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后宫当社交悍匪》 作者: 逐逐逐月 文案: 秦玉逢外公是异姓王,哥哥是大将军,父亲即将接任内阁首辅,她是家中唯一的嫡女,所以很早就做好了入宫横行霸道,浪过一天是一天的准备。 但她的家人都太过有求生欲,他们在她入宫之前求神拜佛,用女则铺满她的床底,妄图她能够一夜之间变得贤良淑德。 在踏上迎接妃子的轿子前,秦夫人泪流满面地说:“娘不想当秦家的罪人,你入宫后做事好歹顾虑下家里。” 为了不再刺激家里人敏感的神经,她郑重承诺:“我会努力跟宫中姐妹好好相处的。” 皇帝在秦玉逢入宫之前,就做好了暂且容忍她,日后再一起清算的心理准备。 哪知她不仅没有嚣张跋扈,还试图跟后宫的每个人都搞好关系。 就是这做法……实在是难以让人苟同。 定封号时,他客气地问对方有没有意见。 她:“这些都差点儿意思,我觉得不妨定个华字,一看就适合我这样横行霸道的人。” 他:“……” 静妃假孕五个月,意图寻人陷害,后宫众人无不退避三舍。 她一见着对方就扑上去将人抱在怀里:“妹妹好瘦,这肚子比上个月都平呢!是吃了什么灵丹妙药不成?” 静妃:“……” 秋贵人弱柳扶风,娇怯无依,似乎常年被人陷害。 如今被她扯着天天大张旗鼓地在宫中横行,逢人问起,她都会笑着说:“秋妹妹胆子小,我帮她锻炼锻炼,膨胀一下自信。” 秋贵人:“……” 皇帝深觉这样下去,整个后宫的风气都会被带歪,遂借着某个机会,把秦玉逢禁足宫中。 大太监:“皇上,您已经将华妃娘娘禁足三个月了。” 他:“她认错了吗?” 大太监:“华妃把太后娘娘喊到宫里打牌,太后输得一宿没睡,下懿旨解除禁足,自己却称病不见人了!” 他:“……” 秦玉逢是个穿越者,她深知一个道理:进行恐怖式社交的人,能够既不让人怀疑,又能应有尽有。 ps:皇帝是会宠幸其他妃子的皇帝,前期主要充当工具人的角色,中后期会独宠女主。 内容标签:情有独钟穿越时空 搜索关键字:主角:秦玉逢┃配角:┃其它: 一句话简介:兴风作浪,为所欲为 立意:勇敢打破潜规则 第1章 秦玉逢从外头跑马回来的时候,看到自己的大忙人父亲居然没有去内阁加班,而是在她的院子里,指挥她那几个丫头烧她的东西。 “哟,您今儿个怎么有空来管我这个疯姑娘。” 秦父听完,勃然大怒:“你也知道自己是个疯姑娘……”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她打断了:“那您要不要看看更疯的?” 秦父登时就闭了嘴。 他现在最大的心愿,就是她能够人模人样地嫁到宫里去,不要闹出什么笑话来。 深吸两口气,他挤出一抹慈祥的笑容:“你跑马也累了,去你娘的院子里歇歇,今天宫里的教习嬷嬷就要来府里,有些东西不能留。” “何必自欺欺人,京城上下谁不知道我?就连那位都等到我二十岁了才给我个妃位让我入宫……陛下倒是说我这个年纪正合适,但母亲之前还说过十七岁的姑娘该有孩子了。” 秦父没有憋住,说:“都是三年前的事情了,你怎么到现在还不放下?” “记性好呗。我小时候抓周抓了块金牌的事情您不也年年在族里的宴席上讲么?” 秦玉逢抓周抓的那块金牌上雕的是龙凤呈祥,她的爹娘便一直觉得她将来会为主宫中。 小时候是以此盼望,后来是以此安慰。 她现在要进宫为妃,可算是完成了他们心愿的第一步。 所以秦父对这点儿顶撞没有生气的意思,笑呵呵地说:“孩子的事情,不管过去多少年,父母都会记得。等你给圣上添了龙子……或是公主就知道了。” 许是担心她就“生男生女哪个更好”的问题与他争论,他特意在话里添上了“公主”。 “你娘正想你呢,快去见她吧。”他又道。 “不急,她要是真想我,会自己过来见我的。”秦玉逢让人给自己搬了把椅子,坐在院子里,看其他人烧她的东西。 也不说话,就笑吟吟地看着。 众人被她盯得压力巨大,手底下的动作都轻了许多,很多看起来问题不大的东西也没再去碰。 但秦玉逢房间里不符合世俗礼教的东西实在是太多了。 很快就有一个丫鬟捧着两幅字走出来,问秦父:“老爷,这两副字是收起来还是烧了?” “让我看看。” 秦父打开其中一幅字。 上面龙飞凤舞地写着两列字——“与其自己受苦,不如指责别人。” 他把字幅丢到地上,闭上眼:“烧了。” “那这幅呢?” 秦父没忍住,又打开了另外一幅字。 上面用娟秀的簪花体写着两列字——“男人在外抛头露面,女人不能落于人后。” “都烧了——还有她房里的其他字画,只要不是古董孤本,全都烧了。”秦父恨恨地说着,“都不知道这些字画是哪里来的!” 秦玉逢悠悠地说:“这不是您之前想让我参加诗会,嘱咐我练字的时候写的么?” 秦父一口血哽在喉咙里,过了会儿,气若悬丝地说:“你的才华要是用到正道上,早就……” “早就女扮男装考上状元,然后带着全家下大狱啦。” 秦玉逢觉得自己补上的这句话可能不怎么讨父亲喜欢。 只见他脸色涨得通红,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一边痛苦地喊着“天要亡我秦家”,一边落寞离开。 在秦父离开之后,院中像是被按了暂停键一样,所有人都停下手里的动作,眼巴巴地看着秦玉逢,等她的吩咐。 她摆摆手:“既然爹娘想让教习嬷嬷看点开心的,那就这么办吧,该把什么东西收起来,你们心里清楚。这火接着点,把剩下的那些全烧完,免得挡地方。” 是的,烧了半天,其实全是她玩腻了的落灰玩意儿。 她最近的心肝宝贝一样没少。 要跟她斗智斗勇,爹娘都还差点儿。 说起来,秦玉逢能够变成京城第一的女纨绔,当然不仅是靠嘴怼人。 她更厉害的,是炉火纯青的PUA技术。 当她抢在别人指责自己之前,条理清晰,充分举证地指责别人的时候,对方会觉得自己有问题。 当她作势要砍断房梁,最后只上房揭了一片瓦的时候,别人便会觉得她没有那么糟糕。 当她十天中有九天在外面疯玩,最后一天在家里亲手给家人煮锅白粥的时候,他们便会觉得她本性孝顺…… 她爹娘整天都在说“上辈子造孽这辈子才生了你这个冤家”,实际上都舍不得动她一根头发,反倒是觉得自己有责任,是自己对不起她。 思及此处,秦玉逢不禁有些索然无味。 也不知宫里头那位好不好PUA,万一不跟她见面也不跟她讲话怎么办? 她无处使力,他却手握皇权,天然地高她一等。 那境地,听起来就不妙。 或许该想想别的出路。 新出路不是那么好想的,宫里来的教习嬷嬷却如期而至。 为了降住她这匹野马,宫里足足派来了四位教习嬷嬷。 这四位搁厅中一坐,宛如四大金刚,叫人大气都不敢喘一下,眉毛都规矩了三分。 秦玉逢左脚迈进客厅。 坐在左首的嬷嬷就站了起来:“既然大娘子已经来了,那就宣旨吧。” 封秦玉逢为妃的圣旨早前便下过,现下宣的是太后赐下教习嬷嬷的懿旨。 赐教习嬷嬷一事,凡入宫前能位列九嫔及以上的宫妃都有,主要目的是让新妃提前对宫中的事务和规矩有一定了解,属于给体面。 所以通常是不传懿旨的,至少不会像圣旨一样正式。 如果正式了,那便是下马威。 秦玉逢眼睛眨都没眨一下,跪在地上,行奉旨大礼。 虽然现代人和当前世界的人普遍认为跪下磕头是一种屈服和自贬的行为,但有些地方过年是要磕头接红包的。 他们磕头的时候还放盆呢。 声音有多响,红包就有多大。 从御赐宝物的数量和质量来看,叫秦玉逢给宫里的太后皇帝皇后轮流磕三轮,她都没什么意见。 四位嬷嬷被她干脆利落的动作搞得无语凝噎。 有种拳头打在棉花上的无力感。 为首的嬷嬷勉强夸了句:“大娘子的礼仪不错。” 她自然地接话:“自然是不错的,先帝都夸过我的礼仪。说我利落大方,端庄而无小意,有子云大长公主的三分气度。” 子云大长公主是先帝的长姐,据说曾与先帝共患难,却未能同富贵,早早去世了。 如今新帝都登基满了三年,按理说她早该被淡忘。 但现任的内阁首辅却是子云大长公主的夫君,世上一等一的痴情人,容不得世人说她半分不好。 这句话一出,四人便是鸡蛋里挑骨头,言语也和缓许多。 “正是因为大娘子品貌出众,端稳大方,圣人才青睐于您,召您入宫常伴身侧。” “可不是,像大娘子这样的妙人,便是我,也觉得眼前一亮。” “为妃侍君,小意些也并无不可。” 秦玉逢将接下的懿旨放进下人递来的锦盒中,挑着眉,扫视四人。 红脸白脸,逗哏捧哏,一应俱全。 想来是什么样的人能够拿下的。 秦玉逢:“诸位既然觉得我的规矩没问题,便挑些其他的事情教于我罢。譬如我要居住的纤云宫位处何地,左右临何人的宫殿,如今配了些什么宫人……” 四人皆是脸颊抽动。 没想到世上竟有如此得寸进尺之人。 为首的嬷嬷:“这些等您入了宫便能知晓,我们此来,是教您规矩。” 秦玉逢:“可是我的规矩好得很,你们觉得不好吗?” 另一位嬷嬷:“……自谦是为人之德,大娘子如此,未免有些不好。” 秦玉逢:“不自贬亦是积极上进的必须。你们方才也说了,我品貌佳,规矩好,才配得上圣人。” 她们:“……” 见说不过她,她们只好拿懿旨说事。 “老奴也是奉旨办事,虽然您的礼仪极好,但也得按照规矩一一重新学起。” “好。”秦玉逢意外干脆地应下,又道,“那么诸位教习的时间就安排在巳时到午时初,申时到酉时初。” 四人:“……” “就两个时辰?恕老奴直言,大娘子既已接了册封的圣旨,便该待在府中好好准备。” “哎呀,你们不喊我娘娘,我险些忘了自己已经接了册封圣旨。” 秦玉逢阴阳一句,又顺着她们的话说:“蒙圣人隆恩,允我以贵妃之礼入宫,我自然是感恩戴德,虽无法报之以琼琚,但也想着尽心尽力地准备,以最好的状态去侍奉圣人。” 秦玉逢给四人讲解了睡觉,锻炼,养生对身体的重要性,以及美容保养需要花费的大量时间。 又表示自己这么多年一直是这么过来的,假若突然改变作息,很可能精力不济,思维混沌,到时伺候皇上若有什么疏忽,也只能尽力解释。 怎么解释? 当然是因为她被四个老奴当鹰一样熬,才会精神差,身体状况也不好。 换做旁人,四人可能会觉得只是口头威胁。 但面前这位,却是绝对做得出来的。 因此在长久的沉默之后,她们接受了这个时间安排。 之后半个月,秦玉逢在百忙之中,每天抽出两个时辰来敷衍四个教习嬷嬷,并学习如何应对宫中常见话术。 虽然几人活得久,见的世面多,但她年轻,心大,还学得快。 而且她的礼仪规矩是真不错。 顶书+路障+言语刺激都没能让她的步子乱上一分,突出的就是一个稳。 不到十天,四人就都放弃了把她教得三从四德的事情。 开始满足她的愿望,给她讲皇宫里的事情。 “今年是圣上登基以来,第一次选秀,因而宫中的娘娘多是潜邸时的老人。” “皇后娘娘威仪大方,御下有能,将后宫打理得井井有条,很得太后娘娘信任和皇上敬重。” 秦玉逢点头。 有权无宠,懂了。 “淑妃娘娘国色天香,性情淑婉,多才多艺,常得圣上夸赞。” 她继续点头。 贵淑德贤四妃仅次于皇后和皇贵妃。 淑妃是唯一位列四妃的,家世却只是一般,也无子嗣,说明是纯靠宠爱。 很好,淑妃是宠妃这点依旧遵循了传统。 “静妃娘娘率直烂漫,跟谁都说得上话,也爱四处走动,想必娘娘能跟她谈得来。” 她点头。 上头人希望她交的朋友,想必是个狠角色。 况且率直烂漫=活泼孩子气,对方的封号却是“静”,不免让人怀疑是在嘲讽。 “宫中的妃嫔,除了静妃之外,可还有其他值得我结交的?” 嬷嬷看她一眼,语重心长地说:“诸位娘娘同入宫侍奉圣人,当如姐妹般和睦相处,哪有不值得结交的?莫要给圣上增添麻烦才好。” 秦玉逢惯性地点头,突然顿住。 过了会儿,她抬起头,对着嬷嬷灿然而笑:“说的是呀。” 第2章 秦玉逢觉得自己想要进宫混日子,不一定要遇神杀神,遇佛杀佛。 也可以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 对所有人都释放无差别的善意,才能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去安排别人。 改怼人为内涵,改“关你屁事”为“我也是为了大家好”,改“我命由我不由天”为“我的命都这么苦了你不让着我是没良心”…… 也不是不行。 先退一步,把所有人搞蒙,再趁他们不备进上五步。 秦玉逢产生了“柳暗花明又一村”的豁然开朗,激动地站起来握着教习嬷嬷的手:“您说得太对了!我谢谢你啊!” 然后撒手跑了出去。 嬷嬷看着她的背影,半晌没有想明白对方是在谢谢她什么。 但很快意识到另外一件事:“今天可是连一个半时辰都没有,您这是要去哪儿啊!” 秦玉逢丝毫没有再理会她们的意思。 既然想明白了出路,那便要积极地准备起来了。 提着裙摆跨进母亲的院门,她拉长嗓音喊道:“娘——” 秦夫人放下手里的刺绣,推开窗户:“怎么了?” 她一手撑着窗户,另一手探进去牵母亲:“在屋里绣花,隔着窗户的光哪里够?该点灯的。” 秦夫人被她拽得身子前倾,也不得不用手撑着窗台。 “瞧得见便好,为娘我多年没有碰这些,本就绣得慢,不累眼睛。” “那娘先放放,我们今天去清点带进宫的东西好不好?” “我清点过好几次,能塞的都塞了。”秦夫人打量着自己的女儿,狐疑地说,“你今儿个怎么突然上起心来了?” 她目光真诚:“再有几日,我就要入宫,到时候再上心未免太仓促。” “也是。”秦夫人被说服,扯了块布将未完成的刺绣收好,又将窗户关上避免晒到,才整理衣饰,领着女儿去看带进宫的东西。 秦玉逢封的是妃,以贵妃之礼入宫。 但也跟皇后入宫差得远,没有十里红妆,也没有嫁妆。 只能有十二抬行李。 这些算是她的家底。 之后再往宫里送东西,便都要过内务府的手。 所以秦夫人尽可能地把每个箱子都塞得满满当当,既顾着女儿的牌面,也塞实里子。 秦玉逢挑选了良久,才找出最不值钱的一箱,把里面里面的东西倒出来,对一脸茫然的母亲说:“劳烦您帮我添置一些适合送礼的东西。” 秦夫人更茫然了:“我给你准备了的。” “不用那么贵重,要适合做见面礼的,最好是差不多的东西,嗯……大约要个五十件。” 宫里现在拢共十个妃子,这次大选也就进了七个,五十件顶好些年了。 给每个人的都一样,才能体现出她一视同仁的端水能力。 秦夫人欲言又止,最终还是点点头,去给她准备了一小箱子的西域宝石制作的首饰。 新奇,品质不错,还很闪。 而且不是很名贵,正适合作为见面礼。 至于被倒出来的那些东西,也被她用神奇的方法塞了回去,塞不下的又塞进其他看似满满当当的箱子。 不管怎么说,女儿有“要送见面礼”的意识,已经是极大的进步。 作别母亲,秦玉逢回到自己的院子里思索接下来的安排。 见面礼备好,下一步就是组上队友。 她可以带四个侍女进宫,原本是打算从院子里选几个愿意进宫的就算了,现在的的情况却不适合这么做了。 在后宫里要当友好型人物,那么自己的地盘必须外松内紧。 这样才能遭得住四面而来的算计。 她需要一些神级队友。 “紫茹,将这封信送到三舅舅的府上去。” 秦玉逢的外公是异姓王唐善,她娘有一位庶兄和一位庶弟,如今都跟着外祖父一起住在唐王府。 那么这位三舅舅是何许人也? 他是唐家的远亲,远到勉强在一个族谱上。 按理说,唐觉就算是父母具亡,也不该轮到唐王府来收养。 但架不住他有钱。 有钱到能够抹平人与人之间的距离,和血缘的疏远。 这事要从二十一年前说起。 那时先帝正直壮年,有精力也有魄力整顿勋贵和世家。 秦玉逢的外祖父唐善跟先帝的父亲一起打江山,靠着实打实的功绩封的异姓王,自然是眼中钉级别的人物。 开国的时候很乱,大家的素质都半斤八两,几乎人人往家里捞好东西。 唐善也曾仗着跟□□过命的交情,当过肥差,饱过私囊。 虽然没有捞太多,在先帝上位之后也收敛很多,但要查他,一点罪名便足以夸大到搭进去九族的地步。 要想保住晚节,那只能赶紧把亏空补上。 但唐家人赚钱的本事没有,花起钱来却很有王府风范,翻遍仓库也补不上这么多年的亏空。 这时唐觉出现了。 唐觉情真意切自己亲生父母俱亡,族中人都觊觎他继承的遗产,让他很伤心,所以在听说京城还有自己的亲人时,决心上京投靠。 如果唐家愿意收养他,他愿意将遗产的五分之三用来给爹娘养老。 当一个十五岁的少年说“只要你们收养我,我就给你们三十万两”时,世上的绝大部分人都无法拒绝,更何况是等着钱救命的唐善。 秦玉逢则知道这个事情更深一层的真相——那三十万两并不全部是遗产,其中的大部分是唐觉赚来的。 因为她跟唐觉都是穿越者,这是对方亲口告诉她的。 唐觉在赚钱上有着惊人的天赋,同样也知道这时代的富人必须要背靠权利才能活得安稳。 过去,他借由唐家站稳脚跟。 现在,他想要更近一步地实现自己的抱负。 他想在她身上押宝。 秦玉逢本只想凭借心意活完这辈子,就跟这个该死的世界说再见,不想跟他整这些吃力难讨好的事情。 但能不死还是不死。 能过得舒坦还是过得舒坦。 不就是搞事么,她也能行的! 唐觉等秦玉逢的这封信等了许久,一应准备都早已做好,所以当场就让紫茹将自己准备好的六个侍女一起带回秦府。 这六个侍女先是去了秦夫人那边,秦夫人又通知秦玉逢过去挑选。 这六人各个都身怀绝技。 她们学习的课程包括美容,医术,武艺,仿声线仿字迹……甚至还有会作诗作曲的。 可以满足宫斗的任何需求。 而她,需要在这六个人中选四个带进宫中。 秦玉逢考察她们几天,非常有求生欲地选了武艺最好的两个和医术最好的两个。 没被选中的两人遗憾离开。 留下的四人分别叫做温慧,蓬絮,壁水,星璇。 温慧体贴稳妥,蓬絮心思巧妙,壁水机灵可爱,星璇眼尖手快。 她们皆是取星辰为名,某种意义上很适合她的纤云宫,不过纤云宫的名字也是皇帝为秦玉逢改的就是了。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她的名字取自一首描绘七夕的词。 可惜她并不是织女,皇帝也绝非牛郎,他们之间,不会有真挚动人的感情。 但要说她是从银河里落下的星星,倒是很合适。 将思绪抽回,秦玉逢按照惯例发表上司的讲话:“我这儿的规矩跟舅舅是一样的。你们能够得到的好处,必然能够配上的你们的付出。” 唐觉给的工钱等于九嫔的月俸。 而一个没有背景的人,在宫中要想成为九嫔之一或者是更进一步为妃,几乎没有可能。 而妃位的大宫女的俸禄由内务府支出,能抵得上才人的月俸。 再加上秦玉逢的打赏,四舍五入就是领三份工资。 虽然她们才相处不到五天,四人也对秦玉逢有着难以撼动的忠诚。 四人低头,异口同声地说:“奴婢必当竭尽全力。” “反之,如果你们无法提供等价的服务,或者是犯错误,就算你们是我带进宫的陪嫁,我也有的办法让你们从我眼前消失。” 秦玉逢的凶悍名声还是很有用的。 她甚至没有来得及凹一个表情,四人就脸色苍白,把头低得更狠,各种表忠心打保证。 搞得她都有点儿索然无味。 门外,秦父秦母一人扒着一边门框,看得又是欣慰又是担心。 欣慰于女儿看起来对宫中复杂危险的情况能够拿捏。 担心的是她看起来太能拿捏了。 这阵仗看着跟斗战胜佛似的,不像是入宫为妃,倒像是要去打仗的。 他们一闭眼,眼前就是女儿拳打皇后,脚踩淑妃,还要皇帝太后给她道歉的画面。 两人揣着心口,脚步虚浮地离开。 眼看着他们是拦不住了,不妨去试试求神拜佛。 秦玉逢跟宫斗队友们畅谈了一整个下午,制定了初步战略和入宫后的安排。 医术更强的温慧与蓬絮负责她的衣食起居。 武术打遍后宫无敌手的壁水和星璇负责出行和对外交际。 库房则打算交给未来的掌宫女官。 其他的事务安排,入宫之后再安排便好。 自觉软件(人手)硬件(背景)齐全的秦玉逢高兴地上街逛了夜市。 回来时却敏锐地发现了异样。 “有人来过我房间?” 靠着门站着的紫茹神情有些恍惚,直到听到第二句“我爹还是我娘”的时候才猛然回神。 “老爷和夫人都来过。” 秦玉逢:“他们来干什么?” “呃……他们带了一些书来。” “你今日说话格外拖沓些。” 紫茹一惊,连忙恢复状态:“老爷命人将那些书铺在您的床上,夫人让给挪到床底了。然后老爷走到半道,又塞了一本在您的枕头底下。” 秦玉逢走过去,在软枕底下摸出来一本书。 她对着上面工整的“女则”二字挑眉,随手翻起来,边翻边说:“你有什么话可以直接问我,不要憋在心里,不然我就把你当哑巴。” 紫茹一咬牙,问出心里话:“大娘子不愿意带紫茹入宫,是觉得紫茹做得不够好吗?” “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才十一岁。娘要你看住我,你却站在墙底下让我踩着你的肩膀翻出去自那时起,我便时常将你带在身边。” “你我不说是情同姐妹,也有多年友谊。我很怕你入宫之后被里面的猛兽吃了呀。” 紫茹表情坚毅:“只要有您在,奴婢不怕!” “即使她们早就将你祖宗十八代都调查清楚,正等着你送上门么?” 秦玉逢不打算带紫茹。 既是想多个帮手的空位,也是替紫茹考虑。 她向来张扬,身边的人也不可避免地落于旁人眼中,方才的话并不是危言耸听。 紫茹留在宫外,远比陪她进宫安全。 明白这一切后,紫茹跪在地上,嗓音哽咽,字字情切:“谢大娘子替紫茹打算,我便不进宫为您添麻烦,惟愿您一切顺心,安康长乐。” 听完她的祝福内容,秦玉逢的脸上闪过笑意。 那笑像是玩味,又像是嘲讽,转瞬便被轻狂掩去。 第3章 三月十六。 桃花下山寺,美人入宫去。 秦玉逢穿着妃位的吉服,被母亲扶着,一步一步地离开秦府。 迈过门槛,她回头。 见到眼中闪着泪光与不舍的爹娘。 他们应当是很爱她的。 她恍惚地想着。 眨眼又清明起来。 但他们终究是生活在这个时代的人,永远无法理解她。 无法理解这世上本该没有“女子该做的事情”。 也无法理解,君臣人伦之外,大家应该首先活得像一个人。 这世上是有人能理解她的。 她的同乡,她的三舅舅。 对方也很希望她能够认为这世上只有他是跟她在同一个层次。 真可惜啊,她没有这样的情感需求。 母亲的眼泪滴在秦玉逢的手上,唤回她的思绪。 “母亲哭得这样伤心,是怕女儿在宫中惹出什么事端来,连累家里么?” 秦夫人被她说得一噎,也顾不得伤心了,神色戚戚地说:“娘不想当秦家的罪人,你还是不要惹事为好。” 亲自养大的女儿,她当然清楚,女儿只是狂,而不是无脑。 只要对方想,即使是最严苛的宫规也没法挑出错来。 先帝那样心思深沉的帝王,不也被哄得服服帖帖? 更何况是年轻又缺乏威望的新帝。 秦玉逢轻轻地擦掉母亲脸上的眼泪,难得认真地说:“你们放心。” “入宫之后,我会努力跟诸位姐妹好好相处的。” 秦父秦母都很感动,但又隐隐觉得不对。 将女儿送上轿辇之后,他们穿过热闹的人群,一同进入佛堂,虔诚地希望女儿能够改变性格,在宫里好好过日子。 他们现在也不求女儿能当皇后了。 能保住九族就算成功。 贵妃的仪仗从皇宫的侧门浩浩荡荡地进来,那宣告的锣声,叫皇后怎么也静不下心来。 皇后将手中端了许久的茶放在桌上,目色沉沉。 她的面容很年轻,但皇后规制的衣服和端庄隆重的珠饰压在她身上,让人见不到一点儿年轻姑娘该有的朝气。 阴沉的气场像是即将降下雷霆的乌云。 服侍在侧的侍女劝道:“再怎么声势浩大,也不过是侧门进来的妾,皇后娘娘不必太放在心上。” “谁敢不把她放在心上?”皇后瞥了侍女一眼,扯出一抹冷笑来,“秦玉逢最风光的时候,连当时的圣上都要退避三尺。” 秦玉逢的父亲是现任内阁首辅的半个弟子,在先帝时便很得用。 她外公又是开国功臣,唯一扛过先帝打击的异姓王,虽不干政了,威望却还在。 她本人更是很得先帝喜爱。 先帝将无法回报姐姐的感情寄托在她身上,莫说公主,就是当时的皇子也没有几个人有她受宠。 当年,先帝很想让秦玉逢当太子妃,或者是在诸位皇子中任选一个。 但是她还没有来得及表态,夺嫡之争便如沸水般达到顶点。 先帝被诸位皇子伤透了心,直言没有一个配得上她,便没有再提此事。 此话一出,除了新帝,又有哪个人敢娶她? 若不是今上为了韬光养晦,获得严氏一族的支持,早早地娶了严氏的嫡女,怕是要迎秦玉逢入宫为后了。 皇后一想到此事,便如鲠在喉。 “她向来是张狂的性格,在闺中便向来只有别人退让的份,若是制不住她,本宫怕是要给她当立威的垫脚石了。” 皇后饮尽杯中凉透的茶,终于做了决定。 “锦书,将我写的第一封信送去严府,你亲自去。” 她写了两封信。 第二封顾念了母仪天下之德。 但终究是送出了第一封。 没机会再离开的信被烛火点燃,火光与烟遮住皇后唇边的笑。 早从三年前起,她就是皇后了。 是全天下最尊贵的女人。 她不该,也不会畏惧任何人。 皇宫的另外一边,迎了美人进宫的皇帝却是无法释怀。 他坐在太后的边上,深深地叹气。 太后也叹气:“听说那秦大娘子几月前回秦氏祖地的时候,把她祖母的外孙撵着打了三条街,闹得一族不得安宁。最后还是她祖母带着她姑姑表哥一起给她道歉,此事才算了。” 她也有个外孙。 不是什么好东西,却是她那过世女儿唯一的血脉。 要是两人有点什么矛盾,她难道还得带着外孙一起向秦玉逢道歉? 不,不行。 她现在不是先帝的婕妤,而是太后。 要有太后的威仪。 皇帝又叹一口气:“您有担心外孙的工夫,怎么不担心担心儿子。” 太后转头看他,有些犹豫地说:“你如今是九五之尊,她不至于怎么样吧?而且也是名冠京城的美人,当成不能摔碰的花瓶也是好的。” 他扯了扯嘴:“凤藻宫那位尚且十句不离‘规劝’朕,何况是她?而且再漂亮,有着那样的脾性,也叫儿臣觉得丑陋。” 要不是秦跃(秦玉逢的哥哥)是他手边最得力的武将,前不久还从西戎手里夺回一城,提升了他身为皇上的名望。 要不是秦向安(秦玉逢的爹)是内阁里少有的未曾在夺嫡时站位的文臣,在墨成退下之后没有比他更适合总领文臣的人选。 他是不想迎秦玉逢这个祸害入宫的。 太后拍拍皇帝的手,叹息道:“总会好起来的,我儿能在那种混乱的情况下取得皇位,往后的困难便算不得困难了。” 又过了一会儿,一位太监从门外进来,小心翼翼地说:“皇上,纤云宫那边已经安置妥当了,您看……” 皇帝起身,倒是很干脆地说:“去纤云宫。” 既然做了这样的决定,抱怨两句便罢,没必要想法躲着。 皇帝的仪仗同样声势浩大地往纤云宫去。 灯笼将皇宫照了个通明,却照不亮许多人的心。 今夜,注定是一个不眠之夜。 临进屋之前,皇帝悄悄地深吸了一口气,又狠狠闭眼,才挥退其他人,独自走进秦玉逢的寝殿。 重重的帷幔被撩起,屏风被折起,一切都明亮而无遮掩。 坐于正中的女子望了过来。 云鬓花颜,冰肌玉骨。 一双眼亮而分明,眼中的神色不是世人印象中的傲慢,也不是新嫁妇的娇羞。 既不妩媚,也无放浪。 偏有勾魂摄魄之能。 皇帝望着对方想了许久,才想到一个合适的形容词——风月。 它不是用来形容人的,放在她身上却再合适不过了。 秦玉逢在心里连夸了好几句对方的俊美,觉得自己这波入宫不亏。 当上皇帝后越发俊俏了,可见权利养人。 她站起身,大方地朝着对方走去,满头的珠翠仅是微微晃动。 而后,盈盈下拜。 仪态也是极美的。 皇帝甚至难以回想起对方当街甩鞭二皇兄车前马匹的英姿。 也忘了当时坐在车中的惊惶。 他伸手将对方扶起来,笑着说:“你今日已经很累了,不必行如此大礼。” 今日是新帝登基以来,第一次从宫外迎妃子进来。 又按照的是贵妃的规格,不免隆重些。 另一方面也是希望这份喜气,能够驱散先帝去世和几位王爷争斗留下的阴霾。 秦玉逢偏头,笑了笑。 没有说“这是臣妾应该做的”之类的客套话。 但笑得实在是漂亮,皇帝在心里嘀咕了句“果然没有换人”,便抛在脑后。 两人坐在桌旁。 觉得说客套话必然冷场,说体己话又说不出来的皇帝卡了一会儿,选了个对方必然会感兴趣的话题。 “你的封号还未定,可要瞧瞧内务府拟出来的封号?” 之所以不在下册封旨的时候定封号,是因为皇帝短时间内没有再晋升秦玉逢的意思,想留个嘉奖的余地。 封号其实是他自己选的,但估摸着对方不会太喜欢。 先推到内务府头上。 封号轻易不会更改,秦玉逢当然要瞧瞧。 皇帝对她不客气的行为凝噎片刻,转头对外头喊:“赵海德,将拟定的封号拿进来。” 不一会儿,一个太监便端着盘子,低着头走到两人跟前。 托盘里放着一张红底黑字的纸。 端正地写着几个字。 谦,礼,端,贞,温,柔。 可以感受到皇帝的强烈期盼和疯狂暗示。 秦玉逢伸手,按在托盘里,对着皇帝露出一个风华绝代的笑容:“我觉得都不是很适合我,不知道的,还以为我胁迫陛下夸我呢。” 皇帝心道:居然真的挑拣上了,甚至六个没有一个看得上的! 面上还是温和地说:“那你有什么心仪的封号吗?” 她:“我觉得浮华的华字就很好,非常适合世人对我张扬跋扈的印象。” 皇帝:“……” 一时间不知道该说她竟有如此自知之明,还是该觉得她理直气壮的样子很让人无语。 但老实说,今天见到秦玉逢之后,对方给他的印象和过往很不同。 她曾经是他畏惧和羡慕的人。 父皇的宠爱,为所欲为的底气,令人退避三舍的威风,都是他当时没有的。 而如今再见,他没有这样的感受。 她已是他的妃子,她的父兄皆是他的臣子。 但秦玉逢依旧没有落进尘埃,她依然这样明亮美丽。 他突然生出一种摘到月亮的窃喜来,将先前的不满与憋屈抛到脑后,转而夸起她来。 “荣曜秋菊,华茂春松。华之一字,确实很适合你。” 秦玉逢将手拿回来,支着脸说:“谢皇上夸奖。” 却没有太高兴。 她只是随口一说,没有真的很想要这个封号。 因为她真的有个大将军哥哥。 不过就家里人的求生欲来看,她出事的可能性远大于父兄。 为了锻炼自己与人为善的口才,秦玉逢拉着皇帝又聊了一会儿。 但效果不是很好。 证据是他很快捂住她的嘴,熄了红烛。 第4章 小皇帝还是很不错的。 第二天醒来的秦玉逢精神奕奕地想着。 “娘娘,距离向皇后娘娘请安的时候还有半个时辰。” 皇宫很大,皇帝也才辰时上朝,所以给中宫请安的时间定在辰时中,也就是早上八点。 纤云宫离皇后的凤藻宫不远,中间就隔了一个没有主位的庆瑞宫。 走过去也就不到一刻钟。 秦玉逢有三刻钟的时间,来考虑自己要穿什么,作什么打扮。 一般来说,这种时候应该穿鲜艳些的颜色以彰显喜事。 内务府送来的妃位礼服,也都是湘妃色的。 很合适,也显得隆重。 但首先可以得知,皇后为了震住她,肯定会穿明黄或正红的礼服。 她穿过去,直接被压一头。 淑妃会避开皇后的颜色,又肯定想要显出自己身为四夫人之一的贵重,所以会选紫色。 除了这三样颜色之外,要穿得合乎时宜且与她们旗鼓相当,非常难。 秦玉逢一向奉行“撞衫不可怕,谁丑谁尴尬”,但介于自己想要当个友善人士的初衷,她决定将这个难题抛给温慧和蓬絮。 “你们觉得我穿什么好呢?” 温慧和蓬絮对视一眼,转头分别取来两套衣服,及配套的头饰。 显然是早就考虑好的。 温慧取来的是一件织入了孔雀羽的裙子,配的是点翠头面。 蓬絮取来了一件黑底金纹的衣裙,配金饰。 两件衣服皆是重工,价值上前者更胜一筹,色调也更明艳一些。 黑色虽然也是贵重的颜色,但多为男子或者寡居的女性长者穿着。 而且有一种说法,是皇上在朝堂上见惯了乌纱,到了后宫来还见着黑色,容易糟心。 因而宫中女子衣装或鲜艳明丽,或素净淡雅,就是没有黑色。 温慧对蓬絮选这件衣服并不理解,因此另做选择。 但是她似乎揣摩错了意思。 主子显然对那件黑色的更感兴趣。 “你怎么选了这件?”秦玉逢饶有兴致地问这蓬絮。 “旁人着黑色未免老气暗沉,主子却无须担心这些,您穿起来必然如同被夜衬托的明月,光华尽显。” “论场合,这件衣服也并非全然是黑色,裙面织入了银丝,如银河闪烁,大袖上又以金丝刺绣,贵气十足,正正合适。” “还有一个理由你没说。”秦玉逢走过来,拿起托盘上的一支金凤钗,放在眼前端详,“这是三舅舅送来的。” 蓬絮端着托盘,稳稳地跪着:“大人早有嘱咐,让我等只遵从您的吩咐。倘若因为要避嫌而没能办好您的事情,便是蓬絮无用。” 秦玉逢将金钗丢进托盘里。 “舅舅真是疼爱我啊,我喜欢什么样的,他都记得一清二楚。” 蓬絮将头低得更厉害,不敢发出声响。 “你跪着做什么?眼瞧着就要到去请安的时间了,还不起来替我换衣梳妆?” 秦玉逢在心里叹气。 她只是想敲打,对方却以为她是在考量自己的生死。 可见这个时代中,命是一点儿也不贵重的。 她也要更慎重一些才好。 告别昨天用的贵妃仪仗,秦玉逢没有留恋地上了妃位的轿辇,朝着皇后的凤藻宫而去。 她到的时间还算早,但宫里的其他妃嫔为了见她,来得更早。 宫里的十位妃嫔整整齐齐地坐在座位上,茶都半凉了。 就显得提前五分钟到场的她来得很晚。 在心里给自己颁发一个“反内卷先锋”称号后,秦玉逢走了进去。 奇怪的是没有人对她来得晚发表意见。 更没有阴阳怪气,指责她恃宠生娇,不把皇后放在眼里。 为自己过去洪水猛兽的形象深刻反思了一番,秦玉逢气势十足地走到皇后面前,利落地跪到地上,行了一个大礼。 “臣妾秦氏玉逢拜见皇后娘娘。” 皇后都有点儿被她吓到,过了会儿才说了一番教育妃嫔的场面话,赐下一对玉镯。 当然,在别人看来,就是皇后故意让秦玉逢多跪一会儿。 不愧是皇后娘娘,开头就给下马威。 皇后第一狗腿,王婕妤如此想着,并且获得了无限的勇气,开口就说:“听闻太后足足给秦妃赐了四位教习嬷嬷,现下看来,果真十分有用。” 秦玉逢抬眸看去,和蔼可亲地笑了笑:“几位嬷嬷一去秦府便说我的规矩好极,她们没什么可教的。府中好生招待了她们,我也跟着学了些其他的东西。” “比我的规矩学得更好,妹妹可想知道我学了些什么?” 王婕妤噤声,不敢应她的话。 宫妃要学的,除了规矩礼仪,自然还有尊卑与御下,她就是个婕妤,再往下谈可就惹祸上身了。 其实没有想这么多的秦玉逢见搭话失败,也没有再接再厉或是回到自己的座位上,而是略站了一会儿。 不消片刻,掐着点儿来的赵海德便拿着圣旨进来。 “秦氏华胄簪缨,门勋而德扬,秦氏长女蕙质兰心,志洁行芳,有林下风致,仰承皇太后懿旨封为秦妃,朕亦欣悦,今赐封号‘华’,望其不坠门楣,以卫宫闱之序。” 小皇帝还有两副面孔。 昨个儿说的是秦玉逢“荣曜秋菊,华茂春松”,今个儿就说是“秦氏华胄簪缨”。 这比秦玉逢“浮华”的解释还要让皇后糟心呢。 同为簪缨世家,严氏可不如秦氏。 但严氏从新帝继位之后就一直很活跃地在往朝堂“输送人才”,假以时日,说不好真能超过秦氏。 皇帝昨天晚上定的封号,今天早上在皇后的凤藻宫宣读圣旨。 想来是对这件事不太乐意的。 接过圣旨,秦玉逢对着皇后僵硬的笑脸粲然一笑,款款落座。 虽说是皇帝要她跟皇后对着干,但她也不怎么喜欢皇后,并且在见到对方的第一眼起,就将对方踢出交友名单。 因为皇后并不想跟后宫的女人当姐妹。 她想要当所有人的主子。 不再去瞧皇后,秦玉逢打量起其他人,物色自己的第一个姐妹。 坐在左首,也就是她旁边的淑妃,如同预料的那样穿了身紫色的衣裳,姿态闲适而不失端庄,嬷嬷们用“国色天香”来形容她,一点儿也不为过。 据说淑妃的年龄在后宫嫔妃中最长,单从脸看,还真看不出来。 淑妃也是后宫中少有的低家世妃嫔。 皇帝弱冠登基,在及冠前谁也没想到最终成为新帝的会是他。 因此登基前府中只有妻妾五人,分别是如今的皇后,淑妃,静妃,顾充仪和王婕妤。 剩下五位则都是他登基之后,用各种理由送进宫的。 她们家世虽然都一般,但背靠的大人却都是有实权的重臣和皇亲国戚。 皇后有严氏,静妃有在边境立功的父亲。 相比起来,仅仅有一位翰林父亲的淑妃显得格外突兀。 她本人看似与世无争,实际上比任何人都看重自己的宠爱和地位,在秦玉逢被封为华妃而不是贵妃的时候,不明显地松了口气。 静妃是领了“要跟秦玉逢交朋友”的任务的,所以在秦玉逢看过去的时候,露出了一个单纯友好的笑容。 静妃生着一张娃娃脸,做出天真烂漫的神态也不违和。 但要让秦玉逢相信单纯的孩子能在后宫中活得如此滋润,是不可能的。 顾充仪和王婕妤原先都只是王府中的侍妾。 宠爱和家世都没有,才貌也只是寻常,靠着潜邸的情分获封。 顾充仪文静恬淡,带着一股混日子的闲散。 王婕妤早早地抱了皇后的大腿,是后党的先锋。 所以前者位列九嫔,后者只是婕妤。 剩下五个位分都不高,深浅也未知,被她打量,也都惊慌地避开。 打量了一圈,秦玉逢决定先跟淑妃交朋友。 美人谁不喜欢? 她也喜欢。 虽然淑妃瞧着不是很喜欢她,但强扭的瓜更甜。 “后天新人便要入宫,关于她们的住处,虽然大致安排好了,但本宫想着,后宫的姐妹和睦才是最重要的。大家都瞧瞧,提些意见。” 皇后给每个人都发了一份新进妃子的宫宫安排。 皇帝以守孝为名,三年未曾选妃。 一些自视贵重的人家,都等到这次大选才送女儿入宫。 秦玉逢并没有与另外六个新进妃子打过照面。 因为大选的年龄范围是十四岁到二十岁,她年龄刚巧过了二十,根本没有参加这届选秀,而是特封入宫的。 与她同龄的姑娘也多已嫁人,这些小姑娘与她已然有了代沟。 她饶有兴致地翻着册子。 内阁大学士萧勤之女萧月笙封修仪,居纤云宫南边的清韵楼。 萧勤也是下任首辅的热门人选,虽然在先帝时期站错过队,讨好过太子,但太子在夺嫡中没有扑腾两下就没了,他没怎么得罪过今上,如今办事态度也积极。 保不准皇上一时改变注意,委任他当首辅。 皇后这么安排,可能是觉得保不准皇帝来找她的时候想起箫月笙,就会转道去找对方。 镇国公孙女罗雨旋封婕妤,居庆瑞宫侧殿。 庆瑞宫夹在纤云宫和凤藻宫之间,主位是静妃。 宣威将军林霍之女林雪微封舒贵人,居纤云宫西边的沉翠宫侧殿。 这是新人唯一在入宫前就有封号的,据说是个大美人。 比起秦玉逢这个年过二十的老姑娘,想必皇上会觉得更为鲜嫩。 户部尚书顾易孙女顾晴岚封贵人,同居沉翠宫侧殿。 沉翠宫没有主位,两位又都是有家世的贵人,想必有的争。 除了这四位重量级人物,还有一位秋美人和冯才人,分别塞进了王婕妤所在的乐芙馆和顾充仪所在的灵玉轩。 秦玉逢用一句话总结了这份安排:我被美女包围了。 东西六宫这么大的地方,纤云宫的四面八方却都安排了人,想来是皇后也觉得她身边应该热闹些。 真不错啊。 作为最被针对的人,她觉得这份安排很好。 但不代表别人觉得好。 第5章 静妃拿着单子,突然“哎呀”了一声,像是发现了什么有意思的事情一样,提着建议:“这顾贵人是顾充仪的堂妹吧?何不将顾贵人改在顾充仪所在的灵玉轩?作为主位,顾充仪也好照拂一二。” 众人将目光落在沉静无声的顾充仪身上。 顾充仪和顾贵人虽然同出一族,但顾充仪家中累溯三代,都是地方官,官职也都不高。 顾贵人的祖父却是礼部尚书,父亲也刚从地方回来,即将授官。 二人的家世和位分几乎是调转了过来。 但一个年长无宠,一个是年轻貌美的新人,未必没有再调转的可能。 多好的热闹呀。 顾充仪眼皮子都没动一下,四平八稳地说道:“臣妾相信有皇后娘娘在,堂妹会过得很好,无须他人额外照拂。况且既是进了宫,便都是你我的姐妹,若是有事,静妃娘娘不会照拂她么?” 皇后的目光不轻不重地扫过静妃,未曾言语。 王婕妤快速跟上话题:“静妃姐姐这话说得,像是进了皇后娘娘主持的后宫,无人照拂就会孤苦可怜似的。” 静妃神色一僵:“臣妾只是觉得反正顾充仪宫里要添人,不妨将冯才人与顾贵人换换,也好让她们姐妹俩多叙叙旧。” 林雪微虽然有封号,但顾晴岚成为沉翠宫主位的可能性更高。 她当然想对方去个有主位的宫里。 皇后不在意谁能够争赢,只希望她们能够争个你死我活,多犯些错出来。 所以轻描淡写地打回了静妃的意见。 淑妃纤细的玉指夹着薄薄的红纸,似是闲聊一般地说:“罗婕妤我从前在宫宴上是见过的,是个极好的姑娘。” 她在王府时虽是侧妃,但今上为了表明自己看重嫡妻,其实不常带她参加宫宴。 但镇国公的孙女,太后的侄女,自然是极好的。 “罗婕妤若是再行晋封,便是主位,庆瑞宫附近也没有空置的宫室,届时要搬起来,可就有些麻烦了。” 淑妃抬眸与皇后对视,笑容恬淡。 皇后突然收回目光,按着眉心说:“瞧本宫,竟是只想着给罗婕妤找个说话的人,没顾虑到后头的事情,多谢妹妹提醒了。” 太后的母族,就是再势弱,皇后也不可能明面上为难镇国公府里出来的姑娘。 被发现了自然只能疏忽。 一听罗婕妤要从自己宫里挪出去,静妃立刻积极地说:“要说热闹,该往西挪挪,秦……华妃的纤云宫便很合适,就是进位分了,也能再往西搬去沉翠宫。” 秦玉逢突然对静妃产生了欣赏的情绪。 这种“只要胆子大,什么梦都能做”的乐观态度,一般人还真没有。 不等她发表意见,皇后就回绝了静妃:“纤云宫是特意为华妃整修的,皇上早跟我交代过,说是跟淑妃宫里一样,不安排其他人。” 一句话给两个人拉了仇恨,并且挑拨了淑妃和华妃之后。 她很快便敲定了罗婕妤的新住处——清韵楼旁边的照曦宫。 而清韵楼住的,是除了秦玉逢之外位分最高的萧修仪。 让婕妤独自住宫室,修仪住阁楼,皇后是有点儿狠气在身上的。 大家对此心知肚明,所以没有人再对宫室安排发表意见。 下朝来凤藻宫的皇帝也没有意见,赞道:“皇后办事,朕一向放心,就这么安排下去罢。” 又饮了半盏茶,便邀着秦玉逢一同离开。 秦玉逢被他牵着手,眼神在淑妃身上勾了一会儿,见对方眼神暗藏落寞,忍不住在心里骂了几句不懂照顾旧人情绪的皇帝。 还耽误她交朋友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听到她的心里话,皇帝拉着她逛了一会儿御花园,自觉已经尽到了“宠爱”的义务,便说:“朕要去处理政务,晚上再去看你。” “恭送圣上。” 高高兴兴地送走皇帝,秦玉逢纤云宫都不回了,径直去淑妃的长乐宫。 皇帝走出没多远,突然叫停了御辇。 “赵海德,你有没有觉得,华妃刚才是巴不得朕走?” 赵海德把头埋得低低的,违心地说:“方才皇上说晚上要去见娘娘的时候,娘娘瞧着很高兴啊。” 皇帝一想也是。 后宫里就是再与世无争的女子,也不会不渴求圣恩。 华妃大约是怕自己背上妖妃的名声,才希望他赶紧去忙政务的。 他放下帘子:“走吧。” 早些处理完政务,也好早些去见她。 —— “娘娘,午膳不妨传一道您爱吃的八宝葫芦鸭?” “春天吃什么鸭子,不吃。” “那冬菇鲍鱼?” “腻,不吃。” “芙蓉汤,再配些鱼?” “前者寡淡,后者腥气重。” …… 负责点菜的宫女满头大汗地报着菜名,膳房各位师傅的拿手菜都报了个遍,也没见淑妃娘娘点一次头。 她心里隐隐有些绝望。 “娘娘早上没来得及好好用膳,此刻胃口不好也是应当。”淑妃的掌事女官不动声色地说着,“你先去小厨房端些粥和爽口小菜来,晚些再传膳。” 在新人未曾入宫前,淑妃可谓是宠冠六宫。 这会儿要是因为皇帝宠爱华妃而吃不下饭,免不得落个“善妒”的名头。 淑妃收敛了神色,摆手说:“按锦瑟说的办。” 此刻外头却传来匆忙的脚步声。 “这都快到中午了,怎么还白粥配小菜呢?你自己吃便罢,招待我可就不合适了。” 见到秦玉逢走进来,淑妃惊得从座位上站起。 秦玉逢只当她是来迎自己,亲热地上前拉住她的小手,说:“大家如今都是姐妹,不必这么客气。” 淑妃:“……” 她狠狠地瞪了一眼在后头疾步赶来的宫女,怪对方不先行通传。 宫女跑得上气儿不接下气,被这一眼瞪得险些打嗝。 她冤枉啊! 谁能想到华妃的走起来跟踩着风火轮一样,比她小跑得还快? 华妃身边的那个宫女更是离谱。 不仅能跟上她的步子,还有闲暇随手关门。 人都来了,淑妃也不好把人赶出去,只好硬着头皮招待:“妹妹怎么这会儿过来找我?” “我也是新进宫的人,正需要有人说说话。” 淑妃:“……” 想找人说话,来找我干什么,你找静妃去啊! 秦玉逢拽着人,一同在桌边相邻而坐,偏头对传菜的小宫女说:“说说御膳房这会儿有什么好吃的,我跟淑妃的份例,该能点好些菜了。当然,客随主便,先拣着淑妃爱吃的上。” 淑妃尚且沉浸在“是什么给了华妃错觉,让对方觉得她很有善意”的疑惑中,被掌事女官轻轻地戳了一下胳膊才反应过来,说:“我今晨起来就无甚胃口,妹妹点自己喜欢的罢。” “既然淑妃想喝粥,那就上个粥底暖锅吧。” 秦玉逢毫无客气地安排起来:“粥要用米汤和碎米煮,不要放调料。下锅的食材以海鲜为主,海鲜不新鲜的话,河鲜也行吧,配些腌好的牛羊肉和蔬菜……对了,要一碗玉米粒。” 淑妃是吃过暖锅的,好吃归好吃,但容易上火,也不够精致。 有损她的仪态。 她试图开口拒绝:“这暖锅还是……” “粥底的暖锅是第一次见对吧?”秦玉逢打断她,颇兴奋地解释着,“这是最南边传来的做法,滋补养生,味道和北方的暖锅很是不同的。” 淑妃:“……确实没见过。” 配白粥,不可能有多上火。 暂且接受,探探对方的来意。 在等菜的工夫,两人从天南聊到海北,从秀女聊到京城筒子巷卖豆腐脑的奶奶,从先帝聊到秦府门口的石狮子。 就没有秦玉逢歪不了的话题。 淑妃虽然出身稍低些,但也是翰林学士的女儿,养在深闺的淑女,学识和见识都超过百分之九十的官家女子。 但她竟不知道,世上有那样多的有趣的事情。 也不知道府前为什么要立石狮子,没想到君子六艺中的“数”其实包括方术…… 这些不是女子该关心的事情,也与她的生活无关。 但淑妃却有些舍不得结束这样的交谈。 她想起自己勤学的少时。 那时,她未曾担心过未来的丈夫会不会有一天不再爱她,没有考虑过与人争宠的事情。 她抱着父亲带给自己的书,在想窗外的桃花何时落下,何时结果…… 膳房。 总管孙太监见到淑妃宫里的宫女,颇为殷勤地凑上去,说:“淑妃娘娘今天想吃些什么?” 作为过去后宫第一受宠的主,新妃入宫,淑妃想必不大好受。 要是伺候的不精细,搞不好便要迁怒他们。 宫女木着脸说:“华妃娘娘来了长乐宫,菜是她点的。” 静妃宫里的传膳太监晚她一步进来,听到这话直接被门槛绊住,一屁股坐到地上。 孙太监也是一惊:“华妃娘娘去了长乐宫,淑妃娘娘让她点午膳?” 皇后宫里的传膳太监刚问静妃宫里的人怎么摔了,听到这句话直接扑到对方身上。 简直是骇人听闻。 怎么华妃跟淑妃搞到一起去了? 华妃上门不该是耀武扬威,让淑妃气得把她赶出门吗? 怎么淑妃脾气这么好,不光留饭还让华妃点菜? 第6章 跟震撼得不行的两宫太监比起来,孙太监要显得镇定许多。 菜是华妃点的,在淑妃宫里吃。 淑妃必然不会发作厨房。 他们只需要尽力按照要求把菜做得好吃就行。 问题不大。 听到宫女要求的孙太监收回了上面这句话。 “白粥底的暖锅?还要用碎米?我的姑奶奶,您真的没有开玩笑?就是再给八个胆子,我们也不敢给两位娘娘用碎米……” 就是宫里最不受宠的嫔妃,也不至于吃米缸底下的碎米。 宫女心里很想附和,但还是板着脸说:“华妃娘娘就是这么吩咐的,说是南边穿过来的吃法。” 孙太监扭头问膳房的几个南方厨子,皆说没有听过这种吃法。 “食材里要海鲜,想来是更南边的地方。那边人少,又都是林子,外人轻易见不到他们的面,更别提学他们的菜了。” 一个姓伍的太监说道。 “娘娘说粥底要用米汤来煮,想来是要喝稠而米香的粥,宫里的米是江南进贡的优稻,要煮到软烂,少说也得半天的工夫,因而要碎米。不妨将好米用石磨粗磨一下,煮出来比碎米煮的更香。” “平日里没见着你心思这么灵巧。”孙太监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两位娘娘的午膳就交给你做吧,需要打下手的也可以喊其他人。” 如今宫里除了皇后,最贵重的两位主子便是淑妃与华妃。 这个差事不可谓不重要。 伍太监刚进膳房不到半年,就能主持这两位的午膳,哪怕只是一顿饭,也足够给他添上一笔资历了。 往后不会再像学徒一样被人喊去洗菜切菜打下手。 要是办得好,往上升一升也并非不可能。 当然,要是办得不好,得罪了这两位,他连被膳房排挤的机会都不会有,会直接被赶去干脏活累活。 在心里警告自己两句,伍太监亲自磨了米,略调味,用米汤将粥煮上,又走到冰窖里挑选海鲜。 京城离海不算远,快马也就一天的行程。 冰窖里温度低,好些海鲜都还是活的。 挑挑拣拣一阵,他用托盘端了小一半的鲜活海鲜出去,亲手处理得干干净净,再铺在冰面上。 想着华妃娘娘说是要喝白粥,在腌肉的时候,伍太监没放太多调料,盐、胡椒加鸡蛋裹匀便罢。 但吃暖锅哪有不重口味的? 又另调了蘸料。 酱汁也调了好几个口味,南北方兼有。 又将葱蒜香菜各装了些,让两位娘娘按心意取用。 在其他人“换我我也行”的嘀咕中,伍太监擦了擦手,将准备的东西都交给跑腿的小太监,一直送出门,还在望对方的背影。 秦玉逢本来吃长乐宫的水果点心吃得有些饱,一见呈上来的粥底火锅顿时觉得自己又行了。 海虾,牡蛎,鲜贝,鳗鱼,海鲈鱼片,肥羊肉,嫩牛肉…… 还有一锅用鸡汤鲍鱼等熬的粥,一锅米汤,万一最后粥的味道不理想,可以用它们来调和。 将牡蛎和虾倒进锅中,香味顿时漫开。 淑妃都不说自己没胃口了。 “吃这个可有讲究,要先下海鲜,然后才是荤肉,等吃得差不多了,再下蔬菜煮粥。就是吃得久些,但我们平日里也没什么可干的,正好边吃边聊。” 秦玉逢一抬眸,便看向传膳的宫女:“就比如……你似乎在膳房遇见了谁。” 传膳宫女:“……” 淑妃瞥了过去“有什么不可说的?膳房那么多人都瞧见了。” 传膳宫女便交代道:“奴婢去膳房后没多久,静妃娘娘和皇后娘娘宫里也派了人去膳房,他们接连摔在门口,似乎对两位娘娘一起吃饭的事情很震惊。” “皇后?她怎么也从膳房取午膳?不该跟圣上一起吃御膳房的菜么?” 秦玉逢发现了不对。 以皇后那个“我是主子你们都是奴婢”的态度,怎么会屈尊降贵地跟她们用一个厨房? 淑妃笑了笑,眼里说不出的嘲讽:“皇后心孝,让太后娘娘和皇上一切用御膳房,自己则跟我们一样用大膳房,说是提升姐妹感情。” 御膳房那么多人,还忙不过三张嘴? 不过是想光明正大地关注各宫饮食,又方便自己找借口动膳房的人罢了。 秦玉逢则发现了另外一件事。 宫外一直有传言,太后虽然任由皇后全权管理六宫,但并不喜欢皇后。 太后虽然是皇帝的亲生母亲,但在先帝后宫一直处于透明人的状态,入宫多年连九嫔都没混上,仅是个婕妤,大宴都没有机会露脸。 等先帝病重,封今上为太子时才给了个妃位。 所以她是从来没有吃过御膳房的菜的。 皇后可能是想到这点,才将吃御膳房的机会让给太后。 但未免太高高在上了些。 该说是情商低呢,还是真心觉得皇帝太后都得看自己的脸色过日子呢? 淑妃:“说来,你今日会来找我,还……我都觉着惊讶。” 秦玉逢回神,笑着给淑妃倒了梅子酒:“我若是想,在后宫横行霸道,为所欲为也是不难的。” “……你这人,怎生说话如此直白。” 淑妃睨了她一眼,摇了摇头,又看向周围的宫人。 宫人收到她的眼神,皆低头静默,拼命降低存在感。 她接过酒,低头看杯中的倒影。 自己的面容隐隐绰绰,却能瞧着出来并无恼意与嫉妒。 换个时间,换种更迂回的说法或是做法,秦玉逢的这句话能叫她生出无限的不平来。 和旁人比起来,秦玉逢确实是要什么有什么。 无需太过努力,好事便奔着她去。 但许是今天的暖锅很香,酒很甜,心情也很好,她并没有太多的心思用在与人比较上。 “但我觉得这样的生活没意思。” 秦玉逢转而用筷子戳碗里的虾仁,低垂着眉眼,瞧着竟是说不出的温柔。 “我同大家又没有仇怨,家里也不指望我给他们带去荣耀和风光,不如好好过日子,同诸位姐妹和谐相处。” 淑妃盯着她看了半天,说:“这话不像你的真心话。” “淑妃娘娘果真是冰雪聪明。”秦玉逢捂着嘴笑,眼神又是令人熟悉的轻狂,“在世人看来,进了宫的女人必然要跟其他人争个你死我活,我偏要跟所有人都当朋友。” 淑妃:“……你果真是喝多了,这宫里适合当朋友的人可不多。” “淑妃娘娘就顶合适!” 秦玉逢笑着去拉她的手,她鬼使神差地没有拒绝。 并且在一声声的赞美中逐渐迷失了自我。 这可是秦玉逢! 曾经当街骂过前太子怼过太傅的人! 能被她真心实意地夸奖,简直像是祖坟冒青烟了。 喝得有点多的淑妃如此想着。 秦玉逢的酒量比她好太多,慢条斯理地喝完鲜甜的粥底,才站起身与淑妃道别。 淑妃也没精力想她是要赶着回去伺候皇上,将人送走便一头倒在床上睡了过去。 这顿饭足足吃了一个半时辰,华妃的仪仗离开长乐宫时,日头已经开始西斜。 阖宫上下除了她们没几个午饭吃得香的。 秦玉逢只觉得自己开了个好头,便心情极好地对一旁的星璇说:“让人去给那个伍太监再送一份赏赐,就说本宫吃着满意。” 她在淑妃宫里时,就用这个理由赏过一次。 当时淑妃也给了份赏赐。 现在再赏,便是代表自己的真心看重。 宫中的膳食,总是规矩大于味道,然而无论是让她们自己加佐料的酱碟,还是为她们自己最后煮粥准备的海鲜粥和米汤,都不怎么符合规矩。 愿意主动打破规矩,做的菜味道和形制也还没有被膳房同化。 这第二次的赏赐便是给他的这份表现的。 也是在告知膳房总管,以后她的膳食可以优先考虑让伍太监做。 要是其他的菜做的也不错,等小厨房准备好了,也可以调来小厨房做饭。 伍太监收了两位娘娘的赏赐,但没有受到晚膳的点餐。 但他依然很兴奋,就连干活也比以往有干劲儿。 来自华妃娘娘的第二份赏赐则完全出乎了他的预料,连孙总管也侧目于他:“能得华妃娘娘两份赏,你小子有点儿东西啊。” 伍太监表面上只是处理食材,连海鲜粥都是用现成的。 看起来确实是谁都能干的活。 但这份胆量和心思却不是谁都有的。 虽说宫里头规矩大过天,但为着主子们高兴,有时候规矩没那么重要。 伍太监得到了单独的灶台,和固定的打下手的太监。 从其他人艳羡中带着不忿的目光中,他明白自己今后的日子将会完全不一样。 这一切,都是因为华妃娘娘的慷慨赏赐。 实际上。 华妃娘娘不仅慷慨赏赐了做饭的太监,还慷慨赏赐了各宫的妃嫔,又给妃位以上的人送了礼。 虽然是两种说法,但其实送的都是差不多的东西。 就是秦夫人给的那一小箱西域宝石打的首饰。 按理说,她是新妃,该皇后和淑妃给她赏赐,其余各宫送礼才对。 结果各宫的礼物还没到送到纤云宫(按照默认的规矩,要皇帝的赏赐先到),她倒给其他人发上礼物了。 说是示威吧,也没用送什么她们用不起的东西。 说她是在示好吧,给大家送一样的东西看起来太过敷衍。 这个操作太过迷惑,处理完政务的皇帝都忍不住问她:“朕听闻你给各宫送了礼物,这是何意?” 秦玉逢:“在入宫前,臣妾已经决意要跟宫中姐妹和睦相处,所以送些礼物表达自己的友善。” 皇帝颇为震撼。 恍惚中有种“欺男霸女的恶棍一夜之间性格大变,见人就说你是我异父异母的亲姐妹”的既视感。 第7章 虽然这天喝了酒,但第二天早上秦玉逢依旧在差不多的时间醒来。 第二次请安对她来说,就像是第二次的上班打卡,失去了隆重对待的意义,并不想花太多的心思。 所以她很快决定了今天的穿搭:“穿昨天温慧给挑的那件吧。” 温慧的眼睛一亮,立刻就把叠好的裙子和配套的首饰取过来,帮她穿戴上。 这种殷勤的态度让秦玉逢觉得自己昨天选了蓬絮给自己挑的衣服,就是在暗示自己要单单倚重对方一样。 这可不好。 为了显示自己端水的决心,她今天请安带的是壁水。 又因为不想太早到凤藻宫跟皇后讲阴阳话,她决定走过去。 走到庆瑞宫前边儿,秦玉逢正巧看见淑妃的仪仗在往凤藻宫的方向拐。 轿辇上的淑妃淡淡地望过来。 分别在秦玉逢和壁水的身上停留了一会儿,又淡淡地收回。 壁水有些奇怪地说:“娘娘昨天不还在长乐宫同淑妃娘娘吃饭饮酒么?怎么今日她见了您,招呼都不打一声?” 秦玉逢扯了扯嘴:“谁知道,女人心,海底针呐……” 心里想的却是,淑妃看壁水的时间更长。 会是什么原因,才叫淑妃不在意她这个连着承宠两日的华妃,却将目光落在她带去请安的宫女身上呢? 她和壁水的区别是什么? 将疑问压下,二人继续朝凤藻宫走。 淑妃进凤藻宫之前,一眼便瞧见坐在右首的静妃,心道不好,立刻喊停了轿辇,在门侧等候。 秦玉逢见到等在门口的淑妃,笑着问:“淑妃娘娘这是特意等我么?” 淑妃依旧是神色淡淡:“一同进去吧。” 秦玉逢心中的怪异感更盛。 虽说前后的表情相同,但淑妃给她一种方才没认出她来,现在找补的感觉。 而且,对方又在看壁水。 或者说,她带在身边的侍女。 淑妃昨天似乎也打量了星璇。 星璇四人对那些花大气力收集她身边人信息的人来说足够使其震惊,被打量和揣测原本是很正常的事情。 但跟今天的事情联系起来,就显得有些怪异了。 秦玉逢很快就找到了宫女和嫔妃在外表上的不同之处——她们必须穿符合品级的固定制服,使用的饰品也有相对严格的规定。 一些嫔妃的贴身宫女因为要时刻服侍主子,并没有太多的时间花费在自己身上。 所以打扮上只需要够正式和不给主子丢脸就行。 她们打扮近乎是固定的。 确认了宫女身份,就能够确认对方身旁的其他人。 但认主位明显比认对方身边的宫人要更轻松,毕竟后宫嫔妃千姿百态,脸都很有辨识度。 除非,有人是脸盲,只能通过打扮来认人。 秦玉逢又想起长乐宫传膳都用宫女的事情,进而想起在长乐宫内几乎看不到太监。 外界传闻是淑妃不喜。 现下想来,恐怕是因为太监的打扮太过单一,同品阶完全相同的制服,头上还戴一样的帽子,淑妃根本分不清谁是谁。 发了惊天秘密的秦玉逢面色不变,和淑妃一起向皇后请安。 不出意料,皇后头一句“闲聊”的话就提到了她。 “听说华妃昨日在长乐宫与淑妃共进午膳,畅饮至申时,之后心情甚好地离开,还给各宫送了礼物。” 秦玉逢:“是这么回事,只是……难道皇后您没有收到礼物么?怎生是听说的?” 皇后:“……” 大约是后宫很少有人敢呛她的话,皇后缓了一会儿才找回笑容:“本宫自是收到了。西域的宝石质地一般,不如玉石润泽,但做工精巧,明丽多彩,很是别致。” 王婕妤:“巧了不是,臣妾收到的礼物也是西域的宝石。” 说着便问起身边的人,问对方收到的礼物是什么。 要是一般人被人发现自己批发礼物,多少会有些不好意思。 但秦玉逢完全没有这样的感觉。 她撑着脸,毫无羞愧地说:“我给所有人送的见面礼都是西域的宝石,据说是西夜国王室命人打造的,每件都依照宝石的特色设计,因此每件都不一样。” 西夜国是西域小国,在座的好些人都没有听过。 但好歹是个王室,觉得自己被轻视敷衍了的几人脸色缓和了些。 王婕妤:“那为什么到了华妃姐姐的手里?” “因为西夜国的国王想要靠这批宝石吸引我国的商人,让他们加入商路。我舅舅路过,便都买了下来,送给诸位姐妹做见面礼正合适。” 其他人:“……” 合着就是家里人在路边随手买的是吧? “华妃同淑妃姐姐玩得那样好,该不会也是送的这个吧?” “当然,我才刚来,怎么会将姐妹们分三六九等呢?”秦玉逢奇怪地看向王婕妤。 全场的气氛都有些僵硬。 且不说宫里的女人本就分三六九等,她这个话的意思怎么感觉是“我要看你们的表现,再将你们划分了”? 秦玉逢并不在意她们的感受,而是扭过脸对温婉中透着些冷漠的淑妃说:“我昨儿个还叮嘱淑妃今天千万要带上我送她的宝石手串,你可戴了?” 淑妃:“……” 她心里还想着今天的事情,心存忌惮,一边觉得这人好烦,一边慢吞吞撩起袖子。 纤细白皙的手腕上绕着一条彩宝的手串,金丝缠底,珠光璀璨。 做工很好,又贵气又衬肤色。 有了六宫第一美人当模特,众人顿时就对秦玉逢送的礼物多出几分满意。 反正是意料之外的礼物,要求没必要太高。 而且确实能感受到秦玉逢相对友善的态度,让她们产生了一丝安心。 比起静妃表面热情友好,实则面带无辜地在皇帝太后面前给她们上眼药的行为,秦玉逢这种发钱的行为显然更讨人喜欢。 而且! 最重要的是! 秦玉逢居然没有对她们表现出过强的攻击性,没有要横行六宫的倾向! 这点就足够她们谢天谢地了。 所以尽管皇后在努力地给秦玉逢拉仇恨,大家也没有很嫉妒的意思。 大家都是关系户,人家关系那么硬,有那样的待遇是正常的。 皇后郁猝地让她们散了。 秦玉逢在与淑妃分道而行的时候,对着淑妃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 硬是整得淑妃一宿没睡,甚至把“皇帝又去了华妃那里”的事情放在脑后,满脑子都是“她是不是发现了”。 次日早晨,秦玉逢比前两日醒的更早。 比皇帝起的都早。 却不是为了服侍皇帝洗漱穿衣,而是独自坐在镜子前。 螺钿的八宝妆盒打开,露出里面的各色胭脂。 由浅粉到墨红,有添金粉的,也有混出珠光的,就是宫廷画馆里,也没有这么齐全的红色。 即使是秦玉逢也有些选择困难。 皇帝穿戴好衣物,颇有些好奇地看了过来。 细长的笔杆被半含半咬在唇间,眸光在各个颜色中流连,任谁都能从美人轻蹙的眉头中感受到她的纠结。 世人常讨论秦大娘子的彪悍。 殊不知,她亦有女子的美丽情态,亦有柔软的腰肢与袭人的体香。 怀着旖旎的风月心思,皇帝走过去。 “玉逢天生丽质,唇不点而朱,再好的胭脂也仿不出这样的颜色。” 秦玉逢点了点头:“所以我很少用这些。” 这年头的口脂实在是容易沾色,也就漂亮一会儿,补起来不方便,吃东西更是麻烦。 没想到她脸红都不肯脸红一下的皇帝:“……所以你这是?” “想给自己点个泪痣。” 皇帝:“……朱砂泪痣,本是自然而成。” 哪有造假的! “当真?皇上难道亲自问过有泪痣的人,还是说您上过手却没有擦掉?” 皇帝:“……” “圣上来给臣妾点一个吧,若是不符合您心中对泪痣的想象,臣妾再擦掉,如何?” 秦玉逢本也不是非点泪痣不可。 固定图案的花钿也行,只是说泪痣更简单。 至于让皇帝给她点,实在是因为对方把“朕想体验画眉的闺房之乐”写在脸上。 但画眉实在是个技术活,她不是很相信对方。 反正点个痣的事情,换了位置,对方也不会发现。 皇帝对她的心里活动全然不知,只觉得她是在表达自己的亲近与喜欢。 他颇为激动地接过她手中的细笔,精准地在盒子里选中了朱砂红,挑起一些。 没有急着落笔,他仔细地端详了秦玉逢的面容。 无疑是很美的。 倘若说淑妃是柔婉之美的极致,那华妃就是明艳之美的极致。 但光华太盛,难免显得凌厉。 她本身也是这样的性子,便总是叫人不敢直视。 泪痣含有凄美的诗意,恰能缓和这种凌厉。 她果然是很认真地想要做出改变,而做出这种种改变的缘由,也必然是因为嫁给他,知道他不喜欢太过强势的女子,才收敛自己,想法设法地改变自己。 皇帝想到此处,心中如有暖流。 他提笔,手极稳地在秦玉逢的右眼底点了一下,一触即离。 见主子聚精会神地对着镜子打量妆容,蓬絮及时地对皇帝进行了商业吹捧。 “圣上好厉害,娘娘这泪痣就跟的一样。若不是各宫已经见过娘娘了,他们怕是都要以为是天生的!” 皇帝脸上带着淡淡的笑容:“华妃生得美,如何打扮都好看,内务府新制了一批宫花,款式较以往有了些新意,晚些叫他们送来给你选。” 新制的宫花,本就是准备给新妃的。 但其他人要到明日才进宫,要分也该到明日一起分。 虽说到明天也会是秦玉逢头一个挑选,但早上一日,所代表的恩宠就大有不同。 可以说,秦玉逢仅仅花了三天,就叫原本对她充满抵触的皇帝,变得对她十分满意,甚至是喜爱。 华妃娘娘并不是很在意这件事。 谢了恩,将要上朝的皇帝皇帝送走,她就利落地出了宫。 直奔长乐宫。 淑妃今日也起得早,昨日的事情让她生出十二万分的警惕来,因而打算直接等在纤云宫到凤藻宫的必经之路上,等着华妃一块去请安。 谁知道刚打算出门,就撞见了走进来的华妃。 “念霜,你瞧我这泪痣点的如何?若是好看,我便天天点。” 淑妃刚因被唤了闺名而皱起的眉,下一刻就因为瞧见对方右眼下鲜红的泪痣而陷入怔忪。 她想起自己还在闺中时,因为认不出人,母亲会特意画很粗的眉,父亲会在下朝也一直穿着官服,兄长的每件衣服都是蓝色的。 但这些都在她嫁入王府之后远去了,入宫之后更是再也不能提起。 有疾者不可参加选秀,更不能为妃。 为了掩饰自己的不同,她处处小心,花费心力记住每一个见过的人的特点,连身边侍候人都瞒着。 如今却又有人愿意为她在面上点朱砂。 “好看。”淑妃轻声说。 叫闺名而已,多大点事。 第8章 新人进宫的第一天,也就是秦玉逢进宫的第四天,她终于见到了自己的掌事女官。 掌事女官名为寻善,年二十九。 对方原先在先帝和妃宫里侍奉,很得青眼,因此在二十五岁的时候没有被放出宫,而是被封了女官。 然而女官还没当满一年,先帝就没了。的遗诏,有儿子的妃嫔要出宫去王府住。 和妃跟年仅五岁的十九王爷出宫,只留下她在宫中。 秦玉逢对和妃的印象是先帝晚年的宠妃,家世比如今宫里的任何一位嫔妃都不如,为人很是低调,也很小心谨慎。 这算是那几年妃嫔中的常态。 毕竟先帝跟他的妻子德昭皇后都是狠人,在他们手底下讨生活,必然得老实谨慎。 所以她对寻善给和太妃当过女官的事情并不在意。 她比较在意的是,对方为什么会在她入宫的时候恰好病了,还是见不得人的病。 又为什么仅仅三天,就能见人了? 很值得人警惕和思考啊。 秦玉逢对这件事给予了充分的重视。 她去见病中的寻善时,把四个大宫女全带上了。 寻善躺在床上,身上足足盖了三床被子,一动不动地平躺着,宛如一具尸体。 屋中充斥着刺鼻的药味。 温慧一闻便变了脸色,将所有的门窗都推开。 她的动作惊动了躺在床上的寻善,寻善猛地掀开被子,抓着床边对着几人,喉咙里挤出嘶哑的声音:“娘娘快走,不要靠近奴婢……” 秦玉逢非常配合地猛退三步,转身就走出了屋子。 她被温慧拉着站在大太阳底下,隔着门对寻善地说:“今日不是你让人传话说,希望见本宫一面么?” 寻善发出剧烈地咳嗽,好一会儿才传出细若游丝的声音。 她断断续续地讲着,门外的人仔细地整理了她话里的意思,并且不停地确认和询问。 花费了不少时间,她们才整理出事情的经过。 在秦玉逢入宫的那天,寻善还安排过物品的布置,但到下午的时候突然有些不适。 她手底下有个叫采芳的宫女,对方自称家里有极为好用的土方,先前托太医院相熟的人给配了药治风寒,还没有喝完。 宫女看病主要靠抗,要么就是主子恩典,当时秦玉逢还在进宫的路上,自然不可能帮她喊太医。 而且风寒是需要避讳主子的病,说不好就要丢了掌事女官的身份。 寻善便喝了采芳给的药,安排完剩下的事情,让人替自己向娘娘告罪,先行回去休息。 谁知道第二日起便起不了床。 采芳一日三顿给她喂药,她病得却越来越重。 不肯喝药,对方就会掰开她的嘴给她喂。 今日对方喂完药之后说“华妃娘娘觉得你空占着掌事女官的位置却不做事,打算给你挪出去,你可得好好求情”,寻善就意识到自己这病有问题。 所以在秦玉逢带着人进来后,使尽全身的力气阻止她们。 秦玉逢看了温慧一眼:“你方才开窗通风是为什么?” 温慧:“那药可不是中原土方,是西域的秘药。能够使人变得虚弱,易感疫病,易为邪鬼上身。” 也就是降低人体免疫力,成为病毒的温床。 怪不得仅仅三日,寻善便成了这副模样。 秦玉逢又往太阳底下挪了半步,脸色发冷地说:“星璇,去唤万向真来。” 万向真是纤云宫的总管太监,体态微胖,说话和气,常一副没有脾气的样子,但能当上一宫总管,肯定不简单。 日子不长,她还未能摸清对方的深浅,便几乎不吩咐对方做事。 万向真一路小跑地赶过来,恭敬地问:“娘娘找奴才,是有什么吩咐么?” 秦玉逢:“寻善病的这几日,你可曾来看过?” 他脸色一变,直接跪在地上说:“奴才未曾来看过。但大约猜到寻善是得了风寒,我若是来看了,发现她得了这样的病,就必须得按照规矩将她迁出纤云宫。” “寻善一向与人为善,性情敦厚淳朴,若是临时换了掌事女官过来,还不知道是什么样的人。她又身子骨扎实,奴才以为她很快便能好起来,便只当不知。” “如今惊扰了您,是奴才该死,请您责罚。” 因为担心秦玉逢过于跋扈,搞得后宫鸡犬不宁,皇帝给她安排的掌事女官和总管太监都是性子不强,听话懂事的。 这类人在宫里很难过得好,所以二人都很珍惜这个机会,常互相照应。 秦玉逢看了万向真好一会儿,确认他说的话不假,便说:“倘若她得的是时疫呢?” 要特意喊她进屋去“看望”,自然是想对她下手。 寻善的病最开始可能是轻微的风寒,到后头,便必然是传染性极强的病。 这类疾病在此时被统称为时疫。 时疫治好的可能不大,而且一经发现必须立刻送出宫去,或是送去偏僻之处自生自灭,死了之后只能变成一摊骨灰。 万向真听到这句话,直接狠狠地磕到地上:“那便是,我等死不足惜。” “先别死吧,你去找找采芳的尸体,自己不要碰,命人掩住口鼻,将尸体放到太阳底下暴晒,然后去请慎刑司的人来。” “嗯,暂且将寻善的事情当成风寒。既然你觉得其他的掌事女官不如寻善好共事,本宫就会让人治好她,再好生地回来做纤云宫掌事女官。” 万向真瞪大眼睛,又猛地磕了三个头,千恩万谢地站起来,也不问她怎么知道采芳已经死了的事情,转头麻利地去办事。 温慧四人却是好奇地问起来。 温慧:“娘娘怎么猜到,奴婢能够治好时疫的?” 秦玉逢瞄了她一眼,笑:“若是不能,你该拉着我跑,而不是仅仅站在太阳底下。” 阳光虽然能杀菌,却也没那么妥当。 而且对方的神情态度,显然是没把时疫看得太严重。 “大人猜到有人可能会在这上面做文章,所以早早地备了许多特效药,只是贵得很,您要用么?” 秦玉逢再次在心中感叹“这才是真正的穿越者主角吧”,随即摆手说:“用吧,反正舅舅不差这点钱。” 壁水:“那娘娘是怎么猜到采芳已经死了的?” “采芳陪了寻善三日,怕是也已经染上病,今日又完成了喊我过来的任务,自然到了该死得干净的时候。” 几人听她的语气带着两分嘲讽,心知她是看不上这种做派。 再联想到寻善病得如此厉害,她都打算将人治好再带在身边服侍,不由心中安定许多。 能跟着一个看重人命,不糟践人的主子,对她们这些人来说,已是要向佛祖观音还愿的福气。 秦玉逢:“想来,太医院的御医很快就要来给本宫还有寻善把脉了。” 温慧:“娘娘身子康健,必然不会有事,服用一些防治的药丸即可。至于寻善姑姑,奴婢亦有一味西域的秘药,能叫她的脉象变作风寒。” “嗯,就这么办吧。” 不消半个时辰,慎刑司的人和御医就前后脚到了纤云宫。 “本宫有传太医么?”秦玉逢似笑非笑地看着年过六十的老太医。 老太医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小心翼翼地说:“臣是来例行诊平安脉的。” “什么例?今天是初一么?” “这个……是皇后娘娘的懿旨。新妃入宫要在侍寝前诊脉,以免身体不佳,不能好好服侍皇上。” 秦玉逢:“喔,听起来合情合理,就是你来得有些晚了。” 按照计划,该来得更晚一些。 老太医心里说道。 就是最猛的时疫,也不会像毒药一样立刻发作。 他本该在明天早晨挨个给新妃诊脉的,既显得自然,又能体现皇后的宽厚周到。 但是纤云宫的动作太过麻利,又太过无声,一点儿慌乱都没有。 等到明天早上,怕是宫里的蛛丝都给扫干净了。 引时疫入宫,皇后已经担了十足的风险,若是无法达成目的,她是断然不能接受的。 就算华妃此刻还健康着,先唬住她,再来两碗寻善同款汤药,也是一样的。 想到皇后的狠辣,老太医强自镇定地给出理由:“今天新主子都已入宫,只是现下还在安顿内务,所以臣先为娘娘诊脉,再去其他主子那里。” “本宫手底下的掌事女官患了风寒,按照规矩避着人修养,但不知怎的,病得越来越重,你先去瞧瞧吧。” 老太医听完,心中就是一喜。 华妃有没有得时疫不一定,但那寻善是确凿无疑的时疫患者,而只需要查到一个,纤云宫上下都逃不了排查。 “那微臣先替娘娘您……” “不急,本宫身体康健,寻善瞧着是要死了,你先去给她看看吧。” “娘娘仁善,微臣这就过去。” 在他走后,秦玉逢问起蓬絮来:“他瞧着年纪已经这般大了,怎么还在宫里这么卖命?” 按照传统,官员五十岁以后便可告老还乡,五十五岁以后基本不上朝。 当今内阁首辅墨成已经五十七岁,算是朝堂上年纪最大的,但也即将退任。按照传统会有一个太子太傅之类的荣衔,让他领俸禄养老。 虽说中医年纪越大越靠谱,但年纪大到这份上,未免叫人觉得奇怪。 蓬絮心思活泛,消息很是灵通,虽说也才入宫没几天,说起太医院的情况却清楚得像是亲眼所见一样。 “贾太医在太医院已经待了三十多年,连太医丞都只当过三个月,就因为得罪先帝的珍妃娘娘而丢了官职。” “他今年六十有五,太医令孙大人六十有二,他很可能是想等孙大人退了之后就任太医令,然后再荣退。” 太医是个高危职业,能混到六十还没有被砍头或者赶出宫的不多,给点荣誉也是应该。 所以这种情况不算少见,权看上头的人愿不愿意给这个恩典。 “而且,听说贾太医的孙子去年考太医署没考进来。” 太医也基本是子承父业,祖孙三代共事都是常有的事情。 没考进来,要么是水平真的太差,要么就是这个贾太医在太医署里被排挤孤立了。 无论是哪种可能,都能够作为他给皇后卖命的理由。 秦玉逢点了点头:“回头给孙太医送份礼物,要养生益气的补品,再送一套五禽戏的册子。就说本宫母亲的头痛心悸之症在他的医术下大有好转,这是本宫的谢礼。” 她娘除了是秦夫人之外,还是唐王唯一的嫡女,宛阳郡主。 身份贵重,要看太医不算难事。 她娘先前被她气得不行,为表孝顺,她也确实求过先帝派太医令给对方看过“病”。 当然,这份礼物的核心意思并不是感谢,而是:本宫很看好你,先别退休了,给我好好干活。 而在外界看来,这只是她送出去的众多礼物中的一份,没有特别的意义。 第9章 贾太医还不知道自己心心念念的太医令已然远去,他让人打开寻善房中的门窗,掩着口鼻,又谨慎地选择了悬丝诊脉的方式。 温慧陪在他的身边,温柔关切地问:“大人面有难色,可是寻善姑姑的病有什么问题?” 他抖着手将丝卷起来,擦了擦汗说:“寻善姑姑的脉象略弱,悬丝难以确认,老夫恐怕得重新把脉。” 温慧笑了笑,走过去撩开帘子。 服了药,又进食了些汤水的寻善已经清醒过来,但幽幽看过来的目光,却叫人产生见到厉鬼的错觉。 贾太医的手又抖了抖,但一想到整日醉酒,伤心落寞的孙子,他又坚定了内心的打算,走过去,隔着手帕给对方把脉。 时间慢慢推移。 他额头上的汗也越积越多。 温慧将一方浸着药香的手帕递给他,温声说:“贾大人擦擦汗。” “多、多谢。”他抖着手擦汗,眼睛不停地转,心里的惶恐难以压抑。 就连年轻宫女的轻声细语都叫他如惊弓之鸟一般伸长了脖子。 “大人面有难色,可是寻善姑姑的病有什么问题吗?” 他:“……没有,寻善姑姑只是风寒日久,虽底子很好,未伤元气,但内虚严重,恐是这段时日没能得到合适的照顾。” 问题太大了! 寻善居然不是时疫而真的是风寒! 贾太医并没有怀疑是另一种秘药导致寻善的脉象有异。 因为寻善最开始确实是风寒的症状,而传染性再强的时疫,也是几率感染。 事发突然,他宁愿相信寻善没有染上病,也不敢相信是纤云宫在短时间就破局,还做好局等他们入瓮。 “姑姑原是由采芳照顾的。谁知道那丫头不仅没有尽心尽力地照顾,还敲诈姑姑,今日娘娘前来探望,吓得她跑了出去。万公公带人去找她,竟只找到尸体,如今慎刑司的人正在偏院里验尸呢,大人要去看一眼吗?” “看看吧。” 贾太医心存着一丝希望。 能染时疫的物品是由采芳送到寻善身边的。 寻善没事,采芳总该有事吧? 只要能在尸体上发现时疫的症状,他们的目的也能达到。 采芳是因跌入偏僻老井里而死的。 宫里比较常见的“意外”死法就是失足溺亡和病逝,前者来得更快,也很适合毁尸灭迹。 当然,选用这种死法的主要原因,是能够最大限度地防止时疫扩散。 只要把井封死,不再使用就行。 泡肿的尸体已经在太阳底下暴晒了三刻,便是华佗,也分不清采芳是患过什么病。 贾太医见完之后,失望极了。 难道他真的要铤而走险地去撒谎说华妃患了时疫。 他的纠结并没有意义,因为华妃没有给他铤而走险的机会。 星璇如一尊杀神一样挡在他前往正殿的路上,冷漠地说:“华妃娘娘说,你这既医过风寒重症之人,又探过死者,属实晦气,不宜给新妃把平安脉。命我将您送太医院,再请其他太医来。” 贾太医:“……” 不是你们让我去的吗!现在倒说我晦气了。 贾太医就这么被送走了,慎刑司见状也不敢太过硬气。 要说晦气,他们慎刑司的人没一个不晦气的。 皇后是顶头上司之一没错,但华妃要发作他们也就是一句话的事情,这种时候还是按照规矩办事,少关注其他的为妙。 慎刑司的总管:“这个,有贾太医的诊断,以及诸位的见证,再加上我们确实在采芳的房间里搜到了一些寻善姑姑的财务,这件事就很明确了。” “采芳趁着纤云宫忙碌,私自虐待病中的掌事女官并勒索财物,因事情败露而出逃,害怕责罚受刑而选择投井。” “她的尸体我们慎刑司会处理掉,至于采芳的剩余财物,无论是否来自他人,都一并给寻善姑姑,算是对她的一些补偿。” 秦玉逢看着慎刑司总管讨好的笑容,随意地说:“尸体怎么处理?” “放到主子们看不到的地方暴晒,让宫中人见之警醒。因为是溺亡,根据传统,会烧毁尸体,再将骨灰撒进那口井中,将井封上。” 据说这种做法能够防止死者变成水鬼,从科学的角度讲,杀毒的效果也很好。 也算是两全其美吧。 秦玉逢:“嗯,就这么办吧。回复皇后和圣上的事情,需要我们宫里派人去么?” “奴才派人去就行,不敢劳烦娘娘宫里的人。” 慎刑司总管点头哈腰地从纤云宫离开,没多久又恢复了原先的威风。 身边的徒弟小声地问他:“华妃娘娘好凌厉的气场,怕是要跟那位对阵起来,师父您可有什么要提点我们的?” 他笑了笑:“这算什么?先帝那会儿才叫恐怖。华妃娘娘虽气势强些,但不是喜欢无故为难人的,你把事情办明白了,她不会说什么。倒是那位……在她面前,说话可就要谨慎了。” 意思是华妃面前要把疑点都讲清楚,皇后面前要考虑对方的心情,看情况说话。 徒弟恍然:“多谢师父提点。” 皇帝一下朝就听说了纤云宫里的事情,察觉到里面有疑点:“一宫掌事,寻常宫女敢虐待勒索?” 后宫中最是阶级分明,何况华妃是新妃,不可能不接触自己的掌事女官。 那采芳就是被门夹了脑子,也该明白自己迟早败露。 “寻善得了风寒没有上报,再病得久些,叫别人把她揭发了,恐怕见不着华妃娘娘便会被赶走。届时,自然没有人探究她有没有受到虐待的事情。” 赵海德分析着:“外界都以为华妃娘娘是个火爆脾气,喜欢不分青红皂白地处置人,实际上华妃娘娘明理聪慧,轻易地识破了这点伎俩。还大方地原谅了寻善,叫太医给她看诊,也说等她休息好了再继续伺候,可见是极善良的。” 作为距离皇帝最近的人,他头一个发现皇帝对华妃态度转变。 既是新欢,他自然要帮着说两句好话,叫皇上觉得自己眼光极好。 “不无道理。”皇帝面上带了些笑意,“那贾太医也是老糊涂,又是诊风寒,又是探死人的,还想去给华妃和其他妃嫔把脉,确实是晦气得很。” “皇上说得是,贾太医年过六十五,一时脑子转不过来,险些冒犯诸位娘娘,确实糊涂。” 皇帝有些惊讶:“都六十五了?这不仅脑子糊涂,把脉也该手抖了。叫他回去歇着去吧。” “是。奴才这就命人去传旨。” “等一下。”皇帝沉吟了一会儿,说,“一宫掌事生了病尚且要靠所谓土方,何况是寻常宫人。回头将太医院里的太医,医女,学徒之类的重新编整,再考核录入一些,分出来一些人专门给宫人看病吧。” “皇上圣明,奴才替所有宫人感谢您的恩德。” “再送一份赏赐去纤云宫。华妃聪慧识人,又善良宽仁,该赏的。” 早上刚送过赏赐的赵海德:“是。” 皇后收到消息后,却是发了好大的脾气。 “让你们去办事,怎么就给办成这样!”她狠狠地拍着桌子,近乎地咬牙切齿地说,“她宫里怎么可能一点儿事都没有,是你们没本事查出来罢了。” 而且皇上的那份赏赐,分明就是要将改革太医院的功德分华妃一份。 华妃那样的人,根本配不上善良宽仁这四个字! “娘娘息怒,是奴才办事不利,您莫要气坏了身子。” 凤藻宫总管张原狠狠地磕了一个头,抬头说道:“皇上让贾太医回家歇着,他日后怕是再进不了宫,可要奴才再去探探其他的太医?” “已经叫华妃发现了,这条路是再行不通,与其再尝试,不如把痕迹清理干净。”皇后冷静下来,“宫里的日子还长,后宫的女人没几个让人省心,总会有机会的。” “娘娘英明!您才是六宫之主,她们再怎么闹翻天,也翻不出皇宫,那就还在您的五指山里呢!” —— 各宫的反应又传回了纤云宫。 秦玉逢捧着防疫健体的汤药,面不改色地喝完,又漱了口,才给出评价:“皇上圣明,皇后稳重,连太后都给了赏赐,可见这次的事情落幕得很圆满。” 温慧:“说来,明天您就要去给太后娘娘请安了。” 后宫的请安制度是每天给皇后请安,逢十给太后请安。 明天是三月二十,新人也都入宫了,正好也到了给太后请安的日子。 秦玉逢回忆了一下太后的模样。 答案是没什么印象。 新帝说守孝三年,自然不是说说,这三年除了年宴是一场宫宴都没有办过。 而年宴是宗室才会参加的。 与太后有关的事情,她只记得一件。 先帝驾崩,德昭皇后命太后以妾妃之礼参与葬礼全部流程。 先帝入陵时,德昭皇后与太后伴今上同入,于祭奠仪式之前,德昭皇后突然殉于棺前。 尽管德昭皇后留有遗书和懿旨说明自己是自愿为先帝殉葬,但当时可谓是朝野动荡,风言风语满天飞。 不得已,太后又以妾妃之礼参与了德昭皇后的葬礼全程。 办完德昭皇后的葬礼,今上才成功登基。 可以说,太后的前半生一直是在德昭皇后的阴影里度过的。 如今有没有走出来还不好说。 皇后有着明显仿德昭皇后行事的倾向,太后真的会像入宫前的教习嬷嬷说得那样,信任皇后,让皇后全权管理后宫的吗? 第10章 在见着太后之后,秦玉逢先见到今年大选进来的妃子。 她一眼就瞧见了人群中的舒贵人。 宣威将军之女林雪微,年十八,入宫前据说是京城第一美人。 所谓的第一美人,水分多少有点儿。 因为不提宫妃,不提出嫁女,不提王孙贵族。 也不提秦玉逢。 早年是提过的,有人想要讨好秦玉逢,在多个宴会上号召他人一起讨论各家女郎的姿容,说她艳压群芳。 被她追着打了三条街,批了个“偷窥闺秀”的名头,那人到如今也没敢回京。 话说回来,林雪微确实长得很不错。 五官柔和,目含秋水,皮肤润白,身材纤细,有种江南仕女的文雅柔美。 气度仪态也上佳,将“温柔如水”一词表现得淋漓尽致。 不像是将军府里的出来的姑娘,倒是很有些像淑妃,无论是外表的类型,还是神态做派。 但淑妃也只是表面温婉,实际上是有些猫系的疏离慵懒在身上的,知情达意和解语花都仅限对于皇帝,对其他人,不挠一下就不错了。 舒贵人则一来就希望自己温婉的形象深入人心,搭话未免太多了些。 与她同宫而住的顾贵人倒是出自真正的书香门第,有着诗书文雅的气度,对谁都是礼敬而不卑,话不多。 萧修仪虽是新妃,坐的却是静妃的下手,右侧第二。 九嫔的顺序是昭仪、昭容、昭媛、修仪、修容、修媛、充仪、充容、充媛。她的位分超过顾充仪三阶,靠前一些也合理。 顾充仪改坐到秦玉逢的下手。 新入宫的秋美人和冯才人坐在末尾,和大选前入宫的张美人,庄才人一般低眉顺眼,瞧起来老实的不行。 罗婕妤还未来。 很好,自己今天不是最后一个到的。 