往竹苑走,和小花打了个照面。阿燎立即被小花的美貌吸引,仰着头看她,“娘子好生健壮!竟能让美貌与康健并存,实在难得!在下长孙燃,洞春人士,号称洞春品花贤士,最爱品的便是如娘子一般的貌美娇花。敢问娘子如何称呼?” 阿燎几乎贴到小花面前如饥似渴地询问,小花冷着一张脸道:“小花。” 阿燎的笑容几乎在一瞬间垮了下来,立即倒退三步,立即改了口吻恭恭敬敬道:“是我眼拙……竟是小花壮士。听闻你最近正在解毒容貌有所变化,没想到竟会变得这般……咳,这般不同,实在让人叹为观止。” “你要做什么?” “我来看看庭煦和文君妹妹。之前刚刚抵达汝宁一堆事没来得及处理,一直未有机会来府上拜访,这不,终于寻到机会了。” 说着,阿冉姐姐和长孙悟也一并现身,一大群人浩浩荡荡地往竹苑里走。小花本想阻止她们,想了想还是作罢,一块儿走了进去。 竹苑内卫庭煦不停逗弄甄文君,就想要她把那句两人心中都有数的话说出来。甄文君死活不说,享受着彼此你来我往的快乐。 “还不说……”卫庭煦凑近她想要点她的鼻子,谁知被脚边盛满酒肉的案几一绊,整个摔进甄文君怀里。 甄文君惊呼一声“小心”,将她稳稳抱住。 卫庭煦本是靠在她怀里,姿势有点别扭,被甄文君扶了起来,变成坐在甄文君腿上,面对面的姿势。 这个姿势除了接吻,似乎找不到其他的可能性,就连话也不想多说。 甄文君迷醉在卫庭煦的香味和无可挑剔的美貌之中,捏着卫庭煦的下巴不让她离开,挨上去就要吻她。众人脚步声和说笑之声骤起,甄文君一惊,差点儿将怀里的人丢出去。 第120章 神初十一年 “哎?是不是打扰你们了?”阿燎进来看见甄文君跪在案几后满脸发红, 卫庭煦干脆坐在案几之上, 正慢悠悠地将身边被撞翻的水果重新码放回盘子里,酒壶也扶起来, 站起来回应阿燎: “打扰你们不是也来了么?既然来了就一块儿赏月喝酒吧。”卫庭煦笑得相当礼貌, 换成旁人的话或许还真以为卫庭煦在热情邀请, 阿燎自小和她待一块儿明白她什么表情说什么话。现在的卫庭煦看上去有点想杀人。 阿燎求生意识比较强, 赔笑了两声就要带娘子们离开, 阿冉拉着长孙悟从人群里杀了出来, 挤上前笑道:“对对对,眼看就要入冬了, 到了冬日可没这么好的天气再坐到院子里饮酒赏月了。”阿冉招呼着大家坐过来, 叫了几个家奴将案几全部搬来,在竹苑内摆了一整圈, 叫长孙悟和卫庭煦坐在一块儿。 甄文君十分懂事让到一旁, 记得身边本来是小花, 不知何时换成了阿燎。 “文君妹妹!才多久不见你竟变得这般绝尘脱俗美若天神!我早就知道妹妹乃是一块未雕琢的美玉,看来这些年庭煦没少雕琢你。快让我品品我文君妹妹的美貌!”阿燎迫不及待地扑向甄文君,甄文君看都没看她,将削水果的匕首握在手中舞得眼花缭乱,最后刀尖一横,指向阿燎的鼻尖。 阿燎差点被戳出个窟窿, 哈哈大笑坐了回来:“妹妹还是这般坚贞刚烈, 我喜欢。来来来不开玩笑了, 阿诤, 帮大家倒酒。” “是。”一直站在阿燎身后名唤“阿诤”的美娘子走了出来,从家奴的手中微笑着拿过酒壶,给大家一一倒酒。 甄文君记得这娘子,之前在绥川瞿县时见过一回。阿诤瓜子脸丹凤眼常年脸上挂着笑,看上去便是温柔之人,仿佛从不会对任何人大声说话。她看上去二十五六,身穿窄袖长裙,每每给人倒酒之时就跪在那人身边,细声细气道:“请用。” 阿诤为长孙悟倒完酒离开后,长孙悟在卫庭煦耳边小声道:“我这趟来是来看望卫公的,顺便问问子炼的情况,实在没想来打扰你们,无奈被阿冉姐姐抓来。” 卫庭煦觉得好笑:“二哥已经重新跑回了孟梁,打算收复鸣沙三郡。我阿父一时半会儿是拉不回他了。” “咦?莫非这一切是子卓你安排的?” 卫庭煦但笑不语。 “也对,若是子炼继续留在汝宁只怕难逃嫁入皇家一事。”长孙悟想到就好笑,“若是抵死不嫁的话卫氏一族都有可能被牵连。只有冲到前线打战才有可能躲过一劫。不过如此一来,子炼岂不是再难回来了?” “我看此事是庚太后在拿主意,陛下不太热心。二哥在前线杀上两三年,太后肯定等不及,又不好以封妃一事将二哥叫回来,否则便是耽误军机,就算她老人家是太后也容易被参上几道。二哥不回来总不能将陛下送到北线去,造不出皇子要这贵妃何用?不若再找他人。咱们大聿俊朗男子还是很多的,又不止卫家一家。是不是,占颖?” 长孙悟听她前面说得颇有道理,一番想要夸赞她机智的话已经在嘴边了,可末了话锋一转,长孙悟似乎闻到了诡计的味道: “子卓,你这就不厚道了。你将子炼送走,剩下最大的目标可不就是咱们长孙家了么?” “是吗?”卫庭煦仿佛恍然大悟,“占颖言之有理。这么看来下一个贵妃当之无愧的人选或许就是占颖了。” 长孙悟:“……” 甄文君坐在一旁看卫庭煦和长孙悟交头接耳的模样,心里难免有些酸。不过卫庭煦说了即便和长孙悟成亲也是利益结合,并不会假戏真做。甄文君并不想扭扭捏捏让卫庭煦为难,自个儿生闷气灌暗醋更伤身。索性豁达些,卫庭煦一向心中有数,绝对能够拿捏得当。 阿诤跪在甄文君身边帮她倒酒,甄文君道了声谢,阿诤却没有立即离开,而是仔仔细细地打量甄文君。 甄文君正要拿起酒杯时发现阿诤正盯着自己看,有点儿莫名:“阿诤娘子有事吗?” 阿诤笑着摇摇头,离开了。 本来两根羊腿怎么也够甄文君吃了,没想到一下来了这么多人到竹苑,小花再去庖厨扛了十根羊腿和两大块猪颈肉,一边架起羊腿烤得满院流香,一边在炭火上搭起壁子,将切好的猪颈肉一片片地铺上去。趁肉熟的功夫小花还能腾出手来把水果清洗干净,专门为卫庭煦剥好了新鲜的荔枝,每一颗的果肉和核剥离之后切成小块,每一颗小花都尝了一块,确定没有毒之后才摆放到卫庭煦的手边。 甄文君一直都在看卫庭煦,自然也发现了这个细节。 当初刚来到卫庭煦身边,正值她和谢扶宸斗争最为激烈时,各种暗杀手段层出不穷。那时卫庭煦小心翼翼可以理解,但现在谢氏九族都被诛杀了,诏武即将到来,到处都是一派渐渐恢复,歌舞升平的景象,她居然还这般小心。 本以为是小花伺候多年改不了谨慎的作风,再去看卫庭煦,她竟连小花已经试过毒的荔枝都不吃。自从一大群人来到竹苑后卫庭煦便没有再吃一口再喝一口,甄文君知道她不喜欢和别人一块儿吃饭,可她真的一口都不吃,自己也没办法上去劝她,当真心急。 阿冉姐姐坐在长孙悟身边,发现长孙悟和卫庭煦两人说了几句话之后就再也没交流,整个院子里都充满了阿燎的声音。 阿燎说她这些日子奉命四处去征集奇人异士组建古往今来第一支“女子军”。 她说女子军中有一半左右都是山匪或游侠,这些女子自小跟随长辈习武,练就一身的好武功,只可惜生活所迫只能为寇。如今陛下花重金将她们招安是朝廷之喜更是她们最好的机会。这帮人中甚至还有差点沦为黄土逆贼的,陛下说,只要能发誓为朝廷效力,曾经一切既往不咎。除了山匪和游侠,还有些埋没在小村落里的奇人和大族世家中饱读诗书的谋士。阿燎这回算是开了眼界。虽然暂时只召集了五百人,不过这只是第一批,待她休息一段时日便会继续招募第二批。 卫庭煦知道这是李延意提拔大聿女性地位的第一步,从最初的策划到具体细节的实施,其实全都是卫庭煦一手制定。卫庭煦虽然还未真正入仕,但她已然成为李延意最为重要的谋臣之一,专门和李延意讨论如何制定新法,让女性地位得到合理提升,以巩固女帝之位。对于大聿女性所处的位置和上行的所有阻力,就算是老谋深算且浸淫政坛多年的卫纶都不一定能体悟,只有真正身为女性且在民间长大的卫庭煦能够明白诸多藏在光明之中的黑暗法则。 女子军成立之后,经受一番严苛的训练,从素质和忠诚上评估,会淘汰掉一批,剩余的精英便会放到李延意身边。这是一支直接隶属于李延意,专门执行天子暗中下达指令的一群战力极强的暗卫。这些暗卫和虎贲军相对,虎贲军在明面上负责守,这群女子暗卫在暗中负责攻。 李延意对此提议大为赞赏,当初李举若是有这样一支埋伏在暗处的队伍的话,恐怕她早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便被暗杀了。更重要的是,李延意之前的三十年一直作为中枢的旁观者来观察整个朝廷,更能发现其中的问题。她现在置身高位亦要用儒家思想来约束臣子。虽表面如此,私下却不能束手束脚。如今的帝位是她用非常手段得来的,她知道多少人嘴上不说,其实心里依旧在痛骂她这个妖女竟真的一手遮天,想要找机会把她拖下帝位,想要起兵谋反之人遍地都是。 她绝不可大意。她的帝位是怎么来的,双手沾满了多少血,她自己心里有数。 李延意组建这支女子军,说到底是因为她心中恐慌。她想要通过犀利的手段来控制和她曾经相似力量的滋生,要把所有可能将她推翻、让她步李举后尘的所有势力都铲除。 “只是寡人担心这女子军还未真正进入禁苑之中就被群臣反对。”李延意对于卫庭煦给她的建议颇为赞赏,可是这所有的实施都建立在女子军真正能够进入禁苑才行。女官法令不好马上颁布,毕竟祖宗的规矩在这儿。昨日李延意让卫庭煦到怀琛府找她,正是在头疼此事。女子军的筛选已经进入尾声,一共有三百人通过核查,李延意已经为她们起好了名字,“追月”。 “其实这事儿挺好办。”卫庭煦在听完了李延意的忧愁之后轻松地丢回来这一句。 “哦?子卓快些说来!”李延意眼睛雪亮,大步走到她的案几之前催她。 “陛下身边不是有个不知天高地厚,老是想找陛下解愁的小黄门吗?” “不错。”提到这个小黄门李延意就直犯恶心,“这个小黄门是左旭的远方亲戚,进宫不过是为了讨一口饭吃。当日我见他被其他黄门欺负实在可怜,念在恩师的情分上便将他置到身旁伺候着,没想到这小儿竟心生非分之想!若不是他已然割无可割,我定要尽去其势!” “陛下莫恼。此杂碎必定要除,陛下圣明将他留了下来,用以名正言顺地引入追月,当真深谋远虑。”卫庭煦轻轻一番话让李延意豁然开朗。 宦官之所以是阉人,乃是怕其淫乱宫闱,可现在女帝在位,即便是被去势的宦官依旧让女帝有所防备。若是将內侍宦官全部换成女子的话应该是最好的解决之道,任谁都不好多说闲言碎语。再者,即便是引入一支训练有素的军队在女帝身边,亦可以不授任何的官职,暂时以宫女的身份取代內侍。 这只是第一步。一旦追月取代了內侍,那么取代宦官掌管內侍省,出任內侍监也是水到渠成之事。卫庭煦常常另辟蹊径从极小的事上着手,却出乎意料地有效,当初以洪瑷为线索一举攻克谢、冯一党也是如此。 而且李延意发现了一个细节。 曾经习惯于直接解析局面诉说谋略的卫庭煦现在学会了拐弯抹角。她没有直接阐明,而是以引导的方式让李延意自行体会,最后琢磨出来的策略都是“天子贤明”,和她没什么关系,完全不抢李延意任何风头。 李延意已经不是当初和她一块儿坐马车,在外奔游的长公主了,李延意明白,卫庭煦更明白。 多少兔死狗烹之事,卫庭煦这个聪明人当然清楚,且加倍小心着。 “好。”李延意说,“就这么办。” 阿燎提到了女子军,让卫庭煦思绪飘了一会儿,阿冉连喊她三回她都没应。 阿冉以为妹妹故意不搭理她,便直接跪到了卫庭煦身边,握着她的手道:“姐姐说的话,你可有听到?” “嗯……”卫庭煦其实真没听,不过不用听她都知道阿冉姐姐会说什么,“成亲之事莫急。” “这不是急不急的事。”阿冉也了解自己妹妹,也知道她会这样回答,摆好了笑容道,“是已经水到渠成了,为什么不早日成亲,早日让阿父阿母抱上外孙呢?当初你要说正处战乱不好成亲姐姐可以理解,但现在战事已过,新帝登基,不正是普天共庆的大好日子么?我看啊就在近日选个良辰吉日把日子定下来,别再让阿母和姐姐操心了,啊?” 阿冉姐姐多年如一日一样的口吻套路,完全不带变化的。卫庭煦知道自己此刻若是开口反驳,姐姐会有一百句等在后面,她索性微笑转向脸色比她还难看的长孙悟道: “这事儿就交给占颖来做主了。” 一晚被连坑两次的长孙悟千言万语堵在心口,只好苦笑。 一直专心吃肉吃水果,全程乖乖没插嘴也没闹脾气的甄文君就一直看着卫庭煦,水汪汪的眼睛里全是委屈,委屈她还不说。 “失陪。”卫庭煦站起身来,走到甄文君面前,“文君,陪我去拿点儿徘徊酒来。我在你出征之时摘了徘徊花的花瓣泡酒,想来应该能喝了。今日这么多好友都在,也该拿出来和大家分享了。走吧文君,帮我搬出来。” “嗯?是……”甄文君一开始还有些疑惑,卫庭煦何时泡了酒她怎么不知道?回来这么久也没听她提及。转瞬一想,应该是卫庭煦在找借口离开,立即站了起来跟在卫庭煦身后。 阿冉姐姐叫了声“子卓”,卫庭煦没回头,阿冉就要跟上去时长孙悟拉住了她,细声细气又阴阳怪调地问道:“哎呀我突然想到一件事。阿冉姐姐不是已有婚约?不知何时成亲?” 阿冉想到她那糟心的亲事就头疼,对方是个将军有自己的将军府,可她嫌弃对方是一介武夫,想必成天一身臭汗,她还是喜欢文雅的儒生,所以一直都在拖延。如今被问及便搪塞道:“我不急。” “怎么能不急?阿冉姐姐该早日成亲早日生个胖娃娃才对。再说,姐姐不急我急啊。”长孙悟看上去颇为真心实意,“姐姐不成亲,子卓如何能抢在前头先成亲?祖祖辈辈没这规矩。” “我……” “不说了,占颖明白,姐姐到底害羞,女儿家哪有主动的。这样,明日我便去那将军府狠狠敲那愚钝的莽夫一顿,好让他快些来提亲!” “你……” “就这么定了!” 阿冉:“……” 卫庭煦和甄文君一块儿走出了竹苑,还真往酒窖去了。 “哎?姐姐当真泡了酒?”甄文君没想到。 “我何必说谎。” 在走下台阶时甄文君叫住她,去提了纱灯走在前方,一手提灯一手拉着卫庭煦的手,走着走着感觉到了酒窖的寒冷,便停住了脚步。 卫庭煦问她为何停下来,甄文君将灯递给她:“麻烦姐姐帮我拿一会儿。” 卫庭煦拿了灯,甄文君将自己的外衣脱下来给她披上: “天气渐渐凉了,酒窖里更甚,姐姐别染上了寒气才是。” 卫庭煦见她温顺又体贴,拉着她的衣襟,将她往下带。甄文君低下脖子,正好配合卫庭煦的高度,与她双唇相贴。 “之前已经说了,叫我什么呢?”酒窖内只有她们两个人,卫庭煦的声音很细很低,却被空荡荡的酒窖放大,荡漾在甄文君的心头。 “庭煦……”甄文君的声音发哑。 纱灯的光一晃一晃地掠过卫庭煦的脸庞之上,甄文君心里砰砰地跳着。 她想到那夜在自己身下,抱着自己压抑地呻吟的卫庭煦,喉咙竟不直觉地干燥起来。 “在想什么?”卫庭煦圈住了她的脖子,就像以前她抱着卫庭煦时,卫庭煦稳住平衡的动作。 “在想,你怎么这么好看。” “不是。”卫庭煦拆穿她,“你在想别的事。” “哦?那我在想什么?”甄文君护着她的腰,她喜欢这样的独处,若是可能的话她想和卫庭煦待在无人的酒窖中直到天荒地老,没有任何人来打扰她们。她猜卫庭煦或许也是这么想的,她们可能要在这儿站上片刻,怕她的腰难受,便帮她托着,缓解压力。 卫庭煦竟趁她不备亲了上来。 甄文君脑中一闪而过昨夜进入卫庭煦身体之中的感觉。火热又脆弱,她一开始小心翼翼地探索这片潮湿的原野,而之后卫庭煦的声音和眼泪几乎让她失控。 两人一直战到半夜,甄文君满心激动难平,而卫庭煦实在受不了,她只好作罢,两人这才相拥而睡。 卫庭煦未必是最完美的,但她一定是最让甄文君迷醉的。 一旦尝到了禁果之味便难以忘怀,此时卫庭煦主动献吻立即挑起了甄文君的冲动。唇舌相交激烈炙热,甄文君听见了卫庭煦被她吻得有些喘不上气的鼻息,这让她更心动,将卫庭煦抱起坐在大大的酒缸之上,好让她有个支点不必站着太劳累。 …… 两人去拿酒拿了大半个时辰才出来。 小花一直站在酒窖门口,知道自己不该进去,又怕甄文君不知分寸让女郎受苦,便矗立在此等候着。 终于,甄文君横抱着卫庭煦走了出来,腰间挂了一壶酒,这便是在小花的教导下卫庭煦试着做的第一壶酒。 “哎?你怎么在这儿?”甄文君的嘴唇有些红肿,头发倒是梳理过了,相当整齐。她脸色还未完全褪去,看见小花时笑得颇为勉强。甄文君觉得自己是打破了某种平衡,颠覆了某些关系的罪人,看小花都不太敢直视。 卫庭煦此时毫无力气地任她抱在怀中,看了小花一眼,没有说话。 小花发现卫庭煦双唇也有些发肿,脖子上有一块红色的血点。 “女郎脖子如何了?可是受了伤?”小花并未责备甄文君,她知道自己已经没有立场责备,而是在真心实意地担心卫庭煦。 只不过她的担心让甄文君大为尴尬,卫庭煦也无言以对,只能虚弱地说: “我没受伤。小花你下去吧,这儿有文君。” 小花自小陪伴在卫庭煦身边照顾她的起居,根本没有那方面的经验,不能领悟其中关窍真怪不得她。小花只能说了句“是”,先回到卫庭煦的房中帮她铺好被褥,想了想,换了一床更宽,足够两个人一起盖的被子,放置两个枕头,点上卫庭煦最喜欢的香薰,这才离开。 “我不会和长孙悟成亲。” 甄文君在喝了两口徘徊酒之后,听到卫庭煦这样说。 “没关系。”甄文君道,“我明白你们世家子弟的婚配乃是壮大宗族的重要手段,我不会不识好歹,况且你和长孙悟……” “以前是利益联合,那是因为要对抗谢家。我阿父怕他和长孙叔叔一旦过世,我们这一辈便会分化,到时候可是称了谢扶宸的心意。不过现在谢扶宸已死,所要联合的利益已经转移了。”卫庭煦坚定道,“我不会嫁给他。” 甄文君心里开心不已,嘴上还逞强:“你跟我说这个做什么……我都说了啊,我不在意的。” “是么。”卫庭煦点了点头,“原来你不在意。也对,我说这个做什么,是我糊涂了。妹妹提醒的是,我再考虑考虑,毕竟长孙悟也是个难得的良人。” 甄文君没想到她说翻脸就翻脸,站起来就走,马上跟上去认错:“怎么又成妹妹了,不是叫人家文君的么?我错了好姐姐,可别生气了,不然屁股让你揍?揍到开心如何?姐姐!庭煦!庭煦姐姐!” 第121章 诏武元年 过了冬至就要到新一年的岁首, “神初”总算要过去, “诏武”即将到来。 一元复始, 万象更新。诏武元年的岁首在细细的绒雪中拉开帷幕。 终于结束了连续多年的战事, 在和平的表象中喘息的大聿百姓暂时忘记了胡贼带来的伤痛, 通宵达旦地庆祝侥幸又活过一年。 甄文君带着卫庭煦一块儿去市集上看看热闹,在人如潮涌红飞翠舞的街道上艰难地行走。甄文君怕卫庭煦被挤坏了,一个劲儿地护她。她说不碍事,反手握住了甄文君的手道: “以前我腿脚不便,小花推着四轮车根本没法在闹市中前进, 所以一到节庆我都不喜欢出门。难得今年我能走了, 就让我好好感受一下新年之气。节日里正是要挤,正是要这气氛。” “好好好,那咱们便往前走吧。不过你可一定要跟紧我了, 若是在这儿走丢, 我可没地方找你。” “十六暗卫就在咱们头顶上盯着, 我如何能丢?” 甄文君被她说得哑口无言。卫庭煦一向出奇地理智,有时候想要说些情话她都能在第一时间拆穿。试问哪对情侣不说情话?情话的重点是谈情说爱, 而不是滴水不漏。 甄文君摇头耸肩也是认了,不仅是暗卫, 就连小花也都在三步之外跟着。看上去是她们两人单独出来采办些心头好物,其实周围十几双眼睛盯着。 大概也只有酒窖和卫庭煦的闺房之中无人打扰了。 甄文君拉着她的手, 两人在人声鼎沸的市集中穿梭。 甄文君发现卫庭煦头顶只到自己眉毛, 且自己过了年才十八, 还有再长高的机会, 而卫庭煦已经二十二岁,个头想要再往上拔已经没指望了。甄文君特别得意,昂首阔步和她并肩而行。 卫庭煦的目光在某些新奇的小玩意儿上流连,却也只是随意一看,并不上前去买。她一路走一路看,多是淡淡一眼便收回了。 “没想要的东西吗?”甄文君问的时候掂了掂腰间的钱袋,“我可是带上所有的私房钱,庭煦千万别心疼,想要什么我给你买什么。” 卫庭煦笑着摇头,并不透露。甄文君以前以为她深藏喜恶只是为了不让人容易猜透和拿捏,但现在她们俩都已经共赴巫山,乃是世上最最亲密之人,卫庭煦依旧如此,想必是性格使然。 甄文君不再多问,暗暗观察卫庭煦目光所到之处,将她多看了两眼的事物全部记下。 两人在京师最繁华的东市走了一整圈,卫庭煦的神情却是越来越黯淡。 “怎么了?莫非是这星桥火树张红燃爆让你心烦了?”甄文君见她一圈走下来非但没有开怀,反而有些忧虑上眉梢,有些担忧。 “不一样了。”卫庭煦看着街道上喧杂嬉闹的人群,以及护城河上一艘艘飘来的画舫,无论是路上还是河面上的人,全都放浪形骸声色犬马,“我小的时候无论是汝宁还是平苍,新年最重要的一件事便是禳灾去秽。元旦清晨我阿母会准备椒柏酒、屠苏酒给大家喝,我那时还是个孩童,不能饮酒只喝桃汤。每次喝桃汤时就能听见大哥和二哥在院子里燃爆竹之声,那是一年中我最喜欢的场景。爆竹放完就要走亲访友拜贺新年。拜贺后便开始一轮又一轮的驱鬼辟邪,一直出了正月才停止。而现在,大家好像对此事并不在意。” 甄文君道:“大概是这么多年来战事不断,朝廷中枢又动荡不安,朝不保夕的日子里难得有了喘息的机会,大家都想着及时行乐吧。” 卫庭煦冷笑:“所以才有那么多骇人听闻之事。” 河中最奢华的画舫之上有二十多位年轻男女,站在最中间的男子头顶的玉冠歪歪斜斜地挂着,一根红丝带蒙着他的眼,正月里竟袒胸露怀,让人看得都起鸡皮疙瘩。不用说,此人定是刚刚吸食完芙蓉散。 只见此人张开双手到处摸,周围一圈男男女女全都带着鬼脸面具,他的手扫到哪儿便引起一片惊叫声。那男子摸了半天都摸不到人,气急了,忽然调转方向往后一扑,抱住个小娘子两人一块儿大叫着摔入河中。 “那人你可知道是谁?”卫庭煦望着在水里抽下了红丝带,怀抱着小娘子放声大笑的男子,问甄文君。 甄文君用眼神告诉她“我不知道”。 “此人姓林名道渊字子临,乃是已逝的前大司农林权宗族之人。他可是当今颇负盛名的天才。” “他?”甄文君以为自己听错了,在水里拉扯着小娘子不放引得岸上无数人围观起哄之人居然颇负盛名? “对,正是他。前几日我和陛下一块儿乔装参加的一场清谈。一直都有大臣批判清谈误国,说现在办一场清谈要耗费成百上千的新鲜蔬果和百车的粮米,非常铺张。一些自称大家者为了效仿先人风骨,为了离经叛道博人眼球,所做之事越来越让人不齿。陛下已经颇有一段日子没有参加过清谈,便拉上我乔装成世家子弟去了林府。林府清谈可不得了,乃是由现任少府林彭主办,乃是汝宁最大的清谈之地。这林道渊便是林少府的嫡子。当时他也在场,你猜我和陛下看见了什么?” “什么?” “这林道渊身穿长袍进来之后,分腿而坐,面朝众人。” 甄文君难以置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大聿无论男女,除非穿胡人那种窄袴,只要是长袍,袍内都是空空荡荡没有一物遮掩,故大家都是跪在案几之前,跪累了臀部落在自己的脚跟上能够缓解麻痹之感。分腿而坐面朝众人意味着什么?袒露之物恐怕能脏了所有人的眼。 甄文君一阵犯恶心:“所以……所以你和陛下都看见了?” “岂止看见了,陛下恨不得当场将此人给剁了。我们俩什么也没听就被恶心回来了。” 甄文君非常能理解,这事儿换成谁谁都能有同样的冲动:“这人为了什么如此?” “这便是现在的风气,为了离经叛道而离经叛道,拿无耻当风骨。”卫庭煦笑道,“已经作古的圣人贤士们若是看到现在的乱世之相不知会作何感想。有些东西,已经从根上腐烂了。” 本想热热闹闹地出去沾点儿新年的喜气,没想到沾出了一身的烦恼回来。 刚回到卫府一转眼甄文君就不见了,卫庭煦问小花她去哪儿了,小花说就看她刚回来就骑了云中飞雪往外跑,也没说去哪儿。 卫庭煦并不着急,一想就知道这小皮猴又有什么鬼主意了。 果然半个时辰之后甄文君就回来了,她骑着小雪身后跟着辆马车。 “这是什么?”小花站在门口问她。 “给庭煦的礼物。”甄文君兴致勃勃地下马,让马夫小心地将车内的东西搬出来。 “庭煦……”这称呼让小花一时恍惚。 藏着一整个冬天雪夜的冰裂纹碗盘、让小孩儿和卫庭煦都流连忘返的苹果糖、点燃一支就能照亮半个夜空的金枝铜灯……这些东西都是方才卫庭煦多看一眼的,甄文君暗自记下折返去买,塞了整整一马车带了回来。 马夫和小花一件件地将它们摆入竹苑,展示在卫庭煦面前。 卫庭煦看着,没说喜欢也没说喜欢,只是感叹道:“我们文君是长大了,懂得折腾这些花花肠子了。” “才不是什么花花肠子……”甄文君不乐意,“这是我花光了所有的钱给你买的新年礼物,怎么能说是花花肠子呢?” “所有的钱?我记得你那儿可有几十万两。” “花光了所有的零花。几十万两相当珍贵不能乱花。” “哦?你打算怎么用?” “自然是钱滚钱。无论是黄金还是白银放在家里只会占地方,就算换成了一叠叠羊皮银票也不能增值。当然要将这笔钱用在恰当之处,让钱生钱才是。” 比起一车的小玩意儿,卫庭煦对她生财之道更感兴趣,邀请她进屋内详谈。 小花有点犹豫不定。换作从前的话她肯定会根据客人的喜好备上茶或者酒,再装些精致的小点心送到卧房之内,并且在旁伺候,为她们斟茶倒水。 如今“屋内详谈”好像有了别的意思,小花不太确定女郎所说的“详谈”到底谈的是什么,她究竟要不要去服侍。 一时站在原地举棋不定,卫庭煦走了几步发现小花没跟上来,便回头问道:“怎么?” 小花这才确定女郎这回是真的要谈正事,而不是弄肿嘴唇。 “奴准备便来。” 小花下去准备点心茶水,甄文君和卫庭煦先到屋内。 “本来陛下是想在今年举办铨选,选拔新的官宦入朝,填补血液。铨选的重点不只是寒门子弟与高门士族子弟共同参选,更是允许女性和男子同场评定。她担心会受到反对,便先故意放出了些消息。这些消息还不是男女同评的消息,而是寒门与高门公平铨选。不出所料,一群人上疏到我父亲那儿举力反对,希望陛下三思。” 甄文君不太明白:“现在都已经是诏武元年了,陛下已经登基,谢扶宸及其余党都已经被铲除,剩下的难道不都是陛下的拥护者吗?为何会有这么多人反对?” “正因为是拥护者他们才会担心陛下手腕太硬太狠,急于将驰骋了数百年的马头在一瞬间掉转,恐怕有车毁人亡之险。都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在平民百姓看来天子乃是一言九鼎谁都不敢忤逆,却不知想要让庞大的国家平稳向前,却是要付诸所有的心血,决定任何小事都要思忖再三。陛下是可以任性,就像李举那样,想要亲征便亲征。若是现在陛下硬要推行新的铨选之法也不是不可以,可到最后只会落得和李举一样的下场。”卫庭煦道,“为何大聿中枢重臣都是出自大族?这不是一天形成的脉络。自太祖开国以来,他任命的重臣全都是跟着他征伐的名将,这些名将被封了公爵侯爵,世世代代繁衍生息枝繁叶茂,宗族势力不断强大。如今士族依旧是大聿的支柱,想要让寒门小族来分他们的权利,他们自然不会答应。一旦触到了贵族的逆鳞,他们联合反叛绝不是黄土逆贼这些蝗虫们胡乱啃咬的程度。他们手中的部曲、谋士们众多,人才济济,一旦谋反中枢危险。” “既然如此,为何还要支持寒门?” “这便是最矛盾最让陛下头疼之处。支持寒门世家反对,可若是不支持,依旧不让寒门这股新鲜的血液注入到中枢之中的话,世家子弟如林道渊之流便会继续占据大聿高层之位。这些含着金钥匙出生的世家子弟们不思进取者众多,不用读书不晓大意却依旧能够借着祖辈们打下的高台平步青云,他们为何要努力?为何要破万卷书?让寒门子弟平等参加铨选不仅能够拢获更多的人才,还能让士族们产生危机感,从而力争上游。没有竞争之地,无论在哪儿都只是一潭死水。” 甄文君重重地点了点头:“所以两方都有利有弊,陛下举棋难定。” “新的铨选制度不过是为女性进入官场铺路而已。士族相对于男人,寒门相对于女人,只要能够将士族和寒门之间的矛盾调和,那么女性为官一事多半可以如法炮制。陛下打算顶住压力支持寒门,只要有个寒门末将树立大功,便可名正言顺地将其提拔。开了此先河,往后一切都能迎刃而解。最重要的是这件事一定要所有人心服口服,如此一来才能够破格提拔。” 甄文君明白了:“所以现在的当务之急便是为这名寒门末将争取到立功的机会,而现在四海升平没有战争,最能让所有人满意的便是在贫瘠的土地上长出一棵摇钱树来,将国库填满。只要能办成此事便能堵住所有人的嘴,从而破格提拔推动铨选改革。你要让我办的事就是这件事吧?” 卫庭煦说到此处才舒展开眉头,露出淡笑:“知我者,文君也。文君可有好办法?我知道你那儿有几十万,可几十万连汝宁百姓一天的粮食都不够,需要利用它生出金山银山。” “金山银山……”甄文君颓然跪在案几之后,头疼道,“你家文君呐,耍点儿小聪明还可以,真的要我弄座金山银山给你,我还真有点儿为难。” “是么?”卫庭煦道,“我卫子卓的人不过尔尔?” 甄文君“唰”地一下站起来:“你说什么?” “我说。”卫庭煦慢悠悠地重复一遍,“我的人不过如此,实在让我失望。” 甄文君上前执起她的手腕将她拎到床上压了上去。卫庭煦闷呼一声,再睁眼时甄文君已经在眼前。 她双手撑在卫庭煦的脸侧,双眸里尽是危险之气:“是你挑衅我,可别后悔。” “哦?”卫庭煦表面平静如湖,内心竟被她强势的动作搅得频生波澜,“你想怎么对我。” “我要让子卓知道……”甄文君慢慢降低上身,贴近她耳边。卫庭煦屏住呼吸,被她的强悍禁锢得无法动弹。 “你的人,比世界上任何人都厉害。” 甄文君竟开口唤她的表字“子卓”,比称呼她“庭煦”更让她心绪难平。 “你喜欢我这样叫你。”甄文君看穿了她,抬起双指在她脸上弹了弹,“脸竟然红了。” “喜欢。”卫庭煦直言不讳,很爽快地承认,“我喜欢强者。不过,若只是空口无凭的话倒是非常败兴。” “当然不是空口无凭。”面对卫庭煦这番话甄文君毫无压力,她站了起来去开门,“我已经想到办法了。” 大门一开,捧着茶盘和果盘的小花抖了一抖。 小花站在外面许久,本来是要进来的。刚想敲门就听见里面有床榻挤压的声音,她又硬生生地把自己给抽了回来。 恨不得用蒲桃将双耳堵起来不要去听里面的动静,小花在犹豫着要不要在回廊上走两圈再回来时,甄文君将门打开了。 “谢谢,交给我就好。”甄文君拿了茶盘果盘便关门,小花还想开口,门已经合上了。 “你想到了什么?”卫庭煦坐起来,饶有兴致地看着甄文君。 无论是以前两万两的考验还是宿渡收粮,甄文君总能在出色完成的前提下带来更多的惊喜。她喜欢甄文君拆解事件时的眉飞色舞,更喜欢她灵光一现时的自信张扬。 这一次甄文君依旧没让她失望。 “在北疆打仗时我听一位战友说过,前朝时中原和宿渡之间有一条贸易之路,当时被人称为万向之路。此路北起平苍,经由宿渡一路南延至流火国。那时国泰民安,前朝高宗全力开拓贸易版图,将中原的瓷器、丝绸和茶叶等商品经由万向之路运往流火国。这条商贸之路给高宗带来巨量的财富,可惜之后因为战乱被切断了。如今胡族之乱暂退,若是能够趁此机会将万向之路重新开启,别说是金山银山了,涌入陛下手里的肯定是金海银海。” 万向之路乃是古籍上记载的往事,不是什么战友告诉她的,而是阿母跟她说的。阿母说这万向之路乃是由前朝刘获开辟,前后历经十年才艰难打通。之后无数南方小国的商队从南方沿着万向之路抵达中原,形成了万国来朝的盛世。 当然,每个朝代都会经历鼎盛和衰弱,后来前朝天子昏暗,大聿开国太祖起兵讨伐,从此斩断了万向之路,一恍就是二百年。 曾经文帝有想过重开万向之路,可惜那时的姑戗族就已经非常不安分,将文帝派去的开路使者全都杀了,想要彻底切断与大聿的往来。 “我想,那时的姑戗族人暴戾是因为大聿帝国刚刚建立,武力上和他们相去无几,所以他们才敢斩杀使者。可是现在不同了,宿渡已经被大聿收服成为附属国,横穿宿渡抵达流火国不再是难事。若是可能的话可以继续往南走,将大聿的商品销往更远的地方。”甄文君想想都觉得很爽,“此事功在千秋,到时候陛下想要封什么官都没人敢多说一句吧。而且一旦此路打通,我便有更多赚钱的机会。除了国库丰盈,咱们卫家的钱库也能给撑爆了。” 甄文君这番话出乎卫庭煦的意料。她本以为甄文君给出的法子能赚钱,却不一定能赚到足以填充国库的大钱。没想到甄文君居然想要重开万向之路。 这是个野心极大的人。 卫庭煦看着甄文君已然跃跃欲试的脸庞,欣喜不已。 若这件事出自别人之口卫庭煦只当那人信口开河。可这是甄文君说的,即便只是提出一个想法,卫庭煦已经闻到了成功的滋味,看见了盛世来临的画面。 卫庭煦道:“若是能成,当真一举两得。不仅能够迅速恢复国力,更能够改革铨选。” 甄文君却不满足:“为什么不一举三得呢?此事为什么要便宜别人?这件事由我办了,名头实实在在地落在子卓你的头上,到时候让陛下封你为女官。钱、铨选、女官,全都有。” 甄文君一气呵成巧思如潮,一次次颠覆卫庭煦所想。 这是强者。是她一直期待着的,让她兴奋难平的强者。 卫庭煦站起身走到她身前和她面对面。 甄文君抬头看她:“嗯?” “你要亲自去?”卫庭煦分开腿,坐到她大腿上。 突然的亲密让甄文君意乱情迷,她一只手扶着卫庭煦的腰,一手捏着她的下巴:“自然是我亲自去。这么重要的事我不能交给别人。万一办砸了只会瞎耽误功夫。而且……” “我和你一块儿去。” 甄文君已经将脸埋在她胸口,听到她这么说忽然清醒,重新抬起头。 “你说什么?” “我说,我要和你一块儿去。”卫庭煦重复一遍,让她知道自己并没有听错。 “可是子卓,这件事实在太危险了!南蛮之地盗贼多如牛毛,就算宿渡已是附属国,他们盗贼的本性难移!更不要说流火国了,中原和流火国已经隔绝了数百年,他们那儿什么模样谁也不知道。万一和冲晋一样都是茹毛饮血的蛮子呢?” “不必说了。”卫庭煦道,“我曾经说过不要你再做危险之事,没想到还是食言。但我不会再让你一个人赴险。文君,我不会给你添麻烦的,带我去吧。” 第122章 诏武元年 卫庭煦保持着一贯的骄傲, 骄傲中带着让人难以拒绝的请求。甄文君哪里受得了这样的她, 只能哀叹卫庭煦实在太狡猾,不可如此。 “你这样我如何拒绝?” “那就答应。” “实在太危险了, 重走万向之路充满太多未知, 一旦离开大聿境内会遇到什么事不仅不可预知且不可控制, 可能比北疆大战还要凶险。”甄文君不再看卫庭煦, 避开她失望的眼睛, “别说了我不会同意。子卓你好好休息, 这几日我会专心准备南下之事,一切就备便会来找你检阅。” 甄文君知道这一刻一定要狠下心, 快速离开才对。多看卫庭煦一眼就会于心不忍一分。 直到甄文君离开, 卫庭煦没有再说上一句话。 想要重新打通万向之路首先要找到当年对于这条路的记载,最重要的是找到先人留下的地图。一旦找到地图就能事半功倍。 步阶如今被她派去寻找玄鸟图腾的来历已经离开汝宁多日, 她暂时不知从何处下手, 便想起了阿希。 阿希去过很多地方, 对大聿地貌多有了解,不知她是否能提供一些关于万向之路的线索。 甄文君立即启程前往阿希的老家,前海关边上的小小县城,榴县。 “万向之路?”找到阿希时,阿希正坐在村口端着碗热汤饼吃得欢。她边吃边看两位阿翁下棋,直到一方被将军了她才抽出空来搭理甄文君, 听到甄文君提及万向之路时, 立即将汤饼呼啦吃完, 放下碗严肃道, “不可去不可去,那是一条通往鬼门关的路。” “鬼门关?”甄文君更好奇了,“你是说流火国吗?” 阿希将她拉到小巷子里,悄悄道:“你觉得这么多年来为什么历代天子们都没能再将万向之路重开?谁都知道南边富庶,除了大聿现在最稀缺的粮食之外,香料、珠宝、各种见也没见过的动物植物应有尽有,更有中原人想都没想过的机械机巧。中原的丝绸和陶瓷在南边各个胡国那边特别稀罕,能够卖上大价钱。你说,咱们都知道的事情朝廷那些大官们,天子们能不知道么?前朝天子打通万向之路前后用了五十多年,派了三位使者前往开路,结果呢,直到最后一位才勉强算是把道路打通。前前后后耗了无数的人力财力,万向路上伏尸百万,最后因战事爆发财政吃紧,迫不得已中断了。前朝正值盛世才有财力折腾开路,现在大聿什么光景啊,百姓都吃不饱了,女帝能答应吗?” “不用天子知道,我自己带人去。” “你?”阿希想了想道,“文君你嘛的确有领兵才能,可是这万向之路上诸多妖魔异族,更有数不清的盗贼蛮子,恐怕连你也难以应付。更不用说流火国了。流火国地处沙漠之中,白昼热如火炉夜晚寒冷如冰,想要穿越沙漠找到这个国度都很困难,更不要说和他们做生意了。前朝的使臣也是走了狗屎运找到了流火国,不过对于这点的真实性我还心存怀疑。你说谁会将自己的城池建立在沙漠之上呢?这个王是不是脑子不太好使?前朝使臣是真的抵达了流火国还是说根本没到达只是随便杜撰了些见闻就回去复命了,谁也不知道。我和我阿父还真的走过古老的万向之路,想从这路上找些赚钱的法子,可是没办法,根本走不下去。文君,我劝你也趁早放弃吧,没有万向之路的地图,别说流火国了,你出了大聿国境往南走根本走不出千里地就会葬身野外。” “阿希,当初你走过万向之路,肯定有地图吧?”甄文君道,“所以我才来找你,想让你和我一块儿去。” 阿希立即后退三步要和她撇清关系:“莫说这种胡话!我怎么可能跟你去!” “所以你真的有地图了?” 阿希:“……你诓我!” 甄文君哈哈笑:“我也没想诓你,谁知你一诓即中。” 阿希转身就要走,被甄文君拉了回来:“别走啊阿希,难道你不想要解开流火国的秘密吗?” “不想。”阿希回头将她甩开,坚定道,“我对流火国的秘密丝毫不感兴趣。如果你想去送死就自己去吧,别拉上我。我根本就不想知道什么流火国有什么秘密,这和我无关!” 从认识阿希开始,甄文君从没见过她发这么大的火。即便当初前海关被克,随后孟梁持续大半年的战役,阿希身处其中断了一条腿也没见她有多慌张,每次装尸体躲车底轻松逃过一劫。阿希身上有种大智若愚之质。甄文君早就发现了这点。阿希在乱战中得以存活并不只是幸运,而是种游刃有余。 “阿希,你阿父根本不是樵夫对不对?”甄文君问道,“你当初参加女部也不只是因为前海关被攻克,你只是想要增加军旅阅历而已,对吗?重走万向之路不会只是单纯找些生钱之道,你们有更深的谋划。你和你阿父不是普通人。” 甄文君一语之后阿希的神色反而平静了下来。 她看着阿希走回去,将棋盘上的碗拿起来,回屋里重新给自己捞了碗汤饼,跪到又小又破的木案几之后默默地吃汤饼。甄文君跪坐她对面,也不催问,就安静地等着。 阿希一连吃了三碗,实在吃不下了才放下碗箸,看着窗棂透进的阳光,肃然道: “我们冢氏祖上是非常有名的纵横家。当时春秋战国群雄并起,除了诸多圣人游走列国传播自己的学派,还有我们冢氏先祖纵横捭阖,在各个诸侯之间游说献计,联合制衡。自从前朝统一中原之后,我们冢氏便没落了。无数世家大族的崛起更是将我们挤到了边缘。冢氏从此一蹶不振,可我阿父还是没有放弃冢氏的骨气。他告诉我,身为纵横家的后裔,必须走遍山川五岳行万里路,这才不枉费活这一辈子。他向往万向之路上一切神秘之事,在我阿父心里,流火国是最最神秘的地方,而我,就是在万向之路的古道上出生的。” 甄文君想到了阿希和万向之路有些关联,却没想到关联竟这么深。 “我阿父在古犀国和一位娘子相遇,两人情投意合便生下了我。生下我之后古犀国的人杀来,要带我阿母回去。他们这个国家的所有女性都必须嫁给国中的男子,绝不可与肮脏的异乡人结合。一旦有人这么做,整个古犀国都将受到神灵的惩罚,唯有罪人的鲜血能够洗涤这一切。一开始我阿父并不知道这件事,就让我阿母回去了,等了她多日也不见回来,便乔装进入古犀国,发现我阿母早就死了。她被抽干了鲜血丢在山上,山鹰将她的尸体啃噬得面目全非。我阿父拼死将她的尸首抢了回来,带回了他的故土安葬,在前海关将我抚养长大,等我懂事之后跟我说了这件事。这就是万向之路路上的一个小小的国家,他们没有任何人性可言。像这样的蛮族在万向之路上到处都是。” “然后呢?” “然后?”阿希冷一声道,“他回去了。回到万向之路上,要继续往前走。古犀绝不是他的目的地,他想抵达的地方正是流火国。我曾经跟他走过一段,一路上的种种遭遇绝非正常人能够忍受,他为了前进竟不管我的死活,我也懒得再管他,自己回来了。” 甄文君听明白了阿希话中的玄机:“所以,流火国的确真实存在,而且它有极大的诱惑性,对吗?你阿父正是掌握了流火国的消息才不管遇到什么险阻一心要将它挖出来。”甄文君说着也颇兴奋,“流火国究竟是什么样的地方?通商之后真的能带来巨大的财富吗?” 阿希也靠近她,两人四目相对了半晌,阿希忽然笑咯咯地笑了。 “他们的地下,藏着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黄金和珠宝。” 甄文君眼神一利。 “你信吗?”阿希如入魔怔般,带着诡异的笑问甄文君。 没想到甄文君比她更入迷:“我信!” 阿希猛然站了起来,差点将案几给掀翻。 “我是不会去的,我也没有地图。你想要去送命的话就去吧。”阿希丢下这句便走了。 阿希一定以为自己的一番话能够将甄文君吓退,可自小听惯了阿母睡前恐怖故事的甄文君对于什么抽筋扒皮没有丝毫的畏惧,反而被阿希所说“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宝藏”惹得浑身鸡皮疙瘩。这就是子卓所要的东西,乃是天子改革的最大助力。 甄文君为的就是这个! 阿希所说埋藏在地下的宝藏,应该是丰富的矿产。既然是黄金的话,有可能有矿山以及古老河床冲积层。难怪前朝的天子们千方百计要打通这条路,通向流火国的乃是一条致富大道! 甄文君越想越兴奋,连夜赶回汝宁,想要直接找卫庭煦说这件事。走到卫庭煦卧室门口又停住了脚步。卫庭煦和她是一样的人,绝对会因此亢奋。本来她就想要跟着去,好不容易强行按下来了,自己主动将这件事又挑起来可不是聪明人能干的事儿。 甄文君忍着没敲门,转头去找了左堃达,问他是否能一块儿去万向之路。 听到甄文君居然想征服万向之路,左堃达兴致也颇高,非常想要去。可是如今他有官职在身不可随意离开汝宁,相当遗憾。 左堃达的话提醒了甄文君一件很严重的问题。 如果没有卫庭煦拨人给她以及帮她在李延意那头要人的话,她只能单枪匹马出征。想要谈生意,肯定得携带一些大聿独有的商品过去,丝绸陶瓷和茶叶都得带几车样品,她一个人不可能看得过来。倒是可以花钱雇人前去,只不过雇来的人素质参差不齐,能不能搭把手都是个问题,更不要说走到半路万一出了些危险人一哄而散全跑了,那她更是傻眼。武艺高强的能者倒是也能找得到,只是人家根本看不上甄文君手里这点儿小钱。 最好小花还能一路同行,肩能扛手能拎还会功夫,这些都不说,只要小花这魁梧的身材往车马前一站,哪个不长眼的敢来送死? 小花跟着她一块儿执行任务其实合情合理,若是灵璧还在的话,灵璧留在汝宁照顾卫庭煦,小花便能空出来跟她走了。 可惜…… 左思右想甄文君还是得找卫庭煦。 走回到卫庭煦的书房门口,甄文君打了一肚子的腹稿才敲门。 以她对卫庭煦的了解,卫庭煦是个顾全大局的人,肯定会帮她的忙,招募壮士陪她南下,可也绝对不会给好脸色,甚至挖了沟沟壑壑等着将她踹下去解气。她能做的也只有撅起屁股随便让卫庭煦踹了。 卫庭煦将门一开,李延意竟在里面。 “参见陛下!”甄文君急忙伏地行礼,李延意笑道: “文君快快起来吧,听说你又要立功了。” 甄文君走进书房,小花将门关了起来,只留她们三人在屋内密谋。 甄文君将今日找阿希所谈之事和自己的揣测统统告诉她们,李延意这个穷怕的天子感叹道: “若是真能将万向之路重新打通的话,对大聿而言是天大的好事。文君,你想要谁随行,想要怎样的车马尽管跟寡人说,寡人一定满足你!” 甄文君看了看卫庭煦,油灯之下卫庭煦简单束着长发,身上披着厚厚的皮草,淡淡的笑意之下不太确定她此时是什么情绪,完完全全变回让甄文君参不透的卫子卓了。 “陛下垂爱文君感激在心。陛下,我需要各种款式质地的丝绸、各大窑烧出的精品陶瓷,还有顶尖的茶叶,这些各五十车。金银器、铜镜和各式手工艺品最好都能有样品。丝绸陶瓷和茶叶可以换回沿路损耗,能多赚些当然是最好了,其他的便让南蛮们开开眼界,能够当场签订契约的话待我回来便能大批量产出。壮士五百,随从一千,其他的我自行准备便可。” 李延意相当爽快地答应了甄文君所有的要求。其实甄文君的要求一点都不过分,完全是站在李延意的立场上,站在大聿现在的国力上尽可能地帮天子节省了,不然的话她肯定要组建一批庞大的商队,还要纠集五千轻骑开路。 李延意离开卫府之前给了甄文君一卷羊皮卷。 “这是寡人让人收集来的关于万向之路和流火国的相关线索,还有几片残破的地图,全都是前朝机密。现在全都给你了。文君,你是子卓的左膀右臂,便是寡人的心腹。这一路上你一定要小心。寡人等着你功成归来!” 甄文君伏在地上谢恩,李延意在几个女子的护送下离开了,甄文君看护着李延意的这几个人脚下没有声响,下盘稳健,应该是高手。 “这几个人就是‘追月军’?”甄文君问卫庭煦。 “是,如今追月军已成为天子禁军,取代了黄门內侍。这件事还引发了群臣抗议,不过陛下下手也十分狠绝。” “嗯?” “陛下将那不自量力企图勾引陛下的阉人带上了朝堂,当着所有人的面让他一五一十地将自己如何勾引陛下交待清楚。那阉人有何办法?只好将他做过的没做过的陛下想让他承认的全都说了。这么一来群臣哑然,万分尴尬,那阉人被凌迟,追月军也顺利替下了内侍。” 甄文君听完这事儿心里有些微微的摇摆,似乎现在登上帝位的李延意在慢慢变化,慢慢变成了一个会使用恶劣手段达成目的的人。也或许是她多虑了,可能李延意一直都是这样的人,只不过甄文君不了解这一代女帝。 眼见李延意的銮驾离消失在视野之中,卫庭煦就要开口,甄文君抢先一步道: “说了不可以哦,不可以就是不可以。刚才我说的那些子卓你有听到对吧,这一路的艰险会超出我们的预料。我不可能让你去的。” 卫庭煦眨眨眼,不以为意道:“哦,我不去。我想跟你说,小花今晚做了鱼片汤,我特意给你留了一碗,趁还热着快去喝吧。”说罢卫庭煦就率先独自回屋去了。 甄文君到了庖厨,果然木桌上放着一个比她脸还大的“碗”,端起来都费劲,她怀疑这根本不是碗,就是个盆。 幸好不是个小碗,否则真不够她吃的。 小花的手艺一向精湛,甄文君在外奔波几日吃睡都不好,也饿了,迅速将鱼片汤扫完后拿了浴衣去池子里沐浴。 她实在太喜欢这个池子了,特别是落雪的季节泡在极热的热泉之中看着雪花一片片地落在头顶,便是最幸福的事。 她喜欢卫家,卫家的每个细节都让她喜欢,这儿有卫庭煦小时候的痕迹,充满了卫庭煦的气味。 即便如此她还是想要有自己的家,属于她和卫庭煦两个人的家,这个愿望不知何时才能实现。 或许这次顺利从万向之路回来,卫庭煦入仕之后,凭借她的才能一定能够迅速高升,到时候陛下会为她开府吧。那时她便跟着卫庭煦,照顾她也当她的谋士,两人一起闯荡朝堂,与各个派系斗争,想想便其乐无穷。 从浴池中出来穿了浴衣回房,惦记着这几日她不在府中卫庭煦有没有按时浸药浴,又有谁来给她揉寒团按摩腰间。 小花吗? 想了想那画面,甄文君有点儿不太乐意,加快脚步去卫庭煦的卧室。才离开几天就想得不行,有很多话要跟卫庭煦说,真不知这一趟去万向之路多久才能回来,一定要在离开之前把该说的全说完了才是。就算卫庭煦摆点儿脸色挖几个陷阱都没关系,她一定笑脸相迎,绝不会有一句怨言。 没想到卫庭煦比她料想的要大度多了。 不仅没有给脸色挖陷阱,甚至主动为她宽下浴衣,让甄文君受宠若惊。 “别别别,姐……”一激动差点又喊她“姐姐”,只怪以前叫得太顺,甄文君急忙改口,“子卓,我自己来就好。你今日可有药浴?” 卫庭煦点头道:“我让小花帮我灌好了药汁,只是还未用寒团。” “正好正好,我来帮你。”甄文君将浴袍重新挂回身上,去盒子拿寒团。 帮卫庭煦揉按之时卫庭煦细致交待了路上可能遇到的危险,吃穿住用行全都念叨了一遍。以前没见她这么啰嗦过,看来这回不让她跟着去的确令她难过了。 “子卓……”甄文君从后背抱住她,“其实我也舍不得,但我必须去。这件事关系到咱们的未来,大聿的未来,有多重要我们都知道。” “我明白。”卫庭煦已经认命了,她双臂交叠在下巴之下,回过头用额头蹭了蹭甄文君的脸侧,“所以我也没说什么。我就在汝宁等着你。不过你要答应我一件事。” “小花你留下。”甄文君知道她要说什么,抢先一步说道。 “小花跟着你我才放心。你答应我这件事,我便闭嘴再也不多说。” 卫庭煦干脆利落到甄文君没法拒绝她,就连个“可是”都说不出口。 她粗略算过,这趟南下一来一往最少要六个月,还不算上遇上各种情况可能会耽误大量的时间。 “我觉得我会想死你的……”甄文君像个婴儿一般依偎在卫庭煦的怀中,完全不舍得放开她。 卫庭煦反过来安慰她:“半年不过一眨眼,咱们很快会再见面的。” 一开始卫庭煦想要一块儿去而不得的时候,甄文君拒绝她的心情很坚定。现在卫庭煦已经接受自己不能去的事实,甄文君反而有些在意有些难过起来。 今夜她要好好地嗅卫庭煦的香味,吞下她美味的一切细节。 卫庭煦也十分配合,尽管现在的她体会不到除了痛以外的其他感觉。 从第一次行房之后,卫庭煦和甄文君同时发现了卫庭煦身体的异样。 先前她的腿疾不止是双腿没有知觉,腰部以下都无法挪动。现在能够勉强站立却依旧不能坚持太长时间,没想到的是竟会影响到玄圃甚至丹穴的感受。 第一次敦伦之时甄文君有点儿激动过头,卫庭煦的眼泪更是让她忘乎所以,对于房事她早也从越氏阿椒那儿学到不少,所谓“媚术”不仅能诱惑,还能服侍。整个过程中甄文君都十分小心,毕竟卫庭煦身子伤病太多,她也不忍大动干戈。小心之外她亦暗暗运用了不少技巧,在她看来卫庭煦肯定是舒服的,眼泪也是因为情之所至,不然的话越氏阿椒就是个沽名钓誉的骗子。 卫庭煦什么也没说,直到大汗淋漓地结束后甄文君耍着赖撒着娇询问卫庭煦的感觉,有哪儿需要改进的一定要说出来。卫庭煦被她逼问得实在没办法才说出了一个让甄文君目瞪口呆的结果。 除了痛之外,没有任何感觉。眼泪也是因为忍痛而流。 怎么可能,怎么可以。 卫庭煦跟她说了自己的猜测,大抵是腰腿伤牵累。酒窖内甄文君只攻赤珠,卫庭煦依旧毫无感觉。相比之下,她似乎更喜欢接吻,甚至喜欢甄文君稍微施力的啃咬。 所以临行前夜甄文君的亲昵只流连于肌肤之上。第二日甄文君要启程时卫庭煦还在熟睡,甄文君不忍心叫醒她,便悄悄离开了。 小花已经将车马全部备齐,长长的马队里的商品甄文君已经一一检查过了。 她跨上云中飞雪响亮一挥鞭,又是千山万水路迢迢,独自看夕阳。 马车队很快出了汝宁,在官道上徐徐前行。行至黄昏停在小县城城外暂顿。 帐篷搭好,生火煮饭。 甄文君看士兵们将一大袋米倒入大铁锅内,用巨大的勺子搅动,一群人围着往里面丢菜叶和肉末。 甄文君看着他们说笑,自己没胃口。 才离开一天就满心想念,剩下的一百多个日夜该如何是好? 甄文君什么也没吃早早去帐篷睡了。 开辟商道和打仗不同。若是处于战争阶段即便晚上睡觉也睡不好,常常做梦敌方偷袭。这会儿还没出大聿境内,连紧张的情绪都还没有,甄文君看着漆黑的棚顶,手臂间空空荡荡的,仿佛丢了身体重要的一部分。 不知道子卓这个时候在做什么,是否有好好吃饭好好泡药浴。家中的其他家奴是否会因为寒团太冷而偷懒,不给她好好揉摁? 辗转反侧许久才浑浑噩噩地睡过去。梦里她闻到了卫庭煦的香味。她伸手想要拥抱这香味,没想到真的抱到了。 张开酸涩的眼睛,清晨的第一道浅浅的光透进帐篷之中,甄文君发现自己怀里多了一个人。 一机灵差点跳起来,这谁啊居然偷偷跑到人家帐篷里!她们就这样睡了一整晚?这事儿要是子卓知道了那还了得? 昏暗的帐篷内甄文君正要将怀里的人推开,那人却靠得更近,甚至钻进她的怀里。 “你,不可!”甄文君抓着此人的肩膀差点将她拎起来。 “疼。” 她毫不留情地一抓弄疼了怀中人,听到声音甄文君“咦?”了一声。 “子卓?!” 靠在她怀里笑得得意之人,不是卫庭煦是谁? 第123章 诏武元年 卫庭煦缩着肩膀, 重复一遍:“你弄疼我了。” 甄文君如梦方醒赶紧放开她, 手忙脚乱去点灯。 将油灯移近卫庭煦, 温暖的橘色灯光下的确是卫庭煦带着淡淡笑意的脸庞。 “真的是你……”甄文君不知该哭还是该笑, “不是哪只野狐狸成精来勾引我, 想要吸我的人气。” “想得挺美。”卫庭煦舒展了一下身子,缓解一番腰腿酸痛。 昨夜趁着甄文君睡熟之后她偷偷溜进了帐篷里,就是为了今早能看见甄文君此时精彩的表情。小心思满足了,却弄得浑身不舒服,也知道甄文君在外实在凑活, 如此硬冷的地面就铺了一层布, 随意扯了块毯子往下一张躺着便睡,被子也是薄薄一层。要不是甄文君怀中温暖,就这一晚卫庭煦都能冻出个好歹。 卫庭煦浑身难受, 并不开口。 “是不是没睡好?”甄文君确定真的是自家娘子之后, 将油灯放在毯子边上, 拧着眉头表情严肃,“怎么可能睡得好, 家中之床铺的是厚厚的橡胶树汁凝练而成的褥子,软得我骨头都能散架, 就这样很多时候你起床都还觉得腰酸背痛。就这。”甄文君拍拍硬冷的毯子,“你怎么能受得了?” “小瞧我。”卫庭煦正色道, “我自小腿脚不便却也行遍了整个大聿, 靠的不仅仅是别人的服侍, 还有我自己的坚持。” “我的子卓当然很厉害, 你去过很多地方知道许多我不曾知晓的事,但我还是心疼你啊,这并不冲突。就如同你心疼我,不愿意我一个人千山万水独自赴险所以假装已经放弃随行却在暗中偷偷跟着,还趁我睡觉钻到我怀中一样。” 甄文君言语之中尽可能地温柔。 她知道卫庭煦曾经经历过什么,卫庭煦一直在将曾经的伤痕变成铠甲,不管过程多么艰难她或许已经做到了,甄文君一点都不想试图将可能碰伤最亲近人的铠甲从她身上剥下来,因为这一剥有可能连血带肉。卫庭煦的尊严和骄傲,是甄文君最想要呵护之物。 甄文君的话让卫庭煦很满意。 “这张嘴倒是愈发机灵了。不过我并不是跟着你。”卫庭煦将衣衫穿好,“只不过你我顺路,你走得太慢恰好遇上了而已。” 甄文君“哦”了一声:“竟有这么巧合之事。不知子卓想要去哪里。” “和好友结伴出游,往南边躲躲冬日寒风罢了。”卫庭煦一掀开帐篷,熟悉的笑声立即飘了进来。 “上回去宿渡实在太匆忙,根本没时间好好看看宿渡女子的美貌,这次一定要讨回来。我这品花贤士四处奔忙了这么久总算能有时间好好放松放松了。” 不用琢磨声线,将这两句话写到羊皮卷上甄文君都能一眼看出来出自谁之口。 跟着卫庭煦一块儿走出帐篷,见阿燎坐在火堆边,一水儿的小娘子围着她,听她说痴话竟没人觉得不妥,反而娇笑声四起。 阿诤手里捧着个胭脂盒,无名指的指腹点在胭脂盒里,沾了些颜色出来轻轻地抹在阿燎的唇上,为她上妆。 “不过最多只可能再寻觅两位娘子,否则咱们的青辕可要坐不下了。” 阿燎依旧是飘逸的男装,果绿色的披肩和头顶玉冠之上垂下的两根红丝带相映成趣,常年携带的扇子没有打开只是握在手中。她杏眼含情红唇微扬,将阿诤的手握入手中: “车可以再换,美人一旦错过了便再也没有了。可怜我那阿忆娘子,年纪轻轻便香消玉殒,还是死在我的手中。每每想起她那漂亮的皮囊被割得乱七八糟还沉到了湖泊海水中,该泡成什么样了啊,哎……就是你。”阿燎拿扇子指向刚从帐篷里走出来的卫庭煦,“就是你这只知道糟蹋美人的狠心人。” 卫庭煦道:“你又念叨那件事。当初让你接近阿忆时你也没什么反对意见,人都死了这么久你还成日挂在嘴边不嫌烦。” “你这无情之人怎么会懂我的痛苦。我这几日呀总是看见阿忆娘子在我眼前晃,让我茶不思饭不想的,阿诤你看我,都瘦了……”阿燎向阿诤撒娇,跟在卫庭煦身后走出来的甄文君见阿燎这样子实在不能理解,更不能理解的是阿诤。若是卫庭煦也如同阿燎这般朝秦暮楚的话,她是绝不会与之相交的。阿诤还有阿燎身边这群姐姐妹妹们对阿燎见一个便喜欢一个撩拨一个的做法看上去见怪不怪,大抵是习惯了。也是,乱世之中能有个依附的大族,不再像浮萍一般身不由己,大概是所有人的愿望吧,更何况是不能入仕的女人。阿燎是个多情人,还同样是女子,依附她比依附一些枭雄怪杰要安全舒适得多。 “阿燎也和咱们一块儿去万向之路吗?”甄文君帮卫庭煦盛了碗米汤,待她洗漱之后也没那么烫了,入口的温度刚刚好,甄文君小小抿了一口才递给卫庭煦。 卫庭煦接过后喝了两小口:“你走你的,我和阿燎游玩我们的。” 甄文君快哭了:“子卓莫闹,不让你来你不是也使诈来了么,我根本没能耐将你再赶回去啊,我便不说你仗着我疼你就这般欺负我了,我只是觉得……这一路险阻颇多,阿燎这群姐姐妹妹看上去养尊处优,我怕她们受不了沿路颠簸。” 卫庭煦见她认输认得这般可爱,便不再逗她,正色道:“万向之路上会有什么危机我心里也有数,绝不会成为你的累赘,更不会带些累赘来。阿燎的‘青辕’之中可是大有乾坤。这些小娘子各个身怀绝技,并非普通侍婢。待过几日你便会知道她们的厉害。” “哦?”甄文君回头去看阿燎时,发现阿诤正在盯着她看,看得她莫名其妙。 想起上回在竹苑时阿诤也是这般看她,不知究竟所为何事。 莫非她和阿诤曾有交集?不太可能,阿诤面相清丽气质纯柔,若是见过甄文君不可能不记得。 假装没有发现阿诤的目光,甄文君慢慢转了回来,见卫庭煦居然已经将粥喝完了。以往卫庭煦在外是绝对不吃东西的,小花给她剥好切好摆了满满一盘她都不会碰一下。 “子卓这是饿极了?我再帮你盛一碗去。” 卫庭煦按住她,摇头道:“我吃饱了。” 原来她对甄文君是完全的信任,只要甄文君尝过之后肯定无毒,她便能安心下咽,更何况她不想辜负甄文君一番心意,就算这白粥平日里她不配着新鲜的海鱼或赤笋是绝不会喝的。 吃饱喝足,小花和阿燎带来的几位娘子迅速将庖具收拾利落,随从们在打包行装将帐篷都收起。仲计也跟着来了,她默默地将宝贝药箱背在后背上,手里拿着一卷书看着。 由李延意钦点的“万向校尉”左堃达已经带着十多人的先锋探路队伍回来了,下马之后看着甄文君和卫庭煦不知道该向谁回报才是。卫庭煦道: “这一路文君是主将,所有人都听她的部署。前方有何情况直接向文君回报。” “是!”左堃达向甄文君抱拳道,“回报女郎,前方一百里山道颇多且有大雾,只要度过这段山路便可再次进入官道。踏过秋水再行三日便能抵达南崖。南崖的路不太好走,为了保险起见穿越南崖需要半个月的时间。在下预计车马抵达大聿边陲之时正回赶上雨季,我们最好备齐雨具,特别是给马车遮盖的油布,否则丝绸和茶叶难保。” 左堃达常年在外奔波送信,对各地的气候特征颇有经验。即便阿希不在左堃达也可一用。 采购回来五百油布,车马滚滚前行,抵达边境时果然天降大雨。漏了个窟窿似的天际暴雨滂沱,车马在山道上前进得十分困难,马夫的眼睛被雨水迷得什么都看不见,还遇上大雾。马鞭不敢挥,只能下马拉着马小心往前走。 甄文君本在车厢内,看这情况生怕车夫一个粗心将车赶下悬崖,那一切都完了。她穿了蓑衣下马,亲自拉着卫庭煦乘坐的马车,小心翼翼前行。幸好这儿甄文君曾经走过,知道山路的弯道有多急,能够更好地控制车马。她大声地喊,提醒前方的车夫小心弯道。等到好不容易翻过山头进入平坦大道,甄文君浑身滴水,嗓子也喊哑了。 到达宿渡之时,山洪暴发,甄文君指挥着所有人避开洪流,一整夜都未睡。 卫庭煦坐在摇摇晃晃的车中往外看,几乎看不到她的影子。 “庭煦啊,你不快点儿让文君妹妹进来么?山洪太危险了,万一被埋了怎么办?兵荒马乱的失足掉落山崖更没处找呀。”阿燎见甄文君在马车车队中穿梭,边拽缰绳边声嘶力竭地喊,雨和泥拍了一脸也浑然不知,真是万分心疼。 卫庭煦却全然没有要她回来的意思:“她和你养的那些温室娇花不一样。” “嘿,我养的可不是温室娇花,她们的本事你是知道的,只不过我不忍心我的娘子们受苦。你看文君妹妹本是小娇娘,这些年被你磨砺得越来越粗糙,庭煦啊说你是个狠心人可真没说错。” 卫庭煦笑道:“你我认识这么多年,竟现在才知道我是狠心人?” 阿燎想到了什么,“嘿嘿”笑:“我认识你这么多年,才知道你竟喜欢这一口。文君妹妹足智多谋又勇猛无双,可是让庭煦动心了?” 卫庭煦没说是也没说不是,一直坐在一旁伺候她们的小花听到此话眼眸一闪,没有抬头,心中却在发慌。 “当年你将文君妹妹送到陛下身边时我还在想,哪天文君妹妹能够再成熟一些,能够为庭煦你独当一面之时,我便可以了无牵挂地带着红粉知己们云游天下去了。现在看来文君妹妹不只是能够独当一面,恐怕已经将庭煦之心统统围住了吧。哎呀呀可喜可贺可喜可贺。”阿燎自个儿在那开心,“回想你先前为了找文君妹妹费了多大的心思,杀了那么多画匠,那时我以为你着了魔。其实庭煦你早就芳心暗许了,对不对?” 阿燎千方百计地想要戳中卫庭煦某个点,迫切想要看看卫庭煦展现小女儿家的羞态会是怎生模样。二人乃是青梅,绝不可能有结情之意,只因为阿燎对于美丽的人是没有任何抵挡力的,她可以纯粹地欣赏卫庭煦的美貌,更愿意收集她所有动人的瞬间。 是羞恼还是娇羞?阿燎兴致勃勃地等待结果。 卫庭煦没有给予任何明显的反应,若要说有,便是她彻底冷下了脸。 阿燎立即闭嘴。青梅娇羞什么样她没见过,杀人之前什么样倒是很熟悉。 卫庭煦眼皮一下一下地跳着,可能阿燎都看不明白,但是小花懂。 小花知道阿燎的话到底戳中了什么提醒了什么。 马车几乎摇晃到要散架,阿燎宽敞华丽的“青辕”就像一颗置于绳索之上颜色鲜艳的糖豆,随时都有可能滑下山崖的危险。车中的娘子们屏息静声喘气都不敢喘大声,生怕一口气将青辕给吹落万丈深渊。 甄文君带人又拉又拽,跟一头在泥地里耕耘的老牛一般,总算将所有车马安全带出了山洪危险区。除了损失了两辆拉茶叶的马车之外,没有损失随从,货物也只被打湿了三十匹丝绸而已。对于这结果甄文君已经很满意了。待她们进入到宿渡境内又奔了一整日,雨势才渐渐变小。左堃达返回说前方大路平坦,三里之外有家小客栈,客栈外能够扎营,是歇息的好去处。 甄文君好不容易将车队护送到了客栈边,监督随从们把货物都捆好,安排好轮值看守的人之后浑浑噩噩地往客栈走,和卫庭煦等人汇合。 宿渡地势狭长横跨东西,从北至南很容易穿越,这家客栈坐落在宿渡最南边的荒山山脚,客栈不大老板娘却很热情。 老板娘见卫庭煦等人进门,立即亲自迎上来招呼。这位老板娘三十岁上下,穿着典型的姑戗族人的服饰,蒙着若隐若现的面纱,倒也会说带着口音的中原话,问几位是不是住店。 赶路赶了多日,雨天又难以扎营,在马车上睡得人极其难受。阿燎的青辕内有海床软榻也依旧睡不踏实,更不要说甄文君和卫庭煦所乘的车了。甄文君竭尽所能把车中各处都布置得柔软温馨,只不过光是颠簸便足以叫人痛苦。卫庭煦半句怨言都没有,但甄文君知道她该有多难受。 好不容易有个客栈,自然要停下来安顿。 这家客栈看上去油腻腻的不太干净,昏暗的木屋之内分作上下两层,下面是堂食的桌椅和庖厨,上面是五间客房。客栈内的气氛说不出的古怪,甄文君扫了一圈,发现店中点的居然是白色的蜡烛。莫非这是姑戗族人的习惯?甄文君忽然想到,小花不就是姑戗族人吗,此事问她一问便知。 “我离开宿渡时年纪尚小,很多细节不太记得了。”小花老实回答。 甄文君被浇了几天的雨且劳累过度,此时双腿已经瘫软不堪,眼皮上仿佛落着两团火。一阵阵地晕眩感让她确定自己是着了邪风,恐怕要大病一场。坚持着在客栈前前后后探查了一番,见这儿除了脏点外没什么太奇怪的地方,这才放心带着卫庭煦到楼上投宿。 雨已经差不多停了,左堃达等随从在客栈之外扎营,阿燎和她的娘子们独占四间房,另外一间留给卫庭煦和甄文君。小花为她们将屋内所有东西都擦拭一遍后,撤掉了所有被褥,将把卫庭煦带来的被褥毛毯换上,再点上香薰,一切都有了最安心熟悉的味道。 脏兮兮的客房经过小花巧手很快变得温馨干净,甄文君终于能倒下了。 “她烧得很烫。”卫庭煦摸了摸甄文君的额头,相当烫手。 甄文君几乎在瞬间就昏睡了过去,卫庭煦让小花去拿药,小花应了声“是”,走了两步又返回来。 卫庭煦看向她。 “女郎莫忘了最初所图。” 小花的话让卫庭煦的眼中生出火光。 小花知道卫庭煦不喜欢任何人对她指手画脚,她自己有自己的计划,可是这件事已然失控。 “就算女郎要责罚奴奴也要说。自灵璧死后,女郎和甄文君的关系奴是看在眼中的,最开始让她卸下防备的是灵璧,这是女郎的计划,灵璧亦不知情。而到了如今,女郎当初的计划还剩几分?不知女郎是否还记得游历大聿时看见的种种恶态。只愿女郎从未忘记内心之志,不被儿女私情耽误。女郎还记得当初为何决定助李延意登上帝位吗?女郎若还记得,便应该明白不要成为和她一样的人。” 小花伏在地上,说段话时没有抬头,一字一句却说得铿锵有力没有丝毫的游移。 “这些话,你藏在心中想要说很久了吧。”卫庭煦的话像是暴怒前的反问,又像是和蔼的慰问,就连小花也分辨不出。 “自从小花服侍女郎之后,心中所想只有关于女郎的事。” 卫庭煦“嗯”了一声道:“我知道了。你为我做些吃的吧,我有点饿了。” 小花继续伏在地上片刻,应了声“是”,站起来要去庖厨。 “小花。” 小花就要将门关上时卫庭煦开口道: “鸿志绝不会忘。”卫庭煦正凝视着她,“多谢你的提醒,你要一直一直陪在我身边。” 小花心内一阵泪意翻涌,什么也不再多说。 “煎鱼腹配豆腐汤,可否?” 卫庭煦点了点头:“辛苦了。” 小花离开了屋子,卫庭煦坐在甄文君躺着的床边许久,面容就像凝固了一般。 睡梦之中的甄文君惊慌地哼呢了一声,忽然抬手将卫庭煦的手握住,指腹在她的手背上磨了一磨后,又安心地继续睡。 卫庭煦温柔地抚摸甄文君的额头,她就在眼前,为何心里生出许多不舍? 最初的计划并未偏移,卫庭煦只跟小花说了一半。 鸿志不忘,文君亦可得。她就是这样贪心之人。 卫庭煦不吃外面的食物,无论走到哪儿只有小花亲自做的食物她才有可能吃上两口。小花去借庖厨时让老板娘帮忙做一千五百分食物,送去客栈之外的营地给随从们,将大家的肚子填饱了自然会有赏钱。 这是笔大生意,老板娘本该开心才是,但她这荒山野岭平日里来来往往奔走的全都是零散的过路客,极少有这么多人,她所备粮食实在有限。 “米面是有点儿大家分一分每个人都能垫垫肚子,女郎你看这样如何。”老板娘跟她商量,“宿渡最丰富的乃是山间野味,我带人去山上摘些野菜打几只野鸡如何?只是需要费点儿时间,给我一个时辰,绝对将大伙儿的肚皮喂饱!” 小花一想也是合理。她们这一路上还不知要走多久,银两是够的,不够的怕是食物。能不动备用粮就暂时别动。 小花允诺给老板娘五两银子作为额外的报酬。老板娘欢天喜地带人去山上了。并非小花吝啬,出门在外不可露财,就算随行之人众多,能少些麻烦便少一些的好。 老板娘带人去山里挖了半晌,带了许多野菜蘑菇回来,下汤之后无比香甜,小花端了一碗和仲计一块儿谨慎地试了毒,银针没有变黑,便将野菜蘑菇汤分给了随从们。 劳累多日有口热汤喝实在不易,喝完之后所有人美滋滋地睡过去了。 卫庭煦吃了点儿小花做的饭菜后给甄文君服了药,一夜无梦。第二天早上醒来甄文君居然不在身边。 卫庭煦心里一慌立即坐起来就要出门,门被打开了。 “醒了?我去外面看了看,今天不会下雨了,咱们好好跑上一日的话该出宿渡了。”甄文君说话声音很大脸色依旧不太好,卫庭煦抬起手说: “过来。” 甄文君朗声道:“我没事了真的!” 卫庭煦板着脸。 甄文君只好过去了,将额头贴在她手掌心。 “果然还在发热。” “我真没事了,昨晚吃了药已经好差不多了,真的特精神,只不过体温还没往下降而已。” “不用多说,今天不可启程,你需要再休息。” “不行,这儿的雨季太长,若是不趁天晴启程赶往下一个落脚地的话,只怕更会被困在路上。切不可因为我一人耽误大家。我已将马车都收拾好了,只等你洗漱完毕就可出发。” 卫庭煦摇头,仿佛没听到她说什么。甄文君好说歹说都没办法,心一横直接将卫庭煦横抱了起来。 卫庭煦身子一晃急忙圈住甄文君的脖子,甄文君二话不说抱着她下楼。 卫庭煦也不挣扎就由着她抱上马车。 甄文君对她如此听话有些意外。其实二人相处时间并不长,陆陆续续挖掘对方性格特点是一件颇为有趣之事。 甄文君问她:“怎么不挣扎也不骂我了?” 卫庭煦:“我几时骂过你?论气力我肯定赢不了你,挣扎的话场面太难看,不若记着这笔账,来日方长,什么时候再想起来随便掐一把大腿拧一下胳膊什么的也方便。” 甄文君:“……子卓绝不是这般记仇之人。” “你可错了,我比谁都记仇。” 车马备齐就要上路,老板娘火急火燎地跑了出来拦在车前:“敢问各位娘子可是要走野狐岭?” 甄文君正要上马:“没错。” “你们莫非……”老板娘小声道,“是要寻流火国?” 此话一出甄文君卫庭煦等人都没有回应,没有说是也没说不是,小花警惕地走到了卫庭煦的马车边上。 “各位娘子,我没有别的意思。这野狐岭是通往流火国唯一的路,太多人从这儿经过进入野狐岭,却没几个人能活着出来。我说个真事儿你们别害怕。”老板娘还没开口似乎已经将自己吓着了,脸色十分不好,她指着身后浓雾萦绕的树林道,“这里面,有鬼!” “鬼?”甄文君笑了笑道,“是吗?” “您可别不把它当回事!据说这些这里面的鬼全都是想要去流火国采金矿的人死后化身的,最喜欢让行人迷路。行人迷了路惊慌失措之时鬼就会附在他们身上,一旦被附身就全完了!” 老板娘说得有鼻子有眼,甄文君还是觉得可笑:“据说?据谁说?据鬼说吗?那我倒要去看看鬼长得是什么模样。” 老板娘再劝也没用,甄文君一声令下全队出发。 老板娘不再说话,摇摇头回客栈去了。 “那老板娘或许是想要咱们多留几日好多赚些银两。”往野狐岭走的路上,阿燎和两位小娘子拿了些酒跑到卫庭煦的马车里,打算喝喝酒聊聊天,赶车的日子也不会太枯燥。 卫庭煦淡淡笑了笑。仲计也在马车内把接下来几日的寒团和服用的药物分成几份,略略不安地时不时往外看。 “你在看什么。”小花很少见到仲计露出这样的表情。 “我在想,那个老板娘或许没有说错。”仲计担忧道,“我们一直在原地打转。” 马车突然停下,甄文君掀开布帘跨进来道:“好像迷路了。” 她这句话立即让所有人想到方才老板娘所言。鬼先让人迷路,随后便会附身…… “别、别吓人好不好?”阿燎说话都有些磕巴,“莫、莫不是雾气太大不太好找路?这林子里的树长得也都差不多!” “不是。”甄文君斩钉截铁道,“我生怕迷路所以在树上刻了记号,我们的确又走了回来。” 众人哑然。 “呵呵。” 就在大家不知说什么才好时,忽然听见一声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声。 “呵呵呵,哈哈哈嘻嘻嘻。” 坐在车厢角落的仲计毫无预兆突兀地浑身抽动发笑,笑声颇为诡异,像是两片琉璃相互刮磨发出的刺耳声响。 卫庭煦和甄文君她们面面相觑。仲计虽然年幼可向来稳重,从没见她这样笑过。 仿若中邪。 “嘻嘻嘻嘻嘻……”没想到小花也笑了起来。一向不苟言笑的小花面部抽搐着,五官几乎挪位,笑得相当痛苦,笑声鬼祟万分。 仲计小花、阿燎以及她身边的两个小娘子全都在嬉笑不止,笑得额头上青筋浮露肌肉扭曲,车厢内是一间诡谲的戏院,所有人都不知在演什么笑什么,浑身是汗。 如此可怖的场景即便是卫庭煦也大惑不解。她一把拽住甄文君的手就要和她一块儿逃下车。 “嘻嘻嘻……” 卫庭煦猝然一惊。 站在她面前的甄文君双眉上挑嘴角颤抖着,五官扭曲成一张笑脸,笑得和周围所有人一模一样。 第124章 诏武元年 “文君?” 甄文君五官抽搐着, 笑得疯癫而痛苦, 无论卫庭煦怎么叫她都没有任何反应。 卫庭煦拉着她的手并不放开,甄文君反手推了她一把将她推下车。卫庭煦失去平衡从马车上跌了下来, 幸好南方气候潮湿多雨植被茂盛, 卫庭煦摔在了厚厚的野草上, 加之甄文君一直都没忘记监督她按时服药和按摩, 她这一摔并没有受伤, 甚至很快就站了起来。 不止马车中的人, 所有的随从都在笑。一千多人诡异的笑在野狐岭上空回荡,将卫庭煦包围。 她发现只有她一个人没有笑。 甄文君从马车上跳下来, 一把掐住了卫庭煦的脖子。 卫庭煦立即往后仰道, 借着倒下去的动作卸去了甄文君的力道,趁机翻身躲到一旁。她知道甄文君的力气绝对在她之上, 若是真的被她掐住恐怕只有死路一条。 “文君, 你清醒些。”卫庭煦的腰因为刚才闪躲动作隐隐作痛, 她明白自己恐怕无法躲开甄文君下一次的袭击。 “嘻嘻嘻……”甄文君依旧在笑着,满头是汗,头转了过来眼眸却不知道在看何处。 卫庭煦明白是叫不醒她了。 阿燎、小花等人,还有上千的随从耸肩低头,或哭或笑已然分不清,他们慢慢地走上前将卫庭煦圈在中间。卫庭煦扶着后腰, 感觉头顶上似乎有东西。 卫庭煦抬头, 一只女鬼倒挂在树枝上, 长长的黑发发梢晃在卫庭煦的眼前, 青色的脸皮若隐若现。血红的眼睛大如铜铃,卫庭煦在这只鬼眼中看见了自己。 一只飞鸟划过天际发出尖锐的叫声,甄文君睁开了眼睛,一身冷汗。 她依旧在野狐岭,不知什么时候倒在了地上,浑身泥水。 记忆之中兵荒马乱,有很多奇怪的声音。 甄文君坐起来往身上看,除了泥水之外没有任何外伤,让她不解的是脸上的肌肉非常酸痛。这是怎么回事,也不像和人搏斗伤了脸。 她边揉边站起来,马车和阿燎的青辕都还在,气氛却不太对劲。 暗叫一声不好,甄文君立即掀开所有马车的车帘,里面空无一人。卫庭煦去哪儿了?阿燎和她所有的娘子也都不翼而飞。 卫庭煦不可能一声不响在她昏迷的时候离开,到底出了什么事? 甄文君脑中像被一大团浸了水的棉花塞满,只要一思考便头疼。她在所有的马车中飞奔,掀开布帘一辆辆查过去,都没有看见卫庭煦她们的影子。 甄文君喊着卫庭煦的名字,又喊又跑了这会儿便开始喘粗气,胸口一阵阵的恶心感与头疼一并发作。 这种感觉不太寻常,是中毒了。 倒在地上的随从“嘻嘻嘻”的笑声将甄文君的记忆带回来了一些,她想起车队进入野狐岭之后没多久就一直在原地打转,老板娘说这林子里有鬼,那感觉的确有点儿像鬼打墙,之后呢? ……之后她遇上了极其恐怖之事。 除了她之外所有人都在莫名其妙地发笑!卫庭煦和阿燎小花都上来要杀她,她自然不可能动手,便一直跑。跑着跑着猝不及防被一只从地下伸出来的鬼手抓了个正着,随后猛然一摔脸贴在地面上,一颗鬼头就在眼前,吓得她昏了过去。 莫非真如老板娘所说,这野狐岭里藏着想要去流火国而不得的冤魂? 也不对,区区鬼脸怎么可能将她吓晕?她一向不信鬼神,若是鬼脸当前她定会一掌将其捏住,拨开头发好好看看到底是谁在作妖。 “是蘑菇。” 甄文君回头,见小花扶着马艰难地站起来,也在揉脸。 “我们都中了蘑菇的毒。”小花发现自己不仅脸部奇酸无比,眼下还有风干的眼泪,不知道是不是笑出的泪花。 “蘑菇?什么蘑菇?”甄文君完全没印象自己什么时候吃了蘑菇。 “昨晚我让客栈的老板娘为大家准备食物,她借口客栈储备食物不够,弄了些野菜和蘑菇来。我和仲计一块儿以银针探毒,没发现有异样。如今想来也是大意。有些毒并不危及性命却会让人产生幻觉,这类毒素发作需要一定的时间,也有可能探不出来。”小花“哼”了一声,“这客栈竟是家黑店!老板娘想必没少做这种事,能将毒药的分量掌握得恰如其分。” 甄文君总算想起来了,今天一早她被饿醒,跑到庖厨找食物。庖厨里根本没东西,连块蒸饼也没有。想着宿渡这块人家可能根本不吃蒸饼,看见锅里还有一点点铺底儿的汤便刮出来吃了。这两口汤非常不顶饿,她又跑到车队驻扎之地翻出备用的干粮硬啃了五块硬邦邦的蒸饼,这才填了个七八分饱。要不是为了节省粮食她还能再磕下去三块。 不对,现在不是想蒸饼的时候。 甄文君去庖厨刮锅底的时候太阳还没出来,饿昏头的她只知道自己喝了粥却不知道是什么粥。若不是发烧又肚子的话她或许能够有所警惕,仔细辨认入口食物,或许当场就能发现蹊跷。 “老板娘在出发之前殷勤地告诫咱们,说野狐岭里有鬼,正是为了在咱们心里埋下个有模有样有处可寻的恐惧,一旦毒素发作便会产生与‘鬼’相对应的幻觉。”甄文君环视周围,“而这野狐岭的道路想必早就被她们改建过,配合大雾,非常容易在原地打转,看上去便像是鬼打墙。果然是个打劫的老手。” “他们并不为打劫。”小花拍了拍马车上的货物,“我粗略看过了,货物没少,随从也都没有生命危险,只是女郎和阿燎她们这些小娘子不见了。为什么……”小花不太明白。 “莫非是人牙子?专门贩卖女人。”甄文君反应颇为敏锐。 “若是人牙子,为什么要将你我剩下?”小花反问道。 一个人声从远处传来,横插进她们俩的对话中:“自然是因为你们看上去魁梧强壮,卖不到好价钱。” 甄文君和小花见浓雾之中走来一人,越走越近,甄文君认出了她。 “阿希?”看见阿希出现,甄文君喜出望外,“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来的!” 李延意是有给甄文君一些关于万向之路的资料,说里面有地图,可甄文君看了好几晚眼睛都要看瞎了都没能从鬼画符中找出东南西北,更不要说流火国的位置了。李延意给的这玩意儿不靠谱,靠谱的还得是流落民间的能者。 阿希是她最大的希望。从她言语之中能听出来她的不甘,对于自己身世、对于阿父和万向之路的不甘。她是向往万向之路向往流火国的,只不过还在和自己较劲。只要能够说服自己,她一定会来。 “我也不想来啊,谁让你在北疆救过我的命,我冢氏并不是忘恩负义之人。以你们对万向之路的了解居然敢匆忙上路,有多少条命都不够吧。哎,算我倒霉。”已然认命,放下了心中的纠结直面欲望,阿希来了。 将左堃达给摇晃起来,左堃达还在笑个不停,甄文君连摇带晃都没有用,最后当头泼了盆水下去他才在恍惚之间恢复了些意识。 甄文君交待他好好守住货物,待在这儿一直到她回来为止。 “那家店是一直在万向之路入口流动的黑店。专门绑架中原的女子卖入古犀国。” 阿希本来想慢慢和她们聊,甄文君实在担心卫庭煦的安危,便拉了几匹马叫阿希带路,她们边走边说。 “专门绑架中原女子?”甄文君疑惑。 “这要从古犀国的历史说起。”作为半个古犀人,阿希开蒙之后从来没有回去过这个她痛恨的土地,但心中那一份血液在作祟,旁敲侧击翻阅古籍,阿希对这个国度已经了如指掌,“古犀国一向重男轻女,很多女婴刚生下来就被掐死或是遗弃,他们祖上传下来的观念便是男子传宗接代,女子的用处是传宗接代的工具而已。大家都心知肚明,花再多钱再多心思养出一个女儿到最后都要嫁出去,为别的家族生孩子,对于本家来说是十分吃亏的,还不如一开始就不要养,亏本买卖谁都不愿意做。在这种观念下女子的地位越来越低,养女儿的人越来越少,女性的数量不用我多说肯定是在下降的。古犀国的男子到了适婚年龄找不到人成亲者比比皆是。古犀国的女子从商品变成了昂贵的商品,只有有钱人或贵族可以娶妻生子,很多贫穷男人终其一生没碰过女人。即便如此他们也没有想要提升女人的地位,和大聿不同,他们是一个偏僻的南方小国,一辈子都缩在小小的国度里,并不在意外界如何变化,只凭着一身蛮力行事。女人并不是人只是商品这个观念从未变过。当年我阿母和我阿父结合便是触犯了古犀国最大的忌讳,古犀国的男人们觉得这个中原男子抢走了他们的财物,便发了狠一般夺回来。夺回来之后又嫌弃我阿母被外邦人玷污了,便杀了祭天。这个野蛮的民族到现在也没有变过。国内的少量女子满足不了他们的欲望,他们便开始惦记外邦女子。漂亮又温顺的中原女子是古犀贵族最喜欢的女人。” “那个老板娘将女郎她们绑了,卖给古犀国的贵族?”说到这儿小花算是明白为何自己和甄文君以及随从会被留下了。随从自不必说,全是男人。她和甄文君高鼻深眉都有胡人特征,不太像中原女子,想必被送去古犀国也卖不了太好的价钱,竟是被人牙子嫌弃了。 “对。三年前我所了解到的,一个年轻中原女子在古犀国可以卖一千黄金。普通古犀人连本国女子都买不起,更不用说中原女子了,他们只有孤老一条路可走。能够买下中原女子的人只有贵族。”阿希看着甄文君道,“长得漂亮的中原女子最是抢手。越漂亮价格越高。” “他们……将人买去,要做什么?”甄文君越听心中越慌张,全然不敢继续往下想。 “你说呢。自然是当生孩子的性奴。” 甄文君听到这两个字大怒,胸口差点要气炸,用力一鞭子抽在小雪的屁股上,小雪吃疼立即飞了出去。小花也被吓出一身汗,根本不敢想天底下最最肮脏之事落在自家女郎身上会是怎样的场景……小花猛摇头,加快速度追了上去。 “喂,你们俩跑这么快做什么!没有我带路你们知道该怎么走吗?”阿希骑马不太熟练,不敢发狠了奔,生怕掉下去。 甄文君一早就发现地上的车痕。这儿常年下雨泥土松软,很容易就留下痕迹,即便没有阿希她也有足够的能力追踪人牙子。 她越想越是心急如焚,明明知道万向之路危险,为何真的让卫庭煦跟来了?她应该强硬一些,无论卫庭煦说什么就将她赶回去。就算卫庭煦会生气就算她两个月不理自己,又有什么关系?总比现在陷入危险要来得好。 卫庭煦一直都在大聿境内活动,在大聿境内有卫家势力掩护,出了大聿暗卫活动受限,在不熟悉的环境下她极有可能遇到危险。 甄文君懊悔万分。 只要找到了卫庭煦一定第一时间送她回大聿!绝不犹豫! 现在只能让老天保佑,希望卫庭煦能够逢凶化吉。 连奔了一个多时辰,阿希的脑浆都要被摇晃出来,总算是穿过了湿漉漉的树林,看见了一座矮矮的城池。 见惯了大聿坚固雄伟的顿兵坚城,这古犀国的城墙甚至没有修在一条直线上。城墙高不过三丈,甄文君眼神好,看见城墙之上有几个打着呵欠的士兵在走走停停,他们走两步便交谈说笑几句,根本不像是警惕的守城将士。 躲在树后的甄文君和小花见此情况都想硬闯,被阿希拦了下来。 “知道你们着急,可也不能因为着急乱了方寸,到时候人没救出来自己搭进去,你们的伙伴就彻底没救了。”阿希让她们冷静点,“看,咱们可以看见的这边城墙上守卫看上去不多,是因为他们一个时辰轮一次班,现在正在换班之时,马上就会有正规守卫替班,更不要说城门下方还有五十精兵。古犀人的兵器落后不假,可你们只有两个人,能够以一抵十却能以一抵百吗?” 甄文君问她:“阿希你可有妙计?” 阿希莞尔一笑:“你问对人了。你看看我,像胡人吗?” “你和我们俩不一样,并不像胡人。” 阿希伸手拍了拍甄文君和小花的后脑勺:“一会儿出来得快些,别让我真的受伤。。” 古犀国的城门来来往往不少车马,每一队车马进入城内都需要出示通关牌符。古犀男男女女全都戴着白色的高帽子身穿白长袍,看上去就像要去奔丧。 两个男人骑着马从城内出来,要进入雨林长廊时,忽然听见一声娇弱的中原女人的喊叫声。 “救命……救命!” 古犀男人对中原女人颇为敏感,他们当即停下了马往雨林深处望去。只见一个虚弱的中原女人扶着榕树,身子摇摇欲坠下一刻就要晕倒。他们连马都没来得及栓迅速跑上去抢人,一个人拉着手臂一个人拽脚踝,恨不得当场将人给分了。 “我先看到的!我先抢到人的!” “谁说的,没看见我早就抱住她了吗!” “我的!” “是我的!” 两个人用古犀语激烈争吵,完全不管这位中原女子的死活,就算还活着也极有可能被他们活活扯死。 阿希痛得不行,装不了柔弱,大叫一声:“甄文君!小花!你们还等什么呐!” 古犀男人“嗯?”了一声,只见两团阴影笼罩在他们的头顶之上。还没等他们抬头一探究竟就被甄文君和小花一人一掌被劈晕了。 “你们还是人吗!”阿希被掰得眼泪花直流,怒斥这两个将她当诱饵还不及时出手的混蛋。 “最得意时才是最疏忽之时,我们这是在等待最佳时机。”甄文君将那两人的衣袍扒下来时向阿希道歉,“抱歉了没提前跟你说,诱敌深入最基本的便是做戏要做真。” 阿希只想跳起来打爆甄文君的头,虽然她跳起来也未必能够得着。 甄文君和小花个子高,古犀国的男人身材普遍比北边的大聿男子要瘦小一些。甄文君穿上他们的衣服刚刚好,强壮的小花甚至穿成了紧身衣。 甄文君本想要切下他们的脸皮来做成人皮面具混入城中,但这两个古犀男子和她无冤无仇,凭白剥人家的皮她有点儿下不了手。再者,小花何等机智,当她的面做个人皮面具她必定得追问这易容术是从何处学来的,到时候狡辩又要折腾一番。幸好这些古犀男人宽袍大袖容易隐藏,她和小花都有胡族的长相,只要随意化个妆就能蒙混进城,问题是阿希,她要怎么办。 “简单。”甄文君说,“她便是咱们的奴隶,带去哪儿都不稀奇。” 小花“嗯”了一声,认同。 阿希:“……” 用通关符牌顺利进城,门卫多看了阿希两眼,相当羡慕这两个男人年纪轻轻居然能拥有巨大的财富。这个中原女子应该能卖个好价钱。 阿希浑然不在意门卫们黏黏糊糊的目光,她仔细听着周围古犀人在谈论些什么。她阿母是古犀人没错,可她根本没有阿母的记忆,阿父倒是个博学之人,走过很多地方会的语言也多,古犀语更是他和妻子交流的语言。阿希小时候古犀语说得好,阿父走了这么多年她忘了许多,现在再听有些费劲,能够听懂大致的意思。 “原来今日是他们两个月一次最大的奴隶交易之日,所有稀有的中原奴隶都会被展示,由贵族出价购买,价高者得。”阿希听路上这些人正在热烈议论此事。 “哼,奴隶。”甄文君听得牙关恨得发痒,她见这古犀国的男人但凡穿得得体些的全都骑着马,马后栓着中原女子。从衣着可以看得出哪些人富有哪些人拮据,穿着越华丽之人身后带着的中原女人就越是年轻漂亮,她们就是古犀男人炫耀自己财富和家世的凭证。一圈铁脖链栓在这些女人的脖子上,马走得慢她们能缓上一缓,若是男人扬鞭要跑她们也要拼命跟上,否则会被拉倒在地。 甄文君无法相信世上还有这样恶劣的民族,相比之下大聿的女子竟过得还算好。 她绝不能让卫庭煦落在这样的国家之中! 无论是看热闹的还是坐在华丽马车之中看似贵族的人全都满怀期待地向同一个方向去,阿希说他们都要去个叫“悬关”的市场,中原的奴隶都会在那儿展示。甄文君和小花努力沉住气,跟着人群往悬关走。到了市场马上就知道为何叫“悬关”。 她们一到市场远远地看见一排巨大的木笼子从天而降,笼子内栓着三个低着头的中原女子。笼子慢慢降下,降到了平台之前。平台被分成三个区域,每个区域之中坐着的全都是衣着光鲜的男人。 “他们都是古犀的贵族。”阿希道,“你看这些人的帽子,虽然都是白色缠布帽,但是帽前镶嵌的宝石却能彰显自己的身份。古犀国没有天子也没有王,只有三个互相看不顺眼想要铲除异己的贵族。这三个贵族相互争斗相互制衡已经逾百年了,谁也没能将小小的古犀国统一。他们处处都要争个你死我活,就连奴隶也要抢。看来今日又是来抢人的。” 阿希说得没错,几轮下来贵族们相互抬高价格,总想盖过对方一头。不过甄文君发现,镶着碧石和蓝宝石的那两家人热衷相互争斗,而红宝石那家似乎在等着什么,一直未开口。 “最后一轮了,要出‘珍品’。”阿希听见司仪喊话。 最后一轮的木架慢慢降了下来,果然如甄文君所料,卫庭煦正在其中。 木架子里只有卫庭煦一个人。 甄文君见她还穿着自己的衣衫,心将将落下,忽然发现她嘴角有血痂。 卫庭煦跪坐在笼中,双手被铁链扣在身前,连接在笼底。白皙至发亮的脸庞让她脸上的伤更加明显,伤口如同雪中艳梅。 她挺直着腰背不怒自威,完全不像是等待贩卖的商品,反而像是君临天下,检阅众人。 在场的所有人都看得双眼发直,被这个中原女人吸引。甄文君提剑就想杀上去,小花也愤怒难抑。阿希被她们吓坏了,拼命拉住她俩。 “这么多侍卫你们是想去送死么!冷静些!” 第125章 诏武元年 作为古犀国两个月一次最盛大的奴隶交易日, 国内的贵族汇聚于此, 更是有许多富商前往, 更不要说诸多昂贵的“商品”将一一展示。所以“悬关”的四周重兵把守, 普通百姓只能在数丈之外看个大概, 无法进入内场。 甄文君和阿希小花爬到了树冠上,从树上往下能将场内的情况看得一清二楚,也知道市场内有多少士兵,鲁莽行事胜算极小。 “我记得你说过这位卫女郎神机妙算,或许她有自己的算计?”阿希道, “看她淡定自若的模样似乎早有计划。” 甄文君和小花比阿希更深知这点, 卫庭煦从不会做没有把握之事,当初与谢扶宸争斗,从幕后转至明面上, 刀尖舔血这么多年从未见过她失算。唯有一次, 上回被晏业所伤幕后也是甄文君在捣鬼, 虽然受了重伤最后却也借此赢得了李延意的信任。卫庭煦从不做亏本买卖,甄文君和小花都不觉得人牙子的小计谋会让卫庭煦栽跟头, 可她们就是着急。特别是看见卫庭煦嘴角的伤,甄文君只想血洗整个古犀国。 “静观其变啊二位。”阿希一手拉一个, 保持平衡的同时还得防备着这俩祖宗想不开冲出去送死。 悬关之下古犀本地的人牙子中气十足,拿着片又厚又结实的阔叶卷成个阔口的圆形, 放在嘴前能够让声音放大, 无论场内还是场外之人都能清晰地听到他说话。他每说一句话阿希替甄文君她们翻译一句。 “这个奴隶来自大聿, 是大聿的世家女子, 身份尊贵。她精通琴棋书画,歌声醉人舞技超群还能吟诗作对,别说在古犀,就是大聿也难找到这等妙人。此珍品奴隶起价一万,听好了,不是一万黄金,而是一万颗金刚石。” 此价一出场内外的人同时一阵低呼。平民们别说一万颗金刚石了,对他们而言就算是一颗也都足以买下一大家子人世世代代居住的住所。那是富人才可能拥有的传说之石,这个大聿女人居然要一万颗!人牙子莫不是疯了。 客栈的老板娘站在布帘之后紧盯着古犀贵族们的反应,她可不觉得自己疯了,这个女人绝对值这个价! 老板娘本是姑戗族人,名叫兰心,一直都以贩卖中原女子为生。为了防止被寻仇,她这家名为投宿实为绑架妇女的黑店时常换地方,在宿渡和大聿之间流动。这段时间因为连续大雨以为没人上门便撤到了山林里。兰心本是打算修养一段时日再出山“打猎”,没想到啊没想到,当她无欲无求之时肥美的猎物竟自己送上门来了。 这一行人出现在兰心眼前时,兰心一眼就看中了卫庭煦。 兰心虽是姑戗族人,但她在大聿出生,一直长到了十五岁才开始了人牙子的买卖,所以她对大聿非常熟悉。卫庭煦的穿着和举止一看便是出自士族大家,还是最最拔尖的那种。平日里打着灯笼都难找拜见都未必能拜见得到的,居然会在这儿给她遇上。 只要能将这个人绑了卖给古犀贵族,兰心可以立即金盆洗手了,下半辈子能够衣食无忧,侯服玉食不成问题。 还有其余的几个大聿娘子也都能卖上不错的价钱。兰心面上热情招待着卫庭煦等人,心中口水流了三尺长,尽可能地表现淡定。当那个高壮的胡族女人要上千份食物的时候,她知道最好的机会来了。 “笑死毒菇”只要小小一枚就能让人大笑而死,不过她并不想杀人,她要的只是钱而已。 和以往一样,控制好笑死毒菇的剂量,不会要人命却会让人出现幻觉。一旦毒性发作她便能轻易地将她想要的“货品”从其他人中剥离。若是有人没有喝下毒菇汤,她还有后招。 在他们出发之前兰心便已经口头暗示过野狐岭中有鬼,毒素发作之时所有人都会莫名发笑,荒郊野岭车马难行之时又遇到这等奇葩之事,任谁都会往已有的暗示——“鬼”这一点上想。兰心扮鬼出现时基本上能将未吃下毒菇之人吓个半死,这回她也是这么做的。这个姓卫的大聿女人却很奇怪,在看见她扮作的鬼从树上倒垂下来时并未表现出多大的恐惧,就在二人对视的那一刻兰心反被她的镇定吓着了,总觉得卫庭煦下一秒就会伸手将她的长发拨开,端详她的脸。若是真有这一幕的话,恐怕是她这辈子活至今日最尴尬的事。 不过她所想没有发生,卫庭煦看了她几眼后闭上了眼睛,倒在地上。 “她这是……晕倒了?”兰心在同伙的帮助下从树上下来,一圈人围着卫庭煦看,完全没有奸计得逞的喜悦,总觉得哪儿有点怪。 不管了,绑了再说。 将卫庭煦和阿燎等人押至古犀,正好能赶上他们的“悬关”竞卖。古犀国的两大贵族“天元”和“地丞”都会来此购买喜欢的奴隶,更让兰心喜出望外的是从不参加奴隶竞卖的“海真”贵族居然也出现了。 帽中心镶嵌着红宝石,之前一直默默不语也不出价的便是海真贵族。他们一共来了五个人,坐在正中的便是海真贵族的核心人物,“阿后”沐歌。 “阿后”乃是古犀语,和大聿的“公子”差不多意思。沐歌身长八尺,缠帽将他的头发裹得严严实实,露出一张小麦色刀削似的脸。因古犀国地处热带,常年的曝晒下所有人的皮肤都偏黑,而沐歌的肤色比常人更黑一些。古犀国男子和大聿男子成年便蓄须的习惯不同,他们并不留胡子。沐歌长臂长腿坐在特设的宝座之上,从进场开始就显得心不在焉,似乎在等待着什么。一直到卫庭煦出现他才将躁动的情绪收敛回来,仔仔细细瞧着卫庭煦,似乎对她非常感兴趣。 太好了。 兰心心中欢呼。一万金刚石不是谁都出得起的,即便是古犀贵族也不会随随便便为哪个奴隶花上这么多稀有宝石。兰心在定价时有点儿忐忑,奴隶虽然稀有,可前所未有的高价会不会卖不出去?若是第一次卖不出去下回降价再卖的话可能更加没人愿意买。这么好的货色栽手中的话实在太亏。 看来她的担心是多余的,即便开价一万金刚石,三大贵族对这个女人的兴趣依旧非常浓厚。 天元的阿后抬起满是翡翠戒指的手,慵懒地向木笼的方向点了点。身边的随从立即站了起来,将装满一万颗金刚石的口袋放到木架前的琉璃桌上。 人牙子在悬关混了多年,什么样的奴隶能够卖上什么样的价没有人比他更清楚,而天元这么轻易就下手,说明此奴隶还有加价的空间。奴隶卖得越贵,他的酬劳便越多。 人牙子继续吆喝,地丞的阿后略谨慎地思索了片刻后,加了一颗金刚石,一共一万零一颗。 天元阿后哈哈大笑,指着地丞这儿叫嚣道:“你们都穷成这样了还买什么奴隶,趁早回去种地还能多收几车粮食!加一千颗!” 天元的嘲讽丝毫没有动摇地丞贵族之心,较劲似的无论天元出价多少他都加一颗。三番两次之后天元阿后大怒,拍桌而起,大骂穷鬼捣乱。 兰心万分开心,抢!用力抢!这一次绑来的还有好几个大聿娘子质素都非常高,虽然被逃走了一位,可剩下的全都是可以卖上好价格的货色。只要这一场将名声打响,接下来大大小小的奴隶交易日她便能够继续卖,赚个盆满钵满。 天元和地丞同抢一个奴隶,一开始两边的阿后的确对这大聿女子颇有兴趣,单纯想要占为己有,一旦开始价格上的拉扯便成了相互较劲,非要压对方一头才行。 就在两方挣得万分焦灼之时,一直未吭声的沐歌亲自站了起来。 “三万金刚石。”沐歌道,“这个女人归我了。” 大家都觉得海真阿后疯了。三万金刚石足以买下一座城池,他竟为了个奴隶出如此高价。 卫庭煦和沐歌短暂对视之后移开了目光,其他两位阿后瞠目结舌说不出话,也不再抬价,只能让这女人被沐歌带走。 甄文君马上要喊价,她不知道金刚石究竟是什么东西到底有多珍贵,她只想先将局面控制下来,绝不能让卫庭煦被别人“买”走。 “你这身打扮一开口不就穿帮了么?古犀国绝不容许外邦不是奴隶的女子进入国境内,更不可能将奴隶卖给你。”阿希劝她,“就让他们先将卫女郎买下,只要离开悬关市场没有这么多护卫把守,咱们便有机会。” 甄文君见卫庭煦要被带走,立即和小花下树。 卫庭煦被兴奋地的人牙子和兰心从木架里带出来,双手双脚加上沉重的镣铐,交给了海真贵族。 沐歌的随从要将铁链接过来,沐歌却亲自上前让人将镣铐解开。 人牙子们收了钱便什么也不多干涉,奴隶之主想要怎么玩儿和他们没关系,便应许了。 卫庭煦的镣铐被全部解开,在沐歌随从的护送下上了他们的马车。 甄文君小花和阿希跟着马车,一路跟到了海真贵族的城堡之外躲着。 沐歌和卫庭煦一并下了马车,扶着卫庭煦的后背将她带了进去。 甄文君和小花绕了城堡一圈,侦查发现北门是个小门,守卫只有两名。她们俩一使眼色,从后方绕上去,一人一掌将守卫打晕。 大门紧锁不开,她们只好想办法从上越过。 无论阿希再说什么她们都不可能再等。卫庭煦独自一人被禁锢在城堡之中将会遭受什么根本不敢多想!小花弯腰撑在墙面上,回头给甄文君使了个眼色。甄文君往后退了几步狂奔而来,踩着小花的后背一蹦三尺,抓着墙壁外檐又是一翻,如同一只轻盈的鸟腾空而起飞上了墙顶。墙上的巡查守卫发现了她正要大叫,甄文君抱住他的脖子用力一扭,脖子被扭断的守卫没能喊出口便一命呜呼。 就在小花徒手爬上高墙时,一阵急催尖锐的铃声大响。二十步开外目睹了甄文君杀人全过程的守卫惊慌地疯狂晃动木塔下的铜铃。数百守卫一拥而上,甄文君和小花丝毫没有怯意,忍了多时的怒气大爆发,气势汹汹地杀入人群,大打出手。 小花掩护着甄文君往殿中杀去,甄文君手臂被划出了数个血口根本感觉不到痛,一心只想救出卫庭煦。 将这些畜生统统杀光! 甄文君迎着兵刃和激荡的鲜血冲入进了大殿之中,左手中的长剑一剑刺进大殿门口的守卫腹部将他挑开,踹开大门冲进去。 “子卓——!”甄文君浑身是血大吼一声,吼过之后愣在原地。 眼前所见让她目瞪口呆。 “文君?”卫庭煦稳稳当当地坐在大殿正中的椅子上,面前的长桌摆满了蔬果酒肉。沐歌手中拿着一把弯刀满脸惊慌正要上前,看见甄文君杀红了眼的模样有些犹豫。 就在甄文君发愣的时候守卫涌了进来,将她团团包围。 卫庭煦马上站了起来,穿过守卫拉住甄文君的手:“你可有受伤?” 甄文君看看她又看看沐歌,沐歌和她一样发懵。 很明显,沐歌并没有对她做什么无礼之事,他花了重金把卫庭煦“买”回来什么也没做,好酒好肉招待着她。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甄文君活了近二十年极少有脑中一片空白之时,当下这一刻算是彻彻底底没想法了。 “我想到你会来,没想到你会来得如此之快。”卫庭煦常常谋算也少有算错之时,而这次的失策正是因为她算到了甄文君的能力,却漏算甄文君对她的情感所带来的更大的力量,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潜入古犀,追到了这儿。 “卫女郎。”沐歌开口,说的居然是带着浓浓古犀口音的大聿话,“你们认识吗?” 沐歌非常无奈,他看见了甄文君身上的血,知道这些血中更多来自他的下属。 小花这时也走了进来,她也看出了诡异的情况。 卫庭煦只能道:“沐歌殿下,麻烦你将我的朋友带去后殿休息,若是可以的话请给她们一些止血药,此事容我慢慢向你说明。” 甄文君手臂上开了三个血口。 古犀国的药和大聿不同,不是草药,而是被研磨成粉的粉末。甄文君闻了闻,其中似乎还加入了増香之物,和满街飘着的香料味非常相似。 甄文君低着头在给自己包扎,小花正要开口,卫庭煦推门进来了。 小花把药都码放整齐,不再久留,将屋子腾给她们二人独处。 卫庭煦进屋之后将窗户打开,让风吹进来,消散一些闷热之气。 正要去打开第四扇窗时,甄文君从她身后伸出手,帮她关上了。 卫庭煦后背感觉到甄文君身体的热量。 卫庭煦回身,甄文君向前一步挤过来,将卫庭煦堵在她和窗户之间。 甄文君面色不善,看得出来正在努力压制着怒气。她当然不愿意向卫庭煦发脾气,她也不能这么做。卫庭煦嘴角还带着血气的伤口让甄文君心疼,想到被置于木架内让那么多人竞价购买,甄文君知道无论出于什么原因什么计划,这样的事卫庭煦是绝不愿置身其中的。 不能责备,可实在太让她揪心。 卫庭煦的坚强超越常人。当初所有的试探没能从卫庭煦的口中得到任何的信息,晏业的狠手也未让她有丝毫的求饶之意。究竟是怎样的经历构成了现在钢铁般的她,可能穷极甄文君的一生都无法切身感受,但她实在心疼,不愿卫庭煦再以身涉险,以自己的血肉去奠定胜利。 卫庭煦还没开口就落进甄文君的怀抱之中。 “我需要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并不是想要限制你,只是希望你在做这些事之前能够告诉我。我知道你有能力得到你想要的结果,可是……”甄文君不敢想象若是有一天卫庭煦棋差一招算漏了一点点,将会落入怎样的危险境地。 卫庭煦在甄文君的怀中待了片刻,肩头已湿。 她抚了抚甄文君的后背,宽慰她一番让她坐下。 “我并非故意瞒你,事发突然我也没时间给你留下线索,只能孤身前往。” 卫庭煦在离开汝宁之前,从甄文君那儿听到了阿希和古犀国的关系,对这个古犀国有了些兴趣。古犀国是万向之路上重要的国度也是通往流火国的必经之路,想要将万向商贸之路打通,必定要得到古犀国的通商权。国内的通商权在三大贵族手中,李延意手中有一些古犀国的资料,记载着古犀国国内的纷争。三大贵族的争斗由来已久,贩卖中原女子一事也是独此一家,李延意和她商讨如何能够在这样混乱的国度里得到通商权,卫庭煦在那时就有了计划。 兰心下毒想要将她绑走,她将计就计。古犀国十分排外,想要进入古犀境内都不是件容易的事,何不趁此机会进入古犀? 卫庭煦等人被兰心送入古犀国内打算参加即将举行的“悬关”竞卖,卫庭煦让阿诤趁夜逃走,拿着一封信去找海真贵族的阿后沐歌。 阿诤身怀缩骨绝技,身上所有关节都能翻转,整个人能缩进一个小小的盒子之中,区区绳索根本困不住她。阿诤不仅能缩骨轻功也十分了得,卫庭煦亲眼见过阿诤仅凭一片树皮在水上飘出几十丈,当初将阿歆送回李延意身边的正是阿诤。 阿诤神不知鬼不觉地逃了出去,避开沐歌所有守卫把信送到了沐歌的房中。 她知道沐歌一定会相信信中所言。 古犀国贩卖女奴的传统已近百年,五十年前三大贵族都觉得女人就是供男人使用的工具,直到海真的前任阿后去往大聿游学归来,才将海真贵族之室的风气一手改写。这位阿后到了大聿之后看见大聿女子是如何行走于阳光之下,大聿男子爱之惜之,虽然她们无法进入官场,却也能上前线杀敌出入市集,甚至能够争取自己的爱情决定自身的命运。接受开明教化的阿后娶了大聿的女子为妻,并将她带回了古犀国。海真贵族的后代流着大聿的血,出于对祖母的尊重,之后的海真阿后发誓不再触碰贩卖女子之事,也绝不在任何竞卖奴隶的场合出现。 沐歌志在击败天元和地丞,统一古犀国,治愈病态多时的古犀沉疴。 卫庭煦正是要助他一臂之力,也是为了自己。 五十年前卫氏在大聿已经是名门望族且高居三公九卿,沐歌阿翁或许听说过卫氏的名号,有可能在讲述大聿之事的时候跟沐歌提及过。就算没有提及也不碍事,卫庭煦以大聿朝堂前段时间的风云变幻为根本,引经据典,在信中承诺能够帮助沐歌收服另外两个贵族,将古犀政权握入手中。 而作为交换的条件,她需要得到古犀国的通商权。 沐歌没有回答她也没有机会回答,卫庭煦却能肯定他一定会心动。 她约定他在悬关竞卖上见面,以嘴角的伤为记号。 “你非常大胆。”沐歌将她买下带回来之后赞叹道,“你在没确定我一定会来的情况下竟真的出现在悬关竞卖,你可知道若是被那天元和地丞买去会有什么后果?” 卫庭煦道:“是。我没有想过。” 沐歌哈哈大笑,敬佩她的勇气,正要敬她酒时甄文君杀了进来。 甄文君听完卫庭煦所述,当真惊出了一身汗。 “若是阿诤没能送出信亦或者那古犀人真的没来,你又当如何自处?”甄文君问了一个问题,让卫庭煦思考许久,“在你决定要冒险之时,是否从未想过我会担心?” 这其实是个很简单的问题,卫庭煦当然知道甄文君会担心,可随之而来的第一直觉便是“那又如何”? 甄文君的担心和她所行之事相互比较,她知道哪一件事更重要。 如果拿不下古犀,得不到此国的通商权的话,她和李延意最重要的计划就会落空,女性入仕之事一日不落地便一日不能安生。 大局之重与社稷大业一直都摆在卫庭煦心上最最重要的位置,她一直在血路之上孤军奋战,身后并无退路也并未想过全身而退。她若有一天死在了高者之手,亦是一件快事。 如今忽然有一个人站在她身后紧张着她的安全,盼着她回来,她竟一时间有些不太适应,缩手缩脚。 这是她喜欢的甄文君,而“喜欢”所带来的后果却不是她喜欢的。 第126章 诏武元年 甄文君是个重情义的人, 卫庭煦很早很早以前就知道。 所以甄文君会和同样情感丰沛的灵璧成为挚友, 也会在真正爱上一个人之后投入所有情感。 卫庭煦当然明白什么叫“爱上一个人”,她读过诸多典籍也阅览过古往今来许多情诗, 爱情也是人情感的一部分, 甚至是最最重要的一部分。多少英雄冲冠一怒为红颜, 多少红颜思君盼君青丝成雪, 爱情能让人勇敢也可以让人怯懦, 甚至可以教人成为指尖的木偶。卫庭煦对天底下所有具有力量的事物都感兴趣, 爱情自然也是要参透觉悟的。 美艳之人知道自己美艳,聪明人更是知道自己聪明。卫庭煦知晓自己的领悟能力强于常人, 所以她一直都觉得爱情对于自己也是件极其简单之事, 能够如意地掌握。 当她真正身陷其中才真正发现了“爱情”之所以为爱情,之所以能斩落无数豪杰的鬼祟之处。 紧绷多时的神经终于在确定卫庭煦没有危险之时放松, 甄文君手臂的伤要比卫庭煦嘴角那处故意弄伤的伤口严重得多, 她却浑然不在意, 临睡之前还在抚摸着卫庭煦的嘴角,口中絮絮叨叨地念叨着: “你怎么忍心……” 只是个小小的伤口而已,她竟这般重视。 人牙子当然不会让重要的“货品”有瑕疵,她们卖的就是个好皮囊,有一点儿瑕疵都有可能让主顾有议价的机会。所以一路上兰心都颇为重视卫庭煦,让人好好照看她切不要教她伤着碰着了。这伤是她自己咬破的, 为的只是留下个与沐歌相认的记号罢了。 为何不忍心, 有什么不忍心?这是重要到值得惦念的事情吗? 甄文君睡去了, 卫庭煦为她盖上被褥拨暗了油灯, 走出房门。 小花守在门口,见她出来便问:“女郎可要些食物?” 卫庭煦摇摇头。 “女郎可否要联系阿燎她们?” “不必。阿诤已经回去救她了,明日她们便会来此与我汇合。” “那女郎需要什么?” 小花知道卫庭煦不会随意乱溜达,她一举一动都有目的。 “我需要什么。”卫庭煦沉思了一会儿什么也没说,她竟不知道此时此刻自己需要什么。 她只想仰望明月,仰望那轮她永远都不可能得到的明月。 古犀国按照天元、地丞和海真分为三个区域,区域之间互相不通,入城的符牌也各不相同,想要进入彼此的辖区需要相应的符牌。 可以说古犀国早就分裂了,分裂成三个由各自贵族统领的小国。只不过古犀国地处蛮荒,万向之路封闭之后他们便与外界隔绝,加之对外颇有敌意也未想过离开国境去寻找另一处领地。无论是天元地丞还是海真,这些贵族所想所图都是将另外两族吞并,铲除异己统一古犀。 三大贵族各有各的谋划,而海真绝对不是最强大的。 海真人口多于地丞又大大少于天元,位于古犀最西面,土地贫瘠远离水源。相对于其他二族而言沐歌统治有大聿之风,女性地位相对略高,人口数量逐年有抬头之势。因人口愈发增加,无论是土地还是粮食都快要承载不下,想要征讨其他二族的心思愈盛。这是卫庭煦想要与之合谋的原因之一。 另一点乃是出自卫庭煦的私心。 沐歌并不赞同贩卖女奴,身上流着一半大聿之血,骨子里多少有些儒家之风,与他合谋风险较小,不怕他言而无信翻脸不认人。 待仲计、阿燎和她一众娘子脱险与卫庭煦汇合之后,卫庭煦便召集所有人商讨统一古犀一事。 沐歌有问过卫庭煦想要如何处置兰心这帮人牙子,若是想解气的话他可以将那批人抓回来杀了。卫庭煦对这种小人物的生死并不感兴趣,随意沐歌怎么处置都行。现在最重要的是她允诺过助沐歌一统古犀这件大事。 古犀国土之小与平苍郡相当,对于在四十八郡与上百士族和多方复杂势力中图谋大聿的卫庭煦而言,统一头脑单纯的古犀国如同探囊取物,不在话下。一千多随从乃是李延意精挑细选的悍将,有以一抵三之力,沐歌已经让人带他们入境,驻扎在大殿周围。 卫庭煦甄文君阿希、阿燎阿诤左堃达以及沐歌和他的两位得力大将蛇泰、启恩连夜密谋,商讨统一大计。 沐歌的两位大将虽为“大将”,其实从来都没有作战经验,沐歌本人亦没有。 古犀国纷争不断是真,可所有贵族都占着自家的一亩三分地享乐,偶尔拌拌嘴过两招,从未有过真正发兵开战的想法。沐歌读过祖辈们从大聿带回来的兵书,一直都很想要亲自实践,可惜寻不到最好的机会。 这儿真正上过战场甚至领过兵的只有甄文君和左堃达。阿希在战场上多数时候只是扮尸体罢了,真要策划作战时便溜到一旁寻些食物,做个旁观者边吃边听。 沐歌将古犀的地图铺在油灯之下,甄文君在了解了三大贵族所处之地和实力差距后,无论是战局还是用计都已经有了清晰的思路。 “位于地丞和海真中间的天元不仅区域最大且兵强粮多,若是开战,天元将其他贵族逐一击破绝非难事。” 甄文君所说正是沐歌所忧,是他时至今日无法下定决心发兵的重要原因之一。知道自身的优势能够取胜,知道自身的劣势则是保命的根本。他怕一旦打破了现有的平衡会教天元抓住机会一举将其他二族歼灭,到时候率先发兵的海真不仅战败沦为阶下囚,更有可能被后世唾骂。 “不过,并非只有兵强马壮才能得胜。”甄文君参加过孟梁大战,那场战役便是被人津津乐道以少胜多的典型,“‘三’是个奇妙的数字,它极不稳定,运用得当便能以小搏大,掌握胜局。别看地丞小,最后谁能争取到它谁就能获胜。” “哦?”触及到沐歌最感兴趣的兵法,沐歌竖起耳朵,兴致盎然地问道,“如何以小博大?” 甄文君用笔将地丞圈了起来:“和地丞结盟。当日悬关竞卖我也在场,亲眼看到地丞和天元的阿后相互交恶,地丞也是痛恨天元的。你或是地丞都不是天元的对手,若是要征伐地丞,虽古犀国国土并不辽阔,兵刃辎重长距离运输到地丞之境也颇为损耗人力与财力,何不联合地丞一并攻打天元?《战国策.秦策》有云,远交而近攻,得寸则王之寸,得尺亦王之尺也。土地也好兵力也罢,无论地丞的力量多薄弱,得三千便三千,得一万便一万,待你们联合讨伐天元之后,若是地丞能够归顺自然好,不愿归顺的话到时候再出兵攻打,容易且纯粹。” 沐歌拿出笔来记录:“远交近攻……” 甄文君:“……不用记了,有什么疑问随时交流即可。” 一连五日他们都在殿中秘密商讨大事。待所有策略都制定完毕,便打算派遣密使前往地丞谈判,以订盟约。 卫庭煦不让密使直截了当地上门谈判,这联合得更加小心,更为水到渠成才是。 “万一地丞无心与你结盟,反而将你的打算偷偷告知天元,联合天元来攻你,只怕到时回天乏术。” 沐歌深以为然:“女郎提醒得极是,依女郎所见我该怎么做?” “地丞的阿后可有什么嗜好?”卫庭煦想了想道,“他是否格外贪恋女色?” “咦?女郎如何知晓?” “根据你所说地丞贵族并不富裕,和天元贵族的财力相差悬殊,可是上次悬关竞卖那地丞阿后居然和天元竞争,不惜一掷万金……不止万金,那可是一万颗金刚石。” “是的,一万颗金刚石能抵得上整个地丞百姓两年的口粮。”沐歌道,“地丞阿后的确是个贪恋美色之人,地丞境内所有长相标致的女子都被送入他的大殿当他的奴隶,更是压榨百姓搜刮民脂用于购买中原女奴,实在令人作呕。” “恶心是一回事,此人依旧是咱们要拉拢的对象。不怕其卑劣,只有卑劣而有弱点之人才好拿捏。他好女色我们便送美人给他到他身边,不过这美人必定不可让他得到。” “不能让他得到?” “对,只有得不到,才忘不掉。” 沐歌依照卫庭煦所谋,将他身边最美又最机灵的妃子送去了地丞。地丞有一位细作,那是沐歌的父亲在世时派遣去的。此细作年近六十,乃是地丞现任阿后的老师。沐歌将此女以女奴的身份送给了细作,待地丞阿后见到她时,立即便被她的惊天美貌吸引。只不过女奴乃是他老师的财物,身份颇为敏感,他无论如何也不可抢占,否则便是被所有人唾弃的罪人。 地丞阿后成天躲在暗处看着老师的女奴流口水,待时机成熟之时沐歌便亲自前来与其商议联合攻打天元一事。地丞的阿后有些犹豫,沐歌便承诺,只要他答应,要多少美人便送多少美人给他。地丞的阿后谁都不要,只惦念着那一位美人。 沐歌说:“我有办法将她献给你。” 地丞阿后哪里肯信,沐歌便让他老师写下承诺,只要他愿意联合攻打天元,他愿意奉献一切。 地丞阿后自然也有自己的怀疑:“为什么他会听你的?” “他并非听我的。”沐歌道,“只不过我花了些时间了解他的过往,他的妻儿正是死在天元之手,若是你愿意出兵天元,别说是个女奴,就是倾家荡产他都毫不计较。” 果然如卫庭煦所说,人一旦有了执着之事心头之好便十分容易被掌控。地丞阿后毫不迟疑地与海真联盟,发兵攻打天元。 甄文君有段时日没有上战场,如今又有杀敌机会正好让她舒筋活络。这个让人作呕的国度,只有亲自征讨血染大地才能缓解心头所恨。 甄文君让左堃达作为先锋在天元的西部骚扰,待天元大军攻往西面时甄文君率兵从后攻其两翼,将天元五万大军击得溃不成军。就在大军败逃之时地丞之兵杀到,拦截后路,与海真前后夹击将天元之兵牢牢堵截,无水无粮整整十日,最后只能投降。 这场战前后只用了不到一个月就打完了,甄文君一直杀在最前面,根本都没见着几滴血,实在不算过瘾。好在沐歌所图并不止是切割天元。 灭了天元之后沐歌便将目标瞄准了地丞。地丞阿后也对沐歌颇为不满,当初想结盟要他发兵时说好的美人在大战中失踪,连根头发都没见着。他去找沐歌算账,沐歌也很无奈,这事儿不是他可以控制的。再说,你喜欢的女人你怎么不看牢了? 地丞阿后觉得自己被骗了,怀恨在心,时不时找沐歌的麻烦,甚至暗中调派杀手想要取沐歌的人头。 卫庭煦正是等这一日。 “与之联盟乃是迫不得已,如今大患已除正是要找机会灭了地丞,一统国境。只不过背信弃义恐遭非议,你若攻打盟友或会背上不仁不义的恶名,可现在对方一心想找麻烦,你若征讨正是不得已而为之。” 听卫庭煦说完沐歌才恍然:“原来如此。这么一来我便名利双收了。” 卫庭煦淡笑点头。 沐歌当着卫庭煦的面赞扬一番,回头和他的两位大将碰面提及此事时却是心内难安。 “这个大聿女人恐怕一早便将之后事态发展全部料到了。”蛇泰顺着此事一想也是不寒而栗。 启恩道:“不过战场之上尔虞我诈都是常时,她们毕竟帮助阿后灭了天元,如今想要消灭地丞也不过是弹压之间,她亦是为了阿后你谋划一切。” “我自然知道。”沐歌道,“这样的女人只可一时合谋却绝对不可亲近。若是要与之同行,恐怕要多生几条命才够。” 卫庭煦一声令下,甄文君的铁骑很快就刺破了地丞脆弱的防线。甄文君发现古犀国所有的将士作战时都不讲究谋略,或者说他们根本不懂兵法只靠着一身蛮力往前冲,战死拉倒。他们没有冲晋士兵的强壮也不懂战略,甄文君打起来非常轻松。 前后不到三个月时间便将所有残部收拾干净,沐歌在卫庭煦和甄文君等人的帮助下完成了统一大业,万分感激,设宴想要好好招待她们,卫庭煦委婉拒接了。 “我们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前路漫长,吾等在此耽误太多时间,需要赶路了。阿后只需给予通商权便是最好的答谢。” 通商权当然没问题,沐歌亲手交给了卫庭煦,对她口中的“前路”也颇感兴趣。 “不知女郎想要前去何方?”沐歌问道。 卫庭煦也不必隐瞒:“我们这趟正是受大聿女帝之名重开万向之路,想要前往流火国。” “去往流火国一路万分艰险,非常人能够抵达。” “正因如此,我才更要前往。” 沐歌相当敬佩卫庭煦,尽管对她的算计多少有些忌惮。 “女郎助我成就千秋功业,我也要送女郎两件礼物。启恩!” 一直跟随沐歌左右的将领之一,名唤启恩的男子单膝跪地:“在!” “我命你追随卫女郎,帮助她们安全抵达流火国。” “是!” 卫庭煦拒绝了,她们一行一千五百多人,在这次战役中战死三人,还有诸多强壮的将士,无须他再派人护送。 沐歌道:“女郎有所不知,我这位大将可抵得上你所有的随从!” “哦?” “启恩乃是流火国后裔。”沐歌的确没有在说大话,“他爷爷的爷爷从流火国抵达古犀,娶妻生子一直生活在此。他们家族有一件祖传的宝贝,能够指出流火国的位置,绝不会迷路。若没有这件宝贝,就算是卫女郎、甄女郎这样的能者都不可能穿越广袤无垠的库尔间什大沙漠的。” 阿希听懂了“库尔间什”的意思,在古犀语中“库尔间什”就像是中原人口中的“修罗地狱”,是非常恐怕的地方。用这个词来形容沙漠,可想而知它的可怕之处。 一直以来让阿希最最担心的正是这片沙漠。 流火国之所以这么神秘,就是因为没人能活着来回沙漠,将有关流火国的信息传递出来。这片沙漠藏着无数可怕的故事,它的存在便是流火国天然屏障。当时她犹豫着不想来就是觉得没有人可以度过沙漠。 忽然听到沐歌所言,居然在此有流火国的后裔,当真让她惊诧非常,一反低调常态激动问道: “你所说的宝物可是万道罗盘?” 启恩微微一诧异:“没错,正是万道罗盘。” 甄文君和卫庭煦都看向阿希,阿希解释道:“这万道罗盘产自流火国,盘内装着流火国地下独有的磁砂石,无论站在世间哪一个位置,只要将罗盘拿出必能指向流火国的方向。早年流火国人还愿意离开故土时便人手一枚以在归返时使用。当年我阿父一心想要寻到一个罗盘,掌握此罗盘便能掌握流火国方位。” 有阿希肯定卫庭煦心内希望大增。她欣然接受了沐歌的第一件礼物。而第二件礼物乃是一艘大舡。 大舡如同一只巨兽伏在码头边,等待着新主人的带来。 “流火国位于古犀国东南,自古通往库尔间什只有一种方法,便是翻越瑞尔乎山。瑞尔乎山之险难以翻越,而此山上唯一一条可供通行之路在二十年前也被落石掩埋,如今已经无路可走了。虽然沿着明重海往下是绕了远路,但我们这儿地势高,借着奔流的水势不出一个月就能抵达虎部,沿着虎部向东五百里便会抵达骨伦草原。穿过骨伦草原很快就能进入库尔间什,这一路下来顺风顺水草原也极好驰骋,你们将马车装上船顺水而下,到时候策马狂奔,比在瑞尔乎山上和野熊搏斗要安全得多。” 曾经在万向之路上走过一段的阿希十分肯定沐歌给出的前行之路,卫庭煦没时间再耽搁,立即让随从赶马上船。启恩除了会使用万道罗盘之外还是一名极好的水兵,他能够预测风向和海上气候。 沐歌送了许多粮食上船,春夏正是南下的好时候,无风无浪。 第二日清早卫庭煦等人杨帆起航,继续往流火国迈进。 一连航行了五日,一路上风浪的确不大,加上船身宽大龙骨坚硬,航行得一直都很平稳。甄文君在床上晒太阳捉鱼,根本不像是远征,完全就是游乐一般。她仗着水性好时不时跳入海中和五彩斑斓的鱼一同畅游,有时候还会带着鱼叉下水,叉些肥美的鱼上船,直接切片脍食。 甄文君强壮,越是广阔非凡之地越是能够玩儿出花来。卫庭煦则全然相反。 上船五日她便吐了五日,什么都吃不进,若不是甄文君硬让她吃点稀粥下肚,恐怕此时她已经不省人事。 甄文君怪自己糊涂大意,怎么会想不到子卓体弱经不起风浪?卫庭煦自己说了,过几天适应便好,可这么多日过去她依旧还是呕吐不止,甄文君下令返航也被卫庭煦阻拦。 “不可因为我一人耽误大事。”卫庭煦瘦了一整圈,看上去虚弱不堪,就连说话都毫无底气,声音轻飘飘的。 “可是这样下去还未到岸你便会丧命了。”甄文君并非在吓唬她。 卫庭煦不以为然:“这点小事如何能夺我命?你不必再说。” 将甄文君赶走之后卫庭煦不再见她。 甄文君知道卫庭煦一向任性绝不可能听自己的,她明白必须前进,可又担心卫庭煦的身子受不了。踌躇不前,焦虑万分。 卫庭煦躺在床上心下烦躁,船身每一次晃荡都会让她的胃里翻江倒海地难受。 她知道甄文君在门外并未离开,这种情绪更让她心烦。 这不该是甄文君做的事。 甄文君应该警告她让她安静不要出声,不要因为她这一点儿小小的难受影响整船人的情绪。应该把她关起来,然后指挥全船人全速前进,早日抵达目的地。 这是卫庭煦会敬佩、崇拜之人会做的事。甄文君这等优柔寡断如何能够担当大任? 之前的文君分明不是这样。 卫庭煦闭上眼想要多睡一会儿压下心烦和呕吐之感,她刚刚闭上眼睛就听见甲板上传来大叫声。 她睁开眼想要下床时,整个船身猛然向一旁倒去,卫庭煦迅速抓住床边,险些摔倒。 这不是普通的风浪,像是船身被巨大的力量拉扯倾斜。 跌跌撞撞地冲出船舱,所见景象完全超出了卫庭煦所料。 一只黑色怪鱼破水而出飞在空中,甄文君一箭射中它心窝处。可小小的箭矢对于这只怪鱼而言微不足道,怪鱼下落时后尾用力拍在船头,犹如一只手拍在水面的树叶上,船立即被震上半空,船上的人惊叫着脱离甲板,近百人腾空而起摔入海中。 阿燎正在其中! 她二十多位娘子大叫着没有一个人能够拉住她,甄文君本拉着旗杆一个翻身就能稳稳地落回甲板,见阿燎就要落水急忙飞扑而上,一脚将她踢了回来。 阿燎胸口被重重一踢差点窒息,摔回来时捂着心口痛得脸都青了。 娘子们纷纷上前查看她可伤到了何处,阿燎无言以对,就算她时常裹胸出门可这一双娇乳娘子们可是十分喜欢的,这一脚可好,差点儿踹凹进去。 甄文君将阿燎踢回去,自己不受控制掉入海中。 那怪鱼并非单独行动,数百只比它体型小上一圈的幼鱼竟安静地藏在船四周,怪鱼对着船一拍拍落海中的人就是它们的午餐! 落入海里的人被一口一个吃了个干净,甄文君大惊,幼鱼如同铁锯般的牙齿就要咬中她的腰部,她双手一撑将幼鱼双齿的咬合阻拦,可这幼鱼力大无穷,甄文君就要坚持不住! 另一边启恩也落水,被一群的幼鱼围攻。小花立即拿来手边的绳索要甩下海里将启恩救上来,卫庭煦拽住她指向另一边的甄文君,喝令道:“救文君!” 小花略略迟疑:“可是女郎,那万道罗盘只有启恩会用,他死了我们便找不到流火国了!” 甄文君双手上全都是血,幼鱼的双齿越合越紧,马上就要拖着甄文君潜入水中。 一旦将甄文君拖入水底,她只有死路一条! “找不到流火国回去时如何向陛下交代?新法又该如何实施?”小花向来只服从命令,因为从前卫庭煦给她的所有命令都没有任何问题,她只需听从就好。 可当下情况小花不得不提醒卫庭煦。 卫庭煦看甄文君只剩下一个脑袋在海面上,重复道: “救文君。” 小花别无选择,只能听令。 她将绳索抛向了甄文君,甄文君借着绳索脱险返回船上。而就在她十步之外的启恩被鱼群围攻咬死,血将海面染成一片鲜红。 第127章 诏武元年 甄文君上了船顾不得伤, 仰头紧盯主桅杆顶上的风向标, 大喊着指挥众人拉动篷索, 迎着风张紧篷面, 船在众人协力之下调转了方向借着海风迅速撤退。 黑压压的一片扑腾着的鱼群依旧跟在船的四周, 巨大的怪鱼随时都有可能再次飞出水面给予致命一击,以它的力道和重量若是拍中了船身而非船头船尾的话,想要将整艘船拦腰拍成两截绝不是难事。甄文君跳上舵楼见鱼群紧追不舍,巨大的怪鱼一跃而起冲着舵楼就来,甄文君眼前发黑, 这可如何是好! 眼看怪鱼的长尾就要拍中船身, 一声震破天庭的怒吼声中小花将船后部的辅锚拽起,呼啸着甩向怪鱼。怪鱼被极重的船锚打了个正着,“砰”地一声巨响, 鱼身上的鳞片和水被震了下来, 洒了甄文君一身。 怪鱼被小花重新打回了水中, 一时半会儿没敢再上前。幼鱼们也都围着它打转,不再攻击也并不退散, 紧紧跟着。 甄文君真心实意地对小花比了个大拇指。 这船锚有多沉谁都知道,即便是为了加强船身稳固性的辅锚也是千斤重, 小花居然能将这玩意儿抡起来,甄文君佩服得五体投地。 小花虽然强壮, 方才那一抡也是情急之下爆发出超越自身的力量, 此时她一双胳膊完全脱力, 抬不起来了。 甄文君跑到箭楼之上, 对准了跃跃欲试的幼鱼疯狂扫射。幼鱼群被她赶出了几丈后不死心地游了回来。而安静划水的怪鱼吃过一堑之后变得更加谨慎,仿佛在仔细观察着船和船上的人,不急不躁地等待着下一次的机会。 这是什么怪物。 这种鱼在大聿从未见过,也没听阿母提及! 卫庭煦上来要帮忙,甄文君立即将她推回了船舱,大声道:“你留在这儿不许出来!” 还没等卫庭煦说话她就将船舱锁了起来。 甄文君返回箭楼,看了眼剩下的箭矢,大概还有两百根。小花一击已经没有气力,阿希在什么地方?左堃达呢? 思绪刚刚转到左堃达身上,只听“噗通”一声有人落水,甄文君紧盯着怪鱼以防它再次突然袭击,腾不出眼去看谁掉到水里了。 “季永你疯了么!快些上来!”甲板上有人大喊,甄文君后脑发麻,这么紧要关头左堃达这家伙作什么妖,是要去送死吗! 左堃达后腰上系着绳索,绳索另一头匆忙栓在船上,来不及多想,飞身下海用力往前方游,往阿喜娘子落水之处游。 阿喜娘子不会游泳,方才那一震被拍下海,幸好一张木案几一块儿被拍了下去,她抱着木案几拼命地喊救命。幼鱼群很快游了过来将她包围,一圈青白色的眼珠子盯着她看,随时都会冲上来将她啃成白骨。 阿喜娘子是阿燎“青辕”内的红颜知己。阿燎本身在内陆长大不会游泳,可见到阿喜娘子落难,刚刚被踹上船胸口还在隐隐作痛的阿燎发了疯般要冲下去救阿喜,被阿诤等人拼命拉回来。 “阿燎你不可去送死!”阿诤和其他二十一位娘子一拥而上紧紧将阿燎抱在中心,无论阿燎如何哭喊都不放开她。 “我的阿喜!我的心头肉!我如何能眼睁睁地看着她葬身鱼腹?!让我和她一块儿死,别拦着我!”阿燎哭得眼睛都要瞎了,撕心裂肺地叫喊时左堃达跳下了水。 左堃达手中拿着鱼叉奋力向阿喜娘子游过去,幼鱼群包围她的圆圈越缩越小,眼看就要将她锁定发动攻击,左堃达潜入水里从下方绕了上来,像一支离弦之箭飞将上来。幼鱼一拥而上张嘴就咬,阿喜惊叫了半天却没受伤,再睁开眼时看见一个男人挡在她身前。那男子手中鱼叉全都是血,离她们最近的一群幼鱼的嘴都被开了血口子。 “深呼吸抱紧我!”左堃达大叫一声,阿喜本能地照他说的做。 在幼鱼再次发动猛攻之前左堃达带着阿喜迅速下潜。船上的人拽着绳索左堃达也在拼命地游,却摆脱不了幼鱼鱼群的追击。 鱼群的速度极快,犹如一只巨大的水蛇紧追不舍。阿喜紧闭双眼憋住呼吸肺部就要爆炸,还没逃至水面! 甄文君放下弓弩跑去帮忙拽绳索,十多个人协力拉拽,水中阻力极大,他们能看见左堃达和阿喜的影子以及疯狂追逐的鱼群,心急如焚。 “快!快!”甄文君的喊声让众人更有紧迫感,手掌被磨破了也浑然不知。阿燎急得趴在船边大叫阿喜的名字,一只幼鱼从水中笔直飞了出来对准她的鼻子就咬。阿诤横臂一挡保住了阿燎精致的鼻子,幼鱼死死地咬住了阿诤的手臂要将她往下拖。这幼鱼在水中看着不大,一旦冲到了面前才发现每一只幼鱼身形都能与成人比肩。娘子们拿出各自的武器杀上去把自投罗网的幼鱼切成了碎肉,而另一头怪鱼看准了机会再次腾空而起发动突袭! 船上乱成一团,除了一早就躲进储藏室里的阿希和被甄文君关起来的卫庭煦之外,就连脱力的小花都在用仅存的气力控制篷面受风的方向。所有人都在大喊大叫分不清身上是汗还是海水,就在这个时候怪鱼再一次的袭击无人防备也无人抵抗。 当它腾空而起,在船上落下个恐怖的阴影时,意识到危险的人群才纷纷抬头。 这可能是此生最后一刻的画面。 毫不夸张地说,所有人心中都已经有了预见,马上就要被拍进海底葬身鱼腹,或是弹至高空摔在海面上粉身碎骨,只有这两种死法等待着他们。 在这死亡的阴影之下,有个瘦小的身影挡在了鬼门关关口。 “是按这儿吗?”仲计低头看了眼弓弩的卡槽,确定是按下此处的机关没错,千钧一发之际,她将这架古犀巨弩对准了怪鱼。 双指一拨机关,弓弩“突突突”三箭射向怪鱼,不偏不倚正中它的眼睛。 仲计丝毫不慌,飞速装箭再发射,怪鱼疯狂挣扎扭动着身体,掉落之时和船头擦身而过,只差一丁点儿砸中大船。 船在怪鱼落水引起的波涛中颠簸着,船上之人纷纷倒地,千钧一发之际左堃达正好上船,和阿喜摔倒在一块儿。左堃达用最后的力气转身从阿喜身上离开,伏在一旁大口大口地呕水。 左堃达的一边的脚被咬得血肉模糊,阿喜已经昏迷。阿燎和她的娘子们迅速上来施救,左堃达好不容易缓过了神,虚弱道: “将她……翻过来,脸朝下,水才能吐出来。” 甄文君小花还有诸多壮士一块儿使劲全速前进,正巧赶上一阵海风,这才侥幸逃脱。 确定鱼群没有再追上来之后甄文君哀嚎一声倒在湿漉漉的甲板上,再也没有一丝挪动的力气。 几百号人全都颓然倒下,极度紧张过后肌肉疯狂发酸,恨不得将头以下砍了丢了,少受这罪。 甄文君喘着喘着就睡着了,一船人多多少少都受了伤亦或是受到惊吓,除了仲计。 全船人都躺着动不了,仲计一一过去帮大家检查,给真正受了重伤之人做上记号,只是受了惊吓的人便先告知他们没有受伤,暂时安抚一番后便不再管。 仲计检查了一圈后小花上前道: “你会用弓弩?” 仲计:“不会。现学的。” 两人对视了片刻,同时将脸转开,各自去忙各自的了。 小花将卫庭煦从船舱中放了出来。 卫庭煦出来时脸色不善,小花不知该如何宽慰她才是。她快步走到甄文君身边,发现她在古犀国受的伤还没全好,伤口又一次迸裂。按照她受伤的频繁程度,在回到大聿之前不知还要落下多少伤口。 “嗯?”甄文君迷糊而艰难地睁开了眼。 “你竟就这样睡了。” “是。”甄文君闭上眼笑道,“闻到你的香味就醒了。” “还有力气说胡话?” “怎么算是胡话。若不是因为有你,我大概早就弃船逃了吧。我好困,让我再睡一会儿……”甄文君说睡就又睡了过去,卫庭煦跪坐在她身边也没离开。 待甄文君再醒来之时乃是被小花烤鱼的香味给香醒了。 梦里她抱着袭击她们的怪鱼狂啃,怪鱼看着难看吃起来居然非常美味!她边吃肚子还边发出咕咕的声响,她还颇为纳闷,怎么一整只大鱼都要吃完了居然还没饱? 醒来一看原来自己根本没落着一口吃的,肚子都要饿扁了。 翻身而起准备大吃一顿,忽然发现怀中有人。 低头一看卫庭煦靠在她怀里正睡得颇深,两人合盖着被子,就在甲板上相依而睡。 甄文君四下看看,已是昏黄时分,海天相连之处暖烘烘的夕阳正在慢慢沉入海平面之下。船上其他人都在船头尾和两侧忙碌着,烤鱼的烤鱼疗伤的疗伤,很默契地都没有往她们这儿看。 甄文君不忍心打扰卫庭煦的睡眠,如同两个时辰之前的卫庭煦。 她摸了摸卫庭煦的长发,肚子咕咕叫的声音越来越响。 好饿啊。 等会儿,等子卓醒了再说。 可是好饿啊真的好饿啊。 还是等会儿,再等会儿吧。 …… 太阳落山要开饭的时候阿希出现了,到处找启恩找不着。 “他死了。”小花告诉她实情。 “死了?!”阿希差点儿一屁股坐地上,“万道罗盘呢!万道罗盘也丢了吗!” 小花没回答她,阿希彻底慌了:“他死了流火国怎么办?别说沙漠了,就是现在!在这海上咱们要往哪个方向走?” 全船的人都看向阿希。 “有谁知道吗?!”阿希大喊道。 “阿希。”甄文君手中拿着一串鱼肉,对她招招手。 “我吃不下……”阿希烦得整个腹部都开始疼。 “过来过来。”甄文君一再叫她,阿希只能过去,伸手要将烤鱼接过来,没想到甄文君将万道罗盘拍到她手掌里。 “……你,有意思么?”阿希气不打一处来。 “本来是真的和启恩一块儿掉到海里去了,如果不是我拼命将它捞回来咱们就真得迷失在大海之上啦!” 阿希将罗盘晃了晃,正过来倒过去地看了一番,问甄文君:“你会用吗?” 甄文君摇头。 “漂亮,咱们依旧要迷失海上。” 甄文君:“……” 珍贵的并非是万道罗盘,而是会使用万道罗盘的流火国后裔。 阿希和甄文君一夜都没睡,一直都在摆弄罗盘。 万道罗盘是个圆形巴掌大的物件,铜身琉璃面,能够透过琉璃看见罗盘的内部。罗盘内部有一堆分布在底面的白色细砂,每次转动罗盘时细砂也会跟着移动重新排布在底面上。白砂之下分布着一圈圈的奇怪符号,看上去像是文字。 阿希说她以前有个风水罗盘,这细砂应该就是天池指针,符号大概和风水罗盘内盘上的堪舆文字相似,若是能够看懂流火国文字的话或许能够窥知一二。而现在最大的问题是唯一的流火国后裔已死,没人能用这破玩意儿。 阿希趴在桌上灰心丧气犹如一具死尸,甄文君则继续摆弄。 “没用的,除了流火国的人谁也不会用。”阿希的声音仿佛从地底冒出来,“咱们现在就是沧海一粟,前进不知航道后退不见归路……船舱内的粮食本能够坚持四十日,现在死了两百多人倒是能撑更长时间。哼哼,最后恐怕是要落到互相残杀,人吃人的地步了。” 阿希不断丢出恐怖的话,甄文君完全没搭理她,继续在摆弄罗盘,甚至拿出了笔和树叶,将罗盘上的所有符号都写了下来。 “你,难道会流火国的语言?”阿希见她一言不发胸有成竹,忽然升起一丝希望,“这么说起来……你长得的确不像大聿人。莫非你也是流火国的后裔?” 甄文君还是没说话,来回看着树叶上的文字,最后摇摇头:“不是。” “那你在看什么?” “没有。” “你不是流火国的后裔?那你是哪族人?为什么不像中原人?” 甄文君根本不回答阿希的问题,无论阿希怎样纠缠着她她都没再开口,盘算着自己的盘算。 她没告诉阿希真相,不能说。 让她苦恼的不是看不出端倪不会用罗盘,而是看出来后该如何向卫庭煦解释。 在她捡回罗盘看第一眼时便看懂了对应大聿语中“东西南北”这四个字。 每一次转动罗盘白砂都会改变位置,集中在某处,似乎在指引方位。而在方位标示里面一圈所刻的文字她也读懂了,大概是四个时辰。只不过大聿将一天分为十二时辰,而罗盘则分成了四个时辰。罗盘最外面一圈标注的是东南西北,往内一圈乃是时辰,最小的一圈是什么意思甄文君暂时没能看懂,不过这些文字也很熟悉,在记忆中好好探索一番或许真能解出来。 这件巧合之事让她更加确定阿母不是大聿人。 她之所以能半猜半懵地读懂这些文字,正是因为阿母曾经教过她一些简单的胡族语言。 当时甄文君就觉得奇怪,为什么阿母会这些,而自己作何要学这些。阿母说多学一种语言肯定有好处,谁能知道往后你会去什么地方遇到什么事呢。 阿母颇有远见,亦或可以说阿母不想让甄文君忘记自己的根。她们就是某个胡族人,她们的根在另一片土壤里,文字乃是最最根本的联系。 只不过阿母教她的东西实在太多又太快,即便她记性和领悟力都超群,也都难以将所有消化吸收。这么多年过去,甄文君对这些并不怎么在意的文字已经没有太多印象了,只能凭借一星半点的回忆慢慢回想。 由现在罗盘所指示,大多数的白砂都集中在左上角,而左上角所刻正是“南”这个字,甄文君猜想这便是罗盘在指示流火国方向,便让众人往罗盘是所指示的方向前进。 若是这么简单的话其实不用会流火国的语言,只靠猜也能猜到它的指示方式不是吗?还需要更里面的两圈做什么用呢? 甄文君暂时没能猜透,但食物一天比一天少,随从也陆续生病,她们必须加快脚步争取早日踏上陆地。原地踌躇不如先出发再说。 阿希缠了她几天几夜就为了了解罗盘的秘密,就连睡觉都不让她睡踏实,跟只冤魂一般只会重复一句话——你究竟是怎么看出来的。 甄文君说她是瞎猜猜出最外面一圈是“东南西北”的意思,她是这样糊弄阿希也是这样跟卫庭煦解释的,卫庭煦听过之后没拆穿她更没多问,阿希却是全然不信的。 甄文君当真要被她烦死,索性和卫庭煦躲在船舱内不出去,避开阿希的追魂索问。 甄文君指挥着大家朝罗盘所指示的方向前进,一直航行了四十二日依旧没能看见任何陆地的影子。 在换了几个方子之后,仲计给卫庭煦开的药总算起了作用,她的呕吐止住了,新的麻烦却又出现。 食物和饮水见底,有人开始慌,开始躁动,质疑甄文君是否找对了方向。左堃达坚决拥护甄文君,和质疑的人从口角争执升级成为拳脚相向。甄文君和小花闻声赶来将扭打在一起的人分开。左堃达因为脚受了伤一直没好,根本敌不过这些常年待在皇城中本就不愿意蹚万向之路这浑水,如今满腹牢骚的强壮士兵们。 将遍体鳞伤的左堃达护在身后,甄文君问究竟事出何因,这些士兵们当着她的面质疑她的决定,根本就是走错了方向,继续航行下去只有死路一条! 甄文君听完之后大笑,喊了一声“好”,抽出剑指向他们: “你们早就心有不服,可以理解。今日既然都说出来了正好做一个了断!你们这些人当中愿意服从我的现在就站到我身后,以后只要有我甄文君一口饭吃就少不了你们的一口;若是不愿服从也好办,上来把我的剑夺了现在就杀了我,以后这条船上你做主!” 甄文君一一指向对面的这十多个人:“谁先来?你?还是你?或者所有人一起上?” 大家都明白继续抵达不了陆地的话粮食只会越来越少,能活下来的人也会越来越少,现在杀掉一批能够保证活下去的人数更多,这些质疑的人如此想,甄文君心中所谋亦如是。 甄文君握着剑柄的手掌发烫,有种得逞的笑意慢慢在她的嘴角荡开。 她早就想要减去些负担,可船上所有人都跟着她出生入死,她又怎么忍心? 这节骨眼上竟有人撞了上来,甄文君感谢老天如此眷顾,大开杀戒的时候已到! 小花站在箭楼之上研究弓弩的机巧,淡淡地往下看了一眼。 甄文君的功夫日益精进,一一将叛军斩落。杀到第六个人时余下的叛军终于按捺不住一拥而上,甄文君不退反进,杀入敌阵。 卫庭煦闻声出来时正好看见甄文君的剑沾满了血,站在一堆尸体中间的模样。 甄文君将剑收起,让人把尸体拖下去放好,做最坏的打算。若是一直未到岸,迫不得已的情况下或许要吃人肉。 “吵到你了。”甄文君把脸上的血擦干净,像个小孩一样快速走到卫庭煦面前笑道,“刚刚听说他们捉了些午笋鱼,这鱼特别好吃,又肥又鲜,今晚咱们就吃这鱼。” 卫庭煦几乎对方才以一己之力斩杀十二人的甄文君着了迷,而这惊心动魄之人一回头,对着她的时候立即柔软得像一块甜美的软糖。 卫庭煦当然明白她喜欢甄文君便是喜欢她的强悍和总是在意料之外的聪慧,最初二人在暗中你来我往的诱惑以及暗中的交手时甄文君便已经让她吃过亏,若要追溯这份情谊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那便是从甄文君反将她一棋开始。 或许她不该苛责对外人强悍而对她温柔的甄文君。 温柔是爱情的本能。 船继续向着甄文君所指引的方向前进,又是三日,遥遥不见彼端。 粮食就要吃完了,甄文君将最后一盘羊肉切成薄片,端到了卫庭煦的房内给她吃,要求她吃。 “吃完这顿你还能再坚持三天。罗盘已经有了变化,我推测两日之内必将到岸。你一定要支撑到那个时候。所以无论你爱不爱吃,吃下去会不会觉得恶心你都必须吃。” “你命令我?” “对,我命令你。” 敏锐如甄文君怎么会看不出卫庭煦喜欢什么讨厌什么,说什么样的话时她眼里的神采会变得不一样。 卫庭煦上前坐在到她的怀中主动吻她,甄文君摸着她的长发将一个事物滑进了她的身体里。 卫庭煦停下动作。 “两日之内到岸,此事我并不确定。我们很有可能都死在这儿。”甄文君抬头凝视着她,眼睛里埋着火种,“与其痛苦而死不若痛快至死。之前怕有副作用一直没敢让你尝试,到了现在咱们便快活赴死吧。” 甄文君扶着她的腿,将她的腿往外分。 “那是什么?”卫庭煦一直少有感觉的深处开始发热。 “一种天然的草药,我自己炼的。” “炼这做什么?” “想让咱们开心,想让你知道这世间能给予你的不只是疼痛,还有各种快乐。试试吧,趁我们还活着。” 第128章 诏武元年 卫庭煦说, 在攘川之时她见过一次天空。 待过水牢也待过狗圈, 除了用刑之人,她连谢扶宸都没怎么见过。常年待在黑暗的环境中她变得更加敏感。 她问过自己为什么要活着, 她活着的价值是什么, 为了受苦, 还是为了让大哥屈服。 如果是这样的话, 她其实可以去死了。 的确有忍受不了酷刑想要哭想要求饶的时候, 这种痛不欲生几乎遍布每一刻。她想死可死不了, 谢扶宸有无数想都想不到的方法让她死不了也活不成。 可以说后来她对付细作对付政敌诸多惨无人道的手段,多是受谢扶宸的启发。 自己痛过才明白痛在何处, 什么样的痛才最让人难以忍受。 “让我想要继续坚持活下来的, 正是攘川的天空。” 三日没吃过任何食物的甄文君将最后的力气用在卫庭煦身上。她发现饿和无力都是相对而言的,只要粘上了卫庭煦她还是个浑身是劲儿的猛士。 两人从日出激战到日落, 甄文君终于将最后一丝气力使完了, 趴在卫庭煦身上喘气, 赖着不想起来。 耳朵贴着卫庭煦的腹部,当卫庭煦说话的时候能从她的身体里听到声音。小时候她最喜欢这样贴着阿母听她说故事,喜欢转换各种姿势趴在阿母身子各处感受声音强弱的变化。 卫庭煦和阿母一样,无论她怎么压着怎么躺着都不嫌她,反而用指尖将她凌乱的发丝一根根地收拾好。 “那天谢家人将我和几位家奴带到山顶,让我大哥远远地看着。谢家人让我们站在悬崖边背对着他们, 逼问我大哥问题, 若是他不回答的话, 数十下推一个人下去。他不是按照顺序推的, 那人一直在我们身后走,有时候脚步停下来吓人半死却不推那人,反而将他旁边没有防备之人推下去。有时候还没数到十就推人,总之,很随意,想推谁就推谁,轻轻一点那个人就跌下万丈深渊。叫声当然很惨,我昨晚做梦还听到那声音了。” 甄文君不太确定卫庭煦现在对于攘川之难的态度。有时候觉得她完全不在乎,因为她能够将诸多细节一一说得无比清晰,且情绪平静。只有真正放下了才可能以此口吻追述。而有时候又觉得她是不可能忘记的,她话语是平静,可话中的用词看似轻松实则令所听之人毛骨悚然。 “然后呢?”甄文君眼前是卫庭煦小腹靠近腰的一处咬痕,咬痕很宽,宽到比一般烈犬的嘴都要宽一圈,应该是小时候留下的疤痕随着她的成长也在变化。变淡了,也变大了。 “然后,然后我就一直在看着远处的夕阳。那座山峰叫什么名字我不知道,只知道它很高,站在顶峰的悬崖边上看夕阳,暮景桑榆燕雀南归,我竟看痴了。当时我便想,若是我能活着从攘川离开,我一定要将天下最美的落日余晖全都收入眼底。” “你当时……不害怕吗?” “不害怕。因为我知道他们不会杀我。他们一直都在寻找更多更新鲜让我害怕让我开口求饶、动摇我大哥的方法,时间一长便看透了他们的把戏。只要我大哥一日不开口他们便一日不会真的要我命。就算将我推到了悬崖边也不会真正动手,他们要防的倒是我会突然跳下去,所以将我们双脚戴上脚铐,推人下去时才放手。” 那时的卫庭煦就已经很聪明,不过在这个点上夸她聪明的话似乎有点儿不妥。 “不过其他人倒是很害怕。”卫庭煦道,“因为他们知道自己是真的要死了。” 甄文君怕卫庭煦被她压难受了也不说,翻了个身调整了一下姿势,躺平了把她搂到怀中,让卫庭煦枕着她的胳膊。 “刚才的感觉就像是攘川的天空。”卫庭煦侧身,手抚在甄文君的胸口,眼眸沉沉有些疲倦,却依旧有兴致和甄文君对话。 听到她如此说甄文君欣慰不已。 卫庭煦下半身对各种感觉的反应都很迟钝,在受到创伤时忍受度高,这未必不是件单纯的坏事。可与此同时伴随而来的另一个问题让甄文君头疼不已。 她不想卫庭煦只能感觉到痛楚,正如她所说,世间有无数种能感觉到快乐的方式,她们二人共同探索的正是最简单最原始最直接的快乐。这是每个人与生俱来都能体会的,卫庭煦也应该拥有。甄文君想将世间最最美好的一切都给她,何况是她本来就应该拥有的。 那枚药甄文君早就炼好了,在汝宁当卫庭煦第一次直言告知感受不到敦伦之乐时,甄文君就开始遍寻医书,结合诸多医理典籍想要研制一枚能够扩大感官体验的药物。此药的想法最早来自芙蓉散,她知道芙蓉散有怎样的功效,只不过碍于成瘾性和对身体颇有副作用不可能为了贪图一时之乐让卫庭煦服下。 普通的催情药物也不可,甄文君想要做的是帮助卫庭煦一点一滴修补创伤恢复正常的感觉,而非以药物刺激让她身子负荷更重。 有没有一种药可以满足她所有的要求? 她相信一定会有,一定能够研制出来。 她称它为“极乐丹”。 炼成之后甄文君用在自己身上尝试效果。 此丹乃是外用,想何处敏感便融在那处。无论是痒、痛、冷、热都变得更加敏锐清晰。如此一来将此丹投入桃源深径之内所触所感亦会大大增强。 踏上万向之路是一趟筚路蓝缕艰难卓绝之旅,若是分心,极有可能因大意而丧命。所以这一趟甄文君一直没有将极乐丹拿出来,打算大获全胜返回汝宁之后用来庆功。到那时候尽情和她相磨岂不是最大乐事? 没想到第一次拿出极乐丹并不是为了庆功,而是为了在死前没有遗憾。 真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 极乐丹推入卫庭煦身体之中,很快便开始发热。甄文君只是稍稍抵弄了一番,竟淋出了些热液,这是之前完全没有过的。 “有感觉吗?” “一点点。” “什么感觉?” “热。” “还有呢?疼吗?” “并不。” “除了热之外呢?” 卫庭煦闭着眼并不说话。 “你莫觉得我在消遣你。这极乐丹只有我自行试过,你我体质不同,就怕药性太强于你有损。你一定要将最最细小的感觉都告知于我,我才好知道该在何处改进。” 卫庭煦被她耸得颠动了几番,紧紧地扶住她的肩膀,差点儿脱力翻下。甄文君急忙将她抱稳,手中不敢再动作,想要退出来。 “继续……” “嗯?” 卫庭煦缩着肩头,压在甄文君皮肉上的指尖向内施了些力。 “别出来。”卫庭煦细碎的头发被汗水沾湿了些贴在泛着桃红的脸上,微微张开的双唇红艳欲滴,又虚弱又焦急地告知甄文君,“刚才那处,很对。” 那便是灵丹有效了。 甄文君大喜,将卫庭煦抱入床上颠鸾倒凤,沉迷在粉颈花团之中。身下之人双眼微眯风情仰受。花心之中赤珠丰肿,往返磨拨碾水声澌澌。甄文君于幽谷前蹀躞,卫庭煦自行迎合,细腰扭摆吞指入谷,轻搅热汤春露潺潺。试探三两而后推挃,急抽慢磨深深浅浅。 卫庭煦扣着甄文君后背的手指张又合,在捣动中想要抓住些什么,被甄文君一次次提拎推压,猛然撞中了要命之处竟失口喊出了声。 药性略过强,甄文君有些后悔,第一次使用应该先减半推抹,待下次已有经验之后再使用整颗。 卫庭煦所说的“一点点”恐怕不能单纯用真正的“一点点”来理解,若只有轻微感受应该不至于缠着她不依不饶,累得两人耗尽了所有体力才勉强作罢。 甄文君抱着卫庭煦,从船舱的小小窗口能看见海面。 一日又将过去,夕阳西沉,如今壮美的天际和海面很快就会进入幽静而恐怖的夜晚。 卫庭煦从未经历这番激烈的云雨,幽谷之中隐隐有根连着地脉的事物在不住地跳动着,这跳动并不强烈,但每一回跳动都好像踩在裸露的伤口上,又痒又麻。她抱着甄文君的腰很快进入了睡眠,甄文君拉过毯子将她盖起来。 昏昏沉沉地睡了一夜,第二日太阳还未浮出海面,卫庭煦腿心磨着甄文君的大腿将她磨醒。又一番湿漉漉的征讨,药效已过敏锐度下降,不过还有些残存的感觉。直折腾到卫庭煦的腰也要断了,疼痛感占据上风,才认输投降。 “不可操之过急,伤了身子。”甄文君帮她洗净身子。 已经没有可饮用之水,更不用说洗漱的水了,只能从海里打来海水尽力过滤之后使用。 “我可不急。”卫庭煦躺在床上将长发沿着床边垂下,甄文君坐在床下帮她清洗长发。在她心中卫庭煦永远都是玉叶金柯不赀之躯,即便陷入绝境,甄文君也不想卫庭煦沾上任何的污渍。 听罢她的口是心非甄文君淡淡一笑,抬头吻她。 一个吻离开,卫庭煦半晌才睁开眼,依依不舍,以为这个吻有多绵长。睁开眼见甄文君得意地笑着看她,完全是恶作剧得逞顽皮之态。 大概是知道命不久矣,卫庭煦亦不再建起坚固壁垒,这两日她说了很多关于自己的事。从小到大,关于她自己关于卫家,也关于甄文君。 她说从未想到这次的重聚竟会把她们俩的关系带到如今的地步,当初一心想要寻回恩人时只是想要报恩罢了。 “随后发生的一切,出乎意料,却又是情理之中。” 甄文君慢慢地帮她梳头将缕缕青丝细致地打理。 如今的卫庭煦何等信任她,将她内心的恐惧、挣扎、回忆和欢愉,将这所有私密而宝贵的一切交付于她,而她呢? 甄文君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 她要不要告诉卫庭煦她真实身份。告诉她她并不是什么救命恩人。 这是她们最后也是最重要的隔阂。若是不点破,可能到死的那天她依旧是在欺骗卫庭煦,他日下了黄泉,又有什么脸面与卫庭煦重聚? 但若是说破,就连最后这一点点温情都将难以继续,甄文君不想凄苦而死。 最初的真相和谎言都已经不重要了,至少现在她全心爱着这个女人,死心塌地地想要对她好,想要将所有的一切都给她。 想到有她在身边,甄文君能去任何地方。 就连死亡也不惧任何威胁。 幸好。 幸好甄文君没在饿到意识恍惚之时做错误的决定,没将她隐瞒多时的真实身份抛出是多么明智。 因为在第三天,她们真的看到了陆地。 饿得头昏眼花的小花站在瞭望台上一直注视着茫茫的海面,随着日子一天天过,死亡的阴影越来越清晰地笼罩在每个活人脸上,小花心急如焚。 她开始想一些有的没的,比如如果当初没有来万向之路就好了,如果坚决反对甄文君的提议就好,如果在女郎最开始要谋划大局时阻止她就好了……小花胡思乱想着,以至于看见陆地的时候以为是幻觉。 左堃达的脚已经烂了,幸好有仲计为他治疗,否则早就废了。不过继续在海上飘的话可能依旧只有断肢保命这一条路。提到断肢他是犹豫的,有什么好保命,他这命还能保得住吗?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断手断脚总难逃一死,还不如留个全尸。 人之将死,脸皮变厚。 左堃达去找阿喜娘子告白了。 阿喜娘子自上回落水后身子一直都很不好,咳嗽不止。阿燎日日夜夜照顾她,大抵是因为心中忧闷,无论吃多少汤药下去病情也难有起色。 这日阿燎带她出来吹吹风透气,去给她寻披肩的功夫左堃达来了。 “我喜欢你,能嫁给我吗?”左堃达问她。 “不能。”阿喜娘子爽快地回答。 “哦。”左堃达走了。 长这么大第一次喜欢某个娘子,为了她差点搭上性命,对方却并不把他放在眼里。左堃达难受又无奈,脚更痛了。和船上的人打架赢了一口酒回来闷头喝,想把自己灌醉。可怜这一口酒下肚除了更饿之外什么感觉都没有。 左堃达哭昏在甲板上。 仲计请求和小花独处一晚,小花不答应。 “我命不久矣。”仲计嘴唇干裂全是血口,说一句话喘三下,“可鬼鸠之毒不解,我死不瞑目。就让我在死之前最后和鬼鸠一搏吧。” “你想要做什么。” “从你后背沿着脊椎切开,一次性将毒血放出来,然后缝合注血。” “注血?注谁的血?” “我费了好大功夫调制而成的血,精心保存至今。先前我早就想要这么做,只是害怕失败让你丢了性命。如今已无后顾之忧。” “……你没后顾之忧我有。我不答应。” “莫非你想要毫无价值白白死去?” “我要保护女郎的安全,我不会死。” “只要卫庭煦不死你就必须活着,是这样吗?” “你干什么去?” “我去杀了卫庭煦。” “你可别发疯。”小花将她拽回来本想要阻止,没想到这么一拉扯仲计就像一片薄薄的纸片,一拉就倒,脑袋重重砸在船板上昏了过去。 小花将她捆起来时琢磨着应该把她杀了,肉全都片下来给女郎吃。仲计太瘦,就算将所有的肉都剔干净恐怕也装不满一小盆,女郎能吃几天?还要白白搭上仲计性命。 当小花回过神时发现自己一直在为不杀仲计在找借口。 无论女郎能吃多久,保住女郎的性命才是最重要的,其他一切又有什么意义。 她不可如灵璧一般将卫庭煦以外的人放在心上,否则便是忘恩负义。 所有一切都为了女郎。 “为什么不下手。”仲计不知何时醒了。小花的刀迟迟未落。 小花站起来就要离开,仲计道:“你早就发现了吧,我并不是个孩童。我亦是中了毒才变成现在这副模样。我中的毒名叫‘返魂之水’,能叫人年龄倒长。十年前我看上去还是个十七八岁的小娘子,现在倒变成了幼童。” 小花:“我不知道,我也没想知道。” “哦?那你那日为何要问我是否会用弓弩?我会什么不会什么与你何干?” 小花没再说话。 “如果还能活下去的话,再过几年我就会变成婴孩,继而死亡。我一直在找一个人,很多很多年都未找到,只有一条线索,那人中了鬼鸠之毒。” “你认错人了,我从来都不认识你。” “我的容貌也变了许多,你如何肯定一定不认识我?” 小花回头,毒素在她的脸皮之下浮动着,就像有无数只虫在耸动身子,想要冲破皮肉。 “这世上,我只认女郎一人。” 小花站在瞭望台之上一天一夜。 就要死了,她多想死在卫庭煦身边,即便同赴黄泉她也能够在黄泉路上保护女郎。 可惜女郎身边另有她人,想必再也不需要她了。 就在她心灰意懒之时,大陆出现在她眼前。 “女……女郎!”在确定自己并非眼花之后小花第一次兴奋地大叫,船舱内的卫庭煦和甄文君同时听到了她的声音,立即穿衣下床。 可以让小花这般兴奋,除了发现陆地别无它事! 左堃达阿希和阿燎及其娘子们,还有所剩不到两百随从全都来到甲板上。 所有人都饿得两眼昏花,海风大一些都能将其吹走,他们相互搀扶着远眺小花所指的方向,茫茫大海上的确有那么一个黄点。黄点越来越大,他们确定了,那是大陆!是他们的命! 欣喜若狂的众人相拥而泣者甚,嚎啕大哭着更甚。 甄文君百感交集,幸好她没有一时冲动将最大的秘密抖露,否则现在活了下来该如何面对卫庭煦? 倒是可怜了将自己剖了个干净的仲计和忍不住告白却被拒绝的左堃达。 登陆上岸,除了云中飞雪外其它的马已经被他们全宰杀吃干净了,幸好这儿有个集市,甄文君带人去集市里买了食物回来大吃一顿,吃到很多人呕吐却还在笑,还在不停狂吃。填饱了肚子大家都跑到小镇上美美地睡了一觉,终于不再摇晃,终于能够踏踏实实地做个美梦。 吃饱睡足之后两百人随从跑了一大半。这回差点儿赔上性命让大家看清了此路艰险,前方还有草原未过,真正危险的沙漠还没抵达,还有多少丢命的危险矗立前方可想而知。就算有再多高官厚禄等着他们也不干了,命没了再多富贵也没法享受。 甄文君早料到这些人要走,拦也没拦。胆小怕死的最好全走了省事,反正她们带了足够的银子,这个小镇上不仅有马市还能聘人,本地胡人虽黝黑瘦小,可看上去各个精神,在此处征集些随从负责赶车应该不成问题。 只是不知道他们稀罕什么,什么东西在这儿值钱。 甄文君没有莽撞招募,而是带着阿希去市集里逛了一圈,这个地摊问两句那个商铺看两眼,不出所料,陶瓷玉器贵得离谱。甄文君当即决定卖掉一半的陶瓷玉器赚些车马人头费,还能减轻负担。 找到小镇贵族想要购买商贸权,得知小镇名叫锁达,乃是虎部北部小镇。这儿的人比古犀国人还要黑,塌鼻子厚嘴唇喜欢在耳朵上穿孔。人人都戴着珠宝黄金,只有贵族首领才有资格用玉。商贸权用两块玉就取得了,可比拿下古犀国要轻松得多。不用折腾回市集,贵族就将甄文君带来的货品全部买完。甄文君用这笔钱买了车马雇了人,打算休息几日后继续前进。 制备了一副地图连比划带猜的问了本地人,继续往东的确是骨伦草原。差点儿死在海上的甄文君一度以为被沐歌给诓了。 在锁达休整了七天时间,待所有人身体稳定之后便再次启程。有本地人做向导想要穿越草原没什么难度,这一路上蹑影追风不出十五日就将草原甩在了身后。 抵达骨伦草原最南端的小镇备息,再往前走锁达人便不干了,他们拿了剩下的一半酬劳便要返程。 “看来他们也害怕沙漠。”甄文君骑在拼命保下的云中飞雪之上,看着这些人折返,拿出万道罗盘摆弄。发现万道罗盘之上的白砂分布极为分散,几乎没有任何规律地散落在盘面上。 甄文君有些不祥之感。万道罗盘最里面那圈文字究竟是什么意思她暂未参透,似乎那才是最最重要的机要所在。 “走吧。”卫庭煦倒是毫无惧色,指引众人往沙漠腹地挺进。已经走到了库尔间什大沙漠的入口,没有理由回头。 他们买了骆驼也准备好了足够的水与食物,不惜重金聘了一位号称去过流火国的当地向导。一切准备就绪,前往最后的目的地。 本以为这次沙漠之行肯定比海上更加凶险难测,没想到刚刚踏入沙漠还没来得及遇险便先遇到了大大的尴尬。 甄文君险些“娶”了流火国之王。 第129章 诏武元年 甄文君等人自小生活在中原, 看的是峰峦叠嶂澹澹绿水, 虽在出发前已经从古犀人和虎部人口中得知沙漠的恐怖, 但这种恐怖只不过是个抽象的概念。 痛未真正痛在自己身上都会心存侥幸, 特别是刚刚死里逃生的这群人。 在海上漂流了这么多日生死一线间活了下来, 命不该绝。这是吉兆,是她们一定能够找到流火国重开万向之路最好的预兆。 心中有雄心壮志的中原人在进入沙漠之初被绵延万里的壮观黄沙吸引,从未见过的景象让她们颇为好奇。很快,强劲的风卷着黄沙往她们身上扑,即便围住了口鼻, 眼睛还是被刮起的沙子打得睁不开。 没出一天的功夫甄文君的眼睛被磨得血红, 看什么都模糊一片全是重影。烈日曝晒之下无论喝多少水都还觉得口渴。向导警告过她们水要省着喝,万一迷路了得耗在沙漠里很久很久,找不到水喝渴死在这儿的人不计其数。 这位向导是备息人, 会说中原话, 只是口音极重, 说一句得让人猜半句。 他一直带着顶牛皮帽,帽檐又宽又长能将他黑瘦黑瘦满是皱纹的脸遮住一大半。 这位向导自称“阿耶”, “阿耶”在中原话中也有父亲的意思,甄文君叫不出口, 感觉此人在占她们便宜。阿耶很喜欢笑,每每说完最后一个字不管别人作何表情他都会自己先笑一番, 一双眼睛总是眯着让人看不清他在看什么地方。他还喜欢和人身体接触, 对着甄文君又搂又抱, 甄文君要不客气的时候他便解释说备息人和你们中原人不同, 我们热情大方不像你们那么拘束。我们都是朋友,都是兄弟姐妹嘛。 甄文君忍着想杀人的心没真动手,毕竟靠近沙漠边缘只有备息这一个小镇,小镇上找了一整圈所有人都推荐阿耶。 甄文君并不太相信这貌不惊人还带着猥琐气的小老头当真去过流火国。启恩死了前路无光,甄文君别无选择,只能另找其他的办法。她对阿耶这个人的人品满怀质疑,不过这不是最重要的,若他真有带她们抵达流火国的本事即便再猥琐也无所谓,怕就怕他根本就是个骗子,为的是她这一车的财物。现在看不出阿耶的危险,可若是真的进入沙漠之中他想要耍什么花样的话还真是没办法。 “此人一试便知。”卫庭煦给甄文君出了个主意,让她去试上一试。 甄文君拿出万道罗盘问阿耶这玩意儿看上去挺值钱,去哪里卖了合适。阿耶看透甄文君似的嘿嘿笑,眼珠子溜溜地转。 “小娘子想考考我?”阿耶点了点万道罗盘的盘面,压低了声音神神秘秘道,“这罗盘乃是流火国之物,几十年前流行过,后来陆陆续续都遗失了。懂行的人知道它价值连城买得起的没几个,不懂的人白送都不要。我说呢你们这几个小娘子为何有胆跑到备息说要去寻流火国,原来手中握着万道罗盘。哎,这可是个宝贝啊,流火国锁国之后怕人借着此物找到他们,便把大批的万道罗盘全部销毁了。我也有很多年没见过这玩意儿啦。” “阿翁可是识得罗盘上的文字?” “最外一圈乃是方位。” “再往内呢?” 阿耶哼哼地笑不告诉她。 见阿耶还真识货,甄文君道:“此物对我们而言的确没什么价值,一旦抵达流火国便是废物一件。只要阿翁能够带我们抵达目的地,此物便送给阿翁了。” “你说得可是真的?”阿耶一直在尽力压抑对万道罗盘的稀罕,可怎么压抑这一双眼睛都没办法从罗盘上挪开,恨不得用眼神就将它吞了。 “自然是真的。阿翁不信的话这一路罗盘就放在你身边。”甄文君看穿了他的心动,进一步诱惑他。 阿耶伸手就想抓罗盘,见甄文君笑得诡异,忽然想到了什么又缩了回去。 “怎么?”甄文君抬眉。 “都说你们中原人会邪术还会用毒,谁知道这上面有没有抹毒。” “我为何要毒你?毒死了你我们怎么抵达流火国?你的妻小又怎么办?” 阿耶猝然一惊:“你怎么知道我的……” 甄文君微笑不语,活生生的皮笑肉不笑。 阿耶别无他法,恨恨地骂她卑鄙,却只能帮着她们准备。 随从没有全部带走,留了一部分在备息。为了必要时候的救援,也为了让威慑阿耶。卫庭煦的方法的确好用,试探出了阿耶的虚实同时也让他乖乖听话,让他这一路不敢使诈。 在威胁阿耶的时候甄文君能够不露破绽达到最好的效果,当真的以阿耶的妻小性命为威胁让他屈服之时,甄文君又感到心中不安。 她不该这么做。 她知道卫庭煦调查阿耶找到他的弱点,只是以此为威胁罢了,不会真正伤害无辜的妇孺。可甄文君心中还是隐隐难安。 甄文君觉得现在的自己离阿母所教导的那个她越来越远。 阿耶虽然猥琐了一些却还有些真本事。他不仅能够预测沙暴的来袭,更是能寻找到好走的路。 备息的骆驼加起来一共就六匹,甄文君全部买了下来给卫庭煦阿希等身体比较虚弱之人乘坐,其他人多数人还是要赶车甚至步行。阿耶帮他们把马车的车轮拆下重新修葺改制,将车轮加宽了一倍,更利于沙漠中行进。 阿耶说这些沙丘看似一样,其实分为虚实两面,若是走到了虚面沙子软而深,行进将会非常困难,会多消耗更多的力气。他带路往“迎风坡”上走。迎风坡乃是实沙,踩下去踏实走得稳,可省力。 走了四日,阿耶所说所做全都没有掺水,不知是本性如此还是因为受了胁迫不得已而为之。 到了第五日,阿耶说即将进入沙漠腹地,天气变化将会越来越无端,一旦病倒就很有可能死在这里。 他并非危言耸听。 甄文君爬上山丘往四周看,方向感极强的她已经不记得来时的路,在滚滚黄沙之中,随时吹来的一阵风就能将她们走过的痕迹吹散不见。东南西北亦或者是天上地下竟长得一模一样。困在此处的话当真会越走越错。 阿耶的情绪相当低落,每天就吃点儿干饼配水,靠着骆驼睡觉,不和甄文君她们多说话。 甄文君想与他和解,主动了几次后他都不搭理,甄文君也就作罢。 晚膳时小花搅动着铁锅内的菜粥,忽然看见一只蜥蜴快速从眼底爬过去,小花立即起身追上去。 小花负责全员的口粮,她需要算好每日吃多少喝多少才能撑过阿耶所说的四十九日。沙漠中的环境恶劣,小花正为越来越少的食物发愁,这只蜥蜴出现的正是时候。 能多一片肉是一片。 小花身材高大但动作极快,蜥蜴就要钻到石头缝里时被她一把抓个正着。 “危险!” 仲计喊危险时小花根本还没发现危险在何处,待一尾躲在暗处的角蝰蛇一口咬在她手上时,她并没有缩回手,而是欣喜地将角蝰蛇和蜥蜴一块儿揪了出来。 仲计:“……这蛇有毒。” 小花:“我比蛇更毒。” 果然动弹了一会儿角蝰蛇就僵硬不动了。仲计当然明白鬼鸠毒早就渗透到小花的血液之中,如今的小花就是个行走的毒罐,她甚至已经不能为卫庭煦试毒,因为没有任何毒可以将她毒死。 这角蝰蛇也是倒了八辈子的霉。 拎着战利品回到锅前,一刀坎掉了蛇头,熟练地把蛇和蜥蜴开膛破肚取出内脏,只剩下可以食用的肉。把煮好的菜粥盛到碗中招呼众人来吃饭。随从们一个个发蔫,有气无力地一个挨一个排队来拿粥。将要给卫庭煦的那份放了特别多菜的粥放在身后的布面上盖好木盖后小花便开始煮蛇羹。 “你十六岁的时候在什么地方。”仲计坐在一旁问道。 小花:“……” 自从平安从海上脱险之后,抖露了最大秘密的仲计彻底不再遮掩,如同一只冤魂成日跟在“凶手”小花身边,大多数时候并不开口,只要小花有那么一刻闲下来的时候仲计便会追问她十六岁那年的事。 小花不胜其烦,随意敷衍:“在女郎身边。” “汝宁?平苍?还是在其他地方?” “周游全大聿。” “总有个确切的地点。” “有。” “哪儿?” “忘了。” 仲计便不再说话,一双大大的眼睛里藏着失落,盯着铁锅下随风左右摇摆的火焰看。 蛇羹做好了,小花端去给卫庭煦,回来时仲计还在这儿,缩成小小一团背对着她。 “真的忘了。”小花道。 仲计没应她,拿出帐篷以一己之力搭好,准备睡觉时小花掀开门帘走了进来。 仲计抬起上半身看了她半晌,最后顶着张万年没表情的少年老成的脸,将毯子往上拉了拉盖住胸口。 “莫乱想。”小花无奈道,“今日帐篷丢了一个,不够睡,只好到你这儿将就一晚。” 背对着背入睡,第二次清晨两人同时被大地的震动声震醒。醒来时仲计腿架在小花的大腿上,小花挽着仲计的胳膊,惊醒的二人互看了一番,将彼此推开迅速奔出帐篷一看究竟。 甄文君和卫庭煦等人全部都走出了帐篷,大家都发现了大地狂震的异象。 黄沙被震得四处流淌,一种通体发绿的扁圆形虫子仿佛受不了巨震,成片地从黄沙之中冒了出来。还未等她们得出个所以然,远处尘头大起,连天混成一片,似乎有群马奔腾之势。尘头上方一群黑色的鸟盘旋不已。 这是谁? 只听阿耶大叫一声,撒腿就要跳上骆驼逃命,被甄文君一把拽了下来: “你跑什么?” “那是库尔间什的恶魔!”阿耶的黑脸上浮出了一片惨绿。 “什么?恶魔?” “剖人心的恶魔!沙漠之中的悍匪克拉伊!遇上他们谁都活不了命的!白嘴鸟是他们的守护之兽,你看天上飞的那些鸟!不会错的,是他们!这些绿虫子啊!它们都是来自库尔间什九层炼狱的使者!只要它们出现就一定会有人死!”阿耶没时间再和她多说,什么都顾不得只想逃命。 “来时你怎么不说?” 阿耶往骆驼上爬几次甄文君就将他拽下来几次。 阿耶怒道:“我怎么会知道你们会把克拉伊招来?他们已经消失在库尔间什很多年了!我三年前刚刚带人进沙漠整整半年的时间等人死光了克拉伊都没出现!还以为真如传说所说已经死光了!” “三年前的事了怎么能称为‘刚刚’?!” “你以为像你们这种要到库尔间什里送死的人很多吗!我等你们死光也很花精力的!要不是看在你们这批货值钱的份上我才不来!哪有什么流火国!让我回去!”阿耶用力蹬甄文君想要将她蹬开。 甄文君终于听到了实话,大怒,这混蛋果然只想要谋财害命!一手抓一条腿将他跟蛤蟆一般拍到沙地上,和左堃达配合默契将阿耶五花大绑。 “剖人心的恶魔是吧,就让他们先将你的心剖出来!”甄文君将他捆在马上,一抽马屁股,马吃疼带着阿耶往尘头大起的方向奔去。阿耶嘴被布塞满,双手反绑整个人在马上摇晃着,好几次都要摔下来。 离克拉伊的马队越来越近,阿耶看见了克拉伊们戴着的鸟头面具,双股战战眼泪都要吓出来了。 真的是他们!真的是! 马还没跑至克拉伊面前阿耶就被吓晕了过去,两眼翻白挺在马背上,一张脸对着天空,白沫从布的缝隙里往外涌,在空中连成一线。 甄文君飞身骑上小雪,要和左堃达一块儿前去一探究竟。 “文君。”卫庭煦唤了一声。 甄文君回头看她,对她笑:“放心,不会有事的。小花,你们都到岩石之后藏起来,在我们回来之前不要出来。” 小花点了点头,马上让人将骆驼和马车藏好。 甄文君和左堃达控制着速度以阿耶为掩护,边骑边伸长了脖子往前方看。 克拉伊有二十多人。 他们全部都戴着狰狞的鸟首面具,白嘴鸟尖啸的声音能传很远。他们迎面冲来来势迅猛,似乎在追赶什么。甄文君定睛一瞧,在克拉伊的骏马群正前方,有一辆牛车。 牛车…… 没错,是牛车,甄文君又眨了眨酸涩的眼睛,她没看错。 一辆珠光宝气的黑牛车慢吞吞地踏在黄沙之上,一步一个脚印拉着车往前挪,在奔腾的马群衬托下显得更加漫不经心。它浓密的睫毛被打理得曲卷娇俏,一枚金色的鼻环打在鼻孔之间。牛头顶盖着一层樱粉色的布盖,布盖四角坠着指甲盖大小璀璨的宝石。每一次风刮来宝石便左右摇晃,牛鼻孔不断出着气,似乎也感觉到身后磅礴的杀气。尽管如此牛依旧跑不快,绑着精致红丝带的牛蹄子在滚烫的黄沙里慢动作般抬起又落下。 牛后的车舆十分宽敞,舆顶棚上绘着三团火焰,能容纳四五个人铺着鳄鱼皮的座位上只坐着一个人,一个女人。那女人穿着一身湖蓝色的薄纱长裙,长长的头发盘进了镶金边的软帽之中,口鼻也有厚厚的纱巾围起,只能看见她一双碧蓝色双眼和一小截高挺的山根。无论是牛、车或车上的人都华贵非常,一眼就能看出她非富即贵。 甄文君纳闷,沙漠腹地怎么会凭白出现这样一位女子? 相较于牛的淡定,这女子却忐忑难安频频回头,确定身后的悍匪离她越来越近却不舍得抽打牛好让牛跑得更快些。 马上的克拉伊怪笑着,对着那女子狂流口水。甄文君和左堃达交换了眼色,两人一左一右拿出剑和长刀,冲着克拉伊杀过去。 这世上还有哪一族人能够与冲晋人相提并论?与冲晋人打过那场刻骨铭心之战后,甄文君和左堃达已经无所畏惧。 克拉伊将肥羊从慢吞吞的牛车里拎了出来,从马群的最前端抛到最后,再将她抛回来。女子被丢来丢去吓得花容失色忍不住尖叫,这些人却不停手以此为乐。直到两团黑影刺进了马群之中。 这两人来得极快,还未看清他们的模样就有几匹马跪倒在地,连累身后好几匹摔在一块儿。 那女子就要落地,甄文君掉转马头猛冲,拽着她的衣服后背心将她拉上马,丢到自己身后。 “低头!抱紧!”甄文君一喝,那女子立即听话低头将脸藏了起来,死死抱住甄文君的腰。 两匹马迎着她杀来,挥舞着手中的大砍刀大叫着,白嘴鸟群收拢的翅膀做好了进攻的姿势,尖嘴朝向甄文君刺下犹如一排排的利箭。 甄文君驾着云中飞雪没有任何的惧色直冲上前,就在双方短兵相接之时甄文君身形一晃轻巧地躲过了迎面而来的两把大砍刀,双方骏马相交而过之时眨眼一瞬,对方的马脖子就已经被开出了两条大大的血口。马受伤乱跑,白嘴鸟趁甄文君不备要啄走她的眼珠,甄文君抬起右臂抵挡,铁护腕轻轻松松将白嘴角挡下,她横臂一甩把白嘴鸟甩入黄沙之中。 依旧有多只白嘴鸟追在甄文君身后疯狂啄她的后肩,甄文君痛得眼泪花自冒,无奈这位置挥剑难斩,不小心便会误伤身后女子。幸好左堃达及时赶到,几刀划来将白嘴鸟全部斩杀。 克拉伊紧追不舍,甄文君和左堃达将他们引到了一座石林之中,逼迫他们的马群变成纵队只能一个个往前上。甄文君和左堃达一左一右埋伏在石林两边,专砍马蹄。克拉伊追得太凶,发现中计时已经来不及停步,最后全都折在了石林中。 石林上窄下宽,白嘴鸟群不好空袭,只能着急地在上空盘旋。 甄文君和左堃达都受了伤血流不止,打算先将伤口包扎之后再冲出去和白嘴鸟厮杀。 “你还好么?”甄文君快被身后的女子勒断气了,挺直了身子深呼吸,“你可以放开我了。” 女子低低叫了一声,立即放开手,差点从马上翻下去。 甄文君无奈又扶了她一把,将挡沙子的嘴罩揭下来绑在脖子上,为脖子后面的伤口止血。 看见甄文君又美又俊的侧脸,那女子“啊”了一声,惊呼了一句胡语,甄文君没听懂。她又说了一句,显然是另一种语言,甄文君还是没听懂,直到她说出了大聿话: “你、你是女子?” 多稀罕呐……甄文君纳闷道:“我哪不像女人了?” 左堃达努力憋笑,那女子的面纱松松垮垮地掉了下来,她大惊失色赶紧将面纱提上牢牢护住脸。 甄文君见她脸红得像猴屁股,问她:“你是谁?为什么会一个人出现在此处?” 女子小声羞涩道:“我叫猛达汗,家、家就在沙漠里。” “猛达汗?起这名字的人该多缺心眼。”甄文君看这小娘子盈盈水蛇腰,居然有这么一个不负责任的名字,和“小花”之名有异曲同工之妙。 “你家就在沙漠里?”左堃达不太相信,“谁会住在这种地方?” “真的,往那儿走两日就到了!”猛达汗提高了声音,以证自己并未说谎。只不过她声音细嫩,无论说话多用力都万分娇软没有半点威信。 “你会说大聿话?”甄文君抓住了重点,“你是大聿人吗?” “大聿?那是什么?我自小学习多种语言,现在说的这种叫‘北狄语’。” “北狄?我们大聿倒成了北狄!” 甄文君说话也没多大声,倒是结结实实吓了那女子一跳,不敢说了。甄文君对她来自何处很感兴趣,急忙轻缓了语气问道: “你说你就在沙漠之中,奇了怪了,谁会住在这种倒霉之地。”甄文君忽然想到,“难道?” 甄文君和左堃达对视一眼,脸色同时一变,她们都想到了。 “流火国。”猛达汗道,“我是流火国的王。” 甄文君和左堃达难以相信:“流火国的王?你?!” 她们没能想到,大聿女帝登基,流火国这头居然也是女人执政。 卫庭煦担心甄文君安危,和小花带人追着天空中的白嘴鸟奔到了石林附近。小花等人将白嘴鸟全部射杀,进入石林。 “女人执政?以前一直都是。”猛达汗解释道,“可是到了我这儿,我所有的姐妹都因为各种原因死了,只剩下我……大臣们非逼着我登基,可治理国家一向都是女人做的事呀!我怎么可能办得到?”说到此处猛达汗眼中泛着泪光。 “等会儿。”甄文君被她绕得有点晕,“流火国一直都是女人执政?那你登基没问题啊。难道说……” 猛达汗的衣襟越来越松,左堃达本来想要提醒没来得及,就在衣襟彻底松开时左堃达迅速扭身,幸好幸好,没有失礼。 猛达汗慌张地将衣服拉回来,脸色血红:“今日究竟是怎么回事。面纱掉了衣服也开了,莫非……”猛达汗羞答答地抬头看甄文君,“这都是天意?” 虽然只有一瞬间,甄文君还是看见了,看得一清二楚。 猛达汗没有穿心衣,平坦的胸部与其说是没有发育不如说这是男人的胸。 男人…… 男人? 甄文君差点被吓落马。 “我们流火国的男人若是被女人看见了脸,就一定要嫁给她。”猛达汗忍着羞将甄文君抱住,“今日你不止看见了人家的脸,还看见了……人家只有嫁给你这一条路了。本来男人当王就名不正言不顺,正好,你来当这王,一统流火国吧。” 甄文君一百句冲天的疑问卡在喉咙口不知道捡哪句说,那头卫庭煦帮她决定了: “真是天缘奇遇佳偶天成。文君,还不速速答应了他。” 第130章 诏武元年 卫庭煦来得相当及时找地方找得如此准确, 一来就赶上最精彩让甄文君磨破嘴皮子都不一定能解释清楚的关节点。 甄文君立即从马上跳了下来和猛达汗保持距离。 卫庭煦神色淡然如常, 太正常了反而能看出刻意。卫庭煦大概早就到了,早就藏在石林之后默默瞧着她们, 直到她认为最合适的时机才开口。 甄文君知道卫庭煦没有真的生气, 她们俩经历过多少生死如今正是浓情蜜意之时, 岂会为了莫名其妙突然出现的人置气。卫庭煦只是要戏耍甄文君一番, 寻点儿尽在掌握的乐子罢了。 甄文君越来越了解卫庭煦, 也不拆穿她, 反而格外配合,做出她想要的样子, 匆匆忙忙又相当认真道:“子卓你来得正好!我正想要回去跟你说这事儿!你瞧咱们运气多好, 居然碰上了流火国的王!咱们将他绑了逼他带咱们去流火国,如此一来根本没阿耶什么事儿了, 即便不用万道罗盘也能顺利抵达。子卓不愧是咱们的福星, 无论有多少艰难险阻多不可能完成的事, 只要有子卓在便能时来运转天随人愿……” 甄文君也是反应灵敏,一上来便一口一个“咱们”,竭尽所能将卫庭煦和自己捆绑在一块儿,以表他人不可能横插一足的决心。 卫庭煦含笑几次想要开口都被甄文君滔滔不绝给怼了回来。 猛达汗听懂了甄文君的意思,竟是想要将他绑了!一时仓惶不知该如何是好。 没想到刚脱虎口又落狼窝! 若他会骑马的话此时此刻便能驾马狂奔,逃离此处!可他不会, 所以离开皇宫之时才选择赶牛车出来, 才会因此被克拉伊人追赶。 更重要的是……猛达汗看向背对着他的甄文君。他如何能舍得抛下看过他的脸也看过身子的女人?若是不能嫁给此人他这一生的清白该如何着落? 在他们流火国, 脸、头发都非常非常私密之处, 男子们什么时候开始穿衣裳什么时候便要开始盘头遮脸。一直到成亲之前头发和脸都是不能露出来的,只有成亲当晚由夫人为其揭开,只有夫人可以享用他们的全部。 因流火国的男子被认为是带着污秽降世的,所以成亲之夜也被称之为“消秽”,揭开真容消祛污秽,只有在女子的帮助下将肮脏的污秽引出体外才能算是个真正干净的男人。 若是头发和脸在成亲前就被陌生女子看去了知道他的样貌了,那他便不再纯洁,只有嫁给这女人一条路可走,否则,没有女人会愿意娶他。 猛达汗从没有亲眼见过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的,除了关于本国书籍之外流火国境内找不出任何一本和他族有关的典籍,更不知道天底下竟还有和流火国完全相反的国度存在,从未想过女人也可以是温顺的。 他们流火国的女子各个凶悍风流,别说坐拥天下男人的王了。就是寻常百姓家的女人,三郎四侍者比比皆是。就算家中夫侍成群也常常出门寻花问柳。没人觉得她们这样做不对,反而当做风流韵事来谈论,男子却只有服侍夫人一条路可走。嫁了之后想要离开绝不可能,除非夫人能够开口放他们一条生路,否则嫁给了谁便是一辈子的事。就算有再强壮再俊俏的女人出现,他们也不可太过亲密,否则就是有违人道,会被众人唾骂。 男人和女人的境遇相差如此之大,可所有流火国的人都觉得是理所当然。 兄弟们都说这是女人的天性,女人能够决定哪个男人能拥有后代这是她们天生的优势,她们能够理直气壮地决定一切,而男人完全没有说“不”的权利。 即便如此大家都说流火国的女人已经很温柔体贴了,外面别国的女子更加凶悍更让人害怕,让他绝对不要出去,若是被其他国家的女人看中会把他连带着骨头都一并吃干净。起初他不信,流火国的女人已经这么坏,还有人能坏得过她们? 直到他遇上了甄文君。 甄文君是他的救命恩人,在他命垂一线之时如天神般降临,只带了一位柔弱的男人就将库尔间什里最可怕的盗贼克拉伊全数斩落马下。这份实力恐怕连流火国最厉害的骑士都未必是她的对手,完完全全是猛达汗自小幻想的夫人的模样。 这样勇猛无双的女子才可一统流火国,才能让全国女子臣服啊!只要能够嫁给她,她便有了当流火国之王的权利!举国上下都会认同,毕竟推举他当王也是迫不得已,谁也希望自己的国家由一位强壮的女子治理吧。 没想到,这个北狄女人看了她的脸和身子却没有丝毫要负责的态度,甚至要利用他……难道他这一辈子就只有被当做他人工具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命运么?他的国家如是,他的“消秽者”亦如是。想到此处猛达汗心中伤悲难抑,坐在马上抽泣不止眼泪潺潺。 “你看,将人家小郎君吓哭了。还不快去赔个不是?”卫庭煦依旧是这腔调,甄文君开始有些分不清她是单纯在消遣还是暗示她可以利用猛达汗,以“娶”他为借口让猛达汗取代阿耶,带她们去流火国。对于后者,甄文君实在做不出来,她宁愿将他绑了以性命来威胁。 “别逗了,好姐姐亲姐姐,再消遣我我可要哭了。”甄文君嘟着嘴委屈地求饶。 她当然明白和卫庭煦硬碰硬的话只有死路一条,互相拆台挖坑也不是卫庭煦的对手,为今之计最明智的做法便是快点儿求饶装可怜,卫庭煦说不定还能看在她可爱的份上饶她一命。 这招当真有效。 甄文君一噘嘴眼角立马泛泪花,也不怕丢人,拉着卫庭煦的手嗯嗯啊啊地不放开,纠纠缠缠黏黏腻腻,看得左堃达和小花以及周围的随从牙都倒了。反正甄文君是不怕丢人的,再恶心的撒娇她都有这个脸,反而想要瞧瞧卫庭煦能有什么表情。 卫庭煦慈爱地笑着摸了摸她脑袋:“胡闹。” “姐姐欺负人,人家只好胡闹。” “行了。”卫庭煦扶着她的肩膀微微踮起脚,小声在她耳边道,“我可不想让别人看见你这么可爱的模样。你去跟那小郎君说,沙漠危险,咱们愿意护送他回到流火国。” 此计甚妙! 甄文君用耳朵蹭了蹭卫庭煦,依依不舍地走回去,按照卫庭煦提议跟猛达汗说了。 “方才不过是随意一提说笑而已,陛下莫当真。在下姓甄名文君,乃是大聿平苍人士,此次护送我家女郎南行正是奉了大聿女帝的圣旨,想要拜访流火国之王,获取通商许可,将万向之路重开。没想到如此巧合在此遇到陛下,真是再好不过。沙漠危险盗贼横行,在下愿意护送陛下安全回国。” 甄文君这会儿看穿好了衣衫的猛达汗还是无法接受他竟是个男人的事实,猛达汗比许多小娘子都要娇媚,连声音都没有半分男子之气。若不是方才他衣襟下落亲眼看了个通透,无论猛达汗如何说甄文君都是不可能信的。 猛达汗见她突然温柔正要雀跃,却听闻要将他送回国去,猛达汗拒绝: “不,我不回去!我已经逃了八次了,这是第九次,眼看就要成功了居然如此倒霉遇上了克拉伊……但我不能回去,一旦我回去她们又要逼我当王,又要让我学这个学那个,还要我习武!”他摊开瓷白纤细的手,“你看,握了几天兵器手掌都磨破皮了!” “陛下,自古圣贤文韬武略大智大勇,只知晓书中道理远远不够。宝剑磨砺出,只有不断的磨炼才能让陛下成为一代……” “可我不想当王啊!我只想当个小公主。”猛达汗踩着马镫小心翼翼地下马,小碎步跑上来握住甄文君的手,“你已经看过我的脸我的身子了,我是你的人,你来当这个王如何?” 又绕回来了…… 甄文君摇头道:“不可。” “为何不可?莫非你已娶郎君?” “……我们大聿女子并不娶任何人。” “那不正好?就算你娶了别人休了便是。按照我们流火国的习俗,我若不能嫁你,我这一生便再无可能嫁给别人,唯一能够消解的方法便是将你杀了。”猛达汗说到此处,眼神忽地蒙上了一层与方才的娇弱完全不同的诡异之色,连说话的声音都变了,“只有杀了你,以你之血来洗净我的罪恶,我才有继续活下去的勇气。娶我,或者让我一声令下教所有流火国军队追杀你到天涯海角?这两条路,女郎可要好好选择。” 甄文君沉下脸盯着猛达汗,猛达汗也以目光紧抓着她,嘴角浮着尽在把握的笑意。 “你可是在威胁我?”甄文君道,“我最厌恶的便是被人威胁。” 猛达汗哈哈笑,正要再说什么之时仿佛如梦方醒,见自己和甄文君居然靠得这么近,慌张地“咦”了一声大大后退了一步。 “我、我这是在做什么。” 甄文君站在原地没动。刚才和她针锋相对的猛达汗眼神和现在完全不同,就像…… 就像是另一个人。 “离魂症。”卫庭煦小声在她身后道,“一体双魂,他身上附着另一人的魂魄,拥有两种全然不同的性格。” “离魂症?”甄文君也听说过类似的事情,一人身上两种性格,就好像两个人甚至更多人共用一副身躯。 “甄女郎,方才我是不是失态了?”猛达汗道,“有时候我的确会这样,忽然失去记忆,在失去记忆的时候说过什么做过什么完全不记得。有人说我那时会变得特别可怕,甚至……”猛达汗抱着自己哆嗦不已,想起这件事让他万分恐惧,“甚至,杀了很多人。” 甄文君:“杀了谁?你的臣子?人民?” “不。据说我失忆之时带着一万骑士不顾先王锁国之意,冲出沙漠,将周围的小国杀了个片甲不留,虏获成山的财宝和奴隶……我完全记不得,我怎么可能做出这种事?” 听到这儿甄文君才明白,“猛达汗”这个名字应该没有起错。他看似弱不禁风,实则身子里住着一位旷世勇者。 “听这意思,若是你逃走不娶他的话,说不定他会追杀你到天涯海角,更有可能将大聿夷为平地。”此事越来越有趣,卫庭煦靠在她身后嘻笑不止。 “可别拿我寻开心了……” 卫庭煦知道甄文君太倔强,肯定不会答应的,便从她身后转了出来,对猛达汗道: “既然已到了流火国境内,自然是要遵循流火国的律法习俗。” 预感到卫庭煦会说什么,甄文君急道:“子卓!” 卫庭煦这回是认真的:“文君既然已经看了陛下的脸,定是要娶你的。让文君带陛下回去,择日完婚如何?” 猛达汗:“你、你说的可能作数吗?” “自然作数,不信你可以问她。” 看见一线希望的猛达汗兴奋地追问甄文君:“真的吗?她说的是真的么?” 甄文君没办法,只好点头。 卫庭煦心中肯定有谋划,大概是先找到流火国再说。辛苦了一路若是被卡在这种事上前功尽弃的话,岂不是可笑又冤枉? 见甄文君乖乖听话猛达汗大喜,抱着甄文君脖子疯狂蹦跶。 甄文君快要被他勒断气,撇撇嘴道:“既然如此,咱们便启程吧。” “可是……国师若是见到了外邦人,肯定要将你们都杀了的。” “国师?” “对。她在我母亲、流火国前一任王还活着的时候就已经是国师了,国中大大小小的事情母亲都会与她商议。母亲重病之时我大姐不过十二岁,母亲便任命国师为辅政大臣,辅佐大姐登基为王。可是之后的八年间,除了我大姐之外其它所有的皇姐皇妹全部去世了,死因千奇百怪,甚至还有吃饭噎死的。我和王姐都觉得其中有诈想要着手调查,国师却以不得打扰亡灵为由,拒绝我和王姐靠近她们的棺木。” 甄文君道:“你的王姐是一国之王,国师居然敢阻拦她。” “是……国师权势熏天,国内所有重要的决定都需国师过目。王姐觉得流火国一直锁国下去国力只会越来越衰落,即便拥有再多金矿宝石又有何用?王姐说,我们成河的黄金和宝石在别国可以卖上非常高的价格,若是能够和其他国家通商的话能够带来巨大的财富。她主张重开国门。可是这件事被国师和所有大臣反对。这些大臣全都是国师的爪牙,竟没有一个人支持王姐!这些年来王姐一直都在暗地里和国师斗争,只想要将王权重新握回自己手中。可惜……”猛达汗说到此处眼睛红了,“王姐未能完成她的志向便去世了。” 卫庭煦问道:“她是怎么死的。” 猛达汗流着泪摇头:“我不知道……那天我在房内倒马奶,阿护冲进来告诉我王姐死了……王姐雄心壮志一心想要将流火国好好治理,没想到她也逃不过。到现在我都无法相信所有的姐妹都已经不在,只剩我一个人……” “你心里知道谁是凶手。”卫庭煦道,“更知道下一个死的会是谁。所以你才三番五次地逃出来,想要脱离国师的魔爪。若是我没猜错的话国师将你拱上王位,只是要让所有人觉得你一个男子成王名不正言不顺,待你成为众矢之的时,便是她谋朝篡位之时。” 显然被卫庭煦说中了。即便现在并不在流火国城中,卫庭煦说完之后猛达汗还是四下看了看,确定国师不会突然从地里钻出来后才灰心丧气道:“是我无能……我没办法与国师抗衡,只能一味逃走。” “的确很没用。”卫庭煦完全没有想要留情,一句将他说得大哭不止。 “所以,你打算一直没用下去吗?”卫庭煦问他,“不是所有人生下来都会站在强者之巅。重要的不是你生下来是什么样的人,而是你想成为什么样的人。” “你的意思是……” “杀回去。”卫庭煦的话带着诱惑,眼眸深处的兴奋之意被甄文君捕个正着:“谁让你痛苦,你要杀回去百倍奉还。” “可我,可我不是国师的对手。” “即便不是对手能打她几拳就几拳,能让她呕几口血就几口血。除非你想让她不费吹灰之力不受任何阻碍就将你祖辈辛苦经营开辟的国土握入掌中。你最珍贵的东西难道要交给你最痛恨的人?” 猛达汗准备回去,回流火国与国师一决死战。 卫庭煦的话让他斗志狂澜,找回了牛车之后狠心地抽了牛两鞭子,牛吃疼多挪了两步,还是很慢,还是远远落在甄文君等人的马队之后。 甄文君拿她没办法,只好让她坐上马车,令随从替他赶牛。 猛达汗坐上马车没多久斗志都变成了困意,靠在甄文君肩头睡得轻鼾阵阵。甄文君本是要来和卫庭煦商议流火国之事的,还没说两句就被压了一肩,特别不舒服。 子卓都还没这样粘过我。 甄文君暗中挪来挪去想把猛达汗给挪下来,没想到猛达汗什么大本事没有,睡觉的功夫却是一流,粘上了舒服的肩头便绝不轻易离开。甄文君挪一寸他便跟一寸,无论甄文君怎么动他都睡得万分踏实。 “你根本就在装睡吧?” 若不是猛达汗教会了甄文君使用万道罗盘,此时他是绝没有这么好命能流三尺口水而不被丢下马车的。 原来罗盘最里面一圈小字写的乃是流火国的一句吉语,意为“喜悦安康,寿长福绵”。 “什么鬼东西?那不是完全没有用处吗?”半个时辰之前甄文君给猛达汗罗盘让他教她使用方法,得到这样的答案后甄文君莫名其妙。 “有用啊当然有用。”猛达汗忙道,“这句祝福是我们流火国所有节庆时必说的一句话!” “哦?祝福就有用?“ “真心祝福就有用!” 甄文君真想一拳打爆他的脑袋。就他这种蠢蛋如何和阴险狡诈的国师斗?就算这回帮助他把国师打跑了,以后还需治国安邦。就这家伙的豆腐渣脑子……如何能治国安邦? 而且流火国的人怎么回事?她揣着万向罗盘这么久思来想去这最里面一圈字到底什么意思却始终参不透,以为有什么天大的玄机,没想到竟是一句祝语……甄文君只想翻白眼。 很多事竟是她想得太复杂了。 即便有那倒霉的祝语,万道罗盘的白砂依旧让甄文君十分着迷。白砂不仅能在万里之外感知流火国处于哪个方位,按照猛达汗所说,内圈的四个时辰的刻度更是能精准指引行者向此方位前行的时间,一旦到了时间白砂便会变化方位,可若是没有按时抵达本该抵达之地便会遇上危险。此罗盘之神通超出甄文君所料,究竟是盘底有玄机亦或是白砂奇妙?幸好已经将阿耶晃醒让他自行回备息去,不然罗盘当真给他的话甄文君得心疼了。 她要将万道罗盘带回大聿去,好好研究,或许日后行军作战时能够派上用场。 根据万道罗盘和猛达汗的指引,她们奔了一日终于到了流火国。 甄文君做好了准备,准备像古犀国时一样帮助猛达汗打上一仗,将国师打跑之后取得流火国的通商权。本来她和卫庭煦都在思索着若是找到流火国的话该如何打开国门,遇到猛达汗乃是天赐良机。只要能拿下流火国,万向之路便能打通。 打仗对于甄文君而言是件乐事。无论是孟梁大战还是汝宁突袭,对于她而言都还不算尽兴,更不用说古犀国内小试牛刀。若是流火国这国师能够让她淋漓一战的话便是件大大的好事。 可事情却非她所料。 离流火国城门还有三里地便看见一纵车马骆驼急匆匆地前行,似乎在寻找什么。 “是国师!”猛达汗立即躲到甄文君身后。 一四十岁左右的女子身穿玄白相间的长裙,头戴冲云冠手拿八卦扇,看见猛达汗率侍卫立即迎上来跪了一片:“吾王喜悦安康,寿长福绵!” 拜见之后那国师上前仔仔细细地查看一番,确定猛达汗没有受伤之后眼圈都红了,感叹道:“陛下若有什么苦楚便与臣倾诉,可别再一声不响出走了……臣实在担心,就怕陛下会出什么危险。” 甄文君站在一旁仔仔细细地端详国师的一举一动,还以为国师这等奸臣怎么也得像谢扶宸一般喜怒不浮于言表,老谋深算全都藏在肚子里。可这女人喜极真忧也极真,似乎…… 甄文君略有所思地看向卫庭煦,见卫庭煦胸口微微起伏,似吸了口气。 卫庭煦和她想得一样。 第131章 诏武元年 国师拉着猛达汗的手不松开, 猛达汗频频回首害怕地看向甄文君。甄文君本在原地不动, 无视猛达汗的求助, 卫庭煦在她腰后推了一把, 将她推了出去。 “夫人!”猛达汗用力挣脱国师, 扑向甄文君的怀里。 “夫人?”国师立即警惕地看向甄文君,目光在她脸庞上一扫,随后看向她身后的众人。当她发现这些人大多数都是中原人的长相时就像看见了剧毒无比的蛇蝎,大喊一声,身后的步兵骑士立即围上来将她们包围。 “将这些外邦人拿下!丢入万兽谷!” “是!” 说罢士兵骑士举起长矛骑枪对准甄文君她们, 齐整地大喝一声就要杀上来。 甄文君将卫庭煦护在身后抽出剑, 虽然不知道这国师在说些什么,不过即便听不懂语言,兵刃相向是什么意思最明白不过了。兴致勃勃地想要和神秘的流火国士兵一战, 看看这些异域士兵和大聿、冲晋战士有什么不同, 可有什么新鲜的本事。 甄文君身高臂长, 虽没有像久经沙场的武将一般虎背熊腰魁梧奇伟,可她往任何地方一矗已经有了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魄。卫庭煦站在她身后颇有安全感, 完全不觉得有谁能够逾越她伤害到自己。 “住手!”猛达汗急得大叫,冲到甄文君面前对着国师和她的兵卫张牙舞爪, “不许你们伤害我夫人!若是你们敢伤害她,我……我就和她一起死!” 国师方才以为自己听错了, 这回猛达汗算是将最重要的事又一次强调:“陛下, 你说什么?你叫这外邦人为‘夫人’?难道你已经和她……”国师自个儿不知道想到了什么, 脸色又青又白地以八卦扇指向甄文君, 扇尖儿狂抖不止。 甄文君握着剑浑身僵硬,眼珠子慢慢地转向猛达汗。听不懂但不代表她看不懂气氛,很明显如今矛头已经指向了自己,而且还不是什么横刀立马就能解决之事。 甄文君紧张道:“你可别瞎说。” 猛达汗果然没有辜负她所望,红着脸贴进甄文君怀里,羞答答地说:“我已经是文君的人了……她娶了我她就是流火国的王。” 甄文君:“你到底在说什么?” 国师“嗷”地一声差点儿原地炸裂,忽然换上流利的大聿话,大叫:“肮脏的外邦女人!居然敢玷污我王!杀了她!给我杀了她们!” 场面彻底失控。 不仅眼前士兵和骑士蜂拥而上,不远处隐约可见的流火国城门中更有源源不断的士兵杀将出来,转眼人数便已经超过甄文君等人数的两倍。 甄文君对小花说:“将子卓带走!其他人列阵!” “是!” 从大聿带来的随从只剩下不到两百人,但他们都是大聿精锐能攻能守。只要小花能够保护好卫庭煦,这些流火国的乌合之众她并不放在眼里。 一眼扫过,流火国的步兵也好骑士也罢,穿着整身铠甲十分笨重,虽然利于防御可在灵活移动和动作的施展上大打折扣。很像是大聿一百年前落后的战甲,如今大聿早就改成了轻便许多又颇为结实的锁子甲。锁子甲“铠如环锁,射不可入”能够抵挡一般箭羽和刀剑,无论是阿歆还是卫景安出战时穿的都是锁子甲。还有更轻便减伤的护心衣,穿在外衣之内能够减缓致命之伤,而且几乎感觉不到它的存在,甄文君此刻便穿了一件。 相比之下流火国从武器到盔甲都相当落后,看来“锁国”一事所言不虚。 这个落后的国家,是时候将国门打开,看看外面的世界。 即便人数大大少于敌方,甄文君和左堃达对于阵型变化已经得心应手,她们俩在其中左冲右突,比想象中的还要快就将流火国军队击溃。 流火国的士兵空有气势个人站力也不算太弱,只可惜她们的阵法实在太老旧,大聿几十年前的兵书上就已经记载了破解之法,对甄文君而言流火国的精锐就如同一群尚未上过沙场只凭想象布阵的新兵们,一只虚张声势一捅就破的纸老虎。 国师想到了这帮大聿人厉害,却没想到这么厉害,厉害到能不死不伤赢得轻而易举。方才还气势如虎杀将上去的流火国士兵转眼间就被打成一盘散沙,节节后退。 国师急得额头冒汗,身后传来了浑厚的叫战之声。 一如山壮汉骑着棕色大马手中持着流星锤向甄文君杀来。猛达汗大叫: “夫人小心!她可是流火国第一猛士!” “第一猛士?!” 猛达汗不说还好,一说甄文君立即调转了马头迎着那第一猛士杀过去。 猛达汗怎么会想到甄文君看上去瘦得跟猴一样,居然敢和第一猛士正面交锋! 猛达汗真是为她操碎了心,都说了那是第一猛士,她居然不退反进!真是个鲁莽的女人!猛达汗要阻止决斗,将甄文君救回来! “你可别去送死,又耽误文君杀敌。”卫庭煦正打算好好欣赏甄文君的英姿,见猛达汗提着长裙急吼吼地往沙场上跑,让小花将他扛回来。 猛达汗:“可是她!” 卫庭煦淡然道:“你安静地看着吧。” 甄文君热汗淋漓星目如电,离猛士越近她心底的兴奋就越澎湃。握剑的左手掌间全都是汗,猛士已经近在咫尺,流星锤高高举起在空中急速舞动,搅起呼呼风声。 当然危险的,卫庭煦明白。 可是相比于危险,卫庭煦看到更多的是甄文君的力量和自信,是她身上散发出的无限耀眼之光。 主将交战,战马相汇。 猛士的流星锤砸向甄文君的面庞,甄文君后仰躲过之时一剑刺向猛士腰部。腰部正是猛士所穿盔甲最为虚弱之处,乃是最大的弱点。这势在必得的一击竟被猛士旋转回来的流星锤撞开,甄文君的剑身被流星锤的链条缠了个结实。战马飞驰交汇时间极短,猛士抽走了甄文君的剑,两人背道奔驰了片刻后回头,甄文君手中已是空空如也。 “你看!”猛达汗对着卫庭煦大喊,眼泪簌簌往下落。 卫庭煦依旧不为所动。 猛士得意大笑一声,再次策马向着甄文君奔来。甄文君赤手空拳竟毫无畏惧之色,猛士笑得多大声甄文君也叫得多大声,迎着猛士便去! 猛达汗心提到嗓子眼,甄文君双手空空如何与猛士交战?岂不是送死? 猛士心中也有和猛达汗一样的疑虑,驾马的速度都缓了不少。甄文君却是越驾越快毫不迟疑。 二人再次交汇,猛士的流星锤对着甄文君的胸口捶。若是往高处袭击甄文君可以后仰躲过,再矮一些她甚至可以一跃而起,只有这不高不矮的位置最不好躲避。猛士常年骑马,知道马上作战局限在哪儿,打哪儿最难受。 猛士就看甄文君要如何化解危机,谁知甄文君居然完全没有躲避的意思,抬手便挡! 这人多半是疯了!居然以手抵挡,怕这只手是不想要了!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甄文君的手不仅没断,还真将猛士的流星锤抵挡开。流星锤敲上她胳膊时发出金属撞击的可怕声响,猛士来不及多想甄文君已经抓住了流星锤的铁链,接着流星锤之势弃马腾空,飞到了猛士的身后!猛士惊恐回头之时,甄文君双臂一展用铁链勒住了她的脖子,硬生生见她从马上拽了下来。 两人在黄沙上翻滚,猛士好几次想要站起来都未能成功。甄文君勒着她的脖子牢牢地将她控制着,并未想要取她性命所以手中没有用多少力道,分寸拿捏妥当,只不让她成功挣扎而已。 国师见第一猛士的脸庞越来越红,急忙前来阻止:“住手!莫非你想害人性命!” 甄文君无所谓地放开猛士,站起身来甩了甩被震得奇痛的手臂,瞥一眼国师:“究竟是谁想害人性命?” “二人决战你竟私带护具,这不是泼皮耍赖么!” 甄文君哈哈大笑,指着好不容易站起来的猛士:“你怎么不说她一身盔甲?若是怕死,下次出战不如将全身上下都裹起来别露出一点儿皮肉可好?哦,不,不出战躲在家里最安全。” 那猛士似乎没听懂甄文君的意思,可国师听懂了。国师黑着脸往四周看了一圈,流火国的精锐士兵都在这儿了,居然全部战败……第一猛士也被轻易斩落马下,这帮中原人来者不善。 方才还在紧张得瞎叫唤的猛达汗完全没想到甄文君居然这么厉害,一瞬间扭转了战局!他冲向甄文君想要跳进甄文君的怀中,刚张开手臂额头就被甄文君按住了。 猛达汗:“?” 猛达汗用力舞动双手双脚,就是够不着甄文君。 “就站这儿别过来。”甄文君嫌弃道。 已经渐渐适应甄文君的无情,猛达汗完全不失落,回味着方才甄文君的英姿,愈发确定这就是自己想要的夫人!猛达汗蹭着甄文君的手掌,沉溺于二人的独特的亲密之中。甄文君被他蹭得手心连着后背心发麻,急忙将手撤了回来。猛达汗失去支撑差点儿一脑袋栽黄沙里。 “你们来流火国究竟所为何事?”国师将猛达汗扶起来,趁机将他护在身后,警惕地质问甄文君,“流火国已经锁国多年,与外界没有往来,且位于库尔间什深处,若不是费心寻找的话难以找到。你们能找到此处一定费了不少心思吧。” “国师所言极是。”卫庭煦慢悠悠地站了出来,向国师行礼道,“在下一行人来自大聿,奉大聿女帝圣旨重开万向之路。” “重开万向之路?!”国师听罢陡然变色。 卫庭煦见她如此反应便没有继续这个话题,转而道:“贵国之王在沙漠在之中遭遇盗贼袭击,正巧吾等路过将贵国之王护下。如今吾等人困马乏疲惫不堪,可否借一处地方歇息片刻?万向之路通与不通也需慢慢商讨,若是贵国不让出通商权我们也是无可奈何。” 国师看这人像是她们的头目。这大聿女人竟如此弱不禁风,一点都没有女子该有的样子。不过此人倒比方才和猛士对战的那名悍妇要斯文和善许多,像是个能讲道理好好商议之人。 