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我们这样的人 作者:且安 文案 如果说我们是浪漫主义者, 是不可救药的理想主义分子, 我们想的都是不可能的事情, 那么,我们将一千零一次回答, 是的,我们就是这样的人。 ——格瓦拉 战地女摄影师×电脑天才 两个精神病患者的爱恋 非C,双妖孽 说爱三部曲之二 - 为你讲述一个志残身坚的爱情故事【作者的神经病从未好转 {作者神经病没好,谢绝负能量评论,不然会发病} {看文不撒~花~,都是耍流氓} 片段: 莫瑶背着相机走在班加西新闻大楼前的空地上,路边各色小摊紧挨,简陋的棚子透着一股不服输的活力。周耀燃在她身后,错开几步,透过她的背影去看这条称不上街道的路。战争给这座城市留下疮痍,前路却迎着阳光。他明白她为什么要来到这里,因为她的身后一片苍凉,她在寻找希望和明天。 亚瑟有双漂亮的墨绿色的眼睛,像是一块翡翠,他用这双眼睛看着你的时候,你是不忍心说狠话的。他现在就这么望莫瑶,用温柔又不解的语气问:“为什么你不能爱我?”她抬手覆住他的眼睛,回答:“因为你的心是完好的。” 内容标签: 都市情缘 业界精英 搜索关键字:主角:莫瑶,周耀燃 ┃ 配角:莫航,陈锦尧,亚瑟 ┃ 其它: ================== ☆、第一章 1 盛夏,天气闷热。 莫瑶坐在凉快的医生办公室里,黑色连身裙紧紧裹着她的身躯,一双细白的长腿叠着,她红色唇角一抹漫不经心的笑,与桌对面板着脸的医生陈锦尧四目相对。 “莫瑶,作为你的主治医生,我再一次严正地警告你,你的状况不适合继续现在的工作。” “是么?”她支着下巴,“我不这么认为。” “你去伊拉克的伤没养好,地区争端一发生,隔天你人就飞过去,最后又是带着伤回来。我怀疑你现在有严重的自杀倾向。” 陈锦尧提高了音量强调事态的严重性,可对面的女人笑容也未有半分松动,他听见她悠悠的开口:“医生,那是我的工作。况且,我活着呢。” “我开给你的药你吃过吗?”他问。 莫瑶扫了一眼墙上的钟,起身倾向陈锦尧,红唇凑到他跟前,两人气息相闻。顿了三秒,她低声道:“陈医生,和你聊天很愉快。可惜,时间到了。”撇下话,她便倏地推开,拿起包就离开了陈锦尧的办公室。 笔直的一双长腿,疏离又勾人,陈锦尧眯起眼,她是个很棘手的病人。 莫瑶加快脚步走出了诊所,外头的空气虽然燥热,但让她顺畅多了。抽出一支烟,叼在唇间,刚点燃,眼前停下一辆拉风的敞篷,宝蓝色车身折射出的阳光晃了她的眼睛。 车主打开门,人高腿长,径直往诊所里走,与莫瑶擦肩而过时,带起一阵广藿香与雪松的气味。长相九分,品味不俗,但是,三十九度的天开敞篷,果真病得不轻。 一根烟燃尽,莫瑶已出了一身汗,身子粘腻,情绪些微平复。她走到对面停车场,坐进自己的越野车,重重将门关上,发动汽车,冷气开到最大。 脚方摆上油门,未着力,手机先响了,一眼扫到屏幕上的名字,她搭在油门上的脚猛一用力,整辆车瞬间冲了出去。眼见要撞上对面停着的私家车,她赶紧踩急刹车,惯性把她的上身向前甩,胸口敲在方向盘上,一阵钝痛。 她保持着这个姿势,手机不断地震动嘶吼,是来电人的不依不饶。 在想要把手机摔出窗外的前一秒,她按了接听键,那端的男声低沉:“今天的晚宴,我要看到你。” “没有人欢迎我。” “我欢迎。” “不去。” “你护照在我这里。” 打蛇打七寸,他真是切中要害。她直接挂了电话。 莫瑶晓得的,今天是个大日子。 晚上七点,莫瑶准时出现在晚宴上。朱砂红的抹胸裙,长发挽起露出细长的脖颈,扬起的眼线弧度嚣张,她绷着脸,气息戒备。进门,她便带起一阵侧目,有熟人,更有来自陌生的视线。 她立在窗边,自成风景。有人上来同她搭话,她侧身,视线却没落在对方身上,而是越过男人身侧看见刚进宴会厅的莫航。 于是视线里其他万物通通隐没不见,独独余下他。 他的轮廓和自己记忆里的样子重叠,硬朗挺拔。他的唇还是像以前一样,习惯性地抿着,可她知道,他笑起来的样子,能有多动人。 她差点控制不住自己的脚步就要往他的方向走去,可视线稍稍一动,便落在他左手那根拐杖上,冰冷的、笔直的、刺眼的。 主持人发声,宣布宴会开始,絮絮叨叨地说着贺词,恨不能把宴会主人捧到天上去。莫瑶感觉气闷,疾步走出宴会厅,沿着廊道到露台上去。 时光静淌,再度仰头喝干了杯里的香槟,将空杯摆在托盘上。被她勒令静候在一边的侍从有些无措,劝道:“小姐,您看上去像是要醉了。” 莫瑶此刻脸已是酡红,却嗤笑一声:“倒酒。” 侍从没法子替她将酒杯斟满,已数不清是第几杯。莫瑶举起酒杯又要爽气地干了,可手腕被人抢先握住,她蹙眉偏过脸去,正撞上莫航沉沉的眸子:“那么不想见到我,才跑到这里喝闷酒?” 他的声音像大提琴般低沉,在夜色里格外诱人,只是声音的主人周身都散发着冰冷的气息,让人慎得慌。 莫瑶还在怔忪的时候,手中的酒杯已被他拿走,那侍从也一并给遣走了。阳台上只余下他们两个人,莫瑶整个人都不由地绷紧,仿佛自己置身战场,每一个细胞都充满着警惕。 “你买房子了。” “嗯。” “不打算走了?” “还要走。” 他问,她答,不多说半分。可就这样,莫瑶还是呼吸困难,她紧紧盯着他左手拐杖上的那银色的鹰头。她早忘了来这里的目的,只专注于自己的呼吸。 “莫瑶。”兴许是耐不住莫瑶只拿头顶对着自己,莫航眉皱成川,伸手将她的下巴抬了起来,语气带着隐隐的怒意:“你欠我一个解释。” 解释?他们俩都姓莫,户口本上父母这一栏写的也都是相同的名字,这不都是明摆着的吗? “是不是办公室甲醛吸多了堵脑子?我们没可能的。”莫瑶尽可能地扯开无所谓的笑,轻声地喊:“哥哥。” 如果现在还有哪两个词最能轻而易举地激怒莫航,那定莫过于她的一声“哥哥”。她避他这么多年,他本还想耐着性子哄她的念头顿时烟消云散,扯过她俯身就堵了她的嘴。 莫瑶不知道自己是因为受惊还是出于本能,微启了唇,僵在那里并未反抗。莫航便愈发放肆,手紧搂着她的腰,将她抵在栏杆边,圈在怀里厮磨。他用力地吻她,从嘴唇到下颚再到她脆弱的咽喉。宽厚的手掌顺着她的曲线向下。仲夏的风都那样燥热,莫瑶的身体像在燃烧,她的手臂就要不可控制地环上男人的颈项,却因了突如其来的刺激闷哼一声,人定在那里不得动弹。 他的手……莫瑶猛力一搡,将莫航往外推出好几寸。她的面色红得像要滴出血来,唇瓣微肿,如丝媚眼染上愠色,嗓音虽哑,语气却很严厉,“你疯了!” “我疯了,那你就很清醒?需要给你镜子照照自己的样子吗?”男人绷着脸,说的话针针见血。 “够了!”莫瑶别过脸,从他的左侧走过去。 她还是被他拽住,强硬的。拐杖摔落倒地上,闷响,他的力道透着狠,眼里是温柔。 “瑶瑶,你不用再逃。该有的我都有了,回来吧。” 回去?莫瑶唇角漫开一丝笑,垂眉注视着他的左腿:“扔了拐杖,你走不了路。” 他抿唇,她半蹲拾起拐杖,抚摸着鹰头:“你拿起它的那天,就没办法再抓住我了。” 回到公寓,莫瑶剥了身上的衣服。屋子的装修极其简洁,灰白黑的基调,最基础的家具,只有客厅和卧室挂着装饰,都是黑白照片。客厅的那一张是她在利比亚拍的,冲着镜头握着枪的士兵面容模糊,照片没有对焦,因为那颗子弹在她按下快门的瞬间射、进了她的身体里。 陈医生说她想死,她却记得自己那一刻的不甘。她不怕死,不代表她愿意去死。 点上一支烟,莫瑶站到全身镜前,冷漠地看自己,看到的却是莫航的身体。她是一个职业摄影师,她见过无数的躯体,活着的,死了的,没有一具像过去的他一样,诱人、完美。 想着,连口中浓烈的烟都淡而无味。 今天是他三十岁生日,他对外宣告彻底接手莫氏的一天。她没带礼物,没说祝贺,也没有要回自己的护照。 她拿起照相机,拍下自己这一刻的脸,明明白白地写着失败的空洞。 经济人小白专属的电话铃响起,莫瑶拿起手机。 “宝贝,最近世界太平,是不是想出去活动活动?” “世界从没太平过,你不让我接那些国外的战地特约稿罢了。” “额,实在迫于伯父压力啊。我还想在这行混饭吃呢,你可得理解我。再说,我们国内也有很多好的机会嘛。” 莫瑶笑里带着讽意:“我护照丢了,一时半会也走不了。什么活?” “杂志封面拍摄。” “不接。” “别别别!长相身材全是你的菜,而且传言是禁、欲系,十分有难度。听着是不是就有点小兴奋呀?我保准你要是吃到,绝对赞不绝口!” “说得好像你吃过似的。” “这档次我哪儿吃得上啊,这是光看照片就看得出来的!外加,这次是去法国拍特刊,你补个护照赶得上的。” 小白也算是了解她,莫瑶果然挂电话前转了话锋:“照片发来。” 十秒后,手机亮了,照片来了。确实很可口,而且,眼熟。不过要说是禁、欲系,真是鬼也不信。 ☆、第二章 2 “一个月,三个版本,同类型市场占比从百分之二十一降到十一,真是能耐啊。” 容纳二十人的长会议桌一端,站着身材修长的男人。上身熨烫得没有半条折痕的白色衬衫,袖管折起到小臂,下|身烟灰色西裤在白炽灯光下呈现如冰冷的颜色。窗外的阳光穿过玻璃幕墙打亮了他的侧脸,雅致而立体。他骨节分明的手指敲击着桌上合起的笔记本电脑,语速不紧不慢。 会议桌一侧坐着产品经理和开发主管,两人低着头,手摆在膝盖上。室内温度只有二十度,两人依旧满头大汗。 “周周周……周总,这和宣传组也有……有关系。” “嗯,宣传不好。所有软件全部一样的预算同等级别的广告位。”周耀燃停下手指,冲着两人扬起半截笑,他的眉眼凌厉,瞬间聚气杀气。忽然,他拿起笔记本扔出去,电脑在空中迅速翻滚最终砸在两人面前的桌上,发出骇人的破碎声,跟着是延绵不绝的惊叫。 “下班前,我要在邮箱里看见你们两个的辞职信。”不顾被吓得灵魂几乎出窍的两个下属,男人撇下话便迈开长腿走出了会议室大门。 门外候着的吴秘书迅速跟上,他眼角看着手机迅速发出一条短讯让行政部来会议室检查设备损坏情况。 “周总,你该吃药了。” 周耀燃脚步一顿:“我表现得还不够冷静么?” “不。” “我觉得很冷静。” “完全不。” “接下去什么安排?” “吃药。” “……” 事实是,周耀燃接了个杂志特刊的拍摄,等会儿得去和摄影师碰面。老天待他不薄,给了颗聪明脑袋不算,皮囊也挑了上乘的。周耀燃不拒绝适当的媒体曝光,因为他的宗旨是物尽其用。 按照约定时间,周耀燃一点到长寿路上的咖啡馆。一进门,编辑lucy就扬起六十度的笑迎上来:“周总您来啦!先坐先坐,我们摄影师还在路上,马上就到。” 窗外,高大的梧桐树在微风中发出沙沙的声响,知了一声接一声地鸣叫,周耀燃拧起眉头。吴秘书在身后开口:“摄影师难道不应该提前和你们先开会讨论吗?” lucy依旧保持着微笑:“您说得对。莫小姐是我们特别外聘的,我们和她合作过,她本人非常专业,这两年也很出名,她的战地摄影作品还在国外获了奖。今天是遇到了事故这才来晚了,刚还给我打招呼说马上就到。实在是不好意思。” “专业?”周耀燃的嗓音有些不悦,可面上却扬起笑来:“没关系,我们等着。” lucy瞅着他这笑容捏了把冷汗,这就说了三声抱歉借口走开了。心里不停默念:莫瑶莫姑奶奶,赶紧出现吧! 莫瑶这时正坐在豪车后座,她的手还有点抖,掌心一层冷汗。莫航在她边上,眼睛阖着。 她昨夜睡下后做了个梦,是关于莫航的,她在惊恐中醒来,却发现更恐怖的是,他就在自己床前站着。 她摊开自己双手,低眉而视,仿佛能看到大滩的血液顺着她的指缝留下。她的双手粘过许多鲜血,她知道一个人的身体里有多少血:大约4000ml。 她下床的时候腿软,他弯腰扶住她,她抬眼撞进他视线中,她更是没了力气。 “你怕我。”莫航这一句斩钉截铁的陈述在莫瑶听来,并不正确。 她甩开他的手,坐回床边:“私闯民宅,是很吓人。” “你买了房子起码得把门锁换了。作为原来的屋主,你这样我很不放心。” 原来是她刚回国他就已经胜券在握了,莫瑶嗤笑,道:“出去。” “瑶瑶,你有什么是我不了解的吗?” “如果你了解我,就会乖乖出去。” 莫瑶说话的时候下巴扬起,在莫航眼里像极了一只黑猫,即使受了伤仍旧有着极其漂亮的皮毛和高傲的姿态。他唇角闪过一丝笑意,转身离开了她的房间。 莫瑶打开化妆台的柜子,从药瓶里倒出两粒来吞下去。洗漱完,她换了背心配高腰阔腿裤,坐到梳妆台前化妆,可她的手始终在抖,眼线笔根本下不去手,她将笔往桌子上一扔,走出卧室。 “我昨天和你说得还不清楚吗?你能不能安静地做你的莫家少爷,不要再来烦我?” 莫航抬眼,依旧在沙发上坐得端正,两手支在拐杖上,悠悠地反问:“我们是兄妹,我怎么能不管你?” “笑话。”莫瑶抬脚去踢他的拐杖,却被他抢先躲过。 “别闹。准备好了,我送你去拍摄现场。” 没有半点生气,眼里还含着笑意。这个样子的莫航她再熟悉不过,可她不懂,他怎么还能同过去一样轻易做出这模样? 车行至武康路,缓缓在咖啡馆前停下。刚停稳,莫瑶就抢先打开车门。 她下车后绕到车的另一侧,猛力拉开。 热风灌进车内,莫航抬眼:“不舍得?” “哈。”莫瑶手搭在车顶,微微弯腰,“你给我听清楚。我对现在的你,半点‘性’趣都没有。我上够你了!” 她完话毫无犹豫合上车门,利落地背上大步走进咖啡厅。 刚打完电话的周耀燃在后头几步也走了进去,扭头看了一眼防护膜照得严实的车玻璃,摇头。 “莫大摄影师,你可终于来了!”编辑lucy远远见到莫瑶就跑过来将她一把抓住,见她身后不远的周耀燃,介绍道:“嗳,正巧,周总,这位就是我们的摄影师,莫瑶。” 周耀燃看向莫瑶,她的脸上没有表情,眼神也是冷的。冷而锋利。她在打量他,赤|裸|裸的。 十秒钟,彼此都没开口,而她唇角漫开笑。薄情的唇,勾起时极媚。 莫瑶此刻赞叹,小白眼光很准,周耀燃这副皮相果然让她心情很好,连手都不抖了。 “不好意思,来晚了。” “已经晚了,就开始吧。”周耀燃简单一句,就错过两人顾自坐下。 lucy一顿跺脚:“大摄影师,您平时是最准时的,怎么偏偏今天出事儿呢?这个周耀燃脾气古怪是出了名的,好不容易约上的拍摄。我知道您不带怕,但真要惹毛了他,恐怕您也架不住。” “哦?”莫瑶挑眉,“他还能要了我的命?天才也是男人,没什么招架不住的。” lucy带着另外两个编辑和大家过行程安排的时候,周耀燃的助理在一边不停地进行调整。莫瑶是能以地为床天为被的,这些细节问题听得她有些走神。她的心思全然在周耀燃这幅皮相上,而对方显然也感觉得到她的目光。他没闪避,淡定地回敬。两个人就这样长久地对视,谁都没让。 周耀燃的眼珠黑得纯粹,眼白干净得彻底,这样分明的眼睛难得一见。莫瑶很喜欢。 会面进展缓慢,让周耀燃失了耐心。他盯着莫瑶,开口:“行程你们可以在别的时间过,今天我是来见摄影师的。莫小姐,麻烦你现在给我拍一张照,满意我们就能合作,不行我们也别再浪费时间。” 莫瑶对他的挑战没半分恼怒,她勾起左半边的唇角,利落地从随身相机包里取出相机。她起身倾向周耀燃,相机角度微微往下,很快就按下快门。随后转过相机,将屏幕对着周耀燃。 周耀燃视线上移先去看她高高在上的表情、笃定的脸,想起她方才在门口那一句“我上够你了”,他最终把目光落定在屏幕上。她确实了解男人的身体,在短短的时间里,她抓住了他皮囊的特点,也拍到了他的不可一世。照片不完美,但吸引人。 莫瑶收回相机,伸出手:“希望我们合作愉快。” 周耀燃握住,不带笑意:“合作愉快。” 周耀燃留下助理和编辑讨论具体行程,莫瑶也跟着周耀燃一起出了咖啡厅。 她一出门就掏出烟,熟练地点上,刚吸一口,手里的烟就给夺了过去。她看向那个在垃圾桶边捻烟头的背影,眯起眼来:“你什么意思?” 周耀燃手机贴在耳边,食指摆在唇上,意思自己在打电话,让她安静。莫瑶嗤笑,迈开小步靠近周耀燃,凑到他耳边,把吸进去那一口烟冲着他呼了出来。 周耀燃对着电话那头说了几句匆匆挂掉,转过身一脸平和:“抽烟有害身体健康。” “我恐怕你比我健康不到哪儿去。但凡去见陈锦尧的人,都……很不健康。” 周耀燃不为所动,音调也不曾改变:“我不懂你说什么。” “你长得很对我胃口,我不和你计较。”莫瑶拉开同他的距离,“回见。” 她嘴角的笑明明白白是一种调戏,她就这样笑着丢下他离开了。她走路的姿势相反,端正挺直,是个刚正不阿的背影,让周耀燃觉得很熟悉,像是这么久以来,他一直在寻找的那一个背影。 周耀燃低头给吴秘书发了条简讯:查一下莫瑶。 他正要走,lucy身边的两个编辑推门出来,应当是没有注意到他,拐弯打他眼前走过,聊得起劲。 “那个摄影师可有够拽的啊。” “你不知道,人家师从美国摄影大师,本身又拿了国际大奖,长得漂亮家境也好,我要有这身份,眼睛自然也是长在头顶上了。” “不是一直传她作风很乱嘛。x涯上还有专门扒她的帖子,说她根本不是真正的莫家人,和自己的哥哥还有一腿什么的。” “啧啧啧,有钱人圈子是乱。她看周耀燃那眼神,也是够直白的。恶心恶心。” “哟,你还吃醋啦。这种极品,你没希望的!” 周耀燃听在耳朵里,不禁想象如果莫瑶听到会是什么反应。估计她根本不会当一回事吧。 做一个不遮掩的人,就要听惯难听的话。然而,就算习惯,也不代表它们不伤人。 ☆、第三章 3 飞虫在灯罩下绕着灯泡转,远处的天模糊不清。路灯的光在莫瑶脚边,而她在阴影里。 壁虎爬上对面围绕着别墅的矮墙,法式建筑隐在墙内,一片沉寂。 她脚边躺着两个烟头,嘴里叼着第三根。回个家而已,犹豫什么呢?她问自己。回答是她颤抖的手。 陈锦尧曾经威胁她,她要再对看病不上心,不只紧张恐惧的时候会抖,发展下去相机都拿不稳,被人当帕金森。莫瑶自认为她的灵丹妙药是改名换姓,然而她不能。 抽完第三根烟,莫瑶走到对街,按下门铃。 穿过前院,秋千还在那里。进到屋里,装修也没变过,古董法式家具,每一处都是主人的品味和精心。管家把她直接领进书房,门开的时候,莫瑶将手藏到背后。 “父亲。”她开口。 “终于回来了。” “是。” “五年没回家了吧?” “是。” 莫柏年放下手头的书,望向她。虽然她仍旧垂眉立着,一副听话乖顺的样子,莫柏年却觉得她比刚离家时更有棱角。 “还是这么不会说话。”他叹息,“既然回来了,不要再走。你该闯荡的也都闯荡了,别再拿命开玩笑。” “我做的是有意义的事情,不开玩笑。” “你觉得报道国外的战争很重要,让世界看到他们看不到的苦难很重要,做慈善很重要。那么,在你身边的莫航,他的命难道不重要吗?” “他没有生命危险。” “他的命就在你手里。”莫柏年这八个字,苍凉地穿透莫瑶的耳膜。 莫瑶从口袋里摸出一张□□,摆到莫柏年眼前,动作迅速:“我赚的钱。算我的一份心意。” “你只需要留下。我们替你找归宿。” “我不需要归宿。”她忽然直视他,眼睛亮得骇人,“需要归宿的人是莫航,你们需要关心的是他,也只需要关心他就可以。” “你这是在说气话。” “父亲,我感谢这个家抚养我长大。每个月我都会往卡里打钱,我会打一辈子。我和莫航到底谁欠谁没人算得清,一刀两断对大家都好。我不会去死,也不再进这个家门。时间是最好的药,您最清楚,久了莫航也就会忘了。” 莫柏年沉默半晌,道:“护照在小阁楼保险箱,他的密码你知道。” 晚十点,公寓。 莫瑶在电脑上选片,回上海前,她在山区拍了一套公益宣传片。她翻看着那些风景那些房屋那些路,原始而破败,与美无关。她感到烦躁,因为知道自己的无力。一个人,不管有多大的话语权,始终是无力的。面对生命,面对意外,面对群体的贫穷落后。 按着方向键的手指不停歇,直到周耀燃的脸忽然闪现,上周会面的时候抓拍的。光照刚好,材质上好的白衬衫,皮肤平滑,眼神孤傲,一张闪耀的照片,与之前的所有构成极端对比。 莫瑶扯开笑,想到之后法国之行应该会很有意思。 翻开手边的护照,密密麻麻的出入境记录。今天从保险箱拿出来的时候,注意到被摆在一起的一叠相册和一摞相框。莫航好像把关于她的东西都锁在了里面,而锁住这些的密码还是0401。4月1日,愚人节,她到莫家的日子。想来她和这个家的关系也确实像个玩笑。 门铃响起,莫瑶起身走向自己房间,将护照摆到不起眼的抽屉里。出来又倒了杯水,伴着每隔三秒响一声的铃声喝完,这才去开门。 “学会锁门了,有长进。”他进屋合上门,熟门熟路走到沙发前,拐杖拄在身前,喜怒难辨。 莫瑶木着脸:“护照是爸给我的。今天起我和莫家再没有关联,这当是你我见的最后一面。” “这事你说了不算。”他坐下,把她一起拽下,她伏在他身上,幸而还有两腿撑着,姿势不至于太尴尬。 莫瑶撑着沙发靠背打算把自己撑起来,他却用拐棍打她腿,她结结实实就坐到了他腿上。这一刻,她笑出了声。索性也不动了,笑问:“怎么?想要?” 莫航唇抿成一条线,死死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顿:“是,我没要够你。这辈子都不够。”话音刚落,他就倾身咬住她的唇。 他疯狂、毫无章法,揉着她的皮肤和头发。他们依旧有身体的变化,狂热总能轻易出现在他们之间。 他们过去很快乐的,做单纯兄妹的时候是,在国外相恋的时候也是。她从没有感觉到过罪恶,他们没有血缘关系,他们平起平坐,相爱有什么不可以?他对她好,什么都依着她,她也用千百倍的心思去回报他。他想要,她就给,无论什么,她可以为了他盲目。 这感情太炙热太难解难分,也难怪破裂的时候让彼此都伤得体无完肤。原来他们之间始终是不能平起平坐的,起码在莫家眼里不能。结局他断了腿,她没有了心。 “为什么不恨我?”她仰头望着吊灯刺眼的光,刺得视线模糊。 他伏在她肩窝,嗤笑:“我的命都是你的,何况一条腿。” “这条腿让你变偏执了。” “我只恨自己没早点偏执,这样你就不会逃。”他双手环住她的腰,收紧。 “我不是你的物件。”她低头望进他眼里,透着绝望。 夜半,莫瑶站在露台上,晚风夹杂着温热的潮气,她眉头紧蹙。整晚莫航一直抱着她,即使陷入沉睡,箍在她腰上的手始终不愿意放开。如果出走的那几年让莫瑶明白了什么,那就是在莫航眼里,她也只是一件附属品。 她不做别人的附属品。 次日,莫航醒来,床铺已空。她把房门钥匙留在了玄关,压在他们的合照上。 莫航拿起被她撕成两半的照片,冷笑。这算什么? 同一时间,莫瑶在飞往法国的飞机上补眠。有莫航在同一屋檐下,她无法安眠。飞机离开地面的瞬间,她便睡意沉沉。 白炽灯打在灰白的地板上,一道长长的血迹,她站在走道正中央,左半边脸火辣辣地疼。她的“母亲”面容扭曲,在扇完她耳光后,仍旧一下又一下地捶着她的胸口,扯着她的衣服。母亲是在质问还是在咒骂,到她耳朵里都是破碎的……“差点要截肢”、“祸害”、“你就这样报答?”……全是碎的。 红色的手术灯,通向宣判室的长廊,漫长的等待,她用力嵌进掌心的指甲。她再见到他,他没有意识,带着呼吸设备,白色的脸,白色的褥子,牢牢包裹住的左腿和一滩触目惊心的红。她的瞳孔记录了这个瞬间,储存在她记忆的胶卷里。 她尝试去握住那只手,有力的温暖的手,却在触到的前一秒被推开。她撞到长椅,疼得哭出来,换来的是痛打和一句“你凭什么?” 这个梦太真实,莫瑶惊醒时额头一层细密的冷汗,她张着嘴,调动力气去呼吸,喉咙里溢出零碎的哽咽。空姐走到她身边,半蹲询问:“小姐,您还好吗?” 莫瑶机械地摇头,佝偻着喘息:“过一会儿……就好。” 四周人投来好奇的关注,莫瑶阖上眼,在呼吸间把梦境与他们一并略去。 她想白云、蓝天以及周耀燃的身体,和过去的莫航一样,完美的身体。 周耀燃就是她在陈锦尧诊所门口看到的那辆敞篷车主人。他得的什么病,莫瑶倒不好奇,只是惦记着他的白衬衫和那黑白分明的眼睛。她知道这样是一种病,可还是一病到底。 莫瑶在几千米的高空念叨着周耀燃,而地上的周耀燃也没忘了莫瑶。 吴秘书行动力不容置疑,关于莫瑶的背景资料已经在周耀燃办公桌上摆了几天。周耀燃刚拿到手就看了,合上摆回原位,第二天来的时候又看一遍,如此重复,连吴秘书都有点摸不着头脑。他在里头也没放什么特别秀色可餐的照片,有什么值得每天都拿来回味的? 这天周耀燃又在读这份资料,吴秘书端了水杯进来,道:“老板,吃药。” 周耀燃放下文件夹,望向吴秘书的神情有些恍惚:“把这两天所有的会议全部推掉。” 吴秘书心下一惊:“老板,你是因为……提不起劲?” 周耀燃沉默片刻,悠长地叹了口气:“她是那个人的妹妹。” 吴秘书见他叹息,立马把所有桌上的尖锐物品以风卷残云的速度收到一边,然后架起周耀燃:“老板,我马上就去买滑稽戏的票!我们晚上就去看笑话!” 周耀燃百无聊赖地扫了他一眼,他此刻脑子里只有一个人,那就是莫瑶。 他忽然想起《教父》中的一句话:一个人只能有一种命运。 他还是遇到了那个人的妹妹,难怪她的背影这样眼熟。 ☆、第四章 4 尼斯的海一片蔚蓝,天空万里无云,偶飞过几只白鸥,也有带着水上滑翔伞的人在眼前飘过带出欢呼。 莫瑶戴着墨镜躺在沙滩椅上,蓝白相见的遮阳伞和海天完美呼应。海浪声轻柔地在耳边重复着,皮肤吸收着太阳的光热,她昏昏欲睡。 她已经这样过了一个星期,清晨跑步,日升就躺下,日落时用相机记录,夜间在水里游到精疲力竭。手机在她到达尼斯的第一天就耗光了电,不停有电话打进来,手机持续震动到再没气力发亮。在战地,通讯如同生命,然而莫瑶依旧讨厌手机。 “周总,得回去参加电话会议了。” 一句中文低低飘进莫瑶的耳朵,她侧过头,看见毕恭毕敬的周耀燃助理和就在她隔壁躺椅上叠腿仰躺的周耀燃。 他起身,着休闲裤的两条腿站起来,投下一片阴影,莫瑶逆光看他。他的视线虽隐匿在墨镜后被挡住,但莫瑶确定,他在看她。 “真巧。”她微微挑起唇角。 “确实。”他答,停了两秒,又道,“既然有缘,不知道莫小姐能不能赏光共进晚餐?” 莫瑶高兴见到他,尤其他今天格外礼貌,轻快地回了句:“当然。” 莫瑶做过功课。周耀燃年少成名,十八岁就本科毕业,在美国麻省理工读了研究生,也在那里创立过科技公司,十分成功。六年前卖掉在美国的公司回国发展,以一款聊天软件成名,迅速在纽约挂牌上市。通过不断地创新和成功的收工,今时今日的耀燃集团,已经是国内顶尖的互联网公司。外貌出众,眼光毒辣,周耀燃是当下最受关注的黄金单身汉,不光是科技、商业媒体力捧,连时尚杂志和八卦周刊都追着他跑。 个人生活上,传言很多,主要是性格古怪,对员工要求极高。偶有绯闻,但他本人都正面否认。社交媒体上很少放生活照片,全是公司消息,有时分享行业文章,不评论,不表态。诸多信息莫瑶总结来就一个字:傲。 天色暗下来,莫瑶穿着红色的吊带长裙出现在酒店大堂,单边的耳坠在灯下微微闪光,不远处已提前候在那里的周耀燃同她四目相接。他迎上来,唇依旧绷着,只有一双眼格外清亮。 周耀燃接她到餐厅,临海的露台,醒好的波尔多葡萄酒,要说法式的风雅浪漫,此情此景是占全了。 替她拉椅子,请她先动叉,说话分寸拿捏得也是刚好。周耀燃显然深谙此道,经验丰富。莫瑶不主动开口,安静地欣赏美食、美景、美男。 “我看了莫小姐的作品,尤其是在利比亚的那一些。我有一个疑问,为什么会选择做战地摄影师?”这问题问出,甜品已端到眼前。 莫瑶将一小勺提拉米苏送进嘴里,待其融化,随后开口:“既已有了一顿饭的交情,叫我莫瑶就可以。鉴于我们也只有这一顿饭的交情,我这样回答你吧。我在美国读书的时候听了一场玛丽·科尔文的演讲,深受影响。她是美国最著名的战地记者之一,2001年斯里兰卡报道战事时遭到攻击,失去一只眼睛,之后像海盗一样的黑色眼罩成了她的标志。” “那场演讲她的语气很平淡,但故事很真实,真实得让人觉得可怕。我曾对未来很迷茫,在那时候觉得自己受到了召唤。人生在世,自己过得开心固然重要,但有更重要的事情值得追求。我想你懂这种感觉?” “我不是个很高尚的人。”周耀燃两指扶着侧脸,“做事凭自己喜好,要说追求,大概也就是突破技术界限,所以比不上你。” “褒贬你我都听得够多,对彼此就不要再费这功夫了。”莫瑶耸肩。 周耀燃唇边露出一抹浅笑,浅得让人没底。 “现在轮到我问问题了。”莫瑶放下叉子,身子微微前倾,手臂交叠搭在桌上,“传言说你不近女色,真的还是假的?” “如果你想问的是一夜.情,对,我没兴趣。” “喜欢固定的?” “我不喜欢把性与爱分开。” “那是你没有遇见好的。” 她微微抬起下巴,细长的颈子仰着,骄傲、笃定、直白,周耀燃的浅笑变得真实。 他只说了一句:“我送你回酒店。” 这句话没半点言外之意,莫瑶咬唇,既是他主动找她,又偏偏不接话茬,传言非虚,他还真是根难啃的骨头。 车到酒店,周耀燃跟着下车,只站在门边,同她说:“明天拍摄时见。” 她度假度得好好的,他突然杀出来给了顿浪漫晚餐,给了个前戏就草草收场,莫瑶这番莫名其妙地落了个铩羽而归,道别时有点心不在焉。 回了房间,她将手包往床上一扔,细细回想方才周耀燃的表情。算了,越难越合她胃口,延迟满足感,满足程度才会更高。 他这张貌似绅士礼貌的皮,她迟早给他撕下来。 次日,莫瑶提前到拍摄现场,见lucy已经开始做场地布置。 lucy算是莫瑶的老朋友。她在美国念书的时候认识了念时尚管理专业的lucy,这位姐姐标准的时装圈人事,怎么奇怪怎么出位怎么穿,远看就知道不是一正常人。莫瑶不知道自己怎么就合了这位眼高于顶的时尚人士眼缘,一结识她就在美国帮她安排这个介绍那个。莫瑶那时候情绪不像现在这样起伏不定、不近人情,也就和lucy熟了起来。lucy比她早回国,所以只知道她后来去当了战地摄影师,这些年两人难得碰上一面。 “大小姐,你这颜色晒得可真好看呐。可羡慕死我了,说度假就度假,哪像我这种坐班的人。” “别学人来酸我,头疼。”莫瑶点起烟,站在甲板上放眼望去一片蔚蓝,“这游艇就得配美女,光拍大男人算什么事?” “你以为我不想摆一性感美女上去?周大老板不同意啊。那个吴秘书说了,他们老板虽然接受时尚杂志拍片,但毕竟还是要注意商业影响。” 莫瑶嗤笑:“你应该给他摆布鲁塞尔联合国大楼里去拍。” “哎,这不是夏季特刊嘛。我说,行程你不早同意了?今天忽然地挑什么刺儿啊?” 莫瑶没搭话,拿起相机,在游艇内找好角度,又下游艇到码头巡视了一圈。万事俱备,周耀燃就到了。 从战地拍摄到时尚大片,对摄影师来说是很大的跨度。前者具有强时效性,有时候甚至连对焦都不需要就能带来极大的作品冲击力,因为现场本身就是故事,□□.裸血淋淋的故事。后者则是在造故事,摄影师要被拍摄人互动,抓住他们的特质,把故事摆出来。 然而,两者虽天差地别,核心还是逃不过那两个字——洞察。 从莫瑶的镜头看出去,光线角度的客观衬托主观的人物内核。透过镜头,每一个人都可解构。周耀燃也不例外。 他站在甲板上,手支在身体两侧,偏头远望。风吹进他的衣袖,又抚着他的短发。莫瑶舔唇,恨不得自己成为那阵风。他望向镜头,唇角的笑若有似无,她被他的眼睛深深吸进去,几乎触碰到他精实身体里专注的魂灵。 她昨晚没有睡好,主要是欲壑难填。她拒绝承认自己心里有洞,只相信是欲.求不满。 周耀燃声称他追求灵肉统一,这简直是暴殄天物。他这种心高气傲的男人这辈子能爱几个? 莫瑶放下镜头,一脸严肃:“周总,这是拍度假也不是去上班,衣服再解开两粒扣子。” 命令的口吻让气氛一凝,周耀燃边上拿着反光板的助理打了个哆嗦。周耀燃站直了身体,lucy见状就要上去打圆场被莫瑶抬臂拦下。 她微微翘首,与他四目相接,没半点戏谑。 “莫小姐。”吴秘书刚开口想劝,周耀燃却抬手了。他视线没离开莫瑶,盯着她动手解扣子。 周围人呆了,面面相觑。当事的两个人则依旧牢牢盯着对方,一个认真地看解扣子,一个认真地解扣子。 兴是众人都太过入戏,忽的一阵大浪,靠着栏杆的一个工作人员没防备,被这浪给晃荡了下去,只听短暂的尖叫,接着噗通一声,大家伙如梦初醒,纷纷聚到栏杆一侧往下看。 落水的工作人员慌乱地甩着手臂,传来含糊不清的叫声似是说不会水。lucy刹那慌了,缓过神来正要叫人下水,手里就突然被塞进一个沉甸甸的相机。 “给我拿稳了。”话音未落,lucy就见身边蹿下个人影。又是噗通一声,lucy低头看手里的长镜头,惊觉:跳下去的是莫瑶?! ☆、第五章 5 游艇虽然不高,落入水面瞬间的冲击力还是让莫瑶一闷,几秒钟的适应,她认清方向,向溺水工作人员的方向游过去。从背后把他抓住,用肘夹着他的肩膀往岸边带。即使是已经采用了最安全的姿势,张皇失措的工作人员还是在胡乱挣扎间打到了莫瑶的下巴、胸口,她呛了好几口水。若不是离岸边近,凭莫瑶的力气恐怕没法顺利把人带到岸边。 游艇上的人在这段时间里纷纷下来船,帮着把落水的工作人员拉上去,莫瑶上岸。利索地扯开他的衣扣、领口,又对边上的助理道:“你赶紧过来,把他肚子放你腿上,让他头下垂。快!” 助理依然照做,莫瑶用手帮着平压背部,落水人终于嘴里倒出水来,喘过气。莫瑶紧绷的神经也瞬间放松下来,一下坐到地上。从上岸开始她就听到轻微的爆炸声和机枪声,还有许许多多的呼救和痛苦呻.吟,全是回忆中的声音,一种幻听。她阖上眼,平息自己的呼吸。 周耀燃始终站在船头,冷眼看着这出意外。莫瑶这天穿的t恤配牛仔裤,此刻浑身湿透,头发贴在脸上。奇怪的是,她看上去丝毫不狼狈,反而,很性.感。她应该有锻炼的习惯,身上没有赘肉,却有力量。她表情平静,甚至是肃穆,不像是刚刚做了件救人性命的事。周耀燃心里生出一股说不出的滋味。 lucy给她披上白毛巾,低头同她说话。莫瑶正擦头发,忽然抬起头,望向他,见他正注视自己,她勾起右边的唇角,冲他快速地眨了下眼。他立刻注意到,她右脸颊竟然是有酒窝的。 不一会儿,lucy走到甲板上来,说:“周总,我们马上就继续拍摄,可以吗?” 周耀燃蹙眉,吴秘书心领神会,开口道:“还是让摄影师把湿衣服先换了吧。” “我也是这么劝的。只是摄影师说了,现在光线正好,再不拍得耽搁了。您也知道,搞艺术的嘛……” 吴秘书望向周耀燃,男人点头。lucy笑开,转身下去传话了。 不消片刻,人员恢复到位。莫瑶把湿发扎得高高的,擦干双手像没事儿人一样继续指导拍摄。速度倒是利落,约十五分钟,她表示已经拍到最佳硬照了。于是一行人移动到游艇里头,这场景周耀燃是要换身衣服的。 他进换衣区前,叫住莫瑶:“这件衬衫今天用不到。” 周耀燃这是照顾她,她没好好接这恩情,而是调笑反问:“要我和你一起换?” 男人闻言把衬衫摆到一边,默然扭过头去走了。莫瑶猜他大概后悔表达了好意。 周耀燃出来时,却见莫瑶套着刚才自己递过去的衬衫,他衣服穿在她身上显然是大了,空落落的,一直垂到腿根,她卷着袖管给lucy看相机里的照片,表情认真。助理提醒他们他已经准备好,她便望过来,说:“开始吧。” 之后的拍摄很顺利,周耀燃换了两套衣服,收工时夜幕低垂,宣告尼斯的拍摄任务已经完成。在这里休整一晚,大批人马就要北上巴黎,在那里还需要拍摄一组品牌大片。 lucy找莫瑶一起吃饭,美其名曰叙旧,其实就是倒苦水。因为喜欢长发飘飘的艺术挂少年却又有一颗想要安定的心,lucy的感情始终不顺。每每见到莫瑶就一顿长叹,说:我怎么就没你那运气,想想你家老航,恨不能把你含在嘴里揣在兜里。你俩啥时候打算修成正果? 莫瑶在不同时期用不同的表情和语言回答过这个问题,后来她只是笑而不语。她没告诉lucy早就不会有正果,因为lucy一定会刨根问底。莫瑶没法回答自己都不能面对的问题。 这天她婉拒了lucy的邀请,独自拖着行李换酒店。她前几日住在海边,明天要和大部队一起出发,所以改搬进大部队所在的酒店,当然,也是为了目标人物周耀燃,近水楼台很必要。 大概她心太诚,本来就是想混个周耀燃隔壁或者对面的房间,没曾想刷开房门行李一扔,抬眼就撞见一个裹了浴巾的背影立在窗边。 “你是谁?为什么在我房间?”她扬声质问。 背影的主人闻言回过身,一脸不悦。 莫瑶目光坦荡地在他身上巡了一圈,微微眯眼。嘿,酒店这是打包把食物送到她房里了?未免太贴心。 “这是我的房间。”周耀燃陈述,脸色难看至极。 虽然在脑海里想象过他剥了衣服的样子,见到本尊,竟是更好更完美,实在是要心花怒放。怎奈何身体的主人一副不容侵犯的模样,莫瑶摇头,手里的房卡往桌上一扔:“我刚办入住,前台给我的房卡。” 周耀燃走近莫瑶,那副身材晃得她眼睛疼。他在电话边顿住,抬手拨号码。他用英文叫工作人员上来,美式发音,无奈法国人民英语水平普遍着急,他重复了两遍对方才明白,挂了电话。 莫瑶坐进沙发里,安静地看周耀燃的身体,像在欣赏雕塑作品。 绕是身经百战如周耀燃,也经不住她这样毫无忌惮地大量,看物件似的研究,他很快撇下她走进卧室。换上衣服再回到套房外间,服务生已经来了,莫瑶端坐在沙发上和对方用法语交涉。 见他出来,服务生原本缓和的面色一凛,周耀燃便有了不好的预感。 “抱歉,周先生。因为预定上有失误,我们的系统内您和莫小姐产生重复预定……因为现在忙季,酒店已经没有其他房间。我们可以退回房费,但没办法安排多一间房间,非常抱歉。”服务生这段英文说得磕磕绊绊,花了几乎两倍的时间。 “这是你们酒店的问题,你们要负责解决。”周耀燃道。 服务生疑惑地望着他,又求助似的看向莫瑶。莫瑶对周耀燃说:“他之前说了,可以退钱让我住别的酒店。但我不想住,他说要么在这里加张床,反正地方大。” “后面那半句是你加上去的。” “别怕,我不会半夜兽性大发吃了你。这事儿你情我愿,我也不至于饥.渴到霸王硬上弓。” 她这是激将,他清楚,不想计较,也没法计较。 “等会儿吴秘书会从隔壁过来,让服务生在这里加张床。再去打扫吴秘书的房间,你住。” 这意思是宁愿和男秘书睡一间也不想多看她一眼? 莫瑶看着服务生,耸了耸肩,用法语说:“他说不喜欢我,还是喜欢自己的男秘书,想要叫隔壁的男秘书来陪.睡。” 于是周耀燃就见服务生用神秘莫测的眼神打量了他一眼,转而又和莫瑶开始说起鸟语。 “莫小姐,我感到非常遗憾。您是一位美丽的女士,不需要为此烦心。” 莫瑶淡笑:“我早就不为感情烦心了。” 莫瑶让服务生拖走自己的行李,她扭头对周耀燃说:“我和服务生祝你有个\'基情\'四射的夜晚。” 周耀燃唇角一抽,这个女人…… 莫瑶潇洒走出房间,门合上前,周耀燃的声音漏出来,冰冷低沉,宠着她来: “莫小姐,相信我。我见过好的。” 莫瑶失笑,啊,所以不只是宁愿整晚对着个臭男人也不愿对着她,而且还觉得她比不上他遇到过的其他女人。 这个男人真是记仇。 等吴秘书的房间腾出来,莫瑶终于冲了把热水澡,洗去一身狼狈。周耀燃的衬衫她交给酒店让洗完直接送给他。 把相机里的记忆卡取出,插.进笔记本,挑片子。同样的时间,她今天拍片的数量比以往都多,这就是摄影师的偏爱,有时候甚至没来由。 她很喜欢看原片。后期虽然可以增加照片的艺术性,却多少影响了人物的本质。不管怎样高超的技术,动过一分一毫,他就不是他。不过商业片本来追求的也不是自然纯粹,后期无可避免。在莫瑶心里,商业片可有可无,赚钱工具罢了。 她挑了一张周耀燃休息时和吴秘书对话的照片,他侧着脸,面容严肃,微微敛眉。海风将衣服推到他皮肤上,肌肉轮廓清晰。莫瑶把这张图拖到收藏文件夹里,顺带在脑海里回味了一番之前看到的周美男出浴图。随后将其余的文件拷贝到工作文件夹内。 合上电脑,她套了连衣长裙,上酒店顶楼的花园抽烟。进花园没两步,就听见隐隐的呻.吟声。这声音柔媚至极,显然是动了情,最关键的是,这声线熟悉至极。 她置若罔闻,往声音的另一侧走去,到栏杆边,抽出一支烟,在男女淫.靡的对话中漠然地点燃。 此起彼伏地伴奏,莫瑶抽得很慢,觉得此情此景很适合思考人生。譬如七.情.六.欲,是非因果。她边思考脑海里还冒出一句出无关紧要的评价:持久力似乎还行。 ☆、第六章 6 嘤.咛终于停止,接着悉悉索索穿衣服的声音。 “你回去吧,明天还要早起呢。” “我不想离开你。” “别闹啦。” “我没在闹。” “嗯~别这样嘛。” “lucyxu。”莫瑶叼着烟,绕过灌木和花圃,出现在这对小情人面前,“差不多得了。” 衣衫不整的两人立马分开,莫瑶借着光算是看清了,男的是这次跟组的男模特,今天跟着另一个摄影师在别处拍片,长发。模特见到她,有些惊慌地看向lucy,lucy说:“你走吧。”他立马从地上捡起衣服跑了。 “你来这里干嘛?”lucy嗔她,把她嘴里的烟拿过来放进自己唇间。 “你犯性.瘾,我犯烟瘾。”莫瑶摇头,“徐卿卿,你可真本事。” “干嘛叫我全名。怪吓人的。再说,你和莫航可比我过分得多。” 莫瑶下意识皱眉,从烟盒里再取出一支烟来点上。 “莫大小姐,我觉得你才是有真本事。我什么都和你说,你却连和他分手这么大的事业避而不谈。” “谁告诉你的?” “不用谁告诉我。我不傻,感觉得出。你跑去当战地摄影师的时候我就觉得不对劲儿,你们要是在一起,他能放你去干这个?你又离得开他?” “我以前这么怂?不记得了。”莫瑶唇间溢出一丝嘲笑。 “不记得?路上见到流浪汉牵着狗都要绕着点走,喝酒晚回去了就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怕莫航说你。这几年倒好,还跑去战地枪林弹雨讨生活了。每次好不容易见你就是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你偏偏避重就轻。”lucy狠狠吐了口烟,“你就是个死心眼。” “我装没事,你装没察觉,不是挺好。干嘛今天非得戳破?” “莫航知道你跟我的拍摄。你手机关机,我的手机就被打爆。他也是嘴严得要命。算我求你,你们两个到底怎么了?” “没感情了。” “你骗谁呢?谁以前一副离了他能死的样子?” “我说真的。” “你睁眼说什么瞎话?当我傻啊。” “你要不傻还这么一而再再而三被艺术挂男人骗?” “过分了啊!”lucy拿烟指着莫瑶横眉怒目道。 “能和这辈子第一个爱上的人天长地久是一种福气,但我和他没这福气。”莫瑶捻灭烟头,缓缓呼出最后一口烟:“你也没有。” “……下楼下楼,我真是不该找你聊天。” 莫瑶淡笑,同她一起下楼。 次日,一行人赶往巴黎。 莫瑶早上退房时碰到吴秘书,他顶着两个黑眼圈一脸倦容,这幅模样是在很让人不往歪处想。 退了房,莫瑶见化妆师阿k穿着米分红瘦腿裤扭着小蛮腰翩翩而来。她拍了拍阿k肩膀,遂听得一声娇媚又粗旷的“哎喃”。莫瑶轻咳:“阿k啊,问你个事。” “莫大摄影师,这清早的可别吓人。”阿k拍了拍胸口。 “以你在你们名媛圈的资历,判定下,周耀燃直吗?” “哎哟喂,大八卦啊。莫大摄影师,怎么的,看上人家了?” “看上他这幅好身板了,就怕兴趣不同,白费功夫。” “不白费。你问的这个问题我们已经讨论过很多次也有人去撞过墙了,好几个小伙伴儿,撞得那叫一鲜血淋漓。” “言下之意,直的?” “肯定不弯。唯一的问题是,也没见哪个姑娘把他给搞定了。” “哦?”莫瑶扬眉,眼睛一亮。 “这时候可不是闹胜负心的时候。不是对你没信心,而是感情这种事情吧,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谁和你谈感情了。”莫瑶摆手,“去,退房去。” 吴秘书对自己和周耀燃被怀疑毫不知情,他这一个早上都深陷在老板因为不肯吃药而倒腾工作倒腾一个晚上并且硬要他陪着一起倒腾后的精神衰弱里。 一行人从尼斯到巴黎,已经四点。酒店办理入住后,是自由活动时间,大家各自找乐子。 周耀燃这一整天都在把自己脑海里前一晚突然迸发的概念付诸框架和代码,除了走路眼睛基本没离开电脑,他的乐子就是把框架搭完好让内心激情消停下来。 莫瑶的乐子就是走走拍拍,时间转瞬即逝,照片却能定格瞬间,好的不好的,或许百年之后照片也会褪色会损毁,起码这辈子还能回味。 巴黎是个奇怪的地方,浪漫又杂乱,漂亮又肮脏。莫瑶喜欢街边的路灯,讨厌做作的情人墙,喜欢街角楼上人家种的花,讨厌素食店里粗糙的面包。她走了很远的路,绕过铁塔过了桥,入夜每个整点巴黎铁塔的灯就会炫目地闪,她一路走看着铁塔由大变小。终于快走到酒店门口,过了午夜。 她这时候有些累,没想到碰到个醉鬼。半夜里这样的醉鬼在全欧洲到处都有,风格迥异。莫瑶遇到的这个算不上难缠,白天大概也是个没有恶意的人,喝完酒之后就借着劲儿暴露阴暗面来了。 