秦玉逢莫名有种摆烂得到支持的爽感,迈步走进屋中。 妃位以下的嫔妃皆站起来向她行礼。 “参加华妃娘娘。” 萧修仪的父亲如今正跟秦玉逢的父亲为了下任首辅的位置明争暗斗,这姑娘仿佛是想将前朝的恩怨带进后宫,连给她行礼都有些不情不愿。 一下子把她强扭瓜秧的兴致勾了起来。 秦玉逢迈步走到萧修仪面前。 蹲着身子的萧修仪见到一双绣金的红鞋停在自己跟前,心中一紧。 两人父亲职位相当,自己仅是修仪,对方却封妃,还以贵妃之礼先一步入宫,她是不服气的。 但不服气归不服气,后宫尊卑分明,她还是得给对方行礼。 而秦玉逢也能仗着位分来欺凌她。 萧修仪咬住嘴唇,告诉自己要忍耐,等获宠晋升就能将今日所受之辱统统还给对方。 还不等她脑补到报复的方式,她就被扶了起来。 秦玉逢:“本宫记得,你是叫做月笙?” “回娘娘,是。” “我早听说过你的美名,今日一见,果真是个标致的人。”摆手让其他人起来,秦玉逢拉着她手,就朝着萧修仪的位置走过去。 “静妃娘娘行行好,妹妹今天想跟月笙一块坐,能跟你换一换么?就换这一次。” 静妃睁大了眼睛,像是没想到她会提出这种要求。 这可是右首,她靠着先进宫的资历才坐的,自己跟华妃是同品阶,日后对方要是不还给她可怎么办? 淑妃也微微睁大了眼睛。 这人怎么总逮着第一次见面的人叫闺名! 萧修仪更是懵了。 怎么回事,她们不是竞争对手吗?不该因为两家的关系而争个你死我活吗? 这是在干什么? 静妃还记得自己要跟秦玉逢交朋友的任务,思虑再三,还是决定咬牙同意——华妃都进宫第四天,她就没跟对方说上两句话。 “你要坐,我还能不让给你不成。”她神色娇嗔,慢吞吞地站起来,临走前还半真半假地怪罪道,“妹妹进宫几日,都没怎么搭理过我,难不成是觉得我生得不够美?” “怎么会?我觉得诸位姐妹都好看得很,这不是刚入宫比较忙么,等过几日清闲了,就请静妃姐姐你来纤云宫喝茶吃点心。” “那我可等着了啊。” “骗不得你,晚些我便命人去庆瑞宫里去打听姐姐你的喜好和忌口。” 新旧社交达人快速完成了交际,才在对方的位置上落座。 秦玉逢正打算跟萧修仪聊聊家常,王婕妤就又有话说了。 “要说标致,舒贵人不是号称京城第一美人么?怎么华妃你只瞧见了萧修仪?” 舒贵人脸色发僵:“这是京中好事者的传言,并非妹妹自己号称的。萧姐姐确实美若天仙,妹妹不及的。” “好事者?”秦玉逢挑起眉头,“我记得上一个试图给京中闺秀排名的好事者在四年前就被我打出了京城,怎么,现在还有人如此?” 皇后皱眉地瞥过来:“帝王御妃,说这些当街打人的事情,成何体统。” “臣妾当年也是为了各家闺秀的名誉着想,德昭皇后因为这件事还赐了一副‘巾帼不让须眉’的字给我,想来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 堵了皇后的嘴之后,秦玉逢又笑着说:“臣妾如今已然入宫,自然不会再做这等跳脱的事情。待兄长回来了,我叫他去打。” 皇后:“……” 舒贵人:“……” 瞧着舒贵人难看的脸色,萧修仪心中颇为快意。 若说此次入宫,她最不服气的是秦玉逢,那最不喜欢的就是舒贵人林雪微。 不过是四品宣威将军的女儿,竟拿了她跟秦玉逢(入宫前)都没有的封号。 用“第一美人”这样的花名来造势,也不嫌丢人。 秦玉逢的话又叫大家想起来她过去的赫赫威名,唇枪舌剑,互相套路的话便都默契地绕过她。 她说自己如今不打人,她们可不信。 新人这么多,总有她们能欺负得了的。 秦玉逢便专心跟萧修仪聊起来,对方回得客气又敷衍,提到彼此家里人又肉眼可见的僵硬和目光阴沉。 十分有趣。 请安的时辰过去半刻钟,罗婕妤才姗姗来迟。 满宫的目光看了过去。 罗婕妤是皇帝嫡亲的小舅舅的女儿,昨天新妃入宫,皇帝便头一个去了她那里。 她稚气的眉眼间满是娇羞,脸上的胭脂色颇重,掩住了略白的脸色。 走路也不大自然。 一副初承雨露的模样。 “皇上表哥早上吩咐宫人不许叫我起来,因而晚了许多,还请皇后娘娘恕罪。” 这一声“皇上表哥”那叫一个多情宛转,不知酸掉了多少人的牙。 众人看秦玉逢的目光越发和善起来。 至少这位侍寝第一天按时来了,至少这位也是关系户中的一员。 相对的,看罗婕妤的目光就分外凶恶。 而罗婕妤,似乎很享受这样的目光,享受着来自他人的嫉妒,并以恩宠作为炫耀的资本。 作为被打断了连续承宠的当事人,秦玉逢只觉得这姑娘浑身插满了flag。 新人入宫,少不得来一出杀鸡儆猴的把戏。 皇后是个心气儿高的,寻常人物她不屑拿来儆猴。 她想拿秦玉逢立威没能成功,要退而求其次,不是萧修仪就是罗婕妤。 皇帝到如今也没能真正地把住帝王大权,应付前朝就足够叫他心力交瘁,就算有心,也未必保得住自己这个表妹。 皇后表面大度地体谅了罗雨旋两句,又说:“既然罗婕妤来了,我们也好去给太后请安,这就走吧,免得叫她老人家久等。” 王婕妤:“听闻罗婕妤素有孝名,从前还未入选时便常来宫中侍奉太后娘娘,今日却险些耽误请安时辰呢。” 众人看罗婕妤的目光又多了两分鄙夷。 说是孝顺姑姑,实际上也不过是攀附太后,又想要勾引皇上罢了。 如今入宫为妃,才第一天便将亲姑姑忘在脑后。 真是个白眼狼。 罗婕妤才十五岁,被这样打量,眼眶登时就红了,低声哽咽地说:“我……臣妾不是故意耽误时辰的。” 皇后站起身来,摆了摆手说:“好了,罗婕妤年轻,又是娇宠着长大的,有所疏忽是正常的。莫要再取笑她,我们快去慈安宫吧。” 嫔妃里传出轻笑声,又很快止住。 就像皇后说的那样,大家不再取笑罗婕妤,皆按照规矩走在皇后后头,准备去慈安宫给太后请安。 各色的衣角晃过罗婕妤的眼前,又毫不留恋地离开。 她强忍着哭意,恨不得找个坑把自己埋起来。 舒贵人好心地对她说:“您应该站在王婕妤的边上,就是方才与您说话的那位姐姐。” 罗婕妤狠狠地瞪了她一眼,跺了跺脚,埋头冲进队伍里,挤到王婕妤的旁边。 秦玉逢坐在妃位的轿辇上,好奇地问旁边的淑妃:“念霜,方才笑罗婕妤的那位是谁呀?” 淑妃娘娘淡淡地瞥了她一眼。 她眨了眨眼睛,让抬轿的人再靠近淑妃一些,小声说:“你不觉得萧修仪烦我烦得要死,还不得不附和我的样子很好玩吗?” 淑妃嗔她一眼,没忍住笑了:“你可当真是促狭。方才发笑的是陆贵人,算是皇后的远房表妹。” 宫里一共三位贵人,除了新进的两位,还有一位一年前进宫的陆贵人。 “哦——也是位表妹呢。” 秦玉逢意味深长地说完,没再深问。 皇后的仪仗就在她俩前头呢。 第11章 “儿臣给太后娘娘请安。” 皇后带着一众嫔妃给太后请安,礼数周到,落落大方。 “快起来,皇后操持后宫事物辛苦,在我这儿没必要那么守礼。” 太后笑了笑,让人去扶皇后,又命人上茶点。 任谁都能看出她的客气与僵硬。 她的表现不像是见到儿媳,倒像是见着上门打扰的亲戚,透着一股不得不应付的忧郁。 “儿臣知道您疼我。”皇后自然地说着大家都不信的话,“只是新妃头一次来给您请安,儿臣身为后宫之首,必须得做好表率。” 太后:“宫里进了新人,气氛便活泼许多,这很好。” 她摆了摆手,便有七位宫人端着托盘走到诸位新妃面前。 秦玉逢坐得靠前,将所有赏赐看得明白。 她得的是一只五尾衔珠金凤钗,略旧,但保存很好,做工也极为精细。 萧修仪是一对透绿的镯子。 罗婕妤是一套蓝翡头面。 其余人的赏赐明显弱于她们三人,但也不算差。甚至可以说,相对她们的品级而言,十分贵重。 让星璇收好,她起身,领着新妃再度行礼。 “臣妾谢太后娘娘赏赐。” 太后:“在娘家,你们是千娇万宠的小娘子,到了宫中,哀家和皇上也不会苛待你们。只是一点,你们要记得为嫔为妃的本分,伺候好皇帝,不要叫我们烦心。” “为嫔为妃的本分,自然是敬上宽下,为皇室开枝散叶,养育麟儿公主。”皇后补充道,“皇上年轻,还未有子嗣,如今孝期已过,正是好时候。” “谨遵太后娘娘、皇后娘娘教诲。” 秦玉逢抬起头的时候,隐约觉得太后不是很开心。 不对。 催生的不该是太后这个当娘的么,怎么太后不急,皇后反倒急上了? 其中定有问题。 她的目光隐晦地飘向陆贵人。 皇后尚且年轻,皇帝为了显示对她的尊重,也常去她那里,怎么那么早就将自己的表妹弄到宫里呢? 莫不是自己有什么问题,想要借腹生子? 这样讲便通了。 以皇后如今的威势,宫里任何一位妃子生了孩子,都能变成她的。 她自然不介意其他人给皇帝生孩子。 虽说有墨成看着,严家另立新帝的可能性不大,但有了皇子,皇后就更有底气,严家就更有干劲儿。 话说回来,他们秦家要另立新帝还是很容易的。 可惜她爹立志当千古名相,她哥是个没花花肠子的,她舅是个商人。 上首,太后注意到侄女的不对劲。 “雨旋怎么眼睛这么红?”太后关切地问道,也没有避嫌的意思,招手让罗婕妤上前来。 罗婕妤走上去,双手握着太后的手,低着头说:“雨旋来晚,耽误了给您请安,心中愧疚,实在是难安。” “有耽误时辰么?”太后偏头问自己的宫人。 她的陪嫁:“没有,时辰还早着呢,圣人还要一会儿才能来。” 至于太后抱怨“皇后越发架子大,请安越来越晚”的事情,已经被慈安宫的人忘掉了。 “所以是谁说晚了的?欺负新人不懂么?” 太后朝着众嫔妃看去。 她生得和婉,没有一般上位者的傲慢,但这一眼极有威势,叫所有人都避开。 王婕妤脸色煞白,连忙站起来给太后跪下:“臣妾看不准天时,担心误了时间才对迟来给皇后娘娘请安的罗婕妤有些不满,望太后娘娘见谅。” 皇后宫里有西洋钟,宫人报时极准。 她们一路赶,才险险准时抵达慈安宫。 “王婕妤。”太后语气缓缓,“哀家记得,你是皇上潜邸时的老人。” 王婕妤深深低头:“臣妾是。” “你在王府时,话便很多,事情也不少。哀家方才说什么来着?” 太后拿起桌上的茶盏摔在王婕妤面前:“哀家让新人恪守本分,侍奉帝王,不使我们忧心。你身为老人,却没能做好榜样,着实让人失望!” 王婕妤浑身颤抖,额头狠狠地贴向冰凉的地面:“臣妾有过,请太后娘娘责罚。” “哀家这里有几本原打算给新人打发时间的宫规,你拿去抄上十遍,就算是块朽木,也该记住三分。” “谢太后赏赐。” 王婕妤轻舒一口气,还好只是罚抄书和思过。 她本就无宠,这点惩罚不算什么。 自始至终,皇后都没有为王婕妤说话的意思。 太后也是要立威的,她劝了只会伤自己的面子。 秦玉逢眼瞧着罗婕妤面露得意之色,手往桌子上摸,没摸着瓜果,只好端起茶喝一口。 精彩啊,精彩。 太后拉着罗婕妤,从宫室是否布置妥当,问到手底下的人照顾尽不尽心,一会儿的工夫,就赏了一套黄花梨家具,两匹蜀锦,八匹缎子,两个宫人和好些头面。 就像皇帝会特意在秦玉逢给皇后请安的时候赐给她封号一样,太后也是特意选这个时候当着后宫所有人的面赏赐罗婕妤。 这其实有些出人意料。 因为在许多人看来,太后小心低调,又不沾宫务,佛系得很。 就算对罗婕妤有所偏爱,也会稍微避嫌。 结果就差没宣布“这是我的心肝宝贝,你们针对她就是在针对我”了。 太后其实最开始是想要避嫌的,但罗婕妤今天的表现戳中了她的心病。 她在先帝后宫里当了二十年的婕妤。 也是这么一个孤立无援,被人嫉恨仇视的状态。 她没有过盛宠,罗家当时也朝中无人,却将一对儿女养大成人,其中的艰苦只有她自己知道。 现在她已是太后,怎么能叫侄女步她的后尘呢? 皇帝下朝过来时,便见到这样一副姑侄和谐,儿媳在一旁笑容僵硬的场面,他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 却很快收了表情,利落地给太后行礼:“儿臣给母后请安。” “快起来,快起来。”太后一下子松了罗婕妤,虚扶皇帝一把,待他上了台阶便拉到身旁坐下,“你今日下朝早些。” 皇帝面上带笑:“今晨收到捷报,西戎投降了。” 听到这个消息,皇后、静妃和舒贵人表情都是一喜。 西戎投降是大捷,她们都有在前线的家人,等班师回朝,多少都会有封赏。 但要说谁得头功,肯定是主帅,也就是秦玉逢的哥哥秦跃。 大家一下子又将罗婕妤抛到脑后,隐晦地看向秦玉逢,却只见她表情淡定,仿佛此事与自己无关一般。 是哦,她还有即将就任内阁首辅的父亲,和本朝唯一的异姓王外公,她的兄长再怎么封赏升官,都越不过这两位,自然觉得平平。 面对这些羡慕嫉妒恨的目光,秦玉逢又端起茶喝了一口。 等前线的将士回朝,又有好戏看了。 罗婕妤柔情似水地给皇帝请安,只得到一句“起吧”。 对方连个眼神都没有给她,之后又讲起她无法插嘴的朝事,她站在原地,一时陷入尴尬。 “妹妹要在这里略坐一会儿么?”皇后突然说道。 上头摆的是一张宽敞的软塌,太后坐在正中,皇帝居左,皇后居右。皇后朝着右边让了些,轻易便露出来一人的座位。 罗婕妤竟没觉得不妥:“谢皇后娘娘。” 她们一个人敢说让,一个人敢坐,叫满宫人都看呆了去。 这边的历史里虽然没有慎夫人,却也有差不多的历史典故,那位的下场可是惨得很。 这罗婕妤才第一次侍寝,就敢与皇后同坐,以后还得了? 正跟太后说话的皇帝骤然转头:“皇后的规矩不似以往好。” 皇后站起来半跪在地上:“皇上息怒。您进来之前,太后正拉着罗婕妤说话,才说到半道,臣妾只是觉得或许还要续着讲完,才叫罗婕妤坐下稍等。” “罗婕妤视太后与圣上为家人,自然也是臣妾的家人,一家人闲聊,我想着规矩可以先往后放一放。” 她的话很是坦然。 因为罗婕妤已经喊了不下十声的表哥与不知道多少次的姑母,显然是真心把他们当家人,而不是皇帝与太后。 皇帝又瞥向罗婕妤:“罗家单教了你亲疏,没有教过你君臣与尊卑么?” 她脸色惨白,跪伏在地上,话都不敢说。 太后都恨铁不成钢地看了她一眼,既恨她轻易着了道,又恨罗家的不争气。 要是有人才,甚至不需要多有才华,只要拎得清懂得进退,皇帝都不会放着罗家的人不提拔,选择启用皇后娘家人。 一天天的,就知道做梦和炫耀! 恨归恨,一想到侄女才十五岁,她又心疼起来:“好了,雨旋年纪小,又一向同我们亲近,一时没有注意,以后多教教便好。” 经典的“孩子还小”。 皇帝有些头痛,但还是看在太后的面子上,没有多苛责:“回你自己的位置上去。” 他没有顺着皇后的话问太后方才在跟罗婕妤说些什么。 也当没有看见那些取来的给罗婕妤的赏赐。 借着罗婕妤的事情,大家看清了宫中最要紧的事情——太后与皇后,皇帝站的是太后。 而且皇帝和太后都隐隐有些排斥皇后,却又很是容忍。 皇帝要把持朝政,借助姻亲关系用后族的人,是必要的操作。 但其实也不必单靠后族一家,宠妃家里的也能算是岳家。 这才是各家往后宫里塞人的主要目的。 秦玉逢又端起杯子,发现里面的茶已经见底,她将杯子递给星璇,星璇后撤一步,让宫女添了温茶,又奉到她手中。 她喝着茶,听皇帝首先关心了淑妃最近的睡眠状况,赐了安神的香丸,又将她们七个新妃逐一关心了遍。 他不仅是记性好,说话也叫人如沐春风,端水的话说得极有水平。 她还有的学。 请安结束,大家各自散去。 皇帝留下来准备跟太后商谈接下来的安排。 一转脸看见秦玉逢还坐着。 他:“……华妃是有什么事情吗?” 秦玉逢:“臣妾方才在皇后宫里喝了一盏茶,又在太后娘娘这里喝了两盏,想借太后的地方更衣。” 知道你们很急,但先别急,让我先急。 太后:“……棠如,带华妃去偏殿。” 秦玉逢虽然去了偏殿,但两人还是硬生生止住话题,扯些家常来聊。 聊家常便不可避免地料到罗家和罗婕妤。 秦玉逢出来的时候,正听到太后说“雨旋就是这么个单纯的性格,能怎么办”。 皇帝无语,又不想叫母亲不高兴,瞧见她,便说:“对罗婕妤,华妃你怎么看?” 秦玉逢张嘴就开始叠buff:“来都来了,又不能送回镇国公府。她年纪还小,我们这些年长些的也该让让,就算有什么冒犯,也该看在太后和您的面子上原谅她,时日久了,我们习惯就好。当然,为了她好,还是应该让她长点心而不是吃点心。” 皇帝/太后:“……” 突然就不想纵容了。 太后:“棠如,把宫规给罗婕妤送去一份。” 第12章 宫规送出去的时候,是每宫都有的,无论新人还是老人。 太后还是心软,对外的说法是自己没有针对谁的意思,希望各宫都遵守本分,循规蹈矩。 但罗婕妤似乎没有领会到她的意思,不仅哭晕过去,还半夜高热叫了太医。 自然没能跟秦玉逢一样,延续接连三日的恩宠。 当然,皇帝本来也没打算这么做就是了。 不过罗婕妤这么大的反应,各宫都没敢趁机送她一程。 不是谁都有皇后的狠心,一出手就想让人死。 就是皇后,都有些无语。 “多叫几个太医去看看,务必让罗婕妤快些好起来。”皇后按着眉心,“她那个骄傲的劲儿,我还以为是个心大的,没想到胆子这么小。” 刚进宫就因为与她有关的事情吓得生了场病。 万一有个好歹,叫前朝怎么看她? 她身边的碧斐给她打着扇子,低声提醒:“那您先前打算拿她立威的事情……” “她如今少说一个月不能侍寝,本宫瞧着皇上也不是很喜欢她,不足为惧。而且兄长马上要回京了,不能叫皇上因此不高兴。” 但倘若说之前立不立威无所谓,在接连两次碰了钉子还没什么效果之后,她就必须做出些什么,叫六宫瞧瞧她的手腕。 “墨老已经上了第二封请辞的折子,再有一封,皇上就该同意了。就算秦向安为下任首辅的事情几乎定了,本宫也不想让他当得那么容易,萧修仪那边先不动。” 再往下的舒贵人和顾贵人也不是不行,但一时半会儿难以挑出错来。 皇后敲了敲桌子,很快做了决定:“王婕妤的话确实太多了。” 虽说是她一手调教出来的,先前也帮她把控住了后宅和宫里。 但如今的情况已然不适用了。 所有人都知道王婕妤是她的人,王婕妤得罪的人也会记她一份仇,时日久了便不好。 第二日,宫里仅有的两位婕妤都没有给皇后请安。 一个病了,另外一个也病了。 王婕妤病得尤其严重,听说她咳坏了嗓子,以后再难说话。 凤藻宫里的气氛一时很沉重。 就是条狗,养这么多年也该有感情了,结果王婕妤给皇后当了这么多年的前锋,说哑巴就哑巴了。 王婕妤尚且如此,她们怕是更不如。 秦玉逢端了茶,到底没有喝下去,她将茶盏搁在桌子上,开口破坏气氛:“再有几天就是谷雨,本宫准备在纤云宫南边的空翠亭布茶,请诸位姐妹去喝谷雨茶,用些时兴的点心。” 空翠亭的位置很妙,它在纤云宫的南边,沉翠宫的东边,清韵楼的北边,附近是竹林和湖泊。宫里八成嫔妃的住处都离它很近。 也就王婕妤与秋美人所在的乐芙馆离它远些。 她打算以后喊别人玩都去空翠亭。 端水,从选地址开始。 静妃佯装难过:“你前几日说要请我喝茶吃点心,竟不是单邀请我一个么?” 秦玉逢面不改色:“这样的好事,当然是诸位姐妹都有的。” 静妃:“……” 想起她批发式送礼物的众人:“……” 也行吧,至少比皇后可爱。 皇后:“谷雨是赏牡丹的好时候,可惜本宫那日要随圣人去祭仓颉,下田春耕,不能与诸位姐妹一同了。” 若是王婕妤在这里,该说些“皇后娘娘宫里的牡丹最好”之类的奉承话。 她不在,便没人赶着附和皇后。 秦玉逢带头不理她:“现下大家都不熟,我不知道诸位的忌口和喜好,不妨现在说说想吃什么,我叫星璇记下。” 入口之物,最容易遭算计的,大家自然不愿意叫别人知道自己的爱好。 但也不想听皇后讲一些她们暂时用不上的知识,便热火朝天地讨论起谷雨应该吃什么。 “雨前的紫椿芽最香不过,可以炸作点心。” “那也可以炸上些小鱼干。” “谷雨多雨,只怕送到空翠亭里便潮了。” 秦玉逢:“在空翠亭里支口锅现炸便是,圣人和皇后要去祭祀春耕,也没人说我们不规矩。” 皇后:“……” 她还在这儿呢!这里是凤藻宫! 尽管心里很是不爽,她还是强作大度地说:“不是什么大事,诸位姐妹玩得开心便好。” 她这幅模样成功取悦了秦玉逢和其他妃子。 一时间,凤藻宫里充满了快活的气息,讨论越发热闹起来。 皇后只觉得她们吵闹。 皇帝只觉得羡慕。 大军班师回朝,内阁首辅乞休,单这两件事就叫他忙得够呛,祭祀春耕与一同到来的各地栽种问题更是让他陷入做梦都是朝政的地狱。 这几天,别说是没有被召幸的妃嫔,就是太后都没见着他。 听闻华妃要在空翠亭邀各宫妃嫔吃茶,他羡慕得连喝茶都觉得酸。 “谷雨早上,命人去皇庄采些新茶急送去纤云宫。” 赵海德:“那其他宫里呢?” 皇帝摆手:“其他宫里不是要去她那里喝茶么……淑妃喜欢顾渚紫笋,朕记得清明的时候给她送过?” 明前的顾渚紫笋,为贡茶中的第一等。 “是,圣人好记性。” “雨前的也别有风味,再送些去。” 赵海德立刻明了,虽说还有大半新妃没有侍寝,但如今的情况,怕是没人再能超过这两位的恩宠。 而后宫则发现了另外一件事——淑妃和华妃同皇后的关系可都不太好。 她们活得滋润肆意,便叫其他人明白,在这后宫里,君心皇权,要比皇后这个现管更靠谱。 没人想成为第二个王婕妤。 与其费劲儿地巴结皇后,不如将时间和心思花在自己身上,去争取皇上的宠爱。 皇后一时间竟是被孤立了去。 谷雨前一天。 大病初愈的寻善出现在秦玉逢面前。 说是病愈,其实只是没了症状,时疫和重药几乎将她的底子掏空,要养好得花上数月乃至半年。 她的脸色依然很苍白,但眼神很亮,仿佛有一簇火在她的眼睛中燃烧。 与描述中和善温良的模样不太相符。 秦玉逢想起小说里重生后性格大变的女主,觉得不无道理。 恨意与痛悔都很能激发潜力。 “明日下午,本宫要在空翠亭招待各宫妃嫔,东西和章程都准备妥当,谷雨茶会在明日中午送达,你负责监管和指挥。” 寻善病了有些日子,宫里传闻不少,该叫她去人前走一走。 也让各宫知道,她跟前有这么个人。 寻善知道这是娘娘在给自己长面子,立刻跪下谢恩:“请娘娘放心,奴婢必当竭尽全力办好这件事,让各宫都晓得您的体贴。” “这倒不必,主要是办得让我高兴,明白么?” 寻善一顿,抬头瞧了一眼,见娘娘边上的蓬絮在对她使眼色,引着她去看桌上写好的流程册子。 上面的东西和章程怕是跟她预想中有些不同。 她二话不说地点头:“奴婢明白。” —— 谷雨这天,长乐宫中。 锦瑟命人撤了午膳,边伺候淑妃漱口,边问:“娘娘,今日华妃娘娘要在空翠亭里请您吃茶,您看……要不要准备一下,早些过去?” 她思忖着自家娘娘仿佛很喜欢华妃,两宫如今算是交好,早些过去,也好趁着没什么说会话。 淑妃垂着眼:“急什么?她请我,本宫便要巴巴地赶过去?况且你没听见么,这样好的事情是人人有份的。” 就是皇上,还知道单给她一个人顾渚紫笋呢。 锦瑟:“……” 虽然外头都说他们主子淑婉得体,但只有他们知道,娘娘是真不好伺候。 这脾气,真是又让人觉得棘手,又忍不住顺着她,哄着她。 华妃的性子也难以琢磨,锦瑟决定把话题打住:“那您午休片刻?晚些我再唤娘娘起来。” 淑妃:“不了,万一等会儿有人来了呢?” “……” 还说不想巴巴地赶过去,这不就是在巴巴地等着么? 锦瑟在心里叹口气,又道:“那奴婢去给您取话本来。” 淑妃这次点了头。 然后装模作样地看起来,实际上在心里唾弃自己。 秦玉逢进宫满打满算也没有半月,她们之间没有多深的交情,自己这样矫情实在是可笑。 可人心都是贪,突然出现一个这样懂她,体贴她的人,她便希望对方待她更好些。 更特别些。 结果那人头一回送礼,便给各宫都送了一样的。 头一回请人吃茶,也是请所有人都去。 仿佛谁到了她跟前,都是一样的。 将手中的书页撕了一角,淑妃轻舒一口气,又找回自己的端庄仪态,慢慢地翻着。 不一会儿,守在外间的宫女迅猛地跑进来,说:“娘娘,纤云宫的壁水来了。” 淑妃的眼睛一亮:“让她进来。” 她也没指望华妃能亲自过来请她,华妃请客,必然要到的比客人早,这会儿该在空翠亭的。 宫女轻喘两口气,又迅猛的奔出去。 却见壁水规规矩矩地站在外间,见她的动作,眼神竟有一丝激动:“妹妹动作真快,平日里没少锻炼吧?” 因为上次的事情而刻苦练习的宫女:“……近日才开始练的。” 壁水:“你在哪儿练的,我也想找个地方锻炼锻炼,每日跑上一会儿。” 她们以前上课时,是每日要练的。 进宫之后不敢乱跑,也不敢叫别人知道自己会武,便怠惰许多,仅在房中做些基本功,难以尽兴,要是有人少的地方跑跑步是极好的。 宫女觉得打探了一下纤云宫的真实速度也不错:“我改日带你去,现下娘娘正传你进去呢。” 壁水点头,健步如飞地进了门。 没有带起风,却快得诡异。 传信的宫女痛苦地捂住嘴,决定加重训练。 第13章 淑妃慢悠悠地放下手中没翻几页的话本,问:“有什么事?” “我们娘娘说空翠亭那边准备妥当了,请您过去呢。”壁水笑着,目光略带狡黠。 淑妃一看便知道她有话未说完:“还有别的么?” “主子说,您要是有闲心,可以叫身边的其他人打扮成的锦瑟的模样,跟着您一块去。” “嗯?” 淑妃回头看了一眼锦瑟,又看了其他的宫女,没觉得她们的脸有什么不同。 而在一般人眼中,锦瑟属于非常大众的清秀长相。 没有太特别的面部特征,妆容素淡,但戴着一支很少见的簪子。 这簪子仿琴瑟的形状,漆面乌木的材质,用银丝勾弦,斜插在发髻上,叫人一眼便能看见。 “娘娘说,若是有人换了锦瑟的装扮,就是宫里的老人都可能认错。” 淑妃挑了挑眉:“那你看谁合适?” 壁水在宫里环视了一圈,指了一个年龄与锦瑟差不多,同样面目清秀的宫女。 对方的发髻上缠着一段写有诗句的缎带。 淑妃笑了笑说:“你倒是会挑,这是锦瑟的堂妹锦语。锦语,今日你跟你姐姐互换一日装扮如何?” 锦瑟是掌事女官,要是别人跟她换,容易生出嫌隙。 但这对堂姐妹是一块被卖到凌府的,有患难与共的情谊,不会把这点事放在心上。 锦语和锦瑟相视一眼,笑着拉住彼此的手,同声道:“是。” 怀着莫名的期待,淑妃将艳压群芳的事情放到脑后,快速收拾了一番,便带着人早早地赶去空翠亭。 空翠亭不是什么大亭子,要坐十几号人简单,要带上服侍的人就很挤了。 所以秦玉逢将空翠亭附近的湖岸、竹林和廊桥都划进活动场地。 从她邀请各宫那天起,她便命人开始拉棚布场,摆上屏风假山,做成不同的场景。 摆设不够还管内务府借了不少。 借了东西,人不够,又管内务府和御花园借了许多人。 越是临近谷雨,来干活的人就越多。 皇后本来对此很有意见,但皇帝签了条子,叫秦玉逢缺什么都管内务府要,太后也说新帝登基以来,后宫少有这样的热闹,表示很好。 她也只好贤惠大度地出点东西,还派人去帮忙。 淑妃对此多少有些好奇,之前也派人来打探过,那时只有些架子和棚舍,瞧不出什么。 今日来了,一时看得有些呆了。 在熟悉的石子路之上,各色的罗伞被高高吊起,形成奇特的棚子。 因乌云而灰暗的天光透过罗伞,变得柔和多彩。 两侧垂着灯笼,摆着架子。 有的架子上放着纸鸢,有的放着绢花……还有一个架子上放着老旧蒙灰的小玩意儿,明明一看就没什么好东西却莫名吸引人。 仿佛里面藏着蒙尘的明珠,正等着自己这样有慧眼的人。 淑妃还在闺中的时候,也曾逛过元宵灯会,那场景远比这要来得热闹。 人声喧闹,摩踵擦肩。 小贩高声要喝,随从急切的呼唤,挂在最高的灯王是那么耀眼和美丽。 仅是看了这里一眼,她便想起整段欢乐的时光。 尽管异常心动,淑妃嘴上还是要说:“她这是把街市搬到宫里了?” “哪有,我只是担心下雨而已。这些东西都出自内务府,又无人售卖,怎么能说是街市呢?” 秦玉逢迎上来,余光瞧见穿了锦瑟衣服的锦语,笑容见深。 “世人都说我们淑妃娘娘性情淑佳,没想到竟是会凭空污人清白的人。” “我可没有这么说过。”淑妃甩开她的手,自顾自地往前走,路过一个摊位的时候,还顺走了上头的牡丹绢花。 “不过是见我得宠,说好话捧着我罢了。我不跟人吵架,便是宽仁,没跟人结过大仇便是和婉……” 秦玉逢跟上她,又递给她一朵海棠的绢花,接了她的话:“没有出手害过人,那便是菩萨心肠了。” 淑妃偏头:“你怎么知道我没做过?” “我们淑妃娘娘才不屑做这些事呢,没本事又自卑的人才会出那些下策。”她嬉皮笑脸地说着真心话。 譬如皇后,做事那么狠厉。 也不过是恐惧她们这些世家女取代了她的位置。 德昭皇后可不会在别人没犯事的时候先下手。 “你这张嘴,若是生在男人身上,不知道要造多少孽。”淑妃摇了摇头,将绢花塞回给她。 “锦语你在这条道上随便逛逛,烦请淑妃娘娘带上你们家锦瑟随我来。” 秦玉逢神神秘秘的模样,叫淑妃的脚步都轻了两分。 当然,我们国色天香的淑妃娘娘即使是做鬼鬼祟祟的事情,那也是端庄优雅的。 红色灯笼组成的帘子后面竟有绯色的屏风,屏风后边还有桌椅与茶设。 她们刚一坐下,便有人来奉茶。 谷雨茶特有的香气在湿润的空气中弥漫开来,悠闲的气氛也随之而来。 淑妃:“你是故意在这里摆这些的?” 暗中窥视,可要叫其他人闹心了。 “不止是这里,我还在别处摆了呢,大家搁里头一坐,十步之外的旁人都不知道里面有谁。” 秦玉逢:“我喊大家来玩,又不是让她们陪我玩。若是有不想搭理人或是想说悄悄话的,便往这些地方一躲,清净得很。” 上辈子每次搞团建的时候,她都希望有那种与热闹隔绝的地下室把自己关起来。 谁知道如今活成了社牛的样子。 大约也是因为后宫里头都是会扯头花和制造八卦的漂亮姑娘吧。 “宴不成宴,会不成会的。”淑妃摇了摇头,却只是淡笑。 任谁都看得出来,她很喜欢这样的布置。 她其实很不喜欢跟其他后妃打交道,奈何身处高位,干什么都要算上她那一份。 “锦瑟,你们淑妃娘娘呢?” 外头传来声音。 两人立刻噤声,淑妃矜持地偏了偏头,靠近屏风,仔细听外头的动静。 秦玉逢则大胆得多,直接透过屏风的折缝往外看。 “是静妃。”她小声说,“她果然认错人了。” 淑妃没忍住笑了。 静妃跟她对着干了这么多年,居然连锦瑟和锦语都分不清。 屏风外的石子路上。 锦语僵硬地站着,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 最后,她假装自己没有听到称呼,低着头说:“华妃娘娘拉着淑妃娘娘走得飞快,奴婢被灯笼晃了眼,眨眼就找不着她们了,正找着呢。” 静妃语气古怪:“华妃跟淑妃的关系真好啊。皇上都有一阵子没去淑妃那里了,淑妃竟愿意搭理华妃。” 新欢和旧爱,怎么就能和谐相处呢? 还将她这个主动示好的人丢在一边,即使她上赶着要跟华妃交友,对方也总是敷衍。 甚至前脚答应请她玩,后脚就请了全宫的人。 如果秦玉逢知道她的想法,估计就要觉得她好笑了。 上赶着的哪里比得上强扭的瓜半分? 屏风内,淑妃的脸色微变,立刻说道:“我跟皇上的事情,从来与旁人没有半分关系,与其拈酸吃醋活得不像自己,不如叫自己变得更好。” 她这话说得有些许心虚,眼神有些飘。 因为这虽然是她的真心话,但她也确实控制不住自己地吃过醋。 秦玉逢乐了,便哄着她说:“皇上最宠爱的还是前朝这位皇贵妃,这宫里的大部分女人,都只是必须应付的皇贵妃陪嫁而已。” 而淑妃,当真是得过皇帝两分真心的。 只是另外八分,都是一位新帝需要后宫里不止有皇后一道声音。 淑妃捂着脸,拍开她的手:“什么皇贵妃……净说些胡话!” 外头。 锦语没有接静妃的话,只道:“奴婢要接着去找主子,别过娘娘。” 静妃整理好情绪,重新戴上自己纯真无邪的笑容:“等会儿各宫都要来了,华妃带着淑妃姐姐跑了可不好,我派人与你一起找吧。” 锦语:“谢娘娘。只是这几日下过雨,路滑,您得有人扶着,奴婢去寻附近值守的宫人一同帮着找。” 静妃:“……也是。你继续找吧,若是找到了,就跟她们说本宫去亭子里了。” 虽说操着少女的人设,但实际上她对这些哄小孩玩的东西不感兴趣。 与其花时间在这些廉价的东西上,不如去亭子那边喂鱼。 在静妃之后,各宫的嫔妃陆续过来。 九成的人把锦语认成了锦瑟。 唯一没有认错的,是顾充仪。 她没有跟锦语打招呼,但在别人喊“锦瑟”的时候回了头,露出一个极为浅淡的笑容,又若无其事地转头离开。 秦玉逢见人到的差不多,派人去将锦语叫回来与锦瑟换回自己原来的装扮。 淑妃端起桌子上茶一饮而尽,长舒一口气。 天空仍旧阴霾,她却觉得眼前十分明亮。 不过如此! 世人都有这样的毛病,她只是稍微严重一点罢了! 她抬眸看向为她做这一场戏的秦玉逢,千言万语堵在喉咙里:“我……” 秦玉逢却站起来说:“我该去招待她们了,你等会儿带着她们一起来空翠亭吧。” “好。” 第14章 申时。 除了王婕妤与罗婕妤之外,后宫的所有嫔妃都到了空翠亭。 华妃娘娘隆重登场,并宣布道:“大家先各自玩去吧,等到酉时再过来吃点心。” 众人皆是一愣。 静妃:“你喊我们,却要我们自己去寻乐子?” 秦玉逢:“我在这一片可是布置了不少东西呢,你们自己去探访体验才有趣,要是实在懒得一一找过,也可问附近值守的宫人有什么可玩的。” 上辈子是现代人,这辈子是京城著名女纨绔的她可以自豪地表示:没有人比她更会玩! 而其他人也不过是十几岁二十出头的姑娘,还没有彻底被深宫磨去天性,现下皇上皇后两座大山都不在宫里,能玩自然是想玩的。 而且还不用应付其他人,不用跟她们互相假笑。 简直再好不过。 一众人很快四散开来,秦玉逢则坐在空翠亭,看着寻善指挥人布置现场,等各处给自己送来反馈。 最受青睐的当属她的自助购物街,八成的妃子都折返,去入口那里逛了会儿,也有好几个掏了腰包,低价买了几件内务府堆积货物。 第二受欢迎的是投壶,看似柔弱娴静的舒贵人成绩十发十中,取得投壶第一名,获赠一枚拉弓用的象牙扳指。 嫔妃几乎没有打猎拉弓的机会,但据说舒贵人非但没有像静妃一样觉得礼物无用,反而很是珍惜地收了起来。 另外值得一提的是,秦玉逢在每扇屏风后面都安排了不同的谷雨茶。 顾充仪体验了每一种,并在一个时辰内如厕三次。 一个时辰过得极快,酉时至的时候,大家都意犹未尽地回到空翠亭。 发现这里焕然一新。 正北多了一座博古架,上面放的却不是古玩,而是各种蔬菜瓜果,腌制好的肉和各色调味料,还有解腻的凉菜。 正中放着三口锅,分别用来炸甜辣咸三味的食物。 秦玉逢笑着说:“我从膳房喊了厨子来现做,保准你们吃到的没有一点儿潮气。” 这场面是大家没有见过的。 但因为脑子还处于兴奋状态,她们竟都有些期待。 也有人犹疑道:“这锅离我们这么近,万一溅到谁就不好了吧?” 秦玉逢:“我命人问过膳房的好些厨子,他们也都试过,都说这个距离没问题的。” 大家的目光又看向厨子,希望能得到他的亲口确认。 面对宫里大半主子的目光,膳房的伍太监觉得自己的后背都要被汗泡透了。 舔了舔干裂的嘴唇,他镇定地解释道:“只要不将带水的丢进油锅里,油就不会飞溅,这些食材都是仔细处理好了的,诸位主子不必担心。” 大家略松一口气,但还是往后坐了一些,用扇子遮住大半边脸,眼睛盯着锅看。 伍太监顶住压力,专心于烹饪。 他将裹上一层薄糊的香辣/蒜香的鸡翅根分别丢进两口锅,又将一碟豆沙馅的丸子丢进第三口锅,他同时操作着三口锅,动作透着一股气定神闲。 甚至有点优雅。 食物的香气很快朝着四面八方袭去,秦玉逢表示她们可以提前预定自己爱吃的,炸好了单独装盘给她们送过来。 亭子地方不大,除了厨子,也就几个小太监,要同时给所有人送很难,不如搞预定,一锅一锅地分配。 大家紧张的情绪迅速缓解,略带兴奋地问起食材。 “那碟三角形的是什么?” “三角酥,有豆沙和韭菜猪肉馅的。” “一样要一个。” “听着像市井小吃,不精致。” “那碟千层蜜枣酥精致,膳房的白案师父们折腾了好几天,就这么两碟。” “我要这个。” “我也要。” “给本宫来些。” 高热量带来的快乐无与伦比,尽管大家之间都是塑料姐妹情,甚至嫌隙颇重,但目前都跟秦玉逢没什么大仇,她这次谷雨似乎也只是单纯地玩乐,因而都还算尽兴。 暮色沉沉,天上飘起细雨,便撤了茶换作果酿。 淑妃不胜酒力,半杯都未喝完,便突然站起来说:“本宫略懂厨艺,今日便叫你们瞧瞧。” 说完便推开伍太监,卷起袖子就将裹了糊的紫椿芽倒进锅里。 别说,她的厨艺确实很好。 油炸蔬菜最易过火,她将紫椿芽从锅里捞起来的时候,不仅熟了,还很漂亮。 “我厨艺也很好。”静妃也站起来,信誓旦旦地说道。 然后将一碟茄子倒进另外一口锅里。 茄子吸油,炸起来极香,又是深色的外皮,很难炸糊。 静妃还极有心机在这碟炸茄子上边淋了蒜酱又撒了葱花,看着很像那么一回事。 接连两个人都做得不错,其他人顿生攀比之心和盲目自信,接连挤上来,要叫其他人看看自己的厨艺。 遗憾的是,大部分人的作品都惨不忍睹。 这群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小姐,对自己厨艺的要求就是会做点心和炖汤,炸东西大都是头一回。 好在她们早就吃饱了,放下被糟践的一锅带渣黑油就若无其事地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啃水果解腻。 夜色降临,各宫的宫人扶着自家主子缓缓离去。 留下一地狼藉交于内务府的人收拾。 谷雨这天皇后与皇帝住在行宫,因而第二天免了请安。 叫她们睡了个昏天黑地。 醒来之后想起昨天干过的事情,深觉丢人,捂着脸在宫里头自闭。 到了下午,纤云宫又往各宫送了东西。 是一张秦玉逢亲写的花笺。 “建光三年谷雨日,吾与诸君相游于空翠亭。天色暗沉,幸有诸君容华照人,言笑晏晏,令我觉流风不侵,暮雨温然,茶香而酒甜,花艳而灯明。赠此花笺,以记今日之事。” 用的不是仕女中流行的簪花小楷,而是秀逸流畅的行书,文雅而见风骨。 虽然也是人人都有的,但比上次的礼物更讨人喜欢。 顾充仪看了手中的花笺许久,闭上眼,再睁开眼时又是以往那副古井无波的模样。 “好好收起来吧。” “是。” 身边的宫女小心地捧着花笺,走进书房,单独拿了盒子装好。 谷雨次日暮,皇上皇后回宫。 皇后感觉六宫静悄悄的,还差点儿以为秦玉逢带着后宫的人跑了。 差人一问才知道,她们昨天不仅喝了茶,还喝了不少酒。 “玩得开心就好。”皇后说着,眼睛里却不见笑意。 她正失人心,华妃却这么讨人喜欢。 怎么能高兴得起来呢? 皇帝的心情也一如既往地跟皇后不同。 他高兴得很。 谷雨的祭祀和示范春耕都很顺利,各地虽不说雨水充足,却也没有旱情,钦天监也说今年会是一个丰收之年。 西戎求和的侍者来的半路被秦跃抓住了,明话说是捎他们一程,实为押送和搜走可疑物品。 而且墨成也没有递第三封乞休的折子。 第三件事虽不让他高兴,但也着实让他松了口气。 他还是皇子的时候,行十三,上头不仅有太子,还有好些个家世出色,能力过人的皇兄。 先帝规定皇子弱冠之前不上朝,再加上他母妃不受宠,母族势弱,他就是想参加夺嫡,也没有条件。 所以他其实一开始没有继承大统的打算,娶严氏女也只是想积累一些力量,在夺嫡的乱流中护住母亲和自己。 结果他刚及冠没几天,父皇就宣布立他为新任太子。 皇兄们争得头破血流的太子之位,就这么轻易地落到他手里。 当时朝堂的震动,比废太子的时候还要强烈,但前朝从来都是先帝说了算,先帝要保十三子做皇帝,那这个人选就不容更改。 “你皇祖父立国,朕固国,自以为无愧于先贤圣祖,但我们二人都是杀伐之君,若要我钟氏帝业千秋,下一任非仁君不可。” “你性情宽仁,又取舍果决,心正明德,因此,朕才为你取字修齐,望你能修身齐家以治国,莫要辜负为父的期望。” “内阁首辅墨成是你姑母之夫,虽无经天纬地之才,但守我钟氏江山,教会你帝王之道足矣。朕去后五年之内,无论他做了什么,你都要相信,他对你姑母,对朕,对你都是万分忠心。” “五年之后,可杀。” 先帝嘱咐的这些话,皇帝每一句都记得。 所以哪怕墨成把持朝政,经常跟他对着干,还不准他搞新政,他都只是在没外人的时候抱怨两句,没有真动气。 但才过了三年,墨成就开始递折子说要回乡养老。 皇帝就情不自禁地想:莫不是墨老对他太过失望,以至于想要放弃把他教成合适的帝王了? 现在对方假装没有递过前两封折子,继续帮他处理朝政,着实减轻了他的压力。 心情愉悦的皇帝终于又开始踏足后宫。 头一个去了淑妃那里,赏赐如流水一般地送进了长乐宫,六宫之人便知道,淑妃依旧是长盛不衰的宠妃。 第二日白天看望了尚未病愈的罗婕妤,给了对方一个“康”的封号,晚上去的纤云宫。 第三日去了皇后那里,到第四日,才又开始宠幸新妃。 萧修仪得了封号,如今是瑾修仪。 舒贵人连着承宠两日,之后也常伴帝王侧,赏赐收了不少,但仍是贵人。 顾贵人晋了婕妤又得了封号,称娴婕妤。 沉翠宫之战,叫人看不出谁输谁赢。 秋美人和冯才人也先后承宠,前者偶尔会被召幸一次,后者则彻底没了声响。 冯才人和顾充仪都住在灵玉轩,宫中便开始有传闻说灵玉轩风水不好,谁住谁失宠,叫皇后发了好大的脾气,处置了不少宫人。 随着皇帝开始频繁踏入后宫,争风吃醋,勾心斗角的事情也频发起来。 秦玉逢坐在寝宫的窗台上,抬头看被乌云间歇遮掩的月亮。 “娘娘,皇上今日翻了舒贵人的牌子。” 她回头奇怪地看了一眼蓬絮,像是在问对方为什么会说这种她不关心的话题。 蓬絮:“那您是在想家么?” 秦玉逢继续看天:“谷雨那天的乌云也是这样,一片一片的,雨要下不下。” 蓬絮闻言也伤感起来:“在后宫之中,想要与人交心来往,实在是很难。” 秦玉逢:“那日顾充仪认出了锦语,却只是莞尔一笑的模样,甚美。” 蓬絮:??? 娘娘您说这话,淑妃知道吗? 第15章 皇帝到了沉翠宫。 舒贵人远远地迎了上来,手执宫灯,眉眼低垂,温柔而娇怜。 这位京城第一美人确实很美。 性子也是后宫少有的小意软和,会附和他的任何一句话,即使他有一时失言,她也会帮他圆上。 相处起来不会有任何的不顺。 在新人中,她最得他的心意,他便多宠爱一些。 但今天不知为何,他突然想起一个与舒贵人完全不同的女人。 既不和婉,也从不顺着他的心意说话。 还经常堵得他说不出话。 “你很好。”他突然说道。 舒贵人略有些茫然,但依然没有抬眼看他的神情,反而羞涩地挡起脸:“臣妾只是努力做好该做的事情,能得皇上一句好,实在是……令臣妾受宠若惊。” “春夏交替,夜里凉得很,下次不要在外面等这么久。” “可是臣妾想要早些见到您。”舒贵人难得想要拒绝皇帝的安排,一双美眸含着能化人的情意,“天凉,臣妾会披上披风,雨雪,臣妾便抱伞等在亭子里,无论陛下来得多晚,都瞧见臣妾的这一盏灯。” 她说了好长一段,话音落下的时候,四周都寂静非常。 也叫皇帝回过神。 皇帝执起舒贵人的手,说:“爱妃能如此,朕很感动,但照顾好自己的身体更重要。你的手这样冷,快进去用热水泡一泡免得着凉。听闻华妃有些不适,朕要去看看她。” 舒贵人:“……” 皇帝:“嗯?” 她想起自己贤淑体贴的人设,即使妒火中烧,也还是露出担忧的表情:“华妃姐姐竟身体不适,臣妾今晨看她还好好的,可是传过太医了?” “嗯……是脾胃不适,用膳极少,今日连午休都未曾睡着。” 其实是点心吃多了,积食。 秦玉逢觉得吃饱就睡太过长肉,影响她穿夏裙,所以没说。 但别人又不清楚纤云宫内部的事情。 皇上说什么是什么。 “那您去瞧瞧吧,臣妾回去洗漱,会早些睡的。” “爱妃很乖。” 舒贵人只觉得这声称赞极为刺耳,勉强笑着:“臣妾恭送皇上。” 待御驾离开,她几乎要咬碎了牙齿,婉转的声音变得刺耳起来:“她只是少吃些东西,没有午睡,圣上便担心她身体不适,要急着去瞧。” 明明翻的是她的牌子! 明明都已经见到她了,却满心想着另外一个女人! 如果可以,她真不想叫皇上这么轻易地离开。 可皇上喜欢的便是她的乖顺,她不光不能留他,还要劝他去。 一旦选了这条路,就不能回头。 即使是自食苦果。 皇帝悄悄地去了纤云宫。 然后见到“身体不适”的华妃娘娘坐在高大的梧桐树上看月亮。 树底下还有宫女在弹琴吹笛。 曲子是他未曾听过的,但潇洒随性,又暗藏冷峭鬼魅之感。 “这是什么曲子?” 秦玉逢低头,看见本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皇帝,勾起唇:“它叫《苦昼短》,是一首词,陛下可想听我唱。” “你要在上面唱么?” 这梧桐树有近百年的树龄,她坐的位置距离地面有近三米高。 皇帝觉得有些危险,也觉得高的地方风会很冷。 “臣妾想,宫规虽然没有说不允许妃子出现在树上,但这样似乎不大好,臣妾给您唱曲,您假装没有看见好么?” 听到这样的话,他竟生出受宠若惊的感觉来。 她居然愿意为他唱曲,还晓得这样不好,跟他撒娇说想让他忘了。 皇帝:“如果不冷的话,倚树对月高歌,亦是极风雅的事情。” 秦玉逢笑了笑,侧了侧身子,当真是倚树对月高歌:“飞光飞光,劝尔一杯酒。吾不识青天高,黄地厚……” 这首曲子合的不是时下流行的词律,音调拖得很长,慵懒散漫。 而疯狂奇诡,叫人头皮发麻。 特别是那句“我将斩龙足,嚼龙肉,使之朝不得回,夜不得伏”,唱出来的时候,凡是听见的,除了皇帝,全都跪了一地。 “好词,绝妙好词!”皇帝鼓掌,又奇怪地看着其他人,“你们跪着干什么?烛龙司掌日月交替,为神龙之仆,朕乃神龙后嗣,就算真有烛龙,亦可食之。” 他是不怎么相信和忌讳这些的,但需要别人相信,故作解释。 赵海德爬起来,拍拍衣摆上的沙子,嘿嘿傻笑:“奴才没读过书,不懂这些,让您和娘娘见笑了。” 其他人也连忙爬起来,假装成什么都没有发生的样子。 只是心里都在嘀咕。 都是唱曲,怎么华妃就比别的主子可怕那么多。 秦玉逢对这样的变故也是毫无关心,而是指着天空说:“圣上,月亮出来了。” 皇帝抬起头,只见皓月出云,树影重重,碎银一般的光落在秦玉逢身上,让他恍惚中生出所见非此世人的错觉来。 “说不得是望舒听见爱妃方才的曲,恐你再作一首《苦无月》,连忙跑了出来。” 秦玉逢觉得这小皇帝还挺懂幽默,抱膝笑了会儿,说:“圣上的武功如何?” 皇帝:“昔年曾胜过三皇兄一次。” 先帝三子,当初封的是武王,是上过战场立过战功的。 要不是有点本事在身上,他还真不敢娶这个曾打遍京城无敌手的秦大娘子。 万一两人吵起来,两人打起来,他不幸驾崩,就要变成千古笑话了。 秦玉逢听了直接一跃而下,落进他的怀里。 皇帝一时不察,险些和她一起摔倒在地,但由于他刚说过的话,他生生吃下这股力道,将她稳稳地抱进怀里。 “陛下好生英武!”秦玉逢夸奖道。 怼了小皇帝这么久,是时候看情况夸他两句了。 前者是为了让皇帝接受她的人设,降低对她的期待,后者是给予奖励,让他觉得日子还能过,她对他也越发好起来。 PUA套路里,贬低对方抬高自己这条经典操作是不能放在皇帝身上的,容易送走九族。 所以她选的是“她就是这样的人,能怎么办”以及“你们不知道,她为了我很努力的”。 这样别人觉得她不好的时候,作为当事人的皇帝会感到生活很甜。 秦玉逢从来很清楚,PUA别人不好,是缺德。 但别人要求她顺从封建礼教,又何尝不是在PUA她呢? 与其那样,不如她更缺德一些。 做完今天的功课,秦玉逢从皇帝的怀里钻出来,边往寝殿里走边说:“夜里在树上吹风确实凉,臣妾有些头痛,这就去歇息了。听说您今天翻了舒贵人的牌子,您快些去看她吧,莫让她久等。” 要当大家的朋友,是绝对不能干出截胡的事情的。 皇帝看着被她顺手带上的门,心猿意马的状态迅速冷却。 双臂的疼痛和袭来的晚风让他感受到一丝凄凉。 但她向来直率,之前又在院子里听曲,恐怕是真的以为他还没有去过沉翠宫,也是真的被风吹得头痛。 很识大体,明日得让太医来瞧瞧。 他想。 皇帝看向没敢跟华妃一块进屋的宫人:“既然不舒服,朕就免了华妃明日的请安,等她睡醒了,你们再去喊太医来瞧瞧。” “是。” 皇帝又带着人出了纤云宫,他仰头看着月亮,突然也有些头疼。 “圣上,天色已经这么晚了,您是想回舒贵人那里,还是去哪宫休息?” 皇帝沉吟了一会儿,说:“舒贵人应该睡下了,再折腾她不好,去娴婕妤那里吧。” 赵海德走到一边,喊了自己的徒弟来,说:“你去沉翠宫通知娴婕妤一声,动作轻些,莫要扰了舒贵人好眠。” 他徒弟许小行觉得这样有些欲盖弥彰。 这舒贵人和娴婕妤就住对门,就算他们的动作再轻,娴婕妤屋里的灯一打,对面的舒贵人能不知道? 赵海德瞪了对方一眼,小声说:“结果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圣上体贴贵人。” “哦哦哦。”许小行恍然大悟,一溜跑了。 娴婕妤知道皇上今天翻的是舒贵人的牌子,为了眼不见心不烦,早早便睡了。 被喊起来迎接圣驾的时候,她整个人都是懵的。 以舒贵人的手段,要将圣人气得转头来她这里得是疯了才行吧? 边匆忙洗脸更衣,她边从宫女那里听到今晚的事情。 皇帝来了沉翠宫,却只是跟舒贵人打了招呼,说要去看身体不适的华妃。 这会儿把华妃哄睡了,天色也晚了,便来沉翠宫歇息。 宫女是个猜想的,不仅脑补是皇帝吧华妃哄睡着的,还大着胆子说:“我听说华妃今天在宫里为圣上唱曲,莫不是她本意想要邀宠却被圣人赶去睡觉了?” 娴婕妤笑笑:“华妃哪里是会用这种手段邀宠的人?她给圣上唱曲,可见确实是脑子不清醒。” 也说不准是唱完之后清醒了,恼羞成怒地把圣人赶了出来。 嗯,是秦玉逢能做出来的事情。 她心情颇好地往鬓上插了一只羊脂玉云钗,起身,步履轻快地朝门外走去。 无论别宫里是什么情况,皇上最后来的是她这里。 皇帝看到迎上来的娴婕妤,心情已然疲惫,情话都不大说得出来,便拉着她往屋里走,边走边说:“这几天夜里的风是真冷,便是朕,也被吹得有些头疼。” 娴婕妤关切地说:“那去请太医为圣上瞧瞧吧。” “不必,好生睡一觉便能好。” 皇帝下了定语,随即泡了澡,热敷胳膊,一出来便躺在床上,很快睡着了。 娴婕妤躺在他身侧,眼睛睁了一夜。 对面,被吩咐“不要去打扰”的舒贵人也一夜未睡。 只有两个缺德的人一夜好眠。 第16章 第二天早上,皇后左等右等都没有等来华妃。 被皇帝免请安的妃子那么多,但除非真的病得下不来床,都会来给她请安。 纤云宫那边到现在都没有请太医,想也知道不是大病。 竟然就敢连个传话的人都不派过来。 淑妃瞧着她不好的脸色,用茶盏挡住唇边的笑意。 静妃仿若对焦灼复杂的气氛毫无所觉,担忧地问:“华妃妹妹这是得了什么病?好生厉害,一夜之间便病得起不来床。” 淑妃看了静妃一眼:“静妃妹妹近来颇有当年入王府时的风范,越发童真了。” 静妃当年也是得过宠的。 她入王府的时候才十六,真真的青春少女,懵懂无知。 那时夺嫡之争正到了最要命的时期,今上虽未直接被架在火上烤,却也因此心力交瘁,陷入对父兄的失望。 她的纯真让那时的今上眼前一亮,倍加呵护。 可她并不是一块通透易碎的琉璃镜,而是染上墨就无法变回纯白的纸。 后来,纯真成为她的面具。 夫君成了主君。 皇帝如今对她还有两分照顾,却再与男女之情无关。 淑妃这话,不是在帮她追忆当年,而是在说她蠢。 静妃脸色变都没变:“妹妹等会儿要去探望华妃,淑妃姐姐可要一道去?” 淑妃盯着她看了会儿,慢悠悠地点头。 皇后觉着没有王婕妤的请安日子不如以往顺心,她忍不住看了陆贵人一眼。 陆贵人是她的表妹,一家的前程都被严氏把持。 本该是比王婕妤更值得信任和倚重的同盟,却实在愚蠢。 该在新人里找个会说话的了。 皇后的目光掠过众位嫔妃,一一观过她们的姿态和表情。 排除掉有背景的几位,竟只剩下秋美人和冯才人。 冯才人入宫方月余,眼睛便如死水一般,像是冷宫待了十年一般,看着就叫人不喜。 秋美人倒有几分弱柳扶风的别样美,话不算多,但未有无状之语。 最重要的是,她眼里有野心。 皇后心气儿顺了些,缓缓笑了:“那本宫也不多留你们,叫碧斐和你们一同看看华妃,也好叫本宫放心。” 被念叨华妃这会才刚睡醒。 倒不是真不舒服,而是潜意识里觉得连续工作打卡这么多天,得休息休息。 皇帝免了她请安。 她是真的不会去的。 懒懒地被人伺候着梳洗,又更衣上妆。 请来的太医才到门口。 秦玉逢看了看镜子里化完妆更添三分病气的脸,回头看一脸正直的蓬絮,莞尔一笑。 “叫太医进来吧。” 来的是太医令孙大人,他身边跟着一个年轻的太医。 说是年轻太医而不是学徒,是因为对方虽然拎着孙太医的医箱,却穿着太医的官服。 秦玉逢大方地伸手让孙太医给自己诊脉,眼睛看着年轻太医。 “你是贾太医的孙子?” 贾太医正是那打算助纣为虐失败的老太医,在家休息了一段时间后就彻底离职了。 那时说的是他孙子考太医院没中选。 如今不光进来了,还跟在孙太医的身边。 “是,微臣贾文林。” 孙太医不紧不慢地回头看了他一眼,说:“蒙娘娘与圣上的恩德,太医院半月前又开了一场选拔,这后生基础还算扎实,但看过的病人却不多。老臣便带着他在跟前学习。” 孙太医跟贾太医没什么旧怨,本也说好等他退下之后向圣上推荐贾太医接任。 结果华妃不同意他这么早就退休。 他也不敢违逆这祖宗的意思,便半划水地在太医院混日子。 但对贾太医多少有些未能守诺的愧疚,见对方孙子资质还不错,就带在身边四处刷个脸熟,叫六宫的主子们都知道太医院有这么个新来的太医。 秦玉逢:“你祖父上次来纤云宫,也未能给本宫看脉。” 年轻太医脸色发白,直接跪在地上:“微臣祖父所行,确冒犯了娘娘,请您看在他年事已高的份上,体谅一二。” 秦玉逢觉得贾文林应当不知道自己爷爷为了让他进入太医院,帮助皇后谋人性命的事情。 不然不敢就这么进她的纤云宫。 “你是臣,若未曾犯错,不该跪我的。”她叫人将他拉起来,“我的意思是,你要来为本宫把脉么?也算是了却你祖父一桩遗憾。” 贾文林没有怀疑其他,只是看了一眼正在给华妃把脉的孙太医。 孙太医收回自己搭脉的手,又慢条斯理地说:“微臣年纪大了,其他方面的本事见长,切脉的本事反倒不如年轻时候。” “娘娘若是不嫌麻烦,就叫贾太医也给您看看,我们各写一份脉象,若有出入便唤其他太医来诊,若出入不大,您便可选一份喜欢的载入脉案中。” 秦玉逢微微颔首,孙太医便示意贾文林过来给她把脉。 怪不得能在太医令的位置上待这么久,还能稳稳当当地准备退休,这情商,远超皇后贾老太医之流。 贾文林稳了稳心态,仔细地给她诊脉。 还很谨慎地将把脉的时间控制得和孙太医相同,方才站起身去写自己诊出来的脉象。 在秦玉逢看的时候,两人在一旁为她解释。 贾文林:“娘娘的脉象,是非常典型的滑脉……” 刚进门的静妃立刻崴了脚,淑妃也脸色微变。 孙太医假装什么也没听到,但补充的速度很快:“应当是葵水将至,您在饮食上未曾注意,又在夜里吹了冷风,因而会有一些不适症状。” “但娘娘你身体一向康健,喝上几副调理的药,葵水期间多加注意,就不会将这些症状带到下次。” 其实没感觉脉象哪里虚弱。 但皇帝和华妃都说她身体不适,他们也总得给出原因。 女子月事嘛,不舒服多正常。 淑妃将静妃扶了起来,笑着对孙太医说:“静妃进门的时候没注意摔了一下,正巧孙大人还没走,也为她瞧瞧。” 孙太医满口答应,上前给静妃看脚。 纤云宫的门槛不低,静妃这一下摔得厉害,脚踝眨眼便肿了起来,瞧着可怖。 “静妃娘娘现下需要正骨。微臣于此道并不擅长,娘娘是想先以针止痛,等擅此科的太医或医女来,还是愿意让我等尝试一二?” 贵人们不常受伤,所以太医院比较热门的是内科,女科,儿科。擅长这些的人也更容易露脸和晋升,他这话没有引起任何人怀疑。 但孙太医作为老中医,其实是懂点骨科的。 不敢现在就给正骨,是因为他觉得自己年纪大了,力气不足,动作慢了,让静妃痛得在另两位娘娘面前丢脸,她肯定要找他的麻烦。 孙太医谨慎地想着,并堵在贾文林去静妃跟前的路上。 年轻太医去碰嫔妃的脚踝,更不合适了。 静妃闻言陷入纠结。 痛肯定是怕的,但也怕等人过来的时候脚变得更加难看。 秦玉逢觉得这俩太医实在是有意思,直接掀了被子从床上下来,走到静妃跟前:“姐姐来见我,却在纤云宫崴了脚,实在是叫我心里感激又愧疚。” “好在妹妹很擅长正骨,可以立刻给你拨正。” 静妃惊恐又抗拒,还要做出感激的表情:“妹妹的心意我心领了,但还是……啊!” 一声令人毛骨悚然的关节摩擦声后,秦玉逢完成了正骨。 关节看着还肿着,但疼痛感缓解了许多。 “好啦。”秦玉逢拍了拍手,笑盈盈地看着静妃,“叫太医院给你开些敷药,小心歇着便好。” 她态度这样好,静妃也没好意思说着扎心的话,随口扯着:“妹妹你现下觉得好些了吗?” “挺好。” 在其他人拼命为她遮掩的时候,秦玉逢意外坦然:“再有两日,兄长就要凯旋归来,我要是真病了,不知道多少人要着急上火。” 也不知道小皇帝到底是怎么昏了头。 才给她找这种借口。 静妃:“后宫之中,少有妹妹这样说话直白的人。” “这当然是因为我觉得说出来无妨,又不在乎脸面。”秦玉逢继续笑着。 淑妃意味深长地说:“不在乎脸面的人,宫里多少还是有些的。” 俗话说,爱哭的小孩有糖吃。 静妃也深谙此道,常借着所谓的“孩子心性”,看上什么喜欢的,就跟皇帝央求。 只要不过分,皇帝都会答应。 各宫羡慕之余,也常在背地里骂上两句不要脸。 静妃听完,先是非常震惊。 淑妃是什么人? 打从王府里,就是一副不争不抢,万事不管的模样。 这样尖利的话,是从未说过的。 但正因为淑妃是这样的人,她明朝暗讽起来便格外有杀伤力。 静妃后知后觉地有些难堪,低着头说:“既然华妃妹妹没什么问题,那本宫就先回宫歇息了。” “好生歇息,我改日再请姐姐来宫里吃茶。上回一同去的空翠亭,可不算是邀静妃你来纤云宫,这次本该尽地主之谊,没想到出了这样的事情。” 秦玉逢边送她,边对这几次的交友活动进行点评,并不那么真心地说道:“只希望是好事多磨吧。” 皇后那边是点谁谁完蛋的风格,静妃这边,她还没有看出些什么东西来。 虽说是在她这里吃了瘪,但能叫上头寄予厚望,总该有几板斧。 静妃不想维持笑容,便痛呼两声,权当没有听到她的邀请。 秦玉逢便热情款待了淑妃。 淑妃喝着她这里的茶,喝了一口觉出来是甜的,矜持地放下,说:“你今日没去请安,皇后可是气得不行。” 秦玉逢问出自己久违的疑惑:“我与皇后先前没怎么打过照面,敢问她从前便是如此么?” 这皇后的架子拿的比皇帝的都大,属实让她有些不明白。 总不能是严氏给皇后的底气吧? “从前便是如此。”淑妃的目光扫过候在一旁的宫人。 寻善:“奴婢带人去库房里取些补品,送去庆瑞宫给静妃娘娘。” 说着便将大半的人带出去,仅留下温慧在殿内候命。 淑妃拿扇子遮住脸,凑近说:“皇后,恐怕是有疾,无法生育。” 所以拼命地抓住权势,处处彰显自己正室的地位,要求所有人敬着她,顺着她。 第17章 虽然秦玉逢并没有收到这样劲爆的消息,但这话从淑妃口中说出来,她便信了八分。 而且也并非没有破绽。 五年前的今上,可只是无母族无爵位无父宠的十三皇子。 与他年龄相近的十皇子,十一皇子,十二皇子都没有娶正妃。 十皇子与十一皇子母亲是皇贵妃,十二皇子已经封了郡王,严氏要嫁家主嫡女,这三位都能试一试。 就算这三位不行,上头还有正妻去世,太子热门人选的七皇子永王,严寄瑶嫁过去当续弦身份刚好。 偏偏嫁给了今上。 还给那时的他递消息,说上报天子求娶。 这个行为被普遍解读为严家想要抬高女儿的身价,其实也可以解读为怕因为无所出而被休。 淑妃作为比皇后更早入王府的侧妃,对皇后的关注不必皇后对她的少。 且因着自己有隐疾,她更容易去猜别人是不是也有隐疾。 而有了怀疑,许多事情便可疑起来。 严寄瑶嫁进来的时候,也不过十六,便开始喝坐胎的药。 喝得很大量。 淑妃悄悄查探,发现喝药的其实不是严寄瑶,而是她的陪嫁侍女。 年纪轻轻,就想借婢女的肚子生孩子。 然而那时的皇帝虽然想要避开夺嫡之争,但不想走浪荡子的路子,只专心在王府学习,那几个陪嫁到如今都没能爬上他的床。 皇后在新婚最受宠的那段时间里,便一直没有消息。 “静妃其实有过身孕,但那时的皇后……当真是可怕。”淑妃神色有些恍惚,抓紧秦玉逢的动作泄露出她内心的恐惧。 后面的事情不必说也能猜到。 皇帝至今为止都没有子嗣,不仅静妃的孩子没了,其他人也没能生出孩子来。 秦玉逢握着淑妃的手说:“现下还不是生育的好时候。” 登基前的皇帝怎么想的无人知晓,现在的他肯定不希望自己有皇子。 世家势重,自己却连后族的势力都没有管明白,若是有个年幼的皇子,皇帝该时时担心自己的安危了。 淑妃点点头:“我明白的。” 她又不是不能生育,多年盛宠却膝下无儿女,自然是她有意的。 在没有能力保护好孩子之前,她不会让对方降生。 秦玉逢则是处于另外的考虑。 她连皇帝出现在自己的生活里都还没完全接受,再来一个孩子她能疯。 皇帝估计也能疯。 两人就“暂时不生孩子”一事达成一致。 结果皇后第二天就给了所有人一个重磅消息——“陆贵人怀孕了。” 而且还已经过了三个月。 陆贵人是皇后的表妹,不算受宠,又被皇后管得紧,处于大家不想得罪又不想搭理的尴尬地位。 竟悄无声息地怀了三个多月的身孕。 满座震惊。 秦玉逢乐得转了转手中的扇子,半遮住脸,朝着门口望去。 只见下朝而来的皇帝立在门口。 方才下过一场不讲道理的夏雨,他发上沾着雨水,睫毛承着湿气,虽站在屋檐下,却仿若与众人隔着一场沁凉的雨雾。 在听到皇后所言的一瞬间,他脸上既无惊讶,也无惶然。 眼瞧着喜意爬上那张脸,秦玉逢慢一拍地察出一抹冷峭的美来。 小皇帝不仅是个脾气好的仁君,也是位果断善演的天子呢。 皇帝将披风丢到小太监的怀里,颇为急切地说:“赵海德,替朕将身上的雨擦擦。” 秦玉逢勾起眼尾,打着扇子站起来,摇曳生姿地朝着殿门口走去。 登时,全殿的人都看向她。 正在看陆贵人的皇帝察觉动静,偏过头,见她这阵仗略有些无措,又红了耳根。 不知是脑补了什么东西,竟有些暗自的期待,默不作声地将正在给自己擦头发的赵海德往旁边推了推。 赵海德:“……” 秦玉逢停在陆贵人的面前,缓缓凑近。 陆贵人脸上的欣喜褪去,忍不住往后仰了一些,说:“华妃娘娘您这是?” “怀孕的宫妃,对我来说有些稀奇。” 她歪着头,莞尔一笑,十分美丽,谁看谁迷糊。 陆贵人迷茫地被她握住一双手,又懵然地听着她说“这手有些冷啊,多喝热水”。 怎么回事啊? 这不该是皇上该说的吗? 皇帝站在她们不远的地方,靠近也不是,不靠近也不是。 就在这样尴尬的气氛中,秦玉逢发表了一系列道听途说的保胎养生知识,并表示:“本宫那里有上好的黑枸杞,回头命人送到你宫里去。” 陆贵人已经有些麻木,勉强守礼地谢恩:“多谢华妃娘娘。” 皇帝在这方面的知识水平与秦玉逢不分伯仲,等华妃回到自己的座位,他站在陆贵人跟前,不知道要说些什么。 便干巴巴地说:“华妃说得很有道理,你首先保重了自己的身体,皇儿才会健康成长,待回宫后,朕派太医和擅此道的医女为你好生看看。” 陆贵人做不出羞涩的表情,也干巴巴地说:“臣妾多谢皇上关心。” 皇后却不愿意这件事就此打住,笑着提醒道:“这是皇上登基以来的第一个孩子,是大喜事,陆贵人的位分是不是该抬一抬?” 皇帝点头:“该是如此。” “那……封作婕妤?” “不,宫里的两位婕妤先后都生过不小的病,寓意不好,所以朕打算给思婉充媛的位分。” 充媛,九嫔最末。 一个非常微妙的品级。 到了九嫔,就能为主位,但其实成为一宫主位的可能性不太大。 像是顾充仪,就是住在灵玉轩这种不大不小的宫室,位置也相对偏僻。这还是因为她是潜邸老人,在皇帝面前有两分情面。 不然住侧殿也是可能的。 而陆贵人借着皇后的关系,住的是没有主位的傍花居,有了这个位分,她就能住主殿。 若是能晋到昭媛的位分,她便能自己抚养皇子或是公主。 这不是没可能。 按照传统,等她生下孩子是要再晋位分的。 皇后让皇帝晋陆贵人的位分,本是安抚,没想到砸了自己的脚。 她登时脸色就有些不好看,说:“越级晋升……会不会不太好?陆贵人方怀上皇嗣,还未生育,按照规矩,即使进行封赏,也该到生下皇儿之后的。” 皇帝笑了笑:“这样的喜事,只是跳过一个品阶而已,怎么会让人觉得不好呢?先帝已逝三年,无论是前朝还是后宫,都该有新的气象了,皇后你说是么?” “皇上说得是。” 秦玉逢瞧着陆贵人欣喜若狂的表情,又想到对方不大稳的脉象,晃了晃扇子,打算喝茶。 皇帝见着她喝茶,不知出于何种心思,打断她:“华妃进来身子不爽,少喝些茶,影响安睡。” 她扬起没有笑意的唇角:“是,谢皇上关心。” 皇后假装没听到,也不命人给她的茶换成甜水。 每天请安,就这人喝茶续杯,点心吃光,当她这里是看戏的戏园子吗? 回到纤云宫,秦玉逢唤来蓬絮。 蓬絮是不管出门外交的,平时与温慧一起管她的起居。叫她去给陆贵人,不,陆充媛送补品,是要用到她的医术。 “本宫对把脉只是略知一二,不确定自己的猜测是否正确。你去的时候,想办法查探,她这一胎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秦玉逢的医术水平属于《伤寒杂病论》都没有读完的水平。 但她专门学过怎么把滑脉。 三个月的孕妇,不该是那样的脉象。 蓬絮郑重点头,去库房取黑枸杞,寻善又给添了贴着内务府红封的人参燕窝,全了礼数。 “各宫大约也是送这些东西,未启封的补品,彼此都安心。你将这些送到陆充媛那里时,想必太医已经到了,切记让他当场查验。” 她其实不建议送娘娘从宫外带进来的补品。 但娘娘不是听劝的人。 那就交给她来收尾好了。 “是,多谢寻善姑姑提点。” 蓬絮去了足足一个时辰才回到纤云宫。 “傍花居用了很重的熏香,掩盖了药味,便是我也闻不出来是坐胎药还是安胎药。但是——” 秦玉逢反手捂住壁水的嘴,笑:“都不许问,憋死她算了。” “别人都说娘娘是促狭的性子,果真是如此。”蓬絮摇了摇头,兴致不见地给她们描述自己见到的场面。 “给陆充媛诊脉的太医是贾太医,就是昨天跟着孙大人一起来的那位。我到的时候,他也刚进去……” 据说,这位年轻的贾太医一进门就脸色大变:“孕妇怎可用这么重的熏香。” 然后哗哗哗推开了所有的窗子,又熄了炉子里的熏香。 巧的是那会儿正刮风,熏香也刚点不久,顷刻便散了干净。 别说是蓬絮,那就是门外头洒扫的太监都能闻到药味。 “照理说,安胎药和坐胎药用的药相近,一般是很难分辨的,但那药太重了,我绝不可能认错。” 秦玉逢想起淑妃的话,问:“有多重?” 蓬絮:“寻常人喝一天的药,被熬成了一碗。” 是药三分毒,怀孕对女子本身的伤害也不小,通过药物将身体改成宜孕的体质,是会伤元气的。 “对自己的表妹都这般狠啊……” 秦玉逢怀疑皇后病的不是身体,而是脑子。 很好,她就喜欢跟疯子玩。 “皇后最近该找下一个愿意帮她传达意思的人了,快去打探一下,她打算在什么时候,跟谁聊聊体己话。” 她也是很喜欢聊天的。 “再去查查这位小贾太医。会被皇后安排去给陆充媛安胎,医术肯定不差,怎么会通过不了先前的太医考核呢?” 从太医令愿意将他带在身边学习的情况看,他们家得罪人的可能性不大。 那这件事的内情就很有意思了。 第18章 御医的性质非同一般,要查起来比查后妃难得多。 所以最先传来的,是“皇后将在明日邀请秋美人去御花园的凉亭喂鱼”的消息。 秦玉逢:“她要把秋美人喂鱼吗?” 壁水:“……是和秋美人一起喂鱼。当然,如果事情发展不如皇后预料的话,您说的事情也不是没有可能。” 皇后如猛虎。 这件事已经是大家的共识了。 “她真要这么疯就好了。”秦玉逢不无遗憾地说道。 那样的话,墨成第一个没法容忍,严寄瑶就会成为顺朝第一个被废的皇后。 多好的乐子。 对于自家主子这种唯恐天下不乱的性格,其他人都能熟练地当做没听见了。 秦玉逢对皇后的恶意还是很明显的。 毕竟是在她刚入宫时就想弄死她的女人。 所以让皇后不开心,她就能开心了。 “御花园是个好地方。”从来没去过的某人满脸笑意,“好就好在,谁都能去。” 次日未时。 顾充仪正在修书。 皇帝虽不宠爱她,但向来宽仁大方,在入宫时,听说她喜欢书,便将靠近藏书阁的灵玉轩给她居住,她时常能接触到一些古籍孤本。 近来多雨,她听说藏书阁里的一些古籍过潮腐坏,又迟迟等不到大晴天,要上报损坏,她要了一箱来,悉心修复。 将旧页腐坏的边缘裁去,她垂眉,手稳而轻地剩余部分贴在补纸上。 一切都十分顺利。 最后的成品不再脆弱,能够经得起翻阅,补充的字迹与原作相同,就连新纸也与颜色泛黄的纸页相近。 顾充仪却轻叹一口气:“终究是难以还原原本的神韵啊……” “主子。”宫女轻轻敲了书房的门。 她按住书封,瞥去的眸光泛冷:“何事?” 宫女低缓而清晰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华妃娘娘派人来说,要请您去御花园里看鱼。” 顾充仪挑眉:“今天?” “说是方便的话,现在就去。” “御花园里现在有谁?” “皇后和秋美人。” 问到这里,她便知道是要去看什么鱼。 顾充仪轻轻一笑,站起身,取了案上的鱼戏莲团扇,走出书房。 她对鱼没有兴趣。 但华妃实在是一个很能给人带来快乐的人,今日的邀请,想来也会给她惊喜。 秦玉逢没想到自己第一次邀请顾充仪就这么顺利。 顾充仪也仿佛看到她的惊讶,站在桥的另外一头,莞尔言笑:“您好像很惊讶我会来。” 这位失宠多年的妃子眉眼间全然没有一丝深宫闺怨的味道,恬淡而平静。 背脊挺直,雅然自处。 林下风致。 这个形容女子有君子气度的词汇,曾被皇帝用来夸奖秦玉逢,秦玉逢却觉得顾充仪更适合它。 皇帝眼瞎啊! 她在心里骂道。 面上却笑着:“我以为至少需要三顾灵玉轩才行,这样突然的邀请,实在是唐突。” 顾充仪:“唐突这个词,用在您身上,向来很合时宜,又不令人厌烦。” “那本宫可以问你的闺名吗?” 顾充仪看着她,眼神仿佛再说“竟有更加唐突的话,是我输了”。 “……单名一个秀字。” 取单字为名的女子很少,少到令人眼前一亮。 至少秦玉逢眼睛就很亮:“此名一听就知道是有大才的人啊!” 两人并肩站在桥上,看着不远处表情僵硬的皇后与秋美人。 秦玉逢:“阿秀,你猜我现在想说什么?” 顾充仪:“这样难得一见的景色,很有意思。” “阿秀真乃我之知音!”她夸张地应了一声,转而又说,“不过我想说的是,锦鲤夺食奋勇,是鱼之乐也。” 原句是庄子的“鲦鱼出游从容,是鱼之乐也”。 “子非鱼,安知鱼之乐。”顾充仪顺着她的话讲,语气冷静,“秋美人的一整碗鱼食都掉进了湖里,会有鱼撑死。” 御花园的锦鲤都是有专人饲养的,缓慢投喂,被它们争食还好。 这样一碗下去,被跟前的鱼大口吞下,是能噎死鱼的。 “饱死鬼也是快乐的。不过越是好看的锦鲤,红烧起来越难吃。” 秦玉逢说完,幽幽地叹口气:“好吧,我果然学不来圣人的心性。” 但没关系,她这样的人能活得更好。 华妃娘娘自信地打着扇子,迈着自信的步伐,直直地冲进亭子里,一边坐到秋美人的边上,一边说:“本宫没有打扰到二位的雅兴吧?” 秋美人脸色发白,怯怯地说:“没、没有……” 皇后:“……华妃今天怎么有兴致来御花园?” “难得今天没有下雨,我便邀请顾充仪过来看鱼,没想到皇后和秋美人在喂鱼。” 秦玉逢语气十分自然,仿佛没有提前知道她们会来一样。 “这样一来,没有比亭子更适合看鱼的地方了,故而前来打扰。” 皇后/秋美人:“……” 你也知道是打搅! 顾充仪缓步走入凉亭,向皇后行礼。 皇后向来对她淡淡,又有华妃这个万分碍眼的人物在,更没有将精力分在她身上的意思,温声让她起来,便没有再关注。 秦玉逢站起身,喊顾充仪过来一起看鱼,两人横在中间,彻底挡住皇后看向秋美人的视线。 她撑着栏杆,看挤在最前头的鱼大口吞下最后一口鱼食,身形不稳地沉下去,待鱼群微微散开,又迷醉一般地浮起。 “它好像要死了。”秦玉逢忧愁地叹口气。 秋美人外表弱质芊芊,性格也很是多愁善感,蹙眉幽叹:“怪臣妾不小心打翻了鱼食。” “主子赐予的多,是主子的仁慈。作为被恩赐的一方,它们本就应当克制自己的嘴欲。它死了,全怪自己贪心不足。” 秦玉逢话锋一转,压低的声音里带着丝丝杀气。 含笑的表情也变得可怖起来。 秋美人脸色一白,突然想明白了皇后叫自己来这里的用意。 皇后是觉得王婕妤没有管好自己的嘴,陆充媛太多贪心,所以在警告她不要像前面两个一样不懂事。 在皇后面前,她跟池子里的鱼没什么两样。 皇后脸色也不好看。 这话从自己嘴里说出来,是施压和恐吓,被别人点出来,就是挑拨了。 顾充仪:“看来,华妃娘娘已经为红烧锦鲤找好了借口。” “哈哈哈……”秦玉逢捂着嘴直笑,“这都被你发现了,我们的顾充仪当真是冰雪聪明!” 说完便喊人过来将那吃撑的锦鲤捞上来。 那锦鲤还未死去,但已然吃得臃肿迟钝,甩了太监一脸水后再无逃脱之力,躺在网里不再动弹,仅有一张嘴还在张合。 “送去膳房红烧,多腌制一会儿,调料也重些。” 太监忙不迭地点头,抱着鱼小跑离开。 等跑出御花园,才停下来擦干净脸上的水:“乖乖,华妃跟皇后待在一处,气氛当真是恐怖。” 华妃娘娘并没有觉得气氛恐怖,而是愉快地其他人聊起天来。 要说共同话题,她跟皇后也是有很多话可以讲的。 对方爱不爱听就是对方的事了。 “前线捷报传回来也有段时间了,兄长他们也该回来了吧?” 边境离京城很远,西戎投降之后有很多事务要处理,撤军也还有许多讲究。 所以到了六月,才算是班师回朝。 皇后听到这件事,面上带了些笑意:“回来了,庆功宴定在明日。” 她这两天就是在忙这件事,所以今天才抽出空见秋美人。 “皇后娘娘的兄长似乎也在其中,嗯……好似是我兄长的副官?” 皇后的笑容褪去:“是前锋。” “年轻将军,确实该当前锋,勇猛冲锋才好。”秦玉逢晃着手里的扇子,“我兄长是这么说的,只可惜皇上点了他当主将,轻易不能上前线。” 秦跃只比她大六岁,能当上元帅,是因为以前的老元帅被先帝砍得差不多。 唯一能喘气的是她外公。 其他的老将对新帝还处在观望状态,不敢请战,是她兄长主动请缨,靠着秦家与唐家的名望,才凑出来一套能打仗的班子。 “我兄长也当过许多年的先锋了,勇武不输于军中的任何一位将士,也很是好战,之前听说夜里偷偷领了一千骑兵去烧西戎军的粮草,虽是成功了,但还是把外公气得不行,传信给鲁将军把他打了一顿……” 鲁将军是秦跃的副将,从前是她祖父唐王的副将。 这次也建了不少功。 皇后勉强笑着说:“你兄长能有这番成绩,也算是不坠家风。” “哪里是不坠家风?”秦玉逢摇了摇头,“秦家向来出文官,兄长又是嫡长子,他当年说要去参军的时候,父亲差点儿把他的腿打断。” 秦家如今的地位,虽比不上魏晋时期的王谢,却也差不太多。 皇室还没有发迹的时候,秦家就是举世闻名的大族。钟氏入主中原之后,对秦家人做足了礼贤下士的礼数,秦家为表感激,牵头邀请各家的人才一起填补新朝的官员空虚。 积累到当朝,光是京官里,姓秦的就不下五指之数,地方官更是不计其数。 如今严家的京官数量倒是超过了秦家,却不如他们担任要职。 皇后想到这里,已然维持不住笑容。 但秦玉逢不管,拼完兄长拼家世,拼完家世拼人脉,拼完人脉拼宠爱。 不光是攀比,还故意用不在意和烦恼的语气说出来。 突出的就是一个凡尔赛。 秦玉逢看着坐不住的皇后,心想:当年我妈被隔壁阿姨拉着听“我家孩子如何如何”的时候,大约与皇后的心情相同。 第19章 皇后脸色难看地离开,秋美人也寻了借口,如惊弓之鸟一般逃走。 后来的两位倒是心安理得地继续看鱼。 虽然没有人再投喂,但聚集在亭子旁的鲤鱼依然不少。 顾充仪:“就像是通了灵智,觉得只要能够取悦观者就能获得赏赐一般。” 秦玉逢:“毕竟它们关心的事情并不多,只图一口吃的,反倒生活惬意。” “华妃娘娘的生活也十分惬意,却不像是只关心一口吃的人。” 秦玉逢偏过头,看如青竹君子般的顾秀,莞尔:“阿秀觉得我在关心什么?” 顾秀以扇遮面,隔着薄薄的丝绸,能够看到她微微翘起的唇:“自圣上结束守孝,京城一日比一日热闹。我想,圣人该开始杀人了,您觉得他会杀谁?” “圣上宽厚仁德,该嘉奖安抚才是。” “确实仁德啊,堪称是本朝以来,最为仁德的君主。” 相比起前头那两个诛九族的数量都一只手数不过来的,当今确实堪称圣人。 能容忍参与过夺嫡的臣子,能将针对过自己的贤才奉为知己,还能接受现任内阁首辅把持朝政三年多,作为一位已经成年的帝王,这脾气可谓是相当不错。 但要说他是纯粹的白,又显然不是。 他亦有帝王的抱负与对权利的野心,也并非没有脾气。 秦玉逢还记得他在陆贵人怀孕时露出的神情,觉得这位对后族的不满已经达到了一个高度。 只要有机会,他会毫不犹豫地出手整治严氏。 现下西戎投降,他做到了先帝与高祖都没有做到的事情,一时拥有了极高的声望。 正是一个合适的时机。 秦玉逢看着悠然穿过荷叶的新鱼王,觉得先帝老年虽然很疯,但脑子还是清醒的,选了一个很适合接手烂摊子的人。 她捏碎手中的点心撒进湖中,那条大锦鲤迅猛地挤了过来,她眼眸倒映着一池红鲤,竟像是眸中有火焰在燃烧:“俗话说杀鸡儆猴,倘若杀鸡的是猴呢?” 顾充仪轻声说:“君将非君,臣将不臣。” 那皇帝想要亲自把住朝政,要花费的时间和精力都非现在可比。 秦玉逢:“阿秀是有大才的人,皇上竟不懂得欣赏。” 谁都没有看出来她对朝政的关心,偏叫头一回跟她搭话的顾充仪看出来了。 简直是奇怪。 到底是谁在谣传顾充仪是个木头美人? 这不是藏匿在竹林的狐狸吗? “当年在王府,我也曾同皇上一起读书练字,共剪窗烛。”顾充仪幽幽一叹,“但是他的求学之心,实在是不够虔诚。” 秦玉逢秒懂。 合着是美人嫌弃夫君心思纷杂,懒得奉陪了。 “后宫之中,难得有阿秀这样清醒明白的人。” 如果说最开始对顾充仪的喜欢带着表演成分,那她现在是真的对顾充仪起了结交之心。 在这个充满恋爱脑和皇后的后宫里,当真是别树一帜。 “也难得有您这样谈得来的人。” 两人相视一笑。 到晚间,一同分享了用御花园最大的锦鲤做的红烧鱼。 果然口感不佳,但腌制入味,调料很香。 能就几杯青梅酒。 “是个好日子。”秦玉逢回到宫中,横躺在贵妃榻上,眉眼慵懒,“关于这次班师回朝,途中发生了什么变故,三舅舅可有来消息。” 蓬絮跪在地上:“老爷说,明日早上大公子会入宫,想来是迫不及待地要见您的,也会憋不住地跟你告状。” “果然是发生了什么……” 秦玉逢看着从顾充仪那里薅来的团扇,看上面极佳的字与词。 “顾家的祖地,仿佛是在汉皋郡……嗯,如今是叫汉州。” 而顾充仪家中的男子,都是汉州的地方官。 是受祖上荫蔽,还是为了方便打理族务呢? 她想到顾充仪对娴婕妤,也就是顾雪晴的冷淡与无视,觉得未必不可能是后者。 转而又觉得自己在说“倘若杀鸡的是猴呢”的时候,顾充仪是有些高兴的。 “嗯……”她沉吟了一会儿,十分歉疚地说,“此番怕是不能让美人如愿了。” 这“鸡”,她要叫对方好好地,得意地活上一段时间。 没了严家,谁又能替他们秦家挡风口呢? 秦家站在风口浪尖上,很多事情就难做了。 次日一大早,前线的一干武将文官便都聚在勤政殿,向皇帝述职。 皇帝心情极好,连连说了好几句“此乃大功啊,大功”,又问起他们想要什么赏赐。 头一个被问的就是秦跃。 秦跃回答的时候也不假思索:“臣想要见织……家妹一面,没能赶上她出嫁,是臣一生之憾。” 即使是有血缘关系,前朝官员见后宫嫔妃都是需要避讳的事情。 而且这种时候不应该说“这些都是臣该做的吗”! 皇帝一边觉得“不愧是兄妹,说话都毫不客气”,一边又对这样实诚的性格有些喜欢。 成天跟一群老狐狸打交道,他都快忘记跟直率人打交道的感觉了。 “这算什么奖赏?你们是兄妹,你又在战场上出生入死,合该叫她见一面才好安心。赵海德,去命人在紫华亭备茶,请华妃与秦大将军一同观景。” 紫华亭在勤政殿不远处,离六宫有些距离。 平日里只有皇上和入宫的王侯会去小坐,是很合适的地方。 严博(皇后的兄长)见状,也说:“臣也想见妹妹一面。” 皇帝自然答应:“凤藻宫就在后边,我命人直接带严卿过去吧。” 凤藻宫是离前朝最近的宫殿,严博是国舅,避讳更少一些。 当然,他也是希望严博快去快回,少被皇后拉着洗脑。 人群的目光于是落到静妃的父亲身上。 这位的女儿在后宫的位分也不低。 静妃父亲名为楼安,是秦跃的另外一位副将,比起秦跃与严博这两个年轻后生,他瞧着便老了许多,脸上也带着风沙留下的沧桑。 若说静妃喜欢扮稚童的天真,那楼安就是喜欢倚老卖老。 只见这位年不过五十的大人端起茶喝了一口,又慢吞吞地说:“老臣听闻静妃娘娘受了伤,不便行动,便不折腾她了。” “只是不小心崴了脚。不过确实要静养,毕竟是有身孕的人了。” 皇帝平淡地扔下一个大雷,又将话题转回正事上。 秦跃耐着性子将要事一样样说完,又建议说:“西戎的使者如今被安置在驿馆中。当时抓到他们的时候,从他们的行李中搜到了精铁制成的短兵,臣建议陛下再晾他们几天,命京中欢庆几日,再见他们。” 精铁制成的短兵,使者给出的说法是礼物之一,想让皇帝鉴赏一下西戎的锻造水平。 没人相信。 但他们已经班师回朝,就留了两位将军驻守。 西戎那边又没什么异动。 这边只好先装傻。 而秦跃建议京中欢庆几日,是想叫那群人看看,就连街头的百姓都觉得要灭西戎是很简单的事情,晓得大顺国富兵强,天子是民心所向。 错过了春耕,西戎其实已经无力与他们再打下去,那些使者见到这样的场面,自然知道该拿出什么样的态度来。 而造势一事,对如今的皇帝亦有相当的好处。 皇帝立刻握着秦跃的手说:“子先(秦跃的字)有大才啊!” 然后就是一通肉麻兮兮的夸奖。 听得秦跃头皮发麻,满脸拒绝:“此事该交予文官去做,臣就不管了……我可以去见妹妹了吗?” 皇帝轻咳一声,表示大家都辛苦了,各自去休息,晚上再来一同欢庆。 秦跃见妹心切,但皇帝依然拉着他不放。 皇帝欲言又止片刻,还是鼓起勇气问:“你妹妹……是有什么小名吗?” 他惊异反问:“您竟然不知道?” “是的,朕竟然不知道。”皇帝说完,神色默默。 华妃好像并没有把心思花在他身上这件事,他有所察觉,但一直没敢,或者说,不愿意相信。 “啊……可能是妹妹并不喜欢这个称呼。”秦跃摸着后脑勺说,“她说,织娘代指织女而并非是她自己。” 秦玉逢是七夕出生的。 所以取了个和七夕有关的名字,又有了“织娘”这个小名。 她确实不喜欢这个小名,明里暗里整过不少用“织娘”来称呼自己的人,目前为止,会这么称呼她的,只有头铁的秦跃。 不为别的,只因为这么喊她的时候,她生气的样子很鲜活。 鲜活得就像是活在这世上的人,而非是短暂停留的仙女。 皇帝立刻释然了:“织女虽心灵手巧,秀外慧中,却与夫君相隔银河,一年只能见一次面,确实寓意不好。” 所以不告诉他只是觉得寓意不好。 就是如此! 秦跃不知道他释然了个什么东西,颇为急切地告辞,步履带风地朝着紫华亭走去。 他比秦玉逢先一步到。 还未喝过茶,便见到华贵的仪仗从路的另外一端浩浩荡荡地走来。 漆红镶金的轿辇上坐着锦衣华服,满头珠翠的妃子。 她像一尊易碎的宝物那样被小心地簇拥着,是那样的夺目和美丽。 这是他从未见过的,陌生的妹妹。 秦跃忘了自己正待倾诉的满腹抱怨,也忘了要告诉妹妹静妃怀孕的事情,像一根木头一样立在亭中,待众人退去才找回自己的神智。 “妹妹,你出宫吧!”他情绪激动地说着。 “回江阴祖地当你的秦大娘子,跟舅舅游历天下,或者是等我出征,给我做幕僚……或者什么都不做……西边有一片很好的草原,比京城的跑马场更辽阔,你肯定会喜欢。” 秦玉逢看着自己言语混乱,几近落泪的兄长,歪了歪头:“为什么呢?” “我……觉得你不自由,过得不像你。” 秦跃捂着脸,有些哽咽:“我以为你出嫁就够我难过了,没想到还有这么令我不接受的事情……” 她:“……” 求一份哄哥哥的秘籍,在线等,挺急的。 第20章 “这世上本就没有自由的人,兄长。” 最终,秦玉逢以一种严肃而沉重的语气说道:“在这一点上,王孙贵族,贩夫走卒都是一样的。” 这无关时代。 就算是到了相对平等的现代,难道子女在家庭中会获得自由么?学生会在校园里获得自由么?工作者能够在社会中获得自由么? 一旦一个人决定要加入团体,扮演某个角色,他就注定会有身不由己的时候。 秦跃觉得她的话很有道理,“可是你从前……” “我从前鲜衣怒马,鞭指王孙,笑骂权臣,无人敢夺锋芒。”她平静地说着他想说的话,“可是,兄长,你觉得那时的我快乐么?” 与其说是在为所欲为,不如说是在发疯。 那时的先帝身体已经很不好了,一位霸主到了暮龄,免不了发疯,他疯了,周围的人也不能精神健康。 那时的年景实在是不好,她对未来没有丝毫乐观,也完全不期盼明天的到来。 偶尔还会幻想一夜之间将那些不顾他人死活的夺嫡政党全杀了。 秦跃想起那几年也是心有余悸。 他:“世人都羡慕你受先帝宠爱,行事无须顾忌,却不知道你才是那个在刀尖行走的人。” “兄长,别看我现在这样,但我已经找到了想做的事情。” 尽管还在白嫖三舅舅的帮助,没考虑好要不要出力,但为了安慰哥哥,秦玉逢还是拿出一副准备沉迷事业的模样。 秦跃摸了把脸,狐疑地看着她:“真的?” “真的。”她斩钉截铁地说,“说起骑射,我也好久没有骑马了,我们一起去北苑?” 北苑包括养兽的园林,马场和演武场,供皇帝与皇族使用。 但德昭皇后是草原来的,长于骑射,先帝特许后宫嫔妃也能去北苑。 秦玉逢进宫这段时间沉迷吃瓜,点心也吃了不少,没时间锻炼。 结果就是丰盈不少。 是时候去锻炼锻炼了。 马场的人听说华妃要来,当即一惊。 “好些年没有后妃来了,这是哪位娘娘啊?” 来传信的人嫌弃地瞥他一眼:“秦大娘子啊,你不知道她进了宫?” 马夫:“哦哦哦,秦大娘子……她怎么不是皇后啊?” “你小声点!圣上在登基前就娶过妻了,总不能休妻立后吧?” “哦……” 马夫不再说话,去将秦玉逢以前来时常骑的白马牵出来,摸着马的鬃毛,他低声说:“真可惜啊……” 秦跃在没主的马里随便挑了一匹,便跟妹妹一起在道上疾驰了两圈,才减缓速度,边骑边聊天。 “静妃怀孕了?”秦玉逢挑挑眉,有些惊讶。 她没给静妃摸过脉象,但前几天静妃摔后的神态动作,可不像是知道自己怀孕的。 太医令也没有看出什么来。 怎么才几天就有了身孕? 秦跃:“皇上说的,我没有多问。” 又不是他妹妹。 而且他内心里还是不太能接受妹妹嫁给皇帝的事情。 秦跃给新帝干活也有几年了,他觉得小皇帝确实比武王那几个好,但配他妹妹还是差得远。 何况只是一个妃位。 在他这里,四舍五入就是没有婚姻关系。 秦家想将姑娘要回来,皇帝也不敢说什么。 毕竟无论谁当皇帝,都需要士族帮助他治理天下,而秦家是天底下最大的士族。 “没关系,晚些时候,就该有正式的消息晓谕后宫了。”秦玉逢没太把这件事放在心上,转而问,“你是受了什么委屈,我的大元帅?” 秦跃的脸一垮,情绪激烈地吐槽了好些话。 十分之九的内容是在唾骂严博。 秦玉逢是三月入的宫,但这件事年初就定下了。 考虑到严博是皇后的亲哥哥,他一直对严博很照顾,也相对容忍。希望皇后也能对他的妹妹容忍和照顾。 结果严博作为先锋,胆子忒小。 命令下达的时候,这小子第一反应就是质疑,给他解释了,他还要抱怨一句准备时间不够,要点小将在自己左右保护。 他们本就缺将才,那些所谓的小将论职位也不比先锋差,各有任务要完成,秦跃当然不答应。 然后严博就开始摆国舅爷的谱,说自己要是有个什么三长两短,外头的人都要觉得是他这个元帅的原因,是他在谋害皇后亲哥。 秦跃认识到这个人的傻逼本质之后,也不敢把打先锋的任务交给对方,另选了人一起,叮嘱对方只管冲锋,不要理会严博。 这种架空先锋的事情,反倒被对方以为是认怂。 严博的谱越摆越大,几次险些延误军机。 秦跃干脆把他栓自己边上,带着他一道上战场,还顺手救过对方几次。 严博呢,也并不感激,而是努力扮演猪队友的角色,时常将危险带给秦跃。 然后搞笑的来了,严博趁着秦跃受伤昏迷的时候,将秦跃在战场上的功劳安在自己的身上,让人上报给朝廷。 秦玉逢听完大为震撼:“他怎么敢的?” 关系户抢功劳很常见,抢主帅的功劳的她还是头一次听说。 真不怕她哥给自己穿小鞋啊? 别说是皇后的哥哥,那就是亲王在前线,主帅想要坑死对方都有几十种做法。 秦跃“呵呵”地笑了好几声:“我也想不通。但是父亲劝我不要跟严博掰扯这个,就当没有发生。” 他取了弓,对着远处的靶子连射三箭。 箭箭穿透靶子。 可见是气得不轻。 秦玉逢也取了弓箭,瞄准靶心:“父亲说你的功劳已经够大了,现在又太过年轻,被分走一点反倒更好?” 秦跃低低地应了一声:“老头还是那么不讨人喜欢,真难为你总在家里面对他。” 实际上都是秦玉逢在难为他们爹,秦父的白头发一大半都是她气白的。 在这种情况还能说出这种话,可见秦跃的妹控已经到了蒙蔽双眼的程度。 秦玉逢松开弦,羽箭飞驰。 正中靶心。 她:“若我也说让你不计较这件事,兄长会不高兴吗?” 他不假思索:“好。” 只是不计较抢功劳的事情,又不是叫他跟严博好好相处。 无所谓,他会套人麻袋。 妹妹真是贴心。 秦玉逢失笑地扶额,又道:“保持住你这幅随便的样子,论功行赏的时候,都叫他们说去,记住那些说假话的人。” “然后远离他们?” 她:“然后去跟三舅舅告状。” 秦跃眨了眨眼睛,笑了:“我怎么没想到,要是叫三舅舅知道了,这些人一个也别想好过。” 唐觉对外的形象一直都是不在意金钱名利,只在乎亲人。 所以他的侄子受了委屈,他必然会出手。 世道还没有太平几年,一个有关系的巨富商人能做的事情,远超旁人的想象。 凤藻宫。 皇后和自己兄长的谈话远没有秦家兄妹的和谐融洽。 “哗——” 茶盏被狠狠地摔到严博的脚边,所有的宫人低着头退出去,碧斐将门关上,如聋子一般守在门外。 “你竟然能干得出来抢主帅功劳的事情来!是脑子里进水了吗?”皇后指着自己的兄长怒骂,“我在宫里对付秦玉逢已经够心烦了,你还把这样的把柄送到秦家人的手里。” 华妃本来对她就没几分恭敬,有了这个把柄,还不骑到她头上去? 严博觉得她太过谨慎:“刘威(负责给中央传信的人)是我们的人,当时也就只有我在他身边,我填的那些也是先锋该拿的功劳,他想揭穿我,也得有人信才行。” 皇后的脸色变得极为难看,几近癫狂。 对她的疯狂,严博显得无动于衷。 或者说,熟视无睹。 她总会自己冷静下来的。 果然,将桌子上的东西都摔在地上之后,皇后蓦然冷静下来,对着他笑:“秦跃可不是你的兄弟姐妹,你做了这样的事情,就自己祈祷他不会想要杀了你吧。” 严博想说“妹妹会想要杀了我吗”,又觉得答案会是他不想知道的。 想到父亲叮嘱的“严家有今天,全靠你妹妹,对她的态度要放低一些”,他低着头说:“都是我们对不起阿瑶,我们欠你的……” “是啊,你们都欠我的。” 皇后幽幽地说。 “这件事严家会处理好,不会叫你烦心。静妃又怀孕了,妹妹还是担心担心这件事比较好,毕竟,她是真的恨不得你死。” 皇后冷漠地说:“宫里的女人,哪有不想我死的?我会让她们先去死的。” 严博觉得这样阴冷如蛇的妹妹比她喜怒无常的模样更可怕,不愿久留,说了几句场面话便离开了。 碧斐从门外走进来,无声地收拾好一切,又将崭新的茶具摆在桌子上。 皇后坐在主位上,一动不动,陷入旧日的噩梦之中。 第21章 那是个很冷的春日,严寄瑶与兄长在花园里玩乐,兄长说要教她的猫游泳,然后将她的猫扔进湖中。 待猫狼狈地游到岸边,他便会再次抓起它,将它丢回去。 甚至把猫按进水里,在扑腾的水声和她的哭声中,他笑着说:“多喝些水,就能学得更快了。” 年幼的她哽咽地说:“阿瑶也不会游泳,哥哥会这样对阿瑶吗?” 她也被扔进了水里。 在长久的冰冷后,迎接她的是高热与噩梦。 而等高热褪去,她的噩梦也没有结束。 所有人都说,她是自己失足掉进水里的,至于那只死去的猫,他们找了一只一样的来,说其实兄长从来没有教过猫游泳。 她发疯一般,抓住所有能够见到的人,跟对方说哥哥差点害死她。 然后他们将她关在屋子里,只叫哑仆为她送饭。 母亲抱着她,边哭边说:“是你哥哥欠你的,但他是严家的嫡长子,是严家的未来,也是我们母女日后的依仗,不能有这样的污点。” “你受了这样的罪,我,你父亲还有你哥都会好好弥补你的。只要你能够好起来,你就是我们严家的掌上明珠……” 在母亲日复一日的安慰和劝说中,严寄瑶活过来了。 她确实成了严家最受宠爱的女儿,但再也无法生育,每一次葵水的来临,都是令人欲死的疼痛。 身体的痛苦和对家人的恐惧让她拼命地学习一切能够增强自己的东西。 后来,她成了颇有名气的世家贵女。 上门求娶的人踏破了严府的门槛,但爹娘一家也没有答应。 “她是个不能生育的废人。” 兄长是这么说的。 严寄瑶意识到嫁给良人,获得新的家人和幸福的生活也只是她的奢望和没有权利去做的美梦。 所以她要得到权力。 要让所有人仰她鼻息,不得不服从她,赞美她。 在父亲下定决心将她嫁给七皇子当续弦之前,她命人以父亲的名义偷偷地给十三皇子传话,让对方向圣人求娶自己。 严寄瑶成了十三王妃。 又在两年后成为了皇后。 但苍天见不得她过得好,又叫秦玉逢入了宫。 皇后端起凉透的茶,一饮而尽,才将将压下去心中的情绪,开始思考接下来的对策。 —— 皇帝独自留在勤政殿看公文。 赵海德时不时地来给他报一些后宫的消息。 皇后跟严博发生了激烈争吵,打碎茶具一套,赐严家补品若干,御医上门。 “严家有人病了?” “没听说,但皇后说是承恩公头痛的老毛病犯了,让御医去看看。” 承恩公是皇后的父亲。 皇帝脸上带了浅淡的笑意。 因为每当皇后心情不好的时候,承恩公就会生病。 “华妃呢?” “华妃娘娘……”赵海德面有犹豫,似乎不知道怎么说才好。 皇帝的笑容消失:“她怎么了?” “华妃娘娘跟秦将军一起去了北苑跑马,不知怎的,突然打起来了!” 皇帝睁大了眼睛:“谁打谁?” 赵海德低着眉,打破他最后一点侥幸:“华妃打将军。” 皇帝将额头砸在手上。 不知道他为什么会产生“华妃比皇后省心”的错觉。 皇后不高兴了,不过是砸茶具,让人去给自己爹看病。 华妃她是真亲自动手啊。 “现在什么情况了?” 赵海德:“还追着呢,听来报的人说,娘娘跟秦将军的骑术都是一等一的好,再追上一个时辰也不一定有结果。” “……没有人去劝劝吗?” “劝不住,也追不上……” 皇帝深吸两口气,把手里的奏折放下:“朕去。” 妃子跟朝臣打起来了,传出去,他才是被笑话的那个。 等他们急忙赶到马场,只见遍地都是倒伏的靶子和跨栏,乱插的箭,活像是战场。 一身窄袖红衣的秦玉逢抽鞭俯身,向前疾驰,扬声大喊:“兄长你跑什么?是觉得妹妹的主意不好么?” 而他们的大将军头也不敢回地回道:“谢谢妹妹关心,但你哥我真的觉得自己能行,不需要帮忙!” 数里的跑道,秦跃转眼到了皇帝的面前。 又一个眼神都没有给他,眨眼驶过。 “吁——” 秦玉逢追来,猛地一拉缰绳,马蹄高高扬起,又稳稳落下,她用执鞭的手轻抚白马,扬眉而笑:“陛下怎么来了?” 她的发有些凌乱松散,金色的凤钗从发髻滑落。 皇帝下意识地伸手接住。 冰凉的触感让他从旧日的回忆中回过神来了。 他握着凤钗,分不清过快的心跳是为她的锋芒毕露,还是在为她心动神驰。 皇帝:“你兄长很是挂念你的,你们之间是有什么误会么?” “没什么误会。”秦玉逢理了理发髻,将青丝挽于耳后,“我们打闹着玩的。” 秦跃掉头回来,小心翼翼地靠近他们,闻言苦着脸说:“你方才可不像是闹着玩的。” “所以到底是怎么回事?” 皇帝将凤钗收进袖子里,向秦玉逢伸手:“跑了这么久,去一旁稍作歇息,慢慢说吧。” 秦玉逢翻身下马,才瞧见他伸出的手。 她眨了眨眼睛,丢了手里的鞭子去牵他,将自己的手藏进他宽大的衣袖里,跟着他进一旁的凉棚。 之前坐在马场边大喊“娘娘当心啊”的马场管事颠颠地给他们端来点心和茶水,用敬仰和赞叹的目光看了皇帝一眼。 皇帝:“你下去吧,把场地收拾收拾。” 他如蒙大赦地离开。 秦玉逢被重新挽了发髻,戴上发钗步摇,过去的时候秦跃还支吾着没有把情况说明。 她大方地坐下,接过兄长殷勤递来的茶,无情地说出事实:“兄长同我讲,他一回来就接到好多请帖,仿佛一夜之间多出几十家至亲似的,难以推脱。” 皇帝目光沉了沉。 封赏还没下去,秦跃就这样炙手可热,之后还得了? 他:“然后呢?” 秦玉逢:“然后我说,我把他的腿打断,他就一家都不用去了。” 皇帝:“……” 秦跃:“辛苦了,陛下。” “不,玉逢平日对我很好,也很文静……不,我是说,她现在比起以前文静许多,也很体贴人的。” 秦跃既遗憾于没有钓出他的埋怨,又有些微妙的同情。 即使是他,也说不出“妹妹很体贴”的话来。 “其实,臣从还没有参军起,就很不喜欢这些宴会和邀约。人与人之间有了千丝万缕的牵扯,善恶是非就会变得模糊,很多事情就无法做明白了。” 秦跃是秦家的嫡长公子。 即使没有受封大将军,即使没有战功,他也是无数人巴结的对象。 但他从懂事起,就很厌烦这些追捧和讨好。 甚至做出了违背祖宗的决定——他十六岁就跑出去参军了。 战场相对简单,立场鲜明,军令如山。 刀剑面前,生命也是等价的。 皇帝听到他的这一番话,很受触动:“子先之明理,世人罕有能及者。” “但让妹妹把我的腿打断是不可能的。”秦跃斩钉截铁地说着,“所以臣已经想好了,这次的奖赏既不要爵位,也不要珍宝,只要陛下你为我赐婚。” “功成名就,正是完婚的好时候。”他高兴地说,“文漪等我这么多年,即使有妹妹护着她,也还是受过不少非议和委屈,希望您在赐婚圣旨里多夸她几句。” 秦跃有个青梅竹马的未婚妻,名叫段文漪,就比他小一岁。 当初他从家里跑去边关,只有他妹妹和未婚妻支持了他,还出大力帮他成功开溜。 一晃七年。 他终于能够光明正大地回来。 也有了能力和时间,来尽力弥补所爱之人。 “段氏的淑女,朕亦有耳闻。”皇帝面带微笑地扯着谎,“赐婚不过是顺手可为,兄长这样的大的功劳,不封不赏实在是不合适。” “而且朕已经替你想好了封号。昭昭之明,勇猛无敌,你为昭勇县侯。” 在爵位上,皇帝曾经是犹豫过的。 或者说,他犹豫了很久,有过各种担心。 作为一位有着弱小过去,至今还未掌握大权的皇帝,他总是有很多事情需要担心,也总难以安心。 但太过顾忌,不能果断,只会让他越陷越深,无法做好当前想做的事情。 秦跃是良将,是能做实事的好臣子。 他应该给予对方应得的奖赏。 第22章 县侯。 一个出乎所有人预料的爵位。 顺朝的爵位分为王、郡王、国公、郡公、郡侯,郡伯,县公、县侯、县伯,子,男十一等,还有若干荣职。 除了国公会封给太后皇后的父亲(如镇国公,承恩公)之外,郡伯以上基本都是宗室。 非宗室者,即使立了大功,也通常从县伯封起。 皇帝要是不要脸一点,连爵位都不用给,给个骠骑大将军的荣职,只添俸禄不给田地和封邑。 秦跃有些愣住,回过神来,也并无太多的喜色:“陛下,臣的祖父是江阴郡公。” 这是开国时,高祖赠予他曾祖父的爵位,还恩准四代不降爵。 他爹是世子。 虽说是打算退休后再承爵,但也已经够扎眼了。 考虑到这样的情况,为他能够得到应有的封爵,父亲仿佛已经决定不出任内阁首辅了。 所以秦跃想了很多借口来推脱。 然而现在的情况是,皇帝似乎执意要让他当这个昭勇县侯。 果然,皇帝不在意地摆手:“你不是要成婚了么?到时候长子继承秦家的爵位,次子继承你的,多好。” 秦跃下意识地看自己的妹妹。 只见妹妹已然吃了半盘点心,对他们的谈话毫无兴趣的样子。 察觉到他的视线,秦玉逢抬起头,不在意地说:“陛下决定的事情,只要不是对民生社稷有害的,身为臣子就该顺从,不是么?” “古语有云,‘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陛下是明主,你该担心的不是自己是否显赫,而应该担心自己的能力是否能够匹配这份恩赐。若是觉得受之有愧,那便加倍地做好自己该做的事情。” 秦玉逢并不觉得兄长推掉封赏就能降低皇帝的警惕。 他们家何止是有个江阴郡公。 她娘还是郡主,她也有个县主称号呢(先帝给的)。 他们最值得忌惮的,不是这些空有封邑而无实权的爵位,是“秦”与“唐”这两个姓氏所代表的权势与人脉。 皇帝听到秦玉逢的话,也十分高兴:“爱妃说的对,朕意已决,待会儿就命人传旨,到了夜宴上,叫那些宗室大臣,挨个给我们的昭勇侯敬酒。” 秦跃:“……” 他为什么会觉得皇帝是个好人? 明明聊得好好的,怎么就突然把他坑进社交地狱了?? 皇帝见他苦着脸,十分抑郁的样子,缭绕在心头的阴霾散去些许,哈哈大笑起来。 是啊,他为什么要这么早地担心功高震主的事情? 无论是哪家的人,只要是人才,只要能为朝廷,为社稷做出贡献,他就没有必要吝惜恩赏。 这才是一位明君该做的事情。 皇帝与秦氏兄妹相谈甚欢,赏赐跟不要钱一样送去秦府与纤云宫的事情,在宫里传得比风都要快。 但大家的反应都很平淡。 毕竟华妃已经够受宠了,秦家也一直很显赫。 甚至有人已经提前开始高兴,觉得他们家飞得这样高,很快就会摔到地上。 皇帝回到勤政殿,赶在庆功宴开始之前,又见了现任内阁首辅一面。 墨成如同他的名字一样,是一位看起来墨守成规,严肃古板的长者。 或许要加上行尸走肉,行将就木这样的形容。 自他的妻子,皇帝的姑姑,子云大长公主去世之后,他便一直是这幅模样,仿佛活着的全部意义只有匡扶社稷,护好妻子的弟弟(如今是护好妻子的侄儿)。 皇帝曾经怀疑过墨成,觉得手握大权至此,不该毫无野心。 但如今,他像父皇那样相信墨成。 墨成向皇帝行礼,起身方说:“圣上在朝会之前,就封了秦跃当昭勇侯。” “刚好讲到这个,他说不要,我总不能真的不给。”皇帝看出他有点不高兴,解释道,“而且子先是良才,人品也好,以后要用到他的地方还很多,朕不想跟他因为这件事起嫌隙。” 君臣相合,共治天下。 这才是他所希望的局面。 墨成平静地看着他:“秦向安也是人品不差的良才,但先帝依然没有在他的父亲退下之后,就让他接任内阁首辅,圣上可知为何?” “为了权衡各方势力,也因为秦家其他人不一定像他那样不生二心。” 皇帝流利地回答,但已经不想将精力放在这上面:“姑父,如今大顺历经两朝,天下已定,比起当一个说一不二的帝王,朕更想给百姓一个盛世。” “为何我在任用别人的时候,一定要考虑他背后的势力,一定要提前担心权利和恩赏助长对方的野心?” “为何朕不能任人唯贤,察纳雅言,有罪论罚,己有过而改之?” “父皇希望我当一位仁德的明君,而我……如今是在做什么呢?” 墨成端详着如今的天子。 天子已及冠三年,在世人看来,他仍是少年天子,难当大任。 对政务和帝王心术,他确实起步很晚。 但不可否认,天子已经成人,拥有明君应有的品德,此刻也战胜了过往的怯懦,看到了真正所求。 “陛下。”他换了个称谓,“即使是仁德的明君,也没有不沾血的。您愿以君子之礼待人,他人未必懂得回礼。” “不谈前朝,便是后宫,能由您主么?” 皇帝表情一僵。 后宫何止是不由他主,就连是后宫的人,也大多是别人替他决定的。 如何宠幸,也几乎被人定好了方案。 都说皇帝后宫佳丽三千,是何等的幸福。 他怎么就觉得跟上朝差不太多呢? 头一个让他觉得比朝堂上跟自己作对的臣子还要让他头痛的,就是如今的后宫之主。 皇帝深深叹气:“皇后……朕对她多有忍让,但她近来越发冷戾心狠,叫六宫不宁啊。” 皇后不能生育,与家人有旧怨的事情他再清楚不过。 也曾有过怜惜与宽慰。 但如今也只剩厌烦和疲惫了。 有愧于她的,又不是他们,更不是那些无辜受罪的人。 墨成:“以如今的局势,是否要废皇后可凭陛下的心意。但臣必须要提醒您一句,切不可立秦氏为后。” 皇帝有些惊讶:“为什么?我记得当年,父皇对她多有夸赞,认为她有为后之才。” “那陛下可知,为何她最后也没有被指给任何一位宗室?” “不是因为……”当时的情况太乱,先帝一口气砍了三个儿子吗? 剩下的话,皇帝没有说出来。 因为他猜到那不是真正的答案。 “秦氏长女,对皇权并无敬畏,又过于聪慧。若为后,帝后相合还好,但若走到帝后离心那一步,便是摄政专权之人。” 换句话说,就是皇帝叫她不高兴了,她能把对方架空。 这年代是没有后宫不能干政的规矩的。 德昭皇后当年更是一起跟随高祖打过江山,有过许多部曲。 后党也曾是先帝在时的一派不可忽视的政党。 因此夺嫡闹得再凶,也没有任何一位皇子的母亲敢在德昭皇后面前有一丝不敬。 皇帝:“我瞧她对这些并不感兴趣,从前更是讨厌弄权之人。姑父多虑了,况且……我暂时没有废后的打算,她毕竟是我的发妻,又没有做得太过分。” 墨成沉默地看了他一会儿,没有进一步劝说。 当一个人因为爱意而看另一个千好万好的时候,旁人说什么都没用。 他只能安慰自己,至少皇帝比起与妃子花前月下,更喜欢通宵看奏折。 入夜。 皇宫各处灯火通明。 作为新帝登基以来的第一场大宴,庆功宴办得十分热闹。 五品以上的文武官员,凡在京城的都带着家眷来了。再加上贵族和后妃,光是桌子就摆了一千多张。 秦跃身为庆功宴的主角,坐的位置仅次于亲王,就挨着他的外公唐王。 但这并不能对他提供什么帮助。 甚至他外公就是第一个灌他酒的人。 一场夜宴下来,秦跃就是酒量再好,也被灌得不省人事。 好在他没有发酒疯的毛病,只是突然将脸砸在盘子里,昏睡了过去。 秦玉逢对身边的星璇使了个眼色。 星璇便走过去将她哥扶起来,擦干净脸,晃了两下没把人晃醒。 皇帝不无遗憾地说:“大将军睡过去了,带去偏殿歇息,顺便叫御医给开些醒酒的汤药。” 秦玉逢站起来道:“臣妾一道去看看。” “去吧。” 秦跃被放到偏殿的床上,突然睁开眼睛,低声抱怨:“你居然叫侍女拎着我,好歹用扶的呀。” “这样更真实。”她一脸正色,“兄长你这可是欺君之罪,万一穿帮了可不好。” 他立刻躺回去,闭上眼睛。 又撑开眼皮说:“我睡一会儿,你莫要忘了替我跟三舅舅告状。” 秦玉逢满口答应,转头给唐觉写了一封信。 月上中天。 京城的某处豪宅的院子中摆着一把摇椅,摇椅上躺着一位青衣的男子。 外表三十许,英俊儒雅,令人见之心生亲切。 男子将手臂枕在脑后,出神地看着月亮。 “老爷,女公子来信了。” “快拿给我看看……哈哈,竟然就只写了一句‘皇帝还不错’。”唐觉颤抖着手,有些难以置信,“她三个月不给我写一封信,现在好不容易来一封手信,结果是跟我夸她的新婚丈夫。” 信使小姐保持沉默。 但老爷主动询问了她:“阿琼,你说,如果我跟皇帝掉进河里,玉逢会先救谁?” “一定要回答吗?” “是的,它关系你的年中奖金。” 那就是要听真话了。 阿琼不假思索地说:“会等你们淹死之后继承你们的遗产。” “……是她能做出来的事情。” 唐觉告诉自己,至少全天下的男人在侄女面前都是一个样,才平复了心情。 “去回绝梁王,就说我下月要去蜀地为家里人寻些新鲜食物,抽不出空去参加他的寿辰。然后叫阿皖准备商队,待大公子完婚后就出发。” “是。” 唐觉喊住她:“等等,你是还有什么疑惑吗?” 阿琼:“我在想,女公子为何不提严家的事情。” “因为她知道,只要她跟我提,严家就会毁……她还不想严家这么早倒台。”唐觉拿起腿上的扇子,敲了敲自己的脑袋。 “但我的侄子和侄女受了那样的委屈,我不可能当做没发生。” 他沉吟一会儿,笑了:“皇后这样好的刀,该向着至亲的人才好呀。” 第23章 “我要把点心戒了。” 秦玉逢信誓旦旦地说着。 坐在她对面的淑妃眼皮一撩:“把你嘴边的点心渣子擦擦。” “淑妃娘娘近来说话越发刻薄了。”秦玉逢低下头, 一副暗自神伤的模样。 “陛下已经为你兄长和段氏三娘子赐婚,婚期定在九月,你就算不减几斤, 也不能再放纵自己胖下去了。” 淑妃替她操着心。 她听完,也觉得手里的点心索然无味,哼哼唧唧地说:“我从前在家里吃的比这还多,但是从来不长胖。” 淑妃优雅地瞥过来一眼:“宫里可没有不长眼的纨绔给你追着玩儿。” “但是有北苑。”顾充仪看完一篇文章,将书收进袖子里, 参与进她们的话题。 秦玉逢:“但是它太远了。” 健身房安这么远,就是为了阻止她过去!!! “那就别担心了,暑热将至, 自然会瘦的,况且你长肉也是长在该长的地方。” 淑妃颇有些嫉妒地看了一眼某人略紧的抹胸。 顾充仪:“皇后也让圣人给自己兄长赐了婚。” “哪个兄长?” “给她的长兄严博, 次兄严焕都赐了婚, 分别是榕县刘家的五娘子和马家的大娘子。” 作为宫里最无声无息的人。 顾充仪对宫外的事情堪称是了如指掌。 淑妃:“这两家也算是不错的人家, 但据我所知, 皇后长兄是有妻子的。” 顾充仪:“是, 原是汉州胡氏的二娘子, 胡二娘子去岁留下和离书, 自回本家了。” “刘家五娘子和马家大娘子……刘华婵和马茹青?”秦玉逢一听就来劲儿了,“皇后这是跟她大哥二哥有多大的仇啊, 给他们安排这样的婚事。” “她们……是有什么问题吗?”淑妃到底是出嫁多年,与未婚的女子接触甚少, 对这两个名字都十分陌生。 “刘华婵在榕县的定位, 就跟十一王爷在京城的定位差不多。” 十一王爷, 从前是十一皇子。 主打的就是一个风流和败家,从十四岁就开始流连秦楼楚馆, 赌场酒楼,热爱一掷千金,是许多老板喜欢的大款。 年初的时候得花柳病死了。 作为大家闺秀的淑妃对此极为震惊:“她家里人不管的吗?” 秦玉逢:“不管,因为刘家的钱管在她手里。” 刘华婵是一个极有敛财手段的女人,刘家的钱在她手里过个一两年就能翻上三倍。 对这样的摇钱树,刘家不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还花大力气压住她的事情,不让它们传出榕县。 至于姑娘二十好几还没有成婚的事情,他们对外的说法是还没挑着好的。 如今定了严家大公子。 想来是够好了,各种意义上的。 淑妃:“那马茹青又有什么问题?马家我记得是有一位刑部侍郎?他们家家风据传很严。” 秦玉逢:“马侍郎是马茹青的叔父。马茹青父母双亡,自小便养在马侍郎的府中。马侍郎的家主之位是从她父亲那里继承的,因而马家家风再严,也对她万般容忍。” 这位马大娘子年方十八,面容姣好,长袖善舞,看似是位不错的联姻对象。 实际上她喜欢心所有属的男人。 不仅跟她两个堂妹的夫婿都有染,还勾引过堂妹的小叔子。 而且她对家主之位有很重的执念,对好几个追求过她的男子都表示“我只嫁给能当家主的男人”。 而能当家主的公子,婚姻也是早就定下的,不会选她这种。 如今嫁给严家的嫡次子,对她来说,是一个不会放弃的机会。 秦玉逢:“可以预见,皇后的这两位嫂嫂进门之后,严家将会是怎样的一个鸡飞狗跳的局面。” 另外两人一听,都露出微笑。 后宫少有没被皇后针对过的,看皇后家里的热闹,即使恬淡如顾充仪,也觉着高兴。 “皇后从前在严家面前就很强势,但在她长兄刚立功的情况下这么做还是有些奇怪,像是气疯了一样,莫不是有人挑拨?” 秦玉逢满脸无辜:“皇后的心思,正常人能想明白?” 顾充仪一想也是。 皇后毫无征兆地发疯,也不是一次两次。 为了不在这位冰雪聪明的姑娘面前露馅,秦玉逢决定转移话题:“说起来,我好些日子没有见到皇上了,他这会儿宠的是哪位呀?” 她看淑妃最近也清闲得很。 是时候让淑妃摆脱恋爱脑,专心提升自己的生活质量了! 谁料她这话一出,另外两位都用一言难尽的目光看着她。 淑妃:“我的华妃娘娘,皇上已经快半个月没进后宫了,您是完全不知道吗?” 秦玉逢咳嗽两声:“哎呀,这不是最近在忙兄长婚礼的事情吗?而且探查天子行踪总归是不好的。” “哎呀,昨天不知道是谁说,最近好无聊,打算养只小狗。”淑妃模仿着某人的语气,故意问顾充仪,“顾充仪可记得是谁说的。” 顾充仪淡淡一笑:“不记得了,总不会是忙碌着兄长婚礼的华妃娘娘。” 秦玉逢:“……” 怎会如此,她难道不是她们的心肝宝贝吗? 嘲讽完她之后,淑妃弯了弯眼睛说:“不过皇上再怎么忙,也会来为你庆生的。” 秦玉逢有些恍然:“啊,又快到生日了。” 她的二十一岁生辰。 人的一生,真是漫长啊。 她想。 淑妃:“今年七夕,不知宫里会不会庆祝。” 守孝三年里,除了重阳节之外,宫里是什么节日都不大肆庆祝的,最多摆上一桌宴席,放些符合时节的菜肴饮品。 先头宫里人又少,连个说话的人都找不到。 真不知道这三年是怎么过来的。 秦玉逢:“往年是有什么活动吗?” “乞巧呀,对月穿针,刺绣,制花灯……” 顾充仪补充:“还有晒书和题诗。” 总结:展示女工和文化水平。 秦·骑□□通·女工极差·只会背诗·玉逢:“……别办了,我不喜欢,不如办我的生日宴。” 结果当天晚上,淑妃就高兴地派人给她传消息。 说七夕节庆已经确定要办,而且皇上交给自己和顾充仪一同准备了。 后宫两大才女准备的七夕节庆。 不用想也知道文学浓度极高。 秦玉逢开始思考自己出宫避避风头的可能性。 “虽说娘娘不会这些,但我们会啊。”温慧安慰着她,“别个宫里也不见得是自己准备的,娘娘交给我们办就好。” 她们的课程是包括女工和琴棋书画,作诗谱曲的。 因为是系统性教学,谈不上很有灵性,但在这种时候也很够用。 有关节日的内容还是她们学习的重点。 所以要在这种时候做到出彩,并不是难事。 秦玉逢:“你们学的是真多啊。” 这种多边形战士,确实该拿这么高的工资。 壁水:“老爷当年请先生来教我们这些的时候,我们也很惊喜的,所以都在拼命地学。” 这年头的寒门子弟是没有书读的。 在大族中为奴的人有可能获得教育,但不会是这些真正的世家子弟才能学习的东西。 秦玉逢本不想搞这些,但见她们实在是跃跃欲试,便说:“既然学了,总该拿出来用用,不然白学了。你们准备着吧,多做几盏宫灯,主题不要七夕,要山海经的。” 几人齐声应好,服侍她歇息,便托了寻善守着,去库房里翻用得上的绢帛纸张去了。 七月七。 秦玉逢是在兰花的香气中醒来的。 在浅淡的香气中,她倚靠着床,听着众人齐声祝她生辰快乐,又挨个与她说吉利话。 二十二盏宫灯如水上灯一般流过她的眼前。 每一盏皆以山海经中的某一样物品为主题,件件祥瑞,制作精巧。 最后一盏六角的宫灯,骨架是沁绿的白玉,与灯面上的的云海青山融到一起。 一对面写着一首诗的上下两阙。 “青鸾飞入合欢宫,紫凤衔花出禁中。可怜今夜千门里,银汉星回一道通。 ” 另外四面绘着青鸾和西王母。 西王母却不是山海经里的“豹尾虎齿而善啸,蓬发戴胜”,而是一位极为美艳的女子。 眉眼与秦玉逢很有几分相似。 “这盏灯是圣上送的?” 提着灯的壁水好奇地问:“娘娘怎么猜到的?” 她反问:“你们会将我画作西王母么?” “……不敢。” 秦玉逢:“而且,这是一首写新婚的诗。” 也只有皇帝敢以此博美人一笑。 壁水恍然点头,小心翼翼地问:“娘娘今天……似乎不大开心。” “听过一个说法么?女人只要过了十八岁,每过一次生辰,不是长一岁,而是老一岁。” 秦玉逢随便扯了个借口,起身接过最后一盏宫灯,提着它回头:“今年还照往常一样……啊,忘了你们是头一年认识我。” 温慧:“今年还照往常一样备一万两用于赈济行善?” “不,准备十万两吧,今年比往年更有钱一些。”秦玉逢想了想,说,“这笔钱就用于抚恤此战烈士之家眷,问兄长要具体名单,将其假充入官银中,务必令每家都收到。” 达则兼济天下。 锦衣玉食二十多年,她尚且还记得这句话。 与西戎的这场仗打了大半年,那些士兵家中缺少青壮年地度过了秋收与春耕,如今又失了男丁,想来是十分艰难的。 皇帝站在门外,久久不能回神。 多少? 她说多少? 什么叫“照往常一样备一万两”和“准备十万两吧”? 为什么她们的语气如此轻描淡写?? 因为战事和各种原因国库余银不足十万两的皇帝大为震撼。 并感受到自己的贫穷。 世家这么富也就算了,她的私人财产为什么这么多? 皇帝捂了捂脸,确认自己没有露出什么丢人的表情,才整理好凌乱的心情,迈步走进去。 “爱妃今日起得较往日晚些。” “在欣赏宫灯。”秦玉逢假装没有看到他复杂的眼神和强颜欢笑的表情,举起手中的灯说,“圣上送的这盏格外好看,臣妾一眼便看出来它不是温慧她们这几日赶工出来的。” “你喜欢便好。” 说来他也觉得自己有些鬼迷心窍,那日墨成离开后,他想了许久,若自己迎为后的是秦玉逢,如今会是什么个局面。 越想越觉得可惜。 便命人制了这盏宫灯,在七夕这天赠给她。 好扯时节与生辰来遮掩一二。 “夜里是七夕节庆,就在你的生辰宴之后举行。” 秦玉逢:“竟还有生辰宴么?臣妾可是丝毫没有准备。” “既是你的生辰,便该叫别人忙活和想办法哄你高兴,怎能让你费神?” 她想了会儿:“这生辰宴,是圣上筹办的?” 淑妃在办节庆。 静妃怀着孕。 总不能是皇后或者瑾修仪办的(在所有人眼中,这俩都是她绝对的死敌)。 “朕命赵海德准备的,偶尔过问两句,没耽误公务。” 秦玉逢抬眸与皇帝对视,蓦然笑了。 却没有说话。 只是难得安静地看着他。 这是一位面容英俊,气质温润的天子。 便是无风无月,也叫人心动。 待皇帝不自在地错开眼神,她才说:“圣上觉得,牛郎与织女可相配?” 皇帝:“若他是于月下阡陌见到织女,互生情愫,便无需说什么相配不相配。偏偏是在水中见到沐浴的织女,又偏偏有人……朕是说,是老牛帮他讨来媳妇,实在是愚昧。” “发乎情,止乎礼。”她笑了,“圣上崇尚君子与淑女的感情。” 这很好。 但作为一位天子来说,太好了。 皇帝:“在午膳之前,你可有什么想做的?” “圣上方才应该听到了,臣妾今年打算拿十万两冒充朝廷发放的抚恤金,送给此战中牺牲儿郎家中的女眷。” 皇帝:“……” 她总在心照不宣的时候,突然点出来。 哪怕这事跟自己有关。 “你做得很好。”他夸了句。 “我想去看看,圣上可愿意带臣妾去?” 去探望家有新丧的百姓家,无论是生辰,还是七夕,都不适宜做这样的事情。 但这件事由秦玉逢提出,又那样合理。 她本就是这样与众不同的人。 皇帝点头:“赵海德,去取朕从前在府中的衣物来。” “有月白色的么?”秦玉逢喊住赵海德。 赵海德回忆了一下,说:“有,圣上从前很喜欢这些浅淡的颜色。” 只是如今多着龙袍或深色,以示天子威严。 秦玉逢拉住皇帝的袖子,眼神明亮:“臣妾今天打算着月白衣裙,圣上与臣妾穿一样的颜色好不好?” 皇帝并不知道什么是情侣装。 但听她这么说,想到那场景,便微红了耳朵。 他:“好。” 过了会儿,又郑重地说:“朕名旻,字修齐。‘舜往于田,号泣于旻天,何为其号泣也’的旻,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修齐。” 秦玉逢眼波流转,欲笑又止,故意促狭地说:“妾与您乔装出门,不该喊夫君么?唤您的字,倒像是喊情郎了。” 他挑眉:“夫君,便不是情郎?” “自然,自然。” 她笑着将手里的宫灯丢到地上,抱了抱自己的情郎。 一触即离。 便转身去室内换衣服去了。 月白长裙,玉簪挽发,身无华饰。 是她平日里不会有的装扮。 素淡出尘之美,亦能出现在在她的身上。 “织女若是生得你这般模样,确实不是能安然于户外洗浴的长相。” 他感叹。 “夫君这斯文俊秀的模样,若是出现在榕县,便只是站在大街上,都危险得很。”她说笑着,将命人取来的双鱼玉佩系在他的腰间。 “这玉佩,瞧着有些年头的。” “是妾祖父所赠。” 秦玉逢回忆道:“那年我们在祖宅,段姐姐头一回来府上,祖母送给她一对玉镯,说是传给秦家嫡长子之妻的。” “我问祖母,可有传给嫡长女之夫的,她说没有。” “后来祖父将这枚玉佩给我,说可以赠给未来的夫君。圣人今日是妾的夫君,便赠与您。” 皇帝本来因为她提到榕县而心情古怪,听完她讲完玉佩所代表的含义,又生出心虚来。 对没能真正将她明媒正娶回来的他来说。 这枚玉佩的重量实在是有些沉了。 望着皇帝动容的模样,秦玉逢没有将这个故事的后半截说出口。 祖父还说:“你能担得起秦大娘子的身份,便是再宠些也无妨,这些东西都将为你增添这个身份应有的分量。” 皇帝的愧疚,约莫也能算是重量吧? 一辆低调的马车,低调地行至宫廷的小南门。 一身常服的禁卫军统领对守门的士兵说:“我申时之前回来,如果有谁过来问有没有人从这里离开,你们就说没有,懂么?” 守门的士兵连连点头。 “头儿,您放心地去找嫂子,就是回来再晚些也无妨,我们必定把宫门看紧。” 统领:“……” 你们说的这个嫂子,她在哪里? 他僵硬地笑了笑,转身上了马车。 却没有坐进去,而是半跪在靠门的位置:“卑职拜见圣上,娘娘。” 皇帝摆手叫他起来:“出门在外,不必在意这些虚礼。” 又跟秦玉逢介绍:“这是方寻,我从前的伴读,此行便由他负责我们的安全。” 禁卫军直属皇帝,负责宫廷和皇帝的安全。 禁卫军的统领,是皇帝心腹中的心腹。 秦玉逢打量这位年轻的将军,笑着说:“我们可有耽误方将军去见心上人?” 方寻:“……臣并无婚配,亦没有心悦的女子。” 她:“圣上这段时间赐婚了好几对璧人,怎么把自己的伴读给忘记了?” “阿寻从前本来是有位未婚妻的……后来,女方另嫁他人,他便一直单着。”皇帝微叹,“如今倒是有很多人想与他们家接亲,但他并不喜欢这样。” 真相不难还原。 当年严寄瑶嫁给尚且是十三皇子的皇帝都恨不得说是“低嫁”。 十三皇子的伴读家里情况只会比那时的罗家更差。 方寻的未婚妻攀上更高的门第,便悔婚另嫁。 结果他现在是新帝的心腹,禁卫军统领,年纪轻轻就官至二品。 直接从无人问津变成热门人物。 他心里抵触,不肯接受包办婚姻,也没时间相亲和谈恋爱,才一直单身到现在。 秦玉逢:“将军那未婚妻可有来找你,说自己其实一直都只倾慕你一人,另嫁他人只是因为家中安排,如今却过得并不好?” 方寻睁大眼睛:“娘娘是如何知道的?” 他未婚妻是私下见的他,按理说只有他们两人知道才对。 “话本里都是这么讲的。嫌贫爱富的前任,奋起努力获得成功的主角,嗯,之后还有美丽大方,纯真善良的命定之人出现。” 方寻理解了一下她的意思,有点高兴地说:“承娘娘吉言。” 说起这个,秦玉逢又不免想起自己。 她将手搭在皇帝的肩上,用玩笑一般的语气说:“像我这样仗着家世为所欲为,张扬跋扈的恶毒女人,通常会用来衬托女主角的聪慧善良,柔弱无助,毒计频出却从未成功。最后的结局,大多是凄凉而愤怒地死在冷宫里。” 皇帝皱眉,捂住她的嘴:“不要胡说。朕从未觉得你张扬跋扈,更不会让你落到那样的局面。” “真的不觉得臣妾张扬?” 他移开目光:“跋扈和恶毒是万万不能用在你身上的。” “圣上这么说,是因为此刻喜欢我。等不爱了,臣妾就是出门乘个轿子,你都能说臣妾苛待下人,横行宫中。” 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 这句话放在帝王身上,不是形容词。 “朕哪里是那么不明理的人。”皇帝有些无奈,连连做出许多承诺来。 他先前觉得华妃有些不爱搭理自己,还觉得烦闷。 如今她热切起来,他才知道她是有多不好对付。 好在到下一站的路并不长。 马车很快停到了某间钱庄的后院,一长袍的中年男人颠颠地跑过来。 “女公子怎么亲自过来了?” 马车里的皇帝目光一变。 女公子是前朝流行的称呼,用于称乎诸侯的女儿或世家贵女。 高祖平了诸侯,娘子的称呼便更流行一些。 如今这个称呼,通常只用来称自家拥有管家之权的小姐。 难不成,华妃名下还有连锁的钱庄? “要取十万两白银呢,我过来瞧瞧才妥当不是?要成色与官银相近的银锭,你可不要拿那些成色不好的东西糊弄我。” “哪儿敢啊,要是叫女公子不高兴了,老爷从蜀地回来,能生拆了我!” 掌柜搓了搓手,说:“小姐要拿来做善事的银子本来备好了,但您今年突然改成了十万,还要跟官银差不多的,庄子里一时半会凑不出来。即使凑出来,一天也发不完,您看……是不是宽限两天?” “剩下的兑成银票,我让人去鳍州取。” 鳍州是这次征兵的地区之一。 就近取也安全些。 “老爷是?” 皇帝走过来。 “我三舅舅。”秦玉逢对着掌柜指了指他,“你们姑爷。” “姑爷好。”掌柜面无异色,只殷勤地请他们进去喝茶,自己去清点银两。 屋中就剩他们几个,秦玉逢才解释道:“三舅舅平时为人低调,对外并不说自己是唐家人。这里人连我姓秦都不晓得,夫君莫怪他们不知礼数。” 皇帝点了点头:“确实很少听闻你三舅舅的事情。” 据他所知,唐王有三子一女。 两位庶子,秦玉逢的母亲宛阳郡主,还有一位年纪最小的嫡子。 唐王年纪也不小了,他一直在等对方上奏请封世子,却一直没等到。他还以为是那位嫡子身体有什么问题,结果是在闷声发大财。 她:“三舅舅并非外公亲生,这样做也是不想给我们带来麻烦。” 秦玉逢给皇帝讲了唐觉的身世。 当然,有相当程度的艺术修饰。 在她的口中,唐觉是父母双亡,坐拥巨额家产却无力保住的可怜人,他不远万里来京城,他本打算把钱捐给唐王,让对方用于安顿将士家眷。 唐王夫妻对他的身世深感同情,拒绝了他的捐赠。 还将他收为嗣子,视如己出地抚养他长大,等他成年之后便将家产如数奉还了。 “也是因为如此,三舅舅一直对我们很好。尤其是我……他到唐王府的那年,母亲恰好生了我。” 唐觉认为,这是上天给他的恩赐。 在他最危机的时候,他拥有了足以保住身家的依靠,还遇到了会和他一起怀念故乡的人。 秦玉逢对他不算讨厌。 但十分警惕,因为秦家加唐家两家人的心眼都不如唐觉一个人多。 皇帝对此毫无所觉。 甚至对那位未曾蒙面的“三舅舅”产生了同病相怜的想法。 他也是坐拥巨额家产,却难以保住的人。 父皇交给他的,不仅是家业,还有社稷重担。 “你三舅舅既是嗣子,为何不当世子?”皇帝颇为慷慨地说,“如果是因为你那前边的两个舅舅,朕回宫之后便直接下旨封他为世子,让他们没有话说。” 唐王又不是没有后,王位总是要传下去的。 那不如选个喜欢的。 况且唐觉与秦玉逢关系好,日后也一定会偏向他。 秦玉逢摇了摇头:“三舅母去世的早,未曾给三舅舅留下一儿半女,舅舅已打算为她鳏居一辈子,早就回绝了外公立他当世子的事情。” “另外两个舅舅……妾不好说长辈的事情,只能说外公已经打算上奏,恳请皇上在他百年后收回王位,不叫他们兄弟相残,败坏唐氏门风。” 皇帝一听,遗憾道:“听闻唐王当年骁勇无敌,没想到竟是虎父犬子。” 他出生晚,没有见过战乱,也没有见过开国分天下时的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 所以对唐王一直有种看英雄的滤镜。 “不过唐王之位是世袭罔替的,即使你三舅舅不打算再娶妻生子,同样可以在族中选一位嗣子。” 秦玉逢又是摇头,幽然一叹:“夫君不知,失去了挚爱的人已然不能算作一个活人。” 皇帝想到内阁首辅墨成,也是一叹。 等五万两的白银在他们面前铺开的时候,他的怅然就全部消失了。 看这整齐的大小和崭新的成色,一看就不是从散户里收来的碎银炼的,而是大桩收益的入账。 唐觉可真有钱啊…… 还只需要养自己一个,不像他,需要养一整个后宫。 “请女公子清点。” 秦玉逢打了打扇子,身后的壁水与星璇便会意地上前清点。 不一会儿就清点完毕,均表示没有问题,毕竟是自家的钱庄,掌柜平日里再贪,也不敢糊弄她。 “一箱放入马车,剩下的星璇带人送去城郊的军营,叫冯副官带着剩下的将士把它们发去战友家中。” 班师回朝后,大部分士兵回到家中,等待下次征召。 小部分精锐则是留在离京城挺远的郊外,等并入羽林军或是其他的安排。 冯副官是秦跃从前当先锋时的副官。 因为出色的军务处理能力,在她兄长当上元帅之后,就被安排成后勤的一把手。 熟悉的人仍旧称他为冯副官。 可见是她兄长的铁心腹。 马车载着沉甸甸的钱箱和一行人,缓缓朝京畿的村庄驶去。 半路有人追上人,说是张村的本地人,可以领他们去战友家里。 经过三代帝王的建设,京城已经是整个顺朝的经济与政治中心,富商与世家皆将根系伸往此地,将它变得十分繁华。 可是离开京城后不过行了半个时辰,周围就骤然荒凉许多。 附近的山丘还露出漆黑的山石,证明着许多年前的一场火灾。 皇帝望着远去的山林出神,待完全看不到才放下车帘:“据说,皇祖父攻破都城的前几天,整个京城都陷入一场大火,竟然还包括这里。” 秦玉逢:“竖壁清野,对百姓来说,是最为可怕的噩梦。” 是树枝失去主干和根脉。 是不得不变成流民离开的痛苦。 即使再回到故乡,也无法再看到旧时的任何痕迹。 她:“外公说,他们当时都以为后兆的国君会投降,高祖当时连封对方当怀王的旨意都写好了。结果大军在郊外等了三天,只等到一场大火。” 也是因此,大家都很珍惜这来之不易的太平。 不然就先帝干的那些事情,他们还真不一定能忍。 和方寻一起挤在车辕上的小兵回过头,笑了笑说:“听村里的老人说,如今的世道已经很好了,所以官家来征兵打西戎的时候,都推着我们出来入伍。以前乱的时候,他们还把男丁藏在棺材里呢!” 底层的百姓其实很好满足。 一块不会被破坏,能够种地的田,在税后能够全家吃上饭的收成,就足以让他们自发地完成建房,犁地,务农,生孩子的全部任务。 有了战乱时期的对比,在过上稳定平安的日子之后,他们便自发地爱戴新君,拥立新朝。 皇帝听完他们的话,顿时笑起来。 是踌躇满志的笑容。 他再次坚定了把党争抛到脑后,共同治国的决心。 回去就抓秦党和严党的人一起陪自己加班! 华妃娘娘很欣赏这样务实的皇帝,翻开名单就开始跟皇帝算账。 “此次西征,一共有一万三千五百三十一位将士亡故,两千两百四十三位将士受伤残疾,无法再上战场。” 和西戎打仗大半年,前后调去前线二十万人。 考虑到水土不服的问题,这个伤亡数量可以说非常少。 “陛下赏三军十万两,同样也批了十万两用于抚恤这些将士的家人。这十万两的抚恤金假使能全部发给家眷,平均一家是六两多点。” 而实际上能有一半就叫不错了。 秦玉逢并没有说这段,而是说:“京城中买卖奴仆的伢人那里,这个钱能够买到十来岁的小丫鬟,却买不到二十岁的青壮男子。” 因为青壮年一般是卖人的那个。 但皇帝不知道这些,他只觉得自己的钱还是给的少了。 “没有玉逢你的补贴,想必这些家眷接下来的许多年都很难过。”他叹了口气。 却没有提再加抚恤金的事情。 今年才过去一半,按照惯例,马上就要有旱涝灾害,国库里的那点钱要撑到收税已经够呛了。 秦玉逢也并不在意。 或者说,对她来讲,国库没钱才是最好的局面。 这种情况下,她舅舅手里的钱才具有充足的价值。 “张村共有三户人死了男丁,另有一位断了胳膊的将士在家养病。妾的打算是家里有白事的发八两,养病的那位发五两和一张医馆的打折券。” 秦玉逢从另外一个盒子里取出一张纸递给皇帝。 皇帝打开一看,是一张盖着章的纸条。 上面写着:“凭此劵可在保和堂或济世堂免费看诊(可提前告知,专车接送),药材五折。” 他笑了:“妙啊。假如给养病的那位发一样的钱,他不一定愿意去医馆里看大夫,但给他发少一些,他就觉得已经在这上面花了钱,不看不划算。” 在战场上受伤后得到的治疗大多非常粗糙和不卫生,生死看脸。 所以重伤的人数远低于死亡人数。 而就算是活着回来,不精细养着,也很容易出问题。 “只是这医馆的损失,又该谁来出呢?” 秦玉逢:“保和堂和济世堂也是三舅舅名下的连锁产业,这些劵的发放,并不会给他带来太大的损失。” 甚至有得赚。 这年头,但凡是技术含量高一点的行业,都是暴利。 一张祖传方子富三代,并不是夸张的(替人打工的除外)。 “玉逢和你家里的人,都是极好的。”皇帝又是一通夸奖,只觉得世上没有比眼前人更好的,全然忘记某人过去的赫赫战绩。 马车到了张村,引起不少人围观。 小兵跳下车,将凑热闹的人赶了赶:“别都挤在这里,冲撞了贵人,快去请村长来。” 不一会儿,村长就被人拉着跑过来。 村长年纪不小,见识也很多,他还没瞧清楚人,就熟练地往地上跪。 跪…… 嘿,怎么没有跪下去? 方寻和壁水一左一右地扶着他,他们俩对视一眼,似乎都有些震惊。 秦玉逢跟皇帝对视一眼,有些心虚地撇开眼。 嗨呀,要是叫皇帝知道她的贴身宫女能一个人单挑禁卫军一个队,岂不是很破坏她今天塑造的形象? 好在这么多人看着,皇帝就算是疑惑也不可能当众问她。 而是上前一步,扶住老村长说:“老先生不必如此,如此实在是折煞我们这些后生。” 老村长便站直身子:“几位贵人今日前来,可是有什么事情?” “与西戎一战大捷,本是普天同庆的好事,然而对失去亲人的百姓而言,又是一件悲痛的事情。陛下赐钱粮以作抚恤,但尚未清点妥当,全部发放要等上一些日子。” “又因不久后便是中元节,陛下便决定先发一半,聊作慰藉。我们正是来给家眷送银两的人,烦请带路。” 皇帝的演技向来很不错。 配上他这幅斯文的长相,更具有十二分的可信度。 老村长不疑有他,感动地点点头说:“麻烦贵人来这里一趟,老朽这就带你们去。” 张村新建也不过二十来年。 各家都是互相帮扶着过来的,其他村民对官家来给将士家眷发钱的事情并不羡慕眼热,反倒一个劲儿地说死的那几个小伙子有多么爱国,他们家里有多么困难。 指望他们能多给点儿。 家人战死的消息传回来的时候比胜利的消息更晚一些,所以死了家人的三家还挂着白。 说是打算一直挂到中元节。 “回家的路太远了,现在就撤,怕他们找不到方向。” 老村长解释着,一行人都沉默地点头。 头两家人听说他们的来意之后,眼中悲痛更甚,面容却坚毅许多。 一位老母亲抓着皇帝的手说:“我儿不是为了打仗死的,他是为了保护我,保护他媳妇,为了能够让他的儿子不像他一样,一出生就四处逃命,是为了这些才死的,谢谢你们给了他这样的机会……” 他有些说不出来话。 只回握住对方粗糙苍老的手,等对方心情平复才离开。 在去第三家的路上,他小声地对秦玉逢说:“总有一天,我大顺会强大到不需要用任何人的死,去证明大顺疆域不可侵扰。” 她笑了笑:“会有那么一天的。” 第三家的屋子里空无一人。 “阿勇家里只剩他媳妇了,可能出门了吧。”村长解释着,心里却觉得非常不妙。 贵人进村时间也不短了。 就算阿勇媳妇不在家,这会儿也该被人喊回来了。 他不妙的预感很快落地。 一位妇人冲着人群大喊:“阿勇媳妇跳河了!大家伙快去救她!” 第24章 以身殉情。 大家很快反应过来。 在德昭皇后殉于帝陵之后, 民间常有效仿者。 未必是不想活了,或许是一时的无措,或许是他人的怂恿, 也或许是因为今天今天七夕,受到什么刺激,才叫她做出这样的决定。 所以还是要救一救的。 皇帝立刻偏头对方寻说:“你快去救。” 方寻点头,边跑边脱身上的衣服。 结果到河边的时候,人家已经被人捞了起来, 他穿着单衣,站在人群之外,神情有些尴尬。 秦玉逢被皇帝拉着赶到的时候, 见到这场景,心里莫名古怪。 要是按照话本的话。 剧情该是少年将军奋不顾身地救下殉情的贞烈寡妇, 在水中发生一些渡气之类的肌肤之亲, 从而展开的一段寡妇文学。 结果少年将军跑这么快, 都没赶上呢。 不过这样也很好, 叫人少受些罪。 凭借着“贵人”身份, 秦玉逢反手拉着皇帝挤进人群, 瞧见白衣湿透, 乌发滴水的遗孀。 方寻脱下来的外衣盖在她身上,她跪坐在地上, 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但状态看起来不差,应该没有在水中溺太久。 在女子的身边, 坐着一位同样湿透, 有着深色皮肤, 右胳膊少去四分之三的男子,正用左手抱着残缺的右臂大喘气。 等缓过来, 他关切地问女子:“小苗你可有哪里不适?” 被称为小苗的女子摇了摇头,不肯看他,而是转头看缓缓流淌的河,不发一言。 但旁人觉得这场面很有说法。 秦玉逢很快从村民八卦中得知事情的大致内容。 女子名为林小苗,是张勇媳妇,男子名为张久,是他们打算最后去拜访的那位受伤将士。 两人都是张村的本地人,和张勇都是一起长大的,情谊深厚。 小苗最终嫁给了父母双亡的张勇,希望跟对方互相扶持地走下去。 但两人新婚没多久,朝廷便把她的两位竹马都征走了,最会只回来一个残疾的张久。 “阿勇就这么死了,连个后都没留,小苗还这么年轻,连个盼头和牵挂都没有。” “要我说,不如叫小苗改嫁给阿久,两人的日子都能好过些。” “是啊,两个人从前关系也不错,而且现在阿久救了小苗,那句话叫什么来着,救命之恩……” 壁水补充:“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君若不弃,以身相许。” “对对对,就是这个!” 那大娘见有人接了这个话头,还是贵人身边的人,更觉得这个主意很妙,走到林小苗的身边,劝说之言滔滔不绝。 什么“你们认识这么多年,知根知底,他必然不会嫌弃你是寡妇”“他伤成这样还冒着会死的危险救你,你就算不想活了,也该把这份恩报了再说”之类的还好,她说上头了,还冒出一句“他都摸过你身子了,没必要再扭捏了”。 “老四媳妇说什么呢!” 一见状妇人将大娘推开,抱着林小苗哄了哄。 但言语里仍旧是在劝对方嫁给张久。 张久听到她们的话,一下子也忘了手臂的痛,连连保证说:“你要是真过不下去,便跟我搭伙过日子吧,我肯定会对你好,比阿勇对你更好。” 在周围人一致的言语中,林小苗回神。 她抬头,叫人看清她的面容。 并不貌美,就算是减去脸上的憔悴,只能勉强能称一句清秀。 但在此情此景下,十足的惹人怜爱。 “我……”林小苗有些犹豫,似乎觉得这是个重新找到未来的好主意,但又隐约有些难以接受,所以话一出口又止住了。 但她已经很难产生再次赴死的勇气了。 其他人一看有戏,越发努力地劝起来。 “阿勇肯定不想看到你为了他去死的,他希望你好好地活着,能有人照顾……” 听到这一句,她表情渐渐安定。 正要点头。 秦玉逢突然不顾气氛地说:“这不好吧。” “时值七夕,你们却劝一个刚刚为丈夫殉情的寡妇嫁给别的男人,岂不是让她刚才的行为变成笑话。” 大家一下子说不出话来。 尴尬的气氛在空气中传开。 皇帝再次在心里感慨:华妃在逆着气氛讲话这件事上,从来不叫人失望。 仿佛完全不怕尴尬一样。 但不得不说,她说的话都还……挺有道理的。 林小苗的动作僵住,想起自己今天早晨还在给亡夫烧纸钱,这头是怎么也点不下去。 她看向秦玉逢,因对方的美丽和逼人的气势而下意识地避开对方的视线:“那您觉得妾该如何呢?” 秦玉逢:“你的丈夫是为了保护家人,也就是你,才入伍参军的,你若是轻易地舍弃自己的生命,他岂不也是成为了笑话?” 林小苗的表情又安定了许多,点点头。 显然,这个让她活下去的理由,比其他人说的那些更能让她接受。 “他们有句话说的不错,张久救了你,你应该向他报恩。” 林小苗又点头。 她对嫁给张久这件事情绪复杂,但报恩的想法确实是有的。 “他的伤势未愈,如今伤口泡了水,恢复起来更为艰难。他失去的又是右臂,在养伤期间十分需要有人照顾。” 秦玉逢:“你确实应该去照顾他,但并不是一定要以妻子的身份。” 林小苗依旧是点头:“多谢贵人指点。” 秦玉逢没有再说什么,与皇帝一道将抚恤金发给他们,便乘上马车离开。 在马车上,皇帝问她:“你觉得,他们最后会成婚吗?” “会。”秦玉逢肯定地说,“林小苗未必对张久毫无感情,只是丈夫尸骨未寒而已。她去照顾他,两人相处一段时间,感情必然升温。” “况且,对平民百姓而已,感情是很虚无的东西,他们需要的是生活。” 也就是村民劝话里的“搭伙过日子”。 这是他们的必然结局。 “玉逢劝她的三句话里,第一句话,是全她贞烈之名,第二句话是为她寻可做之事,而第三句……” 秦玉逢:“是我觉得,应该给她一些考虑的空间。被裹挟着向前走,便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想要那样的结果了。” 皇帝对此也深有感触。 自被父皇选为继承人以来,他又何尝不是在被裹挟着向前走呢?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之后一行人又去了附近的村庄。 京畿地区征兵远比其它州县少,十户征三人,还会放宽要求,这次死伤也不多,等他们发完一箱银两的时候,太阳都开始西斜了。 赶回皇宫的时候,天色转黑。 匆匆换回宫装,他们一共赶往准备生日宴的现场。 生日宴选在秦玉逢颇为喜欢的空翠亭。 由皇帝亲自监督操办,布置之精细,远胜谷雨那日。 看着布置奢华的现场,皇帝有些恍惚,有些踏入另外一个世界的割裂感。 但事实上,这才是他常待的地方。 是他常经历的事情,以及应该常见的人。 以他的功绩,配得上这样的待遇么? 皇帝扪心自问着。 等候在空翠亭的其他妃嫔不知道皇帝跟华妃去干了什么,但一天没见着他们的人,还在这里等他们等到现在,心情都不大好。 皇后见皇帝和华妃并肩立在亭前,即使她并不在乎皇帝的宠爱,也觉得这样的场景实在是刺目。 这给她一种他们才是夫妻,而她只是局外人的感觉。 她改变端坐于高位的决定,主动离席,迎上皇帝:“臣妾恭迎陛下。” 秦玉逢倒是对这场面接受良好。 晓得皇后的心情,她后退半步,大方行礼。 皇帝回神,将皇后扶起来:“朕来晚了。” 皇后笑了笑:“不晚,只要主角没到场,就算不得晚。” 秦玉逢一听就知道她是在内涵自己。 在装作没听出来和告罪道歉之间,她选择坦然接受:“是这个理,圣上来得时候正好,菜才端上来,能吃口热乎的。” 他们在外边待了一天。 中午被某村的村长招待了一顿,对方虽尽可能把午饭搞的丰盛,但对锦衣玉食的皇帝来说,实在是谈不上美味。 而且一路颠簸,吃得就更少了。 皇帝一听,顿觉腹中饥饿,也不想在这种传统交锋中耽误时间,拉着皇后就往主位走。 打算再回一句的皇后:“……” 因为两人回来的太晚,皇帝让准备的节目没法全部表演。 秦玉逢说干脆不必了,大家用完膳去体验淑妃娘娘准备的节庆节目更好。 成功地让去她宫里,却没找着人的淑妃表情回温许多。 边用膳,秦玉逢边打量着其他人。 她比皇帝清楚,今天的遭遇只是插曲,生活的绝大部分都在此处。 必须在这上面花费精力。 七夕对后妃来说,是相当重要的节日,而且皇帝半个月没进后宫,她们急需一个在皇帝面前露脸的机会。 所以这次到的人很齐,也几乎都是盛装打扮。 秦玉逢看到了因病而有段时间没出现在人前的王婕妤,康婕妤以及静妃。 王婕妤的嗓子听闻是治好了。 但声带是毁了,如今看着很沉默,被皇后夸了句“最近安分很多”之后,也没有什么表情。 仿佛不敢恨,也没有恨。 一副要枯老宫中的模样。 康婕妤,也就是皇帝表妹罗雨旋,之前高热差点儿出大事,如今一看,似乎确实瘦了许多。 但同时也高了些,秦玉逢怀疑她是抽条了,而不是病瘦的。 康婕妤如今身上几乎见不到骄矜之气,只有年轻姑娘的鲜活灵动。 应该是得到了高人指点。 不知在之后的争宠大军中,会有怎样亮眼的表现。 至于静妃…… 她的表现就有些耐人寻味了。 作为除了皇后表妹外唯一怀孕的妃子,静妃对皇后非但没有避让的意思,还一改往日的作风,很露锋芒。 宫人伺候她吃饭,她对桌子上的菜肴指指点点一番,等吸引了众人的注意,才捂着嘴孩子气地跟皇帝告罪:“臣妾最近的口味当真是多变,让圣上见笑了。” 皇帝:“静妃可有想吃的?” 静妃:“臣妾想吃酸笋,越酸的越好。” 按照传统迷信,酸儿辣女。 静妃想吃酸笋是假的,告诉别人自己很可能怀了个皇子才是真的。 皇后和陆充媛的表情都是一变。 “赵海德,命人去附近的膳房取酸笋来,顺便再配些合适的主食和菜肴,光吃酸笋可不行。” 皇帝单独给静妃赐了一桌新席面。 而对于同样怀孕的陆充媛,他并没有什么额外的照顾。 静妃愉快地把一叠酸笋全吃了,才缓缓地吃起其他的东西来。 秦玉逢觉得静妃果然是个狠人。 吃这么酸的东西还能做好表情管理,演技甚至在皇帝之上。 第25章 皇帝未必不知道静妃的情况。 静妃必然知道皇后的手段, 但仍然选择与陆贵人同时有孕。 这两个信息可以推理出一条结论:接下来的发展会很精彩。 秦玉逢突然偏头看看亭外的天色,说:“今天的月色,真漂亮啊。” 适合交朋友! 别管静妃现在有多棘手, 这个朋友她都交定了。 入宫也有三四月,知交一二是有了,能胡扯头花的姐妹也该找些。 皇帝闻言,居然从座位上离开,走到秦玉逢的边上, 探头看外边的天色。 他现下对华妃可谓是十分满意。 所以打算附和对方两句,再借着由头赏赐些东西。 结果他看到天色,反倒沉默起来。 这黑云压月的, 月色在哪里? 他收回目光,回到自己的座位上:“钦天监说今夜有风, 等再晚些, 拨云见月之时的月色才叫好看。” 秦玉逢附和:“圣上说的是。” 皇后听到他们这对话, 也沉默了会儿。 皇帝当初对着她要是有这份没话找话, 替人找补的口才, 她也未尝没可能与他举案齐眉, 做个贤内助。 但如今再说这些, 都完了。 而且丈夫的怜爱,总不如握在手里的权利叫人踏实。 皇后端起酒, 朝向秦玉逢:“华妃今日生辰,诸位姐妹都想着祝贺几句, 可是一整天也没找着你的人呢。” 她其实更关心皇帝去哪儿了。 但不能明着问天子的行踪, 故而问秦玉逢。 秦玉逢眼皮抬也没抬:“臣妾同圣上在一起, 皇后娘娘好奇,不妨问圣上。” 皇帝:“……” 这个谎还得他自己说是吧? 他颇为冷淡地说:“朕同爱妃一道逛了早年故地。” 因着牵扯夺嫡, 先皇和德昭皇后,皇帝早年的经历在前朝后宫都是忌讳的内容。 皇后没想到他会这么说,想了想,还是没有深究,转而喟叹一般地说:“圣上待华妃格外与众不同,情真而意切啊。” 她的余光去瞄淑妃。 岂料淑妃根本没在意她说什么,而是盯着华妃看。 淑妃你看什么华妃! 看皇上啊! 叫皇上接触你的眼神,然后愧疚啊! 皇后头一回对淑妃生出“怒其不争”的情绪来,郁猝地喝完杯中的酒。 皇帝淡淡地说:“朕崇尚君子与淑女的情谊。也可谓之‘投之以木桃,报之以琼琚’。” 意思是他对华妃好,是因为华妃平等地在对他好,叫那些羡慕嫉妒的人反省自己是否虚情假意,别有目的。 头一个该反省的就是皇后。 要是别家的夫人这么疯,早就问罪休妻了。 皇后听闻,笑了笑:“当真是圣人口中的美好情谊啊。” 她连亲人都不敢爱,不知正确的亲情是何物,又如何知道男女之间的真挚情感呢? 其余人感受到这股火药味,也顾不得自己来此的本来目的,按照流程地祝福完寿星,就都拼命降低存在感,怕汤匙碰壁发出声响,汤都不敢喝一口。 只有秦玉逢和皇帝这两个不在乎气氛的人美美地饱餐了一顿。 待到席面都撤走。 淑妃才想起自己是办了七夕节庆的。 她站起身,仪态大方地说:“适逢七夕,正当观星拜神,乞巧赏灯,我请了青云观的王母像,请诸君往御花园移步。” 大家也才想起来今天是七夕,心思活络起来,各有风情地对皇上投来眸光。 皇上仿佛无所觉,几步便到了亭外,对着她们挥手说:“朕有急务要理,需先回勤政殿,诸位爱妃务必游玩尽兴。” 众妃子:??? 七夕你让一群女人一起过?合适吗?! 皇帝觉得合适的很。 他不仅自己要加班,还要喊别人一起加班。 一回到勤政殿,他就拽着赵海德说:“去把严焕(皇后二哥)和秦……秦氏可有在朝为官且与其妻不和的官员?” 赵海德不知道他这是什么意思,但皇帝问起的事情必须给个答案。 他深思了一番,终于找到个可能符合条件的:“听闻通事舍人秦琰秦大人前几日陪妻子回娘家,刚进门就被丈人赶出来了。” 通事舍人是个秘书职位。 比不上内阁的几位大臣,但能以六品官职上朝,入勤政殿,偶尔还会给内阁的大佬们打下手。 在职期间能做出点成绩,或者是无过错地完成所有职务,都基本上能入内阁。 皇帝会在这个职位上培养心腹。 而世家会将寄予厚望的弟子放到这个位置上历练。 也算是双赢。 赵海德不知道皇帝找夫妻感情不好的秦氏官员干什么,但他知道,皇帝回到勤政殿是想加班,那喊个秘书来总没错的。 果然,皇帝并没有问其他的人选,而是说:“那便传严焕与秦琰来勤政殿与朕议事。” 正在给媳妇打扇子的秦琰听到宫中急召,整个人都有点茫然。 “圣上这时候唤我做什么?” 族叔在争取内阁首辅,秦氏的其他人便默契地低调起来,他如今在通事舍人里都算是边缘人物,怎么大晚上突然喊他进宫议事? “今天七月七日,怎么,后宫佳丽不够美才叫圣上想起还有政务未处理?”他妻子也感到奇怪,猜测一出,又否认,“不应该,你那族妹天仙似的人物,今日又逢生辰,怎么会留不住圣上?” 秦琰一听,生出焦虑来:“莫不是……两人有什么矛盾?” 可是皇帝跟华妃有矛盾,也不该牵连到他头上来呀。 他将扇子递给旁边的侍女,站起来整理衣冠。 “君有令,我也只好赶紧入宫觐见。惠娘息怒,明日若无要事,我就请假回来陪你。” 他妻子觉得好笑:“去罢。若是父亲知道,也不会拿这种事责骂你的。” “夫人明理。”想起岳父,秦琰心有戚戚地点头。 秦琰坐车急忙入宫,在勤政殿见到同样一脸茫然的严焕,顿时换了表情。 两人你来我往地试探两句,皇帝就带着准备今晚处理的一堆奏折走出来,他们也就收了锋芒,恭敬行礼。 皇帝:“今夜唤你们来,是有些公务需要两位爱卿相助。” 却没有急着干活。 而是开始闲聊:“七夕佳节,朕本不欲打扰,但思及夫妻乃媒妁之言,父母之命,多有两心不同的,若强行相处,只会彼此伤心动气。” “听闻两位爱卿与妻近来多有矛盾,不妨来与朕共商国事。” 他这么说,一则拉进关系,二则对严氏进行警告,希望严氏能压一压皇后的气焰。 皇后就是再疯,也知道家族支持的重要性,多少会听点劝。 陆充媛的孩子虽说状况不好,但他也并不希望其失于阴谋与算计。 严焕正如皇帝所料。 他先有感同身受之色,后想起皇帝的妻子是自己的妹妹,不自在地撇开视线。 而秦琰的表情则有些茫然和惊恐:“臣与惠娘并无矛盾啊,圣上是从何处听到这等传言的?”要是叫他丈人知道还得了? 皇帝:“……不是说,你陪夫人回门,被赶出了么?” 秦琰:“……” 曾祖父在上,孙儿不孝,竟将脸丢到天子面前了! 在沉默良久之后,他低声坦白:“这个,臣长子方满三月,夫人就又添喜讯,岳父大人怒我不体贴妻子身体,因而将我赶出门外。” 皇帝闻言,也有些尴尬于自己误会,便说:“如此,那秦爱卿便先回府陪夫人,朕再唤其他爱卿进宫来替朕草拟诏书。” 秦琰一听,竟没有推拒说要“舍小家而为国”的话,直接谢恩走了。 皇帝看着他离开的背影,感慨:“宛阳郡主与驸马,秦将军与其未婚妻也都情深爱笃,秦氏多痴情人啊。” 然后就说要召严博进宫干活。 严博早前是文官出身,因为秦氏出了秦跃才半路入军混资历刷战功,过来打个下手还是可以的。 一旁看了全程的严焕:“……” 虽然皇帝让他们兄弟二人一同辅助处理朝政,但他完全开心不起来。 想也知道,这不是要委以重任的意思。 后宫。 没有皇帝的七夕节庆也颇有些鸡飞狗跳的味道。 前边的观星,赏夜兰,拜西王母这些项目还好,各看各的也就罢了。 到乞巧的环节就开始勾心斗角了。 想搏一个“擅女工”名声的妃子不在少数。 想看秦玉逢出洋相的人也不在少数。 秦玉逢选择直接坐上裁判席。 “要说眼神好,众妃当属我最佳,为防有人趁着灯熄而从袖子里掏出穿好的针线来,我便来做这监察如何?” 有人问她不参加么。 她摇头说:“我十四岁便能于五十步外命中靶心,莫说是以线穿针,就是以针穿针都不难,我参加实在是太欺负你们了。” 她们:“……” 猝不及防地想起某些噩梦。 在对月穿针这个阶段,还真有原本打算作弊的。 然而在华妃的猛虎凝视下,她们也不敢摸袖子,只好硬着头皮自己穿针。 康婕妤更是扎到自己的手,出了好大一个洋相。 她再也绷不住表情,扭头就走了。 之后是斗巧,即将各人亲手所制的手工品摆在一起,一同品评,以投花的形式来排名。 绣品和宫灯是热门选择。 瑾修仪绣了一副寒梅,意图展现自己的高洁。 谁知道也有人绣了寒梅,还比她的更大,更有风骨。 舒贵人制了一盏宫灯,牛郎织女题材的。 谁知道也有人制了宫灯,讽牛郎织女题材的,还更精巧好看。 最后排出来的前三,都没有人出来认领。 瑾修仪与舒贵人脸色不佳地告辞离去。 秦玉逢附在淑妃耳后,小声说:“这是我宫里的宫女做的,本来只是凑个热闹。” 淑妃横了她一眼,没忍住露出些笑意:“若是叫她们知道,该气得睡不着了。” 一套流程下来。 大半的妃子都叫某人搞得崩溃离开。 最后留下来看清风拨云见月的,竟只剩淑妃,顾充仪与秦玉逢。 淑妃望着天,突然一叹:“先前你说前朝是皇贵妃,当真是没错的。” 第26章 听说华妃来访的时候, 静妃心里是拒绝的。 她当初主动对其示好的时候,华妃百般敷衍,如今要叫她笑脸相迎就太过卑微了。 但她的拒绝也并没有什么用。 派出去说“娘娘已经歇下”的宫人还没有到门口, 秦玉逢就带着人破门而入。 明明做着这样失礼的举动,对方却看起来那么坦然。 静妃觉得自己当真是要害喜了,有些控制不住脾气地冷笑了一声。 秦玉逢立于殿中,见静妃的表情很有几分“当初对我爱答不理,如今的我你高攀不起”的味道。 倒真有两分童真可爱。 她笑着说:“本宫今晨想起自己先前单给陆充媛送了黑枸杞, 没给你送,顿觉愧疚,这不, 亲自带着补品上门来瞧瞧你。” 静妃:“难为你还记得我。” “当然记得,其实我早有想来探望的意思。”秦玉逢面不改色地说着, “但这不是因为你是在我宫里崴脚, 之后又被发现怀有身孕, 我怕我上门会叫大家觉得我想害你。” 静妃:“……” 这个时候倒有自知之明了。 人都带着礼物进了门, 静妃也不好再把人赶出去, 只好命人看茶。 秦玉逢热情地与她介绍了自己带来的养生好物。 最后说:“当然, 静妃你如今怀有身孕, 补品与药物的使用,哪怕是不入口的, 也应当小心谨慎,所以我最推荐的, 还是多喝热水。” 静妃:“……好的, 多谢妹妹关心。” 总觉得这个人在阴阳怪气, 但又不知道这话有什么问题。 秦玉逢看静妃气色还不错,应该扛得住扎心, 便说:“听闻静妃从前也有过身孕,这次的感受与上次可有相似之处。” 静妃脸上的笑容完全消失,表情有一瞬间宛如厉鬼。 她低下头,仿佛很是伤心地说:“上回是我心疲体弱,孕中多有不适,最后才没能保住孩儿,这次的时候正好,除却口味与平时略有差异,并无不适。” “御医也劝本宫常出去走走,舒缓心情,强健体魄。” 钓鱼的意思非常明显。 换成皇后的话,还真可能上钩了。 毕竟静妃上一个孩子大概率是因为皇后没的,静妃要是真有了孩子,大概率是借着这个孩子与皇后对着干。 若是静妃在陆充媛之前先生下长子,就更难受了。 秦玉逢:“静妃娘娘与陆充媛怀上龙子的时间十分相近。” 对于没那么喜欢的妃子,皇帝会在某一个时间段里挨个宠幸。 在新妃入宫前,皇帝就进行了一波轮流打卡。 按照侍寝记录和她们汇报的怀孕天数来看,确实是前后脚。 静妃听到她讲陆充媛,神色并无异样:“是啊,真巧,说不定会在同一天生产呢。” 秦玉逢险些战术后仰。 听这话的意思,是陆充媛真生了,孩子会抱过来说是她生的? 什么当代刘娥。 皇帝该不会觉得这样对静妃是个补偿吧? 有人考虑过陆充媛的想法吗? 啊,等等,皇帝该不会觉得给陆充媛一个充媛的位置,就算是补偿了吧? 秦玉逢觉得自己真相了。 皇帝对后宫嫔妃的处理方式,真是…… 有一种充斥着皇权傲慢的温柔。 从静妃宫里出来,秦玉逢又顺道去了陆充媛的宫里。 尽管曾经亲密地拉过陆充媛的手,她对陆充媛的印象还处在罗雨旋第一次拜见皇后的时候,那一声明目张胆的嗤笑。 从各处递到她这里的消息来看,对方的作风是上倚靠皇后,下欺凌弱小,擅长见风使舵与给点阳光就灿烂。 是非常典型的小人形象。 但要说纯粹无脑,秦玉逢是不相信的。 因为不喜欢陆充媛的很多,但跟她有仇的还真没有。 说不定,对方只是在扮演一个“很容易被掌控”的角色。 陆充媛宫中。 秦玉逢依然是没等人回禀,就带着人进了内室。 看到气氛莫名的陆充媛与贾文林,她不由得在心中感叹:这跑得快,就是容易看到意外之喜啊。 贾文林是曾经打算配合皇后害她的那位贾老太医的孙子,年初太医院选拔的时候没有通过考核,皇帝开恩科后才进入的太医院。 她觉得对方的医术不至于过不了考核,还找人调查过。 调查的结果是他由于未知原因交了白卷。 屋中众人:“参见华妃娘娘。” 陆充媛靠着枕头坐在床上,发现华妃正在看贾文林,连忙作势要下床:“华妃娘娘怎么突然来了?” “不必多礼,你身子重,好生歇着才是。”秦玉逢走过去将她按回床,随意找了个借口,“本宫方才去看望了静妃,想着不能厚此薄彼,便又来看看你。” 陆充媛:“……多谢娘娘关心,我很好。” “这小贾太医的医术如何?他上次见我的时候,还是跟在孙大人身后的跟班,这才没过多久,竟是能负责妃嫔的身孕了。” 陆充媛低下头:“贾太医是皇后娘娘安排的,自然是医术高明。大人照顾我也是尽心尽力,开的安胎药极为有效果。” 秦玉逢:“安胎药很有效?缓解了你什么不适症状么?” “……” 大约是没有见过她这么较真的人,陆充媛无语了一会儿,才说:“臣妾是头一次怀孕,害喜反应略大些,并无大碍。” “这样啊,是本宫无知了。” 秦玉逢旁若无人地对着陆充媛一顿嘘寒问暖,才单方面依依不舍地离开。 看着天色还早,她带着人慢慢朝纤云宫走。 今天跟着她的是壁水。 相较于星璇,她的性格更跳脱,话也多。 秦玉逢出门搞事的时候喜欢带她,觉得这样能给自己提供更多的思路。 壁水见四周并无其他宫人,便问道:“娘娘,您觉不觉得,这小贾太医与陆充媛有旧?” “何以见得?” “咱们进去的时候,陆充媛正盯着小贾太医看,像是要哭了一样,但是他却低着头不敢看她。” 这就是有故事啊! 秦玉逢笑了笑:“说不定是陆充媛的身体出了什么问题,问他能不能治好,他无能为力才不敢与她对视呢。” “您这么说,倒也很像。” 壁水还是坚持自己的看法:“但是,陆充媛那眼神,更像是看负心汉啊。” “看负心汉?” “是啊,我大娘被我大伯卖掉的时候,她看大伯就是类似的眼神。” 秦玉逢对这个答案有些意外:“全然没有恨意,只有失望吗?” 壁水:“是吧。” 壁水的爹娘在她出生没多久后死了,她寄住在大伯家里。 可是大伯家也很难活下去。 在最困难的时候,大伯将她和大娘一起卖给了人伢子。 那时的她才不到三岁,但时至今日都记得分开时,大娘看大伯的表情。 那是一种对方无法救自己,只能接受现实的失望。 秦玉逢:“你大娘……” 壁水:“大娘年纪正好,很快就被卖出去了,倒是我,被转手好多次,才最后被老爷买走。” “……” 沉默的人变成秦玉逢。 “娘娘不必觉得难过,能活下来就已经很好了。而且正是有这样的过去,我才会更加珍惜现在的生活。” 壁水的安慰并没有起到什么作用。 好在秦玉逢明白自己难过也没用,很快就从对世道的窒息中恢复过来,说:“等回宫,你带一份香料配方去太医院问贾太医,用这样的香会不会于胎儿有损。” “在配方的下边,附一句话。” 太医不得与官宦私交过甚,即使贾家与陆家真有接触,也定然会进行遮掩。 不如直接从当事人入手。 诈他一诈。 秦玉逢并不想对这件事有过多的揣测。 但“太医和后妃有旧”这件事,实在是让她产生了一些幻视。 好在贾文林入宫时间晚,与陆充媛接触也是在对方怀孕之后,不然她真的很难不怀疑皇帝绿了。 贾文林回到太医院,陆充媛的脉案才编到一半,就听说华妃派人来找他。 想到过往跟对方的几次的接触,他就有些头皮发麻。 但容不得他拒绝。 壁水伶俐地给他见礼:“娘娘最近新得了一副香料的配方,很是喜欢,打算用来熏衣,但因着要接触静妃娘娘与陆充媛,她担心有什么问题,特意命奴婢来问问贾太医。” 他接过配方,仔细阅读。 待看到最后一行字,险些打翻了自己的书案。 “君与陆氏,可有青梅竹马之交?” 华妃竟知道此事! 不愧是秦家,连多年前的旧事都能打探出来。 纤云宫的宫女仿若不知,关心地问:“是有什么问题么?” 贾文林口中苦涩蔓延,缓缓摇头:“此香若只是熏衣,于胎儿无碍的,但对使用者来说,或许会难以入眠。” “啊,这么说来,娘娘最近几日确实歇息得很晚。”壁水煞有其事地说,“贾太医若是不忙,不妨随我去纤云宫,替娘娘看看。” “娘娘凤体重要,这就去吧。” 纤云宫。 秦玉逢看着一进来就跪在地上的贾文林,就知道自己的猜测不假。 便笑道:“你既然在第一次考核的时候交了白卷,又何苦来此呢?” 贾文林抬头看了她一眼,又将头深深低下:“祖父回家修养,本是天年如此,却心中郁郁,又时常将臣找到跟前,说为医者,当医病救人,积福积德,不可自私自利……” 他猜到祖父可能为了自己,做了有违医德的事情。 因此才被“回家修养”。 选择入太医院,一是不想让祖父太难过,给对方一个盼头。 二是想知道祖父到底做错了什么,尽量弥补。 “如此看来,你倒是跟你那祖父不同,是个良善的。”秦玉逢点了点头,“那你第一次又是为了什么交白卷呢?” 本来以为能从她嘴里听到祖父是怎么得罪她的贾文林:“……” 秦玉逢:“你要知道,这关头,陆充媛只要有一点问题,别人就能生吃了她。本宫只是想满足自己的好奇心,暂时没想着让她死。” 长叹一口气。 贾文林终于将整件事和盘托出。 对这个世界的人来说,家族是一个非常重要的概念。 所以尽管他从爷爷辈就在宫里当太医,家里在京城也有房子,幼年也有相当一部分时光是在祖地度过的。 他的老家和陆家同在一乡。 少有人知道,贾老太医是陆家推荐入宫当太医的。 而在贾老太医入宫当太医之后,陆家也一直有意与贾家亲近,他就是在这种情况下,与陆家的女儿,也就是陆充媛相识。 十几岁的时候,也确实有过慕艾之心。 那时他的祖父还是太医丞,以他的身份,配陆家非嫡支的女儿也算是门当户对。 但那时与陆家有姻亲的严家将女儿嫁给了皇子,并且让陆家将貌美又身体好的女儿留一留。 这桩亲事便搁置了。 “臣早死了这份心,潜心钻研医术,希望能将贾家的医术发扬光大。” 贾文林说这句话的时候,特意直起身,抬起头,以示自己绝无心虚。 然后他又恭敬低头:“然而陆充媛果真入宫为妃,臣深觉自己入宫为官不妥,便交了那份白卷。” “可是本宫听说,直至考核前一月,你还在挑灯夜读。” 秦玉逢并不相信他这句话。 “陆充媛入宫为贵人,是去年中秋的事情,你为何在考核要开始的时候,才突然做这个决定呢?” 贾文林苦笑:“娘娘聪明过人,臣想要瞒过您当真是痴心妄想。” 遂坦白了真正原因。 原来是陆充媛听说他要参加这一届的太医选拔,特意托人送了一封信给他。 在信中,她回忆了两人青梅竹马的过去,又表达了如今身处深宫的无奈与恐惧。 没有一句话是在要求他做什么。 但处处在暗示他入宫之后替她做事。 贾文林并不是恋爱脑,知道以自己的身份,与陆充媛接触密切只会带来大祸,所以打算直接不入宫。 谁知道他祖父会为了他的前程去上皇后的贼船。 他又因为祖父上过皇后的贼船,在入宫之后被皇后安排去照顾陆充媛的身孕。 秦玉逢听完,唏嘘一句:“这就是命啊。” 他听完,也想叹气。 然后就被对方的下一句话吓得不敢出气。 “你那脉案,是会单独给皇上送一份么?” 秦玉逢看他的表情,就知道这小子肯定跟皇帝坦白过,那脉案是编给皇后看的。 “别害怕。本宫只是觉得欣慰,没别的意思。” 欣慰于他不是恋爱脑大冤种,还知道对后妃怀有感情是灭九族的事情。 贾文林对她的话有些莫名其妙。 但华妃本就是一位难以捉摸的人物,他很快将这个疑惑放到脑后。 转而为她的下一句话震惊。 “你祖父欲使我因时疫而离宫,本宫只是让他离宫,已是看在他年纪大的份上了。” “臣……谢娘娘仁慈。” 贾文林将头用力地磕到地上,等对方冷淡地说“你下去吧”,才缓缓从地上爬起来,朝外走去。 夜里,秦玉逢看到陆充媛真正的脉案,笑了笑:“你们瞧,做人善良一点,总有回报的。” 贾文林不会因为女人而替人做事。 但会为了家人妥协。 温慧几人对脉案研究了一番,给出了一个不容乐观的结果。 “陆充媛先前怕是喝过不少避子汤,又喝过许多坐胎药,两相作用,使得她的身体看似无碍,实则内亏严重,一旦怀上龙胎,便是以自己的命养腹中胎儿的命。” 两种效用相反的药同时喝上大半年,还能好好地活到现在,该说陆充媛不愧是“貌美又身体好”么? 秦玉逢:“你们说,这个孩子能生下来吗?” 答案是很难,但并非不可能。 温慧:“无论是否生下,陆充媛之后都再无可能生育。” 她:“这样挺好的。” 没有人会再因为这种事情去折腾一个本该健康的身体。 既然确定了胎儿的状况,秦玉逢也很容易确定,皇帝的打算确实和她最开始的猜测相同。 皇帝不可能让皇后手中握有一个孩子。 也并不是很想让这个孩子不明不白地没了,所以默许,甚至是支持静妃的操作。 没有人在意孩子和孩子母亲的想法。 秦玉逢想。 又不免想到,如果自己怀了孩子,是否也会面临类似的情况。 有人不希望自己的孩子降生。 有人希望将他作为筹码,作为奇货可居的奇货,作为借口。 若她因为孩子而处于生死关头,会有无数的人说要保龙子。 啊,真是恐怖。 秦玉逢心情烦闷,让人推开窗户透气。 月光从窗外投进来,铺满一地霜华,叫夏夜多了分冷清。 “月色入户,而无与为乐者。”她喃喃地说。 “所以这跟我应该没睡有何干系?” 被喊起来的顾充仪披着一身月华,恹恹地看着瞧着吵醒自己的某人。 “这句话的下句是‘怀民亦未寝’啊!所以你肯定也没睡!” 顾充仪:“……我字长歌,不是怀民。” “所以你要跟我一起去散步吗?” 她低头看自己被拉住的袖子,又看了看一脸可怜的某人:“在装小孩这方面,你该是静妃的前辈。” 某人不以为耻,反而变本加厉:“去吧去吧。” “……待我给你拿件披风。” 将所有人留在宫殿里,两人单独走在灵玉轩的庭院里。 仿若这样,就不是顾充仪与华妃,而是顾秀与秦玉逢。 顾秀思及秦玉逢今日的行程,猜到对方是发现了什么内幕,也对她为什么心情不好有了猜测,说:“身不由己,对我们来说是常态。” 秦玉逢:“你取了这样的名,又有长歌为字,为何还到宫中来呢?” 顾秀在顾家有着非同一般的地位。 这是她们过去默契不提的事情,但今日,她偏偏想提了。 顾秀:“汉皋郡顾氏,在前朝曾有人官至三公,也曾是威赫的望族。” 