当然,国师一万个不愿意这些大聿人踏足神圣的流火国。可是流火国的精兵惨败,连第一猛士都被轻易击垮,国师万念俱灰,别无选择。 这些大聿人想要进入城门根本不需他人许可,强攻进去又有何难?自古以来中原人四处征伐,铁蹄踏遍了广袤土地,有什么地方是他们不想征服的吗?现在方能心平气和好好商量,若是不许,只怕会有更多血光之难。 为今之计只有退一步,先将这帮大聿人让进城中,安抚她们切莫让她们动了用武之心。 等她们进到城内,想要除掉她们便有一百种方法。 流火国的大门缓缓开启,这个神秘古国的面纱要被彻底揭开了。 若不是库尔间什沙漠实在太浩瀚太容易迷失,其实流火国非常容易发现。 大老远就看见沙漠之中有一个耀眼的光斑在艳阳之下发出刺眼金光,走近一看,六丈高的城门是纯金打造,门面上镶满了各种颜色的宝石,甚至还有极其稀少、昂贵的金刚石。再走近一些,阳光之下简直让人不敢直视,无论是城门本门还是门面上的宝石,随便抠一点儿下来都是价值连城。 甄文君被这阵势晃得睁不开眼睛,待仔细瞧清楚了的确是黄金镶宝石的城门后,暗暗惊叹,难以相信。难以相信世上竟有个国家这般不稀罕黄金珠宝,也难以置信有个国家审美可以如此糟糕。 国师和猛达汗似乎都相当满意雄伟富贵的城门,以此为傲,穿过城门走进流火国内更是教人瞠目结舌。甄文君踏进这个国家的那一刻起,瞬间理解了为什么流火国坐落在这么危险的沙漠地区还有无数人甘冒风险前往此地。 金色的地面金色的屋舍和空中走道,镶嵌宝石的车马女男,川流不息穿金戴银珠光宝气的人群从这帮外乡人眼前经过,甄文君眼睛都看直了。 “真的……真的有这样的国度。”阿希从要进城门开始心就像被挂在了野马身上,狂奔不止。下定决心来找甄文君时她都没有想过有朝一日真的会踏上流火国的土地。这世上当真有贯朽粟红堆金积玉之处。难怪她阿父拼了命也要寻找流火国。只要将此地掰下一小块,就能一辈子衣食无忧。 国师一直都在主意这些大聿人,流火国的精卫走在最外圈,暗中将她们围住。 国师有言在先,流火国已经有近百年时间没有异乡人踏入过国土,她们也不准备让异乡人的异味沾染这片纯净的国土,所以入城之后所有大聿人必须带上帽子和面纱遮盖脑袋,不许露出样貌引起骚乱。只有答应了这点才能放他们进去。 没什么好不答应的,现在甄文君她们占据优势,掌握绝对的主动权,进入到流火国只是第一步,而第二步则是要巩固猛达汗的王位。她们当然不会选择在市集上动手。 “我要的是完整的流火国。”在走近城门之前卫庭煦就交待甄文君道,“要这个国家的财富和制造财富的人民,不可损伤他们分毫。猛达汗若是能够被咱们掌握,成为咱们整饬朝纲之手自然最好,若是不能便找机会将他一并换了。” 甄文君略有迟疑地点了点头。 “怎么,不舍得?” “此话怎讲。我只是在思索,这么富有的国度却没有精锐的部队和将领,那所谓的第一猛士居然也虚有其表。流火国简直就是一块丢在地上无人看守的肥肉。不说别人,就是号称库尔间什的恶魔,那帮克拉伊盗贼能够在沙漠里横行,怎么会找不到此处呢?若是找到了流火国,想要将此国扒个干净或许有些难度,但想要割几块肉揩点儿油水还是不太费劲的。可是子卓你看这些百姓,各个丰衣足食开朗轻快,根本不像是经常有外敌骚扰的模样。” “你是想说,其实流火国并不想我们看到的这么弱小,它有足以自保的能力?” 甄文君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看着国师的背影:“杀手锏或许还未使出,子卓,咱们要小心行事才好。” 猛达汗又回来了,又被抓回来了。第八次弃国出走依旧以失败告终,只不过这回他不是空手而归,而是带了位夫人回来。 猛达汗一回到皇宫之中便命人张罗大婚之事,仆人们都吃惊不已,陛下居然要结婚了?对象是谁? “她是一位绝世奇人,强壮、威猛又英俊……对了,她还轻松击败了第一猛士!如今她才是流火国的第一猛士!无人可敌!”提到甄文君,猛达汗满目的憧憬,滔滔不绝地将甄文君如何打败克拉伊如何将本国战士轻松击败之事。 仆人们见他描述得这般玄乎,全都尖叫着围了上来要听他的奇遇。猛达汗捂着脸不肯再说,仆人们又喊又叫非要他说清楚细节才肯罢休。 “嗯哼!”国师一声严厉的咳嗽将凑热闹的仆人们都吓回了原地站好。她细长的眉眼从仆人们紧张的脸庞上一一扫过,最后站在了猛达汗的面前。 “陛下。臣知道这一切很难。想要让你像个女子一般治理国家,成为一代明主的确是有些为难,可是,你是流火国唯一的希望啊……”说到此处国师万分动容,眼中甚至有些泪光。 “为什么是我。”猛达汗问她,“为什么偏偏是我?我只是个男人,为什么要让我承受这一切?” “陛下莫说这样的胡话。虽然自古以来男人都深居简出极少有在外抛头露面的,但是从先王开始,一直都有在努力提升男性在国中的地位。男人也可以出门经商、为官,男人也可以有宏图大志!这是身为男人必须要有的权利。陛下应该听先王提到过,只有让男子拥有和女子相同的权利,一个平权国家才是个能让所有子民都安居乐业的国家。” 猛达汗没有说话,只是蜷缩在属于他的王座上双眼放空。 直到国师要走了,猛达汗才开口:“我要嫁给甄文君。” 国师道:“本国男子不可嫁给异乡人。更何况陛下身份特殊,岂能随便嫁给一个陌生女子。” “我已经是她的人了。若是国师蓄意阻挠的话……”猛达汗回头看她时蒙上了一层阴狠的神色,让国师心中为之一凛。 “那国师便看不到储君降生的那一日了。” 他在威胁她。 国师定定地望着猛达汗,猛达汗怪笑起来,整个人没羞没臊地横躺在王座上,拿起一瓣蜜瓜便吃,直到国师离开大殿他都未再看其一眼。 都是那个叫甄文君的大聿女人! 国师快步走下大殿的台阶,攒紧了手中的八卦扇。 都是她!都是这个野女人蛊惑陛下!她们要的是流火国的财富,要的是将流火国的黄金和珠宝掏空! 国师踏在金钻铺就的地面上,眼神发狠。 绝不能让她们得逞。 猛达汗一意孤行让仆侍们为他准备大婚,下令全国百姓家家张灯结彩,迎接王的大婚盛典。 国师率领群臣反对,猛达汗怒拍王座愤恨而起,不知从何处拿出一把刀架在自己的脖子上:“想要逼死本王吗?谁想成为流火国的千古罪人便走上先来让本王看看!让本王记下你的脸!” 明晃晃的刀随时都有可能割开猛达汗娇嫩的脖子,没人敢上前。 躲在玉柱之后的甄文君看出了猛达汗的异常,可在场包括国师在内的所有人竟都没有一个对此感到奇怪。 “猛达汗的离魂症非常严重。”甄文君从大殿回来时卫庭煦正在院中的凉亭下坐着,“他竟要以死逼婚,从未见过这样的王。” “婚期定了吗?”卫庭煦问她。 “我不知道,我不在乎,我根本没想和他成婚。” “一连用了三个‘我’,看来文君意志万分坚定。” 甄文君心口起伏了一番,有时候真是讨厌她这张伶俐的嘴。说不过不若将她堵上。 国师终于松口,猛达汗以死相逼终于能嫁给甄文君了! 兴致勃勃地来到甄文君住处,却看见甄文君正搂着那个叫卫庭煦的大聿女子,两人居然……居然在亲吻! 猛达汗一个恍惚差点坐到地上。 不可能……不可能! 猛达汗根本不知道自己是如何离开的,只觉得天旋地转,心肝剧裂。 …… 沙漠之国的凉夜,甄文君睡得正香,一把匕首抵在了她脖子之上。 国师终于忍不住动手了? 甄文君睁开眼,看见持刀之人不是国师,正是猛达汗。 第132章 诏武元年 匕首在喉, 甄文君并不慌张, 她抬手将滑落的毯子重新盖会卫庭煦的身上。 卫庭煦平日里颇为谨慎,即便睡觉也不会睡得太死, 总能保持一分清醒。来到流火国之后虽表面没有显露, 其实卫庭煦的心中一直紧绷着, 导致睡眠情况非常糟糕, 整个人都憔悴了一大圈。且不说这几日, 自从踏上了万向之路后蛮夷、大海、沙漠……卫庭煦就没有好好睡过。甄文君心疼她, 昨夜便要了些助睡眠的酒让她喝下,想让她今夜踏踏实实睡一觉, 什么也别再想。 起初卫庭煦有些不太愿意喝:“万一出了危险, 难道你要背着我跑吗?” “背啊自然背,子卓想要背还是抱尽管说, 任何姿势只要我一双手一双脚能做到的, 一定满足你。” 卫庭煦只喝了一杯脸颊发红, 很快便无力想要躺下。她眼皮不住地往下掉,伸手要甄文君抱。自她能够站立后甄文君抱她的次数少了很多,总算又能看见她撒娇的模样。 把卫庭煦抱上床,两人亲昵了一番后卫庭煦开始犯困。以往临睡前都要聊上半天的卫庭煦今儿个闭眼闭得飞快,勾着甄文君的小拇指安心地睡了,这酒当真有用。 没想到这一杯酒喝得如此及时。 猛达汗注意到她为枕边人盖好毯子的细节, 更注意到她有枕边人。 “我该一刀杀了你, 为猛达汗出这口气。” “你不是猛达汗, 你是谁?” 他将匕首收了回来, 离开。 甄文君跟了上去。 流火国的夜晚比汝宁冬日的夜晚还要冷。甄文君披着卫庭煦厚厚的兽皮大衣出来。 “你是不是不可能娶他?” 甄文君一出来,猛达汗便直截了当地问道。 “你也看到了,我已有挚爱。” 猛达汗呵呵地笑,望向夜空:“可怜了他一心想要嫁给你,让你当这流火国之王。天意弄人,与他与我,都是。” “你是猛达汗身上另一个人。”的确是猛达汗的身躯和样貌,不同的神情让他变成了完全不一样的人。 “你很聪明,难怪他会喜欢你。” “天意弄人,何解?”甄文君去庖厨中拎了瓶酒出来递给猛达汗。她能感觉得出来,这个猛达汗并不娇弱,藏着极深的秘密。 “为什么要突然喝酒?”将酒杯握在手里,猛达汗问道。 “我们大聿人最喜欢喝酒。开心也喝难过也喝,一醉解千愁。” 猛达汗见甄文君随意坐在他身边,眯起眼睛问道:“你不怕我吗?” 甄文君喝了一口酒。这流火国的酒实在水得很,和大聿又香又浓的烈酒没法比。甄文君觉得自己喝上两大坛都不会醉。 “你有什么好怕?” “我是一个不该存在的人。而且……我杀了很多人。” “哦。杀了多少?”没有想象中的惊讶,甄文君的反问就像在问他“你能喝多少酒”一般随意。 “杀了六个人。” “猛达汗的姐妹都是你杀的吧。” 此话一出,猛达汗的眼眸一锐,显然被说中了。 “不杀了他的姐妹,杀光所有王位合理的继承人,身为男人的你便没有成为王的可能性。而国师只不过是你欺骗猛达汗的手段而已。国师是无辜的,真正的凶手,是你。” 咕咚咕咚咕咚。 猛达汗一口气喝完了一整杯的酒,随性一摆,撇开腿坐在石阶上。 “我叫阿脱,杀光了流火国所有储君的阿脱。” “哪个脱?” “脱离的脱。你既然已经知道我杀了这么多人,为何竟不怕我。” “要是算起来的话,我杀的人是你的千倍。” “千倍……信口开河真是不费吹灰之力啊。” “战场之上一次狭路相逢,一次埋伏或是一次偷袭都有可能让成千上万的人丧命,杀一千个人或是一万又有何难?我与你不同,你一定记得命丧你手的那六个人死时是何等模样,而我,只记得杀第一个人时的感觉,剩下的,回忆起来只有让人疲乏不堪的血味和极为相似的惨状。” 阿脱虽然没有杀过这么多人,可在他看见地六个人的尸体,也就是流火国先王之时,心中的确闪过的一丝厌倦之意。究竟何处才是头,究竟怎样才能真正解脱。 “你杀第一个人时是什么感觉?”阿脱也坐了下来。 “他是我同父异母的哥哥。” “你哥哥……那你当时一定很痛苦。” “痛苦?怎么可能。我很痛快,前所未有的痛快。” “……” “血缘上是兄妹,可他讨厌我,我也恨他。小时候我以为杀人是一件特别困难特别有罪恶感的事,可当我亲手结束他性命,彻底终止他未来所有的可能性时,我欣喜若狂。” “……你是恶魔。” “你说得对,我是。后来参加了几场战役,杀的人越来越多,我发现对于取人性命我没有任何负罪感,甚至享受掌握他人生死的愉悦。” 阿脱悄悄往远处挪了挪。 “结果倒是你怕了我。”甄文君大笑之后盯着阿脱仔仔细细地看,直到阿脱被她看得发毛,正要开口时,意料之外地,甄文君忽然说道, “还有一个人。” “什么?” “在猛达汗的身体里,除了你之外,还有另一个人。” 阿脱“唰”地站了起来。 “杀死那六个人的其实不是你,对吗?那个人与你,与猛达汗完全不同。他才是能守护流火国之人,也是他将所有发现流火国踪迹之人全都杀死……八次逃出流火国大概也不止是离家出走这么简单,多数的时候是第三个人得到了消息,带兵征讨了吧。只不过不想让猛达汗知道,所以才在适当的时候消失,让猛达汗以为自己只是经常失忆而已。” “你是如何知道的?” “今天本来想杀我的也是他,只不过不知道什么原因忽然变成了你。”甄文君想要再喝,酒瓶子什么时候空了也没发现。流火国的酒实在不经喝。 阿脱本来的圆眼渐渐发沉,只是眼神略微的变化,看上去却是完全不同的神态,变成了另一个人。 “因为猛达汗那个蠢货不同意,所以阿脱出现阻止我。他还想着与你成婚。” “你就是第三个人?” “我是流火国之王,易昆。” 甄文君其实从来都没有亲眼见过离魂症究竟是什么样的,当初听闻时总觉得是骗人的把戏,只要会演,一人分饰多个人也不什么难事,戏班子里多得是这样的人。今日终于有机会亲眼见到离魂症,才明白完全不是一回事。这是三个性格完全不同的人,甚至长相和声音都不尽相同,他们的性格决定了五官的变化,差别明显。 只有真正见过,才知道世间多有奇妙之事。眼前这位名叫易昆之人看上去和流火国的男子完全不同,他所拥有的帝王之气只在短短的两句话中便能感知。 “你愿意当这个王?” “我本来就是王,就是流火国的王,终有一日我会征讨四方,也成为你们大聿的王!”易昆纵情大笑道,“这流火国之人何等虚伪,只有女人死光了才让男人当王,还假惺惺地说要提升男人地位。哼,我便要让全天下都知道女人能做的事,男人一样能办到!”易昆指着甄文君,“我会让你们明白什么才是真正的力量。猛达汗不配拥有这个身躯。若是他再彷徨,我便会将他杀了,占有这个身体。” “离魂症正是自己的心魔。” 易昆走了,甄文君在原地思索了片刻后正想回屋,卫庭煦却出来了。 “猛达汗自小生长的环境给他太多的压力,才让他生出无法控制的心魔。” 夜空中极少有云,显得月亮特别大而明亮,月光之下的卫庭煦多了一份神秘感:“当他压制不住心魔之时,很有可能会被心魔吞噬。易昆说得对,猛达汗完全控制不住易昆。别说易昆了,就连阿脱也都比猛达汗更有力量。猛达汗极有可能被他们俩蚕食殆尽。” “天下竟有这般神奇之事……”甄文君望向易昆离开的方向轻轻地叹息。 “不止这些,还有更多想也想不到的怪事、妙事。只有真正走遍天下才会知道。文君……”卫庭煦挺了挺背,甄文君知道她累了,迅速上前将她抱起来。 “怎么,安眠酒都不能让你好好睡上一觉么?”夜晚太安静,卫庭煦周身所散发的清冷之气让甄文君不自觉地将声音也放得更细更低。 卫庭煦淡笑道:“你不在我身边,我总是能马上察觉到的。” “我带你回去睡吧。” 两人再入房内躺好,卫庭煦却怎么也睡不着了。 “如芒在背,怎么能安心入睡。” “子卓是在担忧商贸权的事吗?” 卫庭煦枕着她的胳膊,轻轻点了点头。 也就是二人亲密之后甄文君才知道,一向运筹帷幄的卫庭煦是如何做到滴水不漏的。那是漫漫长夜不眠不歇地思考,殚精竭虑茶饭不思反复揣摩,才有了之后的毫无破绽。卫庭煦也是人,只是她比一般人更加聪明,也更加执着。 “算算日子,已经接近年底了,我们离开大聿已经有十个月……”卫庭煦手指轻轻地勾着甄文君的心衣,“再回去时不知汝宁会有怎样的变化。” 时光如白驹过隙,若不是卫庭煦提及,甄文君都不记得日子了。一晃近一年的时间过去,大聿又要迎接新年了吧。 “子卓想家了?” “我是在想陛下如今孤军奋战,恐怕又多了不少敌人。我只想要快些打通万向之路,回到汝宁为陛下解忧。” 甄文君暗暗地笑自己实在太小家子气。子卓年少时便游历了整个大聿,岂是因为路远就想家之人?她的志向远大,不可以常人格局将她框限在内。 卫庭煦似乎觉得方才说话有些过于生硬和疏远,便补了一句:“况且文君你就在我身边。你我在何处,何处便是你我的家。” 听罢此话甄文君心头一酸,竟险些掉下泪来。 她转过身将卫庭煦紧紧揽入怀中,眼泪无声地在眼眶中涌动,安静无声地滴入枕头内。 “我阿父阿母死得早……幸好遇上子卓,给我一个家。流火国之事我来解决,你无需多虑了。” 猛达汗猴急地准备大婚典礼,正是因为他知道藏在暗处虎视眈眈的敌人又要出现了。 克拉伊并不只是几十人的小小盗贼团伙,它是沙漠之中最让人闻风丧胆的尚武民族。多年来克拉伊一直在库尔间什内游走,为的就是找到传说中遍地财宝的流火国。 没想到真的让他们找到了。 很多人想要一睹流火国的风采,只不过通往沙漠腹地的途中诸多危险不说,更致命的是来自克拉伊的屠戮。对于凶残成性的克拉伊而言,虽然暂时未能攻下流火国,可他们已经将流火国的财宝看成是自己的了,无论谁觊觎都会被他们斩成碎片。 猛达汗第八次离家出走遇上的只是克拉伊的一个小小的游侦队,猛达汗和整个流火国都知道,克拉伊上次被击败之后养精蓄锐这么久,随时都有可能再一次攻城略地。 猛达汗就是要赶在克拉伊大举进犯之前完成大婚。只要推甄文君为王,他便可以安安心心地躲在后方欣赏夫人退敌的英姿了。虽然有人说先前击退克拉伊的就是他本人,但猛达汗不信,打死都不信。 怎么可能,我只是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小公主而已。不信,不是我。 可惜他的运气不佳,婚期已经定得十分仓促,甚至连甄文君的婚服都没能来得及让她本人前来一试,克拉伊的大军便又一次兵临城下,疯狂强攻,卯足了劲儿想要一次性将流火国攻下。 猛达汗大惧,国师先是让国中卫兵出战,还没一个时辰就被克拉伊杀了个干净。国师深知情况不利,不敢再让士兵出去送死,便将城门紧闭只往城下泼油,不断射火焰箭,想将克拉伊逼退。 克拉伊的大军戏耍似的逼近了几步,让流火国弓箭手紧张地射了一大批箭下去,他们掉头就跑,根本没有想要真的杀进来。待一大批箭射完克拉伊又来。让人头痛的是谁也不知道到底哪次才是克拉伊真正的进攻,不得不防。若是不防,他们的攻城象群很有可能真的撞上大门。那些大象力大无穷,只需十下就能将城门撞裂。克拉伊若是真的冲进城中,后果不堪设想。 正是看穿了流火国的畏惧,克拉伊的首领才次次肆无忌惮地进了又退,白白损耗他们的箭矢。而带火之箭落在油上虽然能够铸起一时火墙,可这儿毕竟是沙漠,克拉伊人只要踢几脚黄沙就能很快将火扑灭。 “这根本不是个好办法,仗不是这样打的。” 甄文君什么时候上了城墙出现在国师的身后,国师完全没发现。 “依你之见,现在该如何是好?”国师知道甄文君无论是用兵布阵还是单打独斗都颇为神勇,城门就要被破,国师能求助的只有甄文君,甚至还想着让甄文君来帮她们退敌,此时换上了相当恭谨的语气。 “不必白白耗费军资,坚守城门。若是他们真的有意发动进攻便会拧成一根绳,攻城的气势和现在是完全不同的。国师可是在惧怕大象破城?但你看那象群行动颇为缓慢,调遣到城门之下的这段时间足够你准备了。最重要的是……”甄文君往城墙上看了一圈,全都是毫无斗志的士兵,她们手中虽然握着武器,心中是恐惧又焦躁的。别说是城门被破了,就是克拉伊再靠近一些,吓唬得再逼真一些这些士兵立即就会丢盔弃甲,背城而逃。 她将自己的想法告诉国师,国师不解:“这是为何?难道给她们的赏赐不够吗?她们每个人都极其富有,在国中拥有自己的金屋,为何还会弃城而走?” “因为她们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是何模样,不知道自己面对的敌人究竟是什么样的人,更不知敌我悬殊有多少,这份不确定是大忌。‘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而你们的士兵即便在国中有金屋,却不知道沙漠之外的绿洲是什么样的,更不知道脱下笨重的盔甲才能更加灵活地制敌。” 国师哀叹一声,原来她也无奈:“曾经万向之路的确让流火国名声大噪,也曾有过万国来朝的宏伟场面,只不过太多人觊觎流火国巨大的财富,豺狼虎豹争相出现,他们想要的是将流火国吞噬!想要杀光所有的国民!所以之后的王全都选择闭关锁国,不与外界有任何交流。如此一来的确过了几十年和平的日子。” “当初万国来朝也包括中原人吗?” “对,只要万向之路通达的国度,都向往流火国。” “难怪你们会这多种语言。” 国师惨笑一声:“又有何用?正如你所说,长年锁国不与外界交流,我们根本不知道现在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的。我们的盔甲依旧是锁国前的样式,因为没有战争便不思进取不懂改进,各个方面都是如此。” “现在意识到不足之处还来得及。”甄文君道,“胜者不仅要知己知彼,还要明白一个道理,‘上下同欲者胜’。你要让你们的士兵知道自己是为谁而战为何而战。为了他们的王,更是为了自己的父母亲人守卫这座城池。若是她们松松散散不知道自己在此做什么,别说是克拉伊的大军,就算是我带来的那百余人一样能杀得你们片甲不留。只要王能够亲临战场指挥杀敌,届时流火国大军必定能够士气大振。” 国师明白了!她立即回到城中将缩在皇宫的小庖厨里的猛达汗拽了出来。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你每次都躲在这儿。” “你要拽我去什么地方!放手!” “陛下,现在正是大家需要你的子民、你的国家需要你的时候!快快随我前去城墙之上,指挥大军作战!” “什么!作战?我怎么可能做得到!我不去!”猛达汗整个身子往后倒,几乎要躺在地上。 国师受不了他耍赖,让护卫过来硬把他架到了城墙上。 大老远甄文君就听见哭闹声,回头一看,的确是猛达汗。 猛达汗被几个护卫提领着,像只可怜的小鸡一般,又可怜又可笑。 怎么忘了呢……这祖宗可是个名副其实的胆小鬼,没有半分身为王者的气魄。若是他也能像易昆一般说出要成为大聿之王的话,恐怕就不会躲起来,还要人去“请”了。 “夫人!夫人你在这儿!”看到甄文君负手而立的英姿,猛达汗瞬间破涕为笑,也不用人架了,相当自愿地跑到甄文君身边,“你是来接我去大婚的吗?” “不是。”甄文君道,“是我怂恿国师去将你拖来的。” 猛达汗的表情变了变,又乖又可怜地“哦”了一声。 “你不愿来。”甄文君点破他,同时也想到了那日易昆所说的话——若是他再彷徨,便要将他杀了。如今仔细一看,猛达汗的确是个满心犹豫难决的人。他极其容易被触动和影响,情绪波动极大。他脆弱敏感偏偏又生在帝王之家,注定要承受常人所不能承受的责任。 如何不生心魔。 甄文君将他带到城墙边缘,指着下方的克拉伊大军道:“你可有勇气与他们一战?” “没有。”猛达汗回答得直截了当。 “你可愿意为了你的子民与他们一战?” 猛达汗瑟瑟发抖,脸上全是汗。 “我愿意……”他颤颤巍巍地说,“但是,我觉得我做不到。” “对自己很了解。” “你就别笑话我了。哎……”猛达汗汗泪俱下,“谁让我生在帝王之家呢?谁让先王留下遗愿想要让男子也能拥有和女子同样的权利呢?我若是还像个传统男人一样反而不配当个男人吧。只有文能定国武能安邦的男人才算是所有流火国男子的表率……我不愿但我须往,这就是我的宿命吧。我不想握剑不想杀人,可是没办法,我只能这么做。那、那我……”他回头看了眼国师,看了眼他的士兵们,万分无助。 卫庭煦在小花的护送下也来到了城墙之上,看见猛达汗小心翼翼地握起长剑。这剑非常锋利,不小心就能割破猛达汗细嫩的皮肤。他艰难地将剑举起来,看上去颇为狼狈可笑,就是误入战场的孩童。 就在他要用细嫩的嗓子指挥大军和克拉伊开战之时,剑被甄文君单手轻巧地夺了过去。 猛达汗:“怎么……” 甄文君看着剑,自言自语般说道:“易昆,我知道为什么你那么自信了。” “谁?” “我问你。”甄文君将话头一转,对猛达汗道,“对你而言,现在强加在你身上的君王头衔是不是让你喘不上气?” 猛达汗本想要干干脆脆地承认,可想到已故的王姐,他说不出口。 “别客气,直说吧。如果我现在替你击退克拉伊的话,你愿意吗?会觉得害臊吗?” 猛达汗简直欣喜若狂:“我愿意我愿意!不害臊不害臊!” “如此,那我便成全你。你走吧,这儿交给我。” 猛达汗拎起裙子就要走,国师叫道: “陛下不可走!陛下走了全国的男子又将以陛下为榜样,觉得男人只配躲在女人身后了!如此一来平权遥遥无期!” 说得对,还有这事儿呢……猛达汗难过地看向甄文君。 “所谓平等的权利并不是要你们流火国的男人全都像女人一样厉害才叫平等吧。”甄文君道,“想要从商的便从商,想要从政的便从政,若是想要保家卫国也未尝不可。如果这些都不想做,只想躲在家里做个可爱的小公主也没有人指指点点,甚至强迫他成为另一个人。做自己喜欢的事,成为想成为的人,这才是最公平的国度,否则的话根本就没有平权可言。” 国师被甄文君说得一愣,猛达汗也是懵了半晌。 卫庭煦听到甄文君能说出这番话颇为欣慰地笑。 小花低头看卫庭煦,她发现这几日卫庭煦的情绪越来越容易看懂了。 “行了,你就待着吧,我去将克拉伊解决了。” 甄文君提剑就要走,猛达汗大哭,死死拽着甄文君: “你说得太对了!我就是要成为你的人!让我嫁给你吧!这就是我最想做的事!” 甄文君:“……” 第133章 诏武元年 猛达汗没有走, 站在城墙上为甄文君呐喊助威。一向胆小的王这回面对强大凶残的克拉伊居然没躲起来, 反而挺身而出, 这让士兵们无比感动。虽然她们并不知道自己的王并非在给她们助威, 眼里看到的只有自己未来的夫人, 可士兵们还是勇气暴增,在甄文君的指挥和大聿士兵的协作下,克拉伊杀来几波她们就将其击退几波。 国师站在高处大喊大叫,又担心又开心差点儿摔下去,幸好被小花拽了回来。 小花单手提拎着她轻而易举地把她救回来, 国师回头一看, 小花根本不在乎她的死活,救她不过是顺手为之。 国师很久没见过这么强壮冷酷又俊美的女子了,魁梧的身躯即便是流火国第一猛士都无法相提并论, 同为女人, 国师竟红了脸颊。 “敢问壮士姓名。” 有二十五年了吧, 上一次见到这么健美的女子还是二十五年前那个在大聿出生的长歌国女子,国师至今还记得那人称自己为“阮氏阿穹”。她宛若神祇, 手中那把开山劈海的长剑能刺穿一切……国师对阮氏阿穹仰慕不已,听到她名字时却有些奇怪。 “据我所知, 大聿人多有姓和名甚至表字,为何壮士的名字如此奇怪。”国师是个好学之人, 不懂便问。 “那是大聿的男子。在大聿只有男子才有名有姓还有表字。女子么……便要看父母是否有起名的心思了。”阮氏阿穹坐在黑色的骏马之上, 胯下骏马凤臆龙鬐, 阿穹更是风姿翩翩, 长眉玉面眼眸如星。可她眼中却有深深的愁绪,不住在凝视着远方,不知在期盼着何人何事。 “我叫,小花。”小花淡淡地回应。 更是一个让国师纳罕的名字。 这等旷世俊朗的女子居然叫小花?这般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甚至有些低贱的名字……大聿究竟是怎样的国度?自小生长在闭关锁国之地的国师心内有了些动摇,她也想要看看外面的世界究竟是什么样的。 甄文君知道,如果只是将克拉伊打跑的话流火国永远都无法得到真正的和平,就像不断骚扰大聿北境的冲晋,若不能将他们完全打死碾到泥土之中成为稀烂的话,过个几年他们还会卷土重来,流火国将永无宁日! 她打算斩草除根。 擒贼先擒王。甄文君在乱军之中观察了许久定准了首领。她长驱直入和克拉伊的首领大战。两人从马上战至马下,于成山的尸堆上杀得忘其所以。透支了所有的体力,二人出招已经歪歪斜斜不知刺向何处,依旧未分出胜负。克拉伊的首领毕竟长甄文君十岁有余,战场的经验更为丰富,趁甄文君恍惚之际一斧往她的肩头砍去。要不是甄文君躲得及时,这一下指不定会将她劈成两半。 阿诤杀出了一条血路就要去助甄文君一臂之力,甄文君发现她就要过来,向她的方向一推大喊:“别过来!” 阿诤停在原地。 甄文君眼中流过火光。 “这是我的决斗,任何人不许插手。” 卫庭煦站在城墙之上一双眼睛片刻没有从甄文君身上移开,注视着甄文君的一举一动。 上一次从高处俯瞰,正是甄文君率军突袭杀入汝宁勤王,将谢扶宸的阴谋彻底粉碎之时。若是说那时的甄文君还有些稚嫩的话,经过万向之路的征程和各大蛮族的洗礼,她已经愈发的成熟,散发着迷人的可靠气息。 这是我的。 卫庭煦心中念着,这是我一手栽培出的人,只属于我一个人的美味。 和克拉伊的攻守大战一直到第二次清晨,冰冷的沙漠重新被炙热的艳阳笼罩,甄文君总算砍下了克拉伊首领的脑袋。首领死了克拉伊人无心应战,马群开始急速撤退。甄文君不顾身上的伤和疲劳,率兵猛追。如果是在中原作战的话甄文君可能会顾忌是否有埋伏而不敢贸然追击,但克拉伊和流火国一样,战斗只讲究力量只会强攻,这会儿首领死了退也是真退。 甄文君乘胜追击,将克拉伊的主力全部歼灭,左堃达再领兵继续把残部一一绞杀。 猛达汗被人从梦中喊醒,醒来时擦掉嘴边的唾沫,见甄文君坐在白马之上,即便盔甲上全都是血依旧英姿飒爽。她身后跟着的有中原的士兵也有流火国的,所有人无论男女并肩而行,语言不通却已经有了过命的交情。 夫人果然厉害!夫人智勇无双! 敌人打跑了,终于可以大婚了吧! 经过甄文君的一番教导之后,猛达汗总算解开了心结,他终于不再犹豫也不再彷徨,确定自己究竟是谁,究竟要成为什么样的人。他要和甄文君大婚,成为她的人! 甄文君一回城中就被猛达汗抱住了,怎么撕都撕不下来。 甄文君敲他脑壳:“易昆,你在吗?” 猛达汗:“易昆是谁?” 甄文君实在受不了,怎么又绕回来了?当初这事儿可是卫庭煦揽下的,为了能够进入流火国居然把自己的枕边人给“卖”了。如今克拉伊被打退了,猛达汗似乎更坚定了成亲之意,现在该怎么办?甄文君愁苦不已看向卫庭煦。 卫庭煦丝毫不慌,悄悄跟她说:“大婚之前,猛达汗必定移情别恋。” “真的么?” “我何时骗过你?” “虽然知道你诡计多端,可毕竟是个人不是个物件,能让他移情别恋就移情别恋吗?” 卫庭煦:“……什么叫诡计多端,你大可以说我睿智。虽然是人不是物件,但人心也并非不可掌控,你且等着便好。” 国师将猛达汗抓走了,卫庭煦的话吊足了甄文君的胃口,问她又埋了什么陷阱做了什么准备,卫庭煦一概不说,可把甄文君急死了。 “我觉得你在信口开河。”甄文君扁着嘴摇头,“其实你自己也没想好。” “不必用激将法,两日之后你就会知道。” “你肯定没想好。”甄文君继续她的调调,“不然为什么连我都要隐瞒?咱们不是世上最最亲密的人吗?” 卫庭煦欣赏够了她软磨硬泡的可爱模样,见她将这种话都搬了出来,不禁微笑道:“你想知道猛达汗会移情别恋谁吗?” 本已经装作清高的模样笃定卫庭煦在信口开河的甄文君立即又被她的话吸引了过来:“谁?” “你不是觉得我没想好吗?怎么又有兴趣了?” 两人边走边说此时已经回到了屋内,甄文君听出卫庭煦在戏耍自己,一个翻身将她压至身下。 “不可胡闹。”卫庭煦嘴上说着不可,迷醉的表情可不是一回事。 甄文君没舍得真欺负她,只在她娇嫩的唇上轻轻一点,粘了些桃粉色的胭脂下来。 卫庭煦噗嗤一笑:“颜色真适合文君,明日起我为你抹胭脂贴花钿吧。” “莫说别的,将方才的话说完。” “猛达汗会移情别恋谁?你希望是谁?” “这事儿我还能决定?”甄文君纳闷了,“移情谁都不太好吧……” “既然如此我自行决定了。” 卫庭煦越这样说甄文君就越是好奇,大婚之期就在眼前,猛达汗将婚服和大典之上需说的册书全都送来了。到了这份上,莫非还能再扭转?卫庭煦会使法术不成? 神奇的事真的发生了。 “什么?要阿诤娶猛达汗当流火国的王?”阿燎以为自己听错了,一拍桌子跳了起来,对着来传话的国师道,“你身为国师,这是说的什么胡话!阿诤乃是我娘子,岂能娶别人!实在太荒唐了!莫多说!我不可能答应!” 国师分明已经受够了此事,板着脸也不愿多说:“我只不过来传个话而已,这是陛下的意愿。再者,阿诤若是没有娶陛下的想法为何趁着陛下沐浴之时偷潜在池中?做出这等事来我原本难以启齿,那阿诤若知廉耻的话便出来和吾王正面对峙。” 阿燎还想再说什么,阿诤掀开门帘从里屋走了出来。 “公子不必和她多说,既是我做的事我不会躲躲藏藏。可有件事我要说清,我并不知道猛达汗要去那块池子沐浴,也绝非偷偷潜在池中。我、我岂是这样的人!”阿诤回想一番,大概是中了某人脱身的奸计,那人还是阿燎挚友……她不便多说,却也绝不承认自己对阿燎之外的人有什么非分之想,还是个男人,这是对她贞洁之辱! 国师道:“不管娘子是不是这样的人,如今你已与陛下有了肌肤之亲,只能与陛下完婚。若是不答应……” “若是不答应。”一直低着头痛苦万分的阿燎听到国师居然威胁阿诤,撑着桌边站了起来,一扫往日的纨绔和不着调,将袖中的刀抽了出来,竖在她和国师之间,“你能奈我何?” 国师被她恐怖的眼神威慑,若是继续争执的话,这个长孙燃或许真的会用匕首削去她的鼻子。 “是非公道自在人心。”国师不再多说,退去了。 国师一走阿燎待不住,跑去找卫庭煦。 本来猛达汗一直都在缠着甄文君,却在大婚之前闹出这种事来,以阿燎对卫庭煦的了解此事一定是她一手策划。 既然她能够下此圈套就一定能解开。 “胡闹!实在是胡闹!”阿燎边走边哀叹,每一步都能将地面踏出个窟窿来。 猛达汗那头的婚约取消了,他的夫人变成了阿诤,这事儿让甄文君大为疑惑。在得知原委之后甄文君问卫庭煦: “你怎么就知道猛达汗一定会改变主意要嫁给阿诤?” “猛达汗的爱意来得快,去的也必然快。他并不是真的喜欢你,只是在忠于流火国的习俗罢了。若是因为一个陌生人看了他的脸他就非此人不嫁的话,换个人与其有更亲密的接触,只要还未大婚,他一定会改变主意。” 甄文君点点头道:“可为什么选中了阿诤?” “你好好回忆一下,为什么是阿诤,你心中没数吗?” 甄文君本来还有点线索脉络,被卫庭煦这一反问竟好像和自己有关,立即又迷茫了。 “怎么,为何我应该有数?” “这阿诤每回都盯着你看,你是眼瞎耳聋毫无感觉还是故意装傻呢?” 甄文君表情微微一凝,随即嘻嘻笑了起来。 卫庭煦:“居然还嬉皮笑脸。” “原来子卓吃醋了。” “所以你这是承认她对你别有所图?” “这事儿我承认不了,我不知道,她自己心里有数。”甄文君嘻嘻又嘿嘿个没完,分明就是万分开心情难自已的模样。 “……甄文君,你莫不是疯了。” “所以子卓你帮我脱险是假,算计阿诤是真。从一开始你就打定了主意最后将阿诤卖了,帮那坛被打翻的醋报仇,是也不是?哈哈哈,没事儿没事儿,让我再多享受一会儿这感觉,多享受享受子卓的神机妙算居然用在这种事上的美妙。” 卫庭煦:“……” 阿燎火急火燎地来找卫庭煦,卫庭煦早也备好了她最喜欢的酒肉打算被她软磨硬泡一整日。 看她这阵势就知道此事果然出自她之手,阿燎唉声叹气道:“阿诤的确对文君妹妹有些小心思,可这心思也全都是为了我!庭煦,你可否看在我的面上不与她置气?放她一马?” “为了你?此话怎讲?”卫庭煦淡然喝酒。 阿燎知道她这位挚友心思一向很深,再细小的事也逃不过她的眼睛,只是她从来不会直截了当明说。阿燎深知她的脾气,这时候软言细语地认个错她便不会再计较,绝对不能硬着来。 阿燎立即红了眼睛,娇声娇气道:“你知道我这阿诤姐姐的,八年前那场衢县瘟疫差点要了她的命,我那时正好在衢县,是我不顾自个儿的性命将她从死人堆里刨出来的。从那以后阿诤姐姐就一直对我颇为照顾,我想要什么便都给我堆到眼前,就算我想要天上的星星她都恨不得架个梯子帮我摘下来。也怪我总是喜欢开文君妹妹的玩笑,见她长得好就喜欢多逗两嘴。哎,我就是这样的人啊,只要是好看的女人那就是我的命,用我的命去换都再所不惜!大概是阿诤姐姐可怜我一片痴心吧,总想着要将她送到我身边……庭煦你别这样看着我,我怕。以前不是不知道文君妹妹和你情根深种么?现在知道了也就动动嘴而已,哪会真有那心思。总之全都是我的错,阿诤姐姐这回知道你的厉害了以后也不敢再多看文君妹妹一眼了。庭煦,你就饶了她这次吧。” 卫庭煦道:“本来也是猛达汗要招她为夫人,与我有什么干系。这猛达汗只遵守所谓的礼法,根本不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待这回阿诤严词拒绝以死相逼时,他应该就能清醒些了吧。” 卫庭煦这么说那便是不再追究了,幸好幸好。 惹谁都不该惹卫庭煦。她对付政敌时的连环计何等血光四溅,阿燎最是清楚不过,想要做个戏法将阿诤卷进某件事中去不过信手拈来。 两人喝着酒吃着肉随意聊着,卫庭煦问她: “其实我好奇一件事儿。” “嗯?你说。” “本来你想来流火国我是不愿意的。要不还是后来陛下大力举荐,说你和你的娘子们一定有用,无论你说什么我都不可能答应。”卫庭煦身子微微前倾,“陛下让你来流火国究竟为了什么。” “这事儿……本来陛下要让我保密的。其实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秘辛,陛下让我来求一味神丹秘药。这玩意儿具体什么样我没见过不太好说。” “到底是什么。” 就算没旁人阿燎也不好意思直接说出来,躲到卫庭煦的耳边说了四个字,卫庭煦眼珠子都僵了片刻,身子往后撤了撤道: “怎么可能,如何可能。” 阿燎狡猾地笑:“庭煦也动心了。” 卫庭煦缓了片刻直截了当道:“若真有此物,谁能不动心。” “是不是!对不对!陛下秘密召见我,问我愿不愿意和你一块儿重走万向之路寻找这宝贝。我这么怕苦当然不想来,也不愿我那些如花儿的小娘子们受苦。但这事儿吧实在太稀罕了,若是不来只怕会后悔一辈子。” …… “所以阿燎说的究竟是什么?” 阿燎走了,甄文君去找国师要了商贸通行书刚刚回来,卫庭煦便跟她说了此事。一开始甄文君也很好奇李延意偷偷告诉阿燎而不让她和卫庭煦知晓的宝贝究竟是什么,当卫庭煦告诉她时,甄文君下巴差点儿掉地上。 “什么?怎么可能!” “你与我刚听到时反应一致。” “这……无论是古籍还是民间,从未听过有这种东西。” “那是在大聿没听说过,可神秘的番邦有此物或许并不稀奇。想必李延意也是从什么地方听了那么一句,大概知道此物在流火国附近,就让阿燎来寻了。” “但……那玩意儿,没法办成啊。”甄文君怎么想都觉得不太可能,卫庭煦也并不全信,不过她已经决定和阿燎去一探究竟。 “所以那女女生子之法就在流火国?”甄文君问道。 “不,似乎是在我们来时的骨伦草原深处,一个叫长歌的国度。阿燎已经决定明天启程去寻找。” 甄文君“吨”地一下坐到卫庭煦对面,握住她的手双眼射光:“我也去!” “你也去?陛下为了李家香火也为了大聿的传承才心急地想要寻找此法可以理解,你又是为了什么?”卫庭煦明知故问。 甄文君大言不惭:“为了给你生个小瓷娃!” “你?”卫庭煦忍俊不禁,“想象不出。” “也对,那就你生!” 卫庭煦脸色一变:“不去了。” 甄文君不就调皮这么一句之后哄了卫庭煦半晌才将她哄好。她知道卫庭煦也不是真的生气,两人很有默契地享受着宠溺的气氛。 临睡前她们躺在一块儿琢磨,为什么寻找女女生子之术这件事李延意没交代她们去做,反而要再搭上阿燎呢? “大概陛下也觉得这事儿太荒唐了,不太可能存在。连她自己都有这心思可想而知跟咱们说了之后咱们也会和她想法一致,对于寻找术法一事便不那么上心了,就算交给咱们咱们也很有可能随意敷衍她。但阿燎不同,她有那么多小娘子在侧,陛下早就看出她的小心思,若是这世上还有一个人会与陛下同等渴求女女生子之法的话,那个人一定是阿燎。不用陛下怎么叮嘱阿燎都会拼尽所有找到此法。这不,已经被她打听出了此法的具体下落了。” 甄文君有点儿不乐意:“陛下怎么就知道我们不在意了?若是可能的话……有个小孩儿是咱们的孩子,实在奇妙得很。” “你喜欢小孩儿?” “我不喜欢小孩儿,我喜欢你。如果有个小孩能像你,我自然喜欢得紧。” 和阿燎说定了明日一早便启程,甄文君兴致勃勃地跑去把已经备好的车马又重新整装,左堃达见了问她是否还要去别处,甄文君应了一声,左堃达跟着她跟惯了,顺理成章也要跟去。 “不不不别去了,这事儿吧你肯定不感兴趣。” 左堃达没想到征发之令还分感不感兴趣。 “女郎这是要去何处?”左堃达不过是关心问一句,甄文君却闪烁其词神态扭捏。 左堃达从未见过她这幅模样,根本没意识到自己是不是问了不该问的,反而继续追问:“女郎这是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甄文君无奈地将他敷衍走,总算明白为什么阿喜姑娘能拒绝他拒绝得那么干脆了。 这事儿越少人知道越好,阿燎都只带了两个娘子傍身。阿诤还在和猛达汗谈判来不了,阿燎带了另外两个较生的面孔来。 卫庭煦和甄文君一块儿出现,就连小花都没带。 阿燎和卫庭煦甄文君三人面对面相视一笑,神神秘秘又有些紧张。 虽说这事儿实在太离谱,理智而言她们都不觉得会真的寻到。面儿上都在说不可能不可能,其实大家心里连孩子的名字都想好了。 第134章 诏武元年 李延意的选择是正确的。 甄文君和卫庭煦在与猛达汗和国师纠缠之时, 阿燎和她的青辕娘子们已经在暗中调查女女生子之秘法的所在, 尽心尽力。 “此事只有阿燎你能办到。” 出征之前李延意在怀琛府的蓄春池边宴请阿燎,不仅有好酒好肉还有歌台舞榭。李延意知道阿燎平生所好不过就是“美人”二字, 传杯换盏之间一群艳丽的歌姬缓缓云步而来, 为首的娘子仪态万方桃羞李让, 让阿燎看得双眼发直, 酒杯到了手边都没魂儿去拿。 李延意见她喜欢就把歌姬赏给她了, 阿燎得了美人心中大喜。李延意刚给了美人一转头居然问她婚嫁之事。 “阿燎也是双十年华, 据说长孙家子嗣单薄,如今嫡系子嗣只剩下你和你哥哥长孙悟了。阿燎可已经有婚约?” 当初李延意为了争取民心东奔西跑赈灾安民时也不是没见过阿燎, 不仅见过, 还被阿燎一车青辕娘子吓到过。 “阿燎一人如何应付这一车二三十娘子?”因为此事李延意还特意请教过卫庭煦。 “天子后宫三千尚能驾驭,阿燎不过小小青辕, 又有何难?”卫庭煦的话让李延意恍然大悟。此事还传到了阿燎的耳朵里, 阿燎因为此事得意许久。 当年的李延意还是个成天焦虑绞尽脑汁图谋江山的长公主, 需要仰仗各路英豪,自然能和她们打成一片,以友人相称毫不忌讳。如今的李延意已贵为天子,很多话弯弯绕绕,开始明知故问了。 阿燎听李延意问她是否有许配人家,心里呵呵一笑, 面上还是那副痴痴傻傻之态, 唉声叹气地抱怨, 说自个儿长得丑, 没有谁家的公子看得上。一来是丑,二来又常年在外抛头露面为陛下谋大事,根本没时间考虑婚配问题,幸好家君也知道她志向,从不强迫。 阿燎还以为李延意要塞给她个什么货色用来联姻,没想到李延意话头一转,将女女生子之秘术跟她娓娓道来,听得阿燎心若火烧,恨不得当场飞向万向之路。 “阿燎切莫心急,此术法不过是寡人道听途说,是不是真的尚且不知晓,寡人只是听说藏有此法的神秘民族正在这万向之路上。或许是流火国也或许不是,一切都要靠阿燎来仔细调查了。若是找不到此物,不说大聿皇储大事,就是长孙家的香火也是个大问题啊。阿燎你是如此,你嫡兄占颖更是如此,难怪长孙司空这几年双鬓惨白,原来是为了子孙发愁。若是阿燎和占颖都不能婚育,长孙司空该如何向列祖列宗交待?长孙家几百年的香火莫不是要断在他手中?” 李延意将长孙家埋在肌肤之下最大的隐患剖开,鲜血淋漓地摊开给阿燎看。 自家的事阿燎可比李延意明白多了。 长孙家主和阿燎占颖的阿母是青梅竹马,成婚之后三年都没动静,长孙家觉得是她阿母无法生育,就暗自给长孙曜送了两个小妾到府上。长孙曜一直都没有搭理过小妾,直到第五年,长孙悟终于出生了,举府狂喜,两年后阿燎降世,从此之后阿母的肚皮便再也没有动静。生怕子嗣单薄,阿父阿母倒是有过继几个宗族孩童,可论起真正的嫡出只有她和长孙悟。只不过天意弄人,她和大哥的志趣若是能调换一番的话也不至于弄到如今地步。 即便如此,阿父阿母也从未强迫过她和大哥“重归正道”。她的青辕阿父阿母都是见过的,还夸过阿诤蕙质兰心大方聪颖,是阿燎的贤内助。阿父阿母如此温柔善解人意,阿燎最是不忍心看他们伤心。 李延意这番话更激起她的斗志。 无论女女生子的秘术究竟是不是真的,只要有一线希望她都要全力寻查。 掘地三尺也要将此物挖出来。 阿燎一路走一路查,虽然不会外族语言,但还有肢体语言可以交流,就算肢体语言都看不懂,还可以画图。阿燎和她的娘子们就是连比带划再瞎猜,终于刨到了一点儿细枝末节。 女女生子之术来自长歌国,而长歌国就在来时她们路过的骨伦草原深处。 出了沙漠往回走,在骨伦草原奔了两日,没有见到阿燎所说的长歌国。 “奇怪,莫非咱们又迷路了?”阿燎拿着地图颠来倒去地看,生怕自己弄错了方向。 随她出门的两位娘子一名叫阿叙一名叫阿鹤,一左一右地坐在她身侧,阿叙道:“公子莫着急,既然已经来了便安心寻找,反正其他姐妹也有落脚地,咱们什么时候找到什么时候回去便可。” 阿叙说话声音略低沉,浓眉大眼瓜子脸,自带着镇定之气,宛若一座不动之山。 “对呀对呀,阿叙姐姐说得对,公子就安心吧,一切有我和阿叙姐姐呢!公子先睡一会儿?”阿鹤又是捏肩又是递茶,整个人几乎黏在阿燎身上,说话又快声音又尖,在同一个马车里的甄文君实在有些受不了。若不是不忍心将卫庭煦独自丢下来受这份罪,甄文君早就飞下马车骑着小雪探路去了。 下次一定记住,无论阿燎怎么说,她一定要带上自己的马车,和卫庭煦两人安安静静地待在一块儿。 不过说回来,这位阿叙甄文君是见过的。当年在瞿县身怀六甲差点丧命时甄文君也在,阿燎并不嫌弃她脏也不嫌她或许身染重病,脱了自己华贵的衣衫盖在她身上将她救了。不知当初腹中孩儿是否有命活下来,至少阿叙成了阿燎的心腹,对她推心置腹无微不至。 阿燎这个人甄文君一向不太喜欢,不过能让这么多娘子都喜欢上她,甘心服侍她,阿燎一定有不为她知的魅力。 “子卓。她们都叫阿燎为‘公子’……”长歌一直找不到,甄文君和阿燎及其两位娘子面对面坐着,也不好盯着对方看,只好趴在卫庭煦耳边说些悄悄话。 “只不过是个顺口的称呼而已。阿燎向来男装居多,一开始是为了行走办事的方便,如今也是习惯了,不愿换回来了吧。” “所以青辕车里的娘子们都是阿燎的红粉知己?”甄文君好奇,“阿燎一人应付几十人,如何应付得过来?” 卫庭煦觉得她问得多余:“只要是心爱之人,以诚相待便可,何来的应付一说?” 甄文君本来还想说什么,想了想还是作罢。 无法想象二三十个卫庭煦同时出现围绕在她身旁是怎样的情景。一人瞪一眼就能把她冻死。 一直奔到太阳西斜,将草原泛黄的草染得更加金黄,马车才停了下来。 车夫本是要安营扎寨,阿叙和阿鹤都下了马车要帮忙,阿叙在打钉子时总觉得夕阳余晖的方向有个什么事物在眼底晃动。跑至山坡之上远望,目光一定,叫道: “公子!女郎!你们来看!” 阿燎不太经常看见阿叙这般激动,莫不是看见了长歌国?她怀里还抱着个晚膳要用的酒壶没来得及放,向着山头狂奔,阿鹤紧随其后。三个人都跑到山坡上,却没有欣喜之意,反而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万分不确定似的不知如何开口。 甄文君牵着卫庭煦慢慢地爬上来,见柔滑起伏的草原和天相接之处有一团巨大的阴影,阴影能以肉眼看见说明已经不算遥远,往此方向不用一个时辰,赶在天黑之前肯定能抵达。那就是长歌国?可,为什么像一团废墟? 帐篷也不搭了,车夫赶着马,阿燎赶着车夫,马车在草原上飞驰得快散架了 ,火速杀到城池之前。 可以确定这儿曾经的确存在过一个国家,巨大的城堡比流火国和汝宁都要高,站在它面前时目所能及之处根本看不见它边缘的尽头。甄文君等人站在它面前就像几只立在大象面前的蚂蚁。 它是一座废墟,最直接的证据就是它的城门敞开着,没有任何人守护,只留下半扇门倾斜着仿佛随时都有可能倒塌。城内没有一星点儿的人声。甄文君胆大,穿过城门进去看了一圈,出来时摇了摇头。 果然没人。 城墙被风沙侵蚀,城中到处可见断壁残垣宗庙成丘墟。这座城池就像一只巨兽的残骸,已经死亡很多很多年了。夕阳余晖落在清冷的城市中,无论多温暖多灿烂都无法将它唤醒。 阿燎不死心地在城中疾走、大叫,希望得到回应。 回应她的只有自己的回声。 阿燎颓然坐倒在地,口中念念有词:“怎么可能……怎么会!” 阿叙和阿鹤上来扶她:“公子先起来,地上太凉。” “我想了一路盼了一路,到最后……却只寻到这处废墟?” 阿叙见劝不动她,便和她一块儿坐在地上:“公子先别着急,咱们找错的地方也不一定。虽说长歌国是在草原深处,可没说草原深处就一个长歌国。可能这是另外一个国家。” 阿鹤也来宽慰:“就是就是阿叙姐姐说得对,这儿肯定不是长歌国!” 她们仨正说着,甄文君被一处石碑吸引,上前看,仿佛有些字迹。将尘土抹了又抹,石碑上的字她居然认识,乃是“长歌市集”之意。 完了。她回头看了眼可怜的阿燎,看来阿燎所愿成空了。 她不敢说出真相,否则无法解释自己为何会识得此国文字一事,到时候卫庭煦肯定要怀…… 甄文君一僵。 对啊,为什么我会认识长歌国的文字?甄文君寻思,它和流火国相距不远,很有可能是由一个国家分裂而成,一国在草原一国去了沙漠。她看流火国的文字有些费劲,以为是时间过得太久,当初阿母教她的她大多都遗忘了,需要一边回忆一边琢磨才能半认半猜地将万道罗盘上的文字看懂。可在看到“长歌市集”这四个字的时候她终于明白自己的记忆力还是很可靠的,阿母教她的正是长歌国文字,而流火国文字只是与之有些相似,不知它们谁是谁的变异。 甄文君按捺着心中的巨大疑惑,尽量放慢步子在这座废墟中寻找其他可以证明自己心中所想的字迹。 马场、酒街、祭天神庙……甄文君全都认得,全部。 她仿佛回到了故土,这儿的所有文字她都能认得出来。 这一处灰突突的街道里曾经充斥着酒香,那处荒废的高台上有人望天长拜祈求风调雨顺。她没来过此地,却因为留存的文字可以幻想出这座死城所有的过往。听不到的巨大声响在一下下撞击她的心,让她澎湃难平。 她问自己,阿母为什么会知道长歌国的文字,为什么又要让自己学习? 甄文君想起阿母和自己的“胡人”长相,莫非阿母是长歌人的后裔? “你发现了什么?” 卫庭煦的声音从身后突然响起,让注意力万分集中的甄文君猛然一抖。 “吓到你了?” “我还以为有鬼。”甄文君如释重负,摸着胸口笑道。 卫庭煦没说话,若有所思地看着她问道:“你没发现有件奇怪的事吗?” “嗯?什么?” 此时阿燎和阿叙阿鹤也来了,卫庭煦指着地面道:“虽然这儿看似一座荒城,可道路却有玄机。” 甄文君顺着卫庭煦脚尖所指看了过去,只见纵横交错的道路中多数布满杂草,可有两条路却整整齐齐,即便有几块坏砖也被踩得与地面十分贴合,看上去像是经常有人行走。 她立即就明白了:“城中有人!” 卫庭煦正要夸她聪颖,双唇刚刚张开脸色变了一变,和她站在一块儿的阿鹤神情也颇为古怪。甄文君立即回头,一片金光之下破败的城垣深处有一团朦胧之物在靠近她们。 “咔哒、咔哒……” 阿燎耳朵竖起来了:“这是什么声音?” 卫庭煦也在听,一个答案浮上心头之时冷汗瞬间狂冒,身子一晃用力抓住甄文君的衣袖。 “怎、怎么了?”甄文君也被她这模样吓着了。 “狗。”卫庭煦从牙缝里好不容易挤出这个字时脸色已经如白纸,“这是,狗爪子的指甲敲在地面上的声音。 卫庭煦没听错,的确是狗。 一只长着灰白相间长毛恶犬从远处走来,充满警惕的双瞳盯着这些陌生人。 甄文君长臂一挡将卫庭煦挡在了身后,抽出长剑对准了那只恶犬。 恶犬嗅到了陌生的气味,后背的毛全部炸了起来,嘴唇颤抖着往上抬,露出发黄的獠牙,从喉咙中发出警告,警告这些入侵者不许再往前半步。 “走。”甄文君道。 恶犬左右摇摆了一番,拔腿向着她们猛冲! “走!” 甄文君将卫庭煦往后推,阿叙立即护着阿燎和卫庭煦躲到一处立牌之后,甄文君持剑正对着发狂扑咬的恶犬就去。阿鹤也将铁拳套戴上,正要说文君妹妹咱们左右夹击伺机而动,就看甄文君已经冲到恶犬面前。 恶犬四肢比小娘子的手腕还粗,毛皮之下尖锐的爪子犹如能轻易割开人肌肤的锋利之刃。这如何像一只犬,分明比老虎还要凶猛。 就在甄文君要和恶犬对上之时她忽然改变了方向,跃至恶犬上方揪住它后脖子上的肉。 这一刻她想到的是当年在南崖见到阿歆那惊为天人单手制马那一幕。那时她就希望自己有朝一日也能如阿歆一般神勇。 手中并不是受惊的疯马,却也是只充满力量的恶犬。随着年龄的增长,甄文君越来越明显地感觉到来自身体深处蓬勃之力。她只是想试一试自己的能力已经抵达各种高度,能力是否能够及得上膨胀的野心。 五指如铁钳死死地抠住恶犬的脖子,抠住它的骨肉,甄文君大喝一声将它反向猛压,砸在地面上! 恶犬脑袋撞在地面,“咚”地一声结实巨响,恶犬苦痛地哀嚎着四肢乱蹬想要站起来,撅着屁股往后蹭。无论是乱蹬还是乱蹭都无法摆脱甄文君的桎梏。甄文君抽刀要将它的心刺穿,无意间看见它嘴周围灰色的毛已经发白了。 这是一只老狗,比甄文君想象的要老得多的狗。 “住手!你们是什么人……” 和恶犬战了一回合才有个老人姗姗来迟。 那老人蓬头垢面黄发台背,蛇皮似的手臂抓着根木头当拐杖,一寸一寸地往前艰难地推动自己的身体。从开口说话到真正走到甄文君面前,短短二十步的距离他竟在所有人的注视下走了大半天。 阿鹤:“有人。” 阿叙:“居然有人。” 阿燎:“这人在说什么?” 阿鹤和阿叙同时摇头。 只有甄文君听懂了那老人的话,情不自禁地顺从了老人之语将手中力道放缓,那只狗趁势逃脱,依旧对着甄文君呲牙,只是不敢再扑,躲到了老人身后。 走得慢还走得大喘大咳,老人到甄文君面前之后疯狂咳嗽,几乎要将所有内脏都咳出来。咳嗽终于停了,他舒了一口气,用仅用的一只右眼打量着入侵者。 “中原人。我已经有八十年没见过中原人了。” 看不出老人的年龄,他的声音就像是旱地里粗糙的砂石,每说一句话都能磨得人的耳膜发疼。老人从她们的脸庞上一一看过去,直到看见了甄文君。老人树枝一般的身子定在了原地,魂魄出窍了一般完全不动了。 “他怎么回事……”阿鹤心里害怕,“不会,不会死在那儿了吧。” 老头的腿往前挪了一丁点儿。 正要上前一探究竟的阿燎和阿叙身子一晃差点儿栽在原地。 “你。”老头缓缓地抬起手,几乎过了一整年,他的手才抬至半空,手指蜷缩着无法全然伸直,他指着甄文君道,“你是夙斓的后人。” 甄文君眼底掠过一抹顿悟之色。 夙斓的后人?甄文君不确定他所说的“夙斓”二字如何写,能够确定的是长歌国一定是阿母的故土,是她的故土!踏上这片土地时心中呐喊便是血液深处的沸腾! 阿母在此长大?不,看这里废弃的时日不短,没有几十年这些建筑和城墙不会被腐蚀到这种程度。阿母应该一早就在大聿了,甚至更早的几辈人就已经离开骨伦草原,阿母对于大聿的历史人文掌故都颇为熟悉,她应该就是在大聿出生长大的。 老头盯着甄文君看了半晌,哼了一声:“你们夙斓家的人都是贪婪的小人。你也一样,也是为了长歌大人的遗物而来的吧?已经百年了,你们竟然还不肯放弃吗?老身已经没有多少时日了,等我一死,长歌大人的遗宝所在便再也没有人知道。这个秘密将会和我一起随着摩罗天神去往乐土,再也无人能来打扰长歌大人的安宁!” 阿燎一脸疑惑地看向卫庭煦:“他叽里咕噜的在说什么?” 阿鹤皱眉:“他似乎有点儿不高兴。” 阿叙:“他好像是在骂我们?” 甄文君全都听懂了,但她不能表现出知晓的模样,跟着阿燎她们无解地摇头。 长歌大人的遗宝是什么?莫非就是女女生子的秘术?如果真是这样的话这守城老人是不是有点儿无聊? 甄文君不知是喜是忧,叹了一叹,目光还是看着前方,不知在与谁说话: “不用藏了,出来吧,你偷袭不了我。”在这话的末尾多加了一个像是语气的“哈?”,听似在威胁,其实这个语气在长歌语中的有“出来”之意。 甄文君往后看去,目光落在倒塌了一半的墙后。 阿燎她们也一并看去,半晌,竟真有个小女孩走了出来。 那女孩看上去八九岁的模样,一双髽髻扎得歪歪斜斜,圆圆的小脸蛋被风吹得发红皲裂,蛇似的双眼不甘又凶狠地盯着甄文君等人。她手里拿着两把和她小个子十分不符的长长马刀,一边看着拆穿她的甄文君,一边走到老人身边,用长歌语和老人交流。 “爷爷,那个女人会说我们的话。” 计策被拆穿,老人愤恨道:“她是夙斓的后代,说起来也大概算是长歌人。” 阿燎听不懂他们的话,只知道以礼相待肯定没错,便换上一张恭敬的笑脸上前施礼,看这老头动作迟缓,估计耳朵也背,特地大声地喊道:“老人家!我们是大聿来的!特地来你们长歌国拜访!” 老人被她这一嗓子吓得一哆嗦,厌烦地把手中拐棍对着阿燎鼻尖的方向点了点,阿燎看了看老头又看了看拐棍,回头问道:“他这什么意思?让我给他扶拐?” 老人用拐棍在地上缓慢地划出一条长长的痕迹,阿燎了然地哦了一声:“估计是他们国家的文字,觉得我们听不懂就干脆用写的,不过这长歌国的字儿我也不认识啊!” 待老头在地上划完,阿燎正要研究这长长一横在长歌国里代表的是个什么意思时,那老头朝着她吐了口痰,正好落在横线上,拐棍敲着她让她后退。阿燎恶心地往后一跳,这老头竟是要与她划清界限,赶她走! 阿燎骂道:“你这老村奴!” 卫庭煦见那只恶犬被甄文君制服已不敢上前,心中宽慰不少,脑中焦虑大减,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甄文君:“他是在跟文君说话,似乎是认识文君?” 甄文君正因这突如其来的讯息震颤不已,面对卫庭煦这一问心中发虚,笑了两声:“怎么会?我长这么大还是头一回出大聿,更别说来这长歌国了。而且看这城中破败的样子,估计这长歌亡国都得是上百年的事儿了。” 甄文君实在佩服卫庭煦的观察之力,即便再小的细节都会被她收入眼底。 不过甄文君也不慌了,她知道卫庭煦未必确定,所有的话中有话都是在试探而已。只要冷静否定,虚虚实实,就算是卫庭煦也不好一口咬定。 甄文君思考着如何化解当前的僵局之时,长发的发尾忽然扬到了空中。 “风神!是风神!”老人和小女孩一同望向远处,跪在地上磕头大拜。 风神? 暮色将尽的远空之中阴云如盖,正是龙挂于空,马上就要卷入城中! “别拜了!还不快逃!”甄文君将老头和小孩一手一个抱起就跑,卫庭煦等人冲上马车时甄文君将他们二人也塞了进去。她就要上车时车夫被龙挂吓得手中一抖,以为她已经上来了,马撒开蹄子箭一般蹿了出去。 “文君!”卫庭煦伸手要拉她,甄文君向前一扑,指尖交错竟没抓到。 第135章 诏武元年 甄文君摔了一跤, 再起身时马车已经在百步之外, 就连那只恶犬也跟在马车边夹着尾巴玩命猛跑。 空中黑龙卷起的飞沙走石拍在她脸上身上特别痛。她咬牙站起来, 一块铁皮呼啸着往她脑袋上削。甄文君急忙倒地躲避, 又被吹了一鼻子的枯草。 龙挂在后疯狂翻卷, 雄伟的长歌废墟几乎被吹裂。 “让我下车!我要下车!”老人被甄文君塞上了车,马夫逃得快,马车已经飞到了安全之地,这人扒着车门居然要下去,被阿叙和阿鹤阻止: “现在下车你是不要命了吗!不能下去!” “老夫是守城人!老夫要守护长歌大人最后的遗产!放开我!我不能弃城而逃!不能辜负长歌大人最后的交托!” 两边人谁都听不懂谁, 可一边要下车一边忙着阻止, 就算听不懂对方在说什么也能用肢体和语气传递,一团乱的马车内倒是毫无隔阂。 “这老匹夫莫不是疯了!”阿燎恨不得一掌将他打晕,回头一看, 那小女孩却面如止水, 完全没有要劝他的意思。 龙挂越卷越快, 一直追在马车之后。棕马年轻力壮马力持久,越奔越有力。而跟着老人和小女孩的老狗吐着舌头已是精疲力竭, 停下了,没有力气再跑, 眼睁睁地看着越来越远的马车依依不舍,并没吠。 老人热泪滚滚寻死觅活地要下去, 小女孩将他往后一推: “我去。” 所有人都在阻止老人, 没想到老人没下马车, 小女孩下去了。 小女孩纵身一跃飞出车外, 在地上滚了一滚灵活地站了起来,逆着风艰难前进。她身上的衣衫被吹得一浪一浪地往后扯,眼睛里全是砂子根本睁不开。即便如此艰难她依旧毫无惧色,向着旋风中心的长歌废墟一步步地走过去。 “小枭!”老人大喊着让她快回来,被龙挂卷到天上事物随时都有可能被抛出来将她砸个稀烂。 小枭毫无惧色一边闪躲一边前进,天空中巨大的黑龙在她的视野里越来越清晰,小枭的双腿几乎离地,近距离之下她忽然看见一直陪伴着她的小鼓在黑龙中一闪而过。 这不是小枭第一次见到黑龙。 在草原上长大,每年都可能见好几次。有时候黑龙很大很可怕,有时候黑龙在空中转一转就消失了。 自出生以来她就和爷爷相依为命,她的整个世界只有这座死城以及梦中遥远的海边。 想要去海边很困难,需要骑马骑上两日才能抵达。她太小还不会骑马,爷爷太老了也跨不上马背,所以她一直都没见过海。 爷爷也不是她亲爷爷,爷爷说她是在草原里捡来的,不知道是谁丢下不要的孩子。他快死了,需要有人继续代替他守卫长歌大人的宝物,所以才救了她。 六岁那年小枭问爷爷:“如果你不需要守城,你还会不会救我?” 爷爷想都没想,回答道:“不会。” 不过小枭并不在意,她只知道爷爷是她的恩人。等爷爷死后她就会代替他继续留在长歌国内。虽然她连爷爷口中的长歌大人什么模样都不知道,虽然她很想去海边,去近在咫尺万分向往,却从来没有机会去的海边看一看,看看大海究竟是什么模样。 长歌国是爷爷的一切,是爷爷穷极一生守护的地方,小枭不能让它被黑龙吞没。 小枭并不惧怕黑龙,只是眼前的黑龙比她记忆中遇见过的所有黑龙都要庞大和恐怖,她不确定自己能不能战胜这只魔鬼,但她一定要试一试! 小枭单薄的身体在狂风中左摇右摆,她以马刀指向黑龙腹心,大喊大叫,想要将它吓跑。 黑龙一点儿都不怕她,越来越近,越来越庞大。 小枭就和黑龙决一死战,忽然脚跟一沉,低头看,长毛犬死死咬住她的裤子,死活不松口。 “放开我阿毛!”小枭用力抖腿想将阿毛抖开。阿毛不仅不松口还一个劲儿将她往后拽。 “阿毛别胡闹!我要去杀黑龙!”一人一狗相互拉扯着谁也赢不了谁。 “你还想杀谁啊小混蛋!” 就在甄文君飞身上来将小枭和阿毛一并抱入怀中之时,一股巨大的力量将她们全部刮上了天空。 小枭和阿毛吓得大叫,甄文君大喊道:“抱紧我!”一把抱住手边的树干。 小枭抱着甄文君的腰阿毛咬着小枭的衣服,两人一狗在狂风之中被吹得像块长长的破布条。草原中有这么一棵树已经非常难得,虽然只是棵细细小树却能救人一命。只是很快甄文君感觉到了这棵救命小树也开始摇晃,大有随时被连根拔起之势。 这样下去绝对不行! 甄文君努力想要变换姿势不得,想要睁开眼睛亦不行,“身不由己”这四个字在她脑海中翻涌。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若是被龙挂吸到中心恐怕只有死路一条。 甄文君费了好大劲儿才看清了周围,就在下风在之处有两块巨大的石头于暴风之中巍然不动。若是能将树干横过来卡在石头前说不定能逃过一劫。 机会只有一次。无论是风向稍微有点偏差亦或是她没有卡住,都只有丧命这一种可能。 眼下没有别的可能,只能一拼! 甄文君刚下定了决心,小树“呼”地一声被连根卷了起来,她们二人一狗犹如断线之鸢立即被吸向后上方。小枭吓得大叫根本不敢撒手,死死箍紧甄文君,将脸都埋入了她后背里。阿毛竟和小枭姿势一模一样,甄文君自己都还身不由己,差点被她们勒出个好歹。 眼前的沙土和莫名其妙的锅碗瓢盆飞舞着,时不时从甄文君的脑袋上敲过去,根本看不见那两块石头身在何处。甄文君又痛又气,只能凭着身体的感觉将树干往前用力一挂。 挂了个空。 甄文君心下一惊,莫不是失败了。 完了。 就在她心慌之时手间一震,她将自己和小枭阿毛都拽了回来。成功了!当真幸运!甄文君心头大振,牢牢抓住树干将她们拉了回来,躲入巨石之后用力拉住树干,以防再次被吹飞。 一直到龙挂过境,四野一片狼藉,头发乱成鸡窝的甄文君和小枭才松了一口气。 “汪!汪汪!”阿毛对着远处叫唤,瘫倒在地的甄文君似乎听见卫庭煦的声音。 “我在这儿……”甄文君无力地抬了抬手,用微弱的声音回应了一句。 寻着阿毛的声音找了过来,卫庭煦居然走在最前面。 甄文君见她走得太快,撑着腰万分着急的模样,立即站了起来。 卫庭煦目光焦灼地在荒凉之地寻找甄文君的影子,一定,心头万千慌张的猜测全部落地,消失得无影无踪。 甄文君见她脸上的表情逐渐松懈,立即奔了上去,在卫庭煦摔倒之前把她撑住。甄文君自己也精疲力尽,两人一块儿倒在了草地上。 “我运气真好,老天不让我死。”甄文君咧嘴笑。 “不是老天不让你死,是我不让。”卫庭煦主动吻了上来,甄文君扶着她回吻。两人正忘却一切地缠绵时觉得有人在注视她们。甄文君微微睁开眼,见小枭和阿毛一左一右正盯着她们看。 “咳。”甄文君把卫庭煦扶了起来,一指远处,用中原话说,“你爷爷在那边!” 小枭以长歌语道:“你会说长歌语,之前你都说了。你们刚才在干嘛?嘴对嘴。” 小枭直愣愣地对着甄文君说了一堆不知道是什么的话,卫庭煦问她:“这小娘子在说什么。” 甄文君“啊?”了一声仿佛才知道小枭在跟她说话:“小娘皮子你说什么呢?你爷爷在那儿,那!找你爷爷去!” 马车回来了,阿燎等人下了马车,老人也下地。他见着小枭和阿毛都活着老泪纵横,做好了狂奔的姿势,用尽全力,挪了一寸。 阿燎都要被他急死,和阿叙将他扛到了小枭面前。 “爷爷。”小枭说,“对不起,我没能杀死黑龙,让它逃了。” 老人剧烈咳嗽了一番,痛苦地摆摆手,看着被龙挂吸得已经看不清原来面貌的长歌国,沉默了好久才开口:“这是天意,都是天意。哎……没想到我守护了这么多年,最终长歌国最后一点点痕迹还是没能守住。我们的故国,彻底没了……” 老人伏在地上痛哭不止,甄文君听得懂他为何惨哭,见他如此心里有点不是滋味。 “老人家,过去的事儿都过去了,最重要的是往前看。”甄文君跪在他身旁,先用中原话安抚,之后轻声以长歌语道,“若是祖辈们知道他们离开了这么久,你依旧尽心尽力守护这份回忆的话,他们一定很欣慰的。” 老人依旧伏在地上拜了良久,在甄文君的帮助下起身。 小枭却跪下了,对着甄文君磕头。 “你这是干嘛?”甄文君差点儿脱口而出长歌语,幸好忍住了,以大聿话问之。 她们之间仿佛有了种默契,虽然说的不是相同的语言,却能很好地交流。 “你是小枭的救命恩人,她理应向你行大礼,你就受着吧。”老人说道。 阿鹤笑嘻嘻地说:“是不是她在感谢你的救命之恩呢?” 甄文君道:“我没想救她,是她抱住我,她救了她自己。行了,别磕头了起来。看,脑袋都磕破了。” 老人定定地看着小枭,又看了看救了他们爷孙甚至是阿毛的甄文君,缓缓道:“小枭,你跟救命恩人走吧。” 小枭“唰”地一下起身,惊讶万分地看着老人:“爷爷……你不要我了吗?” 老人喘了两下,想要咳嗽,却已经没有力气咳了。 “带我……回城。” 老人已经走不动了,小枭打算背他回去。甄文君看不得这么小的孩子受苦,就自告奋勇过来代替她背。 “你干嘛要回去。”甄文君小声地问老人。 老人痛苦地张着嘴没能说出话来,方才的波折让年迈的他耗尽了最后的气力。半晌,甄文君以为他已经死了,他又幽幽地说:“向……左……” 小枭一路上拉着甄文君的衣角不放手,阿毛则跑在最前面,一边走还一边回头对她们吠两声,生怕她们走错路似的。 阿毛好像知道老人的心思,它知道老人要去什么地方。 卫庭煦等人跟在甄文君她们身后一同翻过碎石,艰难进城。 此时太阳已经彻底消失,车夫点燃了火把走到最前方,阿毛走在何处他也跟着走,为大家照亮前路。 “看上去是要去找什么东西。”阿叙道。 阿燎听闻此话暗暗“啊”了一声:“莫非正是女女生子的秘法?” 阿燎兴致勃勃地越走越快,阿毛和半死不活的老人带着她们来到一座倒塌的大殿前,老人让甄文君放他下来,他要自己走上去,以示对长歌大人的尊敬。 甄文君没阻拦,将他放了下来。 老人几乎不能走,他跪在地上,一步步地爬上去。 他是长歌大人虔诚的信徒,甄文君看着老人瘦小的背影,很好奇长歌国曾经是个怎样辉煌的王朝,他们的王有怎样的魅力能让子民如此忠诚。此刻她绝对不可上前帮忙,否则就是对他忠诚的侵扰。 老人艰难地在阶梯之上爬行,小枭和阿毛跟在他身边,一直护着他爬到了大殿前。老人在高高的石阶上磕头,甄文君抬头随意地看着,目光一顿,她看见了熟悉的图案。 残损的大殿前的石牌正中有一个玄鸟的图案,和那日在谢扶宸书房看见的草编玄鸟几乎一模一样! 甄文君心砰砰地跳,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当日她让步阶去查阿母的身世,怎么也没想到此次重开万向之路的路上会真正寻到阿母的故土。长歌,长歌…… 百川东到海,何时复西归? 甄文君总算明白小时候未曾在意之事,阿母最喜欢反复吟唱的这句民谣,竟有如此深意,不禁潸然泪下。 “文君?”卫庭煦见她落泪,疑惑地递上手帕。 “国家已亡,他却依旧忠贞不渝,此情可叹。” 虽然阿母的故土已经成为一片废墟,但这一趟“寻秘术”之旅还是收获颇丰。甄文君知道了“阿穹”祖上来自长歌,更重要的是让她明白了谢扶宸没有说谎。 瞭犀山那座小小的坟头的确是阿母的,谢扶宸的确认识阿母。 阿母,应该真的叫“阿穹”,是“夙斓”的后人。 夙斓是什么意思,是人名吗? 或许“夙斓”正是带着一批长歌人离开故土前往大聿,有可能是受够了草原的荒芜也有可能是为了开辟更辽阔的疆土,甚至有可能和她们一样,想要再开万向之路。“夙斓”离开了广阔宏伟但贫瘠的骨伦草原,去了新的国度,才有了之后的一切,才有了甄文君的今天。 躺在回程的马车上,甄文君一直在思索一件事。 阿母和谢扶宸究竟是什么关系。 “你恨我吗?” 谢扶宸临死之前没有见任何人,唯独将她叫去,问了这个莫名其妙的问题。 这个问题在“故人阿穹之墓”出现后显得更为诡异。若玄鸟是长歌族的象征,那么甄文君肯定在阿母那儿见过一模一样的图案,谢扶宸却将此图案收藏在书房之内的书籍之中。那枚草编玄鸟图是用一根草编织而成,编织技法熟练,不像是一般人可以编就而成的,一定出自非常熟悉此图案的人之手。 是阿母编的。 甄文君无法欺骗自己。 谢扶宸收藏的草编玄鸟图极有可能是阿母亲手所编。 谢扶宸和谢太行略微相似的长相。 她和谢太行的一星点儿的相似。 而她和谢扶宸…… 你恨我吗? 如此,甚好,甚好。 阿来。这是你母亲取给你的小字,你不该舍弃它。 迷乱的梦里,甄文君回到了汝宁诏狱小小的牢房,谢扶宸还在她眼前。 她否认,我不是阿来,阿来不是阿母取的小字。以后只有甄文君没有阿来。 那你恨我吗?谢扶宸一再逼问。 恨!当然恨! 你恨我吗? 谢扶宸那双洞察一切的眼睛含着泪凝视甄文君,反反复复地问。有那么一次,甄文君回答不上来。 你恨我吗?不,你恨的未必应该是我。你知道有什么开始变味,你知道有些事情解释不通,有些事太过巧合。 甄文君猛地睁开眼睛,浑身是汗。 小枭在一直晃她。 “嗯?怎么了?”甄文君迷迷糊糊地醒来,方才梦里的惊慌和不知所措的感觉还压在胸口,甄文君习惯性地看了眼身边睡着的卫庭煦,小声问小枭。 “尿尿。”小枭说。 卫庭煦也醒了,睁眼看着她们。 “什么?”甄文君反问。 小枭:“嘘嘘”。 “你想小解。福叔,停会儿车!”甄文君叫停马车。 马车内阿叙和阿鹤一左一右胳膊腿全压在阿燎身上,阿燎平躺着睡觉怀里还抱着个木盒子,宝贝得很。甄文君带小枭下马车时看见阿燎这幅模样差点儿笑出声。 在大殿前没留意到石栏上图案的阿燎在等了木盒后,指着上面的玄鸟刻纹欣喜万分,说对对对就是这个图案,我们没找错地方! 可这木盒固若金汤,阿燎绞尽脑汁都无法将其打开。 两日前,守城老人将阿燎此时抱在怀里的木盒从大殿深处刨出来,交给甄文君之后没多久就断了气。临终前他让小枭跪下认甄文君作阿母,小枭说跪就跪,唤了声阿母。 卫庭煦:“她喊你什么?” “我也不知道啊!”甄文君实在头疼,阿母怎么可以随便认,认个阿姐什么的不好么?认个姨都算了,怎么都不至于叫阿母。 老人用最后残留的力气对甄文君道:“小枭自小孤苦,最向往大海,而我太老了没办法带她去。你们返回中原大概是要经过海的,能否、能否将她带去……看看海,哪怕一眼都好……” 小枭是个通透的孩子,知道老人命不久矣,并不说些无用的安慰之语,只陪着他,坐在一旁安静落泪。 甄文君看小枭哭得一抽一抽的,额头也磕红了一大块,小可怜样中还有些倔强。甄文君揉了一把她的脑袋,心里还真有些发酸。 “行吧我带着她。不过别喊什么阿母了,我还不想这么快有个半大的女儿。” 老人伸长了脖子问:“这么说,你答应了。” 甄文君点点头。 “小枭不想离开爷爷。”见甄文君答应,小枭哭得更难过了。 “去吧,难得遇到好心人……虽然是夙斓的后人,不过我可以确定她是个好人,不会亏待你的。你本就不属于骨伦草原,你还年轻,不该在这儿荒废年华,该去看看外面的世界。长歌大人的遗宝,就托付给你了……” 小枭将老人安葬在长歌城中,她想带阿毛走,阿毛不愿意,就靠在老人小小的坟边上用爪子拍了拍,没反应,就趴下了。 “爷爷守着长歌,阿毛守着爷爷。”甄文君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小枭身后,用屈起的指节轻轻敲了敲小枭的后脑勺,“走吧,带你去看海。” 好不容易将小枭劝走,上了马车小枭又饿又困,甄文君听她肚子咕咕地大叫,仿佛看见曾经的自己,笑着递给她一根风干的羊腿。 “阿母真好。” “……别这样叫我。” 小枭就这样抱着木盒跟着甄文君,是实打实地跟着,就像她的尾巴,片刻不离。 甄文君跟她说过很多次不要叫阿母我不是你阿母,小枭就是改不了口。 “她一直跟着你,是把你当母亲了么?”天底下无论哪族的语言,叫母亲的发音都极为相似。小枭叫得欢卫庭煦全听进了耳朵里,甄文君也愁: “你说这孩子是不是脑子不好使?我不过顺手救了她而已她居然认我当阿母?这是能顺便叫的吗!” 卫庭煦莞尔:“看来长歌国还真有特殊的得子方式,只不过这孩子一来就这么大了。” “别说了,阿燎已经将那木盒拿去没日没夜地护着了。虽然打不开,但阿燎中了邪一般相信木盒里装的就是女女生子秘术。” 卫庭煦:“小孩儿肯给她吗?” “她看阿燎比她还珍视那木盒便没说什么了,她对老人有感情,对长歌国可没有太多。只不过这小孩儿该送去给谁才好。子卓莫恼,待我想好了就将她送走!虽然这孩子自小就被抛弃以后也不见得能过上舒坦日子,可有人接手就是天大的好事了对吧!总不能带在咱们身边,除了会耍几下马刀外也不见的还藏着什么大本事。” “得了。”卫庭煦阻止她,“你留着吧我岂会多言。更何况人家都喊你阿母了,你又怎么好将她送走。留个孩子在身边好好培养未必是件坏事,毕竟那生子秘术应该是没戏了。” 阿燎正好听见这话当场大哭,阿叙阿鹤好一顿劝才将她劝好。 第136章 诏武元年 木盒子看上去有种陈旧之气, 被保护得很好, 到阿燎手中之前连一道刮痕都没有。 阿燎和阿叙阿鹤围着它,三人手指都被各种开启木盒的工具磨肿了, 木盒还是纹丝不动。 奇怪。 不就是块木头, 怎么能如此坚固? 阿燎将木盒子在手里狠劲儿地翻转, 找不到任何的锁扣, 只有一条薄薄的缝隙。这缝隙可能类似锁孔, 但锁孔总有点儿特定的形状以对钥匙, 可这缝隙就薄薄的一条,根本没有任何形状可言, 让阿燎一头雾水。 对了半天的形状似乎只有树叶能对得上细缝。阿燎摘了树叶往里塞, 转来转去想试试能不能转开,差点断在里面, 赶紧小心翼翼地抽出来, 若是断在里面就傻眼了。又从马夫那儿找了根铁丝伸进去转了半天好像什么都没够着。 “里面不会是空的吧。那老匹夫玩我们呢?”阿鹤对这号称长歌大人的遗宝里面到底有没有东西深表怀疑。 阿燎紧锁着眉摇摇头:“肯定是有东西的, 而且是非常重要的东西,不然不太可能弄得这么坚固,甚至连开启的方式都藏得很好。” 阿鹤:“就算有宝贝也不一定是公子想要的秘术吧。” 阿鹤说的是实话,可此时脆弱的阿燎听不得实话,她这么一说阿燎将盒子往边上一放,滚到一旁蜷缩起来自我取暖。 “公子, 莫听阿鹤胡说。公子你想, 女女生子是何等神奇之事, 恐怕全天下只有长歌国有这等秘法。无论真心想要求子亦或者是想占宝物为己有者必定都会虎视眈眈地盯着秘法。若我是长歌国国主肯定将它藏在谁都开启不之处。”阿叙拍了拍木盒, “也就是这儿了。” 阿鹤坐在一旁没接话,阿叙抱着盒子贴着阿燎后背,将盒子重新递过去给她:“这里面肯定装着你要的宝贝,只不过这儿太荒凉了什么都没有,你将它带回大聿找个铁匠,一定能启开的。” 阿燎擦了擦眼泪,抱住了木盒也握住阿叙的手:“阿叙姐姐最是疼人,今晚我要姐姐抱着睡。” 阿叙笑了笑,拉过毯子帮阿燎盖上。 阿鹤坐在一旁撇了撇嘴,拿出铁拳套来回打磨,消磨时间。 回到流火国,还未进城门远远地看见小花站在城门口一直遥遥地等着盼着。 “她不会在这儿等了好几天了吧。”甄文君惊诧道。 马车一停布帘卷起,卫庭煦就要下来。小花立即迎上前扶着她的手臂要将她扶下来,一个小脑袋突然从卫庭煦身后蹿了出来,红扑扑的脸蛋盯着小花的脸看得毫不避讳,小花一愣: “女郎,这是谁?” 卫庭煦脚尖点地稳稳下车:“这是文君的女儿。” 甄文君正好跟在后面下车,与小花难以置信的目光撞在一块儿。 “真不是我女儿,别听子卓瞎说。”甄文君赶快撇清关系。 “阿母。”小枭结结实实地用大聿话叫了甄文君一声,这话还是卫庭煦特意教给小枭的。 小花了然地点了点头道:“恭喜。” 甄文君无所谓了:“你们就联合起来戏弄我就对了。” 小枭从未离开过草原,根本不知道原来世间还有“沙漠”这样的地方,遍地黄沙举步维艰,金灿灿的城市和她爷爷守护的那座死城完全不同。这儿到处都闪着耀眼金光,有这么多人来来往往,一身的珠光宝气,让小枭又害怕又好奇。她拽着甄文君的衣角,甄文君走到哪儿她跟到哪儿,寸步不离,就像多长了根尾巴。 “你能自个儿玩去吗?”甄文君受不了,将她拉到一边问她。 小枭摇头:“我只跟着阿母。” “我不是你阿母!” 小枭被她一凶大哭,引来路人频频回头围观。甄文君受不了,只好转了表情:“好了好了别哭了,‘阿母’是非常重要的人,只有养育你教导你全天下对你最好的那个人才能叫她‘阿母’,明白吗?” “明白了,阿母。” 甄文君捂脸,实在懒得跟她多说了。 自汝宁出发如今已过去十一个月。 顺利抵达了流火国,也与国师签订了商贸权,国师和猛达汗商议之后同意协助大聿重开万向之路。双方各出人马重修商贸长廊,开辟水路、官道和各大驿站。猛达汗更是在国师的辅佐下写了封亲笔信,浇上火漆盖上国王专属印章,让卫庭煦和甄文君转交给大聿天子。 流火国地下蕴藏着巨大财富,除了黄金和珍贵的矿石之外,还有大量石漆尚未开采。石漆遇火不灭,乃是制作火油弹的重要材料。大聿境内的石漆早已被开采殆尽,正需要大量存储。卫庭煦试探过国师口风,从国师口中可知大聿的丝绸玉器颇受欢迎,一匹上好的丝绸可以换十颗绿松石,这价格是大聿的三十倍。而且流火国的绿松石无论是瓷度还是色泽都能完全碾压大聿本地绿松石。玉更是只供皇室使用,猛达汗就非常喜欢玉,随身携带。茶叶、陶瓷等商品也都能卖上极高的价格,物以稀为贵,锁国多年的沙漠之国突然打开国门,对万里之外带来的物品十分稀罕。 国师已经和卫庭煦定下了商贸契约,只等万向之路开通了。 尽管路途遥远险恶,依旧不虚此行。一切就绪,只待万向之路开通。二百多年前的古道虽然已经不可辨别,毕竟还留有痕迹。只需沿着古人的旧路开辟能节省许多功夫。 一切就绪就卫庭煦准备启程,想要尽快返回大聿告诉陛下这个天大的好消息。 马车已经准备好了,来时的重负如今已经换成了好几箱珠宝香料,轻减了许多。雇来的人马可以全部回家,回去时只剩下二百人和二十辆马车。她们依旧要穿越可怕的明重海,现在想起那片海依旧很恶心。不过返程的心境毕竟不同,前路漫漫不知终点在何处时的不确定很容易让人灰心丧气,但现在全然不一样。完成了举世无双的艰巨任务,正是心潮澎湃之时,士气大壮,归心似箭。 却有一事牵绊。 “不可以,阿诤不能走!她是我的夫人!”猛达汗决不答应,“她还要留下来为流火国诞下王子!” 阿燎受不了,去求助卫庭煦,卫庭煦差点儿忘了还有这事儿,连夜去拜见猛达汗。 阿燎跟在她身后一直追问:“庭煦你可有什么办法吗?真的有把握说服猛达汗吗?”不停问东问西让卫庭煦耳朵疼。 “放心。”在走进猛达汗寝殿之前卫庭煦向阿燎保证,“一定帮你解决,甚至有意想不到的双份惊喜。” 双份惊喜? 阿燎怎么都想不到这“双份惊喜”是什么,直到卫庭煦和猛达汗谈完之后,猛达汗同意阿诤回大聿,但有一个条件。 “我要和阿诤一块走,你,带上我。” 阿燎:“??” “卫姐姐说得太对了,我想要成为真正的自己就要摆脱流火国带给我的束缚,不能因为谁和我亲密我就要嫁给谁,我要好好地问问我的内心,我究竟喜欢的是谁,谁又喜欢我,只有两情相悦才能长相厮守。” “没错啊说得很对啊。”听到这里阿燎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劲。 “所以,我要到更广阔的天地里去找真爱。卫姐姐说了,现在万向之路就要重开,我可以沿着这条路出去多看看。这一路上有很多俊俏又优秀的女人,即便路上没有满意的,也可以去大聿寻觅。卫姐姐说中原地大物博光是郡就有四十八个,虽然在一个国度里,可从南到北无论气候、饮食、语言居然都不相同。太神奇了,我从未想过一个国家居然可以那么大。我想去看看,想去更大的世界里寻找我的真命天女。” “这也是好事啊……” “但万一找不到呢?”猛达汗话锋一转,“万一看过了万千世界没有一个人能比得上阿诤呢?到时候阿诤跑了,我上哪儿找我的夫人去?所以我要你们带着我,让我和阿诤一块儿去大聿。” 本来阿燎打不开宝盒就心浮气躁寝食难安,这猛达汗还嫌她麻烦太少,居然要求一路同行跟着回大聿。这位祖宗是流火国的王,是大聿今后数十年最重要的贸易对象,阿燎岂敢将他带在身边。伺候好了捞不着多少油水不说,万一磕着碰着了不止是流火国,就是李延意也不会放过她。再者,就算他不是什么王没什么尊贵的身份,别看他长了一张女人皮,可说到底还是个带把子的男人,想要跟着她的温柔乡一起走,怎么可能。万一,当然阿燎是相信她的娘子们的,可凡事总有个万一。万一不小心和她的娘子看对眼甚至弄出了个崽,她岂不是头顶整个骨伦草原了? 不答应,坚决不答应。 阿燎准备连夜驾着青辕逃跑。 反正秘宝到手,她回去将此物献给天子,天子一定有办法将它打开。阿燎此行的任务已经完成,绝不能赔上夫人! 阿燎将出城牌符准备好,连夜驾着青辕溜了。卫庭煦见青辕跟只老鼠似的逃走,忍不住发笑。 “报仇了?痛快了?” 甄文君从她身后探出脑袋,将下巴搁在她肩头,困得不行了,眼皮一直往下掉。 从骨伦草原回来之后甄文君就没睡过一个好觉,今夜去要了安眠酒回来正是想美美地睡上一顿,可卫庭煦却是在等着看好戏似的一直没有睡觉的打算。她握着杯酒站在窗边往下看,见阿燎鬼鬼祟祟地出现在黑夜里,乘着青辕逃得飞快时乐不可支。 “阿燎就这样走了,难道不怕万向之路开辟受阻?”甄文君问道。 “商贸合同已到手,我有何所惧?再说,猛达汗什么也不懂,全都靠国师从中斡旋。” “可你不怕阿燎记恨你么?”甄文君抱着她将她转过来,在香软的唇上亲了一亲。 “我和她自小闹惯了也不会真心害她。姐妹之间小打小闹而已。” “你们姐妹小打小闹都这么大阵仗?以后你要和我闹的话,是不是得剥我一层皮?” “怎么会。”卫庭煦很认真地否认,“肯定是连骨头带肉全拆了。” 甄文君“哟”了一声直接将她抱上床。 “酒洒了。”卫庭煦被抱上床时手臂展在外面,酒盏中的酒一晃,只滴了几滴在地毯上。甄文君沿着她的手指将指背上的酒液舔干净,替她接过酒杯,放到了床下。 “极乐丹不是用完了?”卫庭煦见她眼眸中飘着些火星,知道她有了心思。 “嗯。不能一直借助药力,我们也该自食其力。凡事需要静心探索,或许咱们可以摆脱药力,自行探索出一片新天地。” “新天地?” “天之穹隆地之心。穿梭穹隆如雨如雾,撞击地心如电如雷。就算没有极乐丹我也要滋润穹隆击热地心。慢慢探索,总有办法。” 卫庭煦轻笑:“说起这些倒是一套一套。” 二人酣战两轮,没有极乐丹助威地心一直未被真正击热。甄文君有点儿心急,本来挺困倦的这么一来不甘心的感觉让她反而振作了精神,想要再试几次。 “你们在做什么?” 小枭极其不熟练的大聿话突然冒出来,正准备再次上阵的甄文君吓了一大跳,差点儿一口气没喘上来趴卫庭煦身上。 “你哪儿冒出来的!”甄文君赶紧将毯子拽来把她和卫庭煦牢牢裹起来只剩下俩脑袋。 “你们,在做什么?”小枭不罢休又问了一句。 甄文君:“天冷……取暖。” “脱了衣服不是更冷吗?” 哑口无言的甄文君:“……你哪儿学的大聿话?” “你们,他们。” “快点去睡觉了小崽子!” “我也冷。”小枭说完就要往床上钻,“我也要取暖。” 甄文君拽了另一床被子几乎旋身飞起来,一把将小枭抱起来就往屋外走。 “我给你点炉子去!” 甄文君拎着小枭带到隔壁屋,帮她铺床又迅速燃炉子,小枭喊饿。 “这么晚了吃什么!” “我饿。”小枭重复道。 “忍忍,睡着就不饿了!” “饿,就又会冷。” “小兔崽子你威胁我……” 甄文君摸黑去庖厨揪了两块奶糕塞进小枭的嘴里。 “饱了吗?” 小枭吃得开心满嘴香喷喷的奶糕没机会开口,敷衍地点点头。 “不会再冷了是吧?”甄文君特意用长歌语确定一遍。 “嗯。”小枭很确定地点头。 甄文君这才离开。 兴冲冲地跑回去一看,卫庭煦侧卧撑着脑袋毫无表情地看着她。 “久等了子卓!咱们再战!”甄文君翻身压上来,被卫庭煦冷淡地一臂撑开了脑袋。 “子卓?”甄文君被推到脸部变形,十分委屈。 卫庭煦:“困了冷了累了睡了。” 甄文君:“呜呜呜……” 第137章 诏武二年 阿燎带着阿诤溜了, 猛达汗得知消息杀来问卫庭煦她去了哪儿。 卫庭煦道:“阿诤是陛下的夫人, 陛下都不知道她去哪儿了, 我又如何知道?” “她一定是逃回大聿了!” “陛下深谋远虑一猜就中, 何须问我。” 猛达汗就要大哭, 卫庭煦赶紧道:“阿诤并非逃走,而是为了坚定陛下走出国门的决心。” “坚定我走出国门的决心?莫非她以此鼓励,让我去找她?” “正是如此。” “可是我不知道大聿怎么去啊。” “明日我们就要返回大聿,陛下可以跟着咱们一块儿回去。” “我跟着你们……”猛达汗知道甄文君和卫庭煦是一块儿的,他曾经一心想要嫁给甄文君, 却又在大婚前和阿诤有了更深的牵连。想要成婚的是他, 后来悔婚的也是他,再与甄文君朝夕相对的话很尴尬。 “陛下若是觉得与我们同行有所不便的话,可以带上护卫车马, 我们在前为陛下开路, 陛下只需跟随便好。若是有危险我们也可以在前为陛下抵挡一二。等到了大聿我还可以为陛下做向导, 陛下想去何处想见何人我都能带陛下去。”卫庭煦说得非常认真,躲在里屋偷听的甄文君有点儿疑惑, 没见卫庭煦这么热情过,肯定有其他的目的。 猛达汗说要回去想想, 最重要的是需国师答应才好。 “陛下乃是一国之王,也该自己拿主意了。国师不可能永远陪在陛下身边。” 猛达汗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走了。 甄文君一边吃着水滋滋的蜜瓜一边从里屋转回来。 “啧啧啧, 子卓是真坏。” 卫庭煦站累了, 坐下喝茶。流火国也有茶叶, 不过煮茶时居然放入当地的香料,味道十分古怪,多喝两口嗓子都疼,卫庭煦不敢多喝。 “我怎么坏了?” “你教唆猛达汗一同返回大聿,一来握住了流火国的国君便能在万向之路上掌握最大的主动权。他若是能在大聿皇室中求一位夫人,大聿便是和流火国联姻了,对于控制万向之路走向或是压制长廊上其他小国都是极为有利。而且猛达汗若要远走,必定会牵动流火国举国上下派遣精兵一路随行,咱们安全返回也能得到更多的保障。”甄文君说时见卫庭煦嘴角带着笑意,明白自己说对了,“其实我特别好奇,莫非在最早将阿诤拉下水时你就已经想到了如今的结果?或者说让阿燎带着阿诤逃走,猛达汗有意追去大聿就是你最开始的谋划?” 卫庭煦道:“如果这叫‘坏’的话,深知我意的文君也够坏了。” “我只不过有猜测的能力,却没法如你一般布局。”甄文君转着她的茶杯盖,若有所思,“说到底还是子卓思虑周全,策无遗算。” 屋内很安静,甄文君转动茶杯盖发出的“咯咯”声格外清晰。 “怎么可能。” 甄文君抬起眼眸。 “但凡是人就不可能真正做到策无遗算,即便计划得再周详也有可能遇到意料之外的阻碍。” 猛达汗死活都要去大聿找阿诤,一开始国师不同意,卫庭煦就教他,说万向之路的重开意味着将封闭多年的流火国重新对世界打开大门,这是当前最最重要之事。他是一国之君有责任亲自监督此路开辟。 “国师不是一直都想要我更关注国事吗?万向之路乃是眼前最重要的国事,希望国师成全。” 他这么一说国师还有什么理由反对?只是担心猛达汗的安危,派出国内最精良的侍卫和车马跟随他。 就要启程,国师颇为不舍。猛达汗是她一手带大的,虽君臣之间难免有些猜疑,国师却从未将猛达汗的猜疑放在心上。临行前她千叮咛万嘱咐,猛达汗都没放在心上。此刻拍打在他心里的只有第一次真正名正言顺离开故土的兴奋。 就要走了,阿希有点儿迷茫。 一直只存在梦中的流火国终于变成了眼前的实景。被它的富饶震撼的同时,阿希并没有找到她的阿父。 这些日子她一直在流火国城内游走,还拜托了本地人帮她一块儿打听寻找,可一直都没能找到阿父的影子。 阿父真的抵达了梦想中的国度了吗?还是死在了骨伦草原或是沙漠的角落,化成了一堆白骨。而她并没有抱多大的希望却能阴差阳错地站在这片土地上,不得不说造化弄人。 走出沙漠跨越草原,漂洋过海,返程之路走得颇为顺利,来时近十个月的路程她们只花了七个月就快要抵达大聿边境。 此时的大聿正值盛夏,南边更是炎热万分。马车车厢里太热太闷阿希完全待不住,宁愿坐到外面晒太阳还能偶尔吹到一丝风。甄文君也被热得够呛,还出不来汗,闷在肌肤之下隐隐有作呕的感觉。她卸去了所有护甲只穿一件薄薄的胡服窄袴,骑着小雪加快了两步奔入了雨林之中。这里面乃是天然凉室,绿荫成片淙淙流水都能够解暑。 唯一还能耐着性子坐在马车里甚至还能盖着薄毯子心平气和睡觉的也就是卫庭煦了。甄文君平日里总怕她冻着了冷着了,没想到也有大家都受不了只有她非常淡定之时。 穿过这片阔叶雨林就能抵达宿渡,甄文君算了算时间,若是白天抓紧点儿时间赶路的话或许在天黑前能够进入南崖的范围之内,能找个客栈住宿的话再好不过。 雨林里虽会遇到一些虫蚁小兽也需要穿过一段山路,但总比在烈日之下赶路要舒服得多了。 左堃达探了路回来,说山路还算好走马车能过。告知甄文君之后左堃达再驾马跑到后方猛达汗的车队,与他们说了赶路的计划。猛达汗从来没见过雨林长什么样,让大家快走快走,他要喝山泉去。 车队进入雨林,起初凉意习习非常舒适,有些蚊虫跟随也无伤大雅。待马车走上了山道之后,一阵低沉浑厚的声音让甄文君缰绳一紧。小雪感觉到她的紧张,立即停下了步子。 她回头,和同样惊诧到不敢相信的左堃达互看一眼。 “嗷……” 当她们怀疑是不是自己听错之时,浑浑的野兽声再次响起,这回离她们更近了。 “什……什么声音?”很多人都听到了。 “这是,虎的叫声吗?”有人小声不确定地提了一句,没想到一语成箴。 一只虎在她们斜上方徘徊,已经盯紧了他们。 “这里怎么会有虎?”被百兽之王盯住,任谁也不敢轻举妄动。 “不可能,不对啊。”甄文君请来引路的车夫道,“这条路我走过这么多年从来没见过大虫!” 说话间那只虎已经越来越近。 “可是它已经在那儿了!”再胆大的人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遭遇猛兽都无法淡定。 “后退。”甄文君觉得这只虎不太对劲。她明白猛兽虽猛可面对这么多人它也不会轻易接近,除非是饿极了才会冒险。眼前这只虎很明显越靠越近,随时都有可能扑来的可能性。她一边盯着猛虎一边让车马往回走。可山路狭窄,车马守首尾相连想要后退一时半会儿很不容易。 马夫小心翼翼地将马往回拉,想要赶马又不敢出声,生怕把老虎招来。 卫庭煦醒了,感觉到气氛不对,掀开布帘问道:“怎么了文君。” 甄文君还未回答卫庭煦就已经从她惨白的脸色上读到了危险。 猛虎出乎意料飞速地蹿了出来,扑向马夫将他从马上咬下来往后拖拽。大惊之下人仰马翻,一时场面大乱。 汝宁,禁苑。 寒食节之后李延意就搬进了禁苑内的遐寿宫内。 穿过一片海棠花海,李延意的步伐极快,身后跟着的六名追月禁军走路无声,只留下被扬起至空中的花瓣。 李延意手里拿着把折扇,腰间的海棠锦囊晃晃荡荡。 一年多了,还是没有卫庭煦的消息。 李延意知道万向之路的艰苦,可能完全没有传消息回来的机会,但真的太久太久没有消息,她还是忍不住乱想。 在起初的半年内李延意一直都心平气和地等待着,她相信以卫庭煦之智和甄文君之勇一定能活着回来,活着带流火国的消息回来,重启万向之路。此乃举国瞩目利在千秋的大事,只要卫庭煦能成功,回朝的第一时间她便亲封她官职和爵位,到时候看谁还有脸阻拦。 随着时间的流逝,卫庭煦等人就像消失了一般没有半点音讯,李延意有种不祥之感,莫不是她们已经…… 这些日子李延意一直憋着一口气,烦,一直都很烦。 边疆战乱根本没办法尽除,冲晋还在养精蓄锐没有出现,可西北还有三大胡族不断滋扰,黄土反贼们杀了一波又出来一波,最近又出现了什么“诛邪教”。送上来的奏疏倒是没敢直接提及“诛邪教”的名字,可李延意心里有数。这“邪”除了她这位“浊乱朝纲的妖妇”,还能有谁?李延意倒是想要发兵将这些反贼们统统碾烂,可她没那么多闲兵,事有轻重缓急,仅有的兵需用在刀刃上,将三大胡族赶出大聿要紧,剩下的逆贼们再讨不迟。 胡族乱党乃是大聿的顽疾,几代天子都未能治愈,到了她上位依旧如此。 登上之后李延意几乎没有一天能过得清闲,除此之外还有田地改革、赋税改革、新的陆运水渠修建和陵墓修筑……这些事她大可放手出去给别人管,可她不相信这些人的能力,不相信他们能够做到自己所想,也怕有人会从中牟利,欺上瞒下。 李延意知道自己没有三头六臂不可能事事亲自过问,可她就是放不下。她知道心中有个结解不开,说服不了自己。阿歆和卫庭煦都不在身边,她连个说心里话的人都没有。 “陛下。”追月禁军士兵从远处小跑而来,如一片风刮来的树叶,悄声落在她眼前,“陛下,太后邀您今晚上长宁宫一同用晚膳。” 对,还有太后!本就忙得寝食难安太后还一直念叨,催她快些立皇后,快点儿生下储君稳固李氏江山。李延意说了封卫景安为贵妃,等他从北线回来就努力生皇子。太后已经知道她在敷衍,那卫景安是逃走的,根本不可能回来,都不知这两人一唱一和是不是早就安排好的。相隔千里如何能生皇子?太后不依,要让她马上去选秀郎,充实后宫。 别说她没时间,就是有时间一心也只在阿歆身上,选什么秀郎! 李延意想的是等阿燎给她带回女女生子秘术之后与阿歆一同实践秘术。若是阿燎迟迟不能回来又或者找不到秘术的话,她便只能退而求其次,在宗族中选幼子过继到膝下,悉心培养。可一旦开始选择幼子,宗族之间便会立即掀起你死我活的明争暗斗,谁能争到天子眼前谁就有可能成为下一代帝王,一旦日后登基,亲生父母便能仰仗其势了。这么好的机会大家都会拼命,这可是整个江山! 这些事李延意想到就头疼,本就内忧外患实在不想宫闱之中再掀波澜。过继子嗣是退而求其次的选择,她最希望的还是能和阿歆有自己的孩子。 尽管这件事十分渺茫。 “你去回太后,寡人要去尚书台,不去了。”李延意沉着脸道。 “是。” “陛下!”又一追月士兵急匆匆地奔来,满脸的汗。 “又什么事?”李延意不耐烦地问道。 “卫、卫女郎回来了!” 李延意浑身一震,伸手将她呈上来的竹筒一把拽过,展开一目十行地看完后又仔细地逐字再看一遍。 卫庭煦她们不仅还活着甚至真的找到了流火国,签订了商贸契约不说,居然将流火国的国君也带回来了?!好个卫庭煦!从来都不会让寡人失望! 信中说她们还有二十日便能进入大聿境内,算算信使的脚程如今卫庭煦等人应该已经在南崖之边。 李延意思绪一转,暗唤一声:“阿烈,阿隐!” 身后一直跟着她的追月军其中之二跪下齐声道:“臣在!” “你们俩人立即带军前往宿渡接应卫庭煦车马,务必将她们平安接入汝宁!” “是!” 既然李延意已经得到了卫庭煦的下落,那其它的有心之人肯定也知道了。 如今的汝宁,和她们走时已经完全不同。 第138章 诏武二年 猛虎扑袭, 车马大乱, 卫庭煦所乘的马车带着她往山崖下冲。 “女郎!”小花想力挽狂澜将马车拽回来,受惊之马狂野难挡, 小花拉住了车舆后挡, 硬生生地将木挡给扒了下来, 马车依旧不受控制地摔落山崖。 小花将木挡一丢就要跟着卫庭煦下去, 猛虎一扑将她扑在地上, 铁钩似的爪子往她后背上割。一直跟在后方的仲计不知什么时候冲了出来, 口中吹箭“噗”地一声发射了出去,正中猛虎身侧。 箭头上抹了麻药, 这麻药乃是仲计自行提炼的, 即便没有“赛麻沸”的药性强,却也足以在瞬间将年轻力壮的成人麻痹。可对付猛虎却是弱了些。那只吹箭没对猛虎的行动造成大损伤, 反而将猛虎激怒, 更加狂躁。 小花徒手控住着它的脑袋, 不让它咬住自己的脖子,如此一来猛虎的利爪便腾了出来,在小花的身上疯狂刨抓。 “发生什么事了?怎么都逃回来了?”在后方刚准备进入雨林的猛达汗见雇来的车夫怎么都往回跑,精兵揪了个人来问,说前面有猛虎。 “猛虎?!快!快点!”猛达汗大叫,“快带本王去看看猛虎长得什么样!” 精兵愣了一愣, 只能遵命。 “王最近怎么奇奇怪怪的, 和之前不同一样?”有士兵小声道。 “王一直都奇奇怪怪的。”另一人更小声地在他耳边道, “一时一个性子, 谁都摸不透。” 没有趁手的兵器,士兵们都不太敢贸然上前。小花被猛虎抓得浑身是血,仲计急了叫道: “现在不救人还待何时!” 小花却惦记着卫庭煦,对周围人喊道:“我来制这大虫!你们去救女郎!” “轰”地一声,马车砸在山崖之下的巨响让小花心头一震。 女郎! 甄文君单臂抓住了根湿漉漉的树枝,树枝上全都是苔藓,非常难抓一直往下滑。 “抱住我子卓!” 在卫庭煦的马车就要冲下山崖之时,甄文君不顾一切将卫庭煦拉出马车,没能控制好平衡两人一块儿被马车往下带。甄文君一手抱住卫庭煦一手拼命去抓救命之物,手臂被刮得乱七八糟,总算拽了根救命的树枝,停止了下落之势。 卫庭煦紧紧地环住甄文君的腰,脸上多少有些难以掩饰的惊魂未定。小花没有拉住马车之时,当她看见深不见底的悬崖的那一刻,没有死亡的恐惧绝对是假话。 但她知道甄文君一定会来救她,最后,甄文君的确出现了,也当真保了她一命。 “我的宝贝子卓,没事儿吧。”自己的手臂还流着血甄文君最关心的却是卫庭煦。 “没事。” “没事就好。抱紧我,我们要上去!” 小花听见马车坠毁之声心思大动,揪着一股劲儿和猛虎对抗的力量顿时消散得无影无踪。 狭窄的山路将通行道路堵死,士兵们无法一拥而上,只能三两联手,势单力薄杀了几次都被狂躁的猛虎击退,一人的脸被划烂,谁都不敢再轻易上前。 仲计看出了小花在出神,更加着急。 她居然出神!生死攸关之际她居然在想别的事情!仲计只想冲上去将小花给扇醒。 “嗷——!” 仲计身后冲出来一人,竟对着猛虎咆哮。 一开始猛虎并未搭理那人,只惦记就要入口的食物。它太饿了,饿得只能铤而走险,拼了性命觅食。 “回来!”仲计见方才吼叫的居然是个小女孩,那小孩儿拎着两把快有她人高的马刀推开犹豫的士兵们杀向猛虎,两把马刀竖直插进猛虎的后背里,差点儿穿胸而出。 仲计一惊,这小女孩从哪儿来的?看打扮和长相都不太像大聿人。 此人正是小枭! 猛虎剧痛发狂,动作快了数倍,向小枭扑抓。小枭动若脱兔,一个滚翻往旁边躲开,趁机将马刀抽了出来。猛虎对她狂啸,小枭双刀在侧马步扎稳,吼了回去,半分不让。 猛虎鲜血淋漓地徘徊在小枭身边,谨慎不少,小枭向猛虎后方的士兵们使了个眼神。 上! 本想今日赶一赶能够摸到南崖边境,进入大聿的话甄文君也能安心不少。 没想到南崖没见着,倒是万分倒霉地碰到一只疯了的大虫,损失惨重。 马车翻了七八辆,全都是装货的马车。猛虎的尸体在旁,一群人在讨论将它割了皮,肉今晚烤了吃。甄文君将卫庭煦安置好后站在山崖边往下看了一会儿,实在不甘心,纠集了人手去找结实的树藤,把树藤绑在一块儿她要下到山底把货物都捞回来。 士兵们都说太危险了,万一树藤不小心断了的话她会摔死。 “我也要去!”小枭蹲在山崖边往下看,发现甄文君在给树藤打结似乎要下去,兴奋得大叫。 “你?你行么?”甄文君不管其他胆小之人的意见,将树藤一一绑好。 “我行!”小枭向甄文君比大拇指。 “女郎,实在太危险了。”有人对卫庭煦道,“女郎该劝劝甄女郎不要冒险,货丢了可以再买,命没了才是得不偿失。” 卫庭煦问甄文君:“你有把握吗?” 甄文君:“下去试试才知道。” “去吧。” “阿母!我也要去!”小枭说着就已经挂在树藤上了。 “别闹!”甄文君将她拎到一旁。 “我没有胡闹。”小枭不开心,眼睛里一包泪。 甄文君没办法:“你确定想下去?” 小枭赶紧点头。 “跟在我后面,我先下,确定安全之后你再下。” “阿……” “再叫阿母你就待着。” 小枭赶紧将后面一个字咽了回去。 甄文君和小枭像两只猴子一般沿着树藤顺利地降到了山底,将大部分的珠宝全都运了上来,将损失减少到最小。摔死的士兵和车夫只能就地掩埋。此事耽误了她们一天时间,大半夜的赶路实在太危险,只能在雨林之中扎营过一夜。 甄文君找来引路的车夫,车夫说他在这儿生活了这么多年,这条路虽不是官家修建的官道,车来人往也不少。按理来说猛兽一般都会回避有人迹活动的区域,这猛虎出现在此甚至一来就伤人,的确很奇怪。士兵们剖口虎肚,发现里面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 “这得饿多久了?” “难怪会发狂。” 甄文君包扎伤口时听到他们这样说,有种不舒坦的感觉。 小花受重伤,血有些止不住。帐篷之内油灯通明,仲计身边堆满了被血沾湿的布,小花躺在毛毯上没有一丝血色。 “为何会止不住血?”卫庭煦跪坐在旁守着,以为这次小花还会和以前无数次受伤一样,包扎完毕睡一觉,明天醒来便一如往常般健壮。可随着血越流越多,仲计根本没办法止血时,卫庭煦便知道这一次有所不同。 “她本来就靠其他的毒吊着一口气,鬼鸠随时都有可能要她的性命,活到现在已经是奇迹了。”仲计拿来一瓶药递到小花嘴边,“这药水能够帮你聚气一时,还有些麻痹作用。我要帮你缝合,坚持一下。” “你帮我……什么?”小花艰难地睁开眼睛,虚弱地问道。 仲计将一卷牛皮摊开,里面有针有线,一排排地按照长短粗细整齐排列着。 “缝合。”仲计拿起针线,就像要缝补衣服一般。 “你会缝合?”卫庭煦曾经在古籍上看过神医华佗能够以针线合肉缝肠,就算脑袋开了口也能合上,万分神奇。她一直都想要亲眼见证,可当今会此术的人已经少之又少,没想到仲计居然是其中之一。 仲计忙着准备,眼睛都没抬:“会倒是会,只不过以前都试在猪肉上,没怎么用在人身上。她是第一个。” 小花:“你……” “别废话了。”仲计随手将块破布塞到小花的嘴里让她闭嘴,“既然药喝了我就当你答应让我缝合,省着点力气吧。我要开始了,卫女郎,你能否在外面等着我?” 甄文君掀开帘子进来,看见一卷银针和黑线摆在小花身边,微微一愣,问道:“这是要做什么。” “仲计要帮小花缝合。”卫庭煦站起来带着甄文君一块儿出帐篷,“你随我在外面候着。” “缝合?”甄文君停了一停,回头盯着牛皮上的针线,特别是黑色的线一直看。 仲计盯着她,似乎在用眼神请她尽快离开。 “文君?”卫庭煦唤了她一声,她才如梦方醒和卫庭煦一块儿出了帐篷。 “你对仲计不放心?”出了帐篷后卫庭煦问她。 “不,我,我只是对她的缝合术好奇。据说当今能用此术救人者一只手就能数得出来。没想到仲计年纪这么小居然会此秘术。” 卫庭煦挨近道:“想必你也看出来了,仲计真实年纪与她外貌绝对不符。” 甄文君点了点头。 “此人神秘,似乎藏着许多秘密。” 将黑线穿过银针,仲计探了探小花的脉搏,确定她已经麻痹之后便着手缝合。 缝合过程非常顺利,不到一个时辰就将小花的伤口全部缝好。只是毒血粘了一手,她必须快点清洗,否则毒素入体,极有可能溃烂难愈。 “我十六岁的时候在北娄。” 仲计就要离开让她好好休息之时,没想到小花比预想醒来的时间要早许多。 仲计听到她虚弱的声音,停下了所有动作。 “救了位娘子。” 李延意没有来和庚太后共进晚膳,广安宫却迎来了另一位客人。庚太后嫡出的哥哥庚拜。 庚拜来了之后庚太后遣开了所有人,问庚拜:“哀家此前拜托哥哥的事情,不知进行的如何了?” 庚拜道:“太后不要心急,那谢氏远在北疆,要除之还需从长计议。眼下还有更为重要之事,一刻也耽误不得。” “更重要的事?”庚太后一拍扶手站了起来:“眼下还有什么事情能重过皇嗣?” “卫家妖女卫子卓。” 第139章 诏武二年 “哦?卫子卓?”庚太后将肉羹轻轻捧起来, 挡在嘴前, “哥哥说的可是当朝卫司马家的女儿?” “姐姐比我更了解此人, 正是她。” “我听怀琛说, 当年铲除谢扶宸及其余党卫家当立头功, 这卫子卓也没少出力呀。” “我担心的正是此事。当初冲晋犯境,卫家二子卫景安大破冲晋这是人人都知道的事,之后仰仗陛下之威大获全胜,卫纶加官进爵位列三公,手中掌握的可是天下兵马。而卫景安不到而立之年就被破格提拔为侍中、镇远将军, 别说是当朝, 就是往前推几代都极少有这等事。太后你想想,现在大聿最多的兵握在谁手里,不是李家也不是咱们庚家、而是他们卫家。” 庚太后道:“哥哥的意思是怕卫氏拥兵自重?” 庚拜微微眯起眼睛, 没说是也没说不是。 庚太后“呵呵”一声:“陛下和那卫氏交好, 年少时就认识, 也算是一块儿长大。卫氏为了铲除谢扶宸拖着半残的身子还跑到了北疆去,勇气可嘉, 更不要说卫二郎了。卫二郎骁勇无双,没有他北疆之患难除。哥哥若是想着鸟尽弓藏, 只怕是寒了人心,以后没人肯为咱们卖力了。再者, 如今大聿武将奇缺, 能够与胡贼一战的也只有卫二郎, 要是没了他, 咱们大聿江山只怕摇摇欲坠。这也是为什么卫二郎不受皇命反而私自跑到北疆我却没狠心将他杀了的原因。” “太后,铲除卫党可以说是鸟尽弓藏亦可以说是杜渐防萌。武将么,进入诏武年间国泰民安,男丁日渐丰足,五年之内寻一个取代卫二郎的人不是件难事。可咱们聿室之危已在眼前!若不是此次卫家争着要重启万向之路,恐怕连我都没能想到卫家暗地里竟将算盘打得震天响!” “万向之路?” “对,正是前朝所辟的万向之路。此路南起大聿,一路直达沙漠之中的神秘古国流火国,途经无数城邦,若是能再启此商贸长廊,能迅速充盈大聿国库。” “这不是大大的好事儿么?” “哎!太后糊涂啊。此事不可只看表面,需将其剖开了仔细看看这肌理之中藏着多少卫氏的祸心!”庚拜坐不住了,站起来在屋内踱步,“若是别人去也就罢了,偏偏是那卫子卓偷偷去了。太后你想想,这等大事怎么也该大摆筵席为其送行,可太后你听说了吗?整朝官员知道吗?没有。为什么?我大聿能者千万,为何要她一小小娘子舍身犯险?若是陛下有重开万向之路之志的话,有无数更好的选择,何须用她?她正是害怕一旦透露便会被人取代,坏了他们卫家的大事,这才秘而不宣!” 银勺轻轻搅动着肉羹,庚太后吃得很慢。 “太后想必也知道吧,陛下一直都想在今年秋季的铨选之上推举女官,可是遭到百官反对。陛下依旧不死心,想要借着万向之路将卫子卓合理托上朝堂。也不知是陛下自己的主意还是被那心怀鬼胎的卫氏蛊惑。虽说万向之路凶险,可万一卫氏妖女真的平安回来了呢?” “哥哥也抵触女官?” “不!女子为不为官这事儿我没意见,毕竟陛下都是女子,她想要提拔个心腹到朝中理所当然。陛下若是提拔其他任何人我都不会多说一字,唯有卫子卓不行。”庚拜说得斩钉截铁,“太后可有想过,若是那卫子卓再入仕,卫家便有三人居高位且手握重兵。一旦他们卫家潜构异谋,阴蓄不臣之志,咱们如何抵挡?” “若是卫氏要反早反了。”庚太后道,“又何必力挽狂澜之后再反?岂不是不合常理?” 庚拜沉默了片刻之后,用细到不能再细的声音道:“明帝当年让谢扶宸诛杀卫景和于攘川,囚禁恣虐卫子卓之事,想必太后也有所耳闻。” 庚拜将此事抬到明面儿上提及,令庚太后持碗之手微微一颤。 屋内的烛台左右摇曳了一番,无风自动。 庚太后望向那烛台,差点儿惊出一身薄汗。 “此事……”庚太后欲言又止,颇为忌讳。 “此事虽已过去十多年,可卫子卓不可能忘记,卫家也不会忘怀。他们韬光养晦这么些年,藏锐了这么久,为的是什么?太后可有想过?可有提醒过陛下?” 庚太后将碗放下了。 “卫子卓不能入仕,最好将她杀了,以防她还有其他邪道。”说到这儿庚拜已经没有必要再藏着掖着了,“若为此女开了女子为官的先河,陛下便成了忤逆祖宗遗命的不孝之君,自古以来父命君命皆不可违逆,莫说天子,就是寻常百姓也没有子女枉顾父亲遗命之事,此乃逆施倒行。强行推行只怕会将好不容易赢的的民心再次推出去。陛下才坐上天子之位,当务之急应是实施仁政稳固江山,确立储君以稳社稷。女官之事即便陛下要推,也不该急于一时,还请太后劝诫陛下莫要冲动。若是陛下一意孤行,非要选一位女官,我觉得还是在咱们庚氏宗族之中选一位能干的女眷辅佐陛下。知根知底不说,也是巩固我们庚家在朝中地位,太后,何乐而不为呢?” 庚太后知道庚拜说了这么一大串就是为了阻止卫子卓入仕,因为李延意想要的不仅仅是一位女官,更是借由“女官”这把变革之刃割破铨选这面陈旧的牌匾,打造全新的选官制度,无论寒门还是贵族都可凭借自己的能力进入朝堂。她想要广纳贤才,让所有能者之才用在刀刃上。李延意的志向宏远,她想要的是前所未有的盛世,是痛快斩掉大聿二百年来沉积已久的腐肉。 变革表面上看来的确是好事,但对于那些含着金钥匙出身,本应该注定一生富贵的高门士族是巨大的打压。他们不再拥有轻松开启上位的金钥匙,反而要和那些寒门穷酸的下等人争抢官爵,对他们而言乃是奇耻大辱。若是铨选制度真如此改动,将大大削弱大聿庞大士族宗族之势。 制衡士族稳固君权,又能招揽更多贤者培养心腹,对天子而言当然是莫大的好事。 但以庚拜为首的贵族们如何会答应? 庚拜的心思庚太后都懂,面上句句都是为了“咱们庚家”,事实上也的确如此,可是庚太后是庚家人也是天子的生母,无论站在哪边都不吃亏却也都不讨好,她这个位置无论做什么都是两面不是人。 卫家的作用还是很大,想要让怀琛在这个时候动卫家她肯定不会答应。 既然怎么做都是吃力不讨好,庚太后索性甩手不管。朝纲何制党争谁赢都不重要,只要她的怀琛还稳稳地坐在帝位上就好。庚太后的心思还是在后宫,最惦记的只有皇储一事。 相比于卫子卓,庚太后更忌惮的还是谢氏阿歆! 这个谢氏阿歆绝不可留。 怀琛百般推脱就是不肯选秀郎立男后,庚太后心中清楚得很,皆因此女。 庚拜走了,庚太后将思绪理了理,心烦。 “此女不知用了什么手段让吾儿魔怔了,竟不顾社稷安危一再拖延。吾儿再不生育只怕过两年想要生都难了。哎……”庚太后想到此事就头疼不已,让内侍拿一管芙蓉散来卧着吸食。芙蓉散点燃之后将那缕青烟缓缓地吸入身体之中,又柔又绵延,仿佛一只温柔的手从她的鼻腔一路抚摸至喉咙,再钻入她心窝里,燃起一团火。很快,烦躁的情绪被愉悦取代,庚太后卧在榻上双颊绯红,独自痴痴地笑。 “太后,还要再多来一管吗?”候在一旁的尤常侍开口问道。 庚太后缓缓地将烟管放下,细细品味芙蓉散的气味许久后,才迟迟开口:“不必了。哀家要睡了。” 尤常侍赶紧上来将她把玉枕摆好,把毯子铺平,点上她最喜欢的香薰。 香薰之气弥漫整间屋子,庚太后平静地躺在柔软的榻上,从屋顶开启的四方天窗中打下的水拍在长凉池中,激起水花和凉气能极好地降暑。当初庚太后嫌长宁宮中太热一直都想要改建,李延意根本没时间理会此事,以国库紧张为由让庚太后再忍一忍。后来还是尤常侍想到了这个省钱又有效的法子降温。宫外酷暑宫内如春,庚太后万分喜欢。 “还是你照顾得好。”半晌,庚太后似乎是睡了一觉醒来了,微蹙眉头道,“之前啊天子非要将禁苑中所有的内侍都撤走,改成什么追月禁军来替代内侍和宫女,那些个粗手粗脚只懂得舞刀弄棍的糙娘们看个门还行,说到底根本就不懂得如何伺候人。内侍还得有,还得有啊……” 尤常侍一笑,面滑如脂,他将自个儿搭理得一丝不苟,每天光是敷粉就需要耗费近半个时辰。若是别的宮里的小黄门是绝对不允许的,可尤常侍不一样,他伺候太后已经二十多年,深知太后的喜恶,得太后的欢心,这是谁也取代不了的。论资论辈他都是内侍之首。也正是因此,前段时间李延意想要清除禁苑中所有黄门宦者之时尤常侍才没被清理出去,保下了他和他身边为太后办事的几个小黄门。 尤常侍见太后话头已经到这儿了,便接了上去:“是啊,除了奴婢之外,这天底下还有谁能伺候好太后呢?奴婢这一辈子没干什么别的事,只伺候太后。这件事便是天底下最最重要的事。” 太后睡了,尤常侍从屋内出来守在门口,一年轻的小黄门跑来在他耳边说: “国舅爷说,若是剪风谷不成的话,便在宴席上动手。” 尤常侍道:“宴席已经确定?” “确定了,在紫宸宫前。只要姓卫的一回来就会大摆筵席接风洗尘。” 尤常侍冷笑道:“接风洗尘,哼,只怕她们是回不来了。想将人赶尽杀绝,就别怪他人心狠手辣。” 一根粗壮的断木将她们前行的道路堵得严严实实。 甄文君和左堃达一块儿探了路回来,问当地车夫是否还有其他道路可行。 “有是有,不过要过一条吊桥绕远路,从剪风谷走。” “能远多少?” “耽误一个半时辰。” “若是将这断木移开恐怕不止一个半时辰。行,就从剪风谷走吧。”甄文君下令所有车马走另一条路,度过一条摇摇晃晃的吊桥之后再行不到二里地便会抵达剪风谷。 车马就要进入剪风谷的时候走在最前方的甄文君忽然停下了马,后面的车马也都跟着停了下来。 “季永,你听见什么了吗?”甄文君问道。 身旁的左堃达听了听道:“没有啊。” “再听。” 左堃达还是什么都没听到,片刻后他恍然大悟:“对啊,这样的山谷之中,怎么可能连鸟叫都听不到?” 甄文君和左堃达往前望去,只见剪风谷两旁高高的山崖往上靠拢,只有一条细长的土路往中延伸,这样的地形乃是行军作战时最容易设下埋伏之地。当年他们和冲晋一战也是利用相同的地形布下磁石再用滚石将冲晋大军杀了个落花流水。 阴风从山谷之中吹来,左堃达后背起了一层的鸡皮疙瘩。 卫庭煦的马车驾了上来,甄文君对卫庭煦道:“前方山谷之上恐怕有埋伏,连鸟兽都被惊走了。” 卫庭煦:“如此看来,那只发疯的猛虎也是蓄意布下的陷阱。” 大概是最近频繁地想起谢扶宸,此时甄文君觉得在暗中埋伏的人正是一心想要她命的阿熏。 卫庭煦嘴角扬了扬:“看来有人不想让我们回汝宁啊。” 第140章 诏武二年 车马又停下来了, 仲计心神不宁地将车帘卷起, 站在马车上往前看。 “又出了什么事?”仲计问道。 车夫说:“好像是前方有什么东西把路堵死了。” “女郎……”小花虚弱的声音从马车中传来,仲计走回去将布帘放下, 摸了摸她的脑袋, 还很烫。 缝合非常顺利, 血也止住了, 伤口正在慢慢愈合, 只是鬼鸠之毒依旧不安分地在小花的血中涌动。仲计本想趁着这次缝合将她体内的毒血换掉, 彻底清除毒源,现在看来鬼鸠比想象中的还要顽固且变化多端。 换血非常危险, 若是不慎极有可能毒没清除干净就因排斥新血丢了性命。所幸小花本身身体强壮能够挨过一时, 可是从昨夜起她持续体热不退,情况愈发危险。仲计将帕子浸在冰冷的山泉之中冰镇后敷在小花身上帮她降低温度, 也推了几枚药丸内服, 折腾了一整晚都没见效果。 仲计现在迫切想要回到汝宁, 汝宁可以买到她所需要的各种药材,也有诸多医治器具可以使用。随身携带的药瓶工具再齐全都有弹尽粮绝之时,仲计现在正是落入了窘境。 眼看汝宁就在眼前车马却走一步停三步,仲计心里堵得很。 “别惦记你的女郎了。”仲计用手指弹小花的脑袋,“还是先惦记你自己还能活多久吧,蠢蛋。” “前方, 出什么事了?”小花说一句话喘三下, 双眼被烧得滚烫, 根本睁不开。 “路又被堵住了。”仲计盯着她, “你也不是没力气说话,为何上次说了一半不说了?” 小花猛然咳嗽,咳得天昏地暗,仿佛马上就要撒手人寰。 “你这什么毛病?只有说到你家女郎时才有力气?罢了,赶紧歇着留下最后一口气吧。别汝宁还未到你就死了。” 小花双眸发沉,病态尽显。仲计探了探她的脉搏,非常危险。 “就算你不惦记着北娄往事,也该为了你的女郎将这条命保住。万向之路害不了她,而回到汝宁之后才是真正搏命之时。” “看来有人不想让我们回汝宁啊。” 听卫庭煦所言似乎她心中早就有了思量,知道是谁一直在暗地里搞鬼。 “子卓的意思是……” 卫庭煦便将李延意想要改革铨选之事跟她说了。 “万向之路的开辟看似是利于整个大聿的壮举,却损害了不少人的利益。现在整个大聿朝野上想要除掉我们的人多如牛毛。猛虎是陷阱,如今这剪风谷恐怕也是别有用心之人给咱们选好的葬身之地吧。” 甄文君本来想的是阿熏又来取她的命,为谢家复仇,可听完卫庭煦的话才知道自己想法有多片面。和整个大聿的世族相比,阿熏的威胁根本不值一提。 “这剪风山是不能走了。”卫庭煦道,“咱们回头吧,去将木头搬开。” 甄文君点点头,看来那根出现得颇为奇怪的木头也是为了改变她们的行动路线进入剪风山故意设下的障碍。 可是。 甄文君在调转马头时思索着,剪风山的地势之险实在太明显,即便没有行军作战的经验也不会轻而易举地进入山谷。想要暗算她们之人不会只干等着她们乖乖进入这容易被识别的愚蠢圈套。 一定会有后招。 小雪的马蹄子蹬了两下,甄文君的思路转了三圈,忽然想到了什么,大叫一声:“糟了!” 她一转身就要大喊之时,从山谷之中传来了震天的喊杀声,犹如大军压境万马奔腾! 只见一大批骑着马的山匪从山谷之内杀了出来,黑压压的一片将谷中挤得满满当当,犹如一条杀出洞外的黑蛇!不到两百人的车队被这阵势吓着了,立即往来时的吊桥后撤! “不可惊慌!” 甄文君迅速飞驰到队伍的最末端,压着即将混乱成一团的马群,不让他们胡乱撤退,切不可靠近吊桥。 有她压阵,车马稳了不少。猛达汗的护卫队急行而来询问发生了什么事,甄文君听见车队的最前方已经有了喊杀声和兵刃相交的声音,她让猛达汗的护卫队守在吊桥之前,我方的任何车马都不许踏上吊桥。随后甄文君立即抽剑杀向前方,掩护卫庭煦和小花的马车先撤到后方,再与山匪大战。 山匪听上去气势汹汹,其实不到千人。甄文君和左堃达骑着战马一路斩杀,很快就将山匪的头目杀死。剩余的山匪居然不逃,避着她们两人不战,似乎在寻找着谁。 这些人在找卫庭煦,他们的目标只有卫庭煦! 和甄文君料想得一模一样,这剪风谷只不过是铺在陷阱之上的稻草,若是猎物真能被稻草迷惑跌入陷阱之中的话倒算是省事,要是不上当猎人还有后招。 在过吊桥时甄文君有注意到吊桥狭窄摇晃得厉害,派人试过吊桥的承重之后她让马车一辆辆慢慢地踏上吊桥,以免吊桥不堪重负断裂,摔下山谷必定尸骨无存。 平安度过了吊桥便遇到了剪风谷入口,若是往里走的话极有可能被山顶落下的巨石砸死。没中计不进入山谷,慢慢地后退从吊桥倒出去也是可行的。 但“山匪”却不想让他们全身而退。 还未露出真面目就在谷中大喊大叫,为的就是利用特殊的地形放大呐喊之声,让人觉得山匪众多。敌众我寡之下逃跑之心便会分外急迫,要是一大群车马争相挤上吊桥,吊桥一定会断裂。 布陷阱的人设下了三重陷阱——剪风谷的落石、慌乱之中断裂的吊桥以及来不及踏上吊桥最后夺命的刀刃。 山匪们进退自如分明就是一副训练有素的模样,绝对不会是普通土匪,看上去更像是某大族家的私兵。这些大族的私兵正是要在大聿境外将她们狙杀,若是死在了山谷之下也好跟陛下交待。无论是落石还是吊桥断裂也都像是天灾。就算陛下追究起来也完全可以用天灾来搪塞,无从追查。 理顺了这一切甄文君忍不住冷笑,果然是有备而来。 一群人围着卫庭煦的马车要将她拖出来,甄文君杀出重围将围着卫庭煦的山匪逐一砍杀。 “还有谁来!”甄文君一声大吼让这些山匪浑身一颤,不敢上前。 卫庭煦从车中望出去,知道这些山匪并不是甄文君的对手。 只不过,她们距离汝宁还有千里之遥,这波伎俩被识破还有下一波在等待着她们。 正面交锋未必没有胜算,可损兵折将实在不是卫庭煦想要的结果。 不如…… 汝宁禁苑的紫宸宫前已经摆好了筵席,李延意出现时所有人伏地山呼万岁。 李延意其实有很多事情要忙,但卫庭煦一行人的消息还没传回让她心神不宁,偏偏那些奏疏一个个写得极为晦涩,真正想要说的话总是藏在字里行间或是犄角旮旯。越看越累越看越心烦,索性全丢到一旁,来到紫宸宫前转一转。 以往大聿天子出行都是宫女內侍追随在后,仪仗雍容华贵,让人难以接近。李延意疾行惯了,走不了慢步子装文雅,她最疼恨的就是浪费时间,轿子都不爱坐,嫌弃那抬轿人没气力走太慢,只要不是太远她都喜欢自己步行前往。身后带着的不是阴阳怪气的內侍和娇弱的宫女,而是各个佩带兵刃的追月士兵。每当她出现在禁苑任何一处地方,随之而来的煞气便将此地铺得满当当。无论是谁都不敢正视这位女帝,生怕多看一眼就会被千刀万剐。 李延意看了看宴会上的摆设,从酒肉到器皿全都是她珍藏已久的稀世珍宝,她必须要好好犒劳卫庭煦一番。除了凯旋的卫庭煦之外,当朝四品以上的高官都将出现在此宴席之上,她将当场下诏,封卫庭煦为博陵侯。 到时候肯定会有人群起反对。 李延意都能想象这些老家伙吃酒吃一半听到这封诏书时诧异的表情,又有哪几个人会站起来当场反对。 这便是她要的。 李延意从容地走出紫宸宫。 一切就绪,就等着卫庭煦回来了。 没想到卫庭煦还没回京,阿烈和阿隐也没有传回任何消息,却收到了来自北疆的密信。 这封密信来自她派去的探子。这探子在北疆不负责其他任何军情,只负责秘密跟着阿歆,向李延意回报关于阿歆的所有事情。从琐碎的三餐到最重要的健康状况,以及极为隐私的个人交际,李延意让探子一五一十地全部记录下来寄回京城。 探子每十天往回寄一次,由专门负责此事的六位传信兵往返汝宁和北疆送信。每回李延意都能收到一大摞的羊皮信,将所有政事都处理完毕,沐浴之后摆正案几上的海棠枝,一卷卷地翻看这些信。点点滴滴汇入李延意的脑海之中,能够在心里构建起阿歆的日常生活,仿佛她就在身边一般。 距离上次传回的密信才三日,李延意又收到了关于阿歆的密信,还未打开就明白肯定发生了什么意外之事。 自谢扶宸入狱之后,阿歆前往冰天雪地的北疆驻守,一晃已有两年多。据探子传回的消息阿歆不仅收复了三郡,还继续养精蓄锐将北线缓缓往上推移。她的志向是要突入北方冻土将冲晋蛮族斩杀殆尽。 此事需从长计议,阿歆绝不是有勇无谋之人,她一直在试探着冲晋这个马上民族的下落和行动轨迹,好找到机会一网打尽。所以这两年多来阿歆一心都扑在冲晋身上,就连大衣都没换一件,衣服破了补补了破,一个红薯能吃一整日。 阿歆在北疆的生活过得简单艰苦,每天都在风雪之中守卫大聿的边关,李延意心疼万分。 每回摊开羊皮卷看到的内容几乎一模一样,顶多是三餐有了些小变化,红薯吃完了便去刨些野草根吃。 但今日的羊皮卷上,有个人的名字被反复提到。 阿稳。 信上说这个阿稳最近三日都在阿歆的帐篷里过夜,头两日帐篷的灯点至天明,两人通宵达旦地聊天,都没睡觉。到了第三日,阿稳刚进那帐篷没多久油灯就熄了,之后的半个时辰之中帐篷内不断传来奇怪的喘息声。 信上还写道,这叫阿稳的小娘子前几日身体不适,阿歆娘子奔了一整晚只为她抓一只野兔回来炖了补身子。两人形影不离,状若夫妻。 李延意看完信之后慢慢地将其卷了起来,系好,放在案几之下专门存放阿歆相关物件的木箱里。 这个叫阿稳的人,她知道。 当初小黄门在她面前嚼舌根之时也提到了她,说她非常崇拜阿歆,走哪儿跟哪儿。北疆这么苦,她居然也跟去了。 李延意推开书房的门走了出去,仲夏的汝宁大雨倾盆。 禁苑之外是她的江山,是她的天下,她却只能待在这儿,连为心爱的人冲动一次的可能性都没有。 深深宫闱雨水成线,编织成巨大的牢笼,将她罩在其中,闷得喘不上气。 第141章 诏武二年 “卫庭煦还活着。她们已经察觉到了危险, 正全力赶往汝宁。不出三日就将抵达。” 深夜悄无声息奔进庚拜府中的密探身上沾着浓浓的雨水味道, 庚拜坐在案几在之后安静地擦拭着孔雀碧石纸镇, 听到探子的回报好像早就料到了似的, “哎”了一声, 让他退下。 “看来这卫家妖女比想象中的要机灵不少。”跪在他身侧的尤常侍正在倒茶,将刚刚煎好的茶中放了些暗红色的粉末进去。 庚拜斜斜地看了他一眼:“哼,妖女会用妖法,据说她双腿在攘川被谢扶宸打断了,现在居然还能再站起来。” 粉末乃是夜芙蓉核研磨而成, 放入茶中能够让茶香更浓郁, 庚拜每回喝茶都要放,早就已经形成了习惯,戒不掉这滋味。尤常侍是个擅于观察的细心人, 见过一次就记下了庚拜的喜好。 “居然还有这等事?”另一旁坐着的尚书左丞栾疆握着酒盏的手一僵, 仿佛听到了闻所未闻的怪事。 庚拜吹了吹手中的纸镇, 呵气呵在孔雀玲珑的身子上再一擦,剔透非凡:“栾公以前在南边当任太守, 自然不知道汝宁之中的事儿。这妖女在汝宁可是兴风作浪许久,大大的有名啊。” 栾疆惊恐再道:“莫非那卫氏妖女还会再造骨血、起死回生的妖术不成?” 庚拜放下孔雀, 摸着已经花白的胡须道:“我看这卫氏妖女说不定早在攘川之时就已经死了,现在的她是被妖魔附身的怪物, 跑来向大聿寻仇, 为祸人间。” “哎……”尤常侍一声深深的叹息, “也不知道陛下是不是被她的妖法所诱惑, 竟将她当做心腹,更是红颜知己。可怕、可悲!这妖女不仅会妖术,身边还有几只会点儿功夫的臭虫,看来想将她拒在大聿国境之外是办不到了。据说待她一回来陛下就要给她加官进爵,这是违背明帝遗命大逆不道之事。哎,陛下糊涂啊。” 庚拜和尤常侍这番话听得栾疆心乱如麻,他从地方调任京中不到半年时间,对中枢的情况了解甚少。他一心想要辅佐天子共举盛世,没想到朝中居然还有这等妖人。 “可是。”即便只有他们三人在屋中,栾疆依旧不敢大声说话,“陛下不也是女子吗?如何能被一个妖女诱惑。” 尤常侍呵呵地笑:“栾公啊栾公,你真是在宜修待太久了,居然连陛下好女风都不知道。” “陛下?你是说,当今天子?女帝?” “正是。不然你觉得为什么陛下想将宫中的黄门全部清理出去,换成她的娘子军?就是方便自个儿采蜜。”说到此事尤常侍又长吁短叹,“若不是太后力保,就是在宫中待了近三十年的老身也会被哄出来,晚景凄凉啊。” 栾疆眼前仿佛打开了一扇大门,里面上演的全是他不曾想过之事。 “据说那卫氏妖女长得美艳无双,无论男女看了她都会被她迷得五迷三道。栾公你想想,世间怎么可能有这样的人?”尤常侍问他,“但凡是人,都会有人喜之有人恶之,怎么可能所有人都被她所迷?栾公,你说这不是妖法是什么?陛下怎么可能违背祖训,怎么可能想要成为被万世唾骂不忠不孝之人?肯定是这妖女在暗中施法,蛊惑陛下。” 虽然不知道天子的秘辛,但天子想要立女官他早有耳闻。当时栾疆就纳闷,为什么天子刚刚登基就要做一系列违背民心的荒唐事,原来竟有这样的妖人作乱。 “这种妖孽必要杀之而后快!”栾疆义愤填膺道。 “栾公莫急。”庚拜道,“老夫早就摆好了鸿门宴,就差妖女自己送上人头了。” “可是。”尤常侍小声道,“有陛下护着,国舅爷想要取那妖女的性命只怕不是件容易的事。” 庚拜:“陛下今日一早就离开汝宁了。” 栾疆和尤常侍同时“咦”了一声:“陛下怎么会轻易离开京师?她去何处?” 庚拜神鬼莫测地一笑:“自古以来社稷美人两难全,多数帝王为了不留骂名都选择保住江山。但作为女人,陛下终究放不下儿女情长。哦不对,应该是女女情长。女人只重感情,基本上没什么大局观,这正是不如男人的地方。只要稍加诱导,她便奔去斩杀轻敌了。哼哼哼。” “原来国舅爷早有谋划!”尤常侍忽然起身,伏地膜拜,“大聿风雨多年,如今好不容易有了盛世之势,绝不能因为一介妖女毁为一旦!还请国舅爷救救陛下救救大聿!拯救脆弱聿室的只能是国舅爷了啊!” 栾疆见尤常侍老泪纵横,也是心潮澎湃,忍不住一同跪地。 庚拜亲自将他们扶起来:“二位何必说这种话,老夫虽为国舅却也是大聿臣子,除恶惩奸乃是每个大聿臣子的分内之事,二位又何须拜我。快快起来吧。” 庚拜三人以痛骂妖女为下酒菜,一同饮酒至深夜。 待栾疆睡在客房之后,一行黑衣人从后门进入的国舅府中,庚拜和尤常侍在书房和他们碰头。 黑衣人说天子的私驾已经出了汝宁往北边去了,他们将继续跟着,有任何变动都将第一时间回来禀报。 庚拜交待:“若是天子想要返回汝宁务必将其拖延,绝不能让她在三日之内回来。要回,也要等到老夫取了妖女的项上人头才能回!” 终于要回到汝宁,甄文君已经是伤痕累累,疲倦不堪。 她万分怀念卫府家宽敞的池子。回府之后一定要好好在里面和子卓游上几个来回,踏踏实实地睡上几日的安稳觉。 离汝宁还有一百多里地,李延意的追月士兵已经和她们汇合。 追月士兵们带着甄文君她们前往汝宁,为其开路,说天子已经为她们准备好了盛宴,只待她们一到便开宴。进了汝宁城中后将她们往城南带去。 “为何往这个方向走?”坐在马车之中的甄文君掀开布帘问道,“咱们不去禁苑吗?” 追月士兵道:“这几日暴雨不断,禁苑之内正在祭天,怕与女郎的接风筵席相冲,便将筵席移到了寰欢阁去了。” “原来如此,那便劳烦女郎带路了。”甄文君道。 “女郎不必客气。”追月士兵的笑脸在转回头的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眼中浮起的杀意。 围着甄文君她们马车四周的士兵,腰间和袖子里都藏着武器。 只要将她们接到寰欢阁,等待她们的只有毒酒和刀斧手。 寰欢阁大门敞开迎接车马。 站在门两边的婢女一字排开,丝竹齐鸣歌舞不断,好不热闹。 卫庭煦在护卫们的护送下缓缓走向前。 刀斧手藏在筵席两侧的屏风之后,若是妖女对毒酒有所察觉,没有当场喝下的话,刀斧手便会杀出来取她的性命。 不过刀斧手有些好奇。都说这妖女长得极美,一张似仙似鬼的好皮囊任谁看了都会被她吸去了魂儿。这件事被大家口口相传越传越玄乎,这些刀斧手在埋伏之前被警告,动手时绝对不能多看妖女的脸,一定要坚定意志一斧头将她砍死。若是看到她的容貌妖女的邪术就会夺走此人的性命。 越是这样说刀斧手就越好奇妖女到底是怎生模样。 透过屏风的小小缝隙艰难地往外看,只见为首的女子玉面朱唇丰神俊朗,和传闻中狐媚惑主的形象不太相符,反而有种惊心的英气,让刀斧手不确定自己是否是此妖女的对手,这刀斧斩下去究竟能不能把她的脑袋砍下来。 不过,美是真的美。 刀斧手喉头滚了滚,愈发紧张了。 庚拜和尤常侍站在远远的春晓楼上望着寰欢阁。虽距离甚远,可春晓楼乃汝宁第一高楼,常做侦查用,正好能把寰欢阁尽收眼底。 “她们进去了。”尤常侍身子正对着庚拜,侧头往寰欢阁里看去。从他们的角度能够看见妖女,亦可以看见跃跃欲试的刀斧手。 妖女坐到了东边的偏席上,问道:“为何不见陛下?” 追月军士兵道:“陛下国事缠身,正往这儿赶来。女郎一路辛苦,这是陛下亲赐的接风之酒。”追月士兵一招手,一排婢女端着酒杯从屏风之后飘出来,一位位矮身在她们面前,呈上酒杯。 追月士兵道:“请。” 庚拜和尤常侍都伸长了脖子等着妖女端起酒杯。 妖女将酒杯拿了起来,送到嘴边。 庚拜和尤常侍几乎屏住了呼吸,就等她咽下。 谁知,酒杯在她嘴边一晃而过,妖女竟没喝。 “陛下还未到,我先喝了算怎么回事。”妖女将酒杯砸在案几之上,“砰”地一声颇为大声,屏风之后的刀斧手听到这动静惊了一惊,差点儿拿着斧头杀出去。为首的刀斧手往后用力一怼,以凶狠目光提醒他们,“以乐曲为号击杀妖女”,乐曲尚未变换至“竹间谋”,刀斧手不可贸然出场! 庚拜双掌撑在木栏之上,身子前倾,有件事让他颇为不安。 “怎么了国舅爷?” 庚拜长长地“嗯”了一声,在犹豫也在琢磨。 “尤常侍可注意到了?这个卫庭煦进阁之时步伐矫健,可为什么她的步伐能如此稳健?”庚拜问道,“她的腿不是有残疾吗?” “这……”尤常侍被问得一愣,“国舅爷不是说她双腿已经被治好了吗?” “即便治好,坏了这么多年也不可能马上行动如常,多少会留下些痕迹。可你看此人,下盘奇稳,反倒像个行军打仗的将领。”庚拜自个儿说到此处豁然一震,连喊“糟了”。 “怎么了国舅爷?” “难道尤常侍还在梦中?”庚拜指着寰欢阁中的人叫道,“那人如何是妖女卫子卓!” “什么?不是她?”尤常侍莫名不已,“可是咱们的人一早就去迎卫子卓了,她们的车马上还带着流火国的珍宝,如何会错?” “怎么?”妖女看了眼碎在案几上的酒杯再看看追月士兵,笑道,“陛下没到,其他人倒是都到了。还不速速让屏风之后的人出来受死?” 此话一出,追月士兵立即回头望向乐师,乐师会意,指尖在琴弦上狂舞,一曲激昂的“竹间谋”骤然响起,极快的音速催人心扉!就在这时刀斧手推翻了屏风一涌而出! 庚拜和尤常侍亲眼见那妖女一拍案几原地旋身而起,不知从何处抽出一把长剑,根本看不清她出剑的招式,最先杀到的刀斧手已经倒地。 “坏了,坏了!”庚拜扼腕万分用力打在木栏之上。 “这、这不是妖女!”尤常侍总算明白了,“那妖女去了何处!” 寰欢阁中的的确不是他们想杀的卫庭煦,而是甄文君!甄文君带着左堃达等人将整个寰欢阁搅了个天翻地覆。假扮追月军的女人要逃,被眼疾手快的甄文君拽了回来,质问她,“你受何人指使?说!” “卫氏淫贱妖女,人人得而诛之!”那女子没有丝毫的惧色,朗声痛骂。 甄文君大怒,一巴掌狠狠扇在她脸上。那女人嘴角带血冷笑一声,牙关一用力,咬破了毒囊,顿时毒发身亡。 甄文君本该能阻止,却慢了半拍,见她气孔流血之时才惋惜不已。 万向之路没将她磨得更锋利反而变得迟钝了,甄文君无奈,又多少有点儿欣喜。 只有常年活在困苦之中的人才能保持锐利和警觉,她和“妖女”过得很幸福。 不过她有些不明白。卫庭煦帮助李延意赈灾又讨伐北疆,立下无数的战功,如今又冒死重开万向之路,这是利国利民的大好事。为什么到最后没人愿意看她的功绩,却按之“淫贱”二字。真让人摸不着头脑,可笑又可气。 第142章 诏武二年 卫庭煦知道有人不想她们活着回到汝宁, 半路都布下诸多陷阱索命, 汝宁城中则会更多危机。 “既然如此,咱们就兵分两路。” 李延意派出的阿烈和阿隐二人早就和卫庭煦等人在南崖汇合, 卫庭煦想要设局引诱想杀她们的人现身, 而甄文君心生一计:“子卓你直接去和陛下碰面, 而我则将计就计, 去会一会幕后之人。我倒是想看看究竟是谁有这胆子, 居然敢在天子面前动手。” 卫庭煦道:“既然陛下已经决定为我们设宴接风, 想杀我们的人忌惮陛下,一定会想方设法在动手之前让陛下暂时离开汝宁。” “让陛下离开汝宁?可能吗?” “若是有人想调开你, 用什么说法你会上钩?” 甄文君扬着调子了然道:“所以有人用阿歆将陛下引出汝宁, 只要陛下一走,便可以放心大胆地动手杀我们。” 卫庭煦:“我们能想到的事陛下也一定想到了。吾等抵达汝宁之时, 陛下一定就在城中。” “既然如此咱们就兵分两路。”甄文君道, “我去诱敌, 子卓你便带着猛达汗直接和陛下汇合。只要陛下诏令一发此事便成定局,看这帮恶臭之徒还有什么伎俩。” 起初卫庭煦怕甄文君孤军深入太危险,不愿她去冒险。甄文君才不与她争辩,一路快马加鞭带人率先赶回了汝宁,便与那假冒的追月军汇合,去了寰欢阁。 另一头卫庭煦在阿烈阿隐的带领下顺利回到紫宸宫, 栾疆看见了她们的车马, 发现李延意也出现在紫宸宫, 百官聚齐盛宴开启, 不免大惊。 栾疆藏在宴会之中,派人立即去给庚拜报信。密报抵达庚拜手中时甄文君已经将寰欢阁拆了个四分五裂。 庚拜和尤常侍迅速离开,绝不能被发现。 庚拜愤恨不已,错失了除掉妖女的最好机会,当真可惜。 陛下一定会借着重开万向之路的功业提拔卫庭煦,今日过后,想要除掉妖女就更难了。 紫宸宫前酒香四溢,丝竹八音袅袅不绝。 李延意让卫庭煦坐在她的右手边,猛达汗坐于她左边,三人欣赏歌舞之时谈笑不断。卫庭煦向猛达汗介绍这些都是大聿的歌姬舞姬,猛达汗像是听见了又像没听见,一直盯着身段婀娜的歌舞姬看。猛达汗可没见过这样妖娆和男人一般的女子,看得几乎醉了。 李延意自登基之后从未这般开心过,堂下天子一众心腹见她难得笑逐颜开,迅速上前歌功颂德,赞扬卫庭煦的不世之功。其他另有所思之人则低着头,没有赞成也没有反对。一直到李延意在筵席之上当场封卫庭煦为大司农、博陵侯,与新任大鸿胪薄兰一一块儿全权负责万向之路时,等待多时的百官才齐刷刷地抬起头。就在他们要开口时发现天子话未说完,不可打断,只能硬生生地忍着。 “除了卫司农,还有一人默默在北疆孤守大聿边陲,为大聿夺回了三郡,且不断退敌,为大聿开拓版图立下不朽之功,此人正是谢氏阿歆。”包括卫庭煦在内所有人都没想到李延意竟会突然提及谢氏阿歆。不过卫庭煦转念一想,旋即明白了李延意的用意。 “谢氏阿歆百战百胜万死一生,论功行赏乃是天道。寡人特封谢氏阿歆为征掳将军、沂水侯,都督孟梁诸军事,食禄两千两百车……”李延意话音未落,群臣脸色惨白,蜂拥而上当场反对。 “陛下!这谢氏阿歆乃是罪臣之女,万万不可拜官封侯!还请陛下三思!收回成命!” 一时间整个紫宸宫被百官们唾沫淹没,猛达汗吓了一跳,不知道这大聿的天子说了什么居然遭到排山倒海的反对。 李延意却露出了一丝难以察觉的笑容。 只出现了这么一瞬间就被卫庭煦捕捉到了。 方才还准备了一肚子话打算将“卫司农”一事喷回李延意肚子里的群臣,此时完全被转移了注意力,所有火力都集中在阿歆身上,甚至忘记了还有卫庭煦要出任大司农这档子事。 李延意早就明白阿歆身为谢家嫡女不可能被封官,索性以她为盾,让卫庭煦躲开众人的口诛笔伐,顺利入仕。 不过这大司农位列九卿官居三品,恐怕这些老家伙们也是不会愿意的。 李延意开出了一个比心理所想高出许多的官职,当老家伙们从“阿歆迷雾”中走出来,想要把卫庭煦往下压时,李延意便会给他们个面子,让卫庭煦暂时先出任秘书丞,官居五品。 这便是天子布下的迷魂阵。 李延意和卫庭煦两人相视一笑。 诏武二年夏,刚刚从万向之路平安归来的卫庭煦在天子李延意的力保之下正式入仕,成为大聿国祚中的一代传奇。 青锋抽出,一道血花飙入空中,中剑之人应声倒地。 阿稳这才敢从马厩后走出来。 穿着厚厚盔甲的士兵们听到动静迅速持矛赶来,阿歆手里的剑还在滴血,她回身摆摆手,士兵们便退下了。 “这人不是一直跟着咱们吗?”阿稳问阿歆,“你为何这时候杀他?” “不是同一个人。”阿歆用布将剑上的血擦干净,一转,准确无误地合进后背的剑鞘之中,“之前跟着咱们的人已经被杀了,这是另一个。” 阿歆早就知道有个人一直偷偷窥探她,甚至知道这人是李延意派来的,只为了将自己的点滴送回大聿。阿歆截过一次探子的信,展开看了一遍差点儿看睡着了。就这些无趣的日常生活有什么可看,李延意一看就是两年。 阿稳好奇,上前将那人脸上的黑布揭开,看了半晌。 这是个平淡无奇的脸,棱角不够鲜明,走入芸芸众生之间根本认不出他来。正是因为长相平凡才更有可能成为出色的探子。 阿歆:“看出来了吗?” “没有。”阿稳说,“他之前什么样儿我也没见过。” 阿歆想了想,嘴角微微上扬,笑了。 “姐姐你笑起来真好看,可惜平常不笑,凶不拉几。” 阿稳这么一说阿歆的笑容立即消失。 “姐姐,之前监视咱们的人是谁?这个人又是谁?” 阿歆让人将尸体抬走,丢去狗圈喂狗。她走上城墙,往北方望去,只见万里苍茫,除了鸣沙城之外什么都看不到。 凛冽的北疆将她的长发覆上了一层冰霜,不断飘落的雪花落在她的眉毛和睫毛上,白茫茫的一片。本是坚毅的眼眸此时藏了些阿稳并不熟悉的柔和,她似乎在回忆。 “之前那人也并非在监视咱们,只是将我在北疆的消息传回大聿。” “传回大聿?姐姐你的家人不都被天子杀了吗?在大聿还有谁惦记你?”阿稳完全不顾忌形象,直接席地而坐,手里拿着个已经变黑的半颗苹果,吃得又香又带劲儿。她断的腿已经好了,因为年轻恢复得很快,没留下什么瘸拐的问题。本就是北方人,对于北疆恶劣的天气早就习以为常,再冷的天她都能过得很好,反而去了南方热得头晕。 在大聿还有谁惦记你? “有吧。”良久,阿歆回过头,穿过漫天的白雪往南方看去,往汝宁看去。 “是谁。”阿稳发现今日阿歆有些不同,苹果都忘了吃,马上追问,颇有不问到结果不罢休的架势。 “你不认识的人。” “是你喜欢的人吗?” 按照她对阿歆的了解阿歆是不会说的。关于自己的私事阿稳不是没打听过,对于阿歆的一切阿稳都非常感兴趣,可是阿歆就是守口如瓶。 阿稳说她好像藏着很多故事似的,阿歆只笑不语。无论阿稳如何费尽心思地挖,阿歆就像没听见似的,连开口的兴趣都没有。 所以今日阿稳只是例行公事追问,以为阿歆还是会和以往一般不给回应,未成想阿歆居然“嗯”了一声。 阿稳“唰”地抬头,以为自己听错了。 “姐姐,你真的有喜欢的人吗?在汝宁吗?是什么样的人?” 今天是什么日子,阿歆姐姐这块千年不开窍只知道杀敌没有任何情趣的木头居然承认自己有喜欢的人?阿稳自然要抓紧机会好好刺探一番。 “她是一个了不起的人。”阿歆像是在和阿稳说话,又像是在自言自语,“她做到了天底下所有人都想做却做不到的事。” “什么人可以这么厉害。”是阿稳先问的,可当阿歆真的去描绘这么一个人时,阿稳心里又有点儿不爽,“是姐姐你喜欢他才将他想得太好了吧。天底下能者这么多,怎么会只有他厉害。” 阿歆淡淡地笑,她知道自己并没有高抬了李延意。 帝王,岂是有才有德就可以收入囊中的。 今天她思绪有点乱,格外想念李延意。有可能是因为今日是李延意的生辰。每年李延意的生辰都会让阿歆想起她们初会的那个雅集。雅集正是李延意为了庆祝自己生辰所办。在那个雅集之上阿歆目光随着十八岁的李延意转了一周又一周。那时的场景和心动之感无论什么时候想起都无比清晰。 只可惜,永远都不可能回到少年时了。 如今伴随她的,只有无尽的风雪和异族的虎视眈眈,胡贼随时都有可能再次杀来,她守护着大聿的喉咙,绝不可再让冲晋得逞。 谢家被诛九族,阿歆在汝宁是待不下去的,来到清冷的北疆想慢慢将心病磨平。即便磨不平,守着北疆能确保汝宁平安,李延意平安。 在汝宁的李延意却是另一个心思。 李延意已经有六年没有办过生辰雅集了。 一是没钱二是没闲,今年干脆连庆贺仪式都草草举行完事。 本来有人提议要为陛下定个“千秋节”,大肆庆贺,直接被李延意骂了回去: “用什么钱来办?民脂民膏?还是用你家私银?!你竟藏了私银不上缴国库,是想百姓都饿死吗!” 李延意这一顿喷之后没人敢再提什么千秋节了。 当然,千秋节不提,还有别的一大堆事可以推到李延意面前。 百官联名上书反对封罪臣之女为将一事,李延意说“寡人思忖思忖”,思忖了三日之后任命卫庭煦的诏书发到了卫府,连带着官服一块儿送了过去。新任大司农卫庭煦穿上了官服去拜访她的同僚们,她选择了同样是九卿之一的太仆沈辽府上拜访。这沈辽乃是庚拜的女婿,见了一身官服的卫庭煦眼睛都直了,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卫庭煦这身官服和其他人的不太一样,黑色的曲裾深衣之上纹的乃是三品官员的象征“倚鹿”。纤髾捶地腰带闪耀,卫庭煦端端正正地戴着进贤冠,本有些男子之风,不过仔细一看进贤帽的帽檐改小了不少,衬上优雅的曲裾,有种说不出的美感,洒脱之中又带着女子特有的娴雅,让人眼前一亮。 “卫子卓见过沈太仆。”卫庭煦躬身轻轻一拜,面如深湖没有丝毫的波澜,亦没有给沈辽回绝的余地。 沈辽看她身后跟着的随从们各个面相不凡,甚至带着刀斧,不像是来拜访,倒像是来抄家的,十分骇人。府上的妻小害怕地躲到了里屋,都怕这妖女食人。 沈辽面对着阴气沉沉的妖女,后背上蒙了一层汗。 为了全府上下家眷的性命,他只能回敬一礼。 “卫、卫司农,老夫有礼了……” 沈辽这一躬身,彻底奠定了大聿第一女官的地位。 卫庭煦慢慢展开笑容,起身。 当她走出沈府之时抬头望天。 青云之上万里开阔。 这儿的天空,和当年在攘川看见的一模一样。 第143章 诏武二年 当卫庭煦第一次和百官站在候君亭中等待进入太极殿时, 纠缠李延意多时, 想要李延意收回谢氏阿歆的任命诏书的百官总算是回过味来, 原来天子真正的意图在此! 这些人多是庚氏亲信, 多受庚拜恩惠, 如今也是心甘情愿为庚拜所用。他们都知道庚拜厌恶祸国奸佞,憎恨卫家,赶紧再次上书反对女子入仕。他们以违背祖训为基点,说卫庭煦是个女人,还是个年轻女人, 不过二十三岁如何能当任大司农这一要职?就算开辟了万向之路也万万不可……如此这般这般如此地疯狂喷了一整个早朝。 坐在龙椅之上的李延意和站在一旁一言不发的卫庭煦早就想到他们会激昂亢奋, 这次的早朝她们俩没打算说任何话,就看这些出身世族大家的高官们表演。唾沫横飞热汗湿襟,李延意和卫庭煦也蛮佩服这些人竟能在没有准备的情况下文不加点地说个不听。以刀子嘴刀子心闻名于大聿朝堂的长孙曜只听不说, 今日他也没有任何恋战之意。就连卫纶都半眯着眼睛不知道是不是睡着了。 “诸位说得对。”李延意忽然中气十足打断了堂下的话, 她甚至不知道被打断的人说到哪儿了, “爱卿们说得很对。” 众臣相互看了一眼,很意外。 “卫司农的确太年轻, 虽辟出万向之路为大聿带来如海之财,但毕竟才二十三岁。寡人同意各位所言。这样吧, 卫司农,寡人知道你自小熟读各家经典, 精通经学史籍, 便先从五品的秘书丞做起吧。” 卫庭煦没有任何不甘, 躬身应下。 尚书左丞栾疆正在其中, 他怎么看那卫庭煦都觉得别扭。这个女人不该出现在此,这妖女站在众臣之中显得突兀,格格不入。陛下居然为了她闭目塞耳,宁愿留下骂名也要力保她入仕,实在教人生气!这样下去只怕妖人得志忠贤绝路!一旦卫氏做大,只怕李氏江山也会被其撼动!陛下怎会如此糊涂? “陛下!”栾疆往前跨了一步,就要开口之时李延意剧烈咳嗽起来。 长孙曜和卫纶很是时候地站出来说陛下辛劳,国事繁重日勤不怠,导致身体受损,还望陛下以龙体为重多多休息。 李延意好一顿咳嗽之后总算缓过了气,想想,也对,就散了早朝。 栾疆一肚子的话想说没来得及,对着李延意离去的背影直摇头。 李延意为了让卫庭煦顺利入仕,在封阿歆为建远将军的同时连带着调兵虎符都要送去北疆。栾疆等重臣竭力反对,起初依旧是女子不可为官的陈词滥调,李延意恶心此事已经很久,再提及时她眉心一动,长孙曜直接站出来反驳道: “为何女子不可为官,莫非你们觉得女人治理不好大聿?可是在怀疑天子不配坐这龙椅?” 谁也没想到长孙曜竟会将话头转到天子身上,若是再往下说只怕是会触到天子和当今大聿的逆鳞,只能转攻他处。 栾疆却不放弃,上回没来得及说的话今日一定要吐个干净。大家都将话题转开了,栾疆却奋力拉回来。 阿歆的身份实在太好打压。不说女子身份,就说罪臣之女怎可为将,岂非将羊置于虎口?栾疆苦口婆心道:“谢氏一门有谋反之实,陛下即便感念谢氏阿歆曾救过性命,但宽恕其性命已是天恩,怎可再授予如此重要的兵权?若是他日谢氏阿歆想要为父报仇,为了阖族的深仇大恨打开北疆关口,放胡族南下,到时候又该如何是好?” “既然如此。”李延意很自然地将话接了下来,“那寡人便将阿歆接回汝宁,让她不必苦守边疆。” 栾疆到这时才恍然大悟,原来这几日来来回回颇为曲折的拉扯其实都是李延意的缓兵之计。 栾疆抬起头来认真地看着堂上这位年轻的女帝。 女帝双眸间点着些得意的神色。栾疆悲叹,天子竟将聪颖用在了这种对社稷无用的无聊私事上。 退朝之时,栾疆在人群之中感受到了一抹寒光。他侧目一看,正是长孙曜在盯着他。 哼,奸佞小人,何足挂齿。 栾疆迎着长孙曜的目光,挺直了胸膛,无比坦荡地走出太极殿。 虽说天子勤政,却不明不敏不识忠奸,只怕这大聿二百年的江山真要毁于她的手中。 哎…… 栾疆走到太极殿外,望着朗朗乾坤不禁老泪纵横。旁人问他为何落泪,他哽咽难言。 其实李延意一直都希望阿歆回来,不愿她在北疆吃苦。打仗多危险,刀剑无眼胡族又极其凶悍,就算武艺再高强也总有失守之时。若是受了伤甚至丢了命那该如何是好。 两年前阿歆远走北方她是理解的,毕竟谢氏九族被诛独留了她一人在世,她留在此地该如何面对他人口舌?即便不在乎他人怎么说,又怎样面对自己。唯有远走能够暂缓痛楚。 可时过境迁,有些事该放下了。 这次封阿歆为建远将军一事是为了给卫庭煦入仕铺路,而最后此事还将拐回到阿歆身上。本意上李延意也想借此机会让百官自己说出“罪臣之女不可驻守重要边关”这句话来。一旦群臣开口,李延意就能名正言顺地招阿歆回来。 她觉得两年后的今日,她跟阿歆之间只需要一个台阶,如今这个诏令就是台阶。 台阶搭好,李延意也伸出了手,就等着阿歆下来了。 虽说阿燎从长歌国带回来的木盒一直都没能打开,但她已经交代阿燎就算用尽所有的手段也要将其开启。李延意已经想过了,女女生子秘术肯定没那么简单,肯定需要二人配合一同研究。等着阿歆回来她们俩便携手共进一块儿实践。 李延意设了这么曲折的一个局,说起来也算成功。 卫庭煦入仕之事虽还有些闲言碎语,但大臣们知道李延意力保卫庭煦之心,项上人头要紧,不敢多言了。而阿歆回汝宁也名正言顺。 结果圣旨发往北疆之后并无音信,阿歆没有从北疆回来。 李延意有些不悦。 她此生虽不是一直都顺风顺水,可想要的大都已经握在了手中,唯有阿歆她居然一直都没能紧握在手。 从前二人年少时相互较劲算是有些情趣,可现在李延意都已经登上帝位贵为天子了,天子发出去的圣旨有谁敢不遵?不遵者斩,这是谁都知道的规矩。 阿歆偏偏不搭理。 阿歆这是在这折辱天子。 李延意好几夜都没睡踏实,在床上辗转反侧地想阿歆,想这个无数次得到,却又无数次从指间滑走的女人。想她在自己身下时的滋味,反反复复无法入眠。 想要抓住她,掌握她,拧住她的魂,让她再也无法从手中逃走。 万象之路的开辟震惊朝野,可以说是旷世之功。加之流火国的国君来访,二君会晤亲自签订了契约,共辟万向之路,第一单便是价值十万万两白银的巨额订单。李延意眉开眼笑神采飞扬,连带着被阿歆折磨出的酸楚都暂时推到角落之中。 庚太后听说李延意近日胃口欠佳,御厨送去的膳食她吃得极少,除了羹汤之外没有胃口吃别的。 庚太后担心她的身子便来遐寿宫探望她,太后来时卫庭煦正在沙盘之前插着红色的小旗子,庚太后进来时冷眼看她,脸色不善。卫庭煦相当识趣也没再留,放下棋子向太后行礼便退下了。 李延意兴致勃勃地将庚太后带到沙盘前,比划着沙盘之上用沙子搭起来的各个城池,跟太后说起万向之路会给大聿带来的财富。 “母后,儿臣心里高兴,刚一登基便创下这旷世奇功,不要说李举那竖子,就是父皇也不曾有过这样的功绩。这天底下还有谁敢说我李延意身为女子不配坐这皇位?”空虚多年的国库总算又有银子能往里填充,李延意就像是一夜暴富的农民,略有得意忘形。 庚太后道:“我的怀琛精明能干,哀家早就说过你才是李家最适合坐这个皇位的人……” “自然。”李延意道,“我才是李家最最纯正的骨血,大聿真龙。” 庚太后夸完李延意后开始说起这几日朝堂之上李延意的惊人之语,说即便要赏卫庭煦也不该封以官职,还赐了侯爵。 李延意拢起母女其乐融融的喜气,脸色一沉坐到厅上的案几之后,吐出二字:“为何。” 庚太后又拿明帝的遗命出来说女子不可为官,你让卫庭煦入仕就是违背明帝遗命,岂不是要背上不孝的恶名。 李延意冷哼一声:“如今我才是大聿天子,天子的诏命有何人敢不遵?” “明帝论情是你的父,论理是你的君,你如此枉顾先帝遗命,岂非要天下之人都效仿于你?你才刚有一点功绩就如此自大,又岂会是大聿之幸?背地里多少人在说这些闲言碎语,我这为母的心里听得有多难受,怀琛你可能理解?” 李延意不说话,庚太后道:“卫氏的事我不多说,你心里有数。那谢氏阿歆绝不可将她召回。” 李延意眼皮一跳——果然说来说去就这么点事儿! “怀琛,如今母后只有你了。这么多年来你怎么玩儿母后有说过你一句吗?可现在你是天子了,不能再任性,不能让李家绝后啊!” 李延意沉思了片刻后,说出了一句让庚太后万万没有想到的话:“母后,如果怀宇还活着,你还会觉得我是最适合坐皇位的人吗?母后是觉得我不如怀宇称母后的意吗?” 庚太后脸色一变:“母后是你的仇人吗?你弟弟的死一直是哀家心中之痛,你怎可以此来刺你母亲的伤口!?” 李延意猛地站起来,近日里所有的烦躁在这一刻爆发,她对着庚太后大声道:“母后不要忘了!如今寡人才是这大聿的天子!寡人是这天下说一不二的君王!无论是朝堂之上还是宫闱之内谁也不能左右寡人!” 庚太后怔住,她没想到李延意会这样对她。 “儿臣不是李举那废物,无须母后事事操劳叮咛。母后是不是累了?来人,送母后回宫歇息。” “喏!” 守在门口的追月军上前要将庚太后带离,尤常侍立即冲上来用浮尘将她们扇开,大叫道:“做什么做什么,老身在此谁敢动太后!你们,你们反了不成!” “臣不敢。”追月士兵们退后了一步,却全然没有敬怕之意,几双眼睛如狼似虎地盯着庚太后。 庚太后心寒不已,眼中含泪难再多说,在尤常侍的护送下匆匆离开。 李延意坐在案几之后愁山闷海,久久不语。 让她彻底陷入焦虑的乃是三日之后一封阿烈递上来的信。 阿烈说一早这信出现在怀琛府,压着一支海棠花,阿烈知道李延意海棠不离身,便猜测这信是给她的。 阿烈并不知道此信来自何人之手,但她认得信上的字迹,乃是出自和她写过无数密信的卫庭煦。 这是卫庭煦的字迹,李延意认得。 “谢贼之女已完全为我所用,父亲放心。” 这封信不是给李延意的,看上去羊皮边有些磨损,这信有些时日了,乃是封旧信。 很明显是卫庭煦写给她父亲卫纶的。 谢贼?看到这二字李延意第一个想到的便是谢扶宸,谢贼之女指的是阿歆?不对,阿歆什么时候为卫庭煦所用了? 李延意脑海中飞快闪过一个场景。 当初谢扶宸带兵杀入怀琛府之时气急败坏地对阿歆说过这样一番话: “你和你妹妹一人一剑,正好结果了老夫的性命!来!” 阿歆还有个妹妹,连阿歆本人似乎都不太知道。 “利用我的女儿杀我,你和卫庭煦不愧是一丘之貉,用的手段一模一样!” 当时谢扶宸亦留下了这句话。用的手段一模一样?意思是卫庭煦也在利用谢扶宸的女儿来杀他。那时李延意不知道他为何会提及卫庭煦,可如今一看,竟和这封奇怪来信不谋而合。 卫庭煦当真谋划过这样的事? 竟从未跟她提及过。 李延意双手握着信的两边,思绪沉沉。 她抬头看见了一棵苍天巨树。这棵树种在她家的院子里用以遮荫,不知不觉树越长越高越长越茂密,生出了许多她都不知道的细小分叉。一些诡秘的树叶藏在了深处,她想要摘下一片看个清楚,发现已是难事。 第144章 诏武二年 李延意仔仔细细地看着羊皮上的一笔一划。 她和卫庭煦写过海量的密信, 对她的笔迹熟悉得不能再熟悉。曾经为了防止他人冒名写假信混乱消息, 她们两人一块儿分析过卫庭煦的下笔习惯。无论是下笔的力道还是收笔的习惯李延意都记在心中。 她想要从这几个字中拆解出些破绽,拆解出是谁想要挑拨她和卫庭煦之间的关系。 她当然知道栾疆这些道学先生们对她穷追猛打背后都是谁在主使, 从她下决心要改革铨选之时就明白一定会触及到士族的利益, 庚家便是首当其冲。她并不畏惧庚家有什么微辞, 更不会因为他们是外戚, 是母后的娘家人就放弃改制。一旦这次顾忌某个集团的利益放弃了, 下次再有别的打算依旧会瞻前顾后难以成事。所以李延意在决定改制的最初就已经下定主意, 无论谁在明面上反对亦或是在暗地里捅刀子她都不可能退缩。 就算是亲舅舅也一样。 如今卫庭煦已经步入朝堂,虽然只是个无足轻重的秘书丞, 万向之路的功绩和唯一女官的身份也足以吸引所有人的瞩目。 整个中枢都明白李延意下一刀会切在什么地方。所以在她落刀之前离间她与她的心腹, 削弱其势力,就能让她不向大聿的腐肉下手?怎么可能, 异想天开。 在这节骨眼上出现这么一封意味深长的信, 想让李延意怀疑卫庭煦的动机再明显不过, 李延意是不会上当的。 若这信是假的,也假得太真了一些。此人居然能模仿卫庭煦变化多端的笔迹,甚至能在下笔之时抓住精髓,实在可怕。 可若是真的呢?李延意知道是真的可能性不大,但万一呢?万一有人好意提醒她提防暗箭呢? 卫庭煦和卫纶在密谋什么?她若是真的要图谋什么的话李延意可能真的看不透她。 有些什么遗漏了。 李延意盯着案几角落的金龟香炉。龟首昂着脖子张着扁扁的嘴,就像是谁掐住了它, 呈现出临死前的痛苦之态。 这信是谁送来的?庚拜吗?他的可能性最大, 现在也最有立场做这件事。但, 就算退一万步卫庭煦别有算计且露出马脚, 庚拜有这个能力抓住马脚吗? 以庚拜的能力很难找到卫庭煦寄给卫纶的信,何况信中内容极其重要,非常容易引起猜疑。既然信中内容没有用任何暗语而是直接阐述结果,说明无论收信人还是寄信人都认为此信着落非常安全,不会被他人截获。 如今信在李延意手中,除非是非常熟悉卫庭煦笔迹的仿写高手所造,不然以卫庭煦的聪颖和谨慎想要得到它何等困难。 若是真的,谁有这能力得到? 李延意的脑子有点乱,她将竹筒中的新鲜海棠枝捏在手指间,嗅着花香。花香能够帮她理清思路,镇定下来。 关于谢家的事情实在太敏感,虽然谢扶宸已死,可冥冥之中李延意总觉得自己漏了一些事情。 谢扶宸这等精明的人百年难遇,在他孤注一掷以至于被满门抄斩之时,就没有留下一点儿后招吗?他真的就这么甘心江山落在我手中?李延意问自己,如果她是谢扶宸的话,答案是否定的。她一定会留下些虫蚁,躲在暗处,在不被人知的地方慢慢蚕食大聿楼宇。即便在黄泉之下也要睁眼看天,期待着大聿的灭亡。 庚拜虽然谨慎小心,却不是个谋略高手,以他想要找到卫庭煦的破绽实在有些难,李延意和卫庭煦甚至都不将庚拜放在眼里,除了什么猛虎什么刀斧手之外,庚拜还能有什么让人意想不到的算计吗? 李延意看不上现在中枢之内任何一个想扳倒卫家的傻子,他们甚至不配当卫庭煦的对手,庚拜亦是其中之一。 李延意在遐寿宫中踱步,焦虑难安。 谢扶宸。 只有谢扶宸才有这能力。李延意想不到第二个人。 彻夜难眠的忧虑只有谢扶宸能给她。 谢扶宸不甘寂寞失败地死去,他留下了让李延意寝食难安的致命陷阱。 若是将这封信和谢扶宸联系在一块儿的话就合理多了,甚至让李延意在瞬间想到了这封信的另一个目的,也是藏在太过明显的挑拨表面之下的真正意图。 这封信其实是在提醒李延意想起谢扶宸曾经留下的重要线索,让李延意重新在意这被卫庭煦所控制的“谢贼之女”到底是谁? 这个人是谁?甄文君? 甄文君是阿歆的妹妹?是谢扶宸之女? 李延意不太确定。 若说起来甄文君的眉毛和眼睛和阿歆的确有那么一点点类似,可只是极少的一点点。不过李延意明白这事儿以她自己的判断会出现偏差,因为她和阿歆太过熟悉,阿歆在她心中也极其特殊,即便是阿歆的孪生姐妹李延意也会一眼拆穿。 想让她去调查阿歆妹妹一事,才是送信之人真正的目的。 依旧是明显的挑拨。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有人要离间她和卫庭煦了,上一次猜疑被她生生压了下来,也是因为正处斗争最重要阶段,费尽心思布下无数环环相扣的陷阱,就等猎物入局。那时的李延意全要依仗卫庭煦,绝不能和她有什么猜忌龃龉。 即便是现在李延意也不想和卫庭煦为敌。她亲眼见证卫庭煦将政敌一个个打倒,将所有沿途的阻碍全都碾碎,卫庭煦是她最不想对立的敌人。 李延意当然希望这封信是假的,全都是谢扶宸不甘寂寞而失败地死去留下的诅咒。 拿着这封信直接去问卫庭煦,问她此信是否出自她之手?若不是的话便能将她心头大结给解开。 这样做是能痛快一时,却有极大的风险。 万一这信真的出自卫庭煦之手呢?卫庭煦一定会想方设法否认,但心中会筑起更坚固的防御之墙。到时候她在明卫庭煦在暗,卫庭煦行动会更加谨慎。怕只怕有朝一日她真的另有所图,李延意根本掌控不了她。 庚太后和庚拜的爪牙虽然非常烦人,但有件事说得对。 卫家势力太大了,若是卫庭煦再身居要职,一旦想反,易如拾芥。 可论功行赏乃是天道,能打垮李举卫家乃是头功,她如何能不封赏卫家? 平衡中枢的权利一向都是让帝王头疼之事,制衡不好便会引火上身。 李延意忽然发现,自从登基之后她变得非常敏感多疑,这件事换在以前的话她马上就能断定是贼人所谋,直接丢到一旁不再过问,绝不会想至半夜还不如睡。 越往上走便越多顾虑,因为她肩负之物更多了。 李延意将小小的海棠花花瓣一瓣瓣地摘下,放入口中,轻嚼慢咽。 她现在要做的不是平白猜忌,而是要查明真相。信是谁送来的,阿歆是否有个不为人知的妹妹,卫庭煦又是否在利用这个妹妹做些她不知道的事情。 她叫来阿烈和阿隐,将这封信给她们,让她们去调查此信的来源以及关于谢扶宸生前所有的过往,务必找出他另一个女儿。 卫庭煦离开汝宁一去就是一年半的时间,卫庭煦母亲日日夜夜都盼着女儿能早日回来。常常以泪洗面,即便卫庭煦在出发之前就已经跟阿母反复说过此行的危机。卫庭煦说南方乃蛮夷之地,出了大聿恐怕很难传信回来报平安,让阿母别太担忧,相信女儿的能力,一定可以平安归来。 阿母怎么会不知道自己女儿厉害,十岁出头就带着两个婢女满大聿游历,现在甚至要走几百年没人走的路,跑到万里之外去。知道女儿的本事是一回事,操心又是一回事。 女儿走的那日她就在哭,卫庭煦狠心走了,回来一看母亲依旧在哭。若不是阿母头上多出的丝丝白发,她甚至觉得时间不曾往前走一步。 卫庭煦回来了,别人或许没发现,可她阿母却在第一眼看出了女儿的不同。 本以为女儿这一趟南行肯定会瘦得不成人形,万万没想到女儿不仅没瘦,反而圆润了一些,气色也比离开汝宁时好了不少。 阿母心下安心倒是安心,却很好奇,对卫庭煦旁敲侧击。 卫庭煦怎么会不知道她阿母这点心思,直言不讳说文君日日夜夜在旁服侍,伺候得妥当,堪比神药。 当时一大家子人在厅中吃饭,卫庭煦和家君家母坐在一块儿,甄文君作为“救命恩人”以及“心腹亲朋”坐在东边的案几后,和被封了屯骑校尉的左堃达在一起。卫庭煦此话一出甄文君刚刚送入口中的汤差点儿喷出来。她强忍着没真喷,汤都卡在鼻腔里,呛得她疯狂咳嗽。 整个厅中都只听见她的咳嗽声,甄文君满脸通红地迎着大家的目光想要停下却完全没办法,只能捂着脸,一边咳嗽一边离开了前厅。 左堃达望着甄文君离开的背影,一边吃着烤鸡腿一边纳闷,文君一向冷静大方,怎么当着卫公的面如此失礼?方才卫女郎那句话有何深意?他发现在场所有人表情都颇为微妙,却只有他一个人被蒙在鼓里……莫非只有他没看透? 手中的烤鸡腿已经送到嘴边又停下了。 难道是我太蠢了? 甄文君不咳嗽了也没敢再回去,就坐在院子里数星星。 没多久卫庭煦也出来了,和她并肩坐在石阶上一块儿数。 “你是想吓死你阿母么?”甄文君用小指勾住卫庭煦的。 “她这般胆小?我随便一说话便能吓死她?” “你那句话实在太引人遐想了。” “只有你们遐想的时候,我的话才引人遐想。” 甄文君真是说不过她,索性不说了,往回看了看,确定没人之后才靠在她肩头。 卫庭煦说:“在卫府是否让你不习惯?” “也说不上不习惯吧,只是觉得,看见你阿母的时候多少有点儿心虚。” “心虚?你将她女儿养胖了好几斤有什么可心虚。” “你明知故问。” “那,如果咱们搬出去自个儿住呢?” 甄文君听闻此话蓦然坐直。 “真的吗?” 卫庭煦早就料到她兴奋的反应,微笑着点头:“真的。” “可是你阿母会同意吗?” “我的事我自己说的算。以咱们的财力在汝宁买一栋看得上的府邸不是难事。而且我已经圈了几个合适又中意的,就等你来确定了。” 第145章 诏武二年 甄文君知道卫庭煦是个想做什么直接就去做, 绝没有太多废话的人, 可这回的惊喜还是超出了她的意料。 卫庭煦居然在汝宁购置了府宅?她刚刚入仕每天一大早就要去国经署, 哪有时间去选地看宅? 甄文君就像个兴奋的小孩, 一整晚都在缠着卫庭煦问这问那。 卫庭煦非常享受她的纠缠:“明日我带你去看了就知道。” “明日?明日就去?这么快?” “若你不想去的话可以延后。” 甄文君对卫庭煦这张嘴又讨厌又喜欢:“你明明知道我有多迫不及待, 恨不得现在就去!” “现在,行啊。”卫庭煦立即站起身来对院外候着的阿竺道,“阿竺,备马。” “女郎。”阿竺款款而来,“这么晚了女郎要去什么地方。” “万泉坊。” 阿竺默默看了甄文君一眼后, 含笑应下, 下去备马了。 待阿竺走后甄文君才笑着拽了卫庭煦一把:“你做什么啊,这么晚了还要出门?” “看你兴奋得鼻尖都冒汗了。”卫庭煦点了点她秀挺的小鼻子,“明明很想去。走吧。”卫庭煦拉着她往门口走, “带你去看看属于咱们自己的家。” 甄文君万万没想到卫庭煦竟将她心底里最细微的情绪都猜透了。 汝宁卫府是卫庭煦的家, 她在这儿生活了很多年, 府中上下都能找到她的气息。可对于甄文君而言这是个陌生的地方,住再久她都不可能以“救命恩人”的身份真正成为卫府的一份子。她从未提及心中的别扭自然是不想让卫庭煦为难, 卫庭煦没和她谈论过此事,或许也是因为觉得没必要说——她已经想好了解决之道并付诸于行动。 这回万向之路的丰功伟绩让李延意非常满意, 李延意本是要赏赐她珠宝黄金,卫庭煦和李延意商量, 能否将珠宝黄金换成汝宁城中的一处府邸, 不用太大, 够住就行。 汝宁城内寸土寸金, 即便是偏僻的城郊土地都非常昂贵。更重要的是在天子脚下不是有钱就能买宅的,必须有拥有当地连续十年的土地税缴税凭证,且无罪案在身才可以兑换购宅令。而土地税一般按户缴纳,一户只能在汝宁购一处府邸,也是为了征税和统计人口方便,更利于管理。卫庭煦不是卫家户主自然没有土地税的凭证,没有凭证买不了房。 她向李延意讨的就是这购宅令。 马夫本来要为她们驾车,卫庭煦让他下来,马车交给甄文君,就她们两个人前往充满神秘感的府宅。 甄文君扬起马鞭之时心中砰砰直跳。 今日乃是端午节,没有宵禁,入夜之后汝宁城中依旧非常热闹,人潮在两个市集中穿梭着,今夜汝宁乃是一座不夜城。 无论是坊门还是市集大门都绑上艾草扎成的草人,用以辟邪。街上的百姓手臂上缠着各种颜色的长命缕,空气之中更是少不了粽香四溢。 灿烂的灯火和热闹的人声吸引卫庭煦将布帘卷起往外看。 “好热闹啊子卓。”甄文君驾车的技巧日渐娴熟,车没停,手里已经握了一把的七色彩珠糖,咬了几颗下来尝了尝,好甜好吃,便递给了卫庭煦。 卫庭煦接过糖,盛世喜乐的浮光中甄文君发自真心的笑容印在她眼底,让她有些动容,有些舍不得。 甄文君驾着马车带卫庭煦穿过市集,一路往南来到万泉坊。 万泉坊住的都是达官贵人,五品以上高官一半都居住于此,地皮价格奇高。甄文君驾车进入坊门之后陆陆续续路过的都是高官府邸,朱门南开,一栋栋并不奢华,却有种说不出的威严。即便在盛大的节日时都让人感觉到不易亲近。 “到了。”卫庭煦指着前方不远一处二扇门的府宅,“这是第一处,也是我最喜欢的一处。” 甄文君将马车停下,见门钹不是代表高官的兽首,而是一圈颇为精致的花瓣形状的摆锡环。脚下石阶乃是湖石砌成的不规则涩浪,内种绣墩枝叶纷披,只在门口这一看便让她心驰神往。 卫庭煦穿过两盏薄薄的纱灯和小小的石狮子,将宅门开启,带着甄文君一块儿进去。 “小心。” 借着明亮的月光,甄文君拉着卫庭煦慢慢跨过门槛,绕过豆瓣楠的照壁,进入到院内。 院内的复室高于外,乃是一套复屋。一眼望去庄严大气,甄文君几乎在第一时间便爱上了这儿。 “石桌上我放了一盏手提纱灯,你去点亮。” “好。” 今夜月朗星稀天顶之上没有遮蔽的浮云,甄文君很快适应了黑暗,看见了纱灯和火折子。 取下纱灯的罩子点燃灯芯,将鹅黄色的薄薄灯罩罩了回去,提起往回廊上映照。和卫府相比,这儿的院子不算大,布局却相当精巧。 庭院中的大路乃是用武康石皮铺就,夏季汝宁雨水丰沛,淋得久了竟生出些江南才能见到的苔藓,颇有一种自然的仙气,古朴静雅。池塘大概只有卫家的一半大小,浮在水面上的荷花却被打理得一丝不苟,小巧可爱。一座小小的碉镂云纹的桥横卧池中,通向一处凉亭茶寮。回廊深处矗着一栋小小的楼阁,阁楼之上隐约挂着纱灯。 卫庭煦道:“宅子不够大,所以阁楼既作藏书阁又作琴室。” 甄文君一路走一路看,卫庭煦三言两语地就能在她脑海里勾勒出她们二人在此生活的场景。无论是如意菱花窗格、积雪一般的栀子花还是台榭中姿态万千的盆玩……此宅没有咄咄逼人的富贵之气,处处都能发现雅致的细节,甄文君越看越喜欢。 推开主院的屋门,把屋内的灯全部点燃,甄文君发现卫庭煦早就将这儿打扫得非常干净,看来对此处也是很满意了。屋内比从外面看上去要宽敞许多,最特别的便是在屋子最深处竟透下一片月光。 甄文君走到月光之下抬头望,透过琉璃屋顶正好可以望见漫天星斗。在看见璀璨星汉的一瞬间,甄文君心动不已。 “这里是我比较满意的一处,之前住在这儿的是位上京参加铨选的诗人,诗人是江南人士,最是懂的园林造景的奥妙。”卫庭煦慢慢走过来,“据说他在京为官十多年,因为出身不高一直都只是个小小的起居郎,难有大作为。当他看清这一切后心灰意冷,散尽所有家产购下了此宅。本想在这儿度过余生,却被坊内其他高官冷嘲热讽,不得已只能低价出售此宅。” “竟有这种事。”甄文君愤恨不平,“这院子许多珍品拓本,处处都是用心的细节,可想而知原本的主人有多爱它。这万泉坊居然连个高雅之士都容不下么?” “这便是现在大聿的真实写照。所有人都愿意活在幻想之中的贵族圈子里,排挤外部的一切,看不上也不愿了解,没有危机意识更不可能去竞争。这个圈子就像芙蓉散,越吸越上瘾,越吸越腐朽。偏偏还有一群人在巩固循环,让大聿最上层的支柱越来越腐烂,他们依旧沉浸在温柔乡之中,直到屋顶塌了被砸死之时恐怕都难以醒悟。” 甄文君看着她:“子卓心怀天下,乃是大聿百姓之福。” 卫庭煦嘴角翘了翘,看着像是撑起个笑容,其实并不太像被夸奖时的满足。 甄文君似乎没说中卫庭煦的心思。 有点儿失落。 这么多年了,甄文君有时候觉得自己很了解卫庭煦,而更多的时候她明白卫庭煦的心里藏着一块绝对隐秘的私人地带,就算是再亲密的人都不可能跨越。 她能够交付亲密之人身体,可是她的心却不会完全属于任何一个人。 “我们去下一处府宅看看吧。”卫庭煦就要走,甄文君“唰”地一下坐下了。 “就这儿吧,不用去别的地方了。” 卫庭煦回头,见一束明晃晃的月光打在甄文君身上,看上去甄文君就像是乘着月光突然降世一般。 “其他三处更大更宽敞。” 甄文君摇头,勾勾手让她过来。 卫庭煦见她竟公然挑逗,饶有兴致地过去了。 “来。”甄文君拍拍自己的大腿,“坐这儿。” 卫庭煦听话地面对着她坐下,甄文君环着她的腰凝视她的脸,果然在月光下卫庭煦美艳无双。这张脸无论多少次看,都很容易沉迷,忘却周围的一切。 指腹抹着卫庭煦精致的小巴,甄文君又有点儿迷醉了。 “你不是喜欢这儿吗?我看得出你对那诗人有疼惜之意。我也喜欢这里。咱们两人的家不必太大,太大了想从门口冲进来抱住你都得多跑好几步。” 卫庭煦“噗嗤”一声笑了:“文君你能有点儿出息,想的竟是这样的事?” “是,我就是没出息,想一回家立刻就能抱住你。” 月光铺在甄文君光滑而覆着一层细汗的后背上,甄文君的手托住卫庭煦的腰,两人看着对方,极近的距离之下嗅到了只属于对方的气息。 她万分后悔没将新调制的极乐丹随身携带,不然这时便能试一试药效。 新调制的极乐丹中她换了一味药,能够让人更敏感,而对身体的损伤却会降低。她懊悔万分,频频走神。 卫庭煦捧住她的脸,让她专注地看着自己。 卫庭煦的头发已经被汗水沾湿,衣衫宽松地挂在手臂之上。累累的伤痕丝毫不丑陋,反而有种和她坚强的个性截然相反的脆弱之气,格外让甄文君着迷。 卫庭煦知道她在想什么:“别想了……集中注意力。” “嗯?” “好像,有点儿感觉。” “在、在哪儿?” “就是刚才那个地方……” 锦帐春宵之后对这处并不算奢华的小宅府更有感情,甄文君和卫庭煦都打算将它定下。 “毕竟已经开过光了。”甄文君站在府邸门口双臂交叉抱在身前,得意洋洋。 卫庭煦:“……” 卫母不是很赞同卫庭煦搬出去住,特别还是和甄文君一块儿住。不过她不赞同只是她的问题,卫庭煦并不在意。 甄文君发现卫庭煦和家人的关系说不上不好,互相牵挂看上去都很珍惜彼此,但卫庭煦太有自己的主意,一旦她决定要做什么事便一点儿都不会考虑他人的想法,阿父阿母还是阿姐都不会撼动她丝毫。 卫庭煦是个心肠很硬的人。 回到汝宁之后小花的病情日趋稳定,只是离不开人。卫庭煦要将她一块儿接去万泉坊的新府邸中,仲计却不同意。 “她现在禁不住任何的舟车劳顿,就算是一小段距离都不行。”仲计前所未有的硬气,大有谁敢动小花一下便和其拼命的架势。 卫庭煦倒是没说什么,让小花安心留在卫家养伤,等她伤势好转后再说。 卫庭煦先搬走了,小花对着仲计大发脾气,将药碗摔向仲计的脑袋,淋了她一身的药汁。 “我活着就是为了保护女郎……我和女郎之事,岂有你插嘴的余地!”小花恨不得一掌将仲计就地打死,仲计倒是一点儿都不怕,因为她知道小花现在的情况。别说杀人了,就算是杀一只老鼠都没这力气。 “你应该想想自己究竟为什么而活。”仲计将头发上的药汁随意擦了,一句慢悠悠的话让疯狂咳嗽的小花立即止住了。 “只有卫庭煦死了你才会知道自己是个人,而不是她的狗。” 小花瞪着她:“你说什么。” 仲计微微挑起眉峰:“你听到了,不是吗?” 第146章 诏武二年 乔迁乃是大事。 在大聿极少有谁家娘子在还未成亲之前就迁出父母家在外独居的, 这件事足以嚼烂好事者的舌根。换成从前谁也说不着她, 但如今不同。如今卫庭煦已是大聿第一女官,就算是小小的秘书丞, 她的所作所为都落在所有人眼里, 成为士族豪门的眼中钉。 说起来卫庭煦会落到如此地步, 也是为了帮天子李延意推行铨选变法。 马上就是秋季铨选, 李延意已经下了诏书, 让负责铨选的长孙曜广发告帖, 务必让所有郡县乃至各村各亭的百姓都知道今年铨选的革新。今年铨选乃是面对所有大聿百姓,只要拥有大聿户籍, 无论士农工商甚至不论男女都可以参加铨选。铨选的方式也不再只是士族们自娱自乐的游戏, 它第一次真正面向所有大聿子民。 提出变法的人正是卫庭煦。 李延意和卫庭煦二人在早朝之上一唱一和。 李延意称现在大聿从地方到中枢都无人可用,无论是文官还是武官都进入到青黄不接的地步, 能臣已老, 诸多已经致仕归田。本来朝中尚有一部分的能者, 当初她和李举之争时为了避祸也全都退了。如今武将几乎全都是黄毛小子,老臣也只有卫纶与长孙曜这一批,一旦他们退了,大聿肱股还能有谁?即便这些年多了些可塑之才,年轻才子们也都是初入政坛,无论经验还是资历都尚浅。 李延意不是没想培养他们, 甚至交托了诸多要事, 只要他们提交奏疏李延意一定认真批阅, 早朝之上逐一与其讨论。可惜几番下来李延意大失所望, 这些年轻人年纪不大却不知从何处学来的官僚做派,真知灼见没怎么见着,油腻的溜须拍马倒是张口就来。李延意怎么会不知道根患在何处? 这些士族子弟的油腻来自世世代代的的“传承”,打还在娘胎里就成天听父辈们如何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 李延意不能容忍,在她眼前没有什么事能够得过且过。 她下定了决心,一定要将腐朽的毒素彻底刮除。 她将革新的事交给了卫庭煦。 卫庭煦洋洋洒洒地写了一大卷的奏疏,在早朝之上底气十足地朗朗而读,不紧不慢整整读了半个时辰,其间多次有人试图想打断她,都被李延意用眼神给逼了回去。 卫庭煦站在太极殿正中,手捧着书简,一边念一边卷。 竹简的一头握在卫庭煦的手中,另一头垂在地面上。 卫庭煦从当今大聿民力凋敝说起,光是男子耕种已经无法满足大聿的农耕需求,更何况除了农耕之外还有山海资源的开采,举国各项水陆设施的建设,更不要说万向之路的开辟也是需要诸多壮丁。卫庭煦主张让更多的女子跨出闺房,打破男女之大防,无论男女都可同地劳作同室相见。如此一来劳力大增,将大大有利于大聿重建。 除了工建之外,还有中枢也需要新鲜的血液。根据李延意嘱咐之意,她将女子入仕为由头,要让所有有才能有抱负能为大聿社稷添砖加瓦的有识之士都有在天子面前抛头露脸的机会。天子择优而用,而不是士族宗亲相互荫护垄断朝堂。 这一天总算还是来了。 李延意对卫庭煦的奏疏大为赞赏,亲自为此改革名为“海纳变法”。她要纳四海百川的能者,共襄盛举。 “海纳变法”让卫庭煦真正成为当今天子身边的一等红人,一时间风头无两。李延意无条件支持她所有决定。 而别有用心盯着她的人千方百计也会找到刁钻诡谲的角度来抨击她。 栾疆和众臣联合上疏弹劾卫庭煦,说她未嫁而出阁,撇下残疾的老父不管,乃是有悖纲常的不孝之举。希望李延意降罪,将她免除官职,以正人伦朝纲。 李延意说那处府邸乃是她赏赐的,卫子卓是寡人亲封的秘书丞,岂能和一般女子相提并论?栾疆还想再说,长孙曜上前粗暴地将栾疆打断,说若没有卫子卓便没有万向之路,万向之路不启国库空空如也,光是去年冬日的冰雹都有多少百姓被砸死,流离失所,没有钱如何安置灾民?卫子卓是大聿第一位女官无疑,可她的功绩在无数人之上。陛下圣明,凡是立了大功绩的人都会论功行赏,陛下只不过赐了一座府邸又是让谁看了眼红?若栾左丞一味以性别来攻击的话,是在质疑陛下有眼无珠不懂识人,还是在质疑女子为官为帝乃是人伦纲常所不容的事? 栾疆分明只是在说卫子卓不孝,这长孙曜竟将话题扯到了天子头上。栾疆正要否认,站在一旁冷眼旁观多时的卫庭煦极是时候的发言,一刀切中要害: “你说陛下乃是女子也是有悖常理之事,那么谁来当这天子才行?在你心中可已经有了谋逆之主?” 栾疆大骇,急忙跪地对着李延意叫道:“臣从未有此逆乱之心!臣只是……”栾疆心中一乱,知道若是将话题硬拽回来,硬要弹劾卫庭煦的话,还是会被妖女一党无耻地转嫁到天子头上。栾疆临时改了口,道: “臣只是担忧,卫家二郎卫侍中去了北疆手握重兵,如今女儿又要搬出府自立门户,卫司马乃是一代忠臣良将,本就腿有残疾,若是无人照看晚景凄凉的话……” 卫庭煦冷笑道:“栾左丞这是说的什么胡话。且不说家母尚在人世,二老可以相互扶持,就说家中除了二哥和下官二子外亦有长女阿冉及其他家眷、仆役众多,栾左丞竟担心家君晚景凄凉?若不是家君今日告病未上早朝没听到左丞这番胡言,不然的话真得气出个好歹来。” 栾疆把手握兵权的卫子炼和以及入仕颇受李延意偏袒的卫子卓连带着卫纶一块儿提出来,正是为了提醒李延意卫家势力越来越大,若不防范恐生变数。只不过当着群臣的面不好明说,只能拐弯抹角一一呈展在李延意面前,希望她能自行体悟。 卫庭煦岂会不知他心里所想,伶牙俐齿地再次打断。 栾疆说不过她,恨得脑门上蒙了一层汗。 当然还是会有诸多来自世族的反对声,但渐渐地,随着海纳变法的推动,来自民间和寒门支持和感谢也在悄悄崛起。 庚拜坐不住了。 他知道一旦到了秋季铨选,海纳改革顺利推行的话,他们庞大的庚家将会是最大的受害者。 阿歆收到了李延意的圣旨,圣旨上是李延意的笔迹,朱砂洒脱地掠过圣旨专用的羊皮,勾勒出几行俊逸绝伦遍地玲珑的小楷。 阿歆“领旨”之后便捧着圣旨独自坐到钟楼之内,躲着风雪再看一遍。 她知道李延意能让她回去一定是费心将路都铺好了。 反反复复地看着李延意的字,忽然想起她们以前喜欢玩的一个游戏。每回传信交流经学心得互赠新诗时,会在字里行间按照三、六、九、十二……的顺序刻意留下几个字,这几个字能够串成一句完整的话。这个游戏简单却让人戒不掉,无论是互损还是打情骂俏,在将这句话提取出来之时都会有惊喜。 阿歆许久没想起这件事了,此事在她脑中一闪而过,饶有兴致地打算一试。 李延意早就忘记了吧,她不会记得的。 心里这样想着,阿歆还是兴致勃勃地去提字。 如果能组出通顺的句子便是惊喜,组不出也不要失望啊——阿歆在心里对自己说。 当她提出第一个“卿”字时,许久都没被触动的心快速跳动了起来。 第二个字,还是“卿”。阿歆快速往下提取,之后乃是“我想你”这三个字。当她取到最后一个“你”字时,心中大为悸动。 她还记得,她没有忘。 阿歆将圣旨合上,抹去眼泪。 李延意总是能打中她最脆弱的地方,让她又难过又心动。 她放不下李延意。 当年父亲临终之言阿歆一直记在心里,她必须要提醒李延意。 李延意圣旨送了出去两个月都没有等到阿歆回来的消息,正在她心生焦虑之时,收到了阿歆一封回信。 “卫氏狼子野心,陛下务必担心。” 李延意放下硬邦邦的树皮,连久违的阿歆的笔迹都没心思细细品味。 卫氏狼子野心? 莫非阿歆也知道什么她不知道的事? 联系那封神秘之信李延意更加确定是来自谢家余党。 卫家究竟藏着什么阴谋,阿歆又知道什么? 这么多人都知道的事,身为天子她竟然被蒙在鼓里。 李延意心浮气躁。 卿卿,你回来。 我需要你。 李延意不再送圣旨,而是发了一封密信去北疆。 她知道阿歆最受不了自己的撒娇,她也知道阿歆最不忍心她受苦。 第147章 诏武二年 北疆的夏季就要结束, 寒风变得更加凌烈。前几日阿歆还能独自躲到钟楼之上, 顶着风雪心头还是热的, 从昨日开始, 强劲的雪风暴再次席卷了整个北疆。万里冰封, 寸草不生。 三个月前白峪城还是冲晋领地,自从阿歆率兵攻占此城之后这儿就成了大聿最北方的城池。 白峪城位于白峪山之上,三百年前乃是前朝的北方要塞,被胡族占领之后想要再反击,因地势原因此城易守而极其难攻。前朝大军久攻不下损失惨重, 实在没办法, 只能往南退。 阿歆立志要拿下此城。 她知道冲晋这种马上民族为什么将白峪城完好地保存了数百年,白峪城对于冲晋而言就像是孟梁之于大聿,它是冲晋领地的咽喉, 是和大聿接壤之地最重要的防御要塞, 只要有它, 南方无碍。 阿歆要夺的,就是它。 卫景安和他的军队也一直都在北方活动, 他对阿歆倒是没什么太大的意见,两人都很佩服彼此的领军能力和谋略, 但碍于两家是世仇,也不好有过多的交流。但在攻占白峪城的战役中二人忽然产生了一种玄妙的默契, 默契到让卫景安有点儿纳闷——这世上居然还有一个陌生人能在完全没有交流的情况下猜出了我的想法? 卫景安本是将自己的军队分成两队, 一队强攻白峪城, 另一队在外埋伏。 强攻之后惜败而逃, 想要勾出白峪城中的守军。白峪城被围困已有一个多月,北疆粮草本就匮乏,被围之后断草断粮城中从百姓到士兵都快要被饿死,急于结束战斗。见大聿贼军败退,白峪城的守城将领大开城门,率兵狂追。 卫景安心里嘻嘻笑,上当了吧。 卫景安带兵“逃”到了伏兵埋伏之地,一片枯树林内,忽然发现有些不对,他事先交待布置的陷阱全都没有。他心下升起一丝惶恐,莫非中计的是我? 他的确中计了,此乃计中计。 白峪城的守城将领乃是冲晋有名的智囊,老将阿尔龟。他和大聿作战这么多年早就摸透了大聿人的思考方式,甚至学习了大聿的文字,熟读大聿兵法。“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这句有名的话他不仅知道,还将其运用得极其灵活。 阿尔龟早就在大战前夜派出一支两千人的军队出了城,埋伏在卫景安的军营边,亲眼看见了他如何调兵遣将。将此事用嚎鸟传回城内,阿尔龟立即就明白卫景安的思路。 卫景安率兵攻城时阿尔龟站在城墙之上一直观察敌军动向,他一撤军阿尔龟毫不犹豫派兵追击。卫景安的伏兵已经被诛,迎接卫景安的将是前后夹击,一定让他死无葬身之地! 就在阿尔龟围住了卫景安,想将他击杀此地,觉得势在必得之时,阿歆突然杀到,把阿尔龟的大军杀得片甲不留,砍下他的人头打算作为彻底敲开白峪城大门的砝码。 卫景安看着这骑在马上的女人,特别好奇:“你为何会埋伏在此?莫非你一早就知道我要伏击,更知道阿尔龟要将计就计?” 阿歆穿着刚刚剥下的白熊皮披风,头顶的狐狸皮帽还留着毛茸茸的尾巴,挂在脑后迎着风,长长的毛发被吹得如波浪。 她浑身上下只露出一双眼睛,即便只露出一双眼睛依旧能看出她的情绪。 她在笑。 她在嘲笑吗? 阿歆什么也没说,拎着阿尔龟的脑袋敲开了白峪城的城门。 阿歆莫非早就算到了他的计谋,甚至发现了阿尔龟的暗中埋伏,就打算拿他当诱饵引诱阿尔龟,将其斩杀?卫景安第一次有种自己被当成小白兔的感觉,在背后等着吃他肉的还是个女人。 阿歆占领白峪城之后立即布防,在北面筑起五丈高墙,墙上布下落石网和火油锅,随时准备打击攻城军队。卫景安想要进城见阿歆,他的粮草也被阿歆顺手截走送入城里,现在他兄弟们忍饥挨饿肚子都瘪了,他必须向阿歆讨回来。 没想到同是大聿人却被她的下属拒之城外。卫景安的几个兄弟站在城下一边吹冷风一边叫骂,始终没人出来搭理他们。喊了半晌更饿了,兄弟们问卫景安怎么办,卫景安舔了舔干涸的嘴唇,一开始没说话。 “子炼,咱们杀进去吧。”有人提议,“咱们硬杀进去肯定能将城抢过来,而且本来此城就是咱们僵持了这么久才让那阿尔龟开的城门。这女人就是偷奸耍滑才取了城,其实她没几个人!” “对!杀进去!一个女人有什么可畏惧?杀!” “把白峪城抢回来!” 一群人又喊又叫,卫景安站在中间一直没说话,不为所动。直到见兄弟们真的要夺城,才说: “别冲动,这人不简单,可不能因为她是个女人就小看她。要知道汝宁禁苑里最高位置上坐着的也是个女人。已经是诏武二年了,你们这几个莽夫的脑子也该换一换了。” 兄弟们面面相觑:“那咱们该怎么办?” 卫景安舔了舔干涸的嘴唇,星目之中闪过一抹光。 “你们跟我来。” 几次打交道之后卫景安已经领教了阿歆的厉害,并不愿意和她正面交锋。 况且,想要夺回粮草也未必要正面交锋。 卫景安带来六个身手极好的兄弟打算从西侧山崖偷偷爬上去。因为临着山崖,仗着天险此处守卫薄弱,本就是卫景安备用的进攻点。他们带着山羊钩,六人锁在一起,在山崖上稳稳上前,很快就爬到了城墙之上。摁倒了几个守卫,换上他们的衣服打算去将粮草偷运出城。 没想到粮草还未找到,却遭遇了刺客。 极为曲折而凑巧地救了阿歆一命。 阿烈从北疆寄回来的信和阿隐自平苍送回的密书一块儿到了李延意手里。 收到阿烈之信时李延意正走在通往太极殿长长的青龙长廊之上,灰蒙蒙的天空之中飘着些细雨。 李延意已经有些迟了,不想让群臣等着她,她的脚步有些匆忙。身后两名追月军士兵为她举着华盖,跟得极紧。 送信兵从禁苑之外速奔而入,李延意一眼就认出了她,明白阿烈的信到了。之前派去北疆负责记录阿歆起居的探子被杀之后有人伪造书信寄回汝宁,正是为了挑拨她和阿歆的关系,让她认为阿歆背叛了她,想借帝王之手直接诛杀阿歆。 李延意用后脑勺想都知道这件事是谁做的。 真是可笑,阿歆和她即便聚少离多,也是世上最熟悉和信任之人,阿歆若是要移情别恋早八辈子都这么做了,岂会因为北疆寂寞就看上她人?再说,这天下还有比她李延意还出色之人?遇见她李延意之后,阿歆还能看得上别人,李延意是决然不信的。 太后真是损招不断。 李延意知道庚太后不可能轻易放过阿歆,上次挑拨不成说不定已经起了杀意。抽阿烈去北疆继续记录阿歆生活是一部分,更重要的是保护阿歆。就算阿歆的武艺在大聿难找出能与之匹敌者,可阿歆再厉害,在李延意眼里也是个需要呵护照顾的小小娘子。 即便她现在心肠硬了些。 一边疾走一边速速看过阿烈送回的信,信上说阿歆遇到行刺,为了保护阿稳而受了伤,险些遇险。 “阿稳”二字实在扎眼。 上次伪造的书信中就说阿稳这小贱人勾引阿歆,如今阿烈送回来的信还标着她们约定的暗语,不会是假的,居然也提到了这阿稳?阿歆居然还为了救她受了伤?她居然为了我之外的女人受伤?李延意心中酸痛不已,想要将羊皮捏成一团丢了,忽然发现还有几行字。 卫子炼出现救了阿歆,二人彻夜对饮,之后卫子炼的军队出入白峪城如自家。 卫子炼? 他的确是去了北疆,却为什么也和阿歆搭上?竟会这么巧合救了阿歆? 卫子炼去北疆究竟是为了躲避被封为妃,还是借此机会接近阿歆,以利用阿歆刺天子软肋? 卫家在打什么算盘。 而阿歆明知道卫氏的谋划,为什么还要接近卫子炼?卫子炼乃是血气方刚的少年郎,他们俩竟一整夜都在一块儿? 李延意一边呼吁男女不设防,却又不愿意自己的阿歆和男人太过亲近。 李延意知道自己不可胡乱猜测,越猜越乱。 可她没办法亲自去验证,只能靠猜。歹人正是知道帝王多疑这才想要钻空子。 还嫌大聿的破事不够多吗! 李延意带着气往太极殿走,一路走一路在想为何阿歆不回来,是不是阿歆已经不在乎她了。一面又想,她离开汝宁亲自去北疆的可能性,她能不能走,走了之后会有什么后果,若是走了,在臣子们的眼中她是否变成和怀帝一样的愚蠢。 就在她要走到青龙长廊的尽头时,阿隐出现了。 看到阿隐李延意有那么一瞬间的发愣。 阿烈被调走之后阿隐便全权负责追查那封神秘之信的来源和谢扶宸的过往,李延意吩咐她,没有消息不可回禁苑。如今她出现在此,说明已经有了确切的消息。 阿隐看李延意要去太极殿,知道她要上朝,便没上前,打算在大殿之外等着她。 李延意看了她一眼,她立即会意,几步跨了上来递交调查结果。 李延意依旧边走边看,走了几步忽然脚步一僵,让身后举着华盖的士兵都顿了个措手不及,差点儿撞上李延意。 李延意双眼一眨不眨,细雨被风吹落在她发抖的手背上。 “陛下?”身后的追月士兵看她半晌没动,忍不住提醒一声。 李延意脸色惨白如纸,下意识地往前迈步,这魂不守舍的一步竟没迈好,一脚蹬了出去摔倒在地,左手用力一撑,当场撑断了手骨。 第148章 诏武二年 卫庭煦站在侯君亭等待上朝之时难得脑中的思绪有些飘。 这些日子在修葺新宅, 本是很费心思的事儿她倒是颇为清闲。老宅虽处处有心, 可毕竟有阵子没住人了,加之卫庭煦的随身物品很多, 全都制备好需要些时日。 李延意正在因为想要将阿歆弄回汝宁一事和众臣纠缠, 需要卫庭煦的支持。 栾疆乃是庚拜刺在李延意眼皮下的一根针, 他虽地方官员调任入京, 可有庚拜在暗中为其撑腰, 栾疆自身又带着股百折不饶的劲儿, 弄得李延意颇为烦躁。 为天子分忧乃是臣子应尽的义务,更何况这天子所忧的乃是跟卫家息息相关之事, 且身为“海纳变法”的发起者, 卫庭煦自然责无旁贷。 所以府宅内的大小事全都落在了甄文君身上。 虽然从来没听卫庭煦弹奏过,不过看她房内收藏着许多乐器就知道她喜爱音律, 每一件乐器甄文君都要亲自运送, 万分谨慎, 更不要说她宝贝子卓珍藏的各种宝贝古籍和字画了。 除了这些珍品外卫庭煦的胭脂、首饰和衣衫也很让甄文君头疼。 单单是胭脂就有满满三大木箱子,这木箱设计得极为巧妙,一打开木箱里面六层架子便会自动升起铺展在眼前,按下中间涂着红漆的圈往下轻轻摁,就能一指平稳收回。这等漂亮的技巧不像是市场上能流通的玩意儿,甄文君对卫庭煦姹紫嫣红的妆容之物没有太大的兴趣, 对装它们的箱子却是兴致浓浓。 甄文君坐在地上抱着盒子, 将卫庭煦所有的胭脂都取出来推在一旁研究起了木箱, 来来回回地开关了好几次才看清木箱的运作机理, 竟是由几根削磨了槽口的木条和铁丝构架而起,并不复杂却极其精妙。这等天上之物子卓居然用来装胭脂……完全是暴殄天物! 甄文君想起包罗万象。 包罗万象也是让人大开眼界的神物,更不用说陶君城中那个让卫庭煦安心入住的院子。这些应该都不是出自卫庭煦之手,可也从未听过她提及这些东西都是由谁赠予。甄文君记性好,她记得卫庭煦曾经提过包罗万象乃是一挚友所造,这么久了,这位挚友却从未露过面,甚至没再听卫庭煦提及过更不用说去拜访了。 甄文君将胭脂一件件摆回去之时多了个心眼,等卫庭煦从禁苑回来之后一定问问她。 可每次卫庭煦回府都是撑着腰,看上去颇为劳累。 甄文君心疼得只顾给她按压缓解,这位神秘的“挚友”便暂时抛到了脑后。 光是分装整理物件就耗费了甄文君整整五日的时间,她和阿竺以及另外两个手脚利索的奴婢一块儿忙活,这才分门别类全部收拾好。小枭好几次都想来“帮忙”,都被甄文君给丢了回去。 “你哪是来帮忙的啊,不给我拆家就不错了。”甄文君塞给她几片云片糕让她去找其他人玩儿去。 来到汝宁之后小枭有点儿怕生,看见人都绕着走,倒是听话了不少,更粘甄文君了。甄文君让她干嘛她就干嘛,不多嘴,只要能跟在“阿母”身边就好。 小枭咬着云片糕学着大聿人的姿势跪坐在角落里安静地吃着,不打扰她。 甄文君知道她是害怕卫家的人。 卫家人虽嘴上不说也不怎么表现,可骨子里是不喜欢这个异族小孩的。小枭大聿话还没说顺溜,却能从他人的眼神里敏锐地察觉出些心思。本来挺开朗一小孩儿变得越来越沉默寡言。除了这几日要收拾物件实在没空,其余时间甄文君都会将她带在身边,教她一些大聿的规矩礼仪,也帮她购置些衣物。 小枭那句“阿母”她是不应的,可做的事倒是有了些阿母的模样。 天下父母心。 卫庭煦的阿母虽然不愿意女儿搬出卫府,但一旦卫庭煦决定这么做了,她阿母连句微词都没有,甚至主动来到万泉坊看过宅子,分了十位家奴过来伺候,包括阿竺,卫府上的私兵也拨了一半来看家护院。若不是她阿母帮忙,要顺利搬进万泉坊的房子恐怕一个月不止。 阿冉也帮了不少忙,新宅的打扫都是她带着一群家奴婢女亲力亲为的。不想前人留下的污秽让她体弱的妹妹生病。 甄文君本来蛮怕阿冉再啰嗦婚事,却发现无论是阿冉还是阿母都没再提。 从卫庭煦入仕,正式踏入政治漩涡中心那一刻起,阿母和姐姐心中应该已经有数了。 将卫庭煦的衣衫一件件地收拾好交给甄文君,甄文君放上马车时,阿冉忽然问她: “子卓可会听你的话?” 甄文君想了想道:“她有自己的主意。” 阿冉点了点头:“阿母这几夜一直在哭,倒不是因为她现在入仕了,成了大聿第一女官,更不是因为她迟迟未成亲,而是害怕子卓因海纳变法带来恶兆,将有无数人虎视眈眈想要对她不利。她已经受过许多苦,说到底还是个女子,阿母心疼她。” 甄文君定定地看了阿冉片刻后,蹬上来马车。 “子卓并不是个弱者。” 甄文君完全可以想象如今能够直面伤口的卫庭煦曾经多少次亲手将伤口撕开,逼自己面对,逼自己将它习惯,反反复复流过多少血忍了多少痛。她阿母和阿姐的担心当然是人之常情,但甄文君明白卫庭煦现在正全力推动的海纳变法将改变多少人的命运,甚至能将整个大聿带领向完全不同的方向。卫庭煦是胸怀天下注定不平凡之人,她不喜欢别人弱化了卫庭煦。 甄文君愿意为卫庭煦付出生命来保护她的周全,却不想让他人觉得卫庭煦就是个脆弱“女人”。 阿冉似乎早就明白了些什么,看甄文君的目光也渐渐袒露出了明显的戒备。 甄文君并不在乎,她马上就要搬离此处,以后卫家人看见她的机会少之又少。即便还在同一屋檐下甄文君也不会有半分的难堪。她早就下定决心无论卫家人如何看待她,日后又如何对待她,她都要倾尽全力好好守护卫家的每一个人。 对她好坏无所谓,只要她们真心对子卓好,就是甄文君值得用生命去保护的人。 