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是个纨绔啊》作者:五军 文案: 齐鸢作为扬州齐府的二少爷,最擅长的是游湖吃酒,逗狗捉兔。哪想天意弄巧,一场意外让他灵魂穿越到了忠远伯的儿子,祁垣身上。 而那位祁垣聪敏过人,才气不凡,十岁就中了秀才,原本正准备去国子监读书。上至太傅下到家仆,无一不对他寄有厚望。 还在读《三字经》的齐鸢:“???” 我明明是个纨绔,你却要我拯救国家? 背景架空,慢热,大概算种田文。 内容标签: 灵魂转换 宫廷侯爵 阴差阳错 种田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祁垣,徐瑨 ┃ 配角: ┃ 其它: 作品简介: 齐鸢作为扬州齐府的二少爷,最擅长的是游湖吃酒,逗狗捉兔。哪想天意弄巧,一场意外让他灵魂穿越到了忠远伯府的祁垣身上。而那位祁垣聪敏过人,才气不凡,十岁就中了秀才,原本正准备去国子监读书。上至太傅下到家仆,无一不对他寄有厚望。《四书》没读完,文章不会做的齐鸢对此十分茫然,“我明明是个纨绔,你却要我拯救国家?” 本文讲了一位小纨绔穿到才子身上后,靠机智化解危机,靠制香发财致富,收获亲情、友情和爱情的故事。文章构思新颖,人物形象鲜活有趣,文风慢热,读来有种细水流长之感,总体值得一看。 第1章 二月,扬州城细雨如烟,绿柳画桥。城东齐府新栽的一片海棠花争先开放,胭脂色铺出数十里,整个府城像是落入了锦绣堆里一般。 齐鸢一觉睡到日头高悬,醒了也不起床,只长长的伸了个懒腰。 丫鬟们早都在外面候着了,听到声音便都低头鱼贯而入。两个梳着童髻的小丫鬟把人扶起,先把齐鸢的肩颈背轻轻揉捏了一顿,等齐鸢自己坐稳了,一旁的银霜又拿勺子喂了他两口雪梨汤。 齐鸢一直耷拉着眼皮,喝了两口便闭了嘴。银霜知道他这是饱了,示意小丫鬟把汤碗撤下去,这才开始让人服侍他穿衣洗脸。 屋里大大小小十来个丫鬟,各自噤声,忙而不乱。齐鸢却没什么耐性,刚穿好中衣就有些不耐烦了,睁着眼开始赶人:“行了行了,都什么时候了还穿袄子!” 正往外拿长袄的小丫鬟一愣,不知所措的看向银霜。 银霜只得劝他:“现在才二月份,少爷在屋子里不觉得,出门就知道那倒春寒的厉害了。” 齐鸢却仍皱眉,不乐意道:“我不管,袄子太厚了,周嵘他们早都不穿了。” 他自己在镜子前照了照,臭美道:“我看他们那衣裳就挺好看,宽松大袍,穿着跟仙儿似的。” 周嵘是扬州府同知周承善的次子,整天跟本地的几个纨绔厮混在一块,游湖吃酒,逗狗捉兔。齐鸢也经常混在里面,年纪最小,也最受欢迎。 一来齐府有钱,齐鸢不用人哄,手里的银子便大把的撒出去,最是爽快。二来齐鸢长得漂亮,虽然已经十六岁了,但小脸仍是粉雕玉琢的娃娃样,双眼澄澈,目如点漆,不说府里主仆老小都喜欢,就是街坊邻居,每每看见了也总爱给他点什么哄他玩。 最近这帮富家子弟们不知道又玩起了什么把戏,整天的比着换新衣服,今天这个袖子长一点,明天那个衣料厚一点,靴跟忽高忽低,衣袂忽宽忽窄,样式一无定准,凑一块看着很不成体统。 银霜知道齐鸢吃软不吃硬,想了想笑道:“少爷要穿那样的也行,舅老爷前几天才送来一件湖绸襕衫,说让少爷上学的时候穿,是个正经读书样儿……” 齐鸢一听上学就头大,他读了这许多年,《三字经》都背不过。那襕衫可是秀才穿的,他可不想被老爹捉去痛骂一顿,忙道:“算了算了,我才不招那晦气。” 小丫鬟松了口气,赶紧把手里的白织金缎圆领长袄给齐鸢穿上。等这边穿戴齐整,一旁又有人捧过各样饰物,拿如意云头形的万字纽扣给他别住袄领子,并挑了根嵌猫眼儿石的竹节碧玉簪给他束好头发。 这边打扮好,眼看着就要到中午了。 齐鸢带了小厮先去后院给老太太请安,装了会儿乖孙,说了一箩筐的好话,又哄了袋子小金鱼儿到手里。随身的几个小厮立刻笑得见牙不见眼,齐鸢随手丢给他们去分了,也不回前院,偷偷摸摸拐去后门,溜出去玩去了。 周嵘正跟几个人在听翠楼上喝酒,低头看见有个眼熟的影子从桥上下来,立刻大呼小叫起来,喊齐鸢上去。 齐鸢抬头见上面好几个狐朋狗友都在,也乐得哈哈大笑,一溜烟儿拐进酒楼,直直的往周嵘身上撞。 周嵘被他挤得离了座,嘴里笑骂不停,指着他的鼻子道:“你就仗着我宠你,哪有客人占了主人座的?” 齐鸢嘿嘿直笑:“我还来者是客呢!那你说,哪有主人坐着客站着的?” 他随身的几个小厮也早也跟别家的打闹成了一团。 周嵘左右看看,又好气又好笑,指着他摇了摇头,让小二加了把椅子,跟他挨着坐了。 桌上已经上了八九道菜,跑堂的还在一盘盘的往里送着,显然宴席才开始,而且花费颇多。 齐鸢刚刚顾着凑热闹,这会儿坐定了才发现有好几个面生的,最左边一个穿半旧的玉色襕衫,头戴方巾,眉目严肃,年纪看着得有二十了。另两个年轻人倒是风流些,锦衣华服,头插金簪,一看就跟这帮纨绔是一路的。 周嵘见他乌溜溜地眼珠子转来转去,好奇地打量生人,咳嗽了一声介绍道:“这几位都是京里来的贵客,最右边的是韩公子,这位是李公子,那位是郑公子……你记不住的话都喊哥哥就行。” 话说的亲人,却连那几人的姓名来路都不说。 齐鸢心里顿时不大痛快。 府同知周承善看不上周嵘不学无术的样子,从来都只让长子见客的。周嵘带出来的无非是些下官亲眷或亲随仆人。只是历来士农工商,商居末位,周嵘跟他们玩归玩,骨子里却瞧不上他们这些商户子弟,介绍外人时总是遮遮掩掩。 齐府花了大价钱在家中设馆,延请儒士教导子弟,便是为了子孙中能有博取科第,光耀门楣的。只可惜祖辈几代经商制香都颇有才分,唯独读书上欠缺些智慧。齐鸢更是不成器,现在十六岁了,连个《四书》都没读完,气得齐老爷天天喊着要给他禁足。 想到这,齐鸢的脸色就有些不好看。他也知道官宦人家最好少得罪,眼睛一溜,在心里给那三人取了外号,分别是酸秀才、大驴脸和八字眉,自己暗暗笑过一回,这才扭头跟几个熟悉的招呼起来。 酒过半巡,一伙人不禁聊起来新来的戏班子。这戏班据说从京城来的,一出《错魂记》唱的尤妙,故事倒没什么稀奇的,不过是讲一个秀才携妻赴京考试,途中遇到一位老道。那老道见他妻子貌美,心生歹意,施了妖法跟秀才换了魂,幸好那妻子冰雪聪明,识破了假相公,狠狠惩治了老道。 故事并无新意,胜在对话有趣,且那戏班的声伎都是群十几岁的俊美少年,城中的妖姬靓女都比之不及。 在座的这群纨绔里只有齐鸢看过两次,这会儿便被人拉着说那声伎的妙处。一伙儿正嬉笑吃酒,突然听那个姓韩的大驴脸喊道:“早就听说扬州齐府的龙涎香千金难求。齐鸢,你既然是齐府的二公子,不如帮我们几个弄些香饼出来,少不了你的好处,怎么样?” 齐鸢不知道为什么突然绕到了自己头上,莫名其妙地看着他。 大驴脸道:“实不相瞒,我们这次过来,是一定要带些龙涎香回去的。” 本朝香事盛行,上到帝王权臣,下至贩夫走卒,无不以制香熏香为乐。齐鸢的祖上便是贩卖香料起家,后来曾祖偶得机缘,收了些秘制合香的奇方妙计,于是全家便在扬州落脚,薄置田产,广开香铺。等到齐元的父亲当家时,累世之积也有了千亩良田,万贯家产。 而这人问的龙涎香正是齐家的招牌之一,这香并不是龙涎真品,而是齐家自制的香饼,名为“龙涎”。 齐鸢猜着这人可能有些来头,但是平白无故让他赠香,还是这种口气,他心里就不太乐意。 “好说。”齐鸢笑嘻嘻道,“不就是香饼吗?送你就是了。” 那大驴脸抚掌大笑,十分满意。 “但送多少,得靠你的本事。”齐鸢道,“我们凑个乐子,比试比试,你要是赢了,我就送你一箱。” “好!”大驴脸问,“那我要是输了呢!” “那就送你一块。”齐鸢道,“你再想多要就自己买去。” 众纨绔纷纷叫好,那大驴脸也觉得齐鸢还算识相,大手一拍:“就玩儿投壶!” 这投壶本是古礼,需要主宾三请三让,旁有乐工奏曲应和。然而一帮纨绔向来只顾呷酒取乐,哪还顾这些。于是一帮人闹哄哄的嚷开,喊来小二,将席面挪了位置。 店家拿来一捆箭,把投壶安置在南边,距离俩人三矢的墙角处。周嵘则拿了算筹,在一旁当裁判。所有人都左右分开站了,齐刷刷地盯着正中的俩人。 齐鸢皱眉嚷嚷:“太远了!挪近些才好进。” 大驴脸却道:“远些才好,好分胜负。”说完数了十支箭,迫不及待地抖了抖袖子先上前,凝眉瞪目,一根一根地小心掷出。 十支箭矢,投进壶口的竟有六支,另有两个投进了壶耳,两个落了地。众人纷纷大声叫好,恭维不断。 大驴脸自己也很得意,从裁判周嵘那数过筹码,得意地摆了摆手,又看齐鸢脸色,故意问:“小兄弟不会反悔吧!” 齐鸢面无表情地看着那投壶不说话。 大驴脸又瞪眼,大声嚷嚷:“咱可是先说好的,谁反悔谁是狗!要钻桌子底的!” 一箱龙涎香少说也有百两银子,他这次投的好,只恨刚刚没按着齐鸢立个契约。这会儿忙不迭地喊旁人作证,不可抵赖 齐鸢这才道:“谁说要抵赖了,说话不算的是大王八。” 说话间也接过十支箭,随手拿出三支,在手里掂了掂,反复几次之后,突然往前一掷。 大驴脸被他唬了一跳,扭头去看,却见那三支箭矢紧紧凑在一起,破空而去,不等他明白怎么回事,就听“当啷”一声——三支箭同时稳稳地立在了壶里。 周围的纨绔反而没了什么声响,只在一边乐滋滋地看着。 大驴脸狠狠一怔,揉了揉眼,再看齐鸢,就见那小纨绔如法炮制,每次随手捏出三支,轻松往前一丢,竟是百发百中。不过眨眼的功夫,十支箭都稳稳地挤在了投壶里。 大驴脸半晌回神,再看周围众人皆无惊讶神色,唯有周嵘满脸尴尬,这才意识到自己被耍了。 齐鸢既然敢提出比试,必定是成竹在胸的。而那些纨绔更是过分,明知道齐鸢的厉害,刚刚却又起哄又鼓掌的,故意配合他哄骗自己,立什么反悔是狗的誓! 齐鸢看他脸色不好,笑嘻嘻地站起来作了个揖:“韩公子承让了。” 大驴脸阴着脸没吭气。 齐鸢也不觉得怎么,又对周嵘说:“青詹兄,我昨儿给你的那块龙涎香还在吗?” 周嵘犹豫了一下,不情愿道:“在呢。” 齐鸢点点头:“那就麻烦青詹兄转赠给韩公子了。小爷我不胜酒力,回家睡觉去了。”虽说送出去的东西没有往回收的,但今天周嵘不地道,齐鸢才不管那些。 纨绔们纷纷在一旁帮腔,开了道让齐鸢先走。齐鸢大摇大摆下楼,几个小厮连忙跟上,等出了酒楼,才气愤道:“那周二瞧不起咱家,还想哄着咱少爷给他们送香?做梦吧,呸!” 另一个也问:“少爷,青书说咱去之前,周二就跟那些人吹嘘你如何如何了。你干啥答应那大驴脸?给一块也便宜他了!” “放屁!你知道那是谁吗?”齐鸢道:“万一给爹惹祸了怎么办?” 他读书不通,于人情世故上倒挺明白。 小厮恍然大悟,连连点头:“少爷说的对!我听说那几个都是京里的,恐怕真有些来头。” “京里的?”齐鸢愣了下,“来扬州干什么?” “过来玩吧?”小厮说,“不过听青书说,那几个人说京里最近要出事,有个忠远伯还是什么伯,在崖川叛军投敌了,要被杀头。” “管他什么伯呢,杀就杀了,横竖跟咱没关系。”齐鸢一撇头,“钓鱼去!” 这边正说着,忽就听远处河边一阵喧哗,不少人跑着往那边去,好像出了什么事。他们几个都是少年心性,也不管发生了什么,争着抢着往前窜去看热闹。 齐鸢为了看得清楚,绕开人群,爬到了桥边的柱子上往那边看。正探头瞅着,突然觉得右脚一紧,他那软底小皮靴上凭空多出来一个绳索。 齐鸢心中大骇,死死抱住柱子大声呼救,然而岸上人声嘈杂,不等有人听到这边的呼声,他便被一股大力拽进了河里。桥下的河面咕嘟嘟冒了一串气泡,不过一瞬的功夫,又恢复了平静。 第2章 齐鸢从来没有这么难受过,冷水从四面八方涌来,呛得他鼻子和喉咙被刀刮过似的疼。他模模糊糊知道自己是被人害了,双手胡乱地挣扎,正觉憋闷,就听耳边有人喊:“少爷?” 齐鸢睁开眼,发现自己躺在一张泛着霉味的木板床上,屋里光线昏暗,气味难闻,正中放着一个暖炉,火已半熄。 他愣了会儿,有种不知身在何处的恍惚感,怔怔地看着眼前的老嬷嬷。 老嬷嬷看他醒了,忙拿帕子给他擦了擦汗,又端了药汤过来:“少爷你又魇着了吧?大夫说你这是肝虚邪袭,且得养着呢,这药也不能停……” 齐鸢盯着那碗药汤怔了半天,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又做噩梦了。 说起来,他已经重生十天了。 十天前,齐鸢落水后便昏死了过去,等后来渐渐转醒,却发现自己的眼前换了个天地,而他自己也成了陌生的样子——据说这具身体的名字叫祁垣,乃忠远伯的长子。 就是要被杀头的那位忠远伯…… 说起来这一家也够倒霉的。那忠远伯祁卓在崖川平叛两年,和家中甚少联系。今年二月,崖川大军却突然传来战报,说忠远伯祁卓轻敌冒进,中了叛军的埋伏,左参将时现战死,祁卓离奇失踪。 消息传来,朝廷大震,然而不过半日,京中便有了流言,说那祁卓定是暗中投敌,做戏设套。 祁卓的夫人彭氏原本要带儿女回娘家探望双亲,闻讯只得半道折返。舟行半道,不知怎的,祁垣突然一头栽进了江里,一命呜呼。 不知是天意弄巧还是命不该绝,扬州的小纨绔齐鸢阴差阳错地在这人身上醒了过来。他不过是十五六岁的年纪,心里又惊又怕,木愣愣地傻了几天。等明白过来怎么回事,又瞎想了几天的主意,一会儿跳水一会儿投井,满心惦记着要死回自己家去。 那彭氏看儿子寻死腻活不认亲娘,几次要哭死过去。齐鸢也想自己的父母兄妹,更是跟着嚎啕大哭。 就这样两边都委委屈屈地哭了好几天,齐鸢才渐渐转过念头,心想反正死不回去了,与其在这折腾别人的父母,不如暂时先替人尽孝,等以后有了机会,再筹划着逃回扬州。 他心里转过弯,又想起那《错魂记》上老道的凄惨下场,生怕自己露了馅,于是便强迫自己暂时忘掉齐鸢的名字,日日提醒自己就是祁垣。 许是占了别人的身体,过于心虚,他每天夜里都会梦魇,醒来之后也要缓一会儿神。 周嬷嬷看小主人盯着药碗愣神,担心他又犯癔症,忙捡了开心的事情跟他讲道:“夫人昨天去松林寺上香,遇到了一户人家,可巧也是往京城走的。那家人说他们的船上还有空舱,可以捎我们一程,也不用给什么银钱,就是要多等两日。少爷且先将就些,等咱回了府,夫人自会请那宋太医来诊治,不会耽误少爷去国子监报道的。” 祁垣回过神,消化了一会儿,问她:“那户人家可知道咱是忠远伯的家眷?” 先帝时曾有叛将家眷携密令进京,后来事发,沿途所有牵涉其中的船家驿夫均以谋逆罪论处,满门抄斩。现在忠远伯叛敌的事情传的沸沸扬扬,不少船家怕惹祸上身,便都找了借口不肯租船给他们。 周嬷嬷忙道:“说了说了,夫人一早就讲明了的。那家人说不妨事,那是他们自家的船,没什么乱嚼舌根的外人。” 祁垣点了点头,心想这家人胆子还挺大。 周嬷嬷看他面色微动,松了口气,转脸朝外面喊了一声:“虎伏!” 一个梳着圆髻的小丫头赶紧跑进来,怯怯地看着她。 周嬷嬷嫌这丫鬟年纪小,不够稳重,只是身边没有得用的其他人手,只得皱眉吩咐:“把药去热一热。” 祁垣才不想喝药,忙冲小丫头瞪眼,随后偷偷觑着那嬷嬷的脸色,慢吞吞道:“嬷嬷,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周嬷嬷一愣,忙道:“少爷请吩咐。” 祁垣斟酌着字眼,蹙眉叹气:“我知道母亲忧心我,但这几日服药后,我反而愈发惊悸难安,倒不如不服药的时候好些。”他说完,又学着戏文里的酸腐秀才,对周嬷嬷拱手作了个揖,“烦请嬷嬷跟母亲说一声,就说我已经大好了。这药可不必继续抓了,我们还是早日启程回京才是。” 周嬷嬷半信半疑,但看他这会儿神色稳重,说话也文雅起来,只得犹豫着点了点头。 “那老奴现在就去告诉夫人。”周嬷嬷道,“少爷现在是否要用些早点?” “不用。”祁垣吃不过这北方的面食,只一脸深沉道,“我饿了自会吩咐虎伏去买,嬷嬷先去吧。” 周嬷嬷应了,转身出去,又嘱咐了那小丫头两句别的便匆匆离开了。祁垣探头往外瞅着,见她出了院,这才哭丧着脸坐回床上,拿被子胡乱把自己裹了裹。 同样是二月,江南已是春盛,北方却才春雪初融。 原身身上仅有件半旧的绢布襕衫,无法御寒,也不怎么好看,不知道这伯府的少爷为何穷成这样。倒是随身的两箱书籍用软布层层包着,显然爱惜至极。 祁垣胡乱翻了翻,发现里面都是用小楷誊抄的经史子集或大儒之作,一笔小楷体态端庄,清秀俊雅。只可惜他对这些一窍不通,翻着看了看觉得不能卖钱,便干脆挑了本厚重的,丢进了旁边的炉筒里。 半灭的火苗倏然蹿高,舔着书本烧了起来,屋里似乎暖和了一些。 祁垣努力往那边靠了靠,开始为自己的以后打算。 从他这几天听来的信息看,这原身竟是个很有才学的。据说十岁便中了秀才,并跟另两位神童一起,被当今圣上元昭帝召见,殿前作答。当朝太傅曾赞三人“少年聪敏,拜相之才,必立功名于天下”。元昭帝对三人也甚为喜爱,只是考虑到他们年龄幼小,虽有天资,却仍需磨砺心智,因此命三人须专心求学问道,探寻圣贤之理,至于科考,需十六岁之后再做考虑。 原身这才回到家中继续苦读,每日泛览百家,研穷经史,一连数年都没怎么出过伯府大门。 这次去外祖家探亲,是他这几年来头一次远行。因为十六岁之约已到,这次回来,他便要去国子监求学备考,准备来年会试了。 祁垣并不敢让别人知道自己是错魂的纨绔,然而一想到这个就忍不住头大。 齐府虽然也斥巨资建了家馆,延请了名人儒士做先生,但无奈他好吃懒做,每次去学堂,不断的有丫鬟送茶送果,小厮陪起陪坐,一段话颠三倒四,半天记不住。等好不容易背过一段,回去睡一觉玩一通,第二天去上学,就又忘光了。 所以这些年先生们被气走了一拨又一拨,他的《四书》也拖拖拉拉,到现在都没念完。 这时候让他去家塾点个卯装个好学生都难为他,更何况去国子监坐监? 他之前可听说过,国子监里面的先生都是有官位的,学生们若不听话,真被打死的也有。 祁垣越琢磨越害怕,瘪了瘪嘴又想哭。 暖炉里的火不知何时黯了,他余光瞥见看,赶紧先把泪憋住,又添了几本书进去,心想或许苦日子就这几天,这忠远伯好歹也算勋贵人家,总不至于不如他们一介商户吧? 到时候自己也去祖母面前撒个娇卖个好,或许就能有大把的银子了呢。当然这次要省着点花了,以后给小厮的打赏也得减减。把钱早点攒够了,回扬州认亲才是正事。 他天性乐观,想到这又转忧为喜。 再一想,还好这祁垣长的也不丑,他偷偷照了几次镜子,勉强算是满意。 第三日一早,周嬷嬷说的那户人家终于来信了。 祁垣这两天拿拿着书和客栈的木炭混着烧,断断续续,正好暖了两日。 这天一早,他便让虎伏提着两个空箱子,自己在后面溜溜达达地跟着,去找彭氏汇合。 彭氏跟女儿云岚已经收拾好,周嬷嬷挑了包袱,一行人辰时未到便往码头赶去。 江边果然停着一艘五明瓦的乌篷船,高大气派,船工夫妇在一旁忙碌,一位四十来岁的妇人早早迎出,却是穿着一身粗布长袄长裙,外罩比甲,额间裹一棉帕,朴素至极。 彭氏快走了几步,对妇人道谢。 妇人侧身避了,温声笑道:“夫人客气了,这船舱位多,我们一家三口也住不下,不过是行个方便。”说罢让船工夫妇帮几人安置行李,自己则带着彭氏一行进入船舱。 这乌篷船内里十分宽敞,几个舱位之间有圆形屏门,两侧都画着图案,有的是秦叔宝和尉迟恭的画像,有的则画了梅兰竹菊。中间的舱位最为开阔,正中放着四一张仙桌,桌上搁着一个香炉。稍后是休息的地方。船的后艄还安置着炉子,可以煮茶做饭。 妇人一家三口住在前面两个舱里,中舱和后面的两个便都借给了彭氏他们。彭氏过意不去,忙让周嬷嬷拿出早就准备好的谢礼。 祁垣头一次见这乌篷船,见那边几人还要说一会儿,自己偷偷溜出去,好奇的左右张望,又盯着船头上画的大鸟仔细瞧。 有个少年刚跳上船,见他好奇,便笑着介绍:“这是鷁鸟,画在船头上保平安的。” 祁垣难得见了个同龄的伙伴,心里觉得亲近,便跟人道:“我们船上就没这个。” 他指的是在扬州乘过的画舫。那些画舫是专门供人泛舟游湖,鉴赏风月用的,当然跟这种客船不一样。 那少年却只道他是忠远伯家的公子,大概以前坐过专供官差家眷坐的官船,一本正经地反驳他:“那定是你没注意了。我以前跟少爷出去坐过官船,船头也画这个。 祁垣不知道他的少爷是谁,又听他说得肯定,微微睁大眼,红着脸努力回想。 少年看了他一眼,倒是突然不好意思起来,偏开脸问:“你们没带勘合牌吗?坐驿船多快,还不用交税。” 祁垣问:“什么是勘合牌?” “你连这个也不知道?”少年惊讶的看他。 祁垣摇头。 少年道:“就是织造署发的那个,运河上关卡甚多,有了勘合牌不仅一路畅通无阻,还可以去驿站吃喝拿要,方便的很……” 祁垣心思微动,他打小就没出过扬州府,如果日后回家,少不了要租车坐船,倒不如先跟这个少年打听打听。 “我很少出门,对这些都不懂。”祁垣冲人甜甜一笑,歪着头问,“兄台贵姓?” 少年憨笑:“叫我游骥就行。” 祁垣忙拱手作揖:“在下祁垣。” “我知道。”游骥说,“你十岁就中了秀才,是咱顺天府的少年神童呢。” 祁垣脸上突地一热,忍不住心虚,眼珠子左右乱转。 游骥却只当他是腼腆害羞,在一旁问:“祁小公子明年可要参加会试?” 祁垣咽了口水,装模作样的点头。 游骥赞叹道:“那就太好了!” 祁垣问:“怎么了?” 游骥说:“祁小公子不知道,现在那些江西才子都可傲呢!我们公子在国子监读书,说那些江西人都笃定了,下科状元定还是他们那的!” 本朝科举之风,最兴盛之地莫过江西,据说那边邑井里巷,家弦户诵,那句“翰林多吉水,朝士半江西”也并非虚言。 祁垣在扬州的第一位先生便是江西人。 他虽然不正经务学,但对这些消息倒也灵通,于是道:“也不怪他们傲气,这接连两科状元都是吉安府的,作为同乡能不得意吗!” “那又如何,我们绍兴才子也不差啊!”游骥老家是绍兴人,浙江绍兴文风极盛,不仅出翰林,还盛产名士。 祁垣点头应和,也忍不住在心里暗暗比较,自己的老家扬州…… 扬州向学之风也可,但终究比不上苏州,也无法跟江西和绍兴比。至于当朝的翰林阁老这些……他更是不知道哪位是老乡了。 祁垣跟人攀比惯了,心里暗暗受挫,有些不高兴。 游骥却还在一旁鼓励他:“祁小公子,你这次可要为咱顺天府争口气。北方士子一直被压的抬不起头呢!” 祁垣“嘿”道:“你不是绍兴的吗?”说完一顿,自己倒先明白过来了。这游骥的主人是顺天府的,他肯定是为小主人打抱不平呢。 看来那小主人也是个没出息的。 只可惜祁小才子淹死了,现在站在这的是祁小草包。 祁垣都忍不住为顺天府感到心痛了,白白损失了一个状元之才。 “咳咳,这都好说。”祁垣装模作样地举目远望,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过了会儿才问正事,“你家公子在国子监读书啊,那你可知道,国子监里情形如何?” 游骥道:“知道,当然知道!” 祁垣赶紧凑前了一点,屏息凝视。 游骥道:“那里面管的可严呢,上月考试有人作弊,刚打死了两个。” 第3章 自从游骥讲过国子监里的各种规矩和骇人听闻的传说之后,祁垣的梦魇就被吓好了。 他一时间不知道自己这次活过来是福是祸,一想自己又没什么选择余地,只得低头认命,继续装才子。 幸好那游骥也不是个爱学的,很快俩人玩到了一块,吃喝杂耍的说起来头头是道,务实读书的是一点儿没提。 两天时间眨眼而过,第三天上午,他们的船终于抵达了潞河驿。 潞河驿便是通州驿,通州往北的河道浅滩较多,时常淤堵,朝廷为保粮运只许漕船通行。所以其他人都要在通州下船,改为陆路进京。 游骥一家一下船便被人接走了。伯府却没人来接,只得周嬷嬷跑去寻了两辆骡子大车来。 祁垣跟婢女虎伏带着行李坐一辆,彭氏跟女儿以及周嬷嬷一辆,装好车后,一行人便马不停蹄地往京城赶。 可怜祁垣从小坐惯了轿子,被这大骡子车颠得头晕目眩,说不出的恶心难受来。 虎伏见他皱着一张小脸,忙往他身后垫了个软垫,又拿出一个腹部鼓圆,细长颈的茶瓶喂他喝水。 祁垣喝一口下去,被车子一颠,又扒着车沿吐了。 虎伏着急起来,低头在行李中一阵乱翻,半天又捧出一本《齐物论》,递到祁垣面前道:“少爷要么看会儿书吧?” 祁垣才好一点,睁眼一看眼前密密麻麻的小字,差点又要吐出来,忍不住叫道:“我都这样了还看书?” 虎伏纳闷:“少爷以前不是说,身体不适时,只要大声诵读诗文经书,等读出一身汗就好了吗?” 祁垣被骇得双目瞪圆,心想这是什么变态? 虎伏歪着头问:“少爷要不要试试老法子?” “不用。”祁垣闭上眼。 虎伏担心道:“少爷不是晕车吗!” “不止,”祁垣欲哭无泪道,“少爷我也晕字。” 他死活不看。虎伏只得把小书放回去,又在包袱里摸摸索索。 祁垣半死不活地靠在一边看着,心想这才子还有什么特殊癖好不成?等了会,却见那小丫鬟摸索出一个半旧的绸布荷包,上面绣着含笑花,针脚齐整,口部用丝带紧紧系着。 祁垣轻轻皱了皱鼻子,只觉好像嗅到了一股熟悉的香味。那气味清冽,又隐约带有草木的气息,跟寺庙里供奉的香丸十分相似。 果然,虎伏向荷包里取出来一个小香丸,放到了他的鼻子底下。 祁垣深吸了一口气,顿觉得舒服了一些,好奇地问:“你这东西打哪来的?” 虎伏道:“奴婢前几天跟夫人去松林寺上香的时候,正巧看见一个和尚在丢这个,就跟他要了点。”说着,见祁垣面色似乎好了一些,顿时惊奇道,“这个还挺管用啊!” 祁垣点点头,又把香丸凑到鼻子下细闻,仔细分辨了一下。 虎伏也乐滋滋地凑在荷包上使劲闻了几口:“这个真好闻,不过我看那松林寺的香客也不多啊,那和尚怎么这么奢侈,好好的香丸就不要了。” 祁垣好笑道:“你当那和尚不心疼啊,这里面用的可都是好东西。只不过供养佛祖的香丸忌讳掺入甲香、麝香、紫香这些,这里面有一点麝香的味道,估计是有人弄差了。” 他从小便在香药铺子里玩,耳濡目染,对制香品香早已精通,说起来头头是道。 虎伏一直佩服少爷饱览群书,也不觉得意外,只是担忧道:“有麝香啊……那这个还可以随身带着吗?” 祁垣无语道:“这里面的只不过误掺了麝香的气味,用量极少,更何况你又不吃嘴里,怕什么?” 民间都传闻少女少妇不得接触麝香,但实际上,真品麝香并不多见,寻常人很少能接触到。倘若取其一点制成的香囊,还可令人身体生香。宫中不少妃嫔便爱把这种香囊挂于帐中。 虎伏收来的这个麝香用量便极少,也就是祁垣能分辩出来。 虎伏似懂非懂地点了下头,但想到以前娘老子的叮嘱,还是有些犯怵。 祁垣倒是挺喜欢这个,见她不敢往回接,干脆说:“不如这样,这香丸我收了。等回府后爷给你点银子,你自己去买点别的用,那个百花香丸就挺好。” 他现在独在异地,难得从这香丸上找到一点旧日熟悉的味道,心情也愉悦了不少。 谁知道虎伏却噗嗤一下笑了出来:“少爷从哪儿听来的百花香丸?那东西可是贵人们才能用的呢,小小一盒便要三百钱,便是差些的,少说也要百八十钱。再说了,少爷统共才一两银子的月钱,每月买灯油课纸都紧张呢,哪能给奴婢去买那个啊!” 祁垣原来是动辄百两银子挥霍惯了的,听她说完大吃一惊,这下也顾不得掩饰了,急忙问:“我例钱是多少?” “一两银子。”虎伏倒没多想,读书人不问米盐是常事。现在少爷难得问起,她还补充了一下,“咱二房这边的主子月钱都是一样的,除了坪哥儿,每月跟我们一样都是五百钱。” 祁坪是方姨娘生的,现在才五六岁。据说一直养的面黄肌瘦,跟个小猫似的。 祁垣听出蹊跷之处,问她:“我们是这些,那别人呢,你知道吗?” “少爷是说大老爷一家吗?”虎伏神色黯淡一些,摇了摇头:“府上账务都是大房太太在管,我们哪能清楚他们的花用呢?不过我倒是听二门上的婆婆说过,大太太的丫鬟金枝上个月把才领的月钱都给了她老子娘了,至少得二两银子。” 祁垣愣了。大房一个丫鬟月钱都比自己多? 他之前还想过,忠远伯府除了朝廷的俸禄之外,每年肯定还有庄田商铺的进项。伯府既然人丁单薄,那均摊一下至少吃喝不愁不对,怎么就至于连个像样的绸缎衣裳也没有? 他心里纳闷,左一句有一句的跟虎扑闲聊,并不敢问的太细,好在虎伏性子活泼,什么都爱牢骚上两句。祁垣细细听着,倒也有了个大致了解。 原来那忠远伯祁卓也是个可怜的。 老伯爷当年宠妾灭妻,先有了庶长子祁勇,随后才有了嫡子祁卓。后来正妻早逝,老伯爷又早早将那宠妾扶正成了继室,便是现在的老太太蔡氏。 这蔡氏刁钻刻薄,当家之后处处苛待嫡子。祁卓虽然幼年承袭,无奈从小在继母手下讨生活,因此娶妻生子之后,便从一人受欺变成一家受气。 他倒是也想过分家单过,然而本朝天子就是庶长子夺位,对嫡庶之争甚为敏感。老太太动辄借此事拿捏,祁卓怕招惹灾祸,只得作罢。 后来蔡氏定了自己的侄女小蔡氏当大儿媳,婆媳俩共同管理伯府账务,从此一门两蔡,更是嚣张。 “自从老爷去崖川后,那位就越发变本加厉了。前几日少爷落水后,夫人差了人回府报信,好让人送些银两过来给少爷治病,哪想书信送到了,府上却没来人,也不知道是存了什么心思。后来夫人不得已,就典卖了几样首饰。”虎伏说完,往后面的大车悄悄看了一眼,这才转过脸,小声道,“周嬷嬷不让我告诉你这些,说会让你忧心为难,耽误科举正道。” 祁垣巴不得多听一些,忙道:“我不说就是了。” 通州城距离京城不远,祁垣在快被颠散架的时候,骡子车终于晃悠进了东便门。 他探头往外看。只见外面行人如织,穿着各色衣服的客商旅人操着不同的口音,都热热闹闹地排着队,顺着人流往前走。 东便门再走三里地便是崇文门,这里乃天下第一税关,进去崇文门就是真正的京内了。 祁垣从小没出过扬州,以前只听说过京城如何气派,这会儿伸着脖子往远处瞅,果然见这北地天高云阔,城墙高耸,处处都是不同于江南的浩大庄严景象。 他们随着人流慢慢往前,进了崇文门,人流终于小了许多。忠远伯府离着崇文门不远,就在京城的东南角上,紧挨贡院,旁边便是驸马胡同。 周嬷嬷去叫了门,几人从侧门入内。 彭氏这一路也被折腾的面有菜色,这会儿却丝毫不敢停顿,直带着一对儿女往后院老太太的寿和堂而去。 祁垣对这偌大的伯府全然陌生,一路上便低眉顺眼的走。等到了寿和堂,有婆子通报完带几人进去,他也是跟在最末,只暗中打量四周。 这寿和堂倒是有有些伯府的气派,地上铺着富贵牡丹绒线毯,两侧一溜儿花梨木如意云头纹圈椅,正面沿墙一排木炕,其上放的炕几并旁边的顶柜,均是通体黑漆地嵌硬螺钿花蝶纹,显是一整套的家具,端显出一股富丽堂皇的气派来。 祁垣缩在最后,鼻端又嗅到一股旖旎可爱的杏花香气,抬头再看,果然在那顶柜旁的香几上,放着一具嵌金银的熏香小鸭。那香味便是从熏香小鸭中飘出的。 周围的婆子丫鬟均是盛装艳服,头戴珠箍,如同看乞丐般瞅着他们,祁垣暗暗腹诽,只得继续垂眸敛目,静观其变。 过了约半个时辰,屏风后面才慢吞吞转出一个老太太,四方脸,穿着绿地缠枝四季花卉纹的妆花袍儿,额前带着珠子箍,上面贴着金箔,点金镶玉地綴了五朵大花,金灿灿耀目至极。 那老太太被人扶着,在炕上坐了,慢条斯理地抿了口茶,却不说话。 祁垣从未见过这么金光闪闪的老太太,瞥了眼,见彭氏屈身请安,也赶紧含糊着在后面行礼。 那老太太却只当他们娘仨不存在一般,自顾自地跟婆子说话吃茶。 直到祁垣觉得腿都酸了,老太太才突然看见彭氏一般,随口问:“垣哥儿可好些了?” 彭氏一直躬身候着,忙道:“劳累母亲挂念,垣儿已经大好了,只是受了惊,夜里睡不踏实,仍要慢慢调理一段时间。”说完往后看了眼,招手让祁垣过去。 老太太却道:“不用了。我看全须全尾的站在这,也不像有事的。” 祁垣正要往前,闻言一愣,心想这算什么话? 老太太却继续道:“既然垣儿没事,那我少不了要说件正事了。” 彭氏脸色微变,看了祁垣一眼,似乎心中已有隐忧。 “外面的传闻你们可都听说了?”老太太搁下茶碗,板着脸道,“当年朝廷下旨时,我怎么跟你们夫妇说的?这领兵打仗不是儿戏!想要去立功发财,先得掂量掂量自己有没有那本事,否则到了军中,轻则性命不保,重则连累家人。我一个妇道人家都懂的道理,跟你们说过多少遍,你们愣是不听。” 彭氏低头站着,不敢言语。 老太太问:“怎么,长辈问话,你又要装哑巴不成?” 彭氏忙摇头,低声道:“儿媳不敢。只是朝廷下令,老爷岂敢不从!” “好一个狡辩的贱妇!我看是你们明明是舍不得那富贵!想着一旦立了功,便要分府单过,好撇了我这寡母!”老太太厉声道,“我知道继母难为,但你扪心自问,这些年可曾短过你们月钱?我巴心巴肝的疼你们,又请了先生开学堂,这才出落了岚儿和垣儿两个好孩子。哪想到二老爷就是块捂不热的石头,现在倒好,还去叛敌卖国,连累全府!若不是蔡家舅老爷从中周旋,现在你们母子怕是性命都留不得了!” 彭氏一听,扑通一下跪倒在地,轻声泣道:“母亲,老爷他秉性忠诚,又谦和谨慎,绝不是通敌叛国之人!外界传言万不可信啊!” “他这一去两年,谁知道都发生了什么呢。”老太太冷笑道,“你说他是冤枉的,可有人听你?” 彭氏垂着头,嗫喏着不敢说话。云岚气得脸色通红,然而也不敢作声,只低头去拉彭氏。 祁垣自从进这寿和堂后便是目瞪口呆的状态。先不说这老太太磋磨人,便是往自家揽祸,认定嫡子投敌的怕也是头一份吧!这是图什么? 老太太见这一家人都没了主意,这才满意道:“此事你大嫂忙前跑后,出了不少力,我有一安排,你听,还是不听?” 彭氏哽咽,轻轻抹泪道:“媳妇莫敢不从。” “那就好。”老太太道,“蔡家会想办法保下你们娘仨的性命。但二老爷这次至少也要被治个带兵不力,这伯府的爵位,在他手里怕是要保不住了。”她说到这,才抬着眼皮,扫了祁垣一眼,“既然如此,不如趁早,让坤儿把这爵位替袭过去吧!” 彭氏的身子猛然一震,急忙抬头,神情又惊又惧。 祁垣也是一愣,这下倒是明白了,敢情老太太转了一圈是想这个呢!只是祁卓若真投敌,这忠远伯府都要被满门抄斩的,怎么可能因蔡氏求情保下性命,还能继续袭爵? 除非祁卓本就没事。那一家人故意吓唬彭氏。 他自从占了这身体后,对彭氏便有种莫名的愧疚,这会儿看她被人唬住,皱了皱眉,抬头往上看去。 老太太却没理他,这垣哥儿几年里很少说话,早就成了万事不问的愚秀才。在众人眼里跟哑巴差不多。 她虚着眉眼,淡淡瞥着母子三人,正要催促。却见那愚秀才不知怎的,突然迈步出来,作了个揖。 祁垣笑道:“老太太,袭替这事,不管母亲如何,孙儿可是一万个不同意。” 此言一出,满室寂然。 屋里一圈的丫鬟婆子个个惊地目瞪口呆,不知道这往日的锯嘴儿葫芦怎么突然就开口了?大家不约而同地朝祁垣脸上看去。 祁垣却是混惯了的,见大家看他,他便也抬着头,笑嘻嘻道:“我爹的爵位,要继承那也是我来,再不济还有坪儿。要么这样,祖母实在偏疼堂哥的话,不如想个办法,让堂哥重新托生回去?这次可记得托生到我娘肚子里来。亲兄弟嘛,还是可以让一让的。” 第4章 寿和堂里陡然安静了下来,丫鬟婆子皆是屏气敛息,只悄悄地偷眼去瞧老太太。 老太太也没了到这个寡言少语的祁垣会突然顶撞自己,眼色凌厉地看了过去。 “你说什么?”她沉下脸,怒斥道,“有你这样跟祖母说话的吗?” 原来的祁小才子最是至忠至孝的,从不敢忤逆兄长。祖母每次神色不渝,他便主动请罪,罚跪抄经地自己忏悔去。 然而现在里头换了人,小纨绔又是从小混到大的,这会儿看她摆架子,反笑嘻嘻道:“祖母没听清啊?那孙儿可以多说几遍,再不行,赶明儿我给祖母孝敬个八哥来,教它日日念给祖母听。” 他说完一顿,面上也露出不屑来,慢条斯理道:“总之就是一句话,占便宜别没够,敢来惦记小爷的位子,也不先撒泡尿看看自己是什么东西!至于我爹的事情,诸位放心,若朝廷判了他投敌,那这阖府上下定是要满门抄斩的,倒时大家伙儿一块跟着陪葬便是。” “混账!”老太太暴喝一声,一巴掌拍在了炕几上。 彭氏被这番变故吓地不轻,愣了半天神才反应过来,忙去拽着祁垣的衣角,一叠声的喊“垣儿”。 旁边的婆子立刻过去给老太太抚背安慰,心里也是大吃一惊。 要知道以前老太太有什么命令,那彭氏顶天了也是哭死过去,哪敢忤逆。更何况她的一对儿女,从小更是惧怕老太太。那云岚小时候倒是顶撞过老太太,但老太太最善拿捏她娘,每次只寻了彭氏的错让她立规矩,那云岚便老实了。这祁垣…… 婆子仔细想了想,从前这可是个半天踹不出一句话的主儿,尤其是被圣上召见后,愈发是个木头疙瘩一般。 今天怎么,中邪了? 她不住地打量下方的几个人,祁垣干脆也直挺挺地站在那,扫视这屋子的下人。 果然如虎伏所说,这屋里的丫鬟婆子不仅穿的都比彭氏要好很多,这会儿表情也都是无一例外地幸灾乐祸,显然并不把彭氏母子当成主子。 他虽然对彭氏有愧,却又觉得彭氏有些过于懦弱。想他在齐府的姑姑,找的丈夫也是在家被人欺辱多年的。然而他姑姑性烈,嫁过去后几次忍让不成,便干脆一把火烧了那家的船房。后来长辈治罪,她便干脆放言,若这公婆再敢欺负他夫君,这火就指不定烧哪儿了。到时候阖家上下从老到小,一个也别想活。她是敢舍命陪的,就问这几人敢不敢。 齐老爷知道这事后,连夜带了人过去给亲家赔罪,训了他姑姑一顿,大意是齐府的小姐自小锦绣堆里养出来,哪能给别人偿命,要干什么只需让婆子小厮去便是了。训完又给她几个健仆护身,并带了当地有名的一个讼师,意思是亲家若要问罪,自有讼师替她出面,齐府也会找人调停此事。 自此往后,他姑父一家终于太平,之后数年婆媳相安无事。 祁垣,或者说齐鸢那时候还小,但也早早明白了一个道理——这人若是自己软弱,那别人便都会想着骑上来欺负一把。 当然了,有个硬气的娘家也很重要。 想到这,祁垣忍不住看了彭氏一眼——彭氏娘家显然是外地的,莫非是这老太太欺负她远嫁,没什么娘家人撑腰? 他这会思索的功夫,上面的老太太也转过了弯。她不知道这垣哥儿是撞了什么邪,跟他在这掰扯,指不定还会惹出什么话来,白白惹自己生气。反正彭氏是好拿捏的,这祁垣敢顶撞自己,就让他好好看看他亲娘的下场。 “好,好,好你个彭氏!”祁老太太气得面皮发白,直拍着桌子道,“你教出来的好儿子!幼犯尊长,是为不孝,你们目无家法了是吗!孙嬷嬷,去,给我这不孝的儿媳长长教训。” 旁边的婆子应了一声,撸了袖子就要上前张嘴。才迈出一步,就听旁边的祁垣阴恻恻道:“狗奴才!敢动她一下,小爷我砍了你的手!” 孙嬷嬷被唬了一跳,下意识地停下脚步,祁垣却已弯腰,把彭氏掺起来,愣给半拖半扶的给带着往外去了。 云岚见状也忙不迭地在另一侧扶着,飞快地推着彭氏走了出去。等其他人回过神,屋里哪还有几人的影子? 室内是死一般的静寂,老太太被气了个半死,胸口起伏半天,“啪”地一下扫落了手边的茶碗。 孙嬷嬷忙道:“老太太仔细气坏了身子,跟那贱妇生气可不值得。” “我看她是个心机深的。”祁老太太恨声道,“那呆子以前话都不敢说,怎得今日就这般厉害了?定是那贱妇教唆的,仗着她儿子明年会试,能给她挣个功名回来……” “能不能成还不好说呢。这秀才考一辈子也中不了举人的比比皆是,那泡子胡同的刘秀才,当年不也是神童才子吗,现在六十多了也没考中。”孙嬷嬷凑过来,低声道,“只不过……老夫人,如果那娘俩不松口,这事儿可怎么办?大太太那怎么说?” 蔡府儿女无数,老太太本是府上一位歌姬生的,连亲生父亲都不知道是谁,因此进到这伯府后,想跟那边交际也没什么人理。但她这个儿媳小蔡氏,却是明媒正娶过来的蔡府小姐,虽然是庶出,但到底是蔡府的正经姑娘,逢年过节也跟蔡府有来往。 小蔡氏又格外嘴甜,整日里姑姑婆婆的喊着,老太太愈发觉得这个贴心。不仅让小蔡氏掌管中馈,便是那爵位也早早谋划着要夺过来,给自己的亲孙子。 哪想今天会有这一出。 孙嬷嬷正跟老太太说着,就听外面传来一阵说笑声,正是小蔡氏跟外面婆子在说话。 老太太叹了口气,挥了挥手让孙嬷嬷退下了。 果然,小蔡氏打扮得花枝招展,笑着便拐进了门。她向来能说会道,见老太太面色不好,便自己笑着朝炕上坐了,从袖子里捧出一个瓷盒来,得意道:“侄女刚从外面得了好东西,连水都没喝一口,就巴心巴肝的給老祖宗送来了。” 祁老太太看她一眼,故意道:“你能有什么好东西,不过是拿我的哄我罢了。” 小蔡氏连声叫屈,却迫不及待地拿帕子拖着瓷盒,轻轻移开盒盖,露出里面数枚梧桐子大小的香丸来。 不过一瞬,屋内众人便恍如置身雪后园林,只觉清风浮动,梅香旎旎。 原来熏香小鸭里点着的杏花香饼十分香甜可人了,这会儿被这清冷的梅香倏然一冲,却突然俗气起来。 老太太愣了愣,不禁大喜,哎吆了一声:“好东西,果然好东西!”说着自己把那瓷盒接过,往里一看,果然见那香丸上有一处极不起眼的方形印记,赫然是扬州齐府的样式。 “这返魂梅是那扬州齐家的上品香丸之一,侄女这次好不容易才讨到这么几个,只是没相配的盒子,若能得了齐府的梅香盒,放在一块才是绝品呢!”蔡氏看祁老太太,便又故意整着衣服,嘟囔道,“老祖宗得了侄女的香,可要好好谢谢侄女。” 祁老太太喜不自胜地端着瓷盒猛嗅,听到这才重重地叹了口气,恨恨道:“你可不知道,你那弟媳越发出息了。” 孙嬷嬷见状,忙把刚刚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跟蔡氏讲了一遍。 “垣哥儿?”蔡氏皱眉,诧异道,“这孩子以前跟个哑巴似的,怎么今天说话了?” 祁老太太脸色阴晴不定,显然还在记恨。 蔡氏又道:“那这可麻烦了,我今儿才知道崇安伯府上的事儿定了,上面说他们兄弟争袭,不成体统,都只准替职不准袭爵。永安侯府更倒霉一些,因闹得太大,竟被夺了诰命铁券。我父兄的意思是,现在上面正严查争袭的事情,这事儿还是得让他们主动上书请命,让坤儿替袭才好。” “我看麻烦,”祁老太太冷着脸,道,“原想着好声好气说一番,他们听话便罢了。如今这垣哥儿竟敢顶撞我,那我明日便往府衙递个帖子,告他个不孝之罪!到时让他吃上几十板子,看还能不能硬气下去!” 蔡氏笑道:“这倒也是个法儿。只是……” 祁老太太问:“只是什么?” 蔡氏拿帕子挡着嘴,凑过去低声道:“只是这几日且先等等,我听说那祁垣今年得了东池会的请帖,到时候让他带着坤儿一块去,先让坤儿在那些贵人面前露露脸……说起来,坤儿早就该说亲了。” 京城的花朝节每年二月二十五才办,比南方要晚上十天,除去北方春寒,花开较晚的原因外,还有个重要缘由,便是每年二月二十五日,披香宫会举办“东池会”。 这披香宫乃是前朝重臣钱唐的宅邸,地处京城最西,占地开阔。府内有房三百三十六间,另建两处园林,西园看山景,风格壮丽。东园看水景,曲折幽雅。只是那钱唐下场凄惨,且祸及全族,所以这披香宫也被人当成凶宅。后来干脆被朝廷收用,做了逢年过节的娱乐之所。 元宵节看灯,花朝节赏花,重头戏都在这披香宫之内。其中东园因有水路直通,所以又被朝廷单独封起,只供皇亲国戚赏玩之用。 这东池会,便是大长公主在东园办的一场文人集会。起初只有翰林学子们在此切磋诗艺,后来规模越来越大,又渐渐演变成了京中名门贵女、望族才俊的享乐盛会。不少勋爵之家的妇人也会借赏景之由,去为女儿相看相看少年才俊。 忠远伯从未得到过请帖,今年祁垣的请帖还是因他是顺天府丁酉年的案首,大概是那提学官念着祁垣年满十六,明年便可参加会试,有意让他在人前露露脸。 祁老太太一愣,恍然道:“我倒是忘了这一层。这东池会该去!该去!不过我听说那会上要作诗联对的?” 祁坤上学颇为吃力,到现在连个童生都没考过,跟祁垣那些人没法比。东池会上都是博学才俊之辈,到时候万一做不出来岂不是要丢脸? “这有何难?”小蔡氏挑眉道,“祁垣可是才子,到时候让他多做一份便是了。” —— 祁垣还不知道自己被人安排了事情要做。他这会儿正在被彭氏训斥。 刚刚从寿和堂出来后,彭氏后知后觉吓出了一身冷汗,这下也不许祁垣回去,而是径直带到了自己院子里。 云岚知道兄长少不了要挨顿训斥,连忙也跟着走了进去,见看母亲发火,忙在一旁劝道:“娘,哥哥这也是被逼的没办法。总不能真的听那位的吧?” 彭氏却不理她,只铁青了脸,定定地看着祁垣:“跪下!” 祁垣正想着自己以后要如何给这母女俩撑腰呢,哪想到来了这么一出。他下意识的皱眉,一想这身体是彭氏的儿子,只得不情不愿的跪了下去。 彭氏沉着脸道:“你今天疯了不成,敢这样说话?垣儿,这可不像你。” 祁垣心里咯噔一下,心想原身莫非是个软蛋?怪不得被欺负成这样。他怕彭氏看出端倪,定了定神,为自己辩解道:“儿子这次险遭大难,想通了一些事情。韬光养晦、忍辱负重固然重要,但人活一世,生死无常,换个活法也未尝不可。” “你!”彭氏又气又急:“你这是越活越糊涂了不成!” 祁垣装傻,低下头。 云岚在一旁道:“娘,哥哥还不是为了维护我们吗?那老太太也欺人太甚了些!” “错了错了,你们怎么都如此糊涂!”彭氏着急,又说不出什么重话来,只得沉沉地叹了口气,“岚儿你出去,让周嬷嬷守着院子,不许任何人进来。垣儿,你起来,我有话跟你说。” 祁垣环视四周,自己搬了个绣墩坐下。 彭氏道:“垣儿,我只问你一句,现下你得罪了老太太,万一她告到官府,要治你个不孝之罪,你可如何是好?” 本朝自开国起便以“孝”治天下。父母之命,不可违背。长辈责打,大杖则走,小杖则忍,断然没有防范的道理。倘若幼犯尊长,被长辈告到官府,那官府或其工役终身或发配流放,就连王公贵族也有被勒令自尽的。 祁垣下午争执的时候的确没想到这一点。这会儿彭氏问起,他想了想,倒也不怎么怕。 “如果她真去告,那陪着就是了。大不了我也找个厉害的讼师。”祁垣理直气壮道,“夺爵之事本就是她没理,官府又不傻,能看不出来吗?再说了,与其白白给了,我宁愿痛快闹他闹,真要有什么事我也认了。” “你怎么如此糊涂!官府是不傻,可老太太和大太太的娘家在朝廷中正得势,蔡府门下走狗遍地,岂是会善罢甘休的?” 彭氏看他还是执迷不悟,着急道,“这些年那俩人没少往蔡家孝敬东西,伯府的庄园田地不知道被送去了多少。这替袭的主意,未必不是蔡府的意思。你想去官府讲理不错,但官官相护,你怎知官府不会偏袒他?” 祁垣一愣,这才暗暗吃了一惊,心想原来还这么多弯弯绕。 “我知道,你们兄妹不想整日的忍让。可小不忍则乱大谋。老太太磋磨我,横竖不过是立立规矩,为娘习惯了,只要忍着拖着便是。”彭氏说到这微微停顿,语带哽咽道,“垣儿,你才是这家的指望。现在只有等你明年高中,我们母子三人一早离了这伯府去。否则日后继续留在这里,单是一个孝字,就能把人压死。” 祁垣虽然不忿,但也知道彭氏说的有道理,再看彭氏,神色委顿,双鬓泛白,跟他同龄的齐夫人面上一丝皱纹都无,她却生生熬成了一副老太太样,不由心下一软,闷声道:“知道了。这次是孩儿莽撞了。” 只是明年高中,上哪儿高中去啊!他又不能去考试。 “你能明白就好。”彭氏轻叹一口气,神色轻松起来,“我儿志在高远,莫要被这内宅之事给绊住了。好在三月初三你便可以去国子监了,到时候你坐监读书,一年只需回来几次,他们更不好寻你的错处。” 祁垣一听国子监,满脑子都是游骥说的“刚打死了两个”,然而这会儿彭氏正殷切地看着自己……他心中泛苦,只得先堆出一脸假笑应付道:“孩儿知道了。” 第5章 这天之后,祁垣就被彭氏“禁足”了。 彭氏那天晚上便感了“风寒”,夜里寒噤不止,隔天一早又请了大夫过来医治。大夫连声道这病来的古怪蹊跷,虽然开了药,却并不敢保能立即见效。老太太怕彭氏是路上染的恶病,这几日避之不迭,也不让彭氏过去立规矩了。 替袭一事也暂时搁下,算是勉强逃过一劫。 祁垣原本还有些担心,等得到云岚的通风报信,知道是假生病后才暗暗松了口气,心想这彭氏虽然委屈求全,但能把一双儿女拉扯这么大,看来也是有些智慧的。 那边没有大事,祁垣自己安静待了半日,不禁又开始想家。 这小院里陋室寒窗,夜里起风便呼呼作响,他水土不服,早上还要起来练字——原来的祁垣一直是每日寅时末就起床读书的,丫鬟们不知道小主人换了魂儿,依旧天未亮就进来铺纸磨墨。 祁垣不敢表现得太异常,每天只得掐着胳膊瞪着眼起床。 当然字是写也写不好的,装模作样写几个之后,他便会把丫鬟赶出去,说要静心,实则是插上门锁去睡回笼觉。等一口气睡足,再起来后拿笔墨乱画一通,团一团扔地上,假装是自己写废的字帖。 丫鬟们虽没看出异常,祁垣自己却有些吃不消。他从小便有些贪睡,齐老爷再气他不成器,也不舍得让他早起。至于现在的粗衣粝食,更是祁垣原来想也想不到的。 他每日挨的颇为辛苦,再一想那国子监万一是有去无回,真不如早早逃了。 这日他挂着两个乌黑的眼袋,蔫头耷脑地琢磨回扬州的事情。 其实那天游骥小兄弟讲了不少,这下江南,顶要的无非两件事。 一是路引。本朝有规定,百姓离家百里以外,需要有官府出具的路引才能出行,否则便算流民,一旦被巡检司查获,那是要送法司论罪的。唯独有功名的生员不受此限制。 祁垣本来犯愁,后来一琢磨,现在他本就是秀才身份,靠脑袋上的生员巾便可通行天下,遂又转忧为喜。 这第二件,便是一路上要花的银钱了。从京城去江南,需从通州行水路,租车雇船自不必说,一路上关卡重重,还要吃饭穿衣,林林总总,少说也要准备三十两银子。 祁垣现在身上连铜板儿都没几个,琢磨着出去挣点,自己却又没什么门路。待要典卖些东西,这原身只有个耳挖簪,卖了也换不回几个铜板。 这边正在犯愁,却听外面突然有小丫鬟说笑声。 祁垣支了窗户看,就见小姑娘云岚又兴冲冲地来玩了。 自从那天祁垣怒斥老太太后,云岚便格外崇拜他这个哥哥,隔三差五就来看看。祁垣在家是幼子,便是加上大伯家的孩子,他也是年纪最小的,因此面对突然冒出来的妹妹格外不自在,不知道该怎么相处。 云岚挑了帘子进来,门口便跟着窜进一股寒风。 虽是二月中旬,但外面仍旧春寒未散,祁垣被冻地抖了抖,斜眼看她:“你怎么又来了?” 云岚笑道:“我怎么就不能来了?母亲又没禁我的足。” 她已到及笄之龄,虽然衣着素朴,但生的杏脸桃腮,温婉可爱。这会儿歪着头浅笑着看祁垣,祁垣也说不出讨厌的话来,只掀了本书装模作样的看:“我还以为你是个老实的呢。” 云岚笑嘻嘻地坐下,促狭地看他:“我也曾以为你也是个老实的呢,那天不一样把老巫婆骂得脸都绿了。”她说到这难掩兴奋之情,眼睛晶亮地又夸了一遍,“那天大哥好厉害,妹妹好佩服大哥!” 祁垣最受不得这种恭维,又见娇俏可爱的小姑娘满眼崇拜之情,忍不住就有些骄傲,道:“放心,以后再有人敢欺负你们,大哥还去骂!” 云岚摇头:“大哥好歹是个大秀才,整日的骂人做什么。” 祁垣道:“谁说秀才就不能骂人了?看多了书,骂的更好呢。” 云岚愣了愣,“噗嗤”一下笑了出来:“哥,你这次回来怎么完全变了个人儿似的。” 这已经是第二次有人这么说了。祁垣心里突的一跳,扭头问:“我就是想开了一点,差别有这么大吗?” 云岚想了想:“倒也不是。小时候你也陪我玩的,就自那年面圣后你才整日的闷起来,也不怎么跟我说话,一张口便是要我去读《闺范》。” 祁垣心里这才有了底,拿出先前的借口:“我这次历经大难不死,自然跟之前不一样了。再说了,我现在也不想跟你说话,你整日的往我这跑干什么?” 云岚闻言轻轻哼了一声,叫屈道:“敢情我巴巴地来送东西,还有人不稀罕呢!” 话虽这么说,却仍兴奋地招呼身后的小丫鬟。 那丫鬟走上前,小心翼翼地摊开手。手心里赫然是一个小小的琉璃瓶。 祁垣一愣:“蔷薇水?” 云岚堵着气面朝窗外,眼睛却骨碌着转过来,悄悄看祁垣的脸色。 祁垣以前整日拿上品的蔷薇露刷头也不觉得如何。这种普通的蔷薇水自然不怎么入眼,只随手翻着看了看。 还是云岚的小丫鬟机灵,见状忙道:“少爷,这蔷薇水可是小姐求人买回来的呢,单这蔷薇水就要一两银子,姑娘为了少爷体面,又要了这琉璃瓶,总共花了三两银子。” 祁垣一愣:“多少钱?” “你说呢。”云岚哼道,“那天我们出发前,大哥不是好奇那句‘露华浓处滴真珠’是什么样吗?这个便是了。我托了符姐姐给买的。二月份这东西最是紧俏,符姐姐又托了旁人,这才辗转弄来一瓶。我可是才得了就给你送来了。你倒好,一点儿不稀罕似的。” 祁垣是真有些意外——他以前都用自家的蔷薇水,这东西也不怎么往外卖,自然不觉得如何。哪想到在京城,小小一瓶竟然要这么多。 那天虎伏说过,云岚的例钱总共不过一两,府内又不会给额外的头油钱,所以她的衣服首饰,胭脂水粉都要从这里面出。这钱放在普通人家或许还行,但他们家到底是伯府,彭氏少不了要带着女儿出门走动,一来二去,这钱可就太不够用了。 祁垣自从见到云岚起,这姑娘的衣服袄子便都是旧的,即便是见客穿的衣服也都是早已过时的样式。 可是这会儿…… 祁垣忙笑:“怎么可能不稀罕。只是给了我,你用什么?” 云岚抿嘴一笑,鼓着腮道:“妹妹平日也不大出门,哪用得着这个。还不是为了你过两日便要去东池会么,咱家的香囊又拿不出手。你用些蔷薇水也体面。再者下个月你还要去国子监坐监。我听说那号房是两人一间的,到时候别人都是锦衣华服,裙裾生香的,唯独你连个香丸都没有,再被笑话了去怎么办。” 祁垣已经从虎伏那问过了东池会的事情,头疼的不得了,这会儿再听国子监更是两个脑袋大。 云岚不知道他的心思,见他低头沉思,还安慰他:“母亲早就找了铺子给大哥新做了两身衣裳,估摸着这一两日就成了。我也做了新的鞋袜,到时一块给你拿过来,定不会让大哥在外跌了面子。” 祁垣苦笑,挠着头不知道说什么。大家都对他寄以厚望,可他却只想着怎么赶回扬州享福去。更何况即便他不回扬州,那状元也考不上,留下来早晚会露出马脚。 云岚却只当他害羞,又担心耽误他读书,便要带着丫鬟先回去,临走时问祁垣:“明日的春社庙会一早就开,兄长可有要置办的东西?” “我能买什么?”祁垣摇了摇头。 云岚道:“去买几个好看的香囊啊,万一花朝节那天有姑娘赠香,大哥总要有东西收着吧!”说完又促狭一笑,“妹妹这几日正学着调香呢,若是能成,花朝节那天哥哥可以装一把,看到喜欢的姑娘也给人送去。” 祁垣跟更觉好笑:“调香还用得着你?”话一出口,脑子里突然冒出了一个念头。 本朝的花朝节素有对佳人好友簪花赠香之俗,因此每年二月,各地的香品价格都居高不下。 祁垣虽然读书上学不行,但对齐府的数百种香方却是自幼熟记,了然于心的。他刚还愁着怎么攒些盘缠呢,这会儿却突然琢磨着,何不做些香丸香饼出去卖? 到时候只要攒足三十两银子,自己便立刻回扬州府认亲。事成之后再着人给这娘俩捎些银钱过来,多了不说,上千两的银子他自己便能拿得出来。 彭氏母女有了钱,可以出去买个宅子另过,至少不用事事看那老巫婆的脸色。甚至他可以跟老爹商量,认彭氏为义母,供养她到老,这样也算结了一份善缘。 祁垣越想越妙,恨不得立刻便回扬州府把这事给办了。 云岚走后,他便迫不及待地回屋,把自己的钱袋子翻出来。原身这边没什么余钱,零碎银子加上铜板,一共还不到二两银子。 那些上等的香方大多要用龙脑麝香等料,祁垣这下没法买,只得苦思半天,写了两张用料单子的方子出来。又看了看,重新誊抄一遍,将原来的两张撕了。这次只写了香药名称,不写分量,且是混着写在两张纸上。 这便是他出身商户的谨慎了——香方乃是他们的生财之本,外面人多嘴杂,他可不想让人给抄了去。 两张单子,一张自己揣着,上面都是要细细挑选的好料,外行人容易被蒙骗,只能自己亲自去选。另一张则交给虎伏,去买些普通的香药。 祁垣把单子写完,才把虎伏叫进去细细嘱咐一番。 虎伏纳闷:“少爷是要买来做饭吗,这茴香、豆蔻、香油、荷叶……”读到后面却又不懂了,净是些附子、白芷、丁皮之类。 祁垣也没打算瞒她,便道:“我想试着合几剂香丸,所以让你去买些料回来试试。” 朝中文人士子制香成风,民间也常有人自制些香饼子,虎伏倒不觉得稀奇,只是叹气:“怕是不好做呢,夫人以前从徐翰林夫人那抄了一张《旁通香图》回来,但周嬷嬷合出来后气味怪怪的,因为这事,老夫人还骂了夫人一顿,说夫人浪费东西。” 祁垣心中冷笑,彭氏买香药肯定用的自己的钱,那老太太还要追过去骂,也真不是东西。当然制香并不是简单的把香药合在一块,从炮制到合香都有讲究,一般人的确做不好。 “那你可保密,不能让任何人知道。便是夫人和岚儿那边也不行。”祁垣道,“老太太现在正寻我错处呢,万一让她知道了,仔细这院子里的都倒霉。” 虎伏神色肃然,立刻道:“奴婢知道了。” 京城之中没有香市,但明天的庙会应该会有不少贩卖香药的摊子,实在不行就去铺子里买。 祁垣打定主意,当天又给院里的另两个小丫鬟放了假。第二天一早,他便跟虎伏锁了院子,偷偷从后门溜出去,直奔庙会去了。 庙会的位置在刑部大街上,处于京城最西。忠远伯府则位于京城最东,主仆俩走了一段,从街上叫了辆驴车,绕着过了玉河桥,一路往西拐上了长安街。祁垣早上没睡足,歪着车厢里头一点一点的打着盹儿,正困着,就觉车子突然急停,他一个趔趄差点滚翻出去。 外面的车夫正忙不迭地驱着小驴往旁边躲。祁垣纳闷,往车外一看,却见远处几个锦衣玉带的公子哥儿正策马经过,街道上的行人车马纷纷躲在两侧避让,像是怕惊扰了那几个贵人。 他心中暗暗恼火,心想这京城的纨绔到底比自己老家的跋扈一些,他从小顶多仆从多些,又招摇一些,但这种在城里策马狂奔的事情可不敢干,人那么多,万一踩到了搞不好出人命。 心里鄙视,他的面上便也露了出来,隔着破烂的车窗看那几个公子哥儿。前面的两个都没什么看头,不过是穿着轻纱异锦,带着金玉帽顶,比寻常纨绔鲜亮些。唯独中间的蓝衣公子,眉目俊朗,姿态又正,月夸下一匹的红鬃白马,威风飒飒,前攀胸和和鞦带上悬着金瓣儿镂花杏叶,连人带马均显出一份不同于他人的矜贵来。 祁垣不觉想起了那句“皎如玉树临风前”,只是玉树威风远不及远处那人。他愣了会儿神,又暗暗拿那人的长相跟自己这具身体比了比,片刻后心里暗暗哼了一声,又缩回了脑袋。 几个公子哥儿很快飞驰而过,后面又有几个仆从跟上,各自提壶携酒。 祁垣恍惚看见游骥也在其中,然而一行人过去得太快,他看得不太真切,又探头瞅了瞅,见人都跑远了,只得作罢。 作者有话要说: 徐瑨:缓缓上线…… 第6章 这一番紧赶慢赶,等祁垣到了庙会的牌楼时,已经是巳时初了。 春社本是个热闹的日子,但前朝皇帝怕汉民闹事,便禁了这千年之俗,连民间灶祭都不许。直到本朝太祖开国,重颁律典,这一习俗才重新延续下来。 只是各地习俗不一样,这京中的热闹便都在庙会上。祁垣跟虎伏边逛边走,才一进去便花了眼——这庙会比扬州的集市不知道要繁华出多少倍。 街市两边摆着各种奇珍异宝,翡翠织绒,洋缎蜀锦,宫中禁物……寻常少见的珍奇古玩,千金难求的文人墨画,全都不值钱似的堆在摊子上,长长得摆出去一片。有小贩担着各色吃食,酒茶果子的往来吆喝。街道巷口到处都是人,挨挨挤挤地往里涌着,祁垣垫脚一看,乌压压一片。 他已经好久没见这种热闹了,虽然没钱买,但也不妨碍过眼瘾。于是一会儿跑这边看看玛瑙水晶,沉香象牙,一会儿去那边瞅瞅晋书唐画,翠毛虎皮。 虎伏也高兴地不行,巴巴地瞅着路边的零食摊子。祁垣从荷包里摸了一串铜钱给她,让她自己玩去,只要中午在牌楼那碰头即可。虎伏欢天喜地的谢了赏跑开,祁垣继续闲逛,溜达来溜达去,还真看见几个碧眼胡商,手里卖的都是上等香料。 他虽然精通制香,却不曾自己买过原料,齐府的香药都是商队专门去各地收购来的,行市跟零卖的不能比。更何况京中物价也不便宜,刚刚他看见一个摊子,一块花斑甚好的玳瑁片,当场便被人一千贯要了去。倭国的水晶数珠儿,原不怎么值钱的,这边一串便值五十贯,南方来的春茶锦缎更是不必说,比祁垣知道的要贵出两倍不止。 他原还想着自己能买不少,这会儿来回走着听别人议价,才意识到兜里的碎银子远远不够用。祁垣有些犯愁,一边琢磨着买些别的香料,做点简单的涂敷之香便可,一边又实在可惜,有几个贩香客手里的东西极好,这次错过,便不知道以后还能不能遇到了。 祁垣踟蹰不定,转悠了半天,便有那细心的香贩看了出来,把他叫到跟前道:“这位公子,可是要买些香料?” 祁垣没说话,只往摊子上的一块木块看了眼。 那香贩“哎吆”一声,一迭声地夸赞起来:“小公子好眼力!这可是小人唯一的一块上品的沉香,只需三贯钱,刚有个大官人看好了,要家去拿银子呢!” 祁垣愣了下,忍不住问:“你就不怕那大官人买回去,发现是假的回来找你?” 小贩“嘿”了一声,似笑非笑道:“小公子,这就您没见识了吧!这沉香啊,能沉水的为上品,叫水沉,半沉水的是中品,叫栈香,不沉的就是下品的黄熟香了。咱这块可是沉水的。”说罢,从一旁拿过大碗,将那木块往里一放,果真木块慢悠悠地沉入了水底。 身后有人围过来观看,那小贩十分得意,把香块拿出,又放在了一边。 祁垣不屑地撇嘴,等身后的看客走开,才哼道:“你想糊弄我?这玩意儿我可见多了。”他往木块上一指,“你也不用麻烦,只把冷水换成温水试试,真货入温水,颜色转青,香气变弱,若用毛料一擦便恢复原样。假货入了温水,到时候一擦怕是要满手油污。” 自前朝起,沉香的赝品便越来越多,所谓隔行如隔山,不是整天浸淫其中的,着实不好分辨。祁垣不过说了最简单的一个法子,那小贩却变了脸。 他左右看看,神色又严肃许多,问祁垣:“你还知道什么?” 祁垣买不起东西,也不想卖弄,看了看便转身要走。 小贩却忙拦上来,直道:“这位公子,借一步说话。” 随后嘱咐了旁人看着摊子,把祁垣拉到了后头。那后面架着着一辆拉货的马车,上面摞着数个木箱子,小贩从下面的暗格里掏了半天,最后拿出一个木盒。 祁垣没有伸手接,让他开了,往里一瞧却是吃了一惊。 木盒里的赫然是块真品沉香。 这沉香细分能分六品,最好的为倒架,二品是水沉,三品的为土沉,这三种都属熟沉,不用燃烧熏烤便会逸出香气。然而一二品极为少见,多为贡品。三品的土沉沉香也甚是稀罕,叫价一片万金也不夸张。 现在盒子里的这块,虽然块头不大,但颜色青黑,香味温醇,木质纹理又甚是特殊,如果没看错,应该是块二品的水沉香块。 这种沉香扬州齐府统共有三块,都被齐老爷私藏了起来,怕为外人所知。 祁垣一怔,不觉看了那人一眼。 小贩却笑道:“我在这观察小公子一上午了,刚刚略一试探,小公子果真是懂行之人。”他说完把那木盒扣上,叹息道,“这块沉香乃是海南黎峒所产的上品水沉,我统共就这一块。虽然京中不乏权贵,但这香得来不易,所以我便想着找个合眼缘的买主。刚刚小公子来回巡视,凡是手里拿起的都是各家摆出来的看家货,所以我便猜着小公子该是香道中人。” 祁垣不免意动,抬眼问:“那你这块要多少钱?” 小贩道:“我也不要多要,就十两银子,您要喜欢就拿走。” 这个要价何止是不高。齐老爷是极爱沉香的,曾花二百两银子买了块土沉的料回去,不及这块的一半大小。虽然那块是被人哄炒出的高价,但对他老爹而言,千金难买心头好,再多些也舍得。 祁垣越看越喜欢,很想把这块买回去送给老爹,但是一想自己现在的钱袋子,不觉又纠结起来。 他看那小贩一眼,讪讪道:“不瞒您说,我今儿的确是来买香料的,但身上银子不够。” “总不能十两银子都没有吧?便是次等的黄熟香,一斤都要二贯钱。”小贩斜眼觑他,笑道,“您要是身上带的不够,可以压点东西在这,我给你留着你回去取,要不然我着急回去,这东西保不齐哪会儿就卖了。” 祁垣巴巴地看着,又摸了荷包出来,里面统共二两碎银子。犹豫半天,也想不出什么别的法子,只得微微叹了口气,转身往外走。 谁想才一迈步,就见眼前横挡了几个人。当头的一个细猴脸,头戴生员巾,身穿玉色直缀,跟其他几个差不多打扮的一块看着自己。 祁垣莫名其妙地看了这伙人一眼。 为首的那个拱手道:“祁世兄莫不是不认识在下了,鄙人吕秋,六年前在杨太傅的府上曾与世兄有过一面之缘。” 祁垣“哦”了一声,心里的念头转了几转。原身在府中闭门读书,一连数年都没有出门,必定跟这些人不熟悉。这会儿偶然遇到,常人肯定打个招呼便罢,哪有上来就拦路的,看来是来者不善。 但这人既是在杨太傅府上见过,多半还有些来历。现在忠远伯府处境微妙,他又少不得要小心行事,既不能露馅,也不能给彭氏招灾惹祸。 想到这,祁垣按下心头烦闷,只松松地作了个揖,敷衍道:“几年不见,吕世兄风采愈佳了。只是我还有事要办,要失陪了。” 他说完抬腿便走,谁知那几人不依不饶地又跟了上来。 吕秋笑嘻嘻道:“我们几个都是早就听过祁世兄才名的,心中甚是仰慕,今日难得一遇,想请世兄小酌一番,世兄该不会瞧不起我们几个,不肯赏脸吧?” 祁垣左右走不开,便有些不耐烦了,皱眉道:“谢谢诸位,我的确还有事。” “莫不是瞧不起我们几个?”人群中有个高个子讥笑道,“我听说祁大才子这些年连院门也不出,大才子这样可不好啊,你可知现在是哪年几月?” 众人哄笑成一团。 又有人道:“宏远兄此言差矣。祁大才子可是我顺天府的门脸呢,当年可是进宫面圣过的。” 那人“哦”了一声,却是冷笑:“面圣一事咱也听过,当年面圣的三神童,绍兴文池文才子,福建陆星河陆神童,可都是当场便被留下,指了做了太子伴读的。唯独咱这顺天府的祁才子被斥回家,还被圣上下了令不得科考。也不知道才气太足,还是牛皮太大……” 祁垣对当年面圣一事不清楚,仅有的一点情况也是从虎伏嘴里听说的,只说皇上念他们年幼,怕速成伤才,所以才只许十六岁之后参加科举。昨天云岚倒也提了一嘴,说祁垣面圣之后性格大变,从此闭门不出起来…… 今天再看这几人的神情,他顿时明白了外界的另一种猜测——当年面圣的三才子,唯独他不得圣心,莫不是那才子之名是吹出来的? 这个念头才冒出一点,便被他自己否决了。他虽然贪玩好耍,但到底跟过几位大儒,耳濡目染,也懂些欣赏。那破院子里有不少原身的习作,他无聊的时候翻开看过,皆是文采飞扬,词意犀利的诗文制艺。 起码比眼前这几个蓄意找茬的酸秀才强。 周围渐渐聚集了一帮看热闹的人,都围着看这帮秀才在干什么。 祁垣哪敢答应比试,这下忍不住恼火,冷眼看着为首的吕秋,沉声道:“祁某平日跟吕兄无冤无仇,今日这是为何,诸位非要我祁某误事?” 那吕秋几人却是察言观色之辈,见他躲闪,却更加笃定祁垣无才,耍无赖道:“是我等仰慕祁才子已久,今日难得一见,实在是想见识下大才子的风采而已。” 祁垣冷笑:“你要见,我便从你,你当自己是皇帝老子不成?” 吕秋说:“大才子若是的确有事,那我们也可约定他日再行比试。” 那架势显然是吃准了祁垣不行,非要让他出丑了。 祁垣气的面皮通红。只恨自己没有那祁才子的本事,要不然非要狠狠打这几个人的脸。他虽然不通文墨,但也不想让原来那位才子的名声败送在自己手中,起码不能让这帮人踩着他出名。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祁垣知道自己不得不应招,扫视一圈,忽然大声骂道:“要跟我比,你们几个也配?我祁垣的确在家中苦读六载,未曾出过大门。然读书是为明理,为立身,为忠君爱国,而不是像诸位这般,为博取虚名!” 这番大道理砸下来,旁边便有看热闹的开始拍手叫好。 吕秋几人被痛骂一顿,脸色陡变。 祁垣又接着冷笑了一声:“更何况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千钟粟,诸位笑话我闭门苦读,却不知道我便是读书也能有百般乐趣。若几位非要比,那不如比试点别的。比诗书制艺,怕要污了我的眼!” 吕秋早已经被他激地黑了脸,问:“你一个呆秀才,还能比什么?比喝酒不成?” 祁垣心中暗笑,扬州名楼里天南海北的上百种酒,他无一不识,无一不精,比酒正巴不得呢。 他得了便宜还卖乖,素着一张脸,讥讽道:“我是呆秀才,那你们可是连呆秀才都不如,更何况别说喝酒,便是蹴鞠弹棋,投壶博陆,我祁垣也比得!” 找茬的十几个人面面相觑,都是一脸的难以置信。 有人暗暗提醒:“这呆子定是故意吓我们呢,他们府上的情况咱又不是不知道,怕是还不知道酒为何味吧?” 旁边几人越想越是这个理,顿时来了底气,吵吵闹闹地就要拥着祁垣去旁边的遇仙楼。 遇仙楼乃是这庙会街上最大的酒楼,几人自然是想着祁垣这次丢的脸越大越好。 祁垣又伸手拦住,故意道:“我本来是有要紧事要办的,现在左右是要误事了。我就问你们一句,如果诸位比输了,那当如何?” 那几人压根儿就不觉得自己会输,纷纷叫道:“输了就赔你钱!”说罢一人拿出一点赌资,混在一块放了,前呼后拥着进了酒楼。 小二热情的招呼上来,带几人去了二楼雅间,又上了一壶新茶。 吕秋显然是这边的熟客,自顾自的坐了,拿眼去瞅祁垣。 他上次见祁垣的时候还是六年前,那时候这人生的面白细嫩,眉眼如画,性子却傲慢的很。 他在太傅府上碰到这位大才子,满心欢喜地过去打招呼,那祁垣却看都不看他一眼。吕秋因此记恨许久,后来他听说祁垣面圣被训,从此闭门不出,在伯府中又不受长辈待见,这才痛快了一些。 今日见面,这人虽破衣啰嗦,浑身气度却更盛从前,像是膏粱锦绣里娇养出的小公子一般。吕秋心中更恨,暗暗下定主意一会儿要狠狠羞辱他。 想到这,他的眼睛才从那张脸上移开,又让人把门打开,方便来往的客人看热闹。 祁垣逛了半天,口渴的要命。这会儿自顾自地倒了杯茶水润喉,慢慢一品,张嘴便嫌弃道:“这茶不好,是秋茶。” 吕秋冷哼道:“春茶才摘,便是宫里也未必喝的上,这还用说?” 祁垣笑嘻嘻道:“我说对了你便这般抵赖可不行。这品茶不论了,一会儿品酒,你可要认赌服输。” 吕秋道:“这么多人都看着呢,你要不放心,我跟你立约为照!” “不怕你抵赖,怕你耍滑罢了。”祁垣敲了敲桌子,“既是比酒,那你们推选个最善饮的出来,让店家上十二壶上乘的好酒。不瞒诸位,我祁垣虽足不出户,但那粗酒也吃过几次,所以今日咱若比,便比那些我绝没吃过的好酒。” 瘦高个笑他:“上乘的好酒,我们几个都没吃几次,你别是想要蹭吃蹭喝吧!” 祁垣摇了摇头:“就说敢不敢比吧!” “谁说不敢!”吕秋嗤笑一声,当即掏出一个银元宝,明晃晃的放在了桌上。“吃多少都够了吧!” 这下所有人都闭了嘴。 吕秋得意,撇眼去看祁垣。 祁垣的眼中却丝毫没什么波动,只道:“一会儿店家上酒,需得把名字贴上,糊好了。等到比试,再找一人从旁记录整理,最后我们比对答案便可……” 吕秋挥挥手,让人去办了,不耐烦道:“还有吗?啰里啰嗦的。” 祁垣笑笑:“没了。” 很快,十二壶好酒各自装了壶糊了名,被人端了上来,酒楼又赠了许多下酒的小菜,拿来笔墨,供这帮人使用。 吕秋也没等旁人推荐,自己在一旁坐下。祁垣坐去了对面。吵吵嚷嚷中酒局开始,小二给俩人各斟一盏,四周静了下来。 吕秋微微皱眉,仔细思索。 祁垣却只闻了闻,随后轻抿一口,朗声道:“此酒味道清淡,如金秋之露,乃处州金盘露也。” 吕秋一怔,随后却连连摇头,反驳他:“金盘露色香俱劣,此酒色泽金黄,清香远达,必是东阳酒无疑。” 一旁记录的秀才将两人各自判定的酒名记下。小二继续斟酒,吕秋又道:“你好好品你的,莫要乱说扰人思绪。” 祁垣却笑嘻嘻地看他:“我先讲我的,万一你记不起来,抄我的也便利。左右你又不吃亏。” 吕秋被气得双目瞪圆,长脸涨红,活脱脱一根瘦茄子样。 祁垣又往第二盏看了眼,径直摇头:“淮安绿豆酒,不喜欢,拿走拿走。” 再第三盏,小酌一口,笑道:“广州十八仙。” 第四盏“湖州碧澜堂”…… 吕秋每一次都要细细品味,第二壶不等分辨出来,那边已经品完了第四壶。祁垣说的酒名他自然是听过的,都是本朝叫得上的名酒名号,然而他喝的不多,平日里就只爱一两种,隐约觉得像的,又顾忌刚刚祁垣那句“抄他的”,干脆偏不用一样的,换了别的名称。 这边斗酒正酣,就听外面一阵吵嚷。吕秋落后之后只觉心烦意乱,抬头想要呵斥外面,却见遇仙楼的伙计们急匆匆开道,店家弓腰赔笑的陪着几个公子哥儿走了上来,当头的一个正是刑部尚书之子唐平,后面的几个也均是重臣子孙。 吕秋一愣,见里面有史侍郎的孙子,跟自己还算熟悉,便想着要不要借机过去攀谈结交一番。念头才起,却见楼梯尽头头缓缓走上来两个人,左侧的那个穿着宝蓝色缎直裰,美如冠玉,丰标不凡,右侧的则一身皂色织锦缎长袍,也是仪表堂堂,正是成国公之子徐瑨和阮阁老次子阮鸿。 吕秋顿时吓出一身冷汗,慌忙坐了回去。 那伙人却是热热闹闹去了隔壁。不多会儿外面又是一阵吵闹,却是来了戏班,在隔壁弹琴唱曲儿地忙活了起来。 吕秋收回心神,继续品酒,才又辨出两样,却见那祁垣突然怔住,正侧耳倾听那边的戏班子。 忠远伯府可请不到这当红的戏班,吕秋忍不住在一旁嘲讽起来:“这可是京里有名的花间班,寻常人想听可是请都请不到的。大才子可知这是那哪一出?” 祁垣怔怔出神,没有答话。 吕秋得意道:“这出叫《错魂记》,最后那夺魂的老道三神俱灭时才热闹呢!” “让你品酒就品酒,胡乱掰扯什么!”祁垣突然回神,眼神陡然凌厉起来,“莫不是你压根儿比不过我,想耍赖不成!” 吕秋被他突然的神色吓了一跳:“喝便喝,你急什么?” “你说呢?”祁垣冷笑一声,“蠢货!” 吕秋大怒,待要站起,却发现祁垣那边已经品完了九壶。一旁又有伙伴催促,他脸上通红,只得恨恨地坐下,匆匆喝到了最后两份。 祁垣却冷着脸,不等小二动手,干脆自斟自酌起来。 他记得唱《错魂记》的少年班才到扬州时,便被齐府请了去,只因为他从小爱听戏。他还记得那天第一次唱这戏时扬州下了雨,齐老太太揽着他,祖孙俩在暖阁里,一人手里握着一个暖炉,齐夫人在一旁笑着念庄上送来的果子,琢磨让厨娘做些什么新花样。 酒水一盏接一盏的下肚,曾经在扬州的种种却又恍然浮上心头。眼前的一切对他来说既惶恐又无助,他才是最倒霉的那个,昨日貂裘换酒,使奴唤婢,今日粗衣粝食,凄风苦雨……甚至还要时时担心被人识破,落得那错魂记的下场。 祁垣心头烦闷,多喝了几盅,等到最后一壶时,一斟酒,却觉一股再熟悉不过的气味飘入口鼻之中。祁垣怔忡片刻,不等举杯,先湿了眼眶。 “画鼓清箫估客舟,朱竿翠幔酒家楼。城西高屋如鳞起,依旧淮南第一州。”祁垣一字一顿,念完之后沉默良久,才道,“扬州,琼花酒。” 十二个酒壶的糊名被一一揭开,雅间内瞬间变得静寂无声,唯有小二突兀的一声道喜,把众人惊得回了神。 “恭喜祁公子,十二种酒名,全对!” 作者有话要说: [1]沉香品级分类方法很多,一种是按沉水性,分四等——沉香、栈香、生结香、黄熟香。 一种是按结香情况,分六种——倒架、水沉、土沉、蚁沉、活沉、白木。 还有按形成原因分的,按颜色质地分的,按产出国分的,在此就不一一列举了。 [2]画鼓清箫估客舟,朱竿翠幔酒家楼。 城西高屋如鳞起,依旧淮南第一州 ——元代诗人吴诗道《扬州》 (这里祁垣是背诵的,不是自己作诗的意思。) 第7章 整个遇仙楼的雅间里,除了小二,其他人都像被施法定住一般,目瞪口呆地看着祁垣。 吕秋半晌后回神,腾身去看,那旁边记录的两列酒名果然是祁垣一列全对,而他自己的只对了三种。 这下便是吕秋也说不出话了,惊疑不定地看向祁垣,心想莫非真的圣人书里包罗万象,应有尽有? 祁垣强自把刚被勾起的思乡之情压下,面无表情的伸手去拿桌上的银子。这帮秀才不少是跟风下赌的,本身也不富裕。这会儿看他真要把银子拿走,暗暗心急,却又不好反悔不认,只撺掇着旁人出声阻止。 祁垣才不管这些,他把银子笼到一块,琢磨着赶紧先把楼下那块沉香买到手,好带回去送给老爹。又想待他回到扬州,定要大摆宴席,请十里八乡都痛饮这琼花美酒。 这边心里正想着,就听后面有人喊:“祁垣你好大的胆子!朝廷明令禁赌,你竟然还敢在这聚众赌博?” 祁垣扭头去看,就见一个穿着绢布直裰的黑脸胖子,正焦急地盯着桌上的赌银。 祁垣冷笑:“诸位果然要反悔吗?” 最早挑衅的瘦高个索性也厚着脸皮喊:“我们只是想跟你切磋诗文,这赌酒之事的确是你提出的。”显然是明摆着不要脸了。 祁垣挑眉,看了那俩人一会儿,又从里面把自己的钱取出来,随后把银子放回去,哈哈大笑起来。 不知何时,花间班的丝竹声已经停下了,隔壁的雅间也没了谈话之声。 吕秋直觉不太好,刚要伸手拦着那几人,就听祁垣一整衣服,朗声道:“祁某本来有急事要办,却被诸位横街拦住,要求比试。我与你们素不相识,苦苦相求无果,这才跟诸位来到这遇仙楼上。银子原本是双方说好,倘若我赢了,算是你们赔偿给我的。现下诸位却又翻脸不认了,好极!好极!” 他怒极反笑,说完掂了掂自己手里的银子,歪着头,戏谑地看着对面的人道:“既然如此,也好办,一会儿我就让人给编成戏文,名字就叫‘蠢秀才当街欲闹事,美神童赢酒反被污’,到时候把这事原原本本的写清楚了,送到那戏班子去,让满京城的人都知道尔等脸皮之厚!” 瘦高个恼羞成怒,直嚷嚷:“谁听你这胡搅蛮缠,你若执意赌博,八十廷杖是逃不了了。”他说完大声朝其他人道,“刑部尚书之子唐平唐大人如今乃是顺天府推官,现在大人就在隔壁,若祁公子执意不还,那我等便请大人主持公道。” 又有人喊:“你这六年从不出家门,如何能认得这十二种名酒,我看着其中必有蹊跷!” “必有蹊跷?是不是还要再比一次?”祁垣冷笑,“小爷我可是从十里酒场混过来的,你若是比不过我,敢不敢跪下喊声爷爷!” 这边吵吵嚷嚷,眼看着就要打成一团。突然外面有人叩门,却是几个戴着八角小帽的仆人过来,沉声道:“我们公子听着这边热闹,过来看看。” 祁垣微微愣住,扭头就见其他几个都整了整衣服,神情或激动或忐忑。 果然,几个小僮才站好,就见几个锦衣华服的少年公子说笑着走了进来,正是早上策马出城的那五六位。 秀才们纷纷作揖见礼。祁垣不知道这都是谁,便也趁乱低头敛目,悄悄打量这些人。 那几个人却是在最里面坐了,身后的仆人婢女带着各自的茶水茶具,在旁边摆上。又有小二挪桌几放小凳,很是忙活了一番。 游骥跟着自家公子徐瑨也坐在其中,徐瑨不喜热闹,只挑了最清净的角落里坐着。阮鸿则跟唐平一块坐在正中。 等那些秀才也各自捡了位置做好,唐平才笑道:“刚刚听到有人请我主持公道?怎么回事?” 不等祁垣出声,旁边便有个看热闹的把刚刚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说了。那人并未参与赌局,因此回话也没什么偏颇。 游骥见祁垣在对面,却是心中忐忑,趁着那人说话的功夫,跟徐瑨低声道:“公子,这个祁垣,便是搭我家船的那个。” 徐瑨一怔,微微皱了下眉。 游骥此时有些担心,当日乘船之时,他和母亲都对自己在国公府一事闭嘴不提,便是担心连累国公府。毕竟忠远伯叛敌之事虽是谣言,但二公子徐瓔此时却正在崖川大军中督军饷。 据说此次上书弹劾忠远伯的人中并没有二公子,游骥知道定是二公子为人宽厚,但却不得不防备其他人在此事上做文章。 祁垣此时万一认出他,被人添油加醋的一传,他可就把国公府给坑了。 看热闹的不过片刻便把来龙去脉讲完了。游骥心中忐忑,不安地看着自家公子。 徐瑨却道:“若是如此,你实说便是。” 游骥轻轻点了点头,这才抬起脸往前看。 对面的祁垣也正抬头回话。京中少年不乏俊俏风流之辈,祁垣虽生的面白细嫩,唇红齿白,但也不算如何出挑。只是那双眼清泠泠的,寒如秋露,让人忍不住多注意几分。 游骥头次见面时,便因这双眼,以为祁垣是清高难处之人。幸而后来多聊了两句,才发现对方也是少年心性,且没什么门第观念。 他这会儿身份尴尬,既怕给国公府招惹麻烦,又担心祁垣被那帮秀才为难,心中暗暗着急。幸好阮阁老的次子阮鸿似乎对祁垣印象很好,平时不怎么揽事儿的一个人,今天偏跟撞邪一般,一句接一句地问了起来。 小二把刚刚祁垣跟吕秋斗酒的名单送了过来,阮鸿看罢,并不谈赌博之事,只哈哈大笑,满目好奇地问祁垣,“我也听说祁公子在家闭门苦读,这品酒之功是怎么练出来的?那十里酒场又是在哪儿?” 祁垣心里突突直跳,略一转念,便胡诌道:“先朝的酒圣曾写过一本《十里酒场》,里面收录了三百三十种名酒佳酿,我有幸读过残本,刚刚那话,乃是戏言。” 阮鸿瞪大眼:“还有这等奇书?那你可听说过雪花酒?” 这雪花酒乃是用琼液酒做底,蒸熟熬烂的羊腿肉以及一点羊脑和龙脑为料,精心调制而成,用料昂贵,一盏万金。 祁垣自然喝过,但他怕露出马脚,犹豫了一下,只能摇头。 阮鸿这才大笑起来,扬着下巴问小二:“你们遇仙楼也忒不厚道,既是上等好酒,那雪花酒怎么没送来?” 小二连忙赔笑:“雪花酒都留着,专等着阮公子呢。” 阮鸿挥手:“还留什么,不赶紧拿出来,让祁公子品一品?” 唐平在一旁,见他决口不提赌博之事,知道他是故意要袒护祁垣。在一旁笑着凑趣:“难得,今日遇一奇人。” 说完又看向吕秋几人,摇着一把乌骨泥金扇儿,似笑非笑道:“你们说的我也知道了。不过这事既然牵扯多方,那大家少不了要一块去府衙一趟,顺道把提学官也叫来。至于聚众设局一事,刚刚谁在路上拦的人,那便是谁牵的头了。我们几个倒可以为诸位作证。” 吕秋一听,脸色顿时大变。他们都有功名在身,上衙门不必下跪磕头,所以不怎么怕官员。但那提学官却不一样,提学官掌管他们考绩评定,倘若不高兴,夺了他们的生员巾,那他们辛苦考的秀才功名就没了。 这唐平张口就要请提学官,又断定设局的乃是他们,明显是想护着祁垣。更何况哪怕唐平不做什么,祁垣一个人,而他们十几个人,到时候一块被夺了功名,那不还是他们吃亏吗! 其他人也想通其中关节,立刻有人道:“不才并非参与赌博,而是对耽误祁世兄办事感到愧疚,那一两银子是赔给他的。”说完站起来,匆匆拱手,趁没人拦着就溜了。另有几人有样学样,也跟着跑了。 吕秋原本就不在意那一两银子,不过是见不得祁垣得意而已,这下脸上阴晴不定,又不敢说别的,只得沉着脸自责一番,也匆匆告辞。他一走,剩下的几人都忙不迭跟上,瘦高个也只恨恨地看了祁垣一眼,不情不愿地往外走。 雅间里瞬间空荡下来。 阮鸿眼尾一梢,竟冲那几人翻了个白眼。他本身长的双眉开朗,气色清明,端坐在那很几分气派。这会儿白眼却又翻得颇有市井精髓,整个人都逗趣起来。 祁垣忍不住抿嘴笑了笑,嘴角深深陷出一对梨涡,又起身对阮鸿和唐平深深一揖,表示感谢。 只有在这次,他起身的时候微微停住,环视了屋内众人一眼。那一眼略过游骥的时候,几乎没有任何停留。 游骥心中一滞,反倒不自在起来。 唐平几人又要留下祁垣喝酒。祁垣这次偷跑出来,又跟虎伏约好了中午在牌楼碰面,只得再三推辞,只麻利儿地揣走那小堆的银子,见桌上还有不少剩酒,又厚着脸皮让小二把那些酒给他打包了,要一块兜着走。 唐平原本喜欢他言语有趣,有些另眼相看的,这会儿见他行事如此功利市侩,不免有些失望,也不再执意留他。只有阮鸿十分不舍,只一个劲道:“过几日东池会小聚,祁兄可莫要失约。” 祁垣点头:“一定一定。” 嘴上这么说,心里却对那东池会兴致缺缺,心想既是世家子弟显摆才能的地方,自己去看看热闹还行,这酒还是别喝了,也别跟他们混到一块,免得出风头。 祁垣应付一圈便匆匆告别,直奔了先前的香贩摊子那。幸好那块沉香还在,祁垣喜滋滋地验货付钱,又分着从几个摊子上买齐东西并两小罐白砂蜜,这才急急忙忙往牌楼那赶去。 虎伏果然已经等的着急了,见祁垣没事,怀里还揣了满满当当的一堆东西,终于松了口气。俩人仍旧叫了一辆驴车,跳上去分左右坐好,赶紧往家去。 祁垣出来了小半日,肚子空空,又喝了些酒,这会儿便有些不舒服。幸好虎伏从旁边捧出一个油纸袋来,里面却是十几个笋肉夹儿。 祁垣伸头往里一看,顿时愣了。 虎伏笑道:“怕少爷来不及吃饭,所以奴婢挑着生意好的小吃摊子买了些吃的回来。少爷先垫垫肚子。”说完轻轻皱了下鼻子,有些疑惑,“少爷喝酒了?” 祁垣忙伸手捏了个笋肉夹儿,嘴上随口糊弄道:“没,酒洒身上了而已。” 说完入嘴一嚼,欣喜地瞪大了眼。 这笋肉夹儿乃是南方的吃食,竹笋切成连刀片,再拿肥瘦相间的猪肉细细地切成臊子,用料拌了,往笋片里一抹,然后挂上薄薄的面糊扔油锅里炸起。做这个的摊主刀工都了得,炸出来的笋肉夹儿细若弯眉,味道也极脆美。 祁垣以前就爱吃这口,却没想到北地也有,味道还如此地道。 他这下是真的欢喜起来,再一想今天赢了银子,买了礼物,越想越高兴。跟虎伏一块分着吃了,不住地慨叹:“若不是你买回来,我都不知道庙会上有这好东西。只可惜不能经常吃到。” 虎伏道:“少爷如果爱吃,下次奴婢还出来买就是了。这朔望之日的庙会虽然不如今天热闹,但吃的东西都会有的。” 祁垣只笑笑,如果这次花朝会能卖够钱,他可不在这京城里待了。虽然这里比扬州城要繁华数倍,但到底不是自己家乡,哪哪儿都不习惯。想到这,他不禁念起刚刚的游骥。 上次游骥一家能让他们搭船已经是帮了大忙,祁垣知道忠远伯叛敌的传言正疯,怕给游骥惹麻烦,所以刚刚故意装作不认识。只可惜这次之后,也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告别了。毕竟他是真拿游骥当朋友的。 至于今天帮忙的那位红衣公子,祁垣虽然感激,却也知道这些人不过是家世更加显赫的“周嵘”而已。官家之人对于商户百姓,都是高高在上如看蝼蚁般审视他们的。他现在虽然占着这身子,心里却还当自己是商户之子,对这些官家之人敬而远之。 主仆俩在破车上忙着吃东西,嘴角泛光,两手油污,正说笑着,就听后面一阵马蹄声。 驴车车夫又忙赶车避让,祁垣烦躁地伸头往外看,却见正是游骥策马追来,这会儿已经赶到了车边,正翻身下马,急匆匆朝他打招呼。 祁垣连忙跳下车。 游骥跟他见礼,随后红着脸道:“刚刚小弟在遇仙楼,没来得及跟祁兄打招呼。” 祁垣抬袖子擦了擦嘴,笑道:“我看见你了,但怕给你惹麻烦,所以装作不认识。你最近怎么样?” 游骥心里既惭愧又感动,忙点头:“很好,我们家公子跟监丞请了假,这几天在家休息呢。” 祁垣心里暗笑,心想这公子果然是个不好好上学的。 游骥问:“祁兄平日都什么时候出来?经常去哪儿?我没有差事的时候,可以去找你玩。” 祁垣摇头道:“我头次出门呢。偷摸跑出来的。” 游骥惊讶地瞪大眼。 祁垣便叽叽咕咕把老夫人想夺爵,被自己痛骂一顿的事情讲了。 游骥不禁为他捏了把汗,压低声道:“祁兄莫要冲动,本朝大行孝道,各府衙门但凡碰上长幼争执,都是不问缘由道理先责打小辈的。更何况蔡府向来跋扈,还是躲着点好。” 祁垣也烦闷这个,气鼓鼓地叹了口气,又一想今天的遭遇,问他:“那赌博呢?” 游骥道:“朝廷倒也禁赌,但年节之日都会开宵禁,官家又都爱下棋赌彩,所以管的不严。今日有阮公子和唐公子为你主持公道,倒不必担心。以后远离那些小人便是了。” 祁垣暗暗点头,正好奇那些人是谁,便小声问:“今天的都是什么人?你可都认识?” 游骥笑道:“当然认得。今天跟你说话的那位穿皂色锦袍的,是阮阁老的次子阮鸿阮公子。吓唬那帮秀才的,为刑部尚书唐大人的长子唐平。黑瘦黑瘦,给唐公子扇风的是史侍郎的孙子子史庆伦……” 一群人果然都是重臣之后。 游骥细细讲完,轻轻一顿,又道:“……小弟我是成国公府上的,蓝衣服的那位便是我家公子徐瑨,在国公府排行第三,京中人称三公子。” 祁垣一直暗暗点头,听到这三公子的名字倒是一怔,心中暗叫怪不得! 第8章 祁垣虽然对京中诸事都不熟悉,但这三公子的名声倒是听过。起因是云岚的小丫鬟为此吵过嘴。 成国公府满门显贵,家风甚好,国公爷的三个儿子又都生的端正俊秀,是以京中名门贵女倾心无数。尤其是三公子徐瑨少年气盛,尚未婚配,不知惹得多少官媒抢破了脑袋上门。 这种门户远不是他们忠远伯府能惦记的,偏生大老爷的女儿云锦言行无状,年初及笄礼上愣是跟别人讲那徐瑨怕是倾心自己,曾在灯会上跟着自己走了好远。 她虽然是跟闺中好友讲的,但这个哪能捂得住,没多久便被当成笑话传了出去。小蔡氏向来张扬,这事一出,倒是跟鹌鹑似的闭门不出了一阵子。 彭氏这么多年一直受大房欺负,自然也觉荒唐可笑。但转念一想,伯府并未分家,云锦言行有亏,也会连累家自己女儿云岚,不免又生气一番。 那天云岚的两个小丫鬟便是为了这个在争辩。一个说三公子要看也是看上云岚小姐,另一个说不可能,听说某某家的哪位哪位貌若天仙,那三公子都不肯多瞧一眼,让她可别学大房那张狂样出去闹笑话。 小丫鬟吵嘴十分可笑,祁垣一直在旁听热闹,没想到今天还真给碰上了。再一想,那人倒是不管是何时都身姿笔挺,似是一群纨绔之中的清流人物。 他虽然只是个半路哥哥,但心中也暗暗琢磨,如果自己能给云岚选妹夫,那个徐瑨的样貌倒是顶满意的。 游骥不知道他在瞎琢磨,问他:“祁兄,你若不能常出门,可要我帮你捎带些东西?” 祁垣忙摇头:“不用。我要什么让丫鬟去买就是了。”说完支吾了一下,想要提前道别,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这边正犹豫着,就听远处又有马蹄哒哒声,祁垣往远处一看,见是那位徐公子来找游骥了,忙匆匆跟游骥挥手告别,跳上了驴车。 车夫挥动鞭子,驴车缓缓挪动起来。身后那抹蓝色身影也勒马停住,只往这边远远地看了一眼。 - 因着这番折腾,祁垣跟虎伏回到伯府时日头已经偏西。他们仍从后门悄悄进去,幸好守门的婆子不在,俩人没受什么刁难。 祁垣把东西全部搬回自己房间,让虎伏去把小院的门关了,自己一边清点核对,一边把待会儿要用的香料挑拣出来。 本朝天香之脉,几代传承,以此为业的商家小贩比比皆是,然而真正能驰名四远的制香世家,却只有苏州万家,杭州穆家,京城何家,广州许家,以及扬州齐家。 这其中,何家和许家都专做官家生意,铺中卖的多是上品香药和各类香器。像是龙脑香、沉香、檀香和麝香这四大圣品,多为这两家把持独占。 而万家、穆家和他们齐家,则都是以合香调香为主。日常涂敷熏佩之香几家都有,只是主业各不相同,万家主业乃蔷薇露及药用香,穆家是礼佛祭祀香,齐家则是熏焚家居香。 今日祁垣所做的便是各家都有的四时花香,这种合香的方子有繁有简,他挑的便是那些用料便宜但味道清远的,而且制成香丸之后既可熏烧又能佩戴,对寻常人家来说再实用不过。 花朝节上的豪门望族定会提前备好中意的上等香品,因此他从一开始便只打算卖给普通人家,到时候价钱定便宜一点,薄利多销,应该不愁销路。 等这次攒了本金,他便可多做一些,再让虎伏拿去集市上卖了。只要攒够三十两银子,自己便立马回江南。 祁垣暗暗哼着曲儿,把东西拣好后一件件搬进了小厨房。 他的小院在伯府的东北角上,靠近后门,像是从府中临时扒拉出的一隅之地。再后一排便是佣人房和厨房。平日里没什么人来关心探望,倒是正好落个清净。 虎伏在前面守着院门,顺道手里拿了点针线活。忙了一会儿,扭头就见祁垣抱着东西弯腰进了小厨房。她好奇地跟过来看了看,只见自家少爷正往外踢一个小炭炉。 虎伏忙道:“要做什么让奴婢来就是了。少爷快去看书吧。” 祁垣心情好,嘿嘿笑道:“有什么好看的。你去洗两个瓦罐来。” 虎伏忙应了,把炭炉往外搬了搬,又按祁垣说的从角落里扒拉出一个废弃许久的瓦罐,连她今天买的几个小罐子一块冲洗干净,放置到一旁。 祁垣把锅放在灶上,添满水后却懵了下,回头问她:“你可会生火?” 虎伏一愣,忙拿了火折子来,轻轻吹了吹,往灶膛里点了些细柴。 祁垣瞪大眼,惊奇地歪着头往灶膛里看。 虎伏见他这样忍不住笑道:“少爷怎么跟没见过似的,以前少爷生的火的才好呢。” 祁垣“啊”了一声,忙道:“我许久不用,生疏了。” 说完看了看角落里粗细不一的柴火棍和成捆的麦秸,又道:“你先烧会儿柴。” 虎伏不疑有他,只不住地念叨她自己来就行。 祁垣不让,在一旁看了会儿她怎么拿东西,这才让人出去,又把自己买来白砂蜜连同瓷罐,用油纸封了口,放在锅上隔水蒸。 这一步便是炼蜜。 炼蜜算是制香的基本功,合制香丸香饼,大多需要用蜜粘合。方法倒是不麻烦,先是隔水熏蒸,等水开之后,再将瓷罐取出,用文火慢慢煨制,直到水汽去尽。只是这掌握火候得老手才行, 一般人炼出的要么过嫩,要么过焦。过嫩水汽太多,不好粘合保存。过焦则有了杂味,更是不妥。 祁垣虽是头次炼制,但他自幼耳濡目染,跟齐老爷也学过如何眼观手捻,这次又只有这两罐白砂蜜,浪费不得,于是小心翼翼地看着火候,细细熬制。 虎伏没想到做个香丸要这么麻烦。过来看了几次,便仍旧去门口守着了。 祁垣忙活得满头大汗,直到罐中的白砂蜜咕嘟嘟地冒着红棕气泡,这才灭了火,拿勺子挖出来一点看了看,果然一气呵成,滴水成珠了。 祁垣不禁大喜,心里也大大地松了口气。剩下的活儿倒是轻快了许多,无非把香料炒制一下,磨成细粉,然后按量混匀,加入炼蜜调和一番,再搓成梧桐子大小的丸子,拿棉纸包了,封入罐中。 祁垣钻进厨房的时候日头还正盛,等到他忙完出来,外面天色已经是将黑未黑,朦胧一片。他自己也是满头满脸的灶灰,像是从炉膛里才钻过似的。 虎伏被他笑得伏地不起,祁垣却顾不得洗脸,顶着黑黢黢的脸去挖坑,主仆俩一连挖了三四个,把罐子放进去埋好,拿东西遮住了,这才伸胳膊伸腿的回房。 虎伏笑着去打了水,让祁垣把脸洗了,又下厨炒了个青菜。 祁垣心底更是说不出的畅快。他把白天带回来的酒混在一块温了温,一边就着咸菜小酌,一边美滋滋地想着那几罐香丸,几日之后便可换成银子,银子再换成香料制成香丸,香丸再换成更多的银子……白花花的银子跟雪球一般越来越大,那三十两银子几乎是唾手可得。 等自己回到江南,便又可当呼朋唤友,恣意玩耍了。 他越想越美,见小院里洒满月光,空明澄澈,又有晚风裹着隐约的花香阵阵袭来。突然诗兴大发,踱着步子到了院子里。 虎伏一看少爷要作诗了,忙撂了碗筷翘首等着。然而祁垣轻咳了一声又一声,绕着院子走了两三圈,那肚子里也扒拉不出几句应景的词句来。 他自己憋的够呛,想起原身写的数篇骈四俪六的咏景之作,再一看虎伏一脸期待地望着自己,面皮一热,厚着脸皮假装自己是在消食,干溜达了几圈之后,悻悻地回房睡觉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徐瑨:缓缓淡出…… 以后戏份会越来越多的,慢热吼 第9章 接下来的两天,祁垣格外有精神起来。 另两个小丫鬟探亲回来,都带了点些好吃的,主仆几个分了吃。祁垣又混了两样简单香粉出来给她们用。 一样是用丁香皮、辛夷、甘松、檀香等料混成的蔷薇衣香。一样是丁香、檀香、甘松、牡丹皮等料混合之后加入一点点乳香制成的芙蕖衣香。 这两样都是齐府的丫鬟们最爱的,连齐夫人都夸其气味旖旎可爱,只是香味不够隽永。 小院里的几个小丫鬟自然不介意这个,纷纷拿薄纸沾了香末,放在锦袋中随身佩戴。 一时间院里花香浮动,几人都欢喜地不得了,跑来跑去,等到没了味,便又回来争着再蘸一些。祁垣心念一动,干脆多制了一些,放在瓷瓶之中,打算花朝节上让虎伏拿去招揽顾客。 几天时间眨眼而过,花朝节眼看便要到了。祁垣算着时间,跟虎伏把几罐香丸挖出来,各式样的都试着熏了一角,几种香丸或旖旎袭人,或清幽雅致,竟然个个都十分成功。 祁垣头次自制香品,自己也觉得很是满意,又按四时季节的给这几罐各取了名字,分别为粉桃、青莲、金菊与白梅,又念了扬州齐府卖香的口诀来,自己略微改了改,让虎伏三人都好生记着。 这期间祁老太太倒是找过他一次。啰里啰嗦废话半天,却是要他带上堂哥祁坤一起去东池会。 祁垣也听说了东池会上少不得要猜个迷联个对,正琢磨怎么糊弄呢,一听这个,忙问祁坤都读过什么书了。 祁坤长得阔口方鼻,铜铃眼,浓黑的两道一字眉,个子足足比祁垣高出两头。在这之前已经考了六七年的秀才,次次不中,这会儿听祁垣问话,他便涨红了脸,掰着手指头磕磕巴巴地说了几本。 祁垣当即双眼放光的答应了。 祁老太太和小蔡氏对此始料未及,面面相觑,哪能想到这祁垣是换了芯儿的,如今比祁坤还不如。祁坤好歹已经通读了《四书》,又拜师学着《春秋》三传,祁垣这芯子却是《三字经》都能记混的。 两下人各怀心思地在此事上达成了一致,互相拿对方当了指望。 二月二十五日一早,天还未亮,伯府内外便早早地准备了起来。 祁垣也起了个大早,换上了彭氏送来的新衣裳新鞋袜,规规整整戴上儒巾,还翻出了一把题着字画的小折扇,把自己装扮妥帖,往袖子里揣了一小罐青莲香丸。 虎伏她们进不去东园,只能在披香宫外面待着,所以祁垣打算自己在东园里面兜售一番。那些官家子弟都不缺钱,适当提提价,说不定也能卖一些。 他打算的挺好,又往镜子里瞧了瞧,见自己这脸虽然俊俏有余,但眉梢眼角总透着寒意,不够讨喜,想了想,又跟虎伏要了她们用的胭脂膏,往脸上拍了两团红晕出来,这才满意地出去,跟祁坤先上了伯府的马车。 祁坤显然也着重打扮了一番,身上还挂了个鸡心形的刻花银丝香薰袋。祁垣坐定后轻轻一嗅,惊讶地朝那香薰袋多看了几眼。 祁坤忙解释:“这是母亲才叫人去铺子里打的,也没多少银子。” 祁垣摇头:“没问你这个,那香丸是谁家的?” 祁坤低头看看:“我也不知,听母亲说是扬州什么府的,叫返魂梅。” 祁垣挑眉,心想怪不得,果然是自家的东西。 只是这返魂梅不算多稀罕,属于各家都有的香品。若论差别,万家的返魂梅气味更加清幽,而且万家在京中有分号,不像他们齐家只做江浙生意。 小蔡氏对祁坤向来有求必应,一应吃食穿用都是顶好的,怎么配了个这么普通的香丸? 祁垣想不明白,靠在软垫上,又瞥见祁坤今天穿的这身行云流水文的绸缎袍子很好看。不禁暗暗羡慕,想着穿到自个身上得是什么样。祁坤肤色偏黑,方头大脸,定不如自己穿着好看,也不如周嵘穿着风流。 想到这又一琢磨,等回扬州后,跟家里认亲自然好说,自家父母总是能认出的,但对那帮狐朋狗友该如何解释?那帮朋友虽然没出息,但对自己是很好的,也不知道这些日子有没有人为自己哭两把?上两炷香? 他越想越远,不知不觉又睡了过去。不知过了多久,突然听到旁边有人喊自己的名字,祁垣迷迷瞪瞪睁开眼,就见祁坤指着外面道:“二弟,再往前车子就进不去了,我们要走去码头。” 祁垣醒过神,掀开帘子往外看,外面却是一条宽敞的临河大道,两侧绿柳垂杨,绵延数里。 原来现在已经进入披香宫之内了,这条大道尽头便是东园码头,官差们在此设了屏障,车马轿辇均到此为止。 祁垣忙跟祁坤下车,在此验过请帖,沿着大道往北一直走到了码头那。 那边正有了一群华服子弟在登渡船,俩人跟在后面一块上船。这渡船实际是个三丈长的画舫,三间舱室以珠帘相隔。祁垣跟谁都不认识,便跟祁坤站在船尾看景。 他们前面的几个人显然彼此熟识,凑一块说说笑笑。祁垣隐约听到有女子欢笑声,扭头去看,果然见几个盛装打扮的歌妓混在其中,个个容色出众,被人揽腰啄耳。另一旁还有两个少年书童,也是粉面含桃的俊秀模样,被人拥在身侧,神色却说不出的古怪。 祁垣虽然喜欢游湖听戏,但还没上过花船,以前同玩的纨绔们都觉得他年纪尚小,所以从不带他去刊沟一带狎妓寻欢,因此他还是头次看到这种事情。更不明白那俩书童凑在其中干什么。 那边却有人察觉到了他的视线,回头看了他一眼。祁垣自知失态,正要转回头,却见那人眼睛倏然一亮,随后竟直勾勾地盯着他,伸手扯过来一个书童,按着脖子亲了个嘴。 祁垣不过迟愣了一瞬,等明白过来后,脸上轰然一热,忙转过了头。 身后似乎有人轻笑了两声,又在嘀咕些什么。祁垣面皮发热,一想刚刚那人眼睛外鼓,圆小泛黄的眼珠子始终盯向自己,又有些莫名的恼火。 不多会儿渡船靠岸,祁垣急匆匆地扯着祁坤跳了上去,见那帮浮浪子弟往右侧去了,便拐道向左,跟那些人避开。 祁坤自打上船后就看花了眼,完全没注意到他的异常。这会儿见前面有个二层高的八角小楼,正好临水可以看景,便兴冲冲地走了进去。 祁垣心中莫名烦闷,也跟着溜达了进去。小楼门口有一绣墩,上面放着水袋,看样是有人值守,这会儿不知道跑哪儿去了。里面却是一排书画局临摹的晋书唐画,都是名家之作,大概是供文人才子们赏画用的。 只可惜祁垣和祁坤半斤八两,俩人看画都是先瞅那一方小印,认出名字的就说好,认不出的便瞎埋汰一番。 祁垣尤其没耐性,看了几幅之后又上了二楼。二楼却只有一幅小画,一尺见方,上面画着两匹大马,耳鬓厮磨。 他倒背着手歪头看了眼,不知怎的又想起刚刚船上那幕。 那书童白面粉颈,看着不过十二三的样子,浪荡子却足足高出一头,胖乎乎油腻腻,嘴头子只顾撅着,跟这画上的长嘴大马越看越像。 他心中不痛快,看那马也不顺眼起来,哼了一声便骂道:“丑东西!肥嘟嘟的!你也就是个肉包子叉在柴火棍上!” 话音刚落,就听身后有人笑道:“韩干所画的名驹大马,的确较为健壮丰肥。” 祁垣被唬了一跳,回头一看,却是一个方巾襕衫的年轻人背着布袋拾级而上。年轻人见他回头,笑呵呵拱了拱手:“兄台大才,不知兄台尊姓大名?” 祁垣面皮一热,知道自己刚刚的话被听去了,少不得要丢人,便看着那人问:“我怎么就大才了?” 年轻人道:“兄台赏画一针见血,可不是大才之人?”说话间他已经站到祁垣旁边,却比祁垣稍高一点,指着那幅画道,“这画乃是韩干所作,因过于写实,还被诗圣嫌弃过‘干惟画肉不画骨,忍使骅骝气凋丧’。兄台今日评价,可不正和诗圣如出一辙?” 祁垣还没听过这么理直气壮的马屁,顿时惊呆了。 年轻人又微微一笑,从身后布袋中取出一卷画轴,对祁垣道:“兄台看这画如何?” 展开后,却是一头老牛,身上皮松肉褶,但憨态可掬,挺讨人喜欢。 祁垣不懂赏画,看这老牛可爱,便点头:“这画不错。” 年轻人赞道:“兄台果然眼光独到!此画乃盛唐韩滉之作,小弟手中的虽为前朝的临摹版本,但与真画并无二样,这个……只需二两银子。” 祁垣:“……”原来是个卖画的! 祁垣后知后觉,一脸古怪地看着他。 年轻人搓了搓手,嘿嘿直笑:“名画赠才子,换些买酒钱。” “我这也没钱。”祁垣见对方开口了,有些不好意思。然而浑身上下摸了摸,只摸到袖子里一罐没来得及卖的香丸。 这人做买卖可真比自己强多了,祁垣心想,待会儿自己卖香丸的时候可以跟他学着点。 想到这,又见那人虽衣着寒酸,但眉毛疏秀弯长,尾拂天仓,双眸黑如漆白如玉,更是神藏不露,有日月精神,心里便觉得十分投缘,跟人拱了拱手,报了名字,论了齿序。 那人比他大两岁,叫方成和,是会稽人士,竟然也是要三月入国子监的。 方成和把画收起,笑道:“久仰祁贤弟大名,没想到今日在这碰上了,也是缘分。” 祁垣不知道怎么接,只眼巴巴地问:“你这画卖的如何?” 方成和摇了摇头:“官家子弟虽爱附庸风雅,但都不愿买赝品。早知道我还不如去西园摆个摊呢。” 虎伏她们现在应该已经到西园了,也不知道有没有把香丸卖出去。祁垣担心,便问:“在西园好卖吗?” 方成和点头:“比这边好些,只要便宜点就有人要。”他说完打量祁垣一眼,有些诧异。 祁垣悄悄道:“实不相瞒,我带了点香丸过来,就是不知道能不能卖得出去。” 方成和一愣,跟他对视一眼,哈哈大笑起来。两个要进国子监的人,不知道被天下多少学子羡慕,如今却双双跑东池会上赚银子,也是有趣。 俩人闲聊了两句,方成和还要去别处兜售假画,临走时不忘叮嘱他:“宴厅在聚贤楼上,离这边有些远。今天是官家管饭,两人一席,去晚了就没好座了,贤弟记得早点过去。” 祁垣感激地点头应下,又跟他挥手拜别。 码头那仍不断地有人乘船而来,祁垣目送方成和走远,心情终于转好,跟祁坤打了个招呼,便要自己闲溜达去。这东园既是京中盛景,他少不得要多看多记,回去才好跟人显摆。 祁坤却断然不肯跟他分开,在后面亦步亦趋地跟上。 祁垣“嘿”了声,不耐烦道:“你玩你的,过会儿我们在聚贤楼碰头不就是了?” 祁坤缩了下脖子,却小声道:“母亲让我好好跟着你。” 祁垣冷笑,心想你母亲可没打好主意。他心里不满,回头瞥祁坤,只见他满脸通红,神色尴尬,也不知道是真老实还是装的。 祁垣撇撇嘴,挖苦他全家的话在舌尖上打了个转,到底没说出口。 “我问你,”祁垣道,“咱家的宅子值多少钱?” 祁坤愣了愣:“咱忠远伯府吗?” 祁垣:“废话,你家还有别的宅子?” “没了没了,”祁坤忙摆手,“但咱伯府是御赐的官邸,不是私宅,不能买卖。” 祁垣愣了下,他本来打算着回扬州后,不行让人把这伯府买下来,将老太太和大房一家全赶出去,让彭氏自个住着。没想到这伯府竟然是朝廷的,朝廷让住他们便能住着,回头朝廷不让住了,那他们只能搬走。 这么看还不如买个私宅踏实。 祁垣问:“那私宅多少钱?也不用大的,三进院子差不多。” 祁坤想了想:“普通的差不多二百两银子,也分地段,有的带园子有的不带,那临水的又比不临的贵些。城西那边都是官户,要五百两银子的也有。不过这些行情都是一时一变,还是要问中人。” 祁垣点头,京中物价的确高些。二百两银子,放在别处足够连房带地买上几十亩了。 不过齐府有钱,几百两银子也不怎么看在眼里。等他走后,彭氏母女相依为命,也不适合大宅子,给她们在城西买个好的三进院落,两侧都是官宦之家,清净安全,倒是挺不错。 祁垣边走边琢磨。 祁坤却想茬了,在一旁嗫喏道:“二弟,不管怎么样,大哥绝对不会赶你们出去的。” 