这个前朝并非是先帝的前朝,而是大顺朝之前的朝廷。 在前朝当过官并不是值得忌讳的事情。 世家同时往好几个诸侯那里派人才也是常有的。 顾氏的问题在于他们家是前朝的皇党,即使宗室衰颓,也在积极地寻找救国之法。 嫡支为此死了很多人。 后来有一任家主觉得宗室实在是没救了,为了保存家族,干脆躲去汉皋郡避世。 “自那时至今日已有百年之久,许多人不记得这个姓氏了。” 但世家就是世家。 人才不绝,家族就依然如树一样根固而叶茂。 顾家传到顾秀祖父那一代,主家支持了旁支入朝为官,对方正是娴婕妤顾晴岚的祖父,如今官至户部尚书。 “我少有才名,闻于帝耳,先帝便赐我入王府。”顾秀面上带了两分嘲讽,“世家女再如何出色,也只是增加联姻时的分量。” 即使对家族贡献再大,他们也不会忘记她们在这方面的价值。 秦玉逢家里的情况比顾秀要好一点。 她爹娘拿她没办法,长兄宠她,在婚姻这件事上,她本该拥有完全的自主权。 但先帝曾多次当众说要让她当太子妃,即使这件事被搁置了,也注定了她入宫的结局。 除非她真的心肠硬到弃家族于不顾,放弃秦大娘子的身份,以另外的面目生活。 但那样的话,秦家依然会有女儿替她入宫。 何必叫别人替她受这份罪? 将这件事抛于脑后,秦玉逢好奇地问:“那你们家,还想过光复前朝吗?” 她记得,当时谈起前朝时,顾秀仿佛很想看皇帝因世家而焦头烂额。 “你瞎说的时候能不能看看自己身处何地?”顾秀瞪了她一眼,没好气地说道,“当然没有,如今天下好不容易太平了,没人想回到当初。我只是觉得陛下锐气不足,当再逼上一逼。” 钟氏称帝之前,天下整整乱了一百五十年。 饿殍遍地,尸骨堆山。 并非是夸张描述。 直至今上登基,才算是恢复了元气。 “唉,我看阿秀胸有丘壑,常寻我谈论国家大事,还以为你是有心助我夺权,与我共治天下呢。” 秦玉逢捂着胸口,仿佛很是失落。 顾秀闻言,竟有些期待,小声地问:“你真想夺权吗?” “不想。”秦玉逢摇头,“夺权容易,治天下难啊。” 没瞧见皇帝登基三年了,墨成还不放心他处理要务,拒绝他推行新政吗? 况且秦家除了她哥,没人会支持她当女帝。 就算她真上台了,保不准其他世家也觉得自己能行,到时候能打得不成样子。 大顺建国未满三十年,可经不起这种折腾。 所以三舅舅的方案就很好。 投资一个道行没那么深的皇帝,让对方代替自己推行政策,也代替自己面对压力。 人选上,唐觉一共看好两个人——皇帝和梁王。 但是秦玉逢懒得另嫁,也觉得皇帝没什么太大的毛病,就跟对方敲定前者。 等唐觉从蜀中回来,一些事情就能安排上日程了。 第27章 虽然没打算吃当皇帝的苦, 但并不妨碍秦玉逢畅想一下自己当皇帝的未来。 “要我是陛下,有这么多美人放在后宫,未必有一月不入后宫的定力。” 是的, 皇帝七夕没有留宿后宫,之后半个月也没有进后宫。 他督促户部完成了清点,把赏赐和抚恤金全部下发,又给回朝的将士安排了新的职位。 严博被他重新安排回文职。 秦跃倒是没有实职,只挂着兵部的虚职, 处于随时可以出征的状态。 他所认为的不管党争,也不能真的不管。 因为这些文人上起眼药来,比后宫的茶言茶语要婉转百倍。 他需要花更多的精力去思考, 更大的力气去调查他们的话有几分真。 旱情也如预料一般到来。 据说皇帝已经在勤政殿睡了七天的软塌了。 太后在考虑给他清出一间卧室,打张大床, 但又怕助长了他的气焰。 顾秀听到秦玉逢的话, 莞尔:“论起怜香惜玉, 确实是华妃娘娘更胜一筹。” “少将心思放在男人身上, 不因感情而患得患失, 是女人长寿的秘诀。” 秦玉逢挽着她手, 看水中月亮的倒影。 在水和风的缓和下, 月色此刻要温柔许多。 叫她想起一位表面要强,但再温柔不过的女子。 顾秀:“希望淑妃娘娘早日明白这一点。” 尽管皇帝与淑妃有过风月相关的情谊。 但奢求一位君王的真心, 不如去捞水中的月亮。 但凡皇帝因为宠爱自己而对淑妃有半分愧疚,秦玉逢都不会考虑从获得他的宠爱开始插手朝堂。 然而, 对这世上的人来说, 雨露均沾的皇帝才是值得称赞的。 “与阿秀谈心, 果真叫人清心明目。” “清心明目不是这么用的,华妃娘娘。” 顾秀面上带着如玉温润的笑意。 她何尝不是因为无人可话, 而主动违背了自己避世的准则,与秦玉逢相交呢? “你若真是有意做些什么,我会帮你的。” 秦玉逢从顾秀这里得到了一句贵于千金的承诺。 她心情变得很好。 世界很糟糕,也依然孕育出了很多很好的人。 所以她决定给别人一个承诺。 第二日,秦玉逢派壁水去给陆充媛送了一碗补汤。 给怀孕的妃子送补汤,属于宫廷大忌。 在这个后宫与前朝拉不开联系的时代,高位者想要决定低位者的生死,有时候就是这么直白。 先帝大皇子的母亲,就险些被德昭皇后一碗补药送走。 先帝非但没有治德昭皇后的罪,还表现出自己未能让嫡子先出生的愧疚。 后来证实那位美人是细作,先帝便亲手给对方灌了毒药,专门写了一封圣旨夸奖德昭皇后。 到今上这一代,前朝后宫的风气都委婉许多。 但并不妨碍陆充媛害怕。 然而华妃宫里的人和华妃一个德行,仿若没有感受到她的抗拒一般,还言笑晏晏地说:“主子还有一句话要奴婢转告给您,烦请娘娘屏退左右。” 她更害怕了。 两方僵持,陆充媛以充媛之身惨败于纤云宫大宫女,最终妥协,惨笑一声,虚弱地说:“你们都出去吧。” 壁水将汤药端至陆充媛身旁,然后放在床边的桌子上。 不待陆充媛松一口气,她便附在对方耳旁,语带笑意道:“奴婢在入宫前,曾精研医术。昨日主子见您气色不佳,特派奴婢前来为您瞧瞧。” 陆充媛脸色一变,正待挣扎。 谁晓得这宫女长得伶俐可人,做事却颇有一番匪气,一手捂着她的嘴,推着她的身子压住半边胳膊,另外一只手就握上她的手腕,替她把脉。 壁水依旧是附在她的耳畔,温柔地揭露真相:“娘娘可知晓,这一胎将耗尽你的大半元气,甚至可能带来性命之忧?” 陆充媛安静下来。 她当然知道,甚至比皇后都清楚! 但她这一辈子只会有这一个孩子,生不下来她这辈子就完了! “即使您侥幸怀胎至足月,生产也将会九死一生……您想想,皇后会让您于九死中取生吗?” 陆充媛将自己刚抽出来的手,缓缓地放到壁水的手上。 如果皇后要杀母取子,如今便只有华妃能救她。 皇上倒是看着对这个孩子有些看重,但他当年不也没能保住静妃的孩子么? 陆充媛不是坐以待毙的人。 所以她试图跟贾文林要一副能最大限度保住她身体的落胎药,欲将此胎算到他人头上,不料对方竟拒绝了她。 如今,她有了更好的选择。 壁水:“娘娘可是有打算了?” 陆充媛点头,壁水便松开捂住她嘴的手。 “华妃,是需要我帮她对付皇后?陆氏仰严氏鼻息,我不可能……”做得太过分。 除非对方能直接斗倒皇后,还帮她获得高位。 “不。” 壁水干脆利落的一个字让陆充媛后面用于周旋的话都没能说出口。 “我们主子说,倘若你愿意拼着死掉的风险生下这个孩子,那么她尊敬你,也愿意因为这份尊敬而为你增加一两分生还的可能。” “只要你确定生下孩子,就不会有除了之外的任何人能在这期间伤害到他。” 陆充媛沉默良久,声音酸涩:“华妃她生来就这么多的依靠,不懂我们这些寻常女子的苦楚。” 她入宫的意义就是生下皇嗣。 不能生的她将毫无价值,也将失去所有的依靠,只能去奢求帝王片刻的怜悯能叫她安稳度过余生。 她怎么能甘心啊! 壁水表情凌厉起来:“不,我们主子比任何人都懂得,都理解,所以才愿意让我来给您这个承诺。” 陆充媛闻言怔愣,一时也想不到别的可能。 秦玉逢确实不是会拿别人的孩子做算计的人,她从来都是那样光明磊落,坦荡灼目。 所以才会成为她在这个死局中,唯一能抓住的稻草。 她重重点头:“这份恩情,我会记得的。” 然后将桌上的补汤摔到地上,大喊:“本宫说了,现在不想喝!来人,给我将她赶出去!” 华妃给陆充媛送补汤,却被对方打翻汤碗的事情,不消半日便传遍全宫。 甚至是传到了皇帝的耳朵里。 皇帝亢奋中透着憔悴的脸从奏折之间抬起,眼神逐渐涣散:“怎么回事?华妃送过去的补汤有问题?” 赵海德:“御医检查过了,没问题,相反地,正适合充媛娘娘喝。陆主子大约是忧虑多思,一不小心打翻了吧。” “哦。”皇帝把笔放下,“如今该有四个月多月了,她的胎象如何了?” “呃……” “本就怀的不稳,还这般多思多想。华妃那样的人,还能害了她不成?” 皇帝话语里不免带了几分责怪。 他本就没打算让陆充媛生育皇嗣。 对方偏要生。 如今怀上了,他也帮她做出安排,她却没能照顾好自己和胎儿。 赵海德也只能说:“华妃娘娘心善,陆充媛大约是因为与她不够熟悉,又因紧张龙胎,才如此的。” “好了,送些安胎的补品过去,叫她好生养着吧。” 赵海德刚点头,就见皇帝站起来,不由疑惑:“圣上这是要去哪儿?” “华妃被误会成这样,怕是要不高兴,去瞅瞅她。” 赵海德:“……”行吧。 喜爱与否,果真是不同的。 皇帝到纤云宫的时候,顾充仪正在与华妃下棋。 二人于树下对弈,小炉煮茶,伴有丝竹之声。 很有一番岁月静好的味道。 叫他多日来因朝堂之事而频频上升的血压都降了下去。 “二位爱妃当真是有雅兴。” 他笑着走进,见棋盘上几乎是对称分布的黑白棋子,险些绷不住表情。 “你们这是……下的什么棋。” 秦玉逢将手中的棋子丢下,偏过头,理直气壮地说:“陛下见笑了,臣妾有强迫症,见不得有不对称的地方。” 顾充仪站起身向皇帝行礼。 秦玉逢意思意思地起身,微微福身。 皇帝扶了她们一把,找回笑容:“难为顾充仪能容忍华妃这般胡闹。” 他还记得在王府时,顾充仪对学习的严谨和深入,他片刻的走神都会引起对方的皱眉和劝诫。 当真比书房里的先生都可怕。 之后他对顾充仪便是礼敬有加,亲近全无。 “她既是在胡闹,便是忍耐些又何妨。” 顾充仪勾了勾唇,眉眼舒展,于书卷气之外又多了些许文人雅士的潇洒。 皇帝恍惚想起对方老学究的做派,更加恍惚了。 “灵玉轩还有些事务未曾处理,既然华妃有了陛下相伴,臣妾便先告退了。” 顾充仪说完便离开。 秦玉逢凉凉一笑:“圣上是头一回听见人喊自己陛下么?竟半晌没能回神。” “圣上”是基于圣人的称呼,带有一定的神化意义。 “陛下”则更久远一些,一些老臣爱这么称呼皇帝。 “只是觉得顾充仪较以往有些不同。”皇帝将目光放到秦玉逢身上,“但仔细想想,也没什么不同,她向来恬淡处世,荣辱不惊。” “倒是你,朕本来担心你会为了陆充媛置气,如今瞧着倒听平静。” 秦玉逢:“陛下明鉴,臣妾当真是这种人,若不是顾充仪拦着,臣妾此刻已然冲到陆充媛面前,质问她为何打翻我送去的补药。” 本来只是开玩笑的皇帝:“……倒也不必如此,她孕中多思,情绪不稳,你多担待些。” “陛下为何不说陆充媛可能只是失手?” 皇帝:“确有可能。” “不管如何,臣妾都要叫她收了我这份好意。既然陆充媛不愿意喝我送的补汤,我便送个人去她身边照顾。” 秦玉逢拍拍手,温慧四人从殿中鱼贯而出,排成一排站在他们面前,气势逼人。 宛如四大金刚。 “陛下觉得我选哪一个送过去好呢?” 皇帝:“……” 第28章 秦玉逢知道, 自己的做法在他人看来,会非常过分。 即使她并无恶意,派贴身宫女去近距离“伺候”一位有孕的妃嫔, 也属于宫中大忌。 但她依然选择了相对强势的做法与言语。 因为她想借此检验一下自己的成果。 所谓的PUA,是基于情感或道德,对他人进行精神绑架。 出于私心地做出令他人不适的举动后,通过各种手段或言语对其进行包装,从而达成让对方顺从, 反从自己身上找原因等目的。 使用低端的借口,却依然取得对方的理解与同意,就说明PUA的成功。 秦玉逢微笑着看着皇帝, 并不催促对方做出决定。 结果令人意外。 皇帝似乎完全没有怀疑过她另有用意,犹豫片刻之后, 就点了点:“就如你所说吧。” 然后将目光放到四位大宫女身上。 太后当初给华妃赐四个教习嬷嬷的时候, 秦府是这样的场面吗? 还是说华妃想让他体验一下自己当初的感受? 感受定然完全不同。 那四个老仆非秦大娘子一合之敌。 而这四个, 看着能一巴掌把陆充媛打流产。 即使皇帝偶尔会抱怨陆充媛这孩子不如没有, 他也不至于做出这种事情。 这个人选, 他一定要好好选一选。 什么? 为什么一定要选? 华妃没有直接跟陆充媛撕破脸皮, 是因为心里有他, 不愿意让他难做。 华妃愿意让他选一个而不是直接往陆充媛那里送人,就已经很给他面子了。 皇帝在心中卑微叹气, 仔细地打量起来。 这四个都是华妃从家里带来的陪嫁,至少可以确定是她的人。 秦家(他以为的)把她们教的很好, 无论是气度, 还是仪态都无可挑剔。 恭敬温驯而不卑贱, 大方利落而无骄矜。 说是气势逼人,却挑不出一分错来。 想到方寻说“华妃身边那位姑娘, 像是练家子”的话,皇帝毫不犹豫就排除了壁水。 星璇也是熟面孔,她在外照顾华妃很有一套,还是留着吧。 温慧和蓬絮不常离开纤云宫。 但皇帝常来,对她们也有些印象,温慧行事稳妥,常侍立一旁静待吩咐,无论华妃说什么,她都会毫不犹豫地去办,并且办得很完美。 这样的人心里只有自己的主子,甚至不肯为自己打算。 派去陆充媛宫里无异于送狼入羊群。 不妥不妥。 蓬絮…… 皇帝仔细想了想,觉得这人当真如蓬絮一般,飘过无影,叫人很难留下深刻的印象。 倒不是说她像背景板,而是她做事太过柔和。 就像是人渴了发现自己手边的桌上有一杯温度正好的水一样,舒心地拿起来喝了也就罢了,并不会去深究那杯水是从哪里来的。 而蓬絮作为端来水的人,从不彰显自己的存在感。 很好。 陆充媛正需要这样没有攻击性的人照顾。 再没有第二选项的皇帝自以为找出了最合适的人选,对着秦玉逢说:“如若爱妃舍得,就叫蓬絮去陆充媛那里待一阵子。” “自然舍得。” 秦玉逢与蓬絮交换了眼神:“去收拾吧,天黑之前去傍花居点卯。” 蓬絮恭敬称是,便退了下去。 秦玉逢对陆充媛的兴趣也到此为止,转而将精力放在自己想做的事情上。 “陛下曾说,中秋家宴想要请三舅舅一同入宫参加。” 皇帝点头:“是,早前派人去唐王府传过旨意。” 他还没有放弃让唐觉继承唐王府的打算。 因为他回来之后调查过秦玉逢的大舅和二舅,得到的答案让他一言难尽。 大舅唐程人如其名,很看重自己的前程。 这点体现在他从夺嫡还没开始的时候,就在诸位皇子中物色过可站队的人。 他站过太子,武王,齐王,十皇子这四个曾经的热门人选。 而且只站热门,一旦对方不是热门了就立刻跳队。 之所以没有再站其他人,也没有在反水之后被人搞死,是因为唐王在那之前把他的腿打断,让他在家里躺了大半年,据说到如今走路都不大正常。 皇帝看到这条密报的时候,顿时觉得当初在北苑,觉得秦玉逢说“打断哥哥的腿他就不用去参加各种应酬”的话是在开玩笑的他非常天真。 有这样的“家学渊源”在,她还真不一定干不出来这种事。 二舅唐吉更是非同一般的人物。 倘若是秦玉逢当年在纨绔里独领风骚,令人唯恐避之不及,那这位就是京城纨绔都看不上的二世祖。 他的著名发言有“我爹是唐王”“我妹夫是秦向安”,如今再添两条“我侄女是华妃”和“我侄子是大将军”。 这种在外给家人抹黑的玩意儿没有被御史台参到皇帝面前,是因为他每次出去的时候,唐家都会派一队便衣府兵跟在他身后,一旦他有作奸犯科的迹象,就将他拖回府中。 但他依然能厚着脸皮,靠着家里人的名声在外头白嫖和要求别人带着自己一起享乐。 皇帝觉得此人比他那得花柳病而死的十一哥更加离谱。 至少他十一哥给钱。 作为一名武将,唐王如今也有六十九岁的高龄,身体状况不大好,指不定什么时候就去世了。 这么大一个王位无论是落到他大儿子还是二儿子头上,皇帝都觉得十分棘手。 所以他一边时常派太医去慰问唐王,一边在想办法见唐觉一面。 “蜀地遥远,三舅舅带着偌大的商队无法赶回京城,就先派人将节礼和书信送过来了。” 秦玉逢拍拍手,一群人端着托盘或扛着箱子走出。 里面装着蜀地的特产和各种稀奇玩意儿,有珍宝亦有随手从摊贩手中买的小物,能够叫人感受到送礼之人的用心。 皇帝一眼便看到某一个托盘上放着的厚重卷轴。 “这卷轴……” “这是一本书。”秦玉逢让那人走上前,将卷轴放于长桌,小心展开。 卷轴较成年人的大腿还要粗,却没有想象中长,正好在一米五宽上的桌子上展开。 入目是一副叙事性的长画,描绘的是尧舜禹的著名功绩。 这幅画是用书页的边缘拼凑而成,而书页之上,是字体优美的《礼记·大学》。 “看来,是送给圣上的节礼。”她挑挑眉,命人去库房里取出一卷相似的卷轴铺于桌上,与这卷《大学》相并列。 这是一卷《山海经》,其上绘着百妖与洪荒之地,色泽鲜丽犹在《大学》之上。 她手持长签,挑起《大学》书页。 书页柔软地因长签而卷起,又在长签离开时柔韧地贴回原先的地方。 又以同样的力道,挑起一页《山海经》,放下时,书页却有些翘起。 “这是三舅舅上次从蜀地带回来给我的,间隔不过一年,怎么圣上这本比我的质地好这么多?” “或许是工匠的技艺有了长足的进步。” 见她不太高兴,皇帝笑着从她手里接过长签,自己翻动两本书。 没有皇帝不喜欢被用尧舜来类比,他的字也出自《大学》,因而这是一份很得他心意的礼物。 拍马屁若分三六九等,此为最上等。 况且…… “这样好的纸,京中也尚未有。” 如玉般白皙光泽,如竹片柔韧耐损。 于一年多前制好的《山海经》虽说纸质稍差一些,也没有丝毫泛黄。 即使是京中最好的“白玉纸”也不如它们。 秦玉逢:“我也这么觉得,所以收到的时候就跟三舅舅说,等他下次再入蜀地,替我订上一批花笺。此次只送了这本书进来,也不知道他有没有忘记我的嘱托。” “这些礼物重量已需数匹好马连夜赶路,要是再带上你的花笺,怕是赶不上中秋。”皇帝替唐觉找着理由,又说,“其实有更好的方法,直接将工匠带回来。” 秦玉逢瞥了他一眼:“能制出这种纸的,必有世代积累,得当地官员看重,要将人带回来,便是三舅舅亮出身份都不好使。” 教育被世家垄断,与之相伴的纸墨笔砚等行业也备受关注。 这样的技术,必然在当地豪族的掌控中。 皇帝想到蜀地的供奉里从未有过这样的好东西,蜀地又据天险而自治,不免警惕又生气。 他或许应该对蜀地更关注一些,关注他们还瞒了什么,是否有不臣之心。 “那朕将他们征辟入京如何?” 秦玉逢:“就为了几张花笺?圣上要玉逢做那惑国妖妃不成?” “当然不是。”皇帝有些心虚地撇开眼,很快又找到别的借口,“朕有意命翰林院修一本正史,正需要这样好的纸张。” 胜者书写历史,有朝廷认证的才叫正史。 这事从先帝时期就开始了,但因为许多书籍和史料都在乱世中丢失,进度不快。 “既然是国事,那圣上自己做主便好。” 秦玉逢似乎对此毫无兴趣,转而又将目光放到面前的两卷书上:“圣上不妨为这种书取一个名字,也好叫我拿着它去各宫炫耀。” “鳞次栉比,尾长而内秀,不妨叫做龙鳞书。” “好名字。” 与它原本的名字完全相同,但因得到一位皇帝的命名而有了真正的身价。 随后两人又一同看了唐觉寄来的家书。 除了对家人的慰问和报平安的内容,大部分都是他在蜀地的见闻,用风趣幽默的语句描述了蜀地风物,山川秀美。 “三舅舅,当真是一位胸有丘壑,见多识广的前辈。” 很显然,皇帝对唐觉有了相当好的印象。 也对对方回京产生了更多期待。 秦玉逢自觉完成了任务,就开始对皇帝进行下一步的感情绑架:“天色还早,陛下可要去顾充仪宫里坐坐?” 第29章 皇帝对她的问题有点尴尬, 又莫名有些受宠若惊。 她居然开始关心他对其他妃子的态度了! “怎么?怕我去扰了顾充仪的清静?” 秦玉逢心道“皇帝如今怎么这么有自知之明”,面上似笑非笑地说:“圣上想去哪里都是但凭心意的,即便从臣妾这里去了灵玉轩, 再转道去了别的地方,臣妾也不好说些什么。” 皇帝觉得更尴尬了。 他本来不觉得这种事情有什么不对,但从秦玉逢嘴里说出来,他就莫名心虚。 好在她的话题总是转得很快,没等到他的回应, 就又说起另外的事情来:“再有几日,兄长便要与段姐姐大婚了。” 皇帝下意识地以为她是想回去参加,不由有些为难。 非特殊情况, 后妃是不能回娘家的。 便是他想要给出这种恩赐,都要考虑皇后的意思。 而皇后的两位兄长成婚, 她都只是送了赏赐, 没有回严府, 只怕是不会同意华妃回去。 万一华妃真这么要求…… 纠结片刻, 皇帝觉得某人也不差这点特殊待遇, 一咬牙便说:“如果你想回去, 那朕……” “臣妾为什么要回去?”秦玉逢投过去奇怪的目光, “我真回去了,高堂是给我坐, 还是给爹娘坐?” 那不是大喜的日子给家里人找不自在吗? 皇帝:“你兄长说没能见你出嫁是一生之憾,朕还以为你也会这么觉着。” “臣妾何曾出过嫁呢?” 美人眼波流转, 长睫下垂, 似掩落寞。 这难得脆弱的模样让皇帝一时失语。 以秦玉逢的家世, 人才,美丽, 配得上这世间任何男人。 若他当年没有娶皇后,父皇会让她成为自己明媒正娶的太子妃。 只可惜往事追悔无用。 “兄长与段姐姐青梅竹马,曾相携过阡陌也曾别离久,再相见时,人如少年情如旧。” “父亲与母亲相守多年,未曾有过一句争执,父亲也未曾对其余女子有过片刻的移目。” “臣妾便以为自己日后能有这样一段纯粹的爱情。” 秦玉逢长叹一声:“或许,这样的美满的感情才是稀世难求,不可能全落在一家。能得圣上两分真心,臣妾本该珍重欣喜,近日见到那盏宫灯,却徒生烦思。” 皇帝听完,只觉得自己罪大恶极。 “朕……” “您不必说。这只是臣妾的妄言,是臣妾贪得无厌,善妒。” 秦玉逢捂住他的嘴,眼中闪着光。 皇帝本以为是泪光,但仔细一看,又觉得冷光。 “……” 所以这话果然是威胁吧。 不知为何,他突然松口气。 这才像华妃,刚才简直像是被舒贵人附体了一样…… 但要说刚才的一番话只是做戏他也是不信的。 至少,她是真的希望他能按照她父亲和兄长的标准来当一位丈夫。 他要是做不到,她不会自怨自艾,而是让他去做。 秦大娘子本就是这样霸道的人。 皇帝本该因此不高兴的。 因为天子的恩宠,妃嫔只能乞求和争取,不能要求。 但他一想到她这样,是因为对他的喜欢的占有欲,就有些高兴。 老实说,对他来说,后宫嫔妃只分为三种:喜欢的,必须面对的和养着就行的。 第二类的比例太高,导致他没什么踏入后宫的想法。 若得真心所爱之人,便是不再亲近其他女子,也无妨。 眼下的问题,在于她是他真心所爱还是一时心喜。 这实在是一个很难分辨的事情。 皇帝拽下秦玉逢捂住自己嘴的手,在她震惊的目光中,微微一笑:“朕说过,从前略胜武王一筹,爱妃莫不是以为自己习过骑射,便能挟持朕?” 秦玉逢眨了眨眼,有些难以理解他忽然而至的冷淡。 当然,皇帝脸上的表情并称不上冷淡,甚至是斯文温润的:“朕也说过,崇尚君子与淑女的情谊。爱妃所举之例皆如此,很能说服朕。” 哎呀,被发现了。 小皇帝最近跟前朝的那些老狐狸斗智斗勇,智商见涨。 是她低估了他。 “你的想法朕会考虑的。” 在美人的唇上落下一吻,皇帝决定先回去批奏折冷静冷静。 被占了便宜的美人望着他的身影消失的方向,思索良久,问身边之人:“你们说,过度的宽仁,是否也算是一种冷漠呢?” 无论对谁,皇帝都有着惊人的容忍度。 他在登基之后,从未找过任何理由去发作曾经参与过夺嫡或是与自己有过节的兄弟与朝臣。 对皇后,对她,严家,秦家偶尔一些冒犯之举,他都平静处之。 陆充媛故意怀上皇嗣,静妃为了对付皇后而假孕,顾充仪不愿侍寝故作古板……这些事情,他在知情后也能当做不存在。 秦玉逢起初和其他人一样,都以为是皇帝没脾气。 但那日皇后宣布陆充媛怀孕后,她分明在他眼中见到如刃的冷光。 不像是举不动屠刀的。 现下想来,或许他只是不在意而已。 只是在按照圣人君子的标准,践行于日常。 温慧几人知道她是在说皇帝,各自思索一番给出答案。 壁水:“是冷漠吧,能当上皇帝,总不能是因为是个大善人。” 温慧:“无论是温柔还是冷漠,宽仁的态度正是我等所求。” 星璇则是讲了一个故事。 “在遇到老爷之前,奴婢曾经在一位公子身边服侍。” “那位公子也颇有善名。他时常于后门处用上好的鲜肉和鱼喂野猫,来吃肉的猫越来越多,公子也只是备上更多的食物,确保每一只猫都能吃饱。” “但那群猫并不因为食物充足而和睦相处,常厮杀追逃,即使一时决出头领,过几日也会换。” “公子只为受伤的猫提供救治,却从未阻止和训导它们。” “奴婢那时年幼,胆大问过原因。” 星璇眼神有些恍惚,似乎时至今日还在为对方的答案而震惊:“公子说,它们不是因为想活下去而争夺食物和领地,是因为无法抑制的贪欲。” “没有无辜者,没必要阻止,也没必要在乎它们的死伤。” 那位公子所为,是宽仁善良,也是冷漠。 秦玉逢:“对陛下来说,后妃也是如此吧。” 在皇帝看来,代表着各方势力的她们不无辜,也对权利富贵有所求,他不会太计较地与她们相处,却也不会太过怜惜。 涉及底线的时候,他则会迅速清醒过来。 作为一位帝王,这很合适。 但对试图拿情感绑架他的人秦玉逢来说,这就有点棘手了。 但她是不会放弃的。 步步为营总有错子的时候。 而被偏爱的,才能有恃无恐。 八月初十。 秦府长公子,华妃之兄,昭勇侯大婚。 天子赐婚,座上的达官显贵,王公贵族数不胜数,贺礼排成的长队比迎亲队伍还长。 一场十里红妆,万人瞩目的婚礼。 见者无不感慨秦氏之显贵。 正当后宫众人猜测这份显贵会不会让华妃在后宫更进一步的时候,皇帝放下朝务,去了偏僻的灵玉轩见顾充仪。 一个大家万万没想到的人选。 “华妃竟然愿意把宠爱分给别人。”瑾修仪坐在梳妆台前,冷冷一笑。 她望着镜中年轻貌美的自己,心中涌起不甘。 萧月笙自认家世才貌在后宫数一数二,可入宫之后宠爱不及华妃淑妃也就算了,连舒贵人都不如,她怎能不觉得难堪? 但这样的日子不会长久的,父亲和萧家马上就会为她助力。 瑾修仪不知道的是,皇帝与顾充仪在谈论的话题正是她想跟皇帝谈的话题。 他们在讲汉州顾氏。 虽然很早就纳了顾秀,但皇帝直到先帝说遗言的时候才知道她的身世。 “顾氏之中或许还会有那么一两个挂念前朝的,但依然可用,若有一日世家党争过烈,就到了你启用顾氏的时候。” 有着百年避世经历的顾氏,与如今的世家都有着不小的隔阂。 而他们的积累足以培养出能治国的人才。 皇帝早先的打算是通过娴婕妤,也就是顾晴岚来接触顾氏。 这样即使顾晴岚身处高位,也不会顾氏说什么便听什么。 然而娴婕妤一直沉迷与舒贵人内斗,对他似乎也有些怨言,这件事就一直搁置了。 在华妃那里见到顾充仪时,他有了另外的想法。 顾充仪失宠多年,依然能恬淡自处,此前从未主动跟他提过顾氏,也不失为一个好人选。 与她交谈,虽然总有些压力,但也不过是感觉自己在跟臣子聊天罢了! 这样反倒让他放心。 不牵扯感情,事情处理起来会更利落。 顾充仪:“陛下若有意让臣妾的族人入京为官,臣妾不建议您选三叔公那一脉的,三叔公行事颇有古风,膝下子孙多少有些耳濡目染。况且他也久不出世,早习惯了如今的日子,出汉州未必能适应。” 颇有古风=没有忘记前朝。 久不出世=家里管着不准他出门。 皇帝对她主动提及这件事颇为满意,说:“汉州别架顾鹤是你的三叔,爱妃对他有什么看法么?” 顾充仪:“三叔为人儒雅随和,不仅善辩,还擅长武德服人。” 皇帝:? “这是华妃娘娘对三叔的评价,臣妾觉得很合适。” 顾充仪笑了笑:“臣妾不擅长评价他人的为人,但三叔长子,长文堂兄如其字一般长于文书,刺史上任时,帮忙整理过州府的旧录,不过七日便完成了。嗯,同时还帮助缓解了刺史与其父的矛盾。” “为官为子都非常出色。”皇帝听完,也见猎心喜。 顾鹤可以帮他跟朝臣吵架,他儿子还能帮忙拦着和缓和矛盾。 多好的一对红脸白脸。 啊,不,多有才华的一对父子! 第30章 皇帝即刻命人去汉州传旨, 调汉州别架顾鹤为御史中丞,征其子顾池为翰林院编修。 从刺史副官到御史大夫的副官算是平调,一般来说, 地方实权会更香一些。 不过按照“州郡长官由皇帝指派,副官由地方举荐”的规矩,顾家送这一个别架入宫,完全可以再安排上下一个。 况且御史台有监察之职,头有多铁, 力量就有多大。 是培养孤臣皇党的好位置。 想必顾氏对这个调动还是比较乐见的。 顾池虽然先前替刺史干过活,但并无官职,所以说法是“征辟贤才”。 此时的翰林院虽然只有编书纂史的作用, 但马上正史就修完了,叫顾池去蹭一蹭成果, 之后委派实职更好操作一些。 皇帝这两个安排都非常有水准, 得到顾秀的认可。 充仪娘娘对他的耐心便也多一些。 二人畅谈至日暮。 一同用膳后还难得如旧时那样温书。 这次顾充仪没有拿生僻知识去刁难皇帝, 颇有红袖添香的温婉模样。 皇帝心情很好。 晚上也顺理成章地留宿灵玉轩。 但当顾充仪替他更衣时, 他却猝不及防地想起华妃那日眼中的冷光, 瞬间清心寡欲起来。 “朕自己来吧。” 他拂开顾充仪的手, 自行脱衣, 入内沐浴。 然后躺在床上。 还没等想明白自己这是怎么了,连日勤政的疲惫就涌上心头, 让他沉沉睡去。 皇帝没有看见的是,洗漱完出来的顾充仪眸光比华妃更冷。 “倒是还给我留了片刻的清静。” —— 顾充仪封了贤妃。 这个消息让整个后宫都炸了……没有这么夸张, 但也如巨石入水一般激起千层浪。 皇后听到这个消息更是险些气昏过去:“皇上这是什么意思!要架空本宫不成?” 贵淑德贤四妃为四夫人, 即使有皇后在也能掌部分宫权。秦玉逢入宫只是妃位, 也是担心她因此去跟皇后争夺权力。 淑妃无意争权,但皇帝给她安排的工作她也不会推脱。 她负责宫中教习。 包括宫人的挑选, 训练,以及分派往各处。 有效限制住皇后往各宫插棋子的行动。 贤妃刚立,皇帝却已经在她的封妃圣旨里写下她要管的内容。 “掌藏书阁,协理宫中名录档案。” 前者还好,后者会让皇后做事受到极大的限制。 物品取用,人员去留,宫务处理都会留下档案,有了贤妃在,皇后就不能凭心意对其进行删改。 皇帝虽然没有动她大权,也不让别人协理宫务。 但这两个安排,都是对她怀疑与警惕。 皇后也确实不干净,因此格外恼羞成怒。 碧斐命人将满地的碎瓷烂果收走,轻轻地拍着皇后的肩,温声说:“大夫嘱咐过,娘娘如今不宜动怒,易伤肺腑。” 皇后低头看自己发白的指尖,想要握紧拳头,却只见到手在发抖。 “本宫……好,本宫先不生气了。” 她转身将碧斐抱住,低低地哭起来。 “为什么……为什么这些事情都要发生在我身上?为什么,我连自己要死了都得偷偷摸摸地去问江湖大夫?” 六月里,皇后曾在白日毫无征兆地昏迷。 太医说是忧思导致,让她静养便可,可是她醒来之后,只觉心跳如在耳鸣,脑子里充满了濒死的尖叫。 就像要即刻死掉一般。 喝下安神的汤药之后她昏昏地睡过一宿,似乎又好了许多。 但当时的感觉给她带来难以言喻的恐惧,不敢相信是只需要静养的小病。 所以当碧斐提议说去民间找个医术好的大夫入宫诊病时,她毫不犹豫地同意了,将人悄悄地接入宫中。 大夫的答案让她难以接受。 “娘娘的肝,脾,肺,肾都有不同程度的损伤,最厉害的是心府受伤极重,怕是……于寿数有损。” “《黄帝内经》有言,‘怒伤肝,喜伤心,忧伤肺,思伤脾,恐伤肾,百病皆生于气’。娘娘切不可再轻易动怒或是大喜大悲,不然随时都可能再度昏厥。” 皇后起初还不信,觉得爱生气的人那么多,为什么到她这里就有生命之危了? 然后大夫又说:“娘娘在幼时大约是生过一场重病,人在病中,身体是极为脆弱的,在病中忧思过重对身体的损伤远大于平日。 娘娘虽然最终平安康复,但对内脏的损伤难以治好,之后多年也一直未曾好生调养,情绪又常大起大伏,日积成疾。” 一说跟她小时候的那场大病有关,她就信了,便小心翼翼地问自己还有多少年可活。 “若平心静气,仔细调养,或可有三五年的春秋。要是继续如此……” 要是继续这样,什么时候死都有可能。 但不生气对皇后来说太难了。 所以她决定趁着自己还活着,有仇报仇,有怨报怨。 她从前只敢让父亲“头疾发作闭门静养”,是因为没有外戚的皇后没有花瓶来得尊贵。 现在自己都要没了,大家一起生不如死才好。 所以皇后让脑子不好人品极差,却身为嫡长子的严博娶了有钱善权的刘华婵,让城府深沉,表面谦逊有礼的严焕娶了长袖善舞,又心气高的马茹青。 至于两位嫂嫂的作风问题,只是添头,让大家看看笑话。 因为她催得急,严家娶新妇比早就三茶六礼走了大半的秦家还快,七月里就接了亲。 严府却没能像她预想中那样闹起来。 皇后知道自己是太急了,但她没耐心,也没时间继续等下去。 她要再做些别的事情。 皇后停止无意义的哭泣,声音如厉鬼阴冷:“只要本宫活着一天,就不允许宫里有人能越过我去。” 碧斐缓缓地收回自己抱着皇后的手,柔声安慰两句,照例给皇后备好温茶点心,转身去处理宫中事务。 皇后又要准备发什么疯无人得知。 大家的关注从两位怀孕的妃子转到了新任贤妃与华妃的身上。 “华妃与顾充仪交好,未尝没有怜悯同情对方的意思,如今顾充仪翻身一跃,成了贤妃,倒爬到她上头了。” 静妃幸灾乐祸地说:“这姐妹,也不知能不能做下去。” 不止静妃一人这么想,其他人也是这么想的。 秦玉逢只觉得她们闲得慌。 壁水都翻了个白眼:“搞得像是我们主子差这一个位分一样。在奴婢看来,我们娘娘才是最尊贵的,无需陛下做出封赏。” 秦玉逢:“这世上,有尊才显得贵重。” 划分出来位分,为每个品阶匹配上特权,让她们体会支配与享乐的爽。 后妃才会争宠,冒着风险生育孩子,使劲气力去讨好上位者。 此为统治与御下。 秦玉逢觉得自己与其费心在这些事情上,不如想下一步是种田还是修路。 或者办学校让皇帝去抗世家的压力? 后宫都炸了,前朝跟着炸一下也挺好。 “不过如今确实不能再与顾姐姐如以往那般亲近,她也没那么多时间陪我了。”她幽幽一叹,“皇上当真是影响我心情的一大祸害。” 星璇:“主子可要去淑妃娘娘那里坐坐?” “不了,我昨天见她似乎瘦了些,但天天见难以分辨,刚好皇后说暑热免几日的请安,隔两天再去看。” 几人不知她话中深意。 壁水与长乐宫守门宫女有一同锻炼的友谊,即刻便答:“淑妃娘娘确实瘦了,听说是苦夏。” “中秋过了天气便会凉爽起来,念霜的苦夏也会过去。” 如果不能,她会把对方拽进秋天。 八月十五,中秋佳节。 秦玉逢吃着让小厨房做的月饼,听温慧讲皇帝大封六宫。 除了在节前独一份册封的贤妃顾秀,还有许多人得到了封赏。 陆充媛封充容,王婕妤封充媛。 康婕妤封修媛。 九嫔(昭>修>充,仪>容>媛)之中少了一位顾充仪,又补上了三位。 舒贵人晋婕妤,娴婕妤位分没动。 好家伙,沉翠宫两位又开始势均力敌了。 要说皇帝没有半分促狭,秦玉逢是不相信的。 张美人,秋美人晋为贵人。 冯才人与金才人晋为美人。 宫里一共十五个妃子,这次有九个人都晋了位分。 虽说除了顾秀和皇帝表妹罗雨旋之外,其他人都只晋了一个位分,但新入宫的人中,如今只有秦玉逢和瑾修仪只得封号,而无晋封。 不过几日,秦玉逢又成了新的笑话。 这次连纤云宫的气氛都不好起来。 “圣上要是将我也封作夫人,都不必等到夜宴,皇后就会从凤藻宫跑过来掐死我。” 秦玉逢试图用新的笑话来缓解宫中沉郁的气氛,然而由于太过阴间和真实,大家更笑不出来了。 她歪了歪头:“那这个月除了节礼,给你们多发三分俸禄吧。要是表现得好,下个月依然如此。” 此言一出,纤云宫里的气氛顿时愉快了起来,就连搬着花盆出去晒太阳的宫女,步子都轻快稳健许多。 因为这说明他们娘娘的富贵无需位分来给予。 那就没什么好着急的。 秦玉逢确实不差钱,也不差提升位分多出来的那点东西。 晋封当真是对她一点吸引力都没有的。 但不代表皇帝就可以让她陷入这种尴尬的局面。 果然还是应该办学,让他感受一下与全天下作对的感觉。 中秋大宴,皇帝宴请百官与其家人。 秦家人也在其列。 秦玉逢略坐了一会儿,走完宴会的敬酒说吉利话流程,就表示自己不胜酒力,要出去透透气。 临走之前,她看了一眼秦家的桌子。 秦母觉得是女儿想自己了,秦跃觉得是妹妹想自己了。 秦父觉得是女儿这次没晋封觉得脸上无光,想要找回场子,所以要找自己。 三个人纷纷站起来。 秦跃的新婚妻子段氏想了想,也站起来。 周围的人投来异样的目光。 秦母和秦跃将秦父按回位置,异口同声地说:“玉逢肯定不是想见你,您还是待着吧。” 秦父:“……” 秦母:“儿啊,这么多人看着,你去私下见妹妹,不好吧?” “没什么不好的。”秦跃拉着媳妇的手,理直气壮地说,“妹妹见嫂嫂,顺带一个我,这很好理解。” 秦母:“……” 获得胜利的秦跃拉着媳妇的手当众开溜。 高座之上,皇帝看到华妃桌子上,他特意让人准备的点心一块也没有被吃掉,心中隐隐有些不安。 秦跃夫妻二人刚出门就被纤云宫的宫女请去了御花园。 秦玉逢坐在捆着鲜花的秋千上,轻轻晃着秋千,见他们来,环着手偏头对他们笑。 眉眼如画,不见愁色。 大封六宫的事情,秦家人都听说了。 二人对妹妹多少有些担心。 如今见她依然悠闲自我,纷纷松一口气。 秦玉逢从秋千上下来,迎上来拉住段氏的手:“段姐姐,不,如今该叫嫂嫂了。” 段氏脸色薄红,大大方方地笑着说:“妹妹。” 秦跃冷不丁说:“所以妹妹真的是想见文漪,而不是我或者娘吗?” 秦玉逢挑起了眉:“都不是,我要见嫂嫂,随时可见,哪里需要这样?我想见秦琰堂兄。” 秦跃:“……他有什么好见的!” “有件事想托堂兄帮忙。” “什么忙?你哥我帮不了吗?” 他的妹妹和媳妇对视一笑,叫他郁闷得不行。 段氏:“侯爷可做的事情不少,但有些事,要合适的人去做,才不引人注目。秦琰兄长为通事舍人,有参谏之能,无论说什么,都很合适。” 秦玉逢从袖子里掏出一封信递给秦跃:“替我转交堂兄。” 秦跃看也没看,揣进怀里,便跟她讲起严府的笑话。 “严二的媳妇马氏跟严博有了暧昧,严博的媳妇刘氏看上了严二,欲要下药用强,被幽会回来的马氏发觉,刘氏倒打一耙,说小叔对自己图谋不轨。” 秦玉逢:“精彩。” “刘氏彪悍,马氏擅做戏,她们的婆婆陆氏却是个拿不住主意的,三个女人演了好大一场戏。那刘氏甚至还提出分家,要与严二相隔两府以证清白……” “厉害厉害。” “那刘氏很有些本事,险些说服了自己的公爹,但谁知道她丈夫不肯站在她这边,也不知道马氏给他灌了什么药,竟坚决不同意分家,严二也不同意,分家就没可能了。” “最这件事竟然被揭过去了……真想不通,这种事情是怎么被揭过去的。” 秦玉逢:“真乱啊,他们家。” 这宅斗的花样,比宫斗的都多。 果然,宫里的姐姐妹妹们还是太年轻了,缺少阅历和胆魄。 希望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有野心的大家都能拥有更加亮眼的表现,也好让她在工作之余打发打发时间。 第31章 在外头吃完瓜, 秦玉逢率先回到宴上。 正巧看到有小美人在献舞。 之所以说是献舞而不是表演,是因为对方舞步虽美,却与宫廷舞有着明显的区别, 柔美有余,典雅不足。 而且还蒙着脸。 白纱外头覆着一排流苏,牢牢地遮住她的面容。 一双桃花美眸似能说话一般,眼尾含着笑意,眼波流转, 灵气逼人。 虽说不够典雅文艺,但实在美丽。 而在小美人的身边,还有一位蒙着青色面纱的舞者。 身姿窈窕, 眉眼低垂,似乎不敢与人对视, 低身穿过其他舞者云袖, 轻若云絮, 宛若飞鸿。 仔细看的话, 会发现她的舞艺不佳, 很多高难度动作都用其他的舞步避开。 但实在美丽。 秦玉逢就着这场舞吃光了面前的点心。 别说, 皇帝给她赔罪的态度还挺真诚。 这点心明显是就近找的小厨房现做的, 她方才出去了一阵子,现在吃依然能感受到夹心的温热, 酥皮也很棒。 应该是趁着她走又换了一盘,来确保她入口的时候是最佳风味。 他至少学会了投其所好。 算有进步吧。 皇帝看她吃完了一整碟点心, 心里松口气, 觉得还有继续哄人的余地。 不能给她晋封, 他确实觉得愧疚。 所以想着用其他的东西补偿才好,但作为一个负责收拾上两辈烂摊子, 并且出身不佳的皇帝,他的私房里并没有值得一提的稀世珍宝。 其他的东西要拿到秦大娘子面前,未免会生出“你难道想拿这种东西打发我”的误会。 一想到这里,皇帝不免又有些焦虑。 “圣上。” 皇后喊了他一声,见他没有反应,又喊了一声。 皇帝慢吞吞地将目光放到她脸上,隐约觉得皇后如今脂粉越发重了:“皇后。” 皇后习惯性地想要生气,想起大夫的嘱托,又按下心情,耐心地说:“圣上觉得这一支舞跳得如何?” 完全没关注的皇帝含笑点头:“很好。” “那圣上觉得,赏些什么好呢?” 提示到这里,皇帝意识到跳舞之人的身份恐怕不简单,凝神去看站在正中的两位舞者。 一人大大方方与他对视,眼含笑意,灿若桃花。 一人如受惊一般躲开视线,颇有些觉得自己要大祸临头的可爱。 皇帝看了她们俩好几眼,辨认出来她们的身份。 “张美人和秋美人。” 秋美人是这次新进宫的,张美人是守孝期间,他的好十哥怀王送给他的。 在他入后宫还算勤快的日子里,这两位都算得他宠爱。 皇后提醒道:“今晨您已经将她们晋为贵人了。” “虽然位分是贵人,但依然是美人。”皇帝笑了笑,“两位美人可有想要的赏赐?” 秋贵人摇了摇头:“嫔妾只是为张姐姐伴舞,又实在是不擅舞艺,没有让圣上扫兴便好。” 张贵人则摘下面纱,爽快地说:“妾想要圣上赐一杯美酒。” 皇帝挑了挑眉,端起手边的酒杯往旁边一递,机灵的侍者便上前捧过,小心翼翼地走下台,将酒杯递到她面前。 张贵人接下酒杯,一饮而尽,脸色立刻红起来,眼睛还直勾勾地看着皇帝,爽直中透着妩媚。 “圣上的酒,果真比给我们的甜酒要醇香许多。” 仿若仅仅是为了这样一杯酒才下场跳舞一般,她没有在场中逗留,带着杯子回到自己的席位上。 秋贵人则拢了拢面纱,与皇帝行礼:“臣妾想去换身衣服。” “去吧。” 秦玉逢就着这场戏又吃了块自带的豆沙月饼。 张贵人热烈妖娆,如玫瑰馥郁,秋贵人楚楚动人,如白莲盛放,谁见了都要感慨天子艳福不浅。 就是媚眼抛给了瞎子。 小皇帝的演技又进步了,看这逢场作戏的水准,谁能猜到他其实完全没看她们跳舞,还差点儿没认出来人呢? 皇帝不知道某人心里的想法,等秋贵人换完衣服回来,他给她赐了两道桌上的菜,又给张贵人赐了一壶美酒。 他在雨露均沾上一向是有些本事的,甭管受不受宠,每位嫔妃都收到了他赏赐的菜肴。 还赏了在场的宗室,大臣以及未能前来的重臣。 一口气赏出去几十道菜。 一群内侍等在殿内,他指哪道就端走哪道,再立刻将新菜放到桌上。 皇后几次抬起筷子,都没能夹到菜。 最终,她放下筷子,面无表情地看着前方,心里充满了毁灭的想法。 学到华妃作风的皇帝神清气爽地说完关慰嘉奖之语,对着终于全是自己爱吃的菜的桌子举筷品尝。 宴后,皇帝自然是跟皇后走了。 再如何相看两相厌,他们也知道中秋时节必须面对彼此。 谁也不知道两人谈了些什么,但可以知道的是,就在第二日,刚晋为充媛的王婕妤搬离乐芙馆,去了甘泉宫侧殿。 如此,乐芙馆只剩秋贵人。 宫人脚步匆忙地来回搬东西,但再慌忙,也不约而同地避开坐在正厅的两位主子。 王充媛坐在主位上,阴沉沉地看着秋贵人。 “你瞧着柔弱,胆子倒是大得很。”她声音嘶哑,每个字都像是淬毒一般让人毛骨悚然,“也不怕我的今日,是你的明日。” 是的,虽然秦玉逢打断了皇后对秋贵人的第一次招揽,但秋贵人依然上了皇后的贼船。 秋贵人低眉顺眼地坐在下位,闻言一脸无辜:“姐姐在说什么,妹妹不明白。” “这乐芙馆,从前皇后也是特意让我独住的。怪我愚蠢,没有早早察觉到她对我的厌烦。” 乐芙馆就在御花园的边上,是个风景宜人的好地方。 从前被皇后当做给她的恩赐,如今又恩赐到新人的头上。 “皇后娘娘母仪天下,对诸位姐妹向来关心。甘泉宫后殿有温泉,对身体极好,也能舒心缓神,很是适合姐姐。” 王充媛冷笑。 甘泉宫正殿被赐给了贤妃,后殿温泉再好,是她能随便去的? “你说话确实比我好听多了。”她咳嗽两声,站起来走到秋贵人面前,凑到对方耳边说,“但若是觉得说话好听皇后就能放过你,就太天真了,我的好妹妹。” 秋贵人面色苍白起来,但依然没有说什么。 她当然知道皇后是虎狼之人,那她又能怎么办呢? 拒绝皇后的“邀请”,她连今日都不会有。 而她也太需要一个机会了,一个让皇上看到无害且没有依靠的她的机会。 秋贵人非常清楚,皇帝之所以不爱来后宫,是因为这些女人的家世太过显赫,让他感觉自己是被迫面对她们,被迫地宠爱她们。 宫里的三座大山,皇后与华妃都很强势,秦氏与严氏在朝堂上也影响巨大,唯独淑妃不一样。 淑妃没有出色的家世,美貌确实美貌,但皇帝并非沉迷美色之人,宠爱她一定是有别的原因。 舒贵人信了传言,觉得皇帝是喜欢淑妃温婉贤淑,入宫前边拼命地学习和模仿。 结果淑妃就不是那回事儿。 淑妃只会在皇后让人难堪的时候出言暗怼皇后两句,让对方不要太过分,平时根本不是长袖善舞的做派,也不怎么搭理人。 皇帝喜欢的是淑妃的不争与善良。 相似的外表与仪态在有正主的时候,难免有东施效颦之嫌,而学到精髓的人,才能借着对方得到更多。 秋贵人低着头,将野心藏进深处,恭恭敬敬地将前辈送走。 又温顺地向皇后派来的人表达了自己的感激和欲要报答的急切。 碧斐将她的心思看得分明,客气地说:“一切还为时过早,贵人若是真的能得圣心,还怕没有机会回报我们娘娘吗?” 只是他们娘娘稍微有点耐心不好。 不一定能等到那时。 王充媛到了甘泉宫,本欲拜访主位,却得知贤妃正在接见娴婕妤。 贤妃顾秀与娴婕妤顾晴岚是一对血缘较远的堂姐妹。 新妃入宫时,大家都以为要不了多久这两位的地位将发生对调,结果顾秀成了贤妃,而顾晴岚不过晋了一位,连宠爱都没有多少。 可见帝心难测。 殿内。 “顾氏不是没给你机会,本宫也给了你机会,结果呢?你好生想想,自己入宫之后干了些什么。” 贤妃看着眼含怒意的娴婕妤,不等对方回答便说:“除了与那林雪微争风吃醋,明争暗斗,你还做过别的事情么?” 娴婕妤:“……” “自己没用,如今倒跑来问我为什么,是要怪我当了这个贤妃,而没有跟圣上说你更适合当这个贤妃么?” 愤怒转为惊惶,娴婕妤用力摇头:“不,我没有这样的意思,我只是……” “顾晴岚,你令本宫很失望。”贤妃摆手,让人送客,“今后好自为之吧。” 娴婕妤只觉对方的每句话都狠狠地扎在自己的心上,让她无比难堪。 她想起自己入宫前,祖父叮嘱自己的话。 “顾秀族谱有名,得字长歌,不可能是他人口中木讷愚钝之人,你入宫后,至少表面要以她为主,不要过分得罪。” 她对顾氏嫡支不似祖父那样了解,只觉得自己祖父位居户部尚书,为朝廷重臣,纵使顾秀出自嫡支,也该看自己的脸色,帮她爬上高位才对。 如今,当真是后悔不及。 不能再奢望贤妃和顾氏能给她什么助力,得想想其他的办法才好…… 娴婕妤狼狈地从正殿离开,正撞上王充媛。 对上王充媛古井无波的眼睛,她联想到同样表情平静但分明是在俯视自己的表姐,不由恼羞成怒。 “王充媛这么匆忙地从乐芙馆搬走,不像是正常迁宫,倒像是被赶出来的。” 王充媛没想到会有人敢拿话刺自己。 身为昔日的后宫第一喷子,她当即用自己的声带受损的嗓子跟娴婕妤互怼起来,声音和言语给对方造成双重打击。 最后,抓住“你身为婕妤没有向我行礼”这点错误,王充媛还告到贤妃那里,让贤妃又骂了娴婕妤一顿。 “好热闹啊,可惜跟我没什么关系。” 秦玉逢听完各宫传来的消息,将头砸到面前的桌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第32章 用一句话来形容秦玉逢现在的心情:当事人表示非常后悔。 后悔自己为了让皇帝感受什么是与全天下作对, 而决定办学。 要办学不是她嘴皮子一张一闭,一句话就能搞定的。 这地方没有官学,也没有科举, 只有族学和大儒设立的学院。 要抓教育,无疑是在动世家的蛋糕。 所以三舅舅准备先种田修路,搞搞农业和科技,然后再慢慢搞教育普及。 她一时生气,决定要办学。 信都送出去, 现在后悔也来不及,只能抓紧时间拿出一个世家能接受,皇帝能高兴的方案。 当然也能让秦氏自己内部商讨出方案。 但即使秦氏有借此降低自己威胁值的想法, 受限于时代和世家思维惯性,也不会拿出让她满意的结果。 只能自己干活。 秦玉逢悲痛地坐起来, 扭头问:“我托堂兄找的筑林书院的职位表和管理管理规定送来吗?” 筑林书院由大儒庄易创立, 离她老家不远。 作为秦氏年轻一代的领军人物(秦跃因做出了违背祖宗的决定, 当年被开除此列), 秦琰曾被送去筑林书院学习过。 “秦琰公子说自己没有参与书院管理, 无缘接触到那些档案, 只能凭印象给你默写一份, 如果有问题,他再帮忙去信询问师长。” “堂兄还有别的话托你带给我么?” “公子说, 陛下年少,尚缺乏信心, 各族中亦有年少者对未来惴惴不安, 若有人能做天子门生, 想必会两全其美。” “不愧是秦琰堂兄啊。” 秦玉逢听完,有种豁然开朗的感觉。 又思索许久, 她将面前写着“国子监”三字的纸烧毁,又提起笔在纸上写下四个字——稷下学宫。 单教六学治国之策不合适,那啥都教一些,让各类学士自由地去教,大家自由地学,不就合适了么? 到时候把三舅舅的人往里头一塞。 农学和科学的技能树也能顺理成章地点起来了。 进度刷的一下就上去了。 振奋精神,她打开秦琰的回信,准备埋头工作。 有人打断了她:“娘娘,圣上派人来问您有没有空闲一起出去走走。” 秦玉逢:? “他不需要处理公务的吗?还是说这消息是皇后派人来传的,打算约我去暗处决斗……不对啊,她就是再脑子不清醒也不该觉得自己能打过我。” 来传话的宫人:“……圣上的仪仗就在宫外。” “哦。”秦玉逢转念一想,觉得这小子估计是来哄自己的。 有什么比一个工作狂在工作时间跑出来跟自己约会更浪漫的事情呢? 她该受宠若惊的。 但目前只有把人抓过来一起加班的冲动。 “就说没空。” 她想看看皇帝如何应对。 皇帝没想到自己都等在门口了,华妃还能说自己没空。 他呆了呆。 不由询问身旁的赵海德:“华妃她在忙什么?” 赵海德想了想最近的传闻,悚然发现华妃最近居然没有跟任何人起过冲突,也没有去找贤妃或是淑妃玩。 太安静了,怕不是在憋什么大的。 心中这般想着,他嘴上很是委婉地说:“奴才不知,只知道华妃娘娘最近确实不常在宫中走动,常待在纤云宫不出。” 皇帝立刻与他想到一处,心中的恐慌突破了被拒绝的尴尬,亲自下去,直奔内殿。 掀过珠帘,可以望见披发的美人坐在书案前,姿态闲适,垂首阅读书卷。 娴雅文静。 这四个字恰如其分。 但用在华妃身上,着实有些惊悚。 他忍不住去盯她手中的书封,发现写的是《贤士致筑林书院语·集录》。 这是一本收集筑林书院师者,或者是应邀过去讲过学的名仕对筑林书院的评语的书。 因为这些人在当世都很有名望,所以有这样一本书。 但也是非常非常冷门的书籍。 冷门到他怀疑书封底下已经被替换成了兵法。 皇帝小心翼翼地靠近,瞥了一眼,发现还真是这本书,奇道:“爱妃怎么看起这本书了?” 秦玉逢想了想,给他讲了个故事。 “为臣妾启蒙的是祁亭居士,她曾经带我去过筑林书院。” 祁亭居士是一位在江南地区都很有有名的女居士,本命郑月,才华出众,孀居多年,很少见外人。 秦家为她请这位当启蒙先生,不可谓不用心。 但她依然对此有意见,质问爹娘说:“为何哥哥上的是族学,我却要单独上课,是女儿见不得人么?” 她当年的作风,简化成两句话,就是“哥哥有的我为什么不能有”和“我没有的,哥哥也别想有”。 在另外一位当事人的无条件配合之下,她可谓是屡战屡胜。 并且借此成功PUA的爹娘,站在了家庭食物链的顶端。 不过这件事发生的时候,她爹还做不出来送她去上族学的事情。 “郑师说,族学所教困于一族,难见天下事,难有容天下之胸怀,不妨去筑林书院看看。” 皇帝听完,拍掌赞叹:“祁亭居士眼界胸怀之宽广,人心事理之通达,胜过世间大多人,不负盛名啊。” 世家子弟,人才良多,但大多以宗族利益为先,爱搞党争,还在他需要的时候装聋作哑,明哲保身。 怪不得他父皇临死前都对他说,一定要及时打压,权衡各派势力。 听完秦玉逢的话,他才意识到,这些人从小上族学,学的不知是经传道理,还有族中长辈给自己灌输的宗族概念。 这样长大的人,自然会一心向着家族。 皇帝:“所以爱妃曾在筑林书院念过书?” 秦玉逢看了他一眼,面色古怪:“我答应过庄老先生,不将此事说出去,但若是不说,便是欺君之罪了。” “朕绝不会将此事外传。”他郑重承诺。 她也只好慢吞吞地交代:“确实去过,不过没待多久。” 秦玉逢的初衷,只是就教育问题给家里人上一课,并不是真的想深度学习文化知识。 但郑师托了筑林书院山长的人情,答应偶尔给学生授课,换她去跟着一起上特别设置的少年班,她也不好意思说不想去,就硬着头皮去了。 刚开始还好,毕竟是穿越者,她要跟上同龄人的进度很容易。 直到他们开始背诗。 一些刻进灵魂的东西使她开始篡改别人的DNA(大概类似于“领家有女初长成,力拔山兮气盖世”之类的)。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全班人包括先生都没法笑着离开诗赋课。 然后是同班有人发现了她的身份,鼓动其他人一起嘲笑她,试图逼她离开。 她就趁着他们去澡堂,雇人偷走他们的衣服,捆在一头老牛身上,将牛放走,然后放了女孩子的衣服在原来的地方。 达成一人霸凌全班的成就。 之后一发不可收拾地进入怼天怼地的状态,不到半年,书院里的师长都像是苍老了十岁,却拿她没什么办法。 最后山长庄易亲自出面,带着她学习了一段时间。 大佬就是不一样,博采众家之长,无论是说理还是辩才都十分厉害,让她这种喜欢搞道德绑架和诡辩的都无力反驳。 那段时间她堪称是心如止水,差点儿出家。 没坚持多久,她就表示自己性情顽劣,不适合再在书院进修,请求离开。 庄老先生在她走的时候,送了一封夸她的书信让她拿回去给祖父交差,然后语重心长地嘱咐她:“女公子日后无论有了怎样的成就,在外都不必说自己在书院中学过。” “你在外边惹出事情来,不要说是我教的”的委婉版。 皇帝听完,觉得合理又荒谬。 荒谬就荒谬在这一系列事放在某人身上十分合理。 他艰难地消化掉这种荒谬感,问:“所以你读这本书,是想起自己在书院的日子了?” “不。”秦玉逢摇了摇头,“臣妾是想要建一座书院,正在翻阅与书院制度有关的书籍,希望能找到可借鉴的地方。” 荒谬感重新填满皇帝的脑子:“你怎么突然有了这样的想法?” 建书院可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教师和生源足以卡死大部分有这种想法的人。 目前所有的书院,建立者都是非常有名望的大儒。 这些大儒本身就门生众多,受世家推崇,才能有实力建立书院。 女子办学,前所未有。 然而他眼前的女子,仿若并没有发觉这是多么惊世骇俗的事情一样,轻描淡写地说:“贤妃很喜欢书卷,学识极佳,多年来修撰古籍百卷,写下经学注解数十本。如果有一座书院能让这些书籍派上用场,她大约会高兴。” 皇帝一直知道贤妃是才女,也知道对方很喜欢书,还曾让对方随意翻阅藏书阁的书。 但依然没有料到对方竟然喜爱到如此程度。 他怔然片刻,用一种莫名的语气说:“朕只将藏书阁交给贤妃掌管,终究不如爱妃来得贴心。” “现在改过还来得及。”秦玉逢将手中的书塞进皇帝手里,目光真诚,“陛下不妨与臣妾一道规划此事,有了您参与,不怕招不到学生啊。” 皇帝:“……” 你也知道可能招不到学生啊。 秦玉逢丝毫不在意他的充满吐槽的表情,给他画起大饼。 “到时候就说圣上才是书院的创建者……嗯,书院二字不能将圣上与其他人相别,不妨叫做学宫。等成立了,圣上再抽空去讲上几堂课,有成为天子门生的诱惑在前,还怕没人愿意入学么?” 皇帝险些在一声声“圣上”中失去自我。 但“学宫”二字戳中了他的政治敏感,让他迅速意识到这并不只是一件“令贤妃高兴”的事情。 这世界的历史从秦后拐弯,所以是有稷下学宫的。 稷下学宫乃齐国君主所建立,广邀百家入内交流学习,掀起过一场学术风潮,也使齐国拥有了大量的人才,走向繁盛。 如今天下已经统一,情况与当年截然不同。 但依然可以从中得到灵感:以天子的身份创建学宫,招收少年学子,对其进行教育资源的重新分配,不仅能增加自身的威望,也能提升臣子的忠诚度。 这不比在已经出仕的士人中培养心腹强? 秦玉逢见他已经发现了其中的利害,微微一笑,将另外一边摞着的书也放到皇帝手中:“圣上觉得如何?” 他被压得不轻,回过神来,口不对心地答:“不好吧,各家皆有族学,朕若是召他们来学宫,不免大张旗鼓些,也容易坏了人才。” 秦玉逢:“不是所有人都有资格一直待在族学的。大多数世家子弟在启蒙之后,要么去游学,要么就自行拜师,出身不佳,无长辈关爱的几乎没有再进一步的可能。” 办学的本质是打破阶级桎梏,使处于较低阶层的人能够得到与高层相同的教育,初步获得人脉,拥有与其同台竞争的初始资本。 这才是世家所不容许的。 世家中不受重视的子弟,是他们如今唯一能接受的“寒门”。 秦琰发现了她的用意,才用那样一句迂回的话来点拨她。 “如此实在是可惜。”皇帝嘴上说着可惜,一双眼睛却亮得惊人,“不如来京入学宫进学,朕聘贤师为他们指点迷津。” 这是连学校建在哪里都想好了。 秦玉逢搬起另外一摞书,准备继续往他手上堆,一旁的赵海德见状,连忙凑过来:“娘娘交给奴才就行。” 她挑挑眉,松手将书给他。 赵海德使了个眼色,身边的小太监将皇帝手里的书也接过去。 “圣上若是在学宫讲学,可愿让臣妾与贤妃扮作学子前去听一听?” 皇帝觉得不大好。 但转念一想华妃也不是没有出过宫,他打算建学宫的位置就在京城之内,比上次出京的路程还近上许多,要去也没那么麻烦。 而且她都主动说要“扮作学子”了,已然非常体贴他。 “自然可以。” 他一口应下,有些迫不及待地要把这件事推上日程,但突然想起自己是来约华妃出去玩的,不由看着她:“爱妃还有事要忙吗?” “圣上若是愿意替臣妾烦恼这学院之事,臣妾自然清闲许多,正好能应贤妃之邀,去替她整理书籍。” “那好,朕回去先把这些看完。” 皇帝看向手中的《贤士致筑林书院语·集录》,不再是看冷门书籍的眼神,而是在看老师人选。 秦玉逢将自己准备的所有书都都给皇帝打包带走。 高高兴兴地目送他离开。 带着她工作离开的皇帝也十分高兴,走到半路才突然醒过来:“华妃要使贤妃的藏书不被埋没,直接捐给筑林书院就行啊。” 赵海德以为他终于回过味来,不由生出两分期待。 “所以她的目的是让朕办学宫。” 是的,就是这样。 “她是知道我为党争心力交瘁,才设法为朕找到第二条路。” 赵海德:? “华妃对朕,当真是一片真心。” 赵海德:…… 第33章 秦玉逢将工作交给皇帝, 皇帝得到新的事业线,两人都非常满意。 其他人却因为这件事情绪大起大伏。 皇上进后宫了! 众妃面露期待,心想终于熬到这一天。 皇上到华妃宫里了! 众妃表情冷漠, 但还是觉得去完华妃淑妃她们那里就能轮到自己。 皇上又从华妃宫里回勤政殿了! 众妃幸灾乐祸,觉得是某人终于惹怒了皇帝。 皇上半夜还在点灯学习,连寝殿都不回了!还给贤妃华妃淑妃送了好多东西! 众妃呆滞,好想将一句“传宗接代是你的天职”甩在皇帝脸上。 然而她们不仅不能这么做,还得赞颂天子勤勉明德。 后宫里有“两位”怀孕的妃子, 对一位年方二十三的皇帝来说,已算不错。 太后出于某种担忧,是从来不管这方面的事情的。 她只知道边骂朝臣给皇帝找这么多事情做, 边哭着给儿子在勤政殿准备一张舒服的大床。 皇后觉得自己命不久矣,连陆充容的孩子都懒得分心, 更不可能去劝皇帝进后宫。 而其他有资格直接去找皇帝的几位, 都没什么动静。 其他人也只好暂歇争宠的心思。 中秋过后, 秋天一下子浓郁起来。 淑妃站在长乐宫附近的阁楼上, 望着窗外的银杏。 金色卷过扇形绿叶的边缘, 如花纹一样。 也像是金色的火焰在燎灼, 风一动便会将静美的树吞下。 这株银杏的年岁已经很大了, 活过的年岁甚至比战乱还要久,是数百年前的古树。 前朝的大火没有将它烧死。 皇帝觉得很吉利, 所以将它附近的宫室改名为长乐宫,连着这栋阁楼都赐给了她。 那时, 她站在银杏树下, 听见他说:“长生与长乐, 这样双全的好事,就该落到念霜头上。” 那时她觉得若有一日君心不在, 落得长守宫门的结局,她也认了。 如今她似乎也没有失宠,过得一日比一日奢华舒适。 却怅惘不知明日。 楼下,有人推开院门,仰着头看了好一会儿银杏树。 淑妃望着那人,心想是哪个新入宫的妃子,竟不知这是皇上单单赐予她的阁楼。 又在心中生出未知的紧张与期盼来。 期盼会是她的熟人。 可她所想之人,近来正与贤妃忙着帮皇上策划学宫。 先前她便知晓这两人所思所忧与后宫女子全然不同,比起宫墙内的荣华富贵,她们更想见到欣欣向荣的天下。 这样的野心,易得忌惮。 好在圣上不仅能容人,还愿意让她们参与这样青史留名的事情。 对此,淑妃是很高兴的。 就是不知道自己在难过些什么。 她将窗户半掩,往后坐一些,透过缝隙观察楼下的人。 一阵风来,将未黄透的叶子吹落。 那人伸手接住一片落叶,收进袖子里,抬头看了眼阁楼之上。 淑妃连忙又朝后挪了挪身子。 寄希望于那人识趣一些,不要擅自登上不知主人的阁楼。 要是叫人知道她在这里伤春悲秋,她的脸面还要不要了? 然而事与愿违。 耳旁很快传来登楼之声。 脚步平稳,富有节律,仿佛普通的登楼客。 “咚咚。” 那人礼貌地敲了敲门,却并没有出声。 淑妃于是也没有出声。 门被推开,一身粉色裙装的女子站在门外,面庞带笑。 秦玉逢明明今日没有在脸上点朱砂,也不似以往盛装,可淑妃还是一眼就认出她来。 “你怎么来了?” “淑妃娘娘想我了,所以来见见。” 淑妃这才想起自己进来后,其余人在门外守着,若不是熟人她们肯定会拦。 想起这件事,她又把自己的期盼忘记了,转过脸继续看外边的银杏树:“本宫没有。” “是啊,我们淑妃娘娘最乖不过了,别人忙的时候完全不敢打扰。” “那你……现在还忙吗?” 淑妃又将头转回来,压低的声音带着几分危险。 “当然忙,稷下学宫都是几百年前的东西了,很多设置都不适合当今,全部弄完至少还得一个月。你瞧我现在的模样,是不是很憔悴。” 淑妃盯着依然光彩夺人的她看了一会儿,摇头。 秦玉逢抱着胸,无视她的拆台,继续说道:“但再忙,也不能忘了我们的淑妃娘娘。我不来找你,你是决计不会在这时候先来找我的。” “可若是等我忙完再来找你,就显得我们之间的感情很廉价了。” 淑妃眼眶湿润,睁大眼睛把眼泪逼回去,嘴上依旧不饶人:“我总觉得你意有所指。” 秦玉逢确实意有所指。 淑妃某种意义上跟她是处在极端的两个人。 秦玉逢对情感没有需求,也并不需要别人的认同,是非常典型的孤狼性格。 而淑妃则是那种很需要爱和陪伴的人。 她就像是那种昂贵的猫,美丽亲人,有着恰到好处的矜贵。 不会做出蹲在主人键盘上打扰对方工作的事情,但会时刻注意主人的动向,期待着对方能放下工作来陪自己玩会儿。 对这样的猫,主人自然爱护非常,给它最奢华的居住环境,最美味的食物。 但这并不是一段平等的感情。 主人有工作,有朋友,有外面广阔的天地,有很多想要去做的事情。 猫只有不属于自己的主人和主人给予的一切。 淑妃就是皇帝养的猫。 而皇帝,并不是一个爱美人大过江山的皇帝。 对皇帝来讲,没什么事会比当一个“明君”更为重要。 淑妃不去打扰他,他只会觉得淑妃识趣,并不会因冷落她感到愧疚,甚至并没有觉得自己冷落了她。 毕竟,淑妃什么也没有干,他给贤妃和秦玉逢赏赐的时候也依然带上她的份。 这样的行为在其他人看来,已经是非常顾念旧情了。 所以淑妃只自己难过,没有对皇帝产生一丝怨气。 对淑妃的话,秦玉逢只是似笑非笑地说:“我怎么敢呢,从臣民的角度来看,有这样的天子是天下之幸。” 从普遍认知上讲,像她们这些从一开始就注定是“牺牲品”的人,所获得的一切都是恩赐,不应该奢求。 但如果这样的洗脑完全有用的话,后宫就不会有争宠和互相陷害了。 淑妃的心情因为她这句话转为无语:“你把门关上吧。” 感觉接下来的话题别人听到了会很不好。 秦玉逢从善如流地走进来,把门关好,然后自觉地搬了凳子坐在淑妃边上。 “因为学宫的事情,本宫近来有些好为人师,念霜有什么的想问的么?” 淑妃:“……” 用无语的目光凝视对方片刻,她很诚实地问:“你对我有什么建议么?” 淑妃本以为对方会说一些“如何给自己找乐子”的点子,没想到秦玉逢直接讲起了她们过去默契避开的话题。 秦玉逢:“想要得到一个男人,有上中下策。” “以色侍人为下策。” “以心搏心,以利诱之为中策。” “绑架他的思想,使他发自内心地去做对你有利的事情。此为上上策。” 举一个非常真实的例子——被冷暴力或是家暴的妻子真的是出于恋爱脑才不愿意离开丈夫的么? 当然不是。 除了变态之外,人都有自保和自私倾向,受到伤害知道避开。 但被“为了孩子”“摊上这样一个老公也没有办法”,以及更进一步的“你得做好自己该做的事情”长期PUA的妻子,会因此愿意继续承受伤害。 甚至还会站在丈夫那一方,对试图拉她出苦海的人表示谴责。 在尊重祝福之余,这件事也很引发思考。 虚无缥缈的爱情,哪里有PUA得来的感情来的坚固? 潜移默化地改变对方的思想才是最棒的。 秦玉逢给淑妃灌输了许多自己的小技巧。 淑妃听完大为震撼。 甚至对皇帝产生了些许怜悯。 她捂住某人的嘴,没好气道:“要是让别人听到你这些话,秦家都保不住你。” 秦玉逢扒开她的手,难过地说:“我还以为这些话能逗您一笑呢,怎么倒生起我的气来了。” 淑妃没绷住,勾了勾唇。 不知为何,她的心情确实好了很多。 也有了心情去想未来的事情。 秦玉逢:“你日后有什么打算吗?” 怂恿归怂恿,她还是希望对方能自己做出选择。 淑妃想了想说:“我想生一个孩子,你会帮我保护他的对吗?” 她还是很希望有人能一直陪着自己。 等皇帝从勤政殿出来,不如自己养个孩子玩。 秦玉逢笑着点头:“他会平安地出生,健康快乐地长大。小名要不就要银杏吧?” “……不了。” “你托我保护他,我怎么着也是义母了,给他取个小名很过分吗?” “但不能是这种奇奇怪怪的!太难听了。” 两人争执起来。 淑妃坚持到最后,为未来的孩子争取到一个“长生”的小名。 次日,一副淑妃绘制的银杏图出现在皇帝的案台上。 他打开画愣了半天,用一种怅然的语气说:“朕……已经许久没有见过淑妃了。” 在他因夺嫡之争而担惊受怕,因妻子强势而郁闷不已的那段时光,淑妃是他唯一的慰藉。 她跟外面的世界没有任何瓜葛,她的眼里只有他。 而且是那样的温柔和善良。 但就像见到成为华妃的秦玉逢时,他无法找回当年对她的惊惧心情那样,他早已找不回当年与淑妃对坐烛前的心境。 而不懂朝堂的淑妃,与他的共同话题越来越少。 从三年守孝结束开始,他与淑妃就有些渐行渐远了。 皇帝又叹了口气,将画合上,站起来道:“去长乐宫。” 第34章 “臣妾拜见圣人。” 淑妃款款行礼, 一如以往的优雅与美丽。 皇帝将她扶起来,略带歉意地说:“朕近来忙于公务,冷落了爱妃。” 淑妃听到他这话, 奇异地没有没什么情绪波动。 她是这宫里最了解皇帝的人,自然能听出他的歉意是“我知道,但不后悔”。 她在他面前没有这么重的分量。 “臣妾闲来无事,在阁楼看景,才九月, 臣妾就见到银杏叶开始黄了。青黄交接之态,别有一番美丽,料想圣上没有闲暇与妾同赏, 因而将其画下来献给您。” 淑妃握着皇帝的手,抬眸对着他笑:“希望没有打扰到圣上。” 皇帝想起当年与淑妃并肩站在银杏树下的场景, 心中一动, 握紧她的手。 “当然没有, 如若没有爱妃的画, 朕就会完全错过那样的美景。不知爱妃今日可有闲暇, 陪朕去看看。” 淑妃:“无论何时, 臣妾都有空陪您。” 只是这命运系于一人的患得患失, 她也终于腻了。 二人同游故地。 当日晚间,皇帝宿于长乐宫。 甘泉宫。 秦玉逢将最后一本书放进箱子里, 伸了伸懒腰:“可算是弄完了,后面的事情我是怎么也不可能参与了。” 天晓得她的初步想法是当个幕后出主意的人, 细节补充和克服困难的事情都交给皇帝朝臣去办。 结果皇帝给她安排了一大堆活。 贤妃将名录贴在箱子上:“做了事情, 才好给我们论功行赏。” 她们毕竟是后妃。 不像她堂兄那样, 能直接塞进翰林院参与现成的编史项目,学宫的事情出来又塞进学宫的项目。 皇帝虽然没有对外说秦玉逢是提出建立学宫的人, 但仍然有意让她在这件足以载入史书事中拥有姓名。 贤妃则是因为帮她干活才忙。 到了这几日,皇帝那边传消息说学宫已经开始修葺了,她又抓了秦玉逢来替自己整理旧书,装箱封口。 秦玉逢:“也不知后世会如何评价我们。” 若这段历史替她抵达现代,也算是尽了一分思乡之情。 “总不会是说你我不用心伺候天子,妄言社稷。” 两人相视一笑。 贤妃转了话题:“学宫一事的框架已有,剩余的事情交由礼部与翰林院办,陛下又去了长乐宫,之后该开始在后宫中走动了。” 其实早该移交礼部办理。 只是皇帝跟朝臣吵过几次,担心他们不好好干活,才自己带头加班这么多天。 秦玉逢挑挑眉:“难得见您关注这些事。” “如今在这个位置上,难道还能想以前一样不看不听?那火迟早烧到我身上。” 贤妃摆手命人将箱子都搬走,室内只剩她们两人。 “你与陛下的事情我不过问,但我有个疑问,希望你能给我答案。” 秦玉逢:“娘娘请问。” “陆充容这一胎,是男是女?” 陆充容是三月怀的,现在有五个多月,医术精湛的人可以把出男女来。 秦玉逢:“女孩,大约会早产,但问题不是很大。” 在这一胎最危险的时候,皇后在担心自己的性命,没空去恐吓陆充容。 所以情况比预料要好一些。 贤妃颔首,微微一笑:“想来,静妃是得不到这个孩子了。” 若是皇子,皇帝会将其抱给静妃。 但若只是个公主,陆充容要留下她会容易许多。 就算皇帝真的愿意将公主也给静妃,如今守在陆充容身边的蓬絮也会阻止这件事发生。 秦玉逢:“静妃作为另一位当事人,该知道这个消息的。” “陆充容怀的是公主,而且大概率早产”这一小道消息隐秘又迅速地传遍了六宫。 静妃正为淑妃重获宠爱的事情上火,就听到这个的消息。 “没用的东西。” 她将桌子上的东西掀到地上,眼神恐怖。 静妃到底是陪在皇帝身边的老人,自然知道假若这一胎是女孩,她能得到的可能性不大。 而且她对外宣传这一胎怀的极稳,突然跟陆充容一起早产,傻子都知道有问题。 她倒是早有打算。 孩子得不到就让皇后为此背锅。 这段时间常在凤藻宫和御花园附近转悠。 可是皇后根本不理她! 皇后在凤藻宫清了一间屋子改成佛堂,开始礼佛,请安都免了好多天了。 太后听说这件事,十分惊喜,还将自己小佛堂里的佛像送给皇后。 后宫倒是平静安宁了,她这个“孩子”要怎么办? 眼中明灭不定一阵,静妃重新做了打算。 皇后不出门,总有其他人出门的。 受宠的人少了,她也有机会真正地怀上一个孩子。 果真如贤妃所料。 皇帝在去过淑妃宫里后,重新开始在后宫走动。 除却圣宠不衰的淑妃,曾在中秋宴上献舞的张贵人与秋贵人成为了新宠,从前颇为受宠的舒婕妤泯然众人,分得的宠爱与对门的娴婕妤半斤八两。 最令人惊讶的是,皇帝在忙朝政期间都会去见的华妃失宠了。 皇帝连续几天踏入后宫,却丝毫没有去纤云宫的意思。 秦玉逢想起当时那句“朕会考虑的”,玩味一笑。 早在淑妃说想要生个孩子的时候,她就知道皇帝不会拒绝淑妃。 如今他不仅心虚地不敢见她,还摆烂一般地宠爱起其他人。 果然是……皇帝啊。 但没关系,这也是她计划中的一环。 当一个男人觉得自己污了一段本该纯真的感情时,对自己感到愧疚的人,他会下意识地将底线拉低许多。 比如说出轨后的男人,对老婆的大额花销抱怨减少,给钱也利索许多。 让她来检验一下皇帝对她的容忍度。 “这样好的日子,该去御花园走走了。温慧,替本宫梳妆。” 秦玉逢久违地盛装打扮一番。 带着人浩浩荡荡地朝着御花园进发。 因为秋贵人曾在御花园偶遇皇上,并将其带回乐芙馆的事情,御花园里的人不少。 朱唇粉面,娉婷袅娜。 隔着假山树影,能够窥见这样的美人。 “不像是秋日之景,倒像是春天来了。”壁水发出感慨。 秦玉逢戳了戳她的额头:“你这丫头,如今说法越发促狭,让人听见了,该说我上梁不正下梁歪了。” 壁水捂着额头,正打算告罪就又听见自己主子极为理直气壮地说:“不过,本宫确实是这种人。” 其他人:“……” 很好,还是他们娘娘。 秦玉逢根据自己阅读宫斗小说的经验,决定前往事故高发地带——湖边。 她刚站在桥上,就见亭子里有一群人。 其中一人是跪着秋贵人,另外一人是闭着眼,歪坐着的静妃。 周围围着一群宫人,手脚慌乱。 “这锦鲤亭,对秋贵人来说,不是什么好地方啊。” 上次在这儿受皇后的惊吓,这次在这儿受静妃的惊吓。 还都是无妄之灾。 距离秦玉逢不远的瑾修仪也看到亭中的情况,觉得不妙,不欲沾染,掉头就想离开。 秦玉逢余光注意到她,扬声喊她:“瑾修仪。” 瑾修仪不得不停下脚步,规规矩矩地朝她行礼:“华妃娘娘。” 秦玉逢快步过桥,走到她跟前拉住她:“那边似乎发生了意外,我们一起去看看吧,万一静妃需要帮助呢?” 瑾修仪:“……” 她看更需要帮助的是秋贵人。 秦玉逢:“帮秋贵人也是可以的。” 被猜到想法的瑾修仪睁大眼睛,说不出拒绝的话来,人也被拽着,只好硬着头皮跟着她一起进凉亭。 “这是发生什么事了?秋贵人怎么跪在地上?” 秋贵人脸色惨白,摇摇欲坠的模样,看着比昏过去的静妃更像是身体不适的。 她红着眼角,满是委屈地开口:“臣妾……” 她的话还没说话,扶着静妃的宫女就打断了她:“回华妃娘娘,今天天气好,我们主子遵太医的嘱咐出门走走,走到亭前遇到的秋贵人。” “秋贵人不许我们娘娘进凉亭,娘娘觉得她太过霸道与她理论,争执中秋贵人失手推了娘娘一把,娘娘撞到栏杆上,如今昏了过去,太医已经在路上了。” 听起来像是秋贵人恃宠生娇,想要独占凉亭。 静妃身为高位,受不得这样的委屈才与她理论,没想到被她所害。 这宫女还用了“失手”这样的词汇,表面是觉得秋贵人并非故意,实际上是想坐实“秋贵人推了静妃”这件事。 瑾修仪闻言,将目光落到秋贵人身上,意味深长地说:“本宫记得,秋贵人唯皇后娘娘马首是瞻。” 她当然不觉得真是秋贵人动的手。 秋贵人无权无势的,才得宠没两天,没有胆子,也不会在众目睽睽之下,对怀有身孕的静妃出手。 但如果这是皇后的授意,大家就能理解了。 瑾修仪不是瞎子,知道这事多半是静妃做的局,但不妨碍她在其中添把火。 果然,那宫女听到这话,立刻说:“可不敢妄下断言。” 秋贵人身形一颓,低头落泪:“皇后娘娘是中宫之主,嫔妾听其教诲是遵守本分。嫔妾一向恪守宫规,不会做出这等害人之事。” 秦玉逢:“太医不知道什么时候,本宫的宫女略懂岐黄之术,先替静妃看看吧。” 此话一出,宫女的脸色骤变。 “这……谢华妃娘娘的好意,但不必了。”、 说着便眼神示意其他人拦住。 然而没一个能打的,壁水轻易地穿过将静妃护在正中的一群人,抵达静妃身边。 还把她也给拉到一边。 在壁水的手摸上静妃的手腕之前,静妃猛然睁开眼。 “好吵……你们在说些什么?”她用手扶着额头,用模糊的语气说道,似乎并没有意识到方才有人要给她把脉。 秦玉逢凉凉地说:“静妃可觉得有什么不适?” “撞着胳膊了,其他的没什么。”静妃摇头。 心里暗恨对方打乱自己的计划。 “这样啊。”秦玉逢也挤进人群,来到静妃面前,笑盈盈地说,“我们姐妹也有好几天没见了,来,抱一个。” 静妃:!!! 不等她拒绝,秦玉逢就直直地扑了上来。 还将手按在她的肚子上。 按得极为用力,几乎是要把人打流产的力道。 “妹妹这肚子,比上个月都小啊。”秦玉逢幽幽地说,“是有什么减肥良方么?跟姐姐分享分享。” 静妃:“本宫的肚子好痛,来人!给本宫将她拉开——” 秦玉逢的手迅速地探入她的衣襟内,想要拽出她的假肚子,发现静妃绑得太死了,于是退而求其次地抓出来一根布条。 她抓着白色的布条,笑得像个狂悖之徒:“静妃这是在肚子上绑的什么,莫不是悄悄减肥,不想叫姐妹们知道?” 第35章 静妃一个整个人都呆住了。 她出生二十年, 从未见过这样的阵仗。 别说她没有见过这样的阵仗,就是在场的其他人,都没有见过这个阵仗。 宫斗, 讲究的是一个尔虞我诈,表面和谐美好,背地阴险歹毒。 这种依靠武力值来碾压套路,又依靠睁眼说瞎话的方式将尴尬转嫁给对方的做法,属实是把他们整不会了。 静妃现在是说话也不是, 不说也不是。 在僵硬片刻后,她选择闭上眼昏过去。 秦玉逢单手按着她,以她为人质, 瞥了一眼壁水。 壁水回头喊来其他人。 纤云宫来的人比静妃瑾修仪秋贵人带的人加起来都多,迅速控制住了场面。 “静妃看样子伤得不轻, 这里离乐芙馆很近, 就先抬去秋贵人那里, 如何?” 秋贵人清楚, 静妃的事情一旦闹大, 就不会有人在意她是否故意推过对方, 她会在这件事中隐身, 甚至是……得到一些好处。 所以她立刻点头,仿若没有感受到气氛的诡异一般, 担忧地看着静妃说:“请三位娘娘移驾乐芙馆。” 然后分别命人回去将主殿为静妃准备好,以及去告知赶来的太医直接去乐芙馆。 这一番安排很有条理。 可以看出她虽然外表柔弱无助, 但并非是没有主心骨的人。 瑾修仪本来是不想沾染这件事的。 奈何这口瓜实在是吸引人。 看到秦玉逢的动作时, 她就知道静妃其实根本没怀孕, 还想借秋贵人的手,将这个“孩子”处理掉。 顺便拔除一个受宠的嫔妃。 不可谓胆子不大。 “昏迷”的静妃被放在主殿的床上, 秦玉逢坐在床边,很自觉地开始主持大局。 “先前已经听过了静妃身边宫女的说法,现下该轮到秋贵人说说事情的经过了。” 秋贵人敛了神态,用平稳客观的语气描述自己与静妃的争执。 说是争执,不如说是她试图避让静妃而不能。 在静妃来御花园之前,她已经独自在亭中待了半个时辰。 静妃一来就直奔凉亭。 她觉得自己今天已经出门许久,也出于对静妃的尊敬,打算离开。 “但是静妃娘娘说,如果我突然走,显得她很霸道,宫里会有她的闲言碎语。” 说到这里,秋贵人没忍住露出委屈的神色。 秦玉逢指尖敲了敲桌子:“这话像是本宫会说的,静妃的话,应该会说‘好久不见妹妹了,不妨来和我一起玩’。” 秋贵人:“……” 其他人:“……”您倒是很有自知之明。 “静妃娘娘刚开始确实这么说的。”秋贵人如实交代道,“嫔妾欲回宫歇息,婉拒了娘娘,她才改口这么说。” 为什么方才不交代? 当然是因为拒绝别人的邀请显得她心里有鬼。 不过她也只是觉得与怀孕的静妃待在凉亭那种危险的地方很不妙,才要跑路的,顶多算是恶意揣度。 从结果来看,她的怀疑并非没有根据。 秦玉逢点头,让她继续。 “之后嫔妾又推拒了几句,静妃娘娘仍旧执意让我与她一同进凉亭,拽着我的手不肯放开。然后……” 秋贵人停顿了会儿,加重语气说道:“臣妾抽回手的时候,明明扶住静妃娘娘了,结果一转身她就摔到栏杆上了。” “你很谨慎啊。”秦玉逢递过去耐人寻味的眼神。 像秋贵人这样的,放宫斗剧里,是有资质活到大结局的。 秋贵人低头避开:“嫔妾也只是担心伤到静妃娘娘的……胎儿,没成想还是出了事。” “也是蛮稀奇的,静妃这一胎怀了跟没怀一样。” 其他人:“……” 您居然记得静妃是怀孕的人。 但凡是真怀了,都能被您那一下打流产。 瑾修仪想到此处,察觉到不对。 难不成,华妃其实早就知道静妃是假怀孕? 她看向床边的华妃。 秦玉逢端起茶,悠闲地喝了口,夸奖秋贵人的茶别有一番清香。 “茶叶只是寻常的茶叶,唯一值得一提的,是用百花露水煮的。” 据说秋贵人与皇帝在御花园偶遇的时候,她正在小心地收集露水,没有注意到对方。 她惊慌失措地告罪,皇帝温柔地将她扶起,然后跟着她回了乐芙馆。 算是引领了嫔妃逛御花园的风潮。 秦玉逢:“很好,很风雅。” 瑾修仪:“……” 怎么会有人断案到一半,夸嫌疑人的茶好喝的? “接下来,就是等太医的诊断,看看静妃的孩子是怎么回事,其他地方有没有受伤。有了伤情鉴定,再请圣上和皇后娘娘定夺。” 秦玉逢还真就把事情搁置了。 躺在床上,刚刚整理好心情的静妃正打算醒过来,又煎熬地闭上眼睛。 为今之计,她也只能等皇上来为自己收尾。 而华妃似乎将注意力放到了秋贵人身上,不失为一个好消息。 就算秦玉逢自入宫以来,没有明确地跟谁起过矛盾,平日也是一副端水的模样,但霸道蛮横的性格仍旧未改。 失宠的她面对受宠的低位嫔妃,当真不会想着去刁难? 果真如她所料,华妃一开口就是十分犀利的话。 秦玉逢:“秋贵人知道本宫最看不上什么的人么?” 秋贵人怯怯地看了她一眼,飞快收回目光:“嫔妾不知,若说猜测,嫔妾觉得华妃娘娘应当不喜欢虚伪歹毒之人。” “不不不,完全错了。”秦玉逢摇头,“当人必须要达到一个目的时,虚伪和歹毒都只是手段。” “在本宫看来,人可以虚伪,阴险,下流甚至是下贱,唯独不能没有人性。” 世道如此,她并不会去苛责使用手段的人,真想做什么的时候,也不会吝惜手段。 前提是手段没有用在无辜者的身上。 静妃拿假孕的事情钓鱼可以,但不该栽赃给极力避让的秋贵人。 匆匆赶来的皇帝站在门外,听到此言,沉默良久。 他记得自己听说华妃进御花园的窃喜,也记得听到华妃当众拆穿静妃怀孕的怒意,在此刻,这两种情绪化为思索。 静妃的事情是他默许和帮忙遮掩的。 华妃不可能不知道,但还是选择忤逆他。 明知道他们此时的关系不同以往亲密,也明知道自己做了这样的事情,会给自己招来祸事,她依然去做了。 是因为她本就是如此光明坦荡之人。 也因为…… 她看出他对静妃的纵容正在带来不好的影响,想及时阻止。 今天没有华妃在场,他很可能就信了“秋贵人受皇后指使要故意害静妃”的说法,发作皇后和秋贵人。 静妃凭借他的愧疚之心,如皇后一般戕害无辜之人,他其实也是不愿意的。 他或许,正需要华妃这样的人提醒自己。 “参见圣上。” 迈步走进去,屋中人跪了一地。 皇帝一眼看到正中的华妃。 盛装打扮,美丽夺目。 他当即觉得华妃确实是奔着能遇到他去的御花园,遇到静妃她们只是巧合。 “几位爱妃请起。”他牵着秦玉逢,一同坐在床边。 “静妃的情况如何了?” 秦玉逢:“太医还未曾来。” 盯着他们交握双手的瑾修仪收回目光:“早在静妃第一次昏迷的时候,就派人去请太医了,不知为何,圣上都到了,太医还没来。” 守在床另外一侧的宫女眼神一变,意识到不对。 帮静妃“养胎”的是一位姓张的太医。 张太医是她的人,又得过皇帝的默许,替她将假孕的事情遮掩。 她请太医,只会也只能请张太医。 