这位醉酒小伙一把抓住莫瑶,用蹩脚的英文说:“嗨,小姐。你可真漂亮。” 莫瑶甩开他的手,径直往前走,没迈出两步又给拦住。她用法语说:“你找错人了。” “不,我找的就是你。啊,陪我聊一会儿吧。”小伙儿又攀上她的小臂。 莫瑶开始有些不耐烦:“借着醉酒路上随便调戏行人很没种。我给你几秒钟自己撒手,不然我帮你,但你会很疼。” “哦,没关系,让我疼吧,美丽的女士。”小伙儿这下整个人都要靠上来,莫瑶抓住他的小臂。 “不客气。”一个翻转,干净利落,十分顺手。 小伙抱着自己的手腕嗷嗷叫,莫瑶摇摇头,往酒店走去。 不远处周耀燃将这一幕尽收眼底。他事情办完了想下楼透透气,看到醉鬼缠上莫瑶他一个箭步上去想插手的,怎料反转来得太快…… “你倒是很喜欢冷眼旁观这一套。”莫瑶认出周耀燃,走到他跟前。 “是我不对,出手太慢。” “你冰激凌吃不吃?” 莫瑶这一句让周耀燃顿时愣了一下,隔了两三秒回:“这附近?” “就在那个路口,专给晚上不睡觉的人吃的。” 周耀燃跟着莫瑶走到十字路口,还真看见一家冰激凌店,店面小小的,传出柔和的音乐。 “要什么口味?” “巧克力。” “你知道他会把冰激凌做成玫瑰花形状的吧?” “重要的是味道。” “哦,重要的是味道。”莫瑶把这句话研磨后缓慢地说出来,莫名地就带了层暧昧。 “什么话到你嘴里都能变味。” “怪我咯?”莫瑶反问,没等他回复,就进门和店主说:“要一个黑巧克力味和开心果味的。” 五分钟后,莫瑶拿着一朵绿色的“玫瑰花”,周耀燃拿着朵咖啡色的。两个人并肩站在店门口。 “怎么会的法语?” “工作需要,多学门语言总没错。” “官方答案。” “每件事背后都非得有个故事不可?” “凡事都有因果。” “那你‘守身如玉’的因是什么?” 周耀燃垂眉看她,黑夜里她的眼睛也会发亮:“那你‘如狼似虎’的因又是什么?” “和你说话太没意思,绕来绕去一点内容都没有。”莫瑶咬着冰激凌,走下街沿,往酒店的方向迈步。 “人的想法会随着事件改变,玩到一定程度,总会想要找归途。”他立在原地,看着蛋筒上的花朵在手里融化。 莫瑶扭头,顿了两秒,跨步回到他跟前,低头咬了一口他的冰激凌,随后微微踮起脚尖,沾着冰激凌的唇在他唇上一啄。像是一阵风,裹着巧克力,柔软轻快,转瞬即逝。 “浪费食物是很大的罪过。赶紧吃。”她拉开两个人的距离,抬头盯着他。眼神并不暧昧,反倒是认真的。 他真的,看不懂她了。 两手空空回到酒店,莫瑶和周耀燃住同一层楼,莫瑶的房间先到。 “关于之前说的,归途。人没有归途可走。我也不认为情.爱是一种玩乐,短暂或者漫长,都是需要而已。生理的、心理的。”莫瑶刷开自己的房门,想和他道晚安,却突然愣住。 周耀燃问:“怎么了?” “有人进过我的房间。” “嗯?” “看到门口这条米分笔线了么?当中的部分模糊了,有人进来过。”她快步进屋。这紧张的气氛让周耀燃也没多想,迈步跟了进去。 周耀燃在她翻找的当口环视她的酒店房间,除了她摆在桌上的电脑,其它原封未动,拎起行李随时就能撤。他复又看地上那条她画的米分笔线,对她战地摄影师的身份有了新的了解。 “少了什么吗?”他问。 她眉头紧蹙,望向他,深深地不解:“什么都没少。” ☆、第七章 7 “我要看监视录像。” “小姐,我们不能提供监视录像。” “有人进我房间,地上都有证据,我有权利知道这家酒店是否安全!” “这涉及到隐私,何况您并没有丢东西……” 莫瑶和客服主管站在房门口.交涉,周耀燃靠着墙双手环抱在胸前。他视线专注在两人的面部表情,片刻,他站直身体。拉住莫瑶,他用中文说道:“我有办法。” 周耀燃拉着莫瑶去他的套房,换正常情况她可是要调侃他一番,此刻兴致全无。她是有心理疾病,但疑神疑鬼、迫害妄想确不是其中一条。 书桌上摆着电脑,他顾自坐下,随即是一连串快到不可思议的敲击声。莫瑶立在一旁等着,他天才名声在外,自然不会做没头没脑的事。 约莫两三分钟,他道:“过来看。” 莫瑶绕到他身后,俯下身,手搭在椅背:“黑进去了?” “嗯。这个走廊上的摄像头能看见你的房间。”周耀燃抬手点在屏幕左方的小方格上,敲击键盘放大,“你几点离开房间的?” “六点。”莫瑶揉自己的额角,“现在都快一点了,难道要翻7个小时的监控?” 周耀燃薄唇微扬:“设定区域智能识别,很快。” 大约是踏入了他的领域,莫瑶能清楚感受到他身上突变的气息,沉稳又肃杀。 莫瑶只知道他开了窗口输入代码,视频以人眼无法跟随的速度倒退,不久便在一个画面上定格。一身黑衣,鸭舌帽压得很低,只露出一个刚毅的下巴,这个人在晚上十点二十分进了莫瑶的房间,呆了十分钟,出来和进去时一样,两手空空。 “你认识?”他问。 莫瑶摇头,直起身:“完全没有印象,而且任何东西都没有拿走。我留在房间里唯一要紧的东西就是电脑和行李箱里的一些现金。行李箱没锁,我查看过了,现金还在,电脑也似乎没有动过。” “把你电脑拿来。”周耀燃顿了下,“你电脑开着么?” “我刚打开。” “连着酒店无限?” “离开前我登录过酒店网络输入过密码,应该会自动连接上?” “嗯,自动连着。”周耀燃又垂下眼在键盘上敲击,不消片刻,他道,“他动过你电脑了,外盘拷贝。” “所以你已经黑进我电脑了?” “你要这么理解也可以。”周耀燃靠向椅背,“只是看了下运行记录,我很尊重他人隐私。” “……谢谢你的尊重。他拷贝了什么?我拍摄的照片?” “是。” “哈。”莫瑶气得笑出声来,“难道还打算拷贝了自己拿去用?” “虽然算不上安慰的话,但……只要他把照片泄露到网上,我就能找到这个人。” 莫瑶没接话,而是径直走到吧台,打开橱柜挑了瓶烈酒,直接打开满上。玻璃杯贴在唇边仰头灌了下去,她的手有些颤,杯子几乎是从手里滑落回桌上的。 “有不雅照?”周耀燃也起身,但只靠在书桌前,远远地看她。 莫瑶嗤笑:“你未免太看低摄影师。” “你认为作品比命还重要。” 这是她曾经在微博上说过的话,一度因为偏激引发过讨论。 “我的命不由我,但是我的作品属于我。” 周耀燃闻言点了点头,示意他懂了。 莫瑶又满上一杯,饮尽,道:“谢谢你。”说完就往大门走。 “晚上住回那个房间没问题?” “该偷的已经偷走了,还能怎么样?”莫瑶冲他挥了挥手,就毫无留恋地打开大门,撇下他走了。 周耀燃双手环胸,片刻,笑了出来。 看来作品于她,也比情爱重要得多。 莫瑶回到房间,就先给小白打了电话。虽然随身的这台电脑里只存放了近期的一些照片,但涉及到几个商业拍摄如果照片提前曝光还是会涉及到版权问题。莫瑶告诉小白自己的照片被拷贝了可能会泄露,后者立马在电话那头一阵尖叫。莫瑶只说让她找法务一起处理,如果需要她出面的再联系自己。 第二个电话莫瑶打给lucy,挂了电话,莫瑶仰躺在床上,刚急灌下去的两杯烈酒忽然反冲上来,让她有点晕眩。 没两分钟,门铃就响了。莫瑶起身,踉跄了一下,走到门口,见lucy一张惨绿的脸:“什么叫你图片被人拷贝了?!” “我回来发现有人进过房间,周耀燃帮我查了监控,有个高个子男人今天晚上进了我房间,拷贝了我电脑里的照片。” “什么?为什么?!” “我看了监控,我们带来的这个团队里没有这样身形的人。我也想过报警,但理论上我没有遗失任何物品,巴黎的警察什么尿.性你也不是不知道。” “那就这么算了?整趟巴黎行烧了多少钱,要是这期大片被提前曝光,我们所有这些钱都是打水漂。你找酒店了吗?把监控给他们看啊!” “如果这个人的目的是泄露我的片子,而这个人又不在我们的团队里,仅仅凭酒店和我们自己没可能在两天之内锁定他。他任何一秒钟都可能把片子放上网或者卖出去,只要他放上网,自然就有办法找到他了。但我现在找你的当务之急是,我们必须提前曝光这组大片,哪怕其中两张也好。不然我们就必须要放弃之前尼斯拍的两组片子,在巴黎补回来。” “在巴黎补两组太难了。”lucy打开冰柜,翻出酒瓶来,直接拔了塞子对嘴喝,“你赶紧修片,修完我就发给主编,其实离出刊也没太久。我们明天一早就在官方网站上先紧急曝光,就说是预热。” “只要你这边能一路畅通就行,我给你全修出来,让你们主编有选择的余地。” 等把修完的图配了文字发送出去,晨曦微露。 lucy和莫瑶并排仰躺在床上,地上两只空酒瓶。 “总算,弄完了。”lucy叹出一口酒气,声音萎靡,她偏过头看莫瑶,“要不……” “下楼抽根烟?” 清晨的巴黎是冷色调,两人站在街边叼着烟看对街被塞得吐出来的垃圾桶。 “和你这么赶图赶稿子,感觉像是回到大学的时候。” “那时候我们不这样喝酒。”莫瑶熟练地弹了弹烟灰。 “那时候你也还不会抽烟。”lucy顶着黑眼圈的大眼睛盯着莫瑶,“现在看你,名利双收,但却很不是滋味。欲戴其冠必承其重。可常年负重,也是要垮的。” “我现在这样很好。”莫瑶夹着烟,低头看着它燃烧,“不像以前顾虑那么多。没必要想太多抽象的东西,开心不开心,人生那么短,谁知道一下秒发生什么?在许可范围内,做能做的想做的就行了。” 两个人的烟几乎同时燃尽,丢掉烟蒂,从对街穿回酒店。进门的时候,莫瑶突然对lucy说:“我因为救莫航进莫家,也因为害了他离开莫家。他和这个家都属于过去,以后就别再提了。” 这句话有些飘,轻描淡写般的。lucy耳边却响起几年前在美国莫瑶的话:“你知道我是个有些悲观的人,可我慢慢觉得,也许我和莫航是能在一起一辈子的。” 最终,这一辈子还是没有成为可能,只成为了过去。原来要一生一世,竟真的这样困难。 洗了澡,就休息了半小时,莫瑶和lucy又跟着大团队出发了。 这天吴秘书看见莫瑶就给她递了一杯咖啡,说是周耀燃吩咐的。莫瑶还真是要为周耀燃的礼貌体贴点赞了。 缺觉并没影响到莫瑶的工作状态,这天的拍摄也很顺利。修好的片子在网上提前发布出来,lucy说反响不错,这也一定程度减少了两人的担忧。晚上是早就安排好的聚餐,莫瑶累极,也还是参加了。吃晚饭还没完,一群人还要去唱k。在国内唱也就算了,到巴黎竟然也不吼两嗓子不罢休。 莫瑶一听唱歌就坚决表示自己要回去,喝高了的lucy怎么都不放她走,一把拽住她,另一手就拽住周耀燃,说两大主角绝对不可以不去,一路把他们两个拽进巴黎ktv。 硕大的包间,lucy冲进去就开始引吭高歌。周耀燃绕道包厢角落,叠着腿旁观,莫瑶也躲到那里,不过没打算和他说话。她眼皮打架,只想睡觉。 在各种鬼哭狼嚎声中,莫瑶迷迷糊糊就睡了过去。时间在熟睡时失去意义,醒的时候是因为lucy的魔音穿耳,这位姐姐一手拿酒瓶一手拿话筒,高吼:“莫瑶来一个,莫瑶来一个。” 莫瑶清醒过来,意识到自己正靠着一个人的肩膀,这个人正是周耀燃。他此刻垂眉看她,还是那一抹难以揣测的淡笑。 真是好可口。 ☆、第八章 8 莫瑶不会唱歌,她音感很差,五音不全。她去ktv都是身不由己,到了也从来是当隐形人,lucy是知道的。 lucy这天喝得过头,迈着大步以s形路线走到她眼前,抓住她的手腕:“快来唱一首!” “我不会。”莫瑶掰开她的手,“我从来都不唱歌的,你喝醉了。” “唱歌有什么不会的,你就是唱得难听,来唱一个。”lucy抱住莫瑶的臂弯撒泼。 “……”莫瑶抵抗又怕伤了她,只好由着她把自己拽到话筒前。 观众们也都已经喝得七七八八,不管和莫瑶相不相熟,又或者讨厌喜欢她,都很情绪高涨地鼓掌吹口哨。莫瑶看向周耀燃,只有他眼神清明,叠腿坐在角落,和她一样冷静得格格不入。 “赶紧插.播!belovedbyyou!”lucy重复了三遍,莫瑶站在她边上,身体僵硬。熟悉的旋律响起,她不自主露出厌恶的表情。 这首歌的mv是歌手zi与妻子的婚礼画面,他在婚礼上对未婚妻唱了这首歌。它也是莫瑶曾经的手机铃声。谁又能想到,画面里极致幸福的两个人,几年后以离婚收场。如今这个音乐短片看起来,深情反似嘲讽。 没有原唱声,只有lucy嘶声力竭的歌声和时而催促莫瑶的嘟囔。莫瑶盯着屏幕,大半首歌后,喉咙里才发出一丝丝声响。极轻地唱: “llyou/rethanlife/howcanishowyou/thati'mblindedbyyourlight/uchyou/tofindoutthedreamistrue/beloved/beloved/belovedbyyou” 无非是“你爱我我爱你”的俗烂言语,莫瑶唇角笑容讽刺,眼睛却红了。她干涩的声音被lucy掩盖,她躲在那声音背后颤抖。 周耀燃辨别出了莫瑶的嗓音,很不清晰,也很不稳定。他视线始终在她身上,知道歌曲结束她扔下话筒疾步走出去。 她唱歌还真的是,很难听。 法式的露台,莫瑶凭栏而立,手指夹着烟,吞云吐雾。她从六层楼往下看,行人并不渺小,但遥远。她忽然坐下,把腿伸出栏杆去,透过一道道铁栏杆看对面窗户里晃动的身影,手感受着铁的温度。 一根烟快要燃尽,有人给她递上一瓶啤酒。莫瑶仰头,见到周耀燃。她捻灭手里的烟头,接过酒。男人手搭在栏杆上,真正是玉树临风。 “昨天的事处理得怎么样了?” “没消息就是好消息。”莫瑶忽而转了语气,“你倒是很关心。” “不应该?” “你要是真关心我,就该以身相许。其他都是假的。” “看来你心情好转了。” “吴秘书怎么没来?他不该二十四小时跟着你?” “他在工作。” “我以为你才是工作狂。” “在我想工作的时候。” 莫瑶摇头,饮尽瓶中酒,倒这空瓶在他眼前晃:“没酒了。”她双手撑着往后挪,把腿从半空中收回来,周耀燃主动伸手把她拉起来。 他的手心温度偏低,她喜欢这个温度,于是反扣住他的手:“你说你为什么这么刻板?不抽烟不喝酒,一直这么清醒。” “戒了,是赎罪。” 这两个字勾起了莫瑶的好奇心:“赎罪?很严重的连个字。” “确实。” “那么七.情六.欲你都戒了?” “我是人。” “周耀燃,我们有缘分。”莫瑶抚着他的手背,重复道,“有缘分。” 她吃豆腐吃得肆无忌惮、光明正大,周耀燃也习惯似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我们都犯错,你选择戒欲,我选择纵.欲。结果我们两个都还是要去看心理医生。”她说着笑出声来,放开了他的手。 “想要找到回去的路,我们总得有一个人醒着。”周耀燃说。 “你都这么说了,我不喝醉也对不上你的清醒。” 两个人下楼,ktv隔壁就是一家酒吧。周耀燃跟着莫瑶坐到吧台,他喝凉水,莫瑶喝威士忌。彼此不说话,导致时不时都有人上来向双方搭讪。周耀燃刚开始会用一个“不”字绝杀,后来莫瑶喝高了,不管是谁走近,她就会一把勾住周耀燃,冲着对方说:“我男人。” 周耀燃很少陪别人做些什么,但这一晚他是很认真在陪着她。她喝够了出酒吧,走路踉跄,他把她拉到马路内侧。她恐怕自己也不知道想往哪里走,他就跟着她走。他很少这么平静,不亢奋,不抑郁,只是平静。 绕了路,走了很久才回到酒店。莫瑶还不想回房,而是拉着周耀燃去酒店游泳池。午夜的泳池寂静无人,只有池内的灯光翻出诡秘的蓝绿色。莫瑶坐到池边,将两条腿放进水里,像是小孩子玩水一样前后摆动。周耀燃立在她身边,看着她搅出的波纹向远处衍生。 毫无征兆的,她停下双脚,直挺挺地向前倒进水里,水花溅湿他的裤腿。她会水,却缩成一团任凭自己沉到池底。 三米深的水让她的样子变了形,周耀燃见她许久不上来,立马扯下上衣跳进池里。水下的她闭着眼睛,嘴巴在出气,她让自己溺水了。周耀燃抱着她把她拖到池边,她出水面的一刻就开始咳水。 “你这是做什么?!”周耀燃几乎是暴怒,水滑过他紧绷的唇角落下去。 莫瑶缓过气,睁开眼他的脸近在咫尺:“好像药效过了。” 她说话的时候还挂着笑意,这种对生命的蔑视让周耀燃忽然大为恼火,他捏着她的下巴:“你想死可以,别在我面前寻死。命不由你,但你也没权利去剥夺。” “啊,你生气的样子更吸引人。”莫瑶笑得更欢。 “你就是个疯子。”周耀燃松开手,起身往外走。 “周耀燃,你就没想过去死吗?” 背后的质问让他停下脚步,他转身,正视她:“死,是最无能的选择。我不做无能的人。” 莫瑶唇角依旧弯着,可眼圈慢慢变红,她低下头,环住自己的膝盖,蜷成一团,像刚刚在水里那样。 周耀燃走回去,垂眉看她。其实他是没有资格去斥责她的。 莫瑶整个人都在颤抖,脑海里什么样的画面都有,天旋地转。她恨不能在这一刻失去知觉,这样就不会记得那样多的现场,残肢断臂、鲜血淋漓、满目疮痍。她的眼睛看过的美竟没有残酷与丑恶来得多。 她怕自己又快要崩塌时,忽然进入了一个算不上温暖的怀抱。那人圈住她的肩膀,用同样潮湿的手掌轻轻地拍着她的背。 许久,她抬起头:“我腿麻了。” 他此刻脸上不再有怒意,手绕到她的膝盖下,将她打横抱了起来。莫瑶将头搁在他颈边,低低道:“我只想和你一夜.情,你知道吧?” “今夜你没希望,别想了。” 从游泳池回到房间,大约五分钟,莫瑶却睡着了。她浑身湿透,不换衣服肯定得着凉,于是只能把她叫醒。结果换来她一个白眼和一句:“不是看不上我吗?帮我换不就得了。”说完就继续躺尸了。 周耀燃一个电话打给吴秘书,要他解决这件事。吴秘书刚工作完躺下接到这个电话,内心是复杂的,几乎就想对老板说:人让你脱你就脱,哪儿那么多废话?!摆明就是莫小姐想上.你啊!然而,他还是安排了两个酒店的女服务生去莫瑶的房间。 女服务生工作的时候,周耀燃回自己套房洗澡换了身衣服,下楼时候,女服务生刚把莫瑶搬回床上。周耀燃谢了他们,让他们先回去,自己则在莫瑶床边坐下。 空调温度有点低,他抬手欲将被子拉上来一些,却看见了她胸口上方的一块疤,似乎是……枪伤。将伤疤盖住,周耀燃起身,轻声说:“做个好梦吧。” 拍摄任务完成,次日周耀燃下午的飞机回国。临走前,他还是想再去见一下莫瑶。约莫快中午,他去敲她房门,久没人应。碰巧隔壁lucy出门打算吃午饭,看周耀燃在,问:“您找莫瑶?” “对。” “啊,她昨天和我说接了一个利比亚的活,大早就坐飞机走了。” 周耀燃扣门的手紧握成拳,冲lucy绽开一抹诡异的笑容:“啊,是吗?” 两分钟后,套房地上砸了一地的花瓶残骸,周耀燃站在不远处,冷着脸来回踱步。 “马上给我订一张去利比亚的机票。通知副总,我要休假。” “额,老板,你没签证……” “嗙!”杯子又碎在了花瓶碎屑上。 吴秘书揉了揉额角,想着有几天没犯“不砸东西不舒服斯基”病了,以为新药有起色。果然病情还是没有好转呐…… ☆、第九章 9 通过埃及边境进入利比亚,三年多前替她当翻译的法思开着那辆更显破旧的日产二手车来接她。他见到她露出和善的笑意,可以依旧抹不去一脸的愁云密布。每个人都知道,这里的生活没有变好,反而每况愈下。 “现在已经没有人关注了,很高兴你愿意来。”法思这样说。 莫瑶三年多前是经过导师介绍成为美国一家报刊的特约战地记者到利比亚来参与拍摄报道,那是她第一次真正见到战争中的国家。这个地方对她有特殊的意义,所以这次有策展人联系她说希望她能拍一组利比亚现状的片子,她毫不犹豫就答应了。 从埃及边境进入利比亚,沿着地中海,这里本可以造起精致的房子,成为和希腊小岛一样令人向往的地方。然而,除了海,便是破败。这个国家好像停留在了三四十年前,而战争,让它再度倒退了十年。战争爆发那年,利比亚的gdp增长是负62.08%,惊心怵目的数字转化成图像就是这眼前颠簸不平的高速公路。 莫瑶这次的目的地是班加西,还是乌祖酒店。每到战时,总有一两家酒店会成为类似新闻中心的地方,而乌祖酒店在利比亚战.争爆发的时候,就担任着这样的角色。大堂总放着一块巨大的黑板,过渡政.府如果有记者会,就会在上面写上时间,当然,地点也在酒店内部。 现在热闹已过,和平却遥遥无期。酒店格外冷清,前台只有一个服务生在办理入住和接待。法思帮着莫瑶办理了手续,一边提醒她没自己陪同最好不要乱走,平素里治安算不上差,但炸弹袭击或小规模冲突还是时有发生。他把当地sim交个莫瑶,从她手里拿了报酬。法思和她约定第二天的碰面时间。 上楼收拾了行李,莫瑶推开窗,这条熟悉的街道更触目惊心。每一年甚至每个几个月的权力更迭,地区各行其乱,当初站起来的人们所盼望的东西并没有达成,这里还寻找得到前进的希望吗? 莫瑶晚上没出去吃饭,她离开法国前准备了许多饼干、水等速食品。这里的食物没少让她吃苦头,即使是超市里买的东西,也好似泻药一样立竿见影。有线网络速度太差,莫瑶晚上坐在酒店大堂看卫星电视新闻。 每次看新闻,都让她有种渺小感。这地球上活着大约70亿人,224个国家和地区,每一秒秒钟都发生着人这一生可能发生的任何事,每一秒钟都会出现一个影响后世的重大事件。她从前很狭隘,只想守着眼前的幸福,没想过出去看世界。后来出去了,反而更迷茫了,因为世界太大,好像哪里都不真正需要她。 “你说人怎么可以这么残忍呢?”酒店服务员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莫瑶边上,和她一起仰着脑袋看bbc新闻。刚刚播报的是枪.击案新闻画面。莫瑶看了看四周,并没有其它人。服务员扭头,冲她笑,他上了年纪,笑起来脸上纹路尽显,这应该就叫沧桑吧。 “人可以最善良,也可以最邪恶。”莫瑶回答。 “可是,我还是相信希望的。即使到了现在,我还是相信会好起来的。”他拍着自己的膝盖,重复道,“会好起来的。” 莫瑶看着他,少顷,她说:“我能给你拍张照吗?” 半夜,外头响起了枪声,声音很远。兴许是过了一段时间和平的日子,这声响竟让她霍然坐了起来。单发子弹以及机关枪的连续发射,足足持续了近半个小时,大约是地区交火。莫瑶就这么干坐着听了半个小时。 她回忆起一件往事。她第一次来班加西的那天就听闻有两名在米苏拉塔遇难。她睡在这个酒店的头个晚上都失眠了,她胆怯害怕,每每听到枪响,哪怕只是当地年轻人为了发泄而朝天鸣枪,也能把她吓得从床上翻下来。她甚至想过做缩头乌龟,哪怕是给自己导师丢脸,哪怕在这一行混不下去,也想逃回国去。 转变发生在三天,遇难记者的遗体抵达班加西。她去参加了悼念仪式。没有哭天喊地,每个人都肃穆地站着,为了表达对同行的敬意。莫瑶不是头一回接触死亡,却是第一回懂得什么是死亡的神圣。人终有一死,谁也逃不过。那么在最终审判到来之前,她还想做些什么,不是为了成为一个高尚神圣的人,仅仅只是做些什么。 她了无牵挂,她冷清又格格不入,她选择这条路,这条路也选择了她。 枪声渐止,莫瑶推开窗,外头平静得如同什么都没发生。这就是她存在的理由,去记录那些发生过的,却容易被忘却被掩藏的画面。 因为形势不稳定,莫瑶在班加西呆了一周,在法思的安排下,也拜访一些他愿意上镜的朋友。法思比莫瑶大两岁,是留美的利比亚人,家境不错。他在那一年回到自己的祖国,带着强烈的热情想创造出更好的未来。三年过去了,他在地区政府混了一个职位,反而显得沉闷了许多。莫要问他带着自己是否会引起不必要的麻烦,他摇摇头,说这是好事,还能有人关注这片土地,就是好事。在他身上无望与希望巧妙地融合,可惜莫瑶不能记录下他的面容。 第八天.因为前一个白天莫瑶和法思去了相对远的地方,实在饿得不行,就找了一家并不熟悉的饭店吃饭,莫瑶回来吐了一晚上,就告诉法思今天不出去拍摄了。 她整晚没睡,来回地跑厕所,早上总算排空了,也完全没了力气。她仰面躺在床上,人虚得厉害,实在想喝一晚热白粥,但连转个身都困难,就索性放弃了。她有点想不通,以为自己已经练就了金刚不坏的消化系统,没想到还是败给了当地的过期食品。 房间里的空调上了年纪,出风的时候轰轰响,这两天天热,更是闹起了脾气。这一早上躺下来,莫瑶冷汗热汗一块儿糊在身上。幸好药是有用的,到下午,疼痛完全消失,她真的觉得有点饿了,就是浑身没力,依旧不想起来。 约莫下午三点,莫瑶的房门响了。她半梦半醒,外面人敲了两分钟,她才听见。扶着墙走到门口,莫瑶打开门,见到站着的男人,瞬间懵了。 “你怎么……在这里?” “不欢迎?”周耀燃将她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你这是什么鬼样子?” 莫瑶靠着墙,腿还打着颤:“你这穿得又是什么鬼样子?怕别人不抢你?” 量身剪裁的衬衫收在窄腿西裤里,皮鞋蹭亮,全班加西找不出第二个像他这么闪闪发亮的男人,一块显眼的活靶子。 周耀燃自己也意识到了这个穿着问题,他登上飞机的时候觉得自己很正常,下了飞机的那一刻就懊悔了。他虽然是想帅她一脸,但真没想把命交代在这里。现在倒好,反换她一脸嫌弃,真是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 周耀燃看她的眼神像是能杀人,莫瑶怕是被杀到了,腿一软就滑了下去,被他架住。他抱着她进屋。 “病了?”他把手摆在她额头上。 “昨天吃坏东西了。”她说,“你吃了么?” “没。药吃了?” “吃了。要不,你让酒店送两碗白粥上来吧?” 周耀燃闻言就去拿电话话筒,莫瑶再度开口:“电话线断了,你得下楼和服务生说。” “……”周耀燃揉了揉自己的额角,“就白粥?他们会做?” “你教教他们,就是米加水,煮烂了。你要想吃别的,我是没意见,就是怕你那金贵的胃受不住,我可没力气照顾你。” 周耀燃走出房间,在门口立了两分钟。他看着走道一闪一闪的破顶灯,问自己,他为什么会在这里?! 门另一侧的莫瑶也在想这问题。打死她都想不到周耀燃会到班加西来。要说他们两个的关系,顶多算是病友。她觊觎他的身体,可他摆明了是不想给她的,那又为何冒着生命危险追到这里?难道是改了主意,万里求一炮? 莫瑶勉力坐起来,走到卫生间,在有些花的镜子里看自己,心想自己这样子真是糟糕透了。这样想着,突然就来了劲,迅速刷了牙,用毛巾给自己擦了汗,这才躺回到床上。 她前脚刚躺下,后脚周耀燃就进门了。她故作镇定,眼神飘向窗外。 “过半个小时送来。”他走到床边,抬头盯着破空调蹙眉。 “周耀燃,你为什么来?” “理由很重要?” “重要,你要是来满足我心愿的,很可惜我今天伺候不了你。” 周耀燃双手插.在口袋里,唇角透着一股玩世不恭,他说:“我有病,你有药。” ☆、第十章 10 小圆桌上两碗粥,热腾腾的。周耀燃把桌子搬到床边,扶莫瑶起来。 “我行李箱有个黄色的袋子,里面有榨菜。” 周耀燃从塑料袋里掏出写着“航空榨菜”的东西,撕开包装,里头这奇怪颜色让他眉毛中间几乎能夹苍蝇。 “拿来。”莫瑶开口,他把东西递过去。 莫瑶把袋子倒过来,又是捏又是挤,再是一阵晃荡,总算掏空了袋子。她给自己碗里倒了三分之一,剩下的在周耀燃的粥上堆成一小坨。 周耀燃在椅子上坐下,这碗隐约是有花纹的,因为褪色看不清晰,碗口还缺了一小块。他看莫瑶那只碗,缺口正对着她,他抬手将她的碗转了个方向。莫瑶注意到他的动作,眼神微动。 她拿起勺子,把榨菜和白粥拌在一起,动作缓慢而绵长。她穿着黑色吊带衫,几缕潮湿的头发散落下来贴在脸颊和颈上,那只搅动着白粥的手是小麦色的,连着细长匀称的小臂。 他飞越了半个地球,是她的样子让这不真实感变得真实。他知道自己为什么来这里。 “没胃口?”莫瑶冲他扬起下巴。 周耀燃摇头,拿起勺子和她一样把榨菜拌进粥里。 “你来的不是时候,等我明天好了,带你去吃点好的。”莫瑶把粥送进嘴里,紧跟着嘶了一声,“怎么还这么烫。” 他很自然地抬手去擦她唇角溢出来的粥,手摸到她唇瓣后意识苏醒,反而顿在那里。莫瑶拿着勺子的手也跟着停在半空。气氛微妙。 莫瑶心中正升腾点热度来,他竟把手收回去了,从口袋里拿出方巾,他优雅地一抹,轻妙淡写一句:“小心点。” 莫瑶左手揪着被单,心有不甘,常常吐出一口气来。要不是她今天体力不行,按她脾气现在绝对是要霸王硬.上弓的节奏。该玩的暧昧都玩了,不真枪实弹那不是耍流氓是什么? 然而过了这个插曲,两个人真的在一张床附近很纯洁地面对面喝完了粥。 “你打算在这里呆多久?”端走小桌,他自她床尾坐下,问。 “我呆多久你呆多久?”她反诘。 “嗯。” “以什么身份?” “保镖?” “你不给我当拖油瓶我就谢天谢地,还保镖。”莫瑶气极反笑。 周耀燃修长的手指在被单上有一下没一下地点,他沉默了半分钟,忽而再度开口:“你希望我以什么身份?” 明知故问,莫瑶想都没想就回答:“炮.友。” “随你高兴。” 莫瑶斜睨他:“这才多久前吧,谁还和我说追求心灵和肉.体的统一?这说从就从了?” “称谓而已,没什么好追究的。” “不是,你享用了这个称谓,就得履行这个义务啊。” “义务?”周耀燃勾起玩味的笑,“你伺候不了我。” 斩钉截铁,很不要脸。 莫瑶伸出小手指,冲他弯了弯:“伺候你大爷!” “再睡一觉吧,你脸色很难看。”他对她的挑衅视而不见,起身将窗帘拉严实了:“我就在隔壁房间,这里隔音应该很差,有事叫我。” “我不会有事。你有事千万别叫我。” 周耀燃摇头,她还闹别扭了。 莫瑶这觉睡得格外沉,醒来又是因为外头的枪声。这一晚的枪声更近,莫瑶房里的空调彻底罢工了。她搬了椅子到墙边,踩上去,摸索着打开空调机壳,伸长脖子研究了半分钟,宣布放弃。 她转而坐在凳子上,思忖片刻,试探性地敲了三次墙,扬声道:“周耀燃,睡没?” 没回音,莫瑶起身打算去开窗透风,听得另一面墙那传来一句中文:“你叫我?” 敢情她是敲错墙了。 “你等我会儿,别睡着。”莫瑶说。 她的声音隔着薄墙传过来,听起来有点恍惚。他睡眠一向差,陌生的国家、破旧的房间、窗外突如其来的枪声,对他没有任何帮助。他不害怕,甚至感到高兴,这是前所未有的体验,他可能不会喜欢,只是兴奋是肯定的。 网络带宽问题,他在这里也很难施展,决定真正给自己放个假。他靠在床边,闭目养神,他的身体太累了。 莫瑶声音消失后约二十分钟,枪声渐渐停息,他的房门响起来。 门开,若有似无松木香。他侧身,她进门。 “我房间空调坏了。”她顺手打开灯,走到风口,闲站着吹风。 周耀燃把她拉开些:“刚洗完吹冷风会着凉。” 莫瑶忍着笑,坐到床角:“睡不着?” “太吵。” “头一回都这样。不一定是出事,可能就是互相示威,闹腾一下刷个存在感。” “这种感觉挺新奇的。”他站她对面,穿t恤,左手插.在休闲裤裤袋里,语气平淡。 “手给我。”她摊开右掌。 他挑眉,还是把右手伸了过去。 “你的体温太低。”她握着,“我可真羡慕你。要是我第一次来这里头一晚也有个人能握住我的手,也就不至于怕成那样。” “你现在还害怕吗?” “有时候,在离死亡很近却不会真正死的时候。”她起身,将自己温热的手摆在他胸口,“你知道死前你最怕的是什么吗?” “是孤独。当你感觉生命在一点点离开你身体的时候,你唯一想要的,就是有个人能握住你的手。不管是谁。不管这双手是否温暖。” “既然害怕,为什么不安安稳稳,去成家,去找一个愿意陪你的人?” “我的归宿是战地。” 她笑,将他往外推了些,他此时抬起左手将她按回自己怀里,这便成为了一个拥抱。 “还有很多事情你没见到,别急着下定论。” 他的声音似乎一直很冰冷,像冬天的风。他的怀抱也不温暖,像钢铁筑起的城墙。可是如果她是飞鸟,他或许是唯一能陪伴她的风,驻守着的墙。 莫瑶脑海里闪过这不着边际的念头,立刻自嘲着打消。两个不正常的人抱在一起,又能获得什么温暖呢? “你一个病人还想来充当我的灵魂导师了。”她说着,勾住他的脖子,咬着唇说,“不能就和我保持纯洁的肉.体关系?” “你是在玩火。”他不以为意。 “我玩得起。”莫瑶手绕到他颈后,有一下没一下地揉着他的皮肤。 周耀燃眼神黝黯:“你不行。” 她心间一颤,仍旧踮起脚,往他的耳后吹气:“是么?我不信你能烧多旺。” 回答她这句挑衅的是他覆上来的唇,一刹那的冰凉被点燃成火,撬开唇齿,窒息般地纠缠。他搂着她腰背的手隔着衣服摩挲撩.拨,双眼眯着像是盯着猎物的某种食肉动物,他让她享受,让她从脚底开始发麻,头脑空白,化作一滩水。他比她想象得更好。 她不甘示弱地仰着头,手插.入他的发间,身体却慢慢失去力气往下滑,他抱着她转身,推着她将她压在墙上,困住她。松木的气息同荷尔蒙混在一起,他的吻蔓延到唇角、下巴,在她脆弱的颈上流连。她睁开眼,一片潮湿,明明不是情.窦初开,明明不是相处已久…… “周……耀……燃”每个字吐出来都如此困难,她此刻死死咬住自己的唇,不想输得太难看。 周耀燃忽的离开她的皮肤,手支在她身体两侧,俯身将她圈在势力范围内,眼神清明地看她:“已经受不了了?” 莫瑶瞬间清醒,知道高下立判,自己输得彻底。一瞬间的恼怒过去,她笑了。 “是我低估你。不过,这不就像是赌石。我比自己想象的还走运,赌到的不是一般的宝。”她食指在他胸口画圈,媚眼如丝低头看,“好东西,都是值得等的。” 下一秒周耀燃一个爆栗扣在她脑门上:“看哪儿呢!” 莫瑶眯眼:“你说你哪儿来那么多的节.操。都已经追我追到这里来了,让我满足下你能少块肉?” “不会少肉,但会少精力。” “……” 白天压倒黑夜,莫瑶从自己房间出来,下楼去见法思。走到二楼,她接到小白的电话。 提起来就是那着急火燎的问候:“哎哟,我的姑奶奶,你怎么就又去了利比亚啊!竟然还骗我说待在法国休假!随随便便就跳过我答应人家,你把我这经纪人还放不放在眼里啊!” “不放。” “……得得得,别的没什么,该挨的骂也都已经挨了,就是你在那儿千万注意安全啊。” “知道。” “这次有同行的摄影师吗?” “没有。哦,但有个拖油瓶。” “嗯?” “周耀燃来了。” “什么情况?!宝贝,虽然周耀燃是我给你搭上的线,但这种男人就像镜花水月,看似近,却捞不着,更别提什么出生入死了。姐你千万别上心。” 莫瑶笑得漫不经心:“我不想上心,只想上。” 而且,她要让周耀燃求着让她上! ☆、第十一章 11 车从班加西往东开,一个多小时的路程后就进入了海拔一千多米的高原。金黄广袤的草原,时能见到一片又一片的橄榄树,红色的野花错落着盛开。隔着窗玻璃都能感受到风的方向和力道,吹向更远的地方。 德尔纳距离班加西三百多公里,车程约六个小时。法思当司机,莫瑶坐在副驾驶座,让周耀燃在后头。顾忌周耀燃,她憋了两个小时没抽烟。中途停车休息的时候,她忍不住站在路边点了一根。 法思在边上伸了个懒腰,他眺望着远处,呓语:“这是个美丽的国家啊。” 莫瑶闭上眼,双手微微抬起在身侧张开,轻轻地回答:“是啊。” 周耀燃沿途始终沉默。法思刚上车的时候问莫瑶这是谁,莫瑶以“朋友”二字一笔带过。路上为了解闷,法思放了车载cd,一些老旧的英文摇滚歌,他说是他回来那一年带回的纪念品。 草原上时有阿拉伯马匹奔驰而过,也不时能遇上羊群、骆驼群,让你慢慢将方才出发时那个满目疮痍的城市抛在脑后。周耀燃摇下车窗,手肘搭着,呼吸也绵长起来,不知多久,竟瞌睡过去。 他醒来是因为始终播放着的摇滚乐戛然而止,拨开眼,见到一座陌生的建筑。这宫殿一般的建筑外表看起来称得上豪华,直到拖着行李进去,空旷寂静扑面而来,才回到现实。 “这座酒店景色很好。”莫瑶说。 “你来过?” “我是在做回访记录。”莫瑶环视酒店大堂,接着说道,“面对地中海,该有的景色都有,这家五星级酒店本该是很好的旅游下榻地。只可惜,人们还来不及认识这里,就需要逃走了。” 和上次来的时候一样,他们是酒店里唯一的一批客人。不过,上次起码还有拿着枪的守卫,现在就只剩下前台的两个雇员,连清扫工的身影都难以寻觅。 自己搬行李,整理房间。酒店表示没有厨子,库存的食物也日期已久。如果有需要,他们可以帮忙买食材,但由于食物短缺,只能买到最基本的,而且做就得莫瑶他们自己动手了。莫瑶对吃的不甚在意,她备了方便面,饿不死。放下行李就拿着相机到酒店各处去拍照了。 周耀燃的房间在莫瑶对面,露台面向着城市,远处有山。他收拾好行李开门出去,法思也正巧出来,见到他,友好地点了点头。 法思不打眼,在人群里不容易认出。周耀燃看出法思留美派的影子,一是英文用词,二是打扮习惯。他很疑惑法思为什么会回到利比亚,尤其在许多难民往外逃离的情况下。 “工作人员可以帮我们去买蔬菜和肉,晚餐你有什么想吃的吗?”法思友好地问。 这问题太过家常,周耀燃反倒犯难,就答:“随便,我都可以。莫瑶呢?” “莫小姐不忌口的。” “她人呢?” “应该在酒店里拍照吧。我们约好了四点去清真寺。” 周耀燃和法思分开,去找莫瑶。 莫瑶此刻蹲在地上认真地看一道裂缝。周耀燃走到她身后,弯下腰:“看什么?” 这头顶忽如其来的声响让莫瑶一惊,重心不稳往后倒,正坐在他脚上,背靠着他一双长腿。 “看蚂蚁。” 她就这么坐着也没挪的意思,周耀燃也就不动。 “看出什么名堂?” “只是觉得好看。你以为这里什么都没有,其实这里是别人的家。” 周耀燃手掌揉了两下她的发顶,随后伸到她眼前。她握住他的手站起来。 “你了解法思吗?”周耀燃问。 “你想知道什么?” “他在美国呆过吧,什么时候回利比亚的?” “你很会猜嘛。”莫瑶赞许地看他,“你是不是想问他为什么回来?” 周耀燃点头。莫瑶忽然拿起相机,对着他按下快门。见他蹙眉,她笑:“不好意思,情不自禁。” 她笑得时候都骄傲,在没有阳光的地方都耀眼。 她这天又穿了黑色,她自己就像一只黑猫,让人想要留住,又不忍心只养在身边。 他以为她要就此避开话题,她认真地说道:“法思是为了信念回来的,如果你问他,他都不能清楚说明白这个信念是什么。大概是,他对这个国家有归属感,热爱这个国家,他觉得自己有责任让它前进,让它变得更好。” 莫瑶停顿了片刻,喟叹:“现在想来,人也许是因为害怕孤独,所以才要投身到某种主义,某种信仰里去。” “那你的信仰是什么?” 他看着她的眼睛,像是要通过这扇窗钻进她心里。她挪开视线,无所谓地耸肩:“我只想对得起这条命。” 德尔纳是个宗教气氛较为浓厚的地方。四点一过,当地妇女们开始三五成群地去清真寺祈祷。莫瑶裹着头巾,由法思带着他们一起进清真寺。她把相机摆在包里,用眼睛去观察这里的一片虔诚。有当地人向她和周耀燃投来惊讶的目光,毕竟现在很少有外国人来这里,更别提特意来这样的小城的清真寺礼拜。 不过他们的目光并不含敌意,德尔纳不是一个极端主义的地方。这里的妇女可以自由活动,不需要一身黑地从头裹到脚。要说与男性地位平等的情况还相去甚远,但起码她们有选择自己打扮的权利,是一个不太坏的征兆。德尔纳的不极端,让这座城依旧维持着和平的氛围。 清真寺对面的广场上,有孩子在打闹嬉戏。这天底下的孩子似乎都差不多,在哪里都能玩乐。有块空地,有团泥巴,就能尽兴。她举着相机,有个三四岁的小女孩或许是觉得好奇,迈着小腿奔到她眼前,扒着她的裤腿。 莫瑶的身体有点僵,想后退又怕伤着孩子。小孩子举着手想要碰相机,她把机子抬高,杵在那里进退两难。 法思走过去,蹲下身对女孩儿笑,用当地语言说了些什么,女孩松开手,法思将她抱起来。他的笑容很慈爱,莫瑶想把这一幕拍下来,又介于法思的身份,还是作罢。在这里拍摄总会碰到尴尬的场面,有些人不愿意出镜,那会给他们的生活带来麻烦,法思就是如此。虽然在莫瑶看来,他是最好的缩影,最好的人像。 她转而将镜头对准不远处安静坐着的一个小男孩儿和小女孩儿。女孩头发散了,男孩在用皮筋给她扎头发,不得章法,但很用心。他们周围有玩耍的孩子跑来追去,可打扰不到他们。 更远的地方,行走过一对妇女,一个挽着另一个的臂弯,似是在说什么愉快的事,两人都掩嘴笑起来。路面不平整,他们走路的时候时常看着脚下,也不会被绊倒,也能享受快乐。 莫瑶放下相机,目光去搜索周耀燃。他在她右后侧,她扭头就撞上他的视线。她依旧不明白他为什么来,可似乎也不重要。不像其他的事,总有个必然有个缘由。人之相与,缘起缘灭,纠不出所以然。 她把相机放回包里,背到身后,转过身去走到他跟前。夕阳在她身后照耀,洒到他脸上一整片荣光。她踮起脚跟,稍稍抬头,触到他的唇。他张开臂弯将她纳入怀抱,迎合她的吻,加深这个吻。 他们之间的第三次触碰,不是试探,不是较量。她的唇如此柔软,他的拥抱如此有力,周围的所有在脑海里消失,闭起眼,是一片温柔。他们分开稍许,又再度唇齿相交。 不带胜负心,不夹杂浓重的欲望,不苦涩的吻,莫瑶长久没有体味。他们再度分开,莫瑶盯着近在咫尺的男人的脸,声音像是飘在空中:“我有药?” 他的唇在她鼻尖轻轻一点:“你就是药。” “是么?前些天送给你吃的时候你不吃。”莫瑶退出他的怀抱,换回冷艳的笑意,“现在,你想吃也没有了。” 周耀燃眉宇间流露出一阵难过,她同他太像,用不同的方式给自己筑了一道铜墙铁壁。困住自己,惩罚自己。在他也还没找到出路的情况下,又该如何解救她的作茧自缚? 回到酒店,工作人员告诉三人,食材已经买来了:几块面饼,半颗不太新鲜的卷心菜,一大块羊肉,价格贵得离谱。三人身上就属周耀燃带的钱最多,他自觉掏了腰包。 “我不会做菜。”莫瑶两手一摊,立马置身事外。 周耀燃和法思两人对视两秒,法思立马读懂周耀燃眼里那种“我绝对不会下厨房”的冰冷拒绝。他立马给面子地表示自己可以尝试做土耳其肉夹馍。 两人把厨房留给法思。餐厅朝向地中海,坐到窗边,沉默地等着晚饭。约莫过了半个小时,法思端着盘子出来了,人未到,香气已然扑鼻。 肉熟了,饼有点焦,但总体上是莫瑶到利比亚后吃得最有滋味的一顿了。她一个劲夸法思,说他这样肯定特别容易讨到媳妇儿,他竟还不好意思地红了脸。相比较周耀燃就比较淡定,礼貌地吃完、称赞以及道谢。 吃得差不多了,莫瑶的手机忽然响了,在空旷的餐厅里铃声大作。号码是她再熟悉不过的。她由着它响,它便不依不挠。 法思问:“你不接吗?” “不用。只是想要我回去罢了。” “你的亲人?他们只是担心你。” 莫瑶将手机调成静音:“我真正的亲人早就离开我了。” 周耀燃握着水杯的手微微一颤。 法思说了句“对不起”,莫瑶无所谓地耸了耸肩:“我8岁的时候就没了爸妈,之前的事情也都记不得了。” “你是说8岁之前的事情你都记不得了?”周耀燃忽然提问。 莫瑶点头,但无意分享太多,一笔带过地说:“只记得零星一点片段。我有点累了,先上楼了。” 周耀燃望着她离开的背影失神,直到法思叫他,他才缓过神来。 今夜于他,注定又是一个难眠之夜。 ☆、第十二章 12 回到房间,莫瑶的手机还是震不停。 打开移门,地中海在夜里蓝得幽寂。莫瑶抽出一支烟,咬在齿间,掀开打火机盖,她颤着手点燃烟。 按下接听键,那端的低气压瞬间就透过来,像是来自另一个世界。 “你回来。有事我们可以商量。”他的声音沉重而疲惫。他认为他在妥协。 “我走,和你无关。”莫瑶大口地吸入尼古丁,“我不是骗你,也没在假装。我不生气,没闹别扭,没有隐情。我就是不爱你了。” “你不能这样。瑶瑶,你不能用别人的错误来惩罚我,惩罚你自己。” 莫瑶烟夹在指间,苦涩得不行:“我们谈论得还少吗?我们过去是很好,可是到现在,这些过去已经成了负担,我们都难承受。” “我只要你回来。就算不在一起……我不能让你死在外头。” “你昏迷的时候,妈扇了我三个耳光。我中弹那次,你来守了三天三夜,你走之后,妈跪在我床前,叫我放了你。”莫瑶抖着烟灰,却是不受控的,“哪怕一次,莫航,想一想我,我不为你而活。” “莫瑶,我不会放手。我们本来就是一体的,从来都是。” “我该说的想说的都说了。就这样吧。” 一如既往的不欢而散,他出意外后,他们的每一次谈话都是一场耗费精力的辩论。他固执己见,她无法迎合。 他们纠缠太久,说不清道不明。她爱过他,很爱,是人所能想象的全部的感情。但经过那么多,这已经不是爱了,是一种顽固的习惯、念头,是放弃了就要放弃一部份生命的撕扯。莫航拒绝放弃。 莫瑶低头,她夹着烟的左手还在颤。凝神想让它停下,只是徒劳。怒火从内心最深处直窜而上,她右手拿过烟头往颤抖的手背上摁下去,密集的疼痛,让左手终于稳住。 她八岁进莫家,莫航一直很照顾他。出去哪里都带着她,有危险就把她护在怀里,有高兴的事第一个和她分享。他省零花钱给她买橱窗里最漂亮的童装,他喜欢把她打扮得像个洋娃娃。 莫瑶不记得以前的家人,只要她一回想,头就疼得像是要炸开。她只知道零星的片段,她在车祸翻覆的车厢里,她抱着破旧的洋娃娃走在一条泥泞的路上……这些不完整的东西都在她进入莫家后渐渐被遗忘,她有了家人,她有了莫航。 