祁垣一愣,这才想到俩人还有夺爵的事情呢。祁坤这口气跟已经替袭了似的,祁垣似笑非笑地瞥他一眼,正要说话,就听前面八角亭那一阵喧哗吵闹。 那八角亭地势略低,掩映于苍茫烟树之中,另一侧有曲廊相连,直通聚贤楼。 祁垣远远看了眼,隐约认出船上的两个美貌歌妓和几个浪荡子,这会儿围成一圈,对着中间的什么东西哄然大笑。 他心中烦恶,正要转身离开,余光却又瞥见有人俯身抢了个什么东西,往湖中一丢。那东西被烈风一吹,倏然散开,赫然是幅画卷。 祁垣心里咯噔一下,赶紧顺着石阶下去了几步,扶着树再仔细看,亭中被围着的除了方成和还能是谁? 祁坤见他脸色突变,也跟着朝下看去。 然而就在这一瞬间,就见方成和猛得撞开一个人,又拿了个大卷轴,朝要踢他的两个书童脸上砸去,那俩人应声倒地,方成和身形一矮,丢掉行李撒腿便朝聚贤楼跑去了。 亭中几人顿时叫嚷起来,祁垣正要悄悄离开,却见那边有人抬头,正瞧看见了他。 那人正是船上轻薄书童的油胖浪荡子,祁垣心里突的一跳,就见那人双目放光地大喊:“是船上的那个小白脸!快!去捉下来玩玩!” 第10章 几乎瞬间,变故陡生。 亭中很快窜出五六个精瘦的公子哥儿,怪笑着朝祁垣祁坤跑了过来。 祁垣猛然怔住,倒是祁坤反应快了一步,见势头不对,扯着他的胳膊便拼命往聚贤楼跑去。 幸好他们的位置高,那几人爬上来时,俩人已经跑出去了一段。祁垣气得想要破口大骂,但这身体却虚弱的紧,没几步就气喘吁吁起来。 祁坤倒是体格健壮些,拽着他没头没脑地往前奔,只是心里也发慌,京中大小官吏侯爵太多,他们忠远伯府被冷落多年,他又愚笨,所以与那些世家子弟没什么交际往来。今日东池会上的这些人要么是皇亲国戚,要么是近臣之后,万一真有人为难他们,谁又肯帮他们兄弟的忙? 正这么想着,耳边便听那边子弟家仆的呼喝声越来越近。 祁坤慌忙回头看,见祁垣双腿发软打转,前面聚贤楼却还离着有段距离,眉间便露出了犹豫神色。 祁垣也知道自己这身体定然是跑不过后面那几个。他虽然不喜欢祁坤,但也没打算让对方一块倒霉,这会儿见后者眼神微动,便干脆停下,喘着粗气道:“你快跑吧,他们是找我的!” 说完目光一巡,眼疾手快地从旁边山道上抓了两块石头在手里,就要打算跟人拼命。 祁坤却推着他道:“我拦着他们,你跑!”说罢也三两步爬上矮坡,从旁拽下一根胳膊粗细的枯枝,挡在前面。 祁垣跳脚大骂:“你傻吗,一块被捉了去,俩人都挨揍!” 祁坤涨着脸说不出话,还是推他。 祁垣暗骂一声,瞥见前面小道下似乎停靠了一叶小船,只得豁出去,把石头一丢,喊着祁坤跟自己朝那小道跑去。 徐瑨这会儿正陪师弟在湖边散心。 这位师弟名叫任彦,字文英,是徐家一位旁支远亲的儿子,却不是亲生,乃是其母改嫁前和前夫所出。 那亲戚却极爱这对母子,对任彦比亲生儿子都要好。任彦五岁随母改嫁,那亲戚便修书一封,求情徐家帮忙聘请松江府的知名大儒为西席先生,教授任彦功课。任彦十岁时,那亲戚又请族长说情,让任彦来京城小住两年,跟着几位公子一起练骑射、学制艺。 因此徐瑨跟他既是名义上的表兄弟,又是一同拜师的师兄弟。这任彦也极为聪明,当年回到松江府后开始科考,竟是一路过关斩将,连登榜首,得了个小三元的称号。 别说松江府,便是整个朝廷之中,三元之才都极为少见。因此去年秋天,松江府便将他作为选贡之才,送入了国子监。 只是这任彦虽然聪明,却有些清高,只喜欢跟徐瑨相处。今日来这东池会,他也不肯和别人一处,连小厮都要远远打发掉。 徐瑨知他性情古怪,但还是劝道:“传闻你们今科乡试的主考官是阮阁老的学生,倘若日后你高中解元,那主考官便是你的座师。阮鸿既是阁老爱子,你哪怕不喜欢,也先忍耐些。” 任彦冷笑:“阁老之子又如何?不过是一纨绔罢了。再者他着实可恶,竟然想哄我买那人的假画。” 徐瑨想起刚刚的事情,不觉一笑:“他并非故意哄你,恐怕是他真当那是真迹了。李公麟作画笔法行云流水,洗练遒媚之气,而刚刚那人手中的《牧放图》线条健拔,颇有古意,连绢本设色都与真迹无二,寻常人哪能辨的出?” 任彦的脸色这才稍好一些,微抬下巴,嗤笑道:“那是他们眼拙罢了。龙眠居士的画岂是这么好仿的?单是那份稳秀灵动之气,便差出了七八分。” 徐瑨笑笑:“文英师弟师从逸禅先生,果然甚得丹青之妙。” 任彦却又叹气起来:“这倒不敢,先生经常说我,只学得了一二分,却装出了七八样。我只所以了解李公麟,乃是羡慕他仕宦居京师,十年不游权贵门。我若日后入朝为官,也能像他一样,不附权贵,纵情山林。每逢良辰佳时,只与子敬兄载酒出城,访园看水,岂不快活……” 徐瑨笑而不语。 任彦目光微动,又道:“听闻京中有花朝节赠香之俗……”话音未落,却听后面有人大呼大叫。 俩人齐齐回头去看,就见两个少年正跳下山坡,慌不择路地朝这跑着,后面还有人几个人呼喝怒骂,眼看着就要追上了。 祁垣此时狼狈得很,他从山坡跃下时差点一个踉跄摔倒在那,幸亏祁坤搀了他一把。 然而这一趔趄,后面便有人扯住了他的头巾飘带。他的儒巾顿时被人扯掉,露出了里面的束发的网巾来。 祁垣哪还顾的上这个,见前面有人挡路,边在口中大喊着“让开”,边骂后面的几个“缺德玩意儿,狗娘养的……” 他现在已经到了水边,见那小船似乎拴着,已然来不及解绳索了,心下一狠,就要直接跳到水里去。 徐瑨便在这一瞬之间把他认了出来,很是迟疑地喊了声:“祁公子?” 徐瑨这声不算小,祁垣以为是祁坤遇到朋友了,忙停下脚步,欣喜地回头,盼着被人搭救一番。 祁坤也以为是祁垣的朋友,连忙一块停下,扭头看向徐瑨。 祁垣这才认出眼前的是那位三公子。 他心里咯噔一下,猜着对方多半是在酒楼见过自己,试探一喊。俩人并无交集,这人也不像是能多管闲事的样子。然而这一愣神的功夫,那几个人已经追了上来,把他们围在了正中。 祁垣心中暗暗着急,又有些恼火,跟祁坤相互靠着,警惕地看着那几人。 徐瑨这会儿才看出不对劲。 那群人中领头的一个却正好认得他,往前走了两步道:“小的见过三公子。三公子,这俩人偷了我们侯爷的玉佩,小的要带回去交差,叨扰了。” 祁垣大喊:“放屁!我压根儿不认识你!” 又一想,对方是侯爷,自己可是伯府的,便又道,“你可知道我是谁?我爹乃是忠远伯!” 那人却对他这话充耳不闻,只看着徐瑨,只是口气虽然恭敬,脸上却没什么惧怕神色。 任彦在一旁冷眼看着,不把国公府的放眼里的,这京中只有一个武安侯了。听说武安侯的小侯爷尤其喜爱娈童美伎,这白脸秀才生的不错,怕是被人瞧上了。 这种事情本不应该置之不理的,但武安侯与成国公政见不同,素来不和。皇上又格外纵容小侯爷,连他强抢民女的事情都只是罚俸了事,现在这事,怕是徐瑨想管也管不了。 更何况东池会上的秀才多是俊杰之才,倘若这小侯爷闹出了丑事,正好让监察御史参他一本。倒也算是帮了成国公府一忙。 他心念一转,便抢在徐瑨前面先斥道:“既然有事,还不快走!” 祁垣虽然没指望这俩人帮忙,但听到这话,还是心里一冷,抬眼看了那俩人一眼。 祁坤又急又怒,口里嗬嗬作声吓唬那几人,大声嚷道:“我二弟是顺天府的秀才!你们好大的胆子!” 那几个家仆哄然大笑:“秀才怎么了,便是举人,我们侯爷想玩玩也就是一句话!” 说完就要吆喝着动手。 徐瑨却突然道:“慢着!” 几人愣住,扭头看过去。 徐瑨迈前一步,皱眉道:“祁公子是阮鸿的贵客,那边正等着他开席。你们不能带走他。” 那恶仆一愣,却不相信:“阮公子的贵客,我们侯爷怎么不知道?” 阮阁老入内阁多年,深受皇帝宠信,最近传言他将升任内阁首辅。所以这些人对阮鸿更忌惮些。毕竟那位也是跋扈惯了的。 徐瑨神色温和,口气却有些不悦:“怎么,这意思是要让阮鸿过来,跟你们几个解释解释?” 那几人连称不敢,却神色犹豫,不想放人。 徐瑨微一迟疑,却是越过几人,径直拉住了祁垣的胳膊,对祁垣道:“祁公子,你现在去换身衣服,阮鸿今天带了雪花酒,已经问起你两次了。” 祁垣如遇救星,连忙反手拽住他的衣袖,顺着说道:“我今日贪睡了一些,所以来晚了。” 那几人狐疑地看向他俩,但也不敢扑上去抢人,忿忿地看了会儿,只得转身报信去了。 俩人都有些紧张,一直等那几人走远,祁垣才长长地松了口气,转身朝徐瑨拜谢。 徐瑨抽回手,看他一眼:“我也没帮你什么,不过是借了阮鸿的面子。”说完一顿,又疑惑地问他,“你怎么会惹上武安侯?” 祁垣心想原来那个是武安侯,他心里暗暗记下名字,再一想船上那事,张了张嘴,却说不出口。 任彦在一旁诧异地看了半天,早就忍不住了,插话进来问:“子敬,这位是……” 徐瑨迟疑,看了祁垣一眼。 祁垣忙道:“在下祁垣。”说完见任彦挑眉,想起这些秀才都爱文绉绉地称呼个字,便又补充,“尚未取字。” 任彦点点头:“我知道你,顺天府的少年神童。” 祁垣心虚,不好说什么。那任彦似乎也不拿他当回事,只转头对徐瑨道:“子敬,我们该回去了。” 徐瑨点头,转身后却一顿,又犹豫着回头,对祁垣道:“游骥在聚贤楼的东殿里,他那有换洗的衣物,小冠也有两样,你若不嫌弃,一会儿换上再来聚贤楼赴宴吧。” 祁垣这会儿头发散着,衣衫也被树枝勾划地破破烂烂的,的确不像样子。祁坤比他好些,但也需要重新束下头发,洗洗脸了。 俩人又道谢了一遍。 任彦已有些不耐烦,扯着徐瑨快走。 祁垣和祁坤心下了然,他俩才一番狂奔,这会儿都十分狼狈,那人厌恶他们,他俩便只远远地跟着,免得讨人嫌。 好在聚贤楼已经离着很近了。祁垣按徐瑨提示的,从东侧的一处角亭拐进去,果然在东殿的茶室内找到了游骥。 茶室内还有其他几家的家仆在休息玩耍。游骥被祁垣蓬头散发的样子吓了一跳,急急忙忙把他带去一旁的净室,这才问清楚了始末。 祁垣此时还有些惊魂未定,缓了一会儿才把事情讲清楚。 他虽不明白那小侯爷为什么抓自己,但想也知道不是好事,因此刚刚一直存着拼命的念头。左右现在这命也不是他自己的,死便死了,总不能被人捉去欺辱。 刚刚在气头上,胆气横生,还不觉得怎么。这会儿突然见到游骥,心里像见到亲人般踏实下来,才又觉出无尽的委屈,往榻上一坐,不言不语地就开始啪嗒啪嗒掉金豆子。 游骥顿时慌了手脚。他虽然嘴上喊着祁兄,但心里总觉祁垣比自己还小孩些,需要人照顾。这会儿看他委屈成这样,忙一边给他擦泪一边痛骂那武安侯。 这样安慰了好一会儿,祁垣才止住泪,抹了把脸道:“我也不是怕,就是,就是气不过。你也别骂了,那肉包子也不是好惹的。” 游骥见他还给人起外号,噗嗤一下笑了出来,忙道:“有什么,再顶天了也是个侯爷,比我们国公府矮一等呢。若不是我们老爷执意要奉还世券,现在圣上又有准许的意思,他哪敢跟我们公子叫板?我们公子今日肯出面,你便不用怕他们了。” 祁垣想了会儿,并不觉得那徐瑨能当靠山。且不说武安侯似乎不怕他,单看徐瑨那端方严谨,斯文俊秀的模样,也不是个爱多管闲事的。今天帮他,多半真的是因为那阮鸿。 他心里暗暗叹了口气。 游骥帮他擦了泪,又喊了两个青衣小童进来,不多会儿,便有人依次送来了热水、香汤、玉肌皂、茉莉油、香泽面脂、铜镜玉梳,并一个专管梳头的小娘。 祁垣在扬州时便是讲究惯了的,早晚用香汤沐浴,八白粉洗面净手,木樨油梳头。刷牙粉都里搀着香膏,衣服下整日隔着熏笼。因此今日见这阵仗,也不觉得如何,一样样洗漱整饬完毕。 游骥又拿了一个金累丝束发冠出来。那发冠小巧精致,金光耀人,看着已经足够贵重,偏生上面还嵌了块淡青色蓝宝,极其少见。 祁垣是见过好东西的,一看单这蓝宝石就要几百金,忙推着不用。 游骥却笑道:“若不是三公子带话过来,我哪敢拿这个出来。更何况今日公子只带了两个小冠,另一个又是御赐的。你快安生坐着吧。” 梳头的小娘子笑着给祁垣束好头发。游骥在一旁看了会儿,又拿了身月白地团花纹织金缎的袍子出来。 祁垣穿着略有些大,不过当朝道袍盛行,文人尤其爱宽松大衣。祁垣肌肤雪白,双目清湛,从头到脚一身淡蓝装扮,装扮好往那一站,倒是恍如晴空白玉,格外有种皎然之气。 游骥跟那小娘子不觉都看得呆了呆。 尤其是游骥,直勾勾地盯着祁垣看了会儿,不觉一笑:“祁兄可要惹我们表少爷眼红了。” 祁垣自己也挺满意,他自从重生过来后还没打扮的这么鲜亮过,照着镜子左转转右转转,又背起手走了两步,问:“表少爷是谁?” 游骥道:“就是跟我们少爷在一块的那位。清高的很,整日的一身白衣穿着,仙风道骨的,也不拿咱当人看。”话里话外,对那人十分不满。 祁垣想了想,刚才那人一身素白春衫,眼睛清秀绵长,唇角含笑,的确有股清高孤洁的气派,跟世家子弟很不一样。 他也不往心里去,照了会儿镜子,便又高兴起来,对游骥道:“我那衣服里还有罐香丸,你快拿过来。” 游骥给他拿出,神色诧异。 祁垣嘿嘿一笑,从中取出两粒,一粒给他,一粒给刚刚梳头的小娘子,得意道:“这青莲香丸,你们拿回去熏衣服或者带身上都极好。” 游骥接过去,轻轻一嗅:“好香!祁兄,这么多香丸,你要送多少姑娘?” 祁垣把香丸揣袖子里,嘿嘿笑道:“我可没打算送姑娘,我是拿来卖的。” 时候已经不早了,祁坤那边也洗漱好了,过来喊他去赴宴。游骥带着俩人一块过去。等进了聚贤楼,从一旁曲廊绕开呜呜泱泱的人群,只奔了最前面的几桌。 祁垣喜滋滋地走了半天,等看到最前一排备着的几篮子笔墨纸砚,才突然一愣,想起宴席上是要作诗论文的,尤其是前面几人万众瞩目,他哪能过去。 祁垣本就打算在后面找个位置,蹭吃蹭喝就行的。现在反应过来,拉着游骥就要转身快跑。谁知才刚转身,就听里面有人大喊。 “祁才子!祁神童!”阮鸿在里面兴奋地直拍桌子,朝他挥手道,“快来快来!就等你呢!” 第11章 阮鸿一喊,聚贤楼里的众人都大吃一惊,齐刷刷朝祁垣看了过来。 祁垣心里咯噔一下,心道完了。 原身才名在外,又有那蹊跷的面圣之事,这些年不知道惹外人费了多少心思口舌。像那天的吕秋一样,对他存疑的人也不在少数。 今日这东池会,本来是祁才子洗涮污名,一鸣惊人的好机会。但前提是祁大才子自己来。 祁垣脸色涨红,站在原地有些不知所措。祁坤跟他一样紧张,傻愣愣地杵在曲廊上。 阮鸿却只当他腼腆,竟起身过来,伸手拉他。 “今天子敬兄跟他师弟一席,我正愁没人撑腰呢。”阮鸿把祁垣拉去自己那席,按着他坐下,得意道,“这下有了你我就放心了,今日杨太傅也来楼台宴,听说他经常夸赞你,今天你好好露一手,也让松江府的看看咱顺天府神童的厉害!” 祁垣急得口干舌燥,结结巴巴道:“我……我看就不必了吧。” 说完往周围一看,不觉一愣,那小侯爷就在不远处,正盯着他和阮鸿,一脸愤恨地皱着眉。 阮鸿嘿了声,有些不满:“比,为什么不比!”说完凑过来,低声道,“那任彦可气地很,刚刚当众骂我眼瞎,不识字画,我气了半天了。” 说完又瞧他一眼:“祁才子,你该不会也瞧不起我吧?” 那边的小侯爷始终虎视眈眈地盯着他俩,自己若惹恼了阮鸿,等于少了个护身符。 “怎么可能。”祁垣咽了口水,努力笑了笑,“我还等着喝你的雪花酒呢。” 阮鸿也是纨绔,当即眼睛放亮,又跟他亲近起来。 祁垣不知不觉手心脑门都沁出了一层薄汗,再看旁边,祁坤也六神无主地冲他打眼色,显然还想指着他帮忙过关。 这边正急着,忽然又听不远处有人哈哈大笑,祁垣忙伸头去看,就见方成和从曲廊那边,迈着步子走了过来。 他身上仍是那身玉色襕衫,这会儿摇着折扇,信步而来,似乎丝毫没受那小侯爷的影响。 祁垣再看阮鸿和任彦,个个虽面露嫌恶,但似乎有有所忌惮,心里有些好奇。悄悄的摆了摆手,跟方成和打招呼。 方成和对他一笑,径直在他旁边的空桌上坐了下来。祁坤看见,也忙跟进来,跟方成和同席坐了。 阮鸿“哼”了声,对方成和道:“你要坐就去旁处坐,别在这碍眼。” 方成和却只摇头叹气:“阮兄,方某本来敬你颇有豪侠之气,想结交一下的。哪想会被奸人挑拨。终究是你我无缘呐,罢了罢了。” 他这话一说,坐在身后的任彦陡然变了脸色,怒斥道:“你说谁是奸人!” 方成和偏开身子,斜睨他一眼,却不搭理,只转回头继续对阮鸿道,“实不相瞒,现在这聚贤楼里,能让方某道一声知己的,也只有祁贤弟一人了。” 祁垣愣住,目瞪口呆地看着他。 阮鸿诧异:“你俩认识?” “不过一面之缘。”方成和道,“但祁贤弟赏画,一语中的,颇有诗圣之犀利,在下佩服。”他说完轻轻叩下了桌子,对祁垣眨眼:“贤弟,咱俩挨着坐。这聚贤楼里,我也就服你。” 不知道为什么,他这话一说,别人都是一脸佩服地看向祁垣。 阮鸿虽然脸色不太好,但也没拒绝,跟祁垣左右换了下位置。 祁垣心里七上八下地换过去坐好,不知道方成和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方成和等他坐好了,这才拿扇子挡着脸,悄悄凑过去问:“刚刚你没事吧?我跑的时候见他们去追你了,忙回来请老师帮忙解救。哪想到回去后没找见你,他们说你走了。” 祁垣心下一热,他跟方成和不过一面之缘,这人竟如此义气。虽然一肚子疑问,但还是如实道:“凑巧遇到了三公子。他帮忙解了围。” 方成和点头:“怪不得。任彦虽然不是东西,但徐瑨还算是个君子。”说完一笑,往后退开,又看了看祁垣,“这打扮好,贤弟这风采气度,无人能比啊!” 祁垣哪还顾得上美,只急出一脑门汗。 方成和看出不对,诧异道:“你怎么了?” 祁垣简直有苦说不出,他本来想着跟祁坤靠后面坐了,万一遇到什么情况,祁坤总能糊弄一二。可现在倒好……那边有小侯爷觊觎他美色,这边还有阮鸿等着他大展神威。 祁垣如坐针毡,左挪挪右晃晃,一想自己今天怕是躲不过去了,这满肚子败絮早晚要搞得天下皆知,不如先跟方兄透个底。方成和这么聪明,或许能帮他想个脱身的办法。 祁垣拿定主意,狠狠心,冲方成和招手,小声道:“方兄,我跟你说个秘密……” 徐瑨和任彦坐在他们后面一排,见俩人交头接耳,嘀嘀咕咕,都有些诧异。 任彦冷嗤道:“一丘之貉!” 徐瑨没说话,但见那方成和半个身子都探过去,一惊一乍,忽笑忽叹,不觉也多看了两眼。 下面的人正嘀咕着,就听殿里大钟铮然一响。 整个聚贤楼很快安静了下来。 有人低声嘀咕:“龚祭酒来了!” “杨太傅也来了!” “还有陆惟真?!”陆惟真便是陆星河。据说当年被皇上召见时,陆星河最得圣上喜欢,当即得了赐字“惟真”。如今他做太子伴读已经六年了。 不少人又回头去看祁垣。这位也是被一同被召入宫的,如今却是天上地下,云泥之别。 祁垣哪知道这些内情。这会儿大家突然安静,他便也闭了嘴,跟大家一起朝前看去。 果然没一会儿,一位高额圆顶的中年人头戴福巾,身穿玉色缘边藕荷色道服,跟另几个差不多打扮的人从正门昂然迈进。 这聚贤楼正殿七楹,东西偏殿各三楹,此时门窗皆开,湖风烈烈,殿中百位俊秀公子,襕衫学士面席而坐,不约而同地安静下来,看向来人。 其中一位老者发须皆白,视线略过众人,径直落在祁垣这里,暗暗点了点头。 方成和悄声问:“你已经六年没见老师了吧?” 祁垣一怔,心想原来这就是方成和的老师?这么大岁数的……莫非是杨太傅? 杨太傅其人他还是知道的,本朝唯一的文武双状元,三朝元老,国之重臣。如今虽已是鲐背之年,却依旧耳不聋眼不花。 据说皇帝曾体谅他年事已高,允了他解甲归田,谁知外面风声顿起,说他不得圣心,是被贬官下放。皇帝便又把他召回京城,尊为太傅,同时免去早朝午朝,每逢节日,又不断地有赏赐下来,很是给这位老臣脸面。 再其他的,便是这位太傅曾夸赞三位神童“少年聪敏,拜相之才,必立功名于天下”了。 祁垣想到这,默默咽了口水,自己拜相是没指望了,拜佛还差不多。他稍定心神,又看老太傅身后一位年轻人,剑眉入鬓,气宇昂昂,猜着便是那位神童陆星河。 这一思索的功夫,那几人已经去到了前面上首的位置坐下。 龚祭酒又站起,带众人拜谢皇恩,文绉绉说了几句祝词,大家重新落座。随后有青衣小童捧盘而出,在每席上放了二色点心两盘,面茶两碗。 祁垣撇眼偷瞧,见阮鸿不动,方成和倒是一口吞了块点心下去,便也喝了口面茶润了润。才放下面碗,青衣小童便将东西都撤走了,上了清茶。片刻之后又撤掉清茶,每人眼前放上一盏玲珑劝杯,将酒斟满。 这次却是杨太傅几人起身拜谢,龚祭酒再次回礼,给那几人上酒肉。 祁垣虽然爱吃酒,但从来没见过这种场面,在下面看得晕头转向。 又折腾了一会儿,终于等到青衣小童再次过来,给众人摆上酱油醋碟,调羹汤碗,四色小菜,四色干果。两侧偏殿也有丝竹声起,这便意味着礼成,可以开吃了。 阮鸿的眼睛一直瞅着上面,这会儿见祭酒和太傅在说话,暗自一笑,从一旁取了自己带的雪花酒出来,悄悄给自己和祁垣满上,又偷递给后面的徐瑨。 祁垣扭头,见那徐瑨接过酒袋,却是身形笔直,堂而皇之地自己斟满,丝毫不像阮鸿那样偷偷摸摸,忍不住暗暗嘿了一声,偏脸去瞧。 这边正偷偷传着酒,就听上首的太傅突然轻咳了一声。 殿中一静,众人齐刷刷向上看去。 杨太傅笑呵呵道:“今日盛会,有酒无诗岂不无趣,不如我们也来行个酒令。” 底下众人纷纷应和,齐声说好。毕竟大家来参加这东池会,至少有一半人为的是显露才学,提升声望。行酒令,论时文,都是他们此行的重中之重。 杨太傅颔首微笑,看向龚祭酒:“如此,便请龚大人出令吧。” 龚祭酒却又让给了太子伴读陆星河:“惟真第一次来这东池会,由惟真出令如何?” 陆星河点头,略一凝神,道:“现下乐工所奏正是《鹿鸣》,不如我们行个鹿鸣令,大家各说两句诗词,其中嵌有鹿、鸣二字即可。” 话音才落,就听下面嗡声一片。 祁垣屏息凝神,倒是听到了旁人的嘀咕,无非是抱怨含有鹿鸣二字的诗词太少,众人熟知的就那几句,这陆惟真太为难人了。又或者是议论鹿鸣宴乃乡试之后,各地为新科举子举行的宴请。现在才是春日,这令词不合适。 祁垣心中暗笑。文人相轻,在座各位不是世家子弟便是各府才俊。陆星河这么年轻,名气越大,旁人便越不服气。今日酒令,若是常见的草木虫禽、风俗节令也就罢了,偏偏用这“鹿鸣”一词,可见其野心勃勃。 祁垣巴不得大家闹起来才好,偷偷抿了一口酒,紧张巴巴地瞅着大家。 龚祭酒却始终是平常神色,让青衣小童去殿外敲鼓,又让人拿了一枝桃花进来。 殿内的议论声渐渐歇下。毕竟龚祭酒可是国子监祭酒,又是礼部右侍郎,他默许了这提议,别人也只能认了。 祁垣转头,只见那桃花枝从后传起,速度越来越快。他暗暗咽了口水,想着自己一会儿丢快点,或许能逃过一劫。 第一通鼓停,桃花传到了中间一位中年学士的手里,那人一顿,满脸通红道:“呦呦鹿鸣,食野之苹。” 旁边有人哄笑。 龚祭酒点头道:“有鹿鸣二字,正合适。” 中年人感激地作了个揖。 击鼓传花继续,再一停,到了一年轻秀才面前。年轻人道:“鹿鸣首宵雅,义取好贤深。” 众人纷纷叫好,桃花枝继续往下传递,又有俩人接了,却都说不出来,只得罚酒。 祁垣心如擂鼓,眼见着花枝被人手手相递,径直停在了徐瑨的那桌。 徐瑨坐那岿然不动,任彦手持桃花站起,稍一停顿,等众人视线都聚集过来之后,才朗声道:“湘山点化名千佛,郴岭飞升效九仙。此去琼林天上宴,今朝先赋鹿鸣篇。” 话音刚落,周围立刻一片喝彩之声。 龚祭酒也点头笑道:“赵明翁写诗笔力雄放,词意开阔,文英这选句不错。” 旁边有人笑着恭维:“任公子博闻强记,不愧是松江府的学子。” 龚祭酒的祖籍便是松江府,因此对任彦青眼有加,格外看顾。旁人恭维,他便笑着点头。 任彦被众人夸赞,却只谦虚的作揖,脸上连丝笑容都没有。 祁垣暗暗撇嘴,心想怪不得游骥不喜欢他,这人也太做作了些,还不把别人放在眼里。 他只顾着回头看,却没注意那边羯鼓又敲,桃花枝一路传递,直奔他这桌而来了。 祁垣回头的时候,那花枝刚放到他的眼前,他猛然一愣,慌忙伸手去丢,却听上面的老太傅猛咳一声。 祁垣刚拿起花枝,外面的羯鼓便停了。 这下大殿里的人不约而同噤了声,朝他这看过来。 祁垣脑子里“嗡”地一声,僵硬地转过头,目瞪口呆地怔在了那。 所有人都仰首朝他这边看着,阮鸿比任何人都兴奋,跺脚握拳,满脸期待地望着他:“祁垣,快,来首更厉害的!” 祁垣只觉自己头发都要根根竖起了,他脑子里一片空白,艰难的咽了口水,刚要开口认栽,就听旁边的方成和突然抚掌大笑:“祁贤弟所对,妙!妙急!” 第12章 方成和一笑,别人都懵了,祁垣也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地看着他。 龚祭酒微微皱眉。 杨太傅也惊讶,在上方轻斥道:“方成和,不可胡闹。” 方成和却径自站起,朝众人一揖,笑道:“老师有所不知,刚刚我和祁贤弟打赌,行酒令时,他想到什么诗句,只需做个手势,我便能猜出来。祁贤弟不信,拿了一罐香丸与我做注。” 大家都没听过这种奇事,阮鸿更是好奇:“什么香丸?我怎么不知道?” 祁垣知道方成和在帮自己,心里暗暗感激,忙从袖中拿出了自己那罐香丸给大家看了看。 方成和一本正经道:“祁贤弟这香丸乃是贵人所赠的合意香,气味清丽悠远,可强记忆,定心神。学生求买不成,只能出此下策。” 他说完看向祁垣,洋洋得意道,“贤弟,你刚刚左手比六,右手拈花,给的提示已经足够了。等会儿我若答得对,你可莫要耍赖。” 有看热闹的早都等不及了,催促他:“什么诗句,你倒是说啊!” 杨太傅轻捋着胡须,似笑非笑地看着他。陆星河依旧没什么表情,视线在他和祁垣之间扫循了一遍。 方成和倒背着手,笑道:“诸位莫急。祁贤弟,你要对的可是‘六六成鳞吹,呦呦赋鹿鸣。三仙随劝驾,千佛要题名’?” 祁垣:“……”他一头雾水的听完,心中暗道,牛逼还是你牛逼。 “不错。”祁垣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方师兄猜对了。” 阮鸿一心想要挫挫任彦的威风,刚听到方成和念诗时便要喝彩,这会儿见祁垣肯定,立刻哈哈大笑,在一旁叫好道:“果然我们顺天府神童更厉害!你任公子有千佛,我们祁公子也有千佛!” 龚祭酒默然坐回,没有表态。 任彦脸色却不太好看,冷笑了一声:“谩天昧地,信口雌黄。” 他的声音不算小,离得近的都听到了。祁垣心里咯噔一下,以为他看出了端倪。再看其他人,也是多有疑虑的样子,不禁暗暗担心。 方成和挑眉:“看来是文英兄不服了。你莫非要跟我祁贤弟比试一番?” 任彦强调:“只我跟他比试。” 方成和摇了摇头:“不成。我和祁贤弟打赌在先,岂能违约?哦,我明白了。”他嘿呀一声,恍然大悟状,“原来文英兄怕的不是祁贤弟,而是我啊!难怪难怪,我们会稽人的确足以让松江府才子怯而不战!” 他一番说话夹枪带棒,任彦早被激的脸色通红了。 阮鸿在一旁搓火:“反正任文英都是输,就看输给谁便是了。” “谁说我怕你了?”任彦果然被架了起来,对方成和道,“看你俩有何花样。” 他冷笑一声,信手拈来:“贤能书上鹿鸣时,欲步丹梯别钓矶。名世公卿加宠荐,故乡亲友待荥归。” 阮鸿嘀咕道:“这什么诗?我没听过。又什么书什么乡亲的?” 任彦目露不屑,一扬下巴,径直看着祁垣。 方成和“咦”了一声,一副被难住的表情,也去盯着祁垣的双手。 祁垣暗暗咽了口水,心想方兄啊方向,我可不是故意坑你的。心里发慌,还得一脸镇定地摆手势,俩手翻来翻去,胡乱比划一通。 方成和凝眉看了一会儿,忽然道:“贤弟大才!方某佩服!” 祁垣:“……” 方成和连连摇头,目露钦佩道:“这句我本是万万想不到的,还是贤弟费心思,提示了这么多,我才想到。” 众人面面相觑,都在想刚刚祁垣做什么提示了。 祁垣使劲压住自己想要剧烈抖动的嘴角。 方成和主动看向别人,解释道:“祁贤弟刚刚翻手冲下,是不是?这便提示要以‘下’对‘上’。贤弟指向自己,再提示‘口’,随后手拈‘九’,再比‘三’。” 说完拖长口音,念道,“这正是‘鹤书夜下建溪南,拔尽乡英万口谈。帝阙伫听胪唱九,宾筵试咏鹿鸣三’!” 阮鸿比谁听的都认真,这会儿拍掌大喊:“是极!是极!真真儿的,一点儿不错!” 又有个年轻人赞叹道:“连阮公子提出的‘书’和‘乡亲’都对上了。” 方成和连连摇头,对任彦叹息道:“惭愧!惭愧!这是祁贤弟的妙对,方某不及二位才子,甘拜下风。” 龚祭酒微微皱眉,没有说话。杨太傅倒是哈哈大笑:“有些意思!”说完又道,“诸位别只盯着各府案首,都要热闹起来才好。” 因顺天府和松江府的这番比试,殿内气氛一下活跃起来,其他各地才子纷纷苦思,想不出诗句的便要自己作,反正只要嵌上鹿和鸣二字便可,都不想给自己家乡丢脸。 鼓声不停,桃花枝又往下传去。青衣小童再次上菜,这次却是十二样热碗,什么核桃燕窝,鸡皮鸽蛋,冬笋烧蹄筋,蟹肉炒鱼翅……每桌席面上摆的满满当当,另有瓜子花生、杏酪果茶,温的热热的浮玉春,流水似的往这送着。 任彦脸色黑如锅底,盯着眼前才上的酒肉,胃口全无。 祁垣如逢大赦,暗暗擦了把汗,见方成和冲自己眨眼笑,便从自己的罐子里小心翼翼地取出一枚香丸,放到了他的手心里。 方成和怪叫:“怎么只给一个!抠死了!” 祁垣宝贝地抱着罐子,嘿嘿笑道:“贵人给我的,当然得珍惜,一共就这么些呢!” 说完俩人对视一眼,叽叽咕咕笑成一团。 阮鸿还沉浸在战胜任彦的兴奋中,看他俩这般,当真以为是贵人赠的香丸,好奇的往祁垣这瞅。 祁垣忙问他:“阮兄也想要吗?” 阮鸿好奇,连连点头。 祁垣一脸为难:“方兄打赌才赢了一个……” “谁像他,白占人便宜。”阮鸿笑呵呵地摸了锭银子出来,套近乎道,“阮某跟祁贤弟甚是投缘,不知道贤弟能否割爱?” 祁垣眼尖,瞥见那块椭圆腰锭是十两的,微微沉吟,叹气道:“罢了罢了,区区香丸而已,哪抵得上遇仙楼里阮兄解围之恩。快把银子拿走!” 他嘴上这么说,手却不动。 方成和在旁边一唱一和道:“不行,你若白给了他,我可是要翻脸的。” 阮鸿也道:“就当我买你的,免得这姓方的啰嗦。” 祁垣想了想:“那也不能这么多,祁某不是贪财之人。阮兄,你有没有碎银子?” 方成和忙“哎”了一声:“这就是祁贤弟的不对了,阮公子素有侠义。贤弟肯割爱,阮兄自然也不想落个夺人所好的名声,银子乃身外之外,莫要计较这些了。”说完伸手,先把银子拿了起来。 祁垣左右看看,这才小心地倒给阮鸿几枚。 阮鸿眉开眼笑地拿到手,凑鼻子底下使劲闻了闻。他平时也不缺好东西,这会儿却觉得这香丸果真气味清丽悠远,颇有些富贵之气。 旁边也有人好奇,拿了银子套着关系,央着阮鸿帮忙买一枚开开眼。另一旁又有托祁坤,请方成和的…… 祁垣摆出一副左右为难的样子,看看这个,瞧瞧那个,手下却麻利的收钱给货。不多大会儿,一罐香丸便只剩两个了。 祁垣这才直嚷嚷:“不分了不分了,我自己要留着呢。”说完,把银子和罐子都美滋滋地揣到袖子里。 方成和看他在那做戏,偷偷把那锭银子塞他手里,忍笑喝酒。 祁垣伸手掂了掂那锭银子分量,笑地见牙不见眼,又凑过去问方成和:“你家在哪儿?有空我去找你玩。” 方成和笑道:“我在万佛寺住着呢。”说罢跟他指了寺庙的位置,却是离着忠远伯府不远。 祁垣暗暗点头,心道这钱得分给方成和一点,转头见那桃花枝已经传到陆星河那,眼看又要回来了,也不敢多待,跟方成和约好晚点再聚,又跟祁坤打了个招呼,借口如厕偷偷溜了。 这宴席一直持续到了申时才散。 徐瑨出来时,祁垣已经玩了一圈提前回去了。他临走前把衣物都换了下来,还送给了徐瑨两个香丸,连同那个小罐子一块规规矩矩地放在上面。 游骥道:“祁兄说怕再遇到小侯爷那伙,早早回家比较放心,这两枚大香丸是他留给少爷的,说用来熏衣服时加入茶末,气味便跟青莲初绽一样。” 徐瑨接过小罐,晃了晃,里面两枚桃核大小的香丸咕噜噜作响。 中午在宴席上时,祁垣给别人香丸前都先偷偷在底下捏一捏,徐瑨正好瞧见,还以为其中另有蹊跷,这会儿才明白原来这香丸大小不一,祁垣把小的卖了,留了两个大的给自己。 他不觉失笑,拿着小罐把玩了一番,又取了一枚香丸出来,放进了随身的镂金香球里。 游骥见自家公子只取出一枚,另一枚仍放小罐里,又咳了一声,暗示道:“祁兄说,这小罐倒也不着急要,我下次找他的时候顺道带过去就行。” 徐瑨愣了愣,很快明白过来,有些尴尬:“怎么,罐子还要拿回去吗?” 游骥咳了声,点了点头。 徐瑨哑然失笑,又摇了摇头,在身上摸了半天。 游骥诧异:“公子要找什么吗?” 徐瑨道:“我看他在宴席上卖香丸,想来是要换钱用的。我不好白得,给钱怕也不合适。”说完继续摸索一番,好歹找出了两个圆鼓鼓的金穿心盒来。 那是他用来装香粉和香茶的小盒。这东西大小不盈寸,既方便袖藏,也可拿去熔掉换钱,最少能兑七八两银子。比直接给钱合适。 徐瑨摘下来放进罐子里,又将另一枚香丸收起,对游骥道:“一会儿我去把罐子还了。你早点回府收拾行李,明天一早,跟我去趟登州。” 第13章 祁垣并不知道这位三公子要来送东西。他从东园出来后便直接赶回伯府,回家算账去了。 小小一罐青莲香,他本来打算卖二百钱,结果让方成和一番哄炒,前前后后共得了十三两银子,天价啊!再加上之前跟人斗酒赢来的赌钱,加起来手里竟有十六七两了。 祁垣简直乐不可支,自己在抱着一小堆银子,在床上来回滚了滚。 十六两!十六两他就可以去坐船了!大不了船费不够,他就跟人好好商量,等到扬州之后随自己去齐府取钱。 再说了,现在离着月初的集市还有几天,他还可以再做点出去卖。总之银子越多越好,等到国子监开学那天,自己就带上包袱,卷了银子,大摇大摆从这伯府出去,然后拐道去通州坐船! 祁垣越想越美,自己躺床上来回翻腾了半天,又觉睡不着,干脆起来换了身衣服,一边骂着武安侯,一边给自己找了顶大帽遮住脸,待从头到脚都遮掩严实后,溜溜达达地去万佛寺玩去了。 方成和回来的果然要早一些。 祁垣在万佛寺里溜达了一圈,就听寺中小沙弥说方檀越回来了。 他被带着去了方成和借住的僧舍,却是一处临近恭房的小屋,里面仅有一张窄旧木床,两口箱子并一张瘸腿方桌。书籍字画都整整齐齐地放在桌上。 方成和正在收拾自己的布袋,抬头见他捂着鼻子进来,忍不住笑道:“看来贤弟也是爱洁之人。” 祁垣闷着鼻子:“这气味儿也太大了,你怎么住的?” 方成和哈哈大笑:“久入鲍鱼之肆,而不闻其臭矣。”说完笑笑,体贴地指了指外面,“我们出去走走,这里的气味是有些难忍。” 祁垣点点头,忙不迭地跟他往外走,沿途瞥见几排干净宽敞的僧舍,离着那恭房又远,里面也没住人。 方成和看他神色诧异,主动解释道:“那间租金最低,愚兄身上盘缠不多,需省着点用。” 祁垣惊讶道:“你不是还卖画吗?” 方成和笑笑:“卖画能挣几个钱?愚兄每年廪膳银不过十三两银子,家中尚有二老需奉养,这京中岁费又动辄几十上百。便是能攒些银子,也要省着点花。再说这万佛寺终究是大寺庙,那间僧舍虽气味难闻,但挡风遮雨不是问题。不像有些只能借住茅屋的,连炭柴炕席都没有,那才是真的风雨难蔽,寒饿交谪。” 祁垣一直以为自己现在的生活是最惨的,没想到会看到这样一出。再看方成和,回来之后便换了一身绢布衣服,显然那身寒酸的襕衫对他而言却十分珍贵,不免唏嘘起来。 方成和这人极聪明,若是去经商,那必定也是陶朱端木之流。 可是转念再想,经商又能好多少?自古以来,商户地位便最为低贱,齐家经营香品数年,却只敢在江浙一带买卖,便是因为他们家朝中无人。一旦离了江浙一带,没有熟识的士绅照应,他们便如浮萍断梗,任由他人捏圆搓扁。 祁垣以前不觉得,今日经过武安侯一事,他才体会到其中凶险。倘若今天遭遇此事的是商户之子,那必定凶多吉少了。 这么一琢磨,也难怪齐老爹总逼着自己博取科考了。 只可惜自己不思进取,只顾玩乐。若是自己也有弟弟妹妹多好,自己左右不成器了,但可以督促他们好好练字读书,求学上进。 祁垣不觉越想越远,跟着方成和走到了僧舍外的小院里,这边种着数从修竹,微风一吹,竹叶飒飒作响,倒是十分幽雅清净。 俩人在石凳上坐下。 祁垣想起自己此行的目的,从袖中摸出了银子出来,递了过去。 方成和微微一愣。 祁垣笑道:“今天多亏了方兄帮忙,那罐香丸才能卖出高价。原本那会儿就想分给你的,但又怕别人看出端倪,所以等到了现在。” 方成和也不扭捏,接过银子,道了声谢。 祁垣道:“该是我谢你才对。今天多亏你帮我遮掩,不过我看那龚祭酒脸色不好,你日后进国子监,不会被为难吧?” 方成和笑着摇头:“龚祭酒其人宽厚平和,虽惜任文英之才,但不至于为此为难你我。再者我跟那任彦早上便小有龃龉,不差这一点了。” 祁垣一听这个来了精神,那任彦孤傲,不如方成和机灵,肯定是吃亏了。 他眼睛晶亮地望着方成和,一脸想听故事的样子。 方成和失笑,轻咳一声,对他道:“他不是爱李公麟的画吗?公麟作画不仅精于人物神仙,更善花鸟山水,谁不喜欢?偏他非要往什么不阿权贵,淡泊名利上扯。我当时也是嘴欠,说他怪不得手拿折扇,原来是准备他日妙用。” 祁垣一愣,噗嗤一下笑了出来。这个典故他是知道的,当年李公麟和苏东坡是至交好友,后来东坡因作诗遭祸,李公麟在街上遇到苏氏两院子弟,便以扇遮面,假装不认。后来便因这事被世人讥笑。 方成和果真嘴毒,拿这事来说,任彦可不是要跟他翻脸? 方成和促狭一笑,祁垣愈发觉得这人好玩投缘,拍着大腿乐了半天。 方成和却道:“垣弟,我一直想问,你今天在宴上所说是真是假?” 祁垣问:“你说落水那事?” 他今天虽一时情急,但也不敢跟人说换魂的事情,只掐头去尾,说自己半失忆了。这会儿方成和再问,他想了想似乎没有漏洞,便道:“今天小弟所言句句属实。我落水之后,昏睡了数日,后来虽然渐渐清明,但前尘往事竟然忘却了大半。现在让我做文章,我连如何破题都不会。更遑论与人比文斗诗。” “你落水之事我有所耳闻,但没想到,竟是如此大祸。”方成和微微皱眉,担忧道,“那你日后作何打算?” 祁垣没法说回扬州一事,只含糊着说:“走一步看一步罢了。别的不说,那国子监我怕是不能去了。” 方成和一愣,却不甚赞同地看着他:“你若真的记不起往日所学,这国子监更该去。” 祁垣愣了一下。 方成和道:“你如今年纪尚幼,只要坐了监,即便来年科举不中,那也可慢慢熬资历,等到除官的机会。如今老师尚有门生在吏部做事,还可以照管你几年。左右比你在家闲住着强。” 祁垣连忙摇头:“我往日所学都忘得一干二净了,哪能去做官?” 方成和好笑地拍了拍他:“朝中大小官员,进士出身的有多少?便是这国子监里,荫监和例监的那些人又有几个认真治经的?更何况他途入仕的人比比皆是,你天资聪颖,又有老师暗中照顾,怎么都不会屈居人下的。” 祁垣知道他如此真心实意地为自己打算,一时间无话可说,只得认真点了点头。 方成和沉默片刻,却又突然叹了口气:“老师那日还在后悔,说若不是自己当年多说了一句话,你是不是就不会落到如此境地?如今……倘若他知道了此事,也不知道会作何感想?” 祁垣正筹划着过几天好跑路呢,听这话忙道:“还请方兄为我保密。” 方成和犹豫一下,点头应了,又看了看天色,催促他:“你快回去吧,要敲关门鼓了。” 扬州已经停了宵禁多年,京城这边却管的十分严格。一更之后,若还有人在街上游荡,便会被带走治个“犯夜”之罪,敲上几十大棍。 祁垣之前不知,一听这个连忙告辞,又正儿八经戴上大帽,拿汗巾把自己的脸捂严实。方成和看他这副装扮,哈哈取笑了一回儿,却仍不放心,跟僧人借了灯笼送他回家。 万佛寺离着忠远伯府不远,出门往南,大概隔着五六条胡同便是。 此时街上已经没了行人,各家紧闭门户。周遭暮色四沉,光线愈暗,偶有几声鸡鸣狗吠。 方成和陪着走了一段,见祁垣目光微动,警惕地看着四周,似乎有些怕黑,突然起了捉弄之心,一边早早把灯笼点上移过去,一边故意使坏道:“听说……这崇文门附近,常有女鬼夜行……” 祁垣果真不经吓,一听女鬼“嗖”地一下就抱住了他的胳膊。 方成和哈哈大笑,指着前面路口道:“你到家了,哪有什么女鬼……” 话才说完,却见伯府的胡同口那窜出一条白影,身形飘忽,倏然而至。 这一幕祁垣没看见,方成和却瞧了个正,当即一个趔趄,差点吓死过去。 那白影闻声而止,停在了几步之外。 方成和寒毛卓竖,一手护着祁垣,屏息提胆,借着灯笼一看,这才发现前面不过是匹红鬃白马。马上那人也有些熟悉,竟是白天才见过的徐三公子徐瑨。 他“哎吆”一声,好半天才缓过来,惊魂未定地看着前面。 徐瑨此时也被吓了一跳 他下渡船之后便自己骑马直奔了忠远伯府。谁想到伯府大门早早关了,他叩门问话,那门子连面都不露,只说祁垣尚未回府。 徐瑨在门口犹豫了半天,心想祁垣既叮嘱了要罐子,多半是有用处。他此去登州,不知道要多少天才能回,耽误了别人的事情不好。 可是把东西托付给那门子转交,他又怕被那些人昧下,那穿心盒是他的贴身之物,里面还錾着字的,祁垣拿去熔掉换钱可以,但被旁人拿走,流落到别家闺阁之中就说不清了。 心里纠结一会儿,又想祁垣不管去哪儿,宵禁之前总要回府,自己在外面且等一会儿也无妨。这一等便等到了现在,眼见着要一更天了,他才无奈转身离去。 哪想刚策马出来,就撞见了刚刚那幕。 倘若这俩人只是结伴而行还没什么,但祁垣分明抱着方成和的胳膊,头上还罩着大帽,一张脸只露出了小巧的下巴,分明是要避人耳目。 徐瑨勒马停住,在远处踟躇片刻,轻轻一夹马肚子,就要掉头离开。 方成和却不知这人瞎想了一通,只当他没认出祁垣,一看已经快到伯府了,便大喊了一声:“徐公子!” 徐瑨一愣,只得尴尬地停下。回头不是,不回头也不是。 方成和却远远跟他招了下手,又把灯笼留给祁垣,不知道说了些什么,便转身离开了。 徐瑨看他远远离去,又看向祁垣。 祁垣走近了,摘下大帽,扯掉汗巾,露出一张白生生的脸来,提着灯仔细朝马上认了一会儿,这才满脸疑惑道:“徐公子是来找人吗?” 徐瑨分明从自家胡同里出来,他却想不到这人能来干什么,府上有人跟国公府认识?而且怎么是现在这种四下无人的时候过来? 莫非……祁垣不由得想起了先前丫鬟们的吵架,心想莫非这位是来找大房的云锦?那云锦说的三公子倾心于她不是自作多情? 祁垣一脸震惊,又一想,也不是不可能,云锦虽然脾气不好,但长相肖母,柳眉细腰,也是个美人。 徐瑨看他神情激动,似乎还有些惋惜之情,有些摸不着头脑,低头从怀中拿出那个小罐,递了过去。 祁垣接过来一看,心里却愈发诧异,他明明让游骥来送罐子,俩人好一块约着出去玩的。 “有劳徐公子了。”祁垣忍不住问,“游骥可好?” 徐瑨只当他随口一问,点了点头:“他很好。”说完想了想,又补充道,“多谢祁公子赠香,那合意香徐某很喜欢。” 祁垣“哦”了一声,轻轻一嗅,倒真闻到了风中有阵青莲香气。不过除此之外,这人身上还有股清透的甜苦气味,应该是佩戴了何家最好的“若胜香”。 这若胜香的取名也有些来历,取自东坡的《沉香》之句“早知百和皆灰烬,未信人间弱胜刚”。京城何家独揽沉香生意,家主又极爱坡翁,于是将上品沉香所做的珠串取名“若胜”。 上好的沉香一片万金,若胜珠串都是极品所制,这徐三公子果然财大气粗。 祁垣心里暗暗咋舌,却又忍不住提醒徐瑨:“这青莲香不过是简单的香药合制而成,不值什么钱。倒是徐公子身上的若胜珠串要好好保管,不能和其他香丸放在一块,否则沉香气味会被扰乱。” 徐瑨一愣,伸手摸了摸,果然出门匆忙,忘了把那串沉香摘下了。 他只听说祁垣素有才子之名,却不知道这人还懂香。惊讶地回头看,却见祁垣在一步之外,正微微抬着脸,眼珠子一错不错地打量他。 徐瑨虽常被人格外注意,但这么明目张胆,专门挑灯细看的还真不多。他面皮一热,反倒有些不好意思,微微低头,错开了祁垣的视线。 祁垣刚刚看他摘那珠串的时候就看愣了,只觉同样是人,怎么人家的手腕手指都那么好看,怪不得京中名门贵女争相求之。想到这,又忍不住再次琢磨,这三公子到底是来送东西的?还是借着送东西来幽会美人的? 若是后者,他可真的要捶胸顿足一番了。这人若看上云岚多好,云岚那么聪敏可爱,长相比云锦还好,若是能嫁给他,自己也不担心以后彭氏母女受欺负了。 他越琢磨越心动,再上上下下把人相看一遍,比丈母娘看女婿还要仔细。 徐瑨被看的面皮发热,想要提醒一下,又怕让对方难堪,只得目光不住地躲闪。幸好那红鬃马站的有些不耐烦,打了个响鼻,祁垣这才惊地猛回神,意识到自己失礼了。 远处隐隐传来暮鼓之声。 徐瑨被看的连耳朵都要红透了,听这声音,如逢大赦,赶紧匆匆朝祁垣一点头,掉头纵马跑远了。 第14章 祁垣回家之后,才发现了小罐里的两个足金的穿心盒。 然而徐瑨刚刚走的匆忙,并没有提起有这么个东西。祁垣又刚瞎猜乱想了一番,所以怎么看这东西都不是给自己的。 尤其是那穿心盒上还分别錾着“子”“敬”二字,按照戏文所说,这必然是少年公子跟人私相授受的物件。这番犹豫之下,他也不敢占为己有,只琢磨着哪天再给人送回去。 当然当务之急,他还是得先把香丸做出来,好准备月初的集市。 其实这天虎伏她们卖的更快些,二百钱一罐的香丸,几人才到西园没一会儿就卖光了。最后剩了些芙蕖衣香,本来是白给人试香用的,也被一个美貌姑娘买走了。 姑娘临走时又交代,他们小姐很喜欢这芙蕖衣香,想问这个能否做成香饼或者香丸,最好气味能持久些。倘若有的话,他们可以多花些银钱。 虎伏把钱和罐子都交给祁垣,兴奋道:“少爷,那白梅香卖的最好,后来奴婢提了价,每罐多五十钱,也都抢着要买这个。有个小娘说咱家这白梅香跟扬州齐府的返魂梅挺像的。” 祁垣低头算着明天要买的香料,闻言一愣:“返魂梅?” 虎伏使劲点头:“可不是呢,这齐府的返魂梅可难买着呢,听那姑娘说,他们五两银子才得了一盒。” 祁垣大惊,齐府的返魂梅在扬州不过是普通香品,最好的也不过是五百钱,怎么在京中就成五两银子了?更何况这事他们齐府怎么不知道? 他直觉有些蹊跷,但又忍不住心动。齐府的返魂梅主料是丁香和零陵香,另加入香中四大圣品,龙脑香、沉香、檀香和麝香调和,制作起来并不麻烦。 他现在手里有钱,能买的起原料,若是做上十几二十罐,每罐只卖二三两,那岂不赚大了?可是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妥。他手边磨制香料的器具都十分粗糙,万一被有心人买去,仔细分辨一下,很容易看出原料来。 香方乃是他们商家立业之本,这返魂梅既然如此紧俏,先不管背后有没有什么问题,他都应该小心才对。 至于那芙蕖香,他只能痛惜一番了。其实这种定制的买卖最好不过了,可以随意要价。然而芙蕖香丸的窖藏至少要用一个月,一个月之后他早走了。 祁垣思前想后,只得撂下这发财的念想,第二日仍买了新的香料和十来个小罐,在家做些四时花香。 这样一连忙了两日,等把二十几个小罐都装满之后。他又想出两个不用窖藏的香方来,每日现做了,用棉纸包着,让虎伏借口去买菜的时候藏在篮子里,捎带着卖了。 这样几日下来,竟也攒出了一贯钱。 三月一日眨眼便到。 虎伏几人天未亮便起床,趁守着后门的婆子还没醒,悄悄出门雇了驴车,一早就去集市了。 祁垣怕出去再招惹到什么是非,便自己留在家里,正好偷偷收拾包裹。 原身没多少值钱的东西,整个衣柜里不过几身旧衣服,一个耳挖簪。他把衣服团一团都放大包袱里,耳挖簪琢磨着去当了换点钱,方巾尤其重要,还有他这个是他出门在外的通关凭证,要格外收好。这边正忙活着,就听外面似乎有什么响动。 祁垣以为虎伏回来了,赶紧把包袱一推,转身去看。 推门进来的却是周嬷嬷。 祁垣被吓了一跳。慌忙迎出去,遮住身后的包袱。幸好周嬷嬷没注意看,只是疑心道:“少爷,虎伏她们呢?” 祁垣忙道:“我让她们买东西去了。嬷嬷找我可是有事?” 周嬷嬷点头道:“夫人让少爷过去一趟。” 祁垣有些心虚。自从回到这院子后,他便一直没去前头瞧过彭氏。一是觉得跟对方不熟,不愿过去。再一点也是想着没几天自己就逃了,怕让人看出端倪。 这次周嬷嬷突然来请他,他也不知道什么事,心里七上八下,慢吞吞整了衣服,跟她后面往外走着,眼看快到地方了,祁垣才忍不住问:“嬷嬷,不知母亲叫我前去,所为何事?” 周嬷嬷道:“自然是为了少爷去国子监一事。” 祁垣心下稍稍安定。 周嬷嬷却叹一口气,突然停了下来:“少爷……有件事,老奴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都停下来了,不当讲也是要讲的。 祁垣忙道:“嬷嬷但说无妨。” “夫人叮嘱过老奴,不可让少爷知道,为此分心的。”周嬷嬷叹了口气,领着祁垣往僻静处站了,这才道,“花朝节那天,少爷跟坤少爷才出门,夫人就被叫去寿和堂了。” 祁垣一愣,心想老妖婆怎么又整这个了? “老太太仍记着夺爵一事,那天愣是寻了夫人的错处,让她在佛堂跪了一天。夫人怕少爷担心,所以嘱咐老奴和云岚小姐不能告诉少爷。可是这几天,老太太变本加厉地磋磨人,白天让夫人立规矩伺候也就罢了,晚上竟也要夫人在她房中打地铺,好让夫人夜间随时伺候茶水。” 周嬷嬷是彭氏的陪嫁嬷嬷,说到这不免暗暗垂泪,低声道:“少爷此去国子监,夫人定时要叮嘱少爷少回家的。可是老奴想着,少爷现在才是夫人的指望,若是那国子监朔望之日能放假归家,还望少爷莫要痴迷在外,早早回来看望夫人才是。” 祁垣愣了愣,忙道:“那是自然。” 然而心里却有些不自在。他回到扬州后,必定是要改形换貌,彻底撇清跟忠远伯府的关系的。怎么可能还时时回来探望? 祁垣忍不住有些烦闷,等见了彭氏,看她比之前又消瘦了一些,脸颊深深地凹下去,竟熬的没了个人样,心里愈发愧疚,只得一直默默低着头。 彭氏却只笑着,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他,温声问:“垣儿,今天你要去礼部登名,可曾准备好东西了?” 去国子监之前,需提前到礼部登名,然后统一考试后进入太学。祁垣和方成和几个三月入监的属于补监,不用参加入学考试,但登名还是要经礼部办理。 祁垣压根儿就没打算去,所以对此事毫无准备。现在彭氏问起,他只含糊着点了点头。 彭氏却爱儿心切,以为他是不舍,拉着祁垣温和道:“为娘知道你自幼恋家,但那国子监的司教官个个学养丰厚,学舍又供给米油课纸,对你来说再好不过。只是一点,为娘不太放心……” 她说完轻轻停顿,看着祁垣的眼睛道,“你虽从小有聪慧之名,但这些年毕竟苦禁在家中,阅历不足,应事接物又少。国子监虽是研习经书之所,但也少不了人情来往。你不管是与人相处,还是求实务学,切记‘诚心’、‘虚心’二字。莫要被神童之名所累。” 祁垣微微怔住,彭氏如今自顾不暇,却仍满腹心思扑在一双儿女身上。只可惜那个有神童之名的儿子早殁了,自己后天也要走了。 他几乎不敢直视彭氏的眼睛,半天后点了点头,闷声道:“孩儿记住了。” 彭氏点头笑笑,双眼却又湿润起来:“至于你父亲……你也莫要忧心。当年他去崖川时,方姨娘是扮了贴身小厮跟着的。这两年你父亲不便跟家中联系,都是靠她暗中托人捎些口信。这次你爹若真有不测,她必定早就知会我们了,为娘猜着,怕是有其他缘故。” 祁垣微微有些吃惊。他还以为忠远伯是真的失踪了。 “可是这叛敌的谣言又是怎么传出来的?”祁垣纳闷道,“莫非军报有误?” 彭氏轻叹一声,摇头道:“未必如此。别忘了,老太太毕竟是伯府的长辈,她跟蔡府如此亲近,怕是早被划归了二皇子党。而我父兄虽被贬官外放,但始终是首辅门生,支持太子一脉……我猜着,你父亲必定是受了哪方牵连。其实当日突然下诏让你父亲去崖川打仗,这事便处处透着蹊跷。所以方姨娘才扮了小厮,随他同去。若是真有什么不测,方姨娘自幼习武,也能尽量护老爷周全。” 她说到这,不免又叹气起来:“老太太必定知道些内情,要不然哪能这么急切地逼你让袭,但为娘愚钝,这几日看她的行事,竟参不透那边到底知道些什么。现在就怕……” 怕就怕蔡府拿着祁卓当棋子,用完之后草草丢弃,再来谋夺他的爵位。 祁垣虽从不关注朝堂之事,但于人情世故上心思通透,一点就明。彭氏说到这自觉失言,忍住不说,他便也只当没听明白。 彭氏打住话题,拉着祁垣又看了会,从饮馔澡浴、衣被更换到交友拜师,事无巨细地叮嘱许久。以至于祁垣回到自己的院中时,为这份慈母之情唏嘘许久。 他心中也有一些烦闷。 忠远伯府庙小妖风大,他如果真的一走了之,彭氏等于是丧夫失子,骨肉分离,彻底没了指望。 这妇人性情温婉,对子女慈爱,对长辈恭顺,如今看她落到这种下场,祁垣心有不忍。可是再一想,别说他从未当自己是祁家人,又时常想念自己的亲生父母,便是他肯在伯府留下,恐怕也帮不了彭氏什么。 反正他明年也中不了会试。中不了会试,便做不了官,不能带着彭氏母女离了伯府。说来说去,还是自己没本事,让人指望不上。与其这样,倒不如痛痛快快回去,赔人家些银子。 祁垣叹了口气,心想罢了罢了,大不了回扬州后,就找人捎信回来说自己云游四方去了,以后每年再多给彭氏两千两银子。 这银子既能买个好宅子,也能多雇几个忠仆,实在不行让彭氏也过继个儿子过来,怎么都比自己靠得住。 他这么想着,心里才舒服了一些,又叹了一回儿彭氏苦命,继续去收拾自己的包袱去了。 虎伏几人却回来的格外晚,直到日暮才回府。祁垣担心得不得了,等几人回来一问,才知道原来这每月固定的集市上,只准许具有“市籍”的商人以及其他特许的人员在里面经营买卖,虎伏几人既不是商户,又没有公文手续,因此早早被拦在了外面。 后来还是虎伏找了个香药摊子的摊主,跟人商量着在那搭卖了一下。 当然作为回报,她们卖完自己的东西后也不好立刻就走,仍是站那帮那摊主招呼顾客。一直到日落关市,摊主收摊回家,她们才回来。 好在香丸卖的不错。二十几个小罐,虽是便宜卖也得了四贯多钱。 祁垣拿了一贯钱出来,给她们三人分了。 小丫鬟又惊又喜,跟虎伏一块巴巴地看着他。 祁垣满腹心事,勉强笑道:“你们平时跟着我也没什么赏钱,这点拿去买东西吃吧。明天再给你们放个假,等我去了国子监,你们就要去夫人那边了,恐怕都没空好好玩。” 这三人都不是家生子,一听回家更是高兴。一个接一个地谢了赏,就挤着跑去做饭了。 祁垣吃过饭,把白天收拾好的包袱检查了一番,又另找了个网兜,将那盒沉香缠了几层,放进去,银子也裹一裹装好。大小两个包袱放在床头,拿被子盖住,便这样拥着睡了。 第二天一早,虎伏三人便一块拜别了祁垣,各自回家探亲去了。 祁垣等她们走了,先拿着那俩穿心盒去国公府找游骥,到那边一问,知道游骥跟着徐瑨去登州了,只得无功而返,找了家铺子借了纸笔,写了封信让门子转交。 回来的路上又找了辆驴车,让人明日一早在驸马胡同口等着自己。驸马胡同跟伯府胡同紧挨着,祁垣怕在自家门口太显眼,因此让人在别的地方等。安排好这些,他又回到了自己的家中。 三日早上,五更的梆子才敲过,祁垣便背着包袱出门了。 临走前,他又回头看了这房间一眼。 他记得自己刚来时候,窗下的桌子上整整齐齐放着文房四宝,笔架上挂着两只羊毫笔,一支簇新,另一只几乎半秃,却仍旧被小心的放置着,显然原主人还不舍得丢弃。 祁垣才来的那两天假装练字,随便拿那新的挥了几下,结果笔头弯折,给用毁了。他又不爱惜这些,转头就都给丢了。 书桌左侧的一叠铅山竹纸,他也糟蹋了小半,剩下的也团一团都塞回了柜子里。至于那墨锭砚台,更是不知道去向。 现在这桌面上干干净净,空无一物,屋中气味芳香清冽,都是各种香丸香料的味道,也不复原来的书墨悠长。原主人的痕迹不知不觉中仍是被自己逐渐替代,继而抹除干净。 祁垣心中含愧,对着那桌子拜了三拜,又到院中,朝彭氏院子的方向磕了三个头。 伯府的后门被他悄悄打开,又轻轻掩上。四周邻里都还没开门,祁垣心跳如雷,越走越快,等看到前面停着的车子,干脆大步跑了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祁垣:小爷走啦! 第15章 驸马胡同停的车子比他昨天要的那个要大,车厢精致,里面还铺着软垫。车夫也换了人,驾车的驴子也换成了马。 祁垣有些疑惑,小跑过去,先问车夫:“是去通州的吧?” 车夫使劲点了点头。 祁垣又道:“定钱昨天给了,半路再跟我要银子肯定是不成的!” 车夫伸手比划了半天,看他不解,又点了点头。 祁垣这才发现原来这是个哑巴,估计是昨天那人起不来,所以让哑巴来赶车。又怕自己不满意,因此换了个布置好一些的,算是补偿。 他放下心来,爬上车,把包袱牢牢地抱在怀里。车夫见他坐稳了,这才跳上车辕,扬鞭催马跑了起来。 崇文门那已经有排队外出的行人了,守门侍卫正在一一盘查路引。到了他们这,马车却没被拦下,车夫驾车一路疾行,直奔通州而去。 不到中午,祁垣便到了通州驿码头。 他也不敢逗留,沿途问去,开往扬州的客船却要么客满,要么要价奇高,最后倒是有艘去镇江的民船,途径扬州,不仅少要他的船费,还肯免费管他吃饭。 祁垣怕他有诈,很警惕地看着船主。 船主苦笑道:“不瞒举人老爷,小人主要是想让老爷在船上坐镇。” 原来这运河沿途数道税关,不管是商船还是民船,只要运送货物,都要交税。层层盘剥下来,不少小本买卖基本无利可图。但若同船的有官宦或者举人,这税钱便可以免掉。 祁垣听得一愣一愣的,一想还不是举人,便跟那船家说了。船家却道,现在沿途盘查不严,他们本就是民船,船上也都是些书本文集,到时候税钞关一看祁垣这身装扮,多半会直接放行。 祁垣没想到还有这等好事,悄悄去别处打听了,果然如此,便喜滋滋地应了那船家,安心搬去船舱歇下。 那船家自然感激不迭。 祁垣问:“这一路几个税关?我能替你省多少银子?” 船家道:“实不相瞒,小人船上带了些顺天府的时文子集,也不值什么钱,但这书本吃重,那些税棍又难缠的很,万一半途扣下就麻烦了。” 祁垣心道,自己上船的时候就闻出这船上肯定装香料了。这人不去南方香市交易,反而从京中往回带,多半是运货入京,不肯空船而归,所以买了些香药回去,能比别处还便宜的,多半是何家的垄断的那些。 至于时文子集之类,多半是伪装。 他心中明白,也不揭穿,在这船上吃了点东西,喝了点镇江香醋,便舒舒服服去船舱睡觉去了。 这一觉不知不觉睡到天黑,祁垣再次睁眼,却听到外面吵嚷一片。 他连忙翻身起来,钻出船舱,就见这艘民船不知何故停在了水面上,天色漆黑,四周有巨物影影绰绰,祁垣再看,竟是数艘官船把他们围在了正中间。 他心里砰砰直跳,心里立刻明白这是有人来抓自己了,转身就要跳水逃逸。 只是那船上的官兵显然早有准备,远处有人点了火,又有俩人从旁边船上“嗖嗖”跳下,就地一滚,正好落在祁垣两侧,左右把他反绑了起来,往他嘴里塞了块破布。 祁垣急地呜呜出声,剧烈挣扎,那俩侍卫人高马大,提小鸡一样捏着他的后脖子,把他压制地死死的。 那船家早都吓呆了,缓缓将船驶向渡口。俩侍卫一路提着祁垣,带去了馆驿胡同,径直进入一处小院之中。 那小院里灯火通明,有两排侍卫分立在侧,正中站着两个人,挺拔俊逸,贵气逼人,显然是来抓他的大官。 祁垣不曾想自己才出逃半日,竟然就惊动了官府,还如此阵仗的出来抓捕自己。他被吓地冷汗涔涔,抬头朝前仔细一看,不禁愣了。 = 徐瑨才从登州回来,刚到驿站,便听说驸马逃了。 负责抓捕的东城兵马司指挥罗仪跟他认识,听说他在驿站,便紧急叫了来帮忙。 驸马出逃乃是皇家丑闻,罗仪又得了命令,既不可将此事声张出去,又不能对驸马用刑,最好让驸马自己回心转意,安心尚主。所以当他查到这驸马上了一艘民船之后,也不着急大张旗鼓地逮捕,只让人严盯死守着,直到等那船夜晚开动,驶到江中,他才派船围住,把人悄无声息地绑了回来。 然而他不过是一六品小官,甚少跟皇家之人打交道,抓人绑人很熟练,劝人却不行,因此迫不得已,连夜请了徐瑨过来帮忙游说。 这会儿人抓到了,徐瑨的脸色却不对。 罗仪微微皱眉,先看了眼“驸马”,心想果真是个小白脸,长得一表人才,怪不得公主不让委屈呢,怕是喜爱的紧。再看徐瑨神色古怪,又疑惑起来。 “怎么?”罗仪皱眉,忧心忡忡道,“此事可是有些棘手?” 徐瑨盯着祁垣看了好几遍,确认眼前这人就是那位祁才子,而不是驸马之后,这才对罗仪道:“的确不好办。” 罗仪惊讶地扭头看,就听徐瑨道:“罗指挥,你怕是抓错人了。” 罗仪愣了一瞬,下意识反驳:“不可能!那些人清楚地看见哑巴车夫把他送到了码头。这半天一直有人守着那民船,一刻都不曾离开。的确是他无疑!” 徐瑨也不知道这是什么情况,只得走过去,对祁垣道了声“得罪”,把他嘴里的破布给拿掉,又转身对罗仪道:“这位是祁垣祁公子,顺天府的那位十岁秀才。你再仔细看看,驸马今年三十有二,可是他这样子?” 罗仪快走两步,仔细端详,见祁垣面白无须,神色稚嫩,赫然是个少年模样,“哎呀”一声,气得直眉瞪眼,说不出话。 祁垣却将他们的话听了个一清二楚,心里顿时明白自己是被误抓了。 那罗仪转身又吆喝侍卫,祁垣心下着急,忙问:“官爷,既然你们抓错了人,那能不能放小的回去?” 罗仪却没好气道:“放你回去?你想的美!这事儿你也脱不了干系。” 祁垣一听急了眼:“你们抓错了人,跟我有什么关系?又不是我让你们抓错的!” 然而凭他怎么解释,罗仪都只冷笑,等又拨了一批人马出去,才转身道:“跟你没关系?那你为何会坐着驸马的车架,用着驸马让人开出的路引?再者那船是去往镇江的,你顺天府的秀才,跑镇江去做什么?” 徐瑨也对这些心中存疑,一块看向祁垣。 祁垣愣了下,却是心虚,只含糊道:“我不过是坐错了车,那车夫是个哑巴,又没说不能坐。我哪儿知道他是干什么的?” “一派胡言!”罗仪道,“我看你是跟人商定好了要调虎离山,声东击西。来人!先把他押下去!” 祁垣吓了一跳,以为他要对自己用刑。 先前的两个侍卫又过来,二话不说提着祁垣去了柴房,把人推进去,咔嚓一下落了锁。 祁垣被摔了个狗啃泥,自己恨恨地爬起来,心里又气又恼,先是懊恼早上不应该坐那车,可是那车怎么就正好停在了驸马胡同口?再说了,那车夫不知道要去接谁吗?怎么拉着自己就走了?自己找的那辆驴车呢?是没去还是已经走了? 他满腹疑惑,再一想,不管怎样,那驸马多半是坐着自己驴车逃跑了,现在别说那罗指挥,就连自己都觉得也太巧了些。 而且驸马出逃,算是皇家阴私之事,今天那些官差办事都悄无声息的,如今自己知道了,会不会被灭口? 他以前听的戏文里,涉及皇家脸面的都没好事,狗官们不知道冤死了多少人,又被人做鬼去索命。祁垣才不想做鬼,他脑子里一团乱麻,外面又不断的有人走动,来来往往的脚步声让人心烦意乱。 祁垣找了个柴堆倚着,只得干等。 这一等便是两个时辰过去。外面巡夜的更夫敲到三更的时候,柴房门突然响动,又进来了两个侍卫,把他从柴房提出来,带去了东边的屋子。 东屋里放着热水和澡豆,旁边那间是打通的,桌上还摆了清粥小菜。 祁垣不知道这算怎么回事,叫住那侍卫要说话,侍卫头也不回地走了。想要出去看看,房门外却又守了两个人,见他推门就把他拦住。 院里还站了十来个官差。北屋和西屋也都门窗紧闭,天上没有月亮,院子里也没什么灯火,黑漆漆一片,阴森森地吓人。 他心里害怕,退回到屋子里,澡也不敢洗,饭也不敢吃,在床边上挨着坐了,眼巴巴地瞅着门口。 徐瑨此时正在北屋。 罗指挥奉命捉拿驸马,一路小心谨慎,不料抓了个假的。此时线索已断,假驸马又有功名在身,不可贸然用刑,这便让他十分恼火,气得在屋里走来走去:“明天一早,老子便叫人去请提学官,先革了他的功名,到时候给他好好夹上几个大棍,无有不招的。” 徐瑨闻言却只摇头:“罗兄这样未免武断了。” 罗仪道:“这还武断?你看他贼眉鼠眼,吞吞吐吐那样,必定是心中有事!这种人赖皮的很,不给他几棍哪能招认?” 徐瑨一愣,哑然失笑。 祁垣长得目秀眉清,自然和贼眉鼠眼扯不上干系,但他刚才表现的确是隐瞒了些什么。罗仪出身行伍,以前跟着二公子徐瓔带兵打仗的,当年崖川派兵,他们兄弟几个却被留下,个个当着蚂蚁大小的武官,很不得志。 罗仪还是因为仪姿甚美,进了这六品衙门当个小指挥。但也只是管管京中治安,稍微涉及权贵的事情,他们都要往后靠,给都察院当狗腿子。 但他只是姿容秀气,脾气却火爆的很。 徐瑨只得笑着劝他:“罗兄分析的有理,只是那祁垣隐瞒的事情未必跟驸马有关。你现在二话不说对他用刑,就不怕他胆子小,胡乱认罪,随便招些什么?” 罗仪一愣:“怎么会?男子汉大丈夫……” 徐瑨好笑地看着他。 罗仪又犹豫下来。那小白脸的确不是很扛打的样子。他也担心屈打成招,可是再一想,这人怎么看都不像是跟驸马毫无关系的。 徐瑨道:“不如这样,我跟他有过一面之缘,今晚先去问问,或许能问出始末缘由。至于提学官一事……”他略一沉吟,拱手道,“这秀才功名毕竟是别人寒窗苦读才得来的,事情没问明白之前,罗兄还请三思而行。” 罗仪犹豫了一会儿,只得点头。 “还是你想的周全。”他叹了口气,不觉又笑,“那祁秀才若真无辜,可要好好谢谢你才对,要不然落我手里,少不了要吃些苦头。” 徐瑨失笑,又是一揖,这才转身回到自己的驿舍。一推门,却见祁垣坐在自己的床上,靠着床架子睡着了。 他迟疑了一下,还是把人叫了起来。 祁垣迷迷瞪瞪地睁眼,看到徐瑨之后先是茫然,随后意识渐渐回笼,这才一个激灵,腾地一下坐直了。 徐瑨知道他受了惊,面有歉意道:“祁公子,今日事出紧急,多有得罪了。” 祁垣一听这话,骇然道:“你要干什么!” 徐瑨见他脸色刷白,忙解释:“在下只是要问些问题,恐怕会有冒犯之处,还请祁公子多多担待。” 罗仪那边还等着消息,他也来不及客套,把祁垣让到桌前,唤人撤去了酒水茶汤,换些蜜水上来。 房内的蜡烛被人挑亮了一些,徐瑨仍是先前那身衣服,此时一撩袍裾,规规矩矩坐在对面,琢磨着怎么开口。 祁垣在他对面坐了,这会儿也在琢磨着怎么开口。 他刚刚休息了一会儿,渐渐也定下神,冷静了一些。他现在情况紧急,万一国子监发现他没有过去报道,差人去伯府问话,那自己逃跑的事情必定会败露,到时候情况未必比现在好。 这徐瑨素来有君子美称,温良谦恭,与人为善,比那罗指挥好讲话多了。所以现在自己要快点取得他的信任,让他先放自己走。 当然实话是没法全说的,自己大部分说实话,让他查证的时候看不出问题就行。 祁垣拿定主意,轻咳了一声,在对面坐了,文绉绉地冲徐瑨拱手作揖:“祁某多谢徐公子相助,前几天徐公子才解救过在下,今日又施以援手,大恩大德,祁某无以为报……” 徐瑨微微一怔:“祁公子言重了。” 祁垣点头,一脸诚挚地主动交代道:“今天这事我的确不知情。我跟驸马也不认识。今天出门不过是临时起意。” 徐瑨略一沉吟,问:“今日祁公子是几时出的门?” 祁垣道:“五更,开门鼓敲过了,我就出来了。” 徐瑨点点头:“五更天,宵禁才过,祁公子便出了伯府。看到路口有马车停靠等人,也没觉得奇怪?” 祁垣:“……”车夫出门也要时间,宵禁才解,胡同口哪来的车夫拉活?这徐瑨看着老实,怎么脑子还这么机灵? 他有些懊恼,继续编慌又怕漏洞更多,难以取信于人。 “我昨天就找了辆驴车,跟车夫约好,今日一早在胡同口等我的。”祁垣老老实实回道。 徐瑨“哦”了一声:“祁公子不是临时起意?” 祁垣讪笑了一会儿。 徐瑨倒也没挤兑他,只继续温和地问:“那驴车车夫是在哪里找的?” 祁垣道:“就在广济寺那,当时好几个车夫聚一块呢,我找的那个黄胖黄胖的,鼻子上有痣,说话爱吊着眼。” 徐瑨听到这忽然抬眉,看了他一眼。 祁垣这次说了实话,腰板硬的很,嚷嚷道:“句句属实!要有一句假话,叫我天打雷劈!” “那倒也不必。”徐瑨疑惑道,“只是忠远伯府在京城最东,广济寺在西南,距离甚远,祁公子去广济寺做什么?” 祁垣道:“我只是路过而已,我那天是去成国公府……哎?对啊!那天我可是找你去了!”他突然意识到什么,忙嚷嚷着问,“我包袱呢,包袱在哪儿?” 徐瑨不曾想这还跟自己扯上了关系,双眉微挑,疑惑地看着他,又指了指另一间屋子。 祁垣二话不说朝那边奔过去,果然在澡桶旁看到了自己的包裹。 他急忙把东西抱起,跑回来放在桌上,随后在里面掏了半天,掏出一个小罐子来。 徐瑨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祁垣嘿嘿一笑,把那小罐扣在了桌上,倒出了两个金灿灿圆滚滚的穿心盒。他心中暗暗得意,差点忘了自己手里还有徐瑨的把柄,完全可以卖个人情。 “徐公子可认得这个?”祁垣得意笑笑,随后搬着凳子凑过去坐了,神秘兮兮道,“那天你去幽会佳人,把东西落在我这了。” 徐瑨愣了一下,转过脸看他。 祁垣压低声说:“我这人心底善良,怕此事声张出去,有损公子和那佳人的名声,所以小心帮忙遮掩了下来。昨天我去国公府,便是去送东西的,你们国公府的门子说你去登州了,我还写了封信让他们转交。” 徐瑨听他越说越离谱,皱了皱眉,拱手道:“祁公子莫要说笑,徐某那天只是去送东西而已。” 祁垣只当他不好意思,把那穿心盒放回罐子里,笑嘻嘻道:“你羞什么?我那堂姐早就透露过,徐三公子倾慕她许久。再说了,我倒也挺喜欢你当我姐夫的。” “望祁公子自重!”徐瑨的脸腾地一下红透了,忍无可忍地打断他。 祁垣被吼的一愣,一看徐瑨似乎恼了,脸色不由一变:“你要抵赖?” 徐瑨又羞又怒:“徐某从未做过如此伤风败俗之事!” 祁垣一惊,叫了起来,“你别当我不知道,那盒子里面还錾着字的!” 徐瑨气极反笑:“那又如何!” “穿心盒向来是定情之物,你那还錾着字的,你说如何!”祁垣没想到什么翩翩君子,竟然翻脸不认人,跳起来叫道,“我好心替你遮掩,你不知道感激我赶紧放我走就罢了,还要反咬我一口不成?” 徐瑨这下再好的养气功夫都破了,整个人气得发抖,“啪”地一拍桌子,霍然起身。他比祁垣高出一头,虽文质彬彬,但那行走立坐的姿势,一看便知是练过的。 祁垣被他吓得面皮一白,少爷脾气也上来了,梗着脖子道:“怎么着!你要敢打我……” 徐瑨凤眸凛凛,冷然而视。 “我、我……”祁垣才想到自己身边没那些小厮了,哪能打得过人家,只得抿了抿嘴,干巴巴叫唤道,“我跟你没完!” 作者有话要说: 祁垣:小爷又回来了/(ㄒoㄒ)/~~ 第16章 祁垣火气上来,以为这人要跟自己动手,哪想到徐瑨只是气得直眉瞪眼,转身摔门而去了。 桌上的酒菜早都撤下了,祁垣气鼓鼓的,却又觉得饿,想要喊人给自己送些吃的来,一想刚刚那些人都听徐瑨的,又拉不下脸去求人,没好气地在屋里踢踢打打,转头睡觉去了。 这一觉便睡到了日上三竿,直到外面隐约传来说话声,祁垣才翻了个身,恹恹地脸冲门口看着。 游骥风尘仆仆地回来,一推门就看见祁垣眨巴着眼看门口。 他哭笑不得地打了个招呼,把门关了,凑过去问:“我的老兄,你这又怎么了?怎么还跟我们公子吵架了?” 祁垣看见游骥就觉得亲切,皱皱鼻子坐起来,先瞅着人问:“你不是去登州了?几时回的?” 游骥把身上的包袱解下,抖给他看了看:“我比我家公子晚走了半日,今儿早上才到这。”他说完坐下,先关切地上下看了看祁垣,“你这是怎么了?” 祁垣委屈道:“那罗指挥抓错人了,还不肯放我走。” “我刚听人说了。”游骥好笑道,“那边据说有眉目了,驸马坐船逃往了苏州,罗指挥一早带人去抓了。” 祁垣一愣:“真的?” 游骥点点头。 祁垣激动起来,问:“那我是不是可以走了?” “走什么走,罗指挥拨了人看着你呢。”游骥指了指外面,道,“他本来抓不到人,昨夜就要提审你。幸亏我们公子说你有功名在身,不可用刑。又道他可以先来问问,或许能清楚事情始末,这才把你保了出来。倒是你,怎么把我家公子给气成那样了?” 祁垣不知道还有这茬,懵了一下。又一想,昨天他不过是想卖个人情,那徐瑨脸皮薄不承认,这哪能全怪自己,便犹犹豫豫道,“反正也不能全怪我,我是好意来着。” 游骥凑过来问:“什么好意?” 祁垣狐疑地看他一眼。 游骥刚刚在徐瑨那没问出来,心里好奇地要命,忙哄着祁垣道:“你放心,我跟我们公子十几年了,我娘是公子的乳母,我是公子的贴身小厮,情同兄弟,肯定不会乱往外说的。” 祁垣问:“当真?” 游骥使劲点了点头。 祁垣自己正憋屈,想找个人说道说道,便把那天偶遇徐瑨去忠远伯府,这人给自己罐子,里面有穿心盒之事这般那般的说了。 他不忘把自己的分析也加进去,却见游骥神色古怪,等他说到昨夜俩人为此闹翻时,游骥终于忍不住,爆发出一声大笑,捂着肚子笑倒在了地上。 祁垣皱皱眉,不明所以地瞅着他。 游骥笑道:“祁兄……祁兄你……你太有才了!” 祁垣这下看出有问题了,伸脚踢他:“怎么了?你笑什么?” 游骥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半天后哎吆哎吆捂着肚子,爬了起来。 祁垣道:“不就是定情……” 游骥“噗嗤”一下又笑翻过去:“大哥,那是给你的!” 祁垣皱眉:“给我……给、给谁??” 他一个蹦高跳起来,头顶磕到了床板,疼地嘶了一声,瞪着眼又问,“给谁的???” 游骥一脸同情地冲他慢慢点了点头。 祁垣:“啊?” 游骥道:“我们公子那天看你在宴席上卖香丸,猜着你可能是缺钱用,直接给你银子又怕伤你面子,所以才找了这两样小东西做回礼。这俩盒子差不多一两金,你随身拿着也不显眼。” 祁垣:“……” 游骥说到这也好奇起来,问祁垣:“这穿心盒是我们公子用来装香茶的,怎么,这个还能当定情信物?” “不能吗?”祁垣有些茫然,“我听戏的时候……戏文里都是这么写的啊……” 他从小爱听戏,但齐府怕打打杀杀地吓到小孩,所以爱点些情情爱爱的戏,什么穿心盒,玉佩,腰带,汗巾子……在戏里都是用来私相授受的。 然而国公府家规甚严,别说徐瑨从未听说过这些,便是游骥这个小厮都对这个不怎么懂。 这可是天大的误会了。 祁垣一想到自己昨天拧眉瞪目指责徐瑨,后者被冤地满脸涨红,又没法辩解的的样子,不觉脸上一热,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游骥又笑了半天,这才道:“既然是误会,祁兄跟我们公子说开就好了。” 祁垣犹犹豫豫,心想太丢人了,这个怎么说?昨天徐瑨没打自己真是脾气好。可不说也不行,自己有错在先,又冤枉了人,总要跟人道个歉。 祁垣扭扭捏捏,半天后道:“那我先洗洗,身上要臭死了。” 很快有人换了澡桶热水进来,祁垣泡了三四遍,从头发丝儿到脚丫子都细细地洗干净了,才拖拖拉拉出来,握干头发,换了一身干净衣服,拿了一颗自制的香丸挂身上。 桌上已经摆好了热菜小粥,游骥又买回来一坛酒,预备着祁垣赔罪用。 祁垣还是扭捏,又改了主意,对游骥说:“你们公子住哪儿?我自己负荆请罪去好了。” 这酒席布置跟昨天一样,单是坐这就叫人尴尬的很。 游骥却笑道:“这里就是我们公子的驿舍。通州驿来往的官员太多,房间都满了。这处小院还是好不容易腾出来的,我们公子住东屋,罗指挥他们住北屋。” 昨天祁垣跟人大吵一顿,自顾自就去睡了,却不知道自己鸠占鹊巢,用了别人的地方。徐瑨虽然生气,又不好把他赶走,自己在院子里站了半天,幸好罗指挥得了那驴车车夫的线索,一早忙着抓人,把北屋让给了他。 祁垣郁闷道:“罢了罢了,昨天的脸都丢没了,今天的不要也罢。” 游骥被他逗得忍不住笑,又一想自家公子脸皮更薄,大约也不愿再谈昨晚的事情,便出主意道:“不如这样,一会儿我先去跟公子说一声,就道昨晚是个误会,祁兄已经知错了,在这边摆席设宴向他赔罪。等我家公子过来了,你再多说几句好听的,昨晚之事就莫再提起了。” 祁垣巴不得这样,使劲点了点头。 大约过了半刻钟的功夫,徐瑨便被游骥叫了过来。 他神色也不自在,默不作声地在对面坐了。游骥在一旁不住地给祁垣打眼色,又给俩人斟了酒,悄悄掩门出去。 祁垣自知有愧,便主动端了酒,笑嘻嘻的恭维道:“小弟愚眉肉眼,冲撞了徐公子,公子反而还为小弟说情,没让那罗指挥提审我,真是大度汪洋,神仙下降。小弟自罚一杯!” 徐瑨没想到这人变脸挺快,颇有些不适应,顿了顿,只得挑着话讲:“昨天那番并非为你。” 祁垣的酒杯已经到了嘴边,闻言一愣,停下来问:“那你是为什么?” “自然是为了罗指挥。”徐瑨道,“罗仪是我二哥的朋友,于我亦有兄弟之谊。我是怕他查错方向,耽误时间而已。” 祁垣不知道他说的是实话,还是纯粹为了呛自己,偏过脸,狐疑地瞅着他。 那小表情跟昨晚诬赖人时一模一样。 徐瑨一看他这样就忍不住动气,皱眉道:“祁公子不信便罢。又何必来问?” 祁垣从前被人哄惯了,给人赔罪已是罕见,闻言不由“嘿”了一声,就要跟他争辩。 徐瑨抬眼看他,目光如炬,双唇抿直。 祁垣的气势不觉又短了下去,小声嘀咕:“问问还不行?”说完瘪了下嘴,自己默默把那杯酒干了。 徐瑨看他嘀嘀咕咕,一脸委屈,却也隐隐后悔起来。 国公府曾聘枫林先生为他们兄弟几人开蒙。先生经常教导他们,若遇到急切不白之事或性情急躁难沟通之人,切记宽之或自明,纵之或自化,不可操之过急,言语逼迫。 昨夜之事祁垣虽误会在先,但也怪自己没有讲清缘由,动气已是不对。 今天对方主动认错,自己却还以恶度人,更是不该。 徐瑨以前也没这么莽撞过,这两天也不知道怎么了,心里正纠结,就听哪里突兀地“咕噜噜”地响了几声。 祁垣心里正苦,如果今天得罪的是阮鸿之流,自己嘻嘻哈哈赔罪也就过去了,如果是方成和那样的,也能撒撒娇认个错,谁想偏生碰上个徐瑨。 这人一本正经,撒不得娇,耍不得赖,他那点本事可真是无处施展。 这心里正犯愁,就听肚子咕咕闹事。 徐瑨循声地看过来,祁垣觉有些尴尬,又不知道怎么面对他,气哼哼地拍着自己的肚子,教训道:“你怎得如此不识好歹?小爷我在给贵人赔罪,贵人还没吱声呢,你哪来这许多废话要说!” 徐瑨:“……”他被祁垣这番操作惊呆了,竟一时没能反应过来。 祁垣的肚子哪能听懂人话,他这边自言自语,那肚子又“咕噜噜”响一串。 祁垣拿眼角偷瞥了下徐瑨,见这人表情似乎有所缓和,又继续道:“不就是昨天起没吃东西吗?有什么了不起的!古人说了,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要饿其体肤。古人又说,饿死事小失节事大。古人还说,伯夷饿于首阳,祁垣饿于通州……” 徐瑨听他越讲越不像话,到后面连伯夷饿死在首阳山的事都拿来说了,这才赶紧阻止道,“祁公子!” 祁垣转头看他,目光才一对视上,又赶紧瞥开了,冲着一旁空地问:“徐公子有何指教?” 徐瑨不傻,看他这样就知道这是记仇了,自己刚刚嫌他斜眼瞅人,他便故意这番姿态。 徐瑨既无奈又觉好笑,心道这人也太小性儿了些,只得赔礼:“祁公子想看什么,随便看便是了,刚刚是徐某失礼,万望祁公子莫怪。” 祁垣转回头,果真见他拱手作揖,认真赔罪,比自己刚刚要真诚多了。虽然有所准备,这会儿也忍不住啧啧称奇,心想这人的脾气也太好了些。 徐瑨这样给脸,他自然要赶紧扒着台阶往下。 “哪里哪里,”祁垣起身还了一礼:“昨天是我胡言乱语了才对。” 徐瑨一听这个就有些脸红,但还是认真道:“穿心盒之事不怪祁公子误会,是我之前没说清楚,也不了解这个还是……”他说到这轻轻顿了下,有些难为情,“是男女定情之物。” 祁垣点头附和:“自然自然,徐公子是送给我的,当然不清楚了。” 徐瑨:“……”虽然听着不错,但总觉得怪怪的。 祁垣也觉得自己这话接的有些别扭了,又赶紧道:“主要是徐公子一表人才,风光霁月,祁某听多了郎才女貌的话本,就想当然让你当姐夫了。虽然徐公子不可能给我当姐夫……啊不是,徐公子只要愿意,给谁当姐夫都是极好的,我是说……哎,我在说些什么……” 祁垣本来要缓解尴尬,结果自己也绕晕了。 徐瑨简直哭笑不得,看他在那发懵,心想府中先生曾夸过祁垣,说这人身处艰苦之境,仍能宽心自养,心存高志,乃是奇人。 他当时年幼,不以为然,如今一打交道,才发现自己才半日就被练的心宽皮厚了。 “祁公子,莫再谈‘姐夫’之事了。”徐瑨无奈地叹了口气,赶紧拿起公筷为祁垣布菜,好堵住他的嘴。 祁垣识趣地乖乖闭嘴吃饭。这一餐好歹没再出岔子。 下午徐瑨出门办事。游骥跟着出去,半下午自己又回来了,却是不知道从哪儿弄了个小铜炉,还有一套新的茶壶茶具,俨然一副要多住几天的样子。 祁垣正琢磨着怎么逃跑,见这样心都凉了。那两个军卒看他看的挺严,刚刚他试了几次借口要出去,都被人堵了回来。 现在他这身子跑也跑不快,打又打不过,想来只能智取。祁垣本来打算着等徐瑨走了,他再想个法子给那俩人周旋的,没想到这人还住上了! 祁垣只得想办法,看能不能劝着徐瑨放自己走。 他把游骥叫道一边了解情况,如果能证明自己和驸马完全没关系,应该能说得通吧? 谁知道游骥道:“说起来,驸马跟你还真有点关系。” 祁垣被吓了一跳:“怎么会?我都不知道驸马胡同里住着个驸马!哪能跟他有关系!” 游骥左右瞧瞧,压低声道:“祁兄大概不知道,丁酉年道试,你得了个第一,驸马得了个第二。据说当时公主在那边,见这驸马做的一首好文章,又年纪轻轻,一表人才,立马就看上了。”他说完顿顿,揶揄道,“多亏祁兄当时年幼,要不然凶多吉少啊。” 祁垣:“……”这什么倒霉的缘分。 “后来呢?”祁垣好奇,问道,“当时看上了,这当驸马都当了六年了,怎么还跑呢?” “那时候公主看上了,皇上没答应啊。”游骥嘿嘿笑道,“皇上说,只是秀才怎么可以尚主?起码要等他过了乡试,有个举人身份吧,到时候也好给他授官,正经谋个差事。结果驸马一听,吓坏了,这六年愣是拖着,不考了。公主等来等去,等不及了,前几天花朝节的时候,愣是哭着让皇上下了旨。” 祁垣:“!!!” “现在还没大婚呢,公主闹的太不像样。”游骥道,“但据说事情大差不差了,我听公子说,朝廷都准备好开恩科了!天下学子可都眼巴巴地盼着驸马赶紧办事呢!” 作者有话要说: 祁垣:日抛脸 第17章 祁垣扒着游骥听了半下午的故事,等清楚整个事情的来龙去脉后,半天都没缓过神 这位大闹的三公主比驸马小了十岁,乃是宫中贤妃所出,聪明伶俐,样貌也有十分。只是个头大些,又好舞刀弄棒。每年宫中春猎,旁的公主皇子都是乘轿坐撵,生怕垫子不够软,熏炉不够香,唯独这位要自己提剑跨马,跟几个大点的皇子一块厮杀。 皇上还偏就喜欢她这飒爽劲,说侄女似姑,三公主颇有大长公主当年的风范,平时得了好的小马驹,就让人训好了给她玩,衣服也是格外的多一份,公主们有的她不缺,皇子们有的她也能得。 这样娇宠出来的公主哪有不跋扈的。皇帝原本嫌弃驸马岁数大,借口他尚未中举,想要拖延一下,凉了她这份心思,谁知道公主主意很正,愣是干等。 那驸马的性子也极倔。知道尚主之后自己便算皇亲,做官断不能有实权,更无望九卿之位,于是宁死不从。 三年前他借着参加乡试的机会跑过一次,但没出去多远就被捉回来了。这次逃跑,虽然计划比之前周密了一些,但到底逃不过皇家眼线,若不是祁垣横插了一脚,他依旧连通州都出不去。 现在他竟然上了船…… 从通州到苏州,沿途四五十处驿站,谁知道他会不会中途在哪儿换船,又或者改为陆路? 祁垣听完之后便不再做声了。罗指挥若是抓到了驸马还好说,万一人没抓到,肯定要恨死自己了。而自己的那些借口也经不起盘问。 从伯府逃跑,不奉养父母,大约要被治个不孝之罪。该去国子监却没去,说不定还要被治个逃监之罪,双罪并罚,先不说没什么好下场,单是那些刑具祁垣就挨不过去。 思来想去,只能跟徐瑨求求情,反正这人心软,自己用一下苦肉计,哭一哭闹一闹,应该能有些用处。 只要能先离了这通州,以后便海阔天空了。 游骥跟他絮叨完,便把炉子茶具都搬去了北屋。祁垣拿定主意,便又嚷嚷着要沐浴,让人给自己弄些热水过来。 在这院子里伺候的下人简直要烦死他了,明明是个嫌犯,现在却比谁都有官老爷的派头。上午的时候洗过三四遍了,现在还要洗……宫里侍奉皇上的妃子都没这般爱洁,可真是个事儿精。 祁垣才不管这些,他让人洒扫好屋子,挑好水,又说自己沐浴需要香汤,让人给买了些香料回来。 徐瑨直到很晚才回驿舍,刚进小院,就听东屋有人重重地咳嗽了一声。 游骥见他疑惑,解释道,:“祁兄下午沐浴时,在浴桶里睡着了,醒来后便一直咳嗽。” 徐瑨问:“可请过大夫了没?” “还没呢。”游骥说,“祁兄说请大夫要花钱,他身上的盘缠不能随便用,挨一挨或许就过去了。我本来想着,请个大夫花不了多少钱,我替他请来便是,但祁兄又念叨自己现在是戴罪之人,如何如何……反正倔的很。” 徐瑨听到这心中一顿,犹豫了一下,便往东屋去了。 东屋的房门虚掩,因是驿馆,所以陈设十分简单,这边屋里是一个未撤掉的浴桶,里屋是卧房。 徐瑨敲门问过后往里走了两步,就见屋里点着一根蜡烛,床上缩着一个人。他正要迈步往前,过去看看祁垣怎么样了,就见床上的人突然翻了个身,冲他道:“徐公子!莫要过来!” 徐瑨一怔,只得停下,温和道:“听游骥说祁公子病了,徐某过来探望一下。” 祁垣伸出手,先示意他停在原地,随后又慢吞吞地拥被而起,脸色惨白,双唇发黑,一副不大行了的样子靠在床头。 “烦劳公子……咳咳……费心了。我不过是着了凉……咳咳咳咳,发发汗,咳咳,就好了。”祁垣说完,喘了一会儿粗气,又剧烈咳嗽起来,恨不得把床板都咳嗽塌了。 徐瑨有些疑惑,回头看了看那浴桶,目光在角落里的一包香料上停留一瞬,随后又看了眼正好摆在一旁的蜡烛。 “你怎么……突然就病的这么重了?”徐瑨问。 祁垣叹了口气:“谁知道呢……咳……不过是命苦罢了。” 徐瑨:“……” “我本来是有要事去办……咳咳咳……如今却被当成,咳,嫌犯……看守在这驿馆中,我有负父母之托……咳咳,丢了祁家脸面。”祁垣说着说着,渐渐哽咽起来,“我明明是清白的,咳咳……却又证明不了……” 徐瑨听到这,轻咳了一声,劝道:“祁兄,你现在病着,不宜多思,依我看还是先请良医过来诊治一番,等你病好之后再说这些,如何?” “我有心病,如何能好?”祁垣凄凄惨惨地靠在床头,抽泣道,“再者罗指挥是你兄弟,你也不可能偷偷放我走……咳咳咳……不如让在下咳死算了……咳咳咳咳……” 徐瑨道:“罗兄之所以不放贤弟,乃是贤弟之事仍有诸多疑点。若贤弟肯如实相告,徐某或许可为之一言。” 言外之意,如果能说服他,自己便能直接走了。 祁垣要的就是这句承诺,忙强压着欢喜,跟他表态,“我咳咳……可以。” 徐瑨点了点头,索性从一旁拉过一把椅子,在几步之外问道:“祁公子坐车出城,是要去往何处?” 祁垣猜着自己码头上的行踪恐怕早被打听清楚了,便如实道:“扬州。” 徐瑨果然没有什么惊讶神色,又问:“祁公子去扬州所为何事?” 祁垣愣了。彭氏老家是泉州的,忠远伯的大军在崖川,整个伯府跟扬州八竿子打不着。他突然去那边,能为何事? “我……”祁垣心里着急,自己刚刚说了要事,这会儿总要编个像样的,于是使劲咳着争取时间:“咳咳咳咳……我去……咳咳咳……” “祁公子可以慢慢琢磨。”徐瑨道,“徐某粗略通些医理,既然祁公子不愿请大夫,倒也好办。” 祁垣一愣,不等反应,就见徐瑨出去了。 没多会儿,游骥便跟外面的军卒端了一口大锅进来。祁垣悄悄去看,只见那锅里热气腾腾,不知道煮了些什么东西。 徐瑨又去而复返,却是亲自盛了一瓷碗,走了进来。 祁垣连声让他离自己远点,徐瑨也恍若未闻。 “我身子康健,倒是不怕过什么病气。”徐瑨一直把碗端到床头,含笑道,“不过是些姜汤,祁公子喝了,发发汗便好了。” 祁垣心里咯噔一下。他下午本来想用苦肉计,但一琢磨,又不舍得吃苦,所以自制了许多七白粉敷面。离远一些看的话效果还行,靠的稍微近一点,脸上的粉就要往下掉了。 徐瑨这会儿走到了床边上,祁垣便赶紧地往里爬,偏开头不看他。 徐瑨在后面温和地问:“莫非祁公子身子太虚,需要我喂?” 祁垣:“……” “不用不用,感谢徐公子好意!”祁垣忙道,“我自己喝!” 徐瑨“嗯”了一声,把姜汤碗放在了一旁,在远处站了。 祁垣只得苦着脸,爬出来把姜汤喝了。 这一喝,便是六大碗。徐瑨盛情难却,祁垣喝的大汗淋漓,等到后来,脸上的白粉早都被冲的七七八八,露出原来红馥馥的脸蛋来。 祁垣还硬撑着,一脸感动地对徐瑨道:“徐公子果然精通药理。我……咳咳,好像好多了。” 徐瑨低头看他,满眼笑意。 祁垣被看的一愣。 “祁公子过誉了。”徐瑨接过瓷碗,垂眼道,“徐某哪里懂什么医理,不过是如今在大理寺历事,粗略懂些破案之法罢了。” 第18章 祁垣费心思布置了一下午的,万万没想到上来就被看穿了。徐瑨虽然没说他什么,但让人给他送了热水,并一盒净脸的香膏。 祁垣又羞又恼,简直要后悔死了。 他以前在齐府也经常装病,便是咳嗽几声,娘亲和祖母都会紧张得不得了,学也不让去了,门也不用出了,他要干什么便随他什么,只要能有个笑脸就成,几乎是百求百应。 他知道这里面有家人宠爱自己的成分,所以今天做戏时,还刻意装扮了一下,哪想到那徐瑨这么聪明,一眼就识破了。早知道就该布置的更周密些,不,早知道就该来真的! 祁垣气一会儿叹一会儿,只得老老实实回去睡觉了。 第二天一早,游骥过来喊他起床,又让人摆了早饭。 祁垣知道官宦人家,小厮肯定不能跟主人一块吃饭的。这驿馆条件有限,游骥在灶下怕是吃不到什么好东西,便喊他过来坐下一块吃。 游骥也一直拿他当异姓兄弟,乐呵呵地坐下,俩人跟当初在船上一下,凑在一块边吃边聊,瞎侃一通。 待提到昨天的事情,祁垣脸皮红了一瞬,但还是郁闷道:“你们公子不是在国子监读书吗?怎么还成大理寺的了?” 游骥笑道:“我们公子在大理寺历事而已。” 祁垣一脸茫然。 “祁兄不知?” 游骥反倒“咦”了一声,见他似乎真的不清楚,便耐心解释道:“你们国子监生都是要轮差于内外诸司,历练政事的。像我们公子这种格外优异的,一般被拔去三司六部,为正历。还有些是派去内府和各衙门的,叫杂历。至于干杂碎琐事的那些就多了,长差短差都有。” 正历的可以佥书文卷,分理庶务。杂历的则是专门给人写本等差,干些誊写奏本,查理文册的活儿。至于长差短差则是往各个衙门跑腿的多。 祁垣还真不知道这个,一琢磨,想起方成和似乎提醒过他,若是科举不成,在国子监里赖一赖等一等,早晚会有除官的机会。看来这历事就是除官之前的锻炼了。 祁垣对做官不感兴趣,“唔”了一声,好奇道:“那你们公子去大理寺干什么?”现在大理寺已经逐渐失势,权利不及刑部和都察院两司。依徐瑨的身份,应该去油水足的地方才对。 游骥笑笑:“去哪边历事也不全是自己的选的。今年除了户部外,大理寺要的人最多,大家不愿去,我们公子便主动了一回。还好正历的历事时间最短,现在公子三月期限已到,从登州回来便可回监了。” 他说完笑笑,突然想了起来,疑惑地问:“祁兄,你怎么没去国子监上学?” 昨天他回来的匆忙,没来得及细问。 祁垣知道徐瑨早晚也会问这个,只得叹气:“说来话长。我这次去扬州真的有大事要办,但又实在不好对外人说。要不然能不去国子监吗?” 游骥点头:“也对。” 祁垣摇头晃脑,又生一计:“你们公子现在应该不忙了吧?” 游骥说:“不怎么忙,过两天就回京了。” “哦。”祁垣说,“他可喜欢品酒赏花?” 游骥想了想:“不讨厌。” 祁垣:“……” “国公府家规甚严,公子从小便学养心之法,寡欲清心,所以我也不知道他喜不喜欢。”游骥解释道,“但肯定不讨厌,往年花朝节和上巳节的时候,他都带着我们闲游去。当然了,府里的人都说是三公子心善,念我们年幼,故意放我们去玩儿罢了。” 祁垣点点头,却忽然想起了东池会上,徐瑨一本正经的偷换好酒的一幕,心想这人也不知道是真良善还是假正经? 罢了罢了,长得好看的人向来有此优待。祁垣忍不住撇撇嘴,心想若是易地而处,徐瑨被困,自己看守,便是冲着那张清俊的脸,也早就偷偷放他走了。 游骥看他在那出神,好奇地问:“祁兄,你怎么突然问起这个了?” 祁垣回神,心想反正在徐瑨那脸都丢没了,便厚着脸皮道:“愚兄我仰慕公子丰姿,想着若能跟他泛舟同游、对饮小酌,看景赏月……那该多好!” 说完轻轻叹息,目露向往之情。 游骥一愣,反倒认真思索道:“我们公子应该不会拒绝吧?不过他今日有事,怕是不行。” 祁垣忙问:“他在忙什么?我能不能去帮忙?” “分些书信。我一会儿吃完饭还要过去呢。”游骥笑笑,“顺道帮祁兄问问。” 祁垣大喜,俩人又吃了会儿茶,有人来收了东西。 游骥径直去了北屋,祁垣嗅了下身上,又转回卧房换了身新衣, 没多会儿,游骥果然来喊他。 祁垣对着镜子整了整衣服,又挂了个小香囊。 镜中的人似乎比最初的时候圆润了点,不知道是不是最近吃的多,脸颊上长肉了,眼睛也圆了一些,祁垣冲着镜子里的人挤挤眼,觉得自己挺讨人喜欢的,这才满意地背着手,大摇大摆出去,跟着游骥去了北屋。 北屋三间,两头的都是卧房,分别是主仆所用,正中一间为简单的书房,靠窗放着着一张长桌,桌上摆着文房四宝,炉瓶三事,以及高高一叠书信和许多邮筒。 徐瑨见他进来,笑着一揖:“有劳祁公子了。” 祁垣还有些不自在,轻咳两下,撇开脸:“要做些什么?” 徐瑨道:“把这些信分一分就行。谁家的信都给归一块,放邮筒里。” 祁垣踱着步子凑过来, 果然见书信旁的竹片邮筒都是簇新的,上面分别做着标记,各自写着“窦”“云”“孔”“曹”等姓氏。 徐瑨把这边的位置让给他,教他怎么根据信皮上的称呼区分放置,最后便去到另一旁,开始看起了公文。 祁垣便跟游骥在一块分东西。他的速度快,游骥顿觉轻松不少。 祁垣却忙了会儿就觉无聊,压低声问游骥:“怎么这么多?” 游骥平时干活都不说话的,听他说话先悄悄回头,见徐瑨没注意这边,这才小声说:“这些都是二公子的旧部下给家里人捎的,我们这次去的匆忙,大家草草写了家书,但没邮筒存放,所以公子一路小心带了过来,从这边买了这许多邮筒。” 本朝虽有官办驿递,但只能用来传送官方文书。民间信件则往来主要靠同乡捎带,看来那位二公子徐瓔的旧部下,不少人都在登州。 祁垣点点头,忽然觉得这徐瓔的名字有些熟悉。再一想,这不就是彭氏说的,跟忠远伯祁卓一块去崖川的兵部侍郎吗?现在祁卓生死未名,也不知道徐瓔会不会知道些什么? 祁垣心里一动,转念又想,自己还是操心自己的吧,管他什么伯,自己又使不上力。 他眼睛好使,手下也麻利,没一会儿书信便整理好了大半。 徐瑨一直在后面默不作声的看公文写东西,祁垣耐不住,便自己在那捶肩扶腰,溜达到了徐瑨的旁边。 徐瑨回头看他一眼,俩人对视片刻。 祁垣嘿嘿笑道:“徐公子公务繁忙,受累了!” 徐瑨礼貌地略一点头:“祁公子见笑了。徐某本职所在,理所应当。” 祁垣“哦”了一声。凑过来往桌上看了眼,突然抚掌大赞:“徐公子书法绝妙,这字写的庄严雄秀不失潇洒,端庄温厚又不失平和,真是出神入化之境。” 徐瑨虽有所准备,但听他这么不遗余力地拍马屁,脸皮还是难以抑制地红了一瞬。 “祁公子过誉了。”徐瑨哭笑不得道,“徐某不过是仓促写就,哪是什么书法作品。” “仓促写就就如此精妙?徐公子果然很不一般。”祁垣大惊,双眼顿时焕发出光彩:“祁某有个不情之请,不知……” 徐瑨眉头一跳,在心里准备了一会儿,才缓声道:“祁公子请讲。” 祁垣神色激动道:“听闻这通州惠河上的永通桥,春夜里皓月当空,光映其下,乃是奇景。祁某仰慕徐公子许久,不知道能否有幸,邀公子同游?” “可以。”徐瑨看他一眼,含笑道,“不过如今月初,天上无月,惠河上黑漆漆一片。等月中之时,徐某可以跟祁公子来通州一游,如何?” 祁垣一愣,心里“哎呀”一声,他只算着夜里从船上逃走最是方便,却忘了这一茬了。 “那燃灯佛舍利塔呢?”祁垣忙补救,问道,“祁某跟徐公子一起去舍利塔走走也可以。” “舍利塔现在在整修。”徐瑨道,“若是祁公子想看,怕是要等来年了。” 祁垣不死心,又问:“黄船坞处的柳荫龙舟也是一景,去那如何?” 徐瑨眼皮都不抬,手下继续看着公文:“那边乃是宫中采办的船只停靠之处,上个月才遭了贼,现在闲杂人等不可靠近。” “那小孤山呢?据说小孤山顶视野开阔,可见帝京。” “我们不日便回京了,远看不如近玩。” “……”祁垣这下没辙了,恼羞成怒道,“这也不去,那也不行,你是不是就不想跟我玩!” 他心里着急,那么多计划一个都行不通,声音不觉就大了些。 游骥那边还忙着呢,正纳闷祁垣怎么不帮忙了,就听这边俩人吵了起来。他疑惑地探头朝这看。就听自家公子蔼声道,“祁公子,你是仰慕通州美景?还是仰慕在下?” 祁垣气得涨红了脸,但还知道说慌前后要圆,梗着脖子道:“当然是你啊!” 徐瑨把手中公文放下,想了一会儿,却道:“徐某也久闻公子精于诗词品鉴,想要跟祁公子请教一下,只是苦于没有机会。如今难得有时间,还望祁公子不吝赐教。” 他说完一顿,看向游骥,吩咐道:“把我新得的几本诗集拿来吧。” 祁垣一愣,心知不好。游骥转身去了卧房,他看看这个,瞧瞧那个,心里先虚了起来。 “你要干什么?”祁垣有些气短,下意识地往后退,“我,我是说想跟你出去玩。” “徐某公务繁忙,暂时不得脱身。”徐瑨说着,把文书挪走一部分,让出了一半的位置,对祁垣作揖,“能跟祁公子赏诗论文,也是雅事一桩。” 祁垣愕然,下意识就要拒绝。 他现在可没有方成和帮忙了,什么诗文,自己就知道些李杜韩苏,再就是赏景的看花的吃酒的,甚至春词艳曲也多多少少知道一些……稍微跟功名社稷挂上钩的,自己就要抓瞎了。 “祁公子该不会要拒绝吧?”徐瑨疑惑道,“莫非什么赏景游船,不过是戏言?” 祁垣:“……” “戏什么戏。”祁垣狐疑地看他一眼,怎么看徐瑨都是故意的。他眼珠子转了转,干脆豁出去,扬着下巴轻哼道:“我是不愿轻易跟人比试罢了。那我问你,若是我赢了你,你能不能放我走?” 徐瑨思索了一下,竟然点了点头:“可以。” 祁垣一愣:“立约为照!” 徐瑨笑意更深,往旁一让:“绝不反悔。” 第19章 游骥将几本诗集捧出,放到了徐瑨的书桌上。 祁垣答应比试的时候就拿定了主意,反正输了又不少肉,赢了还能走,左右不是个赔本的买卖。当然他也知道自己肯定比不过徐瑨,现在想要取胜,就得取巧。 简而言之,看谁脸皮厚,更能胡搅蛮缠。 祁垣暗暗给自己鼓气,虽然心里忐忑,但脸上还挺淡定,跟徐瑨并肩而站,一块翻阅了一下。 徐瑨道:“这是登州重珍馆刊行的诗词本子,收录的是部分士子的佳作,请祁公子一览。” 祁垣装模作样,翻开看了看,张口便道:“不好,不好。” 徐瑨随他目光看去,默默读完,笑道:“我倒此诗走月流云,情致甚足,勘为近行佳作。不知祁公子为何说此作不好?” 祁垣轻咳一声,摇头晃脑道:“若论情致,倒是有一些,但隽永稍缺,咏叹不足,比杜甫差之远已。” 徐瑨点头:“杜陵之作沉郁雄深,后人难及。” 祁垣心中暗暗得意,跟着他往下看。 后面几首点评,却无非是差不多的意思,无论徐瑨说那诗词妙在哪里,祁垣都摇头叹息,只道这一首风流有余,清雅不足,比诗仙李白差多了。那一首诗风景刻画细致,但论宴游山水,远不如杜甫之精密考究。 一来二去,接连十几首却是没有一首好的。 徐瑨看他只拿李杜来比,不觉失笑,干脆合上诗集,无奈道:“太白风华绝代,似神化而至,工部大片巨作,更是雄伟神奇,但千古以来,唯这二人矣。公子若是个个都拿来跟他们俩比,岂不是没有能入眼的了?” 祁垣笑吟吟地看着他:“那是当然,观于海者难为水,我既然见识过好东西,看别的自然不入眼了。” 徐瑨哭笑不得,这样还赏什么诗?别说现在他手里这本重珍馆的小册子,便是朝中的翰林学士,又有谁敢自比李杜? 他原本哄着祁垣评诗是存了私心——登州重珍馆是徐瓔的一位部下所开,但凡时文子集,都要有些名人做噱头才好卖。徐瑨虽然可以自己做些点评,但他的才名远不及祁垣这个十岁神童。所以这次评诗,便是想着借此恳请他为诗集做序,或者收录一下精辟点评。 现在好,这人张口就是这不好那不行,口气倒是跟阮鸿他们一模一样。 祁垣一首都瞧不上,徐瑨自然不好再提做序之事,以免让人为难。于是又喊了游骥,将诗集收了起来,等回京后请任彦他们几个帮忙。 祁垣对此自然一无所知,他若是知道徐瑨目的在此,肯定会欣然应下,拍一通的马匹出来。 现在游骥把东西收走,祁垣满心思惦记着刚刚的赌约,问徐瑨:“那徐公子,这局算是谁赢了?” 徐瑨问他:“以你之见?” “当然是我赢了!”祁垣理直气壮道,“那些诗,你都觉得好,我都觉得不好。你也觉得我说的对,这不就是我的水平在你之上吗?” 徐瑨半晌没有言语。 祁垣有些着急,正要催促,就听他说:“祁公子所言有理。” 祁垣:“!!” “真的!”祁垣喜出望外,一时间竟愣了下,“你肯放我走了?” 徐瑨点点头,却道:“我从来没关过祁公子,何来放不放一说?祁公子自然是想走便走,想留便留。” 祁垣高兴地跳起来,听到后半句突然怔住,缓过了神。 什么叫他从来没关过自己? 祁垣:“……” “你什么意思?”祁垣问,“你不是在这看着我的吗?” 徐瑨道:“我只是在驿馆暂居,不巧跟祁公子同院而已。”他说完一顿,指了指外面的俩军卒,“那俩人是罗指挥的手下,跟我大理寺无关。” “你、你刚刚骗人!”祁垣一听这个急了眼,自己费尽心思半天,还以为能走了呢,谁知道得了个没用的承诺,顿时气得跳脚起来,一路嚷嚷着:“我不管!你说了让我走的!”一边喊着一边就往外走。 游骥看他气得方巾都歪斜了,要拉住他说话也拉不住。 祁垣气冲冲跑到自己屋子里,把早就收拾好的包袱一扛,不由分说就往外走。 那俩军卒怎么可能放他出去?三个人又在院子里吵成一团。 祁垣吵了半天,见走不脱,又气冲冲地转身进了北屋。 徐瑨精神一抖,只得再暂停下手中的事情,专心应付他。 祁垣软的不行来硬的,往上首一座,指着徐瑨便骂:“我祁垣是顺天府丁酉科的秀才,如今蒙受不白之冤,被囚禁于此!你徐瑨既在大理寺任职,却不肯为我辩白冤情,还我自由,你视大兴朝律法何在?” 徐瑨见他一脸严肃,也整衣起身,拱手回道:“并非徐某置之不理,而是祁公子言语多有疏漏,不肯据实已告。况此事乃东城兵马司所管,若祁兄无辜,兵马司自会剖断发遣。” 祁垣也知道大理寺是管冤案的,但是那俩军卒不可能说得通,他的指望都在徐瑨这,只得死活拉着徐瑨下水。 这边正琢磨着说词,谁知道徐瑨大概不耐烦了,又补充说,“大兴朝律法之中,其他不论,但国子监生员遇有事故需请假者,须置文薄,至祭酒处呈禀,不可擅自离监。若私自回家……行止有亏……则革罢为民。” 祁垣一愣,目瞪口呆地看了过去。 徐瑨知道自己是逃跑的? 他又惊又惧,却又不敢开口询问,终于安静了下去。 游骥看他神情不好,忙把他扶回东屋休息。祁垣越想越难过,往床上一坐又急得哭了起来,一抽一抽地就是念叨着要回家,他要回自己家。 游骥一边劝他,一边给他擦脸喂水,又宽解一会儿。等看他委委屈屈去睡觉了,这才叹了口气,满头大汗地回到北屋。 徐瑨的公文已经处理得差不多了,见他进来,唤过来问了下情况。 游骥叹气道:“睡下了,但难过的紧。” 徐瑨也是无奈,都说忠远伯府的祁垣循规蹈矩,谨小慎微,哪想到本人是这种泼辣性子,真让人头疼。 他捏了捏鼻梁,轻叹一口气,对游骥道:“下午驿丞几人少不了要来相请,我先写两封信,你亲自送回去,一封给父亲,告诉他我明日回京。另一封给龚祭酒,就说祁垣因协助我查案,所以耽搁了,等回京后,我定跟他一块去龚老府上拜谒。若是有人问起,你也莫要谈及他被抓捕之事。” 游骥一凛,知道这样一是维护祁垣的名声,二也是怕牵连出驸马出逃的事情,于是连连点头,等徐瑨写好之后,连同上午装好的一小摞邮筒一块收拾好,急急地出发回京去了。 下午果然有驿丞来请,通州驿往来官员甚多,这驿丞不过是出个面,实际请徐瑨出去吃饭的却是路过通州驿的司礼监掌印太监蔡贤。 徐瑨虽不想去,却也不好推脱。 论起来,司礼监乃十二监之首,因此掌印太监又有内相之称。这蔡贤数年来只看皇帝脸色行事,深得帝心。蔡府的门生故旧又多占要职,所以说他权过首辅也不为过。 徐瑨虽出身国公府,但日后少不了入朝为官,这种人也不好早早就得罪。 他自己换了身衣服,又问了驿丞地址。 谁知道那驿丞神色古怪,轻咳了一声,道:“在通惠河上,公公包了一艘画舫,请了几位名妓相陪,说要泛舟河上,谈诗论词……” 徐瑨:“……”月初之夜,黑咕噜咚的,怎么都要去泛舟?再者这通惠河水流很大,也不怕被风一吹,跑出几里地去。 他心里好笑,再想这些太监脾气古怪,还都爱叫些名妓相陪,也不知是什么癖好,只得好笑道:“那走吧,劳烦大人带路。” = 祁垣在自己的小屋里小睡了一会儿,又恢复了精神。 他已经确定,徐瑨肯定知道自己没去国子监了。想来想去,既然都这样了,更不能轻言放弃。 他起来抹了把脸,重燃斗志,又找游骥。谁知军卒却说徐瑨吃花酒去了,游骥回京送信去了。又道明日他们也回,让他别瞎折腾了。 祁垣一听,愈发着急起来。俩军卒整日看着他也累了,见他坐立不安,在一旁劝道:“祁公子,不管你冤不冤,明天回去便知道了。