静妃今日要选一位倒霉蛋来背陷害自己怀孕的锅,早早就嘱咐张太医在太医院等候。 结果现在人还没到。 秦玉逢也察觉到不对,凉凉地说:“怎么,今天太医院是全请假了,还是结伴出游了?” 皇帝:“赵海德,你去瞧瞧,请不到张太医,就请太医令来。” 静妃一听,就知道皇帝不知为何,不对华妃生气反倒生她的气,心中暗叫糟糕。 她抓紧被子,咳嗽两声,缓缓睁开眼。 秦玉逢:“当真是医学奇迹,在短短一个时辰内,静妃就能在没有外界刺激的情况下两昏两醒。” 其他人:“……” 忍住,不能笑。 秦玉逢:“不过静妃分明没有撞到头,只是受了些皮外伤,却能昏过去,也算是医学怪谈了。” 皇帝没忍住,勾了勾唇。 静妃做戏的水准大约是最符合“孩子”的一点。 天知道他过去配合对方演出,是付出了多大的努力。 静妃感觉所有人看向自己的目光都是嘲笑讽刺的,心中恼怒,不由怨念地说:“不知我是哪里得罪了妹妹,竟叫你说出这么多让我难堪的话来。” “本宫与静妃同年出生,早先不知,喊过你好几次姐姐,你都欣然接受。结果上回我生辰的时候才知道你今年还没有过生辰,分明是比我小的。” 秦玉逢学着静妃往日的神态,胡搅蛮缠道:“白白叫你占了这么久的便宜,怎么不算得罪?况且本宫只是实话实说罢了。” 静妃:“……以本宫在宫中的资历,让你喊一声姐姐很过分?” 宫中向来以资历论长。赵海德也没比皇帝大几岁,还不是被太监们喊“爷爷”? “好吧,静妃姐姐。”谁料华妃从善如流地改口。 “太医等了这么久还没来,我的好姐姐,不妨你自己说说,你这一胎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这个孩子,到底是血肉做的,还是布料做的呢?” 静妃僵硬地转过脸,去看皇帝。 正望入他深沉不见底的眼,让她如坠冰窖。 第36章 在众人灼灼的目光中。 静妃突然笑了, 捂着自己的脸说:“我想要有个孩子,是什么做的又有什么关系呢?” “妾身在最好的春日里怀上孩子,等他出生的时候, 该是满天飞雪的冬日,启春而落冬,多好的寓意啊,他的一生该比这还要长的。” 她不是在说这一次假孕。 而是在说曾经。 她曾经在春天怀上过一个孩子,战战兢兢, 拼尽一切地保护他,即使几度险些一尸两命,也绝不考虑舍弃对方而求己活。 在一个下大雪的日子, 她生下了那个孩子。 可是别人却告诉她,那是一个死胎。 尽管她的夫君说孩子确实出生之前就死了, 但静妃依然认为孩子是皇后杀的。 从那个时候起, 静妃就再也没有一丝少女的天真了。 皇帝欲要说些什么, 但静妃一副陷入回忆的模样, 其他人无论说什么, 她都不给回应。 被绊住的张太医满头大汗地跑进来。 感受到里面的诡异气氛之后, 他只恨自己没有再来得晚一些。 说不准那时他就不用来了。 诚如他所想, 在他去给静妃把脉的路上,根本没有人向他投来一丝关注。 皇帝倒是开口了:“静妃有些精神不济, 需要安静,暂且在乐芙馆主殿修养吧。” 瑾修仪知道自己是该走了, 她有些遗憾不能看到现场后续, 但觉得今天这趟出门已经够本, 便礼貌退场。 秋贵人将曾经跟秦玉逢讲过的事情又跟皇帝讲了一遍。 皇帝“嗯”了一声:“知道了,你不必忧虑。” 秋贵人见他明知道自己无辜, 却全然没有发作陷害者的意思。 她暗暗咬牙的同时,又高兴于他是个念旧情的人。 这代表,只要她清清白白,慢慢地在他这里积累情分,她就会越走越高。 “嫔妾早命人准备了晚膳,虽不如您平时吃的美味,但天色不早了,圣上与华妃娘娘可要用些?” 不等皇帝拒绝,秦玉逢对这样体贴的小美人那叫一个和颜悦色:“你晚膳点了什么?” 秋贵人瞄了皇帝一眼。 只见他表情无语中透着无奈,没有生气的意思。 她便乖乖地说:“点点九月时新的菜色,清蒸螃蟹,红烧鱼,莲藕排骨汤,还有些时蔬小菜。” 秦玉逢上次打扰皇后招揽秋贵人的时候,捞了湖中的鱼王做红烧锦鲤。 她与秋贵人的接触不多,对方不清楚她的口味,才点了一道她吃过的。 “若说是细致体贴,宫里少有能及你的。”秦玉逢不吝夸奖地说。 世家贵女,多少有些矜贵傲气,也很少将心思放在这些事上,她们最擅长的是将事情交给别人去办。 皇帝坐在秦玉逢的身边,心里涌起熟悉的古怪感。 他才是皇帝……没错吧? 秋贵人本来因为秦玉逢今天的彪悍行为对其很是敬畏害怕,但一番交谈下来,她发现华妃并非不明理之人,虽说霸道些,但也不失温柔。 听到对方的夸奖,她有些受宠若惊:“谢娘娘夸赞。” “太医还在为静妃诊治,我们抛下她去离开不好。” 秦玉逢看了一眼闭着眼眼睛的静妃:“这样吧,你让人送到这里来,我们边吃边等结果,要是张太医动作快一点,静妃完事了还能喝口热汤。” 皇帝:“……” 你不觉得这样更不好吗! 而且他本来是想让华妃一块走,自己处理后续事情的。 结果华妃完全没有走的意思也就算了,居然还要当着静妃的面吃饭。 静妃睁开眼,死死地盯着秦玉逢的侧脸。 没有换来对方任何一个眼神。 “怎么,陛下久不肯见我,今日碰上了,连与臣妾一起吃顿饭也不愿意么?” 秦玉逢似笑非笑地说。 皇帝想起自己这段时间做的事情。 虽然是皇帝常做的事情,他依然感到十分愧疚与心虚。 他:“就……如华妃所说吧。” 秋贵人小心翼翼地看了眼静妃,见对方脸上如恶鬼般的表情,飞快收回目光,点点头去吩咐人把晚膳送过来。 只见一群宫人鱼贯而入,热气腾腾的菜肴将主殿的桌子摆满。 菜色精致,有好几道重工的菜。 显然不是贵人的份例。 她只点了份例之内的菜没错,但让人转告过膳房有哪些人会到乐芙馆。 膳房当然不可能只准备她一个人的晚饭。 秦玉逢顿觉让秋贵人轻易跟了皇后,实在是很可惜。 她也很需要这样体贴的妙人。 三人便和谐地吃起饭。 在美食的香气中,静妃煎熬地躺在床上,面目狰狞,死不瞑目一般地盯着床顶。 中途去找皇后的宫人带着凤藻宫的掌事宫女碧斐回来了。 碧斐面不改色地说:“皇后娘娘正抄着佛经,不宜动气,她说要杀秋贵人还是别的处罚,都随皇上高兴。” 皇帝:“……” 他以为皇后开始礼佛,是想开的征兆,结果就这? 秦玉逢没忍住笑了。 皇后平时一副“大家都去死”的模样,自己身体出了问题,却试图开始清心寡欲,求神拜佛。 秋贵人听到这话,脸色比前几次更白。 是真的恐惧和害怕。 在皇后眼中,她的生死也不过是“随皇上高兴”。 “秋贵人并无过错,不要说这样的话。”皇帝斥责了一句。 碧斐立刻跪下:“给贵人请罪,去传话的人说您意欲伤害龙嗣,按照宫规确实能判死,因而有那样的话。” “现下看来,此事另有实情,奴婢会调查清楚,还您清白,然后如实汇报给娘娘。” 秋贵人面带感激地将她扶起:“此事,嫔妾愿等圣上与皇后娘娘主持公道。” 皇帝听到“主持公道”四字,有些头疼。 秦玉逢趁着他发呆,将他拆好的螃蟹肉舀进嘴里。 那厢,张太医磨磨蹭蹭地处理完静妃快要痊愈的伤口,拖着沉重的步伐走到几人面前。 “陛下……” 皇帝瞥向他:“如实说。” 张太医:“静妃娘娘并无大碍,只是先前崴过的脚尚未完全痊愈,如今又伤到了脚踝,恐怕需要再卧床修养一段时间。” 秦玉逢幽幽地说:“那静妃的孩子如何了?” 张太医:“……” “静妃的孩子月前便意外没了,只是她二次小产,心中大恸,难以接受,依然对外宣称自己仍旧怀有龙嗣。此事太医早就告知于朕,朕心有怜悯,故压而未宣。” 皇帝睁眼说着瞎话:“但仔细想来,此事实有不妥,静妃也未能对朕的体谅怀有感激,反倒招摇生事,牵连无辜。” “降为昭仪,令其警醒,另将其迁出庆瑞宫,居乐芙馆主殿。” 从妃到昭仪,看似小降一级。 却是天壤之别。 昭仪为九嫔之首,到底还是嫔,不是正经主位。 而且从西六宫之一的庆瑞宫迁出,就代表她日后回到妃位的可能性不大。 皇帝看似重情好说话,但并非优柔寡断之人。 他决断起来,比谁都干脆利落。 秦玉逢对这个结果还算满意,只是…… “圣上要让静妃和秋贵人住在一起?” 皇帝意识到不妥,补充:“静妃需要静养,不宜挪动,秋贵人迁出乐芙馆。” “迁往哪里?” 秋贵人有些紧张地等待结果。 她对自己要离开乐芙馆的事情没什么抵触。 这地方虽然风景好,住得也算不错(对她这个位分而言),但是离前朝远,皇帝召幸她大多是在自己的寝殿,很少来找她。 要是皇帝能看在她这次受委屈的份上,给她换个好地方,日后便会方便很多。 皇帝确实有意给她迁个合适的地方。 最好是有主位的,万一皇后哪天想对秋贵人动手,也得顾虑主位。 但他的选择并不多。 纤云宫和长乐宫他承诺过不安排其他人过去,沉翠宫没有主位,庆瑞宫如今也没了主位,照曦宫的康修媛年纪太小。 西六宫就只剩甘泉宫了。 贤妃做事严谨,常有训诫劝导之语,但性格恬淡,荣辱不惊。 并不会嫉妒其他人受宠,还很有责任感。 可以说非常合适。 “迁往甘泉宫偏殿。”皇帝下了定语,“朕记得王婕妤,不,王充媛从前与你一同住在乐芙馆,你们过去有邻里之交,如今亦然。” 后宫里没有了王充媛的碎嘴,他感觉安静许多。 想来对方如今也已经悔过自新,打算好好过日子了。 秋贵人:“……” 秦玉逢见秋贵人笑着谢恩,在心中摇了摇头。 这位妹妹还是太小心了。 其实说一句“我跟王充媛关系不好”,皇帝会给她再换一个的。 只是这宫中,少有她这样的忤逆之人。 理完这桩官司,皇帝又开始对后宫索然无味。 他希望这世上的人,不,至少是身边的人,能够单纯一些。 但事实是他只配合别人演戏。 想到此处,他不由对华妃投去羡慕的目光。 同样身处皇城,身处权力中心,秦玉逢活得总是比旁人要来得明快许多,毫无拖泥带水,仿若所拥有的一切都能抛下。 这种洒脱,是旁人无论如何也学不来的。 秦玉逢注意到他的目光,没有给任何眼神。 因为她现在拿的剧本是冷战剧本,除了搞事之外不搭理皇帝。 即使自己其实不生气,也要让对方充分认识到自己的错误,从而改变自我。 皇帝察觉到她的冷淡,为了自己的颜面,没有再开口。 碧斐自行询问了其他人经过,就回去凤藻宫了。 皇后将白玉的佛珠拽在手中,以一种平静的口吻说:“本宫礼佛,但不代表别人可以欺负到我头上。秋贵人这次表现不错,送些赏赐过去。静妃……她不是喜欢流产么?叫她多体验两次。” 第37章 秋贵人与静妃在御花园起了争执, 静妃摔倒昏迷,被华妃撞见,送去乐芙馆歇息等太医。 这件事在发生不久后就传遍了后宫。 只是当时的人都被华妃抓去了乐芙馆, 没有人往外传消息,他们不知道华妃在现场做出了何等炸裂的举动,只按照朴素的思维,对这件事进行了预判。 一位是有孕的妃嫔,一位是皇上的新宠, 大家想都没多想,就知道是秋贵人要吃亏。 皇帝又不是沉迷美色的昏君,自然是龙嗣比美人贵重。 结果大家等了半天, 等到的结果却是静妃降为静昭仪,迁入乐芙馆。 而且静妃居然早就悄摸小产了, 还假装怀着。 那她出门乱逛, 还跟秋贵人起争执, 那不是陷害是什么? 拿皇嗣陷害别人, 就只降一级? 瑾修仪作为没有出现在故事里的人, 看着宫里难得来的几位访客。 她因为什么都没做而感到的郁闷情绪得到充分缓解, 端起茶盏, 好整以暇地看着其中两人:“舒婕妤,娴婕妤, 难得看到你们一齐出现。” 张贵人:“确实蛮稀奇的,虽然两位住在同一个宫里, 但要在凤藻宫之外的地方同时瞧见你们, 实在是难。” 沉翠宫这两位虽然互相视为眼中钉, 但自恃身份,不会明里争斗, 叫别人直接看笑话。 所以出门会避开彼此的路线。 但凡是跟其中一位交好的人,就没法得到另外一位的笑脸。 “说是王不见王吧,好似也不是这么一回事。” 张贵人状似疑惑地说着。 实际上是在嘲讽她们俩位分不高,架子倒大。 舒婕妤维持住温婉如水的表象:“许是作息与习惯不一样,出门的时候才经常碰不到。” 娴婕妤冷笑一声:“这算什么稀奇的事情。张贵人从低眉顺眼,寡言少语,到明艳大方,爽言快语才是稀奇的事情,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与华妃是双生姐妹呢。” 秋贵人仿淑妃仿得没有痕迹,张贵人学华妃倒是学得明目张胆。 像是这后宫里只有这俩人说实话一样。 也不过是邀宠的手段罢了。 张贵人闻言表情变都没变一下:“新人入宫不久,为了能和睦相处,我自然要低调避让一些。一段时间的和睦相处下来,嫔妾觉着诸位都是好相处的人,才渐渐放开来。” 她是原先就在宫里的老人,这里另外三位都是今年的新妃。 此话一出,其他人都不好再说些什么。 再说就显得自己不是好相与的了。 瑾修仪轻笑一声:“张贵人可跟华妃不一样。” 张贵人说话攻击性不及华妃万分之一。 华妃才是真正的王者。 老实讲,她刚入宫的时候,很不喜欢秦玉逢。 两人的父亲是政敌,她们又分别是同龄女子中的翘楚,秦玉逢仗着先帝喜欢,一入宫就是华妃,她却要从修仪做起。 秦玉逢的宠爱还远胜于过她。 她如何能甘心? 但入宫也快有半年了,萧月笙逐渐习惯现在的日子,心态日渐平和。 只要皇帝需要内阁有不同的声音,她父亲就不会倒,那她在后宫中也会得到善待,熬一熬资历,该有的都会有。 她也不是没想过努力。 结果皇上不喜欢她,家里准备在秦严党争中出力的时候顾家站出来了。 大约她和父亲一样,总是差一把火候。 而且输给秦玉逢,她不冤。 至少她干不出来打皇上的脸,要皇上自己收拾烂摊子,还甩脸色给他的事情,也做不到惹出这种事,还让皇上不仅不生气,反倒事事依着她。 华妃的实力,她姑且认可了。 舒婕妤注意到她态度的转变,试探道:“修仪娘娘对华妃似乎颇有改观,可是今天发生了什么事?” “你们不就是想知道为什么静妃得了这个处罚么?” 瑾修仪嗤笑一声,也没有卖关子,直接说:“静妃还没有来得及哭诉一声‘秋贵人要害本宫的孩子’,就被华妃从衣服内扯出布条来,揭穿了她肚子上捆着东西。” “这栽赃的证据了,静妃,不,静昭仪又拿什么诬告呢?” 没有诬告,自然没有太重的处罚。 只是这“日后再无缘妃位”的结果,对入宫即是妃位的楼倩宁来说,想必也是不能接受的。 其余三人闻言,一边感叹华妃生猛,一边可惜这诬告之事没有坐实。 舒婕妤:“华妃娘娘说不准是心怀善意,不想静昭仪受到太重的责罚,才选择一开始就打断对方的动作。” 另外的人朝她投过去一个惊悚的眼神,像是没想到她会把秦玉逢想得这般善良。 她温婉一笑:“诸位不觉得,华妃娘娘自入宫起,便对姐妹们很好么?” 她们:“……” 无法反驳,又觉得奇怪。 另外一边,听到事情经过的陆充容后怕地捂着肚子说:“她莫不是……原先打算抱走我的孩子?” 表姐做过的事情,她多少知道些秘辛。 表姐生不了,静妃想要抱走她的孩子作偿还,十分有可能。 蓬絮安抚地搭着她的肩:“有奴婢在,必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陆充容抓紧她的手,想到蓬絮这些日发现的暗枪,替她糊弄皇后手下人的能干,心下安定许多。 “好,我要少思少想,不能太过忧虑,这样,我的孩子才会健健康康地出生。” 虽然只是个公主。 但也是她全部的未来了。 静昭仪不言不语地躺了三天,终于振作了些。 她哑着嗓子说:“传膳。” 这才正经地吃了顿饭。 “娘娘,这是催月事的药。” 为了假装怀孕,静昭仪不惜喝下许多推迟月事的药。 她恹恹地看着漆黑的汤药:“如今再喝这个,又有什么意义呢?皇上他……不会再肯给我一个孩子的。” 一旦做了决定,他便是世上最绝情的人。 她如今……彻底令他失望了。 她的贴身宫女劝道:“就算是为了您的身体着想,您也该喝了这药,张太医可说了的,调理不当,日后每逢月事就会疼痛难忍,还有其他许多的毛病。” 静昭仪沉默片刻,端起药一饮而尽。 就算自己生不了孩子,她也要健康地活着,看到皇后走向末路的那一天。 药的效果意外的好,刚喝下去不久就有了感觉。 五个月没有来月事,这次便分外汹涌。 起初,静昭仪并没有将这件事太放在心上。 直到她的月事持续了半个月,歇了三日,又席卷而来。 最严重那几日,日日如小产一般。 她请了不同的太医来为自己诊断,却都只得到了一个“月事不调,需好好调理”的结果。 等皇后终于领悟了佛理,觉得能心平气和地面对后宫众人,恢复请安的时候,大家看到的,便是面无血色,脆弱如薄纸的静昭仪。 皇后觉得静昭仪瞧着比自己更像是命不久矣之人,不由微微一笑。 她终日对着面容慈祥的佛像,这一笑竟有了佛像的三分神韵。 看着皇后脸上佛性的笑容,众人背后发冷。 皇后好像比以前更可怕了。 秦玉逢静静地凝视了皇后一会儿。 指望皇后能将精力放在养生和与罗家斗,她果然还是有些天真。 在皇后看来,他人的命没有任何重量,只有衬托她手中权利的价值。 是一句话就能随意践踏的。 这可不利于她和谐美好的后宫生活。 皇后:“静妃怎么脸色这么难看?” “皇后娘娘,静娘娘如今是昭仪了。”她身旁的宫女提醒道。 “噢,看本宫这记性,一个多月没瞧见静昭仪,竟然忘记了她被圣上降为昭仪了。” 皇后露出一个没什么歉意的歉意神情,关切地说:“静昭仪静养这么久,看着还这么虚弱,真叫人心疼。” 却只口不提免除请安之类的实际帮助。 静昭仪:“……谢皇后娘娘关心,臣妾如今没什么大碍,慢慢调理即可。” 皇后欣赏了一番静妃脸上的痛苦、恐惧与仇恨,才注意到华妃的目光,当她转过头时,华妃却已经收回了视线。 她也没有深究,对着众妃说:“如今天气转凉,宫里的枫叶像血一样,漂亮极了,妹妹们无事多出来走走,欣赏欣赏。” 众妃的脸色都不大好,但依然勉强挤出笑容,附和她的话。 权力果然才是最叫人开心的东西。 皇后心情舒畅地围绕静昭仪展开了许多话题,把人打击得快要昏过去,才意犹未尽地停下来。 秦玉逢难得没有喝茶吃点心,而是撑着脸深思。 淑妃注意到她,疑心这人在准备搞出什么大动作,不动声色地往另外一边靠了一点。 在搞人这件事上,秦玉逢还是很有经验的。 她很快有了主意。 “秋贵人最近还喜欢去锦鲤亭看鱼吗?” 突然被cue的秋贵人:“自从……嫔妾就再未曾去过了。” 秦玉逢:“如果我邀请你,你会去么?” 淑妃绕过她,用挑剔的目光看了眼秋贵人,很快有了评价:娇弱之态太过,心机不少。 某人的眼光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差了? 顶着皇后突然变得凌厉的目光,秋贵人低着头说:“嫔妾不敢推辞。” 这话就是在婉拒了。 但作为拥有社牛人设的人,对秦玉逢来说,婉拒=没拒绝,直接拒绝=口不对心。 她:“那等请安结束,妹妹就同我一道走吧。” 秋贵人:“……” 皇后想起自己头一回在锦鲤亭约秋贵人被秦玉逢捣乱的事情,平静的心情产生起伏。 没有华妃可以打扰她,她不能打扰华妃和秋贵人的道理。 皇后想。 第38章 御花园锦鲤亭, 后宫热门景点。 著名事故多发地带。 如果可以,秋贵人并不想再回到这个地方。 但她没有其他的选择,只能担惊受怕地跟在秦玉逢身后走进这个令她印象深刻的地方。 好在华妃并没有进一步为难她的意思, 任由她找了一个远离自己,远离湖面,远离门口,侧边是水廊的位置坐下。 华妃将所有伺候的人都赶到亭子之外,自己则背对着湖面坐在栏杆上。 秋贵人担忧地劝对方:“娘娘, 这样很危险的。” 而且很不雅。 对她的好心提醒,秦玉逢像是没有听到一样:“秋贵人,你知道吗?那天我吃掉的那条鱼叫小红。” 秋贵人:“啊……嫔妾现在知道了。” “那你知道湖里现任鱼王叫什么吗?” 鱼王通常是最凶猛体型最大的那条。 秋贵人这段时间来御花园的次数不少, 自然见过它,知道是一条红白杂色的锦鲤。 她按照华妃的取名逻辑进行猜测:“小花?” “不。”秦玉逢摇头, “叫小明。” 秋贵人:啊? “注意看, 这条向我们游过来的鱼叫做小明。”秦玉逢侧过身子, 指着游过来的花白大锦鲤说道。 御花园的锦鲤是经过引导性喂养的, 只要有人靠近湖泊, 就会下意识地朝着对方所在的方向游去。 锦鲤亭是投喂事件高发地带, 鱼王出现在这附近非常合理。 “小明有一个青梅竹马, 叫做小红……” 秦玉逢用营销号的语气,即兴编了一个狗血刺激, 鱼鬼永别的故事。 等讲到“小红不幸撑死被做成红烧鱼”之后,她又即兴地续上一段“小明悲痛欲绝, 养了与小红神似的小粉当替身, 却不知道, 小红重生在小粉身上”。 秋贵人从努力配合到一脸麻木。 而秦玉逢一直在看湖中的锦鲤。 围绕在亭子附近的锦鲤,有一部分游向她的视线盲区。 有人过来了。 她:“你说得对, 这样坐着确实很危险。” 秋贵人呆了一会儿,才意识到华妃是在回答她最开始说的那句话。 “……” 秦玉逢:“本宫其实不会游泳,当年学了很久也没学会,家里人担心我淹着,在我学凫水的时候,一直派人托着我,我一口水也没喝过。” “之后实在是学不会,就搁置了。” 听到这句话的皇后脸色彻底阴沉下来。 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好命的人? 不仅有家世,美貌,健康的身体,竟然还有爱自己的家人。 真是……该死。 “两位妹妹在说什么?”皇后大步迈进凉亭中,一步步靠近秦玉逢,“本宫,没有打扰到两位妹妹吧?” “这凉亭,是谁都来得的。”秦玉逢摇了摇头,又晃荡双腿。 她依旧保持着侧身的姿势,看起来摇摇欲坠。 就像是落在芦苇上的一片柳叶,只需要一点微风就能落进湖里。 皇后似乎是被诱惑了一般,又向她靠近了一些。 久未生气的愤怒在她的胸腔里乱窜,她听到自己剧烈的心跳声,燥热之感逐渐侵蚀她的理智。 她应该编织一个意外,让华妃落入水中。 这个意外需要她亲自动手也无所谓,秋贵人是她的人,会知道该怎么说话的。 华妃不会凫水,想必很快就会体会到与她当年一样的绝望。 秦玉逢看着皇后手中的佛珠被拽开,白玉的珠子散落在地上,又看着皇后毫无所觉地踩上去,朝着自己扑过来。 她伸出手,似乎是要推开皇后。 坐在侧边的秋贵人睁大眼睛看着这一幕,但皇后的掌事宫女碧斐此刻冲了上去,似乎是要阻止事故的发生。 但最终,也只是起到了挡住她视线的作用。 “噗通。” 有人掉进池子里,将聚集的锦鲤惊得四窜,小明与小桃毫不犹豫地选择了不同的方向逃窜,正可谓是“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 碧斐扶着栏杆,大喊着“娘娘”。 秋贵人终于看到了华妃。 华妃依旧保持着先前的姿势,岌岌可危,又稳如泰山。 与慌乱喊人的碧斐,水中挣扎的皇后形成了鲜明的区别。 秦玉逢注意到她的注视,和蔼可亲地问:“秋贵人会游泳吗?” 秋贵人轻轻摇头:“臣妾也不会。” “真令人难过啊,我们都不会游泳,只能等别人下去了。” “是……是呢。” 皇后没有在水里淹太久。 秦玉逢虽然将伺候的人全赶去了亭外,但他们也没敢走太远,很快就喊来了善水的宫人。 而碧斐也在有人过来之后跳进水里,托着皇后,让皇后去抱水里的柱子。 皇后的情况甚至谈不上溺水。 只是喝了两口湖水。 但她依然昏了过去,因一场旧日的噩梦,而陷入高热。 皇帝闻讯匆匆赶来。 太后来得要更早一些,正在询问当时的情况。 “现下看来,只有一个真相,那就是我将皇后推进湖里的。”秦玉逢双腿交叠,支着手撑脸,“这很正常不是么?我从前就是这样的性子。” “这样的事情我可没少做,我抽过武王的马让他坠马,打过十一王爷,在皇宫里撵过清悫长公主……啊,我当年,还与德昭皇后吵过架,忤逆过对方。” “如今做出推皇后落水的事情,再合理不过了。” 秦玉逢这话一出,方才还在拱火的几个人全闭了嘴。 满堂寂静。 “你们怎么是这样的表情?是因为自我入宫以后,少有招惹人的举动,所以对此感到陌生么?” 秦玉逢笑吟吟地说:“可是娴婕妤方才还提及本宫少时的性格,应该是不陌生的。你这样震惊,是没想到本宫本性毕露后如此坦然?” 娴婕妤:“……” 不敢讲话。 秦玉逢还待说些什么,皇帝就大步走进来,捂住她的嘴说:“好了,你们这群连事情都不清楚的人,却在这里搬弄口舌,混淆是非,试图将罪名直接扣在华妃头上,当真是好样的。” 说完,皇帝又对被华妃噎得不轻的太后说:“华妃被冤枉,心里有气才这么说的,母后不要放在心上。” 秦玉逢:“……” 能不能不要这么熟练地捂嘴? 你这样,本宫会很没有面子的。 其他人:“……” 您不也什么都还没搞清楚,就直接说华妃是被冤枉的吗? 太后别的不行,心态是顶好的。 很快就恢复过来,慢吞吞地说:“哀家也没有直接给华妃定罪的意思,只是在问当时的情况,其他人的问题也很多,就显得有些喧闹了。” 她对皇后落水这件事,是抱有积极情绪的。 太后虽然不怎么喜欢华妃,但她更不喜欢用居高临下的态度,赏赐一般地“孝敬”她的皇后。 皇后掉进水里,她的第一想法就是“好耶,皇后又能消停一阵了”。 而能够在与皇后的交锋中获胜的华妃,她就很有必要保一下了,所以她先询问的不是秋贵人而是华妃,给足对方粉饰太平的空间。 然而大家误会了她的意思,以为她是在问罪,那叫一个群情激奋,搞得她险些下不来台。 皇帝与太后交换一个眼神,理解了对方的意思。 他咳嗽两声,松开手,一脸正直地说:“秋贵人,你当时也在亭中,可有什么想说的?” 秋贵人是皇后的人。 但胆子小,想必也不会太夸大事实。 秋贵人没有辜负他的期待,直接从头讲起:“请安结束之后,华妃娘娘邀请臣妾去锦鲤亭游玩,等到了锦鲤亭,华妃娘娘将其余人遣出凉亭,亭中只剩我们二人。” 然后她将“小明、小红与小桃”的故事复述了一遍。 或许是发展太过离谱,她居然一字不落地重复出来。 大家听完之后,表情都十分古怪。 瑾修仪忍不住拍了一下身边的桌子:“小红转生成小桃之后,听到小明在残荷边怀念小红,却被小明发现了……这故事分明没有讲完,然后呢!” 其他人:“……” 重点是这个吗!重点不应该是皇后……所以小明发现小红偷听,之后发生了什么?是相认还是更大的误会啊? 秋贵人:“然后华妃娘娘说自己的姿势确实很危险,她不会游泳。” 皇帝:“姿势?她当时是什么样的姿势?” “华妃娘娘背对着湖面,坐在栏杆上,还侧过头看水中的锦鲤,臣妾担心她掉进水中,故而提醒过她。” “皇后来的时候,她也是那样的姿势么?” 秋贵人下意识地想要回头看碧斐,半路又生生止住,忐忑地说:“是的。” “皇后娘娘刚进来便问有没有打扰我们,华妃娘娘说没有。” 秋贵人又停顿片刻,才仿佛下定决心一般地说:“然后皇后娘娘的佛珠突然断了,皇后不慎踩到佛珠,身体失衡,朝着华妃扑过去,碧斐姑姑当时奔上去想扶皇后,嫔妾没有看清到底发生了什么,皇后就已经掉进了湖中。” 皇帝:“那就把碧斐喊出来说。” 碧斐因为皇后挣扎的缘故,她又拼了命地托着皇后,在被捞上岸的瞬间也昏了过去。 不过她没有发热,被御医顺手扎了两针便醒了。 这会儿苍白着脸走出来,目光幽幽,如水鬼一般,让不少人不敢多看。 碧斐看着华妃说:“无论如何,皇后娘娘会落水,都是华妃之故。” “你是怪皇后摔倒的时候华妃没有拉她?”皇帝冷冷地说,“按照华妃那个坐姿,要不被皇后推进湖里就已经很难了。” “而以栏杆的高度,皇后要摔下去,势必是用了很大的力气朝着华妃扑过去,你觉得不慎摔倒的人会有那般的冲劲儿么?” 碧斐跪在地上,不再言语。 而其他人,也从他们的交谈中,自以为拼接出了真相。 这是皇后打算将不会游泳的华妃推进湖里,结果华妃稳住了,而她自己一下子没收住,才掉进湖里了呀。 “做出如此鲁莽泼妇之举,实在是有悖皇后之德!” 此话一出,大家的心都漏跳了一拍。 皇帝脾气好大家都知道,但人家肯定也不是菩萨,钟家就没有这个血统。 天子发怒,不是常人能够承受的。 她们想起家人的叮嘱,深深地埋下头,不敢言语。 “传朕旨意,即日起,皇后闭门思过,非召不得出。宫务暂由贤妃代管,淑妃协理。” 竟是直接夺了皇后的宫权! 而且主理权交给了贤妃而不是位分更高的淑妃! 她们不免想到了前朝的两位顾氏新贵在血缘上似乎与贤妃更近,而非娴婕妤。 皇帝将她们的表情收入眼底,却没有进一步的表示。 而是在太医出来汇报情况的时候,表示太医一定要帮助皇后好生修养,随后安慰了华妃一句,便启程回勤政殿。 然后悄摸地宣了禁卫军统领方寻。 皇帝跟对方形容了一下皇后与华妃当时的情况,然后轻声问:“如果是你是华妃的话,能在那种状况下将皇后推进湖里吗?” 方寻压力巨大,心想“这是我能说的吗”,嘴上很诚实地说:“需要先拽再推,甚至只要够快,没人看得出来。” 皇帝叹了口气。 他就知道,皇后这么明显的陷害意图,华妃不可能什么都不做。 她向来是有仇当场报的。 不过这事确实是皇后做得不对,好好的,竟然会不自量力地想要推华妃入水。 华妃入宫之后确实变得温和许多,对其他人也都带着善意,但并不代表她是好惹的。 只希望华妃经过这件事情,不要找回当年的作风。 皇帝忧虑片刻,还是选择相信华妃:“这话你别往外讲,出了勤政殿,就当朕没有问过你。” 方寻:“臣遵旨。” 第39章 皇后从噩梦中大叫着惊醒。 碧斐连忙走到床边将她扶起, 关切地文:“娘娘,您觉得怎么样了?” 皇后一只手紧紧地抓着她,指甲嵌进她的皮肉, 另外一只手抓着自己的胸口,大口喘息:“本宫……本宫的心口好痛啊!” 皇后的心脏病是由情绪引发的,虽然轻微,但一旦情绪起伏过大,激动愤怒, 就会引起心脏的不适。 除了小时候的那件事之外,她再没有受过其他的苦,也一直很注意身体, 没有得过什么病,所以一点不适就会令她害怕。 在情绪的催化下, 三分不适也能变作九分。 况且她此刻才退烧不久, 很是虚弱。 碧斐没有在意自己的手被抓出血, 轻缓地拍着皇后的背:“娘娘, 您将心情放松些, 什么都不要去想, 在心里念念佛经, 很快就不痛了。” 皇后闭了闭眼,在心里念经, 逐渐调整呼吸,终于缓过来。 她:“华妃……怎么样了, 她推了我, 皇上有没有罚她?” 在她期待的目光中, 碧斐缓缓摇头:“娘娘,华妃当时是背对着湖面坐在栏杆上的, 没有人相信是她推了您。” 皇后下意识地想要发怒,又生生忍住:“秋贵人也在场,皇上不信她所说吗?” “秋贵人说没有看清。” “哈……那皇上可有说其他的事情?” “皇上说……皇后娘娘您病的重,需要静养,宫务暂时交给贤妃和淑妃管着。您别太在意,凤印依旧在您这里,等您好了,再拿回宫权。” 失去了最看重的东西,皇后失了魂一般,颓丧地向后倒去。 “拿回宫权,谈何容易。皇上他……看来是彻底容忍不了本宫了。” “不一定是如此,奴婢觉得,更可能是前朝的事情,让皇上迁怒了您。” 皇后回神:“什么事?” “昨天,新任御史中丞顾鹤参了大公子,说其罔顾人伦,与弟妹有私情,还将奴隶与猛兽养在一起,以人命取乐……零零总总,写了十条。” 虽然写了十条罪名,但实际上都不是什么大罪,只能说明严博有人品问题。 皇后听完嗤笑一声:“他想拿严家立威,却又没有本事调查清楚。” 顾鹤是贤妃的堂叔,皇上将他从汉州调入京城,自然是要重用。 但顾家久不入世,在朝堂上也只有户部尚书这一条人脉,要站稳脚跟不容易。 顾鹤想让自己得到足够的重视,只能从秦严两家入手。 秦党是从开国就在的,根系深重,而且很听话,为了能让秦向安当上下一任首辅,最近那叫一个老实。 至于严党,从严家人看就知道是个什么德行。 要找错漏不要太简单。 皇后:“可惜啊,严家的其他人比我那大哥好查的多,他偏偏挑了大哥。” 严博从小就被寄予厚望,又是个混账性格,家里花了不少精力在替他收尾上,要查他比查他们父亲都难。 碧斐:“正因如此,才有您的用武之地。” “你的意思是……”皇后转过头,与她对视,“让本宫在这件事里添砖加瓦?” “圣上注重品德,就是那十条牵强的罪名,他对大公子也已经十分厌烦,在早朝上将大公子停职,令其回去闭门思过了。” 皇后喃喃道:“怪不得你说本宫是被迁怒的……真是本宫的好哥哥,在害我这件事上,他总是快人一步。” 皇后对严博的情感十分复杂。 对兄长的仰慕早就消失在那片冰冷的湖水中。 可是恨意也在母亲日复一日的“你长兄是我们娘俩的未来”洗脑中被消磨,认同了母亲的观点。 她与家族休戚相关。 如今被夺了宫权,不免要靠严家在前朝运作,劝皇上将宫权还给她。 严博是严氏少主,要是出了事…… 碧斐:“二公子虽是侧室所出,但对娘娘您向来宠爱又恭敬,才华能力甚至在大公子之上,您不也因此才为他娶了马氏么?” “那不过是……”在恶心严博罢了。 严氏还轮不到小辈来决定下一任继承人,嫡长观念也足够深入人心。 况且内斗和帮助外人对付自家人还是不一样的。 “奴婢觉得没有什么事情比娘娘的身体更重要。大公子惹是生非牵连您,平日里也时常惹您生气,不是适合您的倚靠。” 碧斐将放温的药端给皇后,继续劝道:“严氏如何,您做不了主。但皇上却能做前朝后宫的主,他并不是非得重用严氏少主,严氏的人在他面前没什么不同。” “倘若您帮二公子一把,让他得到庶出非长不能得到的权势,他自然会明白,自己能够依仗的只有您。” 皇后将药一口气喝完,翻涌的情绪沉淀下去。 “你说的对,会在家族和我之间偏向我的,才算是我能掌控的势力。” 她做下决定:“来,替本宫梳妆,然后派人去请圣上来。” 从床上下来的时候,皇后险些跌坐到地上。 身体的虚弱让她越发渴望能够抓住权力,抓住一切能令自己感到安心的东西。 皇帝听说皇后派人请自己过去,皱了皱眉。 下意识地觉得对方是要跟自己闹,不接受被禁足和被夺宫权。 但等他想要拒绝的时候,来传话的人又说:“皇后娘娘听说大公子的事情,忧虑难安,方才下旨训斥了大公子,但还是有些话想与您说。” 皇帝闻言,挑起眉:“那朕便去听听,皇后到底想说些什么。” 皇后宫里发生了什么,旁人不知道。 只知道在皇帝去过凤藻宫之后,皇后的禁足就被解除了。 皇上还说,皇后静养期间,如若有什么大事需要决断,令贤妃和淑妃去请皇后定夺。 有很大可能,等皇后好了之后,宫权还是回到她的手中。 六宫之中,试图看皇后热闹的一群人又老实下来。 纤云宫。 门窗紧闭,大宫女整整齐齐地跪在地上,甚至还包括派往陆充容处的蓬絮。 秦玉逢坐在主位上,冷冷地看着她们:“未曾有人告诉本宫,皇后曾经险些落水溺亡。也未曾有人告诉本宫,她是真有心疾。” 她是想让皇后吃点教训。 却没想让皇后死。 一个对溺水有心理阴影的心脏病人落水,死亡概率不小。 温慧:“从皇后的脉象来看,她的宫寒十分严重,确实有可能是落水后引发的,但引发宫寒的可能性非常多,皇后吃过的药也不少,要从她现在的脉象看出这点,很难。” 壁水:“严家将这件事解决得很干净,我们收到的消息,也只是她的性格脾气与她幼年的经历有关,甚至极有可能是她大哥导致的。” 皇后对水并没有表现得多害怕,到落水之后才有明显的应激反应。 其他人要得知实情,确实很难。 蓬絮过去负责与唐觉的联络,她知道自己必须给出一个让主子满意的结果。 所以她再三思虑后才开口:“皇后的心疾处于初期,心悸心慌,头晕失眠这样的症状也可能是她的精神疾病引起的。老爷派人去给皇后看诊时,确实有些拿不准,皇后又一直没有宣对方第二次,因而一直没有给您确切的答案。” “很好,你们的解释都很合理。”秦玉逢点了点头,“但碧斐也是三舅舅的人,我想,她知道的事情很多。” 四人皆是一惊,似乎完全没想到皇后的陪嫁居然也是自己人。 “看来你们不知道。”秦玉逢心情平和了一些,“要不是她挡了秋贵人的视线,又用没有根据的话来攀咬我,本宫还真看不出来。” 算计到这一步,不得不说唐觉很厉害。 也不得不说,她跟唐觉果然不是一路人。 她垂下眼:“舅舅才是做大事的人啊,我拖他后腿了。” 蓬絮:“依奴婢看,此事只是误会,老爷有意让皇后与严氏内斗,又怎么会想要让皇后这么早死呢?” “当然是误会,舅舅难道还能钻进我的脑子里,知道我想把皇后推进水里?” 她也不过是在气他不肯将宫中的实情告诉自己罢了。 “自进宫后,碧斐从未与我们有过联络,甚至也未曾在寻善的事情中对我们有过一点预警。奴婢想,碧斐未必完全是我们的人,她更可能是站在皇后那边的。” 如果是这样,碧斐隐瞒一些信息很正常。 秦玉逢也确实从碧斐眼里看到对自己的恨意,肯定了这个猜想。 “好吧,就当这件事是对皇后当时要用时疫害我的回报。” 她决定单方面达成与皇后的暂时性和解。 不搞事针对皇后,皇后要害人就拦一拦。 想开了之后,秦玉逢将精力放在皇后的后续操作上。 “不知道皇后跟皇帝说了什么,竟然叫皇帝解除了她的禁足,还这么快就决定要把宫权还给她。” 皇帝等夺皇后宫权的机会也等了许久,这么轻易地松口,只可能是因为皇后给了他难以拒绝的东西作为交换。 “圣上如今在何处?” “在勤政殿后殿。” 不是工作的正殿,是太后给皇帝安排柔软大床的地方。 “从小厨房打包点吃的,本宫要去慰问一下圣上。” 理论上他们还在冷战。 但她觉得自己不适合搞这些,不如当这件事不存在。 当走进勤政殿后殿的时候,秦玉逢一眼看到的不是那张传闻中的大床,而是放于皇帝手边的那柄长剑。 造型古朴,剑鞘上有刀剑劈砍留下的痕迹,还有干涸的,难以擦干净的血迹。 这是一把上过战场,经历过厮杀的剑。 它的原主人不是没有经历过战乱的皇帝,而是先帝。 第40章 皇帝的手搭在古朴的剑上。 他今日穿了一身白色的衣服, 玄色的外袍将白色压得近无,赤红掺金的龙纹在袍上盘绕。 秦玉逢以往总觉得,小皇帝的攻击性还没有他龙袍上的赤龙强。 他此刻却轻易地将其驾驭了。 皇帝的长相肖似太后, 清隽秀气,笑时令人如沐春风。 当他不笑的时候,对先帝极为熟悉的秦玉逢能从他的眉眼中窥见属于先帝的凌厉锐气。 在选继承人这件事上,先帝并不是外界传闻的那样糊涂。 皇帝见她的目光落在剑上,为她讲解:“这是朕及冠那日, 父皇赐我的长越剑,它曾随父皇征战沙场,最重要的是……” 秦玉逢:“它是先帝斩临川王的剑。” 临川王林瞿, 开国的大功臣之一,高祖的义子, 先帝的义兄。 精通兵法, 智谋双绝, 是军中地位第一的参谋, 制造过无数精彩的战役。 开国时, 高祖废三公立内阁, 本意是以他为第一任内阁首辅。 临川王却提议高祖以此职聘秦氏族长, 也就是秦玉逢的祖父,来压制其他士族, 使令可达天下。 高祖感念他的贡献,封其为异姓王。 但高祖封的异姓王并不止临川王, 还有唐王唐善, 还有其他许多功臣。 高祖立国建都之时, 身体已至强弩之末。 他最中意,最有威望的继承人死在战乱之中, 剩下的几个儿子虽不算庸人,但仍然威望不足。 而那些陪着他征战南北的兄弟们却都握着不小的势力。 高祖的做法就是杀一部分,再厚赏剩下的。 按照后来的说法,他杀的那部分人是不安分且犯了错的。 但世道乱的时候没有人的手是干净的。 其他人在担心自己步别人后尘的同时,也有人生出不甘想法来——天下是大家一起打下来的,凭什么要让钟家来做这个天子,掌他们的生死? 对死的畏惧,对权利的渴望,再加上天子的命在旦夕,让刚刚建立的大顺暗潮汹涌。 临川王就是那群人意图另立的新主。那群人既看中他高祖义子的身份,又看重他在军中和文官中的威望。 或许临川王最初没有谋反之心,但他拦不住其他人想往他身上披龙袍,也不敢考验自己与钟家父子的信任。 在开国的动乱之中。先帝死了一母同胞的长姐,也就是子云大长公主,还有其他的兄弟,兄弟姐妹只剩下他一人。 所以尽管他上位之后手段铁血,砍了不少开国功臣,留下来的那些人也忍了。 或许是因为这段遭遇,他尽管与昭德皇后伉俪情深,依旧宠幸了无数的女人,生下许多孩子。 对能够让他回忆起长姐的秦玉逢,他也给出了比公主还重的宠爱。 “朕忘了,你从前常伴父皇膝下,应该见过此剑的。” 秦玉逢回过神,听皇帝如此说道。 她浅淡一笑:“臣妾也见过他用这把剑杀人,印象深刻。” 大约是高祖弥留之时的经历给先帝留下了心理阴影,越是虚弱,他越是疯狂。 上一刻还在问她“点心合不合胃口”,下一刻便拔剑杀了自己刚宣来议事的臣子,就因为对方前不久跟着别人一起奏请立怀王为太子。 秦玉逢:“这把剑斩过千人,杀性极强,臣妾见您将手覆于其上,有些担心这份凶性伤着您。” 皇帝:“朕将它取出,确实是动了杀心。” 他等华妃开口问自己想杀谁。 谁知她问的却是毫不相干的问题:“圣上为国事操劳,近来消瘦许多,臣妾带了点心来,您可要用一些?” 愣了会儿,他轻轻点头:“好。” 凶性极重的宝剑被放到桌案另一端的边缘,各色的美味点心在桌子上摆开。 甚至还有一盅寻善放进去的补汤。 皇帝对这样的关心有些受宠若惊,愤怒的心情彻底褪去,怀着某种神圣的心情,将桌上的东西都一扫而尽。 在这样和谐的气氛中,赵海德几出几进,焦虑之情溢于言表。 秦玉逢和皇帝都发现他的不对劲,但是都没有说。 最后,他顶着压力说:“圣上,您宣的严博大人已经在正殿等待了。” 皇帝慢条斯理地净手,让人将碗碟收走:“他等不及了么?” “严博大人倒是能等,但您不是还让顾鹤大人申时来么?您要改主意同时见他们?” 赵海德擦了把汗。 这顾鹤虽然才上任不久,但那张嘴是真可怕,别说朝臣,就是皇帝都好几次被怼得说不出话来。 而且这顾大人不仅嘴皮子厉害,武力值也不低。 严大公子虽说是上过战场的,两人打起来,谁输谁赢还真不一定。 皇帝想起自己喊两人来的原因,表情冷沉下来。 “那朕就去见一见吧。” 他看向秦玉逢,她撑着脸坐在案边,言笑晏晏:“臣妾想约圣上夜游,便在这里等您吧。” “好。” 皇帝迈着大步朝正殿走去。 赵海德试图紧随其后,却被叫住。 秦玉逢:“赵总管。” 他转过身,略带讨好地说:“娘娘抬举,唤奴才是有什么事情吩咐么?” 她拿着桌上的长越剑起身:“圣上的剑忘带了。” 赵海德的眼中,倒映着华妃一步一步靠近的动作。 从容而轻快,带着些许愉悦。 就像是猎人在靠近捕获到猎物的陷阱。 他屏住呼吸,一瞬间沁出许多冷汗来,却像是被捆住的猎物那样无法动弹和言语。 沉重的剑落到他的手中。 他恍惚回神,意识到自己并不是这个猎物。 但对华妃的恐惧依然盘绕在他的心中,他不敢问圣上为什么要带上这把剑,恭敬地别过华妃,便捧着剑去正殿,悄悄地站在不受注意的角落。 严博等了皇帝许久,心有不满。 一见着皇帝便忍不住说:“听闻华妃也在勤政殿,圣上许久未来见臣,莫不是被美人勾住了魂,不肯让您过来?” 他用的是开玩笑的语气,在风月玩笑上,男人总是宽容的,通常还会会心一笑。 但皇上似乎并不喜欢他这个玩笑,听到这句话后,脸色更冷了。 “朕未曾用午膳,华妃送了些点心过来,你是在怪朕没有邀请你一起去吃?” “不不,臣在进宫之前,已然用过午膳。”严博连忙否认,“圣上为国事操劳,废寝忘食,娘娘体贴入微,当真是一桩美谈。” 他难得说华妃两句好话。 说完心里又很不爽,却只能强行忍住。 昨天皇帝刚因为他被顾鹤弹劾的事情,对他发了好大一通脾气,停了他的职,让他闭门思过。 回去后父亲也对他发了好大一通脾气,责令他将那些小玩意儿都收起来,抹除痕迹。 今天下午皇上又将他找到宫里来,大约是妹妹出面为他说了好话,准备放他自由了。 他得好好表现。 作为严家的嫡长子,严博装模作样起来,还挺那么回事的。 皇帝:“你思过得如何了? ” “御史中丞顾鹤对臣的弹劾都是无稽之谈,臣已经上奏陈疏,望您明鉴。” 这时代的法律对士人和贵族都有着相当的优待。 那些罪名即使坐实了,对他来说,也全都可以交罚款了事。 偏偏他连这些都不肯承认。 想到皇后罗列的那些罪名和提交的证据,皇帝心中的怒火猛烈高涨。 表情也越发沉静:“顾爱卿来京城不久,仅仅是听到一些表面的传闻,奏告内容不够详细,但有些事情恐怕并非是空穴来风,你当真没有什么想自行告知朕的么?” “你是皇后的嫡亲兄长,大顺的国舅,朕很不希望你有什么污点。” 严博以为他的意思是要替自己遮掩,心中不免得意。 但仍旧嘴硬地说:“臣是严氏嫡长子,为世家子的表率,向来严格要求自己,怎么会做那些伤天害理的事情呢?” “世家之中,不乏尸位素餐之徒,只是建国才这么些年,没想到情况会如此严重。”皇帝突然叹了口气。 严博终于感到不妙,改了语气,小心翼翼地问:“您难道……还听到了什么别的传闻。” 皇帝站起来,绕过书案向他走去。 “滥杀平民,戕害同门,□□恩师之女,强夺为妾,于战场之上多次延误军机,冒领军功……” 路过赵海德时,皇帝从他的手中抽剑出鞘。 刺耳的金属摩擦声在安静的正殿中荡开,严博吓得坐到地上。 皇帝执着剑,一步步向他靠近:“你犯的这些事情,就是拿十条命来抵都不够。” “冤……冤枉啊圣上!” 严博惊恐地疯狂向后挪动,但除了“冤枉”之外,他说不出任何辩驳的话。 因为这些事都被严家瞒得很好。 皇帝能知道,就必然同时掌握了证据。 他急中生智:“即使……即使臣确实有罪,您也不应该在这里杀了我,而应该将我移交刑部查办啊!” “然后等严党的人将你捞出,是吗?”皇帝冷笑。 杀士人是比较避讳的事情。 他上位后,又不似先帝那般杀伐凌厉,礼敬士人,尊重传统。 而根据传统,即使犯了死罪,只要对方有才华,有足够分量的人替他举荐,就能够将死刑押后,以功赎命。 严党要给严博准备足以赎命的“功劳”,并不算难事。 所以他一向有恃无恐。 万万没想到,皇帝居然有胆量跟先帝一样,先杀后审。 宝剑的寒光照得他眼睛生疼,他闭上眼,恐惧达到极点,忍不住发出惨叫来。 殿外不远处。 秦玉逢挡在顾鹤与墨成进去的路上。 “墨老怎么来了?本宫听闻,陛下下午只约见了严大人和顾大人。” 匆匆赶来的墨成面容冷肃:“老臣有急事要觐见。” 说着就要绕开她。 结果被她带来的宫女又堵住去路。 他回头去看擅长武德服人的顾鹤,顾鹤老神地站着,说:“陛下将我与严大人分开召见,必然有他的用意,此刻还未到我进去的时辰。” “陛下确实正在见严大人。”秦玉逢笑着说,“墨老不妨等一等,你我许久未见,在此叙旧一会儿不好么?” 墨成与她对视:“娘娘行于前朝,秦家可知晓?” 设定上,后宫可以干政。 但通常是在皇帝年幼或是病重的情况下,由太后或皇后代为听政,处理部分朝务。 今上年轻康健,而华妃也仅仅只是妃子。 吹吹枕边风便罢了,直接在勤政殿做主,就太逾越了。 “秦家能管得了我?” 秦玉逢理直气壮的样子,让一旁看戏的顾鹤侧目。 早先便听过这位的威名,如今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墨成默了会儿,重复之前的话:“臣有急事觐见陛下,望娘娘让道。” “墨老似乎经常不认可陛下的决断。”秦玉逢对他的话充耳不闻,“可本宫觉得,陛下比之浸淫权术多年,世家出身的您有着更广阔的眼界,能看到更多的东西。” “至少,在陛下眼中,非士人的命是有价值和意义的。” “您已经老了,只能看见眼前的棋盘,而听不见他人的惨叫了。” 墨成:“……” 殿中的惨叫配合一般地停止。 过了片刻,又传来更加凄厉的惨叫。 这次还未能抵达最高音,便戛然而止。 第41章 墨成的表情彻底冷下来:“如此, 可算是如了娘娘的愿?” “说得像是本宫唆使圣上一样。整个勤政殿的人都可以替本宫作证,本宫没有提及任何与前朝的有关的事情。” 秦玉逢的表情比他还冷。 墨成对她这种表情十分熟悉,是被人泼了脏水的不爽。 而她接下来的做法, 会是坐实对方的污蔑。 他心里暗道不好,收敛表情,放缓语气:“臣没有误会您,陛下也非是会被轻易左右的人,只是您在此拦着我等, 怕不是陛下的旨意吧?” “您年纪大了,我怕吓着您。” “若老臣早进去一刻,这事情也不会发生。” 她仿若不能理解这句话一般, 神色很是惊讶:“难道说,您觉得自己能够轻易地左右圣上的决断么?” 墨成:“……” 话是这么说, 但他绝不能承认。 “臣历经三朝, 对天子斩杀逆臣之事, 只会拍手叫快, 而不是惊惧。” 木已成舟, 他也只能将这件事定义为“天子斩杀逆臣”。 “那不一定, 毕竟您年纪这般大, 万一胆魄不及从前,吓晕过去怎么办?” 他:“……” 年纪大这件事是过不去了是吧? 还是说, 华妃对他还占着这个内阁首辅的位置有意见,打算做出什么动作? 心思明灭不定间, 他又听见她说:“不如这样, 本宫先替您进去看看。” 不等他拒绝, 她转过头,风风火火地迈入正殿。 大约是严博挣扎的力度不小, 现场一片狼藉。 玉石的地板上有一条蜿蜒的血迹,可以在伫立的宫灯,摔倒的花瓶,盘龙的柱子上看到血迹。 严博的尸体狼狈地躺在地上,脖子淌着血,胸口插着剑,死得不能再死。 与之相对的,站在尸体正中的天子衣衫整洁,风度翩翩。 玄色的衣衫压在他身上,本该是中正庄严的,在此情此景,却像是被血一层层染黑的一般。 文雅与肃杀交织。 极美。 皇帝注意到秦玉逢的到来,下意识地躲开她的目光,瞪了赵海德一眼:“还不将殿中收拾一下,叫你们娘娘踩着碎瓷怎么办?” 他想起她说自己曾见过先帝当面杀人的事情,不免觉得此景像是当年重演。 心生愧疚。 要是吓着她就不好了。 秦玉逢却毫不在意地踏过血迹,去牵他的手。 “圣上的武功,当真是不错的。”她夸奖道,“连先锋将军都能不费力地解决。” 听她提到“先锋将军”一词,他扯了扯唇:“什么将军,冒领功劳的货色,给他那些奖赏,还不如拿去安顿牺牲将士的家人。” 想到严博到底是冒领的谁的功劳,他叹了口气说:“子先也真是的,身为主帅,被手底下的小将抢了功劳,还一声不吭。” “因为臣妾也是皇后娘娘手底下的人呀。”她抓着他的手举至胸前,弯着眼睛,“况且,兄长就是不喜欢这些勾心斗角,权力倾轧的事情,才去从军的。他不在乎这些,只想着做好自己想做的事情。” 他面有动容:“朕……也只是想做好自己想做的事情。” 可他人不这么想。 “终有一日,天下贤才将皆入您囊中。” 想到正在修葺的学宫,皇帝的心也变得火热起来。 只觉得面前人不仅是他所喜爱的人,还是他此生唯一的知己。 秦玉逢见他如此,笑而不语。 她曾经听过有人对“铜雀春深锁二乔”这句话进行了另外的解答。 二乔的美丽之所以千古留名,她们的美貌只占三分,另外七分,是男人在见到她们的时候,生出了对权力的满足。 二乔是孙氏攻占皖城的战利品,是城池的陪嫁。 倘若曹操赢得赤壁之战,她们也将再次变成战利品,尽管不似当初年少,也只会更加美丽。 对美人而言,权力才是最好的妆点。 当皇帝认可这点时,就是她当上妖妃的标志。 “咳咳咳。” 紧随她后走进来的顾鹤重重地咳嗽一声,昭显出身前之人的存在感。 墨成老神地站着,什么都没说。 又好像什么都说了。 皇帝尴尬地将自己的手抽回来,整了整衣冠说:“墨老您怎么来了?” 墨成:“打扰陛下了,老臣只是想起早朝的时候,关于学宫的官员规制,还有些细节没有敲定,想来与您商讨。” 学宫是皇帝创办的,里面的工作人员当然也是公务员。 只是官职高低需要慎重敲定,太低了是对大儒的不看重,太高了又容易引起朝堂非议。 “这件事啊,不过祭酒的人选朕已经有主意了。”皇帝在自己的桌子上找了会儿,将写好的征辟诏书拿出来,递给墨成。 “朕打算聘汉州郑雅为学宫祭酒,官二品。” 墨成深深地看着皇帝。 空气的血腥味还未散去,对他来说,这不算什么,但足以让他联想到先帝。 足以让他意识到,皇帝已经不是他可以左右的人了。 他将“这人选是贤妃推荐的么”一话咽回去,转而说:“臣会以此为据,草拟一份学宫官制,于明日早朝前交于陛下。” 皇帝满意地说:“辛苦墨老了。” 墨成离开的时候,瞧见秦玉逢站在严博尸体身边,平举着长越剑,用锦布仔细擦拭剑上的血迹。 注意到他目光,她扬眉一笑:“此剑确实是宝剑啊,墨老您觉得呢?” 他:“确实是……一柄好剑。” 只希望天子不是你手中的剑。 秦玉逢将剑收鞘,重新放到一脸苦相的赵海德的怀里,转头回了后殿。 顾鹤看了看漏刻,发现时间正好是申时。 皇帝约见他的时间。 他收回飘远的心思,与皇帝交谈。 皇帝将皇后给自己的一叠证据交给他,让他准备后续,务必让严博死有余辜,不曝尸荒野不足以平民愤。 “这个,参奏死人微臣是没问题的。”他将东西塞进袖子里,有一种坦荡而不着调的感觉,“但要讲德行和天理,可能臣的长子更合适一些,您介意在事情公布之前,多长文一位知情人么?” 皇帝:“……长文在为正史审稿,还兼领学宫藏书录入,已经半月没睡上一个好觉了。” 他原本只是想把顾池塞进这两个项目镀金的。 没想到这小伙子是真有本事。 由于顾氏曾奉前朝天子,后避世多年,躲过战乱,顾氏的藏书完整性远超其他世家,顾池将这些读过大半。 这年头的“读”,是指能完整复述的。 所以顾池对典籍的了解甚至要胜过年过半百的学究,他参与修史之后,提出和更改过多处谬误,皇帝听说这件事之后就将最终审稿和写后记的任务交给他。 至于录入藏书,则是因为相当一部分书是由贤妃和顾氏捐赠。 为了赶紧把学宫搞起来,这件事当然是交给他做最合适。 顾池也是个能人,同时做这两件事还能以超越旁人的速度推动进度。 皇帝对他十分欣赏,已经打算在对方办完这件事后,将其迁至通事舍人了。 这会儿听到其父说出这种话,不由心疼起来。 看顾鹤这模样,从前肯定没少让儿子替自己干活。 顾鹤接收到他责怪的目光,依然没有丝毫愧疚:“能者多劳,长文定能将这件事处理得令陛下满意的。” 皇帝一想也是,答应下来:“好吧。” 至暮时,顾鹤府上。 顾池从繁重的工作中抬头,看到面带笑容的父亲,和父亲身后一溜端着托盘的人,缓缓闭上眼睛。 他爹:“陛下赏了你许多补品,说有需要的话,随时拿牌子去请太医来为你看看。” 他:“……” 这是亲爹。 亲爹。 强行压下心中大逆不道的想法,他语气平和地说:“您这是又给儿子揽了什么活?” “足以让你我站上风口浪尖的大事。” “哦?”顾池提起性质来,随意打开一盒补品说,“把这个拿去炖了,其余的好生收进库房里。” 等人走光之后,他父亲才与他讲起今日之事。 “陛下是钟氏子,自然不会缺这样的魄力。况且严氏的嘴脸,就是圣人也会看不惯的。” 对严博的死,顾池并不意外,他意外的是皇帝突然杀了严博。 尽管他才来京城不久,也看得出来,皇帝一心想当个圣人明君,那么对“越过程序直接杀人”这件事,对方必然会慎之又慎,尽可能不这么做。 而这次,皇帝甚至没有等到坐实严博的罪名,就杀了严博。 他:“华妃……” 他父亲笑眯眯地说:“华妃娘娘亲口说了,她没有在皇上面前提过任何一句与前朝有关的话。” “华妃与先帝有忘年之交,先帝时的事情,可不算此时的前朝之事。” “我儿聪敏。” 顾池数了数父亲递来的严博罪证,忍住翻白眼的冲动,继续说正事:“父亲所见,华妃同陛下,可是情深爱笃?” “华妃对于情爱之事,比你的堂妹还要嗤之以鼻,但他们看起来确实是一对天作之合。” 皇帝有仁心且果断,没有疑心病。只是为先帝一眼所困,行事之间太过小心,缺乏攻击性。 华妃长于人心而未忘人性之善,敢为他人不敢为之事,锐意进取,却无夺权之心。 二人未尝不是一对能共成大业的眷侣。 “您这么说,儿子便放心许多,华妃那般人物,若如德昭皇后那样为情所绊,郁郁半生,才是真的可惜。” 德昭皇后当年也是上过战场,为先帝当过军师的。 只是丧子失宠,自困于后宫。 最后抱着仅剩的傲气,殉于帝陵,长眠地下。 令人唏嘘啊。 第42章 如同顾鹤打包票说得那样, 这件事被顾池处理得非常漂亮。 皇后只给了纸质版的罪名罗列,和一些比较关键的人证名单,要定罪是需要大量调查的。 但顾池并没有一一调查过来的意思。 他以含蓄委婉的语气, 给涉事的人家发去书信,先是点明恶人已经伏诛,再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将晓之以害动之以利藏进去,表示自己这边需要了解更细节的东西。 等待回信的时候, 又以替父亲道歉的名义去了一趟严府,劝住了暴怒的严家家主。 让对方明白,一个同时得罪了皇帝和皇后的儿子本身也没有留下的必要。 就算是觉得这样伤了严家的面子, 也要想清楚严家的面子是谁给的。与其想着跟皇帝作对,不如想想该怎么弥补一个死人给他们带来的间隙。 严家虽非常看不惯顾家父子, 但顾家人的定位是皇帝的孤臣, 他们不得不考虑, 顾池的话代表皇帝态度的可能。 第二天早朝, 顾鹤三分愤怒, 三分嘲讽, 四分理直气壮地参奏了严博。 对他参奏死人的行为, 朝臣非常统一地选择支持。 严博的父亲承恩公声泪俱下地做了一番检讨,表示自己对生了这种畜生非常羞愧, 决定带着严博的尸骨回老家简办葬礼。 意思就是要暂时退出前朝和京城。 他走了,严党自然会老实许多。 皇帝对他的表态还算满意, 夸奖了一番承恩公次子严焕德才兼备, 办事有功, 将其升为户部侍郎。 户部是个好地方,而户部尚书是娴婕妤的祖父, 顾家旁支。 意思是不希望两家因为这件事而结仇。 之后严党又开头表示:“听闻华妃娘娘昨天去了勤政殿……” 然后一群人开始讲后宫干政的坏处,又列举了历史上的几位妖妃,对皇帝进行疯狂暗示。 皇帝冷淡地看向这群朝臣:“华妃就是给朕送了些吃的,话都没有来得及说几句,严博就来了。怎么,你们是觉得,朕杀严博,是受了她的唆使?如此,是将朕当成了不知世事的孩童么?” 众大臣:“不敢不敢。” 此刻的凤藻宫中。 嫔妃们也在含沙射影地说着同样的话题。 秦玉逢欣赏着皇后想发怒又强忍住的表情,嘴上随意答:“大家莫不是将陛下当做没有脑子的人了?” 要她本人说,皇帝将长越剑拿出来的那一瞬间是真的因为严博做的那些事情想要杀对方。 但她去的时候,他分明就已经冷静下来。 即使她的话起到了一定的煽动作用,他最后决定杀严博,也一定是出于自己的考虑。 皇后:“自今上登基以来,华妃还是头一个主动去勤政殿的。即使是先帝时期,也只有德昭皇后喜欢去勤政殿。” 秦玉逢:“这就说明诸位姐妹不够积极了,臣妾昨日去的时候,陛下连午膳都没有用上,吃完我带过去的点心才勉强填饱肚子。” “俗话说,山不就我我便去就山,圣上朝务繁忙,没有闲暇来后宫,诸位姐妹若是送些点心补汤过去,想必圣上也会高兴。” 她本来以为后妃往前朝送点心送补汤属于用烂了的招数,结果她们一个比一个老实。 大家听完,都有些意动。 从前行走于前朝,是专属于德昭皇后一个人的特权。 但是到她们这代的情况就不一样了,皇帝与皇后的关系又不好,不正是她们表现的时候么? 皇后见这群人因为一件成功率不大的事情而被转移注意力,厌烦地移开视线。 “虽说兄长是犯了错,被陛下惩处,但毕竟是本宫的嫡亲兄长。本宫心里难过,要茹素几日以尽哀思,你们最近不必来请安了。” 她病还没好,忽然恢复请安,也只是让这群人意识到自己还没有倒。 但看着这群蠢货,实在是影响心情。 众妃没能从皇后脸上看到半分难过,但还是安慰了皇后几句,才各自立场。 秦玉逢留到最后,吃完桌上的最后一块点心才说:“罪魁祸首死了,应当是好事。” 皇后面无表情地瞧着她。 仿佛没有听出她的话是一语双关。 她不在意地说:“臣妾近日在研究养生之术,书上提到,‘好人不偿命,祸害遗千年’的原因,是因为好人担忧的事情太多,而祸害干什么都乐呵,可见情绪是会影响寿命的。” 说完这句话,秦玉逢施施然从凤藻宫离开。 在路上,壁水不解地问:“娘娘为何要劝解皇后?” “因为她最恨的人死了,但她仍旧不能释怀。” 令皇后变成这样的,不仅是她一母同胞的兄长,还有世道与宗族的制度。 而即使皇后坐在皇后的位置上,也无力对后者展开报复。 “她无法释怀,这份恨意就只会转移到其他人身上。她过去便是如此,从今往后,只会变本加厉。” 秦玉逢点了点太阳穴,无声叹气:“冲着我来倒还好,要是其他人,未必有自保的能力。” 皇帝有了这件事作为震慑,在前朝倒是如鱼得水。 后宫之人却要水深火热了。 她不是被动的人,顷刻便有了方案一:“派人去找位高僧来,引荐给太后。想必太后也愿意将其再引荐给皇后。” 皇后要是真能专心礼佛,过得佛系一些,不说长命百岁,也不至于英年早逝。 但要是继续玩这些,就是自己找死了。 壁水:“好嘞!老爷已经回来了,他肯定能请得动高僧。” “他回来了……”秦玉逢对此没有太大的积极性。 她向来只管自己高兴,即使是对皇帝,也是在觉得对方顺眼的时候才会哄两句。 要让她不择手段地达成某件事,她是真提不起兴趣。 还是乐子人的日子好过啊。 方回宫,秦玉逢就听到了自己想听的乐子。 皇帝在早朝上提了一件事。 凡欲入职钦天监、农司、大理寺、礼部和工部者,必须参加入职考核,然后根据能力分配职务。 听起来非常合理。 因为这些都是专业性比较强的部门,确实应该专业知识够硬。 但在此之前,只有皇宫内的某些部门有入职考核,其他部门都是靠朝臣举荐。 举荐这种事情,全靠一张嘴。 而且理由甚至可以笼统到“此人品性优良,孝敬父母,帮助乡亲”。 也就是举孝廉即可,可以完全不提专业技能。 世家以此来安置自己的门生幕僚,或是作为施恩的手段。导致许多部门的人,中层和高层都是门外汉。 大大影响办公效率。 皇帝大约是不满已久,所以趁着朝臣都被他杀人吓到的工夫,提出这个要求。 大家怕他走上先帝的老路,又找不到具有说服力的理由拒绝,便勉强同意这件事。 然后皇帝又说,事不宜迟,在十月选个合适的日子,就对现在就职于这些部门的人进行第一次实验性的考核,以便日后出题。 “今天要考礼部和工部,来日就会考刑部和兵部……最后,所有官员入职都需要经过考核,而考核的标准则由皇上来决定……这一步走得不错。” 秦玉逢简单点评了一下,颇为兴奋地拍了拍桌子说:“考试我懂啊,传消息去秦府,就说本宫思念家人,宣长嫂,秦琰堂兄家的嫂子,嗯,还有母亲,一同入宫。” 她要让那群老古董明白,什么叫做被“突然来临的随堂测试”支配的恐惧! 秦向安带着“安排绝密考卷”的沉重任务回家,便见到自己的夫人穿了新做的衣裳,戴了贵重的头面,面容带笑。 他想到快要到来的生辰,觉得是妻子想要邀自己出门秋游,心中慰藉,又可惜自己没空。 他谨慎地措辞一番,朝着对方走去。 唐氏见他过来,摸了摸头上的玉钗,略有些忐忑地问:“夫君,你看我今日的打扮如何?” “甚美。”他夸奖道,“只是陛下给为夫安排了要务……” “哦。”唐氏不在意地应了声,“那您去忙吧,我去让文漪瞧瞧。” 秦向安:? “等等,夫人这是打算去哪里?” “入宫啊。咱闺女想我了,喊我跟文漪进宫。” 唐氏满脸高兴,容光焕发,仿佛年轻了十岁一般:“她入宫也有半年了,这还是头一回主动传我进宫呢。” 他:“……她半年没想着见你,突然说想你了,你没觉着不对吗?” “您这是说得什么话!玉逢怎么可能不想我?这不是这半年宫宴挺多,她三五不时就能见着我吗?过了重阳后没什么节日,她见不到我,不得想我吗?” 他:“……昨天陛下杀严博的时候,她就在勤政殿。” 这个时候喊家里人进宫,要说没问题,他直接把下任首辅的位置让给萧勤。 “这样啊……”唐氏的表情一变,“那岂不是吓到咱们闺女……哦,她可能不会觉得害怕。” 正当秦父欣慰于妻子对女儿有正确认知的时候,妻子的下一句话又给他整无语了。 “那肯定是皇后以为这件事跟玉逢有关,仗着身份在为难她……唉,玉逢何曾受过这种委屈,现在肯定很难过。” 唐氏也没心思打扮自己,忧心忡忡地推开丈夫,就要去喊上儿媳赶紧入宫。 秦父看着妻子的背影,感到独自清醒的寂寞。 唐氏作为唐王发妻唯一的孩子,备受宠爱和优待,即使是最混乱的时候,她也没有受到多少影响。 之后又在皇室邀秦氏入朝的时刻,以郡主的身份嫁给秦氏族长的嫡子,从此过上一夫一妻,夫君宠爱,婆家礼敬的生活,因此依然保留着相当程度的纯真。 她不懂权术,也不会勾心斗角。 但她懂得去保护自己的孩子。 唐氏带着儿媳坐上包金镶玉的马车,着唐王府总管驾车,以宛阳郡主的身份入宫。 所行之处,无不避让。 第43章 在这样一个敏感的时间段里, 秦玉逢的母亲却以这样一种招摇的形式入宫。 这并不是明智的做法。 也正因如此,秦玉逢在听到这件事时候,有片刻的怔愣。 她一直将自己当做意外降临于此世, 火焰将熄的星星,对世界毫无认同感,也刻意地不与身边的人太过接近。 即使是最亲之人,她也厌倦于他们被封建教条所侵蚀,自然无知地做出某些让她反感的举动。 仿佛, 她的前半生都是在为一些别人看来理所当然的事情在反抗。 但这并不意味,她有一颗足够冰冷的心。 至少,母亲在此刻是将家族抛于脑后, 拼命地想要给她一些安全感。 她望了望外头,还没有瞧见母亲的马车, 摸着没多少装饰的头发, 颇有些急切地对着温慧喊了一声:“将母亲中秋为我打的那支凤钗拿出来, 还有, 圣上昨天送来的赤金红翡额饰, 壁水, 来替我重新梳妆。” 壁水一惊:“我吗?” 她走的是武婢路线, 虽然也上过一些这方面的课程,但她已经毕业半年了, 早还给师傅们了。 秦玉逢:“……当我刚才没说,本宫自己来。” 唐氏半道遇到早一步出门的秦琰媳妇。 秦琰官职不高, 也没个爵位, 他媳妇即使怀着孩子也不得不在宫道上行走。 唐氏便将她拉上马车, 又风风火火地朝着纤云宫赶。 等终于见到女儿,她心里的一块石头才算落地。 这容光焕发, 悠然自在的模样,一看就没有受委屈! 要是真受委屈了,女儿该夸张地摆着脸,说上好一通委屈话,然后点人去找场子,叫他们给收尾。 唐氏的清醒来得稍迟一些,但并不妨碍她看见女儿高兴。 或许是女儿说的那个什么“距离产生美”,对方也比往常热情许多,主动地迎过来投入她的怀抱。 秦玉逢抱着母亲稍显纤瘦的腰,偏过头与两位嫂子打完招呼,方松开手,站直身子:“多日不见,娘亲还是这么好看。” 唐氏拿袖子遮住脸,不好意思地说:“娘都一把年纪了,有什么好夸的。” 秦玉逢倒是很不要脸地往前凑:“娘觉得女儿如何?” 唐氏瞧见她发间夺目的凤钗,眼眶湿润,有种说不上来的感觉。 就仿佛万分小心也捧不起来的月光,静悄悄地照满自己全身。 她鼻子酸涩,突然对皇帝生出无限的不满来。 “这凤钗本可以更好看的。”她说。 但九尾凤钗只有皇后才能戴,她只能为女儿打一支七尾的。 “女儿喜欢燕子,母亲下一次送支飞燕衔花的给我好不好?” “好好好……” 秦玉逢几句话将秦氏哄得不知天南地北,又叫内务府派来的人带着她母亲选冬日的料子和冬装款式,这才腾出精力与另外两位客人谈论正事。 她亲哥的媳妇段文漪亦是她从小到大的玩伴,在帮她这件事上,跟她哥的态度是一样的,那就是没有条件地支持她的一切想法。 而秦琰的妻子厉惠娘,作为不爱走亲戚的孩子,她接触的次数并不多。 但厉惠娘的存在,至关重要。 河东厉氏,很早之前是京城本地的世家,后因战乱迁往河东,成为一方豪强。 厉氏早早地钟家人身上下了注,捐出大半家产不说,还利用自己的人脉帮助对方打探消息。 尽管京城最终还是被烧了个干净,也不妨碍厉氏在建国之后重新成为名流世家。 简而言之,厉氏是皇党里非常受信任的一支。 所以秦琰的岳父才敢毫不客气地把陪老婆回门的他赶出去。 秦玉逢要让自己做的卷子不被泄题地发到那些官员手中,取得厉氏的支持是非常有必要的。 厉惠娘注意到她的打量,抿唇弯眉:“夫君同我说,别看他堂妹凶名在外,但只要娘娘您想,可以轻易地得到世上任何一个人的好感,如今一见,果真如此。” 她顺杆上爬:“那堂嫂可喜欢妹妹?” 厉惠娘:“这样一位可人又玲珑的大美人,怎么不喜欢呢?本来今日被腹中的孩儿害得不适,在路上险些昏过去,现在看到娘娘,顿时什么不适都消失了。” 但要是有什么事情找她,她可能还是会不舒服。 秦玉逢看出她的未尽之言。 “我瞧着堂嫂确实有些面色不佳,不如去偏殿歇息,午睡一会儿?等休息好了,我们再话家常。” “多谢娘娘体谅。” 厉惠娘柔弱地被人扶往偏殿,走到一半,突然听见秦玉逢用极为兴奋的语气对段文漪说“嫂嫂,我带你去玩”。 她:!!! 居然是去玩吗? 在家里不能绣花,不能运动,吃饭营养均衡,为了心情着想连外人都不怎么见的厉惠娘生出后悔的心思来。 她早听说秦玉逢在吃喝玩乐一事大有研究,跟着对方玩的没有不高兴的。 怎么就信了夫君的话,觉得对方是想诓她干活呢! 厉惠娘后悔得肠子都青了,但碍于面子,还是将眼泪咽回肚子,回头说了句“你们玩得开心”,便越发虚弱地被扶进偏殿。 段文漪注意到两人的过招,维持不住娴静的外表,好笑地说:“我总听说你比以往大有改进,如今一看,还是这般促狭。” “妹妹我当真是改过自新了,进宫之后,一个人也没有打过呢。” 只是扒过静昭仪的衣服,推过皇后下水而已。 某人信誓旦旦地说:“而且,妹妹现在的人缘可好了,大家都很喜欢我的。” “当真?” “当真!”秦玉逢拉着她就往外走,边走边说,“壁水、星璇,去各宫请人去藏经阁,就说我找她们玩。” 段文漪:“……” 午睡时间喊人出来玩,真的不会被记恨吗? 而且为什么要选藏经阁啊! 秦玉逢发现她满脸的问号,摇了摇头:“含蓄委婉的世家淑女,是不会懂社牛的操作的。” 段文漪:“……” 什么是社牛?以及请不要用这种自豪的语气,讲这种话。 作为含蓄委婉的世家淑女,秦玉逢的嫂嫂没有将心中的诸多吐槽说出口,而是像以往那样,乖乖地被带去了藏经阁。 藏经阁作为贤妃的第二个家,四舍五入就是秦玉逢的地盘。 是以她虽没有拿到任何手谕,藏经阁的总管也热情地将她迎了进去,在她要求大量纸墨笔砚的时候也一口应下,派人去库房里寻找。 段文漪终究是没有忍住,问道:“你这是要做什么?” “等人都到了,你就知道了。” “本宫也想问,我们华妃娘娘是要做什么?”贤妃抱着两份卷轴从阁楼上下来,似笑非笑地看着某人,“你不是想家里人了么,怎么带着人来这里了?” “看这个。”秦玉逢将两只手并行,朝着段文漪面前一推,“正经书香世家养出来的姑娘,长歌你肯定喜欢。” 贤妃因为某人不打招呼就带人进来的薄怒神色果然缓和许多,与段文漪互相打了招呼,领着她们去了没有藏书的一层。 这里放着许多的桌案,方便她摆竹简查阅典籍的。 秦玉逢见到之后却眼前一亮,转头对边上的宫人说:“若是其他人来了,便都请到这里来。” “……你还请了其他人?” 贤妃正要生气,秦玉逢凑过去在她的耳边说了几句话,霎时便打消了她的怒气,嗔笑:“亏你能想得出来。” 把段文漪给好奇得不行。 出乎意料的是,各宫的妃嫔虽然被突然打扰,但除了没有被邀请的皇后,静昭仪和正怀孕的陆充容之外,其余人的人都来了。 秦玉逢站在窗边,午后的阳光照在她的身上,如碎金之光织成的纱披,让她整个人都异常耀眼。 她:“今天我们聚在这里,是为了共同完成一件大事!” 其他人:??? 不是说喊她们过来玩吗?这怎么就上了贼船了? “今天早晨,圣上表示要给部分官员安排考核,时间非常的紧张。据说内阁的几位大人听到要在十月份完成的时候,都险些昏过去。” 秦玉逢声情并茂地瞎编着:“我们作为圣上的后盾,正当替他分忧,所以,本宫建议,大家一起来出几套试卷,送给圣上作为备选。” 其他人:!!! “这样……不好吧?”娴婕妤第一个站出来反对,“前朝的事情,岂是我们一群无知妇人可以干涉的?” 秦玉逢:“我第一次听人用这个词骂自己,你别参加了,就在边上看着吧。” 娴婕妤面色难看,忍不住去看自己的堂姐。 只见堂姐用欣赏的目光在看华妃。 她又忍不住去看淑妃,只见淑妃已经在一边挑选心仪的纸笔。 再去看瑾修仪,这人眼里居然带着兴奋。 这个后宫就没有一个人清醒的人了吗?? 她有些绝望,想要告辞离开,却被华妃身边的侍女以“避免你泄露消息”为由,请到隔壁屋子喝茶。 当然,也不是所有人都对这个建议双手支持。 舒婕妤:“圣上知道您这么做么?我们在此用工,做出来的卷子真的能上达天听” “他不知道。”秦玉逢坦荡承认自己的自作主张,“你们只需要出卷子即可,其他的办法让我来想。” 秋贵人又忧虑地说:“嫔妾……文采不佳,恐怕不能胜任。” 她大喜:“要的就是这种门外汉指手画脚,不,指点江山……算了,随便,反正只需要提问,不需要准备答案的,你发挥想象,放开胆子写,有什么想法可以大家一起讨论。” 大家被这种乐子人思维震撼住了,淑妃开口弥补了一下:“我想,从普通人关心的内容去思考,得出的试卷,未尝不是对专科试卷的一种补充,也更利于圣上思考。” 大家一想,是这么个道理,便兴致勃勃地拿了纸笔开始列题。 第44章 厉惠娘在床上煎熬地躺了半个时辰, 便装作睡醒,起床欲寻秦玉逢。 却听闻对方带着她妯娌,邀了全后宫的人一起去藏经阁。 她越发生出“所有人都在背着我玩耍”的想法, 心中十分后悔,甚至开始埋怨夫君。 “那我方便去找她们么?”她礼貌地问守在纤云宫里的掌事姑姑。 寻善笑着点头:“娘娘吩咐过了,夫人若是有兴致,可去藏经阁寻她。” 然后派人将她送去藏经阁。 厉惠娘还未上楼,便听到上头热闹的讨论声。 “男子与人通奸, 犯何罪……这个问题如何?” “不不,这样太直白了太简单了,我们来把它润色一下——一入赘男子在妻子孕期, 与其已经嫁人的小姨子有了奸情,二人合谋家产, 出卖家族消息, 与人里应外合破坏家族产业, 又以极低的价格买入……问, 该男子一共犯下多少条罪名, 依律当数罪并罚, 还是以各方面的重罪为准?” “你怎么知道……不对, 这跟我家里的情况不一样,不是, 那个……” 屋内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听到这么大一个瓜,外头的厉惠娘直呼刺激, 礼貌地敲门。 “本宫只是随口一编, 大家不要当真哈。”秦玉逢欲盖弥彰地说了句, 然后让人打开门,等厉惠娘迈步进来后, 将其介绍给大家。 “这是本宫的堂嫂,姓厉。” 厉姓在京中也算响亮,因此尽管其夫君官职不高,大家对厉惠娘也十分客气。 厉惠娘大方地与诸位妃子行礼,趁机观察里面的人。 最终将目标定在一橙衣少女身上。 方才与秦玉逢对话的人,声音稚嫩清脆,说话也有些没头没脑,料想是年纪不大,而此人涨红的脸色还未褪去,正能对应上。 听说新妃之中,年龄最小的是皇帝的表妹,镇国公府里出来的姑娘。 康修媛的父亲是老镇国公的亲生儿子,定然不是入赘的。 罗家到罗雨旋这一辈好似都是女儿,她前头的两位嫡姐都是招赘来着,到底是哪一位的夫君与她的哪一位姐妹通奸呢…… 厉惠娘头脑风暴着,一不留神被塞了纸笔,安排了书案。 她回过神来,看到这情景一呆:“这是……” 秦玉逢重复了一番之前忽悠其他妃嫔的话。 她大为震撼。 然后一边觉得不太好,一边开始思考自己要出什么题目。 反正只是做个参考,即使真要用……那岂不是更好! 名留青史了呢。 见堂嫂如此轻易地与自己同流合污,秦玉逢满意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继续自己的工作。 和其他人想一出是一出地出题不同,她参照自己上辈子做过的卷子格式,将题目划成不同的题型,以自己熟悉的律法为例,出了一套百分之八十的专业人士能及格,百分之十的专业人士能优秀的试卷。 此生已经二十一岁的她,做起这件事来依然得心应手。 可见知识会丢失,但应试教育的模式会刻入灵魂。 做完这套卷子之后,秦玉逢又出了一套关于礼学的角度刁钻的题,其伦理复杂程度甚至在她给康修媛讲的例子之上。 有了这套题作为对比,她的第一张卷子就显得十分完美。 太阳西斜,很快到了晚饭时间。 众人颇为不舍地放下笔,将自己出好的题交给她。 连与皇上知会一声都没有的秦玉逢给她们画着大饼:“如若诸君出的题目被选上了,待考核结束,本宫会与皇上要被考核者的答卷送与你们已阅。” 批阅朝臣的卷子! 是她们想都不敢想的事情,但就被这么轻易地许诺出来了。 众人心头火热,看华妃越发顺眼起来。 虽然华妃已经对皇后和静昭仪下过手,但对她们还是很和善的呀~ 厉惠娘看着自己的辛苦成果,还是有些不舍,问道:“妾身可能抄录一份自己的带回?” “堂兄似乎也接了帮忙出题的任务,嫂嫂带回去给堂兄参考一番也好,只是莫要再透露给其他人,不然未免泄题,只能不予采用。” 她一口应下:“自然自然。” 秦玉逢命人收好卷子,邀请其他人一起去藏经阁外头的林子里用膳。 “闲亭晚风,曲水流觞,兰香竹青,此等风雅之地,正合我们这群刚沾了墨香的文人雅士。” 这年头文学盛行,士人才子常聚在一起饮酒作诗,弹琴歌赋。 她们虽然没有写出什么脍炙人口的作品,但为国家做出贡献,岂不是更胜一筹? 所有人都得到了极大的精神满足,对这样的邀请自然不会拒绝。 被带来的星璇小声提醒秦玉逢:“娘娘,那娴婕妤……” 她的脸上的笑容稍退,说:“问她去不去吧。” 娴婕妤顾晴岚,比她想象中更要离谱一些。 她当年也很难理解,为什么年长的女人在重男轻女上表现得比男人更为激烈,为什么她们在劝说儿媳选择生孩子放弃工作失败后,会像个泼妇一样骂街…… 如今倒是逐渐理解了。 思想情感和生活都被某种“惯例”洗脑的人,会真心实感地相信那些东西,甚至认为自己卑微低贱。 娴婕妤真心认为,女人必须依附男人而活。 因此一直闷头与舒婕妤争宠。 哪怕她们两个其实都没有什么恩宠,她也一心认为是早起的舒婕妤吸引走了皇帝的目光,才使得她没有出头之日。 即使恨人,她也只会去恨与自己地位相仿的女人。 可怜。 秦玉逢在心里做出一个颇为冷淡的评价,将此事抛在脑后,转头指使藏经阁的一干宫人,将藏经阁的屏风、座椅还有摆件都挪一些去旁边的林子。 务必让环境风雅中不失精致,简朴中不失舒适。 藏经阁是宫里油水最少的部门,她又一向出手大方,所以这群人都十分积极地跑腿,还给她出主意,连摆在一楼大堂的两盆凤尾竹都被搬去了林中。 贤妃:“……” 今天当真是遭了土匪进村。 竹林溪边。 厉惠娘抱着一碗温暖的甜汤,偏头看正在起哄要搞飞花令的人群,明明是在深宫之内,她却生出眼前天地开阔的感觉来。 喝一口甜汤,心中因被家人过度保护的烦闷郁气也散开。 今天过得当真是不错。 要是少些矜持,早些进宫,或是不午睡就好了。 这样快乐还能持久一些。 少顷,天边被夕阳染红的云彩逐渐暗沉下来,细如发丝的秋雨落下来。 雨很小,连沾湿衣裳也不能做到。 厉惠娘伸手接住雨丝,余光瞥见有人过来,侧头一瞧。 是秦玉逢和一位极美的妃子,二人共撑一把红色的罗伞,并肩而行,谈笑言欢。 淑妃。 目前为止最受天子宠爱的妃子,平素不与人交恶,也不会与人交好。 没想到夫君的这位堂妹竟然连淑妃都能拿下。 当真是厉害。 秦玉逢身边的宫女撑着另外一把伞跑过来,将伞打在她身上。 厉惠娘浅笑:“作为攒局的人,您怎么跑出来了?” “某人被要拉着她一起玩飞花令的人吓得落荒而逃了。”淑妃毫不留情地揭穿道。 某人一如既往的坦荡:“大家都知道我不擅长这些,还偏要我参加,很显然是要我当众出丑,不跑才是傻子。况且我留了嫂嫂在那里,她定然能力压群芳,将她们都给灌醉了,等会儿我再回去嘲笑她们。” 秦玉逢邻堂嫂而坐,淑妃邻秦玉逢而坐。 厉惠娘注意到淑妃在坐下的时候,下意识地护了一下肚子,动作也十分小心,微微睁大眼睛,心中有了猜测。 但此处嫔妃众多,她没有点名。 而秦玉逢察觉到她神色的变化,偏头微微一笑:“不是需要遮掩的事情,今晨才确定的,未曾来得及公布而已。念霜头一回怀孕,格外谨慎一些。” “但要我说,太过小心反而会适得其反。作为母亲,更应该关注自己的心情和状态,自己开心了,才有精力去保护孩子,自己的身体状况好,才能给孩子提供更健康的发育环境。” 厉惠娘深深赞同:“家里请的嬷嬷只会说这不能做,那有伤胎儿,真真是听得人头疼,叫我觉得自己就是棵不能挪地方的树。” “没那么脆弱的。请养胎的嬷嬷不如请医女,更赏心悦目一些不说,话还没有那么多。”秦玉逢握着堂嫂的手,“我三舅舅名下有几所还算有名的医馆,我让他派两个医女去嫂嫂府上照顾你好不好?” 厉惠娘:“好!” 淑妃盯着秦玉逢。 秦玉逢用另一只手握着她:“我怎么会忘记你呢,我已经把温慧借给你了,你睡前我就叫她到你宫里去。” 淑妃有些高兴,又犹豫地问:“纤云宫不是温慧给管着吗?” “宫里的事情有寻善管着,星璇性子沉稳,也是能办事的,问题不大。” 而且这样的话,她就不需要再端水了! 淑妃点点头。 三个人一起坐在溪边,不一会儿有人抱来茶炉。 在茶叶的香气中,她们一起看完这场暮时的小雨。 秦琰在府中等到月亮升起,才等到妻子回来。 但他好像只等到了妻子的人,却没有等到妻子的心。 她抱着一张卷轴,望着送自己回来的马车逐渐远去,神色竟有几分怅然与不舍。 秦琰心中连续咯噔了好几下。 连忙拉着媳妇进去,问对方今天到底发生了什么。 厉惠娘极为兴奋地说:“妹妹让我把自己出的题带回来呢!” 他:“……” 这是在同流合污啊我亲爱的媳妇。 “妹妹还托自己的舅舅给我送两个医女!” 他:“……” 这是要你我拿人手短啊! 媳妇你清醒一点! 第45章 看着仿佛人生进入第二春的妻子, 秦琰真是一个头两个大。 “你此举,是将我们和厉氏都拉上了华妃的贼船啊,惠娘, 你对玉逢还是不要太过不设防的好。” 厉惠娘挑眉:“怎么会有堂哥说站在妹妹身后是上贼船呢?朝廷正处新旧接替之时,你们不是一直在头疼如何平和过渡么?不然你也不会联系筑林书院,将那些书籍送入宫中。” “况且,我是怀孕了,不是傻了, 是不是真心对我好,我看得出来。” 秦琰心想:坏了,没有斗过堂妹。 尽管在妻子出门之前, 他就多有叮嘱与告诫,但似乎都被绕了过去。 而且还引起了妻子对他的不满! “事情没那么简单的。”他叹了口气。 秦氏如今还是他的叔祖, 也就是秦玉逢的祖父说了算。 那是顺朝建国以来的第一位内阁首辅, 无论是魄力, 城府还是远虑都十分厉害。 秦玉逢被断定有凤命, 不仅是因为她在抓周的时候抓到龙凤牌, 更因为族长找过相师来替她相过命。 因而自幼时起, 秦氏便对她多有优待。 在发现她似乎很反感宗族礼教之后更是为她打破过无数陈规, 万般纵容。 但这并不代表秦氏要听命于她,做她手中的刀刃。 进则续满门荣耀, 退则护一族周全。 这才是他们应该做的。 从皇帝突然说要考核官员起,秦琰就意识到秦玉逢要做的事情比他们想象中更加离经叛道, 所以有意地冷她一阵。 考核官员简直是个烫手山芋, 他跟堂叔为了这件事已经够头疼了, 结果堂妹居然还能整出来一处“后妃出考卷”的大活。 对于他心中的焦虑和凄凉,他的亲亲娘子并不能感同身受, 反而疑惑地说:“那为什么不简单点呢?你们不帮她,难道就能够撇清关系吗?” 秦琰:“……” 真是一句真实又扎心的话呢。 “不过你刚才提到我家,也不是没有道理。” 在夫君惊喜期待的目光中,厉惠娘缓缓说出后半句:“我得回去提点一下我爹,今天就不回来了。” 说完,她宝贝地抱着怀里的卷轴,转身就要回娘家。 厉氏在朝中的官员也不少,但到底跟门阀世家差着底蕴和人脉。 但他们有一点很厉害——擅长站队。 建国前站了钟氏,先帝登基前倾一族之力保先帝平安,皇子夺嫡时婉拒所有试图拉拢的皇子,今上登基后不久,就跳过墨成直接成为皇党。 