卫庭煦前段日子在禁苑和万泉坊之间来回奔波,甄文君没让她沾手任何一件事,只让她若是有空,抽出片刻心思给宅子想个名字。 卫庭煦却道:“文君读过这么多书,起个名字又有何难?” “不一样。”甄文君说,“你起的名字我住起来舒坦。” 昨夜总算将府宅归置妥了,大功臣缠着卫庭煦整整一晚上,确定小枭睡着并且把她屋门锁上之后,甄文君推了两枚新配方的极乐丹,竟颇有效果。卫庭煦敏感而甄文君状态大勇,一直到快天亮小枭扯门要上茅房,甄文君才狠狠落了个香吻在卫庭煦发肿的唇瓣上,裹了衣衫去给小枭开门。 一个时辰之后就要早朝,卫庭煦索性不睡了,穿好了朝服打算直接去禁苑。 如今站在侯君亭中的卫庭煦正是在想着甄文君,静静地将与她相处的点点滴滴一一回味。 说起来刚刚相遇时还是个身形单薄眼神中时时刻刻都藏着警惕的小孩儿,如今已经成长为足以掌控局面之人了。 “卫大人。” 身旁有个人唤她,她拢起了心思,回看一眼,笑着施礼道:“薄大人,许久不见。” 此人正是薄兰,长孙悟的好友。 薄兰身形奇高,卫庭煦施礼后需要仰视他才能与之对话。薄兰浓墨般的眉眼天生薄唇颜色鲜艳,乃是不可多得的美男子。他的美和长孙悟雌雄莫辨不太一样,略有阳刚之气,可这气儿只浮在表皮之上。偶尔一个媚眼或娇笑却是比长孙悟还要阴柔。 “可不么真是有段时日没见着了。上次见卫大人还是占颖未过门的妻子,如今却成为了下官同袍。万向之路这般艰险都被卫大人走了下来了,这种旷世奇功怎么着也该封个三品以上的高官做做才是。” 薄兰弯着腰贴在卫庭煦的耳边说话,状似姐妹,他似乎完全没有男女有别的念头,说的这等狂语自然也只有卫庭煦能听见。可二人亲密之态还是引得周围老臣频频侧目。 薄兰道:“你猜这些老东西在想什么。” “薄大人赐教。” “卫大人装糊涂,这些老家伙嘴上不动心里恨不得爬上太极殿顶上指着咱们这两个有伤风化的妖孽破口大骂了。嘻嘻。”薄兰捂嘴得意地笑,“我看啊卫大人就该让这些吃着陛下俸禄背地里却在诋毁女帝和卫大人之人陪着谢扶宸去了。免得这太平盛世碍着他们的眼,生生气死。卫大人也算是做了好事,对不对。” 薄兰正说着,追月士兵开启太极殿大门,宣百官入殿。 卫庭煦什么也没说,对薄兰微微一笑,进去了。 卫庭煦走入太极殿时,一眼就看出李延意今日不太对劲。 李延意坐在大殿正中,冠竟有一丁点儿歪斜。群臣和天子之间起码有二十步之遥,这点儿小小细节旁人可能看不出,但卫庭煦眼神很好,她亦知道李延意虽然俭朴,却从不会让自己狼狈。更何况她的脸色也非常不好,嘴角下沉,脸上的肌肉也都紧绷着,身体之中似乎被灌满了水。 大殿之上极静。 “有事说来。”李延意开口,声音在殿中回荡。 她在忍耐着什么,她想快点结束一切。 卫庭煦和所有人一样低着头,可她捕捉到了天子的情绪。 “陛下。”栾疆依旧第一个开口。他声音想起之时,卫庭煦几乎可以想象到李延意此时的表情。 栾疆今日的重点依旧在罪臣之女阿歆身上。 栾疆说,天子圣旨早已到达北疆,谢氏阿歆竟抗旨不遵,简直目无天子,此乃大不敬的死罪。谢氏在边关虽无将名却已有将实,如今对陛下诏命置若罔闻显然已是有叛乱之心,陛下不可听之任之继续姑息、若不出兵讨伐将谢氏押解回来受审,岂非会有更多不轨之人仿之?长此以往帝王尊严何在?大聿纲纪何在? 李延意淡淡地说自己心中有数,非常烦躁,心不在焉。 栾疆被晾,群臣几次劝谏天子,说应派人领兵去白峪城,若谢氏阿歆肯交出手里的兵乖乖回来,陛下可念在她护驾有功的份上网开一面,若是真有反意便直接攻城将谢氏擒拿。 李延意护着右臂不说话。 栾疆看李延意不语,觉得谈到兵权她似乎有些动摇,毕竟是关系到江山的大事,便打算趁热打铁,眼神瞟出去,立即有两位老臣上前,愿意以死劝谏陛下,希望陛下拿下反贼谢氏,不可一再糊涂。自古红颜祸水害了多少天子,还望陛下以史为鉴。 沉默了半晌,李延意眼波一转,忽然道:“二位爱卿也是三朝老臣了,今年高寿?” “臣五十有六。” “臣明年六十了。” 李延意:“看来是真活够了。” 此话一出满朝皆惊。 “以死进谏,寡人成全你们。来啊,拖下去斩了。” “是!”护在两旁的追月士兵上前直接将两人按倒,二人犹在梦中惊恐不已,一瞬间殿中乱作一团,栾疆等人忙跪地求情,说这二人乃是三朝老臣,忠心耿耿一心护主、天子不可杀啊不可杀。 李延意一拍龙椅,站起来暴怒道:“你们不可杀!寡人的救命恩人便可杀?!” 卫庭煦抬头。 “自寡人登基以来,你们这群老臣便处处与寡人作对,事事与寡人为敌!寡人所颁布的每道诏令你们都要反对!寡人所有亲近之人你们都要想办法按上各种各样的罪名!谢氏阿歆要杀!卫子卓也要杀!你们要杀光寡人身边有功之人,杀光所有与尔等政见不合之人才罢手吗?这大聿到底是我李家的江山还是你们的?!究竟是谁要图谋我大聿江山!你们心中有数!” 李延意说出这等话来,吓得群臣纷纷跪地,齐声道:“微臣不敢!陛下息怒!” 李延意站在太极殿之上,气喘吁吁地看着跪了一地的老家伙们,气得胸口不住地起伏。 “拖下去。” “是!” “陛下不可。”卫庭煦站了出来替老臣们说话,“二位乃是追随明帝和怀帝的功臣,为大聿之兴贡献颇多,不可因为年老糊涂便将降以死罪。” 栾疆和群臣听了卫庭煦的话差点儿气死。 年老糊涂这是在说谁? “哼。”李延意稳稳地坐回了龙椅之上,仿佛方才盛怒之人不是她一般,“那依爱卿所见,这二人该如何处置?” “二老年事已高,该是享清福的时候了。” 李延意和卫庭煦在没有提前沟通的情况下一唱一和,李延意坚持要治罪,都被卫庭煦劝了回去。到最后已经没人敢多嘴了。 “看看卫爱卿,心胸开阔,以德报怨。尔等该多向她多学学。”散朝之时李延意还不忘敲打一番。 第149章 诏武二年 那日李延意在早朝之上暴怒, 连带着惩治了两位庚拜党羽, 将他们降了官职还剥了其中一位的爵位, 让他们退回地方当太守。本以为如此一来臣子们会收敛一些, 没想到再一次早朝这些人一丝未改,栾疆将那些陈词滥调换了个说法,裹了一层糖衣,言下之意依旧是要李延意捉拿阿歆治罪。 李延意全程昂着头看太极殿的大梁,栾疆等人说完之后李延意只是“嗯”两声, 表示自己听见了, 没说同意也没反对。 栾疆发现李延意有了微妙的变化,她并不是心不在焉,在别的大臣说到河运与万向之路问题时她回应得算是积极, 只不过依旧没有将话说死, 让利益相关的几番人马轮流上场之后她才从容开口,让诸位爱卿稍安勿躁,每人都给了些甜头, 又揪出些把柄交到对方手中, 如此一来各方都颇为满意,却又不敢掉以轻心。 忽然有种琢磨不透的感觉糊住了栾疆的脑子。 之前李延意所表现出来的是初登帝位的青涩与莽撞, 她虽有威仪却情绪外露, 一言一行有帝王之力却太容易让人猜透她的喜恶。比如谢氏又比如卫氏。可今天提及万向之路,她竟将最肥的一块肉从卫庭煦的嘴边一晃而过, 塞进了薄兰的口中。卫庭煦嘴上不说面上也没表露, 可终归是不可能不在意的。 作为旷古第一女帝, 之前的李延意还太嫩了一些。她自然明白君臣之道,可从未真正掌握整个大聿中枢,从未在这庞大而极其复杂的权利斗争中心手握风雨。 如果说之前两年的时间里李延意一直都只是凭着典籍知识、左旭教导以及个人领悟来管理国家,制衡朝堂的话,今天的李延意忽然真的有了点入门的样子。 她开始收敛起了自以为的锐气,藏起了致命的匕首,开始学会怎样才是真正让人捉摸不透了。 可是她为什么突然看透了? 栾疆伸长了脖子想要遥遥地看一眼李延意的表情,却发现李延意早就藏起了目光。没有锋利也没有犹豫,就像一面深湖。这面湖里有可能藏着随时冲出的怪物,也有可能永远都不会有一丝波澜。 李延意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顿悟了? 又是因为什么事让她彻底沉了气? 万泉坊,卫府。 其实这儿马上就要更名为“卓君府”。 本来甄文君想的是卫庭煦能给宅子起个特别仙的名字,她也在暗暗翻阅古籍。没想到最后卫庭煦选了她们名字中的二字作为宅子的名字,看似非常随意和偷懒,其实仔细想想,别有一番甜滋滋的味道。 “这宅子和咱们特别有缘,是我和你共同的家,所以我希望它不要叫什么卫府,在你我名字中各取一字,这家有你有我。” 其实就叫“卫府”也没有什么不合适。 这宅子的房契上只能写卫庭煦的名字,甄文君乃是奴籍,当年江道常和阿椒给她做的假身份就是奴籍。后来进入卫府后没有合适的机会和身份无法更改。按照大聿现在的律法,除非她嫁给一位世家子弟愿意为她更改户籍,否则她终身都将是奴籍,永远无法更改,更不用说购宅。所以,即便府中所有物件都出自于她手,她依旧没有权利将名字写入房契之上。 甄文君自个儿是不在乎这些的,反正加不加名字对她而言都一样。 她不在乎,可是卫庭煦在乎。 卫庭煦每日都需去禁苑,一堆修史的任务需要耗费大量精力。白日里繁忙,晚上回来之后还需整理各种奏表,常常忙至深夜。看上去全然没空。 有些人看上去案牍劳形,其实背地里还有时间宠人。 “卓君府”三个字乃是她亲自所书,阿竺送去让人刻了,三日之后就能送来。 这事儿卫庭煦甚至没告诉甄文君,直到阿竺问她牌匾是挂在正门还是正堂时甄文君还被蒙在鼓里: “牌匾?什么牌匾?” 阿竺淡淡一笑,眼角的细纹温和好看: “应该是女郎给文君你的惊喜,等牌匾到了你亲手揭开便知。” 甄文君一时间还真没想到牌匾上能做的文章,待牌匾送上门之后她亲自揭开,看见“卓”与“君”写在一块儿时鼻子一酸,险些落下泪来。 “文君,这牌匾是挂在正门门口吧。”阿竺含笑问道。 甄文君假装不经意地将眼泪擦去:“是,没错,子卓是说挂在这儿。” 阿竺招呼家奴搬来木梯,将新牌匾小心翼翼地挂好。 甄文君站在宅子前看了又看,舍不得进屋。 阿竺做好了午膳出来喊她吃,喊了好几次才将她喊回来。 “这么喜欢?”阿竺帮她将桂花糕从蒸屉中拎出来时问道。 “嗯,特别喜欢。”甄文君夹起桂花糕一口吃俩,低着头呼呼地喝酸梅汤,没抬头,但是阿竺知道她眼里又起了一层雾。 “女郎说过了。”阿竺道,“一定要你喜欢。无论是这牌匾还是家中所有细节都需要你来确定。女郎说这儿是你的家,你是主人,只有你认可之物才有资格进入卓君府。” 甄文君脸上隐隐发烫。 子卓当真对阿竺这么说了? 这么肉麻让人起鸡皮疙瘩的话当真对别人说了? 卫子卓你竟是这样的人? 甄文君边吃边笑一不小心将三笼桂花糕吃了个底朝天,一整锅的酸梅汤喝了大半,撑了个正着。从打开的窗户望出去,院子里新种的徘徊花摆得很别扭,曾经是花匠的甄文君忍不住要亲自上阵去修剪整理一番,就算是消消食。 这几日连续降雨院中的花圃有些泥水,甄文君这身衣服还是卫庭煦给她新做的,不想弄脏了,便找来一身朴实的旧衣服去了花圃。 花修剪了一半,忽然听见门外有车马的声音,甄文君还纳闷呢今天卫庭煦怎么回来得这么早,手上的泥还没洗去就兴冲冲地跑到门口一看,竟是个陌生人。 阿竺出门买布去了,家奴大多出门办事,门口两位护院上前问道: “敢问阁下是?” 来者坐在头辆马车之上,留着长长的胡须满面红光,看上去四十多岁,圆滚滚的肚皮让他从马车下来非常费劲,短短的腿无法顺利地自行从马上跨下来,需要双手帮忙抬着才行。此人艰难地落地后拍拍手,让跟来的两人将马车上的木箱子往卫府里搬。 甄文君上前询问他是谁,这些要送进卫府的箱子是什么。那人没甄文君高,和她说话需要抬头。刚想开口,想要抱下马车的木箱太沉了没能拿稳,此人“哎哟”一声惊叫,甄文君往前一跨,稳稳地将木箱托住了。 “劲儿还挺大。”那人嘀咕了一句,也不再接手,反而去拿另一件。 又费劲地抱了个箱子下来,回头一看甄文君还在此处,此人便道:“放到正堂内就好。” “你是……” “哦,在下乃是江岭鲁家人,名叫鲁岩。这些都是秘书丞托下官买的东西。卫府这不是还在修葺么?我怕她老人家没时间去取,就自己送来了。来来来,帮忙将东西搬进去。” 显然被当成卫府家奴的甄文君也没说话,家奴们都看着她。那人就像回自己家一般带着人往卫府里走,护院们以前乃是在卫纶府上的,送礼之人每日都有,各种借口编出花儿来,早已经见怪不怪,所以此人带着两名随从往屋内搬几个质地一般的箱子护院们也没想阻拦,放到正堂角落就好,不要搬太远太私密,否则回头处理起来还要累死累活挪位置。 甄文君抱着箱子跟在他身后走到了正堂内,那人放下箱子一边啧啧称道堂内好生雅致,这是谁人的画作那又是谁的真迹,不愧为大聿第一女官,这等高雅志趣岂是凡夫俗子可以比得上的。 甄文君悄然将木箱放下。 主人不在拍马屁也拍得兴致勃勃,想必是想通过我这“下人“之口转述给卫庭煦。看似无意的称赞更得人心,甄文君心里暗道,大致明白这人今日来此所谓何事了。 果然,让他坐下看茶之后,他随意抿了一口便迫不及待地询问:“秘书丞何时回来呀?” 甄文君身上脏,不想坐下弄脏了卫庭煦喜欢的金丝楠木椅子,便站在一旁道: “女郎每日酉时三刻左右回来。” “哦,那还早,还早。”鲁岩继续吃茶,吃得津津有味,放下茶盏问道,“这茶莫非是千金难买的古潭雪松?” 甄文君没想到此人看上去肥头大耳一口黄牙,没想到居然能识字辨画还懂得品茶。此茶乃是卫庭煦最爱的茶,的确是古潭雪松,搜遍整个大聿都不见得能凑出一车来,也算是颇为冷门的茶,味道和平苍一石沧非常相似,但古潭雪松比一石沧多了一点儿清甜。他竟能品得出来。 “正是,我家女郎独爱此款。鲁公也好茶道?” 鲁岩咯咯咯地笑了起来,脸上的褶子也跟着上下颤动:“小娘莫不是瞧我不若那些公子们潇洒翩然?鲁某不仅精于茶道,对琴棋书画诗词音律更是深有造诣。听闻秘书丞也是位好茶懂食的精妙之人,想来鲁某应与秘书丞有许多共通之点,必能成为忘年之交啊,哈哈哈哈哈哈。” 自卫庭煦成为大聿第一女官之后,阿谀奉承的话她倒是听了不少,但这种自卖自夸的还是头回见。一时间哭笑不得点头应道:“鲁公说的是,鲁公你若没事儿我就不奉陪了,手中尚有活儿没干完。” 鲁岩忙道:“哎哎哎别走,有事儿有事儿。”他拿下巴瞄了瞄甄文君刚放下的木箱,道:“你,把那个箱子打开。” 甄文君抬手一掀开木盖子差点儿晃瞎了眼睛,一座金银红玉三种材质合在一起雕琢的小假山璀璨夺目闪耀着价值不菲的光芒。 鲁岩道:“这是前朝李一山大师的封山之作,叫做锦绣前程,再适合秘书丞不过了。不说这金银的部分,光是这么大一块儿红玉如今在大聿已是再难寻到如此完整的了。更不说这玉中隐隐透出来的祥云纹,更是万金难求……哎,这块儿怎么有点污了?快,擦亮一些!” 甄文君自己也是一手黑,她又不爱带个帕子,正要拿袖子去蹭的时候被鲁岩拉住。鲁岩唉了一声,似乎对卫庭煦府上的下人素质不高这件事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意思,抽出自己的帕子丢给甄文君。 擦着富贵逼人的锦绣前程,甄文君听见鲁岩在自己脑袋顶上小声地问道:“听说秘书丞曾和长孙家的公子悟有婚约?此事当真不当真?那公子悟虽有几分姿色可他有龙阳之好这事儿在汝宁也不是什么秘闻了。秘书丞这样的人物当有更温柔解意之人陪伴才是!那公子悟若迎进门来,怕也不得秘书丞的心,倒是……” 甄文君停下手里的动作,扭过头来一脸疑惑地看着鲁岩有点闹不明白。 鲁岩嘿嘿一笑,打开另一个箱子,从里面拿出来八幅画卷一一展开,上面画的是各色男子八人。他指着画卷上的人跟甄文君道:“鲁某不才,有八子,各个都经过鲁某悉心调教。品貌才学不敢说汝宁第一,平日里为秘书丞排忧解闷还是绰绰有余。只是不知秘书丞的喜好,还请小娘透露几分,鲁某也好回去叫犬子好好修习一番,到时无论哪一个能入得秘书丞的眼,都少不了小娘你的好处。” 鲁岩说这往甄文君手里塞了一枚金饼。 第150章 诏武二年 掌间的金饼有点儿沉, 常年金饼银铤从手中过的甄文君根本不用放在秤上, 光是凭手中的感觉也知道这金饼足够汝宁普通百姓一家一整个月的开销了。 鲁岩出手够大方,恨不得金山银山都搬到卓君府来, 对她这样一个“下人”都不含糊, 甄文君扪心自问, 若她真是卓君府的家奴, 说不定真的会心动, 待女郎回来难免看在金饼的份上美言几句。 但她不是。 这江岭鲁公图谋的可是她的爱人。 鲁岩站起来打算再在堂中仔细寻觅一番, 从堂内装饰的小细节里再琢磨点儿卫庭煦的爱好,继续投其所好。 对男子而言, 世间诱惑不过权利和美色, 自古多少英雄枭雄拼死拼活不就是为了这两样?其实女人也一样,李延意或者卫庭煦这些不甘落在男人之下的女人对权利更为看重, 有了权利就能填满欲望, 这欲望包括身心两个方面, 男人,肯定也是她们的欲望之一。送钱财可能送得小了贵人看不上眼,但送男人总不会错。他虽其貌不扬,妻子却是一等一的大美人,当年被他的才华折服,随后二十多年里为他生了八个嫡子, 各个玉树临风相貌堂堂, 即便卫庭煦也是出身名门, 且在万向之路见多识广, 也未必能抵挡得了他八个儿子的美色。就算不真正将卫庭煦娶进鲁家,能讨得她的欢心也好。更何况当今天子尚未立后,后宫空乏,三千面首乃是迟早的事儿。卫庭煦是天子面前的大红人,有美男相互推荐共同享用有何不可?若是能将儿子送到李延意身边,江岭鲁家当真是祖坟冒青烟了。 鲁岩连卫庭煦的面都没见到就已经想得极其长远,心里还在盘算着家里的老三季敏最为英俊,说不定会让李延意喜欢。甄文君叫了他半天都没得到应答,便轻轻地戳了戳他的后背。 “鲁公,这金饼我不能收。”甄文君将其退了回来。 鲁岩眼睛都直了,这卫家是怎样的财大气粗,区区下人都嫌弃大金饼不够分量么?鲁岩没接金饼,笑嘻嘻地靠上来道: “这是定金,事成之后还有重谢,小娘子就收下吧。” 甄文君笑着摇头,将金饼压在鲁岩的手背上。 “你!”鲁岩圆眼怒瞪,“送出去的礼哪还有退回来的道理!可是嫌弃鲁某出手太寒酸了?” 甄文君好脾气道:“不不,鲁公你误会了,我们家女郎说过了,绝不收百姓一文钱,所以这金饼您还是拿回去吧。连带这些。”她转身指了指满堂的财宝和锦绣前程道,“也都一并搬回去好了。我知道这不是女郎买的,鲁公切勿破费了。” 鲁岩哎呀哎呀地直叫唤,大叹这小婢女不懂事:“你们女郎不在,你怎么好替她做决定?” 甄文君对门口的家奴道:“小林小朱,来,帮鲁公把东西抬走吧。” 见家奴居然很听她的话,一声令下就要上来搬东西,鲁岩赶紧道:“搬都搬来了,岂有再搬走的道理?你们不嫌累吗?”回想了一番,刚刚进府时这小娘子可没抗拒礼物,怎么一拿出八子的画像气氛就全变了? 鲁岩立即就明白问题就是出在这八个儿子身上。 “我又没让你现在就定下来。”鲁岩将甄文君拉到一旁,锲而不舍道,“就是先让你们女郎挑着,喜不喜欢的另说……” 甄文君打断道:“她不会喜欢。” 鲁岩一愣:“此话怎讲?” 甄文君一笑。若她是个男子,恐怕鲁岩早就领悟了其中的奥秘,不会在此穷追不舍。甄文君正要抛出真相终结此番荒唐对话时,一声“天子驾到”犹如从天而降,堂中众人皆惊。 天子驾到?李延意来了? 甄文君还以为谁在说笑,卫庭煦不在府中,李延意怎么可能来?她满怀疑窦地往门口看去,只见金月黑衣的追月士兵手持长刀已经从门口大踏步进来,两队人马极其利落地站到了院中的两边,身穿天子便服的李延意从中而来,金带束发身着龙纹杂裾垂髾服,平静的脸上未带任何表情,看上去雍容华贵又充满了俊逸和不可侵犯之气。 果真是李延意! 甄文君一颤,立即伏地行礼,口中喊着万岁。 甄文君这么一喊周围卫家家奴也纷纷伏在地上,鲁岩本还盯着李延意一双深红色的娇唇看得出神,忽然意识到自己看的是谁。此人不是谁家的美人,而是大聿天子!别说盯着看了,无意间看到了容貌都是大不敬的死罪,鲁岩双腿一软几乎瘫倒在地,赶紧卖力地随着甄文君等人一起喊万岁。 天子驾临,将卫府所有人都震了出来,统统跪在堂前。 “文君妹妹快快起来。”李延意居然亲自上前单手拉着甄文君将她扶了起来,鲁岩用余光看见了大惑不解,李延意究竟和卫家有多亲密,就连一个下人都这般看重? 甄文君见李延意纤纤玉指贴在她沾着泥的手背上万分过意不去,往后躲了躲,自己站了起来:“陛下,我刚在花圃里沾了不少泥,别给您弄脏了。” “妹妹这是说的什么话,你我二人一块儿出生入死这么久,还怕这点儿泥巴不成。” 鲁岩“咦”了一声,莫非自己有眼无珠,看不出这小娘子和天子关系匪浅? 自从万向之路功成归来之后甄文君就再也没见过李延意,所有关于李延意的事都是通过卫庭煦之口。即便是在庆功盛宴之时李延意全程也就与她说过一句话,其他时候甄文君觉得她已经成为了不可亲近的天子,不是我等凡人可以随意接近的,即便曾经在她身边追随过一段时日。这是极其正常的事,本没什么,甄文君也没有入仕的打算所以并不在乎,只要她和卫庭煦的关系维持好,不冒犯到天子就行。 所以今日李延意突然出现在卫府,一扫以往的天子之威,回到了曾经身为长公主时的亲切甚至比当时更甚时,甄文君当然有些不明白。 甄文君站了起来,高出李延意三指,李延意凝视着她就像检阅一件宝器:“才几日不见文君妹妹又健壮不少。妹妹已经比寡人高这么多了。你说你,从流火国回来也不记得来看看寡人,可是忘记了寡人?” 甄文君笑了笑,笑容有点儿僵硬:“我……奴怎么敢忘了陛下,只不过陛下日理万机,奴怎么好打扰。今日陛下来得实在不是时候,子卓去了禁苑还没回来。” “妹妹这是说的什么话,你我亲如姐妹,何来打扰一说?再说了,今日寡人来此也不只是为了子卓。难道子卓不在府中寡人还不能来看你了。” 甄文君嘴上说着“不敢”,心里犯嘀咕。李延意怎么会再称呼她为“妹妹”?她和子卓之间都早摆起了君臣的谱,今日为何这般亲密? 看来李延意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了。 “你不来看寡人不想寡人,可寡人惦记着你呢。当初若不是你在粟海苑中舍身救了寡人一命,寡人怎会有今日?最近寡人常常想起还在怀琛府时的点点滴滴,妹妹在身边时的林林总总,甚至会想到失眠。” “陛下保重龙体。” “来来来,随寡人到内一叙。你我姐妹今日一定不醉不归。”李延意自己带了酒,说罢就要往里面走,刚一抬脚就踩着了什么东西,差点儿滑倒。 “陛下当心!”甄文君立即扶住李延意,这一扶没让天子摔倒,却还是让她疼得出了一身冷汗。 “陛下的手臂怎么了?”甄文君扶得极有分寸,完全不至于弄疼她,可看李延意脸色发白似乎疼痛难忍,指尖微微一探,发现她袖中手臂似乎绑着一层厚厚的布带。 “前几日不小心摔了一跤,扭伤了手臂。” “扭伤了?竟有此事?可有让太医好好看看?” 李延意摇摇头:“这事儿寡人没告诉太医,就怕那帮老家伙们又趁机弹劾这弹劾那,借题发挥。若是要限制寡人不让寡人外出的话,岂不是更耽误事?你也知道的,天下社稷之事怎么都处理不完的。只不过这几日天气转冷,伤处愈发肿胀酸痛,一碰就痛,有时候不碰自痛,也不知道是何处出了问题。” 话都说到这份上,甄文君只好将李延意请进去,帮她看看手臂的情况。 鲁岩跪在一旁看着天子踩在自家儿子的画像上,心里多少有些不舒服,可下脚的人是当今天子,他半个屁都不敢放,还要庆幸刚才天子一滑没真的摔倒,否则他们江岭鲁家就算再多生一倍的儿子恐怕也不够砍头的。 李延意在追月军的拥护下走了,根本没深究究竟踩着了什么。 待一群人走后,鲁岩委屈巴巴地要去捡画,见甄文君回来将画帮他收起,连带着上面的一点儿薄灰都抹去了。 鲁岩接过画直说“感谢贵人感谢贵人”,甄文君但笑不语,进去伺候李延意了。 位于寸土寸金的万泉坊内,卓君府不算大,李延意却能在小小的院子里转上半晌,一直在假山边上逗留。 这假山乃是由清湖之石砌成,是院中最吸睛的景观。 清湖地处南崖,因地势特殊,河湖之水千年荡涤,让湖石呈千奇百怪、灵动剔透之态,颇受汝宁士大夫们的喜爱。甄文君知道卫庭煦喜爱清湖石,便让旧相识朱毛三帮忙弄些来。 当年朱毛三和甄文君以兄妹相称,之后答应每年给他的粮一粒没少,这些年来供他吃供他喝,让他在南边活得极为滋润。大聿中枢变天之后朱毛三听说卫家得势了,卫家的女儿还当了大聿第一女官,他这义妹就是卫家人。朱毛三一直都想再见见甄文君,可这些年都没见,突然跑去找人家只怕会被人嫌自个儿阿谀奉承,朱毛三当惯了土皇帝拉不下这脸。 正好甄文君想要清湖石,差人来南崖找他想他帮忙,朱毛三打了鸡血一般恨不得将清湖给挖个干净都送去汝宁。还是卫家派去的食客有分寸,怕运不动,只挑选了一部分品相最佳的石头运回去。卫庭煦十分满意,和甄文君一块儿商议,砌于池塘东边,命名为“拢栖峰”。引水上拢栖,再于四丈高空奔流而下,拍激在石头、岸边,夏日里十分凉爽又壮美。 “拢栖”二字也是卫庭煦题的,家乃是修身养性的栖息之所,她希望回到卓君府之后能够多点儿闲情趣味,拢起烦心。 李延意目不转睛地看着“拢栖”二字。 甄文君已经站在内院门口等待她进来,发现她半晌不动。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发现她凝望的表情有些不对劲,不像是在欣赏卫庭煦书法,倒有点儿玩味之意。 “看这‘拢栖峰’三个字是出自子卓之手啊。”李延意看似无意地提了一句,“子卓志向高远,府中小小角落便能感受到她的鸿志,实在是大聿之福,寡人之福。” 甄文君顺着李延意的话附和了几句之后忽然想明白了。 拢栖,龙栖! 只怕是李延意误会了卫庭煦的意思,以为卫庭煦自比“龙”,栖息于此峰! 若是要追究的话,这可是谋反的大罪。 甄文君不想李延意猜忌卫庭煦,想要解释,话到了嘴边又停住了。 或许李延意根本没有她想的那么复杂,只不过随口一说而已。就算天子猜忌,至少表面上还未捅破窗户纸,她一解释反而捅破了,对于卫家来说没有任何好处。 自古以来功臣需要做的是消除天子猜疑,没有上赶着将天子猜疑摆上明面的。 甄文君道:“子卓对陛下一片丹心,每日披星戴月,为的就是能助陛下定国安邦。如今全力推行海纳变法也是因为陛下器重全力支持,若不是陛下,有再高远的志向又有何用?臣子怀才也需得遇明主赏识才有机会为百姓谋福。说到底还是陛下贤明。” 甄文君徐徐说来李延意就听着,没什么开端也没有结束。 李延意没进屋,反而让甄文君带她在府中到处走走:“这小宅看起来不大,其实内有乾坤啊。文君妹妹,你可要好好带寡人看看。” 甄文君哪还敢让她到处看,只怕看到什么都会乱想,赶紧道:“奴牵挂着陛下的伤处,陛下还是以龙体为重,让奴先为陛下查看伤处吧。” 李延意继续环视了一圈,才慢慢沿着武康石皮铺成的青苔路走到了茶斋内,坐好。甄文君立即让家奴去泡茶,泡顶级的古潭雪松。这顶级的古潭雪松和刚才给鲁岩泡的不一样,摘的是每年暮春头一拨古潭雪松的叶尖儿最嫩最香的那一波,两指一捏下去就值几百黄金。平日里卫庭煦都不太舍得喝,甄文君拿出来招待李延意心也在滴血,可谁让她是天子,普通的茶她也不好意思拿出来。 结果茶煎好端上来,李延意根本没想要端起来的意思,甄文君说她手臂断了她也没什么惊讶,只说日后可能要经常来卫府劳烦文君妹妹帮她治疗了。 甄文君看出了李延意早就明白自个儿手断了,可她不明白的是李延意今日来究竟为了什么。她甚至怀疑李延意是刻意避开了卫庭煦,单独来找她的。 甄文君的感觉是正确的。 李延意让旁人全部退下,就她和甄文君两个人坐在茶斋之中。拢栖峰的水哗哗地拍打之声形成很好的防障,让茶斋之外的任何人都听不见她们的谈话。 “陛下,今日来找奴可有什么吩咐?”甄文君并非沉不住气,而是不想再和李延意拉拉扯扯,不若单刀直入直接将问题剖开,谁也别再绕弯子。 李延意握住甄文君的手,丝毫不嫌弃她手上的泥:“妹妹可有想过入仕?” “入仕?” “对。如今子卓在全力推动海纳变法,这是将女性地位提升的一小块基石,只有子卓一个人是不够的。寡人需要你们两人同心协力,一文一武相互扶持,共同推进大聿女官在中枢中的地位。一旦基石稳固,寡人便要你们俩成亲。” “成、成亲?”甄文君吓了一跳。 “没错,寡人要你们二人成亲,成为女女成婚的第一对楷模。只有你们两人才能做到。” 第151章 诏武二年 当初长歌国所谓的女女生子秘术让她们白跑一趟不说, 还带回来个倒霉的小拖累, 而且到现在阿燎也没能将木盒打开, 更不用说里面藏着的是否真是她们要的秘术了。 甄文君多少有点儿失落, 觉得传闻果然是传闻, 世间哪有这么些好事。所以,在李延意初初提到“女女成婚”之时甄文君本能反应就是觉得不可靠,但思绪一转,不对,提议的可是大聿第一女帝。李延意想要巩固帝位, 想要让所有大聿百姓从骨子里认可女子地位从而心甘情愿地接受一位女人的统治, 打破常规破除旧制是万分必要的。 甄文君知道现今大聿男性断袖之癖者众多,女子之间期盼白首到老者也不在少数,只不过没有一条法令能够让他们合情合理合法地在一块儿, 大多数情况下只能以“密友”相称, 甚至连成为“妾”的资格都没有。无论生时如何相伴相依, 一旦死了从钱财到爵位,从宅子到家奴, 同性密友是无权继承的。 在万向之路的路上甄文君曾经听阿燎的几位小娘子议论过几句,她们并不担心阿燎将来是否能给她们带来更好的生活, 毕竟有庞大的世家庇护,她们肯定衣食无忧。但阿燎若先一步离她们而去呢?她们能够得到阿燎此生的爱与呵护, 也全心全意地反馈给阿燎, 却无法继承任何属于阿燎的物件, 就连这青鸾到时候都可能归于长孙家, 不免让人心寒。 甄文君问道:“陛下所想是女女成婚,还是男子与男子亦可结合?” 李延意回答她道:“都可。” 甄文君便明白了她的打算。 一旦推行此律法,有同性之癖的庞大群体将会和想要入仕想要更多自由的女性一块儿支持李延意。这古往今来独一无二的时代会让他们觉得自己无比幸运,觉得李延意是旷世圣主,是他们值得拼上性命去拥护的明君。按理来说也会有反对者,反对者自然是传统大聿男性,认为男人就应该三妻四妾和一群女人生活在一块儿。可惜这群认为男就该主外女就该主内的传统大聿男性大多都已经战死沙场,剩下的孩童还未对这世界有清晰的认识。一旦让孩童们从小生活在男女平权的国度之中,他们就会认为世界理当如此。看看流火国的猛达汗就是最好的实例。还有一部分并不想要累死累活的女性,她们只想坐享其成,嫁个有情郎呵护一生就行。这群女性并不重要,甚至可以忽略。 得了民心不说,更重要的是一旦女女成婚的“第一对楷模”站稳了脚,往后天子想要封个女皇后也无可厚非,她做这一切都是为她和阿歆今后舒坦日子铺路而已。 李延意这是打算先推她和子卓出去当活靶子呢。 拉她入仕只不过是要扩大她在大聿民间的威信,提升女女成婚顺利推进的可能性而已。 想到这点,甄文君的笑容更甚:“奴不才,只知道舞刀弄棍,上阵杀几个胡贼可以,但要是真的入仕当官……只怕奴没这本事。” “哎,文君,别一口一个奴的,寡人听得别扭。寡人称你为妹妹,你便叫寡人姐姐吧。” 甄文君后背的寒毛一竖,她哪敢如此称呼,只怕折寿。可天子都开口了,不叫的话恐怕就不只是折寿那么简单,恐怕人头什么时候落地也不知道。 所以说当初阿母教导过,让她不要锋芒毕露,最是不能的便是被帝王家盯上。伴君如伴虎,今日天子可以器重你,明日就能猜忌你。最聪明的做法就是远离朝堂斗争,远离天子。 可惜,甄文君一早就知道这个道理,但事到如今已经是身不由己。 “陛下姐姐真是折煞了奴……折煞妹妹我了。”甄文君硬着头皮反握住李延意的手,一只手握住还不算,两掌一合将天子白皙金贵的手夹住了。 论虚情假意甄文君还真不输给谁。以前为了保命她演过多少戏,这世间能与她在做戏方面一较高下的恐怕也只有卫庭煦了。 既然李延意想要亲热那就和她亲热,不怕这肮脏的泥水就全部送给她,反正她掌心里的泥水十分丰沛。 “妹妹并非是想抗旨不遵,只是妹妹有几斤几两自己心中有数。就怕真的入仕还未帮陛下建功立业分担愁绪就闯下大祸……” 李延意伸手在她脸庞上刮了刮,将一泥点刮了下来,笑得颇为温和:“妹妹何等的人才,寡人心中有数,妹妹只会出乎寡人的意料,又什么会闯祸呢。若是妹妹担心的话寡人送你一副免死金符如何?” “免死金符?” “对,有了此符无论是谁都不能杀你,即便是寡人也不行。” “陛下姐姐也不行?竟有如此神物?”甄文君知道自己睁大着眼睛吃惊的样子很像个脑痴,心里也在暗暗叫苦。李延意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居然连大聿历代只发给绝世功臣的免死金符都要拿出来了,甄文君只能硬着头皮应承下来。 她其实只想站在卫庭煦的身后默默保护她,当好“大聿第一女官”背后的女人就好,没想到李延意非要将她拖出来,推上风头浪尖。 卫庭煦早就回来了。 卫庭煦大老远就看见了茶斋上的二人,阿竺刚进门见卫庭煦站在远处默默注视着茶斋内的天子和甄文君,脸色发沉,便要去通报秘书丞回来了。卫庭煦将她拦了下来。 “陛下正在与文君密谈,他人不可惊扰。扰君之罪你担当得起吗?”卫庭煦口中这样说,其实用足了底气,茶斋内的二人听了个一清二楚,往她们这儿看来。 甄文君见卫庭煦终于出现眼泪差点儿往外喷,赶紧热切地唤了声:“子卓!” 卫庭煦上前伏地拜见陛下,李延意亲自将她扶起来道:“寡人等你多时了,子卓啊你总算回来了。走,寡人有满肚子的话要与你说。这些日子在宫中真是憋坏寡人了。” 卫庭煦让阿竺和甄文君去准备茶点,甄文君还记挂着李延意的伤。李延意摇了摇头说不碍事。 直到李延意和卫庭煦走出了视野时甄文君才恍然。 断臂之痛谁能忍受,李延意的手臂恐怕早也处理过了。 李延意和卫庭煦二人走到了房内,将门一关,李延意便深深地叹了一叹。 “以前只想着要将李举拉下来,却没想过登上了帝位要面临多少烦心事。子卓啊子卓,你当初该提醒寡人才是。”李延意一上来便埋怨卫庭煦,就像是朋友之间相互开着轻松的玩笑。卫庭煦正要开口,李延意接着丢出一句: “太后派人行刺阿歆。” 卫庭煦眉头微微一皱:“阿歆现在如何了?” “自然是没事,否则寡人现在也不会安心在此了。我让阿烈在北疆保护她,有什么消息随时发信回来。子卓。”李延意换上一副意味深长的表情,“你可知道这回帮阿歆化解危机的是谁?” 卫庭煦见她这样的表情就已经知道正确的答案了,摇摇头道:“微臣不知。” “正是寡人那闻风而逃的贵妃,你的亲哥哥卫子炼。” 卫庭煦笑了笑道:“二哥心系胡贼之患,想要趁着他们养精蓄锐之时突袭,将其扫除干净,乃是一心扑在大聿安危之上,亦是为陛下尽忠尽力,并非闻风而逃,还望陛下恕罪。” “哎,不用说这些。”李延意道,“莫非子卓觉得寡人如此糊涂?这点儿事都想不明白吗?贵妃什么的也都会为了敷衍太后,寡人心之所系你是最明白的。”她伸手拍了拍卫庭煦的肩膀,“子卓你何时变得这么死板了?还是因为寡人现在是天子,你便不与从前一般对寡人推心置腹了?” 李延意这话相当于责备,卫庭煦自然不能说“是”,可她能否认吗?一旦否认便是心有城府,往大了说甚至可以称之为包藏祸心。 卫庭煦低着头半晌不语,再开口时竟带着些哭腔。 “嗯?”李延意微微偏低了头,想要看清卫庭煦的脸。 卫庭煦却以袖遮面,轻轻在眼角一拭。垂下衣角时,双眼发红。 “子卓你为何而哭?” “陛下之于微臣不仅是敬重的君王更是至亲之人,陛下觉得与微臣之间有个隔阂,定是微臣做得不够好,让陛下不满意了。想到自己的过错竟让陛下忧心,微臣难过痛心而哭。” 本来李延意说的是卫庭煦不和她交心,结果到了卫庭煦口中竟成了李延意与她有了隔阂。看似说的是一个意思,但主动分离彼此的人却在暗中被卫庭煦换了个位置,倒成了李延意的不是。 既然是至亲至敬之人,李延意再咄咄逼人就说不过去了。李延意将帕子从腰间抽出来亲自帮卫庭煦擦眼泪: “寡人何时对你不满意了?你可不能占着一张巧嘴给寡人下套。说起来你们卫家当真是寡人命中福星。你看看,你为寡人开辟江山推行变法,你哥哥救了寡人的阿歆,寡人当真离不开你们卫家。” “卫家对陛下一片赤胆忠心,这些都是臣子分内之事。” “阿歆却让寡人头疼。”李延意坐了回去,很自然地将话题转到了阿歆身上,“寡人本来是想趁这次机会让阿歆回来,没想到圣旨发到了北疆她竟抗旨不遵不回来。现在栾疆那伙人盯着阿歆,没日没夜地递折子,就想将她置于死地。那些折子你也都看过了。” “是。”卫庭煦道,“其实陛下想借众臣之口将阿歆拉回汝宁,完全不必以‘封将’刺激众臣。若陛下一早封阿歆个闲散爵位,庚拜栾疆之流未必会如今日般反对。他们如今不止盯着微臣,更盯着阿歆,皆因陛下所封之职乃是实打实地手握兵权。无利不起早,这一回的症结看上去是在已经被移为白地的谢家,实则却是落在兵权之上。谢氏旧部虽已经被斩除殆尽,可阿歆机勇过人,只要跟过她的士兵极容易被她折服,没有将之名却早有了将之实。换成谁过去都很难得到北疆将领的信任。庚拜的野心不止在铨选之上,更在兵权。若是微臣没记错的话,早在神初十一年末的时候庚拜就已经想要让自己的嫡子去北疆当个领兵太守了。” “对,当时寡人没让,一是因为那时北疆还有些祸乱未平,十分危险,舅舅只剩下这个儿子,寡人也不想他冒险。这其二么,寡人的弟弟寡人自然了解,他去了北疆怕只有添乱的份。” 卫庭煦:“更何况北疆距离汝宁太远,乃是拥兵自重的良地,陛下也是担心庚家一旦有反意,只怕会以北疆为据点,直攻汝宁,里应外合。” 李延意不是没想过此事,但毕竟是自己的亲舅舅,她的心思没人能说,就连最亲密的生母都不可说。 这世间,恐怕只有卫子卓真正懂她了。 心思到此处,李延意望向卫庭煦的目光突然变得非常柔和,又格外难过。 不过这情绪只持续了非常短的时间就从李延意的眼眸里消散不见,她很快找回了方才的镇定和方向。 “……国舅爷想要兵权,若是海纳变法得以彻底实施,那么他们庚家也不算血亏。阿歆回到汝宁或者干脆死在北疆,对庚家而言都是最好的结果。他们想的是只要阿歆一死陛下就有了立后的可能,皇储有望。而北疆那边自然是可以安插自己的人过去,踩在阿歆辛苦建立起的白峪城之上,建功立业,巩固庚氏在朝中的地位。” 李延意摸着下巴:“还是子卓清醒,寡人竟没想到兵权之事。” “陛下是关心则乱,不若臣旁观者清了。” “所以说,以子卓所见,阿歆便是留在北疆最好了?” “不,阿歆继续留在北疆只怕会有新的危险,就算能躲过今日暗箭,也难保不会被他日明枪所伤,还是待在陛下的羽翼之下最安全。” “可寡人用尽了办法,她就是铁了心不回来。” 卫庭煦看了看李延意的手臂:“陛下受了伤?” 李延意微微一愣,随即明白了。 甄文君将池边的徘徊花全部挪到了理想的位置,沐浴了一趟回来,卫庭煦和李延意还是没出来,甄文君闲不住,就去收拾屋子。 虽然已经搬来一段时日,还是有一堆物件没来得及整理,卫庭煦那些陈年的乐器最让甄文君头疼,该归置在何处才最利落?还有那一堆的卷帙又该如何摆放,这儿可没有卫府偌大的书墙供她们使用。 甄文君握着两卷古籍正要摆上架子,谁知一怼没怼好,掉了出来,砸在了下方的乐器之上。甄文君心中“哎哟”一声,生怕将卫庭煦心爱的乐器和书籍一并弄坏。书砸上去发出“嗡”地一声,甄文君赶紧去揭开裹在乐器之上的布,想查看它是否完好。 这布盖还非常结实,甄文君费了好大的劲才打开。 幸好乐器没有损坏。 甄文君将书拾起来正要将它继续摆好,忽然想到了什么,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方才那“嗡”的一声有些熟悉。 好像在什么地方听过。 她低头,注意力重新落了回去。 一面长长的乐器。乐器之上紧绷着十三条弦,看上去和筝有些相似,但音色浑厚,全然不同。 甄文君抚摸这架乐器,思索着,用穿成卷帙的竹片再拨了拨。 忽然,她的指尖像被火舌烫个正着,猛地缩了回来。 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她想起来了。 第152章 诏武二年 明月如钩, 寒风四起。 李延意和卫庭煦一直密谈至半夜, 甄文君打了两套拳又喝了碗参汤,困得眼睛都睁不开卫庭煦还没出来, 她熬不住就先睡了。 不知到了哪个时辰卫庭煦进到了屋里, 脱去衣衫掀开带着甄文君体温的香软被子钻了进去, 贴着甄文君的后背, 单臂环着她。 “嗯?”甄文君迷蒙之中翻过身来将卫庭煦揽入怀中, 眼睛还闭着, 闻到了怀中人好闻的香味,顺了顺她的长发便很快又没了动静, 重新睡了。 卫庭煦抱着甄文君睡得很踏实。 只要感受到甄文君的体温, 她便能一夜不提防,睡到天亮。 第二日卫庭煦醒来时甄文君已经不见, 被子掀起一角, 还残留着甄文君的气息。 卫庭煦昨天一整天只吃了一杯茶, 回来之后天子登门没法不搭理,偏偏天子精力特别旺盛,一谈就到后半夜。卫庭煦其实是有点儿饿的,阿竺也给她做好了宵夜,但她没什么胃口,沐浴后直接睡了。 这会儿醒来腹中空荡荡的, 有些馋。 从床上下来对着镜子梳妆洗漱, 一边梳头一边看着铜镜内的自己, 脸胖了一圈, 双颊若隐若现着红润。 自从搬到卓君府之后每晚回府甄文君都会备好了酒菜等她,无论什么时辰回来都有人与她共进晚膳。日子愈发规律,就算朝堂琐事繁多却也不至于教卫庭煦焦头烂额,她能够分出一大部分的精力放在和甄文君共处上。如此一来身心都舒服,体重自然往上涨。 前几日早上起床时甄文君还说有点儿怀念以前她腿脚不便去哪儿都需要抱的日子,委屈了起来。卫庭煦见她这副模样当真太可爱,忍不住笑了,坐在床上向她伸手。甄文君欣喜地将她横抱了起来,卫庭煦问她: “这样是不是又找到了点儿当初的感觉?” 没想到甄文君竟摇了摇头道:“有点儿不一样。” “嗯?哪儿不一样?” “沉了。” 见卫庭煦难得的一愣神,甄文君哈哈地笑,非常得意。 “竟是开始嫌弃我了。” “嗯?子卓莫恼,我只是在说笑而已。” “现在嫌弃我胖,日后便会嫌弃我老嫌弃我丑。还抱着做什么,将我放到一旁,让我自个儿变胖变丑就好。” 甄文君吓得一早上没敢撒手,从卧室到前堂,从前堂再上马车,甄文君一路都将她紧紧抱着,连带着用早膳都还抱着。卫庭煦在她怀里捧着碗勺慢悠悠地吃,时不时还提醒她小心被压断手臂。 这种事换成旁人恐怕多少有点儿害臊,但卫庭煦不一样,她十多年来一直都被人伺候着,他人的臂弯就是卫庭煦的椅子,就算甄文君将她抱到太极殿她都能不紧不慢地与栾疆等人唇枪舌战。 甄文君抱她一时没问题,可一直抱着再有气力也会累,又没胆子撒手,对着卫庭煦只能苦笑。 从那日之后甄文君就只敢夸赞,半个和“胖”挨边的字都不敢说,乖得不行。 卫庭煦边梳理边想着甄文君,嘴角忍不住往上扬。 四品以下官员每个月有一日的假期,卫庭煦选在今日。 让天子头疼的琐事卫庭煦已经支了招,李延意是个聪明人,知道该怎么做,她也能暂时歇会儿。 今日应该无事。 梳好了长发,将桃红色的花钿贴在眉心之上,挑了三盒胭脂出来,最后选了一盒石榴红,挖了一小勺扣在铜盘之上,滴了几滴清水将其化开,以指腹粘少许点在唇上。 立即就变得更加明艳了。 卫庭煦心情大好,想着甄文君应该去打拳了,打完拳两人可以一块儿吃早膳。 到了前堂一看,甄文君果然坐在那儿,只不过看上去她浑身上下干爽,不像是打过拳的样子,便问她。 “打了,只不过天气凉了并不出汗。来,子卓,今儿个阿竺姑姑做了你最喜欢吃的梅花奶酪小饼,闻着都香,快来尝尝!” “你怎么不先吃。” “我怎么好先吃,自然要等你一块儿的。” 两人面对面跪坐下,卫庭煦捏了一块小饼咬了一小口,有点儿太甜了。 卫庭煦并不怎么喜欢甜食,小花是知道的,小花做的食物向来都以卫庭煦口味喜恶为第一原则。这么多年来一直都是小花伺候在左右,如今她的毒还在体中,仲计无论如何都不同意她移换地方。小花自小没长时间离开过卫庭煦,此时要将这主仆二人分开,小花十分抗拒。卫庭煦亲自宽慰小花,让她稍安勿躁,一切以身体为重。 “等你毒清除了,我亲自来接你。”搬出卫府那日卫庭煦特意陪了小花一会儿,离开时抚摸着她的脸依依不舍。 小花不习惯不在卫庭煦身边,同样卫庭煦也有些不太习惯没有小花的日子。阿竺的手艺的确是好的,她也是服侍了卫家几十年的老人,知道卫家每个人的喜好,但没那么精准。 “怎么了。”甄文君见她只吃了一口就放下,没再拿起来,“不喜欢吗?” 甄文君倒是了解她的。只不过在一起的时间还太短,即便再会察言观色的人也未必能洞察另一人全部的细节。不过卫庭煦对此并不觉得有什么负担,甚至有点儿享受和甄文君磨合的过程。两个人慢慢靠近,慢慢了解对方,犹如迷雾之中看画,慢慢将画中人的五官拼凑出来。她的眼睛是凤眼还是杏眼,她的唇是薄是厚,她的声音又会是什么样的…… 她愿意让甄文君了解,愿意在她身上花下所有的心思。 “有些腻。”卫庭煦说。 “腻?可是太甜了?我去为你倒杯水解解腻。” 甄文君倒了水回来,卫庭煦接过杯子时指尖无意在她手背上掠过。这小小的情趣甄文君竟没发现,倒是说起了昨日的事情: “对了,昨日你还未回来时陛下和我聊起了女女成婚之事。” “嗯?陛下竟向你提了?”卫庭煦喝了一口水后道。 “是啊,还说让我入仕,拉拔我一把,让咱们两人尝尝鲜,做那女女成婚的第一人。” “女女成婚法去万向之路前我就和陛下讨论过了,只是我觉得现在将此法提出来有点儿操之过急。” “操之过急?” 卫庭煦点了点头道:“别说海纳变法了,就是咱们刚从万向之路往回走,还没到大聿就有一帮人打算取咱们的性命,就知道我们每一次动弹都会伤到多少人的利益。海纳变法已经要在大聿掀起一场不小的风暴,伤筋动骨战斗流血在所难免,这些都不必害怕。可现在的中枢能够抵挡一波翻天覆地的改造,却不一定能承受得起第二波。女子入仕一事本就非常敏感,陛下要的是公平,可在很多人看来陛下乃是针对,乃是不公。女女成婚一事不仅仅是看上去的那么简单,它不仅会打断大聿的经脉,更有可能连骨头都全部打断,想要重新接好缝合变成一个全新的人,恐怕扁鹊重生华佗再世都未必做得到。再坚固的楼宇都有可能经受不住双重狂风的暴虐,更何况大聿中枢如今残破不堪。” 甄文君深以为然地点点头:“况且现在男丁已是严重不足,若是双女双男成婚法令推行的话,数年之内大聿人口无法增加,到时候外地入侵只怕连兵都征不到。” “陛下不可能想不到这点。”卫庭煦像是在和甄文君说话,又像是在自言自语,“不知因为何事急躁。” “你不是说她因为庚太后和阿歆的事烦得寝食难安么,大概想要速战速决,将阿歆封为皇后就万事大吉了。对了……”甄文君这一串说得颇为匆忙,有点儿为说而说的意味,像是为了最后这“对了”之后要说的事而匆匆敷衍,“昨天你和陛下在密谈时我不是在屋内收拾么?收拾了几件乐器出来。” 甄文君说着,目光抓住卫庭煦的脸,观察她脸庞最细微的变化,猜测着她会怎么回答。 结果卫庭煦根本没有回答任何话,只是安静地喝水,直到没听见甄文君下一句话时才略有疑惑地抬起眼眸看她。 “本来我都不知道是乐器,给你整理书卷时不小心掉了,砸出了点儿声响我才发现。那架筑,为何裹得那般紧,害我想要查看有没有砸坏都颇费了一番功夫。” “哦,那架筑是我大哥送给我的。自从他过世之后我就收了起来没再弹。也不舍得丢,便一块儿带来了。”卫庭煦平静地说道。 这回答在甄文君的设想之外。 甄文君一早醒来就想要问卫庭煦关于筑的事情,坐立难安又不想表现出异常,尽量保持平常心,甚至铺垫了这么久就是想让卫庭煦察觉不到任何异样。 她迫切想要卫庭煦的答案,想要知道这架筑是否就是当年在绥川寒河之上撩动她心的那架,想知道让她热泪盈眶的“中离曲”是否出自卫庭煦之手。 如果答案是肯定的话,便会出现一个让甄文君毛骨悚然、无论如何都无法接受的可能性—— 卫庭煦早就见过她了。所谓的“救命恩人”根本就不存在。 卫庭煦早就知道她不是“甄文君”,甚至这世间根本就没有“甄文君”。 或许在寒河之上的见面也是早就图谋好的,不然为什么舟中击筑之人没有露面甚至连话都没有说,全程都让身边的婢女帮忙传话?就是因为卫庭煦十分有把握谢家阿来将会一步步地被她引入设计完美的陷阱之中,为她所用!所以她不能过早暴露声音,若是被认出将会功亏一篑。 这一切都是卫庭煦的谋划,甄文君还以为自己棋逢对手,瞒天过海。 昨晚卫庭煦回来之后两人抱在一块儿睡了。卫庭煦没多久进入梦乡,感受到她呼吸平稳之后,甄文君睁开了眼。 她睡不着。 转头看着怀中的人,是熟悉的,却又萦绕着一种陌生感,让人害怕。 无数种让人焦虑不安的想法如同一条冰冷的蛇缠着她的身体,让她又慌又怕,肌肉紧绷得像一具已经僵硬的尸体。 当她发现那架筑时第一反应便是替卫庭煦找借口,理智来分析这件事并不是卫庭煦做的,绥川偶遇的那人也不是卫庭煦。她的枕边人虽然精于谋略,有时候手段也相当利落,可那都是对待他人。 她的爱人不会这样算计她,不会的。 没错。卫庭煦是何等的聪明,她若是要算计的话怎么可能留下这架筑来让人发现教人拆穿?应该早也毁了才是。再说,她又为什么要制造“甄文君”这么一个人?为什么,只是单纯为了将她收到身边?可那时的阿来根本什么都不是,卫庭煦图她什么要费尽心思下这么大一盘棋? 不会的不可能,没有理由。 甄文君闭上眼想要强迫自己快些入睡,少去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 一闭上眼,谢扶宸那张脸便出现了。 那张和自己相似的脸。 你恨我吗? 甄文君难受地翻身。 不,你恨的未必应该是我。 你是我的女儿,我的亲生女儿。 你知道有什么开始变味,你已经明白解释不通的事情是什么。 为什么你阿母身怀绝世的才智见识和武艺,却会被谢太行这样一个无用莽夫玷污?因为她那时腹中已经有了你,因为某种原因她需要一个庇护之地而不想引起他人怀疑,特意选中了谢太行。因为谢太行是我的宗亲,样貌上多少有些相似,说你是他的女儿不会有人怀疑。 甄文君后背都湿了。 难受地翻身。 攘川之难后,卫庭煦想要向谢扶宸报仇,想要手刃仇人。不,只是手刃岂能一解心中之恨?她要让谢家全家都死,要亲手捏碎谢家满门! 谢家满门的性命还是不能解恨,她要让谢扶宸痛苦,她要让谢扶宸感受到世间最大的痛苦——这才符合卫庭煦一贯的作风。 什么样的痛苦是世间最大的痛苦? 骨肉相残。 她要将谢家的骨肉培养在身边,磨成一把利刃。她要用这把利刃刺穿谢扶宸的心。她肯定会在谢扶宸死前告诉他这个秘密。一旦谢扶宸知道了真相,这把刀又成了盾,是她取得最后胜利的重要砝码。 难怪在她去北线之前谢扶宸手段凌厉,可之后一泻千里,被卫庭煦打得毫无还手之力。 谢扶宸不忍心向自己的亲生女儿下手,而他女儿被蒙在鼓里,率兵杀入汝宁,打了谢扶宸一个措手不及。 最后谢扶宸输了,他知道自己将面临什么。所以临死前他想要见甄文君一面。 他想要见他的女儿,他和阮氏阿穹的女儿。 卫庭煦让谢扶宸痛苦地死了,她报了仇。 这一切都是她的计划,所有事都在她的计划中一步步精准地向前推进。 甄文君回忆当初心惊胆战地靠近卫庭煦时的点滴,明明有那么多的破绽为什么卫庭煦从不揭穿,甚至在耐心地引导,她居然还觉得是自己的聪颖,能和卫庭煦一较高下…… 谢扶宸死于她的精心计划,那么阿母呢? 阿母从一开始也是她的棋子吗? 阿母也是她害死的吗? 甄文君一夜都没有睡,她无法入睡。千般愁绪在她毫无防备时绕上她心头,却没有乱。 甄文君恨自己不能糊涂一些,恨自己为什么能够将过往的一切记得这么清楚。 慌乱的一夜过去,当走出卧室看见阳光时,她重新冷静了下来。 现在下结论还太早,卫庭煦对她的情感是真是假她心里有数。不可冲动冒失。 她要冷静地先试探卫庭煦,不可错怪了卫庭煦,否则她便是蠢货,是罪人。 想过千万种卫庭煦可能的回答,最后得到的答案还是出乎意料的,竟没能想到这一点。 人与人的心不过相隔一层皮肉,却如同相距千里。 猜不透。 卫庭煦的话是真的吗?甄文君应该相信的,否则她为何要问。 但甄文君更明白一件事。世间的确有巧合之事,却没有处处都巧合的事。 晨间温和的阳光洒在卫庭煦身上,金光之下她的爱人依旧如同她第一次遇见时那么美,美到无法移开目光,美到如藏剧毒。 第153章 诏武二年 深秋, 所有野外的动物都开始养膘, 将自己揣成个圆球, 准备过冬。 这是最适合秋猎的时节, 甄文君刚刚将府内的花草培育妥帖, 闲不住,一闲下满脑子都是胡思乱想,索性骑着云中飞雪去野外狩猎,每次都要猎到夜里才回来,倒是打回来不少野味。 去了几次被小枭发现, 闹着硬要跟她一块儿去。甄文君本没心思带她, 小枭二话不说直接跳上马,死死抱住甄文君的腰怎么都不下来。甄文君驾马一向飞快,怕颠两下这傻孩子摔下来摔到了脑壳子该更傻了, 只好将她拎到了身前, 抱着她护稳了。 小枭在骨伦草原长大, 天生带着野性,一双寒森森的马刀不离身。当初返回大聿途中遇到饿虎袭击时小枭就表现出了非比寻常的魄力, 甄文君知道她是块练武的好料子。 在汝宁待了数月,用大聿话和她交流已不是什么大问题, 这孩子聪颖的程度超出甄文君的意料。 小枭早就受够了住在府中哪儿也不能去的日子,甄文君最近心事重重没时间搭理她, 更不用说是带她出去玩儿了。小枭找不到同龄人, 甄文君又不怎么理会她, 大多数时间里她就一个人待着, 自己拿支笔写写画画,或者翻翻书卷打发时间。 要不是这回秋猎,甄文君几乎都要忘记她的存在了。 骑着云中飞雪出了城门,踏上了官道之后车马渐渐变少,天高地阔,甄文君让小枭坐稳拽紧缰绳,还没等小枭应她她便高喝一声,鞭子一挥,云中飞雪立即狂奔风旋电掣,小枭单薄的小身子在剧烈颠簸的马背上有点儿不稳,左右摇晃着。 “腰部用力,双腿用力夹紧!”甄文君在她耳边嘱咐道。 小枭细细的头发被秋风吹起,露出一双激动的双眼,她照着甄文君所说果然稳当了不少。即便坐不稳甄文君双臂就在身侧,也绝不会让她坠马受伤。 小雪越奔越快颠簸也越来越剧烈,小枭不仅不害怕反而兴奋地大叫。 甄文君笑道:“好孩子!还能坚持吗?” “阿母再快些!” 小枭比她想的还要勇敢,甄文君看见她仿佛看见了小时候的自己,颇为意外又亲切,浸在冷水中多日的心难得被注入了一些温热。 终于停了下来,甄文君看见林子里有一只肥肥的野猪,便持了箭轻声下马,小枭也看见了,正要说话,甄文君对她比了个“嘘”的手势,她立即不敢动,圆圆的大眼睛紧盯着那只野猪。 甄文君引弓待射,从肩到腰背都分外健美。小枭见她瞄了半晌竟不射有些着急,却不敢开口说话,生怕将野猪吓跑。 甄文君并不着急,野猪刚刚走到此处还在四处试探,待它闻了一圈找到了感兴趣的食物,对周围放松了警惕,甄文君便在这时发箭,一箭便中。野猪吃痛狂奔,小枭开心地大叫,甄文君飞上马背立即去追,一直追到野猪失血过多体力不支,轻松将它捆了绑在树干上,一会儿猎完了再回来取。 小枭吵着也要自己射野猪,甄文君脑子里一闪而过先前和卫庭煦一块儿狩猎时她也曾经提过一样的要求,像个未经世事开心的孩子。 那天夕阳的壮阔模样让人终身难忘。 甄文君还沉浸在过往的回忆之中,小枭就已经伸手过来要握弓了。 “你拉不动的。”甄文君没给。 小枭不服气非要拉,甄文君被她闹得耳朵发痛,就遂了她的心意把弓递了过去。果然小枭拉了半天脸都憋红了好不容易射出一箭,没飞出两步的距离就软趴趴地掉在地上,小枭备受打击。 “别噘嘴啊。”甄文君对她圆圆的脑袋一顿乱摸,“回头我给你做一把适合你的弓箭就好了。这把太紧了。” “那是不是不好用,射不到猎物?” “射不死大的野兽,不过兔子之类的小动物没问题。” “真的么!”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阿母最好了!” 小枭开心地掰了几根紫藤树的树藤编成了草帽戴在甄文君的脑袋上,甄文君见她笑得一双眼睛如月牙,第一次觉得小枭没那么烦人,倒有几分童趣和可爱,也就不计较她一口一个阿母了。 带着几只猎物回到卓君府时天完全黑了,卫庭煦已经从禁苑回来,正在池边修剪徘徊花。 “今天回来的这么早?”甄文君让家奴帮忙把猎物搬进庖厨,她先去洗手,拿了皂荚看了卫庭煦一眼便往水盆的方向走去。 “早?一个时辰前我就回来了。” “喔,回来怎么也不休息。” “花期已过,趁寒冬来临之前将枝叶修好,也好让它们轻松点儿度过冬日。” “嗯,说得也是,还是子卓想得周到。”甄文君洗完手又去洗脸,洗完脸再去庖厨帮着家奴一块儿处理猎物。将皮都剥完不算,还帮着一块儿片好了肉,串上绳子挂起来,从回来开始就没停过。 卫庭煦全程坐在一旁看着没说话,并不打扰她。甄文君低着头忙活,可毕竟不是瞎子,卫庭煦在那儿待着她肯定是知道的。 “天气渐渐凉了正是储备肉的好时机。”甄文君坐在小木凳上串肉,手中没停,抬起头来对卫庭煦笑了笑。 “你忙活了一天,都不想我?”卫庭煦坐到她身边冷不丁地抛出这句话,颇有些委屈的意味。 “想啊,怎么不想。可我也得干活儿嘛。”甄文君伸长脖子在她脸颊上亲了一亲,“今年夏季降水不算丰沛,指不定什么时候又来一场大荒,我可不想再经历一次饥荒,有备无患。” 卫庭煦似乎对这个吻很满意,亲自去倒了杯酒来给甄文君喝。甄文君晒完了肉还是闲不住,又去做弓,并没有回房睡觉的打算。 “今儿个怎么这么有精力?”卫庭煦手里拿着一卷书,看上去已经读完了。 “之前不是带小枭去打猎么?她非闹着要自己拉弓,我那把她拉不动,就想着给她做一副玩玩。有的玩她就不会再烦我了。” “看得出来你挺在乎她。” 甄文君笑笑道:“我阿父阿母很早就不在,没人疼,知道孤苦伶仃是什么滋味。小枭这孩子虽然冒失了点儿招人烦了点儿,但本性不坏的。在我力所能及的范围内能照顾一点是一点,反正顺手而已,也不费事。” “弓箭上还雕花儿?” “既然都开始做了不如做到最好。” 卫庭煦来了兴致,想要帮她将剩下的花纹雕好。甄文君不让,说很容易受伤。 “记得我还做过你的小人偶么?”卫庭煦不服气,“小人偶可复杂许多我也能完成,这点小把戏岂会难倒我?” 卫庭煦的言语间是毫不见外的赌气,赌气还赌得有些认真。 甄文君已经不太记得卫庭煦从什么时候开始习惯在她面前能毫不遮掩地表露情绪,记得刚刚靠近她时毫无破绽,是绝对不可能让人察觉心思的。 这样的卫庭煦大概只有她一个人能看见吧。 心中这样想着难免有点儿内疚,因为这段时间下意识地躲着卫庭煦而内疚。 “你想试试也行。”甄文君道,“不过我要护着你。” “护着?” 甄文君拉了一把椅子到身前,让她坐过来。卫庭煦坐下后甄文君的双臂从她身后绕上来,下巴搁在她的肩膀上,手掌覆盖上去,将她的手护在掌心内,与她同步,慢慢地用刻刀沿着一早画好的线条仔细地雕刻。 一朵朵花在她们巧手之下绽放,甄文君感觉到她们两人的呼吸融合在了一起。 卫庭煦微微侧回头,目光相交之下心内小鹿昂头,鲜嫩的双唇越靠越近…… 就要吻上时甄文君指尖忽然一痛,这个吻戛然而止。 血从她的指尖徐徐滴落,看上去有点儿可怕。 卫庭煦眉头皱起,马上站起身来将刻刀握到手中,生怕刻刀会张口将甄文君吃了似的。 小枭正好沐浴完打算回房睡觉,乍然见到这一幕直接将手里的衣衫丢了,冲上去抱住卫庭煦持刀的那只手便咬。 “小枭!”甄文君都没看清这只小豹子是从什么地方钻出来的,居然张口便咬,立即上来拽她,呵斥道,“松口!” 小枭偏不,甄文君揪着她的后脖子几乎将她整个人悬空提拎了起来抖了又抖,小枭两排利齿就是不松开。 “你!”甄文君抬起手作势要打,小枭委屈的眼神让她动作顿了顿,没第一时间下手。 “我没有想害你阿母。”卫庭煦冷着脸道,“只是意外而已。你若不松口的话我便将你丢回骨伦草原,永远不得回大聿。” 卫庭煦这番话非常奏效,小枭马上松开了她,充满敌意地盯着卫庭煦的脸回嘴:“阿母才不会让你得逞!” 卫庭煦并没有因为小枭只是个小孩儿就对她和颜悦色,威胁也并不是随意哄骗小孩的把戏而已。她微微弯下腰靠近小枭,带着杀气压迫着她的脸: “不信的话你完全可以试试看。若是你再忤逆我,我有一千种方法让你这辈子都无法再见到你阿母。” 小枭脸色发白,肩膀渐渐缩了起来。 “好了,你们别闹了。”甄文君赶紧插到她们中间,对卫庭煦笑道,“你和小毛孩儿计较什么?她以为咱们有什么矛盾才会冲动。来,小枭,给子卓姨姨赔个不是。你子卓姨姨怎么可能舍得伤我?我这伤是在给你做弓箭的时候不小心弄伤了,你完全错怪了子卓姨姨。快,来认个错就好了。” 甄文君要将她从身后拔出来,小枭一甩手将甄文君推开,含着眼泪咬着唇头也不回地跑了。 甄文君知道她不会跑出卓君府,站在远处的阿竺也看见了,对甄文君点点头,示意别担心,她去照看小枭。 “给我看看,疼不疼?”甄文君将卫庭煦的手握在手中,心疼地吹了吹,“这孩子实在太没轻重,我一定好好训她一顿。快些随我去包扎包扎。” 领着卫庭煦去堂中坐着,甄文君去给她取草药的时候随意念叨着:“你也是,小枭才几岁你和她大眼瞪小眼干什么呢。” “为什么不。” 甄文君微微一愣,抬头看卫庭煦。 卫庭煦没有一丝开玩笑的神情:“若方才她带着马刀,会直接刺中我而不是下口咬。你还觉得她这个年纪还只是个不知世事的孩子吗?我像她这么大的时候已经开始杀人了。” 甄文君手中包扎的动作顿了顿。 “文君,我不知道近日你为什么刻意躲着我。但我想告诉你,无论是谁都不能离间你我。我离不开你。” 第154章 诏武二年 小枭这一口下去用了狠劲, 虽没见血, 卫庭煦手掌小指方向一圈牙印发紫却是没跑,看上去很可怕。 甄文君将药粉小心翼翼地撒在她的伤口上, 包好。 “明天可能还会有点疼, 再过一日就没事了。” 卫庭煦没说话, 躺在床上。 甄文君跟了上去, 发现床有些发凉。 天气越来越冷, 早就该换掉夏季的床褥铺上温暖的毛毯, 卫庭煦一直都很怕冷,这点甄文君也是知道的。一般人即便到了冬日忍一忍也就过去了, 甄文君自己的话是不必换毛毯的。可是卫庭煦不行, 夏季时变个天都容易让她染病,更何况已经是深秋, 若不好好保暖只怕要生大病的。 以前都是小花在做这些事, 什么季节该吃什么用什么从来都没有让卫庭煦操过心。没想到到她这儿却时常忘了。 将暖烘烘的毯子铺好, 又生了火,甄文君含笑回头:“来休息了子卓。” 在一旁候着的卫庭煦没什么表情,头微微垂着,似乎是累了。 坐在床上,甄文君蹲下帮她脱鞋袜。 “这些日子腰腿还酸吗?” 卫庭煦点点头。 “寒团已经用完了,明日我就去卫府找仲计再要点儿回来继续帮你按一按。你说我怎么会如此粗心, 这么重要的事都不记得。你该提醒我才是。还有这毯子, 不该放得那么高谁都不好拿。明儿我便将府中所有东西都整理归置。” “文君的心思放在其他地方, 旁人提醒也枉然。记下的都是愿意记下的。”卫庭煦的声音很小很细, 若是不仔细听话中的内容,还真以为她在说什么柔软的情话。 甄文君将鞋放好,坐到卫庭煦身边。 卫庭煦已经躺好裹紧了被子,感受了片刻令她舒心的温暖之后才缓缓睁开眼凝视着甄文君。甄文君回望她被纱灯映成琥珀色的瞳孔,想起方才她那句“我离不开你”,心窝里仿佛被谁用力拧了一把。 甄文君想要说点儿好听话,可神奇的是这几日的她格外笨口拙舌,逗人的俏皮话或是宽慰的情话搜肠刮肚半晌也找不到一个字来。卫庭煦正看着她等待着她开口,她却不知该说什么。 卫庭煦突然“噗呲”一声笑了起来,抬起手点在她下巴上:“露出这副表情作甚?知道你一直都在习武练拳,小花教给你的那些功夫全都没落下。我书房里的书也都看了不少吧?你将心思放在这些上我自然没什么可埋怨的。天子想让你入仕,想启用你来牵制我,我能理解。我们文君是也要建功立业的人,不可能一辈子都躲在宅子里种花剪草,那才是埋没你了。” 甄文君心中有自己的想法,卫庭煦直言不讳地提到此事,她倒是很想听听卫庭煦如何看待此事,便疑惑地“嗯?”了一声。 “天子忌惮我们卫家,生怕我们卫家功高盖主,无可厚非。但凡功臣都会被猜忌,也怪我一时没转过弯来,还觉得她是长公主,还以为她会念在我们卫家兢兢业业为她打下江山的份上对我们有所不同。但凡为君者身负重任,每一步都至关重要,所以多疑;为臣者虽有辅弼忠心,却无法将赤胆真心剖出来给君一瞧究竟,所以才要费尽心思消减君主猜疑,让君主安心。如今是我卫家做得不够,天子是想要亲近你提拔你,最好你能为她所用,有朝一日你我成亲也算是制衡我的手段之一。若是我没想错的话,天子应该会给你个在禁苑中甚至就在天子身边的职位。” “用我来制衡你?” “平日里文君这么机敏,怎么竟没想到这一层么?这可不像你。将你放在身边一是能够再提一位女官上来稳固海纳变法的根基,对于稳固她的帝位有利无害,这是其一。其二么,天子自然是知道你我感情深厚,以你作为威胁的话我肯定不敢轻举妄动,若是有朝一日我卫家想要做什么不利于大聿的事儿,她也能立即将你拿下,逼我就范。” “当真君心难测。既然如此那我便要好好找个借口推说不去了。”甄文君道,“司马懿装病躲避曹操征辟,而我也可以想个病症出来不入仕。” “傻孩子,天子都已经亲口对你说了,即便没有真的传一道正经的圣旨下来那也是天子之命。天子一言九鼎,你敢违抗那就是死罪。如今天子心中如何想咱们卫家谁也不知道,若是借着你违抗圣命直接对卫家下手也不是不可能。你装什么病,人家太医过来给你探脉一诊便知。” “那……” “文君莫怕,我说的这些只不过是天子的帝王之术而已,我们卫家一心为大聿,怎么可能有反意?既然天子想要一枚定心丸,那便只好委屈你去将大聿之海稳稳定下了。只要我们卫家一心护主天子也不会为难你。”卫庭煦抚摸着甄文君的脸道,“你我一向心有灵犀,文君你早也看出了天子的心思,也知道我会怎么做,觉得我又会将你往外推,让你身陷危险,所以才与我赌气吧。” 甄文君没想到卫庭煦竟是这样想的。 “这几日你老是避开我,我看着难过却也无奈。天子视吾等心思洞若观火,知道文君你就是我最大的软肋,拿捏住了你便觉得能稳住整个卫家,所以我……” “不用说了子卓。”甄文君打断她,“我明白这件事的重要性。而且我也并非不想入仕。能够进入朝堂中枢一展抱负,黼黻皇猷燮理阴阳,乃是天大的好事,也是身为臣子的责任。如今无论中枢还是边疆武将依旧奇缺。更何况能和子卓一同辅佐天子开创盛世,真是求之不得。” 此刻的甄文君是愿意相信卫庭煦的。 一方面她肯定要揭开所有疑惑,想要还卫庭煦一个清白;另一方面她亦做好了准备,准备面对最残忍的真相——那便是卫庭煦的确算计了她,的确利用她向谢扶宸复仇。 在查到真相之前任何的苦恼都是庸人自扰。 她需要证据,需要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能解释所有疑惑的证据。 卫庭煦说得非常在理,甄文君会答应入仕的确也是想要稳住李延意对卫家的猜疑。而在她内心深处还有另一种担忧。 她和卫庭煦曾经共处的坚固堡垒之上忽然出现了一丝裂缝,邪风争先恐后地从裂缝中往里灌,让甄文君不安的是这个不起眼的裂缝便是怀疑的种子。它或许有一天会突然无法阻止地变大,裂痕爬满堡垒之时若她没有能力及时逃走的话便一定会死在倒塌的废墟之中。 所以她需要一架保命的车。 一旦有生命危险,起码她可以长鞭一扬逃离此地,救自己一命。 李延意正在递上这柄长鞭,甄文君此刻心中对长鞭的倾向几乎是出自于本能。 理智而言甄文君知道这样做是绝对正确的,可看见卫庭煦安静入睡时还握着她的手,她又对二人竟会突然走向猜疑而感到万分的难过。 曾经她花了多少的心思好不容易走到了卫庭煦身边走到了卫庭煦的心里,她不想从幸福之中走出来,她只愿意这一切都只是自己的胡思乱想,卫庭煦还是那个与她一致对外的爱人。 铺了毛毯之后热得甄文君睡不着,掀开被子一角喘气,一抹脑门,都出汗了。 甄文君即将二十岁,正是最好的年纪,精气神儿处于巅峰,还是个习武之人且经常喝酒,不用借助芙蓉散,寒冬腊月也能一件薄衣在冰天雪地里飞檐走壁,全然不会觉得冷。她健壮,受不了卫庭煦这一床又厚又沉的被褥,轻轻地下床,生怕吵醒了卫庭煦。 为了不让卫庭煦有感染风寒的危险,屋里的门窗都是关着的,一丝风都透不进来。甄文君感到又热又闷,倒了杯水出门,反正也睡不着,出去透透气儿。 走到回廊之上看见不远处小枭的房间还亮着灯光,莫非她还没睡? 甄文君忽然想起好几天前小枭跟她说大聿这儿比草原可怕,草原都是没遮没拦空荡荡的,有什么东西能够一眼看见。可大聿不一样,走两步是花是树是假山,再走两步是柱子是屏风是照壁。每当夜晚降临之时小枭都觉得那些来自阴间会索命的孤魂野鬼都藏在这些事物之后,趁人不备之时就会扑上来咬人。在草原的话她可以看得到,能够第一时间跑走,可是在大聿不行,还没发现就会被吃了。 “你别想这么多行么?这世上哪有你说的那些东西。没什么好怕的。”甄文君在听完她的长篇大论之后随口敷衍,之后小枭就再也没说过。 已经成年的甄文君当然不怕,可回忆一番,她像小枭这么点儿大的时候阿母不回来她便不敢灭灯,非要摸着阿母的耳垂才能睡得着。 她十岁的时候和小枭一样是个粘人精。 拿了条毯子和包罗万象往小枭房里走,站到小枭房门口,轻轻叩门。 没人应答。 “睡了吗?”甄文君问道。 还是没人应。 “那我直接进来了。” 甄文君推门进屋,见油灯快要燃尽了,火光忽闪忽闪着,犹如一间鬼屋。小枭背对着她紧紧抱着被子,她坐到床边拍了拍小枭的肩,小枭还是没动。 甄文君往前探了探身子看清了,扁了扁嘴道:“是不是后脖子给你捏疼了?来给我看看。严重的话我要给你拿药去。” 小枭还是不吭声,甄文君只好把她衣领往外翻,想要查看一番。 “别碰我。”小枭回手将她推开,灯光之下可以看见她满脸的眼泪和不甘的眼神。 “你受伤了,需要治疗。” “我不痛。” “不痛也要治疗,不然不容易好。你过来。” 小枭摇头。 “不听我的话吗?”甄文君学着阿母的模样冷下脸,假装生气。 小枭果然被唬住了,她看了甄文君半晌道:“你真的会听那个坏女人的话,将我送回骨伦草原吗?” “你不可以这样说子卓。”甄文君这回是真的生气了,“她是我最重要的人,你若是这样,恐怕我也不会再理你。” 小枭不敢再说,只好忍着眼泪认错。 甄文君本来心里有火,这口无遮拦的小毛孩儿是该好好晾她一晾她才会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 可是见她迅速服软认错的模样甄文君又厉害不起来了。将心比心,她这样一个孤儿是会调皮一些想要博取关注的,当年她也不过十二岁就被迫离开阿母身边,九死一生。对和她有同样经历的小孩,甄文君没法真的狠心。 气也生够了,甄文君还是打算认真和她聊聊。甄文君并不想把小枭当成个无知孩童一般或骂或哄,她打算和小枭讲道理。 甄文君问小枭为什么要对卫庭煦那么无礼,卫庭煦不仅是长辈还是这宅子的主人,若不是卫庭煦,只怕现在她们二人在汝宁连个安身之所都没有。 “我不喜欢她。”小枭说,“她也不喜欢我。” “你怎么知道她不喜欢你?” “我看得出。” 年纪小并不代表她什么都不知道,她们可能不谙世事,直觉却是很敏锐的。 甄文君宽慰她道:“你子卓姨姨并不是讨厌你,只不过她不喜欢笑,看上去严厉了一些。小枭,你本是孤儿和我身世相仿,我明白你心中焦虑和害怕。虽然我长你十岁而已,但你若是想要称我一声“阿母”也没什么不可,我亦会将你当成女儿培养,好好照顾你教导你。可只有一点,你必须尊重子卓。” 小枭垂着头抠床边木头的缝隙。 甄文君摸着她的头说:“你是我重要的人,而这世上另一个重要之人便是子卓。她虽然严厉却不会无缘无故讨厌你。你错怪了她也冒犯了她,理应向她道歉。” 小枭心中有些别扭,用手背搓红肿的眼睛,被甄文君阻止。甄文君用油纸袋子装了一袋冰凉的井水回来帮她冷敷,敷了片刻红肿消下去了一点儿。 甄文君在帮她查看脖子后的伤势时,小枭突然道:“阿母,明儿一早,我去道歉。” 甄文君喜笑颜开:“好,你是个心胸开阔的好孩子。先睡吧,明天早上我来叫你起床。这包罗万象放在你房里,它很漂亮,害怕的时候就将它打开,什么妖魔鬼怪都不敢接近你的。” 小枭点了点头。 第二日早膳还未吃小枭就端了茶杯跪在卫庭煦面前认错,说她鲁莽冒失不该这般冲动,希望卫庭煦原谅她这一次,保证以后再也不犯。 卫庭煦也很大度上前接过茶杯并将她扶起来:“你唤文君阿母那也就是我的孩子。以后咱们一家三口同心戮力共同进退,再没有隔阂。” 甄文君总算是松了口气,这会儿阿竺来找她,说院子里有两盆盆玩倒了,问她如何处理。 甄文君和阿竺一块儿去了,前脚刚走,后脚小枭便立即与卫庭煦拉开一段距离。 小枭大聿话还不算说得特别好,可要表达的意思非常清晰: “我这么做都是为了阿母。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并不是真心对阿母,我全都看到了。” 卫庭煦的笑容也在同一时间消失,从容地坐了回去,坐在堂中主人的位置上继续喝茶。 “你如何看待我都行,只要哄好了你阿母,别让她为难,我可以配合你演好这场戏。但如果你忘恩负义让她伤心了。”卫庭煦放下茶杯,目光流转间眼角翻涌出清晰的杀气,“我定会让你变成这院子里的一块花泥。” 第155章 诏武三年 甄文君记得诏武三年岁首即将到来时, 汝宁下了一场极大的雪。雪虐风饕之间整个汝宁都被一层厚厚的雪覆盖, 车马难行, 摔伤者无数。 即便天气再恶劣卫庭煦也必须得去禁苑, 早朝更是不能缺席。甄文君怕马夫驾不好车便亲自护送卫庭煦去。 风吹在脸上犹如刀割, 夹着雪花扑面打过来让人几乎不能呼吸。甄文君用卫庭煦的帕子围住了口鼻,在暴雪之中又快又稳地赶着马车,行人纷纷侧目不止。 “秘书丞!秘书丞!” 隐约听见有人在马车之后喊着,风的声音实在太大,甄文君戴着狐皮帽, 为了挡雪帽檐压得很低, 两侧的护耳放了下来也将她视野挡去不少。光是看前方的路都颇为困难,身后有点儿人声她根本没心思顾及,一心想要快点儿到达禁苑。 甄文君没停车, 马儿本是稳稳地往前奔着, 忽然车身一晃, 车舆的重量明显增加,有人跳上马车?!她立即将马停了下来, 将缰绳栓在木桥桩上,把企图钻进车舆的人揪了出来。 偷跑上车的是个身形颀长的男人, 甄文君大叫一声:“哪来的登徒子!”,单手将他扯到了雪地里, 马鞭就要往他脑门上抽, 只听卫庭煦道: “文君且慢, 此人乃是大鸿胪。” “大鸿胪?”甄文君知道当朝大鸿胪正在和卫庭煦一块儿负责万向之路开辟之事, 可就算同朝共事也没有直接往人马车里钻的道理,更何况车中坐的还是一位独身女子。 待那人从雪地里爬起来,拍去身上和脸上的雪块之时甄文君认出了他。 “原来是薄公。”甄文君自然知道他,他以前成天和长孙悟混在一块儿,出入些难以启齿的烟柳之地,甄文君是亲眼见过的。没想到才几年的时间薄兰已经摇身一变从纨绔子弟往上跨了一大步,坐上了大聿外交的第一把交椅,据说这段时间猛达汗的所有起居饮食都由这位大鸿胪负责。 薄兰看上去不过三十出头,他父亲本就是前任大鸿胪,因身体不适致仕之后子承父业,薄兰连升两级直接接手的父亲职位,看来大聿当真人才凋零,连这等资历都能位列九卿成为肱股之臣。 “哎,别这样叫,把我叫老了。文君妹妹叫我薄公子薄郎都行。”薄兰抛了一番媚眼,看得甄文君莫名其妙。这厮不是好男风么?为何对着女人也这般惺惺作态? 甄文君本就对长孙悟没什么好感,连带着他的一帮狐朋狗友都不太想见到。这薄兰居然光天化日之下想要偷溜进卫庭煦的马车,如此礼仪怎么能胜任大鸿胪?只怕在番邦外宾面前丢尽大聿的脸面。甄文君嘴上不说心中确是万分鄙夷,可她不似这纨绔,自小的教养让她明白什么时候该说什么话,还是客气道: “薄公子为何钻上我家女郎的马车,即便是大雪天,若被旁人看见只怕是对公子和我家女郎的名声都不太好吧。” 薄兰却摆摆手,嫌弃甄文君危言耸听:“噫,都什么年岁了,马上诏武三年啦,男女大防的年代马上就要过去,天子和秘书丞不都在鼓励大聿的女儿家走出闺房,来太学院里读书学经么?我和秘书丞同朝共事已有一载,日日相对亲密无间,又何惧他人口舌?清者自清啊文君妹妹。你的想法不会还落在神初年间,觉得男女有别吧?” 甄文君嘴角划出大大的笑意:“薄公子所言极是,只不过这车舆实在太过狭窄,薄公子人高马大挤进去的话只怕委屈了薄公子。” “不委屈不委屈,其实挺宽敞的。我家的马夫啊前两日摔断了腿,没法赶车,我一个大鸿胪总不能步行去早朝吧。”说着薄兰回头对卫庭煦笑道,“你说说我和子卓多有缘分,这冰天雪地的都能走到一块儿。您老人家就行行好带我一程吧,否则一会儿早朝迟到了天子一怒之下打烂我屁股那就不体面了。” 卫庭煦微笑着点头,让薄兰上车。 甄文君十分不爽却又不便多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薄兰一大步登上马车,迅速往车厢里钻。 薄兰进去卫庭煦却站了出来,薄兰挑了挑浓眉道:“莫非秘书丞也觉得男女授受不亲?觉得和薄某搭同一车不太方便?” 卫庭煦笑道:“小小车舆若是硬挤二人的话才是不便,大鸿胪位高权重,下官理应礼让。” 薄兰还想追着说什么,眉峰提起半晌之后似乎找不到合适的话,便露出笑意闭了嘴,将布帘一盖,安然坐在里面。 “什么人啊这是。”甄文君小声埋怨道。 “不必和他置气,不知所谓的人实在太多了。一旦你入仕将会面对无数个薄兰,若与他们正面交锋只怕会落下把柄,不知他们背后是谁,现在的点滴都是为了将哪条路铺好。一旦暗路铺就遍布陷阱,待你踏上此路说不定不经意的一步就能要了你的性命。” 甄文君严肃地点头,看似同意卫庭煦的话,实则心中颇为不安。这份不安并不是来自于薄兰。 这薄兰甄文君以前也是留意过的,并不是个无脑之人,如今他一口一个“男女大防”地得寸进尺,目的很明确,其实就是想要试探甄文君会在什么时候动怒,即便不动怒他也能从甄文君反馈的细节之中看出她们两人的感情深浅。 薄兰本人想必没有多大的兴趣知道她们二人之事,恐怕还是受天子所托。 甄文君早就从阿母那边听腻了各种君臣斗争的故事,君王如何试探而臣子又是用怎样的妙计明哲保身。李延意既然怀疑卫家怀疑卫庭煦,在她身边布下些眼线是必然的,只怕这薄兰只不过是一位先行探路者,往后还有更多明枪暗箭等着她们。 而她也即将入仕,在她人生的道路上往前跨一大步。 过完新年甄文君便要入朝中报道,如卫庭煦所料,李延意果然将甄文君安排在身边,当任追月校尉,专门负责天子出行安全,乃是追月军首领追月中郎将之下四大校尉之一,正五品。论起来比从五品的卫庭煦还要高一级。 甄文君接过追月校尉的官服和统一配备的长刀回府,在镜前穿戴,黑色的劲装后背上有一轮弯曲如钩的金月,胸前乃是两片交叠的竹叶暗纹。低阶的追月最普通的士兵后背上是一轮银月,胸口没有竹叶暗纹,而追月士兵首领后背是一轮饱满的圆月,从胸口到袖口浮动着栩栩如生的波浪纹路,极其潇洒俊逸。 其实甄文君喜欢的是中郎将的那一身行头。 过年卫庭煦是要回卫府和她阿父阿母阿姐一家老小一块儿过年的,有段时间没回去,再见到卫纶时发现他白发苍苍,老了许多。 卫庭煦是他最小的女儿,她之上嫡系有一个姐姐四个哥哥。卫纶已接近古稀之年,加之先前在诏狱中备受折磨,残了一条腿,精神越来越不济。 他从不坐四轮车或让他人帮忙,走到何处都是雄赳赳的硬朗做派,可到底身体在一日日衰退。除夕家宴时不顾妻子反对喝了许多酒,在去茅房的路上突然摔跤,之后便无法再站立,左半边的身子毫无知觉。找了名医来诊治,大夫说此乃偏枯之疾也,恐怕难以治愈。 大过年的府君竟染上偏枯这等顽疾,令整个卫府都笼罩在一层阴影之中。 卫景安收到消息立即快马加鞭赶回汝宁,见到老父瘫痪在床病骨支离的模样卫景安大哭一场,痛骂自己是个不孝子,竟任由老父在京自己却躲在边疆不闻不问。 卫纶握住卫景安的手,虽已骨瘦嶙峋行动不便,但他的脑子还是清醒的。 他让卫景安将卫庭煦一块儿叫进来,三人在房内不知谈了何事谈了一个半时辰,卫景安才心事重重地走出来。出来时再看卫庭煦,心境完全不同之下亲妹妹都有点不认识了。 “此事……”卫景安小心翼翼地看了一圈周围,确定没有其他人了才开口,“还有谁知道?” “我的贴身婢女小花。” “只有小花一人?连阿母和其他兄弟姐妹都不知晓?” “这等机密自然是越少人知道越好。” “若不是阿父病重,你们要瞒我到何时?” 卫庭煦不语,勉强撑起一丝笑意。 “此事非同小可,若是有一丝的大意都将是倾巢之祸,你我该从长计议。” 二人走到里屋,将门关了起来,谁都不能进。 甄文君帮忙回来找不到卫庭煦,听家奴说她和二公子在议事,甄文君便离开了卫府,去了何通坊的一家粮油铺。 这处粮油铺乃是她和步阶约定好的地点,步阶在外打听到的消息会全部寄到此地。 步阶离开卫府已近三年,卫庭煦曾经随口问及过,甄文君说步阶的老母亲过世,他归乡有许多事情要处理。朝中的官员父母过世都需丁忧三年,她也不好催步阶。等他处理完家中事就会回来。之后卫庭煦有太多事情要忙,也就没再在意步阶之事。 甄文君时不时都会来粮油铺买些米面油料,顺便暗中取步阶的消息,只不过这三年来步阶寄来的信件除了他当下的所在地之外什么都没有。 看来调查进行得不算顺利。 甄文君本不心急,毕竟她已经知道了玄鸟的图案出自长歌国,对于阿母的身世她可能比步阶知道的还多。无奈的是她联系不上步阶,步阶行踪诡秘,只能步阶单方面给她寄回消息。 没有有价值的消息传回来,甄文君来粮油铺只是个习惯,知道步阶在何处便好。 本以为这次收到的还是一片薄薄的树皮,树皮上标了个地名便罢,没想到粮油店伙计极为小心地抱出了一大卷卷帙给甄文君。 甄文君双眼一亮心中狂跳,确定周遭无人之后,她将卷帙收入宽袖之中,踏雪离去。 她没有回卫府,而是随意找了家酒馆要了间单独的房间进去,将门闩好,检查屋内外没有异样之后才将竹卷从布袋里拿出来展开,迫不及待又忐忑不安地迅速读一遍。 步阶查到的消息有一部分是她心中有数的,阿母的确是阮氏阿穹,乃是长歌国夙斓一脉的后裔;还有另一部分完全超出她的想象。 她一直都知道阿母身世不平凡,却没能想到如此奔逸绝尘。 阮氏阿穹,正弘年间大聿第一武将,曾经率兵六千精兵大破冲晋三万铁骑。健似艳阳气吞山河,以一己之力收复大聿边境数千里城池,孤军深入取得冲晋首领首级,立下绝世功绩。 她曾是大聿首位女官,也是第一位获得爵位的女性。 她勇冠三军神勇无双,胡贼称她为”女修罗”,只要听到她军队的战鼓,不攻自溃。 就这样一位家喻户晓的传奇人物,竟在一夜之间彻底消失。 消失于史书,消失于芸芸众生之口。 第156章 诏武三年 阮氏阿穹, 是长歌国夙斓的后代。 很多很多年前, 那时候的骨伦草原因为有庞大兴盛的长歌国而生机勃勃。 作为万向之路的必经之路,这个马背上骁勇善战的民族充满了血性, 却并不是个喜欢侵略的民族。他们在这片广袤无垠的草原中纵横驰骋, 狩猎祭祀, 将马奶和皮草沿着万向之路卖到很远很远的西方。他们的勇士也曾走过千万里, 归来时带来一个又一个遥远国度的神奇故事。 阮氏阿穹的祖先正是长歌国两大家族之一, 夙斓的首领。夙斓族的祖姓都是“夙斓”, 往下分支成“虎”“翎”“跃”“骁”四大族,这一年骨伦草原的草长得又厚又绿, 一位不安分的女子在骁族出生了。 此人日后沿着万向之路游历了十多年, 从十八岁到三十岁,她的青春年华全都耗费在异国之路上, 当她返回长歌国时带回来的是新鲜的异国奇闻。那时的长歌国已经过了最繁荣的年代, 却依旧是个昌盛的民族, 骁氏带回来的趣闻让族内众人不以为意: “怎么可能有遍地黄金车马盈路的地方?你莫不是去了龙王的故乡?” 骨伦草原常常会刮起飓风,状似黑龙,他们说的“龙王”便是这黑龙。因黑龙常常会带来灾难,长歌国人每年都会祭拜龙王,以祈求来年的风调雨顺,马肥草厚。 年轻的骁氏受到嘲笑之后一直都没再提过遥远的北方神秘国度的事, 这颗向往的种子一直埋藏在她的心中。 待她渐渐长大成为骁族的首领, 甚至成为夙斓说一不二的头号人物之后, 长歌国忽然受到来自他国的袭击。 长歌国无论男女都十分勇猛机智, 但这一仗打得万分辛苦,因为对方竟穿上了一种奇特的衣服,就连最尖锐的长矛和最锋利的刀都砍不破它。长歌国的战士们陷入了极其艰难的苦战,要不是他们英勇强壮,恐怕这拥有近千年历史的民族就要毁于这次小小的战役。 已经被称为“夙斓”的首领想起来十分后怕。 年近五旬的她忽然想起了年少时的游历,她曾经在一个名叫大聿的国家里看到过这种衣服,他们称之为“战甲”。 长歌国的确曾经灿烂过,它就像骨伦草原的星星照亮了这里的一切,可它也在日渐衰败,特别是万向之路被封锁之后也跟着迅速走向了末路。 通向其他国家的道路消失了,外面如何风云变化长歌国的国人不知道。他们只知道骑马狩猎,只知道将生死寄托在龙王的眷顾上。 应该离开了。 夙斓无数次地建议全国迁徙,起码也要将道路重新开辟,否则很快就会变成沙漠之中的流火国。可是另一族卜舍却不同意。 “我们长歌国世世代代生活在骨伦草原,我们的神在这里,我们的亲人也在这里,我们还能去何处?离开了骨伦草原,我们的马怎么办?它们吃不到这里的草会饿死的。” 卜舍的话万分愚昧,夙斓告诉他骨伦之外也有草原,即便没有草原也可以买到草,只要有钱马不会饿死的。卜舍并不听她的话,甚至还要公开处决她,因为她在亵渎龙王亵渎草原,亵渎这世世代代养育长歌国的草原。 夙斓没办法,只好带着她的族人逃走了。 跟随夙斓离开的只有不到五百人,他们长途跋涉九死一生终于来到了大聿,归顺了当时在位的武帝。武帝敬佩夙斓的英勇和果决,赐她们“阮”姓,从此以后百年的时间里夙斓一族,也就是阮氏,慢慢地在大聿扎根。 这便是阮氏阿穹血源的来历,也是甄文君祖先的秘密。 据说之后阮氏一族有试图和长歌国联系,却始终没联系上。对故国颇有些向往的阮氏甚至不顾艰险回到了骨伦草原,而那时的长歌国王视他们为异类,没有一丝想要与他们促膝长谈的心思,反而要将他们全部杀掉。后来阮氏才明白,原来长歌国怀揣着宝藏,已经有好几拨人来到此处想要掠夺宝物。 长歌国整个国家充满了穷途末路的恐慌和暴戾,据说龙王的脾气越来越坏,无论给他多丰厚的贡品它都要作乱,隔三差五便会袭击,弄得人心惶惶,无法生存。 许多年轻人渐渐离开了,只剩下对这个国家充满了感情的老人守护于此。 关于长歌国最后的记载乃是在十五年前。 十五年前一场惨烈的飓风席卷了整个草原,甚至一直吹到了海上,引发了可怕的海啸。 从那之后“长歌国”三个字便再也无人提及,有人说长歌国湮灭于世,不复存在了。曾经有人想去骨伦草原一趟究竟,想要寻找长歌国的宝藏,可骨伦草原的“黑龙”却让人闻风丧胆,且靠近库尔间什沙漠,不知道会有什么鬼怪出没,能去者少之又少,更不用说去了还能回来告诉他人的。 夙斓的后裔却在大聿这片肥厚的土壤中生根发芽,变成了极为强劲的一脉。 夙斓后裔男人与女人似乎有天生的优势,他们身材高大擅骑射,记忆极好过目不忘。他们在武帝和景帝时期立下赫赫战功,渐渐地成长为当年三大家族之中势力最庞大的一支。 之后发生的事情没有什么太大的意外。 “勇略震主者身危”,何况阮氏阿穹那般耀眼。 从南至北,从中原到八方胡族,谁都知道这位所向无前,志勇无双的“女修罗”。大聿的天子是谁根本没人在意,大家谈论的只有这位“女修罗”。据说这位“女修罗”祖上并不是大聿人,本就是胡族。 曾经有一段时间阿穹在西北作战,那地界正是如今的绥川,是距离汝宁最远的郡。阿穹受了伤又被围困,没能按照天子之令及时返回汝宁,结果被有心之人大肆揣测,一时谣言四起,说阮氏要在绥川自立为王,异族总是要叛变的。 那时的天子并没有被这些妖言所迷惑,史料记载,当时天子还追了一道圣旨连带着成山的补品一块儿送去了绥川,让阮氏好好养伤,分明就是君臣和谐之态。 可是一转眼,阮氏阿穹忽然人间蒸发消失不见,阮氏一族全数被诛杀。 其中的原因没人知晓。 当时诛杀已超出了“九族”范围,除了亲人、老师、门生,大聿举国之内凡是阮姓之人统统杀光,无论和阮氏阿穹有没有关系,宁错杀一万也不放过一人。 整个大聿陷入了空前的恐怖之中,所有和“阮”字谐音的字都没人敢说。 天子在位之时,为了项上人头,没人敢提到阮氏。 光阴飞逝,年少储君李举继位之后十一载驾崩,时光流转,一代女帝登基又是三年,能记得当年那位惊艳天地的女将军之人已经渐渐离开人世,即便还在世的也都是年长之人,能够活长命的人他们必定都透彻地明白一个道理:莫谈国事。 甄文君觉得自己仿佛置身在北疆,被北疆的暴雪包围。 她从酒楼出来时两杯烈酒下肚,本以为能够热热身子,谁知小雪还没跑几步就被寒风吹透了。但甄文君的心依旧滚烫得像一团火在烧着,烧得她抓心挠肺般地难受。 步阶在信中用极为简练的文字叙述了关于“夙斓”一族如何离开长歌国,如何归顺大聿的过程。这些历史在大聿根本找不到一点儿蛛丝马迹。 步阶拿着这玄鸟图腾遍访名士高人,最后才在一位行将就木的老者口中得到了一星点儿的线索。老者也没有直接告诉他这玄鸟图腾的含义,为了避免大祸牵连子孙,他含糊地将步阶指路去了宿渡,说在宿渡一座石窟之中藏着关于这图腾的最后记载,如果他运气好的话说不定能够找到。 步阶运气的确很好。 石窟建在山上,宿渡连年的大雨不断,山体塌方乃是常事,石窟之类的建筑几乎不可能留存。 没想到到达时,他要寻的这处石窟正好被人挖了出来,如山的旧籍混着泥堆在一旁,步阶连口水都没来得及喝,立即冲上去狠劲儿扒,一卷卷一片片地小心用水清洗,一连坐了三天没吃没喝没睡,终于将有关“夙斓”的记载全部扒了个干净。 关于阮氏女将军的传奇人生大聿已经找不到了,宿渡这儿的史料曾经也害过不少人命,最后写成了晦涩难懂的姑戗族语言才勉强逃过大聿人的追查,幸存了下来。 曾经在宿渡生活的步阶能够读懂姑戗族语,这才有了甄文君此时看见的这封绝密之信。 读至信末,甄文君几乎能看见衣衫褴褛如同乞丐的步阶什么也顾不上,为她寻找身世的认真模样。或许信寄出之后他就昏睡了过去。 看完信后,甄文君心中有个一个强烈的感觉,她必须马上去验证! 她咬紧牙关顶着风雪往前奔,奔向瞭犀山,奔向她阿母的墓地。 无论阿母会不会怪罪她,她都要这么做。 甄文君来得是时候。 若是放在一个风和日丽的日子里,有人在瞭犀山上挖坟,或许真会因为太过诡异而被旁人留意到,但那日的风雪几乎将整个汝宁吹垮,没有人会留意谁上了山,谁又在山上做着一些无法理解的事。 甄文君将小雪栓在一个能够遮风的木屋之中,她拿出准备好的铁铲,一铲一铲地将“阮氏阿穹”的墓挖开。 雪落满了她的脑袋、肩头,她没有停。 手冻麻了,脚也没了知觉,她依旧一铲一铲地在往下挖。 甄文君根本没心思去管身旁的无名小坟埋的是谁,她只想要验证,只想要答案! 终于挖到了棺木。 凭借一人之力想要将棺木撬开是件非常不容易的事,普通人办不到,但甄文君不是普通人。 手掌被划出好几个血口,棺木终于启开了。 里面是一具尸骨,尸骨边上有诸多陪葬品以及一把剑。 光是看这尸骨甄文君有些分辨不出它是不是自己的阿母,她喘着气在雪中思索了片刻,摸向了它的双腿。 阿母腿疾已有十多年的时间,长期瘸拐让她一条腿略长。这具尸骨是不是阿母一摸便知! 瞭犀山上的风就像是震人心扉的哀嚎。被甄文君挖出一个大坑的地方不出多时就被雪再次覆盖。 甄文君破雪而出,双眼呆滞。 不是阿母。 这个人双腿骨相完好。 它不是阿母! 第157章 诏武三年 阿母没死, 这具尸骨不是阿母。 甄文君全然顾不上头顶厚厚的积雪, 欣喜若狂之时脑中亦有无数的问题浮现。这些问题在激烈地交战, 都想要抢占甄文君思维的城池, 让她第一时间思考, 反而弄得极其混乱。 既然这具尸骨不是阿母的,甄文君亦没什么好留恋。她从坑中爬了出来,仔细地将土重新合上,立好墓碑,尽力让它看上去没有任何被翻动的痕迹, 最起码不能让那个别有心机不断引导她的人知道她已经拆破了这个最大的秘密。 虽然对瞭犀山不再留恋, 但阿母的处境依旧不容乐观。阿母没有死于谢家的那场大火,可这么多年过去阿母没有来找她,销声匿迹仿佛真的已经不在人世一般, 即便还活着也肯定被囚禁着, 让她没有任何机会出来找她。“阮氏阿穹”被步阶描述得这样神勇强大, 就算双腿落下病根,不复当年之威, 脑子还是好使的。阿母经历过那么多的战役又是位无人能比的大将军,一般人岂能控制得了她。 甄文君扶着墓碑, 已经感觉不到冷。 风雪慢慢变缓了,天地之间透出了一条长长的伤口, 就像已经苍老的肌肤之下露出些鲜嫩的伤口, 带着痛苦难堪的猩红。 以谢扶宸对阿母的在意来看, 他们两人的关系的确非常亲密。据说谢扶宸很早就已经成亲, 他的正妻与他乃是门当户对,只不过二人在成亲之前从未见过面,婚后相敬如宾看上去不冷不热。他正妻在生下两男一女后年纪轻轻就过世了,之后多年谢扶宸再未娶妻,这些事甄文君早就调查过了。只是阿穹的事抹煞得实在太彻底,就连调查谢扶宸过往时都没能查到关于她的任何资料,所以直到今日甄文君才有一点儿眉目。 谢扶宸和阿母究竟是什么关系?是恋人吗?他们有成亲吗?从阮氏一族突然被迫害以及阿母进入绥川谢家的时间来看很可能没来得及成亲。 将所有推测都结合在一块儿串成一线来看的话,甄文君不得不承认,谢扶宸是她亲生父亲的可能性极大。 她回头看向身旁五步远的小小坟包。坟包没有立任何的碑,这不合常理。就算再清贫的人家也能劈根木头写上亡者之名,除非身份特殊不让立碑。谢扶宸乃是以谋逆之罪被斩的,没有碑倒是很正常。 甄文君心思狂动。 这是谢扶宸的墓。 会不会谢扶宸也没有死? 虽然他在闹市被腰斩,处刑之前肯定被验明正身,腰斩之时多少双眼睛盯着他,不可能让人冒名顶替,可是,万一呢?谢扶宸如此诡计多端,谁能保证他不会使什么障眼法? 想到此处,鬼使神差地,甄文君开始去掘那个小坟包。 这是谢扶宸以退为进的诡计。 甄文君边挖边想。 他不仅用凡人难以猜测的手段从诏狱中逃脱,在众目睽睽之下活了下来,还在甄文君的心里投下了一味毒药。 这是一味毒药,起初甚至没有毒,它能做的便是一步步引导甄文君踏上谢扶宸帮她定好的路。一旦踏上此路走向谢扶宸指引的方向,毒素便会慢慢扩散,在某个时刻它不仅会夺走甄文君的性命,亦会将卫庭煦的命也一块儿斩下。 它要的是这对恋人相互怀疑,它要的是李延意和卫庭煦君臣相残。 是不是?对不对?谢扶宸,这些就是你所想的吧。 甄文君越掘越急,燥出一身的汗。 这就是你要的,这就是你不输给卫庭煦的谋略。现在的你是不是在暗中观察着一切?等待你的敌人自相残杀之时已经“死”了多年的你会突然冒出来,收割一切? 甄文君用力一铲下去,铲到了坟包里的尸骨。 迅速将土拨开,这儿连口薄棺都没有,只有一卷已经腐烂的草席,在甄文君将土拨开时腐烂的草席便被一块儿拨没了,露出上下两截的尸首。 谢扶宸变成了一具干尸。 的确是一具尸体,曾经水嫩的肌肤已经变成了黑色的树皮,俊朗的身形也萎缩了,却还能看清他的五官,在他的脸上若隐若现着一层奇异而安详的光。 甄文君喘着气死死地盯着谢扶宸的脸,总觉得他下一刻就会张开眼睛。 这是谢扶宸,是他。 甄文君盯着他看了片刻后,伸手启开他的嘴,从他的口中取出了一枚明珠。明珠取出之后,谢扶宸的尸首很快黯淡了下去,脸庞上的光也消失得无影无踪,变成了一具再普通不过的干尸。 原来是这枚明珠在维持他的容貌。 甄文君“哼”了一声,真是个爱美的男子。 不…… 谢扶宸如此所为恐怕不是“爱美”这么简单。甄文君脑中一炸,明白了。 谢扶宸的确是个精于算计之人,可他再精明也不可能从诏狱之中逃脱。古往今来多少豪杰都难逃一死,他亦如此。但他依旧能够算出死之后会发生什么。 到了最后,他可能也有怀疑过阿穹是否真的死了。毕竟烧成一具焦尸仿佛就是在承认其中有诈,但谢扶宸的大限将至,已经没有机会去证实了。将错就错,他也有一半的机会永生永世守护自己的爱人。 谢扶宸也算到了甄文君会怀疑自己的身世,会来掘他的墓一探真假。但他并不能确定甄文君需要多久的时间才会察觉到不对劲,或许一年也或许十年,十年之后他早已经变成一具白骨,无从辨认。 所以他含着这颗明珠,让自己容颜不改,让甄文君确认,他是谢扶宸,他已经死在了这里。 明珠是他自己在死前含下的还是别人在埋葬他的时候塞进去的,不得而知。以他能够葬在阮氏阿穹的墓边上来看,应该是有人帮他。 毕竟曾是一人之下的大聿三公,这点小忙应该还是能找到委托之人。 兴奋感消失殆尽,雪停了天色晚了,更冷了。 甄文君将明珠还给了谢扶宸,去市集买棺木。店家说棺木都是定做的,实在急着要的话只有一口薄棺,三两银子。 甄文君要了,自己骑马拖上了山,将谢扶宸放入了薄棺内,想了想,把阮氏阿穹墓里的所有陪葬品都放到了谢扶宸的棺材内,盖好。 做完这一切时天已经全黑了,甄文君又饿又累又沮丧,从瞭犀山上下来时晃晃悠悠地。 阿母既然没死,当初云孟先生所言便是假的。 为什么云孟要对一个下人说假话?还是说云孟先生早就看出了当时的三郎就是她假扮的,所以故意这么说? 谋略在谢太行之上的云孟为什么会甘愿当他的谋士? 无论是切阿母的手指威胁她假扮成甄文君,还是阿母生与死的误导,全都是出自云孟之手。 云孟为什么要这样做? 甄文君抽丝剥茧之时已经看见了层层叠叠真真假假之中那个隐约的真相。 嘴唇开了好几个血口,甄文君神志恍惚,从马上摔了下来,一身的擦伤。 …… “新年正月里的,怎么伤成这样?” 回到卫府时卫庭煦正站在大门口等待着奔出门去的家奴带回来甄文君的消息,没想到甄文君自己回来了,竟受了伤。 卫庭煦久病成医,上药包扎也不含糊,仔细地用沾了酒的棉团压在甄文君的手掌上,清洗去泥土之后再撒药粉。 甄文君换了轻便的衣衫,角落里的炉子烧得正热,屋里一点儿都不冷。她轻轻一笑道:“路面实在太滑了,小雪摔了一跤,我反应多快,立即跳了下来,没想到这一跳也没能站稳,不仅摔倒还从石阶上滚了下去。” 卫庭煦秀气的眉轻轻皱了皱:“听着都疼。” “还好了,只擦破了点儿皮,没伤筋动骨就好。”甄文君将卫庭煦搂进怀中,卫庭煦笑问她: “手都破了,还有心思搂我?” “怎么没有。”甄文君道,“一年之计在于春,趁着春季咱们可得好好施肥肥,这一整年呐才能长得更壮实。” 在父母家自然不好折腾,两人连夜回了卓君府差点儿将卧房的床榻都给拆了。甄文君年方二十,正是血气方刚如狼如虎之际,今夜也难得不顾及卫庭煦的身子,难得春宵粉汗湿褥,春来捣桃花。 次日卫庭煦直到午间才起,精神略有不济,阿竺见了便问甄文君。甄文君冷不防道: “女郎床帏之事阿竺姑姑也要惦记么?” 阿竺被她直言不讳地一说愣住,再也不过问。 这一年,甄文君正式以追月中军校尉的身份入仕,追月军在中枢的势力益强,但凡出入禁苑之人无论皇亲国戚还是三公九卿都得接受追月军的检查,若是追月军不放行,那是谁都不可硬闯的,否则一律以谋逆论处。 李延意宠爱甄文君,所有要事都交给她办。因身居要职,又是天子最为亲密之人,甄文君迅速追上了卫庭煦的风头,二人很快就成为大聿中枢最为耀眼的文武双子。每逢节庆卓君府大门口门庭若市,等待着送礼之人将万泉坊的大道堵得严严实实。 想要见卫庭煦一面极难,她一向深居简出并不露面,久而久之也就被冠上了清高的名头。 甄文君则全然相反。 无论是谁来拜访她全部都见,除了礼物不收之外谁来都聊,有时候还会聊到深夜。 甄文君的聪颖过人和真知灼见渐渐在朝中有了名声,丝毫不傲慢又真诚的个性让她很快笼络了一批追随着——其实她心里明白,若她今日只是个布衣,又有谁会在意她胸中是否有几滴墨水,现在的一切都是拜李延意所赐。 李延意的确是在全力栽培她,给她权力,让她大展拳脚。 “看来陛下越来越信任我了。”中秋赏月之时甄文君和卫庭煦坐在卓君府的庭院之中喝酒,只有她们二人。 “也是文君你能干,才有今日的成就。”甄文君倒多少卫庭煦就喝了多少。 甄文君似乎很开心,酒杯就没放下来过。阿竺过来在酒亭之中添了好几回的酒,每次刚添完就见了底。她从来没见过卫庭煦喝这么多酒,女郎是贪杯,但如此狂饮只怕伤身。但上一次甄文君都撂下那么绝的话了,她若是再多嘴只怕会招人嫌,也就罢了。 阿竺心事重重地在回廊上穿梭时,忽然前方冒出个人,吓得她差点儿尖叫。 “小花?”阿竺以为自己看错了,“你怎么会在这里?你的毒清除了吗?” “女郎呢?”小花的五官又有一些变化,但还是能认出她的身份,她面如金纸走路都有些不稳,身上充满了浓浓的药味。她撑着柱子喘气,完全不理会阿竺的问话,一来就问卫庭煦的下落。 “女郎在院子里和文君饮酒……哎?你要做什么去?” 小花直接将她甩开,径直往院子里走去。 “你要我退下来?”卫庭煦吃酒的动作停了下来,反问甄文君,“为何?” “天子虽想让你我二人双剑合璧斩杀妖孽奸党,可咱们两人明年就要成亲了,我就将是你们卫家人。如今咱们如日中天,只怕到时候天子不但不觉得以我来牵制你是个好主意,反而会觉得咱们卫家在继续做大。到时候恐怕又是引火烧身。中枢斗争本就残酷,子卓,我不想你身陷漩涡,不若你退下来安心在家中做些兴趣之事,我的俸禄也足够养活你我,养活整个卓君府了。” 甄文君的提议颇为真诚,二人面对面坐着,她所有思绪就连最细微的表情都被卫庭煦看在眼里。 这只是个借口。 天子的猜忌已经成为甄文君的刀,一把试探的刀。 要不要亮出背后的杀手锏,就看这把刀会试探出什么结果。 甄文君明亮的双眼紧紧地盯着卫庭煦,等她给出答案等她放弃一切。 “女郎。” 卫庭煦还没开口,小花却像一只鬼魅般出现了。 “小花?”卫庭煦站起身。 “女郎,咳咳咳……奴有几句话要对女郎说。” “现在?” “对,就现在。” 小花从未对卫庭煦这么强硬,她不由分说地直接打断了卫庭煦和甄文君单独相处的夜晚,将她带走了。 甄文君不知道那夜若是卫庭煦答应了她的要求,二人之后会不会还要经历那场天崩地塌的灾难。更不知道卫庭煦那时究竟有没有过一丁点儿后退的想法,毕竟卫庭煦心深如海,到很多很多年后甄文君都未必彻底摸透了她。 诏武三年的甄文君正在经历人生又一次巨变。她手中抓着最后的一点点希望,犹如在狂浪之中抱着一叶孤舟。她确信下一波的巨浪就在不远处,却不知道它何时真正席卷。 她还在等着,紧紧攥着勉为其难能够说服自己的希望等着,压抑着不管不顾,一剑斩破天地的冲动。 第158章 诏武三年 卫庭煦和小花走入茶斋之中, 甄文君并没有跟着, 甚至连站在远处凝望都没有。她似乎一点儿都不关心小花和卫庭煦会说些什么,很自然地离开了。 卫庭煦看着月亮悬在高耸的清湖石之上, 初春时节万物复苏, 郁郁葱葱的院子里多了些虫鸣鸟叫, 搅得她心中难得有些乱。 “拢栖峰”已经改名为“博雅岩”, 有点儿不伦不类, 但总比叫拢栖峰让天子猜疑来得好。 “这么晚来打扰女郎本是不该……咳咳咳……”小花喘得厉害, “但奴担忧女郎,只能, 打扰了……” “小花, 你先坐下吧。”卫庭煦道。 小花坐下了。 “你可知我为何将你留在卫府?” “女郎自然是疼惜奴,担心奴的身子, 可是……” “你知道便好。仲计能否真的解开鬼鸠之毒还是个未知数。现在二哥也回来了, 李延意对卫家虎视眈眈, 我要做的事凶险万分,你如今的身体只怕承受不住。我只希望你在卫府好好养伤,待他日鬼鸠之毒消除,再回到我身边不迟。” 小花半晌没有说话。 “女郎早就知道鬼鸠之毒清除不了,不必说这些话安慰奴了。奴并不怕死,只怕什么也不做就死了。奴躺在卫府的房间之内, 每日三餐皆由他人喂食。每晚入睡都有可能无法见到明日的太阳。奴走在万丈悬崖的边缘, 不知道悬崖之中是什么。世间所有人都将坠落在那片漆黑之内, 没有一个人能够活着回来。奴贱命一条, 死便死了。可是奴还未帮助女郎完成大业,还未帮助卫家洗雪逋负,奴即便死也死得不安心。”小花伏于地面,“奴只希望能够在临死之前继续辅佐女郎,尽自己最后一丝绵薄之力,能够亲眼看见李氏得到应有的下场,以告慰大公子在天之灵!” 卫庭煦慢慢地回头,脸色如霜:“你是在提醒我,不该忘记兄长被虐杀之仇,也不该忘记攘川之辱。” 小花双拳攥紧:“我从未怀疑过女郎的决心,女郎曾经亲身经历之事旁人无法切身感受,这世上唯有女郎最明白卫家该往何处前进。”小花几乎用尽最后的力气道,“奴只愿有生之年能亲眼看见女郎实现自小的抱负,登庸纳揆,君临天下!” 这几句话说完之后小花剧烈地咳嗽,浑身的皮肤泛着血红色,就像一张薄薄的糖纸,仿佛再咳得用力一些皮肤就会被撑破,血会像地龙一般钻出表面,在她的身上蔓延。 卫庭煦将小花扶起来,小花的眼中有泪,充满殷切期盼。 “不必说这些。”卫庭煦温和道,“我从来没有忘记大哥,没忘记卫家之痛,更不可能将攘川发生的一切抛之脑后。”她的手掌贴在自己的腹部上,“只要我还活着一天,这些永远不可能消失的丑陋的疤痕就会提醒我,我走过怎样的路才走到今日,又是为了什么才忍受耻辱活了下来。” 小花泪如雨下,卫庭煦抱住她轻轻地顺着她的后背。 待哭累了,卫庭煦领着小花坐下,用手帕为她擦去眼泪。 茶壶还架在炉火之上,壶中的水是热的,卫庭煦亲自为她倒了一杯水。 小花赶紧站起来,卫庭煦点了点她的肩:“就坐着,别动了。” 小花乖乖地坐了回去。 “喝水。” 小花喝了一杯水。 “最近文君似乎察觉到了一些事情。”卫庭煦从茶斋往下望,茶斋位于卓君府的中心地带,能够将大半个卓君府尽收眼底。她看见主院内的灯火刚刚熄灭。 “我不知道是她自己察觉的还是李延意给她的线索,不过以文君的聪慧,只要抓住了一点儿皮毛就能将整匹马揪出来。方才文君问我是否能够从中枢退下来,我知道那是她的试探,她想给我的一个机会,让我后退,让我收手。只要我现在收手,我与她说不定还能和平共处,她或许就能忍痛放下仇恨,继续现在的日子。” 卫庭煦这样说让小花再次紧张起来:“女郎,不瞒你说,从几年前开始我就已经分不清你对甄文君究竟是继续利用她来找到阮氏阿穹所持的李氏一族的秘卷,还是……对她动了真情。” 卫庭煦闭了闭眼,又缓缓睁开。 “女郎该是动了真情,否则在利用她除掉谢扶宸之后,女郎有多种办法以她来威胁阮氏阿穹,逼阮氏阿穹说出秘卷所在。可是女郎你既没有酷刑拷问阮氏,只是将她锦衣玉食软禁起来,也没有以阮氏的性命来胁迫甄文君。当初女郎你让人放出传言,说骨伦草原的长歌国有女女生子的秘术,让李延意垂涎三尺特意派阿燎去找秘术,而甄文君正是通过此行看似极为巧合地知晓了自己的身世。女郎你一直在循循善诱极其温柔地牵引着甄文君发现自己乃是长歌国夙斓的后裔,知道自己阿母的身份以及家族过往,就是想要她继续查下去,总有一天会明白秘卷的所在吧……就算她愚笨无法查出,女郎你也可以故技重施,给她线索,引导她去解开秘卷之谜。女郎你完全不舍得让甄文君受一点苦,为了保护她,也是煞费苦心。” 卫庭煦并没有反驳小花的话。 原来小花一直站在一旁不声不响,却将所有的事都看在眼里。 “女郎对她如此温柔,可当她知道事情所有的真相,当她知道从最开始那卷‘救命恩人’的画像就是假的就是女郎你布下的陷阱,云孟正是卫家的谋士,是他一步步地引导谢太行,一步步地逼迫实则为谢扶宸寻找了多年的亲生女儿阿来来到女郎身边,为女郎所用,迫害亲父斩杀阖族…… 当她知道自己所有生存下来的小聪明其实都是女郎看在眼里的赏赐,她引以为豪温柔以待的爱情其实也是女郎的谋划,这只蛰伏多时的野狼是否还会甘心继续做女郎身边的一只狗?答案女郎你心中是有数的。没有人比你看得更清楚。现在为了阮氏所藏的秘卷暂且还能保住甄文君的人头,可得到了秘卷之后呢?将李延意拉下皇位,完成女郎和卫公多年的夙愿之时呢?女郎是否有信心能够让她永远不知道真相,永远都为女郎所用,永远都沉浸在爱情之中无怨无悔?” 百密终有一疏,就像女郎的计划一向周密长远,所布之局环环相扣,终究没能料到竟会对猎物产生真感情,不忍宰杀。他日一旦甄文君知道了真相,她随时都有可能反戈一击,仇恨会让她毫不犹豫地向女郎痛下杀手。有可能是今晚也有可能是明晚,更有可能是在往后无数个日夜中的某个女郎没有防备之时。女郎是否要防她一辈子?又有谁能防一辈子?即便是女郎,一辈子也实在太长了。” 小花喝完一杯水之后体力有所回升,苦口婆心恨不得将心都剖出来给卫庭煦看个明白。 “现在女郎所图的究竟是秘卷亦或者是舍不得甄文君,奴没有资格说更多,只是、只是希望女郎一切以大局为重。想让阮氏开口的方法其实有很多,亲身骨肉便是最好的武器,女郎切不可步谢扶宸的后尘……” “你是说,我会和谢扶宸一样,因为心软而死在文君的手里?” 小花咬紧牙关,应了下来:“没错,奴正是此意!若是女郎不心软的话,阮氏母女恐怕早已归西!秘卷在手,卫家颠覆李氏江山指日可待!而不像现在,女郎蜗行牛步迟迟不下狠手,这不是女郎的作风。或许女郎心中有了一丁点儿的柔软和不舍,但女郎你要明白,事关生死没有人会犹豫!一旦犹豫便有性命之危!且看李延意,无论她曾经受过女郎多少恩惠,一旦她登上了帝位,一旦她想要铲除卫家,根本不会念旧情。明帝如是,李延意如是,甄文君亦如是!” 继续耽误下去只怕夜长梦多,一旦李氏和甄文君联手,只怕连女郎都会颇为棘手。若是只因一人搅坏了女郎和卫公十年布局的心血,枉死的亲人在九泉之下将会多么不甘!女郎……三思啊。” 小花已经有很久没有这样激动过,痛哭流涕,哀嚎不止。 在卫庭煦的印象里小花一直和她很像,冷得下脸沉得住气,无论有怎样的阻碍在前都不会让她们眨眼。正因为小花坚毅的性格,卫庭煦才会选中她成为最最亲密的下属。 庞大的布局之中小花是参与者,而多愁善感容易被情感左右的灵璧只是布局中的一环。灵璧对于卫庭煦而言也十分重要,忠心耿耿地追随着她度过了万分艰难的日子。可是卫庭煦深知灵璧的弱点,她曾经跟小花说: “灵璧柔软,她是个好人,却不是个适合做大事之人。” 所以在设局的最初卫庭煦就将灵璧排除在外,那时的她看不起会被感情左右之人。 她能够让谢扶宸的女儿入局,甚至有足够的信心让阿来心甘情愿地为她卖命。当她看出阿来兴趣不同,甚至可以以色诱之时,卫庭煦很快就下定了决心,要将她彻底揽入麾下。 所有的计划都在按照她的精心布局一步步地往前推移,谢扶宸死了,拥有软肋的李延意在她的推波助澜下登上了帝位。这位女帝仓促上位根基必定不稳,作为女性她身份敏感,上位之后急需提拔女性封女官赐女爵来巩固自己的帝位。 届时,她卫庭煦自然是不二人选。 她会踏着李延意往上走,巩固自己的势力,让卫家成为当朝第一大族。 所有都算好了,除了她和阿来的发展。 最初在寒河之上,她击筑演奏“中离曲”,隔着垂帐听着少女阿来失声哭泣之时,卫庭煦只是得意于自己找对了人。 阿来是个重感情的聪明人。 聪明人能将事情办好,而重感情之人比冷血之人更好操控。更重要的是聪明人有种自负,有一种自己能把控方向能够完成大事的自负。所以在甄文君得了几次便宜,成功将消息传递出去之时,她并不会觉得背地里是卫庭煦在主导一切,只觉得是自己的胜利。 一旦确定这些,卫庭煦便能安心地将谋划铺展。 是卫庭煦让她在谢家的地位越来越高。越接近政敌中心就越有可能吸引到谢扶宸的注意力,让谢扶宸和亲生女儿挂上钩,之后的一切才能顺利展开。 卫庭煦算到了所有细微末节,唯独没算到自己也会动情。 感情比世间最精妙的机巧都要复杂,比绝代武功都要变化多端。 如今卫庭煦竟因不舍而无法痛快下手。 她甚至问过自己一个问题——一直维持现在快乐的日子不好吗? “幸福”是魔,是搅乱人心的心魔。它使人软弱让人堕落,软弱和堕落得心甘情愿。 被甄文君呵护的日子里,她变得越来越温润。 当她不再锋利,便斩不死任何人。 她将再次变成九岁时囚于攘川的女童,被打断双腿,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这是她最害怕的事。 第159章 诏武三年 夏季的汝宁流金铄石火伞高张, 昼时东西二市内商家顾客稀稀落落,直到傍晚时分太阳从天顶划向西边开始, 人潮才渐渐出动,两个市集便逐渐热闹起来。 本来二更开始金吾卫就要敲钟宵禁了, 但在流火国的商队陆陆续续抵达大聿, 带来诸多新奇之物, 极大丰富了汝宁市集, 商贸越来越活跃。李延意下达了延迟宵禁的法令,给予了流火国商队极大的惠利, 让他们在大聿吃得满当当, 更有兴趣不顾生命危险继续往来。同时,流火国的黄金珠宝等资源少量陆陆续续地流入大聿,帮助这个贫瘠国家的渐渐复苏。 看到了好处, 李延意急于想要快些打通万向之路。 早日打通万向之路,更多的财富便会早日涌入大聿的国库。 李延意和司徒卫纶和大鸿胪薄兰共同商议, 大家都同意增加服役年限,整个大聿无论男女,从十四岁到六十岁的奴籍百姓都需要服劳役三年。 新法令颁布,劳役猛增, 国内最大的劳动力全部扑在了万向之路上, 李延意想的是赶在诏武三年之内将此路彻底打通。 她不能不急。 诏武三年中秋过后,北境的胡族又开始蠢蠢欲动, 边疆已经打了好几场战, 其实都只是胡族的试探而已。滋扰不断不知何时会突然开战, 李延意忧心的是大聿刚刚储备了一丁点儿的粮食,粮仓都还未填满,人丁还非常单薄,再开战的话别说粮草难供,人丁又会见底。到时候想要推动女女成婚新法的话肯定会受到强烈反对,让这项本就看似荒唐的法令推动起来更加困难。就算没人反对,李延意自己都深知不妥。 一切一切的基础都是黄金都是钱!李延意知道钱有多重要,知道万向之路的开辟意味着储备黄金和可供市场流通的白银珠宝疯狂涌入。 她做梦都想要。万向之路必须迅速贯通。 与此同时,北疆武将之选重新落入了中枢各家势力的眼中。 栾疆等庚拜党羽上疏请战,李延意便问他们可有合适的将领人选。不用说,栾疆等人自然推举了庚拜的嫡长子庚釉领兵北疆,以拒胡贼。 栾疆都已经想好了李延意否定之后进一步该如何劝说,没想到李延意居然一反常态答应了下来,大大出乎了栾疆的意料。不过李延意给庚釉的头衔并非镇北大将军之类的二品主帅,而是作为薄钦的副将驻扎北疆。 薄钦乃是当今大鸿胪薄兰的宗亲旁系的哥哥,今年四十二岁,正是精壮勇猛之时。之前薄钦只是个十分不起眼的洞春长史,李延意还未登基之前踏过千山万水,留意到不少人才,薄钦就是其中之一。 薄钦年少时曾有报国雄心,奈何不比汝宁薄家出身,洞春薄家在当时势力极为庞大的谢家和长孙家的笼罩下毫不起眼。在按照出身铨选的选官制度下薄钦一直默默无名,一直到三十六七岁了还是个长史,年少抱负几乎都要忘怀。 换做他人此时也该混吃等死了,但薄钦依旧没有放弃,每日勤习武艺博览群书,李延意一直派人在暗中观察他,见他的确是个可用之人便在两个月前将他调到了汝宁,让他训练禁军,李延意亲自确定此人乃是有雄才大略之人,便破例提拔他为四品建威将军,领虎符镇守边关。 薄钦熬了这么多年终于盼到了出头之日,对李延意的感激无法言表,唯有为她鞠躬尽瘁马革裹尸方能报答知遇之恩。 庚釉出生在大家世族,随着庚太后被封为太后,庚家更为显赫。庚釉乃是嫡长子,一向高傲,如何能够忍气吞声给个村夫当副手?庚釉一万个不愿意。 庚拜心里也不舒服,但李延意这回破格提拔薄钦让他嗅到了一丝不一样的气味。 按道理说无论是薄兰还是薄钦都没有资格获得现在的官职,李延意破格提拔多少会受到质疑。李延意能够完全不顾群臣质疑顶住压力拉拔同为薄家的人,给予薄家的期望可想而知。 不仅庚拜感觉到了李延意要重用薄家,尤常侍也都看在眼里。 “看来陛下对卫氏开始忌惮了。” 庚府的院子里那两只蓝绿孔雀十分扎眼,尤常侍望着孔雀眯着眼,看上去颇为高深莫测:“所以才会重用薄氏,甚至将驻守边关这么重要的事情交给薄钦。陛下想要用薄氏来制衡卫家。呵呵呵,总算是开眼了。” 庚拜把玩着手中鎏金孔雀雕纹香盒,目光一刻都没从它精致的盒身上移开:“陛下不知受了什么刺激整个人都变了。想来应该是听到了什么关于卫氏的消息,不敢再全心依仗,这才想到了薄氏。这薄氏被拉拔起来吃亏的不止是卫党,你以为我们庚家就不会受到牵连吗?哼,陛下也不知道从哪儿弄来个什么山野匹夫居然封了个建威将军,还让我儿给他当副将,实在气人。” 尤常侍本想再说,却见坐在庚拜身边的那位“新朋友”放下了酒杯,似乎也要开口,尤常侍便闭了嘴。 尤常侍常年在太后身边十分有眼力见,从进屋开始就发现这个陌生男人器宇不凡,庚拜似乎也对他颇为器重。 以往栾疆来时只是分给他小小一块木质的案几,而这位朋友不同,他的案几乃是纯金打造的黄金案几,案上从杯盏到食具不是翡翠便是玛瑙,更让尤常侍觉得稀奇的便是他手指上戴的那枚碧玺戒指。这枚碧玺戒指曾经是庚拜的心头爱,竟会就将它赠给此人,可见庚拜对他的赏识。 尤常侍看似在望院子里的孔雀,实则一直在暗中观察此人。 此人穿着一身青衫,山羊胡修剪得十分齐整,看上去四十岁左右,或者更年轻。他面色红润薄唇带笑,整个人充满了游刃有余的轻松感,不像是第一次参加重要谋划的小人物。 “不仅如此。”那人缓缓开口,“薄钦被天子破格重用,对天子必定十分忠诚。国舅爷所图北疆兵权不是一日两日了,天子便顺水推舟。令郎看似为薄钦副将出谋划策,实则是被天子捆上了战场。一旦国舅爷对天子不利,薄钦必定会以令郎性命威胁,到时候国舅爷便没有反击之力,只能任由天子摆布了。” 那人蜻蜓点水的一番话点醒了庚拜,庚拜终于将香盒放了下来。 越想越心惊,庚拜道:“还是怀远想得周全,绝不能让吾儿去北疆!” “这是陛下在敲打国舅爷,让国舅爷趁早收手,不要惦记兵权了。” 庚拜愤恨道:“老夫也不愿惦记兵权!可那姓卫的妖女推行什么海纳变法,想要让一群蛮夫分权!我庚氏一族兢兢业业这么多年为了守护大聿江山流了多少血汗,岂能说分就分!今日陛下会支持她推行变法,明日就会同意她斩除我庚家!虽那薄氏被重用,可说到底还是没办法和卫氏抗衡的,卫老儿和卫氏妖女的目标是老夫!是我们庚氏!只要庚氏垮台卫氏便能独揽朝政,他们狼子野心可不得卖力削我权势么?我要兵权绝非是想作乱,只求自保,只求在卫氏要将我们赶尽杀绝之时能有一丝自保的能力。难道这也不行吗!陛下为何就惦记着外人?我可是她亲舅舅!” “国舅爷,这等气话莫再说了。”山羊胡的男人劝他道,“您虽贵为国舅,可在君王看来只有君臣的关系,她是君王您是臣,就算亲舅舅也是如此。” “……老夫自然知道。哎。”庚拜长叹一声道,“都是卫氏妖女蛊惑陛下!卫氏真该千刀万剐!” “想要让妖女死,其实并不难。”那人道,“卫庭煦现在人就在朝中,既然已经入仕有官职在身便有更多把柄可抓。” 庚拜道:“但那卫姓妖女诡计多端,只怕要抓她的把柄不容易。” “卫庭煦的把柄难抓,但想要抓另一人的把柄却是十分容易的。” “喔?你是说……” “卫庭煦的深闺密友,甄文君。甄文君如今已是天子近臣,负责天子出入安全。这是个亲近天子的肥差,亦是容易丢脑袋最危险的位置。一旦天子有什么闪失,第一个要被问罪的便是甄文君。据在下所知,卫庭煦与甄文君情比金坚,感情非常好,若是被问罪卫庭煦肯定不会坐视不理。甄文君便是离间卫庭煦和天子关窍所在。一旦天子疑心卫妖女,不必国舅爷费劲,天子自然有无数的方法铲除她。” “你!”庚拜想说什么又顿住了,看了尤常侍一眼。尤常侍立即会意,将门窗全部关了起来。 “你这是想要行刺陛下?!然后再将罪名扣在甄文君头上?”庚拜胡子都快倒竖了,指着那人。 那人淡定地笑道:“自然不是真的行刺,陛下只需受一点儿皮肉轻伤便可。一旦陛下见血,国舅爷可率私兵杀到护驾,到时候救驾的功劳国舅爷便可算上头功。当然,私兵不可太多,否则有谋反之嫌,只需二十人精锐便可。” “可是天子行程一向私密,她要去什么地方老夫怎么知道?再说,又有谁有本事可以接近得了天子?天子身边那群追月军的娘们儿各个都很厉害,只怕还没让天子见血,行刺者就一命呜呼了。” “这些国舅爷不必多虑,若是信得过在下的话,便由在下去办。” 尤常侍站在一旁都听愣了,这人究竟是谁,居然如胆大,布局都布到天子身上了!还要行刺天子!若是被发现那是全家掉脑袋的大罪啊! 庚拜哈哈笑:“老夫怎么会不信任怀远兄!只是……” “只是国舅爷害怕么?” “老夫有何所惧?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只要能搞垮卫氏还是值得冒险一试的。” 山羊胡男人离开了,尤常侍旁敲侧击地问庚拜那人是谁,为何国舅爷能如此信任他,不怕有诈吗。 “其他人都有可能使诈,只有他不会。”庚拜道。 “喔?” “他是谢扶宸的人。” “谢扶宸?”尤常侍听到这个名字情不自禁地捂住嘴。 “对,他便是当年谢扶宸叱咤风云时的谋士之一,方怀远,人称云孟先生。他一直藏在暗处没几个知道,老谢倒了之后他跑了出来,一直云游四方,其实嘛也就是逃亡。老夫早就听闻他才智过人颇有手段,就这样落魄在外实在可惜,便用一碗米将他收入麾下。” “一碗米?” “对,一碗米。人在落魄之时不会有任何尊严可言,一碗米便得了这样一个大便宜,也算是老夫的幸运了。当年也是这卫氏妖女搞垮了谢家,云孟对卫家有恨,他比我更想要卫妖女死。” 李延意并非不出禁苑,相反,她经常在禁苑和怀琛府两头跑,更需要去望君山祭祖,偶尔会去易靖园中赏花划船换换心情。 无论她去什么地方行程都是绝对保密的,而且身边必有追月军守护,戒备森严,想要靠近天子比登天还难。 甄文君作为追月中军校尉,李延意只要出了禁苑她便要全程追随,确保天子的安全是她的职责。 今日出发前甄文君收到的命令是天子要去大鸿胪府上和猛达汗会面,结果要出发之时李延意又说要去易靖园散心。原来之前的行程乃是虚晃一枪,多一层防范罢了。 负责探路的左军已经先行出发了,甄文君骑着小雪走在队伍的最前面,身后是非常低调而普通的马车,看上去就像是一般的官宦人家出行。 李延意坐在马车之中终于有时间闷闷不乐了。 征发劳力修建万向之路这件事李延意收到了无数从各方递交上来的奏疏,虽然都不敢正面明说,可是字里行间透露出反对大肆增加劳役的抱怨满山满谷,李延意打开一卷奏疏能流一地的哀嚎。 她早就料到会听到诸多反对声,没丝毫的退却,将这些奏疏统统批驳了一番,丢了回去。 这些鼠目寸光的蠢货,质疑寡人开辟万向之路乃是竭泽而渔,其实他们这些老匹夫才是夏虫疑冰!万向之路的作用并非一朝一夕可以窥见,现在若是不能承受开辟之苦,他日又如何可以尝到甜头? 李延意知道这些大臣们并非全然不知她的心意,也并非不知万向之路所能为大聿带来的诸多利益。只不过万向之路的一号功臣乃是卫庭煦,他们反对万向之路其根本也是为了反对卫庭煦。当朝重臣谁不是出身世家贵族?他们都觉得卫庭煦的海纳变法在吸他们的骨髓。卫庭煦已经成为诸大世家的头号敌人,万向之路在他们看来便是将其治罪的重要把柄。至于万向之路的开辟,恐怕这些老臣们的算盘打的精巧,只待将卫庭煦拉下马,他们就能接手而治,利益又会回到这些盘踞中枢的诸大世家中去。只可惜他们之中无一人能有卫庭煦的魄力和眼光,眼下她绝对不能让卫庭煦被这些愚夫们打倒,只要万向之路顺利打通,她相信不出十年大聿就能恢复国强民富发的鼎盛时期! 李延意面对这些人雄心万丈没有一丁点儿的犹豫,世间之人皆难困住她,可无论她是天子还是长公主,依旧有那么一个人可以治她。而且这个人可以一个字都不说一面都不露,就能让李延意朝思暮想心浮气躁。 卫庭煦也有失算的时候。 当初卫庭煦让李延意传消息到北疆说她手臂断了,希望用此苦肉计将阿歆激回来,没想到阿歆依旧没有返回汝宁,奇怪的是就连阿烈的信也没再见着。 李延意又派了两人去北边探听消息,北边太远,就算快马加鞭往返也需要四十多日,到现在还没有消息到手里很正常。 一边觉得正常一边又难熬,李延意甚至开始胡思乱想地怀疑阿歆是否真的移情别恋,为何她手臂断了也不能换来与阿歆的一面相见? 回忆起多年前她不过是感染了风寒有些咳嗽而已,这事儿传到了阿歆的耳朵里她连夜奔马一百多里来找她,两人一见面阿歆便忍不住热泪狂涌。当年诸多滋味如今回忆起来感慨良多,她已不是长公主怀琛,阿歆也不是她的听话少女了。 为了避开人潮,也怕人群之内藏有刺客,李延意一向喜欢走小巷子。 秋风扫过,甄文君感觉到了有些不对劲。 她从风中闻到了一股铁锈味。 这种味道来自常年舔血的武器,而且是一大批聚集在一块儿才会有的味道。 “停。”甄文君停下了马。 坐在马车之内的李延意发现马车在她没有下令的情况下停了,颇为奇怪。 她亦感到了杀气。 第160章 诏武三年 马车停了很久, 甄文君派人在四周查看, 并没有发现可疑之人。 就在马车就要再出发之时,巷子正前方的青石地砖“啪啪啪”地全部被掀翻, 如闪电一般向她们压了过来。无数黑影从地底炸起, 迅速将李延意车队包围。 “列阵!护驾!”甄文君大喝一声, 追月军立即摆开阵型, 手持武器一致向外。甄文君踏上马车站在布帘之前, 挡住最脆弱的入口。还未等甄文君看清来者有多少人, 黑衣人便铺天盖地地斩杀而来。 甄文君丝毫不慌,平素里她训练自己的中军非常勤奋, 当下列出的阵法也是操练过无数次的。 甄文君对这套阵法颇为自信, 最初的灵感来源于一本旧书。 这几个月她心思颇为摇摆,面对卫庭煦有时候还如往常, 而有时候心情又夹杂着说不清的古怪。幸好卫庭煦每日都要去禁苑, 一个月中只有一天假期, 在家时间极少,两人不需抬头不见低头见,倒是让甄文君轻松了些。 卫庭煦不在的日子里甄文君沉迷于读书,她将卫庭煦的书卷分门别类一一翻阅。她发现卫庭煦涉猎极广,从天文地理兵法诡道到佛理玄学,卫庭煦全部都有兴趣。虽然她没有做笔记的习惯, 但也能从卷帙的新旧情况分析哪些是卫庭煦最喜欢看的。 她喜欢看兵法, 所有的书卷之中有关兵法的书是最旧的, 有几本干脆已经散了。 原来卫庭煦的聪颖全因兵法啊…… 甄文君捧着兵书看了许久, 越来越有滋味,打算将兵书全部翻出来吃个通透之时,无意间发现了一本专门拆解历代武将行兵打战的战术和阵型的妙书。 甄文君本就是习武打仗之人,这书刚看了几眼就知道它的精妙绝伦之处,一读便停不下来,饭都没心思吃,连着三天看完了。她将此书随身携带,训练中军时让下属摆出阵型,她试图从外突击,屡次被拦了回来。要不是下属没有杀心,她心窝已经被刺穿无数次了。 这套阵法变化无穷,是从六壬延展而来。无极生太极,太极生两仪,阵列中的每个士兵都是天盘中的关窍。天盘不动,固若金汤,天盘即动,变化无端。 操练了近两个月后渐渐成形,甄文君有信心此阵法能够抵御一切猛攻。 她不知道是谁写下了此书,此书连书名都被磨损难辨了,但著书之人一定是位战略奇才,若是有机会甄文君只想和他聊个三天三夜。 甄文君站在阵法中心,黑衣人杀上来几波就被挡回去几波,阵法固若金汤暂时没有一丝破绽。 甄文君苦练轻功总算有了施展的机会,她在空中游走,杀得来势汹汹的黑衣人节节败退。长刀反射艳阳之光,看上去就像天空中有好几个太阳。甄文君的站位乃是天盘正中,她行动范围的扩大能够将整个阵法变得更加灵活,杀伤范围也更广。甄文君来去自如在空中轻盈飞舞,长刀所至之处升起一片血雾。 这些黑衣人似乎没想到朝廷走狗竟有这般武艺,都有点儿出乎意料的震惊。小小的巷子里躺了一层的黑衣人和几个追月士兵,剩下的黑衣人站在两侧墙顶,并不敢轻易发动进攻。 “他们是蓝腕贼人!”追月军中有人开口道。 甄文君向地上的尸首撇了一眼,这些黑衣人倒也不怕暴露自己的身份,倒在地上的尸首中有几个手腕上的确刺着蓝色的“替天行道”四个大字。“蓝腕贼人”乃是诛邪教的另一种说法,在李延意面前是不得说出“诛邪教”这三个大逆不道的字的,便以“蓝腕贼人”代替。 诛邪教?甄文君只听说这帮逆贼比先前的黄土贼子还要猖狂,在国内作乱不断,甚至和大聿军队都有过正面冲突,杀过几个地方的太守夺了城池。如今居然敢对天子下手,实在狗胆包天! 黑衣人有片刻的犹豫,一记冷箭从人群之后射向马车。甄文君抬手抵挡的瞬间,一条黑色的长影从天而降,对准了她的脸便抽。甄文君心中一动,动作迟缓了半拍,鞭子抽中了她的肩头。若不是她身穿追月军的铠甲,这一鞭铁定让她皮开肉绽。 她认得这鞭法的套路走向,这么多年来竟没有什么变化。 声东击西,以搏致命一击,这是阿熏最舒服的手段。 甄文君横刀而立,看向鞭子抽来的方向。 “为什么刚才不动手。”身穿黑衣的阿熏落回了墙头之上,心中却是不痛快。 方才阿熏出手偷袭其实颇为焦躁,当她看见憎恶之人就在眼前,想要戮之的欲望盖过了理智,匆匆逼近极其草率就发动袭击。甄文君躲过她的鞭子之时分明有机会反击,甄文君那微微一偏已经来到了阿熏没有防备的左臂之下,只要抬刀一削,以甄文君的力道极有可能当场将阿熏的手臂削下来,但她却没有这么做。 “我不需要你放水!”阿熏将黑色面罩揭开,用鞭子直指甄文君,“被你这朝廷走狗照顾是我的耻辱!没想到在这里竟也能遇到你,你我二人的孽缘不浅呐!既然如此今日你我便将之前所有的……” 阿熏还没说完甄文君便已经杀到眼前,高举长刀疯砍不止,步步前逼分毫不让。阿熏慌忙抵挡中摔了一跤,若不是身边同伙搭救,恐怕阿熏已经被斩成两半。 阿熏从地上爬起来迅速躲到了同伴身后,诧异地看着甄文君。甄文君的轻功何时变得这样好,方才那几招又是如何炼成的,她的力气已经全然在自己之上了。 即便被包围,甄文君依旧游刃有余进退自如,就在所有人都觉得她要退的时候忽然发动反击,如虎一般狂进的气势之下诛邪教被连杀四人。转眼之前挡在阿熏面前的人统统不见,近距离面对甄文君的双瞳时,阿熏浑身鸡皮疙瘩战栗,就像被一只野兽盯个正着的绵羊,双腿发软,知道自己没有一丝胜算。 这一次的甄文君认真了,是真正的起了杀心。 她不再是曾经绥川那个跟在阿熏身后的小屁孩儿,她是一只危险的凶兽,冷血而不讲任何情面。 人挡杀人,佛挡杀佛。 又拆三招,甄文君将四周偷袭者一一打退的同时还砍了阿熏三刀。阿熏简直没有还手之力。 她不明白,这些年来为了帮谢家复仇,她没日没夜地勤学苦练,根本没有丝毫的懈怠,双手磨出了无数的老茧,功力大长,到头来竟被仇人打了个落花流水? 甄文君为什么能进步得这样神速?她是怎么做到的? 阿熏心中疑惑之事答案其实很简单,甄文君不过是不再手下留情而已。 再看见阿熏的那一瞬间,她想到了灵璧,想到灵璧死在阿熏等人手下的惨状,更有一种压抑许久被戏弄的愤怒自内心深处彻底爆发。 李延意从车窗往外看,见甄文君竟如此神勇以一抵十,杀得这群逆贼落花流水,心里暗暗叫好。不愧是阿歆的妹妹,还是阮氏阿穹的亲生女儿,她的潜力还未完全挖掘。只要悉心培养此人,何患大聿没有拒贼猛将? 见校尉在墙头厮杀渐渐占了上风,正是乘胜追击的时刻。中军分了一波去支援甄文君,剩下一部分人继续留守在李延意的马车周围,布阵以待。 喊杀声四起,诛邪教的刺客们渐渐有些焦急,他们知道李延意的禁军不止甄文君所率的中军,还有左右两支军队都在附近,听到了动静很快便会赶来支援。若是不快些靠近李延意,只怕会全部折在此处。 阿熏不敌甄文君,身上被开了好几个口子,忍不住叫道:“我是你姐姐!你竟要弑姐!” 甄文君手中砍到发热的刀停了一停,杀红的眼睛盯着她。 阿熏怒道:“若非当年我母亲看你们母女可怜,让我常去接济,你们母女早就死了!你又有什么命活到现在为虎作伥!我只后悔当日听从母亲之言,认你做妹妹还教导你读书习武,一片好心换来的竟是我谢氏一门的弥天大祸!你果真是贱奴所生的贱种,为了荣华富贵,竟可连自己血亲都能出卖!” 面对阿熏的破口大骂甄文君不怒反笑:“彼此彼此。南崖之时我念在你曾经照顾我和阿母的份上放了你一条生路,换来的却是灵璧被尔等虐杀!我一而再再而三的容忍正是念在你我还有一份旧情,可你是如何做的?若我不曾懦弱犹豫灵璧也不会死!这世间根本没有值得信任之人,能信任之人唯有自己!你我恩情已在灵璧死时一笔勾销,今日我便要替她报仇,取你性命!” 阿熏看出她已经不念半分旧情,哈哈一笑道:“妖孽走狗人人得而诛之!我只恨当日没将你一并杀了!你助纣为虐,心甘情愿做那卫氏妖女的爪牙,令整个大聿的百姓生灵涂炭民不聊生,必将成为大聿的千古罪人,被万世唾骂!” “口口声声说什么妖女,天子登基之后所作所为哪一件不是为民着想的好事?万象之路的开辟这是明帝怀帝都不曾有过的功绩。你们反她到底是为何而反?可曾自问过?” “饿殍遍地灾民连城,最底层的平民连口饭都吃不上,李延意居然还大肆增加劳役修筑万向之路,还谈什么为民着想?这条路能有什么用!为什么不将眼前最迫切的事情做好?为什么不用修路的钱银填饱百姓的肚子?李延意要的是百姓安居乐业还是只看重功绩?难道你心里没数吗?” 阿熏等着甄文君反驳,甚至是气急败坏,可是甄文君却没有任何想要驳斥的意思,只是抬了抬嘴角,像看蠢货一般看着她。 没什么好说,她们已是两个世界的人了。 甄文君的心中燃着一团火,一团让她心中燃烧,她甚至分不清此时的恨意究竟是来自于谁。 旋风一般地斩杀,阿熏渐渐不支。就在甄文君要一刀结果阿熏性命之时,忽然想起了一件极其奇怪的事。 她想到了灵璧临死前的话。 “那谢家女人说,你是谢家的细作……来到卫家是为了杀死女郎。你是吗?” 甄文君持刀的手顿了一顿。 你,是吗? 你别骗我。 灵璧临时之死迫切地想要知道真相,说明那时的灵璧并不知道甄文君的真实身份。 灵璧自小追随卫庭煦,是卫庭煦极为亲近之人。若一切都是卫庭煦的布局,是卫庭煦故意设计让甄文君到她身边的话,为何灵璧会不知道此事? 莫不是错怪了卫庭煦? 甄文君这一顿让一直埋伏在旁的杭烈找到了机会,突然偷袭。甄文君虽然在想别的事情,身体对于偷袭却是非常敏感。她一个旋身躲开了杭烈的剑,回臂凶猛一斩斩在杭烈后背上,杭烈勉强挡下这一招,他也明显地感觉到甄文君武艺突飞猛进。 杭烈一直没有现身,就是想找到突破口杀了李延意,他也的确接近了马车放出一箭。 那支箭极其精妙地穿过严密的列阵射到了马车车舆之中,还未等杭烈确定李延意毙命与否就被追月军给逼了出来。 杭烈很久都没有过对手,一时间热血狂沸,一连杀了五六个追月士兵。可这禁军训练有素阵型也极其难缠,竟会随着阵中之人的死亡而改变。杭烈怎么杀都杀不出缺口,只能暂时退下来。 当他退下来时便发现阿熏有危险。 阿熏是谢家的血脉,谢公对他有恩,他必须得拼死保住阿熏的性命。 将阿熏从甄文君手中救下,追月军和诛邪教战成一片,血花四溅,哀嚎连天。 杭烈那一箭其实射得奇准,若不是一颗小石子飞来将它打偏,恐怕此时李延意心脏已被射穿。 李延意看着从脸和肩膀穿过的冷箭心有余悸,外面的喊杀声此起彼伏,她正犹豫着下一步该如何是好时,一道长长的血迹喷在车窗之上。 甄文君布下的阵型虽然厉害,可诛邪教人数众多,双拳难敌四手,体力渐渐不支时阵型也逐渐混乱。 李延意心中惊慌,将常年带在身边的剑紧紧握住,紧盯着四周,谁若闯进来她便与其拼死一战! 又一声惨叫惊得李延意头皮发麻,有人站在了马车前,和她只相隔了一片薄薄的布帘。 李延意闻到了血腥味。 她已经很久没有亲手杀人了。 危机当头她反而冷静了下来。要知道她可不是那些养在蜜罐里的储君,她走南闯北曾经手刃过多少贼人,岂会被这点小阵仗吓倒。 就在她打算撩开布帘率先出击时,车外之人率先一步冲了进来,李延意横剑一指,那人轻松避开,将她手臂轻轻一折,拦下锋利的剑锋。 李延意还未怎么好明白的手臂被这一折剧痛,痛得她脸色惨白,出了一身冷汗,折她手臂的人却说: “原来手臂断了是真的,这回没有诓我。” 李延意听见这清脆的声音猛然抬头,阿歆这张让她日思夜想的脸庞就在眼前。 第161章 诏武三年 “小心!” 还未看清许久不见阿歆有何变化, 率先看见了一柄利剑刺向她的背心,李延意想要将她拉到自己的怀中, 提剑相挡,阿歆却丝毫没有将身后的偷袭放在眼里, 手臂向后一伸, 套着金属手套的手贴着利剑, 仿佛一只无骨的蛇缠住了剑刃, 往反方向一转,刺客手中的剑立即被她卷脱手。阿歆反腿重踢, 刺客哀嚎着飞出了十步远, 呕血不止。 就这么两招看似轻巧,实则相当困难,只有顶尖高手才能如此自如。 阿歆的武艺又精进了不少, 她护着李延意杀出重围,就在这时还未去北疆上任的庚釉率领二十庚家精兵杀了出来。人还未到大喊大叫的声音就已经填满他人的耳朵, 听上去倒颇有些声势。 诛邪教死伤过半,本就有些乏力,忽然听见喊杀声以为是追月军其他两路杀到,立即慌了手脚, 作势要跑。 杭烈自然也听见了, 明白再不走恐怕就要死在这儿,可这次刺杀乃是绝好的机会, 若是不能杀掉李延意恐怕以后想要杀她便更难了。阿熏受了伤已经无力再战, 杭烈拽了她一把让她先走, 甄文君飞身而来紧追不舍。 杭烈双目一尖和甄文君厮杀起来。 甄文君年轻气盛,武功路数比较杂,还曾经受过小花的指导,腿脚功夫十分刚猛。从刀法到剑法除了留了些小时候阿母教导的底子之外,其他的都是她这些年来观察他人之后自个儿琢磨出来的。没有系统的派别,在变化上略有吃亏,但这也是她的优势。 杭烈作为游侠行走江湖这么多年,几乎看遍了所有门派的招式,各家刀法都琢磨得通透,拆解起来颇为熟练。而甄文君自己琢磨的刀路没有套路,该下劈时她横切,该上挑时她直刺。本以为露出了天大的破绽就要进攻,她居然一个伏身斩人脚趾。 杭烈和甄文君对拆得万分难受,每一点都打在他不情不愿的位置上。若不是阿熏就要逃走而甄文君要追,略焦躁了些,到最后谁胜谁负还真是个未知数。 甄文君得了优势斩了杭烈一刀,回身就去逮阿熏,杭烈趁机偷袭。甄文君已经察觉到了杭烈的动作,抬起手臂抵挡。 她但凡出门都会佩戴上灵璧赠予她的护腕,此乃防身的绝佳护具。杭烈这一剑割过来甄文君有信心不受任何的伤,还能让杭烈吃个闷亏,好找到反击的机会。 她心中有数可阿歆却不知道她有铁护腕相互,乍看之下以为甄文君要牺牲一臂以保全性命,立即飞身而来“锵”地一声把杭烈的剑给挑了开,手臂一弯将甄文君圈到了她的身后。 甄文君猛地被人推了一把还以为是诛邪教的敌人,待她看清了来者的背影乃是个高长的女子之时,第一时间没认出阿歆来。 阿歆穿着一身再普通不过的粗布胡服,长发依旧是简单地用一根绳子束在脑后。这身衣服看上去有点儿穷酸,但阿歆挺拔的身姿让人一眼看上去就知道她乃是出身豪门,颇有世家风范。 “你没事吧。”阿歆回头看她,问了一句。 “我,没事。”甄文君回答的语调几乎和阿歆一模一样。 甄文君怀疑自己是谢扶宸的女儿,如果她猜想无误的话,阿歆便是她同父异母的姐姐。 第一次见到阿歆的时候就觉得她很眼熟,那是因为她的长相颇有些谢扶宸的影子,而今日有了其他的心思再看见阿歆时,发现她这一双长眉和自己是何其的相似…… 阿歆望向她的眼神也十分耐人寻味,似乎有什么话想说,欲言又止。 两人相对无言,目光一时无法从对方身上移开。 杭烈方才被阿歆一挑察觉到阿歆的力量,而阿歆是谢扶宸的嫡女,相比之下阿歆才是谢家正统,阿熏只不过是旁支远亲而已,杭烈不可能为难她。 但追月军左右两军和庚家的私兵都已经杀到,杭烈没有时间去思考究竟哪方更重要。阿歆明显是站在李延意那一边,就算没有他保驾护航也不会有性命之忧。杭烈对阿歆一抱拳,转身便走。 追月大军从巷子两头包抄上来,诛邪教刺客被一一斩杀,惨叫不断鲜血四溅。 浑身是伤的阿熏在混乱的人群中慌张不已,杭烈斩了几个人冲上来钳住她要带她翻墙而行。追月右军乃是弓手,右军校尉一声令下万箭齐发,杭烈大叫一声手中的剑狂舞,将射来的箭挡去了不少。 阿熏回头看是杭烈身上插满了箭,血从嘴角往下淌。 “走!”杭烈大喝着,额头上炸起了青筋。 阿熏扒着墙头慌忙夺路,却被紧接着又追来铺天盖地的箭网射了个正着。 上百发箭将阿熏慌张的动作打断,“嗖”地一声,阿熏便如同一块布一般被射定在墙上。 甄文君看见这一幕,停下了追击的脚步。 杭烈哀嚎一声,不顾重伤,重新杀回追月军中,竟又杀了三个人。最后甄文君带领中军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他围杀。 杭烈死时身中三十二箭,心窝都被刺穿了他依旧还能动,像一个疯子般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流干最后一滴血才摇摇晃晃地跪倒在地。 临死前他对着天空长啸,大喊“谢公”二字。全程没再动手的阿歆站在不远处看着他,眼中噙着泪。 杭烈和阿熏都死了,阿歆垂下眼眸收回剑,转身就要走。 “阿歆!”李延意提着长裙匆匆地追来,见她作势又要离开,不顾天子的威仪忍不住大喊她的名字。 阿歆顿了脚步回头,向李延意施了个礼:“陛下保重。” 李延意看她去意已决,双眼一翻直挺挺地往后倒去。 周围的追月士兵万万没想到天子说晕就晕,惊呼一声纷纷扑上来救驾。阿歆却快她们一步将李延意稳稳地捞住,没让她后脑勺着地磕出个好歹。 “陛下怎么了!”站在一旁踮着脚拼命往里看的庚釉大声问道。 “陛下!陛下!”追月士兵们也着急。天子乃是一国之本,她身体的好坏是最重要的国家大事,若是有个好歹便是追月军护驾不利,她们全都是要掉脑袋的。 士兵们面如土色,阿歆无奈地看了一圈,将目光收回来,轻声在李延意耳边说:“差不多得了。” 李延意微微睁开一只眼睛,回道:“你还走不走了?” 阿歆为难:“我是罪臣之女,如何能留下。” “那我接着昏。”说着李延意双腿一蹬昏得更彻底,周围人吓了一跳,纷纷看向阿歆。 阿歆被众人盯得耳朵都红了,实在没辙,只好将李延意抱了起来。李延意顺势还圈住了她的脖子,阿歆动作僵了僵,也不好当着众人的面撒手将大聿天子给丢路边上。 “天子没什么大事。”阿歆道,“送她回去让太医好好看看吧,特别是手臂。” 她将李延意放到马车之中,交代完之后想离开,李延意却不松手,依旧勾着她的脖子赖着她。阿歆腰都直不起来,周围好生安静,全都在看她们。 阿歆大窘,甄文君道:“阿歆娘子还是随马车一同回去吧,娘子护驾有功,待陛下醒来一定会奖赏娘子的。” 听校尉如此开口,中军士兵们也都附和。阿歆不想去也没辙,总不能一直这样僵持,只好上了马车,将布帘放了下来。 本来阿歆没有露面的打算。 还在北疆的时候她“无意间”收到了关于天子受伤的消息,断了一只手而已,竟能从汝宁传了几千里地传到北疆,实在是难为这些通风报信之人。 阿歆当然知道这是李延意的小把戏,李延意知道她容易心软,用皮肉受损来刺激她,以为这样她就会回去了,阿歆当然不会上当。 将李延意受伤的消息放到一旁,但她却没能平静。 不光是李延意,卫庭煦已经成为大聿第一女官的事以及万向之路开辟,卫庭煦当立头功的事也一并传到了她的耳朵里。阿歆人在北疆,可心还留在汝宁,关于中枢的一切动向她都没有错过。豺狼在侧,李延意或许已经感觉到了危险,可她未必有奸佞狡猾,更何况还有那甄文君…… 阿歆知道甄文君是她妹妹,可甄文君却不知道。 虽然她知道甄文君一心向着卫氏,可如今谢家已经没剩下几个人了,甄文君应该是这世上她唯一的血亲。当初阿父透露给她这天大的秘密之时也未多说,甚至不让她告诉甄文君真相,只让她多多照顾“阿来”。其中的曲折她还未查明,总有一天是要调查清楚的。 阿歆回忆起方才甄文君看她的眼神颇耐人寻味,似乎也知道了一些内幕…… “你在想什么。”到了马车之中没了旁人的目光,李延意不晕也不昏了,靠近阿歆,用指尖拨她红彤彤的耳朵。 阿歆微微偏了偏头躲开:“我在想,你带我这罪臣之女回宫,要如何向群臣交代。” “那么多双眼睛都看见了,你救驾有功,若不是你出现恐怕大聿已经没有天子了。要是那帮老东西再啰嗦,我便借着护驾之功正式封你为镇北大将军,让庚釉连小小的副将都做不了。到那时恐怕会一群人想方设法将你留在汝宁了。” 阿歆哭笑不得:“帝王之术可不是这样用的。” “不管是什么术,只要寡人用了那便是帝王之术。”李延意将阿歆的手包进手心里,迫不及待地贴上她,“你当真无情,这么多年竟不曾回来看我一看。要不是我当真身陷险情,你是不是一辈子都不打算出来了?” 阿歆点头,“嗯”了一声。 “你倒是个实在人。若是一会儿随我回怀琛府关上屋门还能这样实在的话,才是好孩子。” …… 行刺事件之后,李延意在怀琛府连住了三日,第三日时回到禁苑,红光满面走路生风,早朝时一改往日的颓唐焦躁,居然带着笑意。 栾疆等人上疏弹劾追月中军校尉甄文君,斥她护驾不利导致天子受伤。更怀疑她勾结蓝腕逆贼企图谋反,否则天子的行程怎么会被外人知晓,甚至提前布下埋伏?甄文君没有资格统领中军,希望天子将她押入诏狱,严加审问,力求真相。 李延意随意地点头道:“既然栾卿坚持认为甄文君有罪,那便审审吧。” 甄文君在太极殿外守卫,并没有参与早朝。而站在一旁的卫庭煦脸色如常,没有说话。 李延意道:“关训。” 廷尉关训上前一步应了一声。 “好好替寡人审审她,不容徇私!” “喏!”关训朗声道。 第162章 诏武三年 关训领旨离开之时栾疆还没缓过神来。 陛下这是着了神魔?从踏入太极殿那一刻起就有些古怪, 如今无论朝堂中枢还是民间地方, 四方压力堆积如山,谁都知道天子将甄文君提拔到身边正是想要她和卫庭煦两人共同辅佐自己, 给大聿女性更多希望, 告诉她们现在的大聿已经不同, 女人也可以当官封爵, 从而进一步巩固自己的势力。 甄文君是李延意重要的一颗棋子, 也是当下她手中能用的不多棋子之一, 将她提拔起来不易,如今有人想要将她往下按, 李延意居然没有任何反对, 就这让廷尉把她抓到诏狱去了? 莫不是天子还有其他图谋?栾疆见李延意无论是神情还是言语都颇为淡定,丝毫不担忧自己一手提拔上来的亲信身处险境? 李延意的淡定似乎也不是装出来的, 好像早就想好了应对计策…… 栾疆渐渐觉得太极殿正中, 那高高台阶之上的女帝形象变得模糊了。 曾经的李延意和他认知里的女性还是颇为相似的。容易被周围环境左右情绪, 抗压性较弱,凡事喜欢以内心情感为基石,和多数男性帝王相比,李延意喜欢什么讨厌什么实在太好猜测了。喜恶写在额头上,便不要怪他人加以利用。 栾疆是在庚氏的推荐之下从地方调任京中,在他心中庚氏对他有知遇之恩, 只要是庚拜交代的他都会尽心去做。起初, 栾疆和很多大臣心里想的是一样的, 虽然嘴上不敢说, 心里多少是有点看不上这个女帝的。 女人当皇帝,肯定一团乱。 最初的两年之中李延意所作所为和栾疆所料想的一模一样,只要人多嘴杂多几方声音在李延意耳边念叨,她的计划便容易被打乱。即便偶尔有些什么小伎俩也没什么太大的威胁,因为她来来回回的折腾说到底不就是为了一个谢氏阿歆吗? 而国舅爷图的是兵权,是天下贵族的权益,高下立见。 进入诏武三年之后,李延意女性帝王的形象在渐渐模糊,栾疆越来越不知道李延意在想什么。薄氏的崛起和这一出奇怪的行刺让栾疆捉摸不透李延意的目的在何处。 据说那谢氏阿歆突然出现在汝宁,还救了李延意一命,莫非这就是李延意想要的结果?还是为了谢氏? 不应该吧…… 栾疆不敢下定论。 关训来拿甄文君时,甄文君没有一丝抵抗,将校尉符牌和长刀一并交出,对关训道:“关廷尉,在下入狱之前还有一件小事未了,可否劳烦足下等我一个时辰。” 关训没有说话,轮廓分明的脸上也看不出任何情绪。但追随他的下属已经看出来关训默认了,关廷尉何等正直不阿,若是不同意肯定会在的第一时间言辞拒绝。 “若是廷尉不放心,大可将在下手脚铐起来,派人随我一块儿去。”甄文君提起手腕来让他铐。 “不必了。”关训道,“你要去何处,关某随你一块儿去便是。” 甄文君没想到一向以铁面无私著称的关训竟还有这般温和的一面,她抬起身来望着关训,感激一笑。 当初姜妄被逼偷了关训的廷尉蛇符打算丢到地下水道里一冲了事,还是甄文君拼死追回来的,最后姜妄丢了官职到底也保住了脑袋,和关训住在一块儿,当他的谋士。 这些年来关训依旧兢兢业业地为天子审讯罪臣,李延意登基之后依旧保留了廷尉署,关训还是头一把交椅。天子大刀阔斧地改革和推行变法,自然少不了利益对冲,不少大臣都被关入诏狱之内,昔日里冷冷清清的牢狱倒有了些热闹气氛。 关训的手段依旧雷霆,一旦落入他手中等于已经交出了半条命。诏狱是何等地方,甄文君早有耳闻。如今被弹劾入狱已是抱虎枕蛟,这个年轻的女子却没有一丝惊慌,在入狱之前她做的唯一一件事却是帮一个人收尸。 甄文君去了汝宁城中,花了不菲的价格买了一口松木棺材,又准备了一身全新的干净衣衫,去了乱葬坑。不怕脏也不怕臭,她在乱葬坑内寻觅了半天,终于找到了一具浑身是箭的女尸。 甄文君将女尸身上的箭一根根拔去,为她梳理好妆容,裹好衣衫,抱入棺木之中,从袖中掏出一副残旧的鞭子看了一会儿,一并码放好,甄文君垂着头看棺木之中的人半晌,然后将棺木合上了。 “在下想将此人葬在瞭犀山顶。”甄文君回首向关训施礼,“还需一个时辰。” 关训闭了闭眼睛算是应许。 将阿熏葬在了瞭犀山顶,拍平最后一铲土之后,甄文君直起酸痛的腰。 夕阳已落,大地被一片冰冷的青光笼罩。 她想起了绥川谢家的小院子,想到了那个耐心教她写字、习武的少女,那个总是对她微笑,保护她的阿熏。 那时的阿熏是她最最喜欢之人,是这世上除了阿母之外唯一对她好的人…… 她曾经以为她和阿熏能够一直在一起,共同成长,相互扶持。她们会一直都是世界上最最亲密的姐妹,直到老了也会住在一块儿,死后安葬在一起。甄文君几乎都要忘了年少阿来曾有过这样单纯的想法。 谁能想到如今结局。 若是告诉神初六年的阿来:“他日你会与阿熏成为仇人,甚至能狠下心来杀她。”恐怕阿来是无论如何都不会相信的。 瞭犀山顶的这两棵柏树依旧苍劲青翠,它们可知世间已几番变化,渤澥桑田。 从瞭犀山山上下来,甄文君随着关训去了诏狱。 在罗衣巷口遇见了卫庭煦,她似乎在这儿等了许久。 甄文君和卫庭煦擦肩而过,卫庭煦眉头皱了一皱,似乎有很多话想要说。 甄文君轻轻摇了摇头,示意她不必多说,不要担心。 本来诛邪教突然行刺一事让甄文君有点儿摸不着头脑,这些人是如何知道天子行程?就连她这位专门负责天子出外安全的追月中军校尉都不能直接知晓,更何况这帮歹人。随后阿熏和杭烈的出现实在出乎意料,可当庚釉率兵出来护驾时甄文君算是彻底明白了。 这一切怕不是卫庭煦的又一场布局。 庚拜图谋兵权多日,不厌其烦地纠缠着卫庭煦想要将她拉下马来,以卫庭煦的个性肯定不会容他。这次行刺庚家出现在其中最后肯定也脱不了干系。 不知道卫庭煦会如何对付庚拜,可阿熏和杭烈出现在诛邪教之中卫庭煦肯定是一早就知道的,将这两个人架来送死,应该也是卫庭煦的安排。 看见这二人甄文君如何不想起灵璧?灵璧之死对甄文君而言是莫大的遗憾和一碰就痛的伤疤,她是有悔意的,有太多的“如果就”和“早知道”让甄文君遗憾不已,念及灵璧之死,多少都觉得是自己害了她。灵璧惨死之仇一定要报,亲自手刃凶手方可解恨。 卫庭煦必定是在意灵璧的。灵璧去世这些年中卫庭煦没怎么提及过,但灵璧生前所用的所有物品卫庭煦都好端端地保存着。这回搬到卓君府的大箱小箱之中便有一个箱子乃是专门存放灵璧的遗物。 为灵璧报仇,且让甄文君能够亲手执行,解开心结,这只是卫庭煦布局之一。 卫庭煦做事不会只图一层意义,甄文君比别人都明白,不一箭双雕的话不值得卫庭煦动手。 其二的目的还是在甄文君身上。 自从甄文君嗅到了一丝奇异的气味之后,两人的关系一直在云里雾里,甄文君怀疑卫庭煦算计了自己,却一直找不到真实的证据来证明猜测,若即若离之间卫庭煦肯定也感觉到不对劲。 甄文君不说卫庭煦自然不会主动开口解释,但她可以用其他的方式来证明清白。 既然灵璧在临死之前才刚刚知晓甄文君最初的接近乃是细作身份,她假扮成甄文君就是为了刺杀卫庭煦,那么和甄文君察觉到一切都是卫庭煦布局的想法是矛盾的。 甄文君当然知道卫庭煦老谋深算,会从什么地方切个口灌一肚子的迷魂汤颇为难料。甄文君对于自己的判断和推测并不怀疑,可说到底万一她错怪了卫庭煦,那她便是天底下最蠢的蠢货。 二人遥遥相望,甄文君分明从卫庭煦的眼中读出了不舍,不过她知道,就算卫庭煦再不舍也依旧会以大局为重。 她喜欢上的就是这样顶尖聪明,又极其狠心之人,能怪谁。 二人擦肩而过之时卫庭煦的指尖勾住了甄文君的,甄文君心尖一颤,加快了脚步。 换上了囚服,关训让人帮她安排了一间有小小窗户的牢房独自待着,没有用任何的刑法鞫狱,每日送来的饭菜居然都还不错,有菜有肉有油水,甚至还有一壶酒。 “这酒,是姜妄让我带来的。”关训在牢房之外开口,他的声音浑厚低沉也有点儿沙哑,“他说你是恩人,让我绝对不可亏待你。甄娘子,保重身子。” “你不审问我的话如何向天子交待?”甄文君问他。 “天子那边我自然知道该如何交待。” “足下切不可因为甄某自毁前程。” 关训便不再说话,放下酒壶离去。 自从离开绥川,甄文君一直马不停蹄地踏遍大聿山河,不远万里寻找到了流火国,斗完了一人又一人,如今在这充满异味和怨气的深牢大狱中才得片刻安宁。 她迷茫了,不知往后的路该如何走,有什么在等着她。 阿母在哪里,她又将归于何方。 疲惫感让她浑身无力,过往已经愈合的、还在结痂的伤口都开始隐隐作痛。 甄文君闭上眼睛,她不喜欢现在的自己,她不该一直任人鱼肉。 第163章 诏武三年 阿歆在怀琛府待了几日, 颇为别扭。 李延意不能将阿歆带回禁苑。她是天子,当然, 如果她硬要做什么大多数珍爱性命之人是不会强硬反对的,顶多背后议论然后再传到民间, 让这位女帝的名声再臭一些罢了。李延意想夺谁的性命容易, 讨个名声却难。阿歆的身份极其特殊, 乃是被诛九族的罪臣之女。就算是好几回护驾有功, 想要给她按个罪名不要太容易。 李延意必须找到个合适的,能将众人嘴堵个结实的机会再将她带入禁苑。这还不算上与庚太后的周旋。 合适的借口好找, 想要说服阿歆却是困难。 阿歆这次回来多半是惦记李延意的安危, 手臂的伤在其次,最重要的恐怕还是因为忌惮卫庭煦。 阿歆曾经写信给李延意让李延意小心卫家的狼子野心,看上去不只是和卫家的累世恩怨让她对卫庭煦处处提防, 似乎她早就已经知道了什么秘密。 谢扶宸行刑之前李延意特准阿歆见他最后一面。这一面非见不可。谢扶宸人之将死,必定向阿歆交托了最最重要遗愿和嘱咐。阿歆不顾性命的救驾让李延意能够有理由将她保下, 也算是将谢扶宸最后的智慧保下。 谢扶宸肯定是不会想要李家和卫家好过的。交手这么多年李延意岂会不知道谢扶宸这个人所想?而阿歆会将对李氏不利,起码是对李延意不利的事儿过滤,剩下的,便是卫家的弱点。 谢扶宸是这世间吃卫家吃得最透的人。 谢扶宸倒台之后对李氏江山最大的威胁必定来自卫家。况且卫氏和长孙氏走得极近, 这两大世家联手的话能遮去谢氏之后的大聿半边天。培养新的势力来制衡卫氏长孙氏也需要时间, 李延意一定得有王牌在手,才能保证社稷不倒。 那时李延意还什么都不知道, 不知道卫庭煦早在神初四年的时候就去过绥川, 甚至派了亲信刺探绥川谢家。那时的李延意只不过想要握住一点儿卫家的把柄以备不时之需。没人教过她怎么当皇帝, 就连庚太后都只是将更多的精力落在了大聿江山的继承人身上。她不是作为一个储君被培养起来的,可当她到了这高度,这位置,所有的提防和权衡自然会生于心底,她能够自己权衡,知道想要长久地坐在皇位上得做些什么准备。 李延意早就明白卫庭煦是个聪明人,知道举国上下若有一个人能与谢扶宸较量,那一定就是她。 可卫庭煦图谋之远之深依旧超出李延意的想象。 当初李延意收到不知何人送来的卫庭煦与卫纶真假难辨的密信时,李延意只是觉得卫家父女在做一些她不知道的事情,可能在布局一些什么事,未必有证据能够证明她们谋反。可是随后阿隐调查回来的消息却教她大吃一惊。 卫庭煦早就瞄准了绥川谢家,派遣亲信深入谢府,阿隐只调查出有这么一个探子,还未确定这探子是谁,可见其藏得颇深。卫家一直在找一个人,这个人的身份也很隐秘,无从查证。前后脚的时间里卫庭煦找来上百位画师画了上千张的画像,甚至杀了不少画师。将二者联系在一块儿,阿隐认为卫庭煦应该在引蛇出洞,想将她要找的人吊到身边。 阿隐并没有调查出卫庭煦所谋的人是谁,本就有模糊猜测的李延意将二者结合,很快确定了心中所想——当年卫庭煦徐徐图之的人就是现在的“甄文君”。 “当时我拿着阿隐送回来的密书走在去太极殿的路上。”李延意和阿歆温存之后二人坐在案几两侧,案上酒具琳琅果肉丰富,喝得已经有些微熏。李延意憋了这么久,总算有个人可以让她完全信任,可以将肺腑之言全部倾吐,“我不太明白卫子卓为什么要将甄文君从绥川费尽心思地找出来,难道只为了让她和谢家自相残杀吗?只是图一时痛快,报攘川之仇,那为什么到现在还留着她呢?难道不怕有朝一日甄文君发现这个秘密向她报仇吗?”说到此处时李延意所有的表情都凝固了,仿佛回到了撑断手臂的当日。 “以我对她的了解,一定还有别的目的。她有可能将自己立于危墙之下,但那一定是在可以获得更多利益的情况下才会冒险。就在这个时候,我想起了一件事。” 李延意的目光转回来,落在阿歆的双眸上:“我想起卫庭煦跟我说过关于女女生子秘术之事。” “女女……生子?”阿歆以为自己听错了,“你们这些人,成天都在琢磨什么。” 李延意干咳了一声:“秘术不是重点,重点是这个秘术在长歌国。当时我母后想让我立男后,又为了皇储的事情成天烦着我,卫子卓提及女女生子让我十分心动。如果能够和你生出皇子,还有其他人什么事吗?母后也能闭嘴了。” 阿歆脸上微烫,不经意地抬起手挡了挡:“别说这些胡话,说正事儿。” “所以我派了长孙燃全力去寻找。长孙燃到了长歌国只找到一片废墟,从废墟里带回来一个盒子。那盒子说来也绝,无论用什么方法都打不开,到现在长孙燃还在想办法打开。我们都在猜测这里面装着秘术的可能性很高,不然为何藏得如此严密?” 阿歆皱眉:“还是说回正题吧。” “阿歆你可别觉得我在胡扯,这就是正题!当时我走在青龙长廊之上,忽然想起了这打不打开的盒子继而想到了长歌国。你不觉得此事哪里有点儿不对劲吗?” 阿歆点点头:“长孙燃和卫庭煦二人乃是青梅,再熟悉不过。若是有这样的秘术,何必要告诉你再让你指派长孙燃去寻找?她们大可私下互通,找到后再献给你,也是功劳一件。” “没错。”李延意所想只要一提点,阿歆便能全数猜到,这份熟悉的舒心感让李延意不禁喜上眉梢,“卫子卓看似多此一举其实不然,她只是想借我的口让她们去长歌国的事显得更巧合而已,她的实际目的就只是要让甄文君亲自去长歌国。” “为什么要让她去长歌国?”说到这儿阿歆不明白了。 “你忘记了一件事。”李延意的眼睛雪亮,颇为兴奋道,“很早以前你跟我说过的一件事。” 阿歆不明所以地歪了歪头。 “你说,你阿母死后几年,你阿父一直都没有娶妻纳妾,但和某个女子走得很近过。还记得吗?当时那件事牵扯实在太大,我让你以后都不要提及。久而久之,我们自己都忘记了。” 时过境迁再次提及此事,李延意还是忍不住放低了声音。 阿歆道:“你是说,阮氏……” “没错,阮氏阿穹,她就是长歌国的后裔。阮氏祖上姓夙斓,夙斓一族是武帝时期千里迢迢从南方而来归顺了大聿,阮氏便是长歌国人。若我没猜错的话,甄文君,也就是阿来,她是你阿父和阮氏阿穹的女儿。” 掩饰不住的震惊之色笼罩在阿歆的脸庞上,阿歆独自琢磨了片刻后道:“你是说,卫庭煦刻意带甄文君去长歌国?为的是……” “为的是让她想起自己的身世!”李延意笃定,“她一定是想甄文君确定自己是长歌国的后裔,是阮氏阿穹的孩子!” “可是她为什么要这样做?这样做有什么好处吗?还是说甄文君会告诉她女女生子秘术?” “阿歆,当初阮氏阿穹一家为什么会被猜忌,你年龄还太小或许不记得,之后出了事明帝大肆抹煞阮氏一族存在过的痕迹,你也无法再从旁人口中得知此事的真相。但是我却记得一清二楚。”李延意的话让阿歆的心砰砰直跳。 李延意:“那是因为阮氏手中掌握着皇家的‘秘卷’。” “秘卷?什么秘卷?” “秘卷的具体内容甚至连我都不知道,可想而知它有多神秘多重要。据说只要掌握了这秘卷就能掌握大聿的江山!” “太玄乎了,莫非是什么藏宝图?” “不该是这种东西,若是藏宝图怎么会落在阮氏手中?我猜测应该是不适合放在宫内之物,是一个连子孙后代都不方便知道的东西……而卫子卓却暗地里设下这么庞大复杂的陷阱将阮氏之女握入手中,分明是瞄准了秘卷。谁也不知道阮氏在什么地方也不知道秘卷在何处,最有可能知道的人便是甄文君了。” 话说到此处阿歆也不寒而栗,脸色发白:“你是说,卫子卓一直都想要找到秘卷,颠覆大聿江山?她想要谋朝篡位?” 李延意点了点头:“阿隐当时给回来的线索有限,但结合我所知晓的事情前后联系在一块儿,能够确定卫子卓的不轨之心。卫子卓,她的目标不只只是搞垮谢家,就连我们李家都在她铲除的目标之内。也是……当年你阿父在攘川所作所为,也是我父皇指使,卫子卓如今想要报复回来也没什么不合理。你一早就不喜欢她,就让我提防此人,我当时觉得你是因为世仇才对卫子卓有所偏见,现在想想,是我自己疏忽了。” “如今你有什么打算?” “我不会立即打压卫家。现在的卫家势力太过庞大,何况还有长孙氏沆瀣一气。我在刻意培养能够为我所用的薄氏,舅舅那边虽然不太指望,却也不能丢。你瞧这回行刺,最后庚釉率兵出现得颇为古怪,只怕庚家又着了卫子卓的道而不自知。无论薄家还是庚家暂时都不是卫氏和长孙氏的对手,一旦卫子卓想要反,加之现在的大聿局势,真说不准能不能将她按下去。所以我不能和卫子卓有正面冲突,不仅不能打压她我还要将她往上升,让她觉得我还在重用她,从而放松警惕。我在慢慢布局,要是卫子卓还能被我所感化,我便会看在曾经的情面上饶她一命,毕竟卫家也是大聿强有力的臂膀;可若她不识相依旧要反的话……”李延意眯起眼,“我也会让她知道帝王的手段。” 阿歆思来想去似乎也只有这一条路比较可行。 李延意的确成熟了不少,而成熟的代价便是她的眉心多了一条明显的痕迹,这是常常拧眉才会留下的痕迹。 “所以阿歆。”李延意握住阿歆的手,将她的手背贴在自己的脸上,“我需要你,需要你为我出谋划策。这次回来就别走了吧。” …… 阿歆暂住怀琛府,二人温存了几日后追月内军校尉,专门负责向李延意传递宫中消息的广少陵攒了一堆的事儿,实在没办法只好带着下属来到怀琛府,求见天子。 李延意在给阿歆剥蒲桃之时听见家奴进屋说广校尉来了,李延意便知道自己的好日子算是到头了。将剥得干干净净晶莹剔透的蒲桃果肉推到阿歆的唇中,哀叹一声,只能先去禁苑收拾那帮老狐狸,过几日在回来陪阿歆了,不能落下个有了美人在侧便不早朝的恶名声。 李延意依依不舍地离开怀琛府,让阿歆等她回来。 那日将现今局面向阿歆剖析得透彻,之后又苦苦哀求,阿歆虽然没有承诺一定会留下来,但从她的表情来看,起码不会不辞而别,李延意回禁苑也就回得坦然不少。 已经习惯了睡坚硬寒冷的木床,回到汝宁后睡软床却睡了个腰酸背痛,怀琛府的老家奴们都知道她和李延意的关系,对她很殷勤。就算她没直说,一群人都在暗地里偷偷观察她,很快发现她睡软床睡得不习惯,当晚就换成了硬床板。 阿歆躺在硬床之上才能集中注意力思考一些问题。 她是不愿回汝宁的,回到此处便会想到很多让她不开心的事儿,还有黏在她血肉骨髓里应该有的仇恨。可是若不回来她又放心不下李延意,也放心不下她唯一的妹妹。 回到汝宁,才是真正战斗的开始。 第164章 诏武三年 中秋过后几场秋雨迅速将汝宁的气温往下压, 绿叶和已经渐渐变枯的黄叶混在一块儿被扫落于地, 给汝宁铺上了一层黄绿交织的地毯。 单看城中绿植渐有萧条之气,可东西二市的热闹却没有因为气温下降而有所改变。 李延意大力扶持, 猛达汗也出动了举国之力来修筑万向之路, 此消息不仅在两国之间震荡不已, 沿途的小国听说万向之路就要重启, 全都在摩拳擦掌想要从中分一杯羹。毕竟当年此路带来的丰厚利益还在大家的记忆之中, 重启此路对沿途各国都是利大于弊的好事儿。除非像大聿北方的胡族, 地处严寒地带资源有限,实在活不下去了才觊觎温暖舒适的大聿而发动战争, 其他各国从君王到臣民, 能够躺着和平赚钱谁想打仗? 李延意也看出这些小国的心思,和卫庭煦、薄兰商议, 问她们二人是否有办法借用小国的国力加速万向之路的进程。 卫庭煦提议李延意可以出一份契约, 但凡参与到万向之路开辟的各国, 等到大路贯通商贸繁荣之时,将按照当时修路出力的多寡来分配贸易税和车马税,而且能够优先拥有与大聿国和流火国通商权。无论是大聿的陶瓷丝绸还是流火国的黄金珠宝,这些小国都能在第一时间签订买卖契约。 卫庭煦的建议是实打实眼睛看得着也马上就能摸得到的优惠,李延意问薄兰有何见解,薄兰其实想的和卫庭煦大同小异, 没想到被卫庭煦抢先说了, 若是再说一遍恐怕有拾人牙慧的嫌疑, 索性夸赞秘书丞足智多谋慧心妙舌。 想要连接大聿和流火国, 中间那片浩瀚的明重海乃是让人头疼的头等阻碍,李延意再问二人的看法。这回薄兰学聪明了,率先开口: “臣前段时间亲自去当地考察,发现当初秘书丞之所以从海上走乃是因为山道被堵,不得已才绕了远路。其实直接从瑞尔乎山前行便能抵达骨伦草原,只不过当时被落石掩埋无法通行。以臣所见,与其走危险的海上道路,不若花时间将瑞尔乎山的山道打通,即便要花上一年的时间也非常值得……” 薄兰的确亲自去过瑞尔乎山,甚至已经计算好了山路从何处重新开辟,说起来头头是道。李延意微微点了一下头,再去问卫庭煦。 薄兰略带得意和看好戏的目光轻飘飘地往卫庭煦的方向飘去,就等着看她无可奈何赞同自己的模样。如此一来他们二人也算是你来我往打了个平手,都让对方吃了一瘪。 他们二人心中都有数李延意为何要他们俩一块儿参加负责万向之路,正是要他们相互扶持取长补短,也是要他们有竞争意识,迸发更多灵感。当然,最最重要的还是一旦此路贯通之后的封赏,自然是谁的贡献大就赏谁。 卫庭煦算是个小小的秘书丞,可她身上所揽的绝非小事。无论是海纳变法还是万向之路都是关乎大聿前路的重要大事,若是能成,直接让她连跳三级恐怕也没人能挑出毛病来。薄兰现在是官居三品的大鸿胪,往上亦有上升空间,位列三公才是他的人生目标。 难得天子挑中了他们薄家,此番让他和卫庭煦一块儿负责万向之路也算是考验。薄兰自是不会放过这等好机会,和卫庭煦这位大聿第一女官竞争,他丝毫不胆怯。 出乎薄兰所料,卫庭煦完全没有被堵了个正着只能附和的尴尬,反而非常真心地夸赞大鸿胪兢兢业业,实乃大聿栋梁…… 薄兰面上挂着笑,心里愈发觉得这卫子卓有趣,难怪能成为第一女官,的确沉得住气。可惜了她和占颖都另有所爱,不然这样两个妙人儿鸾凤和鸣,只怕没有对手。 不过说起来,那个甄文君也厉害得紧,和占颖是不一样的厉害。只可惜现在身陷诏狱,不知道在受什么样的罪,这卫庭煦却丝毫不着急? 到底是虚情假意啊。薄兰心内暗暗冷笑一声。 万向之路的事商讨完毕,二人就要退下,李延意将卫庭煦叫住了。 薄兰走后,李延意先是宽慰了卫庭煦一番,说文君在诏狱一切都好,关训是个聪明人,看出了这回事有蹊跷,没有直接对文君用刑。 “寡人也是没办法,不得已而为之啊。”李延意哀叹道,“毕竟寡人的行踪一向隐秘,若不是走露了风声,那帮蓝腕逆贼无论如何是寻不到寡人踪迹的。栾疆一党拿这件事儿弹劾文君,寡人……” 卫庭煦道:“陛下不必说这些,微臣都心知肚明。” “哦?看来,子卓心中早有计划?” 卫庭煦微笑。 “还是说,子卓已经知道背后是何人在作祟?” 李延意当然明白卫庭煦不可能干看着甄文君落难,肯定已经想到了办法,卫庭煦也毫不迟疑地点头。 “还请陛下交代关廷尉,切不可伤了文君。给微臣三日。三日之内微臣定将行刺之事查个水落石出。” 李延意大赞卫庭煦机敏无双,两人又谈了片刻卫庭煦才离开。 秋雨下了两日总算是停了,汝宁城中的排水系统能够迅速将大部分的积水排走,只是路面上多少还会有点儿泥泞。 为了鼓励商贸,李延意下令推迟宵禁时间。两市刚刚收摊,坊内灯火刚刚熄灭,有一个黑影便蹿上了街头。 “更深露重不知中郎将要去往何处啊?” 那人影刚刚走到小街之中就听见身后有个女人的声音响起。被称为中郎将的人一惊,停下了脚步。 月光照不进小街内,追月军中郎将,也就是甄文君的上司萧难看不清来者的样貌,但萧难跟着李延意已足有两年,岂会听不出天子最依仗的秘书丞卫庭煦的声音。 “秘书丞?”萧难的右手看似随着身子的动作摇晃了一下,握住腰间的佩剑剑柄,似是有几分惊讶地提高了音量,“你怎么会在这儿?” 卫庭煦单手而立,声音不阴不阳:“这话下官倒是想问中郎将。下官奉旨监督两市交易,市场刚散这就准备回家,怎么,看中郎将似乎要往北边走?北边可是去国舅爷府上的必经之路,莫非中郎将这大半夜的还要去找国舅爷?” 萧难呵呵一笑:“萧某哪能和国舅爷搭得上关系?这会儿不正是锦被鱼满膘的时候嘛,萧某正要去捞上两尾,若是等天亮恐怕早被人掏完了,只好趁夜出发才有可能捉来两只尝尝鲜。对了,明日萧某休假在家,秘书丞可要来尝尝萧某的手艺?你我正好小酌几杯。”说着她把身后的钓竿和竹娄亮了出来。 “哦?中郎将还善庖厨?倒是令在下好奇。这锦被鱼虽肉鲜汁美,可惜出水即亡,肉身便开始腐烂,需极好的厨艺方能挽留住它一二分的美妙滋味。”卫庭煦语气轻快,仿佛对着锦被鱼兴趣极大,可说到最后一字时尾音一扬,转而直下,“只是中郎将竹篓中的鱼饵恐非锦被鱼所喜之物吧?甚至根本不是鱼饵。” 萧难脸色一变,怒道:“不知秘书丞与萧某有何宿怨!” 卫庭煦道:“远日无怨,近日无仇。” 萧难厉声喝问:“那秘书丞大半夜的来消遣萧某作甚!难不成这还是陛下的意思?让萧某去当甄文君的替罪羊吗?” 卫庭煦“咦?”了一声:“中郎将何必如此激愤,在下可有说过一个和陛下有关的字眼吗?还是说足下心虚了?” “你……” “罢了罢了,在下不说胡话了。” 听卫庭煦丢出这句话,萧难心中略略一宽,谁知卫庭煦接着道: “认真来说,在下的确在此等候中郎将多时了,也的确是受了陛下的圣意要将你缉拿归案。” “可笑!卫庭煦,你这是想要冤枉我吗!” “冤枉与否待你走过一遭诏狱便见分晓。不知中郎将是自己去呢?还是要下官送你?” 即便甄文君此刻被关押待审,卫庭煦也不可能一个人出现,周遭必定布下了天罗地网。萧难身为统领禁军的之人,不仅对李延意熟悉,对于李延意身边的近臣更是不可能怠慢。她知道卫庭煦是个颇有心机的人,所以,在卫庭煦出现的第一时间她便深知不妙。 若是进了诏狱,等待她的是什么萧难再清楚不过。这两年里她也为李延意送过不少人进去,全都死在了里面。这诏狱是不折不扣的人间炼狱,能活着出来的除了当年怀帝时被构陷入狱的卫纶外,再无一人。 心下一横,抽刀直刺卫庭煦。 只要挟持卫庭煦逃离汝宁,之后再做谋划也不迟! 萧难出手非常快,追风逐电剑光只是一瞬就杀到了阴影中立着的卫庭煦面前,也不过是须臾之间,只听见兵刃相交的刺耳声贯穿了小街。 阴影中的人不是卫庭煦,而是一名武功高强的年轻娘子。那年轻娘子身手了得,在黑暗之中不知为何仿佛能够看得一清二楚。萧难和她对拆几招后吃了看不见事物的亏,很快,那年轻娘子手中的一双短剑架在了萧难的脖子上。 萧难当即被俘,卫庭煦从旁边的小门里走了出来,年轻娘子从萧难身上所带的竹篓里翻出来一个小小的油纸包,检验一番后附到卫庭煦的耳边。 卫庭煦面带笑意她朝着阿鹤拱手致谢:“有劳阿鹤娘子了。” 阿鹤将双眼前一对古怪的琉璃片取了下来,她能够在黑暗中视物且顺利擒获箫难正是因为这两片琉璃片。阿鹤笑道:“女郎和我们阿燎情同手足,何必说谢,太见外了。” 卫庭煦转向萧难时脸上笑意更深了几分,将油纸包小心翼翼地打开:“这莫不是剧毒一枝嵩?以此做饵钓出来的锦被鱼,中郎将倒也下得去口?在下记得这一枝嵩乃是谢家爪牙杭烈擅长使用的毒药,曾经用此毒害死了陛下的几位亲信,为何中郎将也深谙此道?莫非中郎将和谢家有什么渊源?” 萧难面色如纸却依然咬牙切齿地骂道:“呸!什么一直松一直紧的,都是你卫庭煦要栽赃我的手段!莫要以为你按些莫须有的罪名给萧某就能给甄文君脱罪!我萧难做人俯仰无愧于天地!” 卫庭煦走近她,俯身贴着她耳朵轻声道:“若非坐实了你谢家余党的身份,且和国舅爷里应外合地勾结,陛下又怎会让我亲自来押你入诏狱你?” 萧难难以置信地“啊?”了一声,正要开口,卫庭煦将她堵了个正着: “事成之后你便要去国舅府上杀人灭口,以此洗脱自己出卖陛下行踪的证据?想得挺美。放心,你和国舅爷一个都逃不了。” “什么,你胡……” 阿鹤迅速上前将萧难的嘴堵上,让她呜咽着说不出话。 卫庭煦不再多看萧难一眼,转身进入街口的马车之中。阿鹤和一直埋伏在旁的追月军士兵们押着萧难直接去了诏狱。 第165章 诏武三年 关训今夜正在诏狱, 听说卫庭煦来了也没什么惊讶,反而觉得这卫子卓算是沉得住气, 甄文君被押入诏狱这么多天了现在才来。 本以为卫庭煦是为了甄文君之事而来,关训带着人走到罗衣巷口, 看到被五花大绑的追月军中郎将时脚下一顿, 却也在须臾间领会了过来, 对着箫难身边马车上的卫庭煦道: “秘书丞深夜造访诏狱有何事?” 卫庭煦从马车上下来, 还礼道:“下官奉了陛下密令秘密捉拿逆贼,唯恐抓捕有变才不得不漏夜而来, 深夜叨扰廷尉还望见谅。” 关训看了看被堵住嘴的萧难, 问道:“陛下之命?” 追月军乃是李延意的禁军,这位女帝登基之后将禁中的所有虎贲军都换成了女子,称为“追月”, 如今的追月军风头无二,便是他廷尉署也要稍避锋芒。萧难身居中郎将之职足见天子对其重视。 只不过一山还有一山高。若今日是旁人押着她来说是逆贼关训必定掂量几分, 先向天子请示一番。可来的是天子近臣,是帮助天子立下赫赫功绩的卫庭煦,又得另当别论了。 “正是。” 卫庭煦将随身携带的天子诏令拿来递给关训:“追月军中郎将萧难,勾结逆党行刺天子, 极恶不赦。陛下命廷尉火速审理此案, 务必要让这逆贼吐出所有同党。关廷尉,陛下的安危便是大聿的安危, 切莫叫有心人得了可乘之机。” 进入诏武年间, 廷尉署也渐渐有了些改变, 李延意削弱了廷尉署单独办案其他各个机构无权干预的巨大权利。他们依旧可以上囚高官贵族下斩奸臣贼子,但若是天子有令,无论是捉拿、审理亦或者是重审,都有极大的优先权。天子所“诏”之人廷尉署没有直接处死或释放的权利,必须得通过天子审批方能作数。 如今卫庭煦拿着天子诏令关训只能听令,当即让人将萧难押进了诏狱内。 “既如此,关某立即开始审讯萧难,就不送秘书丞了。” 见卫庭煦没有要走的意思,关训疑惑道:“天子可还有别的吩咐?” 卫庭煦回道:“回廷尉,陛下要下官第一时间将审理结果回报。” 关训“哦”了一声道:“秘书丞的意思是要与关某共同审理此案? 卫庭煦:“下官只是在一旁观摩记录,具体鞫狱还是要劳烦廷尉。” 关训没有客气的笑也没有任何不耐烦:“诏狱常年不见阳光且死者众多,湿寒之气极重,秘书丞身子弱可要当心,不要沾染上晦气才是。” 卫庭煦淡笑:“多谢廷尉关心,下官虽然身子弱了一些,这点儿小小的干扰还是不碍事的。” 被堵了嘴的箫难呜咽个不停。她知道诏狱是什么地方,一进去便再难出来。更何况听说关廷尉是人间阎罗,绝对的铁面无私狼猛蜂毒,谁落到他手里必定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就这样一个人居然对姓卫的客客气气……再者还有天子的诏令护航,箫难明白这回自己必定九死一生了。 天将放亮,睡了不到两个时辰的李延意已经起床,叫了人来询问卫庭煦可有回来,得知人还在诏狱时李延意点了点头,便去用早膳了。 刚用了一半有人来报,说秘书丞在外候着等待复命。 李延意把手里的粥碗放下道:“让她到御书房等寡人。” 卫庭煦入内行过礼之后,将萧难的供词递上后,直接跪下道:“臣万死,陛下遇刺一事,臣难辞其咎。” “子卓这是何故?”李延意起身去搀她,卫庭煦却不肯起身,直道她罪该万死请天子降罪。 李延意又劝了几番后将手里的卷宗打开,一一看过后道:“这萧难竟是谢氏余党?她勾结国舅庚拜想要里应外合行刺寡人,将其护驾不利的罪名推到中军校尉甄文君身上,从而扳倒秘书丞,扳倒女官?”李延意默默地看了卫庭煦一眼,继续将卷宗往下念,“而庚釉趁机率私兵护驾,以夺护驾之功?” 卫庭煦回道:“臣也是今日才得知,这萧难是当年谢扶宸所收养的一批乞儿中的一人。此前在平苍以猎户的身份蛰伏近十年,其真实身份乃是谢家联络网中的一枚暗棋。谢扶宸伏法之后,这萧难为了‘复仇’便混入了追月军的招募中,潜心苦练直到升至中郎将。若非陛下此次遇险,臣也是万没想到追月军中竟潜入了谢氏所豢养的逆贼。陛下,此事牵涉到追月军,只怕朝中会有人以此做文章施压,从而制造更大的风波。当日追月军的招募虽非臣所负责,可归根究底此次行刺的幕后之人其目的在于要将臣拖下马。令陛下陷于危难之中乃臣之过,还请陛下降罪于臣,以平朝野之沸。” 李延意哀叹一声道:“此事是那萧难有心隐瞒,况且当日招募追月军一事并非子卓所负责,又岂能怪罪于子卓呢?寡人登基已有三载,谢氏余党却一直未能肃清。如今更是有那倒行逆施的蓝腕反贼妄想动摇大聿江山。重重艰难之下若不是子卓助我,寡人又怎么可能开辟这盛世呢?现下追月军中郎将出了事,寡人不用想也知道他日早朝之上只怕又会是铺天盖地的弹劾。子卓,你是我的左膀右臂,寡人的盛世还等着你为先锋军为寡人去开辟,寡人不会让你有事的,快快起来!” 卫庭煦被李延意拉了起来,眼中噙着泪:“臣无能,令陛下难做了。” 李延意看着手里的卷宗,苦笑一声:“说回来,寡人这个舅舅啊,若说利欲熏心是有的,可作乱谋逆这等会让全族掉脑袋的大事儿他绝没有这个胆子去碰。更何况他是寡人的亲舅舅,他们庚家亦是大聿的半壁江山,若是寡人有个什么闪失对于他们庚家又有什么好处呢?岂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看这箫难的供词别有深意,恐怕还是有人借了你与国舅之间的不睦,刻意陷害污蔑他。哎……这一趟可真是委屈了文君妹妹,子卓可要好好劝劝文君妹妹,向她说明白其中关窍,不可令她埋怨寡人才是啊。” 卫庭煦忙道:“甄文君一向忠厚仁善,又对陛下忠心耿耿,若陛下当日不顾群臣反对硬将她保下,才是将她立于风口浪尖之上,成为众矢之的。文君必能明白陛下苦心,感念陛下的恩德,又岂会有半分怨言。” 李延意点头笑道:“知文君者子卓也。” 李延意指尖在卷宗上敲了敲,脸上的神色突然晦暗不明:“子卓,你记得去告诉关训,这份卷宗就到寡人这里为止了,寡人不希望有第三个知道此事。至于萧难,你应该知道要怎么处理,万不能因为她伤了追月军的根基。” 卫庭煦“喏”了一声,面对着李延意弯着腰往后走,正要告退之时李延意忽然丢出一句:“这暗中拽国舅爷蹚浑水的人脑子灵活得紧,此人的手法倒有几分子卓之风。” 李延意此话一出气氛骤然跌至冰点,让这一场君臣默契十足的谈话忽然转向了诡异的方向。 正在退出御书房的卫庭煦停下了动作,抬头看向李延意时两人冰冷的双眸对撞。 帝王从不忌惮对臣子的猜测,换句话说,帝王的对臣子的猜疑越明显,臣子便越要赶紧收敛,以免招惹杀身之祸。这种再简单不过的事卫庭煦怎么可能不知道?李延意此时透露出的信息已经非常危险。 卫庭煦赶忙跪下,朗声道:“自臣十二岁追随陛下以来,从不敢忘陛下的知遇之恩。破脑刳心只为陛下的千秋帝业,绝无二心,还望陛下明鉴。” 李延意一挥手笑道:“寡人只是随口一言,倒叫子卓认真了。快快起来,你我君臣之间这些年的情谊旁人猜不透,难道你我还不知道吗?有些话不必说子卓也能明白的。不瞒你说,坐上天子之位寡人才明白高处之难,有多少人在盯着寡人,盯着寡人身边的人。寡人曾经一度为此苦恼,甚至有些后悔做这皇帝。可是为了天下黎民百姓能够安居乐业,为了大聿女子之崛起,寡人唯有迎难而上顺天应命了。寡人这一世必定要为大聿子民开创一个平等温和的盛世,最最需要的是可以交心的人才。若这世上寡人连子卓都不敢再信任了,那寡人还能信任何人呢?子卓,大聿的子民还在等着咱们呐……” 李延意一番推心置腹的话说得眼中泛泪,二人回忆了许多过往之事,一直到午后卫庭煦才从禁苑离开。 李延意答允马上让廷尉署放人,只不过逮人时入狱迅速,放人之时倒要走个复杂的流程。大概两日之后甄文君才能从诏狱出来,卫庭煦撑不住,便先回了卓君府。 昨夜一夜没有合眼卫庭煦抬腿进门时一恍惚,差点儿撞在照壁之上,幸好开门的阿竺将她拉了一把,否则这一脑袋撞上去只怕会撞出个大包来。 “女郎可要注意身体啊。”阿竺看卫庭煦消瘦的模样实在不忍心,边说边抽泣。 “我没事,别哭哭啼啼的。”卫庭煦撑着照壁直起身子,待头晕感消去时才慢慢往院子里走。 “卫庭煦。” 有个稚嫩的声音叫住了她。 卫庭煦不回头也知道是谁。 小枭站在午后金色的阳光下,两只手中握着的马刀闪耀着的寒光一晃阿竺的眼睛,让她急忙避开了眼。 “把我阿母还给我!”小枭用马刀指向卫庭煦的鼻尖,已经哭红的眼睛里是明明白白的恨意和狠绝。阿竺吓坏了,劝她道: “小枭啊,文君出事女郎也很着急,你怎么可以用刀指着女郎?实在太危险了,你先将刀放下,有什么事好好说,啊?” 阿竺慢慢接近小枭想将她的武器夺过来,小枭的两把马刀一把还是指着卫庭煦,另一把忽然转向了阿竺,吓得阿竺一声惊叫,举起双手不敢再动弹。 “我阿母在什么地方?”小枭质问卫庭煦。 “你阿母很安全。”卫庭煦耐着性子回答她。 “我不信!你从来都没有真心真意对待阿母!你骗得过别人骗不过我!你又设了什么计来害阿母!将阿母还来!”说罢小枭的一双马刀就要往卫庭煦身上招呼,一声怒喝从天而降,一拳砸在小枭后背上。 小枭剧痛之下还有还手之力,马刀向后横切,被一双如铁的手掌夹了个正着。小枭大吃一惊,马刀想要抽却抽不动,刺也刺不了,唯有丢弃武器方可行动。小枭手上一松就要逃脱之时,腹部被重重一踢,整个人飞了出去。 “小花,住手。” 小花将手里的马刀丢在地上,冲上去正要再教训她,被卫庭煦制止了。 “可是女郎……” 卫庭煦心烦地闭上眼,几乎是用尽最后的力气道: “多年之后,如果这世界上还有一个人在意甄文君的生死,那个人一定是我。” 这话是对小枭说的,又或者不是。 说罢她没再看谁,往主院的方向走,走到屋内关上房门,不想再见到任何人。 卫庭煦高烧了两日,闭门不出,谁来也不见。 阿竺一直都在照顾她的起居,给她送去的药和粥之时偶尔会撞见小枭,全都绕道走。阿竺实在是怕了这个异族小孩,居然在家里也能喊打喊杀,生怕靠近她会出危险,离她越远越好。 阿竺送去的药卫庭煦吃了,其他食物汤水基本上都是喝了两口便放到一旁。 阿竺知道她没胃口,换着花样想帮她开胃。绞尽脑汁都没能成功,最后还是小花拖着病躯做了一碗菊花鱼片粥,亲自端去了卫庭煦的房中,没说话就放那儿,悄悄来悄悄地走。 卫庭煦在浅浅的睡梦中闻到了熟悉的香味,醒来时看见了那碗粥,顿时有了食欲。 她将粥端起来之时想到了甄文君。 此时文君在牢狱之中大概是不会被虐待的,可是必定不会太舒服,这样香的鱼片粥肯定吃不着。 想到此处她便将粥放下,继续睡。 甄文君出狱那日卫庭煦很早就醒了,起来梳妆打扮,选了甄文君少数夸赞过的胭脂,轻轻点在唇上,去罗衣巷门口迎接她。 甄文君带着一身的霉味和怪味从诏狱出来,卫庭煦丝毫不介意,将她抱入怀中。 “子卓,别这样。”甄文君没想到她会如此热情,倒是不像卫庭煦以往的作风。这些日子甄文君在诏狱之中完全没机会洗澡,身上的味儿自己都嫌弃,没想到卫庭煦却将她紧紧抱住…… “文君。”卫庭煦道,“待海纳变法完成,万向之路开辟后,你我便离开这儿吧。” 甄文君一愣:“离开这儿?” “对,你我放下中枢的一切游历山水观风问俗,去见这世间最美的地方。再找一处能看见壮阔落日之地安家落户,你我琴瑟和鸣不问世事,只谈风月。” 第166章 诏武四年 庚拜站在庚太后寝宫长宁宫前, 一头大汗。 太后正在午睡, 他已经跟这儿等一个时辰了,看见王姑姑出来, 立刻迎上去问道:“太后午睡可醒了?” 王姑姑点点头道:“太后醒了, 不过头疼的老毛病又犯了, 交待了想要静养, 国舅爷请回吧。” 庚拜急道:“太后的病症可要紧?宣了太医了没有?” “平日里都有备着药, 国舅爷不必担忧。”她似是犹豫了一下, 又说,“国舅爷, 有些话老奴本没有资格说的, 可老奴毕竟出身庚家,一路服侍太后到今日, 不愿见到那些史书里的祸事也落在咱们庚家的头上。自从那日陛下遇刺, 太后头疼的病犯了整整三日, 夜夜疼到难以入睡,所想所念的除了陛下之外就是庚家的安危。国舅爷虽然是陛下的亲舅舅,也是自小看着陛下长大,可国舅爷万不能忘了您也是陛下的臣子,切不可为了一点眼前的利益与天子生出龃龉。为了庚家世代的延续和荣耀,国舅爷当退则退啊。” 庚拜脸色煞白:“这是太后的意思?” 王姑姑摇摇头不再说什么, 转身回去了。 今日早朝之上, 栾疆就甄文君被释放一事上疏, 情绪激动。 天子遇刺怎可如此轻描淡写地揭过?而被虏逆贼的供词十分歹毒狡猾, 居然污蔑庚家,说是庚家与蓝腕逆贼串通行刺!怎么可能!若非庚釉及时率人护驾,后果不堪设想!若是庚氏所为,庚釉又为何赶来救驾?这不是自相矛盾吗?此事明显就是有人勾结逆贼栽赃陷害,才导致天子行踪泄露,险些遇险!此案中中军校尉甄文君嫌疑最大,无论是护驾不利亦或者是之后进入诏狱毫发无伤都可以证明其有党羽相护。若轻率枉纵,岂非让真正的忠贤之臣寒心? 栾疆一番慷慨激昂之后更弹劾了廷尉关训徇私枉法,乃是甄氏同党,希望天子降罪。 栾疆说听闻甄文君曾有恩于姜妄,在其被关押期间不但没有严刑拷问甚至还好吃好喝的伺候着,连最基本的问询都不曾有过。此事实在是枉顾大聿律法,更是藐视天子!若朝中上下皆以情论处,朝纲何在?律法何存?此乃国隙之始,红紫乱朱之相! 栾疆说得慷慨激昂唾沫横飞,李延意还未开口,一旁被点名弹劾的关训坦然站了出来道: “尚书丞既然言之凿凿地指责甄校尉有通贼之罪,那便是有了实打实的证据。何不将证据交于关某,一看便知。” 栾疆冷哼一声:“你身为廷尉,查案断案本就是你的职责,下官如何能代劳?当日陛下行踪十分隐秘,寻常的逆贼怎会寻得踪迹?而当时负责陛下行程的正是那甄文君!下官就算不曾有过断案的经验,也知道此事与那甄文君必定脱不了干系!难道这点人人皆知的事情,关廷尉你做了这么多年的廷尉还想不到,需要下官来提点吗?” 面对栾疆咄咄逼人的反问,关训似乎没有半点恼怒的意思,点了点头: “尚书丞说得不错,若无人通风报信,那些蓝腕逆贼的确不会如此轻易地发现陛下的踪迹。不过串通之人确不是甄文君。那日陛下遇刺,在庚釉赶到之前殊死御敌的是甄校尉,要论功行赏恐怕甄校尉该立头功。按照尚书丞所言,甄校尉更是没有弑君的可能。关某所说的每个字都有当时在场之人的供词作证,并非信口胡说。尚书丞若是怀疑关某徇私,大可拿证据说话,而非诛心之论!” 栾疆立即转移了弹劾角度:“中枢内谁人不知,进了你关训的诏狱不死也要脱一层皮。就连当年卫公也被你削掉一块膝盖骨。可如今那甄文君出狱之时竟完好无损,怎么,没想到关廷尉居然还是个怜香惜玉之人,失敬失敬。” 栾疆昨夜被庚拜揪着谈了一晚上,耳提面命地告诉他今日早朝要怎么为庚家开脱。其他的不用管,只要狠狠咬着甄文君和关训不放就好。 栾疆越说越邪门越说越激动,旁观多时明白了栾疆路数的卫庭煦平静开口: “不知尚书丞如何笃定甄校尉完好无损出了诏狱,身上没有行刑的伤痕?莫不是要甄校尉出了诏狱还要脱衣验伤不成?甄校尉此次救驾有功,不但没有论功行赏,反倒因为尚书丞的一番谬论遭受无妄之灾。尚书丞,你所作所为岂非更是叫忠贤之臣寒心?甚至连累陛下遭受赏罚不明的污名。要论居心叵测恐怕谁也胜不过尚书丞,尚书丞才更该到诏狱走一遭。” 栾疆就要开口,卫庭煦忽然将苗头转向了他的出身:“据说尚书丞以前曾是晖县太守?” 栾疆见她忽然转移话题,并不轻易接招,老实闭嘴。 “是国舅爷一路提拔才将尚书丞调入京中,说起来国舅爷是尚书丞的伯乐。难怪尚书丞睁眼装瞎诬陷忠良,原来都是溜须拍马吮痈舐痔,为了讨好国舅。” 栾疆最恨别人说他溜须拍马,被卫庭煦这么一提大怒道:“你这无耻妖妇竟血口喷人!最毒不过妇人心,究竟谁在暗中部署一切,卫庭煦你自己最清楚!” “妖妇”都罢了,这一句“最毒不过妇人心”一出口,当真让朝堂之上的所有人都为栾疆捏一把冷汗。栾疆是真急了,否则也不会将天子一并骂了进去。 李延意拧眉打断他们:“行了,不必吵了。甄文君护驾有功乃是事实,栾卿切不可捕风捉影。至于蓝腕逆贼是如何得知寡人行踪的,寡人早就找到了蛛丝马迹,正在追查。想必也就这几日就会有论断,寡人不可能放过任何一个逆贼,无论是国舅爷还是普通臣子,只要犯法必定诛之!你们吵得寡人心烦,若是没有其他事都退了吧。” 早朝退了,栾疆急匆匆地往禁苑外走,庚拜的马车就在禁苑大门之外。 栾疆刚上了马车和车内的庚拜打了个照面,突然追月军内军校尉广少陵将车拦了下来,对着车头向国舅爷请安,说陛下召见。 庚拜心里突突地跳,只好下车和她走了。 庚拜刚一进御书房礼还没有行完,一个事物朝着他脑袋飞过来。庚拜不敢躲只能生生挨着,待那事物砸中他头顶掉在地上之后才看清,这是一卷卷宗。 李延意没有任何过渡,一改方才在太极殿上的沉稳,指着他大声道:“给寡人好好看看!” 庚拜赶紧捡起来,越看脸色越白,越看冷汗越多,待到最后一个字看完立刻伏地高呼冤枉。说庚家从不敢存有任何忤逆犯上的心思,这蓝腕逆贼的供词全都是在污蔑! 李延意骂道:“庚家是什么,是皇亲国戚!是当今太后母族!倘若你真的安分守己,人家又怎么会有机会陷害到你国舅的头上去?!此事你参没参与其中又参与了多少心中有数!莫说寡人不给你留情面,若非看在你是我舅舅的份上,庚家有多少个脑袋都不够砍的!” 庚拜:“臣……” 李延意:“别说你不敢!你这不敢都能跟谢家余孽沆瀣一气,你若是敢了,今日寡人已经命丧你手!你庚拜便登基称帝了?!” 庚拜脸几乎贴在地上:“臣就算死也万不敢存此心思!陛下明鉴啊!” 李延意拿起桌子上茶碗顺了顺气,缓了许久才走过来扶起庚拜,语重心长: “舅舅啊!你当知寡人不易,如今寡人要推行的变法确实有伤庚家的一些利益。可庚家是太后的母族,又何尝不是寡人的亲人?寡人怎么会真的让庚家吃亏?这劵卷宗就到寡人这里为止了,还望舅舅能体谅寡人的一片苦心,切不可只看重这一点蝇头之利,凡事要以大聿的社稷为重!莫不要再被人寻了可乘之机,庚家才是寡人最坚实的后盾。” 庚拜忙跪下谢恩:“庚家上下誓死效忠!绝不会辜负陛下今日所给予的厚望!” 李延意点头道:“庚釉就放他出去好好历练一番,舅舅不可再溺爱了。” 庚拜:“是!” 李延意:“还有一事,栾疆说的没错,寡人遇刺非同小可,此事确实得有人负责。舅舅应该知道怎么做。” “这……”庚拜抬头,看见李延意眼中森森杀机,忙低头应道,“老臣明白。” “对了,还有一事。”李延意不明白,庚拜一向只会口头上烦人,这回为何突然冒进,甚至敢动起行刺邀功的主意。一问之下才知道,原来背后有人在唆使。 “云孟先生,方怀远?”李延意知道这个人,“他不是谢扶宸的谋士吗?如何会到了你府上?” 庚拜只好将心底里那些小心思说了。他视卫庭煦为眼中钉,而谢扶宸的谋士自然也是恨卫庭煦的。本以为这云孟先生肯定不会诓他,没想到东窗事发后这方怀远居然第一个跑了,一根毛都找不到。现在想来也不知道此人是什么心思。 李延意没想到自己这随意一问居然问到了一个最奇异的点。 云孟先生? 从御书房出来,庚拜原本想求见太后,没想到在太后处吃了闭门羹,还被王姑姑教训了一顿,算是彻底没了戾气,这便是先前那一遭。 两日之后,由庚釉带头向天子上奏,弹劾栾疆与谢氏余党勾结,意图谋反。卫庭煦也在早朝之上拿出了所查获的关于栾疆与谢氏余党来往书信密函。栾疆没想到自己居然成了替罪羊,大呼冤枉之时,关训呈上了蓝腕逆贼所交代的供词,一切水到渠成,证据确凿。 连审问的过程都没有,栾疆直接被定了谋逆之罪,夷族。 与此同时,前任中郎将萧难突染痢疾,暴病而亡。 李延意不能让人知道萧难是谢家余孽,勾结国舅欲行刺天子,否则群臣必定会上书劝谏,要求彻查追月军中所有人的身份来历,必伤追月军的根基,让有心之人质疑禁军之资。况且一旦开始追查,身为校尉的甄文君的真实身份若是暴露,对李延意来说也是颇为棘手之事。 所以箫难从被抓入诏狱审讯一直到“病死”,全程都没有公开,大家都知道她失踪了,知道她真正下落之人少之又少。 关训脱下官袍回到府中,姜妄为他更衣时,关训叹道:“我这双手,彻底不干净了。” 诏武四年即将到来时,庚拜的长子庚釉乖乖去了北疆当薄钦的副将,庚拜再也不弹劾再也不找卫庭煦麻烦,暂时变成了一只老老实实的家猫。 甄文君护驾有功,也为了补偿她曾入诏狱所受的罪,李延意亲封她为追月军中郎将,亦是大聿历史上最年轻的中郎将。 卫庭煦铲除逆党有功,升为秘书监,成为秘书台的一把手。 李延意重新组建追月军,挑选人选的重任落在阿歆的肩上。这件事自然低调在暗中进行。 阿歆回到汝宁一事庚太后早就知晓,当初人还在北疆庚太后就耐不住派了刺客想要杀阿歆,现下阿歆回到了汝宁简直像踩到了庚太后的尾巴,让她整个人炸得浑身是刺,几里外都能闻到她的烟火味儿。 庚太后来找过李延意很多次,每次李延意都恰好避开,让庚太后扑了个空。曾经有几次庚太后想要直接进入太极殿来找李延意,毕竟她在太极殿内待的时间最长,在不在里面只要看追月军是否在外守卫便知。没想到庚太后要进去却被甄文君拦了下来。甄文君是负责李延意安危的中郎将,只要没有李延意的应许,谁也不可闯入太极殿,否则甄文君有权利先斩后奏。 庚太后大怒,斥责甄文君:“你居然敢拦哀家!” 甄文君跪在地上轻声说“还请太后不要为难微臣”。 这事儿甄文君是在理的,无论放到什么地方都说得过去。自李延意登基之后庚太后已经彻底放权,没再垂帘听政。当初知晓她垂帘听政一事的大臣们几乎换了一整拨,不过就是近四年时间,庚太后已经没有当初掌控怀帝时举足轻重的地位。现在的庚太后只不过是个不常露面,真真正正活在宫闱之内和人们口中的老太太。 庚太后知道这甄文君是李延意一手提拔上来的亲信,若是庚太后刻意为难甄文君只怕会被人揣测她和李延意母女不睦。就算没这揣测,继续胡闹下去她为老不尊的名声也是没跑。庚太后身为太后不能和一个尽忠职守的臣子计较,她只能憋一肚子的气离开。 庚太后这边的怒火熊熊,那头李延意倒是乖乖地自己上门来请安。还没等庚太后发怒,就将身边跟随的两个小孩儿引到太后面前,让他们跪下叫“皇祖母”。 这一声甜甜的“皇祖母”瞬间浇灭了庚太后这几日的邪火,她看看两个晶莹剔透的小孩儿,再看看李延意淡定自若的笑,不可思议。 两个小童一男一女五六岁的模样,天真可爱又带着皇家特有的贵气和机灵劲儿,十分有礼地伏地行礼。庚太后认得这两孩儿,以前来向她拜过寿。宗亲家的孩子来拜寿者太多了,能让庚太后有印象的必定是出类拔萃者,李延意挑得没什么毛病。 李延意解释说牧儿和恭儿是从宗亲里选出来的皇储,日后就是她的皇子,她会悉心培养他们俩,择其之一封为太子,日后继承皇位。 庚太后没想到李延意居然闷不吭声过继了两个孩子,这事儿没跟她这个当娘的说,肯定是不想她念叨。如今木已成舟才摆上台面,一来是拔除了她们母女之间扎了许久的那根刺,算是退了一步。她虽然还是没有立后却有了皇子,庚太后也不好再催她立即立太子,毕竟李延意刚刚登基没多久,还未四十身体正是健朗之时,等皇子们都长大了再立也不迟。另一方面李延意也借机表明了自己的态度,绝对不会被他人左右,不想做的事绝对不做,想做的事先做好了再告诉你结果。