何必这么折腾?” 祁垣快绝望了,难过道:“你们不懂,我有天大的冤枉。” 军卒看他神色凄苦,心里觉得可怜,却又怕上当,便都转开头不看。 祁垣这次却是真急了眼,他不过是个纨绔而已,大才子的那些他都干不来,也不想干,为什么就不能让他回家呢?现在只要能出了这驿馆,回家就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了。可若是自己被抓回京城,少不得要被严加看管起来,下次逃跑还不知道是何年何月。 他越想越难过,在院子里蹲了会儿,只得抹了抹脸,问那军卒:“徐公子几时回来?” 军卒道:“这咱哪儿知道。吃花酒怎么也得到后半夜吧。” 祁垣“唔”了一声,却不说话了,自己回屋,去找游骥先前买来的炉子和茶壶茶具。 他知道自己身上没什么本事,想让徐瑨放自己走,只能想办法讨好他。自己会的那些投壶弹棋一类都上不得台面,唯有点茶是他们这些贵人喜欢的。 祁垣会冲茶,那还是他十岁时跟一位游方道士学的。想来人家祁才子十岁中秀才,他祁草包十岁会点茶,由此可见俩人生来便是云泥之别。 不过他点茶功夫算是绝技,便连齐老爹都说他正经读书一点不行,旁门左道倒是处处精通。祁垣小时候还显摆一些,后来稍大一些便只肯在祖母寿宴上玩一次,点出的草木虫鱼栩栩如生,颇有野趣,老太太每次都要开心好久。 想到这,他忍不住又难过起来。祖母生日是四月下旬,自己这次一出事,还不知道老太太该如何伤心,自己说什么都要赶在寿宴前回去。 大概谁都想不到,堂堂的齐府小少爷会沦落到点茶卖笑,取悦于人的地步。祁垣又难过了一会儿,自己细细地把东西整饬干净,在东屋里耐心等了起来。 谁想这一等,直到太阳西落也没见徐瑨回来。 祁垣渐渐等得不耐,又没法催人去看,游骥一走,那个下人对他也十分不耐,就端了点冷饭过来给他。祁垣吃不下,等人撤走了,肚子又饿得咕咕直叫,却也不好再找人要了。 他一边苦等一边坐在那里给自己揉肚子。 又过了一个时辰,终于外面有人说话,是徐瑨回来了。 祁垣赶紧出门去看。 徐瑨手里拿了个木盒,抬头看见他,竟然一笑:“他们说你找我?” 祁垣点了点头,觉得不太对劲,凑近一看,才发现徐瑨玉雕似的脸这会儿红通通的,平时神威不露的凤眸更是眼波横流,透着醉意。 他心里犯嘀咕,忍不住问:“你喝醉了?” 徐瑨摇了摇头,只问:“你找我是不是有事?” 祁垣拿定主意,点了点头,带他一块进了东屋,又把自己的茶具茶饼都摆了上去。 徐瑨神色讶然,抬眼不住地看他。 祁垣这次不敢耍花枪了,往那一坐,委委屈屈道:“我知道徐公子是个好人。这次我真的是想去扬州,至于缘由,日后一定会跟你说明白。” 徐瑨微微皱眉。 祁垣忙抢在前面,对他道:“我知道罗仪跟你是兄弟,你很为难。所以我想跟徐公子打个赌,若我能让徐公子道一声‘好’,公子便帮我支开那俩军卒,至于我能不能走得掉,就看我的命了,这样如何?” 徐瑨犹豫,抬眼问:“你为何非要去扬州?” 祁垣有苦难言,只得道:“你就说肯不肯吧。” 徐瑨迟疑了一会儿,缓缓点了点头:“我只帮你拖延一刻钟。那如果不能让我道一声好呢?” 祁垣认真拱手:“那我便答应公子一个请求。” 俩人痛快决定,当即便铺纸磨墨,徐瑨大笔一挥,写下字据,随后一撩袍裾,在一旁坐了下来。 祁垣知道他这是认真了,心想多亏这人喝醉了,好像比平时好说话。 他心中大定,一溜摆上几个茶碗,随后碾碎茶砖,依次放进些许,又从一旁挪过早就备好的小炉,架上了砂瓶。 徐瑨挑眉看他:“你会点茶?” 祁垣点头 徐瑨却道:“若是点些山水花草便没什么稀罕了。不如,你点一下我今晚干什么去了?若说的有道理,我便认输。” 祁垣一愣,回头看了他一眼。 徐瑨平时十分知礼,这会儿却目光不躲不闪,饶有兴趣地跟他对视,脸上的红色虽然退下了一些,双眼依旧水光充盈,薄唇也似涂过口脂一样。 砂瓶中隐隐有嗡鸣之声。 祁垣心中一动,心想不就是喝花酒度春宵去了吗?真当自己是小孩,不懂这个呢?他心里啧啧出声,又收回目光,认真思索起来,怎么把这风流事点到茶里? 砂瓶里的水倏然转声,祁垣辨声便知道水沸了,沉着地将沸水倒入小铜壶。随后右手提起铜壶,往茶碗中倒水,左手拿着小勺飞速搅动,茶粉瞬间粘稠起来,茶油浮起。 祁垣边冲边搅,小勺子“啪嗒啪嗒”一路敲完,放下铜壶,就见第一碗的茶油层层叠叠的晕开,上面竟浮现出了几个字。 徐瑨暗暗称奇,早已站到他身后,认真辨认起来。 那几个茶碗上的字迹依次晕开,有的四字,有的五字,却个个都十分清楚。 祁垣眼珠子溜过去,悄悄打量徐瑨神色,虽然有些害臊,但还是小声念道:“红颜虽好,精气神三宝,都被野狐偷了。眉峰皱,腰肢袅,房术误人,公子莫要被打倒。” 徐瑨:“……” 作者有话要说: ps: 宋朝点茶比较流行,宋徽宗就很牛逼,能点出超级逼真的工笔画。(明朝之后喝茶方式改变了,点茶的就少了。) pps: 本文架空,大致官职制度参考的是明朝。但明朝熏香之风不如宋朝兴盛,衣服要求也比较多(比如一般人不能戴玉带)所以是杂糅的朝代背景。 V后作话会贴些相关的资料知识,不喜欢的小伙伴可以关掉作话。 第20章 室内是可怕的寂静。 徐瑨瞪着茶碗上的一排《戒色歌》,好半天不能回神。 祁垣才点完的时候还暗暗得意,这会儿看他脸色越来越红,但双目清湛,不复之前醉态,不觉又忐忑起来。 徐瑨可是个一听男女私相授受就脸红的人,这喝花酒的事情被自己点破,不会恼羞成怒吧? 不对啊,这人既然那么害羞,为何还去喝花酒? “祁贤弟,”徐瑨也无奈了,捂了把脸问,“你看我,像是去喝花酒的人吗?” “不知道。”祁垣嘀咕着说,“但花酒一定愿意让你喝。” 徐瑨眼波一转,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祁垣今晚格外老实,坐姿都乖巧起来,小声说:“谁不知道京城三公子最是丰神俊秀,严谨端方。别说花酒,就是相府的女儿红恐怕都愿意给你备着呢。” “此言倒也不差。”徐瑨难得开了个玩笑,过了会儿,才微微低头,看着他道:“徐某今日出去,乃是蔡公公有请。” 祁垣疑惑地偏了偏头:“怎么?” 徐瑨道:“蔡公公问起我忠远伯替袭之事。” 祁垣这才想起忠远伯府的老太婆和大房太太都姓蔡。大家都说蔡府权势滔天,他只当是蔡府的当家做官厉害呢,万万没想到是个太监! “他怎么来问你了?”祁垣纳闷,“你不是在大理寺吗?” 徐瑨点头,耐着性子道:“但我大哥是都指挥使,掌管前军都督府。而忠远伯封爵前任职的文案便在前军都督府,所以贵府的袭爵之事,均需那边先行勘验请袭者身份。” 祁垣一听,不觉震惊。 徐家一门三子,老大在都督府,老二是兵部侍郎,如今老三又进了大理寺历事!如果徐瑨明年也去参加会试,他又在大理寺挂过名,那他以后左右无非两条路——要么进翰林入内阁,要么进大理石掌刑狱。 大理寺势力再弱,那也是三法司之一。这兄弟仨也太成器了吧! 徐家这是何等权贵之家…… 徐瑨看他神情惊诧,却没有停顿,继续道:“蔡府若想让人替袭忠远伯之位,少不了要去都督府打交道。再者公侯伯必先奏请殡葬,方可袭爵。你父亲祁卓如今在崖川失踪,再过段时日,才会被朝廷定为阵亡。” 忠远伯府再失宠,那也是有丹书铁券的伯府,且不说那些良田商铺,各地庄子,单是一张免死牌就够多少人惦记了。 彭氏虽然性格软弱,所料却不差,这伯爵之位的确是被蔡府看上了,只不过蔡府见他们母子势弱,祁老太太又听摆布,遂改了主意,想要让蔡贤宠爱的一位干儿子入赘伯府,由他干儿子袭替。 至于结亲的对象,自然是祁卓的女儿云岚。这些消息极为机密,蔡老太太婆媳俩都被蒙在鼓中。 祁垣却有些疑惑,兄弟之间借袭都难,让女婿袭替,岂不是玩笑? 他的念头转了转,忽然意识到了另一种可能。 徐瑨看他脸色煞白,陡然朝自己看来,便知道他想通了。 “你此前落水之事,我虽是听说,但也觉得事情有些过于凑巧。太祖时曾有义男、女婿甚至妻弟承袭的先例,前提是可承袭人亡故。” 徐瑨微微敛目,叹息道,“当年你们老伯爷因为娶蔡氏女,惹怒族长,现在跟族人再无联系。假如伯府一脉无后,爵位由女婿承袭,倒比替袭好办一些。” 祁垣听到这里,终于忍不住打了个冷颤,抖声问:“便是我死了……不,不还有我弟弟吗?大房也有祁坤。” 徐瑨抬眼看他,没有说话,只是眼神透着微微的悲悯。 蔡府既然打算好了,一个人和三个人有什么区别?他在大理寺历事的这段日子里,已经见过太多令人胆寒之事了。 屋外忽然起风,瑟瑟作响。祁垣分茶时忙出了一身汗,此时却觉脊背凉透,头皮发麻。 徐瑨沉默片刻,才道:“我二哥曾在信里说过,忠远伯在崖川视百姓如家人,不畏生死,不急名利……这次失踪之事牵涉朝堂纷争,旁人不好妄言。只是看你们母子无端被害,我也于心不忍。” 祁垣木愣愣地点了点头。 徐瑨看出他害怕,又安慰道:“蔡贤的打算,只是我探听到的一点消息。现在他所图不止你一处,所以徐某只是提醒祁公子事事小心而已。原本徐某想着,国子监中有监丞和祭酒看顾,你应当安全许多。但料想到你要去扬州。” 他说到这里轻轻停顿了一会儿,又看向祁垣:“这次通州相遇,实属意外。我原打算,你若能告诉我为何非去扬州,那我也将所知和盘托出。但看祁公子为难成这样……这并非徐某本意。所以,若你执意要走……” 祁垣的心跳停滞了一瞬。 “我可以帮你支开军卒。”徐瑨轻轻一叹,“两刻钟的时间,祁公子自己安排去吧。” 祁垣怔住,只见他肃然起身,朝自己遥遥一拜,随后迈步走了出去。 外面隐约传来几声低低的说话声。祁垣过了会儿往外看,院中果然空无一人了。 通州没有宵禁,码头那边日夜都有船只航行,他若是此时离去,拔足狂奔,应当能赶上船。只要上了船,那么之后随便哪个驿站下来,再换乘去扬州,自此之后便可天高远阔,彻底自由了。 祁垣心绪澎湃,不知道为何眼里突然冒了泪。他匆匆拿袖子擦了,收拾着包裹就要往外去。 包裹里仍是那几样东西,换洗的衣物,原主的耳挖簪,云岚送的蔷薇水,自己给老爹买的沉香块……等走到门口,他忍不住停下,又退回来,看了眼镜子。 镜子里的人眼睛秀长,鼻梁坚挺,一双薄唇,跟之前的自己并不相像。 这让他想起了彭氏,彭氏的眉毛很好看,柳叶弯弯,不画自浓。也想起了云岚,云岚的鼻子跟自己一样,这使得她不笑的时候颇有英气。 无数的念头涌了上来,祁垣看了看镜子,又抹了一把泪。 徐瑨回到卧房,仍将白日里没有分拣完的书信拿出来,一一分好。听到大门响动的时候,他微微怔了一会儿,却是不放心,喊了一个军卒过来,嘱咐道:“你悄悄跟在祁公子身后,待看他安稳上了船再回来。” 军卒应声出去。 没过多会儿,就听大门又响。 徐瑨听到有脚步声进来,以为军卒回来复命,头也不抬道:“这么快?” 说完等了会儿,没听到说话声,抬头起看,却见站在门口的哪里是军卒。 祁垣眼里还噙着泪,见他抬头看过来,便自己抹了泪,委委屈屈地凑了过去。 徐瑨不明所以地看着他。又听门口有响动,这次才是那军卒,在后面一脸茫然地探头探脑。 徐瑨挥挥手,示意那人下去休息。军卒便有合上了门。 祁垣自己愣愣地坐了会儿,跟丢了魂似的,嘴中却道:“我不走了。” 徐瑨疑惑,只“嗯”了一声。 祁垣却不知道怎么,瘪瘪嘴,又“哇”的一声哭了出来。这次却跟受了多大委屈似的,眼里掉不完的泪,鼻涕横流,喘气不迭。 徐瑨比那军卒还懵,在一旁递帕子。祁垣把帕子用完了,又捉着他的袖子抹脸,这样哭了两刻钟,好歹抽抽搭搭地止住了。徐瑨看了眼脏掉的袖子,小心的缩起了手。 “我不走了。”祁垣红着两只眼,又对徐瑨重复道,“我明天跟你回京。” 徐瑨道:“好。” “我今晚能不能跟你睡?”祁垣眼巴巴地望着他,“你讲了那么多,我害怕。万一水鬼来找我,你个头大,在外面给我挡一挡。” 徐瑨听这话又幼稚又好笑,只点头:“行。” 祁垣放下心,歉意地看了眼他的衣服,自己爬床上睡觉去了。他不知道自己今天这样回来,将来会不会后悔,实际上他现在就后悔了,他好想回家。 但他想回又不能回。先不说这一路能否平安回去,单是云岚那事,自己就不可能心安理得地看它发生。 那是多少银子都解决不了的事情。 自己占着祁垣的身体,总要先想办法护这个妹妹周全。 少年一觉扬州梦,分落天涯作孤星。 念也重重,怨也重重。 祁垣闭着眼缩到床里,偷偷的哭一会儿想一会儿,直到半夜,才渐渐睡去。 == 第二日一早,徐瑨便让人叫了辆马车,祁垣拿了自己的包袱坐车,他跟那俩军卒各自骑马,跟在车后。 这车却比驸马的那辆还好,前头两头大马并驾而驱,车厢是好木所做,刷了清油,里面铺着厚厚的褥子软垫,旁边还放着熏香炉。 祁垣肿着眼睛,坐在车厢里朝外看。 道路两旁已经变了模样,他才重生回来时二月春寒,两侧草木枯黄,尚未转绿,如今进入三月,却只见草长莺飞,草木抽枝换芽,俨然一副冬去春来的新景象。 车夫看他晕车,尽量赶地四平八稳。等到中午,一行人进了崇文门。 徐瑨让车夫直接去忠远伯胡同,又告诉祁垣明天记得跟自己一块去祭酒府上拜谒。至于罗指挥那里,如有需要,自然会着人来提他问话。 祁垣呆坐了一路,脑子清明不少,于是下车朝他深深一拜。 大白马轻轻打着响鼻,徐瑨在马上冲他微微颔首,再没说话,转身便去了。 伯府里,彭氏和云岚早已经得了信,不知道去后门看过多少次了。 祁垣下车进门,见那母女俩相扶而出,倒地便拜。 彭氏眼里先泛了泪花,扶着他起来,先细细地上下看了,心疼道:“怎么瘦了这许多?眼睛如何红肿成这样?” 祁垣低着头,轻声道:“路上风沙太多,迷了眼揉的。” 彭氏这才唏嘘起来:“那日太傅着人来问,为何你没去国子监,为娘可真被唬了一跳。幸好后来有人来送信,说你在帮着兵马司破案,暂时不能抽身……我儿好好的,怎么跟那兵马司扯上了干系?” 祁垣知道这是徐瑨做事周全,便含糊着说:“凑巧罢了,兵马司的案子还没结,儿子不便往外说。” 彭氏听他这么说,倒也不好奇,点点头:“人回来就好。我一个妇道人家,倒也不爱听那些。” 她转忧为笑,见祁垣面露疲态,虽有满腹的话也只忍住了,只让祁垣回院中休息。 祁垣回去,丫鬟们又是一阵欢呼闹腾,七嘴八舌的说着这几天的事情,甚至邻居家的狗生了,隔壁胡同的刘秀才讨小老婆了,一趟一趟的进屋嘀咕给他听。 虎伏嫌她俩聒噪,不住地往外撵。 祁垣倒是被俩丫头嘻嘻哈哈一闹,心思又活泛起来,脸上也没那么愁苦了。 他此次回来,既然要解决事情,就应该有哥哥的样子,想办法周全此事,愁眉苦脸有什么用。 再说了,扬州齐府又不会跑,老祖母身体康健,父亲也精神抖擞,至少还有个几十年活头,自己还怕没有认亲归乡的一天吗? 左右先把这边的事情解决了,才对得起原身的借身之恩。 祁垣本就生性乐观,这下强行自我开解,还陡然多出一股侠气来,只觉自己跟那书上知恩图报的侠士一样,舍了原有的滔天富贵,大气凛然,傲骨铮铮,倘若日后脱困,也该叫人编成戏文,好好地吹捧赞扬一番才对。 这一番琢磨,好歹转转悠悠,自己开了心结。 下午吃过饭,他便打算起了生计,这有千日做贼的,没有千日防贼的,府里的祁老太太阴毒的很,自己一旦进了国子监,恐怕彭氏和云岚不知道要被安排什么。 祁垣以前没见过这些后宅之事,现在只觉得心烦,心想不如搬出去算了。 他这么琢磨着,便喊了虎伏进来。 “咱府上有庄子吗?”祁垣问,“清净些的,不需太大。” 虎伏不知道他要干什么,想了想,似是而非地答道:“应当是有的吧?去年听他们说庄子上的管事来送年礼什么的……” 送年礼,那就是有了。 扬州的齐府也有庄子,大大小小几十处,每到过年,送货的送钱的排着队拥着挤着地往府上去,祁垣那几天最乐呵,不用上学,年关底下老爹也不骂他,好玩的东西还紧着他挑。 他不觉恍了下神,再问那庄子的位置和情形,虎伏却都不知道了。庄子也在大房手里把着,二房一个没分到。 祁垣愈发觉得厌恶。然而这内宅之事牵涉朝堂,尤其是对方还是个得势的死太监,他不得不小心行事。 祁垣在庄子上画了个叉,又问虎伏:“那我们二房都有什么营生?” 虎伏道:“原本就没分过什么,夫人本来有的陪嫁铺子也被夺走了好几个,只剩下个药铺子,现在也被余庆堂挤得光景不大好,那天我去夫人院子里,正听周嬷嬷说那铺子入账多出账少,不行就卖掉呢。” 祁垣点点头,在铺子上打了个勾。 接下来,却是问些寻常人家日常用度,柴米油盐之事。 虎伏按自己知道的一一答了,有些好奇:“少爷怎么关心这些事务了?国子监里不是发俸禄,有赏钱的吗?” 祁垣正想着怎么让彭氏她们搬出府。现在没有庄子,只能自己买院子,不行可以先租,有了院子,还要雇些护卫,买几个仆人,这里那里都要用钱,自己还是得想办法挣银子。 现在被虎伏一提醒,才想起要去上学的事情。 国子监左右是逃不开了,只能安生进去,看能不能不住号房,住自个家里。 这样每日回来就做些香丸香饼,回头带去国子监里卖,专门买给那些学子,名字就叫“登第香”“状元香”,便是图着好彩头,那些人也该会买账才是。 他本来还想了一个“祁才子合意香”,借着东池会的名气,把那青莲香再多造一些。但是转念一想,自己一进国子监,满肚子败絮就捂不住了,“祁才子”名号怕是要砸。 至于国子监里的考试……到时候不行就装病逃了,能逃几次算几次。 祁垣想好对策,心里稍稍安定,一夜安睡。 第二天一早,他还记得要跟徐瑨一块去祭酒府上拜谒,便早早起来写了个拜帖,揣上银子,大摇大摆出门了。 徐瑨这天没骑马,坐了府里的马车,等在驸马胡同口。 祁垣溜达出来,见他已经在这了,笑吟吟地团团一揖:“让徐公子久等了,罪过!罪过!” 徐瑨看他昨天还半死不活,今天又生龙活虎了,心下暗暗好笑,却也习惯了他这没正经样,于是规规矩矩还了一礼。 待到龚府上,门房却只道祭酒今日在国子监,让俩人交给自己,等龚大人回来了定会转交。 徐瑨还要去大理寺一趟,因此交了拜帖便回了。祁垣却是新来,少不得要稍等一会儿才显得恭敬。等徐瑨走后,他转身去门房里等着,低头摸索摸索,却是掏出了两块银子,请门房笑纳。 那门房连呼不敢。 祁垣人美嘴甜,笑嘻嘻道:“晚生初次拜访,不大晓得规矩。今日贸然叨扰,少不了请爷爷多多提点一二。” 龚祭酒为官清廉,府上下人跟着整日清汤寡水。祭酒又是闲职,平日来访哪有给门房纸包钱的。这门房熬到五六十岁,还没见过出手这么大方,嘴巴又这么乖巧的孩子。 他忙冲祁垣还礼,见左右无人,悄声道:“小公子有所不知,今日老爷有学生来访,特意交代了不见别人。” 祁垣恍然大悟,嘴里连连称谢。 门房又笑:“小公子也不必在这苦等。每次学生来访,老爷必会留饭。不如你先回去,等回头老爷问起,我就说公子在这苦等半天,家中有事,不得不回了。” 祁垣本意便是这样,当即应下,跟人客客气气再三谢过,这才离开。 那门房望着他走远,摸了摸怀里的银子,心想这人跟徐公子同车而来,言语进退颇有默契,看着很不一般。况且为人也不倨傲,颇通世故情理,日后定是个人物。想到这,立刻把拜帖转到门内,一路送到了书房去。 龚祭酒今日自然是在府上,来拜访的学生倒也不是别人,正是任彦。 听到小厮来报徐瑨和祁垣投了拜帖,正在说话的俩人便都停下,龚祭酒让小厮把帖子拿进来,扫了一眼。 任彦在旁看到徐瑨的拜帖在下,挑眉笑道:“子敬兄此次去大理寺历事,考核定是勤谨一等。” 监中学生表现优异,祭酒和众教官脸上也有光,甚至会因此得赏, 龚祭酒微微舒展眉头,颔首道:“子敬在监中读书勤于札记,考课文理俱优,最是端正严谨。只是听闻他无意科举……这历事出身终是异途,科举才是正道,你跟他相熟,合该多劝劝才对。” 任彦拱手道:“老师所说极是。只是老师有爱才之心,子敬兄也有苦难言。” 龚祭酒疑惑:“他有何难事?” 任彦道:“国公府一门,数年之内屡加殊恩,两位表兄均为三品官员。国公爷数次陈情奉还铁券,便是想远避权势。依子敬之才,一旦科考必入翰林无疑……届时国公爷便是还了铁券,徐府也会被推至风口浪尖。” 龚祭酒对这位同乡后辈甚是赏识,听他细细讲完,不觉轻叹:“可惜了,国公爷忠于国事,却又如此谨小慎微。若论权势,谁能盖过蔡府去?” 任彦不由冷哼,道:“蔡贤自幼伴君,巧言媚主,如今可是皇帝身边最亲近之人,谁会去弹劾他?怕是折子都递不到皇帝跟前去。而国公爷年轻时直言进谏,得罪了不少人。他虽是皇亲,但长公主已殁多年,到底隔了一层,往日情分怕也经不得折腾。” 龚祭酒听到这,长吁口气,点了点头。 国公爷如此,他又何尝不是。想当年他乃殿试榜眼,授职翰林编修,也是储相之才。就因简慢了吏部尚书黄应,被言官弹劾,如今十几年未得挪动了。 国子监祭酒虽是从四品官职,但实在过于清简,每月不过是定时去彝伦堂出题目看卷子,或者朔望之日带学生行释菜之礼,去礼部领回国子监的新教官。除此之外便无事可做了。 事情少,俸禄自然也低,往年任职者都是三年便得迁调,自己却是一做十几年。 龚祭酒早些年还有活动的心思,但朝中同乡不多,他又不善钻营,现在也渐渐有看破仕途之意。只是心里仍存一口气,想着扶持一把同乡。 任彦年少有为,将来定不会屈居人下。 “人心险于山川,难于知天啊。”龚祭酒喟叹一声,将徐瑨的拜帖放下,又看了眼祁垣的。 那拜帖上的几行小字方方圆圆,乖巧可爱。只是跟传说中的雍容恬静、内涵筋骨相差甚远。 任彦也瞥见那张薄薄的字帖,不觉一笑:“原来是这位,真是百闻不如一见。” 龚祭酒听他语义不善,略有诧异:“你跟他有过节?” “学生去岁才来京中,终日读书,足不出舍,怎么会跟这位有过节。”任彦负手而立,嗤道,“不过是偶然听吕兄说起,这位在庙会上,跟阮鸿一道开赌设局,骗了十几个生员银子罢了。” 龚祭酒平日便不喜阮鸿几人,整日在国子监里嬉笑,闻言一怔:“此话当真?” 任彦道:“学生也是听说。不过前几日正义堂的吴德,便是因为银子被他骗去,不敢声张,所以偷了旁人的课纸,被送绳衍厅受罚去了。据说一通被骗的监生还有吕秋等人。” 这几个都是正义堂的,平日唯唯诺诺,给人印象不深。 龚祭酒倒是记得那吴德被罚的事情,顿时皱起眉头。 “老师要把这位祁才子分去哪一堂?”任彦问道。 龚祭酒有些犹豫。国子监一共六堂,正义堂、崇志堂、广业堂为普通学堂。表现好的,升一级,便能去修道堂和诚心堂。表现最好的,升去率性堂。 徐瑨入监时间早,功课皆优,早已升入率性堂。任彦这样的贡生,入监的时候经过考试,表现优异,也进入了修道堂。 祁垣原本该和他一样,进入修道或者诚心堂的,但听今日是非,却需要磨一磨性子才好。 那吕秋和吴德跟他有过节,无论对错,不好放在一处,以免徒生是非。龚祭酒略一思索,拿定了主意,“我看他就去……广业堂吧。” = 祁垣并不知道任彦在后面使了绊子,使得自己去的地方有了变化。 他下午老老实实去礼部登了名,办好了手续。晚上又在家吃了一顿团圆饭。 彭氏仍是絮叨些好生读书,莫要得罪人的话。祁垣一一应下,等到最后,也给彭氏提了个醒。 徐瑨的消息不是寻常人能探听到的,他不好直接说出来,因此只说是自己的猜测,一是防人之心不可无,自己去了国子监后,幼弟幼妹只能彭氏自己看顾,务必事事小心,以防恶人谋害性命。二是忠远伯失踪这么久,朝廷早晚会当成亡故,只看是判有罪无罪了。 谁想彭氏却道:“这个我也想过了。不论如何,这事我是不能认的。” 祁垣问:“若老太太他们相逼呢?” “便是把我逼死也没用。”彭氏红着眼眶,语气虽然柔弱,却十分坚定道,“一来我相信你爹还活着,我们全家早晚能团聚,二来……若我不肯认你父亲亡故,那便轮不到他们讨论爵位承袭的问题。所以不管情形如何,这事我都不能松口。” 祁垣没想到她还有这想法,倒是有些惊讶。 “若是你爹已经去了,他日我闭了眼,自会去向他告罪。现在……总要先顾及活着的人。”彭氏忍住泪意,满含慈爱的看着祁垣,轻轻碰了碰他的头发,又抬手,似乎要去摸摸儿子的脸。 祁垣赶紧偏着头假咳一声,好歹给躲开了。 有了彭氏的这番话,祁垣心里算是有了底。第二日一早,自己便收拾了包袱,叫了个驴车去国子监了。 国子监在京城最北,从忠远伯府过去,几乎横跨整个京城,祁垣早早出发,等到了成贤街已经是辰时末了。 那驴车把他送到了成贤街的牌楼处便不肯动了,祁垣一问,才知道无论文武百官,到这牌坊处都是车马具停,步行进入。 祁垣顿时对这块地方心生敬意,下车告别车夫,扛着包袱步行过街。 等进了国子监,找到典薄一问,知道自己被分去了“广业堂”,祁垣顿时大喜——六个学堂里,普通的三个学堂都是从头开始学起,先生教的慢些,考试也能松些。 任彦只当他是个才子,自然心高气傲,不愿去广业堂的。却不知道祁垣上午去拜谒祭酒,便想着能不能求个情,把自己放到最不济的里面去。 现在知道了去处,祁垣心里大大松了口气,又一想,不知道方成和和阮鸿他们在哪里,以后能不能一起聚聚。看来只能等安排好后慢慢打听了。 祁垣乖乖等在一边,接了典薄给他发的笔墨纸砚和监生的衣服。至于号房,却有了些麻烦。 监生的号房是祭酒或者司业亲自安排的,各生需按编号入住,不能私下挪借。祁垣来晚了几日,原来的号房里已经重新安排了人,如今广业堂的号房都满了。 负责带他的教官只得再去后面找祭酒或者司业询问。 祁垣正好不想坐监,见教官出去,便赶紧跟上去,又是作揖又是赔笑,死皮赖脸地让人放他回家住。 那教官做不了主,又是个性子好的,被他歪缠不过,走一步停一步,简直头疼地要命。 这边正掰扯着,就听后面有人问:“这是怎么了?” 教官回头去看,就见徐瑨和另几位历事的监生站在了几步之外,关切地朝这边看着。 几人向教官行礼。 祁垣一见熟人,心下大喜,也规规矩矩地给徐瑨几人作揖,又这般那般的把事情说了。只是言语之中不忘暗示徐瑨前几天的事情,意思是自己生性活泼,若是让自己坐监,还不知道要折腾出什么事来。 果然,他一提前前几日,徐瑨就下意识地想扶额。 祁垣心中暗喜,十分期待地挺直了腰板,等着徐瑨为自己说话。 谁知道徐瑨皱了皱眉,先是无比同情地看了眼教官,随后深吸一口气,一副豁出去的口吻,对他道:“我的号房一直空着,如此……祁贤弟便搬过来,跟我同住吧!” 作者有话要说: 同居生活开始~ 下面的部分算是古代版校园文,学渣X学霸的剧情 以及,各路狐朋狗友即将汇合(⊙v⊙) 第21章 祁垣万万没想到救星变克星,徐瑨突然横插一脚,还顺道去司业那说明了情况,于是祁垣的号房安排就这么定了。 那司业姓唐,好歹是个正六品官,竟一路笑着把徐瑨送出来,并对祁垣道:“徐瑨勤勉谨慎,躬俢礼度,可为诸生表率。你既然与他同舍,今日便由他来带你熟悉监中各处。” 祁垣知道这司业是国子监中仅次于祭酒的人物,主要管着约束他们,得罪不得,忙在一旁乖乖站了,唯唯称喏。 徐瑨何曾见过他这副乖巧模样,偏过头多看了几眼。 唐司业又按规矩训诫道:“既有号舍安排,以后每夜务要在号宿歇,不可酣畅夜饮、燕安懈怠、脱巾解衣、喧哗嬉笑、往来别班、谈论是非……每日必须按时进餐,不可喧哗起坐、私自逼令膳夫打饭外出……生病可于病房安养……” 洋洋洒洒,竟然几十条规矩,还只是一小部分而已。 祁垣听得目瞪口呆。 唐司业看他如此乖顺,倒是印象挺好,又对徐瑨道:“这样,你先带他回号房放下东西。一会儿我让学正带他去学堂。” 徐瑨应下,目送唐司业回去,这才带着祁垣往外走,并在路上详细地把监规讲了一遍。祁垣听得头昏脑涨,倒是格外记住了几条。 一是在国子监只准穿监生服饰,不可穿常人巾服,像是徐瑨阮鸿他们在外面鲜衣怒马,回到国子监一样只能戴方巾,穿玉色襕衫。 二是若要外出需先领牌,每个班上只有一个牌子,由斋长管着。若是提前被别人领了,他就不能出去了,需要排到第二天。 三便是不可议论朝政。游骥那次所说的打死了两个“监生”并非虚言,国子监的确才死了两个监生,却是俩人议论朝政,被监丞抓住后送去绳愆厅处罚。那俩监生情绪激愤,触柱而亡。 这件事给诸位监生造成了不小的影响。 坐监之人分四种,一种是举监,即会试不中的举人,经过翰林院出题考试,表现优秀的进入国子监。 一种是贡监,即任彦和方成和这样的,各地方送来的优秀生员。 第三种是荫监,阮鸿便是荫监,选拔标准是文官三品以上官员,以及勋戚公侯等人,可以经提学官考试入监读书。此外还有高丽、琉球等国送来的人。 第四种便是例监了。地方官学的学生向朝廷交纳钱粮,买一份入监资格。 原本本朝例监的学生不多,但这两年朝中多战事,山东登、兖等州又逢大旱,自去年秋天便无雨,朝廷便因此重开例监,以便收些银子上来。 那俩议论朝政的监生便是为此而骂,朝廷以山东大灾之由开例监,却又不肯解粮赈灾,免去田赋,若这几个月还不下雨,灾民们便是不饿死,也要被赋税逼死。 各地捐贡的银子经过层层盘剥,谁知道最后又进了谁的口袋? 只是那俩监生白死一场,始终没在朝中激起什么涟漪。而其他监生大多数还是为了奔个好前程,只终日读书应付科举,巴不得离是非远些。其他有志之人眼见着俩人如此下场,也不敢轻易掺和。 徐瑨低声叮嘱:“这事已经不许大家提起议论了,我先跟你说了,免得你从别处听来,不知轻重,犯了忌讳。”又道,“如今你既是监生,便先按监规来处事,不可鲁莽行事。” 他只当祁垣年幼,又素有报国之志,广业堂里的生员又比其他几堂的年轻爱闹些,因此怕他受人撺掇,也去搞什么直言进谏。 实际上祁垣才不操心这些,他连自己的事情都没办好呢,哪管的起别人的死活,至于朝堂之事,他更是从来不操心这个。 徐瑨苦口婆心半天,祁垣却只问:“那我可以天天领牌外出吗?” 徐瑨不禁一愣。 “天黑之前便要回来。”徐瑨道,“你天天惦记出去干什么?” 祁垣道:“当然是有正事要干,我本来想好好跟教官商量,不行就出监的呢,你怎么不帮我说话?” 这人刚刚还乖顺的不得了,这会儿眼睛一瞪,竟还埋怨起人了。 徐瑨只当自己好心被当成了驴肝肺,淡淡看他一眼,道:“监中每日早晚有升堂仪式,无论寒暑,皆是卯时点名。你从最南边过来,寅时便要起。你做得到?” 祁垣愣了一下,他倒是忘了这个,让他寅时起怎么可能! 但徐瑨这样,他又觉得很没面子,自己小声嘀咕:“你怎么知道我起不来?” 想要争辩一下,又怕以后徐瑨天天寅时喊自己起床,只得讪讪地闭嘴了。 国子监的号房总共五百多间,普通的三个学堂都是两人一间,率性堂的人少,待遇也好,都是单人居住。 徐瑨带着祁垣往率性堂的地方走,路上偶遇的工役或监生纷纷驻足回看,一脸艳羡。祁垣也不跟人解释,跟在后面大摇大摆,顺道溜达着看看。 号房是一间不大的屋子,里面东西两侧各放置一床一桌一椅,祁垣把领来的东西胡乱堆到床上,笨手笨脚地开始铺被褥。 还没等收拾好,就听外面有人找,却是负责他们学堂的孙学正。 孙学正长的白白胖胖,宽额大脸,见他年纪这么小,笑着提醒他:“被褥晚一些再收拾,现在速速换上衣服,我带你去学堂。” 祁垣忙应了声,穿上才领的监生巾服,匆匆跟着他往外走。 六堂房舍就在二进院的地方,以辟雍泮池为界,广业、正义、修道三堂在西侧,另三堂在东侧。 祁垣走来走去,快晕了,等进到学堂往里一看,这才陡然精神起来。 学堂里的坐在窗边东瞧西望的,除了阮鸿还能是谁。 碰上个熟人,好歹心里踏实了一些。阮鸿朝祁垣挤眉弄眼,祁垣也探头,朝他咧嘴直笑。 今天并没有助教讲课,大家都在背书,阮鸿前面有俩空座,孙学正先安排了没放书本的那个给祁垣,又指了门口的一位岁数大的给他讲解听课礼仪,这才离去。 祁垣站在众人前面本来束手束脚的挺不好意思,琢磨着要不要跟大家打个招呼,拜拜码头,结果孙学正前脚一走,就见学堂里“哄”地爆发出一阵哄笑。 祁垣被唬了一跳,茫然地往后看,却见七八个人把书本一扔,飞速聚拢到了阮鸿旁边,吆喝着“开局”。 祁垣:“……” 敢情这帮人正在玩耍,坐在门口那位长者给他们望风,学正一来他们便各回各座,假装读书。学正一走,就原形毕露,要么玩耍要么睡觉,还有捧着小镜子顾影自怜的。 这架势倒是跟他们家的学堂差不多了。 祁垣只觉无比亲切。倒也不觉得被人冷落,赶紧笑嘻嘻地去空座上坐了。 阮鸿却从那帮人群里钻出来,坐到他前面的位置上,一脸激动地冲他道:“大才子,你怎么才来!” 祁垣一本正经道:“有事耽搁了。” 阮鸿嘿嘿一笑:“还好还好,来得及,这月十八有考试,到时候就拜托大才子了。” 祁垣听到考试,脑子里嗡的一声,下意识地就紧张起来,说话都不利索了:“考、考试?” 阮鸿道:“对啊,每月一考。” 祁垣瞪着眼叫道:“什么都没学呢就考试啊,考不过如何?” “哎,别提了。”阮鸿叹了口气,“前几天赵世兄回家了,我被打了十板子。就等着你来呢,以后我可就靠你了。” 祁垣听得云里雾里:“靠我干什么?” 阮鸿看他一脸茫然,只当他是向来循规蹈矩,不知道这些呢,悄声道:“我都买通教官了,到时候提前问出考题,你先做一篇差些的,考试的时候我默上去就可以。以前都是赵世兄给我做,他回家丁忧去了,我只能再找别人了。” 说完冲祁垣拱了拱手。 原来还能偷考题!祁垣大喜,却比他还激动:“你这个靠谱吗?” “当然靠谱!”阮鸿嘿嘿笑道,“以前都这么干的,从未出过差错。” 祁垣万万没想到国子监里还能这样,心里暗暗盘算,到时候阮鸿问出考题,自己可以去求徐瑨,让他替自己做了,然后自己再默上去。哦不行,得让徐瑨做两篇,自己跟阮鸿一人一份,这考试必过无疑! 考试只要能过,那这日子还怕什么?每日管吃管喝管住,还发银子,自己再时不时领了牌子出去玩玩,买些香料,还能在这里面做买卖挣钱。 这样也太美好了吧! 祁垣担心了半天,这下只觉柳暗花明,前途一片美好。 当然现在不能跟阮鸿说自己不行,万一对方不告诉自己考题,那就抓瞎了。祁垣打定主意要跟阮鸿搞好关系,咳嗽一声,装模作样地点了点头。 只是心里也有些担心,万一徐瑨不肯怎么办?那人严肃的很,还真不一定肯帮忙。祁垣心里犯嘀咕,可是除了徐瑨,他还能找谁? 对,方成和呢? 祁垣想到这,忙问阮鸿:“我方兄呢?你可知他在哪一堂?” “方成和?”阮鸿一听,不知道为何脸色陡然变臭了,“不知道!” 祁垣狐疑地瞅着他。 阮鸿撇撇嘴,随手从前桌上拿起本书,没好气的拍在了祁垣的跟前。 祁垣不明所以,低头一翻,差点叫了起来。 方成和的书! 方兄跟自己一个班! 方兄坐自己前面! “他干什么去了!”祁垣一看方成和的名字,跟见了亲哥似的,双眼放光的抓着阮鸿问,“我方大哥呢!我去找他!” 阮鸿皱皱眉,很不乐意地转开脸,道:“去恭房了。” 俩人正说着,就听门口有人突然大喊:“学正来了!” 学堂里静了一瞬,随后众人做鸟散状,各自屁滚尿流地爬回自己的位置上,捧起书嗡嗡读了起来。 祁垣赶紧坐正,阮鸿也忙不迭往后跑,众人才堪堪坐好,就见门口处迈进来一个人。 方成和倒背着手,慢吞吞地迈着八字步走了进来,眉头一皱,往学堂里扫视了一圈,装模作样地点头。 大家很快发现上当,又哄闹起来。这下没吵一会儿,就听外面传来几声鼓响。 原来是会馔厅开饭了。 众监生欢呼一声,争先恐后地奔出了学堂。方成和也见着了祁垣,笑吟吟地拍了怕他的肩膀,示意他跟自己一块出去。 祁垣激动不已,狗腿地跟在后面,又觉的好奇:“方大哥,你怎么也在广业堂?” 方成和瞥了他一眼,道:“还不是为了你!” 祁垣愕然。 “你不是把功课都忘了吗,我想着怎么给你补补课,所以找了个普通班待着,万一你分去修道或诚心堂,我考试考好些就能升过去。没想到巧了……”方成和笑着拍拍他的肩膀,道,“走,我给你带了好东西。” 俩人如久别重逢的好友,亲亲热热地往号房走。祁垣这几天又憋了不少事情,不能跟别人说,便抓着他的胳膊,都嘀嘀咕咕给他听。 东侧三堂的监生们也纷纷出来,往会馔厅去吃饭。徐瑨跟几个朋友走出几步,忽然觉得不对劲,往后看了眼。 任彦正等着跟他说话,见他突然驻足,诧异道:“怎么了?” 徐瑨一怔,摇了摇头:“没什么。” 然而心里却犹豫了起来。 刚刚那俩人,是祁垣和方成和吧?大白天的,这俩往号房去干什么? 他不由地想起那个傍晚,这俩人也是亲亲热热地…… 俩人都是年轻有为之辈,监中规矩甚多,若是这俩一时不慎,触犯监规,耽误前程就不好了。自己既然知道了,理应多加劝诫。但是君子非礼勿言,非礼勿视…… 徐瑨迟疑了一会儿,还是放心不下,便找了个借口匆匆告别几人,转身也朝号房走了过去。 他步子迈得急,拐过退省门,正撞见祁垣拐着方成和的胳膊撒娇:“……跟阮世兄商量商量呗,咱俩一间号舍,让他跟徐公子一间。这样不就方便了吗?” 方成和迟疑了一下,正要答应,就听后面有人喊:“万万不可!” 俩人转过身,见是徐瑨,都是一愣。 方成和看看徐瑨,又看了看祁垣,笑着作揖:“徐世兄。” 徐瑨也规规矩矩还了礼。 只有祁垣在一旁着急:“为什么不能换号房?” 徐瑨张了张嘴,心想这话可怎么说,皱了皱眉,只得反问:“那你为什么要换?” 祁垣理直气壮道:“方大哥可以照顾我。” 徐瑨道:“我也可以照顾你。同为舍友,理应友爱。” “……”祁垣简直服气了,徐瑨就是他的克星,怎么什么事都能碰上。可是他想让方成和给他做题,好考试作弊的,这话又不能说。 想来想去,只得含糊道,“方大哥要照顾我的事情是……是违规的,你又不行!” “谁说我不行?”徐瑨下意识反驳,说完一怔,突然反应过来,红着脸伸手制止道:“行也不行!违规的事情谁都不可以做!” 作者有话要说: ps:后面有朝堂的部分,所以前面有部分铺垫。 第22章 祁垣气得瞪圆了眼,徐瑨臊的涨红了脸。 俩人无言对峙,方成和倒是哈哈笑了起来,拍了拍祁垣的肩膀道:“不换也罢,我跟阮兄正处得热闹呢。” 祁垣一愣,忽然想起阮鸿今天的古怪样子,迟疑道:“你欺负他了?” 方成和笑呵呵道:“他欺负我还差不多,早上给我放泻药,我不能饶了他。” 祁垣:“……” “监规甚严,不能串班串号舍,你在这等我一下,我去给你拿出来。”方成和对祁垣说完,又冲徐瑨一礼,转身先走了。 祁垣只得跟徐瑨在外面等着。他心中恼火,不住地拿眼瞥徐瑨。然而方成和已经表示了不换,他也不能为难人家,以后还得跟徐瑨住一块。 徐瑨看他鼓着腮帮子的样子,也不是很乐意,本来这事跟他也没关系,现在明明为了他们好,却还落埋怨,也一甩袖子,背过身去,不看祁垣。 俩人都气哼哼的,直到方成和拿了本书出来。 祁垣还以为他要拿什么好东西呢,一看是书,顿时叫了起来:“送我这个干什么?” 方成和没好气地拍了他一下,又笑:“可是宝贝呢!” 祁垣不情不愿地接过来,只见书皮上写着《辑录》二字,翻开一看,却是关于四书义理的,先是阐述如何破小题,后面又有现成案例。 徐瑨原本负气转开了身子,但听这俩说话,又忍不住回头,只见书上楷体小字规矩纯熟,清秀丰丽,令人眼前一亮。 他不由地赞叹了一声,惊讶地看向方成和:“这本书……” 方成和笑道:“闲来无聊,整理一下。” 说完从祁垣手中接过,又递给徐瑨一览。 徐瑨翻开看了几页,赞道:“此书对于小题破解整理得相当完备……方兄之心良苦且勤矣。” 祁垣原本什么都不通,一听徐瑨这么讲,倒是明白了过来——方成和为求速成,把总结出的破题秘籍都写了出来,拿给自己看。又在后面举了例子,这样考试的时候,如果碰巧自己背过了,那就省事了。 他倒是也知道,凡是做文章,破题最重要。只是他原本差的太多,不成文理,况且这么厚厚一本,他也背不过。 徐瑨把书卷递过来,祁垣兴致缺缺地抱住,仍旧不太开心。 徐瑨却当他是恃宠而骄,暗暗为方成和的苦心感到遗憾。不过既然这俩没什么逾矩的行为,他也不好一直跟着。 祁垣这人有些难沟通,徐瑨犹豫了一下,转向方成和,隐晦道:“方世兄,祁贤弟年幼冲动,又才入监,许多事情不晓得厉害。万望世兄多多提点他,况且如今大比在即,我们都应事事以学业为重,克己复礼,方不负圣恩。” 他这话说的没头没脑,似是警告,语气却又很温和,内容又让人摸不着头脑。 祁垣听得云里雾里,方成和倒是一乐,连连作揖,满口应下。 等人走了,祁垣忍不住嘀咕:“也太倒霉了些,怎么就跟他分一块了。” 方成和却哈哈大笑:“子敬兄对你甚是爱护,你还有何不满?” 祁垣道:“我跟他非亲非故,他爱护我干什么?” 方成和点头:“对啊,这关系可真好……” 祁垣听他口气揶揄,斜睨了一眼,“还没问你呢,你跟阮世兄怎么回事?他给你放泻药,你也给他放回去不成?” 方成和嘿嘿直笑:“不会不会,我哪能呢。” 祁垣提醒他:“你最好别,阮公子他爹可是阁老,你以后还当不当官了。” “当的当的。”方成和推着他往前走,啧道,“我有数。倒是你,快把这些背起来,虽然历来破小题主要是用在道试上,但我打听着,广业堂考试也是破小题,你先把这俩月的考试应付过去。我再慢慢给你补怎么破大题。” 现在国子监里管吃住管穿衣,方成和的面色跟在万佛寺时截然不同,整个人的气度也更好了些,笑起来眉眼飞扬。 祁垣没想到他会为自己打算这么多,心下感动,嘴上甜滋滋地夸道:“还是我方大哥好,有城北徐公之姿,还有经天纬地之才……” 方成和冲他挑眉:“城北徐公刚走呢,大哥我有自知之明,不敢相比……” 成国公府在京城北端,倒也巧了。 祁垣暗暗撇嘴,嘀咕道:“谁说这个了,这位就是我的克星。”要不是徐瑨拦着,他这会儿早就在运河上了。 有些事,不知道的时候好好的,一旦知道了,就像被套上了枷锁。 三月份,国子监里处处一团春日气息,院中老槐偻背而立,枝叶葱郁,旋顶如盖。 古人都说“登槐鼎之任”,意喻位列三公,不知道国子监里广种槐树,是不是也这个意思,希望他们都能位登公卿。 祁垣抬着头看了会儿,心想自己就不去争什么公卿之位了,国子监里这么多人,总归会有成器的。自个还是操心下怎么挣他们的银子好。 他把那卷书抱在怀里,想了想,便把自己想做些香品,搞着名堂在国子监售卖的想法跟方成和说了。方成和脑子聪明,主意定然也多。 果然,方成和笑道:“这倒是个好主意,只是这做香丸可耽误时间?” 祁垣摇头:“一点儿都不费事,我哪天请假家去,在家里做一些,然后窖藏几日就是了。等到了出窖的时候,就让丫鬟们送过来。” “听着应该能行,也可以做些香面。”方成和笑着建议,“香丸香饼虽然值钱些,但消耗得慢,可以做些常买常卖的香面香粉,倒也便宜。” 祁垣连连点头:“是这个道理。香面多做些去汗渍、避五毒的,人人都可用……” 这样主要做的东西,大致就可分三类了,一类做香中上品,专门给阮鸿他们这些纨绔,到时候少不了让阮鸿帮忙吆喝一下。纨绔们都爱风流,好攀比,又不缺银子,这个需用些好料,价钱自然也可以高些。 第二类是普通的香品,便是合意香、及第香、状元香一类,主料用些提神醒脑的,气味高洁的,最能符合文人爱好,名字也吉利,这些就让方成和帮忙兜售。 第三类便是实用易耗的香面了,这个人人都可以用,耗费多,价钱便宜,方便银钱周转。 祁垣心里暗暗盘算,闷头走着,双眼晶亮。 方成和看他在那出神,不觉一凛,提醒他:“可莫要耽误学业,本末倒置了。这每月可都有考试的。” 祁垣回神,嘿嘿一笑,正好跟他商量:“阮公子说了,可以提前问出考题。到时候……” “想都别想。”方成和冷着脸道,“你少跟他瞎混,到时候一旦查出来,你们可都是要挨罚的,重者削去学籍。阮慎之有个好爹,自是不怕,你到时候怎么办?” 祁垣没想到他不肯答应,眼巴巴道:“我现在学也来不及啊,考不过不还是要被打的吗?” “你怎么可能考不过?”方成和也严肃起来道,“四书题就这么多,你都背过了还怕考试?再说了,广业堂学的是最基本的,考试只考四书题,讲课也才治一经,以后升堂可是要通五经的。你现在就想偷懒,以后怎么办?以前的刻苦劲儿都跑哪儿去了?” 他神色严厉,俨然一副师长的口气。 祁垣心中叫屈,心想我打生下来就不知道刻苦俩字咋写…… 想要顶嘴,一看方成和那表情,又怯下阵来,只得蔫头耷脑地叹口气,低低地“哦”了一声。 下午,学堂里众人仍是背书的背书,嬉闹的嬉闹。 祁垣却因提出代笔之事,被方成和严加看管起来,不许他跟阮鸿厮混到一块。 祁垣听到阮鸿他们似乎在弹棋,心里直痒痒,但方成和跟后背长眼似的,只要他一扭身子,方成和就咳嗽。 阮鸿格外听不得他这咳嗽声,没什么好气地去找方成和呛声,俩人隔着祁垣的桌子顶嘴对骂。然而方成和张嘴就拽诗拽句,阮鸿听得一愣一愣的,愣是分不清他是不是在骂自己。 问另几个纨绔,那几人却是连他都不如。 祁垣在一旁瞧着,又想笑又不敢笑,磕磕绊绊一下午,竟然背了好几段下来。 他从小不知道跟过多少名师大儒,四书翻过来覆过去,何时背下过这么多东西。 祁垣自己都要呆了,可是方成和却道:“你是久病未愈吗?脑子还没好?怎么只能记住这么点?” “这么点??”祁垣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把书本翻的哗哗响,“这么多!大哥!我可是从‘哀公问政’开始背的!” 他说完见阮鸿在后面探头探脑,抓着阮鸿问:“慎之兄,你说背下这些算不算少?” 阮鸿乐得跟方成和作对,连声道:“不少不少!” “一边儿玩去!”方成和挥手赶开阮鸿,问祁垣,“你刚说,背的最后一段是什么?” 祁垣理直气壮道:“有弗学,学之弗能,弗措也;有弗问,问之弗知,弗措也……” “什么意思,知道吗?”方成和冷冷地瞥他一眼,“不学则已,既然要学,不学到通达晓畅绝不能终止。你现在一知半解,尚不能熟练背诵,还好意思喊累?” 祁垣被堵得哑口无言,直愣在那。 方成和见阮鸿在后面探头探脑,又一指:“那你问问,他背到哪儿了?” 祁垣又回头看阮鸿。 阮鸿哼道:“《四书》和《春秋》早都背熟了,如何?可我都读了多久了,小才子才来第一天呢,哎??” 阮鸿突然反应过来,一脸疑惑地看向祁垣,“不对啊!祁兄你不是早已经考过道试了吗?怎么还在背四书?” 祁垣愣了下,尴尬地笑笑,摸了摸自己的鼻子。 他们三个坐在一块,平时自己干什么阮鸿都能看得见,早晚是瞒不住的。再者方成和既然不肯帮忙作弊,自己也应该早点告诉阮鸿,让他赶紧找别人商量。 阮鸿的泻药威力太大,方成和指了指这俩人表示威胁,又领了牌子去恭房。 祁垣抬头看他走出去,才转回头,一脸凝重地看着阮鸿。 “阮兄,我……咳咳,”祁垣招手,让阮鸿附耳过来,压低声道,“我其实,都忘光了……” 阮鸿:“……” 别人说这话阮鸿或许还信,但祁垣说出来,他只觉得是开玩笑。 “这个还能忘光?你不是在家苦读六年吗?大门都不出的。”阮鸿皱眉瞥他,“你该不会是不想给我代笔,故意推脱吧?” “真不是。”祁垣眨眨眼,小声跟他商量,“我正想说呢,你得了考题,能不能也跟我说一声,我也找人给代写一份。” 阮鸿神情古怪的打量他。自己找的大才子还不如自己,这算怎么回事?可是一想刚刚祁垣竟然在背《四书》,又不像假的。 阮鸿顿时凌乱了,不知道该如何反应。 祁垣看他那眼神,感觉受到了鄙视,忍不住皱眉道:“背书作文有什么的,写几篇酸腐文章搞点歪八股,就高人一等啊……” “这倒是。”阮鸿深以为然,又纳闷,“那你在家整日的干什么?” 祁垣嘿嘿一笑:“吃酒杂耍,投壶弹棋,干什么不成?” 阮鸿半信半疑,拿话一试,果然听祁垣聊起吃喝杂耍头头是道,竟比他懂的还多些。 阮鸿先前还觉得祁垣既是才子,便跟自己不是一路人,虽然几次主动搭话,心里却觉得疏远。这下祁垣讲了实情,他虽痛惜自己少了个依仗,却也高兴多了个玩伴。 晚上吃饭,祁垣才来国子监,不知道去哪儿,他便拉着人径直入了自己的小团伙。几人在一处亭子里摆上吃喝,阮鸿又把其他人挨个介绍给祁垣。 这位是侍郎的孙子,那位是指挥使的儿子,一众子弟非富即贵,又有人认出祁垣是那天酒楼赢下赌局的人,更是大为喜欢。 唯独有个小眼睛小鼻子的人,总拿眼斜他。 祁垣聪明机敏,想起游骥说过这人是吏部侍郎的孙子,只是不记得自己曾得罪过这人,有些疑惑地多看了两眼。 一旁便有人故意笑道:“史三郎跟吕秋关系不错,祁公子那日让吕秋好生没面子,今日三郎想给朋友出气呢!” 祁垣瞬间了然,忙冲这人感激地笑笑,又赶紧往阮鸿旁边靠了靠,那意思是阮鸿拉自己来的。 果然,阮鸿掀着眼皮看史庆伦一眼:“是吗?” 史庆伦有些尴尬,忙笑道:“哪里哪里,我不过是看祁小公子丰标不凡,心生羡慕而已。” 祁垣也笑,心下却暗暗留意,找人一问,知道吕秋几人在正义堂,这才放心。 饭后大家各自回号房休息。 祁垣回号房一看,见自己上午乱堆的东西都被收拾好了,心下更觉高兴,欢呼一声,扑到了床上。 徐瑨下午练了半天骑射,又去临了一会儿大字,才回来休息。 一推房门,见左边床上四仰八叉地躺着一个人,愣了一下,才想起来祁垣现在跟他同住了。 他当初进国子监后,便直接升入了诚心堂,一直是单人住一间。现在冷不丁多了个舍友,也有些不习惯。 祁垣听到门响,支起身子往门口看了一眼,倒是主动打了个招呼。 “回来了?”祁垣没话找话,懒洋洋地问道,“你们下午干什么了?” 徐瑨把自己的东西放下,回道:“练骑射去了。你们呢?” “我背……”祁垣突然想起阮鸿背的都比自己多,现在说出来岂不是要让徐瑨笑话,便轻咳一声,道,“我们背书呢。我晚来了几日,方大哥给我补课。” 徐瑨听他张口闭口方大哥,不由地多看了他一眼。 祁垣仍沉浸在自己竟然也能背书的幸福中,小脸红红,眼带笑意。 徐瑨移开眼睛,有些不忍心。 “我并非恶意拆……阻碍你和方兄住一处。”他轻咳一声,为自己辩解道,“监中规矩甚严……” “我知道我知道。”祁垣一天听了十几遍“监规甚严”了,简直头大如牛,忙打断他道,“其实现在看来,不换挺好的。” 就方成和凶神恶煞逼他读书那样,要真换了,自己这会儿指不定多惨呢,说不定回去还要背书练字。再一想,阮鸿这人虽然爱玩好动,但不也不爱主动得罪人,今天他竟然给方大哥下药,莫非方大哥也逼他读书了? 他脑瓜里东西不多,只觉得背书练字已经是人生之大不幸了。 跟那边一比,徐瑨不逼自己读书,还帮自己铺床,简直是不能再好的人选了。 “我仔细想了想,”祁垣想到这,高兴地坐起来,笑嘻嘻道,“跟方大哥比起来,还是你好。” 徐瑨被唬了一跳,正要脱衣服的手顿时停住,惊诧地看了过去。 “祁公子……何出此言?”徐瑨迟疑着问。 祁垣却不知道他想茬了,心里一合计,方成和不肯代笔帮忙,自己只能指望徐瑨了……此事需徐徐图之…… 先拉近俩人的关系吧,总这么疏远也不好。 “你个头高,仪表好,学问又足,简直城北小徐公也,当然比我方大哥还好了。”祁垣眨眨眼,小心提议道,“要不然,你也给我当哥吧?你就喊我垣弟,不要公子来公子去的称呼了。” 祁垣跟方成和在一块乱喊一通,只觉得“垣弟”的称呼比较亲切而已。 徐瑨却是一愣,满目惊慌地往后退了一步。 祁垣莫名其妙地看着他,正要再说什么,就见徐瑨低头,赶紧把解开的蓝丝绦带重新拿起,往腰上一围,又把衣服系好了。 作者有话要说: 国子监小知识: 国子监太学门外东侧,有一块汉白玉石碑,上面刻着《五朝上谕碑》 其中第二道是明太祖的,因为文化水平不高,所以都是大白话,体会一下: “恁学生们听着:先前那宋讷做祭酒呵,学规好生严肃!秀才每循规蹈矩,都肯向学,所以教出来的个个中用,朝廷好生得人。后来,他善终了,以礼送他回乡安葬,沿路上着有司官祭他。近年着那老秀才每做祭酒呵,他每都怀着异心,不肯教诲,把宋讷的学规都改坏了,所以生徒没全不务学,用着他呵,好生坏事!如今着那年纪小的秀才官人每来署学事,他定的学规,恁每当依着行,敢有抗拒不服、撒泼皮、违犯学规的,若祭酒来奏着呵,都不绕!全家发向武烟瘴地面去,或充军、或冲吏,或做首领官。今后学规严谨,若有无稽之徒敢有似前贴没头帖子、诽谤师长的,许诸人出首,或绑缚来,赏大银两个。若先前贴了票子,有知道的,或出首,或绑缚来呵,也一般赏他大银两个。将那犯人凌迟了,鸟令在监前,全家抄没,人口迁烟瘴地面。钦此!” 第23章 京中纨绔甚多,既有精通文理的风流公子,也有阮鸿这种爱玩好耍义气少年。当然更多的,是挥霍无度,整日狎妓取乐的武安侯之流。 这些人都爱娈童美妾,最近几年,又风行找些少年声伎扮成书童,跟在身边取乐玩耍,哥哥弟弟乱叫一通,还有更不像话的,以“叔侄”甚至“父子”相称,只为在做那事时多些乐趣。 徐瑨对这些原本完全不了解,直到进入大理寺历事,见到各种奇奇怪怪的案子内情,这才意识到世界之大,简直无奇不有。 祁垣和方成和都是人中龙凤,少年天才,那天若不是俩人行为过于亲密,祁垣又遮遮掩掩,形迹可疑,他也不至于多想。现在祁垣却要跟他称呼哥哥弟弟? 还垣弟? 这像什么话? 徐瑨不禁自省是不是自己平时表现的太不庄重了,才让祁垣有了奇奇怪怪的想法。 祁垣在对面盘腿坐起,目光灼灼地看着他。 徐瑨整好衣服,这才严肃的坐下,摆摆手道:“以表字相称即可。” 祁垣叹了口气:“我还没表字呢。” 他原来在齐府都是被人叫小少爷小公子,要么朋友家喊二郎,反正商户人家,年纪又不大,所以都还没取字。而这边的祁垣则是想等着忠远伯这个亲爹取,忠远伯一走两年,生死未卜,估计这字的事情短期也没什么着落。 祁垣也有些遗憾。 “你不愿意当哥吗?”祁垣见徐瑨十分抗拒,想了想,大概对方想跟自己保持距离。看来不是所有人都跟方成和一样那么好相处的。 徐瑨默然。 祁垣讪讪道:“那好吧,就,就还是叫公子吧。” 他本来也是很好面子的人,一直觉得徐瑨好相处,经这事一看,徐瑨不过是为人善良,却不见得喜欢跟自己相处。这就叫人有些失落了。 祁垣没再自讨没趣,早早歇了下去,还拿被子把自己裹紧,背朝着徐瑨。 徐瑨不知怎的,从那一团背影上愣是看出了伤心的意思。只是哥哥的称呼实在太不妥了,他犹豫来犹豫去,还是决定坚守住自己的底线。 接下来的几天,徐瑨便每日早出晚归,见到祁垣必然以礼相待,动辄作揖行礼。 祁垣总受着对方的礼也不好,只得依模做样的也还礼回去。俩人举动甚是客气,回到号房之后也不多言语,徐瑨要么看书要么练字,祁垣也练字,但临不了几个,又没耐心,便自己闷头去睡觉。 徐瑨最初只是想以礼相待,后来见祁垣心情似乎不佳,不怎么愿意搭理自己了,又隐隐有些后悔,觉得自己那日的表现是不是太伤人了些。 祁垣这几天心情的确很差,倒也不全是徐瑨的缘故,主要还是国子监的生活太苦了。 国子监中有专门管束学生的绳愆厅,因此监生们从早上睁眼开始,出入号舍便要在名薄上签字。一早一晚升堂仪式,听课背书,甚至出恭也要签字。 规矩严,功课也明确。 祁垣所在的学堂已经属于规矩最松的了,本学堂的斋长便是在门口的长者,脾气特别好,教官对他们也不怎么严厉,但他们的功课跟其他班一样——每天背诵大诰100个字,本经100个字,四书100个字。 除此之外还要写字,每日一幅,或东汉王羲之、王献之、或欧阳询、虞世南、或颜真卿、柳公权,点划撇捺,都要讲究,一幅字256个,一个不能少,写完再给先生看。 广业堂的教官虽然知道他有神童之名,但看他年纪小,所以要求宽松,若别字较多,都会温和地提醒他。方成和却不一样,祁垣若有错字,他必然要盯着他重写十次才会放过。 祁垣叫苦连天,几乎想要翻脸,可是翻脸也没用,这边又不比家中,处处有人依着他。 这样一连几日,每天晨起便开始背书,休息时被方成和押着练字,下午还要背他的那本破题辑录,一连几天过去,手腕也酸了,嗓子也哑了。 每日做学问如此辛苦也就罢了,偏生吃也吃也不好。 祁垣刚来的时候还以为都跟阮鸿一样吃饭,第二天被方成和带去会馔厅,才知道大家原来都在这边吃。 会馔厅里的饭菜自然算不上可口,祁垣在忠远伯府虽然也是整日的清粥小菜,跟做和尚似的,但虎伏做饭爱琢磨些花样,比这边的味道足。大概是因为监生来自天南海北,口味各异,所以这边干脆就煮熟了事。 会馔厅上还贴了份告示,写着监生们的份例,每人每日的青菜、腌菜、豆腐黄豆、油盐酱醋、猪肉面粉等各有份例,另有干鱼,三日可吃一次。 大家吃饭也不能说话,旁边有监丞看着呢,每人只能按照所在学堂分班落座,让斋长去打饭,大家共同享用。 祁垣从来没见过阮鸿过来,一问方成和,才知道阮鸿和一众纨绔吃不惯监中的东西,所以早早拿钱贿赂了监役,每日都是从外面酒楼叫吃的。 这种事情在国子监中屡禁不止,荫监和例监生多非富即贵,于是渐渐也形成风气,凡是荫监和例监的都放一班,管束都宽松些,吃饭也自行解决。 阮鸿原本有意让祁垣跟自己一起吃,但方成和不许他们终日厮混在一处,另外祁垣也知道自己没钱,不愿占人便宜,所以嘴上虽馋,但知道实情后,也只乖乖去会馔厅进餐。 他心里自然也羡慕,头几天便暗下决心,自己一定要尽快赚到钱,到时候也让酒楼送饭,跟方大哥一起吃小灶去。后来方成和天天管他,他满肚子怨气,便又改了主意,不让方成和吃了,罚他看着。 在学堂里玩不痛快,回到号房,再看徐瑨对自己相敬如冰自然愈发不高兴了。祁垣本来也好面子,因此在号房也成了锯嘴葫芦一般,整日闭着嘴巴挂着脸,赌气一般不跟徐瑨说话。 背书的几日一闪而过,眨眼就到了国子监复讲的日子。 对祁垣来说,这里面最可怕的事情除了考试便是复讲了。 国子监里的复讲是跟会讲相对的。 会讲是在彝伦堂举行,每月六次,内容是四书、五经、大诰、性理大全等。讲课的要么是祭酒,要么是其他教官,若是其他教官讲解,也要先给祭酒看过讲稿,因此十分重视。 而复讲,就是三日后的大抽查,所有监生站到彝伦堂前的露台上,依次抽签,抽中的便要上去复讲签上的内容。 祁垣这几日虽然被逼着苦读也有些效果,但不过是磕磕绊绊背过四书,连破题都不会,因此特别怕自己被抽中。 到时候万一抽中了答不上来,就要被提到前面“痛决”十下。那可是在国子监所有监生的面前丢脸。 祁垣对此十分担心,一早便穿戴整齐。方成和已经在退省门下等着他了,见他急匆匆出去,神色不安,不禁笑了笑:“怎么,还害怕吗?” 祁垣“嗯”了一声。 方成和倒没再说什么,转身带他去彝伦堂,叮嘱道:“别人复讲的时候,听不听得懂都不要紧,老老实实站着就行,不要乱动,两边都有教官和监丞看着的。如果站错位置,或者不够端正严肃,当场就会被痛决十下。” 会讲的规矩很严,复讲的要求也挺多。 祁垣点点头,愈发紧张:“万一抽到我怎么办?” 方成和安慰道:“上次会讲的时候你才来,应该不会抽到你,且放宽心。” 话是这么讲,祁垣心里还是忐忑不安,眼看着已经到了露台上,也不敢多言语了,只得跟在众人后面依序站好。 升堂的鼓声突然敲起,所有监生按照位置站好,肃然而立。几百位监生统一着玉色襕衫,戴方巾,院中草木葱郁,晨风送暖,倒是好一派意气风发的景象。 抽签的顺序是从最好的率性堂开始。每堂各抽一人。 祁垣因为年纪最小,所以被安排在了广业堂的前面。他支棱着耳朵,屏息凝神,却听教官念道:“率性堂,徐瑨。” 祁垣一愣,下意识地朝前看去。 果然,徐瑨从率性堂的队伍里迈步而出,先朝祭酒和众教官行礼,又去抽签复讲的内容。只听教官念出他的复讲内容:“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微一……” 上次会讲的内容祁垣压根儿就不懂,这会儿听题目只觉得满耳朵“喂喂喂”,他一脸茫然地看向徐瑨,虽然还在赌气,但又隐隐替他担心。 徐瑨似乎察觉到了他的视线,朝这边转过脸,对上他的目光后略一停顿,随后却是嘴角一牵,微微笑了下。 徐三公子丰神俊秀,仪表脱俗,这一笑便如神仙下凡,祁垣微微一怔,很没出息的红了下脸。 他在心底轻哼一声,连忙收回视线,再一想又有些恼怒,无缘无故的就冲自己笑,这是想和好吗?也太便宜了些。 他自己脑子里乱糟糟一团,耳朵却又忍不住支棱起来,听徐瑨的动静。 然而他连那句话的出处都不知道,只能听到徐瑨昂立台上,清越的声音不急不缓道:“存于内者,守乎理之正。接乎外者,绝乎人之私。此圣人传心之要也。盖圣人之所以为圣者,以其内外之交相养乎……” 彝伦堂前数百监生衣冠严肃,屏息凝神。唯有徐瑨声音朗朗,侃侃而谈。祁垣越听越佩服,虽然不知道他都讲了些什么,但看周围人的表情,便知道徐瑨厉害的紧。 果然,等徐瑨复讲完,龚祭酒已经笑呵呵的样子了,显然对他极为满意,当众夸奖他能触发贯穿,文理皆优。给了奖励,又让徐瑨在前面,跟自己一块站着。 众监生们佩服之余,纷纷羡慕,都朝前看去。 往下是诚心堂和修道堂,抽出来的两个监生回答都是无功无过,龚祭酒听完没奖也没罚,只让人回到了队伍中。 再往下,便是广业堂了。不知道为什么,祭酒突然出声,让人先抽正义堂。 正义堂抽到的却又是个耳熟的名字,吕秋。 吕秋显然准备不足,从正义堂的后面慢慢吞吞走出来,双股战战,面色惨白。 祁垣没想到今天就会见到这人,抬头往前瞧了瞧,见他那样,忍不住在心里哼了一声——庙会那天吕秋非要拦着自己比试诗文制艺,他还以为这人多厉害呢,现在看不过如此。 他心里痛快,脸上不觉有了笑意,一脸看热闹的表情朝前瞧去,眉毛挑起老高,恨不得多长一双眼一块看热闹。 他本就站在前排,这番小动作便十分显眼。 徐瑨在前面看的十分清楚,心里暗叫不好,忙去留意龚祭酒的表情。果然,龚祭酒扫视了一圈下面,见祁垣这样,微微皱眉,似是不太满意。 吕秋抽的题目很短,是《孟子》的“睟面盎背”。 教官把字条给他,点了点头,示意开始。 吕秋却只应了一声,接过纸条后,干杵在那不讲话,再过一会儿,只见他额头上的汗珠大滴大滴地往下落,腿肚子不住地打转,像是要倒下去一样。 龚祭酒的脸色早已经难看到了极点,却一直没出声。时间一点点的过去,直到一刻钟后,吕秋仍旧一字未答。 监生们虽然不能喧哗吵闹,但不免好奇,或同情或者嘲笑地朝前看去,也有还没被抽到的在一旁暗暗担心,忙不迭的擦汗。 龚祭酒又等了会儿,这才冷声斥责道:“整日只习卑陋,不事学问,成何体统!去,跟你的教官一同领罚!” 他说完往人群里扫了一眼,祁垣缩了缩脑袋,正要暗暗拜佛保佑,就听前面的教官高喊:“下一位,广业堂,祁垣!” 作者有话要说: 徐瑨:今天独美,明天再救美 第24章 这下不光祁垣,方成和和阮鸿也都愣了,迟疑地朝前看了过去。 祁垣脑子里嗡的一声,傻眼了。 不是抽签的吗?为什么直接点名了? 龚祭酒面色不虞地看着他。监丞在一旁督促,见他不走,干脆过来把他推了出去。 祁垣茫然地站在广业堂的最前面,那好脾气的教官看他出来,还冲他笑笑,鼓励了一下。 祁垣傻眼了。 龚祭酒道:“你依旧是刚才一题,只需破题承题,做得出便可。” 祁垣隐约记得方成和写过这个,但他还没背诵到那边,便有些抓瞎,下意识的朝方成和看去。 久久等不来答题的监生们纷纷看向前面。刚刚还在幸灾乐祸,现在自己就成了祸头子,祁垣心中懊悔不迭。 他干巴巴咽了口水,正紧张地想琢磨个借口,就见广业堂的队伍里有人举手。 方成和先举手示意,等教官喊他出来之后,他才朝众人一礼,忙道:“祭酒有所不知,祁兄昨日得了喉疾,今日不能言语了。” 龚祭酒皱眉,疑惑道:“不能言语?可曾看过大夫了?” 方成和道:“今日复讲,祁兄怕耽误聆听老师教诲,因此正打算会后再去。”他说完一顿,接着道,“此题祁兄前日跟我复习过,现在由学生来替答可行?” 龚祭酒微微沉吟,先是看了祁垣一眼,这才对方成和道:“你且说说看。” 方成和道:“论曰:人有所不能不形于外者,其天机之所不能已也。” 睟面盎背出自《孟子·尽心上》,“君子所性,仁义利智根於心。其生色也,睟然见於面,盎於背,施於四体,四体不言而喻。” 方成和这一句是破题。 龚祭酒神色缓和许多:“此破题甚妙。” 方成和又道:“夫天机之发,森不可遏,其凡可以遏之,而又可以形之者,大抵皆人为也,非天机也……” 方成和侃侃而谈,竟是从承题一路讲了下去。 龚祭酒越听越赞,等他讲到结尾“吾将契其心而失其形,超乎牝牡骊黄之中,而独得于背面皆忘之外。”时,龚祭酒更是拊掌大赞起来。 其余监生也是暗暗点头,十分钦佩。 祁垣听得云里雾里,但心里悄悄松了口气。 方成和讲的好,龚祭酒一高兴,应该就能放过他了。今天是他自己大意了,不该不听方成和的劝告,以后自己一定注意。方成和再逼自己背书,自己也老实两天,不再惹他生气了。 然而他这边还没许完愿,就听修道堂有人高声道:“方兄所做八股绝妙,然而祁兄身体无碍,你为何撒谎欺骗师长?” 这声一出,所有人都是一惊,朝后看去。 任彦越众而出,却是在龚祭酒前面一揖,气愤道:“请祭酒原谅学生无礼。方兄所做八股的确精妙,但祁垣得喉疾一事乃无稽之谈。如今众目睽睽之下,方兄公然替考,此事不可不查!” 龚祭酒一怔,神色渐渐凝重起来。 要说方成和的理由,他自然是能看出蹊跷的。但祁垣才到监中不久,按理说今天不会抽他,龚祭酒刚刚喊他出来,一是想考量这位神童的学问,二也是敲打他一下。 祁垣既然做不出,他本也没打算重罚。后来方成和主动出来替他回答,且文采斐然,龚祭酒更是打算就此揭过了。但他没想到任彦会出来指证。 这样的话,自己若是不严肃处理,未免会让监生认为监规松弛,有可乘之机。 想到这,他沉下脸,看向任彦:“你可有凭证?” 任彦躬身道:“学生今早亲眼看到他们一块过来,祁垣谈笑自若,分明康健的很。” 监生之间都以“兄”相称,任彦张口闭口直呼其名,显然对俩人丝毫没有尊敬之心。 方成和眉毛一挑,脸色几变,冷笑了一声。 这里的人或许不知道,但他心里清楚,任彦自恃清高孤傲,一不服祁垣才名在他之上,二不忿自己东池会上替答之举。今天他突然发难,肯定不能善了。 龚祭酒的脸色难看起来。 一直在旁边的唐司业不得不站出来处理此事,肃然道:“若是果真糊弄师长,公然替考,那本司业定然饶不了你们。但现在大家各执一词,不好判断,其余诸生……” 唐司业朝下看去:“谁还可以为祁垣或者任彦作证?” 监生们顿时交头接耳,议论起来,唐司业皱眉看着众人表情,忽然看到广业堂又有人举手。 却是阮鸿出列,道:“学生阮鸿,愿为方成和作证。祁兄昨天的确嗓子疼来着。” 任彦见他睁眼说瞎话,气得转身反驳道:“司业,他们乃是同班学生,有互相包庇之嫌!” 阮鸿“嘿”道:“那我还怀疑你有故意泼脏水之嫌呢!我们广业堂答题答得好,你就要出来捣乱,莫不是瞧不起我们广业堂诸生。” 任彦怒道:“你……” “当堂喧哗,成何体统!”唐司业见这俩人要闹起来,呵斥道。 阮鸿和任彦忿忿不平地互相瞪视一眼,各自闭了嘴。 唐司业直觉方成和是在撒谎,但是现在阮鸿又出来作证,他也不好一块都推翻,心下犹豫,只得再问一遍,“可还有人愿意为他们作证的?” 众生们这下安静下来,彝伦堂前鸦雀无声。 唐司业也有些犯难。 任彦看他犹豫,又见阮鸿在一旁帮腔作势,再次上前,痛声道:“司业,《会典》有记,若监生无志读书,考核历事雇人代替者,查究得实,应参送法司问罪。此事若如此糊涂判过,就不怕以后众生竞相效仿,懒漫纵肆,糊弄师长吗?!” 他一番痛陈利弊,唐司业便不好再开口,琢磨半天,只得跟龚祭酒商量:“不如……就让大夫过来看看?” 龚祭酒见事已至此,只得沉吟一下,点了点头。 祁垣心里咯噔一下,若是找了太医来看,那肯定要露馅了。到时候被罚的不仅是他,方成和和阮鸿也少不了被连累。他不由地看向方成和,心下一横,就要把事情揽到自己身上,到时候只说是自己骗了方成和和阮鸿就是了。 祁垣深吸一口气,迈前一步。方成和看见,冲他暗暗摇头。 几人正紧张着,却听前面突然有人道:“龚祭酒,学生可以作证。” 这声音太过突然,所有人都是一愣。朝来源处看去。 龚祭酒更是吃惊,疑惑道:“徐生?” 徐瑨迈开一步,冲祭酒拱手道:“学生可以担保,祁贤弟的确有喉疾,暂时不能言语。” 这下不光任彦,连方成和和阮鸿都惊了。徐瑨往这边看了一眼,给了一个安抚的眼神,祁垣不知怎么的,脸上轰的一热,低下了头。 任彦几乎以为自己看错了,又惊又恼,颤着声问:“子敬兄?你为何也要包庇他!” 徐瑨微微皱眉,却冲他摇了摇头,随后对唐司业道:“我和祁兄不同学堂,平日各自忙于学业,交往不多,得知他有喉疾乃是偶然,断没有包庇之意。今日学生愿意为他作证,若有责罚,也愿一同承担。” 唐司业和龚祭酒都对徐瑨格外信任,他所言一句能抵旁人十句。现在他一出列,熟悉的监生们纷纷小声议论,唐司业也道:“如此,那看来是确有此事了。” 他本来就不愿闹太大,便当即叫住要去请大夫的监丞,又看向任彦。 这么多人都为祁垣作证,唯有任彦自己反对,莫非他跟祁垣有什么私人恩怨? 想到这,唐司业的眼神不由冷了许多,问道:“任彦,你还有何话要说吗?” 任彦面色通红,一双眼却只悲愤地望向徐瑨,连司业的问话都充耳不闻。 唐司业有些恼怒,但见众生都看着这边,不好当场发火,只得沉声吩咐:“如此,你们先各自回去。祁垣既有喉疾,应当早点医治。方成和复讲不错,当发奖励。”顿了顿,想要罚一下任彦,但看了眼龚祭酒,又把惩罚按下了。 几人都应声行礼,回到了队伍中。 下面崇志堂的被抽上去,果然也是个答不出的。不知道为什么,他们三个普通学堂的学生表现这么差,祁垣才得了教训,也不敢探头探脑了,老老实实站到了最后。 这番复讲总共用了一上午,复讲结束,众人去会馔厅吃饭,下午再去各自的学堂背书。 祁垣死里逃生一把,但还记得方成和撒的谎,只冲方成和和阮鸿团团作揖表示感激,又示意方成和帮自己要了“出恭入敬牌”,出去看大夫。 国子监里自己便有大夫,他怕事情败露,所以干脆借口出去。正好这些天方成和对他拘束的很紧,一直不许他借牌出去,今天看他被吓够呛,难得松了此口。 祁垣拿了牌子,一想医馆自然是要去的,正好彭氏还有个铺子是药房,便干脆直接奔那边去看了看。 彭氏的铺子是出嫁前彭家买给她的,彭老爷当年本是侍讲学士,后来同僚犯事,他受到牵连,因此被降二级调外任,成为湖广桂阳州同知。 上次彭氏带着儿女,便是要去桂阳探亲的。 祁垣想到这便叹了口气,若是原身没有落水该多好,今天就不会这么丢人了。他心中也觉得懊恼,丢人也就罢了,还差点连累方大哥和阮鸿。 阮鸿乃是勋贵之家,自然不会怎么样。但方成和寒门子弟,若是因为这种事情被受罚,甚至赶出国子监,那自己罪过就大了。 可这提心吊胆的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头?总不能真叫自己去做学问考科举吧? 祁垣一些这些天的日子,简直是油锅里煎熬一般难受,不由得再次起了出监的念头。过了成贤街,外面路上人来人往,都是寻常打扮,再也不是满眼的方巾襕衫和教书先生了。 祁垣猛吸一口气,感动地热泪盈眶。 彭氏的铺子离着国子监倒不是很远,铺面不大,门面两间,后面是栋二层小楼,带个小院子。此时中午,药铺里冷冷清清,只有个坐堂的掌柜在那。 祁垣还穿着国子监的那身衣服,掌柜抬头看见,扫量一眼,仍低头在那拨算盘。 祁垣进去,见没别人,便直接找掌柜问:“有没有治喉疾的药,挑些性温的,写个方子,给我抓点。” 掌柜却头也不抬,敷衍道:“咱小店只抓药,不开方。” 祁垣愣了下,又好生说:“就随便开点什么就行,去火润喉的总有吧?” 掌柜还是道:“那也不成,您要是喝出问题了怪罪,我们小店可担待不起。您要找大夫开方子,也不麻烦,往前再走几步,旁边的余庆堂就有。” 祁垣不听则以,一听就懂了。 余庆堂也是药铺,那边开了方子,谁还跑到这边来抓?怪不得虎伏说这边的铺子经营不下去呢,就这做法,来了人也给赶跑了。 他故意问:“那我去那边开了方子,还跑你们这买药干什么?莫非你们的药比他们好?” “药都是一样的。”掌柜挥挥手,似乎很不耐烦应付他,“随便哪儿买,看你乐意。” 祁垣知道店铺上掌柜账房的歪歪绕多,心里冷哼一声,也不再跟他掰扯,去旁边余庆堂开了个润喉的药方,抓了药,又去香料铺子里买了些东西,便转身回家了。 虎伏没想到今天少爷会回来,见他提着药,先是大惊,就要急忙忙拿去熬。 祁垣忙拦住她,笑道:“这是我拿来做做样子的,你不用管。” 他平日不在家,虎伏三人都在彭氏院子里伺候。今天虎伏凑巧回来打理院子,此时只有她自己在。 祁垣晚上必须要回号舍休息,因此赶紧让虎伏把院门看住,自己拿着几样香料进了小厨房,一边生火一边拣料炼制。 今天他出来的仓促,做香丸香饼是不能了,但是可以调些香面出来,徐瑨今天帮了忙,自己总要表示感谢。 直到酉时,祁垣才将几种料炼制调和好,小心的包了起来。 虎伏以为他又要制香,在一旁兴奋地不得了。谁知道最后一看,却只有一小盒香粉而已。 祁垣小心翼翼地把那盒香粉装在身上,来不及洗漱,便提起先前买的几包药,匆匆出门回国子监去了。 回到监中刚好赶上大家放学。祁垣把牌子交了,等不及吃饭,便早早回去等着。 他今天制香不过是一时兴起,想着答谢今天徐瑨解围之恩。但是这会儿人要回来了,祁垣却又紧张起来,一会儿怕徐瑨不喜欢自己的香,一会儿又怕这礼物太轻,徐瑨见过那么多好东西,会嫌弃它不值钱。 他心中犹豫,香粉盒在袖子里揣进去拿出来,又忍不住嫌弃这盒子太丑。 这边正纠结着,就听号房门外有人说话。祁垣赶紧把香粉盒揣起来,起身去迎。 徐瑨从小到大就没撒过谎,今天这事对他来说实属意外,甚至他都不说不清自己当时在想什么,竟然能当着所有监生和教官的面包庇祁垣,而任彦差点因为这个被治“诬告罪”。 他跟任彦从小熟识,知道这人生性孤傲,因此事后也有些后悔,想着理应向任彦赔罪。再者也想劝劝他,莫要和祁垣几人作对,以后大家万一同朝为官,那还有同年之谊,现在这样彼此针对得不偿失。 他心里盘算半天,无奈下午祭酒把他叫去讲了半天的文章,直到刚刚才得了空。 徐瑨听人说任彦没吃饭便回了号舍,心下愧疚,便早早回来想着好好解释一番。果然,任彦似是哭过,眼睛红肿了一圈,见到他后虽然生气,但还是跟他来到了这边的号房。 这边人少,说话也方便些。 但他千算万算,没想到祁垣今天回来的也早。 号房门一推开,祁垣喜滋滋的小脸突然露出来,外面的俩人不约而同地被吓了一跳。 祁垣也是一愣,脸色顿时变了,看向今天的罪魁祸首。 任彦也存着气,见他竟然在徐瑨的号房里,不禁怒道:“你怎么在这!” 祁垣也叫了起来:“该我问你呢,你过来干什么!” 任彦:“……” 他看看祁垣,又看了眼号房里的布置,顿时愣了,难以置信地看向身后的徐瑨。 徐瑨头都大了,忙解释:“文英,祁公子跟我同住。” 任彦眼睛越瞪越大,等明白过来后,俊脸腾的一下便红了。他又羞又恼,却又不知道如何发作。 祁垣冷笑:“表面正人君子,背后说人坏话,坏蛋!” 任彦怒目而视,指责他:“你嗓门这么大,哪有喉疾?我堂堂正正指出来,也不是背后!” 祁垣强辩道:“我下午看了大夫,已经治好了。倒是你,乱窜号房,扰乱他人休息!我也堂堂正正指出来!” 他现在记得监规了,叉腰挡在门口,不让任彦出去,嚷嚷道,“监丞在哪?你这是要竹笞的,打烂你的屁股!” 任彦强词夺理说不过他,恼羞成怒,整个人气得发抖。 他幼时体弱,曾被气晕过去几次,徐瑨见状不好,忙拉住祁垣,低声道:“你先少说两句。”说完赶紧把任彦拉出来,让他回号房。 祁垣看见任彦就来气,看徐瑨还为任彦说话,似乎有责怪自己的意思,便也瞪大了眼,又委屈又生气道:“明明是他欺负我!” 徐瑨简直头大如牛。 他本来还想让这俩言归于好的,现在干脆放弃这念头了。 任彦身形都要不稳了,徐瑨也顾不上这许多,只得先把人扶走,送回他自己的号房,又好生安慰了一会儿。 等那边情形好转,他才满头大汗地回来。 祁垣已经生气地跑回床上了。 徐瑨进来一看,只见祁垣把自己团团裹住,背对了过去。 这就是生气的意思了。徐瑨在他身后站了会儿,想要安慰,一时间又不知道从何说起,正犹豫着,就见被子里飞出来一个小东西。 香粉盒“咔哒”一下被丢在了地上。 祁垣蒙着被子,大声道:“还你的人情!不跟你和好了!” 徐瑨被吓了一跳,低头把那香粉盒拿起来,倒是明白了。 “这是送我的?”徐瑨咳了一声,站在床边问,“你自己制的吗?” 祁垣想顶嘴,但又赌气不说话,团在被子里动了动,憋住了。 徐瑨看他这样幼稚,又觉得好笑,故意道:“哦,看来是买的了。” 那团被子又动了动。 徐瑨轻轻旋开盒盖,嗅了一下,又道:“香味俗艳,倒是不太适合我。” 说他不好可以,说他制的香不好,祁垣忍不住了,扑腾一下又翻身坐起,伸手就要去夺:“还给我!” 徐瑨早把香粉盒揣好了,见他气哼哼地坐起,忍不住笑了下。 祁垣生气地瞪着他,因为刚刚赌气蒙着被子,头发散乱,鼻头发红,脑门上还闷了一层薄汗。 怎么跟个小孩似的,比其他同年级的秀才幼稚多了。 徐瑨心下好笑,看着又心软,便道:“故意逗你的。你也是,吵嘴这么厉害,都赢了还生气?” 祁垣“哼”了一声转开头。 今天的确是任彦吃了亏,早上被大家一块反驳也就算了,晚上还上门被自己骂。这么一想,他心里痛快不少。 徐瑨眼含笑意,问他:“那你还要不要跟我和好了?” “明明是他欺负我。”祁垣嘀咕道,“你还为他说话。” 徐瑨心想再不拦着,监丞来了谁也不得好。但祁垣肯定听不进去,他想了想,只得道,“他起码是我表弟。” 祁垣差点忘了这一层关系,愣了会儿,倒是一下泄气了。 “那咱是比不过了。”祁垣撇撇嘴,哼唧道,“谁让咱还是个公子呢。” 徐瑨:“……” 作者有话要说: [1]方成和的八股,是引用的《泉翁大全集》里,元明湛在太学时所作的优秀作文,有感兴趣的可以评论留言,渣作者贴一下全文。 第25章 对于祁垣的控诉,徐瑨迟愣了半天也不知道如何回应。 他平日交往的人中,并不全是温文尔雅之辈,但即便阮鸿这样的纨绔子弟,平日里嘻嘻哈哈,其实心里也是有些老成世故的。同样是不满,很少有人会像祁垣一样,一点儿心思都不藏,有委屈就往外倒。 徐瑨对忠远伯府的情况略有了解,怎么都想象不出祁垣怎么能养出这么个性子来。虽然这样的小性子并不叫人厌烦。 祁垣在一旁嘀嘀咕咕,徐瑨想了想,自己仍不能接受“垣弟”的称呼,便只当没听到,过了会儿出去了一趟,带了个小炉子进来。 祁垣顿时被吸引了注意力,好奇地问:“哪来的炉子?” 徐瑨笑了笑:“跟旁人借的。” 祁垣不知道他要做什么,一想反正都说话了,也没必要端着,便凑过去看热闹。 徐瑨用小炉烧了水,又拿出了一个瓷壶,注入沸水后晃了晃,随后递给了祁垣。 祁垣茫然地看着他。 徐瑨道:“去火润喉的花茶,前几天慎之给我的。监中东西有限,不能煎服,你先泡着喝几天。” 祁垣这才明白过来,忙道:“我没有喉疾,今天方大哥那么说就是为了帮我解围。” “那喝些也无碍。”徐瑨揶揄道:“刚跟人吵嘴不还上火吗?” 祁垣脸上一红。 徐瑨看他一眼,低头笑笑,心里却也有些疑问。按理说祁垣六年之前已经考过道试了,不应该答不上四书的问题才对。 但揭人不揭短,他也不好拿早上的事情说,只得转而问:“你之前已经学过治经了吧?你的本经是什么?” 治经,便是从《诗》《书》《礼》《易》《春秋》这五经中,选择一本作为主学的内容。国子监的这些学生里,除了纳粟入监的人外,其他的都有自己的本经了。阮鸿和方成和的本经都是《春秋》。祁垣虽然也跟着方成和背《春秋》,但实际上什么都不懂。 徐瑨这么问,他下意识的就心虚,脸上一热,支吾道:“我们现在就,就学《四书》呢。” 徐瑨疑惑地挑眉。 祁垣努力挺了挺胸脯,瞪着眼道:“我们广业堂跟你们率性堂不一样,平日轮课也只有四书,不治经的。” 广业堂轮课考试是考四书,但平日也讲经的,如果升堂考试,主要考的便是五经的试题。徐瑨对此门儿清,但看祁垣又眨眼又抿嘴的紧张样,犹豫了一下,没有戳破。 祁垣见徐瑨不再追问,只当他被自己说服了,心里暗暗松了口气,喝过花茶,肚子又咕咕叫了起来。 他自觉丢脸,觑着眼看徐瑨,徐瑨也没吃晚饭,只得又出去一趟,把炉子还了,借回来两张大饼,俩人分着吃了。 晚上,祁垣吃饱喝足,跟徐瑨各自歇下,一时睡不着,便又喊着人说话。 徐瑨不由失笑,前几天俩人不说话,也不知道祁垣是怎么憋住的。 闲聊了几句有的没的,祁垣便又开始给自己邀功:“我给你的香粉可是自己制的,辛苦了一下午呢!” 徐瑨看他果然还记着这事,笑道:“我很喜欢,这香粉清雅脱俗,有点像清远道长的绝尘香。” “你见过绝尘香?”祁垣大吃一惊,翻过了身,面朝向徐瑨那边,瞪着眼。 徐瑨“嗯”了一声,低声道:“我幼时经常进宫,先帝……酷爱此香。” 先帝晚年痴迷修道,清远道长因制得一手好香,几次被诏入宫。后来太子知道了此香乃嵇康所创,认为其寓意不详,所以又将清远道长赶出了皇宫。元昭帝当初弑兄夺位,便有一条罪状是罪太子不孝。 后来元昭帝即位,更是大谈孝道,以孝治天下。 而清远道长从皇宫逃走之后,曾隐姓埋名在齐府住过一段时间。事情已经过去十多年,祁垣的记忆都有些模糊了,没想到会听徐瑨提起绝尘香。 “后世的绝尘香其实是宋人所改的,我给你做的是神隐香,气味相似,只不过罗合、榄子等料用的少,沉香檀香用的多。”祁垣说到这顿了顿,声音低了下去,“那沉香,本来是要给我爹的,倒是先给你切来用了。” 绝尘香最受文人雅士喜欢,然而祁垣手里没有奇楠,只能做类似的神隐香。神隐香最耗沉香,且需上品,他下午偷偷往下割的时候心疼的不得了。要是让齐老爹知道,肯定会吃醋的。 他这几日在国子监里忙的脚打后脑勺,思乡之情才淡了不少,这下骤一想起,又有些压制不住。 徐瑨却只当他是思念忠远伯了,轻声安慰道:“伯父定会安然无恙的。” 祁垣犹豫了一下,点点头,没再说话。 徐瑨看他情绪似乎有些低落,便又挑着轻松的话题道:“要说起制香,还是南方更盛行一些。京中盛行的香品都是苏扬两地所制,我上次去苏州,还被念叨着带了些好些蔷薇露回来。” 祁垣想象了一下徐瑨大肆购买蔷薇露的样子,果真笑了一下。 徐瑨偏过脸去看他,月光浅浅铺进的一角却只照到祁垣的下巴,圆圆的,格外小巧可爱。 那下巴微动了一下,徐瑨忙收回目光,就听祁垣轻声道:“苏州万家的蔷薇露是很不错,但若跟西域番国进贡的蔷薇露比,就差远了。宋时有诗说‘海外蔷薇水,中州未得方’,其实一点不假。而且不仅是香方不同,蔷薇花也不一样。” 本朝所做蔷薇水多是用素馨花和茉莉制成,后来万家又加入了本地的蔷薇花,几种花料蒸气成水,香味宜人。然而这种蔷薇露跟大食国进贡的却并不一样,原料不同,味道也不如后者馨烈持久。 徐瑨不过随口一说,没想到祁垣对香品了解如此精深,倒是愣住了。 “你学过制香?”徐瑨又偏过头,目光落在那一角光洁的下巴上。 祁垣嗯了一声,道:“偶得机缘,看了不少制香的书。” 他本就没想瞒着徐瑨,以后如果卖些香品,少不了也要解释一通,便一块交代道:“东池会上的青莲香也是我自己做的。” 徐瑨这些是真的意外了。虽然文人雅士都爱自制些香品,但祁垣所制的几样,却是跟香铺的上品香相比都不差的。再转念一想,怪不得祁垣在家苦读六年之后,反而四书都不会背了,莫非是在家得了奇书,从此发现了此生爱好,整日研究香事,反倒耽误了科举正途? 本朝倒是有不少风流名士,越是天资聪颖,才思敏捷之辈,越是有些别的爱好,反倒于仕途无意。 徐瑨越想越对,心想怪不得他一直觉得祁垣跟传说中的很不一样,似乎不是同一个人,如此看来,应该是传言有误了。 但这国子监可是要读书考试的。 “还有几日便是轮课考了。”徐瑨不由担心起来,犹豫着问,“祁贤弟你准备的如何了?” 祁垣一听这个脑壳就疼,嗡声道:“没什么准备。” 他倒是想找徐瑨代笔帮忙,但不知为何又有些张不开口,于是故作轻松道:“没事,到时候再说!” 徐瑨应了一声,想到方成和那本用心良苦的《辑录》,不由暗暗点头,也不在多问。 第二天一早,徐瑨难得没早走,等着祁垣一块出门。后者这几天憋了不少热闹事情没处分享,这下路上便东拉西扯说个不停。 方成和在退省门下等着,远远见这俩一块过来,大为惊奇。 徐瑨怕他误会,忙作揖行礼,解释道:“方兄,今天我走的晚了些,恰好跟祁贤弟同路而已。” 方成和却是扫量俩人一眼,嘿嘿笑道:“正想说呢,我这几日一早一晚都要教阮慎之画画,恐怕不能跟垣弟一同去学堂了。若徐公子不怕麻烦,跟他一块过去倒是正好。” 徐瑨惊讶:“慎之要学画?”慎之是阮鸿的字,徐瑨前天见到他时还没听说他要学这个。 方成和点头:“再过一月,是阮阁老的寿辰。慎之兄想自己画幅献寿图做寿礼。” 徐瑨恍然大悟。 方成和道:“垣弟才来不久,怕是还不太熟悉监中各处,就劳烦徐公子了。” 徐瑨犹豫了一下,便点头应了下来。 他跟祁垣一块进出倒不麻烦,只是心里仍为方成和的爱护之深感到吃惊——从号舍去学堂就一条道,整日的走来走去,方成和竟也怕祁垣迷路。 祁垣也不明白,等徐瑨走开了,他便莫名其妙道:“慎之兄学画就学画呗,我自己去学堂就行,怎么还要人陪了?” 方成和揽着他边走边冲他笑,不答反问道:“你俩前几天闹别扭呢?所为何事?” 祁垣被他笑地心里发毛,又觉得自己被徐瑨嫌弃这事说出来不好听,含糊了两声,也不回答。 方成和斜眼觑他。 祁垣忙转移话题:“方大哥,过几天轮课考,这个怎么个考?” 方成和一愣:“你连这个都忘了?” 祁垣连最普通的县试都没考过,每次都是在小厮的簇拥下,拎着考篮进考场,胡乱写些狗屁不通的东西,再提着考篮出去。 别的地方,第一名出去的都是才思敏捷,有望得案首的优秀儒童,唯独他们考场,每次出去的必定是齐府小公子。所以齐小公子声名在外,还有个外号“考不通”。 方成和自然不清楚这些底细,只当祁垣这次落水落傻了,耐心着将如何写试卷名字,怎么考,考多久一一讲了一遍。 祁垣越听心里越没底,再加上复讲的一场虚惊,倒是好生安稳了下来,一边催促阮鸿去打听考题,一边整日的捧着方成和给他的《辑录》,看自己能不能押中一个。 他肚子里存货太少,背着背着时常卡壳,只得将每天的临的两百个字拖到晚上,回号房后再说。 徐瑨这几日牢记着方成和的嘱托,早上送祁垣去学堂,晚上再等他一块回号舍。 让他意外的是,这几日方成和不管祁垣了,祁垣反倒是突然刻苦了起来。 徐瑨在一旁观察过两次,见他似乎是真的着急,每天嘟嘟囔囔拍着脑袋背东西,时而沮丧时而振奋,偶尔还要自己给自己鼓劲儿,心里便觉得有些不是滋味儿。 那天方成和拜托他照顾祁垣时,中午阮鸿便找他借东西,不小心说漏了嘴——方成和并没有教阮鸿画画。 徐瑨不知道方成和为什么骗祁垣,但看后者这么努力的背那本《辑录》,显然想让方成和满意的样子,怎么看怎么心酸。 终于有一天,祁垣背完书又要点灯熬油地临字,徐瑨实在看不下去了,干脆撵他去休息,自己替他临了半幅。 然而让他想不到的是,从这天开始,祁垣要背的东西竟然越来越多,练字的时间也越来越晚,有时候才铺上纸笔,便哈欠连天,满眼是泪的跟徐瑨说话。 徐瑨几次想要跟他讲方成和的事情,但看他眼巴巴地瞅着自己,俨然还是个单纯懵懂的小少年模样,不由得又纠结起来——他自己未曾经历过感情之事,万一此事处理不当,令方祁俩人产生误会,岂不是不妥? 更何况背后说人是非,非君子所为。便是要管,也应该先去找方成和问清楚。他拿定了主意,便只闷头帮祁垣临字,偶尔还故意寻些热闹的事情讲给祁垣听。 祁垣虽然不知道徐瑨这是怎么了,竟然一天比一天的照顾自己,他倒是挺享受其中,整日乐呵呵地跟在徐瑨屁股后面。俩人同进同出,有时从学堂回来,徐瑨自己的书才翻个开头,剩下的时间都便都被祁垣占去了。 三月十五很快便到了。这天祭酒会带领诸生在孔庙行释菜礼,之后大家便可以休息,出监活动,只不过晚上要回来。之后十六十七背书,十八便要考试了。 祁垣终于等到了这天放假,早早跟徐瑨打了招呼,释菜礼一结束,他便直接回家去了。 徐瑨等他走远,这才去找方成和。然而到广业堂一问,别人却都说方成和回了号舍。徐瑨又按着编号找去了号舍,才到门口,便听到了方成和的声音。 “此画线条粗实圆满,人物丰姿肥硕,必是建安派画法。”号房内似乎还有别人,方成和语含笑意,停顿了一下,又道,“这一版工整精美,衣物纹理流畅细匀,是江苏金陵派画法。” 方成和甚得丹青之妙,功力远在任彦之上。徐瑨之前便听太傅夸过,但大家只见过方成和临的假画,甚少听他谈论这些。 他这次过来,没想到正碰上方成和论画,似乎在跟人探讨什么。 徐瑨不由地迟疑起来,心想莫非是自己误会了?方兄真的在教人画画?若真是这样,一会儿少不了要向他赔罪了。 他不由地庆幸自己没有冲动行事,告诉祁垣。这会儿听号房里渐渐安静,深吸一口气便要敲门。谁想右手刚刚抬起,就听里面另外一个声音哈哈笑道:“算你厉害,那这一版呢?” 那声音赫然是阮鸿的。 徐瑨愣了下。 里面的方成和不知为何,不说话了。 阮鸿却十分得意,笑嘻嘻道:“你若猜不出来,那可得乖乖认输,听我的了。” 徐瑨越听越不对劲,下意识地停手,往后退了一步,下一秒,便听方成和轻笑道:“如何猜不出?不就是两团白肉吗?” 徐瑨:“……” “此画中,后面这个躯干伟岸,张力十足,前面这人婀娜多姿,秀色如波,一看便是取画于真。”方正和略一停顿,慢条斯理道,“然而人物头大身矮屁股瘪平,身下石桌夸张奇骇,能把春宫图画的如此俗不可耐,令人败兴的,也就只有京城阮氏了……” 作者有话要说: 过渡章有些卡,请大家见谅,么么哒 徐瑨:他谈恋爱了…… 徐瑨:他被绿了…… 第26章 阮鸿闻言不仅没恼,反而拊掌大笑不止。 徐瑨在外面听的一清二楚,尴尬的不得了,这下却是再也停留不得,匆匆转身走了。 方成和听到外面有脚步声离开,却只笑笑,没回头去看。 阮鸿还浑然不知,只顾乐道:“那天子敬兄问我跟你学画如何,我还好生纳闷,我能跟你学什么?现在看来方兄还是有些道行的。但你只有嘴上功夫可不行,你说我画的不好,你倒是画一幅给我看看?” 方成和横他一眼:“刚刚打赌可只说让我猜,没说让我画的。” “我认赌服输。”阮鸿笑起来,“你要什么东西,尽管提就是。” 他虽然有些顽劣,但很重诺,从不食言,那次在酒楼为祁垣说话,便是看不上吕秋等人耍赖爽约。 方成和笑道:“这东西倒也不难,麻烦慎之兄帮我准备两份寿礼便成。” 阮鸿“呃”了一声:“你要给我父亲祝寿?” 下个月是他爹的寿辰,现在已经有不少外官托人携礼进京,前来贺寿了。国子监中也又不少学生投拜帖,开始送些贺诗贺词之类。 方成和却道:“那到不是,你爹跟前送礼的挤破了头,我去干什么。这寿礼是要给我师母的。” 阮鸿不以为忤,笑着问:“那要什么样的?” 方成和道:“据说京中有块奇石,乃陆放翁家物,庄重明爽,最适合放案头把玩,如今落入一徽商手中,未免让人可惜可叹。” 阮鸿怪叫起来:“你倒是敢狮子大开口,徽商最难缠,我如何能弄来。”说完哼哼两声,却继续问,“那第二件呢?” “第二件便是那方星河砚。”方成和笑道,“这个在史侍郎家里。” 墨砚的石眼有高低之分,高眼指的是墨池之外的,因其不会被墨渍浸染,所以尤其珍贵。那星河砚便是有七处高眼,上下错落如北方星斗,甚是罕见。史侍郎不知道从哪儿得的,一直偷偷藏在家中,想着他日送给蔡贤做贺礼。 阮鸿知道这个,还是因为史庆伦忍不住跟他炫耀,私底下说过一回。 阮鸿听到这,顿时收起嬉笑神色,郑重地看了方成和一眼:“你怎么知道的?你不会要坑我吧?” 方成和摇头:“不会坑你。你若不放心,去弄些别的也成。不过我想要的就这两件。” 阮鸿犹豫起来,在一旁摇着扇子,思索着不说话。 方成和抬眼看他,着重在他眉眼上落了落,随后转身去铺纸磨墨,又选了一支鼠须笔,自顾自地忙了起来。 阮鸿走神,以为他在练字,走过去看了一眼,却忍不住“啊呀”一声叫了起来。 倒是作画的方成和长睫微垂,面不改色道:“此种画法,便是用中锋笔尖圆匀细描的游丝描法,用来画丝绢衣纹最合适不过。阮兄爱穿锦衣,要这么画才好看些。” 方成和数笔之间勾勒出的衣纹繁细轻柔,令人惊叹。只不过画中的锦被华服都被堆在了地上,而衣服的主人,那个跟阮鸿神似的义气少年,此时正一脸开心的光着屁股。 阮鸿盯着上面圆润可爱的屁股蛋子,简直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可是心底又好奇方成和怎么画春宫图,愣是红着脸,凑在后面往下看。 祁垣自然想不到这边的俩人在干什么,他回到家中的时候已经中午了,从监中出发时天气尚还晴朗,等到下午,却见天边乌云密布,轰隆隆的春雷滚了过来。 虎伏倒是挺高兴,喜滋滋地把柴火抢进来,对祁垣道:“龙王爷终于肯下雨了,今年旱的厉害,入春后就没听过打雷。” 山东大旱的事情京中已经人人皆知,其实不止山东,北方一带都受旱情影响,最近米粮价格都是水涨船高,比往年贵出不少。 祁垣以前从未操心过这些,现在整日听别人说起,也开始操心担忧,不由地点点头。只是自己这边也有些麻烦——他出来一趟不容易,而端午将近,香料价格又会飞涨,所以祁垣便趁着现在多买了些料存着。 这里面既有泽兰、白芷、甘松等常用的本地香料,也有来自旧港的金银香,西域的迷迭香,真腊的金颜香等。其中不少都是怕潮喜燥的,现在突然下雨,他手边容器不多,只能全都全部炼制好做成成品。 这样一来,还要重新炼蜜,别说一下午,便是明天再做一整天都做不完。祁垣犹豫着要不要回去一趟。 “出恭入敬牌”出来的时间有限,斋长肯定不会给,但若是请假回家,又要去找祭酒批条。祁垣很怕龚祭酒和唐司业,万一他们记住自己,下次复讲还让自己上去就惨了。 祁垣犹犹豫豫,看着灶膛里的火犯愁。 虎伏看他叹气,在一旁问:“少爷有烦心事吗?” 祁垣没法讲自己怕考试,愁得双手捧着脑袋不说话。 虎伏心疼自家少爷,又在一旁问:“有没有奴婢能做的事情?” 祁垣:“……” 这个还真有。 “你会炒东西吧?”祁垣扭头看她。 虎伏笑起来:“当然会了,少爷不是还夸奴婢炒的菜好吃吗。” “这次倒不是炒菜。”祁垣让她过来,指着一旁的小锅道,“是炒香料。” 以后若想多做一些,也少不了要虎伏几个帮忙。祁垣原本对制香之事十分谨慎,这一阵子观察下来,觉得虎伏是个忠心的好姑娘,教给她些技能倒也无妨。 炼制香料有煮、炒、蒸、炙、炮等方法,不同原料火候大小,炼制方式都有差别,虎伏一次记不了太多,祁垣便先教她几样最常用的,稍名贵些的仍是自己亲手炼制。 主仆俩忙到外头一片昏暗,这才从小厨房出来。祁垣还没来得及炼蜜,这下一看,明天必须要请假了,要不然多东西都得浪费。好在有虎伏打下手,明天一天应该差不多能忙完。 他匆匆换下衣服,撑了把伞便赶紧往会走。雨天外面没怎么有驴车拉活,从这回到国子监至少要走一个半时辰,不知道能不能来得及。 祁垣顾不上鞋袜被雨水泡湿,见外面雨点横飞,让人几乎看不清路面,只得撑着伞不管不顾地朝北边跑了起来。 那雨伞却不怎么结实,没走多远,伞骨已经被风刮断了两根。祁垣半边身子被淋了个湿透,街上空无一人,前后雨丝横斜,白茫茫一片。 祁垣本就怕黑,这下只得闷头狂奔。等跑到朝阳门大街的路口时,天色却突然变得浓黑一片,他不觉一愣,站在街上抬头看,便见前方横空劈出一道耀眼的亮光,竟然像是直冲他而来。 《错魂记》的老道被雷劈死的一幕突然闪了出来。 祁垣心里咯噔一下,愣在了原地,他脑子里乱糟糟的,忍不住想这是老天爷来收命了吗?自己能不能死回扬州去?那边的肉身还在吗?其实哪怕不在了,认祖归宗也是好的…… 手中的雨伞跌落在了地上,那道亮光笔直杀来,眼看着要到跟前,祁垣却觉胳膊一紧,整个人被人提了起来。 身后不知何时竟来了数十位军卒,披盔戴甲。徐瑨一把攥住他的胳膊,竟直接将人提到了自己的马背上。 红鬃马打了个响鼻,那道亮光骤然而止,街面被照的亮如白昼。 祁垣惊慌地回头。只见身后徐瑨的脸上满是雨水,从鼻梁到下巴的线条刀刻一般,喉结也更明显。 徐瑨看了他一眼,随后对旁边的人拱手道:“多谢罗兄相助!” 祁垣这才发现旁边的竟然是东城兵马司的指挥罗仪。 罗仪也看了眼祁垣,目光里带着明显的不满和审视,随后才对徐瑨道:“没什么,兄弟们先回了,改日一块喝酒。” 说完掉转马头,直奔北边而去,那十几个兵卒随即拍马赶上,动作利落,很是默契。 雨势愈大,徐瑨不再说话,一手揽住祁垣防止他掉下去,另只手攥住缰绳,轻轻一扯,红鬃马便轻跑了起来。 这一路再无任何阻拦,徐瑨把马牵去马房,嘱咐那边的工役好好照顾,随后才跟祁垣一块跑回号房。 号房里已经安置了一个小炉子,上面煮着热水。 祁垣已经木愣愣地站在门口,看着脚底下汪出的一滩水渍,好半天没能缓过神。 徐瑨听到身后没动静,转过身正要看他怎么了,就见祁垣突然抬头,伸手扑了过来。 徐瑨被吓地接连后退了两步。 祁垣却动作更快一些,伸手搂住他的脖子,把脸埋在他的胸膛上,蹭了蹭,又哇哇大哭了起来。 “我差点……差点死了……”祁垣哭地一抽一抽的,又委屈又感动道,“你怎么……怎么去了……” 徐瑨犹豫了一下,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解释道:“只是去看看。” 俩人身上都被雨水淋透了,贴在身上很不舒服。 祁垣也回过了神,渐渐止住哭声,小声道:“我想回家……” 徐瑨“唔”了一声,安慰他:“今天不行,明天你再跟祭酒请假,回去住一天。” 祁垣心里想的是扬州那个家,徐瑨显然误会了。不过请假还是要请的,他还要回去干活挣钱。 祁垣松开手,点了点头。 俩人轮流沐浴,又换了干燥的衣服。徐瑨煮了姜汤,俩人各自喝了一碗,坐在自己的床上发汗,顺道等头发晾干。 徐瑨心里还想着方成和的事情。 那种图,在他看来是极其私密的,跟床笫之欢,房中之事并无差别。方成和为人如何他不清楚,但阮鸿却是有些风流的根骨。徐瑨在大理寺初次接触道娈童之事的时候,便是跟阮鸿了解的内情。只不过阮鸿说的还要露骨一些,偶尔还爱点评别人坐姿走势,来看哪些是平日里承欢的。 如今他却如此对待方成和…… 徐瑨暗暗懊悔,不知道这事是不是跟自己不肯换号房有关。 他这边想着那俩人,旁边的祁垣却也在琢磨。 明天请假,后天回来,大后天就考试了……自己肯定是不会答的,只能指望阮鸿去偷题了。 阮鸿那天说已经找了方成和代笔,方成和管自己管的严,对阮鸿却没什么要求。这样的话,自己找谁呢…… “徐公子?”祁垣实在想不出第二个人选了,只得眼巴巴地看向徐瑨。 徐瑨“嗯”了一声,问他:“怎么?” “我怕打雷。”祁垣抿抿嘴巴,想着以前跟祖母撒娇的样子,照搬过来,对徐瑨道,“我能不能去你那,跟你说说话?” 徐瑨愣了下。烛光下祁垣的小脸白润润的,没什么血色,像是吓坏了。 他犹豫了一下,仍是往旁边挪了挪,腾出一块位置来。 祁垣见这招好使,心中大喜,赶紧跑过去,自觉掀开徐瑨的被子,整个人扭股糖似的粘了上去。 徐瑨没想到他这么粘人,整个人有些僵硬,不知道该如何相处。 祁垣却抱住他的腰,抬着脸软软地笑道:“徐公子最好了。怪不得阮兄说他有困难找方大哥,我若有困难就来找你呢。” 徐瑨猛地呛了一口,整个人咳个不停,难以置信地问:“什么??慎之他……” 怎么可以如此行事! 祁垣以为他不信,举着手道:“真的!我本来要找方大哥帮忙的,但他不肯。可是阮兄找他帮忙,他就肯了……” 徐瑨大惊:“你都知道了?” 祁垣“嗯”了一声。 俩人瞪着眼对视了一会儿。 祁垣猜着他大概吃软不吃硬,于是又渐渐小声下去,扭扭捏捏道:“你要是……实在不愿意,就……就算了。我好可怜的……” 一边说着,一边偷偷抬眼,巴巴地看着徐瑨,央求道:“就一次呀……我不往外说,不会让人知道的……” 徐瑨整个人像被雷劈着一样,目瞪口呆地看着他。 祁垣没想到他反应这么大,等了足足一刻钟,见他一动不动,也有些没面子,讪讪道:“要不就……算了。大不了我再去求求方大哥。” 方成和万一能给自己也写一篇呢,再说了,他实在不肯,自己大不了交白卷。只是一想到祁才子的名声这下要被自己彻底搞臭,他心里又有点难受,觉得很对不起原身。 祁垣蔫头耷脑地回去,满腹惆怅,叹气不止。 外面雨势渐渐转小,他这天又累又惊,正要睡过去,就听对面的人突然低声道:“我再想想……” 祁垣一惊,欣喜地转身回头去看。 徐瑨神色复杂的看他一眼,又匆匆瞥开,顿了顿,道:“总之,你别去……求方成和。” 作者有话要说: 祁垣:有大佬帮忙写文(⊙v⊙)! 徐瑨(紧急翻书):‘那种忙’怎么帮? ps:补充资料 [1]上一章里,大食国进贡的蔷薇水,指的是巴格达的玫瑰水,那边的蔷薇花跟中国的不是同一个品种,所以杨万里那句“海外蔷薇水,中州未得方”的实情,直到明清仍是如此。另外,当时大食玫瑰水走的路线,海上丝绸之路又叫香料之路,大食商人也多活跃在广州、扬州一带。 [2]本章中“旧港金银香”,旧港指的是现在印度尼西亚苏门答腊岛巨港。 我有些内容忘了注解,大家若有感兴趣的地方可以单独留言询问 第27章 第二天,祁垣一早去找唐司业请了假,又匆匆往家赶。 虎伏早已经在家等的着急了,祁垣回到院中,才发现妹妹云岚也在。 虎伏小声解释:“昨天小姐让人给奴婢送饭,正巧看到少爷你出门。” 因彭氏嘱托他无事不要回家,祁垣这两次回来又只待半下午,所以便没往前面去。虎伏什么都听少爷的,并不往外讲。没想到事不凑巧,昨天让人给撞见了。 云岚寒着一张脸,没好气地看着祁垣。 祁垣却没事人似的,笑嘻嘻地走过来给她作了个揖。 云岚皱眉道:“大哥这是何苦?多少人千方百计地想进国子监,就为了过几月的乡试,大哥你怎么不好好在监中待着,反而出来做这些营生?” 各地学子在乡试时必须回原籍考,而各地录取的名额都有限制,江浙一带文风兴盛,名额虽多,但比例很低,有时差不多五六十取一。所以不少人便挤破脑袋想来顺天府考试,而顺天府为了保护本地学子的应试资格,对“冒籍”一事查的十分严格。唯独国子监生比较自由,既可回原籍考试,也可在顺天府应试。 因此每到大比之年,想方设法进入国子监的士子都格外多。今年朝廷又开例监,纳粟的标准也一涨再涨,以前几百两银子便能进国子监的,今年却是千两银子都进不去。 祁垣虽然在国子监里,但对这些事情了解的却不多,等云岚讲完,他反倒一脸惊奇地问:“我看国子监的号房都快满了啊?怎么还来?” 不管是走门路进来的还是纳粟入监的都是去正义堂、崇志堂和广业堂,祁垣去的时候就已经没有号房了。 云岚瞥他一眼,道:“那谁知道呢,我还是听符姐姐说的,京中各处会馆也酒楼里,整日里都坐满了各地学子秀才,往日哪有这番热闹?现在入京的船只也多了许多,据说通州驿的驿馆都要住不下了。” 祁垣这才想起自己月初逃跑的时候,徐瑨和罗指挥便是挤在一处小院内,按说徐瑨既在大理寺历事,又是国公府的三公子,不应该那么委屈才对。 不过罗指挥…… 祁垣脑子一转,忽然想到昨天傍晚,徐瑨是跟罗指挥一行人一块出现的。后来徐瑨还向罗仪致谢,莫非……他是让罗仪帮忙寻找自己?也是了,忠远伯府出来,往国子监走的南北向大道有三条,万一走岔路了岂不麻烦? 祁垣后知后觉,忙回头问虎伏:“昨天我走后,可有人来找?” 虎伏不等回答,就听云岚旁边的小丫鬟机灵道:“是呢,后门有人拍门,问公子是不是已经走了。我就是因为这个,才知道公子回来过一趟的。” 云岚瞥她:“就你话多。别告诉他。” 小丫鬟吐吐舌头,嘿嘿一笑。 祁垣心道果然,却又有些迷惑,徐瑨竟然是让罗仪一起找自己?至于吗?这个舍友也太好了吧? 云岚看他发愣,使劲咳了一声。 祁垣忙回神,笑着解释:“我就趁着休息,回来做些香丸香饼,并不费多少时间的。倒是你,跑这里来干什么?” 云岚不信,指着小厨房道:“不费多少时间,你弄那么多回来?不知道的还当你要开铺子呢!” “这不是趁着价钱便宜多入一些吗。”祁垣赔笑道,“端午前后一个月,香料价钱都得涨,到时候再买来做东西,就没赚头了。我现在弄回来,做些香饼子窖藏好,一个多月后取出来正好卖。” 云岚听得有理,又细细打量他一眼,这才美目一转,轻哼了一声。 祁垣忙道:“你可别跟母亲告状。” “我要告状早就去了。”云岚从丫鬟手中拿过来一个秀气香囊,往祁垣那一递,嘴里道:“你看看。” 祁垣眼前一晃,见那香囊上绣了几丛花草,针脚齐整,绣法精妙,竟不比齐府请的绣娘差多少,不由地一愣。 云岚偷眼瞧他,见祁垣目露惊叹,这才道:“以前府上不是给大姐姐请过一位绣娘吗?我跟着偷学了一些。这两年父亲不在,大房克扣的愈发厉害,所以我便偷偷做了些绣品,让忍冬拿去卖了贴补家用。” 祁垣重生回来不过月余,自己做香丸赚了一笔,去国子监读书又管吃管住,尚未体会到原身的艰难。现在一算,彭氏那一两银子就远远不够花的,估计云岚没少贴补。而送自己的那瓶蔷薇水,恐怕也是她做绣品换的钱。 他心中一暖,再想云岚平时的样子,估计也是一直隐瞒下来,偷偷摸摸的攒些小钱,又有些心疼。 “以后用钱的时候找我,大哥我多做些香丸就出来了。”祁垣拍了拍自己的胸脯,一脸严肃道,“做绣品太伤眼睛,你别做了。” 做绣品的确伤眼睛,云岚又要瞒着别人,很多时候都是熬夜做。只是以前祁垣对她要求很是严厉,整日让她按闺范闺训循规蹈矩的来,很不待见她那些小动作,像今天这样拍着胸脯给她当靠山,更是从来没有过的。 