他们不曾有过嫌隙,他们从小就会亲亲抱抱,虽然莫航上高中之后妈妈就提醒他在外面别这样,莫航还是总喜欢趁没人的时候从背后抱住她,或是在睡前在额头上给她一个晚安吻。莫瑶也喜欢他眼里只有自己,她本能似地讨厌学校里接近莫航的女孩子,还毫无察觉这是嫉妒。 高中毕业她跟着莫航一起去美国念书,她为了和他上一所学校拼尽全力地读书,做活动。终于到美国,他们住在一间公寓,两个房间。 莫瑶清楚记得十八岁生日那天,就他们两个过。他给她买了个漂亮的蛋糕,上头有个小皇冠。他说愿她永远做快乐的公主,什么都不需担心,她的天他给顶着。 生日的烛光摇曳,她拥抱他,像每个快乐不快乐的时刻。他吻她的额头,随即鼻尖,最后落在唇上。他看她,带着忐忑,她记得脸烧一般的感觉,好像做了什么错事,恐惧又快乐,说不出话来。 他眼睛好亮,感情满得要溢出来,他问:“mayi?”她着魔般地点头,由他再度覆住她的唇。 从她八岁到十八岁的整整十年,塑造她对世界观是非观最重要的十年,最需要支持呵护帮助的十年,莫瑶的生活里几乎只有莫航。他代替在外拼事业的养父母照顾她,又像兄长指导她的功课,在需要的时候站出来捍卫她,在她倔脾气的时候耐心哄劝。他在她身边,充当着她的天和地。 他们没有血缘,亲情和爱情的界线因为一个吻而模糊不清。 踏出那一步,就此再不回头。她开始得或许糊里糊涂,陷得却毫不含糊。他们吃饭逛街牵手,做所有单纯浪漫的事。他们拥抱亲吻做.爱,一步步走得像教科书一般。她在美国的头两年,是她过得最阳光的日子。她把欢畅、纯真、充满信仰的笑容她全留在了那一段时光。 她没有真正血缘上的亲人,她不记得自己童年的事,常常惶恐,在进莫家前几年她甚至夜夜做梦梦见自己被莫家人赶出来。她内心知道自己是没有根的人,所以始终辛苦地向前走,想要成为一个有用之人。莫航让她全然忘了这些惴惴不安,让她相信在这个人身上能有个一辈子。她不用忧虑未来,不会颠沛流离。 那样想着的她是多傻? 没有困苦就不成生活。依靠别人终不能长久。 门铃声响起,莫瑶收回思绪,将烟头扔进垃圾桶。 门开,周耀燃见她呆立在那儿,低头看着手,那只手在颤抖。 “怎么了?”他踏进门,握住她的手腕。 她像是被触到逆鳞,抽回手的瞬间眼神露出一股强烈的敌意:“没什么。你有事?” 他收回手,按下情绪,道:“在法国偷你照片的人记得吗?有新动向。” 这话让莫瑶顷刻打起精神,问道:“他上传照片了?” “不是公开上传,而是使用文件传输软件将你的所有照片上传到一个账号。” “所以?” “也就是说,如果他们想,可以轻松一键把你近期的所有照片公之于众。”见她神色凝重,周耀燃立即补充,“但他们应该不会这样做。要只是单纯想曝光你照片,他们早就行动了,到现在都不动手。我估计,这些东西只是他们的筹码。” “我不明白。既然是筹码,那他们是要和我谈判?我现在也没收到任何消息。” “我查过这个上传文件的ip地址,是巴黎的一个公共wifi。对方很小心,恐怕难对付。你回想一下,是不是招惹了什么人?” “除了现在这个活,我最近没接什么敏.感题材的东西。要说以前,那我拍得太杂,很多战乱的地方都去过,还真挑不出会是哪一个。” “看他们行事不像是要伤你性命,暂时还是等他们的动静。既然准备了筹码,找你谈判是迟早的。” “嗯,谢谢你关心这件事。早些睡吧。明天一早我们得回班加西。”莫瑶抬手就要关门,被周耀燃止住。 “你的手为什么会抖?” “你看错了。”莫瑶有些不耐烦。 周耀燃抓住她的左手,手背上烟头灼烧留下的痕迹异常刺眼。 不由分说,他拽着她往屋里走,按着她的肩膀让她坐下。 “为什么这么做?”他问。 “周耀燃,你还管真宽呐。和你有关系吗?” “你得回去。” “哈。”莫瑶笑容嘲讽,“真是好笑了。你算谁?以为跟着我两天就可以指手画脚了?” “莫瑶,你知道你哪点让人反胃,让人性.致全无吗?”周耀燃面露狠色,“就是你这副不识好歹的样子。” “周耀燃,你知道我最反感男人什么吗?就是这副‘我为你好’的圣母样,明明什么都不知道。请千万省省你们的为我好,我没求着你们!” 她推开他,浑身的肌肉紧绷着,像是一头进入战斗状态的小兽,一脸的威胁与不甘示弱。 “你告诉我,告诉我那些我不知道的,看看这些能不能成为你自.残的理由。”周耀燃环壁,靠着墙俯视她。 “请你离开我房间。”莫瑶起身,与他对峙。 “是你先招惹的我。”周耀燃俯身凑在她耳边道,“我不是你能挥之即来,招之即去的人。” “是吗?”她声音突然柔软下来,下一刻,她的手便贴上他的胸口,缓慢得向下探去,“你想知道我的秘密,很简单,拿你自己来换呐。” 她语调缓而媚,他却依旧清醒,抓住她作祟的手反剪,将她整个人转过来压到怀里,锁住她另一只手,他在她耳后道:“你还没搞清楚状况。只要我想要的,我就能得到。” “我知道你是莫家收养的,也知道你和莫航有过一段。六年前,莫航出车祸,你非但没回国,还转了研究方向去做战地摄影师。你这么做最大的可能,就是这场车祸,和你有关。” 周耀燃的三言两语让莫瑶第一次意识到这个男人的可怕,她扭头,问题还没出口,他道:“接近我的人,我总得知道底细。” “你果然也是个疯子。”莫瑶一声冷笑,过后,郑重说道:“对,你猜得没错。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莫航的车祸,和我有关。” ☆、第十三章 13 “莫航总说,这整件事是别人的错误。” 周耀燃放开莫瑶,她反身坐到床沿。长久地等待,莫瑶终于再度开口。 “可是,所有事情都有因果。过去是我太软弱,又太天真,认为感情必须完全对等,要足够完美。”莫瑶望向周耀燃,眼睛蒙着一层雾气,“可哪来的对等,又哪来的完美。他妈妈说,我们把你当亲女儿,因为你救过我儿子的命,但你不能忘了自己的身份。那我的身份是什么呢?” 这个问题抹药时至今日还会问自己。以前她总以为她是莫航的妹妹,莫航的女朋友,莫航的或者莫家的谁谁谁。可她不该是谁的附庸,不该纠结她没爸没妈这件事。她就是她,不管叫莫瑶,还是叫别的。人总是吃一堑长一智,那时候她却不懂。 莫瑶清楚记得母亲问她这句话的那天,正是莫航研究生毕业。那时候的莫瑶二十岁,还在上大学三年级。他毕业当天,莫柏年和莫母都到美国参加了典礼。 莫瑶既高兴又忐忑。早晨起了大早,给莫航挑毕业典礼穿的衣服,甚至很难得的下厨做了早餐,尽管卖相不尽如人意。莫航说爸妈会来,想要和二老说他们两个的事。她说自己不确定是不是该选择这个日子告诉二老,他抱着她,拍着她的后背劝慰,还和她开玩笑说真爱打败一切。 学士服穿在莫航身上是真好看,他那两年常常运动,晒出健康的小麦色。宽肩窄腰,在五官普遍立体深邃的白人堆里也毫不逊色。 典礼开始前,莫柏年来了,还带了个女孩儿。顾昙嫣,这名字莫瑶只听过两次,但至今都记得清楚,连同她那天穿的香槟色裙子。 温婉可人,落落大方,说的大概就是顾昙嫣这样的姑娘。莫柏年介绍说她是老友的女儿,在美国刚本科毕业,马上也要回国发展,希望两人能互相帮助。 莫航礼貌地和顾昙嫣握了手,随即不再理睬,始终揽着莫瑶的腰,和同学好友拍照。莫航看出莫瑶的不安,就凑到她耳边说典礼结束后到饭桌上就摊牌,让那个顾昙嫣从哪儿来回哪儿去。莫瑶感觉到莫母的目光始终追随着他们,但也没做他想。毕竟莫航在,她觉得什么事都不需担心。 毕业典礼结束,莫柏年找莫航说要聊下之后回国发展的事,顺带着叫了顾昙嫣。莫瑶给莫航使眼色,他笑着拉住莫要说得带着她。然而,莫母却借口把她拉走了。 莫母从来都不喜欢她,这点莫瑶很清楚。她进莫家的头两年,听到几次莫母和莫柏年的对话,大意是都不知道是什么底细的孩子就这样带回家来养,她总觉得不放心,怕人说自己家里养了个童.养.媳。她也说莫瑶性子阴沉,总不爱笑,不是个讨喜的孩子。 莫瑶不因此讨厌这个妈妈。莫航说过,他遇见莫瑶的时候,她穿着脏兮兮的衣服抱着个破烂娃娃,眼神呆滞,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走。这样的她确实很不讨喜。莫家免了她颠沛流离,让她衣食无忧,她不能因为这一点有道理的担忧去埋怨这个家。 那天莫母要她带着回两人住的地方。进屋,她在屋子里巡了一圈,莫瑶惴惴跟在后头。巡回来时,莫母两眼直勾勾盯着她,说:“你们两个是不是做了见不得人的勾当?” 她当时懵了,机械地回答:“我们没有见不得人。” 莫母眼中展现出显而易见的厌恶:“莫家都是有头有脸的人,家谱追溯上去个个都有名头。你是莫家的人,就不能丢我们家的脸。我们把你当亲女儿,因为你救过我儿子的命,但你不能忘了自己的身份。这种事传出去,不知道的人该怎么看我们家?” “可是……” “我不需要听你的可是,没有可是。莫航马上就要回国,过几年要是行就接手家业。你就留在美国,别再回来了。你要是乖乖听话,学费我们会继续负担的。” 斩钉截铁,不留余地,莫母甩完话就摔门而去,连让莫瑶感到羞.辱或气愤的时间都没有。莫瑶慢慢回到现实里,想起自己爱上的人来自那个及其在乎“声誉”的家庭,而自己是以他妹妹的身份活在莫家的羽翼之下十多年。 莫航那天很晚回来,她独自待了整晚。莫航回来时身上有酒气,莫瑶给他脱.衣服推着他去洗漱,他把莫瑶抱在怀里,紧地让她喘不过气。他说,瑶瑶,你在这里等等我,等我强大了,就没人能拦着我们。莫瑶这就知道,莫航在莫柏年那里也碰了壁。 那晚他们都没睡,疯了一样要对方。这是一种他们当时谁都不愿意承认的绝望,他们只认为这是叛逆的宣泄。他们不会分开,不会因为阻力就轻言放弃。 然而,不幸总是早早就埋下伏笔,即使他们选择视而不见。 这些莫瑶并没和周耀燃分享,也不打算。 “其实车祸发生得也很简单,就是意外,和千千万万个突如其来的车祸一样。”瑶再度从口袋里掏出烟,摆到唇间,左手还颤,她便没去点,只这么叼着,继续说,“我在美国学业不顺,给那时候已经回国的莫航写了封长信,说想见他。他赶到美国来,我在家等了他一整晚,他没出现,半夜医院给我打电话说他出了车祸。” “妈知道他要来美国,就偷偷买了票跟来,结果亲眼见到儿子被撞成那样。她在医院扇我的耳光,和我说他就是为了去给我买束花。结果差点命都没了。这辈子能听见的最难听的话那一晚上我全都听过了。” 莫瑶三言两语地说完,抬头戏谑地看向周耀燃看周耀燃:“我故事讲完了,你听得还满意吗?” “你没告诉我全部。”他陈述。 “对我来说,这就是全部。不过,你好像对我的过去过分好奇。” “我对主动接近我的人,都保持这样的好奇。”周耀燃说,“我去拿医药箱,这种天气和环境,你的伤口不处理不行。” 莫瑶自己包里有,但没阻止周耀燃。待他走出门去,莫瑶仰面躺倒在床上。手背依旧有灼烧感,而她依旧有些陷在回忆里。 车祸那天她在医院的长廊里发呆,她什么都看不清,眼前一片模糊,不知道他在哪个手术室。有人冲上来就给了她一记耳光,力道之大让她的脸瞬间烧了起来。 “莫瑶,你就是一头白眼狼!”妈嘶声力竭地宠着她吼,拳头打在她身上。莫瑶擦去眼角的潮湿,见到拦着莫母的顾昙嫣。 “伯母,莫航还在里头,你千万保重自己身体。”顾昙嫣这样劝着莫母,然而莫母就像疯了似的,连着又是一记耳光。 “你这个祸害!你原来就是个街上的小乞丐,我们养了你这么大你就是这么报答我们的?!你勾引我儿子,现在都快把他害死了!你这个害人精,当初我们就不应该收养你!” 莫瑶站在那里,由着莫母扯她的衣服,她奇怪自己好像感觉不到痛了,只想知道:“他怎么样了?” “莫航是被一辆轿车给撞了,司机逃逸,路过的人发现打了医院电话。医生刚刚出来说莫航左腿撞伤很严重,可能要截肢。” “截肢……”这两个字不真实地传进她的耳朵里,她连连后退,脑海里想象着莫航的身影。 他是这样的高大,在她的镜头里这样好看,这样完美。她怎么能把他害成残废?她可以接受他因为家里的原因要她等,也可以毫不犹豫地离开莫家,可她怎么能接受他为了给她买一束花,就失去了一条腿? 莫瑶在这时候体会到了那种怨天怨地的时刻,那种没办法想明白他们到底做错了什么,让这样的不幸发生在他们身上?可千万人问过这个问题,没有人真正得到心服口服的答案。 近十个小时的手术,她脑海里有许许多多的事情闪过。坐在她远处陪着莫母的顾昙嫣期间带了杯咖啡坐到她身边,说要她体谅自己的养母,爱子心切。顾昙嫣说上一次莫航就和莫柏年提到和莫瑶在一起的事,莫柏年大为光火。 “我看得出莫航很爱你,爱得眼里都看不见别的东西。可是,你知道他这样下去会多么辛苦吗?你帮不了他,还会因为你的身份在董事会里拖累他。车祸不是你的错,但继续在一起你之后会为他造成的苦难却是注定的。” 多么通情达理、感人至深,莫瑶当时就要笑出声来。不过,她只回了顾昙嫣一个字——滚。 是的,她应该让所有反对这感情的人去滚蛋,包括她内心怯懦的自我。莫航从手术室被推出来的那刻,她箭步冲上去看那条左腿,还在,虽然满是鲜血,但还在。她心痛又有些宽慰,她握住他的手,泪落到他的脸上,她想要摸摸他的脸,但被人推倒在地。 她撞在长椅上,剧烈地疼痛,接踵而至的是第三次掌掴,那人告诉她:“你没资格在这里哭。” 还有诸多记不清的难听话,劈头盖脸地砸向她。这些却都不足以让她难过和退缩,她得看着他康复,他醒了一定会想见到她。 她错在低估了莫家,错在以为这十多年他们有深厚的情分。当天,莫家就找人把莫瑶软禁了。二十四小时守着她美国的公寓,收走她的手机、电脑、网线、电话线。她冒着危险最终翻窗逃出来,拖着扭伤的脚踝到医院,莫航已经转院。 莫家照样给她付学费,只是,他们不再允许莫航出现在她的生活里。他们共同的原先祝福着他们的朋友通通变了脸,保持着讳莫如深的样子,告诉她忘记莫航吧,重新找个男人,过正常的生活。 她的疯症应该是从那时就埋下了伏笔,她开始了解人性,复杂的、善变的人性。 片刻,周耀燃拿着医药包和水盆回来,走到床边。莫瑶眼前出现一片阴影,将她带回当下。他在她身边坐下,抬起她的左手,放进水盆里。 莫瑶躺着不动,看他一脸认真。他下巴已经冒出青色的胡渣,衣服也没那么干净,想起他皱着眉看她倒榨菜的样子,莫瑶莞尔。 “你说我该拿我的过去怎么办。”莫瑶问。 周耀燃在水里轻拂她的伤口:“只能学着看开。人的主观愿望肯定不可能全部实现,任何事情发生在我们身上,都是应该的。” “哦?” “资源原本就是有限的,经济学上叫‘资源稀缺’。在整体资源稀缺的前提下,‘资源并非均匀分布’体现在每个人身上,就是‘绝大多数人都觉得自己拥有的不够多’。我们生存的世界里,资源稀缺是客观事实,所以每个人的主观愿望肯定不可能全部被满足。” “你这么一本真经的学究样子……”莫瑶半眯起眼,“还挺性.感的。” 周耀燃淡笑,手按在她伤口上,莫瑶顿时变了脸色,咒骂他小气。 “既然你这么看得开,为什么还要去陈锦尧那里看病?为什么说自己在赎罪?既然注定没法获得完满,何必还活在条条框框里?” “因为理解这种现象不困难,但要平静地接受,很困难。”周耀燃把她的手从水里拿出来,用毛巾擦拭,摆在他膝头,然后旋开药膏,抹在她的伤口上。 “当你拼尽全力还得不到你想要的东西,当你做了很多善事灾难还是降临到你头上,这种时候你很难平静接受,更别提理解。” 他温暖的指腹沾着清凉的药膏,在她的皮肤上摩挲,莫瑶感觉一股热度从小腹缓缓升上来,她别开脸,说:“所以你的意见一点都不具有建设性,等同于废话。” 周耀燃面色柔和,放下她的手,他温凉的掌心抚过她的发顶眉心,停顿在她的脸颊。他望着她:“没有莫家,现在的你也不是颠沛流离。你不用非得做别人的谁,就这样特立独行,做自己,多好。” 他的话让她瞬间把视线挪回他身上,她的血液在血管里加速流淌,直至奔腾澎湃。 “周耀燃。”她念他的名字,糅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情。 他压低身子,唇凑近她,代替他的手亲吻她的面颊。 “我知道。” 他的声音低沉,以吻封缄。 原来这简单的三个字,可以这样动听。 ☆、第十四章 14 西方小说里总把薄情和薄唇联系在一起,兴许是因为闭着的时候看上去总是格外冷酷和严肃,笑起来也不显得温柔和蔼。周耀燃就有着这样一张薄情的唇。其实不只他的嘴,他的五官、脸型都给人以冷峻的映象。鼻梁高挺,眉骨笔直,下巴轮廓清晰,眼尾较长,眼珠黑得纯粹。他不笑的时候,整个面部的线条极为锐利,你既会被他深深吸引,又不敢贸然去靠近。 他此刻坐在床边,手撑在莫瑶耳侧,低头厮磨她的唇。他是个高手,莫瑶能感觉到他的收放自如,她是喜欢这样的自如的。不凶狠,进退有度,又缠绵悱恻。她抬手扣住他的后脑勺,将他拉近自己。 她没想用自己的故事去打动这个男人,比起心灵上的交流,她想从他身上获得的仅仅是肉.体的愉悦。刹那间的、欠缺考虑的激情,这是她在莫航之后开始追逐的东西。也许是因为过早把纯真的爱燃尽,她对彼此依赖的共生关系失去了兴趣。 不是说她这辈子都不会再爱上别的男人,未来的事情谁都说不准。她只是不热衷于“相爱相守”这件事,也不会在遇见不错的男人时去考虑这个可能。她考虑的喜欢与否,是再肤浅不过的喜欢。 这些年莫瑶的所见所闻教会她的就是“及时行乐”。人们总爱说,等我忙完了这段时间,就可以去旅行去学习想学的东西了;等我下一个假期,就能回去老家看看;等我赚够了这笔钱,就可以歇一歇享受生活。然而,总有新的事情冒出来,总把想看的想学的无限期地拖延。可人生并没有想象的那么长,灾难无时无刻都会降临。就好像在利比亚的土地上,的黎波里的平民只是在家门口站着聊天,一颗炸弹从天而降,于是故事就直接到了结尾,连怨天尤人的机会都没有。这样的死法莫名其妙又毫无意义。类似的匆匆收场莫瑶这些年看了太多,她自己也数次经历死亡边缘,这让她不愿去想太遥远的事情,说不准的事情。她只想关注眼下的,最重要的。 周耀燃一只手扶在莫瑶的腰侧,她的腰肢柔软,身体微微挺起像是一种邀请,周耀燃有些心猿意马。 门铃突然响起,周耀燃睁开眼,拉开与莫瑶的距离。空气挤进来,莫瑶调整自己的呼吸,她有些失望,知道这暧昧一过,也就过了。周耀燃别过脸,他缓了片刻,这才起身去开门。 法思没想到应门的人是周耀燃,但惊讶一瞬之后便消失了。一个男人不远万里地过来,很难只是简单的朋友关系。 “抱歉,打扰你们了。我等会儿再过来。” “没事,我正打算走。”周耀燃说完,便侧身让法思进去,自己则出了房间,关上了门。 莫瑶在屋里听得一清二楚,她坐起来,冲法思微微一笑:“是要说明天的安排?” 法思见她有些散乱的头发,颇为不好意思地挪开了视线,说:“我们明早吃完早餐就开车回班加西。还是走之前回去时走过的沿海公路,可以吗?” “好。” “我们中途可以在贝达停一下,我记得你说,那里有个你想拍的场地?” 提到贝达,莫瑶流露出阴郁的神色,她点了点头,问:“后天是不是主麻日?” “是的,你需要我安排什么吗?” “不用,后天我们自己晃一下吧。” 送走法思,莫瑶躺回床上,翻过手背看自己的伤口。轻轻叹了口气,要收服周耀燃真是比她预计的还要难得多。一个能把情.欲控制得这样好的人是很可怕的。 出了莫瑶房间,周耀燃靠着走道站了片刻。他预感事情会偏离他希望的轨道,他觉得心里烦躁,欲.望也总蠢蠢欲动,但他还是想在她身边。他看着她,脑子里就不会有总不停地冒各种念头,不会总天马行空,即使她本身也是个麻烦。 这一晚两个人在各自的房间辗转难眠,周耀燃选择了和吴秘书打越洋电话会议,所谓死也要拉个人当垫背的就是说的这种精神;莫瑶则是靠烟酒和看照片度过了这个长夜。 次日上午,三个人在酒店咖啡厅碰头。咖啡厅的长桌上摆着早餐,但这些东西均实难下口。黍米片应该至少放了两个星期,味道苦得不行,牛奶则呈现淡黄的颜色。唯一觉得吃进肚子不会让人一整天和马桶做朋友的只有面包了。 莫瑶拿了两个面包放自己盘子里,扭头对周耀燃说:“你一样都别拿,我包里还有包方便面,等会儿问酒店要热水,你吃那个吧。” 周耀燃虽然贵胄日子过惯了,被女人这么照顾还是觉得不妥:“我没事。” “我也不是很想把这样的豪华早餐让给你,但我们今天有七个小时的车程。你想象一下闹肚子的后果。” “你前两天不也刚闹完肚子?就不担心你半路上有什么反应?”周耀燃反问。 “正是因为我已经病过一次,所以有免疫了。” 周耀燃静静看着她一本正经地胡诌,没再说什么。 最后这碗方便面以周耀燃和莫瑶一人一半的分配方式收场,一边默默啃面包无人问津的法思觉得自己受到了深深的伤害。 回程,依旧是法思开车,莫瑶副驾驶,周耀燃在后座。 出了酒店,在拐弯的街角,矗立着一栋七层楼的房子,外表和其他建筑一样出现破损。莫瑶指着这栋房子和周耀燃说:“这是卡扎.菲娶他第二任老婆苏菲亚的地方。我们媒体上对两个人的这段感情传言很多,最夸张的是说苏菲亚是被派去刺杀卡扎.菲的刺客,但就在两人目光相交的瞬间,苏菲亚被征服了。她不仅放弃了行刺,还未他成立了一支女子保镖队。” “事实是什么?” “苏菲亚是他在德尔纳养病时的看护,得知了一批军官计划行刺,她就通风报信了,接着就是霸道领导人爱上我的戏码。” “事实总是没什么太大意思,所以人才爱听故事。”周耀燃耐心地回答着她的话,不过莫瑶从后视镜里看出他对这个话题缺乏兴致。 “希望你的故事不会太没意思。”莫瑶轻飘飘地说了一句,便扭头看窗外,显然没有期盼他的答案。 沿海岸线的公路虽然远,但远得有价值。地中海的蓝色在阳光下由远至近反射出不同的色度,波光粼粼美得悠远安静。班加西、迈尔季、苏塞和图克拉这几个重要的城市均被这条海岸线连接起来,加上公元前630年古希腊人建立的昔兰尼,这片土地曾是古希腊著名的知识艺术中心。至今这里仍有许多历史的遗迹,算是利比亚人值得称道的地方了。 可如同国家的其他地方一样,公共设施的缺乏让本有的美好都贬损了些许。他们行驶的这条公路建成于上世纪四十年代,迄今未有任何的更新换代。一路上没有路标,没有指示牌,车速标志、休息区、沿途城市及小镇的路标……你所能想象的所有公路应该有的标示统统没有,而不平整的盘山公路又让车颠簸不停。 驶到贝达,从车上下来的周耀燃面白如织,他扫了一眼车头的品牌标志,心想这样破旧的车颠成如此境地竟还不散架,这品牌还真值得信赖。他手搭在车顶平复胃里的翻江倒海,法思从车里下来,问他:“你需要晕车药吗?” 周耀燃摆手:“我吃过胃药。莫瑶要去做什么?” “啊,她说要去军.事基地附近看看。” 周耀燃不满立马写在脸上:“她是不是嫌自己命太长?” 法思这时候笑了:“她就是这样的人。” 懒得去管法思,周耀燃跟上莫瑶,抓住她的手肘:“你要去军.事基地?还想挨枪子?” “谁和你说我要去那儿的?” 周耀燃看向身后满脸笑意的法思,觉得这位当地人昨晚见了他俩可能不自主地脑补了很多莫须有的东西。 “啊,法思大概误会了。我是要去基地对面的那栋楼。”她指了指不远处一栋三层楼高的房屋。 周耀燃的手松开:“那栋楼有什么特别?” “没什么特别的。”莫瑶声音低下去,“我第一次来这里的时候,遇上基地里面的人像外面示威的平民扫射,那栋楼三层的窗户前,有个小女孩儿因为好奇探出头来看…” 她停顿了片刻,似乎是为了蓄力,蓄足了勇气才再度开口:“我看到那个孩子,被子弹打中额头。” 周耀燃忽然哑声,她唇边的笑太苦,她装出的无所谓太假,让他对这个地方产生了生理性地厌恶。她转身,继续往那栋楼走去。她的脊背挺得笔直,步子沉重又坚定。 他想起法思方才的话:她就是这样的人。 她这样的人,比照着她前路的太阳还要耀眼,比她身后拖着的影子还要黑暗。 ☆、第十五章 15 莫瑶站在楼前,镜头里那扇窗户破旧而普通,窗框褪色斑驳,灰尘覆在玻璃上模糊了通透感,阳光穿入消失不见。那时触目惊心的血红早已被时光抹去踪迹,不再存在于这个地方,而是进入莫瑶的记忆之中。 她按下快门,咔嚓一声,轻巧又沉重。阖上眼,脑海中的少女出现在窗口,好奇的一双大眼,有着浓密卷曲的睫毛,中短发扎在脑后,身子微微前倾。她出现在莫瑶的余光里,本是一扫而过,但飞速而去的子弹让她成为莫瑶视线的焦点。仅仅是一眨眼,子弹就消失在女孩的身体里,她的脑袋向后猛得一仰,双眼睁到最大,血从她额头的伤口渗出来,她抓住窗框的手失去力气,身体冲前头软软地倒下来。她小小的身体挂在窗口,背对着太阳。 莫瑶放下相机,她仰头费力呼吸。那个女孩最后的眼神这些年常在她梦里出现,那是一种不解的眼神,懵懵懂懂,似乎到了尽头依旧不知死亡的到来。这样的眼神太让人心痛。他们如此单纯,不妨碍谁的利益,不争夺谁的自由,还未犯下罪行,还未懂得善美,就匆匆在成人的世界被夺去生存的权利。 无论出于什么理由发起的战争,正义或是非正义,陷入痛苦的总是大多数人。争得的利益惠及不了他们,苦难却从不落下他们。 从利比亚到叙利亚,莫瑶亲历了诸多冲突发生地,不管是为了自我认知的正义所奋斗,还是仅仅为了生存而反抗,所有通过武力方式所解决的问题,在之后无一不留下漫长的甚至是看不到尽头的阵痛。 《战争之王》里有这样一句台词:“从14岁孩子的枪里射.出的子弹和从40岁男人的枪里射.出的子弹一样致命,也许更致命。”莫瑶看过被误杀的14岁少年,也见过端着枪在战场上杀敌的14岁少年。在未懂事的年纪,就成了端起枪的施暴者,在不懂得生命意义的情况下,剥夺对方的性命。这样生存下来的青年该以怎样的心态去担负起国家的未来? 莫瑶这几年来始终为担忧所困,为焦虑所扰。她的心或许还不够坚硬,所以无法坦然接受人的残忍所带来的伤害。可她也还只是一个旁观者,若是那些受到伤害的人,又要怎样站起来去面对一个新的明天? “是哪一扇窗?”周耀燃矗立在她身后,笔直得像一颗松。 “右数第二扇。” 他伸手盖住她的眼睛,目光寻到那一扇窗,凝视着,说:“别再看了。” 微弱的光透过他虚掩的手洒进她的眼底,她轻握住他的手腕:“你是在教我逃避吗?” 他的声音低缓:“我相信你有直面的勇气,可你更有逃避的权利。人不是生来就这么勇敢的。” “总有人需要勇敢。” 她的话让他沉默,让他握住她的手,他站到她身边,耸肩:“那我也勉强做个勇敢的人罢。” 离开贝达,中途几乎没有停顿,唯一的一次是停下来吃压缩饼干,顺便让莫瑶抽支烟。她只要在他面前点烟,他都会提出反对。于是后来她每次都自觉避开,叫他眼不见为净。今天她也是下了车就要往远处走,却被他拉住,说就在这儿抽。 “不是说抽烟有害健康,你还来抽二手烟?”莫瑶点燃烟,忍不住好奇问对面靠着车头的男人。 “我希望借此引起你的恻隐之心。意识到每次你抽烟不仅伤害你自己的身体,还伤害我的。你要知道我的命很值钱。” “……”莫瑶冲他吹出个烟圈,“要怕没命好好的上海不待着,上这来。这里有千万种比吸烟更有害的事儿。” “有句话叫不以善小而不为,不以恶小而为之。伤害自己也是一样的道理。” 莫瑶横了他一眼,从唇间拿下烟,踩到地上:“你改行当唐僧算了。” 男人笑而不语,莫瑶走向副驾驶,打开车门钻进去,大力地摔上门。周耀燃跟着上了车。 莫瑶从后视镜里看男人俊逸的脸,燥.热再度翻腾上来,她把冷气开到最大。 法思完事儿回来,刚打开车门冷气便扑面而来,鸡皮疙瘩瞬间起了一身。里头一前一后坐着的两个人穿得比他还单薄,但都不感觉冷似,各自看窗外。 这两个人也是够奇怪的,要说普通朋友吧不能一屋里出来,情侣吧也不能晚上睡两个屋子。两个人之间相处忽冷忽热的,好的时候吃的对半分,有说有笑,不好了吧像现在开一个小时的车也不搭半句话。虽说不管什么关系都不碍着他一外人什么事,只是这总没个定性,他说起话来就得多些顾及,怪麻烦的。 法思仅仅是觉得不方便,莫瑶那才是真烦躁。贝达本就让她心情阴郁,周耀燃这忽近忽远更是雪上加霜,她本来想好不去在意,可偏偏就觉得不是滋味。 她自认男人那点心思还是猜得到的,毕竟大多数男人的目的性很强,也总只有那么一个目的。男女之间的事,说白了,无非是先做后爱,还是先爱后做。这是套到哪儿都适用的公式,偏偏到周耀燃这儿,怎么都说不通。 纯友谊铁定是不能。要说是奔着肉体关系去吧,他一是不就范,二是老挖她过去的事。那要说是想往感情里发展,莫瑶是不愿意,周耀燃也不见得有这个心思。 都说好东西就是难得到,道理莫瑶懂,雄心壮志她也有。可是还免不了烦躁,这年头怎么想好好泄个火就这么困难了?她难道还就搞不定这么一个精神病了?要不是有隐疾? 一路上说胡思乱想的,回到班加西已是傍晚,法思回家去了。莫瑶和周耀燃到了酒店就各自回房。 莫瑶进房间就翻出手机给陈锦尧拨了个电话,那边接起来就说:“莫瑶,你还记得你有个医生?” “一下就猜到是我,不枉你一小时收我那么多钱。” “你打算什么时候从利比亚回来?” “等该拍的照片都拍到了。别太想我,回来我就找你去。” “手又抖了?” 电话这头的莫瑶撇了撇嘴,她完全能想象出陈锦尧现在一脸正经的样子,毫无乐趣可言。于是也打算不再和他废话,说:“手还是老样子,遇上该抖的事情就抖了,不影响工作。倒是有个事我觉得你应该知道一下,周耀燃在我这儿呢。” “……周耀燃?耀燃科技那个创始人?” “别装了,我见到周耀燃去你那儿看病,他自己也承认了。我知道有医生患者保密协议。我就一个问题,他找你是不是因为性.能力有问题?” “……”陈锦尧这一刻内心几乎是崩溃的。他很想知道自己两个最难搞的病人为什么会凑到一块儿去。 “莫瑶,请你离他远一点。这对你们两个都不好。” “我对他没什么非分之想,真的,但求一炮。”莫瑶从来没用这么诚恳的语气和陈医生说过话,“我经过种种观察,觉得他也不是不想。我就不明白他为什么举手投足都这样招蜂引蝶,偏偏在我面前誓死抵抗?你作为他的医生也作为我的医生,来解答一下,他是不是这方面有心理或者生理的问题?” 陈锦尧深吸一口气:“我是心理医生,不是生.殖科。并且,追求性.刺激对你的病不好。” “言下之意是,他没问题?” “第一,按时吃药。第二,请你保持和周耀燃的距离。第三,尽快回国。” “我知道了,他没问题。”莫瑶说完,就顾自挂了电话。 走到阳台上,莫瑶点了支烟,她其实很不喜欢同陈锦尧说话,尤其是面对面。他就属于满脸笑意也能让人后背发凉的类型。莫瑶没少见过大人物,能让她见着会有压迫感的人不多,陈医生是其中一个。他虽然没有很高的地位,不为人所知,但如果他有那么份心,莫瑶深信陈锦尧能干出比现在伟大千百倍的事,或者恐怖千百倍的事。 莫瑶相信他是个很有能力的心理医生,但内心排斥接受他的治疗。知道他会撕开她的伤疤,挖掘她的阴暗,她不愿意无所遁形。 她为了周耀燃给陈锦尧打这个电话,可想而知她对周耀燃这欲.念的强烈程度。 “调查完我的能力问题,你打算下一步怎么做?” 熟悉的男声忽然想起,莫瑶猛地撇过头,见周耀燃战在隔壁房间的阳台上,和她只隔了道铁栏杆。 她自认打电话声音不响,那这栋酒店的隔音实在叫人担忧。 “我打算亲自检验一下。”挂上漫不经心的标准笑容,莫瑶走到铁栏前,右手整理他衬衫领口,接着手掌摊开摆在他胸前,伸出食指划了个圈,“不过……” “总这样这样上赶着太掉份儿。”莫瑶倏地推开他,转身摆了摆手,“除非你自己想明白了,往后几天别跟着我。我不要你了。” ☆、第十六章 16 对于莫瑶这番宣称,周耀燃不以为意。他闲站着说:“你想要,我们都知道,你也就别再欲拒还迎地要面子了。” 莫瑶扭过脑袋横了他一眼,他这样子真是不能更欠揍。 “是。我还就要这个面子了。现在除非你主动求我,我就坚决地不出手了。” 周耀燃露出浅淡的笑,他发现自己有点喜欢看她这样闹别扭的样子,带着点没被磨砺光的任性,不叫人那么难受。 “我头一天来你就说要带我去吃好的。我现在求你,我们能去吃点好的吗?” 扬着下巴求人,也就他周耀燃做得出。不过,莫瑶还是领着他去了一个“好地方”。 非洲再穷困的国家,在城市里,总还是能找到一间像样的餐厅。这餐厅让你觉得与城市的其他地方大相径庭,像是独立存在的小世界。班加西就有这样一家意大利餐厅,离乌祖酒店不远,步行就能到。上次她来利比亚,几乎每天都会光顾。味道谈不上多正宗,厨师在莫瑶来的时候已经离开,可选择的食谱不多,但一份主食相当于当地普通人一个月工资的十分之一。之所以常来,是因为在这儿吃饭绝对不会拉肚子。 餐厅空间宽敞,天花板上还按了巨大的水晶吊灯,虽然做工粗糙,并非真正的水晶,但也亮堂的有点儿令人难以置信。餐厅还备有雕花屏风,如果有一些女顾客需要相对隐私的环境,他们可以把屏风拉开。 隔了三年,这地方还是老样子,没翻修,却也没显地更老旧。还是有几桌女顾客,三三两两的,每个桌上都摆着一张巨大的披萨。 在小圆桌坐下,服务生送上英文菜单,周耀燃扫了一眼,就放下泛黄的做着各种标记的菜单,说:“你点吧。” “没忌口?” 周耀燃摇头,莫瑶露出惊讶的表情。周耀燃解释道:“对,我平时是很挑剔。不过我懂得看场合。” 莫瑶赞许地点头表示同意,扭头对服务员:“要一个玛格丽特披萨,一个主厨色拉。” 等餐的间歇,莫瑶仔仔细细地从餐布、座椅一直看到屋顶、墙角。周耀燃看着她这样一点点这么挪动视线,感觉她这个人好像都成了照相机,她的眼睛就是镜头,时常呈现出不符合她外貌的冷漠与犀利。这种冷不是出于刻意,而是因为客观。她有时候盯着你,会让你觉得自己在她眼里仅仅是个物件,她的眼神很认真,是在认真的解构你,这才让人觉得她的目光过份地冷。 披萨端上来,和其他桌一样,大得和脸盆似的,薄底。到利比亚之后就没吃过一顿饱饭的周耀燃见到这块洋大饼,食欲顿时给勾了起来。 对着周耀燃吃饭,是件让人愉悦的事。莫瑶看得出他是真饿了,见到披萨的时候眼睛都放光,真吃起来却依旧能慢条斯理,优雅异常。果然不是一般人。 莫瑶不用去证实都能想象他平时日子过得多挑剔,反观自己就未免太粗糙了。她现在对美食已经丧失了基本的鉴赏能力,好吃不好吃对她既无法带来极大愉悦,也不会损坏她的心情,她对食物的要求只有一个:不吃坏肚子。 餐后,服务生端上热茶,绿茶里飘着新鲜的薄荷叶。莫瑶喝了口茶,见周耀燃似乎心情很不错,人放松地靠在椅背上。 “媒体上都说你是除了名的挑剔,我真该把相机带出来,拍下你现在这样子。一块利比亚厨师做的披萨就让你满足了,该跌坏许多人眼镜吧。” “食物的味道,很大程度上和食用者当下的心情有关联。你该知道朱元璋翡翠白玉汤的故事,我现在的情况和他吃那碗豆腐汤的情形差不太多。” “真是苦了你了。”莫瑶从皮夹里拿出钱来,叫了服务员来结账,一边对周耀燃说:“请你赶紧打包收拾行李回国。一来你这样在福布斯排行榜的人不适合这种生活节奏,二来你的命据说特别值钱你的科技据说能改变人类未来生活,责任重大,我担待不起。” “你有什么担待不起的?”周耀燃拿餐巾掖了掖嘴,“我本来以为你做人还算诚实,现在看来,也和其他人一样,口是心非。” 莫瑶皱眉,还没解读出男人指的是什么,周耀燃已经拉起她的手出了餐厅。他迈着大步,往他们来的那条路走。 “干嘛?好端端的发什么疯?” 周耀燃忽然停住脚步,反过身来,莫瑶没防备一头撞在她胸口。 嘿,胸肌质量挺不错的。莫瑶做了个吞咽的动作,抬起眉,他仗着身高差,居高临下地看她。 “你不是想要亲自检验吗?现在吃饱了,我让你验。”说完,他就继续拽着他往乌祖酒店的方向去。 莫瑶跟在他身后,脑子里在飞快消化这句话。 难不成真如古人所言,温饱思淫.欲。敢情他之前一直没那念头的原因就是没吃饱?! 两人走着走着就跑起来,莫瑶边跑边摸自己唇角,还真是很没骨气地在笑。 上了酒店三楼,周耀燃把她带进自己房间,直接按在墙上,两臂一撑给她圈怀里。 莫瑶眨巴了两下眼,收起笑,她可还记得饭前的豪言,不能就这么快打脸。于是,认真端起架子来:“刚说好的,这事儿你得求我。” “我们没有说好。一直是你在说。”周耀燃眼里满是促狭。 “你说你这人怎么就这么无赖别扭呢?”莫瑶撇嘴,“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嗯。你说得不是没有道理。”他手指捏着她的耳廓,来回地摩挲,薄唇在她咫尺之间,“你不是想知道我得的什么病吗?我有双相情感障碍。简单地来说,就是狂躁症和抑郁症交替出现。要说表现形式,我现在应该就是狂躁症犯了。” 狂躁症这个词对莫瑶来说并不陌生,一年多以前她认识陈锦尧的时候,他也说她有狂躁症的临床表现:精力旺盛、不知疲倦、思维奔逸以及性.欲亢进等等。一句话说,就是无论从哪方面而言,都有使不完的劲儿。 莫瑶抬手,指腹搭在周耀燃的颈动脉上,盯着他的眼睛。他的眼睛出奇地亮,皮肤下跳动的脉搏也出奇地快。 “所以你之前一直是在吃药控制?” “吴秘书在的时候,会吃。□□神药物对身体不好,我劝你也少吃。” 他要是没吃药,还这么能忍……莫瑶想起他的禁.欲论,不禁要对这个男人肃然起敬了。 “都忍了这么久了,为什么现在又想要了?”莫瑶的手掌贴着他的颈动脉,她喜欢这样,感受另外一个活生生的跳动。 “我认真思考了一下,觉得吃你比吃药好。”他靠近她,手从耳廓滑到她的脸颊,她的皮肤光滑,贴合着他渐渐滚烫的掌心,舒服极了。 她扬起笑,带着些恶趣味:“那我当药?我不介意。可还是那句,求我。” 周耀燃看着眼前的她,想起小时候老宅院子里出没的黑猫,一身黑得发亮的皮毛,黄色锐利的眼睛,总是充满着骄傲。它不轻易靠近你,即使你给她食物,也不会让它对你多一份依恋。他见过那只猫意外割破了腿,即使这样它走路的时候依然扬着头,骄傲得像世界的主人。他给它包扎的时候,它第一次伏在他膝头,没半点可怜的样子,依旧骄傲。那只猫是他灰色童年里鲜少的值得一提的存在。 其实,她想要的,他都不介意尽力满足。 “好。”他说,大拇指擦拭过她的唇瓣,“我求你。” ☆、第十七章 17 轻微滚动的喉结被包裹在平滑的、紧致的皮肤底下,延伸上去,是轮廓利落的下巴,而视线落下,则是清晰的笔直的锁骨,属于男性的荷尔蒙在空气里扩张。 “我求你。”字正腔圆,坦然又桀骜。 是的,桀骜。他似乎不懂软弱,不懂低头。他站在高处,孤独求败。 而她,会满足他这个愿望。 莫瑶张开唇,舌尖触碰他点在她唇间的指。他翻手抬高她的下颚,薄唇顷刻落下代替他的指腹,品尝她的温柔。她踮起脚尖,环住他脖颈,将自己贴紧他。热度透过他皮肤传递给她,让她也着火发热。 她扯开他碍事的衬衫,抚摸着她日思夜想的这具身体,莫瑶发出一声满意的赞叹。剥掉她的上衣,他将她困在墙壁与自己之间,吻着她,在她小麦色的皮肤上留下印记。拥抱、纠缠,她等待着被热烈冲昏头脑,填满空白。 一步之遥,莫瑶就该得到她心心念念的。 一步之遥,巨大的爆炸声冲进耳膜,窗玻璃应声破碎。 他们离窗边不远,莫瑶下意识紧紧抱住周耀燃,将他扑倒在地。她感受到一阵冲击波,在刹那间呼啸而过,似乎有什么割开了她的皮肤。 爆炸声过后,周遭陷入可怕的寂静。周耀燃的脊背撞在硬地板上生疼,然而真正可怕的是他抱着莫瑶后背的手所触碰到的黏腻。 “莫瑶!”他喊她。 “我想,你得先扶我起来。”她的嗓音在黑暗里响起,没有起伏。 莫瑶盘腿坐在床上,背对着周耀燃,肩胛、腰线如流水,似是一幅画。可那光洁上却开了道长长的口子,冒着血珠子。必定是方才碎玻璃剌出来的伤口。 “严重么?”莫瑶问。 周耀燃从医药包里拆开酒精棉片,先擦拭她伤口周围的血迹,他眉头拧着:“割到肉了,但没玻璃渣,伤口得有五六厘米长。我们去医院?” 莫瑶摇头,右手拿着毯子遮着身前:“这种伤没事。去医院太麻烦,国籍摆在那儿,到时候成了国际性事件,不想回去也得回去了。” “你还不想回去?” “轻伤不下火线。再说,做事情得有始有终。” 莫瑶振振有词,周耀燃忽的将酒精棉片按在她伤口上,她顿时疼地嘶哑咧嘴,身体都跟着蜷起来。周耀燃揽住她的腰,怕她乱动更扯了伤口,她左手正愁没东西抓来分散疼痛,于是就抓着他的手臂,漂亮的手指用尽力道,骨节泛白。 周耀燃对处理伤口算不上有经验,但也知道长痛不如短痛的道理,用了力道快速地给她清理了伤口,擦上药水,再裹了纱布。整个过程莫瑶都咬着唇,生生忍住要溢出口的呻.吟,周耀燃盖上医药包,瞧见她唇上一抹血。 他指腹擦过她的唇瓣,复又想起那只受了腿伤的黑猫,他低声叹息:“你就是喊疼,也不会损伤你的英勇。” 莫瑶撇过脑袋与他对视,两人就搁着一层薄薄的空气,她唇瓣翕合,淡淡的三个字:“习惯了。” 是习惯了痛,还是习惯了不喊痛,周耀燃不清楚。他抚着她的头发,落下浅尝辄止的一个吻。他想说些什么,又觉得什么语言都徒劳又苍白。 外头想起敲门声,夹杂着含混不清的英文:“先生您还好吗?先生,请您开门。” 周耀燃将自己的衬衫披在莫瑶身上,系上两粒扣子,这才起身去开门。 “外面发生了什么?”周耀燃高大的身躯堵在门口,确保对方窥不到屋内的情形。 “先生您还好吗?刚才街角发生了一起汽车爆炸,距离比较近,导致我们这里也受了影响。窗玻璃都震碎了,没伤到您吧?”酒店的工作人员一脸紧张,但算不上惊慌。大概,也是习惯了。 “我没事。” “我刚才敲隔壁小姐的门,没有人应。您知道她还在房间吗?” “爆炸发生在哪个街口?”此刻,莫瑶忽然出声,她已悄无声息地走到了周耀燃身后。 周耀燃侧身,见她已经口好了衬衫扣子,透过面料,辨别得出她胸口潦草围了两圈绷带用以遮羞。 酒店工作人员微微一愣,立马道:“右拐靠近市政厅的方向。” 莫瑶闻言就往门外冲,被周耀燃一把拉住,两人僵持不下,四目相交打得火热。工作人员很识趣地走了。 “你要知道我想干嘛就别拦着我。”莫瑶锁着眉头,音调都低了八度。 “你受伤了,外面很危险。” “周耀燃,这就是我的工作。”她目光炯炯,斩钉截铁,周耀燃一时心软,她便趁此挣开他的桎梏。 莫瑶迅速回到房间取出相机,弯腰的时候伤口拉扯的刺痛让她低声咒骂,但动作没有任何迟缓。她抱着相机一路狂奔,后背疼,心里烧。爆炸点这么近,是她的运气。她得赶在武装人员到来维持秩序和调查之前拍到照片。 她满脑子只有现场,没有注意到周耀燃跟在她身后。她奋不顾身,不回头地向前奔跑,前方火光熊熊,已经炸成空壳的汽车发出噼噼啪啪爆裂的嘶吼。她冲着火焰举起相机,一步步靠近更灼热的空气。 焦灼的刺鼻气味侵入鼻腔,周耀燃抬起手臂遮住眼睛上方,周遭寂寂无声,没有行人,他追随着她的脚步,步步踏入陌生。 高热、刺鼻、危险,她浑然未觉,以最快的速度和本能般认定的角度拍摄。 汽车炸弹袭击一般会发生在白天的闹市区,在夜里很少。莫瑶的镜头对准从消失的挡风玻璃里冒出的火舌,忽然,犹如电击。 她按下快门,接着一步步倒退,直到后背撞到一个结实的胸膛,她才真正放任晕眩袭来。 周耀燃抱住她,她面色苍白,盯着他,神色戚戚:“车里有人。” 望向那比夜色还要焦黑的车架子,周耀燃断定她口中的那个“人”必然惨不忍睹。 “我抱你回去。”他说。 莫瑶摆手:“后背疼,你扶我一把就行。” 她半倚着他,往来时的路走。他们脚下散落着大大小小的玻璃渣,他们避过踩过,一阵细碎的声响。焦糊的气味萦绕在空中,周耀燃抬头,这座城市还是看得到星星的,只是那光芒太微弱,指引不了想回家的人。 他们走进酒店时,背着枪的武装人员才姗姗来迟,从门前路过。工作人员见莫瑶脸色煞白,上前来询问:“这位小姐是受伤了吗?需不需要我们和医院联系?” 莫瑶频频摆手:“只是擦伤,不碍事。你知道那是谁的车吗?” “不清楚。但看着像是公职人员的车。现在这局势,哪还分得清是哪个派别。意外也好,阴谋也好,我们是弄不清楚的。” 服务生脸上的阴霾比外头爆炸飘出的浓烟还要重,莫瑶说:“谢谢。麻烦能给我房间送两瓶水吗?” “送到我房里来。另外,麻烦上来打扫一下碎玻璃。”周耀燃开口,随即低眉用中文对莫瑶讲,“你这个情况我不放心你一个人睡。” 她遇到过比这坏得多的情况,好几次。不过,她还是点头答应了。 莫瑶犹记得上一次来,法思的身边还是备着枪的。同行的另一个摄影师的翻译的车里面总是放着一枝ak47,每天叙述的新闻就是谁抓了谁,谁打死了谁,诸如此类。现在,四分五裂的现状存在,可也不是完全没有希望。 