就像这两位过继的皇子也都是李延意自己选好了再告知庚太后一声,无论庚太后喜不喜欢,人选已经定了,是她李延意自己定的。 庚太后将牧儿和恭儿拉起来,仔仔细细地端详她们,一男一女,李延意真是一点儿把柄都不愿让别人抓到。 看庚太后喜逐颜开带着牧儿恭儿去易靖园赏花去了,了了一桩心事将母后哄好的李延意总算松了口气,大步往太极殿去。 当初她一直拖着皇储的事情就是想等着长歌国女女生子秘术到手里后和阿歆一块儿实践。本来满心期待没想到只是卫庭煦的计谋而已。李延意对女女生子之术已经不抱希望,不若快些将皇储确定下来堵上太后的嘴,往后之事等海纳变法和万向之路这些要事解决之后再决定不迟。 阿歆为李延意秘密挑选了一批精壮的女子填进追月军中,这些新兵们有来自贫民窟,阿歆给了她们一口饭吃保住她们一命,也有来自李延意宗族之中尚武或是有资质的女子。这些人被选为追月军储备军之前阿歆会亲自调查她们的身世背景,只要有一点儿可疑之人都不可能进入到储备军之中。一旦被选入军中,阿歆将对她们展开地狱般的训练,以死士的标准来培养她们。 阿歆比任何人都有资格组建、训练全新的追月军,如今她也是李延意最信任之人。 阿歆在慢慢地替换追月军的血液,而追月军的新任中郎将甄文君已经换上绣着熠熠生辉满月的官服,正了官帽,双臂一展,袖口上的波浪栩栩如生,似乎能感受到一丝在海岸的水汽。 卫庭煦为她扣好金腰带别上竹月胸章,端详着甄文君的英姿难掩笑意。 甄文君有点儿不知何处而来的羞涩,或许是因为升官了,也或许是因为她们俩的婚期终于定了下来。 同性成婚法令已拟定,需要首对执行推动者,李延意亲自帮她们选了日子。 明年,诏武四年的二月初八,是适合成亲的良辰吉日。 第167章 诏武四年 同性成婚法令将在诏武四年的正月里颁布。凡是拥有大聿户籍的大聿子民都可成婚, 只不过同性成婚之时需要缴纳高昂的“婚税”。 大聿每一条重要法令正式颁布都需要先由廷尉署提出,在尚书台写成奏折后在早朝上集中商议, 最后由天子决定是否推行,由谁推行。 天子虽然有最后的决定权, 可若是此法令无法得到三公九卿的认可的话, 天子硬要推行只会落得一个高傲自大不肯纳谏的恶名。法令能不能真正执行, 最重要的还是整个中枢的意识。 所以, 从同性成婚法拟定开始,李延意并不急躁迅速推行。一是因为她选定的第一对同性成婚者还未在整个大聿的范围内有太大的名望, 即便放眼中枢来看也在三公九卿之下, 又不可再冒进破格提拔,即便成婚影响力也有限。二来,现下正是要鼓励生育增加人口, 疯狂屯兵之际,同性成婚法的颁布必定会大大打乱司徒的民生大计, 也会遭到更多的反对。 这些年来李延意太明白了,无论是中枢还是民间,大家不在乎顶层是谁在斗法,甚至谁当皇帝都未必关心, 他们最关心的只是自个儿的一亩三分地是否会被殃及。山河坚挺或破碎都没关系, 但如果有人迈进了他们家里踩倒了几棵幼苗,他们就算没有称手的兵器也会把脑袋削尖冲上来将入侵者撞死。 身为帝王, 李延意不必多么锋利多么凶残才能稳住河山, 她只需要表现不可侵犯的威仪同时将各方的权利平衡好, 让大家吃自个儿盆里的肉吃得开开心心就好。 这话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 特别还是坐在天子这样的位置上,各方势力太多太复杂,一不小心就有可能错斩了谁的手指。 庚家刚刚安抚好,起码是表面上不再作乱,李延意不想再起风波。 这回同性成婚法拟凝定之前李延意和关训以及卫纶、长孙曜等老臣们谈了很久。她还特意叫上了卫庭煦和甄文君,也想听听她们的看法。 其实所有新鲜的规则都没有想象中那么可怕,一开始人们不喜欢只不过因为不适应,只要权衡好贵族世族平民的利益,画好了圈不让谁趁机钻漏洞便算是成功了一半。 同性成婚法令规定,若是成亲双方为同性的话,需要交纳高额的人头税土地税等基础税,算起来比普通异性夫妻所要缴纳的税高出一倍。 如此一来李延意收获同性支持的目的算是达成,她身为女帝推动平权的头衔依旧存在,亦能有效地遏制同性成婚的范围,控制人口减少的幅度。 很奇妙的一点,这条法令的颁布会让同性成婚变成一项“高贵”的事,只有有钱有势的人才会做的事。同性成婚者必定是李延意簇拥,而在对世族们一举一动都疯狂向往和模仿的大聿,李延意有把握同性成婚会变成新一轮的风潮。 同性成婚的人越多,李延意的拥护者也就越多,同时征的税也随之水涨船高。 颁布同性婚姻法的同时亦颁布了鼓励生育的法令。所有农籍的大聿子民以户籍所在为准,每生一个孩子便奖励两亩地,同时每亩地减少两成的土地税和人头税。生的孩子越多,得到的土地也就越多。这些土地终身归他们所有。超过十个孩子以上的农籍,想要再多生孩子,土地依旧会给,但是人头税和土地税开始递增,生得越多负担越重。 有些想要通过生育摇身一变成为地主的人恐怕要失望,新的庞大世家的诞生并非靠简单的生育就能完成,此举稍微笼络一下世族的心。 农耕、生育、税收,更重要的还是民心,统统落入李延意囊中。 早朝之上不是没人反对,只不过此法令一时间找不到合适的漏洞反驳,为了反对而反对的那波老臣也都说不出个合理的反对理由,即便有个别人碎嘴,统统被长孙曜和卫庭煦的伶牙俐齿给驳斥了回去。 同性成婚需要有最先的推动者,万向之路的开拓功臣卫庭煦和年少英豪护驾有功的中郎将便被李延意推到了民众面前。 诏武四年二月初八,便是她们二人成婚的大好日子。 天有不测风云。 就在天子为她们选定了成亲的日子后不久,卫纶在家中摔了一跤,陷入昏迷,性命垂危。 卫氏主母在屋内陪着卫纶,卫家其他所有人都聚集在他病房门口,等着他醒来便一一去见他。 没人敢开口,但心里都明白,这一面可能是最后一面。 卫纶病重之事惊动了李延意,李延意得知消息之后立即领着御医火速赶往卫府,命令御医一定要保住卫纶: “若是保不住卫司徒的性命,你们全部陪葬!”李延意在卫家院子里一声怒喝,所有御医脸色煞白,迅速进屋帮卫纶诊治。 卫庭煦看见李延意来了,便在甄文君的搀扶下走到她面前,伏地拜恩。 李延意不想卫纶死,这想法是发自内心的——最起码在卫庭煦和甄文君大婚之前卫纶绝对不能死。 按照大聿的法令和风俗,卫纶一旦死了,卫庭煦要回家丁忧三年,这三年她必须专心守孝,连家门都不好出,更别说成亲了。虽中枢也有权利借着“特殊原因”将丁忧的官员“夺情”召回的说法,可一旦这么做,卫庭煦在民间的形象又会大跌,毕竟“孝”是所有品德之首。 李延意不想她借着万向之路的功绩刚刚得来的一点点好名声就这么功亏一篑,更不想同性成婚法还未成功推行就有胎死腹中的风险。 已经到了最佳时机,李延意不想夜长梦多。 “子卓快起来吧。”李延意道,“卫司徒是三朝老臣了,为大聿立下汗马功劳,寡人如何忍心看他就此长辞?”见卫庭煦双眸之下两抹青黑,整个人精神不济,肉眼可见地消瘦了一圈,李延意正想说一番叮嘱的话,卫庭煦却身子一软瘫倒下去。幸好甄文君搀扶的手从未松开,否则这一跌恐怕也会跌出个好歹。 “陛下,失礼了。”甄文君直起身子将卫庭煦横抱入怀,“自微臣入诏狱再到卫公病重,子卓一直照顾左右焦心劳思,她本就身子弱些,还望陛下恕罪。” 李延意“哎”了一声:“卫公和子卓都是寡人的左辅右弼,寡人只盼他们能快些康复。文君,你不必多说了,快些带子卓下去歇息吧,寡人让御医也去瞧瞧她,开些药调养调养身子。” “多谢陛下。” 甄文君带着卫庭煦回到她自小居住的屋子内,守着她,等到御医来看过让人去煎好了药送来,卫庭煦将将醒来。 “我父亲……”卫庭煦一醒便对卫纶的病情万分挂记,想要起身,被甄文君制止了。甄文君握住她的手将她重新劝回了床上: “御医已经将卫公的病情稳定住了,暂时没有危险。倒是你,御医说你上气不足清窍失养,需要好好调理。你瞧。”甄文君将一整卷写得密密麻麻的布摊开给她看,“这全都是我和御医为你量身定做的食谱,往两个月的时间里你都要按照这食谱进食,莫要再忧心操劳了,知道吗?” 卫庭煦只看着她没说话,甄文君“嗯?”了一声。 “我喜欢你这样交代我。” 甄文君露出笑容:“子卓对其他事都很精明,怎么到了自己的事上就这样随意了?快些将病养好,别让家人着急了。” 卫庭煦握着她的手:“难道你不着急?” 甄文君凝视了她片刻后笑道:“我也是你的家人。” 卫庭煦乖乖地听甄文君的话踏实养病,家中照顾卫纶的事交给了她二哥卫景安与三哥卫景泰,大婚的事儿甄文君与阿冉姐姐一块儿商议,加之还有李延意专门派来帮忙的少监,所有一切都不必她操劳。 这么热闹的大喜事阿燎当然要上门贺喜,顺便看望一下老朋友。 阿燎来了,阿鹤阿叙追随她左右。进门时甄文君正在和少监说大婚之事,阿燎爽朗的笑声将她们的谈话打断。 “文君妹妹,恭喜恭喜啊!”阿燎一身喜气洋洋的红衣,难得穿了女式的长裙,上了妆,手中的扇子也换成了小巧的竹扇,见到了甄文君也没再敢占便宜,老老实实地离她八丈远道贺,“打从见着文君妹妹第一眼起我就知道文君妹妹招人喜欢,没想到最后竟落到了庭煦的手中。说起来我也是看着妹妹长大的,亦是庭煦的挚友,如今真是百感交集啊……” 阿燎在这儿叹了许久,卫庭煦不在,甄文君以为她要在此陪着尴尬地聊上一会儿,没想到阿燎让随行的二位娘子去帮忙,她叫上甄文君一块儿到院内找卫庭煦去了。 一到屋里阿燎便贼头贼脑地往外看了几眼,合上房门后将个千疮百孔的木盒掏了出来,摆在桌上。若不是造型奇特,甄文君真不一定能在第一时间认出这木盒就是当初她们从长歌国带回来的,装有“女女生子秘术”的盒子。 “还是没打开?”卫庭煦躺床上时间长了也累,阿燎来了便下床走动走动。 阿燎瘫在案几之后摇头:“这玩意儿看着简单,可我用尽了所有办法都没能成功。这些日子你们没见着我,可不是因为我在偷懒胡混。为了弄开这破东西我去了江湖上各大门派,就为了借一把能开天辟地的武器斩开它!” “结果呢?”甄文君笑着喝茶问她。 “结果你也看到了啊,没能弄开。就连冶炼技能一流的百年锻刀坊我都去了,人坊主都急眼了,一辈子的修为居然弄不开个小木盒子,说出去实在有辱锻刀一门的名声。我走的时候送了我上百把精制的利剑宝刀,要我切莫往外多传。我挑了其中最好的一把,待你们成婚那日正好送给文君妹妹,身为中郎将得有把趁手又体面的兵器才是。” 甄文君:“那就先谢过燎公子了。” 卫庭煦听她说的这些也愈发有兴致:“其实我现在已经不关心里面究竟有没有生子秘术了,反正天子已经过继了皇子,大聿后继有人。我就是单纯地想看看里面究竟是个什么东西,长歌国究竟留下了什么宝贝需要这样保护起来。” 甄文君将这盒子放在手中颠来倒去地看,在桌上敲了敲,再拿来刀想要伸进扁平的细缝中硬撬,结果连伸都伸不进去。 “将这盒子放在这儿吧。”卫庭煦对阿燎说,“你折腾这些日子也够了,剩下的我和文君想想办法。” 阿燎走的时候还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把它打开啊!我青鸾里的娘子们各个都等着为我生孩子呢!” “口无遮拦的登徒子。”甄文君懒得去送阿燎,继续摆弄木盒。 对于掌控不了的事物,人似乎有天生的热忱。甄文君拿来烛台往缝隙里照,什么也看不见,再用铁丝去勾,什么也勾不着。颠了颠分量,里面似乎有东西又似乎没有,毕竟这木盒本身多重无从考究。摇晃之时也听不见里面的声响,莫非是将宝物固定住了? 卫庭煦和她一块儿研究了片刻便喝药睡去了,甄文君大婚在即中枢给她放了假,难得的清闲,便继续钻研。 这薄薄的缝隙究竟要有什么样的钥匙去开启? 甄文君思索的时候手指喜欢快速拨动,这是她自小练习金蝉刀留下的毛病。最近因职务的原因练刀法较多,可是习惯总是难改。 当她注意到自己的手指又开始按照从左到右的顺序自上而下地拨动时,脑中乍然跳出一个想法。 回头看了卫庭煦一眼,卫庭煦正背对着她安静地睡着。 她小心翼翼、无声地将金蝉刀从腰带里抽了出来,慢慢对向木盒的缝隙。 “咚咚咚!” 急躁的敲门声吓了全神贯注的甄文君一大跳,差点儿割着手指。卫庭煦迷迷糊糊地转身看过来,甄文君将金蝉刀收好,木盒一放,开门去了。 “小枭?” 小枭站在门口,一双大眼睛凝视着甄文君,就像一只猎鹰。 “你跟我来。”她不由分说地将甄文君拉走,甄文君没辙,只好跟着去了。 小枭带着她到无人的浴池边,问她:“阿母,成亲是什么意思?” 甄文君看她神色凝重还以为要说什么,没想到竟然问的是这个…… “成亲就是,以后两个人会一直生活在一起。” “你和卫庭煦?” “不可直呼长辈的名字,在大聿你需要……” “她在算计你。”小枭打断甄文君的话,对卫庭煦用了一个非常锋利的词,“阿母你不能和她成亲。” 小枭的大聿话进步神速,不仅能够正确表达自己的意思,甚至能分得清情绪多寡。 甄文君抬手揉了揉她的脑袋:“大人的事,小孩子不要多管。很晚了,你此刻该做的事情是去睡睡觉。” “阿母。”小枭双手拉住甄文君的袖子,整个人几乎贴到她身上,“我看见了。” 甄文君皱眉:“你看见什么了?” “那天我的纸鸢飞到了屋顶,我去摘,从屋顶看见卫庭煦在书房里,她在和阿绢在一起说悄悄话。” “和阿绢说悄悄话?”甄文君笑了,“阿绢是哑女,不会说话。小枭,你莫要胡言乱语。” 这个阿绢甄文君不太熟悉,但也是知道的,她是跟着卫庭煦从卫府到卓君府的婢女之一,因为是个哑女日常不便沟通,一直都让她在庖厨和浣洗房干活儿。平素里她很安静,从不近卫庭煦与她的身侧,所以甄文君知道有这么一个人,但基本上没怎么和她交流过。 “不是!”小枭非常确定地否认,“阿绢会说话的!我真的看到了!阿母一回来她们就不说了,她们从窗户里看到你就不说话了,卫庭煦还让阿绢躲了起来!她在欺骗阿母,我不敢告诉阿母,因为我还保护不了阿母,阿母不要跟她成亲!她一直在欺骗阿母!” 小枭说过不少诳语,可真话或是假话甄文君还是能分辨出来。 此时此刻,小枭着急的模样不是在说谎。 有人走过,甄文君将小枭的嘴捂了起来,在她耳边说:“这件事你不能告诉任何人,明白吗?你先回卓君府。” “可是……” “过几日我再去找你。” 将小枭打发走,甄文君在回廊下站到夜深。 几乎在小枭说的一瞬间甄文君就将这个假装哑女的阿绢和寒河孤舟垂帐之内那个为主人传话的婢女联系在一块儿。 以前甄文君就想过,如果卫庭煦是孤舟上击筑之人,那么为她传话的婢女必定是亲信。传话之人的声音不像小花也不是灵璧,甄文君并未见到这样一个人追随卫庭煦左右,不可能用过那一次后便不再启用,这不合常理。 没想到这个结也被解开了。 真相就在眼前,甄文君却视它为洪水猛兽,犹豫着要不要上前。 辗转反侧焦虑不堪。 离大婚之日还有五天的一个清晨,甄文君收到了步阶的死讯。 第168章 诏武四年 天子赏赐的新婚府邸打扫完毕, 家当器具也都从卓君府搬过去了。大婚即将到来, 筵席已布东陈三鼎,婚服齐备墨车待发。卫家的家奴全都过来帮忙, 大婚的祖训和习俗不可更改, 可这对新婚佳偶是两位女子, 这可是有史以来第一遭。别说本朝, 就是往上翻个千年也找不出可借鉴的例子。又因这场大婚关系重大, 天子特意交待不容有任何的闪失及失礼之处, 弄得少监游铭心惊胆战的,生怕哪个环节出了纰漏, 吃不了兜着走。 这座新的府宅依旧在万泉坊内, 其实就在卓君府的隔壁,是曾经秘书监的府邸, 比卓君府宽敞了一倍有余。前任秘书监被调任地方刺史后这处府邸就空了下来, 李延意觉得她们妻妻二人之前住的卓君府实在太小, 即便当今她带头提倡节俭,也不能让自己的心腹之臣住在一处走不了两步路的小宅子里,便将秘书监的府邸赐给了她们,当做新婚贺礼。 其实甄文君和卫庭煦还是更喜欢卓君府,就算小也是她们亲手一点一点布置打造起来的,处处都是她们的心血, 都是她们最喜欢的妆点。天子的赏赐也不能不要, 甄文君都想好了, 待大婚之后, 她就找人将卓君府和秘书监府中间这道墙砸通,两宅合为一宅。她们还住在卓君府内,陛下赐的府邸可以改造成后院。先前想要的书斋、流水栈道和更大的热泉池现在都有着落了。 卫庭煦和甄文君要成婚的消息在中枢的推波助澜下很快传到了民间,本来民间是痛恨万向之路的,觉得此路除了大量增加劳役之外对于百姓没有任何好处。商贸繁荣也都是汝宁和沿线城镇繁荣,其他的小城镇并没有得到实际的利益,反而让本就没钱没粮的百姓负担更重。 对李延意和卫庭煦的反感一直延续到诏武三年的年底。 万向之路在大聿天子和流火国国王,以及迫不及待想要分一杯羹的沿途小国的全力推动下,道路贯通驿站拔地而起,往来的商队成本大大降低。一时间从京师汝宁到地方各郡,类似南崖、平苍、洞春等郡内的较大城镇都充斥着来自异域的商队和商品,渐渐往其他地方渗透。 贸易繁荣连带着各地的瓷窑、作坊也迅速活跃,终于尝到甜头的百姓开始念及李延意的好,开始赞颂卫庭煦的功绩是实实在在的功绩。 吃饱穿暖有钱过年的百姓们在逐渐扭转对女官的看法,就在这时一直打着“诛杀妖女为替天行道”的诛邪教居然开始打起百姓的主意。 一波灾民刚刚住进朝廷为之搭建的避难简棚,领了赈灾粮后,诛邪教便盯上了他们。据说这些诛邪教的人强行闯入民宅,痛斥这些灾民忘恩负义,居然接受妖女的赏赐,不要脸!诛邪教的人要求这些灾民离开简棚上缴粮食,并且加入诛邪教,跟他们一块儿铲除妖人,重振大聿阳刚之气。 灾民们刚从忍饥挨饿的垂死边缘捡回一条命,哪里还管什么廉耻,什么阳刚,他们只想保住一命,谁和他们过不去他们就反抗谁。 和诛邪教的冲突导致有六个灾民被杀,此事迅速蔓延,很快全国的人都知道了。 尽管诛邪教大呼冤枉,说他们的目的从来只有诛杀妖妇,绝对不可能对平民百姓下手,但诛邪教的名声还是臭了不少。 扎根于民众的诛邪教一旦根基不稳,便开始往下坡走。虽然一时无法彻底铲除,可也算是暂时压制,起码同性成婚法能够顺利推行便好。 在卫庭煦和甄文君大婚之前李延意还特意去找她们谈过,没有什么实质性的内容,就是确定她们的成亲意向是否坚定,且反复强调不可耽误了大婚之期,否则往后一系列法令推行的举措将受到干扰。 李延意当时的苦口婆心甄文君自然记得,也明白此事干系重大。 就在成婚前的五日,甄文君挂记步阶,便又去了何通坊的粮油铺,正好有一老翁送来一件血衣,说这是一位叫步文升之人的遗物。 甄文君心中一惊,急忙拉他到一旁。 “这位郎君曾经施舍给仆一碗饭,仆见他身亡多日便将其葬在当地,以血衣归还家乡。”送来血衣的老翁道,“只可惜郎君年纪轻轻竟遭此横祸,当真天嫉英才。” 甄文君接过老翁递来的血衣,发现里面有一卷尚未寄出的信,信只写了一个称呼,没有任何实际的内容,看上去是准备要写却还没来得及写。书简之外套着粗布,粗布上标的正是粮油铺的所在。 甄文君第一个想法就是不相信。可这老翁一口南崖本地土话,听起来很费劲。再看他的一双肮脏的脚,穿着已经磨烂的草鞋且多有伤口,看上去的确像是长途跋涉的模样。 步阶离开汝宁这些年去干什么了,卫庭煦不会不在意。 甄文君将血衣攥在手中,拿了二两银子给老翁,向他道谢。 这老翁看上去穷困潦倒,却没收这银子:“仆只是为恩人办最后一件小事,这银子是万万不能收的。” 甄文君向老翁行礼道谢,老翁走了,甄文君打算过了大婚之期亲自去宿渡一趟,步阶的妻小应该还在宿渡。 汝宁今年的大雪一直下出了正月,城内无论是街道还是院子里都积满了厚厚的积雪。 二月初七一整晚秘书监府灯火通明,家奴们提前将积雪铲了去,地面上撒满了盐,三鼎之内的盛放着去除了蹄甲的猪、肺脊、成对的鱼和兔,全部码放齐整。各种谷物、酒樽一应俱全。从前堂、回廊到婚房,处处都布下精致垂帐,房内一对鸳鸯枕喜气洋洋。 甄文君这一夜也没有睡,她和卫庭煦被少监安排在两个房间,交待说,她们二人都是“新妇”,在礼前不可见面。 本需要娘家人帮甄文君绾发,但她没有娘家人。想说这点儿小事自己操办就好,正要自个儿绾发,被少监拦了下来。 “哪有新婚之时自个儿绾发的!”游铭看着都焦急,可他是个男人,就算现在提倡解除男女大防,他也不好意思直接动手帮个新妇梳理头发。 游铭找来阿竺,让阿竺为甄文君将头发梳好。 阿竺一边梳一边告诉甄文君,如果哪儿梳得疼了,要说。 甄文君好像听见了又好像没听见,只看着铜镜里的自己。 身后来来往往的人匆匆忙忙,手里抱着今日大婚上要用的物件。阿竺仔细地帮甄文君将头发盘好,插上华美的步摇,给甄文君贴花钿,抹胭脂……忙活了两炷香的功夫,阿竺让甄文君睁开眼。 甄文君在铜镜里看到了一个完全不一样的自己。 “当真是‘白雪凝琼貌,明珠点绛唇’呐。”阿竺也对自己的巧手非常满意,端详着甄文君的精致脸庞笑逐颜开,“女郎见了一定欢喜得很。” “是么。” “是呀……”阿竺看她有些魂不守舍,安抚她说新妇大多如此,紧张了难免的,待礼成之后就好。 “从今天起,文君你就是卫家的人了。”阿竺将细细的金粉抹在甄文君桃红色的眼皮上,完成了妆容最后一道布置,温和地握着她的手道。 甄文君看着镜中端庄的自己,已经全然陌生了。 团扇在手,纯衣纁袡。 甄文君走出了房间,在悠扬雅致的丝竹声中以团扇掩面,在阿竺的带领下从回廊的这一头一步步慢慢走了过来。身后的婢女为她拖着长长的裙摆,府中宾客齐聚亲朋满座,甄文君一眼望过去,全是一张张陌生的,油光满面的脸。 卫庭煦自回廊另一头款款而来,亦用团扇遮着半张脸。她的婚服和甄文君几乎一模一样,发式、妆容却是不同。卫庭煦挡住了半张脸,一双明眸美目夺人心魄。 甄文君还未走到面前,她的目光就已经穿过长长的回廊,穿过那些垂帐纱灯勾住了甄文君。 一步步的靠近,就好像初初在陶君城相见时的感觉。 卫庭煦的美貌依旧不容置喙,依旧是那个让人见之倾心的人。 卫纶和卫家主母以及卫家所有人都坐于院中凝望着这对同性新人渐渐靠近,没有人有不堪的神色,也没有人有任何的质疑,因为主导这一切的天子也在场。 李延意坐在最上方,身旁是新选拔上来的追月军士兵守卫着她的安全。这些追月士兵各个面如铁,没有任何的表情,就像是感受不到任何喜庆之气,活脱脱的几把利刃矗立在那儿。 李延意看着卫庭煦和甄文君走到了彼此面前,相互行礼之后为对方摘下团扇,共同夹起家奴呈上来的一盆荤食。盆中有猪肝猪肺,猪脊骨和肋骨,“同牢而食”这些荤食意味着从今往后“肝胆相照、两肋插刀”。 食过荤食之后便要合卺共饮。 卫纶亲自捧了个匏做的的酒樽,这酒樽沿着匏中间竖切,去掉瓤穿入红线,用甜酒将其灌满。匏有微微苦味,混入了甜酒之间,待这对新人一同饮下,意味着从今往后她们“同甘共苦”。 喝完了酒,卫庭煦和甄文君并肩走向李延意,先共同拜了天子后再去拜高堂。 甄文君伏地之后起身,看见卫纶面若金纸奄奄一息,卫家主母笑得合不拢嘴满面红光。 阿竺和阿冉从左右两旁递上一面红台,台上放着一把剪刀,用来剪下一缕头发赠给对方。头发是无比珍贵之物,大聿子民自成年后便不再剪发,剪发等同于砍头,唯有在新婚这一刻不一样。将头发剪下结在一块儿,从此之后她们便是结发妻妻。 卫庭煦将头发剪下一缕,放回红台之上,见甄文君拿着那把金灿灿的剪刀还未行动。 所有人都看着甄文君,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卫庭煦轻轻唤了她一声,她也没有抬头,指上一动,剪断青丝。 在结发的那一刻,丝竹声略高亢了起来,卫家亲朋道贺声与朝中官员们的恭维声混合在一块儿,院内一片喧闹。 从今天开始,我就是卫家人了,我是卫庭煦的“夫人”了。 甄文君在心中跟自己说着。就算是人在当场,依旧感觉分外不真实。 …… 天子在此,一切以天子为重,洞房不急于一时。 李延意看上去很高兴,多喝了几杯,握着卫庭煦的手说起以前的事儿,一说就停不下来。 “寡人是老了,总爱说那些往事,子卓可不许嫌寡人唠叨。”李延意双颊红晕,眼神迷离。 “子卓怎么会嫌陛下,那些往事子卓也都一直放在心上……” 阿燎和阿冉一块儿清点贺礼,让自家的娘子们帮忙把礼物搬到屋中。 甄文君在几位高官名士之间周旋了片刻,酒气上涌有点儿目眩。这婚服实在有些紧,勒得穿惯了便捷胡服的她不太适应。跟李延意和卫庭煦说了一番后回到内院去换身衣服。 “夫人。”家奴急匆匆地追上来道,“夫人,门口来了个乞丐,说是夫人相识的旧人。我看他脏兮兮的模样莫不是个疯子,想打发走,可他不走,非要见夫人不可。护院怕真是夫人的友人不敢动手轰赶,让奴来问问夫人。” “旧人?”甄文君一边将头顶上压得她脖子疼的步摇摘下来,一边快速往门外走。 到了门外并没有看见乞丐,家奴“咦”了一声颇为纳闷,甄文君往前方的巷子走了两步,忽然有人在她身后拍她。甄文君迅速回身,见躲在巷子里浑身褴褛满面污渍,胡须乱糟糟地遮盖了大半张脸的男人正是步阶! “果然是你!”甄文君心中大动,压低了声音叫道。 步阶比了个“嘘”的手势,甄文君冷静下来,往秘书监府看了一眼,见那家奴没发现她,便立即和步阶一块儿往巷子深处快走。 寻了一处隐蔽所在,甄文君和步阶一齐确定没人旁人在侧,步阶才开口。 “女郎,这回文升当真九死一生。文升其实早就要回来了,可一路上都在被人跟踪。若不是假死逃脱,恐怕见不着女郎了!”步阶见到了甄文君就像见到了许久不见的亲人,忍不住潸然泪下。 甄文君眼眶一热也险些落泪,但她实在没情绪哭,将步阶扶住,问他是谁要杀他。步阶摇头,说只知道是一群武功高强的刺客。又问他是否查到了重要之事,步阶眼中闪耀出锋芒后忽然又落了回去。 “查到了,但女郎确定要知道吗?” 甄文君急道:“自然要知道!文升,无论你查到了什么,务必完完整整地全部告诉我!” 步阶点了点头。 当初步阶第一次送出关于阮氏是夙斓后裔的信之后,他就在那堆土堆边上累得睡着了。不知道睡了多久,直到有个人粗鲁地一脚踢在他脑袋上将他踢醒。 步阶一骨碌爬起来诧异地盯着站在身边的瘦小老翁。 老翁手里拿着拐杖,问他:“你是阮氏的什么人?为什么要扒她的往事!” 老翁问得直言不讳一击击中了重点,步阶便说他是阮氏的女儿派来找阮氏的。 甄文君惊道:“你怎么知道……” 步阶笑道:“步某虽然没什么绝世之才,察言观色的能力还是有的。女郎对阮氏的在意和同样聪明骁勇的相似点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女郎就是阮氏的女儿。” 那老翁听闻此话似乎非常诧异,一连问了好几次“你所说的可是阮氏阿穹的女儿”。步阶见此人似乎知道些内情,便继续追问,老翁突然颓然坐在泥地之中一点儿都不嫌脏,大声叹道: “苍天怜悯阮氏一族啊!保下了她女儿一命!” 步阶听他这话似乎有些深意,看他泪如雨下,此人是阮氏阿穹的旧相识无疑。 步阶追问这老翁关于阮氏阿穹的下落,老翁说他也不知道,他已经有二十年没有见到女郎了。 此人正是当年阮家的家奴王五郎,是阿穹父亲自小的伴读书童,看着阿穹长大的。 当年阮家为明帝效忠,一直都是明帝的心腹近臣。 本来王五郎就只愿意说这些,还是步阶每日去缠着他送了一堆的食物,又是帮忙补屋顶又是帮忙挑水才感动了王五郎,继续追忆更多。 王五郎说,阿穹是典型的夙斓后裔,高眉深目漂亮聪颖,无论是深奥的经学还是复杂的武功路数,亦或者是变化多端的兵法,她总是一点就透。阿穹最喜欢下棋,她八岁时就已经能盘盘围杀王五郎,十二岁便和阮公势均力敌,汝宁城中难找敌手。 若是有一个人可以和阿穹抗衡,那便是卫家大公子卫景和。 卫景和与阿穹是当时汝宁三大世族卫氏和阮氏的嫡子嫡女,当时的大聿世族之间更讲究门当户对,别说成亲,就算是交朋友也没见过哪个世家的公子或娘子和寒门穷小子混在一块儿的。世族子弟都有自己的圈子,汝宁的圈子以阮氏为中心,不断有人想要挤进来。 世家的公子娘子们在读书习字之外的时间里常常以阮氏为首,举行各式各样的雅聚。阿穹和卫景和就是在雅聚上相识,两个年轻人相互赏识,一块儿读书打猎,变得越来越熟悉。 当时这一对金童玉女羡煞旁人,谁都以为他们会成亲。没想到最后阿穹没有和卫景和在一起,而是与那乡下来的鳏夫更加亲密无间。 那鳏夫便是从洞春来的谢扶宸。 第169章 诏武四年 “女郎?”步阶说到此处见甄文君面色如土, 很敏锐地察觉到了她的不适,停下来询问。 “没事。”甄文君摇了摇头, 索性坐了下来,“你继续说。” 收到步阶血衣, 知晓这个全心全意为她办事, 知恩图报真正对她好的人可能死了, 甄文君非常难过。可现在步阶没死, 凭借着自己的智慧活了下来,顺利把消息带回来告诉她时, 听到这些“真相”, 她亦难以接受。 琉璃镜上布满了水汽,模糊不清,步阶是那只冷静的手臂, 将其擦得干净擦得明亮,让甄文君好好看清自己, 看清周围的一切。 明帝正弘年间,谢氏在洞春郡算是一等一的大家族,可只是在洞春。对汝宁这些豪门而言,汝宁之外的全都是乡下地方, 满地跑的都是沾着泥巴的牛车, 人人说话都带着土里土气的口音,他们是万万看不上的。即便是再大的家族也进不了居住在皇城内这些凤雏麟子们的眼。 谢扶宸在洞春如何的声名远播, 到了汝宁也没人听说过他。若不是当时的天子明帝赏识, 让他到京中任职, 估计谁也不会知道也不想知道这位死了妻子的男人是谁。 在王五郎的印象中卫景和健谈开朗,少年成名,乃是人人口中百年难得一遇的大将之器。 和卫景和相反,谢扶宸是个阴沉的男人。他是天子的近臣,为天子处理一些事务,可谁也不知道他成天奔忙究竟所办之事为何。谢扶宸曾是个武将,似乎立了些军功被天子注意到,将他调任到汝宁。除了一点儿背景之外,谁都不知晓关于他的更多事。 王五郎曾经和谢扶宸对视过一眼,被他眼中的寒气弄得惶惶难安了许久。 卫景和与谢扶宸一个像极刚的太阳,一个如同阴森的月亮,王五郎不知道他家女郎究竟是被谢扶宸哪一点吸引,竟愿意和他长相厮守。若他是女子的话就算不选子修公子,也不会随了那谢扶宸。只能说女人心实在难懂。 卫景和不知是否早已对阿穹暗自倾心,苦于没来得及坦白倾慕之情,对这个突然冒出来的田舍汉更是不满,据说二人还狠狠地打过一架。 卫景和人高马大武艺高强,两人打到红了眼,这谢扶宸居然也没吃多大的亏,一人断了两根肋骨一人断了鼻梁和手指。最后阿穹恼羞成怒,两刀砍下来差点儿将他们都斩成两截,这才将二人撕开。 王五郎对谢扶宸印象最深的除了打架厉害之外,还有一点。此人年纪不算大,却当真是个深藏不露之人。从他到汝宁开始,陆陆续续有一些让明帝棘手之人死于非命,且死因颇为奇怪。王五郎虽是个家奴,也是阮家的家奴,很多消息都会传到他耳朵里。有人说这些事都是谢扶宸干的,王五郎有点不太敢相信。 阿穹在某年的冬日怀孕了,怀的就是谢扶宸的孩子。 王五郎一直都记得,那年秋日过后西北被一群胡族滋扰,卫景和在南边镇压反贼,阿穹就跟着阮家军一块儿打到西北绥川去了。那时候阿穹名气大,大聿并未有女子不可为官一说,事实上阿穹已经封了爵位,甚至有将军之名在身,领兵打仗已是家常便饭。 阮家和胡贼是老对手了,对这些骚胡子的习性非常熟悉,这次依旧由她来率兵迎战。 仗才打了个开头,阿穹就发现自己不对劲,她怀孕了。 随行的军医告诉她怀孕之后不可骑马,更不要说作战了,否则腹中胎儿不保。 阿穹太年轻,并不相信这军医的话,且胡贼当前怎能不打?她依旧领兵抗敌,直到腹痛流血,险些失去孩子她才认命般老实了下来。 写了封信回汝宁给谢扶宸,告诉他这个消息。 谢扶宸飞速回信,信中字字句句欣喜若狂!承诺她待她回到汝宁后立即大婚,绝不亏待她。 看着谢扶宸的亲笔信,阿穹不安而躁动的心总算安稳了一些。 那时候正好明帝不知何事要让她回京,她为了孩子的平安没有立即启程,便有风言风语说阮氏要佣兵自立,有谋反之心。 明帝似乎并没有相信那些传闻,还送来许多补品,让阿穹好好调养身子,回京之事不急。王五郎那时跟随着阿穹也在西北边,还觉得这天子圣明,没想到一个回头的功夫,明帝便下令铲除整个阮氏。 一夜之间汝宁阮氏被围全家被抓,与此同时身处西北还怀有身孕的阿穹也遭到暗害。 王五郎拼死护送阿穹冲出刺客重围,两人相伴逃了出来,当时她们并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甚至不知道要杀她的正是阮家效忠了几世的李姓天子。 不用阿穹费心调查,明帝囚禁了阮家的人,威胁阿穹回汝宁束手就擒,否则就会对阮氏痛下杀手。阿穹行军打仗这么多年,岂会不知这是想取她性命的陷阱?若是不回所有亲人被杀,若是回去亲人们依旧活不了,她也不可能活着走出汝宁,到时候阮家才是真正倾覆殆尽。 更何况…… 阮氏下意识地摸了摸肚子。 若她腹中没有这个孩子,她或许能打回汝宁,将天子从禁苑中拽出来,千刀万剐! “女郎不可冲动啊。”王五郎劝她,“且不说女郎已怀有身孕,就说汝宁城池坚固,虎贲军勇猛过人,硬攻的话只怕会白白送命。” “我知道。”阿穹依旧是冷静的,却也是从未有过地焦虑,“但我如何能眼睁睁地看着我的双亲我所有的兄弟姐妹都葬送在狗皇帝之手?这么多年来我阮氏为国为民赤心报国,战死沙场者不计其数!结果到头来竟落个满门抄斩之罪?”说到此处,阿穹似乎想到了什么,表情变了变,如同自言自语般道,“那个盒子,那个不祥之物我不是已经送回长歌国了吗?为何……” “女郎?” 阿穹用力摇头:“无论如何我都要回汝宁一趟,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惨死。我要想想办法。” 那一年是阿穹人生的转折点,她从未想到曾经光芒万丈的自己和阮家会突然遭受灭顶之灾。 阿穹乔装偷偷回到汝宁时,阮家全家已经被斩首。不仅阮氏举家惨死,就连和阮氏有一点儿沾亲带故的远亲、友人、门生全部都被杀。昔日里歌舞升平的汝宁城变成了一座被鲜血浸染的罪恶之地。 而天子丧心病狂的屠杀还在继续。 全国上下,但凡阮姓之人全部被诛,更诡异的是阿穹发现曾经的阮氏府邸在一夜之间易主。眼睁睁地看着阮氏曾经存在的痕迹被一点点抹去,亲眼见证这一切的阿穹感受到了皇家的力量。天子竟可以将盘根在大聿八十多年的阮氏连根拔起,不留下任何痕迹。 更让她痛心的是,她无意间得知了一个秘密,原来最早谢扶宸接近她不是因为喜欢她,而是奉了天子之命靠近她,想要探取更多阮家的情报,监视阮家看他们是否有造反的迹象,也想要得到那个传说中的“秘卷”。 “秘卷?”甄文君问步阶,“那是什么?” 步阶神情自若道:“女郎且听我说完。” 王五郎说,阮家一直有个木盒子,据说这盒子看似普通,其实是夙斓一族从长歌国北上入聿时带来的宝物。没错,这木盒就是宝物,它可以锁住所有想要锁住之物,想要开启它只能用长歌国特殊的钥匙,否则即便再锋利的武器和再高的温度都不能撼动它分毫。 阿穹知道家里有这么一个木盒,只是一直不知道这木盒里装的是什么,也不太感兴趣。 阮氏为天子打跑了胡族,屡立战功,到了阿穹横空出世之时更是不可一世,他们在大聿的名望越来越大,引起了天子的猜忌。阿穹和王五郎都不知道为什么天子会如此在意阮家木盒,曾经在一次雅聚上,有个高官亲自点了阮公之名,让他将夙斓的宝物拿出来给大家观赏一番。阮公尴尬地笑,说没有什么夙斓的宝贝,不过是老夫的一点……私房钱罢了。 众人大笑,阮公的赔笑的笑容却在渐渐僵硬。 那时阮公就知道天子在猜忌阮家了。 “既然如此,女儿就将这不祥之物送走吧。” 即便阮公说了,这样做没用,但阿穹还是兴致勃勃地带着木盒出发。其实她心中更多的还是想要探访故里,想要去看看那个只在父辈口中听到过,却从没去过的骨伦大草原。想要去看看伟大的长歌国到底是什么模样。 那一趟意气风发之旅王五郎没跟去,阿穹独自一个人前往。据说阿穹在骨伦草原迷了路,没能找到长歌国,反而抵达了极为神秘的流火国。从流火国再出发,一头扎入了草原深处,才找到了那片长歌国的废墟。 “我送你回来了。”阿穹将木盒放到了长歌国国王之墓内,守城人知道那个木盒的来历,这个夙斓的后人居然将长歌国的秘宝送了回来,看来这个夙斓的后代还是有些良心的……不,这个秘宝本就属于长歌国,属于长歌国国王!她今日送回来一定是以为能换走她想要的其他宝物! “不,我什么都不想换走。”阿穹听得懂这老翁的自言自语,她环视着断壁残垣,“可能的话,我只想带走属于这里的所有回忆。” 阿穹将象征着不祥的宝盒送回了长歌国,可是阮家被灭门的惨剧却没有能停止。 原来天子想要除掉谁,从来都不需要切实的理由和证据。 为了心安,也为了子孙后代,他可以对任何人大开杀戒。 被爱人背叛,阖族被杀,阿穹彻底变成了一把充满仇恨的利刃。 她第一个要杀的就是谢扶宸。 那时整个阮家就只剩下阿穹和王五郎了,且她们的行踪已经被发现,随时都有可能落入虎贲军的手中。王五郎一直劝阿穹离开汝宁,阿穹却没走。 她要去找谢扶宸清算一切。 “我以为女郎会杀了谢扶宸。”王五郎在追忆这段往事的时候已经发黄的眼珠子又有了些神采,“毕竟以女郎的身手,即便怀孕了谢扶宸也不会是她的对手。而且女郎心中有恨,恨会让一个人成为野兽。” “可是,她没能成功。”步阶知道谢扶宸一直活到了神初年间,一直辅佐着怀帝,政斗失败之后才被杀身亡的。 “对,女郎没能成功。因为她无法去恨谢扶宸。” “为什么,难道谢扶宸不是明帝的爪牙,是明帝派来的奸细,派来欺骗她感情的吗?” 王五郎摇摇头:“我一开始也以为是这样,可是这人心变化无端,难以预料。” 阿穹找到谢扶宸想要杀他的时候,他刚刚挨完五十鞭子的大刑,因为他装病不出不愿写信给阿穹设计围捕她,被天子发现之后以狠狠地惩罚他。谢扶宸假装病危,已经让人装扮留在谢府,他偷偷跑出来想要寻阿穹,没想到还未来得及出府,阿穹自己找上门来了。 “你不可继续待在汝宁,快快离开!”谢扶宸想带她走,她却以金蝉刀切开了他的胳膊。 “我知道你恨我,没关系,只要你和肚子里的孩子能平安活下去,如何恨我都行!” 阿穹为他最后流下两行泪之后便消失了,谢扶宸本还能行动,被阿穹伤了之后失血过多,当场晕了过去。 阿穹到底是个奇才,她带着王五郎溜出了戒备森严的汝宁城,之后的十多天里疯狂的追杀一刻未停,那是王五郎这一生最最害怕的日子,他甚至不敢睡觉。 普通的追兵无法奈何阿穹,但有一个人不同。 卫景和奉命捉拿阮氏反贼,势如破竹,只用了三天时间就找到了她的下落。 当卫景和率兵抓到阿穹时,阿穹呕吐不止。 “你……莫非你……”卫景和才发现阿穹怀孕了。 看见昔日青梅如今落魄之状,卫景和心里不好受,更何况他堂堂男子汉如何向个孕妇下手? 即便是反贼,卫景和依旧将她安顿下来,送来食物和衣物,想要与她促膝长谈,想要知道阮氏为何要反。 “如果我说我们阮氏没有反意,我们是被冤枉的,你会信吗?”阿穹只说了这么一句。 卫景和看着阿穹的双眸,半晌道: “我信。” 卫景和腹部多了一道剑伤,而阮氏阿穹消失了。 从此之后再也没人知道她的消息,就连王五郎也和她走散了。 她和她腹中还未成形的孩儿去了哪里,便成了谜,也成了扎在天子心尖上的一根针。 卫景和说她已死,明帝未必相信。 而卫景和与谢扶宸成了死敌,其中的原因,他们心知肚明。 本以为这一切会随着时间的流逝渐渐消失,可明帝却一直在惦记着那未曾找到的秘卷,那个下落不明的皇家秘密。 第170章 诏武四年 本是灰蒙蒙的天际彻底暗了下来, 雪花一片片地飘在甄文君的头上、肩上, 渐渐将她包裹成一个雪人。 她还穿着崭新的婚裙,裙摆在雪地之中露出一角, 像已经干涸的血块。 甄文君的脸部僵硬, 没有一丝表情, 就像具在此地待了上百年的尸体。 王五郎对于阮氏阿穹的追忆只到她怀着孩子消失在茫茫人海之中, 之后这个传奇女人去了哪里又遭遇了什么, 王五郎不知道。 “你别再跟着我了。跟着我只会有无尽的危险。” 王五郎一直都记得她们主仆二人分别时阿穹的坚定, 王五郎痛哭不已,他跟随阮氏这么多年, 如今阮家就只有她一个人了, 王五郎怎么舍得离开? “女郎……仆知道女郎是想保仆一命,可仆发过誓的要辅佐阮氏直到入土的那一天!女郎!刀山火海, 就让仆跟着女郎吧!” 黑夜的寒风刮在山谷之中, 王五郎对着阿穹一直磕头, 磕得额头上满是鲜血,眼泪爬满了脸庞,可是阿穹没有任何动容,她甚至没看过来一眼。 “你当年是被我父亲买回阮家的吧。”阿穹问道。 “是,当年饥荒,阮公可怜仆父母想要易子而食, 将仆以一袋面买了回来。” 说起父亲, 阿穹嘴角露出一丝笑意:“一向充满了善意的阿父, 对聿忠心耿耿的儒雅阮公, 怎么也想不到最后会落到这样的下场吧。”阿穹对王五郎道,“从今以后你自由了,不再是阮家的人。走。” 无论王五郎再怎么哀求,阿穹都不再理会他。 “阮氏阿穹就这样消失在茫茫人海,王五郎没有再见过他。”步阶道,“不过王五郎做了一件非常重要的事。将当年阮氏的最后一点线索带到宿渡,以姑戗族语记录下来的正是他。” 王五郎所不知晓的阿穹的后续,甄文君能猜个大概。 阿母是个心气儿很高的人,谢扶宸一开始接近她的目的不纯,无论在此过程中他是否真正爱上了阿母,直到最后,不仅让她心折,甚至未婚先孕,有了他的孩子,这对阿母而言无疑是致命的打击。她从未向自己提过谢扶宸的事,对于灿烂的过往也丝毫不留恋,只是不停地告诫女儿,不要锋芒毕露,要学会低调学会收敛。看得出来她在努力遗忘过往,遗忘有谢扶宸的过往。 她隐姓埋名改名为“骁氏”,一来是对自己祖上的纪念,二是为了躲避追查。就算到了神初年间她依旧是个颇为敏感的话题,若是被查到极有可能还会有杀身之祸。 可她毕竟是个奇才,她或许不甘自己唯一的女儿在西北边陲这小小的县城碌碌无为一辈子,不想女儿这一生只是个家奴。她看出了女儿的聪颖和闪光点,所以在暗中打磨她,希望有朝一日她也能有所作为,不让聪慧的脑子蒙尘。 阿母是矛盾的,从她对女儿的教导上就能看出来。 她也是非常聪明的,谢扶宸若是真的如王五郎所说,对阿母假戏真做动了真情的话,他一定会到处找寻阿母的下落。可他一定不会想到阿母居然这般大胆,藏身在绥川的谢氏宗亲家里,其实就在谢扶宸的眼皮底下。 这么多年来,谢扶宸完全没发现。 其实,就算他和阿母相逢过,这么多年过去,阿母老了腿也残了,他还能认出这村妇就是当年那个耀眼的女将军吗? 这样顺着线索想下来,阿母当初进入绥川谢太行的府中,让谢扶宸的女儿看上去是谢太行酒后乱了心性的结果,也都是计划好的。 这个女儿生下来就算再像谢扶宸,谢太行这个草包也不至于怀疑。就算再不喜欢,谢太行也觉得那是自己的骨血,不至于将她们母女撵出去。 阿母那些年够躲在角落里安心培养女儿长大,全都是她计划好的啊…… 至于谢扶宸和卫景和那场攘川悲剧,大概也是经年累月的积怨导致的恶果。 按照王五郎的说法,卫景和应该是最后见到阿穹的人,他该如何回去复命?必定是说阿穹已死,明帝这才没有继续追查她的下落。 卫庭煦说她是九岁的时候遭遇了攘川之难,若她在年龄上没有说谎的话——甄文君在计算——按照她比自己真实年龄大四岁来算,也就是阿穹消失五年之后,卫家便成了天子的眼中钉,让谢扶宸痛下杀手。 其实很好理解,阮氏被除之后,胡族的滋扰依旧,明帝迫切需要另一个武将来为他守卫江山,驱逐胡贼。另一方面,对于阮氏这样具有威望的大家族突然消失,百姓们迫于强压,嘴上可能不说,但心里总是惦记,一旦大聿在战场失利,百姓们更会在暗中骚动。 如何能让大家忘记阮氏?明帝的脑子是清醒的,他需要再立一个伟岸的将军出来取代阮氏。这个重担自然落在了卫家身上,落在了卫景和身上。 卫景和本身的能力不在阿穹之下,他亦是人中龙凤,频繁立军功绝不是件难事。 恐怕不用五年,卫家便会取代曾经的阮氏,成为李家最称手的兵器。 而历史的悲剧总是在循环着,拥有极其相似的面孔。 就看如今李延意的手段,便知道坐上帝位是不可能不猜忌的。谁功绩无双,谁就会成为天子新的提防对象。 更何况卫景和是最后一个见过阿穹的人。 卫景和怎样向明帝交差的,现在恐怕已经没人知道了。但若甄文君是明帝的话,没见到真正的尸体,她是不会相信卫景和的话,甚至会因此怀疑卫景和的忠诚。之后的这些年,卫家的崛起更加放大了帝位的疑心和忌惮,加之谢扶宸的推波助澜,终于到了除掉卫景和的最佳时机。 谢扶宸在攘川囚禁了卫景和、卫庭煦以及卫家的一票家奴,虐杀多人大概是想让卫景和说出阿穹的下落。卫景和宁愿妹妹被虐宁愿死这么多人也不说出阿穹母女的下落,有可能是铁了心要保护阿穹,让她免遭谢扶宸的骚扰甚至是明帝的继续追杀。不过甄文君更倾向另一个可能性——卫景和或许真的不知道阿母的下落,他只是放走了阿母,而阿母也没有告知他去向。只是一心想要找回阿穹的谢扶宸并不相信,直到将卫景和虐杀。 多年之后,风云再起。 当年那个在攘川无辜受难的小娘子怀揣着一颗复仇的种子,这颗种子在她精心培育下慢慢冒出了头。她开始布下天罗地网,要让谢氏,甚至是李氏血债血偿! 往事如同一场带着浓重血腥味的飓风,刮得甄文君脑子里一片狼藉。 还有一件最重要的事没有解开。 “所以当年明帝为何要灭阮氏全族?导致阮家灭门,衍生出之后所有事的那个由头究竟是什么?不可能只是功高盖主这么简单。若只是帝王猜疑,不可能立即下这么狠的手,看卫家就知道了。更何况阮氏被杀,卫家扶持不起来又当如何是好?胡族入侵谁来为他守边关?明帝同样猜疑卫家,却只是杀掉了卫景和当作对卫家的敲打,可是对待阮家却疯狂很多。诛杀九族都不够,还要将所有阮姓之人杀光,费了泼天的力气将阮氏存在的痕迹抹得一干二净……”甄文君问道,“上次你寄回的信中说阮氏被灭族的原因谁也不知道,就连王五郎也不知道吗?” 步阶点头:“正是。” “那……”甄文君一阵心烦意乱,可步阶却依旧镇定地微笑。 甄文君凝视着他,等待他开口。 步阶果然从不会让她失望。 “王五郎不知,但文升知道。” “快快说来!”甄文君差点儿喊出声。 这些年来步阶从小小的玄鸟图腾入手,一路查到了阮氏一族的前身,又查到了当年的灭族血案。这件事已经成为他生命的重心,而且越查越多谜团,激发了步阶的斗志,一定要揭开大聿皇室的面纱。 步阶在和王五郎彻夜深谈,将阮氏所有的过往都抠出来之后,和甄文君一样,对于当年明帝猜疑阮氏,非要将其满门都诛杀的原因非常感兴趣。 能让一个天子如此忌惮甚至发狂的,应该不只是功高盖主拥兵自立这种云里雾里的理由。 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切切实实地威胁到了明帝的皇位,明帝非常确定这种威胁。 这威胁是明帝和阮家都心知肚明的,阮公才会预测到阮家大祸临头。 步阶那几天都没有睡,夜深人静之时他坐在宿渡家中的山顶,万籁俱寂,凉风吹拂,他想明白了一点。 能够对皇位造成威胁的这件事,恐怕是明帝和阮家一块儿做的。 冥冥之中步阶有了一种感觉,他开始查自明帝出生以来所有的中枢大事。刚刚开始追查,步阶就发现了一件非常非常有趣的事。 原来明帝是双生子,他还有个孪生弟弟,瑞王李蓄! 步阶心中隐隐有了一个猜想,立即着手去查这瑞王之事,查到瑞王在安元八年去世的,而那时距离明帝登基还有四年。 第一个时间点吻合,步阶继续兴奋地追查。 想要追查阮氏之事不容易,可是要查明帝身上都发生过什么还是很方便的。 瑞王死后,当时的明帝还是太子尚未登基,孪生弟弟去世明帝悲痛不已,导致大病一场,大半年时间都深居东宫,见过他的人少之又少。在此期间东宫一直都很安静,史料上对于其间发生的一切记载潦草,仿佛被谁剪去了似的。直到安元十年,东宫忽然爆发了一件大案,有人要毒杀太子!明帝命大保住了一命,但下毒的矛头转向了东宫的所有人,就连太子妃都没能逃过嫌疑。 太子中毒事件引发了东宫大换血,从太子妃到所有的宫女、内侍全部都被废被杀,换成了另一批人。又过了两年,明帝登基,正弘元年,明帝的幼子夭折。本来就子嗣单薄的明帝立了庚氏为后,生下了公主李延意。 一直到李延意出生,往后的所有事都没什么好查,感觉也都很正常。最让步阶在意的便是安元八年到安元十年间发生的事。 明帝和瑞王就算是孪生兄弟,一个弟弟的死竟会让太子悲痛近一年的时间,甚至连人都不见,怎么看都觉得是个借口,像是要隐藏什么。再之后就是血洗东宫,连太子妃都没能逃脱厄运。更离奇的是明帝一登基幼子就夭折了,这说不定是明帝最后一个亲近的人,他也死了……这手段颇有些明帝之后除去阮氏的风范。 除去阮氏是为了隐藏秘密,那么东宫惨案也是出自明帝之手吗? 步阶习惯先假设,假设这一切时明帝干的,那么一定有个特别的原因驱使他这么做。 “因为他要杀掉所有熟悉太子的人。”步阶说到此处,脸色一直惨白如雪的甄文君也想到了,“因为他不是太子……他就是瑞王李蓄!” 步阶深以为然地点头:“我也是这样推测的。身居东宫近一年的时间就是为了疏远他人,重病之后就算再出现,容貌有一点点改变也可以推脱为大病的原因。但就算是双生子,亲近的妻子、孩儿和奴仆总是能发现的,明帝索性制造一场弥天大案将这些人全部杀光,等到登基之后另立皇后,从此之后这帝位也算是坐稳了。” 甄文君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将自己的嘴唇咬破了,口腔里都是血腥味也浑然不知:“那么阮氏之所以被猜疑,正是因为阮氏帮助瑞王狸猫换太子?阮公便是知道这内情的人?!” 步阶道:“阮家虽然一直生活在汝宁,但阮公和瑞王李蓄一直都走得很近,据说两人是无话不谈的挚友。正弘年间阮家就成了天子的亲信。这里外里一想,文升也和女郎想的一样,杀掉太子再血洗东宫,最后还能平稳登上帝位,不可能凭借一方之力就能做到。瑞王本身就养有上千门客,阮氏一家又是足智多谋,能够辅佐瑞王干出这等大事的,在当时恐怕只有阮氏能办到了。” “文升,这一切只是咱们的猜测。若是没有真凭实据的话……” “有的女郎。” 甄文君精神为之一振。 “文升有想过,如果宫中的那个人是瑞王,那么代替瑞王被埋入黄土的极有可能就是真正的太子李翱。我去寻访过曾经瑞王府的家眷和家奴们,幸好这不过是二十多年前的事,痕迹不可能完全抹去。说起来也是幸运,在查过一圈之后文升并没有得到有利的线索,但据说有个叫阿俊的家奴在瑞王去世的时候为之守夜,结果被吓疯了大叫着跑出了王府。此事颇为蹊跷,我便去往阿俊故土去寻。找了快半个月,我本以为那阿俊已不在人世时,阿俊却找到了我。他如今已改名叫做阿旺,守着两亩地过活。我到的第一天他就看到了我跟人打听他的下落,阿旺跟了我半个月,确定我不是歹人才与我相见。阿旺说,当年的确为瑞王守过夜,大半夜的忽然来了一阵妖风。” “妖风?” “对,妖风。当时瑞王躺在棺木之中等待着各方亲戚友人的哭灵,那一阵妖风忽然将一柄寿幡给吹了下来,正好盖在瑞王的脸上。阿俊赶紧上前将寿幡拿起来,这一拿没想到竟连带着将瑞王脸侧的痦子给一并刮掉了。阿俊将痦子捏在手里,越看瑞王的脸越不对劲,靠近一看,发现这人不是瑞王。阿俊乃是奴生子,自小长在王府之中,瑞王和太子之间就算再小的差别他也能认得出。心里一转他明白自个儿发现了惊天的大秘密,不想被牵连就装疯卖傻的逃了。也亏了当时王府新丧无人去管一个下奴的死活,才叫他逃过一劫。如今时过境迁女帝都登基了,他穷困潦倒,一身病痛,为了二十两银子将当年所有事都说了个干净。” 一切都明白了。 阮氏当年帮助瑞王李蓄谋害太子,偷天换日之后多年,已经成为天子的明帝一直不踏实,阮家的那个木盒里究竟装了什么,是否是阮氏当年留下了什么证据?是否将他的罪名写在了秘卷之上,锁到了木盒里? 阮氏这么大的功绩若再加上天子为假,江山竟被乱臣贼子在不知不觉中易主的秘密,他们想要篡位恐怕易如反掌。 那个去试探阮公的官员应该就是明帝派去的,而阮公的回答彻底让明帝起了杀心。 可是杀到最后秘卷还是没有找到。 明帝觉得阮氏阿穹带着秘卷藏了起来,卫景和乃是帮凶! “所有事的起源就是那个木盒,那个秘卷。可那木盒如今在何处谁也不知道……”步阶独自说了很久,没得到甄文君的回答,回头看时,发现甄文君已经不见了。 “咦?女郎?” 雪地里只留下两排跌跌撞撞的脚印。 第171章 诏武四年 深一脚浅一脚, 厚厚的积雪下不知道藏着什么,让甄文君的步伐凌乱不堪。 她怀孕了, 怀的是谢扶宸的孩子! 血洗东宫,明帝是瑞王假扮的。 木盒之中装着秘卷, 或许是当年明帝篡位的证据。 将木盒放这儿吧, 你折腾这些日子也够了, 剩下的我和文君想想办法。 她在算计你, 阿绢根本不是哑女。我都看见了,她一直都在欺骗你! 滚烫的眼泪从甄文君眨也不眨的眼眶里滚落, 甚至连她自己也没发现。 如今要说证据, 比她料想的还要多太多了。 过往点滴碎片逆着她前进的方向飞来,一片片扎进她的心里。所有的快乐幸福和患得患失如今看来都是愚蠢的独角戏,那个布置一切的人在幕后, 台上的木偶所有的悲喜都被她看在眼里,计划着下一步该怎么布局, 下一场该攻克哪一块阵地。 疼痛压在甄文君的心头上,她用力呼吸,空气依旧稀薄。 不远处就是她和卫庭煦的新婚府邸,红纱灯从敞开的大门口一路挂到了府中, 在黑空中映出一片喜庆。 甄文君从腰带中抽出金蝉刀, 紧紧地夹在双指之间。 婚服长长的袖子盖住了她的手背,当她走回府内, 无数的宾客尚且在场, 他们上前跟甄文君说了什么, 根本没进入到她的耳朵里,她也不知道脸上做的是什么表情,一个再清晰不过的事浮现在她脑海中。 明帝费心寻找的秘卷被阿母千方百计地送回了长歌国,却又在“阴差阳错”之下被带了回来。 女女生子的秘术? 甄文君的嘴角抽动了一下,恐怕木盒里面装的不是什么秘术,就是那个能颠覆李氏江山的证据,是卫庭煦千方百计想要得到的秘卷。 当初要开辟万向之路时,分明已经抵达了流火国,却拐去了骨伦草原,为什么? 因为卫庭煦要去寻木盒,去寻她谋朝篡位的重要武器。 踏入长歌国废墟的第一时间甄文君便能感受到自己回到了故土,她对那里的一切都很熟悉,看到玄鸟图腾的一瞬间她对自己的身世着迷了,她迫切地想要知道自己究竟从什么地方来。 一旦解开自己的身世之谜,打开木盒的方法也近在咫尺。 可是卫庭煦如何确定只要我明白了自己的身世就有办法打开木盒?——想到此处甄文君定下了脚步。 宾客们都被甄文君可怕的表情吓着了,没有一个人跟上来,他们都很知礼数地站在院子里,偶尔向蓦然定在回廊上的甄文君投来好奇的目光。 为什么?她是如何确定的? 甄文君将一丝丝有用的线索从庞大的回忆里提取,很快想明白了。 因为卫庭煦在最开始就查到了阮氏阿穹和她孩子的下落,知道她们身处绥川谢家,在探查到这件事之后卫庭煦才开始布下之后的弥天大局。 阿穹这个阮氏唯一存活者是最有可能知道秘卷下落的人。向报复谢扶宸只是顺带的事,卫庭煦本来的目标其实是那卷秘卷。杀掉李氏继承人,推翻整个大聿中枢的计划。那个秘卷就是关键。 云孟先生方怀远,就是她最重要的第一个棋子。 从年龄上来看,方怀远大概是卫纶的亲信,在卫庭煦年幼之时,卫纶应该帮助她完善计划、启用人才,然后退出。随后的一切都由卫家影子一般的人物卫子卓实施。卫纶还有更重要的任务,便是转移谢扶宸和李举的注意力,让卫庭煦能在暗中把地基打牢。 谢家没人发现方怀远的身份,但是阿母那样精明之人肯定感觉到此人图谋不轨。阿母不知道方怀远究竟是谁的人,能肯定的是方怀远很危险。或许在一开始二人摊牌之时方怀远就威胁过阿母让她交出木盒,不过阿母没有答应。 方怀远必定是不敢胡来的,若是阿母也遭遇不测,只怕天底下再也没有人能知晓秘卷下落。 当初流民入城,谢家四姨被流民杀害,甄文君没能保下她一命,阿母知道此事后深知大难临头,谢随山一定会趁机杀掉她们母女,所以才会冒险答应方怀远和他合作。 没听到具体的前因后果,甄文君猜想,阿母一定是以秘卷的下落作为交换,让方怀远帮助她们脱离谢随山的毒手。而这秘卷干系重大,若是落在了有心之人的手中,李氏江山不保。 阿母或许没有太多考虑李氏江山的存亡,毕竟当年明帝是如何对待阮家,阿母再清楚不过。只是阿母很清楚地知道,无论方怀远究竟是谁派来的,一旦交出秘卷,她们母女只有一条死路。 所以阿母才会带着她藏在装着年礼的车中,想要远走高飞。 那时候卫庭煦一定也在幕后看着这一切的进展吧,以她的才智不会猜不到阿母的计划,让方怀远怂恿谢太行在半路上以高手拦截,抓了残了腿的阿母!砍下她三根手指!眼睁睁地让十二岁的阿来看着这一切,用一柄铁叉刺穿她的身体,将她丢在那个污秽的旧廊院中,威胁她踏进这场漩涡…… 步阶都能查到的事,卫庭煦应该早就知道了,她早就知道了所有的一切。 谢扶宸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囚禁了阿母一段时日,恐怕期间也都是方怀远在负责逼问阿母秘卷的下落,阿母为了母女二人的性命一直都没说,她打定了主意只要她不说,方怀远便不敢杀她,也不会杀了自己的孩子,否则被激怒的她将一辈子不开口。 或许阿母隐约察觉到了方怀远并不是谢扶宸的人,即便如此依旧是不可信之人,阿母不会说的。 另一方面,卫庭煦在利用了甄文君杀掉谢扶宸,让谢扶宸在痛苦中死去之后,依旧在利用她,慢慢诱导她知道自己的身世,从而启发她打开那个木盒。 想到此处甄文君心痛若死。 她本是能理解的。 发觉了些蛛丝马迹的这段时日里,甄文君不是没有跟自己彻夜长谈过,回溯最初,卫庭煦在布局一切的时候阮家的这对母女对她而言就是两枚再普通不过的棋子,甚至因为过往所受的牵连,她是憎恨她们的。借刀杀人,血债血偿,抛开所有的情感而言,她可以理解卫庭煦。 这些日子以来,甄文君一直都认为卫庭煦情非得已爱上了自己所要算计的人,对卫庭煦而言恐怕也是一件尴尬之事。在二人确定关系之后,甄文君以为自己看得很明白,以为卫庭煦已经真正爱上了自己,她们二人的相爱如此不易,她便不想追究太多苛责太多。看在爱人的面上,卫庭煦定不会继续虐待阿母,所有的一切都有转圜的余地。 可是她想得太简单。 原来卫庭煦还在利用她。 就在几天前,她还在引导着甄文君去打开那个木盒。 甄文君分辨不出她到底哪句是真哪句是假,她说要隐退,要游历山河只谈风月时,甄文君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开心。 卫庭煦之心如蛛丝网,摸不着看不透,轻易就落入了她的网内,成为她的食物。 甄文君脚下发软,沿着回廊往里屋走。 她知道卫庭煦就在里面等着她,今天是她们成婚的大喜日子。 文君你就在我身边。你在何处,何处便是你我的家。 庭煦,我要和你回汝宁,去看你为我种的徘徊花。 我会继续长大,直到成为姐姐值得信赖的人。 不会认错,你就是我一直在寻找的甄文君。苍天保佑你我总算重逢。文君,此后便跟着我生活吧。 那谢家女人说,你是谢家的细作……来到卫家是为了杀死女郎,你是吗? 答应我……不要杀女郎。 过往的种种和灵璧那句如同魔咒一般的声音在甄文君的耳边回响着,她走到内院入口处,犹豫着用何等的表情往里走时,忽然听见了一个男人的低语。 只有一丝丝细微的低语声,甄文君还是听出来了。 这一声让甄文君浑身的汗毛炸得倒竖! 云孟先生!方怀远!这个狗贼! “你怎么来了?” 在看见云孟先生的第一时间,卫庭煦的脸色猛变,将团扇“啪”地一下压在了案几之上。没等到甄文君却等到了云孟先生,便知大事不妙。 “女郎。”云孟先生浑身都是雪,衣衫已经被湿透了一大块,对卫庭煦行了礼,低声说了句话,此话让卫庭煦惊恐一震,立即站了起来。 “你随我来。” 二人就要离开,只听身后一阵若有似无的劲风陡然而至,云孟先生多年行走在刀尖上的敏锐让他迅速将腰间的长剑抽了出来,还未看清来者何人便向后一剑斜刺了出去。 甄文君抬手一档握住他的手腕反向一扭,剧痛之下云孟先生长剑脱手。甄文君将剑柄往上一托,云孟先生还未看清甄文君的动作,剑就在甄文君的手中调转了方向,往他的胸口刺来。 云孟先生大骇,往后退已来不及,就在剑要刺破他胸膛时,卫庭煦挺身而出挡在他身前。 “女郎!”云孟先生大叫一声,甄文君和卫庭煦的目光交汇之时,发现卫庭煦的眼眸中有一种笃定,一种确信甄文君不会伤她的自信。 剑没有停,甄文君发了狠似的猛刺,剑锋刺穿了卫庭煦的胸口,连带着剑尖一并没入云孟先生的身体里。 云孟被刺破了一些皮肉尚且能动,捂着伤处掉头便跑。甄文君压着卫庭煦的肩“噗”地一声将剑抽出,暴呵一声“狗贼受死”便冲了出去,狂追云孟先生。 云孟先生飞速地跑向院中,一路撞飞了几个家奴,刮掉了精心布置的垂帐,将纱灯拼命丢向甄文君。甄文君根本看不见其他任何东西,只看得到方怀远,唯有方怀远! 二人疯狂的脚步声从远处传来,惊动了在院子里参加大婚的亲朋好友们。 李延意已经走了,剩下的还有不少高官名士,云孟先生就要冲进人群之中,引起了一阵骚乱。 他想要躲到人群里,趁乱逃走! 想得美! 甄文君长剑一举,用尽所有力气将其对准仇人的后背狠狠掷出。长剑“嗡”地一声从云孟先生的胸口正中穿了过去,干净利落地将他钉在了地上! 众人大惊,纷纷往后闪躲。 甄文君冲上去将云孟先生拽起来翻过身,生怕他又使了什么诡计逃走。 当他将云孟先生翻转过来,确认了这张脸的确属于她最最痛恨,永生永世都不可能忘记的仇人时,压抑许多的悲愤犹如火山一般爆发。 一拳又一拳,每一拳都倾注了甄文君所有的委屈和愤怒,活生生地将云孟先生打死在原地。 当面目全非的云孟先生断了气,满手是血的甄文君才摇摇晃晃、喘着气站了起来。 周围嘈杂的人声重新涌入她的耳朵里,她听见周围在议论纷纷。 这人是谁? 新娘杀人了? 这个人被活活打死了?什么仇怨,居然下这般狠手…… 脸上飞溅了许多血点的甄文君看着他们,一一环视,仿佛要用双眼将卫家所有人都吞下去。 “此人伤了卫庭煦,乃是刺客。”甄文君一字一顿道,“今日婚宴到此结束,各位请回。有什么招待不周之处,还请见谅。” 说完之后所有人都被她阴森可怕的语气和模样吓坏了,没动。 甄文君将剑一把把起,尸体抽动了一番。 “走!” 众人无不骇然,火速离开。 第172章 诏武四年 “文君, 怎么回事?”阿冉姐姐逆着人群慌张地走上来询问, “庭煦遇刺了?” 甄文君一眼都没看她,掉转头往回走。走了两步不知道想到了什么, 把手里的剑“咣当”一丢。 “文君?” 喝得红了脸的卫景安和长孙悟对视一眼, 上前看了看被活活打死的“刺客”, 长孙悟对这张脸没有什么印象, 卫景安却“咦”了一声, 此人面目全非已经看不清原本的模样, 不过这把落在地上的剑却让卫景安有些兴致。 他将剑拿了起来仔细看着,长孙悟上前, 两人挨在一块儿。 “子炼在看什么?”长孙悟问道。 “这把剑……好像是卫家的剑?” “哦?” “还是卫家很早以前的剑。外人是看不出来的, 可是这剑身的模样……”卫景安用手指弹了弹,“唯有卫家打造才能如此坚硬且优美。” “所以。”长孙悟看了眼地上的尸体, 用极低的声音在卫景安的耳边道, “这是你们卫家人?” 卫景安被他吹得耳朵发热, 没再说话。此时卫家主母匆匆而来,身后跟着一大群家奴,冲着新房主院就要去。甄文君走回了主院之中反手将门关上,卫家主母要去推,被阿燎拦了下来。 “姨姨莫去打扰她们了。”阿燎挽着她的胳膊,几乎将整个人的重量落在卫家主母身上, 压得她连连后退, “人家新婚之夜小两口闹个洞房, 姨姨还要去凑热闹么?” “可是, 不是说有刺客吗?我的庭煦也不知道有没有事……” “刺客不是被文君给解决了吗?有文君在姨姨有什么可担心的?再说,就算庭煦有个什么小伤文君也会医治呀,就别打扰她们了吧。” 阿燎说得有一定的道理,可主母还是不放心,走到院门前提声问道:“庭煦啊,你没事吧?阿母看看你?” 院内静了片刻后,卫庭煦的声音传来:“阿母不必担心,我没事。你们早些睡吧。” 确定是卫庭煦的声音卫家上下才算是松了一口气,卫庭煦补充道:“你们先回去吧,我和文君单独待一会儿。” 卫家主母还是不放心,阿燎贴在她耳边说:“庭煦她们有分寸的,姨姨您先回去,我和娘子们守在这儿。” 卫景安看他阿母还不肯走,心里有些犯嘀咕。 上次阿父病重将他和子卓叫入房内告诉他子卓这个苦心经营了很多年的计划,阿父觉得自己时日无多,希望卫景安能够助妹妹一臂之力。卫景安对此计的前后发展也叹为观止,知道自己的妹妹厉害,可颠覆李氏江山也并非儿戏,需要谨慎才是。 甄文君在此局之中的位置颇为重要,大婚之夜忽然发生血案,只怕生变。若是真的厮杀起来阿母这等柔弱妇人恐怕挡不住一刀,到时候他是杀敌还是救人? “是啊阿母,你放心回去休息吧,我和阿燎占颖一块儿在这儿守着妹妹,不会有事的。”卫景安也过来劝她。 今个儿大婚,卫纶喝了一点儿酒就困乏得不行,没法再招待宾客,之后都是由卫家主母主持大局,喝了不少,在甄文君回来之前就已经有些晕眩困倦了,这会儿有些站不住。正好家奴过来说卫公醒了咳得厉害,主母才依依不舍地赶回去。 卫景安让家奴将那具尸体收好,不可直接丢弃,先放到卫府地窖中去。 家奴们干净利落地收拾好了尸体,将院内的血迹清扫得一干二净,没留下任何痕迹。 阿燎贴在院门口听里面的动静,阿鹤与阿叙看卫景安和长孙悟等人带着卫家家奴回来了,有些不好意思地对他们笑笑,拍了拍阿燎。 “嘘。”阿燎比了根手指,让她们别说话。 里面怎么一点儿动静都听不到? 甄文君回到院中时卫庭煦还躺在雪地里,大雪已经在她身上盖了一层白色的毯子。 卫庭煦睁着眼,不知道在看什么。 “我阿母在什么地方。”甄文君站在她面前问道。 半晌,卫庭煦道:“她在一个安全之地。” “若是将那木盒打开,你会如何处置我和我阿母?” 听到这句问话,卫庭煦坐了起来,带着笑。 雪块从她的身上滑落,依旧有一些雪粒站在她的头发、眉峰和睫毛上。 她只是笑,没回答。 甄文君问了第三个问题:“要怎么做你才能将我阿母还给我?” 卫庭煦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伤口很痛但不致命,天寒地冻之间血亦流得不多。但只要开口说话,每说一个字还是会牵动伤口,甚至每一次呼吸都让她发痛。 “将木盒打开,我就把你阿母还给你。” 甄文君瞪着她眼中几乎流出血来,卫庭煦的双眼虚弱地半睁半合,像是在对她温柔地笑,又像是在嘲笑。 甄文君掉头回到屋里,将木盒拿了出来,以金蝉刀探到木盒的缝隙里,严丝合缝,轻轻一转只听“啪”地一声,木盒开了,里面有一卷小小的牛皮卷被卷得相当仔细,以一圈金丝圈着紧连在盒底。 “你要的秘卷。”甄文君将打开的木盒对准卫庭煦,让她看见里面的事物,“我阿母在何处?” 卫庭煦没说话,向她伸出手。 甄文君心中暗骂一声“无耻”,把木盒丢给了她。 卫庭煦接住木盒,将里面的牛皮卷展开,当着甄文君的面将它看完了。甄文君从她的脸庞上分辨不出上面的内容为何,只有卫庭煦嘴角的鲜血分外扎眼。 卫庭煦将牛皮卷重新合上,握入手里,看向天际。 “你知道今日云孟为何来找我吗?我给他的命令是永不回卫家。” 甄文君眼皮一跳一跳地,心中已有不好的预感。 “你阿母被人抓走了。” “你!”甄文君大怒,上前拽住她的衣领。 卫庭煦看着盛怒的甄文君,没有任何躲闪的打算。 “本来那阿绢是云孟与卫家联络之人,每个月月初和月中她都会和云孟会面,从不间断。这个月月初的时候阿绢没去,直到月中时还是没出现,云孟便感觉到了危险,想要迅速带着你阿母转移地点。没想到刚想转移就被连窝端了。你阿母被带走,云孟拼死回来报信,没想到还是死在你手中。” 甄文君几乎要将牙咬碎,即将开口说什么的时候,卫庭煦用沾血的手指贴在她的唇上,做了个“嘘”的动作,眼珠一转,转向门口的方向。 甄文君知道她的意思,她是说“隔墙有耳”。 卫庭煦微微踮起脚,挨近她耳边道:“多谢你手下留情,留我性命。” 甄文君将她挥开,就在这时阿燎忽然用力拍门: “文君妹妹!你的手伤怎样了?还有庭煦!我叫了大夫,进去给你们瞧瞧啊!” 阿燎这句话彻底让甄文君疲惫透顶,她看了眼卫庭煦紧紧握在手里的秘卷,冷笑一声,并未要回来。 从卫庭煦身边离开,走到院门口将门打开,贴在门上的阿燎差点儿栽到甄文君怀中。 “她伤得不轻。”甄文君对笑得尴尬的阿燎和对她虎视眈眈的卫家人道,“你们去看看罢。” 阿燎见甄文君手背上也都是血:“你也受伤了,来,咱们去包扎。” 甄文君没搭理她,想要从人群中离开,阿冉忽然出现将她拉住,非常不解地问道: “今儿个是大婚之夜,文君,你要去什么地方?” 甄文君还没说话,卫庭煦的声音便从院中传来: “陛下有令。让她走。” 阿冉大大地疑惑,“啊?”了一声,卫景安上前将姐姐拉回来,使了个眼神。并不知晓卫庭煦计划的阿冉依旧云里雾里。 杀死方怀远之后,甄文君的气力散得差不多,因愤怒而颤抖的肌肉在慢慢恢复。 她回到了卓君府,踏过被冻得灰突突的苔藓,脚步匆忙,春日里明媚又诗情画意的苔藓被她踏了个稀烂。从桥上快步而过,桥下池塘的水已经结冰,几株没精打采的残梗犹如稻草般被冻在冰池之中。 “阿母!”小枭大老远就看见甄文君,将手里的马刀收了起来,迅速跑过来抱住她。 “你要去哪里。”甄文君见她穿戴整齐还拿着武器,分明是要出门。 “我听见隔壁的叫声,知道出事了,担心阿母的安危。可是阿母不让我去,我还在犹豫。” 小枭担忧的眼睛里闪着亮晶晶的光,甄文君心中一动,摸着她的脑袋说:“乖孩子,我没事。走。” “怎么回去了?” 小枭学语言学得很快,不过偶尔还是会词不达意。甄文君走回她的房内将新婚的裙子换了,头发重新扎好,脸上的妆容洗净,拽出块布,随意收拾了几件衣衫带了些钱银,跟小枭说:“你去将自己的物件收拾收拾。” “我们要走吗?” “对,走。” 小枭大喜,开心地应了一声,迅速抱了两件衣服过来。甄文君看这两件衣服还是她从骨伦草原来中原时带的。 “穿不下了,不用带。”甄文君将衣衫丢到一旁。 “其他的我也不喜欢。” “我再给你买再给你做。不要带无用的东西。” “好!阿母,我们要去哪里!” “先去找个落脚的客栈,然后我们再一块儿找新住处。” 甄文君带着小枭出门,路过马厩时听见身后一声长嘶,那是小雪的嘶鸣。 小雪在马厩内遥遥望着甄文君,焦急地鸣叫,蹬着马蹄。 甄文君脚步顿了一顿,鼻尖发酸,单手用力抱住小枭,想要将难过的情绪用力挤出体内。她没有回头,迅速出了卓君府的大门。 门口停着辆马车,有个人在等她。 甄文君警惕地停下脚步,将小枭护在身后。 有个高个子从马车上下来,将帽檐的黑纱撩起来,竟是阿歆。 “我在汝宁有一处房产,乃是我的私宅,若是不嫌弃的话先去那儿安顿吧。”阿歆的声音非常温柔且真诚,不过这场极其迅速的邀请让甄文君清晰嗅出了拉拢的气味。 李延意的消息真够快的。 甄文君道了谢,拎着小枭上了马车。 马夫扬鞭启程,挂着通关符的马车奔跑在深夜的汝宁。 阿歆和甄文君小枭面对面坐着,半晌没人开口,车厢内颇安静,尴尴尬尬。 “这是你女儿?”寻觅了好久,阿歆总算找到了话题。 甄文君眼皮也没抬,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模糊的“嗯”,算是回答。她累得只想睡觉。 小枭和阿歆大眼瞪小眼,更安静了。 阿歆看似无意地清了清嗓子,挠了挠脸,坐得笔直。 阿冉等人进院子的时候只看见地上有些隐约被掩盖的血迹,不知道是不是刺客的。 里屋的灯亮着,阿冉想要进去,敲了半天的门,只听卫庭煦虚弱的声音唤了声“阿燎”。 阿燎推门进去,卫庭煦躺在床上,脸色极差。 “我的亲阿母!”阿燎低低地叫了一声,“你怎么成这样了!是谁对你下手的!那个刺客?!” 卫庭煦淡笑摇头。 阿燎坐到她身边,将她身上的被子掀开一看,伤口上潦草地洒了一把药粉,依旧能看出伤得很重。 “难道是……文君?” 卫庭煦想起甄文君临走前所说: “你断我阿母三指,欺骗我多年,这一剑便是我的回敬。从此以后你我便是陌路人。” 卫庭煦没有回答阿燎的问题,只是说:“文君走了?” “是,她走了,好像回卓君府了。” 卫庭煦微微点了点头道:“行了,我没事……你去安抚一下我阿父阿母,他们应该吓坏了。” “好。” 善后完毕,阿燎叫来她青鸾娘子阿舞来给卫庭煦瞧伤。阿舞精通药理,在仲计为卫庭煦医治之前,都是阿舞帮忙她恢复双腿。阿舞看过伤口之后很惊讶,剑伤在这个位置竟能够恰如其分地避开要害,若非绝世高手且懂的医理之人,恐怕难以做到。 阿舞开了药又处理好伤口,一直到后半夜才离开。 阿燎本也不想走,卫庭煦说只想自己安静待着。 阿燎知道卫庭煦这样果断拒绝的时候就是下了逐客令。 “不知道你和文君之间发生了什么事,不过如果你需要的话,随时叫我,我会立马出现!” 卫庭煦虚弱地睁开眼,对阿燎笑道:“多谢你了,阿燎。” “你我乃是自小一块儿长大的青梅,何必说这些客气话。” 阿燎走了,阿竺等家奴在门口守着,想要进来又不太敢。 卫庭煦吃过药之后实在太累,想要睡却又因伤口疼痛难以真正入睡。 心烦意乱之时想到了文君。当她发现一切时,是否也像这般痛。 那个步阶……到底是让他活了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奇异的迷香香味从窗外飘了进来,卫庭煦嗅到时已经太迟,很快她的意识消失了,坠入黑色的梦境里。 门口的护院和阿竺都被迷香迷倒在地。 一声轻微的挤压声,窗户被打开了。 卫庭煦并没有醒。 仲计从窗外溜了进来,走到卫庭煦床边,看着她。 确定她的确昏迷之后,抽出了身后的刀。 就在刀要划开卫庭煦的脖子时,大门忽然被打开,仲计一惊,向门口看去。 小花喘着气扶在门边。 “我暂时将暗卫劝住了……如果你还想活命,现在立刻滚!” 第173章 诏武四年 屋内还弥漫着迷香的余味, 仲计已经提前吃了解药,此时清醒得很。 小花这一整天都想要从床上挣扎起来, 她知道今日是女郎的大婚之日,她无论如何都想来看一眼的。不是为了看婚宴的热闹, 也不是为了一睹女郎穿上婚裙的风采, 而是感到了危险。 她总觉得这个婚宴上会发生什么。 本来小花只是觉得凶兆不过是她久病之下的妄想, 可从今晨开始她的状态非常不好, 很明显不是鬼鸠之毒发作时的痛楚让她无法走出屋子,她甚至连清醒的时间都很少。太过明显的阻碍让她在意识难得聚集之时察觉刀有人刻意为之。此人并没有杀她的打算, 只是想要困住她, 不让她离开这间屋子。 小花明白了,其实她早就明白的。 “快滚。”小花站在原地已经很勉强,脑中有一股强大的能量在压迫着她, 企图夺走她的意识。若是仲计现在就离开女郎的房间大家都能平安无事,否则她不知道自己会做出点什么。 小花的威胁没有起到任何作用, 仲计冷笑一声,并没有放下手中的刀。 “我本来就时日无多,此时是杀掉卫庭煦最好的机会,再不动手, 更待何时。”说罢仲计一刀便要落下, 小花大骇,迅速出击。 就算她浑身都是毒, 体力和力量已经大不如前, 可在卫庭煦陷入危难之时, 小花身体深处迸发出的无限能量还是让她快如闪电冲到了仲计身前,连续两拳打在她的腹部和肩头,将她轰开。 仲计的刀掉在地上,小花迅速将刀捡起握在手中,检查卫庭煦,发现卫庭煦没有受伤时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吸入了迷香的卫庭煦此时此刻依旧昏迷着,动静这么大也没能将她吵醒。 “咳、咳咳咳……”仲计趴在地上剧烈地咳嗽,小花看向她,见大量的鲜血从她的口中涌出,一瞬间便把地面染红了。小花纳闷,中毒这么久她早就不似当年勇猛,拳下力量万分有限。更何况方才那两拳只不过想要把仲计隔开而已,没有想要取她性命也就没有下狠手,何故呕这么多血? “你身上的毒,也已经扩散了吗?”小花站在卫庭煦的床前,将她挡在身后。 剧烈的咳嗽几乎耗尽仲计最后一点力气,总算平息之后,她看着小花手里的那把匕首道: “中了鬼鸠之毒……还中了我的散骨丸,居然还能有这样的力气。小花,你是一等一的高手,为何心甘情愿做卫家爪牙?你明明知道卫庭煦所图的绝对不只是现在的区区五品女官而已。” “我家女郎志向宏远,自然不止是眼前。” 仲计呵呵地笑,又吐了两口血:“就这样的一个恶人,你竟甘心帮着她。” 小花:“屋外的护卫和女郎都是你迷倒的,一边说要为我治疗鬼鸠之毒一边又对我下药,让我一直昏昏沉沉无法协助女郎。一口一个恶人,你的所作所为又有多少光明磊落?当初你我在北娄相逢时,你还是个行善医人的大夫。为什么要行刺女郎?你和女郎之间究竟有什么仇怨?” 说起北娄往事,仲计怨怼的眼神之中难得有了一丝温和。 “我以为你不记得了。就算记得也并不在意。” 面对仲计的话,小花没有回答。 小花十六岁的时候正在北娄,因为那年卫庭煦正好游历到此。 北娄不在北方,而是大聿东南沿海的一处半岛,卫庭煦当年想来此游历正是听说有一位正弘年间的名士被流放于此。 此人精通经学学富五车,反对当时风头正劲的清谈之风,连带着刚刚流行起来的芙蓉散都在他痛斥范围之内。要知道当时芙蓉散已经在各郡县大面积种植,是官家的生意,敢向芙蓉散开刀的没有几个。谁敢说话,便要做好掉脑袋的准备。这位名士不仅说了,还连续说了整整一年。或许也是因为此人乃是李翱当太子时的太子太傅,是当今天子的老师,杀他不得。明帝没办法,被他追在屁股后面念叨了一整年,最后只好将其流放。 卫庭煦很崇拜这位名士,想要与他长谈社稷之思,听闻他的下落之后特意跑到了北娄。 那时小花还未中鬼鸠之毒,面目清秀,一顿能吃六碗汤饼,灵璧也是个活泼多语的小娘子。卫庭煦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孩儿,却能对出名士贴在茅屋门口的对子,且对得无比工整,名士便请她入屋。卫庭煦迎着众人愕然的目光被小花推进了屋内,小花想留在里面陪她不成,被名士轰了出去。 “不必这么紧张,家里的暗卫都在保护着,谁能伤女郎半分?”灵璧伸了伸懒腰道,“北娄半岛风景优美,女郎说了让咱们得闲就去散散步,放松放松。” 小花不理会,灵璧硬拽着她去北娄城中走走,女郎这一谈起码要一两个时辰,她也要制备些衣物和干粮,好为奔赴下一城池做准备。 灵璧像拽头牛一样好不容易把小花拽去帮忙拎东西,小花没精打采地跟着灵璧身后,穿梭在粮铺布庄之间,怀里堆满了灵璧精心挑选的物件,目光被遮挡住,根本没看见前方有个猫着腰似乎在躲避什么的小娘子。 两人对撞上的一瞬间,那位小娘子就被撞飞了出去,连带着撞翻了几个水果摊。 小花正要道歉,只见那小娘子一咕嘟爬了起来,身上都是擦伤渗血的伤口,一句话都没说甚至看都未看小花,迅速逃走。 灵璧买了两坛子上好的蜂蜜,美滋滋地从店铺中出来,还没来得及叫住小花就被飞奔过来的一群人撞到,蜜罐坛子摔在地上砸了个粉碎。 灵璧大怒,满地乱看找了根棍子,提起裙摆疯了一样地追。小花叫她也不听,没办法只好抱着一堆东西伸长了脖子狼狈地跟在灵璧身后,一路追到了一片无人的树林之中。 东南地带气候潮湿炎热,树木茂密,林子之中有些细碎的脚步声。 灵璧和小花并肩往里走,忽然听见“咣”地一声,像是棍子砸在人身上的动静。灵璧低头看了眼自个儿手里还没派上用场的棍子,领着小花一块儿往前走看热闹。 “别去了。”小花说,“女郎在等着咱们。” “不行,这帮混账打翻我的蜜罐,岂能就此放过他们?好歹让他们赔钱!”灵璧拽着小花不让她离开,小花实在没办法,将怀里的东西放到一旁,跟灵璧一块儿讨债去。 透过密密麻麻的树木,她们看见在山坡下方有个娘子被打倒在地,头上流了很多血,是方才被小花撞倒之人。难怪走得那么匆忙,原来是在被追杀。 一群当地农人樵夫打扮的男子将这娘子五花大绑,脖子上系根绳子,硬将她拉着往前走。娘子不走,一群人便继续拳打脚踢。 灵璧看不过去,一群人居然合伙欺负个弱女子,操着棍子要上去揍人。刚迈出一步就被脚下突出地面的树根绊倒,一脑袋磕在地上,失去了意识。 小花:“……” 三两下将人打跑,小花把那满头是血的小娘子救了。 小娘子从怀中掏出个药盒来,很冷静地将药粉往自己的头顶上抹,一边抹一边感谢小花,并说明了原委。 她说自己名叫阿雍,是一位出门历练的游医。 北娄当地有一个没有开化的民族,他们信奉一个叫拉依围的神,有病只去求神,拒绝一切大夫。若病好了就是神对他们的恩赐,死了也是因为自身罪孽太重,需要重新历经轮回洗涤灵魂。阿雍行医到此正好有个孩子被毒蛇咬伤,奄奄一息,放在祭坛之上被迫等死。阿雍救了他,结果被当地人说成是巫女,玷污了这个孩子的魂魄,害这孩儿再也没办法到他们真神的身边去,要烧死阿雍。这会儿将她绑去就是想烧死她。 小花救了这个阿雍,也就是之后的仲计。 那时阿雍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女,想要报恩,小花摆手说不用,阿雍不听,就一直跟着她。 小花冷着脸一路回到了城中阿雍还紧随其后,她知道卫庭煦不喜生人靠近,便对她动了怒,想将她吼走。 阿雍止了一半的血又开始往外冒,一脸的血也掩盖不了她灿烂的笑,一笑咧出两排白牙: “没关系,恩人,我知道你害羞。我不会打扰你,就远远地看着你。” 阿雍藏到暗处去了,小花在等卫庭煦从名士的茅屋中出来,总感觉有一双眼睛在背后盯着她,让她后脑门发凉。 小花扭头,见一颗血头从墙后面探出来,见小花发现了便立即缩回去。 小花:“……” 卫庭煦出来,见只有小花一个人:“灵璧呢?” 小花:“…………” 一块儿去林子里找到灵璧时灵璧还在昏迷,并不知道自己被抛弃过的事实。 随后卫庭煦一行人离开北娄再出发,小花并未察觉有什么不妥,甚至忘了阿雍一事,直到卫庭煦问她: “一直跟在咱们后面的是谁?不像是刺客,但也不露面。” 小花去找阿雍时,阿雍已经饿了三天,奄奄一息。 小花丢给她一袋奶和蒸饼后一拳将一旁孩童粗细的柳树打了个窟窿:“不要再跟着我,否则我杀了你。” 阿雍被吓着,没敢再跟着。 小花加快了脚程,甩掉了这个大麻烦。 两人就此断了联系,不过阿雍没有忘记这个救命恩人,一直在设法寻找她。 近十年中,阿雍换了名字,性格大变,背负着血海深仇。当她再一次遇见小花时,两人都已经不是当年的模样。 “你才是谢扶宸的人。”小花说,“所以当时错怪了胥公。” “不。”仲计说,“我和胥公都是谢家人,两人相互扶持,到了必要的时候就做一场戏,起码保住一人。” “你为何为谢扶宸所用?难不成也是为了你们口中所谓的大义才助纣为虐?” 仲计看着沉睡的卫庭煦:“若是卫庭煦醒着,我必定要问问她记不记得那批被她杀害的无辜画师。我的阿父,唯一的亲人,便是其中之一。” 第174章 诏武四年 阿父是幽山最有名的画师, 阿雍的兴趣却不在画术上, 反而对药理着迷。阿父说行医者需要大量诊治经验,只圈在一个小地方恐怕无法成长, 便鼓励她出外游历。 那时候还没有大规模的饥荒, 整个大聿正是承平盛世, 只要沿着官道走经常能和各郡巡查的刺史军相遇, 不怕被山匪强盗袭击。 和救命恩人分道扬镳之后, 阿雍给家里写了封信报平安, 没想到再收到回信却是阿父的死讯。 阿雍匆匆赶回家,穿过满目的白幡踩着一地的纸钱慌慌张张地来到里屋, 里面有两口棺材, 一个是阿父一个是阿母。 阿雍拽住身边哭得稀里哗啦的几个家奴追问她阿父阿母为何会死!家奴们说,两个月前有几个人来找梁公, 说听闻梁公是十里八乡最有名的画师, 最擅长画肖像, 有一件急事需要他帮忙,且事成之后有重金酬谢。梁公正好闲着没事儿,正值旱季河里也没鱼可钓,便应承下来,随那些人走了。 这一去就是两个月,再回来的时候已经是一具尸体。 主母见到梁公的尸首后悲痛欲绝, 悬便梁自尽了。 谁都没能想到梁家竟会遭此横祸, 没有任何准备, 年少阿雍父母双亡, 她甚至不知道凶手是谁! 沿着家奴所提供的蛛丝马迹去找阿父曾经去过的地方,那处府宅已经人去楼空。阿雍发了疯一般到处去寻访,想要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想要找到凶手的信息! 若是不能为父母报仇,她此生枉姓梁! 为了找到凶手,阿雍在世间流浪着寻找着,刻苦钻研医理。渐渐地,她被各种致命的毒药吸引。 手无缚鸡之力之力的阿雍明白,论腿脚的武功和气力她是个绝对的弱者,但世间能取人性命之力不只在腿脚。 当她开始为复仇研究剧毒时,曾经的阿雍已经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怀着血海深仇的复仇者“仲计”。 唯有以身试毒方知毒性的烈性和在身体内部游走的规律,她在尝试每一种毒之前都会准备好解药或者解毒的方法才服用,一直都没什么性命之忧,直到误服了一种不知名的毒。 服下这种毒药后,仲计的外貌开始变化,短短的几天时间矮了一寸,面容也越来越年轻。当一个叫晏业的谢家谋士找到她时,她已经貌若十岁孩童。 “你是梁同的女儿?”晏业问她。 彼时仲计正抱着两个药罐子埋头研究,什么时候来了陌生人,这个陌生人在说什么她完全不在意,直到他说:“听说你一直在找当年害死你父母的凶手。” 仲计回头,看见的是一位白面儒生。 “晏业是谢扶宸得力帮手,很多事谢扶宸并不亲自露面,都由他来操办。我就远远地见过谢扶宸一次,不过这并不妨碍我加入谢家大局。” 小花道:“犹记当年谢扶宸率领所谓清流一派想尽一切办法企图派遣细作到女郎身边,伺机行刺,一直都未成功。你也算是沉得住气,一直到谢扶宸死了才动手。” “不。”仲计说,“我其实早就有机会杀了卫庭煦。只要在为她治疗腿伤的寒团内加入一点儿致命毒素,她早也死了。” “那你为何迟迟不动手?” 仲计痴痴地笑,白白的牙上沾着血:“自然是因为……你……谁能想到,我一直在寻找的恩人和我痛恨的仇人竟是主仆关系。看你对卫庭煦的忠诚便明白,一旦卫庭煦死了你肯定也活不了。可我岂能因此不杀她!她害我家破人亡,我必要取她性命!” “所以你才一直骗我。你早就知道鬼鸠之毒如何化解,却不真正为我解毒,而是用药控制着我,让我没办法为女郎办事。” “没错……我的确打算用药控制你,以为这次的散骨丸能彻底将你制住,就算你知道卫庭煦已死我也可以保你一命。待你冷静一段时间再将鬼鸠之毒清除,到时候说不定你可以清醒自爱一些……”仲计说话的速度越来越慢,也越来越费劲。 “你全然不必做这些无用之事。”小花道,“自我进入卫家大门服侍女郎开始,我这条命就是女郎的了。生是她的人,即便到了阴间地府也是她的随行小鬼。若女郎有个三长两短,我岂会苟活于世?”小花朗声道,“女郎所谋的是宏图大业!不是尔等凡夫俗子可以明白的。” “宏图大业?”仲计看着眼前这滩血,咯咯笑,“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她的宏图大业与我们梁家有什么关系?我阿父为何要因她的大业而死?你倒是告诉我!” 小花没说话。 “我的一生,梁家所有人的一生都因卫庭煦而改变,这笔账我能不与她清算吗?在她为了达成自己的目的杀死无辜之人的那刻起,她就应该明白终有一日会有人来取她性命!我今日即便死于此处也丝毫不后悔……只怨、只怨我自己能力不济,没办法……为梁家……”仲计说得断断续续有气无力,咳嗽时却地动山摇一般。血越咳越多,小花上来将她扶起来: “你别说话了。药在什么地方,我去给你拿。” 仲计双眼发直,仿佛一具脱相的尸骸,张了张嘴,一时间没力气说话,颤抖的指尖冲上,指了指腰间。 小花从她的腰带里摸出一瓶药。 “这是你的药吗?”小花打开了瓶子要喂她,仲计摇着头,她迫切地想要说什么,急得直流泪。 小花靠近她的耳边,听清了虚弱到不能再虚弱的声音: “这药……是,鬼鸠……解药。你说,你今生为了卫庭煦而活,可若是没我为你吊着一口气,你早死了……如今,我将解药给你……你现在这条命是我给的。” 小花:“你别再说了,留些力气。” 仲计一把抓住小花的手,伸直了脖子:“我要你,为自己而活。” 小花想要反驳,一口气刚提起来,仲计握着她的手忽然泄了力气,垂直坠了下去。小花一愣,见怀里的人不会眨动的双眸还在看着自己。 “仲计?”小花唤了她一声,她没有任何的回应。 不会再笑话她也不会再质问她,所有的机灵和神秘全都收拢回了这双发直的眼中,消散得无影无踪。 小花静静地看了她很久,手掌抚过她的脸,将她的眼睛合了起来。 小花想要抱一抱仲计,却发现拥抱这件事如此的别扭,她不会。 二月初九一大早雪就停了,阳光洒在银色的汝宁城中,吸引了一群藏了整个冬日的汝宁百姓出门见见阳光。 卫庭煦醒来时前所未有的晕眩,头痛欲裂,似乎被谁打了好几闷棍子。幸好胸口的伤更痛,分散了她的注意力。几度想要咳嗽的感觉抓在她的喉管上,她不敢放肆咳嗽,只怕一咳便会牵连伤口,引发剧痛。 房内有些奇怪的气味让她很在意。 卫庭煦对于自身所在的环境非常敏感,何况是在卧房。只要有一点儿特殊的气味都会让她绷紧神经。 “小花。” 坐在床边的小花道:“女郎,我在。” “谁来过我的房间。” “女郎放心,我已经处理好了。” “谁。” “……是仲计。” 卫庭煦转头看着她。 “仲计已经死了。” 卫庭煦沉默了片刻道:“仲计是谢家细作?” 小花点了点头:“是,她都交待了。” “谢扶宸已死,余威至今。”卫庭煦看着床沿四周挂在金色挂钩之上还未取下的红色帷帐,“而我竟没能及时将她杀了,实在可笑。” 小花垂着头,没有应声。 “想说什么便说吧。” 卫庭煦如此了解小花,知道她所有的沉默中都藏着情绪。 “仲计是幽山梁画师的女儿,她是为了给亲人报仇才找上女郎的。”小花只想说几句和仲计相关的事。 卫庭煦重新合上眼睛:“梁画师?” “对,女郎不记得了?正是当年绘制‘甄文君’肖像画时的那批画师之一。” 卫庭煦道:“死于我手之人何其多,如何可以一一记得。文君呢?” “据说甄文君去卓君府收拾了些衣物,带着小枭离开了。离开时有一辆马车将她接走,追踪的暗卫回报,她们去了临安坊的一处宅子里,那儿好像是谢氏阿歆的私宅。” “嗯……”卫庭煦鼻音长长地沉叹一声,半晌,小花以为她又重新睡着时,她又开口: “不久她会再回来的。” “女郎是说,她会再回到秘书监府上?” “差不多。小花,卓君府和秘书监府中间的那处墙,你早日砸了。” “是。”小花不知道卫庭煦在想什么,不过她知道女郎所说的话一定有她的道理,不用疑惑,只要执行就好了。 小花就要离开,听见卫庭煦道:“你的容貌有了几分最初的模样,仲计死之前将鬼鸠之毒的解药交给你了?” “是。” “那便好。小花,你要保护好自己。我只有你了。” 听见卫庭煦如此说,小花心中大动,立即伏地道:“奴此生此生愿为女郎肝脑涂地!永不后悔!” 卫庭煦笑道:“说这么重的话做什么?我不要你肝脑涂地,我要你好好活着。我要你跟我一块儿活着,见证我亲手拔掉大聿腐烂的根,见证这山河改姓的那一日。” 小花知道,熟悉的卫庭煦回来了。 甄文君这一剑斩碎了很多东西,最让小花庆幸的是,连带着卫庭煦唯一的那么点儿游移也一块儿不见了。 阿歆的私宅名叫“积学府”,这名字听上去似乎挺有学问,到了才知道里面藏的全都是各式各样的武器,光是不同种类就有六十多把。 若在平时甄文君必定一一把玩,可今日她实在没有任何精力,将小枭安顿好之后与阿歆再谈话时,甄文君只觉得魂魄飘在头顶之上,几乎要昏厥过去。阿歆让她安心去睡,其他的事她会交待家奴去做。 甄文君将沾血的脏衣衫脱了,丢在凳子上,倒头便睡。梦里她在战场上厮杀,手中的重剑一挥,血流成河。 敌军在前,混乱的沙场无法看清他人的面貌,只能由衣着判断谁才是自己的同伴。战鼓点点敲在她的心上,让甄文君热血高昂。她杀入人群之中想要取敌阵首领的首级,终于抓到了对方,一剑贯心。 剑上的触感有点儿奇怪。 但凡在上战场谁不是穿一身能够保命的坚硬铠甲?铠甲之下也都是锻炼多年的坚实身躯,可这一剑刺得轻轻松松,仿佛刺在一块脆弱的软肉上。 甄文君错愕地抬头,发现被她刺穿的不是别人,却是卫庭煦! 甄文君大惊之下将剑抽了回来,血流得更多。卫庭煦虚弱地倒在地上,看着她,充满了怨恨。 “子卓!子卓!”甄文君吓坏了,立即冲过去抱她,“你坚持一下,我带你去医治!” 卫庭煦却说:“不用了。” 甄文君大惑:“什么?” 卫庭煦变成了巨蟒,巨大而修长的身躯将她牢牢地卷在其中,越收越紧。甄文君痛苦不堪,翻来覆去地想要挣扎却无法摆脱。 甄文君拼命叫喊着,她已经知道自己陷在梦中,只想快点儿醒来。 凶险的梦突然变得平和,是阿母救了她。 一定是太想念阿母,甄文君居然梦见了阿母就在眼前。 她握着阿母失去手指的手掌,哭道:“对不起……阿母,是孩儿没用,无法保护你。让你经历这些磨难,都是我的错。” 阿母眼中含着泪,抚摸她的头:“怎么是你的错呢?我的儿,若是可能的话阿母只想替你承受所有的痛苦。是阿母连累了你,上天让你投身在阮家,当真苦了你了。” 甄文君想要宽慰阿母一番,忽然一惊坐了起来。 这不是在做梦。 “阿母?” 这是阿母,这是她的母亲! “是我啊,阿来。” 甄文君不敢相信日思夜想的阿母居然就在眼前! 阿母的头发全白了,看上去憔悴不堪,但她是真实的,不是梦,不是梦! 甄文君用力抱住阿母,心几乎要跳出来。 快十年了,自她十二岁和阿母分别之后便再也没见过面,甚至曾经一度以为阿母已经不在人世。如今人间重逢,一时无言,唯有满襟热泪可表思念和喜悦之情。 第175章 诏武四年 被阿母抱在怀里, 甄文君哭得非常放肆。 近十年的时间,她独自在危机四伏的环境中成长, 九死一生活到了现在。 没想到有朝一日还能和阿母重聚,她不是孤身一人。 阿穹也忍不住潸然泪下, 顺着甄文君的后背, 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 哭了许久眼睛发肿, 将压抑多时的委屈全部宣泄出来, 甄文君顶着一双几乎睁不开的眼睛从阿母怀里离开,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阿穹仔仔细细地端详着女儿的脸, 感叹道:“你和我年轻的时候几乎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你长得这么高了, 成为一个大人了。” 阿母的话让甄文君又一阵鼻酸,不过她已经哭腻了,不愿意再哭, 忍着情绪嘿嘿一笑:“那是自然,当初我跟阿母分别之时才是个十二岁的孩童, 如今已经二十有一。” “只可惜我不能在你年少时陪伴左右,见证你的成长。更是害得你身陷险境,实在是有愧于你。” 甄文君抱住阿母摇头道:“囚禁十年,真正受苦的人是阿母。” “当年……” “当年之事我已经查明。” 甄文君笃定的目光让阿穹颇为欣慰。女儿在艰难的环境中健康地成长, 所有的危机和磨难浇灌着她, 让她比一般的年轻人更加锋利和沉稳。 一旦度过了最初多年未见的略略尴尬感,打开了话匣子之后, 母女二人从白天聊到黑夜。 甄文君有满肚子的话想要和阿母说, 说这些年的遭遇, 说当初她们在绥川被抓之后的一切,说方怀远已经被她亲手打死,而她也知道了阮家的大难,知道自己的身世,更知道在遥远的骨伦草原上曾经存在过一个强悍的民族和宏伟的城池,她甚至亲自回到了故土。 她也不避讳自己与卫庭煦的关系,毕竟要捋清这场环环相扣的阴谋,卫庭煦这个幕后最重要的操控者是不可能绕得过去的。 “在我被囚禁最初,并不知道囚禁我的人是谁。本以为方怀远是天家所派,毕竟当年秘卷之说一直是他们李家心中一根刺。当方怀远找上我旁敲侧击想知道我是否就是阮氏阿穹时,我便知道该来的总是要来,躲不了。起初谢随山将流民放入城中时,我便料到这些胡子会生乱,本想借着流民之乱带着你诈死逃走。可惜四姨的死打乱了我的计划。为了保你性命,我用秘卷跟方怀远交易,想先暂时脱险,再寻找机会离开。如今想来,竟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恐怕四姨的死也是方怀远的手笔。”阿穹叹了一声后接着道,“直到后来在船上谢太行以我来胁迫你成为他们谢家的细作时,我方觉得此间不是那么单纯。否则方怀远直接以你的安危来要挟便是,何必大费周折?如果不是天家所派,那方怀远背后的人寻找秘卷为的应该是改天换日、江山易主了。我躲在绥川这些年,已不晓得汝宁如今是个什么形势,猜不出方怀远背后的人是哪一方势力。我唯一能确定的是,他们出于某种原因要利用你,所以只要我一日不说出秘卷下落,你就有可能多安全一日。谁能想到秘卷之说让阮氏灭族,同时它也成为我们最后保命的武器。 “不过,我也没想到这方怀远是卫家的人。子修是个务实之人,他妹妹竟有这份雄心壮志,倒是叫我有点儿意外。只是可惜了子修之才,竟去的那样早。若他还活着,大聿那几年也不会被冲晋打得,毫无还手之力了。” 甄文君听阿母的语气发现她似乎并不知道卫景和是因何而死,若是告诉她只怕她会难过自责。可若是不告诉她,他日从别人口中得知真相,只怕会更难过。 甄文君拉着阿母的手,向她娓娓道来隐居绥川之后发生的种种,卫景和如何被虐杀,以及卫庭煦所受之罪,统统向她诉说。 “果然是我连累了子修……”阿穹脸色泛白,紧闭双目许久才哀叹一声,“子修当年离世的消息传到绥川时,我曾担忧会不会是我连累了他。可我想,李蓄那多疑的性子若是对谁生疑,下场当如阮家才是。卫家依旧,所以只当他是真的病逝。子修去世一事举国震动,当时很多人感叹聿再无大将,事实上子修之死也的确是聿室武将断层的标志,自他以后,胡贼肆虐边疆垂危,再无一人可以和胡贼一战。从李蓄到李举,即便身处歧县,我也听闻了不少割地和亲的耻辱之事。若是子修还在,亦或者阮家还在,岂能让那些胡贼猖狂?只可惜没了,都没了……战死沙场亦或者战败屠城,只要有战事,最后倒霉的总是百姓。我一直以为子修是病死的,没想到居然是被谢扶宸所害。” 甄文君为她倒上一杯热茶,宽慰她不要难过。 阿穹接茶之时抬起双手,甄文君发现她剩余的手指无法合拢,即便是个小小的茶碗也端不稳妥,一用力便会颤抖。手背和指关节之上是无法消除的伤痕,这是受了拶刑留下的痕迹。 阿穹发现女儿察觉到了这点,也不隐瞒:“如今不止是双腿,我这双手基本也没用了。最初的时候方怀远下了狠手,可后来忽然不再用刑,似乎收到了指令。不止没再对我严刑逼问,甚至将我接到了一处气候温暖湖光山色的好地方,让两个家奴照顾我的起居,送了诸多药品和书籍来给我治病消遣,态度完全不同。那时我还以为幕后之人有了新的手段,想要用锦衣玉食诱惑我让我放松警惕,可一直到被李延意救走,方怀远都没再对我用刑。那时我便猜想恐怕对方是因为你的缘故才突然开始厚待我,却没想到原来卫庭煦与你有了感情。” 甄文君只是听着,并没有说话。 “卫庭煦这孩子我有印象,说起来她小时候我还曾抱过她几回。那时子修常带她来雅集之上炫耀他这个幺妹,她不过一丁点儿大,已会吟诗击筑,是个聪明甜美天真烂漫的孩子。犹记她喜欢吃糖,那时我身上常带着一包糖,她只要见着了一定跟着我,走到哪儿都甩不掉。” 阿穹说了很多关于小时候的卫庭煦,关于卫家的事,甚至提到了谢扶宸,这个让她倾心一时又痛心一世男人。 “当初李蓄招他入京时他满怀治国抱负,也的确是一位文武双全的才子,只可惜……当年我憎恶他,过了这么多年他亦归为尘土,有了应得的下场。李蓄死了,谢氏一门被夷族,我的恨也该随之入土。只是当年的风波影响至今,害了子修的性命,改变了你和卫庭煦的人生,这是我不想看见的。” 甄文君看着满是伤痕和皱纹的母亲,目不转睛。没错,这才是她的阿母,不是从别人口中了解的那位勇冠三军遇佛杀佛的“女修罗”。 经过世事变迁的阿母柔和了,随着明帝的死去和谢家的倾覆,当年惨死的阮氏一族和无辜枉死的众人,在天之灵或许可得片刻安宁。 甄文君知道,仇恨只会将人裹挟至地狱,她有些羡慕阿母的胸襟,只不过自己现在暂时做不到。 “放心,我不会强迫你必须和我一样想。”阿穹看穿了女儿眼里的内容,“你有你看世间的角度,你想要怎么做我不会干涉,只会全力支持,毕竟你已经比我能干太多了。” “阿母别这样说……阮氏阿穹叱咤风云之时我还没来到这世上呢。” 阿穹笑了笑道:“哪还有什么阮氏阿穹,她早死了。现在只是你的阿母。没能陪在你身边保护你长大,是我一生的遗憾。希望余生能够伴随你左右,照顾你,直到我死的那一日。” 母女二人似乎有无尽的话要说,几乎都忘记了小枭,直到小枭来敲门甄文君才想起她来。 小枭进门时端了酒菜,说怕她们饿了,特意去庖厨拿来的。甄文君有点儿过意不去,让这么小的孩子去端菜,她还不太适应有个孩子在身边,时不时就忘了她的存在。 小枭放下酒菜要走,甄文君将她叫回来:“你别走了,一块儿吃点。” 小枭甜甜地应了一声,立即坐了下来。甄文君分了碗筷,阿穹说: “这孩子长得不像是大聿人。” “她不是。”甄文君道,“她是骨伦草原最后一个孩子。” 阿穹似乎很喜欢小枭,喜欢看她舞刀弄棒的样子,夸她是个习武的好苗子,若是精心培养的话,日后定是将才。 小枭也爱和阿穹待着,晚上抛弃了甄文君非要挤上阿穹的床和她一块儿睡。阿穹给她讲故事,就像曾经对年少的阿来一样。 甄文君还在婚假之内,这些日子也没去朝中,正好给她时间陪陪阿母,理清所有思绪。 阿歆来过几次,带了很多食物和衣服来,问候几句便要走。阿穹拉着她让她多留一会儿: “反正你也不去禁苑,天子在宫中不方便出行,你回去也是一个人待着,何不留下,和阿来多聊聊。” 甄文君从来没想过阿母会对阿歆这般亲和,就算历经沧桑,但阿母从前对阿熏也不曾这样殷切过。阿歆留了几次,三人加一个孩子一起吃了几顿饭后甄文君发现阿母是在旁敲侧击,想从阿歆口中套出关于李延意的想法。 阿歆不知有没有察觉阿穹的小举动,对所有和李延意有关的事全都守口如瓶坦言不知,问过两次无果后,阿穹便不再追问。 说到底当年夷阮氏全族的乃是明帝,是当朝天子的亲生父亲,甄文君没有切身经历过,光是听闻都深感悲愤,更不用说经历这一切好不容易活下来的阿穹。 甄文君问她的想法,阿穹说: “李延意将我从卫庭煦手里救出来,很明显要卖个人情给你。按照你复述方怀远在大婚之日被迫出现的情况来看,这一切都是李延意暗中布置的。她早就盯上了方怀远,想要利用我来让你和卫庭煦彻底离心。当年阮氏一案发生时李延意年纪尚小,加之她这个天子之位也是非常手段而来,李蓄必然不会将秘卷的事说给她听,想必她对当年的事情就算有所耳闻也是一知半解。” 甄文君道:“所以,她将阿母从卫庭煦的手里解救便是拉拢我的手段,倘若真有能颠覆李氏江山的秘卷在我们阮氏的手里,那一定要在卫庭煦得到此物之前让我得知这一切的幕后主使乃是我的枕边人。而一旦我发现真相,必然会与其反目,届时她再施以恩威,我势单力薄若想报复卫庭煦便要借助她李延意的天子之势。到时候无论是利用我除掉卫庭煦,还是将其牵制住,都会是李延意说得算。” “阿来,你是如何想的?” 窗外已有了些初春的景象,冰雪在渐渐融化,嫩芽生长,新的一年就要到了。 “无论是被卫庭煦利用还是成为李延意手中的刀,都不过是任人宰割。若是不想继续成为他人的砧板之肉,唯有强大自身。我们不能再逃了,就算逃到天涯海角,只要这江山还姓李,秘卷一事便是不死不休。我们阮氏的后人永远都会是他们的眼中钉,一旦卫家失势,就是我们重蹈覆辙之时。阿母,之后的事你不必挂怀,自有孩儿处理。阿母受了这么多苦该好好享福了。” “你和卫庭煦……” “阿母不必多说,孩儿自有分寸。” 李延意派人送了许多补品,又派了御医来给阿穹诊治,积学府来往的人不在少数。 阿穹没拒绝,一律淡淡道谢。 婚假的最后一日,广少陵来积学府找甄文君,说陛下召她入宫。 甄文君换了官府随广少陵一同前往禁苑,李延意一看到她就问她阿母身体情况如何,住在积学府是否适应。 甄文君谢了恩,说一切都好,多谢陛下记挂。 李延意说阿歆知晓妹妹思母心切,不顾危险亲自带人营救阿穹。卫家人何等厉害,即便是阿歆也受了好几处的伤。 “竟受了伤。”甄文君道,“她从未提及。” “哎,阿歆就是这样的人,不善于表达,可她的确是将你当做亲妹妹看待,你是她唯一的血亲了。”李延意叹惋道,“没想到文君你竟然是阮氏的后人,当年阮氏一案震惊朝野,寡人尚且年幼,也曾目睹此案的惨况。阮氏为奸人污蔑,此事明帝一直耿耿于怀,想要还阮氏一个公道。文君你放心,寡人一定会为阮氏洗脱冤屈的。” 甄文君嘴角一弯,伏地拜谢。 李延意话锋一转,又说起了卫庭煦:“本以为子卓乃是真心待你,没想到背后竟有这等不可告人的秘密。若非寡人机缘巧合之中得知此事,阮氏不知还要承受多少苦楚。这些年来真是委屈妹妹了,寡人真该狠狠教训教训子卓。只不过……现在你和子卓是寡人树立的第一对典范,这才刚刚大婚,多少人盯着你们俩,寡人也有诸多计划需要借你们二人携手推动,爱卿还需再受些委屈,万不可意气用事。” 甄文君眉峰紧了紧:“陛下的意思是……” “爱卿刚刚大婚就离开新婚府邸,实在不妥,恐被有心之人握了把柄,寡人之后改革太学院的计划便会受阻。这几日在积学府也冷静不少了吧,是时候该回去了。” 甄文君立即说:“陛下,即便有多项改革需要推行,微臣也需先立军功,有更高威望才能服众。国内蓝腕逆贼未除,胡族虎视眈眈,若是两头并起只怕中枢难以抵挡!” 李延意抬手要拒绝,甄文君朗声道:“微臣愿前往镇压逆党铲除恶贼!望陛下恩准!” 李延意背地里将阿母送还给她,算是隔着层纱给了卫庭煦一记狠命的敲打。 无论是李延意还是卫家,眼下都还没到能真正捅破那层纸动手的时候。 李延意要离间她和卫庭煦之间的关系,同时还要借用二人同性妻妻的身份来革新。甄文君也需要借助这双方的力量来成长,只是刚刺完卫庭煦一剑她不太想立即去做这场戏,甚至不想见到卫庭煦。 还有一点,甄文君想要军功不只是为了服众。只有立了军功才有理由加官进爵,丰满羽翼。 北疆胡族的大战尚未到全面开战的时候,这仗李延意打不打还是个问题,眼下能够立军功的机会便是镇压“诛邪教”。 甄文君说得振振有词,李延意斟酌了一番,便允了她。 甄文君已经做好打个两年仗再回汝宁谋划的准备,没想到她带兵狂杀逆党,将其打得落花流水。三个月时间将诛邪教全数铲平,这些人没有冲晋军一半抗打,甄文君失望至极。 李延意收到捷报,下诏书让她回京,大摆宴席为她庆功。 当她再次回到汝宁时,汝宁甚至都还没出季春。 庆功宴已经摆好,于宴席上不可避免地遇到了卫庭煦。 第176章 诏武四年 杀诛邪教杀得一点都不痛快, 甄文君本以为这群人打着“替天行道”的口号, 必定舍生忘死义勇非凡。没想到她带兵到了前线,让轻骑探查敌营情况, 得到的消息让她瞠目结舌。 大战前夜, 这些诛邪教的人并没有在鼓舞士气, 也没有在谋划战术, 甚至都没早早入睡为明日开战储备好体力, 而是大喊大叫又唱又跳到后半夜。 骑士们学着诛邪教的模样表演给甄文君看, 甄文君没见过这种舞蹈,看上去也不太像大聿人所擅长的路数, 更有可能会出现在某种祭祀之上。 甄文君更好奇, 这些诛邪教的人到底在做什么。 她亲自趁夜而来,偷偷潜入诛邪教的营地, 还有一里地就听见了巨大的欢呼声, 火光冲天。 “这些人也太不把聿军放在眼里了。”甄文君哭笑不得, 凑到近处看个明白后更是无法相信。 这帮逆贼架起巨大的火堆,围着个通体涂成蓝色的人,一会儿载歌载舞一会儿跪地膜拜。那蓝色的人头戴三根雀翎扣着鸟头面具,在火光的映照下当真有些威风凛凛高高在上的模样。这蓝人手中拿着个稻草人,稻草人身上贴着的符纸看不清写了什么内容,不过那一身天子才能穿的龙袍实在醒目。 原来在装神弄鬼。 在甄文君看过的诸多史书, 听过的如繁星般浩瀚的故事之中, 所有民间起义的领袖人物都会给自己冠个特殊身份, 不是什么一代英雄转世便是神仙下凡, 这样一来他们才更有号召力,才能让自己出师有名,造反有理。 小时候甄文君还以为这些都是真的,惊讶不已,直到她收到阿母投来“关爱”的目光。 后来她独自在世间摸爬滚打,也进入到中枢斗争的核心,更加明白,从经学到玄学从史书到传说,所有在民间大肆散布和推行的,都是为加强中枢统治服务的。 除了中枢之外,造反者一样领悟了其中的精髓。 难怪卫庭煦一心想要秘卷。 甄文君看着那蓝皮贼子心思自然飘到了卫庭煦身上。 卫家和长孙家现在已经形成了一张大网,继续再发展壮大只怕会让中枢防范。李延意若是要将他们两家连根拔起,就算会自损八百,也还是有能力办到的。所以现在卫家不急,卫庭煦不急,她在丰满羽翼并且等待时机。李延意在大力提拔薄氏,留下了庚氏,看上去双方似乎还有制衡的余地。李延意必须走好每一步棋,一旦被卫庭煦抓到了时机,将秘卷公布于天下的话,便起兵有名。到时候全大聿都会知道明帝乃是谋朝篡位的奸人,各路诸侯群起而攻之,卫庭煦可以迅速占领绝对有利的高地,摧毁李家王朝也并非不可能。 “据说这蓝腕贼人是雀仙转世,可以呼风唤雨飞天遁地,是专门来救济百姓的,加入这个教的百姓多是受了此人蛊惑。”有个士兵如是说,“中郎将,你可有应对良策?” 甄文君曾经和诛邪教的人交过手,不过当时有杭烈在场,显得局面有些难以控制。其实仔细想想,除了杭烈之外其他人不足为惧。 不过为了保险起见甄文君还是叫来阿希,让她绘制出当地的地形图,以便夜袭。 没错,甄文君将阿希拎了回来。 自从万向之路后两人就没再见面,阿希回到大聿就消失了,继续她行遍天下的远征。在甄文君大婚之前她从沣水寄来一盒当地特产作为新婚礼物,甄文君便知道阿希的所在。 出发剿匪之前甄文君特意去找了她,阿希见到她本人之时都要疯了:“你怎么又来了!是不是又挖了什么坑等我往里面跳呢?不,这次无论如何我都拒绝,坚决拒绝!” “真的吗?有机会让你升官发财都不要,好吧。”甄文君说,“那我再去找别人问问。” 阿希一把拽住她。 升官本身对阿希没什么吸引力,她最怕中枢之内那些明争暗斗,伤脑筋。可是银子对她而言还是非常重要的。到沣水之后她几乎花完了所有家当,就在她们谈话的当下,阿希穿得破破烂烂分明就是个乞丐。要不是甄文君找到她请她海吃一顿,她恐怕都没力气开口。 “可是我当不来官!当官是不是要成天待在那个倒霉的禁苑里哪儿都不能去?” “当然不了,中枢新增了个山海都尉的职位,专门负责描绘山海地图,便于行军打仗时使用,我第一个便想到了你。这次剿匪你跟着我,立了军功之后咱们一块儿回汝宁,我好将你推荐给尚书台。” 诏武元年之时,出于财政紧张,李延意出台过一系列卖官卖爵的政策,从地方到中枢都有可供买卖的官职。自然,为了保证中枢根基结构的稳定,大部分的官是不可买卖的,可这批买卖出的官爵还是扰乱了中枢,官员的任免过程并不严谨。 山海都尉这个官位乃是甄文君提议的,私心便是要将阿希推上这个位置。不止是阿希,她需要一群谋士和值得信赖的同伴,她要壮大自身不仅是炼粗胳膊,更要穿上铠甲磨利武器。 她向李延意上疏,李延意没答应也没不答应,将此事交给了尚书台。 尚书台本就负责官员任职和升迁调遣一事,卫纶身子还好的时候尚书台尽在他掌握,如今卧病在床,暂时由左旭的弟弟,左赟接手。在卫纶康复能够回朝之前,左赟就是尚书令。 左赟是李延意老师的弟弟,能够让他接手尚书台自然是要重用此人。甄文君丝毫不怵,直接找到了尚书台,本以为要有一番来回,没想到左赟很爽快就答应了新增这个位置。 既然尚书台都同意了,即便有点儿阴谋的味道甄文君也没什么退缩的理由。 阿希果然是行走的地图,这一带地形她也非常熟悉,很快就将平面图绘制了出来。甄文君率兵从两路夹击,将诛邪教主力驱赶到山谷之中,前后都是朝廷的兵马,两侧是高耸入云的悬崖,插翅难逃。甄文君将“雀仙”拎了出来,一桶水浇在他身上让人用刷子狂刷,流了一地的蓝水,雀仙也成了狼狈的败兵之将。 诛邪教的教众还等着雀仙引一道闪电将这些妖女的鹰犬击毙,可等到最后也没等来这么一幕,失望至极。 在民间闹了许久的诛邪教在甄文君的利剑之下支离破碎,当初深受其害的百姓们对甄文君夹道迎接。几个小娘子从田埂里摘了野花编成花冠非要给甄文君戴上,甄文君一身寒气森森的铠甲和那小花儿实在不搭。可小娘子们鞋上都是摘花时沾的土,殷切地看着她,让她不禁心软,只好弯下腰让她们戴。 阿希等人在后面看见,大笑不止。 当地百姓给甄文君送来了不少特产蔬果,还有一对香囊。这香囊据说是由当地有名绸缎手工制成,非常精良。大娘送了一对来,一个绣着白菊一个绣着莲花,连在一块儿就是“百年好合”,祝她和秘书监幸福美满白头偕老。甄文君一边琢磨着这是哪儿的口音,一边感谢收下了。 诛邪教被灭一事很快传遍了大江南北,甄文君的名号也被全大聿人民熟知。提起她大家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消灭诛邪教的女英雄,随后才会恍然大悟,原来她便是女女成婚第一人! 甄文君的名声大噪,并非偶然。这次主动请缨除了短时间内不想见到卫庭煦之外,她想要征战沙场争取民心,抢占军功丰盛羽翼。 这第一战非常重要。 剿灭诛邪教并不是随意选择的。 她记得曾经听说了诛邪教在民间的活动颇为古怪,为非作歹戕害百姓,激起了不少民愤。诛邪教首领虽然装神弄鬼神化身份,可也不至于是个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傻子。诛邪教来自民间,做的是“替天行道”的事儿,怎么能回头咬平民一口? 甄文君和阿穹、步阶商议过,一致认为中枢一定在其中作祟,挑拨诛邪教和民间根基的关系,让这帮打着正义旗号的逆贼们成为百姓的眼中钉。一旦双方对立,甄文君出兵扫荡,必定能够迅速收获人心。 一切都按照甄文君出征前预设的顺利进行,除了只用短短三个月便胜利班师回京这一点。 既然要回去便大大方方地回去,甄文君惦记着阿母和小枭,以及往后的一系列计划,快马加鞭返回汝宁。 剿匪归来,阿希功不可没,甄文君向尚书台和李延意写了奏疏,为阿希邀军功,要提拔她为山海都尉。 刚一进汝宁城,甄文君便看见追月军的阿隐早在此等候了。 她一扯缰绳快进了几步到了阿隐面前,翻身下马:“可是陛下要你在此候我?” 阿隐向甄文君行礼后回道:“正是,陛下要下官来迎中郎将,吩咐下官一见到中郎将便让中郎将入宫觐见。” 甄文君朝着禁苑方向一拜道:“理当如此。”她回头叫了一声,阿希从马上摇摇晃晃地下来,两腿间都是这一路上磨的血泡,下地走路状如王八,每走一步都疼得龇牙咧嘴。 甄文君道:“我要去向天子复命,这里有封信你拿着去尚书台见尚书右丞陈广鉴。他自会给你安排。” 阿希原本因为赶路愁苦的脸顿时放晴,接过举荐信就像接了沉甸甸的银子一般。 阿希拿着信件去了尚书台,结果刚一到门口就被两个身着甲胄的兵士拦了下来。 阿希举着手中信道:“我来拜见尚书右丞,这是我的举荐信。” 兵士皱眉扫了阿希一眼:“小娘子速速离去,莫要捣乱。” 阿希“嘿”了一声,挺直了腰:“谁捣乱啊!你们才是别狗眼看人低!我是即将上任的山海都尉,你们去问问陈广鉴就知道我说的是真是假,有一个字儿说得不对你们尽管罚我!” 兵士冷笑一声:“如此就莫要怪爷们不客气了!来人!把这个冒充都尉,在尚书台前寻衅滋事的疯婆子拉下去,重打二十大板!” 阿希一脸震惊,还没等申辩就被人拖下去实实在在地挨了二十大板。这下不仅腿内磨破,二十板子打下去屁股都烂了,一身血给丢出了尚书台。 阿希被打了个莫名其妙,提着半条命回去积学府找甄文君,甄文君刚从禁苑回来,见她这副惨状不由得大惑。 “你骗我……”阿希趴在床上,哭哭啼啼,“人家根本不让我当官,还打了我一顿。” 甄文君赶紧给她配了止血的药,要将她袴撕下时,连着一块儿的血肉模糊,阿希仿佛杀猪一般地叫唤,甄文君都不好下手: “我还没撕呢。你忍着点。” 上个药阿希鬼哭狼号,甄文君听得也心痛,毕竟是她让阿希去找人的,没想到没能上任居然还被打成这样,这事儿肯定没完。 给阿希上了药后甄文君直接去了尚书台找陈广鉴,陈广鉴也是刚刚办完事回来,听甄文君说了这事儿万分尴尬: “不知中郎将已经回朝,本想跟你说这事儿呢……这个山海都尉已经有人上任了,尚书台的护卫才会以为阿希娘子是来捣乱的,怪我,没及时和中郎将说。改日我一定登门拜访,向阿希娘子好好道歉。” “有人上任了?谁?还有谁能比阿希更适合这个职位?”甄文君质问对方。 “是长孙家的女儿,长孙燃。” “长孙燃?阿燎?”甄文君万万没想到居然是阿燎,“那阿燎乃是个草包,什么都不会。阿希可以徒手绘制大聿八成的地貌平面图,那个纨绔世家子弟能做到吗?” 陈广鉴被她问得哑口无言,且她风头正劲不好和她争论,只好说:“此事并非我一人可做主,中郎将就别为难老夫了吧。今日在山海司有一个春日清谈会,其实也不是什么清谈,就是新上任的长孙都尉就任雅聚,邀请了朝中所有官员,中郎将亦可前往。” 陈广鉴的意思是这事儿该是卫家和长孙家强强联手的结果,他没办法左右,你有什么话就去山海司直接找长孙燃对峙好了。 甄文君便不再和他多费口舌,叫上步阶和左堃达一块儿去了。 在去的路上左堃达还憋不住问了一句她和卫庭煦怎么了,怎么不见卫女郎来找她。甄文君好奇左堃达明明是左家人怎么对卫庭煦那么有好感,忽然想起左堃达还在当传信兵时曾经为了传信给卫庭煦,快马加鞭日夜不停,受了重伤。本来卫庭煦大可不管他,而当日还不能下地走路的卫庭煦亲自推着四轮车送药给左堃达,让这个小小的骑士对她颇有好感,延续至今。 不止是左堃达,灵璧小花还有诸多卫家护卫都对卫庭煦评价颇高。甄文君知道她背地里的诡计可这些受了她小小恩惠之人并不知道,只当她是个贤良有礼又足智多谋的美娘子。而大婚之日的血案也被她们妻妻二人既有默契地掩盖了下去,知晓此风波者很少,所以明白卫庭煦真面目者依旧没几个人,也难怪左堃达这傻子会惦记着她。 甄文君随口敷衍着,一行人来到山海司,远远地她便在人群之中看见了站在一架木质高台前,穿着官服的阿燎。 山海司里颇为热闹,想要和长孙家攀上关系的不在少数。甄文君个高,即便站在最外面也能看得一清二楚。 阿燎废话了几句后便有人问她新官上任有什么打算,阿燎道,山海司建立的初衷便是为聿军提供最全面的行军作战地形解析,她一定会做好这件事,不负天子的器重。 步阶小声对甄文君道:“大聿的平面图都在阿希的脑子里,随手便能画出地图,这山海司却落入旁人之手,实在可惜。” 就在甄文君要开口之时,阿燎忽然拿出了一颗木雕的圆球,甄文君立即被她吸引过去,总觉得这颗精巧的木球似乎有些眼熟。 阿燎将圆球随意往桌上一丢,圆球没被砸坏,反而忽然向四周延伸,转眼间变出了一座缩小的城池的模样。在众人的惊呼声中甄文君等人也看呆了。 这是个缩小版的立体汝宁城,其中可以数出汝宁的坊间和街道,建筑的高矮也有区分,即便再细微之处都做得栩栩如生。 甄文君立即想到了包罗万象和卫庭煦那个一触便整齐展开的胭脂盒子,其中丰富而惊人的机巧与眼前的小小城池如出一辙。 “这,若是行军打仗带着,可比平面图要好使多了。”甄文君在步阶耳边说出了实话。 步阶还没说话,一个熟悉的声音硬是挤进了二人之间。 “夫人所言极是,这便是长孙都尉研制多时的天兵神盒。” 步阶回头一瞧,施了礼:“女郎。” 甄文君没有回头,也不用回头便知这假模假式说话,且有可能喊她“夫人”的人是谁。 第177章 诏武四年 “多年未见, 你何时回来的?也不来府上一叙。”卫庭煦和步阶在一旁闲聊着,语速不紧不慢, 不尴不尬,反倒是步阶被问了个正着, 干干地笑道: “在南崖的家中出了些状况, 只能回去照应。现下处理好了, 自然要回来听候甄女郎差遣。” “文升博闻强识运筹帷幄, 能得到文升这样的谋士乃是文君之福啊。” 甄文君站得笔直,依旧没有回头。 步阶本想三言两语聊完, 卫庭煦却不放过他, 闲扯个没完。甄文君本打算直接离开,没想到候了多时的左堃达又跑上来问候,说这么久都没见到卫庭煦, 不知她去了什么地方。 “我一直都在卫府,只不过受了些伤没有出门而已。” 卫庭煦说这句话的时候非常坦然, 甄文君感觉到后脑勺有点儿发烫,似乎有谁的目光落在了她脑后,也有可能是错觉。 “受了伤?莫非是大婚之日的那场意外?”左堃达小声道,“那日我本来想去恭贺二位女郎新婚大喜, 可有军情要令没办法脱身, 只送去了贺礼。之后听闻大婚当日有贼人闯入卫府,还被甄女郎打死了。莫不是那时受的伤?” 甄文君白眼已经要翻到后脑勺了, 这左堃达……试探敌情时何等的轻巧机灵, 放到平日里竟是个二傻子!本想要提拔他委以重任, 现在有点儿动摇了。 卫庭煦笑道:“没错,就是那日受的伤。幸好文君及时出现杀了歹人,否则我这条命就要交代进去了。对了季永,前几日我去阿燎府上小聚,那阿喜娘子还提到了你。” “什么?阿喜娘子?”左堃达心砰砰直跳,“她说了什么?” “阿喜娘子给青鸾的姐妹们做春日的衣衫,买回去的布料子太硬颜色也像是男子穿得更合适点,她便想着干脆做一套男子的春衫好了。阿燎平日里喜欢艳一些的颜色,阿喜便想到了你。那日我见阿喜已经将衣衫做好了,想要给你送去,又怕你多心便不太好意思。” 左堃达从耳朵红到脖子,好像卫庭煦这话犹如滚水,将他烫了个熟烂。 “阿喜、阿喜娘子已经拒绝我了,我又何来的脸面胡思乱想?难得娘子还能记得有我这个人,我……若是可以的话,我自行去取便好!可以让阿喜娘子放心,她对我无心我自然不会勉强,更不会胡来,只希望在这无情的尘世间多一位能说得上话的知心人。” 以前从没发现左堃达脸皮薄,还这般多愁善感,被人一拿一个准。 在山海司,甄文君至始至终没有和卫庭煦说上一句话也没看一眼,卫庭煦也没有再主动和她搭话,只是和周围的人闲聊着。从她的声音里可以听出她恢复得不错,中气足;从影子里亦可以判断她举手投足都很利落,没留下什么病根。 那一剑不会要她的命,可也不会轻易放过她,足够让她痛上月余。 当初那一剑带着被愚弄的怒气,下手的确狠了一些,现在想起来倒有些可笑了。 甄文君走出山海司之时已经临近酉时,快要退班了,依旧有不少官员跑到山海司来一睹天兵神盒的风采。 “那神盒当真太神了。”晚膳时分,步阶左堃达来到积学府一块儿用膳,步阶端着饭碗依旧对那神盒赞不绝口。好几次夹了肉到嘴边都忘了送进口中。 从李延意登基开始就提倡消除男女大防,到了诏武四年时汝宁、平苍、洞春等地已经陆陆续续形成男女同桌而食的风气。当下步阶和左堃达坐在桌边,甄文君小枭和阿穹也不避讳地一块儿端碗拿箸。庖厨的手艺绝妙,做了一大桌子的美味佳肴,连带着哼哼唧唧一整天的阿希都被饭菜的香味给引来了。 天气渐渐暖和,用膳的地点也从室内转移到了户外更开阔之处,积学府上多是胡人用的高椅和高腿桌子,吃饭时由跪改坐,双腿得到舒展,舒服许多。 阿希拿着软垫子铺在木椅子上,小心翼翼又极为艰难地往上坐。屁股粘了一点儿到软垫儿上,痛得她龇牙咧嘴,花了好大的功夫才适应了疼痛,迅速拿来碗狠狠给自己盛了一大碗米饭,就着眼前的肉末炝豆角,一双箸舞出了呼呼的风声。 甄文君坐在她对面,实在看不过去她三辈子没吃过东西的模样:“阿希,你慢着点儿,没人跟你抢。” 阿希狠扒了两碗饭后肚子里总算有了点底,再装第三碗,放缓了进食速度,问步阶: “你刚才说什么?什么神盒太神了?” 步阶便将今日在山海司所见所闻告知给阿希,阿希听完之后碗箸都差点儿掉了: “什么?一个巴掌大的木球丢在地上能变出两步长宽的立体城池?还不止一个城池,大聿境内所有重镇全都可以用一个球呈现?” “没错。除了城池之外几处军事要道和山脉也都可以呈现。” “等会儿……我不太明白,就一个木球,它怎么能变出那么多花样来。” “有六个绿豆大小的机关,按下不同的组合机关按键就会变成不同的图形。”左堃达说,“就在那个球上变。” “一颗木球,能装载这么多东西?” “是啊,若不是亲眼所见我真无法相信。”步阶道,“一块块木块起起伏伏变化之间,变成了完全不同的模样。山海都尉说了,山海司已经网罗了一批勘探精英,只要将行走勘探完毕的地貌收集回来,她便能把整个大聿甚至连带着周遭胡族的地势全部编入天兵神盒之内。以后行军作战只要带上这一个球便可,可比背一堆的牛皮卷或者布要省力气多了。” “原来山海都尉已经有人当担了,而且还是这样的神人?”阿希并不生气,反而异常向往。 一群人聊得火热,片刻不离阿燎的新玩意儿。 甄文君:“你们不吃的话我都吃了啊。” 无论受多重的伤阿希的胃口只有好和更好的区别,小枭在长身体,食量也异常惊人,她们二人分了一整只碳烤乳猪。一直到深夜一群人才吃饱喝足,散了睡觉。 甄文君问步阶朱毛三的情况,步阶说朱毛三是个念恩的人,他一直都想回汝宁,只不过没有机会。去年还写信到我南崖家中让我妻子转交给我,问你在京中的情况,大概是还没放弃。 甄文君点了点头,让步阶帮忙去燕行县找一个人,在他耳边细语了一番,步阶露出神秘的笑意: “我今夜便出发!” 第二日便是为甄文君铲除诛邪教举办的庆功宴,宴席摆在了皇家花园易靖园。 此时正是易靖园中花海怒放之时,甄文君刚刚进入园子里便闻到了扑鼻的花香,杏雨梨云,仿若人间仙境。园中已有不少人,他们三三两两围在一块儿攀谈,见甄文君来了纷纷上前祝贺,恭贺甄文君荣升四品荡寇将军。 甄文君知道这“荡寇将军”是个杂牌将军,虽有将军之名却无将军之实,李延意虽要用她却也要防她,不可能马上将她往上提拔。这一场仗打下来最重要的不只是加大她在中枢和军中的重量,最重要的还是在民间的名望。 甄文君丝毫不急。 天子驾到,易靖园中轻松的气氛顿时变得庄严。群臣跪于属于自己的席位之上,分为两道,垂首施礼。李延意穿着一身颇为轻便的长袍从中而过,身后跟着肃杀的追月军,走路依旧是一阵风。 卫庭煦紧随其后,李延意刚刚抵达,卫庭煦便从另一边入席。 三人的目光在空中交汇,卫庭煦首先露出了笑意,向李延意一拜。李延意嘴角动了动,坐上了正东之位。御史中丞兼司空长孙曜和尚书令左赟坐在另一边,筵席在花海之中徐徐展开。 甄文君应坐在李延意身侧下席,她刚刚坐下卫庭煦就跟了过来,和她肩并肩一块儿落座。 甄文君想要起身离开,卫庭煦握住了她的手。 “我知道你不愿搭理我,不过今天场合特殊,委屈你了。”卫庭煦眼含春光地望着甄文君,假装在说着只有她们自己能听到的情话,“今天不只是文君的庆功宴这么简单,想必陛下都跟你说了,她已经征来了第一批进入太学院学习的世家女性,今天来到这宴上的算是代表。喏,就是坐在斜对面盘着飞天髻正咧着嘴对你笑的那位,嘴唇红得像刚吃过人。” 卫庭煦描述得非常精准,甄文君一眼就认出了她所说的娘子。那娘子显然是很少出现在这么多人的场合中,何况还是这么多陌生男子,显得有些紧张和惶恐,双手紧紧地攥在一块儿,脖子挺得笔直,犹如拉到极致的弦,再用力一些就会绷断。 从深闺走向外面的世界需要多大的勇气,甄文君能想象,的确不能在这样关键时刻让她失望。更重要的是,卫庭煦和李延意都在意和自己息息相关的女性地位推行问题,她甄文君更是不可自毁长城。 她没走,坐稳了。 广少陵拿着诏书一字一顿地念着甄文君的功绩,念完之后一片赞许之声。李延意大赞甄文君少年英勇深思奇略,志勇超伦功参鼎业,赏赐她黄金万两绢布两千,家奴一百宝马一双。 天子这一出手就知道聿室现在有多穷,甄文君也不计较赏赐多寡,先谢了恩。 李延意借着她剿匪一事又开始夸赞女官有多能干,趁机将太学院招收第一批女学生的事摆上了台面来说。 虽然自上回的刺杀事件之后庚家老实了不少,可其他氏族宗亲也都在盯着海纳变法。女学生进入太学院意味着什么,他们再清楚不过。多少人都在观察她们,特别是卫庭煦和甄文君大婚之后,这两个人便成了大聿朝堂上最为瞩目的两人。甄文君在外剿匪尚没有太大的感觉,卫庭煦却是走到何处都被无数双眼睛紧盯,想要从她身上找到一丝蛛丝马迹用来打压女官,反对女帝推行的所有侵害了或是有可能侵害自己利益的事情。 李延意在此侃侃而谈底气十足,将甄文君和卫庭煦对大聿的贡献一一细数,最后说到她们妻妻恩爱,举案齐眉之时,卫庭煦得寸进尺地握住了甄文君的手。 甄文君:“……” “多谢陛下当年指婚,能让我能拥有这样一位贤妻。虽然我们二人成婚之后聚少离多,可毕竟国事重如山,我自然是要支持的。”卫庭煦在甄文君的手背上来来回回地抚摸,大谈婚后两人有多恩爱,夫人征战沙场之时有多思念。说了多久她便摸了多久,一副兴致盎然胜券在握的模样。 就在她说完,所有人都将注意力从她身上转移到甄文君身上,等待着同性成婚的另一位主角是否能够说出更冠冕堂皇的话时,甄文君很快提起了笑容,反手一握手中用力一捏。卫庭煦察觉到了危险,想要将手抽回来没来得及,被甄文君牢牢地捏住,还拼命往她的方向带。 甄文君和卫庭煦脸贴在一块儿,手中用劲儿用力揉搓,“夫人端庄娴静淑质贞亮,陛下赐给我这样一位好夫人,当真是做梦也笑出声来。” 卫庭煦被搓得发痛,眼泪都要掉下来,抹着眼角欣慰不已:“是啊,真是位好夫人。” 第178章 诏武四年 卫庭煦那一双娇嫩的手被放回来时已经被搓红了, 她将双手交叠在大腿之上藏于案几后张张合合缓解疼痛。 “做这等无聊之事, 就要想到有何后果。”甄文君见人群追随着李延意的步伐慢慢转移开,她端起酒樽饮下一口后, 目视前方, 仿佛在与那酒樽说话。 疼痛渐渐从卫庭煦被捏红的手掌上消退, 听到了甄文君的话, 卫庭煦笑道:“和阿希被打烂的屁股相比, 被甄将军这不到一成的力气舒经活络, 看来还是我得了便宜。” 甄文君揪了颗晶莹剔透的蒲桃,慢悠悠地送入口中: “秘书监什么时候只顾看眼前的利益了?那山海都尉你想要给你便是, 燕行的曹翡才是千里挑一难得的良士。秘书监想将此人揽入麾下许久了吧, 只可惜他憎你们卫家滥杀清流,曾经当众斥责卫家乃是豺狼冠缨, 即便你千里迢迢亲自拜访也只有吃闭门羹的份。如今为我所用, 秘书监可别眼馋。” 卫庭煦听到“曹翡”之名笑容的确僵硬了几分。 “你竟派人跟踪于我。” “谁能跟踪得了老谋深算的秘书监?只不过前两日我刚回汝宁时, 阿竺来到积学府找我,送了些燕行的土产,说主母思念,让我多回去看看。你阿母不是个喜欢远行之人,况且卫公病重,家人都在旁照顾, 要说远走燕行必定是为了谋划要事, 燕行最出名的便是名士曹翡。如今中枢格局复杂, 无论谁都想要迅速扩张羽翼充实幕僚, 我便猜你看中了曹翡,想要征他为谋士。那些土产就是你去燕行时带回来的。” “你这思路未免也太发散了些。” “无所谓,即便你对曹翡无感也只能证明你有眼无珠,此人乃是隗宝一枚,谁能争取到他谁就能掌握大局。” 卫庭煦感叹道:“甄将军实在神机妙算,居然连我去找了曹翡都能猜中。只不过步阶昨日夜里才出发,甄将军来到易靖园时步阶恐怕连曹翡的面都没能见着,又怎么能说他已为你所用?他虽憎恶我卫家,可此人一向抹月批风自诩清高,就算将军铲除了诛邪教,他也不会因步阶那三寸不烂之舌而投奔将军的。将军这诳语说出来不怕闪了舌头?” “你才是派人跟踪我。” “对,没错。”卫庭煦居然厚颜无耻地承认,“这正是冠缨豺狼该做的事。” 甄文君全程都没看向卫庭煦,此时恨不得狠狠剐她一眼。 两人拆台又抬杠,正怼得忘乎所以,就连李延意什么时候离开的都没有留意。直到一群人太过放肆的笑声差点儿将易靖园的花瓣都震碎,她们俩才将注意力从彼此身上移开,转向了不远处。 李延意先行离开,那太学院的女学生便留下来想和诸位大臣们请教为官之道,没想到才刚闲聊了几句,女学生自报家门后,围着她的几位官员便找到了打趣她的切入点。 “哦?这么说来你是南崖人士?都说南崖靠近宿渡,和能歌善舞的姑戗族人很相似,随意来段乐声便能翩翩起舞。” 女学生尴尬地笑道:“并非所有南崖人都擅长歌舞,我……” 女学生的话被硬生生地打断,对方根本不在意女学生说了什么,用合起的折扇指着她,回头对乐师叫道:“来一段欢快点的曲子,咱们太学院的新生给大家表演咯!” 女学生憋红了脸。本来她被天子选中,从南崖孤身一人来到汝宁求学,正是因为听闻了中枢出了第一位女官,梦想多年女子也能进太学院的愿望总算有机会实现了,特别激动。即便家里人全都反对她也不远千里排除万难而来。正值天子扶持女性和寒门之际,她鼓足勇气来到人生地不熟且龙蛇混杂的汝宁,怀揣着虚心求学的心。没想到天子刚走她就被当众羞辱,实在是一记当头棒喝,让她羞愤不已,想要转头逃走。 乐师见鸿胪寺少卿、京县知县等人都在起哄,自个儿也不好扫兴,否则便是给自己找不自在。拨片已经插了下去,乐声就要兴起时,听见一个女声朗声道: “何少卿想要看人跳舞,下官将方才那群歌姬找回来给少卿助兴便是,何必为难一个来京中求学的女学生?” 乐师抬头望去,见那荡寇女将军挡在太学院女学生之前,面上带笑,语气也很平和,但护着女学生的态度却非常坚定。 何少卿看了眼甄文君,寻思着该怎么回应她时,站在一旁人高马大比甄文君还要高出一头的先锋校尉藏羽横了上来,声若洪钟: “哎!甄将军这么说便太扫兴了。今日乃是将军您的庆功宴,不讲什么求学这等劳什子的事儿,只图大伙儿高兴!我们男人你们女人各有所长!想要开心就得发挥各自的专长!我们方才吟诗作对精彩绝伦呐,而你们女人呢,擅长唱唱曲儿跳跳舞,平日里一群小娘子聚在一块儿唱得热闹跳得欢,怎么今儿个莫名其妙假正经起来了呢?” 藏羽的话很明显带着挑唆的意味,甄文君早也知道朝中有群人看不惯女官,即便到了诏武四年了,他们还是觉得女人为官乃是颠倒阴阳的浊乱之相。偏偏也没勇气直言不讳,只敢等着天子走了才说些拐弯抹角的混账话来讨些口头上的便宜。 甄文君不生气也不气急:“藏校尉这么喜欢热闹岂敢怠慢。跳舞唱曲儿有什么意思,不若你我舞剑助兴。” 藏羽哈哈大笑:“甄将军可是要和藏某切磋比划?将军可别小看了藏某。藏某虽只是个小小的校尉,可也是师出名门,参加过无数大仗,挂过许多彩的硬汉子。现在校尉头衔可是在沙场上用命搏回来的。和诛邪教那些流寇草包不一样。刀剑无眼,万一伤了甄将军怎么办……” 藏羽话音还未落,就看两把寒光闪闪的剑抛向他们。藏羽一惊,急忙接过。甄文君将剑握在手中,回眸一看,抛出剑的正是卫庭煦。 抽了易靖园护卫兵刃的卫庭煦道:“既然要热闹便热闹到底,我夫人虽不比校尉你师出名门,也是陛下亲封的将军。校尉不必客气尽管使出看家本事来,也好叫我等一饱眼福。”不待藏羽接话直接转了方向跟何少卿道:“只是比剑未免还是有些寡淡,何少卿,不如你我各押一千两如何?无论谁赢都将赌资捐给西北灾民。” 何少卿抬起扇正要开口,卫庭煦恍然叹道:“也对,两千两能做什么,只怕数额太小少卿看不上眼。既然如此便加注五千两罢,起码能保半个县灾民有口热汤喝。” 藏羽回头去看何少卿,二人脸上都有犹豫之色。 “校尉,看剑!”甄文君话音未落,犀利的剑锋已经指到了藏羽眼前。藏羽慌忙抬剑相挡,只听“锵”地一声,剑光四射,藏羽被甄文君毫不留情的一剑击得连连后退,险些翻倒在地。何少卿和众人慌忙散开才没被他卷倒。 藏羽持剑的虎口被方才那一剑震得发麻,他怎么能想到一个女人会有这般大的力气! 吃惊之时甄文君又是如电的两剑割他上臂,这个位置不高不低最是难挡,藏羽勉强接了下来,没想到甄文君又变换了路数,剑锋由下而上冲着他的下巴便刺。藏羽大惊失色,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剑被高高挑起,“嗡”地一声插在何少卿的脚尖前一指之处。何少卿被吓得脸若白纸,手中的折扇也应声落地。 三招之内藏羽就被挑飞了兵器,毫无脸面可言吃了个大大的败仗。甄文君脸不红气不喘,就像什么事也没发生,安静地将剑轻盈地拢到身后,腾出的另一只手伸向藏羽: “承让。” 藏羽被她轻松打败已经是颜面扫地,若是再发作只会显得更难堪。 他没碰甄文君的手,自己站了起来,向甄文君拱手称赞:“甄将军果然名不虚传,下官输得心服口服。” 何少卿和藏羽等人吃了个大亏,没脸再继续捣乱,想要速速离开。卫庭煦叫住对方: “何少卿,那五千两银子立字为据,明日下官差人去少卿府上取可好?” 众目睽睽之下何少卿自个儿挑的事,如今吃了闷亏也只好认栽。匆匆写下字据后摔笔愤然离去。 其他官员上前向甄文君敬酒,称赞她武艺高强,乃是大聿之光。 大多数还是明白人,知道今日这庆功宴究竟是为谁而设,谁是主角。 那太学院的女学生也握了酒杯上前向甄文君敬酒。女学生说她姓尹,小字阿仓,来自南崖尹家。 “将军大概没听说过,我们尹家即便在南崖也不算大户。今日阿仓能有机会到汝宁中枢学习,实在是三生有幸。托天子之福,也是因为将军和秘书监乃是女官先行之力,给了大聿女性走出深闺,实现理想抱负的勇气。我早就想要一睹二位风采,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二位如鼓琴瑟腹心相照,当真羡煞旁人!若是我也能成为如二位一般的庙堂伟器,再得一红颜知己,此生无憾!” 阿仓这感慨的确出自真心,激动之下说话的声音极大,震得甄文君耳朵发痛,尴尬一笑道:“很晚了,早些回去歇息吧。” “将军说得对,早些休息明日才能早点儿起床,读书习字实现抱负!太学院还有好多同窗都非常仰慕二位,若是有机会的话可否请二位给太学院的女学生们上上课?我们有好多问题想要问你们!” 甄文君还在犹豫之时站在一旁的卫庭煦便已经满脸笑意地应承了下来。甄文君瞥她一眼,卫庭煦相当无辜,小声道: “莫非你要毁了未来国之栋梁的学习机会?” 阿仓离开了,甄文君本也要走,被卫庭煦叫住,让她一块儿站在门口。 “做什么?” “做什么?自然是等待群臣离开时拜贺送礼。” “送礼?” “这是大聿官场上的习气,你不懂我便教你。” “这礼如何能收!” “怎么不能,莫非你觉得凭那么点儿天子给的俸禄就能衣食无忧养活一整个府的人么?若你觉得心中有愧,所收之礼你我一人一半。” 甄文君:“……” 甄文君并不在乎送什么礼,那些用以巴结之礼全部给了卫庭煦都行。但是她今晚已经得罪了何少卿等人,其他人的面子不好再拂。 得罪何少卿并不让甄文君有什么后悔,毕竟她头脑清醒。 她知道尹氏阿仓是李延意绝对会提拔的人,是未来最有可能被天子重用的女官,也将是未来大聿最中坚的力量。 二人就像一对模范妻妻站在门口与群臣一一拜别,贺礼收了全都堆到卫庭煦马车之上。 等所有人都离开了易靖园,甄文君和卫庭煦二人没说话也没再看对方一眼,转身上了各自的马车,趁着夜色载着一身的疲惫各回各家。 甄文君瘫在车中思来想去,马车滚滚向前,越走越不对劲,甄文君叫住了马夫问这是去哪儿。 马夫回答:“带将军回卓君府。” “卓君府?我何时下令让你去卓君府的?” “将军是没下令,下令的是天子。” “……” “天子已经将将军全家都安置到了卓君府中。天子说了,将军刚刚大婚且胜利班师回京,肯定非常想念夫人,今夜开始便回卓君府吧。” 李延意早就劝她做戏做全套,甄文君躲了三个月,还是没躲成。 不想为难车夫,甄文君挥了挥手,去就去吧。 李延意还是留了点儿情面,让她回卓君府,没让她去新婚府邸。虽然新婚的秘书监府就在卓君府隔壁,好歹还有一墙之隔,不用成天看见卫庭煦。 当她走进卓君府才知道自己太天真。 卓君府和秘书监府中间那两堵厚厚的墙和青砖路都被打通挖掉,成了一片精致的荷塘。甄文君从卓君府大门的照壁进来目瞪口呆。 透过荷塘一眼就能看见秘书监府那片茂密雅致的竹林。卫庭煦坐在荷塘边上,手持鱼竿,悠悠闲闲地沐浴在夜色之中钓鱼。 “又见面了,甄将军。”卫庭煦甜甜一笑,“好巧。” 甄文君:“……” 第179章 诏武四年 当初想要将卓君府和秘书监府中间这堵墙打通, 的确是甄文君的计划,只是中间那场变故让她早已将此事忘了。 不止是李延意想要维持同性第一对成婚典范的影响力, 作为当事人,甄文君和卫庭煦都知道此事对于未来成败的重要性。就算她们心中打着各自的小算盘也有难以消化的仇怨, 但在共同利益面前谁也不会犯浑。 甄文君知道自己迟早要回去, 卓君府的那堵墙便是她眼不见心不烦的最后保障, 没想到有人拆墙拆得这样迅速。 卫庭煦依旧在安静地钓鱼, 身边的石桌上摆了一壶刚刚烫好的酒。满院的纱灯映照在池中,可以看见几尾肥鱼来来回回地游着。卫庭煦一言不发就盯着鱼竿, 待鱼竿轻轻颤动之时手中轻巧地一抬, 一尾金麒麟便被她钓出了水面,在空中疯狂甩尾。 有个高大的女奴站在她身旁想要接鱼,卫庭煦摇了摇头将鱼重新抛回了池塘里。 此时甄文君已经从池塘上的石阶穿行而过, 站在卓君府曲折的浮桥上。她本没想再往秘书监府的方向看,可这浮桥当初建造时为了造型美观, 蜿蜒婀娜地拐了两个弯才连上主院。转过第一个弯后便要面对着隔壁邻居的池塘,她并不想知道她这位邻居为什么在春季微凉的夜晚坐在凉风阵阵极有可能着凉的池边钓鱼,也对她将肥鱼钓上来之后又放走的行为不感兴趣。 就在她将要离开之际,忽然觉得余光中那高大的女奴似乎颇为眼熟。 甄文君停下脚步向那人投去目光, 此人浓眉深眼, 高高的山根鼻和两片桃红色的薄唇,看上去不苟言笑颇有威严。这人面相有些熟悉, 但记性极好的甄文君能肯定, 这张脸她肯定没见过。 就算脸看着不熟悉, 以常识而言只有一种可能。 甄文君道:“小花?” 小花微微点了点头,算是应答。 “你鬼鸠之毒已去除干净了吗?” 以往鬼鸠之毒尚且缠身时小花的面貌也会改变,只是毒素未除时,因毒素挪位的五官组合在一块儿有种难言的别扭之感。可如今这张全新的面容非常协调,且肌肤红润双目炯炯,丝毫没有中毒之相。 小花看了看卫庭煦,卫庭煦没有任何反应,她便说:“是仲计为我解了毒。” 仲计一直想要为她解毒而没能成功,如今她忽然痊愈,其中似乎有些古怪。 甄文君没再询问,略略点了点头便回到了卓君府前堂。 小枭和阿穹都在前堂等着她,且方才都透过前堂宽阔的窗户看见了池塘边的卫庭煦。 “阿母,我们竟与那妖人为邻。”小枭抓着甄文君的衣角担忧道。 甄文君拨了拨她脑袋:“今天的字写完了没有?” 小枭“哦”了一声:“今日搬家,我帮着阿婆收拾物件来着,没来得及写。” “现在去写。” “都这么晚了还写啊……” “对。你去练字我去打拳,谁也别偷懒。现在中枢太学院都已经开始招收各地的女学生了,你往后在大聿生活,若是连个大字都写不明白,如何能在世间立足?” 小枭本来捏了个泥人等着甄文君回来和她一块儿玩,没想到她一回来便絮絮叨叨一直教训,让小枭玩耍的闲情逸致顿时消散无踪。 阿穹听到此话便问道:“如今太学院已经开始招收女学生了?” 甄文君口渴,一边跟阿母说今日在庆功宴上遇到的事儿,一边自个儿去倒了杯水喝。她刚拿起盛水的竹筒,两个小奴婢急忙上前接了过来,说以后无论是想要喝水喝茶还是喝酒,都吩咐她们来做便好。 甄文君这才想起来,这两个小奴婢是李延意赏赐给她的家奴。 除了这两位外,庖厨柴房马夫和门卫全都是李延意赏下来的人。 她们二人一个叫阿月一个叫阿巧,二人本籍都在汝宁边上的燕行村,自小被卖入宫中谋生。如今得到天子赏识将她赐给了将军,以后便是将军的人了。将军尽管使唤,绝不敢有半句怨言。 两个小娘子看上去不过十二三岁的年纪,个头都和小枭差不多高,都是红扑扑的圆脸蛋大眼睛,一脸的稚气未脱,说起好听话来一套一套的。 甄文君对她们点了点头,回头去看阿穹。 阿穹与她心领神会。 喝了水后甄文君带着小枭去主院写字,阿月和阿巧理所当然地要跟着进去伺候。 甄文君说小孩儿读书习字要安静,人多了分神,让她们早点歇息,不用伺候了。 阿月和阿巧在极为短暂的愣神之后立即重新展露出了笑意,两双灵巧的大眼睛滴溜溜地转:“那奴就先退下了。明日早上喝粥可好?” “你们决定吧。” 甄文君关上门,阿穹从架起通风的窗棂往外看去,只见黑夜中阿月和阿巧灿烂憨厚的笑容在门合上的一瞬间消失,两人互看了一眼,眼神中藏着许多主意。 两人肩并肩消失在一院子的徘徊花丛中,阿穹道: “看她们走路的姿势,下盘极稳,有可能是外家功夫的高手。” 甄文君点了点头,小枭听到之后大吃一惊: “她们俩?她们看上去和我差不多大,已经是高手了?” “没错,人家勤学苦练自然比你厉害。”甄文君拍了拍她的头让她快点儿写字去,写完五十个字就带她打拳。听到打拳小枭万分开心,五十个字也没那么难了,迅速去写。 小枭一走,甄文君便小声和阿穹道:“曾经卫庭煦身边有个大夫,貌若七八岁孩童,可实际年龄恐怕在我之上,想必世间有一种毒药可以让人逆向生长,改变容貌。如此一来可教他人防不胜防。” “李延意派来的这批家奴其貌不扬,各个都是高手,看来对咱们也是颇为忌惮。”阿穹说,“以后要小心行事。” 甄文君笑道:“他们现阶段顶多是监视你我,只要卫庭煦一日不死,李延意都不会对咱们下毒手。无所谓,想要监视什么回报什么都好,只要能耐得住我的使唤。明天我就让他们去搬两个大石墩子来练功,先累他个四肢发软再说。” 小枭五十个字迅速写完,身为土生土长的大聿人甄文君竟一个都没看懂,满桌的字挂在门口能辟邪。 “你这是什么练字的态度?”甄文君指着满桌的鬼画符和洒得到处的墨水,“今后可是想当个不学无术的赖子?” 小枭争辩道:“我读不来书写不出字,我不喜欢这些!我以后想像阿母一样当个带兵打仗的将军!” “将军岂是那么好当。”没想到甄文君说,“看不来兵书不懂兵法的话也不过是个莽夫,只会冲在最前头卖力气卖命,没人服你,根本当不了将军,顶多是个死士。” “我想学啊!我当然想学!可是大聿的字歪歪扭扭的太难认了!”小枭急得眼睛发红,差点哭出来。 甄文君见她这副模样也不忍心继续责备,蹲下来和她四目相对:“你是不是很喜欢打拳?” 小枭用力点头。 “好,你跟我来。” 甄文君拉着小枭到了院子里,耍了一套拳。小枭看得入迷,阿穹已经察出了其中的玄机,不禁露出笑容。 “这套拳熟不熟悉?”甄文君打完之后问小枭。 小枭手指在空中比划着,很快便有了答案:“阿母方才打的拳连在一块儿就是我的‘枭’字!” “没错,就是‘枭’。”甄文君说,“这套拳法暂时就叫聿字拳吧。每三日我便教你一套新的拳法,你练好了这个字也学会了。” 本以为小枭听完之后会大喜地又叫又跳,谁没想到她撅起嘴眼睛里都是泪,用力一把抱住甄文君的腰,将脸埋在她肚子上哭。 甄文君被她撞得一晃,有点儿疼……这孩子劲儿还挺大。 “怎么了,好好的哭什么。” “阿母这么忙……我笨,阿母还要花时间编拳法让我练习。阿母,我一定会好好习字好好打拳,等我长大了我来保护你,让任何人都伤害不了你。” 甄文君被她突然这么暖心一说弄得也有点儿鼻酸。 前段时间她和卫庭煦的事儿不知道小枭知道多少,这孩子莽撞是真,待她如亲生阿母也是真。甄文君在经历诸多利用和背叛之后收获了小枭的陪伴和阿母的回归,看来老天还是没将她彻底遗弃在角落,给了她一丝温暖。 甄文君和小枭一块儿练拳到半夜,两人在热泉池中游了两个来回,小枭便在热气腾腾之间眯起了眼睛,差点睡着。 甄文君让她回屋睡觉,待独自一人时,靠在发烫的池边仰望夜空。 夜风吹过,竹林沙沙作响。 甄文君紧盯着那片竹林,和竹林之后若隐若现的点点灯火。 本来卓君府的池子边上是高墙,高墙被有心之人拆了之后以竹林作为遮挡,遮了等于没遮。这还是夜里都能将对面的秘书监府看个七七八八,若是青天白日风再大一些的话想必视野能更开阔。 她正觉得有些心烦之时,竹林对面传来了脚步声。她迅速没入水中,只留下两只眼睛瞧着林子,总感觉下一刻便会有人穿过林子而来。 那脚步声由远而近,停在了竹林边上便没再往前。甄文君听见几声细微的敲击声和衣料的摩擦声后,浑浑的击筑声骤然响起,听得她心头一荡! 此曲便是在绥川歧县听过的那首“中离曲”! 那曲子之高昂悲怆即便多年之后再听依旧震慑心房。 想到许多往事,甄文君不明白为何卫庭煦还要演奏此曲。 “所以最开始的时候……”甄文君开口道,“你有意和我亲近,便是想好了有朝一日我会爱上你,为你所用吗?” 对面击筑之声停了下来,片刻,卫庭煦幽幽之声传来: “男子重欲,女子重情。我的确如你所想。” 甄文君“哗啦”一声破水而出,裹上了衣衫迅速离开池子,往里屋去了。 徒留热气阵阵,渺渺升上夜空。 过了几日散朝回到卓君府,阿巧说有个姓尹的娘子送来一封邀请信,邀她三日之后到汝宁城内的西水台小聚。信上感谢当日解围之恩,说太学院的女学生们都对为官之道和战场之事万分感兴趣,希望甄将军能赏脸赴约,为女学生们指点迷津。 甄文君当然知道这批太学院的女学生们将来很有可能是李延意的亲信,她不可能一直任用卫庭煦在朝中身居要职。当初李延意或许尚未知道卫庭煦谋逆之计,才让她推行最最重要的海纳变法,也让她成为同性成婚的第一人。两年的时间里李延意已经做好的全方位的准备,挖出了不少能够替代卫庭煦的女官。只要给她们一些时日,卫庭煦将会失去现下领头羊的重要性。 事实上李延意早就开始瓦解卫庭煦的力量,分割卫家之权。 让甄文君和卫庭煦反目是第一步,而后卫纶病重,以左赟暂代他尚书令一职乃是重要的第二步。到时候卫纶一死,便是着手铲除卫家的最佳时机。 太学院的革新让甄文君嗅到了不远处即将到来的腥风血雨。未来中枢格局将会如何变化谁都说不好,不过这些女学生是一定要结交的,当下便是最好的契机。 三日后正好是她休假的日子,她换上一身便装踏着春意来到西水台。 一艘秀丽的画舫泊在西水台边,安静地卧在护城河之上。 初夏的淡淡炎热感让甄文君出了薄薄的一层细汗,远远地,画舫之上尹氏阿仓在向她招手。甄文君走近时听见画舫上时不时炸开的欢笑声。 就在她一脚踏在木板上即将蹬船时,“咣”地一声巨响,三道彩色的光转出绚烂的色彩冲向天际,最后在青天白日之下炸出了点点光芒,仿佛于白昼之时看见了星汉。 画舫上的笑声变成了惊叹声,两岸行人也都纷纷驻足仰头观看,赞叹不已。 “长孙都尉竟是这等奇人!不仅会做那惊世骇俗的天兵神盒,还能亲手制作烟花?” 远远地,甄文君清晰地听到了这个名字,脚下的动作又停住了。 “这可不是一般的烟花。”的确是阿燎的声音,“你们仔细闻一闻。” 画舫之上一片安静,甄文君似乎也闻到了从天而降清晰的桂花香。护城河两岸并没有种植任何的桂花,花香是从天空中飘落的,莫不是方才那烟花炸开后带出的香气? 小娘子们被这撩人心扉的新奇玩意惹得春心荡漾,咿咿呀呀地缠着她让她再献出个稀奇的宝贝看看。 阿仓见甄文君一直没上画舫,立即提着裙子下来接她。 “甄将军怎么不上去呢?” 甄文君问道:“秘书监也来了么?” 阿仓“啊”了一声道:“今日一早秘书监就来了,我还奇怪你们二人为何没有一起出现。” 说话的时候甄文君看见了卫庭煦,站在画舫二层的卫庭煦也在一片喧闹声中看着她。 她知道太学院女学生的重要,卫庭煦也一定知道。这个无利不起早的狐狸这般殷勤,必定也是为了拉拢中枢未来的势力。 甄文君心中冷笑,大踏步踏上了画舫。 第180章 诏武四年 天兵神盒依旧是最受欢迎的玩意儿, 这一群刚到汝宁, 对官场满怀希望力求上进的女学生们已经开始分析天兵神盒往后在战场上的作用了。 阿燎说这两天她又将天兵神盒完善了些,装入了砂砾代表士兵多寡, 可以在模拟战场之上排兵布阵。此话一出, 女学生们的眼里顿时精光四射, 迫不及待要让她快些演示。 阿燎将天兵神盒一展, 奇特的木质景象和砂砾呈现眼前, 从天南海北聚集于此且一半以上都是出身小户甚至是寒门的学生们全都聚了过去, 玩起了木盘战争的小游戏。 整艘画舫之上的人以阿燎为中心围成一个圈,只有两人例外。 卫庭煦和甄文君分别站在画舫的两头, 中间隔着五六个人的宽度。 画舫开动, 切开平静的护城河缓缓向前。两岸有农工在修剪暴长的树枝草丛,带着难得的湿气和青草香气的风迎面吹来, 自有一番轻松闲趣涌上心头。 上一次这般悠闲自在不知是多久前的事了, 甄文君闭上眼睛, 想让和煦之风吹走点儿压在心头多日的沉闷。 当她再次睁开眼睛时,发现卫庭煦手中捧着酒杯,伸向她的方向。 甄文君撇了一眼,没接。 卫庭煦道:“放心,没毒。” 甄文君并不畏惧,挪了两步伸长了手臂将酒杯捞了过来, 凑到鼻子之前便闻出了这是阿竺姑姑自己酿的酒, 浓香异常, 是她曾经最爱的佐餐酒。有些日子没喝到, 再闻时心里的酒虫子冒了出来,仰头一口喝了个干净。 酒气上行口中回甘,酣畅淋漓的快意让甄文君从内到外的舒服。 卫庭煦看着她的侧脸许久,直到阿燎收起了天兵神盒,阿仓给大家分了案几摆上几盘新鲜的水果又倒了茶,才将目光收回。 一群人从万向之路的开辟说起,谈笑风生。 阿仓出身南崖,那是万向之路必经之地,也是大聿最南边的门户。万向之路开辟后所有商队都要从此经过,无数的货物充斥南崖市场,让这个较为边远,向来以种植粮食为主要收入的郡发生许多改变,百姓赚钱的方式多了许多。 “南崖繁荣最该感谢的便是主管万向之路的秘书监。”阿仓向卫庭煦行了个礼,“正是因为秘书监减少了南崖的税赋,让百姓们有更多余力投身商贸之上,才让现在南崖市集成为了聿南最大的市集。我曾经亲自去过几次市集,那儿的市场比以前扩大了三倍有余,光是马市从头走到尾就需一个多时辰。想要在其中挑一匹马,选择之多令人眼花缭乱。” 商贸繁荣给南崖带来了全方位的变化。随着大量银子的涌入,更为先进富庶地区的文化和观念也在充斥着南崖。最明显改变就是这回阿仓想要出门求学,家里人终于答应了。 “我阿父阿母看见二位女官不仅能够进入中枢,成为海纳变法的推行者,更是秦晋之好,让人羡慕不已。以前当官都是男子之事,现在身为女子也能争取平步青云的机会,他们亦希望自己的女儿能够出人头地。山高多险阻,也能放我远行求学了。” 几位女学生大谈特谈万向之路和海纳变法对她们命运的影响,卫庭煦只是含笑静静地听着。 有个年纪略小,看上去不过十三四岁的女学生特别好奇又害羞地盯着甄文君看,甄文君察觉到她的目光便问道: “你可是有问题想问我。” 小娘子与甄文君那双英气十足的眼眸对上,一颗小心脏砰砰直跳,羞红了脸,声若蚊呐地开口: “甄将军,我是来自允县的陈氏阿扇。据说甄将军能过目不忘,熟读兵法经典出口成章,甄将军之才比起前朝丞相衡演也毫不逊色,不知为何要以军功入仕?” 一旁其他女学生们听闻此言,忙附和着点头。 阿仓也道:“是啊,我瞧将军可比平日里给我们讲学的先生们有趣多了,怎会冒着性命危险去北疆杀敌?” 甄文君笑道:“国家兴亡匹夫有责。民族有难,每一个大聿子民都应舍生忘死护我山河。莫非你们觉得女子不如男人,上不得战场?还是说你们觉得女子上阵杀敌这件事不够体面?” 阿扇道:“并非阿扇对女子有偏见,毕竟战场之上男女之别处处受限。且不说行军途中的种种不便,单说男女之间天生力量悬殊,若真是拼杀起来岂能敌得过男子?不是白白的送死吗?” 甄文君耐心解释道:“国家存亡之际这战场之上莫说是年轻力壮的男女,上到老翁老妪,下倒还刚满十二岁的孩子都手持武器浴血杀敌。命都要保不住,哪里还有什么不便和限制?扎营都在野外,粮草不济时得吃草根、树皮充饥,几个月都不得洗澡,人都脏到看不出男女了。你们来自天南地北,在家该都是备受宠爱,连杀鸡的刀都没有拎过。会在战场上出现的大多都是奴籍的妇女们,他们平日里干的都是气力活儿,气力与寻常男子也不差多少。真正的战场之上莫说神初时候的女子,就是男子想要出人头地能有军功都是九死一生的事。阿扇你问我为何要以军功入仕,却不知我曾是奴籍,并不如你们有今日这样好的机遇,所以你们自当该好好珍惜才是。” 阿扇没想到甄文君出身奴籍,忍不住“啊”了一声,有些不好意思愧疚道: “甄将军为国杀敌实乃大聿女性之楷模,是我狭隘了。” 卫庭煦道:“这世间其实没有什么你做的而我做不得的事情,无非四字:量力而为。好比你们上阵杀敌或许远不如甄将军厉害,可将来你们在中枢为大聿为百姓所做之事也可流芳千古。各司其职各展所长,大聿才能欣欣向荣。甄将军乃是练武的奇才,我虽也想如她一般驰骋沙场,可惜是有心而无力。” 卫庭煦一番话也让大家点头如啄米。 阿仓接着问:“甄将军,你上战场时面对那么多夺命武器,不会害怕吗?” 甄文君正色道:“刚开始的时候当然会怕。虽然我自小就听我阿母说过很多沙场典故,可自个儿置身其中时又是完全不同的感觉。最初我上战场时乃是作为私兵去的,神初年间女子还不能为官,连兵都不能算。” 甄文君说起最早去北疆时的场景,一到前线就遭遇军中叛乱,将军站在高台之上给新兵们训话之时当场被割了喉咙。 说到此处只见在场的女学生们全都咧嘴皱眉,搓着胳膊。 甄文君道:“前线的确就是这般凶残,你不知道身边的挚友什么时候会突然向你捅上一刀,更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死,会死在何处。” 甄文君说了一些关于孟梁大战的事儿,本想告一段落,有个叫阿极的娘子缠着她问个不停,问的都是行军作战的细节。 甄文君见这阿极身长体健,是个习武的好材料,便知她志向不一定只是做个文官:“你若是有意参军便来卓君府找我,你我彻夜长谈。” 阿极开心地应下,靠在一旁的卫庭煦目光在甄文君和阿极之间流转着。 有个叫做阿莜女学生看着甄文君与卫庭煦琴瑟和鸣的样子一声叹息,一旁的阿仓问道:“你叹什么气?” 阿莜道:“我在想,若如秘书监与甄将军这般倒是还好,女女成婚一文一武,实在般配。可我并不好女风,还是会寻一位如意的郎君。将来若有机会入仕,一旦有孕难不成要大着肚子去上早朝吗?这……不单是不成体统,我见过家里的嫂嫂们有孕之后的样子,实在是不便于来回奔波。” 阿仓似是想到那画面,“噗嗤”一声掩唇咯咯地笑道:“而且这孩子若是在早朝之上急着要出来,那你岂不是得当着陛下的面生个孩子?这可太热闹了,简直是大不敬啊!” 甄文君被阿莜这想法闹得面色一窘:“陛下为提拔女性地位而设立女官,凡事都要一步步来。如今先是要你们在太学院学习,而后也必定会出台一系列为你们量身打造的政策。若是女官有孕,也必然会有如同婚假一般为生产而设立的假期。大殿之上生产这种事是断不会发生的。” 女学生们前几个问题乃是女官极有可能遇到的严肃问题,聊了一会儿后女学生们对这一对妻妻渐渐熟悉,所问的问题也逐渐轻松了起来。 “甄将军,你发兵打仗离开汝宁一去就要好久吧。” 甄文君点头:“上次讨伐蓝腕贼人便去了三个月。以三个月的时间平息一场祸乱已经算是非常快了。看北边那些胡族,从明帝开始就在打,打了几十年都没能彻底消灭,依旧在不断滋扰大聿边境。” “甄将军可是有彻底铲除胡贼之志?” “若是可能,自然想将他们一网打尽,还我大聿百姓安宁。” “将军与秘书监也如寻常的夫妻一般吗?我家中有三个哥哥,大哥大嫂相敬如宾,从来都是夫唱妇随,不曾红过脸。二哥哥却十分惧怕二嫂嫂,二嫂说东他不敢往西,对二嫂惟命是从。三哥去年才成婚,跟三嫂三天两头打得不可开交,三哥还常被三嫂赶去书房睡,可转眼他们又恩爱异常。不知秘书监与将军平日里是什么样的呢?甄将军打仗一去就是好几个月的时间,秘书监怎么办呀。” 甄文君一直都在认真回答,没想到话题在渐渐往不可控的奇怪方向转移。 “难道不想念秘书监吗?你们刚刚成婚,若是甄将军要北上讨伐冲晋只怕一去经年,要如何排解妻子不在身侧的孤寂之感呢?” 女学生们依旧是讨论正经学术的表情,却让甄文君愣了一愣,下意识地看向卫庭煦。 卫庭煦收到甄文君的目光,心道:这种要丢脸的问题你就迫不及待抛给我。 卫庭煦笑道:“我不在甄将军身边时甄将军自然思念得紧,一封封信追回汝宁。人还没到战场,家中的情书便已经堆成小山。” 甄文君:“我没……” “甄将军脸皮薄,平日里都不乐意我说这些的。可思念家人乃是人之常情,又有什么可害羞?”说着跪坐到甄文君身边,点了点她的脑袋。 甄文君咬着嘴唇,努力控制着不在女学生们面前发作:“……夫人说的是。” “知道文君粘人,我也思念她,当初孟梁大战时我也去了前线和文君团聚。” “秘书监也去了?听说秘书监身体不好,几年前还坐在四轮车上。”阿仓听了之后很惊讶,“居然为了将军去了那么危险的北线,当真如胶似漆伉俪情深。” 有人开了头,对她们妻妻之间的事好奇之人便有更多问题一拥而上。大家都想了解这第一对同性成婚妻妻的故事,在礼数范围之内不注地发问。问她们谁比较顾家,一般情况下都是谁听谁的话多些…… 甄文君一改方才的健谈,越来越沉默。 卫庭煦想要终结话题之时,阿仓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 “好羡慕二位,一同经历过这么多生死。话说你们二位是如何相识的呢?据说甄将军还是秘书监的救命恩人。” 阿仓两眼放光等着甄文君回答出让众人羡慕不已的往事,没想到甄文君沉默了半晌后道: “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我已经忘了。” 第181章 诏武四年 甄文君的回答让在场的所有女学生都嗅到了一丝诡异的气氛, 纷纷闭了嘴。 画舫之上顿时鸦雀无声。 一直坐在一旁笑眯眯吃甜瓜,欣赏这对早已拆伙的假妻妻演技的阿燎自然也发现了此刻气氛不对, 立即放下了手中的瓜,指向阿仓, 吓了阿仓一跳。 “你, 知道猛达汗吗?” 阿燎眯着眼睛粗着嗓子, 充满危险地看着阿仓, 仿佛在说一个夏天夜晚的鬼故事。 阿仓:“不、不知道。” “那你知道流火国吗?” 女学生之中唯一有当武将潜质的阿极兴奋道:“我知道!猛达汗是流火国的国君,据说是个貌若天仙的郎君!比很多真正的小娘子都要美!” 阿燎迅速且成功地转移了话题, 大谈特谈当初在万向之路上遇到的重重艰险和阻碍, 还有一路上的见闻。 “原来长孙都尉也去了万向之路!” 本就对这天才都尉刮目相看的女学生们还以为她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官,没想到还去过那么危险的地方,长孙都尉的形象又拔高了一截。 阿燎并不是个喜欢吹嘘的人, 油腔滑调使人反感,而她说任何出风头的事都将自己放置在极低的位置上娓娓道来。把险象环生的场景铺设好后, 再让插科打诨的自己在其中“不小心”起到了关键的作用,从而力挽狂澜稳住了局面,也能博得听者的好感。 阿燎不仅能研制出旷世机巧,这一张能说会道的嘴和漂亮脸蛋汇聚在一个人身上, 加之天生情种的个性, 难怪能让一车青鸾娘子无怨无悔地追随她。 阿燎说她的阿诤已经回来了,猛达汗找到了他的如意女郎, 乃是追月军中最高大威猛器宇轩昂的中军将士阿由。二人没有任何媒妁之言, 竟是实打实的自由恋爱。万向之路马上就要初步贯通了, 他在大聿待了这些日子开始思念故土,打算带着阿由回流火国完婚。 甄文君曾经是追月军的中军校尉,对部下阿由是有印象的,此人是中军最高的将士,比她还要高出一头。阿由虎体熊腰豹头环眼,砂锅大的拳头砸哪儿都是一砸一个坑。即便这般强壮,阿由却是个腼腆的娘子,和陌生人说话时都不敢看对方的眼睛。 不知道这“自由恋爱”背后有多少良家妇女的辛酸泪,更不知猛达汗强取豪夺的本事有没有退步,不过,从阿燎这番说辞中甄文君得到一个特别重要的信息——万向之路要初步贯通了。 这条路甄文君亲自走过,其中的山长水远她最是明白。只用了短短三年时间就将万里险路铲平,看来李延意的确是投入了巨量的劳力和钱财。 想到此处甄文君望向卫庭煦。卫庭煦挺了挺有些发酸的腰背,和女学生们你来我往地随意聊上几句。 从前只知卫庭煦谋略了得,一向着眼大局让人想象不到。一起走到了今日,放眼大聿全境状况、未来走势和各方矛盾的暗暗涌动,甄文君不寒而栗——她才知道卫庭煦真正的可怕之处。 这次讨伐诛邪教时甄文君在聿中和聿西的近十个郡来回奔波,见识到了国内平民的惨状。 自神初六年那场席卷整个歧县的流民暴乱开始,流民之患就一直没能彻底清除。部分的流民、灾民被编入世族大家的户籍之中,或是被充入军籍。被编入奴籍和军籍的人数量庞大,说到底只是无家可归的流民中的一小部分人。 大聿名门士族的问题由来已久,全都是因为当年太祖建立大聿之后没像一般开国皇帝一般对功臣们痛下杀手,而是夺了他们的权,让他们全部远离中枢,到地方去逍遥快活,度过余生。久而久之,他们的后代继承了爵位,又再次通过铨选进入中央,成为能威胁到皇权的势力。 从武帝开始,所有的大聿皇帝做的最多的两件事,一是和冲晋打仗,二便是想着如何在削弱和利用地方士族的力量上做权衡。这些士族因祖上功勋卓越拥有非常实在的特权,那便是不用缴税。 士族们不光他们自己,按照爵位的高低,从九族到三族都可以沾光免于缴税。当初因为消化不了数量庞大的流民们将他们塞到了士族之中,导致中枢损失了一大笔的税金。若不是万向之路带来了滚滚财富,李延意想要从民间榨出税钱来恐怕得掉一地的头发。 中央无法有效地征收税赋本是非常严重的问题,可在卫庭煦的万向之路所带来表面繁荣的掩盖下变得没那么明显,亦变得没那么迫切去解决。 可归根究底,地方势力才是最大的隐患。 万向之路带来的商贸繁荣首先是地方繁荣,巨大的资金先入的是地方太守和士族的腰包,其次才是国库。也就是说万向之路最大的受益者是地方诸侯,而为了修建万向之路而下令增加劳役的却是中枢,民怨所向也是天子李延意。 甄文君猜测,万向之路正是卫庭煦为天子和百姓之间制造致命矛盾的一步妙棋。 当初万向之路的最初想法虽然不是卫庭煦提出的,但即便没有万向之路,卫庭煦也会提出别的能够赚钱的浩大工程来吸引李延意的目光,加大民间和中枢的矛盾,且让真正的蛀虫一点点将大聿蚕食。 这只是一个方面。 另一方面,数量更为庞大的流民没有成为士族的家奴也没有进入军籍,而是成为了行踪不明无法管理的“浮浪人”。这些浮浪人不仅不会缴税,还会加入黄巾义士、诛邪教这一类对抗朝廷的民间组织,甚至成为领头人。 看似在慢慢前进的大聿,实则根基早就被挖空了,卫庭煦还在帮李延意装饰着华丽的空中楼阁,让它看上去金碧辉煌,仿佛可以住一辈子。 大聿已经有两百年的历史,诸多弊病早就显露却没有有效的改革和措施能够将历史悠久的问题彻底解决。从征税难这个问题上就能看出,李延意从李举手里接过的是极为烫手的山芋,祖祖辈辈留下的问题在一点点将大聿压垮。即便是再务实再有能力的天子,想要挽回如今的大聿只怕比登天还难。 画舫滑到了岸边,阿燎在众娘子的簇拥上登了岸,卫庭煦起身时动作有些缓慢,大概是跪久了有些不适。腿疾本就没有完全好,加之甄文君那当胸一剑,如今卫庭煦能在此游河已是恢复得十分迅速了。 阿燎被小娘子们缠得忘乎所以,登岸片刻后才想起老友还在画舫之上。拨开人群,正想去扶卫庭煦时看见卫庭煦已经被甄文君一臂捞了起来。 “多谢夫人。”卫庭煦淡淡地道谢,甄文君没说话,二人的目光落在各自的方向,走下了画舫。 此时两岸的树木花草已经被修剪完毕,夏日的清新之气更加浓郁。 阿仓依旧领着头在岸边走,卫庭煦说她来请客,请大家喝茶。 一阵欢呼声中甄文君看着卫庭煦的背影,思索着她会以何种方式篡夺江山。 前朝不乏有篡位之人,篡位无非有两种方式,一是权势熏天,加九锡之后逼天子禅让。在阿母讲述的前朝故事中甄文君发现,一般禅让得来的江山都无法太长久。小时候不知道为什么,如今亲眼所见大聿种种乱象,各地起义不断,外族贼心不死,天子想要推行的改革也未必能真正落地民间,诸多矛盾都将导致和平接手之人将弊病一块儿继承。 只有将这个存在了两百年的王朝彻底打碎,在战火之下将其重组,构建一个全新的帝国,才有可能让这艘大船开得更长远。 卫庭煦也是这样想的吗? 甄文君第一次清晰地感受到了卫庭煦一步步、脚踏实地的力量,在不为人知的暗处慢慢酝酿着,即将迎来全面喷发的时刻。 一直到傍晚日落时分卫庭煦才回到府中,她和甄文君依旧是坐着各自的马车从两扇门进入府内,走在曲折的浮桥上难免面对面。 卫庭煦向她淡淡一笑,没有再找任何的话题,离开了。 甄文君回到院中,将今日所见所想都告诉给阿穹,阿穹道: “你所思虑的有理,不过李延意是否有在暗中采取策略,你我都不知晓。更何况如今卫纶濒死,只要他一死只怕卫氏一族将会分崩离析,由卫氏和长孙氏建立起的庞大党群也会遭到致命打压。现在她们谁都不会把王牌亮出来,都还在蓄势待发。阿来,咱们也要加快脚步了。” 甄文君道:“这次铲除诛邪教虽没能将阿希争取到山海都尉的位置,不过现在买官卖官的乱局依旧,想要安插进的人于朝堂之中并非难事。如今步阶已经去邀那燕行名士了,而我在南崖还有一位旧友,他一心想要回到中枢,只不过在南崖待得太久中枢没有太多的关系。若是我助他一臂之力,他必定会记得这份恩情。” 阿穹点了点头。 “你曾说过你在南崖还有土地?” “是,当初在南崖买了五万顷便宜的薄田,这些年在步阶的合土勤耕下已经变成了肥沃之地,不仅产量增加,步阶还将其扩张了十倍有余。” “也就是说现在有五十万顷地,这些年储备下来,足够一支十万大军长线作战的口粮了。” 甄文君道:“不仅是粮草,我已在剿灭诛邪教时秘密购下了平苍郡和鹿角郡的私家冶炼坊,这些冶炼坊能够用灌钢法制造宿铁,宿铁乃是最炙手可热的兵器原料,在市面上一直很抢手。一旦诸侯并起逐鹿中原,粮食将会迅速短缺,兵器也会供不应求。到那时候无论是自行消化还是向外买卖都非常可观。” 阿穹道:“我曾经说你目光不够长远,如今看来我们阿来的确长大了。其实谁也不愿被卷入战争,可我们阮家身份特殊。如你所说,只要这江山一日还姓李,咱们都逃无可逃。即便那秘卷……” 甄文君用眼神阻止阿穹继续说下去,她听见了由远及近的脚步声。 那脚步声非常轻微,停在了门口,门外之人似乎想要听屋内的动静,发现屋内安静无声之后才开口:“将军、夫人,该用晚膳了。” 这是那阿巧的声音。 “就来。”甄文君应了一声,阿巧离开后甄文君道,“阮家无法证明自己没有做过的事,无论是对当初明帝还是对现在的李延意。阿母放心,至少现在咱们已经知道提前防备。我会筹备好一切的。” 甄文君和卫庭煦都有各自的算盘,李延意却已经开始痛下杀手。 随着万向之路初步贯通,商队往来更加频繁,李延意在早朝之上大大夸奖了功臣薄兰和卫庭煦,并重赏了二人。 薄兰的名字排在卫庭煦之前本就有些不对劲,当李延意开始询问卫庭煦最近的身体状况时,早朝之上的群臣心中都不禁一叹——天子果然要向卫家开刀了。 卫庭煦的身体不好众所周知,也没什么好撒谎,李延意便以此为借口让卫庭煦在秘书署安心修史调养身子,万向之路的后续事宜交给薄兰便可。 升为将军的甄文君好不容易进入太极殿参与早朝,站在一群高品大臣之后听到了这样的话,心中难免有气。 谁都知道修史何等辛苦,并不比在风雨之中盯着万向之路轻松多少,也需要四处走访收集史料。一旦修撰有任何的纰漏都可以直接问罪。李延意这是已经将刀架在了卫庭煦的脖子上。 长孙曜暗暗回首,瞧了卫庭煦一眼,只见卫庭煦神色自若地向李延意谢了恩。 李延意定定了看了卫庭煦片刻后,散了早朝。 一整日甄文君的脑子都在飞速地转动着,待散班之后离开禁苑,远远地,她看见卫庭煦的马车停在了禁苑之外两条街的街角。 卫庭煦从马车上走下来,站在一个女乞丐面前问了几句话后便走了。随后又有一辆马车到了那女乞丐面前,马夫让她上车。 甄文君认得,那是卫家的马车。 卫庭煦为什么要秘密接走一个乞丐?甄文君盯着那乞丐看,待她转身进入车厢之内时,甄文君看清了对方的脸。 她认得此人,此人便是在孟梁一直跟随在阿歆左右的阿稳。 第182章 诏武四年 李延意火速卸掉了卫庭煦在万向之路上权力的同时, 连带着从景帝开始便存在的廷尉署一块儿都给拆了, 创立大理寺,负责中枢百官和京城之中的罪案。林奇出任大理寺卿。 这林奇是神初年间大司农林权宗族的弟弟, 林家和左家从李延意还是长公主时就一直辅佐她。当初左旭和林权都在争斗中丧命, 李延意登帝后追封二人, 且一直都在安插这两家的人到中枢重要的位置上。 尚书令左赟雷厉风行, 大理寺组建得飞快, 而曾经的廷尉关训则被调任怀扬郡, 任怀扬太守。 关训是武将出身,当初征战沙场屡立奇功, 因身负重伤才从前线调了回来。如今李延意要建立一套完全由自己掌控的典狱, 关训曾经对甄文君表现出的亲近更让李延意猜疑,不能再用。发配到怀扬没取他性命已算仁慈。 怀扬地处聿南, 和南崖相邻, 是个四季炎热的山地, 进出交通十分不便,比南崖还要偏远。万向之路不经过那儿,山路又万分难走,所以即便此地和南崖相邻,发展依旧不好。 那儿的太守换了好几任全都待不住,想尽了各种办法调任离开。如今关训受了皇命被安排到怀扬, 倒是让其他可能调任于此的人大大地安心。 关训从中枢二品廷尉高位掉下, 变成了聿南边远山区的太守, 这落差犹如从云端坠入泥中。 即将进入端午时节, 往年每到节庆送礼之人络绎不绝,虽然知道这位关廷尉乃是冰壶秋月,绝对不会收任何人的礼,可收不收在他,送还是要送的。即便最后礼被推拒在门外,能在关廷尉面前混个脸熟也是相当必要的。 这调任文书还未发下来,端午之时关府内外已是冷冷清清。 姜妄手里端了杯雄黄酒哈哈地笑:“你瞧瞧啊你瞧瞧,关奉典,你任廷尉这么多年,帮天子背了多少黑锅和骂名,如今用不上你了便将你往旁边一丢,连家奴都跑光了。这些年俸禄就那么点儿连喝口好酒都得思忖再三,马上就要远赴那东南僻壤,连个送行人都没有。你说你这廷尉当的,有什么意思。” 关训道:“关某在这个位置上恪尽职守并不是为了多拿俸禄,也不是为了离开时有多大的排场。” “那是为了什么?关奉典,你且说那诏狱里关押的都是十恶不赦之人?还不是天子一句话想要办谁就办谁?当初景帝设下诏狱就是为了除掉他的皇室兄弟们,好让自己的帝位稳固。多可笑啊,廷尉署的存在就是为了严刑逼供,诏狱就是个草菅人命的地方!皇恩浩荡,天子永远都不会错!这么多年来诏狱便是天子铲除眼中钉的武器,你就是那沾血的刀!” 姜妄将酒杯往桌上一扣,“啪”地一声碎了。 关训见他如此也不恼火,反而对他笑了一笑。 “你笑什么。”姜妄被他突然而来的笑容惹得心中一动,要知道姜妄认识他这么多年,似乎从未见他笑过。 “怎么会没有送行人呢。”关训望着他,“不是还有你么?” 调任文书下来了,由广少陵亲自送上关府。李延意催得紧,让他明日就启程。 姜妄想要说什么,关训给他使了个眼神,他好不容易憋了回去。待追月军的人走后姜妄才问他: “家当都分给家奴了,你昨日还将最后一辆马车送给了回老家的张翁,现在天子烧着你的屁股让你快点儿滚,你用什么滚呢?就最后三十两,买了马车的话用这一路吃什么喝什么?别还没到怀扬就饿死在路上,那可是天大的笑话。” 关训在外摸爬滚打这么多年,并不将这等小事放在眼里:“当初你我并肩作战时不也是吃野菜睡树上么?难道当过官便要落下一身的娇气病?走!” 关训一巴掌拍在姜妄的后背上,差点儿将姜妄拍飞出去。 “当初选择留在汝宁跟着你真是瞎眼,还不如回老家种地,不至于落到现在的地步,哎……” “怎么,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别了,我被你养懒了,种不了地,只能跟着你让你养一辈子了。” …… 两人一人背着个空荡荡的包袱说说笑笑走出汝宁城,身后是巍峨阴沉的汝宁城,前方是广阔天地和灿烂夕阳。关训回头看了一眼生活了十多年的城池,只一眼,便没有半分留恋,和姜妄并肩,向着自由的天地而行。 “奉典兄请留步!” 有人在喊关训,关训回头一看,见甄文君赶着辆马车从城中奔了出来。 “甄将军。” 甄文君从马车上跳下,对他们二人抱拳道:“二位此次去怀扬路途遥远,没有马车如何是好?这匹马来自北疆,是匹难得的良驹。马车亦坚固耐用可以抗住这一路的颠簸。奉典兄这次调任怀扬正是被在下牵连……”甄文君又拿出一个沉甸甸的口袋,里面装满了银子,“在下要事缠身无法远送,这是在下的一点心意,请奉典兄收下。” 关训就要推拒,姜妄太了解他的个性,马上挡到他身前将这一袋足够他们一整年花销的银子接到手中,美滋滋地向甄文君道谢。 甄文君将马车让给他们,双方道别。她一直看着马车一路向前,直到它消失在无尽的远方…… 自甄文君和阿穹等人从积学府搬走后,阿歆便搬了进去。 府中没有家奴,一切都由她身体力行。 阿歆在外行军打仗多年,过惯了自己照顾自己的日子,有人在旁盯着反而觉得别扭。 李延意给了她个符传,让没有官职的她可以自由进出禁苑。阿歆知道自己现在的身份非常特殊,李延意一直都想要封她为官,可是现在局势颇为紧张,李延意也怕走错一步就会遭到致命之击,毕竟敌人是狡猾的卫家,李延意需提起十二万分的警惕。 阿歆可以理解李延意的难处,而她本就志不在当官。对于官场的尔虞我诈她自小听得、见得太多,更何况谢家是如何灭门的她不可能忘记。即便从最开始她就做好了失去爱人或是失去亲人的准备,事到如今她依旧没法说服自己为李氏卖命。 重建追月军、调查阮氏阿穹的下落并将她救出、安顿阮氏母女……这些事是为了她唯一的妹妹,也是为了李延意。少年时期李延意对她的好她都记在心中,用这些年的时间将这些恩义都还给李延意,确定李延意安全后,她便会离开汝宁,去一个李延意再也找不到的地方隐居。 盛夏来临,积学府内绿荫成群。阿歆坐在树下的草席上,手中捧着沉甸甸的竹卷,皱着眉一笔一笔地在竹卷上勾画着。她年纪不大眉心却已经有了两道浅浅的印子。 树影在眼前一晃一晃地斑驳着,她却浑然不觉。 前段时间阿歆在暗中清点追月军和中枢军队人头,忽然发现军队总人数相较于诏武二年时减少了六万。这个减少的数量颇为奇怪,和平年代正是储备军队的时候,这些年来除了打了蓝腕贼人的那一仗算是中枢实打实地发兵之外,其他都是一些小起义,根本损失不了多少人,为何还会少了这么多兵?每年有多少人完成兵役便会有多少人补充进来,只会多不会少。 其中必有问题。 她派追月军的人秘密调查消失的军人都去了什么地方。 一个月后有了回报。 阿歆发现这些直属于天子的军队在两年之中被大司马卫纶派遣到了各地,用以镇压各地的起义。可是这些起义都是小到不能再小,无甚影响力的小事件,由地方诸侯镇压足够了,为什么要千里迢迢调遣中枢的兵前往? 揭开真相,触目惊心。 每一次发兵大司马府都有发兵记录,发兵簿上本该记载发兵的具体人数、相关战事,以及回朝后的剩余人数。可是诏武二年的十二次发兵记录中,发兵人数记载得极为模糊。更让阿歆气愤的是,经核实有数次发兵镇压的战事都是伪造的。密探到记录的战争地点寻访,当地居民居然不知道此地打过仗! 这些都是虚假发兵! 发一次兵便会少一批的人,表面看上去这些消失的甲兵乃是战死沙场,看上去非常合理,可掀开帷帐,里面正是卫家的狼子野心! 这些兵恐怕都被卫纶藏匿起来,训练成卫家士兵,只等作乱造反的那一日! 诏武二年之时李延意还未怀疑卫家,正是全心信任委以重任之时,卫纶竟在背地里做这样的事…… 阿歆正痛心疾首之时,忽然院门外传来一阵凌乱的脚步声,之后“咣”地一声撞上大门。 阿歆迅速将随身的剑抽了出来,没了声响来到门边。 “姐姐……” 有个虚弱的声音从门外传进来,阿歆自然认得这声音属于阿稳。 阿歆将门拉开一点,确定外面没人之后才将阿稳接了进来。 “你为何从北疆回汝宁了?”阿歆问道。 阿稳穿得破破烂烂完全就是个乞丐,她腿扭伤了,肿得可怕,本来被饿得只有半条命,一见到阿歆便又有了些力气,痴痴地笑: “姐姐就这么不想见到我么?我可是拼了这条命才来找到你的!一路上风餐露宿,不知道的真以为我是乞丐呢!” 阿歆没有被她的亢奋传染,矗在原地问了一句: “你为何知道我住在此处?” 阿稳笑容一瞬间消失,两人四目相对。 李延意今儿个特别高兴。 卫庭煦被踢出了万向之路,从此以后薄兰全权负责此贸易长廊继续开拓。薄家、左家、林家便是她能够重用的三大家族。前有三大家族冲锋陷阵,后有外戚庚家和宗族作为后盾,李延意多年来的焦虑总算有点儿缓解。 虽然庚拜曾经脑子不好使了一阵子,幸好经过敲打之后消停了。李延意不能给庚家太多的权利,可必须将庚家和自己捆绑在一块儿。一旦卫氏和长孙氏发难,庚家也是一大战力。 至于宗族李家,却是李延意最不想启用的。 当初她是怎样以长公主的身份杀了李举抢了他的皇位,她自己心里清楚得很。所以李家剩下的那些王爷她都非常忌惮,绝不可给他们得势之机。可若是卫氏和长孙氏要作乱的话,李氏还是会和自己站在一线。里外里算下来,家主将死的卫家胜算不高。 将卫家摁了下去,李延意心情大好,又找了个机会乔装成世家公子,带了两名追月军士兵溜出了禁苑。 她已经不记得上次出禁苑是什么时候了,身为天子无论去往何处都非常繁琐,身边永远跟着一大群的侍卫,憋得她难受。还是长公主之时她走遍了大半个大聿,如今困在小小的禁苑内举步维艰,闷出了一身腰腿酸痛的毛病。 今日她是打定了主意要出来走走,没告诉阿歆,想给她个惊喜。 “你为何知道我住在此处?” 阿歆面无表情地向阿稳发问,阿稳感受到她言语之间的冰冷,方才的兴奋一扫而空。 “我在汝宁城中打听了很久才打听到这儿,谢家以前的府宅都被封了,只剩下此处,我便来看看了。姐姐能先让我吃点儿东西吗?我已经好几天没吃东西了。” 阿歆沉默了片刻,走到屋子里拿了两块饼递给阿稳。阿稳抱着饼疯狂地撕咬,就像要亲口咬死仇人一般卖力。 “吃完就走吧。”阿歆给她一袋银子。 阿稳迅速将饼吃完,把银子退了回来。 “我没地方可以去。姐姐,就让我在你身边服侍你吧,就当个小家奴,或者其他什么的,做什么都可以。别让我离开你。”阿稳就像一只寻了千里总算找到主人的小狗,没想到主人根本没想要她,只能丧气地摇着尾巴,呜咽几声,心怀渺茫的希望,希望主人能够大发慈悲收留。 “我不需要家奴。”没想到“主人”如此绝情,“在汝宁非常危险,随时都有可能丢了性命。你进去沐浴换身衣服,拿了银子便走吧。” “姐……” 阿歆不再看她,进了屋子里抛出一套衣衫后再次将门关上。 阿稳擦了擦眼泪,抱着衣服去池子里洗净污垢。 第183章 诏武四年 好不容易将打结的头发梳理好, 疼得阿稳眼泪直流。 黑泥污垢渗透到了指甲和皮肤里,用普通的皂荚根本洗不干净。她看见池子边上有一排木盒, 精致的木盒之中放置着一袋袋不同香味的澡豆,以及不同功效的香药料。阿稳一一闻过去, 香味淡雅不腻, 像是精心挑选过, 很贴合阿歆的气质。木盒边上是三短两长用以搓背的浮石, 还有诸多不知道用途的洗浴物件,全都整齐地排列在池边。 阿稳虽然在北边长大没见过多少富贵人家的用具, 但是眼睛不瞎, 能看出这些东西十分精巧昂贵,没怎么被用过,大抵是谁送来布置好, 但阿歆一直都没动。 肯定的,阿歆不喜欢这些。 阿稳冷笑一声。 虽然阿歆是在汝宁长大的, 可这里根本不像她的故乡。 她就是块石头,还是在北疆被冷风吹久了完全不开化的石头。这么多年了,如果她真的能和她喜欢的那位“了不起的人”在一起,又为何会独自待在北疆? 想必是一场苦恋。 就像她对阿歆一样。 阿稳将所有的香药料都倒入热气腾腾的池子里, 抓了一大把澡豆拼命往身上搓, 浮石刮了一遍又一遍,剪干净了指甲, 才看上去像个人样。 红肿的脚踝经由热水浸泡后没那么疼了, 她从池中走出来, 走到立着的巨大铜镜面前。 镜子里是个正在发育的年轻娘子,细腰长腿,湿漉漉的头发还沾着水。水滴在她身体上汇聚,然后变成一条条小水流向下流动。 尽管参加过大战也生活在寒冷之地,可阿稳非常年轻,无论是肌肤还是眼神都饱含着年轻的气息,诱人的生命力。 她对着镜子端详了片刻,看了眼丢在池边的衣衫,什么也没穿走了出去。 阿歆坐在屋中还在继续清点消失的士兵去向,听见赤脚踏在木板上的声音。余光里看见了一具身体在慢慢靠近。 阿歆胸口微微地起伏,移开了眼睛。 阿稳坐到她面前,抱住她。 “忘了那个人吧。”阿稳将头靠在阿歆的肩膀上,“我等了你很久。” 左手垂在身侧,右手握住了剑柄,以阿歆的武艺只需手腕一转,阿稳性命不保。 “拿上你的东西,在我没杀你之前离开。”阿歆面无表情地看着屋角被剪得颇为可爱的海棠盆玩。 “你和她是不可能的。”阿稳将她又抱紧了一些。 阿歆将剑抽出了剑鞘,与此同时传来了院门被推开的声音。 阿稳一惊,抬起了身子。 “卿卿!”是李延意的声音。 阿稳诧异地看着阿歆。 阿歆道:“她是当今天子。” 阿稳惊慌之下张了张嘴,用口型说了“什么!”二字,立即站起来,满屋子找衣服。 阿歆无奈地将自己的外衣脱下丢给她,站起来道:“从后面那个窗户走,翻个院墙就能出去。” 阿稳胡乱将衣衫裹上,忍着脚痛翻出了院子。 李延意在院子里看了圈没看见阿歆的影子,想必她在屋内。这身男装让李延意行动极其自如,三两步边跑到了内院,就要去敲门时阿歆自己将门打开了。 有好几日没见到阿歆,四目相对之时李延意忍不住嘴角往上扬,若不是身后还有两名追随的追月军士兵,她真想马上抱住她的阿歆。 “你们就在这儿等着寡人。”李延意回头道。 “是!”两人齐声回应。 李延意和阿歆进了屋,就在关门的一瞬间李延意的笑容迅速消失,看遍了屋内的每个角落,最后转向阿歆:“谁来过。” 阿歆将阿稳的事情如实说了。 阿稳,又是这个人。阿歆还在北疆的时候李延意就知道这个人成天跟着阿歆,如今阿歆回了汝宁,她居然还跟了回来,居然敢跟回来? “你这表情有够可怕的。”阿歆将竹卷拿起来。 “当我将她凌迟之时表情更可怕。幸好她逃得快。” 阿歆笑了笑没再在意这件事,捧着竹卷展开,和李延意细说卫纶在暗中偷取中枢军队之事。李延意侧耳倾听,目光落在脚下的叠席上,想象着方才那个没穿衣服的阿稳是如何抱住了阿歆,想得她翻江倒海的恶心。 “陛下?”阿歆见她双眼发直,忍不住提醒了一声。 “卫纶和卫子卓这对父女配合当真默契。”李延意道,“当初卫子卓处于暗中,卫纶是掩护。现在卫子卓到了幕前,卫纶便退居幕后,在不为人知的地方悄悄储备军力。可查的兵力减少了六万,想必不可查的数量更加庞大。” 阿歆道:“保守而言起码有八万以上。” “可是八万人不是个小数目,卫纶要藏在什么地方?汝宁是不可能藏了,莫非藏于他的老家平苍?”李延意不解,“无论藏在什么地方都很明显。一旦被发现便是实打实的造反,阖族掉脑袋的罪,卫纶竟如此大胆?” “陛下,若我是卫纶,别说八万,即便有八十万交于我手中也能完全不露痕迹,陛下想查也查不到。” “哦?” “手握重兵并非要将他们聚集在一块儿。卫氏在平苍乃是最大的士族,光是嫡系可以追查的土地就有上万顷,更不用说数量庞大的旁支。平日里将士兵打散到各家当家奴,甚至分给他们土地让他们成为一般的农户,不仅能够自行耕种屯粮,还能有效防止中枢追查。” 阿歆说得不无道理,李延意心事重重,顿时没了私服出访的轻松惬意。 “不过陛下不必担心。”阿歆宽慰她,“如今禁中的追月士兵已逾两万,我还会继续将这支军队扩建。不出两年定能交给陛下一支战力卓越,能以一敌十的精英军队。其他可供中枢调用的军队加起来有三十万以上,卫氏和长孙氏想要反,并没有那么容易。” 听罢阿歆的话李延意并没有任何开心的情绪。 “追月军是你离开前送我最后的礼物吗?”李延意推开通向花园的门,负着手走出去。 阿歆跟随在后,来到池塘边。 “我不喜欢你称呼我为‘陛下’,即便以前咬牙切齿直呼我的名字都好,都让我知道你还是在乎我,你我还有前路可谈。如今你一口一句的陛下,是在讽刺我还是在恨我?当初诛杀谢家的确是我所为,可这是政斗的结果,不是他死便是我亡。这件事我以为你很早以前就明白了。不知当时若是你阿父赢了,如今你会怎样思念我。每每想到此事,我竟有些……” 阿歆打断她:“如今豺狼当前,并不是适合谈这些事。所有的事情发生便不可逆转,哪有什么‘假如’‘若是’。我早已接受一切,没接受的是陛下。” 李延意猛然回头,阿歆想要再说什么,却见李延意红了眼眶,千言万语便卡在喉咙,没再说。 李延意知道,无论她们二人之间的关系如何僵化,只要她一落泪阿歆便只有认输这一条路。 什么都不再说,李延意环住阿歆的腰,亲吻她。 “只有你才会是我的皇后,是大聿的皇后。”李延意唇齿间的香味和她蓬勃的野心一样明显,“马上就要实现了。只有你登上这个位置我们才可以联手握住江山。有多少快乐的日子在后面等着咱们,阿歆,你不要再固执了。” 阿歆只是闭着眼,沉浸在她柔软双唇的甜蜜之中。 本该开心的私会以一种诡异的方式开场,在更加诡异的气氛下结束,李延意知道自己甚至没能将阿歆送上极乐之巅。 结束时二人都很疲惫,一身的汗。 阿歆将脸埋在李延意的怀里,双臂将她扣得很紧。 …… 李延意离开积学府的时候阿歆弯腰矗立于门口,向她行天子之礼。 李延意意犹未尽地离开,坐上了马车后怎么想都觉得不安,汝宁城这么大,那阿稳人生地不熟,如何能够光凭打听就准确找到阿歆的住处? 莫不是有人刻意指引? 一直在暗中保护阿歆的阿烈此时正在李延意的马车之中,并向李延意汇报了方才发生的事,果然和阿歆亲口所说一字不差。 除了对阿歆坦诚的安心之外,阿烈的汇报让李延意眼中也有了几分凌冽的寒意,唇角稍稍扬起: “她在乎这个阿稳。” 尽管李延意十分清楚这个阿稳不会成为她的威胁,可她太了解阿歆了。别人都当她铁石心肠,其实她才是最心软之人。当初在孟梁和阿歆并肩作战上是这个阿稳,之后北疆相伴的也是她。当卫家被彻底铲除之时,阿歆极有可能离自己而去。到那个时候这个阿稳却能一直伴随她身边,无论用什么身份,都是身为天子的李延意所得不到的。 李延意握着竹简的手青筋暴起,久久地看着阿烈。“杀”字在她口中转了无数次,最后化为一声叹息。 “那个阿稳没地方可去,肯定还会回积学府。你且继续留在府中给寡人看着那个阿稳,莫让她伤了阿歆,也留意她的去向,和什么人联系。” “喏!” “还有,将阿歆屋里的叠席都拆了重新铺。今天她穿的衣服也都烧了。” “喏……” 阿烈下了马车,一个滚身消失在黑夜里。 阿稳果然回来了,死皮烂脸地求一个睡觉的地方。阿歆将自己的卧房让了出来,自己睡在书房。 好几日阿稳都没发现阿烈的存在,阿歆怕阿烈独自一人在树上待这么多天寂寞,便和她聊聊天。 “天子让你来杀阿稳?” 阿烈没有回答她,身影一晃,她藏匿的那棵树轻轻摇摆,此人消失不见。 阿稳一瘸一拐地从屋里出来问她:“你在跟谁说话。” “现在就离开汝宁。”阿歆说,“如果你不想死的话。” “那个女帝要杀我?” 阿歆没再搭理她。 “她要杀我的话,姐姐你会救我吗?” 阿歆将她的剑抽出来,小心翼翼地擦拭。 “所以我这个人的死活,你根本不关心。姐姐,你心肠真狠。” “我已经警告过你,是你不愿意走。” “你在哪儿,我就在哪儿。你不喜欢汝宁,你总是要离开的。你也不属于禁苑,你属于更广阔更自由的地方。你的身份注定不可能进入禁苑,不可能被现在朝堂上的那些人接受,更重要的是你过不去自己心中这一道坎。你肯定要走的,李延意不会跟你一起走。到最后能陪着你的是我。” 阿歆叹了口气,回头看着眼泪流了满面的阿稳道: “我想忘了她但是忘不了。多少次我想要离开可是离不开。就算我真的走了,这辈子也不可能忘了她。” “怎么不可能!人这颗心最擅长的就是遗忘!五年!十年!你总会忘记她的!” “不会。”阿歆说,“她就是我的心。” 阿稳闷了三日后,背着一个布包来找阿歆:“我要走了。” 阿歆正在写着什么,嗯了一声,没有抬头。 阿稳哭个不停:“如果我真的死在女帝手里,姐姐你会有一丝怨恨她吗?” 阿歆叹了口气:“我谢氏一门都死在了她的手里。我劝你离开,只是觉得生命可贵希望你能珍惜。我已经为你备好了马车,托了陈叔送你回家。” “我早就没家了。” 阿歆写字的手顿了顿说:“车里有足够的银两,想要去任何地方都足够了。” 阿稳走了。阿歆总算是松了口气,她的小命算是保住了。 阿歆将写好的新一轮追月兵征募书卷好,四周一片死寂。 她在原地跪坐片刻,走到了院子里。 院子里依旧很安静,没有任何风和人声。树上也没有人。 一直都在暗中跟随着她的阿烈不在。 烈阳之下阿歆出了一身冷汗,立即将马从马厩里拽了出来,向着城外狂奔。 出了城,官道上来来往往的车轮印很多,混乱她的判断。 她沿着官道向前追,发现一片被倾轧得乱七八糟的草丛。顺着草丛往深处奔,忽然而至的悬崖让她心中轰然一声,紧忙勒住了缰绳。 悬崖之下是阿稳乘坐的马车。 阿歆一身的伤绕远路抵达山崖之下时天已经完全黑了。她找到了阿稳和马夫的尸体。 阿稳扭曲的脸上依稀可见惊恐的表情,阿歆将她的眼睛合上,静静地陪了她一会儿后。 尘归尘土归土,在外的魂儿总要回故土。 阿歆送阿稳的尸体回了老家孟梁,一去便是三个月。 第184章 诏武四年 阿歆走得无比匆忙且莫名其妙, 一开始李延意根本不知道她去了什么地方, 就连阿烈也都跟丢了。 “跟丢了?” 紫宸宮内的人全部被遣走了,高高的石阶顶端放置着一个炉鼎, 炉鼎后十二根巨大的雕龙石柱以扇形排列。以前紫宸宫是露天的, 多数为大臣庆功的宴会和筵席都在此举办。 如今已经变成了炼丹房。 李延意叫人将紫宸宫之顶盖上一层厚厚的布盖, 从外看不清里面的动向。 李延意站在石柱和炉鼎之间, 目光落在炉鼎转开圆盖的一个小孔内, 热气不时从小孔里冒出来, 她保持着距离没有靠太近,否则热气极有可能伤了她的眼珠。 透过这个小孔可以看见她的“黄龙丹”在慢慢成形, 再过月余就可以和阿歆一块儿服用, 没想到偏偏在这个时节骨眼阿歆不见了。李延意心里有气,对阿烈的语气也不太好——即便阿烈浑身被蛰得都是红肿的包。 “是……”阿烈跪在地上, 不敢看李延意, “本来那日一早阿歆娘子叫了马车让那个阿稳离开, 奴便跟上去看看阿稳是否真的离开汝宁,想要确定她的真实去向后再来回报给陛下。谁知阿稳的马车刚出了汝宁城奴就被一群从天而降的野蜂缠上了。” “野蜂?”李延意这时才将目光转向了阿烈。 “那群野蜂不知从何而来,奴这一路上虽行得快,确没有碰到任何的蜂窝,如何那群野蜂会逮着奴一顿狠蛰,奴实在不明白。奴是投到泥沼里才躲过一劫。待奴从泥沼里爬出来再去找阿稳时, 发现阿稳的马车已经坠下了山崖, 阿歆女郎也赶到看到了这一幕。” “当时阿歆有看见你吗?” “没有, 阿歆娘子急着下山崖确定阿稳的下落, 没有发现奴。” “阿稳的确死了?” “是的,阿歆娘子找到了她的尸体,随后带着她的尸体买了口棺材往北边去了。奴跟了一天之后体力不支,浑身毒素发作实在走不动,这便返回汝宁了。还没进城便昏在了路边,幸好路过的胡族商队将奴救了,今日刚刚醒来便来向陛下禀报。” “你的毒清除了吗?” “奴已无碍,只是阿歆女郎……” 李延意丝毫不急:“阿歆定是将阿稳送回孟梁老家安葬了,没事,过段时间便会回来了。” 阿烈还是不太安心:“如此一来,阿歆娘子是不是觉得阿稳是奴杀的?从而误会陛下?” “也不算误会。”李延意道,“本来寡人就容不得她,若是她晚半天离开汝宁便会死在汝宁城中,现在不过是换了个地方死而已。” 阿烈道:“只不过,那阿稳明知陛下和阿歆女郎的感情依旧死皮赖脸留在汝宁,陛下因此而杀了她,与她知难而退已经选择离开陛下依旧杀了她,在阿歆女郎看来还是很不一样的。” 李延意冷笑一声道:“就说那阿稳如何能找到阿歆所在,原来这背后又是有人在指引。” “陛下的意思是……这一切都是卫子卓安排的吗?” “她根本不用全程安排,只需告诉阿稳积学府的位置就好了。幕布拉好灯光完备,角色一一登场,只要在最后引蜂障眼,结果自然水到渠成。