她心里高兴,又为有这样一个好哥哥感动,等祁垣说完,忙笑盈盈道:“大哥做香丸就不也耽误工夫吗,更何况你还要准备应试,从国子监里出来一趟也不容易。”她说完站起,指着祁垣屋里摆放的几包香料,道,“我是想着,我们兄妹俩何不一块做个买卖?” 祁垣“咦”了一声,挑眉看她:“说来听听。” 云岚道:“端午的时候香包绣袋最是紧俏,但若只是卖香包,恐怕价钱也上不去,不如大哥帮我选些料放进去。” 端午的香包里一般放置的都是白芷、川穹、岑草、排草、冰片、甘松等物,用来驱恶辟邪,求吉祈福。无论男女老少都会佩戴,并会向寺庙敬奉香包,只不过敬奉寺庙的香包寓意“西方净土”,跟人们佩戴的原料花纹都不相同。 祁垣还以为只有自己在打端午节的主意,没想到云岚也动了心思,这个提议倒是真不错。 云岚笑道:“我是打算多做几样,放上料也好卖一些,只是我对香料不太懂,倒没想到大哥突然精通此道了。” 祁垣笑着打哈哈:“我读了那么多书呢。”说完想想,也觉得好,在一旁补充道,“那你可以做两样香囊,一样是寓意吉祥的梅、菊、荷、桃之类,然后我做些花香香粉,梅花香囊就放梅香,荷花香囊就放芙蕖香,只要不遮盖住辟邪的中药味便可。” “这倒是好主意!”云岚高兴地拍起手来,问他,“你会做几样花香?” “但凡你绣的出来的,我都会做。”祁垣得意洋洋道,“再者,你再做些小猴小兔和小老虎的香包,我再做些果香的香丸给你,这种小孩最喜欢。小孩的东西最好赚钱,这种可以多做一些。” 兄妹俩一拍即合,云岚当即让虎伏翻出纸笔,画了几张花样,跟祁垣商定好做哪几种。 如此一来,昨天的香料倒不必全做成香丸窖藏了。云岚那边有个空着的小衣箱,让丫鬟拿东西装了不少甘松、川穹、岑草之类必用的香料回去,帮祁垣存放起来。 祁垣等她走远,也不敢在家中久待,跟虎伏各自忙开,这边炼蜜那边炒料,才过正午,东西已经消耗七七八八了。 俩人用瓷罐把香丸装好,因怕最近雨水多,便在祁垣的房里找了个地方,刨坑埋了进去。祁垣心里还惦记着后天的考试,也不敢在家吃饭,匆匆回国子监了。 徐瑨这天也没去学堂。 祁垣前一天给他出了大难题,以至于他一宿没能安睡。那种事情对他来说还很陌生,他实在不好答应,也不知道该怎么做。但若让他眼睁睁看着祁垣去求方成和……那更是不可能。 祁垣这人虽然有些散漫任性,不听招呼,又嘴尖舌巧,调皮爱闹,但那都是小孩心性,他本质仍是个纯真可爱的少年。方成和既然年长他几岁,就应该好生照拂,时时呵护才是,怎么忍心这么对他? 一想那天方成和和阮鸿的作为,再想阮鸿竟然哄骗祁垣找自己,徐瑨就觉得气血上涌。祁垣幸亏遇到的是自己,倘若碰上个心地坏的,以后要如何立身? 徐瑨越想越气,不太想理那俩人,但再一琢磨,总要知道祁垣嘴里的“帮忙”是怎么回事,才好决定怎么办。这件事上少不了还是得问阮鸿。 阮鸿才从教官那打听了考题回来,便听人说率性堂的徐公子来过,约他在射圃见面。他心下纳闷,也没回学堂,摇着折扇溜溜达达去了国子监西侧的射圃,果真看到哪里站着一个人,身形修长,挺拔而立。 阮鸿更觉惊奇,哈哈笑道:“难得,子敬兄竟然会想着找我。怎么,没取箭吗?” 徐瑨负手而立,淡淡看他一眼:“没有,我找你是有别的事情。” 阮鸿心里惦记着才问出来的考题,便没注意到徐瑨脸上一闪而过的尴尬。 徐瑨刚刚已经做了半天的准备,这种事情虽羞于启齿,但他不是优柔寡断之人,既然决定了要问,便不会扭捏作态。 徐瑨强行掩饰住自己的不自在,轻咳了一声,问阮鸿:“慎之兄可还记得那泽兰替罪之事?” “那个美艳的少年声伎?”阮鸿回过神,点了点头,“自然记得,那案子不是破了吗?” “是。”徐瑨道,“我是有些……细微的地方,不太清楚,想讨教一二。” 他说到这忍不住偏开了头,虽强自掩饰,但还是脸红了一些。阮鸿是风月场里见惯了的,顿时明白了过来。 “是问那个吧!”阮鸿心下惊奇,暗想真不出子敬兄也这么风骚,嘴上却笑嘻嘻道,“这有什么,谁家公子不风流?徐兄问我可真问对人了!” 徐瑨一愣,抬眸看去。 阮鸿也有些不好意思,唰的一下打开折扇,挡住脸,凑过来嘿嘿笑道:“我可是才得了一本妙书,乃前代骚人所作的奇书!还没看多少,先借给你看看。” 徐瑨愣了下,突然想起那天他跟方成和讨论的内容,忙摆手:“我不是问你借那个看的,我对看画没什么兴趣。” 阮鸿嘿嘿一笑,神秘兮兮道:“什么画不画的,这本可是正正经经的书,没什么画。” 徐瑨迟疑了一下,他本来是想请教阮鸿那种忙怎么帮的,但这会儿一想,既然是那种事情,恐怕大家都是羞于启齿的。若是有书本指导,倒也可以。 阮鸿看他点了点头,二话不说,便让徐瑨随他回号房里取。 徐瑨还是不放心,拿到书后翻了一下,见内封题“如意君传”,后面也正经有序,忍不住又吞吞吐吐地问:“这个,那个……互相帮忙的,都有吗?” 阮鸿连连点头:“应有尽有,放心看便是。”说完又一凛,拉着徐瑨暗暗嘱咐,“子敬兄万万要藏好,可别让监丞给搜去了。” 徐瑨应下,这下也没了心思去别处,当即捧着回自己的号房去了。 阮鸿目送他走远,见他直奔号房,不觉又惊又叹,心道果然人不可貌相。这一个个的,越看着像正人君子的,竟越是急色,方成和那处处要占便宜的德行已经够让自己意外了,没想到今天的徐子敬更厉害…… 现在书本在徐瑨那,自己倒是不用担心被监丞发现了,可以安心准备考试。阮鸿赶紧乐滋滋地回学堂,先把考试题目给默下来。 这边徐瑨捧了书本回去,才看开头便觉不妥,然而心底惦记着要查的“帮忙”一事,只得面红耳臊地从头浏览一遍。 祁垣中午回去,早早找司业销了假,不等吃东西,又跑去找阮鸿问考题。 阮鸿正跟方成和磨好话,让他早点写完自己好默几遍。这会儿祁垣来问,他先偷偷把考题给了,这才好奇道:“你找谁帮忙?可别走漏了风声。” 祁垣笑嘻嘻道:“没找旁人,找的徐公子。” 阮鸿“唔”了一声,心想以前怎么没看出来,徐瑨也会给人代笔?不过自己没早出看来的事情多了,以前打死也不会想到徐瑨会跟自己借那种书。 他仍处在震惊之中,见祁垣揣好纸条就要往号房跑,赶紧一把把人拉住了——徐瑨才拿了神书回去研究,祁垣现在过去,万一撞见了什么多不好。 祁垣身上熏的都是柴火和香料味,着急回去换衣服,见状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你干嘛不让我回去?” “监丞今天查号房呢。”阮鸿撒谎道,“你也不差这半天了,先过来背书。”他说完又吆喝方成和:“是吧,方兄?祁小弟是不是该背书了?” “是。”方成和头都没回,淡淡道:“你也该练字了,一人一幅,练完再回。” 阮鸿:“……”他忍不住发牢骚,但见祁垣看着自己,只得也拿出字帖。 俩人都是偷懒偷惯了的,祁垣前阵子让徐瑨帮忙临字,自己许久没有动笔了,这一下午便临的漏洞百出,被方成和圈了好多字出来。错字改好,再吃完饭回去,天都要黑了。 三人一块走着回号房。祁垣累的够呛,一路上不停埋怨,阮鸿在一旁帮腔。方成和面无表情地在前面走,直到几人进了退省门,祁垣往另一边走了,他才转过头眯着眼打量阮鸿。 阮鸿被瞧地心里发虚,下意识地缩了下脖子,想了想自己这两天也没干什么,又重新来了底气,瞪着眼问:“干什么,这眼神看着我?” 方成和笑笑,颇有些不怀好意地问:“慎之可知这退省门是何意?” 阮鸿;“……”他警惕地斜眼瞅瞅门上的三个字,又瞅瞅方成和,不敢答话。 方成和嘴角噙着笑,温和道:“看把你吓的,退省门,退而自省之意啊……” 阮鸿:“……” “哦,挺好的。”阮鸿眨了下眼,自觉回道,“我这两天没什么要自省的。”他因为有求于方成和,这两天什么出格的事情都没干。 “是吗?”方成和笑呵呵地凑过来,却是勾着他的脖子,压低声问,“那你为什么不让祁贤弟回号房?” 阮鸿:“?!” “说说,”方成和道,“徐子敬在号房干什么呢?这么怕让人看见?” “我不知道!”阮鸿忙道,“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声音顿了一下,又悄悄低下去,“我就是给了他一本书……” “什么书?” 阮鸿嘿嘿笑:“前代骚人所作的神书……” “如意君传?”方成和纳闷,“你从哪儿得的?” “我……”阮鸿回神,大叫起来,“你!你怎么知道的!” 此书才被送到他手中,国子监里看过的肯定不超过三个人。而且方成和这意思,是早就看过了? 阮鸿陷入深深的怀疑之中,另一边的徐瑨情况也没好到哪里去。 他下午至看过那书之后后悔不迭,那上面对床笫之事的描写,从对话动作到神态,过于细致,他虽匆匆把书撇开,但因有过目不忘的本事,又在脑海中替代上了祁垣和自己,所以直到现在,满脑子还是各种不宜的画面。 这种事他是无论如何都难以接受的,再一想,祁垣毕竟年幼,大概是受这种艳书影响,才过早贪欲,误入歧途,他此时作为同舍好友,哪怕多费些心思,也应该教导祁垣回归正途才是。 徐瑨暗暗琢磨了半下午,终于等到祁垣回来,俩人才一对视,他便忍不住先红了脸。 幸好天色昏暗,祁垣进门后便嚷嚷着去换干净衣物,没注意到他的别扭。 徐瑨只得继续暗暗给自己做些暗示,然而不知道是祁垣身上的香味太浓,还是少年的身体一举一动都有着别样风情,他竟不自觉地追着祁垣的背影看,等到回神,整个人更是“轰”的一下,全身都燥热起来。 祁垣匆匆换了身干净的衣服,这才回身点了灯,找徐瑨说话。 徐瑨的脸上已经沁出了一层薄汗。 祁垣有些意外,关心地凑过来问:“徐公子怎么出汗了?是这里面太热了吗?” 徐瑨抬眸看他一眼,却道:“祁公子请坐,徐某有事相商。” 祁垣看他似乎有心事的样子,便乖巧坐下,瞪大眼看着他。 徐瑨仍觉羞臊,眼波转开,却问:“祁公子……可知道如意君?” 他实在没有勇气直接开口叹男女或者男男之事,只得委婉一些,先看看祁垣的态度。 祁垣愣了下,似乎回想了一下,却道:“如意君啊,我知道啊!” 徐瑨一怔,看了祁垣一眼。 祁垣的眼睛却十分澄澈,带着笑意。 “不就是坡翁的故事吗?”祁垣嘻嘻笑道,“我听我爹讲过。” 徐瑨大惊:“你爹讲过?!” “对啊。王安石三难苏学士嘛,我早就听过啦。”京城何家家主喜爱坡翁,齐老爹挺瞧不上何家家主,认为他附庸风雅,所以平日里也给祁垣讲些苏东坡的小趣事。也就是这些时候,祁垣才不会乱跑,他爹也不会气他不成器。 “苏东坡想考察王安石,从他的书橱里抽了本书,问王安石‘如意君安乐否?’是什么典故,王安石答‘妾已啖之矣’。”祁垣摇头晃脑地说完,见徐瑨一脸茫然,反倒是诧异道,“徐公子不知道吗?” 徐瑨还真是没听说过,心想薛敖曹哪来的妾?那本书没有写啊! 祁垣看他似乎真的想不起的样子,心中难得得意一回,拍着大腿道:“哎呀,就汉末全书里的小故事呀!一个狐狸洞里有俩狐狸精,撸了个男的回去,天天求欢,还给那男的取外号如意君。有一天大狐狸出去打吃的,小狐狸留下跟如意君玩,如意君没让她满意,小狐狸就把他给吃了……” 徐瑨懵了一下,抬头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祁垣嘿嘿笑道:“后来大狐狸回来了,问‘如意君安乐否?’,小狐狸说‘妾已啖之矣’。大狐狸就恼了,俩狐狸开始打架,满山头的边打边骂……哈哈哈哈……” 祁垣越说越兴奋,说到后来嘎嘎直笑,脑补着俩狐狸边打边骂的热闹样子。 徐瑨脑子里“嗡”的一声,整个人怔住了。 祁垣看他不笑,“咦”了一声问:“徐公子,不好笑吗?” “……好,好笑。”徐瑨干笑了一下,咽了口水,心下一横,问道,“祁贤弟,你昨天说的,让我帮你的忙……” 他说到这耳朵几乎要红透了,迟疑了一下,继续道,“是帮什么忙?” 祁垣“哎”了一声,开心地跳起来,忙跑去床边,翻出了阮鸿写给他的字条,“你把这个写好了,我把它背下来,这样后天就不怕考试了。” 徐瑨盯着那张纸条,上面赫然是阮鸿的字迹,写着“日宣三德,夙夜浚明有家,日严祗敬六德,亮采有邦……” 徐瑨:“……” 祁垣见徐瑨脸色变了变,以为他要改主意,双手合十,放软了声音道,“帮帮忙好不好?我只能靠你了……” “你昨天说的帮忙……”徐瑨觉得自己嗓子发紧,好半天才低声问,“就是这个?” 祁垣使劲点点头,眼巴巴地看着他。 “你确定你要的帮忙……”徐瑨又问,“只是这个?” “对啊!”祁垣道:“要不还能是什么?考试就是我的人生大事了!” 徐瑨:“……” 祁垣等了会儿,渐渐察觉出不对劲,疑惑地歪头看他:“徐公子,没事吧?” 徐瑨缓缓起身,擦了擦汗:“没事。” 祁垣不放心,看他一步一步挪向书案旁,关心道:“你……还好吧?” 徐瑨深深地呼出一口气,并不敢看他,面红耳赤地点了点头,“甚好,甚好。” 作者有话要说: pps:徐瑨看的《如意君传》大家就莫要搜了,少儿不宜。 苏东坡的这个《如意君安乐否》的典故,出自《警世通言》祁垣用大白话讲了个大概 第28章 祁垣直觉徐瑨应该是遇到了什么难事,要不然好好的,不会突然又早出晚归起来。他心里很是担心,但觉得自己没什么帮得上忙的地方,只能暗暗为徐瑨祈福。 十八号这天,各堂派了专门的监考教官过来。祁垣早起又把徐瑨写完的书稿背了一遍,等到开考的时候,一看题目,果真与阮鸿打听来的一模一样,这才松了口气,提笔小心翼翼地默了起来。 国子监中考试类目很多,平均下来一个月差不多一次。这次的考试内容则与旬考相似,是四书题一道,策论一篇。 每次考试,成绩都会被教官记录下来,若是考得好,还能得赏银。一等一名得银一两,二三名赏银8钱,依次递减。若是考得好,可以考虑升堂。若三次都考三等以下,就要被退学了。 祁垣虽不喜欢国子监,但一想到被退学,也有些害怕。毕竟原身一直是顺天府的神童,上至杨太傅,下到游骥,都对他寄以厚望。他若是考试考不好,还能找些理由,说自己发挥失常。但若被国子监退学,那可真就丢人丢大了,到时候还不知道招来多少耻笑。 不过说起太傅,祁垣不由想起前几天方成和跟他说的,再过几天是师母的生日,让他准备一下,到时候一起去见太傅。 祁垣一直没明白杨太傅怎么成原身的老师了,后来旁敲侧击的打听,才知道当年顺天府道试,便是杨太傅取他做的案首,算起来也是他的座师。 只是这老太傅也够郁闷的,取了个少年神童做案首,结被皇帝下诏六年内不能参加科考。选了个相貌出众文采斐然的做第二,又被公主逼成了驸马,也是可怜。 祁垣暗暗摇头,心里念头转过许多。 试卷才发下来,大家都没有立刻答题的,他也不敢出风头,便在一旁默默等着,直到午时,其他人有了思路开始写字了,他才装模作样地也把徐瑨的那篇写了上去。 这一考便是一整天。祁垣等着阮鸿一块交的卷,俩人出来后见时间还早,又跑去射圃撒欢。 那边却已经有了几位练习射箭的监生,祁垣以前没学过这个,现在射艺课也不怎么教了,便跑人家后面去看热闹。 等凑近了,才发现站那的几人中有俩眼熟的身影。 任彦已经好多天没见到徐瑨了。以前他在国子监里也不经常跟徐瑨在一块,但自从上次看到祁垣和徐瑨同住后,他心里便百般不舒服。想要找机会和徐瑨谈一谈,但不知为何,总是撞见徐瑨跟祁垣同进同出。 直到这两天,徐瑨又恢复了之前独来独往的样子,他才稍稍松了口气,专门早早交了卷,等徐瑨出来后一起来射圃练射箭。 徐家兄弟都自幼习武,徐瑨的射艺更是高超,这在监生之中实在少见。任彦好不容易约着跟徐瑨到了射圃,就有不少人慕名而来。他又骄傲又郁闷,想要劝徐瑨远离祁垣的话只得一憋再憋,结果还没找机会说出口呢,就见祁垣那个小讨厌也来了。 任彦简直气不打一处来来,瞥了祁垣一眼便转开了头。 祁垣“嘿”了一声,也撇撇嘴,问阮鸿:“他是不是有毛病?一见我就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 阮鸿也不喜欢任彦,“嗨”了一声道:“谁知道呢,可能瞧不上咱这种学蠹。人家可是大才子,字文英,文英不就是文才出众的意思吗?” 任彦还真是只跟课业成绩好的来往。 祁垣不服气,哼了一声道:“有什么了不起,没我方大哥厉害。” 阮鸿道:“就是,比他有才多了。” 方成和写文章厉害,背诗作词厉害,画画更是厉害。俩人越想越觉得与有荣焉,这下也不屑往那边去,自己选了块地方玩了起来。 阮鸿虽然学业不行,但正经练过几年射箭,先给祁垣露了两招,竟是百发百中。祁垣是打心眼里羡慕,在一旁不住的吹捧他。阮鸿一乐,干脆把他拉过来,手把手地教他如何挽弓。 徐瑨早就看到他俩过来了,心里还紧张了半天。谁想转头的功夫,那俩人竟然招呼都没打就去别处了。 他忍不住抬头去看,便见祁垣手里拿了一把小梢弓,身形站的笔直。阮鸿在他身后,一手握着他的手腕,另一只去拍他的后臂,似乎在教他如何发力。 祁垣兴奋的小脸微红,嘴巴微微张着,眼睛还眯了起来。这般拿腔作势地摆了半天,终于卯足劲儿使劲一拉。只是那箭矢并没有破空而去,而是在众人的目光中,晃晃悠悠,落在了两步之外。 祁垣一愣,难以置信地低头看了眼手里的小梢弓。徐瑨正想他会不会羞恼,便见那边俩人同时爆发出一阵大笑,竟然就这样笑成了一团。 任彦一直看着那边的样子,见状冷哼道:“可真是臭味相投。” 徐瑨迟疑了一下,问他:“你似乎不喜欢慎之兄?” 他本来想问任彦是不是不喜欢祁垣,但话到嘴边,又觉得祁垣的名字有些烫口,不知道该用何种口气念出来合适。 任彦没察觉到他的不自在,只哼道:“纨绔不饿死,儒冠多误身,国子监里便是这种滥竽充数的多了,才会学风每况愈下。” 任彦随母改嫁之前吃过不少苦,所以对这些纨绔子弟很是看不惯。国公爷便喜欢他刚直耿介,几次留他在徐府生活,为他延请名师。 徐瑨也对国子监的风气颇有微词,但他并不觉得阮鸿和祁垣令人讨厌,所以便闭嘴不言。 任彦看他不说话,哼道:“子敬兄大概还不知道外面纳粟监生的事情。据说外面入监资格已经从八百两银子炒到两千两了,也就是谁能出得起两千两,即便目不识丁,也随时可进入监中学习。将来熬出资历,再外放做官,封妻荫子,可不可笑!” 徐瑨道:“纳粟之事怕是因为今年大旱,国库空虚。” “只要是岁荒、边境、大兴土木,朝廷便要开例监或者干脆卖官鬻爵吗?”任彦冷笑,“那可真是懂得走捷径!” “文英……”徐瑨一凛,忙喝住他,低声劝道,“在监中莫要谈论朝政。” 任彦面皮微微发白,抿着嘴忿忿地转开脸。 徐瑨看他神情激愤,怕其他人听去这些话,只得匆匆喊他离开。 祁垣余光瞅见那俩人亲亲密密地凑一块说悄悄话,很有些不服气,等看俩人走远了,撇了撇嘴,忽然就觉得没什么意思,把小弓一撇:“不练了不练了!” 阮鸿道:“这才来多大会儿,还没练呢你就走!” 他挺乐意教祁垣的,这会儿没过瘾,便拉着人不放,又把祁垣拽回来,硬把弓塞给他:“你再试试,名师出高徒,保准你跟我学个百步穿杨出来。” 祁垣臂力不行,但没别的地方可以去,也没别的人能一起玩,之后几天只得继续跟着阮鸿练射箭。然而他的手都快磨破了,也没练出百步穿杨的本事,胳膊还酸的不得了。 他没什么耐性,后来便死活不练了,阮鸿要拉他,他就跟阮鸿打赌。 阮鸿自诩京中的风流公子哥,跟他赌喝酒赌投壶,后来再赌弹棋玩双陆,竟然没一样赢过去。祁垣还觉得自己生疏了,牛皮吹出去几个,更是整日跟阮鸿比拼写有的没的。 俩人越玩越投机,又打着配合糊弄方成和。 最近才考完试,教官也没有安排复讲,方成和见这俩凑一块压根儿管不住,干脆也放开了手随他俩去,他们倒是踏踏实实地欢乐了几天。 转眼进入了四月份,祁垣因记着上次复讲的尴尬事情,难得磕磕绊绊,把方成和的那本《辑录》背了个差不多。然而说起来也怪,自从他有些把握之后,国子监的复讲抽签便再也没抽到过他。 偶尔别人抽到的题目他刚好背过,心里痒痒地不行,在队伍里伸头伸脑的想上去,教官们也视而不见,叫他好生郁闷。 四月下旬,广业堂又来了一次考试。徐瑨这一个月虽然一直早出晚归,也不怎么跟他说话,但当祁垣拿着考题来找的时候,他仍是给写好了答案,祁垣美滋滋地又照例抄上。 再过两天便是师母的寿辰。 祁垣自觉答题答的不错,第二天一早便要跟方成和一块去找祭酒请假。谁知道升堂仪式才过,便见祭酒亲自来到了他们班。 学堂里的监生们面面相觑,纷纷站起行礼。广业堂的学生分十个班,他们这个班纨绔居多,祭酒很少过来,今天突然出现也不知道是福还是祸。 祁垣心里也纳闷,跟阮鸿对视一眼,拼命思索是不是这几天在一块设赌局的事情被人捅出去了。他心里犯嘀咕,站姿便格外老实,一脸乖巧的模样朝前看去。 龚祭酒果然着重看了他一眼,随后轻咳一声,沉声道:“广业堂辛字班祁垣、方成和,因考绩优秀,准许升入修道堂。” 众人皆是一愣,等回神过后,纷纷欢呼起来,朝方成和和祁垣不住地祝贺。 龚祭酒也笑呵呵地看了俩眼一眼:“你俩所做制艺纯正大气,勘为诸生表率。”能让祭酒说这话,便是非常高的评价了。 方成和整衣恭敬一礼,道:“学生愧不敢当。” 唯有祁垣后知后觉,半天之后才回过神,“啊呀”一声傻眼了——他让徐瑨写代笔,可忘了叮嘱他写差些了! 作者有话要说: 徐瑨:放开我家圆圆,让我来! 方成和:呵呵,升堂了。 第29章 徐瑨的水平到底如何,祁垣其实不太清楚。上次的复讲他也是什么都听不懂,只是看别人都很崇拜的样子,他才猜着应该很厉害。 现在,徐瑨用实际行动给他好好上了一课——他这次不仅被升到了修道堂,那份考试答卷还被教官抄下来,贴在广业堂供大家观摩学习去了。 祁垣和方成和拿着自己的东西换学堂,新学堂跟他们一样在西边,有个年轻的斋长已经侯在了门口,见俩人抱着书本纸笔过来,快步走上前帮忙。 祁垣和方成和忙跟人见礼。 这个斋长姓郑,年约二十三,是上科会试的副榜举人,比之前广业堂的斋长热情很多,笑吟吟道:“久慕方兄大名,扬州郑冕有礼了。” 祁垣听到“扬州”二字冷不丁地一愣,惊喜地朝对方看过去。 郑冕对他微微一笑,仍旧转头看向方成和。 方成和还礼道:“久闻郑斋长诗书满腹,精于诗词,在下惭愧。” 俩人寒暄几句,携手进入学堂。祁垣跟在后面,进门一看,便有些傻眼。堂中坐着的有一小半都得三十往上了,还有几个白发苍苍的老者。最前方的一个倒是十分年轻,长得也很好看,却又是祁垣的对头——任彦。 任彦似乎知道了他们要过来的消息,头也不抬地捧着书卷转了下身子,不愿看他们。其他人也只抬头淡淡看了一眼,随后便各自忙着背书。 好在郑冕十分热情,带他们去了任彦后面的两个位置,解释道:“本班的学生流动比较多,所以大家对来人走人都见怪不怪了,祁兄和方兄不必不自在。” 又问,“两位可需要换号房?修道堂的号房宽松一些,若是想要换个单间,可向祭酒或司业申请。现在或许还有空房。” 祁垣坐在这里浑身别扭,心想换了号房就不能跟徐瑨住一起了,以后岂不是更要完蛋,忙道:“我不用换了。现在挺好的。” 话音才落,就见前面的任彦回头朝他这看了一眼,冷哼了一声。 祁垣:“……” 他初来乍到,不想出什么风头,只默默翻了个白眼。 郑冕忙打圆场:“不换也挺好,免得来回搬动了。方兄呢?” 方成和笑笑:“我也不换了。”说完一顿,又道,“我跟祁兄一样,跟原来的舍友感情深厚,不舍得分开。” 任彦的身形僵了一下。只郑冕信以为真,在一旁笑道:“看来郑某是无缘跟方兄同号房了,这可真是憾事一桩。” 这边的学堂气氛跟广业堂完全不一样,大家都在低头读书或者临字,郑冕跟俩人交代完学堂纪律,又讲了今日的讲课内容,也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捧起了书卷。 修道堂的学习内容跟广业堂不一样,虽然也是四书五经以及《性理》《说苑》《通鉴》等为主,但这边的学生早通了一经,所以大部分都在学习《律令》或者经书。不仅如此,这边的功课也比广业堂多,除了跟广业堂一样每日背诵临字之外,还需要每月做本经义二道,四书义二道,诏诰、表章、策论、判语内科二道,作完之后按时送给学正,学正交由教官批阅修改,若有缺少敷衍的,一概痛决。 祁垣越听越觉心惊,再一想这边考试似乎也频繁一些,下课后忙去找阮鸿。 阮鸿却也愁得直叹气,“修道堂的考题可不好办了。正义堂广业堂这些都是提前写好的,其他堂都是当场出题,要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赖在广业堂不走啊。” 祁垣一听,如遭五雷轰顶。 阮鸿又叹气:“不过现在我也麻烦了,你们都走了,我以后再找谁抄去?” 祁垣一愣:“你不找方大哥了吗?” 按说方成和去修道堂后,考题和广业堂的不一样,给阮鸿拟题代笔应该更省事才对啊,现在他可是每次考试都要写两份。 阮鸿瘪了瘪嘴:“他说不在一个班了,缘分已尽,以后看我自己的了。” 祁垣:“……” 他记得中午的时候,方成和明明说过他跟舍友感情深厚来着。 阮鸿欲哭无泪:“咱班里剩下这些,做一篇都要费半天呢,哪还有余力再写一份给我?” 祁垣没想到自己的问题没解决,反倒要来安慰阮鸿了,叹了口气,给他出主意道:“方大哥应该没那么无情,你再好好跟他谈谈吧。他中午才说过跟你感情深厚,不舍得换号房呢。” 阮鸿半信半疑:“真的?” “骗你是小狗。”祁垣认真道,“我们斋长特别喜欢方大哥,又想跟他同房又想给他单间的,他都没要,说不舍得跟你分开。” 阮鸿:“……那一定是骗人的了。” 祁垣有些急眼:“真没骗你!” “我说他。”阮鸿摇摇头,“他嘴里没有正经话,我才不信!” - “你嘴里没几句实话,当真以为唬得住我吗?”另一旁的任彦也拧着眉毛,冷哼道,“方兄别以为自己有几分才气便能护住那祁垣,若他不能安心向学,这监有监规,自有他好看的。” 方成和原本去祭酒那边给他和祁垣请假时,偶遇任彦,提醒他以后别总针对祁垣,没想到这人还挺直接。 方成和笑道:“任兄说的有礼,只是祁贤弟初来乍到,不知道他哪里不安心向学了?莫非任兄嫌他不换号房?” 任彦冷笑:“鸠占鹊巢,他还有理了?” “鸠占鹊巢?”方成和一愣,却大叫一声,“任兄怎可如此诬赖别人?祁贤弟跟徐子敬之间清清白白,你为何张口喷人?” 任彦见他装傻,秀眉倒竖,气道:“我何时赖他了?” “《诗经·召南》中‘维鹊有巢,维鸠居之’乃是男子成年迎娶夫人之义,祁贤弟只是跟徐子敬同号舍,又非拜堂成亲的夫妇,你怎可如此形容?”方成和道摇头叹息,一脸遗憾道,“万万没想到,任兄看着高洁清雅之人,竟然这么多龌龊心思,实在让人可惜,可叹!” 任彦既然不打算放过祁垣,非要找茬,方成和便也没必要让着他了。这会儿见任彦被自己堵得说不出话,他这才一甩大袖,转身走了。 只是有这么个麻烦,他少不了又要提醒祁垣几句。 俩人吃完饭一块回号房,方成和把白天的事情讲了,又叮嘱祁垣:“你也该拿出神童的派头来了,修道堂课业紧张,考试又是临时出题,这下谁也帮不了你了。” 祁垣头大了一天,委屈道,“我能再回广业堂吗?” “好不容易升上来,你回去干什么?”方成和瞥他一眼,“你要想早日出监,就得先升到率性堂。率性堂里哪怕考试不好,只要出勤好,每日都有圈,那过上一年半载便可以去历事了。你若是一直在广业堂待着,那至少要坐监坐够年份,才有资格去历事,再被授官。” 原来大部分的国子监生,要么坐监熬够年份,被按例授官。要么想拌饭进入率性堂,靠考勤或考试提前授官。祁垣没想过去当官,这下就像被赶鸭子上架一样,上不去下不来的。 方成和看他皱着眉毛犯愁,又道:“我已经请过假了,你明天跟我一块去老师府上。” 祁垣抬头,想起杨太傅的样子,有些紧张:“我还没准备寿礼呢!” “我给你准备好了。”方成和看他一眼,犹豫道,“倒是你落水的事情,你好好想想,要不要跟老师说。” 祁垣知道他是指的自己失忆这事,应了一声,暗暗犹豫起来。 失忆这个借口目前只有方成和知道,其他人他谁都没敢告诉,当然告诉了也没用。 那杨太傅不过是他的座师,祁垣虽然听说过朝堂中这些师生关系、同乡关系有多重要,但他又做不成官,因此也不愿和杨太傅走的太近。 思来想去,如果不是特别必要,这件事还是不说了。 祁垣打定主意,又开始头疼自己升堂的事情。想要跟徐瑨说一声,这天徐瑨却没回来。祁垣一直等到天黑没见到人,只得自己先睡下。 第二天一早,方成和背了两个包袱,雇了车,带祁垣一通到了杨太傅府上。 杨府位于瑞祥胡同,前面是帅府胡同,后面是成国公胡同,再往后是武安侯胡同,胡同名都是本朝才改的,因一处胡同只有一户人家,所以这边的宅邸个个豪华宽敞,名宦权臣便云集于此,是真正的京中贵地。 方成和让马车赶到了杨府后门处,下车后轻轻叩门,不多会儿有位老者出来,把俩人引进去。几人一路穿花拂柳,直奔了太傅的内书房。 祁垣一路走一路惊叹,忠远伯府是个五进的院子,他原本觉得已经很大了,然而跟这边相比,怕是连太傅府四分之一都不到。显然杨太傅并不似其他的清贵文人那样勤俭节约。 等到了内书房,祁垣仍旧跟方成和在外面候着,等书房的书童进去通报,好在过了没多会儿,便听到里面传唤。 方成和显然跟太傅极为熟悉,进门之后先是下拜,行师生大礼,祁垣在后面照着做,便见杨太傅大步过来,用手把俩人托了起来。 “不过寻常走动,休要过礼。”杨太傅哈哈大笑,随后惊奇地看向祁垣,“你倒是跟你师兄投缘。” 祁垣不知道原身以前是什么样,见老头虽须发皆白,但精神抖擞,目露精光,也不敢多看,只叉手唱喏,躲在方成和身后。 方成和见状,笑着稍稍侧身挡住他,随后对杨太傅道:“老太师,学生带了两样好东西来。” 杨太傅哪能看不出他的维护之意,目光微动,打量俩人一眼。 方成和摇头苦笑,等杨太傅“哼”了一声后,这才松了口气,忙把两样用红绸包裹的宝贝放到了桌上——正是他跟阮鸿要的一奇石一墨砚。 杨太傅轻捋胡须,看到这两样东西后微微眯了眯眼,却沉声问道:“这两样东西是何人所得?” 他没问方成和从何处得的,而问何人,显然是笃定了方成和自己弄不来,八成是用了什么计谋,从别人那诓骗的。 方成和也不敢撒谎,作了一揖,笑道:“不瞒老太师,这两样东西是阮阁老的次子,阮慎之所赠。” 杨太傅略略挑眉,沉吟片刻,这才走近了细看。 祁垣虽然读书不行,但从小在齐府里见了不知的珍奇异宝,这会儿抬眼一瞅,倒是认了出来,轻轻“咦”了一声。 杨太傅转头看他,有些诧异:“祁垣可认得这是什么?” 祁垣先看了眼方成和,见后者暗暗点头,示意无碍,这才乖巧答道:“花石纲中曾有块奇石,形似猫耳,自体生香,贼相蔡京想要私藏起来,但搬运途中,猫耳被工匠碰掉,遗落在了别处。这一块……跟那猫耳石倒是很像。” 其实不止是很像,而是一模一样。猫耳被碰掉之后,奇石的异香消失,奸相才知道那香味是猫耳石散发出的。然而那两块石头早已被人捡走,偷偷藏了起来。 等到了前朝,猫耳石再次现世,一块被赐给当时的权臣钱唐,另一块则遗落在了民间,最后到了扬州齐府。 钱唐被抄家之后,猫耳石再次不知去向,倒是齐府的那块始终被人保护的很好。 祁垣说完便意识到了自己话中的漏洞。 果然,杨太傅更是诧异,问他:“你如何知道猫耳石模样的?” 祁垣心里一惊,念头转过几下,忙文绉绉道:“学生曾看过一本《奇珍记》,上面画了猫耳石的大致样子,瞧着跟这块有几分相似。再者方师兄送贺礼必定有出处来历,所以学生斗胆猜测了一下,这块便是传说中的猫耳石。” “怪不得,”杨太傅笑着点了点头,随后却道,“但你方师兄送东西,可不一定会是什么。他初来京城的时候,给老夫送了一抔土,可把老夫吓坏了。” 方成和当时身无分文,连住处都没有着落,但拜谒座师,总不能空手而去。而且老太傅本性跌宕不羁,尤爱玩闹猜谜,他思索半天,便干脆带了一碗土,并美名其曰“这是老师最敬重之物”。 老太傅果然被那土吸引了注意力,然而苦思半天,不得其意,最后干脆跳起来问方成和:“你这是要一把黄土埋了我不成?” 方成和忙称不敢,解释道:“老师不是最爱陆放翁吗?放翁曾有诗晕‘此身行作稽山土’,我既从会稽来,自然要先把会稽山的土给带上。” 老太傅这才明白过来,哈哈大笑。 方成和后来入住万佛寺,还是老太傅给他的钱。不过老太傅借钱也是要利息的,方成和东池会上卖了画,早早把钱还过去了。 祁垣之前不知道这茬,这会儿听完,心里不觉惊叹方成和的机敏才智,又隐隐羡慕他们这师徒关系。 杨太傅说笑完,转身看着俩人点了点头,又让人上茶看座。 祁垣老老实实坐下,喝过一轮,却冷不丁听杨太傅问:“祁垣,你可是有事瞒我?” 祁垣一愣,茫然看过去。 杨太傅笑容微敛,一边倒水一边温声道:“你在国子监的课业考卷,我都看过了。都说文如其人,那两篇文章奇气焕发,正学端纯,颇有君子风范。一看便是……” 他说到这骤然停顿,望着祁垣的眼睛,慢吞吞道,“……徐子敬所作。” 作者有话要说: 徐瑨:配角方某疯狂加戏!抢我男二的戏份! ps:这两章是铺垫,攻后期戏份比较多 pps:陆游的“此身行作稽山土”出自《沈园二首》。 沈园 城上斜阳画角哀,沈园非复旧池台, 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 梦断香消四十年,沈园柳老不吹绵。 此身行作稽山土,犹吊遗踪一泫然。 第30章 祁垣脑子里铮然一响,猛地抬头去看。 “东池会上,你师兄便故意为你遮掩,那时我便觉得奇怪。”杨太傅轻叹一声,问道,“祁垣,我也不问你这六年都做什么了。你只跟我说一句。” 他说到这顿了顿,抬眼看他;“你往日所学,还剩下多少?” 祁垣怔怔地张了张口,只觉脑子里一片空白,身上又一寒一热,竟半天都说不出话。 方成和担心得看着他,杨太傅也不催促,只慢慢地冲水倒茶。 过了许久,茶水已经冲三道了,淡而无味了,祁垣才狠下心,低声道,“我……我,忘光了。” 杨太傅的动作猛地一顿,竟忍不住拔高声问:“什么?” 方成和见祁垣吓得小脸惨白,忙离席谢罪,顺道把祁垣也扯了下来。 祁垣跟在他后面,不知不觉间,脑门上沁出了大颗大颗的汗珠子。虽然同样是说落水的事情,但面对杨太傅的感觉和面对方成和完全不一样。 “我……”祁垣喉咙发紧,刚一开口,便觉方成和轻轻握了下自己的手腕。 “老师见谅!”方成和挡在前面,急急替祁垣谢罪,又解释道,“祁贤弟上月外出时,在运河落了水,性命几乎不保,后来命大得以还魂,前尘往事却忘了大半,不仅以前所学都忘光了,其他的事情……他也记不起来了” 杨太傅的脸色陡然一变,这下却是彻底拿不住水壶了,匆匆往旁一放。 “此话当真?” 方成和道:“学生不敢有所欺瞒。” 祁垣这会儿好了很多,也嗫喏着答道:“回太傅,是真的。” 杨太傅拧着眉,又问:“那你在国子监学得如何?” 祁垣脸上一热:“才读过《四书》。” 杨太傅“啊呀”一声,终究忍不住,重重地拍向茶桌。 想当年顺天府道试,年仅十岁的小祁垣不过两个时辰便率先交卷,彼时他所作的一道四书义,一道春秋题,洋洋洒洒数百字,文风极其华丽,然而考据之精确详尽,分析之周密深透,更是令众人惊叹。 杨太傅数十年未曾见过如此奇才,一看祁垣不过十岁儿童,更是大为喜爱。当场又考校了一番,小祁垣虽然年幼,却毫无惧色,引经据典,坦然作答,当场的提学官、知府、县令甚至掌管秩序的书吏,无不为其才气折服。 当年小祁垣的风流文采,可丝毫不输今日的方成和和任彦之流。 杨太傅尤其爱惜,之后经常唤他进入太傅府,只是祁垣性傲,既不跟同年结交来往,也不屑对人下跪行礼。杨太傅喜他博通坟典、识洞韬略,但也不免担心他年少盛名,木秀于林,平招祸端。 后来三神童进宫面圣,小祁垣见怒于元昭帝,被下令六年之内不得科举。杨太傅的心便被揪了起来,怕他会因此受挫,意志消沉。 这六年来,祁垣闭门不出,杨太傅也做好了最坏打算,想着他若心性有变,自己便趁着还能苟活几年,好生引导开解他,再让其他门生在朝中多加帮扶照看,哪成想…… 哪成想祁垣竟遭此大祸,才学尽失了! 祁垣怯怯地躲在方程和后面,跟当年那个意气风发,俾睨天下的小神童判若两人,杨太傅连连大叹,眼眶通红,竟然半天不能言语。 方成和知道老师此时定然不好受,他虽然算是杨太傅的得意门生,但这些年没少听老师夸赞祁垣。所以当日在东池会上看到祁垣赏画,张嘴便是“丑东西肥嘟嘟”的评语时,他很是惊诧。 “祁贤弟遭此横祸,大难不死,已是大福。”方成和斟酌着劝解老师,又道,“更何况福祸相依,祁贤弟并未因此消沉,反而顺逆一视,欣戚两忘,此等胸怀,更值得老师欣慰才对。” 杨太傅连连摇头,半天后才暗暗抹泪,直道:“罢了,罢了。” 书房内的气氛这才渐渐缓和下来。 祁垣感激地看了方成和一眼。杨太傅心绪稍稍平定,又问他,“福祸相依,倒也不假。祁垣,你可记得当年面圣之事?” 祁垣摇了摇头。 杨太傅面色微变:“当年的事情,你还记得多少?” 祁垣想了想,干脆道,“其实……学生醒来的时候,连母亲和妹妹都不大认识了。如今别说当年面圣的事情,便是往日的熟人,学生看着也眼生的很。” 杨太傅一怔:“你是彻底不记得了?” 祁垣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原身走的很是彻底,他对这边的人和事都很陌生,当时连老太傅都不认识,这么说也不算撒谎。 杨太傅又沉默了起来,过了会儿,才长叹了一口气:“或许是天意如此罢……” 然而心底到底难受,祁垣本是肆笔成章之才,本朝故老旧臣皆所不及,如今竟到了如此田地,连国子监的普通四书题都要找人代笔。 “徐子敬竟然会为你拟题代笔。”杨太傅想到这,强压下心头愁绪,对祁垣道,“子敬为人端谨淳厚,倒是可交之人。” 祁垣看这老太傅神情悲痛,隐隐也有些难过,低声应了一声:“徐公子对学生很是照顾。” 杨太傅点点头,又幽幽叹气,对俩人道:“本来老夫为你二人各取了表字。”说完起身,踱步去了南窗下的书桌。 书桌上用镇纸压着两张宣纸,杨太傅取出上面一张,略一犹豫,转身先看了眼方成和。 方成和早探头瞥见上面的俩字了,目露欣喜。祁垣心里也有些激动,他一直羡慕别人都有字,甚至想过实在不行就自己取一个,但自己不通文墨,怕是取不好。 杨太傅当年也是状元之才,给他的字肯定很好听。 他跟方成和对视一眼,俩人美滋滋地等着。 杨太傅却没直接给他们,只转头瞥了他俩一眼,想了想问:“说起来端午将近,方成和,你们会稽有位曹娥,你可知道?” 方成和忙躬身回答:“曹娥救父,乃是至孝,学生自幼便听着她的故事长大。” 曹娥是东汉上虞人,幼年丧母,与做祭师的父亲相依为命。汉安二年五月五日,曹父照例于江上唱歌迎神,却惨遭不测,不得尸骸。曹娥当年十四岁,于江边哭守了十七天,最后毅然跳江寻父,最后抱着父亲的尸首浮出江面,曹娥亦死。 此事轰动一时,上虞县令让弟子邯郸淳为其写碑。邯郸淳虽只十三岁,亦是少年奇才,那篇诔文写的不同凡响,以至于文人骚客慕名而去,书法名家相继将其重写,这其中包括了便有王羲之等人。 方成和知道老师提起曹娥之事定有其他用意,若是只谈曹娥之孝,或邯郸淳之才,不会此时特意提起。他暗暗思索,没想明白,再看老太傅,果然后者正斜眼瞟他,似乎在看他能不能猜出来。 方成和哭笑不得,干脆认输:“学生愚钝,往老太师明示。” 杨太傅捋着胡子,轻哼一声,这才道:“曹娥碑后,有‘黄绢幼妇,外孙齑臼’八字,你可知道?” 方成和点头:“笑读曹娥碑,沉吟黄绢语。这八字字谜,的确玄妙。” 杨太傅冷哼一声:“又来卖弄,你只说是否知道便罢了。怎这么多话?” 方成和一噎,无奈地摇头笑笑。 “当年魏武帝带军路过曹娥碑下,见这八字,问杨修可知其意,杨修答解,魏武帝苦思不得,行军三十里后才恍然大悟。”杨太傅说到这,神色微微凝重,看向方成和,“为师知道你素有天资,又才高自负,但自古因才见祸者不知凡几,如今朝中局势诡谲,你尚未中举便如此狂傲,就不怕为以后埋下祸根?” 方成和忙道:“学生不敢!” 杨太傅冷笑:“你有何不敢?这花石纲遗石和七星砚你都敢截,还有什么你不敢做的?” 这俩样都是蔡贤心爱之物,方成和竟然能让阮鸿去截来,这可不仅仅是会得罪蔡贤了,若是做不好,或许还会得罪阮阁老——这位阁老左右逢源,能到今日的位置,也没少跟蔡公公打情送礼。 更何况便是他俩此时不注意方成和,日后方成和入朝为官,这等做派也容易招惹仇敌。 方成和知道老师是为自己考虑,忙低头受教。 只有祁垣一头雾水,看他俩聊天东一榔头西一锤子,只觉的云里雾里的。然而方成和挨训,他也不敢做别的,干脆一样乖乖站好,低头做出一副惭愧的样子来。 杨太傅没再说别的,只把写字的那张纸递给了方成和,“万望你以古为鉴,勿要自得自满。” 祁垣偷眼瞧见上面写着“谨之”二字,心里默默念了一通,心想方大哥这字倒是跟阮鸿的挺搭,谨之慎之,都是谨慎之意。 方成和显然十分喜欢,郑重下拜。 杨太傅受了他这一礼,这才看向祁垣:“祁垣,老夫原本为你取了一字,如今看来却是不合适了。待我再为你另取一个。” 他说完低头沉思,踱步到书案前。方成和忙打眼色,示意祁垣过去磨墨。 祁垣赶紧去一旁伺候了,方成和又端了茶过来。不稍片刻,老太傅便有了主意,抬笔饱蘸墨汁,挥笔写下两个大字。 ——逢舟。 祁垣一愣,隐约猜到了其中的意思, 果然,杨太傅沉声道:“你大概不记得了,当年你被取做案首之后,曾有一老道给你批命,说你需避水而行……”当年众人之当老道瞎说一通,哪曾想祁垣竟是会遭水难,想到这,老太傅轻叹一声,低声道,“逢舟二字,便是希望你以后遇水逢凶化吉,遇事转逆为顺。” 祁垣暗暗在心中念过两遍,越念越喜欢。忙学方成和下拜行礼,谢过恩师。 中午杨太傅留俩人吃午饭。 祁垣渐渐没了拘束,又实在喜欢新得的字,便拿出了十二分的乖巧来。席间老太傅谈起各地风情人物,祁垣便凑趣的什么都讲一点。他对吃喝杂耍这些本就精通,这天有意表现,碰到自己知道的便侃侃而谈,哄的老太傅和方成和一直大笑不止。 老太傅没想到他虽然才学尽失,性格倒也随之大变,比之前不知道活泼可爱了多少,心下又是一阵唏嘘,竟说不出这番变故是好是坏了。 祁垣在这边吃得酒足饭饱,又哄了老太傅的果酒喝了个过瘾。那果酒喝时只觉甜滋滋的,后劲却很大,等傍晚回监时,祁垣已经有些醉了。 方成和哭笑不得把人背上车,拍了拍他的脸:“你也够厉害的,老师总共就三坛酒,都便宜你了。” 祁垣本就晕车,这会儿更觉天旋地转,只得搂住他的脖子,小声道:“这酒以前没喝过呢,所以贪杯了。” 方成和只觉好笑,心想你以前能喝过什么酒?但看祁垣两颊通红,迷迷糊糊的样子,也不忍心训他,只嘀咕道:“你倒是过瘾了,一会儿让监丞逮住,看你怎么办?” 国子监中有规定,监生不能饮酒作乐,也不能呼号吵闹。 祁垣嘟着嘴,有些不高兴:“我不喜欢监丞。” 方成和“嗯”了一声,安抚他:“不喜欢就不喜欢。” 祁垣不知怎么,又委屈起来:“我想回扬州。扬州的琼花酒好喝,祖母的果酒也好喝。” 方成和没听明白,只当阮鸿整日的不教点好,安慰道:“郑斋长是扬州人,以后你要做什么找他便是。” 祁垣“啊”了一声,就要跳起来,“此话当真?” 方成和忙拉他坐下,头疼道,“你若能安生着点,此话便能当真。” 马车很快到了牌坊处,从这往里只能步行了。方成和把祁垣扶下来,看了眼长长的街道,叹了口气,心想祁老弟这一身酒气,只能祈祷一会儿路上不要遇到监丞或者好事之人了。 祁垣倒是果真安生了许多。方成和让他站稳,正要蹲下去把人背起来,就听身后有人喊:“方兄。” 方成和回头,就见徐瑨从另一边过来,正翻身下马。 牌坊处文官下轿武官下马,徐瑨在这也只能牵马步行,两人拱手见礼,徐瑨又疑惑地看了眼祁垣。 后者此时面色潮红,眼波流转,正搂着方成和的脖子歪头打量他。 方成和无奈地解释:“今天去拜访老师,祁贤弟一时贪杯,喝多了些。我正头疼怎么带他回去呢。” 徐瑨了然,忙往旁边闪开一步,方便方成和蹲下背人。 谁知方成和冲他点点头,却边缓缓下蹲边叹气,道:“这是要变天了吗?我这腰伤怎么又发作起来了……” 徐瑨看他面露难色,只得顺着问:“方兄身上有伤?” “可不吗,多年顽疾。”方成和扶着腰刚刚蹲下,就见祁垣狗刨着爬了上去。 方成和以手撑地,嘴里“哎哎吆吆”地喊着,一会儿让他轻点一会儿埋怨他太沉,等祁垣老实了,又摇摇晃晃,艰难地起身。 徐瑨觉得他这做派很假,像是做戏一般。然而看了会儿,方成和仍是没把人背起来。 徐瑨终于看不下去,只得主动道:“如此,便让我来背着祁公子吧。” “可以吗?”方成和不好意思地笑笑,“这样会不会让徐公子为难?” “无妨。”徐瑨看他一眼,随后背过身去,一撩袍裾,单膝着地。那动作行云流水,看得人甚是赏心悦目。 方成和奸计得逞,心中暗赞两声,忙把祁垣扯开,推到了徐瑨的背上。 祁垣迷迷糊糊看了看方成和,又低头,偏着脑袋去看徐瑨。 灼热的呼吸带着清甜的果酒味毫无征兆的喷在耳侧,徐瑨只觉面红耳热,那一带几乎要烧起来似的。幸好祁垣没有看太久,自己嘟囔了两声后,便搂着他的脖子趴好了。 方成和已经牵起了那匹红鬃马,一路上不住的感谢徐瑨,又挑了好多话来说,天色昏暗,徐瑨一路低头快走,好歹没让人看出脸上异样。 几人还算幸运,并没遇到监丞,学生虽有几个,但也没什么好事者询问。徐瑨匆匆背着祁垣回了号房,把人扶去床上,又点了灯。 祁垣似乎还有些迷糊,对着他的脸看了半天,疑惑道:“徐公子?” 徐瑨面上的潮热还没散去,还好祁垣是喝醉了,便任由他盯着自己瞧,又倒了杯水给他,“是我。你现在难受吗?” 祁垣摇了摇头:“不难受。” 他平时常歪着身子翘着腿,很少有这么乖乖坐着听话的时候。 徐瑨看他这样觉得好奇,又因祁垣醉酒,他也没了先前的尴尬,便干脆坐下来,也打量祁垣。 谁知道祁垣张口便问:“你看我做什么?” 徐瑨愕然,不由地反问:“那你看我做什么?” “当然因为你美啊。”祁垣道,“若我也能有这样貌,我想起来照照镜子便可,也不会看你了。” 徐瑨简直哭笑不得,“你怎么喝这么多?” 祁垣虽然看着很安生,嘴巴却比平时还要厉害,理所当然道:“酒是麦曲之英,米泉之精,为何不能多喝?更何况酒是扫愁帚,喝来能解忧。” 徐瑨愣了下,差点被他问住,只得问:“你也有忧要解吗?” 祁垣偏着头想了想,随后使劲点了点头。 徐瑨张了张嘴,想要问他有何忧愁,转念一想,又犹豫下来——祁垣这会儿是因为喝醉了,所以格外乖巧,有问必答,但万一自己无意中问出他的私密心事,岂不冒犯了? 他又想起自己前几天的莽撞,旁人不过是想问下试题,自己却想到了那等事体上,甚至还自作多情地看书准备…… 脸上才消下去的热度轰然卷土重来,徐瑨浑身都有些不自在。 他轻轻咳嗽了一声,抿了嘴,只得含糊着劝道:“人人都有烦忧之事,祁公子还是要看开些好。” 说完轻轻一顿,就要劝祁垣早点休息。 谁知道祁垣一听“祁公子”三个字,不知怎的突然一愣,叫了起来:“以后不要喊我祁公子了!” 徐瑨被他吓了一跳,忙抬头去看,就见祁垣忙不迭站了起来。这人的身形还有些摇晃,但却满脸喜色,整了整衣服,又一本正经的朝徐瑨作了一揖:“徐公子,在下祁垣,字逢舟。” 徐瑨一愣,“啊”了一声。 祁垣行过礼,再也难掩得色,喜滋滋地叉着腰道:“我也有字了!” 徐瑨:“……”他愣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可能是老太傅取的。祁垣一直不喜欢自己称呼他祁公子,现在倒是终于有了字。 可是这扬眉吐气的样子,也太可爱了些…… 徐瑨不由地抿嘴直笑。 祁垣见他没反应,反倒着急起来,一把把人拉了起来。 徐瑨好笑道:“我知道,你有字了。” 祁垣“嗯”了声,却仍抬着头催促他,“那你快点!” 徐瑨一怔:“快点做什么?” “喊我啊!喊我的字!”祁垣仍拉着他的手,眼睛晶亮,期待道,“你快喊来听听!” 徐瑨微微垂眸,不知怎么,脸上登时火烧一样。他张了张嘴,半天后好歹轻喊了一声:“逢舟?” 作者有话要说: 好肥的一章! 关联小tips [1]写曹娥碑的邯郸淳,少年天才,还擅长书法。他不经意间写的《笑林》和《艺经》,是中国最早的笑话和杂耍专着,所以还有个外号“笑林祖师” [2]王羲之写的曹娥碑的绢本手迹,现在在博物馆里(貌似是辽宁博物馆?还没细查),现在江边的那个版本,是王安石的女婿蔡卞写的。 [3]逢舟是最初的主角名字,有个典故“暗室逢灯,绝渡逢舟”挺好,但那是清代才有的词汇,所以这里就不引用了(⊙v⊙)。意思就是辣么个意思 第31章 对于祁垣来说,新得的这个字简直跟宝贝一样,总也听不够。 徐瑨这一晚被他磨得不知道喊了多少声,等到后来祁垣自己心满意足的睡去,徐瑨却失眠了。 他心里有些纠结,不知道祁垣是否看出了自己这几天在故意躲他,如果看出来了,又不知道有没有生气。再者祁垣今晚这么依赖自己,是酒醉失态还是本就喜欢跟自己亲近? 这许多的问题让他迟迟无法入眠,等勉强有了睡意,却又听到外面五更鼓响。徐瑨轻叹一口气,干脆起床,琢磨着出去走走,天稍亮些之后再练练骑射。 这时候天色尚早,外面也没怎么有人走动。徐瑨在名簿上签过字,才走出去不远,便见另一边也有人拿着书卷走了出来。 自从上次在射圃分开后,任彦便没怎么见到徐瑨了。这会儿冷不丁撞上,自是欣喜非常,远远喊了一声。 徐瑨停下来等他走近,诧异道:“文英贤弟这么早便出来了?” 任彦笑道:“以前在逸禅书院,执事人每日五更天发头梆,天将亮发二梆。师兄们都是二梆起床,我睡觉浅,往往一梆之后便起来读书了。” 逸禅书院是逸禅先生教书之处,也是当年那位远亲求徐府出面,为任彦聘请的大儒。 徐瑨对此倒是十分惊讶,任彦天分奇高,当年在徐府一同读书时,这人的表现就是众子弟中最好的。他原以为任彦读书应该十分轻松才对,没想到后者竟每日寅时起床,这可真是寒窗苦读了。 在这点上,徐瑨自愧不如,含笑冲任彦拱了拱手。 任彦腼腆一笑,脸上透出薄红,也问他:“子敬兄怎么也这个时候出来了?” 徐瑨下意识道:“昨晚有些兴奋……”话说一半,意识到不妥,明明只是喊了旁人的名字而已,何谈兴奋?然而此时改口也不好,只得含糊着说下去,“所以没怎么睡好。” 任彦却对他的话很感兴趣,偏过脸问:“为何?是有什么喜事吗?” 晨雾弥漫,只有零星几处羊角琉璃灯闪着的亮光,照出一方小小的道路。 徐瑨一时找不到借口,转开脸轻咳了一声,干脆生硬地转换话题,“端午休息五日,你是打算留在监中读书还是一同回府?” 任彦专注地看着徐瑨的眉眼,这会儿见他不想深谈,便收回目光,轻声道:“必是要去拜见国公爷的。我早已备了节礼,只是怕住在府上多有不便,所以到时当天回监便是了。” 徐瑨知道他一向客气,笑了笑:“我父亲念叨你多次了。以前你住的院子也一直留着,便是多住几日也没什么不便的。” 任彦抿嘴笑笑,轻轻应了一声。 因早上这番聊天,他的心情便变得格外好。这天有教官过来授课,任彦也频频走神。 教官原本有意让他给众生做表率,结果一连数次让他起来作答,任彦都没听清问题。后来虽也答了上来,但教官却很不满意,沉下脸训了他几句。 祁垣一看修道堂的这架势,恨不得在讲课时缩成一团,藏到角落里。然而天不遂人愿,授课结束后,云板声还未敲响,那教官便趁着散学前的时间,随口出些题目考教大家。 祁垣才缩了下脖子,就见教官走过来,敲了敲他的桌子。 祁垣一愣,再次傻眼了。 那教官看他年纪小,倒也和气,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祁垣忙站起来,老老实实作揖回答,“学生祁垣。”说完一顿,突然想起了自己还有字,又补上,“祁逢舟。” 教官“咦”了一声,问:“你便是那个顺天府神童?丁酉科的小案首?” 祁垣只觉周围数道目光嗖嗖射过来,顿时脸色通红,十分尴尬。 那教官看他眉目清秀,十分腼腆,倒是有几分喜欢,反倒笑着安慰他:“我只考你个简单的,莫要怕。”说完略一思索,问他,“惟天下至诚为能化。” “惟天下至诚为能化”是《中庸》里的。方成和的那本《辑录》里正好写过。 祁垣原本以为自己要完蛋,一听这话熟悉,顿时大喜,思索了一下便道:“夫至诚则无事矣,未至于诚,必有物以蔽之……” 上次复讲之事,不少人对祁垣还有印象,这会儿纷纷抬头朝这看来。 祁垣十几年都是个学蠹,见着先生脑壳就疼,何曾尝过这种意气风发的滋味,这会儿昂首挺胸,侃侃而谈,竟越背越尽兴,等到最后一字背完,祁垣还觉得不过瘾,心想方大哥若是多写一些就好了,这才几百个字啊。 又一想,老师取的“逢舟”二字果然能逢凶化吉! 教官果然大为赞赏,夸了他几句。祁垣喜滋滋地坐下,心潮久久不能平复,散学的云板声一响,他便迫不及待地冲了出去,先去找阮鸿显摆一番,等惹得阮鸿眼馋之后,又一头扎回了号房。 徐瑨正回来收拾东西,再有两日,国子监便要放假了。他大哥二哥都在外当差,不一定会回来,国公爷既忙于应酬,又要操心朝政,端午节宫中还有赐宴,更是忙碌。想来想去,还是得自己早些回去,让人把任彦的房子打扫出来,以免失礼。 谁想他才进门,就见外面闪过一道人影。随后房门“砰”地一下被人推开,祁垣小脸一探,见他在这,哇哇叫着便扑了过来。 徐瑨把人接住,很有些无奈:“祁公子有话好好说,你这是捡到宝了?” 祁垣笑地快抽过气了,在他怀里赖了会儿,缓了几口气,才边站直身子边把今天被教官考验的事情讲了,说到关键处,他还得意洋洋地摇头晃脑,又大声背了一遍:“夫至诚则无事矣,未至于诚……” 徐瑨起初觉得莫名其妙,等听他有板有眼地把那范文背出来,这才明白过来,好笑道:“方兄果然才气过人,胸怀大志。” 祁垣又乐了一通,忽然一愣,扭头看向他。 徐瑨抬眉,虽不知道他要干什么,但还是看着他笑了笑。 祁垣却歪了歪头,问:“你跟我方大哥比,谁更厉害?” 徐瑨跟方成和并不熟悉,也未曾比试过。他心中是很佩服方成和的,浙江文风极盛,各地道试都是几十取一,比顺天府难上许多。方成和在那边能道试夺魁,大约比自己要厉害一些。 但不知为何,徐瑨心念一动,忍不住问祁垣:“我不知道,你觉得呢?” 祁垣没多想,随口道:“我方大哥吧?” 徐瑨有些失落,垂下睫毛,没再说话。 祁垣自己还觉得有理有据:“考试的时候,方大哥可是写了两篇,自己的那篇要得优,阮鸿的那篇要得良,这样看好辛苦呢。” 说完想了想,又犹豫道,“不过你也很厉害……好像不太好比呢。” 徐瑨看他一眼,不由轻“哼”一声:“我如何就厉害了?”然而心底到底被安慰了不少,不觉高兴起来。 祁垣鼓了鼓腮,眼巴巴看着他:“你替我答的题太好了,我跟方大哥一块被升堂了。” 徐瑨一愣:“你们升堂了?” 祁垣点点头:“对啊,前天升的,现在我们都在修道堂了。” 徐瑨:“怎么没听你提起过?” “你前天不在,我可是等你等到半夜呢。”祁垣说到这,反倒是埋怨起人来,“你不回来怎么也不说一声?我等的好辛苦。” 徐瑨看他一眼,嘴角含笑道:“临时出去办事,以后不会了。” 祁垣看他脾气这么好,也跟着笑了笑,又犯愁:“听说修道堂考试都是临时出题的,这可怎么办?” 一个才背过《四书》的,在修道堂里是非常吃力。 徐瑨看他神色惆怅,正琢磨着怎么安慰两句,就见祁垣突然坐起,挺直腰板道:“算了不管了!大不了我也用功一些,多背些下来!我今天不就挺厉害吗!” 他显然觉得出风头是件很过瘾的事情,自己又嘀嘀咕咕念了一遍,高高兴兴去翻书了。 徐瑨看得哭笑不得,愈发不理解他怎么是这么个性子。 按照他之前了解的情况看,忠远伯府可不是什么好地方,更何况二哥徐璎来信时曾说过,祁卓对这个儿子十分担心,说他过于“循规蹈矩,谨小慎微。” 徐瑨心想,这可是真的一点儿都没看出来,说他是古灵精怪,随心所欲还差不多。 接下来两天,祁垣果真收了心思,整日捧着书卷有模有样地学了起来。 徐瑨原本要先回家住两日,但听他背书总有错字,显然粗心的很,只得又留下来,在一旁留意听着,时时给他纠正一下。 祁垣的读书热情没过两日便消失殆尽了。他倒也会给自己找理由——反正他也不会在这边久待,按照安排进入国子监不过是权宜之计,等以后多卖些香品,安置好彭氏和云岚,自己便能安心回扬州了。等回到家里,有花不完的银子,看不完的热闹,还操心这些做什么? 两天时间转瞬即过,京中端午的气氛愈发浓厚,国子监终于给大家放了次长假。 祁垣听说郑斋长要往家中写信,忙找方成和帮忙,拐弯抹角的让人打听一下扬州齐府的事情。郑冕特别崇拜方成和,也不询问缘由,一口应下,当即专门写了一份,放在邮筒里托人寄了回去。 祁垣的一颗心也恨不得跟着飞回去,但他知道自己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上次做的香丸香饼都已经窖藏好了,这几日京中集市不断,正是赚钱的好日子。此外还有云岚的那些香囊,应该能卖些好价钱。 想到这,祁垣忍不住叹了口气。 现在进入五月份,天气已经炎热起来,云岚却还穿着袄子。虽然这姑娘口上说她是畏寒,又讲什么“不吃端午冻,不把袄来送”的俗语,但祁垣知道她是没有合适的衣衫,这姑娘个子长的快,去年的裙子已经短了,现在又舍得不花钱做新的。 祁垣自己挺缺衣服。他以前尤其爱美扮俏,又好跟人攀比,所以每年的衣服从来没有重样的,都是不断去裁了最好的料子,赶着最时兴的样式做新的。连他身边的小厮都没像他现在这样,两身衣服轮换着穿,都快浆洗的不成样子了。 他不知道现在香品行市如何,心里暗暗盘算着,若是能多挣一点,就给云岚裁身衣服,若是能多挣两点,就给自己也买件新的。 他这几次照镜子,发现自己的长相似乎跟原来越来越像了,脸蛋圆了一些,眼睛也大了一些,或许是相由心生,所以样貌也在随着心境慢慢改变。祁垣心中暗喜,心想这样的话,或许日后回家也能方便些,少费些口舌。 现在算来,祖母的生日已经过了,郑冕的家书不知道何时才能回过来,希望过不了多久,自己就能听到扬州传来的好消息。 他心中暗暗祈祷,夜色暗沉,祁垣双手合十,不由闭眼,为远处的齐府众人挨个祈福。 第32章 京城中端午习俗跟扬州的大同小异,从进入五月开始,便家家户户开始洒扫庭除,插艾草,挂菖蒲。男女老少换上彩衣,手腕上也系上了五色丝绦编的长命缕。 长命缕又叫辟兵绍,有辟兵及鬼,令人不病瘟之意。祁垣在扬州时也戴这个,不过家里人都当他是小孩,所以每次都编一长串给他挂在脖子上,下面缀着镂金的小老虎小葫芦哄他玩。 这次在忠远伯府,彭氏自然也让人送了条五彩线过来。祁垣提溜着一根长条线,正琢磨自己怎么缠脖子上,就听外面有人说笑,却是云岚笑嘻嘻地找了过来。 这几日不见,云岚出落地愈发高挑了,脸颊也比之前瘦了些。她的鼻梁本就比一般女子高挺,现在眉眼渐渐长开,双眸清湛,眼尾上挑,竟平添了一番美艳之气。 祁垣惊奇地不得了,上下打量了她好几眼。 云岚挑眉回看,忍不住笑了起来,“怎么,半月不见,不认识了?” “的确是不太敢认了。”祁垣站起来跟她一比,见俩人竟差不多高,顿时瞪着眼“嘿”道,“你吃什么东西了?怎么长这么快!” 鬼知道他多么想快点长个,每次跟方成和和徐瑨他们说话,他都要抬着头,太不威武了! 云岚笑起来:“求了仙符,可不长得快吗?喏,还有你的呢!” 说完笑着拿出一根五彩线编的彩绳来,却是比彭氏那个要精巧许多,上面缀着一对小巧可爱的樱桃,甚是喜庆。 “现在道观和寺庙还没开始散灵符,等过两日,有了灵符再栓上去。”云岚给他系在手腕上,想了想又笑道,“这次求符倒是省事了,我们直接进奉自己做的香包,不用从外面买了。” “这主意好。”祁垣抬手看了看彩绳,也笑了起来,“到时候把香包都带着,先在门口卖一会儿。哪边卖的好说明哪边的灵验,到时候求符就认准那个。” 兄妹俩说起银子的事情就高兴。这次他们做的香丸多,明天一早就要去集市上。只不过他们不是商户,恐怕这次还是要找别的摊主帮忙,捎带着卖一卖。 云岚一个姑娘家自然不好抛头露面,所以这次是祁垣和虎伏几人过去。祁垣这次自然不会只去吆喝买卖,他想看看能不能找个摊主,以后长期在让人帮着卖货,然后所得利润也可以分对方一些。 只是这得找个忠厚老实的。祁垣对自己的香方和手艺有信心,如今又是上品香用中品的价格卖,所以很快会攒下一些老顾客。 但他们现在的香品都是自己手工做的,既没有独家标志,也没有专门的包装盒,若摊主心术不正,搀些假货次货来卖,又或者说把那香品说成别家的东西,把客户都引走了,那便不好了。 祁垣身边的三个丫鬟,虎伏年纪已经算是相对机灵的了,但也不过是十二三岁的年纪,再者姑娘家,整日放她在外面看买卖,祁垣也不放心。 云岚没想到他要长期做,忍不住问:“八月份便是乡试了,明年二月就是会试,大哥你哪来的时间做这些?” 祁垣道:“做这些又不麻烦,我每月回来两次,多做一些便是。反正卖货又不用我去,能耽误什么功夫?” 云岚犹豫道:“话是如此……但你还是科举要紧,咱家还没到那样的地步吧?” “那是你不懂,用钱的地方多了,都是大头。”祁垣心里盘算着早点出去买宅子的事情,皱了皱眉,挥手道,“这个你不用管,你管也管不了。” “这个我管不了,别的事情,我可得提醒一下大哥了。”云岚突然轻咳一声。 祁垣不明所以地看她,就见一个小丫鬟忙把端了个竹制捧盒过来,那捧盒是南瓜纹样,虽是竹编的,却十分精巧。 祁垣疑惑地掀开盖子,里面却是八个齐齐整整的小粽子。 “符姐姐送来的,又是特特选的板栗粽呢。”云岚含笑看他,“也不知道谁的口味这么独特,偏就爱吃板栗的粽子,也亏有人年年记着。这遇仙楼的板栗粽本就不多,都被她抢了来送人。” 祁垣听的云里雾里,等到后面,倒是明白了。 原身爱吃板栗的粽子? 可这个符姐姐怎么回事! 云岚之前提起这个符姐姐的时候,祁垣还只当是她的小姐妹,可现在这人竟然给自己送粽子,还每年特意送这种…… 云岚意味深长地看着他。 祁垣一惊,瞪着几个小粽子傻眼了。 这……这原身……莫非跟别家姑娘私定终身了? 云岚只当他是感动呢,挥手让小丫鬟和虎伏下去玩,等人都走了,这才叹了口气,对祁垣道:“哥,以前你总凶巴巴的,我虽替符姐姐送过几次东西,却什么也不敢问。但这次不一样,符姐姐前日行及笄礼,是贤王妃做的正宾。现在不过两日,便有人去上门提亲了,有徐翰林家,史侍郎家,还有何家。” 徐翰林家乃清贵文人一派,虽家底不够丰厚,但家风极正。何家便是京城何家,半个皇商,富可敌国。这两家都是为嫡子说亲。 史侍郎则是指吏部侍郎史毓崇,他家说的是嫡孙史庆伦。这个史庆伦祁垣有印象,肥头大耳,整日跟在阮鸿身后。但再怎么着他也是吏部侍郎的孙子,如果吏部尚书能入内阁,那他爷爷妥妥就要当吏部尚书了。 一家有女百家求本是常事,但这么夸张的祁垣还是第一次见。 如果这事跟自己没关系,他还真想好好的感叹一下,这符姐姐莫不是个仙女吧! 可是现在…… “你,你这是什么意思?”祁垣一脸惊恐。 云岚是个直性子,闻言愣了下:“你不是打算去求亲吗?” “我打算去求亲??”祁垣惊叫着跳起,瞪着眼问,“我什么时候打算的?” 云岚没料到他会这样说,张了张嘴,半天没反应过来。 祁垣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他连符姐姐是谁都不知道,还去求亲?打死他都不会去的! “哥,你是不是担心凑不起聘礼?”云岚忙道,“符家人都很喜欢你,这两年咱家日子难过,符老太太没少暗中帮忙,不就是看上你做孙女婿了吗?再者现在只是去求亲,又不是立刻就娶,咱家攒攒终归是能凑一份聘礼出来。等你明年高中,再给符姐姐挣个诰命夫人回来,不比什么都强?” 祁垣目瞪口呆地看着她,又连连摆手往后退,像是受到了莫大的惊吓。 云岚安慰了一会儿,也渐渐看出了不对劲儿。 “哥……”云岚愣了下,迟疑道,“你该不会……要悔婚吧?” 她是个急脾气,一看祁垣不说话,腾地一下站了起来,“符姐姐可是非你不嫁的!” “我又不认识她!”祁垣一急,干脆也叫了起来,“我,我都不知道你这个符姐姐是谁!” “什么?!” “我对她一点儿印象都没有。”祁垣可不想被押着娶媳妇,给原主养老娘养妹妹也就罢了,养媳妇算怎么回事?干脆道,“自从落水后,很多人我都不认得了。你说的这个符姐姐是谁家的?” 云岚瞪大眼:“你都忘了?” “嗯。”祁垣讪讪道,“我才醒过来的时候,不是连你和娘都没认出来吗。” 祁垣才醒过来的时候,的确是不认人的。那时候云岚跟母亲过去看他,祁垣还拿她们当成了下人,问她们是哪里来的婆子。为此彭氏可是哭了好多天。 云岚这下也被吓到了。 “我真忘了,我都不知道她是谁。”祁垣忙道,“你有空还是劝她赶紧选个好人家吧,千万别指望我了。有那么多人去说亲,她大可好好挑一挑。当然,那个史胖子就算了,又丑又挫,不是个好东西。” “可是你俩青梅竹马,这些年符姐姐一直……”云岚顿了顿,说不下去了。她毕竟是闺阁女儿,原本这事也不能她来说的,但她怕丫鬟们嘴不严,所以便做了这出格的事情。但有些话,于她而言也难以启齿。 祁垣打定主意不肯认了,这会儿脑瓜子转了转,突然疑惑道:“我之前不是一直在府中读书吗?怎么会跟别人家姑娘认识?” 云岚想到那美貌女子,不由地红了眼眶:“这几年,你们只见过两面,都是我生辰的时候,符姐姐过来玩,你凑巧路过,见一眼。其他的,便是每年端午,符姐姐送板栗粽了。” 但祁垣平时里话极少,几乎不往前面去,这两次“凑巧”也未免太巧了些。只是她一向怕这个哥哥,并不敢打听什么。 云岚大概还是想让祁垣记起一二,这会儿见时间尚早,她便把祁垣跟符姑娘认识的来龙去脉细细地都讲清楚了。 祁垣边听边不住地摇头叹息,这故事可比话本里的动听多了,只可惜原身命短福浅,辜负了人家。他是决计不会娶那姑娘的,大家闺秀多无趣!自己要找的话,也一定是找个能陪自己杂耍玩乐了! 云岚讲这些往事的时候,不忘小心观察祁垣的表情。然而祁垣脸上一丝情谊都无,满脸都是听热闹的兴奋。这便叫她十分心酸。 等回到自己的院子里,云岚不由暗暗琢磨,大哥现在只听符姐姐的名字,想不起来也正常,若是端午想办法让他们见上一面,或许就能有印象了呢?哪怕还是想不起来,符姐姐那样的美人,大哥见了或许重新动心了也不一定。 她在那边暗暗筹划,祁垣却浑然不知。第二天一早,他便把自己做好的香丸香饼都拿罐子装了一些,又带了香面,拿了香囊,跟虎伏几人早早去集市了。 端午几天的集市比较松散,因寺庙和道观都会舍灵符给大家,所以除了固定的集市大街,各寺庙前也有小贩往来叫卖。寺庙和道观钱的小贩管的松些,祁垣打定主意端午当天再过去,所以这天先直奔了刑部大街。 虎伏仍去找了上次帮忙的摊主。那摊主还记得她,见面便热情地招呼道:“姑娘你可来了,这俩月你不知道多少人来我这找你!” 虎伏一愣:“怎么了?” 摊主笑道:“还不是你家香丸味道太好了,都想再买一些!你送我的那块香饼子,我家婆娘就烧了一小片,再也不舍得,就等着逢年过节,家里有人上门的时候再用。哎姑娘,你那香饼子还有吗?老哥买你一些,多给些钱也成……” 虎伏那天虽然卖的不错,但绝没想到效果会这么好,又惊又喜,忙朝远处看了眼,对摊主说:“实不相瞒,孙大哥,这次我便是找你,想着能不能在你这再搭卖一些的。” “能!能!”摊主连声答应,喜不自胜道,“这整日的盼都盼不来呢!” 虎伏笑笑,冲人道了谢,这才跟摊主出去,把祁垣的车子迎了进来。 这次祁垣没带很多,只是每样香味的都带了两小罐,香面两坛,香囊倒是一大串。 摊主没想到小丫头还有个主人家,一看祁垣虽少年身形,但丰标不凡,眉眼精致,赫然是个娇养的小公子,便不由地佝了佝身子,把自家孩子往一旁塞了塞,面上也多了一股疏离之意。 祁垣只当没看见,等把东西都摆好,他才拿了个小老虎样式的香囊,先笑着冲摊主一揖,随后温和道,“孙大哥,我给小孩带了个小老虎过来,里面装的是蚌粉,带着可以吸汗,你看他喜不喜欢?” 那摊主愣了下,他们做买卖的整日跟人打交道,京中又多高官显贵,所以像这样的小公子多半是不屑跟他们低贱商户说话的,甚至那些手下的小厮都要鼻孔看人。这小公子如此俊俏可爱,还对他作揖行礼…… 摊主简直受宠若惊,忙鞠了一躬,拿手在身上搓了搓,才满口谢着,把小老虎的香包接了过来。 他家小孩不过四五岁,早瞅见这绣工精致的香包时眼睛便看直了,只是不敢动,这会儿他爹把东西接过来,他又知道是给自己的,忙欢呼一声,抢在手里,爱不释手的看着。 祁垣看着小孩直笑,直把人家孩子看的脸色红成一片,他才转过身,拿了小折扇扇着风,准备叫卖自己的东西。 日头渐渐升起,集市上的行人越来越多。 虎伏只当自家少爷过来看看,见集上开始上客,她便跟摊主借了个凳子,让祁垣在后面坐着歇息。 谁知道祁垣不仅没坐下,反而撸了撸袖子,小折扇“啪”地一甩,大声吆喝了起来。 “诸位老少爷们,姑娘小伙!真金不怕火炼,好货不怕人看!您往这边走一走来……”他边吆喝边拿了香匙,从坛子里轻挑出一点香粉,朝街上一吹,“这个香,除臭理气能避瘴,端阳就得它帮忙……” 少年声线清朗悦耳,不知道从哪儿学的顺口溜,唱地有板有眼。虎伏几人和众摊主都被惊地目瞪口呆,远处的人都伸着脖子望着赶,想看是什么情况。 祁垣脸上也有些发热。做买卖的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在集市上哪有端着架子等客的?便是他们齐府,如果是赶上集市在外面摆卖东西,也一定是要吆喝的。这些唱词儿都是香铺小二熟知的,有时候是为了卖货,有时候是行道规矩,都这样卖,听着也热闹。 他刚开口的确有些难为情,但想到白花花的银子,便豁出去了。 集市才开,这边的摊子便聚起了一波人,有眼尖又买过他们东西了,二话不说便挤到前面,点了名的要什么香丸什么香饼。 虎伏和两个小丫鬟忙着点货收钱,祁垣见吆喝的好,便干脆搬了凳子继续。 徐瑨这天去大理寺办了点事。这天大理寺本来休假,帮他办事的几位同僚出来后都要去给家人买些香囊,徐瑨一时兴起,便一块跟着了。 然而才往里走没多远,便见前面的某个摊子前挤满了人。 而那个整日跟自己做住一起,脾气跟个小少爷似的祁垣,正边擦着汗,边弯腰跟人说话:“您问什么?这个?这个是金毛狗儿。金毛狗儿专门避五毒,干木瓜能去汗渍……您这眼是观宝珠,嘴是试金石,来送你点考究考究……” 小少年拿香匙挑了点,“噗”地一吹,香粉散开,扑了那人一脸。那人却乐呵呵地笑了起来。 香雾中少年含笑,眸光一转,不期然扫到了他这边,那张被香粉扑的花哨的小脸便是一愣。 作者有话要说: 徐瑨:媳妇好辛苦…… ps: 符姐姐不是雷哦~不用担心(⊙v⊙) 第33章 虽然只是隔着人群远远地看了眼,但徐瑨也差觉出了祁垣的尴尬。 自古以来“儒生不言富”,本朝虽有一些理学之士弃儒就贾,但那毕竟是少数,大多数文人都以清贵为荣,便是要做些什么,也都让下人或者亲戚来做。 方成和那种卖卖书画的尚还算风雅之事,都被很多人当成谄诈轻薄之徒,像祁垣这样干脆跑到集市上来卖香品的,这在国子监里可真是独一份了。 今日跟自己在一起的几位是大理寺评事,平日便不喜欢商贾之徒,认为他们多奸伪。徐瑨略一转念,便收回目光,匆匆引着那几人从另一旁走远了。 祁垣才跟虎伏要了个香包过来,回头便眼睁睁地看着徐瑨自己摊子前打了个转,远远地走开了。 他愣了一会儿,又踩在凳子上垫脚往远处一看,见那几人越走越远,心里顿时不舒服起来。 他自然知道在这经商买卖不怎么体面,倘若今日遇到的是任彦,对方便是翻白眼说风凉话,他都不会觉得如何。但徐瑨不一样,他一直拿这人当朋友,甚至还想着送他个香包的。结果这人却躲着他? 祁垣瞪着眼看了会儿,直到那几人消失在拐角处,才一肚子闷气地跳了下来。 好在这边的东西已经卖得很不错。虎伏他们上次卖的香丸招揽了不少回头客,今日祁垣又好一番叫卖,不到中午,他们的带来的东西便全卖光了。 家里还有不少存货,祁垣怕一时有一时没有的笼不住回头客,所以决定剩下的部分他们这几天慢慢卖,再留一些下几次集市的时候用。至少要撑到自己把新的一批做出来 端午前后香料价格上浮,估计十五日左右大约能回落一些,到时候自己趁着放假小做一批便可以。等到六月份行市稳定了,再看情况稍屯些货。 祁垣心里盘算的明明白白,一时又看不出这孙姓摊主是否可信,犹豫半晌,只取了半贯钱给人算是答谢,随后便让虎伏去叫车,一行人打道回府了。 接下来的两天,祁垣的香丸一如既往的紧俏,每次都是才摆摊没一会儿就被人一抢而光。之前那个说要“芙蕖”衣香的美貌丫鬟也找了过来,却是再次跟他们定那芙蕖香味的香丸香饼子。 这次祁垣满口应下。只是交货日期往后延了延,芙蕖香丸的窖藏时间长,他现在手头没原料,最快也要下月中旬才能给对方交货。 那丫鬟倒也不介意,只是问:“既然这香还没上市卖,那麻烦小兄弟回去问问,以后这芙蕖衣香以后只卖给我们?” 祁垣没想到现在就有人想垄断他的东西了,眉头一挑,警惕地看着对方:“姑娘这是合意?” 那丫鬟笑笑:“实在是我家小姐最爱此香,如果你们老板愿意将此香制成私家香,那价钱自然也由他说了算。” 这意思便是要重金买断了。祁垣没想到还有这种事情,不由思索起来。 “如果老板实在不同意,那至少八月之前不可卖给别人。我们小姐愿双倍价格买下所有芙蕖香。”丫鬟含笑看了祁垣一眼,从袖子里拿了掂银子出来,轻轻搁在摊子上,笑道:“麻烦小公子帮忙带话了。如果事成,必有重谢。” 祁垣意识到对方拿自己当成了伙计,眨眨眼,顺水推舟道:“带话是应当的,只是这位姐姐,为何八月之前不能卖给别人呢?” 那丫鬟似乎惊讶他有此一问:“六月到八月有试香会,小公子莫非不知?” 祁垣一愣,连连摇头,“我们都是才来的。什么都不懂呢。”祁垣笑笑,“不知道这试香会是什么?” 那丫鬟打量他一眼,见他脸白细嫩,便笑道:“小公子有所不知,每年六月份,京中制香高手便会举行‘试香会’,先试香料,再试香品。去年时这试香会由礼部接管,所以规模便大了些。今年太子在礼部历练,说要把试香会变成一桩举国盛事,所以时间定在了八月份,到时候天南海北的制香世家,民间高手,都要来京城参加大比呢。” 祁垣呼吸猛的一窒。 全国大比?那扬州家里肯定是要来人的!到时候来的会是谁?父亲?大哥?还是管家? 他原本算着今年够呛能安排好彭氏,没想此刻柳暗花明,他虽然回不去,但家里要来人了! “此话当真?”祁垣急急问,“这是什么时候的消息?” 那丫鬟被他惊了一下,轻轻拍了下胸口,道:“自然是真的。二月份才下的旨,现在恐怕各地的香铺香店都知晓了。我们小姐定这芙蕖衣香便是为试香会准备的。” 太子既然要办得隆重些,自然不会辟个屋子,把高手们关起来悄无声息的比。到时候肯定越热闹越好。礼部的人素来熟悉这些,借着名头大肆操办一通倒也不难。 而荷花自六月开,九月谢,这段时间熏芙蕖衣香的确最为得当。那位小姐必定是早就筹划上了,能提前这么久为试香会做准备,又出手阔绰,豪掷千金的,估计是什么名臣权贵之后。 祁垣长长的舒了一口气,竟隐隐激动了起来。 那丫鬟另留了定钱给虎伏,祁垣写了一张字据给她,这事便算定了。 虎伏高兴得不得了,等人走后小声道:“少爷,那你岂不是只做那一种便行了,反正有人高价收呢!” 祁垣好笑地看了她一眼:“你倒是鬼主意多。” 便是对方财大气粗,他们也不能紧着这一个宰啊。芙蕖衣香不过是众多花香中的一种,要想买卖长远,总要多结些善缘。 更何况祁垣虽然没银子,但这个总能慢慢赚,他现在最缺的其实是靠山。 扬州齐府也有专门的私家香香坊,所供之人都是地方上的巡抚、知府、同知等人,图的便是打点好关系。 这些祁垣自然不会跟虎伏讲明白。 这几日买**预期的好很多,明天便是五月五日,祁垣见香囊也没剩几个,干脆不卖了,自己揣了一个去找方成和。 方成和自从进入国子监后便不再去万佛寺住了。这次端午放假,时间太短,他也来不及回家,因此仍留在监中。 祁垣从集市上买了几大包零食瓜果,又带了烧鸡热菜,一路风风火火,直奔了方成和的号舍。 方成和正在桌前临字,见他过来便是一愣,“你怎么来了?明天便是午日了,你不准备一下出去玩?” 祁垣嘿嘿笑着把东西给他,“出去玩还用准备什么?我过来看看你。”他说完从怀里掏出香囊给方成和,叮嘱道:“这个你好生挂着,里面装了香料,能吸汗驱蚊虫的。” 等看着方成和挂好,祁垣又拿出集市上买的五彩绳,给他系在了手腕上。嘴里念叨着才跟别人学来的 端午节色色习俗,方成和都很清楚,只是自己孤身在外,偶尔也会心生惫懒,不想应付。他没想到祁垣会大老远跑回来,专门给他送香囊和长命缕。 方成和心中一热,暗暗抬眼,看了眼这个师弟。 祁垣的睫毛很长,鼻子十分秀气,嘴巴肉嘟嘟的。这会儿他低头认真地系绳子,神情沉静下来,倒是有了几分俊美的样子。 方成和一度以为这个师弟应当跟徐瑨或者任彦一样,有些心思又才华横溢的。但祁垣很让人意外,他比同龄人要幼稚很多,嬉笑怒骂全挂脸上。但也比旁人赤诚很多,喜欢谁,便掏心掏肺的对人好。 祁垣不会打结,系了个几个活扣,一拉就开,一下没了耐性,给方成和打了个死结。 方成和看着他气鼓鼓打出来的一串疙瘩哭笑不得。抬手看了看,到底不好取笑他,忙招呼着把东西放桌上,俩人一块吃了起来。 祁垣搬了阮鸿的椅子来坐,正跟方成和说着明天求灵符之事,便听外面有人哈哈大笑。 阮鸿穿了身大红地四合如意纹的锦袍,上面用片金绣着团花、如意多种纹样,层层叠叠,颜色浓艳又不失典雅。祁垣回头看见这身好衣服,当即有些眼热起来。 方成和倒是淡淡抬眼,问道:“慎之兄打扮如此浓艳鲜亮,不知道的一位要去娶亲?” 阮鸿也不恼,“啪”地一下打开手里的洒金川扇儿,笑嘻嘻道:“俗言说,男要俏,一身皂。明日我可是要去参加浴兰盛会的,自然要打扮地美一些。” 方成和轻嗤一声。 祁垣倒是一脸好奇,“浴兰盛会?” “你不知道?就在子敬家的成园内。”阮鸿诧异道,“子敬没跟你说?” 祁垣一怔,想到那天徐瑨跟几位官爷绕道走开的样子,脸色僵了僵,面无表情道:“阮兄说笑了,徐三公子贤身贵体,眼里自然只有国公府的高朋故戚,跟我有什么关系?” 他虽然想努力抑制,但到底不善伪装,气得鼻翼翕动,眼角也有些发红。 阮鸿和方成和对视一眼,都是一愣。 “他怎么,惹你生气了?”阮鸿好奇地打探。 方成和看祁垣一脸委屈的样子,忙在桌下踢了他一脚。阮鸿痛地“哎吆”一声,就见方成和拉过祁垣,安慰道:“别理他们,明天我陪你去玩。” 阮鸿也忙凑过来道:“这倒是,明天热闹可多着呢。我给你通行牌,到时候成园里有联诗赛对的,再让方兄给你赢几串糖葫芦!再不行还有猜骰子的,斗百草的,你那么厉害,也来个大杀四方!” 祁垣摇头:“我不去。” 方成和也嫌弃道:“不去不去,有什么好的,不就是你们富家弟子玩乐的地方吗?” “话不能这么说。”阮鸿摇着扇子,给祁垣扇了扇风,笑道,“这好玩的热闹的,可都在成园里呢。其实成园不过是成国公在外的一处园邸,地方那么大,你们便是去了,也不会跟子敬他们碰上。而且成园旁边便是大悲寺、灵安寺、金刚寺,还有莲花庵太平庵这些。如果带着亲眷出游,那边最是方便。” 莲花庵门禁严慎,只接待女客,未出嫁的姑娘到那边礼佛祈福也比较稳妥。 云岚便一直念叨着要去莲花庵。祁垣原本也打算去的,只是不知道那地方在哪儿,一听阮鸿这么说,倒是有了主意。 “那我也不去成园。”祁垣哼道,“到时候我妹妹去莲花庵,我就去什么灵安寺。” “寺里人多,哪有你休息的地方。”阮鸿从袖子里掏出两个精致的小木牌,“这样,我把入园的牌子给你俩,你们到时候想去就去,不想去也成。” 祁垣赌气不要。 “依我看你先拿着。”方成和塞给他,笑道,“万一明天我想去看看呢,又没别人陪着我。” 阮鸿神色古怪地瞥了方成和一眼。 祁垣看方成和眼巴巴的样子,心里一软,只得收下。他送完东西也没什么事了,这会儿见号房里没什么坐的地方,便跟方成和约好明天见面,早早回家了。 阮鸿伸着脖子看他走远,这才又转过身来,斜眼瞅着方成和。 “你俩感情倒是好。”阮鸿嘿道,“亲兄弟也没这样吧?” “是吗?”方成和笑了笑,“我都不知道你跟阮驸马如此不和。” 阮鸿闻言瞪眼:“胡说,我哥对我最好了。不信你明天去看看。” 阮鸿的哥哥,阮阁老的长子,本是英武神俊之才,无奈参加武举时被平阳公主看中,早早成了驸马。 当时的阮阁老还是阮尚书,长子成婚之后,这位才入了内阁,成为如今炙手可热的权臣,距离外相之职仅一步之差。 阮鸿幼时嚣张跋扈,闯了多少祸事,都是这位大哥收拾。后来他大哥尚公主,公主也一块偏袒着这个小叔子。阮鸿更是风头无两。 幸而他本性善良,要不然京中定然又多一个武安侯之流。 阮鸿也是打心里敬重自己的哥嫂,想了想,又叹气道:“我今天找你,其实是有事相求。上次我把你的画带回家,被我哥瞧见了,好生夸赞……” “什么?”方成和愣住,大惊失色,“你把那种画给你哥看了?” “哪种……”阮鸿被他吓了一跳,怔了怔,明白过来,红着脸羞恼道,“你想什么呢!我怎么可能给他看那个画!” 方成和:“你不是把那画带回家了吗?” “我早藏好了。我……”阮鸿说完一顿,突然回过神,大叫道,“谁跟你说我带回家了!我都、都烧掉了!” 方成和没说话,似笑非笑地看他一眼。 阮鸿脸皮厚,被人识破之后只红着脸瞪了他一会儿,继续哼道,“反正就那么回事,我哥看的是那幅《雪竹图》。还夸你才情雄阔,有劲健之气、振世之才。” 方成和挑眉一笑,大言不惭地点了点头,“阮大公子真乃知己也。” 阮鸿:“……” “那你要不要帮下忙。”阮鸿瞅他一眼,“我看我哥最近总是愁眉不展,也不知怎么了,问他他也什么都不说。明天他去参加射柳比赛,我想送他幅画哄他他高兴,不知道行不行。” “那你把《雪竹图》送他不就行了?”方成和问。 阮鸿愣了下,讪讪地摸了摸鼻子,道:“那个,我已经输出去了。” 方成和:“……” 那幅画人见人夸,阮鸿便忍不住拿着四处显摆,后来被旁人看见,非要跟他设局对赌。阮鸿被人用激将法一哄,便入了局。 方成和很是无语:“就你这出息……”不过也没为难他,只想了想,“画画不难,但我这东西有限。既然要送人,还是要郑重些好。” “好说!”阮鸿看他答应下来,高兴道,“明天你来成园,我给你准备画室,东西要什么你也尽管说,只要这世上有的,我便能给你弄过来。” 方成和无奈地摇头,把自己要用的笔墨名称写在纸条,让他去准备。 阮鸿喜滋滋地把纸条揣好,又显摆道:“明天你可以先玩再画,我上午也去射柳呢,让你看看本公子百步穿杨的厉害!” 他在这边跟方成和吹牛,祁垣坐车回到伯府,却见游骥也等在了伯府门口。 祁垣忙跳下车,招呼游骥。后者看他出来,终于松了口气,咧嘴笑着跑了过来,俩人抱住狠狠拍了拍。 “这是进成园的木牌。”游骥笑道,“幸好今天碰上了,我前天来过一趟,你们府上的人不给通报,我等了会儿没办法,就先去送别家了。” 祁垣愣了下:“你前天来过了?什么时候?” “下午的时候,公子说在集市上看见你了,所以让我下午再来送。”游骥笑着,又退后两步,拍了拍祁垣的胳膊,“几日不见,祁兄你风采更盛了啊!” “少拽那些文绉绉的了。”祁垣哈哈笑起来,揽着游骥的肩膀往后门走,“正好,我要给你东西呢,不用去给你送了。” 后门的婆子见他回来,还带了个小厮,耷拉着眼扫量一下,也没打招呼。 游骥微微皱眉,却见祁垣在几步之外便停下了。那里却是靠近后门的一个破落院子,比佣人房还靠后一些,只粗粗的用篱笆给围了下,像是从府中临时扒拉出的一隅之地。 他虽然知道祁垣在府中不太好过,但眼前的场景还是吃了一惊。 祁垣却浑不在意的推开木门,院中有三间小屋,中间的似乎是正房。游骥迟疑了一下,进去更是傻眼。祁垣好歹是伯府嫡子,这屋里却只有两个橱柜和一个月洞式门罩架子床,窗边另有一个榆木连三橱,上面摆着罐子坛子,显然这橱面还要当桌子用。 祁垣从那坛子后面取出来一个木盒,打开后,取了一个搐成花型上面绣着“岁岁平安”的香囊出来。 游骥身上已经系了一个,祁垣把这个也挂上去,念了几句“岁岁平安,无病无灾”,这才一本正经地叮嘱道,“你也知道我住哪儿了。以后来找我时,就从后门往这扔个东西。我要是能出来,就咳嗽两声,你便在外面等着。如果我这没声音,那便是我不在家,又或出不来,你到时自己回去便是,莫要干等。” 游骥“哎”了一声,看看这屋中的情形,张了张嘴,最后只道,“那祁兄明天一定来成园,我们好久没聚了。” 祁垣知道他是成国公府的人,明天肯定要在那边伺候,犹豫了一下道:“我不太想去。” 游骥有些意外,但看他神情似乎不太高兴,便体贴道:“那也没关系,你明日去哪儿玩?我若得了空,出去找你是一样的。” 祁垣又高兴起来:“我明天先陪我妹妹去莲花庵,等她进去之后,我或许去灵安寺,也或者去金刚寺,到时候看看哪边热闹便去哪边。”又问,“你明天不忙吗?” “出去玩的功夫,抽一抽总能有的。大不了我找人替我一会儿。”游骥笑道,“明天最迟午时,我就去庙里找你。” 他还要回去复命,约好之后也不久留,放下木牌便回去了。等回到国公府,找人一问,徐瑨却在国公爷的内书房里。 徐瑨这时候在里面,多半要跟国公爷一块吃饭了。 游骥便自己去找厨娘要了吃的,吃饱后歇了会儿,才算着时间去书房外候着。 徐瑨从父亲的内书房出来,便见国公府各处已经点上了灯笼,任彦也一袭白衣,含笑等在外面。游骥也一脸不快地提着一个小羊角灯,在几步远外等着。 这几天徐瑨每日都要去国公爷的书房仪事,任彦不知为何,天天晚上在外面等徐瑨出来,有时候送碗热汤,有时候则只是跟徐瑨一块回院子,路上低声絮语地说些有的没的。明明俩人的院子并不挨着,这人也真豁得出去。 游骥打心里不喜欢这人,是以每次都没什么好脸色。 徐瑨心里十分无奈,只得装作没看见,边同任彦一块往回走,边扭头问游骥,“阮公子他们那边的通行牌都送过了吗?” 游骥“嗯”了一声,把去过的几家都报了一遍,随后道,“方公子的那块阮公子一块拿着了,说到时候他会跟方公子同行。” “他俩一块?”徐瑨微微诧异,“那这样……明天你在门口等一下祁贤弟,他认识的人不多,怕是不自在。你跟他熟悉,带着他去各处转转也可以。” 想了想又道,“全叔给你安排了什么活,你一会儿让他换个人替你。明天你就不比在前面伺候了。” 游骥却道:“祁兄说他明天不想来。” 徐瑨一愣,不由地停下了脚步,“为何?” “小的没问。”游骥道,“不过祁兄说他要陪妹妹去莲花庵,大概是要陪伴家人吧。” “成园里也有女眷的去处,比外面要清净。若他是要陪家人祈福,可以从莲花庵出来后再入园。”徐瑨微微皱眉,“他大约不了解,你怎么也不知道讲清楚些。” 游骥一愣,心想我祁兄压根儿就不想去,这有什么好讲的。不过实话说出来怕是要伤公子的面子,游骥轻咳一声,忙唯唯应了。 谁知道任彦在一旁轻嗤一声,倒是笑了起来:“子敬兄怕是错怪人了。祁公子明日去莲花庵,怕是另有要事呢。” “另有要事?” “这是史公子说的,我也不知道真假。总之,明日符相之女也会去那莲花庵。”任彦一顿,问,“有些传言,子敬大约也听过吧?” 符相乃先帝时的首辅,虽从一品高位致仕归乡多年,但一直留着老母和幼女在京中。有人传言他是为了将来好择贤婿,也有人说,符相早就看中了忠远伯府的祁才子。否则忠远伯府这种末流侯爵,哪来的资格跟符府走动? 早些年祁垣神名在外,众人都只当是好事之人杜撰的。后来面圣之事后,祁垣数年不出家门,大家也渐渐将他遗忘,更是少有人提起此事。 现在任彦一说,徐瑨才意识道,这几年忠远伯府的名声越来越差,很多世家大族都不再跟那边来往,唯独符府一如既往…… “若只是传言……”徐瑨迟疑道,“文英这样说,怕是有损姑娘清誉。” 任彦面上一红,微微有些羞恼,“若只是传言,我怎会多嘴?但这可是符姑娘的丫鬟说的。史公子前几日去求亲,为了讨好符家小姐,便买通了她身边的丫鬟。这丫鬟前天递出消息来说,他们小姐端午要去莲花庵跟祁公子见面,怕是商量求亲之事。” 他原本还遮遮掩掩,被徐瑨一怀疑,便把内情一股脑儿地说了出来,急急证明自己无辜。 “求亲?”徐瑨一愣,“哦”了一声点了点头,随后闷不做声地继续往前走去。 任彦没想到他反应如此淡然,心中不知为何隐隐松了口气,早早回到了自己的房中。 徐瑨却是一路闷头疾走,等进了自己的院子,不知怎么,突然伸手把院门一推。 游骥在后面跟着,差点被门板拍到。他赶紧跳开,见徐瑨在院中停下了脚步,还以为他有什么吩咐,忙凑了过去。 谁知道徐瑨站立半晌,却只念了一句,“那可真祝他求得贤妻了!” 作者有话要说: 徐瑨os:不嫁何撩! 昨天萎了,今天肥了︿( ̄︶ ̄)︿ ps浴兰节=端午 盂兰节=中元节 我差点写错_(:з」∠)_ pps:任彦的后爹是徐家的远亲,所以算起来是堂兄弟啊……前面一直写表兄弟了。囧。回头再去改吧。 第34章 游骥不明白自家公子怎么了。任彦虽然惹人讨厌,但他说的若是真的,那可是喜事一桩啊! 要知道那讨人厌的史大胖子曾说过,他娘特别疼他,所以答应将来给他娶媳妇一定娶个最漂亮的。如今他如此惦记符家小姐,那便说明后者样貌定然不错。 符家家世又好,符相也有故旧门生担任要职,祁兄现在的情况如此艰难,如果真的能娶到符姑娘,便是靠着老丈人也能好过很多,再说了,祁兄还有可能中状元! 游骥越想越美,恨不得让祁垣现在就把那符小姐娶回家,又一想,祁垣明日一早要去莲花庵的话,那自己想办法抽空过去看看,也帮他打扮打扮。 祁垣对此自然一无所知,他心里只惦记着去寺庙里好好玩,第二日一早,随便套了身衣服便要出门。 云岚这天却打扮得格外认真,穿了件湖绿地印花缎窄袖褙子,里面是藕荷色纱衫儿并暗花缎的绣花长裙,头戴珠花头巾,簪着艾虎。衣服虽然不是簇新的,但颜色鲜亮,愈发显得云岚明艳动人。 祁垣对此十分惊奇,连连夸了两句。 云岚却笑道:“端午自然要穿吉服。便是贫家农户这天都要租彩衣来穿的。反倒是大哥这一身过于素净了,不合节令。” 祁垣只有几身玉色襕衫,轮换着穿来穿去,不过新旧有别,样式却都是一样的素净。他以为云岚不知道,正要解释,就见云岚身后的丫鬟捧了一套新衣裳过来。 祁垣凑前一看,不觉愣了,那竟是一身红地折枝牡丹闪缎袍子,阳光下光彩闪动,很是亮眼,两肩、胸背、通袖之上又绣有老虎、艾叶并五毒纹样,正是端午所穿的吉服。 这衣服无论是缎料还是绣工都绝珍品,祁垣心里暗暗吃惊,又翻看看了看,这才发现发现腰肩处的针脚有些细微的不同。 他稍一琢磨,倒是猜到了一些——云岚多半是买来的成衣,自己改动的。 大户人家的衣服量裁必须随体,所以用料多,工费也高。而裁缝铺里的成衣多半是用的边角料,所以价格便宜一半多,只是改动起来十分耗时费力,普通人家宁愿临时租赁一两天。 云岚既想让自己光鲜,又怕租衣让自己没面子,所以干脆买回来一针一线的都细细改了。 祁垣心里不由一热,也不废话,抱着衣服回屋换上了。他本就长得白嫩干净,最近脸颊又稍稍圆了一下,眉眼也在朝原来的样貌改变,现在一换新衣,整个人竟和以前有了六七分相像。 祁垣自己不住地照镜子,来来回回地看。 云岚本来担心他压不住这样的华服,这下不觉也傻了眼,心想果真相由心生,自家兄长自从想开后,浑身竟再也不见一丝瑟缩拘谨之气,仿佛天生就该穿着这样的锦衣华服一般。 兄妹俩互夸一顿,这才一块出门坐车,直奔了那莲花庵。 这日天气晴好,别家要出游的也早早出了门,祁垣的马车在路上走走停停,才到西胜桥,便堵着走不动了。前面排了一长溜的马车和轿子,众人纷纷抬头朝前看,似乎那边有什么事情发生。 祁垣心里好奇,让车夫去前面打听了一下,这才知道原来是那武安侯在莲花庵前闲逛,看中了一位美貌姑娘,当即便要掳走。那姑娘的父母俱在,哪能看着女儿受辱,齐齐上前求情理论,却被武安侯一鞭子抽了个半死。 好好的佛门净地,小侯爷强抢民女,鞭笞百姓。人们在后面却又敢怒而不敢言,那莲花庵也大门紧闭,没人出来说劝。 有不少人心生退意。祁垣听车夫回话的时候,便见旁边不住地有车马掉头往回走。这西胜桥前后路途本就狭窄,去的挤不过去,回的退不出来,众人便都黏在了一块。 祁垣想起东池会上的意外,脸色也是一变,忙回到车上要跟云岚商量换个去处。 云岚没想到会有这种变故,犹豫了一下,却道:“我不想走。” 祁垣一愣,“为什么?” 云岚却不看他,只支支吾吾道:“来都来了,这么走是不是太可惜了……再者都过去这么久了,那小侯爷应该也走了吧……” “万一没走呢!”祁垣皱眉道,“反正这里还有太平庵,云照庵,随便去哪儿上香不都一样吗。” “当然不一样!”云岚急急出声,目光却又不停地闪躲。 祁垣正觉纳闷,跟她争执着,就听外面有人高声问:“车里可是忠远伯府的祁公子?” 祁垣正担心着,一听有人找自己,心里咯噔一声,暗叫不好,忙冲外喊:“错了错了!不是!” 话音才落,便听有人轻笑着“哦”了声音。 那声音却熟悉的不得了。 祁垣一怔,忙掀开帘子探头往外看。 方成和仍是一身湖绸襕衫,见他伸出脑袋,不由一笑:“这么漂亮好看的小公子,果然不是我垣弟,打扰了!” “方大哥!”祁垣嘿嘿笑了起来,连忙跳下去,嬉皮笑脸道,“胡说!明明你垣弟最好看!” 方成和看他一团稚气,跟倒长了几岁似的,忍不住拿扇子轻轻敲了下他的脑袋,又往后偏了偏头。 祁垣这才发现不远处的阮鸿和徐瑨。 阮鸿仍是昨天那身大红地四合如意纹的锦袍,这会儿见祁垣也是一身大红地衣服,便一脸惊奇地凑过来,围着转了两圈,哈哈笑道,“我就说吗,俊男就配红衣!祁贤弟穿这一身,都快把本公子比下去了!” 方成和啧了一声,却道:“少往自己脸上贴金了,垣弟明明比你好看多了。” 阮鸿不服,瞪着眼跟祁垣站一块,直问徐瑨:“子敬兄,你来说!” 徐瑨不过在刚看见祁垣的时候微微愣了下神,这会儿神色早已如常,只面无表情地看了阮鸿一眼,“说什么?” 阮鸿道:“自然是评评,我跟祁贤弟谁更俊些?” 祁垣看见徐瑨后便浑身不自在,要么梗着脖子看别处,要么低头看自己脚尖。这会儿阮鸿问话,他虽然摸摸索索,小动作不停,心里却又好气徐瑨如何回头,偷偷转了眼珠子去瞧。 徐瑨却只板着一张脸,转而对方成和道:“方兄,我还要回去招待宾客。” 方成和微微愣了下,目光在他跟祁垣之间转了转,随后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去问祁垣:“垣弟,要不要去成园转转?” 祁垣扭开头:“不去!不就是个园子吗,能有什么好看的?” 方成和轻咳一声,转过头,笑着问徐瑨,“徐公子,这成园中可有什么稀奇之处?” 徐瑨看了祁垣一眼,垂眸道,“成园乃是先帝请苏州名匠所造,占地几千顷,花费十万金,可看之景不止一处。” 祁垣耳朵一动,听到苏州名匠的时候就有些犹豫了,只是还有点不痛快。 方成和把原话复述过来,他便扭捏着问,“你要去吗?” 方成和点点头,见时候不早,干脆压低声劝道:“我答应了阮鸿要去帮忙。可能要小待一个时辰。要么这样,你就当陪我了,等我忙完了咱俩再一块出来。” 祁垣迟疑道:“可我妹妹还在这呢。” 他话音才落,就听徐瑨在一旁突然道:“符家小姐也在成园之内,令妹可与符小姐作伴!” 祁垣没听明白,正要抬头看他,便听云岚在马车内高喊了一声:“哥!” 祁垣“哎”了一声,只得转身爬上车。 云岚问:“刚刚那位公子可说的是符姐姐在成园里?” 祁垣点点头:“好像是。说的符家小姐。” “去去去!”云岚送客口气,高兴地催促道,“我们去!” 祁垣:“……” 他知道云岚的小姐妹不多,想了想,只得叹了口气,下车对徐瑨道,“那就麻烦徐公子了。” 徐瑨却是面色微寒,淡淡“嗯”了一声,径直转身朝另一条小路走去。 原来过了西胜桥,往北是莲花庵,往西便是成园。 祁垣下车跟方成和一块步行,车夫赶着马车跟在最后,一行人没走多远,便看到了成园的大门。 祁垣觉得徐瑨似乎不太欢迎自己,这会儿又心生退意,在后面不情不愿地跟着。 阮鸿跟他比美没比出高低,这会儿也不比了,只凑在他旁边问八卦:“听说你今天要跟符小姐求亲?” 祁垣莫名其妙道:“你说什么呢?求什么亲?” “你不是要见符家姑娘吗?”阮鸿看他装傻,气鼓鼓道,“你是不是不拿我当兄弟!这事别人可都知道了,就我不知道!” “知道个屁!”祁垣一脸的匪夷所思,“我都不知道!” 他完全没想到是云岚从中牵线搞鬼,只当别人都拿他跟别家姑娘凑对了,顿时急了眼:“让我求亲,不可能!杀了我也不求!” 阮鸿愣了愣,“没这事?” 祁垣像被踩了尾巴的小猫一样,瞪着眼:“谁说谎谁是狗!” 这事儿方成和也不清楚,阮鸿说的时候他只当这人突发奇想说笑的。这会儿后面俩人都急眼了,他才觉得古怪,看向徐瑨:“徐公子,这……” 徐瑨也懵了,跟方成和一块回头,便见后面俩个穿红衣的都叉腰跳脚,指天指地的眼看着就要发誓了。 阮鸿忙喊:“不信你问他!这是子敬说的!” 徐瑨:“……”阮鸿明明是自己从别处听到的,只不过早上问了他一句。 祁垣怒气冲冲地看着徐瑨,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突然停下了脚步,又喊着车夫打住别动,一副情况不对随时跑路的样子。 外面几人都一脸意外,车里的云岚也吃了一惊。 私会这事的确是她和符姐姐商量的,但这么私密的事情竟然传的沸沸扬扬?谁走漏了消息? 云岚心中焦急,正不知道如何是好,就听外面又有人说话。 “史庆伦收买了符小姐的丫鬟,那丫鬟说今日祁公子要跟符小姐在莲花庵见面,商量求亲一事。”徐瑨顿了顿,补充道:“此事原本是祁公子私事,徐某不该插手。只是今天一早,有人说那小侯爷也在莲花庵。” 那天小侯爷要抓祁垣,还是徐瑨帮忙解的围。所以徐瑨今天找自己,是怕自己又碰上小侯爷? 祁垣想到这脸色好了一些,抬头问:“然后呢?” “我便派人把符小姐带进了成园。成园之中的可园是专供女客游玩之处,门口有女官看守,比较稳妥。更何况……”徐瑨说到这看了祁垣一眼,道,“可园与外园之间有一处竹墙。若祁公子有事……那里既可隔墙相问,又不犯男女大忌。” 祁垣听得云里雾里,方成和倒是眼睛一亮,抚掌大笑起来:“徐公子不愧有君子之名,净干这成人之美的好事!” 徐瑨面色微变,又听旁边车里有人轻声道:“徐公子误会了。” 祁垣愣住,扭头问:“云岚?” “哥,”云岚知道此时是最后的解释时机,忙道,“是我约了符姐姐,我们今天要一块斗草玩耍的,也不知道那背主的丫鬟是听岔了还是用意歹毒,竟传这样难听的话出来!这不是故意坏我符姐姐的清誉吗!别说相府规矩严谨,门风清白,便是咱家也断断容不得这种荒唐事!” 她疾言厉色地一番痛斥,外面几人不由都是一凛。 马车的布帘微动,云岚又递出几根郁金香草来。 “这是我藏在袖子里,打算跟符姐姐斗草时使诈用的。”云岚把几根香草递出来,“至于所谓的男女私会之事,相府定然容不下,我们伯府也担不起。还请诸位公子费心,证我两家清白!” 她声音清凌凌地很是好听,说话又简洁明了,前因后果也解释的十分清楚,让人不由得暗暗信服。 阮鸿越听越气,当即高声道,“祁姑娘放心,这事儿包在本公子身上!” “既然如此……”徐瑨也道:“此事不难,祁姑娘放心便是。” 徐瑨是趁着射柳比赛没开始跑出来的,现在眼看时辰将近,他也不敢耽搁。 几人进了成园,云岚跟着管事婆子去了可园,徐瑨则带人直奔望云楼而去。 祁垣原本仍是慢吞吞走在最后,徐瑨回头看了一眼,却折身回来,一把拉住他的胳膊快走了起来。 祁垣被扯着走了几步,反应过来,大叫道:“你拉我干嘛!我才不跟你走!”边叫着边回头喊方成和:“方大哥!你说要带着我的!” 方成和佯装没有听见,推着阮鸿朝另一边走去。 祁垣眼睁睁着看他转身走远,不觉急眼了,喊了两声,气鼓鼓道:“骗子!白给你送香囊了!” “什么香囊?”徐瑨突然低头问,“我怎么没有?” 祁垣转回头,瞪圆了眼睛跟他对视。 徐瑨挑眉看他,忽然一笑。 “笑什么笑。”祁垣凶巴巴道,“你不理我,还装没看见我,我要跟你算账呢!” “我何时装没看见你?”徐瑨愣了下,忽然想到了那天的集市,“那天有几个同僚,我怕他们说话不妥。” 祁垣“哼”了一声,心想原来是这样?他心里一下舒坦了,脸色却不好立刻就换,便乔模乔样道,“方大哥和阮兄不知道干什么去了,跑那么快……” “大概是羞于见你吧。”徐瑨轻咳一声,飞快地瞥了他一眼,一本正经道:“你穿红衣,比慎之好看。” 第35章 祁垣一直到了望云楼上都没缓过来,脸蛋红红的,还有些发热。 游骥早就专门候着他了,见他这样还以为不舒服,担忧道:“公子给你安排的位置太高了,望云楼上风大,要不行祁兄你在一楼看?”又问,“要不给你找件衣服披着?” “不用不用!”祁垣回神,忙摆手道:“今天这么热,我怎么可能怕冷?” 楼上的风是挺大的,但他才被夸了好看!当然不能披别的衣服! 祁垣顺着楼梯继续往上。望云楼一共三层,一楼看客最多,每人都安排了一张如意云头纹交椅,椅背弯曲,下有塌窗。二楼看客则是清一色黄花梨云头纹圈椅,两人之间再置一桌,上面放着瓜果零食。三楼的人最少,单人单椅单桌,上面放着炉瓶三事,熏着香饼子,摆着各色瓜果。 祁垣的位置稍微靠边,路过那些空桌椅的时候不由多看了两眼。 游骥看他好奇,解释道:“那些是老爷和诸位同僚坐的地方。” 祁垣恍然大悟,又诧异,“那他们人呢?” “都在宫里呢,”游骥笑道,“今天皇上在午门赐宴,还要赐香囊和灵符,老爷他们下午才能回来。这望云楼前面看景,后面临湖,正好上午看射柳比赛,下午观龙舟竞渡。” 祁垣就没听云岚说起过龙舟这事,顿时一愣:“北方还有龙舟?” “哪有,也就成园能看。”游骥笑道,“这还是宫中贵妃爱看,皇帝才让宫中侍卫学的。这边湖水直通太液池,竞渡时禁卫军从琼华岛发舟,到咱这拐道折回,所以这边有幸能看一段。” 虽然只能看没头没尾的一段,但这竞渡毕竟是给皇帝看的,大家能在这边赏得半途风景,已是天恩浩荡了。甚至有时大家会再次押注竞猜,小赌怡情。 祁垣“哦”了一声,也伸头往后看了看。 游骥看他兴致不错,便在一旁的小凳上坐了,朝楼下的射场张望着。 楼下忽然发出一阵欢呼,祁垣忙跟着往下看,便见十几个年轻人策马鱼贯而出,个个手持弓箭。其中一人个头高大,身穿大袖锦炮,外罩护甲,束着金带,头戴红缨凤翅盔,威风凛凛,祁垣听到什么“时千户”,不由暗暗佩服。 游骥道:“这位是御前侍卫时南。” 时南身旁的是个臭着脸的俊俏小年轻。 “那个是罗仪吗?”祁垣看着眼熟,又仔细辨认,确认是那个东城兵马司指挥后,恨恨地哼了一声,“看他脸那么多臭,活该没有香囊!” 他在楼上,离着那行人又有段距离,说这话不过是泄愤而已。谁知那罗仪竟像有顺风耳般,忽然扭头朝他这边看了一眼。 他朝这看,那时南也转头看了过来,祁垣见那俩人都盯着自己,下意识就想缩起来,但转念一想,这次可是徐瑨让自己在这的,干嘛怕他们?便又重新有了底气,挺起腰板,还扬了扬下巴。 时南和罗仪看他这样,似是嗤笑了一声,又一块转回了头。 祁垣得意洋洋,又去找徐瑨的影子,找来找去,十几个人里却没有徐瑨。 有侍卫已经取了十几根柳条,根根削皮去青,系上各色丝带,插在了远处的土里。射柳原是前朝习俗,比赛者在枝条上系着各自的丝帕为标,但今天赛者众多,为了方便区分,大家便以不同色的丝带为记号。 侍卫们将柳条插入土里,大约半尺。旁边又有鼓手就位,赛者为了方便,都左手挽弓,右手揽绳。那弓上是已经带了两枝箭,所以众人倒也不必背这箭囊,成或不成,这而枝便见分晓了。 眼看着比赛就要开始,祁垣心中正暗暗着急,便听园林小道中马蹄声响。 徐瑨和阮鸿都换了劲装疾服,徐瑨一身白底暗缎,凤眸凛凛,风华无两。阮鸿则是一身黑色织锦,眉眼飞扬。 俩人一前一后入场,宛如日月双华,当即将旁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去。 祁垣不由地也伸直了脖子。徐瑨催马向前,不知为何,忽然抬头看了祁垣一眼,唇角微翘,隐隐含了笑意。 祁垣的脸又腾的一下热起来,他忽然觉得心跳如擂,而几乎同时,旁边突然箫声蹡蹡,两侧鼓手听得号令,齐擂战鼓,楼下众人纷纷欢呼大喊:“快看!比赛开始了!” 祁垣下意识地也离了座,奔到栏杆前伸长脖子翘首看着。 射柳的难度一是骑马射箭,骑行时马匹奔动,人马具有起伏,想要定点狙杀难度极大,二是比赛所用弓箭均是骑弓,骑弓不如步弓强劲有力,这箭簇无羽,更难掌定平衡,第三便是柳条绵软,不好射断了。 祁垣原本对此不甚了解,只觉得若是让自己去射,百步之外都看不清那柳条在哪儿。 那十几人顷刻间策马奔出,左手徐瑨的红鬃马遥遥领先,势如追风,时南紧跟其后,却是慢了几步。 