他们的每一步选择,都极为正确。 以她的眼光来看,在此事上,皇帝必然会如华妃的意。 而从她夫君的态度来看,朝廷对此事的态度不容乐观。 这不又到了他们厉氏站队的时候了吗! “大晚上的,就不能明天再回去吗?”秦琰拉住妻子,语气十分卑微,“你还怀着孩子,不要太过劳累。” 然而厉惠娘对他这幅过度保护的样子已然十分厌烦:“我现在好得很,走回厉府都不累,要是这事不能在明日早朝之前敲定,我才会睡不好,不舒服。” 秦琰哪儿敢让她走回娘家,真那么做,他明天接回来的就不是妻子,而是和离书和岳父的一顿毒打了。 他心情沉重地让人准备马车,亲自将妻子送回娘家,然后不出意料地得到了一个“姑爷再见”的答复,最后凄凉又孤独地自己回家。 而皇帝还在彻夜读卷,试图从华妃等人一下午做出来的试卷里得到什么灵感。 要说他最大的优点,无疑是在很多事情上不敏感多疑。 就像现在,他并没有因为这些东西是由后宫众人所作,由华妃堆在他案边而警惕,猜测她们的目的与心思。 而是真心思考,这些东西能不能派上用场。 无疑是能的。 尤其是华妃的某一张试卷,风格之成熟,考察之精细都令人震惊。 他年轻的时候,也曾听闻秦大娘子熟读律法,曾有过一旬之内连去七次京衙,每次都押着不同的人过去,替京尹断案的壮举。 原来她是真的很懂! 话说回来,这份题目最重要的并不是所提知识的专业性,而是它的出题逻辑和试卷的框架可以运用到其他部门的考核试题中。 其他人的题虽然看起来都是些浅显的问题,但不乏挑出规矩错漏和不详尽的,让人答出来,有问题也好对现有的规章制度进行一个修改。 而且,为了防止泄题,或是故意出世家子擅长的题目,加入另外的题目很有必要。 皇帝将华妃的另外一份试题也找出来,与前面一张并排。 然后发现两张试题的标题是不一样的。 一张写着“甲卷”,一张写着“乙卷”,底下用小字写着“考前随机选择一份即可”。 他眼睛一亮。 可以让不同党派的人分别出卷,然后把这些题目打乱,做成两套以上的卷子,等开考时再随机地打开一份发放下去。 “华妃当真是有巧思。”他拍掌赞叹。 第二日早朝。 皇帝还没有来得及跟群臣分享自己连夜做出来的企划,就听到他们不约而同地参奏,对华妃带领群妃出题的事情表达强烈批评。 “后妃当以侍奉陛下,繁衍子嗣为德,干涉朝政有失妇德。” “一群妇人,却对朝臣之职指手画脚,宛如游戏一般,当真是荒唐。” “陛下空置后宫,少有踏足,皇后娘娘又在病中,使后妃心思浮躁,乱而无主,实为不妥。” 皇帝:??? 为什么还能骂到他头上? 他冷淡地看向说出此话的朝臣,发现竟是娴婕妤的祖父,户部尚书。 “顾卿所言,可是在埋怨朕少有宠幸你的孙女?” 户部尚书抚了抚自己的白胡子,摇头说:“臣怎会因这种小事埋怨您?不得夫君宠爱,是她之过,德行有失而未能体贴陛下……” 皇帝:“……好了,别说了,没见过你这样贬低自家孩子的。” 这嘴说得比《女则》都毒。 “华妃此举也是想为朕分忧,并非全然是在玩闹。她们为各家贵女,受族中良教,才学见识不差,朕昨夜已经阅完所有的题卷,许多问题亦是朕所想知道的。” 大臣们安静一瞬。 这话不好反驳,要是反驳,就是在骂自己家教不好了。 但当臣子的,辩论要好,此道不行便换一条思路。 然而皇帝并没有给他们开口的机会,而是点了两个人的名:“段爱卿,厉爱卿,你们两家亦有女儿参与了华妃的……题会,你们有什么想说的?” 段氏在朝中为官最高者,是段文漪的伯父段平,任鸿胪寺卿。 鸿胪寺属礼部管辖,亦在此次的考核之列。 段平神色淡然,非常熟练地打起机锋:“此事臣还未知晓,但段氏对族中女儿亦是严格要求,需通诗书经文,明理晓律,对礼学应当能提出些见解的。” 夸自家孩子就完事了。 至于事情本身,未知全貌,不予评价。 另一个被点名的,正是厉惠娘的父亲厉居,任太仆寺卿。 太仆寺掌牧马与宗室仪仗,内容相对其他部门简单,技术含量不高,不在考核之列。 厉居颇有些站着说话不腰疼的意思在脸上。 他一边想着女儿昨夜回家对自己说的话,一边思忖皇帝的态度,觉得自己已经抓住了真相,便毫不犹豫地说:“陛下唯才唯贤,后宫与前朝一样,都是为陛下效力的人,与其在此纠结身份问题,不如将娘娘们的成果拿出来讨论讨论,看看是否可用。” 皇帝顿时高兴起来:“厉爱卿懂朕,真乃我大顺之良臣也。” 其他人:“……” 好烦这种没有原则就知道站队的人。 借着这个话头,秦氏的几位门生自觉摸透了秦氏的态度,也纷纷站出来帮忙说话。 皇帝便顺顺利利地开始与朝臣讲自己的计划。 这是他登基以来,第一次成功推行新政,心中的兴奋不言而喻。 在下朝之后,他甚至完全忘记自己在秦玉逢入宫时对她的百般防备,欲要将她喊来共商此事。 “传华妃来勤政殿……算了,朕去纤云宫。” 半数朝臣对华妃意见不小,还是不要在这个节骨眼上让华妃来勤政殿的好。 皇帝一进纤云宫,就闻到了夹杂着某种清香的桂花蜜香气。 甜香令他因熬夜而紧绷的神经舒缓许多,也令他心情放松,不再着急,而是缓步走入殿中。 华妃坐在桌边,执着筷子,专注地打量桌上的几盘菜肴,仿佛是在思索人生大事。 听见他的脚步,她才吝啬地投过来一个目光:“圣上来了。” “这还未至午膳时间,你就吃上了?”他打趣道,“朕听淑妃说,你从几月前就开始说要戒掉点心。” “戒是不可能戒的,只能多锻炼锻炼了。” 秦玉逢幽幽一叹,又兴致勃勃地给他介绍这几碟点心:“这些是桂花糖藕,分别填了江米,圆江米,阴米,有些还有果肉,浇的桂花蜜也有不同甜度的。陛下尝尝?” 皇帝接过她递过来的筷子,试吃了几块。 “确实不错,但还是最简单的这种吃起来最舒爽。” “是,臣妾也觉得食物简单美味一些便好。” “但有些事情,是想简单也简单不了的。”他也幽幽一叹。 秦玉逢坐直身体:“圣上可愿与臣妾讲讲,妾在治人一道上,颇有些心得。” 她专治各种不服,文治武治都很擅长。 皇帝便跟她讲了一些有关于今□□会的事情,又表达了对出卷人和泄题的忧虑。 “这有何难?”她微微一笑,“您可以分别召见欲要委任其出题的大人,告诉他们,您此次有意将参与考核的官员裁去三成,为了让其他派系的人离开,他们自然会出难题。” “至于泄题,圣上莫不是忘了自己将藏经阁和宫中经卷书籍都交给了贤妃管理?藏经阁之人,多是遭受排挤,被孤立的,与前朝没有任何瓜葛。” “此次参与考核的官员不过几百人,就是让他们手抄试卷都来得及。” 第46章 皇帝确实有意裁掉一些光吃俸禄不办事的冗吏, 但是打算视考核成绩而定。 秦玉逢却说,要提前告诉这些人的上官,自己要按照比例裁掉一批人。 对部分人来说, 这是一个排除异己的好机会。 因此他们在出卷子的时候,必然不会像他担心的那样消极怠工敷衍了事,而是会认真出题,也会万分防备泄题,即使给自己人透露, 也只会透露最值得信任的,其他人最多划划范围。 这种程度的泄题,可以按照他之前的想法, 将题目打乱重排,再分作几套题, 随机发放。 虽不是完全公平, 但也已经比最开始的预测好上许多。 让藏经阁的人帮忙抄录, 更是能够将消息锁在内廷, 在开卷之前都不暴露他的打算。 “爱妃聪慧。”他抓着秦玉逢的手, 连连夸奖, 很想给对方一点实际性的奖励。 怎样才能给出让她满意的礼物, 这件事已经困扰皇帝许久。 在此刻又想起来,不由堆积在一起, 成为了能让他拉低底线的愧疚。 他眼神坚定起来:“等到了年关,朕就封你为贵妃。” “臣妾不需要这个贵妃的名头。”秦玉逢摇了摇头。 他正打算震惊于“华妃居然学会了推拒”, 却听到对方的下一句话。 “臣妾想要求另一项恩典。” 很好, 对奖赏内容进行一个指定, 是她会做的事情。 皇帝找回熟悉的无语,还是很好说话地说:“你说, 朕酌情考虑。” “圣上可愿意封妾的母亲为公主?” 皇帝呆了一会儿,很快反应过来,此“公主”非彼公主。 就像是王爷可以不是皇室一样,公主也可以是异姓的。 开国时,他的祖父就封了前朝的遗孤为吴国公主,食邑千户,德昭皇后的姐姐为梁国公主,食邑三千户。 她们家中都没有活着的男丁,封公主以示敬重。 皇帝:“可以倒是可以,但朕记得宛阳郡主已经是食邑千户了,再封作公主也不过是锦上添花而已。” 秦玉逢的母亲某种意义是代替皇室与秦氏联姻,在她出嫁的时候,高祖将她的食邑提升到与公主等同。 “但公主总是要来得好听一些,德昭皇后去世多年,梁国公主如今依然生活优渥,臣妾希望母亲能多一些安全感。” 皇帝想起“宛阳郡主乘车入内廷”的传闻,一时心情复杂。 他不是没有因此警惕过秦家的煊赫与权势,但母后告诉他,这是宛阳郡主在担心女儿在后宫中受欺负。 很难理解有人会觉得秦玉逢会受欺负。 但如果是一位母亲的行为,又似乎能理解了。 他的母亲亦是同样的笨拙和孤勇。 皇帝:“好,朕稍后便命人拟旨赐封。” 秦玉逢满意地弯弯唇:“不若封作,唐国公主。” 唐国并不是一块没有领主的封地。 它属于唐王,在开国之前便因为与唐善姓氏相合而被提前预定。 所以它是一块封地,而不是食邑之地,唐王对它拥有一定的政治领导权。 “你的意思是……”皇帝一时有些失声。 “投之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圣上愿意答应臣妾这个没有道理的请求,臣妾自然愿意替您去说服外公让母亲领唐国公主的位置。” 他怔愣地看向她。 女人精致的眉眼舒展着,唇上似乎还沾着蜜糖,红润泛光,浅浅的笑容就像是在说一件极为寻常的事情一般。 依然如入宫时那样明艳张扬,灿烂若不败的桃花。 “母亲是外公与外祖母唯一的孩子,唐王府的一切由她继承也是很合理的。母亲与父亲伉俪情深,定然不会愿意远离京城,所以食邑万户即可。” 秦玉逢说完自己的思路,又道:“当然,臣妾这么做,也是考虑到家里与大舅舅和二舅舅关系不佳,三舅舅不愿意继承王位。” 皇帝只觉得她是在给自己找借口,真正的打算是想替他解决掉最后一个异姓王,帮他收拢权利。 却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她只是想让自己的母亲过得更好。 也没有意识到,世界上有种人,是要你对其百依百顺,按照对方希望地去做,才愿意花费心思哄你两句。 “朕这就拟旨。”皇帝即刻喊赵海德把写圣旨的绢帛送来,提笔便写。 内容是加封宛阳郡主唐氏为唐国公主,仍以宛阳为食邑,增至三千户。 三千户食邑,与梁国公主相同,成为当今食邑最高的公主之一。 “唐王虽年迈,但身体一向康健,即使你有十成的把握说服他,朕也欲等他百年后,再将唐国的食邑增给你母亲。” 增给,也就是说,宛阳的食邑他不会收回。 他实在是大方。 秦玉逢自然没什么不满,热情地招待了他一顿,还主动将人留在纤云宫。 宫外的气氛却不如这么愉快。 因为今日是严博封棺出京的日子。 尽管严氏在朝堂上表现得恨不得把严博逐出族谱,但实际上严氏依然将严博视作严氏过去的继承人,全府上下一片缟素,停灵三日才启程回祖地。 因着皇帝没有迁怒严氏的意思,去往严府吊唁的人络绎不绝。 气氛好不悲痛。 正在这时,突然有人去秦府传旨,封唐氏为公主。 档次还与梁国公主等同。 严府的宾客顿时有些坐立难安。 在寂静的气氛中,突然有人说:“严大人已经带着棺木离府,我等也不便多留,拜别夫人。” 有人开了这个头,其他人纷纷附和。 似乎在一瞬间,他们都忘记了自己方才的悲恸,和目送棺木出城的提议。 不消多久,堂中的人就走了大半,剩下的只有严氏的附庸。 严夫人:“……” 她下意识地转头看向严焕。 严夫人是非常典型的“在家从父,出嫁从夫,丈夫不在就听儿子”型女子,长子已死,严焕又被记到她的名下,她便开始以对方为主心骨。 严焕因严博的死,才拥有了嫡子的身份,此刻正是表现的时候。 “母亲不必忧虑,圣上此举或许并非针对严氏,恰巧罢了。” 他安慰严夫人:“学宫与官员考核一事,华妃与秦氏都出了不小的力气,但无论是华妃还是秦氏父子,要再往上晋封都很难,秦夫人久在内宅,先前便是有公主食邑的郡主,加封她是最划算的。” 严夫人回神,但依然心惊:“秦氏如此……当真是令人望而生畏,也不知你妹妹在宫中如何了,以她的脾性,怕是又要难受。” 严焕垂眸:“妹妹如今的心境已然比从前平和许多,儿子让马氏去静华寺请大师手抄佛经,晚些便命人送入宫中。” 严博死后,马氏一下子老实许多,向他表过多次忠心,又言自己之前接近对方只是为了帮他获得更多。 他虽不喜马氏在男女一事上的浪荡,但识时务,有野心且长袖善舞的妻子对他来说还是很有用的,因而委派对方去宫中与皇后打探消息,商谈一些事情。 也免得父亲对他起疑。 严夫人不知他的打算,欣慰地说:“你有心了。” 秦府。 接到圣旨的唐氏整个人都惊呆了。 前不久她还因为大张旗鼓入宫,跟夫君有点小小的不愉快,之后也觉得自己的行为有些不好,但怎么今天就被封成公主了? 秦向安更是疑惑。 有些想不通皇帝为什么要在这个节骨眼上加封他的妻子。 就是为着考核的事情,现在既没有将事务敲定展开考核,这件事也到不了要给封赏的程度。 唯一态度自然的秦跃随口说:“封的是唐国公主,说不定是想让母亲继承唐王府呢。” 他父亲瞪了他一眼:“别瞎说,要是让你那两个舅舅听到,够你闹心的。” “那也可能是因为皇上补偿我吧,毕竟严博抢了我不少功劳。” 他已经被封作县侯,又预备着要打下一场仗,不可能给官职或加封爵位,而给物质补偿显得没有诚心。 家里人如果要再加封的话,也只能是他母亲。 秦向安:“这么说倒也说得通。” 但他总觉得事情没有这么简单。 自从女儿进了宫,少有闹事,他松一口气的同时,也渐渐觉得难以看透她。 但愿意让皇上加封自己的母亲,这孩子想来也不会做出伤害他们家人的事情来。 尽管许多人都对这毫无征兆的封赏感到疑惑,但第二日是休沐,宫里的娘娘比他们更难见到皇帝,他们没法去打探圣意。 秦玉逢以“淑妃姐姐怀孕了,您快去看看”为由,将皇帝从自己宫里赶出去。 然后给唐觉写信。 她上一次给对方写信还是七月,而唐觉这段时间给她写的信已经攒了一盒子。 百分之七十都是废话,百分之十的行程汇报。 剩下百分之二十是通过讲述见闻的方式,给她透露自己的打算。 但很遗憾,她都没有放在心上。 如今正要对方帮忙自己说服外公,秦玉逢决定维护一下两人的舅甥情。 在信中,她首先表达了对舅舅平安归来的开心,询问对方的健康状况,然后假装有在替对方打算的样子,表明自己近期会找时间,让三舅舅和皇帝见一面。 最后又说了皇帝曾经有意立他为唐王世子的事情。 没有一个字提及她的母亲,但有昨天的那道圣旨在,她相信唐觉会懂她的意思。 未至午时,唐觉的回信便送到了秦玉逢的手里。 排除掉百分之八十的“外甥女竟然知道关心我,舅舅非常开心”的废话,剩下的则是对“成为世子”的抵触,以及希望她将自己的请帖转交给皇帝。 唐觉在皇庄附近买了一处庄园,搞成了农家乐,邀请他们过去做客。 任何时间都行。 皇帝展开请帖,笑了:“朕自登基以来,除了春耕,还未曾去皇庄玩过,不若赶在落雪之前,带你去那边打猎?” 意思就是去玩,然后悄悄见人。 第47章 深秋已至, 为了存储过冬的资源,山林里的小动物都十分活跃。 确实是秋猎的好时候。 皇帝觉得要给某些人一些临时抱佛脚的时间,以下元节的名义给非要职的官员放了三天假, 早朝也停了三日。 自己则带着秦玉逢,康修媛和太后去皇庄。 他与秦玉逢住在靠近唐觉庄子的一边,方便他们见唐觉。 太后和康修媛则安排在另外一边,方便她们见罗家的人。 随行的护卫则依旧是带的方寻。 方寻也没有觉得自己身为禁卫军统领当贴身护卫掉价,反而十分严密地安排了山林里的巡护人员和跟随皇帝打猎的人。 最后, 他以犹疑的目光看向被秦玉逢带出来的壁水。 壁水:“主子有我一人保护足以,将军你不必担忧。” 路过的皇帝听到这句话,捂了捂脸。 果然, 华妃身边的这个宫女武艺非凡,甚至能以一人代禁卫军一队。 跟他一起路过的秦玉逢:“最开始带她们, 是打算进宫之后说不通理就以武德服人, 您没想到吧!” 皇帝:“……” 不要用这种自然又骄傲的语气说出来好吗! 你这样, 朕真的很担心后宫其他人的安危, 甚至是自己的安危。 尽管心里这么想着, 但为了不刺激某人, 他还是用和缓的语气说:“后宫诸人, 没有那么不讲理。” 秦玉逢:“圣上说的是,所以入宫以来臣妾还未曾打过人。” “……” 意思是以后讲不通理还是会动手对吧? “我们去打猎吧。”他选择转移话题。 大约是登基以后忙于学习朝政, 导致武艺荒废,皇帝骑马和拉弓看起来很帅, 但速度和准头稍差秦玉逢一些。 最后秦玉逢的猎物中比他多了一头山猪和几只兔子。 他有些郁闷, 但也没太放在心上。 她却骑着马凑过来, 小声对他说:“臣妾的弓是三舅舅送的,与寻常的弓不同, 等会儿见着他了,我替您跟他再讨一张。” 皇帝有些意动,但还是拒绝道:“朕初次与舅舅见面,怎好开口向他讨要东西?” “若您如我一样将他当做长辈,那么收些见面礼也是正常的。” 他喉结滚动,生出些从未有过的,拜见岳家的忐忑来。 一行人带着猎物下山,远远地看见一处庄园里传来的炊烟,再近一些,又能闻到奇特的香气。 让秦玉逢来说,就是麻辣十三香小龙虾的味道。 感谢喜欢走商的三舅舅,她所能想到的食物和香料,都被他找到或是复刻出来了。 顺朝的美食能发展得如此之快,他功不可没。 她忍不住加快了脚步。 而唐觉看到这一幕,还以为她是想自己了,十足的感动,往前跑了好几步,伸手要抱她。 然后抱到了皇帝。 灵活闪开的秦玉逢:“三舅舅,你抱着的这个就是圣上。” 唐觉松开手,后撤两步,恭敬见礼。 皇帝竟没能从他脸上看到一丝尴尬,不由在心中感叹:不愧是舅甥,都不会觉得不好意思。 收回飘开的思绪,他清了清嗓子,跟着秦玉逢叫了一声:“三舅舅。” 然后就见儒雅俊美的男人泫然欲泣地点头:“谢圣上抬举。” 他:“……” 在皇帝的印象里,唐觉确实是珍惜家人,疼爱小辈的一个存在。 但到这种程度还是有些夸张了。 甚至像演的。 唐觉高高兴兴地带着他们进去,桌子上摆着好大一盆十三香的河虾,还有一只巨大的清蒸海虾。 醉人的香气在空中蔓延。 打猎消耗了许多体力的一行人都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唐觉命人将其他热菜端上来,然后说:“诸位的猎物先拿去处理烤制,先吃些其他的吧。请其他大人去院中的大桌上用膳,圣上与娘娘同我一起在厅中用膳。” 大家对这个安排都没有意见。 对随行护卫而言,在院子里吃饭能够看到厅中的情况,能继续护卫的职责。 对皇帝而言,三人一桌吃饭,正方便他们谈一些与蜀地有关的事情。 对秦玉逢来说,她可以只负责干饭。 唐觉:“我从蜀地带来一些稻米,风味与江南一带或是北地的都不同,娘娘试试看。” 她不客气地接过他亲自盛好的饭,用大勺舀了一勺带酱汁的虾球铺在米饭上,然后说:“还是喊我玉逢就行。” “哎,好。”他又十分高兴地应,就像是空巢老人等了一年才等到孩子回家一般,无论对方做什么都高兴。 皇帝也说:“如今在宫外不在朝堂,三舅舅也不必称我为圣上。” “那,姑爷?” 他颔首。 唐觉偏头命人取见面礼来,以遮住眸中的意味深长。 “姑爷应当听玉逢提过,我妻子早逝,没能留有子嗣。这么多年,我一直将玉逢当做亲生女儿对待,甚至想过在百年后将家业交给她。” 皇帝心头一跳。 他后来派人调查过,清楚唐觉有多富,说是富可敌国,都因为国库空虚而显得对比惨烈。 “如今她入宫为妃,不可为商,实在是可惜。”唐觉叹气,“当然,我说这个,只是想说自己十分看重她,所以很早就开始准备给侄女婿的见面礼。姑爷身份贵重,我又更替了许多。” “你看看,满不满意。” 皇帝看见递到自己面上的锦盒,伸手打开。 里面不是稀世珍宝,也不是价值黄金万两的钱票,而是一叠名单和图纸。 “圣上征蜀地的造纸匠人入京,这消息传到蜀地的时候,发生了一些小小的意外。” 唐觉撑着脸,边欣赏侄女干饭,边用温和风趣的语气讲着。 “蜀地在籍的匠人并不多,因此他们发生意外的速度也十分快,您应该也收到过‘在籍匠人家中有变故,短时间无法启程来京城’的消息。” 皇帝点了点头,目光沉凝:“朕收到的消息,与舅舅所见,仿佛很不同。” 他从龙鳞书中看到了蜀地在造纸术上的精研。 但其实没有太放在心上,只说征两个人来京城,改进一下本地的造纸术。 结果派过去的令使先是像迷路失踪了一般久不回信,之后回信又说找着的匠人只有三五个,而且都家里有不能被征调的大事,最快也可能要半年后才能到京城。 然而唐觉说,这是一系列意外导致的。 世界上哪有那么多意外。 而且…… “舅舅的意思是,很多匠人都不在匠籍?” 匠籍属于良籍,会免兵役和减免赋税,一般来说,除非是世家豪强自己培养的,匠人都很愿意入匠籍。 而世家豪强能养的匠人数量也是有规定的。 唐觉:“大多是街头的手艺人呢。” 皇帝扯了扯唇角:“朕看,大多是被当地豪强控制的。” “我只是一个商人,能看到的并不多。” “但那些被控制的匠人却因为掌握了技艺,而见到了许多他们不想让朕见到的东西。”皇帝怒意升起,手拍桌子,“他们是想反了朝廷吗?” 蜀地据天堑而自治多年,一直与外界交流不多。 顺朝打蜀地的时候废了不少力气,但由于语言不通和信息往外传递很困难等原因,只设了蜀州刺史,其他的官都是本地人。 而且还封了原本的蜀王为安乐侯。 摄于朝廷的兵马,蜀地这些年一直乖觉,送贡品和赋税都很积极。 没想到竟然包藏祸心,为了隐瞒消息,连两个匠人都不肯令其离开蜀地。 “这个我不好断言。”唐觉拒绝提及政治相关的内容,“但圣上是玉逢的夫婿,是秦家和唐家的姑爷,不能让你因为这点小事失望。” “所以我花重金收买了一些手艺人,之后又听说学宫的事情,游说了蜀地各家的名士,终于找到几位愿意来学宫教书育人的先生。这些人的名单和擅长的内容,具在这匣中。” 匠人和名士。 无论是战时,还是发展期都非常重要的人才资源。 对皇帝来说,匣中这一叠薄薄的纸,是最得他心意的珍宝。 “舅舅这见面礼,给的当真是贵重。” 秦玉逢放下碗:“还好吧,舅舅再在这份见面礼中添一张弓箭的设计图纸如何?今日打猎,你们姑爷他输我一筹,心中有些郁闷呢。” 唐觉一愣,笑:“你的弓是早先就设计过的,图纸和材料都有现成的,如何算得上是见面礼。回头我命人按照姑爷的习惯定制一张弓,再送与他。” 皇帝有些腼腆地说:“多谢舅舅。” 唐觉没有再提蜀地的事情,而是聊起自己在其他地方的见闻。 他一年有三百多天在各地走商或置办产业,见过不少世面,又因为上一世的阅历,看待事物的眼光与当世人有许多不同。 加之口才和仪表的加成,听他说话简直就是一种享受。 “听君一言,胜读十年书。”皇帝感慨道,又生出惜才之心来,“舅舅有如此大才,可愿在朝中寻一职务?” 唐觉摇头:“光是打理产业就够我忙活的了,哪里有精力再为君分忧?况且我是待不住的性格,周游天下更适合我。” 皇帝遗憾地打消自己的打算,没有再勉强。 但也没了继续玩耍的心思,而是急着回去命人严查蜀地之事,天黑之前就回宫,留秦玉逢和太后她们在皇庄接着玩两天。 待他走后,才到了秦玉逢与唐觉聊的时候。 秦玉逢翻着闲书,语调懒散:“三舅舅有意让圣上派兵去打蜀地,怎么,是安乐侯哪里惹你不高兴了?” 唐觉一脸无辜:“当年我也只是想令蜀地百姓过得好一些,也藏住些不便见人的东西,谁知道会将他的野心滋养至此。” 她:“别人想不到,您想不到?” 第48章 蜀地有天堑阻挡, 无论从里面拿出什么来,外头的人也不会太过诧异。 实在是借用现代知识进行各种研究和试验的好地方。 唐觉有相当一部分产业在蜀地,还有他养的部曲, 佃户,匠人,门客,人数逾万。 某种意义上,他也能算是蜀地的豪强了。 能够在十几年内就做到这点, 是因为安乐侯,也就是过去的蜀王十分信任看重他。 而现在,唐觉却让皇帝发现蜀地的不对劲, 进而愤怒。 “别用这种看人渣的眼神看我。”唐觉摊了摊手,“我自始至终, 都没有将他当成过主公, 朋友或者是合作伙伴。” “我第一次进蜀地的时候, 几乎难以想象那是书中描述的‘天府之国’。” 常年的动乱使蜀地脱离中央掌控太久。 它还保留着许多落后, 严苛, 恐怖的制度, 生活在底层的人比牲畜还不如, 他们的孩子从出生开始便注定要接他们的班。 “高祖将蜀王封为安乐侯,对余氏(安乐侯一族)进行打压, 杀了许多余氏的人,又强征走他们的军队, 却没有留多少人镇守。上层秩序的崩塌, 只会使得蜀地一片混乱, 蜀州刺史上任第三年就死了,朝廷至今不知。” “蜀地有千里沃土, 万亩山林,却仍有许多人吃不饱饭,有许多青年,田耕了一半就被卷入豪强之争中,不明不白地死去。他们的家人,唯一能做的就是哭泣。” 唐觉低头轻抚自己的扳指。 “玉逢,我拥有的财富越多,站的位置越高,就越能意识到人命的轻贱。这些年,我一直在想,有什么办法能够让人命贵重起来。” “使一地无战事,税轻而库满,百姓富足,提升人力能带来的价值。这是我这些年在蜀地里做的。” 唐觉让安乐侯重新站到了统治者的位置上,镇压其余豪强,花费十多年的时间,让蜀地变成了古书上写的模样——“田肥美,民殷富。” 唐觉:“确实很少有饿死的人了,但安乐侯并不能安于一隅,也不能满足于盈满的粮仓,堆满宝物的库房。他希望人力的成本再低一些,希望人命能够为他带来更多的土地和财富,希望能够重新成为王。” “他该死。”他淡淡地下了这个结语,“我需要真正会在乎人命的统治者。” 万一对方不在乎了,就再换一个。 秦玉逢默然片刻,说:“可朝廷派人去攻打蜀地,不也会死很多人吗?如你所言,蜀地的平民何其无辜,竟要拿命来填这无义的战事。” 唐觉要架空安乐侯很容易,给蜀地换个领导人也很容易,但他偏偏选择战争。 唐觉:“一时之战,令蜀地的未来落到合适的,有着正当名义的人手中,很值得。况且,通过这种手段送到小皇帝手里的资源,他才会用得安心。” “……随你吧,反正我说了也不算。” 从很早之前,秦玉逢就意识到自己跟唐觉的三观和思想都存在不小的差异。 这并不是说她和唐觉之中有一个坏人,仅仅是不同而已。 举个简单的例子。 若要杀一百人去保一千人。 她会想为什么,凭什么,还有没有其他的办法。 唐觉则会毫不犹豫地去杀那一百人。 秦玉逢并不认为自己有资格去决定别人的牺牲,而他正是那操纵他人命运的人。 她始终维持着自己的底线,而他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唐觉好脾气地说:“要说进度,你的进度比我还要来得效率和有效。” 对官制的改革,是可以立即看到效果的。 因为国家的运行就被把控在这些人手中。 其实是想一出干一出的某人:“那是,我多厉害的人。” 害,日子凑活过吧。 等遇上事儿了再想怎么办。 秦玉逢在皇庄过了两天没有人管,可以漫山遍野乱跑的日子,还爬过山头,突然去拜访了太后和康修媛。 正撞见她们跟罗家人闹。 闹的正是在出考卷那日,康修媛自爆出的那件事。 罗雨旋的二姐夫与她庶出的四姐搞在一起,合谋罗家家产,联合外人诓她大姐,等她大姐亏了钱,便试图说服镇国公把由大姐管着的酒楼交给二姐夫管。 并且掺杂孕期出轨的元素。 与秦玉逢随口胡诌的剧情,竟然只有“低价买入”和“说服家长把产业移交”的区别。 嗯……怎么说呢,现实总是比想象更破廉耻一点。 康修媛的母亲嫁入罗府的时候,皇帝还没有得到先帝的青睐,所以她母亲的身份不高。 而她四姐的母亲却是她祖母的娘家侄女,是侧室,很得她父亲的宠爱。 世家虽推崇嫡长子,但嫡庶之别在女儿身上并不明显,毕竟都是用来联姻的,只要足够出众,抬身份的方法就够多。 康修媛与她的两位姐姐还有母亲,一直很受侧夫人母女的气。 太后怜惜她们母女,之前才让她入宫侍疾。 又让她十五岁就参加选秀,入宫为妃。 结果罗府之中竟发生了这种事情,可把她气得不行,以至于在那日没遮掩住,暴露了自家情况。 但要说蠢,她也还知道趁着这个机会将事情捅到太后面前。 秦玉逢让人把守门的人拖走,悄摸往里看的时候,正瞧见地上跪着一排人,太后指着其中的中年男人怒骂。 “发生了这种事情,你还想着站在你四女儿那边,当真是荒唐至极!我们罗家怎么生出你这种宠妾灭妻,不懂事理的东西来!” “大姐您别生气,听弟弟我解释。” 中年男人擦了擦额头的汗,仿佛很是委屈:“雪芙(康修媛二姐)还怀着孩子,我怕她动胎气,也觉得家丑不可外扬,才压着这件事情。至于霜玉(康修媛大姐),她也确实能力不行,我才觉着交给新和(二姐夫)与霞云(四姐)试试也不错。” “大女儿和二女儿受的委屈,您是一句也不提啊。” 秦玉逢丝毫没有偷听的自觉,扒着门说道。 屋子里的人:!!! 正打算大发脾气的太后也是一噎:“……华妃怎么来了?” “打算跟您请安,然后一道回宫呢。” 秦玉逢大大方方走进来,走到跪着的一排人后边,还礼貌地说:“麻烦罗大人与……嗯,康修媛的其他亲眷给本宫让一让路。” 他们:“……” 明明旁边能走,偏要从我们中间过是吧? 康修媛嗖的一下站起来,将太后身边的位置让给她,自己命人搬了椅子,坐在另一边。 “本宫已经许久没有断过案了。” 秦玉逢坐到太后的身侧,居高临下地看着一干人:“太后娘娘对律法了解不及本宫,这桩案子便交给我吧。” 太后:“……不必,家事而已。” “哎呀,但是我已经派人去请京衙府尹了,现在派人去追也追不回来呢。” 她用食指指背抵着下巴,思索地看着一群人:“你们不想本宫在此断案,去京衙也行啊,那里本宫更熟。” 康修媛父亲右侧的一对男女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罗父才擦干的额头又布满汗水:“不好……如此兴师动众。这事我们自家人理着乱,华妃娘娘愿意帮忙,自然是好的。” 太后是绝不可能跟着一起去京衙的,真到那里,就只能让华妃为所欲为了。 “经过方才的旁听,本宫对此事已经有了一定的了解。” 秦玉逢用非常官方的语气说着。 但依然不能阻止其他人心里吐槽她把偷听说成旁听。 “这位……二姐夫是吧?” 被她指着的年轻男子:“不敢不敢,您如此称呼草民,实在是折煞我也。” “你长得粉面红唇,桃花多情相,装得也是衣冠楚楚,本宫都不必细细询问,就知道你不清白。” 以为她是真心夸奖自己的王新和睁大眼睛:“娘娘怎可以貌取人?” “你的心肠比你的脸丑太多,本宫怕说出来脏了自己的嘴。” 王新和:“……” 康修媛:好强的攻击性!务必继续保持! 秦玉逢:“你犯的事儿不少,即使是本宫也一时理不出来。” “那不如……” “但好在你犯了通奸罪,还是孕期通奸他人的妻子,这条是允许你的妻子将你当场杀死的,尸骨不入棺的那种。如果她要杀你的话,那么其他的罪也不必判了。” 王新和吓得瘫坐在地上,哀求跪在罗父另外一边的妻子:“雪芙……为夫只是遭这□□勾引,一时鬼迷心窍才做了对不起你的事情,你莫要这么狠心。” 罗雪芙挺着七个月的大肚子,跪得端正,没有给他一个眼神。 “臣女迎王郎入府,本是怜他年幼成孤,不受亲族待见,身怀才华而无处施展,未曾想到他在为人之德上大有缺损。不忠妻子,害我长姐,哄骗长辈……实不堪为人。” “娘娘言臣女可杀其以平心中之愤,可臣女不想自己的孩子日后被人嘲笑,说他的母亲杀了他的父亲。” 王新和觉得有戏,连忙附和:“是啊,你腹中还有我们的孩儿,就算为夫再不好,也请你看在孩子的份上……” 罗雪芙:“娘娘依律请京衙府尹判他宫刑,罚没名下产业,流放边境即可。” 他:“……不!雪芙,你不能这么狠心!” “谁让你说话了,来人,将他的嘴堵上,送他去府尹那里。”秦玉逢不高兴地瞥了他一眼,抬抬手,就有人将王新和的嘴堵上。 她一转脸,和颜悦色地对着罗雪芙说:“本宫很高兴你有这样的魄力,也很高兴这世上还有你这样的女子。” 罗雪芙低头,藏住眼中的泪光:“娘娘谬赞。” “那么下一个,就是康修媛的四姐,嗯,好一朵惹人怜爱的山茶花,叫人觉得你很无辜啊。” 罗霞云梨花带雨,欲说还休,同样低头。 就仿佛她被诬告,却无力辩驳。 “很有佛性。”秦玉逢没头没脑地说道。 “你是太后的娘家侄女,不好拉出去丢人,这样吧,你回去带上你娘,去佛寺里为生病的皇后娘娘祈福,等你们抄完国寺里所有的经卷,佛理能辩过方丈了……” 正当罗霞云觉得这个要求离谱的时候。 秦玉逢说出更加离谱的后续:“那就让罗大人分你们一笔分家的钱,用于修建能容纳你俩的尼姑庵。” “太后觉得这个处罚如何?” 因为她的攻击性太强,怕被怼而没敢说话太后:“很合适,希望她们能真心忏悔。” 虽然罗父的表妹也是她的表妹,但她并不喜欢对方那副做派。 赶出罗府,也能少生些让人笑话的事情。 “那么我们再来谈给罗大娘子和二娘子的补偿。” 秦玉逢的将目光落到罗父身上。 罗父缩了缩脖子:“娘娘说得对,是该好好补偿霜玉和雪芙。” “镇国公年迈,罗大人管理能力不行,也觉得产业让大娘子管着不好,不如这样,我们折中一下,罗家的事情交由二娘子来管。” 他反射性地拒绝:“雪芙还怀着孩子……” “女人怀孕的时候,能做的事情比你想象中要多,罗大人没有十月怀胎生过孩子,还是不要在这件事上发表意见的好。” 罗父一心在仕途上往前走,忙于交际应酬,罗家的产业他不太顾得上,一直是他的大女儿和二女儿帮忙打理,才能供得起他出去应酬,却还能说出大女儿能力不行话。 当真是……令人唾弃。 “至于大娘子,你在京中可有什么牵挂?” “并无。”自始至终未发一言的罗霜玉轻轻摇头,有些心如死灰的意思在里头。 “那就叫罗大人拿出私房来,助大娘子出去游历学习吧。”秦玉逢再次语出惊人,“本宫的师父是祁亭居士,她如今在筑林书院修书,你若有疑惑,可报本宫的名字去寻她解答。” 罗霜玉怔愣许久,深深拜服:“臣女,多谢华妃娘娘。” 这一桩案子,秦玉逢断得十分离谱。 但苦主没有意见,被告被捂了嘴,也算是两全其美了。 快要进宫门的时候,康修媛才回过神上,跑到秦玉逢的马车中,支支吾吾地道谢。 “不必言谢。” 秦玉逢摆手:“真要说,那也是我谢谢你们。本来我这几日心情不佳,有了你家的事情作调剂,顿时舒畅许多。” 康修媛:“……” 要忍住,不能骂。 看着她紧握拳头,转头跑掉的模样,秦玉逢搭着车窗开怀大笑。 对了,就该如此。 若有所见而心不平者,那便凭着心意去做。 不必纠结。 第49章 秦玉逢回宫的时候, 听说了皇帝攻打蜀地的决定。 在别人看来,这个决定非常突兀。 实际上,唐觉要让皇帝确认蜀地有不臣之心, 两天都嫌多。 仅从秦玉逢与唐觉的交流中,就能得知蜀州刺史早早亡故,安乐侯成为蜀州实际掌权者,欺上瞒下,私自蓄兵等跟“谋反”相关的事情。 大家这会儿还沉浸在西戎投降的得意之中。 蜀州刺史又是世家中人, 一听说蜀州刺史才上任五年就被当人弄死了,几乎是一边倒地支持打。 剩下不支持的人,则是担心这次出兵的人选。 “秦家又不是武将世家, 一提这个事情,他们就担心得像什么一样, 当真是无能。” 皇帝跟秦玉逢疯狂吐槽:“反正朕这次是绝对不会让那些四肢不勤, 弓拉不动的世家去前线混功勋的。” 她摸着新制冬衣的毛领, 随口安慰他:“君子六艺, 有射御二项, 如今天下太平, 公子哥们这方面怠惰了些, 但也不至于拉不动弓,圣上仔细挑挑, 说不定有能用的。” 皇帝听到她这话,更是叹气:“开国也不过二三十年, 怎么就……” 凑不出两队领军人呢? “圣上可知, 从前世家子中读兵书者十者有九, 于行军布阵,后勤军务上都会做很多功课, 但他们却很少自己去阵前作战,那么,将领是哪里来的呢?” 是世家豪族养的门客,是乡野里的武人。 按照世家的标准来说,就是祖上三代都贫贱的莽夫。 当然,也有那种以武力占据一城一州的,家里都是将军苗子的。 但是这种到开国后没多久就出事了。 高祖留下的那些将军,出身都不高,初衷是觉得没有底蕴的将军不会想着据兵谋反,实际上反而激化了文官和武官的矛盾。 世家出身的文官不能接受这些出身低贱的人因为军功而封爵升官,爬到自己头上。 武官普遍脾气不好,受到鄙视了之后脏话骂得比谁都难听。 这时候文官再茶言茶语几句,搬出些似是而非的“证据”,本就忌惮武官手握军权的皇帝很容易站在前者那边。 “臣妾的祖父当年也是被泼过许多污水的。”秦玉逢顿了会儿,睁眼说瞎话,“虽说后来证明那些都是子虚乌有的事情,但终究是伤了心,自那之后再也没有上过朝。” 其实是补了贪的钱,又交了兵权才保平安的。 但先帝死得快,肯定没来得及跟小皇帝科普一个退出朝堂多年的老将军。 “父皇……在有些事情上,确实有失宽仁。” 皇帝叹气。 再次意识到自己是被选出来收拾烂摊子的事情。 “你兄长新婚不久,朕其实不想将他派出去。”皇帝将话题引入正题,“你早年也爱与将军家里的子弟玩,可有推荐的?” “要说帅才,是真没有。”秦玉逢毫不留情地打消他的期盼,又给了点希望,“将才倒是有几个,只是都如我一般,脾气不太好,还有些离经叛道。” 皇帝:“帅才难得,选一稳重老将担任,再择一了解蜀地的军师即可。进蜀之路,山高林深,易遭埋伏,正需要多来些骁勇的小将。至于脾性,朕就没见过几个脾气好的将军。” 问题不大。 他天真地想着。 秦玉逢便给他指了几个人。 大多数名声不显,唯一一个皇帝听说过的,还让他愣了半天:“这不是当年被你撵出京城的那个吗?” 四年前秦玉逢刚及笄的时候,叶府二公子欲将其封为京城第一美人,频频为她造势,反被她以“议论闺秀”为名,追着打了三条街,生生赶出了京城。 叶二到现在都还只敢逢年过节回来看看。 她歪头:“圣上只说让我推荐认识的人,仇人便不算认识了?那叶二被我带人追着打了三条街,也就受了些轻伤,如何不算将才?” 皇帝:“……那确实很厉害。” 她的推荐离谱中带着一丝靠谱,皇帝认真地将名字记下,却没有直接给出什么任命,而是举办了一场武试。 各家子弟在京中者,只要无病无痛,都可以来试。 为了防止有人当演员,皇帝又设了三位守关人,参加比试的人每胜三场就要随机地与一位守关人对战。 三位守关人分别是禁卫军统领方寻,御前侍卫柯风,以及壁水。 是的,壁水。 秦玉逢听到这事的时候,都吃了一惊:“他是突然大彻大悟,决定提拔出来一个女将军了吗?” 前面两个人,方寻是皇帝力排众议委任要职的发小,令其作为守关人,显然是为了证明实力和立威。 柯风是皇帝登基后挑选的侍卫里比较得他看重的,很可能是借着这个机会崭露头角,可能会去前线成为皇帝的眼睛,也可能会调去其他职位。 第三个人是壁水,实在是不能怪秦玉逢这么想。 一向跳脱的壁水也有些忐忑:“这,那奴婢是该好好表现呢,还是适当放水?” 她的武艺在军中都算出色,打那些公子哥就跟切菜一样。 自然是想当演员就当演员。 秦玉逢:“你想去前线捞点战功吗?” “啊?可是奴婢的职责是保护娘娘您呀。” “宫中安全的很。况且你的武艺已经展露在皇上面前,他对你有警惕之心,才出此招试探于你。” “恐怕,无论结果如何,你都没法回到本宫身边。” 壁水思索了一会儿,眼睛发亮:“那奴婢想试试!” 从唐觉手底下出来的姑娘,如秦玉逢一般,并不认为有些事情是女子不该想的。 秦玉逢:“那你在守关的时候,就出个五成的力,适当放点儿水,不要让他们一个都过不了,这样会很尴尬,也很吸引仇恨。” “嗯!奴婢明白。” 为了给各家子弟赶回京城的时间,也因为出兵需要做的筹备很多,比武的时间安排在半月之后。 无论是临时抱佛脚还是打探对手的实力,都还有一些余地。 天刚刚泛白。 长乐宫的守门宫女小桃趁着还没有到值班的时间,来到不远处的荒废庭院。 却见到自己一起锻炼的朋友已经在那里待了许久,汗水甚至浸透了好几层的衣服! 她呆住,脑子里冒出无数的想法。 用现代的话翻译一下,就是:你已经这么强了,还来这么早,tmd在卷什么! 其实根本不想变强的小桃哽咽着跑过去,跟在壁水身后拼命跑圈。 这天清晨到来得格外慢,当太阳升起的时候,小桃整个人都已经变成了行尸走肉,她仰着头,看着漫天霞光,一行清泪从眼中落下。 意犹未尽的壁水一惊:“小桃你怎么了?难道是听说了我要去参加比武,因为自己不能去而难过?” 小桃:? “你别难过,我这就回去向娘娘求情,让她去北苑观看比试的时候把你带上,到时候我给你创造机会,让你上场!” 小桃:?! 看着已经转身往纤云宫走,她也顾不得自己是一块行尸走肉,爆发出前所未有的潜力,几息之间便追上对方:“你不要冲动!” 壁水安慰她:“你放心,我们娘娘很好说话的。” 小桃:“……我不想去啊!” “你不要不好意思,我们娘娘说过,人要学会面对自己的欲望,接受它,憋太久是会变态的。” 小桃崩溃大哭:“可是我根本就不想跑步,更不想去跟人比武!” 要不是纤云宫的人,她就只需要每天按时起床,卡点儿去换别人的班。 壁水手忙脚乱地安慰了她好几句,最后说:“我请你吃一顿大膳房的早饭吧!” 大膳房就是供给妃嫔早膳的膳房,食材和厨子都是最好的(反而御膳房用的都是做规矩菜的)。 而宫人吃饭用的食材都是大膳房前一天没用完的,做的也是大锅菜。 壁水领的是三份工资,手头宽裕,也没什么牵挂,时常点上一份大膳房的饭菜吃吃。 虽是各宫娘娘挑剩下的,但也远胜大锅菜。 小桃的哭声渐渐停止,哽咽地说谢谢。 能吃顿好的,早上跑跑步也不是不行。 在接下来的半个月里,除了唐王上奏要皇帝收回自己的王位被驳回一事外,没有再发生什么大事。 比武这天一大早,秦玉逢便起来梳妆打扮。 她将方便行动的窄袖藏进不透的大袖衫中,又在外边加了一件毛领的披风,挽了个不易散开的发型,又在上面戴了几支华美的发钗。 看似神仙妃子,实则暗藏杀机。 秦玉逢的年纪在世家女中算大的,但与她同龄的世家子弟却正是需要考虑仕途,争取族中支持的年纪。 这些人中,有不少都与她有过节。 她提前做好准备,这样在他们说垃圾话的时候,就能把鞭子甩到他们脸上。 秦玉逢满意地对着镜子中的自己笑了笑:“圣上今日除了我之外,还邀了别的人吗?” “还有皇后、王充媛与张贵人。” 高中低位的妃嫔各有一个,还带了刚刚病愈的皇后。 在雨露均沾上,皇帝是有点本事在身上的。 “本宫记得,谷雨那日的投壶第一是舒婕妤,她还得了我一枚拉弓的扳指,圣上怎么将她忘了?” 四大宫女里仅剩的星璇想了会儿,说:“恐怕是因为舒婕妤平日里以温婉示人,不像是对此感兴趣的。” 另外几位被带着的,除了皇后外,都是看起来对观赏比武感兴趣的。 “她肯定感兴趣,去请她来纤云宫,本宫与她一道去北苑。有美人相伴,此行便又能多许多兴趣。” 舒婕妤听到华妃的邀请,怔愣许久。 她将自己赢得的扳指抓在手里,偏头望了一眼门窗紧闭的娴婕妤屋子,下了决定。 第50章 人都是喜欢热闹的, 这次比武又涉及到出征的人选,所以来北苑看比武的人相当多。 各家的公子小姐,宗室王孙。 秦玉逢多带一个舒婕妤不是什么大事。 舒婕妤以为她是要拉拢自己, 因为这次出征的老将已经定了自己的父亲。 结果华妃将她带到这里来,就将她丢下,独自离开。 秦玉逢给男装打扮的壁水加油打气,送了枚护身符,转头往皇帝所在的帐篷里走。 半道儿被人拦住。 “叶二。” “我叫叶辰, 不叫叶二!”那人叫道。 曾经被秦玉逢赶出京城的叶家二公子,并不是什么看起来轻浮的浪荡子。 身形高挑,剑眉星目。 四年过去, 仿佛还是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郎。 嗯,看起来脑子依然不是很好。 “这是你该与本宫说话的态度么?” 秦玉逢撩起眼, 发间的凤钗光芒灼人。 叶辰避开目光, 嘴唇动了动, 最后道:“华妃娘娘……你竟然只是华妃。” 他离开京城的时候, 太子已废, 夺嫡处在最后的你死我活阶段, 先帝又在秦玉逢及笄后突然宣布要让她当太子妃。 她那时当真是世间最炙手可热的人物。 “又有什么区别呢。”秦玉逢随意地说, 将这个话题跳过去,“本宫向圣上推荐的你, 希望四年过去的,你的身手还在。” 叶辰一惊, 还欲说些什么, 却见她已经转身, 朝着天子所在走去。 他站在原地神情变化,不知脑补了些什么。 最后, 他的神色变得坚毅,充满战意地去准备比武。 秦玉逢进帐篷的时候看到好些熟人。 七王爷永王,十王爷怀王,十五王爷梁王。 三位参与过夺嫡,且成功活到现在的王爷。 并且还有一个共同点:追求过她。 先帝的儿子们,排行六到十三的年龄相差都不大,除了十王爷和十一王爷这对双胞胎之外,年纪最大的六王爷也不过比排行十三的皇帝大五岁。 十五王爷梁王比秦玉逢还小一岁,刚满十九岁,未曾及冠。 他会参与夺嫡,主要是大家揣测先帝认为成年的儿子太过有威胁,又不想承认自己老了,才将年纪小,秉性纯良的梁王推上舞台。 先帝那会儿的真实想法谁也猜不到,但相当喜欢梁王,保护了对方的一点纯真。 他对秦玉逢的追求,也当真是年少慕艾。 因而在永王和怀王若无其事地跟秦玉逢打招呼的时候,他仿若没法问心无愧一般,避开了视线。 皇帝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气氛的古怪,往前迎了几步,牵住秦玉逢的手:“爱妃来得比朕想象中要晚些。” “臣妾听闻圣上没有邀请舒婕妤,心想您可能是忙忘了,没记起她也是将门出身,便派人去邀请她与臣妾一道过来。圣上不会怪臣妾擅作主张吧” 皇帝尴尬的神色一闪而过,还真就只是忘了:“自然不会,还要谢谢玉逢你替朕着想呢。” 怀王见到这场景,稀奇道:“本王早有听闻,华妃娘娘如今脾性转好,今日一见,竟真是这样,可见,嫁人对女子而言是一种成长。” 秦玉逢似笑非笑:“怀王倒是一点儿都没变,无论是喜是丧,都还是这幅天家公子,富贵王爵的模样。” 成婚丧父,都没有让人发生改变,并不是夸奖。 而“天家公子,富贵王爵”这八个字,放在夺嫡失败,连京城也不没法离开的怀王身上,显然是嘲讽。 怀王的脸上的笑容顿时僵硬了些。 秦玉逢当年也是被大半皇子示好过的,对他们了解不浅。 所有人里,她最讨厌的就是怀王。 十王爷和十一王爷作为双生子,名声可谓是天差地别。 十王爷才华横溢,礼贤下士,温和守礼。 十一王爷风流多情,桀骜不驯,直来直往地得罪了许多人。 无论是皇贵妃还是其他想在兄弟俩身上下注的人,都偏向前者。 但怀王当真是光风霁月吗? 不,他对女人的态度比十一王爷还不如,府中美妾不在少数,但大都没名没分,以奴婢的身份存在。 京中倾慕他的女子不少,他不主动不拒绝不负责,就钓着人家。 即使是对秦玉逢,也时常透着一股居高临下和赏赐一般的味道。 这人家里确实有皇位要继承,但还没有成功继承就搞这种做派,当真是不讨人喜欢。 秦玉逢如今心情平和许多,脑子也清醒许多,终于有空来搭理怀王。 没什么好说的,搞他。 皇帝感受到从她身上透出的淡淡杀气,背后一凉。 转而又觉得这杀气不是冲着自己的,心情转为平静,甚至带着点儿愉悦。 “玉逢并非蛮不讲理,骄横跋扈的人,相反,她心地善良,待人温柔,懂得投桃报李。与她越是相处,越是能明白这点。” 其他人:??? 即使是梁王,也忍不住瞪大眼睛:“皇兄……您……” 皇帝神色自然:“朕说得不对么?” 秦玉逢适时温柔一笑。 三人:对对对,你们开心就好。 几人在帐篷里闲聊了一会儿,秦玉逢趁机了解了一番宗室的情况。 七王爷永王原先在夺嫡的时候就不是热门。 死过原配,后来续娶的也不是名门贵女,身后挂着的家族不多,办事能力不错,先帝喜欢用他,因而有些支持者。 但本人一向敷衍,上头给活就干,底下人说要争皇位就说有道理,要打压其他党派就“此事应当从长计议”。 正是因为他这种态度,才在握有不小实权的情况下,平安过度到当朝,成为兄弟中唯一被皇帝重用的。 至于另外几个,都担着一个没什么作用的职务,还因为职务没法去封地。 十王爷一向骄傲,并不甘心输给当今,靠着强大的母族和之前的发展,一直暗搓搓地给当今搞点儿麻烦。 估计一等墨成下台,他就要有大动作。 看得出来,皇帝对怀王的讨厌比秦玉逢还要重。 十五王爷梁王性格纯粹,心地善良又不易被环境改变,唐觉曾经考虑扶他上位,但因为秦玉逢选择皇帝而没有展开后续动作。 皇帝对他的态度也要比前头两个更好一些,是当成弟弟照顾。 估计等梁王及冠,会给个实职。 但有临江王的前科在,被放回封地的可能性不大。 这么看,先帝对小皇帝也够意思了,比较难啃的骨头他自己就砍了,留下小猫三两只给皇帝练手。 皇帝主要的麻烦还是来自世家。 要是能把怀王也弄下台,想必就更有精力和时间去整顿世家了吧? 心思沉浮间,赵海德从帐外走进来:“圣上,各位贵人,一切准备妥当,请诸位移步看台。” 皇帝皇后与几位宗室坐在最高的地方。 王充媛报病没来。 秦玉逢就左手拉着张贵人,右手拉着舒婕妤,让她们分别坐在自己两边,一起坐在看台的栏杆前头。 舒婕妤也不知道是怎么转了性子,没有以往一样温婉无害的做派,反而阴阳怪气地说:“娘娘坐在这里,方叫嫔妾明白,鱼目与珍珠之别。” 说的是张贵人模仿秦玉逢的做派,如今跟正主坐在一起,显得自己粗制劣造。 张贵人觉得不痛不痒:“华妃娘娘光芒之下,其他人自然黯然失色。” 现任京城第一美人都不觉得羞愧,她有什么好觉得难受的。 秦玉逢:“谢谢你们夸奖,本宫也觉得自己美得很,希望你们能学会我的自信。” 两人:“……” 舒婕妤依然不愿意与张贵人和谐同坐:“张贵人向来会来事,今日将你进献给圣上的怀王殿下也来了,怎么不见你去打招呼。” 怀王进献。 秦玉逢偏头看了张贵人一眼。 张贵人不知为何,突然心生惶恐。 华妃惯常是一副游戏人间的做派,漂亮的眼睛里带着些半醉不醒的碎光,做人一向有原则,因而后宫诸人都不怎么怕她。 殊不知,当她清醒地看人时,有着重于泰山的压迫感。 张贵人不敢与她对视,站起来说:“舒婕妤想与华妃娘娘单独坐着便早说,嫔妾也是识趣的人,这就去换了骑装到旁边跑马去。” 便如落荒而逃一般离开。 秦玉逢琢磨着,这张贵人心中,大抵是有鬼的。 回头了解一下。 然后便将注意力放到比武上。 此次参加比武的共有一百三十人,台下设了四座擂台,守擂挑战模式。 守过五场便要与守关人打一场。 胜者获得一次拒绝他人挑战的权利。 输给守关人则失去擂主身份,需休息两刻钟才能去挑战擂主。 最终的四位擂主再两两对决。 头名会获得皇帝佩戴过的宝剑和武状元的称号(秦玉逢给的主意)。 另外三位则赏良弓宝马。 这些奖励都不算贵重,重要的是能够进入皇帝的视线,得到他的关注。 只要表现好,无论是加入去平复蜀地的队伍,还是领个不错的职位,都很有可能。 然而世家荒废武艺培养已久,现在这批世家子的水平实在是堪忧。 四座擂台,全是在菜鸡互啄。 看得出来,这半个月他们有在努力锻炼,一些招式还算有章法,但也不过是优雅地菜鸡互啄罢了。 秦玉逢捂着脸说:“我之前还跟圣上说,现在的世家公子没他想象中那般不堪。原来是我太过天真,这些花拳绣腿怎么好意思拿出来丢人!” 舒婕妤也深深叹气:“这还不如我。” 秦玉逢:嗯? 被秦玉逢用奇特目光盯着的舒婕妤:嗯? “妹妹随我来。”秦玉逢站起身,拉着舒婕妤就下了看台,绕着众人的视线钻进另一座帐篷里。 壁水正在边活动身体,边等待第一个抽中自己的擂主。 见到她们进来,不由一惊:“娘娘怎么来了。” 秦玉逢:“我有一个绝妙的主意,把你的男装借给林妹妹一身,让她去打擂。” 舒婕妤:??? 她正要拒绝,就听着秦玉逢一通彩虹屁吹她是九天玄女下凡,吊打各家男儿。 舒婕妤被夸得如同踩在云端上,神色恍惚,用仅有的理智说:“可是大家都互相认识,我去的话,肯定很快就会被发现。” 以世家的交际频率,生面孔一旦出现就会被发现。 何况她的脸辨识度不低。 秦玉逢:“你说的有道理。” 她:“那算……” 秦玉逢:“来人,去请林小公子来,就说他姐想他了。” 舒婕妤有一个小自己两岁的弟弟林浩,这次也有参加,但因为年纪过小,只是来凑个热闹。 林浩听说姐姐也来了,十分高兴,不疑有他地跟着宫人进了帐篷。 却见他姐姐看他的表情中带着一丝怜惜和叹息。 仿佛在说,他不该来的。 第51章 舒婕妤的弟弟与她的容貌有五分相似, 是个唇红齿白的美少年。 而且因为年纪还小,没有抽条,两人的身高相差也不大。 舒婕妤的骨架纤细一些, 但比武需要穿防具,把胸裹一裹,穿得厚实一些,问题不大。 她本人仍然有些有些犹豫。 奈何秦玉逢的化妆技术堪称是鬼斧神工,不过小半个时辰, 她的外表就跟弟弟相差无几。 不是非常熟悉的人,分不清他们。 而宣威将军的人缘并不好,不然也不会信了一些关于淑妃的传闻, 让她照着那个刻板印象学习做派。 “只是有些有些影响行动。”秦玉逢不太满意地说。 换上壁水备用衣物的林浩:“无碍,以姐姐的身手, 便是如此, 那些人也奈何不得她。” 舒婕妤隐晦地瞪了弟弟一眼。 这蠢弟弟不像是被逼上梁山的, 倒像是乐呵呵拖家带口上去的。 “去吧!我们的林大美人, 六宫的荣辱皆在你一身了!” 舒婕妤:“……” 后宫嫔妃要这种荣誉做什么! 腹诽几句, 她摸了摸束成冠的长发, 接过弟弟的佩剑就走了出去。 阳光照在她的脸上, 有些刺目。 很温暖。 让已经凉掉许久的血重新热起来。 秦玉逢大大方方地回到看台,赵海德满头大汗地站在那里, 一见她来,便晃头晃脑地两边看, 试图找到其他人的身影。 搜寻无果后, 他的表情有一瞬间哭丧, 但很快打起精神,迎上来问:“圣上派奴才寻娘娘, 谁知三位主子一位也不在,今日比武,人来人往有些乱,实在是让人担心。” 她歪头:“你是担心本宫的安危,还是怕本宫去欺负别人?” “娘娘说笑,奴才当然是担心您,不知另外两位……” “张贵人说是要去另外一边跑马,舒婕妤应该是去见家里人了,她的弟弟这次也来了。” “哦哦……”赵海德松口气。 只要不是被华妃带去搞事,不看比武去跑马,私自见家人什么的,都不是问题。 “圣上让你来找我,可是有什么事?” “这边风大,圣上让奴才请您过去,一道观看比武。” “皇后娘娘不在么?” “皇后娘娘说看到京中公子比武,想起自己的兄长,有伤心神,便回去了。” 秦玉逢:“……” 不看就不伤心了是吧。 皇后这养生的操作,实在是有些让人摸不着头脑。 但看在对方最近都没有搞事的份上,她决定让对方随便折腾。 秦玉逢去了皇帝所在的较高的看台,四周围着明黄的绫幔挡风,还有烧着的茶炉,确实比她之前待的地方要暖和。 而且能够将四个擂台都收入眼底,不像下边,前面的擂台倒是清清楚楚,后面就有些被挡住了。 皇帝见她来了,笑着命人引她入座。 座位在怀王的对面,上首是梁国公主。 梁国公主年近五十,身体依然健康,但头发已经白了大半。 与她姐姐德昭皇后不同,她的性情十分温和随性,看到台下热闹的比武,既没有因为自己草原出生而嘲笑他们的小儿科,也没有触景生情,想起自己的过去。 而是仅仅如看客一边,欣赏着这场表演。 秦玉逢与这位打过的照面不少,因而得到了一个友好的打招呼。 然而她对面的怀王却算不上友好:“听闻圣上对华妃爱重非常,怎么不让她坐到自己的身边来?” 这句话叫她想起康修媛侍寝后的第一天,皇后让康修媛与自己同坐的事情。 康修媛意识到严重性之后,吓得发高烧,抱病好一阵儿。 现在皇后前脚刚走,要是她后脚就坐到皇帝边上,性质只会比康修媛的事更严重,明天参奏她的折子能堆满皇帝的书案。 要是皇帝不让她上去,估计她只是假受宠的事情就会传遍京城。 面对怀王的不怀好意,皇帝递过去一个“就你事多”的眼神:“华妃为了看得清楚一些,先前都坐到栏杆那边去了。她坐上来,跟朕一起看你吗?” 怀王有些震惊。 没想到这么促狭的话会从皇帝的嘴里说出来。 他这个十三弟虽然爱腹诽别人,但平日里说话从不会让人下不来台,最近却越来越不好对付了。 目光隐晦地扫过对面的秦玉逢,怀王释然地理解了。 发现他目光的秦玉逢:??? 略过这点插曲,看台上的人很快将目光落在擂台上。 因为第一个五连胜的人已经出现了。 杜振。 一个大家都相对陌生的名字。 在这种时候,陌生反而是好事,这意味着很大可能没有归属,对方有让自己下注的可能性。 签筒送到杜振面前。 他神色昂扬,仿佛毫不在意一般伸手,随意摸了一支。 实则在心里拼命祈祷不要抽到方寻,也不要抽到柯风,最好抽那个不认识的人。 或许是上苍听到了他的祈祷,抽签的结果正如他所想。 “请守关人唐貐上台。” 唐貐是壁水的化名,别人只以为是唐家的旁支,并不知晓她的真实身份。 杜振看到矮了自己半个头的壁水,彻底松气。 就这体格,就这白得反光的细皮嫩肉,肯定武功一般,只是被喊来撑场面的。 他松了松手腕,已然换上胜券在握的笑容。 “唐公子看着有些陌生啊。” 壁水热身许久,早就迫不及待,她压低嗓音,兴奋地说:“擂台之上,只有胜负,就算你是我的熟人,我也不会留手。” 说用五成功力,就不会少一分。 杜振觉得她果然是少年心性,大笑着挥剑而上,直袭壁水右肩。 比武点到即止,但受点小伤是允许的。 他若是成功伤了对方的右肩,那便是暂时性地废了对方一臂。 届时这人必然会去治疗。 其他人连胜五局的人就只能对战方寻和柯风,即使赢也一定会很狼狈。 这样就能显出他的厉害来了。 杜振美好的幻想眨眼破碎。 壁水像是没有骨头一样,以极难的动作躲过这一剑,还趁机靠近他,一掌拍在他的左肩上。 等他因着一掌侧身,又绕至他身后,自后按住他的右肩,胳膊抵住后颈,将他重重地磕在擂台上。 “嘭——” 杜振的头将擂台敲出闷闷的声响。 台下鸦雀无声。 仅仅一个回合,第一位连胜五局的人就被轻易地撂倒。 “小伙子,你技巧其实还可以。”壁水单手按人,另外一只手去夺杜振的武器,“心机也是有些的。” 一下没有抽出来,反而叫杜振趁机朝着她的位置扫来一脚。 她松开手躲避。 却没等杜振爬起,就重新将他按倒。 壁水慢条斯理地说完剩下的话:“就是太慢了。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叫做:天下武功,唯快不破。” 杜振:“……” 壁水这次夺走武器很顺利,杜振被体面地抬下去休息。 她整理袖口,对着其他人友好一笑:“我的水平还是不如方将军的,大家尽可能抽到我呀。” 他们:“……” 明明是如此开朗纯良的笑容,竟令人胆战心惊! 看台上的皇帝看到这一幕,心中也有些崩溃。 带着这种武功高强到比肩禁卫军统领的侍女进宫,华妃当初到底是想干什么? 或许是因为三个守关人里看起来最弱的,也拥有恐怖的实力。 打擂的人都下意识收敛力道,给彼此留有余地。 甚至还有人胜了四场就输的。 反正下台后还能挑战别的擂台,大家轮流当擂主,拼拼体力算了。 看台上的众人:“……” 秦玉逢:“都是些什么玩意儿,来打表演赛的吗?” “这样的怕是连蜀道都过不去,如何能叫朕放心将兵交到他们手中?”皇帝也十分生气,“赵海德,你去传朕的口谕,让壁……唐貐和柯风去打擂,只留方寻守关。” 一共也就四座擂台,若是被占了两座去,其他人要抢剩下两座,难度直线上升。 很多想混个名声的人听到这个消息之后,明智地选择不再上台。 剩下的人,则大多本事还行,觉得自己能试一试。 壁水高高兴兴地上了擂台,充满战意地扫视台下。 有人觉得自己是在被挑衅,不满地说:“不过是赢了一个杜振而已,真正有本事的人还没有上场呢,得意的太早了!” 她眼睛一亮,礼貌地说:“请。” 那人:“……” 世家人最典型的要面子让他没法后退,只能硬着头皮上台。 结果是他还不如杜振,被按倒之后连挣扎的能力都没有。 没等裁判公布结果,壁水就松开手。 对上她失望的眼神,他感到自己被狠狠羞辱,但没有再去攻击她,而是头也不回地下了台子跑路。 壁水兴致缺缺地连续按倒五个人。 终于迎来了守关人。 方寻她也见过好几回了,知道是个好手,但具体水平什么样,还是得自己亲自试试。 出于对方寻的尊重,她拿了武器——一条九节鞭。 方寻一看到这武器,就想起华妃当年拿着鞭子在街上撵人的勇猛,头皮发麻。但想到正在看这里的皇帝,他握紧手里的剑,告诉自己绝不能输。 巧的是,壁水也有着相似的想法。 她绝不能丢娘娘的脸! 两人缠斗许久,壁水渐渐落了下风。 她深吸一口气,将“点到即止”四字丢到脑后,直直迎上对方的剑。 方寻一惊,连忙将剑偏开。 她握住剑刃,不准他偏开,另一只手甩鞭,将他的脖子捆了个结实。 胜负已分。 方寻失笑地让她松开手,又自己取了脖子上的鞭子,唤人上来给壁水的手包扎。 隔着这么远,秦玉逢都能感受到壁水身上的兴奋。 也许确实该让喜欢战斗的猛兽去笼子外面。 她想。 比武继续。 拢共也就一百多人,在换了两个擂主之后,进度又快许多。 不多时,四个擂主新鲜出炉。 赵海德念出他们的名字:“柯风,唐貐,林浩,叶辰。” 皇帝:“林浩?” 赵海德:“是舒婕妤的弟弟,宣威将军的三子。” 皇帝:“好好好!” 第52章 秦玉逢听到皇帝连说了三个“好”字, 心想:希望他知道真相的时候,还能这么开心。 皇帝并没有注意到她的眼神,独自沉浸在喜悦中。 对他来说, 柯风和唐貐无疑是自己人。 林浩是舒婕妤的弟弟,年纪也很小,培养几年就是心腹。 叶辰是秦玉逢推荐的,又久不在京城,牵扯不多, 四舍五入也是自己。 而那些世家大族,一个也没有成为擂主。 这仿佛是一个暗示。 暗示他将挣脱如巨树成林般的世家群体,掌握属于自己的力量。 甚至等不及决出最后的胜者, 他就将四个人一连夸了个遍,夸完他们又夸他们家里教导有方。 也不知道叶辰他爹听到这些夸奖, 是会哭还是会笑。 半决赛的抽签结果也很快出来。 “唐貐”对柯风, “林浩”对叶辰。 柯风在原先的家中并不受重视, 所以没有入仕而是塞进御前侍卫里, 混口饭吃。 哪怕有些天赋, 近些年又被皇帝大力培养, 火候上也尚且差些。 加之他这次来只是当守关人, 对是否取得名次这件事还有犹豫,争先的欲望不是很强烈。 壁水都能与方寻五五开, 要胜过他就更简单了。 林雪微输给了叶辰。 叶辰似有所思地看着她:“你……” 她紧张地咬住唇,担心他看出自己的女儿身。 “你看起来武艺荒废有段时间了, 还这样年轻就停止习武, 难不成是家里希望你读书入仕?”叶辰挑起眉毛, “宣威将军怎么想的?就算挤进去了,也只是局外人而已。” 林雪微:“……叶二公子慎言。” 她佯装生气, 扭头就下了台,谁喊都不好使,直奔独属壁水的帐篷。 换回本来的衣服后,她沸腾的血瞬间凉了。 出神地坐在帐篷里。 真正的林浩见她这幅模样,欲要说些什么,赵海德小跑进来。 “林小公子,圣上正要赏赐您……” 赵海德看到帐篷中的舒婕妤,倒没有怀疑,而是用讨好的语气说:“哟,舒婕妤您也在这里,方才叶二公子无心说了冒犯的话,气着小公子了。请您帮奴才从劝劝他,就算要置气,也不该迁怒到圣上不是?” 舒婕妤回神,低着头说:“浩儿,你去吧。” “好。”林浩乖乖应下,转身出去。 外头这时天气骤变,下起雪来。 恰巧模糊了众人的视线,在衣装没有变化的情况下,没有人发现他与先前参加擂台的人并不是同一个。 此时最终的决战已然结束。 叶辰为魁首,壁水居第二。 秦玉逢站在皇帝的身边,听他回忆过去,展望未来。 听了整整两刻钟。 果然,所有的领导讲话都是这个德行。 她伸手接了会儿雪花,冷不丁将手塞进他藏在大氅里的手中。 皇帝被冰得一愣,偏头看她。 只见她脸上写着“你差不多得了”。 他:“……” 皇帝很快又将目光放到台下人身上,发现大家都很感动,带着一种“提携玉龙为君死”的豪情。 他找回自信,但还是没有继续追忆高祖打江山的故事,而是说:“大顺有这样的少年英才,何愁不能定国安邦,何愁不能盛世长延!” “为了嘉奖四位,朕命人准备了些礼物,希望你们喜欢。” 叶辰作为魁首,由皇帝亲自颁奖。 他没有为这份恩宠而感到受宠若惊,世事迁移,却仍旧是那副吊儿郎当的模样。 而秦玉逢,似乎也并没有变。 叶辰走至台上,目光没敢与秦玉逢对视,跪于皇帝和华妃面前。 皇帝解下自己腰间的佩剑:“这柄剑虽非出自大师之手,却陪伴朕自少年至成人,也曾为朕带来过十分珍贵的胜利。” “今日,朕将它赐予你,希望你能告别荒唐浮躁的少年,成为真正的,能为国之栋梁的人才。” 他的少年,确实荒唐浮躁。 看不清许多事情。 秦玉逢当年将他赶出京城,未尝没有让他免于死在夺嫡之乱中的意思。 叶辰将双手举至头顶,接住这把剑。 谁也看不见他的表情,但都能听到他铿锵有力的话。 “叶辰,愿为陛下效死。” 在这个“良禽择木而栖”的年代,说自己愿意为主效死的人,是非常值得信任和尊敬的。 皇帝大悦:“得卿效忠,亦是朕之幸。” 秦玉逢的眉头轻轻扬起。 剩余三人收到的赏赐则由赵海德宣旨,当场发给他们。 壁水得了黄金百两。 柯风是一副精致的新式弓箭(是的,就是唐觉给的图纸),用的都是最好的材料,造价不低。 而弓箭于林战中十分厉害,这背后的隐喻,更是千金都换不来。 林浩则是得了一匹宝马。 他却没有将马带回去的意思:“陛下,我想将马留在北苑,姐姐很喜欢骑马,我希望她骑上它的时候能感到开心。” 这擂主的身份是他姐一局局赢下来的,奖励他受之有愧。 就像他这两年被父亲大力培养时,每每想起姐姐都会产生的愧疚一样。 他能做出的弥补,也只是今天这样而已。 皇帝听到他的话有些诧异,随即不在意地摆手:“北苑良驹不少,舒婕妤喜欢,朕再替她挑一匹便是。” “那不一样的……” 反驳的话刚出口,林浩就下意识地噤声,习惯性地想要妥协。 秦玉逢:“舒婕妤久在宫中,不便与家人想见,她看到这匹马就会想到自己的弟弟和家人,意义自然不同。” “华妃说得有理。”皇帝点头,“宣威将军之子林浩,孝父母而敬长姐,武艺出众,虽未及冠,仍令其为御前侍卫。” 有柯风的例子在,这个“御前侍卫”显然与以往的含金量不同。 皇帝又简单说了两句,便宣布比武结束。 然后以“朝务尚未处理完”为由,去了勤政殿,又派人将这次看好的几个人分批喊过去谈话。 秦玉逢等他离开之后,一把解开披风,混入人群。 对昔日的对头挨个进行嘲讽。 大家本来想嘲笑她入宫只混了个华妃的,见她还是这幅唯我独尊的模样,又想到她站在皇帝身边那副自在的模样。 最终还是选择忍气吞声。 不怪他们怂,实在是秦玉逢现在想跟皇帝打个小报告或者上上眼药什么的,不需要像从前那样从秦府进皇宫,更可能是直接吹枕边风。 他们哪里遭得住这个? 况且今天挨过的打已经够多了,再被秦玉逢打,他们得十天半月下不去床。 秦玉逢:“本宫对你们很失望。” 居然没有一个敢动手的,她今天的准备都白费了! 对头们如败犬一般逃走,北苑很快就只剩下秦玉逢和舒婕妤。 雪也越下越大,不久前还热闹非常的北苑陷入宁静空茫的白色中。 “圣上赏赐的宝马,妹妹不来试试吗?”秦玉逢骑在自己的马上,对着终于从帐篷里出来的舒婕妤说道。 舒婕妤看着漂亮的马驹,想起自己的少年。 又想起自己这几年的经历。 她茫然地发现,自己过往的全部人生,都是对他人的模仿。 在淑妃之前,父亲希望她像秦玉逢一些,因而教她骑马射箭,让她自小习武,开蒙也是跟家中的男丁一起。 那时,她以为是父亲对她的看重与宠爱。 然而新帝登基了,父亲又将目光放在极为受宠的淑妃身上,觉得皇帝很可能不喜欢秦玉逢那样的,而是喜欢温婉贤淑的女子。 及笄后的这三年,于她而言,仿佛是另外一段人生。 叶辰今天说“就算挤进去了,也只是局外人而已”,不仅是在说她的父亲,其实也很适合她。 她是被迫在局中起舞的局外人而已。 永远无法摆脱阴影,像父亲期待的那样,沿着前人走出来的路获得恩宠。 圣上大约早就看出了这点,才对她逐渐冷淡。 秦玉逢看着捂脸痛哭的舒婕妤,整个人都有些无措。 “怎么了?你怎么哭起来了?”她从马上一跃而下,拿手帕替舒婕妤擦拭眼泪,以免泪水结冰,冻伤那张如花似玉的脸。 舒婕妤哭声渐停,但仍旧捂着脸,对自己的事情难以启齿。 最后,她自暴自弃地说:“臣妾觉得娘如日月昭然,确实是……自惭形秽。” 秦玉逢:“……喔。” 她看出来这句话背后的另有深意,但不欲深究。 “觉得自己骑术不好,不愿和本宫一起骑马,那就算了。”她安了个勉强说得过去的借口,成功转移话题,“雪下得这么漂亮,我请你去纤云宫吃火锅吧。” 不等对方拒绝,她就拉着人往外走。 北苑门口停着一辆华贵的车架,车前是两匹温顺漂亮的白马,守在车边的太监说:“雪天路滑,风又冻人,圣上担心华妃娘娘乘轿辇不适,特地命人赶了车来。” 舒婕妤的目光动了动,很快又恢复平静。 年轻英俊,温柔体贴的天子,像她这般不能主宰自己命运的女子很难不心动,但天子对不同的人依然是不同的。 她从一开始,就没有奢求的资本。 不若放手,总归能有她的容身之处的。 舒婕妤不再抗拒,跟着秦玉逢上车,一起去了纤云宫。 火锅吃到一半的时候,壁水从勤政殿归来,将秦玉逢喊去一旁汇报情况。 壁水:“圣上给了我两个选择,一是在学宫建成之后,去学宫负责教授武艺;二是……以唐貐的名字参军,加入平乱蜀地的队伍。” 前者稳定安全,且一定程度上能实现她的价值。 后者则代表她能够与男子站在同一个起跑线上,建功立业。 秦玉逢:“你想选哪个?” “娘娘希望我选哪个?” “成年人不做选择。”秦玉逢说,“我猜你更想选后者,如果你这样选的话,我会让皇上将教武师父的交给另一个人。 ” “谁?” “自然是我们的第一美人,能够倒拔垂杨柳的林妹妹。” 壁水一惊,扒着门框看身材纤细的舒婕妤:“她真能倒拔垂杨柳?” 秦玉逢:“一点夸张的比喻,不必放在心上。” 壁水收回目光,感激地说:“娘娘明鉴,奴婢确实更想试试后者,如若您愿意,等从蜀地回来,我还是您的奴婢。” “能当人,还是不要当奴婢的好。” 秦玉逢叹息道:“能做自己,也最好做自己,哪怕是发疯呢。” 何苦为了家族和亲人将自己的人格都抛弃掉。 不过教条规矩深入人心,即使是皇帝,要让他答应嫔妃在外打工,不是立刻能做到的。 她得首先成为他眼中唯一能看到的人。 第53章 皇帝确实又有一段时间没有去其他人宫里了。 原因是勤政还是又开始考虑“只有她一人”, 很难分辨。 他维持在这种暧昧的态度中,持续地给予秦玉逢信任,将权柄分与她。 某种意义上更合她的心意。 毕竟她并不图虚无缥缈的爱情, 也不是很想天天跟他风花雪月。 但假如他的态度依然这样模糊下去,其他人就仍然会心存侥幸,觉得没有她自己就能获得宠爱。 秦玉逢要他真真切切地,为自己虚置六宫。 然后就是她为所欲为的时候了。 要怎么让他直面这件事呢? 秦玉逢在“迂回委婉”与“直截了当”之间选择了后者。 从决定当这个社交悍匪的那一刻起,她的字典里就没有“迂回”两个字。 她派人去请皇帝忙完朝政之后来纤云宫歇息。 皇帝这天有许多事情要安排和筹划, 自然是派人传话说不想打扰她,让她自己早些歇息。 等他终于处理完紧要的政务后,连狗都睡着了。 他已是疲惫至极, 很想直接去后殿歇息。 但自己的脚并没有朝后殿迈,反而出殿看了天色。 月亮都要朝下落了。 他对着身边眼睛都要睁不开的赵海德说:“你说, 华妃这会儿睡了吗?” 赵海德心想:不是你早就派人过去说让她早睡, 这会儿又问她有没有睡, 会不会显得有病? “华妃很少邀请圣上夜里去见她, 想必是很想您的, 但现在已经过了子时, 熬不住睡过去也很有可能。” “要是她还在等我, 我却不过去,她定然是要怪我的。” 皇帝的清醒总是来得奇怪。 赵海德很难理解他内心深处的想法, 但知道他肯定是想去纤云宫的,便去安排马车。 月光如霜冷, 白雪照行人。 提着灯站在纤云宫宫道上的女子, 美得不似红尘中人。 皇帝从车上下来, 出神看着这一幕。 对方分明是按照他所想,等他至此刻, 可真等他看到这一幕的时候,心里却涌上另一种情绪。 她看起来像是意外落到凡间的仙子,遗世独立,随时可能归去。 恐梦落成空,不敢惊佳人。 秦玉逢见他久立不前,便执灯朝他走去。 “圣上忙到这么晚,不担心身体吃不消吗?” 虽然十二点多对现代人来说是夜生活刚刚开始,但皇帝是要六点起床上朝的。 “今日之事,必须今日处理完,不然朕可睡不着。” 皇帝将她冰冷的手纳入掌中,藏进自己厚实的大氅里,与她一起朝着纤云宫走去。 “你今天提的,是朕送给你的灯。” 他注意到灯上的西王母像。 又想起另外一面上写着的,描写新婚的诗句。 “是,臣妾很喜欢。”秦玉逢说,“所以陛下考虑得如何了?” 他:“……” “陛下觉得,妾不是您的妻子,提那样要求很无理取闹?” 秦玉逢故意说道。 皇帝一慌,立即否认:“怎么会!若当真是两情相悦怎么会容得下第三个人呢?” 说完之后,他沉默良久。 她便停下来,静静地看着他。 最终,皇帝给出一个不算答复的答复:“等陆充容的孩子生下来,我会给你答复。” 陆充容是三月初怀的孩子。 现在十月已然过去大半,距离她生出孩子,也不过月余。 她怀的是个公主。 所以皇帝等的并不是她生产,而是十一月里能够看出胎儿性别的淑妃。 皇室的继承人不能拥有秦家的血脉。 这是他目前的底线。 秦玉逢对这个答案还算满意,仿佛随口一问那样,也没有追问,点点头便过去了。 “贤妃已经审阅了所有的考卷,圣上打算什么时候开始考核官员?” 皇帝面有犹豫。 她:“您似乎有所顾虑。” “朕担心,将人裁去,补录进来的人依然与从前的没什么不同,而且党派归属会更隐秘。那就是费力不讨好了。” “为什么要补录?”秦玉逢奇怪道,“才裁三成的人而已。” 他震惊地睁大眼睛,隐隐约约觉得她的话有些邪恶。 “圣上夙兴夜寐,诸位大臣殚诚毕虑,没有发现大部分官员其实都留有余力蒙混度日也是可能的。” 她:“打个比方,世家宴会如此之多,但每场都很热闹,去的不可能都是官员的家眷。” 皇帝听到宴会,就想到了盘根交错的世家豪族,想到了党派私底下的勾结。 “这并不是说所有人都尸位素餐,而是因为他们手里的活并不多,还经常轮值。”秦玉逢继续说道,“一天工作四个时辰都不到,自然有时间去想些有的没的。” “要是工作上六个时辰,保准他们什么都不会想。” 说完,她自己都觉得自己太过邪恶了。 但官员冗多对国库和上层结构都是很不友好的事情。 前面两位帝王为了施恩给出的各种特权和荣职,使得光是在京城的有品级的官员,就有上千人。 这次裁去三成也才四十来个。 秦玉逢势必要说服皇帝不再招录新官员。 皇帝其实也不是很想招人。 要不是今年秋收结果比预料好很多,他连此次平乱蜀地的粮草都不能轻易掏出来。 为了显示对文人的看重,顺朝的官员俸禄都不低。 能省一点是一点儿。 他捂着自己不多的良心说:“冒然加重官员的职务,会不会不太好?” 秦玉逢:“那就在考核的卷子上加一题,问他们的工作能力如何,能干多少活。到时候给他们安排职务的时候,就参考他们的答卷。” 然后不说这是附加题,让那些人自行领会。 这不就卷起来了么? 大家都是自愿加班的.JPG 皇帝为这种邪恶所震慑,但疯狂心动。 最后,他诚实地点头:“就这么办吧,十月三十开考。” 十月三十。 大顺的第一次官员考核正式开始。 吏部尚书为主考,秦琰与严焕为辅。 试卷从内廷中运出,被当众拆开封条,然后按照不同科目,甲卷和乙卷分好。 吏部尚书揣着手,绕着这堆卷子走了几圈,边走边打量两个副手的表情。 两人的表情都十分平静。 虽然他们都有自家人在后宫,但除了秦琰看过自家媳妇出的卷子,又参与了出题之外,他们对最后的卷子里是什么题都一无所知。 吏部尚书在心里骂了两句“小狐狸”,就扭头对随行的一位护卫说:“你来选,同一个题目的甲乙卷,只选其一。” 护卫是从禁军里调来的,禁卫军是方寻的人,方寻是皇上的人。 那就等于是皇帝的意思啊! 被他指着的护卫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微微颤抖:“让我选?” 吏部尚书:“是啊,怎么,你不识字?” “略……识得一些。” “那就快挑,时辰要到了。” 护卫深吸一口气,上前胡乱地选出几套试卷,交到秦琰和严焕手中,然后如释重负地拉了拉领子,回到人群中。 希望那些没考好的人,不要来找他的麻烦。 三人拆封,检查了一下里面的试卷,确认没有问题后,发给相应的官员。 这年代虽然没有科举。 但思路都是相似的,皇帝将建好的学宫宿舍腾出来,每间放一张桌子,实行“单人单间,相邻者不同卷”的考核模式。 在被考核的人进去之前,还简单地搜了身。 调来巡逻的人比考生还多,作弊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秦琰和另外两人分开巡视。 秦氏要求一向很严格,他并不担心秦氏的门生会没法通过考核。 就算没通过,也不值得他们捞。 所以他们根本没想过在这件事上做什么文章。 他悠闲从容地在穿梭在过道中,并随机地挑选一些考生,盯着对方答卷。 连看了好几个人,才发现了一道他出的题目。 而且还不是他出题的那个科目。 无论是族学还是书院的考核,都是定一个主题,然后围绕主题出题。 绝大部分参与了出题的人都是按照这个思路设计考卷的。 然而这些卷子的题目和题目之间并没有关联性,涵盖很广,题量很大,类型也很多,甚至有些是专业之外。 比如负责祭祀的官员,他的考卷里可能会出现天文和乐理方面的题目。 具有相关性,但临时抱佛脚的人肯定不会想到去复习这个。 皇帝是铁了心要筛选出真正有才能的人,不准大家混日子。 秦琰摇了摇头,唇边带笑。 被他盯着的考生:??? 什么意思,觉得我抓掉头发都答不出题的样子很好笑吗? 秦琰没有与他交谈,很快离开,去下一个地方。 官员考核一共持续两个时辰。 实际上如果能答得上题,一个时辰就够了。 答不上又编不出来的,就更快了。 秦琰才转了半个时辰,就看到有人答至最后一题,然后呆呆地看着题目。 他好奇地凑上去,看了一眼。 “君一日能伏案几时?擅长何种庶务,可有其他涉猎?一日至多能处理多少文书?” 这是一个所有人都能答得上来,却又很为难的题目。 老老实实按照实际情况写吧,万一皇上对自己的工作能力不满意,把自己裁了怎么办? 夸张一些写吧,那些活真落到自己身上了怎么办? 筛去后者,剩下的想要用劳累换工作的人,又要面对夸张多少的问题。 大家都预先不知道会有这种题目,肯定没来得及讨论出一个大家都能接受的工作强度。 只能跟自己脑补的其他人进行虚空打架,恶性竞争。 秦琰:“……” 几乎不需要过多的思考,就知道这个题目出自谁手呢。 第54章 秦玉逢跟皇帝说裁三成, 皇帝跟大臣人说“可能裁三成,视考核成绩而定”。 等卷子批出来后,他恨不得让一大半的人都滚。 除了钦天监和农司这种确实只有专业人士才能干活的地方, 其他部门有相当一部分人在入职前连自己要干什么都不知道。 在六部人员互相流动的现状下,这种情况不算少见。 工部的人对于专业的知识倒是普遍还行,就是捞油水捞习惯了,在选材料的时候下意识地选贵的而不是选合适的。 礼部更是混日子的好地方。 重要的祭典都是上头的大人盯住每一个细节,而不重要的祭典, 根本没人在意,除了捞油水就是糊弄。 实在是活落到自己头上也没事,让人找找典籍和旧例, 照着办就行。 大理寺的人就更搞笑了。 皇帝亲自出了一题,问建光二年, 对“罚入奴籍”一刑的改动。 建光是他的年号。 作为一个刚上任不久, 需要打出仁君名头的皇帝, 减轻刑罚是非常有效的手段。 也是少有的, 墨成会同意的改动。 那段时间他对罪臣及其亲眷罚入奴籍这条进行了改动。 罪臣家的女眷入奴籍, 通常是充作军妓或官伎。 而男丁则是充作苦役。 他觉得罪臣的女眷虽然享受了原本不该享受的待遇, 但罪不至此, 就给改成了充入军匠籍,为军队制作衣物鞋袜。 那个时候他收到好多折子夸他是圣人之君。 结果能答得上来的居然只有两个人! 两个! 大理寺参加考核的整整有二十一个人, 只有两个人能答出来。 这两个人甚至不是大理寺少卿! 深深地感觉到自己被糊弄的皇帝气得拍案而起:“将大理寺卿给朕喊进宫来,还有工部尚书和礼部尚书。” 大理寺卿没有参加这次的考核。 毕竟他是长官, 还是皇帝委任的, 如果跟手底下的人一起考试, 无论考得好不好都很尴尬。 但并不妨碍他从下属们如丧考妣的脸色中看出,他们这次考得很烂。 这卷子收上去也有两天了, 确实到了该出成绩的时候。 他怎么想,都觉得这是喊自己过去挨骂的。 大理寺卿深沉叹气,在左边的袖子里揣了一本《大顺朝新律集录》,右边的袖子里揣了一本《秦大娘子断案史》,揣着沉甸甸的袖子上了去宫里的马车。 然后在马车里狼狈复习。 他的未雨绸缪很快就派上了用场—— 他进了勤政殿,都没来得及跟皇帝讲一句话就被拉进偏殿里答题。 为了防止他问属下卷子内容,给他的还是没有被启用的另一套卷子。 旁边还有比他官位更高的礼部尚书和工部尚书。 都在答题。 他们拿着笔冥思苦想不得结果的样子,成功地令大理寺卿内心平静下来。 有这俩人对比,他还怕什么呢? 他大大方方地坐下,还非常主动地将袖子里的参考书交给了赵海德。 大内总管自诩是见过不少世面的。 但这种事情他还是第一次见。 他错愕地看着手里的两本册子,既没想到大理寺卿会早有准备,也没想到他堂堂一个正三品大官,会干这种事情。 大理寺卿淡然一笑。 他可是被秦玉逢折磨过多年的人。 前头说过,秦大娘子年轻的时候很喜欢抓着人去京衙里帮人告官,对堂审不满意的时候还会帮人断案。 如果仍然不满意,事情又比较大,就会闹到大理寺来。 那几年,他常常听到先帝说“她就是孩子心性”“她说得话也不是没有道理”“律法中确实有这么一条啊”。 为了能够在秦玉逢和世家贵族的矛盾中夹缝求生,大理寺卿对大顺朝律法的熟悉程度超过他百分之九十的下属。 这两年稍微退化了一点,但底子还在,临时复习一下,应付考核不成问题。 不知为何,大理寺卿竟然对秦玉逢生出了一丝感激之情。 尽管没有对方,他很可能不会被这么折腾。 赵海德回到正殿的时候,皇帝还沉浸在生气的情绪中。 当初看到严博的罪状时,他都没有这么生气。 没有什么比自己辛辛苦苦工作,得到一大批夸奖后继续勤恳工作,到头来却发现那群人只是在哄自己,更令他难过的了。 他一片赤忱,换来的全是虚情假意,阳奉阴违! 赵海德怕他气坏了身子,拿着两本册子走过去,带着笑说:“圣上您瞧,奴才从裴大人(大理寺卿)那里拿到了什么?” 皇帝回神,看到他手里两本巴掌大,仿佛要被翻烂的册子。 “这是什么?” 赵海德将册子递到他面前:“您亲自瞧瞧吧。” 