哼,卫子卓啊卫子卓,你若是将这脑子放在辅佐寡人江山社稷之上该多好。” 李延意让阿烈前往孟梁寻阿歆的踪迹,继续暗中保护她。 阿烈走了,李延意从紫宸宫中出来时见尤常侍在门外候她多时。 “陛下,您已经有十日没去长宁宮了,太后思念陛下,担忧陛下身体,特意让御膳房准备了晚膳,邀请陛下今晚去长宁宮。” 李延意正要说什么,尤常侍补了一句:“两位小皇子最近开始写诗了,也有一些经学上的问题想要请教陛下。他们都万分思念着陛下呢。” 如此说来有多久没去长宁宮就有多久没见过牧儿和恭儿了。其实这两个小皇子对她而言不过是用来搪塞庚太后,不是自己亲生的没什么感情。她不信这世间之大没有真正的女女生子的秘术,“黄龙丹”便是她新的希望。 李延意“嗯”了一声,不像是答应也没说不答应,从尤常侍身边离开了,一群追月军士兵迅速跟了上去,将她保护得严丝合缝。 尤常侍望着天子军队浩浩荡荡的背影,含笑缓缓眨了眨眼,返回了长宁宮。 崇文坊摇星府。 卫庭煦从马车上下来,小花和一众卫家家奴搬了数十件的礼盒跟随其后。摇星府的护院看见卫庭煦纷纷向她施礼。 她穿过写着“珠缨炫转星宿摇,花鬘斗薮龙蛇动”的照壁走入院中,穿过层层叠叠如梦如幻的芙蓉花海,终于看见了池畔回廊。摇星府的主人阿燎正坐在回廊边给阿诤递帕子,陪着她一块儿哭。 “宝贝阿诤可别再哭了,看得我这一颗心都碎了。这一双星儿似的眸就连哭起来都如此好看,可我毕竟是舍不得你哭的。那些蜂不可留,我知道你养它们花费了很多心血,烧了可是要了你的命呀……”阿燎说着说着比阿诤哭得还要伤心,倒是让阿诤反过来安慰她。 “你哭得这么难过做什么,又不是你的蜂。” “若是我的蜂我才不哭,就因为是你的我才难受。” “行了行了,你这一张嘴比蜜甜。”阿诤看了眼脚边的火箱,所有的蜂都被关在里面,只要踩下踏板里面便会燃起烈火,所有的痕迹便会消失得一干二净。 阿诤叹了一声,狠心踩了下去,一瞬间所有的蜂都被烧死。 阿燎捂住阿诤的眼睛不让她看,两人打情骂俏了多久,卫庭煦就站在回廊尽头等了多久,直到阿诤看见了她,才将阿燎一把推开。 “打扰二位了。”卫庭煦道。 “还真是打扰……”阿燎十分不满地将折扇重新拾起,“哗啦”一声展开,扇扇脸上的红热。卫庭煦先为了烧蜂之事向阿诤道歉,再叫小花把礼物搬来给阿诤娘子挑选,让她挑完之后剩下的再送给府上其他娘子。 阿诤挑了几个她最中意的步摇和胭脂便走了,卫庭煦让家奴们给娘子们送礼去,小花跟着自己和阿燎到茶斋中煎茶一叙。 小花手脚麻利,很快就将茶煎好,端给阿燎之时阿燎盯着她看了许久。 “小花娘子这毒一解,不仅样貌迥异,就连身形也都完全不一样了。先前那般强壮也都是因为毒素遍体而浮肿的么?” 小花没搭理她,卫庭煦敲了敲她脑袋:“先谈正事,文君去南崖了。” “哦?”阿燎看卫庭煦一眼看小花三眼,“南崖?去南崖做什么?” “必定是继续收购田地囤积粮食,然后再挑选合适之人带回汝宁。” “那个步阶和阿希都被她安排进中枢了,官阶不高,可都是中枢要职,文君的眼光很准。” “那岂不是对咱们不利?” 卫庭煦含笑点头。 “如今李延意都赶你去秘书署专心修史了,文君妹妹也和你唱反调,不说那一向权尊势重的左家和林家,就连薄家也日益壮大,你竟丝毫不担心?还是说你有十足的把握让文君妹妹回到你身边?” 卫庭煦摇了摇头。 “那你……” “不破不立,可现在文君越来越有自己的想法。如今她正在有条不紊地未雨绸缪,她已经成为我无法掌握之人。” “无法掌握……”阿燎摇曳着扇子,“若是无法掌握不觉得心中不安吗?” 小花将煎好的茶递给卫庭煦之时,听到她说:“心中不安且无法预计才是乐趣所在。” 甄文君的确去了南崖,亲眼见识了万向之路的盛况后在宿渡见了朱毛三,将他接到了南崖,在最好的酒楼吃了一大顿后告诉他这几天好好收拾一下,三天之后便出发了。 “发出?去哪里?”朱毛三手里还握着肘子,一嘴油看着他这义妹。 “自然是去汝宁。”甄文君酒喝得有点多,脸色略略发红,扶着朱毛三的肩头。 “汝宁?” “对,汝宁。”甄文君道,“朱大哥不是一直想要回汝宁么?这宿渡成天如火炉一般热死个人,就算万向之路已通富庶了不少,可再怎么说也不如汝宁啊。” 朱毛三立即将肘子丢了,抓住甄文君的手眼泪说下就下,吸着鼻子叹了半晌才开口:“大哥听说妹妹现在已是荡寇将军,是天子身边的红人!大哥以为你早就将大哥忘了呢……没想到……真是没想到我老朱还有离开宿渡的一日!” 朱毛三握肘子一手的油,此刻抓住甄文君哭得屋顶发颤,甄文君丝毫不嫌弃,还将自己随身携带的帕子递给朱毛三擦眼泪:“大哥这是哪的话,小妹既与你结拜咱们就是异姓兄妹,自然有福同享!小妹在京中摸爬滚打这么些年总算积累了一些人脉,如今这荡寇将军虽是个杂牌将军,可说到底也是将军,说话还是有些分量的。只不过要委屈大哥了。” “委屈?” “大哥在宿渡好好地当着南安将军,回到汝宁的话只能先在小妹手下当个校尉……” 甄文君还没说完,朱毛三立即伏在地上,用力磕了三个头,磕得额头上血花四溅。甄文君赶紧上前将他扶起来:“大哥你这是做什么!”一旁的步阶和酒家里其他食客都被朱毛三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 “妹妹,不怕你笑话,老朱这辈子只有一个愿望,那便是去大聿都城汝宁看上一眼。老朱今年已年近五十,虽有个南安将军的头衔,可说到底就是个流放在外的屠夫,无论立了什么功绩明帝看不上我,让我留在宿渡,一待便是二十年。这破头衔老朱不在乎!老朱只想在有生之年离开这个安乐窝,重新上战场杀几个胡子!别说是校尉,就算是个敢死的小卒都好,妹妹……”朱毛三抬头看了眼甄文君,又用力磕了几个头,“妹妹,你是老朱的贵人!老朱一定会记得妹妹恩情,以死报恩的!” 甄文君被他说得心中火烧一样地热,赶紧将他扶起来,擦掉血:“大哥,你我志向相同又乃莫逆之交,说什么报恩岂不让人笑话!从今往后关山飞渡横戈盘马,我们兄妹二人同生共死!” 朱毛三将这些年落魄宿渡的委屈与不甘痛痛快快地哭了出来,翌日便精神抖擞,整个人仿佛年轻了十岁,一大早翻了山头热得一身大汗淋漓,说要先将这大肚子减下去。 甄文君阿穹和步阶一块儿去看了宿渡的地和粮仓,算了算储藏的粮食,比预计的还要多。 赛麻沸储存了整整一百缸,甄文君试过药效之后非常满意。 粮仓丰足金银满地,甄文君在合上私仓大门的那一刻信心十足。当时在宿渡买下五万顷薄田时只不过想要给自己留一条后路,没想到如今成了她最大的后盾,万分庆幸。 此次南行甄文君是以带阿母看病为由请的假,李延意特批了一个月给她。眼看假期就要用完,她带上朱毛三等人一块儿返回汝宁,返回那个汇聚了无数人野心的混沌中心。 天色渐晚,李延意来到长宁宮前下了马车,经过浮桥往里走。 说起牧儿和恭儿,李延意有些犯愁。若是黄龙丹还是不能让她和阿歆有后,那么牧儿和恭儿要选谁立为太子?说到底恭儿还是比牧儿要聪颖一些,也是女孩。她这一代女帝千秋之后合理而言是要再一位女帝巩固女性的地位,恭儿会是比较好的选择。 可若是这样,世人会不会觉得她喊着平权的口号,实则在打压男性? 李延意在双目发滞地思考着,思绪被小孩的笑声打断。 远远地她看见一男一女两个小孩儿正在玩耍。女孩儿正是恭儿,另一个是个穿着奴婢衣衫的小男孩。奴婢小孩儿野蛮地用力一扑,恭儿大叫一声跳着逃到一边。 长宁宮内怎么会有这么小的奴婢?李延意从未见过。 李延意凝神望去,只见那小奴婢站了起来拍拍身上的土,咧嘴一笑,这一笑吓得李延意心内轰然一声,脸色骤白。 这小奴婢长着两张嘴,一张横着一张竖着,他那一笑从竖着的唇瓣里露出粉红色的肉和白森森的牙,畸形的面容带着兴奋,盯着恭儿诡异地笑,就像要将恭儿吞了似的。 “我来啦!” 小奴婢再次冲向恭儿,恭儿咿呀呀地叫着狂奔,李延意竟冲上前去一脚将兔唇小孩踢飞。 第185章 诏武四年 兔唇小孩本和恭儿玩得开心, 被突然踢飞,在地上滚了两圈, 皮糙肉厚的一点事儿都没有,重新站了起来。一改方才的欢乐, 有点儿发懵地看着踢倒他的女人, 再看了看一样惊魂未定的恭儿。 眼前这个女人与他见过所有的姐姐都不一样, 凛若冰霜双目藏火, 像是天上的神仙又如地狱战神。追月军士兵齐刷刷地从那人身后展开,将小孩儿围了起来。小孩儿被吓得缩成一根棍儿, 连呼吸都屏住了。 “你是谁。”李延意逼近, 问他。 小孩儿不过四五岁的样子,从未见过这样的场面,哆哆嗦嗦地一个字都没能说出来, 反而尿了裤子。 恭儿圆眼珠子一转,“哎呀”一声倒在了地上, 捂着肚子大叫。 李延意心烦气躁地回头瞧她,见她在地上满地打滚,小脸都憋红了,不耐地问道:“你又怎么了?” “母皇, 儿臣……肚子好痛……好痛啊儿臣是不是要死了!” 追月军的士兵将她抱了起来, 恭儿谁都不要就要李延意,李延意只好把她抱到怀中, 为她擦去额头上的汗:“叫御医。” “喏!” “母皇……”恭儿生怕李延意离开似的, 用力拽住她的袖子。 李延意道:“你知道什么是死?就在这儿胡说。” “恭儿没有胡说, 母皇,恭儿的肚子真的很痛……”恭儿一边躲在李延意的怀里撒娇一边向兔唇的小孩儿使眼色,让他快点儿走。 兔唇小孩领会了她的意思,转身要逃,一下子撞上了穿着厚重铠甲的追月士兵,差点将小鼻子撞平,“哎哟”一声摔了回来。恭儿心里嫌弃地“啧”了一声,索性闭上了眼睛圈住李延意的脖子认真装死。 “你母亲可是姓冯?”李延意抱着恭儿回头问那兔唇小孩。 “是、是……”兔唇小孩趴在地上不敢抬头。 “你们母子不是一直都在永和宮中吗?宫外有专人看守,你是怎么出来的?” 他被吓得脑子里一片空白,哪里答得上来,李延意要再问时,尤常侍从长宁宮中走了出来。 “拜见天子!”尤常侍伏地行礼之后站起来先是对恭儿道,“小殿下不可胡闹,速速从天子身上下来。” 恭儿又赖了一会儿才不情不愿地下地。 “天子已经到了门口怎么不进去?太后等天子已经许久了,特意让老奴出来瞧瞧。” 李延意向追月军的士兵使了眼色,这些由阿歆选拔上来的士兵非常聪明且忠诚,常常跟随在李延意身边的这几个已经能够做到从李延意的一个眼神中就能猜到她的意思。 士兵们点了点头,将兔唇小孩拎走,很快消失在长宁宮前。李延意牵着恭儿走进长宁宮,李延意问她: “你怎么会和那个小奴认识?” “恭儿不敢欺瞒母皇,可恭儿说了也怕母皇生气,恭儿很为难。” 李延意笑着看她:“这世上还有你害怕的事儿?刚才装肚子疼骗母皇,现在可还疼?”说着便在恭儿的肚子上挠了一把。恭儿咯咯地笑,将衣服整理好后给李延意跪下了: “之前恭儿顽皮差点掉入井中,幸好有那小奴搭救才捡回一命,那小奴是恭儿的救命恩人。母皇一直教导恭儿要做个有情有义知恩图报的人,恭儿不敢忘记,所以刚才才会撒谎骗了母皇,还请母皇降罪。” 李延意道:“你这么一说寡人若是罚了你寡人不就是昏君了吗?起来吧。” 恭儿大喜:“谢母皇!” 李延意带着恭儿走入长宁宮内,见牧儿正在背诵古诗,庚太后坐在一旁听,微眯着眼睛跟着他稚嫩的声音不住点头。桌上放了几盘凉菜,李延意一来几个小黄门便迅速将剩下所有的菜都端了上来,热气腾腾的珍馐摆了满桌。 李延意盯着小黄门看,小黄门放好了菜立即下去了。 庚太后摆了摆手:“天子不必和他们计较,他们都是哀家让尤常侍给叫回来的。你母后年纪大了,还是让他们伺候着省心。天子折腾的那帮追月军各个凶神恶煞的,让人看了害怕。” 李延意没说话,在对面坐下,让牧儿和恭儿先下去。 “母皇,牧儿还没背完呢。”牧儿却不愿意走,“皇祖母说了喜欢牧儿背诗给她解闷!” 恭儿在一旁听得都着急,暗地里拽了他衣角一把。 “你拽我作甚!”牧儿不乐意地挥了挥手。 恭儿没再搭理他,向李延意和庚太后施礼后便离开了,庚太后亲自开口让牧儿下去他才闷闷不乐地离开。 母女两人围着一桌菜吃得很慢。李延意手里拿着箸心思早就飘到了别的地方,吃了什么都不知道。当她心思回到长宁宮中才发现庚太后根本没有吃,而是一直看着她。 “您在看什么?”李延意不喜欢她这样不说话只是注视,简单的沉默都让她烦躁,压着火气丢出这一句。 “我在看我的怀琛,自从她成为天子之后越来越陌生了。” 李延意继续夹菜。 “以前她是个意气风发的人,爱笑,如今的天子总有这么多烦恼围着,为母的想要见自己孩子一眼都这般难,见着了却只有一张冷脸,不情不愿。哀家老了,近来时常梦见你父皇,不知让你当这个天子究竟是对还是错的。” 李延意将箸“啪”地拍在桌上,吓了庚太后一跳。 “母后可是后悔了?可惜李举已经在地底下烂成一滩泥了!”李延意“呼”地站了起来,膝盖刮在桌上“吱嘎”一声将其蹭歪了,一桌精致的饭菜撞得乱七八糟,“母后扪心自问,扶持寡人登基没有半点私心?如今却又来指责寡人的不是。自寡人登基以来母后就对寡人处处不满!处处阻挠!如今两个皇儿伴随母后左右,母后还有什么不满意?寡人这个天子当得真是心苦!士族们全都想着从寡人的江山里挖一块肉!寒门子弟中可当大用之人寥寥无几!而陪着寡人一路走来的心腹之臣却是怀有二心之人!汝宁!”李延意指着屋顶,怒叫道,“有多少冤魂在这里瞪大了眼睛等着、盼着寡人死!自寡人登基之后,这座禁苑就成了寡人的牢笼,如今母后又何必提什么从前?从前的李延意搁在今日只会叫那些怀有私心的臣子们拆骨食肉!” “怎么。”庚太后道,“咱们母女沦落到连句话都说不上了么?” 李延意平平稳稳地坐回原地,闪着金光的箸还拿在手中。 她找了许久找到了最标准的笑容,抬起头看向庚太后:“母后说什么呢,怀琛哪有不情不愿了。只不过方才在长宁宮外被吓了一跳,到现在还心有余悸罢了。” 庚太后皱起眉头,不知道她在说什么,她便将刚才遇到兔唇小孩儿的事跟太后说了。 听罢庚太后仿佛吃了死老鼠一般,直犯恶心,一把握住了李延意的手:“那是……冯徙倚当年留下的孽种!” “正是那个孩子。” “当初为了堵人口舌便没有杀她们,她们一直都在永和宮内有专人看管,应该没办法自由出入啊,怎么会跑到长宁宮来了!莫不是要来寻仇?” “寻仇倒是不敢,长宁宮里里外外这么多护卫,一个疯婆子和一个小孩儿就算插翅也飞不进来,这点母后大可安心。只是另有糟心之事,那畸儿居然设计接近恭儿。” 李延意将先前恭儿所说的话转诉给庚太后,庚太后有点儿怀疑:“那畸儿神初十一年生的,到现在也不过五岁,冯徙倚早就疯了,又如何会设计接近恭儿?” “若是背地里有人教唆便另当别论。” “怀琛,你是说这一切还是那卫子卓所为?” 李延意吃了口菜,冷笑:“不只是这件事,她甚至在离间我与追月军。” 其实是利用阿稳来破坏她和阿歆之间的感情,但李延意不想在庚太后面前提到阿歆,便以“追月军”替代。 说回来其实也没说错,卫庭煦想将阿歆从她身边割离,说到底就是想分裂天子与天子禁军之间的关系。现在的追月军是阿歆一手组建,虽说她们效忠的是天子,阿歆依旧掌握着极大的话语权,这是在新的追月军组建之初她和阿歆就已经约定好的。甄文君要用,甚至已经提拔到了追月军中郎将这个高位,也给了荡寇将军的头衔,不过不能给她实权。好比这把刀双刃刀先磨利了放到一旁,别伤了自己,情非得已之时再启用。 不得不说卫庭煦的眼光很毒思路清晰,她明白追月军并非掌握在甄文君这个中郎将的手里,这支守护着李延意,守护着禁苑安危的铁甲最有可能的击破点在阿歆身上。击破阿歆,将甄文君重新抬上去是卫庭煦的想法,她还是很有把握能再次掌控甄文君的。 “可,卫子卓如何有通天的本事,能够在禁苑中布下天罗地网?如何能在千里之外谋划到之后的种种?”庚太后说,“怀琛,你莫不是将她想得太可怕了。她再聪明也不可能策无遗算,也许她正是知道你对她的顾虑,以此声东击西来迷惑你,让你分心啊怀琛!从前我让你早在各家只之中挑选后妃,不仅是希望你早日得一嫡子传承皇位,更重要的是,自古以来后宫便是平衡前朝实力的手段之一。眼下最重要的是早点立下太子,只有太子定了整个大聿的根基才能稳定。牧儿和恭儿,你觉得谁更合适?” 庚太后这番话的前半段的确让李延意琢磨出些滋味来,后半段急转直下,烦躁的情绪再次被激发,李延意道:“牧儿和恭儿都还这么小,怎么定?若是现在就确定,日后太子愚钝的话难道还要废黜吗?此事寡人自会定夺,母后不用操心了。” 李延意走后,庚太后诵完一遍佛经后把经书合上,心中的烦郁却没有减轻几分。抬了抬手,一旁的尤常侍便将卷好的芙蓉散递上。 一番吞云吐雾后,庚太后蹙起的眉心舒展开来,叹了一声。尤常侍知道太后每次服用完芙蓉散都要食一碗冰过的蒲桃酒,从来都是一早备下的,这会儿及时的奉上:“太后,请用。” 庚太后捏着薄薄的琉璃酒盏,瞥了尤常侍一眼:“说吧,何事?” 尤常侍挥手屏退了一旁伺候的婢女,近前在太后耳边小声地说了几句。 庚太后眉头几不可察地一皱随即恢复平静,冷哼一声道:“我当她今日为何发了这么大一通脾气,原来是那谢氏离了汝宁。” 尤常侍跪了下来轻轻地给太后捶着腿,忧心忡忡地:“奴也是为陛下担忧,陛下如此重情实在是对江山社稷无益啊。” 庚太后将酒一饮而尽:“连你一个黄门都通晓的道理,我儿竟执迷不悟。”她眼中泛起一丝涟漪,看着尤常侍问道:“你说那个秘书监卫子卓想见我?” 尤常侍手上的动作没停,点头应道:“想来是陛下对卫家打压的狠了,这小娘子走投无路求到太后您这儿了。” 庚太后点点头“嗯”了一声,也不知是认同还是随口答应着,手指在酒盏上摩挲了一番后道:“你挑个日子宣她过来吧,哀家也想看看这个大聿第一女官是个什么样人物。竟叫我儿如此忌惮。” 每次来长宁宮都不得安宁,李延意陪庚太后匆匆吃完饭后离开,登上马车之时追月军的人上前来报,说冯徙倚和那兔唇畸儿已经杀了,连带着永安宫所有看守侍卫全部就地正法。 李延意点了点头,就要将布帘放下时发现暮色之中恭儿就站在不远处,手里还捧着要孝敬她的水果。 很明显她听到了追月军的话,被李延意流转而来饱含杀意的目光看了个正着,惊吓之时水果掉了满地,急忙跪下: “儿臣……儿臣什么都没听见!什么都没听见!” 李延意将要把布帘放下来之时,恭儿抬起了头,递过来一个眼神,李延意清清楚楚地记下了这个眼神。 马车前进,追月军整齐的脚步声跟随在后,李延意坐在车内,回忆起方才恭儿看她的神色。 怨恨?畏惧?还是其他什么情绪?李延意居然有些看不透这六岁孩童在想什么。 恭儿像一个人。 李延意不断地转动着手中的佛珠,一颗一颗快速地拨弄着。 卫庭煦,太像卫庭煦了。 那个说一藏十的卫庭煦,捉摸不透的卫庭煦,恭儿实在太像她了。 想到此处李延意不寒而栗,让马车调转方向,去了紫宸宫。 她等不及了,必须现在就吃下她这一份的黄龙丹! 让人把黄龙丹从炉鼎中取出,放入琉璃盆中,递到李延意面前。 李延意将其捏在手中,着了魔似的看着它,将它放到了唇边。 所有的迫不及待汇集在此刻,让她心内狂跳。 可到了最后,她没有吃。 李延意看着紫宸宫的顶棚许久,将黄龙丹重新放下,悬在半空中,想到什么忽然将它丢了,仿佛被它狠狠咬了一口。 追月军的士兵面面相觑不知道陛下这是怎么了。 “水!”李延意唤了一声,立即有人递上盛满清水的水盆。 李延意洗手,疯狂洗手,洗了一遍又一遍,几乎洗脱了一层皮。 第186章 诏武四年 季夏时节, 汝宁城中连绵松柏清翠苍劲。从望君山到城中各坊, 自禁中苑囿到私家庭院,林麓丰饶嘉卉蓊郁, 看似宁静祥和的季节里, 却藏着让人不安的动荡。 一封北疆紧急军情送抵汝宁尚书台, 尚书令左赟看了军报后触目惊心, 放下手头所有工作, 立即送到了御书房中。 “胡贼南下!北疆告急!” 李延意早就料到了秋天过后冲晋将会再次犯境, 几乎每年这个时候北疆都会有一波动荡,却没想到今年来得这么早。 很明显想要打大聿一个措手不及的冲晋似乎有更大的打算。 储备了多年的军力和长期的试探让他们信心倍增, 趁着万向之路刚刚建成大聿国内军力辎重的储备尚且不足之时发动进攻, 气势汹汹。 总管天下兵马的卫纶依旧病重,早朝之上李延意让尚书令左赟和大理寺卿林奇共同举荐人才, 前往北方拒敌。 左赟道:“如今薄钦将军和庚釉副将镇守孟梁, 握兵五万, 可守城不出抵挡一时。现中枢可调配十万兵马,再从地方各藩镇征调部曲,微臣初步算来统共可以征发二十五万大军前往孟梁。薄持深将军果敢英勇雄才大略,赤胆忠心勇冠三军!微臣举荐薄持深将军为北征将领,率军北上,痛杀胡贼!” 林奇开口也是一样的套路, 大赞这薄持深如何英勇无双, 连带着近十位大臣都是一样的论调。 卫庭煦站在最角落里不说话, 就听他们一个接一个地说着早就对好的话。 李延意尚且没答应, 问卫庭煦:“卫爱卿可有别的想法?” 卫庭煦上前一步,将笏板举至面前,先咳嗽了一番才发话:“微臣没有想法。” “说起来,爱卿的二哥子炼亦有在北疆领兵的经历,你为何不举荐你二哥?” 卫庭煦脸无血色,轻声道:“回陛下。二哥虽有一些微不足道的经验,可毕竟年轻,与成熟稳健的薄将军相比还是颇为逊色。此战关系到大聿江山百姓安危,万万不可儿戏。微臣也觉得由薄将军率兵出征更为稳妥。” “爱卿这是怎么了,莫不是之前被歹人行刺的伤还未好明白?” 卫庭煦悲叹:“想必是好不明白了。” “爱卿要注意身体。对了,卫公如何了?可康复了?” “多谢陛下关心,家父身体每况愈下,恐怕撑不过今年了。” 李延意感叹:“卫公从明帝时期便是大聿脊梁,如今身体抱恙亦是寡人不忍看到的。对了,卫子炼……不,寡人的贵妃已从北疆回来多时,怎么不见他回宫见寡人一面?当初念在他一心守卫边关心系百姓才没有追究他抗旨不敬之罪,可现在人都回来了还是不见寡人,莫不是要寡人亲自去卫府提亲?” 卫庭煦伏地道:“陛下恕罪,不是贵妃想要抗旨不遵,当初边疆告急,贵妃舍生忘死守卫边境一去数年。而今家父重病,长子已逝,贵妃作为家中最长的孩子守在家父身边只为能送家父最后一程。还望陛下宽恕贵妃。” 长孙曜是时候上前,从大聿开国一直说到今日,大谈大聿如何重视孝道,说卫景安不仅没有过错,这份孝心还应当嘉奖。 李延意边听边点头,似乎十分赞同。 “看来寡人的贵妃逃到了北疆,收到诏书四年不回汝宁,竟是个天大的孝子。”李延意笑了笑道,“也罢,既然是个孝子便早日入宫,为卫公冲喜。” 李延意这是要卫景安入宫当人质。 一旦卫氏敢轻举妄动,卫景安必定人头不保。 天子和卫家已经撕开了最初表面上的祥和,开始动真章了。 被李延意大力扶持的薄家扶摇直上,只要这次击退冲晋,天子便有加封的借口。此次冲晋大军南下,左赟和林奇携手施压,已经让卫纶交出了所有兵权,一旦薄家再加官进位,卫氏和长孙氏只怕会被接连排挤出中枢。一旦被夺权,卫氏和长孙氏便到了灭顶的边缘。 卫景安入宫之前一整夜都没睡,坐在卫府的屋顶睁眼看日出。 长孙悟睡了一觉醒来,太阳已经微微探出了个脑袋,天将大亮,长孙悟打了个呵欠,拍拍卫景安的后背:“怎么,还真一夜不合眼等天明呐?” 卫景安抱着膝盖嘟囔:“我睡不着。” “当今天子可是第一女帝,子炼兄也要成为第一男妃了,这是古往今来独一份的荣誉,难怪子炼兄会激动得难以入睡。” 卫景安顶着一对黑眼圈乜他:“行,行,你就笑吧。等小爷我进宫之后你想笑都笑不着了。” “好了不逗你了,子炼兄得在禁苑内委屈一段时日。”说着便在卫景安耳边细语了一番。 卫景安越听越离奇,不太确定地看着长孙悟:“占颖……这么做真的行吗?” “放心,此事我与子卓共同策划,岂有不成的道理。只不过子炼兄得有些定性才好。” “什么定性?” “说是贵妃,女帝将你抓入宫内实则是当做人质,会不会宠幸子炼兄不一定。不过,据说这次征召入宫的除了子炼兄外,还有被选出来士族美男统共一百人。到时候子炼兄便要与这些宫闱寂寞男子们居住在一起,只怕遇见个喜好非常之人,子炼兄清白不保。” 卫景安:“……你吓我作甚!” “有没有吓你,你心里清楚。” “那、那该如何是好?”卫景安想想便后背发僵寒毛倒竖,“我还没娶媳妇儿呢!” “子炼兄别着急,让弟弟教你几招,定能逢凶化吉。” 卫景安带着疑惑被长孙悟带到卧房之内,一直到正午时分宫中车马已经到了卫家门口,家奴去唤他,他才满面通红从屋中出来。 卫家主母、卫庭煦和卫景泰都在等着他,他想到方才的胡闹脑子里一团乱。卫庭煦上前握住他的手,恋恋不舍道:“为了卫家,为了大局,只好暂时委屈二哥了。” 卫景安道:“先前父亲已经与我说明一切,我身为卫家二子自然要为卫家拼尽全力。不过是入宫当质子而已,怎么比得上妹妹在外劳心劳力。子习!”卫景安将卫景泰抓过来,用力捏了捏肩膀,“我不在你便是家中老大,该怎么做,你心里有数!” 卫景泰道:“子习会守护卫家!为卫家拼尽最后一口气流光最后一滴血!” “好兄弟!” 卫景安在众人的拥护下上了禁苑的马车。 放下布帘时他看见了人群中的长孙悟,心中百般滋味不知从而起,很快坐定不再去想,向着危机四伏的禁苑前进。 冲晋大军三日之内攻破孟梁,五日之后又取两郡,如豺狼饿虎迅速吞噬了大聿北边的土地。薄持深率二十万大军杀向北线,激战之后终于杀了冲晋的将军洛尔西。虽二十万大军死伤大半算是惨胜,却也足够振奋大聿百姓之心,觉得山江能保,性命无忧。 “太天真了。” 汝宁城就在眼前,得到前方战报的甄文君将探子发回的聿军行军作战图递给一旁的朱毛三:“薄持深不过打过几场剿灭山匪的小仗,天子竟将他调到前线,卡在这么重要的位置上只会一味硬碰硬死战。这次险胜已是侥幸,只不过杀了冲晋一个不知名的将领而已便开始庆功,冲晋首领尚未出现,这不过是先头部队,不是主力。” 朱毛三捏着作战图,五官皱成一团:“这二十万兵可不是小数目,是聿中枢的所有储备军了吧。” “不止。天子掏了大价钱从各地士族手中征了部曲,这二十万算是天子能够操控的所有兵力了。兵少钱也花到断肠。”甄文君坐在马车上摇摇晃晃,手指尖的金蝉刀飞速地转动着,只有这样才能将她心中翻涌的斗志往下压制一些。 “天子能操控?还有天子不能操控的吗?” 甄文君道:“大哥你在宿渡多年,不知现在中枢格局。我虽然官只至追月军中郎将,但也在观察兵力征调的情况。只怕有一部分兵被某人藏起来了。” “某人?某人是谁?” 朱毛三完全在状况之外,步阶拍了拍他膝盖:“朱兄,待我们到了汝宁一切从长计议,文升慢慢向朱兄说明。” 马上就要回到汝宁,在她离开的这段时间里李延意已经对卫家下了狠手,前线战事告急,一切发展得比她想象的要快。 回到卓君府,刚进府就见小枭扑了出来,抱着阿穹和甄文君不肯撒手。阿穹给她带了许多宿渡和南崖的小玩意儿,两人去院子里了,甄文君有很多事情要想,没有进去,而是到茶斋之上望着博雅岩。 快要日落时秘书监府有人走到了池边,悠闲地钓起鱼来。 不用看也知道是谁。 甄文君没有避开,依旧在茶斋之上,卫庭煦钓了两尾肥鱼装到了竹篓之中,向甄文君挥挥手。 甄文君瞥她一眼,卫庭煦道:“将军总算回来了,为了给阿母治病奔波这么远孝心可嘉。为妻也没什么可给将军的,不若拿上这鱼去补补身子。” “秘书监客气了,你才是需要多补一补。月余未见,秘书监看上去又消瘦不少。” “家翁病重长兄涉险,这是操心操的,和将军当初那一剑并没有多大关系,将军不必自责。” 甄文君暗暗撇了撇嘴道:“卫公情况还是不太好么?” “家父年事已高沉疴难愈,我只能每日守在他身旁,做些力所能及之事排解他的苦闷。过来吧,把鱼拿走,夫人别客气了。” 甄文君从茶斋走了下来,朝卫庭煦的方向去。 卫庭煦含笑看着她,递上鱼。 两人的距离只有一步。 甄文君拎住竹篓时用只有两人听得到的声音说:“你二哥已经入宫了?” 卫庭煦“嗯”了一声:“你在南崖藏了多少粮草?” 甄文君微微一皱眉:“你跟踪我。” “我自然每日每夜都在跟踪你,这还用多说?” “足够养活十万兵马。” “那便是能养活二十万。” 甄文君忍不住笑了起来:“你一向预设别人对你说谎吗?” “可你的确说谎了。”卫庭煦猛地将她拉近,两个人的唇几乎贴在一块儿。 “短线作战最多三十万。”甄文君眯起眼盯着她,“可你有那么多兵吗?” “你这是在小看卫家。你有多少粮草,我便有多少兵马。” “薄家呢?”甄文君手掌悬在卫庭煦的腰上,没有碰到,但昏暗的光线下察觉不出二人还有极短的一点儿距离,看上去就像在亲密地调情。 “薄家便交给我收拾,你不必操心。”卫庭煦目光一利,“退。”说着手掌压在甄文君的胸口,将她往后推。 这一推卫庭煦是用了力气了,却丝毫没有撼动甄文君半分。 “退啊。”卫庭煦再催她。 “为什么不是你下去。” “我下去的话恐怕一个月都起不来。” 甄文君“啧”了一声之后闭上眼自己往后倒,“噗通”掉落池中,将一池子的荷花撞得乱七八糟。 阿穹小枭步阶朱毛三等人听到了动静都跑出来,秘书监府这儿的家奴也都闻声而动。一直在暗处偷听的阿巧马上混入了人群中上前,“哎哟”一声马上去捞甄文君。 没等大家捞她甄文君就自己飞上来了,一身的水不说头顶上还顶着片荷花叶。 卫庭煦很努力地憋住不笑。 “发生什么事了?”阿穹站到甄文君和卫庭煦之间,挡住女儿,警觉地看着卫庭煦。 卫庭煦直言不讳:“你我名义上已经成亲,其实不过逢场作戏,大家心知肚明井水不犯河水怎样都好说,希望甄将军不要再越界。” 在场所有人齐刷刷地看向甄文君,全都是一副“甄将军居然是这种人”的表情。 她们二人为了交换情报靠近,但李延意的耳目在暗中偷听,自然要演出两人不和的模样,甄文君明白利害关系,所以方才那一推她落水便落水,没什么好说。结果卫庭煦还要再占她便宜? 卫庭煦偷偷向她眨眼,她才不吃这一套:“若不是秘书监以鱼诱之,我又怎么会靠近?翻脸不认人的本事谁也比不过秘书监。” 卫庭煦微微一愣,所有人又整齐统一不可思议地转向她。 甄文君噘了噘嘴,得到了她想要的东西便走了。 卫庭煦向阿穹行了礼,阿穹没说话,目光有些迟疑地离开了。 “妹妹!那臭皮娘实在讨厌,要不要哥哥为你教训教训她?”朱毛三追上来问她。 “不必了,你千万别乱来。”甄文君看了看四周,确定阿月和阿巧都不在才说,“那人虽然讨厌,但还是很有用处,你切莫伤她。” 第187章 诏武四年 一身的池水带着点儿腥味, 甄文君回房拿了衣服去浴池打算好好沐浴一番。 去浴池的路上甄文君琢磨着方才卫庭煦所说的“三十万大军”的事儿。 她手中的粮其实供不上三十万,短线作战的话二十万顶破天, 且最多支撑两个月。方才略说了大话,但看卫庭煦的态度似乎手中握有三十万大军不假。 三十万…… 知道她们卫家在偷兵, 却不知道偷了这么多! 若是真的卫庭煦都藏在什么地方?是打散在民间还是藏在大聿之外?若是在境外, 一旦要战, 远距离征调耗时间又耗辎重, 并不是良策。不过卫庭煦剑戟森森,拆解她的谋略非常费劲, 绝不能只看表面。 三十万, 三十万,卫庭煦哪来的这么多兵?还是说她从十年前打算篡夺江山时就已经在储备兵力了? 甄文君满脑子都是卫庭煦,都没发现自己什么时候脱了衣衫已经泡到了池子里。 池子里的水温度倒是合适, 干净的衣衫也拿了,游了一圈却找不到皂荚和装草木灰的盒子在何处。甄文君傻眼, 她不在府中的时候小枭也不知道在池子里怎么折腾,为何沐浴物件全都不见了。 甄文君又游了一圈还是没找到,头发都全放下来沾湿了…… 无奈,只好从舒服的热泉里拔起来。 正要上岸之时池边那一丛隔开卓君府和秘书监府的竹林又开始沙沙作响, 似乎有人来了。光溜溜的甄文君一惊, 赶紧滑回池里。 果然有人在竹林之后走动,还怕夜里看不清似的提了个纱灯。 纱灯的灯光在竹林间一晃而过, 甄文君大声问道:“谁。” 灯光随着她的质问停住了。 “原来是夫人在沐浴, 这么巧。” 听到是卫庭煦的声音, 即便整个身体没在水中甄文君还是很尴尬。 “有什么可巧的?李延意的耳目都不在,不必逢场作戏了吧。” “嗯?”卫庭煦没听懂似的反问了一句。 甄文君一口气堵在心口,没好气道:“在别人沐浴之时出现,是不是有点儿不妥,秘书监?” “原来是嫌我碍事了。既然如此我就走了。” 甄文君疑惑,卫庭煦今日怎么这么好说话,说走就真的走?不像她风格。 果然,她顿了一顿后道:“小枭在池里玩耍撇到我这儿来的皂荚也一块儿拿走了。” “……等一下。” “还有别的事吗将军?” 甄文君脑子疼,游到了竹林边,寻思了一会儿道:“能把皂荚给我吗?我现在没得用了。” “好,我过去给你。”说着她便要将碍事的竹林拨开穿过来,被甄文君喝止。 “怎么了?”卫庭煦还敢发问。 甄文君当然知道她是故意为之,只恨自己没她那般皮厚。 “你放在竹林之中,我自己过去拿。” “是不是远了点儿,你拿得到吗?” “……你走了我就拿得到了!” 过了片刻,竹林之后传来卫庭煦轻轻的笑声。 “不逗你了。”竹林被分开一条缝,卫庭煦的手从中伸了出来,将皂荚抛给她。 甄文君抬手接住,回瞪一眼。 “对于此次冲晋大军南下,你可有应对之策?” 丢完皂荚之后本以为卫庭煦该走了,没想到她不仅没走反而坐了下来。 “没什么应对之策。”甄文君舒爽地洗着头发,坦诚不少,有什么好扭捏的,又不是没见过对方的身体,“战场之上变化万千,谁也不能在到达前线之前就夸口说有赢的把握,否则都是自欺欺人。” “这样。” 甄文君还想再说什么,发现竹林之后的灯光在慢慢远去,卫庭煦走了。 她为何如此问? 甄文君思索着,莫非又有什么阴谋? 沐浴都不得安生。 沐浴之后甄文君被小枭缠了好半天,小枭向她展示这个月来学的字还有练习的聿字拳。小枭的字进步不少,起码看得懂写的是什么了,拳打得更好,一招一式都很精准且有力道。 “阿母阿母,我打得如何?”小枭一头的汗跑过来等着领夸赞之词。 甄文君早就不计较小枭如何称呼她了:“的确进步很大,不过不可自满。唯有看到自己的缺陷才能不断进步。” 小枭认真地点了点头,申请今晚和甄文君一块儿睡。 “行吧,今晚你便和我一起睡,不过要老实一点儿,别做个梦手舞足蹈,上次睡得正熟被你一脚踢在肚子上,猛然惊醒痛半天。” 阿穹在旁及时补一嘴:“你小时候也这样,睡觉就没老实的时候。” “阿母……” 小枭嘿嘿嘿地笑,迅速去沐浴,沐浴之后回来和甄文君一块儿睡下,抱着甄文君的胳膊非要让她讲故事。 讲故事绝对是甄文君的强项。别说她从阿穹那边听来的无数故事,就是她自个儿经历过的事也足够说上十天十夜。 甄文君挑了几个战争中探子的故事,小枭听着听着便睡着了,反倒是让甄文君忽然想起了一件事。 待小枭睡熟之后,甄文君跑到庖厨之中扒了半天,扒出个泡咸菜口小肚大的坛子,把里面的咸菜都掏出来将坛子洗干净拎到了浴池边。 大半夜的甄文君抱着一口坛子也不怕阿月或者阿巧看。对她们而言,甄文君和卫庭煦必须是怨侣,如何算计对方都合理,只要没有重归于好的迹象她们都不会怀疑,甚至不会向李延意回报。 拎着坛子和铲子来到竹林边,已是深夜时分秘书监府也没了动静,甄文君听了一会儿确定没人之后便开始挖土。很快挖出了个坑将坛子埋了进去,再在坛口盖上一层羊皮,把羊皮扯到最紧之后牢牢地捆住,以此来窃听周围的动静。 多数情况下埋瓮听声只能听到远处的脚步声,不过卫庭煦的卧房离此处不远,运气好的话或许能够听到些人声。 埋好了瓮之后甄文君试着听了听,没动静。 这么迟了应该都睡了。 甄文君正要起身离开,忽然从皮面上传来了擦擦擦的脚步声,她立即趴了回去。 长宁宫……太后……明日……马车…… 甄文君脖子都要断了才隐约分辨出这几个词,卫庭煦似乎在跟谁说话。 这么迟了谁会在她的房内? 嗯……不是阿燎便是她的探子和暗卫,以卫庭煦的性格不太可能和刚刚相识的人这般亲近。这么一想甄文君倒是一点都不用担心。 其实甄文君也听说明日庚太后在宫中办了雅聚,邀请了很多人,只是没想到其中居然还有卫庭煦。 卫庭煦要去长宁宫见太后?她居然敢见太后?莫不是又有什么阴谋? 邀请牌也发到了卓君府,她刚刚回到汝宁并没有多少人知道,也还未去朝中报道,这雅聚即便不去庚太后也说不上什么话。 知道卫庭煦要去甄文君万分好奇,本来对这雅集没什么兴趣的她打算去一探究竟。 第二日一早甄文君便坐在茶斋中饮茶——茶斋是卓君府最高的地方,能够将整个卓君府和大半个秘书监府收入视野中。 卫庭煦从屋中走出来时甄文君缓缓地将一直紧盯她卧房门的眼神收了回来,假装喝茶用余光继续观察。 “将军,这么早?”卫庭煦在浮桥上走过时问了一句。 “嗯……”甄文君像是没睡醒般随意回了一声,卫庭煦没再多说,走入停在门口的马车之中,小花随即一块儿上了车。 待卫庭煦的马车离开后,甄文君迅速出门上马车,保持着不被察觉的距离,跟着去了禁苑。 停凤门前,挂着各家牌子的马车依序停了下来。 庚太后也不知何处来的兴致,邀了各家女郎夫人今日到长宁宫里赏荷。放在往年这也算是常事,毕竟天子的后宫多由各个士族中的女子们组成,多少会影响朝堂。时常小聚可以让太后了解各家近期发生的大事,利于她更好地掌控后宫。 自打女帝登基后,这后花园里品茶赏花的雅事也就停了下来。今日太后突然宣了各家来赏荷,没人敢怠慢。女帝不好男色一事各家多少都有耳闻,虽不敢妄议却不代表没有小算盘在心里盘算着。 从各马车上下来的夫人们一个比一个雍容华贵着装讲究,在雅聚上脱颖而出早就是夫人们抛头露面的重要的目的之一,不足为奇。奇的是今日来到长宁宫的年轻女郎们一改娇柔,无论是发饰还是服色全都朴素精炼,花钿胭脂全部从简,平日里的柳叶眉也都改成了英气的长眉。 卫庭煦从马车上下来一眼望过去仿佛看见了上百个阿歆,跟在她后面下来的阿燎见此情景张大了嘴“嚯”了一声,立即将她的折扇撑开遮住下半张脸,和卫庭煦一边往里走一边八卦: “也不知该说他们的消息灵通还是脑子愚笨,陛下喜欢阿歆不假,可她们今日来见的是庚太后,最讨厌阿歆的庚太后啊!这不是上赶着打眼,嫌自己死得不够快么?” 卫庭煦似笑非笑:“倒是省了咱们几分力气了。” 卫庭煦今日卸下一身官服,穿了一身浅色的长裙,原本就没什么血色的脸色施了些粉更显孱弱,尤其唇色娇艳又穿了一身姹紫嫣红犹如孔雀成了精的阿燎往她旁边一站,衬得卫庭煦苍白虚弱,怎么看都是一副命不久矣的短命相。 一早就候在停凤门前候着的尤常侍远远地瞧见了卫庭煦,向她颔首示意,然后便朝着诸位夫人和娘子们道: “今年的荷花开得比以往都要好,太后特地叫人挪了一池子开得最好的到长宁宫里。今儿个一早就吩咐了奴婢备好了酒水茶点,就等着各位贵人来赏呢。” 各家的夫人笑着跟尤常侍见礼,左赟如今得天子重用,因此左氏夫人也站在众人首端,上前握着尤常侍的手道:“我们也有日子没见着太后她老人家了,着实挂念。太后身体可还健朗?” 尤常侍感觉袖子里沉了一沉,笑出了两排白森森的牙,对左氏夫人倍加殷勤:“太后这几年静养,身体大安。左夫人是个有心人,太后会知晓的。” 左夫人看了一眼后面十分惹眼的卫庭煦和阿燎,向尤常侍打听:“长孙家的那位女郎我是见过的,不知她旁边的那个是谁?” 早些年卫庭煦之前一直以卫家幺儿卫子卓的身份活动,没人知道她的真实身份。之后即便入仕也体弱多病,甚少出席各家的花会雅聚。大婚那日浓妆艳抹团扇遮面,和今日大不相同。尽管如今身为大聿第一女官声名鹊起,然而知晓她真实面貌的却也仅限于朝堂之上的天子百官。群臣家夫人不识很正常。 尤常侍顺着左氏夫人的视线望了一眼,低头笑道:“那位啊,是长孙都尉的女伴。” 卫庭煦一张惊艳绝伦的脸让在场包括左氏夫人在内的诸位夫人都颇有危机感,如今一听这美娘子是那一向荒诞不羁的长孙燃的女伴,顿时松了口气。自家的女儿们虽说都是样貌不俗,可与那女郎相比竟生出来几分自惭形秽之感,不是竞争的对手便再好不过了。 夫人们自然都知道前段时间陛下诏了一百名男子入后宫,大抵是为了子嗣皇储的安稳才有的打算,陛下毕竟是喜欢女人的,最后能够得到陛下宠爱之人也肯定是位女子。大聿容不得罪臣之女,所以貌美又符合天子喜好的士族女子还是很有机会。 阿燎目光在四周溜了一圈,藏在扇子后对着卫庭煦耳朵小声道:“我瞧着这些夫人们的眼神不善啊。” 她这一番举动落在各家夫人眼中,成了跟卫庭煦调情的举动,一时间纷纷露出了鄙夷的神色。 “这长孙家的人太不成体统了吧,太后的花会上也敢公然携带她那些不知哪里来的女子。” “听说她有架青鸾车,里面装的全是年轻娘子,走到哪里带到哪里,荒淫奢靡人神共愤。” “这个长孙燃做出来的荒唐事可真是数不胜数啊。” “天子竟然任命这种人为山海都尉吗?” “嘘……长孙燃再荒唐都不可提到天子。” 卫庭煦听着这些不算小声的窃窃私语,用手上的团扇敲了敲阿燎的下巴道:“看来,我在百官口中的蠹国与你在他们家眷嘴里的不堪如出一辙,你我不愧为知己。” 阿燎把折扇收起“啧”了一声:“出息。” 第188章 诏武四年 雍容闲雅的世家夫人女郎们手挽着手, 言来语去之间随着尤常侍到了长宁宫内。 连片的荷花池边早已备好了远从番邦冰冻运来的鲜果以及各式精致茶点, 案几蒲团一一排列,还有几只长毛碧瞳温顺的猫信步而行。 季夏时节空气中似乎有火星子在流窜, 可长宁宫内确没有半分暑气。荷香随着纳凉用的冰山所带来的阵阵凉意不断包裹众人, 神清气爽之感让大家畅谈的兴致更高。 随着小黄门的一声通传, 庚太后被王姑姑搀着从寝殿内走了出来, 大家向她行礼问安, 她保持着平和亲切的笑意, 却隐约觉得有哪里不太对。 待瞧清了满院子的年轻女郎全都是依照谢氏阿歆的装扮描眉画眼时,脸色顿时有几分难看。这谢氏阿歆在不知不觉中竟成了京中世家女子们模仿的对象?成了潮流?且不说她没有给天子招女子为后的心思, 便是有也断不会招似谢氏一般的罪臣之女, 还怕天子被迷惑的不够吗! 庚太后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胸口忍不住起伏。王姑姑察觉到她的火气, 暗自顺了顺她的手背, 想让她消消气。 庚太后眯起眼睛坐到了主座上, 众人行过礼后也纷纷落座。 尤常侍在庚太后耳边指出哪个是卫庭煦,她望向遥坐在尾端的那个娘子,低眉垂目十分乖顺,又病骨支离好似活不了多久,与天子口中的那个想要吞噬大聿江山,满腹野心的凶悍女子很不相同, 初初一见还以为认错了人。回头向尤常侍确认, 尤常侍确认就是她。 庚太后将目光从卫庭煦身上移开, 看向众人, 笑着开口:“哀家瞧着前两年的荷花开得都不如今年好,便想起圣人说的,独乐不如众乐。这一池子的花儿若只有哀家一人看过便败了,岂不是可惜?又想着有好些年没与诸位夫人一同赏花吃茶了,哀家的长宁宫也是寂寞了许久啊。” 左夫人忙笑着应道:“本该时常向太后来问安的,可没有诏令不敢擅自觐见。今日瞧见太后还似几年前见到的一般的年轻,气色也都比从前更好了,实在让人羡慕啊。” 庚太后接过尤常侍剥好的一碟子蒲桃,状似嗔怒地斜了她一眼:“你倒是怪罪起哀家来了。” 左夫人连忙笑着请罪:“妾怎敢怪罪太后!只是久不见太后太挂念了。只怪妾笨嘴拙舌惹得太后不悦,还望太后恕罪。” 庚太后脸上也转怒为笑,捏了一粒蒲桃放入口中:“瞧把她吓得,今日叫你们来是玩乐的,莫说这些。大家也都别拘着了,一切如从前一样。” 往年不过是一群女郎们在太后面前争相表现,除了一张好看的皮囊之外,琴棋书画诗词歌赋都是能入后宫的重要砝码。在她们看来哪个男人不喜欢漂亮又精通四艺的女人呢?天子也不例外。 今日却不好再表演这些,女帝的口味完全不同。 谁都知道谢氏阿歆是个武将,想要在大聿境内挑出个能和她一决高下的女子恐怕一只手都嫌多。女帝喜欢的是武艺高强的女子,大家心知肚明,可真如那谢氏阿歆一般舞刀弄剑,这群自小娇生惯养的女郎也实在是做不来。 倒是便宜了阿燎。 阿燎来时带了不少有趣的机巧,手掌大小的玩意儿一会儿飞天一会儿遁地,在花会上出尽了风头。尤其她献给太后的妆匣,轻轻一按数层木架悉数展开,各色最流行的胭脂之面是一盒盒精心挑选最上等的芙蓉散。庚太后看了眼后脸上露出几分真情实感的笑意,把盒子扣上,让尤常侍重重赏了阿燎,惹得其他几家夫人眼热不已。 花会才进行了半个时辰庚太后便说自己乏了,让大家在园子里自行赏花。 庚太后走了,卫庭煦和阿燎便借口尚有公务待办,两人一块儿退出了花园。花园之外早就有两个小黄门候着,见到卫庭煦便带着她们一路兜转到了长宁宫的偏殿,就要进去时阿燎被守在门外的尤常侍拦了下来。 “太后吩咐,只秘书监一人谒见。” 卫庭煦对阿燎点了点头,两人交换了下眼色后阿燎道:“我在外面等你。” 进去之前卫庭煦往尤常侍的袖子里塞了巴掌大的两枚金饼,道了声:“有劳了。” 尤常侍眯眼微笑,相当满意。 偏殿正中央摆着方才荷花池边一座一模一样的冰山,对于一般人而言整间屋子没有半分暑凉爽无比,可卫庭煦一踏进此处没有凉爽之感,只觉得阴气森森,让她浑身禁不住地微微发抖。 庚太后常年吸食芙蓉散十分怕热,每年的暑时格外难熬,所以只要太后待着的地方必摆冰山,唯有这样才能抵消盛暑燥热。卫庭煦十分畏寒,此事只觉得身上的旧伤都开始隐隐作痛,唯一带点血色的双唇也透出一股青灰,配着惨白的脸看着仿佛随时都能咽气一样。 “臣……卫庭煦叩见太后。”她按着外臣觐见的规矩伏地行礼,庚太后看了卫庭煦许久才让她起来。 卫庭煦起身时忍不住咳嗽,庚太后双手叠在一处,语调不明地问道:“你求见哀家,所为何事?” 卫庭煦道:“臣想求一条生路。” 庚太后“哦?”了一声,似是不明白她的意思。 “秘书监乃是天子所依仗的要臣,当知哀家早已不问前朝政事,又能给你什么生路呢?” 卫庭煦再次跪了下来:“卫家先祖平国公追随太祖开创大聿盛世,卫家世世代代都在朝中为臣,二百年来虽不说有何大功绩,也是任劳任怨格尽职守,尽忠报国陈旧布新。臣自幼一路跟随陛下共创大业,从未敢有过半分异心。如今陛下受人蛊惑疑心于臣更疑心于卫家,实在让臣惶恐。臣之性命无关紧要,为陛下为大聿肝脑涂地在所不辞,只是卫家上下对大聿对陛下忠心耿耿,不该因臣一人而遭受横祸。” 庚太后问道:“你说陛下受人蛊惑?受何人蛊惑?” 卫庭煦抬起头来一字一句道:“反贼余孽,谢氏阿歆。” “谢氏阿歆”这四个字是庚太后最讨厌的四个字,她的手指下意识地蜷缩起来,嘴上却没有松动。 “那个谢氏曾两次救下天子,于情于理都是天家欠她的。你又为何说她蛊惑天子?” 卫庭煦继续道:“谢氏满门与臣之间有血海深仇,谢氏阿歆对臣恨之入骨,她无法杀了臣为其父报仇,便利用陛下对其的深情,以子虚乌有之说构陷臣有谋反之心,臣实在是冤枉!”她说到激动之处再次剧烈地咳嗽了起来,原本惨白的脸色泛起病态般的潮红,喘了许久才平息下来。 庚太后朝着尤常侍使了个眼色,尤常侍便立刻叫人去端了一碗梨子煮的糖水给卫庭煦。 卫庭煦谢恩之后将糖水饮尽,脸色稍有缓和。 庚太后道:“那谢氏当真如此吗?” “臣若有半句假话,愿受腰斩之刑!” 庚太后长叹一声:“谢氏之患哀家岂会不知,可天子对谢氏的偏袒维护,就算是哀家也无能为力。如今卫卿当做的是向天子进言,而非来求哀家。” “如今陛下受谢氏蛊惑已深,臣走投无路,唯有太后才能救卫家。”卫庭煦眼睛一红,泪紧接着滚落。 庚太后思索了片刻,支起手臂挥了挥,尤常侍便立刻退了出去,将偏殿的门顺带着关上。看了一眼左右,让人都离开,他自己则在石阶下面候着。 一炷香的功夫后卫庭煦从里面退了出来,尤常侍笑着迎上前:“秘书监可从来时的路出去,外面的小黄门给您引路。太后说宫中人多眼杂就不留秘书监用晚膳了。” 卫庭煦笑着谢过尤常侍便离去了。 尤常侍看着卫庭煦的身影消失在一片树影花丛之后,转身进了偏殿。 庚太后一脸疲色,用手撑着头,问道:“走了?” 尤常侍道:“已叫人将秘书丞送出去了。” 庚太后“嗯”了一声,看着尤常侍:“你瞧这卫庭煦如何?” 尤常侍道:“奴婢早就听闻这位大聿第一女官是个厉害人物,尤其陛下对她又如此忌惮。今日得以一见却觉得有些夸大其词了。” 庚太后冷哼一声:“她今日来见我不过是想借着我的手除掉谢氏阿歆,好给他们卫家争取一点时间罢了。”这时候王姑姑端着庚太后每日所需服用的汤药进来,庚太后一碗药喝完,吃了颗缓解苦味的梅子糖。忽然又想到什么问道,“听说她成婚那日中了一剑?” 尤常侍回道:“是,奴婢也听说了此事,有人在场亲眼所见。这不,养了好些日子才出门,依旧半死不活的。听闻这秘书监一贯体弱,似乎从前连路都走不了,刚好了些又挨了一剑。今日看她这脸色那一剑应该是伤了里子,恐怕命不久矣。” 庚太后眉心舒展开来:“哀家也瞧着她那样子不是个能长命的。如今卫纶也快不行了,他们家老二又在这深宫之内,拿捏起来轻而易举。卫家和长孙家有些势力,不过那都是以前的事了。现在么,卫庭煦就算再能耐也撼动不了李家百年的基业。天子实在是太过忧虑了,倒是那谢氏……卫庭煦这一点说的没错,她才是大聿江山最大的隐患。这个谢氏毕竟是谢扶宸之女啊……” 王姑姑听到谢氏,想到今早在几个小黄门那儿听来的事情:“太后,奴今早听闻一事,和陛下有关。” 庚太后看着王姑姑,示意她说下去。 “奴听闻,陛下在炼丹。” 庚太后一惊,坐了起来:“什么?!” 王姑姑也是一脸的焦虑:“奴也是听说的,陛下不知从何处寻来的方子,说是,说是能让女子无精而得子。陛下前几日就炼得了一批,倒是还没有服用。大约是要等着那谢氏回到汝宁再……” “荒唐!”庚太后一把将桌上药碗扫落在地,碎渣崩落得到处。 尤常侍和王姑姑连忙跪下:“太后息怒。” 庚太后捂着心口缓了半晌,发狠地看着尤常侍道:“这个谢氏绝不能再留!” 尤常侍弯腰应道:“喏!” “还有,派人盯着那个卫庭煦,看看她到底是不是装病。这个人所言句句不可当真,只怕还藏着更深的心思。” “喏!” 尤常侍退了下去,在无人之处待了片刻,立即有两个小黄门悄声无息地上前,仿佛从地里冒出来的鬼。 尤常侍在他们耳边细语一番,他们二人点了点头,立即快步离开,转瞬消失。 第189章 诏武四年 甄文君知道卫庭煦来太后的赏花雅聚肯定有目的, 却当真没想到她竟直接去见庚太后了。甄文君躲在暗处,见阿燎走离开了偏殿重新回到人群之中, 便跟了上去。 两人一前一后于人群里穿梭,甄文君大概明白了卫庭煦为何来此。 卫庭煦的行动点像蜘蛛网一般分散在各处, 看似无序其实她的目的非常明确, 从始至终都没有变过, 那便是将李延意的势力一一瓦解, 将她紧握的十指一一掰断,拆卸铠甲之后便是贯心夺命之时。 庚太后是李延意最重要的后盾, 不仅尊为太后, 更是手握整个庚家势力,而庚家依旧是李延意需要仰仗的外戚。当初卫庭煦不是没设计想要分裂李延意和庚家,只不过李延意不上当, 一手制衡玩得恰如其分,连带着庚拜都老实了。 卫庭煦投石问路之后便知道李延意不会拿庚家开刀, 但她借刀杀人的计划并没有停止。既然要剥掉庚家,不如直接挑唆庚太后,一举松动李延意的根基。 阿燎拿了个红彤彤的甜桃咬了一口,眼神在人群中流转。转了一会儿后在某个人身上定了下来, 手深入袖口之中摸索着何物, 慢慢靠近那人。 阿燎靠近的是尚书令左赟的夫人。 左夫人正在和薄家和林家的夫人女郎们谈笑风生,一阵不知从何处而来的风从她身后掠过, 令她浑身一紧, 非常不自在。她警惕地回头, 见那长孙燃刚从她身后经过。 此人不是说公务在身吗,怎么又回来了?左夫人不免忐忑,盯着阿燎看得更加无礼了几分。 阿燎穿过人群,和一位娘子攀谈了起来,很快送了那娘子一块漂亮的圆形玉石。娘子接了那玉石,谁知玉石触手变色,本是温润如脂颇为纯净的表面立即浮出了些波浪似的蓝色浮纹,惹得小娘子捂着嘴“啊”了一声。 “这是什么?怎会如此神奇?” “这叫蓝海玉。”阿燎道。 “置于掌中就会有蓝海波纹?” “不,只有置于美人的掌中才会有波纹。” 小娘子脸色泛红咯咯咯地笑,左夫人顿时了然,嫌恶地收回目光。 阿燎还要再说什么,一只胳膊捏住了她,将她拎到一旁。 “你……咦?文君妹妹?你也来了?”阿燎本想开口骂人,发现拽她的是甄文君,立即换上了好脸。 “我都看见了。” “嗯?” “你做的事情。” 阿燎嘿嘿笑了两声:“别这样文君妹妹,我只是那看娘子一个人站着太寂寞,便去变个戏法给她解闷而已。” “我不是说这个。”甄文君向左夫人的方向歪了歪头道,“我看见你在左夫人那儿留了点儿东西。” 阿燎脸色变了变,一头撞进甄文君的怀里。甄文君哪里想到大庭广众之下阿燎能这般无赖?躲闪不及胸都要被她的铁头砸扁,“咚”地一声惹得四周人纷纷回头。 “晕,好晕,文君妹妹……我好像中暑了。” 阿燎作势就要晕倒,甄文君只好将她拽到一旁。 到了无人之处阿燎还软着身子想在甄文君怀里多赖一会儿,甄文君往后一撤,阿燎差点儿扑个空。要不是她及时稳住阵脚只怕一口下去得啃一嘴泥。 “说吧。”甄文君学聪明了,离她两步远,她再砸下来的时候能够及时躲开。 “哎,妹妹呀,你怎么跟来搅局了。”阿燎回头看了看,确定没人在偷听。 “搅局?哦,原来你们的确在设局。左夫人的死活应该于你们的大局无关紧要,你们要借左夫人的手铲除左尚书?” 甄文君一语中的,阿燎吓了一跳,急忙将嘴捂起来。 “说都已经说了,还捂什么嘴。” “……所以我就讨厌你们这些聪明人,三言两语便将人带到沟里去了。”阿燎很不服气。 “你也不笨,只不过聪明劲儿用在了别处。”甄文君道,“你在左夫人身上放了什么?莫非连这种局外人的性命你们都不放过?” 阿燎就要开口时,一个人从她身后走了出来,替她回答: “不过是几只小虫而已,那虫只会寄生在男子身上吸食血液,左夫人不会有危险。就算真的不小心被那虫子咬了也不过两三年四肢无力每日需睡八个时辰罢了。”卫庭煦不知什么时候出来了,“夫人什么时候来的怎么也不说一声,早上起来时见你在茶斋吃茶,还以为你没打算来雅聚。若是要来怎么也不打声招呼,你我可同乘一辆马车前来,也好让各位夫人女郎们多看看咱们二人恩爱之态,好身体力行推动海纳变法和同性婚姻呐。” 甄文君对卫庭煦的所作所为如此上心本就是件折损面子的事儿,如今又被她本人当场撞见,甄文君克制不住脸上发烫,眼神略略飘忽之后很快稳住了思绪。 “秘书监何必说这些冠冕堂皇的话,太后突然办了这雅聚,我来此自然也是为了探查情报。卫庭煦,你是想让左夫人将那只虫子带回左府,让这虫子寄生在左赟身上以达到令他不得不病退下来的目的。可左夫人回府的一路上也会遇到不少男子,就连车夫都是男人,你又如何保证她能将这虫子带回府上过到左赟的身上?” 卫庭煦丝毫不藏着掖着:“将军是在替我担忧吗?这小虫也不是所有人都会寄生的,它们挑食得很。唯有长期服用葵角的人,血液里的味道才是这小虫喜好的食物。左赟私下里也在服用芙蓉散,碍于身份的原因不敢明目张胆的采买,都是私下里进货。只是他不知道的是,他所购买的芙蓉散里都被阿燎掺了葵角。” “秘书监倒是比从前坦诚不少。不说这虫子会不会被发现,左赟会不会真的退下来,就算他真的退下来天子也会再扶持另一个左家林家或者薄家人上位。如此一来岂不是白忙一场?” “看来将军对在下的谋划很感兴趣。将军说对了一大半,只不过在细节之上还是略显稚嫩。想要知道谜底的话只需静候便可。” 说罢卫庭煦便挽住了阿燎,两人如深情厚谊的姐妹,一块儿离开了长宁宫。 走了几步卫庭煦终于忍不住,突然剧烈咳嗽起来,阿燎问她: “你没事儿吧。” “没事。” 上了马车,卫庭煦卸掉了脸上敷的粉,露出气血虽有不足却也不至于惨白的真颜,只是在冰山边上跪了太久,骨缝中的疼痛却不是假的。 阿燎笨手笨脚地帮她揉着腿,道:“太后怎么说?” 卫庭煦闭起双眼靠在一旁:“太后能从明帝一路走来活到今日,岂会轻易为我所摆布。她自然想要谢氏阿歆的性命,但却不想沾手。不过,我跟她讨饶的话中十个字里她只要能信一个字,我今日便不算白来。” 阿燎疑惑:“若太后不肯动手呢?” 卫庭煦依旧闭着眼,冷笑了一声:“由不得她。” 车马行进至闹市,正要过桥时停了下来。阿燎掀开卷帘问道:“怎么了?” 小花和马夫坐在车前,小花道:“前方好像有大婚的车队,将上桥的路堵死了,马跑不起来上不去。” 卫庭煦咳了两声道:“那我们下车步行走上去。” 小花劝她:“女郎气色不大好,还是坐在车里稍待片刻吧。” 卫庭煦摇摇头,咳嗽不止,还是坚持出了马车。 阿燎见她这么坚持也有点奇怪,卫庭煦在下车前往后瞟了一眼,阿燎便领会了,护着她下车。 两名尤常侍派来的小黄门穿了一身普通老百姓的穿着混在闹市之中,目光紧紧地黏在卫庭煦的马车之上。马车停了下来卫庭煦从中走出,他们便不再明目张胆,开始找些事情做,一边装忙一边继续时不时聚焦猎物。 明晃晃的阳光之下卫庭煦脸上仅存的一点儿血色也消失不见,她走下马车时小花想要扶她,卫庭煦暗暗示意不要过来,否则像做戏太假了一些。可小花怎么看都觉得卫庭煦不像是假装,卫庭煦已经在冒冷汗了。 马夫和小花一块儿拉着马车上桥,因为拱桥人多两边还没有护栏,两人走得很小心,生怕撞到了谁,更怕马匹受惊自个儿翻下去,在赶集、赏花、迎亲的人潮中艰难地开辟一条供卫庭煦行走的路。 阿燎跟在卫庭煦身后,见她走到拱桥最高处时忽然停下不走了。 “庭煦?”阿燎叫了她一声就要上前来拉住她,谁知卫庭煦竟毫无预兆向一旁栽倒。 “庭煦!”阿燎惊叫之下小花回过头来已经为时太晚。 卫庭煦在意识消失的短短一瞬间从桥上掉了下去,她本人并不知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当水呛进她的鼻腔她才猛地一挣,水迅速涌入她的身体之内。 浑身没有任一丝力气,身边也没有能够让她抓住控制下沉的事物,身体沉得极快。 人声在远离她,整个世界都在变得越来越模糊,也越来越痛苦。窒息的感觉将她牢牢裹住,水不容抗拒地将她灌满。 这是无比清晰,频临死亡的感觉。 会死在这儿吗?若是真的死在此处,真是天大的笑话…… 她仿佛回到了攘川那个水牢之中,那里的人将她双腿打断丢进水牢里,水不停地往上漫,双腿没有气力,她用尽全力在死亡的边缘挣扎着。 地狱就在脚下一寸的地方。 没有人来救她。 …… 一个黑影越来越近,有人以极快的速度向她游了过来。 卫庭煦本能地向那个人伸出手,就在指尖相触之时,她被牢牢地抱住了。 她环住那个人,环住她唯一的救命稻草。 那人在水中也能自如地掌控身体的,抱着个成年人一点都没对其动作造成任何干扰,双腿快速地在水中摆动,一只手抱着卫庭煦另一只手伸向水面的方向。 有力的腰肢带动身子向上冲,很快破水而出,人间嘈杂的声音震得卫庭煦浑浑噩噩,四肢像汤饼一样软。救她的人将她倒过来趴在屈起的腿上,让她将水全吐出来。 小花在卫庭煦落水的第一时刻就要下水救人,当她有这个意识时已经有人下去了。 甄文君。 小花知道跳下水的人是甄文君。 甄文君居然比她反应还要快。 小花从不怀疑自己对卫庭煦的忠心,这份忠心能让她有勇气为卫庭煦舍生忘死。 没想到的是,这世上居然还有一个人能比她还快。 甄文君自然没有这份忠心,但她有另一样事物——本能,追随的本能。 阿燎和小花站在岸上看着甄文君毫无意外地将卫庭煦救上岸,帮助她将水吐出来,身为大夫的她自然也知道如何施救,很快卫庭煦就醒了过来。 苏醒之后第一眼看到的是浑身湿透,发梢还在不断滴水的甄文君。 甄文君喘着气,见怀里的人总算脱离了危险苏醒过来,紧张的表情也慢慢消失,打算撒手放开她。 卫庭煦一把拉住了她的衣襟。 “你不要恩将仇……”甄文君话还未说完,出乎意料之外,卫庭煦用力将她抱住了。 甄文君微微一愣,听到周围人在议论。 “这不是铲除蓝腕贼人的甄将军么?” “那她怀中的莫不是秘书监?” “就是那对女女成婚的第一人啊,这般舍生忘死,真是恩爱得紧。” 旁人越说甄文君的脸越红,想要将卫庭煦从自己身上撕下来时发现卫庭煦的身子正在不受控制地发颤。 她在悄无声息地害怕。 甄文君无奈地叹了一叹,将她横抱了起来,送入马车之中。 第190章 诏武四年 马车到了秘书监府门口, 阿竺本是要出门迎接卫庭煦, 迎到的却是两个人。 “女郎怎么了!”见卫庭煦闭着眼在甄文君怀中脸色奇差,阿竺立即快步上前, 连带着府中所有家奴一哄而上。 “落水了。”甄文君并不想解释太多, “你们让开点儿, 全都挤在此处她呼吸不畅。” 阿竺等人赶紧让开, 见这个自大婚一来就离府出走也不知道叫郎君好还是叫夫人好的人抱着自家女郎堂而皇之地进府, 她想要阻止又觉得不妥, 阿燎向她摇头示意后她才算是安心地退到了一旁。 秘书监府甄文君没住过几天,但这儿大多数的设计和摆设她都有参与, 大婚之后陈设几乎没有什么变化, 沿着回廊转了两个弯便到了主院,单脚顶开卧房的门将卫庭煦放到床上。 卫庭煦躺平之后又一阵剧烈的咳嗽, 捂着胸口难受地拧着眉。 甄文君帮她把已经半干的衣衫解开, 脱了丢到地上, 看了眼胸口的伤,分明没有完全好明白。 这处的伤是甄文君所为,她很明白,只要调理得当不应落下什么大的病根,看现在的情景恐怕伤还没怎么好卫庭煦就开始四处奔波了。看了看舌苔再探了脉象,正是清阳不升、清窍失养, 恐怕她进食减少胃脘不舒有一段时日了, 居然就拖着这样一具病躯到处奔走设计别人。 本来底子就差还如此不懂爱惜身子…… 甄文君在房中找了一圈没找到任何药物, 只好出门到庖厨去, 她记得庖厨有一整墙的药,那还是当初她建议的,想说卫庭煦身体不好,她自己也会些药理,可以慢慢帮其调养。 去庖厨抓了药吩咐家奴去煎,家奴捧着药有点儿不知所措,这时小花进来将药接了过来,一声不响地放入钵中,加水生火。 甄文君和她没说一句话,拿着外敷药重新返回屋内时见阿燎已经在那儿了。 将药盒放下掉头就要走,阿燎急忙拉住她。 “她醒来时想看到的人是你。”阿燎极少这样认真恳切,甄文君犹豫了一会儿便留了下来。 “我也有几个问题要问她。”甄文君重新坐了回去,一边将药盒打开一边不带表情地说着。 “嗯嗯,你问你问。”阿燎很识趣地飞速消失,离开时帮她们将门合上。 甄文君将药抹在药贴之上,放在油灯上加热,以手指试探温度后慢慢贴到卫庭煦胸前。舒服的温热渗透在煎熬的伤处,慢慢地由外部的热转化成身体内的清透,胸口一块压了她多日的大石在溶解,呼吸变得顺畅了不少。 卫庭煦慢慢睁开眼睛,看见了头发还是湿的甄文君。 甄文君很快将手缩了回来,低头整理药盒:“为了骗过庚太后的探子真是命都不要了。幸好我反应够快,不然你那三十万兵马我还没摸着个影子就没戏了。哦,也是,即便我不在小花也能救你上来。她鬼鸠之毒已解,别说是小小的护城河,就是你掉到海里她也能将海给炸了把你捞上来。倒是我多事了。” 卫庭煦不说话,就看着甄文君一个人解释个滔滔不绝。 甄文君将药盒一扣,发现卫庭煦已经不知看了她多久。两人的目光交汇了极短的时间甄文君便移开了。 “我已经将药方留给小花了,还有这药箱里的外敷药,早晚各敷一次,午间时若是能抽出空来再敷一次自然更好。不过秘书监不仅要修史还要算计左家,恐怕还有对付薄家和林家的计划未铺展开,想必是没什么时间了。” 卫庭煦微微一笑想要开口,话没说出来,换来的依旧是一顿昏天黑地的猛咳。 甄文君皱眉,将方才趁她昏迷时换上的浴袍为她裹得紧了些,把掀开一角便于上药的被子盖好。 “今日就让我淹死不是正如你意吗?”卫庭煦道,“从今往后便是陌路人的你,为何还要救我。” “我救的不是你,而是那三十万兵马,和天下苍生的未来。” 卫庭煦露出了极少在她脸庞上会出现的表情——疑惑。 “抛开对李家和卫家的偏见,就我所见所感,我也明白如今混乱的大聿真正需要的是什么。就像你这段时间对我所施之计,亦是你对这江山的打算。”甄文君不疾不徐地解读卫庭煦,“你并不想要补天,你想要的是全新的世界,只有在全新的世界里你方能大展拳脚,重建一切。” 卫庭煦胸口微微地起伏,心肺顺畅,想要咳嗽的感觉已经不再清晰,清晰的是甄文君明亮的双眸。 “你会全心全意助我一臂之力。”卫庭煦问她,“对吗?” “如果你我本是萍水相逢的话,会的。可惜……”甄文君眼角有些晶亮,她不再看这个让她难过的人,转向垂帐。 “你在气我利用你。” “不。”甄文君很干脆地否定,“我说了,那一剑刺过之后于我而言以往的一切一笔勾销。但我也无法再相信你。你现在所说的每一句话做的每一个表情在我看来都是别有目的。何时真情何时假意,我分不清。你呢。”甄文君问她, “你自己能分清吗?” 阿燎坐在屋外的凉亭无聊得很,揪了两根草手指间绕一绕变成了一只蚂蚱。甄文君出来的时候阿燎点了一下蚂蚱的屁股,草编的蚂蚱就像活了一般,猛地一蹦蹦到了草丛之中。 “庭煦怎样了?还好吗?”阿燎问道,“醒了?” 甄文君垂着头点了点,向不远处的竹林走过去,拨开竹林回到了卓君府。 见甄文君兴致不高,隐约还有些怨气,阿燎迅速跟了上去,也穿了竹林,拍了拍发髻带下来的竹叶跟在她身后道:“庭煦今日当真是晕倒意外落水,绝不是在算计你。” 在阿燎看来,这世上所有的美人都没有对其生气的理由,再大的事儿美人一笑便什么气都没了,哪里舍得对她冷言冷语? 阿燎正要再劝,甄文君忽然转身,大声道:“卫庭煦刁滑奸诈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当初她算计我和我阿母,如今又在体弱之事上大做文章,想要诱我重归于好?简直做梦!” 阿燎被她喷了一顿都愣住了,忽然见她不断地眨眼,意识到有人在偷听她们说话,这才回过劲儿来,磕磕巴巴地接着演戏:“你、你说这话就不对了。庭煦怎么是做戏了?她的确是体虚!不让怎么会好端端地从桥上掉下去?这是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啊!” 甄文君暗暗地比了个大拇指,提声道:“你不必再说什么了,我是不会再相信她了。咳咳咳……”甄文君咳嗽着往屋里走去换衣衫,阿燎愣住。 她怎么也咳嗽了? 这回咳嗽是真是假? 身处此局眼花缭乱,阿燎觉得自己再过段时间就要分裂了。 尚书令左赟在十日之后的早朝上站得笔直呼呼大睡,鼾声震天,李延意和整个太极殿的大臣都纳罕不已。有人上前想将他唤醒,谁知刚碰了一下他便倒了下去,“砰”地一声砸在地面上动静极大。 众人围了上去,就连李延意也从龙椅上下来,看着躺在地上跟死了一般的左赟。 片刻之后,鼾声再起,群臣大惑,李延意也闻所未闻——怎么会有人睡得如此之熟? 又过了几日,左赟在家中睡得天昏地暗,每日起床颇为困难怎么都睡不够。他趁着清醒之时赶紧写了封致仕之书给李延意,称自己得了怪疾,每天怎么都睡不醒,恐怕命不久矣,无法再担任中枢要职,想要携家带口回老家度过余生,希望天子能够恩准。 李延意当然不愿批准,非常不想批准,可左赟的确是病了。李延意亲自带着御医去他家看过好几次,御医为他诊断时他全程没能醒来,睡得口水横流。御医说左赟这怪病以前没听说过,没有把握能治好,只能先开些药方试试看。 药连灌了月余,肚皮都被胀鼓,左赟依旧没有好转的迹象。 他不是装的,也没理由装。 左赟才当尚书令多久的时间,左家林家和薄家和就要再次拉拔起来的庚家马上就要形成四大家族的力量之网狠狠打压卫家和长孙家,却在这个节骨眼网上被烫了一个洞,呼呼地漏冷风,吹得李延意的心发凉。 林家自林权去世之后,家丁稀薄,能用之才越来越少,现任大理寺卿的林奇能力与高位匹配得非常勉强,但李延意亲自盯着至少没犯什么太大的错。倒是还有个叫林阅的质素突出,可据说此人早年和甄文君有些瓜葛,只怕用了之后到了关键时刻反水,那便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李延意想了想,将林阅的名字从候选人中划掉。 又一连划去了七八个人,林家已经没有谁可以用。 左家和庚家倒是有几个年轻才俊,只不过都是武将,实在不适合出任尚书令。 剩下的便是薄家。 薄兰有几个兄弟,最大的薄元今年四十有二,博学儒雅,智谋超凡,非常适合尚书令这个位置。若是放在一个月前李延意必定让他接替左赟。 但是现在不行。 李延意将朱砂笔放下,揉了揉酸痛的眼睛。 屋角用来降温的冰山已经化成了一滩水,追月军士兵正在清理并换上新的冰山。 若是用人也像更换纳凉之物这般简单就好了。 在启用薄家的最初李延意也有过担忧,毕竟薄兰和长孙悟曾经走得很近过。可当时李延意手中无人可用,万向之路是个举世瞩目的大工程,必须要有有体力有经验的人来主导,更重要的是足够聪明,不能被卫庭煦牵着鼻子走。 薄兰的父亲是大鸿胪,当时他父亲年事已高已经无法接手万向之路,而薄兰一直在大鸿胪司帮忙,经年累月的耳濡目染,有才学人又聪慧,李延意对他很满意——除了和长孙悟交好这一点。 李延意曾经试探调查过他,薄兰此人贪财好色,与长孙悟的交情也仅限于一块儿寻花问柳,并不算什么深情厚谊的挚友。 人一旦有欲望便好掌握,薄兰喜欢男人李延意便一车车地送给他,任他挑选;他喜欢各色珍奇宝石,李延意也一箱箱地赏给他,让他的大鸿胪府每日侯服玉食池酒林胾。 薄兰的父亲管不了他,天子无限宠爱于他,如今万向之路又全权握在手里,正值壮年,跨上人生巅峰的薄兰有挥霍不尽的精力。渐渐地,家中那些男宠们已经满足不了他。 他还是喜欢去烟柳巷寻欢作乐,还是喜欢去那儿一掷千金,让那些口上说着只肯卖艺不卖身的小倌们最后感恩戴德地从了他。 他喜欢出去寻花问柳这等事李延意自然是不感兴趣的。只要他能够好好牵制住卫庭煦,将万向之路建好,其他一概无所谓,只要不被发现不惹事就行。可前几日薄兰给他父亲办寿,据说长孙悟也去贺寿了,当天那么多人在场全都瞧见,此事自然传到了李延意耳朵里。 李延意嗅出了一些异味,又是这缠缠绕绕说不清让人心烦的感觉,李延意便让广少陵跟着薄兰,无论他去任何地方做任何事都回报。 薄兰每月休息一日,那一日必定会去烟柳巷。 广少陵换上了一身男装,俨然一位世家公子,跟着他一块儿去了,进到全汝宁最大的南风馆内,找到了薄兰。 薄兰穿着繁琐,带了黑纱帽又围了脸,就是不想让人认出自己是当朝大鸿胪。大鸿胪逛南风馆,此事在同性已经能成婚的今日说出去,依旧会被疯狂弹劾。 来此南风馆的多数人都有所伪装,他并不算特别。 台上一个个新鲜美貌的小倌依次亮相,场下和二楼的各路公子们开始举扇示价。示价的扇子分作金银两种,每举一次银扇示意加一百两,金扇示意一千两。刚开始的十多个小倌薄兰眼皮都没抬,他今日前来只为“小史”。 终于,让所有公子垂涎的小史上台,果真貌美倾国。薄兰举了几次金扇后就只有一个人在继续和他争。又举了几次,对方忽然加价五千两,场中一片哗然,薄兰便不再吭声。他知道此时不可再高调,否则很有可能被认出。 小史被那人以一万两千两买下初夜,创下南风馆的最高价格。 那人却不将小史占为己有,而是要送给别人。 “薄大鸿胪。”长孙悟从场下站了起来,指向二楼最角落里的薄兰,“旧友的一点儿心意,还望大鸿胪别嫌弃才是。” 长孙悟此话一出馆内窃窃私语声顿起。薄兰脸色巨变,迅速掩面离场。 目睹一切的广少陵也跟着离开,将所有事回报给了李延意。 “一万两千两拆了李延意一条腿,不亏。” 夜里,长孙悟来与卫庭煦密会,得知此计进行得顺利,卫庭煦弹了弹案几上已经卷好的奏疏:“明日早朝,就让这李氏江山变天。” 第191章 诏武四年 汝宁城的百姓们还在睡梦之中, 天顶上的艳阳早早升起,散发着浑浑之热。 钟鼓声自禁苑传来, 无论再热的天,早朝之上大臣们都要穿上繁琐厚重的官服在候君亭等候太极殿门的开启。 今日特别炎热, 候君亭中所有大臣都在冒汗, 官服贴在肌肤上, 有些已经被汗水浸透, 在后背上形成一个深色的圆。 所有人都在拭汗,想要快些进入到凉爽的太极殿中——除了卫庭煦。 卫庭煦不仅没有出汗, 毫无血色的脸庞上还带着浓浓的阴气。虽面带笑容也听说她其实很温和, 可不知为何这年纪不大的女郎总散发着让人不太敢靠近攀谈的气息。 长孙曜来问候她,听说前段时日她意外落水,不知现在身体好些了没有。 本以为起码要在床上躺一个月才能好, 不过卫庭煦这段时间按照甄文君调配的药按时服用,已经有所好转, 咳嗽的频率降低了不少。只不过气血还需更长时间的调理才能恢复。 两人正在低声密谈,一阵咳嗽声从不远处传来,卫庭煦回头瞧,甄文君从石阶上走上来, 以袖子掩着脸连连咳嗽。 卫庭煦向长孙曜施礼之后便走向甄文君:“将军可是受凉了?” 甄文君又咳了两声后勉强止住了, 撤开袖子露出略带潮红的脸:“近日京城寒症严重,我不小心染了一些而已。” “可是那日为了救我才受的凉?”卫庭煦追问道。 就在这时广少陵打开了太极殿的门, 让百官入内。 “这点小事秘书监不必放在心上。”甄文君从她身边走过, 卫庭煦也跟着进去了。 早朝之上, 李延意先是谈到左赟告病致仕的事。 “尚书令一职非常重要,不可空置。各位爱卿,可有举荐之人?” 李延意的声音回荡在偌大的太极殿内,自然殿中的所有人都听见了,没有一个人站出来回应。 能站在太极殿内参与早朝,能见到天子真颜的这些大臣都是在官场上摸爬滚打多年的人,深知天子之心难测。尚书令这么重要的位置必定是天子心腹才能坐,天子心中恐怕早就有人选了,现在这么问只不过想要知道众人的看法。一般情况下不会有自荐者,在大聿谦虚乃是美德,中枢之内也出不了什么狂生,都是利益相关的家族相互举荐。 大家明白天子早有打算,现在让举荐只不过想从大家的话中了解谁和谁利益挂钩,只是试探而已。 没人做这个出头鸟。 天子猜疑是一,还有更重要的一点。 左赟上台才多久就莫名其妙得了怪病,不得不返乡治疗。有人去看过他亲眼见到了这怎么睡都睡不醒的怪病,一时间左赟被下了蛊的传闻在整个汝宁疯传。 谁能对左令君下手?幕后黑手能是谁?没人敢提那个人的名字,都怕成为下一个牺牲品。 口上不说,大家心里可都有数。 “陛下。” 那个让人心惊胆战的人站了出来,她声音不算响亮,却能让殿中所有人不寒而栗。 “陛下,微臣觉得有一人可任此高位。” 李延意没吭声,就连表面君臣间的客套都没有。 卫庭煦并未因此尴尬而却步,跪地道:“微臣举荐之人正是现任大鸿胪,在万向之路的开辟上立下赫赫功绩的薄兰。” 垂旒之后李延意眯起了眼睛,扣在龙椅之上的手指渐渐施力,几乎要将龙椅抠一块下来。 群臣都在纳闷,薄兰可是天子在大力提拔之人,不到四十岁便出任了大鸿胪,在整个大聿历史上这般年轻有为者屈指可数。更重要的是,薄兰是卫庭煦现在最大的对手,怎会举荐最强劲的敌人? 当初李延意将万向之路全权交给了薄兰,把卫庭煦这个最初的功臣踢出局时,不说当事人,其他围观者都觉得天子下手太狠,卫家肯定要反扑。没想到卫家什么动作都没有,这位年轻的大聿第一女官居然真的乖乖去修史了,实在让人纳闷。 薄兰抢了她的功绩,如今她居然还推举薄兰做尚书令,若是薄兰真的坐上尚书令的位置她们卫家岂不是没有活路了? 所有人都知道天子要用薄家来打压卫家,她竟还敢犯险。 她竟然敢。 见李延意没有说话,卫庭煦便更进一步,列举了现今中枢的几位最适合尚书令位置的人选,数来数去都是薄家的人,而薄家之中最得天子意的恐怕还要算是薄兰。 卫庭煦和长孙曜率四十多位要臣跪地,力荐薄兰。声势浩大,震得李延意的耳朵发痛。 一直站在旁边,本是腰酸腿软不住地在暗中打呵欠的薄兰当下一扫颓靡之态,双手紧紧攥在一起,几乎要抠出血来。 “陛下!”薄兰实在忍不住,插到了离李延意最近的地方,提起一口真气就要开口,李延意缓缓抬起手,示意他闭嘴。 大事不妙。 薄兰将想说的话重新咽了回去,伏在地上,汗水滴滴答答地落了满地。 …… 李延意本想启用薄元出任尚书令,到了最后这一笔究竟没有落下去。 油灯就要燃尽,她也没有叫人进来更换,自行换了。 夜已深,她依旧在御书房内,只有她一个人,不想说话不想见到任何人,李延意将自己关了起来。 疲惫地靠在椅子上,捏了捏鼻梁,李延意闭着眼睛,一缕缕的轻纱从天而降,将她包围。拨开层层叠叠的幔帐,李延意只想找到清晰的路,她甚至能确定只要撕掉这些迷惑人心的幔帐一定能找到前路。 可,万一前方真的是陷阱呢? 她往前走,忽然幔帐被大风卷起,一阵晕眩之间她看见半步之外的万丈深渊。 万一呢? 一旦失败,死的不仅仅是她一个人。是李家是庚家是所有付出一切帮助她协助她一直到今日的人。卫庭煦是不可能心慈手软的,埋葬的是李氏维持了二百年的江山。 她岂能做亡国之君?她岂能遗笑万年? 李延意知道自己有九千九百九十九的可能赢,而卫庭煦就是在和她赌最后这一点。 赌她忌惮赌她不敢下手。 李延意睁开布满血丝的眼睛,空洞又疲惫。整个房间的事物都变得非常模糊,她知道自己一天一夜未睡无论是眼睛还是身体其他部分都已经快要到极限。 她还不能倒下不能休息,因为还未将悬着的心找到一个合适的地方平安落下。 李延意收拾好了情绪重新将卷宗铺开。 她的书桌上堆满了中枢各官员的履历和家世背景,她需要从这些人中找到一个能用之人。 只能靠自己,她不相信任何其他人。任何人都有可能是卫家的细作。 指尖从无数人名之下扫过,一字字一行行一卷卷地看、分析,一直到天光大亮,二十四个时辰没有合眼的李延意忽然指腹一痛,一滴鲜血滴在了卷宗之上。 手指被没有打磨好的竹刺刺破,疼痛反倒让她恢复了些精神。 卷宗落了满地,几乎将她埋了起来。 泱泱大国,二百年国祚,九五之尊!她居然已经没有一个可用之人。 此念头一起,心灰意冷之感行遍四肢百骸,让她再也无力去翻读任何。 丢了笔踢倒椅子,起来时双腿的酸胀和头晕目眩几乎要将她带倒,她勉强撑住了身子往外走。 屋外有阳光,她知道她必须去阳光之下晒晒,必须要到花园中走走。 开门往外走时,余光里有个人坐在门口。李延意以为自己出现错觉,回头一看,坐在门口的人竟是阿歆。 阿歆垂着头闭着眼,似乎是睡着了。 李延意心跳漏了一拍,上前轻轻点了点她的肩膀,她睁开了眼。 “你何时回来的?一整夜都在门外为何不进来?”李延意的目光在阿歆的脸庞上流连。 “昨晚刚回来,知道你遇到了些事情,不想打扰你。”阿歆注意到李延意的憔悴,想要伸手摸一摸她红肿的眼睛,忽然想到眼前的这个人不再是她的恋人,而是高高在上的天子,手中的动作戛然而止。 李延意发现了她停顿的动作,主动握住她的手,贴到自己的脸庞上。 “你手掌受伤了。” “阿烈告诉我左赟突然得病致仕,我猜到了中枢有变,便加快速度回汝宁。” 李延意将她的手掌摊开,毫无预兆,豆大的眼泪一颗颗地砸了下来。 阿歆急忙道:“不过是行得匆忙忘了戴手套被缰绳磨破了而已,包扎起来上点药很快就好了,陛下犯不着记挂这点儿小伤。” 李延意紧紧地握住她的手,一双本就发红的眼睛一哭之后更红了:“阿歆,我知道你受的苦……这些年来我一直都想要补偿你,可我发现登上了帝位之后我竟连对你好的能力都没有了。我是不是不配当这天子。” 阿歆精神一震,挺直了身子:“陛下为何要说这种话?即便左赟走了,陛下还可以重新组建尚书台,不要因为一个人……” 李延意摇摇头:“一切都晚了。” 阿歆不解。 “卫家有二十五万大军,埋伏在距离汝宁两百里的岱安郡。” 阿歆万分惊诧又不敢发出太大的声音:“二十五万……” “是,二十五万,这只是初步调查的结果,实际的数量可能比这还要多。现在内忧外患,卫家肯定会等着冲晋军大举南下时趁乱起事。二十五万,吞下汝宁只在一瞬间。” “即便有这么多人马,又哪来的粮草供给?” “甄文君,她有。她们两人一直都未断了关系。” 阿歆:“……” “而且我怀疑卫纶重病是假。一旦冲晋军攻破孟梁直达官仰,卫纶很有可能会重新爬起来指挥卫家军。还有不容忽视的长孙家,那个长孙燃神鬼莫辨,天兵神盒正是挑衅也是警告。我觉得她到现在都未必展露出所有的本事。她们已经做好了最充分的准备,而我,竟连个能相信之人都没有。” “陛下,即便冲晋大军杀入关内,卫家也只可能出兵勤王,若是要趁机造反不怕被天下诸侯讨伐吗?她有什么借口伤你?” “有。” 阿歆不解。 “记得我跟你说过阮家的秘卷吗?我一直以为那秘卷记录的只是明帝忌惮之事,对于今日的朝局不会有影响。没想到……那秘卷记录的竟是能让李家彻底覆灭的关键之物!” 李延意对那秘卷内容一直都不太安心,当初她也不是没试过打开木盒,只是木盒太坚硬根本打不开,卫庭煦说要试着打开便让她去开了,李延意一直都让阿隐追踪秘卷之事。 昨日散了早朝回来,李延意一心都挂在薄家上,阿隐正在此时将秘卷的秘密,瑞王狸猫换太子的秘密呈了上来。 阅毕,李延意只觉得天地迸裂,整个人摇摇欲坠。 “我知道自己是父皇的第一个孩子,若不是男女之别,太子之位又怎么轮得到别人。”李延意看着艳阳,惨笑道,“谁知,我亦不是正统,我是那瑞王的……”说到此处李延意无法再说下去,内心深处维持着她天子尊严最重要的基石分崩离析,她的尊严全然不再。 “我也是篡位逆贼的后代,无论是男是女这江山都与我无关!天道轮回,当年我父亲偷了别人的帝位,如今我的帝位亦被他人觊觎,莫非这就是报应?” 一双温柔的手臂将她圈住,阿歆从她身后抱住了她。 “若这一切不曾发生,现在的我们便是两个世家之女,即便纨绔放浪心无鸿志,起码有山水作伴彼此为盟。春赏百花秋赏月。” 李延意闭上眼,泪水数数而落。 她也的确幻想了阿歆所说的生活,很美好,是她想象的所有生活方式中最美好的一种。 可惜它不存在。 曾经不存在现在不存在,未来也不可能有。 睁开眼睛,依旧是她熟悉的危险重重的世界。 “我已在这个位子,没有任何退路了。无论如何,寡人必定和卫子卓死战到底。” 就在李延意深感卫庭煦所布之局极其诡异,让人在不知不觉中走到了陷阱的最中心,随时都有可能一步踏空甩个粉身碎骨之时,局面忽然因为两件事得到了戏剧性的扭转。 薄持深居然大破冲晋军,夺回了北方近二百里的疆域,连续打了好几个大大的胜战。 就在李延意收到捷报精神大振之时,另一方的消息传来。 卫纶再次病重,已经进入弥留之际,恐怕撑不过几日了。 卫纶终于要死了! 李延意不太相信老天会在这时帮她这样的大忙,莫不是卫庭煦的计谋? 李延意要亲自去卫府一探虚实。 第192章 诏武四年 “天子去卫府了?” 作为追月军中郎将, 甄文君居然是最后一个知道天子行踪之人。若不是追月军中有她一手带上来的亲信偷偷给她报信, 这事儿她还真没任何察觉。 平日里她并不介意自己只是挂个头衔,实际上并没有调动追月军的实际权力, 甚至没见过调兵的符牌。她知道李延意对她的堤防, 也没想过要掌握追月军, 她一直都在关心宿渡粮草增产, 以及步阶阿希朱毛三等人入仕是否顺利。 她以为李延意和卫庭煦一直都是在暗中过招, 就算面上已经没有了虚情假意可当下正是势均力敌, 谁也不会傻到在这时候立即动手。 那么李延意为何会去卫府?若是冲着卫庭煦来的应该杀到秘书监府才对。 甄文君走在浮桥上思索着,前方的树梢上微微晃动了一番, “啪”地一声轻响, 有什么事物落在了茶斋内。 甄文君暗暗观察院墙,一抹黑影只出现了很短暂的时间, 立即消失了。 她走上茶斋, 见斋中落着一封卷起的树皮信, 上面插着半截松叶,这是她派去北边探子发回的消息。 甄文君迅速上前将信展开,速读之后有片刻的难以相信和愣神,当她回过味来惊悸难定,立即跑下茶斋。 “怎么了妹妹?”朱毛三见她急匆匆地外往跑,提声问道。 “大哥!备马出发!” “啊?去哪里?” 甄文君就要开口, 和急匆匆从门外进来的步阶撞了个正着, 差点儿将步阶撞飞出去。 “文升!” 步阶一脸焦灼双颊发红, 额头上都是汗, 明显是也得到了消息:“天子她带人……” “不必说了我都知道了!”甄文君一挥手,“备马!” 朱毛三拉住步阶追问,步阶在他耳边悄声说了是卫家家君病危,恐怕撑不住了。 “卫家?文君妹妹不是和卫家翻脸了吗?两人成亲了还分房睡,难道不是逢场作戏?那卫家娘子还将妹妹给推到池塘里了不是!” 步阶“哎”了一声,实在懒得和他多说:“人家小两口的事你评头论足作甚?女人心海底针,何况还是两个女人碰到一块儿了。甄女郎自有打算,你我只需协助她便好。” 朱毛三还在疑惑,步阶用力在他后背上拍了一掌:“快去备马!别让女郎一人涉险!” 在赶往卫府的路上甄文君的冷汗就没断过。 边关战况和卫纶生死是李延意和卫庭煦之争最重要的两个环节,甄文君派去北边的探子回报,如今聿军在北疆打了胜仗,正是气吞斗牛之时,李延意想必要笑开了花。昨日一早卫家来人后卫庭煦便匆匆离府,不知道去了何处至今未归。现在想来,能让她这样匆忙的恐怕也只有卫纶的身体状况了。 保住了北疆又逢心头大患弥留,李延意怕是要借此机会一举铲除卫家!这次前往若是强行入府,大开杀戒也不稀罕! 甄文君紧紧地拽着缰绳,她已让阿希去纠集士兵速速赶往卫府。当然这些将士不可披坚执锐,不然的话她便是在京中调遣兵马,乃是谋逆之罪。她手下能信得过的士兵不算多,顶多二百人。这些人穿着平民的衣服赶往卫府也不算惹眼。 本来甄文君是想要慢慢让亲信们往上升,从而在暗中储备力量,谁知朝堂格局瞬息万变,李卫之争转眼就到了你死我活的关键时刻,她还恍然在梦中! 还有两条街就到卫府,甄文君又觉得很不对劲。她都能想到的事情卫庭煦如何想不到?李延意又怎么会在没有任何防范措施的情况下贸然进入卫府?难道她不怕这是个陷阱吗? 在京城中设陷阱杀天子,别说真的实施,就算是想恐怕也没几个人敢这样想。 但是卫庭煦敢,她一定敢。 李延意会猜不中吗?卫庭煦会想不到吗? 计中计局中局,万般可能像如雨的箭矢插在甄文君的心上,让她更加焦灼。重重抽了两鞭,胯下骏马总是比小雪笨重了些,吃疼之后速度快了不少,依旧没能达到她预想的速度。心中那团火烧得她万般难受。 天子的仪仗抵达卫府时,卫家所有人都跪在门口迎接圣驾。 卫庭煦跪在第二排最左边,垂着头。 上百名追月军先行进到卫府开路,她们穿着寒森森的铠甲手里握着长刀,一入卫府便在府内游走了一圈。确定没有埋伏之后才在院中站定两排,辟出一条安全的道路之后,广少陵才将銮驾之帘掀开,众人恭迎天子。 李延意走出銮驾,将卫家主母扶了起来,见她憔悴了不少,便问询卫纶的情况。 卫家主母说卫公重病多日已是膏肓之疾,汝宁所有的知名大夫都来看过了,和陛下派来的御医说的都一样,只怕是行将就木,只剩最后一口气了。说完卫家主母抽泣着抹眼泪,李延意宽慰了她一番便要进府看他。 就在此时小花站了起来,走向李延意。 李延意目光一利,周围的追月士兵立即围上来,齐刷刷的抽刀声之后,小花的脖子上架了十多把明晃晃的刀。无论她武功有多高强毕竟不是真的铜浇铁铸,手起刀落之时脑袋会掉,性命也肯定不保。 卫家主母被这场面惊着了,卫家几个儿子全都在暗中交换眼神,卫庭煦依旧垂首,仿佛不知道发生了何事。 “陛下。”小花没有任何慌张的神色,向她恭敬行礼,“奴带陛下入内,卫公恭候多时了。” 广少陵站在一旁仔仔细细地看了小花一圈,确定她身上没有武器,倒是追月军太大惊小怪,显得天子胆小懦弱。 “退下。”李延意朗声道,“失惊倒怪成何体统!” “喏!”追月军放下了刀退到李延意身边,她们来去自如阵法严密,一眨眼便能将靠近之人制服,看上去便是受过非常严苛的训练,就算是绝世高手想要近天子之身也并非易事。 小花头也不回地往府中去,李延意在追月军的护送下跟随在后,卫家人和家奴们则跟在最后。 穿过院子来到卧房前,还在门口李延意就闻到了浓浓的药味。 “陛下。”卫庭煦走到门口,伏地道,“家君正在屋内等候陛下。家君身体抱恙,只怕无法起身迎接陛下,还请陛下恕罪。” 卫庭煦的言下之意便是要李延意进屋去见卫纶,广少陵眯起眼——好大的胆子。正要呵斥,李延意却道:“卫公为大聿鞠躬尽瘁立下汗马功劳,如今病重卧床难起,寡人又怎么会怪他?” 卫庭煦叩首,起身,为她开门。 甄文君的马在市集上飞驰,隆隆的马蹄声让街道上的行人大老远就感到了不安,纷纷避让。 她奔得太快,步阶等人根本追不上她。 卫家有暗卫,绝不止明面上的那几个家奴而已。卫家的高手全都在藏在暗处,只要有危险他们定会第一时间现身,杀李延意个措手不及!更不要说小花今日已去除了所有毒素,其能力深不见底无法预料。 卫庭煦的计谋极少失手,所以她有一个致命的缺点,那便是太过自信。 卧房的门缓缓地打开,药味更刺鼻了。 卫纶躺在病床之上眼窝深陷犹如干尸,第一眼李延意甚至没能认出他来。 卫庭煦站在敞开的门边,安静无声。 床头的香炉飘起的轻烟笔直而上,屋内静谧的一切似乎都是刻意的安排,都在等待着李延意入门。 广少陵死死盯着卫庭煦的双眼,想从她的双眸中找到奸计即将得逞的得意。 一串黑影极其迅速地沿着庭院中的树干飞蹿到顶端,茂盛的树叶从外面看上去无比厚实,却不知其中被修剪出一个供人通行的通道。 “不用担心我的安危。”卫景安在离开卫府之前特意嘱咐卫庭煦,“李延意想要用我的性命威胁你,威胁卫家,你千万不要中计。一切都按照你设定好的计划实施,不要因为我一个人影响大局。” 卫景安在说这些话的时候卫庭煦没有开口,只是听着。 “虽然我知道……”卫景安不知是开心还是难过,“你本也没有更改计划之意。” 一阵热风吹来,满院的树沙沙作响。 看似无人的卫府实则暗藏杀机,剑拔弩张一触即发。 李延意扬起了一丝笑意,毫不犹豫地走入了屋内。 就在这时,跪在更远处的小花忽然站了起来,目光和广少陵交汇的那一刻,广少陵感觉心口被重重打了一拳。 卫庭煦没有起身,依旧看着李延意方才踏过的木阶,眉心中渐渐浮起了一道疑惑的纹路。 她忍不住抬起头,看向李延意坚定的背影,心头一乱,忽然道:“小花!” 小花如虎豹一般的杀意忽然被压制了回去,立在原地没有动弹,不解又有些微妙的焦急。 “帮陛下倒茶,记得加些刚从南崖运回的白枸杞,养肝去燥。” 小花没有立即答应,迟疑了一会儿才应:“是……” 小花离开了,后背上发了一层汗的广少陵缓了片刻才将抽出半截的刀压了回去,方才沙沙响的树叶声也神奇地停歇。追月军的士兵全都沉着脸,气氛依旧紧绷。 卫庭煦看向广少陵时,广少陵察觉到她在注视自己,迅速将目光从屋顶上转了回来。广少陵只看了极短的一瞬间,依旧让卫庭煦捕捉到了。 而在卫庭煦看不到的卫府屋顶上不知何时埋伏了穿着隐身衣的士兵。她们几乎与屋顶融为一体,且不说因为高度原因不容易看见,即便看到了屋顶也未必能发现他们的存在。 而在卫府的墙外,足足有两千士兵将整个卫府团团围住。 只要卫氏有任何的轻举妄动,追月士兵便会从四面八方杀入卫府,将卫氏以谋反之罪就地正法! 甄文君快要到卫府的时候发现了异样,竟有这么多追月军士兵! 她立即明白了,心内大为焦灼! 迅速下马跑上前去,被拦了下来。 “你不认识我?!”甄文君将她一把推开,迎接她的是无数把尖锐利刃。 甄文君灵机一动:“不认识我却不认识身后这是何人府宅?天子居然身陷狼窝你们为何拦我!天子若有个闪失你们担当得起吗?” “中郎将,得罪了。”其中一人道,“我们本就隶属于天子,天子说了,在她平安出来时不能让任何人进卫府也不能让任何人出来。还请中郎将不要怪罪属下。” 甄文君哪里管得了这么多,口中喊着“保护天子”,赤手空拳就上。这些拿了武器的追月军见她空手并不畏惧地迎战。谁知她指中居然藏了暗器,抹过的地方被开出一道道血口。 甄文君动作如电,很快夺过一把刀杀将上去,这批追月军在阿歆的训练下各个彪悍丝毫不畏惧,即便受了伤依旧前赴后继想要将甄文君拿下。 甄文君以一敌众,还尽是难缠的对手,焦急之下渐渐落了下风,后背被划了两刀却浑然不觉得疼痛,反而让她斗志大盛。 “让开!”甄文君大喝一声,一拳将面前的士兵打翻在地,士兵摔在地上满脸的血顿时晕了过去。甄文君看清了阵法之眼亦不再手下留情,一连砍了四五个人,追月军的阵法逐渐被她打乱。 就在甄文君要杀入卫府时,卫府的门忽然打开了。 浑身是血的甄文君在看见卫庭煦的那一刻愣住了,任凭追月军将她按倒在地也没反抗。 她诧异不已,因为从府中出来的不仅是卫庭煦,还有李延意。两人仿佛什么都没发生,相安无事。 卫庭煦见她汗与血交加,连头发都乱了,一双杀红的眼睛还未来得及收起怒意和担忧,遥遥地就这样看着卫庭煦,眼泪便从那双好看的凤眼中流了下来。 “你……没事。”甄文君仿若刚刚回过神。 卫庭煦双唇颤了颤,忍住了要应她的冲动,而是转身向李延意道:“甄将军以为天子遇险,奋不顾身前来救驾,忠心可嘉。” 李延意眼皮也没抬,隐约冷笑了一声道:“爱卿这几日便在家中好好照顾卫公,送卫公最后一程吧。” 李延意走了,广少陵有些不甘,但也只能率追月军离开。 卫庭煦将甄文君扶进府中,小花见她一身的血便知道院外发生了什么。 小花:“果然如女郎所料,幸好没有动手。” “李延意今日来当真是想看看阿父是否真性命危矣,没到最好的时刻她不会笨到贸然动手。先别说这些,帮我将文君送入屋内看看伤势如何了。” 第193章 诏武四年 “不用, 我不进去了。”甄文君从卫庭煦身边抽离。 “你的伤……” “刮破了点儿皮而已,这点小伤不碍事。你我这戏还得……咳咳咳, 继续演下去。”后背的两处刀伤火辣辣地痛,尚且还在能够忍受的范围内, 甄文君剧烈咳嗽了几声便要往回走。 卫庭煦也没再留她, 只是望着她坚定远去的背影。 甄文君离开之后卫庭煦迅速返回屋中, 阿冉心神不宁地站在院内七八个家奴拥着她, 大家都在等着卫庭煦回来。 “父亲怎么样了。”卫庭煦一边问着一边快速往屋里走。 “方才服用回魂散现在已经醒了。真是的,阿父怎么这样糊涂!居然没和家人商量便偷偷服下离煞丹, 他怎么会不知道这丹药可以造成一时假死之态, 能够骗过天子。可是用量是极为严苛的,闹不好可能直接毙命!他怎么能……”阿冉说到此处眼泪禁不住往下滚,卫庭煦捏了捏她的手臂, 进入屋内。 阿母和几个哥哥都在卫纶的卧房里围着他,制冰角的端药的帮他擦提神油的, 人虽然多但一点儿都不混乱也不嘈杂。 卫纶还没睁开眼,呼吸很困难地张着嘴,似乎只有这样才能呼吸到更多空气。卫庭煦跪在床边用帕子细心地将父亲额头上的汗水拭去,和其他哥哥姐姐一样乖乖地等候着。 “庭……”卫纶总算睁开了眼, 从喉咙深处传来微弱的声音, 卫庭煦立即放下碗药伏上前。 “阿父,孩儿在!” 卫纶的声音实在太小, 卫庭煦趴到他耳旁才听清他说了四个字——“不可心软”。 李延意从卫家离开时, 广少陵有些不甘和气愤。 “那甄文君分明就是来救卫贼的!” 李延意示意她不要多嘴:“不要拆穿她们。她们感情越深越无法割断, 越是寡人所乐意见到的。” 广少陵不太明白,李延意轻笑一声回了銮驾。 甄文君带着一身伤往回走时朱毛三步阶和阿希才带人赶到。 “我的阿母哟你这是怎么回事!”阿希见到她浑身是血吓傻了。 甄文君随意摇了摇头,似乎根本感觉不到疼痛。这一身的血实在太醒目,步阶让她坐到马车里,回府再说。 回到卓君府趴在床上阿母帮她清洗伤口之后温柔地洒上药粉,火辣辣的痛逐渐消失。 虽然因为伤阿母的手总有些颤抖,但她手法老道,甄文君全程没有感觉到明显的痛意,包扎过后忍不住感叹,有阿母在身边的日子真好:“我也是有阿母的人了。” 甄文君躺在阿穹的腿上,阿穹摸着她微笑:“都这么大的人了还撒娇。” “长再大也是阿母的孩儿。” 甄文君将今日发生的事告诉给阿穹,“所以今日李延意和卫庭煦谁也没动手……”阿穹将药箱整理完毕,望着油灯沉思。 “是,谁也没有下手。看来她们都不是冒失之人,也都十分忌惮对方。” “除此之外还说明……”阿穹将目光从油灯上转向了甄文君,“她们都还有后招。” 六月底,一场不知从何处而来的寒症在汝宁蔓延,就连李延意也没能幸免,断断续续地咳嗽。 御医来看了几回开了些药给她服用,本以为两三天便会下去的症状到了第十天还不见好,反而有愈发严重的趋势。 只不过是一点儿小寒症而已,李延意丝毫没放在心上,她最关心的便是北方的战况。 薄持深和薄钦两位薄家将军率领庚、林两家的副将们乘胜追击,发信之前的三日已经打到了白峪城。白峪城的冲晋军不堪一击,聿军很快就能拿下城池。 从北线发回的信中写道,薄将军熊韬豹略用兵如神,那些冲晋的胡贼们只是匹夫之勇,根本不能和薄将军相提并论。若是薄将军前几年就到北线的话恐怕早就将胡人之患消除殆尽了。 广少陵见李延意看完战报没有立即展开笑颜,便疑惑问道:“北线获胜,陛下难道不开心吗?” “本是值得开心的。”李延意只说了半句,后半句广少陵自然能够猜到。 “莫非陛下还有其他顾虑?” 李延意道:“这薄持深并非沙场宿将,和冲晋拉锯几回险胜的话没什么问题,可大获全胜?” 广少陵道:“陛下深思熟虑,不过诱敌之法这么多,有谁会心甘情愿地送上自己的性命?若是陛下担忧的话可以让薄将军缓攻。只要再往北推二百里,就有指望将冲晋连根拔起。” 李延意拿出天兵神盒,按下几个按键,选出了白峪城的地形往地上一丢,立即展开一副立体城池图,连带着城池周围一百里地也都全盘展现。 李延意指向白峪城以北五十里的黑虎口:“你看这处地方,有什么问题?” 广少陵瞧了半天,磕磕巴巴地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李延意面无表情道:“这个黑虎口常年有雪暴,且入口狭窄,是个伏击的绝佳地点。只怕冲晋军是想要将聿军引入黑虎口,在此处绝地反击。若是聿军中伏,必定损失惨重。” 广少陵道:“陛下英明。” “可惜现在传信警告肯定来不及,算算时间薄持深恐怕已经抵达黑虎口了。”李延意双手负于身后,长叹道,“只希望薄将军已有打算。” 尚书令的位置没有再交给薄家人,也是薄兰和长孙悟之事让她忽然被敲打了一记,一旦薄家手握兵权和中枢之要只怕会威胁到帝权。绝不可再扶持一个卫家上来。 尚书令的位置暂且空着,一切都等着看薄家是否能将冲晋打跑。冲晋一垮,待尚存一息的卫纶咽下最后一口气,便是卫家和长孙家的死期。 李延意并不太欣赏广少陵,她的确是个忠诚又勤快的人,可说到底太年轻,自小在汝宁长大,十二岁才开始去武馆习武,没什么经历想法太简单,到了重要时刻恐怕无法抵挡一二。 这时候她非常需要有个能够深谈之人。 阿歆到哪里去了? 李延意一直派人找阿歆,她没在积学府,莫非刚回汝宁又离开了? 担忧了几日后阿烈总算出现,说找到了阿歆女郎的下落。 李延意正等着她说下文,阿烈低着头不语,身子有些摇摆好像在犹豫着。 “在哪?”李延意不耐地问道。 阿烈还是吞吞吐吐不敢说,李延意察觉到不对劲:“你只管说,寡人不怪罪你。” “阿歆女郎一直都没出汝宁,今日微臣终于在四间坊找到她了。” “四间坊?”听到这三个字李延意心中顿时生出不祥之感。 四间坊是汝宁最黑暗的角落,是从明帝开始就想要整顿却无法真正整顿的地方,因为那儿坐落着无数“夜斋”。这些夜斋并不是提供休息的客栈,而是供人吸食芙蓉散之地!四间坊内除了有上百家大大小小的夜斋之外,聿内最大的芙蓉散商户也都集中在那儿。 巨额的利润在这里进进出出,这是帝国庞大的灰色收入地带。 从明帝开始芙蓉散泛滥,四间坊火速崛起之时他就想过要拔除,可因为芙蓉散从民间榨取的钱比赋税要多要快,诸多大臣都在暗地里劝明帝就算为了国库的收入还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好。到了李举当政时饥荒、战争、内斗让他焦头烂额,根本无暇顾及四间坊这等小事。也就是在神初那十一年间,觉得朝不保夕患得患失的大聿子民们各家心甘情愿地投入到芙蓉散的怀抱里。四间坊有了肥沃的土地,茁壮成长。 李延意登基后历史遗留的问题太多太庞大,她尚未没能处理好,四间坊继续收容那些浑浑噩噩只想着靠芙蓉散及时行乐之人。 到那里去的全都是吸食芙蓉散的“同道中人”,阿歆为什么会去? 李延意正要质疑阿烈,话已在嘴边,想到了什么便收了回去,愁绪满脸坐了回去。 “你看见她……在做什么?”李延意问道,“吸芙蓉散?” 阿烈说:“微臣见阿歆女郎进了一间夜斋,本想跟进去,但……” 谁都知道吸入夜芙蓉燃烧产生的烟也有一定的上瘾性,特别是夜斋那种浓烟密布的地方,阿烈若是进去闻到了恐怕对自己不利,李延意也没怪罪她。 “然后呢?” “那夜斋保密性极好,根本没有窗户可看,然后微臣拆了两块角落里的砖往里看,看见阿歆女郎和一个男人坐在一起,手里握着一管长长的烟管。” 李延意无法相信:“这真是你亲眼所见?” “的确是微臣亲眼所见,不敢对陛下有任何欺瞒。” “不可能!阿歆好不容易戒除了芙蓉散,她答应过寡人绝对不会复吸!更何况去什么夜斋,和个男人在一块!”李延意脑中一闪而过某个念头,看向阿烈的目光藏着杀意。 阿烈立即磕头,坚定道:“今日微臣所言句句属实!绝对没有任何半个字的谎言!陛下如今疑臣,臣不过是烂命一条任由陛下处置!可若是微臣死了陛下身边便又少了一个能为陛下办事的人,岂不是让那些奸人痛快?!请陛下三思!” 李延意不过是试探一番,阿烈的话她还是能相信的。 若是阿烈都不能信,她真不知这世界上还有谁能再用。 “你起来吧。” “谢陛下!” “你让阿歆到禁苑来找寡人。” “喏!” 阿烈临走之前的欣慰之色被李延意收入眼中,她知道自己做了一个非常正确的决定。 要走出迷魂阵,只需镇定。 卫庭煦设计再多的陷阱,最终目的就是让李延意无人可用也无人可信,借天子之手断天子之腿。李延意一直被她牵着鼻子走,一直都处于暴躁的状态里,自然会让判断有些偏移。 一定要冷静下来,老天爷在这时给了她喘息的机会,就是要她睁开眼睛看清所有。 李延意走到屋角的冰山边,握起一块冰,亲眼见它慢慢在手掌中融化。 当李延意冲破了极限,慢慢把镇定的思绪找回来时,局势亦开始产生微妙的变化。 薄持深率兵冲入了黑虎口,在那里的确有伏兵,但这些伏兵依旧被勇猛的聿军杀了个干净。薄持深信心大涨,打算乘胜追击,并给李延意回信,说他一定小心前方埋伏,亦不会放过任何彻底歼灭胡贼的机会。请天子安心,等待他凯旋而归! 李延意收到此捷报后信心倍增,特意率百官为薄将军和大聿主力祈福,承天之佑,聿军一定会胜利回京! 薄兰被长孙悟和卫家联手算计了那一回后痛改前非,不再流连烟花之地,再也不去南风馆。趁夜伏击长孙悟,将他痛揍一顿之后这事儿算是两清。薄兰出了一口恶气,将全部的精力都投入到万向之路上。 万向之路初步贯通后,沿路客栈和市集都需要快速建起,薄兰亲自带了一百多人离京沿路勘探,雇了沿途各郡的世族部曲成为巡逻护卫队,让万向之路上的商队能够更安全更快速地在商贸之路上往来。 薄持深孤军深入冲晋,斩杀了两位大将,冲晋招架不住,派来了使者送上珍贵的马匹皮草和珠宝,想要议和。李延意试探,让冲晋再割六个城,每年进贡一百万宝马和六百万斤黄金。冲晋使者一开始不答应,李延意态度非常强硬,甚至要斩杀他给冲晋下马威。那使者吓坏,只好说回去和首领商议。李延意下令继续攻打冲晋,到了秋天末尾之时冲晋又派了使者来聿,大聿天子的所有条件他们只能硬着头皮答应。 而在暗中秘密调查卫家私兵的探子也快要收集到重要的证据。只要能掌握卫家谋反的证据,聿军主力班师回京,便是李延意彻底铲除卫氏和长孙氏的最佳时机。 表面上李延意不动声色,甚至在整个大聿范围内选秀郎以充实后宫,叫人放出流言,说天子因大败冲晋日渐怠懈,不仅选秀郎,还从世家中挑选了五百美女送入后宫,后宫之内男女混杂淫乱不堪。 百姓们却没有太多的异议。作为帝王,李延意开辟了万向之路,越来越多的商机遍地开花,黎民们吃得饱哪里管天子在宫闱之内有什么恶趣味,更不管中枢到底有多混乱,这个国家究竟还有多少没有解决的问题。 永远查不清的户籍,清点不明的土地,这一切都和百姓无关,百姓们继续在这频繁更迭的时代醉生梦死,继续寻欢作乐,大大小小的起义更是毫不关心,只将一车又一车的芙蓉散吸食精光。 就在甄文君打算深藏不露静观其变时,某日清晨小枭急匆匆地跑到她屋里将她摇醒。 “阿婆、阿婆不见了!” “什么?”甄文君听闻此话,顿时睡意全无。 第194章 诏武四年 小枭最近在长身体, 能吃能睡, 要不是清晨的时候腿抽筋痛醒,她根本都没发现阿婆不在身边。 “是不是她早起去院子里了?”甄文君迅速走出卧房往院内走去, 这非常时期阿母要去什么地方不会一声不吭, 说不定是睡不着起得太早了。 “我已经去找过了, 没见到阿婆。”小枭道, “而且她不是第一天这样了。” 甄文君停了下来:“不是第一天这样?哪样?” 小枭说这些日子她老是抽筋痛醒, 好几次醒来的时候阿婆都不在身边。她去找了好几回, 有时候阿婆在院子里有时候跑到街上去了,过去跟她说话她就像变了一个人似的, 完全不认识她, 还要动手打人。但是这种症状持续不了多久就会恢复,像睡着了似的, 小枭便将她扶回房去。 甄文君难以置信:“你怎么从未说过?” “阿母每天都这么忙, 早出晚归我都见不着你。而且阿婆也说了不让你知道。” 甄文君一直在中枢活动, 和步阶二人在暗中招募谋士。她的威信尚且不足,上次那燕行名士她和卫庭煦谁也没能得到,据说被樊县的一位侯爷征走了。各路诸侯都进入到紧绷状态,她这种无权无势之人都嗅到了异样的气息,何况诸侯们。大家都在暗暗丰满羽翼掠夺人才,甄文君更是不能浪费一丁点儿的时间。 这些日子她的确很忙, 忙到没有时间督促小枭习字练拳, 加之寒症未除干净且身上有伤, 坚持了一整个白天, 披星戴月地回来浑身疲惫,沐浴之后便直接睡了。阿母知道她劳累,觉得自己不过是梦行症便不让小枭告诉她,不想让她分心。 “你说阿婆会自己走出去,性情大变还要打你?” 小枭点头。 “这不是梦行症。” 小枭愣住。 “你在这里等我,不要乱跑更不要出府!”甄文君往小枭脚前的地面上一指,小枭便不敢动了。阿希步阶和朱毛三在汝宁都没地方住,全都住在卓君府,也方便她们商事。阿月阿巧还有几个家奴都是李延意的耳目,甄文君从来没指望过她们。将步阶他们叫了起来,帮忙去找阿母。 已经入秋的汝宁清晨冷意浓,甄文君找了一大圈没有找到阿母的踪影。冷风吹得她咳嗽不止,后背伤的痛感也越来越清晰。 “女郎!”步阶跑了过来,气喘吁吁地递上一片竹片,“女郎,回去吧,别找了。” 甄文君接过竹片,扫了一眼之后气得几乎咬碎牙关,用力一捏将其捏断。 今日没有早朝,甄文君还是穿上了官服来到大理寺门口,大理寺卿林奇已经在此恭候多时了。 “甄将军,得罪了。”林奇让人将她捆起来。 两名士兵上前要为她戴上铁烤,甄文君抬手就是一拳,将那人打翻在地鼻血横流。 林奇大叫一声:“大理寺门前岂容你放肆!绑起来!” “喏!” 甄文君丝毫不将这些虾兵蟹将们放在眼里,林奇都没有看清她的动作,只见她身形一晃,士兵们纷纷惨叫倒地。 林奇:“你……” 甄文君道:“让天子来见我。” “狗胆包天!天子岂容你呼来喝去!”林奇这句话过后理应跟上的是叫人将她拿下,但能使唤的人已经被她揍翻,无人能将她拿下。 林奇几乎不敢和她对视,只怕下一秒就会被她打成肉泥。 就在林奇进退两难之时,广少陵率追月军杀到,一百位手持武器的士兵将她围在其中。 甄文君依旧不将她放在眼里,广少陵上前道:“将军,请您到大理寺司中等待。大理寺乃是中枢要地,将军想要家人平安的话还是不要胡作非为,否则对谁都不好。” 广少陵的意思再明显不过,目光中也是尽在掌握的笃定。 甄文君冷笑一声,也不扭捏,将双臂合在一块儿,抬起对着广少陵。 “来啊。”广少陵目光一刻都没从她身上转移开,“帮将军上镣铐。” 重重的镣铐将甄文君的双手双腿都铐了起来,她拖着沉重的铁烤走了进去,林奇和广少陵跟随在后,厚重的木门轰然合上。 大理寺司内除了关押要犯的牢房外,还有死牢。 死牢没有任何窗口没有任何光,整整二十四个时辰甄文君没吃过一粒米饭喝一口水,被捆在十字木架上。 广少陵将牢门打开,持着火把进来时,突然而来的光亮刺得浑身是血的甄文君睁不开眼。 “我阿母在哪里?” 广少陵将火把往后一舞,甄文君艰难地睁开眼睛,看见牢房之外站的人正是她阿母。 “阿母!”甄文君大叫一声,声音在死牢中回荡,阿穹肯定能听见,却没有应她。 火光的映照下阿穹愣愣地杵在原地,没有任何表情,双眸内毫无神采,就像两个黑漆漆的洞。无论甄文君怎么叫怎么喊她都没有任何反应。 “别费劲了将军,她听不见。”广少陵将火把插好,阿穹被带走了。 “李延意要做什么?” “将军,属下要提醒你稍微注意一下你的言辞,不可直呼陛下其名,否则是大不敬之罪。”广少陵走到刑具架前,“大理寺在追查将军私藏粮草一事,想要请将军回来问几句话。” “私藏粮草?”甄文君也不藏着掖着,“我所有的田都在宿渡,宿渡的田归私人所有,何来私藏一说?即便我将整个宿渡买下来也是光明正大的买卖。只不过是想要威胁我罢了,何须拐弯抹角?还是说李延意是个缩头乌龟,不敢来见我?” 广少陵取下皮鞭扬手就是一鞭,重重地抽在甄文君的肋骨之上。皮肉被鞭挞的声响在空荡的牢房内格外清晰。 衣服被抽破,新伤口和另一道同样血淋淋的伤口重叠着。甄文君忍着剧痛没有吭声,广少陵在同一处再抽一鞭,抽得她肋骨血肉模糊。 甄文君浑身一颤还是没发出任何声音,更不用说求饶。 她死死地盯着广少陵,仿佛能用眼神将她生吞。 “将军的确是硬骨头,属下知道,就算再抽一百鞭都未必能撼动将军。将军是硬骨头,可你阿母年事已高,恐怕没法子和你一样硬扛吧。” “若是要污蔑我治我谋反之罪的话大可直接取我性命,何必要审?” “不,将军大概误会了,属下并不是想审你。只要将军肯合作,将军和将军阿母的性命自然无碍。” 广少陵靠近甄文君说了这番话,甄文君看了她半晌,抬了抬眉峰大笑起来:“李延意就只有这点本事了吗?” 广少陵呵呵冷笑,让人将甄文君的手指掰开:“听说你阿母少了三根手指,作为她的女儿,你不想和她一样吧?” 甄文君瞪着她。 “让卫子卓单独来大理寺司。你亲自写下血书或是割一根手指送过去,你可以选择。” 汝宁城门口。 步阶和朱毛三低着头往城门口走,听见士兵让出城之人出示户籍符,一一检查过后才放行,没有户籍符的一律扣押。 步阶和朱毛三急忙回来躲回巷子里,小枭和阿希还有辆马车正在此处等他们。 “怎么样了!”阿希问道。 步阶摇摇头:“恐怕出不去。”他指了指天上悄声说,“那位蓄势待发了这么久总算等到了能威胁女郎的机会,要不是咱们跑得快的话卓君府已经被端了。他们是不会让咱们出城的。” “不能伪装出去吗?”阿希问道。 小枭也有些兴奋:“对啊,阿母教过我易容术!虽然没阿母那么厉害但糊弄一下还是可以的!我可以帮你们易容!” 朱毛三大喜:“咱们小枭这般聪慧,居然还会易容!” 步阶按住跃跃欲试的小枭:“先别冲动,出城需要户籍符,咱们在汝宁的所有户籍都挂在荡寇将军之下,符上明摆一个‘甄’字,骗不过城卫。” 小枭和阿希互看一眼:“那怎么办?” 朱毛三“嘶”了一声:“咱们不是还有两百兄弟?大不了纠集过来拼个你死我活!我老朱一定护你们出城!” “朱兄,现在不可莽撞,女郎让咱们离开汝宁就是为了保咱们性命,不要落入敌手在关键时刻让她分心。”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说要怎么做!”朱毛三最受不了婆婆妈妈的事儿,在他看来所有的阻碍都不是问题,打一架就行,谁的拳头硬谁就是胜利者。 步阶也有些烦,他注意到金吾卫的巡逻频次变高了,若是被他们发现只怕根本没有还手的余地。 “大家上车再说。”步阶道。 “还能走哪里去!要是回去的话不是更可能被抓到吗!”朱毛三不肯上车,拉着步阶质问。 步阶衣服都被他扯歪了,无奈地再劝他。朱毛三劝不听,就是觉得步阶在浪费时间。 两人在马下僵持,阿希见金吾卫越走越近心都快跳出来了,都什么时候了自己人还撕扯个屁! 小枭大怒飞起一脚踹在朱毛三的屁股上,朱毛三毫无防备之下被小枭踹得往前蹦跶了好几步,差点儿摔倒。 “别和文升叔叔吵啦!你这个猪头!”小枭指着朱毛三,“快点上马车!我阿母说了,她不在一切听文升叔叔的!” 朱毛三被她这么一踹也没生气。他已经五十岁这辈子没娶妻生子,偏偏又特别喜欢小孩,打从第一眼见到小枭就觉得这孩子古灵精怪,操着一口不正宗的大聿话,特别可爱。平日里朱毛三很宠爱她,成天给她买这买那,只要小枭说的话他一定听。这会儿小枭一喊他立即投降,乖乖听话地第一个上马车。 步阶向小枭比了个大拇指,小枭嘿嘿笑。 四人上了马车,还没行两步就被金吾卫拦了下来。 “里面是什么人!”金吾卫士兵质问驾马的步阶。 “这是万泉坊的马车。”步阶回答得小心翼翼。 “下来!”金吾卫喝令道,“将马车布帘打开,下来!” 步阶犹豫了片刻,没有掀布帘,自己走了下来。 金吾卫上前一把将他推开,十多位士兵将马车团团围住,抽出兵器指向马车。 事到如今车内的朱毛三和小枭都拿起了武器,打算和金吾卫死拼到底,阿希则被这阵仗吓得瑟瑟发抖。 “马车里面的人出来!” 金吾卫的喊声刚落,一辆奔驰骏马火速而至,马上的青年大声道:“谁敢动我左家人!” 金吾卫纷纷抬头,步阶也从地上爬了起来,看见马上之人双眼放光! “左家?”金吾卫自然知道左家乃是天子最亲近的世族,他们奉命捉拿甄氏同党压力颇大,可若是得罪了左家人也是吃不了兜着走,说的话也客气了几分,“公子可否验明正身?” 马上之人将左氏的户籍符丢给金吾卫,金吾卫一看的确是左家的,亦有士兵小声在他耳边道:“此人名堃达字季永,的确是左家人!校尉怕是抓错了人。” 金吾卫点了点头,向左堃达抱拳,留下一句“得罪了”,带兵撤离。 “多谢季永了!”步阶感谢不已。左堃达微微一笑,有点儿落寞道: “即便我当诸位是朋友,我亦姓左乃是左家人,你我并不同路就不远送了。今日送各位朋友出城算是尽最后的情谊,他日若是战场相见左某定不会手下留情!” 步阶眼中含泪向他抱拳,左堃达调转马头飞速离开。 广少陵从牢房里走出来,将血书卷了起来,递给身边的追月军士兵。追月军士兵拿了血书后悄声消失。 广少陵将火把从墙上取了下来,无奈道:“阿歆女郎这些日子去了什么地方,陛下万分着急,几乎将整个汝宁城翻过来。女郎心知肚明却一直未现身……” 阿歆垂着眉目:“你这是在怪我?” “在下不敢,在下只不过不忍陛下饱受相思之苦。若是女郎得空还是去见见陛下吧。陛下染了寒症一直都没好,咳喘日益。御医去看过了吃了许多药都不见效,想必是只有女郎才能治愈陛下。” 阿歆没顺着她的话回应,反而警告她:“她是我妹妹,你若是再伤她半分,我定不客气。” 广少陵也不退缩:“在下是奉命办事,女郎还是别为难在下的好。” 阿歆没再说话,离开了。 广少陵气愤不已,冲到地面上质问大理寺司的人:“如何让不相干的人进来?!” 她本可以直接砍了甄文君的手指,却在关键时刻被阿歆拦了下来。 林奇冷言道:“她拿着天子的符牌,别说大理寺司了,就是穿梭在整个禁苑又有谁敢拦她?广校尉又作甚来寻老夫晦气。” 广少陵乜了林奇一眼不再和纠缠,提着剑迅速将自己的马给解开。 眼看阿歆就要再次消失她必须快点追上去。 不知道她究竟为何这么长时间没出现,也对她所想不感兴趣,广少陵需要的做的就是快点将她劝回天子身边。 第195章 诏武四年 广少陵追着阿歆出了禁苑之门, 阿歆脚步奇快,上马之后更是风驰电掣。 广少陵跟着一块儿出了汝宁城, 沿着官道追。追了十多里地出去越来越偏僻,广少陵觉得不太对劲。见阿歆进了野林子, 心中更加纳闷。 刚刚入秋树林依旧茂密, 看不到里面的动静, 马匹也不好穿行。想要进去只能弃马步行。广少陵勒停了马没马上进林子, 在外转了转,犹豫着是否要继续深入之时, 林中一声惨叫让她大骇。 莫非阿歆有难! 要是阿歆遭人毒手, 恐怕负责阿歆下落的一干人等都会没命。 广少陵立即下马跑入林中,削去层层叠叠的树枝眼前忽然开阔。有一人趴倒在地上,身下染了一片血红。看衣着此人不是阿歆, 广少陵十分好奇,用刀将那人挑正过来。 “阿烈!”广少陵认得此人, 她是天子的密探,一直在暗中跟踪阿歆的人。 “阿烈!醒醒!”广少陵用力晃阿烈的身子,阿烈心口中了一剑,血已经染透了衣衫, 睁着眼, 嘴角还挂着一道血丝。 查看了伤口,夺命一剑非常干脆, 凶狠凌厉没有半分犹豫, 能有这功夫的恐怕只有…… 就在她感觉到危险的同时, 一把锋利的剑从身后架在她脖子上,划开了她的皮肤。 广少陵呼吸一窒,听见阿歆的阴沉的声音从耳后传来。 “那笔账本来是要算清楚的,看在你还对天子有些用处的份上饶你这一次。下次再见定取你狗头。” 广少陵“咦”了一声,想要开口时阿歆已经消失不见,只留下轻风吹过林间的沙沙声。 刚从鬼门关捡回一条命的广少陵瘫坐在地上,左半边肩膀被血染透。好不容易回神,想起方才阿歆所说的话顿感大事不妙,强打精神冲出树林,向禁苑狂奔。 几日下来卫庭煦都在卫纶床边守着,困了便靠在一旁睡会儿,大多数的时间里不敢真正睡着。 家人和家奴们都来劝她去休息一下,这里还有别人可以照顾,切莫累垮了身子。卫庭煦却不走,寸步不离。 家奴跑进来说有人送来一封信给庭煦女郎。阿冉接过放到卫庭煦的卧房内,再去拿药。 “庭煦究竟在执着什么。”阿冉亲自去庖厨拿了煎好的药,和阿母一块儿往回走,“我总有不好的感觉。” “什么不好的感觉?你别吓我。” “就是一种……庭煦似乎防着什么知道什么又在等待着什么的感觉。” 卫家主母双手攥在一块儿,满目的愁绪。卫纶生病这些日子她整个人瘦了好几圈,两鬓斑白老态尽显:“不管是什么,你去将她替下来吧。再这么熬下去只怕要照顾的就不是一个人了。” “我也想替,她总是不肯。” 咳了一整晚,方才卫纶总算勉强睡了过去,卫庭煦也能闭会儿眼。四天的时间里她真正入睡的时间加起来不到五个时辰,偶尔入睡时总会被噩梦惊醒。 那天甄文君的眼泪在她梦里反复出现,每一次都拧着她的心尖,痛苦又心酸的感觉久久不散。短短的一段路将她们二人远隔山海。 无论卫庭煦怎样伸出手想要够住甄文君都够不着,甄文君亦都没有像以往一般回应,没有将她稳稳地抱入怀中。 “文君。” 眼看越来越远,卫庭煦忍不住喊了一声。 甄文君双眼一眨,落下最后一颗眼泪:“我不叫甄文君,你这个骗子。” “咣”地一声,重物落地,将梦中的卫庭煦硬生生地拽醒。卫庭煦发现自己睡着了,迅速起身。 香炉翻在地面上洒了一地的烟灰,卫纶站在三步之外,正慢慢地向门口走。 看此情景卫庭煦大惊,立即上前想要扶住他。卫纶回头看向卫庭煦时双颊竟带着难得的红光,眼睛里亦有神采。 卫庭煦轻轻唤了一声:“阿父……” “庭煦。”卫纶树枝般的手握住她。 阿冉和主母正好走到门口看见了这一幕,阿冉手中一松药碗砸在了地上。 “莫非是回光返照?”阿冉眼中全是眼泪,主母一把握住她发抖的手: “不可胡说!” “惜儿。”卫纶看着和他朝夕相伴四十多年的妻子,唤了一声多年没唤的小名。这一声出来连主母都摇摇欲坠。 阿冉惊恐万状地看向卫庭煦,卫景泰和其他几个兄弟全都跑了过来围着阿父,双眸发亮全都不敢说话, “饭。”卫纶看着满屋子的亲人,最后一字一顿道,“我想吃饭。” 这句话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本以为阿父病入膏肓已经回天乏力,突然回光返照便是大限将至的象征,卫家陷入巨大的恐慌之中,可阿父突然想吃饭?! “阿竺。”卫庭煦第一个反应过来,“阿竺,去庖厨拿碗饭来。” 站在门口的阿竺急忙应了一声,迅速去端了热腾腾的米饭连带着九菜一汤。卫纶接过米饭,让阿竺把菜都撤了,端着常用的碗坐到案几之后,只让卫庭煦留下,其他人在外候着。 “走吧。”尊重阿父的意愿,卫景泰将家人都劝了出去。 屋中只剩父女二人,卫纶一口口慢慢吃着饭。 “阿父也有小时候。不知道有没有跟你说过,阿父小的时候有个癖好,只喜欢吃饭不爱吃菜,所以一直营养不良长不高。后来啊……你阿翁吓唬我,说不吃菜会拿不起笔写不了字,我这才开始吃菜。”卫纶笑了笑,饭粒粘在嘴边,卫庭煦乖巧地帮他摘下来。 “一转眼,阿父阿母已经离世二十年了。二十年,我终于能去见他们了……”卫纶的话有些混乱,咳了两声后虚脱地将碗放下,吃这几口饭几乎耗费了他所有的力气。 “别这样说,阿父现在身体状况在好转。”卫庭煦安慰道。 “好转……若是真的好转还好,可我是好转不了了,我这身体自己清楚得很。”卫纶道,“阿父我不怕死,只怕死得不是时候!庭煦,你是否会怪阿父,是阿父将你拖入到复仇的深渊,让你成长在荆棘之路,得不到同龄人所拥有的幸福童年。” 卫庭煦摇着头笑道:“阿父何必这样说,这条路不是阿父你逼我走的,是我自己愿意走的。攘川之难一直刻在我心中,那是卫家之耻也是我卫庭煦之耻,不可能遗忘。这世道是什么模样我亲眼见过,忠君是什么下场我也亲自经受过。阿父没有强迫我任何事,铲除李氏是我自己的夙愿和选择。即便拥有幸福的童年也不过是回忆而已,我并不在乎。我在乎的是未来之事,是千秋大业。” 卫纶老泪纵横:“今生能有女儿如斯,阿父在九泉之下也能安心了。” “阿父别这样说,阿父要好好养好身子,见证我卫氏吞并天下那一日!” 卫纶笑着摇了摇头:“我的身子我自己心里清楚。来不及了,更何况那件事比我们想的要快。” 卫庭煦握紧了拳:“阿父已经知道了吗?” “是……几日前就看到了。幸好老天让我醒过来,否则真不知要耽误到什么时候。庭煦,你岂能在此时糊涂。阿父让你不要心软,便是要你对所有人都一视同仁,包括我。一旦那件事开始汝宁定是人间炼狱!不在此之前离开你是想要整个卫家都陪葬吗!十多年的心血你忍心付之东流?!咳咳咳……” “阿父莫生气,孩儿都明白。可是李延意紧盯着咱们家,有任何动响她都会在第一时间知道。若是我们举家离开汝宁她如何能让咱们走?” 一碗饭断断续续地总算吃完了,卫纶坐定:“庭煦啊,你知道的,有一种办法可以让卫家离开汝宁而不受到任何拦阻。汝宁是李延意权利之杖,离开这里方可绝地反击。” 卫庭煦一把握住卫纶的手,急切道:“阿父,不可以!” 卫纶安详地笑,闭上了眼睛。 广少陵回到禁苑,将今日之事禀报给李延意。 李延意诧异:“什么?阿歆将阿烈杀了?你亲眼所见?!” “微臣虽然没有亲眼看见,但可以肯定阿烈是死在阿歆女郎的剑下。阿烈的功夫陛下最明白,能将她一剑杀死且毫无反击余地的除了阿歆不会有他人,而且微臣方才所说都是阿歆娘子亲口对微臣说的。” “那笔账……那笔账是什么意思?” “微臣也不知道……” “不知道。”李延意笑道,“不知道还不去查?!” 广少陵头皮发紧。 “难道要寡人出禁苑亲自去查吗!”李延意暴怒之后忍不住咳嗽连连。 “微臣这就去查!陛下注意身子,别太操劳,还是……” “还不快去!!” 广少陵退下了,将追月军的人全部聚起来,全力寻找阿歆的下落。 “两日之内找不到人,你们提头来见!” “是!” 卫府。 “太好了太好了,老天保佑不是回光返照,是真的有所好转啊。”阿母和阿冉坐在院子里,两个人双手握在一块儿,泪眼婆娑。 阿冉鸡啄米似的疯狂点头:“一定会好起来的!阿父吉人自有天相!” “蓼蓼者莪,匪莪伊蒿。哀哀父母,生我劬劳。” 阿冉和阿母,以及卫家的所有人都听到了有人在吟唱。 这声音,是从屋里传出来的。 “……无父何怙?”屋门被缓缓推开,吟唱之人正是卫庭煦。 阿母缓缓站了起来,难以置信地看着双眼血红的卫庭煦。 唱完之后卫庭煦伏地叩拜,眼泪一颗一颗砸在地上。 “阿父已扶杖西行,阿母节哀。” 第196章 诏武四年 太极殿内清清冷冷, 除了浓郁的药味之外, 唯有天子的咳嗽声。 两盏油盘巨大的悬灯挂在上方,将整个大殿映照得太过明亮, 连带着李延意面前的那封密信上的字也颇为刺眼。 密信上只有一个“卒”字, 单这个字本身就有足够的力量, 让人不适。 这个字无论下笔还是收笔都很潦草, 似乎是在极为嘈杂的环境下写就的。 卫纶死了, 卫纶终于死了。 李延意收到这封密报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脑中空无一物, 就像是费尽所有的心思和力气布置好了一个天衣无缝的陷阱,已经看见猎物就在不远处马上就要将其捕获, 偏偏在这时猎物自己死了…… 卫家准备离京奔丧, 带着卫纶的遗骸回老家平苍的家族墓地,落叶归根。 而在北方打了胜战的聿军主力也在全速奔回汝宁。冲晋进贡的贡品不足以充实这场远征而掏空的国库, 但是万向之路源源不断带来的财富却是大聿军队的坚实后盾。 灾年已过公仓亦在渐渐丰实, 李延意计算着, 就算卫家埋伏了二十五万大军,只要再给她一年时间,一定能把卫家和长孙家及其党羽全部铲除。 一年。 所以卫庭煦也是这样想的吗?觉得卫纶一死在外人眼中卫家丧失了最重要的核心,可以名正言顺地奔丧回故里?卫庭煦丁忧的奏疏比探子回报的密信都要快送到李延意手里,就这么急着离开汝宁?就能眼睁睁地看着甄文君被杀? 李延意感叹卫庭煦的铁石心肠,心中暗暗生出一丝羡慕。 卫庭煦能够如此狠心, 能够为了保全大局能果断牺牲挚爱。 卫庭煦啊卫庭煦, 你以为寡人忌惮你卫家和长孙家的实力, 要等大军回京再动手? 到时候你们早就逃到天涯海角了。 放卫家出城, 当她们出了城觉得已经瞒天过海时必定会放松警惕,那时就是一网打尽的最佳时刻。 城墙之上一直都有瞭望台,若已经有卫家私兵在外接应的话瞭望台必定会传下军情,汝宁城墙上探查到的情报会在一炷香的时间内传入金吾卫衙,再到天子手中不过煎好一杯茶的功夫。李延意相信卫家私兵应该不远,但距兵临城下还有一段距离。 该动手了。 挖去多年的心头大患就在这一刻。 李延意将追月军内军校尉广少陵和金吾上将军诏来,询问他们一共有多少士兵。 广少陵气喘吁吁,似乎刚奔了很久:“回陛下,现在可调用的追月军士兵有一千五百人。” “金吾卫呢?” 金吾上将军林定道:“共四千四百五十二人!” “一共六千。”李延意走下高台,握住广少陵和林定的手,恳切道,“寡人交给你们一个秘密任务,此事关系到大聿的社稷安危,关系到所有百姓的生死存亡。成,则倒戢干戈天下太平,败……雄割据兵拏祸结,大聿将不复存在!寡人!你们!都将是千古罪人!” 广少陵和林定急张拘诸地跪地赌誓,李延意抬头看了眼头顶上明晃晃的灯。 沐浴在汝宁金秋夜色间的辉煌大殿毫无预兆一瞬间暗了下来,犹如埋伏在夜间的鬼魅。 如耳语般的细语终于停止了,林定领命,神色凝重地离开大殿,在长长的走廊上留下急促而迅猛脚步声。正准备夜巡的金吾卫被全部叫了回来,秘密集合。 夜巡部队来到广场集合,发现除了夜巡部队外,京城巡查、街坊、水草甚至连烽候的部队全都来了。 这反常的举动教人心神不宁。 这群士兵大多都是从诏武元年被选拔征调上来的,即便大聿国内多有起义和战乱,可京城汝宁一直固若金汤,没有什么大动静。没有大战经验的年轻士兵们在夜色之中整齐列队,不知道将要发生什么,紧张地面面相觑。 他们都在等待长史发令,谁知等来的不止是长史,还有很难见到面的最高长官上将军林定。兵曹参军事周、骑曹参军事、卫尉……汝宁所有的兵力全都汇集在广场内,本来非常宽敞的习武演练广场一瞬间被挤得难以挪步。 林定并没有跃上高台振臂发令,而是让诸军队的长官分别走到士兵之中,小声地告诉他们指令。 “天子密令不可违背,违者以谋反之罪论处,诛九族!砍下贼人首级者,封三品将军!赏京中豪府,黄金万斤!”林定的话十分简单却让人蠢蠢欲动。 狙杀奔丧队伍而已,居然有这般丰厚的奖赏,恐怕是天上掉馅饼! 金吾士兵整装待发,在林定的指挥下融入黑魆魆的微凉夜色之内。 一刻钟前。 林定走了,广少陵还在太极殿,她还有重要的事情要回报给李延意。 李延意闭上眼,指腹在酸胀的眼皮上压了压。 “陛下,微臣已经找到了阿歆女郎,但是阿歆女郎执意不回,微臣无能,实在没有办法也不敢强行将她带回来。阿歆女郎写了封信给陛下。” 李延意眉头不展地敲了敲案几,示意广少陵将信放上来,咳了两声,眼睛的酸胀感万分难受,犹如千万根针刺在眼球上。 广少陵呈上信,李延意强忍不适睁开眼,看完信之后莫名其妙。 “她师父被强迫吸食芙蓉散?毙命?这事儿是你干的?”李延意的声音不大,从牙缝中挤出的杀意让广少陵整个头皮都麻了,立即伏地大呼冤枉: “就算给微臣一千个一万个胆子微臣也绝不敢做这等事!此事微臣当真不知情!想必是那卫氏挑拨离间之计!陛下万不可上当啊!” 广少陵大喊冤枉,也不敢抬头,心肺皆如火烧,生怕下一刻天子便会下令将她五马分尸。 李延意咳嗽着,悠悠地“嗯”了一声,似乎是相信了她所说的话。 “寡人知道这个师父,她这个师父对她心思不正,寡人早就想要杀他了。只不过阿歆年少时便离家在外学艺征战,和亲生父母都不算太亲,倒是很尊重这位领她入门的师父。要不是看在她的份上,岂会让这村夫苟活至今?死了也罢。” 命算是保住了,广少陵松了一口气,抬起了头。 “她要和寡人一刀两断。” 李延意将攥在手里的信摊开,指着上面的字字句句。 广少陵一时没能反应过来:“什么?” “她说寡人妒心益盛草菅人命,专害无辜之人,专害她最后的那一点儿知交。她要和寡人一刀两断,以免身边的人再受牵连。”李延意用力一掌拍在桌上,大笑之后发了狠道,“她说若不是她和寡人的相识谢家也不会输个一败涂地!她说深思熟虑之后决定和寡人分道扬镳!” 广少陵难以置信:“怎、怎么,陛下从未杀害女郎的什么知交啊。” 一方砚台被李延意狠狠掷在地上,“咣当”一声巨响,喷溅了一地的朱砂。 广少陵双眼一眨,被吓了一大跳。 “寡人是想杀寡人当然想杀,要杀也是寡人亲手杀!寡人亲手在她面前杀!告诉她这世上没有任何人可以逾越寡人和她沾染上半分关系!可现在呢!”李延意暴怒,一脚踢翻了高高的龙椅,把桌上的所有事物横扫在地,“是哪个贱种在其中挑拨!是谁——!” 广少陵赶紧劝道:“陛下息怒!微臣这就去查!” “你查个屁!除了她还能是谁!忘了寡人交待给你的任务了?!去给我杀了卫庭煦!” “是、是!” “滚!” 广少陵跑了,李延意觉得有一把剑在身体里疯狂切割着她,剧痛让她站立不稳。 脑子里犹如沸水狂冒,心绪难定,抓心挠肝之时费力地往殿外走,叫了追月士兵备马。 “陛下要去什么地方。”追月士兵问道。 “出宫。” “出宫?可是……” “不想要脑袋的话尽管再多一句嘴。” 李延意终究是慢了一步。 就在她要上马之时庚太后来了。 庚太后身后跟着两个小黄门,见李延意换上一身干练胡服居然还牵了马,立即将她叫住:“陛下这是要去哪儿!” 李延意不语,牵着马沿着御花园后的小路往宫外走,这条道乃是专门为了天子出巡而设,庚太后会出现在此很明显已经猜到她的去向。 庚太后上前一步挡在马前,昂首挺胸:“陛下若是要出宫,便从哀家的身体上踏过去吧!” 庚太后的态度万分坚决,似乎早就知道她要做什么。 李延意明白了。 “人是母后杀的?”李延意问她,“让寡人的心爱之人远离寡人,这就是母后想要的?母后,你到底有多恨寡人?” “哀家恨陛下?陛下说这诛心之语可曾想过哀家的感受?!哀家无时无刻都在惦记着陛下的安危都在惦记着大聿的安危!那个女人只要还活着一天就是大聿的危险!陛下怎么会不明白!”庚太后拽住李延意的胳膊,痛哭道,“红颜祸水,红颜祸水啊陛下!那么多亡国旧事陛下都忘记了吗?原本以为陛下不会为色所诱,却不料陛下竟栽在情字之上。陛下可知哀家为母之痛心?可还记得自己乃大聿天子?” “若不是她寡人早就死了无数次了!又如何能站在这里听从母后的教诲!母后也说寡人乃是天子,却又为何屡屡进犯天威?母后紧张的到底是寡人耽于情爱一事还是想效仿那前朝毒后!”李延意耳朵里嗡嗡地响,烦躁难当,一把挥开了庚太后。 庚太后猛退了两步,若不是身后的小黄门扶住她必定摔倒在地。 庚太后没想到李延意会这样对自己,满脸写着难以置信:“陛下推哀家?陛下居然为了那个贱人推哀家?”庚太后上前一步,指着自己的肚子雷嗔电怒道,“哀家是你的母后!是你的亲生母亲!怀胎十月受尽了苦头才将你生下来!费劲了心思才将你保上帝位!如今你居然这样对哀家!你眼中可还有伦理纲常,可还记得孝字有几笔吗!” 庚太后狞髯张目之态让李延意眼皮狂跳,压抑太久的怒意让她血液逆行,提起一口气就要开口,一字都还未说,却喷了庚太后一身的血。 庚太后双眼一滞,完完全全地愣住了。 从胸口到下巴、鼻子、脸庞和额头,全都是李延意喷出来的血。 李延意身子晃了一晃,看见庚太后这副模样,再摸摸自己的嘴唇,指腹上全都是血。 “怀……怀琛……”庚太后吓坏了,扶住李延意的胳膊,“怀琛你怎么了?别吓母后。” 我怎么了? 李延意站在原地,双目眨也不眨。 我怎么了。她问自己。 为何呕血?寒症咳嗽多时,却也不至于呕血,更不至于呕出这么多的血。 为什么会这样? 林定和广少陵汇合,率领士兵埋伏在城外。 等候多时,总算听见了陆陆续续的马蹄声。 有人出城了。 奔丧的大队走入黑魆魆的官道,为首的马车上插着火把,迎风猎猎作响。 一行二百多人,浩浩荡荡。 广少陵去过卫府,在火光中她看清了马夫的脸,的确是卫家人。 广少陵没有立即动手,直到她看见了卫庭煦经常乘坐的那辆马车出现在视野内。 杀! 深宫之内金窗玉槛灯火灿烂,只不过天子今日依旧没出现。 百无聊赖的后宫男女们分别在自己的院赏月吟诗,而卫景安却独自待在屋内,直到有个小黄门前来唤他。 卫景安跟着小黄门走到一间屋内,推门进去时尤常侍已经坐在里面等着他了。 尤常侍凝视着卫景安,搽了厚厚一层粉的脸上浮现出森森的笑意,抬手一指,让卫景安坐到他对面。 卫景安跪坐下时,发现面前的案几上有一方木盘,木盘之上托着个酒樽,酒樽被一块白布盖着。 此情此景,卫景安很快明白即将发生什么事。 “请吧贵妃。”尤常侍轻松的语气就像真的在劝酒。 卫景安将白布掀开,盯着毒酒,很快将其拿了起来,即将要送到嘴边时又停住了。 “贵妃是个明白人。”尤常侍闭起眼,“如今卫公已逝,卫家阖族的性命都尽在掌握。贵妃一人性命换全家的,很合算。何须再犹豫?” 卫景安冷笑一声,仰头喝下。 第197章 诏武四年 呼…… 呼呼呼…… 李延意清晰地听到自己急促的呼吸声, 外界一切其他声音都隔得很远,仿佛置身深海, 耳洞里充满了海水,庚太后在这么近距离焦急地问询, 却听不清楚。 “怀琛!”庚太后的目光被某处吸引, 大叫了一声。唇上有些不一样的热度, 似乎有液体在流动, 李延意在鼻下摸了一把,又是浓稠的血液。 庚太后身后的小黄门也吓得脸色发白, 庚太后吼道:“还不快去叫御医!” “喏, 喏!”小黄门都要去找御医,庚太后拽住其中之一急得满脸发红。 “都跑了谁来照顾天子!你们是要气死哀家吗!快将陛下送回宫中!” 小黄门应着就要上前背李延意,李延意捂着鼻子摆了摆手, 反而镇定了下来: “不用,寡人自己会走。” “怀琛, 你,你还好吗?莫要吓母后啊。” 胸口的剧痛经由方才那一场呕血开始向身体的其他部位转移,若之前是有刀剑在心口切割,现在那些刀便随着她的血流向全身。滚水淤于脑中, 喉头发腥, 双目像是被两团火烧着,可拥堵着她所想, 催着她发狂和暴躁的情绪却像是随着血液流了个干净。 此时此刻的她正处于多日来最为清醒的状态中。 李延意方想开口, 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 咳得她无法站立,整个人摇摇欲坠。 从下巴到胸口都被自己的血染红,庚太后扶着她不知该如何是好。庚太后知道怀琛不喜欢那些黄门,向来不让他们近身,何况是过来背她。 庚太后看向无措的小黄门,小黄门上来也不是退后也不是,万分为难。 尤常侍从屋内走出来,随行的小黄门将门关了起来,从外上锁。 “尸体怎么办?”小黄门问道。 “就放那吧。”尤常侍道,“过了今夜,谁还在乎这些事儿。” 尤常侍和小黄门在后宫内穿行,走向入口。 和平的年岁里后宫内所有人的脸上都带着标准的温和笑容,对迎来送往之人说着言不由衷的话,盼望着今夜能够有人来宣他们去侍寝——只有被天子宠幸才能自这纷杂的后宫脱颖而出。 年轻男女们心中都有自己的算计,尤常侍从他们身旁而过,饶有兴致地记下他们的表情他们的脸,想象着这些俊美脸庞露出绝望的神情,多么美妙。 沾血的刀还是热的。 奔丧的队伍被杀了个精光,尸首堆成小山,广少陵带人将尸体一一挑拣,拿火把往脸上照。 “不是,这也不是!” 这些人都是卫府的家奴没错,广少陵可以肯定,但尸首已经挑拣了一半却没见过一个卫家的子嗣,更不用说卫庭煦本人了。卫庭煦御用马车中坐的也不是她。 广少陵越拣越心惊,林定问:“还是没有吗?!” 广少陵摇头。 “调虎离山,被耍了!” 林定这么一喊广少陵方知上当。卫家先派出的奔丧队只是个幌子而已! 林定立即下令兵分三路追击!不知道卫家究竟跑了多远,只希望携带着老幼妇孺奔不快! 金吾卫行动迅速,很快在汝宁城周边散开搜捕之网,广少陵却一直未动。 她回头看了眼深夜中的汝宁城,城头的火把之光穿过了夜色,依稀能够看见几个火点。 宫内的所有追月军都被调走了,小黄门跑得气喘吁吁总算找到了御医。三个御医都六十好几,大半夜的还在睡觉,被年轻力壮的小黄门拽了起来疯狂跑,跑得眼前发黑也不敢停。 “太后……是太后!”小黄门突然喊了一声,御医们向前方看去,真觉得是自个儿老眼昏花了,他们怎么会看见太后正背着天子往这儿跑呢?身边还跟着个不知所措尴尬万分的小黄门。 “你好大的胆子!居然敢让太后背天子!”御医痛骂那小黄门。 小黄门磕磕巴巴地想说不敢说。 “别说了,快点将天子接下来!”庚太后高高的发髻都被压歪了,一张脸涨得发红,声音像是从地里钻出来的就要断气。几个人手忙脚乱地将李延意扶下来,此时李延意已经昏迷,御医们见天子发青的脸色和一身的血,面面相觑都不敢多动她。 “天子如何了!”庚太后脸上后背上全是血迹,无比狼狈却无暇顾及自己的仪态,御医们神情微妙,太后心内大为焦虑,扯着他们质问。 “微臣尚且无法下定论,还是将陛下送回寝宫内详细诊治后再向太后禀报。夜风邪寒不可久留,咱们快点儿走吧。” 李延意被送到遐寿宫时还没苏醒,庚太后想要找个人帮忙,整个禁苑犹如一座死城,连个人影都没有。平日里跟随在李延意身边的那些娘子军呢?那个广少陵呢!都去了什么地方! 庚太后看了看身边的小黄门又看了看在忙忙碌碌为天子检查的御医们,根本无人可问。她忽然想到了卫纶之死和卫家要回平苍奔丧的事,莫非怀琛趁此机会调动禁中所有兵马向卫家下手了? 卫纶之死、卫家奔丧、怀琛突然呕血……这一系列的事情看上去似乎并没有明显的联系,但庚太后置身皇室这么多年对于各种阴谋气氛再熟悉不过。 这一回,张慌之感格外不同。 要进入大理寺司需要通过一条狭长的巷子。 巷子的建造颇有心思,两旁有无数的暗门,若是有人劫狱必定也要从此巷子撤离,士兵们可以从暗门伏击,非常利于抓捕。 天子之令一下,汝宁所有的守卫全都被调走了,但还有一处戒备森严,是天子特意交待过无论如何都不能撤走的,那便是大理寺司。 司内建有一栋高楼,林奇站在高楼之上可以眺望大半个汝宁。 今夜京师过分安静,安静到让他有些不安。 “姓甄的情况如何?”见狱卒进来,林奇问了一声。 “先前的刑够她受的了,现在正昏迷。” “身上搜了吗?确定没有任何武器了吗?” “是,已经确定了。” 林奇点了点头,“嗯”了一声。 “所以……接下来要怎么做?” “怎么做?自然是什么也不做。记得先前大摇大摆走进大理寺司的那个女人吗?她和天子的关系匪浅,随便一句话都能要你脑袋落地。” 狱卒不说话了,另一个人挤了进来说禁苑出事了,天子遇袭生命垂危。 “什么!竟有这等事!”林奇立即下楼,见尤常侍和个小黄门站在院中神情焦灼。 林奇边行边叫道:“尤常侍!天子遇袭?谁有这狗胆居然敢行刺天子!” 尤常侍双手攥在一块儿五官都要挤成团:“下官不知道,下官也是刚刚得到了消息赶来求援的啊!今儿个也不知道为什么宫里一个侍卫都没有,想必是那贼人得到了消息趁着禁中空虚想要害陛下的性命!” “你是说刺客已经潜入宫内了?” “大理寺卿还有闲情问这许多!”尤常侍急了,“陛下性命垂危,晚一刻去就是将陛下往危险之地推!若是陛下有个好歹,咱们都得掉脑袋!” 尤常侍的话尖锐刺耳,让大理寺内的六百守卫心惊胆战,迅速整队待发,前往禁苑。 林定带着金吾卫追了半晌没看见人影,天顶上寂静如空,亦没有收到其他几路发出的消息。奇怪,林定在马上思索,车马能行的道路就这么三条,其他路都不可能走得动的。他们是受过正规训练的作战军队,如何会追不上携家带口的奔丧队伍? 林定将军队停了下来,环顾四周。 卫家人去了哪里?难道就这样平地消失? “将军。”有个金吾卫不确定地向天空看着,骑着马靠近林定,“将军你看……那是什么?” 林定顺着他所指的方向看去,乌云将散朗月重现,灿烂的星汉之中有一团奇怪的黑影在缓缓移动。林定大奇,所有士兵都抬头看,不止一团,起码有近十团黑影浮在夜空之中,时不时闪出些火光,犹如巨大的孔明灯,越飘越远。 乌云全数散尽之时,林定看清了黑影真实的模样,上方乃是一颗巨大的球,球下方不仅有火还吊着个篮子。 “上面有人!”一个眼神更好的士兵叫了起来。 人?! 地面上啧啧惊叹声四起,林定也被这难得一见的奇观吸引。 “我想起来了!”有个老兵道,“神初十一年时汝宁经历了一场叛乱,对,就是谢扶宸这老贼作乱谋反杀到了汝宁城中。当时就有这些怪球从天而降带来了一群娘子军,瞬间扭转了局面!和现在这几颗一模一样!” “娘子军?” “回将军,据说那怪球来自长孙家,就是现今的山海都尉长孙燃所创的机巧。” “长孙燃?!”听到这个名字林定算是明白了——平地消失的卫家就在那怪球之上! “弓箭手!”林定大叫,弓箭手迅速列队引弓,林定指向怪球,“放!” 卫景泰趴在树藤编织的框边往下看,“嗡”地一声地面射来无数箭矢,来势汹汹,可箭连怪球的边缘都没有沾到就纷纷掉落。汝宁最精良的弓箭也奈何不了他们半分。 “阿燎,你这飞天神球当真厉害!让这些贼人看得着却够不到!实在大快人心!” 站在一群娘子之中的阿燎忍不住反驳:“……它有自己的名字,不叫飞天神球。” “那叫什么?” “它叫洞元十二街三坊六门万毕合池阿诤原作版权所有第九号向月升!”阿燎提起一口气一次性喷完。 卫景泰:“……” 阿冉见她阿母不住地往汝宁城中回望,愁绪满目,上前来将阿母的手握起,回头看了眼平躺在席,盖了面部阿父的尸首,想要安慰又不知从何开口。因为她心中亦是同样迷茫。这感觉就像是回到大哥死的那一年。不知所措的感觉很像,但又有不一样之处。当年是个死结,而今日更像是剪断了纷杂的过往,向全新的境界迈进…… 林定眼睁睁地看着怪球越飘越远,并不打算放弃,而是率兵继续追击。 这些怪球借火升空,必定有降落的时候,一旦落地第一时间将其击杀! “笨蛋,本都尉可不只是会飞而已。”阿燎双指贴在唇上一吹,所有向月升内的娘子们都做好了准备,阿冉和卫家主母等人亲眼见她们掰动一根木把,篮底一层机关被开启,无数的球体在离开向月升的一瞬间被点燃,变成一颗颗火球砸向地面,将追击的军队困在一片火海之中。 林定好不容易冲出火海捡回一条命,乌云再次遮月,天空中的火星子变得十分模糊,很快便消失在视野中。 林定狠狠啐了一口,无力再追,想要率领残部返回汝宁时发现残部竟逃走了不少人。任务没有完成回到汝宁也只有死路一条,这些士兵们都懂的帝王无情不想回去送死,纷纷逃走了。林定冲着他们远去的方向痛骂一场,带着余下忠诚之师奔回城内。 …… 血顺着甄文君的手往下流,金蝉刀在慢慢地磨着铁烤,就差一点点了。 她的手指长而灵活,金蝉刀一直藏在指缝中,没有被搜走,待牢房内无人时她便开始切割,准备逃脱。 阿母在什么地方?也在大理寺内吗? 阿母为什么会变成那副模样?任人摆布,的确如小枭所说变了一个人。 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本该来的巡查已经过了时间还没出现,正是找到阿母离开此地的绝好时机! “慢。” 大理寺守卫军就要前往禁苑护驾,被林奇拦了下来。本已经转身打算离开的尤常侍回头,奇怪地看着他,林奇也分毫不让地凝视回去: “得罪了尤常侍,陛下曾经交待过,让下官无论发生任何事任何人来说任何话都不可遣兵离开!违者格杀勿论!” 尤常侍“哦?”了一声道:“这么说来就算天子性命攸关你也不肯护驾了?林奇,你想要整个大理寺司的人给你陪葬吗?!” 士兵们暗中互相看着,不明白为何突然局面成了二人对峙的状态。 林奇非常自信地从容一拱手:“君命在身不可违背,尤常侍还是不要为难下官的好。不过下官很好奇,尤常侍身后的那位小黄门下盘奇稳手背浮筋,看上去不像是个普通黄门却是个外家高手,尤常侍身边的都是这般深藏不露的高手了吗?” 林奇的话犹如晴天惊雷,将所有人的注意力都炸向了那个小黄门。小黄门一直垂着头躲在尤常侍身后不语,灯火不明几乎看不清他的脸,但基本的身形还是能看个明白。 就在众人的目光汇聚在小黄门身上之时,他居然在一瞬间消失了。林奇一声惨叫,被一拳打了个正着,眼前冒着金光之时脖子上多了一把刀,劫持他的人正是那小黄门!他的动作竟如此之快! 卫景安一仰头,小黄门的帽子落在地上露出他俊朗的脸,一只手臂横着卡住林奇的脖子,一只手握着随时能切下林奇脑袋的刀,憋了许久总算能露出真容,畅快大叫: “想要活命的话都给爷让开!否则爷便拿这颗头盛酒喝!” 卫景安在拿起盛着毒酒的酒杯之时,发现酒杯上刻了三个字——跟我走。他目光一转,和尤常侍对视。 卫景安转手将酒杯丢向小黄门,小黄门被打了个正着,立即晕倒在地。 “二公子快换上他的衣服随我走!”尤常侍握住他的手,悄声说。 卫景安没想到居然有这等转机,迅速换装,堂而皇之地离开了后宫。 士兵们见长官的性命落入敌手,都不敢轻举妄动。 林奇大怒道:“你们在等什么!就这么两个匹夫还有什么可犹豫!给我杀!” 就在此时,若有似无的脚步声从后方包抄上来,一群穿着黑色夜行衣的人突然出现,和大理寺士兵死战。 “庭煦!”卫景安一眼就看见了人群中的卫庭煦。 “暗卫太少恐怕支撑不了多久!援军恐怕很快会到,咱们要速战速决!牢房钥匙在他身上!”卫庭煦艰难地从乱战中被护出来,于林奇身上搜到了钥匙,向死牢的方向奔去。 第198章 诏武四年 李延意再次睁开眼睛之时, 清晰地叫了一声“母后”。 一直守在她身边的庚太后从浅浅的睡意中醒来, 见她醒了立即握住她的手:“怀琛,怎么样了?还有哪里不舒服吗?跟母后说。” 李延意看了眼周围, 发现自己已经回到了遐寿宮。 垂帐玉栋全都是熟悉的, 本来她应该糊涂应该记不清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出乎预料, 为什么她会昏迷于此她全都记得。包括出宫未遂, 包括和太后争执以及突然呕血的全部过程, 她都记得一清二楚。 “母后,让你担心了。”李延意艰难地坐起来, 反握住庚太后的手。庚太后抹了抹眼泪, 已经记不得上一次她们母女二人这般温和相对是什么时候。自李延意登基之后因为一些事两人意见难和,渐行渐远, 即便李延意偶尔会来广安宮里一同用膳也都是各吃各的, 仿佛陌路人。太多事情让二人离心。 难得温情时刻, 庚太后将沉积在心中多时的话统统吐露出来。 “怀琛,母后错了,母后不该逼你。”庚太后脸上的泪痕将妆全都融得花了,担忧着女儿根本没心情补妆,“什么子嗣什么皇后什么江山什么福泽万代,都没有哀家的宝贝怀琛的性命重要。母后只想要你健健康康地活着。人只有这一条命, 若命都没了又如何去说什么其他?怀琛, 母后答应你, 以后再也不逼你了。” 李延意看着庚太后, 嘴角微微一抽动,眼泪随即滚落。 “让母后这般操心,寡人不是个好帝王。” “陛下怎么这样说呢?一切都才刚刚开始,母后再也不会受奸人挑拨了。” 李延意将庚太后抱入怀中,轻轻地拍她的后背。 或许一切真的只是刚刚开始。李延意昂着头,将这弥漫着药味和香薰之味的殿内所有的细节都看得明明白白——可惜,已经太迟了。 事到如今,她才看清事实的真相。 最让她绝望的是,这些真相不知能在她脑中停留多久。 大理寺司叫声盈天血铺满地,小花双手拿刀在混乱的人群中飞速地切割劈砍。士兵穿着统一的软甲非常醒目,更利于她瞄准目标尽情屠杀。 软甲坚固,可小花的刀更锋利。 自去毒之后小花感到往日流失的力量重新回归,憋了许久就想要找到发泄的出口。如今大理寺之战可以让她尽情屠戮,相当过瘾。这些士兵十人便可为阵,进能攻退可守,但再灵活的阵法在巨大的力量面前也不过是发了霉的竹简,一击击溃。 小花双刀所到之处人头落地四肢横飞,卫景安一刀割开了林奇的喉咙,轻巧地结果了他的性命之后立即冲进了战场,转眼间便杀了三人。温热的血溅在身上,将他整个人点燃,大吼一声,腾空而起劈死一人,在乱战中和暗卫之一背贴着背,两人双臂勾在一块儿将彼此抛出去再收回,轮流几番,变作一双巨大的刀刃,斩杀无数。 大理寺的守卫人数虽多,但林奇已死无人指挥,卫家暗卫各个凶猛向来能够以一抵十,顷刻之间局势便发生了扭转。 就在卫庭煦在暗卫的护送下握着钥匙奔入牢房之时,大理寺入口的巷子处升起一片尘头,竟是广少陵带着追月军杀到! 才到巷口广少陵便闻到了浓浓的血腥味,远处传来的喊叫声更让她心潮澎湃——她的决定是对的! 当她被卫家的行踪牵制,离汝宁越来越远时她就察觉到了形势微妙,以卫庭煦的狡诈来看,单单让家人逃离汝宁不像她一贯作风。广少陵和林定商议,二人兵分两路,一路去追怪球一路返回城中,若是卫庭煦还在城中作乱,定杀她个措手不及! 卫庭煦果然没有放弃甄文君。想要用计救人,也要看看她广少陵答不答应! 广少陵从马上飞下,长矛刺进卫家暗卫的后背,将其挑起狠狠摔到了人群之中。 卫家已经要掌控局面,这突然杀出来的大军很快将倾倒之势扶正。 广少陵的出现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浑身带血的小花和卫景安也向她看来。 追月军乃是经过阿歆的严格挑选和刻苦训练,各个都是好手,单打独斗的话卫家暗卫不一定能占到什么便宜。广少陵虽为内军校尉没有参加过什么大战,论排兵布阵她或许是门外汉,但要以武力决胜负,她可不会有丝毫的畏惧。 她见林奇已死,卫庭煦身子一晃消失在死牢门口,广少陵长矛一指率兵杀将过去。 卫庭煦听见了广少陵的声音,回头看时暗卫已经和追月军士兵在狭窄的死牢入口战成一团! “女郎莫管!快去救人!”暗卫大叫一声,卫庭煦拔腿就跑。 一柄长矛破空而出对着卫庭煦后背心便刺,暗卫拼死抵挡,那长矛被剑砍了个正着,没刺到卫庭煦,只在她后背上划出一道伤口。卫庭煦摔倒在地,衣衫很快被渗出的血染红。 广少陵眼中除了卫庭煦之外没有任何人,她提起长矛再刺,暗卫奋力和她斗成一团。卫庭煦咬紧牙关继续往里跑。 死牢之内每隔很长的一断距离才插一把火把,两侧都是关押重犯的死牢,清晰的霉味和若隐若现的恶臭一直往卫庭煦的嗅觉中钻,熏得她呼吸困难,血流得越来越多意识也跟着模糊起来。 卫庭煦将墙上的火把拔出来,举火前行。 将火把晃向死牢,想要看清黑暗深处有没有甄文君的影子,忽然一张没有鼻子的鬼脸弹了出来,一把拽住她的衣服。 “救我……救我出去!”死牢内的人喊着,卫庭煦提起随身携带的剑一剑砍在长满烂疮的手臂上,那人吃疼,只能将手臂缩了回去。 “文君!”卫庭煦提起一口气,大声喊了起来,“你在哪儿!” 她的声音沿着幽暗不知深的死牢之道往里面传去,隐隐有些回音,却没有人回应…… 广少陵杀了卫家的两个暗卫,身后厮杀声依旧,她喘着气看见卫庭煦那个随从和卫家二公子实力超群,只怕很快就要杀出重围。 “无论如何将这二人困住!别放他们过来!”广少陵下令之后追月军立即摆阵,广少陵将长矛一舞贴在身后,单手拽了根火把下来,谨慎地往死牢里快速前进。 “文君!” 卫庭煦依旧没找到甄文君,这死牢之中不仅光线极暗,就连路也都像迷宫一般纵横交错。卫庭煦觉得自己是在前进,当她再次路过被她砍了一剑的死囚牢房前,她才察觉竟转了一大圈绕了回来。 大理寺是由曾经的廷尉署改造而来,这死牢便是隶属于前廷尉署。关押在此的都是朝廷要犯,若是有人劫狱成功将人救出去的话会非常麻烦,所以在地形布局时以牢房为阵昏暗为掩护,形成了复杂的困局。 卫庭煦有擅长之事自然就有不擅长的,对于迷宫阵法她不太在行,而身后越来越近的脚步声在催着她不能停步。 追上来的人不会是卫家人,若是卫家人早就喊她名字了而不是默默加快速度前进。 是广少陵。 这广少陵的身手比她想象的要厉害许多,难怪李延意会如此重用此人。 卫庭煦往回望了一眼,有些拿不定主意该不该将火把熄灭。若是不熄灭的话,在黑暗之中这熊熊的火光实在很显眼,势必会让广少陵找到她的所在。可若是熄灭,本来就分辨不清方向的她寻路将会更困难。 没时间让她犹豫,卫庭煦的后背伤处在不停地往外流血,每走一步都牵动着肌肉,剧痛难当。而她的腰部腿部和胸口这些旧伤在承受她奔跑之后也开始跃跃欲试想要发作。 卫庭煦咬着牙继续快步前进,绝不能在此地被广少陵抓到,否则只有死路一条。 前方有左右两个转向,卫庭煦回忆了一番刚才走的肯定是右边,这次便往左走。 她往左拐,火光一晃,广少陵的脸就在眼前。 卫庭煦心中一惊,几乎是下意识地将火把往广少陵的脸上丢去。广少陵抬起胳膊一挡便将火把挡飞,此时卫庭煦已经跑出了好几步。 若是换作武力相当的高手,方才那一挡广少陵的右胸便露出了极大的破绽,趁势一剑,就算不能真正夺了她的性命也可以将她击退,占了上风。只是卫庭煦不会武功,唯一能做的就是立即逃走。 广少陵喊了一声“哪里逃”,施展轻功三两步飞到了卫庭煦身后,拽住她的后领子。卫庭煦反身过来双手一拍,昏暗中广少陵发现有什么事物向她喷过来,已经有所警觉却看不清楚难以回避,从脸到胸口和手臂传来好几个点的剧痛。 广少陵忍着痛揪着卫庭煦不放,卫庭煦手中的剑向她刺过来。她却没有明显的闪躲动作,身子一侧十分轻巧地避开了卫庭煦的袭击,长矛已到卫庭煦的心窝前。 卫庭煦心内一凉已感觉到了死亡之气,广少陵亦势在必得。 奇异之事就在此刻发生。 广少陵的长矛没有再前进,而是在卫庭煦左胸腔前不到一寸的地方停了下来,然后迅速往后撤。 一根铁链从后绕上来拴住了广少陵的脖子,强行将她拖倒在地,铁链迅速交错相缠用力往两边一拉,广少陵差点儿窒息。 广少陵拼命挣扎,那人死死地勒住她一刻不放。 二人在地上缠斗,卫庭煦看清了,是甄文君! “你快……快点走!”在狱中受尽折磨了甄文君浑身是伤体力不支,否则在拴住广少陵的第一刻就能将她的脖子勒断。 卫庭煦不退反近,持剑上前要杀了广少陵,广少陵察觉到了危险,飞起一脚正中卫庭煦的腹部将她踢飞,同时抓向甄文君受伤的肋骨,狠狠捣进伤口里。冷汗狂冒,无法言说的痛楚让甄文君手中的力气泄了大半,广少陵趁机往后好几肘,每肘都打在甄文君的伤处,甄文君终究失去了控制广少陵的力量,铁链被广少陵挣脱了。 广少陵立即爬起身想要反击,可长矛掉在何处找不着。 甄文君马上也要起来,广少陵明白,就算甄文君浑身是伤力气也大不如平日,可依旧是非常可怕的对手,只要有一丝的犹豫都有可能被反扑。 长矛找不到其实没关系,她可以有更好的制敌武器。 甄文君站起来时做好了广少陵会在第一时间对付她的准备,可是没有。 没受到任何攻击的甄文君顿时有了不好的预感,广少陵没趁此机会袭击说明她找到了更有利的武器。 她抓住了卫庭煦。 “好了。”广少陵用卫庭煦的剑指着卫庭煦道,“还需要我多说什么吗?想看着她死的话就继续反抗。如果不想,给我跪下。” 第199章 诏武四年 “不想她死的话, 给我跪下。” 广少陵脖子上被勒出的血印子随着她急促的呼吸不住地起伏着, 面带兴奋又紧张的神色。 甄文君身后不远处插着火把, 借着微弱的火光甄文君发现广少陵的左脸、肩膀和胸口有好几个烧出的小孔, 空气中除了霉味和馊臭味之外,还有一股相当新鲜的药味。 “聋了?”广少陵一剑割在卫庭煦腿外侧,想要让她发出痛苦的声音好让甄文君屈服。只要甄文君跪下行动难以自如,想要发动袭击就变得困难,广少陵就有更大的机会劫持卫庭煦,保命离开此地。 广少陵是万分不想和甄文君有什么正面冲突的, 若是知道甄文君竟有从死牢里逃脱的本事,她定不会如此冲动单独进来逮人。 谁知这一剑割下去卫庭煦没任何反应, 别说讨饶, 就连哼都没听她哼一声。 甄文君见卫庭煦咬紧牙关甚至闭起了眼睛,克制着自己绝不露出任何一点儿的痛苦之貌。她知道卫庭煦是一个极其能忍的人, 此刻她亦是在忍耐, 绝不让广少陵称心如意。 广少陵颇为奇怪,低头一看伤口的确已经流血,为何没有任何反应? “哼。”甄文君冷笑一声, 并没有想要上前救卫庭煦的打算,没有跪下, 倒是坐下来歇会儿。 广少陵眯起眼睛看她。 “不必装了, 这一次又是什么苦肉计有什么目的?还是说就这么一剑便想要我原谅你了?”甄文君这番话是对卫庭煦说的, 完全忽略广少陵的威胁, “当初将我阿母抓走, 暗中以她性命威胁我,借我之手杀了谢扶宸。如今又故技重施,只不过这回威胁的是你自己的性命。卫庭煦,你就只会这一招了吗?” 广少陵一边小心翼翼地后退,一边万分警惕地看向甄文君。 甄文君背对着光源,表情若隐若现,并不好掌握。 “就会这一招又如何?只要能让你上当就行。”卫庭煦如是说。 甄文君大怒,一个起身便奔向她们。广少陵用剑指向她:“真当我不敢杀她吗!你再上前试试!” “好啊你杀啊你倒是杀一个让我看明白!”甄文君根本不停步,冲上来的速度反而更快,“我倒是要看看这一次你的苦肉计能演到什么地步!你害我阿母又骗我这么多年,我早就想要亲手杀了你!今日倒是给我最好的机会!来!广少陵,你不动手换我来!” 卫庭煦嘴角扬起,也跟着大声道:“甄文君!难道你不想要秘卷了吗!” 秘卷?广少陵忽然想起李延意让她查找的阮氏秘卷! “秘卷?等我将你杀了搜遍你全身!你身上找不到我便去你卫府上找!还怕找不到么!” 二人争吵的功夫甄文君已经拉近了距离,只剩五步。广少陵本来意志坚定,但“秘卷”二字一出,甄文君又咄咄逼人似乎全然不顾卫庭煦的安危就这样笔直冲过来,极短的时间内广少陵陷入了慌张。 甄文君的决定是对的。 广少陵武艺精妙,可毕竟是个没什么大战经验的新手,决一胜负的关键不在腿脚功夫上的比划,而在于是否能够扰乱她的思绪。 “站住!”广少陵对着甄文君威吓,甄文君指尖猛然弹出一片薄片,广少陵大惊下意识地躲避,没想到那暗器本就不是对着她发射,而是对着卫庭煦没受伤的另一边腿。 金蝉刀从卫庭煦腿上划过,击碎了她唯一的支撑,她的身子迅速往下沉。本是掩护的人质已经变成无法行走的拖累,广少陵被她往下带的时候甄文君已然飞身到她面前,愤怒之拳绷得极紧,骨头似要穿破青白的骨节突露出来。 广少陵想要提剑抵挡已经来不及,脸颊生生地挨下这一拳。 甄文君趁势去夺广少陵的剑,广少陵死死拽着不放手,反腿猛踢。就在两人僵持不下时,一柄长矛刺进了广少陵的后背。广少陵身子一僵,鲜血从口中狂涌,难以置信的表情僵在了脸上。 甄文君将她蹬开,卫庭煦扶着墙摇摇欲坠,长矛“咣当”一声掉在地上。 两个人互相对视一眼,一时间谁都没有开口,直到喊杀声再起,追月军士兵杀入了牢房之中,甄文君立即拽住卫庭煦要逃,卫庭煦脚下一软根本没法移动。 卫庭煦道:“你先走吧。” 甄文君没走也没放手。 “方才说的都是实话吧?都是藏在你心里一直想说却没说出来的话对吗?” “事到如今你倒是还有心思说这些!刚才不是为了迷惑广少陵吗!”情急之下甄文君只能将卫庭煦抱了起来,往追月军杀来的相反方向跑。 卫庭煦圈住甄文君的脖子:“往里面走岂不是死路一条?” “这个死牢……我走过一遍!”甄文君体力所剩无几还需要抱着一个人跑,即便怀里的人再轻,跑了两步已是气喘吁吁。她咬着牙坚持着不敢缓下步伐:“虽然进来时是蒙着眼的……但我还是记得路!这个死牢乃是按照紫薇星阵法所造,有它自身的规律!只要找到阵眼便能在其中畅通无阻!” “紫微星阵法?” 甄文君满头的汗,忍不住笑道:“这世间还有卫子卓不知道的事。” 卫庭煦也笑:“多得是卫子卓不知道的事。” 身后的追随的脚步声和铠甲在行进中的摩擦声一直都没断过,火把越燃越多,若不是甄文君在牢房中熟练地穿行,恐怕她们早就被抓到了。 卫庭煦问道:“距离出口还有多远?你还能坚持的住吗?” “这得看她们跟得有多紧!本来早就该到了,只是每个通向出口的方向都有追月军的士兵!” “既然如此只好用这一计了。”卫庭煦拿出一串钥匙。 两人看了眼钥匙再看一眼彼此,心有灵犀地笑了。 瞒天过海。 甄文君脚下不停,卫庭煦则顺势将所有牢房的门都打开。 关押在此的重犯已经做好了被斩的准备,如今居然有机会重获自由,大喜过望立即冲出牢房,顷刻间狭窄的死牢里犹如闹市。 所有死囚都在争先恐后地朝着自认为的出口疯跑,追月军已经看见了甄文君和卫庭煦的身影,马上就要追上之时被疯狂涌出来的囚犯搅乱了步伐,堵得她们难以前行。 “让开!让开!”追月军士兵们挥舞着长刀想将囚犯们轰开,可这些囚犯是死囚,能捡回一条命已经是上天的恩德根本不怕长刀。而且他们最恨的就是官家的走狗,士兵们越是驱赶他们便越是来劲儿地闹,寸步不让。 甄文君在混乱的人群中寻找阿母的踪影,直到她带着卫庭煦冲出了死牢时依旧没能发现阿母的下落。 “你阿母不在此处。”卫庭煦猜到了她的心思,“李延意想要以你阿母为诱饵将你我都钓上来,自然不会将她关在死牢之中。” 死牢之外依旧是连天的混战,小花和卫景安都受了伤,强打精神和追月军厮杀。 巷口有一架阿燎所制的向月升,在卫庭煦的指引下卫家剩余所有人都朝着巷口撤出。 巷内设有暗门,当她们经过巷子时突然杀出一群士兵,狭路相逢刀剑交汇,即便是卫家身手不凡的暗卫也在顷刻之间倒了一批。卫景安肩部被砍了一刀,眼看他就要被围困,甄文君将卫庭煦抛给小花,大叫着让她们先撤,冲上前去抬手一挡,用铁护腕为卫景安挡下了夺命一刀,狠狠一脚踹出去将追月士兵踹飞,连带着数人被一齐压倒。 战至此时追月军死伤大半,卫家暗卫也所剩无几,剩下的全都浑身带伤。幸好这是个狭窄的巷口,只需五人并排便能将巷子严严实实地堵住,让追月军难以逾越。 眼见卫庭煦就要逃走,追月军的士兵杀得更猛,借着身穿软甲和人数上的优势发起强攻,连续作战的卫景安和早就失血过多的甄文君不退反进,逆境之下激发二人破天之力,接连斩死了冲在最前方的士兵。追月军士兵亦是拥有钢铁意志,见同伴死在脚边没有丝毫的惧怕之意,死亡早就在日复一日艰苦的磨炼中消失殆尽,在她们心中只有“忠诚”二字,不知“死”为何物! 小花将卫庭煦护送上向月升后立即去援助甄文君她们,卫庭煦搀扶着边篮艰难地挪到了点火之处,将火点燃的一瞬间向月升便开始往上漂浮,卫庭煦还以为它会有一个启动的过程,没想到阿燎的才智超乎她的预料,居然这么快就开始升空?! “二哥文君!小花!”卫庭煦趴在篮边大叫,“快些上来!” 就在卫庭煦大叫之时卫景安的膝盖被斩一刀,他哀嚎一声摔倒在地。甄文君踹翻一个士兵将卫景安拽到身后,让小花拖着他迅速往向月升上撤离。此时向月升已经悬离地面半人的高度,卫庭煦打开闸门趴在地上,伸手去拉卫景安。卫景安借力安全登了上去,小花扒住闸门想要上时向月升猛地往上蹿了一人的高度,小花没能拽牢,摔在地上。 此时向月升升空的速度明显加快,甄文君和小花都没上来,卫庭煦心急地叫道:“快!” 卫家的暗卫全部阵亡,甄文君和小花二人冲出了巷子,追在向月升之后狂奔。追月军士兵来势汹汹,三十多人操着长刀疯狂追赶。 “如何让这倒霉玩意儿慢点!”卫景安挂在点火处焦急地查开,发现有一个可以转动的木条,他握住木条向要往左转,发现转不动,便向相反的方向一拧,火焰“轰”地一声几乎是炸了起来,差点将他的眉毛烧着,整个向月升疯狂往上飘,离甄文君和小花更远了。 卫庭煦傻眼,卫景安手忙脚乱将烧着的头发扑灭,非常诚恳地道歉:“二哥真不是故意的。” 甄文君越跑越慢已经没有力气了,向月升已经飘在三人高的高度之上,且在加速远离她们。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 “小花!”甄文君叫了一声,跑在她身旁的小花看向她,她拍了拍自己的后背,“送你上去!” 小花没应,似乎在犹豫。 “你在想什么!都这时候了还有什么可犹豫的!” 小花道:“女郎更在乎你的命。你的命比我值钱。” 甄文君听罢哈哈大笑:“的确像是你会说的话!只不过我从来不觉得谁的命比谁的命贱!我送你上去不必多说!来!你轻功肯定比我好!”说着甄文君停下脚步弯了腰,对小花叫道,“快!” 身后的追月军马上就要杀到,小花有一丝犹豫。 “快呀!”甄文君急红了眼,小花只好飞跑了几步一脚踩在甄文君的后背上,借着她的身子往向月升上飞去。 卫景安伸手接她,两人配合默契,小花成功登上了向月升。 只剩甄文君还在地面上。 追月军士兵将她团团围住,卫庭煦万分心急,她记得篮中配有绳索,找了一圈总算找到了,往下一抛,离甄文君起码还有两人高的距离,向月升还在快速向前方漂移。 “如何让这玩意儿停下来!”小花也看见了木条,就要去拧时被卫景安劝了下来: “别碰千万别碰!再喷一次就全完了!” 眼看向月升越升越高,甄文君越来越小,卫庭煦大叫她的名字。 小花从来没见过这样焦急的卫庭煦。 甄文君抬头看,火光之中卫庭煦的眼泪从空中飘落,她明白卫庭煦是真的在意她。 她知道,她一直都知道。 追月军杀将上来,甄文君陷入苦战。 腿弯被砍手臂开口,她依旧没有放弃,没有任人鱼肉。 她告诉自己,即便是死她也要战到最后一刻,流干最后一滴血才死。 一刀刺穿了她的腹部,甄文君跪倒在地。 如果可能,真想再拉个人陪葬…… 她抬起头,看着越飘越远越来越模糊的向月升。 这就是她的结局? 小花和卫景安都按着卫庭煦,生怕她一个冲动会跳下去。卫庭煦满是眼泪的双眼一片黯淡,忽然,有一个事物将她吸引,双目睁圆。 小花和卫景安都顺着她的目光看去,万万没想到! 遍体鳞伤的甄文君似乎出现了幻觉,她好像听见了熟悉的马蹄声。 轻盈又凶猛,每一次踏地都极为有力。 小雪。 甄文君忽然回神,小雪! 云中飞雪撞进人群,将追月军士兵撞飞,冲着甄文君的方向狂奔! “小雪!”甄文君兴奋得大叫! 云中飞雪不顾刀剑冲到甄文君身边,甄文君拽着缰绳脚下一蹬,飞身上马!云中飞雪风驰电掣地往前奔跑,身上被开了好几个血口,雪白的身躯被染成鲜红,脚步没有慢下半分。 谁都没想到小雪会在此时出现,卫庭煦让卫府所有人撤离时根本将它忘记了。没想到它自己冲破了马厩寻了出来! 向月升在空中快速上移,下方悬着的绳索也越来越高。云中飞雪在后紧追不舍,追月军士兵更是发了疯一般狂奔。 卫庭煦她们心潮澎湃不已,大喊着让甄文君上来。 云中飞雪血越流越多,跑得也越来越慢。 甄文君抱着它的脖子用力亲吻了它一口,眼泪狂涌:“好孩子!” 她小心翼翼地站上了奔驰的马背,机会就在一瞬间! 一把利剑飞向云中飞雪,准确无误地扎在它身上。云中飞雪哀嚎了一声,就在它倒地的一瞬间甄文君腾空而起,一把拽住了绳索的末端! 她拽住的一瞬间卫庭煦大大地喘了一口气,小雪倒地,被乱剑砍死。 甄文君就要往上爬的时候,身子猛然往下沉,她大吃一惊回头看,居然看见了广少陵! 广少陵满嘴的血抱着她的腿,用力将她往下拉:“甄文君……你跑不了!” 甄文君用力蹬她,可无论怎么蹬广少陵就像着了魔一般不撒手,死死粘在她身上。 向月升越来越高,地面上的追月军士兵已经成了一个小点。 甄文君早就已经脱力,根本支撑不足两人的重量。 篮中有弓箭,但二人实在相隔太近又激烈搏斗着,一旦发射万一射偏,掉落下去必定粉身碎骨! 绳索承受不住二人的重量,已经有断裂的迹象,卫景安和小花协力拉住绳索想要将甄文君拽上来。高空中的风吹着甄文君和广少陵一晃一荡,阻力极大,受了伤的二人拽了半天也没能拽动。 卫庭煦不知该如何是好,眼看着甄文君和广少陵在空中打斗,她居然无能为力! 广少陵死死扣着甄文君的身子不住地将她往下拽,她已经命不久矣根本不怕死。 甄文君苦不堪言,不断往下滑,已经滑到了绳索边缘。 “坚持住文君!”卫庭煦的声音被呼呼的风声吹得支离破碎,甄文君满脸通红,忽然想到了一件事。 她往下一看,广少陵的脸上和肩膀有一个个小孔,这是烧伤的痕迹, 她想到了在牢房里闻到的新鲜的药味。 “原来是这样。”甄文君道,“地热草研磨成粉制成小药丸可以当作暗器发射,具有燃烧之效,更能让受伤者陷入迷幻。这是江道常给我上的第二课提及的内容。当然,诸多门外汉都知道,可是他们不知道最为致命的一点。” 甄文君松开一只手,屈起手指压在广少陵的太阳穴上:“地热草也拥有强大的毒性,这毒性会在中毒十二时辰内淤积在此穴道上,施大力方可触发。” 广少陵不知她要做什么,卫庭煦等人也万分纳闷,为何要松开一只手。 “听先生一席话捡回好几条命。” 甄文君手指用力压进广少陵太阳穴内,广少陵脸庞瞬间变红如同被火烧着一般,甄文君顺势将她踹了下去。 尖叫声回荡在夜空之中,广少陵变成一团火球,坠地无踪。 第200章 诏武四年 终于平安爬到了向月升之内, 晚风吹拂下甄文君一丝力气都没有倒在地上, 剧烈地喘气。 方才因为高度紧张根本没感觉到伤口的疼痛,如今安全了, 哪怕再细小的伤口都开始疯狂发作。疼痛和身体被抽空般的疲惫感教她连手指都动弹不了, 睁开眼望着头顶宁静的月亮, 从未觉得月如此大而明亮, 仿佛伸手就能触碰到。 被带离地面,于高空中安静地漂浮, 地面上所有的打斗都离她很远很远。 卫庭煦离她很近。 卫庭煦将她紧紧抱住,什么话也不说,环抱的力度很大, 大到让她隐隐作痛,她却没有将卫庭煦推开。她躺在地上卫庭煦压在她身上, 脸埋进她的怀里, 姿势略有不雅。小花和卫景安纷纷转过头, 趴到另一边去假装看风景。 “好了, 我这不是还活着么。”甄文君顺着卫庭煦的背,宽慰几句想要舒缓她的情绪。卫庭煦并没有松手,反而抱得更紧。 回想方才的九死一生甄文君也颇为感慨,这回能活着逃脱已经算是奇迹。 “可惜了小雪……”甄文君感叹一声,心里酸涩不已。 “它是个好孩子。”卫庭煦支起上半身, 近距离之下凝视着甄文君的脸庞, 从眼角的眼泪抚摸到她的脸颊, 唇瓣, “你也是个好孩子。” 甄文君被她的目光和太过亲密的话弄得有些脸红,微微将脸侧到一边:“你的腿受伤了,该及时医治,否则又要落下病根。好不容易才能走路……” “你倒是说说是谁将我弄伤的。” “情急之下实在没有别的办法。” “我知道你选择了最稳妥的策略,我不怪你。不过我的腿也只能交给你医治了。” “……” “怎么?想要赖账吗?还是你觉得这次我冒死到大理寺救你是我自己犯蠢?” “不是。”甄文君深深呼吸,认真道,“我很感激。其实一开始我觉得你可能不会来。” “也对,你无法再信任我,在你心里我一直都是个狡诈的人,一切都是利益至上,又岂会在意你的性命。所以我抛下卫家冒死来大理寺救你都是我一厢情愿地犯蠢罢了。”卫庭煦说罢便要起身,双腿的伤被牵动,痛得她动作一顿,咬紧牙关冷汗直冒。 “别说这些了。”甄文君费劲地坐起来扶住她,“小花!” 小花回头看。 “这里可有什么止血的药物?” “不确定,我来找找。” 甄文君和小花一块儿找药包,卫庭煦坐着活动了一下腿,刚刚一动又被疼痛禁锢住。 找了半天除了一些弓箭绳索和燃油之外,只找到一个小小的药箱。甄文君打开闻了闻,的确是止血药,但分量很少,她们四人伤口遍布全身,根本不够用。 甄文君再去找,卫庭煦道:“不用找了,记得阿燎说过,为了能够装载更多的人向月升内只制备必要的东西。应该是没有其他药了。” “可是你的腿……” 卫庭煦摇摇头:“暂时先这样吧,等到着陆之后再想办法。” 甄文君拿着药箱,问小花和卫景安:“止血药先给卫子卓用,你们可有异议?” 小花和卫景安自然都摇了头。 卫庭煦坐靠在篮边,甄文君跪坐在她面前,观察了一下伤口后提醒:“你这窄袴不好脱,我且将布撕开上药,你忍忍。” 卫庭煦点了点头:“你尽管动手,无碍。” 甄文君想要直接撕开,但撕扯的动作极有可能牵连到伤口。想要找武器切开,找不到刀剑,箭的话不太好使。就在甄文君犹豫之时,卫庭煦将金蝉刀递给她: “用它吧。” 甄文君一愣:“你怎么……” “知道这把刀你一直携带着,对你而言意义非常,便顺手将它捡起来了。” 甄文君夹着金蝉刀,看着上面无数刮痕,不禁怅然。 她虽然平安逃脱且没有连累到卫庭煦,可阿母的下落还是个谜。 望向越来越遥远的汝宁城,她知道她很快就要再回来。 脱离了险境,紧绷的神经总算得到缓解,卫景安倒头便睡,鼾声震天。 小花也靠在一旁,有些累,但她没有睡去,依旧仔细观察着周围的环境,保持警惕,担忧追月军会以想不到的方式追上来。 卫庭煦上过药之后疲惫不堪困意如潮一波一波地向她侵袭。向月升吊着的巨大篮子非常坚硬且角度垂直,怎么靠都很不舒服。卫庭煦靠了一会儿脖子酸痛,难耐地转了转后看向身边的甄文君,目光在她肩膀上流连。 甄文君没说话,将背挺直了一些。 得到默认的暗号后卫庭煦便安心靠了过来。 谁也没率先开口,甄文君喉头动了动,隐隐地清了清嗓子,半晌才问道:“广少陵身上沾了地热草的毒,是你干的吗?” 甄文君的锁骨又硬又突出,靠上去不是很舒服,卫庭煦能感觉到她瘦了许多。 卫庭煦调整到最舒服的角度“嗯”了一声道:“这次来大理寺我做好了最坏的打算。本来我阿父过世就已经让卫家动荡不已,借着奔丧想要逃离汝宁虽说是名正言顺,李延意却未必会放过我们。果然她选择在暗中伏击。不过出了汝宁她便没办法再找我们卫家的晦气。向月升无法一直飘到汝宁,我们还是要到地面上前进。奔丧回故里这种事天经地义,就算尊为天子,碍于伦理刚才她也是没办法下令各郡关卡拦阻我们的。所以,只要突破汝宁我们卫家便算是胜利。我懂这点,李延意自然也懂,她肯定会发动大军阻止卫家离京,届时便是我救你的最佳时机。在来之前我向阿燎讨了暗器,装有地热草的装置便是她给我的。” 卫庭煦从袖子里掏出个巴掌大的小盒子,甄文君把玩着,里面的药已经喷完,她可以尽情地研究。她发现阿燎果真很厉害,双掌一拍这小盒子后半部分便会被拍扁,两排密密麻麻的小洞便会弹出来,每一个洞里都可以添上各种药剂发射出去。若是添加毒药,威力更甚。 甄文君憋了半晌,最后了一声“多谢”。 卫庭煦笑道:“你我之间的恩恩怨怨数也数不清,又何必说什么谢。我很好奇你是用什么逃脱的,就是那个刀片吗?” “嗯。”甄文君将金蝉刀夹在手指缝内快速转动,“有它在,什么地方都困不住我。” “我早就猜到,你会去大理寺自投罗网肯定已经想好了后路。” “可惜最后也没将阿母救出来。” “这么一说,我去搭救你反而是给你添乱了。” “也不能这样说……若是你没来的话我未必能以一人之力从大理寺逃脱。” “你可是在为伤了我的腿而内疚?” 甄文君没有回答。 “女郎,燃油要用完了。” 一直飘了一个多时辰,向月升总算开始缓缓下降。 非常幸运,此时的风力不大,下方有一条河,河边有非常宽敞的石滩,能让向月升平稳着陆。 “女郎,没有看见阿燎她们。”着陆的过程中小花一直在观察,并没有看见别的向月升在附近。 “或许是风向不同,着陆到别的地方了。不过我们都是从汝宁升空,应该不会相隔太远。”卫庭煦对甄文君道,“这儿应该是距离汝宁一百里之外的肇县,算是在计划落地的范围内。我已经和我阿母和阿燎她们约定在肇县县城里汇合。县城内有卫家兵马接应,只要入城就算是安全了。” 甄文君愁眉不展地点了点头,像是听到了她的话又像是没听到。 “你在担心你阿母的安危。放心,只要你我一天不死,李延意都不会取你阿母的性命。不用担心见不到你阿母,李延意要做的肯定不是让你们母女从此天各一方,相反,她肯定会再次利用你阿母威胁你回汝宁。你要想好的是下次再回汝宁该怎么做。” 甄文君问她:“如果是你的话你会怎么做?” 卫庭煦笑道:“你真想知道?” “算了……大抵是我学不来的。” 向月升落地之后略有颠簸,很快便停了下来。 卫景安打开闸门率先下地。他睡了一觉仿佛所有的伤都好了似的,舒服地伸了个懒腰,伸手来接卫庭煦。 卫庭煦想要站起来,双腿略略一动便是钻心地疼。 甄文君问:“莫非伤到了筋骨?” “不太确定,只是站不起来。” “还有别的问题吗?” 卫庭煦指了指胸口:“这儿的旧伤不太好,有些喘不上气。” 胸口和腿的伤都和甄文君脱不了关系,甄文君一时间无言以对。 “好像有动静。”小花听到了一些马蹄声。 “是。”卫景安也听到了,“离在咱们这有段距离,深更半夜谁会在外狂奔?莫不是追击的金吾卫?” 卫庭煦道:“很有可能,广少陵带追月军返回大理寺,却没见林定和金吾卫。恐怕是追着阿母他们一直到了这儿。此处不宜久留,还是快些离开。” 卫庭煦逞强要站起来,卫景安想要来抱她,却被甄文君抢了先。 卫庭煦想要说什么,被甄文君阻止:“不用说了,等到了安全的地方再议不迟。走。” 卫景安走在最前方小心翼翼地探路,甄文君抱着卫庭煦走在当中,小花垫后,不时注意后方是否有追兵。 马蹄声渐远,肇县就在眼前。 “看这马蹄印,的确是金吾卫的马。”卫景安入城前仔细研究了官道上的痕迹,“金吾卫的马有按防滑装置,这一个个小坑便是防滑装置落下的印子。” “看来阿燎她们将追兵引开了。”在甄文君怀中的卫庭煦道,“咱们入城再说。” “李延意当真不会继续追击吗?”甄文君不太放心。 卫庭煦笑道:“只怕此时她忙自己的事都忙不过来了。” 昨夜一场腥风血雨血洗大理寺,天子最得力的助手惨死,对于平民百姓而言并没有感受到任何不同,却是李延意最挣扎的一夜。 李延意时而清醒时而昏沉,一旦醒来便开始剧烈咳嗽,伴随着严重的呕血。 庚太后根本不敢离开遐寿宫半步,御医们也都不敢走,陪在天子身边直到天明。 “天子究竟怎么了!你们有没有个结论!”庚太后见这帮老御医探了脉络又掀眼皮,来来回回地折腾却始终没发话,不免着急。 御医们谈论了一番才有初步的结论:“天子这是中了毒。” “中毒?”庚太后不明白,“天子每日膳食全都有人试毒,若是有毒的话早就发现了,为何会到今日才察觉!汝宁城内都是得了寒症之人,天子亦被传染!不过是寒症引起的咳嗽,没有及时治疗才到了今日的地步,你们竟然敢危言耸听说是有人下毒!你们可知此事传出去会有怎样的后果吗!” “太后莫急,且听老臣说。”资历最深的御医今年已近七十高龄,经历过大大小小的风波,面对太后的质问并不慌张。他带着庚太后来到屋外,小声对她说:“天子中的是一种慢性毒,并不是试毒可以试出来的。若是微臣没有看错的话,此毒名叫‘佛念咒’,无色难辨有些甘甜,极易随着酒肉入口,让人防不胜防毫无察觉。此毒需要日积月累方可起效,起效过程中会慢慢影响人的性情,多见于夜不能寐,口舌生疮,焦躁易怒。一旦毒素积累到一定程度便会迅速爆发,性情将更加暴躁,最常见的还有失明咳嗽,大量呕血。” “失明”二字如同重锤砸在庚太后心口,让她大惊失色:“你是说……天子会失明?!” “微臣不欺瞒太后,的确有这个可能。而且……” “而且什么?你,但说无妨!” 御医望向庚太后,神色凝重,声音又小了几分:“佛念咒之所以称之为佛念咒,正是因为此毒会也来越剧烈,直到中毒之人内脏彻底败坏而亡。” 庚太后身子一软险些坐到地上,幸好被老御医扶了一把。 “亡……你的意思是,天子可能……” 御医正要开口,屋门“咣”地被踹开,将他们二人都吓了一大跳。 “你说,寡人会死。”李延意面如金纸双唇发白,眼睛里的血丝更是多到渗人。她指着御医晃晃荡荡,犹如诈尸一般飘过来。 御医吓得连连后退,庚太后则迎上来将她抱入怀中,拍她后背安抚她:“怀琛莫怕,母后在这里,母后在这里……” 李延意一把将她推开,嘴里念念有词。 “陛下在说什么?”御医和几个追月军士兵围上来,不敢真正上前,又害怕她摔倒,只能焦急地围在周围。 终于有人听懂了。 “陛下说,要早朝。” 所有人面面相觑。 “对。”李延意边咳边笑,“究竟是何人下的毒……寡人要将他揪出来,碎尸万段!” 第201章 诏武四年 李延意当真穿袍正冠去了太极殿。 庚太后根本不知道此时的李延意究竟是清醒还是糊涂, 身体状况是好是坏。说她好, 依旧咳嗽连连,说她不好,健步如飞就连追月军都差点儿赶不上。 宣早朝的洪钟声从禁苑正中传来,禁苑各司各署的百官听到此钟声都纳闷不已。早就过了早朝的时辰, 为何此时鸣钟? 薄兰正抱着一堆卷帙往鸿胪寺的方向去,听到早朝之钟立即停下脚步,与迎面而来的同僚大眼望小眼。 无论此时鸣钟是何意,天子召见他们必须立即现身, 万万不可延误。 薄兰立即将卷帙放好,整理好官服, 追随着匆忙的人群往太极殿小跑而去。 昨夜发生的事他略有耳闻,现在天子突然反常召集众人让薄兰隐约有些担忧,莫不是有什么大震荡? 群臣抵达候君亭,往常最少都需在此等候一刻钟的时间方能入殿,可今日却快得异常。薄兰才刚到候君亭就见太极殿大门已经缓缓开启。 群臣一脑门的雾水往里走,他们万万没想到等待他们的是前所未有的大难。 卫庭煦和家属在肇县汇合之后很快转移,林定的追兵被诱到了南边, 发现不太对劲便又折返,沿着肇县的野道追击。 甄文君正是行军作战的老手, 她从阿燎处借了一个天兵神盒查看肇县附近的地形, 就地征集了一群平民让他们去探金吾卫虚实。平民化装成商人樵夫毫无破绽, 回报给甄文君说金吾卫大概有两千人。甄文君便问卫庭煦此地可有她卫家藏的私兵。一开始卫庭煦还有些故弄玄虚的意思, 甄文君拆穿她: “以你一向谨慎的个性, 若是肇县没有私兵你是万万不会选择此处落脚的。究竟有多少,一万?两万?” 卫庭煦老实交代:“五万。” 料到她有藏兵却没想到小小的肇县藏了五万之多,甄文君再去看脚边的天兵神盒布成的地图,心中有了一丝预感,用木棍指向肇县、椿县、爻县、于江四个城池。甄文君指的过程中卫庭煦饶有兴致地看着她,从卫庭煦的表情上看,甄文君便已经猜到了九分。 “这四个城池练成手掌之状从西至东包围汝宁,若是在这四城中埋下伏兵,一旦冲晋南攻你再起兵,汝宁必定沦陷。” 卫庭煦没说是也没说不是,自顾自地喝药。 “不过,如今冲晋大军居然被薄持深击溃,甚至进贡求和,此事怎么想都不对劲。” 卫庭煦问道:“你的意思是,其中有诈?” “这个薄持深我并不熟悉,没见识过他的本事不好直接下判断。只不过我曾与冲晋交手,那时便能感觉到冲晋虽然强悍骁勇,但学习模仿能力亦是出众。只要敌人用过的兵法很快便会被学了去,不是一群只会强攻的莽夫。自神初十一年冲晋兵败之后,这么多年他们恐怕不只是厉兵秣马,或许也定制了一系列作战计划。现在的大败求和便是计划之一。” “若你是冲晋首领,你会如何排兵布阵?” “首先我会派遣探子深入大聿国内,摸清大聿中枢和地方关系,选择在内斗最激烈之时出手。但我不会直捣黄龙。瘦死骆驼比马大,就算大聿中枢再暗弱依旧是可怕的敌人。率先牺牲一部分兵马制造战败假象,待聿军觉得胜券在握时便大军压境,趁着大聿中枢政斗消耗力量之时,坐收渔翁之利。” “的确是个消耗最少的好法子。”卫庭煦道,“当初薄持深扭转北疆战局时我也嗅到了冲晋的心思,李延意若还清醒的话也不会少了这份心思,可惜,如今的她已是身不由己。” “身不由己?你对她做了什么?” 即便甄文君在配药时已经尽量减少苦味药材的分量,药汤浓浓的苦味还是让卫庭煦微微拧起了眉。 “你很快就会知道了。” 卫庭煦并没有调用肇县私兵,让甄文君稍安勿躁根本不用和金吾卫硬碰硬,林定很快就会离开此地,火速赶回汝宁。 “莫非你在汝宁还留下了什么暗雷?”甄文君问,“李延意有恙?” 卫庭煦想到了阿父,伤感地叹了一声:“阿父以性命护我们卫家出京,保下了阖族的脑袋。就算是为了阿父也定让汝宁那帮匹夫尽数陪葬。” 果然第二日清晨消息传回,说林定兵马不知为何突然转头向汝宁的方向迅速撤离。与此同时前方传来密报,薄持深率领的聿军主力在撤回汝宁的途中突然遭遇袭击,被困旧风岭,十二万大军最后只有两千人拼死逃出来报信,其他全数葬身山岭。薄持深和薄钦战死,国舅爷家的公子庚釉被护着杀出重围,不过也被卸掉了一只胳膊成了废人。 卫庭煦收到此战报时奔丧大队正在缓缓西行,距离平苍还有五百里。 广袤黄土悠悠粉雪,卫庭煦一扬手,漫天的纸钱。 阿父,大哥,就用我这一双眼替你们见证李氏的覆灭。 冲晋大军强势压境,短短一个月的时间追近汝宁近八百里,自白峪城、孟梁外再破六个城池,连带着官仰也被轻而易举地拿下。 当年孟梁一战对于冲晋而言是莫大的羞耻,这些年来他们养精蓄锐只为今日大战一雪前耻。更重要的是北方气候日益暴烈,温暖肥沃的南方始终是萦绕在他们心头的梦,为之热血沸腾的梦。无数冲晋人立下“死于南方”的誓言,他们受够了寒冷,他们需要可口的食物温暖的房屋,更需要香软的南方女人。 冲晋犹如一把满弦的利箭射向大聿心脏,特级军情已经传回汝宁,可身居汝宁的天子却在杀人。 天子怀疑有人长期向她下毒,在早朝时质问诸臣,只要有人承认此事便只杀他一人,若是无人认罪,群臣连坐。 谁也无法形容当时太极殿内的情景,所有大臣都懵了,在朝为官这么多年哪里听说过这样的荒唐事?可天子一副病容神情诡异,令人十分不安。 薄兰上前劝说天子,天子一见此人万分碍眼,冷笑说好你个薄兰,居然还敢出现。 最先倒霉的是薄家。 先前薄兰和长孙悟不清不楚的一堆事儿早就压在李延意心头,让她疑心重重失望透顶。如今薄兰居然还敢上来花言巧语,当即将其打入牢中,严加审问。 薄兰还什么都没说就被押入深狱,半天的时间内所有酷刑受了一圈,什么也没能交待,倒是交待出半条命。 回报给李延意的消息称此人十分嘴硬,不肯透露半点关于下毒之事。 李延意下令将薄家全族六百多人全部抓捕连夜审讯,她要知道究竟谁是卫庭煦的走狗,究竟是谁仗着天子的信任靠近她的身边,对她下毒! 薄家审不出便审左家,左家再没招认就抓林家。薄左林三大家族一夜之间下狱者多达四千余人,除了嫡系家眷之外,所有旁支和家奴也都不放过。 只有最亲密者才有机会向天子下毒,李延意恨极了叛徒,恨极了和卫庭煦狼狈为奸之人。 一定要将此人找出来,抽筋扒骨。 诏武四年就要结束的时候,北方战乱不断,数座城池接连被破。压抑太久的冲晋军破城之后烧杀抢掠,野蛮屠城,把人头悬挂在城头彰显功绩,耳朵缠在腰间比拼谁是屠城英豪。 而因为下毒案终究没有查明,汝宁之内牢房爆满京师巨震,朝中其他尚且还留有一条命者纷纷告假逃跑。 也不是没有人顶罪。 一百两银子买一个人的性命,并不是什么稀奇的大事。 只不过时而狂躁时而清醒的天子并不是那么好糊弄。有人来投案认罪,李延意便让他将投毒的过程细细将来,只要说半句谎话便只有凌迟这一个下场。 京中士族渐渐顶不住高压,前后送了五六个人来认罪,全都被处以极刑,从此之后再也没人敢来。 一封封紧急军情送到太极殿内,李延意却昏昏欲睡,眼前的字一个都认不清。 庚太后心如火焚。 御医说了,“佛念咒”的毒性会让人狂躁难安性情大变,这段时间李延意的所作所为已经让所有愿意站在她身边的人寒了心。特别是三大家族的悲剧收场,薄左两家被诛林家被全族流放,这些事大家全都看在眼里。 这么多年来步步为营终于登上了帝位,所有的推陈出新励精图治,所有殚精竭虑宏远抱负,都不足以弥补短短几日犯下的错。 李延意已经走到悬崖的边缘,不用别人推,她很有可能自己掉下去粉身碎骨。而此时冲晋已经打到了汝宁城边。大聿主力早也被击溃,如今抵抗胡贼的全都是各地士族的私兵。这些士族也极不安分,听说汝宁之动荡,蛰伏多时的各路势力纷纷开始抬头。 庚太后向御医去索药,问御医如何才能缓解天子的毒,让天子恢复神智。御医满脸苦相摇头: “若是发现得早或许还有药可缓解,如今么……” “如今如何!” “怕只有越来越严重的可能了。” 庚太后听罢伏地大哭不止,几个小黄门劝了半天根本劝不起她来。 “天若要毁我怀琛,又为何赋予天命?让我儿受这些苦,还要留下恶名被万代唾骂!”庚太后哭喊着,“是谁!究竟谁在害我怀琛!” 御花园小路,正是出宫之路。 有一穿着灰蓝相间低阶黄门衣衫的人低着头快步往外走。 走到门口时他拿出符牌,守卫就要放行时身后传来了一阵咳嗽声。 “尤常侍这是要去哪?” 那人停下了脚步,没有立即回头。 守卫见到了天子立即跪地行礼,那黄门才慢慢回身,和李延意对视。 李延意穿着一身便服,身薄如纸憔悴不堪,混沌多日的双目如今依旧被黑沉沉的毒气笼罩,就连睁开都十分费劲,但黑气之中难得寻回了几分清明的神采,盯上尤常侍时依旧锐利如箭。 尤常侍躬身行礼:“回陛下,奴婢母亲病重,已向太后请示过了,奴婢要回老家送老母最后一程。” “哦?老母病重,真是孝心可嘉。”李延意身后跟着三名持刀的追月士兵,一边咳嗽一边向尤常侍靠近,“若是尤常侍老母在九泉之下还能感知的话,一定分外感动吧。” 尤常侍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就像没听见李延意的话一般。 “你并不是在寡人日常的食物中下毒,而是找了个办法,让寡人在心情不佳之时没有多余的精力判断食物是否有毒。”李延意望着天际,“说得更明白一些好了,你投毒的地点并不是在遐寿宫,而是在广安宫,太后的寝宫。伺候太后饮食的一向是你尤常侍,试毒也都是你来做。寡人去广安宫的次数有限,你投毒的剂量也有技巧。每次去广安宫太后必定会催问寡人立后之事,分散寡人的注意力,更因为是太后寝宫寡人便会比平时跟疏于防备一些。毒物入口,分毫没有察觉。尤常侍,当日你没有随着卫家一起离开汝宁,依旧留在汝宁向她传信,这份勇气寡人是佩服的。” 尤常侍依旧没吭声,只是眼角微微上翘,笑意自嘴角浮现。 “这毒的确够狠辣,足矣毁寡人一世之名。”李延意看着天边的残阳,虚弱地笑。 一世。 尤常侍死于狱中,李延意在保持了两日的清醒,调遣兵马以抵挡冲晋近在咫尺的大军后,又陷入了无法控制的暴躁情绪之中。只要在眼前出现的所有事物她都想要毁掉,极端的情绪根本无法控制。 江山摇摇欲坠,而她已病入膏肓,无能为力。 阿歆好几次想要见她,都被她回绝了。 “陛下……阿歆娘子已经在外等候一天一夜了。” 当初追随在李延意身边的追月军已经死了一大半,只剩下阿隐。 李延意方找回些神智,犹如一滩烂泥一般瘫在案几之后。 听到阿歆的名字,温热的眼泪从李延意眼角流出。 “让她走……走!” 阿隐只能遵命。 阿隐就要离开,李延意忽然又把她喊住了。 “灯。” 阿隐:“?” “为寡人将灯点上。” 阿隐看了一眼正散发着浑浑火光的落地柱灯,惊诧万分,却不敢声张,假装上前查看后道:“没有火油了,微臣这就去添。” 李延意不知道在想什么,轻声念一个人的名字。 阿隐没听清。 “……如今,唯有她,咳咳……可破,胡贼。甄文君……”李延意撑起身子,“你去,将甄文君找来。跟她说,用冲晋首领的人头,换、换她阿母的命!” 第202章 诏武四年 朔风凛冽, 岁弊寒凶。 位于汝宁西北边的平苍比京师更寒冷一些。 已经抵达平苍,将阿父安葬的卫庭煦收到了尤常侍的死讯。 一片窄窄的竹片便记录了人之终点,卫庭煦向汝宁城的方向拜了几拜, 洒下一杯浊酒。 甄文君万万没想到尤常侍竟是卫家人。 李延意身中剧毒,性情越来越奇怪之事已经从禁苑外传,甄文君眼线虽不算多,不用卫庭煦告知她也能从支离破碎的消息里得到重要的信息。 汝宁因为天子中毒案大乱, 所有人都在猜测究竟是谁如此神通能谋害天子, 甄文君也不例外。她和步阶等人暗中讨论此事时被卫庭煦听个正着。 卫庭煦双腿的伤还没康复,坐在四轮车上的她没有开口, 只是听着, 这副悠然自若的神态分明是心中有数。 甄文君让步阶等人先去用膳, 她推着卫庭煦在封闭的小花园内走走。 李延意中毒自然是卫家所为,但卫庭煦究竟有何通天的本领可以长期在天子的饮食中下毒? 甄文君很好奇, 卫庭煦也不跟她藏着掖着,告知了真相。 “尤常侍……” 在得到答案的一瞬间甄文君的脚步停了一停,“我一直都以为他是太后的人。当初庚拜作乱时没少了他在其中推波助澜。这么说来,当初庚家作祟也是你的计划之一?” “本来想借着李延意之手灭了庚家将两家分裂, 在我的计划中最初想要离间的便是李延意和庚太后。不过那时李延意中毒尚轻思路活络,并没有上当。我便继续等待, 从别处下手。尤常侍么, 他早年入净身入宫时常受人欺辱, 得到我阿父不少的照顾。碍于宫内利益关系复杂, 二人在明面上看着没什么交集, 尤常侍心中一直都记得我阿父的恩情。大哥被害后尤常侍主动来找过我阿父。当年阿父韬光养晦低调行事成功让明帝放下戒备,从而助卫家逃过大劫,其中也是有尤常侍的功劳。他一直都是计划中最重要的一步。在广安宫向李延意投毒是一件非常冒险的事,他做到了。只不过李延意去广安宫的次数不定,进食的量也很难控制。阿父料到李延意毒发之后便会不计后果疯狂杀人,汝宁当即陷入腥风血雨之中,这才自尽保全卫家。你为何这样看我?又是觉得我歹毒么?” 甄文君微微晃了晃头,算是否认:“你是怎样的人我心中早也有数。只不过,你此时将这么重要的事情向我和盘托出,不怕我搅乱你的计划么?” 卫庭煦笑道:“难道我不说你就查不出吗?天下即将大乱,敌友的面纱尚未揭开,谁都想要找到强有力的后盾和协作伙伴,你我亦不例外。有你有阿燎,何患掌握不了这天下?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群雄逐鹿之际你是否还愿意和我同一阵线还是个未知数。或许你已比我更早出手。” “哦?” “你不是已让朱毛三去接应被流放的林家了么?救出他阖族五百多人性命,如今林家已然将你当做救命恩人,发誓要向你效忠了。” “你不仅跟踪我,就连朱毛三也要跟踪。” “我并非专门跟踪你们,只不过帝国之内诸路势力的动向我都需了然于胸才是。你会选择那林家,莫非是为了那曾经有一段情缘的林阅?” 甄文君面上一红:“说这些陈年旧事来臊我,你倒是开心了?选择林家当然是因为林家乃当世豪族,我若是想要在即将到来的大争之世内站稳,光靠现在的一点儿兵和谋士是肯定不够的,需要得到更多世族的支持。林家算是最好的打算。” “所以,一旦李延意死了,你便不再与我联合。” “吃一堑长一智。” 卫庭煦笑了笑。 卫家整个世族,光是嫡系在平苍便有十五间府邸,卫家的领地绵延上百里,光是猎场便有两座山,无论外面雷霆暴雨卫府之中四季如春。 甄文君本不想跟着来平苍,只是她身上的伤没能及时治疗,在肇县又因金吾卫的追兵神经紧绷了一段时日,体力透支伤一直没好明白,引发体热之后有段时日不省人事,着实吓坏了卫庭煦。等她再醒来时已经到了平苍。甄文君惦记阿母的安危想要尽快返回汝宁,被卫庭煦按了下来。 “汝宁现下万分危险,不说你回去是否能找到你阿母,就说你能不能撑着一条命回去都是个未知数。”卫庭煦劝她,“我已经派了人去汝宁探查你阿母下落,一旦找到立即帮你救出。” 甄文君坚持要去:“我阿母已经不是曾经叱咤风云的女将军了,她甚至连一碗饭都端不稳。小时候她倾尽全力护我周全,如今她老了,该是我保护她的时候。我岂能让她独自身陷险境而让他人寻找下落?” 卫庭煦道:“李延意若是要杀你阿母早就杀了,你阿母只是诱饵,这件事你我都心中有数得很,你不过是图心里安稳罢了。” 甄文君简直被气笑。 “这样,你起码将伤养好再走如何?瞧你浑身的伤,若是颠簸命丧半途岂不是功亏一篑?”卫庭煦看了看自己的双腿,轻轻捏了捏,一声轻叹。 “还是不能站立吗?”甄文君问道。 卫庭煦点头:“不过不碍事。” 还以为大夫已经诊治,腿伤过段时间自然会好,谁知她却接着道:“反正我坐四轮车这么多年,就算再坐回去也没什么不习惯的。” 甄文君:“……” 在平苍多留了两日,除了帮卫庭煦恢复腿伤之外,甄文君更是听闻冲晋大军已经到了汝宁城下,各地诸侯世家纷纷勤王。 