祁垣激动起来,握拳大喊了一声:“好!” 他只当这个谁跑前面谁就是好的,却不料旁边有个中年人道:“这骑马射柳,马跑越快越难射中,徐公子托大了,竟然跑在了时千户的前面。” 那人身后的美婢也笑:“时家兄弟自幼随父驻守边疆,据说四五岁起便学习骑射,挟小弓短尺从众驰骋,又猎狐射兔。三公子今日遇到劲敌了。”说完轻轻一叹,倒像是内心十分不舍,怕那三公子难过一般。 祁垣听到耳中自然很不舒服,但转眼一看,见那人虽衣着华美,但衣服下摆空荡荡的,椅前也仅有一直左脚,也不忍跟他争论了。只自己暗暗担心,一双眼紧紧追着徐瑨而去。 便是这眨眼的功夫,徐瑨胯下的红鬃马傲然一纵,徐瑨当即改为左跨,身形微转,搭箭当弦,左手高张。骑弓当即被拽成了满月之状。祁垣瞪大眼,便见众人轻呼声之中,有箭迅疾射出,直冲远处柳白而去。 在这之后,时南也锁定了自己的柳白,挽弓射箭,直追上前。 这俩人刚刚疾驰而过,因此射完之后扔需要带马再跑一段才能慢慢停下来。 祁垣眼睁睁看着徐瑨的柳白被射断,侍卫在落地之前将柳条接起,心里兴奋,正要挥手向徐瑨祝贺,便见远处纵马而归的时南突然挽弓,第二枝无羽箭紧扣其上,却是箭头微挑,直指祁垣而来! 这番变故顿时惊到了楼上众人。要知道今日射柳,参加的要么是世家子弟,要么是军中强手。望云楼上的看客也是非富即贵,这时南作为御前侍卫,竟突然射人! 况且时家男子自幼习武,素有“猿臂”之称,这一箭下去伤者必死无疑。三楼那人是什么来路,能让时南众目睽睽之下明杀他? 有人惊呼,也有些胆大好奇的朝三楼看去。然而这一些发生的太快,祁垣甚至完全没反应过来。那枝箭冲他直直而去,他心中一怔,不等反应,便见横茬里骤然窜出另一只白色无羽箭,又急又准地撞在了这根的箭镞之上。 徐瑨的一颗心差点从嗓子里跳出来。 他不过带着红鬃马多转了几步,回身便看到了刚刚那幕。这次想也不想地搭弓射箭,却用上了十成十的功力。直到两根箭矢撞到一块,纷纷跌落,他却是再也等不得,疾驰到了望云楼前。 第36章 因徐瑨的这番突然出手,两箭撞到一块时,楼下的看客们纷纷欢呼起来。 毕竟这边都是男客,胆子大一些,以往别人射艺比拼,再如何炫技,什么一箭双雕,百步穿杨,又或者有追箭之能,他们只能耳朵听听,过程却是无论如何都见不到的。这次两只箭在众人眼前撞落,不少人直呼厉害,只觉比刚刚的射柳比拼还要精彩一些。 只是徐瑨这次的表现也让大家十分意外,要知道以往只有几人小赛时,徐三公子都只是勉强小胜。今日不知怎的,竟是功力大增的样子。 他本就是玉叶金柯,贵气凛然,如此一来,更显得他举动风华,光彩射人。众人纷纷慨叹,恐怕今日之后,三公子的名号更要响亮了。这些年去国公府求亲的官媒已经不计其数,今年这样,还不知道多少人要挤破脑袋去给三公子说亲。 楼中的美婢侍女也不禁个个眼热神往,追着三公子的身影而去。 徐瑨对此浑然不知,他到了望云楼前,径自下马,直奔侧边的楼梯而去。 游骥刚好拥着祁垣下来,抬头见到徐瑨,心中大喜,忙跳下来大声招呼:“公子!” 他刚刚被吓得不轻,但好歹跟着徐瑨出去历练过,知道情况不对便拉着祁垣赶紧从侧边跑了。这会儿见到徐瑨,心中大定,忙不迭的跳了下来。 可怜他身后的祁垣,本就被吓地直抖,全靠游骥扶着才没腿软,这会儿游骥一跑开,祁垣一个踉跄,差点从最后一级台阶摔下来。 徐瑨大惊,赶紧上前把人扶住。然而敷一接触,便察觉出了祁垣在发抖。 游骥也看出他脸色不对了,忙问:“祁兄,你没事吧?” 祁垣脸红了一瞬,忙梗着脖子道:“没事!为兄好的很!”他才不想在徐瑨面前丢人。只是虽着急掩饰,但腿脚仍是不太听使唤,手也抖个不停。 徐瑨默默垂眼,看着自己胳膊上颤颤的小手。 祁垣有此地无银三百两地嚷嚷:“小爷我就是冻,冻的!这楼上风也太大了!我才不害怕!” 说完很有气势地抬了抬手,本想自己站着,再走两步,但一抬手觉得不行,又赶紧再抓住徐瑨胳膊,整个人软脚虾似的半靠在人家身上,还要装出一副云淡风轻,哥俩好的样子来。 游骥张了张嘴,跟自家公子对视一眼,都很有默契地偏开头轻咳一声,没忍心戳穿。 徐瑨任由祁垣半靠在自己怀里,偏过头问游骥,“刚刚是怎么回事?” 游骥知道此事干系重大,忙把当时的情形详细地说了。 毕竟那望云楼上非富即贵,尤其是三楼,虽有品级的朝臣此时都在宫中,但除了祁垣之外还有几个闲散王爷。时南本是御前侍卫,身份本就敏感,如今朝中局势复杂,他此番行为难免会掀起一阵是非议论。 幸好游骥心细,把当时各人的位置和言语都讲的十分清楚。徐瑨听完,不禁沉默起来。 祁垣所做的事情并无出格之处,而三楼上,除了残疾的楚王,其他人又跟他离的较远。只是楚王虽身份敏感,但毕竟是残疾之身,多年来在藩地也是无功无过,又年老无子,据说此次入京还是为了梳拢暂居扬州的名妓严怜雁。 这严怜雁本是罪臣之女,没入教坊司后名声大噪,乃秦淮名妓之一。梳拢她需要请不少名人雅士,楚王连这个都要小心请旨,问得元昭帝的意见,可见行事十分谨慎。 游骥见自家公子眉头紧皱,想了想,小声提醒到:“公子,那时千户会不会就是冲祁兄来的?崖川的时将军可是时千户的大哥。” 崖川大军的战报中,左参将时现不幸战死。众人都传言是祁卓通敌叛逃所致。但这毕竟是京中谣言,时南年纪轻轻升至御前侍卫长,深得元昭帝信任,心思不会太简单。这人会在众目睽睽之下为兄报仇?更何况在成园行事,必然会得罪国公府。 徐瑨沉吟不语,祁垣缓了这一会儿,大约也听出点眉目来,反倒是皱眉道:“好没道理!我爹要是叛敌了,我全家都得杀头,他着急个什么劲!要我爹没叛敌,他大哥的事情更跟我没关系了。他是有多等不得?” 游骥一怔,不禁道:“也对……” 徐瑨微微点头,对游骥道:“让和叔悄悄去查,不管查到了什么,都速来告与我知道。至于时千户……道声得罪,关去南园吧!” 他刚刚过来时,国公府的侍卫长已经过去了,况且今日罗仪也在,不会让时南走脱。至于剩下的……自有人会处理好。 游骥应下,匆匆走开。 徐瑨低头,见祁垣这会儿不抖了,但还赖在自己身上,像是找到个靠背般站没站样的,忍不住笑道:“你今日倒是热情。” 他倒是不介意被多靠一会儿,但园中毕竟人来人往,俩人总不能揽一块走路。 祁垣反应过来,试了试自己的腿脚都有力气了,忙嘿嘿一笑,若无其事地站直了。 徐瑨只装作没看到他的那些小动作,想了想道:“今日是我疏忽了,你往年不出来走动,怕是看见谁都不认识,别人若有恶意,你心性单纯,也难分辨。这样,今天上午你先跟着我。下午的时候你再跟着阮鸿……” 他丝毫不觉得“心性单纯”这个词有什么不对,只觉得东池会上有小侯爷,如今成园里又有时千户,个个都要对祁垣不利,让人揪心的很。 祁垣自己倒是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耳朵,心中暗暗下决定,以后回了国子监一定对徐瑨好点,洒扫的时候勤快些,不要再装肚子疼脚疼的偷懒了,以后有了好吃的也给徐瑨带回去一点,不能总让对方烧水煮茶…… 他边琢磨边偏头看,徐瑨此时仍穿着刚刚紧腰束袖的射箭服,愈发显得窄腰长腿,琼枝挺秀。祁垣看一眼不过瘾,又频频回头,眼神直往人家的长腿上招呼,暗想刚刚这双腿够有力的,能在马背上跨坐的那么稳。 徐瑨正看到湖中画舫,本想问他要不要同游,扭头撞见祁垣这样,微一怔愣,连忙转开头去,只是浑身都不自在起来,似乎忽然不知道怎么走路才好,脸上也泛起薄红,热乎乎地烧到了耳朵。 俩人都一言不发地走路,直到进入画舫,祁垣才惊喜地“咦”了一声。要知道天下画舫,除西湖之外,便是金陵和扬州的最为有名。祁垣自小便爱游湖,坐过的船比走过的路的都要多。徐瑨这画舫跟扬州的更像,四面有窗,镶嵌大块玻璃,四角悬灯,中置三张八仙桌,上有炉瓶三事,瓜果吃食,色色精美。 这样大的画舫名叫大三张,但大三张一般无灶,这艘却在船首设了茶灶,可以做饭煮茶。 祁垣欣喜地在船舱里来回转了两圈,眼睛晶亮,只恨这份惊喜没法跟人分享。 徐瑨倒没料到他这么喜欢游船,挥手让侍女都退下,又让使船的往荷花坞方向开去,自己则从怀中取出穿心盒,从里面拿了一点香块出来。 祁垣隐隐嗅到一丝清新的莲花香味,转头去看,便见徐瑨正把香炉的香灰抚平,又拿香匙慢慢探出炭孔。祁垣笑着过去帮忙,夹了烧好的木炭放入孔中,边拿香灰盖着边问:“这可是我送你的那个?” “正是。”徐瑨切了一小块放在隔片上,等清远的香味阵阵熏出,不由笑道,“淡香杳杳,颇有雅意。” 祁垣听出他在夸自己,骄傲道:“那是自然!”想了想又故意卖好,“你可是有福呢,最大的两个我都留给你了。” 徐瑨却摇了摇头:“逢舟兄说笑了。” 祁垣一愣:“咋啦?” “我虽有香丸,却没有香囊。”徐瑨道,“说起来还是谨之兄更有福一些。” 祁垣:“……” 早知道这香囊这么受欢迎,今天就带几个在身上了…… 他张了张嘴,想说回头再给你补上,但见徐瑨似乎真有些失落,又把话咽了回去,将自己身上的那个解了下来,“这个给你,本公子最喜欢的一个了。” 徐瑨本来是故意逗他,没想到祁垣这么当真,这下一愣,反倒是不知道该不该接了。 祁垣头一次哄人,见他犹豫,忍不住凶巴巴道,“要不要?不要就绝交!”说完也不等徐瑨给反应,自己选了个位置,给人挂腰上了。 徐瑨没辙,见他系好之后又喜笑颜开起来,不由也笑了笑,“那你戴我的这个吧,要不人跟我故意向你讨东西似的。” 祁垣看了眼,见徐瑨原本戴的是个镂空的莲纹白玉香囊,玉质细腻,草叶枝梗互为绞缠,下面缀着百结丝绦,一看便知不是俗品。 他不爱在钱物上占人便宜,摇了摇头,“我不要这个。” 徐瑨猜到他大约是嫌这个贵重,解释道,“我还没来得及换衣服,现在身上只有这个和穿心盒。”又学着他刚刚的样子,故意道,“必须要一个。” “那我宁愿要穿心盒。”祁垣忙道,“你这个香囊,搁我这保不齐哪天就磕坏了,你还是自个戴着吧。” 说完生怕徐瑨改口,干脆自己把桌上的小圆盒拿了过来。 徐瑨挑眉,故意“咦”了一声,调侃道:“逢舟兄不是说……这是私相授受的定情之物吗?” 祁垣听出他的揶揄之意,面上一热,强自镇定道:“那又怎么样?跟我授受你也不亏。” 徐瑨一听,忽然想起自己前阵子犯愁的“帮忙”之事来,再看祁垣眉眼如点,面色微红,低垂粉颈,让人忍不住想要噬咬一口,尝尝鲜嫩的味道。徐瑨的喉咙忍不住发紧,他抿了下唇,等意识到自己的念头后,心中骤然一慌,急忙转开了头。 第37章 画舫悠悠荡荡,转入了荷花坞。船上的俩人熏香喝茶,赏景看花,却不知这一幕正好落在了方成和的眼里。 今天阮鸿请方成和来画画,特意跟国公府的管家要了这处僻静的小楼。阮鸿去参加射柳之赛时,方成和便决定自己先过来看看,好找些灵感。这会儿阮鸿没来,倒是先看到了徐瑨和祁垣在画舫上又赏花又钓鱼。 他摇头笑笑,将那侧的帘幔放下,又轻叹一口气,自己仍是走到画桌之前,缓缓磨着墨。 阮鸿噔噔噔地跑上楼时,见到的便是方成和的手执墨锭,淡然不语的模样。 此时的方成和看起来十分疏离冷淡,跟平日里自恃聪明,轻薄讥诮的样子判若两人,阮鸿看呆了一瞬,直到方成和轻咳一声,才回过神。 方成和瞥他一眼,张口便道:“你便是爱慕我的风姿,也应该往里走走,离得近些慢慢看。在门口能看出什么?” 阮鸿一愣,哈哈大笑起来,心想果然还是这个方成和,刚刚的大概都是错觉。 方成和自恋,他也不遑多让,摇着扇子道:“论仪表,自然我更好些。不过老天爷倒也公平,我虽比你英俊潇洒,比你聪明伶俐,又比你身强力壮,但在课业上就不如你,画画上也不如你。” 方成和笑着总结,“所以你好在金玉皮囊,我好在肚中锦绣?” 阮鸿刚要点头,意识到不对,“嘿”了一声道:“你才金玉其外呢!” 说完笑嘻嘻凑过去,朝画纸上张望。 方成和让他准备的乃是翰林书画院特用的生宣纸,阮鸿搞了几张整幅的来,却被方成和裁成了纵约一尺,横有一丈的长卷。 方成和自顾自地调着颜料,阮鸿倒也知趣,在一旁安安静静地看着,后来索性干起了磨墨的活。 方成和看他一眼,轻笑了一声,这才转身去作画。他下笔极快,须臾间便勾出远岸云雾丛树,近处山石短桥,或小斧劈皴或夹以短斫,线条细劲,令人惊叹。 阮鸿头次看他正经作画,不由目瞪口呆。再看方成和,对着画纸端详片刻后又在山石旁和短桥边细细绘出几从花草,笔触极其精微,或以淡绿涂细叶,或以藤黄染百合,以胭脂着月季,另用朱磦白粉点花蕊,色色精妙,繁复艳丽,竟毫无纵逸之迹。 只是阮大哥最爱的那幅《雪竹图》放纵简逸,意境开阔。这会儿方成和却用工笔淡墨,意境笔法与《雪竹图》截然不同。阮鸿不解其意,但心中却更喜欢这种热热闹闹的样子。 方成和细细绘完,又在一旁题字,却是端正小楷,上写坡翁小诗一首:谁能铺白簟,永日卧朱桥。树影栏边转,波光版底摇。 阮鸿双眼一亮,暗暗叫好。 这却只是第一幅。方成和在短桥之后稍稍休息了片刻,又再次起笔,开始画双池荷叶,新荷初绽,莲叶田田,这次笔法比刚刚稍显粗简,方成和的神情却愈发凝重,一旁的题词也改为了隶书。 第三幅则是画兰草寒菊,笔墨勾划点厾,花叶疏斜,水墨晕染。这里终于有了纵逸之风。 第四幅则是寒江独钓。 夕阳一抹,斜映江面,天地间烟水微茫,只一舟、一浆、一人。 、 前面三景尚还有些秀雅之气,唯独这第四幅,泼墨淋漓,泫然而雨。阮鸿看了一眼便觉地有些憋闷,只不住的皱眉头。 方成和扭头看见,不觉一笑。不知不觉间时间已经过去了一个时辰,他刚刚作画时太入神,都忘了旁边还有人。 阮鸿这一上午却是难得安静的很,阮府的下人过来找了许多次,他却只顾着在一旁磨墨,不许任何人进来打扰。后来听说国公爷和阮阁老都来了成园,他也不肯过去见面,随便诌了借口让人去糊弄。 这会儿方成和终于画完,他便忍不住大松一口气,忙拍着胸口道:“看你画得这么精细,我都不敢喘气了。”说完忙不迭奔到画案前,来回细看。 方成和摇头笑笑,径自推开窗户,让暖风带了些清香过来。荷花坞中的船坊早已不仅踪影,几枝新荷娇娇欲滴,倒是十分喜人。 阮鸿若是在窗边远望,便能看出第二幅的双池荷叶是写实之景。不过他这会儿注意力都在第一幅上,不住的跟方成和夸道:“你这个画的真好,我最喜欢这个。热热闹闹,花红柳绿,题的小诗也有意思。” 方成和眉头一挑,转过身笑着看他。 阮鸿自言自语,又叹气,“不过我哥就不一定了,那雪竹图我就不怎么喜欢,太寡淡了,偏他爱的跟什么似的。” 他越看越喜欢那春景短桥,站在前面不肯挪动。但这卷长画浑然一体,赫然是四季景致,一景一题,也没法让方成和割给他。 阮鸿啧啧出声,便琢磨着哄方成和再单独给自己画一幅。 谁知道他还没出声,就听身后的人问:“你喜欢这个?” 阮鸿连忙回头,欣喜地“嗯”了一声。 方成和却道:“那也没用,我不会再画这种了。” “为什么?”阮鸿愣了下,“我看你画的很好啊!” “好是好,但太麻烦。”方成和活动着手腕,懒洋洋道,“我画画习惯用生宣,在墨中加点胶,笔随墨走,酣畅淋漓。这种工笔设色却适合用熟宣。又要求肖似,但造化万物,各有不同,拘泥于此反倒失了自然趣味。” “哎?”阮鸿听得一愣一愣地的,喃喃道,“怪不得你很少画这种。” 他心中暗想,果真只有这等奇才才会有这些一套一套的心思,若是自己也有这本事,早要显摆出大天去了。 俩人正说笑着,便听楼下有人高喊,却是阮府的下人,过来告知阮鸿前面快要开宴了,让他和方公子过去。又道徐三公子找他们有事相商,让他一会儿先过去一趟。 画已作完,后面如何装裱自有阮鸿操心。方成和闻言起身,整了下衣服便要出去。 阮鸿却不舍得放他,一问离着开席还有半个时辰,忙把下人斥走,拦在了门口处。 方成和惊讶地看他一眼。 阮鸿嘿嘿直笑,却团团作揖,“谨之兄能不能再给小弟画一幅?小弟急用……” 方成和诧异:“你又要做什么?” 阮鸿却支支吾吾,一会儿说自己书房缺个画,一会儿说自己卧房也少些东西。等最后眼看遮掩不过,才说了实话,“那晚烟楼新来了一位扬州瘦马……” 那扬州瘦马善写诗作画,吹箫抚琴,但只肯结交风流名士,最恨纨绔商贾。上次阮阁老寿辰,便有门客想要将这位名妓赠与阁老为妾。谁知消息走路,名妓大怒,将门客姓名嵌在打油诗里,让京中孩童到处传唱,将此人骂了个狗血淋头。 那门客颜面扫地,想要报复,却又被阁老的悍妻暴打了一顿,撵出了京城。然而老子不敢纳妾,儿子倒是屁颠屁颠冲过去了,当然毫无悬念地吃个了闭门羹。 方成和原本听得直皱眉,等到后面,阮鸿可怜兮兮地讲如何受那龟奴的气时,又忍不住笑了起来。 阮鸿怨念的看着方成和。后者却又突然改口:“画画嘛……也不是不行。” 阮鸿大喜,又要作揖。 方成和道:“只是让你一说,我也十分仰慕那名妓风采。” “那要么我们同去?”阮鸿眼睛一亮。 方成和却摇了摇头:“那不成,国子监里可是严禁狎妓取乐的,我又不像你,有个当阁老的爹。” 他说完沉吟片刻,干脆道,“要么这样,我答应赠你一画,但你也不能白拿。” 阮鸿:“那是自然!条件你开!” “这条件倒也不难。”方成和冲他一笑,眉眼灿然,“阮兄务必一亲芳泽,然后再让我也尝尝那名妓的味道。” 阮鸿一怔,惊奇地“啊”了一声,“还有这等好事?”方成和每次提的条件可都不简单,他都准备好大出血了。 阮鸿越想越不踏实,眼睛斜睨着方成和,狐疑道,“你不是在耍我吧?再说了,我怎么让你去尝她的味道?” “这个简单。你先好好亲她,留着那滋味。”方成和笑笑,突然凑前一步,在阮鸿嘴上亲了一下,“……这样便可以了。” 阮鸿眼睁睁看着方成和的脸不断放大,最后唇上一软,才意识自己被人亲了。他脑子里“嗡”的一声,如遭雷劈,想也不想地给了方成和一巴掌。 虽然这一巴掌打的毫无力道,但俩人都愣了愣。 阮鸿反应过来,轰地一下红了脸,瞪着眼跳了起来,指着方成和大喊:“你……你……” “你”了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嗷嗷叫了两声又气急败坏地跑了。 方成和看他走远,摸了摸自己的左脸,抿嘴笑了笑,反倒是一副没事人的样子,溜溜达达去了前厅。 祁垣已经在那边等很久了。徐瑨去见国公爷了,不放心他自己待着,便拨了两个侍卫护着他。 祁垣原本挺高兴,但来回走了两步,便发现那俩侍卫个头太高,以至于对比之下,他跟个小孩似的手短腿短,一点都不好看,顿时又不乐意起来,自己找了个地方坐着等人。 阮鸿跑过来的时候祁垣还挺高兴,跳起来跟人打招呼。谁想阮鸿却满脸通红,怒气冲冲地跟他擦身而过,像是刚被人欺负了一样。祁垣好奇地伸长脖子等了会,见没人传什么八卦,只得又坐回去,老老实实等方成和。 还好方大哥比较靠谱,跟他一块去吃饭,下午又陪着他去游园。 祁垣只顾着看景,也没说时南的的事情,还是方成和见他身后的侍卫神色严肃,徐瑨又频频着人来看看这边,好奇问了一句,这才知道了早上那惊险的一幕。 “这次多亏子敬兄了。”方成和微微皱眉,跟祁垣走出几步,暗暗分析道,“如果时南是冲你来的,只有一种可能,那便是时现是因你爹而死,而朝廷却不打算治罪。” 祁垣连忠远伯什么样子都不知道,这会儿也没有为他说话的意思,只纳闷:“不是说忠远伯府不受宠吗?” 祁卓一家如此境况,一看便是不得帝心的。论起来祁卓只有给人顶罪的份,怎么可能被包庇? 方成和却微微蹙眉,扭头看他:“祁兄,六年前,你面圣时说了什么,自己一点儿都不记得了吗?” “嗯。”祁垣茫然道,“一点儿印象都没有。我是说错话了吗?” 方成和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指了指远处的一处湖心亭。他这番显然是怕隔墙有耳,祁垣一怔,忽然有种不大好的预感。 果然,俩人进了那小亭子之后,方成和犹豫道:“老师的意思,是不让我告诉你。但我总觉得,伯父此次随军远征,怕是跟这事也有些干系。你现在处境艰难,知道的多一些,才能更好的趋利避祸。只是……” 祁垣明白他的心意,整衣素容,便是一揖:“方大哥放心,不管是什么事,我都担得起,绝不会因为几句话就被吓破了胆。” 据说原主自从面圣之后便变得谨小慎微起来,甚至连伯府大门都不敢出。祁垣见过原身的诗稿,总觉得那位定然不是这种性格,但他心里也一直好奇,老皇帝能说什么话,让一个才子不得不如此小心伪装? 方成和看他神色坦荡,迟疑了一下,才道:“当日之事,我也只是从老师口中听到了一点,最清楚始末的应当是那两位太子伴读。”他说完轻轻一顿,“老师说,那次面圣,原本那位对你最为满意,直到后来,老师夸你是国器之才,必成栋梁,他才突发奇想,要考你策论。” 祁垣:“……” 策论,便是议论时政,向朝廷献策。祁垣不由地目瞪口呆,心想让个十岁的孩子议论朝政? “可是我说得狗屁不通?”祁垣啧道,“才十岁小孩,这也值得发火?” 方成和摇头,神色复杂地看了他一眼。 “不是。”他顿了顿,叹了口气,“你当时……大发宏议,当朝献上万言策。” 祁垣:“?!” “文池和陆惟真本都远不及你,然而那位既惊叹你的才华,却又忌惮你的出身,所以开口试探你。”方成和轻叹一声,“他随口提起了前朝重臣钱唐,又问你如何看钱唐的下场?” 钱唐便是那处披香宫的原主人,祁垣只知道那人下场凄惨,忙问:“我说什么了?” 方成和道:“你说,‘钱将军义结千秋,才动海内。钱家满门忠烈,未可以成败论之’……” 钱唐本是前朝重臣,当年身死,便是因为牵涉进了皇子争储之事。 而元昭帝正巧也是庶子夺位,上位之后,不仅逼杀废太子,还诛杀了几位支持太子的边疆大吏,为此朝野很是动荡了一阵。 当日元昭帝问祁垣,便是以钱唐暗指那几位大将。祁垣不知道是生性耿直,还是一时疏忽,竟然一脚踩进了深坑。元昭帝心胸狭隘,又忌讳自己夺位之事,连本朝史书都命人几修几改,自然容不下祁垣。 但当时杨太傅在场,祁垣又早已名动京城,他为了自己的贤君之名,这才搞出了六年之后才可参加科举之事。 文池和陆惟真纯粹是池鱼之祸,元昭帝为了安抚他们,便让他们去做太子伴读,并授以清纪郎之职。这两位从十岁年,每年便享着从八品的俸禄,并能掌太子东宫弹劾、纠举之事。 说起来,不被待见的神童只有祁垣一人而已。 祁垣听完始末,怔愣半晌,终于明白了为什么自己刚来时,那吕松等人如此嚣张了。果然三位才子中,唯独原身最倒霉。 他不禁为这位短命神童暗暗唏嘘,心想真的是太可惜了,果然天妒英才。自己合该去给他立个墓,烧些纸钱,再祝他来生投胎个好人家,碰上个好皇帝。 方成和仔细看着他的表情,不知道为何,总觉得祁垣此时像是在听别人的故事,除了摇头叹息之外,竟没有一点点哀伤忧愁,又或者愤怒担心的样子。 这样最好不过了,方成和暗暗松口气,却又总觉得哪里不对。 祁垣暗暗盘算着给原身立个衣冠冢的事情,又想今日端午,也该给他烧两个爱吃的板栗粽。事情宜早不宜迟,如果没事,自己现在就可以家去了。 他想到这,就要跟方成和道别。 方成和不禁怔住:“你这就走了?” “对啊!”祁垣道,“饭也吃了,景也看了,还在这也没什么意思了。” 方成和:“……” “那伯父的事情,你不着急?”方成和道,“这次朝廷突然派他随军出征,你不觉得蹊跷吗?” “有点?”祁垣不确定地说,“但事情已经这样了,我又不能去崖川找他去,先顾好家里这一老一小吧。” 方成和:“……”似乎也对。 祁垣又无所谓地笑笑:“反正我现在什么都不会了,正好不用去当官,离那位远远的,免得倒霉。” 这话倒是不假,杨太傅虽然极为痛惜,但也认为祁垣或许会因祸得福,毕竟元昭帝如今如何看他还未定。只是祁垣一介书生,若不入朝为官,以后如何成家立业? 方成和倒觉得祁垣颇有制香天赋,以后专营此道或许不错。然而杨太傅却认为商贾始终位列末等,会被人耻笑,不怎么赞同。 不过现在想这些,都有些远了。 方成和又上下打量了祁垣两眼,见这人果真没心没肺似的,心中哭笑不得,只得摇摇头,随他去了,只是最后不忘叮嘱:“你家离得远,今晚就回号房住吧。要不然明天一早点名,你赶路来不及。” 祁垣连连应下,又跑去跟徐瑨说了一声。 徐瑨正在议事,听到祁垣来找匆忙迎了出来,等到最后,听祁垣说今晚要回号房,他不由轻咳了一声,状若随意地问道:“逢舟可怕黑?” 祁垣有点怕,但他觉得这么大人了,还怕黑未免有些没面子,便赶紧摇了摇头:“不怕!” 徐瑨一梗,张了张嘴,反倒不好接话了。 祁垣并没想到别处。他匆匆和云岚回家,又支开虎伏几个小丫鬟,自己找了一身原主的旧衣服,随意卷了几张诗稿,偷偷摸摸埋到了院里的树底下。又趁着没人,嘴里念念有词地先给那衣冠冢磕了三个头。 等到做完这些,他长舒一口气,这才收拾收拾东西,赶奔了国子监。 号房之中的陈设跟放假之前并无两样,祁垣这会儿读书的热情劲儿过去,自己翻了翻书觉得无趣,便又丢开,躺在床上发呆。 方成和说的事情,对他的确没多少影响。实际上他今天特别开心。知道徐瑨没有瞧不起自己开心,看到大家射箭开心,后来能坐那扬州画舫,更开心。 只是他明明几个月前天天游湖,今日再次乘船时,却陡然有了恍如隔世之感。这让他有些孤单,好似自己十几年的过去,正渐渐成为他一个人的秘密。 他无法跟人倾诉,也无从获得慰藉。 祁垣渐渐有些委屈,伸手摸了摸,在枕头下摸到那块买给老爹的沉香块,鼻子更酸,忍不住偷偷哭了起来。 徐瑨好不容易丢下府中一众差事,从成园直接过来,正要推门进去找祁垣,便听到里面似乎有人在小声呜咽。那声音太轻微,像可怜的小猫般儿细细的,倒是抽动鼻涕的声音有点大。 徐瑨轻轻皱眉,心想好端端的怎么哭了?下午走的时候不还是笑嘻嘻的吗?是怕黑?还是被人欺负了?他忽然很想抱抱他,但又怕祁垣尴尬,只得暂且忍住,在门外等了会儿。直到里面的哭声渐歇,外面夜色开始浓重,徐瑨才轻手轻脚地推开门,走了进去。 祁垣已经睡着了。看来是哭睡的,还穿着才换的玉色襕衫,也没盖被子。 徐瑨把自己的东西放下,想了想,仍是点了灯,把祁垣喊了起来。 祁垣迷迷糊糊坐起,半天后察觉不对,看着徐瑨问:“你也回来了?”声音软糯,还带着浓重的鼻音。 徐瑨点点头,“府里没事,就早回来了。” 他知道要是平日,祁垣肯定话多的不得了,拉着他嘀嘀咕咕说个不停。但这次祁垣却乖乖地点了点头,脱去外袍后自己又躺了回去。 徐瑨心想,还是聒噪些好。 俩人各自宽衣睡觉,徐瑨躺了会儿,却怎么都不得劲,他努力回想了一下祁垣难过时的举动,上次这人大哭,好像还是在通州驿的时候。 祁垣当时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理直气壮的边哭边要跟他一起睡。徐瑨眼睁睁看着看他爬上自己的床,最后只得坐了一夜。 或许,难过的时候,一起睡能好些? 徐瑨忽然觉得有些紧张,甚至隐隐期待起来。他翻过身,干咳了好几声后,才鼓足勇气,喊道:“逢舟?” 祁垣还没睡着,轻轻“嗯”了一声。 “你要不要过来,跟我一起睡?”徐瑨说完轻轻停顿,一时找不到什么合理借口,又不想祁垣拒绝,忙撒谎道,“我怕黑。” 第38章 祁垣愣了好一会儿,才迟疑地重复:“你怕黑?” 徐瑨应了一声:“是。” “没看出来啊?”祁垣震惊不已,“你以前没说过。”不过徐瑨对他这么好,如果真怕黑,他倒也不介意过去安慰安慰。 祁垣边说边下床,趿拉着鞋子跑去了对面。 徐瑨掀开被子,就见他熟练的爬上床,伸手便抱住了自己的腰。 号房的床很窄,徐瑨不得不改为侧躺,以免祁垣掉下去。 少年的体温隔着单薄的短衣透了过来。徐瑨低头,正好看到祁垣圆圆的头顶。说是陪自己,这会儿对方却像是寻求安慰的小动物一样,整个人缩进了自己的怀里,还挪动了两下,找了个舒适的位置。 祁垣还沉浸在刚刚的震惊中,躺好之后便抬起头,眨巴着眼,好奇道:“你竟然会怕黑。” “很奇怪吗?”徐瑨笑笑,低声问。 “对啊。”祁垣道,“你可是三公子,多少姑娘想嫁给你呢!”京中众人谁不爱夸三公子一表人才,琴心剑胆? 今天跟云岚回伯府的时候,祁垣还听云岚说可园的姑娘们也看了射柳比赛。后来大家聊天,十人之中便有九个在夸赞三公子。 可园的摘星楼虽能看到那边的情形,但距离有些远,看的不怎么仔细,下人们来报结果,也只说了徐瑨和时南同时射断柳白,没有分出胜负。倘若她们知道了后面的事情,恐怕更要为徐瑨倾倒了。 祁垣心想,若自己是个女子,肯定也要肖想一下徐公子的,谁还不会做个美梦呢?但现在…… 祁垣忍不住笑起来:“她们若是知道了你怕黑,会不会就不想嫁你了?” 徐瑨看他一脸好奇,还有点点的幸灾乐祸,显然只顾着听别人的小秘密,而把刚刚伤心事给忘在了脑后,不由也笑了起来。 “她们自然是不知道的。”徐瑨故意道,“否则我就没那么受欢迎了。” 祁垣咯咯笑了起来,抬手拍了拍徐瑨的后背,安慰道,“没关系,我为你保密。” “那便拜托逢舟兄了。”徐瑨低头看着他笑了笑,又给祁垣盖好被子,随后伸手搭在对方身后,连人带被子一块松松的环住。 祁垣嗯了一声,又低头躺好。 他已经很久没跟别人一起睡过了,小时候他倒经常去祖母那里腻歪,但祖母屋里常年熏着檀香,不似徐瑨身上,味道清透好闻。大概徐瑨跟自己以前一样,整日的香汤沐浴,又时常佩手串的缘故。 祁垣轻轻嗅了一下。时候尚早,他又刚眯了会儿,这会儿一点儿都不困,躺一小会儿就忍不住抬抬胳膊伸伸腿,又或者抬下脑袋。 徐瑨闭眼假寐,先是觉出祁垣故意在踩自己的脚背,心里正纳闷,便感到祁垣似乎爬了起来。 床侧微动,却没听到祁垣下地的声音。徐瑨微微诧异,随后便觉得自己的脚腕被人握住了。 酥麻的感觉瞬间从脚腕上窜至四肢百骸,徐瑨差一点就要抬腿把人踹下去。幸好他定力强大,稳住了那一瞬,又尽量放松肢体,随着祁垣摆弄。 祁垣把他的腿轻轻往下拽了拽,又悄悄躺下,紧贴了过来。 徐瑨正纳闷,便听怀里的人叹了口气,十分郁闷地嘀咕道,“差这么多吗?” 祁垣双脚踩着徐瑨的脚背,努力抻直身子,又抬头看了看。 徐瑨还没躺直呢,他踩着人家的脚,头顶却刚好到徐瑨的下巴。 徐瑨愕然片刻,也明白了过来,原来祁垣在比身高。 徐瑨:“……” 这种时候,自己就要装不知道了。 他仍旧闭着眼,嘴角却忍不住轻轻翘起。倒是祁垣,自己憋闷了一会儿,就这样迷迷糊糊睡着了。 这天之后,祁垣便睡在了徐瑨的床上。 他生性好动,话又多,每天都要躺那嘻嘻哈哈玩半天才肯睡。最初的几天还是他睡外面,时不时拍拍徐瑨,安慰他不要怕。 等到后来,俩人便反了过来,徐瑨睡在外侧,或是在他贪玩不睡时,黑着脸连哄带吓,或是听他学堂上的纠纷事故,时不时安慰两句。 欺负祁垣的自然是任彦一派,据祁垣说,修道堂显然形成了两派人物,一派便是以任彦为首的寒门学子,多是各地贡生,信奉安贫守道,勤读积德。另一派便是剩下的京官子弟或纳粟的富裕监生。 其实确切来讲,官宦子弟也瞧不上那些纳粟的监生,但富商子弟中学业好的极为少见,所以也不值得再分一派。 祁垣从一开始跟任彦不和,所以被归入了后者。方成和因为总是帮助祁垣,又偶尔画画赚钱,所以也为清贵文人不齿。 “每次大家讨论助教的讲课,方大哥一参与他们就不说话了。”祁垣叹了口气,有些烦恼,“我听说朝中很讲究同年之谊,若是方大哥现在得罪了他们,以后当了官被他们为难怎么办?” 徐瑨不知道为什么任彦总针对祁垣,但任彦在端午节之后办了个诗社,吸引的都是各地贡生,如今的确是越来越有威望。 其实不止修道堂,便是徐瑨所在的率性堂里,也有几个是诗社人员。 祁垣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官宦子弟们授职当官,首先要考虑父辈的立场。而那些寒门弟子,无根无萍,只有座师和同年相助,反倒更容易互相帮扶,自成一派。 更关键的是,元昭帝当年夺位之后,为了表示“无论嫡庶,皆是朕之血亲”,所以给几个皇子早早开了府,一应配置也是相同。而其中二皇子尤为聪慧,文韬武略皆胜过太子。所以一度成为了诸臣子的拥护对象。 后来元昭帝发觉事态不对,郑重其事立了太子,让其在六部历练。徐瑨上次回府,便听父亲说,元昭帝疑心甚重,怕旧臣有异心,所以决定于今科进士中,择选一批出身清白的寒门学子着重培养,将来作为太子的助力。 如今秋闱在即,方成和若真被这帮监生排挤,的确算不上好事。 祁垣看着玩心甚重,整日跟小孩似的,没想到在这一点上还挺敏感。 “方兄才分甚高,又有太傅相助,你也不用过于担心。”徐瑨想了想,只得安慰他,“更何况,我听说平阳公主前几日送了幅《四时幽赏》图卷给皇后娘娘,皇上凑巧看到,对此画大为赞赏。” 祁垣一愣,“画?” 徐瑨点点头:“此图卷以不同技法画四时风景,既有院体富贵,又有文人逸气,似米非米,似黄非黄,皇上大赞他‘腕有造化,独步一时’。后来得知他出身寒门,曾寄居在万佛寺中,更是大为赞赏。” 方成和的出身再清白不过,如今虽然不被其他监生所喜,但在元昭帝那却是先出了名。所以只要他科举能中,将来能先出头也不一定。 祁垣这才放了心。然而这口气没松两天,他便冷不丁遇到了国子监的季考。 国子监的季考并非每季一次,而是春秋各考一次而已。但这次考试十分隆重,所有监生都需要道彝伦堂,教官挨个点名之后,再依次发试题。 祁垣这天毫无准备,看大家集合点名还以为要讲课,后来看到试卷之后,祁垣脑子里“嗡”地一下,这才彻底慌了神。 然而这次考试十分严格,所有人都需按号就座,国子监的所有教官都过来监考,龚祭酒亲自坐镇,祁垣眼前一阵阵的发白,不得不硬着头皮随便写了些。 《四书》题因为方成和给他补过课,他尚且能胡拼乱凑一些。后面考的五经、诗赋以及策论,祁垣却是连编都编不出来了。 平日对他态度不错的那位教官,本就特意在他身边溜达,这下见他满头大汗,面色通红的样子,不由担心起来,干脆在祁垣身后不走了。 祁垣简直如芒在背,他低下头,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汗从额头落下,一滴一滴地将试卷打湿。心里的害怕渐渐转为羞愧,祁垣头一次感到如此无力,就这样呆坐了一天。 考试结束的钟声响起时,方成和急急过来看来,便见祁垣的脸红得不正常。他伸手一探,只觉祁垣额头滚烫,眼皮也热烘烘的,心里怕他急出毛病,二话不说就要背他去看大夫。 国子监里有专门给监生看病的太医。郑斋长正过来找祁垣,见他这样,忙跟方成和一左一右,扶着祁垣走了出去。 祁垣也知道自己身上有些不对劲,忙跟郑斋长道谢,怕耽误他的正事。 郑斋长看他面如火烧一般,声音也虚弱的很,忙道:“我过来本就是找你的。你上次不是让我捎封信,问问我们扬州齐家的近况吗?” 祁垣一听,猛地怔住,停下了脚步。 “如何?”他声音急促,竟然哑了起来,“齐家如何了?” 郑斋长看他双眼骤然亮起两簇火苗般,耀眼的吓人,虽然心中疑惑,但还是直接道,“齐家可是大好了呢!” 祁垣愣了下,脸上满满的都是焦急和不解。 “说起来也巧。”郑斋长道:“齐家世代制香为业,虽富而好礼,又广建学堂,延请名师,但后辈子孙一直不通文墨,连个秀才都没有。倒是今年,齐府的小公子齐鸢不知怎么突然通了神窍,竟然县府两试连得案首,据说学政大人对小公子格外赏识,说道试时必定要取中他!” 郑斋长说完一顿,不禁叹道,“如今齐府可是扬州城头一份的体面呢!据说阖府上下都高兴的不得了,流水宴摆了三四天,香铺连着散了几天的祈福香丸,端午又往寺庙进了上万两的香油钱。想来齐家世代商贾,如今终于能改换门庭,这份银子花的甚是高兴啊!” 第39章 郑斋长的话似乎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却又重重地一锤一锤地砸进了祁垣的脑海里。 突然开窍,两试连捷……那人不是自己。可阖府上下都高兴的不得了,三四天的流水宴,上万两的香油钱……齐家虽然有钱,但从来没这么招摇过吗,看来的确是高兴坏了。 是应该高兴的。 齐家虽积富一方,但阖府上下的心结都在这科举功名上。祁垣幼时不屑,虽知道旁人说他们商户“五鼎不谈,三公不讲”,但他整日的花乡酒乡,芙蓉锦帐,不知道要比旁人逍遥多少。所以那些秀才们瞧不上他们商户,他也看不起那些人酸腐。 直到最近这几个月,他离了家,换了地方,遇到了这许多的事情和人物,才渐渐明白一些。 若是自己,定然也要欢喜疯了的。 父亲一定很喜欢他。不孝子突然出息起来,给全家挣了这么大的脸面。 祖母……祖母应该也很骄傲…… 祁垣站在原地,茫然地想,那我呢? 方成和眼看着祁垣脸上的血色一点点的褪去,方才滚烫的手这会儿竟忽的冰凉,不觉心中大骇。 祁垣怔愣了好一会儿,便模模糊糊听到人问:“逢舟兄?逢舟?你怎么了?” 郑斋长正跟方成和担心得看着他。 祁垣迟愣了半天,“嗯?” 方成和蹙眉,扶着他问:“你没事吧?” “没事。”祁垣挤出一丝微笑,木然转身,“我去看病。” 他说完便直直地往前走,然而胸中激荡不已,方成和看他情形不对,才追上一步,便见祁垣突然停住,“噗”地一声,狠狠吐了一口鲜血出来。 祁垣这下是真病了。 这病情来势汹汹,竟带了一点不好的兆头。 原本监中有专门安置病号的地方,配了六名太医,二十多位膳夫杂役,厨房号舍都单独供应,跟其他监生分开,照料的也算周道。方成和知道祁垣贪玩,得了空便带些小玩意来看望他,徐瑨也从斋长那拿了出恭入敬牌,在旁边整日的陪着。 监中太医认得徐瑨是国公府的三公子,见他如此,也不敢怠慢,然而他们仔细诊治半天,也查不出什么大毛病,只能开些散结安神的药。可是眼看着药汤一碗碗地灌下去,祁垣却愈发消瘦起来。等到后两天,祁垣却什么都不肯吃了。白日别人来探望,他就只昏睡不起,等到别人走了,他又睁开眼,只静静地发呆。 徐瑨心中不安起来,想着法儿的跟祁垣说话,后者却只怔怔的,不言不语。 方成和拿了银子托杂役从外面买好吃的过来,祁垣也不为所动。 又过两日,太医见他这样,便停了药方,要他回家休养了。 徐瑨和方成和听到这个,自然不肯。 监生在国子监中看病,是官方给药,倘若回到伯府,那就要自己花钱了。以祁垣母子如今的境况,在伯府里哪能比得上这边清清静静的?再者旁的郎中再好,又如何赶得上太医? 那太医也很为难,反倒是向俩人行了一礼,苦着脸道:“三公子,并非老夫见死不救,俗话说阿谀人人喜,直言个个嫌,今日这样,老夫却不得不说句直话了——祁公子这光景,眼看着是从心上起,也只能从心上除。您便是放他在这,我等除了开些养心安神的药,也无能为力了。” 徐瑨知道这太医稳成忠厚,不会骗他,但若让祁垣就这么回去,他也觉得不妥。 老太医看他迟疑,又是重重一揖,“徐公子,非老夫绝情,而是祁公子这样的亦有前例,去年有位山西秀才便是如此,心病不除,下药无效,在这边熬了十二日便去了。更何况监中规定,若监生久病不痊者,当遣行人送还其家,待其痊愈再行入监的……” 去年的确有个山西秀才在监中亡故,国子监的太医还为此还被换掉两个,祁垣如今的样子甚是吓人,徐瑨知道老太医害怕担责,正要劝说一番,就见方成和冲老太医一揖,双手送了个荷包过去,苦求道:“孙太医,祁兄既然是一时心急才会如此,我等定会好好宽解他。但您是太医院大方脉的高人,学问最为渊博,又深通医理,倘若您都束手无策……” 他说到这里,竟一时哽住,只深深地一揖到底。徐瑨没想到方成和竟对孙太医如此了解,暗暗诧异,抬眼去看。 孙太医既惧国公府之势,又难驳方成和之情,只得叹息道:“也罢,最多再两日。若再无好转,两位就莫要为难老夫了。”那荷包却无论如何都不肯收。 方成和忙连连应下,亦步亦趋地把人送出去。 徐瑨却犹豫了一下,又重新回到了床前。 心病? 徐瑨虽猜到一些,但听太医如此直白的讲出来,还是有些意外。他记得季考那天,祁垣明明活蹦乱跳的。等到晚上他回号房,没看到祁垣回来,出门去找,碰上从药房回来的方成和,才知道祁垣病了。 祁垣荒废学业的事情他是知道的,之前他肯给祁垣代笔答题,除了祁垣惯会撒娇之外,也是因他考虑到祁垣往日神童之名太盛,不知道多少人盯着看着,倘若上来便考个一塌糊涂,难免会被人耻笑议论。 文人相轻,自古而然。祁垣年纪小面皮薄,未必能忍得了那些刻薄的言语。这次的季考的确让众人措手不及,可若说祁垣为了考试就要寻死,徐瑨又隐隐觉得,不至如此。 床上的人眼睛紧闭,似乎刚刚他们三人的谈话丝毫没有吵醒他一样。 徐瑨定定地看着,前几天才养的白胖了一些的人,如今不过五六日的功夫,竟骤然只剩下一包瘦骨了。脸颊凹着,下巴支棱着,眼眶也深了许多,愈发显出了深长的睫毛。 明明一点儿苦不想吃,一点闷也忍不了的人,不知道是受了什么委屈,竟能不吃不喝起来,将自己折腾成这样?不知怎的,徐瑨突然想起端午那天,这人躲在床上偷偷哭泣的样子。那天他以为把祁垣哄好了,现在想来,祁垣却自始至终都没跟他说过为什么而哭。 祁垣的睫毛微微颤了一下,徐瑨知道他并没有睡着,此时装睡不过是不想搭理人。这几天他也猜到祁垣心里有事了,然而他找了几次话题,这人全无任何回应。徐瑨眼睁睁看他瘦弱下来,又急又气,不由得也闷出一股情绪来。 这人就什么都不在乎吗?自己真的无计可施?徐瑨深深地看了祁垣一眼,忽得转身,疾步走了出去。 祁垣心里暗叹了一口气,等他走后,慢慢睁开了眼。 自从重生在这具身体上之后,他喜过、怒过、怕过……唯独没想求死过。他满心惦记着要回家的。可是现在,自己忽然就没家了。 活着还能做什么呢?如今的亲人、老师、朋友,无一不是拿他当做神童来指望,彭氏如此,太傅如此,方大哥也是如此。可他又不是,他什么都不会,也什么都做不到,只能一遍遍地跟人撒谎自己失忆了。他其实没有失忆,只是属于他的过去忽然就被抹掉了。如今多活一天,不过是多让别人失望一天,让人笑话一天。 祁垣自嘲一笑,眼眶发酸,却又哭不出来。这么怔怔地发了半天呆,愈发心灰意冷。 徐瑨去而复返,在外面跟人说话的时候,祁垣正盯着床顶发愣。 这会儿天色已经暗了下来。监生号房里每晚都有人查夜的,所以这几天徐瑨和方成和只能白天过来看望。 祁垣不知道徐瑨为什么这会儿过来,只得依旧闭上眼。等了会儿,果然听到房门被人推开,随后又听到似乎有人从里面落了门闩,径直走了过来。 祁垣心中诧异,就听徐瑨走到床边,低声道:“你若不想看见我,一直闭眼也行。” 祁垣微怔,犹豫了一下,只当没听见。 “若早知道你有此意,端午那天我不应该出手的。”徐瑨却自顾自地掀开被子,也躺了上去。 祁垣一惊,下意识地往旁边躲了下。 “那日射柳之赛,原本要比两次,我原计划着五十步射中,百步射不中,这样既能显得我尽力,又不会抢了时千户的风头。毕竟时千户是御前高手,我若胜过他,难免招疑。”徐瑨侧躺下去,却只跟人似挨非挨地保持着距离,轻声道,“但后来他突然对你出手,我来不及多想。” 元昭帝疑心甚重,能因为十岁才子的一句评语不许人科考,倘若知道徐瑨武艺如此,也难保不会多想什么。 祁垣知道这事因自己而起,不得不睁开眼,却不敢抬头,只看着他的衣角低声道:“对不起。” “你肯跟我说话了?”徐瑨垂眼看他,“你的确对不起我。” 他动了动嘴角,似乎有很多的话想说,然而看到祁垣低颤着睫毛的无助样子时,又都说不出口了。 “逢舟,”徐瑨深吸一口气,“你若寻死,我是不肯的。起码现在不肯。” 祁垣怔忡了一瞬,又听他道,“得罪了。” 这一声得罪说的十分突兀,祁垣还没反应过来,便觉头上突然罩过一块阴影,徐瑨俯身堵上了他的嘴,祁垣脑子里“轰”地一声,正炸地不知所措时,就觉唇上一软,徐瑨的舌头探入,喂给他一枚药丸。 祁垣骤然一惊,想要往外顶时已经晚了。徐瑨单手卡住他的颌骨,随后捏着他的下巴轻轻一抬,那药丸随着他的喉咙一滚,咕咚一下,落进了肚子里。 作者有话要说: 暂时想不开而已,不是真寻死。 国子监的部分快结束了,下一部分是制香致富,渣作者高估了自己的手速,在犹豫着申请隔日更。 第40章 祁垣万万没想到徐瑨会这样,当即有些恼火:“你给我喂的什么?” 徐瑨在离他咫尺的地方,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忽然笑了一下。 “毒药。”徐瑨道:“吃完三颗就死了。要不要再喂你两颗?” 祁垣:“……”他虽然生气,但不糊涂,这东西想也知道是治病的。 再想刚刚徐瑨的样子……祁垣后知后觉,“轰”的一下红了脸,整个人都有些不自在起来。 “以后每日三次。”徐瑨敛了笑意,声音也低沉下来,“你若不吃,我就喂你。” 这一晚两人相安无事,徐瑨虽是过来陪他睡觉,却不像在号房一样抱着他。俩人始终似靠非靠地半挨着,祁垣自从被喂药之后整个人就有些恍惚,下意识地想躲开一些,又怕徐瑨多想,自己扭捏了半天,不知道怎么就睡着了。 再醒来的时候,徐瑨竟然还没走。 房间里多了一扇屏风,为自己遮着外头的视线。 床头的小桌上放了碗清粥,徐瑨已经换了身衣服,正站在窗边,捧了本在看。如今距离秋闱不到三个月了,任彦和方成和他们都要参加乡试的,自然紧张了起来,但徐瑨又不参加,祁垣不理解他为什么还看书。 不过此时春晖溶溶,窗外石榴开的红艳,徐瑨又是一身玉色襕衫,眉清目朗,宛如谪仙,这样在窗边捧卷而读倒跟幅画似的。 祁垣忍不住看了一眼又一眼。徐瑨察觉,微微转过脸,冷不丁跟他对视了一眼。 祁垣有些尴尬,一想昨晚这人凶巴巴的,心底又闷,恹恹地转了个身,背对着他。 徐瑨便合上书,自顾自地走过来,温声道:“今天日头格外好,你上次说想跟我泛舟同游,我已叫游骥去通州准备了,等你身体恢复一些,便带你去玩。如何?” 祁垣一动不动地,也不说话。 徐瑨又道:“那次你劝我戒色,我当时却连名妓的脸都没细看,如今想来也有些遗憾。听慎之说通州也有不少教坊司的歌妓,你大约会喜欢,到时候给你请几个来作陪。你喜欢老一些的还是小一些的?” 祁垣没吱声。 徐瑨自言自语:“是喜欢小的?” 祁垣:“……” “比你还小的……不太好吧?你才多大?”徐瑨故意道,“不过也不是没有。你若喜欢小的,就点点头,我让人早点打听,好生安排。” 祁垣头一次听他这么聒噪,心想谁喜欢小的?但他点头不是,不点头也不是,胸口的那口颓废之气渐渐转成一股闷气,他只得闭着眼忍着。 徐瑨见状,惊讶道:“看来逢舟兄不喜欢了。”他话音一转,却又为难起来,“莫非你喜欢老一些的?是要多老呢?” 祁垣:“……” 徐瑨问:“三十多岁的如何?满意你就点点头。嗯……看来逢舟不满意。” 祁垣:“??” “那就四十……五十……六十?”徐瑨大惊,“莫非是要七十岁的?” 祁垣:“……” “七十岁……都没牙了吧,还如何唱曲儿?”徐瑨犹豫起来,不住地念叨,“七十,七十……” 祁垣起初还忍着,心想让他自己自言自语算了,但这会儿徐瑨嘴里反复念着“七十岁”,好像他真的非要找个老太太唱曲儿似的,祁垣憋了半天,终于憋不住了。 他忽得转过身,忍不住道:“你才七十!” 徐瑨一直在他床边上坐着,见他这样,反倒是一笑:“我七十岁的时候,你若想听我唱曲儿,倒也不是不行。” 祁垣知道他是故意的,气鼓鼓地瞪着他。 徐瑨含笑回视,唇角微微勾起,祁垣再看一眼,却又不受控地想起昨晚喂药的那幕。当时他不知怎的,脑子里突然闪现出那小侯爷拉着书童亲嘴的样子,所以反应才慢了半拍。 想到这,祁垣忽得心虚起来,匆匆垂下眼,整个人也不自觉地蜷起,脸上浮起了一片薄红。 徐瑨看他这样,终于暗暗松了口气,将桌上的清粥端了过来。 “谨之兄说你那日急火攻心,吐了口血,所以他按着粥方上讲的,特意去山上采了四向的侧柏叶,捣汁澄粉,又跟药童借了炉子,一早熬了这柏叶粥出来。”徐瑨低声道,“你是自己吃,还是要我喂?” 祁垣一愣,看了他一眼。 这么大一碗粥! 他还要喂? 单是想一下那样子,祁垣都要臊死了。 谁知道徐瑨想了想,竟忽然道,“你两天没吃东西了,还是我喂你好了。” 祁垣瞪大眼,裹着被子往后蠕动了一下,连忙摇了摇头。 徐瑨问:“那你自己吃?” 祁垣:“……” 徐瑨是不会让自己死的。如果不吃饭,除了饿肚子也没什么用处。祁垣心里虽然烦闷,但也知道现在再闹也是白折腾,顶多让方成和和徐瑨都不得安生,死是肯定死不成了。 前几天的时候钻了牛角尖,这会儿平静下来,再一想,且不管别人如何,倘若自己死了,云岚岂不是就要遭殃了?到时候那蔡贤让干儿子入赘过去,依云岚的性子,恐怕会闹个鱼死网破。 自己已经这么倒霉了,何苦再拖累一个好姑娘。 他自己分析过来,虽然不情愿,但还是认命地坐了起来,委委屈屈往前挪了挪。 徐瑨原本打算今天跟他死磕了,见他这样,倒是有些意外,干脆拿勺子舀了一点出来,温和道,“你身上没力气,还是我喂你好了。” 祁垣愣了下,盯着那勺子看了眼,才意识到自己刚刚想多了。 他两三天没吃东西了,这会儿虽然肚子痛,但也没什么胃口,所以每一口都喝的很慢,跟小猫似的一点点的舔着喝。 徐瑨也不催促,只耐心端着碗,看他时不时露出粉色舌尖舔舔嘴巴。 祁垣喝了不到半碗就不喝了。他这几天一直闭嘴不言,一时间不太习惯说话,只用眼睛巴巴地看着徐瑨。 徐瑨便把碗放下,扶他坐好,又从怀里取了一枚药出来。 “汤药太麻烦,你又不爱喝,我让太医做成了丸药。”徐瑨把药丸递过去,心里忽地一动,又不动声色地收回手,问祁垣,“你自己吃,还是要我喂?” 祁垣下意识地咽了口水,皱眉看了看那药丸。 丸药虽然没那么苦,但也没人爱吃这个的。他犹豫了一下,正想着能不能商量下不吃药,就听徐瑨自言自语道,“看来是要我喂了。” 祁垣愣住,抬眼看他。 徐瑨却径自剥了那药丸的绵纸,放入了口中。 他们本就离得近。徐瑨含了药凑过来,眉眼低垂,祁垣脸上一红,下意识地便闭了眼。 俩人软而热的唇瓣相接,徐瑨的动作似乎慢了一些,待喂到祁垣嘴里时,药丸外层的蜂蜜已经化开了,俩人嘴里皆是半苦半甜。祁垣忙不迭的往下咽,整张脸都皱了起来。 方成和才听完早课,急急忙忙跑进来的时候,见到的便是徐瑨面红耳赤地倒水,祁垣苦着一张脸只冒泪。 见他冲进来,那俩人都是一愣。 方成和更愣。 他本来想着今天无论如何都要让祁垣说话的,甚至做好打算,不行就告诉祁垣家人,来俩人看看。谁知道一晚上过去,祁垣竟突然好了似的,看着也有了些活人气儿。 徐瑨先反应过来,轻咳了一声,问他:“方兄,有糖吗?” 前几天方成和为了哄祁垣吃药,买了些蜜饯,幸好今天还带了几块在身上,忙翻出来都给了祁垣。 祁垣眼泪汪汪地含了一块。 方成和狐疑地看看他,又看看徐瑨。 徐瑨倒了水过来,在一旁解释道:“我昨天找太医换成了丸药。” 说的跟祁垣之前不肯吃药,是因为汤药难喝似的。 鬼才信这个。 但祁垣能想通就好,方成和松了口气,忙做出恍然大悟的样子来,配合着徐瑨的说辞赞了几句。又坐到床前,笑着对祁垣说:“我一会儿还得回去,这会儿过来,是告诉你个消息。” 祁垣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方成和道:“季考的结果下来了。今早上大家在彝伦堂集合,祭酒挨个念的。”他说到这顿了顿,才道,“但没念你的名字。” 祁垣原本含着蜜饯解苦,听这话忙嚼吧嚼吧把蜜饯吃了。 “没我的名字?”他哑着嗓子问。 “怎么哑成这样了?”方成和道,“是,没念你的名字。倒有多嘴打听的,听说是教官收卷子的时候不小心把你那份污了,所以唯独缺了你的。” 这事情太巧了。 祁垣想起那天的教官始终站在他的身后,眼眶一热,鼻子忽然就酸了起来。 “那教官可受到牵连了?”祁垣担忧地问,“不会被罚吧?” “听说祭酒把他训斥了,又罚他回家思过两天。”方成和拍拍他的肩膀,顿了顿,鼓励道,“你快点好起来,等你好了,我们去看看教官,好不好?” 祁垣这人心软,又有些孩子义气,不愿别人因自己吃亏倒霉,所以方成和故意把教官回家休息,说成回家思过。 果然,祁垣犹豫了一会儿,缓缓地点了点头,“好。” 方成和松了口气,他是借口出恭跑出来的,不敢多留,见祁垣答应了便转身要走。 祁垣却又突然伸手,拉住了他的袖子。 “方大哥。”祁垣抿了抿嘴,忽然道,“我不想在国子监了。” 第41章 不知是方成和苦求之后,太医终于下了重药,还是祁垣突然开了心结,阴郁尽除,百病自消。不过两日的功夫,他便又重新精神了起来。 徐瑨仍是不放心,干脆跟祭酒请了假,将自己的经书带了几本过来,白天自己在一旁看书练字,晚上则陪着祁垣睡觉。 天气一天天的闷热起来,为了让祁垣胃口好些,他又让人从酒楼买了吃食,整日的往里送着。屋里也堆了冰盆,消着暑气。好在号房后面临水,虽有些蚊虫,但清风凉水一**地卷走热气,使得这边竟比旁处要凉快许多。 几天下来,祁垣便觉得自己大好了。 那丸药气味怪异,祁垣觉得自己不用吃了,便偷偷把药丢掉。有时被徐瑨抓了包,他便当着徐瑨的面赶紧吞下去,有时徐瑨没发现,他便跟得了便宜似的能美滋滋一整天。 阮鸿偶尔来探望他,看他一日日的水嫩起来,不禁羡慕道:“看你这样,我都想生场病过来住了。这边多自在,住着也凉爽,还不用去听讲,也不用练字,更不怕考试。” 他说起考试来也是垂头丧气,祁垣一问,才知道这次广业堂的月课,阮鸿考的很不好,被助教竹笞了十下掌心。 对于阮鸿这种纨绔,助教管的松一些,竹笞时也没怎么用力,但阮鸿却觉得伤了面子,闷闷不乐了好几天。 同是学蠹的祁垣对此深表同情,问他:“你怎么没让方大哥给你写?” 这几次方成和和阮鸿都是分着来探望的,偶尔俩人撞一块,必定会有一个先走。再一细想,这俩人好像一直没说过话? “你们吵架了?”祁垣问。 阮鸿脸色微变,“没有。”又问祁垣,“方……方成和跟你说什么了?” 祁垣摇了摇头,“方大哥什么都没说。” 阮鸿松了口气,自己想了会儿,又犹豫起来。他到现在都不清楚方成和为什么突然来那一下。 这几日他仍住在号房里,便是想等方成和主动道歉或者解释一下。哪怕方成和说,那天自己嘴上有个虫子,他帮自己啃掉,自己都肯信的…… 可事实上方成和整日早出晚归,竟也不搭理他。 阮鸿本就存着气,又觉得那事太丢人,所以谁都没告诉,这下简直要憋死了。 现在祁垣问起…… 祁垣跟方成和的关系可不是一般的好。 阮鸿左右悄悄,见徐瑨不在,便轻咳了一声,以拳轻抵在嘴边,小声道:“你过来些。” 祁垣眼睛一亮,忙凑过来。 阮鸿支支吾吾,扭捏了半天道:“我跟你说,你不能讲出去……”等祁垣连连点头,又发誓又赌咒的应了,阮鸿才道,“就端午那天,他不知发什么疯,突然就……就亲了我一下。” 祁垣:“!!” 祁垣“啊”地一声跳开了。 “方大哥,方大哥亲了你一下?”祁垣震惊道,“亲哪儿了?” “还能是哪!”阮鸿红着脸,又反应过来,叫道:“不许说那个字!” “哪个字?”祁垣一愣,“亲?嘴?” 阮鸿:“……” 祁垣:“……” 阮鸿:“都不许说!不许说这两个字!” 祁垣:“!!”真的是亲嘴?! 俩人面红耳赤地对视一眼,都安静了下来。 阮鸿道:“然后我就给了他一巴掌。” 祁垣:“!!”哇…… 祁垣万万没想到稳成的方大哥会干这种事,他偏着头想了想,却又想不出来是什么样子,心底好奇地像猫抓一样。 “你把方大哥打了啊……”祁垣小声问,“那他是怎么,怎么嗯你的?” 阮鸿不让说“亲”,祁垣只能用含糊的语气词代替一下。 阮鸿秒懂。 “就这样。”阮鸿嘟起嘴巴,正琢磨着怎么给祁垣演示一下,就听外面有人重重地咳了一声。 徐瑨才推开院门,便看到窗前的那俩人正靠一块说话,祁垣抬着小脸傻笑,阮鸿不知为何,突然嘟起了嘴。他心中一跳,想也不想地喊了一声,“阮鸿!” 阮鸿很少被人连名带姓的喊,听这一声还以为自己兄长来了,吓得从椅子上跳起,慌乱间又碰倒了旁边的香几,上面的铜香炉滚落下来,香灰散了一地。 徐瑨提着食盒迈步进来,蹙眉看着他。 阮鸿抱着磕到的脚趾头哇哇乱叫,见是他进来,拍着胸口道:“吓死我了,子敬你突然喊我名字做什么?” 徐瑨把食盒放在案几上,淡淡道:“我听到鼓房敲鼓了,提醒你一下,你该回去了。” 阮鸿不疑有他,道:“我拿了牌子的,多待会儿也无妨。”说完轻轻皱了下鼻子,眼睛倒是亮了起来,“晚烟楼的造丝鸡?” 祁垣刚刚也被唬了一跳,本来正遗憾着没听阮鸿讲完,这会儿闻到香味,注意力便全到了食盒上,欢呼了一声,就要洗手吃饭。 徐瑨道:“阮兄若想吃,这会儿让杂役去买还来得及。”他说完顿了顿,干脆挑明下了逐客令,“逢舟爱吃这个,我就不留你了。” 阮鸿嘿了一声,倒也不往心里去,边埋怨他小气边跑出去找人买下酒菜去了。 徐瑨看他走远,把食盒里的几样吃食都摆出来,又看了看这处院子。 这边的号房是在国子监的一处角落里,离着学堂和射圃都很远,平时很少有人过来。一百多间号舍,除了后面住着两个得了风寒,在此养病的监生,便再无其他人了。 所以阮鸿刚刚是在做什么? 这种事情不太好直接问。徐瑨犹豫半晌,在吃饭时试探了一下,没想到祁垣的嘴巴很紧,明明听懂他的意思了,偏偏顾左右而言他。 徐瑨不想他为难,见状便也不再询问。 转眼进入六月初,国子监里的学生都换了夏衣,祁垣也彻底痊愈,从这边的号房搬了出去。 方成和在得知他不想留在国子监后,便去找了杨太傅说了情。后者原本不太赞同,国子监中既有博学之士为师,又无贫寒之苦,奔走之劳。祁垣既然有天赋之才,或许假以时日,便能重新有所成就。 方成和无法,只得将祁垣吐血之事如实告知。 “逢舟兄原本便是心高气傲之人,此次遭逢聚变,他没有就此消沉已经十分难得。”方成和对老师连连作揖,恳求道,“此时若再强求他从头来过,整日活在过去的影子中,学生便是旁观,都觉得残忍。” 杨太傅这才连连长叹,最后找了龚祭酒和唐司业说情。 祁垣回来的这日,祭酒便以“家有老母,更无次丁,因此准许其回家侍养”为由,放他出监了。 按照惯例,监生回家探亲省视,都有规定时日,不许过限。龚祭酒给他的期限为一年,倘若祁垣回心转意,要去读书,到时候直接回监销假便可。如果他去意已决,一年之后,自有太傅为他收梢。 祁垣对老太傅很是感激。方成和过来帮他收拾东西,低声叹道:“那天老太傅暗暗抹泪,说天下痛失一相。贤弟,今科乡试你确定不参加了吗?” 祁垣“嗯”了一声。 方成和便没再说话,拍了拍他的肩膀。 祁垣沉默了一会儿。他的东西不多,一共就两个包袱。这会儿东西收拾好,便跟方成和在国子监里走了会儿。 监中的老槐枝繁叶茂,头顶蝉鸣阵阵,远处又读书声朗朗传来。祁垣知道,以后不知会有多少人会从这里走向朝堂,加官进爵,又或者成为一方父母官,或成为权臣宰辅,掌握天下人的命运。 方成和会这样,任彦之流也会这样。 祁垣想到这些日子方成和的照顾,忽然道,“方大哥,等我走后,任彦他们若说些什么,你都别管。” 方成和讶然回头。 祁垣低声道:“任彦得祭酒赏识,稍一打听,就会知道我为何退学。以前我在这,你为了维护我,没少被他们排挤。现在我走了,他们说什么我又听不到,你就别惹不痛快了。更何况以后你跟他们同朝为官,少不了要打交道。” 方成和回头看他一眼,反倒是笑了笑:“倘若你以后要入朝做官,我圆滑些也可以,这样少开罪几个人,以后我罩不住你了,其他同年或许有用。如今你又不做官,我孑然一身,反倒是没什么好怕的。” 祁垣不解,疑惑地偏头看他。 方成和揽过他的肩膀,拍了拍,轻声道,“你可知前朝赵相?” 祁垣摇了摇头。他对本朝官员都不怎么了解,自然也不懂前朝的事情。 方成和笑了笑:“赵相英年早逝,为官不过十载,你不知道也正常。不过这人有个特别之处。他一生被破格提拔数次,皆是前朝的景帝亲自下诏。你可知为何?” 祁垣茫然地看着他。方成和轻轻一笑,“因为他性情刚直,受同僚排挤。景帝生性多疑,所以正喜欢他这种孤立无援的臣子,认为他正直耿介,屡次破格提拔他,赞其为‘孤臣’,又称其是天子门生。” 祁垣一愣,随后吃了一惊。 元昭帝也生性多疑…… 老太傅上次便批评方成和锋芒太露,容易招人猜忌排挤,祁垣只当这位师兄是跟原身一样恃才傲物的。如今看来,竟是另有筹谋? 方成和笑笑,看他明白了,便不再多言。 祁垣缓缓回神,心下又暗暗感动。皇帝们是最恨他人揣测圣意的,方成和若是让自己安心,完全可以找个别的借口,他却愿意如实以告。 只可惜,自己也帮不上方成和什么忙。 “那我回去以后好好赚钱。”祁垣想了想,认真道,“你若缺银子了,就去找我要。” “那大哥先在此谢过了。”方成和爽朗一笑,又摸了摸他的头,“你在家里,遇到难事也莫要惊慌。倒是你家那个……” 祁垣侧耳倾听。 方成和却看了看周围,突然不说了。不多会儿,前面拐角处走过来两个监生,祁垣看方成和又聊起其他的,猜着刚刚大概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便也没往心里去。 下午的时候,徐瑨叫了马车过来,祁垣便拿着东西先回家了。 这次一走,以后便不能再回来了,也不知道回府之后会面对什么,以前他偶尔回去,都瞒着彭氏,这次却无论如何都是交代事情了。 不仅要交代自己从国子监出来了,还要坦白不能参加乡试的事情。 祁垣对将来的事情毫无把握,甚至有些茫然。 以后真的要靠制香为业吗?伯夫人能允许?会不会觉得从商低贱? 可是除了这个自己也不会做别的,花天酒地又不来钱,自己也不能仗着会投壶弹棋的本事出去赌。唯有做些香品才算是正道了。伯夫人倘若不愿意…… 不愿意就去找他亲儿子去吧。 祁垣气哼哼地想,反正他又没死,学问也没丢,凭什么他就能在扬州高高兴兴考试,自己却要替他守家立业?反正自己就这样了,伯夫人不管听不听,自己都没什么出息的。 他暗暗给自己鼓劲,回到伯府,从后门敲门进去,下人们见他卷了包袱回来都是一愣。祁垣也懒得搭理,一路走回自己的小院。将树底下的衣冠冢给扒出来。又收拾了一下自己的衣服,深吸一口气,硬着头皮去找彭氏了。 六月份正是暑热之时,大地如蒸,祁垣从小院走到彭氏的院子口,便热出了一身汗。然而敲门进去,彭氏却不在,院子里只有个七八岁的扫地小丫头,见他进来,竟看直了眼。 祁垣莫名其妙地看了小丫头一眼,问他:“我娘呢?” 那丫头回过神来,红着着支吾道:“夫人,夫人……啊!”她后知后觉,惊恐道,“夫人被老太太捆去了!” 祁垣吓了一跳:“什么?!” “寿和堂!”小丫头道,“孙嬷嬷来拿的人,说要给夫人教训!” 祁垣一听这话,转身便往寿和堂跑。那丫头急急抓住他的衣服,祁垣回头,小丫头吓地缩回手,又扑通一下跪倒在地,道:“忍冬和曲莲姐姐也被抓了!求少爷一块救救她们!” 忍冬和曲莲是云岚身边的丫鬟,祁垣皱眉,“为什么抓她们?” “老夫人要给小姐做媒,夫人和小姐都不同意。老太太便说是忍冬姐姐撺掇的,昨晚就拿了忍冬姐姐和曲莲姐姐去拷打。今天两个姐姐没出来,孙嬷嬷就又来捆了夫人去。” 祁垣一听做媒两个字,便知道怎么回事了。他脑子里“轰”的一下,气得手都抖了起来。 然而他只是个秀才身份,这时候冲过去,恐怕也做不了什么。 “我娘可有诰命服冠?”祁垣突然想到一点。 小丫鬟一愣,点点头。 “去!”祁垣深吸一口气,“把命妇冠服找出来!” 寿和堂里,祁老太太看着跪在地上的彭氏,咬牙切齿道,“贱妇!你说什么!” 彭氏的左脸颊被孙嬷嬷扇的高高肿起,上面的掌印清晰可见。她如往常一样直挺挺地跪着,神色惨然,眼里滚着泪水。 “我说,休想!”彭氏直勾勾地盯着上面的人,颤着声音道,“你们若敢逼亲,我便是撞死在这,让岚儿守孝三年,也绝不如了你们的愿!” 祁老太太气得半死,指着她半天,恨恨道:“你还骨头硬起来了?掌嘴!” 孙嬷嬷搓了搓手,正要抬胳膊,就听外面有人吵嚷,随后一个婆子慌里慌张地跑进来,“老夫人,不好了!” 话没通报完,突然听到外面哐啷一声巨响。祁老太太脸色一变,急忙站起,就见有个穿着玉色襕衫的少年提了一根棍子气势汹汹地冲了进来。 祁垣冲进寿和堂,把手里的霞帔往彭氏身上一丢,自己手里高举着彭氏的翟冠,厉声道:“我母亲乃朝廷命妇,瞎了你们的狗眼,竟敢冒犯朝廷,以上犯上!来人!” 他身后跟了四五个小丫鬟和两个婆子,这会儿个个凝眉瞪目,按祁垣嘱咐的,大声喊:“在!” 祁垣大手一挥:“给我砸!” 那几个人是府上仅剩的几个对二房忠心的,刚刚得了祁垣的嘱咐,这会儿便趁着别人没反应过来,推桌子倒椅子,一时间屋里茶盏花瓶跌落满地,叮呤咣啷地摔砸声不断。 祁老太太急了眼,朝外大喊:“来人呐!来人!” 外面已经冲进了七八个健仆,这会儿个个盯着祁垣。 “我看谁敢过来!”祁垣仰起下巴,轻蔑地看了几人一眼,“这翟冠今日有一丝不妥,你们几个,便是死罪!” 他自幼养尊处优,本就有一股盛气凌人的架势,此时居高临下地怒目而视,那几人当真被唬地犹豫了起来。 有人暗自盘算着,老太太再如何磋磨夫人,她都是长辈,自然好开脱。自己不过府上的奴仆,倘若有了麻烦,真被拿去上刑抵命也不一定。 有人萌生退意,其他人自然也不肯做出头的一个,都转而去阻止摔砸东西的那几个丫鬟。 祁老太太咬了咬牙,往后直退了两步,惊疑不定地看着他。 祁垣把翟冠递给彭氏,让她在后面靠着自己,随后掂了掂那根柴火棍子,深吸了一口气。 祁老太太正觉他眼神不对,要赶紧跑开,就听耳侧一阵疾风扫过,随后却是旁边孙嬷嬷惨叫一声。老太太脸色骤然一白,扶着桌子去看,就见孙嬷嬷抱着腿滚倒在了地上。 祁垣的手还有些发抖,他尤其虽然也跋扈过,但从来没亲自动手打过人。刚刚他用了浑身的力气,如果没猜错的话,孙嬷嬷的这条腿定然是要断了。 他心里有些害怕,此时却不敢表现出来。 而因孙嬷嬷的哀嚎惨叫,寿和堂的其他人也都不觉停了下来,惊诧地看向他。 祁垣把抖个不停的手藏到袖子里,背在身后,深吸了一口气。 “你以白身冒犯朝廷命妇,当杖责二十,这笔账,我先给你记着。倘若你还敢打云岚的主意……”祁垣抬头看向老太太,一字一顿道,“我便是死,也要带上你全家。” 作者有话要说: 过渡章,下一章就离府单过了。 第42章 祁垣平生第一次打人,也第一次吓唬人,话说的厉害,但实际上藏在袖子里的手却抖地停不下来。 但显然头次遭遇这个的不止他自己——祁老太太年轻时仗着老太爷宠爱,折腾死原配后,后面的几十年一直顺风顺水,如今上了岁数,又乍一见有人如此狠辣的对待自己,当即也吓坏了。 老太太露了怯,几乎要晕倒过去。祁垣便如杀神一般,逼着孙嬷嬷说出了忍冬和曲莲的下落,等人把俩丫鬟一块搜救出来之后,他便举着那顶翟冠,手持长棍,带着一众老弱妇孺杀气腾腾又闯了出来。 说起来也怪,平日里连忠远伯都不怎么怕的下人,如今看见祁垣却不自觉的带了丝惧意,竟无一人敢拦。 祁垣始终冷着脸,直到把彭氏送回房,他才稍稍松了口气。那件新换的襕衫后面已经湿透了,他打人时候自己也吓出了一身的冷汗,直到此时才刚刚察觉。 祁垣却顾不上这些。 忍冬和曲莲被打的浑身都是可怖的鞭痕,单薄的衣服已经破烂不堪,透着暗红的血迹。祁垣摸出身上所有的银子,让人赶紧出去抓药,又让小丫头去告知云岚一声,让她放心。 这天晚上,伯府像是翻天了一般,大夫一遍一遍地被请进来。 祁垣后来才知道,祁老太太似乎被吓出了旧疾,夜里寒噤不止,孙嬷嬷又断了腿,屎尿失禁,所以主仆两个你呼我喝,在寿和堂里闹了整晚。 当然,此时的他还不清楚这些。云岚知道彭氏回来后便也跑了过来,再见到彭氏肿起的脸颊,娘俩少不了一顿痛哭。 祁垣一直没看到周嬷嬷和虎伏她们,他心里纳闷,但当下又更要紧的事情,也只得暂时放置一边。 等母女俩情绪渐渐稳定之后,祁垣屏退左右的下人,径直跪倒在了地上。 退学的事情无法隐瞒,祁垣装了这么久,这次终于痛痛快快把事情都交代了。说辞自然还是当日跟杨太傅讲的那些,只说自己虽侥幸还命,但聪慧尽失,才学俱忘。他也知道如今家人处境困窘,自己应当考取功名,但自己苦读数月,仍不见成果,所以只能退学回家,再图别路。 这下一来,别说彭氏,连云岚都被吓住了。 祁垣心里也是七上八下,旁人对这种事情,除了震惊之外便是唏嘘,但彭氏不一样,她是把一切希望都放在儿子身上的。如今突然被告知然得知希望落空,会不会承受不住? 祁垣抬眼,静静地看着彭氏。 彭氏果真果真听的发怔,半晌后,她才缓缓闭上了眼,眼泪簌簌而下。 这天晚上,彭氏一言未发。 祁垣回到自己的小院子里,也是辗转整晚,未能安睡。直到第二天一早,彭氏传话找他。 祁垣匆忙赶过去,发现彭氏少见的敷了粉,遮住了脸上的淤青。只是双眼红肿的厉害,显然是狠狠哭过。 他虽对彭氏感情不深,但见她这样,心里也有些不落忍。 彭氏却冲他招了招手,等祁垣走近后,心疼地摸了摸祁垣的脸,良久道,“可怜我儿,这些日子,你都怎么过的?” 祁垣一愣,不禁抬头看去。 彭氏轻轻抚着他的头发,哽咽道:“当初你落水之后,昼夜神气不宁,大夫曾断你是离魂之症,说你身在床而神魂离体,需服用真珠母丸、独活汤,又开了摄魂汤让整日的养着……” 祁垣忽然想起自己刚醒来的时候喝的药汤,当初周嬷嬷说过什么肝虚邪袭的话,他当初听到邪祟俩字就心虚,便故意停了药,没想到那大夫竟真的看出来了!给他开的是摄魂汤?! 祁垣对药理不懂,但一听这名字就吓了一跳。 “那时候为娘就该想到,你遭此大难,身上定有不妥之处……”彭氏轻叹了一声,“你最初连我和岚儿都认不出,后来虽然知道了称呼,却又毫无亲昵之感……现在想来,你那时不过是现学现用,让别人心安吧?” 祁垣没想到彭氏心思如此细腻,看了她一眼,点了点头道:“是。自我醒了之后,以前的事就都不记得了。” 彭氏的手猛地抖了下,久久不能言语。 “我知道你和云岚不容易,现在我虽然不能考取功名,但我会想别的办法……”祁垣看她这样,有些慌乱,又隐隐愧疚起来,“……对不起。” “傻孩子……”彭氏眼眶骤然一红,声音微微颤抖起来,“你何须说这些?是为娘对不起你们……都怪我不好。”她说着说着,忍不住落下泪来,只心疼地看着祁垣,“这些日子,你岂不是日日担忧害怕?你本就病着……” 祁垣猛地一怔,这才明白,自他进屋之后,彭氏一直难过的并不是他不能下场考试的事情。 彭氏在心疼他这些日子,明明失忆了,却还在努力读书,想跟上考试。 祁垣从未想过从彭氏这得到点什么,然而此时,他却鼻头一酸,也跟着掉了泪——原来这就是母子之情,彭氏并不会责他怪他,她只会疼他护他,想到他的难处,不舍他去吃苦。 在扬州时,他顺风顺水,家人宠爱似是理所应当的事情。如今换了身份和处境,他再听完这话,才渐渐体会到什么叫“舐犊情深”。 胸中的一口浊气忽然而散,祁垣抹了泪,突然就觉得彭氏亲近起来。 他也怕彭氏忧思过重,忙劝住了她,讲了自己制香的打算。为了安慰彭氏,他又将自己会制香的原因,归结到梦中奇遇上。 彭氏又吃一惊,这下暗暗思索,倒是宽慰了许多,“想来世间因果,皆有命数。我儿有何打算,尽管去做便是了” 她顿了顿,又道,“倒是为娘有一安排,需告诉你知道。如今老太太昏了头,竟要云岚嫁给那蔡太监的干儿子。我怕此事拖延不过,又或者他们另有暗招,我们提防不到,所以前日便让周嬷嬷带着虎伏一通找你舅舅去了。现在你回了家,倒也正好。” 她说到这,压低声道:“你这几日悄悄打听着,看外面有没有能落脚的地方,或者有没有能弄通行文书的牙人。不拘多少钱,只要能办,你尽管来跟我要……这样万一哪天事情不好,你便带着云岚逃出去吧。” 祁垣心里咯噔一下,下意识地问:“那你呢?” 彭氏拍拍他的手:“我自有别的办法。昨天你倒是提醒了我,不管怎么样,我好歹有诰命在身,还是能挡一挡的。再说了,这不过是有备无患,你莫要多心,也不必着急,只慢慢寻摸着便是。” 祁垣“嗯”了一声。 彭氏笑了笑,慈爱地看着他,“垣儿,你长大了。” 祁垣讶然看她,想了想,也赞同地点了点头,骄傲道,“我也觉得。” 自己的长相虽然跟之前越来越像,但内心似乎沉静了一些,能藏住事了,心眼也多了。祁垣心中暗喜,又忍不住想,个子也要高些才好,有空也去练练功夫,这样才更男人些。 这番谈话,使他彻底没了包袱,整个人都轻快起来。之后几日,他便开始暗暗打听彭氏交代的事情。虽然还没什么人跟踪监督他,但他也知道装模作样的先去书馆,有时假作买书,有时就带回些竹纸。 而彭氏自从那日之后,对他也愈发的爱护,又因虎伏不在身边伺候,于是整日亲自下厨做了粥饭,让人给祁垣送来。 同样是些青菜熏鱼之类的粗食,不知是彭氏厨艺好,还是祁垣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动不动容易饿,这几天的饭菜竟格外合他胃口。不消几日,整个人便白嫩了回来,脸蛋圆圆的,一掐能出水的感觉。 这天傍晚,祁垣吃饱喝足,正在院子里边消食边琢磨白天见到的一处宅子,就听到院中“当啷”一声轻响。他疑惑地回头看,果然看到地上多了个小铃铛。 这显然是外面有人在丢东西。 祁垣心中诧异,正要叉腰朝墙外大骂,突然一个激灵,想起端午那天他跟游骥的约定来。 他赶紧咳嗽了两声,又快步跑去后门。 等往外探头一看,不禁跳了起来。 外面等着的赫然是徐瑨、方成和和阮鸿。徐瑨牵着红鬃马,阮鸿也牵了一匹枣红色大马,只不过此时方成和坐在上面。 方成和仍是穿着监中的衣服,阮鸿穿了件墨绿地火珠纹的妆花缎袍子。俩人都是俊秀之才,在那已经足够出挑。但偏生旁边还有个徐瑨,明明衣服也不怎么华丽,不过是身蓝色地暗花缎的锦服,镶着白绢领缘,偏偏祁垣从这看去,只觉自己的目光都被这人牢牢攫住,难给别人分毫。 他忍不住歪了下头,冲着徐瑨嘿嘿傻笑。 徐瑨见他这样,不觉也唇角微翘,却又不好意思对视,看他一眼,便又转开了头。 方成和在马背上连着“嘿”了好几声,才把祁垣的注意力吸引过去。 “老弟,一会儿有的你瞧的。”方成和啧道,“你快去跟伯母说一声,请她允你一天假。” 祁垣这才问:“要做什么去?” “玩去!”方成和哈哈一笑,“哥哥们带你去喝花酒!” 作者有话要说: 咦,竟然没写到搬家的事情,下一章争取。最近更新不大稳,隔日更中努力挣扎着日更。 ps 1、古代离魂症分魂离失眠,魂离燥烦,魂离梦交,魂离狂骂 【大概是包含了失眠失忆、多重人格,精神分裂?】 附药方 真珠母丸(真珠母七钱半,熟地、当归各一两半,人参、枣仁、柏子仁、犀角、茯神各一两,沉香、龙齿各五钱,蜜丸,朱砂为衣) 独活汤(独活、羌活、人参、前胡、细辛、半夏、沙参、茯苓、枣仁、甘草、五味子各七分,姜三片,乌梅一个) pps:祁垣跟游骥的约定 -第33章 祁垣把这个也挂上去,念了几句“岁岁平安,无病无灾”,这才一本正经地叮嘱道,“你也知道我住哪儿了。以后来找我时,就从后门往这扔个东西。我要是能出来,就咳嗽两声,你便在外面等着。如果我这没声音,那便是我不在家,又或出不来,你到时自己回去便是,莫要干等。” 第43章 祁垣也没细问,赶紧跑回去找了彭氏,只说国子监里认识的朋友要找自己玩。 彭氏欣然应允,还拿了一包碎银子给他,笑着嘱咐:“你向来没什么同伴,如今能交上朋友再好不过了。若是看到喜欢的东西,自己也买些。”说完,又让人去小厨房把下午才得的几个桃子都给祁垣装上。 那桃子是徐翰林夫人才让人送过来的,徐夫人是宁波府人,娘家兄长时不时就会送些东西进京,这桃子尤其稀罕,比京中卖的好吃很多。彭氏下午才收到几个,这下便都给了祁垣,让他拿去跟朋友分一分。 祁垣更是高兴,开开心心谢过彭氏,提着篮子颠颠儿地跑了出去。 外面的几人等了许久还不见祁垣出来,都以为他回去换衣服了,结果等了半天,却见伯府后门“吱呦”一下,祁垣提了一篮桃子出来。 阮鸿当即哈哈大笑起来,问他:“祁老弟,你见谁家出去喝花酒,还自己带果子的?” 祁垣只想着好吃的分给大家尝尝,听这话不由得“啊”了一声,愣在了门口。 “不能带吗?”祁垣茫然道,“我母亲说这桃子好吃。” 阮鸿啧了一声,正要再讲,就被方成和敲了下脑袋。 方成和笑道:“我在这都闻到桃味了,一会儿贤弟一定给我留一个。”说完又伸脚,踢了下阮鸿。 阮鸿捂着后脑勺,还没来得及冲他抗议,见他又抬脚过来,立刻大怒,跳起来道:“我衣服脏了!” 方成和毫无诚意的道歉:“我给你擦擦。” 阮鸿嘁了一声,斜眼瞅:“你等着,一会儿我就把你从马上扔下去!”他说完牵着枣红马的缰绳,翻身上去,坐在方成和身后,嘿嘿一笑,也敲了下方成和的后脑勺。 徐瑨看他俩又要打起来,无奈地笑笑,把祁垣扶上了红鬃马,让他侧坐着,自己也随后上马,把人揽在怀里,轻轻一抖缰绳。 两匹宝马径直奔向崇文门。 祁垣纳闷,歪着头问:“我们要出城吗?” 徐瑨低低地“嗯”了一声,“去通州。” “为什么?”祁垣好奇道,“京中没有酒楼吗?” 徐瑨看他眨着大眼,满目的好奇和懵懂,不由一笑。 “那到不是。”他低低地笑了笑,随后道,“不过是因为有人说过,仰慕徐某丰姿已久,想着若能跟我泛舟同游、对饮小酌,看景赏月,岂不快哉……徐某当初未能答应,深以为憾,因此前几天特意安排了船坊歌妓,美酒佳肴。” 祁垣:“……”自己那会儿为了逃跑,可真是敢说啊…… 他红着脸,轻咳一声,假装没听懂,“是吗,徐公子真是好人啊!” “祁公子过誉了。”徐瑨笑笑,突然问,“那祁公子夙愿得成,如今快活否?” 祁垣:“……” 他红着脸,扭头瞪了徐瑨一眼。 正好几人到了崇文门前,那侍卫认得徐瑨和阮鸿,又见祁垣和方成和都是国子监生,随身带着文书凭证,当即痛痛快快放行。后面有商队被盘查许久,见这四人策马奔出,便有些不忿。 那侍卫见商队中的有小半都是年轻人,个个都是商户打扮,不禁冷喝道:“人家几位都是有功名在身的,你们几个要想这样,要么去考个秀才再来,要么就老老实实拿出路引。若是谁想浑水摸鱼,想要流窜他地,官府的板子可不是吃素的。” 旁边另一侍卫更是鄙夷,嗤道:“不过是些不事生业的游惰之徒,休跟他们费口舌。” 商户不事生产,低买高卖就能赚钱,因此地位是四民之末,军士也尤其不喜。 祁垣扭头,见那队的年轻商人被侍卫推来搡去,心中不由气愤,然而身下骏马疾行,他转回头的功夫,红鬃马便长嘶一声,痛痛快快地狂奔起来。 几人抵达通州之时,暮色已下。阮鸿策马在前,径直带着几人往西北而去。 祁垣这一路颠簸的不轻,原本腰酸腿疼的浑身别扭,冷不丁抬头,却见苍然暮色中骤然亮起万家灯火,他们似是掠着灯火的边缘踏堤而行,长堤两侧绿柳夹岸,水光相映,火舌点点,暑热被晚风吹开,又源源不断地送着河土的腥味。 祁垣顿时来了精神,深吸一口气,眼睛也瞪圆了一些。 游骥已经在长堤彼岸等着了。他身后还跟着两个壮仆,另一侧则是阁老府的青衣小童和秀美婢女。 徐瑨把祁垣扶下来,笑着解释:“这边是通惠河的一条分岔河,这几年潞河淤堵,这边的水势上涨,河岸便宽阔了许多。风景也好看些。” 天际早已挂起一轮满月,此时河面上大大小小数只船舫,个个高挂灯笼,宴语弦歌,沸沸如腾。祁垣久违这样的热闹场景,心中又惊又喜,半晌却只能在心中暗暗长叹一声。 今日却是阮鸿做东,他租了一艘五丈长的画舫,彩绘精致,挂着华灯,内里家具摆设一应都是黄花梨木,船舱正中还摆了两桌筵席。 祁垣跟在后面,才一进去便进舱内有几个标致的姑娘,粉面桃腮,笑盈盈地候在一旁。 这几个姑娘叫“坐舱姑娘”,是跟船一起往外租的。阮鸿虽高价租船,却不用她们,让她们跟国公府的婢女们一块在小船上候着。 阮鸿径直带着几人坐下,又放了游骥他们自己出去玩,这才道:“今日阮某能不能得美人芳心,就看各位的了。” 祁垣听得云里雾里,一问方成和,这才知道阮鸿看上了一位扬州名妓。 那名妓小名婉君,自幼被人养在府中调教,善琴棋、懂书画,姿容媚丽,体态轻盈。阮鸿倾慕已久,前几日终于用方成和的画作了敲门砖,得了美人一语,约在这船舫中相见。 只不过那婉君过于聪慧了些,不仅看出那画并非阮鸿手笔,还知道他跟传说中的顺天府神童祁垣熟识,因此提出今晚想见识一下作画之人以及小神童。 阮鸿去找方成和,又让方成和找祁垣,谁知道方成和转头先告诉了徐瑨。 祁垣知道婉君的名号,扬州城中,大半的瘦马都是盐商所养,但这婉君却是自幼跟富儒长大,所以颇有些见识,也跟许多名士相熟。 他以前是城中有名的纨绔,齐家又是商户,被许多文人秀才看不起,因此就有人故意问婉君,城东齐小公子如何?那人大约是想听她说几句刻薄之语。谁知道这位嘴毒的名妓,竟是莞尔一笑,对旁人道:“有儿如此,此生无憾。” 如今一听这人要见自己,祁垣不由地紧张起来:“她见我干嘛!” 阮鸿听他这种口气,反倒为婉君姑娘抱不平起来,怪叫道:“婉君姑娘能干嘛?她又不会看上你!” 祁垣瞪眼:“她当然不会看上我!她比我大八岁呢!” “就是,她……”阮鸿突然愣住,“你说什么?” 他整个人像被掐住脖子一样,脸色涨红,破音道,“她多大???” 祁垣:“……”阮鸿竟然不知道人家的年纪? 不过自己刚刚一时口快,差点忘记如今的身份了。 好在其他人没意识到这点,方成和还在一旁笑道:“慎之兄今年二十有一?算起来倒也合适。” 徐瑨也对祁垣说:“你莫要担心,今天慎之兄要我们帮忙,无非是让我们表现的蠢笨些,好衬托出他来,等会儿姑娘来了,我们都不说话便是了。” 祁垣觉得这个提议不错,忙不迭地附和。 唯独阮鸿的脸色一阵红一阵白,一会儿想要反悔,怕那婉君姑娘看上他年轻英俊,硬要嫁给他,一会儿又暗暗琢磨,会不会那姑娘保养得当,看不出年纪?他自己心里七上八下,生怕大老远跑来,让几个朋友看了笑话。这样暗自焦灼了半个多时辰,便听外面有人说话。 不多会儿,进来了四五个梳着丫髻的小丫头,往另一张筵席上摆上糕果酒肉,又有人捧着插了茉莉的琉璃瓶进来,另有放锦垫、粉盒,炉瓶三事的。 祁垣还是头次喝花酒,这会儿也忍不住暗暗吃惊,一个歌妓竟有这么大的排场。 他心里好奇,探头探脑往外看,便见舱外有位腰肢轻柔的姑娘袅袅而来。 阮鸿也伸直了脖子,远远的望见了。这婉君姑娘的五官并不如何惊艳,只是那张脸比旁人的小巧一些,粉鼻挺翘,樱桃小口,腰肢也比旁人轻柔一些,一颦一动如弱柳扶风,又或者美眸比旁人妩媚一些,脖颈修长一些,总之也说不上她哪里特别,但自从她进入船舱之后,众人的目光便纷纷被吸引了过去。 婉君姑娘冲几人莞尔一笑,盈盈下拜,祁垣回神,忍不住暗暗琢磨,若这女子当了娘,也会打孩子吗? 他满脑子都是这人说过的“有子如此”,所以下意识就拿她跟自己老娘比较。他思绪偏远,也没察觉到对方的打量。 倒是徐瑨看到这女子上来便望着祁垣瞧个不停,微微侧身,干脆挡住了对方的目光。 婉君抬眉,冲他一笑:“久闻三公子大名。” 徐瑨却只微微颔首,随后转而对阮鸿道:“我和逢舟去后舱赏月去了。” 阮鸿自从这女子上船之后便满意的不行,这会儿越看越觉得对方眸光盈盈,艳若桃花,甚合心意。徐瑨要走,他当然巴不得,赶紧作了个揖。又频频往后冲着方成和使眼色。 谁知道方成和跟看不懂似的,在那自酌自饮,丝毫没有走开的架势。 祁垣被徐瑨拉着,一直进入后面的船舱,才反应过来,“咦”了一声,“方大哥怎么不过来?” 徐瑨垂眸,看他双目放光,眼珠子乱转,不由笑了笑:“他过来做什么?” “阮兄不是要跟美人共度良夜吗。”祁垣嘿嘿笑道,“方大哥该不会是故意的吧?” 徐瑨对此倒是有些意外,看他一眼,“故意的?” “对啊!”祁垣道,“婉君姑娘这么美,说不定方大哥也看上了呢!” 徐瑨:“……” 他内心有些哭笑不得,暗叹一口气,转身先去铺床。 祁垣还在一旁瞎琢磨:“如果方大哥也看上了婉君姑娘,那他俩会不会打起来?” “为何?”徐瑨顿了顿,问他,“你觉得婉君姑娘很好看?” 祁垣点点头,“对啊!” “那她和符姑娘比呢?”徐瑨目视祁垣,突然问,“你更喜欢哪个?” 祁垣正琢磨别人呢,没想到话题突然一拐,绕到了自己身上。 他“啊”了一声,张了张嘴,看着徐瑨。符姑娘他都没见过,这个婉君,说过想当自己娘…… 祁垣分不出来。 俩人正好面对面坐着。祁垣机灵了一回儿,干脆往前挪了挪凳子,双手托腮趴在徐瑨腿上,笑嘻嘻地问,“那你呢?” 徐瑨挑眉。 祁垣问,“婉君姑娘和符姑娘,嗯,还有我们祁府的姑娘,你更喜欢哪个?” “我吗?”徐瑨深深看了他一眼,低声道,“我喜欢腿上这个。” 第44章 灯影憧憧,徐瑨的眉眼被光影一笔一笔的描画出来,处处精致,又独有一份矜贵之气。祁垣仰头看他,冷不丁因这回答懵了一下,等到回过味来,心中也悠然荡起一圈涟漪,软软的,让人欢喜。 被夸奖总是让人愉悦的。 祁垣不由傻笑:“我娘也说,不管跟谁家孩子比,她都最喜欢我。”齐府建了学堂,还几次捐钱大修县学府学,因此总恩能知道扬州城的出挑的后生晚辈,齐老爹时时羡慕,又恼火他不成器,齐母却时常对他讲“别家孩子再好,娘都不喜欢,娘就喜欢自家这个。” 如今…… 祁垣忽得想起那天郑斋长说的话,心头一黯,情绪不由地低落下来。 徐瑨低头再看,便见祁垣鼓了鼓腮,安安静静地趴在了自己的腿上。 他心中无可奈何的一叹,把祁垣脸上的几根头发拨开,低声问道:“有心事?” 祁垣轻轻地“嗯”了一声。 徐瑨便不再继续询问。 夜风徐徐而至,前舱飘来的茉莉花香似有若无,祁垣趴了会儿,又想起彭氏给的桃子,睁开眼看了一眼。 那篮桃子便搁在舱内的小桌上,这一路颠簸,不少都被磕坏了。下午拿的时候彭氏一个都没舍得吃,全装给他了。而他那会儿只顾着出门高兴,也没有给她放下两个。如今画舫里瓜果齐全,这篮桃子自然没什么人稀罕…… 想到这,祁垣心里又微微有些酸涩,转念再安慰自己——错魂换身之事非人力而为,他虽不情愿,但彭氏更是无辜。如今彭氏是真心疼他,云岚妹妹也十分乖巧听话,他还认识了几个好兄弟,比扬州的酒肉朋友不知好上多少……林林总总,有失有得,自己也算不得吃亏。 所以扬州那边,偶尔想想也就罢了。自己也该明白,人各有命,往事归尘,现在自己姓祁名垣,字逢舟。 徐瑨正打算让游骥安排的几个声伎过来给祁垣解闷,就见祁垣又重新坐起,长而轻地叹了口气。 他疑惑地看过去。 祁垣知道他这人体贴,想了想,主动解释道:“刚刚想到家里的事情了,所以有些闷。” 徐瑨没想到他会主动提起,松了口气,又笑起来:“千古圣贤也不能免这家务俗事之扰。你若是愿意找人排解,可以找我说说。” 祁垣苦笑:“无非是老祁家家门不幸,祖辈无德害三代罢了。”他本就想跟徐瑨说这事,之前多亏徐瑨提醒,否则他那天定然反应不过来。谁能想到那么多弯弯绕?那老太监也太不要脸了些。 祁垣气哼哼地把祁老太太想逼嫁,自己大闹寿和堂的事情讲了一遍。只是说到砸断孙嬷嬷的腿时,他的眼睛微不可查的闭了一下。 “我娘说,那老太监的养子都四十多了,靠他干爹的关系才当上了刑部湖广清吏司的郎中,奇丑无比,没人肯嫁。”祁垣后怕道,“幸好我那天回去的早,现在老太太不知道是被吓住了,还是怕把我们逼急了出事,这才消停了两天。” 徐瑨没想到彭氏会为了儿女强硬起来。更没想到祁垣明明是个需要人哄着护着的性子,那天却提着棍子震慑住了一众恶奴。 若换成别人,多半只能去拼讲些道理,然而长尊幼卑,那些人本就不成体统,又怎么可能讲道理。 他不由暗暗佩服起祁垣,这下再看他眉眼飞扬,眸光晶亮,更是觉出一份可爱。 祁垣还在思考彭氏让他找的住处,问徐瑨:“这几天我也找了几个地方,既有客栈,也有民舍私宅,正拿不定主意呢。你能不能帮我参谋一下?” 徐瑨颔首,听他念了几个客栈名字之后,不由诧异:“你选的地方都是城内?”他迟疑道,“京中到处都有蔡府的耳目,如果不出城,你们躲不了几日。若说安全,还是京郊或通州更稳妥些。如果离得码头近,有什么事情还可随时坐船走。” 祁垣点头:“我娘也是这么讲,但那路引着实难办,要有正当的理由和借口不说,还要说明去哪里。再者这事是要去顺天府的,我们真去了,那边不也知道了吗?” 他这几天打听过中人,找过牙郎,但是得到的答复都是如此,无论是远近水路,都必须带有路引。 徐瑨看他犯愁,不由笑了笑,“你为何不问我?” 祁垣:“嗯?” 徐瑨含笑看着他:“如今巡视街衢,查验勘合等要务都归五城兵马司所管。路引或许麻烦些,但放令妹出城还是可以的。” 祁垣一愣。东城兵马司的指挥罗仪,正是徐瑨的朋友! “可以吗?”他完全没想到这一点,惊喜地抓住徐瑨的衣袖,“可以让罗大哥帮忙?” 徐瑨笑着看他:“为什么不可以?” 祁垣:“!!” 那这样事情就好办了!他何苦瞎跑了这么多天! 徐瑨道:“你平日不怎么出门,待我给你问个稳妥的马夫,以后你若有急事,找认识的去做更好些。免得别跟上次一样坐错车。” 祁垣脸上一红,强辩道:“那次,那次也不全怪我呀……” 现在想来,当初幸好没有走成,否则自己贸贸然去了扬州,冷不丁见到自己的身体还活着,岂不是会吓死? 事情突然有了眉目,祁垣心头的重担也落了地。他嘴角不由的翘起,心情又欢快起来。 徐瑨见他没事了,这才让人在舱外摆了一张小桌,吩咐船役把那篮桃子洗净,携着祁垣出了舱。 这艘画舫早已驶在河上,祁垣靠在舱头的栏杆上看景,就见徐瑨朝旁边的小船招了招手。 没多会儿,小船靠了过来,船役自去接应,却是接上来几个大食盒。 第一盒里是梅花汤饼,笋肉夹儿,蟠桃饭,玉带羹几样面食粥饭,第二盒则全是飞禽野鸟,或梨炒或焖烧,另有苏州三白酒,绍兴金花酒,以及船家自酿的果酒。第三盒便全是点心了。 小桌上放不下,于是大部分吃食都放在食盒里摆开,等着祁垣挑选。 祁垣简直惊呆了,看向徐瑨:“这也太多了吧?” 徐瑨笑了下:“今晚要赏月听戏,当然不能饿着肚子。” 说罢又略抬下巴,冲船役点了点头。 祁垣在桌旁坐了,跟徐瑨倒了酒,俩人说了会儿话,便又见一艘小船过来。随后画舫停下,竟从船上送过来五六个少年声伎。 祁垣快半年没见过这种戏班了,乍一看他们过来,还有些不适应。 几名少年趋步走近,在几步之外又齐齐停下,朝俩人行礼。祁垣那侧离得远,却也能看出这几个声伎容色出众,五官或清秀可人或端庄典雅,个个雌雄莫辩,姿色照人。 尤其是正中的那个,穿着素色长衫,眸光流转,肤白细嫩,竟比刚刚的婉君姑娘还要柔媚一些。 徐瑨似乎与他们认识。祁垣听他称呼那人为“云霁”,又见他从袖中取了银子派赏。 那叫云霁地却盈盈一笑,半躲了一下,对徐瑨道:“三公子,今夜云霁是自愿相陪。公子整日读书作文,甚是辛苦。云霁不过是清唱几曲,为公子散心解闷,怎可要赏?公子莫要折煞奴家了。”他说话声音也十分清丽好听,又问,“不知道公子要听哪一出?” 徐瑨无奈一笑,也没坚持,转而问祁垣:“你想听什么?让云霁先给你念几个名字如何?” 祁垣听他“云霁”来“云霁”去的喊得亲昵,不知为何,突然就有些不痛快起来。但他不好莫名其妙地煞人风景,想了想,只得道,“我不懂,你看着点吧。” 几个少年也个个都看向徐瑨,目光灼灼,面带欣喜。 徐瑨便让那几人自己看着安排。 不多会儿,舫中笛声悠扬而起,随后琵琶、弦子、月琴合动而歌,少年声音柔缓婉转,悠悠然唱起了《劈破玉》。 后舱弦歌想和,甚是热闹。前舱的几人也听了个一清二楚。 婉君姑娘陪着阮鸿玩了半晚上的弹棋,原本有些困倦了,听到这曲子不由一怔,微微侧耳凝听。 阮鸿见状,不由幽幽叹了口气:“还是子敬兄面子大,这花间班的当家声伎我都不能经常见到,他倒好,能让人追着到通州来。” 婉君闻言笑道:“怪不得,原来是花间班的小花旦云霁。” “怎么?你也觉得他唱得好?”阮鸿难得听这名妓夸人,惊奇道,“若是跟你比,他唱的如何?” 婉君嘴角一勾,笑道:“这云霁应是苏州苏鸣玉之徒,精熟九宫。小小年纪有如此造化,将来或许会在我之上。” 言下之意,便是现在还不如她了。 阮鸿见她言语柔柔,却话锋犀利,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婉君又问:“三公子是为了祁小神童请的他们?” 阮鸿惊讶:“你怎么知道的?”他说完一顿,忽然想到扬州瘦马自小被人调教长大,自然擅长察言观色。再者徐瑨素有端谨之名,旁人大概都不会觉得他会自己听曲看戏。 阮鸿心中暗暗佩服,又好奇道:“听说婉君姑娘眼力过人,不知道姑娘能不能看看我身上有什么特殊之处?” 婉君看他一眼,轻咳道:“我没看出阮公子有什么,倒是方谨之公子……” 方成和扭头看过来,眉头一挑。 婉君冲他眨眼一笑:“谨之公子说要为我画画,如今半天过去了,却只有一笔。” 刚刚阮鸿赶着方成和走,后者不肯,说要为婉君姑娘作画。 阮鸿不信,他又不是没见过方成和画画,闻言便干脆起身,去对面看了一眼。 方成和的画纸上果然只有粗粗一笔浓墨。 阮鸿顿觉自己被耍了,他也想看看方成和画出的美女是什么样的。况且今天他跟婉君姑娘聊的很尽兴,若方成和画完了,他还可以顺势借花献佛,约着姑娘下次再见。 阮鸿不禁恼火,压低声问:“你怎么没画?” 方成和懒洋洋地靠坐在椅子上,指了指那随便划过的一笔,“这不是?” 阮鸿:“……”他忍不住回头看,生怕美女生气翻脸。 婉君果然也走了过来,目露诧异,问方成和:“谨之公子何出此言?”她说完顿了顿,又道,“久闻谨之公子才思敏捷,不过你若只挑些花言巧语糊弄我,我是不肯的。” 方成和却只笑笑:“我为婉君姑娘作画,岂能潦草?当三年一笔,才可成画。” 阮鸿:“……”这算什么解释?还不如花言巧语呢! 他急忙回头,却见身后的婉君眸光一亮,忽然笑了起来。 直到午夜时分,把这名妓送下船,阮鸿都没想明白那句话怎么就妙了。他急忙回来找方成和,前舱之中却没他的人影。阮鸿找船役一问,这才知道他去送婉君姑娘的时候,方成和也下船了。 画舫缓缓靠岸。花间班的几个少年声伎也依次离开。 祁垣这一晚听了多久的曲子,便喝了多久的酒。他酒量不错,只是这会儿虽神志清楚,反应却比平时慢了许多。 徐瑨原以为他是贪杯,等把他扶上床,看到祁垣撅着嘴巴的时候,他才意识到这人大概哪里又不高兴了。醉酒的祁垣跟小孩似的特别可爱,还容易往外套话。徐瑨把灯吹灭,也挤了上去。 祁垣却伸手往外推他。这就让人很意外了,以前祁垣都会自觉钻过来的。 徐瑨有些好笑,干脆攥住了祁垣的手腕,问他:“怎么了,要赶我走?” 祁垣不痛快了一晚上,立刻“哼”了一声。 徐瑨好奇:“那我做错什么了吗?” “当然错了!”祁垣抗议道,“你喊他云霁云霁,云霁!”他不高兴地嚷嚷了好几声,声音还挺大。 徐瑨哭笑不得,忙哄他:“好了好了,喊云霁怎么了?”他想起祁垣上次喝醉酒的时候,很在意称呼的事情,试探着问,“我不是也喊你逢舟吗?” 祁垣被他问住,愣了会儿神。 月光从蓬窗照射进来,盈满舱室,微弱的光线下,祁垣眼睛盈盈蒙蒙,像是蓄着眼泪,徐瑨眼神一沉,他原本想拍拍祁垣的头安慰一下,这下不知怎么,大手转而覆上了祁垣的脸。 “你不喜欢我喊你祁公子……”徐瑨看着他,低声问,“那你也为何总喊我徐公子呢?” 祁垣眨了眨眼。 “那我喊你什么?”祁垣问。 “你说呢?” “子敬?”祁垣恍然大悟,虽然总觉得哪里被绕了一下,但又想不出来,“那我以后喊你子敬兄。” “乖。”徐瑨低低笑了一声。 俩人正说着话,就听外面有人敲门。 方成和不告而别,阮鸿着急地不行,于是挨个人来问。 “他有没有跟你们说,干什么去了?”阮鸿趴在门上,仔细听着。 徐瑨道:“没有。” 阮鸿“哦”了一声,转身往回走,忽然又觉得不对劲,“子敬兄,你怎么在祁老弟的舱里?” 徐瑨:“……” “逢舟喝多了。”徐瑨一顿,“谨之兄半夜出去,是不是去找美人作伴去了?” 阮鸿“啊”了一声,急急转身回来:“他是不是有病?这都午时了!” “有病就不会去了,没病才去。”徐瑨一本正经道,“你快去找找,还来得及。” 阮鸿像被人踩住尾巴的猫的一样,在外面跳脚大喊:“谁去找他!他爱咋咋地!”说完气哼哼地走远了。又过一会儿,听到前舱一阵乒乓乱响,不多时,船家便来问:“徐公子,阮公子上岸去了。我们现在停船歇灯?” 徐瑨应了一声。 画舫上华灯俱灭,河岸上其他画舫也早已歇下。徐瑨回头,却见祁垣不知何时自己又靠了过来,这会儿正偎在自己的怀里,睡的香甜。 他垂眸凝视,拇指在少年滑腻精巧的下巴上停留了一会儿,又轻轻按住了祁垣的唇角。 徐瑨的眸色愈深,然而半晌之后,他却只长长地叹了口气,随后低头,在祁垣的额上落下一吻。 作者有话要说: 有几个资料,明天再贴。 秃头少女要去睡觉了,要不然会挨打。 方成和三年画一笔那里有个典故,好像也是苏东坡的,明天翻一下资料一块贴。 第45章 作者有话要说: 【1】婉君姑娘夸的那句“精熟九宫” 戏曲中的九宫,常指的是仙吕宫、南吕宫、中吕宫、黄钟宫、正宫、大石调、双调、商调和越调九个宫调。 【2】有位名人给朋友画画,拖延了很久,最后寄过去的时候,说“为你作画,三年得一树,五年得一山”(意思是介么个意思,渣作者记不清是谁说得了,以后找到出处和原话再另贴)(古人连拖稿都说的如此清新脱俗啊……) 【2】关于画舫,《扬州画舫录》有一段写画舫的舫匾,其中几个很有意思。 红桥烂(船首有茶灶可以煮肉,自马头开船,至红桥则肉熟,所以此船名为“红桥烂”。) 一脚散(船体太薄,一脚就踹散了。) 一搠一个洞(船本“小秦王跳涧”,后来太破烂了,李复堂题了这个五个字) (pps:李复堂就是李鱓,扬州八怪之一,《戏精》里写过他画的《鳜鱼图》,大官葱、嫩芽姜,巨口细鳞时新尝hhhh,画风很不一样了) 另外画舫的来源也很多,像是清明节这种出门高峰期,有些平时的运灰拉粪的灰粪船,也会清洗清洗,跑出来拉客。 祁垣这晚虽睡的迟,但一夜美睡,神凝梦甜,所以第二日醒来时心情格外好。 他难得早起一回儿,钻出船舱一看,只见外面笼着淡淡的雾气,河面如澄澄玉带,渌水萦洄,平添了几分晨烟暮雨的秀美感觉。 徐瑨正在船尾跟船役说话,见他这么早起来,愣了一下。 “怎么不多睡会儿?”徐瑨走回来,又拉他进入船舱,“昨夜才下了雨,你多穿点衣服,免得着凉。” 清晨的河风是有些凉。但六月正热,祁垣巴不得吹吹冷风呢。 “再穿就热了。”祁垣抗议,又问他,“今天去哪儿玩?” 徐瑨握了下他的手,见他果真手心热乎乎的,便没再坚持。 “去罗锅桥赏荷,然后从那边上岸,带你去集上逛逛。”徐瑨道,“你想想有没有要买的,到时候让游骥一块给你送府上去。” 祁垣一听逛集,眼睛顿时一亮。 船役钓了两条河鱼上来,做了鱼汤,祁垣吃的小肚溜圆,才想起方成和和阮鸿。 谁想一问,才知道阮鸿一早就回去了,方成和知道后,也借口国子监有事,早早走了。 祁垣:“……”他昨天还纳闷,阮鸿什么时候跟方大哥和好了,结果还没等问,这俩人就又闹别扭了。 方大哥……不会又亲了阮兄一下吧? 祁垣心里啧啧出声,心想要这样的话,阮兄也太惨了,每次都是被欺负。不过话说回来,一般人碰上方大哥也只有被欺负的份,谁让方大哥这么聪明呢。 可是,方大哥为什么要亲阮兄? 祁垣头次意识道这个问题,很是想不明白。他觉得徐瑨一定知道原因,可他对阮鸿发过誓了,不能把这事说出去……祁垣暗暗嘀咕半天,只得使劲憋着。徐瑨回头,也只见他一脸的高深莫测。 对于阮鸿的事情,徐瑨倒是清楚的很。 昨晚阮鸿过的的确很不太平。这位纨绔公子虽然风流爱闹,但对人十分义气。昨天方成和下了船,他虽然生气,但还是把所有小童和婢女都叫了起来,让人到处搜找。 用阮鸿的话说,方成和既然是他从国子监请出来的,自然应该由他把人送回去。 幸好长堤这边酒家不多,大部分的船舫也已歇下,大家伙挨家挨户去问,终于问出了方公子的下落——原来方成和看夜色甚美,不舍得就这样停船睡觉,所以雇了一艘小舟,往罗锅桥下赏荷去了。 他下船的时候,倒是嘱咐了旁边的人转告阮鸿,然而那人并非是他们画舫上的船工,得了他的嘱咐,半天摸不着头脑,所以自顾自回家了。 阮鸿折腾半袖,一听这个气得半死,再一想,罗锅桥在河湾处,从这过去要经过几处洄涡,夜里渡河本就凶险,方成和水性又不行,好端端去那边干什么?万一出了事谁去救他? 他越想越担心,急火火让一众奴仆去找船家渡河,因夜深起风,他又许以重金,最后好歹找到了一位老船夫。 老船夫的小舟年岁已久,无蓬无盖,船上还有些未及清理的臭鱼烂虾,夜风一吹,腥气熏人。 阮鸿一路捂着鼻子强行忍耐,又提心吊胆,等终于到了罗锅桥下,却只见不远处的白篷船上,方成和跟一位年轻舟子并肩赏月。 那舟子姿态秀逸,手中玩弄一支短笛。见有船过来,似乎十分不喜,只一脸惊讶地上下打量阮鸿。 阮鸿也很是惊讶,等老船夫跟那人打招呼作介绍,这才知道那人竟是一位渡船高手,因其貌美,还有个妙常的外号。老船夫又叹气,早知道妙常的船,自己就不用过来了。 阮鸿哪能想到方成和还有这本事,大半夜能找个高手美男作陪。 他暗恼自己自作多情,多管闲事,就要让老船夫掉头回去。只是又不甘心白跑这趟,干脆站在破船上对着方成和大骂了一顿。 然而天公不作美,阮大公子指着人臭骂完毕,就见头顶乌云蔽月,不消多时,豆大的雨点便砸了下来。 小破船上没有顶棚,不能遮雨,老船夫也不肯冒雨行船。最后在那位年轻舟子的邀请下,阮鸿只得不尴不尬地上去躲了会儿雨。 虽然方成和没说什么,但等雨歇回程之后,阮鸿想死的心都有了。 他回来之后便自己躲入了船舱,早上天色才亮,跟徐瑨打了个招呼,自己先回去了。 方成和出来的稍晚一些,他知道阮鸿回京之后十分惊讶,犹豫片刻,便直言自己也要回去。 只是他连借口都没找。徐瑨也没问,只是将自己的红鬃马借给了他。 第46章 祁垣起床的时候,方成和应该走了一半路程了。红鬃马虽是名驹,但方成和不善骑马,估计走不了多快。想要追上阮鸿怕是有些难度。 不过阮鸿虽骄纵出名,但不爱记仇,方成和又足智多谋,言语伶俐,想要解除误会再简单不过。倒是祁垣更让人担心些。伯府的老太太虽是继母,又为白身,但本朝以孝治天下,《律典》之中更是将不孝列为十恶之一,若幼违尊长,轻则竹笞,重则杖罚。 祁垣毕竟是孙辈,偶尔顶撞一次将祁老太太震慑住也就罢了,倘若之后再有麻烦,他却是连自保都难。 徐瑨忧心,见祁垣吃饱了满心就想着去玩,又无奈一笑,吩咐船家现在就去罗锅桥。游骥跟国公府的几个护卫也一块上了画舫。一行人早早行至桥下,看了会儿荷花,又从桥边上岸,挤入了集市之中。 通州城作为京师要冲,又是漕运最北,因此集市甚是繁华。无论米油钱粮,车马柴草,酒水果菜,皆有专门市集。祁垣还没怎么逛过,这边看看,那边瞧瞧,见着做糖画的,他都要伸着脖子瞅半天,不舍得挪步。 他这几天养胖了一点,本就是粉雕玉琢,眉眼精致的小公子模样,一旁的徐瑨又锦袍玉冠,眉目风华,更有自幼养出的风流内蕴的仪态气质,往往俩人才驻足不久,便有百姓商贩驻足观看。 徐瑨涵养虽好,却也耐不住旁边齐刷刷投来的,肆无忌惮的打量目光。祁垣反倒是不怎么在意,他从小被人捧惯了,出门的时候巴不得大家都看自己,这会儿旁人聚集围观,他也一派泰然,该干什么干什么。 不过祁垣带的钱不多,他又念着以后要租宅子用,所以只舍得看,不舍得买。然而游骥早就得了徐瑨的叮嘱,只要祁垣在哪边停留的时候久些,等他走开后,游骥便带人去把东西买下来。 不到半日的功夫,侍卫们的手上便都提满了各样东西,除了诸色点心,酥饼、杏酪、百果糕这些,其他的却多是些奇巧物件,什么桂人做的木刻人面,苏州的无骨灯,吉州出的小瓷人,甚至还有价值数千的摩喝乐。 徐瑨只让人悄悄买了,也不声张,等祁垣逛累之后,才暗示侍卫们把吃的留在马车里,其余东西都送回京。然后他转而带着祁垣往城外走。 祁垣对他满心信任,眼见着周围人烟渐少,周围景致也稀疏起来,也不询问什么,只靠在徐瑨腿上眯着眼发懒。 徐瑨低头,看他额上一层薄汗,嘴唇红馥馥的,整个人粉面桃腮的小孩样,不由抬袖子给他擦了擦汗,又笑道,“你也不问问去哪儿,不怕我把你卖掉?” 祁垣的睫毛颤了下,随后却是睁着乌溜溜的眼珠子,好奇问:“卖我?会很值钱吗?” “要看卖给谁了。”徐瑨笑着逗他,“若是卖给我,多少钱我都肯出的。” “若是你的话,还要什么钱,我巴不得跟着你去国公府吃香的喝辣的呢。”祁垣乐了会儿,又轻轻叹了口气。 也就是跟着徐瑨的时候能这么痛快玩耍了,等回家后,还是得快点琢磨怎么挣钱。人家大才子都已经在扬州连考两场了,自己过来几个月,却还一事无成。 他这几天倒是买了些香料回去,但是如果以后要以制香为生,肯定不能这样零散着买卖,最好把彭氏那个赔钱的药铺改成香料铺子。 不过若是开店,以后进料的渠道就得稳定一些,他现在零买回来的太贵了,工具也得备齐,像现在这样,什么都靠自己手工做,时间太长,恐怕供不上货。 再者,他只会制香,经营店铺却不怎么懂。那个药铺的掌柜看着就不行,如果要改行换业,还真得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来。 如今最紧要的,还是安置好云岚。要不然一家人整日提心吊胆的,什么都做不成。 祁垣在心中暗暗筹划。徐瑨原本想逗弄他几句,见他低垂睫毛,似乎在想事情,便也止住了话头,只安静地揽着他。 