皇帝看到第一本《大顺朝新律集录》的时候,挑了挑眉:“他倒是聪明。” 看到第二本《秦大娘子断案史》的时候,就绷不住了。 “怎么会有这种东西?他为什么会看这个?” 赵海德:“华妃娘娘在民间,那也是流传甚广的奇女子。至于裴大人怎么想的,奴才也不太清楚。” 皇帝翻了翻第二本册子,在其中看到了许多熟悉的名字。 又因为事情的发展而忍不住笑了。 赵海德见他心情缓过来,在心里松一口气。 圣上登基的时间越久,身上的威仪越重,越让他有“伴君如伴虎”的想法。 皇帝翻了几页,就很有自制力地将册子收起来,继续工作。 另一侧的偏殿中。 内阁大臣们正在处理各省在月底传来的奏报,按照轻重缓急整理,画上重点,并准备一些对策。 政务繁重,但对他们来说,驾轻就熟。 所以还有空去关心另一边的情况。 瑾修仪的父亲萧勤看了门口一眼,问内阁首辅墨成:“陛下突然命礼部、工部的尚书还有大理寺卿也参加考核,会不会不好?” 这要是开了头,谁知道那天会不会考到他们头上? 办事能力和知识水平它不一定能对等,作为大臣也很少有空去巩固知识,若是被突然抓过来考试,没有考好还挨皇帝一顿批评,他们面子里子就都没了。 墨成近来在朝堂上都很沉默,听到他这句话也没什么表情:“有什么不好?此次考核的答卷你也看过,属下中有如此多的酒囊饭袋,他们作为主管没有一点责任?” 秦向安将批好的折子摞起来,悠悠地说:“所谓上行下效,只有诸位大人重视才学能力,底下的人才会勤学苦练。” 萧勤见他处理完的奏折是自己的一倍有余,眉毛抽了抽。 敷衍地附和了两句“墨大人和秦大人说的也有道理”,便埋头继续工作。 秦玉逢坐在纤云宫里,看着突然送到宫里来的赏赐,有点茫然:“圣上不该在勤政殿忙朝务么?怎么突然想起我来了?” 皇帝是有点工作狂属性在身上的,她不信对方会在工作上头的时候想起自己。 送赏赐过来的小太监讨好地说:“圣上今天发了好大一通脾气,将礼部和工部的尚书,还有大理寺卿都叫到勤政殿来了,是想到您才缓下来,特意让奴才给您送点儿新鲜玩意儿,想让您高兴高兴。” 她看向箱子中的礼物。 是一架和梳妆台差不多大的机关,将小球放入莲花台,它就会像闯关一样在整座机关中滚动下落,部分机关还能够手动操作,改变线路,拦截或者释放。 构造十分复杂。 整体呈正十二边形,有种几何的对称协调之美。 天气渐冷,即使是秦玉逢也不爱出门,玩这个确实不错。 “圣上有心了。”秦玉逢叫人腾出一间屋子,专门放它。 又道:“公公稍等,本宫稍作准备,就同你一道去勤政殿瞧瞧圣上。” 礼部工部尚书还有大理寺卿,谁猜不到发生了什么? 她当然要去看热闹。 “寻善,去多备一些点心吃食,勤政殿那么多大人,想必都很辛苦。” 寻善默默地看了来送赏赐的太监一眼。 那年轻的太监点点头:“奴才不急着回去,娘娘不必着急。” 至于后妃入勤政殿不好什么的……华妃是一般后妃吗? 皇上在勤政殿杀人都不避着她呢,怎么就没可能是下一位德昭皇后呢? 寻善在心中叹气,捂着良心给勤政殿的几位大人准备了合适的吃食。 要被皇上和华妃娘娘一起针对,大人们确实挺辛苦的。 秦玉逢到勤政殿的时候,卷子已经答至尾声。 但不妨碍她拉着皇帝一起去巡视他们。 “裴大人怎么现在还没写完啊,您不是号称精通大顺律法么,怎么会答不出来?” 大理寺卿抬头,麻木地看着她说:“律法之中,常有需酌情量刑之处,亦有未能涵盖世间所有罪行之漏,身为执法之管,应当谨慎多思,顾虑世俗人情,社会公德。” “很有觉悟。”秦玉逢点头,“这话听着耳熟。” 大理寺卿:“您当年给刘家四娘子作辩的时候,就是这么对臣说的。” 刘四娘子,是严博之妻刘华婵的庶妹。 刘华婵爱养面首,也喜欢随意勾搭野男人,身边之人良莠不齐。有几个好色之徒看中了刘四娘子的美色,欲强行对其行不轨之事。 刘四娘子无力逃脱,便在事后假意顺从,将他们几人毒死,逃至京城。 死了这么多人,刘家也算是临近京城的一大豪强,就移交给了大理寺审理。 本该是毫无疑问的死刑的。 但秦玉逢极力辩护,减轻她的罪行,又以“情有可原”为由,令其以绢赎死。 这姑娘现在还在给秦玉逢打工,还绢布的钱。 “是有这么回事。”秦玉逢回忆起来,又说,“大人连这个都能记得清楚,想必最少也能拿个满分吧?” 大理寺卿:“……” 谢谢,我不能。 第55章 在秦玉逢和皇帝关心的目光, 三位大人终于完成了卷子。 但比被上司盯着答卷更恐怖的是,上司要当着他们的面批阅,还把正确答案念出来。 皇帝看卷子, 秦玉逢念着答案还对一些自己不懂的名词,向几个人进行提问。 三人压力巨大,脸色苍白得像是被判了刑。 最终的结果是只有大理寺卿以85%的正确率脱颖而出,工部尚书勉强及格,礼部尚书连人物出现的朝代都搞错了。 “需要大理寺卿主理的案子一年都没有几件, 裴卿却能对一些由下属审理的案件熟记于心,对律法的变动更是了解非常,可见其严谨与负责。” 皇帝对大理寺卿表示了夸奖。 秦玉逢进行了补充:“但断案的正确率还是要保持在百分之九十九以上的, 裴大人在断案人,应该多听听其他人的意见。” 皇帝脸色一冷:“裴卿手底下的人, 才是经常主理案件之人, 却多有不及格者。” 大理寺卿额头冒汗:“这个……主要是平日里遇到的案件大同小异, 无非是钱财美色, 恩仇义气, 这方面的律法都很明确。” 大理寺处理的案件, 要么死了不止一人的重大命案, 要么是涉案金额比较大的,再就是贵族犯事。 除了最后一项需要考虑皇帝的态度和犯人背后的势力, 办起来都很简单。 流放起步,上至诛九族。 轻重基本上也都是“酌情考虑”。 秦玉逢:“您是觉得题目出得偏门?卷子上可大部分是本朝的实例。” 大理寺卿抹了把汗:“但没多少大理寺主理的……” 复核各省案件那是刑部的事情啊! 皇帝看过来。 他立刻改口:“大理寺作为最高的刑狱审理之所, 为了在公正与情理之间找到最合适的处理方式, 确实应该了解各省案件是如何处理的。律法不常使用, 也不是他们不熟记的理由。微臣日后定会对属下多加考效。” 他的态度实在是端正,皇帝想说的也大多被他说完了。 大理寺涉及执法, 人员变动不宜太大,他也没打算把那群人全撤职。 便说:“在此次考核中,寺丞莫南、凌怀二人表现不错,裴卿对他们可有印象?” 寺丞为六品,掌分判寺事,正刑之轻重。 大理寺卿:“自然记得,此二人为建业十七年入大理寺,自录事起,累升至寺丞,精通刑律,为人正直,心善而刚毅。” 皇帝:“那为何还仅仅是寺丞?” 大理寺卿没有说话。 因为被举荐入朝的从一开始就官职不低,升官更是顺利。 能在十年内从基层做到寺丞,这两人已经很厉害了。 皇帝也沉默了会儿,说:“朕广纳善言,是为求治国之贤才。你且告诉我,此二人可有为少卿之能,若无,你可有其他推荐。” 意思就是现在两个大理寺少卿他非常不满意,不管要不要提莫南凌怀二人,他都会让那两个人滚蛋。 大理寺卿在做人艺术上很有造诣,立刻就领会了他的意思。 他对这件事也乐见。 他背景一般,很难喜欢出身不凡的副官。 如果自己在这件事上替那两人说好话,那他就有提拔之恩,日后被下属蹬鼻子上脸的可能性就会大大降低。 好事啊! “臣昔日为大理寺少卿时,他们就常为我辅事,办事能力极佳。” “嗯。” 皇帝淡淡应下,让他回去上班。 礼部尚书和工部尚书见皇帝没有治大理寺卿治下不严的罪,弓起来的背又挺直了。 反正皇帝不可能因为一张卷子就免他们的职,挨骂就挨骂吧。 皇帝一看他们有恃无恐的样子就来气。 “张大人,乔大人。”他沉着声喊他们,“朕记得你们领的事不少,难道都是让下属去办,自己过问都不过问吗?” 两人一惊,发现皇帝如今说话越发犀利,心里暗叫不好。 好在他们一个比一个擅长面子工程和针对领导的话术,各自找到说法替自己解释。 问就时平时按照章程干活的。 再就是一张卷子无法体现他们全部的知识水平和能力。 然而皇帝主要气的是他们没有将自己的话放在心上,在下属表现不佳之后,没有反省自己。 最气的,就是他们有恃无恐的态度。 他也确实不可能一口气撤下两位尚书。 眼看他怒火越来越高,秦玉逢扭头进了另外一边的偏殿。 “父亲。” 秦向安抬头,见女儿身子藏在门外朝里探头,嘴角抽了抽,又止不住上勾。 他起身迎上去:“娘娘怎么来了?” 秦玉逢非常自觉地扶着他的胳膊进门,跟另外几人打过招呼后,才说:“圣上在和几位大人说话,我不好再带着,想着这会儿也该到散值时间,过来瞧瞧您。” 两座偏殿之间隔着一座宽阔的正殿,只要皇帝不是大发脾气,他们是听不到另外一边的动静的。 所以他们也不清楚另外一边具体发生了什么,就更不知道秦玉逢其实是半路才走的。 秦向安一边欣慰于女儿终于懂事了,一边又高兴她会记着自己。 他:“确实快要散值了,但还要等着看看陛下会不会有其他吩咐。” 因为皇帝勤勉,内阁首辅又即将退休,内阁现在卷得要死。 所以他们今天的活早干完了,之前都是在处理各省传来的奏报。 这部分没那么急,他们不必等皇帝现场批复。 “喔,圣上可能不会太有心情做别的事了。” 她一句话把大家的心思勾起来,又坏心地转移话题:“听说嫂嫂怀孕了,可是真的?” 段文漪比她还大点儿,身体也一向康健,怀孕也算适龄。 秦向安面带笑容地点头:“刚过一月,正打算脉象稳些之后跟娘娘您提起。” 两人旁若无人地聊了会儿家常。 另外几个人边皱眉边试图从他们嘴里听到什么消息。 结果一个比一个酸。 什么好事都被秦家人赶上了。 他们想。 外头突然传来一声巨响。 墨成放下手里的奏折,疾走出门,连带小跑,很快消失在他们的视线中。 一套动作如行云流水,真看不出来他是个快要退休的人。 秦玉逢:“看来圣上今日是真的很生气。” 秦向安:“那你怎么来勤政殿了?” “他派人往纤云宫送了赏赐,说想起我后心情稳定许多,女儿接了赏赐,不得过来看看他?” “哦哦。” 秦向安又是一阵欣慰。 看来陛下和他姑娘的关系很好。 他之前还担心女儿在宫里惹是生非,牵连家族,都是瞎担心。 两人慢悠悠地朝另外一边走。 剩下的人想要跟着,又觉得自己最好不要出现在暴怒的皇帝面前,一番纠结之后,选择继续工作。 皇帝当然没有做出什么剑斩老臣的事情。 他就是气昏头了,也知道自己敢这么干,朝臣就敢换一个皇帝。 他只是转身的时候没太注意,撞了一下博古架,上边的瓷器掉下来摔了。 皇帝本来是被尴尬冲淡了怒火的。 见到匆忙赶来的墨成,刚下去的怒意又上涌,他冷笑道:“墨阁老为何急匆匆地赶来?是担心朕效父皇剑斩庸臣么?” 墨成瞅了两个面色苍白的尚书,绷住表情说:“若有法理难恕之纰漏,陛下杀了他们二人并无不可,若无,以陛下之明理,并不会做出此等事情来。” “臣只是担心您大怒伤身,故而想劝慰一二。” 皇帝:“你劝吧。” 墨成:“……” 皇帝现在说话,怎么都是这个德行了? 当真是近朱者赤。 他自己平复了一下心情,道:“张乔二人,在前朝时,先帝便因二人办事能力不佳,账目多有细枝末节上的问题,而欲撤其职,只是先帝当时病情突然恶化,没来及下旨。” “您登基之后又大赦天下,不追前朝之过,臣便一直未曾提起此事。如今看来,他们并没有悔改之意。臣恳请陛下将二人罢职。” 皇帝自己不好将没犯大错的两人罢职,但有墨成的支持和“先帝就想这么干”的借口,这件事就能顺利地办成了。 他的心情果然平复许多。 甚至愿意做一些面子工程:“他们在朝多年,于礼部和工部又扎根颇深,若突然撤职,会不会使两部混乱?” 墨成:“吏部侍郎文瑜曾为工部侍郎,在职期间账目无一处错漏,为官清廉简朴,可为礼部尚书,至于礼部尚书,陛下或可从学宫欲聘的先生中取一贤士。” 不愧是能在先帝发疯期间也能稳坐内阁首辅的人,他顺毛的本事可谓是顶级。 皇帝对他的建议非常满意,整个人的心气儿都顺了:“那便按照墨老所言处理此事。” 以为自己最多是降职的张、乔二人:“……” 他们欲要辩解一二。 谁知秦玉逢转头就对赵海德说:“既然这两位身上已无官职,是否该请出勤政殿?” “华妃娘娘说得是。”赵海德连连点头,喊人把两位年过半百的大人给客气又不容拒绝地请出去。 皇帝注意到秦玉逢和她的父亲,面上带了笑容:“世伯怎么也过来了?” 他平日里是喊秦卿,但是当着秦玉逢的面,用敬称比较好。 叫岳丈是不可能的,但高祖与秦玉逢的祖父曾称兄道弟过,他叫一句世伯也算合适。 秦玉逢:“我把父亲拉过来看个热闹。” 皇帝:“……” 不要这么明目张胆地说出来啊,墨成还在这里看着呢。 在短暂的尴尬之后,他假装没有问过刚才的问题,说:“陆充容将诞下朕的第一个孩子,朕打算将满月礼办得隆重一些,届时希望唐国公主能替吾儿戴上长命锁。” 陆充容的胎像一向不好,能怀满九月已算意外之喜。 但太医仍然说胎儿体质会虚弱一些。 由有福气的长辈在满月宴上给孩子戴上长命锁,据说能使孩子平安长大。 唐国公主无论从哪个方面看,人生都十分美满。 他请对方给孩子佩戴长命锁,也算是尽他一份心意吧。 秦向安有些惊讶,但也没有推拒:“臣回家之后会让夫人准备的。” 墨成看着这一幕,没有说话。 第56章 参加考核的官员, 被罢免三成,降职两成,调任三成。 朝臣意见是有点大的。 但是礼部和工部尚书在墨成的支持下被罢免, 他们也不敢多说话。 甭管是秦党还是严党,都是在内阁手底下干活。 内阁又是在墨成手底下干活。 皇帝要动他们的位置,需要跟内阁商量,而墨成决定的事情,他们拒绝的余地并不多。 这就是内阁首辅的统治力。 所以下一任首辅必须要有足够的威望, 以及足够的忠诚,才能够压住其他世家,使中央不乱, 国家稳定。 当然,如今的天子, 也逐渐展示了他能压制朝臣的手段, 在墨成的逐渐放权之下, 他只会一日比一日更像一位帝王。 朝堂的暗潮汹涌暂时还与秦玉逢无关。 她也觉得自己如果再做些什么, 墨成不太可能会继续容忍。 不如等陆充容把孩子生出来。 给陆充容接生的事项是从她怀胎七月起就开始准备的, 期间每个经手人员都被严密监视, 连作息和饮食都进行要求。 为确保她能够万无一失地将孩子生下来, 换过不知道多少人。 大大增加了别人下手的成本和精力。 再加上她这一胎确定是个公主,有能力的人想了想还是决定放弃。 在层层的保护之中, 陆充容感受到了从未从皇帝那里,甚至是家里感受到的安全感, 也因此顺利地将孩子怀满九个月。 陆充容在十一月初三就出现了要生产的征兆, 等了两日才真正开始发动。 不出意外地, 她难产了。 胎位不正的问题早就被发现了,也提前做了预案, 处理起来倒是有条不紊。 但以当前的医疗水平,对于大出血的问题依然没有很好的解决方案。 只能靠珍贵药材辅以针术来缓解。 剩下的交给命运。 好在陆充容信念感很强,凭着对“不能让孩子落到皇后那个疯女人手里”的执念,硬生生地撑住了。 这一胎从凌晨生到半夜。 早就对这个孩子失去兴趣的皇后派碧斐过来看过一回,送了些赏赐,面都没露。 据说为了养生,早早地睡了。 其他人也为了避嫌,过来慰问两句就选择离开。 皇帝和秦玉逢一起等到后半夜,终于听到了一声婴儿的啼哭。 声音不大,但很清脆。 稳婆抱着襁褓,满脸喜气地走出来:“恭喜圣上,小公主顺利诞下,充容主子也以平安。” 皇帝略微松了口气。 还是有些紧张地凑过去,想要看看孩子。 稳婆伸手掀开襁褓,他立刻阻止:“先等一下。” 然后让人将门窗都关好,才让她轻轻地掀开一点儿,将孩子的脸露出来。 皮肤通红褶皱,并不好看,眼睛也闭着。 但比他想象中地瘦弱可怜要好很多。 四肢有肉,呼吸平稳。 不过他也是第一次有自己的孩子,经验不足,仍旧谨慎地问:“公主是早产,她的身体如何?” “怀胎能满九月,已经不算早产了。娘娘这一胎怀的凶险,但中途照顾得很好,公主的身子骨比不得那种特别健壮的,但也不算太弱,养上一段时间,必然白白胖胖,健健康康。” 意思就是能够立住。 “好!很好!”皇帝忍不住提高了声调。 他原先并不认为陆充容能保住这个孩子,所以一开始没有投入太多的关注和感情。 但真到了这一天,说不激动是假的。 何况这个孩子出生的时候,正是他真正开始施展自己政治抱负的时候。 他顿时感觉到人生的圆满。 皇帝高兴地赏了一大圈的人,最后握着秦玉逢的手说:“辛苦玉逢了,这件事上,你远比我尽心,是大功臣。” 秦玉逢微微一笑,颔首接下这个夸奖。 稳婆:“是呢,充容娘娘方才睡过去之前,还强撑着说希望华妃娘娘为公主取个小名,以承半母之恩。” 正打算给公主取小名的皇帝:“……” 行吧。 无所谓,他习惯了。 “玉逢想给小公主取个什么名?” 秦玉逢想了想,说:“就叫太平吧。公主以国为家,国家太平而公主一生安康,又生于平乱之军出征前的长夜,以此名寄天下太平,海晏河清之愿景。” 这个世界并没有太平公主。 皇帝丝毫没有意识到不对,只觉得这个名字相当好,比他想的那些小名要更好。 “好,这个名字好,不愧是秦大娘子啊。”他笑着拍掌。 “传朕旨意,傍花居陆氏生育有功,晋为昭容,迁往锦绣殿。公主年幼,满岁前不宜取名,以太平二字称之。” 昭容。 陆思婉从九嫔倒数第二成为了正数第二。 成为了真正的主子娘娘,拥有养育皇子皇女的资格。 最重要的是,锦绣殿在东六宫,离太后的寝宫很近。 太后别的可能不行,护崽子的水平是一等一,有她看着,公主会多一层保障。 至于后面那句话,则是给“太平公主”这个称呼一个官方认可。 陆昭容醒来后,听到这些事情,伏在枕头上边笑边哭。 只觉恍然在一场不想醒来的美梦之中。 她本以为自己的一生都将受人控制,贬低,打压,处处身不由己,没有依仗地活着。 结果秦玉逢给她的,比她奢想中的更好。 过了会儿,陆昭容整理好自己的心情,对身边的人说道:“太平,将本宫的太平抱过来。” 蓬絮从乳母的手中将公主抱过来,递到她面前。 陆昭容伸手想摸孩子的脸。 注意到自己的指甲没剪又连忙后撤,最后隔着襁褓,轻轻地拍了拍女儿的头:“娘亲的小太平真可爱啊……你也有个好名字,只要我们都好好的,这辈子就能安安稳稳地过下去了。” 她深知皇帝因为皇后和她自己的折腾,对她没有丝毫情分。 她日后绝不会有第二个孩子。 但太平不仅是她的第一个孩子,也是皇帝的第一个孩子,又有了秦玉逢那句“国家太平而公主一生安康”,意义便分外重了起来。 就算是看在太平的份上,皇帝也绝不会亏待她们母女。 只要她们老老实实地过自己的日子,不要掺和不该掺和的事情。 蓬絮见状,知道陆昭容明白自家娘娘的辛苦用心,也心怀感激,不由微微一笑。 “圣上虽已经将锦绣殿赐予昭容娘娘,但锦绣殿那边布置还需要一段时日,您如今的情况也不易挪动,不如等小公主满月宴之后再迁往新居,届时奴婢也好向主子交差。” “说的是。”陆昭容点点头,想要蓬絮即将离开,又颇为不舍,“公主年幼,需要细心照顾,蓬絮不考虑再留得久一些么?” “主子有四位陪嫁,身边如今只剩星璇一人,奴婢忧心已久,日积而心慌,若是待得久了,怕怠慢公主和昭容娘娘。”蓬絮委婉地说道。 虽然她待在这里可以领四份工资(秦玉逢,皇帝,唐觉和陆昭容),但她再呆下去,老爷肯定会派其他人入宫伺候她们娘娘。 到时候纤云宫哪里还有她的位置! 陆昭容见她归心似箭,担心再说什么她连自己坐月子都不相等,便讪讪地收回目光。 这会儿她也冷静下来。 人家的陪嫁侍女,心不可能向着自己,真一直放在身边,比起保障更可能是隐患。 还是多给些赏赐,届时好生送走吧。 秦玉逢出于某种莫名的想法,给小公主取了“太平”这个名字,但并没有将其培养成某个太平公主的意思,送了些贺礼就没再关注。 她耐心地等着皇帝对于某件事情的回复。 皇帝也没有让她等太久,第二日便命人送她一首诗。 正是那首《木瓜》。 用的龙鳞书,即使页数不多,但页上的画作为他亲手所画,可见准备的时日不短。 第57章 秦玉逢对这个回复还算高兴。 立刻就回信一封。 说自己向来霸道, 宫里容不下第二个第一美人,让皇帝想个办法让舒婕妤离开自己的视线。 皇帝怀着激动的心情打开了她的回信。 有点儿惊讶。 却又觉得意料之中。 她确实是不会说小意情话的人,“出个题考你一下”才是她的风格。 习惯就好。 介于自己最近的好心情与秦玉逢都或多或少的相关, 他们一家人也在其他人的衬托下显得出尘脱俗,皇帝决定完成秦玉逢这个稍显过分的要求。 舒婕妤的父亲宣威将军被定为此次的主帅,弟弟又刚被他点为御前侍卫。 她自己也安分许多,最近都没有跟娴婕妤互相使绊子。 无论是出于哪方面的考虑,他都不能对她太过分。 所以他必须给她找一个令她能满意的去处。 皇帝:“赵海德, 舒婕妤最近有什么动静么?” 赵海德自从意识到他的变化,就一直致力于提升自己的专业能力。 当天子表现得谦逊,仁善, 无害时,他身边的人也得是良善淳朴的老实人。 而当天子展现出锋芒, 强势独断时, 他身边的人也必须是愚忠的鹰犬和锐利的眼睛。 他听到皇帝的提问, 仅是片刻的思索, 便给出答案:“舒婕妤很喜欢圣上赏的那匹骏马, 每日都去北苑跑马。” 皇帝有些意外:“这几日下雪也去么?” 北苑对嫔妃来说很远。 即使有德昭皇后的恩典, 也很少有嫔妃愿意去。 就是最为好动的华妃, 也只会在距离不远且有人作陪的情况下过去。 舒婕妤若是想表现得自己很高兴获得这份赏赐,一旬去个两次便足矣。 天天去反而显得奇怪。 赵海德:“从北苑送来的档案来看, 是日日都去的。” 皇帝若有所思。 他将林浩找了过来,问:“你姐姐除了骑马还喜欢别的么?” “习武, 姐姐的本事是我们家这一辈最好的……”林浩下意识地以骄傲的口吻说道, 又担心某件事暴露, 立刻止住嘴。 皇帝以为他是担心自家姐姐在他面前的淑女形象破灭。 他也确实有些惊讶。 但联想到舒婕妤某些违和的细节,他又觉得此事并非没有破绽。 舒婕妤确实温顺, 但并不是真正的婉约。 不然也不会因为一些小事就跟娴婕妤闹得宛如死敌。 皇帝微微一笑道:“舒婕妤性情温婉体贴,又有将门虎女之能,实在是出色。” 林浩松了口气,又以遗憾的语气说:“但自从姐姐及笄,父亲就不让她碰骑射刀兵了,说这样会嫁不出去。” 与之相对的,是对他的着重栽培。 女儿会送出去联姻,而儿子会继承家业。 那时,他第一次意识到这件事。 并在心中对姐姐产生了难以释怀的愧疚。 皇帝从他的表情中窥见了他的内心:“你觉得这样很遗憾?” “当然,姐姐从小就跟我们有着一样的待遇,最后却要因为一句‘嫁不出去’而压抑本性,放弃自己喜欢的东西,去学那些乱七八糟的……” 林浩说到一半,突然意识到什么,慌忙解释:“当然,我并不是说姐姐嫁人不好,您是天子,当然要配最好的,也最合适的女子。” 皇帝并没有感到冒犯,相反的,他很欣赏这种藏不住心事,又秉性良善的人。 相处起来能够轻易地握住主动权。 “如此,确实很可惜。”皇帝心里有了大概的打算,让林浩回到自己的岗位上。 他又处理了一会儿奏折,殿外顾池求见。 史书修撰完成之后,皇帝将顾池设为学宫司正,为祭酒副官。 学宫祭酒郑雅与顾池同出汉州,前者学识名扬四海,后者能力和心术皆不凡,一同努力,必能将学宫办成他想要的样子。 至于另外一位司正,则是京中世家之人,以作制衡和监察。 三人中,真正办事的是顾池。 所以对方此来必然与学宫有关,皇帝忙让人宣顾池进来。 顾池却不是带着问题来找他的,而是面带喜色地将一份奏折递给他:“恭贺圣上,学宫已经修缮完成,布置妥当,只待漆味散尽,便可开堂授课。” “千秋之功,自此而始了。” 皇帝又惊又喜:“这么快?” 学宫可不仅是一间宫殿,而是一片宫殿,选址是距离京城不远的一处行宫。 那行宫是京城没有重修完之前,高祖暂住过的,规模不小。 行宫虽然是现成的,但改成能教书和供先生学生居住的地方,亦需要不少时间。 他以为少说得一年起步。 顾池:“陛下曾言,教书育人之事,可为千秋功业,凡愿为此添砖加瓦者,皆将被青史铭记。” 意思就是欢迎大家捐款捐东西,奖励你们青史留名。 世家阻止不了这件事,自家的孩子也有要去念书的,多多少少都出了点钱和东西。 不然以皇帝的私房和国库,要建学宫太勉强了。 皇帝闻言,依然很震惊:“除了你们顾氏捐藏书万卷,还有其他人在此事中出力不少?” 他虽然想过,这些世家按人头捐钱,一人捐一点,学宫很快就能建起来。 但也很清楚,那些人不在其中使绊子就不错了,最多捐点面子钱。 顾池指着皇帝手中厚厚的奏折说:“臣在奏折的末尾添了此次出手相助者的名单,人数众多,臣恐复述有误,请陛下自行查阅。” 皇帝翻过前面的工作总结,直奔鸣谢名单。 写在最前头的,很显然是一个化名。 唐三。 而这个名字后面的捐赠内容,明明是白纸黑字写的,却仿若泛着金光。 捐银五十万两,役者口粮(粟米)一千石,建材五十车,借工匠一百二十人。 除了那一千石粮食,另外三样都不是普通世家能拿出来的。 这些东西叫皇帝拿,他现在也拿不出来。 所以他轻易地锁定了人选。 唐觉可不就是行三。 皇帝捧着沉甸甸的奏折,问顾池:“这唐三,你可见过?他有说什么吗?” 顾池:“这事发生在臣入职之前,未曾见过,只听郑祭酒说过。” “祭酒赞其风度如高山之云,闲适自然而目光高远,是真正的儒商。昔日蓝禾(公认巨富家族的话事人之一)过汉州,都未曾得到郑公如此之高的赞赏。” 按照世家的双标准则。 商人是需要鄙视的,但儒商可为座上宾。 皇帝听到这话,心里不由想:即使是巨富唐氏,也不会在给小辈发零花钱压岁钱的时候,以“万两”为单位。 随后又觉得唐觉无妻无子,亲人也就几个,不能按照这种标准来衡量唐觉的财力。 但从他的表现来看,目前所露出来的这些财,大约只是冰山一角。 “那位唐老爷被问及为何要以化名捐赠时,有给过一个回答:吾愿之名留青史者,不必以钱财搏名。” 顾池说完,又发表了自己的感想:“那必然是一位才华出众,志向高远,皎皎如明月的人。” 皇帝:“是啊。” 顾池:? 顾池沉默了一会儿,选择不搭腔。 皇帝回过神来,说:“这个,预计什么时候能开始授课?” “明年桃李开花的时候。招收和筛选学生需要时间,学生准备行李赶往京城亦需要时间,做完这些事情,就差不多了。” 顾池说话娓娓动听之余,又充满务实的感觉。 简直贴合皇帝的心意。 将他说得心潮澎湃,眼前似乎出现了对方所形容的景象。 三月桃李盛放,心怀抱负的学子从五湖四海赶来京城,于学宫之中潜心学习,一步步成为能治国安民的人才。 然后以天子门生的名义,踏入朝堂,成为他的助力。 “好,就这么办。”皇帝目光灼灼地看着顾池,“这件事就交由长文你主理,不要让朕失望。” 顾池胸有成竹地接下,然后又抛出一个小问题,希望皇帝帮忙解决:“陛下,您曾说学宫要开各科教学,臣与祭酒及其他同僚已经招到了不少先生,但唯有武学一科未曾招到合适的先生。” 不是所有武艺出众的武者都能当老师的。 学生都是各家的子弟,不是兵卒,他们需要的不是教头,而是能够沟通和教授理论经验的,具有一定文化修养的先生。 对方最好再有一点儿世家背景,不要出身太过贫寒,不然很难降服学生。 而世家里在这方面出色的,如今都被皇帝做了安排。 皇帝也早知道这件事,所以曾经问壁水愿不愿意以唐氏出身的名头,去学宫当教武师傅。 壁水选择上战场,不日就要随大军离开了。 这件事就又被搁置了。 如今再被提起,似乎已是迫在眉睫。 顺理成章地,他想起了林浩所说的“姐姐的本事是我们家这一辈最好的”。 先祖时期,是有后妃为将为谋士的先例的。 德昭皇后更是曾暂领三军军务,独自领军破城。 现在的情况虽然与当年大有不同,但教授武艺和那些事情相比,就像是玩儿一样。 找到合适的借口,要操作起来并不难。 唯一的问题,就是后妃不宜与外男有过多的接触。 皇帝:“此事朕已经有了眉目,先行招生,如有想精进武艺者,不拘男女,能通过入学考核便将其录取。” 到时候让舒婕妤去教女学生好了。 把这件事安排好,皇帝带着自己的计划去了纤云宫。 秦玉逢对此反应淡淡,就像这件事的发展跟她没有丝毫关系一样,听说唐觉的捐赠落款写的“唐三”时,却一口茶喷出来。 这是在玩梗吗? 还是说舅舅准备搞出什么阴人的大动作来? 第58章 唐觉想要干什么, 秦玉逢一向只能猜到一半,像是这种似是而非的征兆,她更是难以分辨。 她索性不管, 静待大公主满月宴来临。 在太医和温慧等人的细心照顾之下,大公主长得很好,脸颊圆圆,白里透红。 一看就让人觉得健康。 太后看了,都忘记陆昭容其实是皇后表妹的事情, 对着陆昭容一顿夸奖,还将手上的一对翠绿镯子摘下来戴到她的手上。 满月宴上还有许多与皇室有过姻亲的人家,大顺建朝后不过三代, 这些人都还显贵着。 在他们的奉承之下,陆昭容因难产而苍白的脸色都红润起来。 一直到仪式准备开始的时候, 她才腾出空来, 走到秦玉逢面前, 正正经经地向她行礼道谢。 秦玉逢本来在跟怀孕的嫂嫂说话, 见状转过身来, 笑着接完全礼。 尽管对方如今已是昭容, 与她的妃位相比差得不多。 她也没觉得自己不配接受这一礼。 没有她, 陆思婉生不出大公主,也当不了这个昭容。 秦玉逢:“妹妹生了大公主, 越发丰盈漂亮了。” 陆昭容的笑容刚爬上脸,就听见了她的下一句话。 “可见荣华富贵令人精神焕发, 权利地位令人从容美丽。” 陆昭容:“……” 秦玉逢依然读不懂空气一般, 继续说:“你该收敛和小心一些了。” 皇后不在意这个孩子。 但一定会看不惯有人受到这样的追捧, 有这样的风头。 陆昭容自己要犯蠢也就算了,她费心保下的大公主实在是无辜。 陆昭容得意的情绪还没有散去, 听到她这话,第一感受就是扫兴。 她收敛了表情,恭敬顺从地应道:“是。” 秦玉逢看出她只是敷衍,也没在意,摆手说:“仪式将开始,虽然没有你什么事,但你也去准备着吧。” 满月宴的主题是祈愿和长辈赐福。 确实跟小孩子的母亲没有太大的关系,所以陆昭容才有时间听命妇们的奉承。 然而已经将孩子看成眼珠子的陆昭容听到这话,十分不悦。 她打消了与华妃交好的想法。 如今后宫的高位妃嫔,淑妃和贤妃都是华妃一党,静昭仪又等同于废人。 她要是跟华妃走得近,想必上头那三位都不会高兴。 况且她与皇后的亲戚关系摆在那里,即便她殷勤,华妃也不会买账。 这就不能怪她知恩不图报了。 一旁的段氏见她冷然转身,原本欲要说些什么,也就此打住,感叹:“从前我在闺中,接触的人不多,听你说‘不要拦着作死鬼’还不解其意,如今一看,确实如此。” 秦玉逢:“嫂嫂知书达理,不像妹妹这样喜欢追根究底,通常只见到别人的可怜,却没有见到对方的愚蠢和自作自受。” 她早知道陆昭容人品心性一般,智商有些,却又不太够将她自己拉出深渊。 出手帮这一把,也不过是觉得,身为母亲有权利确定孩子的去留。 她维护的是这份权利,而不是陆昭容。 段氏莞尔:“所以这种时候应该说……” 秦玉逢:“尊重,祝福,不要死在我的眼前。” 知书达理的段娘子拿衣袖遮住自己上扬的嘴角,弯弯的眼睛依然出卖了她。 才满月的孩子,身体又算不上强健耐折腾,仪式流程都被简化,也走得很快,唯一称得上隆重的,是唐国公主为大公主佩戴长命锁。 或许是听说了秦玉逢那“半母之恩”,唐氏对这件事颇为重视,亲自准备了长命锁。 用的是羊脂玉,以金丝嵌出“太平安康”四字,又以五色丝线作栓。 贵重又用心。 皇帝看见后都将自己原先命人准备的长命锁收起来。 唐氏小心翼翼地将长命锁系在大公主的脖子上,大公主却嘻嘻笑着,拿小手抓她的手指。 她想起自己女儿这么大的时候,也是这般文静不哭闹,还亲人,完全看不出来她长大后会是那样难搞的性格。 唐氏目光越发温柔,说了几句吉祥话,就将大公主递到陆昭容怀里。 陆昭容这会儿也反应过来,华妃对自己说的话是有些提醒在里头,思及连满月宴也不肯出席的皇后,她心里越发不安起来。 她:“圣上,冬日寒冷,臣妾担心大公主在外头待久了会不适,可否先带着她去暖阁里避一避。” 皇帝闻言看了大公主一眼。 发现对方脸上的红润确实褪了一些,便道:“暖阁人多嘈杂,园外停着马车,之后也没什么事,你带着她直接回宫吧。” 这话正合陆昭容的心意,她立刻应下,抱着孩子转身就走。 即使蓬絮说“奴婢送别昭容娘娘”,她也没有再说什么。 蓬絮回到秦玉逢的身边。 秦玉逢:“她这是要往锦绣殿去么?” 蓬絮:“是,昭容娘娘月前就令人开始布置,今晨又命人将剩下的东西都搬去锦绣殿,想必是不会再回去了。” 陆昭容布置锦绣殿避开了蓬絮,她对情况并不清楚。 秦玉逢也对其中的细节没兴趣。 她想了想,说:“太后给大公主赐了乳母还有两位姑姑,想必是稳妥的。” 只要陆昭容跟大公主待在一块,就能蹭到这份保护。 既然如此,她也没有必要将这件事放在心上。 锦绣殿。 陆昭容第一次踏进这里,便被里面的景象所震撼:“瑶台琼室,锦绣繁华,锦绣殿不愧其名。” 虽不比凤藻宫尊贵奢华,也不比纤云宫银屏金屋,但锦绣殿精巧华美,令人如置花间,更为舒适。 早早等候的掌宫女官笑着说:“锦绣殿乃是先帝和妃的住所,上次大修也不过是五六年前的事情,自然美丽新颖,娘娘喜欢便好,也省得再大动布置,惊扰了公主。” 和妃是先帝晚年最受宠的嫔妃,育有先帝第二十位皇子,如今和才六岁的二十王爷在封地。 和先帝的其他妃嫔比起来,可以说是非常有福气的一位。 陆昭容闻言,紧张的心情舒缓许多。 她走入主殿的寝室,坐在床上说:“将本宫的药端来……先将公主抱去一旁的暖阁,免得药味熏着她。” 太医给她开的药方不知为何,煮出来的药有一股刺鼻的味道。 大公主很不喜欢,闻到了便会哭。 但她也不可能不喝,生下这个孩子给她造成的伤害太大,必须要好好调理,才不会留下太严重的病根。 众人:“是。” 不一会儿,陆昭容的贴身侍女将一碗气味浓郁的药端了过来。 陆昭容皱了皱眉,捏着鼻子一口气喝光。 饮完药之后,困倦之意上涌,她躺到床上,很快睡过去。 凤藻宫。 皇后正跪坐在佛前翻阅佛经。 碧斐轻轻走到她身后:“那位将药喝下了。” 皇后眉毛动了动,很快又压下,维持住慈悲的面相。 “皇上说要大办满月宴,是有多盛大?” 碧斐:“京中宗室与姻亲皆至,有爵位的人家也来了大半。” “比国宴都来得富贵啊。”皇后轻叹。 国宴也不过多些低位的朝臣,这满月宴倒是显得门槛更高。 “我这妹妹,怕是忘了我这个表姐了。” 她将佛经撕下一页,动作轻缓地将其撕成一条一条,语气平静:“秦玉逢也就算了,她算什么东西?” “一条曾经在本宫脚边摇尾乞怜的狗,也敢这么得意,当本宫已经死了?” 碧斐没有搭话。 皇后也自顾自地说下去:“她是我的表妹,便应当与我感同身受,同命相怜。” 碧斐心想:将表妹当成狗,并丝毫没觉得这话是将自己一并骂进去,如何算是感同身受呢? 皇后:“明日将贾文林调回来,让他去给她诊脉。” 贾文林对陆思婉这位曾经的青梅虽已无情意,但还算有些情谊,在其怀孕时十分尽心,一直负责到对方生产。 在陆昭容坐月子的时候,他被皇后调去给风寒的国丈看病,因怕过了病气,没有再见过陆昭容。 皇后:“等他看完之后,让秀雯将过程记下,递消息回来。” 不能见到陆思婉发现自己命不久矣时的表情,对她来说,多少有些遗憾。 但严焕说得对,严氏如今不比之前,在朝中被制衡得厉害,说话没有之前管用。 她若是做得太明显,如今的皇帝只怕不能容忍。 碧斐将头深深低下,轻轻应了一声:“奴婢明白。” 出门,将门合上。 碧斐抬头看天,只见一片深色的云将太阳遮起。 远处又有许多的云飘来,渐渐聚成一片。 要下雪了。 她已然感受到严酷的冷意。 碧斐收回目光,在宫道上慢慢地走,心中思绪翻涌。 她从唐觉身边出去的时候是十二岁,大约是因为受过良好的教育,又吃过好几年的饱饭,她对于有过凄惨过去的人会有怜爱。 严府的大娘子在外人看来光鲜富贵,实际上连指认意图杀害自己的凶手都不被允许。 还那么年轻,就已经被毁了一生。 这样的人,怎么能不疯呢? 对皇后的疯狂,碧斐一直抱着不赞同但理解的态度。 即使在老爷面前,她也尽可能地维护皇后。 可是皇后越来越过分了,如今已经到了能心平气和地害人性命的程度。 碧斐隐隐有一种想法。 那不是她家的大娘子,而是弥留人间的厉鬼。 再纵容下去,只会带来更大的灾难。 或许,让对方认清现实,被砍去权势,才能令其真正地平静下来。 想到唐觉令人递来的消息,碧斐闭了闭眼睛,终于下定决心。 娘娘错了,老爷才是对的。 第59章 陆昭容第二日便起不得床了。 因着难产和身体原因, 她排恶露的时间较一般人要久,但为了满月宴,她用了一些手段止住。 喝完药之后, 原本快要干净的情况突然转变,接近最开始那几天。 但又有很大的不同。 鲜血多于血块。 排恶露对这个年代的女人来说,是羞于启齿的事情,而宫里擅长妇科的太医无一不是男子。 陆昭容是第一次生产,身边的又都是年轻侍女, 对养胎的事情如数家珍,但都对此事一知半解。 她不好意思往外讲,便拖着没说。 反正皇后免了她两个月的请安, 她并不需要出门。 又过了几日,陆昭容发起高烧来, 她才悄悄摸摸地派人去太医院请了贾文林。 结果让她无法接受。 纤云宫。 秦玉逢坐在回廊里看雪。 时间越往年关推进, 天气越冷。 京城一月里下了好几场大雪, 将繁华的都城蒙上一层寂寥。 清净, 空茫。 很适合放空自己。 裹着热意的茶香和随寒气袭来的梅香交缠, 兑成如梦似幻的白雾。 秦玉逢裹着厚实的狐裘, 昏昏欲睡。 有人轻轻走到她身后。 她半睁着眼睛:“什么事?” “碧斐送来的消息。” 蓬絮将一张纸条递到她面前。 是陆昭容身边的秀雯写的陆昭容病情以及她跟贾文林的反应。 秦玉逢对医术的研究仅限于把滑脉, 看了半天,只在字里行间里看到一句“命不久矣”。 陆昭容的反应也是如此。 不可置信的惊惧, 又仿佛早有预料的悲怆。 贾文林的态度倒很是公事公办,表示这件事事关重大, 他必须报给皇帝。 或许对他来说, 早先劝她不要这个孩子, 又一直尽全力保住她们母女,确保她自始至终都是知情人, 就已经仁至义尽。 这对曾经的少年情侣,确实再无情意了。 秦玉逢没有为此唏嘘的意思,她若有所思地说:“血流不止,倒是和静昭仪当初的症状有些相似。” “恐怕是用了相同的药。但陆昭容刚刚诞下大公主,身体十分虚弱,反应更加强烈。” 陆昭容的情况不仅是恶露不净流血不止,还有感染发热和轻度的失禁。 这些都不足以立刻要了陆昭容的命,但会一点一点地拖垮她的本就虚弱的身体,让她难堪地死去。 蓬絮给秦玉逢解释诊断结果,又给出猜测:“奴婢怀疑,还用了当初给寻善姑姑喝的秘药。” 一种会大幅度降低免疫力的西域秘药。 就算秦玉逢对医术一知半解,但她也知道这个年代,人们对感染没有合适的治疗手段。 陆昭容确实可以提前宣告死亡结局了。 她:“太后派过去的人,没有说什么吗?” “陆昭容喝的药气味刺激,所以在喝药的时候会避开大公主,她们陪在大公主身边,隔着门,难以发觉。” 有刺激气味的那味药,并没有问题。 最开始喝的药也没有问题。 只是在某一人突然加入了有害的药物。 秦玉逢:“皇后如今聪明了许多。” 狠毒依然是狠毒,但是从明面上的疯变成了背地里的疯。 当大家都以为她要修身养性的时候,突然来这么一下,效果确实好。 蓬絮:“严府的二少夫人马氏,常入宫陪伴皇后。” “皇后这个妇科毒手,能有马氏这个宅斗达人当狗头军师,确实是捡到鬼才了。” 秦玉逢勾了勾唇,眼中毫无笑意。 “三舅舅可有什么打算?” 并不是怀疑这件事是唐觉干的,而是觉得唐觉会借这件事做些什么。 蓬絮依然是很快给出她想要的答案:“老爷欲要借此事助主子您得到中宫之位。” 唐觉对秦玉逢有一种不顾他人死活的宠爱。 他从很早的时候,就看好今上和梁王。 但在今上登基之后,他依然在观望,甚至依然与梁王相交。 没有别的原因,就因为皇帝是有正妻,而梁王是单恋秦玉逢好多年的恋爱脑。 如若不是秦玉逢开口,他搞不好真能克服对朝廷动荡的顾虑,推梁王上位,然后让秦玉逢当皇后。 但是秦玉逢自觉跟恋爱脑没有共同语言,也担不了那份深情。 掺杂算计和利用的爱情,她才能心安理得地去算计和利用,所以委婉地告诉唐觉自己的选择。 唐觉接受了,但对皇帝依然有许多不满。 也没有等皇后死后再推侄女上位的意思。 对他来说,废后才会不分走秦玉逢的尊荣和名誉。 这件事确实不是他的手笔,但皇后的疯狂绝对有他的火上浇油。 秦玉逢头痛地扶额:“男人真的都好看重名分啊……” 她对这种由别人规定的东西,向来不在意。 比起位分,她更看重承诺。 很难理解这一通操作。 “主子您可以不在意,但大家都希望您得到最好的。”蓬絮真心实意地说。 “皇后……”秦玉逢思考了会儿,也没有给出更好的方案,“随舅舅开心吧。” 皇后此人,确实不能再留了。 一条只想将自己的痛苦施加给别人的毒蛇是没法忍住不咬人的,除非把她关到接触不到别人的地方。 对她的仁慈,就是对别人的残忍。 秦玉逢给陆昭容送了些不错的药材,就将这件事放到脑后。 皇帝在接到贾文林的消息之后,去看了陆昭容一面。 陆昭容脸色苍白地躺在床上,看到他之后便不停流泪,却什么也没说。 他轻叹:“你可有什么证据?” 陆昭容沉默。 这都过去好几天了,那天的药渣早就被处理掉,经手的宫人都是她的心腹,目前看来是个个无辜。 若是她不管不顾地全都严刑逼供,只会人心动荡,让她本就不妙的境地变得更加危险。 皇帝皱了皱眉。 他觉得皇后如今越发放肆和阴狠了,但又因为没有证据而无法发作。 “你好生修养身体,此事,朕会命人继续追查。” 陆昭容见他没有放弃调查的意思,心中稍定,低低地应了一声是。 “若你无力照顾大公主,可在妃嫔中择一人代为照顾她,或者你想要将她养在太后膝下也可以。” 言下之意,是她可以自己选择将孩子托付给谁。 选家世强横的妃嫔,能得外戚帮助,选太后则更为稳定,也能让公主的身份更添一分尊贵。 陆昭容默默良久,道:“臣妾已是破败之躯,时日无多,想要多看公主几眼。” 短时间内太后确实是很好的选择。 但将大公主放到太后那里,太后为了延续罗家的荣耀,大公主日后必然会嫁进罗家。 罗家是个什么情况她清楚得很! 前段时间才流放了二女婿,大女儿又因为与父亲有嫌隙而外出游学。 罗家主打的就是一个乱七八糟,她才不会让女儿掉进这个火坑里。 至于其他妃嫔。 贤妃过于严苛,淑妃又怀着身孕,低位的妃嫔没有一个能打的。 陆昭容要选只会选华妃。 但一想到华妃似笑非笑的表情,和洞悉一切的目光,她就心中发憷。 华妃对她,可没有对淑妃和贤妃的好脾气。 她要是提这个要求,皇上可能会答应,但华妃绝对会拒绝。 那皇上答应也没用。 不如慢慢观察着,用母女情深的场面换得皇帝更多的怜爱。 果然,皇帝在听到陆昭容的话之后,面有动容,长叹一声说:“就如你所说吧,若有不适,及时派人去请太医。” 当所有人都以为这件事要不了了之的时候。 突然发生了一件令人瞠目的事情——承恩公在早朝的时候,突然上奏说自己教女无方,请皇帝废后。 皇后父亲奏请废后,放在整个历史上都是非常炸裂的。 但承恩公面无异色:“臣长女自由性情反复无常,凶戾暗藏,本以为她嫁于圣人后会改过自新,成为贤德之人,然她只是表面如此,实则,中宫之位只是助长了她的气焰……” 他说的话很重,但句句是实话,皇帝险些点头。 皇帝:“承恩公怎么今日突然说这样的话?” 皇后这样又不是一天两天了,总不能是因为怕他自己提废后,就主动先说吧? 承恩公:“臣听闻皇后欲对陆昭容及大公主行加害之事,震怒痛心,因而决意大义灭亲。” 实际上是得到了严博的死亡真相,以及皇后得了心疾,命不久矣的消息。 一个害死了嫡长子,并且活不了多久的皇后,没有继续容忍和扶持的价值。 承恩公也对皇后有意见很久了。 任何一个健康且有野心的人,都不想动不动就“旧疾复发,无法下床”。 更何况皇后现在变本加厉,为了调走贾文林,竟然真的让他得了风寒。 这次只是风寒,日后若是不高兴了,说不得等他的就是“病逝”。 严博现在是死了。 她要恨的,很显然是他这个压下当年那件事的父亲。 而一个命不久矣的疯子,干出什么来都不令人惊讶。 他们现在不是父女,而是仇人。 所以承恩公反而是最急着让皇后下台的人,所以在拿到皇后的把柄之后,毫不犹豫地选择出卖。 还抖露了许多皇后曾经做过的事情。 以期激起皇帝的愤怒,让他下旨废后,然后看在自己识时务的份上,放弃牵连严氏。 然而皇帝只是坐在最高的位置,静静地看着他说完这些话。 最后,皇帝缓缓开口:“承恩公,你说起皇后来,不像是说自己的女儿,更像是对她弃之如敝履。” 承恩公:“臣竟教养出这样的女儿,很是羞愧。” “哦。”皇帝应了一声,“废后乃是大事,诸位回去后就此事拟好奏折,交至内阁,再行商议。” “至于你,既然不想承皇后之恩,那就把这个爵位交回来罢。” 第60章 废后的事情飞一样地传入了后宫。 皇后再也维持不住心境, 不可置信地问:“父亲上表说要废后?” 碧斐跪在地上:“是。碧云将您给陛下长公子罪证的事情告诉了老爷,他很是生气。” “哈。”皇后短促地冷笑一声,“他不是最爱说‘事情已经发生, 再做什么都没法更改’吗,大哥都死了那么久,他怎么要为这件事把我往死路上推?” 一提及和严博有关的事情,她便如刺猬一样尖锐。 在愤怒的袭击下,皇后难以控制自己的心跳。 很快, 她感到自己喘不上气,眼前开始变得模糊。 当一个人认为自己心脏有问题,并且对此感到恐惧时, 仅仅是心跳加速都会给自己带来濒死的错觉。 胸口剧烈起伏一阵,她才缓过来, 问道:“那贱人呢?” 说的是碧云。 碧斐:“奴婢已经替您杀了她。” 她和碧云两人是皇后的左右手。 她平日里负责宫内事务, 贴身伺候皇后, 以及与六宫打交道。 而碧云藏于暗面, 替皇后做阴私之事。 在她们两人中, 皇后无疑是更喜欢一直陪在身边, 并且更加“干净”的她。 所以在泄密的事情发生时, 她说是碧云走漏的消息,皇后便毫不犹豫地相信了, 并且喊上了“贱人”,在听说她杀了碧云之后, 更是情绪缓和地夸她做得好。 碧斐感到某种复杂的悲哀。 像是兔死狐悲, 又像是意识到自己的命运和这些上位者天生不同。 没了碧云, 皇后又将心思放到如今面对的局面上:“圣上……是个什么态度?” 皇后心知皇帝对自己不满已久,也知道他们二人之间并无夫妻之情。 但她仍然存着一丝侥幸, 希望他能够像从前那样容忍自己,警告和限制一二便罢手。 碧斐:“圣上令群臣就此事上奏,于内阁商议。” 那就是没打算掩饰压下,而是要正经处理这件事的意思了。 在这个推崇孝道的年代,身为皇后却被父亲参奏,是极大的丑闻。 即使她在朝中有些自己的势力,即使严焕愿意替她说话,也无力与大局对抗,更左右不了墨成的决定! 墨成亦是一心将皇帝培养成明君,必然不能容忍她这个污点。 她所引以为傲,视为权势凭仗的皇后身份,在此刻却成为要将她拖入深渊的理由。 想明白这点,皇后身形一晃,被碧斐扶住后,她以一种虚弱无助的语气道:“还有……什么转圜的余地么?” 碧斐:“圣上明理正直,已经收回了承恩公的爵位,想来是很气他这样当着朝臣的面,说那些伤您的话。” “圣上尚且如此,华妃定然更加看不上严府的做派,或可说动她从中作梗。” 这么个死局,必须要不讲道理的人来破。 秦玉逢显然既不讲道理,也拥有破局的本事。 皇后:“……” 在长久的沉默之后,皇后发现自己拿不出其他的方案。 苦笑道:“本宫竟然还有指望她的一天。” 还是指望秦玉逢的正直人品! 赶在皇帝下旨幽禁之前,秦玉逢去了一趟凤藻宫。 皇后依然是一身隆重的服饰,但披着头发,脸色苍白地扶着额头,就差没喊一句“碧斐,本宫的头好痛”。 秦玉逢跟她打了招呼,态度还是一如既往地随意,但没有落井下石,出言嘲讽。 皇后心下稍定。 觉得找她帮忙或许真的能行。 但依然开不了口求对方,因此保持住虚弱的模样,剩下的交给碧斐来说。 碧斐仿若跟秦玉逢毫无勾结一般,完全是在帮皇后说话。 甚至会提出一些伤害秦玉逢利益的要求。 秦玉逢耐心地听完,似笑非笑地说:“皇后娘娘未免太看得起我了。我要是可以左右皇后的废立,入宫的时候就不只是个华妃了。” 皇后:“……你果然觊觎后位。” 她真是病急乱投医。 居然会答应找华妃帮忙,人家正等着她把后位空出来呢。 “皇后的位置固然是镶金带玉的,但我从来不稀罕。”秦玉逢挑了挑眉,“它要是真的这么有用的话,您现在也不至于孤立无援到这种地步。” 说到底,也只是掌权者用来玩权术的。 占一个名正言顺的便宜而已。 皇后:“再没用,也是我唯一真正有的东西。哪里像你……” 秦玉逢补上她的未尽之言:“我有许多人梦寐以求的东西。” 秦玉逢也并没有觉得自己有多幸运。 对一个没有野心的人来说,家世美貌以及权势,更像是招惹祸端的累赘。 她只是出于不可摧折的骄傲,和不可动摇的正直,在做自己所想做的事情。 “那你……愿不愿意帮本宫?”皇后软了语气,“本宫亦可像贤妃那样,成为你的助力。” 表面上看,因为顾氏入朝,贤妃与华妃的关系不似从前亲密。 除了华妃平等地对任何人都不存在边界感外,贤妃几乎不会主动地与她有什么交流。 但皇后很清楚,贤妃对顾氏一如她对严氏,只有利用,没有一丝情谊。 在顾氏和华妃之间,贤妃必然会选后者。 或者说,顾氏也不过是贤妃拿来帮华妃搅动风云的工具。 “真是大手笔的承诺。”秦玉逢感慨,但毫不犹豫地拒绝,“我做不到,这件事牵扯的东西比你想象中还要复杂,你的皇后之位是绝对保不住的。” 唐觉要皇后下台,就是秦氏想保皇后都不成。 况且皇帝如今,也早不是当年的皇帝了。 他不再需要靠后族来逐渐把持朝政,严氏碍眼起来,一直给他添堵,情绪不够稳定的皇后,也不再能被他容忍。 让皇后还有找人翻盘的机会,是他最后的仁慈。 皇后身形一塌,靠在椅子上,不再言语。 秦玉逢:“但我可以给你一个选择的机会。” 皇后抬眸看过来。 “其一,什么也不做,幽静宫中,平安度过剩余的人生。” “其二,我带你出宫去严府,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后续我不保证。” 皇后本以为她会给出两个差不多坏的选择,万万没想到第二个选择是带她出宫去严府。 她几乎没有任何犹豫:“我选二。” 如果注定结局悲惨,那大家都不要好过。 当皇后的狠毒放到该恨的人身上时,秦玉逢就很欣赏她的手段。 因此并不介意冒风险做一些大家不想看到的事情。 将皇后带出宫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 皇帝没有说要幽禁皇后,但肯定派人监视,六宫的目光也都看着这边。 所以她让皇后跟蓬絮换了装扮。 然后气焰嚣张地从凤藻宫离开,路上碰到来探望皇后的秋贵人也一并带走,说要请对方去御花园看鱼。 御花园看鱼,在后宫众人的眼中,已然是一个梗。 一个嘲笑皇后的梗。 大家吐槽两句“皇后还没废了,她就嚣张至此”,便没有多怀疑。 很快,凤藻宫传出皇后病重的消息。 传的太医是皇后党。 大家便又吐槽一句“这个时候生病谁都看得出来是假的”。 皇帝也确实以朝务繁忙为由,拒绝去探望。 没多久,皇后身边的碧斐拿着她的手谕和出宫令牌,匆匆出宫。 大家觉得这是皇后想跟严氏服软,派人去求情。 怀着看好戏的态度,没有人阻拦。 皇后还没有被夺权,守宫门的人挑不出错来,又没有接到其他命令,便将其放出。 碧斐刚出去没多久,纤云宫也有人拿着牌子要出宫。 而且还是坐着车出去。 守卫查看完令牌之后,又掀开帘子看里面的人。 只见里头端坐着一个表情冷漠的年轻女子,没有给他一个眼神。 他心里有些犯怵。 但作为一个只远远见过皇后几面,对皇后朝服印象更深的小卒,他没有认出对方的身份。 只是觉得如此气势,并非寻常人。 待要继续盘问时,给他递令牌的宫女不耐烦地说:“有问题吗?没问题就快点儿放行,我们要是乘车都没追上凤藻宫的人,娘娘饶不了我们。” 守卫心道:卧槽,这是我可以听的吗? 他连忙放下帘子,让开路。 等马车走了之后,仍然心有疑虑,跟旁边的兄弟讨论起来:“马车里的人好有气势,感觉能生撕了我一样。” 他兄弟淡淡一笑,笑他没有见识:“不用感觉。前两天你没见着老大身边那个姑娘吗?那就是纤云宫里出来的,可以生撕我们一队。” 守卫大为震撼。 并将纤云宫放到绝对不能得罪的行列中。 马车跟着碧斐,一路到了严府的后门。 碧斐进了屋,很快打点妥当,将守后门的人都差走,然后将车上的皇后迎下来。 皇后看着熟悉的院门,神情恍惚:“真没想到,本宫还有回来的时候。” 蓬絮坐在车辕上,对着她摆手:“奴婢就送到这里了,娘娘说您来严府的事情之后必然会败露,就不必费心回宫了。” 皇后没有言语,目送她驾车离开,然后头也不回地进屋子。 前承恩公严光回府后闭门谢客,将自己关在书房里思考后续操作要怎么改。 皇帝因他早朝事的行为发怒,那后续的一些趁机踩皇后的操作还是不要由严氏来做较好。 要交给谁,是一个需要慎重思考的问题。 正当他苦恼的时候,有人敲响了他的房门。 “谁?”他警惕地问。 “奴婢碧斐,娘娘有话想要告诉您。” 严光自知提出废后一事后,他与皇后就再也无法维持住表面的和平。 但此刻是在严宅之内,碧斐又是他安插在皇后身边的人,所以比起更加警惕,他选择舒缓心情,听听碧斐的汇报。 他将门打开。 却蓦然看到了碧斐身后的皇后。 严光睁大眼睛:“你怎么在……” 皇后微微一笑:“父亲声音小些,要是我这个时候在严府出了什么事就不好了,您说是吗?” 严光目光沉沉,支走门外守着的人,转身让她们二人进去,又严严实实地关上门。 “你有什么想要与为父说的?” 对于他兴师问罪的口吻,皇后出乎自己意料地没有生气。 她只是平静地看着他,就像是在看自己过往的一生。 狼狈不堪的少年,混乱疯狂的青年。 她失去过太多,也曾得到过很多,更是亲手毁掉过许多东西。 但是这样跌宕起伏的一生,好像也没什么意义。 她依然被困在过去。 对着这张痛恨到刻入骨髓的脸,皇后恍然想起另外一个自己很痛恨的人。 然后发现自己对华妃的恨意和嫉妒都已经远去。 于是她发觉了,华妃在离开前看她那一眼的含义。 不是高高在上的怜悯。 而是理解了一切,对她无法挣脱命运的淡淡悲伤。 就像是她这段时间常拜的佛。 “没什么好说的。”皇后道,“没有意义了,我们只需要做个了断。” 她喊了一声碧斐。 碧斐以惊人的速度和力气,将严光制住,然后把准备好的麻药灌进他嘴里。 皇后扶着自己的父亲走到脸盆前,按住他的头,将他的脸浸到水中。 “带父亲去池边太过引人注目,只好这么委屈父亲了。”皇后遗憾地说着。 严光奋力地挣扎,却用不上任何力气。 渐渐地,他再也不能动弹。 皇后维持着动作,发呆了半天,转身走出去。 一步一步地走向自己当年溺水的池塘。 有人注意到她,赶紧去给严夫人报信。 严夫人匆忙赶来,只见皇后露出久违的温软笑容:“母亲,您现在只有我一个亲人了,您会原谅我的,对不对?” 严夫人脸色大变,赶紧带着人去找严光。 皇后得以清静地走进冬日的池水中。 她竟觉得比那年春日的水要暖和许多。 第61章 皇帝还没有跟内阁的人商讨出什么结果来, 就听说严光死了。 还没有从这个消息中缓过来,就听说杀人的是皇后。 还没有想通皇后怎么杀的严光,他就听到了皇后溺水垂死的消息。 “皇后为什么会出现在严府?!”他忍不住拉高声调。 赵海德忍不住一抖, 小声说:“皇后娘娘,是坐着纤云宫的马车出宫的。” “华妃掺和这个事情干什么?啊?” 皇帝真的是难以理解。 在他看来,废后之后要再立后,他只会选秦玉逢。 她明明只需要耐心等待,不在这件事里发表任何意见, 就能成为最后的赢家。 他要顶着朝廷的压力和心中的忌惮立她为后,本就十分艰难。 她却在这关头做出这种事情。 “呃……皇后娘娘主动请她去的凤藻宫,当时屏退外人, 只有皇后身边的碧斐在场,她们说了些什么, 奴才没有打探出来。” 皇帝深吸一口气:“碧斐呢?皇后现在昏迷着, 那就审她啊。” 赵海德:“禁军找到她的时候, 她已经服毒咽气了, 之后又发现了碧云的尸体, 她们二人的住所内, 所有的纸张绢帛都被烧光, 只剩一些常设。” 没有留下任何蛛丝马迹。 那场面,说是临时起意, 傻子都不相信。 只是这件事到底是皇后的谋划,还是华妃的计划, 他们不得而知。 皇帝从牙缝里挤出一声冷笑:“现在唯一知情的人, 就只有华妃是吧?” “是。” “她现在在何处?” “凤藻宫。” 那就没什么好说的, 摆驾凤藻宫。 严家死了主人,严家的人恨毒了皇后, 又觉得皇后不能死在严家,所以最后还是把她捞了起来。 碧斐去报了官,在混乱中悄悄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皇后在严府被抢救,之后又被拉回皇宫继续抢救。 秦玉逢坐床前,看皇后撕心裂肺地咳嗽。 皇后的心疾之症果然很轻微,这样折腾还能吊着一口气。 她想。 但也很清楚,皇后活不过今天。 对方已存死志。 皇帝气势汹汹地走进来,本欲立刻发作秦玉逢,却被皇后一句“圣上”叫住,不得不暂时压下愤怒,坐到床边听皇后要说什么。 皇后的行为他当然也很生气。 但太医已经说了,皇后现在回天乏术,只是硬撑着一口气,随时都可能死。 无论他跟皇后之间再如何冷漠,都不能否认,皇后曾帮他良多。 这桩婚姻是两厢情愿的交易,亦是将他们捆绑多年的绳索。 皇后将死前言语,他还是愿意听的。 咳嗽停止,宫女将皇后唇边的血迹擦拭干净,使她的唇上再无一丝血色。 皇后的半睁的眼睛却是清明许多。 她抓着皇帝的手,用嘶哑的声音说:“是臣妾强逼华妃……让她将我送去严府的,父亲想要我死,我也不想要他活着。” 皇帝冷声说:“没有人要你死。” “失去一切狼狈地活着,还不如死了。”皇后勾了勾唇,然而实在是笑不出来,便没有勉强自己。 “臣妾……我或许早就死了,那年从池塘里爬上来的,不是严寄瑶,是一只厉鬼。” 她说起这些的时候,也提不起恨意,就像所有的激烈的情感都随着严光的死去脱离她的躯体。 “这些年,我一直在恨。我恨掌握权利,必须服从对方的男人,所以从未向您低过头,也对您的好不放在心上,只余利用。” “我也恨健康的,受到宠爱的女人,所以打压她们,作践她们,见不得她们好过。” “臣妾罪孽深重,该往地狱受罚的。来生……入畜生道。” 临死前,皇后突然真心地相信起佛道与轮回之说。 或许对她来说,当动物要比当人来轻松许多。 能死在废后之前,已是她此生最好的结局。 想到此处,皇后缓缓地闭上眼睛。 离开这个令她痛恨的人世。 皇帝沉寂良久。 几次欲要说些什么,又闭上嘴继续沉默。 最后,对皇后的死,他没有任何的表态,只命人将其停灵于凤藻宫正殿。 然后将秦玉逢拉到偏殿,问她有没有什么想说的。 秦玉逢:“如今除了臣妾以外的知情者皆死,自然是臣妾说什么便是什么,所以臣妾什么都不会说。” 皇帝:“……” 她依旧是从前的模样,做派还是言语都没有任何变化。 但皇帝却感到深深的愤怒与担忧。 他想起墨成说过的,秦玉逢对皇权无丝毫敬畏之心。 如今看来,确实如此。 他没有像以往那样,自己主动退一步,而是冷笑着说:“无论如何,你私自将皇后送出宫是事实,触犯宫规禁律,就不怕朕治你的罪么?” 秦玉逢抬眸看来他一眼,眸中满是了然之色:“陛下您开心就好。” 皇帝:“……” 他怎么开心得起来! 现在皇后皇后没了,下任皇后又做出了这种事情。 他拿什么去跟朝臣交代? 皇帝气某人不肯体谅自己,决定吓唬对方一下,便把赵海德叫过来,问他:“帮助皇后出宫,致使其在宫外残杀朝廷命官,该治什么罪?” 赵海德:“……” 为什么要问他这种送命题?他要是回答“连坐死罪”,皇上是砍华妃还是砍他,他自己不清楚吗? “这个,皇后娘娘杀严大人也不是华妃娘娘唆使的,应当与华妃无关。”他开脱一句,又道,“嫔妃无旨将另一位嫔妃送出宫,应当夺去位分,打入冷宫。” 秦玉逢:“这条宫规有漏洞啊,本宫是有皇后的旨意,送出宫的也不是嫔妃而是皇后,也要按照这条宫规来吗?” 皇帝和赵海德:“……” 这种时候就不要抬杠和挑刺好吗! 你这样我们很难办的。 皇帝看出来她毫无悔过之心,深吸两口气说:“来人,将华妃送回纤云宫,非召不得出。” 秦玉逢端详了一会儿他冰冷的脸色。 觉得还挺好看。 便大方地行礼告别,带着人,在禁军客气的“押送”中回去纤云宫。 回到纤云宫后,她还跟蓬絮吐槽:“看到没有,位分一点儿用都没有,不管多高,都有被打入冷宫的危险。” “爱情也是没有用的,这说禁足就给我禁足了。” 蓬絮面色古怪,想说皇帝这明明就是想让纤云宫避开风头,找一个挡住朝臣嘴巴的借口。 但她到底不是壁水,没有将心里话说出来。 而是说:“奴婢从严府离开后,托人给府中和老爷那里去了消息,老爷问您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秦玉逢:“没有打算哦,从现在开始,谁说话都不好使,事情要怎么收尾都是墨成说了算。” 厚重的狐裘遮住她的半边脸。 但蓬絮依旧可以从那双粲然明亮的眼中看到笑意。 蓬絮突然就明白了,为什么老爷会那么看重主子,将她视为能接自己衣钵的继承者。 两人虽然性格和行事准则很不同,但在作风上却十分相近。 他们都是可以端坐在幕后,不分敌友,以所有人为棋子,操控大局的人。 皇后弑父后自杀,华妃禁足。 无论是前朝还是后宫,这都是一件非常炸裂的事情。 炸裂到大家都不知道该咋办。 四处打探上头人的意思。 而他们上头的人,目前还是皇帝和首辅大臣墨成。 在皇后的废立上,两人产生了矛盾。 皇帝觉得皇后是死在废后之前,严光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死了也就死了。 在别人死了之后还罗列罪名,将其废弃,有些不妥。 而墨成本就不能容忍一个被父亲上奏废后的皇后,现在就更不能容忍一个弑父的皇后进入太庙,他不仅要废后,还要以严重的罪名将其过往完全否认,剥夺其元后的身份,贬为庶人。 两人就这个问题拉扯了很久。 最后,在皇后头七前一天,皇帝还是下了废后的圣旨,不办葬礼,以妃礼将其葬入妃陵。 看似各退一步,实则两人之间的嫌隙达到了前所未有的地步。 其他人隐隐感受到两人的对立,除了墨成手底下的人有些担忧之外,其他人都是狂喜。 墨成把持朝政多年,皇帝也站在他那边的话,他们想要插手什么事情麻烦得很。 现在两个人有矛盾了,他们才有施展的余地。 官场的事情要徐徐图之,但后宫的事情却可以马上插手。 新后的位置,他们可以即可开始商讨了。 由于华妃似乎参与了皇后弑父的事情,即使皇帝后来解释是华妃受到皇后的胁迫才出手帮助,大家也没有要推她当皇后的意思。 秦家人老实得像是朝堂上没有秦党存在一样,什么意见都不发表。 其他人倒是讨论得热火朝天。 朝臣们扒拉了一下后宫的十几位嫔妃,然后迅速站队。 最热门的两位,无疑是怀有皇嗣的淑妃,以及如今暂掌六宫的贤妃。 淑妃家世不显,正需助力。 贤妃背后是朝堂新贵顾氏,又因学宫捐书一事而美名在外,看起来更稳。 两边打起来那叫一个有来有回。 除了这两位之外,也有建议皇帝直接从宫外再迎一位为主中宫的。 吵得皇帝十分头痛,连上朝都不比以往积极。 当前朝为立后一事撕得昏天黑地的时候,纤云宫中亦是气氛紧张。 贤妃和淑妃这两位热门人选一左一右地坐在秦玉逢的身边,摸着白玉的麻将,试探彼此的牌路。 秦玉逢打出一张雀牌。 淑妃娘娘不客气地喊了声“杠”,边拣着作为筹码的珍珠,边说:“早知道你胆子大,没想到这么大,这种时候都敢喊我们来纤云宫。” 贤妃摇摇头:“毫无被禁足的态度,都不怕皇上生气。” 秦玉逢见她打了张四条,面色一喜:“糊了。” 贤妃看着她牌前列的三张四条:“……” 怎么会有人自摸了,还要把一条打出来让别人杠,再来赢自己碰过的四条? 赌性这么大的吗?? “皇上只是不让我出去,又没有不准别人来见我。”秦玉逢不在意地说,又喜滋滋地伸手要抓贤妃面前的珍珠。 贤妃挑挑眉,并不在意自己输了:“只怕别人要误会了。” 秦玉逢:“这不是还有个位置么?” 淑妃意味深长地说:“守株待兔啊……” 听说华妃把贤妃和淑妃都叫到宫里的太后整个人都惊呆了。 华妃这是想干什么?! 不会是想对这两个做些什么,让她们没法当上皇后吧? 太后越想越害怕,简直坐不住,没多久就带着人,急急忙忙地赶去纤云宫。 刚进门,还没有看清里面的情况,她就被某人热情地拉过去:“母后您来得正好,我们三缺一呢。” 太后:“……” 第62章 太后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真的坐上桌子。 更不明白自己是怎么把身上带来的贵重首饰都输出去的。 当她迷迷糊糊地被送出宫后, 她望着空茫的天空,对人生产生了疑惑。 突然间,她低骂了一声:“三个丫头合起伙来坑哀家。” 陪着她出来的年长宫人:“那……您还要让二位娘娘从纤云宫离开吗?” 太后险些没有翻白眼。 “没瞧见她们挺开心的么?她们都不担心自己, 哀家操什么心?” 说着就带着人离开了。 纤云宫里,剩下的三个人兴致依旧颇为高昂,但并没有继续的意思。 她们各自抱着暖炉,在暖阁里听琴闲聊。 贤妃抱着一卷书,眼神却是落在某人身上:“你将太后引来, 赢了她那么多钱却什么都不说,是何意?” 秦玉逢一脸正色:“所谓由棋路观人心,打牌也是同样的道理。” 淑妃:“那你看出什么了?” “太后是个好人。” 另外两人:“……”说的什么废话。 “但是她很在意圣上, 为了圣上可以不当这个好人。” 秦玉逢对这个还是很熟悉的。 因为她哥就是那种为了妹妹可以打破底线的类型。 更别说她舅那个老狐狸了。 要不了多久,太后就会为了皇帝做一回恶人。 而她, 现在要做的是展示自己的有恃无恐与泼天的富贵。 贤妃领会了她的意思, 眉眼舒展:“我知道怎么做了。” 淑妃对这样的话题一如既往地没什么兴趣, 她摸着肚子, 慵懒地靠在贵妃榻上:“就要到年关了, 你不打算出去?” “不了, 刚好躲个清闲。” 秦玉逢摇头, 然后故作可怜地拽了拽贤妃的袖子:“难道说贤妃娘娘会因为臣妾被禁足宫中,就克扣臣妾的俸禄和年赏吗?” 贤妃娘娘掀掀眼皮:“说得像是你缺那几匹布, 几块金子一样。” 秦玉逢被禁足也快一个月了。 纤云宫里跟之前比,甚至更为奢华。 为了达成视觉上的温暖, 各处摆放了金器, 铺上昂贵的皮毛, 在灯光下闪闪发光。 不仅如此,光是为了取暖烧地龙用的银炭都远超贵妃的月例。 主打的就是一个富贵。 太后来时, 都惊了半晌。 秦玉逢依然一派可怜:“我可以不用,但是不能没有呀。” 贤妃被她闹得没办法,叹了口说:“缺不了你的,内务府冬天用赤狐的皮制了一条毛毯,恰好能将你这暖阁铺满,明日让他们给你送过来。” 按理说,狐皮一般不会这样浪费。 但今年赤狐泛滥,还为了过冬袭击村庄牲畜,官府派人去剿杀,皮子由内务府收购,也算是弥补村民损失。 宫里的主子就那么点儿,这会儿又闹着立后,内务府的人就制了这么一件堪称奢靡的毛毯,意图讨好暂管后宫的贤妃。 贤妃对这些东西可有可无。 不如送给某人,让她更好地扮演“奢侈铺张”的形象。 那厢,皇帝一边被众大臣就皇后的问题烦的头痛,一边陆续受到“华妃邀XX妃嫔入宫玩耍”的消息,不由气得牙痒痒。 “她哪里有一点被禁足的样子!”皇帝猛一拍桌子。 赵海德下了一跳,小心观察着他的表情,问:“那奴才去传旨,不许人探望华妃?” 皇帝想起夹杂在催立皇后折子里的,几封参奏华妃不思反省,挥霍无度的折子,点了点头:“让她好好反省。” 别老是给他添乱。 现在他都要觉得这个年过不下去了! 他将自己写好但完全没可能发出去的封后圣旨收进匣子里锁好,对着满案的折子深深叹气。 皇帝旨意到纤云宫的时候。 秦玉逢正在跟瑾修仪一起看瑾修仪的猫后空翻。 那是一只纯白的狮子猫,看起来慵懒娇气,圆圆滚滚,实际上厚实的毛底下全是腱子肉。 爪子勾着柱子上的雕花一下子就窜上去了。 然后在瑾修仪的呼唤松手后翻,一个漂亮的空旋转就帅气地落到地上。 秦玉逢用力鼓掌:“厉害!” “娘娘之前提过这件事,臣妾觉得有趣,便命人带琼玉训练,没想到它真的能学会。” 赵海德看见曾经很看不惯华妃的瑾修仪与其相谈甚欢的模样,有些震惊。 又有些恍惚。 恍惚中觉得华妃喊不同的嫔妃来玩的行为,就像是皇帝在翻牌子。 瑾修仪从荷包里掏出小鱼干来喂猫,余光瞥见赵海德,立刻站直了身子,有些慌乱地说:“赵总管怎么来了?” 赵海德的表情更加古怪,但什么都没说,公事公办地转达了皇帝的意思。 瑾修仪没想到他是来禁止别人探望华妃的,心里暗叫一声糟糕:“那本宫这就走。” 秦玉逢幽怨地看着她:“本宫就这么让瑾修仪避之不及吗?” 知道是塑料姐妹情,但也不能这么塑料呀。 瑾修仪的脸皮到底是没她后,尴尬地咳嗽了一声,将猫抱起来塞进秦玉逢怀里:“君命难为,这猫就送给华妃娘娘解闷好了。” 然后带着人匆匆离开。 “从今天起,你就叫小白了。”秦玉逢给狮子猫改了个好养活的名字,然后才跟赵海德搭话,“圣上就叫赵总管带了这一句话?没有说要把我打入冷宫什么的吗?” 赵海德绷不住了,脸色一垮:“怎么会呢,娘娘您误会了呀!” 然后透露了朝臣参奏她的事情。 秦玉逢挑眉:“本宫这么明显的态度,他们都要在这个时候踩我一脚?” 她说的是自己退出竞选皇后的事情。 但就像立后不是皇帝说立就能立一样。 不想当皇后也不是她说不想就不当的,许多持“暂缓立后”意见的朝臣,背地里都是希望皇帝立华妃为后。 其他党派怎么会不忌惮呢? 赵海德不好接她的话,打了个哈哈就跑了。 在她走后,秦玉逢立在厅中,似笑非笑地说:“本宫的脾气还没有好到这份上。” 第二日。 秦党就一改先前明哲保身的态度,言辞恳切地就立后一事发表意见。 大致意思是现在没几天就要到年关了,即使立后也没有时间来准备仪式。 今年的祭祖可以让太后和皇帝一道去。 解决掉这件事,立皇后就没那么急了,皇上可以再仔细考察各位嫔妃的人品德行,再行决定皇后的人选。 当然了,现在宫中嫔妃还是太少,可从各家中寻贤良淑女入宫一同挑选。 这个建议平等地打压了“立贤妃”派和“立淑妃”派。 并且拉拢了“从宫外迎皇后”派。 刚提出来不久,就得到了朝臣的一致同意。 其中甚至包括墨成。 皇帝没什么话好说的,总不能说自己打算跟华妃过一辈子,别再给他塞女人。 那样他是真过不去这个年。 这件事便就此敲定,搬上日程,争取过完年就让新人入宫。 大家高高兴兴地回去在自家和亲戚家里找合适的淑女,只有皇帝一个人在不高兴。 他这次是真的生气了。 皇帝折子都批不下去了,没忍住问赵海德:“华妃怎么想的?竟还想让别的女人入宫。” 赵海德心想:这美人入了宫,是伺候您还是伺候华妃,不好说。 嘴上却很有求生欲地说:“华妃娘娘正在禁足中,出宫令牌也被收了,怎么会联系秦氏,让他们说这种话呢?” 实际上以秦家的势力,别说这种跟玩一样的禁足,那就是派军队把纤云宫围起来,华妃都能跟家里传信。 但皇帝想来擅长自我安慰和自我欺骗,点了点头说:“以她的脾气,也确实不会做这种事情。” 华妃做不出来,那肯定就是秦家的问题。 “之前考核官员的时候,秦氏的态度就很不积极,还试图让朕收回成命。”皇帝翻起旧账来,“他们在朝堂上就没帮华妃说过几句好话!” “玉逢是秦氏的世子与唐国公主的女儿,他们怎么就不护一下呢?” 赵海德又想:怎么没护着,只是不明显罢了。 介于皇帝此刻义愤填膺的模样,内廷总管识相地选择沉默。 皇帝替秦玉逢难过了一会儿,又想起自己不准别人探望她的事情,不由愧疚,唤人去库房和内务府翻东西送去纤云宫。 秦玉逢看着面前的几箱用以解闷的机巧玩意儿,陷入沉思。 皇帝这是想干什么?支持她玩物丧志吗? 怎么感觉自己越来越不懂他了? 作为一款不懂恋爱脑的木头,秦玉逢很快将这件事抛在脑后,借着这件事顺势演着嚣张宠妃的模样。 太后向来节俭低调,看不惯她这样的做派。 当皇帝开口说想让她出面放华妃出来过年的时候,她一口拒绝,还严词劝说皇帝,希望他能管管华妃。 皇帝的沉默令她明白了某些事情。 心中忧虑更甚。 太后:“当初她进宫的时候,你将她视作洪水猛兽,怎么这会儿就把她当眼珠子看了?” “玉逢是很好的人。” 太后:“……她好,不妨碍她的性格不适合宫中,禁足一事必须要让她长点记性,哀家不说放她出来,你就不许放她,懂么?” 她很少这样要求皇帝。 皇帝皱了皱眉,还是没有反驳她的话。 太后又说:“雨旋年纪小,你不宠爱她便罢了,其他妃嫔却都是妙龄,朝政再忙,也不可过分冷待后宫。” “是,谢母后教诲。” 皇帝表现得一派孝顺,太后说什么就是什么。 之后也按照她的想法,偶尔来后宫,然而不是去看望淑妃,就是去跟贤妃商谈学宫的事情。 华妃禁足,却仿佛与皇帝还有淑妃贤妃的关系变得更好。 三人不去见她,却隔三差五地往她宫里送东西,与她书信来往。 太后过了一个没有华妃,却处处有华妃影子的新年。 不至于寝食难安,却也忧虑地认为“无论立谁为皇后,都只是增加华妃的势力”。 如今的后宫,简直就是华妃的天下。 这样也就算了,若是华妃有了孩子,前朝的秦党就该更加活跃了。 届时,她的皇儿岂不就是华妃掌权路上的障碍? 久违地,太后做了一场关于另立新帝的噩梦。 她醒来时,看见依旧单纯没有心机的康修媛守在床边,就像见到自己心地善良,从不多疑的儿子。 “皇儿……”太后唤着,发现自己的声音十分嘶哑。 康修媛握着她的手,解释着:“您昨夜也喊了圣上,圣上便来守了您一夜,方才上朝去了。” 太后回神,说:“哀家只是做了噩梦,没什么,传信说让他不要担心。” 正当此时,纤云宫里来了人。 华妃说“太后若是心有烦思,不妨来纤云宫一起打牌发泄”。 非常离谱的发言。 但太后还是去了,并且在离开纤云宫之后,解除了华妃的禁足。 第63章 太后将秦玉逢解除禁足一事, 突然得出乎所有人预料。 而且是静悄悄,发布这个消息后,就宣称自己生病了, 除了康修媛之外,不见任何人。 赵海德听到这件事后,不知脑补了些什么,觉得将此事告知皇帝的时,应当有所缓冲。 所以他选了一个皇帝心情稍显平缓的时间, 以提醒的语气说:“皇上,您已经将华妃娘娘禁足三个月了。” 皇帝眸光一动,故作冷淡地说:“她反省得如何了?” 赵海德:“呃……” 皇帝一听, 就知道有问题。 他扶着额,无奈问:“她又干什么了?” 赵海德:“您发话说后宫嫔妃不许去探望华妃, 所以她请太后娘娘去纤云宫打雀牌, 从早上打到晚上, 太后娘娘回宫后一夜未睡, 今晨解除了华妃的禁足, 自己却称病不见人了。” 皇帝:? “太后不是前天还梦魇受惊吗?怎么想着去她那里找不痛快?” 赵海德瞄了他一眼, 硬着头皮说:“华妃娘娘说打牌可以发泄情绪, 又说睡不着就不会作噩梦了。” 皇帝:“……” 在心爱的女人和敬爱的母亲之间,到底要站谁, 这个问题即使是对天子来说,也十分致命。 他问过太医对太后诊断, 确认没什么问题后, 选择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继续埋头工作。 然而到午膳时,勤政殿来了一位意料之外的人物。 康修媛慌慌张张地跑到殿内, 见到皇帝之后直接跪在地上:“圣上,求您去快去纤云宫!” “纤云宫怎么了?怎么是你过来?” 皇帝觉得很奇怪。 康修媛欲要说些什么,但又都咽了回去,只道:“请您去纤云宫。” 皇帝见她身边什么人都没有带,脑海中思绪转过。 突然问:“你是从太后宫里出来的吧?” 康修媛一抖,将头深深地低下去:“是。” “你可知道,你此行,是在挑拨朕,太后与华妃?” “臣妾明白。” 康修媛何尝不知道自己是在蹚浑水,是在做一件自己讨不了好的事情。 但她还记得华妃为罗家断的那一桩案子。 记得大姐出门游学时脸上的轻松与释然,记得二姐进宫时的意气风发。 这份恩情,她势必要还。 皇帝神色莫测:“你既然明白,便直说发生了什么。” “臣妾……听见姑母同桂华姑姑说,圣上对华妃宠爱太过,华妃若有皇子,势必会被立为太子,为防外戚干政……” 后面的话没有说完,康修媛就转了话头:“宫里煎了药,其中一碗被送去纤云宫。” 她偷听到之后,假装什么也不知道,寻了个由头支开身边的人,独自跑来勤政殿。 龙椅上的天子再也坐不住,急切起身时撞倒了桌上的折子。 批过的和没批过的混在一起。 他顾不得头疼,直直地奔出殿外。 纤云宫。 药已经摆到秦玉逢的面前。 送药的人眼巴巴地看着她,说这是太后的心意,希望她能够趁热喝掉。 “还有些烫,过一会儿吧。” 秦玉逢端着药在宫中四处溜达,路过蓬絮的时候,对方脸色一变,就要夺她手里的药碗。 “娘娘,这药……” 她稳稳地捏着碗,不让对方打落,又用另一只手捂住蓬絮的嘴,勾着的眼尾艳丽而多情。 “不要说一些会影响太后名誉的话。” 秦玉逢松开手,绕了一圈,等冷了些便回到桂华面前。 “这是太后的意思,还是圣上的意思?” 桂华姑姑心知瞒不过去,便道:“圣上对您用情颇深,却仍有顾虑,顾虑的是什么,以娘娘的冰雪聪明,想必明白。” “太后娘娘愿意做这个恶人,使您与圣上之间,再无阻碍,也愿意出言保您做皇后。” 秦玉逢嗤笑:“以本宫仗势欺人的个性,要取皇后之位,也不会拿这种方法取。” 桂华姑姑:“……华妃娘娘慎言。” “不过你有一点说对了,皇上在顾虑什么,本宫清楚的很。” 秦玉逢一副被对方说中的模样,然后在对方期待的目光中,恶劣一笑:“药留下,你走,希望太后娘娘今夜睡前想的是我到底有没有喝这一碗药。” 桂华姑姑:“……” 明明是己方在做坏事,但还是会惊叹于华妃的恶劣。 她还待说些什么,就被纤云宫的人“请”出门外。 蓬絮关上门,担忧地看着:“您……该不会真的想要喝吧?” “宫中的阴私手段,似乎总是绕不开生育。对皇室而言,对这个社会而言,女人的生育价值总是远远地超过她们的才识与能力。” 说到这里,秦玉逢竟还有些想念出手就是要把人弄死弄残的皇后。 重口而脱俗。 是一个出色的疯子。 不过就算是皇后,在生育孩子这件事上,亦有着变态的执念。 秦玉逢厌倦地垂眸,看着碗里黑漆漆的药出神。 她真的需要有一个孩子么? 她真的做好了养育一个孩子的准备么? 屋中一片寂静。 香炉中的烟缓缓流淌,将屋内的气氛变得越发焦灼。 未几,香炉熄灭,门窗皆被打开。 一路急行的皇帝刚进门,便瞧见她端着空碗,明艳美丽的脸庞上只有一片冷意。 他险些腿软地瘫坐在地上,强撑着跑到她面前,嗓音忍不住颤抖:“你……” 秦玉逢却已换做浑不在意的神色,将碗塞进他的手里,便要转身走开。 皇帝只觉这碗烫手,瞬时松开,忙不迭地拉住她:“你不会真喝了吧?蓬絮没有提醒你?” 她回眸,眼角眉梢染上玩味,不答反问:“陛下可知,太后宫里来的人,对臣妾说了什么?” 他:“说了什么,你都不必在意。” “怎么能不在意,一句话直击痛点啊。” 秦玉逢回身靠近他,十指纤纤,轻轻地勾着他胸前的衣襟:“陛下已经同妾身有山陵之约,却仍旧将我禁足三月,这是因为您是天子。” “而身为天子,需要考虑的事情,远比一名丈夫要多。您心里头的顾虑,连太后那样善良的人都知道,都愿意替您做这个恶人。” “您说,臣妾应不应该承这份恩呢?” 她字字句句,皆浸透着笑意。 低柔婉转若情话,个中的含义却如利刃刺透胸膛,欲要将心肠都剖出来看个分明。 皇帝如秦玉逢预料中那样脸色苍白,情绪激烈起伏。 又蓦然出乎了她的预料。 “你不该,也不会选择接受别人的这种好意,你根本没喝那碗药。”他笃定地说。 秦玉逢一呆,难以自制地笑起来。 “哎呀,一下子就被您发现了。”她伏在他怀里,在别人莫名其妙的注视中,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仿若是遇上了极为值得高兴的事情。 皇帝动动嘴唇,有点想骂她,还是忍住了。 秦玉逢解释道:“内务府新送来的熏香里有麝香,味道太重,臣妾用药把它浇熄了。您要是来得晚一些,臣妾就要把炉子里的东西打包送人了。” 他脸色一变:“麝香?” 蓬絮解释道:“调香的人下了大工夫,一般人闻不出来,但味道重到如此地步,便是最可疑的地方。” 送来的人说听闻华妃娘娘最近喜欢精致复杂的玩意儿,所以特制了这款放了十几种昂贵香料的香献给她。 无论秦玉逢喜不喜欢,以她这段时间的作风,必然会室内使用。 麝香只伤孕妇,对没有怀孕的人来说影响不大。 秦玉逢便如那人的愿,点了几次。 皇帝声音发沉,透着寒意:“是谁干的?” 他不好对太后做什么,这个人撞到他面前,他必然要对方付出远超预估的代价。 “一个您想不到的人,妾身拿不到他的证据,便不说了。” 秦玉逢撇开脸,招呼人将香炉里被浸湿的香粉打包,装进金丝楠木的锦盒里,送去张贵人那里。 皇帝立刻不再追问。 因为张贵人是怀王的人。 怀王也确实有本事让任何人都找不到罪证。 他转了话题,试图安慰她两句,让她不要将太后的行为太放在心上。 秦玉逢答:“臣妾自然能领会太后娘娘的好意,只是将太后宫里的人赶回去了,让太后娘娘自己猜我有没有喝那碗药,您若是不想我因此与太后结仇,便什么都不要往外透露。” 皇帝:“……” 很担心亲娘的睡眠状况,但他选择闭嘴。 他离开纤云宫后,若无其事地回到勤政殿继续工作。 但有些事情,已经彻底发生了改变。 蓬絮命人将东西送去张贵人那里,回来时看到自家主子心情很好地叫人把殿内的晃眼装饰都收起来。 她换位思考了一番假如壁水在这里会做的事情。 凑过去问:“主子如此大费周章,还招惹了太后,到底是什么用意?” 秦玉逢笑而不语。 这年头的人不懂什么叫做洗粉和虐粉,才会觉得她的行为古怪。 困于宫中,又行跋扈之事,可使见不惯她的人远离她。 而在这种情况下还会站在她身边的人,对她的容忍度和忠诚度都会大大提升,不免生出“她只有我了”的想法。 最重要的是,这件事会使皇帝心中的天平倾斜向她,愿意为她牺牲,为她做出违背原则 的事情。 那个看不惯她的怀王,不必她多说,就蹦跶不了多久。 而太后,再也不能对她做什么了。 这才叫一劳永逸。 傍晚时分,皇帝被太后叫到宫里。 母子两个相顾无言片刻,皇帝说:“儿子早已成人,前朝的事情应付的来,母后颐养天年便好,少操些心吧。” 太后本就因为今天做的事情备受煎熬,闻言落寞地垂头:“给皇儿添麻烦了。” 皇帝叹口气,安慰几句,没有什么效果。 便不再多言。 看着他离开的背影,太后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没有问纤云宫的后续:“桂华,你说,华妃到底有没有喝那碗药?” “奴婢不知道,但有没有喝,对圣上来说,意义都不大。” 就皇帝现在的样子,就是华妃生不出来,他也会从别的嫔妃甚至宗室里抱一个孩子给她。 