甄文君正在为如何建立自己的势力苦恼时,并不知道有一份大礼就要从天而降。 那日一早有人到卫府门口,说要见甄文君。此女身穿官服浑身是雪分明是长途跋涉而来,马头上挂着通关符牌,看似有紧急军情通报,找的却是甄文君。 此时甄文君已经备好快马打算回到中枢,她阿母肯定还在汝宁城中,一旦冲晋大军破城,她也可以趁乱将阿母救出来。 阿竺来院中说有位汝宁来的官爷找,甄文君一时想不到是谁,见了面才发现是阿隐。 “天子让将军即刻进京面圣,有要事与将军商议。” 果然又是威胁,可是即将国破,身为天子竟还有这份闲心吗? 阿隐见她面色不善微有怒气,知道她心中对天子有怨恨,便往四周看了看,确定没人偷听才低声道:“想必将军也听说天子中毒一事,没错,天子的确中毒且神智恍惚,如今国难当头,残兵败将大多已经逃窜至各地,如今前往汝宁勤王者打着什么算盘,恐怕将军比下官明白许多。下官冒死从汝宁突围之时冲晋大军已逼近京师,周围县城全部被烧杀一空。胡贼全都是未开化的野蛮人,要是汝宁被破大聿沦陷,到最后受苦受难的还是百姓。” “你且说重点。” 阿隐那张常年在外奔波被风割雪冻的脸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老十岁,双眉往中一挤,更显愁苦:“陛下让下官诏将军回京,赐虎符,接管天下兵马,一统大军!” 甄文君哈哈一笑:“这又是什么诡计?如今汝宁危如累卵,任谁回去都是送死。天子一向疑心我,又岂会将虎符交到我手中?你空口无凭,可有什么证据?” 阿隐拿出虎符,将一卷轻巧的小羊皮展开,让她接旨。 甄文君将信将疑地跪地,阿隐宣完之后将虎符和让她回汝宁的圣旨呈给她。 虎符不假,羊皮卷也的确是天子圣旨专用的,可摊开一看,里面的笔迹却不是来自李延意。 “你竟带了矫诏来?” “陛下双目失明,这诏书是陛下口语下官书写的。” “什么?你说李……你说天子双目失明了?” 阿隐痛心不已伏地哀求道:“中枢覆灭群雄纷争,于将军又有何好处?现在只有将军可以补缀乾坤了!将军!就算不看在天子的份上,也请以天下苍生为重!” 甄文君握着圣旨,一时犹豫。 阿隐没得到甄文君的回应,抬起头时一道泪痕从脸庞划过,表情却已经狰狞了起来。 “将军或许也不关心天下苍生的性命,却不能不顾阿母的命吧。” 甄文君冷笑一声:“事到如今却还要威胁我。天下兵马还剩多少可以调遣众所周知?如何能够击退冲晋?又怎样保护苍生?只不过是让我送死而已。” 阿隐道:“是不是威胁将军自当明白。天下兵马看似已剩无几,其实上次北上的主力并非全部,陛下还有藏兵。” 甄文君眉峰微微一动:“藏兵还有多少?” “此事将军去汝宁亲自与陛下商议便可知晓。除了藏兵之外,虎符亦可调配大聿士族部曲!只要拥有虎符便是坐拥全天下兵马,绝不是夸大其词。” “可不,虎符的确能调配部曲,只不过银子也是不能给少了。这一场仗打下来国库都空空如也,何况我这区区杂牌将军。” “不,将军已不是杂牌将军。” 甄文君心中一荡,见阿隐再拿出一道圣旨,李延意封她为三品立忠将军、钟山侯、都督宁北诸军事,领虎符杀贼寇! “即便是为了自己,这也是将军建功立业的大好时机。”阿隐将两道圣旨都宣完了,甄文君接完旨站起身,阿隐道,“下官就说这么多,其中利害只能将军自行琢磨了。” 说罢,阿隐一口水也未喝,上马便走。 甄文君问她:“你去何方?” “自然是返回汝宁。” “那便是死路一条。” 阿隐迎着夕阳淡淡一笑道:“下官小时候有一个心愿,便是能如男子一般为君效力,就算马革裹尸在所不辞。将军,你可还记得儿时的理想?” 阿隐的话让甄文君心中一震,她不再多说,扬鞭狂奔,融入桑榆暮景之中。 汝宁近郊燕行县,两军对圆,喊杀声震天。 越是接近汝宁,冲晋军的气焰便越盛,战前每个人都喝了一大壶烈酒,为了温暖的新家园,为了女人,为了富贵财宝,拼死一战! 来自几大士族的部曲很快被击溃,大败如水。 燕行决战寄托了中枢最后的希望,本以为能够拖延十日,谁知不到半天时间便被攻破。 兵败燕行的消息传回中枢,一直在御书房里没有出来的的李延意将敷在眼前的冰袋取下,睁开眼看向周围,隐约能从一丝缝隙中看清模糊的影子。 “竟来得这般快……还剩多少追月士兵?” “回陛下,统共还剩四百人。” “分出三百护送太后和两位皇子离开汝宁向南行,务必护她们的周全,那是大聿的唯一指望了。还有一位要犯需要流放边关,另外一百人便负责押送这位要犯吧。” 士兵们面面相觑:“那陛下您呢?” 李延意将墙上挂着的长剑取下,自从登基之后她便再也没有用过剑。 “寡人自然与禁苑同在,与汝宁的百姓和将士们同生共死。” “陛下……” “寡人不说第二遍了。”李延意平静道。 众人心中难过不已,抹干净眼泪问她:“陛下所说的要犯是谁?竟重要到要百人押送?” “哦对了,此人还被拦截在外,是时候放她进来了。” 李延意将腰间的海棠锦囊割断,用力揉了一把放到地上,深深地看了一眼后跪坐下来,缓缓闭上眼睛。 第203章 诏武五年 阿歆已经做好了冲进御书房的准备。 冲晋南压, 李延意呕血病重,她在第一时间打消了离京的念头,返回禁苑想要见李延意。所有的心灰、为难、罪恶和独善其身在李延意性命面前不足一提。 这是件很可笑的事情, 距离她写给李延意断交信才过了多久,她甚至还没离开天子的领地就反悔了,反悔得没有任何犹豫。 李延意给她的牌符能够在禁苑内外畅行无阻,却在御书房门口被追月军给拦了下来。 “天子要事在身, 恐怕不能见女郎了。” “我亦有要事求见。” 那追月士兵竟然道:“女郎不是已经写信与陛下一刀两道, 又为何恬不知耻地回头寻陛下?” 阿歆问她:“此话可是天子交代你说的?” 士兵便不再说话,阿歆也没有离开。 阿歆不走, 没人敢真的驱赶她甚至还要给她送饭送水, 嘘寒问暖。 阿歆写了很多信给李延意, 守在御书房门口寸步不离,可李延意就是不出来见她。如今汝宁形势这般紧急, 阿歆已经顾不得礼数和廉耻,打算破门而入。 就在这时,送走了庚太后和皇子的天子为她敞开大门。 走入御书房中,出乎意料, 浓烈的酒味扑鼻而来。 丝竹声阵阵自屏风之后传来,脚下乱七八糟的竹简、砚台甚至是还未书写的圣旨羊卷都被随意弃置。 阿歆踏着纷乱的弃物绕过屏风, 香艳之景便在面前。 李延意衣冠不整大喇喇地靠着软椅, 左拥右抱。案几面上尽是东倒西歪的烛台果盘, 两位敞着怀的妃子正依在她怀中, 喂她吃喝。妃子们美艳无双, 胸前两团白肉在昏暗的屋内刺得阿歆眼睛发痛。地上除了倾倒的酒杯和竹简之外,还有那已经变得皱皱巴巴沾满了酒渍的海棠锦囊。 见有人来,二人也不知羞,松松垮垮的衣衫揽也不揽,任由衣襟继续大开。一人将浓香烈酒灌入酒亭之中,淋得其中的玉龙通体发亮;另一人持着酒盏递到李延意嘴边,娇滴滴地哄着她让她继续喝。李延意以黑色的丝带蒙着眼,笑道: “爱妃要寡人吃酒,理当为寡人摘下丝带,否则一不小心淋了一身岂不麻烦?” 那妃子不依不饶,像没骨头似的依偎在李延意怀里,说黑丝乃是情趣,不可摘。李延意没办法,笑嘻嘻地挨近她,要喝她手里的酒。 阿歆上前将酒盏夺了过来放回案几上,对那两个妃子道:“不想死的话现在离开。” 两人被阿歆的粗鲁吓了一跳,向李延意抱怨:“何来的野蛮人竟敢私闯禁苑打扰……” 阿歆将身后的剑抽出,一剑劈下,将案几斩成两半,怒道:“滚!” 那两人惊慌不已互看一眼,匆匆跑了。阿歆回头看那乐师,眼里是浓浓的杀意。乐师也提裙迅速离去,御书房内只剩下她和李延意两人。 酒亭倒了,酒洒了一地,气味比方才更浓,熏得阿歆双眼发痛,腮帮咬得如石头一般硬。 李延意伸手摸到了酒壶,晃了晃里面还有半壶酒,就要送到嘴里时阿歆按住了她的手。 “这是何人?”李延意往后一卧,笑道,“听这声音似乎是寡人的老熟人。怎么,你不是与寡人恩断义绝了吗?不是嫌弃寡人太过蛮横害你朋友还杀你师父么?如何又舔着脸回来了?你以为寡人这儿是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吗?未免太高看自己。寡人这些日子算是想明白了,世间漂亮的女子何其多,又何须守着你一人?你不在,寡人逍遥快乐得很!” 任李延意说什么阿歆都没理会,上前要将她的黑丝解开。 李延意猛然一挣往后退,没让她碰到。 阿歆仔仔细细地看着她的脸。 “你瘦了很多。” 李延意浑身一僵,方才得意的神色一并被冻住了般。 可笑的表演被完全忽略时更让人羞耻。 “眼睛如何了?让我瞧瞧。” 阿歆再次伸手,李延意立即站了起来,猛地一站有些猛,让她身子摇摇晃晃差点儿栽倒。 羞耻变成了愤怒,李延意提声叫道: “寡人的话你没听明白?寡人厌倦你了,厌倦和你来来回回那些小女孩儿的游戏!你那个师父寡人早就想杀,千刀万剐只要寡人一句话!还有那个什么阿稳……不过你不用误会,寡人不是因为你才动了杀心,也不是什么嫉妒,寡人乃是九五之尊,万万人之上,还需嫉妒?你当寡人为何要争这帝位?寡人的东西别人若是敢有一丁点儿的歪念头,寡人岂会留他活路!” “后来我知道师父不是你杀的,是太后所为。” “太后杀和寡人杀有什么不同?从强迫他吸食芙蓉散到最后让他毙命,全都是寡人和太后联手之作,就连你复吸芙蓉散……” 阿歆打断她道:“我没有复吸,我去夜斋不过是找师父的下落而已。你说过让我不要再碰芙蓉散我便没有再碰,一丝一点都没有。我和师父也没有任何逾越师徒的情愫。我阿歆此生此世,只爱你一人。” 后半句话李延意没有说出口,她说不出。 李延意静默了片刻,双唇张了张,突然一阵剧烈的咳嗽让她躬身,强烈的咳嗽之下后背不住地起伏,阿歆将她扶住,生怕她会摔倒。 李延意捂着嘴,血还是从指缝从流了出来。 阿歆将黑丝解开,终于看见她的双眼。眼眶已经充血变成可怕的黑紫色,曾经凝视她千万遍的漂亮眼睛如今空洞无神。 阿歆将她抱入怀中,深深地呼吸,闻到她身上的气味便安心了下来。 “没事的,世间万物相生相克,有毒就一定有化解之法。待你我离开此地,便全心全意寻找解药。一定……” 李延意笑道:“我都要死了,你何必说这些好听的骗我。阿歆,到如今你还没发现吗?你我相识就是一场错误。咳咳咳……那场雅集不该存在,我不该故意找话接近你,一切都不应该开始。” “若是没有那场雅集没有你我的相识,今日我阿歆早就成了黄土之下的一具白骨,又何来你这一连串的‘不该’?无须说这么多,你跟我走,咱们现在就走!” “国难当头,你是想让我做那弃城而逃的昏君?是想让我的子民用血肉砌成逃跑的垫脚石?” 阿歆呼吸一窒答不上来,李延意垂着头,半晌,苦笑道:“似乎也只有这一种办法了。” 阿歆看向她。 李延意拿起酒壶又寻了两个东倒西歪的酒杯,立在二人面前:“古往今来弃城而逃的皇帝无一不留下千古骂名,以前见古籍之中这些事只道他们无能,如今自己身临其中才知道这份心情。人的命为何只有一条?只有活着才能看见贼子被驱逐的一日,只有活着才能再见风见月见美景,才能再见到你。” 阿歆悸动不已,李延意一口将酒喝下,另一杯推到阿歆面前。阿歆摇了摇头道:“此时不宜饮酒,我需要保持清醒。” 李延意点了点头,费力凝望着阿歆的眼神变得温柔而暧昧。她靠上来抱着阿歆的脖子,吻她。久违的亲密让阿歆心神荡漾,起初李延意口中的酒在热吻中渡给她时她还未想太多,后来发现越来越热烈的缠绵之中,李延意在强迫她将酒喝下。 当烈酒滑入她喉咙之时,阿歆明白自己上当了。 “怀琛!” 阿歆不敢用太大的力气,现在的李延意实在太虚弱,只怕稍微用力便会让她受伤。李延意便是仗着她不会下狠手便使劲儿纠缠,直到强迫阿歆将足够的烈酒喝下之后,才气喘吁吁地离开她的双唇。 “我还以为你再也不会这样叫我。卿卿……”李延意伏在阿歆的身上,仔仔细细地看着她,不再粗暴也不再耍赖,小心翼翼又依依不舍地在她唇上流连。 “逃跑很容易,生命只有一次我当然舍不得。我怕死,但更怕让李家蒙羞。”李延意从腰间摸出一个小瓷瓶,药掉木塞,将瓶中的液体一口喝下。 阿歆想要起身,可浑身脱力继而发麻,眼前一阵阵发黑。 “酒……药?”很快连说话也无比费力。 “酒中的确有迷药。”喝下解药的李延意行动无碍,站了起来。 御书房门大开,百名追月军早就守候在外。 “太后和寡人的皇子们都送走了吗?” “回陛下,太后她们已经抵达渡口,乘船南下!” “好……冲晋大军呢?离汝宁还有多远?” “回陛下,冲晋先锋已经开始攻城。” “先锋多少人,守城的军队又有多少?” “先锋一万,主力预计还有十五万。守城的军队……大致有七百人。” “甄文君呢?” “若是一收到圣旨便往汝宁赶的话,以最快的速度计算,大概,大概还有七日到达。” “七日。”李延意笑了笑,感慨道,“其实想想,非常简单。既然要死又何惧刀剑?便让他们来,再怎么说寡人也还藏了两万大军,两万!且让寡人用这双眼好好看看胡贼的真面目!看看杀寡人百姓的恶魔究竟是什么模样!卿卿。”李延意回头,在无边黑暗之中,狭窄的缝隙之内,找到了她的阿歆。 千言万语又有什么好说,只留下两个字—— “走吧。” 甄文君离汝宁还有三天路程的时候便听说汝宁城被破,冲晋军杀入了城内,现在整个京师沦陷,骚胡四处放火。城内的百姓散了不少,还有些被半路截回来的。骚胡没有人性,见人就杀,禽兽不如。 “这么快!”她和步阶等人在野外安营,得到汝宁城内的探子回报,手里的蒸饼差点儿掉在地上。 “天子呢!” “天子坚守到最后一刻,胡贼杀进来的时候士兵们掩护她撤退,但估计也跑不了了。” 甄文君叹了一声:“起码她坚守到最后一刻,没有弃百姓于不顾。现在汝宁城中还有多少兵马?” 探子摇了摇头道:“这实在不清楚,属下能逃出来已经是命大了。” “这次多亏了足下!文升,咱们的柏叶酒可还有?” 探子一听到有酒,兴奋得两眼冒光。 “有的!”步阶将酒坛抱来,想要倒一碗给那探子。这柏叶酒乃是十年陈酿,能够辟邪生暖相当珍贵。谁知甄文君直接将酒坛子拎了起来,整个送入探子怀中。探子大喜,抱起酒坛仰头便喝,一口气竟喝了个精光。步阶在旁欲言又止,惋惜不已。 探子喝完酒劲上来,与甄文君称兄道弟。甄文君亲自送他去休息,而后整理马匹,打算连夜启程。 “汝宁情况复杂,你这时候去汝宁实在太危险了。”步阶劝她,朱毛三和其他随从也都劝她。 甄文君将虎符挂在腰间:“正是复杂危险才更要去,想必已经有人率先出手。”想起卫庭煦在汝宁以南安插了四个县的兵力,便知道她早就有了打算。更何况阿母还在乱阵之中,她怎么能弃之不顾。 这一次没有任何人威胁她,这是她的选择。 乱世已到,机遇难得,她必须要去争。 “人多反而行动不便,你们就在此地安营扎寨,等我消息!” 见她去意已决,阿希将一卷地图丢给她:“这是一条去往汝宁的近路,可以将三日的路程缩为一日。不过此路难行,你要担心。” 甄文君点了点头,向众人拱手最后长鞭一扬,不剌剌一阵风般消失。 朱毛三不放心,想要跟着去,被步阶拦了下来。 “女郎说得对,咱们跟着去只怕起不到什么作用反而会连累她。当年文次骞单枪匹马深入敌阵伤杀百人,勇悍无双。当世能做到的恐怕只有三人。” “谁?”朱毛三和阿希同时问道。 “卫家二公子卫子炼是一,谢氏阿歆为二,剩下的那一个,自然是咱们女郎。” 甄文君风驰电掣地奔向汝宁之时,身后有一小小的黑影正偷偷地紧追不舍。 而汝宁城,这座两百年的古城,承载了无数人珍贵记忆的京城之中,火舌正飞速蔓延吞没一切。 第204章 诏武五年 阿希给甄文君指的路果然是一条奇路,不过半天的时间就已经抵达汝宁远郊, 只不过此路也是万分艰险, 全都是陡峭未修的山路, 一不小心便会坠下山崖尸骨无存。 让她好奇的是一直跟在她身后的那个人, 这么危险的地方此人居然紧追不舍。她都要到汝宁了,这人还不现身行刺,只怕到了地方便由不得他。 甄文君没时间和刺客纠缠, 加快了前进的速度想要将此人甩开。谁知这人竟分外顽强,又奔了一个多时辰, 依旧能感觉到他的气息。 甄文君抽出剑准备好了金蝉刀, 打算杀了完事。 正准备动手时, 那人的马被跑虚脱了,差点儿摔下山崖。甄文君一看不是小枭是谁, 急忙飞身上去把她抱回。 “你跟着来做什么?”甄文君怎么能想到一直紧追不舍的人居然是小枭。不过转念一想倒是很符合她一贯作风。 “阿母去救阿婆, 我岂能袖手旁观!其他人都害怕危险不敢前来, 但我不怕!”小枭生怕甄文君又要赶她, 急道,“阿母, 这一路我可有给你添过麻烦?要不是没有一匹好马我能一直跟着你到汝宁!这千山万壑都是我自己过来的!” “的确出乎我意料。本以为跟踪我的是位高手,没想到竟是你。” 小枭兴奋不已:“这么说来阿母是同意我去汝宁了?” 甄文君说:“汝宁兵已在颈,你当真敢去?” “敢!自然敢!我要去救阿婆!去杀几个胡人!” 甄文君道:“你自己就是胡人。你去汝宁也不是不行,但我有言在先, 一切行动必须听我的, 不可有一丝任性, 否则性命不保可不是开玩笑的!上马来!” 小枭一跃而上,抱紧甄文君的腰。 二人穿山越岭极其颠簸,小枭半个字的怨言也没有。 甄文君心中感动不已,又热血沸腾。 汝宁已在眼前。 身后胡贼的马蹄声和狂笑声轰隆隆地,震得庚太后面如铁青。牧儿藏在她怀中,在颠簸的马车内瑟瑟发抖。 本来已经到了渡口,谁知渡口全都是胡人,士兵们只好调转马头先离开。冲晋人发现了她们的马车,如潮的追兵向她们涌来。 “皇祖母,牧儿怕。”牧儿抓着庚太后的衣角,平日里粉团般的小脸此刻因为害怕变得雪白。 庚太后此刻也没心情去安抚胆小的皇子,她一心惦记着李延意。 一会儿想着不是说了出来就汇合吗?怎么到现在都不见人影?一会儿又想,这些胡贼追得这样紧,怀琛是不是没能逃出来?庚太后好几次要喊停马车,但驾车的追月军士兵丝毫不理会她,只一心向前狂奔。 庚太后想要掀开布帘往后看一看,看看身后的汝宁城究竟怎样了,那些追击的胡贼又是什么情况。好几次动了一探究竟的念头都被胡贼可怕的叫声和嘘声给吓了回来。 她口中念念有词万分犹豫,坐在一旁的恭儿看出了她的心思,趴在后窗户听了半晌,心下一横,将窗户给撑开了。 这一看吓了她一大跳。 青色的晨光下,乌压压一片身穿战甲的兵马形成一面望不到边的扇形向她们推过来,距离越来越近,她几乎可以看见为首的那个胡贼一头编成奇怪辫子,犹如扫帚一般的长发在风中飞扬,舔了一圈厚厚嘴唇的红色舌头长得像地狱索命的鬼差。 恭儿心中砰砰直跳,觉得自己和那鬼差对视了。鬼差从后背抽出一支箭,“嘣”地一声射向恭儿的眼珠子。恭儿大惊,一位追月军士兵用身子挡下了那支箭,从马上摔了下去,被随之而来的冲晋铁骑的马蹄踩成烂泥。 “快撤!快!” 叫声四起,带着让人头皮发麻的恐惧。眼看庚太后的马车就要被追上,追月军只能分出两路,一路继续护送,另一路分了两百多人拼死抵挡,和冲晋军正面交锋只想要拖延一二。 而就在她们撞上冲晋军的一瞬间便如同被烈马撞碎的蜘蛛网,瞬间被吞噬得一干二净。 疯狂的追兵依旧。 恭儿急忙将窗扣上,气儿都要吓没了。 庚太后和牧儿抱在一块儿大气不敢喘。 “发、发生什么事了……”庚太后问道。 恭儿看了看牧儿惊恐万状的模样,没敢告诉她们当下真正的情况,只说:“皇祖母、牧儿别自乱阵脚,那些胡贼人数虽多,身下的马却未必有我大聿骏马跑得快……” 话音未落,一支冷箭自车厢后穿出,从她的脸庞一擦而过,根本没给她们任何反应的时间,“嗖”地一声破了前方窗格,正中赶马士兵的后背心。那士兵哀嚎一声摔下车去,马受惊胡乱奔跑。其他追月士兵都在狂奔的马上,追兵近在咫尺,稍有犹豫便会被杀,一时间狂奔的马车无人能拦下来。 惊马冲出道路向着草丛间奔去,车轮碾在碎石之上摇得车厢内的人左右晃荡。庚太后脑袋被撞了好几下,发髻都歪了。牧儿大叫着滚了出去,要不是恭儿拉他一把,只怕他已经葬身在马蹄之下。 恭儿知道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必须得稳住马匹。 她年龄太小没自己骑过马,但是马车不同,只需要控制住缰绳便有可能将马重新掌握。恭儿左摇右晃地艰难挪出马车,果断地一把抓住了缰绳。她曾经注意过马夫们驯马的动作,此时模仿起来虽不能立即起效,起码也能渐渐将马赶回正轨。 可惜冲晋铁骑不会给她太多的时间。 瞬间包围。 太极殿前,李延意嗅到了火的气味。 “陛下!他们杀进来了!”几名追月军士兵后背上插着剑,浑身是血手脚并用地跑到李延意面前。李延意的两万藏兵早就被击溃,禁苑之外的尸首堆积成山。 已经没有人能抵挡冲晋。 禁苑沉沉的大门外越来越沉重的撞击声撞在士兵们的心上,撞得空荡荡的禁苑内所有的事物都在发颤。 除了李延意。 青锋出鞘,于空中优雅地画出一个明亮的弧形。 这个国家的帝王持剑站在太极殿外巨大广场的正中,面不改色。 巨大的牢笼,困了她这么久的地方,终究没能从中逃脱。 “你们走吧。”李延意道,“不必白白牺牲。” 追月军士兵哪里肯走,全都死守在李延意身边。 “吾等愿与陛下同生共死!” 李延意哈哈笑:“好!是我大聿有骨气的军人!死有何所惧?能杀一个胡子是一个!” 追月士兵们高声附和着,只剩下二十多人却拥有横扫千秋之势。 其实结局她们早就想到了。 再汹涌的气势也敌不过大军杀入的砍刀冷箭,李延意被砍了六刀,摇摇欲坠,始终没有倒下。 士兵们早就被分了尸,只有她还活着。 她在想,这些胡贼似乎不想这么快让她死,或许还想折辱她,或是将她当做筹码图谋更多。 做梦。 李延意将剑架在脖子上,没有丝毫犹豫狠狠抹了下去。 “锵”地一声,剑被飞来的石子打落,出乎李延意的意料,也出乎四周将她团团围住的冲晋人的意料。 谁能想到这世上居然有人有这等本领,从天而降,一把剑挡住了所有人的刀,犹如天神降世落在李延意身边,长剑一扫,砍断无数小腿。 浑身是血的李延意早就已经彻底看不见,但她知道是谁来了。 不用那有力揽过来的一臂,也不用浑浊的血腥味中杀入的一星点儿的香味,有谁会冒着生命危险,无论何时何地,赴汤蹈火只为了她? 李延意不用眼睛看就知道。 “带我走……”李延意用力抱着那人,泪如雨下,“带我走!” 阿歆大叫一声“好”,一手护着她将冲上来的冲晋人踢飞,一手持剑横刺,从口进去后脖子出来。 阿歆的剑锋如电如雷,在黑压压的人群中杀出一条血路。冲晋人的确没想到,聿还能有这样的人,能以一人之力让千人无法近身。 阿歆身上被开了许多道伤口,脑海中一直回荡着李延意方才喊出的那三个字。 她等这三个字有多久了! “怀琛莫怕!我一定带你走!” 杀红眼的阿歆已经浑身是伤,浑然不觉得痛。剑已经被斩断,眼睛里不知溅了谁的血。 数十把砍刀从她的头顶上劈下来,阿歆单手抵挡,颤抖的身子被越压越低,冲晋人也都涨红了脸,使尽全力往下砍。就在这时另一边又刮来几把战斧,阿歆不知何来的力量,怒喝一声将砍刀全数震开,抱着李延意旋身飞起,踢下一人稳稳地坐在马上。 李延意歪歪斜斜地靠在她身上,没有丝毫的力气。阿歆心头大乱,忍住眼泪狠狠一脚踢在马肚子上,马飞也似的蹿出去,刀斧往她身上和马上招呼,阿歆双目眨也不眨,用半截断剑一一抵挡。 凶狠的白光和兵刃相交的声响如同一个铁罩将阿歆和李延意罩在里面,飘起来的血沫已经不知道是谁的,就在冲晋人要砍断她的马腿时,阿歆飞起一脚将那人的脸踢了个正着。那人向后倒去压到了两三个人,阿歆勒马飞起踏过他们的身子,向御花园深处狂奔! 那里有一条通向宫外的路,是她们的活路! 冲晋人怎么会想到重兵包围之下突然杀出个神人,单枪匹马将聿的天子救走了,一时都有点儿发愣。谁喊了一声“追”,他们才恍然从梦中惊醒,上马狂追。 冲晋铁骑在身后紧追不舍,阿歆抱着李延意在马上狂奔,这匹悍马的确厉害,浑身是血也能快若流电。奔了三个时辰早也奔出了汝宁,她几次甩开了冲晋军,几次又被他们追上。 这些胡人就像野兽,对于猎物有天生灵敏的嗅觉。且这个大聿的天子对他们而言是最强有力的筹码,广袤的国境内还有许多势力,他们若是能取得天子以作威胁,征服整个大聿将会轻松许多。 这便是冲晋军的执着,阿歆明白。 太阳已经彻底西沉,四野黢黑。 阿歆身上的血和衣衫被冻在一起,变成一块坚硬的铠甲,冰冷而沉重。 寒风里似乎夹着刀子,一刀刀割在阿歆的脸上,她却浑然不觉。 寒冷有个好处,便是能将所有伤痛都麻痹,就连冷本身也都不那么清晰。 “你冷吗?”阿歆不住地喘着,说话不太利索,“坚持一会儿,再一会儿……我记得前面不远就是咱们曾经秋猎过无数次的长念山,那儿地形复杂,我闭着眼睛都能飞驰,可他们不一样。到了长念山甩来他们咱们就能下马休息一会儿了。” 这是阿歆的打算,却没成想长念山上全都是冲晋军。 火把高举,漫山遍野的胡人,阿歆的马被迫停了下来。 “不怕。”阿歆摸着李延意的脑袋,将她往自己的怀中又搂紧了几分,“我答应你会带你走,就一定会带你走。” 其实她并不算是个聪明人,从小时候习武和读书就能看出来,师父们所说的话总是要说上几遍,比划了几次她才能记得住。而且她学武很晚,认识李延意之后才开始真正拜师学艺,很多人都说她大概不适合,她也怀疑过自己可能不是习武的料,灰心丧气过。 幸好有李延意,这个世间最会吹嘘她的人。 无论舞剑时剑被她丢出去几次,也无论旋身飞踢这个动作让她摔青了多少次屁股,那个清闲的长公主总是坐在一旁不分青红皂白地一顿夸奖。 卿卿真厉害,卿卿真美,卿卿做什么都好看。 阿歆被夸得头疼,拿李延意也是没办法,只能对着她笑。 李延意应该是会法术的,不然为什么她说什么,什么就成了真? 阿歆彻夜苦练,终于一日强过一日。 人人都说她是练武奇才,其实不是,她只是有一个别人拥有不了的爱人罢了。 所以今日她能够二度杀出重围,多亏了怀中人。 还有她的妹妹。 甄文君和小枭出现的正是时候,与阿歆合力削尖了脑袋冲出冲晋军的围困。 “我知道有个地方可以躲避!”甄文君道,“我来时发现的,前方一里地有个山洞极为隐蔽!咱们先去那儿藏身!等大军走了再说!” 甄文君怕阿歆有别的想法,骑马在后几乎是将她赶进了山洞。 头顶是追兵震耳欲聋的马蹄声,紧绷的神经在追兵渐行渐远之后才慢慢松懈了下来。 小枭推开密密麻麻的树枝,像一只猴一般爬上了树梢,探查之后回来道:“他们往西山去了。” 甄文君总算松了一口气,将随身携带的药膏递给阿歆:“你伤得太重,快些治疗一下吧。” “多谢。”阿歆问道,“你可有水?怀琛伤得重又颠簸了这些时候,喝点儿水才能缓过来。” 甄文君说:“李延意已经死了,你抱着她的尸体跑了这么久,该好好注意自己的伤。” 阿歆就像没听见一般,将药膏拿来抹在李延意的伤口上,问李延意疼不疼要不要轻一些。 李延意闭着眼睛,没有回答她。 这不是李延意的作风,她何时忍心不理会她。 甄文君递给她水囊:“她坚持到了最后一刻,是位让人敬佩的帝王。” 阿歆接过水囊,想要让李延意喝水。 没能做到。 良久,阿歆长长地叹了一声气。 她抱着已经不再有任何温度的恋人,就像环抱最最珍贵的宝物,不舍得放手。 小枭抹着眼泪,哭得一抽一抽的。甄文君拍了拍阿歆的肩膀: “最后死在你怀里,嘴角还留着笑意,她应该很幸福。” 第205章 诏武五年 甄文君等不到天亮。 天子已死, 如今大聿格局已然天翻地覆。汝宁城内是何等惨状,她完全不敢细想。阿母身在何处更是成谜。 她让小枭留下照顾阿歆, 保证她的安全。若是有任何要寻短见的可能, 务必拦阻。 小枭见她要抛下自己, 急了:“我要和阿母一起走!阿母为何总是要让我做这些无关紧要之事?” “怎么会是无关紧要?”甄文君看了阿歆一眼, 确定她在能听到的范围之外,“那个人是我的姐姐, 若是阿婆有个闪失, 她便是我唯一的血亲。” “姐姐?怎么从未听你说过。” “其中的关系非常复杂牵扯的利益也是如蜘蛛网状, 一时说不明白。就算我说明白了你也未必能听明白。不过她对我而言是个重要的人, 这点你应当能体会。” 小枭“啊”了一声, 点点头。 “更重要的是,我生在聿长在聿, 无论发生什么事我都摆脱不了大聿子民的身份, 而死去的那个人是大聿的天子,天子的尸首若是落入贼人手中便是国家之耻。你留在此处不仅是保护我最重要的人更是守护整个国家的尊严, 怎么会是无关紧要之事?” 被甄文君这么一说, 小枭肃然起敬。 “告诉我,你能不能办到?” “能!阿母放心去吧。” 甄文君用力揉了揉她的脑袋,深深地看了阿歆一眼。阿歆依旧保持着方才的姿势, 和李延意依偎在一起。 上马时甄文君心内不禁怅然。 阿歆和李延意悲剧收场,而真正的乱世即将到来, 她和卫庭煦呢? 等待她们的未来究竟是什么样, 就如眼前茫茫夜色, 看不见看不透。 …… 受惊的马感觉到了更大的威胁,转了一半圈后停了下来。 冲晋人本就高大,骑在马上更显威武。此时负责护送太后和两位皇子的追月军已经全军覆没,几千追兵围上前,发现驾马的居然是个一脸稚气的小女孩儿,纷纷大笑起来。 车内的庚太后和牧儿惊成了两团冰雕,恭儿攥着缰绳细嫩的手发着抖,可以看出她非常害怕,但在大惊失色之后她很快镇定下来,甚至开口道: “你们谁是首领?” 她这句大聿话几乎没人能听懂,倒是有个聿人模样的男人从后面挤了出来:“你是哪个小公主?” “我不是公主,我是大聿的皇储!你们今日若是敢伤我,他日必定百倍奉还!” 那聿人将她的话转告给其他冲晋人,说这乳臭未干的小女孩是聿将来的天子。冲晋人哈哈大笑,那聿人却说:“聿已经开创女帝先河,继位者是个女孩儿也不是什么新鲜事。”他骑着马谨慎地靠上来问:“马车中是谁?” 恭儿道:“车中是谁你都不知道,倒是穷追不舍得起劲。孤就在此地,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聿人嘿嘿笑:“我倒是有些相信你这伶牙俐齿的小孩儿是皇储,不过车厢内的人也是要好好看上一看的。” 想要以命来保住太后和牧儿的计谋被拆穿,恭儿心“砰砰”地跳。 如何是好!难道要驾车强行撞出去?这是绝不可能成功的! 冲晋人上来用挂着人肉条的马刀展开马车门槛,坐在里面的庚太后和牧儿一块儿往后缩。 聿人看了她们所穿的衣服发髻和冠,用冲晋语对大家说:“这是聿国的太后和皇子!” 起哄的声音四起,恭儿心凉如冰,抬起头想要最后看一眼她最喜欢的月色,却见群鸟齐飞树影摇摆。她惊异地“咦”了一声,冲晋人也察觉到了危机。 有大部队正在迅速靠近! 喊杀声汹涌,那聿人立即上前要将恭儿抓住,一支箭破空而来射穿了他的手掌,将他整个人钉在地上。聿人哀嚎了一声,忍痛将箭拔出来丢到地上。根据箭射来的角度想要找到对方的位置,他想要看看谁这么大胆,居然敢远距离放冷箭,就不怕有个闪失射杀了太后和小皇子吗! 那人含着怒气回头,当他看清眼前的景象时,怒气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满目的难以置信。 射箭之人在天上。 呼啸的北风之中有无数密密麻麻的黑影从天而降,他们穿着奇怪的衣衫,犹如一只只巨大的蝙蝠。风让他们飞得极快,手中的箭如雨一般地射向地面,无处可逃的冲晋士兵被射成筛糠。 大批的兵马倒地,那些“蝙蝠”还未落地又杀出数万的黑甲骑兵。这些骑兵仿佛从地底冒出来一般,也不像是大聿正规军。 他们是谁! 甄文君听到前方喊杀声不断,加快了前进的速度。 此地距离汝宁最近的渡口不远,想必是逃亡之旅和冲晋碰上了。能引起这么大规模的对阵想必是位高权重之人,除了庚太后恐怕也没有别人了。 甄文君赶到时大战已经要进入尾声,从草地到河道遍地尸首,其中冲晋人更多,让她精神为之一震。 山坡之后还有喊杀声,甄文君悄悄靠近,忽然有人大喊: “文君妹妹!” 甄文君吓了一跳,回身望见一男子头顶珍珠鎏金冠身披锦绣披风,骑着白马而来。这一身装束和坐骑分外显眼,不像是来作战,却似唱戏。再认真一看,竟是长孙悟。 长孙占颖什么时候品味开始向他妹妹看齐,实在让人不解。 “妹妹怎么来了?不是去了平苍?”长孙悟悠然自得的模样实在不像是身在战场之上,看来他一直都在等待这个机会,势在必得。 “原来如此。”甄文君道,“卫子卓将四个县的兵马交给你了,让你趁乱挟持太后和皇子。” “妹妹怎么说得这般难听,这五万兵马虽说是长孙家和卫家的部曲,可国难当头,即便天子不见了该勤王还是得勤王。” 听他的语气恐怕还不知道李延意已死,此事暂时不好外泄。不过李延意能守到最后一刻想必早就有了必死的打算。 那么遗诏也肯定写好了。 甄文君握着缰绳的手紧了紧。 即便现在天子的死讯能掩盖一时,却不可能隐藏太长的时间。可以说卫家和长孙家不是算计,而是直奔着除去李延意来的,他们的谋划重点恐怕还是在李延意死了之后。 天子被剥离了手脚和铠甲,最终死在敌军之手,只有极少的人会去探究为何天子在临死前会如此疯狂犯下这么多错事,背后究竟是谁在主使一切。绝大多数的人只会聚焦在她乃“亡国之君”这件事上,在他们看来,李延意是无能的上位者。 此时的百姓需要的是新一任的天子来接手已经失控的帝国,扶大厦于将倾,成为发光发热的核心。 那份遗诏无比重要。 莫非卫庭煦已经写好了矫诏,传位于她自己?还是传给长孙悟?卫景安?无论给谁都太狂太假了,不可能有人会信,只怕登了帝位也是个不足以让人信服的新帝王。更何况卫庭煦要的绝不是禅让,绝不是将压垮李延意的腐朽之根缠到自己身上,她不会继续在泥潭里前行,这样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抛弃禅让这个较为平稳的策略,她一定会用武力将世界打破。 可能会有矫诏的存在,只是矫诏上的内容甄文君暂时想不到。 而真的遗诏又会在何处? 庚太后?目标太大。 阿隐?莫非是阿隐? 她和长孙悟一块儿翻过山坡抵达战场时,被围的冲晋军已经被杀得精光。 穿着黑甲的部曲在战场上寻找尚存一息的同伴,用板车将人拖走治疗。甄文君上过好几次战场,见挑拣伤者将其运走的全过程都有专门的人指挥,十分迅速准确,便知这支军队训练有素。除了将伤员运走之外冲晋的马匹、武器、盔甲……能用的全都被收走。 长孙悟看甄文君盯着看,解释道:“文君妹妹也明白,这些辎重物资实在珍贵,虽然有些不体面,可我也是无可奈何。要不是这次冲晋送来这一批马刀,只怕咱们的兵器都要成大问题。可惜了这些胡子一身的蛮劲居然没带多少粮草来,否则这一仗咱们便要赚大发了。” “咱们”这个词拉拢之意明显,甄文君不知道长孙悟是不是已经知道她购下了平苍郡和鹿角郡的私家冶炼坊这件事。 从去年年初起她便下令这两个郡超过六十家冶炼坊马不停蹄地制造宿铁,打磨兵刃。两个月前冶炼坊开始接手大批的订单,从绥川到洞春,从岱安到怀扬,更不用说平苍和鹿角本身,许多嗅觉灵敏的士族未雨绸缪,开始储备兵器。宿渡那边的粮也被两位神秘富商前后脚买去一半,剩下的一半甄文君得自己留着。 如今甄文君坐拥财富富可敌国,此事除了她阿母和步阶之外甚至连阿希和朱毛三都没说,只待时机一到,迅速招兵买马。 甄文君笑笑,并不多说一个字。不远处一辆千疮百孔的马车里有个孩童叫喊的声音将她的注意力吸引了过去。 “皇祖母!你还好吗!”恭儿扶着庚太后从中走出来,另一个小男孩自己走不了,被人抱了出来。 甄文君知道她们是谁,庚太后看见甄文君和长孙悟,立即扑上来:“你们见到天子了吗!天子现在身在何处!” 长孙悟不语,看向甄文君。在庚太后看来这个眼神的意思很明显——甄文君知道天子下落。 庚太后死死拽着甄文君,等她回答。 甄文君并不上当:“太后稍安勿躁,一旦有陛下消息一定在第一时间告知太后。” 庚太后立即撒开她,想要寻匹马自己去找怀琛!可转念一想,她走了恭儿牧儿怎么办?这群饿狼必定将两个小孩儿生吞活剥了! 不能,她不能走。 怀琛必定有脱险之计,就算天不佑我怀琛有所不测,她还需保住李家后人。 庚太后万分不想怀琛有事,怀琛是她的心头肉,别说是丧命,就算是手指头破了一点儿皮都能让她难过好几日。可现在是什么时候,一旦天被捅破,她必须要为李氏庚氏甚至整个大聿撑起最后的希望。 想到此处庚太后反而冷静了下来:“如今敌军大举犯境,诸君可有破解之计?” 长孙悟笑盈盈地上前道:“草民从未领兵打仗,见识短浅,不过是眼见京师危难担忧天子和太后的安危,胡乱领了些家奴来勤王罢了,不便在太后面前胡言乱语。太后和小殿下们无恙当真是吉人天相,后续的事儿草民也没甚主意,还是委屈太后和小殿下们随草民转移到安全的地点,再从长计议。” 庚太后还未答应,黑甲士兵们齐刷刷地围了上来。 这场面,只怕她是答应也得答应,不答应也得答应。 第206章 诏武五年 卫家和长孙家围着汝宁的五万兵马在迎头痛击了冲晋大军之后便迅速护着庚太后和两位皇子向西撤离。 甄文君一直跟在左右, 除了长孙悟之外还有长孙家和卫家的几个人在军中担任他的副将,一切重要的行动指挥都由长孙悟下达。 甄文君知道长孙悟一直都没入仕, 战场经验非常有限,可见他调度征伐相当从容,完全不像个新手,倒是让甄文君想到了当年在山海司亲眼见到阿燎展开天兵神盒时的震惊。 原来长孙家一直都在暗中隐藏实力,阿燎如此, 长孙悟亦如此。 大聿中枢军队匮乏时常出钱雇佣地方士族的部曲打仗, 军中管理混乱, 长孙悟想要积累行军作战的经验完全不用摆在明面上让人起疑, 混在部曲之中甚至挂个他人的名字便能很好地掩人耳目。等到乱世到来, 长孙悟便能立即挑起大梁。 长孙家一直扮演扮猪吃老虎的角色,不知这是不是也是和卫家协商好的。卫家一直在表面上吸引火力, 而长孙家则在暗地里蓄势待发。 如今卫庭煦在平苍“丁忧”, 整个卫家除了卫纶的丧事之外没有任何动静,长孙一家渐渐浮了上来,这一招配合当真打得游刃有余。 不过,天子西行之后势必会传位给两个皇子之一,如今长孙悟挟持了太后和皇子们,正是掌握了最有利的砝码, 同时也将自己陷入了最大的危机。 步阶虽然没有和甄文君一并前往汝宁,但是他和其他几位谋士们却是没有闲着。 这几日飞到甄文君手中的书信众多, 越看越让她忧愁。 她一直都知道大聿中枢暗弱各地诸侯士族强大, 就连中枢要打仗都需要出钱雇佣地方部曲为国出征。每打一场仗便会消耗数年的积累, 国库空空如也但就整个大聿而言并不是没有钱。钱不在国库,不在帝王手中,那些征不上来的税已经沉淀在地方太久太久。地方的私兵和财富究竟有多少又集中在谁的手中,甄文君相当介意,毕竟这些人很有可能立即转化为自己的敌人。 两个月前她便让步阶和其他谋士们暗中调查大聿四十八个郡中大族私兵和财富状况,以分析敌我优势,得到的结果让她忧愁。 原来在李延意为了钱大伤脑筋,甚至不惜坑蒙拐骗从大臣们手里榨一点儿油水填补国库之时,地方郡县内的每一个豪族所拥有的财富都足以自立成国。甄文君觉得自己坐拥金山,可真正算起来,如今在顶尖的诸强之中或许还找不到她的名字。 时间有限,她相信步阶他们所调查到的还不是全部。 若是李延意如今还活着知晓这一切,不知作何感想。 难怪大聿会亡,难怪冲晋可以长驱直入没有受到太多阻拦。 犹记阿母跟她说过大聿开国皇帝如何起义,如何神勇大破腐败暴戾的前朝,开创一代盛世。二百年的时间匆匆过,所有的传奇都已经入土,聿已经成为另一个等待革新的腐朽帝国。 甄文君身处在这个动荡的年代,清晰地感受到了历史巨轮是如何无情地从每个人身上碾过。 大聿不止一个卫家一个长孙家,甄文君发现自己的眼界一直聚焦在中枢太久,忽略了其他的威胁可能性。 无数的巨头都在黑暗中虎视眈眈,不止是卫庭煦,所有的野心家们都在等待最佳时机。 如今长孙悟主动将太后和皇子握在手中,若是握得好了便是挟天子以令诸侯,握得不好就是引火上身。 甄文君倒是对卫家和长孙家究竟会怎么走这一步棋非常感兴趣。 长孙悟的大军移动比甄文君独自一人行动要慢很多,甄文君先去回汝宁一趟再追他不迟。 天将放光之时甄文君抵达汝宁城口,第一眼见到残垣断壁她几乎认不出这曾经灿烂辉煌的京城。固若金汤的城池被摧残得乱七八糟,狼烟四起,到处都是尸首,而冲晋士兵把守在外,戒备森严。 汝宁已被胡人占领,从正门只怕难进去,此时正值旱季,甄文君打算从地下水道入城。 水道入口被冰封得严严实实,她以火融冰,好不容易才摸了进去。 曾经熟悉的街坊变成一堆堆陌生的废墟,如火如荼的市集横陈着倾倒的板车和断肢,滚滚浓烟还在不时侵入甄文君的嗅觉,让她呼吸颇为困难。 道路堵塞屋舍倒塌,甄文君努力在其中寻找记忆中的道路。 在城中寻找多时,趁着巡查士兵不备救了几个尚存一息的百姓,指引他们从水道离开。除此之外完全没有她阿母的下落。 东躲西藏找了大半日,甄文君算是明白,李延意知道自己难逃此劫,恐怕已经部署好了身后事。包括她阿母。 摸了摸腰间的虎符,甄文君明白,阿母已经被卷入了战争洪流之中,李延意残留之志会主动来找她。 甄文君返回长念山时阿歆和李延意的尸首不见,多出的是小枭脑门上一个大包。 “阿歆呢?”甄文君只不过是普通的询问,见这场景便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还特意缓和了语气询问,没想到小枭还是吸着鼻子红了眼: “我……我是想让她留下来的,可是她非要走,我便使出了聿字拳想强留……” “强留?你可知那阿歆算得上大聿数一数二的高手,你如何能强留。” “我怎么知道,阿母又没说过。” “所以拆了几招输的?” “前后只拆了二十招脑门就中了一记,那人抱着尸体踏草而行,跟飞似的!我想要去追,追出几里地她越跑越远,我怕你回来找不到我担心,只好放弃了。” 出乎甄文君的意料:“你居然能跟阿歆过二十招,还可以追她出几里地都没被甩开,行啊,比我想的要厉害很多了。” 小枭捂着脑门的包委屈道:“可也是输了啊,还被爆了个栗子。”本以为勤学苦练这段时日自己已经非常厉害,没想到还是惨败,小枭噘着嘴一阵阵地想哭。甄文君蹲下来在她的包上弹了一指,小枭哀嚎着飞速后退好几步: “很痛啊!” “知道痛就好。她知道你是没有恶意,不然你早就身首异处了。” 听到“身首异处”这四个字,小枭不寒而栗。 “虽然你可能是大聿最厉害的小孩,但在高手面前依旧不堪一击。”甄文君正色道,“我像你这般大时已经离开阿母身边,在生死一线间挣扎。真正的敌人不会因为你年龄小而放你一马。这世间的残酷你现在可能还没有真正体会,不过我可以很负责地说,只要你有一丝懈怠就只有死路一条。眼泪可不会让任何人心软。” 给个甜枣再重重打几棒,让小枭又振奋又紧张。 “接下来我可能连自己都保护不了,如果你要继续跟着我的话,要做好随时丢命的准备。还要来吗?” “要!”小枭已经忘记了额头的疼痛,也不再撒娇了。 “好,我给你寻了一匹马来,是冲晋的战马。你长得很快也该试试战马了。它很野很烈,你只有比她更野更烈才能驯服得了它。”甄文君拍了拍马鞍,“来试试看!” 小枭眼神坚定飞身上马,这马比她骑过的所有马都要高,一骑上马背那马就开始嘶鸣,一个劲地想将她颠下来。甄文君并不多管她,已经策马奔出了百步。小枭咬牙坚持,颠颠倒倒险些坠马之后总算坐稳,尽力赶上甄文君的步伐。 阿隐比甄文君还要早从平苍出发,应该早就抵达汝宁,却一直没有见到她的影子。 甄文君怀疑,李延意最后的意志应该是交托给了阿隐。阿隐是个非常微妙的存在,她就像李延意影子的一部分,极少在光天化日之下出现,甚至连知道她存在的人都少之甚少,不像太后那般惹眼,行动起来自然自如许多,想要逮到她并非易事。 甄文君还在盘算阿隐何时才会再出现之时,却发生了一件让她完全想不到的事—— 长孙悟率领的大军被巨鹿县刘家的几千兵马伏击,打了个措手不及,混乱之中只将牧儿带走,庚太后和恭儿都落入了刘家的手中。而之后牧儿也丢了,长孙悟算是空手而归。 据说巨鹿刘家背后有庚拜支持,是一小县名士,门客不过区区一百人,私兵也是临时庚拜给他凑起来的,这次也只是想偷袭,若是能成功自然好,不能成功的话也就罢了,绝不恋战。没想到一击即中。 刘文兴见到满脸乌黑的庚太后和恭儿时都忘了下跪,不太敢相信自己居然能将她们“请”到手中。 长孙家的兵马散得无影无踪,刘文兴暂时将庚太后和恭儿留在了巨鹿,十日之后就在他家中为恭儿举行登基大典,尊她为大聿新帝。没有传国玉玺没有先帝遗诏,甚至连登基衮服都没有,恭儿就这样被他们拱上了帝位。 此事一出,全国上下一片哗然。另一边,夺了牧儿的岱安郡王守也尊他为新帝,更是弄出了一封“遗诏”,称遗诏乃是李延意亲笔所写,正是传位给牧儿。且破口大骂巨鹿刘老贼居然敢胁迫太后托个假天子上位,实乃目无先帝大不敬,群雄当讨伐之。 刘文兴听闻王守居然这般口中无德,也不客气,让门下所有谋士一块儿口诛笔伐,称王某乃是恶人先告状。先帝本就是女帝,怎么可能传位给一个男孩?这样一来她苦心推行多年的海纳变法又有何意义?女性地位又要怎样提高?再说,这两位皇子谁聪颖谁愚钝大家心中都有数。知秋王李蓉辨日炎凉年纪小小就有国君之相,而那南阳王李甲胆小如鼠资质平平,先帝那般精明真龙又怎么会传位于他?何况还有太后坐镇,莫非太后所言也是假的? 李蓉正是恭儿大名,李甲便是牧儿。刘文兴这一番铺天盖地的谣传甚至编成了童谣,越传越离谱,活生生将牧儿唱成了白痴,王守瞬间成了想要谋朝篡位的奸佞,人人喊打。 王守再反击,刘文兴也当仁不让,双方为了争谁手中的皇子才是正统天子嚷嚷着要开战时,李延意的堂兄之一李敏站了出来痛骂两个反贼。说天子只是下落不明,你们不去勤王却在这里打起了未来国君的主意!说手中有诏书便拿出来看看!说有太后支持就让太后开口!否则各路诸侯共伐之! 李敏这一下推起了千层浪,整个大聿四十八个郡,蛰伏了数年甚至数十年的诸侯新怨旧帐一起算,你方唱罢我登场,纷纷站队、联合、争夺……分成了支持牧儿登基的南阳派和支持恭儿才是正统的知秋派,双方为了争夺未来的资源大打出手。更有自认实力雄厚者干脆直接圈地登基,称王称帝。 天下大乱。 诏武五年,也是以诏武为年号的最后一年,各路军阀前所未有地大混战。蕴藏了多年的力量迸发,仿佛回到了纷乱的战国时期。加之冲晋自北而来,且占领了汝宁、官仰、汾化几个中心地带,且不断想要往其他三个方向扩张,摩擦不断、 这个刚从饥荒和大战中苟延残喘了几年的国度再次四分五裂,摇摇欲坠。 所有人的野心都在探头,而甄文君则默默退到了战火之外的南边,与流放到怀扬当太守的关训和捡回一条命的林家一块儿招兵买马,加快扩大势力的脚步。 从神初九年偷偷在宿渡买下第一块地开始谋划,慢慢积累财富和人脉的甄文君终于迎来了爆发的机会。 豪族们深知战争意味着百年来家族积累的财富很有可能在瞬间灰飞烟灭,所以这些吸食着芙蓉散,过惯了醉生梦死之日的名士们都只是在内部摩擦叫嚣,并不想要和强悍的胡人有太深的过结。 甄文君却没有任何顾虑。 她本就是来自绥川小县的花匠之女,一无所有,生于动荡的年代一直是他人刀下鱼肉。储备多年就为了如今一搏,就算输了也不过回到起点罢了。 多年的积累变成一支庞大的军队和丰沛物资,她亲自领兵杀回中原,以虎符统领士族之兵,虽多有埋怨但现在各家族都打着维护正统的旗号,不好违命。 甄文君这一击刺得冲晋措手不及,将汝宁南边的几个郡从胡人手中夺了回来,与怀扬郡连成一线,圈出了一片安全地带,让身处战乱流离失所的百姓进入避难。 当甄文君再回头有时间去数日子的时候,发现大半年的时间已经匆匆而过。严寒之冬早也过去,绵延的盛夏之后转眼入秋。 阿歆带着李延意的尸首不知去了何方。 甄文君一直都在等两件事。一是阿隐的现身,另一件便是卫庭煦的发力。 身处平苍的卫庭煦到现在都没有任何动静。 平静得不像她,又太像她。 第207章 诏武五年 平苍的秋季很美, 火红色的晚秋红枫连绵百里,瑰艳如火。 相对于以汝宁为中心的北方一带大乱, 位于西边的平苍郡在卫家的掌握下依旧平静如湖。 卫庭煦在家中守制了这些日子,足不出户,很久没有出门呼吸新鲜空气。秋高气爽正是适合出来走走,只不过她没用双腿前进,而是坐在四轮车上, 在小花和暗卫的保护下出门, 到宝深山上看看秋景。 小花知道卫庭煦一向从容沉得住气, 不过这回胡族犯境, 平苍周边已经打得不成样子, 战事急如星火,势必会蔓延全国, 到时候平苍不可能不被卷入其中。 几个大家族已经开始割据, 小花想要问问卫庭煦的想法,可每次拐弯抹角或是干脆直接正面问,卫庭煦都没有回答她,只是让她莫急。 “还是赏枫重要。错过了今年的枫便再也见不到了。” 卫庭煦的关注点在赏玩之上,让小花好没脾气,嘟囔道:“今年错过了, 再赏明年的便是。” “明年的每一片都与今年不同,怎么能相提并论?”小花推着卫庭煦到了宝深山山顶, 卫庭煦怨她粗俗, “更何况, 明年这宝深山是否还会在都另当别论了。” 小花听闻此话精神为之一振:“女郎说的是,就要到发兵之日了?” 卫庭煦揉了揉日渐纤细的腿,想要往上抬,抬至半空又落了回去。 小花目光落在她的腿上。 卫庭煦轻轻叹着气。秋风吹拂之下她将披风裹得更紧了一些,从袖中抽出一卷薄薄的纸。 “纸真是神奇之物,书写顺畅携带轻便。”卫庭煦将纸徐徐展开,上面有一首诗—— “枫叶千枝复万枝,江桥掩映暮帆迟。忆君心似西江水,日夜东流无歇时。” 小花站在她身后,将这首情诗看了个透。 “女郎不是最喜欢研究谋略兵法?何时对这些酸诗着迷了。” 小花的话颇为冒犯,不过卫庭煦全然不与她计较:“我曾经也和你一样想,觉得想在这人间立足谋略为上,武力是中,情感在下。可这些年我发现我低估了情感之力。” “女郎掌握人心之术并不见得落于其他手段之后。” 卫庭煦摇摇头:“当你将它当成手段之一的时候,便是误会了它。” “奴不懂,还望女郎赐教。” “别人无法赐教,只有一日遇上了让你领悟的人方能明白。” 小花问她:“女郎可是遇到了那个人?让你双腿再次受创,却也甘之如饴的人?” 卫庭煦回头望她,没有带一丝怒气,被满山满谷的枫叶映得发红的美丽脸庞意兴盎然。 “那个人带给我的和即将带给我的,是超越用双腿站立于世的快乐。” 小花面上一红,摇了摇头。 “不要想歪了。如今她身在怀扬郡已成为一方强藩,手中亦握有统领天下兵马的虎符,其他不说,光是这点便足是最好的合作对象。” “那其他的呢?” 卫庭煦笑了笑,正想要再说什么,卫家一位家奴急匆匆地跑上山来,在卫庭煦耳边说了一句。卫庭煦扬着调子“哦”了一声,语调中带着难得的喜悦:“我等这一日等得好苦。来,小花,速速带我回府。” 小花立即扶稳了四轮车沿着山道往山下去,好奇地问:“可是有什么喜事?” 卫庭煦笑道:“天大的喜事。” 自卫纶去世之后,就算李延意的死讯传到平苍,卫庭煦都未曾露出过笑容,只当是理所当然。这大半年来卫庭煦深居简出脸上极少有什么表情,更不用说是笑容。小花非常好奇,这个天大的喜事究竟是什么事。 回到卫府,没有去前堂也没有到后院,卫庭煦直接让小花带她去了地下室。 地下室正是地牢,小花马上想到了卫庭煦一直惦念着一定要寻找到的人。 李延意身边唯一活下来的密探阿隐。 卫府的地牢很宽敞,因为卫庭煦腿脚不便特意修出了一条斜坡供她的四轮车能够平稳下行。 上次卫庭煦下这儿的地牢时是坐在四轮车上,卫纶亲自审讯,教她些审讯逼供的手段。没想到这么些年过去了,再次出现在此依旧坐在四轮车上。 阿隐双手被捆在一块儿吊在地牢正中,身上全是鞭痕,犹如一尾正在慢慢脱水的死鱼。 卫庭煦端了一碗水慢慢移到她面前,用裹了棉花的木棒沾满了水,又淋了一层甜滋滋的蜂蜜在上面,伸到阿隐干涸了好几日满是血口的唇上。严刑拷打对她没用,但水甚至是蜂蜜却能很快攻占人心。阿隐的脸被乱糟糟散落的头发遮住,看不见她的表情,一双唇并没有主动吸吮的动作。 卫庭煦将木棒移开了,阿隐的喉头微微动了动。 “将她放下来吧。” “是。” 被吊了一个多时辰双臂酸胀手腕血肉模糊,被丢在地上的一瞬间格外舒服。卫庭煦让小花过去给她擦擦脸,当她露出一双眼睛之时,冷笑道:“何必惺惺作态,我什么都不会说。” 卫庭煦微微摇了摇头,递上一碗饭:“吃吧。吃了之后才有体力和我作对。” 阿隐看也不看,但是饭菜的香味已然让她唾沫不停地分泌。 卫庭煦没有强迫她,将饭留下后就走了。 卫庭煦所表现出的温和让阿隐不解,酷刑不成便要用软手段感化她吗?怎么可能。饭里或许有操控人心智的毒。天子后期是何等的惨状她记忆犹新,岂会再上当。饭不吃,但是能够落地休息一会儿也是很好了。 阿隐刚要闭眼休息打算储备一些体力之时,一群人冲进来棍棒相加,一顿酷刑!这一出莫名其妙,阿隐几乎痛得昏厥过去。打着打着这些人便散了去,晾了她两日卫庭煦送了药箱、水和食物来,甚至还有水果。阿隐不知道她要做什么,她一番温和交谈之后离开,本以为又是一顿痛打,可这次不并没有如此。 之后三番两次送来衣物,甚至和她随意攀谈,有时候施以酷刑,有时候是真的给她食物和水让她好好休息。卫庭煦这个人性格古怪行动无常,阿隐根本没办法用推断正常人的方法来推断她,更不知道她会做些什么事。 日夜颠倒又被反复折腾了十多日之后,卫庭煦突然问她:“阮氏阿穹当初可是中了李延意养的蛊,才会行为错乱意识失控的?” 阿隐紧盯着周围的壮汉,神经紧绷,不知什么时候这些人就会冲上来再折磨她。 “你以为我会告诉你吗……” 卫庭煦将一个琉璃瓶端了上来,扣在桌面上。阿隐发现琉璃瓶中有一只通体碧绿的肥虫,她一眼就认出了那是蛊虫。 “就是它吧,号称碧海暴君的蛊虫,能钻入人的身子里吸食人气,让活生生的人丧失思考和行动力,成为行尸走肉。” 阿隐不说话,周围的壮汉手动了动,她立即抬手要挡。那人却不上前,只是挠了挠头。 “甄文君一直找她阿母找不到,我猜李延意一定是将阿穹藏在了特别之地,让她难寻。” 阿隐呵呵一笑:“不怕告诉你,天子已经将阮氏阿穹流放到民间,让她漂泊在战火汹涌之地。没人知道她现在是生是死又逃到了何方。甄文君想要救她阿母只有一条路!那就是守护大聿百姓!直到驱逐胡贼收复所有失地方有可能找到阮氏。只要她有一刻倦怠,阮氏便会葬身在胡贼手中!” 卫庭煦听完点了点头:“你果然知道阮氏下落。” 阿隐微微一愣,想要反驳,想到了什么立即住口。 这个姓卫的正是在套她的话,万万不可上当。 卫庭煦让小花展开一个天兵神盒,盒上浮现的是整个大聿的地图,她指着北边说:“阮氏不可能在汝宁,而你们呢匆忙间将阮氏送走也没时间送得太远。冲晋是从北边打来的,李延意不会将阮氏送到北边不可控的战乱之地。而西边呢正是平苍和洞春两郡,是我卫家和长孙家的地盘,送入虎口更是不能。那么,便只剩下南边和东边了。” 卫庭煦说话的时候一直紧盯着阿隐的表情,在说出“南边和东边”之时阿隐喉头动了动,手臂也不自觉地往上轻微一抬。 卫庭煦了然地点点头,在神盒上观察了一会儿后,突然似自言自语般说了一句“我知道了”,随即让小花拿来纸笔,奋笔疾书。 “你不可能知道。”阿隐不信。 卫庭煦全然不理会她,将信写好卷到竹筒之内,以蜡封毕交给家奴:“务必送到怀扬甄文君手中,告诉她,想要救她阿母,便去此地。” “是!”家奴拿了竹筒便跑,阿隐心中砰砰直跳。 本以为卫庭煦还会说什么,却见她再也不投来任何关注,与身边的小花小声交谈着什么,似乎在谋划下一件事,完全无视她,离开了。 阿隐慌了神。 这个卫庭煦一向狡猾多端,什么时候让谁给天子下的毒让人丝毫没有察觉。 击败天子的人,阿隐今日总算见识到了其真面目。 但没关系,阿隐并没有输。 就在卫庭煦等人离开时,阿隐被捆在身后的双手间一块碗的碎片加快了切割的速度,粗粗的麻绳眼看已经割了一半。 虽酷刑加身,阿隐依旧是受过严格训练的追月士兵,是天子器重的死士。趁着卫家士兵不备挣脱绳索,将看守之人打晕。几日之后她终于找到了机会,自轮班间隙逃出地牢,在卫家复杂的院落中走走停停,最后总算是找到了一棵高大的树,沿着树爬上去,跃出了卫家。 卫庭煦说得没错,阮氏的确就在南边,此时甄文君也在南方,若是书信送得快,说不定这时候甄文君已经将阮氏救出! 阮氏是让甄文君心甘情愿为大聿百姓而战的重要砝码,其他武将再厉害都有可能在得势之后危及幼主。唯有甄文君,这个和阿歆有一半血缘关系的人有一线掌握可能。 李延意千叮咛万嘱咐,阮氏下落切不可被发现! 阿隐从卫家逃走后快马加鞭去了阮氏藏匿的小村子,发现阮氏安然无恙,回顾这一趟卫府总总,顿时觉得上了大当! 此时发现已经太晚,卫家暗卫杀进来将她按住,带走了阮氏。 “你为何不挣脱?”卫家人问她。 阿隐死死看着地板。 “看来女郎说得对,她怕逃走之后这屋子便会失守,宁可束手就擒让咱们带走也不愿屋中重要之物让咱们尽情搜刮!” 听了这话阿隐两眼发黑,知道大事不妙,只好咬牙坚忍道:“哪还有什么重要之物!最重要的人质不是已经被你们劫走了吗!还有什么好说!一刀杀了姑奶奶罢!” 卫家人充耳不闻,几乎将整个屋子拆了,终于抠出了墙上的一块砖,将传国玉玺和遗诏拎了出来。 阿隐心如死灰。 她一直都想将玉玺和遗诏送给太后,奈何太后一直被困,贸然送去只怕这么重要的东西落在旁人之手,影响太大。可是如今局势越来越乱,再耽搁下去只怕让正统新帝吃亏,阿隐正是想要搏上一搏,冒死也要将这两件关乎国运的要物送给太后和新帝。没想到回来取时被卫贼所困,落到如今田地。 辜负李延意所托阿隐无心再活,冲着长刀一抬头,刀没入脖中,当场没了性命。 卫家人接了阮氏,带着传国玉玺和遗诏,秘密返回平苍。 第208章 诏武五年 玉玺比卫庭煦想象的要轻许多, 她以为以自己的力气拎起它来会费劲, 没想到这正正方方的和氏璧一只手便抓了起来。 卫庭煦的手比普通女子的手略小一点儿, 却能正好将玉玺上方卧着的那只龙全全包裹。 小花在案几上铺好了纸, 沾了玄色印泥的玉玺在纸上用力一扣, 扣出“受命于天, 既寿永昌”八个字。 卫庭煦仔仔细细地端详这八个字,闭上眼深深地呼吸,片刻之后,满足的微笑隐隐浮现在她脸庞上。 “该是咱们的真龙天子登台之时了。” 就在刘文兴和王守两方在为了谁才是正统争得不可开交甚至是兵戎相见之时,一则匪夷所思的传闻从毫无波澜的平苍传了出来。 新帝已经在平苍接了传国玉玺, 于平苍卫家和洞春长孙家的拥护下登基了。 登基了? 这两家突如其来的举动让所有诸侯看不明白, 无论是知秋派还是南阳派,无论圈地称王的还是冲晋,全都将目光投向了平苍。大家都想知道登基者何人, 这回这两家又故弄什么玄虚。 李延意的堂兄李敏,作为比庚家还有发言权且最有势力的王爷,甚至亲自来到平苍卫府, 带了上万兵马铁骑将卫府团团围住, 咄咄逼人。 “本王并不想发兵。”李敏大摇大摆地坐在卫府前堂正东的高椅上,“只不过这事儿关乎国运, 更是关乎李家荣辱, 本王不得不过问。今日本王把话撂在这儿了, 拿出玉玺归还李家, 本王可以放过你们欺君罔上之罪。否则……哼哼。”李敏顺手拿来一串蒲桃, 丢入嘴里大嚼特嚼起来。 卫景安等卫家人分列在堂下,卫庭煦因腿伤只能坐在四轮车上,家奴跪于院内,对李敏颇为尊敬,不过该说的话卫庭煦还是得说。她推着车上前,刚开口说了“回王爷”这三个字,李敏便不耐烦地“哎”了一声,对她挥了挥袖子道: “让你们家管事儿的出来说话,你一个女人在这里掺和什么劲儿。” 卫景安微微抬头,目光如炬,忍住了没有开口。 卫庭煦倒是没有丝毫怒意,保持着应有的礼节,娓娓道来:“家君过世家母身体不好正在别处静养,恐怕没办法来面见王爷,还请王爷恕罪。” 李敏“啧”了一声,对卫景安道:“那你呢?你个大男人站在一旁当陪衬么?像什么样。” 卫景安在心中默念“大悲心陀罗尼经”,只当没听到李敏所言。卫庭煦解释道:“新帝登基一事从头到尾都是下官在其中斡旋,二哥并不知情。此事由下官来向王爷解释又有何不妥?” 她语调谦和,但所用词汇却没那么温柔,李敏忽地转向她,有些花白的胡须抖了一抖,似乎被他鼻腔冲出的轻蔑之气吹动。他双唇就要张启,卫庭煦抢在他前面继续道: “王爷不就是想要新帝是正统继承人的证据,那下官便将证据呈给王爷过目。小花。”卫庭煦盯着李敏,分毫不让。 “是。” 小花托了个木盘上前,盘上有一个盖着黑绸的矩形物件,李敏见那形状立即站了起来,眼睛眨也未眨。 小花相当大方起将那物件呈到了李敏面前,李敏立即就要伸手去掀,又心思一转犹如被蛰了似的将手缩回去。 卫庭煦笑着说:“怎么,王爷不是想看,如何不敢看了?” 李敏大叫一声:“大胆!” “没有王爷大胆,就连天子都敢质疑!若是这黑绸之内放的的确是传国玉玺,王爷又如何解释?”卫庭煦身边熊熊燃烧的火筒映在她脸庞上,蒙上了一层诡异之气。 “你……你这刁妇,竟敢如此和本王说话!” “王爷一口一个刁妇,可是在藐视先帝亲自所封的朝廷命官?还是说王爷根本看不起女人亦能为官甚至为帝?先帝尸骨未寒王爷便在此地大放厥词,下官听听也就罢了,若是让天子听见了,只怕没有王爷什么好处。” 李敏强行将火气压了下去坐回了高椅上,打量卫庭煦的眼神却没移开: “本王一早就听说平苍卫子卓伶牙俐齿能人之所不能,今日一见果然是个凌厉角色。很有勇气,竟给本王戴这些高帽……”李敏身子突然往前倾,一把掀掉了黑绸,“你以为本王不敢?!” 黑绸落地,李敏和他带来的这些亲兵们双目圆睁齐声低呼。 木盘之上一条玉龙活灵活现几乎腾空而起,和氏璧青润光泽,四周雕有龙纹和浮云波涛,精致无双。平素是天子的随身物件,如今落入了众多凡夫俗子们的眼里,实在让他们大开眼界,仿若见到真龙在前,不由自主纷纷伏地跪拜。 李敏目光就像被黏住了一般:“你们……这……这会是真的?传国玉玺难道不是在破城时遗失了吗!如何会在你手中!” “先帝知道国难将至,便让密探护着玉玺和遗诏远离汝宁,到了适当的时机自然交给新帝。” “所以,你竟寻到了玉玺和遗诏?遗诏之中又是怎么说!你竟敢私藏遗诏,可知……”李敏谴责之时,卫家另一家奴又端上一木盘,停在卫庭煦身边。木盘上没有黑绸掩盖,李敏看见了一卷卷起的遗诏。 卫庭煦将遗诏背对着李敏展开,安静地看着。李敏大叫一声“大胆”就要上来夺,卫庭煦手中一松,遗诏掉进火筒内,瞬间变被火舌吞噬。 李敏傻了眼,他怎么都想不到卫子卓此人能胆大妄为到如此地步! “将遗诏给本王救出来!”李敏大喊,亲兵立即上前踢翻了火筒,用衣服用力拍打想要灭火。待火扑灭之时遗诏已经辨别不出上面的字迹。 李敏大怒,要发兵讨伐卫氏,卫庭煦却道:“王爷息怒,下官烧掉的只是一卷没有任何意义的遗书而已。” “没有任何意义?你是说这不是先帝的遗诏?” “不,它的确是李延意亲手所写。” “什么意思?”李敏听她直呼“李延意”名讳时便有了不祥之感,恐怕这件事没他想得那么简单。 “王爷是李延意的堂兄,当年颇得明帝重用,想必也知道阮氏秘卷吧。” “阮氏秘卷”四个字一出,李敏犹如五雷轰顶,说话的声音都小了九分:“秘卷,你怎么会知道秘卷!莫非在你之手?” 卫庭煦但笑不语。 …… 新帝是瑞王的后人,一个名叫李封的十岁男童。 李敏亲手打开了阮氏木盒,这木盒上纵横交错着无数刀割斧砍。匆匆看了盒中之物后,李敏迅速转移了视线。 非要见他不可,他要见一见这“瑞王”的后人……不,应该说是真正明帝的后人。 卫庭煦让他少坐片刻,会替他向天子通报一声。不过前几日的登基大典让天子劳累不已又得了风寒,天子尚且年幼,只怕是没有气力接受王爷的朝拜。 李敏并不说话。 怎么也不会想到卫庭煦居然寻到了阮氏秘卷!这本该随着阮氏一族尽数被屠尽而彻底消失的秘卷,它不该存在! 明帝诛杀阮氏之时李敏已经有二十岁,在阮氏一案中出了不少力。对于阮氏秘卷之中包藏着的威胁,虽没有直接从明帝口中得知真相,却也明白个九分。知道它有多重要,重要到让明帝发狂一般地想要它消失。 此时此刻李敏收敛起了所有的锋芒,只等卫庭煦回话。 “王爷……”李敏的亲兵在他耳边唤了一声,似乎对于他的忌惮很不解。莫非只是因为传国玉玺?那东西说不定是假的。就算是真,遗诏都被毁了,如何能证明卫家拥护的便是正统? 李敏动也未动,根本不搭理他。 片刻之后卫庭煦便回来了,说天子抱恙,不愿见他。 李敏也不争,说只远远地看一眼天子就好。 本以为卫庭煦会继续拒绝,她却通情达理地答应了。 李封穿着一身繁琐的龙袍,正坐在卫家主院内。小小的身子随着轻微的咳嗽有些摇摆,喝起药来眉头不皱,学着大人的模样仰起头,一饮而尽。 据卫庭煦说,当年瑞王李蓄冒充双胞胎哥哥李翱,生怕李翱亲近之人将他认出,便编造出一案血洗东宫。当初东宫很多人被废被杀,李翱有一位妾被流放时已经怀孕,别说别人,就连她也是后来才知道的。好不容易将这个孩子生了下来,那孩子于乱世中苟活,娶妻生子,生下了李封。这李封便是李翱的孙儿,是大聿正统继承人。 李封有块祖传的玉可以证明他的身份,玉是李翱贴身之物,赏给了那个妾,被她秘密带出宫去,留个念想,一直留到了现在。 “你们卫氏,有何阴谋。” “王爷这是什么话,大聿正统被篡数十年,如今真龙归位乃是大聿之福,莫非王爷想要一错再错?”卫庭煦道,“还是说,王爷想要继续当那狸猫换太子的李蓄爪牙?此事不日便会公告天下,阮氏秘卷亦会还一个公道给真正的明帝后人。是非公道自在人心,到时候,无论知秋派和南阳派都会是强弩之末,甚至成为讨伐对象。王爷,你还是想明白的好。” 李敏离开的时候并没有任何表态,他无法说服自己臣服于一个女人,还是李家之外的女人。 可是这个女人说得没错。一旦将阮氏秘卷公布天下,无论李蓄还是他之后的李举和李延意都不配享太庙,到时候必定会有一番天翻地覆的追认归正。知秋派南阳派算什么,就连庚氏的太后之位恐怕都难保。 大聿历史上最重要也最盛大的一场洗牌即将到来,他的确应该快点选定庄家。 李敏回到自己的封地后以为卫家会再来笼络他,卫家却没那么看得上他,全心全意地将阮氏秘卷和当年瑞王如何杀害亲哥哥,又是如何谋朝篡位又疑心心腹,将阮氏一案的前前后后全部散播出去,就连冲晋的首领也有滋有味地品读了大聿帝王家的丑闻。 摩擦不断战火连连的聿因为这件事停战了整整一个月之后,临安王李敏第一个站出来承认了新帝,他的态度已经成为风向标,曾经南阳派之首王守率先将李甲绑了要献给新帝邀功,引得诸多他的追随者们一并投靠。 新帝亦是幼帝,风寒未除一身的病,只能通过卫家来下旨或奖赏。 李甲被送到了平苍后便由卫家人接手,其他不相干之人一律不得进入平苍境内,否则以谋逆论处。临安王李敏被封为大将军赏了封地,王守亦赐了爵位。许多为了前路发愁的世家纷纷投入新帝怀抱,全力维护正统——当然,他们都明白其实自己投靠的是卫家和长孙家。 刘兴文有庚家在后支持依旧坚持李蓉才是正统,什么阮氏秘卷都是假的,狸猫换太子说得煞有介事,那么久之前的事了谁能证明?传国玉玺么,随便找个手艺好的工匠也能造一个出来,谁都没见过的玩意儿能说明什么? 彼时另有四雄,分别是南崖郡姚氏、禾田郡庞氏、靖集郡闫氏以及怀扬郡甄关一党自立,并没有表达归顺之意。 卫庭煦写了一封言之谆谆的信,这次当真寄往了南方,告知甄文君她阿母已经被平安救下,另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 她希望能和甄文君合作,分两路杀回汝宁,夺回京师! 第209章 诏武五年 曾经亲眼目睹过歧县流民暴乱带来的恐怖后果, 甄文君在接纳灾民之前便已经想好了策略。 绝对不大开城门是重中之重。循序渐进让受伤和老弱先进城治疗, 随后才是壮年男女。每一个进城的人当即交出户籍牌, 所有人都记录在案, 往后出了任何事便有迹可循能够查处。 怀扬的本地户籍为白色, 为了区分本地人和灾民便发以蓝籍。所有蓝籍都编入士族之下, 士族为老弱提供衣食住行甚至田地,让他们耕种产粮。年轻力壮的全部编入兵籍,发粮发兵器还有军饷可拿。 汝宁南边的一个小郡和六个县已经暂时被甄文君归入怀扬之下,土地肥沃,一切被打理得井井有条。 但也不是没有坏消息。 因为战乱, 甄文君失去了许多冶铁坊, 一时间收入减少了近一半。 兵器和宿铁带来的滚滚财富和战火之下日益紧俏的粮食是甄文君如今能够立于怀扬,成为一方强藩的根本。前期赚回来的钱已经变成了强大的军队,想要养活军队需要更庞大的开销, 甄文君一刻都不能停下赚钱的步伐。 通过关训,她在怀扬重新建立起了冶铁坊,规模是之前的两倍。 关训来怀扬的时间不长, 不过他自中枢被流放南方, 余生没有什么志向,只想安安稳稳过日子, 对于钱财更不看中, 常常做庄请当地的名士们喝酒吃肉, 四处游玩。 他办起正事并不含糊, 名士们都颇为欣赏关训为人, 不仅慷慨亦是个有经历又有胸怀的贤士,他在怀扬很快便结交了一群好友。 甄文君于关训有恩,她在怀扬能够立足除了自身积累雄厚、救助百姓攒下了美名之外,关训亦帮了不少忙。 林家也被安置在怀扬。 怀扬地处偏远地价是汝宁的十分之一不到,甄文君果断买下了一块地和几处宅子供林家安顿。林家万分感激甄文君对其阖族的恩情,林阅更是亲自登门拜访,对她伏地叩拜。 甄文君将他扶起来:“你我乃是旧友,何必行此大礼。” 当初的白面儒生如今已是满脸乱糟糟的胡渣,刚从战乱中捡回一条命,颇为狼狈。见甄文君明丽秀挺,看上去长大了成熟了,自有一份乱世之中的从容,十分难得,让林阅感叹不已。 林阅已经娶妻生子,对甄文君不敢再有非分之想,只是提了提当年在汝宁卫府她唱“新嫁衣”时的趣事。回首往日再看今日,一国都城被胡贼所占,浮生若寄,得失荣枯转眼即逝。国破家亡,不知日后该如何是好,林阅非常迷茫。 甄文君却是全然不同的想法。 诏武五年,是她走出人生迷雾的一年。 在纷杂的人世间她却前所未有地看清了前路,清晰地明白自己将会用怎样的步伐,走向何方。 李封登基的事情自然传到了怀扬。关训和姜妄都在笑谈说每次都以为卫子卓会发狠招,每一次她不仅发出了狠招还发出了绝招,招招超出想象。据说她当着临安王的面将李延意的遗诏烧了,只怕古往今来敢做这种事的只有她一人——偏偏没人能奈何得了这狂妄之徒。 甄文君在旁只听并不发言。 自上次平苍一别,两人已经有数月没有见面,都在埋头专心谋划自己的事。 四季更迭转眼又是一秋。距离远了,曾经熟悉的那个人所做之事通过别人之口知晓,感觉分外奇妙,像是看见了不同的样貌的她,所有的习以为常都难免重新回味。 卫庭煦送给她的人偶一直都有携带在身边,这些年奔波下来木偶还很结实,磨损在所难免,脸上的小小笑容已经看不见,只剩下个光秃秃的木壳。 明月夜,甄文君独自倒了一杯酒,没叫步阶也没叫关训,在花园中独酌。 指腹滑过人偶,感受上面的每一道磨损。当初卫庭煦做这人偶时是用心的,连身长比例都很写实,是个十岁出头还没发育完全的小孩儿样。 这是曾经的自己。 来怀扬大半年的时光,住在这处府邸,比汝宁的宽阔富丽许多。植被茂盛,泉水潺潺,在家中就能拥有一座小小森林。且怀扬四季如春,除了地处偏远交通不便外几乎没有缺点。 她喜欢这儿,可这儿不是她的家。 绥川不是她的家骨伦草原也不是,怀扬虽好,依旧没有家的归属感。 说到“家”,她第一个想到的便是“卓君府”,她和卫庭煦携手打造的“家”。 用心装饰,花了很多心思的府邸,只怕也变成了一堆废墟了吧。 阿母亦没有下落,她和卫庭煦将何去何从也…… “妹妹!文君妹妹!” 朱毛三的粗嗓子立即将甄文君的思绪震了个粉碎,她将木偶放入怀中,问道: “朱大哥何事惊慌。” “信!”朱毛三将一根封得严严实实的竹筒递给她,加了一句,“从平苍送来的快信!” 听到“平苍”二字甄文君难掩惊喜之色,当她接过竹筒时心里已经猜到了几分,将信展开读过之后难免想到关训和姜妄对卫庭煦的评价——每一次她都能超出想象。 甄文君知道幼帝在平苍登基正是因为国都被占,实属无奈。只要幼帝还在平苍便会落人闲话,卫家有挟持天子的嫌疑。卫庭煦为了自身清白也好,为了幼帝能够更加名正言顺也罢,自然是要将幼帝送回汝宁的。一旦夺回汝宁扶持天子回归都城,还有什么是卫庭煦得不到的吗? 卫庭煦这封信写得颇为诚恳,对自己的野心也毫不隐藏。她想和甄文君结盟,想要与她一块儿打回汝宁,斩除贼子洗刷屈辱,让所有大聿百姓看见这个国家的希望,看见生存下去的可能。 “阿穹已被接回卫府,一切安好,文君勿念。吾之志向正是人人平权中枢稳定,更愿民安物阜时和岁丰。望与君共创盛世。” 这几句话若是被别人看见只怕是谋逆的大罪,她完全信任甄文君,将所有想法甚至行动路线都一一告知。 甄文君将信烧了。 “朱大哥,咱们现在手中兵马一共有多少?” “一共吗?全部加在一块儿大概能有十八万。” “再招募一次,我需要二十五万。” “这……只怕一时有些难呐!” “若是简单又何须劳烦朱大哥?相信朱大哥肯定有妙计。” 朱毛三最喜欢好听话,甄文君这么一说格外舒坦,就算脑子空空暂时没办法他也爽快地应承下来:“只要给我老朱三个月的时间,一定能凑足二十五万兵马!” “三个月太长了,十日。” “啊?十……十日?” 甄文君并不说第二遍。 朱毛三犯愁,他要去哪里刨才能在十日之内给她刨出七万人?七万人呐不是七万颗米。 朱毛三去找步阶和阿希商议。 “南崖姚家有多少私兵?”步阶听闻此事并不像朱毛三那般慌张,悠然问他。 “姚家?怕有十五万。” 阿希见步阶淡淡一笑,已经猜到了他的想法。 一瓶赛麻沸放在桌上,三人一合计,这事儿能行。 十日之期已到,甄文君已令一波辎重先行,朱毛三为她凑够了二十五万兵马,乌泱泱地一片鲜亮甲兵在等待她的检阅。 人到齐了,兵多,花出去的银子更多。 朱毛三、步阶和阿希带兵悄悄去了南崖一趟,出了一支轻骑诱对方军队追击。 一开始姚家军只出了一千人去探敌情,没想要深入,谁知一去不回。又派了三千轻骑,还是没了踪影。姚家的将领当真奇了大怪,亲自领兵去找人。没走出二里地就掉到了步阶设下的陷阱之中,人仰马翻之时中了赛麻沸的毒,全都动不了。 朱毛三等人现身告诉他们,只要归降不仅不杀,姚家给他们多少军饷怀扬这边的军爷能给双倍。若是不降就地埋了。如此一来拎了四万多人回来,剩余兵马则是花重金征得。 甄文君听闻朱毛三征兵居然花了这么多银子,眼神都直了,也不好说什么。 真正当家之后才知道当家的难处,银子赚起来不容易,花起来就像开闸的洪水。 二十五万大军握在手中,甄文君势在必得。 她已给卫庭煦回信,很简单三个字——汝宁见。 甄文君率兵北上,一路上百姓夹道欢迎。 大家都听说了她收留灾民的事迹,是大聿百姓在乱世的一处避风港。送花的送花送粮食的送粮食,甚至自家的小郎君也都送上门来要甄将军收了随军打仗,建功立业也好生娃儿也罢,都不耽误。 甄文君想到了乡亲们热情,却没想到这么热情,只怕是大家都被战乱折腾得失忆,忘记她是大聿同性成婚的第一人了。 一位位小郎君送来她又差人一个个给送走,全都婉言谢绝完璧归赵,称自己已经成亲,夫人虽在千里之外可她心中只有夫人,再也容不下他人。 乡亲们这才死了母凭子贵的心思。 而甄文君的专情和思念夫人的故事也广为流传,不知道是哪个该死的竟编成了童谣,一路唱到了西边,唱到了卫庭煦的耳朵里。 卫庭煦一封快信送到了甄文君手里,没写别的,只将这首童谣亲自抄写了一遍。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甄文君将信展开都没好意思看齐,两眼一黑恨不得当场将这信吞了。 第210章 诏武五年 朱毛三当先锋开路, 收集敌情交给手下的小将领去做,他只管开战杀敌。 多年过量的酒肉和安逸的生活让他迟钝不少, 上了年纪连体力也不比当年,多亏他有一样别人比不了的东西, 那便是极有韧性。 整整一年时间他都在锻炼, 和军中小他三十岁的小郎君一块儿早起去山野间跑步、狩猎, 所有的体能训练一个的都没落。一年下来瘦了两圈, 容光焕发精神得跟头狼似的, 看上去年轻了十岁有余。战场之上犹如多了一把开山斧,为甄文君荡平一切魑魅魍魉。 甄文君率领二十五万大军迅速逼近汝宁, 和冲晋打了两场大战和数场小战, 一举夺下要津如县当做据点。大军入城休整,甄文君发了一封信给卫庭煦, 告知她进度之后, 安心地睡了一觉, 养足精神再看前路。 在如县过了十五日,没有得到卫庭煦的回信。 上一次通信时卫庭煦说她距离汝宁只差三百里,只要破了燕行便能将大营驻扎在燕行, 随时能够攻城。算算日子卫庭煦早也该破了小小的燕行,她们二人的距离不过四百多里,十五日的时间足够信使来回两趟了,更何况还有卫府专门驯养的信鸽穿梭, 如何这么久了没有一点消息? 莫不是困在了燕行? 甄文君有些不能理解。燕行? 秋风飒飒, 如县城内的树叶被昨夜掀起的狂风全数扫落在地, 新的一批粮草已经运入城内,车尘马迹人声鼎沸,正在为最后的大战做准备。 甄文君牵了匹马刚刚蹬上去,步阶看见了,迅速拨开人群走向马前: “将军这是要去何处?” 甄文君道:“去燕行的探子回报说通行的两条路都被堵死了,车马根本过不来,燕行城中的消息更是有被人为封锁的迹象。这几日每晚入睡西边的墙上都会落下一只蜘蛛,赶走了还会出现。我有不安之感,总觉得燕行有事发生,不然卫子卓不会这么久不与我联络。” 步阶道:“在下说一句将军或许不爱听,那卫子卓说将军之母与她同行,会带来与将军重聚。可此人软禁在先,一直掌握着令堂想要拿捏将军,将军不会没有察觉。探子回报过卫子卓此行的兵马阵势,粗略算来最少也有三十万,卫家和长孙家联合出击势在必得,卫景安为先锋一路势如破竹短短一个多月的时间打到了燕行,下一步便是直逼汝宁。她为何要联合将军,正是为了瓦解冲晋的主力,想要冲晋顾此失彼进而攻占都城。且不说天纵奇才卫景安和深藏不露的长孙一家,即便是卫家几个分支也是人才辈出,能够率兵打仗者大有人在。卫子卓身怀不世之略,想必用兵亦不会差,如何会在小小的燕行失利?几条要道都被封锁,探子也探查不到消息,正是吸引将军前去。文升想知道将军是要一个人去还是领兵前往?” 步阶这一双嘴实在伶俐,没给甄文君一星点儿插嘴的机会,并不拦阻她,可字字都在捆甄文君的腿。 “文升,以你所见这是卫子卓的陷阱?” 步阶道:“在下不过是以常理推断,觉得此事颇为反常罢了。将军才是和卫子卓最熟悉的人,是不是陷阱将军自有论断。” “她若是要害我完全可以再用阿母的性命威胁我,何必约定在汝宁相汇共夺都城?” “只怕不是她的陷阱,也是别人的陷阱。” 若是从前,甄文君孤身一人有何所惧,想去哪里便一阵风地去了。可现在她统领大军,走错一小步都有可能导致无数人随之丧命,步阶的谨慎很有道理,她不可冒失。 但惦记着燕行的情况,卫庭煦和阿母都在那里,她又如何能够心安理得地等在原地? 一夜冷风怒号横扫大地,甄文君和朱毛三一同领了一支两百人的轻骑,以寒风为掩护,漏夜前往燕行。 断裂的吊桥已经被修复,甄文君等人兵分两路,就怕有人伏击,也好前后接应。 安全度过最容易有伏兵的山林地带进入河滩。她沿着河滩缓缓前进,残更之时已经抵达燕行郊外,按理来说早也能看见城墙之上的火光,可放眼望去天地漆黑一片,哪有城池踪影?莫非是今夜风大吹灭了火把?可城墙上的火把象征着这座城的生命,亦有传递信号的作用。如今全灭,不由让甄文君屏气敛息,心内不安。 一年轻士兵忽然下马,贴在地上听了片刻后抬头道,“将军,前方三里路有大军压近!听上去似乎有数万人!” “数万?”朱毛三胡子倒竖,“可是朝着咱们来了?!” “听上去不像,似乎是往燕行城的方向去了。” 朱毛三道:“妹妹!莫非是知道咱们来了,调动兵马想要来个瓮中捉鳖?只怕燕行是虎窟狼窝,去不得啊!” 朱毛三的话一出,周围轻骑纷纷赞同点头。 甄文君道:“若是真的有伏兵如何会给你发觉的机会?早就设下陷阱,无论是城内还是山野都能杀你个出其不意,怎么还会万马奔腾让你听出动静来?” 甄文君说完,众人又再点头。 “只怕是城中有大事发生……”甄文君呼吸一窒,“莫非冲晋探查到了子卓的行动计划,在燕行张机设阱?” 想到此处甄文君再不再耽搁,留下一声“你们在此地等我,一个时辰后我若没回来你们便返回如县,一切听文升安排!” 朱毛三只“哎”了一声甄文君已经冲出了百步之远。寒风刮得他皮帽上的毛疯狂地左摇右摆,就像此时他担忧的心。 燕行城外果然有重兵把守,里三层外三层将这小小的县城围得严严实实。甄文君抵达城边时只见尘头大起之处一支军队杀了进来,与守城之军正面对圆,白刃相接,喊杀声和马蹄狂奔之声震得黑夜欲碎。 甄文君一时分辨不出双方究竟是谁,但见围城兵马的阵势自然是要堵住出口不让人出城,被困在城中的十有八九就是卫庭煦!阿母也在城内! 甄文君策马杀入围城敌阵,左冲右突斩杀不少敌军。将一士兵的头盔砍下,见他年轻的面庞分明也是聿人,另一边是卫家兵马绝不会有错,为何在燕行有两方聿人之军在此大战?围城的又是何人? 即便心有疑惑,手下并没有半分犹豫。甄文君让自家的冶铁坊专门为她锻造了一把极其轻便灵快的马戟。马戟一出,挑杀有千钧之力回挡坚不可破,叉似海神夺命刺则快若雷电。混乱的夜间沙场中一道诡谲的白色浮光在兵马中流动,所到之处血沫飞溅,尸首累累。 身后有人大疑一声,喊道:“夫人!” 听是男人的声音,甄文君挑落一人下马后回眸,她认出此人正是卫家暗卫之一,常年跟随在卫庭煦身边,当初她只要有什么暗信入手或是要见哪个接头之人,此暗卫必定闯门而入,烦不胜烦令她记忆犹新。 “夫人小心!”那人大叫一声指向甄文君身后,一把明晃晃的刀冲着甄文君的脖子砍来。这一砍用尽了全力,长刀却在距离甄文君脖子最后一寸时戛然而止。 甄文君的马戟垂直挡住了对方势在必得的偷袭,旋身而起一脚踢在他的脸颊上,将他两排牙齿踢成了乱砂。 稳稳当当地落回马鞍,那卫家暗卫正要说什么,甄文君双目一利将手中的马戟冲着他投去。暗卫还没反应过来,身后传来一声惨叫,马戟从袭击者胸口穿过,将其叉在了地上。 暗卫额头上出了一层汗,甄文君下马将武器拔了回来,问他:“子卓呢!” “女郎遇袭被困城内已有五日,我们正是收到了消息调兵回来救援!” “调兵回来?!” “对!二公子率兵先行,长孙家坐镇中间调配主力,女郎则带着天子走在最后!本来十日前我们就该在汝宁城外汇合,可左等右等都没等到女郎,这才发现出了事!女郎被困在了燕行!我先带急行兵赶来救援,大军在后!” 两人一边说一边在乱战中杀出一条血路,往城中逼近。 甄文君大奇,卫庭煦一向谨慎,怎么会被困在小小的燕行?这世间还有人可以困得住她? 听闻新帝也在其中,甄文君又焦急了几分。看来不想新帝回到汝宁的除了冲晋之外,大有人在。 小小的燕行竟固若金汤,卫家第一波步兵渐渐占了优势,骑兵和攻城车一并出击,急于破城。 本来敌军已经死得七七八八,在卫家开始发动猛攻时,自黑暗深处传来震天的喊杀声。 果然还有大军在此等候! 杀将上来的敌军阵型丝毫未乱,弓箭手万箭齐发先收割一波,若是能抵挡箭雨再杀上来,还有更厉害的在等着他们。前排士兵手持长长的陌刀,单膝跪地身体后仰保持平衡,以刀尖向斜上方挑刺,能够把奔腾过来的马头刺穿。陌刀整齐出击之后长盾来护,三番两次骑兵损失惨重,战马被杀骑士落地,等待他的将是盾兵手中一击便能击碎骨头的沉重铁棍。 很明显对方有备而来不能硬拼,甄文君号令大军撤退。 所有士兵都只认战鼓和号角声,并不认她。甄文君的警告没能在第一时间传递出去,猛攻之下死伤惨重。 与此同时甄文君注意到了城墙上摇晃的黑影。 那是还未燃烧的火油弹!守城战队进退自如训练有素,只怕早有退路。按照那暗卫所说后方有即将赶来支援的大军,这些火油弹一直静置不发,恐怕就是等着卫家大军自投罗网! 一旦发射火油弹,全军覆没只在一瞬。 甄文君算是明白了为什么卫庭煦会被困此地。 如火油弹一般杀伤力巨大又非常昂贵,只会布置在要塞的重型武器居然会布置在此地。 小小燕行,必有大人物在幕后操纵。 甄文君找到暗卫让他无论如何都要阻止强攻,并派人迅速去向后方大军报信。而她则在混乱之时割了块人皮剥了战衣,迅速易容成伤兵,脸上也涂抹了血污将匆忙制成的人皮面具的破绽遮掩掉。 敌阵进得快,收割了一片卫家主力之后,一批受伤者很快退下,换了一批上来。甄文君跟着伤者在阵营中穿梭。她对阵法颇有研究,匆忙之下也未走错,并没有露出破绽。 城门很快开启,伤者居然在掩护下入城了。 原来他们并非在外围困不让城中人出来,而是早就将此地占为据点迷惑援兵! 发现此事后身处敌阵的甄文君更加忐忑。这么多年来她又一次感到了惶恐难安。 而这一次让她惶恐的,还是卫庭煦之外的人。 第211章 诏武五年 城外几波连续攻城的余威尚在, 城内却是另一番景象, 井井有条得不像是战场。上城楼的弓箭手、运送火油石块的车马有序上行, 动作迅猛, 却和撤离下来的伤者没有任何冲撞。城内所有士兵都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奔在自己的道路上,往返交错的队伍如一条条奔腾的长龙在这座小县中盘旋不息。 此情此景让甄文君汗毛倒竖。这是何等的训练有素。她说不上是纵横沙场的宿将, 可也熟读兵书、南征北战多年, 见识过大大小小的军队和将领。无论平日里怎样严苛训练,一旦真正开战人多手杂又有性命之忧时极其容易急躁出错。特别十万火急之时,全都恨不得长了一百个嗓子满世界叫嚷。 眼下这支军队却在默默疾行, 每个人表情都坚毅没有慌张之感。甄文君非常好奇, 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可以将军队训练成这样。 甄文君从伤兵的队伍溜出来打算到城墙之上见机行事,却被一百夫长拽住。她也不慌, 易容得很匆忙, 可她对自己常年打磨从未懈怠的易容术很有信心。更重要的是越是剑拔弩张之时越是不可慌张自乱阵脚。 百夫长盯着她的脸看,甄文君也看着他。 “你的脸这么苍白不可再战,军师说了有伤便要医治, 绝不可白白送命。咱们要和那卫贼斗的可不止今日!你别逞强, 去后面歇息疗伤吧。” 甄文君顺着他的话点了点头,没法再到城墙上去, 只能祈祷卫家军队能够及时撤退, 不要被火油弹所伤。 听那百夫长的意思的确如甄文君所想, 有人早早盯住了新帝李封, 更盯住了卫庭煦。有军师坐镇又做好了打持久战的准备, 匆匆赶来救援的卫家军只怕要吃大亏。 不过没法上城墙的甄文君也不是一无所获,这百夫长就是她最大的收获。 甄文君微微低着头混在伤兵之内,回头又再打量百夫长。 百夫长身短圆眼,聿南很多男人便是这样的长相。还有另外一个最暴露他身份的便是口音。 相比于聿北,聿南方言更有特点,几乎隔个几十里换个县城方言便完全不同。有很多聿南人到汝宁为官数十载还是一口乡音难改,这位百夫长说的便是正宗南崖凤溪口音。 凤溪,正是南崖姚氏盘踞之地。 当年李延意在南崖征辟,姚氏为了撇清和谢氏的关系,不惜让女儿与谢太行合离,从而保住一命。现在想来姚氏的确颇有远见,就算当时能够依附谢氏一时,之后李延意登基夷了谢氏九族,姚氏若不合离只怕现在早也将阖族赔了进去。他们看得清局势选得对前路,在其他势力争强斗狠之时,南崖姚氏全然没有参与其中,而是选择雄踞一方低调蓄力。 朱毛三在来之前圈了姚氏几万兵马,这事儿甄文君是知道的。若燕行是一个重要的扣,姚氏的主力必定早就离开南崖。少了主力还能有数万的兵守于南崖,粗粗算来姚家的实力应该比她让步阶调查结果里写的要强上许多。 甄文君边想边走,很快便到了医疗地点。 戴着人皮面具也未必保险,万一遇到这面具主人的熟人只怕会引起麻烦。观察四周也有不少女兵,她索性将面具摘了,穿过一排排简陋的草席和伤员,往燕行更深处走去。 坦然地把天兵神盒拿出来调出燕行县的地图,她若没猜错的话布局者应该藏身于县衙。卫庭煦和阿母等人可能已经被擒,布局者是要以她的安危吸引卫军主力前来一网打尽,甄文君猜测卫庭煦暂时不会有事。 这是最一般最合乎常理的思路,可今夜,在此处,依旧不通用。 布局之人要的是卫庭煦的命。 很久之后卫庭煦只要看到“燕行”二字,甚至听到“燕”这个字,都会忍不住后背惊起一层细汗。 十年一剑,她做足了准备,却没想到这世间还有一人,无论是谋略还是用兵都足以成为她的噩梦。 甄文君已经到了衙门口,忽然听见身后喊声大作战鼓熊熊,所有士兵反应迅速,立即掉头向着后方跑去。 甄文君在逆流之中诧异回望,莫非是城门被攻破?可城门并不在这个方向,他们这是去向何处? 她拉了过一人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那人急得气喘如牛:“临行前军师说的话你都忘记了吗!哪来的糊涂虫!卫贼强行杀出来了!” “什么?” “愣着干嘛!快去救援!” 奔跑的人群中甄文君随意踹倒一人抢了对方的长刀,跟着急奔。 士兵们涌到一处府邸之前,将府邸大门围了个水泄不通,根本看不到里面的情况。 只听一人大喊“军师说了不可放过卫贼”,另一头有人附和“卫氏一党人人得而诛之”。眼前至少有上千人,身后还有不断涌来的援兵。看不到里面的情况甄文君心下一横腾空而起,踩着身前那人的肩膀踏上了脑袋,用力一蹬,惨叫声中甄文君如一只雄鹰飞于众人之上,立即将士兵们的注意力都吸引了过去。 士兵们的注意力被分散一分,卫庭煦和阿母的危险就少一分! 而在空中的甄文君能够清晰地观察战局。 被围的府邸门不大,看上去像是低门小户。正是因为门窄才能抵挡大军在一瞬间涌入,非常适合敌众我寡的形式。 甄文君一眼就看见人群中的卫庭煦。 几名强悍的卫家人贴身护着她,削尖了脑袋为她杀出一条血路往外冲,而阿母和李封在后,也有几名护卫守护。开路杀出来的卫家人已经被杀了好几个,尸体瞬间被敌军踏成肉泥。 卫庭煦浑身是血双腿难站立,没有四轮车支撑只能被卫家人拎着手臂强行往前拖。她咬着牙忍痛撑着身子双眼眨也不眨,她知道此时只要一眨,下一刻便有可能身首异处。李封丝毫没有帝王之相,头发散乱狼狈不堪,紧紧拽着一名护卫,被砍了一刀后大叫道: “天子在此!你们谁敢伤寡人!” 天真如他,以为这一声号令之后混乱的屠杀会停止,可惜没有任何作用,只让砍向他的刀剑更加凶狠。阿母亦是神情恍惚犹在梦里。 甄文君腾空而起的确吸引了一部分人的注意力,见她穿着是自己人,可手起刀落连续抹了好几个人的脖子,从远处踏着人头飞来,不像是善茬。 “莫管那人!”一浑厚男声从高处传来,“只消杀了卫贼!” 那人一声高喊很快将逐渐混乱的场面控了回来,所有的刀刃都往卫庭煦身上招呼。 卫家的护卫以肉身当盾,挡下数刀。陌刀横刺,穿过护卫的身子捅进卫庭煦腰侧。与此同时李封一声大叫,后领子被人拎了起来几乎拽离地面。李封大叫着双腿乱蹬,阿穹突然发狂一般冲上去一拳将提拎李封之人打翻在地,吼道: “谁也不许碰我的女儿!” 新帝是所有人觊觎的最佳筹码,势必要将他握入手中。一次没能夺成再夺第二次,卫家护卫保护卫庭煦都来不及,根本腾不出手来保护他人。 谁也想不到看上去瘦瘦瘪瘪满头白发的老妇居然会武功,还相当厉害,涌来几波都被阿穹打回去几波,阿穹抱着李封不撒手,口中喊着“不许伤我女儿”。甄文君见此情景鼻子发酸,阿母只怕是神志不清将李封认错成小阿来了。阿母这些年所受的罪数不胜数,比那些早就埋入黄土的阮家人要辛苦得多。 即便她双腿和双手都残疾,又中了不明之毒,依旧不忘保护阿来。 甄文君足下用力一蹬,挑飞砍来的长刀,两步便跨到了阿穹后上方,双腿狠狠踩在挥刀砍向阿穹的士兵肩膀上,当场将他碾倒在地。反手一肘击断一人鼻骨,长刀抡起一道道锋利的防护,将阿穹和李封圈在其中。反手又是一挡,将卫庭煦也拉了进来。 她只恨易容入城不好带她的马戟,否则长长的马戟一舞这些小喽啰还有哪个能活? 没有马戟,她的刀法也不算差。这么多年来即便是最和平的日子里她也从未放松过对自己的要求,每日练武起码两个时辰以上。日积月累,到了沙场便是收获之时。 只要有人想要上前便要做好脖子被斩断的准备。 甄文君悍勇非凡,死在她一把长刀之下的人甚至没看清她出招就已经交待了性命,一时间众人缓下了进攻的速度。卫家人迅速和甄文君一块儿围成一圈,将卫庭煦李封和阿穹围在其中,白刃对外。 杀红了眼的士兵们遇到强敌很快冷静下来,没有再贸然强攻,而是缩小包围的范围,谨慎掂量着从何处进攻合适。 方才在高处指挥之人再次开口,先是一阵大笑,之后竟调侃起来:“当初二位先后派人到燕行想征纳在下,可惜在下和二位道不同不相为谋。如今却又在此地和二位相逢,实乃孽缘。不过看二位生死相依之貌实在让在下分不清究竟是竞争对手还是恩爱伴侣,当真复杂难测呀。” 甄文君并不抬头分散注意力,问道:“那嗡嗡嗡叫唤的老匹夫是谁?” 卫庭煦压着不注流血的伤口,挨在她身后尽量不表现出难捱:“可不就是当初你一心想要的燕行名士曹翡?原来都不知道对方是何模样,只是一心想和我争抢罢了。” 这等危机关头卫庭煦这番话倒是让甄文君有了一丝笑意:“你想要的自然是最好的,跟着你抢准没错,何须知道那曹翡是圆是扁!这么说来曹翡便是军师,将你困于此地?小花呢!她没跟随你左右吗!” 她这一声问话没有得到回答,背对着卫庭煦看不见她的表情,不知道她此刻是什么模样,不过异样的沉默已经让甄文君心里有不祥之感。 “究竟发生什么事了?你们为什么会被困燕行?” 卫庭煦闭了闭发红的双眼,再睁开,围兵依旧,她并不是身处梦中。 “详细情况待离开这里再说。” “莫非你已经有了脱身之计?” “有!”卫庭煦还未回答,李封却在她耳边小声道,“我知道哪里可以脱险!” 甄文君疑惑地蹙起了眉头。 “我……寡人在燕行住了好些年,知晓城里的所有暗道!我们此番冲出来就是为了能够借井口离开!” 甄文君想起来了,五十步之外的确有一口井,方才她在人头上穿行的空隙就是借了高高的井口再次飞腾。 “那口井可以通向城外?” “可以!那是一个秘密通道!绝对可以!相信寡人!” 甄文君问道:“子卓,你说呢?” 卫庭煦:“还有别的办法吗?只能一试。一旦卫家大军回撤,只有全部死在燕行的份,我已经没有时间继续耽误下去了。文君。” 甄文君微微偏了头,示意她在听。 卫庭煦扶住她的腰,声音带着容易察觉的轻颤: “我的命又交托在你手中了。” 第212章 诏武五年 在阿母说过的所有睡前故事中, 甄文君最喜欢听的便是历朝历代所有著名战役,其次便是开国皇帝南征北讨的故事。在这些故事中但凡是日后当了皇帝且开辟一代盛世的, 出生之时就有征兆。不是金光罩顶便是母亲做梦梦见了龙,这些都不稀奇了。 稀奇的是“天意”。 所谓的天意便是帝王之运。 想要当天子, 除了拥有绝对的兵力、夺权的名义和雄才大略之外, 最最重要的是幸运。用最平实的话说来, 便是命大。 几乎所有以兵马夺天下的皇帝都有一个广为流传命大的故事, 若是日后卫庭煦真的登基君临天下, 今日这神奇之事恐怕也会传为佳话,在各酒楼茶馆内被说书人大肆夸大, 说得唾沫四溅。 “我的命又交托在你手中了。” 卫庭煦这番话只交教甄文君心头发热, 阿母也在她身后,援兵却在城外。卫家人看上去只剩下二十多人, 即便她有通天的本事能够在大军之中几入几出, 也难携带伤员和孩童突破重围, 冲到五十步之外井口。 甄文君苦笑道:“虽然知道一线生机就在不远处,可如何过去?恐怕我也没有办法。” 李封见明晃晃的刀在眼前晃,紧紧抓住阿穹的衣角:“阿婆, 阿婆,我还不想死!” 阿穹双眼无神,不知在想什么。 卫庭煦听罢甄文君的话,也不失望, 笑道:“既然没有逃脱之法那就算了, 不必再徒劳挣扎。” 卫庭煦并非惺惺作态假装从容, 她当真坐了下来,也不坚忍了,让紧绷多时的双腿好好放松:“我就是怕被困太久消息传不出去,连累家人来救我,白白牺牲了。没想到你比家人跑得还要快。今日是我连累了你……算起来你因为我的事受了不少罪,文君,是我对不起你。” 看了一眼双眼发红含着眼泪的卫庭煦,甄文君很快移开了目光,没敢再多看。 卫庭煦:“你的恩情我也只能来世再报了。” 站在高处的曹翡知道士兵畏惧了甄文君的刀,继续这样下去就怕有变故,他立即下令斩杀卫贼一党。 士兵们大喝一声互相提气,跃跃欲试就要上前。 甄文君和卫家众人也做好了死拼的准备。 就在此时,诡异的事情发生了。 不知从何处来的狂风大作,飞沙走石迷了所有人的眼。 想要夺命的士兵们看不清前路,行动又缓了下来。 曹翡暗觉不妙,大喝道:“杀!” 甄文君心头热血猛地被点炸!天赐良机!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她是以大风为掩护前往燕行没错,整夜行来风一直都未停歇也没错,却没有现下这般疯狂。 北风怒号,铺天卷地地将小小燕行几乎吹散架。残垣废墟被卷入空中,同甄文君卫家人手里的那把刀一样非常危险。砸中谁的脑袋极有可能当场晕厥甚至直接丧命。 风从甄文君后方吹来,束得颇为牢固的头发都被吹得凌乱,在风中张牙舞爪。顺着风而行她越战越勇,逆风的敌军动作全然被狂风打乱,甚至连阵型都摆不成样。 被吹飞了帽子的曹翡看着甄文君等人拼死往外抢,不免长叹——时也命也。今日燕行的天罗地网都无法将卫氏斩草除根,只差最后一点点,莫非她当真是天选之人? 井口就在眼前,甄文君推一把跑在最前方的李封,李封惨叫一声栽了下去,幸好井不算深还悬着一根粗绳让他拽了一把。 李封到了井底,立即转着身四处摸索,很快他便找到了熟悉的石板,大喜,用力将其推开,黑洞洞的通道展现在眼前。 “阿婆!爱卿!你们快点下来啊!有绳子!”李封大喊。 甄文君浑身上下伤痕累累,精神高度集中的她根本就没发现自己哪儿又被开了一个口子。她将粗绳拽了上来绑在阿母的腰上,将她送了下去。 “解绳子!”甄文君将卫庭煦护在身后,一面刀花狂闪一面对井里大叫。 李封接到了阿穹,麻利地将绳子解开:“好了!” 此时卫家的护卫已经全数死光,只有甄文君一人在抵挡。 长刀被砍断了一截,刀刃上全是豁口,虎口的血顺着手背往下淌。有个士兵追着阿穹下井,一条腿都迈进去了被甄文君扯了回来,一脚踢飞。就在这时身后砍下来的刀已经避无可避,甄文君咬紧牙关打算生抗这一刀,那刀凌厉之势却在半途被瓦解,持刀的士兵大叫一声歪歪斜斜地倒在了一旁。 甄文君费劲地睁眼回看,见卫庭煦靠在她身后,衣衫被吹得如波浪翻滚,借着她的后背艰难地站立,双手紧握着鲜血淋漓刚刚穿过人心窝的刀。 方才便是她拦下了对方势在必得的袭击。 “这一招可有你的风范?”卫庭煦问道。 甄文君大笑,此时绳子已经解开,她再次将绳子拽了上来,捆在卫庭煦的腰际。 卫庭煦心潮澎湃,搂着她便是一吻。 甄文君实在没想到这么危机关头她还有心思亲吻,心下被卫庭煦这奇人抓得酥痒难耐。 曹翡再也忍不住,已然向井口跑来,边跑边吼道:“万万不可放虎归山!” 卫庭煦在下井之前最后一眼是看向曹翡的。 “曹子茂,这一记有多痛,日后我定会让你百倍体会。”说完卫庭煦的身影消失在井口,带着曹翡之心也一并从高空坠地。 甄文君伏在井口长腿横扫,将急迫逼近的士兵扫倒,就要下井之时后脖子忽然传来一阵凉意。她立即猛偏头,一支冷箭擦破了她的皮肤“嗖”地一声钉在了井边。 箭上有毒。 几乎在脖子的皮肤被擦破的同时,灼热感刺激得甄文君低喊了一声。她没时间去追究,捂着脖子立即跳入井中。 “放箭!”大风之中一底气十足的女声下令,匆匆赶来的弓箭手立即围到井口,连发数箭。 可惜他们还是晚来一步。 甄文君已经落到井下,卫庭煦和李封合力将石块抬起抵挡,即便发再多箭也都是枉然。 当曹翡打算再用火攻时,井内已经空无一人…… 派人下井追捕,井内无数的箭矢和一块大石头挡住了他们追踪的步伐。甄文君等人将石块死死地卡住逃生的洞口,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将石板卸下来,沿着洞口往里前行需要弯着腰爬行,一次只能通过一个人。 先前放冷箭的女子走到井边,低低的帽檐和深蓝色的面罩之间,一双杏眼从井口扫过,很快下了命令:“不必追了。她们必定在那头做好了袭击的准备。一个个追去只是送死。” 这女子一开口正是清脆的南方口音,没有露出整张脸,结合声音和体态可以推断此人是二十多岁的年轻人。 曹翡道:“女郎,卫子卓这回是没有防备才会中计,今日之后她必定会加倍小心,想要再杀她只怕没这么简单了。” 猎猎狂风还在席卷大地,曹翡的眼睛、鼻孔和胡须内全都是沙土,心中还在为没能除去卫庭煦而万分惋惜。 那女子却很快放下了:“杀不了也只怨我们姚氏棋差一招,这是卫庭煦的命。他日若是被反扑,便是我们姚家的命,没什么好可惜的。卫子卓一旦成功脱险一定会再袭燕行,这是她一定会拿下的地方。到时候卫景安和长孙悟一块儿率主力攻打,只怕我们插翅难逃。现在离开此地是正事。” 曹翡点头道:“女郎说的是。” “燕行困不住卫子卓却也不算亏。”那女子一边收弓一边往屋子里走,“起码杀了卫子卓的得力助手,算是折断她一臂。甄文君也中了箭,那箭上带毒够她受一顿。” 曹翡跟随在后,进了屋中,所有风沙被挡在门外。曹翡将砂子洗净,总算恢复了视力。 曹翡道:“还有一大收获。” 女子摘去了帽子和面罩露出真容。一双杏眼本该多情,此人却自带不易亲近的寒气。未施粉黛的素容因为常常风吹日晒皮肤有些粗糙,将弓放在桌上脱下手套,手指上布满常年拉弓留下的伤痕。 那女子明白曹翡说的另一大收获是什么。 “子茂叔叔这一招调虎离山的确精彩,甄文君率兵离开怀扬想要抢占汝宁,却没想到我们姚家早也盯上了她的老窝,趁她倾巢而出之时攻其后方。不过我料想甄文君肯定也有所防备,多少会留些兵在怀扬。而且子茂叔叔不要忘了,怀扬还有关训和姜妄坐镇,这二人都算是沙场老将,想要从这二人手中占到便宜也不是那么容易。” 曹翡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甄关一党扩张得如此之快,能从她口中抢得一点是一点。粮仓、冶铁坊还有兵器铺,能毁多少是多少。瓦解卫甄联盟,必须从根源斩割。” 那女子道:“怀扬那边我倒是不担心,担心的只是汝宁。一旦卫甄二人联手将李封送回京师重回禁苑,想要再撼动全新的中枢只怕是难上加难。李封由卫子卓辅佐登位,亲,则大大封赏卫子卓,到时候卫家便是权倾朝野;疏,卫庭煦亦能掌控李封命脉,在暗中操控一个傀儡幼主又有何难?只要她们能够返回汝宁这江山怕是要改姓了。大聿二百年国祚是否会毁于一旦,只在汝宁一战!” “此时正值群雄并起的大争之世,姚家不争便只有被鱼肉的下场。而且咱们姚家也未必没有登顶的实力。”曹翡苦口婆心道,“女郎,不必只是着眼于聿室……” 那女子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略略犹豫之后眼眸内的杀气很快升腾。 …… 若不是天寒地冻,想要在黑暗的泥道之中顺利通行只怕不太可能。李封在冻得发硬的泥土洞里爬行,想到曾经偷了一斤的肉揣在怀里美滋滋地从这儿回家的场景,比当倒霉的天子要快乐多了。 不过爱卿说了,当天子可以随时吃肉,想吃多少就吃多少,没人敢管。 为了吃肉,李封也要忍一忍。 “到了!” 李封将头顶的一个木盖子顶开,把阿穹拉了上来,上百两银子精心裁剪出来的衣衫已经全沾满了泥,浑身又酸又痛,倒在地上便不想起来。 卫庭煦已经没了力气,甄文君在她身后,好不容易把她托到了地面上,卫庭煦等着她上来时却发现她扒着出口想要爬上来却没有任何力气。 “文君!”卫庭煦焦急道,“你伤到了何处!” 眼前的景物越来越花,脖子上的伤烫得像一团火,耳洞里似乎被什么东西堵住了。甄文君刚想要开口,心口一痛,晕了过去。 第213章 诏武五年 燕行城外黑驹山。 李封和受了伤的卫庭煦好不容易将昏迷的甄文君从地道里拖出来时累得四肢脱离, 手也不是手腿也不是腿,李封躺在地上疯狂喘气,只想要一觉狠狠睡下去。 “陛下。”卫庭煦提醒他现在不是睡觉的时候, “咱们需快些离开此地, 以防追兵杀来。” 李封一骨碌爬起来,扶了扶歪到脑后的冠, 指着甄文君道:“她怎么办?我们怎么把她搬走?” 卫庭煦问他:“此地可是黑驹山?” “对!以前我老是跑到这山里抓野鸡吃!” “那阿燎她们应该是从这里来的, 算算时辰应该已经在这附近了。”卫庭煦双腿实在无法再动弹,她看了眼双目痴呆口中念念有词的阿穹, 唤了她的名字,又叫了声“阿来”, 均无反应,看来和她已是无法沟通。 “陛下,微臣有个不情之请。” “你说。” “山海都尉长孙燃正从黑驹山赶往燕行,走的就是这条路。如今臣等都受伤无法行动, 只好劳烦陛下去寻她来了。” 李封听到有援兵相当激动:“太好了!她从哪面过来?寡人如何识得她?” “她应是自南面过来, 陛下向南行,见到一圆顶碧绿豪轩那便是长孙都尉了。” 碧绿豪轩?有多豪? 李封走在颠簸的山路上如履平地, 思索着卫庭煦口中的豪轩应该是怎生模样。 虽说燕行突如其来的危机吓得他屁滚尿流,可现在度过危险重归山野,不必再学习什么礼仪读什么经学, 也不用骑马磨烂屁股, 更不用装腔作势地跪坐在案几之后直跪得双腿发麻。山野才是他的天地, 逍遥自在得很, 就算大风也舒服。 李封蹦跶着差点儿忘记自己是来做什么的了,直到他看见很远的地方有一颗绿莹莹的东西向他飘了过来。 深夜的山野间忽然看到这么个东西让李封立即停下了脚步。 什么玩意?! 绿莹莹的事物在狂风之中却是很稳,随着它越来越近,李封听到了轰隆隆的马蹄声,竟是辆极其庞大的马车! 八匹高头骏马拉着一架巨大圆形的车厢奔腾在漆黑的山路上,无论山地再崎岖,这架豪轩依旧稳若驰骋于平地。大冷天每一匹马奔得血汗淋漓唾沫飞扬,从胸口到四足的肌肉线条饱满健美,从李封眼前一晃而过,犹有山崩之势,震得他几乎双腿离地。 李封看傻了眼,世间居然有这等豪轩! 李封追在车后大喊大叫手舞足蹈,被灌了好几口的风,疯狂打嗝。 车外山野幽黑狂风大作,还有个追在车后鬼哭狼嚎的天子,青辕内却是另一番景象。 阿诤葱白素手端起酒杯,稳稳地走了一圈,帮所有青鸾姐妹们倒满了酒。阿燎卧在南侧,手里抱着阿叙给她缝的小老虎布偶,闭眼聆听阿沁的美妙琴声。 阿沁是阿燎小时候一块儿玩的旧友,这次她随卫庭煦回平苍后重返洞春老家,从老宅内收拾出一些旧物,除了从儿时没制作完的一些小玩意儿中寻了些灵感之外,意外地与阿沁重逢。 若不是阿沁唤她她都没认出此人。 其实阿沁最开始唤她时她也没认出,还在想这粉桃儿似的美人是谁?如何认得自己?莫非是相识之人?不可能啊,这样的美人她阿燎见一眼一辈子都忘不了才对。 对方自报姓名,竟是潘家阿沁。 “阿沁?沁哥哥?” 阿燎在她面庞上转了一大圈后总算找到了熟悉的影子,脱口而出。 阿沁被这一声“沁哥哥”叫得红了脸:“小时候爱穿男装那是因为舒服,现在还这样唤人家是要臊死人家么?” 阿沁娘子的美貌和可爱就像当胸糊了一口蜜给阿燎,糊得她魂飞魄散,沉醉在这份意外重逢的喜悦之中。 二人赏花观月形影不离,阿燎作诗阿沁谱曲,俨然难得知己重逢,逍遥快活了好一阵子。 卫庭煦要攻打汝宁,阿燎也不好继续闲下去,她要带着青辕娘子们一块儿前去参战,助卫家和长孙家的大业一臂之力。 阿沁知道她要走,用一晚上的时间思考之后,第二日直接收拾好了行装来找阿燎,愿意和她一起离开洞春,从此以后衣食无忧也好浪迹天涯也罢,只愿与她携手共老。 阿燎自然喜出望外,不过在离开之前她很坦诚地告知阿沁青辕之事。除了她之外,青辕之内还有三十多位娘子愿意与她携伴终老,她对每个人都是真情实感地喜欢,每个人都是她的挚爱。这些年来来去去也有不少人离开她,她全不计较,相信这便是人与人之间的缘分。即便想要换个生活方式,或是其中有两个人相互爱慕,想要离开青鸾了,阿燎也从不强留。来去自由,只愿在携手共进的日子里能开开心心地在一块儿。他日还有需要阿燎的地方,她也会尽全力帮忙。 阿沁并不惊讶,其实她这些日子以来早就留意到阿燎身边来往的娘子不少。既然是自己的选择她便不后悔。 阿沁多才多艺,弹琴只是其一。 青辕的娘子们多是有才情之人,凑到一块儿像家人一般相互照顾,也互相切磋学习。阿燎向来不愿意和大军一块儿前行,只怕那些当兵的汉子一身汗臭味儿熏坏了她的宝贝们。 青鸾自己单独前进,一路马不停蹄依旧有寄情山水的雅趣,这便是阿燎的乐趣所在。即便身处战乱她和红颜知己们依旧活得洒脱自在。 阿沁弹着弹着忽然停了下来,疑惑地往车后方的窗看去。 阿燎睁开眼睛,纳闷道:“宝贝儿,怎么了?” “我好像听到有人叫喊的声音。” “不会吧,荒山野岭的哪来的人?莫不是风声太大听错了?” 阿鹤掀起窗户向外看,还真有个人。 李封追了半天喊了半晌,青鸾根本不停。当他终于放弃,气喘吁吁地停下来时,那辆豪轩却慢悠悠地调头回来了。 当天子?当天子有什么好的? 李封记得当初卫庭煦来找他,让他去当天子的时候他如此问卫庭煦。 他不想当什么天子,他只想跟阿父阿母生活在一块儿。 “当天子可以吃得饱穿得暖,想吃多少肉就能吃多少肉。”卫庭煦如是说。她知道在乡下长大又遇上饥荒年代的小孩儿跟他说什么琼楼玉宇他也不懂,只有填饱肚子才是最实际的。 “真的?”果然,听到肉,李封立即变成一只饿狼,双眼放光。 “当然是真的。不仅你可以顿顿吃肉,你阿父阿母也是一样。除此之外嘛,天子,便是天底下最厉害的人,会有很多你想象不到的好事儿。” 李封一直都不知道什么是“想象不到的好事儿”,事实来看卫庭煦有可能是骗了她。好事儿没遇到,两辈子的倒霉都赶到一块儿了,还差点在燕行丢了性命。 是青辕挽救了少年天子对这个世界仅存的美好幻想。 豪华的马车停到面前时李封被震惊了,天底下居然还有这种马车,就像是富贵人家在豪宅下方装了几个车轮子满世界拉着跑似的。当青辕的车门缓缓开启,满眼的活色生香令少年屏住了呼吸。 仙女姐姐们一个个飘到他面前,温柔地问他是谁,为什么要追马车之时,李封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连眼睛都没功夫眨了。 “怕不是个痴儿。”阿鹤见他问了也没反应,便十分怜悯地对一旁的阿诤说道。 阿燎从众娘子身后探出脑袋看热闹,这一眼看得她差点儿跳起来,立即拨开众人跳下马车,也不顾地上多脏,立即向少年行礼,口中喊着“天子”。 “天子?”阿鹤以为自己听错了,众娘子面面相觑,也都跟在阿燎身后伏地行礼。 “免、免礼……”李封抹了抹鼻子下方,确定没有任何会让他出丑的液体之后,双手负在身后,想象着天子应有的模样,装腔作势了一番后,全然忘记了自己为何而来,直到阿燎问起他为何会在此地,他才猛然想起还有几名死里逃生的伤者还在等待救援。 青辕匆忙奔来,阿燎飞也似地下车,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但卫庭煦和甄文君的惨状还是出乎她的意料。 “娘子们,快来帮忙!”阿燎一声令下,阿鹤等身怀武艺力气较大的娘子将卫庭煦等人带上了车。 不用找任何落脚之地,青辕便足够宽敞,挪动一下车中的屏风再挂起幔帐便能隔出一个私密的空间。 阿鹤专门照看阿穹,而李封在上车后便坚持不住,翻身呼呼大睡。 阿燎让阿沁来帮忙看卫庭煦和甄文君的伤势,卫庭煦道:“我都是皮外伤不碍事,文君中了毒,你们快些救她。” 阿沁以手背探了一探,发现甄文君体温极高,便去取了一袋子镇水果的冰渣压在她额头上帮助降温。再看脖子上的伤口,清洗完血渍之后发现伤口已经变成了黑色。 “我已经将一部分血吸了出来。”卫庭煦道,“但看上去情况依旧不太好。” “这毒有些恶,不是那么好清除。” “那要如何是好?” “若是我没记错的话此毒名叫寒火相生,中毒之后第一波的毒发作时浑身燥热犹如烈火灼身痛苦不堪。幸好你及时将毒吸了一部分出来才暂时保住了她的性命,可是接下来毒性依旧会发作。发作时痛苦难捱,我会尽量用药物帮忙抵抗。” “会有性命之忧吗?” “不好说得太肯定,只能说我会尽力医治。毒发时身体时而极热时而极寒,需要有人看护在侧。一是以冰抗热,咱们这儿有冰,必要时还需放血减压;二是以热抗寒,这比较难,更何况现在正值隆冬本就寒冷,除了增加被褥之外还需想点儿别的法子。” 卫庭煦道:“此事由我来想办法,还需辛苦阿沁娘子为我看看伤口。” “嗯,好的。” 卫庭煦伤得的确不轻,腰间的伤和腿伤都很深。阿沁为她上药包扎时见她浑身都是伤痕,冷不住落下泪来。 “阿沁娘子为何事而哭?”阿燎坐到她身边,握着她的手温柔问道。 “子卓这般貌美却伤痕累累,成大事者多要受苦受伤,我一想到你或许也要经历磨难就难过不舍。” 以往这些话都是阿燎说给别人听的,如今也有人这样心疼她,惹得她心窝发烫,欢喜异常。 两人温存了一番后去配了药,架到车厢之外熬制。青辕依旧在飞奔,阿鹤另外骑马向卫家军报信,让大军撤到如县和甄文君的军队汇合。 青辕奔向如县时甄文君靠着冰和打开窗户吹进来的冷风挨过了第一波灼热,很快她便进入到极冷的状态,犹如被扒了衣衫丢到了冰天雪地之间,寒气蚀骨。 身上压了很多被子和毯子,炭盆也烧了好几盆,热得青辕内的娘子们一个个红了脸蛋,甄文君还是面色发白一直颤抖。 就在她意识模糊觉得自己即将冻死之时,怀中突然多了一团柔软又温暖的事物。在生死边缘挣扎的甄文君立即将那事物紧紧抱住,舍不得撒手。 那事物似乎还裹着一层布,布内更暖。甄文君不满地将那布揭了,整个人缠上去,抱得更紧…… 第214章 诏武五年 在梦境深渊中挣扎着, 灼热感不算难熬,极端的寒冷才是最要命的。甄文君本能地抱着那团柔软温热的事物, 一刻都不舍得离开。这感觉很微妙很美好, 仿佛时光倒转,回到了歧县,回到了那个承载她所有童年记忆, 简陋却又温暖的花匠小屋里。回到了生命的最初,在阿母的身体中, 还未降临人世的日子。 没有斗争没有受伤,没有一切阴谋和恩怨, 最简单最幸福地沉睡在温暖之中。 灼热和寒冷像一层衰老的皮,慢慢从甄文君充满生命力的年轻躯体上消退。睡了很久很久, 终于睡饱的甄文君在轻微的颠簸中缓缓苏醒。 肌肤贴在极软的毛皮毯上, 车窗外的阳光浸透进来,映照在一副山水画上,别有一番情趣。 甄文君睡眼惺忪地看着这幅画, 认出了画是裱在一面三折的屏风之上,屏风和厚厚的垂帐将她所睡的地方与外界隔开,圈出了一处无人打扰的私密地带。 颠簸感很熟悉,她正躺在一辆巨大而平稳的马车之中, 屏风外有丝竹之声, 隐约还有人在吟唱, 当真好兴致。 甄文君听出来了, 吟唱之人正是阿燎, 这马车便是她走到哪儿便驾到哪儿的青辕。 记不得自己是如何到了青辕之内,极力回忆只回忆起燕行城中九死一生,记忆停留在狭长的地下通道之中。 所有人都在冻土上爬行,卫庭煦在她前方,双腿受了伤腰间还有一记重创,前进愈发缓慢。甄文君怕追兵追上来,她脖子上的毒已经开始扩散,若是这时候追兵赶来只怕全部人都要死在此地。 她拼命催促卫庭煦快些前进,托着她的身子帮她加快速度,急躁的心情仿佛还在一炷香之前。 看来最后阿燎及时赶到,她们是得救了。 该起来去向阿燎和青鸾娘子们道谢才是。 微微一动弹,和脖子后的剧痛一并传来的是身边的轻哼声。甄文君按着细心包扎的脖子一惊,这才算是彻底清醒。 原来松软温暖的被褥下面除了她之外还有别人! 甄文君这一惊非同小可。 和她在同一被褥里是什么人她心里没数,可自己有没有穿衣服是再清楚不过的。 污秽的外衣已然被脱去,泥水和血渍也被细心地清理过。青鸾之上多是女子,为了治伤除去衣衫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事。 可只穿了中衣同床共枕却是完全不同的意思了。 莫非青鸾内的娘子谁错了床,跑到她这儿了?还是说青辕内空间有限,没有睡觉的地方,和她挤在一块儿?想到此处面红耳赤,甄文君可以保证自己没有对任何人有不轨行为,就算谁在同一被窝里她亦是清清白白。可这事儿若是传到卫庭煦耳朵里,清者自清这种话是说不通的。 到时候她会多生气? 不……就算生气她也不会直接表露在脸上,这样一来更可怕。她又会怎么对付青辕娘子?当初阿诤只不过多看了她几眼就被卫庭煦误会,差点儿留在流火国当国王,今日这场景若是被瞧见了不知道会生怎样的波澜。 这一系列所思所想带动着面部的表情,从惊愕到为难,刚刚从梦中醒来的甄文君将所有的情绪都表露在脸庞上,让身侧的人看了个一清二楚。 “表情如此生动,可是想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 被褥被掀开,在见到卫庭煦苍白却带笑的脸的一瞬间,甄文君那一片万马奔腾的心中草原一瞬间恢复了平静,所有狂奔的骏马全都以各异的姿态顿在了原地,盯着卫庭煦的表情也都一并凝固了。 “这是什么表情。看到是我惊讶还是失望?”卫庭煦尽量保持着往日里从容自若的说话方式,侧卧着想要支起上半身,却在起身的一瞬间僵住了,眉眼间浮现出忍耐痛苦的虚弱神态,眼下的两抹青紫说明在甄文君熟睡且快速恢复体力之时,卫庭煦并没能睡得踏实。 回想起燕行的种种险情,甄文君知道她伤得很重。一向虚弱的卫庭煦和她不同,挨了几刀之后睡个觉就能一扫疲惫,只怕是要花上好长一段时间调养才能缓回来。 知晓卫庭煦在硬撑,甄文君也没再在口头上讨什么便宜,很真诚道:“见到是你我就安心了。让我看看你的伤如何了。” 甄文君难得的真诚出乎卫庭煦的意料,卫庭煦摇了摇头:“一点小伤而已,不碍事。” 甄文君没和她虚头巴脑,将被褥掀了去看她腰上的伤。卫庭煦眉头微微一皱想要躲开,甄文君说:“我知道你自尊心强不喜欢让别人看到你的伤,可你不好好治伤的话需要花更多时间来康复,会耽误更多要事。燕行只是开端而已,姚家既然已经跃到人前必定会有更长远完备的规划和更深的图谋,你得快些康复才是。” 提及“燕行”二字,卫庭煦的眼眸失去了往日的自信和灵动,似乎被回忆困在了燕行,依旧被刀光剑影围困。 果然如甄文君所料,卫庭煦的伤口又开始渗血了。 卫庭煦没有穿衣服,甄文君在为她检查伤口时非常正人君子地只看着伤口,摸索了一顿总算找到了她的衣衫在何处。奇怪的是并不在卫庭煦那边的床下,而是在自己的床下。 甄文君恍然大悟,原来梦里抱着的那团温暖的事物便是卫庭煦本人。嫌弃隔着一层布不够暖和,她还特意将布给揭开了。 揭开的不是布,正是卫庭煦的衣衫。 卫庭煦也就这样让她胡闹…… 甄文君将脸别到另一边去捡衣衫,同时暗暗降下双颊的温度,待确定不会露出破绽后总算找到了衣衫,将衣衫递给卫庭煦且盖上被褥以免着凉,甄文君让她在这儿等会,她去找阿燎寻些止血的药物来。 卫庭煦重新躺下,用手背碰了碰额头,似乎有发烫的迹象。 “你中的那箭上涂了毒,阿沁说此毒会让人忽冷忽热十分难捱,特别是冷,只怕本就是冬日,你抗不过那寒冷,所以我才会……” “不必说这么多,我知道的。那毒名叫寒火相生,是致命之毒。若不是在中毒之初你不顾危险及时帮我吸出毒血的话,现在我恐怕已经死了。”甄文君顿了顿道,“谢谢你。” 手臂挡在眼前,嘴角的笑意几番沉浮,卫庭煦道:“你阿母就在外面,先去看看她吧。” 甄文君掀开垂帐,见阿叙和阿沁已经准备好了药箱与纸笔。 阿沁道:“阿沁只是懂一点儿医术的皮毛罢了,卫娘子的伤还是要甄娘子仔细瞧过重新上药才是。” 阿叙将昨日发生的事跟甄文君详细说了一番,甄文君向阿沁道谢,两人简短交谈了一番后甄文君回到屏风之后帮卫庭煦重新上药包扎,让她再睡一会儿。 卫庭煦闭上双眼也不知道睡着没有,甄文君待她呼吸平稳,心里挂记阿母便出来问阿母在哪里。阿叙说带她去。 青辕之内以屏风和帷帐分出八个房间和一个大厅,每个房间都是不同的风格。有古雅之竹、踏雪寻梅、夏夜长风……无论是竹是梅都是真的,由阿燎一株株一颗颗亲手栽培。而夏夜长风里的星空则是由包罗万象那颗球变化而来。若是甄文君早些上到青辕来,早也知道卫庭煦那鲁班再世的挚友就是阿燎。 平日里娘子们可以到自己喜欢的房内歇息,大多数情况下大家都在厅中载歌载舞地饮酒作诗,只论风月不说政局。古往今来多少诗人豪杰奇闻异事都是她们彻夜长谈的话题。甄文君出来时阿燎刚睡下一炷香的时间,怀里还抱着那只小老虎布偶,喝了不少酒,双颊通红。 阿叙见甄文君往阿燎那边望,有些不好意思道:“你知道阿燎最是随性,本想等到你们醒来的,可耐不住阿沁几首妙曲,说那好曲子正是要配好酒,否则便是浪费了,一喝就没个数。甄娘子见笑了,待她醒了一定让她好好赔不是。” 甄文君道:“自我认识她开始她就是这样潇洒之人,有时候我很羡慕她的洒脱,就让她睡吧。” 阿穹被安置在“夏夜长风”之中,因为她喜欢看屋顶上那些包罗万象变化出来的星河,可以消除她的焦虑,不会急躁地走来走去甚至没头没脑地狂奔。甄文君掀开帘子进去时阿穹正抱着膝盖望“星空”,李封坐在她身边手里端着药碗,阿穹说一句他应一句,然后哄着她进一口药。 阿穹的心思全不在药上,喂进去的药汤时不时顺着嘴角往外淌。李封拿着块帕子帮她擦抹掉,不算细心,对个十岁的男孩儿而言已经是非常难得了。 见甄文君等人来了,李封便拎着差不多喝完的药碗出去,临走时双手背在身后,有模有样地对甄文君道:“阿婆喜欢星空便让她看吧,总比胡言乱语伤到自己的好。你要好好照顾她。” 甄文君对这幼主没什么感觉,但他和阿母二人患难与共也算是真心相待,往后亦会有很多来回,便行以大礼好好拜了一拜。 李封走了,将屋子留给母女二人,他走到大厅时不免红了眼眶。想到现下战乱连连,父母不知道身在何方是否安康。即便生活在小县城,大家也都知道一句话,父母在不远游,他却要去汝宁当天子不能陪在父母身旁。九五之尊的威严尚且没能亲身体会多少,孤家寡人的身不由己倒是有了些苗头。李封抽噎了两声后便拿了顶皮毛裹了棉衣走出了马车,坐在赶车的马夫身边。 马夫看了他一眼,也没当他是什么天子,随意招呼了一声:“陛下。” “啊。”李封也随意应他,“距离如县还有多远?” “马上到了。” “那儿也打仗吗?” “眼下国内四处都是战火,无论身处何处都有战乱的可能。” 李封拧起一双浓眉,迎着寒冷的风雪和如墨的山川,细长的眼角微微上扬。 阿穹喝过药之后平静了不少,甄文君问过阿沁开的药方,是针对蛊毒的良药。 联系小枭描绘的症状,的确很像是中了蛊。 甄文君向阿沁借来一副银针,为阿穹扎针。她扎针的手法并不老练,不过她记性好,记得针刺穴位逼出蛊虫的方法。 她曾经在卫庭煦的书房内见过《黄帝八十一难经》,其中记载的脉诊、经络、脏腑、阴阳、腧穴、针刺等术,还有图表实例,远超王叔和《脉经》所记载的那部分,阅毕之后大受启发,推断卫庭煦所有的才是扁鹊真正的传本。她花了不少时间将《难经》记在脑中,如今一一回忆,目不转睛地一一将银针扎在阿穹的穴位上。阿穹起初还有些抗拒,疼痛时反手打在甄文君的脸上。 只怕一针扎歪会危及阿穹性命,甄文君动也不动,轻声细语道: “阿来知道痛,阿母你忍忍吧,很快就结束了。” 阿燎这时候也醒了,见此状便提议将阿穹双腿双手暂时捆起来,以免伤了甄文君。 甄文君一只手握着阿穹的手,依旧没移开目光,摇了摇头道:“我阿母双手双腿都有残疾,又经历这一番蛊毒波折,也不知道李延意怎样对待她。现在总算回来了,我不想再让她受苦。” 阿燎也知道阮氏阿穹曾经光耀大聿的过往,再看看眼前的瘦瘪老妇,心中不舍分外可惜,也就没再坚持。只让阿鹤在旁帮忙,切莫让任何人受伤。 所有穴位都扎好之后,甄文君将熬好的药端在手中,拿棉团沾了些压在阿穹的唇边。阿穹躺在床上双眼发直,药汁一点点地通过她的唇缝进入到口中,一刻钟之后苍白的脸色在慢慢变化,木然的表情开始渐渐浮现出了痛苦之态,暴露在外的双臂皮肤之下陆续有些奇异的动静,像是长长的虫受到了刺激,不住地躬身想要冲破她的肌肤。 耸动愈发疯狂,蛊虫受惊想要回到熟悉的身体内部,可是每一处能够潜行的穴道都被银针封死,蛊虫像一群没头苍蝇般乱窜。 蛊虫引发的剧痛让阿穹万分难忍,同时意识也有所回归,看着甄文君叫了一声“阿来”! 甄文君紧紧握着她的手道:“阿母,孩儿在这里!忍一忍!很快就好了!” 阿穹咬紧牙关忍受着身体被切割一般的巨大痛苦,藏在她身体之中作乱多时的蛊虫全都被勾起,就在此刻甄文君将一勺蜂蜜抹在阿穹的唇鼻耳面上,那些本不知道往何处行走的蛊虫立即嗅到了什么,飞速往上游走。 皮肤之下可以看见蛊虫奔向阿穹口腔的行动路径,站在一旁的阿鹤行走江湖这么些年算是见多了大场面,也受不了眼下可怕的一幕,面有难色地移开了头。 就在蛊虫要汇聚于出口之时,甄文君喊了一声“火”,立即将阿穹翻过身子对准了地面上早就摆好的琉璃罐。疯狂呕吐之时无数只绿莹莹的肥虫自她口腔鼻腔和耳洞钻了出来落在罐内,拿着火把的阿鹤没敢看,递火的动作慢了半拍,还是阿沁手脚够快,将火递了上去。 甄文君第一时间将火把插到琉璃罐内,火把的粗细经过挑选,刚好与罐口一致,能够将其堵得严严实实,让蛊虫无路可逃。 只听罐中吱吱地响起虫叫,亦有大力撞击罐壁的声响。很快,声音越来越弱,终于平息了。 确定蛊虫全部被烧死之后,甄文君抹去额头上的汗,拍了拍阿穹的后背。阿穹还在喘气,看上去非常虚弱,反应依旧不快,不过神志清醒已经能够认出甄文君了。 一声“阿来”唤得甄文君心头发热,她打算将阿穹送到宿渡粮仓去,不再受战火牵连。 终于到了如县,甄文君安顿好了众人,给卫庭煦治伤,自己也好好休养了几日。卫家收到了消息知道卫庭煦安全到了如县,便找了隐蔽之地安营扎寨,没有立即进攻汝宁,而是安顿下来静待时机。 寒风总算在岁末的时候停歇了。 一日晨时金阳洒落大地,甄文君收到关训传来的快信,信上说大军刚走南崖姚家便开始进攻怀扬,连续拿下三个城池之后姜妄亲自上了前线才守住了要冲。 甄文君调出十五万的兵力回南崖支援,怀扬乃是她的后盾,绝不可失。再让朱毛三和阿希护送阿母去宿渡,减少后顾之忧。 她拿着剩下的十万兵马留在如县,也不着急出击,暂观局势,和步阶商议下一步的计划。 她和步阶从院中走过,只见卫庭煦坐在四轮车上想要出屋,却被高高的门槛拦住,怎么也出不来。 甄文君让步阶去前堂等着她,快步走过去将卫庭煦抱了起来。 “你要去何处尽管和我说便是。”甄文君将她抱到了花园内阳光最丰沛的地方,这一举动让她还未好明白的伤口有些开裂,忍着痛没说,静静地将卫庭煦放下坐在回廊上,再回身去搬四轮车。 “你是否会想起灵璧。” 将将把四轮车搬出了门槛,卫庭煦这一声听不出情绪的话便落入了甄文君的耳朵里。 抬头看她,见她靠在朱漆圆柱边,脸色苍白,正是前所未有的憔悴。 燕行究竟发生了什么,卫庭煦又是如何吃了败仗,甄文君一直都在等着她自己开口。 第215章 诏武五年 “会, 经常。” 四轮车上铺着厚厚的保暖皮草, 还有一条柔软的毯子, 以前小花也是这样布置, 与卫庭煦曾经坐的那辆别无二致。 四轮车碾过石板路,静置在卫庭煦身边, 甄文君坐到卫庭煦腿边, 望向难得晴朗的冬日蓝天, 将袖子挽起来露出一直佩带的铁护腕。当初崭新的铁护腕已经很旧了, 上面布满刀剑的划痕。 “铁护腕救了我很多次, 她每救我一命, 我便会敬她一杯酒。”甄文君道,“这几年我打了几场战, 输得不多,并不是因为我调兵遣将有多出众,只是我一直记得一件事, 正是灵璧用性命告诉我的事。不能心软。” 当初因为顾念旧情放了阿熏一次, 回过头来导致灵璧惨死,至今回忆起神初十一年那个漫长的雨夜,她都会心痛不已。要是能够给她一次机会,她必定会不顾性命挽回灵璧的性命。 但是没有这样的机会。 “就在来汝宁的路上, 我和冲晋打了几场仗。不知道你发现没有, 冲晋的军队里面也有不少女人和十三四岁的孩子。这次冲晋能够一举拿下汝宁的确是下了极大的决心, 出动了全族之力。有次我俘虏了六千多人, 其中一半是女人和孩子。” “后来呢?” “没有后来, 我全杀了。” 卫庭煦没评价。 “杀完之后我便和步阶朱毛三阿希他们喝酒,喝得有点多。我问他们我做得对不对,那些战俘应该留一命的,毕竟都是妇孺。步阶说,战场上从来没有对错,只有你死我活。那些人看似妇孺,但妇孺又如何?她们一样是士兵一样会持刀杀人,和男人没有区别。冲晋人凶残好战,并不会因为你放过她们而感恩,只会寻到时机再杀回来。今日将军若是心软留她们一命,他日死的便是大聿百姓。将军所做的不过是用侵略我大聿的异族豺狼的命换回无辜的大聿百姓的命罢了。” 卫庭煦:“步阶说得对。其实你心中早也明白,只不过自小听多了仁义和良善的故事,自是良善之人,杀死妇孺这件事和认知有点儿矛盾罢了。” 甄文君看着她温和地笑:“若是以前我会觉得你冷血,所说的也都是诛心之言。但灵璧之死和身处乱世这些年让我明白,初心不改是对的,而雕琢一颗狠心也是对的。错的是不分场合,错的是宽容错了人。” “当初你那一剑留情,也是因为灵璧临终前的嘱托吗?” “我不想回答这个问题。” 卫庭煦肩膀轻轻耸了耸,大概是想笑又不敢用力笑,生怕浑身没好齐的伤一笑就裂开。 “以前言无不尽的你开始知道拒绝,文君,你长大了。” “一直没跟你说过,我今年二十二岁。” “嗯,你比我小四岁。” 果然她一直都知道,什么都知道。 “我每日都会想起灵璧,这些日子更会想起小花。想起当初她们二人陪着我游历大聿各地时也不过是半大的孩子,任劳任怨地照顾我,从未说过半句怨言。她们是我从小一块儿长大的伙伴,也是重要的左右手。你知道的,我一直腿脚不便,她们也是我的双腿,带我去了很多很多地方。不管你信不信,我想过完成大业之后便让她们自由去做自己喜欢的事情,离开我离开汝宁甚至离开大聿都好,我不再干涉她们任何事。灵璧喜欢游山玩水小花喜欢厨艺,我本想……” 这只是半句话,卫庭煦没有说完,甄文君在等着她说。 没有了下文。 两人坐在阳光下,很长时间谁也没说话。 甄文君起身去搬来风炉架上茶铫,烧水,水微微沸腾,她捏了些盐洒上去,然后缓缓撇去浮沫。 卫庭煦头靠在朱漆圆柱上,眼皮发沉:“你会煎茶。” “嗯。”待水再沸腾时舀出一勺水,把已经煎好碾毕的茶末加进去,慢慢用竹筴搅拌,“我看过小花帮你煎茶,便是这样煎的。”水三沸,方才舀出的那勺水重新浇回去,茶便算煎好了。甄文君把茶与汤花倒入茶盏递给卫庭煦: “应该是你的口味吧。” 卫庭煦接过茶盏看了片刻:“这茶盏,你是从卓君府带出来的。” “嗯。”甄文君道,“汝宁被攻陷之后我从地下水道返回汝宁想要寻找阿母,阿母没找到,便去了一趟卓君府。” “卓君府如何了?” “也已经被抢掠一空,只寻出两只茶盏来。” “这是我的那只。” “是。” “你的那只呢?” “屋中的箱子里。” “谢谢。” “有什么好谢。” “谢谢你将它抢了出来,证明卓君府曾经存在过。” 甄文君噘了噘嘴,没说话。 卫庭煦安静地将茶喝完,把茶盏放下之后,一股暖意从喉咙进入到身体之中,让她冰封多日的身子感受到了一些温暖和安慰。 她说:“小花的死,卫家众多忠诚的护卫之死,是我的失误。” 攻打汝宁是诏武五年年底最最重要的事,也是卫庭煦计划中承上启下的关键环节。 在李延意登基之初,卫庭煦前往万向之路前她就已经找到了李封,李封的确是李翱的后人。本该人中龙凤,该是在宫中长大衣食无忧的皇储,却沦落到在燕行四处偷米偷粮。 寻到李封之后一直按兵不动,她要等的是一个时机,是大聿内乱的时机。 中枢的暗弱众人皆知,即便李延意勤政,强硬地推行变法改革只是为卫庭煦入仕铺路,无法挽回聿室大厦的倾倒。所有诸侯都在暗中储备实力,只要李延意一死,幼主的着落便会引燃最终的导火索,卫庭煦一直等的就是诸侯的内斗,等他们相互消耗之后再亮出底牌。 当初薄持深在北边打了好几场胜仗,冲晋来进贡求和,这一切卫庭煦都看在眼里,猜测这是冲晋人的阴谋,要的是大聿中枢放松警惕。卫庭煦算到了冲晋这次势在必得,但冲晋南下之快之猛却在意料之外。卫纶自尽不仅将卫家从毒发之后疯狂杀戮的李延意手里救了出来,还阴差阳错地躲过了冲晋大军的袭击。 卫庭煦这些年除掉了心腹之患谢扶宸,也顺利地杀死了李延意,正是士气大盛之时。只待将李封送回汝宁,他们卫家便占据了最好的位置。 卫景安一向是先锋,他率兵走在最前方走得非常快,长孙悟领主力紧随其后,卫庭煦带了一万多兵马没有跟随主力前行,走了另一道,避人耳目保证安全。 卫庭煦不疾不徐地沿着卫景安辟好的安全道路前进,前往汝宁的路程很漫长又枯燥,她便开始整理卫家和长孙家所有的武将和谋士清单,以及往后能安置在中枢内的文官。 清点之后有件事让她很烦忧。两家能用得上的武将不少,无论是嫡系还是旁系都非常团结,这是两家最强之处。 可他们也有薄弱点。 谋士虽多,却没有一位出类拔萃,能够一招定乾坤的奇人。 见甄文君这几年的迅猛发展便知步阶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让卫庭煦想要一名得力谋士之心更甚。 燕行曹翡是她想收入麾下的谋士第一人选。 当初她有心要收曹翡,派了无数人去游说,都没能成功。这和甄文君是否在其中捣乱没什么关系,甄文君自己也没能得到曹翡,曹翡最后被樊县的侯爷征走。这侯爷在冲晋大破汝宁之后很快独占一方,成了一霸。 燕行作为近汝宁的小县城,乃是一个进可攻退可守的要塞。 她们卫家和长孙家从南边长驱直入很容易疲惫,且汝宁肯定戒备森严,绝不是一朝一夕能打下来的。卫庭煦让卫景安和长孙悟先行,趁着汝宁不备偷袭,能得手最好,若是不能得手不要硬战。 她要拿下燕行当做据点,十之八九汝宁没那么好攻陷,大军回撤也有个落脚点。且只要燕行在手,便能和南方多城连成一线,到时候便是剑指汝宁的良机。一旦真龙归位,还有地方那些诸侯什么事儿? 于是兵分两路,卫庭煦率了一万多人走得很慢,向着小县城燕行进发。 卫景安知道妹妹聪颖,可到底没有什么带兵打仗的经验。这燕行虽小,她能想到此地重要,其他人亦能想到,恐怕不是那么容易就能拿下的。卫景安在临行前将常年追随他,当过多年私兵攻城经验颇为丰富的卫先给留了下来,帮卫庭煦开路。 这卫先是卫纶父亲庶出哥哥的外甥,身高八尺天生神力,虎背狼腰非常勇猛,最擅长马战,每回先锋军中必有他的名字。卫景安将卫先留下,临行前交待他无论如何都要听从卫庭煦的安排。 卫先一心想着冲到汝宁拧几颗骚胡的狗头下来解气,没想到即将抵达汝宁,子炼却将他留给了那残疾妹妹,去攻什么燕行!燕行那种小县城哪需要攻?小土坯砌成的城墙砸两下就穿了,随便派谁去不行,居然这般大材小用让他去,子炼可是对他有什么意见! 卫先一肚子的气也没好说出口,毕竟卫家现在势力正壮,到时候若真能在中枢得势,他也能捞着不少好处。再说,这些年来听说子卓妹妹出了不少力,毕竟是嫡系,还成了什么第一女官,在家里也算是说得上话的人。 卫先自我安慰了一番后留在了卫庭煦身边,来到了燕行郊外安扎大营,和卫庭煦彻夜制定攻城计划。一切准备就绪,只待暗探回报,明日清晨便杀入燕行。 可就在天将亮时,已经骑上战马的卫先却得到了原地待命的指令,这个指令实在让他费解。 原来暗探传回消息,这次守城之人乃是曹翡。 曹翡不是已经离开燕行去了樊县,如何又会出现在此地? 这个疑惑在思绪微微一转后就有了答案。 燕行的重要性大家都看在眼里,卫庭煦想要,别人必然不想给。为了阻止卫家登顶,樊县侯爷便派出曹翡坐镇于此。毕竟曹翡乃是燕行本地人,在此守城占尽了天时地利人和。 卫庭煦知道卫先神勇,只怕他强攻之下不保的不止是燕行的城门,还有曹翡的命。曹翡即便不在乱战中被杀,也很有可能在失守后自尽谢主。 她不想曹翡死在燕行,她想要争取到这个谋士。 为了保险起见攻城计划临时取消了,卫庭煦打算从长计议时忽然有人来报,说卫先领兵已经杀到了燕行,正在强行攻城。 卫庭煦一听便知道卫先不服她的号令,擅自杀出去了。卫庭煦让小花和大军一块儿赶往燕行支援,到了燕行一看,卫先果然厉害,仅用三千人马就攻破了城门,也没有杀曹翡,只是将他软禁在了一处小屋内。 卫先道:“子卓妹妹可是觉得我是个头脑简单的匹夫?你想要此人为谋士我早也看出来了,如今便送给你罢!” 卫庭煦让小花带人在城内外盘查,查完之后便走进了小屋之中。 曹翡正端正地跪坐在屋中旁若无人地喝酒。 喝了整整六杯下肚,略有微醺之意,他总算将酒樽放下了。 “一直想要见足下真容却没机会,这次总算是见到了。比老夫想的还要年轻许多。”曹翡声若洪钟,并非普通文弱谋士,看上去像是习武之人,“不过可惜,老夫和足下道不同不相为谋,足下请回吧。” 卫庭煦还没开口,站在一旁的卫先冷笑道:“装神弄鬼的老贼,讨什么便宜。如今哪里有你说话的份?这燕行已经被我们卫家打下来了,你这条狗命在爷手中握着,爷要你活你便活,爷要你死,通向阴间的道有十八条,任你选!” 曹翡冷眼看向卫庭煦:“这也是卫女郎的意思吗?” 小花站在卫庭煦的身侧,穿着一身坚韧的软甲,手中拎着的是全新打造的重锤。只要这曹翡敢发难,她必定第一时间砸烂他的脑袋。 卫庭煦并不拆卫先的台:“今日你坚守到最后一刻,便是将一腔忠魂还给了尚侯爷,尚侯爷的曹公已死,现在的曹公是我卫子卓的谋士。” 曹翡大笑:“足下可是要曹某作两姓家奴?” “曹公易主正是为了匡扶真龙,天下百姓只会赞扬曹公弃暗投明,赞扬曹公的忠义肝胆。即便有些碎嘴的田舍汉说几句闲话,曹公又何须放在心上?” 曹翡眯眼看向卫庭煦:“果真是伶牙俐齿。若今日某不归顺,你又当如何?” “自然是杀了。” 曹翡冷笑一声:“竖子狂妄!” “曹公在小屋周围埋伏了一千杀手,只待曹公不离手的酒樽落地,杀手便会从暗处杀出来将我斩成肉泥,曹公可是这样想的?” 曹翡目光一凝。 小花将一圆形事物丢到曹翡身边,正是一颗人头。 曹翡认出了,此人正是他埋伏在小屋四周刀斧手的首领。 “曹公这最后一步棋已被在下拆解。”卫庭煦一字一顿道,“曹公莫要辜负了在下一番心意。人只有一条命,若是选错了方向便没有回头路。” 曹翡沉下了笑脸,他放浪形骸的笑颜有了明显的变化,变成了一抹隐藏在皮肤肌肉之下快意的笑。这份变化让他仿佛成了另一个人。 真是他的真面目,一只阴森的毒蛇。 “终究是太年轻狂妄。你该知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的道理。今日老夫就为你好好上一课,希望你能记住。”曹翡抹了抹浓黑的胡须,屋外乍然想起一片惊叫,紧接着便是连连的惨叫声。 卫庭煦一抬头,屋顶的瓦片尽碎,小小的屋子里冲下了几十位身穿蝠翼装的士兵。 在她看不到的屋外场面更是壮观,上万“蝙蝠”从空中滑下,带来片片箭雨,所到之处卫家军纷纷中箭而亡。 一双刀刃已经杀到卫庭煦面前,小花大喝一声重锤于空中飞舞,将逼近的杀手统统震开。 “走!” 第216章 诏武五年 “蝠翼?”甄文君大惑。 “没错, 就是你想到的那个蝠翼装, 和阿燎研制的一模一样。”卫庭煦道, “当时我并不知道尚侯爷早也归顺了南崖姚家, 曹翡正是在为姚家办事。姚家除了曹翡之外,还有一位名叫葛昇的谋士也极有远见。卫家提前谋划, 姚家亦如此。见这从天而降的蝠翼士兵我便明白姚家早就派了暗探在四周观察, 暗中记录、吸取, 这蝠翼装就这样被学去了。我怀疑姚家或许已经在秘密研制向月升以及天兵神盒。不仅是阿燎研制的机巧, 姚家甚至还掌握了我们的个性特点。” 曹翡的伏兵分成了三路, 一路专门藏在城内供卫庭煦搜刮。他知道卫庭煦颇为谨慎, 即便城门是强行轰开的,她依旧不会放松警惕。如何让一向自信的卫庭煦松懈?有一招一定有效, 那便是让她抓到把柄,让她以为自己识破他人,已经赢了。 当卫庭煦查到伏兵, 确定城中没有埋伏后便会大大放松警惕, 此时第二波蝠翼兵突然杀到,定让她逃无可逃。若是她的护卫神勇真的将她护出了小屋,没关系,逃得出小屋也逃不出燕行。 第三路军队便是守在城外封锁城门的重兵。 聪明如她, 知道燕行是攻打汝宁的重要支点, 一定想要拿下。 曹翡布下这天罗地网就等着卫庭煦自己送上门, 她绝对会来。曹翡就是如此肯定。 蝠翼士兵一瞬间挤满了小屋, 出其不意的出现方式让卫庭煦的亲兵防不胜防, 眨眼间就被杀了一半。剩下的一半围成一个圈,将卫庭煦和小花护在中间,拼死杀出小屋。 小花一只手推着四轮车,一只手甩出重锤。重锤经由阿燎的巧手改造带有回旋之力,在空中飞速旋转捶爆了几人的脑袋后重新回到了小花的手中。趁着小花刚刚拿稳重锤之际,有两人分别从两侧砍她小腿。这一招非常难缠,他们看中小花身材高大肯定动作不灵活,攻下路必定得手。谁知刀还未砍中,小花庞大的身躯腾空飞起,在空中一个漂亮的劈叉,将左右二人踢飞。二人倒地,一人下巴脱臼一人将自己的舌头咬断满口是血。 护卫马上要杀出小屋,又被撞了回来。屋外卫家的士兵也陷入苦战,此时已经被冲散了,无法及时到屋中接应卫庭煦。 往外杀几波就被堵回来几波,无数的刀斧往卫庭煦身上砍,小花拼死抵抗,伴随着脑浆四溅,重锤在空中舞得呼啸生风。 眼看护卫的数量越来越少,而敌方的人数还在不断增加。多年的战斗经验告诉她,现下敌军还未彻底头尾相连,一旦相连突围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小花知道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她必须拼死一搏。 “送女郎出去!” 小花大叫一声,护卫们全都听见了,立即将手中的兵刃架开,集中于一处向着门的方向猛攻。 无数的血肉自卫庭煦的眼前飞过,小花将双锤冲着门口的方向飞过去。在场的人都见识过重锤一锤便能让人脑浆飞溅的力量,当它又一次抡入空中时所有人本能地避让开,甚至连重锤折返的路线上的人都纷纷低下了头。 不过这一次重锤没有返回,而是撞向木门。 门边之人眼疾手快看出她要破门的意图,立即抬起长刀去挡。重锤撞在长刀之上,明晃晃的钢刀一瞬间和门一块儿被撞得稀烂。 “走!”丢出了武器小花的双臂都腾了出来,她身高臂长立即伏身在四轮车上方,握紧了椅背后的把手,将卫庭煦护在自己的怀中,全速向门口冲去! 小花犹如一辆钢铁铸就的马车,保护着卫庭煦冲出了小屋,没有让她受到一点伤害。 从小屋突围的一瞬间,见到卫庭煦的卫家护卫和士兵们士气大振,一度以寡敌众占据了短暂的上风。 卫先本能地保护着卫庭煦,杀得满脸是血,越杀越兴奋,越是身处险境越能激发他的无限潜能。他踢飞一人抢了马,一把将卫庭煦从四轮车上拽了起来抱在身前,向街坊内冲去。 燕行不大防守也不严密,但作为汝宁南边的要点,城内的结构却是很复杂,街道错落极多夹层暗道,对于熟悉此地的守将而言非常有利。 阿燎的天兵神盒之中特意收录了燕行城中地形,卫先在出发攻打之前已经研究透彻,他觉得只要他快马进入街坊便有很大可能性暂时摆脱追兵! 卫先骑术超群,他让卫庭煦抓住缰绳不要坠马,他只靠双腿的力量夹住马鞍便可以在奔驰的烈马上斩杀敌军,且立于不败之地。 此时的卫庭煦满脸是血,紧紧拽着缰绳控制着马也控制着自己。幸好甄文君曾经教过她骑马的一些要领,快马飞驰之间她目视前方不敢眨眼,拼尽全力不掉落下马。 她不想成为任何人的负担。或者说,不想让他人负担更重。 “我曾经数次置身险境,有时候是迫不得已被围困,有时候是心甘情愿做局所需。也都有受伤甚至有性命之忧之时,不过我一直都能容从应对,只是,这回不太相同,事情的发展超出了我的意料。”卫庭煦回忆到此时,甄文君已经心跳不止,小花或许就是在这时候…… “马奔得极快,一转眼就进了街坊内,看不到小花也听不到她的声音,我头一次这样六神无主。” 身后追兵不止,明显他们也非常熟悉燕行的城中结构。 卫庭煦知道卫先奔往的方向。 为了防止有人调虎离山,卫庭煦率兵前往燕行之时特意让士兵护送李封和阿穹一同前往,入城后他们便和主力军一块儿待在城中最大的市集。 卫家君的主力全都在市集,对于小屋内发生的事尚且不知,没人能将消息传出来,他们还在原地待命。 其实已经有人看见了在天空中飞行的蝠翼军,还特意告知了千夫长。千夫长将他挥开:“没见过蝙蝠啊?大惊小怪。” “可是……您见过冬天的时候有这么多蝙蝠的吗?” 此人的话让千夫长愣了一愣,卫先已经带着卫庭煦杀到了此地,正好看见千夫长抬头。 天空中飞的不是蝙蝠,而是人,黑压压一片全都是人。 密密麻麻的黑色箭矢射向大地,李封也被这一幕吸引了注意力,目不转睛地盯着,直到听见卫庭煦大叫的那声“卧倒”,一阵寒意流遍全身,正想要倒地时被人狠狠地撞倒。两名士兵将他护在身下。 箭矢“砰砰砰”插在李封的鼻梁前、手指缝里溅起许多泥点,身上的人被钉得乱抖,血簌簌地往下淌。当他看见血像糖浆一般从保护他的人口中流出,李封再也忍不住,大哭大叫起来。 疯狂的箭雨洗刷了整个市集,当蝠翼军落地时千夫长还仰着头看向天空,睁着眼,难以置信的表情清晰地写在他脸上,身上已然多了十多支箭。 卫先立即拽住缰绳停止前进,想要调转马头往回走,后方的敌军也围堵上来。天空中亦有不断降落的蝠翼兵,耳畔不住传来兵刃相交的声响和惨叫声。 他的兴奋感已经慢慢转为焦虑,卫庭煦让他去找李封。 卫先正要开口,面色骤然僵硬,再也说不出话来。力量很快流失,身体缓缓往前一边倾倒,卫庭煦已经看到卫先的脑后插入了一支箭。 “卫先!”卫庭煦想要扶住他,可卫先的眼神已经直了,根本无法自控,卫庭煦小小力量阻拦不了他坠落之势,卫先很快摔落下马,卫庭煦只握住了他的刀。 卫庭煦迅速回头寻找,射向卫先的人已经再次躲了起来。 这是一位可以百步穿杨的射箭高手,此人一直在暗中埋伏,只待一箭击杀的良机。 这回燕行伏击很明显对方做足了充分的准备,将她所有都算计在内了。 只剩卫庭煦一个人坐在马上,敌军自然看见了这千载难逢的好机会,纷纷杀将上来。 大势已去。 卫庭煦看着手中带血的刀。 她还拥有一把刀。 她一手有些费力地持刀,一手拉住缰绳将马调转了方向,面向杀来的敌军。 在攘川被打断双腿之前,卫庭煦的理想是当一将军,即便没有将军的头衔也罢,她想要骑马驰骋疆场,上阵杀敌。 原以为这个理想永远不会有实现的一日,没想到在死前还真给她捞着了千载难逢的机会。 不过敌人不是胡贼,倒是有些遗憾。 卫庭煦记得甄文君骑马杀敌的英姿,学着她的模样双腿一踢马肚子,毫不畏惧地冲上前。敌军见她一坐在四轮车上的残疾居然还想骑马打仗,全都哈哈大笑,丝毫不将她放在眼里。 卫庭煦将仅存的最后一丝力量都用在了砍杀之上,刀光在眼前狂闪,待马载着她从敌军之中奔出来时,她发现自己居然还活着。 迅速回头,方才和她交错的敌军全都跌落下马,她看见了小花。 小花不知从什么地方也抢了一匹棕色战马,握着一把血淋淋的刀。 杀了敌军的自然不是卫庭煦,而是小花。 “小花!”卫庭煦见她还活着,欣喜之情难以抑制。 小花立即向她奔来,将胯下战马弃了,跃到卫庭煦身后再次护住她。近距离之下血腥味十分浓郁。 “你……” “女郎。”小花说,“你放心,只要奴还活着就不会让你受伤。” 卫庭煦发现小花的胸口中了两刀,血流不止。 卫庭煦没说话,神奇有些恍惚。 “女郎,集中注意力,这不像你。”小花长刀一舞,将逼近敌人杀了,“天子在什么地方,我们得确保他的安全。奴记得这集市之东有一片曲折交错的巷子,我们必须再尝试一次,只要能拉开距离就有逃走的可能性。” 小花的话让卫庭煦重新镇定了下来,她强行压抑狂跳的心,也看见了小花所说的巷子。 “乱军之中有人放冷箭,此人箭法一流,你要当心!”卫庭煦告诫小花。 小花“嗯”了一声便没空再搭理她,一把一把刀被她砍断,砍断一把就再抢一把,她护着卫庭煦的同时在寻找李封。 李封本想索性装死,却被奔来的马蹄踏中后背。即便有具尸体护着依旧让他胸闷难当差点断气。混乱的战场随时有可能被马踩死,待那些找他的敌军走远了些后,他翻开尸体想要躲到店铺之内。猫着腰没走两步便看见那个痴痴呆呆的阿婆居然就坐在尸堆边上,肩头被割了一刀也浑然不觉似的。 李封本不想理她,保住自己的命要紧。可这阿婆年纪不小了还傻乎乎的,兵荒马乱之中也不知道跑,怪可怜的。李封已经摸到店铺内了,怎么想都觉得不安心,又绕了出来拽阿穹。 “阿婆啊你赶紧跟我走吧!不要命了吗你这是!” 阿穹却不走:“阿来马上就来找我了。” 李封都要急死了:“谁是阿来啊!” “阿来是我女儿。” “你女儿……你……”李封差点想骂人,忽然灵机一动,捧起自己的脸问她,“阿母阿母你看看我是谁!” 阿穹慢慢地转下目光看他,摇了摇头。 “我是你女儿啊你看我就是阿来!”李封学着女孩儿的模样特别妩媚特别敷衍地笑了一下后马上再去拉她,“阿母你赶紧跟我走吧我可费劲儿了才找到你!” 李封用力去拉阿穹,还真将她拉起来了。只不过耽误了片刻已经错过了躲避的最佳时机,一直在寻找天子下落的敌军发现了他,刀剑一指便要来擒。李封拽着阿穹玩命地跑,就在敌军的刀要戳到他的后背心时,一匹马横插进来,将敌军统统击退。 李封惊魂未定地回头,见是卫庭煦和小花,差点喷出眼泪来。 另一边卫家护卫赶上来汇聚到一块儿,从市集里抢来一辆马车,让卫庭煦和李封阿穹上去,赶着马车向巷口狂奔。 杀之不尽的敌军一波波地涌上来挡住她们的去路,小花站在马车的尾部疯狂砍杀,浑身的血也不知道是自己的还是敌人的。 在斩杀的同时小花略略看了眼,卫家万人大军只剩下不到五百人,敌人的数量是他们的好几倍。即便进入巷子内追兵依旧能够迅速追上她们。一旦在狭窄的巷子里被围堵,只有全灭这一种可能。 她必须拖延时间。 她不能让卫庭煦有事,卫庭煦绝不能死在这里。 就在马车顺利进入巷子时,小花突然跳下了马车,挡在巷口。 一匹战马冲着她就撞,小花一侧身腾空而起,当头一刀将马上的人劈下了地,一膝盖顶在那人的喉头,那人立即窒息而亡。 马车内的卫庭煦感觉到马车的晃动,心中的不安像是得到了验证一般,迅速掀开布帘。 “小花!”卫庭煦失声大叫。 小花站在巷口,离她越来越远。 这是小花第一次主动远离她,第一次在听到了她的呼唤后没有回头。 之后的事卫庭煦并没有亲眼见到。 小花奋力搏杀,直到耗尽最后一丝力气,最后一滴血。 她以一人之力杀了六十六人和三匹马。人和马的尸体堆在巷口,将巷口堵得严严实实。 这是从阴间来的鬼,专门收割人命的使者! 小花矗立在原地,巍然不动,没人敢上前。 一支冷箭射中了小花的后脖子,从喉咙口穿了出来。她本能地颤了一颤,没有多大的反应。 射箭之人将弓放下,眯起眼打量远处的猎物。 “原来已经死了。” 小花始终没有倒下。 在意识逐渐远离之时,她总算松了一口气。 不必再每时每刻戒备着,也不必再拿刀了。 她完成了属于自己的使命,最终没有辜负卫家,没有辜负卫庭煦。 小花被血粘在一起的双唇慢慢往外扯出一丝笑意。 仲计,这便去找你陪个不是。 第217章 诏武五年 小花的拼死抵挡为卫庭煦撤离争取了宝贵时间, 不过她们依旧没能逃出姚家布下的天罗地网,依旧被困在城中, 也就是甄文君见到的那座府宅。 重兵围在府宅四周好几次企图杀进去,都被卫家剩下的护卫挡了出来。 能活到现在的都是武艺超群以一抵十的高手, 聚集宅中甭管飞天遁地,来一个杀一个。小小的宅子和护卫们的血肉之躯是卫庭煦最后的铠甲。 几波进攻过后敌军死了不少,不知是不是连续作战之后疲惫感拖住了敌军的脚步,他们的进攻频次和强度明显变弱了,到最后干脆没人再攻击。 一直到深夜,宅子外面只有人走动的声响,没有任何进攻。 卫庭煦一直在等着小花出现, 就像曾经无数次的绝境逢生, 小花总是能出现在最危险最紧要的关头。况且她自小师从崇光大师,乃是崇光大师的关门弟子,勤学苦练这么多年加之天生是块练武的好料子, 外家功夫虽不能说是第一位,但在聿国境内称呼一声“顶尖高手”肯定没人敢反对。 她一向逢凶化吉,一直都是如此。 可是这次她没回来。 夜越来越深, 窗外的风声也越来越大,卫庭煦坐在堂前身上披着一条厚厚的毯子,暂时抵挡一下寒冷。护卫们分出两队,一队留下监视四周的动静, 一队去宅子里寻找一下水粮, 最好再能找到些取暖之物。 找到了已经冷硬如石头的蒸饼和一个水缸, 将炭盆子升起来,室内暖和了一点。只是一点点。 此时此刻卫庭煦明白小花已经死了,她不会回来了。 面对血淋淋的现实她彻底清醒了,被血肉糊住的脑子重新复苏。 “他们是故意不进攻的。”坐在炭盆子前,卫庭煦这句话将大家的注意力吸引了过去,亦让人毛骨悚然。 炭盆子边上就是火堆,火光映在卫庭煦明亮的双眸内,就像她的双眸里升起的火。 “如今咱们只剩下这些人,外面的人数有可能是咱们的百倍,就算再坚守不出,小宅子也只是个小宅子,而不是汝宁坚硬的城池,他们有那么多人手和武器,当真想要取咱们的命为什么不杀进来?攻破这小宅子,千人绰绰有余。” “对。”有人附和,“他们还会飞!直接从上面杀下来的话我们也没办法!” 另一人道:“只怕他们的蝠翼只能飞一次。长孙都尉所制的蝠翼我有幸仔细研究过,非常坚固,可供一个成年男子的体重平安飞行,反复用上四五次都没有问题。但这些人的蝠翼只是模仿到了样子罢了,只能用一次,甚至连一次都用不了。他们下落的时候已经有好几个人直接摔死了。” 卫庭煦道:“就算不能飞,强攻总是能成。谁都怕夜长梦多。” “以女郎之见,他们为什么不杀进来?” 卫庭煦目光炯炯:“只怕是已经有人假扮成卫家人,去向我二哥通风报信,说我被困燕行,需要大军支援。这样一来我二哥和占颖必定会派军支援。” 护卫一惊:“原来如此!他们正是要用女郎将主力引来,好一网打尽!” 卫庭煦用力揉着双腿,搬着腿咬牙活动,想要让它快点恢复知觉。 “我们不能继续待下去,否则只会连累主力。” “女郎如何指挥我们便如何做!” 卫庭煦看着黑夜的方向:“援军一旦攻城,他们势必要调兵守城。敌军注意力被分散时便是咱们逃脱的良机。只要听到攻城的声音响起咱们就往外冲,务必一次突围万不可磨蹭。咱们多磨蹭一刻便会让同伴更多一分接近危险。不过丑话说在前头,我并不觉得咱们成功逃脱的机会有多少,到最后最有可能的结果就是咱们一块儿死在这里。” 她的话并没有引发恐慌,在场的人多半经历过生死一瞬,对于如今的形势心中有数得很。 “往外冲是死,坐以待毙更没有活路。”有人道,“咱们现在只是诱饵,一旦大鱼上钩,岂还有活路?不若拼死一搏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不错!吾等刀锋上行走这么多年有什么好怕?女郎你放心!只要在下还有一口气,一定会护送女郎离开此地!” 卫庭煦看了眼蜷缩在角落里的李封和阿穹:“是护送天子离开。” 李封正哆哆嗦嗦地在梦中打抖,隐约听见了人谈话的声音,砸吧砸吧嘴懒得睁眼。 “是!”护卫们心里都有轻重。 “之后,便与你汇合了。”卫庭煦将茶吃尽,身子也晒暖了,“多亏你不惜性命相助,如今我才能沐浴暖阳,吃到这好茶。” 甄文君摇了摇头道:“你的性命是小花是所有护卫一并协力护住的……” 听到小花之死甄文君心里极不好受。 早些年她和小花的针锋相对以及后来对她外家功夫上的指点,一切仿佛历历在目。小花一直都是卫庭煦最贴心之人,卫庭煦和卫纶携手设下的局连灵璧都不知晓,可想而知非常隐蔽,卫家内有几人知道?小花却是其中之一,可见卫庭煦对她的信任程度。 卫庭煦看出了甄文君有些话没说完,欲言又止,便一直将目光落在她脸庞上,等她开口。 甄文君心里的确有一疑问想问,今天之后再问只怕太幼稚。 “灵璧死了小花也不在了,你阿父还有卫家这么多人都因卫家大业而死,你有后悔过吗?” “后悔?”这两个字从卫庭煦口中问出来并不是疑问,而是反问。 甄文君突然觉得即便是现在问,也很幼稚。 “我不后悔,也不能后悔。否则她们的死便是枉死。” 卫庭煦几乎融化在冬日的阳光之下,可她的话却比任何严冬都要凛冽而坚决。 甄文君从未见过任何人如她这般矛盾,仿佛世间所有的美好和残酷都融合在她身上。 怀揣着剧毒和美丽,孱弱和勇猛,如纸一般脆弱的躯壳之中拥有天底下最刚毅的魂魄。 “若之前还有些事让我略有摇摆的话,小花离我而去便是一枚定海针。我从未像今天这样坚定过。” 两人一直坐到太阳收拢起最后一丝余晖,气温骤降时才离开院子。 之后没再说什么特别的事情,没说什么谋略也没提什么以后,只是随意聊聊过往之事,聊灵璧聊小花,只当她们是两位远行他乡,暂时不在身边的朋友。 燕行之困前的卫庭煦是完美的,策无遗算,犹如高居天庭上的神仙。但燕行被围,痛失小花,甄文君亦见识到了她最狼狈的模样,反而变得更加真实。 她们聊起了许多往事,聊起了虚假的年龄,甚至聊起了“甄文君”这个名字。 “这个名字是你起的吗?”甄文君将她抱到四轮车上,推回屋的时候问她。 “嗯。” “为何会起这样的名字?” “甄亦假来假亦真。” “这是什么乱七八糟的理由。那‘文君’二字呢?” “是我很喜欢的名字。” 甄文君打断她没让她继续说下去,只怕继续聊下去会听到她说“如果有女儿的话会叫她文君”这种话。 “那徘徊花,也是你随口编造的吗?” “你大概不记得,你我第一次见面便是在一家专卖徘徊花的花铺内。” “什么?怎么可能。” “我何必骗你。正是那间歧县小花店,你常去的那家徐翁开的店。” 说到此处甄文君万分诧异地停下步伐,用力回忆,绞尽脑汁。徐翁的店她是记得的,还在歧县之时养父过世,阿母腿脚不便,每次采购幼苗的任务就交给她。徐翁家的徘徊花开得很美卖得也很贵,是专门供给富家公子娘子们赏玩的,她虽喜欢也不敢用谢家买花的银子满足自己的私欲。其实那时候她便是赚钱能手,只不过阿母不让她显山露水以防被盯上。所以每次路过徐翁的花铺时她只能在在外流连,看了又看。常常去,却从不买。 “原来你从那时就开始观察我?”甄文君讶异,本以为寒河孤舟那一次隔着垂帐的相逢是她们第一次相遇,没想到竟比这更早。 甄文君天赋异禀,只要刻意记的人即便过了几年依旧不会忘记,更何况卫庭煦这张脸,别说是记忆好的人见了,就算是记性烂的人想要忘记都不太容易。可想而知当初卫庭煦一定是躲在很隐蔽的地方观察她,没让她有一点儿发现的机会。 “我要确定你是怎样的人,确定一些事情之后才敢把你引入局中。不然布局才到一半你突然失控,危及的不是我一个人的性命。” “确定我是否是个重感情的人,确定我是不是能被你拿捏。” 卫庭煦并不否认。 “所以你在暗中观察了我多久。” “神初五年年底一直到神初六年,我一直都在歧县。” 自拆穿卫庭煦的谋划,亲手杀了方怀远之后,两人关系决裂了一段时日。之后因为利益相关,明面上的互动和私底下的暗涌都有不少,如今卫庭煦将她阿母救下还给了她,她才发现她们二人这是第一次放下城府,跨越了裂痕,坦诚地提及过往之事。 她发现自己没有那么愤怒了。 她问自己,若是卫庭煦死在了燕行,她会开心会快乐会觉得大仇得报吗?并不会。她只会痛苦悲伤,余生都感到遗憾不已。 “神初五年,真是好久以前的事了。那时候我是什么样的?” 甄文君再开口时所说的话出乎卫庭煦的意料。 还以为她会沉默很久,想到很多过往之事心中不畅,没想到她语气这般轻松。 “那时候的你,又瘦又黑就是个小不点。放到人群里一点都不醒目。” “……” “谁能想到当初那个小不点能成为今日的大将军。” 甄文君打趣道:“我怎么记得我从小到大个头都比别人同龄人高一截,你别是认错了人。” “怎么可能认错。那一整年我都在观察你。你所有的小习惯我都了如指掌。” 甄文君忽然想到一点:“莫非歧县难民入城也是你的计划?” 她这番话逗笑了卫庭煦:“你真当我无所不能?歧县的难民入城是谢随山愚蠢所致,别怪罪到我头上。” 甄文君哈哈笑:“就算之前是谢随山愚蠢所致,之后你算计我和我阿母却是真。” “那便是你我两家的恩怨了。说真的。”卫庭煦回头盯着甄文君,极为认真道,“你若要杀我我绝没有怨言。但能不能给我几年时间?卫家多年心血和我阿父最后遗愿不可在我手中功亏一篑。自然,卫家所谋大事亦是我终身目标。大聿需要能够驱逐外族稳定四海的强大中枢,需要一个人人都能吃饱饭,没有芙蓉散没有醉生梦死,没有饥荒能够让所有人施展才华和抱负的国家。我能荡平贼寇,亦能给百姓富饶的世界。在此之前还会发生什么事,还会死多少人我不能保证。” “你可知在现在的百姓眼里,你便是那草菅人命的恶人?” “我并不在乎蝼蚁之声,我在乎的是千秋之计,在乎的是现今活着的人谁都看不到的未来。” 甄文君道:“只不过那个未来的主人不姓李。” 卫庭煦笑道:“我曾为他人鱼肉,明白这世间不被陷害不被虐杀的唯一方法就是亲手掌握它,让它成为手中的笔,描绘自己理想的世界。现在的你肯定也是这样想的。你从来都是这样想的。文君,待到下一个盛世来临之时,我的性命你随时都可以取走。” 第218章 顺德元年 卫景安和长孙悟的大军驻扎在如县四十里之外的孝县, 孝县和如县分别在燕行西北和西南两面,若是能攻下燕行能将三县连成一条战线,从三个方向攻打汝宁进可拧成一绳, 退亦可张成大网, 杀追兵一个措手不及。若是能切断粮草供给,攻下汝宁只是时间问题。 现在首要任务便是攻下燕行。 卫景安率轻骑前往燕行探了虚实, 写信给卫庭煦之时甄文君已经将卫庭煦、李封和一部分伤员从如县转移到了更后方的百安。 一旦开战如县便是第一前线,实在太危险。卫庭煦的伤需要静养一段时日, 不可受到惊扰也不可下地行走,远离前线休养是当务之急。再耽误下去的话只怕她这双腿会有诸多后遗症。即便现在还能靠着药物站起来,随着年龄越来越大,后半生只怕还要和四轮车为伴。 甄文君让她不要操心任何, 有什么事会第一时间告诉她,只让她安心养伤。 “你的伤也还没好。” 卫庭煦知道甄文君脖子侧面那一箭的影响时至今日还未消退, 不知是伤到了筋骨还是毒素没能完全清理, 时不时伤口一圈还会明显地发寒发热。甄文君身上其他的伤也很多,老伤新伤从来都没有好明白过。征战多年留下伤痕累累,可二十二岁的甄文君正是生机勃发的壮年, 是建功立业的大好时光, 更不用说国难当头,多方势力角逐在即, 容不得她放松静养。 百忙之中甄文君为自己研制了几副药贴, 随身携带, 伤口难受了便贴上, 能够扛过一时。 甄文君都没太在意这件事,卫庭煦倒是放在心上,每次甄文君跑到百安时卫庭煦都会不带任何情绪地提这么一句。 她并不想要控制甄文君,甚至没有提出任何治疗的意见也没劝她。不想妨碍她,也怕她会忘记自己的伤。所以卫庭煦就陈述一个事实,让甄文君自己定夺。 “不碍事,我自己能看病,这伤有几分险恶我心里比谁都明白,都常备着药贴呢。” 她这么说卫庭煦也就这么听。收敛起了强势,卫庭煦变得有些沉默。 不知道是不是还沉浸在燕行的阴影和小花去世的悲伤之中,在百安的那段日子里卫庭煦安静得如同一片薄薄的影子,少了进进出出都跟随左右的小花,坐在四轮车上的卫庭煦变得更不醒目。 她时常手中捧着几本阿燎带给她的书,用纸缝合的手抄本,一读便是一整日,不和任何人说话。 甄文君听服侍她的卫家人说,女郎这段时日像一盆燃尽的炭,让人担心。 甄文君却不这么想。 “我曾为他人鱼肉,明白这世间不被陷害不被虐杀的唯一方法就是亲手掌握它,让它成为手中的笔,描绘自己理想的世界。” 这番豪言壮语犹在耳边。 若是旁人这样说,甄文君只当此人不自量力。可它是从卫庭煦口中说出来的,便完全不一样了。 卫庭煦从未熄灭,燕行的创伤只不过是一阵吹向烈火的风,看似将烈焰吹得恍惚吹得摇摆,实则是在助它燃得更猛烧得更烈。 卫庭煦便是在储备燎原之力。 而且,还有另外一种可能。 百安在如县以南八十里,有如县的两倍大,本就是作为如县的后方支援点,这里全都是她的人。卫庭煦和卫家人入驻于此很安全。 甄文君亲自去了一趟孝县,见了卫景安和长孙悟,发现除了这两人之外,卫家和长孙家还有诸多有领兵作战能力的将器之才,这让甄文君颇为意外。 其实想一想便容易理解,大聿中枢从明帝后期开始便逐渐暗弱,李举登帝时也是幼帝,那时候中枢便加快了衰弱的进程。虽有谢氏辅佐庚太后垂帘听政,可庚太后毕竟平庸。以甄文君对谢扶宸和谢氏一族的了解来看,谢扶宸最大的能力便是在权术之斗上,施展暗杀铲除异己的手腕高超,可真正论起治国,他身居三公高位之时也未见有什么建树。饥荒依旧贫困依旧战事依旧。所以谢扶宸的精明并未能阻止各大家族的做大,神初这十一年和诏武五年为如今四海鼎沸的局面埋下了祸根。 各大世族本就有百年积累,神初和诏武年间更是疯狂储备力量。如长孙悟这种表面上是个纨绔子弟,突然跃上马背指挥二十万大军进退自如者不在少数。不说别人,单是姚家就有不凡的出挑者,甄文君是亲眼见识过的。 以为李延意之死会导向最后的结局,谁知冲晋这一记重拳打在大聿苍老的躯体上,竟打出了这么多新问题。其实就算冲晋不犯境,李延意一死,这些埋伏了多时的世家们也会迅速崛起,依旧会如同今日一般内斗不止,各自称王。 甄文君在和卫景安长孙悟等人连夜商讨夺下燕行和攻破汝宁大计的同时,也在思索现下自己的处境。 现在她拥有步阶和其他二十多位谋士,每一位都是她精挑细选十分不易才征来的。能够作为将领的除了朱毛三和零星几位之外,还有盟友关训与姜妄,以及他们手下的将士。这二人现在是盟友,往后却说不定。并不是对他们有什么偏见,说起来全都是甄文君自己的原因。现在的甄文君已经无法像年幼时那般,轻易地相信一个人,轻易地对谁倾注过多的情感。她总是害怕有朝一日会被背叛。她明白这是谁带给她的教训。这教训就像是一鞭子,狠狠挞在她幼稚的身体上,将她细嫩的肌肤抽碎,蜕变成了一个凡事都要多想三分的“成年人”。长久看来,或许也是件好事。 盟友正是一时利益联合,说到底兵将车马辎重和资源全都是各自掌握,想要收回随时都可以。甄文君必须要继续拓张真正属于自己的势力。 三日之后集中火力攻打燕行。 甄文君等人在商讨过后便趁夜返回了如县。于如县鼓舞士气制定行动路线后,甄文君收到了从怀扬寄来的信。 关训在信中说,幸好甄文君及时调兵回去支援才将姚家军打退,否则这一次姚家的突袭肯定会给怀扬造成巨大的损失。 甄文君回快信,告诫关训不可大意。这姚家已经在燕行让卫家吃了大亏,曹子茂和葛子鸿这两位奇人都入了姚家之下,只怕还更有波折。 写到此处甄文君顿了顿,除了提防姚家偷袭之外,还有一件更加重要的事要办。 现下阿母送去了异乡,甄文君可以全心全意地投入到战事中来。谋士和兵将都要继续征,冶铁坊不能停,她还让送阿母去宿渡的亲信在宿渡开镖局和钱庄,全心全意赚钱。 最重要的便是南方格局。 虽然大聿陷入战火之中,万向之路的源头被毁,可这条耗费巨资的商贸之路绝对不能荒废。 既然汝宁没办法作为万向之路的起点,那么就另设一个起点。曾经输入大聿中枢的滚滚红利换个地方,流入全新的起点吧。 当初她选择位于南方的怀扬也是出于这点考虑。 怀扬作为犯人流放的偏远地区占有群山之险,无论北方如何打仗,通往南方各国的万向之路可以不受影响,甄文君打算把万向之路的起点搬到怀扬,把怀扬打造成一流的繁华商贸都市,成为下一个汝宁。到时候她将会有无比雄厚的财力支撑所有未竟事业。 她对自己经商头脑很有信心,但有一大阻力,那便是挨着怀扬的南崖姚家。 南崖正儿八经地在万向之路上,姚家想要掌握万向之路要容易得多,而甄文君还必须从怀扬修一条路出去抢南崖的生意。 这不光是修路的事儿,而是一场争夺资源的大战。 这件事非常重要,是聿南往后二十年,甚至是整个大聿往后二十年最最重要的转折点。 汝宁要打,万向之路也要夺,甄文君恨不得分身有术。 信寄回怀扬之后,一直在暗中观察一切的小枭主动来找甄文君,问她是否是在为万向之路的事情烦恼。甄文君相当意外,没想到小枭居然能和她想到一块儿去,能想到万向之路的重要性。 “若是阿母放心的话,万向之路的事便交给我吧。我回怀扬,和关叔叔和姜叔叔一块儿把路修好,把姚家打跑。” 甄文君有些犹豫,觉得小枭年纪太小。 诏武元年她在长歌国遗址救了小枭一命,九岁的小枭便跟着她一块儿到了大聿。一晃四年过去,小枭已经长高了不少。这些日子太忙甄文君几乎都要忘了小枭的存在,再静下心和她谈话,认真看着她,发现这孩子已经和记忆里的不太一样了。长高了不少,小小年纪已经到自己嘴唇的高度,五官亦渐渐长开,英姿勃发,的确像是骨伦草原的孩子。 “你想去打仗?可你才十三岁。” “阿母十三岁时已经历经几番艰险了,我相信我也能做到。更何况,若不去见识不去吃苦,长再大也是个小孩,永远不算个成年人。阿母……我知道我不是你亲生的孩子,是我任性非要跟着你。”小枭说到此处眼睛里有泪光闪烁,“我自小被人遗弃,相依为命的爷爷也过世了,你能收留我,教我武功让我识字给我一处温暖的容身之地,便是比我亲阿母还要亲。”小枭跪在地上朗声道,“小枭无以为报,只想要在乱世之中为阿母排忧解难!阿母,让我去吧!我想要快些成长为一个有用的人!我想要报答阿母!” 小枭重重地在地上磕头,磕到第二下就被甄文君捞了起来。 “你这是做什么,这么用力磕下去不怕磕坏脑子吗?” “可……” “磕坏了脑子谁帮我去夺万向之路?” 听到甄文君如此说,小枭脸庞上立即炸开了花:“这么说阿母你是同意了?!” “听到你说出这番话我很开心,感觉你成熟了像个大人了。既然是大人,你要做任何有益事我都会支持。只不过有一点,这回万向之路的争夺战必定非常凶险,只怕你会身陷艰险。” “有关叔叔和姜叔叔在,岂会怕那些南崖蛮子!” “你要明白,关叔叔和姜叔叔虽然会帮你,可他们是他们。这世上最值得信任的人唯有一人,你可知道是谁?”甄文君刻意考验她,以为她会回答“是阿母”,但见小枭的目光在她眼眸上停留了片刻后,有些失落地回答道: “是……我自己。” 甄文君知道,从这一刻这一句话开始,小枭才算是真正长大了。 她放心让小枭回了怀扬,朱毛三领兵随她一块儿回去。 明面上朱毛三是发号施令的,实际上朱毛三一切都听小枭的。当然,小枭若是做了什么错误的决定朱毛三也会在旁提醒。 万向之路那边尚且安心了一些,燕行之战迫在眉睫。 在大战就要来临之前的一天,甄文君去了一趟百安。 出征之前她迫切想要见卫庭煦一面。 第219章 顺德元年 甄文君和随行军抵达百安县时已是子时, 百安城内处处都是燃得正旺的火把和精神抖擞戒备着的士兵。抵达城门时,城墙上下的守兵一同喊甄文君的名字,甄文君向各位点头示意, 骑马进城。 让随行军去歇息, 她自己往东边去。 一路上遇到的都是尽忠职守的巡视兵,这些兵都是她一点点带出来的。曾经训练过追月军的经验加上关训的指导算是她成为有名有实的将军基础, 真正让所有人服气的还是实打实的作战之中甄文君表现出卓越的领袖才能。 舍得发军饷更舍得奖赏,士兵们知道自己为了什么而战, “上下同欲者胜”,甄文君在一次次实践中更深入地体会每一句早就熟悉的话。 将马栓在一处宅子门口的栓马柱上,她整了整发髻,轻声敲门, 来开门的是阿竺姑姑。 卫家主母听闻小花身亡非常担心卫庭煦,本是想要亲自来前线照顾卫庭煦的, 被卫家人给劝了回来。自卫纶过世后, 卫家主母身子也是每况愈下,阿竺劝她不要到前线来冒险,若是碰上战事只怕会成为大家的负累。 “可是, 一想到小花也死了, 现在庭煦一个人在那么危险的地方我这颗心便痛得要命,根本睡不着觉。她自小受了那么多苦, 身为母亲我做得太少了, 都是灵璧和小花她们陪着她。如今小花也随灵璧去了, 她从不说可我明白她的, 她一定非常难过。我想要陪着她啊,就算为她做做饭都好。除了我和小花之外,没人了解她的口味,我担心她啊……” 主母哭得难过,思女心切,一来二去还未启程便病倒了。本来阿冉要代替母亲到百安照顾妹妹,阿竺让她留下陪伴主母,她去百安。 “你总是爱唠叨庭煦,只怕庭煦见了你心情还更不好。” 阿竺这番话让阿冉万分委屈:“我如何唠叨她了?还不是为了她好。” 阿冉当然也知道百安有多危险,除了平苍之外到处都是战乱,越靠近汝宁越危险,阿竺正是将自己置身到危险之地,她照顾卫庭煦这么多年知晓各种习惯,她去倒是最好的安排。 阿竺临行前主母交待了许多,让她如何照顾卫庭煦,又让她自己保重,握着阿竺的手依依不舍说了许多,到最后阿竺都要受不了: “夫人这样倒像是阿竺永远都不回来似的。” 主母立即“呸”了两声:“怎么能说这种不吉利的话!咱们卫家的人要活着,都要好好活着!” 阿竺来到百安,进城之前本以为会看到满城狼烟和尸体,没想到没看见想象中恐怖的事物,满眼的戒备森严,是一处让她感到安全之地。 奇妙的是百安是甄文君的地盘,她能把卫庭煦护得这般好,莫非二人已经和好了? 阿竺来的这几天没少想这件事,夜半听见敲门声,一开门看见一身戎装出现在门口的甄文君,一切答案都入了阿竺的心中。 “阿竺姑姑来了。”甄文君对她笑,很自然地进门。 阿竺跟在她身后:“夫人来得是时候,女郎还没睡呢。” 一开始甄文君都没反应过来这一声“夫人”是在叫她,停住了脚步回头看,确定阿竺是在和自己说话。 阿竺见她表情微妙,呵呵地笑了一声道:“夫人和女郎成婚多年,聚少离多,阿竺也不知道怎么称呼才合夫人的心意,不过这一声‘夫人’总是没错的。” “嗯……随便称呼什么都可以,还像以前一样叫我文君也好。” “是,夫人。” 甄文君:“……” 若不是被提醒,甄文君当真有些忘了自己和卫庭煦已经成婚这件事,好一声夫人和女郎,让她进屋前满脑子想的都是大婚那夜的一剑穿胸。 二人快步走在回廊上,阿竺几乎赶不上甄文君的步伐。甄文君身高腿长习惯了快步行走,都没察觉到阿竺的吃力。待听见身后微微的喘息声,甄文君才意识到自己太快,猛然放缓了步子。 阿竺总算松了口气,甄文君却突然问她:“黄二郎还在吗?” “黄二郎?哦,你是说负责搬粮的黄重?他今天一大早就出门去了。” “去运粮?” “应该是吧,我没有太留意这个人。” 甄文君听罢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便没再问。 阿竺莫名其妙。 走到了内院,这儿除了卫家调派来的暗卫之外,甄文君的士兵亦在院中不断巡逻,见将军来了纷纷行礼。甄文君一一嘘寒问暖之后将自己极其珍贵的白狐狸披肩披在了百夫长的身上,让他注意身体。 百夫长受宠若惊马上就要脱下来还给甄文君,甄文君淡淡一笑便离开了。 烛火映在窗棂上,透出些暖意,甄文君敲门的时候感受到木门带着些温度,看来家奴们有好好按照她的嘱托照顾卫庭煦,知道她怕冷,便将屋子布置得暖些。 敲门声过后,屋内并没有问门外是谁,响起四轮车从地面上碾过的声响,卫庭煦将门打开,见到甄文君时有种想法得到应验且不想掩饰的开心。 “回来了。” “你在等我吗?” “我一直都在等你。” 甄文君脸上热度有些升高,二人这一番来往的问话和回话间分明是浓浓的思慕之情。卫庭煦本坐在四轮车上,披着毯子,因为移动四轮车时毯子从肩头脱落,连带着将里面的中衣襟口也外往松了些,可以明显看见她温润如玉的锁骨。 甄文君上前将毯子重新拢好,用余光溜了一下站在斜后方的阿竺,阿竺很快会意,微微鞠躬道: “女郎、夫人晚安,阿竺这便下去了。” “阿竺姑姑。”临走时卫庭煦问她,“黄二郎可回来了?” 阿竺没想到甄文君问完卫庭煦又问,不知这两人奇怪的默契所为何事,老老实实地回答道:“还未回来。” “嗯。”卫庭煦点头道,“他不会回来了,劳烦姑姑去向后门的士兵大哥说一声,后门可以关闭了。” “是。” 阿竺下去了,甄文君进屋将门关上,对卫庭煦一笑:“方才我也问阿竺姑姑那黄二郎的事。” “你也发现了?” “嗯。” 卫庭煦推着四轮车来到铜盆边,用帕子沾了些水后一点点将脸上厚厚的粉给抹去,一改先前惨白的脸色,露出些健康的红晕。 “我一直都有按照你开的药方好好吃药换药,双腿也有适当活动。没有下地,就像你说的坐在四轮车上抬抬腿。觉得腿伤好些了,正想要问你能不能下地走走。” 卫庭煦这几句话中带着难得的温顺乖巧,让甄文君眼睛都舍不得移开。 “我先看看伤口。” “嗯。”卫庭煦将裙摆撩起一些,甄文君脱去冰冷的铠甲搬来交椅,将卫庭煦的腿抬到自己的大腿上,仔细查看伤口,轻捏各处问她感觉,再让她动一动是否有痛感。 “弯曲时有些痛。”卫庭煦抿着下唇,在忍痛。 “哪里痛呢?”甄文君就像问询个小孩似的,声音很轻,好像稍微大声一些就会震伤卫庭煦的伤口。 “就是伤处。用了你开的药敷过之后愈合得特别快,但一弯曲还是会痛。” 甄文君把她腿放好,去木柜里寻她放在这儿的银针:“我用银针为你疏通经络,会有一些刺痛感,理应不会太疼。要是疼了你一定告诉我。”她特意交代,“千万别忍着。” “好。” 甄文君看了眼木盘之中一口也没动彻底冷掉的食物,将其挪到一边,点了两盏油灯,搬来铜镜放在油灯之后,屋内便像是点了四盏油灯,颇为明亮,助甄文君每一针都扎得精准。 “疼吗?”每扎一针甄文君便问一句。 每一次卫庭煦都摇头,问到第六次时卫庭煦没忍住,笑了起来。她一笑甄文君也跟着笑。 “你笑什么?” “我受过那么多的伤,岂会怕这点儿针扎的微痛。你放心扎吧。” 甄文君点了点头,不再问,也没加快速度,依旧专心致志地扎好每一针。 沉默的感觉并不尴尬,她们俩似乎又回到了从前的日子,即便不说话都有滋有味。 “所以你先前的低迷都是装给黄二郎看的。”甄文君舔了舔因为专注而忽略的干燥嘴唇,眼睛不离卫庭煦的膝盖,边扎边问,“你是什么时候发现他是姚家密探的?” “我并没有要发现他。” “那你为何做戏?” “我只是不相信任何人。” 甄文君回味她这番话,倒是颇有一番趣味:“做戏给所有人看,能骗过所有亲信,自然能骗敌方密探,的确是你会做的事。” 卫庭煦问:“那你又是如何发现他的?” “设身处地想一想,若我是曹翡,当然会派探子来百安一探虚实,便留了人在宅子里细心观察,发现那黄二郎形迹可疑就跟了他几日,截了封密信寄给我。我在寿县接到了这封信,很快破了信中的字验,将它解了出来,果然就是此人。这黄二郎大概察觉到了一些动静,跑了,也好,他们姚家不就是想要看看经过燕行之后你是什么状态么?你这一出意志消沉演得天衣无缝,消息传到姚家必定让他们轻敌,对咱们接下来争取主动很有好处。” “所以在我做戏最初你就已经察觉到了?” 甄文君歪了歪嘴,无声地笑了一下:“和你待久了,自然而然就感觉到事情没那么简单。” “原来是习惯了我做戏的方式。为了不被你看透看腻,我也得多动脑筋改变方式,让你有点儿新鲜感了。” “还是别了,保持现在挺好。你一改我怕我跟不上。来,活动一下,看看有没有松快一些。” 卫庭煦按照她说得做了,有很明显的缓解,活动起来痛楚减轻了很多。 “可以试试站起来吗?”卫庭煦询问道。 “会痛。” “除了痛之外会影响以后的行走吗?” “恢复到现在这种程度的话不会了。” “那我要试试。” “等一炷香的时间,我将银针取下来再说。” 一炷香之后甄文君将银针一根一根地拔下,扶着卫庭煦缓缓从四轮车上站起来。 “小心。”甄文君和卫庭煦两人十指相扣,慢慢牵着她往前走。 卫庭煦道:“这样我有些不好走。” “那你怎样好走就怎样走。” 卫庭煦双手搭在甄文君的两肩上,二人面对面,只有半掌的距离,目光都落在卫庭煦的腿上。为了防止她意外摔倒,甄文君扶住她的腰。 甄文君后退卫庭煦前进,安静温暖的小屋之中,她们两人默契地一进一退,步伐稳稳当当。 “很好,比我想象中的要好得快多了。” “出去走走吗?” “现在?外面太冷。” “我已经有七日没有出过房门了。” “好吧,但是你要穿好衣衫别受凉。你先扶着,我去给你拿衣物和披肩。”甄文君让她先扶着墙,帮她穿好了保暖衣物后,推开了屋门。 屋外的院子里十分安静,无风无雪,只有铺在青石板路面上冷清的月光。 在甄文君的帮助下卫庭煦跨过了门槛,走到了院中,沐浴月光。 “我该把这门槛拆了,往后你出入也简单些。” “没事儿,就让我多锻炼锻炼。” “往花园里走走吧,我来时看到花园那边似乎搭建了反季造景的花圃,咱们去看看。” 第220章 顺德元年 在外面行走面对面的方式不太方便, 甄文君走在前面,让卫庭煦在后方扶着她的肩膀,两人慢慢走, 走了许久才穿过回廊到了花园。 卫庭煦有些累了, 呵出些白气。甄文君让她坐在石凳上歇息会儿。 “我有些出汗。”卫庭煦将长发撩起一些,好让后颈的热度往外散发, 降低些热度。 “这季节越是出汗越是不能脱衣物,你身子本来就弱, 更不能大意。” “我没打算脱。”卫庭煦只是将长发全部折到头顶上,把薄薄的热气散去之后就放下来,重新将细嫩的后颈盖上。 花园里的确多了一片花圃,两人坐在石凳上正好被一圈徘徊花围在其中。夜间的徘徊花被夜色染上了一层黑, 又在月光的映照下呈现出一种发亮的灰蓝,如同要冲破夜晚的禁锢, 绽放光华。 像极了卫庭煦。 甄文君发现近日思考最多的, 除了攻打燕行和万向之路外便是卫庭煦了。 万物都像她,万物又不及她。 “若你当时在燕行,你会如何做?”卫庭煦不知是不是在看徘徊花, 浓密的睫毛微微上翘着, 眼眸里映照着不远处的点点火光,就像是星汉倾泻在她的眼睛里。良辰美景和子卓在眼前, 子卓所想却是其他的事情。 甄文君知道她问的是什么, 她或许并不是在演戏, 她的确未能放下燕行之困, 未能放下小花的死。 “引蛇出洞。” 短短的四个字,让卫庭煦神色一凝,随即苦笑道: “是我太盲目自信,是我害了小花。” 甄文君道:“置身事外来聊的话,谁都能出谋划策口若悬河。可深陷其中才明白战场之上千变万化,看似简单的正确决定都因为积累了大量的经验,事后再来拆解都是马后炮。”甄文君握着她的手,“害死小花的不是你,是姚家人。” “可惜姚家没留下任何的可拿捏的证据,否则这次定能给姚家扣上谋反之罪。” “如今局势复杂,即便马上下旨讨伐姚家的谋反之罪也只会消耗咱们自身实力。除了姚家之外还有禾田郡庞氏、靖集郡闫氏,以及临安王等诸多势力。眼下不该急着铲除姚氏,否则极有可能是两败俱伤,让他人得利。” 卫庭煦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继而又请教了甄文君几处战场上排兵布阵以及攻城守城的常识,甄文君一一为她解答。 “你最近在看的都是兵法?”甄文君想起这处细节,恍然大悟。 “对。”卫庭煦道,“其实我读过很多兵法,所有的名卷孤本我都看完且记在脑中,但这次燕行之战才让我发现纸上谈兵永远都比不上真真切切地打上一仗。” 说到此处甄文君已经有了不好的预感,果然卫庭煦接着道:“明日攻打燕行,能否带上我?” “不可说这种胡话,战场之上不是开玩笑的。”甄文君立即拒绝。 卫庭煦早就知道会被拒绝,也不再讨。 甄文君看她这副模样心中更不好受,她这眉头轻拧粉唇相贴的样子分明就是让人内疚,甄文君恨不得当场答应下来,最后还是理智占据高地,没真糊涂: “你若是想知道,待我回来把所有细节一一告诉给你。” 卫庭煦手腕一转,反握住甄文君,肃然道:“燕行如此重要,姚家知道咱们会再次攻打,必定设下了陷阱等着咱们去,文君,这次攻城你一定要小心。” 甄文君道:“我一直有部署探子在燕行周围观察姚家动向,姚家大军早在十日前已经撤走了。咱们知晓姚家的想法,姚家亦明白咱们所思,撤军之事估计有两种可能。一是明白咱们肯定会准备充分再刺燕行,若是正面冲突姚家军就算胜也要付出大代价,南崖那边关训和姜妄亦开始反击,曹翡等人大概没想到怀扬的防线坚固支援来得如此迅速,不仅抵挡住了他们的偷袭还有反击的余力,姚家有很大的可能抽兵回防,先保住南崖再说。” “二呢?” “如果我是曹翡,我便会走第二条路。让一部分的援军支援南崖争夺南方的支援,最好敌方能够知道我军已撤,若是敌方笨些没打听到消息的话我也会故意放出消息,引对方乘虚攻打燕行,请君入瓮一网打尽。” “我觉得曹翡也是这样想的,那这次攻打燕行你们要如何是好?” “二公子已经放出消息,说明日一早二十万大军便会攻城,让曹翡洗干净脖子受死。而我则会领兵埋伏在燕行郊外,以观战局。若是曹翡再设局,我便从后方杀他个措手不及!” 听甄文君所言,卫庭煦似乎亲身来到了危机四伏的战场之上,能闻到血和硝烟的气息。 这种气息并不让她反感,甚至勾起了她灵魂深处的蠢蠢欲动。 她也想横刀立马醉卧沙场,想要杀贼想要征服。 “文君,若有一日我能够让双腿康复,我想要见识真正的战场。” “燕行之战已经是真正的战场了。” “不够,远远不够。我要亲眼看两军对圆,看调兵遣将,看所有你来我往拳拳到肉的交锋都是怎样进行的。” “这很危险。” “越是危险越是有收获。我不怕任何危险。” 这些年来甄文君见过不少人,有些人是天纵之才,有些人坚毅果敢,有些人心怀天下,有些人推陈出新治国有方。而能将这些才能集于一身者少之又少,甚至不可能有。 历史上达到这种高度者,无不创出一番大事业,名留青史。 甄文君知道,卫庭煦一定会是其中之一。 “还有一件事我很在意。”甄文君指了指她脖子后面的伤,“送我这一箭的人究竟是谁。这个藏在幕后的人箭法一流,射我的那箭分明是要取我性命,若不是躲闪及时早就归西了。在乱战之中能够锁定目标箭无虚发,此人相当可怕。更可怕的是以我当时观察而言,射箭之人必定在百步之外的树上。” “百步?” 甄文君道:“对,甚至有可能更远。我让关训从怀扬派人调查姚家,如今姚家当家还是姚唯,嫡长子姚霖之下还有三个弟弟两个妹妹,庶出一共十五人,再往下姚霖的嫡出的儿子四人女儿二人,庶出颇多。姚氏在南崖本就是第一大士族,如今更是人丁兴旺无人可及。” 卫庭煦笑道:“但你还是查出了射箭之人的真实身份?” “没错。”甄文君道,“此人便是姚霖的嫡长女姚照仪。说起来小时候我还听说过此人的事情。” “听说过?”卫庭煦琢磨了一番后点点头,“也对,歧县谢随山和姚氏之女曾是夫妻。” “嗯,这姚照仪自小体弱多病,她阿母听闻歧县有神医,还专程千里迢迢从南崖跑来请神医给她女儿治病,正值年底,谢家家奴们各个忙得找不着北,还是我阿母带她寻到了神医。我听说的便是这件事。现在看来这神医当真厉害,姚照仪不仅活下来了还成了箭术高手。不过姚照仪没有什么大战经验,只不过作为私兵跟随他哥哥参与了几次平息内乱的小战罢了。想必这次在燕行发号施令部署一切的核心应该还是曹翡。除了姚照仪之外,她的四个哥哥各个都有丰富的私兵经验。” 卫庭煦“哼”了一声道:“中枢暗弱藩镇混乱,私兵便是皇权弱败的直接产物。李延意就算修再多的路推再多新政兴再多的水利也比不上削弱士族的势力来得重要。不过即便她想要削也不可削,且看庚氏便知,一旦要动士族的利益,最后只会惹得更多麻烦。李延意削也是错,不削也是错。聿室到了今日,已经是满盘皆错。” 这一夜二人在花园中畅所欲言,从战事格局聊到兵法,从兵法聊到武将,再从武将聊到当今几大知名的谋士都分布在哪些世家,这些世家各有什么优势劣势,一直聊到破晓时分才意犹未尽被迫停止。 “我要走了。”甄文君站起来活动活动酸痛的筋骨,很快精神抖擞,“等我胜利凯旋。到时候咱们再把酒言欢!” “好。”卫庭煦提醒她,“一定担心,特别是要小心姚照仪再放冷箭。” “放心,我绝不会让此人再讨到便宜。”甄文君将卫庭煦扶起来,发现她手很凉,“很冷么?早该进屋去的。” “不冷,听你说这些只觉得热血狂沸,热得很。”因为身高的差距卫庭煦微微仰着头看她的模样竟让她想到了“乖巧”二字,怕不是失心疯了。 “快快回去歇息吧。”甄文君双掌将卫庭煦的手握在其中时,心中“咚咚”直跳。这份悸动就像是回到了最初刚刚接近时的心动,暧昧时的美妙。 “我送你离开再休息不迟。” 两人凝视许久,谁都不舍得先将目光移开,还是卫庭煦先开了口:“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我怕一个舍不得就不想你去了。” 卫庭煦在微暖晨光之中说的这些话是甄文君听过最动听的情话,甄文君甚至不想开口让这幅美景加入任何的杂音。 卫庭煦的手从甄文君的掌间抽了出来,甄文君有点儿失落之时,纤细的指尖顺着她前胸慢慢攀上了肩头,继而环住了她的脖子。 越靠越近的唇让甄文君不由自主地闭上了眼。 心动了半晌,想象中的甜软香唇却迟迟没到来。 甄文君疑惑地睁眼,见卫庭煦圈着她的脖子凝望着她,嘴角有明显的笑意,似乎在打量她动情闭眼的模样。 “你……” 卫庭煦将她抱得更紧:“等你凯旋归来,不止有吻。” …… 在花园中坐了太久,穿得再厚实也难免有些僵冷,卫庭煦没有走回房的气力,甄文君便抱她回去。 稳稳地落入甄文君的怀中,卫庭煦用指尖卷着甄文君的发梢,困倦和温暖让她很放松很惬意,甚至明知故问起来:“你可会生我的气?” 甄文君抱着她穿过回廊,沉下一眼看她:“早就气够了,再气下去只怕把自己气死,只好算了。” 卫庭煦“噗嗤”一笑,将脸埋得更深。 甄文君将她送回了卧房,让她等一会儿。 卫庭煦还真猜不中她做什么去,两炷香的功夫过后,她居然端了两盘卖相极好的菜回来,摆到案几上,放好碗箸。 “阿竺姑姑送来的饭菜你都没吃,知道你一向挑剔,我这两盘也未必合你口味,只是尽量模仿小花的手法,肯定没她做的好吃。别勉强,能入口就吃,觉得难吃的话就搁着吧。” 卫庭煦拿起箸尝了一口,甄文君等着她的反馈。。 “嗯……”卫庭煦意味深长地一叹,“的确是我最喜欢的口味。让你费心了,文君。” 甄文君从未这般壮志在怀,以气吞山河般的气势杀向燕行。 第221章 顺德元年 姚家将主力撤走, 依旧留了一部分兵马埋伏在燕行,想要收割一波。 卫景安长孙悟与甄文君前后夹击,将姚家步兵杀了个片甲不留, 总算是出了心中一口恶气。 “可惜没抓到曹子茂这老贼!”卫景安提及此人咬牙切齿, “他日若让爷抓到此人,定抽筋扒皮, 以告慰我卫氏忠魂!” 当初死在燕行的卫家人可填山谷,此仇不共戴天。 甄文君三人在夺下燕行之后立即驻扎城中, 派出探子侦查汝宁动向,随时准备进攻汝宁。 探子回报汝宁城内戒备森严,城外郊野四处都设有陷阱伏兵,每一条通往汝宁城的路上布满了冲晋人处心积虑设置的防线, 而城中的守将正是如今冲晋第一大将冯尔壳。 冯尔壳是冲晋大败孟梁之后培养出来的将领,是冲晋百年难得一遇的奇才, 据说之前佯装战败再一举进攻攻克汝宁便是他在谋划和主导全程。此人通晓大聿文字, 从小便阅读大聿兵法经学,对于聿文化的熟悉程度恐怕在很多大聿将领之上。冯尔壳亦有一位聿人为军师,两人相辅相成非常默契。此人作风严谨不好酒不好色, 是个没有任何弱点的人。 与这种人作战最困难, 他就像是没有任何缝隙的铜墙铁壁,找不到可以撬开他的入口。 对付这种人绝不可硬碰硬。 登高远望汝宁城墙上密密麻麻的士兵和各式各样守城武器, 甄文君完全不打算进攻。 “既然他要守城, 便让他守个够。” 甄文君没有再部署攻城计划, 很长一段时间没有任何军队从燕行里出来。 时间久了冯尔壳很好奇, 这些聿人占领了燕行为什么销声匿迹,莫非是想要突然袭击?冯尔壳也会调遣轻骑探子去燕行查探敌情,得到的消息却大大出乎冲晋将士们的意料。 探子说聿人在燕行寻欢作乐,每日歌舞升平,俨然是在享乐,哪里还有半分想要作战的自觉? 有人向冯尔壳进言,不若趁此机会杀到燕行,将这些中原猴子屠个干净,斩除后患。 冯尔壳听完之后哈哈大笑:“之前就让你们多学聿字多读读聿人的兵法,也不至于这般可笑。那些聿人都已经打到了燕行,怎么可能会就此作罢?他们要的是夺回汝宁,让他们的幼帝回京师!现在所做的一切都是在迷惑我们罢了。” 众人对视一番,并不像聿人一般大赞将军神机妙算,只是问他:“那我们该怎么办!” “等着。”冯尔壳撂下这两个字后什么也不管,自顾自喝起酒来。 他料定了聿人在装腔作势地想要引蛇出洞,他就偏偏不出。反正他守着汝宁,这个曾经是聿都城的城池非常利于防守,只要不贸然出击,谁也奈何不了他。甚至主动收回了郊野的一部分布防,想放聿军进来,一网打尽。 聿军没有进入他布置好的陷阱,而是悄悄游走到了北方,趁他坚守城内的机会切断了冲晋的送粮队伍,狠赚了一笔。 冯尔壳听到粮队被劫的消息方知自己中了圈套,聿人在转移他的注意力,打的居然是劫粮的主意。 大批的粮食被截断,一天得吃六顿每顿都得有酒肉食量极大的冲晋士兵们都有些慌,纷纷建议冯尔壳出兵打燕行,将粮食抢回来。冯尔壳依旧不慌不乱,让人清点了汝宁城内所有的粮仓,可以供全城的士兵吃两个月。之后继续清点耕地,打算自力更生。 寒冬马上就要过去,正是春耕时节,冯尔壳下令所有士兵开始学习耕种,务必要趁着春季播种,到了秋收季节他们便能自给自足。 冲晋人一向以狩猎和采摘为主,锄头都没摸过,突然让他们耕地实在有些为难。 冯尔壳不管什么为难不为难,下了军令,耕地者可以取一斤黄金,不耕者斩。 冯尔壳永远记得出征前首领对他的嘱托。 为了后代子孙能够脱离这严寒之地,这一次倾巢出动一定要成功。 冯尔壳身上背负的不止现如今所有冲晋人的希望,更是冲晋人未来的希望,绝不可出错。冲晋人若是想要在南方扎根必须要学会耕种,现在正是迈出第一步的良机。 至于到秋收之前这段时间粮食从何而来,冯尔壳也不可能任由聿人继续打劫他们的粮队。无论是粮道还是山野猎场,他全都不可能拱手相让。 甄文君想到了攻打汝宁是一件颇费功夫的事情,有可能胜也有可能败,没想到的是这场攻城战拉拉扯扯你来我往间竟然持续了整整九个月,从顺德元年的冬末一直打到了年底的初冬,依旧没能将汝宁彻底打下来。 这只不过是聿和冲晋漫长较量的序幕而已。 诏武五年是诏武年号的最后一年,随着一代女帝龙驭上宾画上了句号。 先帝李延意从怀帝手中接过残破的大聿,在位五年内忧外患国步艰难,后胡贼破京师天子战死禁苑,谥号为“愍”。 新帝还未回到京师,战事依旧惨烈,但临时的移动中枢已经在李封的周围迅速组建。天子幼年即位,天下群雄虎视眈眈观风听化,辅国大臣人选迫在眉睫。 御史中丞兼司空长孙曜历经明帝、怀帝、愍帝,如今继续辅佐新帝,乃是国辅的最佳人选。只是长孙曜已近古稀之年,身体抱恙精力不济,需要更多的帮手一块儿辅佐新帝,驱逐胡贼复兴聿室。 诏武之后改元顺德,早在顺德元年的正月初一,李封便废除了尚书台改建参事院。参事院乃是专门为了辅佐他组建的,所有呈交给天子的奏疏以及天子的决策、诏书全都要经参事院。长孙曜任院首,辅官暂定四人,其一为前廷尉,现任怀扬华县太守关训,封定国将军,都督怀扬诸军事,官居四品;其二乃是夺情召回的侍中、镇远将军,前任大司马卫纶二子卫景安,官居三品;其三是长孙曜的嫡子长孙悟,传说正是他找到了当今天子又救下太后,立下不世奇功,特封贺兰侯、护国将军,官居四品。 剩下的一个人暂时没有宣布,看似在吊人胃口,实则明眼人一看便知这参事院分明就是长孙和卫氏一党联手上演的好戏,第四个人选除了第一女官卫庭煦外还能有谁?院署辅员全都是他们两家势力,一旦真的落地还有别人什么事? 李封诏书发遍天下,各路诸侯肯定都收到了消息,一部分打算归顺长孙氏和卫氏的诸侯纷纷表态,全力支持全新的中枢院署,其他势力则暗暗不发声。 如今大聿势力在经过诏武五年突然爆发的争储夺位的洗牌之后愈发明朗。 胡族冲晋占据京师和北方大片疆土,乃是中原群雄一并想要讨伐的对象。只不过卫氏长孙氏和手持虎符的甄文君正在竭力攻打汝宁想要将京师夺回,其他势力都在坐山观虎斗,且看他们两败俱伤。甚至趁其不备在后偷袭,甄文君已经被偷袭了六次,每次都有不少损失。 冲晋人难打,同胞更是难缠。 甄文君和卫景安长孙悟早就有所防备,特意留了一支队伍藏在后方暗处。这支军队是甄文君她们亲自挑选出来的“魔鬼军”,以精兵良将组成,正是一支极其锋锐的铁骑。