车子没走多远,便在一处空阔的地面上停了下来。祁垣听到外面有马匹嘶鸣,连忙坐起,往外看去。 徐瑨已经跳下了马车,又伸手扶他:“走,带你去看看。” 这里是一处马市,往来的人也不少,好在过来买马的都非富即贵,所以马贩子也只是对俩人殷勤些,并不像刚刚那样会围观他俩。 徐瑨显然在这边更自在些,对祁垣道:“听阮鸿说这边才来了一批小马,带你去看看。” 祁垣跳下车,见周围不少骏马良驹,不由惊诧:“这边还有马市吗?” “前几年才有的。”徐瑨道,“这里不比辽东和延宁方便,那边能时常买卖,这里一年却只开两次,一次十天。所以来的稍晚一点就买不到好马了。” 官市因受朝廷影响,时开时闭,所以平均下来,通州的马市差不多一年只开一次。 徐瑨一边介绍,一边带着祁垣往里去,最后停在一位个头高大的马贩子旁边。那人高鼻深目,却说得一口流利的官话,见到徐瑨便拱了拱手:“徐公子,别来无恙?” 徐瑨微微颔首:“有劳郑兄挂念。听说郑兄这新得了一批小马驹?” 那姓郑的一听,哈哈笑了起来:“徐公子真会赶巧,我这马驹今早上才到。还没给旁人看过。”他说完也不啰嗦,带着徐瑨便往里走。 祁垣好奇地跟在后面,就见不远处的简易马房里,拴着几匹小马,有头细颈高,四肢修长的淡金色小马,毛色优良,胸肥眼大的枣红色小马,还有几匹纯黑色的四蹄踏雪,个个威风凛凛,气质高贵。 徐瑨也有些吃惊,朝廷对马匹管制十分严格,这几匹小马驹一看就是异域宝马,便是宫里都没有这样的,郑七是如何运进通州的? 他心中诧异,转念又想,这样好的宝马,若是落在旁人手里,难免会被官府盯上,索去贡给朝廷。只有京中的这些一二品的大官,才不会被人勒索拿要。 这郑七既能把马驹运进通州,又能找到门路,将消息直接透露给阮鸿,看来门道不浅。 然经商之人,经万涛之险,受离家之苦,少不了打点周旋各处官吏,又要经过税官层层盘剥,只要他们不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徐瑨对此倒没什么意见。 这会儿看到几匹宝马,他暗暗惊诧之后,便又稳下心神,只问祁垣:“有没有喜欢的?” 祁垣眼巴巴地瞅着马房里的一匹银白色小马。那小马个头最小,长得却极漂亮,全身银白色的毛,在光下闪出金属光泽,犹如上等绸缎。只有尾巴上有条黑线,像是浓浓的一撇水墨。 祁垣目不转睛地看着,想摸又不敢摸,暗暗捏了捏彭氏给自己的碎银子。 “先看看。”祁垣问,“这马都是多少钱?” “这边的行市都是定好的。”郑七笑道,“外面的马是十金一匹。那些就是上上等的好马了。” 祁垣听出他言外之意,大吃一惊,“这边的呢?” 郑七:“这边的要五十金。您是徐公子的朋友,若是有看中的,四十金便可。” 四十金就是四百两银子!可以在京中买一所大宅子了! 祁垣还以为一匹马几两银子便够了,这下不由目瞪口呆,连还价的勇气都没有了。 徐瑨刚刚略有些走神,这会儿听他问话,便猜出了一二,在后面冲着郑七摇了摇头。 郑七有些惊讶,看了看徐瑨,又打量了一下祁垣,“不过也有便宜的。” 他轻咳一声,指着眼前这批银白色小马,道:“这匹马别看个头不大,性子却很凶,寻常人对付不了。给他换掌得十几个人。” 祁垣就最爱这个,虽然知道自己多半买不起,但还是忍不住问:“那它要多少钱?” 郑七眯了眯眼,看似打量小马,眼角余光却瞥向了徐瑨。 “五……”郑七深吸一口气,“五两。” 祁垣:“金子?” “当然!”郑七瞪了下眼,又见徐瑨摇头,生生地改了口,“……不是。” “……五两银子?”祁垣一愣,叫了起来,“五两银子?!!” 他说完,生怕郑七反悔似的,扭头就拉徐瑨给他作证,急急道:“老板说这个小马才五两银子!” 徐瑨低头看他,微笑道:“是吗?这个价钱挺好,我哥在辽东买过一匹小马,也是几两银子而已。” 郑七:“……” 辽东马市上的马匹,差不多的要十两一匹,不过朝廷压价,并不给足,所以每匹六七两。但这只是在当地的价格,从辽东或者延宁马市将马匹运过来,一路上喂养照顾不说,折损又多,所以到京城这里,价格早已翻了几番了。 郑七默然不语,又打量祁垣,心想这是谁家的小公子,竟能让国公府的三公子豪掷千金,买他一笑? 他也知道京中权贵子弟不少有龙阳之好,爱娈童伴身,然而这小公子天然一副娇憨之态,怎么都不像是别人豢养的男宠。 话又说回来,如果真是男宠,长成这雪肌玉骨,天然可爱的模样,自己若有钱,倒也愿为他千金买马。 郑七暗暗摇头,见那小公子又回头跟自己确认,眼巴巴地生怕自己反悔一般,不由心头一软,笑了起来,“的确是五两银子。” 祁垣立刻从袖中掏出钱袋子,把所有银子给人称了称,却是正好五两多一点。 这小马还未驯服,所以需要郑七送到府上之后慢慢驯养。然而祁垣家中虽有马房,那些恶仆却不叫人放心。 他思虑再三,只得央着徐瑨替他养几天。他也知道养马所费不赀,因此提出养马的费用他自己出,每隔一段时间就让人把银子给徐瑨送去。 提出这个的时候,祁垣还有些担心,怕徐瑨不肯要钱。 谁知道徐瑨一一应下,一点儿没跟他客气。 祁垣这才松了口气。 买这小马是计划之外的事情,祁垣一边兴奋地不行,恨不得立马搂着小马回家,一边又心疼自己花掉的五两银子。再一想,以后小马吃喝都要靠自己了,这下顿时没了在外游逛瞎玩的心思。 下午回到家中,他自己翻箱倒柜,把之前买的香料都翻了出来。这些香料都是做芙蕖衣香的。祁垣将丁香、檀香、甘松各称出一两、又分出半两牡丹皮和零陵香,加入茴香和麝香,磨成粉末,装入小罐之中。 这种便是那家小姐最喜欢的芙蕖衣粉。虽然对方最想要的是香丸,但这芙蕖香最合适的还是薄纸贴衬,放入香囊或手帕,贴身佩戴。夏天人们衣着轻薄,芙蕖香可随风浮动,宛如睡莲初绽,最适少女。倘若肌肤出汗,则香气抓浓,稍添媚意。 京城中既然没有这种衣香,自然无人清楚。祁垣第一次做私家香,除了打算要多赚些银子之外,也想要笼住老主顾。若对方用得满意,肯对人夸赞几句,往这带带客,也方便他以后开店打开局面。 祁垣心里盘算好,将香粉放到阴凉处存着,又斗志昂扬地去小厨房重新炼蜜。 虎伏不在,许多琐事便只能他自己来。祁垣早上起来便劈柴烧火,炼制半天,去彭氏那边一起吃饭,下午再捏香丸,挖地窖藏。当然除了芙蕖香外,他还额外做了一点清远膏子香、交给了云岚的丫鬟,去早集上零散着卖了几日。 这期间游骥几乎天天来找,要么送他个小玩意,要么问他要不要去看看自己的小马。 祁垣心里惦记得不行,但他要零碎做些简单香品,给小马挣口粮,又要筹划彭氏店铺的事情,想着怎么改成香药铺,从那里雇人可靠。 于是游骥几次邀请,他都是狠心拒绝,并零碎的跟游骥一些银子,细细叮嘱,一定要给小马吃好的喝好的,银子不够了再来找他要。 他整日一副老父亲的心态,连做事都被以前稳重了一些。 徐瑨几次回家等着,听到这答复却几乎吐血。他只得也忍耐住,安心在国子监里听课考试。 才进七月,徐瑨在率性堂的三百个圈便都画完了。他考绩优秀,按例除官,六部三司都纷纷要人,徐瑨按国公爷的意思,依旧进入了大理寺。 大理寺虽势力渐微,但在七月份,仍旧接到了一个大案——崖川大军在边界三胜三败,如今跟逆贼僵持不下。总兵上书希望朝廷增兵支援,同时让人押送了一位逆贼回京,如今正在途中。 那逆贼是忠远伯祁卓的亲兵,在祁卓失踪时投靠敌军,又于独水河大战中被我朝将士生擒。 而据此人所供,祁卓初入崖川时,便已叛国。 作者有话要说: ps:资料下次贴,关于古代玩具的,文中用不到,但看资料很有意思。 pps:主CP慢热,为了和谐,恋爱要等18岁后,前期就是徐小攻养成式宠着,以及俩人各自成长了 第47章 崖川之战,原本是为扬威西川府而起。 西川府在云贵西南数千里之外,原归西川王统治。后来西川王被人所杀,新王即位后,仗着崖川多高山瘴地,屡扰边境,想要侵吞云贵等地,这才惹得先帝大怒,拨了十万兵士,由镇国将军唐临领兵,扫境而去。 唐临虽然年轻,但骁勇善战,为作战奇才。彼时西川王带兵二十万,气势汹汹而来,同样被他打得如丧犬之般惶惶逃窜。 后来朝廷收归崖川一带,设立了西川府,置城驻兵防守,崖川边境才得以安定下来。 哪想到四年前,西川王贼心不死,又卷土重来。然而这次,唐将军却不能出战了——元昭帝夺位之后,诛杀的几位大将之中便有唐临。 西川王也知唐临已死,愈发猖狂,鼓动诸夷族一同侵占了西川府并独水河一带,崖川一带的军民苦不堪言,直到一年后,元昭帝下旨,命祁卓为征西大将军,又以兵部尚书窦世臣为总兵,兵部侍郎徐璎督军饷,领兵十万,往崖川平叛。 祁卓在这之前,原本只是靠世袭俸禄过日子的无名小辈。 徐瑨也是从二哥的密信中得知,这人竟真有些将才。崖川初战大捷便要归功于他。但他跟总兵窦世臣不和,在军中也受排挤,手下二百亲兵都是到崖川之后才选的。 此次祁卓失踪,徐璎便怀疑过另有内情,谁知道如今竟然突然冒出一个叛逃的亲兵来。 更让人意外的是,奏折才呈上去两天,那名叛逃的罪囚便进入了京城,徐瑨多方打听,又知囚犯大约六月份便已动身,一路骏马疾驰,直到入京前才戴上镣铐,反倒是像迫不及待来作证送死一般。 此案太多蹊跷之处。然而再蹊跷,三司会审已成定局。 徐瑨才进入大理寺,年纪又轻,如今不过是个正七品的评事,并没有资格参与会审,幸而大理寺卿很喜欢徐瑨人才,告知了他一些内情。 徐瑨得知之后,立刻让游骥悄悄告诉祁垣,让他有所准备。 祁垣知道信息的时候,正跟彭氏商量药铺的事情。 那药铺原是彭氏的父亲在做侍讲学士时买下来,给彭氏做嫁妆的,店中掌柜伙计都是旧人。这些年彭氏的嫁妆被祁老太太侵吞了大部分,只有这药铺地方略偏,地方也小些,得以存留下来。 至于这几年的药铺经营情况,彭氏也知其中必有蹊跷。但她不懂经营,原来陪嫁的下人又被祁老太太遣散大半,身边的周嬷嬷不识字,两个孩子中,云岚年幼,祁垣又要攻读诗书,所以面对奸滑的掌柜竟束手无策。 今年祁垣大考,云岚及笄,彭氏实在无法,才决定把药铺转卖出去。 祁垣说要接手改成香药铺子的时候,她的确吃了一惊,一问祁垣是要制香赚钱,心中不免有些复杂。 祁垣这些天打听了不少消息,又去那铺子看过两遭,此时心中已有了安排。此时见彭氏有顾虑,也猜到了几分。 “母亲可是不愿我弃儒就贾?” “你毕竟有秀才功名,亲自为之怕是不妥。”彭氏点了点头,犹豫道,“你若是想把制香的本事用起来,倒可以雇人代工。要不然,你真要自己做的话,是要供报入公,常年守业的。” 四民之中商人最为卑贱,祁垣一旦经商,以后就要被其他士子瞧不起了。 彭氏并不知道祁垣本就是商户之子,只当儿子是为了一家生计不得不这样。 祁垣却是对此早有过体会的,闻言不由一笑:“那又如何?富商巨贾过的可比穷酸秀才好多了。再说了,富而好礼,可以泽物,我只要不偷不抢不坑蒙拐骗,何鄙之有?” “话虽这么说,但自古有言,士之子恒为士,商之子恒为商。京中大家望族有谁恳将女儿嫁给商户的?”彭氏惆怅道,“你今年也该说亲了,若真经商为业,谁家小姐肯嫁你?” 祁垣没想到话题突然就跳到说亲上了,呆了呆,脸上窘地一红:“我不娶媳妇。” 彭氏看他害臊,不由笑了起来:“可不是傻话,谁家小子不说亲的?” “我还小呢。”祁垣摸了摸脸,转身就跑,才跑出门,又从帘子那探回头,笑嘻嘻道,“商铺我要定了哦!娘不嫌我经商丢人就成。” “我哪能嫌你。”彭氏宠溺又无奈地偏头笑道,“你只别冲动行事,再仔细想想……” 俩人正说着话,就听外面有个小丫头大喊。 祁垣扭头出去,听到那丫鬟在喊自己,仔细一问,才知道后门那有人来找,戴着大帽,却是十万火急的样子。 祁垣听其描述感觉奇怪,但还是随那丫鬟急急去了后门。 外面的游骥早已等急了眼,见他出来,急忙拉到一边去,压低声问:“祁兄你怎么才出来,我都急死了!” 他不停的往里扔东西,一直没人回应。游骥又不敢惊动旁人,好歹碰到一个从后门出来的小丫鬟,这才让人捎了话。 祁垣看他神色凝重,又是一身杂役衣服,拿大帽遮面,不由疑惑道:“怎么了?” 游骥不敢啰嗦,三言两语把祁卓亲兵被押送回京,指认祁卓通敌叛国的事情说了。 “……此事机密,目前只有会审的几位官员知道。”游骥压低声道,“公子让我告诉你,此次会审,刑部除了尚书大人外,还有位清吏司郎中要参与。” 本朝律法沿袭旧制,设三法司掌管刑狱之事。刑部受天下刑名,都察院纠察、大理寺掌驳。而刑部又设十三清吏司,轮值掌事。 如今徐瑨派人来特意通知他…… “刑部的……”祁垣心头一震,低声问,“莫非是湖广清吏司?” 游骥看着他,缓缓点了点头。 祁垣心里咯噔一下,不由愣了。 湖广清吏司郎中,正是蔡贤的那个干儿子。此人性格阴狠,品行卑劣,为了认干爹,连祖宗的姓氏都不要了,如今改名为蔡义生。这什么亲兵指认,本就凶多吉少。这个人再一参与,恐怕更难善了了。 “还有别的吗?”祁垣心里扑腾乱跳,左右看了看,小声问,“只来了一个亲兵?” “说是这样,公子知道的也不多。”游骥一顿,“祁兄,你要不要……” 祁垣:“……什么?” 游骥叹气:“公子说,现在还来得及。” 亲兵一指证,其他人再将兵败之责一推脱,祁卓叛国之罪十有八九要被定下了。祁卓本人已经失踪,这一家老小却逃不掉。除非祁垣早早伺机出京,与彭氏远远的躲起来。 祁垣刚穿过来的时候,就想过这一天。现在游骥着急得不行,他却奇异地平静了下来。 “我们三人目标太大,不可能一块逃出去。更何况我们若逃了,难保不会牵连到你们国公府。”祁垣深吸一口气,“你等我回去跟我娘商量一下。若事情不好,我家只活一个便可。” 游骥一愣,看了祁垣一眼。 祁垣知道此事干系重大,徐瑨如此行事,担的可是杀头的风险。他神思凝重,退后一步,冲游骥深揖到底,“跟你家公子说,祁垣……感激不尽。” 游骥张了张嘴,却也说不出别的话来。冲他一点头,匆匆走了。 祁垣回府,这下径直去到彭氏院里,屏退左右,秘密商量起来。 国公府里,徐瑨也正跟罗仪密商此事。 罗仪对此不甚赞同,直皱眉头:“此事国公爷可知情?” 徐瑨摇了摇头。他打算跟罗仪商量好后,再告诉父亲。 父亲跟忠远伯素无交情,二哥虽在密信中提过祁卓几句,却还远不到国公府为其冒险安置妻女的地步。他这次的决定的确有些冒失,但若让他坐视不管,他更做不到。 罗仪性情耿直,又跟徐璎关系匪浅,闻言不由冷哼了一句:“三弟,这可不像你。是不是那个祁公子来求你了?” “他还不知道此事。”徐瑨道,“罗大哥可是有为难之处?若是如此,我再想其他办法便是。” “屁!我是怕事的人吗?你少故意激我!”罗仪气道,“我不过是怕你年幼单纯,被奸人蒙蔽罢了。” 徐瑨挑眉看他,半晌无奈地叹了口气。 “忠远伯之案蹊跷之处太多。二哥说过,祁卓此人既有仁心,又有将才,崖川首战大捷便要归功于他。”徐瑨道,“他既是突然被启用,又有妻儿在京中,儿子天资聪颖,大考在即。于情于理,他都没有叛敌的必要。更何况刑部的蔡郎中才与祁家有怨,倘若这次他罗织罪名,又当如何?” 罗仪只知道大概情况,却不清楚会审之事,疑惑道:“哪个蔡郎中?蔡贤的狗儿子?” 徐瑨点点头:“他想要迎娶祁家小姐,被伯夫人拒绝了。” 罗仪脸色变了变。他十分讨厌蔡党,更何况那蔡郎中四十多岁,性格阴狠,算是蔡贤众多狗儿子中最不要脸的一位。 想到这,他对祁家人的印象不由好了许多。不过转念一想,还是轻哼了一句:“你少糊弄我。便是祁家人无辜,你肯如此行事,肯定也是为了那个祁垣的家人。” 罗仪说完顿了顿,提醒道:“子敬,你可别忘了国公府,别忘了你的父亲和哥哥们。” 国公府满门重臣,威势甚重,国公爷又曾做过太子讲师,所以早几年便有人暗中猜忌。元昭帝本就生性多疑,蔡贤又暗中扶持二皇子,所以这几年国公府行事愈发低调起来,连府上的世券都还给了皇帝。 徐瑨若行事不慎,一旦受到牵连,便会牵扯进全家。 徐瑨看他一脸严肃,认真点了点头:“我今晚就会向父亲禀明。” “那就好。”罗仪道,“免得你被色迷心窍。 徐瑨:“……” “罗兄何出此言?”徐瑨忍不住看了他一眼。 罗仪性子火爆,脑子却也不笨,挑眉看他,“之前在通州驿,你私自带那祁垣回来也就罢了,还特意嘱咐我别去找麻烦。我那是找麻烦吗?明明是他自己有嫌疑!你何时替人周全过这些事情。” 罗仪说到这就生气,站起来走了几步,又控诉道,“还有那次下雨,老哥我才要去喝酒,就被你抓出来找人。我还当他出事了呢,喊了十几个兄弟满城搜罗,堂堂老爷们,下个雨黑个天有什么好怕的?” 是没什么好怕的……但祁垣的确害怕啊! 徐瑨轻咳一声,又无法反驳,只得给自己倒了杯茶。 “还有端午那天,你特特地去接人。他不过是个小秀才,竟然在三楼看景。你那宝贝表弟也只是在二楼吧?”罗仪不爽道,“他竟然还说我脸丑,活该没香囊!” 当时祁垣说的是他“脸臭”,罗仪离得远,隐约听成了丑。他从小就知道自己生的俊美,徐璎甚至调侃过,之所以让他做前锋将军,有一半原因便是他姿容甚美,能迷惑敌军。 祁垣说他丑,他自然不乐意,再看祁垣还是个没长大的孩子样,自己可是十五岁就提着敌军首级论数立功的,心中更是不服气。 “他就那样,直话直说。”徐瑨护犊子,慢吞吞道,“更何况你的确没香囊,也没冤枉你。” “我是没有吗?我是太多了,挂不下!我满屋子都是呢!”罗仪惊道,“你看,你竟然会帮外人说话了。还说没有被美色迷惑!” 徐瑨听他张口闭口的美色,想了想祁垣的样子,唇角不由弯了弯,干脆认了。 “那你觉得呢?”徐瑨索性道,“他不好看吗?” “我哪儿知道!”罗仪叫道,“那祁府的小姐我又没见过。” 徐瑨:“……” “你没见过谁?”徐瑨愣了愣。 “祁姑娘啊!”罗仪道,“不过看他哥哥的样子,应当长的不差。说起来,我还没问你,那祁垣也就十六吧,他妹妹……及笄了吗?” 徐瑨:“……” 俩人正说着,就听下人来报,游骥回来了。 徐瑨正不知道如何回答,忙让游骥进来,问了祁垣的情况。游骥神情却十分凝重,先对罗仪行了礼,随后才把祁垣的话原样转述了回来。 “……祁兄说,若事情不好,他家只活一个便可。” 徐瑨怔了下:“只活一个?” “是的。”游骥道:“祁兄说,至于是他母亲还是他妹妹,待他回去商议一下。所以麻烦公子代为准备粗布几身妇人的粗布衣服。” 徐瑨愣了会儿,眉头微微皱了起来。 罗仪想了想那日在望云楼上的红衣小公子,也有些意外。照祁垣的意思,显然是想留一个亲人,将来为父伸冤,而他自己,显然在做赴死的准备了。 他倒是看轻了这个人。小小公子,也挺有魄力。 不过藏一个人的确好办的多。罗仪这下也没了嬉笑的心情。 “若是藏一个,倒是好办。俩人也可一试。”罗仪也严肃起来,思索了一会儿,认真道,“我先回去安排着,子敬,你跟国公爷早日商量一下。若要出城,宜早不宜迟。” 徐瑨低低地应了一声,送他出去,也不敢耽搁,转身便去了国公爷的书房。 第二日傍晚,便有一辆青布马车停在了驸马胡同口。祁垣跟彭氏商量之后,并没有告诉云岚实情,只说送她出去躲一躲,免得祁老太太使阴招逼嫁。 祁垣把这几日赚出来的小马的口粮,全都放在包里,给了云岚。云岚总觉得哪里不对,却又说不出,她性子直爽,一想自己在家中只会给母亲兄长添麻烦,于是痛快朝俩人拜了三拜,只带了忍冬一个丫鬟,悄悄出门,登车走了。 青布小马车在城门落锁前,赶着最后一波出了城。罗仪在东便门外候着,等这主仆俩人出来后,又安排她们换了装束,自己亲自驾车,转头往京郊而去。 祁垣送走了云岚,心里便落下一块石头。 他心中仍琢磨着铺子的事情,上次他让人传话,让那掌柜的带着账本来见他,对方居然丝毫不把他放在眼里。 祁垣原本还想慢慢来,现在一看,会审在即,自己能不能活都要看命了,还跟那厮客气什么?明天就杀过去,立立威风,这银子早赚一天是一天,这样死的时候还能吃口好肉! 暮色四沉,暧昧的霞光铺满归路。 祁垣心中陡然升起一份豪情,想着生死随命,富贵在天,自己也算活的恣意潇洒的人物,最后这阵子断不能委委屈屈的。然而心底却也有隐隐的一丝茫然……或者是害怕。 他不敢去细想,只低头快步往回走着。才从驸马胡同拐出来,却见眼前有道影子,被夕阳拉地又瘦又长。 祁垣抬头,逆光看去。 柔光之中,徐瑨像是被描了一层细细的金边。他只静静地看着祁垣,直到后者的眼睛被光刺激地眨了眨,他才缓缓出声。 “我让人跟伯母说过了。”徐瑨微微低垂睫毛,道,“走,带你去我家,看看你的小马。” 作者有话要说: 这里不虐,本文主CP没虐点,总体就是温开水(所以也不大爽555) 明天在这里贴玩具的资料,感兴趣的大大回来刷新下作话即可。 第48章 祁垣自从买回那匹马之后,还没去看过。他极其喜爱那个小家伙,所以每天睁眼醒来的时候,都格外有干劲,想着今天做点什么东西,给小马吃什么样的草,将来配什么样的鞍。 如今变故陡生,他或许都看不到小马长大了。 徐瑨沉默地等在前面,祁垣皱了皱鼻子,把那点隐约的委屈咽下,冲他点了点头。 俩人到国公府的时候,关门鼓正好响起。祁垣踩着落日的最后一道余晖进了国公府的大门。 徐瑨让人把红鬃马牵走,带他往后面走去。 祁垣沉默了一路,这会儿见徐瑨并没有避开府上的下人,忍不住小声提醒:“不用注意一下吗?” 徐瑨抬头看了他一眼。 祁垣问:“会不会给你带来麻烦?” “不会。”徐瑨道,“他们不敢。” 祁垣没说话。他虽不懂朝政,但也知道国公爷奉还世券的事情。更何况叛敌之罪非比寻常,这种风口浪尖上谁敢触霉头?阮鸿这个阁老府的纨绔公子,也只敢让游骥捎了一句口信安慰他,如今连个字条,甚至阮府的下人都不敢用。 祁垣并不想把朋友牵扯进来,认真的看着徐瑨。 “我已经跟父亲说过了。”徐瑨又道,“你不用担心,我有数。” 祁垣倒没想到国公爷知道自己来,微微怔了下,随后便笑了。 俩人并肩而行,徐瑨心里犹豫,迟疑着不知道怎么开口。 过几天三司会审,若那亲兵指认祁卓早有逆心,祁垣少不了要被提审。徐瑨这几天便担心这个,他既怕祁垣胆小害怕,将来在堂上被吓坏了,又怕他胆大不害怕,豁出一条命去,跟刑部和都察院的人对上。 可是这个话题有些沉重,徐瑨转过头,见祁垣眼睛晶亮,似乎满心期待看到他的那匹小马,犹豫了半晌,决定等晚上再提这个话题。 俩人一直走到后面的马房。天色已经暗了下来,银白色小马十分警觉,听到有人走近便打了个响鼻,漂亮的眼睛朝来处瞅着。 祁垣转过拐角,见到它顿时心花怒放,撒腿跑了过来。 徐瑨道:“这小家伙凶得很,刚开始的几天连摸都不让摸。头次带他去河里泡澡,它以为旁人要骑它,踢伤了三四个人,差点就跑了。好在现在懂了,每隔上三日,自己就算着时间,谁来喂水,它便把脸贴过去跟人磨蹭,要去河里玩耍。” 夏季天热,要时常带马去河内深处浸浸马蹄,国公府里名驹不少,大多性情温顺,然而这么鬼灵精怪的还是头一个。 徐瑨听下人说起的时候也很惊奇,后来见果真如此,便不再肯让别人牵它出去了。每隔三日,都是他自己过来喂粮喂水,再带它出门去玩。 这小马观察了几次,似乎也明白了谁是这府里的老大,如今便只肯对他献殷勤。 徐瑨觉得一定是马随主人,因此说起此事,不由含笑着看了祁垣一眼。 果然,祁垣只看着小马笑,一脸的宠溺。那马也拿俊眼看他。 祁垣问:“能摸一摸吗?” “能。”徐瑨笑了笑,“你在外面,它踢不到你的。” 祁垣“嗯”了声,小心地伸出手,轻轻地摸了摸小马的脸。 那马也有灵性,竟然喷了下鼻子,主动往他手上贴了过来。 祁垣瞪大眼,忍住激动,只恋恋不舍的一遍又一遍地摸摸马头,又摸摸脖子。 一人一马就这样傻傻地腻歪了半天。 徐瑨看他不愿走,便只在一旁安静陪着,跟他低声说话。 祁垣好奇:“马每天都吃什么?” “草、料、麦麸。”徐瑨也轻轻摸了下小马的脸,小家伙浓唱的睫毛在他手心轻轻扫过,他内心也跟着一软,“草都是每日割来的新草,筛去石土。料是大麦、茼蒿、绿豆、豌豆、黑豆等物,再拌以麦麸。” 徐瑨说道这,不由笑了下,“府上的人都喜欢他,所以不管是水还是料,它的东西都是最先换的。” “这么麻烦?”祁垣轻声道,“那我给的银子够吗?” 徐瑨应了声,“够了。” 祁垣暗暗在心里算了下,觉得够呛。便是料钱够了,人工费却是付不起的。一日三次,餐餐都要新料新水,马夫定时定点来喂,半夜就要起床……好马果然不是一般人能养得起的。 “它在你这里也好。”祁垣不舍地松开手,笑了下,“以后你就是它的主人了。它跟着你,我也放心。” 徐瑨一怔,抬眼看他。 祁垣却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明天我先去我娘的铺子上看看,查查账。下午再把做好的香丸给人送去,这样能得不少钱。我原本打算拿这些做本金,好把那处商铺改用一下的,现在大约用不上了。” 天色已暗,国公府四处点上了灯。马房这里光线细微,连人的轮廓都模糊了许多。 徐瑨心中一动,低声喊:“逢舟……” 祁垣轻轻应了一声,又停顿了一下,“子敬兄,大恩……就不言谢了。” “过几日,我或许会下狱,所以这钱还要麻烦你,一半给符相府的符姑娘。”祁垣道,“祁……云岚承蒙她照顾多年,如今不辞而别,望她见谅。” 徐瑨在黑暗中看向他,没有作声。谁都知道,这话说的是云岚,但其实是指的祁垣自己。徐瑨一直不确定传言真假,如今听祁垣这么说,才知道原来他心里什么都清楚。 他转开头,过了会儿才道:“好。” 祁垣顿了顿,又道:“另一半,给方大哥。方大哥身上盘缠不多,又有二老要奉养,希望这钱能解他后顾之忧。今科秋闱,望方兄高中。” “方兄大才,定能中举。”徐瑨点头,“这个,我也答应你。” 祁垣松了口气,转过头朝他感激地笑笑,这才发现四周黑漆漆一片。今夜无月,俩人虽隔得近,却谁都看不清谁了。 自己一向是怕黑的,今天心里有事,竟然在这说了半天的话都没察觉。 祁垣无奈的一笑。 “去吃饭吧。”徐瑨说,“我带你出去。” 黑黢黢中,他伸手过来,抓到了祁垣的手腕。 祁垣正要跟上,却觉徐瑨松开他的手腕,转而把手伸进他的袖子里,跟他十指交扣。 俩人牵着手往外走,祁垣觉得怪怪的,但心里并不讨厌,于是紧紧跟着。直到走出马房,外面一片光亮,徐瑨才松开他,带他去了自己的院子。 下人们很快摆上了酒菜,祁垣仍是如常跟徐瑨一同用餐,偶尔说几句话。用饭之后时候不早,祁垣便跟着下人去了耳房歇下。然而这次,直到半夜,祁垣也没睡着。 不知道是换了地方后不适应,还是自己的内心并不像表现出来的那么平静,祁垣睁着眼睛,看着头顶的床帐发了半天愣,却又不知道脑子里想些什么。 他听到庭院之中似乎有阵阵虫鸣,又听到远处街道上的打更声,默默数着,三更的梆子响过之后,他又听到了外面有人走动,随后是有人低低说话的声音。 徐瑨不放心,于是半夜找了过来。他看到祁垣没睡也不惊讶,只将床头的蜡烛点燃,随后脱鞋上床,侧躺下去,挡在了祁垣的外侧。 过了会儿,祁垣才轻轻靠过来,像第一晚那样,抱住了徐瑨的腰,又把脸埋在了他的胸膛上。 徐瑨低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怕不怕?”他轻声问。 祁垣闷在他怀里摇了摇头,过了会儿,又点了点头。 “怕就对了。”徐瑨揉了揉他的头,慢慢道,“我就怕你胆子太大,豁出去,一条命不要了,跟谁都要刚到底。” “我又不傻。”祁垣闷声道,“可是我也没见过衙门。我就怕万一自己先怕了,被他们唬住,做出什么稀里糊涂的事情来。所以我只能不怕……” 他说到这,突然冒出一点委屈,鼻音重了起来。 徐瑨却道:“怕也没关系。三司之中,刑部的或许会有私心,但后面还有我们大理寺呢。我也会跟朱大人求情,让他带上我。到时候你若害怕了,就抬头看我,我想办法帮你。” 祁垣一愣,“你能去吗?” “会有办法的。”徐瑨道,“但三司会审,初审是刑部主审,复审才是大理寺主审。你若初审时遇到他们刁难,不要意气用事,否则容易吃苦头。狱卒那里我会使些银子,你只要坚持到复审。朱大人敦厚周慎,善于断狱,一定会为伯父平反。” 这也是国公爷的话。 徐瑨跟父亲说起祁垣的事情时,是准备好承受父亲责骂的,谁知道国公爷却道,有大理寺卿在,断不会让此案不明不白。另外,他虽不想跟忠远伯府有什么牵扯,但徐瑨既跟祁垣是好友,他也不会责怪儿子为其奔走。 祁垣对此并不知情,但徐瑨说朱大人是好官,这让他心里又多了一份勇气。 徐瑨低头看他,又安抚地笑了笑。 祁垣看着黯淡烛光下,徐瑨俊俏逼人的面容,心里忽闪了一下。 他不由撒娇似的往徐瑨怀里拱了拱,小声道,“你对我真好。” 尾音轻轻上扬,带着一点不易察觉的得意。 徐瑨敏感察觉,竟被这点小得意轻易地取悦,轻笑起来。 因为天热,俩人又没睡着,所以此时并没有盖被子。祁垣把脸埋在他的怀里,露出粉白的脖颈。脚丫子却跟他的脚腕凑在一处。 徐瑨惊讶的发现,不知不觉中,祁垣也在长个了。明明不久前,这人踩着自己的脚背,头顶才刚到自己的下巴。 祁垣的确在变了,稳重了,也长高了,或许哪天,他就会长大,大到娶妻生子,成家立业。 祁垣正嘀嘀咕咕跟徐瑨说话,半天没听到回复,忍不住疑惑地抬头,“你在想什么呢?” 徐瑨猛的一怔,回过神来,“怎么了,你刚刚说什么?” 祁垣摇头,“没什么,就是瞎聊。你困了吗?” “没有。”徐瑨顿了顿,心中却仍是憋闷不已。 祁垣不信,眨着眼看他。 夜深寂静,徐瑨忽然就觉今晚的果酒大约有些醉人。 “你刚刚说……我是个好人?”徐瑨抬手,轻轻掌住祁垣的后脑勺,看着他的眼睛问,“我若是对别人也这么好呢?” 祁垣愣了愣,似乎没有明白他的意思。 徐瑨道:“比如云霁……他本是钱江知府的独子,父亲被人诬害,他才进了教坊司……” 那个眉眼如画,甚至有些妖媚的人突兀地从脑海里蹦了出来。祁垣身子不觉一僵,他说不上为什么,对那人十分排斥。尤其那人看徐瑨的眼神,跟徐瑨说话的口气,都让他格外不爽。 现在徐瑨却说……若是换成云霁,他也会这样帮忙…… 祁垣心里像被什么堵住一样,忍不住发闷,虽然竭力控制,但脸色还是冷了下来。他下意识地皱了下眉,就要往后退。 徐瑨却不允许他躲开,大手按住他的腰,不让他动。 祁垣突然有些烦躁,闷不吭声地去掰他的手指,力气大的像是在跟人置气一般。 “逢舟。”徐瑨突然问,“你给符姑娘和方谨之都留了东西,为什么没给我留一样?” 祁垣掰他手的动作一滞。 “没有。”祁垣道,“把你忘了。” 他说完一顿,也不知道哪来的脾气,忍不住补了句,“你若帮你的云霁,他定然忘不了你。” “我没有帮他,若他是我的云霁,就不会在花间班了。”徐瑨问,“你生气了?” 祁垣气鼓鼓地抬眼瞪他,眼神里还有些委屈。 徐瑨看他这样,心里顿时软的一塌糊涂,又隐隐有些高兴。 “我错了。”他不由笑笑,戳了戳祁垣鼓着腮,“我跟你最亲,以后不拿别人跟你比了,好不好?” “谁在乎这个了。”祁垣被他笑的心里发慌,转开头,轻哼道,“我跟你才不亲呢。” “是吗?”徐瑨把他往上托了托。 俩人视线平齐,脸也挨得极近。 “你忘了给我留东西,我可以要一个吗?”徐瑨压低声,微微哑着嗓子问。 俩人离得太近了,彼此的呼吸软软的扑在脸上。 祁垣咽了口水,“你要什么?” 外面的虫鸣有些聒噪,祁垣被吵得心慌,手脚也无处安放。他似乎听到自己的心跳,剧烈的撞击着胸膛,然而一时恍惚,又觉得那是徐瑨的…… 俩人离得太近了。 祁垣嘴干舌燥,悄悄往后退,然而还没等他退开,嘴巴便被人堵上了。 烛光摇曳,室内生香,祁垣的脸上轰然发烫。 徐瑨轻轻啄了他一下,却又退开一点,低声哄道:“逢舟……闭眼。” 第49章 祁垣本能地听从徐瑨的吩咐,乖乖躺好,闭上了眼睛。 徐瑨翻身过去,胳膊撑在他的颈侧,一边用手轻轻描摹着他的眉眼,一边低头轻吻他。 祁垣被他困在怀里,像是个瓷娃娃般,只睫毛不住的颤动。似乎是在害怕,却又不懂得拒绝。 刹那间,徐瑨的心里冒出一点点悔意。 祁垣显然对这种事情完全不懂,刚刚的那点生气,不知道是跟感情有关的吃醋,还是仅仅是小孩独占玩具般的情绪?若是后者……自己岂不是在是仗着他的依赖为所欲为? 若是这样,他是万万不想的。 徐瑨犹豫了一瞬,支起身子,亲了下祁垣的脸蛋。 祁垣睁开眼,眼睛里已经浮起一层雾气,徐瑨忍着冲动,轻轻吻了下他的额头,“睡吧。” “哦。”祁垣眨眨眼,下意识地舔了下嘴巴。 “你知道吗?”祁垣小声道,“方大哥也亲过阮大哥。” 徐瑨原本想躺回去,这些不禁愣住了,“你怎么知道的?” “阮兄跟我说的,他不让我说出去。”祁垣的神神秘秘的,声音越来越小,仿佛这样阮鸿就不会知道他讲出去一般。 徐瑨宠溺地揉了揉他的头发,心里有些哭笑不得。他现在强忍着自己的冲动,祁垣却兴致勃勃讲起了别人的故事。 “然后阮大哥打了方大哥一巴掌,俩人不说话了。”祁垣眼睛晶亮,又有些疑惑,“可是他为什么会打方大哥?这样……这样也不赖啊……” 祁垣说着说着就有些害臊,自己抿了抿嘴巴。 徐瑨吓了一跳,忙纠正他:“……不是随便能亲的。该打还是要打。” 他顿了顿,试探性地问,“如果你方大哥也这么亲你,你会打他吗?” 祁垣不假思索道:“怎么可能?!他才不会。” “会也不行。”徐瑨忙叮嘱,“不管是谁,谁亲你你就要打他。” 他说完顿了一下,哑着嗓子教道:“只能我亲,知道吗?” 祁垣“哦”了一声。徐瑨低头看他。祁垣的脖颈一片粉红,被他看得目光又想躲闪,却低声道:“你刚刚那样……声音真好听。” 徐瑨的喉结滚了滚,才压下去的冲动又翻腾了上来。 “哪样?”他的眸光沉沉,低头拿鼻子蹭了蹭祁垣的脸,贴在他耳边问,“这样?” 祁垣咽了口水,一副想看又不敢看他的样子,呼吸渐渐急促起来。 徐瑨在心里暗骂一声,这下却再也忍不住,不容他反抗的吻了下去。 —— 祁垣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睡着的,等他睁眼的时候,外面已经大亮了。 室内荷香清浅,外间的桌子上摆了几样点心,有个穿着沉香色云绸衫儿的丫鬟正在那摆弄花瓶。 祁垣伸了个懒腰,迷迷糊糊地喊了声:“银霜?” 那丫鬟闻声转身,却是一张生脸。 祁垣愣了愣,这下彻底醒了。 小丫鬟笑着走过来,朝他福了福,柔声道,“三公子去大理寺了。祁公子是现在用饭,还是等会儿?” 昨晚的事情轰地一下涌到了头上,祁垣只觉自己满肚子都是徐瑨的口水,嘴里也都是那人的味道。他脸上一热,脖子也跟着红起来,连徐瑨的丫鬟都不敢看,忙摆了摆手:“等,等会儿吧。” 那丫鬟盈盈一笑,福了福便出去了。 祁垣在床上坐了会儿,又看了看外面的日头。看样现在至少要辰时了。不知道是不是昨晚闹的太晚,自己竟然睡到了这个时候。徐瑨去大理寺,定时要一早就走的,多半没怎么休息。 祁垣傻笑了一会儿,想到大理寺,又想到会审,渐渐又笑不出来了。 现在的日子是过一天少一天,今天要去收铺子,还要把芙蕖香丸交货。祁垣算了算,觉得时间有些紧,又怕彭氏在家中担心,便起来自己净面漱口,不等这边安排饭,径自回家去了。 府上的下人们看到祁垣回来,却是个个变了色。祁垣一看便知他们肯定是听说了会审的事情。通敌叛国之罪非比寻常,若真坐实了,这边怕是要满门抄斩。 这些丫鬟婆子,小厮壮仆,之前仗着彭氏软弱可欺,日常衣食都要盘剥一番,背地里也没少做贱人。如今大祸临头,他们的卖身契却在彭氏手里捏着,若彭氏不放,那大家要么跟着杀头,要么被流放。 往日的恶奴如今个个成了可怜人一般。祁垣去跟彭氏回话,才进院子,便见里面跪了二十几个人。婆子丫鬟穿绸裹缎,比彭氏的都鲜亮。壮仆更不必说,有在门房从来不肯给他们通报的,有在祁老太太那边,曾经提棍携棒要打自己的。 祁垣心中冷笑,懒得再看他们一眼,径直掀开帘子,脆生生朝里喊:“娘。” 屋子里却也满满当当地站了许多人。 祁垣被唬了一跳,定睛一看,这才高兴地叫了起来:“虎伏!” 虎伏晒黑了不少,听他声音也早跑了过来,深深一福,“少爷!虎伏回来了!” 彭氏正跟周嬷嬷说话,见他回来,高兴地站起来,招了招手。周嬷嬷又跟一屋子的陌生丫鬟小厮朝祁垣行礼。 “这些都是你舅舅的人。”彭氏指着一圈陌生的下人,笑道,“你挑几个吧,都是会功夫的。” 这里面五个丫鬟,四个小厮,个个都跟祁垣差不多高,黑黢黢的,身形挺拔,站姿跟旁人也不一样。 祁垣心中惊奇,见虎伏在一旁探头探脑,知道他们是一道回来的,又笑了笑:“让虎伏选吧。” 虎伏忙不迭地拉了一个最黑的小丫头过来,那丫头又喊了两个小厮,三人高高兴兴站在了一块。 彭氏看了看,又选了个长得俊些的给祁垣,这才让这一屋子的人下去,只留了祁垣说悄悄话。 “周嬷嬷她们昨晚便回了,捎了你舅舅的信,我不敢留着,昨晚看过便烧了。”彭氏低声道,“你舅舅说,老爷的事情,他已经在想办法解救了。” 祁垣这才想起彭氏娘家也是当官的。 “怎么救?”祁垣问,“舅舅知道我父亲怎么样了吗?” 彭氏摇了摇头。 “他跟你外祖一直在想办法打听,但你父亲生不见人,死不见尸,连衣裳都没看到一角,哪想如今突然冒出个亲兵来。”彭氏叹了口气,“你舅舅怕其中有诈,所以便求了他的座师,看看找些门路,代为说情。” 她说到这,想起祁垣什么都不记得了,又低声补了一句:“你外祖和你舅舅,都是杨首辅的门生。” 杨首辅便是上一任的内阁首辅,几年前因病致仕。以前因朝中有个杨太傅,又有杨首辅,所以常人经常以“大小杨”称之。 只不过这位小杨致仕之后,内阁中其他几位大臣大约怕他再被启用,所以把他座下门生或贬官或外放,几乎大半都撵出了京城。 彭氏的父亲本是侍讲学士,结果被以同僚犯事为由,降职到桂阳做州同知。彭氏的哥哥,当年做了几年翰林编修,理应再进一步,却被外放为延平通判。 京官和外官有天壤之别,好在这俩人都是忠心爱民之人,这几年在地方上做的不错,考绩也十分优秀。 今天这些会功夫的丫鬟小厮,便是他舅舅这几年找人训出来的可靠护卫。 祁垣不觉大喜,忙把徐瑨安慰他的话也跟彭氏说了。 “如今,我们也没什么能做的,就等着这刀往下落了。”彭氏欣慰地看着祁垣,又有些心疼地摸了摸他细嫩的脸,“到时候他们来拷人,为娘先去。我是个妇人,他们不好随便用刑。” “到时候再说。”祁垣忙打断,安慰她道,“还没到那一天呢,我们该吃吃该喝喝。” “好。”彭氏应了一声,又笑了笑,“听你的。” 祁垣陪她说了半天话,又拿了那铺子的文书地契,出门时,却见院子里跪了一地的恶奴都不见了。他不知道是彭氏狠心了一回儿,还是那几个新来的打手清理的,心里暗暗哼了一声,回到了自己的小院。 虎伏一回来,小院里便热闹了起来。祁垣这下有了帮手,指挥着大家把那芙蕖香从地下挖了出来。安排虎伏带着人去送香丸,他自己则点了新来的三个人,径直去了那家药铺子。 铺子里依旧冷冷清清,掌柜耷拉着眼皮,见他进来也没出声。 祁垣这次拿了文书地契,有底气的很,张口便喊:“掌柜的在哪儿?” “您哪儿位?”掌柜地觑了他一眼。 祁垣抬眉:“我是你们家少爷!” “是您啊,”掌柜的却道,“来给我们结钱吗?” 祁垣刚开始还以为这掌柜的不认识自己,这下一听,明白了,这老家伙早就知道自己是谁。 “结钱?”祁垣不愿跟他啰嗦,“行啊,先把账本拿出来给我看看。” “这铺子就是个赔钱货,这两年伙计都跑光了。若不是看在老夫人的面上,我也早走了。”掌柜的阴阳怪气起来,“少爷您是整日玉食锦衣的伺候着,哪懂买卖上的事情,现在张口就要看账本?” 祁垣心里冷笑,他就读书虽不行,但算账可是商户人家的吃饭本事,齐家再没出息的子孙辈,也没有个不会算账的。 “少啰嗦。”祁垣皱了下眉,“你给不给?” 掌柜的看他神色凌厉起来,眼睛眯了眯,竟然有恃无恐道:“你先给结了工钱再说。” 祁垣被气了个够呛,张了张嘴,就见旁边的黑脸丫头一弯腰,随后手里却是多了一条九节鞭出来。 祁垣:“……” 黑脸丫头一言不发地看向祁垣,祁垣愣了下,迟疑地点了下头。 那掌柜的看这丫头抽鞭子,脸色一变,正要大声喊人,便见眼前光影一闪,随后破空声至,耳边突然炸开一声脆响。 祁垣眼见那鞭子贴着老掌柜的耳边甩过去,如劈剑一般,竟将后面的药柜甩出来一条厉痕,不由吓地抖了抖,转身就抱住了旁边小厮的胳膊。 那小厮一愣,随后好笑地拍了拍他。 “账本。”小丫头利索收鞭,面无表情地朝前一指,“还是耳朵?” 第50章 祁垣之前找人三催四催,这赖皮掌柜连应付都懒得应付,今天他找上门,这人更是敢视而不见,他还以为要费一番口舌,甚至要见官才能解决这桩麻烦,哪想到小丫头一鞭子抽过去,老掌柜当场便怂了,哎哎吆吆地讨饶起来 祁垣这下有了依仗,大摇大摆的走了过去。 桌案上很快摞起一叠账本,祁垣翻看了几页,放到一边,又找出几年前的翻了翻,顿时沉默了。 掌柜的看他这样,便在后面叫苦连天,又说支撑这铺子如何不容易,以前夫人要用钱了就时不时着人来取,如今小少爷长大了,也过来查他帐,全不顾他这些年在店里的不易。 他只当祁垣年幼,又是个读书人,这些年连伯府大门都没出,肯定什么都不懂。在那佯哭半天,又道:“少爷,如今这铺子是支应不下去了。您要手头不宽,略微照顾几个钱也行。小的离乡这么多年,早就想回去看看了。” “你要走?”祁垣摸了摸那纸,搓了几下,气得笑了出来,“待我查完帐,你便是想留也留不下的,现在想走?没门。” 他把上面一本薄薄的簿子往前一丢:“账本呢!” 掌柜的脸色微变,“账本都在这了,少爷这是何意?” “这些?”祁垣好笑道,“掌柜的,你是胆子太大还是为人太蠢?这蜜合纸才造出来两年,你庚子年的账本就已经用上了?” 蜜合纸乃是江苏所出,因其不易虫蠹,入水不濡,所以很受账房先生喜欢。后来造纸人又在其中加入了**等料,纸张自带清香,更是风靡一时。 祁垣虽然读书不行,笔墨纸砚上却只肯用最好的,这蜜香纸才产出来,齐府便给他买了许多。算起来也就两年前的事情,庚子年可没有这种香纸。 老掌柜没想到在这种事情上露了马脚,心中暗骂,却仍辩解道:“小少爷是读书人,岂不知天外有天,蜜合纸又并非只一家能造,如何就断定庚子年没有?” 他冷笑一声,仍揪着账本道:“更何况账本原原本本都在上面,执着这些细枝末节又何用?少爷若不懂,只看总薄最后便知亏盈。这账本上一笔笔一道道,可都记的清清楚楚。” 祁垣看他嘴硬,支使小厮搬了一把椅子出来,放在堂中。药铺子里半天没有人来,祁垣便吊儿郎当地翘脚一坐,开始翻看。 账本上密密麻麻全是字,高一行第一行,普通人可能看不懂,对祁垣来说却是小菜一碟。 “那先看总部。交关总薄、货总薄、杂项总薄……嗯?”祁垣问,“你这只一本?” 老掌柜这才暗暗吃惊起来,道,“这铺子小,一本就够了。用三册的都是大商户。” 然而心底却开始打鼓,读书的秀才哪能知道这些名字? “行吧,那流水账搁哪儿呢?日清、银清、货清,这些不看怎么对账?”祁垣又翻了两下,道,“你这总薄也不对,人名纲头……损益纲头……” 他念念有词,末了一笑:“怎么,还有人银俸股……你是银钱股还是人力股?去年既然血亏,哪来的该分银?” 老掌柜越听脸色越白,这人连这些都懂?这绝不可能是才学了来唬人的。 他交的这几本账簿都不全,外行人肯定会被绕进去。但懂行的一看,什么都捂不住的。 “你还会管账?”老掌柜眯了眯眼。 祁垣冷笑,正要说话,就听这老掌柜突然怒喝了一声。祁垣脸色一变,腾地站起,就见从后面跑出来三四个穿着青衣短打的年轻人,满脸戾气。 有个小厮嘿了一声,把祁垣拉到自己身后,“还有打手。” 祁垣吃了一惊,这下明白掌柜的为什么有恃无恐了。他只带了三个人,又都年纪小,未必能干的过这几个打手。祁垣眼珠子转了转,正要喊着几人快跑,就见那小丫头轻呵一声,轮起鞭子,直冲正中一人抽去。 那几人没防备她出手这么快,正要闪躲,就见那九节鞭灵蛇般攀着壮汉的脖子一绕,小丫头举力一拖,竟将那打手生生拽飞了出去。 祁垣惊得张大了嘴巴。 “正常。”旁边的小厮安慰道,“剿匪的时候,柔柔姐割的人头最多。” 祁垣:“??” 说话的功夫,另几个打手已经抄着尖刀木棍朝小丫头冲过去了。祁垣的眼睛一眨不眨,就见那三人连近前都没到,便被柔柔齐刷刷地抽飞了出去。 随后九节鞭如游蛇一般,精准点在几人腕上。打手们顿时脱力,尖刀木棍纷纷掉在地上,这下再不敢恋战,拔腿便朝外面跑了出去。 老掌柜见状也想溜,却被另一个小厮提了回来。 柔柔姑娘又跟小厮去后面,搜找出来两个伙计。 那俩伙计见有打手,一直缩着没敢出来,这下见到了祁垣,又看到了掌柜的,什么都明白了。 接下来,掌柜和俩伙计都被小厮带去了一边,开始了仔细盘问。祁垣则拿着厚厚一摞账本,聚精会神地核算起了账目。 日薄西山之时,账本都过了一遍,祁垣心中也翻起了巨浪。 药铺自然不是赔钱的,只不过是这掌柜的看彭氏不懂,故意欺主,停了原本的买卖,只跟妓院和打行勾连起来,卖些见不得人的虎狼之药,再将钱收入自己囊中。最近几年,这人更是仗着跟打行熟悉,做起了放账收利的勾当。 怪不得自己那天来买去火的药,这掌柜的压根儿不给,还撵着自己去余庆堂。敢情这药铺子一直在挂羊头卖狗肉! 祁垣气得不轻,想要扭送他去见官,却又担心自己入狱后,这厮想办法让人解救出来,自己白忙活一顿。思来想去,干脆让小厮将这恶棍一顿拷打,先跟他追要这些年铺子的钱。 接下来几天,有三个煞神跟着,祁垣办起事情来果然顺利的很。 那掌柜的自然不会老实交出来所有,还回来六百多两银子后,这人便去找了讼棍,扬言要告祁垣。 祁垣才不怕他去告,别说自己手里证据确凿,但是看这罪名,自己头上都通敌叛国罪悬着了,哪还怕他这个? 他大摇大摆,今日让人把铺子重新布置,照着他画的改来改去,明日又让人改院子,还把小楼修了修,准备出日后彭氏和云岚住的地方。 方成和来过两次,一次是他不放心,出来看看祁垣,跟他讲太傅也会想办法。第二次是祁垣找人把他叫出来,把铺子转手卖给了他。 “我认识的人不多,子敬兄和阮兄都是官家子弟,不好接手。给其他人我又不放心。所以只能托你保管了。”祁垣拿出文书,平静道,“这铺子先不用开张,现在谁都不知道以后如何,如果万一……” 方成和盯着他,眼睛瞬间就红了:“逢舟,没有万一。” “有也没什么。就当丑话说在前头罢了。”祁垣反倒笑了起来,“万一我回不来,大哥你就替我好好照看这铺子,等日后事情过去了,再交到云岚手里。” 云岚一个姑娘家,只有银子还是不够的,总要给她留点东西傍身。祁垣现在早点脱手,万一将来祁家被查封,也不会查到这个铺子上来。 方成和张了张嘴,只得应下。 有中人帮忙,手续交割倒是很快。祁垣办好这些,回到伯府,陪了彭氏两天。 官差来的这天,天气格外炎热。 祁垣正在彭氏那边陪着一起吃饭,便听前面吵吵嚷嚷。母子俩对视一眼,未等说话,便听到的外面有人喊:“……速速捉拿朝廷重犯,休得胡搅蛮缠……” 祁垣深吸一口气,就地跪倒,朝彭氏拜了三拜,“母亲,保重。” 他说完起身,内心却出奇的平静,转身朝外大踏步走了出去。 小院门口已经有几个禁婆准备进去抓人了。 祁垣推门出来,外面的人见他出来,愣了愣,便推搡着他往外院去。 到了外院,有几人过来给他上了枷锁,十几斤重的木枷锁锁住了他的脖颈和双手,祁垣被压地晃了晃,还未站稳,就见又有人提来了手脚镣铐。 祁垣看着那对铁链子,眉头跳了跳,就听旁边有人问:“不过是提审,先上这刑具做什么?” 有人撇了祁垣一眼,朝那人低声说了两句。 那人听完“哦”了一声,却有些不耐烦:“戴这些东西,何时能赶到午门?到时候误了时辰,又是你我受罚。”他说完皱眉看了看祁垣,扬起下巴,“把东西拆了带着,快到午门的时候再夹上。” 说完嘀咕了两句,发着牢骚先走了。 沉重的枷锁又被取了下去,祁垣活动了一下手腕,抬头看了看天色,又看了这伯府一眼。 夏天最热的时候差不多过去了,再过一月,便是秋闱。若是自己有去无回,那顺天府神童便是因父屈死……祁垣心想,如此一来,自己倒也也不欠他的了,终归没辱他这才子之名。 几个吏卒在后面呼吆喝六。 祁垣深吸一口气,恍惚回到当日自己带着一众小厮招摇过市的时候。他挺胸抬头,微微扬起下巴,朝着门外大步走了出去。 第51章 临近午门时,先前的那个校尉头头才让人把枷锁镣铐都给祁垣锁了上去。 木枷锁压得人不得不弯腰承受,镣铐更是重若千斤,让人寸步难行。祁垣平时娇生惯养,此时却硬气的很,一声不吭的受了,拖着镣铐往前走。 那校尉回头看他几次,于心不忍,又折回他的身侧,一手把木枷抬了抬,竟卸去了大部分的重量。祁垣看出他格外照顾自己,冲人点点头。然而便是这样,等到了午门,他的衣裳也早都湿透了。 午门下却是早已等了许多人,单是穿着官服的便有十几个。 最正中的俩人一人头戴乌纱帽,身着绯色常服,胸前有彩绣孔雀补,腰上束着金革带。另一人也头戴乌纱,却穿着杂色圆领袍,胸背为獬豸补子。 獬豸乃是善辩曲直之意,看来这人是都察院的人,只是另一个三品大员,却不知道是刑部的还是大理寺的。 祁垣不敢多看,余光瞥见几人后面有个颀长身影,正是徐瑨,心里突然就安定了下来。 旁边有另一人跪趴在那,头发散乱,看不见面目。祁垣被人压着跟那人跪在一处,就听上方有人尖声喝问:“……所跪之人可是犯人高崖和祁垣?” 那高崖应声,祁垣还未说话,就听上面人道:“各杖五十,打着问话!” 两侧有校尉应声,还未过来,又听另一人道:“慢着!” 那位绯色常服的官员慢吞吞开口,对着刚刚下令的人道:“蔡郎中,问案要紧。” 原来这位三品大员乃是大理寺卿朱俨。刚刚下令的是刑部湖广清吏司郎中蔡义生。今日会审,刑部和都察院才是主审,蔡义生打定主意要先收拾掉祁垣,天气炎热,五十杖刑下去,不死也能去掉半条命。此刻朱俨出口阻拦,他自是不愿。 但他不过是六品郎中,朱俨却官居三品,蔡义生心中暗恼。今天刑部侍郎没来,在场众人,只有朱俨和都察院的左副都御使周温官职最大。他不得不假做询问周温,并使以眼色。 周温却不停地擦汗,没有看他:“天气向热,问案要紧。” 蔡义生没办法,只得勉强挥手,让掌刑之人退下。 接下来问案倒是跟他所料的差不多,高崖招供,两年前,祁卓进入崖川之后,便选了一队亲兵人马日日操练,教习各种战术队形,并让众人只听命于他。高崖自然也在其中,后来数次战役,这队亲兵或提前出去打探军情,或跟着祁卓掠阵助威,渐渐成为祁卓心腹。 直到去年冬至,西川王兵力大损,引咎乞降。眼见战事将停,祁卓却假传军令,命左参将时现带兵五千,暗中率军越过独水河,进攻西川。西川王由此大怒,举兵反抗。我朝大军反应不及,时将军全军覆没,西川全局尽毁于祁卓之手。 高崖跟另两个亲兵被敌军俘虏,这才知道祁卓暗通西川军已久,曾屡次透露军情。等到最后,这人更是痛哭流涕,哭诉自己不该畏死偷生,然祁卓通敌卖国,凶恶异常,不死不足以慰诸将士之魂。 一旁有人录完高崖口供,又让其签字画押。 祁垣听他讲得字字泣血,极为蛊惑人心,不由心惊。这高崖的供词十分流畅煽情,要么是供认事实,要么便是早已编好,熟记于心。 他对崖川战事丝毫不懂,刑部蔡郎中又来审问他,祁垣自然不认,连口称冤。 蔡郎中再次怒喝,命人行刑,好生拷打。 两边掌刑校尉再次过来,却又见徐瑨突然越众而出,阻止道:“且慢!” 蔡郎中是打定主意要逼供的,祁垣年纪不过十六,又是读书人,屈打成招最为容易。哪想到今天屡屡受阻,大理寺的人今天偏要跟自己作对不成? 蔡郎中勃然大怒,却又忌惮徐瑨身份特殊,只得连连冷笑道:“徐公子可是要包庇此犯?” “此案涉及谋反,事关重大,如今案情未明,蔡大人怎知祁公子一定是案犯?”徐瑨走出来,挡在祁垣前面,“若大人执意用刑,难免有屈打成招,滥及无辜之疑。” “好一个滥及无辜!”蔡郎中霍然站起,再也掩饰不得,指着他怒道,“本官办案,岂容你小小评事在此撒野!来人!” 两侧刑部兵卒闻声上前一步。而几乎同时,一直默然不语的大理寺众人也齐齐往前,配刀出鞘。 蔡郎中大骇:“尔等想谋反?” 徐瑨冷笑一声,反问道:“不听你的召令便是谋反,蔡郎中是拿自己当陛下了不成?” 蔡郎中只得恨称不敢,又转声对大殿方向连表几句忠心。 徐瑨年轻气盛,文采不俗,又是皇亲,蔡郎中暗恼自己口舌之上占不了便宜,只得转而问朱俨,“朱大人,我们刑部办案,自有刑部的办法,大理寺是不是管太多了。” 朱俨悠然地摇着扇子,半天后笑了起来。 “蔡大人何出此言?”朱俨笑眯眯道,“我大理寺卿之职,本就是掌邦国折狱详刑之事,以三虑尽其理,一曰明慎,以谳疑狱;二曰哀矜,以雪冤狱;三曰公平,以鞠庶狱。此案疑点甚多,又只有高崖一个证人,岂可草率定罪?倘若他是故意诬枉忠将,倾乱朝政,蔡大人如此行事,岂不是也有构陷之嫌?” “你!”蔡郎中大怒起来,“你大理寺是不是不把我们刑部放在眼里?!” 两边人马眼看要打起来,一直不说话的左副都御史忙出来打哈哈:“两位大人息怒息怒!都是为了查案,不值得,不值得。” 朱俨也道:“的确不值。酷暑审案,还要被六品郎中大骂,周御史,咱俩这三品官看来都不值钱了啊。” 此话说完,大理寺众人便都笑了起来。 周温只得苦笑。 蔡义生咽不下这口气,然而刑部本应是刑部尚书或侍郎过来,刑部尚书称病在家,那左右侍郎又不听他干爹招呼。蔡义生这才想办法取而代之。哪想千算万算,竟吃了这官职的亏。 可他明明记得,干爹跟都察院的人打过招呼,这周温一向耳聪目明,十分知趣的,今日为何活起了稀泥? 此时不仅是他,连徐瑨也暗中纳闷起来,不过都察院的人不掺和,此事便好办了许多。 最后案件仍是不清,周御史建议去搜查物证,蔡郎中这才下令,将祁垣二人压去大牢,择日再审。 刑部和大理寺又为了下哪个大狱争了一番,最后只得折中,去了都察院的大狱。 祁垣出了伯府大门后便一口水没喝,在太阳地里跪了这许久,不由有些头晕目眩。那校尉头头应该也是刑部的人,大约见蔡郎中愤恨不已,回来的时候便没敢帮他。祁垣带着手镣脚铐,夹着枷锁,几次差点倒在路上。 身后有个吏卒喝骂了几声,踢了他几脚,倒是被那校尉给拦住了。 祁垣晕晕乎乎,舌尖咬着一口气,等进入大牢之后便体力不支,晕了过去。等再次醒来,却只见头顶的小窗上漏进一点光亮,也看不出时辰。 牢中还有个老头子,满身脏污,正缩在角落里闭目休息,见他醒了,踢了块饼子过来。 祁垣本来还怕有毒,后来一想,姓蔡的阴险小人,肯定会先折磨自己一番,哪能这么痛快让自己死?更何况这是都察院大狱,徐瑨既然想办法没让自己进刑部,多半是为了自己的安全。 他顾不得许多,拿起饼子咬了一口。 那饼子难吃的要死,祁垣被噎地眼前一黑,幸好老头又递过来一个水袋。 “谢谢老伯。”祁垣喝了口水,忽然一愣。 自己身上的枷锁镣铐竟然都没了。 那老头已经瘦得皮包骨头了,一头乱发蓬成鸡窝,见他发愣,竟还笑得出来。 “定是你家人使了银子。”老头道,“你才进来,就有人把刑具给你去了。” 祁垣知道这是徐瑨的安排,心中忽就安定下来,弯唇一笑。 老头见他低头轻笑,却是猛然怔住,撩起头发,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祁垣一抬头,便被他直勾勾的眼神吓了一跳。 老头见他兔子一般跳开,愣了一下,这才呵呵笑了起来。 “你叫什么?”老头问,“怎么年纪轻轻,也入了这大狱?” 祁垣不愿跟人多讲,只道:“我叫祁垣,被人诬陷了。” 老头笑了笑,“原来你姓祁……罢了罢了。” 祁垣见他并无恶意,好奇地看着他。 “我有个儿子,若是还活着,应当跟你差不多大了。”老头道,“也不知他是死是活。” “他叫什么?”祁垣道,“我大约是出不去了,但可以托朋友帮你问问。” “我给去取名叫济云。”老头不抱什么希望,摇了摇头,“我入狱时他才十岁。那帮人不可能放过他。那么小的孩子……” 祁垣:“你是怎么进来的?” “我?”老头冷笑了一下,“我本是钱江知县,当年蔡贤的外甥去钱江游玩,见民妇貌美,竟聚集一帮恶少闯入民宅,逼而淫之。我按律将其捉拿归案。杭州知府却反诬我欺君罔上……” 杭州知府是蔡贤门下走狗,自然多般维护。最后将强奸之案反诬在钱知县头上,案件上报京城,最后钱知县被判绞首,家属或充军或没入教坊司…… 后来他入狱之后赶上朝廷大赦,但死罪虽免,活罪难逃,于是仍被压在刑部大牢之中,后来不知为何,又被转入都察院大牢,不过到这边之后,狱卒倒是不怎么拷打他。 祁垣听得唏嘘不已,半天后突然一愣:“……” 钱江知县?莫非……莫非是云霁他爹? 他隐约记得徐瑨提起过,但又怕自己记错,白惹人空欢喜一场。更何况云霁如今是教坊司中的人,虽在戏班之中有些名号,却也只是官家之人宴饮时的陪侍而已。 他心中暗暗记下,跟老头说了几句别的,便不再说话。 狱中不见天日,天气炎热,鼠患成群,祁垣起初不敢睡觉,后来实在挨不住,打了个盹,再次惊醒时却见老头正帮他驱着老鼠蚊虫。 他知道老头大约拿自己当他儿子般看待,便跟他商量着,俩人轮换值守。 徐瑨又买通了都察院的狱卒,每日让人单独给他们送牢外的饭菜,并不停地传递着消息。祁垣又乖巧玲珑,哄得狱卒整日笑呵呵的,由此倒是知道了不少事情。 原来那蔡郎中当天便去伯府搜查了一通,因大理寺的人也都跟着,所以并没有查出什么来。蔡郎中心中愤恨,又要提审彭氏和云岚,以及伯府的众多下人。 大理寺卿朱俨上书反对,言《律令》有记,“凡告事者,告人祖父不得指其子孙为证,告人兄不得指其弟为证,告人夫不得指其妻为证,告人本使不得指其所奴脾为证。违者,治罪。” 蔡郎中对《律令》不通,当场哑住。 徐瑨随即上书弹劾,指出蔡义生曾想逼祁卓之女为妾,遭到祁夫人拒绝之后,怀恨在心。《律令》有记,会审有回避制度,蔡义生与祁府旧有仇嫌,理应移文回避。 元昭帝没想一场会审,竟让刑部和大理寺打了起来,再问都察院,左副都御使周温却道,蔡郎中忠心可鉴,朱大人言之有理……总之左右都对,他什么都不清楚。 复审于是一拖再拖。 到了第五日的时候,祁垣听到外面有人说话,随后便有狱卒过来,开了牢门。 祁垣跟着走到外面,抬头一看,不禁红了眼。 徐瑨、阮鸿、方成和都在外面。这边是巡捕的房间,狱卒叮嘱几人快点说话,便退了出去。 徐瑨看他出来,先跨前一步,低声问:“你这几日如何?”说完又仔细看祁垣身上有无伤口 祁垣红着眼点头:“挺好的,没人欺负我。你们怎么来了?” 方成和这才过来,“实在不放心你。今天阮阁老过来都察院,慎之便央了御史,偷偷放我们几个进来了。” 阮鸿之前一直对祁垣避而不见,今天却敢带几人过来,这……更像是阮阁老默许的。 莫非是案子有转机了? 祁垣心念急转,却不敢表露出来,又怕是自己想多了空欢喜一场,忙朝着阮鸿深深一揖。 阮鸿却红了脸,支吾了一下,避了避。 方成和悄悄附耳过来,快速道:“我们是偷溜进来的,不敢久留,我只是告诉你,太傅找了司天监……老皇帝听说最近刑狱不顺时气,天有异象,正害怕呢。或许过几天你就能出去了。” 祁垣:“……” 祁垣没想到还有这种说法,司天监是可以胡说的吗?老皇帝一个夺位来的,冤杀过多少人,竟然也信? 方成和看出他的疑惑,低声道:“司天监说,天有显报,不在其身,在其后人。” 元昭帝自己是不怎么怕的,但他害怕子孙受到牵连。现在的两位皇子争储就够他头疼了。 祁垣:“……”老太傅果然很懂。 方成和说完便退开,跟阮鸿出去了,祁垣心中安定下来,见徐瑨俊美修目,一身官服,忽然想起那天这人站在自己前面,寸步不让的样子。 他鼻头一酸。徐瑨轻叹了一声,干脆把他揽住,在他额头上轻轻亲了一下。 祁垣问:“你们是不是得罪了刑部?” 三法司问案,向来都是不由分说,上来便用刑的。祁垣那天都豁出去了,没想到大理寺的人这么强硬。 “刑部与内宦勾结,日益权重,我们大理寺难以制衡,朱大人也是想借此改变局面。”徐瑨知道他的顾虑,安抚道,“你安心在这等着就好。如果实在不放心,就亲我一下。” 祁垣脸上泛起薄红。 徐瑨低声问,“有没有想我?” 祁垣轻轻“嗯”了一声,伸手搂着他的脖子,踮起脚尖。 徐瑨低头跟他亲了个嘴,却不敢深入。 俩人抵着额头,都叹了口气。 “我们都会想办法的,尽快接你出去。”徐瑨又道,“对了,婉君姑娘还在外面,说是有事找你。” 他疑惑道,“你们早就认识?” 当日在通州时,婉君非要见祁垣时,徐瑨便觉得有些古怪。但这位扬州名妓今年三月才初次入京,彼时祁垣已经进国子监了,徐瑨也没见他去过花街柳巷。 祁垣一愣,也有些意外:“婉君姑娘?找我?” 徐瑨点点头。 俩人都觉得古怪,但那婉君是跟着阮鸿来的,又坚持非要单独跟祁垣说,徐瑨只得让他进来。 婉君姑娘竟是只身前来,连个婢女都没带。 祁垣茫然地看着她,就见婉君冲他盈盈一拜,随后从袖中取了一封信,递了过来。那信被人用泥封住,显然十分机密。 祁垣接过来,莫名其妙地拆开一看,却是一笔极为漂亮的绳头小楷,挺拔秀丽,内含筋骨。他的目光往后一溜,待看清署名之后,脑子里“嗡”地一声,整个人都怔住了。 作者有话要说: ps:关于大理寺职责的几句,主要引用《唐六典》《大明职官志》 《律令》是引用的《大明律》的内容。会审时有证据规则和回避制度,但其实漏洞很多,执行的时候不怎么严格。 (古代判案,大部分是不管有罪没罪,上来就打一顿,有的连证人也打) pps:前面钱江知县写成了知府,渣作者刚去改了下 第52章 来信人,是扬州齐鸢。 祁垣才看到这个名字,泪水便不受控的涌了出来,啪嗒啪嗒往下掉着。他瘪瘪嘴,使劲憋住心里的委屈,从开头看起。 “逢舟兄亲启 扬州数日,恍如一梦。某本是多舛之人,命有一劫。熟料数月之前,不意变故,竟牵连足下,致君父子隔阔,相见无期。某每念及此,寝度难安,愧入肝脾。然人面已变,北归万里,竟成奢望……” 祁垣边看边哭,数月来的委屈、埋怨、害怕一下子有了宣泄口。 徐瑨在旁愣住,想要过来,却被婉君姑娘伸手挡住了。 “徐公子可否在外等候?”婉君柔声劝道,“小女子有话要跟祁公子讲。” 徐瑨迟疑了一下,看了看祁垣。 祁垣浑然不觉,只恍恍惚惚地读信,渐渐明了了扬州的事情。 原来当日他落水之后,那几位小厮并没有察觉。齐府当晚发觉小儿子不见了,慌忙派人四处寻找,等把人打捞上来,已是一天之后。 那时候还魂归来的自然是“假齐鸢”。 小齐鸢水性不错,竟然突然溺水,大夫又见他脚腕上勒痕明显,急忙告知齐父。齐府众人这才骇然大怒。他们发动族中诸位叔伯弟兄并所有家仆四处查问。最后终于探得隐情,竟是跟京中来的官员有关。 齐父一怒之下,向扬州知府诉告,谁知扬州知府推说无凭无证,百般敷衍。齐父气不过,扬言要上京告状,竟惹得官府警惕起来。 假齐鸢醒后,原本想回京看望,但他没有功名在身,去开具路引也遭阻挠。扬州城的乡绅士族渐渐对齐父避而不见,假齐鸢暗忖其中有异,只得劝族中长老暂时忍下此事,莫要见怒官吏。等自己将来博取科第,为齐府改换门庭之后,自会找那仇人算账。 齐父见他经此劫难,竟懂事知礼起来,心中既觉心疼,又略感安慰。 之后便是齐鸢带病参加县试府试,连中案首,因文采绝艳,竟惊动了浙江提学。 这提学官督一省生员,对齐鸢十分赏识,扬州知府见风使舵,连夜赶走那几名京中恶少,抓了行事的两名恶仆定罪。 齐府出了一口恶气,大摆筵席。齐鸢借此机会,拜见了扬州名妓婉君姑娘,请她代为打听京中事宜。 “……某如今独居闲处,却累君照管亲眷,感涕不可言。然祁府多事之秋,某贸然行事,恐移殃齐府众亲,只得暂绝北归之望……,此信干系甚多,幸勿示人……某思仰之念,无缘面话,唯有北向再拜,叩头默祷,望足下万万自重……” 祁垣一口气看完,久久不能回神。 时间过去太久,狱卒在外催促起来,婉君姑娘面色微变,不得不出声提醒:“祁公子,信纸背面还有。” 祁垣忙翻过去看,却是对方写的两点叮嘱。 一是忠远伯府有免死金牌,倘若伯府蒙难,祁垣可用金牌保命,祁夫人和云岚都是女眷,若是被流放,请祁垣代为求杨太傅和刑部的都林校尉从中周旋,半路截下。若被没入教坊司,则请祁垣告知婉君,他自有安排。 第二,则是告诉祁垣,他已将祁垣以前的存钱,共一千八百六十两白银,换成银票,托付婉君姑娘代为转交。 祁垣看到一千八百两的时候,眉头使劲跳了跳。 最近实在太穷了,十两银子都是巨款,忽然看到这个数字,竟让他有做梦的感觉。 狱卒再次过来催促。婉君姑娘忙暗示他将信收起。 祁垣心中一凛,将信揣了,冲她深深一揖。 多亏这女子侠义,自己才能知道这些。以后跟扬州往来信件,恐怕也要多靠对方了。 婉君侧身避开,冲他笑了笑,“小女子已托周御史代为照看一二,祁公子需要什么,只管跟狱卒提起,小女子会想办法安排。” 祁垣一愣,这才明白为什么自己在狱中的待遇这么好,原来除了徐瑨,还有别人暗中照顾。 “多谢姑娘。”祁垣抹了抹脸上的泪,“让姑娘破费了。” “这是哪里的话。”婉君莞尔一笑:“都是公子的银子,所以用起来很痛快呢。” 祁垣愣了下,忍不住也笑了。 这封信无疑给他吃了一颗定心丸。祁垣回到牢房,坐在那发呆半天,手里暗暗捏着信纸一角,哭一会儿又笑一会儿。 自己死不了了! 老太傅会救自己,方大哥会救自己,徐瑨会救自己,那个人也会救自己! 哪怕他们都救不了,免死金牌还能挡一次! 只要自己能活着出去,以后还怕什么?! 钱也有了,有钱万事通,什么事情都有解决的办法。 祁垣终于有了一种归宿感。 他开始想家,想扬州,想昔日歌楼舞榭,柳湾桃坞。也想彭氏和云岚,想方大哥,想徐瑨,想他的银缎白马,通州夜游…… 夜里那老头睡去时,祁垣又偷偷拿出那封信,翻来覆去地反复看,恨不得将每一个字刻入眼底。直到上面的内容都已烂记于心,他怕半夜被人摸去,这才才将纸浸入自己偷偷留下的米汤中揉烂销毁。 七月末,朝中终于下了圣旨。 元昭帝谕内阁:“……朕今宫中喜事临迩,又值乡试大考在即……今岁各省直姑□□罪囚,重者减轻,轻者径释,以示朕好生至德之意……” 忠远伯通敌谋反之案,因“案情犹疑”“证据不足”,押后再议。高崖被监候在牢,祁垣被放归家。 时隔数天,祁垣终于重见天日。 彭氏带人接他回府,母子俩痛哭一场,祁垣换了衣服,重审这一方天地,忽觉人生恍如大梦一场。他将原身的诗稿再次翻出,谨慎晾晒,又取了那块沉香木,小心翼翼地放在书箱之中。 大难已过,祁垣神思松弛,大睡两日。 又过几天,朝廷奏准各处乡试行令提调官转行主考官,命右春坊右谕德兼翰林侍读陈允恭,左春坊左中允监翰林编修王亥主顺天试。 三年一次的大考终于到来。 方成和托了徐瑨带话给祁垣,却是当日东池会上行酒令时,他替祁垣所接的鹿鸣宴诗的最后几句。 “身名虽待文章显,气质须从道义涵。海内如今人物眇,掀天事业要奇男。” 作者有话要说: 看到有读者说最后的诗句看不懂,在这解释一下,感兴趣的可以看看。 这首诗叫《建宁府鹿鸣宴诗》,是南宋名臣高斯得写的。 -第12章 方成和替祁垣解围的时候,用的前四句,这里的是后四句。 总体就是发一下“海内如今人物眇”——当下运筹帷幄的贤臣太少,没怎么有能人奇才的慨叹。再表达一下自己求贤若渴,希望朝廷能惟贤是用的期待。 方成和引用此诗,一是狂傲,认为自己是贤臣奇男。二是致敬名臣,想要做当世高斯得。 附上全诗。 建宁府鹿鸣宴诗 高斯得 鹤书夜下建溪南,拔尽乡英万口谈。 帝阙伫听胪唱九,宾筵试咏鹿鸣三。 身名虽待文章显,气质须从道义涵。 海内如今人物眇,掀天事业要奇男。 ps:其实看不懂也没关系,并不影响看文_(:з」∠)_ pps:高斯得的诗歌有“诗史”之称,因处置贾似道,被留梦炎所构。理宗称呼他为硬汉。 第53章 祁垣出了大狱之后,便堂而皇之的以身体不适为由,不去参加乡试了。 乡试连考三场,的确需要消耗大量体力,不少秀才体力不好的,考着考着便会熬死过去。贡院在考试结束之前不能开门,所以还为此专门设置了运尸的跷跷板,哪个死了,放在跷跷板上,这边一踹,尸体便会飞出墙外,那边有人收走。 忠远伯府离着贡院极近,祁垣提前十几天,便找人来将自己的小院修葺了一番,把正房改的阔大敞亮,又新建了耳房。 西耳房是给柔柔和虎伏他们住,祁垣如今有了钱,一应家具都是让她们自己去挑。房间改了雕花窗,青丝幔,窗下新植花草。东耳房则是两个小厮,里面除了家具还有玩具。 至于正房,更是装扮的精致舒服,在乡试的几天里,腾给了方成和住。 方成和本都租好了万佛寺的房舍,没想到如今竟住了伯府,整日的让祁垣这个弟弟照顾着。他略微有些过意不去,祁垣却道:“这有什么,你将来做了官还得罩着我呢!” 他那店铺已经修整好了,祁垣本以为自己这次出不来了,所以没什么存货,只先制了些香粉零散卖着,生意倒也不错。 不少顺天府的百姓知道他的神童之名,对他这次因入狱耽误考试十分惋惜。 又因他入狱一趟,全须全尾的出来,所以原先沸沸扬扬的祁卓叛国言论也不攻自破。 祁垣对这些都不怎么关心。他先是找人打听了一番。果然,那位狱中的老伯就是云霁之父。 当年云霁年幼,又生的唇红齿白,所以被没入了教坊司,后来又被苏州苏鸣玉收为徒弟。钱知县被从刑部大牢挪去都察院,便是云霁出名之后,从中使钱求人的结果。 这些年下来,蔡贤愈发得势,云霁多方使力,始终不能营救父亲,只能不停地往狱中送着银子,让他日子好过些。 然而少年声伎整日为达官贵人取笑作乐,虽有些薄名,却仍是奴身,遇到那仗势欺人的难免被欺辱一番。这种事情,便是寻常人都难以承受,更何况云霁本是官宦之子,自幼也是习读诗书的? 现在他显然不想让父亲知道自己的境遇,或是怕其父难过,或是想给父亲留着一线念想,以免钱知县看出狱无望,再绝了生志。 祁垣知道原委之后唏嘘不已,又为自己先前的轻视感到惭愧。然后朝中杭州知府、扬州知府之流不知道还有多少,这些奸臣污吏为祸一方,鱼肉百姓,可是每当官员考纪,吏部都会给优。 这个朝廷,吏部就是个坏的,刑部和太监勾结,也不好,兵部……徐瑨的二哥是兵部侍郎,自然是好人。但那兵部尚书诬陷忠远伯,又不是个好东西……所以算来算去,朝中众臣能有多少是好人? 祁垣越想越闷。只能盼着方大哥好好考,将来做个大官,最好是去吏部,把这些坏人都给罢官免职。 当然跟徐瑨说起的时候,他还不忘打探:“你怎么就和云霁那么熟?你经常听曲儿吗?” 方成和考试的这几天,他没事就来国公府看小马,跟小家伙增进下感情。徐瑨若是没有公务,便会陪着他,或是喂马或是牵着小马出去遛弯。 祁垣拷问此事的时候,俩人才将小马遛弯,正牵着散步。 京郊秋日云高天阔,淡淡的阳光洒下来,徐瑨把马栓到一旁,却只笑而不语。 祁垣原本只是随口问着玩,看他这样,反倒是严肃起来,拿小树枝轻轻敲了一下徐瑨,“问你话呢!” 徐瑨这才问:“那你跟婉君姑娘怎么那么熟?你们以前见过?” 祁垣:“……”自从那日自己边哭边读信之后,徐瑨便对婉君姑娘有了防备。 可是事关机密,祁垣又不知道怎么解释,每次只能糊弄过去。徐瑨若是生气,他就想办法哄哄。 “还是不想说?”徐瑨淡淡地看他一眼,果然不高兴了。 他转身找了处干净的草地,自顾自地躺下,又对祁垣招手。 祁垣自知理亏,便跑过去躺他胳膊上,自觉在徐瑨嘴巴上亲了亲。 “唔,”徐瑨的脸色瞬间变好了许多,“我是听阮鸿说的。” 祁垣不信:“云霁明明跟你最熟,阮兄说有几次请他都请不动,你倒好,去通州游船,他都能从京城追过去。” “大约是仰慕我的风姿吧。”徐瑨故意道,“你都想跟我夜半游船了,就不兴别人也想?” 祁垣被他绕了一下:“那谁想跟你游,你都肯吗?” “不是。”徐瑨没再逗他,只低声笑了笑,“那天让他们去,是想哄你开心。” “哦。”祁垣满意的哼了一声,想了想却又道:“那你以后别叫他们了。便是叫上,也别让他唱曲儿,我们可以一块玩别的。” 他说到这神色稍黯,低声道:“那钱知县是个好人,我在大牢的时候,他给我赶老鼠来着。” 徐瑨看他念念不忘赶老鼠的事情,又心疼又好笑,把人揽住,想了想安慰道:“如果哪天,这案子移到我们大理寺,我就想办法把他放了可好?” “好。”祁垣点头。 “如果到不了大理寺,我们就耐心等等。太子如今在六部历练,礼部之后便是刑部。钱知县的案子是刑部办的,到时候云霁也会想办法见到太子。” 祁垣疑惑:“太子也听曲儿吗?” 徐瑨点了点头:“很喜欢。” 祁垣一愣。 徐瑨看他一派天真懵懂,目光明亮,犹豫了一下,隐晦道:“太子的二位伴读,你可还记得?” 祁垣点了点头,想起东池会上陆星河的那惊艳现身,惊讶地长大嘴巴,“他们俩还会唱曲儿?” 徐瑨摇了摇头。 “陆惟真生性耿直,每日只读经史。”徐瑨道,“但文池柔媚,善歌善舞,所以更受太子殿下喜爱。” 当然这份“喜爱”自然跟旁人的不同,文池平日里……跟个侍妾差不多了。今科乡试,太子两位伴读,便只有陆惟真自己参加。有人传言文池平日媚主,早已荒废课业,也有人说,太子欲将文池收为男侍,因此不欲他在朝为官。 不管怎样,当年三大神童才子,今年只有一位参加,的确在京中引起不小的议论。 徐瑨抬手,替祁垣拨开额前的一缕碎发,心中又暗暗懊悔起来。他本来想慢慢教祁垣了解一点情事,但是文池之事显然不合适,而他也从未讲祁垣当做男宠或侍妾来看。 谁知道祁垣压根儿就没多想,“咦”了一声,只啧道:“那文池好厉害!还好还好,太子只要肯听曲儿就好,云霁救父就有希望了!” 不过因为徐瑨的这番提醒,祁垣不由想到了扬州的那位。 他有一肚子的话要跟对方说,于是琢磨着给扬州回信。 为了不那么丢人,祁垣还找徐瑨练了几天字,等他自己觉得能看些之后,一口气洋洋洒洒写了十多张。 先讲自己当日惊醒过来,看到眼前大换天地之后如何惊慌,如何跟彭氏大大闹,又讲回京之后怒骂老太婆,巧赢吕秀才,东池会历险,通州驿被捉……后来被赶鸭子上架去了国子监,提心吊胆抄考题,又被老太傅识破,惹得老头子大哭一场,给了赐字。 他知道对方既然得知了自己的字,多半是探听了不少消息回去,但他仍觉得自己亲口讲出来的才好,别人哪知道他的凶险。 及到后来,写到下狱之事时,祁垣反倒简单几笔,只写了那蔡郎中和大理寺的争论。 当然最后,重中之重,一是让对方打听下齐府现在进料的商贩,有无往京城来的。他打算在京中开香铺赚钱。却又苦于没有好的进料渠道。 二则是希望下次那边给捎点好吃的过来,他在这边有许多好友,大家并没有去过扬州,他想择日宴请一番,让众友领略扬州风情。 这封“信”写好之后,祁垣便自己跑去了晚烟楼。 婉君看到他的回信足足厚厚一沓,不禁被惊呆了。 祁垣知道自己字大话多,又不如对方文采好,很是不好意思,小脸通红。 晚烟楼的姐妹见他粉雕玉琢的样子,忍不住个个来逗弄他,不住地给他拿好吃的,又着人从外面买些小孩喝的甜酒。 婉君将回信收好,出来见祁垣已经被众姐妹喂成了一只小醉猫,不由有些哭笑不得。 她在对面轻轻落座,看着祁垣长而翘的睫毛,红扑扑的脸蛋,嘴角还有个小梨涡,越看越觉眼熟,心中忽然一颤。 第54章 三年之前,婉君曾与扬州齐鸢见过一面。 彼时冬日,她扮做老妇,带着婢女去梅花坞赏雪,夜晚兴尽而归,才发现冬日天冷,船家早都归家了。幸好当时有只画舫经过,好心载了她们一段。 而那画舫的主人,正是扬州第一小纨绔齐鸢。婉君虽然讨厌这些浮浪子弟,但如今幸得对方相助,她也不得不过去真心实意感谢一番。 当时齐鸢便才喝过酒,醉着一张小脸,整个人都窝在大红色的斗篷里。那斗篷滚了一圈雪白的狐狸毛,却不如他的皮肤白腻。许是察觉到有人过来,齐鸢靠在老嬷嬷身上,像个雪娃娃般,抬着黑漆漆的眼睛看了她一眼。 老嬷嬷趁机劝他不要睡着,免得被风打了,睡醒了头疼。齐鸢嘟嘟囔囔不情愿,瘪着嘴露出了一对小梨涡,可怜巴巴地看着老嬷嬷。婉君不知怎么,心里忽然一软,便在他对面坐下,又是哼曲儿又是说小故事地哄了起来。 后来回到馆舍,她去对镜卸妆,才意识到自己的嘴角始终噙着一股笑意。当时她便在心里想,自己若能有个这样的儿子,定然也是要千娇百宠的。 今年齐鸢去找她时,婉君还诧异过,三年不见,这小少年的改变竟如此之大,沉稳许多,世故许多。后来她与对方问话,又惊讶对方博学善论,竟像是换了一个人。 直到现在……她才恍惚觉得,眼前这人才是当年的雪夜少年。 这种荒唐的念头让婉君愣了好久,有婢女欣喜的来告知徐公子和方公子过来时,她也全然不为所动。 方成和才跟人进了晚烟楼,祁垣已经趴在了酒桌上,婉君坐他对面专注地看着,眉眼含笑,情意融融。方成和心里暗道糟糕,悄悄去看徐瑨的脸色。 徐瑨往那边淡淡看了一眼,走到桌前,先是低头看了看祁垣,这才对婉君拱手道:“婉君姑娘。” 婉君看他神色冷淡,不复之前那样恭敬有礼,笑着福了福,解释道,“一时大意,让祁公子喝了许多甜酒,还未说几句话,他便这样了。望三公子见谅。” 徐瑨没说话,看了旁边的酒坛子一眼。 那边已经放了四五个空坛子。 这可不太像“一时”大意…… 婉君面上一热,不由暗恼那帮姐妹太胡闹,讪讪地笑了笑。 方成和见状忙给她解围,催促徐瑨道:“本来想跟子敬兄畅饮一番的,如此,还得麻烦子敬兄先带逢舟回去,免得他在这着了风。”他说完顿顿,还不忘扶着自己的腰,做戏做全套,“我腰伤还没好,就麻烦子敬兄了。” 徐瑨对此自然没意见,他解下自己的大氅,给祁垣围好,连头脸也遮住,这才将人背起,径直下了楼。 方成和并一众楼中妓子看他满面寒霜的出去,都不由默然咋舌。 谁不知道三公子最是好脾气,往日来楼里接祁垣,无论对接客的妓子还是使唤的龟奴,都十分客气有礼,搞得这烟花之地的众人都随他作揖打弓的客气起来,仿佛人人都是君子一般。 哪想到这人也有生气的时候。 而当他寒下一张俊脸时,那些尊养多年,被他很好克制住的矜贵冷傲便都流露了出来,有种令人难以接近的感觉。 姑娘们自然十分失落,倒是婉君轻笑了起来,对方成和道:“谨之公子果然大妙,会写会画还会腰疼。” 方成和听她口气讥诮,哈哈一笑,迈步往里走,“在下不过一双手一张嘴罢了。” 俩人进入厢房内,里面是婉君自己的房间,室内整洁如新,花香馥郁。方成和不觉轻松下来,一撩长袍坐下。 婉君斟茶,问他:“谨之公子此次乡试感觉如何?” 方成和才刚考完,自己觉得很好,此时却难得谨慎了一回,笑呵呵道:“难得考完了,姑娘就莫要再谈这八股了,没得头疼。” 婉君美目一转,笑了起来。她最善察言观色,看方成和这样便知他考得不错。如今这人不肯谈论考场种种,不过是为了避嫌——往年曾有秀才在大考之后,扬言自己一定能中,结果被考官听去后,为了撇开舞弊嫌疑,故意将其黜落的。 她今日是一时大意,但左右无人,方成和竟连她也防备的紧。 婉君笑笑,识趣地打住话头,转而道:“明日便是中秋了,公子有何打算?” “婉君姑娘可有约?”方成和问,“若是姑娘得闲,不如我们一起赏月饮酒?” “怕是不巧了。”婉君道,“小女子已经答应了楚王,明日为楚王及众宾客抚琴助兴。” 方成和一愣:“楚王在京中有三月有余了吧?” “是的。陛下仁厚长情,许楚王在京中过完中秋再启程。”婉君沉默了一会儿,忽然道,“还是卿云姐姐好命,如今虽是为人做妾,但楚王甚是爱惜她,这几个月以来,不仅随她同游京中各地,还肯放她与先前交好的名士大儒往来,这等珍惜爱护,已是难得了。” 方成和看她美目含愁,似乎有些自伤身世,便没再说话。只是眉头忍不住轻轻皱起,思索起来。 楚王为了梳拢名妓赵卿云,千里迢迢入京请旨已经十分荒唐。要知道他可是废太子的儿子,哪怕他断了一只腿,又行事放纵惹人非议,也挡不住他曾是最名正言顺继承皇位的人。 元昭帝当年不是没下过杀心,然而他弑兄夺位,本就遭到朝中不少能吏大将的反对,若是再杀太子后代,难保不会引起众怒。楚王便这样被断去一条腿,发到了藩地。 其实在方成和看来,楚王这条命不如不留,否则这人一旦生了野心,夺位之举便是必然。而不管最后谁得了势,战事中遭殃的只有百姓。 做臣子的,自然希望皇位上的人别变来变去。管他坐在那的是个疯子还是傻子,只要天下太平,百姓便能免了大难,若能哄住那疯子或傻子办些好事,那百姓便得了大幸。 他心中本就警惕,隔天打听赵卿云平日交好的众位名士之后,更是头大起来——那些人竟很不一般,除了几位名响天下的儒士之外,竟还有数位国子监的同年,都是任彦诗社中最为优异的几位,今年也才参加过乡试的。 除此之外,赵卿云办生辰宴时,竟还有青州卫、大宁卫、庄浪卫等地的指挥着人送过礼。 婉君与赵卿云关系不错,方成和为了探听消息,不得不一趟趟往晚烟楼跑。以前他最是狂傲恣意,随风来去毫无定准,现在他如此殷勤起来,倒是惹得坊间多了不少闲言碎语。 阮鸿在考完之后,便被阮阁老关在了府中,扬言放榜之前不许他出去胡混。阮鸿的性子哪能待得住,无奈闹了几次,都不奏效,他只得让小厮整日出去找人,把狐朋狗友唤到家里来。 然而别人来了之后,玩一会儿他又嫌弃人家蠢笨粗俗,于是又不耐烦地将别人打发回家,让小厮找徐瑨他们来。 祁垣下狱时,他怕牵连到阁老府,偷偷避过嫌,所以这会儿不好意思找人家。徐瑨又忙,唯有一个方成和哪哪都好,着人去问,方成和却又不来。 阮鸿还以为这人是放榜之前耍清高,暗暗笑过一回儿,哪想到放榜这天,他好歹出了府,撒丫子跑出去,就听周围人都议论,果然是才子佳人如何如何…… 阮鸿好奇,扭头问旁人:“什么才子佳人?” “您不知道?”说闲话的人才看过榜回来,笑呵呵道,“今年咱顺天府的解元,正是婉君姑娘的相好,会稽的才子方成和方公子……” 婉君的相好?她什么时候就相好了? 是因为方成和成了解元? 方成和竟然是解元?那陆星河和任彦他们呢? 阮鸿听得一愣一愣的,正好自家的小厮看榜回来,他指着人就问:“如何?” 小厮十分为难:“公子……没中。” “我当然中不了。”阮鸿不知道哪里来的脾气,一脚将小厮踹倒,没好气地问,“我问你第一个是谁?” 小厮忙揉着屁股爬起来,道,“是方公子。” 阮鸿气冲冲地原地转了转,要去找方成和,却又不知道这人住在哪里,一怒之下奔去了晚烟楼。 他之前跟方成和一块已经来过几次,楼下的龟奴便也没拦。 谁想等阮鸿冲到二楼,正好听到里面有女子的欢笑声。 婉君问:“若我跟慎之相比,公子又如何?” “你俩如何能比得?”这次却是方成和的声音。 阮鸿气得牙痒痒,正要冲进去,就听里面人道,“一个是求我不得,一个是我求之不得。” 阮鸿叉腰,正要大骂,突然觉得不对,歪头想想,突然大吃一惊地瞪圆了眼。 小龟奴过来添水,见他在外面站着,正要问他说话,就见阮鸿受到惊吓般拔腿跑掉了。 作者有话要说: ps:看到有读者说不愿看到副CP,希望不要写他们……这恐怕不行,这篇是难得有大纲的,现在渣作者只会跟着大纲走,要不然砍了漏了,后面接不上。 另外方是重要配角,关于他的部分,大多是为后面朝堂的内容做铺垫。方和阮之间的感情不会展开写,说他俩是副cp,有点委屈阮鸿了。 pps:会尽量把内容分开,方便不喜欢的小伙伴单独跳过(这章误买的可以留言,呆毛发个小红包)。 ppps:明日想双更,希望不卡文。阿弥陀佛 第55章 婉君是何等聪明的人物,方成和最近日日往她这跑,她便知道定有什么缘故。不过前几 天未放榜,她猜着方成和大约有些紧张,所以陪便陪了。今天这人得了解元,眼见着是春风得意了,她自然也要讥诮回来。 无奈方成和脸皮太厚,嘴皮子太滑。 婉君又气又笑,“方公子,我何时求你不得了” 方成和摇头:“我也没说是你是哪个,姑娘怎么自己先对号入座了。” 正说着,就见门外的小龟奴拎着茶壶上来,对二人道:“姑娘,刚才阮公子来找,在门口站了站就又走了。” 闲扯的两人俱是一愣。 方成和问:“你说谁” 小龟奴:“就是阮慎之阮公子啊。” 方成和:“……” 这下便是婉君也有些不好意思了。 “不是让你看着,不许旁人上来吗”婉君轻斥道。 小龟奴看着事情不对头,缩了缩膀子,忍不住叫屈:“以前谨之公子都跟阮公子一块来的,小的还以为……” 小龟奴话还没说完,就听下面吵吵嚷嚷,敲锣打鼓吹笛子的,已经在下面闹开了。 方成和跑到晚烟楼里来就是为了躲清闲,哪能想到阮鸿刚刚正好撞见不说,下楼的时候还给他嚷嚷开了。 这下大家都知道了方解元在晚烟楼,报喜的热热闹闹过来讨赏银,其他人也跟在后面看热闹。 方成和再圆滑世故,也不耐跟这么多认识不认识的人瞎客套。他脑袋大了一圈,推开厢房门看了看,正琢磨着怎么溜走,便见尽头窜上来一个人。 祁垣一身红色锦袍,脚踩羊皮小靴子,带着两个小厮噔噔噔跑上了楼梯。见方成和正好推门,欢呼一声,乐得跟什么似的,狂奔过去边朝人身上一扑。 方成和忙不迭把他接住,自己却被撞地差点飞出去,幸好被那俩小厮挡住了。 祁垣哈哈哈地狂笑不止,跟傻了似的。 方成和哭笑不得:“你再扑猛一点,老哥我就成太监了。”他把祁垣从身上揪下来,诧异道,“你怎么来了” “当然来找你报喜啊!”祁垣喜地不行,又戳了戳方成和的胸膛,哼道:“你中了解元不家去,跑这来干嘛。” 方成和道,“本来是图个清静,现在是不成了。” 祁垣打了个头阵,紧接着徐瑨、阮鸿、罗仪以及唐平等人也来了。阮鸿原本是被吓跑了,但半路被徐瑨几人喊住,只得装作没事人一样再回来。 婉君姑娘腾出一间厢房,这波人才刚刚坐下,没说几句话,却又见国子监的郑冕等人也找了过来。 郑冕这次也中了举,顺天府此次应试儒生两千多人,解额一百三十多名。其中三十多名为国子监占了去。这其中十几人都跟任彦那帮相熟,聚在了隔壁的遇仙楼。剩下的自然相互招呼,过来找方成和庆贺。 晚烟楼的婉君姑娘千金难求一面,今日难得,竟然为了方解元设宴款待诸位举人,又在一旁抚琴助兴。 方成和一会儿被这个叫住,一会儿被另一桌的劝酒,忙地脚不沾地。祁垣坐在徐瑨旁边,想喝酒又不被允许,于是趁着徐瑨不注意,偷偷溜去了国子监的那桌。 郑冕看他过来,早笑着腾了地儿,给他也斟了一杯。 祁垣跟馋猫似的,滋溜喝完,脸上顿时笑开了花,找郑冕说些闲话。 郑冕不住地往婉君那边看,不禁笑道:“方兄果然大才,扬州诸兄知道婉君姑娘曾肯抚琴助兴,岂不是要羡煞我也。” 祁垣嘿嘿直笑,听到扬州就觉亲切,问他:“扬州老乡很多吗?” “现在还没来呢,”郑冕笑道,“揭榜之后,提调官将先考卷钤封,转给布政司之后,才会开出文书给举子们。到时候大家再拿着文书入京。我们扬州的向来盘缠丰厚,所以有十二月来的,也有九月十月就过来的。” 旁边有人听得惊讶,羡慕道:“你们扬州的盘缠能有多少?我们那县丞需先使钱贿赂,否则所给盘缠不过几钱银子。” 郑冕道:“县丞所给盘缠自然不多,但我们扬州有个制香的富商十分宽厚仁义,每次大比之后,举子们的公宴酒席都是由他出资,此外再给入京的举人们盘缠、卷资,粗粗算完,每人少说也有四五十两银子。” 众人惊愕,连连赞叹。 祁垣自然知道老爹每次都要撒几千两银子出去,然而那些学子一旦中举,心比天高,很少有人将老爹的这份恩惠记在心中,甚至有人觉得肯收齐府的银子是瞧得起他们。 祁垣不由暗嗤一回,心道,这有什么了不起,现在大才子在齐府,也就是没赶上乡试,否则自己家就能出个举人老爷呢,而且以那人的才分,说不定也能得个解元! 这是何等痛快! 这么一想,他不禁又着急起来,不知道自己的回信有没有到,那边何时再写信过来。 小酒喝过两巡,祁垣过足了酒瘾,这才偷偷溜回徐瑨旁边,小脸微红地乖乖坐好。 徐瑨看他一眼,倒没说什么,只将桌上的鸡腿蘑菇,夹过来撕成小块给他,又或者挑些肉圆鱼片,去皮挑刺的整治好了,再放他盘子里。 祁垣对此习以为常,徐瑨给他什么他便吃什么。一旁的唐平来回看了几眼,目光不由古怪起来。 之前祁垣下狱时,唐平便听父亲说过这案子有些棘手。唐父就是刑部尚书,消息自然比旁人灵通的多,知道这高崖是受别人指使。 若没有其他什么人掺和,这案子说定便也定了,谁知道会审的事情才定下来,他便听说了国公府、杨太傅、大理寺、工部尚书几方完全不相干的势力出面,劝元昭帝莫要听信奸人之言,冤枉忠臣。 杨太傅是祁垣的座师,工部尚书是前首辅的得意门生,是祁垣舅舅的师兄,这些都好理解。大理寺跟刑部争权已久,也说得过去。唯独国公府的来路他琢磨不透,这才称病在家,将摊子丢给了下面的人去做。 唐平当时也百思不得其解,这会儿在宴席之上,见对面俩人如此如此,他才恍惚抓到一点线索。 他心中疑惑,又怕是自己多想,只得问旁人。 阮鸿在他左边,唐平压低声,问阮鸿:“慎之兄,这位祁小才子……跟子敬兄是何关系?” 阮鸿现在满脑子都是方成和的“求之不得”,所以整个人紧张的很,怕方成和行事放荡,当着众人的面子向他表达什么“倾慕之情”。 这会儿唐平突然拍他,阮鸿被吓了一跳,想也不想地反驳:“什么关系当然只是兄弟而已!” 唐平一怔,见他神情严肃,不似作伪,只得“哦”了一声。然而心中还是诧异,忍不住还是看向对面俩人。 祁垣已经将小碗里的东西吃光了,正歪着头跟徐瑨说话,徐瑨垂着眼,被他逗地唇角弯起,又剥了个鹌鹑蛋塞他嘴里。祁垣张口咬住,徐瑨的手指却稍稍停顿下来,捏住了祁垣的下巴。 唐平目瞪口呆,眼看着让祁垣微微偏过脸后,徐瑨那漂亮的手指轻轻揩去他唇角的一点油渍,神情平常,动作却说不出的暧昧。 有那么一瞬间,唐公子真的忍不住想,周围人是不是都瞎了…… 他仍觉得古怪,见阮鸿心思恍惚,不知道在干嘛,只得再去问右边的罗仪。 罗仪今天过来纯属意外,他原本正在带手下巡街,不想跟这帮文人凑合,但是一看里面有祁垣,他就立刻改主意了。 那次他带祁云岚出京躲避时,曾跟这位伯府小姐共处过几日。单身二十年的罗公子,从来没见过美艳豪爽的姑娘,不由暗暗倾心。然而在京郊几日,云岚虽跟他学过几招拳脚功夫,却全是在为日后逃亡准备,哪有风花雪月的心思。等到后来事平之后入京,云岚更是日日在伯府做起了深闺小姐,从不出门。 罗仪思慕佳人,又不敢唐突,怕自己多情,于是对祁垣的态度立刻转了个大弯,琢磨着能不能套个近乎。这几天徐瑨说让祁垣去他的校马场学骑马,罗仪更是殷勤的跟什么似的,恨不得给祁垣当个马前卒。 这些唐平又不知情,他只知道罗仪脾气向来火爆,从不说谎,于是撞了撞后者的胳膊,小声问:“罗兄,这个祁垣……好像很得大家喜欢啊……” 罗仪仰头灌了口酒,理所当然道:“那当然!” “可是,子敬兄对他未免太好了吧……” 唐平问,“打进来之后,子敬一直在给他布菜。” “这有啥?”罗仪一听,竟然一脸艳羡道:“徐子敬不让我坐那,要不然给他喂嘴里我也肯!” 唐平:“??” 唐平骇然,再看罗仪一脸正气,不由怀疑起自己来。莫非如今京中盛行男风,是自己落伍了? 还好这祁垣已经弃考,不会入朝为官了,否则这人还不得在朝中掀风作浪的? 唐平暗暗咋舌,再一想,他虽跟徐瑨阮鸿等人一处玩耍,但几人家里的立场并不相同。 刑部尚书有自己的路子,阮阁老是官中油条,出了名的圆滑。国公爷倒是耿直,但他又是皇亲……几人从前年少,只顾读书骑射之事,尚能称兄道弟,如今大家渐渐成年,眼见着各自除官授职,关系恐怕也要愈来愈远了。 他心中轻叹,再看今日的主角方成和,在乡试之中力压太子伴读陆惟真和松江府的任彦。此时跟众人推杯换盏,言语间竟也滴水不漏,又忍不住暗暗慨叹,或许再过几年,朝堂便是他们这些人的天下了。 揭榜之后,各地提调官便忙了起来,偏远等地的士子便要尽快动身,准备入京参加明年会试。 祁垣跟方成和商量了一下,将商铺后面的四方小院修整了一番,给方成和以及暂时看店的小厮住着。又将旁边的那家也租下来,准备改成日后的作坊。 方成和在此借住,不知道省了多少事,不过祁垣也没放过他。 在揭榜当日,他便被祁垣揪着给店铺题了新字,牌匾改成了“祁才子合意香铺”,一侧还题上了他的落款。题完之后也不得清闲。 祁垣在放榜前几日,除了去兵马司跟着罗仪学骑射之外,便是带着自己的丫鬟小厮一起备料制香。方成和只有第一天参加了几场吃请,从第二日开始,他便被祁垣压在了店铺里。 铺子正中给他备了一把披红挂彩的大椅子,方成和端坐上上面,眼睁睁地看着店铺门口挂红绸,放鞭炮,另有小厮叉腰吆喝:“今科解元方大才子在此!” “本店新出状元香,强记忆,静心神,方解元便是日日焚烧此香伴读,事半功倍……” “状元香开业酬宾,凡购香者还可得方解元题字一幅!” …… 闻声而来的乡亲还真不少,祁垣便穿着掌柜的衣服,头戴瓜皮帽,小手一踹,笑模笑样地去招呼人。 于是乡试之后,中举的读书人或到处吃请,拜见恩师,或凑在一块攀交情,议朝政,唯有方成和整日的被拘在铺子里,跟祁垣一块揽客挣钱。 好在铺子生意着实不错,往往只卖半日,店铺便要挂上“倾销”的牌子。然后全店的人再跑后面磨粉的磨粉,捏饼子的捏饼子。 “你这样不行,得招几个伙计。”夜色渐深,方成和将黄丹磨成末,边磨边跟祁垣商量,“前面招三个,一个机灵点的吆喝买卖,一个看店,一个掌柜的理货记账。后面再找两个,你如今开店了,不比零卖,磨粉就是个体力活,这样天天的自己做哪行” 店铺里还没招伙计,祁垣这几天赶着挣钱,白天当掌柜的收钱管账,晚上再回后面制香。幸好他天生就会龙门账,做这些倒也不觉得难。但方成和看他磨粉磨的手心通红,还是忍不住心疼。 祁垣接过黄丹粉,跟旁边的木炭末,定粉,针砂各自称了,混在一块,边加入熟枣肉边一通捣,等捣匀后再给旁边的小厮,放到模子里压成饼。 “你当我不想吗?”祁垣捣完一轮,看着木炭末不够了,又去弄木炭,叹气道,“但这伙计是来店里干活的,又不是伺候人的。万一心术不正,新铺子名声就要坏。现在才放榜,这才子香正是最好卖的时候,我哪有功夫办那个。” 方成和失笑,“你这么着急赚钱?” 他如今得了解元,春风得意,自然想着日后若有机会,还是帮祁垣谋个正经差事。哪怕是个闲官散职,也比在这开铺子强。 谁知道祁垣理所当然道:“你以为呢?这种机会三年也就一次,谁家放着钱不赚?我现在就是做的少,每天不够铺子上用的,要不然我都想跟国子监的监丞打打招呼,往那里面卖一些。” 方成和大惊:“你现在还用着国子监的省亲假呢,竟然还想回去赚钱?” “又不是去坑人,国子监的同年还可以给便宜呢,怕什么。”祁垣道,“我想好了,这几天也不能白用你的名声,以后这铺子收益,咱俩各分一半。” 方成和帮摆手:“不用不用,我可以卖画!” 祁垣:“卖画?那些个富豪乡绅会买一个解元的画?辛辛苦苦画半天,拿出去贱卖还不如屯着,明年你过了会试,我给你哄抬一下,这价格立马就上去了。奇货可居懂不懂” 方成和:“……” “听我的,”祁垣摆摆手,也不磨粉了,也不煮枣肉了,抬着头一脸遐想,“这几天别看辛苦,铺子入账可不少。不过这只是权宜之计,现在卖的香饼子和香丸都不用窖藏,用料太简单,估计不出几日就会有人仿着做。我已经让人去做模具了,再过几天,咱就换方子……” 他越说越激动,叉腰站起,指指点点:“到时候这边,这边,全都打通了,改成两处作坊。那边挖个地窖。这香品先不做杂了,就分几样,给儒士学子用的,就用些经久耐烧的;闺阁中用的,就用些海外的稀罕料。再就是供给寺院的……” 国子监、各个书院、各地会馆……都是他兜售宣传才子香状元香的好地方。熏香衣香这些东西,则打算让婉君姑娘帮忙,有她在,这个自然不怕没有销路。 再者还有徐瑨,以前他给了徐瑨青莲香后,便听有人打听过这种香粉。后来徐瑨去晚烟楼接他,他也总听旁人悄悄打听徐瑨喜欢什么香…… 祁垣越想越美,扭头见方成和也是一表人才,笑嘻嘻道:“以后你们几个用香,从我铺子里拿便是,不许用别家的。” 方成和哪能不知道他的小算盘,哭笑不得地点了点头。 “我粗算了一下,按这几天的势头,日后这小店一年至少能得六百两银子的利。别说你这一年吃喝,便是日后入朝为官,四方打点,都能供得上。”祁垣又重新坐下。 他这只是粗算。齐家铺面大大小小,已经铺满了江浙一带。小铺子一年净得利润少的也又五六百。这间铺子虽不大,但京中生意可比扬州好做的多。 这边似乎很缺专门卖合香的铺子。普通的蔷薇水五两银子一瓶,齐府的返魂梅过来也贵的离谱,祁垣之前散卖的香丸香饼子,定价随意,一样不缺买主。 若是按这情形算,他把价格定高一点,这铺子想要日进斗金也不难。但祁垣对此始终有些疑虑,合香香方不算稀缺,为何做这个的很少?他们齐府是怕在京中不便,那其他几家呢?苏州万家,杭州穆家也都是合香世家,怎么只有万家有个小小的分号? 事出反常必有妖,祁垣决定还是静观其变,留个心眼的好。更何况,再过几日便是斗香大会了。到时候天南海北的制香高手都会入京比试,徐瑨已经答应了,到时候带他一块去看热闹。 就是不知道,这次比试,家里可会来人? 第56章 祁垣从知道斗香大会开始,就一直盼着这一天。然而谁想天不遂人意,八月末,各地制香商户、民间高手纷纷入京,礼部的官员却除了问题。 事情的起因是山东乡试的冒籍大案。 从去年起,山东登、兖州等地便遭了大旱,百姓颗粒无数,朝廷又不肯赈灾免赋。于是山东数城饥民遍地,在籍之丁或死或逃,匪患四起,民不聊生。 寻常百姓仍在原籍的不足一半,应考生员自然大减。于是,今年大比,便有外省生员贿赂考官,冒籍应试。山东解额八十名,其中半数皆为冒籍应试者。 此案一发,举国哗然。涉案的山东提学、诸考官、监临官并几十名考生皆被押送入京,送刑部问罪。又有人弹劾山东巡抚张勋,言他是江西人士,此次冒籍着半数为江西学子,恐此事与他亦有牵连。 而张勋又是礼部尚书王旻的老乡,经由后者举荐入仕,科举之事又是由礼部主办,于是王旻也被参了一本。冒籍之案闹的沸沸扬扬,继而演变成了党派之争。 礼部尚书、礼部郎中等人相继遭到弹劾,斗香盛会眼看就要被暂时搁置。 祁垣原本对朝中之事不甚敏感,但方成和十分关心朝政,时常同他聊起这些。祁垣只得把精力从制香赚钱中拨出一点,陪他瞎聊一番。 在祁垣眼里,当官与经商并无两样,朝中权利事由就这么多,大家分而食之,若想多个帮手依仗,自然要结党营私。 反正不是此党压过彼党,便是彼党压过此党。然而无论怎样,朝政之斗对老百姓而言,都远之又远。 祁垣如今除了替灾民揪心之外,只关心斗香盛会的事情。又过两日,朝中却传出消息,斗香盛会如期举办,只不过改为由太子一人操办。 祁垣还没来得及高兴,却又听到另一个消息——徐瑨要被派往山东查案了。 这消息来的太突然,祁垣听到游骥来告诉的时候,立刻铺子也不管了,撒腿便跑去了国公府。幸好国公府的下人都认得他,放他去了徐瑨的院子。 徐瑨却正在花厅里跟父亲谈话。祁垣跑得满头是汗,冒冒失失闯进去,一见还有个头发花白的老头子,立刻傻眼了。 徐瑨也愣了。 “你怎么来了?”徐瑨回过神,看他还穿着铺子里掌柜的那套衣裳,又好笑又有些紧张,忙示意祁垣,“快来见过我父亲。” 祁垣也回过了神,简直要尴尬死了。 他以前还设想过,若自己要见徐瑨他爹,必先要先斋戒三日,以香汤沐浴,八白粉敷面,衣服鞋袜整洁如新,整个人一丝不苟,矩步方行。让人一见他就知道这伯府的小才子很有气度。 哪想到如今这副模样,这个地点给撞上了。 国公爷长了一张黑漆漆的四方脸,络腮胡,如今须发皆是半白,唯有高挺的鼻梁和刚毅嘴巴跟徐瑨很像。 祁垣深吸一口气,忙整好衣服,趋步上前,乖乖见礼。 “祁垣?”国公爷轻捋着胡子,看着他问:“你就是祁卓之子?” 祁垣应道:“是。” “嗯,怪不得。”国公爷点点头,转脸对徐瑨道,“如此,你们两个有事聊去吧,我出去转转。” 祁垣听他问话,问的是“祁卓之子”而不是“顺天府神童”,便知国公爷大约对忠远伯有些印象。如此,他心里反倒是踏实了一些。 徐瑨将父亲送出去,转身回来,见他在原地翘首张望,不由笑了笑。 “怎么这时候过来了?铺子不管了?” “你都要出门了,还管什么?”祁垣想起来意,不由郁闷起来,“好好的,去山东做什么?” “朱大人让我去查查登州知府的事情。登州大旱,那知府见百姓流离失所,易子而食,疲于抚绥,已经举家逃徙,自图存活了。”徐瑨怕他吹着风,把人领屋里,让他擦了脑门上的汗,这才继续收拾行囊。 祁垣想起,徐瑨第一次跟他提起登州大旱的事情,还是他才入国子监时。因监中有两名山东士子直言进谏,被抓去绳愆厅去衣杖刑,那俩人情绪激愤,触柱而亡。 “旱情一直没有缓解吗?那边的巡抚不管?”祁垣问。 “我之前去那边查案,曾与巡抚张大人有过一面之缘。当时张大人连发奏疏,求朝廷解粮赈灾,始终未得音讯。”徐瑨摇头,唏嘘道,“如今赈灾之事没着落,张大人反倒牵连进了冒籍案……” 巡抚一官最为紧要,久任地方之后才可熟知利病,如今这等关头,再换官上任,黎民百姓更是苦不堪言。 也正是因此,大理寺卿朱俨派徐瑨去登州查案,名为查逃徙的知府,实则是暗中走访,看冒籍案有无冤情。这案子虽暂在刑部,但事涉朝臣,早晚会被送入大理寺复审。 祁垣心思通透,隐约明白了一些。只是有些心疼徐瑨,那边灾荒既重,途中又有流民匪寇,这一路恐怕很难安生。 当夜,徐瑨让厨房整治了饭菜,仍是跟祁垣一块用饭。祁垣难得的话少起来。晚上二人仍是同塌而眠,祁垣才低声道:“你要记得给我写信。” 徐瑨把他揽在怀里,低低地“嗯”了一声。 “会的,我用驿递快信,寄到府里,到时候让人给你送去。”徐瑨看他只拿脑袋不停的蹭自己下巴,伸手摸了摸祁垣的脸,果真发现掌心一片濡湿。 祁垣本来默默难过呢,这下被徐瑨发现,便使劲抓住徐瑨的手,在他掌心里蹭来蹭去,眼泪吧嗒吧嗒地掉着。 徐瑨张了张嘴,想安慰他一下,半晌又叹了口气。 “这一路约莫不太平,朱大人让我去,也是因为我有武艺傍身。”徐瑨道,“我自幼学武读书,求圣贤之理,便是为了报效朝廷,造福百姓。如今……哪怕先保住几员贤臣,也算不负师恩了。更何况山东本地亦有官民自救,我去看看有没有其他办法。” 他说完轻轻叹气,无奈道,“……山东之于京师,乃是唇齿之地,漕渠中贯于山东,江淮数百万粮食取道山东,倘若那边大乱,那京师危矣……” 祁垣也听得忧心忡忡:“既然如此,朝廷为什么还不赈灾?” 徐瑨的喉结滚了滚。 祁垣抬头看他,百思不得其解。徐瑨都明白的道理,朝中那么多大臣不会不懂。元昭帝好不容易夺来的皇位,就不怕引发叛乱,别人杀进京师,取他狗头吗? “朝廷……”徐瑨停顿好久,才轻声道,“朝廷,可能没钱了。” 祁垣大惊:“什么?” 徐瑨轻轻“嘘”了一声,“崖川大军迟迟不还朝,户部的粮饷快供不起了……” 先帝时,崖川之战便耗资巨大,幸而唐临是用兵奇才,未将战事拖延太久。而如今这次,崖川大军与西川王胶着在了独水河一带,远征之兵本就疲乏,最近几次又接连战败…… “今日,父亲刚跟我说……去年年初,忠远伯屡出奇兵,原本将西川王赶入了夷国,我朝大军只要乘胜追击,几乎胜局已定了。然而军中有人忌惮他在军中威信太重,所以迟迟不发援兵。西川王得到情报,反杀回来,差点将伯父困杀在外。” 徐瑨听道这断的时候,几乎要咬断后牙槽,他本不想告诉祁垣,但又觉得此去路远,让祁垣知道总比蒙在鼓里的墙。 祁垣如今已经拿自己当伯府的儿子了,听这话猛然一震。 “后来呢?” “伯父带残兵逃出来了。但被治了罪。而至于高崖所说的叛逃之事……”徐瑨道,“有人允诺向西川王岁岁纳贡,云贵钱财尽入西川,女子皆为西川之俘……” 祁垣简直气疯了:“混蛋!” “这也是朝廷的意思……”徐瑨低声道,“打不起了,所以出此权宜之计。” 忠远伯祁卓对此并不知情,带兵打仗,最后向夷贼纳粟称臣?贡□□女?他不服,时将军自然也不服,于是最后有了五千死士。 再详细的,国公爷也不知道了。这些消息,其实恐怕连徐璎都被蒙在了鼓里,否则他的家书中,不会只提及军中诸多蹊跷。 徐瑨跟二哥熟悉,知道他大约是在猜测兵部尚书畏敌不战。然而如今不战的,却是朝廷。 祁卓坏了朝廷的计划,如今失踪是实,叛敌却是假。大约元昭帝也清楚,不管是为了群臣的意见,还是心底仍有些微的一点良知,总之祁垣既然从狱中出来,忠远伯家便是彻底无事了。 祁垣听的心里乱极了。 这些事情,大才子知道吗?可惜自己并不能说,他们之间往来书信只能靠婉君,万一被人看去,怕是会牵连国公爷。 可是这朝廷…… 祁垣暗自恼火半天,忍不住又想,若自己是方成和,自己是那祁才子……这种朝廷,是明哲保身?还是入朝为官? 大约也是入朝为官吧?多一个好的,便能多一分公道和希望,读书人不死,求证之路不断,忠臣良将尚存,这朝廷便还有救。 二人低声絮语一夜,天刚蒙蒙亮,徐瑨便卷了包袱,策马出城,直奔山东而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ps:看到有人担心完结。是这样,如果爆更的话,月底能完结。如果爆不成的话,就不一定什么时候了…… 渣作者日万之心不死,并打算给自己立个旗…… pps: 上次有读者说看到江西出戏,感觉很尴尬(⊙o⊙) 实际上古代江西人还是很厉害的,明朝永乐到正统,内阁首辅8个,有6个江西的。 翰林学士各种学士33个,17个江西的。 体现在科举上,会试廷试的考官30几个,14个江西的…… 大家熟知的大才子解缙是江西的,奸臣严嵩也是江西人。 