回到房间,周耀燃扶着莫瑶侧卧在床上。她额角一片细密的汗,周耀燃用冷水浸湿毛巾,绞干了拿来,给她擦汗。莫瑶安静地瞧他忙活,须臾,说道:“今天原本是个好日子。看来运气不站在我这边。” “多休息少说话,别瞎想了。” “那你的狂躁症怎么办?”莫瑶视线扫过他的下.身,“憋着对身体不好。” 周耀燃点她眉心:“回来时候直线都走不了了还想这个,我能解决。” “真是对不住你,要你自己解决了。”莫瑶笑容淡又别有意味,捏着他的手似是把玩,“等我好些了,一定补偿你。我做人很厚道,不能让你白求我。” 周耀燃正拿她这不正经的样子没办法,酒店工作人员来清理碎玻璃了。周耀燃开门放人进来,工作人员拿着簸箕扫帚仔仔细细地扫了一遍,约摸过了十分钟,这才退出去,留下两瓶矿泉水。 他打开水瓶,走到床沿,蹲下身问:“要喝水?” 她勉力坐起来,灌了自己小半瓶水,低下头,她说:“有个著名的战地记者叫罗伯特·卡帕。他说过一句名言:如果你的照片拍得不够好,那说明你离得还不够近。这句话后来成为很多战地记者的信条。我也信奉这句话,我获评最高的作品,往往都是我离得最近的作品。” 她转动手里的水瓶,透明的液体折射出她掌心的颜色:“我刚刚拍到了一张好照片,近得可以看见受害人肝脑涂地。” 她说话的声音渐渐低下去,趋近于呓语。周耀燃依旧蹲着,手指轻抚她的眼角:“你累了,需要睡觉。” 莫瑶覆着他的手背,声音机械:“我一个人也可以的。” “我知道。” 夜晚过半,她终于睡去。周耀燃躺在床的另一侧,注视着她的睡颜,头脑无比清醒。 来到这里,他过去许多的以为被颠覆。 来到这一刻,他积压了多年的欲.念才真正被唤醒。 ☆、第十八章 18 辗转反侧,周耀燃一宿没合眼,洗了两把澡。顺便看了行业新闻,把副总提交上来的程序demo给改了,依旧精力旺盛,就差到楼下去夜跑。 熬到早晨,他下楼让酒店准备两碗粥。回房打算喊莫瑶起床,见她面色极红。周耀燃探了探她额头,微烫。 他喊她名字,数次,她才睁开眼,声音绵软地应了一声。 “你发烧了。”他将她的碎发别到耳后,“可能伤口发炎。” 莫瑶支撑着坐起来:“是我低估了,想着伤口不深,昨晚应该吃点消炎的药。我去洗手间看一眼。” “我帮你换。” “不是我不信你。”莫瑶手搭着他的肩,温热的呼吸若有似无地吹到他颈上,“我还想给你留个好印象,发炎的伤口可太倒胃口了。” 这话是有道理,可周耀燃更相信莫瑶是嫌弃他处理伤口的技术。 她下床拿了桌上的医药包朝洗手间走去,进门前回头笑着对他说:“麻烦问酒店要一瓶伏特加。” 莫瑶进洗手间,听见外头房门合上,这才走到镜子前,背对着撕下纱布,连带着拉起些许黏连的组织。伤口确实不算深,但此刻因为轻微的炎症显得狰狞丑陋。她眉头拧得死死的,撕开酒精棉片,深吸一口气,用力按了上去。 酒精刚触碰到皮肉,痛感就节节攀升,咬着牙擦拭,棉片很快变了颜色,染得透红。将棉片扔到一边,莫瑶又用棉棒蘸了酒精,扭着脑袋背着手,看着镜子里的伤口更仔细地清理脓血。因为姿势也因为已经发了烧,她中间几度停下来,靠在洗手台边喘息。 擦净,她撵开药丸,弯下腰,将内里的消炎米分洒到伤口上。背对着摸不准位置,白色的米分末散落到四处,好不容易才最终找准。她腿有点软,心想着伤哪里不好伤在后背上,饶是她这样对包扎熟练的人处理这种伤口也是极不方便。 周耀燃很快拿着伏特加回到房间,打开门听见浴室里传出的痛呼。只是这声音依旧是压抑而短促的,更趋近于低咒。兴许是听见他的开门声,浴室内立刻安静了下来,再无声响。他对她近乎残酷的骄傲,此刻又有了新的认识。 过了近十分钟,莫瑶从浴室出来,身上还套着他的衬衫。周耀燃坐在床沿,偏头指向桌上的伏特加。莫瑶道了谢,到桌前拧开伏特加,仰头往嘴里灌。顺着她吞咽的动作,酒精顺着喉咙灼烧而下,压住她身体的热。 平底敲在桌面上一声闷响,莫瑶跌坐在床边,周耀燃扶住她的肩,以防她仰倒下去碰到伤口。 “你以前受了伤都这样?”他让她靠在自己身上,感受到她过高的体温,语气不知怎么地听着有些怒意。 “轻的就自己处理,不行只能上医院了。”她阖上眼,有点不明白这小伤口为何会让自己如此虚弱。难道……是因为身边有人陪着? “我看到……你肩上有个疤,是枪伤?” “嗯。”她呼吸着男人身上若有似无的松木香,回忆漫开来,“是在叙利亚受的伤。叙利亚内战,我和记者去那里做专题报道。大概因为我那时候对战地已经有了一定经验,信心让我低估了叙利亚的复杂情况。到那儿的第三天,我和记者就被卷入到一场示威中,不巧的是,当时负责镇压的是沙*哈组织。” “他们是巴*尔的堂兄弟成立的帮派犯罪组织,经常穿平民服装但会携带大量武器,有些人是安全部队的士兵。这个组织有权对抗议者采取任何行动,即使他们没有使用任何武器。” “我就是遇上了这支巴*尔的民间雇佣兵,结局你或许可以猜到。当有人开出第一枪的时候,场面就难以控制了。那时候的我还不够镇定,被慌乱逃跑的示威者撞倒在地,腿软得爬不起来。于是,我就这样面和哈*沙的人面对面了。” “要不是上过战场,我都不会相信人会有这么疯狂的一面。所有的善、道德、怜悯、正义,所有的所有统统消失不见。我看着那个士兵的眼睛,通红的,狂暴的,空洞的,好像……人性已经不存在在这双眼睛里了。他拿枪口对着我,而我恐惧的不是那把枪,是那双眼睛。那双不再像人类的眼睛。” 她抬手环住他,侧头埋在他胸口:“那眼睛太可怕又太吸引人,我当时身体像是被控制了一样,不知为什么就举起相机,按下快门,我甚至没有从镜头里去看过他,只是不停地拍。他的子弹射.进我身体的瞬间,我才意识到自己已经泪流满面。” 周耀燃听着她的叙述,只觉得凉意从脚底蹿上来,他的手握成拳,而她的声音依旧没有波澜。 莫瑶沉默下来,她想起那颗子弹进入身体后的感觉,她从未对别人说起过。那颗小小的子弹造成了巨大的不可抗的冲击力,让她瞬间躺倒在地。接着是恐慌,前所未有的恐慌。脑海里有一万个念头飘过,一万个好的不好的回忆,一万个后悔和不甘心,最后化成一个疼痛的笑意。 剧痛让她正对着的天变了颜色,她没有见到自己的血飙出来,却见到天空变成了扭曲的红,就像是梵高的《星空》被染成了红色。皮肤、肌肉、心脏都混在一起灼烧,五脏六腑都在嘶吼,告诉她她不可能再站起来了。 这种痛苦太庞大,大到要把意识都赶出身体。她视线模糊,慢慢的,感觉自己好像漂浮了起来,一切都开始远离。失去意识的前一刻,她以为自己走到了尽头,迎接她的是无边无际的黑暗。 她无疑还是幸运的,子弹没有射.进心脏,没有射到主动脉,没有射出飞溅的碎骨,没有造成空腔效应。她的记者同伴没有出现事故并且第一时间把她送到了医院,用外国人的身份和言辞手段让她得到了最快速的治疗。她的主治医生没在手术中出现差错,而她没出现术后严重的并发症。 她有超过百分之九十的几率客死他乡,但她没有。她活了下来,也站了起来。 “幸好叙利亚的医生手术水准不差,我伤情稳定了被雇主接到美国修养,躺了一个月。”她从她胸口抬起头,故作轻松,“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我那副连镜头都没看就拍下来的作品后来得奖了,让我名利双收。” “伤到这样的地步,为什么还要再继续?”周耀燃觉得坐在他身边的这个人实际上离她很远,可他想同她靠近,想触摸到她,拉住她,不至于让她一个人留在黑暗里摸索,“你既然不想死,为什么还要选择把自己的归宿留在战地?” “切·格瓦拉有段名言:如果说我们是浪漫主义者,是不可救药的理想主义分子,我们想的都是不可能的事情。那么,我们将一千零一次地回答,是的,我们就是这样的人。”莫瑶望着他,坦然而平静,“濒死体验让我了解到我是什么样的人。我没有父母,我错失爱人,我生性孤僻不善交际,所有一切的缘由都成了结果和目的,让我做这样的一个人。” 莫瑶记得她刚到美国病情起伏昏迷的时光,她醒来,莫航紧握着她的手趴在她床边沉睡。她瞧他的侧脸,他搁在一边的实木拐杖,以及窗外蓝得不可置信的天。空气里一股青草香,她的肩膀隐隐作痛,可那是重生的痛。 莫瑶在静谧里再度睡去,醒来莫母在她床前,先是谩骂,再是声泪俱下。 她说:“你要死,就滚远点死,无声无息地死,别闹得满城风雨。” 她说:“莫航知道之后就坐飞机来守着你,整整三天没闭眼,头两天下雨他的腿疼得要打吗啡也寸步不离。你为什么阴魂不散?” 她还说:“你要我怎么做?怎么做才能放过我的儿子?” 最后,那个始终冷眼看她指着她鼻子数落她的莫母在她窗前跪了下来,求她放过莫航。 如果是从前,她会疯了一样地骂回去,她会居高临下地告诉那位可怜的母亲自己至死都不会放过莫航。她离开莫航,是被逼无奈,他们又怎能回头来指摘她的不是? 可那天不一样,那天莫瑶已经知道她生命里不是只有莫航,只有莫家的恩恩怨怨。她有更多的东西,更广阔的天空。她是一双眼睛,不只看城市的繁华、生活的美好,她要去看无底的黑暗和无法抵挡的光明。 那天她对莫母说:“我放过他,也请你们放过我。” 周耀燃凝视她,他问:“格瓦拉是不是还有一句话:让我们面对现实,让我们忠于理想。” 她眼睛忽得睁大,内心激荡起涟漪:“没错。让我们面对现实,让我们忠于理想。” 他颔首,亲吻她的眉心。 “莫瑶,不管你的铜墙铁壁多坚硬,你想要飞去的地方有多高。相信我,能站在你身后的只有我,能帮你的,也只有我。” ☆、第十九章 (含入V公告)) 19 “能站在你身后的只有我,能帮你的,也只有我。”如此骄傲,如此的周耀燃。 莫瑶轻轻摇头:“其实你跟来这里,我就有所保留。我和你分享了那么多,有些我和亲近的人也没说过。你很厉害,让我产生了倾诉的欲.望。但也仅此而已。” “我说希望我们保持纯洁的肉.体关系,这没有半点开玩笑的意思。你属于文明高科世界,你出入的地方是这个国家的普通人都没有办法想象的,你动动手指,下一个命令,或者编个什么程序,会对某个顶尖的行业产生影响。你按你的喜好出售公司,或者打把的金钱撒出去只为涂个高兴。这就是你的生活,它很好,没有任何的错,可它不不属于这里。你也不属于这里。” 周耀燃起身靠着墙,安静地听她说。 “我不确定你是出于好奇还是真的我有什么不可阻挡的魅力促使你来这里找我。这几天下来你该看到的该经历的也都差不多了,作为体验够了。差就只差在我们没能滚成床单。可这事情不急,随时甚至随地,天时地利都可以。没必要非得在利比亚。” “我的理想是我的理想,不想搭上毫不相关的人的命。你愿意站在我身后,可是我保护不了你。我们两个人有各自的死亡概率,合在一起,实话,我担不起。法思明天来,让他给你买张机票,回去吧。” 莫瑶说完,男人没直接回答,沉默了足有十秒钟,他才开口:“说完了?” 他换起手,长腿一叠,下巴四十五度角上扬,即使穿得不那么整齐,莫瑶还是立刻联想到平面杂志和电视上的那个蔑视群雄的周耀燃。 “你看你这人实在不讲道理。” “……” “让我来好好和你分析一下。”周耀燃挂着半截笑,语气柔和得让莫瑶感觉下一秒他就要拔刀,但他还真的是斯斯文文地给她分析起来。 “首先,你对所谓的‘我属于的世界’有很大的误会。你不了解我,对我的‘世界’的评价也全是你的想象。当然有一部分是正确的,我开发的东西从一定程度上是可以改变技术世界,我做事尤其花钱也确实是凭喜好。然而这些都是外人看到的和平的一面,我们有我们的厮杀和残酷,虽然不见血,但不代表隐形的刀不锋利。” “其二,关于我不属于这里这一点,你也不属于这里,我们都是外来者,记录者。你不能因为你背着相机就把神圣的使命全抗下了,把我在这里的意义扁得一文不值。你有高尚的理想,不妨碍我在你的指引下也产生这样高尚的理想。你知道我的关注意味着我的圈子的关注,那分量是很重的。我在体力上帮不到你,但是就金钱、影响力等等其他方面,我绝对比你更有话语权。” “三,概率这件事情不是可以随便叠加的。我们的概率是一样的。而且你有我在,起码还能有一个拖你去医院的人,增加存活几率。我不傻,智商有科学证明非常高,关于死亡概率我是算过才来的。并且,你知道死这件事情可以发生在任何时间任何地点吗?有人好端端走在路边,墙突然倒了把他压死了,这是什么样的概率?所以在飞来横祸这件事情上面,是没有概率的。只有0或者100%。” “四,说到我为什么来,很简单,因为你在。这几天我听了很多你的事,你也该明白我愿意理解你的一切,包括你在别人眼里异类的理想。作为一种尊重,我也希望你能理解我的行为和想法,不非得接受,起码尝试着去理解。我们专注在不同的领域,但是,我们是一类人。” 劈头盖脸,四大段,摆事实讲道理举例子,砸得莫瑶分不清东西南北。她从来都是用图片说话,打小没和人辩论的细胞。遇上这样一二三四点,莫瑶只好张着嘴,百口莫辩。她只不过是出于安全考虑劝他回去,怎么停下来似乎自己成了一个没知识又不讲道理妨碍他周耀燃高尚的罪恶分子了? 周耀燃见她这副样子竟还不放过她,手指一点,说:“哦,忘了,关于上.床这件事。确实哪里都可以。但我就是觉得这里更有情.趣。你说呢?” “我……我发烧。”莫瑶抵着自己的眉心,放弃言语抵抗:“随你吧……” 周耀燃满意地点了点头:“这样的态度才是正确的、积极的。” “……谢谢你的表扬。” 周耀燃走过去,拍了拍床单:“身体还虚着,再躺会儿。” “我没事,倒是有点闷,想出去走走。”莫瑶现在急需呼吸点室外的空气,周耀燃忽然讲起流氓道理来让她有点儿不适应。 这天是星期五,穆斯林的主麻日。 所谓“主麻”,就是人们在这一日集合在一起进行礼拜,故亦称为“聚礼”。按照穆斯林的习惯,中午一家大小去清真寺祈祷,然后共同午餐,也可以说是家庭聚会的一天。 男女会分隔开来到不同的地方起到,在班加西,男人去大广场,女性则在旁边一个用围板围起来的空地里祈祷。每个人都拿着垫在地上的小摊子,五颜六色的,从四面八方聚集到这里。 莫瑶和周耀燃坐在高等法院对面的马路边上,周耀燃显然第一次见到这样大规模的祈祷场景,不禁觉得有些新奇,东张西望的。莫瑶注意的则是广场上的保安,因为昨晚的汽车爆炸事件,安保明显加强了,周围有持枪的军人,屋顶上也有狙击手。莫瑶觉得这是个好现象,起码这城市还有人管,近期之内应该也不会再出现这样的事。 周耀燃打量完祈祷的人,瞥见莫瑶一脸忧心忡忡的样子,抬手把她脑袋往自己肩膀上一摁:“靠着,看你这风一吹就要倒的样子。” 周耀燃的肩膀很宽,软硬度适中,很好靠,莫瑶也就没再动了。 要说他这个人,这几天相处下来,别的没什么,就是有点天马行空,想到哪儿算哪儿。普通人也不会说来这样危险的地方就来,说住下就住下,即使住宿调节和他生活里的相差十万八千里,吃的不好也没什么抱怨的,遇见了爆炸也不嚷嚷镇定得和没事儿人一样。莫瑶细细回想,兴许自己真的是低估他了。 “你听了那么多我的故事,不礼尚往来告诉我一些关于你的事吗?” 莫瑶问,她这一刻是真的有点开始好奇他的过去。她知道他是天才,知道他家财万贯,但那些都是他愿意让大众知道的表面上的事。他怎么能得上双相情感障碍,他怎么成为这样的一个人,她都有点想要了解。 “你不是说,要和我保持纯洁的肉.体关系,那为什么还要知道我的事?” “……”无言以对。 周耀燃听不见她反驳,笑了,说:“合适的时候就告诉你。” “呵呵,谢谢你的敷衍。” 莫瑶把脑袋抬起来,甩给他一个白眼。 周耀燃怪喜欢她这个样子,抬手揉了揉她发顶:“回去带你去吃真正好吃的东西。” “刚刚说好的纯洁关系,不做这些有的没的。” 莫瑶拨开他的手,周耀燃反而笑得更开了:又变回那只闹别扭的黑猫了啊。 他恍恍惚惚地回忆年少时那只猫,它后来怎么样了呢? 他最后一次见到它的情形记不太清,零零碎碎的,似乎是离开老宅去了别的地方? 它好像,没有为他留下呢…… 再去看莫瑶,她站起身,拍了拍身后的灰尘,衬衫后腰处还有血色的污渍。她仰头张开手臂,一阵风吹来拂起她的头发。 周耀燃默默地想:他不会让眼前这只黑猫走丢的。 到昨天去用餐的意大利餐厅打包了晚饭,两个人往酒店走。 莫瑶说得去看昨天汽车爆炸的地方,周耀燃同意了。汽车的空架子还在原地,只是没了火焰,徒留下一地灰烬。她站到车前,昨天看到遇难者的同样的位置,垂下头,默然地站了一会儿。周耀燃在她身后,照旧安静地等着。 片刻,她才张开眼,转身对他说:“回去吧。”脸上没有情绪,一路没有言语。 回到酒店,正要穿过大堂,忽然响起愉悦的男声:“hi,yao!!” 伴着这一句好久不见,便见到人高马大的金发男人朝莫瑶走来。莫瑶顿时表情也生动起来,冲来人张开大大的拥抱:“亚瑟!好久不见!” 周耀燃眼皮一跳,登时拉下脸来。 亚瑟是谁?! ☆、第二十章 20 莫瑶和亚瑟旁若无人地抱作一团,那股子热烈真是没法比。 “我是听策展人说你来了利比亚,没想到这么快就能遇上!”亚瑟亲吻莫瑶的脸颊,墨绿色的眼睛弯起,澄澈动人。 “你来这里做什么?”莫瑶回礼,在这地方遇到“战友”实在是件令人高兴的事。 “来做采访,报社的意思,专题报道。这里采访做完,我就得去叙利亚。”亚瑟语气轻松,上下打量莫瑶,“真是太久没见你了,还是和记忆力一样地美丽。可是,你似乎脸色不太好?” “受了点小伤,没事。” 这边两人叙旧得忘我,周耀燃忍不住咳嗽了一声。 莫瑶意识到自己怠慢了周老板,立马介绍道:“这是纽约*报的记者亚瑟,我们之前合作过许多项目。这位是我朋友,周耀燃。你要是比较关注科技行业,应该听说过他。” “确实有所耳闻。”亚瑟笑容洋溢,伸出手来:“你好!很高兴见到你!” 近一米九的个子,比周耀燃还要高出一截,西方人标准的大骨架,五官立体英挺。周耀燃心里冷哼一声,握住对方的手,礼貌地说:“幸会。” “上次见面之后可发生了许多事,*报的麦克你还记得吧,他同伊莎贝拉结婚了!啊,实在是有太多故事了,一时半会儿都说不完。你在哪个房间?我安顿好了就带着酒来找你。”亚瑟扭头便又愉快地和莫瑶聊了起来。 “我房间是307,不过……”莫瑶确实很想同亚瑟叙旧,但一是精神不济,二毕竟周耀燃在,两个人虽然不是情侣关系,当着他的面总还是不好的,正想着托词,周耀燃就开口了。 “她今天身体不舒服。不如改日。”周耀燃用一口标准的美式英语接过了莫瑶的话茬,他说话的时候看着亚瑟的眼睛,诚恳但又疏离。 “啊,当然。身体最重要。”亚瑟忙不迭地点头,冲莫瑶意味深长地眨了眨眼,“我住在301。” 莫瑶接下他的眼神,道:“那我们先上楼了。” 两人回到周耀燃房间,男人把打包回来的披萨饼放到桌上。莫瑶见男人没有提问的意思,便也就没有主动解释。她洗了手回到桌前,打开披萨盒。两人就这样不言不语地吃起了晚饭。 以莫瑶和周耀燃的关系她觉得自己并没有主动解释的必要,但若是男人问起,她倒是不介意告诉他的。 吃完饭,周耀燃主动把餐盒给收拾了扔进垃圾桶。 “你感觉怎么样?还发烧吗?”他问。 “可能还有一些热度,但好多了。”莫瑶瞅着他,“我回自己房了。我猜你昨晚也没睡好。” 她打算起身,周耀燃却一把把她按回了椅子上。 “突然和我这么客气起来了?”他一边的眉毛微微挑起,显然不是很乐意。 莫瑶玩心又起,脚勾住他的小腿往上滑:“我怕我在这儿,晚上忍不住吃了你。” 周耀燃扣住她作祟的脚,手箍住她脚踝:“你总这么和我打嘴仗太没意思。我可是等着你的真.枪实.弹。”他弯腰,将她的腿折倒身前,唇贴着她的耳廓,语气危险。 莫瑶微微侧过脸,唇就贴在他面颊,她的声音媚得能滴出水来:“别急,我保证,让你欲.仙欲死。” 回到自己房间里,莫瑶倒头就睡。次日起来,烧退了。窗外的天空很蓝,莫瑶伸懒腰,背后的伤口有些疼,她仍觉得神清气爽。 到楼下的早餐厅,周耀燃还没来,倒是见到了亚瑟。亚瑟远远看见她,就冲她挥手。 说起来,亚瑟算是莫瑶的老搭档。他比莫瑶早入行三年,是专职战地记者。伊拉克也好,利比亚也罢,总之所有有冲突的地方他都去过。 亚瑟也拍照,但他更多的是用文字来记述所见所闻。莫瑶去叙利亚的时候,就是和亚瑟搭档的。他经验丰富,也教会了莫瑶很多在战地生活的技巧。比如如何在最短的时间内找到既好吃又不会拉肚子的餐馆。 “早。”莫瑶拿了长桌上的面包坐到他对面,扫了一眼他盘子里的羊角包,显然不是酒店出品。 亚瑟注意到她的目光,解惑道:“我刚才在对面costa买的。” “找吃的是你最在行。酒店现在的伙食比那时候好很多,面包还是可以吃的。” “不只如此。”亚瑟说着神秘一笑,从身边摆在椅子上的纸袋里变戏法似地拿出来一杯咖啡,“大杯美式,去冰,脱脂奶。” 莫瑶笑:“还记着呢,太感人了。” “你知道的。我最喜欢你。” 亚瑟这话半开玩笑地说出来,莫瑶接了一句真诚的:“谢谢。” “对了。昨天的那位科技大亨呢?” “应该是还没起吧。我下来早了。” “他一个富豪跑来这儿。你们两个什么情况?” “亚瑟……”莫瑶有些无奈地看向他。 “行,我不问就是了。” 莫瑶还想说些什么,一道低沉的声线想起:“介意我坐这里吗?” 莫瑶抬眼,见周耀燃穿戴整齐,端着餐盘面带笑意,但莫瑶总觉得这笑冷飕飕的。 “当然不介意,欢迎。”亚瑟回答。 周耀燃看向莫瑶,她点了点头,他这才在她身边坐下。 “我刚刚还和yao说起你。” 周耀燃喝了一口牛奶,挑眉:“哦?” “我是好奇。你这样的身份,怎么会来这么不安全的地方?” “我是来见莫瑶的。”周耀燃语气淡然,“当然,我个人一向不墨守成规,总喜欢做些别人看来不可思议的事情,来这里我觉得挺不错的。” “你果然和报道上说的一样很有个性。”亚瑟瞄了一眼手表,“我约了采访,先走一步。yao,晚上找你聊。” 没等莫瑶点头或摇头,他就一阵风似地走了。余下他们二人又恢复到了昨晚各怀心事的沉默。 法思按照约定的时间到达餐厅,就见他们两个自顾自吃饭,互相也不对话。不过他已经习惯了这两个人的忽冷忽热。就径直过去,和莫瑶说都联系好了。 莫瑶点头,一边的周耀燃却说:“今天我不出去。” “哦。”莫瑶没问原因。 周耀燃走后,法思还是有点忍不住,问道:“你们吵架了?” “没有。” 还说没有,一个走的时候眉头能夹死苍蝇,剩下的这个脸拉得和马脸一样长。法思撇嘴,跟着莫瑶出了酒店。 这天莫瑶要去拍一些孩子的照片。在战争地区,孩子是最受关注的群体之一。他们是弱势群体,恰恰也是未来的希望。 市中心政.府大楼边上有一块空地,这里的游乐场是班加西的一个游乐场,并且是免费的。很难相信在一个国家的第二大城市,几乎看不到公共娱乐设施。在中国的大城市,几乎每一个社区都会有一块供居民锻炼或是供孩童玩耍的空地。在班加西,如果孩子们想要玩耍,家长们或许只能带他们去动物园,可是对于平均有四五个孩子的家庭来说,门票的负担可不轻。 这天是周六,有不少孩童在那里荡秋千、滑滑梯。玩耍的时候,全天下的孩子似乎都一样。莫瑶把镜头拉近,聚焦在孩子的面容上。 其实她并不喜欢小孩儿,他们吵闹且不懂事,需要陪伴需要人哄,要鼓励他们,教导他们,要有足够的耐心。莫瑶自知性格上的缺陷,她是没法子去教育孩子的,反而会制造新的不幸。不过,她不讨厌拍小孩的照片,只要保持安全距离,只要他们脸上的笑容或哭泣真实而纯粹。 有一种纯粹的表情,只能在孩子的脸上找到。他们的眼睛分明,想要不想要,开心不开心全都一目了然,这种纯粹虽然内涵不足,但在生命里存在得短暂,因而更值得珍惜。 托法思的福,莫瑶见到了娜伊玛。三年前来利比亚,莫瑶跟随的记者采访了娜伊玛。她是利比亚当地人,同另外两个妇女自费掏钱征集志愿者,借了政.府大楼的会场用作儿童活动中心。孩子们在这里上跆拳道课、也可以学画画、做手工、学烹饪,甚至还有舞蹈班,门类可以说是丰富了。 娜伊玛当时告诉他们,孩子们刚来的时候,有些十分害怕,因为亲眼目睹了亲人的死伤。有些孩子总爱拿着玩具枪。她希望孩子们能忘记那些,做正常的孩子。 三年后,再见到娜伊玛,虽然岁月在她身上有了更明显的痕迹,她看上去依旧温柔善良。 见到莫瑶,她露出善意的微笑,她的话经由法思翻译,是说:“很高兴你再来到这里。” “我告诉娜伊玛你要做一个关于利比亚的摄影展,她很乐意你能拍下他们活动中心的照片。”法思解释道。 “麻烦你告诉娜伊玛,也很感谢她的配合。” 由娜伊玛领着,莫瑶拍摄了孩子们上各种课程的照片,尤其是孩子们跳集体舞的画面。领舞的男孩将小女孩背在肩上,女孩儿抓着男孩儿的头发咯咯地笑,男孩背着她转圈,那舞步凌乱得要让舞蹈家们跳脚,可那画面美而和谐。大抵是所有的舞蹈和歌唱,须得发自内心,才能美好。 和三年前相比,这里的活动更丰富了些,最重要的是,孩子们画画不再专注于“卷毛大叔”,而会像其他地方在和平环境下成长的孩子一样,花一些太阳、云朵、大叔,简简单单的,不带政.治色彩。 三年的时间不长,不足以让这个分崩离析的国家真正团聚;三年的时间不短,足以让人找到希望和向前看的勇气。 临走,娜依吗给了莫瑶一条手绳,红色的,她说这是孩子们编制的,感谢她再次来到班加西。 傍晚回到酒店,莫瑶有些疲累。发烧时间不长,但对身体总是耗损。吩咐前台准备白粥和蔬菜送到她房里,她拖着步子上楼。 经过周耀燃房门口,门一下子打开,莫瑶被里头伸出的长臂一把拉了进去。 门在她身后合上,一齐在这电光火石间发生的,是落在她唇上的吻。 ☆、第二十一章 21 少了技巧,多了份不容置喙。他将她扣在怀里,低头深吻她的唇。 撬开牙关霸道地倾入,纠缠着她的舌,掠夺她的呼吸。莫瑶因突如其来的缺氧大脑空白,攀住他的肩任由他肆虐。 绵长得不可置信的吻,他终于放开她,抵着她的额头。她的唇嫣红,他的眼折射着欲.望的漩涡。 莫瑶喘息着,呼吸间全是凌冽的松木香,与他的吐纳混合,让她丧失任何开口追问的念头。出自什么原因,从何而来的念头,这些都不重要。她想要他,他亦然,那还需要废什么话呢? 莫瑶放下相机,随即,微微抬起下颚,准确地贴上他的唇。 这无声的默许,让周耀燃的血液加速流淌。他搂住她的腰,不忘避开伤处,另一只手隔着衣服解开她的背扣。莫瑶也不闲着,暴力地扯开他衬衫的扣子,摸到他的皮带。他的吻从她的耳后、下巴一路绵延向下,或轻或重,在皮肤上留下痕迹,让她解他皮带的手因为意乱情迷而慌乱起来。 周耀燃嘴角扬起半截笑:“还是我自己来罢。” 莫瑶一双眸子含着水看他,她咬着唇,盯着他手上的动作。每一帧都仔仔细细,须臾,她眯起眼。期待,又有一些惧意。 她预感,自己今天可能会死在这里。 离门口最近的便是浴室,他将她抱到洗漱台上,挤进她腿间,一手揽着她以防她后背撞到。莫瑶已顾及不到他的体贴,他让她意乱情迷,尤其当空虚被填满的瞬间。 一冲到底,莫瑶仰着颈子,不自主地张开唇,她发不出一个字,只能紧紧抓住他结实的臂膀,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 莫瑶看不见自己,但她能感觉到自己,疯狂、沉沦,她将视线落在他滴汗的下颚,如漩涡一般的眼,和那诱.人的皮肤,可随着时间的流逝,她的视线模糊,天旋地转。她无疑享受男.欢女爱,可这一晚,这个人,太激.烈,几乎触碰灵魂。 当他将她抱到床上,她不甘示弱地将他推倒。她噙着笑,让他扶着她的腰,看她一点点容纳他。含住从她的额角沁出来,她的每一次呼吸都格外甜美。外头的月光升起,让她的样子美若神迹。 周耀燃没能在这一场畅快淋漓里守住自己的理智。刻玉筑脂,弱骨丰肌,文字言语,通通不足形容她的美好。她包裹着他,每次念他的名字都如水般软糯到骨子里。周耀燃坚持多年,自守多年,通通在她的媚.色里失守。她的湿发落在他胸前,缠绕在他的手指上,她的双眸里有一弯星空,他挪不开眼,只想把她完完全全地占有,让她深深记住自己。 夜色沉沉,屋内一片狼藉。莫瑶倚在周耀燃肩上,软得没有力气。她身上的潮热未退,皮肤还透着米分 走道上传来扣门声,虽是冲着隔壁房的,但那一声“yao,你在吗?”透过薄薄的门板墙面传来,还是清晰入耳。 周耀燃搭在莫瑶腰上的手未动,置若罔闻。莫瑶抬眼从没有玻璃的窗望出去,一轮清晰的弯若镰刀的月亮。 静谧中,又是重复的询问,仍旧没有丝毫回音。外头的人声便就消失了,脚步声越来越远。 莫瑶脑海里能想象亚瑟站在自己房门口的样子,以及,他离开的背影。 她打算起身,可人已虚脱。 “我需要一支烟。”她开口,声音嘶哑。 周耀燃在床头拿了一瓶水,旋开凑到她唇边:“你真正需要的是这个。” 翻身喝了水,莫瑶正对着周耀燃。 “我还是想抽烟。” “你知道我不会给你拿的。” 莫瑶叹气:“但凡我有点力气……” 周耀燃淡笑,手梳理她的发:“伤口还疼吗?” 莫瑶没答,她只想抽烟。 “睡吧。”他说。 莫瑶合上眼,觉得不无道理,不睡饱,拿来力气抽烟。 迷迷糊糊打起瞌睡,莫瑶多梦,上学的时候夜里就开始发梦,很少有一夜无梦的时候。上了战地,更是睡不了好觉,只有真的累极了,才能享受沉睡的幸福。 她在周耀燃怀里,也做了梦。梦里硝烟弥漫,烈火四处燃烧,炮弹在她身边炸开,将土地掀开,尘土飞杨。有人将她重重扑倒,护在身下,那具身体越来越重,她爬出来,看蜿蜒的血流向着她流淌。她抬手,血液在她掌心凝固,她爬到那伏倒在地的人身前,问:“你是谁?” 那人没有回答,隔着烟与火,她听见远处有人喊她的名字。她抬头,辨认出周耀燃的脸,可低头,拂去尘土,躺在地上的人也是他。 “你为什么要害我们?”莫航低沉的嗓音在她耳后响起,她瞥过脸,拐杖已横在她脖子前,他要掐死她!空气越来越稀薄,她想呼救,却发不出声音。周耀燃在火的那一端注视着她,她的视线逐渐模糊…… 从死亡的恐惧中惊醒,莫瑶回到昏暗的酒店房间。床的另一侧是空的,她起身,上身的皮肤暴.露在空气里,有些冷。天还是黑的,她望向窗口。夜凉如水,男人挺拔的身形此刻也显得落寞孤寂。 莫瑶下床,脚刚点地有点软,手撑着不至跌倒。她弯腰捡起裤子,弯腰的瞬间动作顿了顿,她的伤口在剧烈运动的时候就裂开了。摸了下伤口,发现纱布位置不同,应当是男人在她睡着时替她换的。从裤子口袋里取出烟和打火机,再套上衣服,她走到男人身边,点上烟。nm 烟味拉回周耀燃的思绪,他低声叹息:“你确实我行我素。” “那我回屋抽。” 莫瑶语罢就欲转身,周耀燃止住她的动作。 酒店今天把窗框上所有残留的碎玻璃都清除了,窗框彻底成了摆设。 “白天酒店的工作人员来问我们要不要换酒店,他们的窗近期换不回来。” 莫瑶叼着烟:“没什么必要,顺利的话,后天就走了。” “回国?” “去的黎波里。” 莫瑶一根烟燃尽,周耀燃始终安静地看着窗外。 “你失眠很厉害?”莫瑶问。 男人点头。 “你有病,得吃药。” “你这话很像我秘书会说的。”周耀燃笑了,这个笑很不像他,没半点骄傲,很柔软,“这病对我有帮助。精力不过剩,怎么跟上这个行业的节奏?怎么创造历史?生前何久睡,死后自长眠。” 莫瑶摇头:“我要去睡觉了。” 他拉住她,黑白分明的眸子执着地望着她:“留下来。” 莫瑶不喜欢相拥而眠,这行为太纯洁,不像是一夜.情。话到嘴边,还是咽了下去,就当是陪病友吧,反正她现在,也不怎么走得动。 面对面在床上躺着,空气里欢.爱的气息已散尽,两人呼吸平稳,各占着床的一侧,只是谁都没睡着。莫瑶心无旁骛地数羊,周耀燃则在黑暗里睁着眼,借着月光端详她的脸。 她无意有一张美人脸,五官周正精致,化妆不化妆各有风姿,可他见过美人无数,比她更有风情更诱惑人的也不在少数,偏偏让他动摇的人是她。坚硬的,得了病的她。什么理由呢?除了因为她是那个人的妹妹之外。 或许别的美更张扬,却显单薄。她的皮囊地下有更多值得探索的东西,够他读许久。 莫瑶数了上千只羊,最终也没能再睡着。晨曦,她起身,周耀燃在她身侧入眠,皱着眉,应当睡得也不沉。她轻手轻脚拿起自己的东西回房,碍着伤口,姿势艰难地冲了澡,完事累得不行。周耀燃自证他非但那方面没毛病,还勇猛无比,莫瑶算是功德圆满,身上酸疼那也是乐意的。只是看着镜子里乱糟糟的还未洗的长发,她幽幽叹了口气。 早餐厅,亚瑟买了咖啡和麦芬,静静地等着莫瑶。 和昨日差不多时辰,女人的身影出现在餐厅门口,但亚瑟揉了揉眼,她怎么一夜之间,变成短发了? 莫瑶见到亚瑟冲她挥手,心底叹了口气,知道是逃不过。走到他对面坐下,他将costa买的早餐摆到她眼前。 “我差点认不出你来,你怎么头发忽然变短了?” “刚剪的,长发太麻烦。” 亚瑟大笑起来:“你自己剪的?难怪这样乱七八糟。” “你当时脑袋受伤剪光头的样子我也没嘲笑你。” “我不说就是啦。”亚瑟声音突然正经起来,“我昨天晚上去你房间找你,你不在。” 莫瑶喝着咖啡,回忆起昨晚和周耀燃的云雨,下腹就是一阵热,她含糊的“嗯”了一声。 “你在回避我?”亚瑟问。 “没有。恰巧不在。” “你不诚实。从我和你表白之后,你就态度奇怪了。” “这事情我们已经说清楚了。” “我知道。”亚瑟说,“可是,一见到你,我就觉得我还是喜欢你的。” 他的语气太真挚,莫瑶停下啃羊角包的动作,抬起头看向亚瑟。 亚瑟有双漂亮的墨绿色的眼睛,像是一块翡翠,他用这双眼睛看着你的时候,你是不忍心说狠话的。他现在就这么望莫瑶,用温柔又不解的语气问:“为什么你不能爱我?” 她叹息,抬手覆住他的眼睛,回答:“因为你的心是完好的。” 周耀燃醒来,身边的人就不见了,敲隔壁门也没反应。这让他很不高兴。他就知道睡觉这件事情碍事。 洗漱完下楼,前脚刚踏进餐厅就见到女人,昨晚攀着他的背、抚摸他的腰的手现在盖在另一个男人的眼睛上,而她昨晚缠在他指间的长发消失不见,成为一个狗啃一样的短发头型。 周耀燃此时此刻,非常,非常,不高兴。 ☆、第二十二章 22 牛奶面包,莫瑶手边的位子被占据。她偏头,周耀燃神色冷峻的道了声“早”。 莫瑶收回覆在亚瑟眼上的手,亚瑟挽留的话也被这一句招呼堵在了喉咙口。 三个人各怀心思,在沉默中吃完了早饭。莫瑶喝着咖啡看外头,周耀燃喝着牛奶看手机,亚瑟瞄了一眼两人,还是率先起身走了,没再说要和莫瑶叙旧的话。 见人高马大的外国人离开,周耀燃神色稍稍缓和。真不知道吃什么长得这么高,实在碍眼。 莫瑶一瞧见周耀燃,就想起昨夜的情形,不由走神回味起他的肌理和表情,冰咖啡喝下去倒反而觉得热。她大概也是药停了的关系。 周耀燃新闻看不进去,索性放下手机,说:“发型不错。” “谢谢恭维。自己剪看不到后面,这样很不错了。” “你知道人不用非得事事亲力亲为吧?” “我是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 莫瑶的回答和她脸上的表情一样没个正经,周耀燃无意和她绕圈:“我的意思是说,你偶尔求助于人,偶尔靠一下身边的男人,不会死的。” “我知道不会死。”莫瑶有一下没一下地咬吸管,“我只是不喜欢。你不也不喜欢靠别人?” “我在这里就是靠着你过日子的。”男人一脸真诚,“你即使有以一敌千的本领,可难免有求于人。看穿了,就好。” “你到底想说什么吧?” “让我帮你把头发修一下。” “……” 莫瑶坐在窗口,正对着米色的房间墙面。墙上有玻璃滑过造成的刮痕,灰尘经过年岁的沉淀也在墙表面留下一层浅淡的颜色,空调因为漏水的问题在墙体上留下数条水渍。她这头发是背对着镜子,把头发全都拢在手里,这么一刀剪出来的,单纯是为了洗起来方便。 在外头玩儿,出席商业活动,发微博照片等等需要的时候,她是可以足够精致或魅惑的。美貌是一种工具,并非她的态度。上了危险地区,她在意的只是生存方便。前些日子没受伤,留着长发也没太大问题,现在后背伤口不能碰水,养一头长发有违“方便”的准则。再者,她对周耀燃,也是满足了。 男人这么在意她的头发,甚至要给她修发型,当真意料之外。她拒绝,周耀燃说她“不能总把别人的好意拒之千里之外,不礼貌”,她想她就这样礼貌一回吧,也没坏处。 周耀燃站在她身后,边上摆着电脑,上书“短发理发教程”。周耀燃快速地扫了一眼,感觉了然于胸,只不过手里的剪刀不是美发刀,让事情变得有点困难。 “你确定我的头发不会变得更丑?”莫瑶问。 “我只是把他们修剪得齐整一点。”周耀燃弯下腰,剪下第一刀,“你现在头发丑的程度,不是那么容易超越的。” 莫瑶觉得有道理,便不再说话,继续盯着眼前的墙。 时间一分一秒从她膝头流过,她思绪飘得很远。起初她还在想着与周耀燃的种种,渐渐地就与这个男人无关了。 她小时候就一头短发,似乎她从来没做过公主梦,即使莫航软磨硬泡让她蓄起了长发,她始终不爱公主的三重冠。她确实沉迷过组一个快乐的家庭而后永远幸福下去的愿景,只是后来发现,那并不是她骨子里的东西,不是她所有的经历教给她的东西。 她抱怨过生活,至今仍没有完全走出来。在她因为一场意外错失自己所爱的时候,在她亲历战场看见无辜的儿童在水生火热之中的时候,在她合作的搭档出事遇害的时候……很多时候,她都会发抖,会抑郁,不明白生活为什么要这样对她,对她身边的人。 陈锦尧告诉过她,人本来就不能一帆风顺,没有苦难的生活是不真实的。她的苦难是比有些人多,但他让她回头去看,是否得到的也比较多。任何一桩事都是经历,都是日后的财富。他说这些的时候,莫瑶嘲笑他是在灌她喝心灵鸡汤。其实这碗汤,也不是完全没营养的,她不想承认而已。 “亚瑟喜欢你?”周耀燃忽然开口,莫瑶背对着他笑了。 “为什么这么说?” “要看懂一个男人对女人的心思不难。” “就因为他给我带早餐?” “不只因为他给你带早餐,还因为你刻意疏离他的态度。你应该也很会看男人的心思。”周耀燃绕到她身前,打量了下她左右两侧的头发长度,站到她右侧。 “和我去利比亚做报道的就是亚瑟。” 莫瑶这句话出口,周耀燃的动作一滞,多剪了一厘米,他手抓住她脑袋,说:“别乱动。” “我明明没动,你剪坏了吧。” “没有。”周耀燃声音里透着不高兴,“他送你去医院的。” “他是个很专业的战地记者,经验丰富。在年轻的一批记者里也已经小有名气了。他算是我入行之后遇到的贵人之一吧。教了我很多东西。” 周耀燃不予置评,两人又归于沉默。莫瑶对于周耀燃不能说不好奇,只是似乎觉得问出了口,就往彼此生活更近了一步。她在心理上不想和他走太近,即使他给她的是堪称最好的一场性.爱。激.烈却不是温柔和技巧,彼此契合,没有丝毫不愉快的时刻。再则,她已经和他分享了很多,太过袒露心扉也不是她习惯的事。她相信,周耀燃也是如此。 “剪好了。”周耀燃放下剪刀,取掉披在她身上的毯子,用干毛巾擦她的后颈,又扫了肩上和后背可能沾着碎发的地方。 他走到她身前,再度欣赏自己的杰作,莫瑶仰头问他:“我可以有所期待么?” 他抬手,做了个请的姿势。 莫瑶走到卫生间,她两侧的头发在同一水平线上了,反过身扭头去看,还真剪出了个类似波波头的发型来。远比不上专业的理发师,但这样的程度还是值得大为惊叹的,原来天才是真有两把刷子的。 “还满意?”周耀燃站到她身后,手指拂过她的发。 “你已经把自信两个字写在脸上了。”莫瑶从镜子里看他,“不过,还是真的要说,你真是对得起‘天才’这两个字。” 周耀燃接下这赞美,顺便回了一句:“你短发挺好看的,更符合你气质。” “我的气质?” 男人从身后单手绕过她身前,搂住她,下巴抵在她头顶:“有句话说女人是水做的,但是你,更像一把剑。” “剑?” “不懂的人只知其利,懂的人便能欣赏其质、其型,还有成就一把名器背后的故事。它能保护你,也能伤害你。” “我对当一件器物不是很感兴趣,剑也不过是执在别人手里的东西。” “名器有灵性,不是死的任人摆布的器物。你小时候应该也看过武侠小说之类的东西吧。他们和你一样有气节。”周耀燃缓和了语气,“这个比喻如果惹你不高兴,我也可以收回。直视你得知道,我从不把你看作器物。反倒是你,总把我看作死的东西。” “我?” “嗯。你自己回想一下。”他轻吻她的脸颊,便松开了手。 莫瑶还真的依言回想了,她自觉是一直将他当成活物来看待的。若不是大活人,昨晚怎能如此和谐呢?而且她是多尊重这大活人的意见,始终没霸王硬.上.弓。如今他这样说,可真叫她委屈。 周耀燃没有听她回想后辩解或承认的意思,而是变了话题,问:“今天去哪?” 莫摇也就跟着翻篇儿,说:“逛街。” 这天法思没来,莫摇和周耀燃一路走到班加西原来新闻大楼所在的位置。虽然已经呆了几天,可步行的一路见到的景象,依旧让周耀燃心有戚戚焉。许多建筑本就老旧,金属的窗框看得出斑斑锈迹,而爆弹和枪子则进一步摧毁这些房屋。墙体被炸出洞来,报露出内里的钢筋,扯开蜿蜒的裂痕。 没有一条路可称得上“平坦”二字,即便不为炮火所累,他们本身就不平整。在隔三差五就会整修路面的上海生活的周耀燃,到哪里都要下榻五星级酒店的周耀燃,无容许自己的办公桌有一丝灰尘的周耀燃,低头看着脚下坑洼的道路,更相信国泰民安的重要,也更觉得莫瑶的神奇。 她带他看到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不仅仅是第三世界,而是一个正挣扎着从战乱中复苏的世界。所有的绝望与希望糅合在这里,家国的概念在这里,于是让个人的那点悲喜变得渺小。 莫瑶背着相机走在班加西新闻大楼前的空地上,路边各色小摊紧挨,简陋的棚子透着一股不服输的活力。周耀燃在她身后,错开几步,透过她的背影去看这条称不上街道的路。战争给这座城市留下疮痍,前路却迎着阳光。 他明白她为什么要来到这里,因为她的身后一片苍凉,她在寻找希望和明天。 他从身后拉住她的手,她回头,阳光从前方洒来,穿透她绒绒短发。他看不清背光的她的脸,可她的样子已经刻进了他聪慧的大脑里,不管前路几何,终此一生,他都无法将她遗忘。 “莫瑶,和我在一起。” 他说,和我在一起,去找希望,去过明天。 ☆、第二十三章 23 摊位上有卖当地年轻人主办的报纸、一些食品、还有衣服,莫瑶打算晚上再去迪拜大街。迪拜大街与这里不同,是集中班加西所有奢侈品的街道。她想把这两个不同风格的地方都拍下来。 她正看着这些琳琅满目的商品搜寻最好的颜色搭配,周耀燃忽然拉住她的手,她扭头,迎面而来一句:“莫瑶,和我在一起。” 算不上毫无征兆。他大老远跑来这个并不安全的地方,他跟着她一路听她说话,他照顾她当她生病,他给她剪头发,他们睡得很好。只不过她始终认为周耀燃与众不同,他独身的身份又保持多年,不会因为和她呆了几天,听了些故事,就头脑发热地想和她谈恋爱。 现在,他和她说要“在一起”。 “嗯?”莫瑶的第一反应仍旧是怀疑自己理解错。 “在一起”不等于谈恋爱,而“谈恋爱”这三个字,对她来说像是上辈子的事情。莫航就是她的上辈子。那之后,她没认真地投入过一段感情。她做狂躁症病人会做的事,保持“纯洁的肉.体关系”,注意卫生,你情我愿,不逼迫不强求不胡来。 在她唯一那段感情里,她经历了从青涩到炽烈最后破裂的完整过程,她投入了那个年纪所能投入的全部,而那个时候,她还太年轻。真是应了那句:慧极必伤,情深不寿。过去了上千个日夜,翻过的这段刻骨铭心成了前世一般的记忆,她依旧不自信还有爱一个人的能力。 男人说到底和女人一样,是有情感的。只做不爱也不总那样容易,时间久了,有动摇是人之常情。认真想同她在一起的人有,她不是没考虑过自己是不是该尝试再踏入一段感情。可这种考量本身就证明,她是在用理智分析情感,她并不爱那个向她示好的男人。她如果点头,也只会是因为拿他当作试验品,于对方是不公的,于她也会是折磨。 再者,她的职业注定她四处奔波,不至于随时有生命危险,也决计不是一份安全又稳定的工作。男人们愿意给她一个家,同时要的是她的安定,她的陪伴。她既然做不到,又何苦开始一场感情,再度承受分离。分离太苦,比任何的伤口都要苦痛。 普通人上不可迁就于她,何况周耀燃这样的人物。“在一起”三个字从他嘴里说出来,她真觉得或许有别的意思。 面对她的疑惑,周耀燃站得笔挺,用简短的解释把莫瑶所想的其它可能全部抹杀。 “我说,我不只想要你的身体,我也想要你的心。” “不要贪心。” 莫瑶欲掰开他的手,他却将她的两只手一同握住,笑容倨傲:“r-take-all.” 赢者通吃,用在这儿倒也有恰当之处。莫瑶挣开他的手,回答:“可惜,这次我得要你满盘皆输了。” “你不会。” “我的身心都是我说了算。” 