他们战力卓越移动速度飞快,一旦有人从两翼或后方偷袭,这支军队便会从天而降,大杀四方。 汝宁是大战的中心地带,除此之外南方的战事也在逐渐升级。 南崖姚氏和怀扬关训万向之路之争一直都没停过,双方各有损失。但从怀扬华县通往万向之路的主路已经修好,将姚家的通路用火油弹给炸了个七零八碎。据说炸了姚家路的人是甄文君和卫庭煦的养女,一个胡人。 此事传出去没人相信,多半觉得是这二女又在虚张声势。这对妻妻一个是卫家幕后谋划者一个手持来路不明的虎符,拿捏着更加来路不明的幼帝,这还不够,还要弄出个少年英豪,是个及笄之年便能炸人财路削人甲兵的天才?怕是牛皮吹上了天,就看她们如何下得来。 质疑者众,但也是有信的。 消息灵通之人知晓甄卫二人之女是从万向之路带回来的养女,更有人说此女身世不凡,乃是骨伦草原最后一位长歌国后裔。 “长歌国是什么?” 要是有人问出这问题,基本上便没得聊了;若是听到了“长歌国”三个字大惊失色,立即明白其中蹊跷的话,不用再继续多费口舌。 长歌国这个古老神秘的民族不说出了多少男性战士,就说明帝时期大聿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立下奇攻的女将军阮氏阿穹,便是那长歌国的后代。这民族好战且擅战,行军作战对她们而言是天生就该会做的事,小小年纪会打仗也没什么奇怪的。 这事儿传到了南崖姚家的耳朵里。 曹翡说完小枭的身世之后,姚照仪正好发出一箭,这箭准确无误地射在五十步之外草靶小指指甲盖大小的红心上。 “甄卫一党实力深不可测,能人巧匠陆续出现,更有那麻烦的长孙氏助力。长孙悟用兵诡谲,长孙燃更是行踪成疑,一旦出现便会带来一些稀奇古怪的机巧,对战局的影响颇大。据说甄文君等人在前线打汝宁,卫庭煦在后方秘密招揽物色人才。此人口才颇为了得擅长观察收买人心,我知晓的几位名士已经被她收入麾下了。” 姚照仪说话之间再发一箭,射在方才那一箭的箭尾。两支箭首尾相接不差分毫。 姚照仪想要再射,弓已拉满却迟迟没有射出,最后索性放了下来。 “女郎?” “据说卫庭煦和甄文君貌合神离过一段日子,曹公可有耳闻?” “不仅听说,还亲眼见证了。” “哦?怎么说?”姚照仪抬臂又是一箭,再中第二箭之尾,三箭串在一块儿,远远一看融为一体,长到奇怪。 “当初此二女分别派人来游说老夫,都想让老夫辅佐,很明显不是一路的。” 姚照仪眉峰动了动。 “二女当初成婚也十分仓促,估计是为了奠定女官地位,强制推行同性成婚之法。” “还有一种可能。”姚照仪将箭搭在弦上,“卫庭煦想要利用甄文君。” “哦?女郎可是知道什么内幕?” 姚照仪冷笑一声:“曹公可知这甄文君是谁?” 曹翡疑惑道:“这甄文君不是卫庭煦养的家奴吗?一手培养起来为了给自己铺路的女将?” “她们二人之事不是这么简单。” 姚照仪最后这箭直接贯穿了前面三支,“啪”地一声稳稳钉在了草靶上。 姚照仪回头对曹翡道:“这个甄文君曾经是谢家的人,名叫阿来。” 第222章 顺德元年 “阿来?” “没错, 她在绥川歧县的谢府出生,说是谢太行酒后留下的孽种,其中原委便不知道了。据说这对母女在歧县太守孙明义的残部报复谢家时被杀, 因为是家奴所以尸首也没人寻找, 就这样不了了之。当初歧县暴乱时我便有关注谢家动态,根本没注意到这对花匠母女, 最开始让我觉得这二人不太对劲便是她们大婚之夜那场行刺。”姚照仪摘下手套,眼神炯然, “大婚当日有人在卫府之内被甄文君活活打死,卫府对外宣称死者是刺客,可根据我安插在大婚现场的探子回报,死者是一直在为卫家卖命的神秘人物。此人姓方名宇文, 人称云孟先生。他当过谢太行的谋士,所以我的探子才会对他有印象。谢太行与我姑姑合离之后此人便消失了, 过了几年又在国舅身边神出鬼没, 当真奇怪。我便让探子好好查了一番云孟先生这些年来的行迹。” “云孟其人老夫也听说过,以清谈大家闻名,只不过真正见过他参加清谈者少之又少。” “没错, 清谈只不过是个噱头罢了, 是一个放在表面让谢太行招他为门客的诱饵。真正的目的只是为了进入谢府,追查一个重要人物。此人便是谢氏阿来的生母, 阮氏阿穹。” 一向淡定的曹翡听到阮氏阿穹的名号也忍不住怔了一怔:“女郎说的可是……那个阮氏阿穹?” “正是她, 她……” 姚照仪正要往下说, 忽有一女童的叫声响起: “姐姐!姐姐!总算找到你啦!” 一串“蹦蹦蹦”的急促脚步声踏在地面上又迅猛又沉重, 姚照仪刚要说的话全然被踩了回去。 只见一个扎着双髻的小肉团从内院跑了出来,踏在地面上的每一步都会让脸上和肚子上的肉随之颤抖。一双眼睛因为兴奋被挤成两条缝,圆脸如满月,口中咿咿呀呀地叫着,刺得曹翡的耳朵嗡嗡响。 “懋……”姚照仪见她冲着自己扑过来,脸色一变,想要阻止已经来不及,小肉团轰隆隆地撞进她怀里,撞得她一个踉跄差点掀翻在地,幸好多年习武有些底子,这才稳住了妹妹的猛烈攻势。 用了内力总算没被撞倒,胸口无法幸免一阵阵地发痛,姚照仪无奈道: “懋临,不可胡闹。你要来便好好地走过来,每次都没头没脑地到处乱撞,下次我可不接你了。” “姐姐才不会!姐姐一定会接住我!”姚懋临嘻嘻笑,抱着姚照仪不撒手,“姐姐又跑来射箭,之前答应要陪我去捉鱼的都忘啦!” 姚照仪的确忘了,要不是妹妹提醒她到明年也未必想得起来:“最近姐姐事太多了,跟你道个歉,别生姐姐气了。” “不气!姐姐给我去买糖人就不气!” 姚照仪没办法,只好对曹翡苦笑一番:“我答应她很久了,不好再拖。” 曹翡微笑:“去吧,待你回来再说。” 姚照仪从来不和妹妹说战事,将妹妹保护得很好,每日只让她读书习字,其他所有的淘气都照单全收。她知道妹妹是个读书的好材料,现在遍地都是入学堂或者请先生的娘子,女孩儿读书没什么奇怪,一开口之乎者不输男孩儿,将来助姚氏一臂之力也是好的。 带着姚懋临来到市集之上,家奴跟随在后。 在万向之路开通之前凤溪就拥有整个南崖甚至是聿南最大的市集,之后又因商贸长廊的助力火爆一时,每每经过市集便见那人头攒动,寸步难行。 而今打了几场败仗后商贸之路被毁,整座桥都塌了,还有无数的落石填路,姚家已经在全力修复,可要彻底修好只怕要到明年。 被毁的路乃是凤溪的要道,南方山路崎岖本来就不好走,这么一毁几乎将所有贸易都阻断了,就连粮米往凤溪运送都需要绕行一个大大的远路,成本多了一倍有余。 这么一截断凤溪的市集很快衰败下去,华县修了平坦大道,市集迅速崛起,商队全都跑到怀扬去了。 姚懋临想要买个糖人都买不到,转了一圈圆脸红扑扑的,大冬天转出了汗,还是没能找到糖人,颇为沮丧。 姚照仪见她嘟着嘴很不开心,便费劲地将她抱起来。 “别不开心了,姐姐答应你,下次出城回来时肯定帮你带糖人回来好不好?” “我觉得这里变得不一样了。”姚懋临难受地环视四周,沉默了片刻后突然道,“胡贼会杀到南崖来吗?会杀了我吗?” 姚照仪弹她额头:“怕什么,有阿父阿母还有姐姐在,怎么会让你被杀。” “可是国有巨蠹,阿父阿母和姐姐不一定是对手。” “谁告诉你这些的?” “不用谁告诉,所有人都知道蠹虫是谁,连先帝都是被她害的!”姚懋临几乎喊了出来,姚照仪立即将她带上马车,问她原委。 原来在南崖早也有了歌谣,说害死先愍帝的不是冲晋人,而是卫家那女官。 姚照仪完全没想到会从妹妹口中得知这件事,近段时日她都在和怀扬的军队作战,这个月第一次回到凤溪,没想到凤溪竟有这样的歌谣。 回到府中,让家里的探子去查歌谣的来历,以她的直觉判断,传谣之人必定知晓内情。 探子查了多日后回报,歌谣是从巨鹿传出来的。编造歌谣满世界传唱,正是知秋派刘文兴惯用的手段。 姚照仪立即带上曹翡去找阿翁姚唯、阿父姚霖和谋士葛昇商讨此事,据说李延意死之前的确病容明显行为错乱,像是中毒之兆。她甚至还在早朝时狂言,诛杀了好几位有可疑的身边重臣。 姚霖道:“若此事为真,卫家便是大逆不道的死罪!” 姚唯瞥了儿子一眼,没有开口训斥他。这么多年了姚霖一直都是这个样子,想到什么说什么,完全不藏半分,一眼便让人看穿到底,还不如他儿子女儿从容。 葛昇道:“知秋派以巨鹿刘文兴为首,后面的支持者可是庚家。当初救了庚太后和知秋王李蓉的便是他,掌握着庚太后便是掌握了许多皇室内幕,他们放出的消息只怕是真的。就算是假的只怕信的人也不少。” 姚霖道:“可是现在知秋派手中没有传国玉玺,庚家逐渐落寞,没有真凭实据如何能撼动得了卫氏?也就剩下编儿歌了。” 姚照仪看了她阿父半晌后还是决定开口:“阿父,虽然无凭无据,可撬动民心还是很重要的。就连地处南崖的黄口小儿都知道卫子卓乃是戕害先帝的罪魁祸首,是个坏人,久而久之卫家的支持者便会越来越少,连带着卫氏扶持的中枢也会不得民心。现在和胡族之战不过是个序幕罢了,无论肃清胡贼需要多长时间,一旦外患斩除便是内战。” “内战”二字让屋内所有人的神情紧绷。 “到那时,民心所向便会转化成助力,只怕咱们姚家和卫家有一场漫长的战役要打,趁此机会将卫家彻底搞臭对未来肯定也是有益的。” “照仪说得对。”年龄越大越惜字如金的姚唯第一个开口赞同,“当日在燕行未能杀掉卫子卓当真可惜,现在天下形式看来,攻下汝宁只是时间问题。那甄氏一边打着仗一边还在卖粮米售兵甲,甚至觊觎万向之路。不得不说此人颇有远见,这场战打下来她的财力或许真屈指可数了。咱们姚家没能占得先机便不要再着急了,当放眼更远处,徐徐图之。” 姚霖被女儿抢了风头并没有任何不悦,几个儿子在外作战,女儿还能出谋划策真知灼见,他很满意。 姚唯问道:“如今卫子卓在何处?” 曹翡应道:“六日前探子回报,卫庭煦以及卫家随从秘密渡过汶水,向南行进。” 姚霖奇道:“汶水之南不就是巨鹿?” 葛昇:“看来卫子卓也想到了这点,正要去铲除知秋派这个祸根。” 姚唯问:“卫子卓带了多少兵马前去?” “此事正是某挂记之事。”曹翡道,“不过数月,这卫子卓似乎从别处取了不少经,懂得藏兵了。她随行的精锐之军有六千,探子陆陆续续还发现了不少卫家军在周围,具体数量暂未能统计。” 姚照仪道:“卫庭煦这段时日搜刮了不少谋士,且燕行一战吃了大亏也让她觉悟更高,这巨鹿之行恐怕也是她故意让咱们探得的,一旦进攻只怕中了她的圈套。女儿不建议攻打。” 姚霖赞同她的话:“她要去打巨鹿刘文兴便让她去打,知秋派圈地为王亦是个隐患,让她们互斗也好,给咱们省力了。” 姚照仪还是觉得卫庭煦巨鹿之行哪里有些不对劲。 汝宁还未攻下万向之路也还在争,她若是有兵力为何不支援这两处?就算吃一堑长一智谨慎不少,可说到底领兵作战她是个纸上谈兵的门外汉,巨鹿是刘家地盘,更有庚氏在后支援,卫庭煦只身带兵前往再明显不过是将自己当成诱饵了,以诱敌军攻击——很多人都会因为她诡异的独行而产生以上的联想,怕中计所以并不敢贸然进攻,但事实却未必。 卫庭煦便是利用所有人顾忌有计而不敢进攻的心理堂而皇之地前往巨鹿,的确是个胆子很大的人。 卫子卓以为自己神机妙算,姚照仪偏偏要试一试她这一趟的虚实。 姚照仪没有率姚氏的主力,而是纠集了大概一万人,迅速向往巨鹿,打算在半道奇袭。 若是卫子卓当真设计,姚家军也不至于损失惨重。若她真是故弄玄虚,此行必定砍下她的脑袋。 姚照仪趁夜出发火速行进,在距离巨鹿还有一百五十里地的泽县寻到了卫庭煦的下落。野外扎营太冷,卫庭煦的身子受不了,已经入城投宿。 曹翡和几位姚家可领兵作战,各怀奇术之人跟随她一块儿来到了泽县,曹翡建议姚照仪不要着急,泽县郊外四野空旷,若是开战很容易让猎物逃走,最好绕到前方必经之路的山地险道上设伏,打她个出其不意,必定能所有收获。 眼看卫庭煦又落入了掌心,姚照仪很兴奋,但不冒进。 她知道人需要有些耐心,想要吃到香喷喷的肉,就得等火烧到最旺。 让曹翡去前方部署,而她则趁夜进了泽县。 能寻到一箭诛杀卫庭煦的机会自然好,寻不到也不打紧,她不急于求成,以探查卫家军的情况为主。 第223章 顺德元年 泽县乃巨鹿郡边远小县, 入夜时分城中零星点着火把。卫家的六千人军队无法全部入驻城中,大多数留在了城外。不过泽县很小, 若是有突发状况留守城外的军队能够迅速将城池包围,堵住所有的门。卫庭煦入城时带了不少士兵, 还有卫家一贯的暗卫保护, 想要近距离取她性命不太可能。 不过姚照仪是暗杀高手,只要给她一个安全安静无人打扰的环境,百步之内没人能躲过她的箭。 ……不, 有一个人躲过了。 甄文君。 甄文君这个人在绥川歧县作为花匠的女儿长大,本身是阮氏阿穹的女儿, 在乱世中孤身活了下来。如今手持虎符成为一方霸主, 更是躲过了她势在必得的一箭。先前姚照仪在调查此人时就对她万分好奇, 好奇甄文君究竟是怎样的人, 如何能在卫氏的利用下活到今日, 不仅留保下性命还能称霸一方,甚至趁着内乱之时发一笔横财, 的确是奇人一位。 姚照仪只远远地看过甄文君一眼, 即便她的箭粘过甄文君的血, 此人的样貌只通过画像看过。画像之上甄文君长眉凤眼, 高鼻薄唇, 融合了聿人和胡人的样貌特点,非常俊秀清丽。 姚照仪不太相信老天这般眷顾甄文君, 给了她聪明的脑子还给予一副好皮囊。他日能抓到此人, 必定要好好研究一番。 思绪从甄文君身上转回来, 姚照仪已经换好了普通粗布衣,打扮成泽县百姓的模样,递了伪造的户籍符牌进城。一进城她便找了名乞丐,给了一两银子,告诉他丑时一到便放火烧安福客栈。 安福客栈正是卫庭煦所住的客栈,乞丐拿了银子之后立即去准备,而姚照仪则到客栈周围环视了一圈,找到了视野最好的点,悄声爬上了小山坡的树梢,等候在此。 丑时时分基本上是人睡得最熟最难以防备的时候。若是卫庭煦能被烧死在客栈之中自然最好,省了力气。要是跑出来的话,等待她的便是这致命一箭。 安福客栈作为泽县最大的客栈,即便是夜里也不忘点起火把招揽生意,姚照仪守在树上一守就是一个时辰,纹丝不动不露半点马脚。 很快,丑时到了,乞丐点起的火和浓烟在客栈周围翻腾,敲锣和呐喊声刺破黑夜的宁静,客栈内衣冠不整的客人惊慌失措,来不及穿好衣衫,光着脚便急匆匆地往外跑。 姚照仪紧盯着所有人,她自小以“鹰之眼”闻名南崖,视力过人,客栈之中纷杂的人群于她的眼中是一副副画,其中所有人物的都在她监视范围之内。她没近距离见过甄文君也没见过卫庭煦,不过她也不必在近距离看清她的模样。卫庭煦腿脚不便,就算没坐在四轮车上也肯定会有护卫前呼后拥,只要找到这样的女人,一箭穿脑便是。 凝视着耸动的人群,姚照仪拉满了弓。 听到“走水”的喊声时,卫庭煦其实刚刚有了睡意,忽然被喊声和匆忙的脚步声惊醒,门口护卫不好直接闯进来,在用力拍门! “女郎!女郎快醒醒!走水了!” 卫庭煦迅速穿上衣服,双腿已经能够行走,她开门出屋时被浓烟呛了一大口,咳嗽不止。 护卫护着她往楼下奔,路过木柱子时,插在柱子上的火光中忽然掠过一道黑影,还未来得及细想,护卫突然推了她一把。 卫庭煦被推倒在地,回头一看那护卫肩膀上已经多了一支箭。 “有刺客!” “护送女郎离开!” 姚照仪暗暗“啧”了一声,立即再次拉弓。而中箭的那个护卫想要起身已经起不来,卫庭煦往后一看,见他表情狰狞,忽而打哆嗦忽而撕衣服。 “箭上有毒,大家小心!”卫庭煦告诫众人。 姚照仪并不轻易发箭,无论是坚韧的箭本身还是箭上抹的毒都非常珍贵,她要保证自己箭无虚发。 卫家人如同热锅上的蚂蚁,虽然知道有人放箭却不知箭从何处而来,慌乱的人群拥挤逃生道路,让他们举步维艰。与此同时姚照仪已经又架好了新的一支箭。 姚照仪的目光从箭羽中间穿过,瞄准了卫庭煦。 就是这一箭了。 姚照仪就要放出一箭,脖子上骤然靠近的冰冷感让她浑身寒毛倒竖。 只是一瞬间,她凭着对危险的本能往左边一扑,落下树去,单手拽住下方的树枝一个半回转,借着身子在空中摇荡的力道往前跃,落在了树下的草丛间。 姚照仪落地两个滚翻之后迅速站起身,无声地狂奔。 弓拿在手中,箭筒在后,姚照仪猫着腰脚下生风,很快就跑到了火光照不到的地段。她轻功造诣不凡,疾驰而过只会留下一阵轻风,冬夜月亮被乌云挡住,风吹过草丛沙沙作响,能够极大地干扰追踪者,对她大大有利。 姚照仪索性不再前进,打算绕一个圈绕到后方,保持距离,杀对方一个措手不及。 谁知她刚刚顿住脚步,黑影便飞也似地靠近,仿佛多长了一双能在黑夜中视物的眼睛,将她看个一清二楚。 姚照仪无可奈何只能再跑,从草丛追到宵禁的街坊,从街坊又追到了城西满是坟头的山野,轻功卓越的姚照仪已经跑得气喘吁吁,身后那团黑影仿佛不知疲惫,依旧紧追不舍。她不敢慢下步伐,只要慢一分就有可能被抓到。 冬夜,她衣襟湿透,紧贴在皮肤之上非常不舒服。冷风吹来,呼吸变得火辣辣的痛感。从刚才开始脖子就一阵阵地又痛又痒,姚照仪边跑边摸了一把,是血,血早染湿了她的衣衫。 偷袭之人动作极快又极其隐蔽,根本没发现武器在何处,指尖离她脖子还有一寸的距离时她便逃走了,居然还被开了口子流了这么多血。若是实打实地被割到,想必此时她已经被开了喉咙,死在树下。 追她的究竟是谁?有这等好耐力! 在飞入坟头山时,姚照仪脑中突然出现了三个字—— 甄文君。 冬季的坟山之上更显阴森,甄文君追着刺客的步伐猛然停了下来。 风声从一块块倾倒的石碑之间吹过,很明显此地已经被废弃,有很久没人来过,石碑上刻的字多数已经模糊不清,贡品和烛台之类的物件看不清原本的模样,散落得到处都是。她每走一步都会踩到或坚硬的铁器或一团软烂的不明物体。 已经适应黑暗的双眼能够分辨石碑,也能隐约看见些近处的事物,但她追踪的人已经不见了。 藏在树上放暗箭之人但凡躲到个石碑之后她都难以找到,这儿横七竖八的石碑如此之多又没有照明之火,想要将刺客揪出来很困难。而且她身高较高,处于明处目标太大,若是那人再在暗中射箭只怕防不胜防。 甄文君奔了这么长一段路也没有多喘,这得益于平日里的苦练。她索性背靠一墓碑,监视周围的一举一动,只要那刺客动弹,她一定能捕捉到。若是不动,一旦天亮,更是无处遁形。 她没必要出击,只要等待猎物自己露出马脚。 子卓果真神机妙算,算到此人会在泽县偷袭。 卫庭煦将自己当做鱼饵引诱“猎人”出手,而甄文君在暗中跟随卫庭煦身后,一旦有人行刺她这只暗暗在后的黄雀便立即行动。虽然对卫庭煦来说有些危险,但和危险相比,卫庭煦更想要揪出杀害小花和卫家诸多忠诚之士的姚家人。 如今姚家人就在这里,甄文君一双眼睛眨也不眨,看此人能忍到何时。 寒风一阵阵地刮在姚照仪身上,被血浸湿的衣襟已经冻成了硬块,她手里的箭一刻都没敢松开,神经紧绷着,戒备的同时也在寻找最佳逃脱的时机。 追她的人没有露出半点动静,她知道此人没走也不可能走,是个非常有耐心的人。 冬天天亮的时辰比较晚,她们奔了这么久,卫家人要找到这儿也需要时间,但泽县并不大,终究是会找来的。天亮得晚,也终究是会亮的。 就在东方露出一丝光亮的时候,姚照仪听见了远处的脚步声和人声。 不能再耽误下去,不然她一定会死在此处。 姚照仪打算冒险突围。 她深吸了一口气,往自己左后方发出一箭。她要利用箭落地的声响吸引敌人的注意力,从而迅速逃走。 对于轻功很有信心,只要多给她一丁点儿的时间,她便能甩开追击者。坟山下是一片久未有人打理过的野草丛和树林,虽然有一定距离,但只要冲入那儿便算是进入了安全地带,复杂的地形一定会帮她逃脱。 生死在此一举。 姚照仪射出一箭的同时拔足狂奔,跑了那么远又坐了一夜冻了一夜,姚照仪的体力所剩无几,即便用尽全力飞奔,肯定比先前慢了许多。不过身后的人一样坐了一整夜,一样体力所剩无几一样跑不快,她可以甩开此人,可以…… 思绪还未走完一个来回,甄文君一把将她抱住,按倒在地。 姚照仪大惊失色之时那人的双臂已经从后方紧紧勒住她的胸口,犹如一把巨大的铁钳钳住了她的身体,令她呼吸一窒,痛苦地低哼了一声。 “看你往哪儿跑!” 姚照仪听到一个女人的声音。 甄文君,是甄文君……一直追着她的人是甄文君! 姚照仪用尽全力想要从甄文君的双臂间挣扎出来,可无论如何都没办法挣脱她的桎梏。甄文君的气力远大于她! 无法摆脱的痛苦变成了焦躁,催着她的泪意往上涌。从小到大教导她的师父总是让着她,周围的家奴也都呵护着她,一向都是她占据上风整治别人,何时受过这样的委屈?更何况甄文君箍住她的胸口,更是让她羞耻难当。 “放手!”姚照仪开口之时落了一串眼泪下来,正好滴在甄文君的手背上。 甄文君清晰地“咦”了一声,手臂一转,似乎在确认箍的地方是不是女性的胸部。 姚照仪羞愤万分,甄文君在确认之后双臂忽然懈了下来,姚照仪咬紧牙关用尽全力翻身,一脚蹬在甄文君的腹部,将她蹬了出去。 甄文君往后退了几步很快站稳,三支箭迎着她的眼睛就来,她侧身一闪,箭擦着鼻梁飞过,再去看时姚照仪已经跑出老远。 再去追,发现姚照仪跳进了荒林之中,很快便在昏暗的晨光间消失不见。 甄文君懊恼地狠狠一脚踢出去,将地上的冻土和野草踢飞到空中。 姚照仪和城外卫家守军又周旋了一整日,直到日暮时分才勉强摆脱,浑身是伤万分狼狈地回来。曹翡和随行的姚家人早就担忧不已,上来扶她。 “发生什么事了!”姚霖庶出的女儿姚氏阿香上来扶住姐姐。刚扶住便见她脸色惨白咬紧牙关,更是担忧不已。 “女郎一夜去了何处?让我们好找!”曹翡这话有些生气,待姚照仪说出“我的骨头断了”之时,他才将火气压了下去,“断在何处?” 姚照仪没法开口,如何向众人说她被甄文君一抱抱断了胸口的肋骨? “女郎实在冲动!怎能独自涉险行刺!”曹翡重重地哀叹一声。 “曹公莫生气,是我骄傲轻敌了,没想到那甄文君居然埋伏在后。”姚照仪一边说一边忍不住地咳嗽。 “什么?甄文君来了?”曹翡听闻此话也怔了一怔。 “对……”姚照仪双目发狠,“虽然这次她让我吃了大亏,可我也发现了她致命的弱点。” “什么弱点?”曹翡追问。 阿香见姐姐重伤之际还立在这儿被问个不停,气恼道,“有什么话等给姐姐治好了伤再说!”语毕直接拨开曹翡,带姚照仪进入帐篷。 第224章 顺德元年 姚照仪上了药之后只睡了两个时辰便被一阵咳嗽引发的剧痛痛醒。 “姐姐!”一直守在她身边一夜没睡的阿香马上上前, 握住她的手,眉心之中沉着浓浓的担忧之色, “是不是很痛?不若咱们回南崖好好疗伤吧。” 姚照仪摇了摇头,凝视着帐篷之顶, 轻声开口:“阿香, 你帮我叫曹翡进来。” “可是……” 阿香还想再说,姚照仪握住她的手,凝视她的眼神中略有哀求之色, 轻揉着她的手指又重复了一遍。阿香最见不得她这副模样,没办法不心软, 只好走出帐篷去唤曹翡。 曹翡等多位谋士将士在外等候多时, 见阿香出来让他们进屋, 火速赶了进去。 姚照仪披着非常保暖的毛皮斗篷坐在床榻边, 手里握着一壶驱寒热酒, 让大家坐下,将夜袭安福客栈之事从头到尾说来, 包括她被甄文君制服的细节全都说了, 丝毫不掩盖自己的轻敌和与甄文君一对一时被压倒性地击败。 “看来这姓甄的年纪轻轻能够独霸一方并不是虚张声势, 此人的确有些难缠。”曹翡好奇, “但她早年被卫庭煦利用, 大婚之夜还杀了卫家最重要的密探,两人之间的龃龉颇深, 今日为何又会联合设下陷阱?” 姚照仪喝下热酒之后清醒不少, 更有抵抗疼痛的力量:“这二人之间的种种或许并非咱们看到的这么简单。大家都知道卫家和长孙家在图谋大事, 一般注意力都放在卫纶长孙曜或是卫景安这些人身上,对卫庭煦的观察并不算多,也就是她成为女官之后才跃到人前。这甄文君更是让人防不胜防,忽然就成了追月军中郎将,成了将军,现在又手握虎符……这些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卫甄二人之间的牵绊究竟如何,是为了利益暂时结盟还是情比金坚所有的不好都是做给外人看的,不走到她们身边仔细观察只怕是看不明白。” “女郎,你的意思是……” 姚照仪将酒杯放下:“我要亲自潜入她们身边。” “不行!”阿香第一个反对,“姐姐你现在受了这么重的伤怎么能再冒险?!那卫甄二贼狡猾成性凶狠毒辣,万一再落在她们手里该如何是好!” 曹翡却想听一听姚照仪的计谋,姚照仪道: “二人若是因利益暂时结盟,说明其中仇怨难以化解,关系也容易被挑拨。” “若二贼是真情实感呢?毕竟燕行之战甄文君拼死救下卫庭煦的性命,说是利益相关无可厚非,但老夫愚见,只怕二贼情感相系得颇深。” “那便更有离间的余地。” 姚照仪将自己的计谋细细说来,说几种不同情况下的不同的应对方法。说完之后见曹翡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姚照仪脸色微微一红: “曹公笑什么。” “女郎的意思是想要介入二贼之中,诱惑其一,调查二贼的真实关系之后逐一击破。” 阿香眉头紧锁,急切地想要开口。 “没错,我正是这个意思。” “可是女郎不是已经和甄文君打过照面,不怕她认出女郎吗?” “那时夜黑风高她即便看见了也未必能看清。” “其实老夫也是赞同阿香娘子所说,女郎已经受伤,这二贼又不是那么容易对付。最重要的是……”曹翡顿了一顿,有些为难般没接下去说。 “是什么!”姚照仪追问。 “恕老夫直言,以女郎刚烈的个性只怕完成不了这件事。要女郎百步穿杨容易,可说到诱惑……”曹翡没接着说下去,算是给姚照仪留些颜面。 姚照仪哑然,扫了一圈在场其他的人,从神色上也能看出他们全都认同曹翡的话。 姚照仪闷头不吭声,似乎备受打击。 阿香看不得她这番模样,一改方才的坚决反对,问曹翡:“曹公,可有其他办法破那二贼?毕竟她们此番前往巨鹿是为了铲除刘氏,这对咱们而言是莫大的好机会,错过的话岂不是太可惜了。” 曹翡道:“其实女郎的计谋思路是对的,只不过她本人不适合罢了。二贼虽是女子却好女风,想要色诱必定要找一个婀娜多姿,有狐媚之气的女子方有可能成功。女郎太过正气,只怕没办法演好这出戏。” 曹翡话说至此,忽然有人看向阿香,之后接二连三地,众人的目光不约而同投向她。 阿香丰满妖艳,天生水蛇腰最是动人,年纪不大可有一种少妇的风韵让人过目难忘,她和姚照仪虽是姐妹,一个庶出一个嫡出,却是完全不同的气质。 阿香立即领会了曹翡的意思,上前握住姚照仪的手道:“姐姐,这件事便交给我办。我自小接受严格训练便是想保护姐姐,为姐姐的宏图伟业出一份力!如今正是好时机!” “可是,你不知晓那边的情况,我亦不想让你涉险。” 阿香凝视着姚照仪的双眼,欣慰地笑:“有姐姐这句话就足够了。” 阿香是庶出,自小展现出习武的天赋,姚家便有意将她培养起来当做姚照仪的助手。 姚照仪这些年肩负重任,多数情况下没空搭理她,对于这位每日陪伴在身边的妹妹并不算有什么深厚的感情。在大聿,嫡庶之间的关系就像是主人和家奴,姚照仪和阿香亦不例外。 她一直都明白阿香对自己忠心耿耿,出征巨鹿之时她便极力要求同行。如今见她不顾危险要为她完成大计,更知其情深义重。 “甄文君对女性容易心软,利用这个弱点能够顺利到她身边。”阿香临行前姚照仪为她送行,特意交待,“虽然有挑拨的机会,不过这两人都是聪明人,阿香你尽自己所能,若是危及性命千万不要硬来,立即逃回来,我亦会派人在暗中保护你。一切都以自身安全为重,明白吗?” 阿香道:“有姐姐这些话,阿香今生已经没有遗憾了。阿香一定不负姐姐所托!” 卫庭煦那夜受到走水惊扰,继续在泽县休养了两日才重新整装出发,前往巨鹿。 距离巨鹿还有一百多里地时便收到战报,说刘氏察觉到她们的大军靠近,出兵围堵。甄文君并不主张在这时和刘家军硬碰硬,且前方山势地形险要,很有可能有伏兵埋伏在此,对于她们这些不熟悉地形的外乡人而言,绕行危险之地才是最佳策略。 于是卫甄二人该改变了行进的路线,多走二十多里地经由丰县,继续向巨鹿出发。 汝宁的拉锯战已经打了九个月,冯尔壳一直坚守城中不出来,甚至还在城内耕种,自产了不少粮,让她们想要切断粮食将胡贼饿死在城内的想法化为泡影。不得不说这冯尔壳是个难缠的对手,甄文君知道这场站恐怕还要继续拉扯下去,此时各地诸侯蠢蠢欲动,开始了吞并扩张的动作,她若是再被耗在汝宁,只怕会让他人趁机得利。甄文君与步阶商讨过后,觉得暂时将燕行交给卫景安和长孙悟来守,他们继续和冲晋人对峙下去,而甄文君等人则保存实力转移别的地方,破除一些即将要拔地而起的势力才是关键。 南崖那边有小枭和朱毛三、阿希与关训姜妄联手,已经将万向之路的财富分流出了不少,甄文君想要让小枭继续磨炼,写信给她交待了一些需要注意的细节之后便往东南的巨鹿去了。 这次巨鹿之行除了要将知秋派摁下去之外,卫庭煦有种预感,姚家可能会继续盯她,或许会在半路再次出手。 卫庭煦和甄文君二人还未见到面的时候就已经在飞书通信,在信中定下了猎杀姚氏的计划。 甄文君不是那么相信姚氏这回会跟到巨鹿,轻易出手不太像姚氏的作风。 “不,姚氏一定会出手。”卫庭煦在信中非常笃定。 “为什么?” “因为他们认为我是手下败将,必定轻敌。” 卫庭煦所言有道理,甄文君便如同她所说在暗中观察,果然逮到了刺客。没能亲手将刺客杀死有些遗憾,不过眼下最重要的是打散知秋派,让这些只会编儿歌的鼠辈知道什么叫祸从口出,让卫庭煦扶持真龙归位的好名声得以继续深入民心。 到了丰县发现此地已被刘家占领,甄文君用了一天的时间便破城而入。刘家军闻风而逃,甄文君立即率兵入城,将丰县划入账下。 行至丰县军队的粮食已经消耗了一大半,本想要在城中买粮,却听说柳氏占领丰县时已经将此地搜刮干净,百姓手中已经无粮。 粮草问题乃是大患,甄文君下令士兵们去打猎、刨树根,但凡能吃的全收集来。收集了几日根本不够,就在甄文君犯愁时百姓主动将私藏的粮和肉送来,令她大喜。 丰县百姓都说刘氏的兵就像是山匪,根本不考虑百姓的感受,来了就抢,还伤人。幸好将军将他们打跑了,这些粮就当是对将军的报答。 甄文君比任何人都知道战乱时代食物有多宝贵,不能让乡亲们血亏,便按照高于当今市价的价格收了食物,且亲自验了食物,确定没有被下毒之后便让厨子拿下去,今晚便让大家吃个痛快。 士兵们兴致勃勃地帮厨子把食物运走,甄文君拿了两串晶莹剔透的蒲桃打算送去给卫庭煦,跨上马,见前方有两个士兵拉住了个送蔬果的农妇,嘻嘻哈哈地不让她走。 甄文君慢慢骑着马靠了上去。 “小娘子别这么急着走嘛,今年多大了,可许了人家?” 士兵们一左一右挡住那农妇的去路,甄文君见那农妇穿着一身打着补丁的旧袄子,寒天冻土只穿了一双破旧的布鞋,麻布帽子是用旧袄子改的,怀里抱着一个竹篮不住地后退,一直想要逃开。她横着走几步士兵就追几步上去,无论如何都不让她走。 那农妇背对着甄文君,暂时看不到她的脸,不过见那俩兵油子兴奋劲儿想必此人相当漂亮。 农妇实在没办法,只能停下来对士兵笑了笑道:“多谢二位军爷惦记,妾今年十八,还未出嫁,只因家中有病重的老母需要照顾。还请军爷行个方便让妾为老母抓药去,他日妾再来感谢军爷。” 农妇声音还颇为悦耳,让这俩士兵更兴奋:“十八了还没出嫁,是在等着小爷吗?什么病这么严重,一天不吃药死不了人!来,看到这枚大银铤了吗?今晚你若是留下陪小爷,这枚银铤便是你的了!” 那农妇又惊又辱,朗声道:“妾虽出生寒苦却一直自力更生,绝不会做这等下贱之事!军爷还请放尊重些!” 农妇越是生气兵油子们就越是开心,完全不将她的气恼放在眼里,继续拉扯她要将她带走,农妇大喊救命,甄文君马蹄飞起,蹬在那两人的后背上将他们蹬飞。 二人惨叫一声摔在地上,一脸的烂土气愤不已地回头就要厉害,却见甄文君坐在马上,沉着脸盯着他们,立即不敢再做声,匆忙跑了。 甄文君亲自下马将那农妇扶起来,问她有没有事。 农妇摇了摇头道:“多谢女侠救命之恩。” 甄文君微笑:“我不是什么女侠。”说着把士兵遗落的银铤递给她。 “这不是我的。”农妇的确长得很漂亮,也很老实。 “现在是你的了。我是这儿的将军,我的兵骚扰你是我平时管教不严,我向你道歉。这枚银铤便是我一点小小的心意,拿去给你母亲看病吧。” 农妇犹豫再三还是收下了,对甄文君磕头。甄文君让随行的几个女兵送她回去,保证安全。随后找到方才被马踹了的那俩士兵。士兵们以为将军要找他们麻烦,连连道歉说以后再也不敢了,希望将军能饶他们这一次。 出乎意料,甄文君非但没有军法惩罚他们,反而将他们“遗落”的银铤还给他们,还很诚恳地与二人聊天:“我平日里没少告诫你们,不可骚扰百姓,你们为什么要这样做?” 二人犹豫了半晌,说了实话:“将军,我们两兄弟跟着将军自然是对将军万分尊重的,可再怎么说,男人和女人还是不同。我们男人这精气儿需要有发泄的地方,发泄出去了便神清气爽,才有力气杀敌。若是发泄不了嘛……总归还是难受的。” 甄文君问道:“有多难受?” “这……就老想着。” “你们二人可否相互排解?” 甄文君问得非常认真,二人却绿了脸:“将军,不是每个男人都喜欢走旱道的。” “就是,我们兄弟俩还是喜欢女人。” 甄文君和步阶一块儿在丰县城内转了一圈,没跟卫庭煦说,二人去了城内最大的妓馆转了一圈,打听好了价格,甄文君觉得挺便宜,能够花少的银子将重要的事儿给办了,挺好。妓馆娘子们也非常乐意。 步阶就要挑人,甄文君将他叫住,寻思半天觉得有必要问过卫庭煦。这事儿虽然是件好事,多少带点儿不正经的感觉,还是有必要提前知会卫庭煦一声。 “这是最正常不过的事了。”卫庭煦没任何反对的意思,“本来行军打仗都会配有军妓,不然打下一个地方就容易发生侵害当地百姓的事件,甚至连送蔬果的娘子都不放过。人欲要满足。让她们都来吧。” “好。” 甄文君就要走,卫庭煦叫了她一声。 “嗯?” 卫庭煦甜甜一笑:“早去早回,我等你。” 想到二人汇合时那久违的无眠之夜,甄文君胸口发热,百般滋味只有当事二人和肩头的咬痕才懂。 迅速应了一声,甄文君立即出门。 第225章 顺德二年 甄文君的确早去早回, 却带回来一个人。 卫庭煦正在小院中为自己按摩双腿,门“吱嘎”一声被推开, 甄文君率先进来,身后跟着一位穿着单薄, 被冻得瑟瑟发抖的年轻娘子。 卫庭煦看了看那娘子, 又看看甄文君,眉峰略略拧起,似在等她解释。 甄文君道:“她叫阿岭, 是丰县本地人。” “不是该让她去军营吗?” “军营?啊不,该去的全部都去了, 她不是那个, 嗯……你知道的。”甄文君不好意思直接说阿岭不是军妓, 只是个普通的农妇罢了。 “我不知道。”卫庭煦对此人颇为警惕。她一向戒备, 最不喜欢陌生人接近她, 不能容忍陌生人进入到能够刺杀她的范围内。对于甄文君莫名其妙带个人回来的举动表现出莫大的敌意和不满,全部融汇到这四个字里。 阿岭被她浑身散发出的可怕气息吓得后退两步, 藏到甄文君身后。甄文君将她带了出来, 小声道:“别怕, 她虽然看上去挺凶的, 却不是滥杀无辜之人。” 阿岭甜甜地“嗯”了一声, 一双眼睛粘在甄文君身上,一刻都不愿意离开。 二人的对话声音极小, 可院内的安静程度足以让坐在四轮车上的卫庭煦听清楚每一个字。 “我是。”卫庭煦推着四轮车来到她们身边, 直视甄文君, “谁碍了我的眼,我便杀了谁。” 阿岭不敢看她的眼睛。 “就算你又大发善心救了个勾栏女子,却也不必带到我的院内。你有很多地方可以安顿她。” 听到“勾栏女子”四个字,阿岭脸色一变,心急地否认:“我不是!” 甄文君叹了一声,让阿岭坐下,转身对卫庭煦道:“她真不是,你误会了。她是我的救命恩人。” “救命恩人?”卫庭煦的语气没有太大的起伏,每个字又极其厉害,“你甄大将军英明神武,居然还需要这么个小娘子救命?不怕刚刚捡回一条命,又被特意找上门来的细作夺回去么?” 阿岭垂着头不言语,悄悄用袖子拭眼泪,万分委屈。可若是认真看的话,只怕在她袖口上找不到泪痕。 卫庭煦的确说对了,此人现在叫阿岭,前几日的名字正是阿香,是姚氏的庶女,姚照仪的妹妹。 前几日她假扮农妇来送蔬果,特意找了两个兵油子,在他们面前弯腰捡东西,婀娜的身段和薄薄的衣衫垂落时露出的雪白胸口,让那两位士兵蠢蠢欲动,成功地引来甄文君解围,算是给她留下了印象。这几日她一直在暗中跟随甄文君,寻找合适的机会再次接近她。 合适的机会很快来临了。 甄文君正细细给卫庭煦诉说阿岭是如何救了她。 “原来咱们的军中就有刘氏细作。”甄文君道,“这个细作从很早很早以前就盯上咱们了,跟着大军到了丰县,此人向刘氏通风报信,告知我今日的出行路线,一群刺客杀入妓馆偷袭。今天去妓馆不宜太高调,所以我只带了四个亲兵前往。没想到在妓馆之内埋伏了三十多名刺客,我们见寡不敌众也不恋战,很快撤退。刺客将我们逼到街坊之内,利用街坊错落复杂的地形想将我们堵在里面,幸好路过的阿岭娘子不惧危险带我们从暗门离开。若不然就算能捡回一命多少也会再受伤。” 甄文君说得诚恳,卫庭煦却道:“甄将军在战场之上何等神勇,以一抵十也不是没有过,如何有了貌美的小娘子出现你便拿刘家刺客没办法了?” 阿香掩着脸暗笑一声,看向甄文君。 很明显甄文君有些心烦,但她很努力地将这份心烦压制了下去,依旧好声好气地指了指后脖子:“若是平时这三十几个刺客我还真不放在眼里,只是上次燕行被姚氏那一箭射过之后,这伤口便一直没能愈合,隔三差五便会又冷又热地发作一番,对我的干扰极大,所以才会有失误的时候。其实我和阿岭的确有些缘分,子卓你还记得吗?前两日我与你说过有个送蔬果的娘子被士兵戏弄,便是她。” “原来如此。”卫庭煦在跟甄文君说话,眼睛却是看向阿香的,“这么说来二位真是前世的缘分。之前是阿岭有难,将军正好出现解围。现在是将军刚好有难,阿岭娘子出现救命。要不是我和将军熟识,只怕也不会相信短短几日便有这么些巧合。话说回来,阿岭娘子也是真是胆子很大。不是有病重老母亲需要照顾?却敢惹那些亡命之徒,不怕被上门寻仇,老母亲身首异处吗?” 甄文君清了清嗓子,正色道:“子卓,我知道你一向谨慎,不喜欢外人打扰。可如今丰县城内只有你这儿最为安全温暖,阿岭因为救我脚上受了伤必须治疗,安置到其他任何地方都是士兵,实在不方便。院子有三间屋,腾出一间最小的让阿岭娘子有个就寝治伤的地方便好,你与她无须面对面,我亦会增派人手保护你的安全。” “不必了。”卫庭煦没有继续说下去的欲望,显得很累,“虽然外人看不见,不过这儿到处都是我卫家的暗卫,谁想要弄一点儿歪脑筋我定不会客气。阿岭娘子。”她微笑道,“丰县偏远,不知你是否有听说过谋杀先帝的奸狠佞臣?” 阿香道:“女郎说的可是那歌谣里传唱的……卫……” “卫庭煦,正是在下。” 阿香陡然色变,下意识地握紧甄文君的手。 不用再说什么,只要亮出了身份,甄文君即便再苦口婆心,谁都没胆子继续住下去。 阿香百般哀求,甄文君没办法,只好带着她离开。 离开之时甄文君回头看了一眼卫庭煦,失望又失落。 卫庭煦迎着她的目光,毫不畏惧也没有任何内疚。 “只好委屈你暂时安顿到我的帐篷里了。”出了院门,甄文君叹了一声,对阿岭说。 “将军让妾住在何处妾就住在何处。只不过……”阿香双眼泛着泪光,握住甄文君的手道,“虽说是妾侥幸救了将军,可说到底还是将军对妾情深义重。妾自小丧父,独自照顾瘫痪的老母亲,从来没有人对妾这般好,将军是第一个……” 甄文君笑着将手收了回来:“阿岭娘子和我一样,自幼丧父,而我也有一位双腿残疾的母亲。” “真的吗?”阿香“噗嗤”一笑,这会儿倒真有泪光了,“原来那卫女郎说得对,妾和将军是上辈子就有的缘分。” “别再自称什么‘妾’了,我叫你阿岭,你也这样称呼自己吧。” “将军对名字这件事很在意?” “我真名叫阿来,其实这不算什么名字,是当年家里人为了方便喊我去干活才起的名字,其实我并不喜欢,但它的确代表我代表了很多年。” “原来将军真名叫阿来,那现在将军的名字是什么呢?” “大家都叫我甄文君。” “甄文君……真是个配得上将军的好名字!” 两人一路走一路聊,到了甄文君的帐篷坐下时,阿香“啊”了一声,这才抱住受伤的腿,揉了又揉。 “我会点儿医术,脱了鞋让我瞧瞧吧。” 阿香扭捏着半天不脱,待甄文君拎着药箱回来时见她还是方才的模样。 “怎么了?”甄文君不解。 “我的脚……不太好……” “正是受伤了才要治疗。”甄文君不管她的扭捏,硬是将她的鞋脱了,一双沾满黑泥指甲干裂难看的脚便呈现在她眼前。 感受到甄文君的目光,阿香无地自容地缩起肩膀:“我的脚,很丑吧。” 甄文君根本不在意,帮她活动活动脚踝,问她痛不痛,再拿来木板将其固定。其他的小伤口全都抹上药膏,用干净的布裹好。 “行了,你试试看能不能走,应该不影响你行动。” 阿香走了几步,只有一点点痛感而已,先前一动就痛的腿被稳稳固定住了。 “将军你真厉害!什么都会!” 甄文君微微一笑,开始收拾药箱。 “其实子卓说得对,你阿母还是别继续待在丰县,我让人送她到后方安全的地方居住,等你伤好了就去和她汇合吧。” 阿香坐到她对面,感谢了一番后问道:“方才见的女郎是卫庭煦,据说她和一位女将军成婚了,莫非你就是那将军?” “嗯,是我。”甄文君并不回避。 “你们俩虽已成婚,却万分不一样。将军这么温柔,和那贼人完全不同。” 阿香这话一出,甄文君的表情立即就变了:“你不了解她,不必心急评价她。” “可是歌谣都是这样唱的,说她是弑君的奸……” 阿香还没说完甄文君便站了起来,不想和她再聊。阿香眼珠一转,立即上去跟她赔不是: “我以为将军和那妖……和那卫女郎只是逢场作戏而已,毕竟你们俩一正一邪,怎么能走到一块儿去?没想到你们竟是情比金坚,是我失言了。阿岭给将军赔不是,将军莫要再生气了。” “我没有生气,只不过我和子卓之间的事……”甄文君似乎想到了什么,轻轻一叹,“并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说明白的。” 本来阿香想说“愿闻其详”,想了想,她们虽是过命的交情,可毕竟认识时间太短,今日不宜继续追问。待她们两人熟悉一些后继续探查不迟。 甄文君带着阿香回到营地帐篷,叫了几个女兵来照顾她。正要走的时候阿香问她: “将军将自己的帐篷给我了,那将军怎么办?” “没事儿,我有地方去,随便住哪个帐篷都可以。” “这……多谢将军了。” 甄文君每天早出晚归,和步阶以及其他谋士们研究攻打巨鹿的路线,在天兵神盒面前一坐就是一整日,脖子后的伤反反复复,经常让她脖子发僵,很不舒服,每过半个时辰就要好好放松按摩一番,让她很难熬。 阿香知道了这件事,便去学了按摩的手法,待甄文君晚上回帐篷时便要来给她按摩缓解一番。 “不必了,阿岭娘子早些歇息吧。”一开始甄文君有点儿不好意思便拒绝了她,阿香一直坚持,说她特意去学的按摩手法,莫不是要辜负她一番心意?说着便泪眼婆娑起来——这几日阿香除了学习按摩手法之外,更是将说哭就哭的本事练得炉火纯青。姐姐说过,这甄文君对女人最容易心软,一般这样的人用眼泪就能攻陷。 果然,她一哭甄文君便无奈,不再拒绝,任由她按捏。 阿香在余光里注意到斜后方帐篷门口有个身影,那身影悄无声息地停在了那儿,没进来。 阿香嘴角带笑,将身子伏低了一些,胸口贴着甄文君的后脑,娇声问道:“将军,这儿舒服吗?” 甄文君沉浸在阿香准确的按压手法上,背对着门口也看不见有人在,她闭着眼“嗯”了一声道:“舒服……” 门口的那抹身影很快便消失了。 第226章 顺德二年 卫庭煦从帐篷里悄声无息地退了出来, 甄文君并没有发现。 正巧步阶经过此地,见到了这一幕, 便上来问卫庭煦:“卫女郎为何不进去?” 卫庭煦摇了摇头,重新坐回四轮车上。 “可是来给甄女郎送粥来了?”步阶见她手里端着一碗还在冒热气的鱼片粥。 卫庭煦道:“文升大概不知道我做饭一向难以入口, 多数是被嫌弃的, 不吃也罢。” 步阶特意提高了声音道:“这鱼片粥煮得软烂入味,闻上去也很香,卫女郎花了很多心思吧。” 卫庭煦笑着摇摇头:“让人吃也是强人所难, 何必。” 听到对话声的甄文君掀开帐篷出来,见到了那碗粥, 诧异道:“子卓为何不进屋?” 卫庭煦什么也没说, 独自推着车便要离开。 甄文君跟了上去。 阿香出来时正好看见甄文君帮卫庭煦推车的背影, 咬着手指不安地问步阶:“步公, 我是不是做了什么事让卫女郎误会了?” 步阶反问她:“阿岭娘子做了何事?” “就是看甄将军成日奔波劳累, 脖子疼痛难忍却没有个为她分忧之人,阿岭心里难过不忍, 只是帮将军按摩伤处, 疏解一番罢了。” “既然问心无愧, 又有何所惧?” “那个卫女郎……”阿香小声问步阶, “真的是她毒杀先帝吗?” 步阶听到这话双眉高挑, 两边嘴角下沉,做了个“难以置信”的表情, 并没有回答她的问题便离开了。 待步阶走后, 阿香迅速跟在甄文君和卫庭煦身后, 见甄文君推着卫庭煦到了河岸边,这条冰封的河已经开始慢慢融化。 南方的春天总是更早到来,风中的寒意已经没有那么明显,河滩边萧瑟了一整个冬日的草丛和树开始零星生出些嫩绿之色。 “这么多年,我以为很多事不必说得太明白你也会懂。”甄文君站在卫庭煦身后,将她手里的粥端了过来,一勺一勺地吃下肚。 卫庭煦没有回应,只是看着河面。 阿香躲在树后屏息静气,她知道甄文君是一流的高手,呼吸若是稍微大一些都有可能被她发现,只露出两只眼睛,观察她们的一举一动。 “我以为最近咱们俩的关系缓和了很多。” 卫庭煦却道:“我也是这样以为,直到你不顾我的感受,非要和我作对。” “我并没想要和你作对。”甄文君道,“我说了,阿岭是我的救命恩人,难道你能够将救命恩人弃之不顾?” “我可以很肯定地回答,我能。所谓的救命恩人其实是心怀歹意想要取我性命的刺客,这种事你我都很熟悉。” 甄文君抓着四轮车扶手的手忽然一紧,手骨骨节发白。 “你该知道,当初我会假扮‘甄文君’到你身边借机行刺你,也都是你暗中让方宇文设计我,抓了我阿母以我阿母的性命威胁,我才会这样做。从头到尾都是你的计谋,我本已经不想提,你倒是提起来了……”甄文君放开扶手,“我不想和你争吵。如今巨鹿大战在即,我希望你能够以大局为重,莫提前事。” 说完甄文君便要走,临走前卫庭煦叫住她,问道:“鱼粥好喝吗?” 甄文君:“……” “我试过很多次,应该是你喜欢的口味。” 甄文君的神情有一瞬间的动容,被阿香看了个一清二楚。 因为卫庭煦的这句话,甄文君没有真的离开,而是将她送回了大营。 阿香在甄文君准备离开之时已经做好了刺杀卫庭煦的准备,这残废无非是仗着有人保护才敢张狂,只剩一人时还有什么可厉害的,她倒是想要领教一番。没想到卫庭煦居然两句话就让甄文君消气,留了下来,让她无机可乘。 卫庭煦果然多心机。 甄文君将卫庭煦推走了,阿香从另一条路走。走了一半忽然恍然大悟,方才甄文君留下才是救了自己一条命。 这卫庭煦双腿不便怎么可能会独自行动?怕是走到哪儿都有一群暗卫相随。她方才若是出手恐怕现在已经变成一堆肉泥。 阿香心有余悸之时再次告诫自己,不可太冒失,要谨慎再谨慎。 到了密林之中以星辰辨位,在树上刻了特殊标记组成黄星九阵,在阵心的树下留下了一封带有字验的密信。阿香将信埋好,抓了一只野兔回到营地,炖汤给甄文君送去。 甄文君在帐篷内手中握着天兵神盒琢磨着附近的地形,一阵肉香飘进来,让她不由自主“咦”了一声,精神为之一振。 “将军你看看我给你带什么好吃的来了!”阿香端着一碗烧野兔进来,甄文君立即将天兵神盒收好,接过盆子笑道: “有劳阿岭姑娘了。” “刚刚出锅还是热乎的呢!将军快吃!” 甄文君专门用的筑是银制的,一戳食物便知有没有毒,此时有了这一双探毒银筑倒也不尴尬,试了没毒之后便吃了起来。 甄文君边吃边称赞:“阿岭娘子真是好手艺,火候正好,鲜香无比!” 阿香欣慰道:“将军喜欢吃就好,慢点儿吃小心烫!哎,将军真馋!” 甄文君低头猛吃,阿岭问:“后来卫女郎没事了吧。我真不是故意的,没想要她误会……” “放心吧。”甄文君道,“我与她经历了许多,不会轻易有什么误会。而且我和她现在共商大事,需要互相扶持,都以大局为重。” “将军真大度,难怪能够带这么多兵!不过将军不是跟着她走了么?我还以为将军吃了她的粥,没想到没吃呀,还这么饿。” “不一样的。”甄文君道,“你有所不知,子卓她其他方面都很能干很厉害,唯独这做饭实在一言难尽。吃了她做的饭后只会更饿,更想吃点儿别的。这烧野兔还有吗?” “没了,都被将军吃完了。将军若是喜欢吃的话以后将军的三餐都交给我怎么样?” “你的脚伤还没好……” “不碍事,只要将军每天帮我检查伤势,包扎一番,做几顿饭还不容易?” “那便有劳了。” 阿香双掌撑在两颊边,支着笑颜灿烂的脑袋:“只要将军喜欢,我做什么都可以。” 甄文君亦望着她笑,眼神之中的若有所思被阿香尽收眼底。 野兔的肉质滑嫩弹牙没有一点儿肥肉,将整盆都吃完之后阿香走了,甄文君洗漱过后躺在床上回味无穷: “是真好吃。” 夜黑风高,大营内火光明亮四处都是哨兵,但大营之外的黑暗树林没人注意更没人看管。 一个黑影在林间摸索了一阵子,在黑灯瞎火之地也没有点燃火把,而是提着一盏小小的油灯勉强能够照亮眼前的事物。渐渐地,他终于找到了想要的东西,在某棵树下摸出了一封信,旋即消失。 阿香说到做到,在接下来的一长段日子里每日都往山上跑,帮甄文君抓些野味来亲自下厨,烧的烤得焖的炖的全都做了好几遍,每晚都跑到甄文君的帐篷里送食物。为了不让卫庭煦多心,她每次去找甄文君都要到卫庭煦的小院子来“汇报”一番。 “这小贱蹄子实在太嚣张了,每天都跑到将军的帐篷里,不知道将军和女郎已经成亲了么?成何体统!”跟随卫庭煦所有的婢女们都看此女不顺眼,卫庭煦一直隐忍不发,没有任何表态。 又过了十日,甄文君听闻刘家军在十里地外蠢蠢欲动,似乎想要靠近试探。甄文君和众谋士商议,不打算等他们入瓮,而是主动出击,将他们在丰县之前的野地里围杀。 甄文君带兵出击,决定得太急,并没有亲自去给卫庭煦说,只留下了口信让人代为转告。 去城内找卫庭煦的士兵空跑一趟,到小院时发现卫庭煦已经出门去了。 正值春光明媚,双腿也该多活动活动,卫庭煦在阿竺姑姑的陪伴下从城内出来,带了些粮食和难得的蔬果,往大营去。 卫庭煦一行人到了大营见营中人数少了许多,便问留守的千夫长。千夫长说了原委,卫庭煦便将蔬果送到甄文君的帐篷内,等她回来便能马上吃到。 当她走进甄文君的帐篷时,脚步忽然停住了。阿竺好奇地从她身后绕进来: “发生什么事了女郎?嗯?你是谁?你在甄将军的帐篷里做什么?” 阿香站在甄文君的案牍之后,手中还握着一叠文书,卫庭煦和阿竺一进来她便吓了一跳,立即放下了。 “我在帮甄将军收拾东西。”阿香尽量让自己镇定,可被撞见的那一瞬间惊恐的表情已经出卖了她。 “这些都是军机要件,你趁着大军出行便偷偷潜入将军帐篷,只怕是要收拾出你想要的东西吧。”卫庭煦冷笑一声,对着帐篷外提高声音唤了一声,立即有士兵持着兵刃冲进来。营地内除了甄文君的士兵外还有一半都是卫庭煦带来的卫家军,全都是听卫庭煦指挥。 卫庭煦道:“将这个细作拖出去,斩了。” “是!” 高壮的士兵瞬间就将阿香钳住,拎着她的胳膊往外扯。阿香没想到卫庭煦这般难缠,会突然出现在这儿,士兵们也丝毫不容情,说要逮她便将她双臂反剪在后,摁着脑袋压出了帐篷,推到不远处的木桩前,挥刀就要斩。 阿香心急如焚,她想过自己可能死于这次的任务,却没想到这么快就有性命之忧。她大叫着想要挣脱,士兵们力气更大,三人合力制服她,并不留任何的余地。 阿香背在身后的手暂时不可动弹,但用全力还是能使出擒拿手挣脱他们的桎梏,她有这个把握。 可是,她一定要挣脱吗? 阿香的脑袋被压在木桩上,看不到此时卫庭煦的表情,却能感觉到卫庭煦审视的目光。 一旦她使用擒拿手便证明她是个会武功之人,绝非普通农妇,那么她的密探身份便会被拆穿——说不定卫庭煦就是这样想的,这只是一场试探。可若是不动手,卫庭煦未必不会真的杀她。 真是教人难以抉择,防不胜防! 在这生死一瞬须臾之间,阿香还是决定以暴力挣脱。 士兵的钢刀高举,阿香内力汇聚丹田,挣脱士兵禁锢之后她打算立即抓住卫庭煦当人质,劫持她离开此地!若是能成功便不虚此行。若是失败死在此地她也只好认栽! 阿香手腕扭转,冲着锁她胳膊的人便去。她柔软无骨手指可以往后翻折碰到小臂,想要擒拿士兵的手腕并不是难事。奇怪的是她这势在必得的一招探过去并没有碰到任何人的手腕,随之后背一松,摁着她的士兵全都被推倒在地。 阿香还未看清来者的动作便被拎着胳膊送到一旁,天旋地转之后视野重新平稳,她才看清站在她身前的人是甄文君。 很明显甄文君是来帮她解围的,可这一拆一提动作何等干脆利落又迅猛,阿香连看都没看清更不用说提防。甄文君若是要杀她,恐怕连招数都还没看清她便已经人头落地了。想到此处阿香后背上激起一层冷汗。 强忍着不适,阿香抱住甄文君的胳膊哭道:“将军!幸好你来了!否则就要见不到阿岭了!” “子卓。”甄文君和卫庭煦等人面对面,声音略略提高道,“我已经说了很多次了,阿岭娘子是我的救命恩人,就算你不能善待她也不要伤害她。她并没有威胁到你甚至没有靠近你,为什么你就这般容不得她?” 阿竺有些生气,上前一步道:“这小娘子趁你带兵离开跑到你帐篷里偷东西,被我们女郎逮个正着,杀一个细作还需要理由吗!夫人,女郎一片好意你不要也罢,这般不识好歹颠倒黑白真是气死个人,你怎能如此糊涂!” 甄文君眯起眼:“偷东西?” “没错!我们亲眼所见还能有假?” “阿竺姑姑,你大概是误会了,今日我出征之前交待阿岭让她帮我收拾帐篷,她并非在偷东西。” 甄文君此言一出,卫庭煦深深地吸一口气,已经不想再说任何话,将气愤的阿竺也拦住,眉眼全数黯淡下来,有百般话在心口想要说,最后都欲言又止了。 “既然甄将军要保她,我怎能不留情面。今日之事便到此为止,将军,好自为之。”留下四个字,卫庭煦带人离开。 第227章 顺德二年 平白无故下起雨来。 雨水打在帐篷的顶部, 啪啪作响。 南方的春季本就潮湿,连绵的春雨一下就是好几日不见晴天, 从被褥到衣衫都是潮湿的,让人难受。 那日甄文君行至一半忧心忡忡, 有些不祥之感, 只怕这是刘氏调虎离山的计谋,只待她一离开就攻她后方大营。她让年轻的先锋黄簿带兵到前线试探刘氏虚实,全权负责轻骑的部署, 更将兵符交给了另一位和黄簿年纪相当的林沐,让二人相互配合, 调度大军。 林沐是林阅嫡出的妹妹, 今年二十有八, 也是当初流放被甄文君救下的林家人。林沐自小对琴棋书画没什么兴趣, 却喜欢舞刀弄棍, 读过不少兵书,只是没上过战场没有经验。在林阅的举荐下甄文君便收她到军中锻炼。 林沐非常感激甄文君对林氏一族的救命之恩, 虽然林氏并非所有人都如此, 依旧有在背地里说她闲话之人, 可林沐亲眼见到甄文君在战场上驰骋是何等的潇洒, 让她明白即便身为女子也能成为将领, 便没日没夜地以甄将军为楷模锻炼起来。 长时间的观察下甄文君发现军中和她年纪相仿的同辈人中,二十七岁的林沐和三十岁的黄簿都是大将之器, 少的只是抛头露面建功立业的机会罢了。她知道培养心腹的重要性, 这次前往巨鹿围剿刘氏, 甄文君势在必得,在未真正开战前锻炼一番非常必要。所以她交了一部分兵给他们,让步阶压阵在旁协助,她自己则率兵先回大营以防偷袭。 没想到一回大营便和卫庭煦对峙上,闹了个大大的不愉快。 卫庭煦等人走后,阿香缩到甄文君的怀里抽泣不已,拽着甄文君的衣衫不撒手:“幸好……幸好将军感觉到阿岭身处危险,半路折返。若是晚来一步只怕将军再也看不到阿岭,吃不到阿岭为将军悉心准备的美食了。将军……” 甄文君抚摸着她的后背宽慰道:“是老天眷顾你不让你死。以后可别再随意进我的帐篷了。” “谁知道将军的帐篷有那么重要,平日里我进进出出送食物也没人拦啊!”阿香嘟嘴,佯装生气,“还不是看将军帐篷都乱成猪窝了才想说趁着将军在外征战时收拾收拾,等将军回来满眼的整洁干净岂不是特别开心么!没想到好心被狗咬。” “哎,你可不许胡乱说人是狗。” “我又没说你,嘻嘻。” “那也不行。”甄文君嘴上如此说,但也没多严肃。阿香道: “我刚刚死里逃生你就对人家这样凶,以后是不是不想吃好吃的了?” “哪有凶,真是冤枉。” 两人相视一笑,阿香突然“哎哟”一声,险些摔倒。 “怎么了,腿又疼了?” “还不是刚才被那些粗鲁的士兵弄伤的,本来就要好了。” “来,进屋来我再帮你看看。” 这头二人进屋,那头阿竺和卫庭煦一块儿往回走,气得额头上直冒汗,双手交叠在一块儿,又叹气又跺脚,口中念念有词:“夫人这么这般糊涂,糊涂啊……” 随行的女婢也在附和阿竺:“当时奴差点儿忍不住,真想上去扇那狐狸精一巴掌!” “就是!看那狐媚讨好的模样就生气!将军居然也吃这一套!” “什么救命恩人,分明就是来破坏女郎和将军妻妻关系的细作!将军莫不是被迷了心窍,猪油蒙心?” “只怕将军也想享那齐人之福?学那些男人三妻四妾……” “够了。”阿竺听她们越说越离谱,出口呵斥。女婢们立即噤声,不敢在言语。 可阿竺知道,方才那一字一句全都进了卫庭煦的耳朵里。谁都知道她们所说的不无道理。 随后便是让人不舒服又摆脱不了的阴雨天。 阴雨天四野浑浊,正是传递情报的好时机。 阿香每日都要去山中为甄文君打猎,做一锅香喷喷的野味,大家也都知道此娘子是甄将军的救命恩人,二人交情匪浅,所以也不怎么看管她,这让她有更多机会传出密信。 阿香来到甄文君身边已经有三月有余,近距离观察甄卫二人,发现二人情感耐人寻味,看似牢固因有利益牵连,但其实亦很脆弱,过往矛盾颇多,只是在为了利益忍耐。 “二人还有离间的余地。” 姚照仪的伤经过三个月的休养已然无碍,心中记挂着阿香,每次收到阿香传来的密信,看着熟悉的字迹确定她还活着,才能安心。 阿香在信中提及,离间之计有些阻碍,但并不算难。只要给她找到合适的机会便能迅速将二人剥离。除掉刘氏并不只是卫家所想,亦是甄文君下一步重要部署。巨鹿处于如县和怀扬中间,当初甄文君北上进攻汝宁时为了节省兵力特意绕行了巨鹿。如今汝宁久攻不下,她便将注意力转移到了其他诸侯。只要吞并巨鹿,整个南方除了南崖之外,她便是最大的势力,到时候只怕万向之路之争姚家会占尽下风彻底落败。 所以巨鹿绝不可落入甄文君手里。 如今甄文君已经攻占巨鹿一城,一旦甄卫二人有任何龃龉,使其兵分两道,想要让失去小花的卫庭煦死在丰县并不难。甄卫两方相互依存又相互怀疑,到时候无论是直接和甄文君正面交战还是将卫庭煦的死归于甄文君,挑拨甄文君和卫家长孙家的关系,都是可行之计。 阿香便是在寻找那个最好的机会。 这些消息藏在这几个月阿香传回来的密信之间,曹翡对照着字验逐一解密,写在纸上呈给姚照仪。 “依曹公看,阿香所言有几分可靠?” “回女郎,甄卫二贼的关系的确扑朔迷离,有过深仇大恨也有过伉俪情深,如今究竟是什么状态,只有真正接近她们的人才能看清。既然女郎让阿香娘子涉险,再怀疑她所言是否可靠的话,只怕是自打耳光。老夫觉得阿香娘子分析得极有道理,也明白女郎落入过甄卫二人的陷阱,所有提防之心颇重。说到底,只有大风险才能有大收获,女郎,该行动时还是得用上全力。” 曹翡说得没错。 燕行已经错过一次机会,这次精心部署了这么久,绝不能再错过。 林沐和黄簿在步阶的辅佐下在前线大获全胜,生擒刘氏一千两百人和大量战马。林沐当机立断直追一百余里地,又将逃兵全部歼灭,夺下巨鹿边陲小镇番里。如今已有两千兵马入驻番里,黄簿镇守城内,只待主力前往。 甄文君听到胜利的消息时大喜,烹羊宰牛再备黄金百斤烈酒千坛送去番里,大大犒赏二人。林沐和黄簿接到奖赏后全都下放给了陪着他们出生入死的士兵们。士兵们只吃肉并未喝酒,他们都知道刘家随时都有可能打回来再将番里夺走,他们必须严阵以待绝不能有半分松懈。 甄文君对林沐黄簿以及这一支先行军非常满意。如今刚刚打了一场漂亮的胜仗,正是乘胜追击之时。她打算联合卫家军以雷霆之势杀向巨鹿,以番里为根据地,打刘兴文一个措手不及。 甄文君和卫庭煦步阶等人一块儿商议攻打巨鹿的计划,辎重已行,主力大军定在五日后出发。 黄簿将刘家军的情况摸了底送回到甄文君手里,甄文君阅毕之后有信心一定能赢。 可就在出发前夕发生了一件意料之外的事,彻底打乱了甄文君的步伐。 自上次因为阿岭私自进入帐篷,甄文君和卫庭煦二人对峙之后,二人便再也没见过面。 本来一个在城中温暖的院子里,一个在城外军营之中,除非是特意前往,否则根本见不到面。 阿香一直都惦记着此事,觉得是因为自己的过错才导致她们二人闹别扭,成天在甄文君面前以泪洗面说自己的不是:“是我太大意了,都怪我。如果在进帐篷之前向卫女郎说一句就好了。毕竟你们二人已经成亲了,将军凡事还是要以卫女郎为主才是……” 甄文君道:“我自有分寸,倒是你,本来腿都要好了,被卫庭煦那么一折腾又有恶化的趋势。来,给我看看。” 阿香抹着眼泪道:“我不碍事的,阿岭自小就是穷人家的孩子,也独自一人照顾重病的阿母,什么苦都吃过了,不在乎多这一次。只是暂时没办法去上山给将军打猎做野味了。将军不开心,阿岭的心里比腿上的伤要难受多了。” 甄文君看她发肿的腿心里不好受,一边揉一边凝视着她,温柔道:“这些日子委屈你了。阿岭,待拿下巨鹿之后,你便随我回怀扬吧。把你阿母也接过来,从此以后你都不必再漂泊不必再受苦,我来照顾你们母女。” “真的吗?” “大将军,一言九鼎。” “可是,可是你已经有了卫女郎,我又如何……” 说到卫庭煦,甄文君脸庞上的温柔很快消失不见,变成了厌倦和失望:“就算结了还能合离。本来我和她就是逢场作戏,当初也是她骗了我。” 阿香似乎受到了惊讶,暗暗“啊”地叫了一声,用手指挡住甄文君的唇:“将军可不能说这种话。”她脸上飘过一抹红晕,“否则人家该说将军的闲话了。” “什么闲话。” “说,说将军有了新人就将旧人忘了。” 甄文君哈哈笑:“谁敢说这种话,我将他脑袋砍下来!” “只怕是将军也管不到的人。” “哦?你是说卫庭煦的人?” “可不么,毕竟将军现在还在和她合作,不好闹得太僵啊。” 甄文君“哼”一声:“要不是因为还需要合作,想要将天子送回汝宁,剪除逆党,我早也不想再忍她了。你也都看到了此人有多蛮横不讲理!不讲理都还是其次,当初她为了给她大哥报仇,竟设局让我杀死自己的亲身父亲!” 阿香脸色变,沉下声音道:“居然还有这样的事……” “为了让我乖乖就范,甚至砍了我阿母三根手指。” 阿香是真没想到还有这种事。来之前就听说卫庭煦心狠手辣,没想到这女人比想象的还要可怕。甄文君有如今的威风的确是受了很多常人想象不到的苦。不过话说回来,甄文君会跟她说这些事,的确是不把她当外人了。 “本来我已经想要努力忘记这些事,经历过诸多生死也想要和她好好合作,好好过下去。没想到此人本性难移,居然连孤苦无依的你都容不得!” 甄文君越说越气,气得脸色涨红。 阿香赶紧握住她的手道:“将军莫气将军莫气。虽然卫女郎手段狠了一些,可毕竟也是你的夫人啊。你们还有长远的合作计划,不可意气用事。若是将军以后想要将阿岭带在身边想要阿岭平安的话,还是要和她相处融洽的。更何况卫女郎对将军也是一心一意,阿岭能感觉到的。” 听完她真情实意的话后甄文君哀叹了一声:“还是阿岭娘子知我心意。” “那你相不相信你的阿岭娘子?” 甄文君点点头。 “那便找个机会和卫女郎和好吧。” “我太了解她,她性子刚烈,未必会轻易和好。” “放心吧,交给我肯定没问题。” 第228章 顺德二年 阿竺没想到有些人的脸皮竟能这样厚, 这阿岭居然敢找上门来。 “阿竺姑姑,妾真有要紧事要找卫女郎, 还望姑姑行个方便。”阿香说得颇为真情实意,阿竺却不吃这一套, 拿了扫帚冲出来劈头盖脸就往阿香脑门上拍。若不是怕暴露了自己会武功的事实, 阿香恨不得一掌劈上去将这泼辣的老妇劈倒在地,踢爆她的脑袋。 “阿竺姑姑。” 待阿竺扫了阿香一头的灰之后,卫庭煦才在众女婢的簇拥下走了出来, 轻轻唤了阿竺一声。阿竺气喘吁吁地停手,退回到卫庭煦身边。 阿香跪在地上对卫庭煦叩了三个头, 卫庭煦问道:“阿岭姑娘行此大礼, 所为何事?” 阿香道:“女郎!千错万错都是妾的不是, 可甄将军待女郎一片真心妾都看在眼里, 女郎心里也是明白的!她是个嘴硬心软之人, 那日误会之后她常常懊悔。可将军面皮薄,抹不开面子才迟迟没有过来见女郎, 其实都想着女郎的。将军想要见女郎一面, 和女郎好好谈一谈。” “哦?她明明知道我讨厌你, 却要让你来邀我。”卫庭煦冷笑两声, “当真用心良苦啊。” “用心良苦”这四个字敲在阿香心头, 让她心尖上颤了一颤。 姐姐说得果然很对,那甄文君虽然勇猛善战, 有赚钱的脑子, 可缺点也是很明显。对于女性, 特别是较为弱质的女性,她的戒备松懈,容易让人有可乘之机。 但卫庭煦却是完全不同。 在出发前姚照仪特意提醒过她:“虽然我没面对面和卫庭煦交过手,但从她协助李延意登基,又亲手将李延意拖下马来,推举幼帝培植卫家势力来看,此人的城府深不可测。甄文君或许有匹夫之勇,而卫庭煦心深似海,能否掌握她才是成败的关键。阿香,你虽自小聪明伶俐,却没有受过密探专门的训练,只怕……” “放心吧姐姐,从小到大你该知道我鬼主意最多,可曾让你失望过?” “当密探不像平日里你我打闹,随时都有生命危险,更有可能一个不小心牵连所有人。不止是姚家,更关系着大聿百姓和聿室未来。阿香,或许我不该这样自私,让你背负如此重担。” “姐姐,我用我的性命保证,绝不急于求成,一定会循序渐进等到最有把握的时机才出手。这个卫庭煦即便再厉害也是人,只要是人就有七情六欲,我便有把握将她拿下。”阿香握住姚照仪的手,“我以自己的性命起誓,绝对绝对不会让姐姐失望。” 姚照仪正要开口,阿香再道:“但阿香没有心系天下的远大抱负,阿香做所有的一切都只为了姐姐一个人。” 如今忍辱负重只是为了姚照仪。 阿香声泪俱下:“妾知道自从妾来到军营之后多有得罪女郎的地方,可妾只是想在乱世之中找到一处可以容身之地,能够有衣穿有饭吃,即便哪天死了也能留个全尸。”说到此处阿香抬起头看向卫庭煦,“至于将军,妾是万万不敢惦记的。将军和女郎才是佳偶天成,才是能比肩而立的恩爱眷侣,女郎与将军共谋大事又有患难与共的情谊,岂是妾敢高攀的。妾不过是因着将军一颗善心,而博得将军几分可怜罢了,怎能与女郎相较一二。若是女郎不喜妾,以后女郎要妾离将军多远妾就离将军多远,一切但凭女郎吩咐!只求女郎不要再与将军置气,让将军伤心了。” 卫庭煦方才的冷嘲热讽时的戒备和鄙夷在阿香主动自我菲薄之后略有些松动,阿香抬头凝视一是为了表示真诚,二也是为了能够更好地观察卫庭煦的神态。 终于见到了这个女人松懈的表情。 这个赢惯的女人,喜欢的是他人对她卑躬屈膝的卑微姿态。 阿香心中暗笑,接着道: “将军让妾代替将军来请女郎到营中一叙,既保全了将军的颜面,又能一解将军对女郎日思夜想的相思之苦。将军还特地备好了酒菜要向女郎赔罪,女郎万万不要辜负了将军的一片苦心啊。” 阿竺的年纪在这里,岂会看不出这阿岭嘴里口口声声为了女郎和夫人着想,话里话外却字字句句在离这二人的心。她能看的出,却怕女郎当局者迷。 她和众女婢都看向卫庭煦,以她对自家女郎的了解,女郎不至于这么快消气,怎么着也要再出几口气,甄文君亲自哄个八百遍才有可能暂时将火气压下去。 果然,卫庭煦没再搭理她,从她身边走过。往外去了。 阿香还跪在原地,回头道:“女郎这算是答应了!今晚将军便会派人来接女郎!” 阿香从城内回到大营找到甄文君,说她到城内跪在卫庭煦的院子门口跪了许久,被她的女婢们又打又骂,最后卫庭煦也没表态。 “那些女婢们还说……还说……”阿香欲言又止。 “她们说什么?”甄文君追问。 “还说除非将军亲自斟茶,给卫女郎磕头认错,否则别说是卫女郎,就是她们也不会轻易原谅将军的……” 甄文君听完哈哈一笑,随即将手里的酒杯捏碎了:“磕头认错?我何错之有?简直可笑!以为自己是何人?一群狗仗人势的无知村……”本来她想说“村妇”,忍住了没开口。 阿香知道甄文君在顾忌她的身份,怕这“村妇”一说出来误伤了她。 阿香软软一笑,将地上的碎片都拾起来收拾好:“将军答应阿岭,今晚无论如何都不要再生气了。要和卫女郎和好才是。阿岭虽然愚笨,却知道将军此刻还需与卫女郎并肩协作。阿岭哪怕受再多委屈甚至皮肉之苦,也不愿叫将军为难,只要将军晓得阿岭为将军所做的一切,阿岭便是死也值得了。” 甄文君道:“当真委屈你了。” 阿香帮忙做了一整桌的菜,忙里忙外还烫伤了手,甄文君派人去接卫庭煦,接了半天也没见人回来。她再派人去催,待所有饭菜都凉了卫庭煦等人才姗姗来迟。 当她们走进帐篷时甄文君没好气地盯着卫庭煦,卫庭煦全程不看她,坐到了桌前。 阿香忙着赔笑,说饭菜凉了她马上就去热,很快。 阿香穿梭不停,甄文君和卫庭煦两人相对而坐,看着彼此。 阿竺站在卫庭煦身边寸步不离,且一点儿都不敢分神,不知道这甄文君到底被那贱蹄子灌了多少迷魂汤下去,糊涂的不知所谓!眼神竟这般犀利带着埋怨盯着女郎,这是什么意思?自己跟那狐媚贱蹄子眉来眼去不知检点,我们女郎没委屈,她倒委屈起来了。阿竺身后藏着一根擀面棍,只要甄文君敢犯浑,她一定不客气,拼了她这条老命也要甄文君知道,卫家的规矩从来就不是委曲求全。 二人对视了半晌,卫庭煦轻飘飘地将目光转开,不去见识对面的怨恨。 “近日发生这许多事,确实有我的不对。可你难道就没有半分的不是吗?”甄文君有点儿急,语气也肆无忌惮不太好。 卫庭煦依旧不看她。 “你……”甄文君正要再说话,阿竺一棍子杵下来,“咣”地一声砸在桌面上吓了她一跳。 “甄将军,今夜我们女郎来军营便是给了将军莫大的面子,可别仗着自己手脚上有些力气便欺负我们女郎。即便奴不会功夫,拼了这条老命也会保护女郎周全的。敢问将军可还对我们女郎有半分的上心?从前与我们女郎所经历的生死在将军的眼里竟不及一个来路不明的野蹄子重要吗?女郎待将军如何,将军可扪心自问,这些年来女郎为将军做了多少事,又受了多少苦!将军还敢与我们女郎论是非,可见这薄情寡恩不是男子的专属,着实叫人寒心!” 甄文君见阿竺说出这番话来,嘴角猛地一动,沉下脑袋遮住了脸。 “哼。”阿竺见她还知道难过知道忏悔,也不得理不饶人了,暂时将棍子收了回来。 “来了来了,让大家久等了。”阿香很快将饭菜全部热好送回了桌上,她坐到甄文君身边,向卫庭煦一一介绍这些菜都是什么菜,手中箸没停过,一直在帮卫庭煦夹菜,将她面前的碗堆成一座小山也没见她动一筷子。 卫庭煦从头到尾板着一张臭脸,让帐篷内的气氛无比尴尬。 阿香笑得脸颊肌肉都酸了,劝了无数次,卫庭煦就是如同一尊石像一般,不看不理不吃不说。 “既然来了却不吃也不说话,究竟为了什么来!”一直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的甄文君一开口便是火气冲天。平日里多数时间都很温和的甄将军一旦发狠足以让周围的人瑟瑟发抖。 “哎哎,将军!”阿香在桌下拉她的衣角,小声耳语,“你答应我的,要与卫女郎和好的!怎么又耍起脾气来?看在阿岭的面子上忍忍啊!” 甄文君憋着一口气,没再吭声。 阿香装了一碗热汤站起来亲自递给卫庭煦:“大概是菜不合女郎胃口吧,那么喝口汤暖暖身子呢?虽然天气转暖,可还是有些凉的。阿岭知道女郎畏寒,特意为女郎煮了汤,女郎就喝点儿吧。” 卫庭煦还是没动。 “女郎……”阿香脸上堆满了笑容硬将碗递上前,谁知卫庭煦扬手一掀将热腾腾的汤打翻,扣了阿香一身。阿香“啊”地一声连连后退,只是一瞬间手腕就被烫红了。 “将军……将军!”阿香嘤嘤地哭,泪眼婆娑地钻进甄文君的怀里,还没等甄文君说话便握住她的手,将自己烫伤的手臂怼到甄文君面前,“你别怪卫女郎,她不是有意的!” 卫庭煦:“我就是有意的。” 甄文君:“你有什么气冲着我来!对手无缚鸡之力的阿岭撒火算什么本事!” 卫庭煦:“说到手无缚鸡之力,谁还不是手无缚鸡之力了。” 甄文君指着她,脑门上爆起一根青筋:“卫子卓,就算你手不能提肩不能扛,只要有颗歹毒的心你比谁都厉害!” 阿竺:“你说什么!” “我说的你都听见了,除非你是个聋子。” 阿竺:“甄文君!你知道我们女郎向来不在外面吃东西的!” “我劝你想好了再对我大呼小叫,只要我和卫子卓一天不合离,你就是我们的家奴!谁允许你直呼我的名字!卫子卓确实待我不薄,可你问问你的好女郎究竟为何要待我不薄?她待我的十分情里可有三分是真?薄情寡恩四个字有你家女郎在此,我甄文君岂敢受领!与你家女郎相比,蛇蝎心肠都称得上是形容良善之人了!” 女婢们大叫起来:“甄将军你是不是疯了!” 卫庭煦也提高了声音:“让她说,让她说!憋了这么久也够为难她的,我知道你忍很久了,不若就趁着今夜将你我恩怨彻底说个明白,好过他日你我分道扬镳时心存怨恨。” “你觉得你设计我的种种是口头上能说个明白的?!” “那你又要如何?” 甄文君将一把匕首从腰间甩了出来,“嗡”地一声钉在桌面上,惊得众人纷纷退后一步。 “你对我做过什么,我可以全不计较,但你伤害我阿母这件事无论如何我都无法原谅。当日你如何对我阿母你心中有数。” “哦?你是要我切掉自己的手指,还给你阿母?” 甄文君冷笑:“切他人手指容易,切自己的自然难。” 卫庭煦冷笑得更大声,一把抓起匕首。 甄文君和阿香同时睁大了双眼,阿竺大叫一声扑上来:“女郎不可糊涂伤了自己啊!” 阿竺将匕首抢了过来,女婢们也一拥而上,全都缠在卫庭煦身上,锁臂锁腿差点儿就锁喉了,大哭大叫:“女郎不可啊女郎别伤了自己!” 阿竺趁机将匕首夺了下来,当她将匕首拿稳时,发现匕首正对着甄文君。 甄文君的亲兵一直都在旁保护,忽见刀锋逆转,顷刻之间“唰”地涌上来,十多个手持长刀的壮汉将阿竺团团围住,阿竺脸都青了。 “谁敢造次!”说时迟那时快,就在阿竺和卫庭煦被围的同时,帐篷的顶部“噗擦”一声被砍成了碎布,十六位卫家暗卫齐刷刷地从天而降,差点将帐篷挤炸。拥挤之时不知谁的刀刮在对方手臂上,瞬间打了起来,场面极其混乱。 阿香终于等到了这一天。 老天爷,三个多月,近百日的谋划,甄卫二人总算是彻底闹掰了。 这一架打到了后半夜,明日大军还要出发长线作战,今夜不可闹出什么事来扰乱军心,甄文君强行将双方分开,带着一身的怒气走了。 这一夜谁也没睡好,阿香更是兴奋得难以入睡。 听说卫庭煦走了。 卫庭煦领着卫家的兵马大半夜离开了营地,没告诉甄文君她们去哪里,什么都没透露,带着一拍两散江湖不见的狠绝,走了个干干净净。 步阶来找甄文君说此事的时候,阿香还留在她的帐篷内,步阶看了她一眼,甄文君让他但说无妨。 听完之后甄文君道:“走就走吧,我也受够了。就不信我甄文君离开了她还活不了了。” 第229章 顺德二年 阿香强忍想要当场跑去林子里埋密信的冲动, 一直到天亮时分,确定甄文君还在睡觉, 她借口为将军抓野味又跑了出去,这才将密信埋到了同一个地方。 “事已成, 卫氏单独西行, 正是狙杀良机。” 很快这封信送到了曹翡手中,曹翡将信译出,交给姚照仪。 姚家军立即行动, 打算在光明山诛杀卫庭煦。 阿香则继续留在甄文君身边,让甄文君带着她前往巨鹿。 卫庭煦已经走了, 没有人能威胁到阿香的地位, 彻底将甄文君拿下只是时间问题。 甄文君的大军疾行了一整日, 入夜时分安营扎寨准备休息。 阿香惦记着甄文君, 端了好酒好菜来陪她, 吃完之后想和她一块儿就寝。 甄文君很爽快地答应下来,酒肉吃得不亦乐乎, 只不过她留阿香在此却没有真正与她同床共枕。 “将军, 我冷。” 甄文君便抱来厚毯子为她盖好。 阿香只能作罢。 夜半, 待甄文君呼吸均匀之时, 阿香偷偷起身, 将一把小小的匕首从袖子里抽了出来,爬到甄文君身边。寒光一闪, 刺向甄文君。 就要刺进甄文君喉咙之时, 她忽然停下了动作。 她想到了甄文君那快得让人看不清动作的身手。 甄文君是顶尖高手, 即便入睡也保持着高度的戒备,若是真的将她惊醒只怕前功尽弃。 她重新将匕首收了回来。 现在还不是杀掉甄文君的最佳时机。一旦巨鹿之战打响,她便能给姚家提供更多的情报,成为最有价值的密探。到时候不止姐姐,就连阿父也会另眼相看的。 不急,不要着急,阿香对自己说,一切都在掌握之中。 阿香重新躺下,努力入睡。 不知睡了多久,她隐隐约约闻到一阵特殊的熏香味。她想要睁开眼睛看一看这味道从何而来,但懒洋洋的舒适感将她牢牢绑在床上,完全不愿意起来。 这一夜,她睡得无比安稳无比舒适。就是从闻到那熏香的味儿之后,她便进入到快乐的梦里。 梦中她和姚照仪在凤溪老家那片熟悉的树林里玩得忘乎所以,那儿有温暖的阳光和甘甜的溪水,全世界只有她们两个人…… 被这个奇怪的梦套着,阿香不知道睡了多久,醒来时昏昏沉沉的,帐篷里清清冷冷,只有她一个人。 姐姐呢? 不对……她正深入敌阵,没有姐姐,她正和甄文君在一起。 想到此处她立即看向甄文君的床,空无一人。 阿香从床上下来,双腿发软,心中更是有种隐隐的不安。 甄文君人呢? 掀开帐篷往外走,见帐篷外满地金光,太阳刚刚出现在山后没彻底露出脑袋,应是早间时分。这么早甄文君跑到什么地方去了? 今日的朝阳似乎格外刺眼,让阿香睁不开眼,只能抬起手臂遮挡。 往前走,稀稀拉拉的人从她身边穿过,没有看见任何一位披坚执锐的士兵,全都是做饭收拾的后勤和一些休养的伤员。 太奇怪了。 阿香心中有一面鼓在疯狂敲打着,她拽来一位做饭的婆婆,问她甄将军去哪儿了,那婆婆像看怪物一样看着她,没说话,将她挣脱开之后匆匆走了。 她遇到每一个人都问了同样的话,她就像是游走在人间的鬼影,没有一个人回答她。 直到她看见步阶在前方,正要跨上马车。 阿香立即扑上去拽住步阶,差点儿活生生将他的衣衫给扯下来。 他身边的士兵立即冲上来将阿香叉到地上,阿香疯了一般大叫:“甄将军!甄将军去了什么地方!你告诉我!步阶!” 嘶吼声在侧,步阶充耳不闻般慢悠悠地上马,待他坐稳了之后才道:“将军自然是去她想去的地方。” 阿香这才意识到,如今的时辰已是黄昏,她睡了一整日! “将军离开,为什么不跟我说呢……” 步阶坐在马车上,放下布帘的一刻蹙起眉来: “将军要去哪里,为何要跟你说?” 阿香的脸被摁在地上,沾了许多泥。 摁着她的士兵没有留任何情面,是用了全力的。 “你们这样对我,等将军回来……” 阿香还未吼完,便听见步阶的一声冷笑。 她没了继续张狂下去的勇气。 步阶知晓一切和语气态度和熏香的气味混合在一起,阿香睁大了眼睛,将这百日来发生的一切尽数回忆。 难道……难道…… “为何对一位手无寸铁的小娘子这般粗鲁,将她放了吧。” 阿香听见有个陌生女人在她身后开口,这是谁? 士兵们当真将她放了。 阿香头发乱成一团,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往后看。 士兵们围在一位奇怪的女子身边,那女子跪坐在帐篷前的草席上,正仔细摆弄面前案几上散落的木块和铁轴。 阿香慌张地往四野瞧,那女子一面摆弄一面问: “娘子可是在找他们?” 几颗头颅被士兵们丢了出来,滚到阿香脚边。她低头看了一眼,看清了这几位正是姚照仪派来在暗中保护她的暗卫。这些头颅已经变了颜色,很明显死了多日了。 “你……是谁。”阿香问她。 “在下复姓长孙单名燃,你也可以叫我阿燎。” 曹翡想到了卫庭煦独自出行一定会小心谨慎,这光明山地形复杂,如若不慎,极有可能会被卫庭煦反将一棋。在出发前他和姚照仪已经商议好了,将兵马分出两支,一支在明,行于山野田间,一路在暗,随时能从两翼包抄,以防万一。 他们甚至想好了一旦身陷险情该如何逃走。 三个多月的时间里姚照仪已经完成了“向月升”最后阶段的研究,造出了一个差不多的。若是遇险,他们大可以乘坐向月升逃走,必定万无一失。 曹翡和姚照仪相当谨慎地往光明山推进,大军由曹翡坐镇,先锋来报,卫家军已在二里之外,很快进入光明山间。 曹翡不擅骑术,便坐在轿子上,从山顶往下观望。落石和箭矢全部准备好,等着看卫氏如何入局。 姚照仪依旧找了一处能观察全局的隐秘之地,将箭搭于弦上,随时准备拉动。 尘头起,卫家军来了。 曹翡从山上看下去,只见群马奔腾,扬起的灰土出乎意料的多。他甚至看不清有多少人马,只见卫家黑色的旗帜迎风而展,听见马群踏在山间的震动声。 “军师!”姚家将军见卫氏已经到了可攻击的范围内,曹翡却一直没有下令,急得满头冒汗。眼看卫家军就要穿山而过,这是狙杀他们最好的机会,为何等待了这么久,军师却在紧要关头犹豫了! 看不到。 曹翡手中一年四季都在摇曳的扇子此刻僵在了空中。 他看不到卫家军的真面目。或者说,他根本看不到卫氏的人,只有一片尘土。 “军师!”将军一再催促他,曹翡心内有些不安,抬起手道: “时机未到,不可打草惊蛇。” 到最后也没能如愿进攻,姚家将军一张脸被憋得通红。 姚照仪见卫家车马毫发无损度过了埋伏的山路,颇为诧异,扶着岩石眺望。 马蹄掀起的尘土扬得近一丈高,非常反常,姚照仪想着大概是曹公发现了这异常才停止攻击。只怕这尘土之中根本没有卫家人,只不过是引人出手的诡计而已!一旦曹翡发兵攻打,卫庭煦便会从另一路奇袭,这算盘打得震天响。不过可惜,燕行一战之后卫庭煦的确在苦读兵法,从今日这一招企图瞒天过海便能看出有所进步,只是在老道的曹公面前还是差了点。 尘土慢慢降下,露出了为首的马头。 骏马腾空而起率先踏上了碎石路,将尘土甩在身后。马上竟有一人手持长刀,向山上一指: “曹老贼!莫做缩头乌龟!若是有胆便下来受爷一刀!” 马上居然有人!正是卫家的将领! 曹翡从轿子上一跃而起。 不仅是先锋的马匹,之后长长的战队和马车从尘土间冲出,犹如一只脱皮灵蛇,露出了真面目,马上都有人!而卫庭煦本人亦在其中。 如今卫家军已经奔出了落石的范围和箭矢的射程,再想伤他们已无可能。 卫庭煦穿着窄袖胡袴外皮软甲,身骑白马头罩金盔,待曹翡拿她没辙之时,扬手将头盔摘下,长发飞扬。 即便头发和身上覆盖着一层灰土,亦没有任何灰头土脸之相,一派一切尽在掌握的自信。 卫家所有人马都藏在方才的尘土间,卫庭煦正是算到了曹翡的谨慎,才用此障眼法轻易躲过了姚家的伏击。曹翡乃是当代名士,名震四海的谋士,卫庭煦却有这胆子利用他的聪明小心,从他的手指缝里溜走。 曹翡一向将他人掌握在股掌之中,却没被这番戏弄过,怒极反笑。 卫子卓啊卫子卓,终究是小看了你。不过你也太得意忘形了,想要向敌人炫耀之时,可有想过摘去头盔已经将自己暴露在最危险之地。 姚家的致命武器,不只是曹翡的埋伏。 远离了曹翡的埋伏,却离姚照仪的箭更近。 姚照仪拉满了弓,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箭上。 卫庭煦在她的射程之内,她有信心一箭射穿卫庭煦的脑袋。 就在她要发射之时,一股巨大的力量将她整个人箍住,刚刚痊愈的肋骨又一次当场被折断。 剧痛让姚照仪忍不住叫了一声,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她耳边道:“一样的计谋,怎么稍微换了换内容你就又上当了?” 姚照仪大惊,这是甄文君的声音。 甄文君没有任何手软,一把将她摔在地面上。 姚照仪被这一摔几乎摔碎了魂魄,后脑重重地磕在石头上,眼前发白,整个世界被迅速抽离出她的意识。她咬紧牙关努力挣回来,甄文君一脚将她的弓踢下了山崖,拎着她的后领也要将她丢下去。 将姚照仪半个身子悬空在外,甄文君手背上忽然一痛,被她从靴子里抽出来的匕首划破。 甄文君吃疼,手上的气力泄了点儿,姚照仪单手撑在悬崖边,脚下一蹬,整个人倒立而起,再一腿重重劈在甄文君肩头。甄文君没想到方才那么狠的一击她还能有余力反击,抬起手肘抵挡。 肉与肉相撞的可怕声响之后姚照仪从危险的边缘将自己救了回来,可方才那一撞已经撞碎了她的脚骨,甄文君只不过甩了甩胳膊,似乎并无大碍。 姚照仪盯着她,尽量让自己看上去没有太吃惊。肋骨和脚骨的双重粉碎让她站立不稳,在险要的悬崖地势之边,对她而言非常不利,更何况对手还是甄文君。 “你一定很想知道为什么我会在这里。”甄文君将金蝉刀在指尖灵活转动,“你也一定很好奇为什么方才我不一刀杀了你,我明明可以用这刀片割开你的喉咙。” 姚照仪心“砰砰”直跳。 “你一定在想,阿香是不是已经死了。”甄文君道,“我可以告诉你,在我和子卓做完最后一场好戏,放出长线把你们这尾肥鱼钓上水面时她还活着。不过我想很快,你们会在黄泉路上再次见面的。” 第230章 顺德二年 阿香眼前的这个女人很奇怪, 穿着水蓝色的披肩和白色优雅襦裙,头顶却端端正正地戴了个男子才会戴的紫金冠, 浓眉入鬓,春风吹拂之下似乎有些水汽扑在她的面庞上, 将她如墨如画的五官衬托得更浓郁。 “所以, 这一切都是甄文君和卫庭煦的计谋?”阿香喉头发紧,双腿就要支撑不住她的身子,整个人已是摇摇欲坠。 阿燎双眼就没从手头上轮廓越来越清晰的玩意儿上移开:“具体的过程在下不太清楚, 只知道她们曾经彻夜商议,如何才能从内部将姚氏瓦解。庭煦说文君能当诱饵, 诱敌上钩。一开始我和文君都不信的, 没想到还真成了。” “诱敌……上钩?” “没错, 说起来, 阿香算是我让你派来的。”甄文君站在姚照仪面前, 巍然不动,挡住了姚照仪唯一可以逃离的通道。 姚照仪身后和左边是悬崖, 右边是岩壁, 正前方面对的就是甄文君。 “在丰县你放走我, 也是做戏。”姚照仪每一次呼吸都感觉到火辣辣的痛, 后脑的痛感和所有的真相都在越来越清晰。 甄文君道:“燕行之战卫家死了那么多人, 我们怎么可能不弄清楚敌人的身份?即便敌人的真面目难查,是男是女我当然得一早就有数。姚照仪, 姚家嫡长子姚霖的女儿, 擅长箭术, 有百步穿杨的本领。可惜除此之外,腿脚功夫一般亦没有领兵作战的经验,在燕行大获成功之后定会有所松懈,自满自大。在丰县我完全可以直接杀了你,不过为了更长远的计划,我放了你一条命。你以为我抱了你那一下因为你是女子的身份而心软,又知道我和子卓之间过往诸多牵连,下一步最有可能的计策便是挑拨我和子卓的关系。毕竟离间之计乃是战场之上久盛不衰最好用的谋略,本以为你会自己来,没想到居然派了另一人来。也罢,阿香,比你更适合反间。” 阿香听完阿燎所言,脑中嗡嗡直响。 “为什么,为什么我更适合?” 阿燎道:“你可是庶出?自小跟随在姚照仪身边,就像个家奴?” 阿香脸色一白。 “听说这次你千里迢迢不惧危险跟随姚照仪来到巨鹿,想必对她也是情深义重。”说到此处阿燎抬起头,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叹气道,“年轻貌美,又这般痴情,庭煦你为何总是让我做这种事。哎……” “你,你接着说!我对姐姐情深义重又如何!” “都说到这份上了阿香娘子还不明白吗?正因为你一向不被姚家看重,又太想要在姚照仪面前表现,才会急功近利失去判断,让我们有机可乘嘛。” 阿香一直都觉得自己没有冒进,百日的时间不算短,她正是在慢慢离间甄卫二人。 可仔细想一想,这次任务她的确太过顺利。若不是想要为姐姐办好这件要事的心态作祟,她的确会察觉到更多异常的。 “那现在,甄文君是去,是去……” 阿燎笑了笑,这表情似乎在说“你真是个傻瓜”:“当然了,文君妹妹憋了这么久,就等着这一日呢。文君妹妹除了是领兵作战的奇才之外,还有一点想必你们没有调查到。她是个用毒高手。昨夜她服下解药之后便在帐篷内插上了一品桃源香,闻了桃源香便要去世外桃源中品一品。阿香娘子可品到了心中的桃源?而文君妹妹则趁夜带兵赶了回去,此时应该已经和庭煦汇合了吧。姚氏啊,怕是要倒霉了。” 林沐和黄簿率领的大军从山野上杀出来时曹翡只觉得眼前一黑,心中升起四个字——大限已至。 黄簿骑着雄壮战马手持长矛,左冲右突挑杀无数,银色的铠甲杀入敌阵时还散发银辉,冲出来时已经变成了耀眼鲜红。 林沐轻巧地飞身下马,两把砍刀在手,所到之处敌军胳膊掉了满地,惨叫声此起彼伏。林沐跃回马背之时再收割两枚头颅,狠辣不在黄簿之下。 二人都是有勇有谋的年轻将领,经验不及甄文君,但甄文君将大军交给他们丝毫不必多担心。 姚照仪问道:“所以从一开始,你们就是在演戏。” 甄文君:“也不算全部是演戏,我告诉阿香的话多数都是真的,我和子卓之间的确很多解不开的矛盾,只不过我们都知道更重要的事情是什么……”说到此处她神色暗了暗,旋即笑了,“也不必和你说太多了,姚照仪,明白了这些你便安心上路吧。” 黄簿冲进了保护曹翡的方阵之中,一剑刺穿了曹翡的肩头。曹翡大叫一声摔倒在地,姚家将士拼死保护他,将他架起来逃跑。 “援军……”曹翡用最后的力气叫道,“援军在什么地方!我已分出一支以防万一!” “回军师!没有援军!全部都被杀了!” 曹翡面若死灰之时,一抹温热的血喷在他脸上,这血来自眼前人,此人上一刻还在与他说话,下一刻脑袋便掉在了地上。 血溅三尺。 士兵们倒在曹翡的身边,尸首像一间囚牢,将他困在其中。 骑在白马上的卫庭煦和数千骑兵黑压压的一片就在前方,将他的视野遮得严严实实。 卫庭煦从怀中拿出一枚玉,这枚玉是小花来到卫家那年,她送给小花的。小花在世时一直带在身上,从未摘下。 小花死在燕行,尸首难寻。 甄文君她们将燕行打下来之后卫庭煦的伤还没好全,不顾所有人的反对到城中一寸一寸地扒,将所有的尸体都翻起来找,找了两天两夜,总算找到了小花的尸体。 那个陪伴她成长,日日夜夜都守护在她身边毫无怨言的人就这样死在陌生异乡,卫庭煦数月之后才寻到她,将她埋葬,那种无能为力的伤和痛刻在她的心中,不可能抹去。她对着小花的玉发过誓,对着卫家死在燕行的数千英魂发过誓,她一定会将姚氏连根拔起。 今日,只是第一步。 卫庭煦将玉紧紧握入掌心之内:“小花,我知道你在看着,看着我如何封疆万里。” 曹翡被大军踏成肉泥,面目全非。 阿燎语毕,阿香已近崩溃。 本以为已经离间成功,没想到这才是敌人的陷阱。 甄文君和卫庭煦正是将刀悄悄递到她的手中,蒙起她的双眼,一把将她推到了前方,让她以手中的刀刺破姚氏的胸膛。 阿香哈哈大笑之后呜呜地痛哭:“姐姐!是我无能!我对不起你,对不起姚氏!我没脸再见你……你对我的恩情只能来世再报!”说完抽出匕首,那把没能刺破甄文君喉咙的匕首最后割开的却是自己的喉咙。 顷刻之间热血狂喷,阿沁及时冲上来撑开伞,将阿燎严严实实地护在了伞后,没让她沾到半点污血。一直在旁守护的阿诤也想到了为阿燎遮挡,却慢了阿沁半拍。见阿燎在阿沁怀里十分惬意,她便不再上去了。 “可惜,真是太可惜了。” 见阿香睁着一双大眼睛倒在地上,阿燎哀叹不已。 阿沁拿了手绢为她擦眼泪:“美人香消玉殒的确可惜,但若是好花不败,盛放之时便没那么珍贵了。” 阿沁一句话便让阿燎停止了哭泣。 阿沁抚摸着阿燎的脸庞,回头瞟了阿香一眼道:“如今,才是她最美的时刻。” 曹翡战死将军又被杀,姚家军被突如其来的进攻打得方寸大乱溃不成军,姚照仪选的位置非常好,起初是想要看清敌军动向,能够一箭制敌。现在她依旧能够看清全貌,她的士兵们是如何被切割被斩杀,一目了然。 而她的性命也在须臾之间。 甄文君的左肩微微往上浮了一浮,这是她要进攻的信号。 她们两人之间只有两步的距离,以甄文君的身手或许都不用一个眨眼,便能让这两步的距离消失。 姚照仪站立不稳,一只手扶在峭壁之上。 南方的山岩不只是坚硬的石头,春季潮湿,能扣下一把带着泥土的青苔。 就在甄文君如电一般迅速攻来的瞬间,姚照仪将手里的青苔丢向她的眼睛。 视野被模糊住的同时甄文君并没有后退,而是更迅猛地攻击,伸手一捣却捣在山壁之上,姚照仪飞身而起踩在甄文君的肩膀,利用她的肩膀为踏板极其轻巧地再点在山壁上,只两下便拉开了和甄文君的距离。 甄文君身高臂长,一把抓向她的脚。 姚照仪心中一荡,感觉整个魂魄已经被甄文君拽下去了,幸运的是甄文君没能成功。 只差一点点。 姚照仪从空中落回地面,打了个滚,根本没往后看一眼,立即扑向不远处的树林。她在南崖长大,姚家有一整片茂密的山林,小时候她和阿香常去山里玩,她所有的轻功都是在树梢上学会的。只要到了树林之间即便一条腿已经不好使,她依旧有自信能够利用双臂之力在林间自由穿梭甩开甄文君。 生死一瞬,姚照仪不仅没有时间回头,甚至连眼睛都不敢眨。树叶和树枝刮在脸上、身上,全世界她只能听到自己急促的喘息声。 她不想死,不能死。即便浑身是汗已经没有任何力气,每一次从一根树枝翻到另一根树枝,从一棵树飞到另一棵树,她都觉得下一刻便要精疲力竭而亡。可每一次听到身后甄文君紧追不舍的声音都让她的心狂跳。 巨大的恐惧感支撑着她让她继续苦撑,每一次跳跃都痛苦得犹如脱了一层皮。 向月升,就在前方二十步远的地方! “女郎!” 姚照仪就要到达曹翡安置向月升的秘密地点,还差十多步时便见向月升已经离地,上面有两个浑身是血的姚家人。他们也看见了姚照仪,对她大叫。 不远处喊杀声大作,甄卫家的大军已经发现了这儿,马上就要杀到。 姚照仪借着树枝荡了两趟,扑进了向月升中。 这个向月升是阿燎所制的翻版,小很多,最多只能容纳四个人升空,空间极其有限。姚照仪刚刚气喘吁吁地在他人搀扶下站起来,忽然一只手拽住了她的袖子,整个向月升向着一方倾斜。 “休想逃!”竟还是那阴魂不散的甄文君! 士兵一刀割破了姚照仪的袖子,甄文君大叫一声摔回地面。幸好向月升还未升得太高,甄文君及时调整了姿势,否则也要摔出个好歹。 黄簿率兵追到此处,正要喊“放箭”,忽然看见甄文君手背在身后向他摇了摇,示意不要放箭,黄簿这到嘴边的指令才没说出口,纳闷地看着甄文君。 直到向月升越飞越高,飞出了视线范围,黄簿才疑惑地问甄文君:“将军,你这是……” 甄文君道:“回头再跟你说,此人还不能死。” 甄文君话音刚落,只听轰然一声巨响,那向月升的球体居然爆炸了,下面的吊篮急速掉落。 众人皆惊,甄文君更是目瞪口呆。 “怎么回事!” 甄文君拽了马来奔向坠落地点,一条湍急之河挡住了她的去路。 此时卫庭煦也赶来,两人望着哗哗的流水,难得露出步调一致的茫然。 “怎么会突然爆炸。”卫庭煦道,“阿燎都已经研究出了一个现成的给她模仿,居然还模仿到当空爆炸,实在太让人失望了。” 甄文君也觉得大看姚照仪之时,阿鹤和阿叙出现了。 阿沁看阿燎手里握着个新鲜玩意儿,便问她这是什么。 “它么,名字还没想好,却是个相当厉害的宝贝儿。姚氏居然模仿我的蝠翼装,想必模仿我的向月升也不远了。这东西别看它小,威力却是惊人,能够追踪向月升。只要有向月升升空,将它放出,定能在一炷香的时间内追踪并将让其爆炸!” “这么厉害?” “对,我已经让阿鹤和阿叙带去支援庭煦了。让那姚氏插翅难逃,哼哼。” 卫庭煦和甄文君对一脸灿烂笑容的阿鹤和阿叙道:“所以刚才是你们所为?” 阿鹤依旧兴高采烈:“对呀!” 卫庭煦深吸一口气:“难得文君全程投入演得极好,就连最后都在全力追杀。这个阿燎,我已经习惯她每次都姗姗来迟 ,没想到这回算到了一切唯独算漏了她。” 甄文君:“什么叫难得……” 阿鹤的笑容渐渐僵硬:“什么意思?莫非二位女郎不想让那姚氏死?” 甄文君哈哈一笑:“算了子卓,她若是命大说不定掉入水中捡回小命,现在也只能看天意了。” 卫庭煦点了点头:“也对,如今只能盼着老天眷顾。接下来的那部分依旧按计划行事。在探得姚氏生死之前。”她转头看向甄文君胖了一圈的脸蛋,“咱们还有一笔账要算。” 甄文君难以置信:“此事从头到尾都是按照你的计划行事!怎么事成之后却要找我算帐?!” “计划之中可没有让你当真喜欢吃她做的饭菜。” “……这件事的确在意料之外。”甄文君低头清了清嗓子,感叹世事竟如此无常。 第231章 顺德二年 阿燎等人将阿香埋了, 盖了一座小小的坟。 阿燎还为其做了一首诗,这才恋恋不舍地驾青辕与卫庭煦和甄文君汇合。 其实她一开始并不知晓卫庭煦和甄文君二人做局, 诱敌深入,只是听说卫庭煦又要对个美人下手, 万分痛惜, 自告奋勇跟在甄文君的大军之后,想要让美人入土为安。在阿香吸入一品桃花源彻底睡熟之后,阿燎和甄文君一块儿喝了一壶酒, 听完了故事的原委,阿燎大笑: “你们二人居然这样损!” 甄文君速速喝了酒上马, 打算率兵回头狙击姚氏:“真正损的还在后头。” “这么说来, 你和庭煦算是真正和好了?”阿燎站在马上问她, “只有真的能放下过往的芥蒂才能坦诚地提及那些恩怨, 甚至成为迷惑敌人的计谋。你和庭煦……” 阿燎顿在此处没有再问下去, 等待着甄文君自己开口。 甄文君问她:“是子卓让你来问的吗?” “不不不,你知道我这个人天生比较爱管闲事, 单纯是为了满足我自己的好奇心罢了。” 甄文君笑道:“无论是不是她让你问的, 我都不怕她知道, 毕竟连我自己都说不清。” “哦?” “她设局害我阿母, 之后又奋不顾身救了我阿母。她曾利用我, 其实也栽培了我。世间之事哪有非黑即白,非爱即恨?能干脆说出肯定答案的都是未经世事的小孩儿。” 阿燎品了一品甄文君的话, 了然地笑:“难怪庭煦总是感叹文君妹妹长大了。” “活在这时代如何不长大。回头见, 长孙都尉。” 甄文君策马狂奔, 率领大军杀向姚氏后方。阿燎看着甄文君一马当先的身影,对身边的阿沁道: “阮氏的传奇,从未落幕。” 曹翡被杀,姚照仪生死不明,甄文君已经派出大量兵力沿河追查她的下落。同时模仿阿香的笔迹向南崖发密信。 甄文君模仿笔迹也是一绝,当初在卫庭煦身边时遮遮掩掩不让她知道,如今二人打了还怎么多回早也坦诚,没什么好伪装了,便当着她的面写出一封和阿香笔迹一模一样的密信。 原来阿香在山林中埋的所有密信在被姚家探子发现之前都从甄文君的手上过了一遍,甄文君看过她十多封密信,将她们想要放给姚照仪信息的信放走,不想传递的信息全都留下。仿写过几次阿香的笔迹之后,甄文君已经能够模仿得九成相似。 卫庭煦看见她仿写,想到了一件事,表情也随之凝重而复杂。 甄文君用阿香习惯的方式将信封好后问她:“你又想到了什么,何不直接说出来?” “我想到,当初李延意最开始怀疑我对她有二心,便是因为一封奇怪的信。” “信?”甄文君手中的动作一顿。 “对,据说还是我写给我阿父的亲笔信,信上写道‘谢贼之女已完全为我所用,父亲放心’。” “你这样看着我,可是在问我这封信是否和我有关?”甄文君问得直白。 “不错。我并未写过这样一封信给我阿父,而李延意能在不与我对峙的情况下笃定此信是我所写,可见这封违信非常真实。我和她联手铲除谢扶宸之时通过大量信件,她非常熟悉我的笔迹,居然还能信以为真,想必模仿我笔迹之人是高手中的高手,且有机会获得我的字迹加以模仿。想来想去,也只有你了。” 事到如今甄文君也没什么好隐瞒:“不错,那封信中所用的字的确是我透露出去的,为了能够保住阿母一命,更为了能够给谢家创造更多价值,反向操控谢扶宸,甚至是你。” 卫庭煦听完之后没有任何恼怒的情绪,反而带着欣赏的目光凝视她许久:“所以你猜那封信会是谁送给李延意的?” 甄文君想了一番道:“算算前后的时间,能做到的只有仲计了。” 卫庭煦“嗯”了一声点点头:“你我想法不谋而合。” 说到仲计和李延意,自然而然就想到阿歆。自诏武五年汝宁被攻陷,李延意战死,阿歆带着她的尸首消失于长念山之后,已近三年。甄文君派人找寻阿歆下落,李氏庚氏还有多方诸侯更不可能放过李延意遗骸这一有利武器,全大聿都在铺天盖地的搜索,居然完全没有消息。 “想必阿歆知道若是被他人找到李延意的墓地,即便已经入土为安多年,恐怕也会掘地三尺将她掘出来收为己用。”卫庭煦道,“所以她不可能让别人发现,以她的能力也不会被发现。” 甄文君道:“你不怕阿歆回来为李延意报仇吗?” “她来复仇便来,这天下想要我命的人诸多,她若是不早些来的话,今后只怕排队也赶不上了。” 甄文君模仿阿香笔迹写出的密信本想要送到姚照仪的手中,可如今姚照仪下落不明,只能送去南崖姚家。 姚霖收到此信时有些莫名,阿香不是已经死了,为何还有信送到? 葛昇提醒他:“莫不是阿香娘子在临死前传出重要机密?” 姚霖这才迅速将信展开——信上道:事败羞愧,无颜南归,唯有以死谢罪。甄卫二贼若即若离若分若合,尚有嫌隙可谋,望徐徐图之。 葛昇怀疑这封信的真实性,问府中有谁能够验证此信真伪。阿香是庶出之女,平日里只与姚照仪为伴,府中其他人与她并不熟识,没人认得她的笔迹。 就在此信真假难辨之时,姚照仪忽然回来了。 姚霖在听说女儿回府之时大喜,冲到前堂,却见姚照仪浑身是泥水躺在一副竹架上,将她抬来的是两人农人,正在向姚家人要银子。 姚懋临抱着她大哭,姚照仪面无表情地摸着她的脑袋,见到姚霖和几个哥哥冲出来,惨笑一声道:“原谅照仪没法起身请安,我的腰……” 姚霖惊得脸色惨白,蹲下小心地扶起女儿。 “难道……” 姚照仪似乎已经接受自己的命运,平静道:“孩儿从高空坠落,已经无法行走,甚至连坐都不能坐了。” 姚照仪阿母就在这时赶来,听到了姚照仪的话,当场昏厥过去。 姚霖抱着姚照仪想要痛哭,却见姚唯站在不远处盯着他,就等着看他出丑的模样,一瞬间将眼泪都憋了回去,安抚姚照仪道:“照仪莫怕,阿父请全南崖最好的大夫来,一定会治好你的伤的!” 姚照仪闭起眼睛,已经不想再多说话。 在府中待了月余,从巨鹿传来战报,说甄卫大军已经杀入巨鹿,在此之前靖集郡闫氏已经抢先一步围杀刘文兴,庚氏一族保护庚太后和知秋王逃离巨鹿,闫氏紧追不舍,打的是保护太后的旗号,其实是想要将庚太后和知秋王捏入掌中。而甄卫二贼大军忽然安静了,似乎没有发兵攻打的打算。 姚唯和姚霖以及姚霖四子正在前堂商议此事,姚霖长子姚先存建议趁此机会发兵攻打,一来以巨鹿为战场,远离南崖,可以全力以赴没有后顾之忧;二来无论是刘氏、闫氏还是甄卫,都已经逐鹿多时,疲态尽显,如今发兵定可将她们一网打尽,坐收渔翁之利。 姚照仪坐在四轮车上,将自个儿推了进来: “甄卫二人极有耐心,她们一定不会轻易放过庚太后和知秋王。除此之外依旧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说不定已经织好了网,就等待猎物自行飞蛾扑火。” 姚霖道:“你怎么起来了!大夫说了你要好好静养!” 姚唯道:“你让照仪说完。” 姚霖:“是……” 姚照仪道:“二贼能够不惜百日时光埋下陷阱,导致孩儿惨败,实力绝对不容小觑。我建议姚家暂时不要发兵,否则极有可能再次中计!上次孩儿只是带了一小部分姚家军,曹公过世实在让人扼腕,姚家的实力没有被撼动,乃是不幸中的万幸。这回阿父和阿翁真的发兵攻打,若还是甄卫的谋略,只怕咱们姚氏将会损兵折将,无论是对于逐鹿的长远计划还是万向之路的争夺,都大为不利。” 葛昇道:“姚公,女郎说得对,甄卫二人万分狡猾,没有十足的把握子鸿也不建议长驱深入巨鹿。巨鹿割据,姚家何必再参与争夺?就让他们继续打下去好了。庚氏和知秋王已经是明日黄花,卫氏想要挣说到底是因为刘文兴编造卫子卓毒杀先帝的传闻,对卫氏大大不利罢了。” 姚照仪道:“此事未必只是传闻。” 葛昇笑道:“不错,此事的确有可能是卫子卓所为,无论是不是她做的,现在幼帝在她手中,所谓的参事院说建就建,谁又能阻止卫氏和长孙氏?此次巨鹿之行卫氏势在必得,想必已经做好了充分准备。比起发兵远伐硬拼,不若保存实力,先夺回万向之路才是。说到底,打仗拼的是财力,谁能源源不断往军队中投银子,谁就有可能是最后的胜者。甄文君明白这个道理,才能在乱世中崛起,成为一方霸主。不必在下多说,诸公亦是心中有数。” 葛昇语毕,堂中众人皆点头称是。 “还有一点。女郎。”葛昇回头问姚照仪,“你可曾看过阿香娘子寄到南崖的那封信?” 姚照仪道:“我已经看过了。” “那封信是否为阿香娘子亲手所写。” 姚照仪点了点头:“阿香的字迹我再清楚不过。阿香在信中说二贼尚有离间余地,可徐徐图之,这点我也是赞同的。其实我和那甄文君接触过,提及和卫子卓的恩怨,她分明是欲言又止之态。” 葛昇道:“甄卫二人离开汝宁转战巨鹿,并没有直接发兵攻打南崖,也是忌惮咱们姚氏实力,若是硬拼只怕两败俱伤让他人得利。二贼恩怨颇多关系复杂,现在合力正是因共同利益驱使,即便有再深的仇怨也能暂时抛在一边,任何离间之计都未必能管用。不若暂时把这根难啃的骨头放到一边,先蚕食其他士族,慢慢扩张姚氏领地,壮大姚家军。等到姚氏羽翼丰满之时,再除去二贼不迟。” 葛昇的建议得到众人一致认可,姚唯也摸着胡须点头: “子鸿所言甚是,只不过等到姚氏羽翼丰满之时,只怕二贼也更上一层楼了。” 葛昇道:“姚公高瞻远瞩。做任何事都不可能全是利益没有一点危险和代价,能获取最大利益的,便是最佳决策。” 姚唯:“好,一切就按照子鸿的意思办吧。” “是!” 姚照仪从前堂出来时,见姚懋临正在屋外等着她。 “姐姐!你怎么跑出来了。我方才去你屋中找你没见着你,快急疯了!” 姚照仪道:“我待得太闷想出来透透气。在家里你还有什么不放心。” “当然不放心!你不能行动,身边总要有个人才是。” 几个月不见,姚懋临长高了许多。姚照仪受伤之前她这个妹妹还是个走到哪里都要人抱的小不点儿,所有营养仿佛都用来供养一颗会读书的好脑袋,忘了长高长大,十五岁的年纪看上去像个没发育的小孩儿一般。自姚照仪受伤后妹妹迅速成熟,再也不缠着她要她买这买那的胡闹,圆脸蛋儿也消瘦了好几圈,五官的轮廓越来越清晰,推着姚照仪的四轮车时渐渐有了大人的模样。 姚懋临总是问姐姐为什么受伤,每天阿翁阿父和哥哥们躲在前堂之中都在谈论什么,姚照仪全不告诉她。 “你们还是将我当成小孩看。”姚懋临不开心。 “你什么也不必知道,好好读书便是。” “你们究竟要到什么时候才能让我为姚家出力?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懋临,天下已然大乱,若是进入政斗只会难以抽身,姐姐不想你步我的后尘。什么都不知道才是最幸福的。” 姚懋临并没有听到心里去,她只想着终有一日她要成为姚家脊梁,铲除卫氏和长孙氏这些奸贼。 第232章 顺德二年 烈日杲杲燋金烁石, 白云浮动飞鸟静翔。 沿河十里的盛夏绿草被鲜血染红, 河滩之上横七竖八倒着无数尸首和倾翻的马车。 刘文兴睁着眼倒挂在马车之外,一群手臂上绑着蓝色布条的士兵搜寻过来,看到了他,用刀指了指。其中一人贴上来看清他的五官,点了点头,当即一刀挥下砍断了他的脑袋,将头颅拎走。 “逃!沿着山路往上逃!找安全的山洞躲……” 喊话的人还未喊完,头顶上便被开出了个血窟窿,双眼一翻倒了下去。 全程被恭儿看了个一清二楚。 她本该尖叫,十多岁的小女孩见到这等血腥场面惨叫再正常不过, 但她已经麻木,只是心中猛然一跳,甚至脸上的变化都极少。 自诏武五年汝宁被破, 她和庚太后逃亡在外已有近三年的时光。三年之中她们被围困,生死一瞬, 之后几番波折最后落入了刘文兴手中。皇祖母觉得她们安全了,毕竟刘文兴是庚拜的人, 定会对她们好。但恭儿却不觉得。 她深知自己不过是庚氏的一枚棋子,被困的金丝雀,她和皇祖母都是。 庚氏和刘氏称她才是皇位正统继承人,是大聿真正的天子。 伴随着这个口号, 他们每日从早到晚地谋划如何才能杀掉卫氏和长孙氏, 杀掉李封, 却从未有一个人问过她是否想要当这皇帝。 从她被先帝选中成为皇子,被封为“知秋王”开始,就没有人问过她的想法,也没有人在意。 留在巨鹿,她只是个傀儡。离开巨鹿,她依旧是个傀儡。 闫氏大举讨伐刘氏,还有多少势力在暗中虎视眈眈。巨鹿被破,如今她又为了什么而逃? 恭儿看着闫氏的骑士向她奔来,站在原地动也未动。刘氏士兵拼死将她揪起甩上马背,疯也似的朝上山狂奔。 “傻站着干什么!不要命了么!”那人对着她的耳朵大吼。 恭儿没说话,只是冷笑一声。 刘家军和庚氏军队的人越打越少,最后上山时连辆马车都没有了。 庚太后扭伤了脚又不会骑马,被士兵扛着上山。她一直冲着山下叫,呼唤恭儿的名字。庚太后头发全白了,与在禁苑内养尊处优的那位皇太后判若两人,现在的她没有任何华贵的服饰,看上去还不如普通王妃保养得好。和恭儿相依为命的这些年,早也将恭儿当做自己的亲生孙女看待,如今看不到恭儿踪影,心急如焚。 恭儿很快就被送上山来,恭儿道:“给我们一匹马,我会骑马。” 庚太后还在纳闷:“你什么时候学会的?” 恭儿翻身上马,向她伸出手来:“如果可能,我想永远都不必学。” 恭儿这些年长得飞快,原先在汝宁时瘦瘦小小白白嫩嫩,怎么看都是个孩童。到巨鹿三年个头如春笋一般疯长,黑了一圈,没了皇家子弟的尊贵,却更有力量,能将太后圈在身前护着了。 “皇祖母,您听我说。”二人一前一后坐在马上,恭儿在庚太后的耳边道,“若咱们跟着这些人走必定在劫难逃,您信得过我跟着我走,或许能逃过一劫。” “什么?你要自己逃?” “我要带您逃。闫氏身处靖集郡,我曾在书上看过,靖集郡所有的城池都建在山野之间,他们的兵马肯定非常适应山地,选择往山上跑必定是自寻死路。咱们得下山,继续沿着水路走。皇祖母,我记得你会游泳,必要的时候咱们得弃马入河,这些山野村夫水性未必好。” “可、可是……”庚太后还在犹豫之时,果然闫家军如野火一般从山下奔来,转瞬间就已经从三路包抄。恭儿没时间等太后答应,狠狠一鞭子抽下去,马吃疼疯跑起来。 庚太后一颗心悬到了嗓子眼,她从未在烈马之上奔得这样快,山路崎岖上上下下,即便有恭儿在后有力护航让她稳稳地坐在马上没有坠落,可几番颠簸之后庚太后恶心想吐,脸色发青。 身后依旧有紧追不舍的马蹄声,庚太后捂着嘴要往后看,恭儿让她集中注意力,保证不从马上摔下去才是最重要的。 正如恭儿所说,闫家军兵马在山道上飞驰极为迅猛,如履平地,早也将企图逃散的刘家军杀了个精光,紧追在恭儿的马后,狂笑着追来。 狂妄又下流的笑声和口哨声让庚太后头皮发麻,若是落入这些人手中不知道会发生怎样可怕的事情。 “皇祖母……”恭儿浑身是汗,手也被缰绳磨破了,但她目光始终锁定在前方,再次提醒,“集中注意力!” 追兵马上就要赶上,甚至开始射箭想要将她们拦下。 “怎么敢……他们怎么敢!再怎么说哀家也是皇太后!”庚太后气得两眼发红。 “皇祖母,对这些士兵而言咱们俩就是可以邀功的物件,对于他们的主子而言咱们是好用的刀!缺胳膊少腿都没关系,只要活着就行!咱们已经不是在禁苑了,母皇死了三年,该看清眼前了!” 恭儿戳破了庚太后早就知道却一直不想承认的事。 “怀琛她没死!只要一日没见到她的尸首哀家就不会承认她死了!” “即便皇祖母不承认,母皇死了也是事实!” “你!”庚太后说不出话。 铁骑将至,恭儿驾马冲向山下激流。马屁股被一箭射中,马匹受惊开始不受控制,恭儿和庚太后几次都要被颠翻在地。 “吸气!” 几乎在喊话的同时恭儿一把将庚太后推下马,摔进河里。庚太后惨呼一声被汹涌的河水卷走。恭儿自小在河边长大水性极好,飞身下水很快追上了庚太后,将她从水中揪了起来。 庚太后虽有些水性,可河水湍急,极度惊慌之时她无法控制自己的双手双腿。猛呛了几口水之后好不容易抓到了这株救命稻草,便用力往恭儿身上攀。落水之人最忌讳的便是紧张胡乱攀抓,恭儿水性再好也架不住惊慌的庚太后。 就在二人双双要溺水而亡时,有人将她们捞了上来。 恭儿呕了好几口水,终于恢复了意识。 迷糊之间看见了许多蓝色的布条,她便知道完了,落入了闫氏的手中。 “来人,将她们捆起来!” 庚太后大叫:“哀家看谁敢动!” “哼哼,庚太后,如今已是顺德二年,莫非太后还做着陈年旧梦不舍得醒吗?”闫家军校尉道,“来呀捆上呀,莫非还要我亲自动手么?” 士兵们握着绳索就要上前,恭儿旋身而起,手里握着一把短刀极其凶狠地削下了一人手指。 惨叫声的确让闫家军有一时的踌躇,没有立即再上前。 “恭儿……”庚太后痛苦地闭上眼,“算了,挣扎下去只是受苦。咱们自行了断吧。” 恭儿握着短刀盯着他们每个人,企图将他们的脸全部记下,一个字一个字地从牙缝里挤出来:“最好将我们在这儿杀了,若是我们不死,终于一日我会回来,取你们狗命!” 众人哈哈大笑,笑声还在河滩上回荡。 “好好好,那本大爷就等着你了。”校尉亲自上来要夺她的刀,她不会刀法只凭借着一股蛮劲搏斗,校尉就看她出丑,嘴上“哎哟哟”地叫唤着,脚下轻轻一扫,恭儿失去平衡摔倒在地。在她摔倒之时校尉一扯她的衣衫,当她落在肮脏的泥地时胸口露出一大片雪白。 恭儿什么都顾不上,立即将领口拽了回来,盯着地面的脸颊红得滴血。 “校尉,莫做这些事,以免节外生枝。”有位百夫长提醒他。 “有什么可怕?闫公说了,将逆党后人抓回去,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你觉得我对闫公的话有何误解?哼,那瑞王谋朝篡位占我大聿江山这么多年,如今庚太后和这小不点儿落到本校尉手里,本校尉这是在为真正的明帝出气,为天下百姓出气!你懂什么!” 被一顿呵斥那百夫长也不敢再多说,缩了回去。 校尉舔了舔干燥的嘴唇就要再上前来,恭儿伏在地上死死拽着衣襟,看向不远处的短刀。 校尉发现了她的目光,将短刀踢飞。 校尉伸手摸她的后背,恭儿一直伏着,没有任何动静。 庚太后在一旁寻死觅活地喊,根本没人搭理她。 “看来你是放弃抵抗了,这才乖,少受点罪,爷保证会温柔对……” 恭儿忽然转身,将藏在身上的另一把短刀扎进了校尉的眼睛里。 校尉捂着鲜血狂喷的眼睛大叫,就在这时不知从何处飞来的利箭穿透了所有士兵胸口,一排排的士兵齐刷刷倒地。校尉立即抽剑,剑还未出鞘身上就被箭射出了无数血窟窿,轰然倒地。 不过眨眼的功夫所有的追兵都被射杀。恭儿和庚太后看着周围尸体傻了眼。 “这是……谁?”庚太后过来将恭儿抱住。 恭儿学着小时候偷偷看的绘简里的故事,朗声道:“是哪路英雄出手相救,还请现身一见!” 大难之中居然有人出手相助,逢凶化吉,真是老天有眼!看来她们二人命不该绝! 恭儿和庚太后还未高兴多久,随着山野之上的伏兵一块儿出现的,居然是她们日日夜夜想要啖其肉饮其血的卫氏! 卫庭煦独自坐在白马之上,身上穿着银色铠甲,虽没有拿武器,但身旁黑马之上的人胜过所有武器。甄文君身披玄色重甲头戴凤翅兜鍪,红红的长缨在头顶飘扬,居高临下地看着地上这对可怜的祖孙。 卫庭煦微笑问候道:“庚太后,别来无恙。” 庚太后见到此人便想到她的怀琛呕血失明的惨状,气得牙根发痒,大叫道:“卫子卓你这狗贼!有本事便杀了哀家!哀家定化作厉鬼日日夜夜纠缠你!” 卫庭煦似乎很赞同她的话,点了点头。 恭儿一直都听皇祖母说卫子卓如何如何阴险毒辣又是如何如何蛇蝎心肠,是个喜怒不形于色的奸人。可眼前这女人,大概是恭儿见过的所有男人女人之中最漂亮的人了,也很温和。对着她们笑着说话时没有咄咄逼人的感觉,反而……恭儿在卫庭煦的脸庞上琢磨着,反而像是在等待对方开口。 甄文君见这小小娘子居然被撕开了衣衫,实在有失风化,便见自己的披风扯下来丢给她。 恭儿:“……谢谢将军。” 甄文君这一动作彻底让恭儿确信了心中所想。 “速速杀了哀家!莫说那么多废话!”庚太后叫着。 她庚太后实在太恨卫庭煦,只要提到个“卫”字,都会让她失去理智。 卫庭煦露出“既然如此”的表情,身边的士兵很快上来就要拿她们。 “等一下,卫女郎……不,卫……”恭儿想了半天,想起她是秘书监,“秘书监!我们祖孙二人如今落入你之手,也没想过活路,但我们死了对你没有任何好处!反之,若是我们能继续活下去,对你而言才是最有利的。” “哦?怎么说。”卫庭煦问她。 恭儿道:“今日卫氏发兵只怕知晓的人不在少数,若是我和皇祖母死在这儿,天下人就会笃定秘书监就是毒杀先帝逼死太后和知秋王的罪魁祸首,那些歌谣里所唱的内容不就成真了吗?到时候只怕豺狐野心之类的骂名会一直跟随秘书监。但若是让当今陛下设一道诏令,宽恕吾等性命,那么天下人都知道秘书监善待愍帝遗孤,乃是宽仁之人,之前毒杀愍帝的谣言就不攻自破了。再让皇祖母以太后之名写一封罪书,将当年如何坑害真正明帝的事迹一一认下,秘书监便没有任何后顾之忧。即便我与太后继续活下去,也无法对天子和秘书监产生半分威胁。这样一石二鸟各得其所的方法,秘书监不会反对吧。”最后恭儿转向甄文君,眼中含泪道,“只求秘书监和将军能给一处安静之地,供我们祖孙二人了此残生!” 恭儿之言正是卫庭煦来巨鹿的最重要的目的,本以为庚太后能看得明白,谁知最后说出这番话的居然是这十三岁的小孩儿。 卫庭煦仔仔细细地打量她,见她虽然说得动容,其实眼神里没有任何讨饶的神态。 这只是她的谋略,而不是在求饶。 恭儿甚至一直没有将短刀放下。 卫庭煦没答应也没拒绝,调转马头离开了。 恭儿和庚太后面面相觑,直到有人驾来一辆马车请她们上车,恭儿才松了一口气,浑身的冷汗此时才簌簌而下。 恭儿向车夫讨了水,递给庚太后喝,庚太后没喝,反而说了一句话: “怀琛当年便说你像一个人。” 恭儿:“谁?” “像那卫子卓。” 恭儿愣了一愣,直到马车开始轰隆隆地启程,恭儿才道: “所以她才不打算将皇位传给我,是吗?” 庚太后看向恭儿,此时恭儿眼中的犀利与危险,和那卫子卓如出一辙。 第233章 顺德三年 顺德二年夏,刘氏庚氏被甄卫联军吞并, 自巨鹿以南连接着怀扬郡广袤的疆土正式被划入甄卫的疆域。甄文君没有停下步伐, 在吞并巨鹿的同时垄断了南方除南崖之外所有的冶铁坊, 至此南方辎重供应甄家一方独大。甄文君继续招兵买马, 扩大实力。 与此同时南崖姚家送来百车稀世珍品, 意为求和。 卫庭煦和甄文君早已等待多时。 吞并巨鹿之后当务之急是与怀扬连成一线全力攻打汝宁,和姚氏所想的一致, 她们暂时不想再在实力相当的姚氏身上浪费时间,继续耗下去只会让汝宁越来越难打。所以在姚氏送礼之后她们选择了回礼, 算是与姚氏表面上和平共处,其实私下双方只不过暂时将刀刃转向了其他待宰之羊。 天子封了恭儿为南岭侯,南岭就在平苍境内。 表面上看庚氏和刘氏造谣说卫氏毒杀愍帝,而如今卫氏不计前嫌将这祖孙二人从闫氏的刀口下救了出来,安顿妥当,算是洗脱了弑君之嫌。可实际上卫庭煦是将二人彻底控制在自己的势力范围之内, 不再给她们任何作乱的可能。 庚太后一日日地衰老下去,据说夏末的时候还生了一场重病,能不能活过今秋成了未知数——庚太后已不足为惧。卫庭煦却不放心, 依旧让人每日记录二人生活起居的点滴,再详细地报给她。 “你是在担心恭儿。” 孤灯凉案, 屋内人影成双。 卫庭煦将一页页的纸翻过后递给甄文君。甄文君一目十行地看完后猜到了卫庭煦的想法。 “这恭儿怕是李蓄之后,李氏之中最厉害的人物了。”卫庭煦这话不像是在说笑。若不是李蓄当年杀兄夺位留下了无穷后患, 今日她们哪来这么多的爱恨情仇。李蓄改变了许多人的人生甚至是大聿的轨迹, 不得不承认他的厉害。卫庭煦将小小南岭侯与他相提并论, 看来对这恭儿颇为在意了。 “子卓是觉得此女聪颖,他日或许会长成一个大麻烦?” “麻烦是麻烦,但若是掌控得当会变成别人的麻烦。”卫庭煦道,“她今日求生并不是因为怕死,而是不甘心就这样死了,想要留着一条命他日报复。就像当年身在攘川的我一样。那时支撑我活下来的只有恨,每天我都会告诉自己一千遍,只要让我留下这条命,他日我一定会要害我之人加倍奉还。只是让你身陷困境吃了这么多苦,是我的不对,抱歉,文君。” 这是卫庭煦第一次为自己曾经所为道歉,没有心机也不是为了达成什么目的,甄文君能看出她的真诚。 “不用说这些了。”甄文君握住她的手,卫庭煦正有点儿吃惊她会回答得这么轻描淡写,就听到她接着说,“反正等你完成大业后我便会取你性命,现在说再多我也不会手下留情。” 卫庭煦的表情起起伏伏,最后忍不住笑出声:“好好好,你可要说到做到。实不相瞒,我毕生愿望有二,其一你是知道的,至于那第二么,人终有一死。”她握着甄文君的手,眼中许久未见的灼热火焰清晰可见,“那便是死在你的手中。” 甄文君看着她,心内的潮涌不住拍打胸口。 卫庭煦声音越来越低,也越来越甜,挨到甄文君怀里在她耳边轻声说了一句话,离开时樱红色的唇脂粘了一点儿在甄文君的耳骨上,小小的两个红点,便是卫庭煦唇珠的形状。 甄文君喉头微动,揽住卫庭煦的腰肢。 “我猜文君现在心里想的是——此贼古怪的个性究竟是从何而来。” 甄文君摇头道:“我在想,寻遍三界六道是否能找到一个比我的夫人更特别的存在。” “嘴甜也要继续再吃十日我做的饭。”卫庭煦眯着眼笑得开心,“当时说好的,对你吃细作的饭吃胖一圈的惩罚,咱们可得一一兑现。” 甄文君抬了抬眉头轻松应承下来:“没问题。” “这么大的口气。” “想来能吃到你亲手做的羹汤之人,我是唯一一个,应当好好珍惜才是。” 卫庭煦心满意足地坐到她腿上,二人面对面。 “让我尝一尝,今晚这张嘴是不是抹了蜜,这么甜。”卫庭煦双臂勾住甄文君的脖子,久违的热吻从唇齿间往心里烧。甄文君将她抱上床,床榻之上的挤压声在静谧的夜晚很清晰。 “夫人着急了……”卫庭煦微微喘着气,胸口不注地起伏,眼神也变得迷离,“是不是过了太久你都忘了?” 甄文君单手撑着身子,另一手打开床头的木盒子,从中拿出一个碧绿色小口瓷瓶,咬开软木塞,倒出一颗通体润白的小药丸在卫庭煦的胸口上。 卫庭煦感觉到了冰凉之意,不过她是绝对不会吃力低头去看它的,这个动作势必会让表情略略狰狞,卫庭煦绝不容许自己有任何失礼之处,即便在床榻上面对甄文君时亦如此。更何况她不必看也知道那是什么事物。 卫庭煦道:“你居然一直都在研究这玩意儿,甚至随身携带?” 甄文君被她逗笑:“你是说极乐丹?这不是极乐丹,是我之后研制的一种提神药,练功之前服下能够明神醒脑辟秽解毒,更可以催动感官敏锐触觉,且没有什么毒性。能练功的时间越来越短,想要事半功倍才一直带着它。” “暂且信你。”卫庭煦道,“喂我,让我看看是否真能敏锐触觉,催动感官。” 甄文君将丹药推入卫庭煦的双唇之中,双体合一不住冲折之间,丹药在逐渐刮除厚实无感的壁垒,展露原本的鲜嫩脆弱。 “文君,你分明是神仙……”卫庭煦扣住甄文君的后背,将脸埋入她的颈窝之中。 浅浅复深深,香汗干又湿。 几番纵横驰骋,一直磨到三更二人才精疲力尽相拥而睡。 第二日早上甄文君睁眼时已经天亮,卫庭煦不在身旁。 将垂帐掀开赤脚踏在地面上,盛夏时节烈日已至天顶,屋内本该万分酷热才是,此刻屋中四边已经布好了冰角,南面的窗户是开着的,窗外正对着滚滚的水车,水从高处落下激起阵阵凉风与冰角的凉意一块儿向甄文君袭来,让她精神为之一振,心旷神怡。 就要穿衣洗漱出门去找卫庭煦,就见她端着一个木盘子进屋来,木盘子似乎有些沉,不太好端。阿竺跟在身侧帮她开门,想帮她,卫庭煦摇了摇头,坚持自己来。 甄文君迅速接过木盘时不小心和阿竺对视,阿竺的神情之中多有别扭尴尬,叫了一声“夫人”后便走了。 想起当初阿竺姑姑配合演戏时的全情投入,心情大好的甄文君忍不住大笑起来。 “要笑也等姑姑走远了再笑,真是只皮猴子。”卫庭煦摇摇头。 甄文君昨夜耗损了不少体力,早也饿得前胸贴后背,卫庭煦端来的除了新尝试的豌豆粥外,还有一盘肥瘦均匀的蒜泥白肉和一碗散发着浓浓香味的胹羔,甄文君一看就知道好吃。 “你第一次下厨做的也是这两个菜色,当日糊成一团让人望而生畏,如今却是色香诱人了。” “你记性还真是好,居然连那么早以前我做的菜都记得。”卫庭煦转念一想,“不会是难吃又难看的让你印象深刻吧。” 甄文君急忙捂住心口,还以为心声太大被卫庭煦听个正着。 “不聊了不聊了,我太饿,先吃为敬!” 甄文君勺和箸轮番使用吃得不亦乐乎,卫庭煦坐在一旁见她居然没有半分为难,吃得相当真情实感,有点儿心疼:“好了好了,哄我的话随便吃几口便罢,我的厨艺如何心里有数,别吃坏了肚子,你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卫庭煦几番阻拦都没能拦下甄文君越吃越来劲的势头,最后居然全部吃完了。 “是真的好吃,太好吃了。子卓,你知道真正的美味不需要太复杂的形容词来形容,‘好吃’二字足矣!” 卫庭煦趴到她面前,含笑望着她:“因为昨晚折腾到太晚,说这些好听话来哄我了?” “多哄几句以后每天我都能吃到这么好吃的食物吗?” 卫庭煦皱着眉头笑,还是将信将疑。 让人将碗盘收走,卫庭煦让甄文君坐好,帮她绾发。 铜镜之中,甄文君眉心一道伤痕醒目,卫庭煦一手托着她的长发一手浮在甄文君的眼睛之上,轻轻抚摸这道伤疤。 “这是在宿渡收粮时受的伤。” “嗯。” “竟伤在这个位置。” “不碍事,倒显得我更凶狠了几分,方便治军。” “马上就要进攻汝宁,文君,你可做好了准备?” “嗯。”甄文君道,“三年前就已经准备好了。这回攻城子卓可还有什么妙计?” 卫庭煦将甄文君的乌丝分成两缕,笑道:“你是在怕我又让你演戏?” “可不么,上回和姚氏周旋的那次真是要了命。” “但你演得多好,连阿竺姑姑都信以为真,气哭了。” 提到拿擀面棍的阿竺姑姑二人又是一顿大笑,正好阿竺姑姑来送凉茶,见二人脸都笑红了,诧异之余也算是安了心。 阿竺从屋里退出来,在外候着的女婢们都很好奇问她: “女郎和夫人这算是彻底和好了?” 阿竺道:“但愿吧。也只有夫人在的时候,女郎才能如此开怀。” 养精蓄锐的最后夏日走到了末尾,顺德二年秋,甄文君和卫景安、长孙悟携手攻破汝宁城,结束了十九个月的艰难攻城,斩杀冲晋守城大将冯尔壳。 只不过他们的胜利颇为短暂。 次年春,还未好好喘上一口气的汝宁再次迎来了冲晋的强劲撞击。 冲晋首领亲自率领五十万大军南下攻城,双方在汝宁城郊大战。 大战持续了三天三夜,从汝宁一直到燕行,百里长道哀鸿遍野曝骨履肠,死伤者上百万,此战也成为大聿国史上最惨烈的一战。 汝宁之战最终以甄卫长孙三家联盟击败冲晋,斩杀冲晋首领告终。 此战也揭开驱逐胡贼的漫长序幕。 顺德三年,天子封甄文君为二品骠骑将军,渊北侯,都督孟梁诸军事,带兵北伐,意在将冲晋彻底歼灭,永绝后患。 甄文君先后三次北伐,历经五载,终于彻底铲除骚扰北方边境多年的冲晋一族,解决了大聿几十年的心头大患。 班师回京时,已是顺德八年。 第234章 顺德八年 顺德八年夏, 凶阿夋山脚, 聿军大营。 几个身穿笨重棉袄浑身上下只露出眼睛的士兵们,正气喘吁吁在肮脏的冰层上艰难行走。 他们合力抬着笨重的木架,木架之上堆放着几个脏到看不出原本颜色的口袋。他们所到之处引来所有士兵的侧目,甚至有人直接站了起来,盯着口袋看。 “散了吧,一样的。”其中一名士兵道。 人群中有人骂了一句脏话,退回去继续倒回寒冷的帐篷里,想要一觉睡到明日总攻之时,可是三日没吃到一口像样食物,肚子里被各种各样的树皮树根填充着, 胀得难受又恶心,他们根本睡不着。 步阶站在帐篷之外,乱糟糟的胡须已经许久没有修剪, 和鬓角连在一块儿。他身上所穿的棉袄也破烂不堪,灰突突的脸上最醒目的便是高高的鼻子, 就连眼睛都被埋在疯狂长长的眉毛之下,在寒风的刺激下眯成一条缝, 非得拨找一番才能找到。满脸的皱纹仿佛七旬老人,若他这模样出现在汝宁,只怕立即便会被人当做乞丐。 “步军师。”扛着木架的士兵们没力气喊他,走到跟前才小声了唤了一句, 更没力气弯腰, 手中一松, 木架子摔在未融化的雪上,一砸一个坑。 “还是老样子。”士兵们沮丧道,“还是只挖到了一些树根,这个破山是秃的,什么都没有。再这样下去咱们连刀都要拿不起来了。” 步阶心神不宁并没有在听他们说话,急问道:“你们可见到了甄将军?” “甄将军?没有啊。怎么,将军不见了?” 步阶“哎”地叹了一声。 “军师莫着急,将军一向都有主意,我看阿璧也不见了,是不是将军带着它去打猎了?” 正说着,步阶一直望向远处不安的目光忽然一定,士兵们不用回头也知道他看见了甄文君。 马还未停稳甄文君便飞身下地,手中拎着一只肥硕的獾。这只獾还留着最后一口气,随着她这一跃胖胖的身子在空中微微一抽搐。 甄文君的皮帽被大风吹歪了,披风也不知丢到了什么地方,脸上笑容不减。一只通体发黄四足雪白的短腿猎犬张着嘴吐出粉嫩的舌头,跟着她一路飞驰回来,也很兴奋,甄文君一下地它就疯狂摇尾巴,扑上来扒她的裤管。 “阿璧别闹。”甄文君揉了它的小脑袋两下将它从身上剥下去,大步走向步阶。步阶和士兵们见到这只獾眼珠子都要掉出来——肉!咬一口满嘴流油的肉! “吃吃吃,肯定得吃,但是这点儿肉怎么分给我二十万大军?”甄文君和步阶两人走入帐篷内,将门帘放了下来,将已死的獾丢在桌上。阿璧两只前爪搭在桌边探上狗头,呲牙咧嘴一副馋的要命的模样,被甄文君赶走。 “可是方才那几个士兵已经看见,不用一炷香的时间便会传遍整个军营。将军不分不行。”步阶道。 “如何分?炖到汤中炖化了分下去连点儿油星子都吃不出来,太浪费了。还是说将它送给重伤员,保他们一命?” 步阶道:“明日就是大战了,能否在寒流来临之前铲除冲晋最后一部分余孽,赶回汝宁,就看这一战成败。将军若是给了伤员,其他冲锋陷阵屡立战功的人会怎么想?将军,不患寡而患不均啊。” 甄文君看着步阶,陷入深深的沉思。 此次北伐是她为主帅,深入北方的第三次北伐,距离离开故土已经近两年的时间。去年的冬天是怎么过来的死了多少人,她深深地记在心中。在北方的这些年她浑身都是冻伤,领教了这片鬼地方的寒冷,也算是理解为什么冲晋人能有这么大的决心南下。换成是她也不可能留在这儿。 步阶说得对,他们必须赶在夏季过完之前迅速离开这个倒霉的地方,否则又是一场炼狱。 明日一战势在必得。 将军猎了一只獾的消息果然很快传遍了整个军营,本以为这儿从野兔果子狸到驯鹿狐狸早就被他们吃干净了,没想到将军还能抓到一只獾,实在让人垂涎三尺。对于这些久经沙场的老兵而言,明日的大战并不能成为重要的话题,将军会怎么处理这只獾更让他们在意。 夜里篝火起,大家如愿看到了那只獾,被甄文君吊在大营最醒目的火盆之上。 把所有将士召集于此,甄文君站在高台上用马戟指着那肥獾,于寒风之中大声道:“肉只给最勇敢的士兵!明日谁冲在最前面,谁杀敌最多,除了加官进爵封万户侯之外,还能享用这只獾!听见了吗!独自享用!” 台下一片哗然,口水流了满地。 甄文君实在太了解这群自己亲手培养出来的士兵,忍着笑,大喊道:“你们这辈子能不能飞黄腾达!能不能填饱自己的肚皮!能不能荣归故里受全国百姓爱戴!就看这最后一战!还记得汝宁之耻吗!明日便是我们雪耻之日!” 震天的喊声响彻云霄。 “杀!杀!杀!” 这只獾还没有落入任何人的口中就能激发全军的士气,步阶站在一旁看着甄将军,心内一时激荡不已。 当年甄文君还是个黄毛小儿时他便下定决心辅佐,终究没有选错人。 三十岁的甄文君已经是大聿第一女将。 不,是大聿第一武将。 捷报传到京师的那一刻,全城狂腾。 这个茹毛饮血凶残成性的民族,这个大聿所有百姓的噩梦和耻辱,终于在顺德八年被彻底撕碎了。从此以后他们再也不必害怕听到“北疆”这两个字,北疆划入了大聿的领土,大聿的国土亦从四十八个郡扩张到五十二个郡,幅员辽阔成为历史之最。 全大聿都在为了胜利而狂欢,禁苑的太极殿中却有一人愁眉不展。 此人便是当今天子李封。 李封和黄门侍郎刘绍大眼瞪小眼,最后只听刘绍一声长长的叹息: “她到底是做到了。” 顺德八年,李封已是舞象之年,再没两年便及弱冠,偏偏在这个时候甄文君就要大胜归来。 这个女人才三十岁已经是二品将军了,朝中能够与她相提并论的便是这些年镇压国内四方乱党,扫除禾田郡庞氏、靖集郡闫氏,身披荡荡之勋的卫景安。而这两个人朋比为奸,说到底是一家人。 顺德元年时长孙曜便开始组建参事院,从那时开始整个朝野便落入了他的手里。他想要废谁提拔谁天子根本就不用知道,卫庭煦丁忧期间已经升任新组建的兵部,任兵部左侍郎。顺德六年之时长孙曜病重,三十二岁的卫庭煦更是在他的推举下一跃成为司徒,位列三公,这在大聿的国史上从未有过,跃升速度堪比坐上了向月升。 顺德六年末,甄文君第三次北伐,大军刚刚离开京师,长孙曜就病逝了。 身为参事院院首,长孙曜在临终之前推行了“简律”,简律号召大战在前,全国上下从天子到百姓所有人节衣缩食,一切从简,节约钱粮供给聿军。朝中所有要臣,无论喜丧,假长三日,三日之后便要返回中枢,恪尽职守。 当时李封便觉得其中有诈,长孙曜做每一件事都不会是胡乱落子,这回的简律推行得如此之快肯定有猫腻。果不其然,十日之后长孙曜卒,刘绍本想要鼓动李封趁此大好良机夺权,可三日之后护国将军长孙悟治丧完毕便返回朝中,和侍中卫景安一块儿推举卫纶弟弟,现任大理寺卿兼参事院辅官卫合为院首。 李封当然不愿意,好不容易熬死了长孙曜,他也已经十七岁,已经不需要什么参事院,他想要自己掌握这个朝堂,掌握李家的江山。 可长孙悟和卫景安却没有一丁点儿想要放手的意思。 更何况,还有那卫庭煦。 卫庭煦不仅是大聿第一女官,更是第一位坐上三公高位的女官。 卫合掌控院首之后,参事院中除了远在南方的关训之外,真正掌控中枢的只有卫和长孙这二姓。卫合为官已近四十年,从平苍小小的县令做起,十年如一日,之后调任中枢也是从五品小官慢慢往上爬。卫合廉洁奉公兢兢业业,在朝中和百姓之间名声都很好。但若是说到有出将入相之才,有资格坐上院首这个位置,恐怕卫合还是差了点儿。如今将他置于如此重要的位置是想以他的年龄和资历堵住众臣的嘴,否则已经有了权倾朝野的卫庭煦,再来一位三十多岁的院首,只怕奏疏要收到手软,节外生枝。 有卫合在前,卫庭煦长孙悟和卫景安作为辅员,能将所有决策通过卫合之手传达下去。卫合只不过是这三人的傀儡罢了。 而这三人之中,又以卫庭煦最难捉摸。 若是甄文君凯旋而归,天子还要再封她点儿什么?这妻妻二人一位手握中枢一位虎符挂腰,身为天子的李封真不知道还有什么可以给她们的。 江山吗? 李封问刘绍:“今年铨选的名册送来了吗?” “送来了。”刘绍将名册送到李封手中。 自李封回到汝宁之后,被废许久的黄门也随之回归禁苑。 李封不可能让一群追月女兵们跟在身后。他不像李延意那般雷厉风行,他不喜欢到处跑,就喜欢待在禁苑之中享受。反正也不需要他批奏折,天下发生再大的事也有参事院解决,有卫家和长孙家撑着,他就听听小曲儿,生生皇子就行。所以有黄门在身边照顾他是理所当然的事,先前他向卫庭煦抱怨,说自己已经不小了,不想那几个粗鲁女子为他更衣,他要重建黄门。卫庭煦没说什么反对的话,很快就带了一批小黄门给他,日日夜夜伺候着,钦点了个黄门侍郎来管理小黄门,其实就是卫庭煦的眼线。 李封讨厌这黄门侍郎,却与刘绍走得颇近。 刘绍是当年被李延意清扫出禁苑的黄门之一,一直在汝宁当马夫。李封被送回汝宁时,经过大战洗刷的汝宁百业萧条人影稀少,能干活儿的人更少,见刘绍曾经在禁苑中伺候过怀帝,便将他叫了回来,继续服侍李封。 刘绍也是燕行人,与李封算半个同乡,此人谄词令色打勤献趣,又颇会为李封布置酒肉场所,搜刮民间美人,很快就博得了李封的好感。在刘绍的怂恿下李封做局诬陷卫庭煦指派来的黄门侍郎,没经大理寺的审问便将其杀了,让刘绍接任。 李封担心卫庭煦会追究因为此事与他追究,刘绍却道:“陛下乃是天子!又何须惧怕臣子?这岂不是乾坤颠倒朝纲混乱吗!” 李封:“话虽如此……但若不是卫司徒也没有寡人的今天。” 李封一直都告诉自己,这江山本来就是卫庭煦送给他的,没有卫庭煦他还不是在燕行穿梭在各个巷子里偷鸡摸狗?没有卫庭煦他阿父阿母每日都为三餐发愁,根本不可能拥有封地,拥有锦衣玉食。 “微臣知道陛下是知恩图报的君子,可现在陛下已经是万乘之尊,乃是飞龙归位。既然已经回到了帝位这天下便是陛下做主,哪有那卫氏和长孙氏在其中窃权罔利的道理?陛下本就是正统继位之君,卫氏和长孙氏不过是做了应该做的事,陛下也大大封赏了他们,如今他们还要再图本不该属于他们的东西,那便是肆行不轨,有谋逆之意!” 这些话一开始李封只不过是听一听,随着年龄的增长,他试图摄政的想法都被参事院毫不留情地打了回来,让他倍感受挫,心中不快。 刘绍的鼓动更甚,而他的长子也降世了,开心之余他亦觉得该为自己的儿子谋划江山。不,应该说,将江山握回李氏的手中。 甄文君的大胜让李封更加心神不宁。他明白甄文君虽然和卫庭煦的关系非常微妙,但二人一日还是一家人,便一日不能疏于防范。 这两年他没少在废女官这件事上暗暗下功夫,当然,他也没敢太明目张胆地行动,而是慢慢推进。 如今天下之势已由不得他慢慢来,李封接过刘绍递来的铨选名册,从头到尾看了一遍,在看到一个人的名字时眼睛一亮,用朱砂笔圈了起来。 “就是她了。” 第235章 顺德八年 聿军大获全胜的消息早也传到了汝宁, 算算日子甄文君早该在十日前就抵达汝宁,可秋天就要到了, 还是没有她的消息。 卫家的探子向北方奔了百里巡查, 居然都没有找到甄文君的下落,甚至连二十万大军都没看到影子。 此事也传到了禁苑, 天子收到了消息, 但没表态。 “怎么可能。” 卫庭煦收到探子回报时阿燎正和她在新建的卓君府吃茶。 阿燎惊讶道:“文君妹妹就算贪玩在外面多玩了几日, 不至于连大军都没消息,那可是二十万, 走哪儿都是乌泱泱的一片, 想不发现都难,怎么会找不到?” 刚刚入秋卫庭煦已经披上了水蓝色的披肩,这件披肩是甄文君第二次北伐回来时为她带回来的,产自冲晋, 保暖效果特别好。卫庭煦刚散了班从禁苑回府, 有些累, 用竹筴搅拌的动作也很缓慢。上朝时梳的简冠将她的长发稳稳束在脑后,和男性官员有所区别的是,当今大聿女官所束的简冠将发尾垂落, 更有飘逸的美感。 卫庭煦道:“北方辽阔,如果文君变了道路, 想要找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阿燎还想再说什么, 品一品卫庭煦方才所言, 忽然“咦”了一声:“所以这件事你早就知道了?你们二人又在玩什么花样?” 卫庭煦将煎好的茶倒入阿燎的杯中, 但笑不语。 阿燎能确定自己说对了,接过茶杯小声道:“还假惺惺地派人去找,真是做戏做了全套。” “也不是假惺惺,我的确担心文君的下落。” “还怕我横刀立马横扫冲晋的骠骑将军敌不过上面那位派去的几个三脚猫功夫的刺客么?” “当年开辟万向之路回来时的险象环生记忆犹新,多一分谨慎总是好的。况且这刺客恐怕不是上面那位派去的。上面那位对文君亲得很,想杀的只有我而已。” 阿燎看了一圈,确定没人之后道:“派人行刺的莫不是刘绍?刘绍竟有这胆子?老贼一直在背地里煽动天子,实在耽误事,是时候将他解决了。只不过天子现在极为宠幸此人,想要碾死这只臭虫只怕会引起天子的戒备与反感。天子现在已经不是当初那个小毛孩子了,越来越有自己的主意。想要动他的人,不怕到时候鱼死网破,又要一番折腾么?” “刘绍以修建天子行宫为名,在自己老家大兴土木建造豪宅,并私自修建万向之路沿路市集,从中获利中饱私囊。特别还是在文君出征北方,战事吃紧之时作这妖,一旦前线供应不足胡贼卷土重来,这刘绍便是长了一千个脑袋也不够砍。”卫庭煦抿了一口茶,“这些都是其次,毕竟北方已经全线胜利。可这刘绍蛊惑天子,诬杀太傅和前任黄门侍郎,打压女官,成日搜刮民女填充后宫,声色犬马无休无止。” “庭煦这是在担心天子的身子?” “我担心的是好不容易喘口气的大聿又败在他的手中。现在所有新政新律都还太脆弱,还需要继续发展和稳固的时间。” 阿燎叹道:“拧不断的冤孽,杀不完的蠢货,何时才会有真正的太平?” 卫庭煦笑道:“天下会迎来盛世,却不会有真正的太平。” 阿燎吃完茶,站起来活动活动筋骨:“和你聊天实在伤身又伤神,还是回去找我的娘子们下棋舒坦。” “阿燎,帮我办件事吧。” “……我这棋才说出口都还没来得及真正开始下呢!” 卫庭煦被她逗笑:“帮我去宿渡将阿穹接回来吧。汝宁暂时太平了,比宿渡安全。而且有她在天子才能安分一些。” “宿渡?!跑那么远!” 卫庭煦哀求道:“只有你去我才放心。” “你、你是谁,我不认识你!明明知道我最喜欢你这张脸!明明知道最受不了你这副模样!” “嗯,我知道。” 阿燎:“……” “最后一次。”卫庭煦道,“我知道你的愿望便是带着青辕娘子们游山玩水,做完这最后一件事,我便再也不烦你了。你是我唯一的挚友,我自然希望你开心。” 阿燎也沉下情绪认真道:“我是想要和娘子们寄情山水,可是四处战火狼烟,又有何山水可寄?我想要的不过是和平的年岁里过些平淡日子罢了。很难,我知道。冲晋这边一打完,外患即除内乱便起,李氏诸王和庚氏余孽,还有南崖姚氏……先前谁也没有使出全力,一是因为实力相当不想两败俱伤让他人得利,二来,没人愿意背上不打外族而打同胞的叛国名声。如今已经没有后顾之忧,觊觎帝位多时的人必定不会再手软。庭煦,这回才是硬仗。你也是我唯一的挚友,我不可能心安理得地抛下你。我去宿渡接阿穹回来,你不必多说了。” 卫庭煦眼中有些晶莹,张开双臂。 阿燎过来和她拥抱。 “不知道你发现了没有,你变了。”阿燎道,“你变得温柔了很多。让我想到小时候的你。那时候你就是这样,喜欢笑,喜欢和人拥抱。” 卫庭煦听她这样说,心中百般滋味。 “曾经我很担心你,因为你要做的事非常危险,总是担心你会丢了性命,或是走火入魔。” 卫庭煦皱眉笑:“走火入魔?” “就是有一段时间的担心而已。不过看到你现在的状况我很开心。幸好你遇见的是文君妹妹。” 卫庭煦和阿竺一块儿送阿燎到卓君府门口,长孙家的马车早也在那里等候多时。 秋雨点点飘落,门口站着位红裙女子,长袖飞带面带桃红,手中撑着一把油纸伞,不是阿沁是谁。 青辕实在太大太招摇,不可能随着阿燎到处走,阿沁独自再此等候多时。阿燎和卫庭煦一聊便忘了时辰,阿沁也没有半句怨言,细心地从马车下方铺了毯子一直延伸到卓君府大门口,一手撑伞一手将阿燎的长裙裙摆提起来,不让喜欢干净的阿燎沾半分雨水和泥点。 阿燎靠在她肩头恨不得连走路都让她代劳,阿沁没有半分不耐,仔仔细细地看着她,两人几乎日日夜夜都在一块儿,还仿佛看不够一般。 将阿燎送上马车,阿沁才合上伞自个儿上去。 “甄将军这就要回来了吧。”阿沁细声细语对卫庭煦道,“待将军回府,阿沁再来拜访。” 卫庭煦感谢了一番后,马车走了。 “这个阿沁……”站在卫庭煦身后的阿竺道,“说是阿燎儿时的玩伴,我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 卫庭煦道:“这个阿沁小时候喜欢穿男装,是个小郎君的模样,阿竺姑姑可能不记得了。” “是么?” 随着青辕娘子的人数越来越多,阿燎在汝宁换了间更大的院子,就在地段最好的价格最贵的万泉坊内,是一间四出四进的豪宅,名为“一水间”。所有的青辕娘子都住在里面,其乐融融。 本该是其乐融融。 阿燎和阿沁回到一水间,穿过门口的浮桥往里走,还在兴致勃勃地为初红的枫树作诗之时,却听见了一阵哭声。 阿燎吓坏了,赶紧往府中跑,见阿叙坐在院中的石凳上正伏桌而哭。四周站着的娘子们手里拿着手绢帕子和水,全都愁容满面,看上去已经劝了好一会儿了。 “怎么了阿叙!发生什么事了!”阿燎立即上前握住她的手。 阿叙哭得妆也花了,阿燎拿自己的手绢轻轻帮她擦拭,宽慰道:“可是谁欺负你了?你尽管跟我说,我长孙燃拼上这条命也会为你做主!” 青辕姐妹平日里都亲如姐妹,其他人也是真的关心阿叙,此时都附和阿燎: “是啊是啊,阿叙姐姐你有什么难过的事便告诉阿燎吧,让阿燎帮你解决啊。” “对啊阿叙姐姐,究竟发生什么事了倒是说出来啊,咱们都是一家人,肯定会帮你的!” 众娘子七嘴八舌了半晌,阿燎见阿鹤站在一旁没有说话,只是愁眉不展,便问她: “阿鹤,你常常和阿叙在一块儿,是不是知道什么?” 大家的目光都转向阿鹤。 阿鹤以眼神询问阿叙,阿叙含着泪点了点头。 “阿叙,怀孕了。” 阿鹤这句一出阿燎如五雷轰顶,半天没反应过来。 “什……么?” 周围的娘子们也面面相觑,沉默了半晌,一向心直口快的阿喜娘子道: “阿叙,当初阿燎怜悯你身怀六甲还颠沛流离,是她救了你一命,还将你的孩子安顿在安全之地悉心照顾,你加入青辕时怎么说的可还记得?如今怎么能背信弃义,做出这等下作之事!” 阿燎阻止阿喜:“先别责怪阿叙。阿叙这些年对我如何我心中有数。阿叙,你有什么要跟我说的吗?” 阿叙低垂着头,不言不语。 “她是被害的。”阿鹤眼尾上吊,平日里不笑时就很凶,此时看上去更是骇人。 “被害?被谁害?”阿燎追问。 阿鹤冷笑一声,看向阿沁:“被谁所害,那人自然心里有数。” 顺德八年,正是顺德年间第二次大规模铨选。 第一次在四年前的秋季,那时姚懋临就已经偷偷来过汝宁,目睹过铨选的盛况。虽说参加铨选的大多数都是世家公子,可也有不少女性的身影,这让姚懋临兴奋万分,当场发誓,四年之后的铨选她一定要再来京师,一举夺魁。 虽说现在的铨选是由神初诏武年间的铨选演变而来,多数选中的新晋官员都是来自名家士族,但其选择的方法已经大有改善,最明显的便是男女同场共试,选拔的标准也一模一样。只不过铨选的幕后还是大有猫腻,从初选到终选暗地里都有各大家族的势力在其中周旋。 初选之时可以让人在旁围观,姚懋临挤在人群之中听考生和铨选官门一问一答,从经学到治国没有固定的考题,全凭铨选官选择,选什么考生便要答什么,能过初选的人还都是有一定本事的。 想来也是,姚懋临知道大聿现在的中枢状况,连年的战事打到这个时候人丁稀少不说,能有真知灼见的更少。进入顺德年间重夺汝宁之后,天子在参事院的协助下重新组建中枢,正是需要人才的时候。那卫贼虽坏,可于女官的推举与人才的选拔还是有一定的贡献——虽然,姚懋临知道,卫贼都是为了稳固自己的地位。 今年姚懋临又来到汝宁,还有一个月铨选就要开始了,她住在汝宁的鸿歌坊内,安心备考。 住在鸿歌坊的全都是备考学生,大多数都是有钱豪族子弟,在此租个小院甚至买块地皮轻轻松松。稍微穷一点儿汇聚在“得望楼”里,更穷的,住在燕行。 姚懋临便是得望楼中小小考生,租一间小房间,就一张床一个案几,热得像蒸笼,每天还要二两银子,贵得让她心里滴血。 姚懋临如此节省穷酸并不是因为姚氏落寞,虽然这些年姚家一直都在和怀扬势力争夺万向之路,吃过亏也得过便宜,和诏武年间相比略有颓靡之象,但供嫡女在京中买间地段好的精致小院还是没问题的。 姚懋临是自己跑来京中参加铨选的,没有告诉家人,甚至没有告诉最亲密的姐姐。 她知道家人都觉得她只适合读书不适合入仕,说好听点叫纯良,若要是将实话摆到台面的话那叫傻,不懂人情世故。读书和真正进入官场是两件完全不同的事,姚家人都觉得姚懋临不适合。 可是姚懋临眼睁睁地看着姚家被甄、卫、长孙三家欺负了这么多年,姐姐被害得终身残疾只能与四轮车为伴,姚家百年家业被甄文君和卫庭煦的养女,那个叫小枭的胡女一口口吞下肚,她没办法熟视无睹,她已经二十多岁,需要为姚家做点什么。 瞒着家人来到京中参加铨选,一旦中选,她便能活跃于汝宁。到时候发展出自己的势力,一定能够帮助姚家。 姚懋临在专心备考,最怕吵闹,突然有一日不仅吵闹,简直到了锣鼓喧天的地步。 一头乱发脸上都是墨迹的姚懋临听到门口有疯狂跑动的脚步声和尖叫声,她好奇地打开门问道:“出什么事了?莫非冲晋又打来了?” “什么冲晋!冲晋人早就被甄将军杀了!这是甄将军回来了!甄文君终于将胡贼赶跑,胜利回京了!” “甄将军!” “甄将军——啊啊啊啊甄将军进城了吗!我花还没扎好呢!” “别扎了!见人要紧!” 一瞬间整个得望楼人去楼空,全没了踪影。 姚懋临听到了什么。 甄将军!甄将军回汝宁了?! 她大叫一声推门出去,迅速加入迎接甄文君的人海之中。 第236章 顺德八年 甄将军的人没见着, 花洒了一地衣服被弄脏不说,一双干净的鞋子还被踩得乌黑, 衣袖也被撕破了一个角, 姚懋临一颗心犹被秋风扫过,凄凄凉凉。 回到得望楼, 沐浴之时发现身上好几块青紫, 居然到这时候才发现, 姚懋临觉得这定是个凶兆,预示今年的铨选会抽到刁钻的题目, 恐怕难被选上。 未能见到心中倾慕的甄将军还落了一身的伤, 在悲惨的心境中睡去的姚懋临并不知道自己的命运将要迎来天翻地覆的改变。她不知道自己已经不再是南崖姚家那个不出闺阁不问世事的小女儿。还在为少女情怀纠结之时,其实她已经被整个大聿最有权势的两只手同时抓住,只待拆解。 此时的姚懋临还能够安稳入睡,汝宁城中睡不着的人却是很多。 甄文君从进城开始便被汹涌的人潮拥挤着, 她听阿母说过很多大胜归来被夹道欢迎的事迹, 也曾经受到过百姓们的爱戴, 可从来没想到居然能轰动到举步维艰的地步。 汝宁正门对着通往禁苑最宽敞的大道被挤得水泄不通,从街面到楼顶全都聚满了人,放眼望去密密麻麻的人头让她感觉仿佛回到了最惨烈的战场。当她进城之时, 尖叫声穿破她的耳膜,比敌阵的战鼓还要让人胆战心惊。马往前跨一步都要小心翼翼, 生怕一蹄子蹬下去踩到三个人。走到最后她也不明白汝宁百姓到底是爱她还是恨她, 所有的花都往脸上砸, 砸得她发髻都歪了, 连带着步阶和她的将士们都收到不少花弹进攻,场面一时混乱不堪。 总算活着回到卓君府。 去禁苑面见天子之后回到了卓君府,府中的所有家奴都在门口迎接她,卫庭煦也站在其中,对她行礼道:“将军回来了。” 甄文君眼睛没能从久未见到面的卫庭煦身上移开,一腔热血在心内激荡难平。本想要上前抱她,可周围除了家奴之外还有许多一路跟着她到家门口的城中百姓,将万泉坊挤了个水泄不通,她也不好意思当着上千人的面卿卿我我不成体统,只好客气地向卫庭煦点了点头,焦急地想要快点门关进屋。 没想到被卫庭煦拦了下来,没让她立即进去。 甄文君低头正纳闷,卫庭煦软软的双臂便圈了上来,抬头凝视着甄文君,情意绵绵: “夫人,你可知我日夜思念着你?总怕你吃不好穿不暖,在那么冷的地方连口热汤都喝不着。更怕你受伤。幸好上天僻佑让你毫发无损地回来了,夫人,你想不想我?” 前双眼睛齐刷刷地盯过来,甄文君感觉后背都要烧着了。 “你干嘛呢……”甄文君声若蚊呐,只有卫庭煦能听到,“回家再说不好么?” “不好。”卫庭煦依旧圈着她不放,“我怕你离开的时间太长,汝宁百姓都忘了咱们两人是利益妻妻。正好都在这儿呢,还少了我挨家挨户嚷嚷的时间。” “你这哪是做戏,分明是在示威!还是用力过猛的示威!” “这不刚好?让她们知道你是我夫人的同时还一眼让人明白咱们是在做戏,一举两得。” 甄文君怔了一怔,僵在原地。 “你觉得丢脸了?”卫庭煦轻轻一叹就要放开她,忽然身体腾空而起,急忙抱住甄文君的脖子。 甄文君将她横抱了起来,就像以前她腿脚不便时那样。 在一片低呼声中,二人进屋,阿竺一脸尴尬地将大门合上,切断所有炙热的眼神。 却没能阻断好事者的闲言碎语。 “甄将军真是瞎了眼,怎么能和卫贼这般亲密。” “就是!甄将军平定四海斩杀胡贼,却落在妖女的魔掌之中,实在可惜。” “不都说她们俩是假装的么?人前恩爱人后算计。” “也对,看这虚情假意的劲儿实在让人倒胃口。” “甄将军赤胆忠心雄才大略,怎么会和那妖女结党营私?肯定是那妖女使了什么妖法蛊惑甄将军!我听说狗血能够去除妖法……” 宅外嗡嗡嗡地响,阿竺立在门口听了半晌,越听越气,让王嫂去浣洗房拎了几桶洗衣水,哗啦啦地往外泼,看热闹的人群这才彻底散去。 甄文君离开之时卓君府还没修葺完毕,卫庭煦说了,等她回来会看到和曾经的卓君府一模一样的家。当她踏入府中第一步时,的确有种回到了曾经的卓君府的感觉。 一模一样的照壁和浮桥,完全复原的茶斋和花园,这儿的确是她熟悉的卓君府,卫庭煦相当用心。 “喜欢吗?”进屋了卫庭煦还赖在她怀中不肯下来。 “喜欢,特别喜欢。辛苦了,子卓。” “我比较喜欢你叫我夫人。” 甄文君特别乖地立即改口叫夫人,卫庭煦勾着她的脖子让她脸降下来一点,啵唧一口,印了个红唇印在她脸庞上。许久没闻到卫庭煦身上好闻的木香味,甄文君心神荡漾,两人都因久别重逢而兴奋不已,卫庭煦领着她就要进屋,她忽然恢复了些理智道: “我先去沐浴,急着赶路好几日没洗澡了,身上有股味道。” 卫庭煦丝毫不嫌弃:“我不在意,你身上的味道怎样都好闻。” 甄文君自己受不了:“不行不行,你等等我!” 卫庭煦死活不愿意从她怀里下来,甄文君没办法:“那你要与我一块儿洗吗?” 卫庭煦咬了咬嘴唇,差点儿将甄文君一颗心给荡出来。 卓君府的占地比先前的大了两倍有余,连沐浴的池子也非常宽敞,是甄文君曾经梦寐以求的,甚至比她梦想的还要舒适,能在里面游几上好几个身位。 卫庭煦早就灌好了一池子的热泉只待甄文君一回家便能沐浴其中,一洗风尘和疲倦。 茂密的竹林将池子四周全都圈了起来,加之热气萦绕,非常私密,可甄文君脱衣衫还是脱得有些犹豫。 卫庭煦早也宽衣入池,下半身浸在池中,小心翼翼地往池心更深的地方走去。 “才七个多月未见,竟害羞起来了?不敢在我面前脱衣衫?”卫庭煦轻轻往前划了两下,安静的院内只听得到划水的声响。 甄文君想了想,似乎也没什么好介意,便将这一身追随她出生入死,几乎洗褪色的衣衫脱了。 卫庭煦停下了划水的动作,炙热的目光穿过热气盯着甄文君。 “来。”她向甄文君招招手。 甄文君一个扑腾便到了她身边。 卫庭煦将她的长发轻轻绾起,就像多年前她出征时一样。 目光从她的后颈往下,沿着脊柱一直看到水下隐隐约约紧实又美丽的下半身,指腹贴在那些深深浅浅或新或旧的伤口上,想要数出甄文君究竟受了多少伤。 甄文君发现她在做什么,回过身环住她的腰:“我是个将军,这是我的职责。” “我明白。明白归明白,心疼归心疼。”卫庭煦的双眼很明显蒙上了一层水汽,仿佛只要眨动一下就会落下一串眼泪珠子。 甄文君的手从水里抬起,透明的热泉顺着她的手臂往下淌,她抚摸着卫庭煦的脸庞和眼角,将她温热又柔软的身体拥入怀中。 “在北疆,我每一夜都有梦到你。” 甄文君的情话带着些撒娇的语气,一瞬间让二人回到了多年前,甄文君还是个十多岁的孩子,意气风发地骑着云中飞雪,只因为卫庭煦一句话,愿意去世间任何一处地方,做任何事。 卫庭煦扶着她的肩膀与她唇齿相叠,火热的心境一触即发,迅速将热泉染成了欲念之海…… 七个月前聿军曾经一度被断粮,冲晋人在做最后的挣扎,甄文君陷入苦战。 彼时卫景安也和闫氏你争我夺,姚氏趁机反攻,想要一举将万向之路夺回,更重要的是杀了关姜二人,以及那个野蛮的胡族少女。长孙悟和阿燎去了怀扬支援小枭,前脚刚走没多久北疆就传回了聿军被围的战报。 李封想要派刘绍一派的人去支援,被卫司徒轻轻一挥挡了回来。 李封想到了她不愿意刘绍势力得了战功,可他怎么也料不到卫司徒要亲征北疆。 这些年卫家和长孙家人才辈出,无论嫡系还是庶出,卫庭煦闭着眼都能挑出一把将帅之器,此次去北疆她不只是送粮草,更是想要锻炼年轻人,尽早将可用之人好好雕琢打磨。阿燎所说的外患之后便是内忧爆发一事,其实她早也想过也早就开始提防。如何能立于不败之地?人才是最重要的。 这些年卫景安南征北战受了不少伤,和家人聚少离多,长子已经有三岁,见面的机会只怕连三次都没有。是时候劝他解甲归田,好好享受天伦之乐了。更重要的是,卫庭煦盼望着二哥能够儿孙满堂,做卫庭煦做不到的事,延续卫家香火。 想要他退下来,必定要找到能够替代他的人,这次北疆之行并不只是运送辎重这么简单,所有随军出征的人都明白这回在卫司徒面前表现如何,直接关系到未来的仕途,各个摩拳擦掌只待一搏。 卫庭煦北疆之行非常秘密,知道的人不多,可是人走了早朝之上肯定是要告假的。李封听说卫庭煦告假,不知道她生了什么病,就让人暗中调查,发现她居然不在卓君府,甚至出了汝宁! 原来是去北疆了! 卫庭煦这一走李封比谁都高兴,刘绍更是将心中的算盘打得震天响,想要趁她不在拿卫家开刀。 刘绍都能想到的事,卫庭煦如何想不到? 她临走之前将三哥卫景泰提升为中郎将,卫景泰和他两个哥哥都不一样,为人非常严肃冷酷,李封甚至都不敢和他对视。禁中由他掌管,是李封最害怕的事。另一边,卫庭煦将鸿胪寺和顺德年初组建的工部划入山海司之下由阿燎管理。阿燎依旧是山海都尉,只不过这个都尉手握外交和内建,权利堪比三公。而这些调任全都是走的参事院,李封并不知情。 参事院有院首卫合坐镇,就算卫司徒不在,所有事也都必须经过参事院,李封和刘绍想要闹出点幺蛾子是很难的。还有卫景泰在暗中虎视眈眈,李封和刘绍都不敢轻举妄为。 也便是从那次开始,李封才真正感觉到卫氏根本不将他放在眼里,他不过是个窝囊皇帝。 卫庭煦到北疆之时,正遇上甄文君率兵突围的大战。 援军从天而降,甄文君还觉得纳闷,当她在黑压压的一片人群中见到卫庭煦时吃了一大惊。 “你怎么来了!”甄文君跑到卫庭煦面前,手里的马戟还挂着半截肠子和几片碎肉,一身的铠甲看不出原本的颜色,头盔也不知打到什么地方去了。她站在雪地里,即便和卫庭煦不到五步的距离也需要喊叫才能让声音穿透寒风进入到对方的耳朵里。 “我如何不能来?”卫庭煦料到她一上来便会质问,可是真正面对质问时还是被拱上了脾气,“你在前线出生入死,如今又陷入困境,我怎么能眼睁睁地看着你身陷险境,依旧安稳地待在汝宁?” “你不适合这里!这里太危险了!”甄文君常年被寒风侵蚀的脸上已经多有皲裂,更不用说双唇上全是血口,“你不用来,我自能克服!” “我当然知道你有这本事,可是我依旧记挂。”卫庭煦从马上跳下来,一把拽住她保护脖子的厚厚的裘衣,“人人都知道你厉害你能退敌,而我在意的是你也会受伤。若是能分担一二,为什么不?我这么努力学习骑马,就是为了能在战场上与你并肩!你现在何必说那些没用的,告诉我你也想我,其他的不必说!” 风雪从她们的眼前呼啸而过,待她憋在心中多时的质问一口气吐完之后,甄文君吃惊和疑惑的眼神也随之烟消云散。 “我也想你。”甄文君老实承认,“特别特别想。” 卫庭煦:“抱我。” “我很脏。” “我不管。” 二人在寒风如刀的北疆拥抱,实实在在的拥抱,透过冰冷铠甲的温度证明着心跳,证明对方还是实实在在活生生地存在着。 如今平安回到了汝宁,再回想起七个月前的这一幕,依旧惊心动魄又让人回味无穷。 第237章 顺德八年 那次卫庭煦在北疆不仅完成了给聿军送粮的重任, 还完成了自己从小的心愿。 一直想要见识真正战场的卫庭煦, 想要亲手杀死胡贼的她, 终于亲自来到边塞, 和甄文君配合一块儿从敌军两翼包抄,将两万胡贼困于冰谷之中, 乱箭射杀。 看着满山满谷的贼人尸首, 寒风吹来,血腥味就像她小时候最喜欢吃的那颗糖一般甜。 北方的严寒实在太凛冽,甄文君不希望卫庭煦病倒在此, 不仅有性命之忧还极其容易让人分心。卫庭煦也明白自己该回汝宁了, 临走前不舍地抚摸甄文君的脸, 指尖在她粗糙的皮肤上来来回回。 “我等你回来。” 甄文君点头。 “一定平安回来。” “嗯, 一定。” 如今她遵守承诺回到了汝宁, 二人于卓君府的热泉之内云雨高唐,都不舍先将对方放开。 卫庭煦一直都在坚持服用甄文君留下的调理秘方, 此次夜月花朝之时卫庭煦甚至能够清晰地感觉到身体深处奇异的跳动, 在甄文君的掌握下越来越清晰, 越来越让她着迷。 甄文君征战多年体力充沛也被她折腾得累倒在池边, 手臂酸麻之时,卫庭煦总算饶过了她。 甄文君靠在池边将她抱到身前,帮她按摩腰际:“方才弄疼你了?” 卫庭煦摇了摇头,湿漉漉的长发披在胸前, 借着水的浮力和甄文君的托举之力很舒服地贴在甄文君的身前, 起起伏伏。 “倒是甄将军体力不济了。” 甄文君听到此话立即斗志昂扬:“待我今晚好好休息, 明日定让你尝尝我的厉害。” 卫庭煦丝毫不畏惧,反而舔了舔嘴唇:“今日我也有些累,明日你若还是如此怠慢,就别怪我将你吞了。” 甄文君听她说完这番话,忍不住将她压在池边:“三个月前我潜入水下连续救了两人,只换了一次气。” “哦?那又如何?” 甄文君嘴角边勾起一丝笑意,深吸一口气潜入热泉之内。 起初卫庭煦还不知她要搞什么鬼,忽然滚烫的热度钻入她尚且敏感的身体之内,让她差点儿从水中跳起来。 甄文君拉着她的手不让她逃,一直到卫庭煦差点儿被这股热量融化,甄文君才重新回到水面之上。 “这回如何?” 卫庭煦含笑带怯,软绵绵地靠在她怀里用无力的眼神认输,甄文君这才放了一马。 在热泉中泡得有些久,更耗损了大量体力,方才还在计划着明日生吞甄文君,一个回合之后卫庭煦便连自个儿上岸的气力都没有了。 甄文君将晒得干燥暖和的浴衣裹住卫庭煦的身子,于一片水声中将她抱起,走入屋内。 两个人并肩躺在柔软的躺椅上,歇了会儿后卫庭煦脸上的潮红才慢慢褪去。甄文君吃了两杯茶,这会儿愈发精神了,正想要开口,发现卫庭煦气息平稳已然入睡。 甄文君不再说话,往卫庭煦的方向凑了凑,将肩膀垫在她的脸边,支撑她的睡姿,让她酣然入睡。 卫庭煦这一觉一下睡到了黄昏,醒来时第一眼便看见漏进屋内的金色夕阳。 “什么时辰了?”没在床榻上睡着脖子也丝毫不酸,卫庭煦迷迷糊糊之间声音有些飘,整个人柔软香甜,闭着眼往甄文君身上挤。 甄文君放下手中的书,亲吻她的额头。 “不到晚膳时分。睡足了吗?” “我怎么会睡这么久,你也不叫我。” “叫你做什么,你想睡便睡。” “肩膀被我压酸了吗?”卫庭煦帮她捏一捏。 “不酸,你靠着睡一整年都不酸。渴不渴?”甄文君递给她水喝。 卫庭煦喝了水噗嗤一笑:“你这是去和冲晋人抢北疆还是和野熊抢蜂蜜?怎么回来之后嘴这么甜?” “甜的话你再尝尝。” 甄文君侧过身单手捧着卫庭煦的脸,唇齿相交乐此不疲。 上一次无所事事吹着凉风看夕阳是什么时候,卫庭煦和甄文君都不记得了。 不过她们都会记得顺德八年的今日,舒服惬意又有彼此在身边的悠闲时光。 “这是什么?”甄文君听话地笔直躺在躺椅上,看卫庭煦捧了个蓝绿相间的琉璃碗来,里面有一团浅灰色的泥和一把小木片。 “刚才说了,可以帮你风吹日晒变粗糙的肌肤恢复光泽。” “我……” “别说话。”卫庭煦用木片挖了一勺灰泥,手法老道地均匀抹在甄文君的脸上,“不然你嘴一动牵连周围的肌肉也动,就该留下皱纹了。” “嘴不动不就好了。”甄文君双唇收得紧紧的还是能说话,卫庭煦被逗笑,手抖了两下: “别逗我了,一会儿涂歪了。” “我没逗你……你给我抹的是什么?有股清凉的香味。是你的独家秘方吗?” “前段时间我正好有空翻了翻《齐民要术》,此书当真是一本奇书,里面还有记载美容养肤之法,用米浆和草木灰就能让肌肤滑如凝脂。我试过之后又加入了些草药,效果的确明显,就等着你回来帮你调养调养。你看你这张脸,本来好看得紧,偏偏留下这么多伤口。” “夫人看我还有救吗?” 甄文君可爱得想让她狠狠咬一口,分明就是一颗小甜豆:“能救,你乖乖的每天让我抹两道,不出两个月你这张漂亮脸蛋肯定能恢复成从前的模样。” “这么神奇,若是往外售卖,必定能在汝宁掀起一股风潮,大赚一笔。” 卫庭煦停下手中的动作,感慨道:“不愧是雄霸一方的甄将军,这脑子随便一转就日进斗金。” “别提了,姚家吞了我两百多家冶铁坊和上千顷良田,这件事我还想着如何找他们算账呢!” 卫庭煦一边继续抹一边道:“当初姚唯病死时我还以为姚家的气数已尽,没想到他这一死姚霖当家,这姚霖没什么主意全都听那葛子鸿的,倒是凶残了几分。打起仗来肆无忌惮,并不把姚家军的人命当回事。” 闭着眼享受的甄文君冷笑一声:“继续这么下去姚霖就乖乖等着反噬吧,一旦军中哗变,我们便趁机拿下南崖。” “除此之外,我还为姚家准备好了一把匕首。” 甄文君睁开眼。 “姚照仪还有个妹妹,今年秘密来汝宁打算参加秋季铨选,此事你可知道?” 甄文君摇摇头:“她竟还有妹妹?” “对,当年那个阿香只是庶出,这回来汝宁的叫姚懋临,乃是她嫡出的亲妹妹。” “姚家居然让嫡女来汝宁参加铨选,怎么想的,是嫌自家女儿活着碍眼?” “说了这小娘子是秘密来的,独自一人乔装出行,千里迢迢从南崖到汝宁,还伪造了户籍符牌掩人耳目,想必没告诉家人,是她自个儿的主意。” “但铨选之时便会露马脚,假的户籍符牌一查便知。” 卫庭煦一指抬着甄文君的下巴,将她的脖子也一块儿糊上:“只要一路平安,参加铨选时露出姚家嫡女的身份或许有助于她能被选上——姚懋临大概是这么想的。” “……真是个傻孩子。” “中枢之内也不是完全没有姚家的势力,姚懋临的想法也不算完全没有道理。就算姚家在中枢的势力帮不上忙,这不还有咱们吗。” 卫庭煦的意思甄文君明白,只要姚懋临进入中枢,将她拿捏在手中以控制姚家,甚至将姚家连根拔除都不过是握紧五指的小事。姚懋临太蠢,想要入朝为官帮助姚家,实则是将姚家的脑袋放到了闸刀之下。 这么好的机会,卫庭煦自然不会放过。既然她来了,就算姚家人没能让她顺利通过铨选,卫司徒也会将此事办成。 二人聊了许多关于姚家和万向之路的事,以及中枢格局刘绍和天子现在的关系。帮甄文君摘下已经发硬的灰泥之时,提及刘绍私自派了刺客想要将甄文君拦在汝宁之外,却被甄文君提前洞察绕行躲避,连人都没见到的糗事。 “现在的天子已经不是刚从燕行出来的小毛孩儿了。”卫庭煦将灰泥全部抹了个干净,“潜滋暗长间已不满足于尺寸之柄,他想要的是我的权,我的命。” “这是必然会发生的事。”甄文君亲身经历过李举和李延意,明白所有帝王都有着相似的心境,一旦得到一部分,便想要更多,“你应该早就想到了应对之法。” 卫庭煦在米浆中将手洗净:“我让阿燎去宿渡将你阿母接回汝宁。” 提到阿母,甄文君一下子坐起来:“你要用我阿母来牵制李封?” “如今这天底下能让李封乖乖听话的也只有你阿母。更何况现在冲晋已经被彻底消灭,汝宁比任何边塞都要安全,你也不必再南征北伐,将阿母接到身边伺候,不是一件好事吗?” 甄文君缓缓地点点头:“也罢,我便南行一趟亲自去接她。正好去怀扬看看,若是能将万向之路的事解决了最好。你在中枢我在怀扬,里应外合。” 卫庭煦双臂撑在她的身子两侧,柔弱无骨般挨在她身上:“刚回来就要走,不怕走到半路太想我?” 甄文君说是也不是说不是也不是,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见甄文君答不上来的模样卫庭煦便满足了,挤到她怀中安安稳稳地躺下。 “当然会很想,不过将所有的事处理好,才能真正保护好你。”甄文君指尖卷着她的长发,“我在北疆好几次陷入苦战时都是这样告诉自己的。” 卫庭煦仰起头,相交的四目之内盛满了情动之意,正要闭眼深吻,余光中多了一个事物,让卫庭煦心下一惊,立即坐了起来。 “狗?”卫庭煦整个后背都麻了,声音也提高了九分,“怎么会有狗!” 那短腿狗吐着舌头友好地上前,想要舔卫庭煦的手,卫庭煦立即缩回,惊恐难平。 甄文君迅速起身将狗抱到卫庭煦看不到的地方,再回来时见她惨白的脸色略有缓解,解释道:“它叫阿璧,是我在北疆收养的猎犬,机灵的很,帮我打回来很多猎物。大概是看不到我便出来找我了。你别怕,我明日就将它送到别处。” “阿璧?”卫庭煦气极反笑,“灵璧知道你瞎给狗起她的名字,不知会不会托梦来痛骂一顿。” 说话之间甄文君用食指抓了抓光滑滋润的脸:“灵璧姐姐才不会在意这些小事。” “你要将它送到什么地方?” “送到兵部,给只狗找个地方安置还不容易么。” 卫庭煦往外走了几步探出头,看阿璧被栓在角落里,可怜兮兮,见有人看它便立即“哈哈”地吐舌头喘气,疯狂甩尾巴。 “算了,让它留下吧,它似乎很粘你。” “可是你害怕。” “有弱点便容易被他人利用,我也该试着克服这点了。”卫庭煦慢慢走向阿璧。 “坐。”甄文君让阿璧坐,没想到同一时间卫庭煦也坐下了。 卫庭煦回头看她。 甄文君:“……” 第238章 顺德八年 甄文君在汝宁待了十日, 除了上朝受封之外,也趁机好好睡了几觉。几处总也好不了的旧伤终于得到休养,舒筋活络又温暖,整个人的状态越来越好。 李封却是苦恼,还能赏什么给甄文君? 将胡贼斩草除根这是功标青史的丰功伟绩, 更是数十年来聿军最大的胜利,甄文君是一定要赏的,还得是重赏。李封对甄文君并不小气,将大聿仅有一位的大将军头衔给了她,还在寸土寸金的汝宁最繁华的广宣坊内建了一栋豪宅,亲自题了“镇国将军府”五个大字, 制成牌匾挂在大门口。再赏黄金布帛家奴马匹等等,光是将赏赐的珍品搬入将军府足足搬了一整日。本来还想给甄文君一个“镇国公”的名头, 甄文君觉得实在太大,若是接了只怕会遭人闲话, 便再三推辞没有接受。李封见她是真的不想要, 也没有勉强, 换了个侯爵给她。 甄文君将钱物的赏赐全都赏给了与她一块儿出生入死多年的将士们, 还在李封面前为他们逐一邀功。但凡是甄文君开口的李封全都如数赏了, 黄簿被封为三品忠勇将军, 林沐为四品荡寇将军, 加官进爵者上千人。一时间甄文君权豪势要, 甚至能和手握参事院的卫家与长孙家相抗衡。 表面上甄文君和卫庭煦已经成亲, 算是一家人, 可私下二人的关系还是非常微妙。 李封对甄文君和对卫庭煦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态度,从封赏的爽快程度来看也可见一斑。 将军府开了,甄文君却没搬过去,依旧住在万泉坊的卓君府内。 李封有点儿纳闷,特意宣她到御书房,旁敲侧击地想知道她和卫庭煦的关系,为何恋恋不舍不去将军府。 李封自认为问得很委婉,甄文君却在心中发笑。这些小阴谋小手段早就是她用腻的了,和卫庭煦相互博弈相互猜测的那些年给予她丰沛的经验,听李封说第一个字便已经想好了回答。 “卫子卓还不能死。” 甄文君是时候打断李封的欲言又止,李封怔了一怔,急忙否认: “爱卿,寡人不是这个意思……” 甄文君再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态度,李封便说不下去了。 李封虽然知道帝王最重要的手段是制衡,可这位年轻的天子掌控人心的手段还是差了一些。他不知道什么时候该说什么话,自个儿引出的话题却被对方一句话生生打断,碍于情面说不下去。 回到汝宁这些日子里在禁苑中出出进进,李封的愁容给她留下的印象颇为深刻。 十七岁的李封长了满脸的面疱,成天身上带着酒气,极容易受风寒,说两句便咳嗽几声,总是心事重重。 曾经那个古道热肠的少年不见踪影,留下的是一副焦虑的皮囊。 对甄文君他一直都很客气,大概是因为当年和阿穹那番出生入死留下了深厚的感情,连带着甄文君也都当做了一半自家人。 不过,是值得提防的自家人。 每当李封对她露出提防和害怕的表情时,甄文君都会有些别扭,李封看她的表情仿佛下一刻她便会抽出一把刀将天子的脑袋砍下来。 所以她究竟是个忠臣,还是奸臣? “暂且不说忠奸,将军既然会有这样的疑惑,便是对现在所做的事有些怀疑。若是百分百确定的话还是不会这样想的。” 离开汝宁向南而行,甄文君将自己的疑惑说了一些给步阶,一向不对她和卫庭煦的事多嘴的步阶一开口便说中了甄文君的心事。 只有她们二人在马车之中,步阶也问得很直接:“卫司徒如今手握朝野,拼搏了这么多年谋划了这么大一盘局,她不会甘为人臣的。卫司徒怕是有反掖之心。” 甄文君没有摇头,便是认同。 步阶将布帘掀开,让甄文君往外看。 “如今已是顺德八年,自流寇入聿已有十八年,将军看这大聿可有好转?” 甄文君向外望去,此时她们已经走出汝宁过了如县,官道之外四野伏尸,衣衫褴褛的灾民依旧。 卫景安将几大谋反的世族打了下去,没多久各地又开始起义。 永远禁不完的芙蓉散,据说李封也在吸食。卫庭煦在顺德四年时曾经推行了芙蓉散的禁令,率先拿京城开刀,下令烧掉汝宁周边种植芙蓉散的所有田地,城内夜斋一律清扫,违令者夷族。禁令在参事院秘密拟定,推行极快,三日之后夜斋就被清理了。 可如此严苛又迅猛的法令依旧没能将芙蓉散清除干净,甚至在禁令即将要执行前的两日,京城内所有的夜斋老板就携带芙蓉散逃出京师,四散进入各大郡县。芙蓉散照常卖,银子照常赚。卫庭煦没放过这些人,继续派人到地方追查。可这些人到了地方郡县立即就被收买,缴上来的芙蓉散数量不到百车,分明就是敷衍了事。 卫庭煦杀了一波又一波,为的就是严明法令。可此事传到民间却成了她任用职权草菅人命,不给百姓生路。 芙蓉散早就已经融入聿人血液,不划开胸膛将脏血放个干净是不可能清除毒瘾的。卫庭煦下定了决心要做这件事便会做到底,只可惜中枢再努力,地方上行下效官官相护,税收不上来令传不下去,大聿的经脉早就被各种毒瘤堵塞了。 法令难推,而数十年的战事也将这个国家掏空,可是仗又不能不打。汝宁的繁华只不过是天子眼皮底下的假象而已,离开汝宁才能看见真实的聿。 饥饿、贫困、毒瘾泛滥…… 打跑了冲晋给大聿百姓提了一大口气,可醉生梦死朝不保夕的梦魇依旧紧紧捆绑着大聿百姓。 人人都说卫庭煦是个觊觎皇权的奸臣,她的确掌握着这个国家的命脉,但她兴修水利鼓励农耕,推行变法实现平权,所作所为都是在呵护大聿良性发展。 不过有一件事却是实打实的让百姓记恨。 她为了让更多的财力集中投入到北疆,帮助甄文君驱逐冲晋,的确加大赋税增加了百姓的负担,这也成为敌派攻击她的话柄。还有一直暗暗跟随着她弑君的恶名,更有在平权路上得罪的众多势力,卫庭煦任凭他人骂她是奸臣是妖女,从未为自己辩驳。 “我的确杀了很多人,李延意也算是死在我手里。”卫庭煦不屑辩驳,“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民间的传说都是对的。” 看着窗外伸手乞讨的乞丐们,这是步阶让甄文君看的,其实甄文君早就心中有数。想到卫庭煦所做的种种,心里亦是怅然。 步阶道:“大聿气数已尽是不争的事实,这么多年了,最基本的问题没能得到解决。唯有全新的中枢和明君,在不受任何外力阻拦的情况下大刀阔斧力挽狂澜,才是拯救苍生的最佳途径。” “文升的意思是,即便被万世唾骂也可以不管不顾么?” 步阶笑道:“这块大陆已有两千年历史,追溯上古至今,有多少个崭新的朝代建立,就有多少腐朽的王朝被吞噬。为何做了同样的事,后世对他们却是褒贬不一?并不是因为当时史书如何书写,更不是因为改朝换代之时少死了多少人。将军,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甄文君沉思着,从如县行驶出了十里地,她眉心间的愁容才渐渐转晴。 步阶道:“将军,某自神初九年追随女郎,至今已有十五年,将军如何看待某?” 甄文君听他忽然这般说,心中略有些不安道:“能得文升辅佐,是文君今生之辛。” “某待将军如何?” “是我的耳目心腹,若是没有文升,诸事难成。” 步阶心满意足地笑着点头:“某感激将军知遇之恩,愿永远追随将军左右,至死方休。” “文升,你可是有什么话要对我说?” “将军英明,某的确有很多话想说。只怕说出来有挑拨离间之嫌。” “文升对我一片赤胆忠心,我又怎么会觉得你挑拨什么。文升但说无妨。” 步阶点了点头道:“将军大概早就心中有数,但我还是想要多说一句。鸟尽弓藏兔死狗烹之事将军见过太多,可当局者迷,将军是否有想过,一旦卫司徒真的登帝,最大的威胁来自何处?她第一个要铲除的人又是谁?” 甄文君心下一凛,望着步阶的眼神有些闪烁。 步阶便没有再说下去。 甄文君向怀扬前进,此时的阿燎已经在宿渡接到了阿穹。 阿希一直在宿渡照顾阿穹,按照甄文君给她的药方每日按时熬药让她服下,体中毒素虽无法彻底清除,但迷糊的时间越来越短,精神状态也在好转。 阿希对宿渡的地貌非常感兴趣,只要阿穹状况好她便会到处走走,将此地的地形画下来,收集成册。回头阿燎来了便交给她,让她一并录进天兵神盒之内。 积攒了上百页,还真盼到了阿燎。 一大早阿希出门摘野菜时见一行陌生车马从远处行来,能进到城内必定是拥有通关符牌,是自己人。阿希停下脚步,见阿燎独自从马车内下来,不免觉得奇怪“咦”了一声: “怎么就你一人?你的青辕娘子们呢?”阿希随口一问,阿燎支支吾吾: “啊,她们,没什么。阿穹姑姑最近身体状况如何?我来接她回汝宁。” 说话间阿穹已经听到了声音从屋里走了出来:“听说文君消灭了冲晋胡贼,从北疆回汝宁了。” “对,她特意让我来接您回去。”阿燎强撑着笑意,让人帮阿穹收拾行装,叫阿希一块儿往回走。甄文君已经送信给她,让她将阿母送到怀扬,母女相聚之后再一同回汝宁。 阿穹也有好多年没见过女儿了,虽然女儿每个月都会给她寄信,即便到了北疆,一南一北相隔万里,依旧书信不断。甄文君被封为大将军的事情早也传到了宿渡,让阿穹兴奋得整夜没睡好觉。 现在的阿来让她想到自己的曾经,或者说阿来比曾经的她要更加出色。她是大聿的英雄,更是阿母的英雄。 阿燎一行接了阿穹和阿希往怀扬去,一路上坐的都是普通马车,没见青辕的影子。不仅青辕没了踪影,平日里谈笑风生让人恨不得将她嘴堵上的阿燎也忽然变得沉默寡言,往怀扬去的一路上说的话不超过十句, 让阿穹和阿希都颇为费解。 阿燎怎么了。 阿穹等人平安抵达怀扬,刚下马车就听见一声惊喜大叫道:“阿婆!”只见一高个少女从府内飞奔出来,还未看清她的模样就被她撞了个满怀,环住腰,几乎被她拎起来: “阿婆!好久没见,可想死我了!” 这是成年女人的声音,悦耳之中带着些常常大声喊叫造成的独特沙哑。阿穹身长算是很长,这几年年纪大了加之疾病缠身,略有些驼背,但放入人群之中还是颀长醒目。抱她之人比她还要更高,阿穹正觉得奇怪,她没见过这人,为何这人对她如此热情? 甄文君疾步走来,皱眉道:“小枭,不可胡闹。阿婆身体不好,被你这样折腾怎么受得了?” 小枭听罢只好放开了她,依旧牵着阿穹的手不放:“这么多年没见,阿婆不仅精神不少还年轻了!阿婆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想你,没你在身边讲睡前故事,我都睡不着觉……” 阿穹仔仔细细地看着眼前人,虽然五官长开了整个人抽条,又瘦又高,但的确是小枭。深眉大眼山根鼻,是长歌国后裔的标准长相。 甄文君站在小枭身后,双臂垂在身侧,看着她们二人多年未见之后重逢的温馨,眼睛也有些湿润。可她毕竟已经三十岁,不再像少年时情绪外露,总归是要更沉稳。 阿穹仔仔细细地凝望女儿,岁月已经将她催成了标准的大人模样,脸庞上有许多细小的伤口,忍不住抚摸:“阿来……阿母好想念你。” “阿母。”甄文君再也忍不住,上前将她抱住。 阿穹轻轻抚摸她的头,帮她擦眼泪。 原来无论多少年,长了多少岁,在母亲面前永远都有撒娇的权利。 第239章 顺德九年 小枭和她阿母阿婆团聚, 特别高兴,将藏了多年的酒拿出来,还亲自去上山打了野味下酒,摆了丰盛筵席,走到哪儿都有人接应, 俨然一副土地主的派头。关训和姜妄也来一聚,甄文君见二人除了眼角的皱纹加深了一些,基本上没有太多变化,反而有种越磨越利的锋芒。 朱毛三操刀干起了老本行,亲自宰杀了几只猪,热热闹闹的晚膳一吃便吃到深夜。 小枭年纪不大酒量惊人, 两坛酒下肚只是脸色微微发红,口齿清晰双眼炯炯, 丝毫不见异状。第二日比谁都起得早,跑到山上奔了十里地几百个台阶, 浑身是汗回来在池子里游两圈, 清清爽爽。 甄文君颇为羡慕小枭, 到底是年轻人, 各方面都处于巅峰。而她因为常年打仗旧伤缠身, 身体状况已经大不如前。以前受多重的伤流多少血, 安稳地睡一觉再饱餐一顿大致无碍。现在休养多日也不过是松了筋骨罢了。 “阿母, 别担心, 你还年轻着呢。”小枭道, “而且你还有我!” 甄文君的确需要她。 庚拜已死, 但庚氏的残余势力依旧盘踞在封地,而李氏各个王爷也在蠢蠢欲动。 顺德初期的几大势力闫氏和庞氏以及知秋派等派系已经没了踪影,可动荡的年代里永远不缺乏野心家。 各郡探子传来密报,临安王李敏以及衡水王李岸已经在秘密招兵买马,这些王爷们被天子所派的秘使日夜监视就怕有谋反的可能,所以他们的兵马都不可能放在明面上。密探们查到的都是一些风吹草动,并没有实质证据,若现在动手只怕打草惊蛇。大战刚过中枢不稳,并不是动手的好时机。 但内战已经不远。 甄文君庆幸当年冒险让小枭来到怀扬锻炼,这些年她的成长超过预料,即便内战来临,甄文君也不会有丝毫畏惧。 黄簿和林沐跟着甄文君一块儿来了怀扬,在等待阿母的日子里,她们三人曾经乔装进入南崖,探听姚家的消息,剖析万向之路的状况。探听多日,查到南崖有十五万兵马,还与东边沿海的盗贼相互勾结,将万向之路的海上通道切断,只供姚家通行。小枭杀了姚霖的嫡子之一,姚家恨不能将其抽筋扒皮,一心想要抓住机会攻占怀扬。 还有一条更重要的消息——姚家也在找姚懋临,谁都不知道她去了什么地方。姚霖心急如焚,生怕她惨遭毒手。 甄文君快信一封寄回汝宁,告知南崖动向和姚家实力,此时已是顺德九年。 铨选已经结束,季春时节铨选结果便会公布,包括新入仕的高官在内,大聿所有五品以上的官员都将出席桂兰宴。 就在姚懋临在得望楼整夜整夜失眠,焦急地等待铨选结果之时,卫庭煦已经拿到了名册。 卫庭煦头顶简冠身披苋红色官服,坐于参事院内。 几根发白的朝笏竖直插在案几右上角的木框内,密密麻麻地记录着许多卫司徒亲笔所写的备忘事项。卫庭煦正在翻看铨选名册之时,听到一阵熟悉的脚步声,抬头一看,长孙悟和她三哥卫景泰并肩而来。 “唷。”长孙悟看出了卫庭煦手中拿的是什么,“卫司徒真是先人一步。” 卫庭煦道:“听说在我之前就有人力保姚家嫡女入仕,你们可知此人是谁?” 卫景泰摇了摇头,长孙悟却笑而不语。 “占颖可是知道内幕?”卫庭煦问他。 “卫司徒都不知,下官又从哪里得知?不过猜一猜还是能猜到的。此人想必和卫司徒想到一块儿去了。” 卫庭煦琢磨了一番之后笑道:“虽说祭天贡品选了同一款,但目的还是有所不同。” 长孙悟道:“可惜了这姚家小娘子,年纪轻轻……”不过是说笑罢了,长孙悟一向口无遮拦,卫庭煦从未恼过他,可今日在姚家人之前放上了“可惜”二字,卫庭煦一记毒辣目光刺向他,险些将他的双眼刺瞎。长孙悟用扇子敲了敲自己的脑袋,非常真诚地向卫庭煦道歉: “子卓,是我失言了,我向你赔不是。” 长孙悟当然知道当年燕行失利对于卫庭煦而言是多大的创伤,对姚家的恨无论过多少年都不可能更改,他不该用这件事开玩笑。 道歉之后卫庭煦便不再说话,长孙悟走出参事院时才算是松了口气。 回味方才卫庭煦的可怕眼神,长孙悟苦笑道:“幸好我与子卓志趣相悖,若非如此我们二人当真结成夫妻,只怕有我好受的。子习,你与你这妹妹同一个屋檐下这么多年,是如何活下来的?” 卫景泰问:“所以究竟是谁也圈点了姚懋临?” 长孙悟:“……” 卫景泰:“啊?” 长孙悟用扇子拍了拍自己的掌心,想到先前卫景安大婚之时友人安慰他,就算子炼成亲了,他不是还有个弟弟么?长得和他也像,不若去追一追戳一戳,说不定也能成事呢?本来还真动了这心思,如今面对着卫景泰严肃却茫然的脸,长孙悟不知该哭还是该笑。 “这事儿吧,有些复杂。”长孙悟道,“今晚中郎将可有时间?不若到下官府上一叙?” 桂兰宴举办之前甄文君带着阿母赶回了汝宁,在易靖园前见到了姚懋临本人。 无论是言谈和反应都可以看出姚懋临不是个特别机灵之人,卫庭煦早也派了一名同龄娘子与姚懋临在得望楼结交,将她对甄文君的爱慕之意套了个一清二楚。 桂兰宴上姚懋临亲眼窥见甄文君和卫庭煦亲昵之事,难过不已夺路而逃,之后一连十多日都魂不守舍,痛苦万状。甄将军的影子在她心中不断徘徊,越是难过伤心就越是会想起,本来对甄将军只是于英雄的仰慕之情,可经过卫庭煦这么一刺激,越发在意,渐渐地这份感情也在自我琢磨之中变了味道。 姚懋临身为新晋上品高官是要上朝的,每三日的早朝她都会见到甄文君。候君亭内,甄将军无论身处何处姚懋临都能寻找到她的身影,久而久之甚至只凭借脚步声就能在众臣之中分辨出甄将军。 甄将军倒是有留意过她,除了桂兰宴那回伸出援手帮了她一把,避免了一场悲剧之外,还在早朝时与她说了几次话。每一次都带着笑意,让姚懋临心神荡漾情难自己。 知道甄将军要参加夏季皇室雅聚,姚懋临早早地便在京城各大店铺内寻找合身的衣衫,将自己悉心打扮只为了能在雅聚上让甄将军多看一眼。 花了重金买下一身百鸟如意纱裙,姚懋临兴致勃勃地想要出门,却被人叫住了。 “懋临。” 姚懋临回身一看,满脸的向往和喜悦消失得一干二净,心虚道:“姐姐……” 姚照仪在两位姚家护卫的护送下慢慢靠近姚懋临,如今的她依旧坐在四轮车上,上半身无力只能歪歪斜斜地依靠着,需要用两根木头固定在腋下以稳固姿势。姚照仪不过三十岁,却已白了头,望向姚懋临的眼神也非常犀利。 “姐姐别骂我了。”姚懋临蹲到她面前,有些委屈道,“前些日子阿父和二哥都来过,已经将我狠骂一顿了。姐姐就省省力气吧,别气坏了身子。” 姚懋临甜甜地笑,只盼能逃过这一劫。 姚照仪虽然阴沉着脸,却没有真的要骂她的打算。 “你穿成这样打算去什么地方?” “今日易靖园有雅聚,全都是上品高官,我想去露个脸,多结交一些有用之人!” “有用之人?难道不是去找甄文君吗?” 姚懋临不敢吭声了。 姚照仪回想起当年之事,恨得牙关“咯咯”直响:“我一直都不愿意跟你说太多,只想你能够平安开心地长大,不想你也卷入繁杂又危险的党派之争中来。没想到……这么多年来绝口不提就是想要你开开心心地长大,可是你居然一声不吭独自跑到汝宁来参加什么铨选?你可知汝宁是什么地方?!这是卫氏的地盘,她只要动一动手指便能将你碾死!” 姚懋临被说得冷汗直冒,少年心性也不愿轻易认输:“可是汝宁也不止是那奸人说得算,否则我身为姚家嫡女,又怎么会被选入上品?现在中枢求贤若渴,自然是需要人才的!天子也未必喜欢被卫氏压一头!我就知道你和阿父阿母不会同意我入仕所以才没说,可我眼睁睁地看着姚家逐年被恶贼们侵吞,如何能再理直气壮地躲在家里?我也想为姚家献一份力啊!” 姚照仪气得脸色发红,咳嗽连连。姚懋临赶紧去倒了水给姐姐喝下。 姚照仪缓了缓道:“你根本不知道甄卫二人的狡猾和厉害!” 姚懋临握着姚照仪的手,认真道:“姐姐,这些日子我想明白了。” 姚照仪等待着她开口。 “你不了解甄将军的,甄将军能为了大聿百姓不顾生死在北疆作战多年,她是个好官。” 姚照仪真是要被她气死,一挥手不想和她多说。 “真的姐姐!”姚懋临将她拉回来,“试问当今还有谁能够与卫氏奸贼相抗衡?只有甄将军!甄将军为了能够牵制卫贼牺牲自我与她做戏,甄将军她……” “你知道我为什么会坐在这儿,余生只能与四轮车为伴吗?”姚照仪打断妹妹慷慨激昂的发言。 姚懋临愣住。 “就是因为甄文君。是甄文君和卫庭煦设下的圈套,斩断了我的脊柱也砍断了我的余生。” 姚懋临五雷轰顶,差点儿坐倒在地。 “不……怎么会……” “就算甄文君打跑了胡贼,就算和她卫庭煦之间的关系扑朔迷离,但这二人狼狈为奸却是事实。若是一早便知道你要上京参加铨选,我早也将这些事告诉给你,让你知道你仰慕的甄将军和卫贼没有什么区别,她们觊觎的都是大聿的江山!” 姚懋临站起来,后退,像看个陌生人一般看着姐姐。 许久,姚照仪终于顺过了气,却听姚懋临道: “难道我们姚家不是吗?” 姚照仪:“你说什么?” “姐姐明明听到了,却还要我再说一遍。我们姚家也觊觎着聿室江山,又有什么资格批判别人?” 姚照仪难以置信地看着妹妹,看着眼神已经完全深沉,仿佛变了一个人似的妹妹。 姚照仪撑着身子猛地窜起来,一巴掌刮在姚懋临的脸上,“啪”地一身极响。姚懋临从小就备受宠爱,从未被如此对待,她捂着很快浮肿的脸,委屈之意汹涌地漫上来,浸湿了她的双眼。 “你迟早会害死整个姚家!” 姚懋临将嘴唇咬得血红,不再搭理她,从她身边绕行,夺门而出。 姚照仪被气得咳嗽连连,险些呕出两口鲜血。 甄文君啊甄文君,相同的奸计时隔多年居然要用第三次! 卫庭煦放下笔,站起身来舒展一番,将窗撑开,望向远处灿烂夕阳,指尖转动这一片薄薄的木板。木板上点了六个点,乍看之下这六个点似乎是随意点上的,其实它是一封密信,意为姚照仪已经秘密入京。 她肯定觉得这一次又是故技重施吧。 卫庭煦微笑,只怕要让她失望了。离间之类的小伎俩已经玩腻了。 这一次,就将一切都清算。 第240章 顺德九年 甄文君带着阿母回到汝宁之后,一堆的事在等待着她处理, 前脚刚进卓君府将阿母安顿之后, 水都没捞着喝一口就立即去了军中, 一去便是三日。直到卫庭煦派人去兵部找她,将雅聚的邀请符牌和衣衫都送去,她才想起先前卫庭煦的确说过这件事。 卫庭煦送来的是一身淑静的长裙,暗花精巧,大概她又是找了汝宁知名布匠手工缝制的,穿上后二人比肩而立,相当合衬, 引得旁人猜疑不断窃窃私语,卫庭煦最喜欢这种戏路。 卫庭煦喜欢, 甄文君便努力配合她。 迅速洗了澡梳妆打扮,自个儿傅粉手法略生疏,有点儿不均, 甄文君叫来林沐帮忙。 林沐常年在外作战也不傅粉,比甄文君还要笨拙几分。 “这可如何是好。”甄文君盘算着要不要回卓君府一趟,正好长孙悟来找她, 甄文君瞧他那张白白的脸蛋和鲜嫩的双唇仿佛看见了救星。 “傅粉?你算是找对人了。”长孙悟兴致勃勃, 立即搬来杌扎坐在甄文君面前,熟练地打开装满了胭脂花钿的木盒子, 灵巧的手指在木盒与甄文君的脸庞之间穿梭不停, 不到一刻钟的时间便大功告成。 “怎么样?”甄文君还没看见自己的模样, 问站在一旁的林沐。 林沐有点儿欲言又止:“将军怎样都好看……” 甄文君心中咯噔一下, 完了,立即扒来铜镜往脸上一照,差点儿将镜子捏碎。 这浓妆艳抹的妖精是谁! “你这是什么表情?居然不满意?”长孙悟不乐意了,“从我手中出去的娘子哪个不是欢天喜地恨不得绕汝宁跑一圈让所有人都看看今年最流行的妆容,文君妹妹居然嫌弃!艳若芙蓉明如桃李,不好看吗?” 甄文君无力地放下铜镜:“好看是好看,可……是不是不太适合我?倒像是阿燎和哪家娘子幽会时会有的样子。” 长孙悟实话实说:“这妆的确是我从阿燎那边学来的。” 甄文君:“我说什么来着!” “将军将军!”黄簿和几名百夫长匆匆闯进来,目光分明从甄文君的脸庞上掠过,没有停留,问林沐,“将军呢!” 林沐挤挤眼,用眼神告诉他:你脑袋已经掉了。 黄簿“咦”了一声问林沐:“你眼睛有毛病吗?” “黄簿。”甄文君站起来,“谁眼睛有毛病自己心里清楚。什么事?” 黄簿和百夫长们吓了一跳,愣愣地看了甄文君半晌都忘了行礼,还是长孙悟在后一脚踢在他腿弯,他才红着脸拜了下去:“将……将军,先前编的队阵已经排练好了,等待将军检阅。”这句话说得软绵绵,根本不像在汇报,倒像是年轻郎君第一次见到未过门的娘子时的羞涩。 甄文君无奈地捏了捏鼻梁,长孙悟急忙阻止:“别动,别弄坏我精巧的作品。黄簿,你来说说你家将军的妆,不好看吗?和她平日里的妆相比如何?” 黄簿磕磕巴巴说不出话,根本不知道该怎么说才能保住小命。 甄文君被他窘迫的模样惹笑:“好了季翎,不为难你了,起来吧。” 黄簿等人这才起来。 “阵法我明日再去看,今日有个雅聚我非去不可,已经有些迟了。” 甄文君说什么黄簿都只能点头答应。 改变妆容已经来不及,甄文君再看了看镜中的自己,方才只是有些不习惯罢了,但仔细瞧瞧,三十岁的自己配上浓妆并不违和。 “子卓会喜欢的。”长孙悟在她耳边轻声道。 甄文君兴致勃勃地抵达易靖园时一眼没看见卫庭煦的身影,想要在人群中寻觅,还未找到心中人,却被一位女官叫住了。 “甄将军,你还记得下官吗?”女官特别热情地上前握住她的手,甄文君默默抽离。 那人尴尬一笑,继续道:“下官曾经是太学院的学生,曾在西水台与将军有过一面之缘。” 甄文君凝视着她的脸,自然记得此人叫阿仓,是诏武年间太学院招收的第一批女学生。据说这批女学生之后有零星几个的确当了官,这阿仓或许就是其中之一。 看着阿仓期待的模样,甄文君含笑摇了摇头。 阿仓略有失落道:“烽火连年,将军南征北伐记不得下官是正常的……但是下官一直都记得将军!下官以及许多女官对于将军驱逐胡贼的事迹非常向往,茗茶煎好茶点齐全,只待将军大驾光临!” 甄文君微笑,站在原地未动。 阿仓有些迷茫:“将军?” “能够驱逐胡贼并非只靠我一人之力,待日后叫上黄将军和林将军一块儿畅谈不迟。” 阿仓见她要走,继续拦她:“没有甄将军运筹帷幄,即便有一百个黄将军和一千个林将军也难以抗敌吧。还是请将军移步,莫辜负了女官们的期望。” 甄文君望着她琢磨了一番,忽然笑道:“也罢。不过我得先找到我夫人才是。你们见到卫司徒了吗?” 听闻此话,阿仓闪过一丝局促和慌张,眼珠左右晃了一晃,这个细微的表情她自己都可能没发现,却没能逃过甄文君的目光。 “怎么?”甄文君问她。 “阿,阿仓在想,甄将军和卫司徒当真是比翼连枝,感情真好。” 甄文君眯眼笑:“那是自然。” “那正好。”阿仓神情坚定了下来,“作为大聿第一女官,卫司徒的仕途平顺,年纪轻轻便登上了三公的高位,亦是女官们学习的榜样。不若二位一同来吧。” 甄文君正要拒绝,一抹莲色涌入她的眼底,回头一看,目光正好和卫庭煦的笑容撞在一起。 “夫人原来在这儿。”卫庭煦今日所穿的长裙果然和甄文君的非常相似,虽然颜色不同但是细节和暗花都藏满了心思,“真是让我好找。这位是……” 甄文君便向她介绍阿仓,卫庭煦“哦”了一声:“我记得你,南崖阿仓,如今你可是在户部任职?” 阿仓向她行礼:“回卫司徒,下官现任户部度支主事。” 说罢阿仓又向她们二人发出邀约,所约的地点就在易靖园西角的百花亭内,离雅聚中心有点儿远,人迹罕至。 甄文君握着卫庭煦的手指微微紧了紧,正是在向她发出警示——这阿仓古怪,还是不去为妙。 卫庭煦却像是没发觉一般,欣然答应。 阿仓立即为她们二人带路。 雅聚的谈笑声在后,前方灯火越来越昏暗。 长孙悟晚来一步,只见到甄文君和卫庭煦远去的背影。 长孙悟皱眉:“这二人是去什么地方。小别胜新婚,居然又躲起来了?诶?阿燎?” 许久没见到妹妹,只见阿燎的身影在人群中一晃而过,似乎看见了什么人,快速寻过去了。 今晚是怎么回事,一个两个都有点儿神经。 阿仓走在前方脚步略快,卫庭煦紧跟在后也没有慢下来的意思。甄文君握着她的手不放,警惕地看着四周。卫庭煦的拇指在她手背上摩挲着,意思她懂,是要她安心。 到了百花园的一间凉亭,有几位女官在亭中等候多时。看见卫庭煦和甄文君一块儿来时,她们的神情都有些焦躁和不安。 卫庭煦迎着众人的目光走进了亭中,和甄文君一同坐到正中的位置。 “阿沁!阿沁!” 阿燎拨开人群,一把抓住了前方女子。 在众人诧异的眼神中,被抓住的女子回首,惊慌地看着阿燎: “长孙都尉……” 阿燎眼中的炙热慢慢降了下来,松开了对方:“抱歉,我认错人了。” 重新回到人群,阿燎只觉得天旋地转。 阿叙怀孕,阿鹤直指阿沁是罪魁祸首。阿燎去问她们究竟发生什么事,阿鹤不说,阿叙不说,阿沁更不说。 “若是阿燎疑我,我离开青辕便是。”阿沁平日里温婉,实则个性刚烈,被指责后立即准备行装,说走就走。不是女孩儿家使小性子躲起来等着人找,而是真的消失。阿燎找遍了阿沁可能去的地方,甚至回了一趟洞春,都没有找到她的踪影。 阿燎一向视她为知己,这些年来一直与她相伴左右。人忽然不见了,阿燎的心都被掏空,亦不知该怎么面对青辕其他娘子,只好将青辕停在一水间,自己单独行动。 几个月的时间里阿沁不知去向,阿燎整个人魂不守舍不言不语,方才恍惚间好像看见了阿沁,结果是误会一场,让阿燎更加难过。 阿沁究竟在何处? 阿叙的肚子一天天大起来,要如何向她交待? 