羡慕,秃头作者太羡慕了…… 第57章 这次查案不比以往,徐瑨为了尽快抵达,决定改道天津,取途渤海,直抵滨州。如此一来,水路路程不过五百里,若风帆得力,比走陆路要快不少。 祁垣从他走的第一天起,就眼巴巴地等着徐瑨给他写信了。又过两日,徐瑨的信没来,扬州的那位倒是给了回信。 祁垣接到婉君递来的消息后,一早离开铺子,去了晚烟楼等着。 这次回信却是被封在了邮筒之中,同时送来的还有一个小小的包裹。 祁垣迫不及待的拆信来看,一看满纸的漂亮小楷,不由自主地先笑开了。 “……偶闻逢舟兄所历之险,恐愧甚深。幸昨日得君手书,忧悬顿解,喜慰至极,无以言喻……” 祁垣没想到那边消息传的还挺快,暗暗得意自己回信及时。只是这才子每次写信都太文绉绉,让他看着怪不好意思的。 他自己高兴了一会儿,又往下看。 “……今日扬州西风骤起,院中秋栗初熟,闻君所植,怅然思矣……”祁垣脸上一红,嘿嘿傻笑。 “……替君遍尝,甘芳如珀,甚是松脆,呵呵。……” 祁垣:“……” 那栗子树是当年教他分茶的老道送的,祁垣种下的时候小小一棵,最近两年才开始结果,的确挺好吃的。 他没想到大才子也有戏谑的一面,笑着摇摇头,突然想起刚刚的小包袱来。 祁垣忙放下信,把那包袱层层打开,里面果然有两个绢布小包,其中一个方方正正,包着一个木盒。另一个鼓鼓囊囊,解开一看,果然是几十枚圆滚滚的小栗子。 那棵树比较懒,一年也就结这么点而已,估计那人没舍得吃,都给自己寄过来了。 祁垣心里感动,鼻子又酸了起来。他忙摇摇头,压制住自己的情绪,继续往下看。 对方果然给他带了许多好东西过来,都是江浙土物,吃食若干、瓷具数套、丝绸十匹……林林总总,装了足足一船。 这些东西都是齐府中秋时采买来的,原身让人挑了许多出来,对家中说是结交的京中好友。如今齐府长辈都知道了京中有位祁逢舟,志高行洁,素有侠义。 恰好齐府管家要来京城参加斗香盛会,因此这些货物便托由对方带到码头。进货渠道,也由管家告与祁垣。 不过为了避嫌,诸多事宜仍要经由婉君姑娘,由后者帮为周旋。管家行船较慢,估计要晚两日才到。 祁垣上次写信时太着急,忘记问斗香大会的事情了,没想到最终是管家过来。他炼蜜磨粉都是跟着老管家学的,心里不由期待起来。 原身又道,他如今窃用“齐鸢”之名十分不安,于是求得“伯修”二字。至于祁垣想要开香铺一事,他极为赞成。人生于世,非财无以资身,祁垣既有此天分,放手去做便是。 然京中香料一途似乎为何家垄断,何家乃是皇商,提醒祁垣多多留意。 最后,他写到了包袱里的两本书。 “某少时曾读徽商所做《行商水陆路程》一书……随信寄上……” 祁垣把桌上木盒打开,果然看到里面有两本用锦帛层层包裹的手抄书籍。他拿起一本翻了翻,登时就愣了。 “北京至江浙福建驿路……北京会同馆,七十里,至固节驿,良乡县……六十里汾水驿……八十里河间府瀛海驿……北京至徐州,响马贼时出,必须防范。 “北京至江西广东二省水陆……” “北京至山西布政司……至山东布政司……” ……后面还有各布政使司至所属府怎么走,各州府之间水陆如何行舟走车,自东自西,自南自北,极其详尽。 然而更让祁垣震惊的是,这本商路之书,足足数十万字,这位大才子竟然全都记得?还给他写下来了? 祁垣张着嘴,再翻另一本,下巴差点掉下去了。 那位大才子大约怕他看水陆行程觉得枯燥,竟在后面给他绘了一份本朝舆图!上面河源山丘、各府州县,卫所设置……画的清清楚楚。 有了这两本书,自己若要出门,岂不是四海之内畅通无阻了? 祁垣:“……” 可是舆图这种东西他怎么也会画?! 祁垣发呆半晌,突然想起一事,急匆匆去舆图上找徐瑨的位置。徐瑨走时跟他说过的几处地名,他原本听得稀里糊涂,这下往图上一找,顿时清楚了。 作者有话要说: ps:古人书信里也用”呵呵“ 俩字,有的是”哈哈“的意思,有的跟现在一样hhh pps:文里的徽商所写的《行商水陆路程》,参考的是徽州商人 黄汴所着的《天下水陆路程》 第58章 大概看祁垣回了十多页书信,这次齐伯修的来信也写了足足三页。祁垣在晚烟楼里又看又叹,不知不觉便是一上午过去。 他从小看书都没这么认真过,将那分装成册的舆图来回翻看了许多遍,几乎将山东和江浙两地的的样貌记得一清二楚,他才把书包好,信件仍是销毁。 晚烟楼里东西齐全,朝外一唤,便有人捧了火盆进来。 不知为何,这次烧信之时,祁垣突然生出一种很不舍得的感觉。再想他初来之时,大手一挥,便将原身的那两箱手抄书籍烧了取暖,不由惭愧起来,琢磨着下次回信要把这事也说上,希望他不要生气。 还有,上次忘了提起那个符姑娘…… 祁垣在心里盘算半天,想到信中也提到了山东旱灾以及冒籍大案,不由可惜起来,若他们俩人没有互换,如今小才子过了乡试,也是举人了。举人可以议论朝政,方成和他们最近便在忙着联名上书,恳请皇帝下诏赈灾。 祁垣知道这种事情在别处不便,所以将铺子后面的小院修整一番,于院中立起一个凉亭,置办上桌椅长凳,也能容纳十几人。每次郑冕他们一来,祁垣便把人带去凉亭,给他们熏上一瓣香,沏上热茶,由他们商量去。 等到中午,这一帮人议个差不多,祁垣再买好酒菜,就在凉亭摆上,招呼大家一块吃饭。 他本就比其他人要小许多,如今整日穿着掌柜的一身小袍子,使唤小厮,吆喝买卖,跟个俊俏小财主似的,让一帮新科举子喜欢的不行,整日逗他哥哥弟弟的喊着。 然而这种和谐日子没过几天。 不知是皇帝对方成和有印象,还是他们运气好,又或是暗中有大臣相助。几天后,方成和等人的联名上书竟真被递到了御前。皇帝看完,竟然龙颜大悦,当朝奏准。 拖延许久的赈灾旨意就这样下来了,郑冕才听到消息,便一路跑着过来报信。 祁垣正好在铺子里拢账,见郑冕还穿着监中的衣服,指尖有淡淡墨迹,惊讶道:“郑兄,何事这么着急?” 郑冕喜不自胜:“方兄可在?” 祁垣:“才出去了,你在后面等会儿就行,一会儿就回来了。” “我就不多留了,等方兄回来,你告诉他便是。”郑冕笑道,“估计方兄应该很快就知道了,这可是大喜!” 他说笑了笑,见祁垣不解,凑过去低声道,“朝廷赈灾的旨意就要下来了!” 祁垣一愣:“真的?” “千真万确!”郑冕笑道,“据说陛下已经下旨让太子督管此时,约莫斗香盛会一停,赈灾款便差不多能凑齐了。” 灾区百姓流离失所,朝廷肯赈灾最好不过了,但祁垣听到后面就有些不懂了。 “为什么要等斗香盛会?”祁垣茫然道:“赈灾跟这个有什么关系?” “你不知道?”郑冕看他一脸懵懂,低声道,“谨之兄说,朝廷迟迟不赈灾,有可能是国库空虚,发不出赈灾款。所以此次上书,方兄在奏折之中建议。如今京城恰逢斗香盛会,往来商户皆是巨富之辈,若斗香之余还能募款赈灾,岂不两便?” 祁垣脑子里嗡的一声,脸色瞬间就变了。 郑冕看他面色不对,忙安慰道:“逢舟你怕什么,此次筹款冲的是江浙香户,你这点铺子是万万挨不上的……” 祁垣:“……” 斗香盛会,江浙富商,这不明白着是冲万家、穆家和齐家去的吗! 祁垣脑子里嗡声一片,连郑冕的话也听不进去了,赈灾之事他自然关心,别说齐府,便是他自己的这个小铺子,若灾民需要,他把钱全捐出去都愿意。可自己捐钱和朝廷要钱,怎么可能一样?几个香户的钱对灾民而言不过是杯水车薪,而扬州知府正对齐家不满,此旨一下,岂不是擎等着对方生吞活剐! 疯了!方成和一定是疯了! 祁垣简直要气炸了,一脚踢翻了身后的椅子,不等郑冕离开,便大叫着让小厮去找,把方成和现在就找回来。 方成和才从太傅府出来,就见外面候着铺子里的小厮。 祁垣平时极为依赖这俩小厮,这会儿让人着急忙慌寻地来自己,方成和还以为是铺子出事了,拔腿便往回跑,等匆匆赶到,却见铺面已关,祁垣坐在后院的凉亭里,满面寒霜的怒视着他。凉亭地上满是茶碗茶杯的鹅碎片,郑冕一脸不知所措的远远站着,见他回来,脸上写满了求救二字。 “我是跟方兄道喜的……”郑冕这话说的十分忐忑,不住的拿眼看祁垣,随后将刚刚的事情飞快的讲了一遍。 “……逢舟大约,大约是跟方兄有些误会?”郑冕小声道,“刚刚这茶碗茶杯,都摔过四五轮了……” 方成和愣了一下,隐约猜到了问题在哪,但心里又想不明白。 “你是在生气我让香户捐银子?”方成和迟疑了一下,在祁垣对面坐下,解释道:“本次斗香大会,各地商户,往来京城的大大小小也有上百家了。这里面不乏富商巨贾,尤其是江浙一带,香商都是世家大族。此次赈灾,朝廷迟迟不发赈灾银两,只能靠民间自救了。” “民间自救?”祁垣冷笑一声,“几十万的赈灾款!你当我们家的钱捡来的不成?” 方成和皱眉,满脸的莫名其妙:“你们家?” 祁垣回过神,意识到自己如今的身份还是伯府的秀才,只得张了张嘴,硬生生把火气压下去了。 “香户的利润没有你想的那么高。几十万的银子,靠这些香户根本付不起。”祁垣道,“五两一瓶的蔷薇水,三两银子的合香丸,这都只是京城的价格。京中合香太少,从江南运来,运河之上便要经过层层钞关,每处钞关都要交税,崇文门又是一层,几钱银子的香丸倒了京中能翻十倍,你当这钱是入了商户腰包了吗?” 方成和头次被祁垣大吼,不由一愣:“本朝税制,三十而取一,十倍价格如何不赚?” “三十而取一?”祁垣冷笑起来,“你大可去通州驿码头问问。” 方成和:“……” “江南的香户全靠广开店铺,薄利多销。若不是本朝香事盛行,香户撑死不过是中贾之列。”祁垣道,“你放着真正的巨富巨贾不管,张口却拿他们开刀!” 俩人正吵着,就听门外有小厮报。祁垣气得直哆嗦,挥手让人进来,却是婉君身边的小丫鬟,送来一封拜帖。 祁垣打开,果然看到了扬州齐府管家的字迹。原来昨天中午,管家的船只便抵达了通州驿,今天早上,连人带物,雇了五辆马车一块入京,如今已经在会馆歇下了。 拜帖后面是足足两页的礼物单子,上面写着明日一早,于晚烟楼设宴,拜会祁公子。 祁垣看看拜帖,又看看方成和,心里堵的不得了。他说什么没想到,自己迎接管家是用这种方式,朝廷索要赈灾款,没有万两银子是打发不了的,干脆礼物也别要了,全拿去卖了吧,自己没脸收。 方成和似乎有些无奈,过了好一会儿,才叹了口气。 “不是我故意拿他们开刀,”他捏了捏眉心,“逢舟,上次我跟你去见老师时,老师便讲过了,如今户部的银子不多了。想要赈灾,就得想其他办法。” 祁垣把拜帖收起,听这话恍惚了一下,那日他跟方成和留在太傅府吃饭,太傅只问过他们,若以后太傅府没钱了,下人们吃不起饭,当如何?方成和似乎讲了许多话,祁垣当时只顾着喝果酒,还理所当然道:“这有什么?没钱了我养你!” 老太傅当时被逗的笑了起来。祁垣只以为自己讨喜,却不知道当时太傅竟意有所指。 “朝廷的钱说没就没,都税司、宣课司、抽分场局、河泊所几百余处,所收税银都去了哪儿?国子监一名纳粟监生给钱千两,上百名例监的银子在哪儿?更何况天下马头,苏杭之币、淮阴之粮、维扬之盐……”祁垣深吸一口气,忽然觉得悲哀起来,“矿商、盐商、官商、皇商,朝廷当铺……这些真正的一本万利,巨富之家,为何不见你开口提?” “你之所以提议香户,不过是欺负他们无凭无势,最好收割罢了。” “逢舟!”郑冕一直远远躲着,听这话不由脸色大变,急忙看了方成和一眼,低声斥道:“慎言!” “凭什么!”祁垣吼道,“凭扬州齐府宽厚仁义,每次给你们举人老爷出盘缠卷资,好让你们在朝堂上卖它求荣吗!” “祁垣!”方成和腾地一下站了起来。 郑冕的脸色又红又白,十分难看。方成和冲他摇了摇头,郑冕眼眶通红,气走了。 祁垣的眼眶也通红,他知道自己话说重了,但心里还是难过。现在大家都堂而皇之的为了灾民,唯独他不愿意对香户开刀,搞得像他不想救人似的……可是自己才被京官的孩子害死,老爹讨公道都不行,若扬州知府借此盘剥齐家,他又当如何? “你说的对,”方成和的脸色也冷了下来,“矿商、盐商、官商、皇商……都不能动。” 祁垣:“……” 院中已经没有别人了,郑冕被气走了,两个小厮看他发火,也都躲了起来。 方成和长长的吐出一口气。 “山东的报灾折子早就递上来了。然而今年正值吏部大考,灾情会影响政绩,所以折子被人压了下来。这是其一。”方成和抬头望天。 “张勋之案因冒籍而起,但最终会回到赈灾上,他如今牵扯到了礼部,礼部支持太子。矿商为二皇子所把持,所以此时动不得矿商,这是其二。盐商皆是势豪之家,请托占窝,虚占引数,然而此皆为户部和阉党所护,其中关系盘根错节,牵一发便要动全身,这是其三……盐商虽牟暴利,却又需他们输粮供边,否则边储空匮,更为大患,这是其四……” “如今朝中党派争斗,互相攻讦,无论哪方提出赈灾之法,势必会遭到驳斥,唯有我们这些新科举人,尚未入朝,身世清白,能从夹缝中求得一线生机。倘若此次上书牵扯上面几方,这次的奏折连御前都到不了。而山东灾民,已经不能再等了。”方成和长叹一声,沉声道,“逢舟,你说的没错,如今唯有香户之家,虽为中贾,但无凭恃……如今挖肉补疮,也是迫不得已。” 这个动不得,那个动不得,最后只能逼老实人了。 祁垣原本气得全身发抖,等到后来,却是话都说不出了。 他一声不吭地转身走了出去,一路失魂落魄,回到伯府,钻进了自己的小屋里。中午虎伏做饭,祁垣闷闷地应了一声,也没起来吃。他什么心情都没有,也不知道能说什么。 灾民救不救,当然要救。然而扬州知府也好,杭州知府也罢,都不是良善之辈,齐穆两家如今不仅仅是要捐钱纳银,更是两府的焦点,好一些是本地富商表率,坏一点,被要被杀鸡儆猴了。 祁垣对家里始终有种不好的预感,如今这种预感,是因他最好的兄弟而起,他却连怪罪的理由都没法说。 直到晚上,虎伏和柔柔从外面回来,带回来一封信。 “国公府吴二送来的,刚才正好碰上,”虎伏把邮筒递过来。 祁垣愣了下,手忙脚乱地接了过来。 里面的信纸只有短短一截,似乎在途中匆匆写就,祁垣展开一看,却只有一句。 “加餐饭,长相忆。” 祁垣:“……” 祁垣读书再不好,这六个字的出处还是知道的,鱼传尺素便是由此而来——独居的思妇收到丈夫托人送来的两条鲤鱼,鱼腹中有丈夫来信,“上言加餐饭,下言长相忆”。 祁垣的脸腾的一下便红透了。 徐瑨是说自己是思妇,他是外出的丈夫? 还是说这人只是谑言而已? 虎伏见祁垣一下午怏怏不乐,这会儿突然又面红耳赤,还当他怎么了,忙关切的问:“少爷可是不舒服?” 祁垣:“……” “没有没有,”祁垣挥手,把人都赶出去,突然又想起来,“等下,回来,那个谁,谁送信来的?” 虎伏:“国公府的吴二小哥。” “唔,”祁垣不自在地咳了一下,“还有别的甚么话吗?” 虎伏:“这就不知道了,吴二哥也没说,要么奴婢再去问问?” 祁垣回神,知道以国公府的规矩,徐瑨若有口信少来,吴二肯定就亲自来见自己了。如此应该是没有,遂摆摆手:“不用了。” 他把人赶出去,自己关上门,跑去书桌前写回信,然而铺纸磨墨地折腾许久,再提起笔,却又不知道该写点什么?也不知道徐瑨到登州了吗?路上怎么样?如果那边真的饿殍盈途,流逋载道…… 笔端有墨滴下,在纸上晕出大大的一团。 祁垣把笔放下去,长叹一口气。算了,捐钱便捐钱吧,事已至此,只求齐府众人平安便是。至于方成和…… 祁垣心里叹一口气,知道此事于他并非没有坏处,操办斗香盛会的礼部官员受到牵连,太子本就疲于应付,方成和这么一上书,几乎把太子逼的死死的。旁人不说,方成和肯定把太子得罪狠了。 不过由此来看,太子在朝中的形式……似乎不怎么乐观。 这一夜,祁垣睡的很不安生,梦中一会儿是齐家老小被官吏所欺,齐齐下狱……一会儿是灾荒之地,野无遗禾,易子而食……再一会儿,梦中跳出两只大鲤鱼,徐徐而吟,青青河畔草,绵绵思远道。远道不可思,宿昔梦见之…… 第二天一早,祁垣起床,带着两只乌青的眼袋,去了晚烟楼。 门口已经有人在等着了,整个二楼都没有外人,婉君亲自在厢房门口候着,见他过来,遥遥一拜。 祁垣没什么精神,冲她作了个揖。 “祁公子。”婉君却在他推门之际,拦了一下,欲言又止。 祁垣猜出他是要为方成和说情,虽然知道方成和是无奈之举,当今局势,他只能做那个奸滑的恶人,但心里仍是不舒服。祁垣微微皱眉,侧身避开婉君的手,推门走了进去。 屋里,齐府的老管家陈郡正在窗前等着,祁垣推门时,陈管家回身来看,顿时愣了。 “祁公子……”陈管家的怔忡不过一瞬,随后很好的掩饰下去,对祁垣拱了拱手。 祁垣也忙收敛心神,朝老管家作揖。 “伯修兄已经来信说了。”祁垣请陈管家坐下,从桌上拿起茶叶罐,笑了笑,“此次劳烦陈老先生了。” “不敢,不敢,”陈管家笑呵呵道,“老朽不过是齐府的老下人罢了,二少爷觉得我办事还算稳当,尚未老眼昏花了,所以放我出来走动走动。” 祁垣含笑看他,微微颔首。 其实陈管家并非奴籍,他本是齐府的制香师傅,年轻起便有自己的茶庄田地。后来祁垣的祖父看他厚道聪敏,所以提他做了管家,这一做便是几十年。算起来,今年陈管家已是六十高龄,的确快老眼昏花了。 六十岁的老人,若这次齐府的事情有什么意外…… 祁垣不敢多想,忙垂下眼,道:“我给您泡杯茶吧。” 自前朝起,百姓们便都喝起了散茶,难得婉君姑娘这还有团茶。祁垣犹豫了一下,却弃而不取,转而拿起了另一罐散茶,换了一套素瓷茶杯,温杯,取茶,随后以茉莉拌茶叶,用旋滚水冲泡开来。 陈管家笑呵呵道:“龙山瑞草,日铸雪芽,果然名不虚传。祁公子也爱品茶之道?” 祁垣面不改色:“略知一二而已。” “怪不得,我家小少爷整日念叨,说祁公子乃其知音好友,说老朽一定会喜欢。”陈管家笑了笑,神色隐隐有些骄傲,“我家小少爷就好喝茶,爱喝酒,游湖逛街,逗狗捉兔,好玩的好耍的,他都乐意学学。许多寻常事情,偏他就能看出好来,但凡他喜欢的东西,又无有不精……” 祁垣听地怔怔,眼眶一酸。 以前在齐府的时候,老管家没少念叨他。没想到如今在旁人面前,老人家提起他竟是满脸慈爱,仿佛那些不务正业的事情多值得骄傲似的。 陈管家见他转开头,还以为自己说多了,连忙告罪了一声,又笑呵呵道:“人老了,话就多。祁公子跟我家小少爷又有那么几分相似,所以老头子就絮叨了。” 祁垣一听他主动提起二人相似的事情,便知道老管家没多想,心里松了一口气。 “没什么。”祁垣忙笑着安慰:“是您老让我想起了族中长辈了而已。” 陈管家愣了下,惊骇地抖了抖眉毛。 祁垣苦笑不得,忙解释:“他老人家还健在呢,只是在外地做官,好多年没见了。” 陈管家一听健在,这才放心的呵呵笑了起来。 随船带来的东西都放在了晚安楼的仓房之内,婉君姑娘拿了钥匙,带二人开了仓房的门,祁垣一一对着单子清点后,婉君便把钥匙给了他。 “小少爷说,若祁公子想要另置房所,可以跟老头子说。”陈管家又带着祁垣去另一边。 祁垣点头:“我正有此意,不过我银子还够,不用麻烦你们。” 说话家俩人到了一处草棚下,祁垣往里一看,顿时傻眼了。 草棚下面,赫然用毡布盖着一个巨大木床!木床里便是碾槽! 这大碾槽是用来粉碎香料的,祁垣找了许多日,连通州都去过了,愣是没看到这种东西,所以这些天一直手作,手心都磨起泡了。他惊地说不出话来,奔过去摸了摸,再看旁边,连粗细矬刀、捣臼、筛子之类的精细工具都有了。 祁垣简直激动地想哭,他把香铺旁边的院子租了下来,如今两间作坊已经修好,却迟迟没找到合适的工具。现在简直是瞌睡便有人送枕头,这些大家伙往院子里一放,只需几个打下手的,铺子随时可以铺满货!待要作坊运转起来,别说这一个铺子,再来五个六个,也绰绰有余。 祁垣红着眼,跟闻着肉味的恶狗似的,绕着木床一圈一圈的转,恨不得立刻就拉回去。 老管家看着好笑,解释道:“正巧老铺子里有套用下来的,小少爷跟老爷一商量,便给祁公子带过来了。至于这买料的去处,常来京城的香户我倒认识一个,是我本家的,叫陈元吉,广东番禺县人,十分忠厚老实。老头子已经写了信去,待他来日入京之后,自会来拜见祁公子。” 祁垣话都不会说了,只一个劲地“谢”个不停。 二人看完货,婉君已经摆好了酒,陈管家却推却一番,就要回去。祁垣知道他主意很正,犹豫了一下,把老管家叫到旁处,将朝廷要让参加斗香盛会的商户捐银之事告诉了管家。 陈管家听到这话脸色微微一变。 “如今往扬州递消息,最快几日能到?”祁垣昨天已经震惊过了,这会儿反倒沉静下来,“估计太子临时领命,也要筹划一番才好办,但也不会等到斗香结束,那样大家都跑了……最多,最多也就三五日的功夫,容我们考虑了。” 陈管家的脸色十分难看,眉头紧紧皱到了一块。 祁垣看他这样,心里反而踏实了一些。齐府虽是扬州一富,但因为没有在朝为官的族人撑腰,所以这些年并非顺风顺水。老管家是经历过事的,祁垣原本担心管家防备自己,处处避嫌,遇事也强装镇定,那样自己有心也无处使力了。 现在看来,老管家没有拿自己当外人。 “捐银好说,”许久后,陈管家思索道,“江南洪涝之时,山东也是捐过粮的,如今那边有难,我们捐银也是应当。只是,这个银子怎么个捐法,捐多少,不大好办。现在寄信回去,哪怕是找专人快船,来回最快也要十日。若是途中遇到逆风,又或无法行船,更是要拖延。” 祁垣点头:“我也是担心如此。所以想找老先生商量,早有个对策。” 陈管家嗯了一声:“再者,祁公子或有不知,扬州知府与我家老爷不甚和睦,所以……” “我听伯修兄说起过,”祁垣正纳闷这个,“是因为伯修兄落水一事吗?扬州不是还有个周同知?” 陈管家摇了摇头:“今年吏部大考,周老爷已经使了银子,约莫明年便要升调为京官了。至于知府大人……实不相瞒,知府曾想将女儿下嫁给我家小少爷,所以遣了官媒,来寻老爷……” 祁垣:“!!!” 知府的女儿?知府的女儿最小的都要比自己大五六岁!这什么秦晋之好?分明是看上他们齐府的银子了! 祁垣都不知道自己还曾被说过亲,当即一副被雷劈了的表情,目瞪口呆地看着管家。 “你们家少爷……”祁垣咽了口水,忍不住问,“去给他说亲的人多吗?” “很多,我们家少爷长的好,脾气也好,人见人爱,还不到十岁就有人想去结亲了,都被老夫人给推了。”陈管家说到这,忍不住笑了起来,“老夫人说,让小少爷找个自己喜欢的,管她高矮胖瘦,有钱没钱。” 祁垣哭笑不得地捂了把脸,又有些心酸。 “这样,陈伯。”祁垣不自觉改了称呼,想了想,商量道,“我有个想法,你看如何?” 陈管家点头,认真地看着他。 祁垣道:“捐银不怕,怕的是怕碰上恶官。所以……我们不如在京城,便把这银子捐了。” 太子突然被要求督办此事,定然也是焦头烂额。国家大义人人都懂,但落在头上,却不是那么好解决的。祁垣只是担心扬州知府会拿齐府开刀,借此盘剥当地商户而已。如今既然有次机会,不如主动一些,主动将银子捐了。 他们若当了表率,太子自然不会让人为难他们,否则便是赤裸裸的被人打脸了。扬州知府不会有这胆量。但这样一来,他们齐府虽是商户,却也成了太子一党了。 除此之外,捐多少也是问题。捐的少了,不会引起太子注意。捐的多了,难免会让其他商户怨恨…… 这个提议不是不大胆,如今跟扬州商量定是来不及了。决定权在陈管家身上。 “陈伯,如今只能靠你拿主意了。”祁垣道,“明日便是斗香盛会,若想按此计行事,您昨晚今晚给我答复。” 他得想办法去筹银。 陈管家闻言点头,却是后退一步,冲他深深一揖。 半下午的时候,陈管家换了衣服,亲自去找了祁垣。 “便依公子之言。”陈管家深深一礼,感激道,“我已派人速速回扬州报信,又用飞鸽送了两封,在老爷回信之前,一切便要仰仗公子周旋了。” 祁垣忙把人扶起:“老伯言重了,是我分内之事。” 他如今一共有两千两银子,陈管家随身只带了几百两。祁垣着人把管家送回客栈好生休息,思索半天,叹了口气。 “虎伏,”祁垣把虎伏唤过来,半晌,叹了口气,“你去铺子一趟,去找方公子。就说……祁垣有事相求,请方公子到府上一叙。” 第59章 虎伏带柔柔去请人,祁垣坐不住,也出门去,在胡同口站着。 中秋才过去不久,路边老槐的叶子已经掉光了,天色渐渐暗下来,老树愈发孤苦伶仃。 祁垣想起国子监里的那几棵,他离开时,那些槐树正枝繁叶茂。都说家有古槐,位列三台,监中遍植此树,怕也是勉励众学子将来成为国之栋梁,位列公卿。只是公卿之列,又岂是那么好做的? 现在他冷静下来,知道筹款之事不能再怪方成和。数十万的灾民,总不能真眼睁睁看着不管了。世上没那么多两全之策,如今只能各自筹谋,走一步看一步罢了。 夜色渐深,道路尽头终于出现一道人影,祁垣在这头站着,看着方成和脚步匆匆,孤身而来,心中说不出的感慨。他与方成和初见之日,也是夜幕时分,方成和执灯相送,俩人从万佛寺出来,有说有笑,何等惬意。 如今虽是各有难处,但心中也少不了淡淡怅惘。 方成和渐渐走近,目色复杂地看他一眼:“虎伏姑娘说你一天没吃饭,去酒楼给你买吃的去了。” 祁垣点点头,转身带人回了伯府。 方成和便也不说话,俩人进了正房,祁垣将房门插上,转过身一撩袍裾就要行大拜之礼。 方成和却早料到似的,抢先一步把他的胳膊架住了。 “师弟。”方成和改了称呼,一字一顿道,“你若磕了这个头,我们便再无同门之谊了。” 祁垣:“……” 方成和从一开始对自己优待,便是因为俩人同是老太傅的得意门生。现在他们也没到翻脸闹掰的地步。 “我并非怪你什么,”祁垣站直,想了想,还是道:“只是这次事关重大,若以同门之谊相求,我怕担不起。” 方成和没说话,过了会儿突然问:“你跟扬州齐府什么关系?” 祁垣反问:“你觉得呢?” 方成和道:“我不知道。婉君说……让我自己来问你。” 祁垣一愣,稍微一想便明白了。他曾让郑冕打听过扬州的事情,这次翻脸又是为了香户。方成和这么聪明的人怎会猜不到和齐府有关?但他能找到婉君那里,也是足够敏锐了。 而且婉君早上也有开口替方成和说情的意思……此次方成和的上书请旨,对齐府有害无益,婉君反而要为方成和说情。祁垣面色微变,不知道这位名妓还能不能靠得住,但现在他没有别的帮手,如今求方成和帮忙,也不可能把齐府摘干净。 “我所学的制香之法,都是扬州齐府的密方。”祁垣道,“当初我突然遭难,虽捡了一条命回来,但记忆全失,等于废人一个。若我只是平常人也就罢了,偏偏那会儿还身负盛名和众望, 我自觉颜面无存,寻死过几次,后来偶尔机缘……得了齐府的赠书。”祁垣道,“如此,我也算有了一技之长。齐府于我,乃是再生之恩” 祁垣当日醒来之后寻死觅活好几天,这个不是什么秘密。他既要解释清自己和齐府的关系,又不可能将换魂之事和盘托出,只能九分真一分假的讲故事了。 少年神童才学尽失,自寻短见,这才符合大家的猜测。 果然,方成和微微动容,神情软了下来:“怪不得你会懂制香。香方乃他们商户立业之本,齐家如此慷慨仗义,倒是令人惊叹。” “我怕家中祸事牵连齐府,所以一直想将此事瞒下。”祁垣知道方成和信了,适可而止,转而道,“方兄此次请旨是为受灾百姓,这无可厚非。但扬州知府与齐家家主早有嫌隙,只因齐家向来宽厚慈善,广交士绅,不好找借口泄愤罢了。如今朝廷下旨要齐府纳银,你觉得齐府会如何?” 方成和一怔,皱了皱眉:“这等紧要关头,不太可能……” 然而这话,他自己都说的十分勉强。朝廷只要银子,扬州缴上来的自然越多越好。如果扬州知府以抗旨不捐的罪名把齐家抄了,既能多缴银又能泄私愤,朝中还会有人帮一介商户翻案不成? 祁垣看他表情,淡淡一笑:“灭门知府,破家县令方兄,这个可能,齐家老小可不敢赌。” 方成和默然,半晌后叹了口气,“你是已经有主张了吧?” 祁垣不再拐弯抹角,点了点头:“齐府若把银子捐给太子,或可免此一难。所以师弟有三求,一求方兄带我进入斗香大会,二求方兄透露,此次赈灾银最少要多少。三,祁垣想求方兄一幅画。” 祁垣肃衣再拜,恳切道:“如此,祁垣感激不尽。” 方成和定定地看着他,这次没有再扶。 “我答应你便是。”方成和转开脸,低声道,“逢舟,幸好……你不会入朝为官。” 当夜,祁垣让虎伏把买来的酒菜全送入方成和房中,又备好笔墨,热水,换洗的衣物,以及两个伺候的小厮。 他自己去了耳房,和衣卧下,虎伏又来送饭,祁垣仍是没胃口,他还是硬吃了下去,不为别的,明天斗香盛会,自己也需要体力。 正房的灯火彻夜未灭。 隔日一早,方成和将晾晒一宿的画纸收起,交给祁垣。俩人都换上了新的衣衫,下人们已经备好了两辆车马,祁垣登上前面那辆。 陈管家已经在里面等着了。祁垣把画交过去,又细细嘱咐了一遍。 开门鼓远远响起,车夫扬鞭,两辆车齐齐朝披香宫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 斗香大会写的太慢,明天争取一章发完 第60章 这是祁垣第二次进入披香宫。因太子会来,所以东园已经被兵卒层层护起,其余人只能由钱府正门进入,先在后花园,即西园内赏花斗香,待传旨时再进入东园。 这钱府却比祁垣想象的大的多。单是府门之外的石狮便足够气派,府门正对面的却也不是影壁,而是一排兵丁所住房屋。东西两侧也各有角门,女客们走西路,沿途曲廊亭榭,风景最美。 陈管家带着齐府的文书,验过之后经由东路进入,东路建筑精致紧凑,不同房院放置着各种香料香器,供参加斗香之人取用。 方成和是文人士子,因此验过木牌之后,带着祁垣从中路入内。中路的各处房屋大殿都已被封,但走廊屋舍都是楠木相隔,一看便知是极尽富丽之处。 方成和走的很慢,目光一一巡过这大殿各处,神情有些复杂。祁垣也想到了原身的那句评价,只是他不清楚这位钱将军是何人物,所以并没多大感慨,唯独走过正殿,看到院中所植树的几株海棠后,微微“咦”了一声。 方成和回头看他。祁垣自觉失态,指了指那几株海棠,“没想到这里还有海棠树。” “海棠又为蜀客,意指漂泊在外的游子。”方成和道,“钱将军客居京城,所以在府中遍植此树,以慰思乡之情。” 果然,从正殿往后,神殿,佛堂……直到后花园,竟是到处可见各种海棠,这规模堪比扬州齐府了。祁垣心中暗暗称奇,等进入后花园,远远嗅到各种奇香,他才渐渐回神。 斗香原本是文人士子之间的风雅趣事。凡是斗香之人,各携名香,三五成群的聚在一块焚烧香品,嗅其味,看其形,再以此赋诗填词,写书作画,相互唱和。 这种事情自然跟商户无关,祁垣之前也没接触过,但他知道礼部这次既然要办成当朝盛事,自然会有大手笔。然而即便有了各种猜测,当他进入西园之后,还是被眼前的场景惊住了。 明明是金秋时节,这西园之内却是群花锦簇,娇杏粉桃、傲菊艳李、青松翠柏,草木回环,竟分不出春秋之别,只觉满眼的锦云烂漫,蝶飞蜂舞。 方成和也恍惚了,见身边的一株老松散着清幽香气,惊讶道:“这松树也会产香?” 祁垣凑近一看,脸色顿时就变了。 “这是熏陆香,”祁垣道,“大食国的东西,树木长在深山之中,当地人用斧头砍其树皮,凝出的树脂便是熏陆香。” 方成和一愣:“这还是大食国的树?” 祁垣摇头:“这是松树,熏陆的形状与古松相似,这是有人故意做出砍伤,将树脂粘上去,以假乱真罢了。” 他说完一顿,再环视园中叠石流水,桃李杏荷,不由一顿。 “这里不止这棵树,”祁垣指了指,“这些……全是假的。” 方成和大吃一惊,凑近旁边的桃树端详半天,才发现这些花树果然都是假的。这花朵或用绢做,或用纸叠,极尽轻薄娇妍之态。又因各花之上有内侍擦涂上的香料,竟然以假乱真,果真招了满园子的蝴蝶和蜜蜂来。 祁垣脸色几变,疾步走向远处的几株红梅树,果然,那梅花的花蕊中各点了一点香末,味道赫然是齐府的返魂梅!他又转身直奔荷池而去,然而这次却不用凑近,便已经分辨出来了。 他卖的那笔芙蕖香丸,都用在这了。 蔷薇水、雪兰香、胜茉莉香、荔枝香……不仅齐府的,各家的花香都在这了。 祁垣看着荷池,简直不知道说什么好。怪不得小蔡氏买来的返魂梅价格奇高,怪不得那小丫鬟口气那么大,他做多少芙蕖香丸都能高价收走。原来是被礼部的买去了。 估计礼部官员是想闷声做大事,悄悄囤了这许多花香香料,不让别人猜出他们的意图来。可是这满园的香料,上万两的银子都打不住。朝廷又要香户捐钱,今天却又搞这排场。 商户们对皇家之事不敢有异议,但齐府今天要当出头鸟,主动捐银……这简直是要找骂了。 不远处有几名国子监的新举人疾步朝方成和走了过来。方成和本就有才,上书之后更成了众举子之首。祁垣远远看了一眼,便自己走开了。 他知道这斗香盛会,一半的热闹便在这西园之上。这西园占地四十多亩地,要等大家都在其中魂牵梦绕了,太子才会出面,这样排场才足。 天家气派,果真不同凡响。 祁垣暗自冷笑一声,自顾自往池边一处僻静的水榭而去。然而他虽然长高不少,脸蛋却愈发显出原来粉雕玉琢的样子来,此时唇红齿白,双眸清凌凌的跟汪了水似的,才一入园便引去了不少目光。 那些浮浪子弟见他只穿了一身玉色襕衫,还当他是谁家的小秀才或者扮成书童的男宠,此时个个意动,只觉这几分稚气几分风流的小公子太少见,因此你推我让地挨个过来搭讪,想问个名字,又或带到自己那边玩玩。 祁垣起先诧异,等打发掉几个之后,也渐渐明白了过来。 再看那些人虽还守礼,但眼神火热,祁垣猛地一愣,不知道怎么就想起了徐瑨。 这使得他愈发心烦意乱,整张脸都热了起来。这下也不愿往前去了,只往旁边拐道,走了几步,寻了一处僻静的地方坐下。 然而心里却迟迟平静不下来,再一想,今日这些世家子弟都在园中寻欢作乐,徐瑨却在苦地办差,也不知此时他是在查案还是在救灾?路上有没有遇到匪寇?他只带了游骥一人,装了几块干粮,又有没有渴着饿着? 祁垣越想越觉心急,恨不得立刻写封回信过去,好好问上一遍。又有些生气,这人写信回来,也不知道多写几句,那两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是说自己是独守空房的思妇,他是出门的丈夫吗? ……不要脸。 祁垣脸上一红,只觉今天这太阳也太足了一些。他揪着衣领,正要扇扇风,就听不远处的林子里,似乎有人低低呻吟了一声。 “好热……”那声音极为柔媚,竟听不出是男是女,祁垣直觉不对,支棱起耳朵,就听那人低低地唤了一声,“殿下……” “闭嘴——”另一人的声音却十分冷静,只沉声道,“你翻过身去,若再敢出声……自己去领罚。” 祁垣听到有轻微的闷哼以及异样的撞击声传出,呼吸一窒,却不敢耽搁,瞄了眼周围暂无侍卫,飞快地矮身一溜,赶紧跑了。 第61章 太子领差历事,如今又要主持大会,能出现在园中还让别人称一声殿下的,恐怕没有别人了。 祁垣轻手轻脚地快步跑开,等回到园中时不觉吓出了一身冷汗。再看周围,果然只有自己刚刚去的那处空寂无人,恐怕那边本来有人守着,刚才对方一时疏忽,又让自己凑了个巧。 不过太子这么早便过来着实令人意外。祁垣怕自己不小心招了对方的眼,这下老实了许多,也不再往别处去了,只在荷池附近晃悠,看着各处文人雅士提笔蘸墨,写了小笺,挂在假花假树上应景。 日头一点一点升起,直到正午,却也不见太子传召。 众人在园中都乏了,因知道会有赐宴,所以每人仅带了一两名小厮带些香品以及替换的衣物,如今只能各自找了亭楼歇脚,饿着肚子继续等。 这一等便又是一个时辰过去,西园之中却始终没什么人,连个传话的内侍都看不见。渐渐的,便有人忍不住嘀咕起来,小声讨论着今日到底还召不召见了,这眼看着就要未时了,该不会太子没准备好,又或是忘了吧…… 更有胆大的,说起了二皇子最近办的几样差事,如何如何体面,如何如何周全,赫然有了比较之意。 祁垣听的暗暗心惊,他却是知道太子就在园中的,这会儿见周围人闲言絮语不断,方成和又被几位国子监生众星捧月般围在假山叠石处,连忙快步走过去把方成和拉开,免得他也一时大意,惹了口祸。 那几位监生见他过来,却都露出了鄙夷之色。 祁垣扫了一眼便明白了。这些人都是修道堂里跟任彦交好的同窗,只不过此次乡试并未中举,渐渐又被任彦等人疏远了。 今天这是又扭头来找方成和叙旧套近乎了。 祁垣心里冷笑,知道这些同窗以前就瞧不起他,连招呼都懒得打,拉着方成和的胳膊就走。方成和见他主动来寻自己,自然二话不说就跟着走。 那监生果真看不惯祁垣,在一旁冷声道:“祁公子,你在监中整日霸着方兄也就罢了,如今你都出监了,还要让谨之兄替你作诗答题不成?” 祁垣脚步一顿,莫名其妙地看了那人一眼:“我让他作诗干什么?” 监生嗤笑道:“这斗香盛会,本就是文人雅集,吟诗作对之处。祭酒也是看我们几个精于诗词品鉴,所以特意带我们前来助兴,倒是你,什么都不会,混进来做什么?” 祁垣不想理他们,但见这人咄咄逼人,不由停下脚步,讥诮道:“谁说我不会作诗?” 那监生愣了下,几人对视一眼,皆是不信。 方成和怕祁垣尴尬,悄悄握了下祁垣的手腕,示意他可以帮忙。 祁垣却没看他,只轻咳一声,摇头晃脑道:“进得园来文字多,不成诗文不成歌。满园放些狗臭屁,有才何不早登科?” 此话一出,那几个监生齐齐涨红了脸。祁垣得了便宜,嘿嘿一笑,又怕这几人恼羞成怒再来打他,便赶紧拽着方成和溜了。 那几个监生后知后觉,再想要找他理论,然而这里花遮树掩,哪还有祁垣的影子?几人气愤不已,却也不好追着不放,又被人奚落一通,倍感无趣,稍站一会儿便各自散了。 等这几人走开,假山后面却转出两个人,都是寻常秀才打扮。个高的那个肤色稍暗,不过二十多岁,八字眉,高鼻梁,另一人寻常身量,虽然也稍改过容貌,但仍能看出原来清丽的样子。 高个子似乎对刚刚几人很感兴趣,在这里稍站,扫了眼一旁梅树上的花笺,慢吞吞地笑了起来。 “水剪冰绡裁一枝,木秀林头濯胭脂,待将数九寒消尽,便是春风得意时。”这人摇摇头,嗤笑道,“骂的不冤,你看这满纸寒酸气。” 后面那人也仰头去望,却只浅浅一笑。 前面那人问:“你应当跟祁垣认识吧,当年初来东宫之时,你不是还夸过他?” “当年的确惊为天人。”后面人一顿,却转而道,“如同今日见到方谨之。” 这俩人正是太子周昀和伴读文池。俩人好生易容一番,又扮了秀才入园,如今已经闲逛了半天。 这西园的排场于皇家之中不算什么,太子自然不当回事,但如今西南战事吃紧,山东又逢大灾,朝廷拿不出银子,父皇不舍得动内库……所有人都没钱的时候,他这却突然整了这么富丽堂皇的一出…… 太子知道之时便连连冷笑,心道便是自己,都想上书好好弹劾一本了。 然而当时西园已经布置完成,斗香盛会也是万众瞩目之事,他若推倒重来定是不行了。 幸好身边两位伴读,陆惟真精通国典律法,文池擅人情世故,二人合议之后,这才借科举之事,把礼部的一众官员给借机隔开,将斗香盛会的大权独揽身上,那边查着此事主使,往来关系,这边他再从长计议,慢慢处置。 礼部官员之中自然不少忠良之臣,那张勋也是好官。但太子势单力薄,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文池从中周旋数日,今日才回到他身边。 “你对旁人倒是不吝夸奖。”太子不置可否,转而端详他,“这妆谁给你画的?” 文池疑惑地抬眸,随后明白过来:“我自己。刚刚……匆忙,就拿黑粉抹了抹。” 太子点头,“这样反而更像惟真。” 文池脸上登时浮起一层难堪的薄红。太子仍是仔细看他,目光微动,文池微怔一瞬,便又顺从地垂下了头。 “东殿如何?” 二人又挑着僻静地方往回走。 文池垂首,安静道:“已经粗选过了,这次除了何家和杭州穆家来的是少家主,其余几户,苏州万家,广州许家,扬州齐家皆是来的府上伙计,今日初选,技艺都可,但捐银一事,未必做得了主。” 太子眉头微微皱起。 文池俩人说话间已经出了西园。太阳西渐,四下无人,文池回看来路,低声问:“殿下,明日也要如此?” 园中之人,除了名门世家之后,便是京官子孙,新科举人……今日太子没有出面,已然引起大家非议。 “总要给那几家准备的时间。”太子道,“户部这帮狗贼,只知横征暴敛,克剥小民。方成和枉为太傅之徒,竟连直言扛权的胆量都没有。如今他一封上书,讨好四处,深得帝心,唯独逼孤做这了这等小人。” 文池知他心中憋恨,低声道:“方谨之或许是顾及灾情,如今众臣党争攻讦,反倒对救灾无益。” 太子:“你如此看好他?” 文池俯首:“或为忠臣。” “自古以来大奸似忠,大诈似信,这人年纪轻轻便有此城府,叫人不得不防……”太子摇头一叹,又道,“你让人去传话吧,今日到此为止。” 祁垣把方成和拉走之后,便听到了内侍的传话。 方才热议的众人不由面面相觑,随后各怀心思地打道回府。祁垣回去之后,找陈伯一问,才知道今日在东殿,已经有香药局的人考过他们了。 这前两日的比赛是辨香料,自巳时起,每一时辰辩两种香,既有真假之别,也又品级之分。直到申时末,八轮比试才算结束。 其实第一轮的沉香便已筛掉许多人,等再把檀香、麝香、龙脑香、安息香、木香、甲香等等一一辩完,东殿之中没多少人了。 陈伯道:“老头子今日实属巧运,这香药局最后比的竟是三佛齐国的熏陆香,不同品级一应俱全。” 熏陆香本是大食国所产,但大食国经常运去三佛齐国交换物件,随后三佛齐国运到我朝,多在广州泉州两地交易。陈伯的那位本家香户正好是广州人,所以他对熏陆香的了解非常人能比。今日比试,也只有他和广州万家的老师傅分出了拣香、瓶乳、瓶香、袋香、乳塌等六种品级。而其他商户,连这几种名字都分不清楚。 而今日的比香结果,也提现在了众人的腰牌上。 第一轮都没过的商户,等于被筛掉了,以后几天也无缘披香宫斗香。 剩余几轮之中,根据比试结果,众人腰牌分别被换成了紫、赤、粉、白几种。颜色越深,在最后正式斗香之时,位置便越靠前,更容易被太子看到。 陈伯今天表现的十分稳重,牌子已经拿到了最好的。明日在客栈休息便可。 祁垣知道老伯此次定然用尽了全力,略一琢磨,猜着太子是给大家通风报信的准备时间,不由稍微安定了一些,只让老伯好生休息。 而他跟方成和未曾收到在家休息的旨意,因此每日照去不误。 果然,接连两日,众人再去披香宫,太子依旧没有出现。 不少人开始猜测太子是不是要办砸了,等到第四日,祁垣仍跟方成和一早入园,便见门口的侍卫那不停的有人来传消息,不是这家做寿,便是那家生病,竟是个个都不想来的样子。 然而等俩人验过腰牌,再次入园,却是一惊。 披香宫中路两侧的走廊上,全是小内侍及侍卫。二人被一位青衣内侍引去偏殿进茶,那边已经聚集了许多人。 辰时,又来了一位着红色宫服的大内侍,教给众人叩拜礼仪。 祁垣不由咽了口水,开始紧张起来。大约一刻钟之后,又来了一位内侍,领着大家朝正殿而去。祁垣跟在最后,悄悄抬头,隐约看到正殿正中已经坐了不少人,而太子似乎隐在了正中的珠帘之后,正居高临下的审视他们。 作者有话要说: ps:人物关系没那么复杂,什么太子看上圆圆,太子伴读是原身的攻神马的,不存在不存在 (虽然听着挺带感吼 pps:明天徐瑨回来了 第62章 若没有之前的那一出,祁垣对太子的印象大概能好些。毕竟有两位才子伴读,估计本人也不会笨到哪里去。但现在他的感觉就有些复杂了,心想也不知道这位太子是个什么样的人物。平时方成和他们虽然议论国事,但还从未提起过太子和二皇子如何。 祁垣心里打鼓,但见周围禁卫军森然而立、内侍、乐工、茶酒班殿侍也都安静在侧,整个大殿落针可闻,也不敢有什么小动作,只跟着众人一起规规矩矩行礼,随后按着内侍指引,在偏殿的席后站立。待他们站定之后,却又有内侍领了一群人上来。 当头的一人戴着黑漆帕头,穿着黑绿罗大袖襕袍,脚踩皂靴,赫然是教坊司的的奉銮。 他身后跟着左右司乐,再往后却是十几个少年声伎,皆穿宽衫,以软巾裹头,形色清丽秀美。祁垣在其中果然看到了云霁几人的身影。云霁他们却是见惯这种场面的,无需内侍指引,齐齐躬身下拜,口中唱喏。 珠帘后的人这才有了一丝反应,却是问那奉銮:“今日斗香,已有乐工助兴,如何再劳动这许多人?” 声音清冽,倒是意外的好听。 奉銮忙躬身下去:“回殿下,此班少年皆是我教坊司伶人,他们既习钟鼓司相传院本,又奉命采听外戏,因此精通弋阳、海盐、昆山诸曲。今日斗香,高手云集,若有他们在此助兴,更能得雅俗并陈之美。” 太子闻言,倒是笑了起来。 “怪不得你们教坊司有耍乐院之名,这等事情上想的甚是周到。如此,便都留下吧。” 众人再拜,随后分列两侧,各自好生站着。 内侍再传,这次进来的却是一众商户了。 商户们来自五湖四海,平日里不问诗书,只爱讲究甘食美服,倚红偎翠,又最怵官家。今日被太子召见,大家虽才学过许久规矩,但哪能跟众文人雅士一般淡定,才一进殿,便有人慌慌张张地下跪行礼,其他人见状也争先恐后拜下去,口中或是唱喏或是大喊太子千岁,一时间殿中嗡嗡央央,乱成了一团。陈伯也在其中,战战兢兢伏在地上,一动不动。 身侧有人轻嗤一声,祁垣看着殿中磕头不已,甚至瑟瑟发抖的商户们,心中有些不是滋味。再看陈伯,已是花甲老人,一辈子害怕官家,如今却要为了齐府冒死进言,更是惭愧。倘若这太子好说话还罢,万一…… 祁垣咽了口水,忽然就听上方珠帘玲玲作响,太子迈步而出,走到了众人面前。 “我朝天香一脉,幸有诸位先人着籍传承,才得以延续数年,今日举此斗香盛会,大家也要不吝技艺才是。” 众商户受宠若惊,唯唯称是,伏地不起。 祁垣悄悄抬眼,见太子穿了一身大红色纻丝窄袖圆领袍,胸背两肩各饰有蟠龙纹样,颈部有白色护领,头戴翼善冠,一双剑眉浓密修长,目含笑意,竟有几分儒雅的样子。 祁垣正悄悄打量,冷不丁那人霍然抬头,朝他这边看了一眼。 祁垣心中一惊,飞快垂眼,做出一副眼观鼻鼻观心的样子来。 殿中的青衣内侍很快将众香户引席入坐。 太子又令一切从简,因此教坊司乐工奏乐,众人进茶三巡之后,斗香盛会便开始了。 因前三日已经比试过辨香药一局,因此今天所比试的是合制香篆。各香户每人一席,各自挑选香料,然后自行磨粉称量,合制香品。磨粉的活计也可请香药局的小侍童来做,最后香粉合成之后,再用各自的篆模脱印,没有篆模和印香盘的同样可以从香药局领取。 有太子在此,香户们自然不能沉住气慢慢磨蹭,所有人都是一炷香的时间。好在有小侍童可以差使,能省下不少功夫。 祁垣虽然知道齐府祖传的各种香方,对印香一道却不怎么了解。因香篆原本是寺院用以诵经记时的,齐家主做熏焚家局香,卖的也都是香丸、香饼、线香一类。倒是穆家主做礼佛祭祀香,或许胜算更大。 然而今日,只有陈伯的香篆引起太子注意,才能让太子记住扬州齐府。祁垣暗暗担心,再看老管家,连个小侍童都不用,只自己一样样的亲手称量磨制,不由着急起来。 方成和坐他左侧,始终抿着嘴不发一言。眼看着一炷香将要烧尽,殿中已有不少香户脱模出印,陈伯仍然进展缓慢,他才低声道:“垣弟。” 祁垣的手心都是汗,闻声看了他一眼。 “若陈伯不成,一会儿我自有办法,”方成和道,“我会保齐府无事。” 殿中的士子们都在嗡嗡央央小声说话,一会儿香户们焚香比试时,他们也要赋诗助兴,不少人已经打起了腹稿。 祁垣朝前看了一眼,却缓慢地摇了摇头:“不用。” 方成和道:“你还在怪我?” 陈伯终于磨完了最后一样香料,正拿炼蜜和匀。香篆多是粉制,陈伯的样子却是在做香丸。 要输了? “没有。”祁垣看着陈伯和匀香丸的手势,与幼时自己在铺子里学的一模一样,不知怎么,心里反倒镇静了下来,“孤臣最忌左右逢源,你若为了齐府去求太子,先前的作为便成了投机取巧,唯利是图。更何况你并非为了一己私利,如今不过是你有你的取舍,我有我的命数罢了。” “我知道。”方成和皱眉:“但你是我师弟……” “你师弟是京城祁府的祁垣。”祁垣看他一眼,“不是扬州齐府的公子……不必如此。” 前面的乐工一曲奏毕,正好一炷香烧完,殿中立刻安静下来。 太子率先起身,内侍也香药局众香匠人紧随其后,众士子跟在后面,挨个去看大家的成品。 最靠前的一位便是杭州穆家的少家主。 这位少家主长得十分清瘦,身前的香席摆放也十分齐整,正中放置一鼎香炉,炉盖镂有数枝寒梅,花瓣刻“管领春风第一枝”的词句。 太子垂眸,忽然笑道:“不错,比什么水剪冰绡裁一枝大气的多。” 这话一讲,旁人不知缘由,后面的几个监生却蓦然一惊,随后涨红脸,讪讪地停下了脚步。 穆家的少家主却只淡淡一笑,将炉盖掀开,香炉中已经填好了香灰,他用小板将香灰压实,随后轻轻放下一片梅花形香模,捏着香匙填好香末,随后取走模具,点燃香篆。 这香便由一角燃起,却是个“几”字。 殿中顷刻充盈起一阵淡淡梅香,清远雅致,祁垣在后面,闻出这正是穆家的返魂梅,不由心中暗赞。 而那香篆却是双钩出来的“几生修得梅花”,燃尽之时正在梅花花心,又有功德圆满之意。 太子抚掌大赞。穆家少家主却仍是清浅一笑,将炉盖盖上,那香烟仍徐徐散出,这人手执香筷,在烟中轻点,随后在空中寥寥几笔,那香烟竟如流水般随其引动,须臾之间,便在空中画得一枝寒梅。 这下所有人都惊叹起来。 穆公子这才起身下拜。太子含笑把人扶住,仔细看了看,随后道:“看赏。” 一旁内侍领旨,正要宣赏,却见这穆公子神色一肃,再次跪拜下去:“殿下,草民有事要禀!” 祁垣心里咯噔一下,就见太子仍是含笑看了那人一眼,“如此,便让德善带你去登闻鼓处吧。” 随后竟若无其事的走开了。 祁垣:“……” 他懵了一下,随后瞬间明白了——穆家情形与齐府相似,恐怕也是打了主意想要让太子庇佑。然而这几日太子怎会不了解他们的底细?一介商户,想要耍些心机上太子的船,也要看太子稀不稀罕……万一他们触了这人的逆鳞…… “这位老伯。”太子已经悠然踱步到了第二席前,对陈伯道,“香篆何在?” 祁垣心中一凛,正想冲出去把陈伯拦住,就觉胳膊一紧。方成和紧紧扣住他的手腕,轻轻摇了摇头,又以眼神示意旁边。 祁垣微怔,循着他的目光朝旁边一看,便见不远处,有个皮肤雪白,长相略显阴柔的青衣内侍正好奇地打量他。 第63章 “是我。”徐瑨使劲抱了抱他,这才松开手,应了一声。 祁垣有些恍惚,抬手去摸他的脸,一时间不知道是梦是醒。若是梦,这感觉也太真实了些,若是醒着,徐瑨如今离京十几日…… 似乎知道他此时的诧异,徐瑨微微抬头,任由祁垣的手在他脸上摸来摸去,低声道:“我在半路遇到了登州知府,所以提前回来交差了。” 祁垣有些晃神,半晌后点了点头,去扯他的衣角,让他上床来睡觉。 徐瑨却迟疑了一下:“我再过会儿要入宫,你睡吧,我就是来看看你。” 祁垣问:“现在几时了?” “还早。”徐瑨摸了摸他的脸,哄小孩一般,“我守着你。” 俩人十几日不见,不知为何,明明心里都念的紧,见了面反而有些生疏起来。祁垣“嗯”了一声,脸冲外躺下来,眨巴着眼看着徐瑨。 屋里只有漏进来的些许月光,彼此的轮廓都十分模糊,但祁垣睁着眼,里面闪着微光,反倒是十分明显。 徐瑨看他:“怎么了?” “唔。”祁垣往前挪了挪,小声道,“想你了。” 徐瑨:“……” 祁垣又道:“你不会突然就走了吧?” “我不走。”徐瑨说完,见他还是一眨不眨地看着自己,无奈地改了主意,脱掉外面的衣服也躺了上来。 祁垣立刻粘过来,像往常一样抱着他的腰,又拱了拱,把脸埋到徐瑨的颈侧。 徐瑨一回来,他心里一下就踏实了下来,感觉有好多话想跟徐瑨说,但张了张嘴,又觉得什么都不说,只这样看着就好。 徐瑨察觉的他的小动作,不觉笑了起来,低头看他。 “收到我的信了吗?”徐瑨问,“怎么不给我回信?” 祁垣有些心虚:“想写来着,还没想好写什么。” 徐瑨侧过脸看他,挑了挑眉毛。 祁垣抿抿嘴,两颊不由得热了起来:“你那个,那个是什么意思?” 徐瑨:“嗯?” “加餐饭,长相忆那个。”祁垣问,“那个不是丈夫写给妻子的吗?” 徐瑨不料他如此直接,竟连试探铺垫都无,张口便问到了这一点。 虽知道祁垣跟自己的关系最为亲昵,但徐瑨却仍是紧张起来,又觉有些羞臊,幸好是在夜里,没人看到他连耳朵都红透了。 “嗯,是丈夫写给妻子的。”徐瑨的喉结滚了滚,声音暗哑,低声问,“你不喜欢?” 祁垣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心里是喜欢的,在京里厮混这么久,他又不是没见过男男之事,可徐瑨对他……是晚烟楼里的恩客对男宠那样?是武安侯对小书童那样?还是太子对文池那样? 祁垣忽然就想到了那天自己那天在西园撞到的事情,今晚竟然还梦见了……体内有股热潮涌动起来,祁垣轻轻咬着嘴唇,也不说话,只将额头抵在徐瑨的胸口。 徐瑨正紧张地等着回复,见祁垣不出声,心底便有点失落。然而他身体稍微一动,便察觉到了什么。 “你……”徐瑨这下也懵了,回过神后又有些哭笑不得。也不知道祁垣的这种反应算不算另一种答复。 祁垣到底脸皮薄,没经历过什么,又羞又臊地就要往回躲,可身体却又不舍得挪窝。 幸好徐瑨体贴,把他抱起,让他趴在自己身上。 祁垣紧紧的楼着徐瑨的脖子,面红耳热地说不出话。 “我帮你。”徐瑨亲了亲他的耳朵,低声问,“想我吗……” …… 祁垣紧张了这许多天,终于睡了个大懒觉。 醒来的时候外面正有人在低声争吵。 方成和声音急促,着急道:“太子今日已经问起了,下午还要赐宴……” “那也不着急,这才巳时。”游骥道,“再让祁兄睡会儿吧。” 方成和惊了:“都巳时了还要再睡?逢舟这几天都是卯时初便起的。” 游骥嘿嘿笑:“那更得让他睡足了,这几天都没休息好……” 方成和跟他说不通,越想越觉不对,忽然反应过来:“怎么是你在这?” 游骥笑着应了一声,“我跟我们公子一块来的。” 方成和怔住:“徐子敬回来了?什么时候回的?” “昨儿晚上,”游骥笑道,“今儿我们公子也去。” 方成和:“……” 方成和才不关心徐瑨去不去,他现在震惊的是,徐瑨昨晚回来了,结果一大早游骥守着祁垣的门口? 这人昨晚就来伯府了?所以祁垣早上起不来? 他的脸色几变,游骥还要再拦,就见方成和脸色一沉,推开他不管不顾的冲了进去。 祁垣才醒来的时候,一见身边没人还吓了一跳,以为自己昨晚是做梦。结果听这俩说话,顿时就放心了。 徐瑨大概进宫去了。 祁垣嘿嘿笑了一会儿,又想起晚上的荒唐事,一时又满足又害臊,自己掀开被子瞧了瞧,见里衣都被徐瑨换了新的,心里踏实下来,像只餍足的小猫般窝在被子里发懒。 方成和冷不丁冲进来,祁垣愣了一下,随即招呼他:“师兄,怎么这么早就来了?” “这都什么时候了,还早?”方成和远远地看他一眼,神色有些古怪,最后却只问,“怎么突然睡懒觉了?” 祁垣嗯了一声,“昨天子敬兄来了,拉着说了好多话。” 他说完起来,自顾自地起来洗漱,“师兄刚刚说什么,太子问起谁了?” 方成和一脸复杂的打量着他,心不在焉道:“嗯。” 祁垣神色自然,走路也十分正常,方成和默默松了口气,想起正事。 “早上的时候问起你了,下午赐宴,大家要联诗……”方成和笑笑,“你之前……” 祁垣转过身,脖子上赫然一块粉红色印记,半遮半掩在领子下面。 方成和:“……” 方成和的笑陡然凝住了 祁垣对此浑然不觉,问他:“我怎么了?” 方成和看看他,又看看他的脖子。 祁垣转身去挑衣服穿,终于在铜镜中看了个一清二楚。 祁垣:“……” “蚊子咬的。”祁垣摸了摸脸,垂下眼装没事人。 “好大的蚊子。”方成和“哼”了一声,忍不住道,“若我看见了,定帮你收拾它。” 徐瑨跟祁垣之间,关系自然跟旁人不一样。方成和心知肚明,甚至在一开始的时候,他也是有意让这俩亲近一些。 毕竟论才学,论人品,论背景,论心术,满天下找不出比徐瑨还好的来。 方成和自己目的不纯,想着徐瑨尚未婚配,估计对男男之事尚不防备,若祁垣能在他心中有一席之地,知己也好,好友也罢,依徐瑨的品性,定会格外关照着祁垣,如此一来,祁垣便多了个靠山。 可他万万没想到,徐瑨竟然会真下手?! 是自己看走眼了?君子不都是发乎情而止于礼吗?徐瑨堂堂三公子就竟然这么……这么不节制?况且徐瑨对于男男之事接受的这么快?都不用思考纠结衡量一番的? 方成和越想越憋,再看祁垣满脸写着不想说,心里把徐瑨暗骂了一顿,更是气不打一出来。 俩人一个不想多说,一个气的不愿多问,收拾好后便直奔了披香宫,刚好赶在午宴前到了地方。 这场午宴是太子专为众士子所设,昨天香户们都吐口捐银子了,数额还算满意,太子的重头戏办妥,自然要循着旧俗再搞点风雅之事。 不过这午宴倒是办的十分朴素,两人一席,都是些时鲜菜蔬,因位置是安排好的,所以方成和跟祁垣分在了两边。 祁垣看了看,见昨天被奚落的那几个人跟方成和挨着,心里便有了数,估计那边是不受太子待见的。而自己在这边……看来是少不了要应付一下了。 毕竟太子问起自己,肯定是因为之前的神童之名,当年面圣的三才子,有俩人给他做了伴读,他对剩下的一个心生好奇倒也正常。只是自己在国子监里背的四书辑要,并没有涉及如何作诗联对,看来今天是得丢脸了。 祁垣默默地叹了口气,已经在脑子里琢磨起了给扬州那位回信时,该如何委婉的说一下这丢人的事情。他记得那人写的诗词相当惊才绝艳,若对方有什么诀窍教一下自己,倒也不错。 果然,没过一会儿,殿中便走进来两排内侍,祁垣收神,朝门口看去,便见太子带了两个年轻人踏步进来。 左侧的一位剑眉入鬓,穿着忠静冠服,风仪秀伟,赫然是陆星河。另一位则是昨天扮成青衣内侍的文池,如今换了一身浅紫色水纬罗圆领袍,革带上挂着牙牌、印绶等物,身量跟陆星河相似,肌肤却白的发腻,眉眼也更柔和一些。 这俩人随着太子一块坐在了上首位置,祁垣已经做好了出丑的打算,于是老老实实地坐着,听太子说了一通大道理,又跟着喝过三巡酒。 席间上面的陆星河和文池都频频朝他这看过来,祁垣也只硬着头皮装傻,压根不往那边看。 然而该来的还是回来,酒过三巡,周围的士子都开始聒噪起来后,终于有人开始提议吟诗作对,助兴一番。 祁垣心里叫苦,恨不得把提议的人给拍一顿。然而其他人正拍手叫好的时候,却听上面有人轻咳一声,道:“吟诗需有感而发,不如等宴后,大家一同去西园赏景,再依景而做。” 祁垣一怔,朝前面看了眼,却是陆星河开的口。 其他人似乎也很意外,太子正端着酒杯,闻言扭头,笑呵呵道:“诸位才子都等着要表现一番呢,倒让你给拦住了。也罢,那依你之见,现在只作对子?还是猜谜?” 陆星河往祁垣这边看了眼。 祁垣忽然想到东池会上,方成和替自己作答的时候,陆星河似乎察觉到了什么。 果然,陆星河思索了一下,便收回目光,对太子道:“行酒令如何?”他说完一顿,又补充道,“也不必作诗写词的,我看很多人行的闲忙令便不错。” 祁垣一听,心里顿时乐开了。 这闲忙令虽是雅令,但没什么讲究,只要顺口就行。他做别的不行,来这个,就是玩一天也不怕啊! 第64章 太子设宴,又是聚集了几十位新科举人,各地才子,最后宴席之上竟然要行闲忙令…… 祁垣见周围的人面面相觑,虽然不知道陆星河是不是帮自己,但还是感激的冲人咧嘴笑了笑。 陆星河正好朝他们这排说话,见状微微一顿,面无表情地低头斟酒,嘴角却悄悄翘起来一点。 如此一来,祁垣倒是立刻明白了,这人果然是在帮自己。他心中美滋滋起来,又暗中琢磨,不知道扬州那位是不是跟这个陆星河关系不错。如此看来,这次回信还要再问问这个,自己心里也有个谱儿。 他美滋滋的自斟自酌,对面却有人看不过去了,有人道闲忙令乃是酒桌消遣,粗俗不堪,并不适合斗香这样的雅事,也有人提议还是联对更好,还有人建议让昨日的教坊司少年声妓过来,由他们敲鼓,大家击鼓传花岂不凑趣乐呵。 这些说话的自然都不是普通人,有官宦之后,也有勋爵之子。太子才说了要按陆星河的主意来,这些人出言驳斥,无异于在打太子的脸。然而就那天在西园中所见,京中士族似乎并不怎么惧怕这位太子。 祁垣打量那几人,一时也看不出这些人是酒后失言还是故意如此,只得把悄悄把酒杯放下,再去看太子的脸色。 太子果然面色难看起来,连陆星河都看了那几人一眼。但这斗香盛会是太子领的头一件差,今日设宴也是想趁机笼络新科举人,此时若直接驳斥下去,未免给人性情险狭独断之感。 席间气氛正尴尬,便听另一旁的文池笑了笑,柔声道:“殿下一贯宽厚和气,几位若想借此露才扬己,倒是直言自荐更好些。否则将这闲忙令一顿贬斥,岂不将太傅和惟真兄一同骂作粗鄙之人了?” 前者杨太傅三朝元老,文武双状元,平时尤爱行酒令凑热闹。后者陆星河又是朝中神童,今年乡试虽被方成和夺去案首,但陆星河这几年一直在东宫辅佐太子,今年不过随便下场一试,便将众人都比了下去,就连任彦都被他压了一头。 那几人都听说过文池过于圆滑,在东宫并不如陆星河受重用,平日这俩人关系也不怎么好,所以说什么没想到文池会突然出来说话,且夹枪带棒一番,赌的人哑口无言。 太子的脸色转缓了一些,但眼底仍有冷意。 这几人一时语塞,文池却仍笑着,仿佛跟众人闲聊一般,继续道:“不过几位既然觉得只做酒令无趣,那不如我们再加一条,酒面为闲忙令,酒底为园中香。哪位对的上来,有头有尾,那有赏。若谁对的不像样,便要有罚。” 他说话轻轻柔柔,在场的士子神色各异,似乎并不怎么瞧得上他。但这番提议遂了不少人的心思,下面纷纷有人点头。 阮鸿坐在前面,顿时来了兴趣,问:“赏的话赏什么?罚的话,又如何罚?” 文池道:“西园盛景,乃是由各地采集的花香而成。今日既然是斗香盛会,不如这奖赏就用这盛会的香品,赢了的,可去西园挑一份带回家,输了的,便要从西园买一份。当然这买价也要公允,只按市价来便可。” 这个提议一讲,旁人还未反应过来,祁垣登时明白了。 好贼的主意! 因为礼部的这番大肆采买,京中四时花香的价格正居高不下。而如今西园的布置,正是礼部花出去的银子。这文池竟然脸厚心黑,要趁着此次设宴,再把银子明目张胆地收回来一些。 说不定最后对不上的,都是那日在西园出言不逊的一伙。 其他人反应虽慢了些,但也不傻,很快察觉到了文池的意图,纷纷犹豫了起来。阮鸿眼珠子一溜,也不再出声。 祁垣左瞧右看,心想反正齐府上了太子的贼船,这陆星河似乎也不错,自己不如顺水推舟,也卖个好。 对面正有人蠢蠢欲动,祁垣那定主意,干脆拍了下桌子,抚掌大赞道:“好!好极!” 上面的三人齐齐看了他一眼。 文池含笑道:“如此,那便开始吧。赵公子,请!” 赵公子坐在最前面,又是祁垣这一排的,此时自然是顺着太子,略一沉吟,笑道:“世上何人号最闲?绿杨高映画秋千。世上何人号最忙?三更龙辇夜微凉。” 清明时节,众人荡秋千为乐,自是闲情逸致。而皇帝忙于政务,三更时分也不回宫休息,说是最忙也很恰当。 这位赵公子端起酒杯,慢慢地喝了,随后道:“酒底,闻思香。” 因他对的酒令中有清明节,所以清明诸香都算可以,众人知道他取了个巧,却也只能点头称赞,再一想,越到后面怕是越难,不少人便安心开始想自己的。 赵公子对面坐着的是个中年人,却是思索了一会儿,才堪堪接了两句,却又是以端午香汤为底,后面的几个,照猫画虎,有讲中秋的,又有讲上元节的。另有两个对不上的,干脆认输。 眼看着到了祁垣这,周围一下便安静了许多。 祁垣知道自己在国子监中名声一般,也不着急,等上一个讲完了,慢吞吞道:才接了句:“世上何人号最闲?知府追租白得田。世上何人号最忙?十万腰缠进花乡。酒底,**百媚香。” 他临时想起穆家的时候,一时脑热加了进去。后半句虽接的不雅,但也算有头有尾。 然而偏偏有人堵着气,找茬道:“祁公子,你这知府追租白得田是指何人?” 在坐的各位都知道是杭州知府,这人明知故问,祁垣便也装傻,笑嘻嘻道,“我又不是吏部的,你得问吏部的大官去。” 又有人道:“如此,这**百媚香的酒底便不合适了,知府追租,如何就**了呢?” 祁垣看了眼,见是那天被自己骂“何不早登科”的那个,暗暗翻了个白眼。 “那你说该如何?”祁垣皱眉看他,一脸为难的样子,道,“我这酒令对的也不容易,总不能就不算了吧。” 那人却阴笑一声:“祁才子刚刚还夸这酒令妙极,现在自然不能糊弄。要么祁才子以**百媚香另做一对,要么就干脆认输。大才子,你可做得出来?” “谁说我做不出来的?”祁垣瞪眼,“但你别想挤兑我,我凭什么听你的?让……让文公子来评评理!” 文池看他一眼,笑道:“如此,倒也好办,你就再做一次,若做做得出来,算他输便是了。” 那人看祁垣眼珠子乱转,一副抓耳挠腮的着急样,愈发吃准了他这人不行,当即答应下来。 祁垣见他应了,嘿嘿一笑,却是张口就来:“不就是**百媚香吗?你听好了!世上何人号最闲?外婆笑点喝酒钱,世上何人号最忙,小娘扑你进厢房。” 在江浙一带,大家称呼妓女是小娘,客人称呼老鸨为外婆。席间不少人爱狎妓饮酒,一听便懂,不少人哄笑起来。 祁垣根本不拿这个当回事,便是再来十句八句,多促狭的都能对的出。那人却不料他如此粗鄙,但又想不出反驳的话来,又气又恼,脸红的像猪头一般。 作者有话要说: ps:秦淮河边,对妓女的称呼很讲究。丫鬟们称呼妓女为“娘”,外人称“小娘”。 有客人来了,称客人为“姐夫”,客人称老鸨为“外婆”。(⊙o⊙)… 第65章 祁垣顺利过关,悠然坐下,下一个却正好轮到了方成和。 方成和今日出奇的安静,只默默随众饮酒。毕竟他才得罪了太子,今天对他来说基本是宴无好宴。 祁垣不由暗暗揪心,但一想方成和的本事,又稍稍踏实了一点。 果然,方成和在他坐下之后,便随口念道:“世上何人号最闲?笙箫吹断水云间,世上何人号最忙,贫妇拾穗充饥肠。” 他也举杯一饮而尽,最后道,“酒底,李王帐中香。” 笙箫吹断水云间是南唐李煜写宫廷夜宴的小词,祁垣跟一众风流纨绔都很喜欢李煜,认为他的小词风流情切,俊逸神飞,用来佐酒最合适不过。 然而这位皇帝终究是个亡国君,南唐被灭时亦有灾荒,方成和此时在太子面前提这个,多少有些不妥。 宴席之上的众人面色微妙,又有知道方成和跟一众举人联名上书请太子筹赈灾款的,不由暗暗地观察起来,生怕自己不小心搅进乱局之中。 倒是文池神色淡然,只问:“谨之兄可知这帐中香的合法?” 方成和有些讶异地看了他一眼,“小生不知。” “那倒是可惜了。”文池一脸神往,含笑道,“久闻江南宫中香甚是清甜,不过原方失传已久。就连黄太史当年品闻的江南帐中香,似乎也是宋人改后的方子。” 方成和似乎有些意外,又看了文池一眼:“小生对香方不怎么了解,只是临过黄太史的帖子,知道这位有香癖之称。” 文池哈哈一笑,却是拍手道:“如此倒是提醒我了,今日既是斗香盛会,诸位又都临过黄太史的字帖,那不如我们考考黄太史的四帖香。” 他说完停顿了一下,笑着看向太子,“殿下,不若你来出题,让我们作答如何?” 他这番话不动声色地将话题引到了香方上,似乎方成和刚刚所提只是着名的香方,跟亡不亡国完全无关似的。 祁垣心中暗暗佩服这人的八面玲珑,又去看太子的反应。果然,太子的面上虽看不出喜色,但也点了点头。 “如此,让惟真来吧。”太子颔首道,“既是临时助兴,那便答对有奖,答错不罚。” 话音才落,立刻便有内侍捧了东西上来,却是玉酒器一套,银绢十匹,冰片脑子一金合,大食国进贡的蔷薇露一瓮。 众人没想到太子出手如此阔绰,一下热闹了起来。祁垣正摩拳擦掌,也想赢一份赏赐过来,就见有个小内侍匆匆进来,朝太子说了句什么。 太子微微诧异,随后竟整衣起身,走出了殿去,随后跟另几人有说有笑地走了进来。 祁垣翘首一看,耳朵一下就热了。 徐瑨身上还穿着大理寺的官服,眉目清朗,才一走近便引得众人纷纷朝外看去。太子亲热地抓着他的胳膊,也罕见的眉目舒展地笑着。 二人迈步进殿,皆是贵气非凡。 身后还有几人,有两个面生的,皆是一身的绛色纱袍,头戴乌纱,上面缀着赤、白、青三色玉珠,看样像是哪个郡王或是世子。另一人身着白衣,飘然若仙,正是许久没见的任彦。还有一个远远跟在后面,祁垣一看便瞪圆了眼。那人赫然是差点把自己抓走的武安侯! 这帮人进来之后,殿中一下热闹了许多。有侍者在上面另摆了两席,那两个着常服的自然而然地坐到一处,武安侯嘿嘿笑着要跟任彦一席,任彦却只冲他一礼,随后坐到了徐瑨身边。 那武安侯落了单,却有些不乐意,一脸无赖道:“太子殿下左拥右抱,倒是舍得臣弟如此孤单呢,身边连个伴儿都没有。” 说完目光在文池和陆惟真身上转了转,只觉这俩人一个柔媚可人,一个冷冷冰冰,样貌又都是上等,竟然哪个都很舍不得。 太子见他这样,不由笑了起来:“侯爷说的哪里的话。” 武安侯心中一喜,涎着脸道:“太子殿下说的是,左右都是您的东西罢了。” 太子微微颔首,却是笑着问:“那侯爷是何时惦记上了孤的东西,竟想要跟孤均分一二的呢?” 武安侯愣了一下,见太子竟然一副好整以暇的样子,哪里敢应,忙勉强道:“殿下言重了,臣弟就是想找个人同坐而已,不敢劳两位清纪郎大驾。” 他说完往对面一看,忙指了指祁垣:“臣弟想请祁公子同坐。” 祁垣心里冷笑一下,假装抬手去拂席上的香炉,手下却悄悄一转,从一旁的香筒里抽了香匙出来。 从上次东池会上,祁垣便知道这武安侯不好惹了,今天一听这人自称臣弟,心里更有了数。但他本来就不是个吃亏的性子,今天别说武安侯,就是太上皇来了,要赶动他一下,他也敢扑上去把这烂人扎废了,大家都不好过也比自己吃亏强。 谁知那香匙才藏好,就听有人同时道:“不可!” 声音之大,连祁垣都吓了一跳。 方成和脸色黑如锅底,冷声问:“今日是斗香文会,小侯爷是来斗香还是斗文?” 武安侯被几人吼的懵了一会儿,回头见是方成和,不由怒道:“我当是谁,会稽来的野狗也敢在殿下面前乱吠!” 方成和冷冷道:“小侯爷倒是敢骂,在下便是狗,那也是朝廷忠犬,知道忠君爱民。倒是你,目无君主,扰乱纲纪,岂不是猪狗不如?” 他这一番痛骂,在场的士子不管是哪派的,几乎都想鼓起掌来。要知道武安侯这种恶棍之流,人人喊打,却又无人敢惹,便连太子刚刚明明恼火了,都要给他留几分颜色。 方成和倒是真敢骂,这劲头便是整个御史台都没几个人赶得上。 众人脸色精彩纷呈,太子都默默垂眼,暗笑了一回。 武安侯恼怒不堪,正要发作,就听对面的徐瑨道:“侯爷莫气,既然这斗香文会还要继续,侯爷斗香也好,斗文也罢,只要胜过他便是了。” 武安侯哪里看不出他们是一伙儿的,当即脸也不要了,只道:“爷我什么都不斗,我就要那小白脸过来陪着!” 徐瑨眉头微挑,随后却看向祁垣,目带安抚。 “过来。” 祁垣看这情势,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了过去,不过袖子里仍放着那把香匙。 徐瑨等他走近,伸手把人拉住,随后对身旁的任彦略一点头:“文英,你跟逢舟换一下。” 任彦原本一直云淡风轻状地看热闹,说什么也没想到徐瑨会把自己换走,这下不由怔住,一动不动地看向徐瑨。 徐瑨疑惑地看他。 武安侯的视线在三人间巡过一轮,倒是看了出来,不由哈哈哈笑起:“徐世兄,你也要左拥右抱不成?” 他说完顿了顿,看看祁垣,又看了眼任彦,不由阴恻恻地笑了起来:“得,今儿我认栽,我就捡徐世兄挑剩下的,如何?” 那任彦一向清高孤傲,脾气跟陆星河倒是有点像,如今又在乡试中表现不凡,武安侯向来荤素不忌,之所以不招惹这位,不过是看他寄住在国公府里,怕搞的麻烦。但今日徐瑨如果自己把这表弟推出来,就别怪他混不吝了。 徐瑨哪里听不出他口中的威胁,微微皱眉,就听旁边的人笑了一声。 “挑剩下的?”祁垣乐了起来,却是一扬下巴,朗声道,“侯爷,我们今日来,参加的可是太子殿下的斗香盛会,不是来给你选王妃,若你敢把天下士子都当玩物侍妾,可敢在此明说一声,看殿下答不答应?” 武安侯面色微变,眯了眯眼。 太子的脸色倒是稳的很,只问祁垣:“若依你之见,这座次该如何安排?” 祁垣心想依我之见就该把那胖头鱼乱棍打出去。但这话自然不能说。至于任彦,他跟方成和也都不喜欢,祁垣不过是怕徐瑨为难,所以才会主动站出来。 “刚刚殿下不是要考黄太史的四帖香吗?”祁垣一揖,昂然道,“既然是斗香文会,那便痛快比试一番,谁赢了谁来挑伴儿便是了。我才不要被人挑。” 最后一句声音虽然小了许多,但还是让上面几人听了个清楚。 陆星河始终面色冷冷清清,听这话倒是不觉一笑,半开玩笑似的看他一眼:“如此,祁兄若是赢了,想挑在下也是可以的。” 太子微微颔首:“如此倒也公允。” 他说完顿了顿,径直问:“恬澹寂寞,非世所尚,此为何香?”、 祁垣道:“深静香。此香需海南沉水香二两半、胫炭四两、白蜜五两、窖藏四十九日,再加婆律膏三钱,麝香一钱,安息香一分,调制成香饼。” 此言一出,众人愕然。 太子惊讶道:“你连香方都知道?” 祁垣一愣,更惊讶:“不比香方比什么?” 黄太史四香都非黄庭坚所作,只不过因他出名而已,香方也不算秘密,起码几大香户都是知道的。祁垣只当要考的是香方,看谁记得精准,却不知常人连四香的特性都未必记得住,哪里还能背过香方? 他一脸茫然地看着太子,又看了看提出比试的文池。 文池也十分惊讶,见状忙解释道:“只需将香名跟特性对上即可。” 祁垣:“……”只对香名?这跟过家家有什么区别? 果然文人玩的跟他们这些香户就是不一样。 祁垣面色复杂的点了点头。 太子却道:“若你能记得香方,一同说出来也无妨。如果答得好,对一样你便可以多选一人,如何?”说完吩咐一旁的内侍,将香药局的管事找了过来。 祁垣眨眨眼,见那管事捧着厚厚的册子,紧张兮兮的翻着比对,心想着这简直是小题大做,这当官的还不如自己呢。 太子看他浑然不紧张的样子,不由来了兴趣,看看方成和,又看看徐瑨,故意逗他:“如今你已经答对一道,你打算先选谁?” 祁垣抬手,正要说话,就听徐瑨和方成和同时重重一咳,随后不约而同地看了过来。 祁垣:“……” 第66章 祁垣本来是要选徐瑨,但是方成和的强烈暗示,让他忍不住又犹豫了。 他记得那个武安侯也曾为难过方大哥,幸亏当时方成和机灵,拿画砸了那几人之后跑开了。 “我选方大哥。”祁垣道,“谢殿下。” 有内侍早就得了嘱咐,专门设了长席,上面照旧摆上瓜果、蜜饯、香药等物。方成和弹了下衣服上的灰尘,随后整衣朝太子一拜,得意地先坐了过去。 太子看向徐瑨,见后者脸色一黑,很不满意的样子,促狭地笑了起来。再考剩余三帖,意合香、意可香、小宗香,祁垣果真如数家珍一般,将香品的特性,材料炮制,合香手法一一讲来。直把那香药局的管事唬得一愣一愣的,连连看了他好几眼。 祁垣并不觉得如何,第二帖答对之后便立刻催着徐瑨坐了过来,至于最后俩人,他却犯起了难。 陆星河虽然跟他才开过玩笑,但好歹是个太子伴读,祁垣可没胆子去跟太子抢人。至于剩下的几人,倒是只有任彦让人担心了。 祁垣很不乐意地撇撇嘴,他在国子监时便跟任彦处处不对付,这会儿自然不想管。但转念又想,徐瑨好歹是这人表哥,如果任彦被抓过去作陪,徐瑨恐怕也要为难。思来想去,只得把人选过来,又小心机地在让方成和过去挨着坐。 方成和笑得很是得意,一口一个听“师弟”的,坐下之后却又让徐瑨换位置,只说自己要给祁垣布菜。 徐瑨只得跟他调换过来,然而换好后却又笑着提醒祁垣:“第四位,不若就选慎之?” 阮鸿最爱凑热闹,一听这话,当即不管不顾的挤了进去。 如此一来,长席上的五个人倒是齐了,只是阮鸿向来看不惯任彦,任彦又嫌弃方成和,方成和又头疼阮鸿,几人才坐下便开始换来换去,半天不得消停。 大家都往这边看,徐瑨倒是没事人一般,让祁垣坐最边上,自己给剥了柑橘放好,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祁垣一边吃东西一边怕那边三个打起来,伸头伸脑,担心的不行。 陆星河见状不由弯了弯唇,虽然笑容清浅,但仍是让太子十分意外。 “难得看你这么开心。”太子侧过脸,迟疑了一下,低声问他:“你很喜欢他?” 陆星河点了点头。 太子更觉诧异,祁垣已经几年没出伯府大门了。陆星河整日在东宫,也从未去过忠远伯府。 “当年面圣之时,曾和祁公子有过一面之缘。只不过当时的他跟现在不太一样。”陆星河见太子吃惊,主动解释道,“其实当日考策论,祁公子的心术和见识远在我和文池之上。我对他是真心敬服。” 他一时动容,不觉自称起了“我”,不像平日里只“臣”来“臣”去的。 太子心底雀跃一些,含笑道:“都知道父皇爱听谀辞,他当年肯献万言策,针砭时弊,比当今朝廷的监察御史不知道高出多少。也难怪你和文池都称赞他。” 他的声音虽然低,下面的人听不到,但文池就在右侧,将俩人的对话皆听的一清二楚。 陆星河却又道:“是,当日廷试,祁兄最有光明俊伟之象,当为第一,文兄献策典显透彻,是为第二。我远不及他俩。” “你过于自谦了。”太子笑笑,不由回头去看文池。 文池仍低眉顺眼地在一旁剥着几样干果,碟子里已经干干净净的放了几枚果仁,皆是自己最喜欢的几样。 太子微微皱眉,想起这人从进入东宫之后便这样,处处投自己所好,一向比自己的贴身内侍还要体贴。他也一度沉迷,然而每次想到自己的身份,以及这岌岌可危的储君之位,他又不得不惊醒,并警惕起来。 当年的三才子,父皇原本是为自己选的储相,哪想到如今傻了一个,误了一个,而今日殿中的士子,似乎也各有各的心思,能为自己所用的不多。 太子不觉心情低落下来,对文池道:“别弄了,孤不想吃。” 文池应了一声“是”,随手将一碟果子赏给了旁边的内侍,安安静静坐好,仿佛这些再正常不过。 祁垣并不知道上面的人在谈论自己。自从阮鸿坐下之后,方成和跟任彦的便丝毫不顾文人雅士的形象了,三人个个面上云淡风轻,底下却挤来挤去,半天不能消停。祁垣起初还很担心,后来干脆装作看不见,边吃徐瑨夹过来的东西边看别人行酒令。 因没有教坊司的乐工助兴,一切流程又从简,一群人行过一轮,论出胜负,便跟着太子一同去了西园,该赏的赏,该罚的罚。 祁垣大体看了看,发现大部分领罚的果真都是对太子不怎么满意的。他心中暗暗称奇,不由怀疑是不是文池暗中做了什么手脚。 徐瑨却并不跟他往西园去,而是拉着他走出了披香宫,转而去了东园。 祁垣吃了一惊,担忧地问他:“东园不是已经封起来了吗?我们不去,太子会不会生气?” “我跟他说过了,下午要带你去那边看看,东园有个洒金亭,这时候最好看。”徐瑨笑了笑,见祁垣吃惊地看着自己,不由一愣,“怎么了,不想去?” 祁垣摇了摇头。 “你跟太子关系很熟吗?”祁垣下午的时候就发现了,当时进来的一群人里明明有武安侯和两位郡王世子,太子却偏偏拉着徐瑨的胳膊,看起来很亲昵的样子。 徐瑨却比他还意外:“你不知道?” 祁垣茫然道:“知道什么?” 徐瑨:“我母亲是昭阳长公主,也就是太子的姑姑。” 祁垣:“……” 祁垣的确听别人说过徐瑨是皇亲,但他一直没多想,只当是国公府势大。哪想到还有这一层。 怪不得他送徐瑨神隐香的时候,徐瑨说过什么幼时经常进宫,见过先帝最爱的绝尘香…… “那那那,你跟太子……”祁垣愣了好一会儿才把话说清楚,“皇上是你舅舅?太子是你表……” “表弟。”徐瑨笑笑。 祁垣“哦”了一声,心想早知道费什么劲,让徐瑨跟太子说一声,照顾一下齐府不就是了? 但是转念一想,又觉不对劲,国公爷可是才奉还了世券。国公府的世券是祖辈陪着太祖打江山时挣来的,国公爷娶了长公主,却反而要奉还世券,这是怕遭皇帝猜忌吧? 是了,徐瑨前阵子为了避免锋芒太盛,可是连科举都不考了。 徐瑨看他沉默不语,知道多半有事,问:“是不是遇到什么麻烦了?” 祁垣一时没反应过来,摇了摇头。 徐瑨看他一眼,却自言自语起来:“我还小的时候,母亲就去世了。我对她印象不深,只记得她很温柔,什么时候都笑着。后来我进宫,听先帝讲她脾气暴烈,还很是怀疑了一阵子,认为大家骗我。” 祁垣不知道他为何说起这些,只安静听着,认真地看着徐瑨。 “直到后来,圣上登基时,办了一次家宴。只请了父亲和我们弟兄三个。”徐瑨叹了口气,朝外面看了一眼,“……你知道圣上原本只是庶出的皇子吧?” “知道。”祁垣点点头。 徐瑨道:“圣上因是庶出,又不受宠爱,所以自幼便被几个年长的皇子欺负。有几次被折腾的只剩了一口气,那时候我母亲还是皇长姊,最受宠爱,又脾气暴烈,所以处处护着他。刚开始她还护得住,后来先帝册封了太子,太子性情狭隘,不服亲姐姐处处向着圣上,于是愈发变本加厉。有次太子借故鞭笞圣上,被她撞见,竟是冲上去替圣上挨了一鞭子,从此右脸落了疤,眼睛差点保不住。” 祁垣听得心里一抽,“啊”了一声:“后来好了吗?” “眼睛无碍,但疤留下了。”徐瑨轻声道,“当时母亲正要议亲的,这下突然被毁容,先帝为此大怒,罚太子禁足一年。但母亲虽性情坚定,当时却说什么不肯嫁人了。圣上当时不知从哪儿得知她倾心于父亲,于是连日去国公府拜见,恳求父亲求取公主。” “圣上虽是庶出,但也是皇子,第一次见父亲时竟下跪相求。父亲当年本是探花郎,从未想过要尚主,后来不知为何,竟就答应了。”徐瑨道,“后来圣上夺位时,唯一没受到任何牵连的的便是国公府。就连徐家本族的亲眷,也都被提前支往了外地,待大局已定后,徐家人才陆续被召回京城。” 祁垣对老皇帝一丝好感都没有,弑兄夺位,宠信宦官,诛杀大将,为难原身,他甚至想过若是别人当皇帝会不会好些,直到这会儿听徐瑨讲起往事,才不由唏嘘起来。老皇帝不是好东西,当年的废太子好像更不怎么样。 只是皇帝当年竟然对国公爷下过跪……如今长公主已逝多年,往日情分也不知还剩多少,徐家一门三子,又个个如此出息。一旦老皇帝心生猜忌,渐渐想起当年的不满来,事情就不好办了。 还是国公爷老辣,把世券奉还回去,表面上没了免死金牌,实际上却换来了老皇帝的安心。这样只要国公府不造反,皇帝念着长公主的恩情,多半会更照顾他们。话说回来,一个免死金牌顶什么用呢,皇帝要要起了杀心,那手段还少的了? 祁垣对这些灵透的很,一想就明白。 徐瑨对他笑笑,忍不住抬手捏了下他的耳朵:“大事或许不好做,若普通的小事,我还是能帮得上的。” “那你能帮我筹银子吗?”祁垣想了想,干脆道,“扬州齐府这次捐九千两银子。那边若送过来还要一段时间,我想先帮他们早点交上去。” “九千两?”徐瑨被吓了一跳。 这些天他不在京城,还不知道香户要捐银子的事情。 祁垣憋了好久,忙把香户进京,方成和上书,建议太子逼捐,齐府为难的事情一股脑儿的说了出来。讲到方成和上书的事情时,他仍是生气,话都说不全了。 徐瑨便只耐心听着。俩人到了码头,祁垣小嘴叭叭叭从把方成和臭骂一顿,叉着腰一直讲到给陈伯献记,如何计划,陈伯如何斗香,急中生智……越说越带劲,忘了上船。 “九千两不是小数目,若让你出钱也不好。”祁垣最后道,“我是想着让陈伯去钱庄借一些,利子钱可是给多点,那点钱齐府还是出得起的,只要有人肯做个证,让钱庄放钱便可。” “这个好办,明天让游骥跟你去一趟便是。”徐瑨痛快答应,顿了顿,却突然问,“你跟齐府的小公子这么熟?” “齐……伯修吗?”祁垣笑嘻嘻道,“那是当然,我俩关系可好呢!过命的交情!” 他把讲给方成和的那番理由也照搬给了徐瑨,现在说起那位来大方的很。 徐瑨“哦”了一声,却又问:“不过是一面之缘,对方赠书而已,你就这么相信他?” 祁垣一愣,眨了眨眼。 徐瑨又紧接着问:“当日在狱中,婉君姑娘给你带的书信,可是他的?” 祁垣不敢说太多慌,怕以后圆不起来,只得道:“唔,是。” “你前阵子练字……”徐瑨道,“也是为了他?” 祁垣:“……是。” 徐瑨点点头:“你那天去找婉君姑娘,被她们灌醉,是……” “去送信。”祁垣想起那天徐瑨似乎生气了,忙道,“我本来想送完就回的。她们说那甜酒不醉人……” 果然,徐瑨的脸色不大好看了。 “我后来就没去呀!”祁垣有些心虚,看看他,又小心地补充道,“你前几天走后,我就去了两次……” 徐瑨“哦”了一声,“扬州来信了?” 祁垣:“嗯!” 徐瑨:“……很好。” 他一直很想知道那天祁垣到底看的什么信,竟然会哭成那样,他甚至想过是不是忠远伯让人捎的家书。哪想到千算万算,没算到是扬州的小公子。 再一想,祁垣之前在国子监中吐血,似乎也是和扬州的消息有关…… 那个人,那个人在他心目中是什么位置?祁垣都能为了他和方成和翻脸? 今天方成和可是排在自己前面的。 徐瑨一直觉得祁垣稚气未脱,跟他们比还像个孩子一样。就连昨晚的事他都不敢引导什么,怕自己将祁垣引入歧途……可实际上,祁垣心里早有别人了,如此珍重的一个人,甚至连对方的父母他都考虑着。 徐瑨定定地看着祁垣,越听越觉眼前发黑,胸膛里有股气激荡不已。他咽了口水,又说不出什么话来,转身便朝来路走去。 祁垣被他问起的时候,不知为何总有种莫名的心虚,这会儿见徐瑨掉头就走,显然是生气了,赶紧追了上去。 “别走啊!” 徐瑨上了马车,祁垣也忙扒着爬进去,坐他腿上眼巴巴地看着他,“不是要去东园吗?” 徐瑨一口气憋在胸口,有些生硬地摇了摇头:“不去了。” 祁垣问:“你生气了?”说完又觉茫然,“为什么生气啊?” 徐瑨知道自己是吃醋了。但祁垣显然在感情一道上没开窍,又或者只对着别人开了窍,因此看不出自己的情意来……他不愿深想,只得抿直嘴巴,看着外面不说话。 祁垣主动去亲亲他,他也转开头不给亲。 祁垣原本还笑嘻嘻的,被拒绝几次之后顿时就委屈了,一声不吭地往后一坐,泪珠子在眼里滚来滚去。 徐瑨看了一眼,当即就心软了,自责地把他抱回腿上。 “没什么,是我不好。”徐瑨忙拍拍他的背,“我在跟自己生气呢。” 祁垣更委屈,哽咽着控诉道,“那你不理我!” 徐瑨“嗯”了声,“我错了。” 祁垣又大声道:“你还不让我亲!” 马车猛地颠了一下,祁垣一愣,才想起外面还有国公府的人赶车呢。 祁垣:“……” 徐瑨却没什么反应,只是在心里轻叹一口气,把他抱紧了一些,亲了亲他脸上的泪。祁垣的心跳突地停了一瞬,不由的闭上眼。徐瑨的吻落在了他的眼上,又轻又暖,像是在吻一件宝贝。 祁垣的心里忽然就平静了下来。 他撒娇似的哼了哼,揽着徐瑨的脖子趴好,小声问:“你刚刚生什么气啊?” “生我自己的气,不如别人好。”徐瑨低头看他,想了想,问他,“你对扬州的那人很喜欢?” 祁垣嗯了一声,突然意识到什么,“你是觉得自己不如他好吗?没有啊!他长的不如你好呢。” 徐瑨:“……” 祁垣想了想自己的长相和身高,又想了想刚穿过来时,原身的长相和身高,强调道:“个子不如你,样貌也不如你!” 徐瑨万万没想到自己竟然要靠身高取胜,一时间不知道作何感想,哭笑不得地“嗯”了一声,“那你跟谁更亲?” 祁垣犹豫了一下:“不大好分。他跟我就像亲兄弟。差不多我娘是他娘,他娘是我娘……” 徐瑨愣了愣,一边想着这兄弟也太亲了吧,一边问,“那我们呢?” “我们之间就不一样了,我跟你就像……”祁垣皱着眉想了想,好半天找不出个恰当的例子来,只得迟疑道,“男……男宠?” 作者有话要说: 祁垣:谁说我不开窍,小爷聪明着呢_(:з」∠)_ 第67章 祁垣又不是傻的,跟徐瑨亲来亲去,自然也会瞎琢磨一些。只是周围这种亲昵的男男关系,不是青楼小官便是侍童男宠。祁垣两下相比,觉得自己肯定不能是小官的,只能自比成后者了。 徐瑨却不妨他会这么想,一口老血差点吐出来。 “怎么可能?”徐瑨一副被雷劈到的表情,“我何时拿你当男宠了?” “不是吗?”祁垣腾的一下坐直,就要急眼:“你要那我当小官?那我是万万不肯的!” “我,我拿你……”徐瑨被堵的半天说不出话,自己都不知道该如何形容,急得脑门上冒了汗。 祁垣忽然转过弯来,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你拿我当兄弟?”说完更吃惊,“你对我没那个意思” 徐瑨这才是真的哭笑不得了。 “有,有那个意思。”徐瑨把人按住,张了张嘴,未等说话脸先红了,只得轻咳了一声才解释,“我喜欢你,只有你一个,懂吗?” “哦。”祁垣点点头,心里却并不觉得有什么区别。 男宠也有只宠一个的啊。 徐瑨看他面色茫然,猜着他也是不明白。心里说不上是愁是喜,不过祁垣既然能有男宠的觉悟,好歹是把他跟别人区别对待的,也知道俩人之间的行为亲昵非常,这总算让他高些了一些。 祁垣看他似乎不气了,噘着嘴要了一个亲亲,等徐瑨好生补偿他之后,这才重新笑逐颜开,催着车夫改道去忠远伯府。 借银的事情比较着急,祁垣先让人把陈伯请来商量了一番。谁想正好跟老管家想到了一块,老管家已经联系到了扬州会馆的两位管事,那俩人都愿为齐府做保,如今有了国公府帮忙,这下更不成问题了。 如此一来,还可以多借一点。陈伯虽没有明说,祁垣却一想便明白了,交银一事事关重大,他们在京城又人生地不熟,少不得在官家和东宫各处多方打点,处处都要用钱。老管家考虑的周到,祁垣放了心,让他放心去操办此时,又拨了一个会武艺的小厮随身跟着陈伯。 那边人走了,他才回屋,把扬州寄来的两本书给徐瑨。 “我就看这个估算的你的行程。”祁垣献宝似的把书摊开给徐瑨看,又问他,“这次办差顺利吗?” “办差还算顺利,但山东情势严重,流民四逃,再不赈灾就要出事了了。”徐瑨叹了口气,把书翻开看了看,“我今天也上了奏折,有太子筹款,赈灾一事应该很快会有着落……这书不错。” 他看到《水陆行程》时便已经十分意外了,再看那本朝舆图,更是大吃一惊。舆图上连布政使司和兵马司的位置都标注的十分精准,山川河流都用不同的颜料区别开,比自己之前看过的地图不知道详尽多少。 这扬州的伯修公子是何来历?竟然对本朝舆图如此清楚? 祁垣看他爱不释手地翻来翻去的看,忙道:“你喜欢的话拿走就好,我又用不到。你们办案是不是要用这些?” 徐瑨点头:“大理寺也有地图,只是没有这个详尽。这水陆行程更是第一次见,这都是他写的?” 祁垣“嗯”了一声:“他说幼时见过,默下来给我,以备不时之需。” “不时之需,你想要去……”徐瑨一怔,忽然想到了什么:“当初你错坐了驸马的车子,就要去扬州吧。” 祁垣嘿嘿一笑。 徐瑨:“……”这位伯修公子的才能的确出人意料,单是这笔端雅正宜的台阁体小字,在国子监中便算得上翘楚了。任彦师从逸禅先生,最得丹青书法之妙,然而跟这位伯修公子相比,竟还差了点意思。 如果当时罗仪没阴差阳错的把祁垣留下,这俩人朝夕相处……会只是兄弟? 他心里吃味,但也知道这样不好,只得暗暗压住,不表露分毫。 偏偏祁垣对此浑然不觉,在一旁道:“等陈伯那边办妥,我得快点给他写回信了,免得他挂念。” 徐瑨看他一眼,垂着眼“哦”了一声,眼眸微转:“他还给你寄了土物?” 祁垣道:“对啊!我都留着还没动呢!” “那我们也应送些回礼才是。”徐瑨将那书合上,含笑道,“你只管写信便可,置办回礼的事情交给我。至于那扬州知府……我去查下他的来历,到时候也修书一封,你随信寄回,他或许能忌惮一些。” 祁垣喜出望外,他只急着周旋银子,却忘了忠远伯府虽失势了,但徐瑨家可是个个掌着实权。 所以自己也算有了靠山,能以势压人了? 徐瑨果然说到做到,之后几日,陈伯将借到的银子送去东宫,徐瑨也查到了那扬州知府的来历,竟是阮阁老的一位门生。徐瑨当即抓了阮鸿写信给扬州知府,信中大赞齐府这次捐银义举,说齐家尚义,勘为表率,话里话外暗示齐府这次举动深得帝心。 扬州知府收到信后果然大为惊骇,虽然想不明白小小齐家何时搭上了阁老的关系,但阮阁老既是他的座师,又是朝中重臣,这时候哪里不巴结的道理。 十月,太子筹到灾银之后,扬州知府请旨旌表义民的折子也送入了京城。 太子又借机上书,言扬州齐家虽为商户,但家富好义,捐银万两,京中富户官爵理应以此为率,入粟赈济。而朝廷也应量其所入多寡,或旌表其门,赐冠带荣身,树立坊表,或载之乡乘,着之国史。 又过两日,太子又进《救荒竑议》一书。此书考古证今,条陈救荒之策。不仅记录保留了历朝历代的救荒资料,更不忘穿插自己的见解主张。全书长达五卷,太子更在最后直言,自古变乱多是始于饥荒,朝廷应致力赈灾,宽政薄赋,厚下恤民。 书中几十种救荒措施,蠲免、赈济、平粜、调粟、安辑等的记录亦是无不详尽,且皆先陈前人之例,再议利弊改进之法。 此书一出,朝野上下无不震动,元昭帝更是大喜,下旨将《救荒竑议》颁发给了各州府,并命太子主持此次赈灾事宜。而旌表义民,号召官爵纳银一事,也都全交给了太子去办。 这位才刚刚开始在六部历事,屡遭不顺的储君,竟就这样不声不响地转危为安,风头大盛起来。 而先前山东冒籍大案,也经法司勘查之后,将冒籍者发还原籍为民,涉事考官则罚钱了事。山东巡抚张勋与冒籍案无关,但山东旱灾一事未能从实具奏,故罚俸半年,又因其主管山东多年,熟悉政务,所以仍命他辅佐太子前往山东赈灾,戴罪立功。 礼部尚书王旻虚惊一场,毫发无损,倒是礼部几个亲近蔡贤的官员或是被罚或是被贬,户部也有人受到了牵连。 蔡贤本是二皇子一派,眼见太子势头迅猛,自己的几位门下又遭贬斥,便也示意同党上书弹劾,有的针对王尚书,说斗香盛会耗资数万,王尚书倾身阿佞,昏暮款门,请圣上严查。也有人借灾发挥,直言自太子出阁以来便多省不雨,民不聊生,请圣上更换储君,以问天意。 党派之间攻讦更烈,然而朝中纷争如此,百姓们却只知道太子统揽了赈灾一事,首批的赈灾银已经发往山东,京中的富户们也不少人捐银捐粮,以求衣冠博带。祁垣的香铺也有模有样地开了起来,有了陈伯带来的木床,他又雇了几个小工,每天做着冬日常用的熏香饼子往外卖。价格虽不像斗香盛会前那样夸张,但销路很是不错。 陈伯在等扬州回信的时候,又在祁垣的铺子里帮了几天忙,教给他不少管家开店的本事,俨然拿着当自家孩子一般。 祁垣便美滋滋地每天跟着老管家学东西,等到十月中旬,齐府那边终于来了人。 祁垣的姑父带着银票入京,先跟陈伯汇合,去钱庄将银子还了,随后又来正式拜访了祁垣。 这位姑父性格绵软,但为人稳重可靠,见到祁垣之后先是一惊,随后便将从扬州带来的几箱东西都送了上来。这次却跟伯修送来的不一样,先是一整箱的绫罗绸缎,黄金似的绒皮,青紫色的貂鼠褥,再一箱的龙脑、蔷薇露、滴**等香料。第三箱,才一打开,祁垣便愣住了。 里面是满箱的“龙涎香”。 姑父看他吃惊,在一旁不住地作揖,解释道:“这龙涎香是齐府的招牌,有碎琼流云之韵,小公子用时,宜在深房曲室内,矮桌置炉与膝相平,再于火上添银叶,这样便能品其韵了。” 祁垣打小便熏着龙涎香长大的,自然比他还熟悉。但这位姑父以前并不懂品香的,这会儿说话也刻板的很,看来是特意准备了一番。 祁垣心里好笑,又有些心酸,忙挪开了视线。 “多谢老爷厚意,”祁垣问,“齐府如今可好?” 姑父忙道:“很好,多亏祁公子相助。如今姐夫已经被朝廷旌表为义民,还得了一个承事郎的散官之职,虽然这散官是个虚衔,不能管事也不支俸,但能得朝廷的亲赐敕书,立石题名,已是天大的荣耀了……” 他说起这个来倒是笑地很是开心,不住地向祁垣道谢。 祁垣暗笑这个姑父还是跟以前一样,笨拙的可爱,但心里也很高兴,含笑道:“齐老爷能仗义疏财,捐借钱谷,这是他本该得的。” 姑父连连摇头,却又叹气道:“这可不一样,我已经听陈伯说了,此事多亏公子周旋。要不然我们齐家的下场恐怕不比穆家好。” 祁垣一愣,“穆家怎么了?” “现在我也不知道,”姑父道,“当日我上京的时候,听闻穆家因抗旨不捐,又闹出了人命,被知府抄家了。只不过那少家主正好外出,官府没找到,如今正到处搜拿呢。我们船经过驿口时也被人搜检了一番,幸好有徐公子的书信在,那帮恶吏才没敢勒索拿要。” 徐瑨在祁垣写回信时,便想到了如果齐府的人带着银票上京,恐怕多有不便,于是也修书一封,让祁垣一块寄回去。 祁垣只当是给齐府说情的,却不知那里面有两封信。 一封是阮鸿写给扬州知府的,另一封则是徐瑨写给那位伯修公子的,信中寥寥几句,只讲逢舟跟自己自幼结缘,亲密无间,逢舟之事便是他的事情,话里话外一副别人都是外人的样子。另外便是写了一份凭证,让齐府之人上京时随身带着,方便通关。 徐瑨并不知道,那位伯修公子才是“祁垣”本人,所以他所说的什么自幼结缘,亲密无间等语,被人一眼便看穿了。 那位才子本就聪明至极,一下便明了了他的心思,当下又惊又叹,足足消化了两天,又在回信中也小小调侃了祁垣一番。 此时姑父说到徐公子的信,才想起身上小外甥托他带回的信件。 他忙从袖子里拿出来,递给祁垣。 祁垣还没从穆家的事情中回过神来,接过信拆开一看,才读了两句,越读越不对,等回过神,明白那人的意思后,脸腾的一下就红透了。 第68章 姑父就在一旁等着,祁垣不敢继续往下读,忙把信揣起,端着茶假装冷静地喝了一口。 “姑姑还好吧?”祁垣心神恍惚,随口问,“寿哥儿读书如何?” 姑父刚看他脸色突然涨红,正暗暗惊讶自家外甥写什么了,能让人家小公子如此反应,这会儿听到对方问话,忙又站起来,然而一作揖就愣了。 祁垣看他诧异地抬头,脑子里“嗡”的一下,不由暗恼起来——自己刚刚走神,竟然不经意间喊起了姑姑。 “伯修兄在信中说的。”祁垣这下汗都下来了,忙道,“伯修兄说劳烦许大人走这一趟,离家甚远,心中挂念。” 好在他姑父老实,不疑有他,这才回道,“家中都好都好,只是犬子调皮,不甚上进,将家里请的先生气走了两拨,如今被他娘撵着去县学读书去了。整日的挨板子……” 姑父是个读书人,然而儿子寿哥儿却随了齐家的一种子弟,就爱调皮捣蛋,整日里贪玩。祁垣以前在家的时候没少折腾父亲请来的教书先生,姑父本来拿着做反面例子教育儿子,谁想儿子道理没听进去,损招儿却学了个十成十。 祁垣一想自己之每次见到寿哥儿都不教好,不由讪讪地嘿嘿一笑。 姑父显然显然也十分头疼,愁眉苦脸道,“本来这县学也是进不去的,那先生看他跟他表哥小时一模一样,竟被吓怕了,死活不收他。” 祁垣听地一愣:“表哥?可是……伯修兄?” “可不,”姑父笑道,“伯修小时候脑子极聪明,就是调皮了点。他四岁的时候,他爹给他请了这位先生教书,他从小觉多,上课便免不得打盹。那先生看得生气,要打他板子,他反而理直气壮地跟先生讲自己都学会了,现在就能出口成诗。先生自然不信,让他做来看看,他便念‘最喜南飞鸿雁间,师父喜地又欢天,管他徒儿睡和醒,东家赏了打酒钱。’ ……那先生被一四岁小儿戏弄一顿,气得病了一场,这才来的我们县。” 祁垣:“……” 他多少有一点印象,原本那先生最爱喝酒,所以他当时一顿贬损,第二天先生就气得不来了。他从小到大闯祸无数,那次还是第一回 被父亲揍。 偏偏那时候他还不信父亲会揍他,梗着脖子犯犟,结果被揍的屁股开花,半个月没下床。后来祖母心疼,干脆给他停了半年的学。 再后来他就学乖了,如果把教书先生气跑了,自己便先做出一副委屈巴巴的样子来。所以闹腾了这么多年,先生气走一波又一波,多半都是挨训而已。 姑父家的寿哥儿却没学到这一招,他姑姑脾气也烈,所以那家伙现在每日都要挨揍。 祁垣很是心虚。 姑父笑道:“如今朝廷号召义民捐粮,我们正合计着,不行就给他捐个散官,左右不是个白身便是。” 祁垣以前也这么想,现在却改了主意:“捐个官做固然也可,但这散官到底不入流,也没什么职权。寿哥儿天资聪颖,如今年纪又小,不如再教导几年试试。若实在不行,到时不若纳粟入监,等他熬出资历,我们再在朝中走动一番,或许能有个好的差事。” 姑父原本也这么想的,不过怕在贵人面前说起,让人误以为自己来求礼说情的。现在祁垣主动提起,他自然喜出望外,连连作揖。 祁垣又笑着拉他聊了几句家常。 姑父却只当他是看着齐鸢的面子,尽挑着齐鸢的事情说。 “伯修原也想一起上京的,但扬州的事情处处离不开他。”姑父笑道,“他最近在忙着兴建义仓,书院那边也要靠他主持,小小的人整日忙的脚不沾地的,竟比他爹还要劳累些,心疼的大嫂整日追着去给他送饭。” 本朝曾有过备建灾仓的举措,甚至一度关联着官员考绩,三年一盘查,并以所属粮数足否以为黜陟。若三年六年全无蓄积者,还要送法司问罪。 后来有官员上书,认为州府各官为完成预备仓额数,殚百姓之力,掊克以为功,百姓苦不堪言。朝廷这才停止以粮食足数否作为考核标准。 然而地方官员也是无利不起早之辈,粮数不再关系考绩,备灾仓便渐渐荒废了。 此次山东大旱,巡抚只能上报却未能及时自救,便也跟备灾仓荒废有关。这位伯修公子利用自己在扬州的各处关系,发动大家筹建义仓,的确是未雨绸缪之举。 祁垣心中暗暗佩服,又好奇道:“怎么还有书院?” 姑父笑道:“这个说来却是我们扬州人的福分了。今年学政大人与伯修结缘,介绍了几位名师儒士,都是大舅哥之前重金相求都求不来的。谁知伯修大胆的很,不知怎么竟说动了几位名师到逢舟书院坐镇教书。这下可把周围府城都惊动了,恨不得过来抢人。我们县也是羡慕的紧。” 祁垣听得咋舌,一听书院的名字,不由愣住:“逢舟书院?何时建的?” 姑父道:“书院是早就有的,原来叫沐风书院,只是原来的掌教和监院跟知府勾连,没什么好学生愿意去。这次伯修请了江浙提学的大宗师做主,这才敢把书院收回来,又改成了名字,取苦海逢舟之意,勉励士子们好好向学。如今那书院规矩极严,想要进去必须要凭着真才实学,连过几道考试,比这国子监都还难入些。” 那沐风书院祁垣也是知道的,父亲每年都往里投不少钱,后来又陆续捐了许多田地,周围富户也有捐租的。书院有田地房屋,再将银子发交维扬盐商、典商用来生利息,每年至少能得一两千两银子。 这些钱一般是用来做先生束修,生徒膏火,会讲、祭祀等费用的。原来都被那些无良教官给吞了。以前听父亲提起时没少叹气。 这人却将书院要了回来。 而且中秋前后……也就是对方给自己写回信的时候。 再者齐府都知道这家伙有位好友叫祁逢舟,他将书院改名,也不知道怎么跟家里人解释的? 祁垣眼眶发热,手里捏着信纸,又想翻出来看看。 姑父看他神情不对,隐约觉得自己好像忽略了什么,但一时又没反应过来。再一想自己在这的时间絮絮叨叨地,竟然就讲了这么半天,也不知道耽误了贵人没有。 他本就是憨厚性子,一想到这里,忙起身拜别。祁垣回过神,留他也留不住,只得亲自把人送到了门口。 姑父一路唯唯应着,等出了伯府大门,跟陈伯上了马车后,才忐忑的问老管家:“陈伯,我刚刚是不是说错话了?” 陈伯一愣:“没有啊,姑爷说的都是小公子爱听的。” “是吗?”姑父疑惑道:“我怎么觉得我说了书院的事情后,那小贵人的脸色不太对呢?” 陈伯愣了下,这才道:“姑爷莫不是忘了?” 姑父:“什么?” 陈伯:“逢舟二字,正是祁公子的表字。” 姑父:“啊?莫非……莫非……” 他激动地面红耳赤,心想在船上的时候便听人说京中男风兴盛,莫非小外甥跟这位祁公子有点意思? 可是转念一想,又觉不对,那外甥一年没见,早已脱胎换骨一般,正经得叫他不敢认了。倒是京里这位小公子,跟小外甥以前有六七分像。 姑父百思不得其解,连连称奇。才出忠远伯府的胡同,便听车夫赶着骡子靠边避让。他诧异地往外看,就见远处两位贵公子策马过来,其中一位文秀俊美,一身深青色武职打扮。另一位则骑着一匹红鬃马,冷峻英挺,唇角含笑,华贵逼人。 他赶紧放下帘子,余光瞥见那俩人也是朝忠远伯府去的,不由暗赞,世上竟有这么风华卓然的俊秀公子,真叫人开眼。 徐瑨也瞧见了停在路边的马车,他认出那是陈伯坐过的,车里的人却全然陌生,心中边猜着是不是扬州又来信了。 罗仪正在一旁嘀嘀咕咕地问:“……我也暗示过几次,祁兄却丝毫不为多动。现在云岚姑娘马上便要行及笄礼了,这可如何是好?莫非祁兄还没解气?” 徐瑨今天从大理寺请了假,喊着罗仪过来一起陪祁垣去练骑射。罗仪却满心思都在思考怎么讨好祁垣。 他最近已经想了许多办法了,却还是不见祁垣松口,不由懊悔起来:“早知这样,当日就该问清楚后好生赔罪,最好再赠些银两,派俩人护送他去扬州。祁兄这么生气,一定是我误了他的大事。” 徐瑨:“……” 他本来就琢磨着事,听他这么说,不由嘴角一抿,整张脸都板了起来。 俩人依旧从伯府后门进去,徐瑨心里惦记着事情,步子迈的很急,才拐进去,果然见祁垣穿了一身见客的新锦袍,坐在窗前读……书。 徐瑨愣了一下,进去一看,祁垣果真是在看《春秋》。 祁垣正看的无聊,回头瞅见是他,面色先是一喜,随后想到那封信,笑脸便又立刻收了,狠狠瞪了徐瑨一眼。 罗仪正好跟进来,笑着跟祁垣打招呼,又看他手上的书本,想也不想地边开始拍马屁。 “祁兄果真勤奋向学,是众生表率啊!连《春秋》都能自己抄录一本!可敬可佩!” 祁垣刚刚读完信,一时间心中难以平静,所以随手找了本原身的书出来看。上面的字自然是原身写的。 罗仪不知情,徐瑨却对那笔台阁体小字熟悉的很,不由哼了一声:“不过是本《春秋》罢了,有什么了不起。” 祁垣:“……” 罗仪:“??”他没料到徐瑨竟然会拆台,一看祁垣脸色不好,想也不想地抬胳膊照着徐瑨肋下捣了一下。 祁垣见状却又嚷嚷起来:“你干嘛打他!” 他是羞恼徐瑨写信乱说话,这会儿看他吃痛,却又心疼起来。 罗仪简直里外不是人,只得再赶紧给徐瑨拍拍衣服。 三个人诡异地沉默了一下,最后还是罗仪先出声,问祁垣:“去不去骑马?你那小马驹这几天折腾得马夫不轻,也该你这个主人去教训一下了。” 因入秋后马匹适合多上粪场歇卧,所以小马驹便去了罗仪那边,跟着另两匹名驹一块被专门的马夫养着。