周耀燃和她对视了数十秒,最终耸了耸肩:“好吧,那就算了。” “……”莫瑶已经做好要费一番唇舌的准备,他就这么轻易算了?玩儿她呢? “我刚才不是开玩笑,我很认真的,我想和你在一起。”周耀燃见她傻了的样子,解释道,“但就目前的情况分析下来,你不肯把心给我。你之前的感情伤你太深,你又因为工作的原因没定下来的时候,诸如此类的问题,你不想轻易谈感情,我们又认识不久,可以理解。我从善如流,不做勉强别人的事情。” “你既然清清楚楚,那你还表白?你说你认真的谁信啊!” “你看,虽然你是这样的职业,有比较复杂的过往,我们认识也不久,但是我喜欢你,被你深深吸引。在刚才,我的情感出现了剧烈波动,这句话因为强烈的感情不可阻拦地表达了出来。我准备好了,但你没准备好,是你的问题啊。没关系,我原谅你。” 莫瑶像看神经病一样看着周耀燃,当然他确实也是个神经病。前面还信誓旦旦r-take-all,一脸高傲到天上去,现在什么?让他满盘皆输还是她的错了? “不是,你这个人表白怎么能这么随便呢。” “那我继续坚持,你能答应我?”周耀燃弹了下她脑门,“这叫以退为进。经过我的表白,你先理解我的心意,接着我们在日久生情。感情这种事需要时间,我不着急的。” 莫瑶捂着脑门指着他:“你神经病啊!” “我有病,你是药啊。”周耀燃坦然地回答,“这都是说过的话了,你怎么就不长记性呢。” 莫瑶嘴张着能吞下一颗生鸡蛋,天才的脑回路果然与众不同。她都忘了自己平时是怎么拒绝别人的了。 “好了。我们还有正事要干,赶紧拍照吧。你看这些小商品,多好看。”周耀燃拍拍她的肩,宽慰她,然后拉着她的手继续往前走。这一刻莫瑶忽然意识到,好像自己的智商有点不够用了。 傍晚,莫瑶和周耀燃去了一家烤鸡店。和其他中东国家一样,大部分人从傍晚五点以后才开始逛街,所以大多数商店也到五点之后才会开门做生意。这家烤鸡店也遵循这一开门时间,对于生活在不夜城的人来说,这简直是不可思议的事情,像是这里的人似乎不在乎自己的生意似的。 不过,要说起来,大多数人的愿望本也就很简单。莫瑶曾经在利比亚的另一位翻译认真地告诉过她:“其实我不在乎谁在台上,只要给我们好的工资,让我们能够买房子、买车子,过上好生活。我们现在过不上这样的生活,示威的人还被开枪打死,我才会反对。” 老婆孩子热炕头,不能说是没有追求,平凡、平安的生活其实并不容易获得。小白也同她感叹过,从读书开始那么努力,努力到最后,也就是成为一个平凡的人,过大多数人的生活,说明要成为大多数人也不是一件轻易的事。 她和周耀燃,就没法成为大多数人,即使他们想,也会被大多数人排斥。 吃饭的时候,男人丝毫没提半点关于他们之间的话题。真好像她说的,就这样算了。至于以退为进,莫瑶倒不是很在意。毕竟他不能一直跟着自己,他是整个耀燃科技的掌舵人,总是要回去管这摊大生意的。 饭后,搭顺风车到迪拜大街。班加西的出租车和她来的时候一样紧俏,看得到车,但永远有客人。要需求就有生意,不少有车的年轻人愿意搭载乘客,虽然抓住被罚高额罚金,到底还是小概率风险高回报。 搭他们的青年打扮得算是入时,放英文摇滚cd,很爱聊天。 “看你背着相机,是来这里拍照的?”他用带着浓重口音的英文问。 莫瑶礼貌地回了一个“是。” “刚刚开始战争的时候,好多你这样的人,什么记者啦,摄影师啦,全是。现在没有啦,都是一时新鲜。” 莫瑶没搭话,青年继续找话题:“这位先生呢?你是做什么的?记者?” “她男朋友。”周耀燃不假思索地回答。 莫瑶瞪他,他这种行为让她不免有些反感,周耀燃倒是从善如流,立马改正:“哦,不是男朋友,是未来男朋友。” “……” 青年闻言笑起来:“哈哈,兄弟,看来你有段很长的路要走。加油吧。” “我会的。”周耀燃一脸斯文的笑意,莫瑶扭过头无决心视他,敢情这事情还真没那么容易翻篇。 周耀燃见她装作听不见的样子,笑了笑,没说话。 他知道感情是逼迫不出来的,莫瑶的性子尤其不吃这一套。他不介意软硬皆施,现阶段给她该给的自由是很必要的。 下了车,便是迪拜大街。旁边是班加西的富人区,充满了六七十年代的老式大屋,颇具年代感。 周耀燃跟着莫瑶在街上逛,街道上最多的是卖女装晚礼服的商店。周耀燃看着那些袒胸露背的性.感款式,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这里的女人,会穿这些?” 莫瑶扫了一眼,这确实看似不可思议,但又再正常不过。 “在沙特这么保守的地方,你也能看见卖性.感晚礼服的店。全世界的女人都一样爱美好的东西,全世界的人都一样爱自由。穿着传统服饰,有时候只是因为规定,当然,也有因为信仰。不过很多中东的女性,尤其年轻女性,在没有规定的地方,比如在欧洲旅游的时候,就会穿着得比较时尚。” 周耀燃点头,这样想倒还真是。 目视所及,一条正红纹些许金线的披肩引起他的注意,见莫瑶正在照拍摄角度,他快速走向那家店。 街上人越来越多,莫瑶想拍一张迪拜大街的整体照片,努力寻找合适的角度和高度。等她拍完,看到对街橱窗里的手工艺品,想去拍个近景,打算告诉周耀燃一声,回头却找不到男人了。 她在原地打转,眼睛努力从当地人里寻找那张熟悉的脸。他个子高,肤色与这里的人不同,应当很好找才是,可她仍旧看不到他。 她打他的手机,没人接,她不停地左顾右盼,依旧寻不着那抹熟悉的身影。 他走不丢的,她这样想,这么聪明该知道她会等在原地,就算真找不到她,也会自己打车回酒店。 她这样告诉自己,可担心却不自主地冒出来,吞噬别的思绪。 在她的迷茫与忧虑到达峰值的时候,眼前突然一片红。 “你在找我吗?” ☆、第二十四章 24 头上的红布被掀起,周耀燃一脸笑意地看着她。红盖头,美人颜。唇红齿白,一双柳叶眼。 莫瑶担忧的情绪烟消云散,接着就冒上火气来。 “幼稚不幼稚!”她扯下男人盖在她头上的东西,定睛一看,是一块手工披巾,金丝穿起几何图案,倒是精致漂亮。 “喜欢吗?” 她把披肩抛到周耀燃头上:“我最恨别人和我玩捉迷藏。” “冤枉。”周耀燃笑着拿起披肩抖开,跟上她迈出去的步伐,从后头给她披上,“从橱窗里看到它,就觉得该是你的。你在忙,我就去店里找老板,谁知道这么高级的商店也没个英文好的人,来来回回耽误了。” 莫瑶转过身去,脸色不悦:“虽然现在班加西算是处于和平时期,但是你语言不通,又不熟悉当地文化。不要不和我打招呼就随便乱跑,走丢了出了什么事会让我很困扰的。” 周耀燃望着她,她这板起脸严肃的样子让他笑容更甚:“这披肩果然衬你。很美。” “周耀燃!”他的不以为意简直要把她逼疯,“你才是不知好歹的人!” “别气。我知道安全的严肃性。不过,你是不是发现自己其实特别担心我,在意我的?”周耀燃揉着她的脸说。 莫瑶眯眼,拍掉他的手:“谁的命在我眼里都重要,我都担心。你少瞎想些有的没的。” 周耀燃耸肩,她不承认,他一点办法都没有。不过,但凡是好的,都值得人等。她这死脑筋,开窍慢也是正常的。 莫瑶生气归生气,周耀燃说的话她心底清楚也不是没来由。她晓得他的本事,走丢了肯定找得回来,她何必焦心成这样?可她不想就此深究,没有必要。 班加西这两天气温倒是有下降的趋势,夜里却有些凉,她裹着红披肩,没脱下来。 这一路逛完,没买别的物件。莫瑶单是拍照,从街头走到结尾又打了个来回,为了捕捉到不同的夜色和人流。 周耀燃始终在她边上几步远的地方,在这片算不上安宁的土地上,他获得了宁静。没有没完没了的会议,没那么多需要出席的活动,审阅的方案,甚至有时候连未来都忘了打算。就这么缓慢地过日子,整天只看着一个人。与世隔绝,危险而新奇。 待莫瑶最终完成拍摄,周耀燃上前,同她说:“我们拍张合照吧。” “合照?” “对,别装听不懂。让路人帮我们拍,还是自拍?” “你一大总裁还玩自拍?” “别扯开话题。别人拍,我们自己拍,二选一。” 莫瑶斜了他一眼,摆了摆手:“别人不能碰我的相机。你等会儿,我架三脚架。” 她把简易三脚架摆到路中央,相机架上去按照两人的身高和背后的街景调整好角度和快门。完成后,冲周耀燃招手:“你站到这儿来。对,再往左一点点。往前一步,对,就站在那儿。” “我按下快门之后,会有10秒倒计时,我们要不就都仰望星空得了。成么?” “为什么要仰望星空?” “那你拍是不拍吧。”莫瑶不耐烦地问。 “好。”周耀燃一口答应。 “3,2,1!”莫瑶按下快门随机跑到周耀燃身边刚站稳了就被男人一把拉过去搂在怀里,他的唇紧接着就覆了上来。 心如擂鼓,一秒钟的吃惊,她合上眼,回搂住他。既已发生的,她就享受。 照相机“咔嚓”一声,闪光灯如昙花一现。他们都听见了,却又像没有听到,大抵是心跳声太大,而对方的吻太温柔。缱绻缠绵,谁都难舍。 “你把戏可真多。”她微微抬头,凝视他。她的耳根都红了,她自己却不知道。 周耀燃脂腹擦过她柔软而晶莹的唇:“我怕你忘记,让相机帮你记。” “如果我想忘,删一张照片毫无难度。” “嗯哼。”周耀燃眼睛转了转,莫瑶便察觉到里头有些猫腻。 “你干什么了?” “well.”周耀燃从口袋里掏出手机,解锁屏幕做了些简单的操作,然后翻过手机给莫要看,屏幕上赫然是方才两人拥吻的照片。 街灯由远至近矗立在两侧,店铺透出的光暖意融融,天色深蓝,低垂着仿佛幕布,他们在焦点中心,拥抱着,亲吻着,仿佛周围的一切都不存在,又仿佛周围的光都为他们点亮。 这是一张不错的照片,莫瑶想,随即才想起去瞪对面的男人:“你知道我最痛恨盗我照片的行为。” “仅此一张照片。我保证。”他收起手机,“我已经切断了和你相机的链接了。” 莫瑶今天是被他摆了好几道,懒得再搭理他,走过去收三脚架和相机。 “我就是怕你删照片,做个预防措施。要是不经过你同意,我绝不外传。”周耀燃诚恳的同她解释。 莫瑶不说话,周耀燃也就不上赶着哄了。 她不太喜欢他这样捉摸不定,但也无计可施。他要真有心害她,她相信以他的财力和能力她是没法逃过的。因此她也就不去想太多,没发生的事,不必多妄想,太担心。 两人回到酒店,亚瑟正在大堂看新闻转播,见到他们,他立刻起身。 “yao,我有事想问你。”亚瑟注意到周耀燃警告的眼神,坦荡的回望,说,“工作上的。” 莫瑶揉了揉眉心:“大概要多久?” “五分钟。” 莫瑶点头,转而用中文对周耀燃说:“明天我们早上八点这里碰头,出发去的黎波里。” 周耀燃没说话,径直走了,背影潇洒得很。也不知道昨天夜里是谁把她拉进房里破坏了她和亚瑟迟来的对话。 “我们就在这里说吧。”亚瑟指了指大堂的沙发,莫瑶跟着他一起过去落座。 “你的朋友对我很防备的样子。” “他就这样,神经质。”莫瑶说,“你要和我聊什么工作上的事。” “小事。你还记得我们一起去巴格达的时候我们在一个咖啡厅拍了照片吗?” 莫瑶思忖片刻:“好像有点印象,在巴格达拍了太多照片。怎么了?” “那些照片你还留着吗?” “除了拍糊的,所有照片都会留底片和备份。” 亚瑟察觉莫瑶的疑惑,他解释道:“有个展览筹办组织对你那个时期的照片很感兴趣,知道我和你有联系,所以让我先探听一下你的印象。” “我把我经纪人的联系方式发到你的邮箱,你可以转给他们,让他们直接和经纪人联系。” “好。”亚瑟讪笑,“我现在后悔今早提那些事,让我们之间相处变得别扭了。” “你别多想。我只是有些累。我们是战友,你救过我的命,我们是永远的朋友。” “希望是。” 他那双翡翠绿的眼睛里陈杂的情绪在翻涌,莫瑶那一刻并没有读懂。她以为那只是两人之间那些情感上的困扰罢了。 “对了,我明天就动身去的黎波里,恐怕段时间里又见不着你了,先和你道个别。” “这么快?”亚瑟可惜地感叹,“我们都还没能喝上一杯!” “会有机会的。”莫瑶像见他时一样张开手臂同他拥抱,他的肩膀宽厚,是个很温暖的怀抱。 “回见了,我的好'战友'。”亚瑟松开她,“披肩不错,红色,衬你。” 莫瑶笑,冲他挥手:“晚安。” 回到房间,莫瑶简单收拾了下行李。隔壁房间传来通话的声响,周耀燃似乎很不高兴,语速极快且持续。连珠炮似的说完话,倏的发出一声骇人的破碎声,像是摔了什么东西,随即又重归寂静。 莫瑶素来不管闲事,再说隔了墙就是别人的隐私,没资格打探。她拿了换洗衣服全当不晓得,换药洗澡去了。 她伤口愈合能力很好,新换下来的纱布没什么血迹,伤口也不流血了。但她还是在洗澡的时候避开受伤的地方,毕竟去的黎波里后,还得奔波几天,她不想因为一个小伤口再影响到行程。 冲完澡出来,莫瑶穿着棉质的长t恤和短裤,拿毛巾擦头发,短发清洗方便,干得也快。她走到窗口,点了支烟。 莫瑶抽七星烟,起初是,后来换了更烈的男式款。她刚开始不热衷于抽烟,和莫航在一起的时候,他也不让她抽。她就是好奇男人们为什么会对这种东西上瘾。后来觉得日子艰难,也就像很多傻孩子一样,觉得抽烟能让自己感到放松,就假模假式地抽起来。头几回吸进去就呛得不行,抽了段时间口烟。终于在哭得最厉害的晚上,学会了怎么把它吸进肺里。她现在淡忘了当时第一口真正的烟是什么滋味,尼古丁已经彻底征服了她。 烟最初是她的忧伤,后来成了一种思考或沉默的方式。 她现今知道抽烟除了对身体有害、是个摆姿势的好道具之外,并没有其他任何的实际用处。既减轻不了忧伤,又解决不了问题,图个一时的爽快。和性.爱有点相似,只是后者如果保持规律,对身心倒是有好处的。 只可惜,人就算知道所有道理,也不能把日子过得完美。以上两样,她一样都戒不掉,禁不了。 她这次带来的烟快抽完了,只剩这最后一包,思索着明早得告诉的黎波里当地的翻译,帮她买几包烟。 她很期待去的黎波里,因为第一次来,的黎波里在政.府军控制之下,她虽比其他同行幸运拿到了去的黎波里的许可证,但活动范围也仅限于酒店和新闻部带着他们去的那些地方。就像参加了旅行团,到哪里全都由导游安排,解说都是导游的一面之词,那里真正的本地情况,很难说他们全面捕捉到了。她相信这一次的“自由行”会有很大的不同。 忽然,隔壁又发出一阵砸东西的声音,不止砸了一次,接二连三的声响让她觉得不对劲。她走出自己屋子,敲响周耀燃的房门。 屋内消停下来,却迟迟不见有人开门。莫瑶再度扣门,道:“周耀燃,你还好吗?” 半分钟后,脚步声渐次而来,门开,周耀燃终于再度出现在她视线内。 衬衫解了两粒扣子,袖子挽起露出一截精实的小臂,他看上去很平静,除了头发乱了,以及脸色有些发白。 “我隔壁听见你这儿很大动静,没事吧?” 莫瑶有些试探性地问,如果他表现出丝毫的不乐于分享,她绝对立马就回自己房间。不过周耀燃虽然有些不悦地抓了抓自己的头发,却把问题甩给了她:“你要进来吗?” “额。”莫瑶挑眉,“你需要我进来吗?” “那你进来吧。”周耀燃顿了顿,“有点乱。” 她跟着他进屋,昨天还挺齐整的房子现在一地的不明物体碎片,莫瑶粗粗一扫,判定是电子产品。再看空空如也的书桌,莫瑶震惊地问:“你不会是把你的电脑给砸了吧?!” 周耀燃对此的回答是:“在这种地方我不能砸手机。” “……”敢情笔记本电脑只是替死鬼,未免死得冤枉。 莫瑶看着米分米分碎的电脑残片,不敢想象周耀燃是采取了何等暴力的手段才能把它摧残成这个地步,这是多大的火气? 她醍醐灌顶,终于明白这个男人怎么能顶住抽烟、喝酒以及女人了,他有独到的发泄方式——砸东西。她叹息,果然是够任性。 “发生什么事了,能让你这样大火气?” “公司里的事,你该不愿意听这些东西,太无聊。概括而言,我的员工把我很看重的新项目搞砸了。”周耀燃此时说起来云淡风轻,要不是亲耳听见,莫瑶都不会把砸东西的人和眼前这个面带微笑的男人联系在一起。这个新项目的重要性恐怕不言而喻。 “当然,也有没吃药的缘故。”他补充。 “所以你不吃药就会有暴力倾向?”莫瑶问。 “你可不可以不要总把我往糟糕的地方想?”周耀燃指腹揉着自己的太阳穴,另一只手指了指床沿“来,你坐下。” “我不坐下你会打我吗?” “哈哈。”他干笑两声,“不好笑。再者我相信你的武力值不会比我低到哪里去。请坐。” 莫瑶收起打趣的口吻坐到床沿:“然后?” 然后男人就走过来在她身边坐下,人一转接着长腿往床上一放,脑袋就枕在了她的腿上。 “hello?!”莫瑶抬起双臂僵在空中,“你在做什么?!” “和你看到的一样,把你当枕头。” 他说的理所当然,莫瑶一巴掌拍在他脑门上:“起来。” “你看暴力的分明是你。”他握住她的手,轻缓地揉捏:“让我靠一会儿吧,就一会儿。” 他语气是一万分的诚恳,透着点央求,眼睛冲她眨了两下,迷倒众生的一张俊脸。他这男人,可真的上是天之骄子,放出去就是个祸害。 她这么胡思乱想着,便没顾上回答,他道:“我当你是默认了。” 牙尖嘴利,莫瑶是说不过他。她叹了口气,男人忽的伸手扣住她颈后往下一压,自己则微微抬起身体,给她唇上印了个蜻蜓点水的吻。 “别叹气。你不高兴我可是会难过的。” 莫瑶愣愣地保持着刚才的姿势,好半天才坐直身体。不是,他这话算什么?情话?是她太久没谈恋爱还是因为对方和自己一样精神有问题,怎么听上去就这么地奇怪又不真实呢? 周耀燃此刻已经合上眼,调整了睡姿,呼吸渐渐平稳。 她应当是刚沐浴完,有一股清冽的香气,和她的人一样,没有半分甜腻,总叫人耳目一新。他情绪还未完全恢复,可要平缓许多。大概是因为这股味道,或是她的温度,又或者是她的故事。她是那只黑猫,是一柄剑,现在又是能抚慰他的一剂药。他怎么能放开她呢?没道理啊。 “喂,你不是打算就这么枕着我睡觉吧?” “可以吗?” “不可以。” “那你也躺下,这样就不累了。” “我要回房间。” “我明天得回国了。” 周耀燃这句话说出口,莫瑶竟一时语塞。她确实希望他回去,也提过数次。可他总是以坚定不移粘着她到底的立场来回复她,今天也说要“日久生情”,过没几个小时他这就要回去了?这出尔反尔未免也来得太快了些。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周耀燃说,抱住她的腰,“这才是我为什么砸东西的原因。我花钱雇了这么多人,非但不帮我解决问题,竟然还要我因为给他们收拾烂摊子导致我不能在这里陪你,是不是特别气人?” “没什么可气的。你本来就是耀燃科技的主心骨。而我也不需要你陪我。这样正好。”莫瑶用冷漠的声音说着。 周耀燃松开手,他坐起来,认真地凝视她:“我走,你一点不失落,一点不可惜,也一点不会留恋吗?” 他语速很慢,每个字都很重,她感受到他问题是郑重其事的。她敛头,似是思虑,复又再度抬起,同样郑重而缓慢地回答:“不会。” 周耀燃眼中闪过一丝恸意,随即暗下来,他接着问:“那在你眼里,我们是什么关系?现在和未来。” 莫瑶在身侧的手握紧,片刻,缓缓放开:“一夜情,炮/友,这样的关系。” “那我对你来说算什么?”他追问,空气在他们周遭凝结起来。 莫瑶合眼,一字一顿:“我想要的,已经得到的身体。” “你知道……”周耀燃唇抿成一条线,他站起来,在她跟前踱了两步,这才开口,“你这话类似的意思我听过好几次,可真的从你嘴里说出来,竟然……会伤人。你不愿我把你当物件,在你眼里,我却是物件。” 莫瑶抬眼,她或许应当解释,但既然下定了决心,解释了不过徒增彼此烦恼。她眼神越发淡漠:“我从一开始就说得很清楚。” “是我的错。”周耀燃嗤笑,“你说的没错,贪心的人是我。” “既然如此,我就再慷慨一回。”他捏住她的下巴,深深地吻下去,“好好享用。” 他是生气,是难过,是不愿放手,还是打算就此别过,莫瑶不清楚。她只抬手扯开他衬衫的扣子,眼睛盯住他。 周耀燃知道她在说:好好享用,我会的。 他将她推倒在床上,昨晚的缱绻不再,彼此间有的是纯粹的宣泄。他揉捏着她的皮肤,啃咬着,几乎将她弄痛。她咬着唇不肯再念他的名字,即使他让她快活又痛苦得觉要死去,她也死死地将话堵在自己的喉咙口。 她在颠簸中身体渐渐软成一汪水,她背对着他,随着他的动作扭动。她眼里有感情,便不想正面去看他,闭上眼,封上嘴巴。 这让周耀燃几乎丧失理智,她竟是这样的硬骨头、狠角色,可他能拿她怎样? 他俯下身,掰过她的下巴要她看向他,可她的眼里没了焦距,而她的后背渐渐染上血色。 一番云雨,他终于同她一起释放。 他手指抚过她后背的伤口,最终起身,对着一语不发的女人说:“算你狠。” 他走进浴室,甩上门。莫瑶趴在床上,身体的痉挛渐渐退去,她睁着眼盯着有些泛黄的床单,暖流从她的腿间溢出。她忽然感觉自己的眼眶有点湿,真是奇怪呐,她想,大概是汗吧。 周耀燃从浴室出来,床上的人已经不见了。 地上还有她走过时留下的欢.好的痕迹,这让他唇齿打颤,他喜欢的这个人多有能耐。杀伐决断,毫不手软。 莫瑶刚踏入自己的房间,门一合上,她便瘫坐下来。她腿没有力道,再者,抬起自己的手,不受控制地颤抖着。 她用颤抖的手臂环抱住自己,不停地重复:你做的是对的,都结束了,结束了就好。 次日,莫瑶八点出现在酒店大堂。法思已经候着了。 见她一个人,便问:“周先生呢?” 莫瑶面无表情地回答:“他今天回去。” 她的脸色很差,重重的两个黑眼圈让人看上去有些憔悴,法思直觉是很私人的原因,识趣地说回正题:“你办好手续,我们就直接开车出城,那边的翻译已经联系我了,一出城我们就能见到他。” “好。”莫瑶跟着法思办了退房手续,走到大门口,她仰头去望三楼的窗户,想起自己连再见都没有说。 算了吧,本也就是无关紧要的话。她想着,对法思说:“周先生今天要回中国,你要是从城外回来,他还没走,你就帮他办一下回去需要的手续。他恐怕不太清楚。” “好的。” 法思将她的行李摆进后备箱,莫瑶拿着相机拍摄酒店的外观,回到酒店门口,她再度对焦,镜头里,她看见了周耀燃。 他手插在口袋里,和来的那天一样穿着考究,蹭亮的皮鞋,将精英人士演绎的淋漓尽致。他朝她所在的方向望过来,她按下快门,心跟着悬空了刹那。 他的视线没在她身上停留,她放下相机转过身,深深吸一口气。 法思朝她笑着说:“走吧!”随即,坐进车里。 莫瑶忍不住扭头再度看了一眼这座酒店,尘埃落定。 她多希望自己真的就这样去了的黎波里,放下放不下都好。 然而现实是,在法思发动汽车的那一瞬间,不可抗的力量就改变了莫瑶和据她数米开外想要同她作最后告别的周耀燃的人生。 这大概,就叫命运。 ☆、第二十五章 (小修) 25 两个月后。 上海天气潮湿,到了冬天走在外头裹再厚的衣服,风一吹雨一下,这冷就渗进衣服钻到骨子里去。 又是一个下雨天,lisa撑着伞,裹紧大衣。她痛恨上海阴湿的天气,明明是零度以上,体感却比大东北还冷,她怀念加利福尼亚的阳光和海滩,当然,还有高个子、大长腿、肌肉紧实的男人们。 要是有人能和她一起去度个假该多好,比如莫瑶,她绝对是最好的“僚机”。只可惜现在…… lisa走到公寓前,按了电铃,片刻后那段传来一个女声。 “是谁?” “我,lisa。” “进来吧。” lisa走进公寓去坐了上楼的电梯。给她开公寓门的是莫瑶的经纪人小白,个子不高,戴着副小圆眼镜儿。不笑的时候万分严肃,笑起来花枝招展,关键是做事靠谱。lisa这样的时尚编辑认识的艺人、摄影师,打交道的经纪人、公关不计其数,有小白这样高情商的屈指可数。所以莫瑶在国内想找经纪人的时候,lisa推荐了小白。 “她怎么样了?”lisa问。 小白摇头:“还那样,没醉着,就是在发呆。谁说话都不理。” “医生来了也没用?” “来了是让她能睡上一觉,但说得找到原因才能对症下药。现在问题是没人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除了她自己。” “我就不信没人治得了还!”lisa撸起袖管,小白立马挡住她。 “她是真的有精神疾病,不是你胡来能解决的。要是方法不对,她是能连招呼都不打,想寻死就真去死的人。” lisa悠长地叹了口气,她走进卧室,就见莫瑶坐在飘窗上。她走到飘窗另一侧坐下:“我来了。” 没有回答,甚至,没有看她一眼,和这几周以来每次相见时一样的反应。 莫瑶的性格,表面上看着是高贵冷艳生人勿近,内里更是。她不容易和人亲近,也没有和他人建立起感情联系的需求。lisa觉得和她在莫家的经历不无关系。莫瑶没和lisa提过,但有次莫航酒喝多了,说莫瑶是自己的救命恩人,他宠她是应该的。lisa注意到当时莫瑶的表情,虽然唇角扬着,可绝对不是一个开怀的笑。 lisa比莫瑶早两年毕业,她走的时候莫瑶和莫航还在热恋,莫航研究生毕业在即。莫瑶那时候对未来有迷茫,但和莫航组建一个家庭是她常常挂在嘴边的。后来lisa在国内忙着找工作,也有了新的朋友圈,莫瑶又是个不太会主动找别人的人,他们聊天的时候就少了。直到有一天,莫瑶告诉她要去当战地摄影师,lisa劝过,听到的回答是那是理想。 莫瑶不说,lisa隐隐感觉到莫瑶和莫航的感情出了问题,只是无处求证。莫瑶之后受伤,获得国际大奖,声名鹊起,lisa不惊讶,因为她从一早就看到莫瑶身上的与众不同,她只是没想到那个让莫瑶成名的身份是战地摄影师。 人生往往看似难料,实则皆有因果。 lisa知道莫要这次的心理崩溃必然也有原因,只是她无从探究。 她坐着和莫瑶说了些近期发生的事情,试图用问题撬开她的嘴巴,对方照旧完全把她当空气。十五分钟后,lisa放弃了。 走到门口和小白告了别,lisa叹息着离开。 “好好一个人,怎么突然就变这样了呢?”lisa嘀咕,这也是小白想要知道的。 小白回头望着房里毫无存在感的那个人,心里难过。她知道莫瑶有些心理毛病,这对战地摄影师来说,也是正常的,见过那么多生死,有点创伤应激反应是很普遍的。莫瑶平时不算出格,就是极度挑剔和偶尔极度亢奋。而这一次,却是实在的大病。 两个半月前,莫瑶结束了法国的拍摄去利比亚。期间给小白打过电话,小白知道她要呆二十天左右的时间,所以那段时间都没去打扰她。可是,通话后一个月,莫瑶也没联系她。小白电话打过去始终关机,去查发现,莫瑶已经回国了。 小白去她公寓找她,看到的就是这么一个莫瑶。只不过那时候她一个人枯坐着也不怎么吃东西,血糖极低,小白把她紧急送院。 莫瑶在医院里住了一周,莫航接到消息之后去医院里接她,结果被她打了出去。那种骨瘦如柴的病人挣扎着不惜拔掉针头也要把人赶出去的场面嘶声力竭得可怕,小白今日仍能复刻当时的场景。连强硬的莫航都只能放弃,离开莫瑶视线,让小白把她送到自己名下的公寓。 出院后莫瑶依旧秉持沉默是金的原则,外加,喝酒喝得厉害,小白不拦,她必定能喝到烂醉。这是心病,可谁劝,她也都不说原因。陈医生之后来了几次,莫瑶开始进食了,也终于开始睡觉,只是除了陈医生,对其他人概不理睬,所有的工作全部停滞。 莫航也来,几乎每次都以莫瑶发疯砸东西结束。小白没见过莫瑶这样,也不清楚她的过往,但这时候她相信,莫瑶是爱透也恨透了莫航这个“哥哥”。最后在陈医生规劝下,莫航便不过来了。但隔三差五地给小白打电话。 莫航要小白去查发生了什么,小白也发了疯地想知道,她不想再面对各种因拍摄推迟导致的麻烦。小白唯一的线索就是莫瑶告诉过她,自己和周耀燃在一起。她打吴秘书的电话,无一不是拒接。耀燃科技的人说,周耀燃已经两个月没进公司了,可没人知道他在哪儿。 事情就这样陷入了僵局。 陈医生警告过小白和莫航,不要逼莫瑶,或者刺激她。 事到如今,不逼不行。 小白在莫瑶房门口徘徊半晌,终于鼓足勇气走进房间,问了她早就想问的话:“周耀燃也失踪了。是你们发生了什么事吗?” 如同石沉大海,一句话丢下去,什么都得不到。 莫瑶听见小白的脚步终于渐远,她低低地对自己说:“他死了。” 同一日。 吴秘书找到陈锦尧,给了他一封来自周耀燃的信。这是周耀燃去法国之后陈锦尧第一次收到这位病人传来的只字片语。 陈锦尧当天结束所有诊疗就到了莫瑶公寓,那时,莫瑶已大半瓶葡萄酒下肚,微醺。 她看着陈锦尧,把葡萄酒瓶从桌上推了下去,碎了一地。那意思是,我不欢迎你。 “我有一封周耀燃的信,给你的。”他修长的手指夹着信封,递到她眼前。 她望眼欲穿,想要去拿,但手却抖得难以控制。下一秒,她发现不仅是手,她失去了几乎对身体的所有控制,她的腿在后退,她的泪腺加速工作以至她泪如泉涌,她最终跌坐在地毯上,碎玻璃划破她的手掌。只是,疼痛她好像也感觉不到。此时控制住她的只有恐惧,极度的恐惧,仿佛那一封信是河水猛兽,会将她拆骨入腹。 陈锦尧走到她身侧,蹲下来,摊开她的手掌,把信放到她手上:“说实话,我不是很确定这样做是不是利大于弊。只是现在,我相信他能帮到你。看完它,睡一觉。明天就是新的一天。” 地上的玻璃碎屑被清扫干净,莫瑶的手掌也得到了包扎。唯一痛的,是那些在利比亚留下的伤口,包括背后的那个,极浅,却仍没有完全愈合,总是在看似好了的时候开始发炎,反反复复,好像是提醒她不要忘却。 小白把莫瑶扶回房里,她躺在床上,床头是那封信。 她静静地看着那白色的信封,时间悄无声息地流淌,她眼皮越来越重,终于那封信消失在她视线里。 三天,莫瑶鼓足勇气拿起那封信的时间。 三天后,她展开已经被她弄皱的信。外头是个阴天,她的手抖得厉害。那是封打印出来的信,密密麻麻许多字。 头两行写着: 你走,我不怪你。我知道你害怕了,没事。 你想听我的故事,现在,我说给你听。 ☆、第二十六章 26 物极必反,慧极必伤,这几个字在周耀燃过往的人生里可谓演绎得淋漓尽至。 教授父亲,医生母亲,他成长在一个严苛的家庭,天资聪慧过人,有过目不忘的本领。他不爱这个家庭,他的童年灰暗,只是这些他还不愿同莫瑶分享。 他想告诉她的是关于离开家之后的故事。他上学连连跳级,成年时拿到了国内顶尖大学的本科文凭,去美国继续念书。他在国内被管得极严,只身赴美。全新的环境,更重要的是,自由的无人看管的环境,于他而言是个太大的诱惑,那个年纪的他完全无法抵挡。 烟、酒、女人,没日没夜的狂欢。他在那里学习了最多的科技,也看到了人本性最堕落的那一面。他获得过巨大的赞誉,他在白人的世界里依然挑眼。荣誉掌声他都接到,谩骂嘲笑也不少,酒精灌下去,他只当他们是屁。他在美国的六年,从天才生到创业者,他在圈子里声名鹊起又臭名昭著。他有狂傲的资本,他不在乎,金钱为他解决几乎所有烦恼。 他对家里没感情,或者说,他那时候对什么都没太多感情。他会留在美国,因为他如鱼得水,有一大票行业顶尖的年轻人和他一起奋斗一起玩乐,他感觉人生根本没有重要的事,醉生梦死挺好的,放纵挺好的。他有那个资本,何不享受? 他有过女人,却没真正投入过感情。她们说他“没有心”,他不反对,也不生气,开一张支票,她们收下也好撕掉也罢,他不在乎。两厢情愿,来去是她们的自由,分开也是他的自由。爱情太虚,他没见过,也懒得管它存在不存在。 周耀燃回想那段时间,他不全然后悔。这爆发式的自我放纵是他幼年被压抑过久的必然结果,年少无知有时无法避免,他说到底也只是个凡人。他真正后悔的,是让酒精完全凌驾于他,让一时的冲动和乐趣控制了他的大脑,导致了不可挽回的事。 “你问我,为什么不喝酒、不抽烟、不享受当下,我不是没有过过这样的生活,是我因此付出过惨痛的代价。不是物质上的,是心理上的。 我相信科学,清楚知道人不可能穿越回到过去,知道世界上没后悔药。可是,我无数次地祈祷我可以回到那个时候,我一定不会让那件事发生。 那年我二十四岁,公司在美国已经崭露头角,投资人排着队要见我,求着要给我钱,因为我能让他们的投资获得成倍的回报。我的财富几何倍数地增长,和现在虽然没法比,但对于当时的我来说,获得超越父辈所拥有的财富是件相当令人自豪的甚至能飘飘然的事。 你能想象的所有疯狂的醉生梦死我那时候全尝试过,什么样刺激的都想去体验。我不在意别人的眼光,目中无人,只顾自己活得开心。乐极生悲,我为此付出代价。 意外来的毫无征兆,甚至我们以为那只是很平常的一天。我和朋友们晚上在酒吧卡座喝酒抽烟,我们谈论生意、女人和这个光怪陆离的世界。 到后半夜,好几个shots下肚,东西南北没人分得清,加上抽了加料的烟,觉得整个世界都是自己的。我忘了什么原因,我和人吵了起来,大概是我走出去的时候撞到了对方,对方说了什么难听的话。酒精让我们每个人都很激动,我们互相谩骂,对方骂着骂着就动手了,我和我的朋友们也不甘示弱,场面顿时乱成一团。我根本记不清我打了谁,谁打了我。如果不看监控录像,我根本不清楚一切是怎么发生的。 等保安过来把我们所有人都分开的时候,我们才发现地上躺着我的一个朋友,他倒在血泊里。后来看监控录像才知道,对方有人推到了他,他的后脑勺正好扎在地上的碎玻璃上。 那一晚我记得最清楚的,是他躺着的样子。我脑子里一片嗡嗡声,心跳快得要爆炸。他比我还要小两岁,那么年轻,人生的版图刚刚开始。他很会看市场方向,很聪明,将来大有前途。可他躺在地上,脑袋下头一滩血,越流越多,他看着我,脸色白得没有生机,他用最后的力气牢牢地看着我。嘴巴张着像是要说话,可他就这么张着,人抽搐了几下,瞳孔就散了。 他的眼神让我自此再也没办法安然睡着,我只要闭上眼,他的眼睛就会出现在我脑子里。他最后想说的是什么我不知道,但每天他都会在夜里告诉我,是我害死他的。 他的家人后来把我们在场的人都告上了法庭,我们请得起最好的律师,最后对方推了他的那个人担了主要责任入了刑,我们剩下的人赔了些钱了事。我给他家里寄了一张大额支票,被退了回来,于是我一次次寄,他们一次次退。至今如此。 我卖掉在美国的公司回国,实际上因为我害怕了。那是个多可怕的地方,承载着我噩梦一样的过去,并且,那并不是梦,是残忍的现实。即使逃离美国,我用再多的钱去做公益,我禁酒禁烟,这段历史还是跟着我。因为他的死改变了一切,扣动扳机的不是我,但枪是我的。 你看,你认为的错还与你无关,我犯的错是我没法回避的。我可以不拿出那些加料的烟让大家抽,我可以不灌我的朋友酒,我可以无视过路人的挑衅,我可以不动手,所有可能实现一样,他就不会死。 我被这些无意义的念头困扰,没找到原谅自己的方式。直到我遇见你。 你与众不同,但最重要的是,你与我相同。 告诉你这个故事,因为我知道你在害怕。 你害怕了,所以你走。你害怕我也因为你出事,这让你想到过去。莫瑶,没事的。你可以放下过去,因为你没有错。 如果你的心一时半会儿放不下,也没事。 来看看我,我想你亲眼看见,我没死。” 最后几段,莫瑶看得模模糊糊,她的眼眶早就充斥着泪水。她用颤抖的手艰难地抹自己的脸。这个人原来是懂她的,可她却又要害死这样一个懂她的人。信从手里飘落到地上,她终于失声痛哭。 她不该让他留下,也不该说那些伤他的话,她不该逃走… 莫母冲她说的那句话突然在她耳边响起:你就是个祸害! 对,她是个祸害?可为什么呢?她做错了什么要无亲无故,要痛失初恋,要在战火纷飞里去找她的救赎? 莫航进门,小白不在,只听见房里传来撕心裂肺的哭声。那声音他太熟悉,梦里听见太多回。她的低吼太过痛苦,让他的心紧缩。他三步并作两步冲进屋里,她坐在地上,捂着自己的脸,她看起来糟糕透了。莫航扔下自己的拐杖,艰难地蹲下去,将她抱住。 她或许并不知道这是谁的怀抱,她靠在他臂弯里,艰难地呼吸,泪流进他的毛衣里。他抚着她的背,想她上一次这样崩溃是什么时候?是不是他出车祸的时候?她曾经也应该为他流过许多泪,这样地痛哭过,然而他都不曾看到,不曾有机会安慰她,抱一抱她,告诉她他会为了她活下去,只要他活着他就能为她撑起一片天,她不要害怕,不要担心,他会给她一个家,给她所有他的一切。 可现在,他抱着她,她在为另一个人哭泣。莫航注视着地上展开的信,那个叫周耀燃的落款。他刚觉有人狠狠抓住了他的心脏,让他痛得倒吸一口冷气。 小白告诉他莫瑶在利比亚的时候,这个周耀燃的男人在她身边。不只是周耀燃,这些年在莫瑶身边出现过的男人他都知道。这让他痛苦,也是他的无能为力。他忙着复建,忙着搭建自己的势力,他太清楚,没有权势,他就算让莫瑶回心转意也无济于事,那找她回来受苦又有什么意义呢? 可是随着他越来越有能力,她的心却越走越远。她说她有了理想,可那理想却是会要了她的命的。有什么比活着更重要? 忽然,莫瑶抬起脸看他,手捧着他的脸颊,她的声音破碎:“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她的呼吸极其不稳,莫航按住她的肩膀,说:“深呼吸,不然你喘不上气。”他让她跟着自己的节奏呼吸,许久,她才终于平静下来。 莫航的腿没力气,时间一久就开始痛,他坐下来,让她靠在自己怀里,即使这个姿势对他的腿很不好。 “我一直想告诉你。车祸不是你的错。错的是我没能力照顾你,让你一个人抵挡所有压力。”他亲吻她的额头,“不要再走了。我们重新开始,你要的我现在都给得了。回到我身边,好不好?” 莫瑶其实并没有听见有人同她说话,她的脑袋里一片混沌,周遭的画面都扭曲旋转,黑暗吧她一点点向下拖拽,她浑身都痛,都在颤,她控制不了自己的身体,慢慢失去意识。 如果可以忘记,她会选择,忘记所有的一切。从头开始。 ☆、第二十七章 27 耀燃科技的大会议室有两个多月没用了,今天一早秘书处却全员出动,给会议室换上新绿植,调适设备,将大会议室打扫得纤尘不染,连桌脚都擦得泛光。另有秘书处处长亲自巡检,以确保万无一失。这样如临大敌似的动静让众多员工纷纷猜测,兴许是久违的大老板回来了。 十点未到,主管们陆陆续续走进会议室。秘书处在九点五十五分准时将茶水送进办公室。 十点整,全部主管在会议长桌两边一个萝卜一个坑地正襟危坐着,齐齐看向缓缓落下的投影布。吴秘书准点踏进办公室,同时出现的,还有屏幕上周耀燃的脸。 “各位,很久不见。”不紧不慢,噙着若有似无的笑。 对于耀燃科技的员工,这位大老板确实很久没见。周耀燃虽然平时也神出鬼没,但工作狂如他从来没有超过三个月不进公司的先例,集团上下各种小道消息已经传疯。什么大老板卷款逃跑啦,大老板突发意外去世啦,大老板在国外遇到漂亮mm所以自此不上早朝啦……等等猜测层出不穷。 尤其两个月前,耀燃科技新应用程序发布后遭诟病,称有致命安全漏洞。整个项目组听说周耀燃大发雷霆都人心惶惶,等死似地等着他回来被摔东西被开除,每天过得魂不守舍,却迟迟不见周大老板回来,这一把刀悬在头顶偏偏不落下的日子实在难熬。没过多久吴秘书也跟着失踪,董事会都开始流言四起,毕竟周耀燃是耀燃科技的标杆人物,不管是技术支持还是公司形象,都少不了他。 主管们听闻昨天周耀燃终于出现,召开董事会安抚了董事们。今天轮到他们了。当然,他们不是被安抚的对象,他们只有被兴师问罪的份。在周老板眼里,没有最好,只有更好。他以他的智商一次又一次碾压及伤害他们,他们依旧心甘情愿地跟着这个老板,为什么呢?因为他碾压地太有道理,无力反驳。真是痛并学习着。 不晓得是不是投影布的色差,周耀燃看上去脸色确实不好,只不过头发梳的得精神,西服也依旧考究,表情更是万年的不可一世。 “听说,我不在,你们皮松得很。” 众主管纷纷垂头,他们都很想反对,但枪打出头鸟,谁都不想当冲头。周耀燃对着这清一色的天灵盖冷笑了一声:“一个一个项目来,我今天时间多得很。”一字一顿,慢条斯理,主管们缩起脖子,等着死亡点名。 “哦,正式开始前……”周耀燃指着下巴,轻松地开口,“吴秘书,给我们最近大受‘热捧’的新app研发主管朱主管多倒一杯水,他今天该有许多话要和我讲。朱主管,是不是?” 朱主管知道今天自己难逃一死,或者说从漏洞爆发以来他一直等着这天赶紧来,现在终于来了,释然有之,可听到周耀燃的声音,还是吓得连连摆手,椅子都坐不住。 “不用不用。不用劳烦吴秘书。我我我……”他舌头打结,拼了命想解释却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好了。你的事,我们留到最后说。”周耀燃不耐烦地挥了挥手。 会议持续到下午一点才结束,大会议室内的人群作鸟兽状散,喜忧参半。 另一头,按掉网络连接,周耀燃疲累地撑着桌子。护理赶紧过来扶他,他躺回床上,额头已沁出一层细密的冷汗,里头的衬衫也早就湿透了。他躺在靠垫里,阖上眼,两个小时前他就疼得坐不住了,全靠神经绷着。现在放松下来,疼痛就叫嚣得更厉害,害得他拨不出半点精力想别他的。 “周先生,止痛药……”护理见他面色铁青,猜他一定是疼得厉害,话刚问出口,周耀燃就摆了摆手,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你们出去。” 护理来了两个星期,也知道这位雇主的脾气,于是不多话,朝另一个同事使了个颜色,两人一同退出去了房间。 周耀燃身体素来不错,偶尔发烧,运动受伤摔断过骨头,但这些通通没办法和近两个月来的体验相比拟。这是他过往的三十二个年头里从没体味过的生理上的强烈疼痛。 他和莫瑶争论过关于几率的问题,事实给了他响亮的耳光,利比亚不站在他们这一边。 敲门声有节奏地响起,劈开缠绕着他的疼痛,唤醒他的神智,周耀燃不耐烦地问:“谁?” “陈医生来了。” “……让他进来吧。” 不消片刻,门打开,陈锦尧戴着一副斯文败类专用的丝边眼镜走了进来,脚步轻缓,笑容温和。 “今天感觉怎么样?听说你刚开完会。” 周耀燃对他的明知故问不予理睬,偏偏陈锦尧今日就准备专往他痛处踩似的,接着又来了句:“她还是没来找你?” 周耀燃睁开眼,锐利的视线射.向陈锦尧:“有正经事要说吗?” “我刚刚问的两个问题都很正经,一是你生理状况,二是你心理状况。” “你长着眼睛自己看,没人帮忙我都起不来床,你说我情况好不好?” “承认自己状况不好,是向前进步的标志。不错。” 陈锦尧坐到床边的凳子上:“你上次让吴秘书来问她病因,我以为你们是能相互治疗的。毕竟她也是狂躁症和抑郁症交替的表现,形成原因不尽相同,但经历有类似的地方。现在看来,还是不行。” 周耀燃一句“她现在怎么样”冲到嘴边,最后还是咽了回去。他回国修养已经一个月了,他的信也送出去两周,了无音讯。她既然要躲,他凑上去关心也是多余。 他不怪她,可他躺在医院里的时候,她甚至没有留下来陪他。不由想到出事前一晚她说的话,他只是她想要的且已经得到的身体。 周耀燃兀自笑了起来,他倒是没设想自己也有这样一天,被人弃之敝履。 陈锦尧眯起眼,说:“我觉得你这次虽然是遭了大灾难,心理状态倒是好了点,塞翁失马。” “我没觉得是福气。”周耀燃睨了他一眼,便再度合上眼,“我现在很痛,没事你就赶紧走。” “行,你好好休息。”陈锦尧顿了顿,“我就是来告诉你,她情况不好,但只是需要时间。” 需要时间啊,周耀燃让自己陷在被子里,如果她需要的仅仅是时间,她就不会成为今日的莫瑶。 周耀燃害怕的是,他救了她的人,却把她的心推向更黑暗的深渊。 “陈锦尧。”周耀燃把他叫住,“别让她出事。” “她是我的病人。” 半小时后,吴秘书回到公寓,周耀燃还直挺挺躺在床上,衣服也没换。他走过去,毕恭毕敬地站着:“我回来了。” “怎么样?老狐狸小妖精们出什么幺蛾子了吗?”周耀燃的声音听着有些慵懒。 “基本都和您预想的一样。出不了问题。” “最好是。”周耀燃拨开眼,“你过来搭把手,帮我把衣服换了。” 吴秘书上前扶着男人起来,心想周耀燃还是一如既往地矫情,换个上衣也不让护理干。做手术的时候不早就让医生护士麻醉师看光了,矫情个啥劲儿。 吴秘书帮他把上衣脱下来,后背的绷带还缠得严实,医生说防止疤痕增生,一直都得这么缠着。周耀燃恐怕生出来到现在都没受过这么大的罪,说到底还是为了女人。都说英雄难过美人关,吴秘书从前成天想上天怎么不拍个祸水红颜来收了自己这个神经病老板,现在老天爷真派了这么个妖女来,他反倒有点心疼了。 老天爷下手也未免太重,周耀燃也没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即便看上去没什么爱心人又刻薄,每年还是默默捐很多钱给慈善机构的,怎么就送了个莫瑶给他呢? 出事那天,吴秘书已经给周耀燃安排了回程的路线。