雅聚之上有人上前与阿燎攀谈,阿燎意兴阑珊,三言两语打发之后便离开了易靖园,独自往护城河岸去了。 一个黑影跟随在后,走走停停。 心事重重的阿燎根本没有发现。 姚懋临来到雅聚,找不到甄文君,便四下询问。有人给她指了百花亭的方向,她摸黑寻去了。 百花亭。 自卫庭煦坐下开始,女官们问卫庭煦的问题便没有断过。 从她小时候问起,问她为什么当年会辅佐愍帝,又是什么原因让她决心踏上仕途。据说她童年遭受过虐待,这件事似乎和明帝和谢家有关,是不是真的。而后谢氏阖族被诛,莫非也是她在背后动的手脚?更让她们感兴趣的是,弑君之事究竟是不是她所为。都说她是奸臣,这个千古骂名她为何愿意背,也不出来澄清? 面对年轻女官们非常没有礼貌地疯狂追问,卫庭煦很好脾气地一一回应。甄文君越听越气愤,想替她开口却被她桌下的手压了回去。 有关“弑君”一事逗笑了卫庭煦。 阿仓问道:“卫司徒为何发笑?” 卫庭煦道:“愍帝之死与我无关。” 阿仓继续追问:“那谣言又是从何起?司徒可知,苍蝇不叮无缝蛋。” 卫庭煦笑道:“这便是我澄清的结果。无论我说什么诸位心中早有答案,说了如同没说,又何必白费口舌。” 阿仓被她所言堵了个正着,面露难色。 “不过,愍帝乃是逆贼之后,即便她的死当真与我有关,又有什么问题?主事还替逆贼惋惜,觉得现在的天子不配坐拥江山,李蓄的后人才该登帝不成?” 阿仓脸色一变,此时正好有人将新煎好的茶端了上来: “这么燥的天别说那些劳什子的话了,来来来,吃茶吃茶!”送茶来的女子看上去三十五六岁的年纪,端茶抬手的动作一弯腰,春光乍泄,白花花的胸脯外露。 甄文君和卫庭煦的目光略略被吸引之时,此人谄媚的神情忽然一转,将刚刚烧开的茶泼向卫庭煦。 卫庭煦本能地抬手要挡,只觉得眼前一黑,已经落进了甄文君的怀里。 阿仓将袖子里藏了多时的匕首抽出来,大喝一声:“杀奸贼!” 百花亭内所有女官全都抽出武器,向卫庭煦砍来。 甄文君抱紧卫庭煦一脚踩在石凳上,旋身而起将杀将上来的刺客踢飞。 “别让她逃了!”阿仓见匕首冲着卫庭煦的后背心投掷出去,甄文君大喊一声“抱紧我”,单手抱着卫庭煦,另一只手在空中一拐,将阿仓的匕首牢牢接住,反手一抖,匕首穿过阿仓喉咙,让她当场毙命。 “甄将军!”泼热茶的女子大呼,“为何包庇奸贼!莫非你和她蛇鼠一窝,当真是同党么!” 卫庭煦任由她们骂,稳稳地躺在甄文君的怀中。 甄文君并不与她们多说,将卫庭煦放到身后,问她:“你的暗卫呢?” “今夜不过是个雅聚,要什么暗卫。再说,不是还有你么?文君,方才一直没来得及说,你今晚真好看。” 甄文君笑着将她喷到她额头上的水珠抹去,将其牢牢地护在身后,对刺客道: “哪个想死,来。” 第241章 顺德九年 还有百步就到百花亭,姚懋临提着裙摆在黑暗中疾行, 忽然听见前方似乎有打斗的动静, 兵刃相交锵锵之声分外清晰。姚懋临被这声音吓得停下脚步, 以为听错了。又是一声女人的惨叫让她确定声响就是从百花亭内传来的。 甄将军在百花亭! 有刺客! 姚懋临一边大声疾呼一边不管不顾向百花亭冲去,当她气喘吁吁跑到亭内时,打斗声已经归为平静,只看见两个人站在晃动的纱灯之下。 一个人是卫庭煦,另一个,则是满脸鲜血的甄文君。 甄文君手中拿着一把不属于她的刀,纱灯的晃影来来回回映在脸庞上, 让她看上去仿佛变了一个人,没有任何的亲切温和, 杀气腾腾。满地睁着眼的尸首被月光染上了一层惊恐之色。 花钿如血眼中带狠,只是被她看了一眼姚懋临便像是被拉到了尸骨遍野的战场之上,她就是那个手无寸铁只待被切割的俘虏, 寸步难移。 “著作郎。”甄文君淡然地将刀丢到石桌上,从一片尸体中回身,面向着她, 不动声色地把卫庭煦护到了身后, “你怎么来了。莫非你也认识这些刺客?” “我……”姚懋临头皮发紧,磕磕巴巴说不出话来。 就在这时追月军的士兵涌到了百花亭内, 将整个亭子团团围住, 一片明晃晃的长刀对准姚懋临。 姚懋临浑身的冷汗, 强自镇定下来道:“我是担心将军才来看看, 雅聚那边刑部侍郎的夫人可以为我作证,我是问了她才知道将军下落。” 卫庭煦坐在甄文君身后的石凳上没有说话。虽没有言语交流,甄文君亦能明白她此刻并不想对姚懋临下手,便挥了挥手,向追月军示意不要再声张。追月军从姚懋临身边穿过,将满地尸首收拾干净。 姚懋临冷汗落完了,视野从一个小点慢慢恢复成正常,这才发现树梢之上藏了很多暗卫。这位暗卫究竟是什么时候出现的还是一直都在那儿,不得而知,不过姚懋临明白,这些人肯定是卫庭煦的手下。 刺客的尸首被逐一抬走,姚懋临看着这些年轻的面容,她们为了能铲除大聿的毒瘤舍生忘死,是何等英勇的忠义之士。 可惜,没能成功。 姚懋临盯着甄文君看,慢慢走向她。 正在和甄文君谈话的追月军校尉发现了姚懋临的接近,立即警觉瞪向她。甄文君和卫庭煦也慢慢地转身,分过去一眼。 姚懋临接近的脚步并没有停止。 阿燎独自来到护城河边,此时除了禁苑之外全城宵禁。 金吾卫还未巡查到此,即便巡查到了她也没什么好惧怕。 规矩、法令、伦理纲常,本就不该属于她。 阿燎从未认真看过夜间的护城河畔。曾经阿沁跟她说过,小时候来过汝宁求学,身处异乡,最喜欢来这护城河边独自坐着。特别是宁静无人的夜晚,护城河安静流淌的水声能让她平静。 这是阿沁最喜欢的地方。 阿燎躺在河堤上,闭着眼吹风,听阿沁曾经听过的水声。 “嗡——” 阿燎腰间突然震动起来,她迅速睁眼将腰间的事物拿出。金属球还在震动不止,她警惕地看着四周,并没有人。 刺客在何处?阿燎握紧了金属球。 护城河的水面乍然巨响,河水被炸上半空,阿燎抬头一看,夜空之中十多个刺客身穿夜行衣手中握着武器,转眼间便落到了河堤上,将她重重包围。 刺客们喊了一声“奸贼”便挥刀上前打算取阿燎的性命。阿燎不会功夫,平日里都有青辕娘子护在身边并不担心有人行刺。如今这些刺客便是看准了她独自夜行无人保护,这才对她出手! 阿燎心跳如雷,立即用力一握手中的金属球,“铮铮”两声,金属球长出两根极其尖锐的长刺,握到手中便成了一把危险的武器。阿燎眼睛眨也不敢眨,只见为首杀上来的两个刺客举刀向她的头顶砍落。阿燎慌忙抵挡,挡住了刀下落的趋势却挡不住那力道,站立不稳向后倒的同时,胸口被重重踢了一脚,摔出好几步远。 阿燎吃了一大口烂草,狂呸不止。 身后围上来的刺客对着她后背心便刺,阿燎大呼一声作势要抬起手臂抵挡,却见刺客的刀还未真的落到她身上,已然纷纷倒地。 阿沁出现在倒下的刺客之后,手中拿着三把短刀。 “阿沁!”阿燎几乎跳起来,在看见阿沁的这一刻她的眼中装不下任何人,甚至连刺客也装不下,只能看到阿沁。 阿沁的三把短刀轮番抛出,在空中切割,让人眼花缭乱。刺客们还未看清她的出击动作,就已经被切掉了手指。 阿沁的武艺高超,终究双拳难敌四手,从护城河内跃出来的刺客越来越多,阿沁后背被砍了一刀之后渐渐落了下风。 “你快走!”阿沁在阿燎后背推了一把,催促她快点儿逃。 阿燎灯笼似的眼珠子死死粘在阿沁身上,死活不走:“要死也要和你死在一块儿!” 平日里阿燎的风趣痴情和赤子之心是招人喜欢让阿沁万分心动想要好好呵护的,可这时候不分场合花痴极有可能让两人都丧命当场,阿沁恨不得一脚踹在她的屁股上将她踹出八丈远。 “别闹了!”阿沁边打边退,喊道,“快点走!” 此时巡逻的金吾卫已经听到了动静,在快速赶来的路上。 其中一名刺客察觉到了危机,喊道:“速战速决!” 刺客们立即收拢阵型,不顾一切强压而来,阿燎等的便是此时! “卧倒!”阿燎大叫一声,阿沁不知她要做什么,可阿燎常常能够造出出人意料的神奇机巧,此刻发话定有乾坤! 阿沁立即卧倒,阿燎双掌重重拍在金属球上下两面,那金属球疯狂震荡的同时阿燎迅速卧倒,伏在阿沁身上将她护住。 金属球的内部似乎安装了一部疯狂的连弩,在空中转着圈喷射出无数铁钉,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惨叫声不断。当金属球掉落在地时散发出一阵难闻的焦味,除了远处金吾卫疾行的脚步声外,近距离的四野一片安静。 阿沁从阿燎的身下站起来时,发现所有的刺客的脸和前胸都被钉得血肉模糊。 阿沁的心还被金属球弄得七上八下,阿燎迫不及待地拉住她:“这些日子你去了什么地方?你可知我一直都在找你?” “我知道……”阿沁不看她,从她的手中挣脱出来。 “你知道?”阿燎想起了,“难怪这些天总觉得有人在背地里跟着我,竟是你!我到处都找不到你,原来你一直都跟在我身后!阿沁,你也舍不得我对不对?你离不开我的!回来吧,好不好?你可知我每晚都想你想到睡不着觉!” 阿沁叹了一声,问道:“若我继续留在青辕,你该如何向阿叙交代?” 阿燎正色道:“我只需你一句话,阿叙怀孕一事到底是不是你做的。” 阿沁摇头:“不是。” “那我便信你!”金吾卫越来越近,阿燎拉着阿沁,生怕她再跑了,“咱们离开这儿再说。” 百花亭内,数十双眼睛都落在姚懋临身上,看着她一步步走向甄文君。卫庭煦眯起眼睛,追月军士兵们的刀已经准备好随时落在此人身上,将她乱刀砍死。 “你的手受伤了。”姚懋临靠近甄文君,没有其他任何动作,只是温柔地盯着她的伤口看。 甄文君和卫庭煦同时看向手臂,的确被烫伤了,被方才刺客袭击时泼出的茶水烫伤。 姚懋临在四周找了一圈,找到了浇花的水壶,用冷水慢慢浇在她伤口上。仔仔细细小心翼翼,就怕水流得太急,让这个身经百战的将军疼了。 “有没有感觉好一些,甄将军?”姚懋临抬头询问时,稳在半空的纱灯之光正好落进她的眼睛里,单纯、温暖而明亮。 阿竺在卓君府等到深夜,没敢睡觉。 据说雅聚之上闹了刺客行刺的事件,将军为了保护女郎还受了伤,阿竺没等到她们回来,不敢睡。 好不容易等到马车回府,甄文君率先下来,等了片刻见卫庭煦没跟着,回头一看,见她靠在马车之中睡着了。 “女郎?”阿竺在马车外轻轻唤她。 甄文君对阿竺比了个“嘘”的手势,重新上马车,将她抱下来。 从门口到屋内,全程卫庭煦没有睁开眼。甄文君将她放平在床上,将藻豆粉融到水中,用手绢沾湿了为卫庭煦卸去脂粉。 双眼眼皮的红色卸完时,卫庭煦睁开了眼睛。 “我弄醒你了?” 卫庭煦摇了摇头:“我一直没睡。” 甄文君将手绢重新在水中投了一遍,对着她笑。 “我居然没发现察觉到你受伤了。” 甄文君下意识地看了看手背:“没什么,一点小伤罢了。我自己都没发现。” “刺客死的时候说的那些话,你是如何想的。” 甄文君能够在瞬间打退所有危机,却不能将她们所有人的嘴都堵上。 阿仓的任务是将甄文君引开,有她在,想要刺杀卫庭煦很难成功。没想到甄文君没有离开,反而叫上了卫庭煦。阿仓干脆将计就计,把她们二人都带去了百花亭,一起杀了。 只不过死的不是甄文君和卫庭煦,而是她们。 这些刺客在来之前便已经做好了必死的准备,她们并不怕死。只是关键时刻她们发现了甄文君和卫庭煦之间的真实关系。 不是在做戏,甄文君是真的在意卫庭煦的生死,是真的用尽全力在保护这个奸贼。 “甄文君卫庭煦,你们这两个豺狼冠缨奸诈小人……注定会遗臭万年,被万世唾骂!” “如何想?你说的是这句吗?”甄文君将刺客辱骂她们的话重复了一遍。 卫庭煦看向她,用眼神肯定。 “没什么想法。” 卫庭煦笑了:“怎么会没想法。你听着各种英雄事迹长大,对于名声有多看重,我明白。如今和我这样的奸臣并肩,只怕往后还有更多的骂名等待着你。你不害怕吗?” 甄文君将手绢上的水拧干,继续为她卸去妆容。 “能看见素面卫庭煦的人有几个,我便是其中一个。”甄文君单臂撑在她身边,伏低身子,“能和卫庭煦的名字一块儿写入史册的人又有几个,我还是其中之一,有什么不好。” 卫庭煦闭上眼,任她将自己的脸擦拭干净。 “不过,可能你还不太了解我。” 甄文君的动作停了一停。 “我自己也是。”卫庭煦睁开眼,凝视着甄文君的双眸,“也是今天才发现,原来我是这样的人。” 事后调查,阿仓等人并不属于姚家派系,虽然同样出身南崖,但她和姚家没有瓜葛。行刺卫庭煦只是出于自己的意愿,暂时没法将她与姚家挂钩。 顺德九年夏,著作郎姚懋临撰写碑志诬谤明帝意多诋讥,狂诞悖逆罪无可赦,大理寺会同刑部捉拿乱党严加审讯。 从天而降的弥天大祸扣在姚懋临的头上,必将连坐整个姚氏。 参事院和大理寺一同召姚家家主前来京中受审。 而汝宁之中,刑部的人已经在前往捉拿姚懋临的路上,她知道在劫难逃,并没有逃离汝宁,而是冲到了卓君府,跪在门口想要见甄文君。 大门徐徐敞开,走出来的人不是甄文君,而是卫庭煦。 “卫司徒。”姚懋临伏在地上,朗声道,“卫司徒,我喜欢甄将军是真,但这是我一个人的事。一人做事一人当,你想杀便杀我绝不会皱一下眉头。但能不能放过姚家?这是我一个人的错,不应该让整个姚家与我陪葬!” 本以为姚懋临会吓得屁滚尿流来求情,没想到她居然稳稳地伏在那儿,一字一句说得铿锵有力。 若再有十年的时间,或许是个有力的对手。 “当初你姚家在燕行设计我时便能想到如今的结果。著作郎应该知道,我卫某向来睚眦必报,当日你姚家于我的馈赠,今日必千倍奉还。著作郎可放心,姚家之祸从来不是著作郎一人的因果,著作郎的命卫某当然会要,姚家上下连同牲口我亦不会放过。不过,看在著作郎对我夫人一片痴心,将来行刑之日,我会让我夫人亲自送著作郎上路。” 姚懋临望着卫庭煦,眼中的希望在一点点地熄灭。 姚唯已死,姚霖来京也只有死路一条。姚家覆灭近在眼前。 而还有一个人的脑袋是卫庭煦惦记的。 暂且留在那人的脖子上。 第242章 顺德九年 姚懋临被关入天牢之时, 姚霖已经收到了召他入京受审的罪符。不便在京中久留的姚照仪此时已经返回南崖,听到此事并不太吃惊,似乎早就想到了。 葛昇道:“此时不反更待何时!” 姚霖将罪符往地上一丢,大叫道:“好!正愁出师无名, 如今咱们姚家被逼到这份上还有什么好说!” 在堂中的其他几个嫡子一气儿喊起来,姚家气势高涨, 姚霖迅速让人清点了姚家兵马和粮库, 二十万兵和十万铁骑能在十日之内全部纠集! 姚家一整夜灯火通明, 他们将偷偷从汝宁摸回来的天兵神盒打开,部署攻打汝宁的路线。 天牢之中,姚懋临想要用藏掖带入的刀片割喉自尽,却被狱卒发现,所幸割得不够深, 很快便救了回来。 “为什么不让我死……”姚懋临脖子上的伤口被粗鲁地处理之后,双腿双手被铁镣扣住, 无法自如地活动,连结束自己生命的权利都没有。 “你以为你是谁,说生就生,说死就死?”那狱卒搬了椅子坐在牢房里喝酒吃肉, 全天紧盯着, 绝不容她自行了断。 姚懋临纳闷, 为何不让她死?她活着还有什么价值? 又是谁不让她死?是卫庭煦?卫庭煦就是为了让甄将军亲自送她上刑场么? 就只是为了这么一点点不知所谓的乐趣? “自杀被人救了?” 密探进入卫庭煦的书房报告姚懋临自杀未果一事, 有一点儿出乎卫庭煦的意料。 她是没想要姚懋临活, 以她为引子拎出整个姚家是她的计划, 料想过姚懋临会在狱中自尽,若是自尽了便罢,卫庭煦没有太多折磨人的兴致。若是没死,也是走个过场,姚懋临很快就会被斩。姚霖是不可能来京中受审的,姚家一定会反。 就算姚家不反,三年之内必定也有别的势力会反。谁最先反谁就落尽了伦常下风,为何不拱那姚家当着出头鸟? 而只要姚家一动,李氏王爷庚氏余党还有各地按捺许久的藩镇力量便会一同拔地而起,到时候便是中原再一次洗牌之际。 新政新律的确还很脆弱,卫庭煦本想要再给中枢一点时间,但昨日阿仓等人居然能够到禁苑雅集上行刺她,明日便会有人直接到卓君府杀她。继续等待下去只会将自己陷入越来越危险的境地。 卫氏和长孙氏早就做好了准备,如今甄文君也和她情比金坚,正是她等待多年的最好时机。 姚氏举兵的消息暂未等到,却等来了姚懋临被救的古怪消息。 卫庭煦正在和密探对话,书房外传来敲门声。 “子卓,你在吗?” 密探听出是甄文君的声音,正想要从后窗离开,被卫庭煦叫了回来。 “你不必走。” 密探站在墙角,甄文君端着她昨日在庖厨研究了大半日,适合夏季吃的蟹生和鹌鹑茄进屋,将盛着食物的木盘放到卫庭煦面前,对那密探笑道: “你也来尝尝。” 密探穿着一身夜行衣只想当一个角落中的黑影,甄文君突然和他说话,场面有点儿尴尬,他摇了摇头道:“不用了,多谢将……多谢夫人。” 卫庭煦见盘中的小食是她前几日随意提及的,没想到甄文君记在心上,居然真的像模像样地做了出来,又欣喜又意外。夹了一柳蟹生入口,无比鲜甜。 甄文君什么也没问,就专心看着卫庭煦将小食吃完。吃完后卫庭煦自个儿跟她说了姚懋临在狱中企图自尽却被人救一事。 “会不会是天子所为?”甄文君道,“当初姚懋临入仕之时,不是已经有人赶在你之前将她圈了出来么?她能够被选入中枢对天子而言必定大有用处,暂时不让她死,想必是为了借她之罪,把中枢的所有女官都拖下水。” “谈何容易。”卫庭煦道,“如今中枢十人之中已有一名女性,想要借这么点小事便对女官不利,只怕是痴人说梦。” “若是加上雅聚行刺一事呢?” 甄文君这一问让卫庭煦怔了一怔。 “天子既然会走这步棋,必定已经想好了后续。”甄文君道,“他必定不会先对咱们下手,我猜测他会从太学院开刀,以雅聚上行刺的女官出自太学院为名,驱逐太学院的女学生,合情合理。一旦天子做了这领头羊,朝中刘绍培植的势力,还有我们的敌党必定会附和。无论最后太学院会不会被彻底清查,这次正面冲突必定会伤及女官根基。到时候最大的受益者便是天子。天子想要掌权想要反目,这是必然的。就算不在今日反目,随着他年龄的增大,这一日总是会来临。只要天子下手,一定会牵动早就窥视多时的势力,对咱们而言或许是一件非常麻烦的事。” 甄文君所言在理,站在一旁的密探也不住点头。 甄文君道:“姚懋临是他打压女官的一枚棋子,阿仓等人的行刺或许也是他和刘绍的把戏。无论是或不是,如今的形势对天子极为有利。姚懋临若是这么快死在狱中,只怕会落人口舌,说她有冤情。可若是她活着,能够弄出一份假的供词,想让她指认任何人都可以,甚至反咬咱们一口都行。” 卫庭煦接着她的话往下想:“而且姚家反,不是反天子,反的是咱们。等到借题发挥打压女官之后,天子甚至可以将姚懋临送回姚家,送一个天大的人情从而收复姚氏,联合姚家之力。对咱们而言会是个大麻烦。” 甄文君见卫庭煦面露难色,心里也有些盘根错节需要时间梳理。没想到愁绪还未上心头,卫庭煦忽然甜甜地笑,手指压在甄文君的眉心,将她自然蹙起的褶皱压平: “看你一脸愁容,不过是天子一个小小的叛逆便让你愁苦了?有什么可怕,只要你阿母一日还在卓君府,卓君府便是有金光护身,天子不会舍得伤她的。再说,等姚家能和天子搭上线,只怕是中原已经大乱,到时候天子要对付的只怕不止咱们一方势力。至于女官这事儿么,姚懋临还是尽早杀了为好。姚家肯定要反,但他什么时候反不得而知。要是拖拖拉拉一年半载还没动静的话,对天子而言才是最有利的。” “子卓可是已经有了计策?” 卫庭煦将空空如也的盘子递给她:“再给我来一份蟹生我就告诉你。” 炎炎夏日,姚懋临在闷热的狱中生不如死,伤口发炎流脓,还被铐着无法动弹。每日昏昏沉沉地看着狱卒在她面前吃喝,她连水也没办法喝一口。为了防止她咬舌自尽,连嘴也被严严实实地堵上。 没有食物也不能休息,属于她的只有皮开肉绽和欲死不能的无尽痛苦。 这种状况下即便有人进入牢房将狱卒杀了,她也没有任何精力抬头去看来者是谁。 直到刺客在她面前停留了片刻,将铁镣斩断,将她放平在地,她才意识到有什么大事件发生。而她的性命恐怕也要就此终结。 姚懋临瘦得不成人形,一头乱发和满脸干涸的血迹,于当初在桂兰宴上意气风发的著作郎已然完全不同。她咳嗽了两声吃力地抬起眼皮,看到了面前的黑衣人。 黑衣人穿着从头裹到脚的夜行衣,只露出一双眼睛。 姚懋临一把抓住她:“甄将军!” 被她抓住的黑衣人淡淡看她一眼,将她的手扯开。 姚懋临这才发现,这黑衣服的确是个女子没错,眉眼之间也颇有些英气,但她不是甄文君。 怎么可能是甄将军? 姚懋临的脑袋被套上黑色的布袋。 在进入永恒的黑暗之前,她以为自己会想到甄文君,会带着甄将军的笑容死去,没想到当她意识即将消失时,出现在眼前的是姐姐姚照仪。 曾经姚照仪抱她哄她无论多累都会带着她去市集上买糖吃。对她的温柔对她百依百顺,呵护着她成长。这些童年珍藏的记忆已经有很久很久没有记起了。 姚懋临雄心壮志来到汝宁,没有为姚家做任何事,更没有报答姐姐。一事无成,还连累整个姚家跟着她受罪。 她到底在做什么。 姚照仪坐在四轮车上,背对着她低声抽泣。 姚懋临走上去抱住她,千言万语想说,最后说出口的只有三个字。 “对不起。” 李封收到姚懋临死于狱中的消息时正卧在紫宸宫内听曲儿。五颜六色的歌姬们你方唱罢我登场,口中咿咿呀呀的唱调进了李封的耳朵里,却没进到他心里。 他卧在宽敞的床榻上,周围围了一圈伺候他的宫女,蔬果酒水和源源不绝的肉将他眼前的案几堆满。他心不在焉地接过酒樽,看了眼蹲在紫宸宫内垂首,看似在听候差遣,实则不知在偷窥何处的小黄门,冷笑了一声,一口将酒饮尽。 李封喝得满身酒气,扶着宫女的脑袋好不容易站起来,冲上戏台逮着人就亲,戏班子的人躲也不敢不躲也不是,只能任天子折腾。 李封撒了一通酒疯,弄得紫宸宫中凌乱不堪后直接躺在台上便要睡,忽然刘绍出现,站在台下轻轻叫了他一声。 “天子。” 李封打了一个酒嗝,笑嘻嘻地将脑袋从戏台上垂下来看着刘绍,没有半分天子该有的仪态:“刘侍郎,你到什么地方去了?可知寡人找你找了大半日。这么精彩的戏你没能看着,可惜啊……” 刘绍在他耳边低语了一句,李封迷糊的表情瞬间变了,原本醉意朦胧的双眼在听到刘绍所言的一瞬间分明闪过清醒又锐利的光芒。他翻身而起正要开口,忽然看见有几个小黄门好奇地抬头看向他们。 李封立即收拢了目光,回到了那个昏昏沉沉的酒鬼,让刘绍扶他起来,口中含糊不清道:“刘侍郎,你来你来,随我进来。寡人有好东西给你看。” 二人就要进内屋商谈要事,忽然又奔进来一个小黄门,跪地道:“禀报陛下,镇国夫人在宫外,求见陛下!” 李封又打了一个嗝,眼睛眯成一条缝,整个人架在刘绍身上:“什么镇国夫人?” “陛下。”刘绍在他耳边提醒,“阮氏阿穹,甄将军之母,陛下亲自封的镇国夫人。” 听到“阮氏阿穹”四个字,李封立即站稳,抬起衣袖闻了闻,确定酒味没那么熏人,才让阿穹进来。 第243章 顺德九年 李封兴致勃勃地从紫宸宫中快步出来, 见到阿穹时开心地喊了一声,上前扶住她仔仔细细地看着: “阿婆,你可知道我多想你?身子还好么?” “还好还好。几年不见, 陛下长得这么高了。” 阿穹离开两旁搀扶的人, 和李封相互挽着胳膊,沿着碎石径往紫宸宫前的小花园走去。 小花园中有一棵独树成林的高大榕树, 被称为“龙须林”。自武帝时期栽种于此,已有百年历史。即便胡贼打入禁苑之后也对这棵古树十分爱护, 生怕砍伐了古树会有不祥之事发生,于是龙须林便一直保留到现在。 李封带着阿穹走在龙须林中, 问她身体状况, 问她在宿渡过得好不好。又回忆了二人在燕行生死一线的往事。得知阿穹在僻静的异国坚持服药,身上的毒已经被刮除了不少, 现在清醒的时间长过浑浑噩噩的时间, 李封便放心了。 李封望着阿穹半晌,忽然转过身去擦眼睛。 “陛下这是怎么了?”阿穹问他。 “没什么……只不过是看到阿婆就想到了我的亲生父母。自从我离开燕行登基之后,就再也没见到过他们了。” 他曾经对阿穹无话不谈。 他知道阿穹也是真心待他,两人一块儿出生入死是过命的交情, 李封更是在阿穹去宿渡之前便已经认她为干祖母。父母不在身边,阿穹将他错认为是自己的孩子, 拼了命保护, 这份恩情李封一直记在心中。 在汝宁这么些年, 随着他越来越长大, 对这个世界和身边的人越了解, 越是小心翼翼地伪装日夜不断地提防就越是疲惫。没有可以说知心话的人,他知道身边任何一个人都有可能是卫庭煦的密探,他说的所有话做的所有事都会在眨眼之间传到卫庭煦的耳朵里。就连刘绍,他也只是利用罢了。 刘绍在外借天子之名如何盘剥百姓如何大兴土木,他全都知道。迄今为止没有说刘绍任何一点不是,是因为刘绍是他唯一立足于中枢的支柱。就算此人再坏再贪,他都必须留下此人。等到铲除卫氏和长孙氏之时,再除去阉竖不迟。 这些年来他一直在扮演一个昏君的角色,成天沉浸在酒池肉林之中,还得时不时生个病撒个酒疯,就是为了让参事院那帮贼人觉得他贪图享乐昏庸无道,对他疏于防范,才能可能有反击的机会。这么久了,李封一直都做得很好,这回打压女官的计划也非常顺利,刚有了那么一点儿扬眉吐气的畅快,重要的棋子却又被杀了。 姚懋临身处天牢,卫氏和长孙氏居然这般大胆,居然敢在天牢之中杀人,实在让李封一口恶气堵在心口,异常难受。 就在这节骨眼上阿穹出现,他当然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或许他连最后能说上一句真心话的人都要失去了。 阿穹在宽慰他人终有一死,而李封想的却是当初坐在青辕马车之上望着的漫天白雪时的天高地阔。 那时的他还没回汝宁,对于帝王之位满是期待。他要励精图治,让满目苍夷的中原恢复生机,让流离失所的百姓重归家园。 那时的他满怀抱负,可现实与他所想完全不同。 他虽被称为“天子”,却没有任何天子的权利。 他算是彻底明白“孤家寡人”这四个字盛满了多少君王的怅然和寂寞。 “阿婆。”李封打断阿穹的话,“和我说说宿渡是什么样的吧。和汝宁有何不同。那儿的人都说什么做什么,穿什么样的衣服。我想知道。” 林沐回到将军府时,甄文君已经等候多时。 入府之前她已经将夜行衣脱下,换上了平日的衣衫,从后门进入。 甄文君没有搬到将军府,这儿只是简单修建打扫了一番。偶尔和林沐黄簿等人讨论军情要事不想打扰卓君府的宁静时会来,还有另一种情况也会来。 林沐入府之后将甄文君案几之上中间的酒喝了,甄文君便知道姚懋临已经死了。 “辛苦了,林将军。”甄文君看着酒杯若有所思。 林沐一向利落不多言,此时她喝完了酒却没有走,站在原地似乎有些话要说。 甄文君道:“林将军有什么想说的便说吧。” “我在天牢见到著作郎时,她以为我是将军,以为是将军来救她了。” 甄文君“嗯”了一声,为自己倒酒:“还有什么吗?” “没了。” “那林将军早些回去休息吧。” 林沐临走前道:“自从北疆回来之后将军似乎有了心事。身处汝宁好像并没有比北疆杀敌更让将军快乐。” 甄文君反问:“是吗?”轻描淡写的一句,听不出她的语气。 林沐拱手笑道:“可能是末将自己的感觉吧。” 林沐走了,瑟瑟秋风之中整个将军府只剩下甄文君一个人。 今夜这酒实在好喝,甄文君一杯接一杯,停不下来。 秋风飒飒,阿竺刚刚用长杆将前院的纱灯点着,一阵风吹过灯晃晃悠悠,又被熄灭了。 阿竺撑着僵硬的腰,有些生气。旁边的家奴们立即上前来帮忙。 “不用了,还是我自己来吧。你们一个个笨手笨脚的,万一烧着了灯让女郎受惊吓该如何是好?” 见阿竺姑姑似乎有点儿邪火,家奴们都不敢再招惹她,更不敢走,生怕姑姑离了人摔倒了就糟了,全都围在一旁,看着阿竺手里持着长长的杆子去够那纱灯,上前也不是不上前也不是。 阿竺老了,身子一日不如一日她自己知道,可她停不下来。她阿母就是卫家的管事,是卫纶的奶娘。为卫家干了一辈子的活身体都很硬朗,之后不小心摔了一跤,其实也没什么大事,卫家照顾她便给了她一块地让她享福去了。没活儿干,阿母很快便死了。一直到今天阿竺还记得阿母在临死前跟她说的话: “我们这种人一辈子劳碌命,没活儿干就像被抽掉了魂儿,手也抖腿也麻,活不了多久了。” 阿母的话如同一句魔咒,始终萦绕在阿竺的心头。 纱灯就在眼前,这是她平日里能够轻松做到的事,为什么如今却不能? 阿竺越和自己较劲就越是点不着灯,心里憋着一口气,焦急万分。 忽然有人从她身后伸出手来,稳稳地握住了晃动的长杆。在那人的帮助下长杆上的火种很快触到了纱灯的灯芯,“嘶”地一声,前院的石阶被灯火照亮。 “长孙都尉来了。” 纱灯点燃的一瞬间,阿竺烦躁的心也好受了一些。 阿燎对阿竺温柔地笑:“阿竺姑姑还是叫我阿燎习惯些。庭煦呢?睡了吗?” “女郎在主院里,我方才出来时见屋里的灯还亮着,想必是没睡。”阿竺道,“甄将军还没回来,她是不会睡的。” 阿燎往主院走去,阿竺这才发现她身后还跟着一个人,不是那阿沁是谁。 卫庭煦听见屋外有脚步声,以为是甄文君回来了,刚站起来就听出声音有些不对,不是甄文君。 “怎么了,不想见我吗?”阿燎进屋时目睹卫庭煦表情变化的全部过程,忍不住调笑一番。 “只是没想到你会这么晚来。”卫庭煦也留意到她身后的阿沁,对阿沁礼貌性地笑了笑,坐回到椅子上,将暖手的小香炉重新抱起来。 “这么晚你不也没睡,还在等文君妹妹。”阿燎像回到自家一般自顾自地倒了水喝,让阿沁坐到她对面。 阿沁刚坐下,卫庭煦便道:“阿沁以前来过好几次,都在屋外等着,这是第一次进屋来吧。” 阿沁笑着点了点头。 “不知你们用过晚膳没有,庖厨里有些阿燎爱喝的胡椒酒,我腿脚不便,麻烦阿沁娘子去拿一趟了。” 阿燎急忙抢着说“我去我去”,被卫庭煦一个关爱的目光给钉了回来。阿沁识趣地起身问庖厨该如何去,卫庭煦支了一个最远的庖厨,弯弯绕绕一气儿说完,阿沁也没再问第二遍,直接起身前往。 “我让文君去杀姚懋临。” 阿沁甫一离开,卫庭煦便拢起了笑容,丢出这么一句话。 阿燎一口茶还没递到嘴边就被她惊得险些泼自己一身。 “什么?那著作郎不是对文君妹妹一直一往情深么?”阿燎虽然一心向着阿沁向着她的青辕,看似心无旁骛一心恋爱,可朝中发生的大小事她还是有往脑子里装一装的,“你可以直接杀了著作郎,何必要让文君妹妹做这等事?姚氏是你的死敌,但不是文君妹妹的。你这样做……” “你知道当初我为什么没有杀文君吗?” 阿燎一时间没能跟上卫庭煦脑子的速度:“当初?哪个当初?” “在我发现我竟喜欢上自己一手打造的棋子时。” 阿燎:“难道不是因为喜欢么?” “不只是喜欢。和一个喜欢的‘人’比起来,我更不喜欢的是自己有弱点。一旦我真心爱上一个人,这个人便会成为我致命的软肋。除了软肋本身,我的情绪也会因为此人起伏不定,性格上也有了可以被他人利用的空间——我之所以会选择辅佐李延意,将李延意当做铲除聿室的入口,就是因为我早就发现她性格之中足以让她丧命的点。小花曾经不止一次告诫我,不要因为文君停下步伐,不要为她功亏一篑。我的身后不止是卫氏几千人命,还有你们长孙氏阖族性命。因为有她的提醒,我才能在迷惘之中及时调整了方向,才有了现在的局面。” 阿燎望着她:“原来你也有迷惘的时候。” 卫庭煦抬了抬眉:“自然,我也是人。” “那么现在呢?没有以死相‘谏’的小花,你又有疑惑了吗?吃那个著作郎的醋?这么说吧,文君妹妹和咱们不太一样,她自小生活在歧县,是个花匠的女儿,过了多少苦日子所以更能体会他人之苦。她是个温柔的人,不能否认,你会被这样的她吸引,别人也会。加上她文武双全身后又立着民族英雄镇国将军这样的大名头,小娘子们喜欢她再正常不过。若是每一个喜欢她的人你都让她亲手杀了,她哪里忙得过来。” “阿燎。”卫庭煦道,“你说的我明白,可现在的我正是觉得,让她全杀了也理所当然。” 阿燎的表情顿了顿。 “任何一个觊觎她的人都不可以活在这世界上。”卫庭煦说这句话的时候双眼一眨未眨,烛光映在她的眼眸里,犹如两根锋利的针尖。阿燎知道她是认真的。 “同样的,想要挑拨我和她之间关系的任何人,也都得死。” “庭煦。”阿燎握住她的手,“你是不是已经调查到了什么事?挑拨离间的那些闲言碎语你不是早就是听腻了,如何会介意这种事?还是说,这回挑拨之人足够你忌惮?” “步阶。” 阿燎一凛:“步阶?就是跟随文君妹妹多年的那个谋士?” “正是他。多年前就该死的人,从我手里逃过去了。” “他……你,你又是如何知道他在挑拨?” 卫庭煦不说话,看着纹丝不动的烛火。 “莫非你在文君妹妹身边安插了探子?”屋里没人,但阿燎的声音还是一降再降,最后这一句几乎只剩气息。 “对。”卫庭煦直接承认。 “你们之间到现在为止还不能信任彼此吗?” “我问你,你与阿沁呢?” 提到阿沁,阿燎的脸色也变了另一个颜色。 “你当然爱阿沁,也相信她不是害阿叙的人,可你忌惮她,若是有一日她所作所为没有按照你所设想的进行也不奇怪,因为她在你操控之外。我也是如此。我让人秘密潜伏在文君身边,并不是不相信她,而是对我自己的怀疑。当初我在发现文君成为我的弱点时我有一种非常想要除掉她的冲动。但最终我没这么做,是因为我想着,如果就这样杀了她就这样将弱点抹去实在太平淡太无趣了。我要留着她,慢慢克服慢慢征服。” 阿燎:“可是现在你发现,她没有被你征服,你也没有克服,这个弱点反而愈发强壮。所以你有所恐惧。你最不喜欢的就是失控。你为什么那么喜欢她,正是因为她是唯一一个你无法真正掌握的人。” 第244章 顺德九年 酒杯见底, 一滴酒也倒不出来, 才喝了六分足。 甄文君站起身来整了整衣衫,往身上熏了些香味,将酒气盖了盖, 缓缓从将军府内走出来。 独自喝了两坛酒依旧神智清醒,方才刚刚站起来时有些目眩, 走出将军府之后被冷风一吹,酒劲儿散得一干二净。 今天是什么节日甄文君有些记不清了, 这些年征战在外, 除了正月里安抚军心外, 其他的各种节日从未过过, 也渐渐不关心了。 这个时辰夜市还很热闹。她路过一家糖铺时被满满两大抽屉五颜六色的糖纸吸引, 好奇地往上凑。 打仗这些年除了人成山成谷地死, 各种新鲜玩意儿络绎不绝地出现,就像这纸, 从刚开始用于军情传递到如今用来裹糖豆儿, 前后也不过几年时间。 甄文君很久都没来逛市集了,被糖果吸引,觉得这袋好那袋也漂亮。不知怎么想到阿母说卫庭煦小时候喜欢追着人要糖吃,想想那画面觉得很可爱, 便给了老翁一个大银铤, 将全部的糖都买下来了。 老翁没收钱, 盯着她的脸好半天才道:“足下难道是甄将军?” “我是甄文君。” 老翁一时间感激涕零, 说什么也不肯收甄文君的银子, 将糖里三层外三层包得严严实实递给她:“若不是甄将军在北疆出生入死,仆又怎能苟活至今?这银子是万万不能收的。甄将军都拿上吧,算是仆微不足道的感激之情。” 甄文君也为难,她不能白拿百姓的东西,最后只好挑了一颗桃粉色的糖果,多谢老翁的好意。 甄文君将糖果小心翼翼地揣入怀里,临走时却听那老翁说:“甄将军年少英勇,是大聿之光。仆没读过什么书也明白近贤臣远小人的道理。希望将军擦亮眼睛,不要被妖人迷惑啊。” 老翁的话让甄文君停下脚步,回首时市集之上已经围来了不少人。见百姓们的神情和老翁如出一辙,敬仰又担心。 甄文君笑着走了回来,握住老翁的手。 老翁殷切地抬头等待将军发话,手心里忽然多了一样事物。 甄文君将糖豆送回了老翁的手中,在人群低低的议论声中离开。 阿燎的话字字戳在卫庭煦的心上,二人许久没有这般敞开心扉交谈。 听完阿燎所言,卫庭煦心中舒畅不少:“红颜易得,阿燎难求。” 阿燎挥了挥手:“你和我之间还用得着说这些么。话说回来,那步阶如何蛊惑文君妹妹?” 卫庭煦便将当日步阶所言一五一十说了。 阿燎听完之后没说话,卫庭煦道:“你也感觉到此人心机缜密,是个奇人。这些年来文君几乎没有走错一步,除了自身眼界广博之外,步阶的辅佐也很重要。” “说实话。”阿燎道,“我觉得他说得很对。我想不出有谁比你更适合登上帝位。而一旦平定江山,势必只有一个帝王。文君也好我们长孙家也罢,会是你最大的威胁。” 二人肃穆相视,直到阿燎再笑了起来:“不过那时我早也带着我的青辕娘子们浪迹天涯去了。庙堂之争什么的都不关我的事了。我哥哥或是其他谁要和你争,那你们争去吧。到那时,我便轻车望夕阳醉卧美人间,笑谈你们这些凡尘俗子的庸扰。卫家和长孙家倒是好说,虽说咱们两家百年交好,可在利益面前说翻脸也就翻脸了。或者不翻脸,你给我长孙家一块封地,让我们子子孙孙都在那儿享受荣华富贵。但你和文君妹妹又该如何? “十多年来,文君妹妹一直在努力往上爬,如今她手握重兵又是镇国大将军,能奈何她的人除了你之外恐怕没有别人。想要她臣服于你其实很简单,我相信你会有一千种办法逼迫她为你放弃所有。可是,若她真的放弃了你心中又该怎么想。一只乖巧的笼中鸟是你想要的吗?一年可以两年可以,毕竟还算是年轻,一张好看的皮囊能将乏味可陈抵消不少。五年十年甚至更长时间呢?一旦文君妹妹任你掌握,她便不再是她。一个失去原本最重要吸引力的人,你还能爱她多久?她自己又会怎么想?以我对她的了解,她并不愿意甘于人后,相信你比我更明白这点。你比我更明白,只要你登顶,就一定会面对这棘手的问题。 “庭煦,你本就不是情感丰沛之人,你对天下的欲望才是最最真实的。如你所说,你会爱上文君妹妹是意外。她曾经被困在你的局中是任由你摆弄的棋子。就是这么一颗棋子居然能凭借自己的力量摆脱了你的控制,越爬越高,成为国之栋梁,与你比肩,甚至在某些方面超越了你。如此奇人激发了你的情感,但你心里明白,你是要登帝的人。只有权力集中于明君之手,这个国家才能长治久安,你想要描绘的世界才能真正实现。” 甄文君回到卓君府时阿竺在门口迎接她。 “阿竺姑姑,这么晚了还没睡?” 阿竺帮她脱下披肩:“见不着夫人回来怎么睡得着。女郎也还等着夫人呢。”阿竺见她双手提了两个布口袋,想顺手帮她拿过来,甄文君却不让: “这是我带给子卓的礼物,等会儿还要用一下庖厨,我自个儿拿过去吧。” 甄文君顺着回廊往主院方向走,正好撞见阿沁。 阿沁手中握着胡椒酒,走一步退三步,在回廊上独自漫步,也没见她赏月,像是在打发时间。 “阿沁。”甄文君上前问候。 “甄将军。” “你为何在这儿喝风?多冷啊。” 阿沁笑道:“阿燎和卫女郎在屋中商议要事,我不便打扰。听闻卓君府中飞阁流丹水木清华,早就想来一睹风采,到现在才有机会,自然要抓紧时间大饱眼福。” 甄文君礼貌地笑笑,全程和她保持两步远的距离,与阿沁寒暄了几句后她便告辞,要去庖厨忙活了。 “将军这么晚了还去庖厨?” “对。”甄文君提了提布袋子,“给我家夫人做点儿顺口的。” “将军文武双全,还会下厨。” “不会,没做过,但可以试试。” 甄文君走了,阿沁算算时辰,阿燎和卫庭煦即便有好几肚子的话也该聊完了,聊到口干舌燥,正适合饮一杯胡椒酒。 敲开屋门,阿沁进屋时见阿燎和卫庭煦的神情肃然,寻思了许久的玩笑话瞬间不合时宜,完全说不出来,嘴角的笑容也僵硬了。阿沁只得默默走上前,为二人添酒。 屋子里安静得只能听见酒液流淌的哗哗声,阿沁刚帮她们倒完酒,阿燎便站起身告辞。 “随时找我。”阿燎临走时留下这么一句话。 卫庭煦点点头,送她们到大门口,见二人上了马车,道别之后才和阿竺一块儿返回府中。 “咦?阿燎和阿沁这是走了?”甄文君手中捧着一块热腾腾的油布从庖厨出来,正好听见马蹄远去的声响,“还想让她们一块儿尝尝我的手艺。” “这是什么。”卫庭煦见油布之中有三颗热腾的棕色圆球,“看上去像是糖豆。” “就是糖豆,你尝尝。” 卫庭煦拿了一颗含入口中,没有想象的那么甜,不粘不腻入喉回甘,唇齿间留下一片清新之感。 “你自己做的?” “前些日子我翻了一本名为《四民月令》的书,书中记载着饴饧方法,一直想要亲手做一次。不过时间有限,做的只是薄饴,没那么甜,或许正好合你口味。” 卫庭煦将三颗都吃了:“你这么有心,无论做什么都合我的口味。” 甄文君将油布一合:“甜度如何?” “恰如其分。” “那便好,你喜欢我天天做给你吃。” 卫庭煦闻到她身上的酒味:“你喝酒了?” “哦,林沐办完事回来,我和她喝了几杯。” 见卫庭煦眼中有话,甄文君也不等她发问了,坦白道:“你让我亲手杀姚懋临,我想了想,说实话,我说服不了自己。我知道她肯定要死,无论是为了讨好你还是为了大局着想,她这条命都得在这儿交代了。但我没办法亲手杀她,她对我没有半分恶意,我无法看着这样一个人死在我手里。我知道让林沐去杀她不是你所希望的,坦白告诉你不想隐瞒,希望你能原谅我。” 甄文君说得坦坦荡荡,颇为可爱。卫庭煦和阿燎方才那一番的谈话已经将心中燃烧多时的邪火浇下去几分,此时并不觉得甄文君在违背她的旨意,第一次感受到站在自己面前的不是爱人也不是妻子,而是一位将军。 卫庭煦抱住她,双臂紧紧地环住她的腰,将脸埋进她的怀里,几乎就要这样睡过去。 甄文君也没催促她,并不觉得站在回廊上长时间的拥抱有什么不妥。卫庭煦从不循规蹈矩,这正是她迷人之处。 不知相拥了多久,卫庭煦真的困了,缠着甄文君要甄文君抱她回房。甄文君熟练地将她抱起,往卧房走去。 “姚家出兵了。” 卫庭煦没睁开眼睛,轻微地“嗯”了一声。 “他们比想象的还要沉不住气。和料想的一样,想要北上必定要经过怀扬,但他们没敢和怀扬军正面冲撞,而是绕行怀扬向西边进发。如果我没想错的话,或许姚家会偷袭平苍。” 卫庭煦张开眼睛。 “姚家会选择平苍为战场,便是抱着玉石俱焚的心态。姚家明白自己现在所处的位置,除了背水一战外别无它法。若是能够击败卫家大获全胜自然最好,以平苍为据点再打汝宁,进退都很舒服;若是没能啃下平苍最后失败了,姚家依旧能够让平苍的百姓尝到苦头,将卫家的封地搅得一团乱。” “甄将军打算怎么做?” “我会率兵前往平苍抵抗姚家,三哥和长孙家守在汝宁,怀扬那边我也会让关训姜妄继续坐镇,以防姚家偷袭。小枭和二哥从南北二线支援平苍,定让姚家军全军覆灭。” “好。”卫庭煦道,“将军怎么说便怎么做吧。这场大战,终归是来了。” 甄文君问她:“你是想它来还是不想它来?” “我想它来它不见得来,我不想它来它还是会来,何必去想。”卫庭煦为自己宽衣,扶了甄文君的腰将她拉到怀里,“我只愿和夫人不负良宵。今夜之后,你我又将聚少离多。” 第245章 顺德十年 顺德十年还没出正月, 姚家倾巢而出, 大军向西北压近。 和甄文君料想的一样,他们的目标是平苍。 甄文君事先洞察到姚家军的进攻路线,在进入平苍的必经之地阴阳山中布下埋伏, 山路挖坑填平静待猎物,所有弓箭抹上赛麻沸。此战生擒姚家军两万人, 斩杀三万余人,缴获大量辎重马匹。 姚家军出师不利不敢再贸然前进, 退守到平苍东南边暂时驻扎。 姚霖的三个儿子都是身经百战的猛将, 如今正是他们拼死一搏的关键时刻, 常年作战积累下来的经验非常有用。加之有葛昇在旁辅佐, 姚家军很快镇定了下来, 开始重新制定进攻策略。 见姚家慢下了步伐, 甄文君便知他们受到打击正在调整策略,是奇袭的好时机。 六日之前甄文君已经和小枭、卫景安飞鸽传信, 确定明日在阴阳山南麓汇合。 明日是突袭姚家的绝好日子, 一旦三军汇合,想要击溃姚家大军并非难事。 第二日甄文君一支和卫景安长孙悟的大军汇合,却没能见着小枭和朱毛三的十万兵马,让她又焦急又担心, 只能临时取消了突袭的计划, 当即传信寻找小枭的下落。 多日之后收到小枭传回的亲笔信, 说她人正在南崖, 刚破了凤溪城端了姚家的老窝, 让阿母不要担心。她这边率兵火速赶去平苍,一个月之内肯定能赶到。 甄文君收到此信不知该哭还是该笑。 当下姚家已经杀到了平苍边境,姚家三子不算草包,几场战打下来各有胜负。双方都在保存实力继续试探的阶段,这一切都是拜小枭所赐。她临时改变了计划,不然姚家早就被甄文君一脚踹到了火坑里,又何须像现在这般费劲? 大战之时放鸽子的,小枭怕是第一个。想要揍烂她屁股的心情甄文君保留至今。 可这孩子胡闹归胡闹,嗅觉却异常敏锐。 一码归一码,抢占凤溪这件事得好好夸她一番。 姚家倾城而出,二十五万大军浩浩荡荡全离开了南崖,实实在在的背水一战,此时凤溪城必定空虚。 小枭向平苍走了几日,越想越不对劲。她不该去和阿母汇合,该掉头挑了凤溪才是。一旦凤溪被占,姚家军就彻底成了孤魂野鬼。 小枭给甄文君快马送信,说了她的计划,却没成想信使在半路被其他势力所杀,消息没传到。 最终没酿成什么大祸,凤溪轻轻松松拿下,小枭还将姚照仪给俘虏了,算是一场大大的胜战。 小枭留了五万兵马在凤溪,让朱毛三留守城内,她率着剩下的五万兵马带着姚照仪往西去。这位姚家嫡女为人质,两军对垒之时必定能抢些上风。 姚照仪是俘虏,还是个残疾,小枭一开始根本没注意到这人。 连日赶路大军疲累,安营扎寨之后小枭准备了好酒好肉犒赏士兵。 春日夜晚万物复苏星汉明媚,军营之中肉香飘散火光冲天。 小枭喝了几口酒便打住,不敢再喝,生怕自个儿酒虫子被勾上来喝多了耽误事。 抓了根羊腿在军营内穿梭时,正好看见被捆着双腿双手丢在板车之上姚照仪,此人双眼一眨不眨面若死灰,顿时心中一惊,莫非死了? 小枭立即上前探鼻息,分明还活着。 “你在看什么。”小枭问。 “看夜空。” “夜空?”小枭顺着她的目光往天空看去,“不就是普通的夜空么?你如何看得这般专注。” “不一样。”姚照仪道,“和南崖的夜空有所不同。我看书里说,紫微宫东西两藩有十五颗星星,两弓相合环抱成垣,在南崖我怎么也看不清。这儿能看见,很清楚。” 小枭抱着羊腿坐到板车边,问她:“在哪里?” “这如何说得?” “你不怕死吗?还有闲情看星星。” “反正就要死了,不如多看星星。” 小枭觉得此人又好笑又好玩,这些日子疲于奔命,四肢健全的士兵们都累得够呛,何况她这个残疾,居然没喊苦还在看星星,小枭有些好奇。 打来一盆水,将绑着姚照仪的绳索全都割断,小枭将她脸上的污渍洗干净。 “做什么。” “想看看你长什么样。” 姚照仪冷笑一声。 “我听到了,你说我幼稚。随意,幼稚就幼稚吧。” 污渍擦干抹净,露出一张白皙清秀又隐约带着怒气的脸。 姚照仪道:“落入你们这些人手中,尽管折辱便是,我从未想苟活。不必做这些莫名其妙的事。” 小枭道:“我偏不。” 姚照仪索性闭上眼睛,眼不见心不烦。 “你叫姚照仪,你多大了?” “怎么残的?残多久了?” “看你三十了吧,怎么不成亲,莫非是别人嫌你残疾,不愿娶你?” “不该啊,再怎么说你们姚家在南崖也算是高门大户,别说是残疾,就算冥婚也被踏破门槛吧。看来还是你自己不想。连走路都不能走了还有什么雄心壮志么?嗯?说说呗。前面的路还长着呢,在你死前有人陪你聊天解闷还不好。啊?” 小枭坐在那儿一边啃羊腿一边自说自话个没完,姚照仪就跟死了一样,无论她说什么都没反应。 行军赶路非常枯燥无聊,小枭找到了姚照仪这个乐子就跟上瘾了一般,天天找她,和自己较劲一般非要逗到她开口为止。 姚照仪根本不想理会这小破孩子,一连三天姚照仪眼睛都没睁也没说话,小枭怕她渴死饿死,将她嘴撬开强迫灌了点水塞了些食物。此时正好有传信兵来给她送信,说是甄将军的快信。小枭眉开眼笑: “阿母定是打了胜战!” 姚照仪忽地张开了双眼。 信加了字验,小枭已经将字验记在心中,一边读一边就能破解内容。 阿母果然打了胜战,现在已经将姚家主力赶到了洈水以北。此信正是让小枭率兵赶往洈水,一同歼灭姚家军。 小枭斗志昂扬,下令大军明日晨时启程,赶往洈水。 “甄文君是你阿母?” 小枭将信烧毁时,难得听见姚照仪主动开口。 “是,如何。” “她不过三十出头,怎么会有你这么大的女儿。” “我是她的养女。” 姚照仪忽然想起,曾经调查甄文君和卫庭煦时的确有这么一个胡族养女,原来就是她。 “你很在乎我阿母的事。” “在乎。” 小枭:“啊?” “拜她所赐,我才会残疾。” 姚照仪很快收敛起了好奇心,恢复了一言不发的状态。即将到达洈水,小枭也将注意力从姚照仪身上转移到了排兵布阵之上。 甄文君虎符在身又有讨伐逆贼的金光护体,大军无论走到何处都有百姓夹道欢迎,主动送上粮米,甚至还有操着棍棒锄头的要来帮忙打贼子。 姚家人当然知道甄文君都干过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当年李延意为了拉拢阮氏,为阮氏平反之后,甄文君是阮氏后人的身份也不用再遮遮掩掩。之后她和卫庭煦合计让姚氏吃了大亏,又驱逐了冲晋,成为名副其实的民族英雄。经历大大小小无数的战役,积攒不世之功的甄将军才三十岁,若是论起来,她或许已经超越了她的母亲阮氏阿穹。大聿两百年所有武将排个名,前五里面一定有她。 无论谁对上她都得小心再小心,葛昇也是这样对姚霖和姚家三子说的。 葛昇道:“这甄文君占尽天时地利人和,和她作战一定要智取不能硬攻。表面上看敌方占据优势,可他们也有致命的弱点,那便是三军并进人心不齐,且长路追击粮草不济。只要咱们坚守在洈水之畔,不主动出击,待敌军粮草消耗殆尽,便是他们军心动摇产生内乱之时。” 葛昇指向天兵神盒展示出的洈水地形图:“主公请看,洈水之南三十里是洈水水流最为湍急之处,越过洈水便是达县,咱们过河入驻达县,拆毁桥梁,占据洈水之险便能有效阻隔敌军进攻,拖延时间。更重要的是达县八十里之外便是穗县。” 姚霖:“穗县?” 姚四郎道:“父亲,穗县是衡水王李岸的势力,据说李岸的兵极有可能藏在穗县。” “哦?” 葛昇:“衡水王李岸和李敏不同,当初李敏第一个承认了新帝的身份,李岸还对其破口大骂。衡水王一直都是愍帝派系,对卫氏和长孙氏万分痛恨。若是能联合衡水王前后夹击,避敌锋芒再逐一击破,大事可成。” 姚霖对葛昇的计谋非常满意,迅速派使者前往穗县,请穗县发兵支援。 葛昇想得妙,若是能联合李岸之兵的确极有可能威胁到甄文君。 可惜,姚家使者没能顺利抵达穗县,半路上就被等候多时的卫庭煦截杀。 卫庭煦吃过败仗,这些年来她将手中所有兵书全部阅毕,将疑问统统记下,待甄文君有空的时候便向她请教。除了阅读兵书之外她也亲自上了战场,身处战场之上排兵布阵的感觉和纸上谈兵完全不同,视野变得极其狭窄。看书时会觉得怎么有人犯下如此愚蠢的错误,可真正设身处地地感受后才明白战场之上瞬息万变,谁都不能保证此刻的决定是正确的,以前觉得愚蠢的决策其实没有那么蠢。 卫庭煦浸淫其中,积累了不少经验,加之她天生领悟过人,曾经狭窄的视野又再次变得广阔,这次截杀姚家使者便是最佳印证。 使者被抓时相当不屑,自认卫庭煦想要知道所传信息,只要他不开口便无性命之忧。而且一个女人,有何所惧。 “你觉得,我为什么会在这儿等着你?” 卫庭煦丢出问话之初使者并不在意,过了片刻越琢磨表情越是千变万化,惊恐地看向卫庭煦。 卫庭煦让人假冒成李岸的下属,将使者的脑袋送回了姚家军营,态度异常轻蔑,站在大营前破口大骂,字字句句都点在姚霖身上,骂他是痴心妄想的无耻村夫。 姚霖被气得大发雷霆,扬言要先攻打穗县。葛昇和三个儿子立即阻止。 “主公莫要中计,若是现在攻打穗县只会让敌人趁虚而入。只怕穗县还未打到就被前后夹击。” “是啊父亲,那使者无端辱骂正是要激怒父亲,千万不要中了奸计!” 姚霖一直都在南崖待着,行军作战的经验比不过他几个儿子和谋士。他虽然不够聪明,确有一点非常重要的优点,那便是知人善用,心胸宽阔。 姚霖听进了葛昇和儿子们的话,收敛怒气,抓了使者要言行拷问。使者还没被押走就咬破了口中的药囊命丧当场。 葛昇倒是心生一计:“这使者多半是敌方派来离间的,主公,既然对方想要咱们和衡水王翻脸,那咱们不若遂了她们的心愿如何?” 姚霖“啊?”了一声,不知所谓。 看看周围的几个儿子都在点头,他也没觉得羞耻,虚心请教葛昇。 第246章 顺德十年 一支姚家轻骑漏液而行, 紧密监视姚家军的密探迅速回报给卫庭煦。 卫庭煦嗅出了不一般的气味,让人继续跟着轻骑, 不可轻举妄动。而她则迅速和甄文君汇合。 甄文君等人此刻正在平苍的边境小城南岭, 正是恭儿和庚太后所居之地。 二人汇合后卫庭煦将前几日和姚家过招的事情全数告知, 几位将军和谋士在帐篷内商讨。 甄文君道:“看来姚家是想将计就计,让咱们误以为他们和衡水王已经结仇, 派轻骑去穗县试探。一旦咱们贸贸然强渡洈水进攻达县, 便会中他们的埋伏。可是不攻的话只怕会形成僵持的局面, 到时候空耗粮米, 对咱们极为不利。” 长孙悟:“这葛昇的确很狡猾啊,故意漏一支轻骑给咱们看到。如此一来咱们肯定会猜测, 一旦有了猜测便会更加忌惮。想来葛老贼想要的便是咱们忌惮,不敢轻易渡洈水, 为他们的谋划争取更多的时间。” 卫景安道:“那穗县的确是个麻烦, 不若先攻穗县, 以穗县为据点再攻达县, 也稳妥些。” 甄文君摸着下巴思索了片刻后, 问步阶: “文升,你觉得如何?” 步阶见对面的卫庭煦正含笑凝视着他, 似乎很认真地在等待听他的高见。步阶平静道: “卫将军所言极是。穗县是衡水王的封地,他一直在暗中招兵买马,极有可能都藏在穗县。衡水王对咱们大有敌意, 放在此时正是随时都有可能发作的大患。相信当初姚家军之所以往洈水撤离, 早也考虑到了此地的势力布局。此刻姚家轻骑前往穗县, 一是为了迷惑咱们,二也是铁了心要和衡水王联盟。一旦二者联盟,洈水难攻,咱们粮草供给不足,怕只有撤退一条路可走。为今最优之计便是先攻穗县再破达县。” 步阶说完,帐篷内所有人频频点头。 一封快信送到了帐篷之内,卫庭煦展开信扫了一眼之后,望向众人。 “怎么了?”甄文君问道。 “渝北王李睦挥兵北上直刺汝宁,如今已经打到汝宁城下了。” “什么?” 甄文君道:“这渝北王李睦是何方神圣?之前完全没听说此人,居然在这时候攻打汝宁。” 长孙悟道:“现下汝宁空虚,只剩下京中禁军。这李睦只要动汝宁便是弥天大罪,不仅会被各路讨伐,更是会背负千秋骂名。看来他是什么都不管,有备而来,而且势在必得啊。” 甄文君看向卫庭煦:“子卓料到咱们离开汝宁之后必定会有人进攻京师,早也将京中所有亲眷撤离回了平苍。没想到这仗还没打几个月就应验了。这渝北王怕是再也憋不住,原形毕露。” “妹妹。”卫景安问卫庭煦,“援还是不援?” 众人全都看着她,等待她开口。 卫庭煦将快信合上,心中早有了答案,“不援”二字干脆利落。 甄文君走出帐篷,阿璧紧随在后,狂甩尾巴。 将阿璧抱起来时卫庭煦正好走出来。 甄文君到处找地方想将这只粘人的蠢狗藏起来,卫庭煦笑容有点僵硬,走上来勉强摸了摸阿璧毛茸茸的脑袋。 “哎?”甄文君特别好奇,“你不怕了?” 阿璧很是时候地伸出软软的舌头舔了舔卫庭煦的手背,卫庭煦笑道: “怕是怕,但不能一直怕着。” “若是狗也不怕,子卓当真没有一点儿弱点了。” 卫庭煦凝视了她半晌:“谁会没有弱点呢,就看是不是愿意克服罢了。” 卫家联军和姚家军你来我往不相上下,谁也没能一招制胜。就在小枭和甄文君等人汇合之时,汝宁传来战报,渝北王大军杀入汝宁,汝宁城破,天子李封在刘绍的保护下逃出京师,躲到临安王李敏的封地暂避。 李睦占领汝宁,很快天下群雄并起,讨伐李睦的声音一浪高过一浪。进攻汝宁,想把李睦揪出来鞭尸者络绎不绝。 李睦占着汝宁不出,重兵护城,强行攻城非常困难。三个月下来李睦在禁苑之内待得舒舒服服,已然将自己当做天子。此时,大大小小的民间起义在聿大地上陆续爆发,刘绍在老家流县大兴土木劳民伤财,此地百姓早就积怨已久,天下大乱之际率先起义,很快以燎原之势席卷整个大聿。 细数大聿历史,除了开国文武之治和永寿中兴这两段最稳定繁荣的时期间起义较少外,其他的时段几乎每年都会爆发各种各样的起义。黄土义士也罢诛邪教也好,没有一次像这回爆发得如此迅猛又如此疯狂。除了压抑多时的怨恨爆发之外,民间还突然多出了一位极具领袖气质的人。据说此人姓黄名复,一头红发和红髯,远望如火。双肩奇宽,有三只眼睛,可以回溯过往亦能看见未来。 起义军自称红莲教,自流县发起的这场声势浩大的起义很快自四面八方汇聚成强硬的拳头,一拳拳打破各地防线,冲向了李敏的领地,要他将刘绍和天子交出来。 李敏一向见风使舵本领非凡,见这红莲教来势汹汹挡也挡不住,他便识趣地将刘绍和李封交了出去,携带家眷沿着万向之路逃出大聿。 刘绍当场被杀,李封则被庚家势力抢了去。庚家手握天子本以为能够号令天下,没想到还没出一个月的时日,三方人马将庚氏吞噬,同时再抢夺李封。 李封在三个小黄门的拼死护送下逃了出来,小黄门很快被杀,李封独自一人驾着马车疯狂逃逸。 大军在后追赶,马蹄声震得整个大地都在颤抖。其实李封就在前方射程之内,但他毕竟是天子,没人敢放箭。 李封在马上颠得东倒西歪,后有追兵危在旦夕,可前方熏染大地的灿烂夕阳却吸引了他所有的注意力。 宽阔大道上没有任何阻碍,呼啸的风吹在他的脸上,让他感觉自己是活着的。 有多少年他没有离开禁苑一步,没有疯狂驰骋,没有生死一线的紧张和浑身臭汗。 这才是他的天地,他是这里的王! 李封迎着金光大声欢呼,大笑大叫,将一场逃亡变成了狂欢。 最后驾着马车冲出山崖。 李封坠崖之事传到卫庭煦耳朵里之时,中原已经战成一锅粥,而他们和姚家的对峙进入白热化。 姚家切断了她们的粮草供给,反而激发了甄文君等人的斗志,通往达县的桥修好之后,卫景安率先锋率先冲向敌阵。 卫景安一向都是先锋杀在最前面,这些年受了不少伤,随着年纪越来越大,他亦不像二十多岁时那般凶猛彪勇,但这次他依旧决定率兵第一时间渡洈水。 “这些事你可以让别人去做。我看那个黄簿就不错。”出征前长孙悟尝试劝他不要再这么拼命,卫景安却摇摇头: “交给他人我不放心。” “你是不放心他人,还是不放心甄文君的人?” 卫景安笑着摇了摇头,继续擦拭兵器。 “万一你有个闪失,嫂子怎么办,家里的孩儿怎么办?子炼,切莫逞强才是。” 卫景安刚要说话,腰间的伤突然复发,痛得他满头大汗。长孙悟让他快些躺下,拿来药酒帮他按压舒缓。 “多谢占颖了。”卫景安趴在床上向他道谢。 “你与我还客气什么。” “嗯……占颖。”卫景安吞吞吐吐道,“当初那件事是我不对,我一时头脑发热才会……” 长孙悟娇笑一声道:“都是什么陈谷子烂芝麻的事了,提它作甚?” “当初我得了便宜,之后还那样对你,我真不是个人。” 长孙悟在他受伤的腰间一捶,疼得他冷汗狂冒。 “这种事自然是咱们俩都开心,哪有一人得了便宜之事?我早就知道你卫子炼是铁骨铮铮的硬汉,和男人那点儿事不过是一时鬼迷心窍,总归是要走回属于你的路的。你与嫂子也是情投意合才会成亲,现在幸福美满,作为兄弟我替你高兴。以前那些事我从没放在心上,也就你还惦记。” 卫景安回头对他笑:“占颖以后若是有什么需要哥哥帮忙的,一定说!” “我哪用你操心?你保命回来比什么都重要。” 多年的心结总算解开,卫景安又变成了一只猛虎,飞速渡过洈水,杀向达县。 在此之前小枭已经和大军会师,以姚照仪的性命要挟姚家,让他们迅速出城投降。姚家彻夜商议,葛昇建议牺牲女郎性命顾全大局。姚霖和其子也只能忍痛答应。 没到南岭时小枭是将领,到了南岭后名将围绕她只是一介后生,基本上没有发言的机会,闲来无事就去看着姚照仪。 没想到不干活儿也不打仗,肚子居然特别容易饿,分发下来的两块蒸饼根本不够她吃,每天她都要偷偷向阿母多要两块。 甄文君有点吃惊:“你一顿要吃四块蒸饼?” 小枭一边吃一边用手比了个“六”的手势,意思是吃六块才够。 回想自己十多岁时的饭量,甄文君得出一个结论,大概长歌国的人骨子里流淌着大食量的血液,能吃能喝。 饿肚子的感觉甄文君深有体会,小枭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不能让她饿着,也不好克扣军粮只为自己家孩子,甄文君每餐只吃一块蒸饼,将省下来的一块送去给小枭。卫庭煦知道这件事之后索性把自己的两块一起给了她,反正卫庭煦也咬不动铁饼似的玩意儿。 小枭负责看守姚照仪,甄文君将蒸饼送去时姚照仪听到她的声音,睁开眼,看见了艳阳之下的甄文君。 “姚女郎,好久不见。”甄文君递给她一瓶酒。 “甄将军别来无恙。”姚照仪嘴角上扬,用眼角乜她,“我不喝酒。” 甄文君将她扶起来,手往她后腰压了一下,再往上按压。姚照仪痛得头晕眼花,忍着没叫出声。 按了几次后甄文君放开了她,姚照仪道:“甄将军莫非还觉得我是在假扮残疾?将军不必费心了,自当年我从向月升上跌落,数年来和四轮车为伴,衣食起居都需要人照顾,是个实打实的废人!” 迎着姚照仪含恨的双眸,甄文君没有任何表情,丢下一句“姚女郎保重”便走了。 小枭以为再见到仇人姚照仪的情绪肯定会十分不好,或许很快就会死了。出乎她意料之外,随后的今日姚照仪居然能吃些东西,精神状态也好了许多,甚至主动要喝甄文君留下的那壶酒。不像之前,分明就是一具腊尸。 “你是不是对我阿母有意思啊?”小枭说出这句话时嘴里的蒸饼都不香了。 本以为姚照仪还会一如既往地不搭理她,没想到她很认真地回答: “不是你想的那种。我恨她,但又羡慕嫉妒她,更多的是欣赏,还有惋惜。她这样的人本应该有更多选择。” “这还不算有意思?”小枭用力撕下一大块蒸饼,塞到嘴里。 姚照仪:“……” 当即后悔,为什么要和一个小屁孩说心里话。 “喂,如果你还能走,你想做什么?”小枭吃完了还不走,继续问她。 姚照仪道:“我从不想‘如果’之事。” 小枭记下了这句话,觉得非常潇洒,与众不同。 这个姚家女人有太多让小枭想要细细品味的品质,可惜她没有机会继续品味下去。 两日之后,姚照仪死于姚家的暗杀。 第247章 顺德十年 军队大营戒备森严, 特别是越靠近主将的地方越是重关击柝,别说是刺客, 就连只苍蝇也都能被瞧得一清二楚。除此之外其他的地方也是有所戒备, 但会轮班。姚照仪一直都是小枭看着,一个不能走路的残疾小枭根本不担心她会跑了,所以看守并不太上心。 谁能想到姚家会派人来杀她。 杀她的是姚家人! 前一晚小枭帮姚照仪洗了头发,费了好大的劲才将她打结的长发梳开, 姚照仪躺在那儿照常不言不语,小枭向来话多, 不用她搭腔自己就能说一整晚。 “就要攻打达县了,明天吃汤饼,放肉片的那种,我给你留一碗。” 怀扬和南崖挨着,所以饮食习惯差不多, 自然知道姚照仪喜欢什么口味。小枭知道姚照仪肯定喜欢吃汤饼, 她们南崖人主食就是汤饼,喜欢往里面放肉片和花生碎。 “没说不吃我就默认你想吃了啊。放心,肯定记得给你加一勺糖。” 姚照仪终于被逗笑:“我不吃糖。” “诶?你们南崖人不都喜欢在汤饼里面放糖么?” “我不喜欢。” “有生之年我终于逮着一个口味正常的南崖人。那就纯汤饼加肉, 明白了。”小枭非常认同地点头, “幸亏你不加糖, 咱们俩还能聊下去。” 姚照仪嘴角动了动,小枭当她是笑了。 第二日小枭自个儿吃饱, 夹了三大片肉到汤饼里, 兴致勃勃地走出营地。 “哎哎, 将军,每人一片,你怎么这么不厚道!夹了三片!”身后有人起哄。 “将军不是自己吃,你们省省吧。” “将军给谁吃啊?” “当然是给美人吃了。” 小枭脚下一勾,飞起一根柴火冲着嘻嘻哈哈说她笑话的人脑门就去,在一片哀嚎声中小枭面带红晕稳稳地端着盛汤饼的碗,一阵风似的奔向姚照仪的方向。 刺客是她第一个发现的。 二十步之外小枭便发现黑暗之中有些异样,姚照仪一向坐在板车之上,如今怎么多出个人影? “谁!” 小枭大喝一声,手中小心翼翼蹲着的汤饼瞬间打翻在地。那黑影听到了动静旋即抽身而起,就要施展轻功逃走。小枭捡起石子用尽全身的力气掷去,正中刺客的脚踝。刺客吃疼,咬牙坚持逃跑。小枭双指一夹贴在唇上,清脆响亮的口哨声惊动了整个军营。 士兵们迅速追击刺客,小枭跑到姚照仪身边要将她扶起来时,发现她喉咙已经被割开了,血就像疯狂从泉眼往外涌的热泉。 姚照仪捂着脖子盯着小枭看,喉咙里发出不成调的声音,脸色很快变成了可怕的惨白。 “军医,军医!”小枭扯破袖子帮她包扎时心急如焚地大喊,军医来得很快,可已经来不及了。 甄文君和卫庭煦等人到时,姚照仪已经死了。 小枭抱着她还维持着方才的姿势,手上衣服上和脸上全都是姚照仪的血,已经凉了的血。 刺客被抓了回来,士兵之一曾经在南崖待过很长一段时间,跟姚家也有些过结:“此人是姚家人,看他的武功路数就知道了。” “姚家人?”甄文君有些难以置信,“你是姚家人居然来杀姚照仪?” 刺客哈哈一笑,咬破系在牙上的毒囊自尽。 卫庭煦:“看来姚家已经做好了不顾一切赢得胜利的打算。” “但她是家人啊……”小枭质问,“难道为了胜利,连家人也能杀吗!” 她的疑问问了出去,但没得到任何人的回答。 躺在板车上看着夜空,小枭努力寻找紫微宫,找不到,便问甄文君。 甄文君坐在她身边,肩膀借给她的脑袋枕着,耐心地一一指给她看。 小枭找到了紫微宫,记下了,又问甄文君和姚家的过节,甄文君便从燕行之战开始一一跟她说了。 “这么说来姚照仪的残疾是她咎由自取,是她发起的挑战,便要承担一切后果。刚才我也是一时失控,才会说出那么幼稚的话。战场之上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我不该大惊小怪。”小枭顿了顿道,“这些道理我早也懂了,可是阿母,我难受,我还是很难受。” 甄文君顺着她的头发,一根一根,小心地将它们分开,五指如同梳子一般,梳理着小枭不善打理的头发,在她耳边喃喃而语: “我活了三十多年,有两件事让我难忘。这两件事在当时带给我的伤害一辈子都不可能忘记。第一件事便是神初九年,在努力了三年之后却得到了阿母的死讯。虽说后来证明那时得到的是个假消息,你阿婆也活到了现在,可是对于那时的我而言是无法接受的。我到现在都清晰地记得得知阿母已经不在人世时的感觉,真的,五雷轰顶。我痛苦自责了很久,可是没有别的办法,只能随着时间的推移,慢慢去接受。” 小枭:“那另一件呢?” 甄文君还没开口,小枭立即眼睛雪亮地自己抢答:“我知道了,诏武元年,你和卫子卓成亲,知道了所有真相的那一年!” “不许没大没小,直呼她的名字。” “反正这里就我和你,放心,有外人在的话我还是会喊她一声‘阿母’的。” “所以,我和子卓的事情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小枭得意道:“别忘了最早还是我发现她的秘密的。虽然那时候还不知道究竟是什么事,可我的感觉多敏锐,说有问题就有问题。真正的真相也是之后许多年里我自己探索出来的,其实到现在还有些疑惑,阿母你要全部告诉我吗?” “有何不可?” 甄文君从未将她和卫庭煦这么多年的恩怨完完整整地说给谁听过,本身她对这件事也是抵触的,并不愿意多提及。那是她人生中最痛的一道伤口,她曾经以为这辈子都不可能让这件事过去,可是世间之事何等奇妙。当初刻骨铭心的恨意到如今已经变成无数旧伤口中的一道,它可能更长一些颜色更深一些,却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 她记得疼痛的感觉,但她已经不痛了。 “那时我也问过无数个为什么,但是没人可以给我答案。所有发生在咱们身上的事情,它们就是这样发生了,不会跟你打招呼更不会问你是否愿意,它发生了,你只有接受这一条路。接受的最初可能很痛苦,可是一旦面对它了解它之后,会发现它也没那么恐怖。” 小枭笑嘻嘻地让她再说一次她第一次到北疆上战场,被冲晋人打得疯狂逃跑的事。甄文君被她缠得没办法便说了。小枭一边听一边疯狂大笑,笑到最后抹了抹眼泪,钻到甄文君的怀里睡着了。 “在这里睡不怕着凉吗?嗯?”甄文君戳小枭的脑袋。 小枭将她抱得更紧:“阿母在就不凉了。” 姚照仪死了,却进入小枭的梦里,永远活在了她的心中。 她的死还造成了另一方的影响。 姚霖在下决心杀死亲生女儿之时亦是痛不欲生,葛昇几番宽慰之后才有所好转。葛昇让人散播姚照仪的死讯到军中,说卫氏一党蛇蝎心肠,居然连个残疾女人都不放过。 姚照仪的死如同燃烧的火把丢入了干柴堆中,迅速点燃了姚家将士们的士气,卫景安的先锋军强渡洈水,遭到强力狙击,双方在洈水之滨恶战。 一个月前他们已经将穗县攻下,李岸的确藏了不少人马在穗县,但并不是全部。如今除了姚家之外李岸剩余的军队也已赶到支援。甄文君让长孙悟和小枭分别带两支军队绕行先锋走的主桥,搭建过河索道,迅速渡过洈水,从两翼包抄。 原先的主桥早就被姚家拆了,现在的主桥是后来在你争我夺之时好不容易搭建起来的。 甄文君知道,想要战胜姚家,平稳又迅猛地渡河至关重要。卫景安的先锋从主桥上走吸引姚家的注意力,而剩下兵马一定要出其不意地从两旁包围,这是克制姚家阵型最有效的进攻策略。 和姚家僵持的日子里她没有闲下来,而是日夜操练士兵,让他们掌握稳固搭建索道的方法。她亲自去查看了洈水两岸的地貌,河流太急游过去的话只怕会被冲走,索道是比较保险的做法。两岸树木和山石较少,能够搭建索道的条件非常严苛,一次性只能搭建二十条索道,否则索道断裂,士兵掉落河中更是危险。 索道每次只能供两人同时降落,所以抵达对岸需要一定的时间。她的大军若是行动稍有怠慢,让姚家军发现的话,包抄的策略作废不说,率先抵达的一部分军队极有可能全部被杀。 这是一场争分夺秒的战斗。 姚家三个儿子和葛昇沙场经验都非常丰富,见卫景安先锋驾到,大军却迟迟未露面,便知道有陷阱在后面等着他们。葛昇让弓箭手瞄准对岸,一旦有人想要从其他地方强渡洈水,万箭齐发统统射杀。 卫景安这边陷入苦战,与此同时甄文君号令大军从索道渡河。 所谓的索道不过就是根长长的粗麻绳,水性好的士兵腰上圈一根安全绳,游到对岸找到地势低的地方栓牢,其他人用布包住手掌,抓着麻绳降到对岸。 甄文君这边一旦开始渡河,姚家的弓箭手毫不手软,拉弓引弦的声响统一响起,黑色的箭雨纷纷沓来,刺穿索道上士兵的身体,将他们射到激流之中,惨叫声不断。 甄文君亲自攀上索道和士兵们同生共死,迅速激发了全军斗志,通过索道的速度越来越快。被射杀者的尸体掉到河中越来越多,也不知是哪具尸体刚好被河底的岩石卡住,连带着又卡了好几具,成千上万的尸首成堆居然堵住了河水。机灵的百夫长立即找来泥袋和木板,在激流上架起了一座桥。如此一来渡河的速度便更快,小枭和长孙悟已经踏着尸体飞到了洈水另一边,甚至连骑兵也踏着血肉铸就的水上大道杀向敌阵! 姚霖站在达县高高的城墙之上见敌军气势汹汹地飞渡洈水,心急如焚! “阿父莫慌!咱们还有许多后招!”二子姚尔闻按住他的手臂,让他保持冷静,迅速指挥城墙上的弓箭手在弓箭上装备火油,齐齐射出点燃绳索,引燃人体。惨叫声中好不容易搭起的索道断裂,士兵们被烧得面目全非。 可洈水就在脚下,火油再猛遇水则熄。火油箭收割了一批,但很快便疲软了。 甄文君也被火油箭射伤了肩膀,忍痛将箭拔下在地上一滚,熄灭了火焰。敌方大军已在眼前,甄文君操起马戟飞上骏马,义无反顾地杀向敌阵。 短兵相接热血迷眼,又一次置身危机重重的战场之上,又一次挑挡纵横肆意砍杀,甄文君的血液再度沸腾。 她是属于沙场的,在她内心深处有一种主宰的悸动,这份悸动很早以前就深深植入她的心中。 拿起了马戟,她更明白自己是怎样的人。 甄文君绝对是战场上的王者,姚家军所有和她正面对战的人没有一个能活过十个回合。就连葛昇都心惊胆战道:“这甄文君不似常人,倒像是地狱鬼将!” 姚尔闻“呸”了一声,抓起砍刀冲下城墙,想要和甄文君会一会。 就在他想要和甄文君正面冲突之时,从他侧面撞上来一匹发疯似的烈马,他急忙拽住缰绳躲过对方,与此同时后背被砍了一刀,痛得他呲牙咧嘴。 “狗贼,凭你也想和我阿母较量?”烈马掉头,马上少女双手持着长长的马刀,只以两腿控马,居然也平平稳稳地坐在烈马之上,“先赢了我再说!” 小枭一踢马肚,烈马再进。姚尔闻大叫一声,杀向小枭。 第248章 顺德十年 战鼓、嘶吼、马蹄和兵刃相割的声响响彻整个洈水河畔。大地之上伏尸百万血流千里, 卫庭煦站在向月升中,从高空望下, 只见浑浑洈水渐渐被染成了血色。 “司徒, 现在动手吗?”身后的卫家士兵问道。 卫庭煦没说话。 大军已经飞渡洈水,双方在河畔大战,本来应当势均力敌,葛昇的谋略甚是精妙, 但论起排兵布阵,甄文君自小就在军中, 大聿的几场重要大战她都有参与,甚至是主将。年龄上没有什么优势,但她在北疆的作战经验是姚家任何一个人都比不上的。 卫景安从正面吸引敌军注意,小枭与长孙悟从两翼包抄的战略非常奏效,很快就打乱了姚家的阵型。脆弱的左翼率先被击破, 姚尔闻见此状亲自下场救援, 和小枭正面对战。 小枭骑术高超,作为骨伦草原的后裔她对马有一种天生的情感和契合。姚尔闻算是马战高手,但也只有在双方交战时能够短暂地腾出双手厮杀。小枭不仅全程只靠双腿和腰力就能牢牢地坐稳于马鞍, 且能下腰、旋转, 如同在平地一般灵活狠辣, 几个回合之后姚尔闻身上已经被开了好几个血窟窿,在马上摇摇欲坠。 小枭调转马头, 河面上带着水汽的风吹起她的发梢, 看向姚尔闻的双眼分明带着轻蔑: “哼, 连亲妹妹都能痛下杀手的无耻之徒,看来你和你那死在我手里的大哥一样,没什么本事。喂!”小枭用马刀指向城楼,对着姚霖喊话,“你们姚家就这么点杂碎了吗?!” 姚家另外两个儿子听闻此话大怒,拿了各自的武器就要让人开城门,出去迎战。 “三公子四公子别急!”葛昇羽扇都丢在地上,一手抓一人将他们按了回来,“现在还不是最后决战之时!” “可是!” “二位公子!忍忍!” 二人恨得牙痒却无法行动,小枭嘲笑他们胆小如鼠,亦不再手下留情,再一回合马刀穿腹而过,将姚尔闻挑落下马,马蹄踏胸而过,将其活活踩死。 姚霖血泪横流,对着城中大叫道:“究竟还要等多久!” 葛昇望着天际,痛心疾首道:“东风未起,还不是时候!” 姚家三公子姚尔锐一拳打在城墙之上,将心中的憋闷统统发泄出来,倒是冷静了不少。再往外看时,居然看见了攻城车正轰隆隆地开往城门。 有尸道垫在河中,往返两岸更加便利,甄文君便趁着双方大战之时组织士兵迅速搭建简易木桥。步阶是搭桥老手,只要没有干扰,供攻城车通行的木桥可以在两炷香时间内搭建完毕。甄文君和步阶躲在战场后方一直默默无声,却将攻城车送到了达县城墙脚下! “阿父!葛公!”姚尔锐见此情景大叫,城墙上所有人都看见了小枭站在攻城车之上,越靠近城墙云梯升得越快,杀了姚氏两个儿子的小枭正蓄势待发,等待时机一步登上城墙! 姚家四子姚尔霆对葛昇道:“葛公!现在如何是好!” 葛昇咬牙道:“只能死守!” 云梯一起,士气更盛。 整个达县被敌军震天的喊声包围。 视野可见之处全都是姚家军的尸首,攻城车在升起云梯的同时弹射石块飞向城头,城墙的垛口被轰烂,无数的石块落进达县城内,犹如天降陨星无处可逃,还在忙着调度的军队被突如其来的袭击砸得溃不成军。 此时已是四面楚歌,姚尔锐和姚尔霆浑身是汗眼睛里能喷出火来,死死地盯着葛昇。 姚霖的腿也软了,大势已去! 葛昇依旧矗立在风暴之中,巍然不动。 除了看向天际,不看任何人,也似听不见任何焦灼的声响。 终于,他双眼一亮。 “来了。”重新回到手里的羽扇停止了摇曳,悬在胸口。 众人抬头望去,只见乌云蔽日,大地昏黑。 “来了——!” 葛昇的长须在渐渐刮起的东风中飞舞,兴奋地大叫。 姚霖哈哈大笑:“天助我也!葛公神机妙算!” 葛昇和千夫长一同飞奔向城墙南面,在他们的呐喊声中,一群群黑压压的蝠翼士兵蹿上天际,几乎将大半天空遮盖得密密麻麻。他们身穿灰色蝠翼装,借由风势而起,速度之快让敌方军队尚未反应过来。躲开了投石进攻,蝠翼军弓弩狂飙,从攻城车一路扫荡到地面,甄文君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士兵们纷纷被钉死于地。 而此刻乌云密布天黑地黄,那些蝠翼兵所穿的蝠翼和灰色的天际非常相似,浑然一体难以辨认。且大风骤起蝠翼兵飞行的速度极快,不易瞄准。小枭让弓箭手射杀蝠翼兵,几波疯狂的进攻效果甚微,反而被蝠翼兵射杀大半。 小枭肩头中了一箭,她躲到攻城车底,气得胸口不住起伏。 阿母跟她说过,姚照仪也算是个聪明人,能够模仿阿燎的蝠翼装和向月升的人,放眼全大聿或许只有她这么一个。显然姚家军此时大杀四方的蝠翼装是出自姚照仪之手。 姚照仪如此淡然之人在临死前眼睛里分明也是有不舍的,小枭无法忘记她当时的神态,此刻看见姚家用那蝠翼装用得理所当然,更是悲怒不已。她冒着连天的箭矢重新翻到攻城车之后,把挂在车轮边的尸体推开,纠集士兵一块儿继续推动攻城车。 她要登上城楼,让姚家孽畜血溅三尺! 蝠翼兵的出现在顷刻间扭转了战局,姚尔锐和姚尔霆再也按捺不住,大开城门率领剩下的精兵以气吞山河之势杀来,光看这气势甄文君就知道恶战从现在起才刚刚开始。 眼看就要破城,硬是被一阵东风刮乱了阵脚。 甄文君望向城墙之上,见葛昇眉开眼笑似乎胜券在握。葛昇也发现了甄文君的目光。 她的目光平静,没有任何要被翻盘的迹象,甚至连一丝惊异和慌张都没有。 笑容渐渐从葛昇的脸上消失。 卫庭煦呢? 卫庭煦在什么地方? 葛昇这才意识到,从头到尾都没有瞧见卫庭煦的身影。 虽说卫庭煦向来不是行军作战的将领,可此女这几年在战场之上也分外活跃。今日达县大战她不可能躲在后方不出现。 甄文君不仅没有慌张,在斩杀身边数人之后,血溅在脸庞之上,慢慢绽放出诡异的笑。 卫庭煦所乘的向月升隐藏在河岸边的大树之后,已等待多时。 这个向月升是阿燎改造过的,可乘人数和之前相比翻了一番。除了卫庭煦之外还有两百名精锐的神箭手,他们全都屏息静气地等待着,等待着卫司徒发号施令的这一刻。 出征之前卫庭煦便已经交代过,让他们务必要潜心静气,一定得沉得住气,无论看见任何情况都不可擅自行动。 神箭手们想到了自己必定是最后的王牌,将在最后一刻出场。可看着大军已经渡过洈水胜利在望,又被突然席卷而来的蝠翼军击溃,眼看战局就要被逆转,汗水缓缓从额头往下流。 整个向月升里的人都在等待卫庭煦发号施令,卫庭煦亦在观测风向。 “今夜月晕明显天门星稀疏,明日必定会刮东风。” 发出之前,她和甄文君一同夜观星象。 “刮东风,达县的方位正是顺风的位置。”卫庭煦道,“还记得姚家的蝠翼兵吗?我觉得他们很有可能再次启用蝠翼兵。一旦蝠翼兵借了东风之势,威力剧增,很有可能会对咱们造成冲击。” “我也有想过此事。”甄文君道,“葛昇必定也有观测天象的本事,他不会错过这一场极为有利的东风。” “文君,你可有破解之法?” 甄文君没有立即回答,她也在思考。 二人在山坡上坐了许久,直到天象再一次发生了变化。 甄文君盯着远方山谷上升起的云雾,笑容一点点地占据她的脸庞。 “是阵风。” 卫庭煦跟着她一块儿站了起来。 “明日刮起的东风必定是阵风,阵风过后极有可能是暴雨!” 卫庭煦听闻她的话也兴奋起来:“一旦下雨,这些蝠翼兵的双翅便会被打湿,想要再控制方向就很难了。” “对!只要藏起一支弓箭兵,不用太多人,两百足矣。但凡还在空中的全部射杀!” 向月升与轰隆隆的雷声一块儿出现,一道横贯苍穹的闪电出现在愈发阴沉的天际时,葛昇的鼻尖上落下了一滴冰冷的雨水。 “要,要下雨了。”姚霖扶着城墙,心中有点儿慌。他知道下雨似乎不是个好兆头,甚至从葛昇越来越凝重的神情里就能读出几分危机。但他想不到真正的利害之处是什么,紧张之中带着些疑惑,看着葛昇。 豆大的雨水一滴一滴砸在葛昇的脸上长袍上,还有蝠翼兵的双翼上。暴雨出乎意料的迅猛,转眼倾盆,将空中许多蝠翼兵浇下地面。 到了地上哪还有活命的机会?甄文君和卫景安看准了,一招一个,有些还在下落的过程中就已经被她们刺死。剩下数百蝠翼兵在空中挣扎,卫庭煦一声令下,“嗡”地一声,无数箭矢自向月升上发射,将一只只蝙蝠从空中抹去。 长孙悟撬开了达县西侧的门,战鼓大作,甄文君一马当先冲进城中,身后无数骑兵和步兵紧随其后,犹如潮水一般向城中涌入。姚家军想要再将门合上,被飞奔而来的铁骑撞飞。 姚尔锐迅速带兵往回堵,被从后杀来的卫景安一刀砍掉了半边脑袋。另一侧小枭再次号令攻城车投石,在投石和弓箭手的掩护之下小枭顺着云梯登上城墙,双刀狂舞见人就杀。很快,大军沿着云梯纷纷登陆城墙之上,葛昇见局势已经无可挽回,立即让姚霖撤退。 姚霖见唯一还活着的小儿子姚尔霆还在抵抗甄文君的进攻,被连连打退却依旧死撑着。 姚霖被士兵们拎着往暗门撤离,双腿几乎离地,对着姚尔霆的方向大喊,让他一块儿走。 姚尔霆被阿父的喊声分了神,甄文君进攻的路数又偏又野,让他防不胜防,左耳被削去,鲜血直流。 喊叫声就在他头顶,姚霖让他快走。姚尔霆年轻的脸庞上满是雨水和血水,一步不让,在大雨中叫道:“死有何所惧?人活一世只求上不负天地下不负己!男子汉大丈夫又怎能做逃兵!阿父!明年今日便来此地为孩儿祭扫!” 姚尔霆长刀一抖,再次杀来。 闪电似一条白龙撕裂天际,风行电击天雷轰顶,阿燎被雷声震醒。 她一醒来身旁的阿沁也醒了,坐起来摸她的额头,一层的汗。 “怎么了,做噩梦了?”阿沁下床,拧了一条丝巾,帮她擦汗。 阿燎走到窗边将窗棂撑开,大雨如注雷声滚滚,夜晚的院子被一次次染成白昼。 “阿叙呢?”阿燎问道。 “我回屋时阿叙姐姐和星儿已经睡下了。” “这么响的雷星儿怕是要被吵醒,阿叙肯定没耐性哄他再睡着的。我去看看。” 说罢阿燎便披上了衣衫准备出门,阿沁也迅速跟了出去。 自红莲教在国内各地起义之后,阿燎便将家眷全都带到了洞春老家安置,正好阿叙足月即将临盆,阿燎鞍前马后地照顾着,完全没有一丝嫌隙。 阿叙生下了孩子,阿燎爱不释手地抱着,看他双眼漂亮非常,水汪汪的大眼睛里仿佛装着星辰,便给他起名为“星儿”。 阿燎依旧很疼阿叙,纵容着她,这孩子究竟是如何而来,阿叙想说便说,不想说也绝不勉强。她还是会一如既往善待阿叙母子。 阿燎和阿沁刚走出屋门,就见两名长孙家的私兵奔上来,在阿燎耳边说了一番。阿沁见她神色大变,调转了方向没往阿叙的房门走,居然冲进雨中和私兵一块儿驾马出行,奔向城门! 阿沁叫了好几声都没反应,只好也找来一辆马车,紧追在阿燎身后。 不到一炷香的时间阿燎便赶到了城墙之上,踏着雨水攀上瞭望塔,顺着私兵的指引向漆黑的夜色中望去。 只一望便浑身发寒。 在黑魆魆的城外,一整片蠢蠢欲动的黑影如同鬼魅,正在迅速接近城池。 阿燎略略一望,起码有十五万大军。 “鸣钟……”阿燎大喊,“鸣钟!布防!” 浑厚的钟声带着雨夜独有的诡秘,惊醒了整座城。 第249章 顺德十年 阿沁在往城墙上跑时听见了钟声。 “阿燎,发生什么事了!”和阿燎一块儿站在瞭望塔上往下望, 此时城墙上的火把已经全部点燃, 所有逼近城池的夜行军被照得一清二楚。阿沁也被这潮水一般汹涌围城的架势惊得一时失语。 “他们是谁?” 阿燎的头发和前胸的衣衫已经被雨水全部打湿, 雨珠从拧紧的眉心顺着鼻翼往下淌。 “我也不知道, 看不清。”阿燎握着阿沁的手, “别说这些, 咱们先下去, 这里太危险。” 阿燎和阿沁刚从瞭望塔上下来,瞭望塔就被拦腰轰成了两截。失控的塔身在一片惊呼声中向阿燎他们倾倒。阿燎眼睁睁地看着塔身向自己身上压下来, 喊叫声还压在喉咙里尚未脱口而出, 后背猛地一痛,整个人被推飞出去。 “长孙都尉!” 四周的卫兵迅速上来将阿燎扶起, 阿燎浑身都是泥水还有几处擦伤。她根本来不及去检查自己伤着了哪儿,回身一望,倾倒的瞭望塔就像一只庞大的野兽尸首,伏在城墙之上。阿沁一条腿被压个正着,正咬着牙关奋力抽身。 “阿沁!”阿燎要冲上去救人, 无数的石块从城下弹射轰击城墙,炸得天崩地裂, 要不是护卫拉住阿燎,方才射上来的石块已经将阿燎整个人带下城池, 砸成了肉泥。 “走!”阿沁脚踝已经被压碎, 以她一个人的力量根本抬不起塔身, 而她和阿燎之间的城墙在方才投石车的攻击下变成深深的沟壑。 投石车还在继续疯狂投石进攻, 轰隆隆的巨响和城内的惨叫不绝于耳。 碎石不断从高处坠落,割伤阿燎的额头,血流如注。 脚下的城墙已经是摇摇欲坠随时都有可能崩塌。 没时间犹豫。 阿燎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眼神一定,向着阿沁的方向奔去。 “你别来了!”阿沁见她居然不退反进,急得眼中满是泪花,奋力大喊,可声音却被轰隆隆的攻城之声和雷雨声轻易吞没。 “我怎能不来!”阿燎还未站稳便跌跌撞撞地向沟壑奔过去。 投石器将城墙之顶的步道击穿,若是摔下沟壑便会从四仗高的高空坠落。阿燎本身不会轻功,被击穿的沟壑足足有半丈宽,虽不是完全无法跨越,可激烈的攻城之时诸多干扰之下想要跃过去也不是件容易事。 阿燎心无旁骛没有半分犹豫,紧盯着沟壑纵身一跃。 “危险!”阿沁趴在地上,眼睁睁地看着一颗火油弹向飞跃在空中的阿燎轰去。数十枚熊熊燃烧的火油弹整齐升空,照亮明县上空,也将腾空而起的阿燎周身染上一层火般的金边。 阿燎目不斜视就像根本没发现火油弹就在身侧,阿沁的心提到嗓子眼,只见火光一闪,阿燎越过沟壑落在凹凸不平的石面之上,火油弹轰然从她身后擦过,砸入城中。阿燎脚下一绊整个人往前栽倒,长袍之后跟着一串火苗。 阿沁没在来得及喊叫,阿燎趁势往前滚翻了两圈,将长袍的火压灭。当她滚翻灭火,稳稳地蹲在地面上时,正好落在阿沁的面前。 二人对视之间不知该哭还是该笑。 “你忍一忍!” 若是平时,她肯定要仔仔细细地欣赏阿沁带着泪花的绝美面容,再写上几首酸诗来夸赞一番,讨佳人欢心。可现下形势危机,容不得她风花雪月,将阿沁救出来才是头等要事。 木质结构的塔身非常沉重,在倒下的同时便将阿沁的左脚脚踝给砸碎了。阿沁身上有些力气却完全使不出,阿燎又是推又是抬,塔身纹丝不动。 投石器和火油弹的进攻一波接一波,城内狼烟四起,城外喊杀声沸腾。 城中紧迫布防,弓箭手万箭齐发,热油运上破损的垛口,沿着城郭倾倒而下,暂时将顺着云梯疯狂登城的士兵压了回去。 “快来帮忙!”阿燎无论如何也撼动不了塔身,急得满头是汗。正好数百士兵飞上城墙,她对着一队人马狂吼。十几个壮汉上前抬举塔身,一个个憋得面红耳赤,总算搬动些许,松动了一丝缝隙。阿燎迅速将阿沁拖了出来,扶着阿沁,在士兵们的掩护下撤离城墙。 撤到城内,有城墙和厚重的城门保护,暂时安全。阿燎抓来一个千夫长追问攻城者何人。 “回都尉,似乎是胡人!” 胡人! 果然! 这些不是冲晋胡人,而是当年在绥川作乱的那些流民,包括及锡族在内的西北五大胡族。 阿燎所在的明县是洞春郡西北边和绥川郡接壤的重镇,也是洞春的重要入口。绥东山脉由北向南将绥川和洞春分作两边,因山地之险任何军队想要从绥川东移入境,明县是最佳入口,甚至可以说是唯一的通道。 明县布有重兵,长孙家的老弱都安放在后方,她和青辕的娘子们则身处明县,她是守城之人,娘子们离不开她,便一块儿跟着她驻扎于此。 卫庭煦的担忧应验了。 “姚家倾巢而出,且南崖已被攻陷,他们势必破釜沉舟,会很难对付。加之衡水王支援,只怕没法在短时间内攻破达县。”卫庭煦在先前寄给她的信中道,“姚家已经做好了拉锯战的准备,对咱们而言非常冒险。绥川以北的几大胡族从神初年间便滋扰不断,他们虽不比冲晋悍勇,但却比冲晋狡猾。聿与冲晋大战时这些胡贼坐壁观虎,如今中原内战,他们必定会趁机出动。想要从西北进入中原,肯定会走明县,趁虚而入。若是明县被破,洞春与平苍这相连的二郡只怕危在旦夕。洞春和平苍是吾等根本,绝不可被胡贼占领。守卫明县的要任便交给阿燎你了。” 卫庭煦早就想到西北胡族会趁机犯境,明县高城深池且部署重兵,阿燎一直认为那些未开化的蛮子并不是对手。 却是轻敌了。 西北这几个胡族说是五大胡族,在最初的时候人数加在一块儿都没有神初年间的冲晋一半人数多。十年前阿燎曾经去过绥川以北,那儿的人连弓箭铠甲都没有,部落之间打仗操着木棒光着膀子就上。阿燎和阿诤两人爬到高高的树上围观,手里握着俩桃刚刚吃完,下面的仗也打完了。 就是这样一群乌合之众,阿燎本不放在眼里,可她怎么能想到十多万大军能够避开侦查兵,悄声无息地靠近明县,居然还用上了攻城车! 必定是有中原势力与胡贼勾结,向他们提供武器装备为他们大开国门,送到了洞春门口。 即便如此,放在平日里以明县的布防阿燎也是不畏惧的,可对方选了个最让她不适的时候到来。 偏偏是今夜来。 阿燎身上全部是泥水,已经分不清是雨还是汗。 她让人带阿沁走,再让千夫长去仓库中将武器取出来,自己和将士们重新登上城楼,再去认真分辨这些攻城者到底是谁。 十五万兵马绝对是非常保守的预估,这会儿漫天的火焰将城外的情况照得更加清晰。 二十万,最少有二十万人。 这些人中很多都是胡人面孔,架好了云梯就往上冲,什么刀剑热油浑然不怕,仿佛有九条命一般。再认真看,操作攻城车和火油弹的全都是聿人面孔。 果然是这样。 就说及锡人即便贪婪野蛮却也如同一盘散沙,想要将他们纠集在一块儿必定是以利诱之。 这是受了谁的蛊惑。 谁? 李封的死讯已经散播各地,太子和皇后下落不明,恐怕也是凶多吉少。此时此刻正是所有李氏的王爷争夺天下的良机。谁能主控中原,将李睦从禁苑中揪出来,便极有可能赢得民心,为登基铺路。当然,李氏王爷们想要登基,除了攻破汝宁抢得传国玉玺之外,还有最重要的一件事要做,那便是除去卫氏和长孙氏,以及独霸一方手握兵权的镇国大将军甄文君。为此勾结西北蛮族不是不可能。 除了李氏王爷之外,还有愈发强壮的红莲教。据说黄复将想要逃出大聿的李敏一族擒获,将其阖族全部活埋,就连孕妇和襁褓婴孩都没有放过。红莲教气焰正旺,黄复装神弄鬼目的除了登上皇位之外还能有什么其他可能?红莲教放胡贼入关借由他们的力量踏平洞春和平苍也不是不可能。利用完胡族之后再发兵讨伐,占据洞春平苍又能消灭胡族赢得民心,一举两得。 阿燎冷静下来如此一想便没有什么后顾之忧。不是李氏王爷便是红莲教,他们的目的都是一致的。 阿燎没有什么带兵作战的经验,打仗亦不是她擅长的,可大敌当前她亦明白一定要将消息传出去,寻找救援。若是明县被破,整个洞春的布防只怕是难以抵挡二十万大军的压境。洞春和平苍唇亡齿寒,只有让卫庭煦及时调遣大军回援才有可能挽回局面。 她调遣重兵护送传信兵出城,无论如何都要将消息传出去。一路送去啸县,一路送到洈水。 就在三日前,明县的主力驻军收到轻骑传回的消息,说南边小县啸县有疑似红莲教的人在作乱,作乱者似乎也是朝着明县而来。阿燎收到情报后便和守城的将领们商讨制敌方针。众人商议的结果是出兵啸县。此县只有不到三百户,以此地为战场亦能将伤亡减到最小。将乱贼拒之明县之外是最佳方针。 于是两位大将率兵出征前往啸县,两县离得不算太远,大军五日便能抵达。 才过了三日失去主力的明县便被围城,此时此刻阿燎才明白啸县之困是个陷阱。怕是有人谎报军情将明县驻军调离城内。这支主力一去三日,若是没遇袭的话赶回来还是有希望守住明县。但若是大军被转移本身就是谁的奸计的话,只怕明县主力已经荡然无存。 可是出兵啸县是秘密出兵,除非敌方有密探藏在明县,而且能够神不知鬼不觉地将消息传出去,否则如何狙击主力?这浩浩荡荡的围城大军又何来的自信不管不顾地攻城?分明是没有后顾之忧的猛攻。 阿燎确定,城中有细作。 这细作还是个容易让人疏于防范的角色。 阿燎想到了阿沁,想到了当初阿叙的怀孕和阿鹤的指认。 她一直都相信阿沁,相信她从未做过任何对不起青辕的事。可今日明县之困又该如何解释? 自从阿沁回到她生活中后,一向和平的青辕正在慢慢分裂。阿燎不想承认,但这是事实。 出卖她的人是阿沁? “都尉!” 身边有人大喊一声将发愣的她扑倒,火油弹在她方才站立的地方轰然坠落,炸出无数火星。 不会是阿沁。 阿燎的脑中一片混乱,肯定不会是她! 阿沁被送回城内,青辕的娘子们早就汇集在院内焦急地等待。没想到阿燎没回,只有阿沁独自回来。 “城外大军攻城,主力不在,只怕明县难保。”阿沁忍痛扶着墙到她和阿燎的屋里翻找,翻出一块兵符。有了这兵符她便可以号令城中兵马。 阿沁蹬上马背,只用一只脚踩着马镫,努力维持平衡。她对院中的众娘子道,“大家快些上马车,我护送你们出城!” 阿沁心急如焚,院内所有人却是不动。 阿诤道:“阿燎回来之前,我们是不会走的。” 阿鹤也说:“我们只信任阿燎一个人。” 阿沁的目光在她们脸庞上转了一圈,看出她们是认真的,笑道:“由不得你们!”她将兵符一亮,对身后的士兵道,“将她们捆了,丢上马车!” 士兵们面面相觑没有在第一时间行动。 阿沁厉声道:“莫非你们想要违抗军令,脑袋不想要了?” 士兵们没办法,只好硬着头皮上来抓人。阿诤和阿鹤率先亮出武器,院内迅速打成一片。 第250章 顺德十年 青辕娘子人数除去阿沁外还有二十六, 这二十六人之中,阿叙和阿喜不会武功, 其他的娘子身上多少带着些功夫, 阿诤和阿鹤更是高手。 明县士兵只有十多人, 便是占了身穿铠甲手握兵器的优势,才与青辕娘子们拉拉扯扯了半晌,谁也没将谁制服。 阿鹤见士兵们并没有使出全力多少有些心不在焉,趁势一脚将面前的士兵踢翻, 一转身飞到阿沁的马上, 和她你来我往缠斗不止。 阿沁本身不弱,只是碍于左边脚踝被砸断, 疼痛难忍行动受限,阿鹤又是外家高手,不出十个回合阿沁肩头中招,这一招还十分狠辣, 将她整个人打下了马背。 阿鹤飞身下马一双弯刀冲着她的脖子就去, 阿沁转身手中多了一件事物,冲着阿鹤的脸就去。看上去是阿沁心急,想要空手取白刃, 实则不然。阿诤在旁看得一清二楚, 喊一句“小心”,为时已晚, 那事物在阿沁五指的挤压之下喷出一阵红色的浓雾, 正中阿鹤面庞。 这浓雾是阿燎所造的“麻椒弹”, 由怀扬运来最麻最带劲的麻椒研磨调制而成。危机关头将其捏爆,敌人吸入之后双眼火辣发麻眼泪狂飙,基本上无法视物还会疯狂打喷嚏,能够有效制敌。 阿诤没想到阿沁居然拿了阿燎的东西,此时阿鹤捂着双眼根本分不清东南西北,而阿沁手边就有士兵掉落的长矛,只要她提起一捅,阿鹤性命不保。 阿沁提起了长矛。 阿诤心提到嗓子眼,以为阿鹤的性命就会交待于此。 没想到长矛没用来伤人,阿沁以长矛撑地,忍着痛勉强站了起来,对着阿鹤一指:“捆了!” 士兵上来将阿鹤捆了丢上马车,剩下的娘子们就要一哄而上将阿沁擒住,阿诤却挡在阿沁面前,朗声道: “姐妹们,冷静一下!” 众娘子不明所以:“阿诤?你为何要帮这女人?” “阿诤姐姐,你莫要帮她。咱们都知道阿燎宠她,杀了她阿燎必定难过。可是不杀她后患无穷!就是因为这来路不明之人害得阿叙怀孕,害得阿燎专宠她一人,让青辕失衡!将她杀了还青辕太平,不是咱们早就想做的事吗!怎么到了节骨眼上你却出尔反尔?!” 阿沁听罢“哦?”了一声,站也站不稳,满脸冷汗,还有力气冷笑:“原来你们是这样想的。平日里装腔作势说支持阿燎所有决定,背地里都是嫉妇嘴脸,只敢挑阿燎不在的时候动手。也罢,今日你们最好将姑奶奶杀了,否则姑奶奶伤一好,你们一个也别想跑。” 阿诤回头道:“你也不必说这些狠绝的话,她们也都是阿燎心爱之人,你如何下得去手?再说,你若是真的要杀,方才已经将阿鹤杀了。” 阿沁冷哼一声,转头看向眼泪狂流的阿鹤:“别揉眼睛了,越揉只会让麻椒粉越多进到眼中。去用大量清水冲洗一番,若是冲洗不及时留下什么病症,可别怪我没提醒。” 这才有娘子扶着阿鹤去冲洗。 “如今大军围城,我们留在城内只会让阿燎分心。咱们暂时离开这里,相信阿燎的能力,她一定会脱险的。” 在阿诤的一再劝说下,青辕娘子们才匆匆上车,从后门杀出重围,甩开追兵躲进了山坳之中。 那头传信兵也在重兵护送之下离城而去,将明县有难的消息送往啸县和洈水。 卫庭煦等人收到消息时刚刚拿下达县。 姚霖和葛昇带着残部弃城而逃,姚家三个嫡子全部死在达县。 历经数月的大战,前后有近四十万人死于洈水之滨。姚霖带走的残部只有不到一万人,甄文君和小枭领兵追击二百多里,誓要将姚家斩草除根,永绝后患。卫庭煦和长孙悟留下清点人数,她们的浩浩大军如今也只剩八万多人,可谓惨胜。 幸好怀扬和汝宁都还留了人,平苍及洞春亦部有私兵。卫庭煦并不担心后续无人可用。姚家是最大的劲敌,只要灭了姚家,其他人她并不放在眼里。 直到她收到阿燎的信。 送信士兵将信送到洈水的当下坠马身亡,卫庭煦等人查看他的尸体,发现他后背上早就中了致命的三箭,完全是靠惊人的毅力挺到洈水,完成任务。 卫庭煦让人将他厚葬送了钱物去他老家。信还未展开,她心中已经有数。 明县肯定会有人惦记,在举兵对抗姚家之时卫庭煦就留了十万兵马驻扎在明县,明县易守难攻还有两位大将守城,为何会陷入险境?攻城兵马众多?亦或是阿燎中了计?再去看这封信,字迹是阿燎的没错,而且是以她们约定的字验写的密信,想要伪造并不那么容易。 如今文君和小枭领着两万兵马追击,追上了定能将姚家全数歼灭,要是追得太久消耗过多,以文君小心谨慎的作风也不会再冒险追穷寇,十日之内必定返回。 不过,以明县的紧急事态而言,十日实在太长了,明县恐怕扛不住。 出兵援救?如果攻城之人就是要她分兵,从而削弱她的实力呢?要是在半路受到狙击,定会损失惨重。 卫庭煦和二哥、长孙悟商议此事。卫景安一直都是先锋,沙场上所向披靡,可论起兵法诡道他并非胸有成竹。长孙悟调兵遣将的能力还在卫景安之下。 甄文君不在此地,送信去询问一来一回也需要好几日。 现下大聿的情况瞬息万变,一丁点儿的犹豫都会导致全盘战况的变化,从而影响最后的结局。 卫庭煦曾经有过盲目自信导致失败的惨痛经验,今日又到了一子定乾坤之时。 自从卫纶过世之后,卫家所有重要的决策都是卫庭煦来做,她任何一丁点儿的决定都会造成巨大的影响。 她背负了整个卫氏甚至是长孙氏的命运。她的人生最重要的三个字便是“不能错”。 卫景安看着沉默的妹妹,妹妹是如何度过灰色的少年时光他一直都看在眼里,有时候他不觉得子卓是他妹妹,子卓像是卫家的长辈,是卫氏的支柱。 卫景安想要宽慰她一番,无论什么决定都好,我们全家会与你一块儿承担最后的结果。所以不用犹豫了,将你的想法说出来,我们…… “支援明县。” 卫景安的安慰还没在心中过一遍,卫庭煦已经做好了决定。 “分两路支援明县,一路从云波山走另一路自大路前进,务必在十五日之内赶到明县。”卫庭煦道,“支援有可能中计,但不援的话明县一定会丢。丢了明县,咱们便会成了姚氏第二,陷入绝对被动。这是绝对不能发生的。这一仗无论如何都要打。” 原来方才的沉默并不是在犹豫援或不援,卫庭煦早就有了决定,只是在计划如何援救。 卫庭煦的坚定让帐篷内的人都松了一口气,其实大家都偏向于支援明县,只不过他们知道这句话说出去会有怎样的后果。 大多数人并没有能力背负可能失败的压力,而卫庭煦能。 “她失败过,但她依旧不怕失败。” 走出帐篷,长孙悟和卫景安拎了两壶酒,站在洈水河畔畅饮。 长孙悟的话让卫景安心中激荡不已。 “所以她才是她。”卫景安道,“她值得。” 青辕停在山坳里已经两日,阿燎依旧没有回来。 明县城内的激战依旧不断,攻城的呐喊声终日不绝。 青辕的娘子们实在担心,都想要回城中寻找阿燎,阿诤将她们都拦下来: “还是那句话,咱们都去的话只会让阿燎分神。”阿诤道,“我自己一个人去。” “可是……”阿喜道,“城内那么乱,你一个人前往,万一有个好歹,我们如何向阿燎交待?” “不用交待,我与她患难与共这么多年,她自然会理解我的。” 阿诤正准备出发返回明县,阿燎已经率兵护送城中残余的百姓杀出一条血路,逃了出来。车马滚滚路过山坳时被眼尖的阿喜一眼看见,大叫着阿燎的名字,站在青辕上对她挥手,被阿沁一把拽了回来,车帘降下之时几根箭正好钉在阿喜方才所在的位置。 阿燎在前而追兵于后。 阿燎见明县被破已成定局,继续顽抗只会让所有的将士和百姓一块儿陪葬,转移是最好的决策。 每一座要塞都会留一个供人逃跑的密门,阿燎趁着夜色让所有人从密道转移。这些胡贼之中必定混有极其熟悉大聿城池建造结构之人,他们很快就发现了阿燎车马的踪迹,大举追击。 无数车马在黎明的旷野狂奔,扬起漫天尘土。 阿诤见此状立即跃上青辕马头,一马当先在前引路,马后栓着的群马拉动庞大的青辕,从山坳之中奔走,跟在阿燎的马车之后。 青辕被阿燎改造之后变成一匹领头马带领身后四匹马一块儿拉车,这结构更加稳定,主控首马就能有效控制青辕,但后面的四匹马也需要有人坐镇。 车外无数的箭矢横扫,随时都有性命之忧,阿沁不顾腿伤去控马,阿叙见状将星儿交给了旁人,亦走出车外驾马。 阿燎很快发现了她们,往后方张望。追兵就在青辕之后不远处,她心急如焚。 “阿燎!”阿诤大喊之后,拼命往南边挥手。 阿燎立即明白了她的意思。 南边的山中常年有大雾,一旦看见大雾,身后的追兵必然会提高警觉,不敢贸然进山。山内有一个小村子,村内有粮米,能够让她们驻扎。待进入村中之后再想办法不迟,毕竟现下比拼马力,她们只有就地被追上然后斩杀这一种可能。 南边的山果然大雾弥漫,在她们冲进去之后身后的追兵停下了步伐。 阿燎带着百姓们入驻小村子,清点了士兵的数量,只剩不到两千人。 不过她们有一大优势,可以在山路上布设陷阱。阿燎出城时将她的武器库全都带了出来,起雾时布防,雾散之后追兵上山,定教他们有来无回。 阿燎将上千枚“狂风”埋在上山必经的山道上,“狂风”由金属球改良而成,埋入土中只要收到踩踏之力便会立即飚起,向周围三丈的距离内扫射上千枚铁钉,杀伤力惊人。若是埋得密一些,顷刻之间取千百人性命不是不可能。 阿燎知道“狂风”可以阻挡一时,却无法完全将胡贼拒之门外,他们或许很快就会想到破解之法。在此之前她们必须找到悄悄撤退的办法。 日夜不停地研制最新的武器,诸多事情萦绕在阿燎心头。 这么多天过去,送往啸县的信件应该早就送到了,到现在还没有任何回传的消息,只怕先前的主力和信使都已经丧命。 通风报信之人究竟是谁?阿燎无法开口去质问,青辕中每一位娘子都曾与她患难与共情深似海,都是她的红颜知己,她不忍心责备任何人。 从山中转移之后该去何方? 庭煦一定会派援军前来,可是援军会在什么时候到?洈水距离这儿并不近。 村子里的粮米和水十分有限,只要胡贼一封路,她们极有可能饿死村中。 她必须要尽快想办法,尽快…… 就在阿燎要将脑袋抓破之时,阿沁不见了。 阿诤跑到阿燎研制武器的小木屋来,说方才去阿沁送药找不到她人,整个村都跑了一趟,依旧不见她的踪影。 阿燎叫了一声“糟了”,立即出门寻找。 此时天色已暗,小村子又小,很快阿燎就将村子里翻了个遍,没能找到阿沁。 阿燎心急如焚。 阿诤宽慰她道:“阿沁妹妹脚受了伤肯定走不远,咱们一定能找到她,你先别急。” 阿燎摇头:“她若是存心要走,我肯定找不到的。” 有位青辕娘子道:“这次明县遇袭被调走了主力,定是有人在暗中作祟。阿沁不会是畏罪潜逃了吧?” “很有可能。不然她逃什么。” “真的,阿燎,你不要担心了,她既然敢走就一定有办法平安离开的。” “不是……不是。”阿燎摇头,眼泪在红肿的眼眶里打转,整个人失魂落魄。她像是有千言万语要说,却不知为何没有真的说出来。只是捂着脸,坐到一旁。 “阿燎,你没必要为了这么一个人难过。”阿鹤上前安慰她,“你不是还有咱们吗?阿沁来路可疑还对阿叙做了那种事,这样的人就让她走又有何妨?” 众娘子一个劲在安慰阿燎,阿燎只是哭,什么都没说。 阿诤看了一眼一直站在旁低着头的阿叙,也欲言又止,最后蹲到阿燎面前握住她的手,轻轻揉着,想帮她舒缓情绪。 所有人都在说着阿沁居心不良说阿沁不值得,唯有阿叙站在最外面,手指抠着衣角,几乎抠出血来。 “不是的。” 阿叙说出这三个字时喉咙发紧,让她的声音听上去干燥而沙哑。 大家都看向阿叙。 “是我……”阿叙浑身颤抖,艰难地挤出这句话,“是我,出卖阿燎的人是我,不是阿沁。” 第251章 顺德十年 在青辕娘子们的诧异表情之间, 阿诤的冷静和淡定显得格格不入,似乎一早就猜到了。而阿燎终于停止了哭泣, 将捂着脸的双手放下。阿诤在帮她拭泪, 她看着阿叙等待着阿叙继续说下去, 发肿的双眼里没有明显的疑惑, 只是等待。 阿燎早就想到的,早就知道了, 只是不说。 到这时候阿燎还在照顾阿叙的心情,不逼她不让她难堪,只待她自己承认。 这样的阿燎让人罪恶感更甚。 阿叙深深地吸一口气。 “我是嫉妒, 是因为嫉妒……” 阿叙和青辕的其他娘子有些不同,她来到阿燎身边时就已经身怀六甲,浑身的病和打结的头发,她看自己就像一块肮脏的抹布。 阿燎从未嫌弃过她, 给她安排了温暖舒适的住所,常常来看她, 帮她治伤助她生产,在隆冬时分亲自烧水为她洗脚。 就算是饿死的丈夫都不曾对她这么好。这世间不曾有人对她这么好。 救了她性命, 一直都对她非常温柔的阿燎,她本该用余生回报。 可她却选择出卖她。 在见到阿沁第一眼时阿叙就明白, 阿燎一定非常喜欢这个女人, 这女人具备阿燎为之着迷的所有特质。 如她所想, 阿燎神魂颠倒, 为阿沁倾尽所有, 无论去什么地方都要带上她。好吃的好玩的新鲜的特别的,所有最美最好的东西都给她。 其实每一个新加入青辕的娘子们都会和阿燎有这么一段甜蜜的时光,几个月后阿燎就会重新回到青辕众娘子中来,不偏爱任何一个。 阿沁却不同,阿燎和她在一起的时间越来越多越来越长,半年后阿燎依旧喜欢待在她身边,一年过去,还是如此。甚至之后的数年,阿燎都舍不得离开阿沁,哪怕是目光被迫从阿沁身上移开片刻,都能感觉到她的失落。 青辕在慢慢失衡,大家心里都有数。 阿叙有点寂寞。 阿叙时常会去看她的儿子,不必跟阿燎说,直接去就行,还有人接送。 住在隔壁的一位俊俏郎君经常会来拜访,只要阿叙会去他一定出现。 郎君姓刘名朝,今年十八岁,眉眼刚刚长开非常俊秀,唇红齿白还未蓄须,曾经听他往来的友人嘲笑他像个小娘子。 刘朝时时来拜访又帮忙,一来二去两人便熟识了,从谈论生活琐事到论及心事,阿叙便将心里的苦闷倾诉给了刘朝。刘朝安慰她,渐渐地二人有了更深的接触,阿叙在刘朝身上找到了丢失已久的宠爱。 她怀的是刘朝的孩子。 当阿叙发现自己怀孕时非常绝望又难过,觉得自己做了对不起阿燎的事情。刘朝又来安抚她:“不是你的错,全都是那个叫阿沁的贱人的错。不若趁此机会将那贱人赶走,你想要留在我身边或是回到长孙燃的身边都可以。只要你幸福我就放心了。” “将她赶走?要如何做?” 刘朝便让她告诉青辕之中关系最好的阿鹤,说她怀孕了,是阿沁让人暗害于她,目的是逐一将青辕娘子扫地出门,独占阿燎。 阿叙将此事告知阿鹤,阿鹤气得七窍生烟,立即要去找阿沁算账,想要押着阿沁到阿燎面前将此事说清楚。阿叙有些犹豫,心里发慌,拦下了阿鹤。 谁知这件事被路过的其他姐妹听到,一下传开了。 明县的主力被假消息骗离去啸县,往外传消息害整军被狙杀的人也是阿叙。 阿叙承认自己鬼迷心窍,只因为刘朝说将主力部队转移他便有办法派人进入明县,暗杀阿沁。只要阿沁一死,青辕就能恢复到从前的状态,阿燎就会重新回到她身边。 “我这么做了,换来的却是整个明县的大难。眼看着火油弹飞进城内无数人枉死,我才知道我做错了。我不想无辜的人卷入这件事,更不想看见阿燎难过的样子。我现在才知道自己有多蠢。” 阿鹤再也听不下去,上前在她脸上狠狠扇了一巴掌。 “你就这样利用我们!” 阿叙眼泪滚滚而落,并不躲闪,就让阿鹤打:“是我的错,全都是我的一个人的错。” 阿燎上前将怒不可遏的阿鹤抱住,对阿叙道:“怎么会是你一个人的错?是我的疏忽才导致了今日之祸。你纵然有罪可我也不无辜。我对你们的爱慕之心未变,可却叫你们因我伤了心,实在罪不可赦。” 阿燎这一句话将所有青辕娘子的眼泪催了出来,阿叙更是直接跪倒在地。 阿燎上前将阿叙抱入怀里,细细的看着阿叙的脸道:“当年我在绥川第一眼看到你时,便怨过老天怎能让你这样的美人受尽磨难。这些年你伴在我身边,常把救命之恩挂在嘴边,可我才是占尽你温柔之人。这几日我特别想吃你用荆花汁做的蒸糕,可惜荆花已经好些年不曾寻到了。只叹从前珍惜不够,一如今日之事,原是我做的不够好才叫你被人利用。可明县之祸主力之死,却非我一人一言便可轻轻揭过。” 说完最后一个字,阿燎轻轻吻上阿叙已尽失光彩的眼睛。 阿叙一边哭一边点头:“我知道……我知道的。” “长孙一氏不灭,我便会将你的孩子尽心教养,你也可去的安心一些。” 阿叙含着笑在阿燎的怀中慢慢闭上了眼。 阿燎手中尽是鲜血,泪珠还挂在脸上,看不出情绪,有些发痴。 阿诤上去从后面抱住她,把沾血的刀从阿燎僵硬的手中拔了出来丢掉,搂着阿燎轻轻地拍她的后背。 “没事了,没事了……哭出来会好受些的话我便陪你哭。” 阿燎亲手将阿叙埋葬,星儿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他阿母会死,哭声震天。 阿燎一直将他抱在怀里耐心地安抚,直到他哭累了,昏昏沉沉地睡去。 阿沁依旧没有下落,胡贼围在山脚就连一只虫都逃不出去,阿燎想,或许阿沁依旧在山上,只是不愿见她。 胡贼被“狂风”刺了几日死了上万人,不再轻易上山。他们也想明白了,不用冒死上山,只要待在山脚将其一围,山上的资源很快就会耗尽,村子里的人统统得饿死在里面,到时候轻松收尸就好。 有人建议岩泉王李漫可以留下五万人于此,其他兵马继续向东前进。如今他们已经占领明县,当务之急是迅速往东推移,将洞春和平苍这块肥肉吞进肚子里。如此一来切断卫氏和长孙氏的命脉,将他们赶出两郡从而彻底歼灭,指日可待。 李漫却没有离去,让十万大军回到明县,其余的驻扎在山脚,守株待兔。 “现在继续往东推进当然是很好的机会,可是一旦咱们兵力分散,卫氏和长孙氏的援军赶回来了呢?长孙燃被救不说,明县又会被他们夺回去,岂不是功亏一篑吗?” 及锡族的首领和李漫坐在同一辆马车之中,将疑惑告知给一位精通两国语言的军师,那军师再转告给李漫,引起了李漫的反感。李漫看也不看对方,依靠在柔软的车椅上瞧着马车之外,漫不经心地拉长音调懒洋洋地说着。 军师犹豫了一下,将李漫的话转了语气告知及锡族的首领,及锡族首领穷追不舍,继续问道:“若是援军赶到,你又如何能保证长孙燃不会被救?听说卫家和长孙家都十分厉害,还联合了一个什么女将军,兵马应该不少。战不过援军,取不到长孙燃的性命事小,守株待不到兔反而等来一只猛虎,全军的性命都搭进去的话,如何是好?” 李漫忽然坐直身子前倾,盯着首领的双眼,声音低得像一条从地缝地钻出的毒蛇。 “听说过红莲教吗?” 及锡族的首领摇了摇头。 “你什么都不知道,哪来的脸皮在这儿大放厥词怀疑本王?兵法,兵法懂吗?让他别想太多了,全听本王的肯定不会出错!” 及锡族的首领看向军师,等待着军师开口。 军师尴尬地笑了笑,擦汗。 两路援军日夜不停地往明县赶,卫庭煦亦随军一块儿出征。还有五百里地抵达明县时两路军同时受到了沿路村民的袭击。 这些村民拿着锄头和棍子见到士兵就一顿乱打,一开始士兵们根本不还手,吃了好几日的亏,甚至有人被村民活活打死。 大抵是因为卫庭煦在民间的名声太坏,这些村民收到了消息想要出一口恶气,见士兵不袭击百姓,越打越放肆,竟到了杀人的地步。 援军前行刻不容缓,卫庭煦岂能耽误在此。 “全都是红莲教的人,杀了。” 一句之后,士兵们士气大振,再有村民袭击便不再手下留情,很快就冲出重围,继续向明县进发。 谁知那些村民纠缠不休继续缠着大军,而这一次他们的武器不再是锄头棍棒,变成了长刀长枪,武装战马。不仅进退自如讲究阵法,甚至还懂得利用山川地形作战,一看便知不是普通百姓,受过严格的训练。 早就听闻红莲教之所以能够迅速成长,其中一个重要原因便是教内编制了军队,分派武器训练骑士,目的相当明确。能披着百姓的皮还有如此战力的除了红莲教还能是谁? 卫庭煦没想到随口一说还真被她说中了。 这是她第一次和红莲教正面交锋,聿中很多势力都吃了红莲教的亏,卫庭煦一开始心有存疑,都是王爷士族,无论见识还是财力都属于大聿顶尖,如何斗不过平头百姓?连续三日的针锋相对之后卫庭煦算是看明白了,红莲教教众虽然受过训练但毕竟不是真真正正的将士,没有任何身为锐士的知觉和尊严。虽有战术却十分下作,用老弱妇孺当掩护,死缠烂打。各种阴招损招层出不穷,屎尿横飞。 卫景安沾了一身的粪回到营地,眼睛都直了。他纵横沙场这么多年见多识广,再离奇的战术都见识过,没想到有生之年还能见识到以泼粪为战术,将人活生生恶心回程的。 长孙悟都不敢认他,见到他双眼呆滞站在大营入口,捏着鼻子就要从他身边绕开,被他一把抓了回来。 “占颖,你今日去哪了?”卫景安质问道。本来今日出征长孙悟应该随他一块儿去的。 “子炼兄,占颖临走前肚子痛,拉到腿软,这才逃过一劫……不,这才没能和子炼兄并肩作战。我看子炼兄还是快些去沐浴更衣吧。” “你……” 卫景安指着长孙悟正要骂他,见四周经过之人无不掩着鼻子快步匆匆而过。卫庭煦听见声音从营中出来正要迎二哥,在和卫景安对视的同时脚步戛然而止,立即倒退,退回了帐篷之内,将布帘盖得严严实实。 长孙悟憋着笑,猫着腰就跑。 卫景安跟着他到无人之处,扑上去将他牢牢抱住,蹭他一身。 被蹭得魂飞魄散的长孙悟大叫:“卫子炼!我和你拼了!” 长孙悟自小爱干净,家中地毯有一根来历不明的毛发他都要整块换掉,何曾沾过这种腌臜污秽之物? 卫景安得意大笑,迅速逃离。 和红莲教作战没有多大的性命之忧,可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卫庭煦越来越焦急。她们必须要尽快冲破红莲教的纠缠支援明县。 她越是急着突围,红莲教就越难缠。 到了第十五日,离明县依旧有四百里地。 阿燎等人被困山中,村里的粮食已经全部耗尽,她也有两日没有吃过一口饭了。 第252章 顺德十年 村中有从明县撤出的两千残部, 加上本身村民也需要食物, 很快, 无法下山的村民们只能干耗少得可怜的储备粮, 再到山间去抓野兔野鸡之类可以填肚子的野味。刚开始的几日勉强凑活能够糊口,到了第十日,所有的食物都要耗尽。 阿燎饿了两日头晕眼花,士兵们多是五日来吃野草吃树根树皮,吃得各个面如土色。更让人头疼的是伤员们的药都用完了, 伤口没有好全开始流脓, 村中有人会些医术的皮毛,送了些草药来,内服外用了好几副下去也不管用, 伤员们已是危在旦夕, 更可怕的是继续下去有可能引发瘟疫。 即便如此,村民们还是抠出了些肉,让村长送到阿燎住的小破屋中。 阿燎看着一盆肉很诧异:“你们从哪弄来的肉?” 村长诚恳道:“我们这小村子世世代代受长孙家的庇佑, 能够在战乱年岁里平安了这么多年, 如今送些肉也不过是一点儿小小的心意。胡贼猖狂,咱们村民能与长孙都尉并肩作战, 死而无憾啊!” 阿燎含泪接下了肉, 村长走后她端着肉怎么看都觉得古怪,这肉不像猪羊肉, 也不似牛肉, 看不出究竟是哪种牲畜的哪个部分。 “是小孩儿的肉。”阿诤在旁一语道破, 也差点捅破阿燎的胃,登时让她翻江倒海地想吐。 阿诤接过木盆:“这是村民们的一番心意。” 阿燎摇头:“我即便饿死也绝不吃人肉,更何况还是个无辜的孩子……阿诤。”她吐完之后眼睛里雪亮,带着愁容,“你们若是真的饿极,便吃了吧。” 阿诤将木盆端到了后院,找棵小树将小孩儿葬了。 院外不时传来哭声,又有谁被饿死了。 星汉璀璨,夜长风凉。 阿燎和青辕娘子们躺在院内,一人作一首诗,以便转移注意力。 诗写得好,肚子也叫得响,阿燎问她们怕不怕死,阿喜轻描淡写道:“只要能和你在一起,死有什么可怕?” 其余的娘子纷纷附和,阿燎笑了又哭,长叹一声,心中已经有了决定。 第二十三日,甄文君和小枭从后方赶来与卫庭煦汇合,得知近日的情况后观测天象,确定第二日的风向后打算用火攻将红莲教逼退,只要主力和红莲教拉开距离她就让小枭与之周旋。红莲教的手段下作,小枭也不是省油的灯。她在怀扬与姚家对峙这么多年,深得朱毛三的真传。论损招小枭不见得会输。 甄文君认真说出此番话时小枭在旁斜眼乜她:“阿母,您这是夸我呢?” “这是对你的信任。” “我嫌弃,可以不要吗?” 数日前甄文君和小枭追到了姚霖等人,在稻田之中斩杀了葛昇,斩断姚霖一条腿。 姚霖被残军保护淌过激流,九死一生,也让甄文君无法继续追击,只能返回。 失去了所有的嫡子和嫡女,两位重要的谋士也都死了,南崖被怀扬吞并,即便姚霖继续苟活下去也不再有任何威胁。此时甄文君收到了卫庭煦赶往明县的消息,立即率兵追赶,生怕她在半途遭到暗算。 二人相聚,甄文君颇有手段,很快摆脱了红莲教的纠缠,大军飞速向明县挺进。 这些日子没有收到阿燎的信,卫庭煦担心她被围困或是已经死了。 “无论是谁攻打明县,在援军抵达之前都不会让阿燎死的。” 甄文君和卫庭煦一同坐在马车之中,车厢随着车轮的滚动不时左右轻晃,甄文君说这句话时目光却是坚定的。 卫庭煦点点头,示意她明白。 “这是个陷阱。” 阿沁坐在山腰一处清泉边,双眼发直,似乎在喃喃自语。 面前正在弯腰打水的村妇听到她这句奇怪的话后并没有立即回首,而是将竹筒全部装满了水,又挖了几颗草,才直起身子,往回看她。 村妇很少说话,耳朵也不是很好使,有时候跟她说十句话她只听得到半句似的。个子倒是很高,脸上密密麻麻地长了很多奇怪的斑纹,一双漂亮的眼睛与她的脸庞其他地方分外不协调。 “是陷阱。要是强攻,二十万人马踏着尸体怎么都上山来了,他们是在等,等村里人全都饿死,也是在吸引援军,将援军一网打尽。”阿沁闭上眼,揉了揉眼睛。 “你怎么不去跟她说。”村妇虽然时常反应迟钝,但更多的时候随意一语就能戳在阿沁的心上,让阿沁心酸。 “我不能回去。”阿沁道,“我若是回去的话会破坏一切,让其他人不开心。其他人不开心她也无法快乐。她是我见过最好的人,我只想她能永葆赤子之心……” 村妇什么都没说,将水和草装满之后往村子的方向返回。 “你摘的是红地热。”阿沁没回头,“红地热能够阻断痈疽,你懂医理?” 村妇道:“不懂,随便摘些。” “听你口音也不像本地人,像是洞春东边的口音。” 村妇没搭理她。 阿沁看着她的脚下:“你会功夫。” 村妇回到村中,正好看见了山道。 “阿棠,你可算回来了。”一位老翁特别激动拉着村妇,“山道挖好了,终于挖好了!” 阿棠和老翁去看了山道,山道动工太匆忙没办法挖得太宽敞,和狗洞没什么不同,成年人必须弯着腰爬进去,太胖的话还有可能卡在半路。幸好这段时间饿得够呛,全都骨瘦如柴。阿燎站在一旁等着,脚边已经烧完了两炷香,士兵从洞里出来,饿得发晕差点摔倒,被扶稳了后对阿燎道: “长孙都尉,山道通向后山六板坡,那里没有胡贼!” 士兵的话让周围饿得几乎昏厥勉强站立的村民用尽最后一丝劲儿欢呼雀跃,阿诤赶紧比了个“嘘”的手势,大家勉强安静下来,跃跃欲试。 阿燎想要说话,身子一晃差点昏倒。大家饿了这些日子早就耗尽了最后的气力,山道挖得越来越慢,不过很幸运,她们成功了。 “今晚趁天黑行动。”阿燎一声柔弱无力的话如同芙蓉散,教所有人乐开花。 他们终于要离开此地! 阿棠将打来的溪水分给大家,碾了红地热抹在布上,去帮伤员换药。 “阿诤,你带着青辕娘子们先走。”阿燎和阿诤往回走的时候阿燎交待她。 “先走?你呢?”阿诤问道。 “我还有事,不能走。” 此时两人已经回到了破院子前,青辕娘子们相互搀扶着出来迎接她们,正好听到阿燎的话。 “为什么?”阿鹤不解,“山道好不容易挖通了,你为什么不走?山下的胡贼一直守着,扳着手指等着咱们饿死的这一天啊!他们很快就会上山来,现在不走更待何时!” 一圈的娘子都在拼命劝她,直到阿燎说: “阿沁没找到,我不能走。” 大家焦急的表情瞬间僵住,失落至极。 “对不起。”阿燎对大家说,“我最爱的只有阿沁,我要找到她。你们走吧。” 没人能相信这是阿燎能说出来的话。 “什么意思。”阿鹤眼中含泪问她,“你要解散青辕吗?” 阿诤劝了一声:“阿鹤。” “她都说了,她最爱的是那个阿沁,你还为她说话么!”阿鹤气得眼泪往下掉,“阿燎!我们青辕姐妹与你日夜相守,患难与共,你让我们做什么,谁有说过半个‘不’字?阿叙的事的确让人难过,可是她已经受到惩罚了,难道你要为了一个阿沁抛下我们所有人么!你真的这么狠心吗!” 阿鹤字字句句的逼问让阿燎低垂的头慢慢抬了起来。 没有昔日的温柔,也没有任何的动容,苍白的脸庞上只读得出“冷漠”二字。 “能。”阿燎平静道。 阿鹤没想到她居然会这样说,仿佛在看一个陌生人,满腔话被她这一个字严严实实地堵回了喉咙里,再也说不出任何,气得浑身发抖。 “阿燎?”阿诤也没想到她会这样说。 阿喜也哭了:“你可以为了阿沁抛下我们,那你能抛下阿诤吗?” 阿诤永远都是温柔的,对阿燎无限包容。只要她一句话,阿诤愿意为她赴汤蹈火,做任何事。有时候即便她不说,阿诤都能从她的眼神中看出她喜欢什么想要什么,然后倾尽所有满足她。 阿燎看向阿诤,阿诤眼眶也红了。 “阿燎……” 阿燎打断她:“还需要我再说一遍吗?我只要阿沁。我厌倦了讨好你们每个人。阿诤又如何?她根本没有阿沁懂我!” 阿诤眼睛一眨,眼泪不受控制地滴落。 阿燎重新垂下头,在如冰一般的气氛下挥了挥手: “都滚吧。” 第三十三日,终于要抵达明县了。 “这是个陷阱。围攻明县的人就是要你来支援。他们的目标其实是你,是卫家和长孙家的主力军。” 甄文君的话犹在耳边,卫庭煦却不能停下步伐。 “我知道,但我必须去。我明白此举有多冒险,可是我如何能不去?阿燎的性命,整个平苍和洞春的安危我怎能抛在脑后?”卫庭煦道,“灵璧和小花已经不在,阿燎是我唯一的挚友。就算刀山火海,我也必须去救她。” 卫庭煦已然决定,甄文君便为她日夜兼程。 阿燎将所有青辕娘子的心揉碎,她们只能离开。 整个村的人都从山道撤离,老弱太多,大家都饿了太久,连爬的力气都没有,花了整整两天的时间才全部离开。 终于都走了,阿沁不知道在什么地方,不过以她的聪颖应该全身而退了吧。 阿燎站在空无一人的村子里,看着星空。 好像她很少这样,身边一个人都没有。 她蹲在地上痛哭,哭了整整一个时辰才渐渐平复。 她必须要保存体力,将最重要的事情做完。 真的很饿,将木箱子的盖打开都没有力气。 阿燎好不容易将木箱翻开,里面装着的是她所有机巧,还有一本尚未写完的小册子。 她找来笔墨和油灯,仔仔细细地把小册子完成,想了想,想在羊皮封面上写上“大衍鹤集”四字,用特殊的牛皮包好,扣上乾坤扣,保证水火不入之后,来到山泉边,将她的毕生心血投到水中。 不知道多久之后哪个有缘人会和《大衍鹤集》相逢,希望此人能够将它好好利用,造福后世。 心愿已了,阿燎开始翻耕掩埋,一直到次日天际鱼白,才完成了所有布置。 阿燎痛痛快快地睡了一觉,梦中有青辕的娘子们,有诗有画有酒有肉,痛痛快快地吸了一管芙蓉散,阿燎在梦中笑出声。 睁眼时,山脚已经有了动静。 “来吧。”阿燎站在山顶,居高睥睨。 甄文君等人马不停蹄,明县已在眼前! 第253章 顺德十年 李漫在山下的大营里成日饮酒作乐, 耗着时间。 多了月余, 李漫吃胖了一整圈, 嘴角都烂了, 抓了军师来问:“山上的人该死光了吧?” 军师道:“派人上山一探便知。” 李漫琢磨着,那长孙燃精奇古怪总能折腾出出人意料的武器,先前他随士兵们一块儿上山,差点被土里冒出来的玩意儿钉死。这么久了长孙燃肯定又在山里埋下很多暗器,这趟上山定会损失惨重。 但不能不去。 李漫让两千士兵全副武装, 套上最坚固的铠甲,脑袋也包上铁皮, 只露出两条窄到不能再窄的缝供他们看路。李漫亲自拿钉子对比过,缝隙正好能挡住钉子。虽然铠甲万分笨重, 笨重到举步维艰的地步,但起码能保下小命。 “行了, 去吧!” 李漫一声令下,两千士兵心惊胆战地上山探路。 果然“狂风”再起,无数的钉子被铠甲挡了下来,士兵们一举杀上山顶来到村门口。 小村子只有一条通向山下的路,就这一道木栅栏围起来的门, 此时正往里半开着, 似乎在邀请他们推门进来。 士兵们统统看向校尉,校尉带了三个人走到木栅栏前,往里看了一眼后退了回来。 “全都是尸体。” “尸体?” “骨瘦如柴的尸体,应该是饿死的村民。” “校尉, 咱们进去吗?” 校尉没有马上做决定,那些从土里冒出来的钉子已经让他心惊肉跳,总觉得这回登到山顶太顺利,心中忐忑,似乎有更恐怖的事在后面等着他们。 他让一队两百人先锋进村搜查,带了一管烟筒进去,发现任何异常就将烟筒点燃,发射信号,千万不要硬拼。 先锋进村,不到半个时辰就出来了,说村中到处都是饿死的村民还有重伤不治的士兵,村子不大他们挨家挨户都搜了,没有找到长孙燃。 “估计躲起来了。”校尉放心了一些,让人回去禀报王爷,说山道上的暗器已经被踏得差不多了,只要沿着他们上山的脚步便不会有危险。 李漫收到消息,还是谨慎地让及锡国的胡子先上山,确定真的没事后他才让自己人跟上,他与军师就要上山时军中有个年轻男子劝他暂时不要上去,那长孙氏非常狡猾,怕是陷阱。 李漫斜眼看他:“你谁啊?” 年轻男子伏地行礼:“草民姓刘名朝,权武县人。” “哦,是你。这次你立了大功啊。”李漫扇子在手中拍了拍,“想本王怎么赏你?” 刘朝正是军师的表亲,他偷偷看了军师一眼,军师微微摇了摇头,他便道:“草民为王爷办事从不想要赏赐!只愿今后能追随王爷,助王爷拨乱济时平定四海!” 李漫哈哈笑:“本王是要平定四海之人,若是惧怕小小的长孙燃,藏在众将士身后,以后要如何服众?” 刘朝:“……王爷英明。” 李漫正了正金冠将长袍一甩,就要上山。 及锡胡人陆续上山,进入村中。 阿燎躺在树上往下望。手里拿着一根未点燃的火折子。 她半闭着眼,没力气,亦看不上这些杂碎。 及锡胡子是一定要死的,更让她恶心的是打开边境放胡贼进入中原的聿人。她倒是要看看在幕后谋划一切的究竟是何方神圣。 “不过。”李漫刚要迈出一步,又退了回来,“本王觉得你说得也有一定道理。长孙燃诡谲难辨,不知道她又会耍什么诡计。若是本王有个好歹谁来平定天下?你说得对,本王该重重赏你。” 刘朝殷勤地夸赞李漫一番,又重重磕了几个头。 村内聚集了越来越多的人,阿燎却始终没有等到她想要见的。 莫非她想错了?真的只有及锡人? 士兵们将村内的尸首都捡了出来,清点人数,也在继续探索。很快他们就会察觉到人数不对,而阿燎秘密布下的火药也极有可能被发现。 时间拖延一分,就有一分的危险。 阿燎握着火折子的手掌间全都是汗。 刘朝抬头时李漫已经走出了十多步,向着山上去了。 “王爷?”刘朝莫名其妙,他不是不去了吗? 李漫没理会他,问身边的军师:“有画像吗?” 军师摇头:“不过青辕娘子近三十人,见过的都赞不绝口,全都是万里挑一的美人。这长孙燃倒是懂得享受。而且王爷,据说那长孙燃本人就长得极美,无论男女一见倾心。” 李漫冷笑:“夸张。” “夸不夸张王爷亲自见了便知。” 李漫越琢磨越觉得有趣,青辕……居然还有人能活得这般潇洒,和他这王爷也没两样。青辕娘子们还有这个长孙燃有多美,他要亲自见识见识。 刘朝赶紧跟在后面一块儿往山上走,李漫前呼后拥平安无事地走到半山腰时,传信兵气喘吁吁地跑上来,膝盖着地滑了两步远,向他禀报,明县城脚下有大军围攻。 “来了,来了!”军师兴奋道,“一定是卫家的援军到了!” 李漫问:“有多少兵马?” “初步估计有八万人。” “才八万。” 军师道:“是卫氏没错了,她们在洈水与姚家刚打完一仗剩下的兵马肯定不多,又有红莲教在后围堵,若不是为了保住洞春和平苍也不会不计后果地赶来。” 李漫用扇子敲着肩膀,畅快不已:“来得好,来得多好啊。日夜兼程地赶过来大军早就疲软了,为了争这最后一口气只能硬撑着。啧啧啧,可怜的八万人。” 军师道:“王爷不可大意。虽然咱们的兵马数量比对方多出十二万,但那甄文君或许也在其中。甄文君年纪轻轻能够将数十年来无人可奈何的冲晋都打跑了,小觑此人怕是要吃大亏的。” “放心,你都想到了,本王如何会想不到?”李漫继续往山上走,“本王等的不就是她们么?送消息去明县,让明县那边放点儿水,故意败下阵来弃城而走,引卫庭煦和甄文君到这山上来。山上和山下分别埋伏,只要她们一上山,上下夹击,本王且看她们如何能逃得了。” 军师和刘朝跟在身后不断迎合他的话,李漫胸有成竹步伐轻盈,忽听前方有人喊了一声“何人!”他急忙踮脚眺望,只见清泉野草之中有一肤白若雪杏眼含情的女子一闪而过,和他匆匆对视一眼,让他心中大乱,仿佛见到了九天之上飘落凡间的仙女。 “这,这是!”李漫紧紧地握着扇子,差点叫出声来。那女子显然受到了惊吓,立即往村子里跑。弓箭手要将她射杀,李漫大叫: “住手!谁敢动她,本王砍他全家的脑袋!云深,云深!”李漫叫军师,“那个仙女妹妹是不是就是青辕娘子?” 军师根本都没看着人,回应得慢了半拍,李漫已经提着长袍飞也似地进村了。 阿燎眼皮越来越沉,马上就要昏迷,依旧没有等到她要等的人。 用刀划破手臂,尖锐的疼痛感让她回了一点儿神。她知道自己要保持清醒,这一昏迷可能就此死去。她还不能死,在做完最后一件事之前要保持清醒。 “你猜,我们送了一个什么礼物给你。”有人在阿燎的耳边说话。 阿燎浑身一颤,险些从树上摔下去。她实在太饿太疲倦,坐在树上有枝叶遮挡心中踏实,根本没留意到有人偷偷爬上了树,来到她身后。 阿燎身子已经歪出了树枝,下方全都是及锡族人,幸好身后人将她一把捞了回去,摁在树干上的同时捂住她的嘴,以防叫出声来。 “嗯嗯?!”阿燎睁大了眼睛,难以置信看见了谁。 阿诤含泪笑着看她,用只有她们二人能听到的声音道:“怎么了,还真的不想再见的我了吗?” 阿燎一把握住她的手,将她的手掌挪开,急道:“你怎么还在这里!不是让你走的吗!” “你说走就走啊。”阿鹤蹲在她们上方的树枝上不爽地“哼”了一声,“也真是太小瞧咱们姐妹了。阿燎,你那拙劣的演技,我就不批评你了,有的是人批评。” 阿燎诧异:“你们……” 阿喜和其他所有的青辕娘子们都从四周探出头来对她笑,她们居然都没走! 阿燎立即带着她们从树上撤离,沿着吊桥钻进一间破阁楼中,阁楼只有一面小小的窗,人都进去之后关上窗户,外墙布满了苔藓,一眼看上去很难发现这里还能藏人。 “实在太胡闹了,你们可知我要做什么!”阿燎举着手里的火折子质问她们,焦急感让她浑身发汗。 娘子们围着她,温柔却坚定道:“当然知道,若非如此,我们也不会都回来。” “阿燎。”阿诤握着她的手,“我们曾许下誓言,同生共死绝不会抛下彼此,为什么在最重要的时刻却一个人傻傻的去送死?你如何忍心叫我们苟且而活?” “我们虽曾誓约,可我岂能如此自私的叫你们陪着我一起入地狱?我也想和你们一起走,可是我没办法离开这里。这就是个圈套,引庭煦她们来的圈套,一旦她们……” “我知道,我们都知道。记得吗?青辕永不散,这是我们对彼此的承诺。若是你不在了,我活着又有什么意义?命是我们自己的,你不该替我们做决定。”阿诤的每句话都像一根针,扎在阿燎的心头,让她难过。难过之后心底又泛出些甜。 一个人仰望星河都那么寂寞,何况独自踏上黄泉路。 “我们不会离开的。”阿喜从未这么严肃,“阿燎,我们不会离开你。” “阿燎,从我与你相遇的那天我就下定决心,若是有天死了,我也要和你葬在一块儿。” “你是我活着的唯一理由,如果没有你我早就死了。” “若世间没了阿燎,活着和死了又有什么区别?你说过永远不会离开我们的,怎么能食言。” 窗户被打开,阿沁利索进屋,将身上的树叶拍落。 “那个傻王爷终于上山来了。”阿沁道。 “辛苦阿沁妹妹。”阿诤回身对阿燎说,“那王爷就是我们送你的礼物。你不是一直在苦苦等待他上山吗?” 脸庞上还都是泪痕,听罢娘子们的话后阿燎哈哈大笑。 “我长孙燃这辈子虽短暂却没白活,能和诸位相遇相伴不枉此生!”她拿了桌上还剩着的半碗不算清澈的水,道:“愿与诸位相伴黄泉路,来生再相聚!敬诸位!” 众娘子们一一接过水碗分了,又望着阿燎笑了起来。 阿燎抹掉了眼角的泪痕道,“我已在村周围买下火药和火油,方才那棵树身上藏着火线。只要火折子往下一丢,整座山便会在眨眼间炸成白地。” 阿沁道:“现在正是最佳时机!” 阿燎走到窗边,火线就在眼前。 李漫焦急地在村中寻找方才见到的仙女,让所有士兵都去搜查。 “你们害怕吗?”阿燎回头问。 “不怕。” 大家抱在一起,闭上眼,不知是谁吟唱起青辕最喜欢的曲子。 “兰有秀兮菊有芳,怀佳人兮不能忘。 泛楼船兮济汾河,横中流兮扬素波。” 阿燎将手中的火折子松开。 庭煦,就让我这把燎原火,助你登帝。 明县很快攻破,甄文君亲眼看见逃兵往南边的山去了。 “阿母莫追,这是陷阱。”小枭将马刀一收,“山上肯定布有重兵!” “可是,阿燎也在山上。” “啊?” 甄文君将手里的信递给她看。 这是昨日一名传信兵送来的求救信,信上是阿燎的亲笔,让她们千万不要上山。 “阿燎姨姨被困在山上啦?”小枭道,“所以这些胡子是想把咱们一块儿引上山,把咱们歼灭山中。” 甄文君抬了抬头盔,没说话。 “那,阿母,去还是不去?” 就在此时,冲天的光炸向天际,随之而来的是裂天般的巨响。 卫庭煦立即从马车中钻出来,马被惊得乱跑,众骑兵好不容易才将混乱的局面控制住。 此时卫庭煦已经被甄文君稳稳抱住,二人难以置信地往南边看去,南边的山上烈焰熊熊,即便在白日里也异常壮观。热浪随着风往四周扩散,卫庭煦几乎能感受到那温度迎面袭来。 “阿燎……”卫庭煦揪着甄文君的衣袖,吐出“阿燎”二字之后双唇死死抿着,脸色瞬间惨白。 她和甄文君立即懂了。 能有撼动天地之力的人,除了阿燎还会有谁? 第254章 顺德十年 李漫等人被炸死在山中, 连带着军师、及锡族首领还有及锡人和李漫的军队一共两万三千人全都死了。 他们一死, 剩下十八万大军顿时乱了方寸, 幸好李漫有一名叫江渊的猛将横空出世, 稳住大军,将几路人马纠集在一块儿,迅速调兵遣将。 山上的烈焰不灭甚至不时还有火药被引爆的巨震,江渊已经发动第一次袭击。 甄文君顾不上安慰卫庭煦,让她快些回到马车上退到后方, 此时小枭和卫景安已经一马当先杀将出去,黄簿也在先锋阵营之中。 这三人联手, 虽人数上不占优势,亦有气吞山河的气势。江渊一方刚刚受到重创, 即便他立即站出来主持大局,依旧人心惶惶, 敌方先锋的长刀横扫,一颗颗脑袋落地。 卫景安最擅长的便是打乱对方方阵,他看出了对方的心不在焉,立即指挥军队攻击方阵软肋,再逐一击破。 江渊眼见阵型逐渐被打乱, 很多士兵被打怕了, 丢盔弃甲四散逃跑,他便知这回输定了。现在不是硬拼的时候,否则损失更大。他看清形势马上撤军,将剩余的十六万大军撤出了明县境内。 小枭要追, 被甄文君拦了下来。 “这附近地势咱们都不熟悉,而且对方虽是残部,人数还是在咱们之上。我看那将军是位措置裕如的宿将,现在追击只怕会吃大亏。” 小枭听甄文君的没继续追,山上不时还会传来爆炸声,一直持续了两炷香的时间,烈火烧到了后半夜。 卫庭煦一直没离开,甚至亲自和士兵们一块儿扑火。 山顶已经被炸平,而烈火还在疯狂燃烧。 附近水源较少,想要扑灭大火极为费事。寻觅半晌,终于寻到了山腰一处山泉,众人抬水扑火,可这火烧得太旺,怎么扑都扑不灭,还伤着了十多个救火者。 村长看见山被炸了,偷偷跑回来,说了这些日子村中发生的事情。 卫庭煦一直没有休息,一桶一桶地提到火场,将山泉掏干。 长孙悟从没见过卫庭煦黑着脸乱着头发,这般狼狈。他心里也很难过,他唯一的妹妹葬身火海,或许连尸首都找不到,他实在没心情去安慰别人。可是一言不发,手握着最后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希望也不愿意放弃的卫庭煦让他更加痛苦。 “子卓,你该注意自己的身子。” 卫庭煦没理会他。 卫庭煦觉得老天比她要温柔许多。 后半夜天降一场暴雨终于将火浇灭了。 之前的村子已经被炸没了踪影,村长勉强才找到曾经的位置。 无论是道路还是山壁全都变成焦黑,他们找到大量看不清面目甚至是七零八落的尸首,不要说五官,就连形状也未必拼得像个人形,根本无从寻找阿燎的下落。 “和长孙都尉一块儿的那些娘子们也没有出来。”村长含泪说道。 卫庭煦在村内搜寻了许久,一具具尸首翻过来仔细看。 无法确定,一个都无法确定。 她站起身时猛然一摇晃,被甄文君扶住。 “回去休息。” 卫庭煦摇头。 甄文君根本不和她来回拉扯,直接将她抱了起来。 卫庭煦也不挣扎,她知道她根本挣脱不了甄文君。 甄文君将她往回抱,卫庭煦拽着她的衣襟,将脸埋到她怀中,不让任何人看见。 回到马车之中,四下没有其他人,卫庭煦才让自己的眼泪流出来。 “我和阿燎六岁相识,到今年已近三十年。她从未对我说一句重话。她一直都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我杀多少人做多少所谓谋逆之事她全都知道,但她从来没有说过我一个不是。她是这世间对我最宽容的人。” 甄文君凝视着她半晌,点了点头。 “我一定要找到她尸首,让她入土为安。” 卫庭煦一整夜都没有睡,她睡不着。 第二日甄文君端了粥来给她喝,她勉强喝了,恢复了些体力,再去村子里时士兵们已经通宵将全村的尸首搜了大半出来,从村口顺着山道一直摆放到了半山腰。 甄文君扶着卫庭煦一一查看,长孙悟全看了,根本找不出阿燎。 又找了几日,将所有能寻觅的遗骸都寻了个遍,焦黑的尸首全都长一个样,无法分辨。 甄文君叫来村长问他:“敌方阵中可有女兵?” “这个……回将军,不太确定,不过以下官所见的确没有发现女兵。” 虽然对尸首有些不敬,但事到如今唯有一个办法了。 甄文君让人一一检查尸体的下半身。男女下半身构造不同,虽被大火烧过可下处相对而言比较隐秘,烧毁的程度略轻,应该尚能分辨出男女。只要尸体中没有女性,或许阿燎和青辕娘子们还有一线希望。 士兵们立即行动,而长孙悟却是揉按着鼻梁,长叹了一声: “可是阿燎不只是燃了火油,更是引爆了火药。她应该是距离火药最近之人,引爆的瞬间怕是被炸得尸骨无存了,根本无从寻找。” 甄文君想起卫庭煦一定要找到阿燎尸体的话,抿着嘴点头示意:“我明白。但只要有一点希望,我都想要抓住。” 长孙悟看着她惨笑:“文君妹妹是个意志特别坚定的人。” 甄文君不知想到了什么,回应道:“我希望我不是。” 步阶匆匆而来,告知甄文君,山脚已经被红莲教的人包围。 甄文君面不改色道:“有多少人?” “初步估算起码有十五万人。前方探子回报,陆陆续续还有众多兵马不断赶来。” “来得真是时候。如此一来先前溃散的残部说不定也会趁着红莲教的势头卷土重来。现在算是明白为何红莲教会在半道上纠缠咱们多日,原来他们早有预谋。” 这场战不得不打。 甄文君想得对,江渊刚刚将涣散的军队重新整合之时,收到了红莲教教主黄复的来信,信中黄复想与他共谋卫氏。李漫已死,江渊手握大军,正是从两路包抄卫氏的好机会。卫氏没有死在山上,也定让她葬身洞春。一旦卫氏覆灭,天下尽在掌握。 江渊今年已经五十有二,再不抓紧机会干出一番大事,只怕今生再无希望。 他痛快地给黄复回信,答应了他的提议。 红莲教围于山下,只留下东边一条道供人逃跑。而江渊率兵驻扎在东边野道两旁的田野间,只待猎物逃到陷阱之内。 当初李漫轰开明县大门时使用的火油弹尚能弹射一百发,江渊将其送给黄复,让他用火油弹逼着山上的人往东边跑。一旦江渊将敌军截住,红莲教就从后方围攻,以保万无一失。 这一次江渊和黄复都分外小心,他们都和敌方交手过,知道对方有几员极其凶猛的大将,更有整个军队的核心人物甄文君。所以他们即便在人数上占了极大的优势亦不敢轻易从正面硬拼。 黄复的冷静结盟和调度给甄卫二人造成了极大的麻烦,火油弹的进攻逼得她们只能从东边的缺口撤离,一步步走入黄复布置好的陷阱。 大军撤入田野,田野间水稻及腰,甄文君一看便知道此处是藏匿的最佳地点,肯定埋有伏兵。但追兵在后,后方阵队已经死伤不少,必不可慢下步伐。 甄文君让轻骑探路,轻骑进入一片黄灿灿稻田之后再也没了踪影。 这是个非常嚣张的暗示。 小枭“嘁”了一嘴:“阿母,让我去!” 此时身后的喊杀声和火油弹又不断追来,像是放在身后的一团火,逼着她们进入陷阱。 甄文君额头上的青筋直跳。 她太明白了,只要主力进入稻田之中,这田野将被鲜血染成红色。 稻田内因视野被遮的关系,极难排开阵列变换阵型,进去后只有硬拼这一条路。光是红莲教的人都比她们多出近十万,何况还有伏兵。对方兵马是她们的数倍,硬拼的话不可能有胜算。加上她们长线转移,如今大军已经是疲惫不堪。 甄文君骑在马上环顾四周,她什么都还未看见,却似什么都看见了。耳朵里响起了还未来临的喊杀声,那是她震荡她心肺的声响。 人会在哪里出生,又会在哪里死去,根本无法预测。 不过如此灿烂美丽的稻田,的确是长眠佳处。 甄文君看向卫庭煦时,发现她的注意力在别的地方。 她没有在意杀机四伏的田野,也没去注意后方的追击,她在看天上,双眼一眨不眨地看着天际。 甄文君跟着她的眼神一块儿向上望,湛蓝的天空中漂浮着一个奇怪又熟悉的圆球。那圆球慢悠悠地从明县的方向飘来,投下一轨白色的光迹。 甄文君盯着那光迹,眼睁睁地看着它炸向后方追兵,就那么小小的一抹亮光,仅在顷刻间便引起后方熊熊大火。 头发被从身后刮来的风吹得全部贴在脸上,甄文君嘴角抽动了一下,和卫庭煦同时笑了起来。 难以置信,但那是真的! 向月升! 向月升飘得极高,地面上任何箭都无法伤害到它。 今日的风向自西往东吹,在大风的助力下,大火往后方飞速蔓延,将红莲教烧得屁滚尿流。 向月升之上不断投下“狂风”,狂风坠地钉杀无数。红莲教的人没领教过狂风的威力,起初以为是天空上有人投石子砸人,还是投这么小的石子。没成想这“石子”坠地的瞬间喷射出无数钉子,瞬间搅乱了红莲教的节奏,惊慌乱奔逃者无数。 “阿燎,是阿燎!”长孙悟大叫,甄文君和卫庭煦都有些不敢相信。 向月升飘得实在太高,她们根本看不清上面的人究竟是谁。但能够这样自如地驾驶向月升的人极有可能是她! 红莲教意外遭袭,埋伏在稻田内的江渊见形势不妙,提前杀了出来。 甄文君见他主动现身那便好办! 战鼓狂擂,气势大振!万马奔腾杀向敌阵,气贯长虹! 一直战到太阳落山,稻田的确被鲜血染红,只不过这血并非是甄文君等人的血,而是江渊他们的血。 甄文君从未有一次战得这般意犹未尽。 向月升缓缓下降,卫庭煦一直盯着它。 它稳稳落地,从中奔出那个她再熟悉不过的人。 一时间卫庭煦分不清之前是梦境还是此刻是梦境。 “庭煦!”阿燎奔上来一把将她抱住,热泪狂洒。 “你为何……”卫庭煦扶着她的双臂,仔仔细细地看着她的脸,这个人的确是她熟悉的阿燎没错。 “你是不是要问为何我没死?”阿燎眉飞色舞,青辕娘子们也从向月升上逐一走下。 甄文君和长孙悟等人也围了上来,众人浑身是血脸庞上去却是喜乐之气。 “我们有高人搭救!”阿燎寻思了一下道,“其实也不算搭救,高人想要救的并非是我们。” 卫庭煦:“高人?” 阿燎在回答之前看了甄文君一眼,甄文君马上从她的眼神中猜到了答案。 “是阿歆。”阿燎道,“原来阿歆一直隐居在此。” 第255章 顺德十年 “阿歆?”听到这个名字, 卫庭煦和甄文君都低叫一声。 “对, 阿歆。”阿燎非常肯定道, “就是谢氏阿歆。” 甄文君立即朝向月升中望去, 见青辕的娘子们陆续走了下来,没见着阿歆的影子。 卫庭煦将前后的事情联系在一块儿想了想,阿歆本就是洞春人,她若是找一处地方隐居的话回到洞春的可能性很大。只不过以前谢氏盘踞洞春南部,她也不可能回去, 住在这小山村内倒像是她的风格。 等不到回去再说,阿燎就要在这飘着血腥味的战场上将这几日发生的所有神奇之事跟卫庭煦她们从头到尾说个干净。 她是万万没想到阿歆会在这儿的。 当年冲晋军大破汝宁攻进禁苑, 阿歆冒死以一人之力将李延意的尸首抢了出来,总算是保住了大聿一国之君最后的尊严。 自诏武五年之后, 阿歆和李延意一块儿人间蒸发,谁都不知道她们去了哪儿。顺德年初时无数人都在寻找她们的下落, 当然他们并不在意阿歆的死活,他们要的只是李延意,无论生死。 十年转眼即逝,在如此大规模的搜寻之下谁都没有发现她们的下落,可想而知她们藏得有多深。 阿燎在村中这么多日, 没有发现阿歆在她眼前走过无数次, 对于这个叫“阿棠”的村妇也没有任何印象。 在她闭上眼睛,从破旧的阁楼之中松开火折子,等待一场惊天动地的燎原之火却没有等到,纳闷地睁开眼, 看见这个满脸奇怪斑纹的女人时,已经做好全部准备迎接死亡的阿燎一时有些回不过神。 那村妇手中稳稳地握着本该丢到下方引燃一切的火折子。这个动作看上去轻松简单,其实非常难。甚至这个村妇什么时候出现从哪里冒出来她都不知道,在阁楼之中的所有青辕娘子也都没有发现。 “阿棠!”阿沁认出了她,这不是那个沉默寡言身上充满了许多神秘点的阿棠吗,“你果然会武功!” “阿棠?”阿燎此时回过了神,再去看这深藏不露的村妇时居然觉得有些眼熟。她紧紧凝视阿棠的双眸,可以确定这个人她一定在什么地方见过。五官可以移位皮肤也能够变化,这对易容高手而言并不算什么难事,可眼眸中的独特气质即便过了很多年都很难改变。 阿燎想到一个人。 阿燎没有直接说出那个人的名字:“积学怀琛?” 阿棠眼眸内波浪不惊:“长孙燃,别来无恙。” “你真的是……”阿燎双目一亮险些叫出声来。下方的李漫忽然往上张望,阿歆立即将阁楼的窗合上。 “长孙都尉是想让好不容易引来的胡子和卖国狗贼一块儿惊跑么?” 在这儿遇到阿歆除了刚开始的惊异之外,其实不算是一件好事。阿歆和卫庭煦之间的血海深仇阿燎是全部都知道的,甚至其中亦有她的推波助澜一份在。阿歆隐姓埋名十年,不知她究竟有何打算,不过有一点阿燎是肯定的——阿歆绝不可能帮她。 阿歆将火折子握在手里,轻轻推开窗户,从极小的缝隙往下看,问阿燎:“你埋了多少火药?” “足以将山头全部炸毁。” 阿歆皱眉,对她的回答并不满意:“从引燃到炸毁整个村子需要多长时间?” “一弹指。” 阿歆心中本已经有了答案,显然阿燎所说还是出乎她的意料。 “整座山头呢?” “一炷香足矣。” 阿歆道:“你倒是个奇人。”说罢迎着青辕众娘子的目光走到阁楼一面已经歪斜的破画前,将花卷扶正的同时,她脚尖前的木板悄无声息地往两旁打开,露出供一人通过的矩形密道。 阿燎等人上前一看,密道内有一个木框,木框挂着绳索,坐入木框内拉动绳索便能缓缓下降。 阿歆:“这简陋的装置长孙都尉该是看不上眼,不过它和一条通向山外的地道相连,可以在神不知鬼不觉的情况下离开此处。即便火药引爆,地道也能抵挡一时。只不过最后点火之人下降时动作要快一点,不然极有可能和阁楼一块儿炸得稀烂。” 阿燎顿时眼前一亮,立即对阿歆大呼感谢,阿歆将火折子递给她: “不用谢我,我并不想救你。但和你相比我更讨厌胡贼和卖国逆贼。若是让那王爷得了天下,大聿百姓只会更加水深火热罢了。” 阿歆率先沿着密道下降,待她到底之后吹了一声口哨,阿诤和阿鹤便立即将木框往上摇。 本已经做好必死准备的阿燎如今不仅等到了李漫上山,且又有了生机,心跳得更快。 等青辕其他娘子都降了下去之后,阿鹤亦降了下去。 阿诤没走,她让阿燎先走。 “不行。”见阿诤要拿火折子,阿燎立即将火折子藏到身后,“引爆的时间太短太危险了,只能我来做!” “阿燎,我会武功,我跑得比你快,交给我。”阿诤向她伸出手。 阿燎摇头,无论如何都不肯交给她。 “我知道你一直都想远离中枢,不问庙堂之事,远走江湖水宿山行。我也一直想离开一直想带你走,可惜一直都没做到,对不起……阿诤。但这一次我一定会说话算话。我不会死,我会回去见你,实现没能兑现的诺言。” 阿诤没有再和她争执,她如此了解阿燎,知道她平日里总是好脾气地顺着大家,可一旦真的决心去做什么便一定要做到,十头牛都拉不回来。 而且她的承诺让阿诤安心。 阿燎是个说到做到的人,二人相伴这么多年,阿燎从来没有让她失望过。 “我等你。”阿诤在降到地道之前留下这三个字。 死亡可以很壮烈,而活下去的希望会让人更加热血沸腾,涌现出强大的力量。 火药引爆的速度和威力和阿燎料想的一模一样。 当她刚刚跃入木框之中时惊天裂地的爆炸声一瞬间让她失聪,尽管她已经在耳洞里塞入了两团布。 巨大的震荡几乎让整个下降通道变形,阿燎觉得自己不是降下去的而是摔下去的。 当她落地时铺天盖地的灰土从头顶灌下来,她几乎被当场掩埋。幸好阿诤和阿鹤一人拽着她的一只手将她拔了出来。 “你们怎么还在这里!”阿燎灰着脸大叫。 地动山摇间她们根本没时间继续对话,地道迅速塌陷,她们越跑越低,最后几乎是在地道之中爬行。 阿燎这一辈子从未爬得这么快。 在逃脱时精神紧绷,根本没感觉到哪里受伤,等到她们爬到山脚下,捡回一命之后阿燎才发现自己的后背上全都是被爆炸喷出的碎石钻瓦扎出的小血窟窿。耳朵什么也听不见,就连视线也都模糊了,意识根本不清醒。就这样昏迷了两日,没能及时和卫庭煦联系上。 “我醒来之后发现正在山脚下一座凉亭里。”阿燎道,“我睁开眼第一眼看见的便是海棠花。那是一片海棠花海。我从未见过那么一大片花海。原来阿歆一直都生活在山脚,偶尔会上山与村子里的人交换些粮食布匹。地道也是为了意外之时藏身用的。我知道她就在花海中居住,本来想要进去寻她感谢一番,谁知进去之后转了两圈又转了出来,根本分不清方向。” 甄文君道:“她在花海中摆了阵法?” “对。”阿燎道,“我本以为我已经深谙阵法,可阿歆所摆的阵法不是取六爻三三衍生之数,也和紫微星无关,非常美妙让人着迷,却破解不了。我在那阵中徘徊了很久,最后生怕误事才放弃。回头我一定要回去再探她的阵法!从花海出来之后我们悄悄去了明县,用了一天时间把一台破旧的向月升改造之后,便是现在了。” 甄文君听到此处心中那块大石总算落地。这些年来她也一直在派人寻找阿歆,想要知道她是否尚在人世。看来阿歆是有意在避世,不想别人能找到。 她和阿歆虽有姐妹之名却没有姐妹之实,其中爱恨纠葛算计利用太多,若要清晰地定位彼此的关系其实很难。只能说阿歆对她而言并不只是同父异母的姐妹这么简单。犹记当年她初到北疆和阿歆有过一番激烈的争吵,那时她年纪尚轻看待一切都凭一腔热血,现在回想起来有更多感触。 听到阿歆还活于世上的消息,甄文君唯有欣喜之情。 “没想到竟是阿歆救了你。”卫庭煦道,“既然如此她也一定知道我就在洞春。这些年她隐居世外,更加神鬼莫测,只怕我无法带着项上人头离开洞春了。” 阿燎摇头:“我问过她这个问题了。” “你问过?” “对,就在刚刚从山上脱险,被炸得神志不清的时候,我问过她了。那时候我并不清楚自己在说什么,实际上我根本听不到,也一点儿都不记事,还是阿沁告诉我的。” 阿燎连站都站不稳,见阿歆要走,立即叫住她,问她:“你会杀庭煦吗?你会杀了她吗?” 阿歆冷笑:“我想要杀她的话,十年前就杀了。你们有任何人能挡我一箭吗?”说到此处双瞳一利,让阿诤等人都忍不住亮出武器。 不过她很快自如地敛起了杀气。 “可是杀了她谁会如意?我会吗?并不。”阿歆道,“快意恩仇并不是真的恩仇快意了,只不过是拼命让自己心安理得罢了。李氏和卫氏的恩怨即将落幕,我杀了卫氏这世间一定会有另一个人和我一般用余生品味痛苦。我知道这苦正是人间至苦,我不是卫氏,不是所有事都做得出。我亲眼见证了一切的恩怨都是如何发生的,前一代的过错毁了多少人。我一剑下去可得一时宽慰,却又会埋下多少苦果,会毁了多少后来人的一生?我走过这条路,不想别人再走。” 阿燎听不到她说什么,只见身边的娘子们全都红了眼睛。 “最后我还问了她一个问题,全天下人都关心的问题。”阿燎说出这句话的时候笑着舔了舔嘴唇,似乎在回味这件格外有趣且意味深长的事。 “什么问题!”一直在旁听得比谁都起劲的小枭受不了阿燎的故弄玄虚,急乎乎地问道。 卫庭煦明白她问的是什么:“你问她关于李延意的事了?” 阿燎双眼雪亮地点了点头:“我当时问得很直白,阿诤说我直接问她李延意埋在何处。本以为她会不屑冷笑一声便走,可是她的回答却让人忍不住多想。 “她说,‘我绝不会让任何人找到怀琛’。” 听到这句话的除了阿燎和青辕娘子们外就只有现在的卫甄妻妻二人和小枭,长孙悟和卫景安了。 “不会让咱们找到李延意的墓?”长孙悟摸着下巴道,“还是说,有什么其他的意思?” 卫景安道:“是墓,还是人?” “不可能。”甄文君道,“我亲眼看着她死的。当时她身子已经彻底僵了。” 阿燎问道:“你可摸了她脉搏?” “没有,但是死人我见过无数,不会看错。”甄文君深信不疑。 “也是。”长孙悟道,“如果李延意还活着,以她的性格怎么可能隐居十年没有任何动静?她可是野心勃勃的长公主,更是一代女帝,天生就不是个能安于山野市井之人。” 卫庭煦云淡风轻地一挥袖子,笑着望向天际。 此时立于天地之间的她能清晰地感受到冥冥之中有一种力量在注定着一切。这是宿命。 如同晴天白日忽然而至的暴雨,也像永远也借不来的东风。 但是她不信命。 如今看来,除了她之外,还有无数人不愿被命运之网套牢。大家都在艰难生存,艰难地于乱世间努力活下去,用自己的双腿站立。 第256章 光兴元年 顺德十一年, 衡水王李岸占据汝宁之东, 圈地建国, 自立为王, 称金川。同年发兵攻打汝宁讨伐李睦,于顺德十二年春占据汝宁,砍李睦头颅悬于城墙月余。 李岸还未在汝宁坐稳,黄复率领红莲教自南边杀来,大军围城整整两个月, 活活将李岸耗干。 李岸派人向项山王李茂求救,使者在半路被神秘势力所杀, 消息没有及时传到,黄复大军攻入城内, 李岸弃城败走,于佑水之滨被追兵射杀。黄复入汝宁, 于汝宁南郊登皇帝位。 顺德十二年秋,卫庭煦在平苍服衮冕,即皇帝位,国号为苍定都博陵,改元光兴。 至此, 曾经的大聿已分裂成四个大国和六个小国, 苍独占七郡。光兴元年卫庭煦率众攻讨黄复,再一年,黄复兵败,逃往易县。甄文君率兵追击三百里地, 杀黄复于易县北郊。六月,苍军北上再收复两郡。 光兴二年冬,天下初定,帝赐百官将士爵赏,释放流配。国初立,中枢只设三公六部,官员精减,立国之初朝中官员人数不过五百人。 由卫庭煦亲手建立起来的全新帝国不再重复聿的老路,极为复杂且环环相扣利益相关的臃肿结构不再,轻减又透明的中枢只需要很少的税就能轻松运作。 建国初期,卫庭煦废除山海税和盐税,将盐矿渔业等原本由中枢经营的产业回归民间。税定为四十分之一,比聿时的三十分之一还要低。徭役也从前朝的每年六十天减免为每年二十天,就连万向之路的商贸课征也停废一时。 在一系列贸易大好政策驱使以及万向之路所带来的滚滚财富的推动下,苍经济迅速繁荣,都城博陵九衢三市百卉千葩,光兴三年时全国总人口恢复至270万户。 彼时苍国周围依旧劲敌环伺,与宣、明、饶、孟四国拉锯不断。 苍在以卫庭煦为首的强劲中枢的推动下经济繁荣,万国来朝,带来了无数先进的思想与科技,其他四国不过是强弩之末,只待她摧枯拉朽。 这四个小国卫庭煦并不放在眼里,唯有另一国不容小觑。 那便是在光兴二年迅速崛起的南边大国,长歌。 长歌国占靖集巨鹿怀扬南崖四大郡,甚至将宿渡也一并划入版图,幅员辽阔地广人多,兴修水利农耕不辍。长歌国武将众多谋士遍地,农商共同发展,还占据着万向之路的商贸长廊要冲。若不是这长歌国国王与大苍天子关系匪浅,苍想要吃到万向之路的甜头,还需要一番争夺。 长歌国究竟是如何诞生,还要从光兴元年说起。 光兴元年的正月里,寒风似刀,特别是南岭这个小城正是风口,每一年入冬都特别冷。 卫庭煦返回博陵时正好路过南岭。 南岭是当年给庚太后和恭儿的封地,多年未见,当年那个机灵的恭儿已经是亭亭玉立的南岭侯李蓉,只是不太爱说话。住在南岭也算是丰衣足食,最大的爱好便是读书弹琴,身边有两个侍女伺候着,从来不见她笑。 卫庭煦来到南岭特意见了她,问她最近过得如何,她也一声不吭毫不搭理,索性连琴也不弹,就要走人。 卫庭煦坐下来问她为何不弹,李蓉冷笑道:“看见你倒胃口,不想弹了。” 此话一出,亭子四周的侍卫立即上来要将她拿下,李蓉眼睛也不眨,十分淡然,她等的就是这一日。 卫庭煦挥了挥手让众人退下,只留她和李蓉二人。 李蓉看了一眼她的腿,手慢慢摸向腰间私藏的匕首。 “忘了提醒你一句,就算侍卫离开了,整个院子里四处都是我的暗卫。在你抽出匕首的同时便会被射成筛糠。” 李蓉已经悬到腰间的手顿了一顿,努力在卫庭煦的脸上寻找哪怕一点儿的破绽。可惜直到最后也没找到,她的手指在腰间挠了挠,坐下了。 “你到底想要怎样?” 卫庭煦对她笑:“顺路来看看你罢了。” 李蓉丝毫不领情,露出一脸的假笑,问道:“好看吗?”未等卫庭煦回应,她便又换了一副面孔,“太久不见,想到你时总是只有一些模糊的样子,如今再见到你让我更加确定了一件事。” 李蓉陡然提高了声音:“你就是史书里典型的奸臣,那种人人得而诛之,遗臭万年的奸臣!可现在你要当皇帝了,等你登基,数百年之后的百姓不会知道今日你干了多少坏事,史书里会不会记载的都是你的光辉事迹?你说,那些史书里记载的所谓的贤君是不是都和你一样,其实是双手沾满无辜者的鲜血,踏着尸体登上帝位的恶徒?那些被后世歌颂的圣主,是不是都和你一样无耻?!” 李蓉被困在小小的南岭,孤独地长大。在她成长的过程中一直都被监视着,无论做任何事身边都有好几双眼睛盯着,就连沐浴和洗澡时身旁都坐着人。 没人想和她说话,她也慢慢变得不说话了。 她的个性也在慢慢转变,她憋了一肚子的话想要和卫庭煦说,一年三年五年……这么多年过去,她总算等来了卫庭煦,总算能将心中的怨恨骂了出来。 她确定自己这次绝对能将卫庭煦骂得哑口无言。 面对李蓉的指责,卫庭煦的笑容不减,在听完她的控诉之后反问道:“辅佐一位昏君,是忠还是奸?” 李蓉没想到她会如此说,愣了一愣。这个问题她的确没有想过。 “推翻一个腐朽的帝国,是忠还是奸;和一个礼乐崩坏的帝国狼狈为奸,是忠还是奸?保一千人性命让他们继续受苦,杀一万人而得千秋之利,你会选哪个?” 卫庭煦站起身来,长袖拂过身前。李蓉张了张嘴,没能真的说出话来。 李蓉其实知道该怎么回答,只不过她的回答正好能反驳先前的控诉,她自己的控诉。 眼睁睁地看着卫庭煦离开的身影,李蓉气得小脸浮现出一丝懊恼的红晕。 “我不喜欢卫庭煦这个人。” 夕阳西下,河岸边狂风四起,李蓉却不肯回家,坐在那儿吃风。 “我也不喜欢。”小枭站在她身后,盯着她的后脑勺,嘴角浮着恶作剧的微笑,“哎,听说你乳名叫恭儿?” 李蓉不说话。 “是真的吗?” “我忘了。” “这种事还能忘?” “皇祖母死后,就再也没有人这样称呼过我。” 小枭没想到这么好聊的话题都能被自己聊死,干咳了一番不知道接下来该再说些什么好。 倒是李蓉难得主动开口了。 “你还要在南岭待多久?” “我驻守在此,什么时候打完了明军什么时候走。不过我也不确定,我总觉得卫庭煦让我待在平苍,待在她的地盘就是为了钳制我阿母。” “你阿母是谁?” “甄文君,你知道吗?女将军,最厉害的那个。” “哦。卫庭煦家的那位。” “……我真的不喜欢卫庭煦,真的。” …… 顺德十二年秋,卫庭煦终于走到了这一步,走到了父亲卫纶未竟的巅峰。 当她身着礼服,肩挑日月立于在重华殿高高的石阶之上,迎接殿前偌大的广场上百官俯首山呼万岁之时,谁都看不清垂落十二道旒的冕冠之后,女帝是怎样的表情。 国之新立,百废待兴,一切从简。 卫庭煦的登基典礼也没有任何的铺张,典礼之后她亲自和尚书令一块儿清点了国库,保证国库里的银子没有被滥用私吞。从光兴元年她登基的第一天起,和大赦天下一并提出的便是严酷的反贪令律,从三公到地方太守,只要贪白银百两以上,斩无赦。 她历经大聿衰亡,知道一国根基是什么,绝不会重蹈覆辙。 当然,她只能保证自己活着的时候能让大苍百姓安居乐业,有一支强大的军队保证边境平安。至于她死之后这个国家会变成什么样,多年之后会不会又败在哪个不肖子手里,她不知道,也控制不了。 “朕能做的,便是将这头开好,打好帝国昌盛的地基,让琼宇高楼倒得慢一些。”卫庭煦连续早朝了一个月,略着风寒,今日便让自己休息一日,也让连续早起了一整月的大臣们好好睡睡觉,休养生息。她与长孙悟一块儿走在通向御花园的天靖长廊,望着两旁的繁花,言语之间清醒又轻松。 长孙悟笑着,本有一番调侃的话想要说,可眼前的人已经不是他的青梅竹马,而是万乘之国的帝王。长孙悟虽贵为大将军和公爵,却早早地将兵权交给了中枢,上个月便已经向天子递交了回归封地养老的奏疏,卫庭煦一直没有正面回应他。 “占颖想说什么便说什么。”卫庭煦不用上朝,穿着一身轻减的便服,即使有些咳嗽亦不能拖慢她的脚步。 长孙悟摇摇头,还是没说。 你是不是想说,每一位天子都想要长生不死,最忌讳的便是一个‘死’字,我却丝毫不回避。万岁听多了,但能不能真的万岁,我心里清楚得很。 卫庭煦将所想讲的话在心中过了一遍,也没有开口,凝视着长孙悟的眼睛。 长孙悟因礼垂着眸,没有直视她。 “你要回洞春,便回去吧。”卫庭煦快了一步,走向御花园。 “谢陛下。”长孙悟伏地拜谢,起身时卫庭煦和侍从已经走远了。 长孙悟起身往外走,一群女官从远处而来,他一眼就认出这是今年刚金榜题名的新晋女官。她们一边走一边谈论经学和治国之道,说到激烈之处争得面红耳赤。 长孙悟站在一旁听了半晌,真知灼见的确不凡,与当年依靠家族势力保上高官的人完全不同。听她们的口音并不是平苍人士,大多数人都是从地方小县凭借自己的本事考入中枢。 不久一群男官也加入讨论,谁也不服谁,众人打算熬夜写奏疏,下次早朝时呈交天子。天子包元履德从谏如流,奏疏一旦呈交她手,高下立判。 年轻的新晋官员们雄心勃勃一心为国,虽尚有些稚嫩,却让人喜欢。 长孙悟在旁听得开心,不愿离开。 可是他必须离开。 长孙家和卫家是世交,从他爷爷的爷爷的爷爷那辈起,两家就走得非常近。据说当年长孙家是卫家的谋士,两家一块儿跟随太祖打下了大聿的江山。自知得了江山后小命难保,两家携手一块儿度过了难关,明白彼此是唇亡齿寒的关系,之后世世代代利益相连合作无间,直到这全新的帝国建立。 其实也好,大多数人前半生建功立业只不过是为了后半生以及自己的子子孙孙们能够平安喜乐。他虽然不见得会有什么子子孙孙,却也是大多数人之一。沙场之上生死一瞬的恐惧时常还会出现在他梦中,如今他有了自己的封地,只要是长孙家的后人便拥有免除赋税徭役的权利,他很满足。 卧薪尝胆披荆斩棘,不就是为了国泰民安解甲归田的这一日么?长孙悟觉得自己并不亏。 只不过少了一位好友,多了一名君主。 长孙悟回了封地,阿燎早也将青辕改装一番,让它更加舒适宽敞,沿着万向之路远离中原斗争,游山玩水去了。 阿燎知道大苍刚启诸事待定,她需要留下来继续帮卫庭煦。可是她亦答应了阿诤她们,那次在明县逢凶化吉之后便不问中枢之事,又是三年过去她的诺言一直拖着迟迟没有兑现。娘子们自然不会多说她什么,可她自己心里难受。 卫庭煦没有给她任何职位,只授了公爵,赏也没赏太多,希望她能体谅现在大苍现在的财政情况。不过私下给了欠条,只要她开口,任何时候任何数量,卫庭煦的私人钱库永远为她开放。而她也不用再操心任何事,卫庭煦已经经历过一次失去挚友的痛苦,不想再经历一次。 她让阿燎毫无记挂地离开大苍,游历四海。 临走之时阿燎感慨万千,为终于登基的卫庭煦,也为总算实现理想的自己。 长孙家彻底离开博陵,也让手中抓着一把奏疏蠢蠢欲动的众臣安分了一些。 当年的参事院院首如今的吏部尚书卫合是群臣之手,他的主张卫庭煦不用耳朵听就知道,无非是制衡。除了姓“卫”的一律夺权,否则聿室的历史一定会重演。这不是悲剧,而是历史的规律。 不用卫合开口,卫庭煦亲自谋划了当年的政变,其中的轻重关窍她比任何人都明白。 她迟迟没有给卫合回应,卫合也很有分寸没有多提。直到长孙氏交出兵权之后,卫合才再联合众臣上疏,这次弹劾的对象便是手握天下兵马的大将军甄文君。 甄文君的存在对于皇权是个极大的威胁,若是她想夺位,任何时候都有可能将大苍撕破。 卫合的意思便是让她和长孙氏一样,交出所有兵权,从此远离中枢不问朝中事,封她为后,身居后宫,只管母仪天下。 卫庭煦没有给予卫合任何的回应,卫合一直在或快或慢地给她施压,这些压力很快石沉大海。 卫庭煦是个非常难捉摸的帝王,卫合已过六旬,六十多年来他阅人无数,一直韬光养晦深藏不露,只让人将他看轻,忽略他的存在。如今帝国新建,正是他利剑出鞘之时。 他见过无数的人,上至一代帝王绝世谋士,下至市井贩夫走卒,这些人想什么做什么都会留下蛛丝马迹,唯有这女帝让他这么多年依旧云里雾里。 他甚至看不出卫庭煦喜欢吃什么菜,喜欢用什么香味的香薰。 看上去卫庭煦和甄文君关系若即若离,时而亲近像是演戏,时而疏远更不合情理。当他发现卫庭煦有密探安置在甄文君身边,监视她的一举一动时,更是纳罕。这两人究竟是合是疏? 天子在宫内建了一处纳凉的小院子,名为卓君府,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 天子要在卓君府设宴,犒赏甄将军凯旋。 甄文君举兵灭饶,将距离苍最近的小国铲除,大胜而归。 还在回博陵的路上便收到了卫庭煦的信,邀请她归京后来卓君府。 只她一个人。 当然,凯旋大军会在另一处设宴接风洗尘,而她和卫庭煦在卓君府的私约,只属于她们两个人。 出征攻饶已有两个月,甄文君后背的伤又犯,疼痛难忍,攻下主力之后还有些余孽未除,她便让林沐指挥大军,和步阶以及一些伤员们先往博陵走。 在回来的路上步阶恭喜甄文君,如今她已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将军,手握重兵,乃是苍第一重臣。 甄文君握着酒壶给步阶倒酒,但笑不语。 步阶自顾自说了一番,很自然又说到了兵权一事。他没去看甄文君,尽管上次他提到此事甄文君望向他时明显在阻止他说下去,可他是甄文君的谋士,拿她俸禄受她庇护,为君谋划是他的职责。无论甄文君喜欢不喜欢听,他都要为了甄文君的利益甚至是性命负责。 “历经李氏王朝的覆灭,将军应该比文升看得更清楚。卫庭煦如今已经登上帝位,这是大家早就料到的事情。她九合一匡文治武力,安富恤穷治国有方,有人天生将才有人天生谋士,而她,便是天生天选的帝王。” 甄文君将步阶面前的酒樽填满酒,再给自己加满。 “可即便是她,依旧逃脱不了自古帝王都无法逃脱的魔咒。”摇晃的油灯之下,步阶的双眼眨也未眨,如同说出的不是平常的话语,而是掏出心肺,“她需要给百官交代,需要整个中枢的平衡,否则她为何要毁了大聿?她要的是一个能被她一手掌握的全新帝国,是一个任何人都无法撼动的王朝。长孙氏已经走了,将军,你要好好想明白。” 甄文君没说话,依旧按照自己的步调喝酒。 千杯不醉。 他发现坐在他面前的甄文君已经变得不再熟悉,不再是那个喜怒哀乐都写在脸上,一眼就能看明白的小女孩了。 步阶大为欣喜,眼中含泪,最后道:“文升和将军相伴二十载,将军这些年来的经历的坎坷,所遇的浮沉,文升都有幸能与将军一同经历,若说这世间曾经有人读懂将军,文升应该算是一个。文升知道将军要的从来不是荣华富贵也不是兵权在手,更不是做那笼中雀一国之后。将军一直追求着,用毕生追寻的不过是不为他人束缚。将军要的便是这份自由。若是今日将军交出了兵权,怕的是卫合下一步要的就是将军献上人头以绝后患,彼时将军给还是不给?退一步说,将军今日愿意为天子舍弃自身,成为朝野群臣口中所谓维稳定国的摆设,可将军当知色衰爱弛在历朝君王身上都不是罕见之事。更何况,天子所珍爱的原本就是现在的将军。将军自折羽翼便也是将天子对将军所痴所恋也一并折断了。文升只望将军想想当年宿渡破局之时的心境,真的愿意放弃此生所求吗?” “你可知刚才这番话足以定你谋逆之罪?” “文升不怕死,只愿龙投大海虎奔高山,大千世界任君驰骋!” 第257章 光兴三年 博陵是个好地方, 依山傍水冬暖夏凉, 甄文君回到此地正是春风和煦之时, 这儿的花总比别的地方早开一些时日。 听说刚刚修建好了水道, 两岸种满了徘徊花,甄文君特意叫来一艘船,不紧不慢独自坐船入城。 绿波荡漾繁华入眼,离博陵城门还有二里地,宽敞的水道便已经能够容纳三艘船并排前行。 和博陵城外相比, 越是靠近城内映入眼中的色彩便越艳丽。两岸徘徊花红似火焰,花叶扶疏万木竟秀, 凉风拂面带来阵阵清香,让暖阳之下的甄文君忍不住闭上眼睛, 享受这份惬意。 船夫用平苍本地话和迎面而来的另一个船夫大声说着什么,擦肩而过时一阵爽朗的笑声。 后背的痛让甄文君无法久坐, 斜斜地卧在船舱中笑问船夫:“足下是遇到了什么好事么?” 船夫道:“好事,自然是好事!过些日子又会有些胡子运香料来博陵卖,到时候肯定会租咱们的船,贵人可猜得出这一趟下来我能赚多少银子?” 甄文君还真猜不出具体的数目,极感兴趣地问他。船夫伸出五根手指, 嘴几乎咧到耳根。 “五十两?”甄文君惊讶不已。 船夫将五指翻了一面, 得意之情更甚。 “嚯。”甄文君比了个大拇指,“一百两,得是足下好几年的收入了吧。” “若是只算撑船的话,的确是。比如贵人这一趟我收五文钱, 得起早贪黑撑两万次才能赚足一百两。虽然这一百两是整个船队的收入,到我手中呢只有二十两,不过也足够啦。我非常满足了!明年我家小子和女儿都要到读书识字的年纪了,我得多赚钱点银子供他们好好读书。十年之后说不定也能金榜题名,为我们家扬眉吐气!” 甄文君听他自称“我”,不免感慨。 二十两银子,聿室尚在时,即便是汝宁的百姓也需要赚一整年才能赚到这个数。 船越行越深,交了符牌进入城中。 过了一个桥洞之后水道豁然开阔。 一艘艘装满货物的船和叫卖声同一时间充入她的耳中,竟是一条水上市集? 甄文君坐不住,站到船头往远处张望。 水上集市热闹非凡,但所有商船排列整齐,甚至连船头都极少有向外倾斜挡住道路的。上千艘船停驻在此,生意繁忙次序井然,甄文君所坐的船从中顺利经过,没有任何耽误。 甄文君才多久没回博陵,这座城市又有了大变化。她问船夫,船夫笑道:“当然要保持次序,谁的船胡乱停靠可是要挨板子也要罚银子的。” “哦?不觉得令律太严酷了么?” 船夫回头仔细地看了甄文君一番:“贵人面相不凡,不会是中枢里的高官来考验我们小老百姓的吧?其实直说又如何?如今大苍天子是平苍土生土长的,对平苍百姓已经很照顾了。可是规矩要有,令律更要遵守,不然还像前朝那样成天乱战,受苦的还不是百姓?别人怎样想我不知道也管不着,但我就是这样,比起打仗比起有个糊涂皇帝在头上压着,我更喜欢现在天子的治国法子。” 甄文君听罢忍不住笑:“放心,我不是来考验你的,不用故意说那么多天子的好话。” 船夫神色一肃:“不管贵人是不是,我是真心的。赋税少赚得多,口袋里有银子了,大家惦记的是自己的好日子,谁还想打仗谁还想造反呢?” 甄文君登岸时夕阳西斜,想来步阶和返回博陵的将士们已经在庆功宴上喝得酩酊大醉。 她沿着河岸信步,发现无论从哪条路走都能走向最繁华的西市。 这是座拥有奇特魅力的城池。甄文君去过很多地方见过不同国家不同风格的地方,只有博陵的美是让她难忘。 充满了自律的次序和严格的法令,又四季灿烂春和景明。就连夕阳都不让人伤感,反而有种开阔的辉煌。 博陵就是卫庭煦的化身,是她终于拿起了那支笔描绘出盛世将启的宏图,甄文君怎么能不喜欢。 来到卓君府时在门口驻足听了一番,里面没有任何声响,门口也不见侍卫。甄文君轻声走入,穿过长廊,一支徘徊花挂在她的衣服上。她将徘徊花小心地取下,捏在手中,继续往前走。 月光下,池塘正中有一凉亭,锦鲤戏水,划破明月的影子,漾起一圈圈的涟漪。卫庭煦穿着一件石青色芙蓉暗花长裙坐在湖中心,正凝望着她,等她前去。 卫庭煦散下了简冠,将重华殿中一国之君的庄严暂时放到一旁。今夜的卫庭煦就是多年前汝宁卓君府里那个让甄文君神魂颠倒的人。 甄文君沿着细长的步道走入凉亭中,坐到她对面。 “这是送我的吗?”卫庭煦看着她手里捏着的徘徊花。 “这是你送我的。” 卫庭煦亲自为她倒酒:“夫人送我无边江山,我只送夫人一池花,算起来我欠夫人太多。” “你我之间,还需要说什么‘欠’么?” 卫庭煦将倒满酒的酒樽握在手中,担忧道:“听说你后背的伤又犯了,我跟人学了一点案杌的手法,吃过晚膳后到屋里给你试试,虽然学时太短难以精妙却也能解乏。” 甄文君见面前都是她喜欢吃的菜色,就连酒也都极其顺口,便知卫庭煦是用了心准备的。心下一暖,感慨道:“没想到陛下政事繁忙,还有空准备这么些……” 卫庭煦夹了片鱼肉塞入甄文君口中,打断她:“这儿就你我,何必将什么‘陛下’挂在嘴边?占颖和我生疏我能理解,但你不同。” “哦?有何不同?” “这还用问,你是我发妻,如何能一样?” 甄文君笑了笑:“我只是怕朝堂之上,又有人将我当做借口让你难做罢了。今夜在卓君府,你我便是一对寻常爱侣,我不称你陛下,只叫你夫人,可好?” 卫庭煦红唇一勾,十分满意,亲自给甄文君将酒倒满。 甄文君抬起手臂要送入口中的时候,后背的疼痛让她眉心一紧,停下了动作。 “可是背上的伤又疼了?” “嗯,没事儿,都是旧伤了。” 卫庭煦眉间添了一丝担忧:“文君,你十多岁便上了战场,征战二十载,所受的伤大大小小不计其数。若你还年轻或许能硬抗一二,可现在你我都已经不是年轻人了。如今四海升平,只剩两个不成气候的小国,无须夫人亲自征战。” “喔。”甄文君轻轻活动了一下肩部,“子卓是想让我解甲归田?” “文君,你是我的皇后。这二十年来,你我聚少离多,相伴的时光恐怕也只有最初那几年。如今天下将定,难道你不想从沙场上撤下来好好休养一段时日吗?你大破饶军,其他小国的平定只是时间问题,卫合那帮人还有我母后要我立储的心思恐怕就要山呼海啸般来了。便是为了大苍将来,你我也该商量挑选储君候选。” “子卓的意思是,让我交出兵权,从此不问朝堂之事,也不管边疆战事,只安居在后宫照顾储君?”甄文君问她,“如果今日换做是我对你说这些,你会愿意吗?让你交出所有,当我的皇后。你愿不愿意?” 甄文君的反问没有任何的攻击性,就像是亲密无间的两个人说叨最普通的家常。就是这么平静的一句话,犹如匕首,割开了卫庭煦的心,有什么东西从中流了出来。 不是血。 卫庭煦凝视甄文君如鹰一般锐利的双瞳,不舍得移开眼睛。 她其实知道甄文君不会答应,她太明白这件事会走向何处。 甚至她们俩都在等待这一日,等待谁能先开口,将一直以来掩饰虚伪的那层纸彻底捅破。 卫庭煦起了这个头,她不后悔。 而甄文君的回答亦让她欣喜。 这世上只有甄文君能给她这种感觉。 只有甄文君这样的强者才能让她无论过多少年都不乏味,都能沉浸在无法掌控她所带来的致命吸引之中。 谁能想到当初歧县那个因为好掌控而被选中的少女,会如同暴风一般成长,长成卫庭煦没能想到的模样。 胸腔里翻滚的不是受伤的鲜血,而是爱慕的汹涌波涛。 她知道,从甄文君能够抛下一切顾虑向她说出这番话的这一刻起,那层将她们真心相隔的山海,终于被填平了。 卫庭煦端起酒杯,热忱而真挚地敬甄文君,犹如收获世间至宝。 甄文君以为她会回答自己什么话,没想到她什么也没说,只是敬酒。 卫庭煦是个奇怪、无法捉摸的人。甄文君一度以为自己了解她了,其实她并没能做到。 她永远无法真正的了解卫庭煦,这也是为什么她永远无法拒绝卫庭煦。 甄文君端起酒杯时忽然听见了浑厚的钟声。 这钟声来自戍苑内,示意关闭各大殿门,苑中正式进入宵禁警戒。 正是这钟声让甄文君进酒的动作停滞了。 四周的虫鸟鸣叫之声都如出一辙,这里太像卓君府,像到让她产生了错觉,真的将此处当做卓君府,将眼前人当做身处汝宁的妻子,以为她还是往昔的卫子卓。 卫庭煦早已不是大聿女官。 她是苍之天子,于乱世之中脱颖而出的一代霸主。 这酒…… 甄文君凝视着酒樽内的酒面,忽然一阵寒意从顶灌入,击入她的心中。 酒樽几乎从手中脱离,“咣”地一声砸在石桌上。 酒液洒了一地,甄文君如一阵风般迅速冲出了卓君府。 卫庭煦平静地扶正酒樽,将它凑到嘴边,残留的酒液一饮而尽。 甄文君在戍苑内狂奔,撞翻了好几位婢女,甚至引起了侍卫的注意。侍卫们气势汹汹地杀上来一看,居然是甄将军,立即面面相觑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甄文君没工夫搭理他们,她对戍苑的地形非常熟悉,知道马厩在何处,立即拽了一匹马,驾了就走。 “甄将军,您不可以……” 有个侍卫要拦她,被旁边的人一把拽住: “你可别犯傻了,刚来当差就想人头不保么?人家可不只是将军,她和天子可是成过亲的!” 甄文君骑马在已经宵禁的街道上飞驰,没人敢阻拦。 她心中鼓声阵阵,后背上已经激起了一层冷汗。 原来卓君府的相聚只是为了调虎离山…… 希望还来得及,一定要来得及! 文升! 甄文君不顾浑然殿门口的侍卫阻拦,冲入殿内一脚将金丝楠木制成的门踹飞。 “文升!” 殿内欢腾的气氛和鼎沸的人声瞬间被她野蛮的举动熄灭,正灌酒的吃肉的互攀亲戚称兄道弟的,全都停下了动作,瞪大了眼睛吃惊地看向门口怒吼的人。 直到有个尚算清醒的人大叫一声“甄将军”,众人才露出纳闷不已的神色,甄将军怎么来了?天子不是设了私宴与她独聚了么? 甄文君将人全部拨开,心急火燎地往里找。 浑然殿不算大,可将士众多,将此处挤得水泄不通,无数醉汉东倒西歪挡她道路,举步维艰。 “你们见到文升了吗!”甄文君抓了两人过来质问。 那两人看着甄文君,又互相看了一眼,同时指向西南角。 透过人群,她看见了步阶。 步阶脸颊上泛着奇异的红晕,歪着脖子倒在角落里。 甄文君心跳几乎在这一刻停滞。 他手中还握着倾倒的酒杯,胡须上沾着酒液,宛若睡着了一般。 “文升……”甄文君跪在他面前,扶住他的双肩,过往一幕幕在脑海中起起伏伏。 终究是晚来了一步! “将军。” “……” “将军?你怎么来了……”步阶睁开了眼睛,刚说半句话便打了一个重重的酒嗝。 “将军怎么流泪了?” “被你熏的……” 甄文君迎着众人不解的目光站了起来,方才所有的悲痛如今完全转化成了尴尬,恨不得用头砸个地洞出来瞬间逃离。 步阶喝得太多,睡得昏昏沉沉,这下醒来缓了缓,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哈哈大笑。 原来是误会。 甄文君在离开博陵时有想过,那晚卫庭煦让她到卓君府究竟是想与她二人世界,还是真的想要调开她好毒杀步阶,只是到了最后没有真下手?毕竟卫庭煦在她身边置了位密探,便是想要掌握她所有的一切,对她是有忌惮的。 很早很早以前她就说过,因为过往被利用算计的种种,她无法再相信卫庭煦。 其实卫庭煦又何尝真正相信她。 她们为了迷惑别人一直都在演各种各样的戏码,到最后连她自己都分不清,哪些是真的,哪些又是假的。 可是她爱卫庭煦的心是真的,卫庭煦爱她也是真的。 无数次的舍生忘死,都只是为了抓住心上人罢了。 可惜,现在的她们无法在一起。 离开博陵时她没有带走多余的东西,轻减的几辆马车内装的都是旧物。 城门为她开启,没有受到任何阻拦。 当她和步阶等人沿着官道走出三里地时,一辆马车停在前方。 甄文君让马车车队停在原地,她独自上前。 车夫下马,将车帘徐徐拉起。本要搀扶车内之人,那人却自行跨下车。 岁月似乎没在卫庭煦的身上留下任何痕迹。这个人一手建立起全新的帝国,精力反而更加丰沛,更加专注。 “文君,你我以洈水为界,分南北而立,如何?” 甄文君在看见她时即将要涌出的眼泪被她一句话堵了回去,忍不住含泪而笑。 这就是卫庭煦,是她最熟悉的人。 “以洈水为界,是你吃亏了。” 卫庭煦摇头,凝望着甄文君的目光变得温柔:“我亏欠你多少,你为我又付出了多少,无法用土地多寡来计算。若是没有你,我可能完成不了今日伟业,更可能堕入万劫不复的恶境。幸好有你,让我还能保持心智。对不起,文君,你和我相遇,而我却是这样一个人。” 最看不得卫庭煦落泪,甄文君将她抱入怀中。 “怎么能怪你,怎么舍得怪你,我也是这样的人。” 卫庭煦嗅着她身上熟悉的香味,不舍。 “你若是愿意做我的附属,或是我愿意妥协,躲在你身后,一切都好办。可惜,我们都不是那种人。”卫庭煦抚摸着甄文君的脸庞,望着她藏着整个穹宇的双眸。 甄文君笑道:“幸好,我们不是那种人。” 人的一生有不同的追求,有人忙于生计,有人谋划天下。谁和谁相遇无法注定,而谁与谁会在分离之后重新走到一起,却是注定的。 因她们独立而自由的吸引力注定。 在甄文君离开博陵的那一天,卫庭煦明白,与甄文君之间如履薄冰而压抑的感情彻底被撕开。 即将迎来的是她期待已久,最平等最自由也是最长久的恋人。 …… 南岭的山花儿都开了,每天清晨推开屋门就能闻到清新的花香。这儿修了路,原本需要翻山越岭十分难走的道路现在也方便走了,南岭百姓都笑逐颜开。 除了一个人。 小枭就要离开此地前往怀扬,她想让李蓉和她一块儿走。 这事儿她在心里谋划了好几日,总觉得像是某种承诺,说出来万分难为情。但她明白这一走不知何日再回南岭,有可能一辈子都不会回来。她问自己,若是此生再也见不到李蓉,甘心吗?在未来的某日想起来是否会遗憾?她心中有个声音告诉她:很有可能。 放下所有的羞赧,她要带李蓉走。 好不容易鼓起勇气找李蓉说了,谁知李蓉没有任何动容之色,想也没想便冷淡地回应:“不走。” “不走?难道你就一辈子待在这个鸟不拉屎的破地方?就不想看看外面的世界变成什么样了?”小枭急了,连带着声音也变大。 李蓉撑着脑袋随意翻书:“不想。没兴趣。” “你就这么没志气。再怎么说你也曾经是一国皇子,就愿意待在山窝里任人摆布!” 李蓉挑她一眼:“小将军口气好大,我正是一介村妇,又有什么不妥?为何要跟你走?” 小枭有点想不明白,在南岭的这段日子她们俩其实关系不错,李蓉性格内向不是很健谈,但小枭一天到晚嘴不停,二人成天待在一块儿小枭总喜欢逗她,一来二去的也算混熟了。上个月有一帮土匪到临村闹事,小枭带了一百士兵过去将土匪全给剿了,不小心手臂被划了一道血口子,还是李蓉给包扎的。那晚两人浓情蜜意好不快活,好吧,至少小枭自己觉得气氛特别好,怎么今天变得这么冷漠,难道一切都是她自己胡思乱想吗? “李蓉。”小枭有些难过,语调也放缓了不少,“无论你经历过什么,在我看来你和别人是不同的。你很聪明也心怀鸿志,我不忍心看着你折损于此,惨淡地度过一生。这是浪费,你明白吗?我不甘心!” 李蓉没想到小枭会这样说。 很久了,没人在意过她的感受,更不用说为她的未来考虑。 李蓉眼眸闪烁了一番,急忙转过头,不让小枭看清她。 “说你是个蠢蛋,果然是蠢蛋。你以为我想走就能走的吗?若是我离开此地,一定会被追杀。当初我能侥幸留下一命的代价便是永生永世不能离开南岭……” 李蓉还未说完小枭就打断她:“管她呢!卫庭煦让你待在这里你就真的待在这里了?怕她做什么,我会保护你啊!” “你?” 小枭将她整个人扳正,面对自己,再次强调:“我是真的讨厌卫庭煦,信我。” 李蓉被她逗笑,挥了挥手,想将她从眼前挥开。站起身来再次挣脱她的双臂,走到窗边往外看。 “好了,你的人都在等你,快点出发吧。” “你真的不跟我走?” 李蓉没吭声。 小枭泄了气,立在屋中许久之后轻轻叹了一声气。 “保重。” 落下这两个字后,便是关门声。 李蓉立在窗前,双眼眨也不眨。 她知道小枭或许是她这一辈子唯一一根救命稻草,错过了,她这辈子可能再也不会有转机。 她不想连累别人,特别是对她好的人。 可是…… 李蓉回头。 不行。 小枭在小院的正中停下了脚步。 她傻,你也跟着她一块儿傻么,小枭!阿母何时教你做个听话的娇娘子?所有的事情难道不是自己争取来的吗! 小枭握紧拳头,猛然转身,大踏步地往屋内返回。 “李蓉!” 打开门的瞬间,李蓉也急匆匆地往外扑,两人迎面一撞“咚”地一声,双唇撞在一块儿,没有半点悸动之情,痛得她们纷纷捂着嘴后退两步。 当她们看见彼此嘴唇上的血也如此统一时,指着对方笑出声。 “我说,你急什么,不是不跟我走么!这力气大的,差点把我都撞飞!” “我急着去摘菜,又和你有什么干系?不是保重不是走了?回来做什么?” “你再说,信不信我给你丢上马车?” “好,你来丢一个试试!” 小枭还真丢了,不仅将她丢上车,还把她送到了怀扬,丢到自己宫中。 …… 长歌国这个名号放在十多年前,或许还有那么几位耄耋老者能神秘兮兮地说上几句,可到了光兴三年的时候,一提到这三个字,大家心中想的全是洈水之南那个迅速崛起的富饶国度。 说起来长歌国也算是大苍的友邦,毕竟长歌国君和大苍天子交情匪浅。 曾经为苍立下赫赫战功的大将军,曾是天子妻子,虽然没有正式封后其实和皇后没有多少差别的甄文君,为何会到南边圈地自立?这事儿百姓们没少议论。在公开场合说天子的闲话当然不妥,轻则三十大板重则流放,可是私底下百姓这张嘴是不可能堵上的。 天子和将军彻底决裂了?还是一时争吵,正在冷战?真是神仙打架。寻常夫妻若是有个什么不痛快,顶多不让上床。这二位隔洈水而立,直接建立了两个王朝。 这些暗地里流传的市井流言还有诸多版本,一些名士们却不这么想,周围敌对小国的国君们更不这么想。他们总觉得这一对默契的妻妻又在耍什么阴谋诡计。莫非要展示内斗的表象,好让他人放松警惕,甚至发兵攻打?怎么可能。 吃了这么多次血亏,他们是不会再上当的。 光兴三年,又是个百花怒放的春日。戍苑内有人终于批完了最后一道奏疏,转了转酸胀的手腕,吹熄了油灯,才发现已经天亮了。 “陛下,卫尚书求见。” 卫庭煦没应,反而将一个全新打磨的小人偶从木箱里拿出来,用画笔小心地为它描眉。人偶小巧精致,脸庞更是只有指甲盖大小,她动作很轻也很仔细,轻轻一笔下去,力道正好。 长眉入鬓,故人如斯。 人偶画好了,重新放入木箱内,这时才宣卫合进屋。 卫庭煦并不常单独将卫合叫来,通常情况下是卫合有许多“要事”禀报天子。今天一大早就让他火速进宫面圣,卫合心里有不详之感。 他庶妻收了老家太守一车上好的绢帛,被他好一顿骂,觉得大祸临头。那太守本来就一心想要进京当差,一直没有好机会,卫合也知道他资质尚欠,来中枢未必是好事。如今这绢帛一收,事儿马上就变了味道。 自知自个儿成天给天子找不痛快,这事儿若是被有心之人传出去,受贿之罪怕是没跑。 谁知卫庭煦居然消息这般灵通,昨晚刚发生的事今天一早就让他单独去戍苑。若是说卫合不怕那是不可能,进屋的脚步都已经发颤了。 “叔叔可知今天是什么日子?” 卫合刚要行礼便听卫庭煦如此说,诧异地抬头道:“今日是……老臣年事已高,记不得了,请陛下明示。” “叔叔,来。”卫庭煦将他扶起来,坐到一旁,“今日是子鸣的冥诞。” 卫合一愣,没想到她居然还记得子鸣的冥诞。想起已逝的爱子,这么多年过去,卫合还是心痛。 “是啊,是子鸣的冥诞。臣是真老了,居然忘记了。” “不怪叔叔,要怪朕。叔叔为卫氏江山殚精竭虑,这些年来老了这许多。” 话说到这卫合便明白天子是要他退了。天子终于要向他下手了。 卫合一咬牙便要开口,没想到卫庭煦却说: “但卫氏的江山需要叔叔,朕也还需要叔叔。叔叔没办法,只得继续操劳了。” 这番话卫庭煦说得格外真挚,卫合一时没能有任何反应。 “朕需要离开博陵一段时日。”卫庭煦将一道圣旨给他,“朝中一切大小事就交给叔叔了。” 卫合跪地接旨,还有些不可思议。 脑袋没掉,居然还将监国重任交予他…… 子卓这是要去什么地方?是否留了一手在博陵?这是考验?还是设下了圈套等着他犯下更大的纰漏再将他治罪? 卫合拿不定主意,他甚至不知道卫庭煦是不是真的离开博陵。 可是监国事务极其繁忙,卫合来不及去考虑太多,只能集中精力投入其中,以免出任何的错漏,自己脑袋不保还让百姓也遭殃。 卫庭煦真的离开了博陵。 三年了。 三年以来,卫庭煦全部的时间和精力都投入到大苍的奠基之中,从未离开过博陵一步。她一直在加快脚步稳定四海,为的就是今日,为的就是说走就能走的远行。 帝王之位是她的加持,永远不会成为她的枷锁。 她的目的地明确,一路向南。 万向之路非常安全,只要沿着官道前行都有重兵守卫,土匪之流已是罕见。她和随行的侍卫们扮成使者车队向长歌国进发。 她要给文君一个惊喜。 一年前甄文君离开博陵后,以续州为都城,长歌国拔地而起。建国之初甄文君也走不开,有许多军国大事需要她决断。步阶已是丞相,国内大大小小的事她都会和步阶商讨。她还提拔了很多人,可兵权一直握在自己手中,分毫不让。 小枭自然是储君,东宫三师每日围着她转,教她经学教她治国之道,几乎是摁着她的脑袋让她读书。小枭痛苦万分,却也只能忍耐,因为她知道自己肩负这个国家的未来。 偶尔累的时候便去找李蓉聊聊,李蓉住在宫外,见她一次并不容易,所以小枭收敛了所有的坏脾气,尽量让每一次的见面都尽兴而归。 阿穹早已白了头,但精神却比前几年还要好。甄文君也忙,忙里偷闲会带她在宫中散步,陪她说话。阿穹多数情况下是清醒的,只不过睡眠的时间比常人要长。甄文君不知道自己的药能压制她蛊毒多久,或许阿母会突然去世,也可能会长命百岁,她不确定。正因为不确定,她才更加珍惜现在相伴的时光。 终于一切走上正轨,她有了一点儿闲情,缕了一遍近日的安排,挤出半个月的时间,她有件大事要做。 她要回一趟博陵。 “可是,陛下,苍近日有使团来访,陛下确定要在这时候出行吗?”鸿胪寺卿向她禀报。 “苍?”甄文君还真不知道这消息。 苍国的使团来得飞快,消息刚传到长歌,第二日马车队伍就入了续州。 甄文君见了使者,使者称大苍天子给国君带了厚礼。甄文君一听“厚礼”二字就知道其中有猫腻,以卫庭煦的风格定不会按常理出招。饶有兴致地问使者,“厚礼”是什么。 “美人。”使者道,“绝世美人。” 甄文君差点笑出声来,送什么绝世美人,如此消遣她? 使者听长歌国君笑了,解释道:“大苍天子听闻国君后宫无人,亦知国君出生绥川,怕是南方女子不合国君胃口,特意送上美人,为国君填充后宫。” 这人说的话完全不像是一国使者会说的官方词令,想也知道是卫庭煦教他这么说,调侃罢了。 “这么说来,这美人一定是大苍天子精心挑选,符合本王胃口。”甄文君也不扭捏,既然人都送来了不收可还行? “定让国君满意。” “谢过陛下好意,送到寝殿去吧。” 随着使团一块儿来的还有大苍工部侍郎,他带来一张图纸,想和甄文君商议,是否能结合两国之力在洈水上建渠,利用洈水之能灌溉两岸,造福两国百姓。 这是个大工程,水利乃农本,此举定会给长歌国带来更多利益。甄文君叫来大臣,众人一并讨论建立洈水渠的所有事项。那侍郎本要明日找大块的时间详聊,甄文君正说得起劲,便让人设宴,没放人走,边吃边聊。 那侍郎也不知怎的,别人喝酒脸越喝越红,这位倒好,越喝越绿,最后喝成了颗腊八蒜。 咕…… 甄文君的寝殿之内,“美人”独坐,肚子饿得直叫唤。 卫庭煦双眼发直——人呢?! 洈水渠的初步计划讨论完毕时已过二更,甄文君又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后,定下了去现场勘查的日子,这才出来,往寝殿走。 她不太习惯衣来伸手,总觉得别人做事慢又做不好,衣服都自己穿自己脱,殿内只留了两个帮忙的侍女。 当她推开寝殿的门走进来脱去外衫时,看见有个人背对着她坐在床榻前。头顶着又长又厚红纱,将整个人罩在里面,根本看不清她的身形更看不清脸。 “谁?”甄文君问侍女。 “回陛下,是苍国天子送来的礼物。” 不说甄文君都忘了:“怎么在这儿?” “回陛下,是陛下让送到寝殿的。” 甄文君:“说送来还真送?我……” 侍女不说话了,甄文君也没再为难她,想要上前让那“美人”自己离开便好。谁知她刚向着美人的方向走了两步,那美人居然转了一转,侧过身去,不让她看见自己的样貌。 甄文君愣了一愣,奇了怪了,继续凑上去。 那美人又转了小半圈,继续避开。 甄文君心中已经了然,动了动手指让侍女们都出去,而后长叹一声,如同自言自语般道:“说是美人,结果躲着不让人见,看起来也不算美。好了,来人,抬出去丢了吧。” 卫庭煦身子就要扭转过来,忽然背后一紧被甄文君整个抱住,惊呼一声,二人一块儿跌入宽敞的床榻上。 “总算让看了?”甄文君将一堆碍事的红纱掀开,丢到地上,近距离看着许久不见的怀中人,又欣喜又好笑,“让我仔细看看你们苍国的使者是不是在说谎,这美人是不是合我胃口。” 卫庭煦被她圈在怀中,久违的心动感从心底蔓延,圈住甄文君的脖子将她拉低:“国君可得看仔细了。距离够近吗?看得清楚吗?” 甄文君摇头:“不够。” “这样呢?” “还不够。” “那……这样……” 久别重逢,二人热情难减,一瞬天明。 第二日一早,醒来时发现梦中人竟就在身旁,忍不住闭上眼,将彼此抱得更紧。 “我本来想去博陵找你。”甄文君枕着卫庭煦的手臂,脸贴近她的胸口,环住腰。最熟悉又舒服的姿势,只属于她们两人的姿势,“没想到你先来了。” “我总是快你一步。”卫庭煦在仔仔细细地看着她的眼睛,看她的头发看她的鼻尖,看她这几个月的变化。 甄文君听到她的话,柔软地笑了,没再继续,挨得她更近,轻轻在她胸口咬了一下。 “小豹子会咬人了。” “都这么大年纪了,还小豹子。” 卫庭煦将她新制的人偶拿出来,站在甄文君的脑袋上:“对我而言,你永远是个小孩儿。” 甄文君见人偶拿到手中,依旧枕着卫庭煦的手臂不舍得离开。 “真像我。” 卫庭煦道:“我发现,想念一个人的时候,无论写诗作词还是手工活儿,甚至连矫情的本事都厉害了许多。” 甄文君点头赞同:“我夫人无论做什么都是天下第一,矫情也不例外。” 卫庭煦在她腰上挠了一把,甄文君怕痒地跳起来:“别闹,你可是一国之君!” “你不也是?长歌国国主,鼎鼎大名的甄将军怕痒,这事儿说出去谁信?” “你这是报复我。”甄文君又如没骨头一般倒下来,一个劲儿往卫庭煦怀里钻。 “子卓,你知道吗?”她忽然变得严肃,“此时此刻,我第一次敢这样对你肆无忌惮的撒娇。只有现在,我才有立场,才有资格对你撒娇。” 方才肆意的笑收敛成了一个温柔的笑意,卫庭煦捧着甄文君的脸,轻轻落下一个吻。 “谢谢。”她说,“谢谢你做的一切。” 她原本以为甄文君会落泪,但甄文君没有。 甄文君紧紧回握住她的手,深吻不止。 博陵到续州交通便利,速度快的话只需八日便能抵达。而洈水之滨的各项工程亦在紧锣密鼓地进行。一旦确定,往返两座城池的时间将进一步缩短。 而两国国主在对方国土上的行宫也在迅速建造。 曾经的“聿”正在慢慢被时间掩埋,取而代之的是并立的两大全新帝国。 发生在那个年代里所有的笑与泪,爱与恨,以及诸多无法考证的传奇,全部都成为历史的趣味,由说书先生妙趣横生的口中说出,引后世无限遐想。 (全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一点后记: 完成这篇文,算是完成对自己的一个承诺。 在看历史相关书籍时,最吸引我的便是埋藏在史料之中难以分辨真假,迷雾之后的“真相”。那些事情那些人到底如何发生如何死去,众说纷纭。有人喜欢有人欣赏自然有人憎恶,真正的真相如何,或许永远都不会有人知道。 我个人的一些趣味和理解已经全部写入文中,不再一一赘述。最开心的是,以前写反派总是很刻板很脸谱,这一次新鲜的尝试,写得很爽。 写小说最开心就是写自己喜欢的故事,正好有人喜欢。 谢谢喜欢这篇文的所有人。 还有几件小事。 【关于实体书】初步计划会在七月底开售,现货。具体事项可以关注我的宁远430,确定之后会在wb上说的。 【关于番外】有一丢丢,不定时更新,随机掉落。 【关于新文】下半年想写一篇小甜饼。明年想写鱼肉之后一百年,全新的故事,一边赚钱一边谈恋爱的那种。 最后,再次感谢一路支持的各位。祝大家学习工作生活一切顺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