然而那小马驹聪明的过分,不知何时叫他撞见了病马的伙食,它见人家吃的更好,便无师自通地时不时装起病来,骗吃骗喝。 后来还是祁垣发觉它在人前娇弱不堪,人一转身便眼珠子滴溜乱转,察觉出来不对劲。 这一人一马,都让罗仪很是头疼,心想今天无论如何得问个明白了。如果祁垣对自己还不满意,罚自己一顿也可以。要不然云岚行过及笄礼之后,求亲的媒人踏破门槛,自己无父无母,定然是没得指望。 谁知道祁垣今天却摆摆手,道:“今天吗?不去了。” 罗仪一愣。 祁垣道:“过来过来,给你们分点好东西。” 那几箱礼都在旁边放着,他过去一个个打开,也不避讳,对俩人道:“你们喜欢什么自己挑就是了,都是自己人,也别客气。” 罗仪惊讶道:“这是谁送的?出手好阔气!” 绫罗绸缎,各色香料他是不稀罕的,看到最后一箱龙涎香饼才伸手拿了两块。 祁垣哭笑不得:“两块够用什么的。” 说完只得唤虎伏进来,去找了原来盛香饼的小盒子,给罗仪装了满满一盒。又给他挑了一个错金铜的莲瓣蟠龙博山炉,一对镂金香宝子,卷了几匹布。 罗仪看东西贵重,赶紧摆手,被他一瞪眼,又赶紧收了,喜滋滋地带着小厮送东西回去。 祁垣打发走他,这才冲徐瑨哼了一声,转身给他挑。 徐瑨却道:“你挑的不好,我自己来。” 祁垣都把最好的留着他了,听他说话不由来气,将香饼一丢,没好气道:“你来你来!” 徐瑨便过来,却是二话不说,弯腰把他给横抱起来。 祁垣吓地哇哇叫,赶紧朝门外面看。门窗都大开着,幸好他院里丫鬟小厮都不多,这会儿没人看见。 但祁垣还是被吓出一身汗,回头看徐瑨,徐瑨却唇角勾着,一脸坏笑。 徐瑨几天没来,祁垣也想得不行,看了他一会儿才道:“一会儿来人了,快放我下来。” 徐瑨却只笑:“不放,我挑的就是我的了。” 话这么说,但还是把他放到了榻上。 祁垣红着脸坐好,视线黏在他身上。徐瑨转身去倒茶,却又半道走回来,捏着他的下巴深吻了一记。 俩人气喘吁吁地分开时,忽然听到外面有脚步声,忙双双朝窗外紧张看去。等了会儿,却是虎伏在外面跟人说话,声音越来越远。 并没有人进来。 祁垣松了口气,这才忍不住也笑了起来。 徐瑨又重新去倒茶,摸了摸壶身,那茶已经凉透了,只得把旧茶换掉,烧了热水,给祁垣冲了新的过来。 “扬州又来信了?” 祁垣的脸蛋红馥馥的,嘴角还挂着一丝银丝,徐瑨的喉结滚了滚,抬手给他抹掉,语气不满道:“……怎么整日的寄书过来?你又不爱看。” 祁垣嘴犟:“谁说我不爱看了?我最勤学奋进了!连罗兄都夸我。” “他什么事不夸两句?”徐瑨挑眉,斜睨他一眼:“就连那小马不好好吃饭,他都能夸虽瘦但能见其肉,是良驹。那马吃肥了,他又夸虽肥但能见其骨,是名马。这整日的就想着讨好你呢。你就没想过为什么?” 祁垣嘿嘿一笑,听到后面却愣了下:“讨好我?他讨好我做什么?” 他从小被人宠着,习惯了别人对他好,还真没留意过这个。 徐瑨想也知道他不会往那方面琢磨,有些幸灾乐祸道:“他想给你做妹夫。” 祁垣被唬了一大跳:“啊?” “之前罗兄不是帮云岚妹子出京躲避吗?那会儿就上心了,但府上事多,他也不敢提。后来你从狱中出来,他又想起当日在通州驿的过节,怕你还生气,所以整日的在你跟前卖好,盼着你能点头呢。”徐瑨好笑道:“你一点儿都没察觉?” 祁垣:“……” 这上哪儿察觉去! “我又做不了主。”祁垣道,“这要先问过爹娘的!” “那你的意见呢?”徐瑨也是向着自己兄弟的,提罗仪探了下口风,问,“你这个当哥的,对罗兄印象如何?” 祁垣对罗仪倒没意见,罗仪武艺高强,人也俊美,但问题是他又不是云岚亲哥,他的印象没用。 伯修写信时候还问了云岚及笄礼的事情呢。 祁垣突然想起今天的信来,脸又轰地一下热起来,羞恼道:“你还管他呢!我正要问你,你往扬州写信说什么了?” 徐瑨一愣,看他脸红,便知道一定是那边来信说什么了。 “自然是说你我关系非比寻常,齐府若有事可以找我。”徐瑨心虚地轻咳一声,假装没事人似的喝了口茶,“怎么,有人说我坏话吗?” 祁垣瞅着他,没好气地把信翻出来,将最上面的一张拍到桌上,给徐瑨看。 徐瑨低头看了开头两句,“噗嗤”一下将茶喷了。 那位伯修公子抄书都用小楷,写信却是随意的多,一笔行草写的酣畅淋漓,令人惊叹。然而更让人惊叹的是,这位写信竟也甚是随意熟稔至极,上来便问了许多问句,大意是“……最近正想着给云岚妹妹准备一份及笄礼,不料逢舟兄也是喜事将近了,恭喜恭喜,看来自己要准备两份才是。就是不知逢舟兄跟三公子之间,谁为嫁谁为娶?另,三公子名动京城,逢舟兄可要看紧,让他远离粉白黛绿之流……” 后面竟然还附了一首《戒色歌》,提醒祁垣如今年少,需适当节制养生,床笫之欢,亦莫常耽。 别说祁垣,便是徐瑨厚着脸皮做好了准备,一张脸都连带着耳朵红透了。 然而这也实在不怪对方多想,徐瑨写信时,为了显示自己跟祁垣关系极为亲近,用词极尽缠绵,相当逾矩。若让他的老师知道,怕是会打死他。 俩人面红耳赤地相对而坐。 徐瑨咽了几次口水,待脸上的热度稍稍降下一些后,索性豁出去,咳了一下对祁垣道:“这位小公子说的也不无道理。待你及冠之后,我就带着聘礼来下聘,如何?” 祁垣听明白之后又羞又恼,张牙舞爪来闹他。 徐瑨笑哈哈把人抱住,压在腿上:“怎么样,同意吗?” 祁垣装傻:“什么同不同意?” 徐瑨笑笑:“我娶你回去,给我当媳妇儿。” 祁垣咽了口水。 徐瑨道:“这个就不要先问爹娘了吧?” “唔。”祁垣应了一声。这种事情当然不能问,男宠侍童什么的太常见了,这种做媳妇的还是头一次听,只是他俩若成亲,那子孙后代怎么办? 忠远伯倒是还有个姨娘的儿子,自己认真算的话也不是他的种……不要孩子也罢。 徐瑨有两个哥哥,应当也成。 “那你还娶妻买妾吗?”祁垣问。 徐瑨温柔地笑笑:“不娶了,只你一个。” 祁垣“哦”了一声,心里砰砰直跳,又有些茫然,答应吗?就这样答应会不会太简单?不答应?但也没不答应的理由。 徐瑨凑上来亲他,祁垣不敢看他,乖乖让人亲了一口,脑子里突然又冒出一个主意来。 “我还不能答应你。”祁垣忙坐直了,严肃道,“你还没给我定情信物呢。” 徐瑨垂眸看他,却忽然一笑。 “谁说的,我早就给过了。”徐瑨抓着他的手腕,往上摸到袖子里,抓出一条汗巾子来,那上面赫然缀着两个小小的穿心盒,金灿灿,圆鼓鼓。 祁垣:“……” “里面还錾着字儿的。”徐瑨一本正经地将穿心盒打开,取出里面的一点香茶,含在口中,最后微微侧头贴过来,以舌尖送入祁垣口中。 祁垣渐渐口干舌燥,搂着他的脖子,眼眶湿润起来, 徐瑨等祁垣晕头转向了,才咬了下他水嘟嘟的嘴巴,小声诱哄道,“好不好?” 作者有话要说: ps: 将来的某一天,或许会以齐伯修为视角,写个科举逆袭文。 或者以太子为主角,写个替身虐恋文。 只有方大才子,无论在哪儿都是最闪耀的……配角_(:з」∠)_ 第69章 罗仪回家送了一趟东西,再回来便被告知祁垣被徐公子接走了。他心中暗喜,心想还是徐瑨有办法,祁兄都说不去跑马了,他也能给请动,于是又兴冲冲地回马场找人。 谁知道马场里马还在,人却没来。罗仪不知这俩是不是有事耽搁了,只得在这边等着,等来等去,终于等来一个传话的小厮。 那小厮是国公府上的,看着很面生,又穿了一身粗布袍子,跑得满头大汗。找到罗仪的时候那小厮好歹松了口气,打着躬问:“您可是罗公子?我们家公子带祁公子去成园玩去了,让来告诉你一声。” 罗仪愣了好一会儿,莫名其妙道:“这大冷天的,成园叶子都快落光了,他们去玩什么?” 小厮道:“小的也不清楚,两位公子好像是在摘果子吧。我们成园的叶子虽然落了许多,但棠梂子都红了,怪好看的。” 罗仪听到这才明白过来,原来这小厮是成园里的,怪不得他看着面生。再一想自己被叫出来半天,跟祁垣连话都没说两句,不由惆怅起来。 徐瑨这会儿倒是很开心。成园的树木很多,不少都是春天看花,秋天赏果的果树。这会儿园子里不仅棠梂子红了,那石榴和冬枣等果子也到了最好吃的时候。 他原本是想着才表明心意,又哄的祁垣应了,所以找个清静地方跟祁垣溜达着好生说说话。 谁想入了园,正碰上看园子的老仆们在那摘果子,祁垣许久见过这么热闹的事情,当即也跑过去掺乱。 园子里的老仆不像府上的那么拘束,看这么个小孩跑过来,便笑呵呵地抓了几个红艳的棠梂子塞给他。 祁垣摊开手,手心却只能放下几个,不由惊讶道:“这果子这么大,我以前吃的还没这一半呢!” 老伯笑道:“那可不,这棵树可是园子里的果王,不信你一会儿满园子走走,绝对找不出第二个这样的来。” 祁垣啧啧称奇,扭头问徐瑨:“真的吗?” 徐瑨笑着点了点头:“成园里原本有几十棵树是一块从青州买过来的,不知怎的,这棵格外出息些。春天的时候花也比别的繁茂,冬天结果也是又多又大。” 祁垣“哦”了一声,拿起一个在袖子上擦了擦,抬手便往嘴里送。 那果子却是酸口的。祁垣嗅着挺好闻,咬下去才觉得不对,眼睛猛地瞪圆,随后一张小脸便被酸地使劲皱到了一块,眼睛鼻子嘴巴都抽搐着。 徐瑨不料他这么随意,一时来不及阻止,见祁垣酸成这样心里笑得不行,忙转开脸掩饰了一下,免得祁垣伤面子。 果然,祁垣见他没瞅见自己的窘态,松了口气,面无表情的在嘴里含住那果子,也不敢咬。 徐瑨转过身,假装自己才看见的样子,含笑问:“你吃了?怎么样,好吃吗?” 祁垣梗着脖子,点了点头。 徐瑨心里憋笑,故意问:“甜吗?” 祁垣狐疑地看他一眼。 “甜。”祁垣挑了一个最红的,在身上擦了擦,递过去,含糊着道:“特别甜,来,你也吃一个。” 徐瑨以前就被酸倒过,这会儿早有了准备,假装不知道祁垣的坏心思,笑吟吟地就着祁垣的手咬住那果子,嚼了两下。 “好甜!”徐瑨目露喜色,赞道,“怪不得说这种果子甜如蜜呢,果然风味甚佳。” 祁垣:“??” 祁垣本来想看徐瑨出丑,这下不由懵住,心想莫非红的才甜?自己吃的这个不够熟? 他疑惑地低头看自己手里的红果,又看看徐瑨。 徐瑨也目视他,满脸笑意。 祁垣挑了个最红的果子,擦了擦,学徐瑨咬住嚼了嚼。 祁垣:“……” 徐瑨:“……” 徐瑨看他咬下去后,再也憋不住,赶紧“呸呸呸”将那果子吐出,哈哈大笑起来。 祁垣这才惊觉上当,却是酸的泪都出来了,边往外吐边要去打他。 徐瑨自然有所准备,一边笑他一边迈开长腿往一旁躲。祁垣恼羞成怒,追着他不放。俩人便就这样在园子里闹了起来。玩了半天,徐瑨才想起罗仪这个兄弟,忙找人喊了个小厮过来,去给罗仪报个信。 那小厮出去后,他终究还是被祁垣喂了两个酸果解气。 徐瑨被酸得直捂腮帮子。 祁垣还一手拿着小树枝,轻轻敲了他一下,恶声恶气地问:“还敢不敢了?” 徐瑨忙正色道:“不敢不敢。” 祁垣“哼”了一声,抬眼瞥他,“少来,刚刚还偏我。” “真不敢了,”徐瑨一本正经道,“从今以后,我也是有季常癖的人了,不敢不听你的话。” 北宋时,苏东坡有个好友叫陈季常,出身于世代功勋之家,家底殷厚,本人也十分有才,常与东坡谈古论今。唯独一样,这人妻子善妒,他也格外怕老婆。所以苏东坡便做了一首诗调侃老友,说他老婆是河东狮子吼。而从此以后,怕老婆的人便也有了“季常癖”的称呼。 祁垣是知道“河东狮子吼”的,对“季常癖”却不怎么熟悉,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徐瑨老老实实吃果子,他却又心疼起来,拍了拍他:“你别吃了吧。” 徐瑨知道他没听懂刚刚的典故,也不戳破,只问:“怎么了?” 祁垣瞅他一眼,:“怪酸的,别酸倒牙。” “没事。”徐瑨笑着,把人拉过来,轻轻亲了一下。 “喏,”徐瑨道,“这样就甜了。” 祁垣一愣,俩颊飞快地浮上一片酡红。 这可是在成园里!后面还有老仆人呢! 祁垣一直对徐瑨有种仰望之情的,除却这人文武全才,气度卓然之外,也是受了京中传言的影响——满京盛赞的三公子,谁不称呼一句君子之风? 哪能想到君子也会耍流氓! 祁垣脸皮发烫,心想当初在通州驿的时候,这人是何等正派。莫非是被自己带的?毕竟是自己先不正经的……他眼珠滴溜乱转,只管看着别处。 徐瑨刚刚一时情动,见他这样,便知道他是不好意思了。他便也只低头笑笑,拉着祁垣的手开始闲逛。俩人走了一会儿,又看见几棵大枣树,便又跟老仆要了一个布袋子,边吃边摘着吃。 徐瑨跟武师练出来的一身功夫这下派上了用场,祁垣不管看见什么喜欢的,只需一指,他便会踩着树干飞身上去,利落的给摘下来。 祁垣不会功夫,看他飞檐走壁的架势羡慕的眼睛发直,渐渐地说话也愈发软糯起来。徐瑨面上不显,心里却享受的很, 俩人走走停停,不多会儿手里的布袋子便装满了。 祁垣跑的满身是汗,幸好成园里有住宿的地方,刚刚徐瑨进园的时候,已经有仆妇早早去打扫过了。俩人都洗漱过,换了衣服,把果子交给下人去做。 不多会儿,眼看着到了用晚饭的时候,下人们便把冬枣和棠梂子蒸熟之后捣烂,做了两道点心出来,都是酸甜开胃的。又有园子里才杀的鸡,现钓的鱼,一样样或蒸或焖,做的熟烂,味道也十分鲜美。 徐瑨让人在廊下摆了桌,又拍人去遇仙楼买雪花酒。他自己搬来一个小炉子,放在外面。祁垣在廊下吃东西,他便在外面烧水,俩人边说着话,边准备一会儿烫酒喝。 过了会儿,买酒的老仆却慌里慌张地跑了回来。 徐瑨不由一愣,问老仆:“不是买酒去了吗,怎么又回来了?” 老仆疾步跑过来,小声道:“公子,好像是,好像是皇上来了!” 徐瑨心中一凛。 这成园虽然是国公府的,但元昭帝的确喜欢过来逛逛。不过那都是春猎的时候,顺道过来歇歇脚而已。 这大冷天的,怎么突然就来了? 那老仆跑的喘气不迭,又道:“我瞧着是,也不知道看错了没,国公爷就在后面跟着,都是穿的便服。后面还有几个公子,我就认不出来了,看那气度可能是皇子们。现在园子给封了,谁都出不去,我就想着赶紧回来给公子送个信。” 皇帝出巡,规矩自然严谨,普通奴仆严禁到处游走报信,一经发现,不管什么缘由都会被杖毙。徐瑨连忙谢过老伯,让他快回去躲好。自己也将炉子里的火灭了。 祁垣伸长脖子朝外看着,见徐瑨变了脸色,匆忙进来,不由一愣。 “怎么了?”祁垣问,“出事了?” 徐瑨担忧地看他一眼,道:“皇上来了。” 祁垣:“皇……皇帝?” 祁垣被吓了一跳,哪还有吃饭的心思,立刻就要让人把盘子收走。 徐瑨却摇摇头,拦住了他。 “那位猜忌多疑,这会儿恐怕早就知道我们在这了。一会儿就有暗卫探路,你没法走。”徐瑨压低声,皱了皱眉头,“我们继续吃,假装不知道。” 祁垣有些害怕。他是极其佩服那位小才子的,然而那么聪明伶俐的人,都能因为一句话被困在府里六年,自己这样的岂不更危险? 可是他也知道徐瑨说的有道理,先不说皇帝多疑,便是他自己才从大狱出来,又是忠远伯长子,这层身份便比旁人还要敏感些。如今如果冒冒然逃避开,恐怕会引得旁人多想。 祁垣的脸色白了白。徐瑨拍了拍他的手,压低声道,“别怕,有我在。” 祁垣深吸一口气,点了点头,也不敢多说什么,将脸搓了搓,继续吃饭。 果然,不到一刻钟的功夫,便听外面有说笑声传来。徐瑨和祁垣对视一样,等那声音近了些,才齐齐装出一副诧异的样子朝外看去。 庭院的大门处很快走进来几个人。为首的一个赫然是元昭帝。 祁垣没见过皇帝,但见那人跟太子十分相像,便一下猜到了。只是这元昭帝穿了便服,乍一看仿佛是个慈眉善目的中年老伯,与他想象的凶戾狠毒的样子相差甚远。 祁垣不敢多看,忙跟在徐瑨后面,疾步迎接出去。 国公爷远远看见这俩人,心中担忧,早已怒道:“孽子无礼,还不快来见过陛下!” 徐瑨拜首称罪,祁垣也伏倒在地,不敢抬头。 元昭帝笑呵呵道:“朕不过是一时兴起,过来看看,一会儿就要回宫了,一家人莫要行这些虚礼。” 说完免了徐瑨的礼,又看向祁垣。 徐瑨抬头看元昭帝的脸色,正要说话,就听老皇帝问:“你可是……忠远伯府的祁垣?” 祁垣十分紧张,但很快又镇定下来,心念一转,道:“万……万岁圣明,草民……草民正是祁垣。” 元昭帝一怔,他虽听过一些传闻,但这会儿仍是难以将地上缩成一团的这人,跟那位当年意气风发,当廷献策的少年联系到一块。 他不由凝眉看去,却见地上的人愈发瑟瑟发抖,连脸色都惨白起来,显然是吓怕了。 元昭帝回过神,神情一下便淡了许多,却也没为难他,只淡淡道,“起来吧。” 祁垣连忙爬起,并不敢抬头,只夹着膀子缩脖远远退开。 元昭帝垂眸看了眼摆在廊下的小桌,也没了追问的兴趣,径直步入室内。他身后呼呼啦啦几个人,随即一块跟了上去。只有一个年轻人饶有兴趣地看了祁垣几眼。 直到这些人都走进去了,祁垣才悄悄松了口气,却也不敢大意,仍装出一副瑟缩的样子,远远地缀在后面。 元昭帝坐定之后,仍喊了徐瑨过来,问了他最近如何,大理寺历事怎么样,问来文曲,又问到了山东巡抚张勋和礼部尚书一案。 徐瑨神色自若,一板一眼地将大理寺审查流程搬了出来。 元昭帝却道:“不用跟朕讲什么《律典》了,你家朱大人就爱用这个跟朕呛声……我就问你,如今朝中江西之人占据半数,你如何看待?” 祁垣在外间垂着脑袋,却也听了个大概,知道元昭帝是在问党争之事,不由暗暗担心起来。 徐瑨却没有丝毫犹豫,坦然道:“江西地狭人众,为农无地,为商无业,是以世代务习经史,里巷诵闻,父子叔侄自相为师友,继而散至四方训教社学,取束修为生,其风俗如此,本乃盛世之相。” 元昭帝“哦”了一声,问他:“如此,你也认为王尚书无辜?” 徐瑨道:“若只论张勋案,大理寺已经查明,此事与王尚书无关。” 本朝《律典》之中,南人官北,北人官南已是常例,元昭帝这么问,显然是知道王旻无辜,自己却又想要借题发挥,对党争之人下手罢了。 祁垣不由暗暗犯嘀咕,王尚书是太子的人,元昭帝这是不喜欢太子? 他悄悄往上看,见那年轻人在元昭帝身侧,似乎十分随意,便猜着那位是不是传说中的二皇子。 元昭帝沉吟片刻,不知为何,又重新高兴起来,闲聊了几句别的,随后对国公爷笑道:“朕是着实羡慕姐姐,国公府的几个孩子,尤其是子敬,从小便温和知礼,从不叫你们操心。” 他做出了一副话家常的架势,国公爷却称不敢,忙起身谢罪。 元昭帝微微皱眉,不高兴道:“朕不过是聊几句家常而已,姐夫何苦如此?” 国公爷还未答话,一旁的年轻人却笑了起来,对元昭帝道:“父皇,儿臣知道此中缘故。” 那人眉眼比太子更锋利一些,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 元昭帝显然对这个儿子十分纵容,“哦”了一声,“那你说说看。” 年轻人便得意地笑了起来:“儿臣今日去找太傅读书。正好重温到这一段,孟子曾曰,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 他说到这微微一顿,笑嘻嘻道,“如今国公爷这么怕父皇,定是视父皇如寇仇呢!就是不知父皇何时视姑父为土芥了?” 第70章 二皇子这话简直恶毒,祁垣听得心里一惊,虚着眉眼往前一看,见元昭帝神色如常,不由犯起了嘀咕。在他眼里,这二皇子自然还不如太子呢。 但元昭帝那种性子,本就疑神疑鬼,太子性格阴沉,颇有城府,这二皇子看似莽撞,却直来直去,恐怕还是后者更得元昭帝欢心。 果然,国公爷脸色微变,口中连连称罪,一撩袍裾就要跪下。 元昭帝却扶了他,笑道:“稚儿戏言,姐夫莫要怪罪。” 祁垣:“……” 这稚儿可够大的。 他正暗自腹诽,就听前面有人厉声问:“君君臣臣,岂可儿戏?陛下乃天下之君,恩礼宗室,广纳良才,皆是为天下百姓。徐某与父皆为辅臣,自应持身克慎,岂可恃宠骄纵,不守法度,辜负朝廷?” 徐瑨严词厉色,直将二皇子骂得面色涨红。 元昭帝面上也有些尴尬,忙道:“子敬所言有理。是显儿想当然了。” 徐瑨却全然不顾这俩人的面色,严肃道:“殿下如今既已领职,如何能在大是大非之前想当然耳?更何况朝中□□蔓连,诸臣但知党同逐异,便己肥家。殿下所管诸位武臣,更是谀佞者竞相攀附,怀利相接,各循其私,殿下岂可只顾溺爱亲厚之小私,不顾输忠之大节?” 徐瑨虽被教养的儒雅温和,但行事风格却跟陆惟真极为相似,属于耿介之臣,因此在一众官宦子弟中,元昭帝对他也格外看重些。 二皇子本是看徐瑨为王尚书说话心生不满,故意在元昭帝面前,借戏言挑拨,给国公府埋刺,哪想到这人会直冲自己而来? 元昭帝近日的确为了党争之事愁苦,而崖川大军又不停的催粮饷,闹的户部鸡犬不宁,徐瑨此言可谓诛心! 二皇子当即色变,离座后伏倒在地,哭诉道:“父皇明鉴!儿臣,儿臣不过是戏言罢了……” 可是徐瑨刚厉色说完,他这番“戏言”出来,便显得有些难当大任了。 元昭帝面色几变,他本就忧心党争之事,因王旻跟太子亲厚,朝中江西之人众多,所以他一直对太子有所不满。然而今日徐瑨一说,他才意识到二皇子的问题也不比太子少。 事关武臣,甚至更要谨慎些。 元昭帝沉沉地看了二皇子一眼,并未说话。 二皇子心中一凛,便知遭了,别人或许不清楚,他却知道太子之所以不被父皇喜欢,除去太子母家出身卑微,不为元昭帝待见之外,更多的原因是太子羽翼渐丰,本人又颇有城府,所以遭到了猜忌。 毕竟元昭帝如今正值壮年,倘若儿子太出息,又跟他一样所图甚大,万一生了夺位之心怎么办?所以太子表现的不好,会被斥责,储君之位堪忧;表现的好,会遭猜忌,更不得元昭帝喜欢。 二皇子这些年来没少揣度元昭帝的心思,时不时装疯卖傻,犯几个小错,以显得自己暂时还不能担当大任,但又是个可塑之才。果然,元昭帝愈发喜爱他,便是此次出门也只带了他。 他只是千算万算,没料到徐瑨! 徐瑨可真是敢说!他就不怕自己有朝一日登上大位,灭他徐家满门吗! 二皇子心中怨恨,扭头恶狠狠地瞪了徐瑨一眼,余光却瞥见了远处的一个瑟缩人影。他眼睛微微一亮,心中冷笑,却是接着磕头下去,对元昭帝道:“父皇,儿臣知错了!” 元昭帝道:“嗯?你何错之有?” 二皇子便做出委屈巴巴的样子来,“我听着表哥说的都对,虽然儿臣不是那个意思,却也不知道怎么反驳,这可不就是错了吗,起码没好好读书就是个大错。” “你幼时体弱,整日的让朕抱着,是朕免去你一应功课的。”元昭帝看他一眼,叹了口气。 “是父皇心疼儿臣。儿臣虽是庶子,但自幼得父皇亲自教导,吃穿用度也都跟大哥一样的,唯独一样……”二皇子道,“当年父皇召见三才子,选了两个给大哥做伴读,儿臣却一个都没得……” 徐瑨脑子里“嗡”地一声,猛地抬头,朝他看去。 二皇子却恢复了一贯的嬉皮笑脸,膝行着上前,抱住了元昭帝的大腿,“今日既然正好遇到,也是天赐的缘分,父皇便将祁小公子赐给儿臣,让他陪儿臣读书可好?” 第71章 祁垣:“……爹。” 父子俩面面相觑,祁垣丝毫没有心理准备,对突然冒出来的这个爹陌生的很。 祁卓则是惊讶,离家两年,别人家的孩子都是越长越大了,自家的怎么……怎么感觉倒着长了?倒是难得活活泼泼的,有了一点孩子气。 彭氏只当他俩激动的,一手拉着祁垣过来,温声问了两句话,便让他给父亲行过礼。 祁垣像是做梦一般,见礼后在一旁坐下,听了半天话,这才知道事情始末。 当日祁卓跟左参将时现带五千死士突袭,烧了西川王的粮草大营,还偷了不少獾油带着。然而后来渡河时,却突遇迷障,一队人就此走散,折损过半。 祁卓跟时现,以及亲兵营、正中营和副左营的兵士约千人,被困在独水河的一处洲隘上。大雾持续数天不散,祁卓先安排了兵士修整,随后便跟时现整日探查地形。谁想因祸得福,俩人竟发现了唐将军当年在此设置的机关。 原来这洲隘虽处惊流之中,却是一处险地,地势甚高,又水流箭急,难以靠近,只因地方窄小,两军都未放在心上。然而独水河却是两军必经之地,西川王粮草才被烧,若怒急进攻,必要先经过独水河。 祁卓所率人手不多,此时见有机关,自然物尽其用。下令士兵在洲上修整,随后静待时机。 果然,又过半月之后,西川王发起突袭,几十艘贼舰悄悄渡河,祁卓跟时现便抓着这次机会,等他们行至河中之时,以枯枝獾油纵火河,将贼舰一烧而尽。贼军发现他们之后,只当是中了埋伏,仓皇逃窜。也有冲他们而来,想要抢夺险地的。 时现带着洲上的兵士拼死抵抗,祁卓带十几位亲兵则偷偷上船,乔装一番,于混乱之中随着西川逃兵回了大营。 至于后来如何进入西川王大帐,得到兵部尚书跟西川王的勾连信件,那便是另一番惊险了。 祁卓原本有机会伏击西川王,然而此时兵部尚书手握十万大军,此时暗中跟敌军勾连,事情更为紧要,要知道十万大军但是军饷就能拖垮朝廷。 祁卓曾试过飞鸽传书,果然从云贵到京城的鸽子无一例外,都被截杀了下去。他不想打草惊蛇,知道兵部尚书认为自己失踪后,便将计就计,只身回京。 这一路上盘查比以往严格不少,祁卓身上没有通关路引,幸好后来遇到一位贵人,却是广州贩香料的香户,这才一路兜转,辗转到了京城。 昨夜,他已经将兵部尚书之事禀告皇帝了。而至于高崖,他的亲兵之中并无此人。 “时将军受伤太重,那位义士又花了几天时间,把时将军和剩下的亲兵一同乔装成采香户的伙计,请乡人代为照料。”祁卓道,“那人是个真义士,这一路带着我水路陆路交替行程,避开不少官兵把手的地方。若没有义士相助,我怕出不了云贵之地。” 彭氏听的动容,伸手碰了碰丈夫手上的疤,含泪道:“老爷说的是,不知这位小义士叫什么名字?如今可在京中?” 祁卓颔首:“小义士说走完这一趟料,他要去扬州一趟。他亲戚是扬州齐府的官家,原跟他要了一批货的。这次耽搁了。我想着家中不知还有没有银子,合该给小义士做些补偿。” 祁垣一听,整个人都愣了。 扬州齐府,采香户? “那个义士……”祁垣忽然想起陈管家说的人来,忙问,“那人是不是姓陈?叫陈元吉?” “正是此名。”祁卓惊讶道:“你怎么知道的?” 祁垣来不及解释,陈伯原本给陈元吉去过信了,如今显然两下错开了,陈大哥并不知道陈伯就在京中。 祁垣忙问了那人的地方,派人去陈伯送个信。等小厮走后,他才道将自己跟扬州的书信往来交待了一番。 “孩儿当时偶得制香书,虽窃喜有一技傍身,却也想探究这香方来源。后来东池会那天,大伯家的大哥身上戴的熏香球,跟我按照香方做出来的一模一样,所以孩儿便问了那香的出处。大哥说那是大娘重金买给他的扬州齐府的返魂梅。” 祁垣道,“所以我给扬州齐府去了信,倒是因缘巧合,那边的伯修小公子曾在佛前贡过一本制香书,跟我所得的一模一样。那位伯修公子极为慷慨好义,此次斗香盛会,齐府的管家来京,还给我带了许多土物,又介绍了一位专门贩卖香料的相互,乃广州番禺人士,正是这位陈义士。” 祁垣对彭氏说过自己因祸得福,所以解释起来跟方成和那边的有所出入。不过这种事情,神神鬼鬼,又极为**,也没人会知道两下说辞。 彭氏恍然大悟道:“你前阵子所说的朋友送的土物,便是扬州齐家的吗?” 祁垣点头:“正是,都是那位伯修公子的。” 祁卓一头雾水,直觉眼前的这个儿子陌生的很。彭氏还没来得及跟他说祁垣所造的变故,安抚地拍了拍丈夫的手。 “这却是天赐的缘分了,那位齐公子不担心香谱被人知道,反而还让管家给你介绍货源,这等心胸常人难及。”彭氏笑道,“如今陈义士还帮了你爹的大忙,我们家可是欠了一个大人情。” 祁垣笑道:“可不是,合意香铺的碾槽还是陈管家带来的。我原想着靠这制香手艺挣些银子,但香料一事还没办妥,因此只在原来的铺子里卖着。这次若能跟陈大哥联系上,以后有了稳妥的香料渠道,这铺子便可以多开几家了。” 他心里惦记着香料的事情,不知道这次陈大哥进京有没有带什么好货,又想着赶紧通知伯修他爹没死,在这坐了一会儿便称有事,赶紧跑回去写信了。 等祁垣走开,祁卓才迟疑地看向彭氏,犹豫道:“夫人,垣儿他……我怎么完全不认得了?” 彭氏叹息半晌,这才将今年母子三人去探亲,结果中午遇险一事告知。 彭氏无奈道:“垣儿醒来后什么都不记得了,几次去寻短见,后来还是我跟周嬷嬷日夜看着,又找大夫开了安神的药,将养了半个月才好。打那之后,这孩子性情就变了一些……” 祁卓愣住,半天没有反应。 “这样也好,看着比原来活泼一些。”彭氏知道丈夫一时难以接受,忙拍了拍丈夫的手,问他:“昨天你如何连夜进宫的?皇帝对伯府猜忌深重,你还要冒这样大的险,就不怕他不认账,反而诬赖于你吗?” “我没有进宫,昨天时南把皇帝带到了别处。”祁卓压低声道,“原本我也担心过,我自己也就罢了,就怕牵连你和垣儿。但此事紧要……兵部尚书,是楚王的人。” 彭氏大惊失色:“楚王?可是……那位独子?” “正是,我一路探听着,这位楚王颇有些手段,几处卫所官兵也跟他往来甚密。怕是朝中不少旧臣仍念着先太子呢。”祁卓道,“我在家中怕是不能久留,崖川之事必须速战速决。” 十万大军被拖在了崖川,给粮饷给不起,不给粮饷又怕兵变。皇帝跟众臣想来想去,好歹琢磨了一个割地求和的主意。 如今可好,得知兵部尚书早已暗中勾结楚王,本就想与西川王结盟,让出云贵一带,好让西川王助楚王成事……元昭帝昨夜羞恼不堪,差点气死过去。 幸好如今祁卓一搅,西川王的结盟怕是暂时不行了,但那十万大军是个问题。崖川距离京城万里之遥,窦尚书若假传圣旨,怕是要成大患。幸好如今还有徐璎等人在军中,不少都是勋爵之后,不会轻易随军谋反。 元昭帝愁思半天,最后只能想着让祁卓和时现带着圣旨回去,逼兵部尚书交出虎伏。 他俩原就在军中有些威望,又对崖川一带的军情十分清楚。当然对方既有反意,恐怕不会束手就擒,这其中的凶险,只能靠祁卓和时将军自己化解了。 彭氏忧心忡忡,原以为丈夫此次平安归来,一家人便能得以团聚了,谁想却是有更大的惊险等在后头。 隔日,祁卓便被召进宫中,原来主张议和的大臣怕自己被问责,纷纷表示皇上圣明。 元昭帝道:“如此,祁卓便为总兵,然军事进止,皆需奏闻待报,不可专擅。” 祁卓迟疑了一下,崖川距离京城万里之遥,军事进止如何奏报?元昭帝是被窦尚书之事吓到了,所以连自己也不放心。恐怕此行还会另派监军。 果然,朝堂上一片轻微喧哗之后,元昭帝又下旨:“……命蔡贤、邱茂福等人为内中军,分入大帅诸营……” 众臣一愣,这下终于有人觉得不妥,嗡嗡议论起来。然而蔡贤势如中天,谁先开口必然得罪这位大太监。 祁卓心中一沉,正要自己出口反对,便见前面有一人出列,急切道:“父皇,不可!” 朝中嗡嗡议论声顿时停止。 太子周昀道:“云贵之地远离京城,若事事待奏而行,恐误事机!更何况前朝弊政,汉唐之祸,莫甚于内臣点兵,干预政事,监军一事,望父皇三思。” 一旁立刻有大臣跟上:“臣附议。” 这种决定太过荒唐,不消片刻,附议的大臣呼呼啦啦,走出来一大半。 元昭帝心中不满,只得改口道:“若是如此……大事奏裁,小事立断便可。” 太子气急,不由问道:“那何事为大,何事为小?” “你是在逼朕?”元昭帝已是色变,不由怒道,“这天下听你的还是听朕的!” 太子脸色一白,知道自己情急之下显然触到了元昭帝的敏感之处,连忙跪下请罪。 二皇子一直在旁边蠢蠢欲动,这下终于得了机会,讥诮道:“大哥连父皇都想管一管,未免太迫不及待了些,怕是出门忘了带吹嘘的仁孝二字了?” 太子向来嫌恶他,见他出言挑拨,冷笑道:“于礼有不孝者三事,阿意屈从,陷亲不义,才是大不孝。你整日只知阿谀曲从,学那奸邪谄媚之举,才是最不孝不忠不义之人!” “父皇!”二皇子说不过太子,便转向元昭帝,大声道:“儿臣有一良策要献。” 元昭帝一夜未睡,被太子气得够呛,这会儿见兄弟俩竟然于朝堂之上争吵起来,更是大怒,气得胸膛起伏不定。 这会儿听二皇子要献策,元昭帝才稍缓了一会儿,道:“你说。” 二皇子先偷偷觑了祁卓一眼,却是道:“父皇可记得我昨日说的?让祁卓的儿子,那位祁小才子让我身边来便是了。儿臣定跟小才子好好读书,直到祁将军得胜归来。” 这话才说完,满朝文武顿时安静了。 祁卓一听,心下冰凉,这下却是再不犹豫,干脆道:“陛下,臣得足疾数年,又久居伯府从未历事,不堪担此大任。请陛下另择良将能臣!” 元昭帝心头一堵,几乎要被气得仰倒。 为避免祁卓造反,压他儿子为质的确是个办法,然而祁卓本就是朝中大臣,此次又是冒险进京传送军报,此举太过不堪。便是要做,也是待人走后,再另行密旨。哪有二皇子这样理所当然说出来的? 祁卓已然色变,此时坚决不肯去崖川。 元昭帝又急又气,指着二皇子半天,却是突然一梗,整个人向后仰倒,就这样昏死了过去。 一旁的太监大惊失色,朝中大臣都乱套了,嗡嗡央央闹成一团。 祁卓跟大臣们一直等到日落西山,肚子都瘪了,元昭帝才终于醒了过来。大家各自归家,虽被嘱咐此事不可外传,然而人人心中都知,元昭帝这一下,怕是得了急病了。 祁卓回到家里,自然也跟夫人说了一声。今日二皇子说让祁垣去伴读的时候,清清楚楚说得是昨日如何,看来这人早就觊觎垣儿了。他心中不安,回来便问祁垣前一天去哪儿了。 彭氏便将祁垣跟国公府徐瑨去成园的事情讲了出来。 祁卓意外道:“国公府的徐瑨?徐璎之弟?” 彭氏道:“正是。徐公子对垣儿帮扶甚多。当日那高崖诬陷你,徐公子和国公爷都出了不少力。后来听垣儿说,多亏徐公子打点各处关节,他才在狱中没吃苦头。平日里,垣儿也跟子敬公子最好,经常去国公府住两天。” “哦?”祁卓想了想,今日上朝之时,的确看到一位跟徐璎有几分相似的少年公子,位列最后,倒是担得起兰芝玉树。但祁垣十几年来都没交什么朋友,如今区区几个月,就经常去国公府住了? 国公爷家虽门风清正,但一门三子都非常人,个个有着七窍玲珑心,自己之前还有投敌之嫌,又跟国公爷没什么交情,他家如何就肯为祁垣冒险?敢牵扯进投敌叛国的大事中来? 如今元昭帝急病,自己这几天是不会离京了。 祁卓沉吟着,来回踱了两步,对彭氏道:“如此,合该好好谢过徐公子。你是妇人,设宴款待不便,如今我既已回家,明日便给国公府递个帖子,请徐子敬到府上一叙。” 作者有话要说: 周二继续 这周完结 打仗的部分没有主角,就不展开写了,最后两家都是大团圆。 这本是作者的第一本古风文,先小小尝试一下,还驾驭不了大长篇。 磕磕绊绊地,好歹走向结局了 阿弥陀佛。 第72章 祁垣并不知道祁卓要见徐瑨,他对这位老爹十分陌生,总怕自己露了马脚,于是一直借口跟陈元吉接触,躲着祁卓。 陈元吉果真带了许多香料上京,陈伯牵头让俩人见面。这位也是吃了一惊,直白地笑道:“怪我眼拙,我还当你是齐府的小公子,故意逗我玩呢!” 祁垣惊讶地看他:“你……你跟齐府的小公子认识?” “倒也没有,只是小的去送香料,远远地见过那么几次。”陈元吉嘿嘿笑道,“齐小公子太可爱了,每次见了我都想拿个玩具给他玩,但又怕自己整日风吹日晒,形式粗俗的,再吓到他。” 、 祁垣脸上一红。 他以前知道自己受宠,但不知道这位陈大哥也怪喜欢自己的,于是笑嘻嘻道:“这有什么,我也挺可爱的,你有什么玩具想给我,我定会非常喜欢。” 这话放别人身上就是讨要礼物了,然而陈元吉看他合眼缘,本就喜欢的不得了,遂哈哈一笑,果真回去,过了会儿拿了一个精木偶出来。 那木偶小巧玲珑,着水衣,执羽扇,看起来很是风流倜傥。 陈元吉又给祁垣操作了一番,另那精木偶点火、喝茶、舞刀、叩首,动作精细,令人惊叹。祁垣当即就看得着了迷。拿着把玩半天,爱不释手,干脆便在铺子里住了一晚,第二天起来还是拿着精木偶把玩,压根儿不想回到府上。 虎伏过来通传消息,说老爷找他的时候,祁垣还漫不经心道:“找我做什么?少爷我忙铺子呢。” “说是考一下公子的功课。”虎伏道,“老爷说让公子把最近临的字也带过去。” 祁垣:“……” 祁垣大吃一惊,忙把虎伏叫进来,莫名其妙道:“爹不知道我失忆了吗?还考我什么功课啊?” 虎伏同情地看着他,道:“老爷知道了。但老爷说,失忆了又不是傻了,学问没了还可再学,字不会写了也能再练。只要公子向学之心未坏,什么时候都不算晚。” 祁垣:“……” “老爷在书房等了少爷一天了。”虎伏提醒道,“少爷还是快点去吧。” 祁垣无法,只得把精木偶揣起来,忐忑不安地回了府。 书房里,祁卓正看着桌案上的一处沙盘。 祁垣见这样子,脑袋便先嗡了起来。 祁卓也没问他去哪儿了,只道:“听你母亲说,二月份你随他出门的时候,从船上跌落水了?” 大概是没来得及培养亲切感的缘故,祁垣对这位老爹很是犯怵,忙低下头去:“是。” 祁卓问:“你可还记得细节?当时大约船行在什么位置?船上有何人?你当时因何落水?” 祁垣:“……” 祁垣对这些还真的一问三不知,挠了挠头:“不记得了。” 祁卓将他的反应尽收眼底,然而面上却只淡淡应了一声,随后道:“你过来,看看这沙盘。” 沙盘上已经摆出了高低地势,山川河流,车马军队。 祁垣茫然地看着。 “看出什么了吗?”祁卓喝了口茶。 祁垣盯了半天,什么都没看出来,只得道:“东面的人少,西边的人多。” 祁卓提示他:“前朝盃泰之战,征北大军号称五十万之师,最后却败于三万夷贼,所为何故?” 祁垣心想打输了肯定是别人更厉害呗,不过五十万大军打三万,十几个汉人还打不过一个夷族?还是当时也是没粮饷了? 听祁卓口气,这种对话大概以前经常发生。祁垣又不懂,只能含糊着应付:“五十万,这么多人吗?长途跋涉累的?” “当然没有五十万,大约不到二十万。”祁卓点点桌子,“没问你这个,远征之兵哪次不是疲乏不堪,我只问你战略之法,你可明白了?” 祁垣顿时一个脑袋两个大,犹犹豫豫道:“不明白。” 祁卓:“……” 祁垣怕被责怪,忙喂自己申辩:“我落水之后,原来学的东西都不记得了。” 祁卓却问:“你二月落水,三月份就进国子监了,如今也有半年之多。这半年你都学了些什么?” 祁垣:“……四、四书。别的也学了一点。” 祁卓缓缓点头,看着他问:“子曰,诵诗三百,授之以政,不达;使于四方,不能专对;虽多,亦奚以为?你只需破题即可。” 祁垣听着耳熟,绞尽脑汁想了半天,磕磕巴巴道:“诗……诗足以致用……” 下一句却死活想不出来了。 祁卓等了会儿,眉头就是一皱。他虽文质彬彬,但在军中两年,身上自有股威压之气。 祁垣缩了缩脖子,心虚地觑着他。 祁卓又问:“策论可学了?” 祁垣:“学……学了一点。” 祁卓问:“汉元优游于儒术,盛业竟衰;光武责课于公卿,峻政非美,所为何故?” 祁垣:“为……为……” 祁卓站定在他面前,跟在扬州时的那些夫子先生一样。祁垣脑门冒汗,心里打鼓,干脆耷拉下脑袋,心想骂我一顿算了。 祁卓却没骂他,见他真的什么都答不出,皱着眉道:“算了。”说罢摆摆手。 祁垣眼睛一亮,拔腿就往外去。 “回来。”祁卓却又把他叫回去,问,“听说你与国公府的徐子敬关系不错?” 祁垣回过神,见祁卓双目矍铄,不由担心他是不是听说了什么。 “是,子敬兄他……”祁垣道,“他跟方师兄都帮了我许多忙。” “如此,你过来写个帖子。”祁卓改了主意,让人去祁垣房里取了现成的拜帖过来,让祁垣在上面填了两句,约徐瑨有空过来,又要事面议。 祁垣写完,待墨稍稍晾干,祁卓便派人给国公府送了出去。 祁垣心中打鼓,祁卓这做派,显然是要观察考验徐瑨一番。自己刚刚刻意提了方成和,也不见他多问一句,莫非是他听说了什么?知道自己跟徐瑨的关系不一般了? 祁垣平时跟徐瑨虽没什么逾矩之举,但俩人时常同宿同寝,那种亲密的感觉是掩饰不住的,旁观者一看便知。 现在只能希望徐瑨能看出其中破绽了——他平时跟徐瑨往来,都是直接上门去找,再不济找个小厮同传,从未写过拜帖,走过这正经程序。徐瑨一向机敏,或许能从中猜到点什么。 然而这点希望太渺然,祁垣也不敢确定。 他写完帖子,便被祁卓留在了书房看书。祁卓自顾自地摆弄沙盘,祁垣心不在焉的翻书,直到日落西山,也不见徐瑨来访。 祁垣心中终于松了一口气,又忍不住好奇,徐瑨是怎么识破的? 他自己瞎想一番,却不知徐瑨此时却并未在国公府上。 元昭帝病倒的当日,他便直接去了东宫。这天太子虽在元昭帝身边,但朝中有成年皇子不得夜宿宫中的规定,所以他仍需在宫门落锁之前回府。 徐瑨便在东书房等着太子,文池原在一旁陪着说话,见太子进来,施礼之后便要走开。 太子眉头紧皱,却道:“先留下吃饭。”又转头去问徐瑨:“如今关门鼓已过,子敬兄不如在府上歇一晚?” 徐瑨这么着急过来,定是大事,但今天元昭帝昏过去之后,所有人都被留了一整天,谁都没吃上饭。 太子也是饿得前胸贴后背,当即也不顾什么虚礼了,让人搬了桌子过来,随便整治了一点饭菜,三人围坐一块。 文池在一边温杯,斟酒,又给俩人布菜。 徐瑨不由多看了他一眼。 太子笑道:“子敬倒是很喜欢文池?” 徐瑨笑笑:“想起了逢舟,我俩吃饭,都是我温酒布菜,他还嫌我温的不好。” 徐瑨处处护着祁垣,俩人一个住城北,一个住城南,却整日的在一块。徐瑨从未遮掩对祁垣的爱护和霸占,祁垣也腻歪的紧,京中子弟好男风的不少,自然都心知肚明。 然而这事明说出来,还是让太子很是意外。 文池仍低眉顺眼地忙着,面上却浮起一层薄红。太子看了一眼,随即却想到别处,笑道:“二弟是有些胡闹了,怎么非跟逢舟过不去。” 徐瑨道:“昨日陛下问我王尚书之事,二殿下也在场。” 太子略一挑眉,随即苦笑道:“你明知道他这人睚眦必报,父皇又对他无有不应,何苦招惹他这一遭?此事我会设法周全,以后你再遇到,暂且敷衍一下也好。” 徐瑨却摇头:“谏在臣,听在君。若臣子既求安身,又想要朝政清明,岂不是却步而求前,倒植而求茂?” 太子哭笑不得:“表哥,你真是……” 席上一时安静下去。 文池也笑了起来,在一旁道:“徐公子所言极是,人君若能受言如流,求贤若渴,必能庶政惟和,天下大安。只是……君心有私,殿下所言是为公子考虑。倘若……” 他说完略一迟疑,跟徐瑨对视一眼。 倘若君为贤君…… 徐瑨有些惊讶,不过还是问太子:“陛下身体如何?” “已经醒来了。”太子蹙眉道,“父皇身体一向康健,今日是急怒攻心。只是……” 他说完看了文池一眼,文池会意,起身查看四周。 过了会儿文池回来,对二人点了点头。 “莫要对外说起。”太子的声音压的极低,“父皇他……如今说不出话了。” 这几日天气骤寒,元昭帝急怒攻心,一下口昏厥过去,醒来之后便口眼歪斜,半侧身体皆不能动了。太医判定这是中风之兆,于是用大补元煎、右归饮等调理着,又给元昭施以针灸。 然而什么时候能有所好转,谁都没有定论。此事虽已下令,任何人不得外传,然后宫中人多眼杂,哪能瞒得住。这事让二皇子知道了,谁知道会发生什么,而西南边境更是战事催紧,兵部尚书又有反意,要是带着十万大军投了楚王…… 太子忧心忡忡,饭也吃不下了,一撂筷子,叹气不止。 徐瑨在等他的功夫,却已经想过数遍了。 “国不可一日无君,自古以来,天子有疾不视朝,便由太子监国。”徐瑨提醒道,“殿下应早做打算。” 太子苦笑道:“父皇并不喜欢我。如今的储君之位本就堪忧,我哪敢再去监国。更何况东宫官署早已闲置,如今我身边只有惟真和文池而已。” 东宫之制,原有六傅,三师掌以道德辅导太子,三少掌奉太子以观三公之道德而教谕,此外还有太子宾客,掌侍太子赞相礼仪,规诲过失。然而元昭帝即位之后,便效仿前朝,将太子六傅设为虚衔,为勋臣宿将加官之用。 而詹事府与左右春坊、司经局,也都成为翰林官迁转之阶。如今东宫仅剩了陆惟真和文池这两位清纪郎辅佐。王府侍卫也远不如二皇子周显。 太子自幼跟徐瑨亲近,许多话也不瞒着。 徐瑨淡淡道:“你既是储君,不管如何作为,都是要被忌惮的。” “徐公子,”文池却突然问,“如今朝中局势,支持殿下的皆为文臣,勋戚武官可都是二皇子一派,你认为谁肯得罪百官,提出监国一事?倘若监国之后,大家偏偏从中作梗,忤旨不尊,又当如何?” “那便要看殿下所图为何了。”徐瑨笑笑,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道:“陛下对楚王甚是优厚,然而楚王恃宠纵横,有无君之心,如今竟勾连夷贼,意图反叛,倾覆朝廷。由此可见,优待之人未可信。陛下经此一难,或能想通?” 太子闻言一震,双目放光的看着徐瑨。 当夜,徐瑨歇下之后,太子跟文池和陆惟真商议了整夜。 隔日,元昭帝罢朝,祁卓在家考验祁垣的时候,太子便进宫“侍疾”去了。 当年他因宫中一幅画像,被父皇所疑。如今以牙还牙,又何尝不可用流言让父皇疑周显?更何况徐瑨说的对,他在储君之位上一日,便会被父皇猜忌一日。父皇只知偏宠周显,若自己继续隐忍下去,朝中奸佞留而贤臣远,以后哪还有出头之日? 如今,却是不得不博的时候了。 太子这些年低调隐忍,在宫中也有自己的暗线。只是蔡贤不好蒙蔽,太子只得将这些悉数交由文池和惟真暗中布置,让徐瑨代为出面。自己则整日作痛哭流涕状,只在元昭帝身边,寸步不离地侍奉。 两日之后,元昭帝命太子监国的旨意果然传了下来。 赐书谕太子:“……中外庶务悉付尔处决……尔其悉心以求益,虚己以纳言……” 隔日,百官上朝,太子果真着手处理庶务,待西南之事,更命祁卓为西南总兵,又言:“……待奏而行,恐误事机,今后有急务,先行后奏……军中诸将,尔必素知,有可用者,既先调用……云贵二地卫官多庸才,然动荡之际,暂缓行事,等事成之后,再别选老成谙练军务指挥掌印理事。” 朝中自然众议纷然。有人怀疑元昭帝口不能言,如何下旨?也有人认为祁卓之言不可信,万一兵部尚书被诬赖,又当如何? 二皇子一派更是跟几位文官大臣吵的不可开交。 徐瑨此时已经旗帜鲜明地站了太子这边,自然也加入其中,他熟知律令,谙练章程,又能言善论,往日只是儒雅之风,如今陡然凌厉起来,条条款款堵的旁人哑口无言。 其他人或忌惮或佩服的看着这位后起之秀,只有祁卓目光复杂的打量过去,半天不语。 徐瑨舌战群儒,又见祁卓暗中打量自己,心中大呼过瘾。他这几天都没回国公府,这会儿事情落定,便迫不及待地想去告诉祁垣。 徐瑨一直忍到下朝,拔腿要走,却又被太子留下,商议了一会儿政事。直到傍晚,徐瑨终于脱身出来,找人一问祁垣并未在铺子里,便直奔了忠远伯府。 伯府的后门上却是换了人。 徐瑨大步走进去,抬头见祁垣在廊下摇头晃脑的读书,心中暗笑,故意放轻脚步,上前将人抱了起来。 祁垣被吓地大叫一声,回头看是他,更是色变:“你你你,你怎么来了?” 徐瑨目含笑意,低头就要亲下去:“想你了,自然要来。” 祁垣一脸惊恐,正要挤眉弄眼地摇头制止,就听屋内有人狠狠咳嗽了一声。 徐瑨抱着祁垣,抬头看去,随后一张俊脸也“唰”的一下,全白了。 祁卓从屋里踱步而出,黑着脸看着廊下的俩人,忍了半天:“徐公子!” “在!”徐瑨脑门冒汗,嗓子发紧,早上舌战群臣的威风一点儿没剩了。 祁卓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咬牙问:“怎么,还没抱够吗?” 作者有话要说: 太子监国相关的内容参考的是明史。 下次贴一下出处。 第73章 徐瑨飞快地放下祁垣,俩人都束手束脚,老老实实站到一块。 祁卓看着俩人的眼神已经变了,狠狠地打量着徐瑨,恨得把徐瑨扒下三层皮。 徐瑨自小到大从未经历过这种事,身上早已吓出薄汗,幸好多年养气功夫了得,规规矩矩对祁卓行了礼,道:“下官见过其祁大人。” 祁卓慢慢地踱步过来,半天之后从鼻子里“嗯”了一声,忍怒道:“本官可不敢当。” 徐瑨梗住,并不敢起身。 然而他到底身份非同寻常,祁卓离家在即,又不知自己儿子跟着徐公子到底什么关系,只得暂且忍住,“你跟我来。” 徐瑨应声,赶紧跟上。 祁垣瞅着担心不已,巴巴地也跟在后面,才走了两步,就见祁卓突然回头,怒喝道:“成何体统!滚回去!” 祁垣:“……” 祁垣被吓了一跳,却也知道此时祁卓在气头上。只抬眼去看徐瑨,若徐瑨有一点迟疑,自己就算挨老子打也得去看着。 徐瑨哪能不知道他的想法,微微摇头,随后趁祁卓转身的功夫,用袖子遮住,塞了个小东西到祁垣手里。 祁垣握了握,感觉像是个木头的小马,这才被安抚住。再抬头的功夫,徐瑨已经大踏步的随着祁卓走远了。 祁垣看着俩人离开,心里担心,立刻派了一个小厮跟着去查探情况,一旦有什么异常声音,便让小厮立刻报给自己。 小厮去了一个他还不放心,又让虎伏也跟上。等院子里的人被派出去一半,祁垣这才稍稍踏实下来,攥着手里的小东西回了屋。 那小东西果然是只小马,巴掌大小,神奇的是那模样神态,跟祁垣的银色小马一模一样,漂亮的大眼里充满狡黠之气。 徐瑨这几天定然很忙,估摸没空去雕这个,多半是办差的时候在哪儿撞见了,便想着给他捎了回来。 想到这,祁垣更是叹气。原本这两天祁卓都已经打消顾虑了。今天祁卓过来,不过是告诉祁垣他又要离京,让他在家好生照顾母亲妹妹,并专心向学求道。 祁垣才给扬州的小伯修去了信,告诉后者他爹没死,这会儿听说祁卓又要去打仗,便忍不住问了句,就不能不去吗? 谁想就这么一句话,惹得祁卓生气起来,将他训了个狗血淋头。祁垣起先还忍着,后来祁卓拿出一家之长的架势,又拿祖训孝道教训他,责怪祁垣不知轻重,大闹寿和堂等事。 祁垣到底年轻气盛,一听孝道便忍不住顶了嘴,将大小蔡氏这两年的行径一一讲了出来,后来越讲越气,跳脚大骂祁家祖宗无德,孙辈无能,只连累彭氏在后院难做,整日受苦。 又道祁卓既然要去打仗了,那自己长兄如父,云岚及笄礼之后选婆家,定不能选祁府这样的云云。 祁卓被他气得倒仰,差点也跟元昭帝一样梗死过去。最后茶盏也摔了,却不舍得对祁垣动手,把祁垣骂去了廊下。 哪想就这么巧,徐瑨从后门溜进来,二话不说就把祁垣抱了起来…… 祁垣叹了口气,将小木马拿软布擦了,从床边取出一个盒子,拿锁打开,把小木马跟精木偶放在一块,收好。心想这下忠远伯可有的气了,回来一趟,儿子不懂诗书也就罢了,还学会了顶嘴骂人,还搞起了男男之风…… 自己也是,早知道该忍忍,学学伯修的样子装几天好儿子的,如今祁卓都要去打仗了,自己这么不省心,会不会让他挂心家里,以至于分神揪心? 祁卓此行凶险,刚刚祁垣只顾生气,这会儿再想祁卓的交待,似乎事事都像遗言一般。 他这会儿冷静下来,也开始懊悔,伸头往外看。 派出去的小厮没有回来报信的,祁垣怕徐瑨被为难,干脆将院里的人全都打发了去,一趟趟地往这传消息。 这一等便是两个时辰过去。小厮丫鬟们都探听不到什么有用的消息,祁卓的书房在他卧房的后面,现在祁卓连院子都锁了,祁垣又让人去找狗洞,结果狗洞也给堵上了。 祁垣:“……” 祁垣哭笑不得起来,心想也短短几天,祁卓倒是对自己了解的够透彻,又或者是这人在外打仗两年,习惯了谨慎行事而已。 他这下无计可施,干坐着又心焦,索性将扬州送来的木鱼玩具捣鼓出来,一下下地敲着解闷,开始琢磨要不要跟祁卓讲,他的真儿子还活着? 天色渐黑,金风骤起。 祁卓一脸疲惫地回来,进屋便见祁垣在敲木鱼,才消下去的气又腾地起来,胡子都要被气直了。 祁垣这两个时辰却是前前后后想了许多遍,见他进来,笑着喊:“爹!” 祁卓忍着气问,“你这又是在做什么?” 祁垣道:“为子敬兄祈福。爹你在西南两年,英勇神武,力大无穷,一拳头下去子敬兄就要被捶扁了,我想写几卷佛经来着,但抄字太累,还是敲敲木鱼罢。” 祁卓听得目瞪口呆,简直要被气笑了。 “若不是我要离京,这次定要把你锁去祠堂,家法伺候!”祁卓又气又恼,“简直不像话,先生教你的诗书礼仪都去哪儿了?你也跟着搞起娈童……” “先生教的,不是都被大水冲走了么?”祁垣却厚着脸皮,嬉皮笑脸地凑了上来,拉着祁卓的胳膊按到座位上,“爹你先消消气,我给你冲个茶你再骂。” 祁卓:“……” 祁卓从没跟儿子这么亲近过,祁垣笑嘻嘻地献殷勤,他一时不习惯,反倒忘了发火。 祁垣从柜子里取出从婉君姑娘拿要来的一点团茶饼,让人去拿烧水的东西,自己则亲自洗杯温杯,烤茶碾末。 祁卓反应过来,怒道:“都什么时候了还喝茶?!” “戌时而已,”祁垣道,“一会儿就好,爹你在西南喝不到茶叶吧?” 祁卓:“……” 这是讨论茶叶的时候吗? 祁卓这几天简直内忧外患,家中不安,外面不平,他刚刚叫着徐瑨本想好好教训一番的,然而徐瑨却看到了他桌上的沙盘,跟他谈起了此次西南之行的夺兵之策。 祁卓不止一次听徐璎说起过,三弟徐瑨论学识、眼界、用兵战策,皆在两位兄长之上。他对徐璎已经很是钦佩,又在军中数次受徐璎照拂,本就心存感激,如今见徐瑨果真见识非凡,哪还顾得上责备他跟祁垣的私事。 直到后来政事谈完,徐瑨主动撩起袍裾,去阶下端端正正行了大礼,说起祁垣一事…… 祁卓再惜才,也不可能答应儿子去跟人搞男男之风。只得淡然拒绝,让人送客。然而这事总不能不问,关节还在自己儿子身上,他思索半天,这才重新回来找祁垣。 结果祁垣在这给他泡起了茶? 祁卓深吸了一口气,开门见山道:“我明日一早就要离京,你在家中长兄如父,责任如山。我给你说几件事,你莫要跟我打岔。” 虎伏把小炉和茶壶送了进来,烧上火。 祁垣便将茶饼烤出香气,包在净纸之中碾碎,筛出细粉,神色也正经许多:“爹是要将伯府交给我吗?” 祁卓冷哼一声:“你如今这么不知上进,若不是你没什么兄长,这伯府定交不到你手里来。” 祁垣垂着眼,嗯了一声,却道:“爹若将伯府交给我,我是护不住的。” 祁卓一愣。 “今天是我不对,不该跟爹顶嘴。但爹也知道祖母为人,你这次去西南一路凶险,蔡府觊觎这伯府的丹书铁券,未必不会再生事端。”祁垣道,“我如今也没什么本事,只会做些香品,所以我打算正经经营一下香铺,其他不论,母亲和妹妹我定能照顾的很好。” “能照管好至亲就不错了,其他也顾不得许多。”祁卓叹了口气,突然反应过来,皱眉道,“只是经营商铺终是末流,你这辈子还要去当商户不成?科举出仕才是正道!” 祁垣:“我要是出不了呢?” 祁卓:“你十岁便已考取了秀才,如今便是当自己白纸一张,从头学过也不过十年!” 壶中水沸,祁垣提壶将滚水浇入茶盏,拿小勺搅动几下,递给祁卓:“我十岁时,不会读书,只会分茶。” 祁卓皱眉,随即便见眼前茶盏中茶油厚厚浮起一层,层层叠叠,高低分落,赫然是他在沙盘上所绘的独水河地势。 “这是……”祁卓已经惊地说不出话了,分茶手艺他也听说过,这原本是宋时勋贵士族才玩的雅事,但早已没落,祁垣自幼不爱品茶饮酒,如何学会的? 祁垣将茶盏放在他的面前,提气凝神,又拿茶勺搅动了一下。 祁卓惊讶地拿起茶盏,便见落下的茶汤上浮现一句话:“当官随时有。” 祁卓:“……” 祁垣道:“我十岁那年,有个游方道士去我家,教了我这手分茶的本事。” 他端坐垂眸,指绕腕旋,自若地将另三碗一通点完,图案或是战船飞渡,或像军马嘶鸣,寒江照影。然而图像须臾便灭,随后却是三句大白话。 祁卓凑前,喃喃念出声:“……监生满地走,朝中一半臣,都是蔡门狗。” 祁卓:“!!” “放肆!”祁卓怒道,“这话也是随便能说的吗?” 祁垣被吼的一愣,随后却笑了笑,道:“我不敢说,就跟爹牢骚一下,如今这世道,当官靠的是什么?” 祁卓气得胡子抖了抖,看向他。 “是关系、银子、脸皮、运气、以及一丁点的才华。”祁垣冷嗤一声,不屑道,“什么治学求经,为天下百姓。皇帝最担心的是黎民百姓吗?才不是,他只想帝位在自家易手衍承,世代享受宫室之美、饮食之精,奴婢之奉、群臣之惧而已。所以比百姓更重要的,是这帝位不能旁落异姓外臣。在朝为官,庸人无扰,唯有能臣干将才会被忌惮。” “你怎会这么想?”祁卓先是大惊,等听出后几句的怨气之后,不由皱眉道,“爹知道你这些年受了委屈,整日担惊受怕。” “不,”祁垣从一旁站起,整了整衣服,跪倒在地,“爹,受委屈的是伯修兄。我本就对朝臣反感,所以从来没有入朝之心。” 祁卓看着他,微微眯了眯眼,不禁深吸了一口气。 “什么意思?”祁卓沉声问,“伯修兄又是谁?” 祁垣道:“伯修兄便是原来的祁垣,你的儿子。” 他说完停顿了一下,抬起头,看着祁卓道:“我并非你儿子。说来话长,我本是扬州齐府的小公子,叫齐鸢,今年二月份出门玩耍时被人所害,丢了性命。醒来之后,就占据了祁垣兄的身体。而祁垣兄则到了我的身上,他如今的身份是扬州的小公子,自己取了“伯修”二字。所以我叫他伯修兄。” 祁卓错愕地盯着他。 祁垣一口气说完,想了想觉得自己说的还算清楚,又道:“我俩人换了身体,但现在不能各回各家,所以只好先这样。” “你是说……”祁卓过了好一会儿,才问,“你不是垣儿?” 祁垣点了点头。 祁卓深吸一口气,默不作声的站了起来,然而脚底到底虚浮了一下,袖子差点扫落茶盏。 他站起后,似乎不知道如何是好,不停地来回踱步,半天没有吭声。 祁垣道:“我原来在家就是个浪荡公子哥儿,所以四书也没学会。我会制香,也是因为那是我家祖传的香谱。我曾想过回扬州,然而才到通州驿,就被兵马司的罗仪给抓住了。对了,罗仪想求娶云岚……” “娶云岚?”祁卓终于有了反应,怒道,“哪来的混小子!云岚还没及笄,他又如何认识的!” 不过祁垣说的,倒是跟徐瑨说的对了起来。徐瑨今日交代,说自己在通州驿遇到的祁垣,后者当时要去扬州,自己不肯,所以跟他同吃同住了几日,渐生情愫。 祁卓当时就想,垣儿好好的去扬州做什么? 祁垣道:“我被抓去大牢的时候,怕你叛敌的事情一旦坐实,要被满门抄斩,所以把云岚偷偷送出京了。罗仪就是帮云岚出城的人。” 他这时候还不忘为罗仪说话。祁卓哪能听不出他口中的倾向,只得哼了一声。 虽然此事太过匪夷所思,但祁卓并非没有怀疑过。要知道两年之前的祁垣,跟现在的样貌也大不一样。 他起初还怀疑过是别人冒充了垣儿过来,然而几次细问彭氏,后者都咬定祁垣一直跟他们在一块,只是落水之后就这样了,再加上祁垣始终护着他们母女,当初入大牢的时候也是坦然赴死的架势,所以祁卓只得勉强接受。 现在祁垣这么解释,他反倒觉得正常了一些。 毕竟这俩孩子心性完全不一样。 “此事可还有证据?”到底涉及鬼怪之事,祁卓仍是有些恍惚,回头问了一句。 祁垣皱了皱眉,突然想到了伯修这次的来信和上回寄来的两本书。以前的信看过都烧掉了,唯有这次,他为了质问徐瑨,所以忘了烧,留了下来。 “此事机密,我俩都不敢告诉别人,所以证物不多。”祁垣忙站起来,跑去床底下翻出小心收起的两本书来。 祁卓一看《天下水陆行程》,却是脸色大变。 “这本,这本……我只给你看过一次。” 祁卓伸手接过,手却抖个不停,掀开一看,里面赫然是儿子熟悉的字迹,跟现在祁垣的团团字截然不同。不由老泪滚滚,当即啪嗒啪嗒地掉了下来。 祁卓赶紧背过身去。 祁垣只当没看见,等他那边平复些许,又把上次的来信递给他。 然而祁卓一打开就怒了。 “成何体统!”祁卓瞪着眼,气得老脸通红,“什么嫁娶之词,简直胡闹!” 祁垣突然想起这信的开头,脸皮“轰”一下就红了,伸手就要夺:“你你你看后面的就行,第一张给我……” 祁卓却捏着信转身,避开他,边训斥着边继续往下看。 祁垣跳起去夺,又不及他高,只得作罢。 祁垣:“……” 他能看到祁卓时不时抬起袖子拭泪,心中突然也酸楚起来。 伯修最后一封信写了许多,调侃完他和徐瑨,便问他两本书看的如何?若是对这些风物人情感兴趣,可去家里哪里哪里找某书来看。 祁垣压根儿就不愿看字,所以一直没去找,然而这些祁卓却是清楚的。 后来伯修还慨叹他很佩服逢舟兄,自己幼时孤傲,在京中没有朋友。后来在府中闭门不出,更是孤单,以至于一日比一日话少,有时一个月都不会跟人讲一句话。 然而逢舟却是两地都吃的开,他才醒来时,便有许多朋友来齐府探望他。如今他在扬州办事,那些人也是帮了很多忙。 繁琐絮絮,都是知己之语。 祁卓强抑着情绪,看完之后在原地驻足许久,脚下的地面洇湿了一小片。 室内安静许久。 祁垣说:“伯修原来还写过几封信,我俩怕旁人知道,所以都烧了……我把第一封默下来了。” 祁卓转过身,结果他写的两张毫无筋骨的团团字。 “逢舟兄亲启 扬州数日,恍如一梦…… ……数月之前,不意变故,竟牵连足下,致君父子隔阔,相见无期……某如今独居闲处,却累君照管亲眷,感涕不可言。……然祁府多事之秋……恐移殃齐府众亲,只得暂绝北归之望……” “我收信的时候正在都察院大狱,所以读了好多遍才舍得烧。”祁垣笑道,“伯修兄的确文采出众,我第一遍差点没看懂。” 祁卓抬头,怔怔地看着祁垣,突然一个箭步过来,冲着祁垣肃身一拜。 祁垣吓了一跳。 “使不得!”祁垣哭笑不得地把人扶住:“如今我还是你儿子呢,这要折我寿的!” 祁卓深揖过后,才深吸一口气,沉声道:“齐公子对伯府大恩,祁卓没齿难忘。” “别……你就当多了个儿子就是。”祁垣笑道,“爹!” 他嬉笑起来就没了正形,又道:“伯修兄如今很得江浙提学的赏识,以后肯定要入京为官的。以后你就有俩儿子了。” 祁卓不觉也被他感染,使劲揩了揩眼角,也笑着“嗯”了一声。 “既然你肯叫我声爹,”祁卓又肃然道,“那你可要记住了,我是断然不许你行那娈童之好的。” 祁垣:“……” 祁垣气短起来,小声道:“我跟徐子敬可不是娈童男宠之流,我们也是互许终身的。” “胡闹,什么互许终身!”祁卓眉毛倒竖起来,“你俩年少气盛,说什么都好听。等再过几年,徐家若改了主意,自有他当国公爷的爹,三品大员的哥哥去张罗婚事!你呢?” 祁垣从未想过这个,心中一震。 “我还有你啊。”祁垣强辩道,“大不了到时候我也找!” 祁卓看他:“我若回不来呢!此次去崖川已经够凶险了,等回到战场更是刀剑无眼,我若回不来,谁还能为你撑腰!” 祁垣被问住,怔了怔。 祁卓看他目光澄澈,憨然可爱,完全还是小孩心性,挥手道:“无论如何,这事我不赞成。除非他国公府敢三媒六聘过来。” 祁垣瞪大眼:“??” “反了,”祁卓又反应过来,道,“除非他国公府肯答应,我们伯府三媒六聘,把徐子敬娶进府,以后做我们祁家人。” 祁卓吹胡子瞪眼,一锤定音,“就这样!你明日就问他肯不肯!” 可是无论徐瑨肯不肯,他都不知道了。明天城门一开,他就要携密令出城,直奔崖川。 “还有。”祁卓来回走了两趟,又道,“如今勋爵袭替,以诰劵为重,我将铁券交由你保管,再写封奏折,请封你为世子。这样我万一有何不测,你还有诰劵护身……” “……爹。”祁垣眼眶一热,扑通跪下了下去,“你保重!孩儿和伯修……都等爹得胜还朝!” 第二日,天还未亮,祁卓便带着包袱,牵马出了伯府。他怕走漏风声,并未告诉彭氏。因此只有祁垣相送。 祁垣送祁卓到路口,就地拜倒,磕了三个头。 祁卓跨在马上,回头深深地望了他一眼,又像是望着别人。不过只那一眼,祁卓便转过了头,纵马出城而去。 几乎同时,宫中三通鼓响,候朝的文武百官鱼贯进入奉天门,朝见监国太子。 天际骤出一抹霞光,新一轮的红日喷薄欲出,祁垣在原地站了许久,直到天光大亮,这才长长的呼出一口气,转身回家。 第74章 秋风渐消,冬雪初降。 祁卓离京没多久,陈伯和姑父也踏上了回扬州的船。祁垣的银色小马已经驯熟了,他不舍得陈伯走,便一块骑着马送车队出城,直到通州驿码头。 水寒天阔,宽阔河面之上帆樯林立,万舟骈集。祁垣不由想起上次逃跑的时候,那会儿匆匆忙忙,满心要回扬州去。如今恍若一梦,不知不觉竟也过去了十个月。 齐家的船已经在码头上等着了,自有脚夫小厮忙着搬运东西。 陈伯下了马车,见祁垣发怔,拍了拍他,笑道:“我给你留的几个都是没牵没挂,能安心干活的。你才学经营,一个人不好支撑,等他们帮你带出了得用的人手,你再让他们回扬州去。” 他给祁垣留了几个帮手,其中还有位得力的管事。 祁垣应下,点了点头:“谢陈伯,我一定好好经营。” “不急,你还小,这些慢慢来。”陈伯摸了摸他的脑门,心疼道,“也别太辛苦了,等天暖和了,就来扬州看看。” 祁垣“嗯”了一声,扶着他上船。 “你也好好保重。”祁垣笑了笑,扶着陈伯进入船舱坐下,不经意间看到了他手上的老人斑,鼻头又酸了起来,“回去就别干活了,这么大岁数了,不能太辛苦……” “不做了。”陈伯笑笑,“老爷允我回去就辞工,回家看孙子去。” 祁垣有些意外,不过一想,陈伯的年纪早就该回家含饴弄孙,享受天伦之乐了。这些年齐家虽没亏待他,但陈伯整日劳心劳力,逢年过节也未曾好好休息过。 “这次来京城,算是开了眼,也涨了见识。”陈伯看着祁垣格外亲近,又摸了摸祁垣的脑袋,“去扬州坐船,你知道怎么坐吧?” 祁垣眼眶一热,使劲点了点头。 “那就好。”陈伯道,“到时候若能跟徐公子一块,自然最好。若是你自己出行,切记留意船只新旧,那种舵损帆穿的,不耐风浪,不可坐。” 祁垣知道他放心不下,忙点头:“我雇新船便是。” 陈伯微微颔首,又捋起胡须,谆谆教导:“另外还有三不。一不可贪凉。行旅在途,无论四时冬夏,都要带厚衣厚被。即便夏日行船,也不能吃冷食,穿薄衣,否则病邪侵体,船上缺医少药,救治不及。” 祁垣从未想过这些,忙道:“知道了。” “嗯。”陈伯道,“二不,是不夜行。不管水陆,都要天亮再走,才能避开匪贼……” 祁垣:“好的。” “三不,是不可露财。随身若有铜铁之类的重物,一定交于船夫,不要随身带着,以免让人误认成金银财物,惹来灾祸。那种衣衫齐整但无行李的人,也要格外提防……”陈伯拉着祁垣的手,叮嘱许多之后仍是放心不下,最后干脆道,“罢了罢了,你到时写封信,我让船来接你好了……” 祁垣很少见他这样唠叨,这下不由笑了起来,“我又不是小孩了,出门会注意的。” “那就好。”陈伯顿了顿,抬手摸了摸祁垣的脸,“不知道怎么回事,老头子看你,就跟见着自家孩子似的,怕你磕着碰着……” 姑父已经带着人把行李都安置好了,船夫又过来,询问何时开船。 “千万要记得来扬州。”陈伯看向祁垣。 离别在即,祁垣忍了半天,眼圈还是一下就红了,喉咙发堵,话也说不出来。他狠狠点了点头,冲上去,使劲抱住陈伯,随后转头跑了下去。 卯时整,船夫解揽行船,两艘漂亮的大船一前一后,悠悠驶入漕河之中。 祁垣站在岸上翘首远望,漕河之上官舫民船往来云集,那两艘大船很快混迹其中,难以辨认。祁垣又看了许久,这才转身,策马回城。 有了陈伯留下的人做帮手,家里也没了其他杂事,祁垣便将精力正经放在了香铺上。 他让陈元吉做中人介绍,先跟几个通州的香户签了契,让他们往铺子供着香料。随后又找到中人,将对面的一处成衣铺子盘了下来,也改成香铺。 这边的祁才子合意香铺专门卖些士子们常用的熏焚之香、佛寺供香,取名也甚是吉利,都是“及第”“状元”又或者“醍醐”“雅意”“清远”等名,价格定的高低都有,但如果是寄居在佛寺古庙的书生,每月可以凭字画来换取一盒“清霭香”。 对面的香铺,则是卖些妆饰用的香件、香粉、香油、香膏等。虽然合意香铺开的早,但新开的这家上货却更多,尤其是各类帐中香尤其紧俏。阮鸿最近又风流起来,时不时便来跟祁垣套近乎,专门买些姑娘家最爱的花香香饼出去哄人。 只是阁老最近烦闷不已,阮鸿受到迁怒,所以被禁了花用。偶尔手里没银子,他便拿些有意思的东西来换,当然阮大公子向来是好面子的,若是换一两银子的香饼,他必然拿着值三四两的东西来,绝不肯让祁垣吃亏。 然而即便这样,若是碰上方成和在铺子里,还是难免不了被讥诮一顿。昔日的同舍好友,隔三差五便要在铺子里掐起来,大打一番,继而不欢而散。 祁垣本就忙地脚打后脑勺,起初怕他们俩生了嫌隙,还从中说和了两次,后来见这俩总这样,渐渐也随他们去了。 谁知一来二去,阮鸿却像是得了趣,每天都要去铺子里晃悠一圈,偶尔占了上风,便高兴得不得了,非要去找徐瑨炫耀炫耀。 徐瑨对此很不理解,看他跟看有病似的。 “你又争不过谨之兄,为什么非要去找骂?”徐瑨莫名其妙道,“若是没钱买,从我这里借一些便是。你要是不好意思,就给我多计一分利。” 阮鸿简直惊了:“你跟我还算利息?还要多加一分利?” “嗯。”徐瑨盘算了一下,一本正经道,“老婆本,多赚一分是一分。” 阮鸿:“……” “你跟逢舟可真是一家人……”阮鸿目瞪口呆道,“他现在简直掉钱眼儿里了,忙的整天见不着人影,我这几天就看见他一面。你呢?” 阮鸿好奇起来,双眼放着贼光,问徐瑨,“你俩正蜜里调油的时候,是不是常偷偷见面?” 徐瑨:“……” 如今太子正是用人之际,徐瑨自己就忙的不得了,连休沐之日都被占用了。偶尔抽点空去找祁垣,却是比阮鸿还惨,从来没找到过。 “唔。”徐瑨淡然道,“我们自然是天天见的。” 阮鸿不禁羡慕起来。 徐瑨云淡风轻地喝茶,等人走后,这才臭了脸,郁闷的不得了。 直到冬至前一日,徐瑨办差,看到祁垣在打首饰的铺子里乱晃,这才把人捉住。 此时临近年节,首饰铺子里都是挑买东西的女眷,个个身姿窈窕,容颜如玉,祁垣穿着一身大红衣服混迹其中,竟差点让人认不出来。 徐瑨简直又气又笑,等走近了,却又不好意思进去,只在门外等着。 他往那一站,店里立刻骚乱起来,胆大的女客干脆吃吃笑着,往外伸着脖子看传说中的三公子。 祁垣正好要跟掌柜上楼,好奇地回头看了一眼,眼睛立刻瞪圆了。 徐瑨赶紧快步冲了过去。 掌柜将二人请至雅间,又上了上好的雪芽茶,随后便去取东西了。 徐瑨等人走远,这才看向祁垣。 “你怎么来这里了?”徐瑨轻咳一声,“这家银楼都是女子用的头面首饰。” 祁垣却只看着茶碗,垂眸不语。 徐瑨纳闷,抬眼看他,突然脸就红了——祁垣不知何时脱了鞋,脚丫子从桌下伸过来,踩在了他的腿上。 “唔。”祁垣喝了口茶,“我给云岚打了一套头面,过几天她要行及笄礼。” 徐瑨:“……别闹。” 这桌子虽有厚重的桌布罩着,但掌柜的随时可能推门而入,万一朝祁垣那边多留意一点,一看便知他在做什么。 祁垣却恍若未闻,脚丫子很不安分地继续在他腿上继续蹭蹭,徐瑨喉咙一紧,伸手去捉,祁垣又笑嘻嘻地收了回去。 “你怎么来了?”祁垣笑得眼睛弯起,歪着头问,“今天不忙吗?” 徐瑨收起手,祁垣却又伸脚过来,这次干脆两只脚都拖了,从徐瑨的袍裾下面钻进去,贴着他的腿取暖。 徐瑨:“……” 他被祁垣笑得没脾气,只得忍了下来。 “正办差呢,见你在这,过来看看。”徐瑨脸上飞红,挑眉看他一眼,“看你给哪个小姑娘买东西……别乱动……” 祁垣这几天没见他,心里也想的紧,所以故意淘气逗他。谁想刚刚听他说话走了神,不小心踩到了某个地方,还抬脚勾了勾。 祁垣:“……” “哦。”祁垣的脸轰的一下通红,赶紧抽回脚,然而这次却被人握住了脚腕。 “怎么这么凉?”徐瑨红着脸问,“不是给你做了一双皮靴?” “早上去接了一趟货,”祁垣也红着脸答,“走的匆忙,穿错了。” 徐瑨:“哦。” 他往前挪了下椅子,给祁垣暖脚,身形却仍坐的笔直。 祁垣转头去看,见徐瑨虽然还是办差时那副神俊冷清的样子,但睫毛低垂,薄唇紧抿……不由心猿意马起来。 他不觉咽了口水,正要说话,就听房门被人敲了两下,随后掌柜的带着一众伙计,抬着东西走了进来。 屋里瞬间站了七八个人,围着他和徐瑨。 祁垣:“……”他来不及抽回腿,这会儿大家都看着首饰箱子,他若有动作,旁人一看便知。 徐瑨的身子也微微僵了一下,不过他掩饰的很好,对掌柜道:“挨件拿上来看看,其他人在外面等着。” 几个伙计便又出去,掌柜的也笑呵呵地应下。祁垣趁这个功夫,赶紧抽回脚坐好,脑门上已经冒了一层汗。 徐瑨看他一眼,唇角勾了勾。 “祁公子所定的三幅头面,金银玉各一副,都在这了。”掌柜的在桌上铺了一层软布,随后将头面首饰挨件呈上,给祁垣过目检验,“金头面,挑心一支、分心一枚、鬓钗一对、掩鬓一对……小插、啄针……工二十六件,您看看,是按您要的金累丝蜂蝶赶花图样做的。我们当家师傅亲自打造,京中绝无第二份。” 三副头面,一副便有二十六件,尤其是这副金累丝的,造工极为精巧,花瓣是薄金叶做成,枝枝蔓蔓皆纤若毫发,一蜂一蝶灵动非常,整套头面繁而不乱,互相掩映搭配,仿佛风一吹过,便有花香蝶舞一般。 徐瑨便是看多了好东西,又经常出入宫中的,也被惊到了。 他这下倒是明白了祁垣为什么忙疯了似的经营铺子,单是这头面不知道洒了多少银子进去,可不得拼命挣吗?只是祁垣哪来的这么多银子? 祁垣的确肉疼的很,其实这次姑父过来,暗中也给了他不少银票,只因他帮齐府避过了大祸。 祁垣原本不想要,后来想起云岚的及笄礼,又惦记着还得买个宅子,便改了主意,心想反正是自己亲爹的钱,花便花了,大不了以后赚出来再给他便是。 两千两银子,撒手便没,真真的花钱如流水。 不过这会儿看到成品,祁垣心里却又觉得,值!京中的手艺匠人果真厉害,比他在扬州买的不知道精细多少。 掌柜的也格外会做买卖,如今京中富户怕被捐银赈灾,个个哭穷,银楼首饰的买卖也比之前差了不少,这下终于碰到个出手大方的,当即便送了祁垣一件拣妆,内置镜架,又有多个小抽屉,可放胭脂粉盒等物。 这拣妆虽然只是普通的漆木,但里面格局精巧,很是喜人。 祁垣心情大好,让掌柜一块送去自己家里,又喊着徐瑨一起回去,盘算着晚上吃点什么。 徐瑨无奈道:“我还要去办差。” 祁垣有些失落,不见的时候还不觉得,一见了面就格外不想分开了。 “就这么忙?”祁垣揪着他的袖子,“晚上也不行吗?” 徐瑨一怔,看了他一眼,意有所指地问:“晚上?” 祁垣随即就明白了,俩人前几次在一块,亲亲摸摸一晚上就过去了,谁都睡不好,所以徐瑨后来就不去。 “哦,不方便就算了。”祁垣讪讪道。 “这几日朝中事多,我跟朱大人忙着翻案,再等几日。”徐瑨的话里却有了笑意,摸了摸他的脸,最后落到下巴上,轻轻挠了挠,“就等两日,如何?” 这话说的……跟自己多巴不得似的…… 祁垣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很没气势地瞪了他一眼,转身跑了。 他嘴上不说,心里却惦记着。 第二日,云岚行及笄礼。彭氏虽是伯夫人,但二房向来交际少,因此只请了几位亲近的翰林夫人和符老夫人等人过来,简单置办了一番。等到晚上,客人都走了,祁垣才把东西都抬了过去。 便是家中最近宽裕起来,彭氏和云岚也被吓到了,好半天不能回神。 “这头面不是我一个人置办的。扬州的伯修兄跟我是结义兄弟,他也出了许多银子。”祁垣笑道,“以后云岚就当有两个亲哥,以后置办嫁妆,都能有两份呢。” 彭氏被惊地半天不能回神,连声道:“这可如何使得!无功不受禄,我们已经欠齐家许多人情了。” 祁垣心中一动,便趁机道:“以后日子还长着呢,更何况我日后也要常去扬州的,伯修兄若考取功名,来日也要上京念书。” “如此,倒是难得的缘分。”彭氏唏嘘半晌,又叮嘱道,“别人富而好礼,我们却不能贪人便宜,你舅舅如今在外任期已满,听说如今朝中大动,他约么回京任职,约么会被调去江浙一带。到时候若能机会报答齐家,你莫要忘记。” 祁垣一愣,突然想到徐瑨所说的“忙着翻案”,原来是那些忠良旧臣要被重新启用了?但蔡贤在朝中势力倾天,也不知道是否顺利…… 不过若是能成,可是再好不过了。毕竟舅舅是正经翰林出身,不管是在京中任职,还是去往江浙一带,都是正经的进士官,齐府这下也算朝中有人了。 当然等齐伯修考取了功名,齐家更了不得了…… 至于自己,赚钱就好,赚钱使人开心,看今晚云岚简直高兴坏了。 等以后去徐府下聘礼,也要这么豪气冲天才行! 祁垣越想越高兴,裹了裹被子,正好美滋滋地睡觉,就听窗户那有人轻叩了两声。 徐瑨穿了一身夜行衣,偏不走门,从窗户翻了进来。 祁垣吃了一惊,转身去点灯,却被人打横抱起,放到了床上。 他忍不住笑了起来,问徐瑨:“你怎么这身打扮?” “早就宵禁了,偷偷摸摸出来的。”徐瑨单手解着衣服,这次却有些急不可耐,低头寻着他的嘴巴亲了亲。 祁垣抬手抱住他的脖子,想说什么,又觉得多余。 “想你了。”祁垣低声道,“才来。” 衣服很快被扒光,俩人赤裸相对,唇舌交缠。 徐瑨把祁垣放平,祁垣却又紧紧抱住他的脖子,腿也缠了上来,非要跟他紧贴住。 “你……”徐瑨昨天便察觉到了不对劲,这会儿亲了亲祁垣的嘴角,低声问,“你从哪儿学的?” 祁垣害臊起来:“……阮兄给的书。” 徐瑨:“!!” 阮鸿隔三差五便要招妓宴游,各种床笫之欢的小书简直应有尽有。尤其是知道徐瑨和祁垣竟是一对之后,他还特意去搜罗了许多男男的短袖春宫图来,借着换香饼子的时候塞给祁垣。 祁垣正是血气方刚的时候,第一次看就流了鼻血。 徐瑨简直哭笑不得,祁垣开窍是偷听了太子的活春宫,会调情是看了阮鸿偷塞的春宫图,这孩子怎么净从别处学这些…… “以后不许跟别人说起这个,”徐瑨咬着祁垣的唇角,轻轻拍了下他的屁股,又把人搂在怀里,缠绵的亲吻着。 祁垣“嗯”了一声,乖乖被他搂着,只小声嘀咕:“你又不教我。” 徐瑨便又停了下来:“你想要?” 祁垣没说话,徐瑨低笑一声,手掌摩挲着他的胸膛,慢慢往下,轻轻掌握住了祁垣的某处。他的指尖微凉,祁垣轻轻颤栗了一下,悄悄低头,见徐瑨漂亮的手指握着自己,脸腾的一下就烧了起来。 “乖……”徐瑨低头吻了吻他的额头,又轻轻亲他的眼皮,唇角,耳垂,颈侧…… 祁垣感觉自己就像一件宝贝一样,被人轻柔小心的对带着,徐瑨就连帮他纾解欲望都是极其温柔的。 他心里软的一塌糊涂,身子舒服得不得了,然而心底又隐隐觉得不满足。 “哦,那个……”祁垣咽了口水,小声问,“那个……很快活吗?” 徐瑨一怔,停下了手上的动作。 祁垣轻轻哼唧了一声,抱着他蹭了蹭,“别停……啊……” 徐瑨用了点力气,又捏有搓,祁垣便很没出息的呻吟出声,把脸埋在徐瑨的脖颈里“嗯啊”不停。 “这样敏感……”徐瑨呼吸粗重起来,低头咬了咬他的耳朵,“你真的想要?” 祁垣被他玩弄的失去了思考能力,身体漾起一层薄红,迷迷糊糊的张着嘴,露出一点舌尖,徐瑨稍一用力,他的眼睛里立刻汪起一包泪,失神地呻吟起来。 徐瑨的喉结滚了滚,将人放平,低头又吻了上去。这次却比之前粗鲁了许多,含着祁垣的唇瓣吸吮,继而从上颚狠狠舔过,简直如饿狼入境。 “啊!”祁垣大声呻吟,又被人堵住嘴唇。 祁垣整个人覆上来,身体更为滚烫,祁垣的鼻端瞬间都是徐瑨身上的气息,带着清远香的男子体味,热烈又让人着迷。祁垣被人问得晕头转向,浑身燥热难安,徐瑨又用舌头顶弄他,一下一下地极为快速,犹如在他嘴中抽动,祁垣很快意识到那是什么,脑子里“嗡”地一声,下腹一热,整个人绷住,毫无防备地释放了出来。 他迷蒙着睁开眼。徐瑨已经松开了手,漂亮的指骨上似乎沾了点什么东西。 祁垣臊红了脸,浑然不知自己现在面娇目盈,一脸媚态,仍是抱着徐瑨的脖子,讨好了亲了亲他的下巴。 徐瑨笑笑,用胳膊撑着,虎踞在他上方,凝视着他。 “你想好了。”徐瑨的眼神比平时幽深了很多,压低声道,“真的做了,便不能后悔。” “嗯?”祁垣将脚丫子踩在徐瑨的小腿上,一下一下地踩着,大腿内侧撩过一物,坚硬如铁,他的下腹陡然又热了起来。 “疼吗?”祁垣咽了口水,小声问。 “我会轻点。”徐瑨嗯了一声,“你可以吗?” 祁垣突然不敢回答,舔了舔嘴巴,眼睛却巴巴地看过来,像无辜又渴求的小兔子。 徐瑨呼吸急促地深吻下去,随后突然抬头,握住祁垣的手腕,推到头顶去,从一旁抽了一根汗巾子将他绑住。 祁垣不由地紧张起来,往后缩了缩。 徐瑨抓着他的腰往下一拖,又从汗巾子上接下一个精巧的小盒。 祁垣不安地问:“那是什么?” 徐瑨不答,挖了一块抹去他的后面揉搓,祁垣却立即知道了——那是他铺子里卖的香脂,混了上好的香料和貂油,原是用来治冬天手皮皱裂的,却被徐瑨拿来做这个用处。 “你……你怎么还带着这个?”祁垣脸红地滴血,小声嘀咕到,“什么真君子,柳下惠……骗人的……” 徐瑨抬头看他,有些邪气地挑眉笑了笑。 祁垣很少见他这样,英俊又邪性,不由看直了眼,心脏咚咚乱跳。 “给兵营的人带的,你以为呢?”徐瑨看着他肌肉都紧绷了起来,不住的舔嘴巴,便又轻轻亲了亲祁垣,安抚地笑道:“你该不会以为我是为了随时……” 他说到这一顿,贴到祁垣耳边,吐出两个字。 祁垣“轰”的一下,整个人都臊的烧了起来。 “我可不是柳下惠。第一次见你……我心里便没什么君子了。”祁垣当时头发散乱,衣衫不整,然而眼睛晶亮,满身都是掩不住的蓬勃之气。 徐瑨回头一望,当时便起来保护欲,想把人带走。 祁垣:“……”他想起那天撞见小侯爷跟着书童亲嘴儿,自己还大惊小怪了半天,哪能料到今日会在徐瑨身下主动求欢。 徐瑨看他情动,又抓着祁垣的脚腕架在了自己的肩膀上。 “还有吗?”祁垣感到下面被人顶开一点,有硬物在那口出捱擦许久,又想要又害怕,转开了头。 “后来在通州驿,你劝我要戒色……”徐瑨垂眸深深地望着他,硬物抵在了入口之处,哑声道,“那时我便想,若你是夜狐,我倒是宁愿被你打倒……” 眉峰皱,腰肢袅……祁垣当日戏言,万万没想到会应验到自己头上。 他一时走神,却不妨徐瑨便趁这个当口,大军入境,强势地攻了进来。而正如徐瑨先前说的,这事一旦开始,也没有后悔的余地了,只能咬牙继续。 祁垣疼哭了几次,然而这只会惹得徐瑨将他的腿分的更开,愈发的勇往直前,一没而入。 如此几次之后,祁垣正要求饶,却突然被戳到了兴处。随后整个人都敏感起来,身子乱颤,手脚酸软,只“啊啊”叫着大声呻吟。 徐瑨仔细看着他的表情,时而急送缓抽弄的啪啪作响,又时而缓慢送入,去抚弄他的下身。祁垣等到后来,却是说也说不出来,整个人像是被做死过去一样,喉咙里咿咿嘤嘤地哼唧着,下面横流直淌,不知不觉流了许多阳精。 徐瑨又把人捞起,掰着他的屁股让他坐在自己身上,健腰耸动。祁垣被颠的呻吟声断断续续,低头又见二人结合的样子,又浪又羞,身体通红,眉眼盈盈地呻吟不停。 二人初尝云雨,折腾了整夜。 第75章 祁垣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睡过去的,早上醒来,身体却是散架了一般,尤其是后面很不舒服。好在床具都换过了,自己身上也被擦拭的十分干净,室内也熏过了香,一看便是徐瑨收拾的。 只是好好的徐公子,半夜三公穿着夜行衣,出来跟自己翻天到底的干了一夜,最后还要带着湿漉漉的证物赶紧离开……祁垣哭笑不得,心里又说不出的满足。 早上虎伏来伺候他起床,祁垣便借口吹了风,在床上躺着补觉,等到半中午才起床,吃些软烂的东西,改乘轿子去铺子忙。 他到底年轻,两天之后便又活蹦乱跳起来。 转眼进入十二月,外面天寒地冻起来,许多香户开始准备过年,外地采香人又要归家。祁垣囤了许多香料之后,也闲了下来。 他自从来京城之后便少有闲暇功夫,这会儿得了空,手里又有了钱,便开始琢磨起了买宅子的事情。 这件事倒是耽搁许久了,祁垣原来是想着买一处宅子,将来找机会让彭氏和云岚搬出去,直到后来了解了京中习俗,他才又改了主意——官家之人注重名声,女眷无缘无故搬出府邸不太好办,更何况云岚已经及笄,她是伯府嫡女,旁人议亲总不能去府外的小宅子里。 想来想去,倒不如买一处给伯修,预备他日后上京的时候住着。反正伯修也给他修了个书院,这样一来,两处两家都有地方。 祁垣拿定了主意,便整日满城的溜达着看看。然而他才来之时,城西好些的宅子动辄四五百两银子,他那时候没钱,只得眼巴巴地看着。如今手头宽松了,再找经纪一问,才知那些宅子竟都落价了。五百两一处的宅子三百多就能买下来。 稍微繁华的城镇之中,房产买卖再寻常不过。大家奢侈攀比成风,一等衣食不足,便变卖房产,而京中又多是五方四海之人,有的房屋数日便要倒手一次。但这种越来越便宜的,很是少见。 祁垣相看了几日,最后在刑部大街上看中一处三进院落的宅邸,只是心中纳罕,问那经纪到底怎么回事。 那经纪看他诚心要买,连定金都拿了出来,这才叹气道:“实不相瞒,这些原本都是官房,不往外买卖的。但最近出事的官员太多,有被黜落的,也有许多挂印而去的,大官一走,这些被私吞下的宅子便都空了起来,朝廷也追不到。其实您若不急,这两天还能有一个大的,前有马房后带花园,价格虽然贵了点,六百两银子,但那宅子是一等一的舒服,往日千金不卖的。” 祁垣一问,见那宅子跟国公府离得倒是近,倒是真的心动起来。 他怕其中有诈,又觉官员大动的事情有些意外,便让这经纪先给他留着,跑去问阮鸿。然而阮鸿也不清楚,祁垣又找徐瑨,这才知道最近朝中果真正动荡着。 各党派之人整日你攻我讦,有几次差点在早朝上大打出手,闹出群臣互殴的笑话。 徐瑨说地云淡风轻,祁垣听的目瞪口呆。 然而这种闹事却是自太子监国便有了。 元昭帝身体抱恙,太子监国,处处与蔡党反着来,蔡氏门生便整日的违忤令旨,并不听从太子指挥。又上书弹劾,言太子失德,窃国弄权。 蔡贤将这些奏折悄悄带给元昭帝看。元昭帝彼时才有好转,自然大怒,密令蔡贤召内阁重臣来见,要拟旨废除太子。 蔡贤前去通传几位大臣,又怕走露风声,因此令御前侍卫时南亲自把守元昭帝寝殿,不许太子入内。 当晚,几位阁老顺利传入宫中,然而再见元昭帝时,后者却又说不出话了。 蔡贤只当元昭帝旧病复发,不慌不忙地对几位阁臣说明了圣意,让几位阁老回去拟旨。随后又让各处亲信准备,明日齐齐上书弹劾,势要将太子拉下马。 谁知太子这次却兵出险招,第二日一上朝,便将蔡贤以“窃弄权柄,假传圣旨、陷害忠良……”等十条罪名抓了起来。 蔡贤在朝中既有数名太监心腹,又有都察院左都御史,吏部尚书、刑部数位官员做走狗。他从未想过太子会直接对他下手,更没想到将他捆走下狱的人,竟是御前侍卫时南。 朝臣哗然。 有人以为这事元昭帝授意,也有人猜测,元昭帝数年来最为信任的侍卫总管,掌管京营的时将军……或许是太子心腹。 太子随即宣布元昭帝被蔡贤所害,突然病重,此后众人无召不得入宫,否则一律按谋逆之罪处置。 朝臣见惯了太子仁义至孝,谨慎行事的样子,此时震惊之余,才恍然惊觉,元昭帝当年便是弑兄夺位的。太子可是元昭帝亲生,万一也是铁血之徒,真要宫变夺位,别人又能如何? 朝中许多重臣,像是阮阁老,唐尚书等人,都是明哲保身,曲学阿世之流,此时见风使舵,当场便表了忠心。另有出言反对质疑的,太子便罚了两个放了两个,做出了一副开明的样子。 如今朝中虽不见兵刃,但内里暗流涌动,各处兵营也紧张起来。 而大理寺奉旨翻案,整日跟刑部和都察院的抢人抢案子,更是费尽心思,焦头烂额。要知道这其中不少都是前任内阁首辅的门生,祁垣的舅舅和外祖也在其中。这些都是能臣干吏,又熟知政务,太子将人放出,无疑是等不及培养什么新科举人,也等不及明年的进士了。 他现在就要组建自己的班底。 “如今蔡党势重,不住反扑。殿下又要提防边疆,怕北边夷贼来犯,又要防备楚王造反。”徐瑨道,“我恐怕过年前后都要在宫里,不能来找你了。” 祁垣知道太子多半是给徐瑨派了什么任务,点了点头,“那你小心点。” 徐瑨笑笑,眉头微挑,又逗他:“你买宅子做什么,以后嫁进国公府,随便你住去。” 祁垣:“……” 祁垣想起徐瑨吃过伯修的醋,轻咳了一下,解释道:“以后伯修兄要进京读书的,所以提前买一处方便他住。” 果然,徐瑨脸上表情立刻变了,转过脸看着他。 祁垣笑嘻嘻道:“到时候让伯修住伯府,我住外面也行。你快帮我看看,这两处宅子哪个更好些?” 一处是挨着国公府的五进院子,一处是刑部大街的三进院子,前者大些,但门窗老旧。后者是别人翻盖过的,还有整套的黄花梨木的家具。 徐瑨简直浑身醋味,“你给他买宅子做什么?他若要用,自己买去。” 祁垣瞥他一眼:“他又不知道京中物价,过来买卖多麻烦。再者现在这么便宜,以后就不一定了。” 徐瑨:“齐家不是有的是钱吗?” “那也不是大风刮来的啊!我爹挣钱……”祁垣差点说漏嘴,忙改口:“我爹还是堂堂伯爷,有田庄商铺都要省着花用,齐家就是普通人家,当然更要省着钱。” 徐瑨:“……” 出手就捐一万两银子,这也叫“普通人家”? 祁垣对扬州齐家的维护可真的是不遗余力。 徐瑨俊脸一沉,坐在榻上只翻书不语。 祁垣又提醒他:“我跟伯修可是亲兄弟一般,你莫要多想。” “我怎么能多想?”徐瑨哼道,“你们是心相孚,行相契,我呢,不过是跟你猝然相遇,苟然相和罢了。” 祁垣听错了一句,满脸通红道:“我什么时候跟你猝然苟合了?你那是……你那是图谋已久的!” 徐瑨:“……” 徐瑨偏就爱他这种撒娇模样,又好气又好笑,心里软的一塌糊涂。 祁垣腻歪过来,非要坐在他的腿上。 “我图谋已久。”徐瑨等人坐上来后,轻轻揽着,亲了一口,“谁让我这么喜欢你,小野狐。” 祁垣没想到自己突然成了狐狸精,又害臊又得意,抱着徐瑨的脖子绵绵的亲了一口,突发奇想道:“若我不是祁神童,不会作诗,不会考试。你也会喜欢吗?” 他想了想,又接着问,“比如说我是商户之子呢?是……扬州齐府的?” “你若是生在齐家,”徐瑨把人圈住,恶狠狠道,“我就把你强掳了来。” 祁垣一愣:“为什么?” 祁垣想了想自己被徐瑨强行掳走……大约是像那日傍晚,自己突遇大雨,被徐瑨强行抱上红鬃马时一样? 也……挺不错的。 徐瑨看他自顾自地傻笑,忍不住轻轻刮了下祁垣的鼻子。 “不为什么,齐家太有钱了,怕我聘礼太薄,娶不起。”徐瑨笑道,“先把你掳回来,再慢慢攒老婆本。” 祁垣愣了愣,随即爆发出一阵大笑。 他还以为徐瑨是想怎的,原来是在琢磨着老婆本。自从祁垣将忠远伯的话转告之后,徐瑨便跟魔怔似的。 “不怕,小爷我有钱。”祁垣笑得肚子疼,又正色道,“徐公子只需做点绣活陪嫁,等我上门提亲便可。” 徐瑨:“……” 他一脸严肃的去捏祁垣的痒痒肉。俩人便又胡闹一通,在榻上滚来滚去。 最后祁垣财大气粗了一次,将两处宅子都买了。那处大的自然是给伯修留着,以后彭氏和云岚也能去小住。 而那处三进的宅子则打算自己用——这宅子离着大理寺近,徐瑨平时若办差累了,一拐弯便能进家来休息了。 他想的挺好,谁想宅子买下来,徐瑨却果真愈发忙碌起来,只能趁着办差的时候匆匆跑来见祁垣一面,以前他习惯了带些小东西给祁垣,有时带串糖葫芦,有时是几支好看的红果子。最近几次,却是疲惫不堪的样子,有时话也说不上几句,跟祁垣抱一下,转身便走。 祁垣看他辛苦,也不舍得埋怨,徐瑨来了就只乖乖陪着。等徐瑨忙的时候,他便自己找些热闹来。 要么今日去找罗仪骑马兜风,连练骑射,要么明日去婉君姑娘的晚烟楼上烫酒吃肉,再不然便去成园,那边的湖水结了冰,阮鸿新从大哥那哄了一辆冰车,几个纨绔子弟便时不时凑一块,轮流上去坐着,另几个拉着玩耍。 祁垣起初还想叫上方成和,然而会试在即,方成和也不敢大意,连铺子里都去的少了,哪里肯跟他们出来玩耍。 倒是文池出来过几次,那些纨绔不太待见他,又或者是事关朝政党派,不敢跟文池走的近,因此祁垣便跟文池单独去玩。 他会的东西多,投壶、弹棋、双陆样样精通,如今学会了骑马,又多了几样本事,动不动显露几样才跟罗仪学的巧技绝活给人看。文池却是从小苦读的,什么都不懂,一样样的跟他现学。几次下来,祁垣没觉得如何,文池倒是先不好意思起来,又来的少了。 祁垣脾气好,从来只笑嘻嘻地教他,也不急眼。倒是文池先不好意思起来,后来又来的少了。 转眼便到了腊日,这天京中大雪。彭氏让人煮了许多腊八粥,祁垣带人往铺子里送了许多,正要出门,便见街上有人披着鹤氅,于雪中漫步。他看着眼熟,跑过去一喊,果真是文池。 祁垣见他不像是去办急事的样子,便硬将人拉进了祁才子合意香铺这边,让人煮了姜汤给文池驱寒,等他喝完,又递上了才带来的腊八粥。 院子里杵着一个半人高的雪人,文池把手炉放到一边,捧着那碗粥,在廊下慢慢地喝着,见那雪人的眼睛黑漆漆圆溜溜的,赫然是两块打磨好的煤块,嘴巴是截弯树枝,朝上翘着,头上还戴了顶瓜皮帽,憨然可爱,不由笑了起来。 “跟你倒是挺像。” 祁垣笑道:“那是当然,我自己堆的呢。” 他这话倒是不作假,扬州雪少,也不如这边下的大。祁垣稀罕的不得了,别人要给替他堆他还不愿意,非要拿着铲子自己来。 文池听他絮絮叨叨地说这雪人如何辛苦,便含笑听着,最后忍不住道:“当年初见时,你比我还话少些,一副只知道圣贤书治国策的样子,没想到如今竟然反了过来……” 祁垣知道他说的是伯修,一想自己才穿过来时,伯修随身带的几箱经书,不由笑着摇了摇头:“此一时彼一时罢了。” 一旁有小厮将手炉新添了香块和炭火,重新送了过来。 文池接过,目光微动,却突然问:“逢舟。” 祁垣挑眉:“嗯?” 文池低下头下去,状若无意地问:“如今会试在即,你可曾后悔过?” 祁垣笑笑:“当然没有。” 文池嗯了一声,抿嘴笑了笑,然而眉毛微微蹙着,神色间说不出的怅惘。 祁垣心里一动,突然明白了过来。 当年的三才子之中,真“祁垣”其实是去了扬州,虽然没赶上这科乡试,但仍在治经读书,未曾脱离正途。陆惟真更是才名兼得,此次会试之后,便是正经进士出身。 唯一一个被撇下的,其实只有文池而已。 只是文池不知内情,只当自己是那个大才子,跟他同样是失意之人,所以前阵子才总来找自己。如今已经腊月,二月份便是会试了,倘若文池心有懊悔,这阵子定是一日难熬过一日。 祁垣心思通透,又想起文池跟太子的那层关系,犹豫了一下,问他:“文兄最近可好?” 徐瑨忙的整天不见人,太子如今正是用人之际,却不知为什么文池反倒闲了下来。 祁垣心中纳闷,却不敢问出口,只看着文池的脸色。 “嗯。”文池点点头,想了想,却道,“明年便要开恩科了。” 祁垣一愣。 “陛下身体抱恙,所以有意早点给公主赐婚,如今礼部已经着手准备着了。按那意思,明年制科定然要办。”文池顿了顿。 制科考试,乃是由朝廷中的大臣进行推荐,参加一次预试之后,直接进入崇政殿,由皇帝亲自出考题。这次多半要跟新科进士的殿试一块。 这事跟他们俩人都没关系。顺天府要选人也选不到他们头上。 倒是伯修或许能有机会。 祁垣心念一动,见文池郁郁寡欢的样子,笑了笑道:“其实我还挺羡慕那些名士。” 文池抬眼,惊讶地看了过来,“我还以为你无意科举了呢。” “科举自然是不想的。”祁垣却笑道:“我只是羡慕名士而已。” 文池不解,疑惑地看他一眼。 祁垣道:“何为名士?那必然是足够风流,足够快活的,这其中关要,便是能谈禅说法、广纳侍妾、狎妓宴饮,门客满堂。如此,名士便有三做不得。” 如今士人风气的确如此,但祁垣这般讥诮地说出来,倒是惹得文池大感兴趣起来。 “哪三种人做不得?” 祁垣挑眉:“一、丑人做不得,人丑了,侍妾难讨,名妓嫌弃,不风流不成名士。二是穷人做不得,再有诗书才艺,整日忙着奔走衣食,亲不及养,子不及教,蓬头垢面,狼狈不堪……不快活,如何成名士?三是懒人做不得,谈禅说法,广游天下,都要勤快。今天到东家吹吹牛,明日去西家说说经,走的越远,名声越大。像我们这样只蜗居一室,安守一方的,如何出名?” 祁垣侃侃而谈,最后总结道:“所以这制科取士,若真从名流士子之中选,倒是有个新词挺合适。” 文池被他逗地发笑不止,指着祁垣不住的摇头。 “你这嘴皮子倒是一贯厉害。”文池笑得眉眼弯起,问他,“什么新词?” 祁垣轻咳一声,摇头晃脑道:“书中纨绔。” 与纨绔子弟相比,许多名士不过是多读了几本书罢了。 文池恍然一愣,这下更是笑个不停。 “果然还是你想的明白……”文池还有事要办,这会儿眉间郁结之气已经尽散,笑着起身,对祁垣一揖道,“我还有事没办完,下次再见,定要跟你痛饮一番。” 祁垣虽然跟他不熟,但心里却格外有种亲近之意,让人取了一盒齐府送的龙涎香,递给文池,亲自将人送去门口,又笑道:“方师兄他们都忙着准备会试,我现在整天一个人闷得很。你若是有空了,可以来找我玩,我备着好酒随时等你。” 这话不知什么时候,却又传入了徐瑨的耳中。 他趁着一天夜里,又从后门溜入伯府,却是顶了满身的雪花,须发都被雪片遮成了白色。 祁垣怕他冻着,一边替他扫雪一边埋怨,既然忙,改日再来便是了,非要趁着这雪天。 徐瑨却道:“你整日的有好酒等着文池,我再不来看看,媳妇儿都要被拐跑了。” 他现在人前依旧儒雅斯文,人后却愈发流氓起来,改口也改的十分顺溜。 祁垣不禁吃惊道:“你怎么知道的?” 徐瑨脱了衣服,把人抱紧被窝,这才笑道:“太子说的。” 祁垣:“……” “文池还好吧?”祁垣趴在徐瑨的胸膛上,眨巴着眼问,“那天我看他不太高兴。” “他跟殿下之间……”徐瑨说完顿顿,却想不出该如何解释,“总之是他们二人之间的事情。太子怕他想不开,或者一走了之,所以派了人暗中跟着。” 祁垣惊地目瞪口呆。 他没看到什么人啊? “那,那我……”祁垣忍不住问,“我说恩科……” “名流士子,不过是书中纨绔罢了。”徐瑨忍笑道,“殿下认为你一语中的,说来年定要给你安排个官儿当当,看看你跟这些书中纨绔谁更厉害。” 祁垣:“……” 幸好那天他没说别的,原来传说中的暗卫真的存在。 “要真说起来,”徐瑨却抱着他,思索道,“前几天香药局的管事请致仕,殿下才允了他。那边如今空出了一个位子,管事曾向陛下举荐过你,折子大概被压下去了。如今殿下有意让你去,所以先问问你的意思。” 祁垣吃了一惊:“我都没参加乡试呢!” “香药局掌管着内府诸香,倒是不计出身。”徐瑨道,“上次在斗香盛会上,你已震慑了众人,要不然管事也不会举荐你。再者你的神童之名,还可一用,反正旁人又不知道你如今不爱诗书了……” 祁垣嗯了一声。 他不想当官,也懒得支应这些,但是香药局除了掌管内府之香外,也管着香价议定,渠道流通,海外进贡,海内采买的各路香品…… 祁垣不由又有些心动。 “那我……用不用上朝?规矩多不多?”祁垣问,“会不会不小心做错事,被抓去杀头。” 徐瑨看他这会儿已经琢磨了起来,好笑道,“不会。” 祁垣:“哦。” “若是犯了错,那也有我呢。”徐瑨道,“发来大理寺,让我好好收拾一顿。” 祁垣:“……” 他没好气地打了徐瑨一下,凶巴巴地瞪着他,但是脸上早已飞红一片。 徐瑨低笑起来,很快把人人掀倒,带军大肆攻城略地,好生把人欺负了一顿。 这天之后,朝中果真下旨,让群臣推荐“才识超群”之士,无论是否有官职,又或者是白身,明年五月一同入京,参加制科考试。 制科考试一般只考策论,祁垣忙不迭的写信回去,让伯修赶紧找一找那位提学官,齐府的银子该花也赶紧花上,打情送礼不要手软,否则错过这次机会,就要等三年之后的大比了。 一封信发出之后,祁垣又发第二封,这次却是想到了杨太傅。让伯修写一篇策论来,改日他去交给老太傅。老太傅当日以为朝廷痛失良才,老泪纵横,很是难过。如今大才子虽换了个身份,但才华不减,老太傅若是见了,定然高兴。 等这两封信发出之后,便是年底了。 祁垣又重新忙碌起来,无非是置办年货,采买东西,上次姑父带来的整箱的绫罗绸缎早已经给裁缝铺子送了去,这几天也挨件送了来。 府上凡是二房的使唤丫头和小厮,人人都得了新衣新鞋。 过年的时候,祁垣又当了一次散财童子,挨个人包了赏钱,散了下去。 二房这番喜庆热闹,自然惹得大房红了眼。老太太又想寻摸着找事,谁想拐过年,朝中竟然降旨,由祁卓长子祁垣袭替伯爵之位,只是因其年幼,命他在家读书,只袭爵不替职,免去朝参,俸禄则只给半俸。 大小蔡氏深感不妙。要知道祁垣自从不讲诗书礼仪之后,那可是个不好惹的。 果然,才出正月,祁垣便按祁卓之前想的,像模像样地上书,请朝廷收回伯府宅邸。 奏折有方成和帮忙润色,自然写的十分漂亮,只言元昭帝与太子都是明君治国,勤俭为上,自己依依明君,无虑无营,家仆甚少,如何能居广室,着纨绮?还请朝廷收回伯府宅邸,自己只要赁居一处官房即可。 朝廷如今正缺银两,当即将伯府收回,却拨了一处城西的宅邸给他另住。那宅邸正处在国公府和他自买的小宅中间。虽然不大,也是处三进院落,但比彭氏的小院却好多了。 祁垣在旨意下来之后,便张罗着搬了家。 原来府上,大房二房并未分家,朝廷赐给忠远伯的许多庄子也被大小蔡氏占了去。如今祁垣搬家,自然只肯带母亲妹妹。老太太故技重施,这次果真去顺天府大闹。 顺天府尹才换了人,派人一查,发现二房财产几乎被人抢夺殆尽,其中半数被蔡府侵吞,当即写了奏折,上书弹劾蔡贤侵人家产,夺人屋舍,因涉及伯府,蔡家所占也都是朝廷赏赐,此事自然又掀起一番大战。 祁垣只能从徐瑨的口中得知零星内容。朝中沉疴积弊,非短短数月便能解决的,好在这次太子不知怎么竟说动了杨太傅和杨阁老重新出山,二位座下门生纷纷响应,朝中局势得以暂缓。 二月,会试如期举行。 祁垣整日往寺庙撒钱上香,天天祈祷,竟比方成和还要紧张些。二月底,会试放榜,方成和高中第一甲第三名。 师兄弟俩抱在一块痛哭一场,一块去太傅府上听了训,随后便撒欢地整日泡在了晚烟楼中。 又过几日,扬州来信,伯修被江浙提学举荐参加此次制科考试,不日便要进京了。 而齐府的意思,是让祁垣过去小玩几日,四月是齐鸢祖母的大寿,等大寿之后,祁垣跟齐鸢正好一同回京。 后面又有陈伯来信,陈伯性急,竟然直接派了船。 二月春寒,祁垣看着扬州来的数封书信,身上却冒了汗。 他如今,离家整整一年了。 这一年里,他哭过、闹过、绝望过,大风大浪,大起大落……什么都敢想,唯独不敢想扬州。 如今那边来信来船,自己却近乡情怯起来。 也不知道隋堤绿柳、烟锁笼桥是否依旧?十里红桥、刊沟九巷是否热闹? 祁垣捏着信纸,又笑又哭。 两日之后,天还未亮,祁垣便起身收拾。这次虎伏和两个小厮要跟着,已经提前打点好了行李,马车还在外面等着了。 彭氏跟云岚也早早起来相送,新伯府的宅第处处点着灯,亮如白昼。 祁垣几次哽咽,心底发慌,冲彭氏正儿八经拜了三拜。 彭氏笑道:“你在家里拘了这么多年,是该出去走走。等到了扬州,无需太过挂念家里,只要记得给家中来信,报个平安便可。” 又絮絮说了许多唠叨话,皆是叮咛祁垣一路平安的。 云岚在后面笑盈盈地望着,等彭氏叮嘱完之后,这才递给祁垣一个包袱,里面却是她亲自绣的两身衣服鞋袜,精工细作,极为精巧。 祁垣当即了然,这两身衣服,正是他跟伯修的。云岚心细如发,听他说过自己跟伯修身量差不多之后,便约莫着做了出来。 但一看云岚的绣活,祁垣的离愁别绪一下就没了,瞪着眼道:“你要送什么,教别人做便是了,累坏了怎么办!” 云岚笑嘻嘻地挽着他胳膊,只笑不语。 祁垣见她如今上了髻,愈发美艳不可方物,忽然就不放心起来。 彭氏转身的功夫,祁垣便忍不住,黑着脸提醒道:“我这阵子不在家,罗仪再上门,必须打出去!” 云岚瞪他一眼,道:“罗世兄来找大哥的,大哥跟我这个说做什么?”只是虽然表现的理直气壮,面颊却也飞红起来。 祁垣忽然不踏实起来。过年的时候罗仪总借口找他,三番五次登门拜访。云岚虽在深闺之中,但偶尔在园中散心,又或者给祁垣送东西,总会碰上那么几次。 要说云岚绝对没看好罗仪,那不可能。 罗仪这皮囊太能霍霍人了……玉树临风的,又是武将…… 祁垣之前看着罗仪还挺顺眼,现在一想自己不在家,却又怎么想都不放心起来。 “我五月初便回来了,这俩月不许他上门。”祁垣不放心,想了想,又道,“算了,我四月便回!” 云岚:“……” 外面车马都装好了,虎伏过来催促。 祁垣愈发不踏实,走出两步,又对云岚道,“事事小心,我……我去去就回!” “你快走吧!”云岚简直被他逗地笑起来,推着他往外去。 祁垣知道自己婆妈了,一步三回头,好歹上了马车。 开门鼓正好敲响,祁垣坐在车里,里面铺着软垫,左右点着熏香。一旁还有食盒。 “止吐的。”虎伏钻进来,笑道,“少爷上次坐车的时候吐惨了,这次我从铺子里拿了许多,一会儿您一边鼻孔塞一个便是。” 祁垣哭笑不得,挥手道:“少爷我如今不晕车了。快走吧!” 车夫扬鞭,赶到城门的时候,那边却等了一个人。 祁垣探头认出来,当即便惊了。 “你不上朝?”祁垣喊停了车子,从上面跳下来,跑到徐瑨马前。 红鬃马的脖子上挂了一副金鞍,前攀胸和和秋带上悬着金瓣儿镂花杏叶。 徐瑨在马上,含笑看他,伸手出去。 祁垣把手搭上,借力上了马。 “不上朝,领了新差事。”徐瑨抖了下缰绳,红鬃马打了个响鼻,抬腿慢走。马车跟在俩人身后。 城门大开,天际浮起一片鱼肚白。 “什么差事?”祁垣又惊又喜,忍不住笑了起来,“去扬州娶亲?” “对。”徐瑨笑道,“去扬州娶亲。” 祁垣在马上转过身,眸清似水,目视徐瑨。 “崖川大军打了胜仗,岳丈就要班师回朝了。”徐瑨笑着在他脸上轻轻吻了一下,“正好,听说扬州时兴的东西多,我们过去选选嫁妆。” 祁垣脸黑下来,面无表情地转过头,伸肘往后一捣。 徐瑨大笑,一夹马肚子,红鬃马嘶鸣一声,肆意狂奔起来。祁垣胸中畅快,渐渐也露出笑意。 马车车夫使劲扬鞭,仍被俩人甩在了身后。 徐瑨笑起,朗声念道,“画鼓清箫估客舟,朱竿翠幔酒家楼……” “城西高屋如鳞起……”祁垣眼眶微红,一字一顿道,“依旧淮南、第一州!” 他念完,长长舒出一口气,随即痛快大喊 “下扬州喽——” 作者有话要说: 上部完。 渣作者吐血ing。 在此郑重感谢各位大大的支持和鼓励。这本写到这里,总算能打个小小的句号了。 因为这本更新期间事情特别多,所以朝堂、战争和人物成长这些,等以后有机会了再写吧,现在渣作者的确有点累了。 - 再次感谢一直鼓励支持的大大,没有你们,这本可能写个开头就算了。真的十分感谢、感激。 鞠躬么么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