利比亚形势不稳,还得绕道埃及回来,吴秘书费了不少力气找到了能打通关系的地陪。一切顺利周耀燃次日就能到上海。新出的app出现漏洞,副总已经出面。年近四十的副总确实有能力有经验,但他不是周耀燃,有些事情必须要周耀燃亲自出马。 可是那天早上和周耀燃最后确认完回程信息后,就再也没有收到男人的消息。他的手机打不通,下榻的酒店电话也不通,网上根本没有任何关于利比亚的消息,吴秘书也不能大肆找人去查,因为周耀燃在利比亚的事情是对外保密的,只有他一个人知道。 正当吴秘书打算去翻利比亚当地新闻来找人翻译的时候,陌生的国际长途打进来。一个女人用中文和他传达了一条信息:周耀燃在利比亚当地一家医院,生命垂危,要他马上赶去。 可就这条信息,对方哽咽哭泣着断断续续讲了四遍,他才拼凑整齐。问地址又费了好一番功夫。 幸好他在替周耀燃办签证的时候顺便也把自己的给办了以防万一,结果“万一”真的发生。吴秘书挂了电话就买飞机票,在飞机上他回想那通电话,想起莫瑶泣不成声的语气,心往下沉。他和这个女人打过几次交道,也调查过她,知道她不是弱女子。她要是哭成这样,周耀燃情况只怕真的不妙。 吴秘书以为自己做好了完全的准备,等见到荒瘠的土地,才发现他根本把这里想得太好,这里根本就是另一个世界。这样一个资源丰富的地方却没有得到应有的建设和发展,那些弹孔残片控诉人们的罪恶丑陋。 他怀着万分忐忑的心情到医院里,又是大半天的奔波。这医院的环境让他的情绪几乎跌落到谷底,算得上干净,但那样陈旧。他在二楼重症监护室门口的木长凳上找到莫瑶,她枯坐着,衣服上脸上都是干涸的血迹,腿上绑着纱布,一动不动地盯着病房的门。 吴秘书每一步都很沉重,他没想过如果周耀燃真的死在这里,耀燃科技会怎么样,之后的一切会怎么样。他抬眼,终于见到无菌病房里躺着他原本意气风发的老板。各种的管子各种的仪器各种的纱布,他开口,依旧是怀疑的语气:“这是……周总?” 似乎是听到他的说话声,长椅上的女人忽的站起来,她眼睛睁得很大,但是没有焦距,像是有什么东西夺走了她的魂灵,剩下的只有驱壳。她这样看着他,让他背后汗毛竖起。她不眨眼,眼泪却能不停地留下来。 “我不知道他怎么样了。我走了。”她说完,就抱着臂,一瘸一拐地转身走了。 他喊了她两声,她置若罔闻。 这是出事后吴秘书唯一一次见到莫瑶。周耀燃在一周后才恢复神智,开口第一件事是问莫瑶在哪里,有没有受伤。吴秘书这时已经基本从医院人员口中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他没告诉周耀燃莫瑶走了,只说她没事。 周耀燃从出事到现在至始至终没说过当时发生了什么,甚至,在稍微动下身体就会牵扯到伤口的情况下给莫瑶写了一封长信,且让吴秘书送到陈锦尧那里去。吴秘书嘴上不说,但看在眼里,他现在非常不喜欢莫瑶。 周耀燃为了保护她受重伤,她一走了之算什么?事发几十天了,别说出现,只字半语的问候也没有,这又算什么? “在想什么?”周耀燃等着吴秘书把他扶靠垫,却见他愣在那里不动。 “没什么。”吴秘书摇头。 周耀燃盯着他的脸,再度开口:“别做多余的事。” “……我知道。” ☆、第二十八章 28 月朗星疏,时间悄无声息,再过几日就是元旦,又一年要这样过了。 莫航从饭店出来,司机为他打开门,他委身,手扶着左腿,这才坐进去。都说习惯有强大的力量,在他身上确实也得到了验证。六年不到的时间,他从歇斯底里到平静接受。现如今,竟习惯了因为这条腿带来的处处不便。 鹰头手杖支在身前,他指腹感受着金属的轮廓,方才酒桌上灌下去的酒精现在流进了血液里,搅得人有些恼。 莫氏他大权在握,即使管理层仍旧有微词,他位子也还没坐稳,可他基本已经达成了自己当初的目标。该感到高兴的事,半点喜悦也涌不出来。就好像一场马拉松,他拼命地跑,却发现终点没有红绸带、没有锦旗、没有欢呼等着他,只有更长的赛道,更一眼望不到头的未来,他的身边没有他期盼的人。 他是在走到哪一步的时候,走失了呢? 半个多小时后,轿车驶进别墅园,在八号小独栋停下。 莫航下车,司机恭敬地和他道了声晚安。他翻了翻手腕,时针已经走过了十二点。他抬眼,二楼卧房的灯还亮着,莫航心不自主地揪起,如果她的灯是为他亮着的,该多好。 打开门,帮佣阿姨留了一盏微亮的灯,他借着光脱了鞋,看着通往二楼的台阶,突如其然的疲累向他席卷而来。他和她的距离,就好像这一节节阶梯,过往他轻而易举就可以跨过,如今却成了难以逾越的障碍,他去追,她却可以跑得更快、更远…… 莫航走到酒柜边,拿出威士忌,给自己倒了一杯。 琥珀色的液体在水晶杯里轻微地晃动,他就着高脚凳坐下,喝着杯中的酒。 这栋别墅装修完没多久,可样式是他再熟悉不过的了。他和莫瑶曾在讨论过以后要住在什么样的房子里,她说得要有两层,因为他朋友多,得有好几个客房。又说风格得是现代的,她最不喜欢欧式,太浮夸。她得有个工作间,要洗片子,房子里得摆她的作品,当然,还有她拍的他们的合照…… 莫航看着对面空空的座位,好像看见二十岁的莫瑶坐在他眼前,笑得阳光,絮絮叨叨和他说着他们的未来。她的眉梢眼角都是雀跃和青春。然而,他抬手想要触摸,手里抓住的只有空气,幻想跟着烟消云散。 他摇头,笑自己。 就算房子造出来了又如何?她如果不在,这座房子只是个笑话。 莫瑶说得没错,他这条腿让他变得偏执了。他确实看不开,他不接受一场突如其来的车祸就夺走他的幸福。莫家反对又怎样?他们难道没有过心理准备吗?他认为是他不够强大才守不住她,于是他拼命跑,即使复健那么艰难,即使他在夜里疼得要哭出来,即使工作再繁琐再头疼,他都不忘初心。 他得成为能真正保护她的人,因为没有她,他早就不存在在这个世界上。 莫瑶也许不记得,他们儿时的第一次见面。 他那天放学晚了,连卖煎饼的小摊都已经收了,校门口静静的。他一眼就注意到了站在马路牙子上,抱着破玩偶,傻傻看着校门的这个小女孩儿。或许因为个子小,脸又瘦,显得她那双眼睛特别地大。她穿着一条白裙子,当然,已经脏得快要认不出本来的颜色。她夹着的破布娃娃脱了线,脑袋耷拉下来,显得分外诡异。 他并没有太过好奇,对于这样奇怪的陌生人本能告诉他得绕开走。所以他决定快速通过马路,司机的车就停在对面。他看到绿灯,刚走出去两步,却见不远处一辆打着远光的轿车以扭曲的路线极速驶来。危险逼近,他知道自己要不向前跑要不向后退,可是脚像是被钉在了地上,他看着灯光越来越近,要把他的身体吞噬。 忽然,一只手拉住他的胳膊,猛力把他往后拖拽。急刹车的声音划破耳膜,他回过神,自己倒在地上,后车轮就在他脚边。而拉着他手的人正是那个穿破烂衣服的小姑娘。她躺在他身边,手依旧拉着他,眼睛闭着失去了意识。她贴着地面的手擦伤了,一颗颗细小的血珠渗出来,让她本就脏污的衣服更斑驳。合上眼睛的她看上去更瘦小柔弱,然而,她从车轮底下救了他的命。 在对街等着接他的司机下车奔过来,问莫航有没有伤到。他只记得自己说了一句话:“我们得帮帮她。” 后来,他就把她领回了家。她不记得自己以前的事,话也说不利索,刚进家门的时候,还拿着她那个破布娃娃,脏兮兮的模样。家里的阿姨带着她洗漱完,露出白白净净的一张脸,她打小就生得漂亮,即使不笑不说话,那一双眼睛就是叫人忘不了。或许从前营养不好,在家里养了几个月,胖了些,脸上有了气色,唇瓣嫣红,可人得要命。 莫航起初并没感觉到自己母亲对莫瑶的反感,莫家的人都太会伪装,他的母亲以宽容的姿态将莫瑶迎进家门,告诉莫瑶她是自己儿子的救命恩人。即使在莫航说要永远收留莫瑶的时候,家里人也一致同意。 回想起来,或许钟情莫瑶的始终只有她一个。他从最初就喜欢她了。儿时这感情并不是爱情,青梅竹马,他喜欢她在身边,怜爱她,让她从不爱笑变得爱笑,从不言不语到在他身边像燕子似地打转。他想和她过一辈子,相信这是命里注定的缘分。 怎么走到今天这一步,他真的不明白。 杯中酒空了,莫航拿起威士忌酒瓶,正要往杯里倒,手腕被人握住。 手指细长,古铜色的皮肤,这只手与同儿时已大不相同。他抬头,黑发朱唇,消瘦的下巴,一双明亮的眼看着他。 莫航轻笑,他是真的喝多了,幻觉出现了一次又一次。 她两周前看了周耀燃的信大哭了一场,醒了之后依旧一声不吭,唯一的区别就是,见到他不再歇斯底里。经纪人小白还需要带别的摄影师没法照顾莫瑶,莫航就把莫瑶接了过来。这栋按照他们过去的设想建的房子,她走进来,什么表情都没有,如同进了普通的屋子。她上楼,自此就再不出房门。他告诉自己因为她病了,可是说到底,他在骗谁呢? “你教教我,该怎么办?”他问眼前这个幻觉。 莫瑶的手被他裹在掌心,他的痛苦她都看在眼里。为什么她周围的人偏都活着这样痛苦?她做错了什么呢? “我不知道。”她回答,声音干涩。 “你知道的。”他撑着桌子起身,莫瑶扶住他,他挣开她的手。 冲力让莫瑶的后背撞到桌角,长久不愈的伤口传来剧痛,她弯下腰,等着痛过去。莫航回身看她,他抬起手,指尖触摸到她脸颊温热的皮肤,他喃喃自语:“你不是幻觉。” 莫瑶直起身体:“你喝多了。” “你终于肯开口说话了。” 莫瑶走过去按电梯,门开,她抬手挡住电梯门以防关上。她说:“你需要休息。” 莫航支着手掌走到她眼前,欲言又止,最后还是沉默地进了电梯。 狭小的空间,她的气息满溢。莫航阖眼,一把将她拉进怀里,头枕在她的肩窝,她推他:“别这样。” “让我抱抱,就让我抱抱。”他的声音低低的,像是一碰就会溃退。她推搡的手终于垂下,转而拍了拍他的后背。 电梯门开,又合上,他们就在这个狭小的空间里长久地拥抱着。直到她说:“你真的该休息了。” 送他到主卧门口,莫瑶又回到一楼。她坐到吧台,把男人没喝完的酒喝完。 她发现不动脑子,日子可以过得很快。今天小白告诉她,说她在利比亚拍得那些照片她得选出来,策展上安排在一个月后开展。她这才发现已经回来几十天,转眼这一年就要过了。 小白走后,她把相机找出来,事发的时候她把相机护在怀里,除了一些磨损,竟真的没坏。她取出内存卡,摆进电脑读取。一张张翻过去,人又开始发抖。 屏幕上出现周耀燃和她在迪拜大街的合照,于是手指再也按不下键。那条红色的披肩和她的行李一起毁于一旦,她此时才欣赏起那飞扬的一抹红,这样正,这样亮。他身姿挺拔,普通的衣料在他身上都自有风骨,那个骄傲的男人。 莫瑶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力气,自主吃了药,终于平静下来。她挑了几张图开始做后期。再抬眼夜已深,帮佣应该叫她吃过饭,可她全然没有听见。几十日不曾出现的饥饿感在这个夜晚终于复苏,她下楼去厨房找吃的,这才见到喝闷酒的莫航。 他的话,他的眼神,他的表情,无一不在控诉她在他身上留下的创伤。她想帮他,可这不像是八岁那年拉他一把这样简单的事。他问她要怎么办,她也没有答案。 她确实用生命爱过他,她确实这辈子都不会忘了那这段感情,可她和他的情缘已经破了、碎了。她疼惜他,可她不能再像以前那样在他身边做个无忧无虑的莫瑶。她清清楚楚,他想要的她的爱,她的陪伴,和她在一起的小家庭,她再也给不了。 喝了酒,也不再饿了,莫瑶搭着扶手上楼回到房间,终于睡着。 第二天,莫航睡到中午才醒,下楼见一个身影从后门出去,便叫来帮佣。帮佣说,是莫小姐看今天天气好,想到后院透透气。 莫航忆起昨晚模糊的关于莫瑶的场景,他以为是自己酒醉的幻觉。可她愿意下楼透气,那是真的情况有好转?莫航正欲往后院走,门铃忽然响了。 帮佣去开门,片刻回来,同他说:“来的人说自己姓吴,是周耀燃周先生的秘书,来找莫小姐的。” “让他进来。”莫航神色一黯,抿起唇:“别打扰到莫瑶。” ☆、第二十九章 29 吴秘书被帮佣请去了一楼的会客间,没多久,莫航拄着手杖走了进来,门在他身后关上。 周耀燃吩咐他不要做多余的事,但在吴秘书看来,他这一遭是必须的。不管他们在利比亚到底发生了什么,周耀燃因为莫瑶受重伤是事实。莫瑶在利比亚一声不吭就走了,回来不能接着逃避。她需要知道周耀燃的情况,也必须去看他。 莫航和莫瑶的传闻吴秘书知晓,所以特意挑工作日白天来,就是想着莫航不在说话方便。只是见到男人的手杖,便知道反来得不是时候。 “莫先生,我找莫小姐。”吴秘书起身,声音不卑不亢,很坚持。 “请坐。”莫航手杖指了指椅子,不等对方有所动作,自己在一旁端坐下来。 吴秘书不为所动,冷冰冰地说道:“我想见莫小姐。” “吴秘书,你见到我就该知道,你今天是见不到莫瑶的。你要不就坐下,我们有事说事。不然,你可以现在就走,为我们彼此都节省点时间。” 吴秘书咬牙,坐了下来。 莫航赞许地点了点头:“说吧。” “我不知道莫先生对于利比亚发生的事情了解多少,但是周先生救了莫小姐。于情于理,莫小姐都该去看看。她消失这么久,我想知道她是否安好,能否去看一下周先生。” “莫小姐挺好的,现在还在花园里散步呢。倒确实要谢谢周先生舍命相救,改日我会亲自登门拜访的。请问还有什么事吗?” “恕我直言,您的回答恐怕不能代表莫小姐。” 莫航闻言,不怒反笑:“我是看在周耀燃的面子上才费这些功夫来解释。且不论在利比亚发生过什么,说实话我根本不在意。莫瑶是我的未婚妻,中间确实发生了不愉快,我们分开过一段时间,但她现在回来了,我们也要重新开始。我很感谢周先生这段时间对莫瑶的照顾,甚至是为了救莫瑶受伤。这样的行为很勇敢,很无私,我深表敬佩。愿意送周先生一笔厚礼,但关于莫瑶的,我恐怕不能答应。” “您知道周先生想要的没有拿不到的。您与莫瑶的所谓婚事恐怕也并不真实。” 莫航终于蹙起眉头,起身:“信不信随你。今日我还有事,不奉陪了。请。” 吴秘书憋着一股气从会客间出来,远远见莫瑶在走道里,他还没来得及喊出口,就被帮佣一路送出门。 站在门口,他低咒,忽的回想起,方才莫瑶的侧脸上,莫不是有一道疤? 莫瑶在听见走道里的脚步声,并没太在意,她在后院晒太阳,有些手痒想拍两张照,便打算进屋上楼拿相机。走到楼梯口,莫航叫住她:“你怎么样?感觉好些了?” 莫瑶点了点头:“我得为纽约的展览做准备。”说完,她便要上楼。 “瑶瑶,昨晚是你扶我上楼的?” “嗯,你喝醉了。”她的声音没有感□□彩。 “我很高兴,你终于愿意说话。后天就跨年了。和我一起过?” “莫航……”她低叹,“我们……” “我知道。我不要求你回到从前那样。只是,我们就再也不能共处一室吗?” 他的神情恳切,让她无法不心软。她咬唇:“那……过了元旦,我就搬出去。” 不再等他回答,她迈步上楼。 莫航望着她的背影,告诉自己,他还不可以放手,他不可以。 吴秘书憋了一肚子火回公司,公司里几个主管又跑来和他打探周耀燃的消息,他平时虚与委蛇一顿,今天真是火气没处发,全给骂了回去。 下班后去周耀燃公寓汇报工作,吴秘书的脸色还是很难看。 周耀燃听他讲完工作,一副不问他怎么了他就会活活被憋死的神情,只能开口道:“说吧,怎么了?” “我说了你不能怪我不能扣我工资。” “你说完我再决定。” “我去找莫瑶了。” “你这个月奖金没了。” “结果你不听了?” “你知道你脸上写着什么吗?我受了一肚子气。”周耀燃横了他一眼,“所以我不想听你的结果。” “反正我奖金也没了,我非得说出来。莫瑶现在是莫航的未婚妻,他们要重新开始。你救了她,她活得好好的,有心情晒太阳没心情来看你,所以你死了这条心吧。满天下女人找谁不好,找这样的。”吴秘书和打子弹似地吐了一长串都不带喘气的。 周耀燃看向吴秘书的眼神称得上平静,诡异的沉默保持了大约半分钟,他终于开口:“我可以底薪都不给你的。” “忠言逆耳。” “你不懂。”是他欠她的。 “工作上的事确实没人比你懂,可是感情,你确定你吃药才不犯病的人会比较懂?” 周耀燃蹙眉:“没错,我是躺在床上有点自理不能,但你这个样子是想要造反吗?” “不敢。” 停顿片刻,周耀燃问:“你刚才说的,莫瑶亲口和你说的?” 吴秘书撇嘴:“莫航说的。我知道你肯定觉得莫航说的不可信,但没什么空穴来风的事,他们确实住在一起。真的,你也查过莫瑶了,没什么好的。背景复杂,生活也不……” “出去吧。”周耀燃打断吴秘书,挥了挥手。 吴秘书愤愤然地往外走,最后还不死心说了一句,“她就是白眼狼!” 周耀燃独自躺了一会儿,他就是调查过她才会去找她。只是没料到,她比他想象的更会伤人罢了。 抬手,周耀燃按铃让护理进屋,他说:“给我片止痛药,一片安眠药,我想睡一觉。” 他急需要睡一觉,不然他那不停歇的脑子会把所有最坏的可能都翻出来给他看,他的身体已经足够疼痛,不愿再承受心理的折磨。 转眼,十二月三十一日。 这一年走到尽头,外头张灯结彩,每个电台都在放跨年晚会,热热闹闹。 似乎每个人都热爱辞旧迎新,仿佛坏的能真的随着年一起过掉。 耀燃科技作为某电视台跨年晚会最大的赞助商受邀到现场。周耀燃本不需要亲自出现,但因为太久没有进公司,这次反倒成了最好的出现场合。镜头上出现个几分钟,能打消大批疑虑。 活动开始前三个小时,周耀燃已经坐车到了活动现场。他大衣西装里头裹得严严实实,出门前吃了止痛片,在车上还是觉得难受得慌,倒是下车冷风一吹,精神了些。工作人员笑语盈盈得来接,他懒得应付,直接让工作人员带他去在主办方安排好的休息间。造型师化妆师早在那里候着,帮他吹头发化妆,他倦容也就此给掩盖得一丝不漏。 活动未开始,吴秘书陪着他见了几个台领导、编导和其他几个赞助商。平时觉得是轻松不过的事情,拖着未愈的身体,一圈下来竟是出虚汗了。 引座员把两人领到座位,周耀燃坐下来,汗出得更厉害。吴秘书出门匆忙没带止痛药,见他这样立刻起身去买。兴许是场地太大,过了十多分钟吴秘书还没影子。周耀燃实在坐得难熬,就起身往后台休息间走。 超模傅婉婷好端端走在去自己座位的路上,就这样被人狠命撞了一下。她正想瞅是哪个不长眼的,却见撞她的人面色苍白如纸,满头大汗,再一看,觉得这俊朗的脸实在眼熟,只是一时想不起来。 大概是对长相好的人难免宽容,又或者他看上去太痛苦,傅婉婷竟关心问道:“先生,你不舒服?” 周耀燃过往对任何陌生人的话都置之不理,此刻他心知若没人搭一把手他也许就真倒下去。那他来今天就成了反效果,之后也不知道事情会发酵成什么模样。周耀燃艰难地说:“拉我一把,我要去休息室。” 傅婉婷鬼使神差,真的和助理两个人扶着这个陌生男人到了休息室。傅婉婷推门的时候瞄了眼门牌,上头写着三个字“周耀燃”。 “谢谢。”周耀燃坐下,道完谢便不再言语。 傅婉婷有点气,她难得发善心,对方不苟言笑活像她热脸贴人冷屁股,刚要冲上去,被助理一把拦住。助理连说:“不客气,应该的。那我和傅婉婷先走了,不打扰了。” 完了就连拖带拽把傅婉婷拉出来,合上门,傅婉婷就抱怨道:“干什么呀你!我们帮了他他还用鼻孔看人,你干嘛不让我教训教训他!” “没瞅见门口写的这仨字儿么大小姐?周耀燃!”助理压低了声音神神秘秘地说。 “周耀燃怎么了?周耀燃就能不讲礼貌啊。” “能啊!大小姐,我平时让你看新闻你不看,金主都得认得啊。周耀燃是耀燃科技的创始人,你现在手机里用的通讯软件、游戏软件,没几个不是他开发的。咱要能傍上他,咱们就发达了。” 傅婉婷一个爆栗打在助理额头上:“成天想着傍大款,思想怎么这么污秽!难怪你在里头特意喊我全名,打这小算盘呢!” “行,您清高,您不傍款爷。可咱不傍他,但也惹不起啊。” “哎,现在的人真是,有钱就了不起了还,就得有人给他们做做规矩!”傅婉婷对着周耀燃的大门怒吼,助理赶忙把她拖走。 周耀燃在里头和疼痛拉锯,没在意到门外的情况。他打了个电话给吴秘书,让他把要送到休息室。他抬头看镜子里的自己,第一次觉得这张脸上写着失败。他同她这样的关系,他的死活他的伤痛,她竟毫不在意?他试图去理解她,体谅她,可她是否想过他分毫?他这样痛,她连一眼都不愿看他? 吴秘书打开门,周耀燃收起脸上的神情,结果他递来的水和药片吞下去。靠着止痛片过日子,周耀燃是真没想到有这一天。幸好吴秘书和节目组协商,把需要周耀燃上台的环节提前,他得以十点半就上场。 他不是表演嘉宾,上去其实也没什么需要多说的,就是和主持人说段词。主持人提一下耀燃科技新开发的app,用这款app扫描电视上的台标,就有机会赢取现金红包和礼品大奖。他上台就是去宣布第一位被随机挑选出来的幸运观众,说一段贺词,前后三分钟左右。 傅婉婷的节目在周耀燃后头,此时正在休息室喝水,看到刚才的男人出现在电视上,不由多留意了几眼。要说这没礼貌的金主还真是长得一表人才,不过前头还奄奄一息的模样,现在站在台上意气风发。要不是他对她这么冷淡,她都要以为这男人之前是为了搭讪她故意装出来的病。这周耀燃还真不是个寻常人。 就在傅婉婷因为好奇拿手机查周耀燃的同一时刻,坐在沙发上的莫瑶也瞟见了电视里的周耀燃。 她已经和莫航吃完了饭,这顿饭并不是很愉快。 莫航没直接提复合或者让她回到他身边的事,但他的每句话每个动作都仿佛在传递这个信息。这个执念确实太深,她在或不在他们彼此都是痛苦。 回到别墅,莫瑶就把一早已经打包好的行李箱拖下楼,她原本打算第二天一早就走,这时却觉得多留一晚也毫无意义。她搬进来就是个错,她下了决心,就不能心软,前功尽弃,徒增痛苦。 离开别墅前,没能避免一番争吵,内容和过去几年的许多次一样,乏善可陈。最后莫瑶说了一句:“要我留在你身边,除非我死了。”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五脏六腑都在颤动,每一个吐字都绞着皮肉。这是一柄利剑,刺在莫航的胸口,一没到底。他裂眦嚼齿,是恨极了她,久久发不出一个字。 她知晓自己这一句狠极,知晓一切错不在他,这句话对她产生的痛也是同样强大的。为他们这段过去的感情投入全部的不仅仅是莫航,她依然。然而,无可挽回的便是无可挽回,她这一刀刺进去,如能彻底断了他们两个人的孽缘,她就认了。刮骨之痛,要能让他们互相放手,那也还是值得。 没有车,她走了很久才走出别墅区,打到车回到自己公寓,夜又深了一层。将行李随意一摆,她就把自己扔进沙发里。她情绪很差,为了分散思维就打开电视,本是想看看歌舞,听听相声,没料到屏幕一亮,就出现了周耀燃的脸。 他还是西装革履,人挺得笔直,说话不紧不慢,脸上笑着,眼睛里却是一片孤傲。他看上去很好。莫瑶看着电台右上角“直播”的图标,鼻头忽的就酸了。 “他没死……他真的没死……”她蜷起身子,把头埋到膝盖上,不停地喃喃自语。 她从出事到现在,始终不敢面对的事情,始终逃避的不愿去证实的事情,在这个夜晚透过电视终于尘埃落定。他没死,也没有缺胳膊断腿,他好好地站着。 出事那天发生的事,她仍旧心有余悸,那场景竟是比子弹还要可怕。 那天,莫瑶已经坐进了法思的车里。她看见周耀燃在大堂,知晓自己在说了那样的话后便不该再去道别。可是她忍不住再一次扭头往他的方向看去,不是用镜头,而是用她自己的双眼。 透过大厅的门,她与他的视线撞在一起。比思维更快一步,她拉开车门,往酒店内冲去。她想和他说那句前一晚没机会说出口的“再见”。拥抱他,甚至亲吻他。她想说她虽然不知道怎样形容,但他不仅仅是她想要得到的身体。他给了她更多。是她撒了谎,因为内心的不确定。 但是,所有未出口的话全都被隐没在突如其来的爆炸声中,冲击波一瞬间从她的身后喷薄而来。她用尽力气扭过头,只看见原本法思的车所在的位置成了一片火海,无数的碎片朝她眼前飞来,她的人向前倒去。这画面陌生又熟悉。 为什么会这样?她的脑海里只余下这个问句,她的眼睛里满是橘红的火,漆黑的灰。在劫难逃,她准备闭上眼迎接她的劫难,可比这更快的是一个冰冷又坚硬的怀抱,牢牢地将她护在了自己的身.下。 她的手肘摔向地面,发出一声闷响,可她耳里更剧烈的,是头顶沉重的呼吸声。四周渐渐安静下来,莫瑶捂着自己的脑袋,瑟瑟发抖。 爆炸瞬间躲到礼宾台底下的工作人员这时走到他们跟前,他们拉开覆在她身上的人,用当地语言胡乱地问着什么。 兴许是见她没有反应,他们拍着她的肩膀,用蹩脚的英语安慰她:“你很好,你很好。” 不,让她害怕的不是爆炸,而是那呼吸声。慢慢地变得微弱的呼吸声。 她缓缓放下自己的手,机械一般地扭过头,看着满地碎片里躺着的男人。血,她用沾满鲜血的手去触碰他满是鲜血的身体。真的是周耀燃,这个骄傲的男人,仿佛全世界都不知得为他陪葬。他从没上过战地,日子过得安逸,他们甚至认识不过几十天,可他就在这个生死关头,选择把她护在自己身/下。 她开始尖叫,她抓住工作人员的手,嘶声力竭:“快送他去医院,快救救他!求求你们救救他!” 这个距离的冲击力,是会要人命的。这个猜测让她所有的理智全线崩溃。 她宁愿自己死在那一刻,死得比他早,死得比任何人都早。 酒店的人开车送他们去医院,路上她坐在后座,周耀燃躺在她的腿上。她捂着他后背的伤口,眼泪水像开闸一样往下流。她已经认不出他了,这个虚弱的躺在她腿上的人。 她不停地和他说话,即使他已经失去意识。 “你看你一点都不聪明,傻子才会挡炸弹。” “你会没事的。我们马上就到医院了。” “你要听我话,早点走,就没事了。” “你不要死,我求求你。” “你醒过来我们什么都好说。” “我求求你,我求求你。” “你不要死。” 她说了无数的话,祈祷、谩骂、哀求、胡言乱语……她说了这辈子能说的最多的话,他却一句都没有听到。把他送进手术室,她自己一头栽倒下去。 醒来手脚都裹了纱布,后背也有伤口在隐隐地痛,可她毫不犹豫拔掉输液针头,抓住她见到的第一个护士就问:“和我在一起的那个中国人呢!那个中国人呢!” 她昏迷了五个小时,但周耀燃的手术五个小时都没有结束。她坐在手术室门口,对着她不曾相信过的上帝祈祷,对着她不曾知晓的佛祖祈求,她穷途末路,她只能依附不确定的力量帮助她。她打电话给吴秘书,让他尽快赶来利比亚。 本该陪同莫瑶去的黎波里的地陪翻译听到消息赶到医院,他大致了解了下,说法思的车被撞了汽车炸弹,哪个派别所为的并不知道,也许只是上一次爆炸事件的后续。法思当然是没救了,但他们两个外国人,消息应该很快会传出去。 他的话莫瑶听进去了,但就是听不明白。为什么攻击法思?因为他带着一个外国摄影师拍照了?为什么要用炸弹炸开别人的皮肉炸掉别人的生命,以此来传达信息?法思还这样年轻,他还没有成家立业,他烧得一手好菜,他为了这个国家的未来而回来,为什么他死了?为什么法思死了,周耀燃生死未卜,而她好端端地坐在这里?为什么有这样多这样残忍的人?这样的世界她为什么还活着? 她被疑问的谜团紧紧缠住,仿佛入了魔,不吃不喝不睡,直到周耀燃从手术室里出来。她扑倒医生身上,抓住他的衣服像是救命稻草:“告诉我!告诉我他不会死!” 医生用一堆废话回答她,她揪着医生的领子,她被翻译拉开,翻译告诉她,手术进行得顺利,但他伤口很深,也有内出血的现象,能不能活下去,得看接下去的四十八小时。 四十八小时,原来两天时间可以这样难熬。 她就坐在他的病房门口,第一次他出现室颤,医生护士带着仪器涌进去,她的心提到嗓子眼,她的指甲深深嵌进肉里,在他们每次给他电击的时候,便更深入一分。他的心跳恢复,医生护士又乌泱泱地走了。她跌坐回椅子上,几近虚脱。 可这样的情况,二十四小时里出现了三次。莫瑶在第三次室颤发生时牢牢地捂住自己的耳朵,把自己尽量缩成一个小小的圆,她再也不愿意听了,这死亡逼近的声音。 吴秘书来,她如蒙大赦,她眼泪已经流干,心也被挖空了,她再也看不下去。 她当了逃兵,她罪无可恕。从利比亚回中国,这一路她不记得是怎么实现的,仿佛成了一段空白。她把她的心神留在了利比亚的医院。 她不愿说话,因为一开口就是要流下的泪。在小白还没发现她的时候,她用刀片割过自己的手腕,割过自己的脸,她停下,因为她告诉自己不能这样地懦弱。 死,是最懦弱的行为。 再痛,她也要活着。 可是活着,是不是要拖累更多的人? 不同的问题不同的想法就缠着她,她夜不能寐,心神不宁。她丧失了曾坚信过得意义和理想。 可是,今天,她终于看见他。不是陈锦尧给的信,是真的他。 他没有死,那么一切是不是还有意义? ☆、第三十章 30 从会场出来,吴秘书送周耀燃回去。下车,周耀燃遣走吴秘书,还表示元旦三天他可以彻底放假。吴秘书当时就震惊了。 “老板,你不可以想不开。耀燃科技还指着你。”吴秘书一脸严肃。 周耀燃默然,片刻,开口:“我看上去这么想不开?” “很想不开。” “你看错了。几年没给你放假,良心发现。” “不要解释了,这假我不放。” “……我看是你想不开。” “我得看着你。” “就你这智商,我真有什么想法,你也看不住。回去吧。新年快乐。”周耀燃拍了拍吴秘书的肩膀,反身走进公寓。 大概是心理原因,又大概是新年夜,吴秘书第一次觉得周耀燃的背影有些萧索,形单影只。脑海里浮想起那些关于功成名就无人陪伴有再多名利又如何的种种感想来。 周耀燃内心倒无什凄凉之感。这几年他习惯冷清了,有时候一个人反倒心里安宁。在美国没日没夜的聚会他身处其中,该空虚的依然空虚,该无趣的依然无趣。 他少时家教甚严,新兴的西方节日是不过的。春节也是按传统走,拜访亲戚,上饭桌吃年夜饭等等,统统都是规矩而非庆祝。他回国,父母知晓,也不曾表露过激动思念之情,只说人大了不能忘了礼数,得回家看看。 住在公寓里,或者家里,都一样的。 他上楼,按下开关,一室通明。他的手机从日夜开始便不停地震动,无外乎是祝贺短信,他懒得打开。不过是普通的一天,不过是过了一年,有什么可庆贺的? 想许的愿望什么事都能许,想重新开始哪一天都可以。年月日的数字也都是人定的,新年愿望实在是个美丽的自我欺骗。 他坐到沙发上,外头已有烟火升起,炸裂在天空里,瞬间绚烂。他仰头,合上眼,这声音让他想起汽车爆炸的声响。 他在零点一秒脑海里闪过的是什么呢?什么都没有,他眼里只看到她,她朝自己奔跑而来,那眼神不再像是看着一个物件,那眼神是热切的。如果她身后没有火光四起,他们完成这个未成形的拥抱,她依旧不会为他留下,可他在她心里就一定不只是没有魂灵的身体。 周耀燃从不晓得自己有这样伟大的精神,在遇到灾难一刻会选择冲上去而不是选择逃避,这从一定程度上说是违反他的本能的,毕竟他在那一刻并没有抑郁症的表现。他冲上去将她护在自己身下,强大的冲击波结结实实砸在他身上,以及其他不知名的物件。顷刻疼得他仿佛五脏六腑都搅在了一起。身后是地狱烈火的高热,身前是冰凉颤抖着的身体。他切身体会到莫瑶所描述的恐惧,濒死时在他大脑内极速闪过的千万个念头,千万种回忆。原来最留恋这个世界的时候,便是要离开的时候时候。人这个动物,实在是讽刺得要命。 他当时没来得及告诉她,如果真死在这一刻,他高兴自己是这样的死法。因为他的命让另外一个人的人生有了延续,这也算得上是死得其所。他不曾想过能有这样的机会还过去的债。只是为难她,成了痛苦的幸存者。 他知道剧痛持续的时间不长,即使他感觉上仿佛一个世纪。她从他身下爬出来,他听见她撕心裂肺的尖叫声,凄厉的尖锐的,同她一点都不搭配。他极力想说句宽慰她的话,可他的身体已经不属于他。 他不知道自己怎么进的医院,如何做的手术,昏迷了多久……他记得的只是迷迷糊糊间陌生的交谈,还有那个女人说的“你醒过来我么什么都好说”。 如果不知晓她的过去种种,他真会以为她是个彻头彻尾的骗子。他真的醒过来,她早就不在。守在他床边的是忧心忡忡的吴秘书,问他莫瑶的踪迹。他嘴上回答的是“有事不在”,脸上明明白白的愤怒却说着“她弃你而去,在你最危险的时候”。 周耀燃不是没有过怒气,他是人,他承受着从没遭遇过的巨大疼痛,有两周完全下不了床,医生说恢复得不好会有严重的后遗症。他代替她吃着这样的苦,她却漠不关心,早早地就逃跑了生怕他赖着她似的。怎样叫人不生气呢? 他有大把的时间躺在床上胡思乱想,于是想着想着就又想明白了。她走,无非是怕了。怕见他死,怕见他残。如果经历太多生离死别,活下来的总是她,她要怎么自处呢?她如果真不关心,也不会像吴秘书说的这样守着直到吴秘书过来。 他回国后,去找过陈锦尧,告诉他在利比亚发生的事情。陈锦尧起初不愿意透露莫瑶的病情,但在听完他说的事情后松了口。陈锦尧说莫瑶的状态确实很差,完全自我封闭的状态,一是联想起当初莫航车祸的事,二来,莫瑶有一次在战地遇到意外,有一位当地陪同人员为了保护她受过重伤,她之后很久一段时间为此自责。这一次周耀燃的事情又再度唤醒了她内心的愧疚感和负情绪,导致她一蹶不振。 他这才写了信,希望对她有帮助。只是走到今天这样的不相往来,莫瑶她始终还是迈不过那个坎吧。道理谁都懂,好坏谁都会分辨,可世上依旧有坏人,依旧不是所有人都活得幸福。 就在周耀燃唏嘘之际,手机铃声响起,这铃声特别,让他不禁一愣。他盼了许久的这通电话,竟是真的来了? 拿出手机,屏幕上闪烁着她的名字。周耀燃深深吐纳,随即接通了电话。 “喂。”他语气平淡。 那端人的语气似是不确定般,“周耀燃?” “是我。” 两个字,砸出了一阵长久的沉默。他能听见的只有不平稳的呼吸声。 他预想过,如果她打来电话,或是来见他,她会说些什么,他又该说些什么。他猜她只会说一句“活着就好”,而他会告诉她,他同样希望她活着,为自己尽量开怀地活着。她的表情他也可以想象,咬着下唇,明亮的眼睛直勾勾的,眼神坦荡又尖锐。她的短发该长了吧,及肩?她应该更纤瘦了,但一定不弱。 “你没死。”她终于吐出三个字来,不知怎么有点咬牙切齿。 “对,我活着,完整的。”他起身,忍住痛,慢慢地走到窗前。巨大的落地玻璃,外头的霓虹热闹拥挤,远处的道路车流如河,时间分秒往前走。 “我在,电视里,看到你了。”她每说两三个字,便停顿一秒,他仍旧听出她的哽咽。 周耀燃这才明白她今天缘何打这个电话,不是因为这是今年最后一天,而只是在电视上看见他了,没缺胳膊没少腿,还人模人样的致辞。这个上镜带来的好处实在是意外惊喜。 应当是零点的钟声敲响了,外头烟花更热烈了起来,爆竹声密集。周耀燃看着远处空中那片红红绿绿,应景地说了句:“新年快乐。” “对不起。”这是她的回答。 周耀燃失笑,他真没料到,她看着多么的我行我素,内里却是这么一个想不明白“人各有命”的人。 “你没有对不起我,也没对不起任何人。你没有开车撞人,没放汽车炸弹,你活着不是件需要抱歉的事。”周耀燃柔声,“你活着,更多的人能看到美的东西,丑的现状。你活着,就好好地活着。” 她无话,外头的喧闹声渐渐低下来,两人间隔着数十公里,听着对方的呼吸。 最终,她说:“新年快乐。” ** “莫瑶,莫瑶。”小白正对着纽约展览的行程,起初还听到几句复合声,说着说着对面一点反应都没有了,她抬头,发现对面的大小姐已经神游天外。 “嗯?”莫瑶回过神来,略微有些敷衍道,“行程你觉得行就行了,我无所谓的。” “没有要见的朋友之类的?” “没有。” 小白上下打量她,也不知道是不是过了元旦新年新气象,莫瑶表现得精神很多,工作也基本开始恢复。只是小白总觉得她还是有点古怪,在一些小细节上和以往似乎不同。 就好比她去纽约,莫瑶向来对行程不挑剔,但也总是一定要和小白商量着留个一天半天的去见见朋友。莫瑶在美国念书,也结识了许多报社同行,多少有几个“出生入死”过的朋友得聚。这次却说没有要见的人。 又好比开会,莫瑶在工作的时候从来都是聚精会神,即使是和团队开一些冗长繁琐的会议也热情满满,可前些天她来开会,辅助摄影师说话的时候,莫瑶完全不在状态。 小白总觉得,虽然表面上她时振作起来了,可魂似乎是丢哪里了。昨天看到她给一个活动拍的照片,实在有点对不起她的名号。 莫瑶的魂确实丢了,从给周耀燃打电话那一刻起就丢了。她听见他的声音,就想到他的人,一举一动,举手投足,她脑袋里记得清清楚楚。每句话,每个表情,每一寸皮肤,她阖上眼就是他。 她忘了自责忘了痛苦,成了相思病患者。她忽然懂了他的那句话:我有病,你有药。 她得去见他,在去纽约之前。 然而,当她下午离开工作室的时候,听见工作人员交头接耳。周耀燃三个字飘进她的耳朵,她便问:“周耀燃怎么了?” “周耀燃和傅婉婷传绯闻了,微博上都转疯了!” “是啊是啊,两个人之前似乎都各自没有绯闻。没想到一来就这么劲爆,都回男方家里了啊!” 其中一个工作人员把手机递给莫瑶,莫瑶看着屏幕里的高清□□大图,一高一矮一前一后地走进公寓,不远处还有吴秘书保驾护航。 “瑶姐,前段时间你不是给周耀燃拍片了嘛,没听见什么风声?” “你们这么关心做什么?” “这样的白金单身汉,虽然不是我们的,但到底花落谁家,我们还是真的想知道。” 莫瑶眉头拧起来,周耀燃和傅婉婷,她怎么就有点不信呢? ☆、第三十一章 31 元旦之后没多久就要过春节,这是傅婉婷最忙的日子。她超模身份出道,是外国顶级秀场少有的中国面孔,前年成为c牌巴黎秀场的首位开场模特。她的最高纪录是一季连走十二个秀场。去年就成为最吸金的亚洲女模特,开始转战影视圈。她是圈里有名的“拼命三郎”。 她日子过得比外人想象的还要辛苦,不过她吃得起苦。刚到巴黎孤苦无依,接受模特训练被排挤,语言不过关被嘲笑,她咬牙坚持下来。她一个亚洲人要在白人的圈子里混出名堂来,真的可以叫做摸爬滚打,不知道背地里流过多少次眼泪,可她做到了。 她喜欢忙碌,喜欢有跑不完的通告,这意味着钱,意味着她过去受过的苦流过的泪都是值得的。 她不炒绯闻,不在乎金主,她脾气倔,就是要人知道自己赢得光明正大,走得坦坦荡荡。 所以经纪人和她提周耀燃,她根本不屑一顾。 再遇见男人,纯属经纪人自作主张。 经纪人那天临时通知她要去参加一个慈善晚宴,主题是关爱留守儿童。傅婉婷很热衷参加慈善活动,一来是形象考量,二来她知道许多人怀才不遇,缺的就只是最初的那一点点关爱或者是金钱。 到了现场,发现还真是众星云集的大活动,她规规矩矩地走完红毯,进场坐下这才发现,坐在自己手边的正是周耀燃。 傅婉婷可以想象这个座位花了经纪人多少费用,通了多少层关系,从这个角度上来说,她确实有个能力十足地经纪人。只是傅婉婷内心是极度气愤的。她不喜欢任人摆布,更不愿意靠炒作搏出位。她不觉得科技大亨有多了不起,需要她去“傍”。想到如果任其发展,明天可能会出现的新闻内容,她就能气得发抖。 在愤然离席之前,她侧头对周耀燃说:“周先生,你可能觉得有钱特别了不起。所有的女人为了你的臭钱就都前赴后继往你身上扑。不好意思,我不是这样的人。我上次帮你纯粹是出于好心,请你千万不要误解。” 周耀燃偏过头,淡然地扫了她一眼:“这位小姐,你未免有些自作多情。” “你说什么!”傅婉婷眉头拧到一块儿,怒气更甚。 “你大概以为坐在我边上是因为我看上了你所以有意而为之,其实不然。我有过目不忘的本领,所以很不幸记住了你的名字和你的脸。对于这样的活动,我根本不在意谁到现场,我只关心你们拿出多少钱投进去做慈善。这个座位是我的秘书安排的。你坐了这个位置只能说明你的经纪人很有能力,说服了我的秘书让他觉得你是个很好的不会惹怒我的女伴。仅此而已。” 傅婉婷被他这段话塞得哑口无言,脸涨得通红。 “我知道你想走,我不拦你。只是这么走出去未免丢你的人,我这里也会有人瞎猜。我相信你的经纪人认为这个机会千载难逢,已经安排好了娱记,你走出去明天我们两个在报纸上的报道恐怕都不会太好看。” 男人说得很有道理,即使她不愿意承认,比起“与富商擦出火花”,大家更爱看的是她“倒贴不成”。到了这个份上,她有一百个不情愿,也恐怕逃不掉这条和周耀燃的新闻,那么她总希望是正面一点的。 只是…… “你既然都了解,大可以遣走娱记,我可能没那个本事,但你有。” 周耀燃轻笑,有些自言自语般地说:“我挺需要这条新闻。” “什么?”她问。 男人摇了摇头:“你就安静地坐着,等结束了,扶我出去,对你我都好。” 傅婉婷堪堪地坐着,男人的视线始终在台上,不曾看她一眼。她相信他对自己没没兴趣,这是好事,她反正也对他印象不好。只不过当自己对另外一个男人毫无任何吸引力,也实在是件掉面子的事情。她胡思乱想着,周耀燃已经上台发完言下来了。 “走吧。”他朝她伸出手,傅婉婷识相地挽上去。 “这就走了?” “既然是戏,早演完早收工。” 两人一同出来,上车后,傅婉婷注意了一下,果然有辆车一直跟着他们,如影随形。 周耀燃很是淡定地闭目养神,倒是傅婉婷,头一次感觉像是做了亏心事一样有点坐立不安。 “到了地方,你下车,把我送进门,坐下来喝杯茶就可以走了。” 他声音机械,依旧高高在上的语气。 “你要知道,不是我想炒作的。”她咬唇,然后强调。 周耀燃拨开眼,扫了她一眼:“有意义吗?你主动或是被动,在外人眼里都是一个结果。没必要解释,人活个自己敞亮就可以。别人的嘴你堵不住。” “我知道现在说这个没用,在你眼里我这样就好比‘当婊、子还要给自己立牌坊’,但这是我坚持的东西。我这么多年过来,一直都是靠自己。悠悠众口我堵不住,但我能解释一个是一个。” 她坚持的眼神让周耀燃想起一个人,他重新阖上眼,低低叹了一句。 “全是固执的人。” 固执地钻着牛角尖,不肯从自己给自己下的套里出来。她就新年给他打了通电话,就又销声匿迹。他受够了等她,需得使个法子逼她出来。 吴秘书的想法恐怕是帮他安排个女伴,给他换换心情,也弄个头条给莫瑶示威。可在周耀燃看来,这反倒是逼出莫瑶的好方法。 他忽然想起吴秘书说的,她是莫航的未婚妻,摆在膝头的手便握紧。 他应该听听她的解释,他想听她的解释。 这夜,傅婉婷确实喝了杯茶就离开了。第二天新闻果然铺天盖地。 她好奇的是,周耀燃为什么要炒这个新闻,毕竟他多年来不曾和娱乐圈哪个明星搭上半点关系。 直到周耀燃的秘书第二次叫她去周耀燃的公寓,说要对一下双方口径,而她在进门的时候看见莫瑶。 傅婉婷认识莫瑶,他们合作过几次。在傅婉婷印象里,莫瑶只在工作的时候说需要说的话,私下里沉默地有些不可思议。傅婉婷喜欢这个摄影师,因为她太会抓角度,太懂得怎样拍出一个人的内核来。 “莫摄影师。你也要进去?”傅婉婷见莫航只站在门口,却没有动的意思,便上前问道。 莫瑶见到她的刹那,脸上闪过一丝错愕,随即又恢复了平静。她垂眉,约莫三秒钟,转过身,对傅婉婷说:“再见。” 接着就兀自离开了。傅婉婷到进周耀燃的公寓都有点想不明白。 周耀燃和她打招呼,她也没回,于是问她:“出什么事了?” “我在楼下见到个熟人摄影师,觉得她有点奇奇怪怪的。” “摄影师?谁?” “莫瑶。” 周耀燃瞳孔一缩,说:“莫瑶刚刚在楼下?” “嗯。怎么了?” 周耀燃没有回答,但是傅婉婷感觉得到,这个男人此时此刻,很生气。 ☆、第三十二章 32 去周耀燃公寓,是一时冲动,到门口,莫瑶才想起来须得考虑见了面该说些什么。 无关乎傅婉婷,无关乎他喜欢或不喜欢自己,只是要出现在他眼前,只是该和他说一声感谢。 只是还没推门,只是差最后一步,有人叫住她。 傅婉婷,圈内出了名的硬骨头。莫瑶和她合作过几次,很欣赏她,是个有内核有韧劲的模特。没传过绯闻,直脾气。 傅婉婷看着莫瑶的眼神依旧坦荡,莫瑶忽然觉得这双眼睛和周耀燃有点像,黑与白都纯粹。 这一刻莫瑶像是被忽如其来的重压击溃似的,仓皇而逃。 她甚至不知道自己这样逃的理由是什么。兴许是本就勇气不足,哪怕风吹草动都成了退缩的理由。 人躲进车里,呼吸慢慢平稳下来。手机响起,莫瑶伏在方向盘上,觉得这场景似曾相识。 她过去躲莫航,如今要躲周耀燃吗? 不是的,周耀燃是不同的。 “喂。”她接起电话。 “你在楼下。” “对。” “为什么不上来?” “已经有人上去了。” “那个人不是你。” 莫瑶沉默,须臾,她回答:“帮我开个门吧,等会儿。” 莫瑶坐进电梯。她凝视着跳动的数字,极度专注。门开,就见到立着的他。 他清瘦了许多,下巴的轮廓更加清晰,眼窝深陷,眼神锐利如旧。他看着她,好似冷漠,又似有翻江倒海般汹涌的感情。他穿过那场灾难望向她,走过数十上百的日夜,最终与她再度相见。 电梯门即将再度合上,她才从与他的长久对视中醒过来,用手挡住电梯门。她迈步到他身前,身后的电梯门缓缓合上。手指触碰着他的眉心、鼻尖、最后落到唇上。那么倨傲的他。 她的睫毛和指腹都细微地缠着,心狠狠揪起来,又重重地摔下。疼得她牙齿打颤,又快乐得无以复加,糅合在一起,她讲不出话。 以唇代手,覆住他的唇。她亲吻他,描绘他。 他睁着眼,眉头簇起又展开,他搂住她的腰,他想念她。不论因果,不论误会或计策。 房门在他们身后合上,她一件件脱.去他的衣衫,直到看到那紧紧束在身上的黑色弹力带,那是防止疤痕增生的。 爆炸声在她耳边炸开,她停下动作,咬唇看着他手臂上一道浅浅的伤口,米分色的新肉。完美的,不存在了。 “你,这样不合适。”她松开他,背过身去。 周耀燃从身后将她抱住,贴在她耳边:“没有不合适。” “我不想你……” “你想。” 他背对着她,挤入她的身体。 有些不适,有些疼痛。厮磨后渐渐适应,她扭头,贴近他,手向后绕住他的脖颈。她眼角有他,他粗重的呼吸声萦绕着她,苦涩大过热切,想念又大过了苦涩。 她嘤咛,身体里困着的情绪突破她的喉咙她的唇。 她承认自己有病,追求刺激几乎成了本能。支持她的不仅仅是理想,免她于恐惧的是这病,这不畏惧死亡甚至有着拥抱死亡倾向的疾病。男女情.爱和烟酒一样,一刻的缠绵,让她能在瞬间忘却,大脑空白。她喜欢思绪停顿的时刻,所有痛苦、责任消失不见,逃避一切只有身体的快乐,何等放.纵。 比起用嘴,用身体说话更诚实。 对周耀燃说她的恐惧,说她的苦衷和纠结,说想他,说对不起……只是以上种种于她太难启齿,她更愿意吻他,拥抱他,融入他,拥有他。 她在攀上巅峰时,才意识到,她竟是想拥有他的。 可是,她凭什么呢? 阳光斜照进屋子里,上海下起了雪,小小的,坠到窗玻璃上就成了水,更像是一场太阳雨。 莫瑶侧躺在周耀燃身侧,他双手交叠摆在腹上,沉默地看着窗外。莫瑶没看他,手臂搭在额头上,调整自己的呼吸和翻腾汹涌的情.潮。 静谧弥漫在空气里,两人似乎各怀心事。 莫瑶没兴趣打听傅婉婷,同样不打算问他们分开这段时间的种种。她率先打破沉默,说的是:“我过完春节去纽约办展。你去吗?” 她的声音掉进融雪的阳光里,格外清澄、柔软,周耀燃第一次发现她的嗓音有着这样的特质。他视线挪到她身上,并没有撞见热切的眼神。她是阖眼问出这句话的。 周耀燃笑了,毫不掩饰地嘲讽。 “在你眼里,我这样挥之即来,招之即去?” 莫瑶睁眼,坐起来:“你这是气话。” “我不生气。”周耀燃视线落在她脸颊上那道不深不浅却格外扎眼的疤,“你申明过很多次,我在你眼里什么样子,我清楚。” 莫瑶将头发往后捋:“那是……之前。” “之前。”这两个字在男人嘴里带了些玩味,他在她身上巡回的视线如同利剑,“吴秘书说,你和莫航订婚了。” “什么?”莫瑶坐起身子,直勾勾看他,“订婚?” “你不知道自己订婚了吗?” “谁说的?我没有订婚。” “不重要了。你来了。为什么来?” 周耀燃说话时语气轻巧,似是漫不经心,可莫瑶感到一股压迫感。 她还不知道要怎么回答,张着嘴,迟疑须臾,最后出口的是一句:“就是来,看看。” 周耀燃见她脸都憋红了,还是吐不出一句好话,一口气堵在胸口,渐渐化成无奈。她这情感障碍的病症,果不是假的。眼睛里全是情绪,到了嘴上什么都讲不出,甜或是苦都被她自己咽下去,留给他的就只有这样平淡的一笔带过。 “该看的不该看的都看了,还满意吗?” “你明明是说气话。” “我说实话。我们两个,总要有一个人诚实一些。” 莫瑶垂眉,起身走出房间,片刻后拿着包折回来,手里多了一张邀请函。她摆到他手边:“都是这次在利比亚拍的照片。你要是……身体不方便,展览结束了我把手册寄给你。” “莫瑶,别这样走。”他扣住她的手,压在床单上,力道很大,她挣不开,“我给了你足够的时间去逃避,现在该是时候面对现实。你好好问问自己,为什么来。出事好几个月了你没想过来,傅婉婷的新闻出来你就来了。你为什么不肯承认你在乎我呢?我不会随随便便死,留你为了我自责。” 莫瑶扔下包,知晓开诚布公免不了。或者说,她了解到自己迟迟不愿来看他,不过是不想要直面自己内心的想法罢了。 “算是我拿过去的事当借口,我不想与任何人建立起太亲密的联系,包括你。”莫瑶思忖着说,“人和人之间很奇怪,有时候不按照我的主观意愿走。我们有点相像,彼此吸引,我控制不了。只是单纯用爱情说,太俗气。” 周耀燃抬手,指腹滑过她脸上细长的疤痕:“我也觉得爱情俗气。什么是喜欢,什么是爱?不过是化学作用,一时分泌了过多多巴胺,让人产生美好的错觉。和发烧一样,烧退了,就相看两相厌。只是,爆炸把我都快炸得支离破碎,我还是想见你。努力睁开眼睛不为了看今天的资产是多少,不为了我离理想巅峰多远,就只是为了想看你一眼。你说俗气,没错,真是太俗气。” 他的话飘在空中,久久不愿意落地,萦绕着她,让她的世界轻微地晃动。 “我们这辈子可能都不会和正常人那样。”她凝视他。 “我们不需要。” “我可能长久都说不出你想听的话。” “你觉得这是问题?” 莫瑶见他挑着眉毛不可一世的模样,轻笑,她复又躺下,在他身边,仰头看着天花板的现代风格顶灯。 “我真的很害怕,当时。” “我也是。”他抚摸着她的头发,数月的时间,她的黑发已经长了,又能缠绕住他的手指。 “回来之后,我想起了一件事。” “哦?” “爆炸的时候,有个影像闪过我脑海。一场车祸,我坐在车里,身边是一个中年妇女,她和副驾驶座上的男人谈笑风生,他们笑着看向我。忽然,剧烈的冲击车子瞬间翻了个跟头。那个女人第一秒就牢牢将我护在身下,紧紧地抱着我。天旋地转,接着一片黑暗。回来之后,我很努力地去回想这个画面,虽然不确定,但我想那可能是我的父母。” 周耀燃听她说这话,手指微微一顿,几秒后,才松懈下来:“可能只是个梦。” “那感觉很真实。” “……”周耀燃停下手,问:“你想去找自己的亲人吗?” 莫瑶想了想,摇头:“已经过了太久。每个人都过上自己的生活了罢,何必打扰。” 周耀燃仿佛松了一口气似的,撇过脸看向窗外:“是啊,每个人都过着自己的生活。” “莫瑶。”沉寂片刻,他再度唤她。 她不知缘何,躺在他身边有些困倦,懒懒地应了一声。 “搬来和我住吧。” “嗯?” “你想走随时可以走,我不拴着你。” “你拴不住我,没人拴得住我。”莫瑶翻了个身,便真就睡了过去。 周耀燃望向她,他的后背还隐隐作痛,唇角却勾起笑。 谣言怎样,未来如何,他不在乎。此时此刻,她在,他就开心了。 没出息便没出息吧,他这辈子能犯几次傻呢? ☆、第三十三章 33 莫瑶这一觉睡得沉,许久没有这样酣畅的睡眠,醒来时,竟有仿若重生的夸张感觉。四肢百骸都轻松舒坦,让她舍不得醒来。 她还在昨天入眠的卧室里,房间已打扫整齐,她被裹在厚实的被子里,今日的阳光穿过玻璃照耀着她。她翻了个身,背对着艳阳睁开眼。躺着没动。 这个床软硬度适中,被子随着身体动作发出的悉索声轻微,伸出手,空气中的温度也刚刚好,没有半分屋外的寒气,也不觉得闷热和干燥。这实在是个高品质的居所,比之她平素的起居,确要讲究太多。 周遭没有任何响动,她便窝在被子里又磨蹭了许久。赖床,这个早不存在她字典里的词,首都盘踞了她的身体。这样地不想动弹,这样地愿意百无聊赖消磨时光,还真是久违的状态了。 周耀燃处理完公务,见到了饭点,莫瑶房里依旧没动静,便走来。轻叩了两声房门,没声响,他小心翼翼旋开门,走进去。只见她仰躺着,睁着眼发呆。 他走到床边,低头:“睡得不好?” 她片刻才挪动视线,注视他的眼睛:“很好。就是不想起。” 男人闻言并未觉得不妥,连语气声调都没变半分,接道:“那就别起了。” “嗯。” 莫瑶真的略过了午饭,睡了个回笼觉,到下午三点多,这才从床上下来,梳洗更衣。见她下楼,衣着一丝不苟的女管家便迎上来,询问她在此处住的如何。 莫瑶粗略答了几句,问周耀燃在哪,对方回答是在复健室里复健。莫瑶遂不做声了。她顺着管家的目光往走廊那头望,却万万不敢真迈步过去。 一是怕见到他苦苦挣扎,二是知道他不愿她看见这番挣扎。寻常男人尚且自尊,何况骄傲如周耀燃。他到利比亚那样的地方去见她都要西装革履,连袖口的搭配都不放过;说软话时也常顾忌着他的身份,鲜少屈尊降贵;为她受了致命的伤,从书信、电话到见面,只字不曾提过他自己的伤痛,哪怕仅仅是个暗示。那么莫瑶可以断定,她不该去看他的复健,他不想在她面前痛苦,尤其是在这件事上。 这是周耀燃的骄傲,也是他的温柔。 莫瑶回到房间,拿出手机给小白打了个电话。 附件结束后,周耀燃出来,没见到莫瑶的人,却见到地上的大包小包和一个陌生的女人。 陌生女人在专注地整理东西,并没意识到周耀燃的出现。男人出声:“你是谁?” 女人豁然抬起头来,与他对视时,一闪而过的情绪周耀燃直觉是不满。她礼貌地回答:“周先生,您好。我是莫瑶的助理,小白。” “莫瑶让你把这些东西搬来。” “对,她短时间内工作和生活上需要的东西都在这里。她让我先整理着,等您来了,问一下您该归置到哪里。” 周耀燃眉头轻轻提起,止住唇角上扬的趋势,可断不了内心翻涌起来的喜悦。 “梁管家,把这些收拾一下,放在离我近的地方。” 梁管家面色冷静,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内心却早已八卦之情泛滥。毕竟这位周先生在过往她服侍着的六个年头里,没有半点“私生活”。日子过得很家里的装修风格一样,灰白无趣。梁管家一度以为周先生的人生乐趣就是挑剔各种细节,好像一床叠得有棱有角的被子能成为他人生归宿似的。 昨天她和平素里一样,泡泡茶,在露台照料花花草草。周先生过来特意一脸严肃嘱咐她回屋里去,外头有什么声都别出来。她的管家房在二楼的最顶头,合了门真是什么响声都听不见。梁管家虽不是爱嘴杂的中年妇女,但这样神秘兮兮的不让出来,搁谁那儿都有点抓心挠肺地好奇。 今天这才算是解了谜团,还是个大大的意料之外。梁管家心里不禁对这位姑娘感到钦佩,另一方面又在心底为她祈福。他们家这位爷,可是真不好伺候。 莫瑶从没想过去伺候周耀燃,她搬进来,按她告诉自己的理由,应该是他的床太舒服了。睡过就不想走的那种舒服。 周耀燃进屋,莫瑶正坐在床上修图。小白帮她撰写好了需要发布的关于她纽约展览的微博,不过莫瑶得修改一下。她从利比亚回来之后,一条微博也不曾发布过,或许是沉寂许久,这短短一条内容看起来竟格外重要了。 “你很喜欢这张床?”周耀燃问。 莫瑶点头:“我现在才真感受到你是富人。” “……就因为这张床?” “以小见大嘛。”莫瑶回答的时候合上笔记本电脑,“看见小白了?” “嗯。很高兴你从善如流。” “看在床的份上。” 周耀燃不反驳,只扬起唇角,一副你说什么就是什么罢的姿态。 “我要工作了。”莫瑶斜了他一眼,下了逐客令。 周耀燃在自己房子里被人逐,他没生气,反倒乖乖出去还给她带上了门。门合上他头微微一歪,才想过来这似乎不是个道理。只是都出来了,也只好作罢,让她作威作福了。起码她搬进来了不是?还真是个嘴上说不要,行动很诚实的性子。 周耀燃心情不错,在书房坐到飘窗边,等着管家送咖啡来。 咖啡送到,他刚抿了一口,馥郁的香气在舌尖散开,呼吸间都带着这股子香。忽然,手机提示声清脆地闪现了一下。 周耀燃划开手机,是他设定的莫瑶微博更新提醒。莫瑶在那场爆炸后,发的第一条微博。 其实他设了提醒,平素里还是会不自主地去刷新她的微博。在床上养病不能动的时候,他把她上千条微博全部浏览完了。 她的微博大多数时候是没有话的,只有图片。战火、风土、人情……以及,她自己。 在她自己的镜头里,她永远是黑白的,不苟言笑,看向镜头或是远方。有焦点,或者,是神色涣散,她都能在那个框里将人牢牢抓住。让你见过她,就再也不会忘记。 此时此刻,她发布的这条微博只有一张图。 那是一张横向的照片,周耀燃坐在广场台阶上,镜头和他之间隔着许多模糊的孩童身影,他们都失了焦,焦点定格在他周耀燃的身上,连眼神都清晰地像能破纸而出。左侧做模糊处理的地方添加上了这次纽约展览的讯息。 周耀燃不知道她拍了他,却知道她按下快门的这一刻,他一定正望着她。他第一次看清楚自己这样的眼神,不寒冷,不温暖,但是极度专注。 她还给照片配了一行字: 我们这样的人 ☆、第三十四章 34 “我们这样的人?” 晚饭时,莫瑶才下楼,周耀燃优雅地慢条斯理地将盘中的食物解决干净,终于是问出了口。 莫瑶喝着浓汤,含糊地应了一声。 周耀燃似乎对她的模棱两可不满意,追了一句:“没经过我同意就拿我的照片做商业宣传,不怕惹麻烦?” “我已经惹上麻烦了,不是吗?”她用餐巾擦嘴,冲他不甘示弱地扬起眉。 周耀燃不得不说,莫瑶是他遇见过的最坚硬的女人。有着如水的柔软的女性外表,性格尖锐得刺破所有软弱。 就是示好,也偏扬着下额,像个给他封赏的女王。 这一种孤傲也存在于他的身上,因此周耀燃懂得这“不愿低头服输”性格的背后,是用怎样的“清冷”来养成的。 他不强求她低头,不非要听她说温柔动听的话,因为“不强求”才是把她留在身边的最好方法。 “是啊,甜蜜的麻烦。”周耀燃微微扬起唇角。 莫瑶庆幸周耀燃说“甜蜜”二字的时候自己没在喝水,不然她一定能喷他一脸。 “对了,梁管家,我让你准备的东西。” “啊,马上,先生请稍等。” 梁管家转身,周耀燃解释道:“我有东西要给你。” 莫瑶靠向椅背,恭候。约莫一分多钟,梁管家手中捧着一个长盒子款款归来,含着笑递到周耀燃手里。周耀燃起身,还特意掸了掸自己的衣服,双手捧着盒子绕过桌子到莫瑶眼前,郑重其事地摆到她膝上。 “打开看看。” 19支厄瓜多尔朱砂玫瑰,安静浓烈地躺在盒子里。 “玫瑰花?”莫瑶手指摘下一片花瓣,复抬头看向靠在桌沿的男人,“玫瑰花。” “至于这么惊讶么?男人给自己心爱的女人送玫瑰花以表达自己的爱意,天经地义的事情。” 周耀燃将她之间的花瓣拿到手心,轻轻一吹,花瓣颤颤巍巍飘落在她发顶,青丝间一抹深红,煞是好看。他轻笑,问:“我知道你作为摄影师,各种场合也没少收各式各样的花。但这是我的心意,何况美的东西,摄影师总不会拒绝。” “你这样说了,我只能说一句谢谢。” “这么勉强?”周耀燃抿唇。 莫瑶摇头:“只是不敢置信,天才追人竟也用玫瑰花。” “我听出了一丝丝看不起人的意思,敢情我是没达到你的高预期啊。” “不敢。”莫瑶合上花盒,起身,“谢谢你的花。” 一抹不深不浅的笑,一句不轻不重的谢,莫瑶就这样翩然而去,丢给周耀燃一个猜不透的背影。周耀燃有些发愣地站在那里,望向梁管家:“她这算什么意思?” 梁管家摇了摇头,感慨道:“果然是周先生看上的姑娘,果然也非池中之物啊。” 周耀燃两指支着额头:“和你说过不要没事就看那些没营养的古装电视剧!你能不能说点有用的?” 梁管家眼睛打了轱辘,说:“我觉得吧,莫小姐应该属于不太回表露的人。您看她打进这个屋子也有一天多了,也不见怎么说话。她既然收下了您这花还带走了,应该是挺高兴的。您说是吧?” 周耀燃斜过眼看梁管家,三秒后,赞许道:“我就知道问你没问错。” 梁管家一脸笑呵呵的:“莫小姐都已经搬过来了,心里那肯定是有您的。您再接再厉,保准一举拿下。” 周耀燃点头:“梁管家,还是你说话中听。不像那个吴秘书,整天就知道吃药和泼冷水。” “吴秘书也是为了您好。”梁管家说,“不过他也是个男孩子,小姑娘的心思自然不太了解。” “她真不能算是……小姑娘。”周耀燃这句话说得很低,梁管家并没有听清。 莫小姑娘在他们两个说话的间隙,已经放下花上了楼上的露台,当然,是去点烟的。趁周耀燃不在,她得过过嘴瘾,被他抓住了必定逃不过一顿念叨。不健康,坏习惯,诸如此类的词他能说很多,莫瑶当然知道这是不好的东西,就是没什么特别的理由和动力去戒掉这件事。 要不怎么说习惯这潜移默化的东西很可怕?她这饭后、睡前、恼怒、烦躁、愉快、做完爱……等等各种心情时刻抽一根的习惯,从不刻意去养成,但现在却成了仿若自然的顽固劣习,在自己还没意识到的时候,烟就已经点在手里,吸进肺里了。 “我就说怎么有股烟味,很远就闻到了。”周耀燃的声音划破平静,随着话音落下,莫瑶唇间一空,抽得剩半截的烟被撵在铁栏杆上,红色的头成了灰,细碎地洒下来,夜风一吹瞬间消散。 “你狗鼻子啊。”莫瑶不恼怒,笑着嘲他。 “别的我都无所谓,但是抽烟……莫瑶,你能不能就不拗这一件事。抽烟真的特别……” “不健康。”莫瑶接着他的话,“我知道。耳朵都听出茧子了。” “你意思我话多?” “你说呢?” 周耀燃没说,两手一伸撑在莫瑶两侧,她就这么被他圈在怀里,两人隔着一个拳头的距离。他垂眉,这距离渐渐缩短,她抬起下颚,鼻息相闻。 只差一张纸的距离,却彼此停顿,互相望着。这若有似无的间隔反而加剧了空气中流动着的暧昧情愫,眼神交织,在对方眼底都可以找到燃烧的火焰。不用说,静默的热烈更有力量。 她更加看清楚他的脸,他的发鬓,皮肤的毛孔,嘴唇的纹路,微距下所有的细枝末节都成了重要的事情。她的手摆在他胸口,缓缓摊开,隔着毛衣衬衫皮肤骨骼血脉,她触摸到他的心脏,有力地跳动,一下又一下,无止无尽。好像摇晃的怀表,让她对这频率着了迷。 她目光痴痴地看他,看他与别人有什么不一样,让她这样害怕又这样高兴。当他们的唇最终相触,所有的隔阂消失成一个柔软的吻,她放弃寻找,因为他没有一点与他人相同。他是愿意为她阻挡炮火的城墙,也是愿意送她飞向远方的风,他是周耀燃。 绵长而热烈的深吻,掠夺彼此的呼吸,仿佛除了彼此没有任何其他重要的事情存在,眼里心里只有一个人。 这样强烈的感觉,让周耀燃都感到些许害怕,他从没有过,对一个人有这么深的这么浓的这么冲动又这么理智的情感。 一吻结束,他们依然相拥。没人说话,寒风刺骨,他们也不觉得多冷。 人就是这么奇怪的情感动物,周耀燃想,竟然能因为另一个人,连天气的寒冷都感觉不到了。 夜深,周耀燃洗漱完进屋,见莫瑶已经进了被窝,上身一件黑色小背心,电脑搁在被子上,左手噼噼啪啪地按着键盘,右手拿着手机和人通电话。周耀燃先后退了一步,让自己适应房间里突然多出一个女人的生活。 女人正用一口流利的英文和人谈笑风生,周耀燃听得出他们关系亲密,而当他也掀开被窝钻进去,近距离能够听见那头是男人的声音。 “这次去纽约行程当然紧张,但是怎么也会把时间给你们留出来。” “嗯,我知道。马修的脾气你也清楚,上次没去他的展览,还特意写了邮件来说我。他新开了工作室吧?不如这次就约在他工作室,我也正好参观一下。” 莫瑶打电话的时候有个小习惯,就是另一只手非得敲敲打打。周耀燃之前就有所注意,她喜欢用右手接电话,左手如果空着就会拿手指敲自己的腿,要是坐在桌边,则会轻轻地敲桌子,手边要有电脑,就像现在这样,她会敲键盘,左右上下键,也没什么实质意义,就这么一下下地敲击。 “嗯。具体的咱们见面聊。先不说了,再见。” 莫瑶挂了电话,偏头对着周耀燃:“你这是要睡了?” “不睡躺床上干嘛?” “你的床那么舒服,躺着干什么都行。” “……我以前怎么就没瞧出来你这么没出息呢?” “在生活享受这方面,和你比,我就是贫下中农,哪儿来的出息?不过你要真睡了,我去书房就是了。”莫瑶说着拿起笔记本电脑就要起身,被周耀燃懒腰按了回去。 “你真要这么喜欢这个床,我明天让梁管家打个电话,家里所有的椅子沙发,但凡能做能躺的都换成这个材质就行了,简单不过的事。”周耀燃把她的电脑拿来,摆到自己床头,接着又拿自己手机把房间顶灯关了,说道:“今晚就别工作了。明天也能做。” 莫瑶双手空空,偏头瞅他:“医生不说你不能……” “你能不能别满脑子都只有这事情。” “不然我们两个干嘛?干瞪眼?” 周耀燃深深吐出一口气,挤出三个字:“纯、睡、觉!” 莫瑶眉头挤成一个川字,她可是半点睡意都还没有呢!还未等她提出异议,周耀燃就一把把她拖进被窝,将她后脑勺一扣,长手长脚地把她困在自己怀里,再扬手把床头灯一关。莫瑶顿时陷入一片黑暗之中。 莫瑶眨巴了两下眼,出声:“我想……” 头顶再度落下两个字,不容置喙:“睡觉。” “不是……我想要……上厕所。” “……” “这是人权。” “……去吧……” ☆、第三十五章 35 在周耀燃幻想的世界里,有莫瑶在,他应该睡得非常安稳安心,一觉到日上三竿。然而,是他想太美了。莫瑶本身也是个有心理问题的失眠症患者,两个失眠症凑在一起,怎么能睡得好觉呢? 莫瑶去完洗手间回来重新钻进被窝,两个人闭着眼尝试睡觉十分钟,莫瑶率先放弃:“这样热不热?你要不放开我试试?” 于是两人各占床的一边,各自开始辗转反侧,又过了十分钟,周耀燃出声:“你能不翻来翻去了吗?”得到没好气的一句回答:“你自己也在翻。” 接着两人仰面,谁都不再翻,再度清醒而毫无睡意地度过了十分钟,莫瑶说:“周耀燃,我觉得你呼吸声很吵。” 互相折磨了将近一个小时,两个人谁都睡不着,索性开了电视看起电影来。最后周耀燃竟是因为美国大片太无脑看着无聊而睡着,莫瑶则因为爆炸机关枪声让她更有亲切感而入眠,电视就这么开了一夜。 第二天两个人都醒得早,莫瑶起来就一头扎进洗手间,半小时没出来。周耀燃睡眼惺忪地起来,按习惯往洗手间走,额头就撞上了关着的门板。他后退一步,清醒过来,喊了声:“莫瑶?” “我化妆,你去别的地方。”悠悠一声,理所当然。 周耀燃一肚子气发不出,毕竟让她搬进来的是他。黑着一张脸走到次卧的洗手间去洗漱,虽然是一个品牌的牙刷牙膏剃须刀,但他哪儿哪儿用不顺手,直接导致下楼吃饭时的脸色像是能吞人。 他这脾气多少是发给莫瑶看的,怎奈何女人下楼时以装扮完全,手里挂着烟灰色大衣,一抹红唇冲他就吐了四个字“我出门了”,便像清风般飘过,一丝人味儿都没给他留下。 “欸,莫小姐不吃早饭吗?”梁管家将荷包蛋端到桌上,问道。 周耀燃一叉子扎在荷包蛋中央,蛋黄顺势流了出来,他冷淡道:“不吃。” “那午饭呢?”梁管家又问。 周耀燃抬眼,声音冷得好似要把她冻成冰雕:“你怎么不去问她?” 梁管家终于察觉周耀燃情绪糟糕,立马打住话题,附和道:“我会问,我会问,以后莫小姐行程我会多加注意。” 周耀燃这顿早饭吃得消化不良,莫瑶倒称得上大快朵颐。lisa看到微博上莫瑶的照片,电话微信就一顿轰炸,誓要知道内情的架势。当然,在莫瑶发布微博之后,她的各种通讯渠道都是全面饱和的状态。微博的评论转发数量猛增,米分丝也大涨,多得是媒体要和她约采访,莫瑶全部让小白回绝。除了需要通话的时候,她手机就是飞行模式。lisa此时此刻能见到莫瑶,足以证明在莫瑶心里两人的关系。 长乐路西式餐厅,屋内暖意融融,桌上pancake、waffle、鸡蛋卷、香肠、意面一应俱全,构成一顿十足丰盛的h。lisa作为时尚编辑,在社交网络上也算圈内红人,桌上这华丽的场面,她是负责拍来发微博、instagram和微信朋友圈的。配字无非是“善待自己”、“慵懒的冬日早晨”、“美好的一天又开始了”这样无关痛痒的话。 lisa琢磨发布内容、p图的时候,莫瑶就很专心地吃,没人打扰,心满意足。莫瑶吃饱,lisa的这些图片内容也在各个社交渠道上发布完了,这才开始正经地聊八卦。 “你今天出来我太高兴了。你刚回来那会儿可吓死小白和我了!” lisa拍了拍自己的心口,一副脆弱的样子。莫瑶忍不住出声打断她:“我宁愿你abc口音,你也别在我面前学台湾腔,我把你糊墙上信不信?” “行行行。您愿意说话,就是莫大的恩泽了。” “好好说话。” “好,不闹了。那你坦白和我说,到底是怎么个事儿,让你从利比亚回来之后丢了魂一样?还有,怎么的就发了周耀燃的照片,是真好上了?” 莫瑶把来的路上就想好的答案说出来:“他在利比亚救了我,我现在打算以身相许处一段时间。” “就这么简单?完了?”lisa不禁语调上扬,恨不得拍案而起。 “嗯,就这么简单。” “不是,不带你这么敷衍我的!你利比亚回来的时候整个人什么状态你自己不知道啊,真和疯了似的。结果理由是因为周耀燃救了你?他救了你你疯啥呀?” 莫瑶此时终于抬眼正视lisa,语气冷下来:“这个理由只是我说得简单。那是时候发生了……汽车爆炸,我的翻译死了。周耀燃也差一点没命。” lisa哑口,她将碎发别到耳后,又清了清嗓子:“对不起,我想得简单了。周耀燃现在……还好吧。” “在恢复中。”莫瑶的声音也缓和下来,“不是你的问题。前段时间也麻烦你和小白了。” “别这么客套,我们两个什么交情,这么说实在太生疏了啊。”lisa撇嘴。 莫瑶笑了笑:“确实。其实我自己也没有想到事情会这么演变。周耀燃追去利比亚就出乎我的意料,之后的爆炸就更不要提了。” “要我说啊,那都是命中注定。老天爷就想把你俩绑在一块儿,不然他能有那勇气冲到利比亚去?” “我不相信命中注定,凡事都有因果。” “你追究这么多因啊果啊的有什么用,你看爆炸也好车祸也好,总不见得每件飞来横祸都是你造的孽。我起初还看周耀燃这个男人不靠谱,尤其是前几天不还和那个傅婉婷出双入对得传绯闻了嘛。但这样看来们也是同生共死过的,他还冒着生命危险救了你,这份情谊不是随便就能抹掉的。你好不容易动春.心,这么在一起,挺好的,说不定就修成正果了。” “不想考虑这么多。”莫瑶拿勺子搅着杯里已冷的咖啡。 “是啊,感情这种事情,谁说得准呢。” 莫瑶见lisa此刻流露出一副伤春悲秋的表情来,便问:“要说起你,上次被我撞见那个小模特。结局如何?” “你也猜到已经结局了,还问。” “求你换换口味,你这么下去那就是一条道走到黑的节奏。” “我说你好好一先锋摄影师,口气能别像我那些三姑六婆么?什么找个本分老实,家庭背景干净适合过日子的才好。合着结婚那是合租搭伙啊?一提我就来气。” “我没让你按条件找搭伙的,我让你擦亮眼睛去找个有真心的。”莫瑶说到此处,放下勺子,“算了,我们两个谁也不比谁好到哪里去。我就也不装什么感情导师了。” “这才是正确的态度!”lisa给莫瑶比了个赞。 “对了,你确定傅婉婷和周耀燃没什么?” “我没问他。” “这么关键的事情你没问?!” “不会有什么,傅婉婷不合他的胃口。” “这么有自信?” “不确信何必在一起。” lisa一边摇头一边竖起两个大拇指:“这么霸气也就你了。话说,能把你脸上那一道疤给做了吗?我看着怪不是滋味儿的,你这么漂亮一脸蛋儿。” 莫瑶摇头:“我不靠脸吃饭。” “可那也……就觉着可惜了。” “再留一段时间吧。”莫瑶下意识摸了摸自己脸颊上细长的疤痕,“等我真正放下了。” 莫瑶回到公寓,周耀燃还在公司。对于住在他的公寓,莫瑶并没有不习惯。她四海为家,这几年从没在哪里久留过,环境总是在变,住过的屋子数不清。她潜意识里已经知道不要对任何地方产生过多的依恋,因为离别很快就会到来。搬进这里,她也没有过多的疑虑和未来的打算。 她愿意和周耀燃在一起,这是肯定的。但是住在一起对他们关系的意义却没必要太上纲上线。对她而言,就是多了个算得上清静的住处。 不过,梁管家的一席话让莫瑶意识到事情好像并没那么简单。 “莫小姐。”她端着标准的笑容这样说道,“您知道每天给您和先生准备饭菜是我们的工作,为了更好地掌控食材分量和开饭时间,您能否提前告知关于一日三餐有几餐会在家里吃,以及出门的话几点会回家的信息呢?” 这段话让莫瑶消化了好一会儿,毕竟她独来独往惯了,想什么时候吃饭就什么时候吃饭,没人会在家里候着她。她点头的时候其实并没真正了解其中的含义,等上楼坐下来,才恍然大悟。 她似乎,让自己进入了一个有着完善运作系统的,好像“家”一样的地方。 有位慈眉善目的中年妇女,有热饭热菜,甚至有新鲜烘培的饼干糕点。阳光房里种着各色绿植,书房能找到消磨时间的书,想要锻炼也有设备……处处都装着生活,而这种生活,莫瑶太久没有过。平淡的、安稳的、富足的生活。 夜深,周耀燃才回到公寓。梁管家说莫瑶还没睡,在露台。周耀燃就猜到,她一定又在抽烟。 果不其然,离露台几米便见到那吞云吐雾的背影。周耀燃走近,见她手边的铁盒子里散着好几根烟蒂。 “你是非得我发一次火表明事态的严重性?”周耀燃这劈头盖脸的一句已然怒气冲冲。 莫瑶回神,只当是听见了一句“我回来了”。她掐灭烟,冲着一边吐出浊气,随后扭过头对着他笑:“今天挺晚的。” 周耀燃拉下脸来:“我很认真……” “这是最后一包。” “嗯?” “刚刚这根是最后一根,我打算戒烟了。” “真的?”男人露出狐疑的表情。 莫瑶竟忽然觉得他这样子称得上可爱,像是小孩子一直心心念念想吃却觉得没可能吃到的糖忽然摆到了他眼前,他怎么都不相信这是真的似的。 “真的。”莫瑶拉着他的领带,凑到他耳边,“为你戒的。” ☆、第三十六章 36 “为你戒的。”莫瑶这四个字轻巧地似一片羽毛,从周耀燃耳边划过,可这痒却钻进心里头去。 周耀燃没料想能在莫瑶嘴里听到“为你”这两个字,因而即使听见了,依旧发愣。他在莫瑶面前,似乎发愣的几率变高了。 莫瑶见他神色没分毫变化,心想着她是真这样没有信誉度?做个健康的举动,都让他这样不相信。 “麻烦你给点反应,比如鼓励一下。”莫瑶拍了拍他。 周耀燃这才开口,坚定短促:“鼓励,支持。” 这时候周耀燃可不知道自己为这四个字得付出怎样的代价,在几天后,他才有深刻体会。 他自己也是戒过烟的人,只是那时候朋友过世的事情搅得他心神不宁,靠着神经药物过日子,好一段时间浑浑噩噩,自然意识不到自己那段时间脾气是多让人难以忍受。这滋味现在莫瑶让他体会到了。 从早上睁开眼到第二天早上合上眼,只要是醒着的时候,就没有好脸色。一点就炸,尤其饭后或者和人打完电话心情本来就不太好的情况下。对酒和药的需求量增大,基本到了药不离手,酒不离口的状态,去劝遭白眼和一顿骂都是轻的。 平日里的莫瑶若是个性,那戒烟期的莫瑶就称得上“魔性”了。 莫瑶烦得见到周耀燃,周耀燃也有的是公务要忙。两个人就各自默契地减少碰面,转眼就即将到春节。 纽约展览过完节就开幕,那边的工作人员还是照常工作的,莫瑶没有过节时非得去拜访的亲戚,她也很多年没出现在莫家“团圆”的场合上,今年就更无必要,综合考量,她定下春节前就去纽约做最后的筹备。 在走之前,莫瑶去见了一次莫航。她从莫航那里搬出来后,就再未同他说过一字半语。这次她主动去找他,目的只是为了要一个彻底的“了断”。 她挑了快下班的时间,驱车到莫氏楼下车库。莫氏经营三代,办公楼坐落在寸土寸金的位置,只是这威严肃穆的装修透露出这个家族严谨甚至趋向苛刻的文化。 莫瑶拨打他的电话,约莫过了半分钟,电话被接起,声音透着意外和欣喜:“你终于愿意和我说话了。” “我在你公司楼下。” 五分钟后,莫瑶就见到莫航的身影出现在玻璃门那侧,他推开大门,焦急地环顾四周。莫瑶打开双跳灯,长按喇叭,他目光向她的方向射.来,隔着数米,他们视线相交。 莫瑶看着他支着手杖一步步走来,她的手并没有抖,即使他的样子依旧让她疼痛扼腕,只是她不再感到罪恶了,也不再固执于他们之间的羁绊了。就算情有千丝,真要斩断,闭了眼狠了心,手起刀落再不回头,这样,便就是能做到的。 莫航打开车门,期盼见到她的欣喜在见到她表情的瞬间便就冷凝,他有预感,她或许真的一去不回头了。 “你有话说。”莫航坐定,做出他的判断。 “我知道你对吴秘书撒谎,说我是你的未婚妻。那么我想你应该也能猜到,我和周耀燃有了瓜葛。我来不是兴师问罪,你编谎话有你的理由你的目的,只是你也知道我们之间没有可能。纠缠了这么多年,如果我们能够复合,那应该早就复合了。” “莫瑶。”莫航出声,莫瑶抬手意思他止住话头。 “这几年总是你说得多。你追,我逃。今天我不逃了,你让我好好地说。一开始我确实放不下你。进莫家之前的记忆我全都没有了,从我懵懂到长大成人,你占据了我成长岁月几乎全部的记忆。我爱你,像亲人一样,又像爱人,你就是我的生命。离开你,是被逼无奈。因为他们说我不够资格,因为他们不让我见你,因为我对你愧疚,我觉得是我害得你没了健全的身体,所以我自我放逐自我逃避,逃到我的理想里去。可在心的最深处,我不甘心。我们总是在无休无止的争论,互相折磨又互相牵绊,就是这种不甘心。我不甘心命该如此,不甘心幸福说碎就碎,不甘心自己无法获得圆满。” “可是不甘心不能修补我们之间的鸿沟。你离不开莫氏,我不会放弃理想和奔波,我们更不能否认这一场车祸的发生,一点点的消磨至今,我真的不再爱你了。” 莫瑶的惋惜被男人看在眼里,心痛得无以复加:“是因为周耀燃。” “我不是因为周耀燃而不爱你,却是因为周耀燃而看清。无论何种形式的感情,当痛苦远远超越快乐,就到了该放手的时候。” “瑶瑶,你觉得我没有想过放手吗?一场车祸,一觉醒来腿不能动了,在我最需要你支持的时候你不在。我恨过你,又在知道真相后加倍心痛。你并不是那样爱漂泊的人,你说过你想有一个家。可现在看看你,我又怎么放的了手。” “和你在一起时候的我很好,现在做摄影师的我也很好,过不同的日子,有不同的满足。” 莫航的视线久久同她相交,仿佛过了一个世纪那样长,他才舒出一口气。 他打开车门,下了车。他和她说的只有四个字:“那再见吧。” 再见吧,虽然不知道是何时,虽然不知道是何种场合。 如果无法相爱,那就相忘于江湖。不相见,不相忆,不相思。 次日,莫瑶就飞往纽约,这个像磁铁一样吸引着爱它恨它的人的地方。 莫瑶喜欢纽约,即使纽约客的步行速度举世最快,即使这里有太多高楼大厦的重复,即使这城市太过抽象概念,即使热情背后充斥着冷漠与矛盾。 对于喜欢光怪陆离、特立独行的人来说,纽约是个可以让人“做自己”也不会害怕丢脸的地方。这里的文化太丰富,怪咖也太寻常,无论怎样的生活方式,只要你不碍着别人,自不会有人有那个闲暇来管你。 莫瑶在切尔西区有一间小公寓,没有独立的客厅,四四方方的一间,五脏俱全。她选择这里因为周遭的环境,附近十多个街区里分布着数之不清的画廊展厅。公寓转角的独立咖啡店烘焙出的咖啡香,她在楼上都能闻到。走在街上常能遇到圈内人,当红的时尚摄影师、来办展的著名画家……关起门来莫瑶可以离群索居,但走出去,哪里都有灵感扑面而来。 原本这次来,莫瑶打算就处理些工作上的事,不打算久留。可同周耀燃和解后,她心情好了,倒也开始有了同朋友相聚的念头。加上戒烟,她更不愿闲着手,时间会太难熬。于是,下了飞机把行李往公寓一扔,莫瑶便就投入了聚会之中。 宿醉醒来,才想到查看手机,来自小白的未接电话以及周耀燃简洁扼要的消息:速回电。 莫瑶刷牙洗脸,换了衣服到对街咖啡馆买了三明治和咖啡,坐在窗口伸了个懒腰,一看时间已是中午十二点多,中国时间是午夜,想着还是索性晚上再打电话更合适。结果到了晚上,修片修得过分投入,觉得累了,压根没想起电话的事,一倒头就又过了一夜。 从她踏上飞机,到这个电话真正到周耀燃这里,花了得有近四天时间。 这四天,吴秘书觉得周耀燃分分钟都在火山喷发的边缘。原因是莫瑶虽然邀请过周耀燃去纽约,但是她一声不吭只给周老板留了张写着“我去纽约了”五个大字的字条就撇下他自己走了,周老板想要兴师问罪但愣是找不着人。 莫瑶如此过分,吴秘书倒不觉得什么,谁让老板自己乐意热脸去贴冷屁股。放着正常人不追,偏要和一神经病相爱相杀。明摆着是非要给自己找不痛快,现在不痛快来了,有什么好气的?那叫活该。当然,以上仅限吴秘书的心理活动。 总而言之,莫瑶到纽约后的第一通电话来时,周耀燃正在开会。周耀燃看到屏幕亮起名字闪烁的刹那,发出了一声非常清晰的冷笑。导致正在发言的主管立马拿起手里的报告挡在脸前防卫自保,另一干主管纷纷俯身以免老板飞过来的各类办公用品砸到他们,殃及池鱼。 周耀燃斜了他们一眼,幽幽开口:“休息十分钟。”说完,还人模人样地理了理西服,一脸淡定地拿着手机走出会议室。不过,吴秘书眼尖注意到,老板唇角上扬了十五度。 “你这通电话回得可真快。” “注意时差。” “哦,电话回的慢是时差。那你一声不吭自说自话就飞去纽约,这又算什么?” “你这样的水平,想知道我的行程表是很简单的事情。邀请函我给你了,你想来随时可以来。” “……”周耀燃对莫瑶的自由散漫有了进一步的认识,他沉下心道,“我查不查得到是一回事,你告不告诉我是另外一回事。你的亲自告知能表达出你对我的在意。” “啊,那我想我对你也不是很在意。” 那头的声音十分轻巧,周耀燃这座火山眼瞅着就要喷发,一个大写的“莫”字马上脱口而出,那端又传来一句话:“玩笑话。” 周耀燃硬生生咽下这口火山熔岩,冷声道:“不好笑。” “我上次请你的时候你没答应,而且展览一开幕就是春节,我想你怕是不打算来,就没问。” “春节这个时间点确实很麻烦。” “你要是抽不出时间,不过来也行。反正照片我这里都有,你想看就能看见。展览如果反响好,也可能做巡回。不是原则上的事情。” “逢年过节,我家里确实有许多条条框框。你听着似乎也没心思在意我,那我就不去了吧。”周耀燃这话带着点转圜的余地。 “嗯。”可是,莫瑶这干脆的应答让周耀燃想改口都不能。 挂了电话,莫瑶放下手中的酒杯。她原本倒真不介意周耀燃是否到场,利比亚之行虽是他们共同的记忆,但展览更多的关注点,应当在这个国家的现状上,而非她和周耀燃的私人感情。只是现在真听到男人趋向否定的答案,她内心竟有浅浅的失落。 莫瑶轻笑,将红酒送入口中。 她是比自己想象的更要在意这个男人了吧。 ☆、第三十七章 37 打成年之后,莫瑶印象里就没有一大家子聚在一起过春节的经历。她在美国念书,资本主义国家过这节日不放假,有的是长长的书单和怎么也写不完的论文。连莫家的宝贝莫航都抽不出空回去过节,更别提她。毕业之后这几年,过年她更是尽量不回国,免得不去被指摘礼数不周,去了又一场尴尬。 久而久之,春节这两个字在她心里已没多大含义,她不会在大年夜期望有个人陪,更没觉得有必要在饭后打开春节联欢晚会顺带微博吐槽。春节不是她一年的节点,只是普普通通的一段时间,除了这段时间很多人不工作给她带来诸多不便,如此说来,她不怎么喜欢春节。 展商把这次的展览定在这个时间,也是为了之后接踵而来的拍卖季等多种因素考量,何况就时效性而言,这组照片已经拖得够久,时间再长,也很难说她拍摄的是利比亚的现状了。 开幕当天小年夜,纽约的天气冷得不像话。展览馆离莫瑶的公寓不远,她打扮完自己,用长大衣将自己裹进,一头冲进屋外凌冽的风里。纽约的夜很吵闹,这个艺术区不乏小酒馆,入了夜就有年轻人会站在外头喝酒聊天,大冬天都不例外。 展览的主题严肃,因此开幕仪式没有特别设置什么新颖搏出位的形式,只是简单的致辞宣布环节,接着就是酒会和独家导览。参加开幕的,不仅有媒体、名流、业内人士,更有收藏家和客人们。展览会将部分款项以莫瑶和策展方的名义捐给慈善机构,但还是有盈利的目的在。 莫瑶这天一袭黑色长裙,唯一的配饰是一对祖母绿耳坠,红唇黑发,庄重优雅,美得很东方。 她的致辞简洁,除了感谢,便只提到了自己在利比亚遇到的那一场炸弹袭击,呼吁大家关注和平,关注战争后期的问题。 致辞结束,策展方负责人带着莫瑶见在场各种重要客户,转了一圈,莫瑶刚得空,便又给人叫住。 “你今晚很美。” 莫瑶见亚瑟西装革履,体面帅气得不行,莞尔:“你今晚也很帅气。” “那对我有没有一点心动?” “喔,亚瑟……” “ok,ok,我只是开个玩笑,你的脸不要这样严肃。不过,利比亚那场爆炸,我很抱歉。事情发生的时候,我不在酒店。” “是的,那真的是一场可怕的爆炸,但你我都经历过这样的场面。我只能说我很幸运,没有受太大的伤。只是我的翻译,他确实让我非常惋惜。当然,我的朋友救了我,这也让我感激。” “我记得是,耀燃周,对吗?他实在是出人意料。” 莫瑶耸肩,亚瑟眯起眼凑近些看她,片刻笑容促狭:“oh,有人陷入了恋爱。” “我脸上写了什么让你这样觉得?” “不需要写什么,气场。恋爱的人有一种特别的气场。” “亚瑟,你这语气真像我们的法国朋友里昂,总说些烂漫又没根据的话。” “真的没谈恋爱?” “你是一个专业的占地记者,这样八卦有损你的形象。” 莫瑶处处避重就轻,亚瑟觉得颇有意思,只是他们的对话被策展人的祝词打断。 “今天,我们还有一个特别的安排,是一个给莫小姐的惊喜。” 莫瑶闻言,抬头,见原本用于演示的屏幕上此刻出现了一张熟悉的严肃面孔。摄影机的角度应该是轻微向上的,让他看起来似乎在俯视观者。 一如既往的骄傲啊,莫瑶轻轻晃动手中的香槟杯。 “莫瑶,祝贺你展览开幕。很高兴能和你在利比亚有这样的经历。你的每一幅作品我都愿意珍藏,无奈策展人表示需要给其它买家一些机会,所以,我暂时让让其他的买家们吧。 我曾经问过你,你的信仰是什么?你说你只想对得起这条命。我相信今日在场的所有人都会同意你所做的事足够伟大,不仅对得起你自己,并且对得起这个世界。你让这世界上许多其他的人都通过你的镜头了解了更多的真相,寻找到了更多力量。 很高兴认识你。” 莫瑶环视周围,满是金发碧眼的白人面孔,而周耀燃这一段话是用中文说的。在小年夜参加这场活动的中国人,恐怕只有莫瑶一个,那么周耀燃这段话其实,是说给她一个人听的。 “很高兴认识你。”莫瑶低声重复,唇角漫开笑意。谈了理想聊了信仰,经历了生死,住到了一块儿,他现在才来说这一句很高兴认识她,还真是……别致。 亚瑟笑而不语看向莫瑶,她脸上有一道化妆品也未能盖住的疤痕,可她的表情却是从未有过的柔和。是的,柔和。亚瑟想起过去那个和他一起在战地报道的女人,四周枪响也好、爆炸也罢,从来都连眉头都不皱一下。她可以冰冷,可以英勇,也可以在空余的时间尽显妩媚,可她从不柔软。 看来,不管你乐意与否,每个人都有这么一个软肋,在铜墙铁壁上劈出一道裂缝,从此再也不同以往。 酒会至午夜才散,莫瑶和策展人留到最后,几个相熟的摄影师与买家一定邀莫瑶续摊。莫瑶也没什么要紧的事需要回去,便应承下来。众人找了家静吧,接着之前的话茬聊了会儿天。倒不全然是谈圈内的新闻或者艺术趋势这样严肃乏味的话题,尤其酒过三巡,话题就丰富起来,谈天说地,从政.治到男女情感,高尚的不高尚的,也可以说百无禁忌了。 “喔,yao,你作为今晚的主角,也都到这个点了,不爆点料说不过去。我听闻这个周先生在利比亚为你挡子弹了,英雄救美的故事千百年来都这样流行,我们实在想听。”发话的是莫瑶的摄影师好友马修。 莫瑶在公众场合很少说自己的□□,一部分是性格使然,当然也因为她离开莫航之后,感情故事也乏善可陈。为了生理需要保持的关系那是极为私人的,虽然偶尔会被人通过其他渠道撞破了解,也不过是桩逸闻,她个人自不会分享,别人也不会多问。毕竟谁没点私生活。 所以当马修抛出这个问题,莫瑶是真的愣住。转念一想,又是情理之中。莫瑶这次在利比亚负伤,虽然没上新闻,但圈子里都是知道的。周耀燃这次专程私下联系策展人给莫瑶捎来这个视屏,他从硅谷走出去又顶着it新贵的名头在纽约上市,在纽约真称得上是有头脸的人。故而众人对他们两个这一来一去其中的意味好奇就不奇怪了。 “你想听什么故事?男人和女人之间,不就那么点事吗?”莫瑶轻笑,“马修你可比我更了解。你那些风流韵事,我们可没少听闻。” “哎,我自是风流,可惜世间的人总太放不开,看看,就这两年多少人已经脱离了我这样的队伍。你作为我坚实的队友,我怕你也就此坠入爱河,最后掉进婚姻的坟墓。” 莫瑶晃着手里的酒杯,她此刻薄醉,于是和马修开起了玩笑:“我怎么舍得这么快撇下你呢?我们的心永远是我们自己的,谁都别想拿走。” “我就欣赏你这样的态度!”马修激动地站起来,举杯,“敬我们不愿低头不可一世的心!” 莫瑶笑着碰了碰马修伸过来的杯子,摇头饮尽杯中酒。中国俗话说酒后吐真言是挺有道理的。平素里在看着特别深沉的马修一旦喝多了,那颗“不可一世的心”就暴露出来,酒越多,天性就释放得越彻底。 在公众场合,莫瑶不会让自己喝到酩酊大醉。真想要一醉方休,她就独自在家,可以哭得歇斯底里,吐得肆无忌惮。是的,她喝到够时,就会哭,成了一个溺死在自怨自艾情绪里的人。酒精让她变得渺小,让她成为浮萍,让她忘记所有骨子里与生俱来或后天袭来的坚韧和锐利。甚至,让她忘记活的意义。 她讨厌这样,软弱如此被逼,趁着她失意不快时借着酒精趁虚而入控制她的身体。这种鬼样子,她留给自己就可以,不愿让他人见到。 “yao,pub去不去?你太久没来曼哈顿,新开了家很不错的,老板娘我朋友。”马修起身一把勾住莫瑶肩膀,他站都站不直,几乎整个身体都靠着莫瑶,颤巍巍的,“去吧?去吧?” 莫瑶歪着头,手拨开他的脸:“不去。我下午一点还得去现场见出版商。” “以前哪次不都是有事?你这是怎么了?” “没怎么。你自己去玩儿吧,米歇尔他们应该都会去,不差我一个。” “yao。”马修最后这一声透着引诱,丝丝暧昧。 莫瑶正色:“你听见我的答案了。” 马修与她对望,正要退开,身后传来一个低沉的男声,似乎是在叫……moyao? 莫瑶身体瞬间一僵,缓缓回头,就见那人笔笔直立在两米开外的地方,周遭有许多人,可她一眼就见到他,也只见得到他。 心脏,好像真的有那么一瞬间没有跳动,所有的血液都争相涌进去,她头晕目眩。 ☆、第三十八章 38 人生而孤独,做一个独立的人,因为除了自己,没有人可以让你永远依靠。相信他人,但不要依赖他人。以上这些好像这始终是现实教给莫瑶的信条。 她相信周耀燃也是在这样的环境中成长起来的,他们都早早离开家,在年轻气盛的时候承受过超越那时所能承受的打击,更清楚自我的重要性。 他们是相似的一类人,有清晰的自我目标和非常独立的人格。他们很少与他人建立起亲密的关系,更多的是出于恐惧。亲密的关系需要彼此付出,承担被伤害的危险。他们不怕失败,却害怕感情上的伤害。 此时此刻,周耀燃再度站在莫瑶的面前,她却忽然不再感到害怕,那种隐秘的藏在内心深处对于亲密关系的恐惧不复存在。他和在班加西时一样,风尘仆仆依旧穿着考究,样貌出众又气质非凡,像个发光体,走到哪里都耀眼的无以复加。 马修搭在莫瑶肩膀上的手有千斤重,莫瑶从周耀燃抿着的唇线读出一股浓浓的不悦,她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开始就站在那里,听到了多少的玩笑。她下意识大力推开马修的手,马修也很识趣地抱着意味深长的笑退开了。 莫瑶起身,是真的喝多了,还是心慌,从高脚凳上下来,她竟被踩脚处绊住,整个人扑到边上的男性友人身上。对方也是一惊,赶紧扶住她,起身驾着她下来。莫瑶狼狈得不行,站稳后对着吧台做了三回腹式呼吸,这才转过身去,往周耀燃跟前走。 男人至始至终都笔挺地立在原地,投注在她身上的视线专注而锐利。莫瑶竟是低着头走过去的,两只手在身前绞着。同他面对面,她轻咳一声,内心意识到自己没有心虚的必要,而那低头哈腰的样子反而让她显得可疑。 莫瑶找不到合适的开头语,周耀燃则一副“等着你解释”的淡定模样,两个人就这么傻站着互相看对方。须臾,莫瑶败下阵来。 可她说出口的话让周耀燃差点吐出血来,她说:“嗨。” 周耀燃脸色更冷,莫瑶再度低下头,又踟蹰片刻,这才又憋出另外几个字:“你来啦。” 周耀燃非常想知道,他当初认识的那个举手投足皆是风情,欲擒故纵玩得顺手的女人到哪里去了?他给她惊喜,千里迢迢地赶过来,家里的规矩置之脑后,结果见了她,她就送他四个字:嗨,你来了?!这回答简直扫兴至极。 莫瑶听见对方长长地叹出一口气,她也跟着喟叹。她当然知道自己这四个字糟糕透了,可也真没有别的言语好说。她觉得自己在这个时候丧失了基本的语言能力,当然也是因为她内心五味杂陈,本就难以用言语来表达。 “我……” 莫瑶再度尝试开口,却只憋出了一个拖拉得没边的“我”字,周耀燃终于是听不下去,开了金口:“你可以说你很高兴见到我。” 从善如流莫瑶还是会的,她立马接话:“当然,我很高兴见到你。”她还咧开嘴,给这句话添上一个笑容以印证起真实性,无奈这个笑容实在称不上自然。 面对着莫瑶的再度沉默,周耀燃感到自己本就不高超的社交技能在这个场景下跟着变得十分低下,完完全全就是一个成语——黔驴技穷。 幸好同行好事者的口哨声让莫瑶瞬间恢复了理智,他们两个这么站着已然成了同伴们眼里的一段现场八卦直播。莫瑶自然第一件要做的事情就是远离这堆人群,她终于找回语言能力,对周耀燃说:“你等我一下,我和他们打个招呼我们再走。” 接着,莫瑶就回到人群里,周耀燃隔着一段距离听不见他们具体说什么,但时不时有人嬉笑着朝他的方向看过来。这种有些暧昧的笑容有着很明确的意思,周耀燃对旁人的想法从来都不甚在意。人的时间和精力都有限,如果每个人的想法都要去揣测在意,一来浪费时间,二来自找麻烦。在这里,他唯独在乎的只有莫瑶一个人的看法与心情。别人?别人关他何事? 片刻,莫瑶拿了外套向周耀燃走来,笑道:“我们走吧。” 纽约是个晚睡的城市,凌晨两点多,两个人并肩走在街道上,还时不时与人擦肩而过。 莫瑶双手插.在大衣口袋里,看着前方的路,周耀燃迈着相似的步子。街灯之间隔着长长的距离,他们走的路忽明忽暗,夜里的寒气横在两人之间,悄无声息。 这一段沉默的路莫瑶不觉得尴尬,反而很安心,仿佛有了着落。虽然不清楚落下的究竟是什么,却打心眼里冒出甜。这甜味很陌生,存在在遥远的记忆力,像小时候第一次吃到的包着五颜六色彩纸的水果糖,小小的,含在嘴里拿舌头裹着,一层层渗透出来的甜,让她想念很久的甜。 路口遇上红灯,两人在人行道前止住脚步。周耀燃站得笔挺,仰头望天,纽约的天空也没有星星,单调得很。突然,他被风吹得发冷的手心一热,他垂眉,莫瑶握住了他的手。可她没看他,还是目不斜视地看着前方。 周耀燃唇角翘起,与她十指相扣,把两人的手一同塞进了他的大衣口袋。红灯转绿,他们同时迈开步子,周耀燃在地上注意到他们两个的影子,连在一起。她还是什么话都没说,周耀燃却已经觉得这一趟来得值了。他从不晓得自己竟是这样一个容易满足的人。 莫瑶的公寓在一个画廊的二楼,窗户对着街道,地方很小,她打开房门的时候就对他说:“房子很小,有点乱。” 周耀燃第一眼就理解了莫瑶的意思,并且懂得为什么她会这样满足于他公寓的床了。这间公寓一眼就能看尽全貌,床就靠着窗,占据了公寓很大一部分的地方,上头散落着许多照片和文件,显然莫瑶也会坐在床上办公。 一路进屋,莫瑶捡起散落在四处的杂物,一并归到洗衣篮里,这才给周耀燃劈出一条走道。她将床上的照片收起来,放到书桌上,回头说:“我真没想到你会来。” “没白来。不然也看不到你的真实生活状态。”周耀燃目光落在她放着的照片上,黑白的在夜里看更为特别。 “来纽约一般都是为了工作,工作室离这里不远,所以这间公寓其实就是个睡觉的地方。” “你可以把公寓和工作室摆在一起。” “刚成立工作室的时候手头紧。” 莫瑶一路走来有些疲累,酒精又让她感到困倦,于是就着床边坐下。周耀燃站在她膝前,俯视她,修长的手指捏着她的下巴,又抚摸她的脸颊。莫瑶顺势将脑袋的重量依到他掌心,她问:“坐那么久的飞机,身体还适应吗?” “不适应。”周耀燃倾身,将她抱住,她身上蓝铃花的香气窜入他鼻息,他说,“我对自己说过不要干涉你的决定,不去改变你,不去奢求拴住你,让我们彼此都维持做独立的个体。我今天确定,我做不到。” “我不想别的男人靠近你,碰你,哪怕只是搭着你的肩膀。我不喜欢你对着别人露出那种迷人的笑。我想拴住你,把你放到我的口袋里不离开我的视线。我要做一个最自私的人。你说,这算不算是毛病?可这个毛病你不是药,你是病因。” 他好听的嗓音就在她耳边,他的呼吸和体温搅得她心神不宁。她如何不懂得这种想要霸占对方的欲望?她太懂得了,这种近乎自私的,明知疯狂又难以克制住的情绪。这大概真的是一种病,得病是运气,也是不幸。 莫瑶拉住他的衣襟,抬首寻找他的唇,擭住。她勾勒他的唇,深入地纠缠,她的手去解的外衣,他的皮带。她哑着嗓子,缓缓离开床沿,半跪在他身前,她抬眼盯着他:“周耀燃,我不知道明天,可是现在,这个当下,我是这样在乎你的。” 周耀燃站着,窗外的灯与月投进光来,落在她的发上,她的忽快忽慢让他感觉自己要死在这一刻。他低吼出声,将她拉起来紧紧扣进怀里。 时光滴答走动,他们躺在如水的夜里。床承受了两个人的重量而轻微地凹陷,莫瑶在周耀燃的怀里很快入睡。周耀燃却是无眠的。 他不曾担心过未来,他知道他有无线的选择,只要他想走,哪一条路他都能走成阳关道。可是莫瑶,这个不愿将未来允给他的固执的莫瑶,让他一时迷惘了。 他方才瞄到了她工作台上的时间表,此处各地飞的时间表,排得紧凑得没有地方去塞下他。 周耀燃知道,莫瑶不会为他停留的。他想,她并不爱他。 ☆、第三十九章 39 公寓的暖气开得十足,太阳起来后,整个房子里都暖洋洋的。莫瑶在光线的照射下醒来,拨开眼她还在男人怀里,他们还维持着她初入睡时的姿势。 周耀燃睡眠不好,莫瑶没敢动,就微微仰头看他。她其实没有看床伴睡觉的习惯,当然,要只是床伴,她不可能带到自己家里来,她甚至不会留过夜。 相拥而眠是桩极亲密的事,同身体上的结合不同,只有两个被激情冲昏头脑的人就可以做.爱,但只有感情至深的两个人人才会熟睡在对方身边。在另一个人面前展现毫无防备的样子,将软弱交付于对方,这是极大的信任。 周耀燃的鼻子笔挺,薄唇周围有淡淡的一圈胡渣,他的皮肤平滑,她忍不住想要去触,还是忍住。盯着他长而直的睫毛像小小的扇子盖在他下眼睑上,她呼吸愈加轻缓。他睡着的样子人畜无害,甚至称得上虔诚。 她看得专注仔细,甚至注意到他左边眉毛边上,有个细小的不到一厘米的旧伤疤,因为年岁变得平缓,微不可查。她下意识摸了摸自己脸颊上那一道口子,清晰、崭新。 她知道这道疤很明显,小白也好,lisa也罢,他们都和她提过去激光把疤痕去掉。莫瑶是摄影师没错,但她的样貌在她通往成功的路上确实是一大助力。这样一条有碍观瞻的口子,是个阻碍。 莫瑶承认这点,她喜欢自己出众的样貌,样貌给她带来了很多便利。她对美貌没有偏见,美貌是福气,是上天赐的武器。她知道美貌的好处,但也清楚自己的成功靠的还有汗水、努力和才能。她留着这道疤不是为了负气证明美貌对她无甚重要,她只是,还不想把这一场灾难太轻易地置之脑后。 她认为留住这道疤,是记住法思和周耀燃的一种途径。她身上有不少类似的印记,子弹的伤疤、刀片割伤手腕的痕迹、炸弹碎片划过的感染……那些在身体发肤上发生过的伤害留下真实而长久的印记,时间向前奔走,它们顽固地不愿被带走磨灭,成了一个标记,记录着每一段经历和往事。 莫瑶当然永远不会忘记法思,也不会忘了周耀燃的救命之恩,但她对伤疤的仪式感像是一种习惯。刻意地去掉它们,仿佛是对事件的背叛。 想得出神,待莫瑶停下越飘越远的思绪回到眼前,才发现周耀燃已然睁开了眼,正饶有兴味地看着她。 “早。”莫瑶脱口而出。 周耀燃含笑,手绕住她发:“早。” 他这个笑容太过柔软,能融化所有的坚硬和犹疑。莫瑶从被窝里伸出手,指腹从他下颚一直往上抚摸,唇瓣、鼻尖、脸颊、眼睑、眉心……他的体温似乎真的比一般人低,她指腹所到之处皆是微凉。 周耀燃捉住她在自己脸上肆意的手,裹紧掌心:“你的手很暖。” “是你体温太低了。”莫瑶更贴近他一些,小腿一抬搭在他大腿上,一勾缠住。 周耀燃扬起唇角:“这是要温暖我?” “不是,我觉得热,你给我降降温。”她语气冷酷。 周耀燃把她抱上来,两人面对面,他近距离盯着的她,像是要研究出什么似的。莫瑶被他盯得发毛,堪堪地挪开视线,她方有这闪躲的动作,周耀燃便捏住她的脸。 莫瑶怒目圆睁,瞪着他颇为凶狠:“松手!” 露出尖牙的小黑猫,周耀燃笑意更盛:“不松手。不让你逃跑。” “这是我家,我逃跑什么?”莫瑶嗤笑。 “你无时无刻不在逃跑。你有种病症,叫philophobia。” “philophobia?这是个单词?” “偏门词,意思是害怕陷入爱情的恐惧症。” “害怕陷入爱情,哈。周耀燃,你怎么尽研究这样文艺的东西。不符合你的设定。” “我的设定?我既然被叫天才,自然应该上知天文下知地理。说什么,都符合我的设定。” 周耀燃这份自得里有些逗笑的意味,莫瑶也真笑了。她在心里把philophbia这个词默念了几遍。 如果爱人是一种能力,那她恐怕真的要再度从头学起。 他抚摸着她脸上的伤疤,缱绻而缠绵。 “我本来以为你天不怕地不怕。” “我是不怕。”莫瑶合眼,缺失视觉,其余的感官就变得更加敏锐,她更清晰地感受他手指的动作。这触感柔软微凉,像是风,却又更安定,像羽毛,但又更有分量。 “你不怕,我怕。行吗?” 莫瑶闭着眼,仿佛看到他表情骄傲地朝她低下了头。她心中一怔,良久没有说话。 周耀燃在她头顶发出一声轻笑,似嘲讽又似苦涩。 莫瑶张开眼,她直勾勾看进他瞳孔里,咬了咬下唇,三次呼吸后终于开口:“我害怕。” 周耀燃本打算松开她,此时却半点不能动弹。她这真是在示弱? “为什么一定要我承认呢?”那三个字说出口,她千万般难受,“如果不一直告诉自己,我无所畏惧,那么,我早就被打垮。拆了我的城墙,就是为了让你获得成就感么?” “莫瑶,我……” “我知道你要说,你不是这个意思。”莫瑶从他怀里退开,起身下床,她收起方才脸上的一切表情,以看物件的眼神望向他,“我恐惧的不是爱,是卸下我的保护。没有爱我不会死,没有保护我会死。” 她此刻的气息仿佛拒人千里之外,周耀燃没料到她示弱后是这样的反应,这显然是触到了她的逆鳞。她真的比他料想的还要执拗,伤得还要深。 周耀燃也坐起身,疼痛让他动作有些缓,他眉头蹙了蹙,片刻才舒展开。 “我不需要你丢盔弃甲地来依靠我。我只需要你把我放进你心里。这个愿望就这么难实现吗?” 莫瑶微仰头,停顿了数秒,才回答道:“你已经在我心里了。” 他在她心里,所以她逃得仓皇,怕得要死。 她愿意为周耀燃死,亦如他做的那样。可是她无法给予他陪伴,不愿驯服他或被他驯服。 她想要去爱他,想去陪伴他,想做《小王子》里那只被驯服的狐狸。可是,她知道自己终有一天要走。 “莫瑶,给我们一个机会,给你自己一个机会。” 周耀燃眼里闪着希冀,他走过来拉住她的手,那微凉的熟悉的温度,清洌的气味和坚实的肩膀。 “我想的,周耀燃,我想的。” “那就在一起,到我们再没办法在一起的那天。那时不管什么原因,什么理由,我不怪你。” 莫瑶阖眼,抵在他肩窝,她环住周耀燃,用浑身地力气抱他:“你会后悔的。” “我从不后悔。” 爱恨也好,输赢也罢,他从不后悔。 “好吧,那我们就不后悔。” ☆、第四十章 40 如果我们需要考虑明天,就会变得胆小,因为未知太多,前路迷惘。 只要我们活在当下,那我们就无所畏惧。 莫瑶以为自己始终活在此刻,遇到周耀燃,才意识到她原来也会思考未来。 她说她不后悔,可每个躺在他身边的夜晚,她都心有惴惴。 她开始想,她会在哪一天死去。在炮火之中,还是一场突如其来的意外之中?只要她延续目前的生活方式,她不可能寿终正寝。当然,她本就不想拖到垂垂老矣,平淡无奇地死去。她追求极度热烈的东西,她在燃烧她自己,去照亮一条黑暗的路,照出一片光明,她乐于为此牺牲。 她不爱任何人,她了无牵挂。只是周耀燃……周耀燃。她在心里不断念叨着这个名字,迅速地就嚼烂了,念透了。 她舍不得他。 如果她在这一刻死去,她唯一舍不得、放不下的,是周耀燃。 当然,她知道他甚至会高傲得不为她流一滴泪,冷酷地甚至不出席她的葬礼。他会继续活下去,做他的科技新贵,上福布斯排行榜,在宴会上谈笑风生,熬夜投入地继续着他的技术革新。他甚至,会在将来的某一天,为一个女人倾倒。 莫瑶却还是会舍不得他,舍不下一个这样孤独桀骜的灵魂。 周耀燃陪莫瑶在纽约呆了一周,他们就挤在她那间小小的公寓里。白天各自工作、见朋友,晚上就一起吃饭、喝酒、做.爱。 他欣赏她的照片,每一张,都像是从她的眼睛去看世界。那是种完全不同的角度,细腻又客观,冷酷里透着关怀。 她的桌上还有她自己的肖像照,侧面、正面、仰着头、垂着眉,面无表情,又或是笑容轻蔑。她几乎不曾有柔软的样子,都如她所说,躲在她高高的城墙里,抵抗着外面的世界。 他会在失眠的深夜端详她的睡容,她睡得不安,眉头紧蹙,他握住她的手,有时,她也会回握住他的。 周耀燃这一次过年没回家,电话几乎被打爆,那个传统至极的家会震怒也是必然的,可他彻底不在乎了。每年只是碍着那点规矩才拖着步子回去,今年,终于有一个让他摆脱这无趣规则的理由。 他不仅不愿回家,甚至第一次不想回去工作,真奇怪,他是个工作狂,他极度热爱他的工作,可是现在,他觉得工作消耗了他太多的时间,他愿意把这些时间放在莫瑶身上,即使只是用来看着她。这多浪费他的时间,可他多愿意这样浪费时间。 在回国的飞机上,两个人并排坐着,没说什么话,尤其关于回国后的打算。但莫摇始终抓着周耀燃的手,睡着的时候也一样。 大概,有一种离别,叫心照不宣。 下飞机,住进周耀燃的公寓。莫瑶洗了澡,见周耀燃正在阳台上通电话,就兀自去吹头发了。吹风机刚打开,就被人从手里拿过去,抬头,镜子里撞上他的眼神。 他微微勾起唇角,手指插.入她的发间,从上至下地梳理,吹风机呼呼作响,热烘烘的。她看着镜子,暖流从头顶蔓延传染到整个身体。这个地方实在太舒适了,她想,温暖的让人不想离开。 他的手指修长,指甲修得整齐,他实在有太好的基因,连这一双手,都生得如此好看。莫瑶盯着镜子像是入了迷,吹风机停下时,她都没有注意到。 周耀燃将吹风机摆到一边,弯下腰,从背后将她搂住,亲吻她的面颊:“我这么耐看?” 莫瑶收起目光,抬手抚他的脸,唇点在他下巴,有些低哑:“嗯,很耐看。” 弥合唇与唇的距离,他的手再度插.入她的发间,托着她的后脑勺扣向他自己。她的身体热得像发烧,在他冰凉的躯体上点起火,把他烧成一块烙铁。 他不曾这样沉迷于情.爱,比当时年少轻狂时更加的沉醉,更加得渴求。从她身体里索取的欲望无穷无尽,他想要保护她,有想要破坏她。这样矛盾复杂的感情,化在他们的爱里,成了激烈的碰撞。 夜深,莫瑶披着毛毯,在室外抽烟,身后窗帘严丝合缝地关着,将她同周耀燃隔开。她起身时,他双眸紧闭地躺着,可或许,他依旧清醒。 莫瑶深深吐出一口气,接连着是一串咳嗽。待她镇定下来,再度直起腰,又打了个哆嗦。这个冬天可真冷,她捻灭烟,望着远方。 夜太深了,所有人家的灯都暗了,只剩下路灯那一点微弱的光垂在地上,天上乌云遮月,没半点星光,明天大概是会下雨的。 莫瑶讨厌上海的冬天,阴冷、潮湿。她本应该庆幸,自己明天就能离开这个地方。是的,她要去北方一个叫不出名字的村落拍一组宣传片。拍那里的雪,那里破旧的摇摇欲坠的房屋,和那里从没听说过周耀燃的人的脸。 胸口传来一阵短促的疼,莫瑶转身,轻轻打开门,拨开帘子钻进屋里。她顿时陷入了完全的黑暗,连他的轮廓都隐没,她摸索着走出房间。 在书房,她打开灯,找到一支钢笔,又翻出纸,摆在桌上,她坐下,静默地盯着白纸黑笔。良久,才终于提笔…… 周耀燃一整夜没有睡,他的耳朵像是有了独自的魂灵,附在莫瑶的身上,她的丝毫响动悉数被这双耳朵收录。她起身,床单皱起声响,她迈步出去,她打开门,冷风灌进声音,她的叹息她的呼吸她轻轻地走过的每一步,都烦扰着他的神经。 以及,在天还没有亮起,世界还未苏醒的寅时,她拖着行李箱离开的声音。 周耀燃在黑暗里睁着眼,世界静得可怕。他打开灯,床头摆着她离开前放下的,一封信。 折叠得一丝不苟,纸面上还留着温度。 “不知道怎么和你开口,说我要走。其实,这一趟不危险,只是去北方的农村里拍一些照片,至多两个星期,我就能回来。十四天,应当不至于要矫情得写下这封信。 可还是提了笔。就好像,明明不应该,还是答应了你。 周耀燃,我不能说一生一世,因为我敌不过意外。但我能确定,你的名字一定会刻在我的墓志铭上。 等我。” 周耀燃放下信,莫瑶的烟还摆在她那一侧的床头。他抽出一支,走到阳台上,夹在指间点燃。烟放到唇边,他顿住,没抽,复又放下。 天快亮了,没有太阳,灰色的天空沉沉地,下一刻似乎就要雨落倾盆。路上没有人,没有车,他不知道她去了哪里。 他从没见过哪个女人,说感情说会将你放在自己的墓碑上。 他看着烟像自己的手燃烧,留下一长条灰,轻轻一弹,四散在风里。 雨终于飘下来,落到周耀燃的脸上,冰凉的。 他会等她的,可她会回来吗? ☆、第四十一章 41 莫瑶确实离开了两周,了无音讯的两周。没有电话、没有短信、没有邮件。 她的个人微博没更新,整整两个星期停留在她离开的那一天发布的那一条:分别,为了下一次相见。 没有配图,两个标点,九个汉字,周耀燃看了无数遍,有时候甚至只是盯着这一行字,无意识地点刷新。 吴秘书这段时间里感觉到老板虽然始终板着脸,但总有种不曾出现过的人情味。 他甚至有一次,瞥到老板在手机微博上看“心灵鸡汤”。 “关于联系你这件事,躲得过对酒当歌的夜,躲不过四下无人的街。”刘秘书这样扫到一眼,顿觉浑身冷颤,老板却看得一脸严肃。 果然是恶人自有恶人磨,在老板手下通宵达旦干活的冤魂千千万,他不曾同情眨眼,现在碰到个女人,都要靠心灵鸡汤聊以慰藉,实在是善恶因果。 其实周耀燃翻到心灵鸡汤,内心也是一阵恶寒。鸡汤出自莫瑶的友人编辑之手,他之所以多看了几遍,是因为恶寒过后,内心滋生出的那一丝共鸣。 联系她的冲动,时不时就冒出来,他躲过一次又一次,按捺一次又一次,他自己不知道哪一个时刻,他就再也躲不过,捺不住。不联系,不是面子上过不去,而是知道就算打过去,这心里的思念也无法减轻,反而将灼烧得更热烈。 他知道她会回来,即使她没有给天长地久的承诺。 第十五天,天气阴沉,周耀燃早起锻炼完,洗了个澡,围着浴巾走到厨房倒水。门锁发出“滴答”的声响,周耀燃手指微微一僵,竖起耳朵,开门声后一阵繁杂的声响。她大概是在换鞋,大概有许多行李,她大概…… 周耀燃惴惴地迈步走到玄关处,期待中的身影并未出现,出现的是小白,莫瑶的经纪人小白。 “你为什么能进我的家?”冰凉透骨,咄咄逼人,小白放脱下鞋,就被这一问句砸在门口。 她抬眼,定神:“莫瑶让我来。” “她人在哪里?” 小白垂眉,她有一套托词,只是到了要说的时候,还是犹豫。 “你出去,让她自己来。我是喜欢他,但让陌生人随随便便进出我家,她没这个资格!” “我只是来拿一些必要的资料。” 周耀燃没再说话,扣住小白就打开门,将她推了出去。小白无奈地看向他,欲言又止,周耀燃却已经将她的鞋子扔了出来。大门紧跟着闭上,声音响彻楼道。 门内周耀燃控制不住胸口的起伏,他等了十五天,思念了十五天,换来的是她的“欺人太甚”。 或许莫瑶这个女人,真的没有心。 小白被周耀燃赶走,之后三天,没音没讯。周耀燃面上亦一片风平浪静。吴秘书隐约嗅出暴风雨的气息,不管是什么样的暴风雨,吴秘书都希望赶紧砸下来。凡事憋得越久,那爆发起来就越厉害。 吴秘书知道这个道理,莫瑶自然也知道。她三天后,在周耀燃的公寓现身,当然,趁他上班的时间去的。 因而当她收拾好东西准备离开时,在门口撞上周耀燃,她微微一惊,随即便是无奈。她依旧不知道该如何面对眼前这个男人,她目前的情况,应该说,她连如何面对自己都不得而知。 两个人对立着,迟迟没有人开口,像是无声的拉锯。他们视线交汇、纠缠、难解难分。 终于,莫瑶垂下眼:“留下的那封信,我得收回。不用等我。我们分手了。” 她的嗓音嘶哑,像是完全干涸脱水。 “哈。”周耀燃笑出声来,他抬手,揉了揉自己的眉心,随后修长的食指冲着莫瑶,“你……”紧握成拳,他的手最终垂在身侧,“你真是有能耐。” “我能走了吗?”她问。 这个眼神,又成为当初那个看物件一样冰冷刺人的眼神。 周耀燃所有的风度、理性、分析力……一切一切他引以为傲的东西都在这个眼神里烟消云散,他从她的肩上扯下她的包,扣住她的手腕将她一把推到墙上,压制着她,怒火中烧,目眦欲裂。 “你不能凭着你的性子和我谈感情。勾、引我的人是你,要我等的是你,你不能出去工作十几天不和我联络,回来就让陌生人来我家拿你的东西,你不能没理由就和我说分手。你不可以,你没资格!” 莫瑶盯着近在咫尺的男人的薄唇,他的话她并没能听进去,像是被按了消音一样,她只能看到他嘴唇张合,看到他紧绷的脸部肌肉,看到他高挺的鼻梁和让她陷进去的漂亮至极的眼睛。她说想把他写在墓志铭上,可笑的是,或许她很快就能这样做了。 “现在,我不相信我们还只是上.床的关系,我们有感情。我要你给我理由,你今天想要踏出这个门,就必须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 他知道自己把她弄疼了,他用尽全身的力气握住她的手臂,他还在继续用力,因为即使这样,她的心依旧不在当下。 难道他这一次真的大错特错?她从来没有对她上过心,她一直、始终都只是将他当作一道解闷的小菜而已。高兴时云雨一番,不顺时就谈谈心,他愿意为她死又怎样?她见过的死亡那么多,再感人的事情她也看得麻木了。 莫瑶阖上眼,忍住胸口的钝痛和咳嗽的欲.望,她倾身,弥合两个人间冰冷的空气,抱住他。干净清爽的气味,淡淡的柔软剂的香味,令人舒心得不愿离开的一个拥抱。 她在这一刹那想要推倒自己下的决心,放任自己在这个拥包里。告诉他,也许并不那么糟糕,他也许依旧愿意留下来。她脑海中的天人交战,终于是被他打断,因为他拉开了她抱着他的手,将她重重的推回墙上。 莫瑶咬住唇,忍住翻涌而上的血气。她睁开眼,停顿片刻,望向他说:“对不起,我想我们还是不合适。” “这个理由我不接受。” “那什么理由会让你放弃?你告诉我,我说给你听。” 她苍白的脸上扯出一丝略带嘲讽的笑意。 周耀燃忽感觉疲惫感席卷而来,将他拍倒。如果一段感情只有一个人在苦苦维系,那还有什么意义? 他退开两步,声音浅淡:“告诉我,你彻底放弃这段感情,你这辈子都不会再出现在我眼前。” “周耀燃,我放弃我们的感情。”莫瑶靠着墙,微微扬起头,努力维持自己平稳的声线,“我这辈子都不会再出现在你的眼前。” 从她口中将这句话说出,比周耀燃想象得要痛,可这一剑是他求来的,她刺得也真称得上干净利落。周耀燃苦笑,从地上捡起散落的物品扔进她的包里,护照,她是来拿护照的。 “走。”他把包递到她眼前,所有的表情都已经从他的脸上褪去。 莫瑶接过包,从他身边走过,心里有个念头让她停下脚步,可是她没有,她一路迈着大步以最快的速度出了门。 房门在她身后合上,彻底隔开了他们两个人。而这一瞬,莫瑶身上的力气也彻底被抽空,她蹲下身,再也挡不住不断翻涌而上的血气,她不停地大力地咳嗽,血从她捂住嘴的指缝里渗出来…… 莫瑶另一只手从包里翻出手机,她拨通小白的电话。 等在楼下的小白接通后,只能从剧烈的咳嗽声中拼凑出一句话来:“你上楼,我站不起来了。” ☆、第四十二章 42 都说娱乐圈、时尚圈□□,小白对此深有感触。她家境普通,所有一切都是她自己摸爬滚打得到的。其中辛酸,不与外人道。 小白起初就知道莫瑶难伺候,相处久了,更觉如此。这种难并不在于对细节的苛刻,而是莫瑶的耿和拗。在像莫家那样大家庭里长大的孩子,大多数都是人精,处事圆滑,收缩自如。莫瑶实在太执拗,她认定的就死不放手,抛弃的就坚决不回头。非要上战地,跋山涉水往最穷困最危险的地方跑,莫瑶这路数小白知道她迟早会出事。 莫瑶也确实经常负伤,但每一次都撑过来了,久而久之,小白以为她真的这样刀枪不入,命硬得老天都不愿意收她。 谁知道呢,她会倒在一个山清水秀的地方。 她倒下,没告诉身边的任何人,悄悄地回来,做检查,做手术。进手术室那天,小白临时接到电话,她让莫瑶等自己回来再进手术室,可回来的时候,莫瑶已经进去了。一个人。那是个危险性很高的手术,莫瑶有百分之五十的几率会死在手术台上。都说人在生病的时候总会变得格外脆弱,尤其这样生死攸关的时候,你总想身边能有个人陪着你,起码,你有说再见的机会,有把这一生的对与错向人倾吐的机会。莫瑶到这一刻,还这么倔,简直令人憎恨。 铁石心肠,不过如此。 可是,小白依旧希望莫瑶醒过来,活下去。 “莫小姐,术后康复是个很漫长的过程,你还需要持续接受化疗,你确定不通知亲属吗?” “不通知。” “我们建议你还是告诉一下身边的人,这是大病,你会需要人的。万一手术出现什么状况……” “所有风险我都了解,手术同意书我也签好了,医生你如果没有什么其他要说的,我想休息一会儿。” 躺在手术台上那天,莫瑶耳边忽得响起医生同自己的对话,无一不在劝说她需要人陪。她想着今天,或许就是她的最后一天,这一刻,或许就是她清醒的最后一刻。她是害怕的。 她以为自己会死在战场上,她宁愿死在那里,尸骨不存。命运却让她躺在这里,充斥着消毒味的医院手术台,无影灯照着,四周的墙把她围困住。她是害怕的。 她没有什么话要说,她舍不得一个男人,却没有话要说。 她视线慢慢模糊起来,最终一片漆黑。 她最后想到的是什么?她没有遗憾,她不孤单,她只是有一些不舍,只是一些。 不多,轻轻的,像一颗朱砂痣,点在心尖,等他们将她打开,那这一点也就散了。 夏季更迭,秋意渐浓。 耀燃集团收购业内市场份额第二的社交网络,同时发布全新app。如同地球时刻不停运转,血液无论早晚奔流,生存每一刻需要呼吸,耀燃科技也是一台不会停下的机器,停下,意味着死亡,周耀燃不会让它死亡。 付婉婷坐在保姆车里,正透过小圆镜查看自己的妆容。杂志拍片刚结束,她就赶来,镜子里妆容下透出的疲倦让她不太满意。她抬眼,见电梯口出现男人的身影,她将镜子塞进包里,给助理打了个眼色。助理替她打开门,付婉婷下车。 “去吃饭?”她走到男人的车边,等他按下解锁,就自主打开车门钻进副驾驶座。 周耀燃坐进车内,合上门,但没发动,就这么坐着。 傅婉婷习惯了他的阴晴不定,在边上拿手机刷微博。看看冷笑话,读读时尚媒体的内容,找些乐子。她虽然排斥金主,但不排斥和周耀燃在一个空间里。对周耀燃来说,她和空气唯一的差别,就是她在需要的时候,会开口说话。 什么时候开始变成这样的呢?傅婉婷回想,好像从开春的时候开始的吧。 两人同样频繁参加活动,隔三差五的碰见,在某一天心照不宣地坐在一起,也不说什么,更不亲近,就只是这么坐着。 渐渐一起开始吃饭,偶尔聊些有的没有的,但也仅限如此。都是不传绯闻的人,这样经常一起进出,自然成了新闻,就是两个人都没当回事罢了。 他们都想要安静的陪伴,不探究为什么,就只是在那里。 “你生过重病吗?”周耀燃靠着椅背,忽然开口。 傅婉婷抬起眼:“额……重病?” “病危,会死的。” “……没有。”傅婉婷目光在他的脸上巡了一圈,“怎么了?” “就是挺想知道,人在得重病的时候,会怎么样想。” 傅婉婷放下手机,看着窗外,“我外婆,血癌走的。” “我想人或许真的再临走的时候会有预感。她住院没多久,我去看她,她握着我的手说,婉婷,也许这是最后一个我们一起过的年了。我以为她没有什么大毛病,只是住院而已,还让她不要胡说八道。我走的匆忙没和她说再见。可是我再接到消息,她就已经走了。” “我不知道重病的人到底怎么想,但如果你遇到一个重病的人,应该好好听他说话,趁你有机会。” 周耀燃若有所思地支着头,良久,开口:“那重病的人告诉你,不要出现在她面前呢,你怎么做?听她的话?” “她有她的理由吧。”傅婉婷顿了顿,“只是这种事情不能泛泛而谈,具体问题具体分析。看出你是遇到事情,我不能在不知情的情况下给你胡乱建议。” 周耀燃嗤笑:“你倒还很认真负责。” “因为是大事。人活着,什么都好说。阴阳两隔了,错误就成了永久的错误,没办法改写,没办法挽回。” “我还以为你很像她。”周耀燃嗫嚅了一句。 “像她?” 周耀燃摇头:“走吧,去吃饭。” 有个女人,走在他的世界之外。他的眼睛不再看到别的,只能看到那个形象中的日日夜夜。黑白颠倒,日月倾覆,他不再是他,而是她的倒影,她的镜花水月。 “你该去看她。”傅婉婷说,“为了你自己,去看她。” ☆、第四十三章 43 摊开手,手指向外伸开,光从上面洒下来,落在皮肤上,也穿过指缝,落到枯黄的草叶表面。 时间看不见,皮肤却感受得到。头发在掉落,皮肤在干涸,活力、能量从身体的各个地方发散出去,消失不见。 她躺在长椅上,厚重的毯子裹得紧实,风还是从细小的各处空隙钻进来,冷而困顿。 “轰……”炸弹在近处炸裂开,机关枪声由远及近。 “yao,我们必须得走了!”有人拽住她的手臂,拖着她往反方向奔跑,周围一切模糊且混乱。许多的人在逃散,尘土飞扬,照相机挂在她的脖子上,沉甸甸的分量。 她迈开腿加快速度,她奔跑着,像要飞起来,她浑身的肌肉都有着强大的力量。她想她就可以奔跑,她想她就可以去任何想去的地方,她的身体让她灵魂更加自由。 现在,她的头微微一侧,从奔跑的浅梦惊醒。她挪动自己的手指,又一丝气力随之消散。 现在,她望向头顶飘过的云,现在,她的灵魂被身体困住。 苟延残喘,不到这境地,还真是读不透这四个字。 要知道有这样一天……要知道有这样一天,也还是会按从前那样过吧。她嘴里苦涩,唇角反而上扬。 时间失去意义,没节点,没参照,日与夜相互连接。 “太阳要西下了,回屋去吧,不能着凉了。”有声音传入她的耳朵,接着,皮肤感受到压力,说话的人向上施力,要将她扶起来。 她在搀扶下,亦步亦趋往屋里走。被领进卧室,被子的一角已经掀开,她坐下,随后抬起腿摆到床上,放正身体倒下去。松软的枕头托住了她,天花板上挂着几何形吊灯,线条古怪。 电视被打开,无力余下她一个人。遥控器在她手边,屏幕里演着男女争吵的戏码,翻来覆去的鸡毛蒜皮。莫瑶身体下滑,仰面躺着,嘈杂的声音往耳朵里钻。她阖上眼,问自己:尽头在哪里? 思路渐渐散开,四周再度硝烟弥漫。她向前拼命奔跑,有孩子在宠着她笑,她的注意力被吸引,脚步缓慢。那孩子伸出手,摊开掌心,是一颗裹着彩纸的糖。她笑,沾灰的脸蛋生动起来,眼睛在说,这颗糖是你的。 忽然,一阵冰凉,刺得她睁开眼,之前的一切烟尘刹那散去。视野里只有一张男人棱角分明的脸孔。 “吵醒你了。”他的声音轻柔,珍视的目光仿佛对着一件玻璃制品。 兜兜转转,最后……莫瑶偏过脸,躲避他夹带着屋外寒气的手掌。 他手虚悬,片刻后,才收回身边,紧握成拳。他盯着她,她双目失焦。不消片刻,他败下阵来,拖着步子离开房间。她眼角那一抹银色终于消失,她的双眸重新聚焦于眼前古怪的几何线条。 最后,她回到了原点。在不属于她的房间,当着那个眼里的易碎品。 送上祝福,希望她能好起来,起初,他们这样说。 是否还能回归?合作方存疑,后来,他们这样说。 战地摄影界的一颗新星陨落了,不久之后,他们这样说。 被人迅速遗忘,她不恐惧,不愤懑。她恐惧的是,此时此刻,她快要将自己遗忘。 天黑下来,有人端了饭进屋,她吃了少许。半小时后,又有人断了药来,她吃得比饭多。有人不停往天上泼墨,终于让夜空看不清自己。房间各处的灯都熄了,莫瑶在黑暗中瞪大了双眼。 和之前数十个夜晚一样,她脑海里只有一句话:她不能这样活着。 是的,她不能这样活着。形同草木,行尸走肉。 只是不同于那数十个夜晚,这个夜晚,她坐起来,全身的力气不断凝聚,驱使着她行动起来…… 她曾翻山越岭,披荆斩棘,像个女战士一样穿梭着追寻理想。 她此刻裹挟着散碎零钱和保暖衣物,脚步不稳地往别墅门外走去。 深夜的别墅区空无一人,虚汗涔涔,里衣很快湿|透,沉沉挂在身上成了负担。 机械地迈着腿,精神集中于保持平衡,她不知道该去哪里,但去哪里都好,只要不在原地。 ** 莫瑶当时离开,从周耀燃公寓里只拿走了护照和一些必需品,大多数的生活用品仍就留着。梁管家察觉他情变,可没周耀燃的首肯,她也不能擅自处理这些东西。旁敲侧击几次,周耀燃都是不接话,这些东西便就留存在公寓的各个角落,如同散碎的落尘的记忆,就这样赖着。 周耀燃的行动轨迹并没有因为缺失了一个人而发生改变,至少表面上是这样。梁管家看他进进出出,也不觉得他有什么太大的异动。他依旧狂躁的时候很狂躁,抑郁的时候很抑郁。然而,这更是一件令人难受的事。他的情感缺失如此严重,以至于悲伤都无从表达。 因而,当这一天,梁管家早起出门买菜,在小区门口与一个蜷缩着的身影擦身而过时,她停下脚步。 梁管家出门,周耀燃注意到了,他就坐在客厅里,仰头看顶灯。当然,灯没有什么好看的,他只不过失眠,只不过脑袋里太喧闹,需要一个无聊的焦点。他准备保持这个状态到梁管家回来,时长大约一个小时。他现在已经拥有足够的浪费时间的资本了。 “嘀嘟”电子门锁解开,周耀燃蹙眉,条件反射地站了起来。 他走到玄关,梁管家手里没有菜,但有个人。说来也神奇,这个人看上去糟糕透了,但是,他脑海里所有翻滚的交错的复杂的奔涌的思绪,都在这一瞬间,戛然而止。 “我看她在小区门口,觉得,应该捡回来。”梁管家这样说。 梁管家久久没有得到回应,周耀燃就这样盯着倚在她肩头的人,定住好似一座雕像。 一片空白,他周耀燃的脑海里,一片空白。 ☆、第四十四章 44 窗帘严丝合缝地扣在一起,阻隔所有光线。地灯在脚下微弱地亮着。柔软的床铺微陷,可见躺着的人多么地轻。她从不算胖,可也从未像此刻他所见到的这样,骨瘦如柴。他过去所能在她身上所找到的一切柔媚、刚毅、那些吸引着他让他着魔的闪光全部黯淡。她是这样的灰白。 周耀燃一整晚坐在黑暗里,终于将这个陌生的人看熟悉了,与过去链接了起来。她确实病得太重了,真的好似脱了一层皮,面目全非。他该如何对一个面目全非的人提起过往的不甘和恨意。 啊,对,他恨她。虽然嘴上不说,心里也不曾承认,可确实恨,非常客观的恨。 毕竟他这样捧上他的真心,她倨傲地冲他一笑而过,离开时甚至不屑转身,如何能平心静气呢? 而她最可恨的地方,是从不让人感觉被需要。宁愿一个人面对死亡,也不愿低头依靠。那他周耀燃的存在,于她而言有什么意义呢? 从不知多久的昏沉中醒来,她拨开眼,眼前的场景有些模糊,是因为光线,还是……她已经死去? “莫瑶,你知道的吧,我恨你。” 低低的,破开空气。 她微微侧过头,借着微弱的光,眼神终于聚焦。 她没死。她来了这里。 “我也挺讨厌现在的自己。”她开口,声音干涩。 “不,不只是现在的你,以前的你我也不喜欢。”他说。 “啊,那真是不好意思。”她对着空气轻笑,跟着一串咳嗽声,待她止住,便顾自补充道,“我怕我现在靠自己的力气,没办法立刻消失在你的面前。” “你真是……”周耀燃摇头,她还是她,轻易就能让他恨得牙痒痒。 “固执,骄傲,像块又臭又硬的石头。”她偏头,笑,“你是不是想说这些?” 等不到他的回答,她转过脸去:“对不起啊,我是这样的人。” 这道歉听着并不是那么有诚意,可也不似揶揄。 沉默片刻,他再度开口。 “你会死吗?” 她侧身,望向他,眼里忽然蕴满星辰:“暂时不会。在你眼前,不会。” 从漆黑的房间里出来,阳光亮得刺眼。周耀燃抬手遮住屋外刺入的亮,转到厨房去,给自己倒了杯水。 他有很多见了她想说的话,没说。有很多想确认的事,没问。 他看着被子里透明的水,明白,所有假设的和既已发生的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她在眼前,她看着他。 周耀燃将杯中的水一饮而尽,喉咙湿润了些,眼睛也是。 他有些痴痴地笑,他竟然能做一个这样傻、这样大度、这样不要尊严的人。 “对不起。” 干涩的声音打破他的思绪,她不知什么时候走了出来。此时半依着门框,远望着他。 “怎么起来了?”他走过去,扶住她的手臂。 她抬首,眼睛里有许多话,薄唇微启,片刻,垂下头来。他将她打横抱起,她太轻了。 “我想坐着。”她说。 于是他将她放在沙发上,有阳光的地方。他起身时,她将他拉住,光跳进她的眼里。 他蹲下,轻柔地拂过她的耳垂,她的发极短又极细,同他上次剪去的那些不可同日而语。他凑近她,虚搂着她:“我明白,你不用说。” 两个骄傲的人,何须向彼此解释骄傲的选择。 如果换做他周耀燃身患重病,他一样不会让她亲眼见到自己在时光中损耗殆尽。他会死到她看不见的地方,让她记住的永远是他最意气奋发的样子。 所以他恨她,也懂她。 她回来了,那也就意味着,她会好的。 ☆、第四十五章 终章 45 家庭医生拿到莫瑶的病例,是数天之后。因为病例的事周耀燃才知道,她是半夜从莫航家里跑出来的。周折比预想得少,莫家并没阻挠,莫航寄来病例时并没多言。 即使知道她重病,真的听医生复述详细情况,他摆在自己膝头的手不自主紧握成拳。 她住在他家,他却很少能碰到她醒着的时候。她从前入睡困难,总是大半夜还在房里走来走去,在他怀里也不安稳。现在则总是没精神,睡觉的时间比醒着的时候多。看来不在意自己的身体,到头来身体是真的会报复。 入夜他即使没法入眠,还是会抱着莫瑶,阖眼躺着。他对她有着古怪的依恋。 “醒着?” 某个凌晨,她忽然醒来,问道。 周耀燃点头,她手指在黑暗中寻找到他的下颚,她探身,唇点在他的唇上,只一秒。 “我想回去。” “去哪?” “利比亚。” “我们一步步来。”他抚着她的后背,感受到她细微的颤抖。 “我想回去。哪怕……哪怕是法国也好,任何地方都好。” 他轻吻她的脸颊,她皮肤上沾着水珠。黑暗里他看不清她的眼神,但能听见她变得急促的呼吸。 她被困住了,这是她的呐喊,他听懂了。 然而,他可以做什么? “给自己时间,莫瑶,你会回去的。” 她抓住他的肩膀,可控制不住身体里的悲恸,终于哭出声来。 他将她紧紧搂住,更用力地搂住。 “你已经回到我身边,再给你自己点时间,你会回到你更想去的地方。” 她没说话,只是流了许多的泪,痛苦得回抱住他,直到在没有力气维持清醒,再度昏睡。 次日,公司董事会收到通知,周耀燃宣布将寻觅合适的经理人,希望在不久的将来,卸任总裁,不再以主导人的身份参与公司运作。 这一决定引起董事会的强烈震动,因此周耀燃在那之后的近一个多月很少得以回家。 莫瑶在情绪爆发后,又回到正常的样子。她从秘书进进出出时的溜进耳朵的只字片语,听出些端倪,虽然周耀燃在她面前不曾提起过半分。他只把她的相机都翻出来,给她翻新了工作间,他说,慢慢来。 然而,莫瑶并没触碰相机。甚至可以忽视他们,她怕自己再拿不起它们,怕配不上它们。尤其周耀燃在的时候,她更怕他看到自己软弱无成的样子。曾经理所当然的事,现在却成了要极大勇气才能攻克的难关。 莫瑶在这段时间才真正感觉到,或许这个世界上,除了她自己,没有人能比周耀燃更懂得她。他带她去看影展,天气好的时候载她去郊区,她无意间在后背箱看到他带着的他始终不曾提起的相机。 时间悄无声息地在两个人之间溜走,莫瑶的头发渐渐超过了耳朵。周耀燃和她在一起的时间越来越多,他总是能找到些清净又风景极佳的地方。 终于有一天,他站在露台上看远处碧波时,对她说:“我从耀燃科技卸任了。” 她支着栏杆,应了一声。片刻后问:“会后悔吗?” 他摇头,望向她:“事业、资本、名誉,这些该有的我都有了。是时候做些不同的事情。” 她轻笑:“你什么时候做过很普通的事?” “有啊。”他抬眉,有点不服气。 “哦?比如?” “比如……”他故意拖长了音,最后定在四个字上,“陷入爱情。” 莫瑶眼睛眯起,含笑避开他的目光,她远眺出去:“真是一片好风景。” “这样地无视我一片真心,真是过分啊。”周耀燃两手插、进口袋,有些负气地拿鞋底搓了搓地面。 莫瑶余光瞥见他这些小动作,笑意更浓,她伸出右手把他的手从裤袋里拉出来,随即扣住。 “我们拍张合照吧。”她说,“用相机。” 再次触摸到相机,时隔多少个日夜。她有一瞬间觉得自己再也不能呼吸。再度从那个镜头看出去,已成灰白的世界重新有了颜色。 镜头里的男人,和她第一次见时一样诱.人。时间对他如此仁慈,竟没留下痕迹。她低头看自己皮肤黯淡的手背,片刻,嗤笑一声。 支起三脚架,选好角度,整个过程流畅得令她自己吃惊。原来跨过了最初的恐惧,这一切都早已流动在她的血液里。 “10秒。”她说完,按下快门。 风拂过,吹动她的短发,这个她和利比亚意气风发的她重叠起来。她快步走到他身边,他搂住她,对着镜头,吻了下去。 快门声在哪一秒发出又湮没,没人清楚。他们陷在这个吻里,这久违的洋溢的激.情里。 她的耳根红了,脸烧起来,他的眼睛里是她的倒影。 “周耀燃。” “嗯?” 我们这样的人,既陷入平凡的爱情,那就这样过一生吧。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