太后长叹:“是啊,没什么意义,倒坏了我们母子的情谊。” 第64章 秦玉逢被放出来的时候, 差不多是二月。 冰雪消融,万物复苏,桃花都开始绽放了。 正适合迎新妃入宫。 因为是以“考察皇后人选”为由选入后宫的, 没有搞选秀的流程,人选由前朝商议。 皇帝过目,太后审批。 然后贤妃安排宫室。 秉承着贵精不贵多的理念,这次得到大家一直认可的共有三位新妃。 第一位是内阁首辅墨成的侄孙女墨染香。 墨家是个半隐世的古老家族,京官里只有墨成这一位官员, 祖地那边有几位参与州郡事务的成员,主打的就是一个高风亮节,荣辱不惊。 这位墨娘子据说七岁能诗, 十岁琴引百鸟,十三岁著《寒香谱》一册, 十五岁及笄那年, 容貌惊艳了无数人, 去墨府提亲的人从城头排到城尾, 剩下的男人是自觉不配不敢上门。 正是因为太过优秀, 她年过十八还未定亲。 如今中宫空悬, 她来得正是时候。 皇帝对她表现出足够的重视, 初封便是妃位,赐号“昭”。 比秦玉逢当初入宫的时候手笔还大方。 倘若不知道墨染香于后位无缘的话。 第二位是新任工部尚书文瑜的妹妹文紫蕊。 文氏同厉氏相同, 都是在建国前的京城世家,不同的是, 文氏并没有离京避祸转为豪强的经历, 他们一直在京城。 谁占京城给谁打工。 文氏能在混乱期一直在京城混不是没有道理的。 他们家的人特别能生, 而且还是保质保量的那种,即使折损在争斗中, 也还有能拉出来撑门面的。 这家人因此很喜欢广撒网,夺嫡的时候文氏本身保持中立,却将族中三位优秀的子弟送给当时最热门的三位皇子当幕僚。 那三位皇子中目前唯一活着的就是怀王。 而怀王的正妃,便是姓文。 文氏因为立场问题很少有人身居高位,但中流砥柱里总有他们的身影。 文瑜当上工部尚书属于捡漏。 但并不妨碍文氏推他上台与其他世家竞争,也不妨碍文氏推他妹妹入宫去争夺皇后之位。 文紫蕊的履历不及墨染香厉害,但也十分漂亮,算是京城淑女的典范。 封的是文昭媛。 第三位是厉氏的淑女,名为厉新筠。 是秦玉逢堂嫂厉惠娘三叔的女儿,也就是太仆寺卿厉居的堂侄女。 厉新筠的履历跟前面两位相比逊色许多,唯一值得称赞是“持家有度”,帮她父亲打理了一部分厉氏的产业,赚了不少钱。 很显然是来凑数的。 她被封为修容,封号颖。 九嫔几乎满了。 或许皇帝也意识到这点,在新妃入宫前还做了一件事。 他把贤妃封作贵妃,把瑾修仪封作德妃。 贵淑德贤,现在前三个都被占了。 再往上就只有位同副后的皇贵妃和皇后,要想到达那个位置,难度不是一星半点。 大家对皇帝的这个决定感到非常茫然。 纷纷在心中思考:那华妃怎么办?皇上是要立华妃当皇贵妃吗?要立的话,为什么不现在立呢? 皇帝瞥了一眼内阁晃动的人影,将新写的封后圣旨塞进匣子里,上锁,收起匣子,一系列动作一气呵成。 他站起来说:“摆驾纤云宫。” 心情不好,不上班了,去看看媳妇。 秦玉逢正在试春衣。 大约是冬天里为了演戏整了太多土豪风格的东西,她现在偏爱小清新,春衣都是浅淡的颜色和简单的款式。 当然,造价其实与之前没什么不同,甚至有的更贵。 此刻身上穿的是一件青色大袖。 用的布料却不是染布,而是用深浅不同的青色丝线,一点一点织出来的。 光是这块布,就花了三个月来织。 绣花看似简单,实际上是用的合成金丝,颜色非常趋近于后世的玫瑰金。 这件衣服衬得她面若桃花,减弱许多攻击性,不似以往凌厉。 皇帝看到这一幕,不由一笑:“桃之夭夭,其叶蓁蓁。玉逢进来,越发有宜室宜家之相。” 秦玉逢亦是微微一笑:“这件衣服是舅舅送进宫的,造价千金(主要是实验消耗)。如此,圣上还觉得臣妾宜室宜家么?” 皇帝对她突然噎人的事情已经非常熟练,闻言只是叹气:“朕只会愧疚于没法和舅舅一样,给你最好的。” 他倒是想过先给她封个皇贵妃,但是她拒绝了。 说是皇贵妃本质上也只是妾,没什么意义。 他也觉得要封就直接封皇后更好。 为了不让人给她找气受,他便紧急将她交好的人安至高位。 贤妃晋贵妃,称贤贵妃,不仅能继续暂管六宫,还能以封号冲突的借口暂时不封贤妃。 再往下,华妃是无可争议的第一。 瑾修仪,如今的瑾德妃突然捡了这么大一个便宜,她又惊又喜,不知道自己是哪里得了皇帝的青眼。 翻来覆去地想了一夜,第二天一早收到华妃的贺礼,她才豁然开朗。 想来,是因为她的猫会后空翻吧! 贴身的宫女神神秘秘地凑过来,将藏在袖子里的信递给她。 “老爷给您的。” 她口中的老爷,是自家主子的父亲,内阁大臣萧勤。 瑾德妃懒倦地倚在床边,不大情愿地将信接过来。 信里的内容不出所料,是在劝她把握机会,在皇帝太后面前好好表现,争取一下后位,萧氏一族都会站在她身后的,云云。 “秋露,你知道吗?本宫虽是女儿,却有一点比父亲强。” 秋露茫然:“这个,请娘娘告知。” 她幽幽地说:“本宫懂得认命。” 刚入宫的时候,萧月笙也曾踌躇满志,心高气傲,视华妃为一生之敌。 这并不是说她眼高手低,分不清形势。 她原先是认为自己不差别人什么,有本钱去争,她才会争。 入宫快一年,她早就认清了局势和自己的时候情况。 论狠毒,她不如皇后。 论手段和胆量,她不如华妃。 论局势把控,进退之度,她不如贤妃。 现在皇后都没了,她就更没机会打过华妃,还不如加入她们。 秋露似懂非懂:“那老爷那边……” 瑾德妃“啧”了一声:“父亲也该认清现实了。他站队眼光不如厉氏,把握时机比顾氏慢,政务能力又被秦大人甩在身后,他拿什么跟人家争?” 她跟她爹又不是没努力过,没用啊。 不如躺平吃瓜。 反正现在混得也不差,只要不作死,该有的都会有。 瑾德妃想了想,觉得爹给自己寄的信不宜久留,万一被发现,皇帝以为她有图谋中宫之心就不好了。 立刻烧掉。 “那奴婢怎么给府里说?” 她:“就说今时不同往日,后日更胜今时,天下终究会是年轻人做主,父亲若是看不懂局势那便去跟厉氏的人学学。” 厉氏不仅眼光好,运气也是极为不错的。 不知道多少人羡慕他们家,觉得总是有馅饼从天上往他们家砸。 “等等,厉氏这次是不是也往宫里送人了?” 意识到这件事后,瑾德妃惊得坐直身体。 要是厉氏那个丫头抱上了华妃的大腿,以她跟华妃的塑料友情,这德妃的位置能不能坐稳都是个问题! “去,去请华妃来,就说本宫还有一只猫,擅长……抓飞雀,请她来观赏。” 华妃娘娘看了一下午的波斯猫抓鸽子,晚上吃的全鸽宴,心情大悦,直呼“瑾德妃深得本宫心意”。 对于后妃搏华妃一笑而对自己冷淡的行为,皇帝已经十分适应。 还松一口气。 他已经打定主意只给她们排面,不给宠爱,但不好明说,她们能自己想明白最好。 在新妃入宫前,发生了两件大事。 第一件是平叛蜀地失利。 为了降低瘴气和山林野兽对军队的影响,皇帝选择冬日出军,初春进入蜀地。 若蜀地没有反叛的意思,军队直接驻扎,若有,便直接打。 结果静昭仪的父亲楼将军不知道怎么想的,将军队分做大小不同的十队,交给此次被皇帝看好的年轻将领分别带领。 就连没有正式官职的壁水都分到了一支五百人的队伍。 山高林深,路线错综复杂,一旦进去极易走散。 蜀地的伏兵将树叶围在身上,暗中蛰伏,他们一入山林,便如瓮中之鳖。 三万的军马,还没进蜀,就没了大几千,失散不少,整兵时只剩万余,还被伪装成山匪的蜀军趁机进攻,又损失不少。 好在楼安及时醒悟,占领了一座山寨当驻地,驱赶骚扰的蜀军,整顿军队的同时尽可能找回失散的将士。 但也只是没有全军覆没而已。 那十位被皇帝看好的新人,非但没有因为楼安的“提拔”混上功劳,反而死了两个,重伤两人,失踪一人。 一个照面就折了一半。 皇帝收到军报的时候,在早朝上骂了楼安三刻钟,除了“他在干什么”这句话外,一句话都不带重复的。 骂完之后就是换主帅的问题。 皇帝一问谁愿意去,那些跟着他一起骂的人都沉默了。 蜀地自古以来就是块硬骨头。 楼安在现有的将军里算不错的了,换个人可能连收拢军队都做不到。 最后是在家陪媳妇养胎的秦跃无奈表示自己能去。 皇帝二话不说就封了他一个平蜀大将军,让他领五万军马去打蜀地。 这次就不是试探,而是真打了。 第二件事则出在后宫。 秋贵人与张贵人在御花园遇上,不知为何起了争执,秋贵人掉进了锦鲤池。 是的,又是锦鲤池。 又是秋贵人。 “真是一个多灾多难的美人,真是一个事故频发的地方。”秦玉逢抑扬顿挫地说着。 第65章 皇帝听到“锦鲤亭”三个字的时候, 第一个想法就是“要不把这地儿填了改成别的”,然后对着后宫支出的账册瞬间冷静。 请那三个小祖宗进宫,修葺宫室就花了不少钱。 让秦跃带兵去蜀地, 又是一笔巨额支出。 这才二月,去年的税收就花了大半,剩下大半年都得紧巴巴地过。 没钱的,真的没钱。 甚至想跟华妃娘娘借点钱过日子。 怪不得他父皇那么喜欢砍大官,想必也是很需要那些人的身家来填国库。 能够让一国之君生出这种想法, 可以想象,今年的账本是怎样的一副惨象。 他痛苦地抱着头:“既然太医说没事,朕就不去看了, 让华妃和贤贵妃去处理此事,之后将结果送过来便行。” 刚说完, 他突然想起什么:“张贵人……确实心计深沉, 非良善之人。” 赵海德秒懂。 这就是事实不重要, 张贵人不是好人才是最重要的结论。 这事可比“如何让新妃离华妃远点”的问题好处理多了, 他利落地应声, 带着一队太监和一队侍卫去请贤贵妃和华妃。 怎料华妃不必他人请, 早早地跑去了秋贵人的傍花居吃瓜, 不,主持公道。 秋贵人额头抵着床边, 面无血色,头发还未被绞干又被汗水打湿, 丝丝缕缕地贴着他的脸。 难得的不得体, 不谦卑守礼。 却也因此显得真实, 不言不语地叫人感受到她的虚弱和痛苦。 实在是惹人怜爱。 秋贵人也不提自己跟张贵人是怎么回事,而轻忽地看着秦玉逢, 似是在隔雾看花,清冷又美丽:“华妃娘娘,锦鲤池的水,真冷啊。” 秦玉逢一口茶险些喷出来。 啊~好凉。 秋贵人的表现与某名场面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也确实很出彩。 秦玉逢看着小美人这清冷中暗藏可怜,言语淡淡却隐含茶味的模样,忍不住想:就算秋贵人是自己跳进锦鲤池的,当时在边上的张贵人难道就没有一点错处吗? 她立马拿张贵人开刀:“张贵人,你说自己没有推秋贵人,那她当时掉下去,你为何出了惊叫之外,没有丝毫动作,仅仅是站在旁边看她溺水呢?” 张贵人震惊地瞪大眼睛。 救人并不是她的职责,华妃这么说,像是她没有舍身救人就肯定是包藏祸心一样。 她的心情,就像是路过摔倒老人却没有扶的年轻人被抓着一顿喷相同。 莫名其妙又很委屈。 张贵人:“秋贵人当时突然落水,嫔妾吓坏了,所以高呼令人过来营救,怎么算是冷眼旁观呢?” 秦玉逢却没有要跟她讲道理的意思:“你怎么不跟着一起跳下去了,这样,现在大家就不会一面倒地怀疑你将秋贵人推入池中了。” 张贵人:“……嫔妾不善水性,也做不来这种互相陷害的勾当来。” 言下之意,就是自己受到了陷害。 “不善水性?”秦玉逢意味深长地看着她,“不是知道池子里有什么吗?” 锦鲤池里混进了毒蛇和冬日里清过一次的水草。 秋贵人或许是真心要陷害张贵人,但绝对没想到水底下如此凶险。 张贵人面色不变:“嫔妾是近来才喜欢去锦鲤亭的,自然不如秋妹妹对那里熟悉。” 秦玉逢:“即使是本宫,在刚听到这件事的时候,也会感到惊讶。” 明面上,她这句话是在嘲讽张贵人曾经模仿自己的行为。 实则,她对某件事已经有几分的把握。 “你确实不会游吗?”她凉凉地说,“本宫向来好为人师,你若不会,我便教教你,地址就选御花园里的那片湖如何?” 张贵人丝毫不惧:“娘娘有这样的闲情,嫔妾自然愿意奉陪。” 秦玉逢便知晓她早就将生死置之于度外,或者说,早就打算在做完那件事之后,以自己的死来毁掉所有线索。 她垂眸看张贵人。 丰盈美艳,性情鲜活。 本该是宫中一道靓丽的风景,也本该热烈地活过一生。 啊…… 以恋爱脑的逻辑来说,为了心爱的男人去死,可能也算是热烈吧。 秦玉逢:“本宫当日给你送的礼物,你是半分不珍惜。你也没学到本宫半分精髓。” 张贵人不发一言。 多情的桃花眸中泛着莫名的冷光。 或许是想到了“礼物”,也或许是因为那句“没学到精髓”。 贤贵妃的仪驾从皇宫的另外一头赶来时,瞧见的便是这样的场景。 贤贵妃一眼看出不对劲来,语气略带玩味:“这是审完了?” “还没开始审呢。”秦玉逢像是突然反应过来一样,“按照惯例,要让秋贵人来说发生了什么。” 大家:“……” 什么惯例,您礼貌吗? 贤贵妃也纵着某人,顺着她的话说:“那秋贵人便说说,今日是发生了什么。” 秋贵人有点绷不住,但良好的宫斗素养让她维持住楚楚的外表,条理清晰地叙事的同时,模糊对自己不利的内容,将重点放到某件事上。 “嫔妾从前与张姐姐交好,常在一块游玩。后来虽不知为何,渐渐疏远。嫔妾为此忧虑,担心我们之间有什么误会,便邀张姐姐一同在御花园散步。” 她说到“交好”二字的时候,殿中不少人眼中都含了笑意。 张贵人和秋贵人之间的姐妹情,远比瑾德妃和华妃之间的情谊来得塑料。 当初二人一同献艺。 张贵人拉着秋贵人一起,明显就是要让不擅跳舞的秋贵人给自己当陪衬的绿叶。 秋贵人假装不知道,反倒将其作为展现自身美貌与身姿的机会。 把“擅自献艺”的锅推给张贵人,自己则是自卑,忧虑,尽全力表现的被迫模样。 后来两个人一起得宠。 秋贵人上了皇后的贼船,待遇更好一些。 张贵人就挑拨了王充媛和秋贵人的关系,使得二人势如水火。 秋贵人因为在皇后溺水时替华妃说话,受到皇后的针对,张贵人趁机落井下石,给她找过不少麻烦。 秋贵人便在皇后没了之后,隐晦地指出张贵人仪容不端,叫对方吃了一顿禁足。 “行至锦鲤亭附近时,张姐姐提起从前的旧事,问我担不担心她将我推下池中。” “嫔妾是诚心请姐姐出来,想要与她冰释前嫌的,自然不怕,便主动要去锦鲤亭。她却不知为何,言语间很是不耐烦,再然后……嫔妾便不慎落入湖中。” 事情说到这里,知情人便有了事情的脉络。 张贵人本想吓唬秋贵人,不让对方靠近锦鲤亭,结果反被发现不对。 秋贵人落水,陷害张贵人是阳谋。 让池中的布局暴露,才是她真正的目的。 真相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大家想要什么样的结果,当事人愿不愿意承担这份罪名。 张贵人:“是,秋贵人是嫔妾推下去的,所以嫔妾激她带我去锦鲤亭,也正是因此没有下去救她。” 秦玉逢:“本宫就说,秋贵人那么漂亮,怎么会故意陷害别人呢。” 秋贵人闻言,娇羞地垂下头。 贤贵妃横她一眼:“好歹是圣上委派来审理的人,少说这些没理的话。” 秦玉逢立刻收回目光,十分老实地说:“贵妃娘娘说的对。” 贤贵妃:“那池中的东西,也确实是你命人安排的?” 张贵人:“是,我与她积怨已久,怎么可能与她和好,答应出来,也只是想趁机报复,再陷害她是在污蔑我。” 她只要一口咬定做这些事情是为了害秋贵人,贤贵妃和华妃就没法将没有出现在这里的人牵扯进来。 二人深知再审下去也没什么意思。 她们能做的,也只是将经手的人都抓起来,看看能不能审出些什么来。 然而那些人确实不知情,甚至都不知道张贵人是如何与帮助自己的人沟通的。 而作为唯一的知情人,张贵人在被严加看管的情况下,成功地“畏罪自杀”了。 张贵人虽是怀王进献的良籍女子,但并没有父母亲眷,九族里剩下的人许多年都没有跟她有过来往,要牵连的话未免太过无辜。 “爱情害死人啊……”秦玉逢挤在淑妃的贵妃榻上,忧愁地说。 淑妃瞟她一眼:“你心疼她?” “怎么可能!本宫绝不允许这个后宫里有打胎小分队的存在!” 秦玉逢猛地一拍大腿:“对付我也就算了,她竟然敢算计我最宝贝的淑妃娘娘,简直罪无可恕!” 是的,锦鲤亭那边的布置,原本是为淑妃准备的。 怀王不知道打哪儿听来的消息,以为秦玉逢是真不能生了。 若皇帝真的一心挂在她身上,那淑妃肚子里的会是本朝唯一的皇子。 只要淑妃这个孩子出了问题,那皇帝就会陷入没有继承人的境地。 就算皇帝之后为了继承人会再宠幸其他的女人,没有皇子这件事也会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作为他的污点存在。 还能够离间皇帝和秦家的关系。 这些好处,足以让他出手。 败露之后,也不过是折了早就提防的张贵人和一些微不足道的棋子而已。 淑妃听秦玉逢说这件事,眼中闪过后怕,抚着肚子说:“我只想有个人陪我,根本无意参与这些事情。” 淑妃是真的很担心秦玉逢因为类似的事情同自己疏远。 在前朝吵着立后时,她便说过类似的话。 淑妃:“若你有了孩子,我必然让我的皇儿支持他做太子的。” 秦玉逢笑着闹她:“怎么若我生个公主呢?” 淑妃犹豫了一下,还是把礼教丢在脑后:“只要你能摆平其他的事情,本宫依然说话算话。” “便是为了你这句承诺,本宫也要叫怀王为这件事付出代价。” 天气转暖,怀王是时候破产了。 第66章 要扳倒一个从夺嫡之争中活下来的亲王, 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哪怕怀王现在手里没有兵权,也没有实权。 皇贵太妃背后的势力,以及他的嫡系队伍也不是吃素的。 手伸到后宫还能不沾腥地收回去, 就能很好地说明这一点。 秦玉逢做了两方面的工作。 第一,是将二十五岁以上的宫女(除了有正式品级的女官之外)放出皇宫,年龄六十岁以上的太监送去行宫从事更加轻便的工作,丧失工作能力的送去庙里养老。 对剩下的无品级宫人进行基础考核,重新调派。 女官则进行专业考核, 将其中三成降为普通宫人。 各宫妃嫔有权留下原先伺候在身边的人,但要向贤贵妃递交申请。 为了避免狗急跳墙,以“修整宫规”为由, 命有资历的宫人整理前朝与本朝新增的宫规,再写下自己的见解, 递至贤贵妃的案头。 贤贵妃于月中召集众妃, 一同修撰宫规。 亲手制定宫规, 哪怕只是一个可能, 对大半辈子都耗在宫里的宫人来说, 具有无比的诱惑力。 跟这个比起来, 徒子徒孙屁都不是。 何况现在他们老了之后是国家给养老, 不需要考虑没后的事情。 这一项操作平等地痛击了所有在宫里埋桩子的人,自然包括怀王的人。 经此整顿, 不说到水清无鱼的程度,也大大加强了皇帝对后宫的掌控(没有皇后, 后宫职务的任免权只有和太后有, 太后不管事)。 秦玉逢做的第二件事, 就是ban了怀王的军师,再给他匹配一个猪队友。 怀王的幕僚不在少数, 其中不少都折在夺嫡里,后来新帝登基,又走了一批,剩下的人里面,最值得注意的是一个叫做许显的人。 许显其人,年幼丧父,随母亲寄住在外祖家,后就读于筑林书院,聪慧好学,对时政有着独到的见解,受到师长称赞。 也因此受到外祖孙辈嫉妒,表兄杀人,令他顶罪,因母亲病重,他不得不同意。 是怀王将他从大狱中赎出,后替其翻案,将其久病的母亲接到京城医治休养,又给了他一份门客的工作。 无论从那个角度看,许显对怀王的忠心都不是其他人能动摇的。 只能给他一个不得不离开怀王的理由。 在某日的朝会上,有人上奏说丹州豪强派人刺杀丹州刺史,欲仿蜀州行事,丹州刺史险险躲过,却痛失副官,如今被圈禁于府中,不能行刺史之职。 而当地的豪强则是无辜地表示自己没有做过这种事,刺史也只是自己不远出门。 这件事确实是真的。 因为丹州别驾是本地豪强的人,人是唐觉派人协助刺史杀的。 丹州刺史被架空多年,早就想换个地方干活。 自然愿意配合此事。 但朝臣和皇帝都不相信丹州豪强的无辜,于是换个刺史去镇压那群地头蛇是当务之急。 又到了喜闻乐见的举荐环节。 最后的讨论结果是将汉州刺史调去丹州,等营救出丹州刺史,再将其调去汉州。 顾氏在朝中的分量日渐变重。 这是皇帝一手推动的,但也不能不提防。 汉州刺史与顾氏交好,多有庇护和照拂,借此机会调走,正合他的意思。 随后,秦琰上奏,说怀王府上的门客许显与自己有同窗之谊,筑林书院的山长曾赞其“聪慧敏达,有治世之才”,请陛下以其为丹州别驾,共赴丹州。 一般来说,征辟是可以拒绝的。 但许显拒绝的可能性不大。 因为怀王的封地就在丹州境内,就算怀王现在被留在京城,去不了封地,他也不会坐视丹州内乱。 刺史副官也是个足够有分量的职位。 果然,第二日,许显就写了一封感谢文书给皇帝,正式出仕了。 然后被快马加鞭地送去丹州。 怀王因为张贵人的事情,这段时间被皇帝疯狂针对,许多安排都被打乱。 他虽然自诩是个聪明人,但对这样的局面也不由感到焦躁。 手底下的人没有一个能给出破局建议的。 甚至还有建议他放弃手中的权利,跟皇帝表忠心,争取能回封地的。 气得他回头就让对方“重病去世”。 恰逢此时,严氏主动与他接触。 皇后被废后,皇帝暂时没对严党下多重的手,罢免和任用都依照他们的能力在公事公办。 但严氏先后没了嫡长子,家主,皇后,不可能不慌。 他们需要新的依仗,却因为之前的嚣张态度,得罪了不少人,屡屡碰壁。 若是能够推怀王上位,他们就又能找回昔日的荣光。 严焕的能力确实比他兄长和父亲更强,也更擅长伪装,很快就与怀王达成合作,被其引为表面知己。 他为怀王引荐了一位名士。 此人名为徐泽,为避战乱逃出蜀州的一位大龄隐士,他出名的时候,顺朝还没有建国。 实际上是秦玉逢为怀王精心准备的的骗子。 徐泽文化水平高,精研各家学说,然后编出一套针对达官贵人,具有普适性的话术。 忽悠能力顶级,出的对策和谋划看似靠谱,处处是坑。 上一个被骗的人就是蜀王。 唐觉这会儿打算把蜀王送走,正好给这个人才找个下家。 做完这两件事后,秦玉逢奖励自己跟美女出去玩。 今年春天不仅有新的美人入宫,还有另外一件她很关注的事情——学宫要开学了。 她跟皇帝磨了几天,对方才答应她和贤贵妃便装混入学宫。 京城郊外。 车水马龙,人来人往,繁华若闹市。 一辆精致小巧的马车停在学宫门口,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换上男装秦玉逢与贤贵妃先后下车。 秦玉逢拉着贤贵妃走进学宫,对立面的布置指指点点。 她:“礼部的人不行啊,为什么门口没有师资展示,也没有光荣榜,就放一块碑在这里?” “虽然不知你口中的‘师资展示’和‘光荣榜’为何意,但此碑为筑林书院的山长庄易庄老先生所赠,我等见之无不心潮澎湃,缘何公子你见了却反认为不好?” 一位路过的学子愤愤地说。 “或许是因为在下见多了庄师的文章字迹,不觉得稀奇吧。”秦玉逢转头,淡淡一笑,开始装逼。 “师资展示是指对学宫中名师的介绍,包括擅长的内容,著作名称以及过往事迹。” “光荣榜则是公布学生的成绩名次,嗯,筑林书院是有这个的。” 那人一惊:“你……难道是庄老先生的弟子?” “是。”某人自信挺胸。 全然将“离开后不要在外面说是我的学生”这句嘱咐抛在脑后。 对方忽然警惕起来:“那你来学宫干什么?” 秦玉逢:“来见识一二,回去与身边的人交流点评也好有实事可依。” “学宫是天子所建,聘四海名师,必然比筑林书院要强。”年轻的学生握紧拳头,“不仅是学宫和先生,便是学生也是,不信的,你我辩过一场。” 秦玉逢:“那便以是否需要‘光荣榜’为辩题,如若你输了,等仪式结束,你就去找祭酒提议在门口设光荣榜如何?” “好。” 他一口应下,不到一刻钟的工夫便丢下一句“我输了”悲愤离开。 围观的学生们发出嘘声,但没敢上前继续与秦玉逢辩论。 秦玉逢摇了摇头:“真老实啊,居然愿意接受这种对手熟悉而己方知之甚少的辩题。” 筑林书院的光荣榜,就是她说服师长立的。 初衷是为了打同班同学的脸,过程是她为了这件事写了十几篇文章去跟先生们辩论。 围观群众又对着她发出“噫”的声音,各自散去。 “真年轻啊。”贤贵妃望着这群学子,感慨道。 令她想起当初进族学的日子。 那时候她还被称作顾秀,因为所有的教习师傅都对自己赞不绝口,才获得了在族学读书的机会。 同样是觉得自己接受到原本不可能接受的教育,而感到荣耀和开心。 之后多年,她都将这件事视作施恩,为家族奉献牺牲。 她收回目光,对秦玉逢微微一笑:“你这个主意确实不错。” 说的却不是光荣榜,而是设立学宫。 学宫的第一批学生共有三百五十四人,来自顺朝各地的士族,年龄在十二岁到二十五岁之间。 他们之中,有出身不凡来此搏一个“天子第一批门生”名头的,也有学问已成,慕名师而前来进学的。 但更多的,是在家中并不受重视,被送来示好皇帝的青少年。 无论是哪一种,经过四年的学习,他们都会对学宫产生认同感,也对建立学宫的皇帝拥有更多的正面印象。 这段经历将作为烙印跟随他们步入仕途,使得他们天然地与其他世家人站在不同的阵营中。 第67章 秦玉逢与顾秀就像普通学子那样, 混在人群中,一项一项地参加新生的活动。 参观学宫,在百年大树上挂祈福红带, 领制服,课本,一套免费的文房四宝。 她们拿到的腰牌是算学门下的,还额外有一把算盘。 虽然只是普通的材质,但十分够用。 对贫穷的皇帝陛下来说, 是难得的慷慨和珍贵的祝福。 对通过入学考核,但还没有确定要朝着哪方面发展的学生,学宫安排了先生在学堂前讲学, 各处都围着不少人。 这些老师都是皇帝精挑细选的,别的不说, 学问是顶好。 还有好些个闲赋在家, 钻研过清谈的, 说学理来一套一套的, 极有说服力。 有陪同家人来此的, 听完之后, 当即打算参加明年的考核。 他们这会儿也还没意识到世家和天子之间存在立场不一致, 只觉得族学固然是最适合自己的,但外边的总是看起来更好一些。 除此之外, 秦玉逢意外发现学生中其实有不少女扮男装的。 她悄悄地抓住了一个,把人拽进角落里, 神神秘秘地说:“这位娘子怎么也来此进学了?” 少女没有任何被揭穿的慌乱, 反倒很是理直气壮地说:“又没有说不招女子, 我当时问过州府的大人了,女子也能报的。况且你们不也是女子吗?” 宣传里并没有说招女学生, 但如果报了,只要如实登记身份,考官也不会多管。 顾秀眼中闪过异样的光彩:“那你怎么穿着男装?” “自然是为了方便,我才不想那些人因为我是女子,就对我特殊对待。”少女眉头竖起,“我是来进学的,又不是来找夫君的。” 顾秀垂眸:“可是你学了这些,也并不能像男子一样入朝为官,你的学识和才艺,都只是你在出嫁时锦上添花的谈资。” “你怎么会这么想?”少女极为诧异,瞄了一眼二人手里领着的入学礼物,脸色突然不好起来,“别告诉我,你来这里,就是为了给自己增加嫁人的筹码的。” 秦玉逢:“当然不是,我们是来凑热闹的。” 少女:“……” 这答案还不如她说的这个呢。 “轻浮!玩闹!荒谬!”少女一双杏眸里满是怒火,斥责完她们就欲离开。 秦玉逢没有拦她。 她走出去一段后却自己跑回来,用恨铁不成钢的语气说:“读书以明志,哪怕我在这里学到的东西日后不能派上用场,也比我在家里学《女则》和女工要好。” “好,很有精神!”某人突然鼓掌,引来周围人的瞩目。 不一会儿,有位已经换上学宫制服的少年郎跑过来,将少女拽到一旁,用警惕地目光看着秦玉逢二人。 少女一把拽回自己的袖子,瞪着他:“你干什么?” “你不要被她们骗了,这两个人不是学宫的,是筑林书院的。” 少年郎看到秦玉逢提着的布袋,瞪圆了眼睛:“你们好不要脸,居然还冒领学宫的东西。” “谁说我们不是学宫的人了?”秦玉逢双手抱胸,“学宫里可是有不少筑林书院出来的人。” 他:“但那些都是师长……” 在她笑吟吟的神色中,少年的声音越来越小。 再开口时,便是三分虚弱三分小心四分心怀侥幸:“你们……该不会真是学宫的先生吧?” 在少年看来,这两位虽然看起来都很年轻,但气质与他们这些尚在家族庇护,没有接触过官场的人截然不同。 气势之强,甚至要超过曾给他极大压力的族长。 尤其是这个性格恶劣的家伙,就像是那种衣冠楚楚的凶兽,能够以一种优雅的姿势,将面前的任何人按死在地上。 说是先生,还真有可能。 秦玉逢邪恶一笑:“如果你是我手底下的学生,我只能说那是你的报应。” 顾秀拿扇子敲了敲她脑袋:“真是出息了,在这里吓唬学生。” 却是在帮忙她演戏。 秦玉逢捂着头告饶,又笑嘻嘻地问两人姓名,通过的是哪项考试,见他们充满拒绝,便说:“你们不想说就不说,反正你们等会儿也要去参加典仪,到时候我去问负责登记的人。” 两个年轻的孩子便低着头,老实地回答。 少年名为朱嘉,年十五,通过是录取数量最多的经学考试。 少女入学的化名是段晓,年十四,通过是算学考试。 “段家的孩子呀。”秦玉逢凑近段晓,眼中意味深长。 “你……难不成认识我家的人?”段晓紧张起来,小声祈祷,“千万别是堂伯父,千万别……” 秦玉逢打破她的侥幸:“你是寄住在鸿胪寺卿段大人家里吗?真巧啊,我与他有些交情的。” 段晓大惊失色:“你怎么知道?!” 她是从段氏族地来京城的,平日里住在学宫,再在京城中买宅子未免铺张,家里人便与堂伯父家商量,让她在休沐时过去暂住。 站在她旁边的朱嘉忍不住吐槽:“你几乎把这句话写在脸上了。” “来,这两把算盘给你拿去换着用。”秦玉逢将自己和顾秀领的算盘拿出来,塞进段晓的袋子里,“好好学习,我有空会在休沐日去你府上给你开小灶的。” 段晓双手颤抖,似乎没想到世上竟有如此丧心病狂之人。 秦玉逢握住她发凉的手,情深意重地说:“京城风水养人,必不叫你失望而归。” 不待她想明白这句话的前后逻辑,某人就突然转过脸,对着幸灾乐祸的朱嘉说:“好巧,我今日应该有给经学学生讲的课程,回头见。” 本来是没有的,但是她说有那就有。 朱嘉:“……” 送别了两个年轻的学生,秦玉逢二人将手中的东西递给不远处随行侍卫拿着,并肩朝着典仪现场走去。 秦玉逢:“今日来此,可解了长歌的心结?” 顾秀一愣,随即自嘲道:“我这些年的不甘,也不过是在钻牛角尖罢了。若是没有当年勤奋好学的顾秀,也不会有今日的我。” 她或许会如自己的封号一般,当个贤良端庄的妃子,成为顾家引以为傲的女儿。 但那样的自己,只要想想,就觉得可怕。 “自己所学的东西,若无法派上正确的用途,那便将其作为武器和预判敌人的工具。” 秦玉逢抬手理理自己的发冠:“本宫的规矩,其实是宫中最好的。” 她若只有跋扈和任性,根本活不到今天。 去深入了解自己厌恶的东西,才能玩得过别人。 “是啊,正是因为我很了解,顾家才能这么听本宫的话,而不是让本宫当他们影响陛下的棋子。” 顾秀轻叹一声,对往事释然。 祖父安排她人生时,大约也没想到顾氏会有为她棋子的一日。 “圣上安排了你进行开学演讲,你准备一下便去吧。” 秦玉逢冷不丁说。 顾秀:? “是你让他这么安排的?” “我求了他三天,他才同意的。” “我该说谢谢么?华妃娘娘。” 秦玉逢见情况不对,转身就跑。 然后若无其事地回到现场,人模人样地坐在VIP席位上,先是对着后排神色惊恐的学生们微微一笑,然后转回头,听皇帝致辞,祭酒致辞,赞助商唐先生致辞…… 等到她快睡着的时候,才轮到顾秀。 令人意外的是,对方竟然换回了女装。 穿得并非是贵妃的服饰,而是深灰色的交领,素雅庄重。 这幅打扮,再加上徐徐而谈的神态,让秦玉逢想起自己的老师祁亭居士。 那亦是一位才华横溢,半生郁郁的女子,去筑林书院教书后才逐渐开朗起来。 秦玉逢忽然生出一种庆幸的情绪来。 幸好她出生在一个女子没那么受限的年代,也幸好皇帝是一个没有太多偏见,本性善良的皇帝。 不然,她真的会疯。 开学典礼顺利结束,皇帝心潮澎湃地打量了一圈,才险险压下自己“拔苗助长”的危险想法,决定耐心等待人才成长。 他朝前排的秦玉逢递过去一个眼神。 示意对方跟自己一起回宫。 某人“恰好”转过头,没有接住他的眼神。 皇帝:“……她还有什么事情要干?” 赵海德摸了把头上的汗:“华妃娘娘说,她要给学子们上一节终身难忘的课。” 皇帝:“……” 算了,无所谓,反正只是一节课而已。 连这点压力都扛不住,以后怎么抗住江山社稷! 秦玉逢先去练武场那边探望了舒婕妤林雪微。 皇帝真如自己承诺的那样,将林雪微安排到学宫来教学生习武。 不过愿意来习武的女子还是很少,在秦玉逢的建议下,他干脆给所有的女学生都开了必修的防身课程,交给林雪微来教。 秦玉逢跟她打过招呼,便将消息带给她:“宣威将军病体刚愈,就被派去蜀州了。” 原定的攻打蜀州的主将,是林雪微的父亲。 结果林将军一看安排了这么多没上过战场的年轻小伙,直接“旧病复发”。 事情便交到静昭仪的父亲楼安手中。 楼将军很乐意给年轻人机会,也很信任皇帝的眼光,一个放权就差点儿把他们都整死。 皇帝气得想要直接砍了楼安的同时,对林将军的避祸也有些迁怒。 第二波大军都到蜀州了,还在他“病愈”之后,连夜将人送过去。 林雪微听到这个消息,不在意地说:“我总是很难懂父亲的想法,但要论打仗,他的本事还是不输他人的,没什么好担心的。” 林将军脑子不好使,但宣威将军的身份却是用实打实的战功换来的。 又不需要为整场战争负责,要活着回来还是很容易的。 她现在对父亲的想法也只剩“活着就行”了。 秦玉逢:“念头通达了呀,我的林教头。” 林雪微:“……” 又来了,这种奇怪的语调。 就跟上次喊她林妹妹一样的,仿佛在隐射什么的语气。 可恶,到底是在指谁? 第68章 与前来学宫学习的十几名女学生见过面, 秦玉逢便毅然告别林雪微,一意孤行地去给经学的学生讲课。 经学是所有读书人从识字起就要学习的内容。 对经学的掌握程度也是衡量一个人学问深浅的权威标准。 学宫的第一节 经学课必须要足够出彩,才能安住来此求学之人的心。 郑祭酒对她这个领导硬塞的关系户十分头疼, 劝说无果之后,只好问她打算讲什么,需不需要他帮忙提供教案。 秦玉逢不答反问:“郑雅先生可知,陛下为何要建学宫?” 他古怪地瞄了她一眼。 虽说这件事是皇帝自己在前朝提的,但他是贤贵妃举荐的, 知道些许内情。 学宫的方案最开始是由他面前这位华妃娘娘提出来。 据说是为了给贤贵妃娘娘找点儿事情做,搏她一笑。 今日,华妃也是跟贤贵妃一起来的。 某人一脸正经:“陛下希望学宫的学子为他所用, 以其才能显于圣人面前,而不是家世或是孝廉。” 郑雅脸色一肃:“是, 此乃正道。所谓举贤不避亲, 可非亲者纵有才能, 举荐者也不会知晓。” 这还算是客气的说法。 事实是即使有权举荐的人知道, 也不会举荐一个非亲非故的人。 郑雅一把年纪了, 才名不弱, 但从未入过仕途。 这是他才能不够吗?是因为他家世不够。 若没有贤贵妃的举荐, 他这辈子就只能在汉州给世家子弟当先生。 正是因为他有着这样的出身,皇帝才放心将祭酒的工作交给他, 不担心他教出来一批世家风味的学生。 秦玉逢:“陛下字修齐,因此, 本宫认为第一堂课可以从《大学》中关于格物致知的那一篇讲起。” 也就是皇帝取字的那一段。 开学第一课要搞思政, 这才是老传统。 要从“性本善”讲起, 就无法与学生原本受到的教育割开,也很难调动学生的情绪。 郑雅一愣, 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竟是作揖下拜:“受教。娘娘远见卓识,我却以为您是在任性妄为,实在羞愧。” 秦玉逢扶了他一把。开玩笑道:“我的名声也算是响彻九州,祭酒大人没有在我提出这样的要求时叫我滚,便是十分有涵养了。” 他尴尬一笑:“娘娘言重。” 其实是想过的,但一想到这是皇帝家里供着的小祖宗,就没有那个勇气。 秦玉逢也懒得换衣服,穿着来时的素锦袍子,便抱着卷轴走进宽阔明亮的学堂。 她要给经学学生上课的事情已经被朱嘉传遍了。 然而当她进来时,大家还是露出心如死灰的表情。 尤其是在学宫门口跟她辩论的那个小伙子,要不是穿着鞋,脚指头都能抠出一条暗道来,让他逃离此处。 “朱嘉。”秦玉逢敲了敲桌子,“坐在你后面三排从左往右数第三个人的名字是什么?” 朱嘉压力山大地站起来,回头同情地看了一眼那位兄弟,老实答道:“洪县裴继,芜州考核的榜首。” 虽然大家都是上的学宫,但分不一样,就是得到的关注不一样。 “一州榜首啊,怪不得那么自信。”秦玉逢点点头,勾起唇,“我方才问祭酒是否有人与他提及光荣榜一事,他怎么说没有?” 裴继:“……祭酒大人今日事务繁忙,学生还未曾找到机会向他提议此事。” 他虽然有些难以开口,但并不缺乏履行承诺的勇气。 秦玉逢:“这样啊,可是他已经答应了,你又待如何?” “学生,学生……”他一时卡住,眼睛里满是茫然。 “这样吧,师资展示的事情就交由你负责。你去采访各位先生,了解他们的过往履历,借阅他们的文章著作,进行整理和内容概括,最后写一篇三千字的文章简述你的工作和成果,下月初交到郑祭酒手中。” 裴继呆呆地看着她,就像是在听什么天方夜谭。 学宫中的先生足有六十一位,这是一个月能做完的事情吗? 而且他为什么觉得这个人早就在这里等着他? 纵然心中有着无数的吐槽,裴继也没有别的选择,艰难点头后失魂落魄地坐回位子。 其他学生见身为佼佼者的裴继被她抬手按死,心中生出无限的敬畏,压下远离家族的飞扬心情,等待她的下一步动作。 “朱嘉,你上来为我研墨。” 朱嘉抖了抖嘴唇,想说为什么又是自己。 秦玉逢就像是猜到他所想,微微一笑道:“当然是因为我还没有将其他人与他们的名字对应起来。” 朱嘉:“……” 如果再给他一次重来的机会,他一定不会在学宫门口围观裴继与先生的辩论,也一定不会在段晓被先生抓住的时候冲上去救她。 这位先生看着美丽,却实在恶劣。 但世间没有后悔药可以吃,他只能接受现实,上台去给先生研墨。 秦玉逢在他研墨的时间里,简单做了个自我介绍。 “在下秦琰,时任通事舍人,大家可以喊我秦先生。” 当需要人背锅的时候,秦玉逢会在自己的哥哥们中随机挑选一个幸运儿。 秦跃现在上战场去了,自然轮到她的好堂哥。 秦琰入仕已有些年头,这些小年轻可能听说过他的名,但应该都没有见过他。 “秦子振!”有人惊呼出声。 他旁边的人立刻捂住他的嘴,小声说:“不要直呼先生的字。” 他点点头,重新获得说话权利之后,也小声说:“陛下居然派了他来为我们讲授第一堂课,这是不是说明……” 学宫并非是儿戏一场,而是陛下真的有意培养他们? 在座的学生中,很多都是家族送来哄皇帝开心的,在族中并不受重视,心中难免惴惴。 这样的讨论在学堂的各处重演。 秦玉逢但笑不语。 等朱嘉将墨磨好,她打开空白卷轴,提笔蘸墨,在上面写下龙飞凤舞的五个字——“治国平天下”。 然后点了两个个儿高的人将这幅字挂起来。 方才还充满窃窃私语的学堂瞬间安静下来,一群少年屏住呼吸,目光火热地看着这幅字。 仿佛在看自己的梦中情人一般。 对以“入仕”为人生规划的他们来说,这五个字可谓是人生的终极目标了。 裴继看到这幅字都觉得自己的人生又有了盼头,由颓丧转为正襟危坐。 “裴继,你来说说,这句话出自哪里?” “回先生,是《礼记》中的《大学》,全文是……” 秦玉逢:“先帝替今上取字,便是从这一篇中取的,以望圣上明德于天下,修身齐家,治国安民。” 对没有踏入朝堂的少年来说,天子是一个足够遥远的,放在神坛上的人。 他们在听到“圣上”这个词汇时,会生出朝堂老油条没有的向往与仰慕之情,秦玉逢的话,让他们意识到,自己前所未有地接近了这位至高无上的君主。 这是一位明德爱民的天子。 而他们在天子设立的学堂中学习,背负着他的期盼,日后将为其一展才华。 在随意编了几个皇帝与先帝的父慈子孝故事后,秦玉逢进入下一阶段的教学——问大家的理想都是什么。 无一例外的是她写在卷轴上的那五个字。 可见她这个大饼是画到了他们的心坎坎里。 但其实大部分官员干的活都跟“治国平天下”没什么的关系,这些人里能有十个在日后成为治理一地官员,都叫很不错的。 以后学宫的先生们给他们的后辈讲课,就能说“你们是我带过的最差的一届”那种。 然而年轻的学生们还没有遭到社会的毒打,在接下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都会怀抱自己的伟大理想,拼命学习,疯狂内卷。 靠询问学生理想水过大半节课后,秦玉逢又假模假样地讲了经义和一些修德的典故。 悄摸蹲在窗外的皇帝听完上半节课,心中十分感动。 就是…… “父皇真的在病中呼唤朕的名字,痛哭流涕说放不下我吗?” 赵海德露出尴尬而不失礼貌的笑容:“可能吧,老奴不记得了。” 先帝是一款什么样的疯批,您自己心里没有逼数? 还痛哭说放不下儿子。 先帝要死那两年砍的儿子都一只手数不过来。 放不下大权和天下还差不多。 皇帝自我感动了一会儿,便遗憾离开,跟郑祭酒一起去巡视别的地方。 也就不知道,秦玉逢的下半节课讲的是“鱼和熊掌如何兼得”。 前提:“你从学宫毕业了,并且幸运地能够拥有一个差事。” 条件:“甲职位七日休二,一日工作三四个时辰,但整日面对陈旧档案,没有交际,也没有往上升的机会。” “乙职位十五休一,每天从天亮工作到天黑,需要陪上司应酬,逢年过节要送礼,如果工作表现优异,上司也看好你,你就能在三年后升职。” 问学生如何选择。 正确答案是选第二份工作,每七天请一次假,表面装孙子,借户部的银子送礼,背地里举报上司贪污受贿。 中间倾倒了不少官场黑泥,将一群小年轻唬得一愣一愣的。 秦玉逢关于“官场厚黑学”的课程结束之后没多久,她就收到了好堂兄秦琰费力送进宫中的信。 上面只有两个略显扭曲的字:谢谢。 第69章 秦玉逢决定老实一点儿, 不管外头的事情。 主要是新的美人已经入宫了。 送新妃入宫的事情,连皇帝都没法拒绝,她要闹也只是给自己找罪受。 况且这事儿也算是你情我愿。 人家奔着皇后位置来的, 别人的劝说和阻止都是她们手握大全的障碍。 嗯,这句话形容的是昭妃和文昭媛。 最后一位颖修容,她堂嫂厉惠娘给她递过消息,说是家产太多怕被吃绝户,进宫来混日子。 以皇帝的道德水准, 不仅不会吃绝户,还会给厉新筠发一份九嫔的俸禄。 “确实是很好的选择。” 秦玉逢点评道。 “娘娘没有不高兴便好。” 来访的颖修容生得明眸皓齿,活泼有灵气, 跟人说话的时候,很容易让对方产生“我们天下第一好”的错觉。 实在是个讨喜的姑娘。 秦玉逢笑着让人给她再上两碟点心:“听闻新筠精通雀牌, 吊牌这些, 如今贤贵妃忙于公务, 淑妃这一胎的月份又大了, 本宫正缺你这样的可人儿一起打发时间呢。” 麻将和马吊牌都是唐觉推行的, 赌坊里倒是热门, 但在贵族和内廷中, 会的人并不多。 敢跟秦玉逢打牌的人更少。 “略懂一二,能陪娘娘解闷便好。” 瑾德妃抱着自己的漂亮猫猫过来时, 正好听到颖修容的这句话,她眉头一竖, 在心中暗骂:不愧是厉氏出来的, 就是狗腿! 丝毫没有世家贵女的矜贵! “呀, 月笙来了。”秦玉逢见着她,连忙叫人给她搬个椅子来。 椅子放在颖修容对面, 连手边的点心都与颖修容一模一样。 然而秦玉逢的端水并没有起到缓和冲突的作用。 瑾德妃一看自己待遇和刚来没两天的颖修容一样,心里又是窝火又是委屈。 她这段时间的付出和努力,终究是错付了! 被她抱在怀里的异瞳波斯猫发出无辜的叫声,提醒她用的力度太大。 将猫放到地上,让其去找华妃宫里的小白玩。 瑾德妃平复了心情:“昭妃和文昭媛都去了贤贵妃宫中。” 尽管华妃如今已是宠冠六宫的人物,但在外界看来,她当上皇后的可能性并不大。 他们觉得,皇帝要立华妃当皇后,华妃也不会自入宫到现在都还只是华妃。 这一年里升位分的可不少。 四妃都从只有淑妃到如今前三皆被占据。 而且华妃受宠这么久,肚子从来都没有传出过消息。 怎么看,华妃受宠都像是皇帝在搞爱情骗局,用独宠来迷惑华妃和秦氏。 而贤贵妃就不一样了。 她是皇上潜邸的老人,虽说不受宠,但也深受皇帝的信任,从当贤妃开始就接触宫务,如今更是摄六宫之权。 即使前头有封后风波,皇帝也丝毫没有限制她权利的意思。 所以目标明确的昭妃和文昭媛选择去找贤贵妃打探敌情。 “修宫规的事情已经够贤贵妃忙的了,她们过去,实在是打扰。” 秦玉逢这话一出,瑾德妃险些没有绷住。 竟然可以从这个人嘴里听到“打扰”这个词,所以华妃以前果然是故意做那些事的对吧? “这样吧。”秦玉逢很快有了主意,“蓬絮你带着人,去把昭妃还有文昭媛都请到纤云宫来,贤贵妃问起来,就说本宫现在三缺一,难受得快要哭出来了。” 瑾德妃:“缺一个的话,怎么将两个人都请过来。” “妹妹说的也是。”秦玉逢眼睛一亮,“那就先说我们这边三缺一,等她们互相推脱完,再说本宫希望她们先过来试试水准,再决定留谁。” 瑾德妃:“……” 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人能够制裁这个人了。 太黑暗了。 甘泉宫,贤贵妃板着一张脸听昭妃和文昭媛试探,然后不轻不重地挡回去。 她从入王府起就不喜欢搞这一套。 有这时间不如去多看两本书。 然而她如今的身份已经没有了躲开的条件,只能在这儿受着,还得想办法敲打两人,以免她们找事。 好在这段痛苦的时间并没有持续太久,纤云宫来的人就将她解救出来。 “我们娘娘与瑾德妃、颖修容准备试一试内务府新送来的琉璃雀牌,缺个人,让我来您这里找找。” 贤贵妃:“二位妹妹可有愿意过去的?” 昭妃与文昭媛果然互相推脱起来。 她们都说自己不擅长,然后隐晦地指出对方有跟人打过牌,赢过谁谁谁。 蓬絮跟在秦玉逢身边这么久,也学到了对方两分技巧,当即笑着说:“娘娘说了,这种事情,就是要跟生手玩才有意思。” 她们:“……” 赢得高兴是吧? 这条道行不通,她们就开始互相捏造对方仰慕华妃的事迹。 昭妃:“我在路上碰到文昭媛时,她还说要去拜访华妃姐姐呢,本宫就不跟她抢这个机会了。” 文昭媛:“昭妃娘娘不想去么?我记得早前,墨大人对尚在闺中的华妃娘娘十分欣赏,常在后辈面前称赞,昭妃娘娘即使不将她作为榜样,也该好奇才是。” 昭妃:“……称赞华妃的何止是叔祖父,文昭媛的父亲难道没有过么?” 两人你来我往地说了半天,谁也没有说服谁。 贤贵妃就着这场戏喝完一盏茶,蓬絮才悠悠地说:“我们娘娘请二位都移步纤云宫,若你们实在是找贵妃娘娘有事,将贵妃一并捎过去也成。” 贤贵妃:“本宫还有宫务要处理,就不过去了。” 她这么一说,两人也不好再留在这里。 也没了拒绝去纤云宫的借口。 她们再不把秦玉逢当成竞争对手,也不可能视其为无物。 昭妃心事沉沉地来到纤云宫前。 她抬头,看这座瑰丽的宫殿。 桂殿兰宫,飞檐反宇。 像那个女人一样,散发着刺目的光亮。 在入宫之前,她是见过对方的。 仅仅是哪不多的几面,与叔祖父“何必与其相比”的评价,就叫她生出无限的不甘来。 在那位看来,她墨染香竟连与其相比的资格都没有。 以她的骄傲,如何能接受这样的现实? 昭妃收回目光,勾起唇露出一个端庄从容的笑容来。 无论如何,她如今与秦玉逢已经站在同一个起点,日后如何,还未可知。 秦玉逢不知道昭妃的想法。 即使知道,她也不会在意,顶多吐槽一句“有没有可能,你叔祖父只是不想你跟我学坏”。 她跟瑾德妃以及颖修容打了几圈麻将快活,听说人到门口了,才起身出去迎一段。 她站在台阶之上,好整以暇地打量二人。 端庄,矜贵,优雅,美丽。 暗藏野心。 像是一条流水线上下来的。 更准确地说,像是以同样的驯养方式,在笼中饲养的美人蛇。 秦玉逢热情地跑过去,一手牵住一个,然后将她们的手交叠在一起。 昭妃/文昭媛:??? 与此次进宫的劲敌如此亲密地接触,她们心中的情绪剧烈翻涌,以至于有些反胃想吐。 但华妃的手劲儿实在是大,她们根本没法得体地将自己的手抽出来。 某人:“两位妹妹生得真美啊,从今天起,你们就是我异父异母的好姐妹了。” 她们很想挤出一抹微笑,但到底年轻,没能笑得出来。 秦玉逢不容拒绝地将她们拉进去,分别按到牌桌两侧,派出己方牌技最差的瑾德妃与她们菜鸡互啄。 瑾德妃当年在闺中,也是受过优秀宅斗教育的,与两位妹妹有相同之处。 三人牌技不行,但论勾心斗角,都十分熟练。 没上桌她们还能互相谦让,真打起来,胜负欲直接爆棚。 这就导致她们的牌臭得各有特色,互相挖坑和试探的嘴战却精彩绝伦。 秦玉逢和颖修容在一边津津有味地看着,觉得比自己打牌都爽。 然而这场好戏没能演完。 有人匆匆忙忙地跑进来,急切地说:“陆昭容她现下很不好,请华妃娘娘您过去。” 昭妃和文昭媛一听,立刻站起来说要一起去。 陆昭容从大公主满月宴之后就一直病着。 平日里连人也不见。 现在突然传出不好的消息,又指名道姓地要见华妃,谁不知道她是准备交代后事了? 没想到被强行拖到纤云宫来,还能有这样的意外之喜。 大公主是皇帝如今唯一的子嗣。 她们一时半会儿得不到宠幸,生孩子就更不必想,若能将大公主养在膝下…… 按照位分,她们都足够。 再说情分,陆昭容病了这么久,也没决定将大公主交给谁来养,想来是对之前的几个高位妃嫔都不太满意。 她们不是没有机会。 怀揣着这种想法,二人也不顾与秦玉逢的生分,催促着她赶紧去陆昭容那里。 第70章 陆昭容病了数月。 在其他人看来, 却像是病了几年一样。 鲜艳的锦被都盖不住她嶙峋枯瘦的身躯,脸颊内陷,眼球外突, 形如枯槁。 空气中弥漫着呛人的浓重香气。 仍旧没法掩盖某种久病之人身上的腐烂。 她快要死了,每一个人见到她的人都产生了这样的想法。 陆昭容也清醒地意识到这点,或者说,她是清醒地感受着自己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清醒地发现自己逐渐控制不了身体。 这让她生不如死。 在她痛恨的人死后, 唯一将她挽留在这个世上的,只有与她血脉相连的女儿。 是时候为女儿做出最后的打算了。 陆昭容看着丝毫没有嫌弃地靠近自己的华妃,恍惚中觉得, 对方仍旧与进宫时一模一样。 昭如烈阳,美丽夺目。 压下心中的酸涩, 她用遗憾的语气说:“华妃, 我怕是没有办法亲自还你的恩情了。” 秦玉逢:“本宫可以当做做慈善的。” 陆昭容好悬没一口气咽下去, 直接去世。 “你当真不愿意将大公主养在膝下?” “我自己的孩子都还没有做好心理准备养, 又不是养猫, 我要负责的。” 或许是怕气死对方, 秦玉逢说完之后又补充了一句:“照顾一二还成, 毕竟这孩子的名字是我取的。” 陆昭容这才放心了些。 就算是其他妃嫔在她面前赌咒立誓说将她的孩子当做亲生的来对待,都不如华妃这一句承诺让她信任。 她强打起精神去看其他人。 虽然她只派人去喊了华妃, 但后宫中人的消息都十分灵通,如今大半的妃嫔都出现在这里了。 还有太后派来的人。 似乎都在等她的决断。 九嫔及以上的妃嫔不在少数, 陆昭容一一打量过去, 然后收回目光, 用慈爱的目光看着床边摇篮里的大公主。 “圣上应允我为太平寻一位养母,想必诸位也都知晓了。” 众人纷纷自荐起来。 吵得摇篮里的大公主哭出声。 陆昭容抬起头, 淡淡地看了她们一眼,这一眼里仿佛含着厉鬼弥留人间的怨气,惊得她们不敢再说话。 “瑾德妃,你可愿意抚养大公主。” 瑾德妃没想到这事儿能落到自己头上,她先是一惊,转而喜形于色:“自然愿意,若陆昭容愿意让大公主与我做个伴,我必不叫她忘记你这个亲生母亲。” 她的位分虽能在众妃中排个第三,但其中有多少水分,她自己心里清楚。 她打进宫就没有宠,日后也肯定没有孩子。 更不像昭妃她们那样,是以“挑选中宫”为由入宫的。 估计到死也就是个德妃。 陆昭容当然知道这点,但更清楚帝王的心思。 德妃没有上进的余地,其他人也未必有。 只要德妃保持住现在的心态,不去肖想皇后之位,她和萧家便足以庇佑一位公主。 大公主交给她总比落到昭妃她们手中,沦为争宠的工具好。 “有你这句话,我便知道自己没有看错人。”陆昭容深深地看瑾德妃一眼,将对方招到跟前,然后握着对方的手,轻轻地放到大公主的身上。 “本宫实在是无力再照料公主了,你今日便将她带回去照料吧。” “好。” 在其他人羡慕妒忌的目光中,瑾德妃小心翼翼地将大公主抱起来。 大公主因此醒来,乌溜溜的眼睛盯着她,突然咧嘴吐了两个泡泡。 是在笑。 瑾德妃也情不自禁地露出一个笑容。 她抱了一会儿,怕抱得孩子不舒服,又交到奶娘手中。 “那时候大公主的这些人,我也一并带走。” 陆昭容的脸色比她们来时更差许多,轻轻点头,对其他人说自己累了,想要喝完药休息。 其他人便识趣地离开。 秦玉逢的轿辇还没有走出多远,就听到了陆昭容去世的消息。 晚来一步的皇帝没有探究陆昭容最后喝的那碗药到底是什么药,他凝视了这个为自己生下第一个孩子的女人许久,长叹一口气。 在皇家,生育皇嗣就像一份难以承受的福气,从没有怀孕起便带来各种问题。 这件事他早就从他父皇那里知道了。 所以对后宫和子嗣都没什么兴趣。 唯一会期待的,大约也只有他和华妃的孩子会是什么样子。 但她若是不愿的话,相守一生也很好。 “追封陆昭容为肃妃,念其生育大公主有功,又因此病逝,以贵妃之礼葬入妃陵。” “着瑾德妃抚养大公主,不更玉碟。” 留下这两道圣旨后,皇帝没有太多留念地离开,继续投身朝务。 后宫并没有因为陆昭容的去世以及大公主落到瑾德妃手中而变得平静,反而更加波澜诡谲,暗潮汹涌。 后妃没有圣宠可以争,也还有宫权能争。 不日便有人上奏,说后宫高位妃嫔中,淑妃娘娘在孕中,德妃娘娘刚将大公主接到宫中,都没有精力处理宫务。 贤贵妃虽是贵妃,但仍旧不是皇后,一人独掌宫权十分不妥。 也不利于筛选出适合入主中宫的人选。 所以建议将宫权分一分,比如华妃,昭妃,曾经是静妃的静昭仪都可以试试,其他人等陛下觉得合适,晋了位分再令其参与后宫管理。 听起来十分合理,也足足提供了三个人选。 但静昭仪因过降位,华妃打入宫后就没有碰过宫权,显然对此毫无兴趣。 所以这件事的最终受益人会是昭妃。 秦玉逢:“你们娘娘我呀,最喜欢撕碎别人的诡计了。” 她是不喜欢管事,但是她有鬼点子和能实现她鬼点子的专业团队。 趁着年长宫女出宫,内廷采选新宫女,唐觉又往皇宫里送了几个人。 其中分到纤云宫的三个,好巧不巧是擅长管理的。 皇帝听说秦玉逢愿意管事,以为她是怕自己难做,想为他分忧,便高兴地在折子批了同意。 却不知道某人半夜跑去贤贵妃处,跟人家讲要怎么对付昭妃。 贤贵妃奇怪地问:“你不是一向对美人很容忍么,怎么,觉得墨染香不够美?” 某人随口说:“但是她好像必须要跟我争出个长短来,那我不得让她知道我的厉害?” 除了变态,没人会喜欢打心底讨厌自己的人。 秦玉逢三观一向正直。 所以她不喜欢昭妃,也没有圣母到觉得昭妃是被封建社会塑造成这样的,自己就有必要去拯救对方。 人家是封建统治的受益者,可不觉得这是苦的。 “你想怎么做?” “宫人分批放出,也分批考核,如今才进展了不到三分之一,不若剩下的事情就交给她负责。” 这件事其实已经走入流程,贤贵妃只需分些精力关注。 但若是换人主理,新上任的人又想做出些成绩来,估计能忙得一两个月都没空管其他的事情。 而且这件事的功劳已经分完,昭妃的付出与获得的功劳将不成正比。 “静昭仪呢?” “静昭仪的身体也不大好,但听闻圣上问她要不要一起处理宫务,她没有犹豫地应下了。我觉得她还是和以前一样喜欢拿好处,不若将账本和分发月例的事情交给她吧。” 对账也是花费时间的辛苦活。 而分发各宫月例,是需要废脑子的技术活。 二者皆容易出错。 要是静昭仪真能管好这两样,分她些宫权又何妨呢? “好,这个恶人我可以替你做。”贤贵妃大方地说,然后将几份奏报塞进某人手中,“但你也要给我好好干活。” 秦玉逢分到了管理人事的宫务。 皇宫各处的人员去留,调派都要向她汇报。 是宫权里最重要的一部分。 也非常复杂。 她干了几天,简直想要跑路。 “他们是对春夏秋冬有什么特殊执念吗?短短一份奏报里,就有整整两个春雨,三个夏荷,四个秋香,五个冬儿!” “娘娘,是三个冬儿。” “哦。”说顺嘴的秦玉逢恹恹地点头,将奏报全部推开,“去将太医叫过来,就说本宫病了,需要修养……哦,让他说。” 太医院近来十分热闹。 太医们几乎把各宫的门槛踩了个遍。 有因为陆昭容的死而决心好好养身的,有放风筝跟风筝一起挂到树上的,还有着手管理后宫,情绪烦躁导致上火的。 在繁忙之余,他们也挤出时间来分享八卦。 “刘大人是从昭妃娘娘宫里出来的吗?” “是啊,昭妃娘娘近来有些食欲不振,我上次去的时候让她吃些开胃的食物,她吃了几顿辣,嘴角起泡不说,脸上还长了痘,更加食欲不振了。” “那您是怎么治的?” “昭妃娘娘家乡靠近蜀州,爱吃这一口却又吃不得,再加上心情躁郁,就是太上老君的灵丹妙药都治不了,还能怎么办,开点下火的药,让她放松心情。” 刘太医叹气,又问对方:“你是去给哪位娘娘看的?” “文昭媛,她不是前日放那只雄鹰风筝,被大风吹到树上去了吗?我去给她复诊的。” “多大的风筝能带着人上树?” “听说足足有两人那么高,宽也差不多,也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 “文昭媛的住处离勤政殿有些远,可能要这么大的风筝才能引起那位的注意吧。” “何必呢。” “谁说不是呢。” 第71章 皇帝在前朝忙, 偶尔进后宫,不是去纤云宫,就是去长乐宫看望怀孕的淑妃。 就是贤贵妃有事要禀报, 也是自己去的勤政殿。 其他人就是想不顾矜持地抛媚眼,都没有机会。 文昭媛认清了现实。 等骨折好了之后,她开始奋力地刷贤贵妃的好感。 她的履历足够优秀,只比昭妃差一点儿。 而且还没有宫权在手中,相比起来威胁性更低。 因为修订宫规, 放宫女出宫、为年长宫人准备养老服务等等事情,贤贵妃的工作时长跟皇帝有得一拼,自然乐得有她这个免费的劳动力。 秦玉逢心眼子坏, 撺掇贤贵妃身边的大宫女去跟文昭媛透露,说等另外三个协理后宫(昭妃, 静昭仪和华妃)出岔子, 被夺宫权, 就上报皇帝让她有个正式的名头。 搁现代, 那就是领导对有能力的新人说:好好干, 等你上司退了就让你上。 通常来说, 即使在离职前等到上司离开职位, 也多半会来个空降。 但古代人还是相对淳朴的,文昭媛又是被供出来的优秀人物, 完全没想到这是在套路她。 贤贵妃后来知道这件事,又给秦玉逢送了一堆宫务。 好在只是静昭仪那边的账本, 秦玉逢身边的宫女就能处理。 她自己则慢悠悠地分批召见了宫里重名的宫人, 让他们自己选一下新的名字, 然后完善档案。 忙完这一阵儿就到了夏天。 淑妃平平安安地生下了大皇子。 小名依然是秦玉逢给取的,皇帝陛下对此稍有怨念。 主要是不敢置信, 在淑妃眼中,他的地位居然不如华妃。 他迟迟地意识到,原本眼中只有他的淑妃,目光早已不再追随他。 说不失落是假的。 但失落过后,也是松一口气。 淑妃不再想要他给不了的东西,那么两人还能像家人一样相处,共同抚育大皇子。 对此,他还是比较放心的。 话说回来,秦玉逢出于某种恶趣味,给大皇子娶的小名是旭轮。 也就是李旦最开始定的名字。 通过给皇子公主取名这件事,她终于明白,唐觉身边的得力下属为什么以各省的简称为名字。 玩一个世人都不知道的梗很酷。 而且世界上也能多一些熟悉的东西,没那么恐怖。 建光四年的日子很好过。 仿佛一切都在顺着某些人的心意在发展一样。 秋日,唐觉资助皇帝的那一批农学家和科学家发挥了强大的作用,用以试验的皇庄田地的产量是往年的数倍。 新的农具与灌溉工具将在明年春天之前抵达各县的官府,租与农户使用。 他本人更是以打通商路为由,修了不少路。 中秋之前,平乱蜀州的大军回朝。 这一战打了半年,很是不易,但收获却很不错。 蜀地富庶,尤其是被唐觉养的蜀王(正式开打之后,安乐侯复称蜀王)以及那几个带头作乱的地头蛇,秦跃将他们的家产全数查抄,带回京城。 皇帝的国库从来没有这么富裕过。 他一口气给学宫打了五十万两,让他们明年多招点学生。 平乱这个事儿,唐觉确实一直在暗中操盘,他的意思是让皇帝意识到自己没秦跃不行。 然而抓住蜀王并砍下其项上人头的是叶辰。 当初楼安安排十支队伍穿过山林入蜀,却遭到蜀军的埋伏,十个人里就两个成功,还有一个失踪。 叶辰就是那个失踪的。 他同样遭到了伏击,而且很倒霉地对上了主力。 带着人跟对面厮杀半日,他的下属几乎不剩什么,好不容易突围,又因为地形不如敌人熟悉,被一路追赶。 最后跌落悬崖。 被蜀王的小女儿所救。 是的,就是这么狗血。 据说那位孔雀公主对父亲反叛朝廷,欺压百姓的行为十分反感,却又因为仅仅是个女儿而没有能力阻止。 她决定做一个孝女。 父亲做错了事情,她就帮他纠正。 所以在蜀军埋伏朝廷人马的时候,她带着自己的亲信,悄摸绕路过来,打算给朝廷的人指路。 然而她的消息来得太慢,只来得及救下叶辰。 叶辰被她悄摸带回王府养伤。 依靠多年的当纨绔的经验,以及提前学会的蜀地方言,叶辰成功地伪装成蜀州某家的公子。 这个“某家”是进献孔雀公主母亲的世家,距离州府有些远,中间隔着山。 孔雀公主又给出“外家想要亲上加亲,派他过来跟自己相亲”的理由,大家八卦之余,并没有分心去探究。 孔雀公主虽然是大孝女,但演技高胆子大,又兼年轻美丽,在蜀王的子嗣中最受宠爱。 叶辰以“未来驸马”的身份在蜀州的权贵面前行走,很快就得到信任和重用,他借着唐觉的商队给大军传消息,又在查内奸的时候陷害忠于蜀王的人。 蜀王年纪大了,身边没有像样的人给自己出主意,便活像个昏君,整出不小岔子来。 朝廷军队便很快向前推进。 秦跃带人攻至州府时,孔雀公主劝被吓破胆的蜀王从密道跑路。 等他们跑进地道之后,叶辰便砍了蜀王的头,拿他的令牌与金印,去传信说蜀王要投降,让开城门。 秦跃打仗确实猛,比蜀州这群喜欢搞窝里反的人阵仗大很多,守城门的将领死守的欲望不是很强烈,便没有过多探究,直接打开城门。 然而这个行为并不能作为投降的证据。 由于蜀州的负隅顽抗与不思悔改,蜀王一脉,加上本地豪强中排头的四姓,几乎被屠杀殆尽。 除了孔雀公主。 她被带回京城了。 毫无疑问,这位大孝女会得到嘉奖。 被封为真正的公主,也并非不可能。 像是德昭皇后的姐妹,梁国公主就是因为父亲反叛时给德昭皇后报信,从而幸免,并且受封公主的。 梁国公主食邑三千户,又被皇室供养在京城,再加上驸马死的早,没有孩子要养。 每天爱干什么干什么,想谈恋爱就养面首,想交际就去参加各府宴会。 就是想出门旅游,皇室都会派禁军护送她。 这辈子过得不要太舒服。 秦玉逢年轻的时候,就很希望过上她那样的生活。 但孔雀公主却有自己的想法。 她想找个人嫁了。 由于她干系着对蜀州的安抚与接下来的统治,她的夫君人选是需要放在朝会上讨论的。 “这人选不该落到叶辰头上?”秦玉逢磕着瓜子,很有闲心地说道,“按照话本的套路,她应该与叶辰这个假驸马假戏真做,搞出真感情的。” 然后被敌方公主所救的将军其实家中有娇妻。 一边是爱人,一边是家国,将军心中痛苦挣扎,最终选择后者,被原配谅解,然后坐享齐人之福。 或者进入be。 叶辰没有老婆,也听说有很宠爱的妾室,这段不能成立。 进宫给她递消息的段文漪看了她一眼,说:“叶辰将军拒绝了,孔雀公主也没有指定他当驸马。” 秦玉逢将瓜子放下,喝口果汁压惊:“她该不会是想入宫吧?” 这个剧情她也熟的。 小国的第一美人进军后宫,依靠异域风情和与世家女不同的野性深深迷住皇帝。 而原本与皇帝相爱的人则在皇帝眼中变得无理取闹,备受冷待,然后逐渐心灰意冷,决定封心锁爱。 经过一系列的误会与纠葛,皇帝终于认清谁是自己最爱的人,进入追妻火葬场阶段。 嗯…… 如果这事放在秦玉逢身上,剧情应该进展到皇帝被迷住就以火葬场(物理)作为结尾了。 段文漪搂了搂自己突然被惊醒的儿子,叹了口气说:“孔雀公主也没有这么说,但朝中的大臣似乎有这样的想法。” 昭妃她们入宫也有半年了,连侍寝都没有过。 原本没将秦玉逢放在眼里的某些人终于回过味来,现在是想方设法地要打破她的专宠。 “唔。”秦玉逢没太在意地应了一声,“我倒是有点想见见这位孔雀公主。” “明日便是庆功宴,你会见到她的。” 第72章 庆功宴的时候, 秦玉逢拒绝坐在皇帝的身边,选择坐在自家哥哥的对面。 秦跃两战两捷,战绩漂亮, 已然被奉为了战神。 但平乱之战不仅给他带去了荣誉和功勋,亦有疾病和伤痛。 他在一场山林战役中,遇到了地方推落的山石,虽及时发现,下令躲避和应对, 但还是被碎石砸伤,真断了腿。 伤口还感染了。 那时正值夏日,这未及要害的伤险些夺去了他的性命。 秦玉逢起初没太相信, 觉得蜀州怎么说也是唐觉的地界,以对方手底下的医疗条件, 不能让自己的侄子因为伤口感染出事。 如今一看, 她哥还真瘦了许多, 嘴唇也还没有恢复血色。 那就是唐觉在询问了兄长的意见之后, 一起放任了伤势的恶化, 从而制造出“打赢这场仗非常不容易”的假象。 真狠啊…… 她心里感叹道。 “星璇, 将桌上的莲藕排骨汤给兄长送过去。” 作为妹妹, 在这种公众场合就应该多多关心大病初愈的兄长。 秦玉逢看着脸色发绿,欣慰喜悦中带着些许麻木与痛苦的兄长, 借着喝酒的动作,遮住唇边的笑容。 看来, 兄长这段时间喝的补汤不在少数。 活该呀, 活该。 看过了兄长的笑话, 秦玉逢又让人将桌子上的一叠蟹粉酥送去给壁水。 壁水在这场平乱的战争中,贡献显然是不如秦跃与叶辰的。 但有对比才能显得优秀。 她因为带着的人少, 又注重隐蔽,成为那突破成功的两人之一。 之后又在清剿蜀州权贵时立了不小的功劳。 皇帝派她去战场虽然是存着打发的意思,但也没有刻意打压她的意思,该给的嘉奖还是给了。 大军回朝后在兵部给她安排了个职位,如今也能被唤一声将军。 壁水坐在一个中游的位置,正头皮发麻地应付周围试图给她介绍自家闺女的中年大叔,见老熟人星璇走过来,立刻笑了。 “娘娘送给我的吗?” “是啊,叫附近的小厨房单独给你做的蟹粉酥,现在还是热的。” 宫宴的菜肴皆出于御膳房,看着精致牌面,实际上都是冷了也不影响卖相的。 是什么味道,懂的都懂。 但由于宫宴的本质并不是吃饭,以及涉及到的一些安全问题,没有人会对此产生异议。 也就秦玉逢觉得很重要,要求在摆宫宴的后厨房单独做些菜吃。 皇帝嘴上不是很赞同,身体很诚实地将自己桌上一半的菜换成了现做的。 另外一半留着赏人。 壁水在宫里当值过,自然知道这样的一盘菜多难得。 她感激地接过点心,托星璇替自己向娘娘表达谢意,然后在周围人的注视中,美滋滋地吃完蟹粉酥。 该说不说,秦玉逢的名声不好,但很多时候,她的行为依然会代表秦家。 甚至是唐王府。 这一叠蟹粉酥,直接让壁水的身份从“立了点战功的唐家远房亲戚”变成了“很大可能接唐王班底的少将军”。 后面这个称号是秦跃曾经用过的。 但秦跃历经两场战役,已经有了自己的年轻班底。 从前依附唐王的老将想要出头,便要考虑其他人,唐貐就算不是嫡系,那也是姓唐。 他们给壁水介绍对象的标准从“我视若亲女的外甥女”变成了“待字闺中的亲女儿”,但壁水只觉得他们聒噪。 她看着空了的盘子,灵机一动:“娘娘对我的亲事另有安排。” 拉着她的一位老大人一愣,旋即说:“她与你是同辈,如何能做得了你的主,即便是推脱,也该拿唐王来才对……” 她沉下脸色:“娘娘不喜欢的,我绝不会多看一眼。” 对方心知说错了话,连忙住嘴,假装找别人闲聊来减少尴尬。 结不成亲家固然可惜,但要是结仇就不好了。 秦玉逢看过了两场戏,还没能等到孔雀公主,不由问:“不是说孔雀公主会来吗?怎么净是些脸上堆满褶子的老狐狸?” 她的漂亮孔雀呢? 星璇:“叶将军对面的位置就是孔雀公主的,她如今还没有来,但听说她自荐要为陛下献舞一曲。” 秦玉逢恍然大悟。 对味了。 她又等了许久,等得心焦才等到乐声骤变。 宫廷雅乐与少数民族的乐声是有明显区别的,前者悠扬大气,富有节奏韵律,后者更为自由。 秦玉逢听得出来,新加的乐器中有一种笛子。 呜呜低回。 令人如置山林,如伴清风。 那舞者一踏入殿中,便霎时吸引走所有人的目光。 浓艳的绿,高扬的修长美颈,眉心灼目的孔雀翎羽,无一不给人带来强烈的视觉冲击。 半边面容隐于薄纱之下,却没能减轻她半分攻击性。 孔雀公主往前急奔几步,抬腿旋身,摆臂低腰,便献上一支美丽奇诡的舞蹈。 叫人目眩神迷。 秦玉逢不免缺德地想到:当初拉着秋贵人一起跳舞的要是孔雀公主,秋贵人就是演技再好,也一定会被衬成绿叶。 一想到这么漂亮的美人要嫁给不知哪个大猪蹄子,她就心如刀割。 孔雀公主跳完这一支舞,并未跟随伴舞的人退下,而是揭下面纱,对着皇帝行了一个蜀地的礼仪:“这支舞改自我族祭祀朝圣之舞,陛下,您是能活万民的仁德之君,所以我将它献给您。” 以她的身份,说出这种话,无疑是在坐实朝廷派兵打蜀地的正义之名。 而这样的称赞,没有皇帝能够拒绝。 她说话的样子也极为认真,仿佛背叛父亲与亲族的行为,仅仅出于对皇帝仁德之名的信任与仰慕。 这句话实在是动听,无论是现实中还是政治上。 以至于连秦玉逢都怀疑,这位孔雀公主是不是想要进入皇帝的后宫。 毕竟,她家的小皇帝无论是皮相还是人才,都很不错,而且还是九五之尊。 若孔雀公主跟昭妃一样,觉得只有世界上最厉害的男子才能配得上自己,也不是没有可能。 皇帝显然也是这么认为的。 所以他有一些为难。 孔雀公主要是真的入了后宫,他就不能像是对其他妃嫔那样冷待她,不召幸她。 朝臣也有理由议论后宫知识了。 思忖片刻,他还是决定先装傻,夸奖了孔雀公主几句后,让她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孔雀公主也没有趁机说什么,落落大方地朝着自己的座位走去。 路过叶辰桌子的时候,她从对方的手中顺走了一壶酒,将里面的酒饮尽,然后将酒壶掷在地上,喉咙中泄出两声微哑的笑声。 无一字一句。 便华裳迤逦,坐于自己的案前。 叶辰没有看她,转头让宫人再为自己上一壶酒,继续自斟自饮。 任谁都看得出来他们之间气氛古怪。 但谁也没有挑明。 八卦是一回事,取了孔雀公主的好处才是最重要的。 宴席散去,孔雀公主被太后留在宫中小住。 住的是东六宫之一的景华宫。 秦玉逢作为爱社交人士,直接在办庆功宴的宫殿附近找了个没人的偏殿,约见对方。 又神神秘秘地说:“将门窗都关上,你们都出去。” 她要开始八卦了! 孔雀公主全程浅笑着,等人都出去后,才说:“娘娘如此,不怕我为了入宫对您做什么吗?” 秦玉逢古怪地看她一眼:“公主来京城不久,还没有来得及听说我从前的事情也是情有可原。” 孔雀公主眉头扬起:“哦?” “你认识叶辰,应该知道他的身手,他当年被我打出京城,数年不敢归。” “当真?” “千真万确。” 孔雀公主乐不可支,笑得身上的银饰叮铃作响。 “叶二竟也有那种时候。” “怎么,你救他的时候不觉得他狼狈难堪?” “当然当然。” 两人互相扶着,嘲笑着此战的大功臣。 待笑声渐止,秦玉逢冷不丁说:“我与公主十分投缘,公主若真想入宫,明日我就让皇上封你为妃,让你住到我身边来。” 孔雀公主的表情也古怪起来:“你这是为陛下纳妃还是为自己?” 某人理所当然地说:“当然是为了让我开心,你这样的美人,我单是饭前看一眼,便能多吃几碗饭。” 门外突然传来赵海德的惊呼:“陛下,陛下您怎么摔倒了!” 秦玉逢:? 孔雀公主看了一眼门外混乱的人影:“陛下他……” “不要管他,一听就是想打搅我幽会小美人。” 孔雀公主:“……” 因为某人的发言而摔在地上的皇帝握了握拳头,伸手拽了秦跃一把。 赵海德又是一声惊呼:“秦大将军您怎么也摔了,可别把腿给摔了吧!” 秦玉逢:“……” 第73章 这天的秦玉逢到底还是没能跟小美人深聊。 毕竟摔的人里还有她腿刚好的亲哥哥, 她得出去看看。 秋日来的时候,常用的宫殿都铺起地毯,再加上这是一场人为制造的意外。 摔倒给秦跃带去的伤害, 还没有秦玉逢出来时踹哥哥的一脚大。 她靠着门,俯视着坐在椅子上,面色无辜的两位:“你们这是唱的哪一出?” 皇帝率先出口:“你兄长这次一去又是半年多,心中想念你,所以宴会一散就说要见你, 朕便将他带来了。” 秦跃上次出征回来,也是借着入宫,要求见妹妹的。 这个理由相当合理。 秦玉逢的目光落到兄长身上。 秦跃一脸正色:“是, 为兄对你甚是想念,所以才求陛下带我过来, 只是没想到妹妹在见别的客人。” 她:“啧。” 她哥先前对皇帝还一副“你配不上我妹妹”的模样, 这才过去一年多, 竟跟对方同流合污起来。 不过这都是在计划之中的发展。 现在比较头疼是皇帝似乎有些介意她接触孔雀公主。 她在后宫广结好友都没见他又这么大的反应。 秦玉逢:“好吧, 既然兄长与我叙旧的情绪如此强烈, 本宫就腾出时间来跟你说说话。” 反正孔雀公主住后宫是太后决定的。 皇帝一般不会驳回太后的旨意。 秦跃也不觉得她这话促狭, 嬉皮笑脸地说:“谢娘娘。” 他们俩说这话, 皇帝也很有眼色地没有打搅,让人迅速将孔雀公主送走之后, 他便回去处理后续封赏的问题。 这些是在大军回朝之前便开始准备的,但根据那些人回京之后的表现, 他需要再做调整。 处理党争, 平衡朝堂。 这是除了每日政务之外最重要的两项工作。 他如今已然十分熟练, 并且还能在不耽误办事的情况下,将这群人收拾得服服帖帖。 按照秦玉逢的说法, 他现在已经是一个擅长谈理想、画饼、说“你们都是我的翅膀”和使用离间计的出色皇帝了。 当皇帝终于改完封赏的草稿,一抬头便看见了不知在旁边等了多久的墨成。 这位内阁首辅的神色不似以往严肃,反而说不出的和蔼。 以至于令人立刻察觉到他的苍老。 墨成今年五十八岁,和他同一批的开国功臣,如今只有年近七十的唐王还活着。 唐王身上有旧伤,身体状况并不好,在先朝时便不再上朝,这些年除了偶尔上一封请求收回王位的折子,并没有什么动静。 皇帝如今常与唐觉联系,知道以唐王的身体,大限就在这一两年。 而以墨成在妻子死后废寝忘食的工作状态,能不能挺过六十岁都是个问题。 皇帝迟钝地察觉到,已经很久没有听到朝臣讲起高祖与先帝的事情了。 一个时代即将彻底消失。 “陛下如今大权在握,前有西戎投降,后有蜀地平乱,天下亦将归于长久的太平。”墨成欣慰地说着,“如今正是臣的离去之时。” 现在是建光四年的秋天,先帝在夏天去世的,皇帝到次年春天才改元建光。 按照先帝“五年内可重用墨成”的说法,这个时间称不上晚,也不算早。 皇帝却依然犹豫了。 这一年来,他跟墨成的关系又好了许多,比当初他刚登上皇位,墨成悉心教导他时更好。 他已然能看懂这位老臣的心思,便能够放心地去信任他,将其视作左膀右臂。 况且从名义上讲,墨成是他的姑父,是他的亲人之中,除了母后外最能担住“长辈”这个身份的人。 皇帝想要挽留。 墨成在他开口之前,便摇着头说:“臣当这个内阁首辅,距今已有十七年,自先帝病重便开始把持朝政。只有臣退了,您才是说一不二的帝王。” “如若不知您宽仁至善,臣还想让陛下将我打入大牢,革除爵位,判处罪行。” 皇帝想也不想地说:“您何罪之有?” 墨成只是笑:“欺君罔上,弄权集党,戕异推亲,那一条不是大罪?” 能坐到这么高的位置,没一个人手上是干净的。 他甚至许多事情都没有做得周密,为的便是日后皇帝清算起来,能收集到足够的证据。 但皇帝比他想象中要更加正直一些。 这不是说皇帝不会弄虚作假,而是说皇帝不会做出接受了别人的奉献,还将人踹进沟里的事情。 皇帝沉默了会儿,颇有些负气地说:“首辅大人想要离任回乡,上本奏折自己批复便是,来这里气我作甚?” 墨成:“臣离任,只有秦向安能担此任。” “嗯。”皇帝并没有否认的意思。 内阁首辅的工作量不是一般人能承担的,而且还都是不能出错的工作。 内阁剩下的三个人,包括萧勤,在这方面都远不如以“内阁首辅”为模板培养出来的秦向安。 他若是想首辅之位交接后不出什么乱子,用秦向安是唯一的选择。 “您欲以秦跃为上将军。” 顺国建立之后,许多将军的名号都逐渐转为虚职,只有在发生战事的时候,他们才能直接领导军队。 即使是唐王,也不过剩下不足千人的府兵。 上将军是一个多年没有人担任的职务,在过去,它比三公的地位更加稳固。 因为上将军可以开设将军府,自行委任军府佐吏,有自己的班底和一批精锐部队。 皇帝:“这事我与您谈过,您也认可了。” 皇帝受够了每次有什么事儿都只能临时拉一队不知道靠不靠谱的人去打仗,所以打算以秦跃为首,设立将军府。 却不是放权给秦跃,而是由自己安排人进去,让他们彼此磨合,互相促进。 确保每次出征的时候,都能出一个训练有素,能够互相配合的队伍。 “臣并不是要您收回成命。只是想说,秦氏有这样的权势,其附庸者必然被滋长野心与傲慢。”墨成直直地看着皇帝,“这也是臣令墨家人不为京官的原因。” “但墨家依然送了染香入宫。” 皇帝叹了口气:“所以您说了这么多,就是不希望朕立华妃为后。” “皇后与宠妃,终究是不同的。”墨成停顿片刻,也叹了口气,“华妃若是蠢笨些,臣也不会在此刻扫您的兴,可她实在是太聪明了,又是那么个性格。” 宁教我负天下人,不叫天下人负我。 这句话用来形容秦玉逢,恰如其分。 而墨成又还有一句话没说,若皇帝是个会败给爱情的皇帝,立华妃为皇后也未尝不可。 偏偏是个心有天下的帝王。 墨成又等了会儿,没能等到皇帝的定语,反而等到一句与之毫不相关的话。 皇帝:“墨老,我以前常听人说,她与子云大长公主十分相似,您觉得呢?” 提及亡妻,墨成眼神恍惚起来,似是陷入一场不想醒来的旧梦。 “彼时动乱,高祖死过不少儿女,因而无论皇子还是公主,都督促其勤加习武,子云的水准是他们当中最好的,曾领五百人于万余围军将高祖救出。” 救过许多在乱世中如浮萍飘零的妇孺,也曾救下过一个妄图独自投军的世家少年。 她凛然如风,灼目若焰火,却有着世间最善良的心肠。 “子云亦是极受父兄喜爱,一身骄傲从未被摧折,光明坦荡,总将旁人衬托得卑劣。” 墨成停顿了会儿:“但玉逢与她其实是全然不同的人,玉逢有着从不妥协的烈性,而子云从来将亲近之人看得比自己更重要。” 或许是因为想起旧事,他不再称呼秦玉逢为华妃,而是用了过去常唤的称呼。 那时,没有子女的他将这个与子云脾气相近的同僚之女,当做自家的姑娘疼爱,为她收拾过许多的烂摊子。 秦玉逢能在先帝时期作威作福,凭借的可不仅是先帝的宠爱。 皇帝:“那你们为何都……” 墨成:“因为我们说她像子云,更多的时候,只是希望子云能够像她一些。那样的话……”子云大长公主就不会芳华早逝了。 她是为自己的胞弟而死的。 君臣二人又是许久没有说话。 待墨成放下请辞折子离开后,皇帝也没有翻开看一眼的兴致,而是写了一道封后圣旨舒缓心情。 他不是一个不听劝的人,在很多事情上也都感觉可有可无。 可在这件事上,他有着一经出现便不容更改的想法。 得想个办法让它顺利实现。 皇宫的另一头。 秦玉逢与兄长聊了许多,有蜀州的情况,也有秦氏和唐觉的打算。 比起想一出是一出的她来,唐觉像是天生的政客,如无声的潮水般一点点地渗透朝堂,将事情导向自己希望的方向。 幸好唐觉为了保持局外人的清醒,没有入仕的打算。 不然他妥妥地会成为权臣。 反派意义上的。 “秦氏有什么打算?”她突然问道。 秦跃支支吾吾地说:“家里收到了许多催生秘方,已经攒了一盒子。” 他与妻子已经生下长子,这些秘方自然不是给他的。 更不可能是给他们年纪渐长的爹娘的。 秦玉逢:“他们这么着急,怎么不进宫自己生?” 秦跃附和道:“估计是很清楚,以自己的姿色,根本没法入陛下的眼。” “虽说如此,但长辈们收集秘方不易,也不好浪费,将那些秘方送去他们的夫人和爱妾那里,顺便送些补药。” 某妹控将“尊敬长辈”四个字踢出字典,毫不犹疑地点头:“好。” 第二日。 秦玉逢也没能如愿去见小美人。 因为她娘急急忙忙地递了牌子进宫,告诉她:“墨成给主家那边递了消息,说秦家在内阁首辅和皇后之中只能出一个,你祖父瞒着你爹联系门生,联名上书,请立昭妃为后了。” 秦氏祖地离京城不近,这件事只会是早有预谋。 第74章 “您怎么这样着急。” 秦玉逢拿手帕细细地擦拭母亲额头上的汗水, 仿佛刚才的话没有给她带来任何情绪波动一般。 她也确实不意外。 别看她祖父对她很好,不似祖母那样重男轻女。 但也不过是维护宗族统治,图谋延续秦氏的荣光罢了。 那是比皇帝还要政治动物的政治动物。 墨成说了那样的话, 祖父当然会在皇后与内阁首辅之间选后者。 要培养皇后容易,要培养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臣则需要天时地利人和,机会放在面前,祖父当然要把握。 唐氏喝了女儿亲手捧过来的茶,缓口气说:“你祖父从未做过这样的事情, 以往都会让你父亲自己考虑,再不济也会提前说一声。” 自从秦玉逢的祖父回族地,秦家在京城的势力便交给了她的父亲。 作为世子, 秦向安一向很好,年纪轻轻便入了内阁, 也能管得出秦党的人。 这本该是一场早已完成的权利交接, 她父亲却突然之间成为了局外人。 “祖父远离朝堂多年, 怕有人不记得他了。”秦玉逢指尖点着桌子, “大约也怕父亲太过纵容我, 当真放弃首辅之位。” 嗯, 应该也觉得她爹太过老实, 做不了这个局。 墨成确实是大权独揽多年,但她祖父过去何尝不是如此? 这种过于直白的要求, 对祖父来说,大抵是很冒犯的, 所以祖父表面答应了“放弃让孙女当皇后”, 转头就把昭妃架在火上烤。 若说墨成第一不想秦玉逢当皇后, 第二就是墨染香。 这件事一出,免不得叫人怀疑, 墨成是觉得自己要退了,想给墨氏整一个新的靠山。 尽管过去几十年中,墨成从未做过这样的事情。 但世家人的脑回路就是这样的。 也能叫皇帝与墨成再次离心。 唐氏听了秦玉逢的分析,松了一口气:“还好还好,公公并非是要舍弃我的女儿。” 秦玉逢挽着她的胳膊,开始进谗言:“娘啊,你现在是唐国公主,祖父不过是个郡公,你硬气点儿。” 唐氏:“啊?怎么硬气?” “祖父要是真拦着我当皇后,你就带着唐王府的私兵去吧秦氏祠堂围了。” “或者把大哥还有父亲压到他们面前,说‘秦家的未来都在我手上’。” 唐氏默默捂紧女儿的嘴,疑惑起自己为什么要火急火燎地进宫。 秦玉逢将母亲送走,顺道去了一趟勤政殿。 皇帝正在命人写圣旨。 写圣旨的人是个熟人,严氏落魄后依然在朝堂闪闪发光的严焕。 严焕见到她进来,没有任何惊讶,也没有对仇人的愤恨。 他搁下笔,礼数周全地向她行礼。 “参见华妃娘娘。” 没有严博在身边做衬托,他看起来还是那么稳重靠谱。 怪不得皇帝会继续重用他。 不将他绑在怀王的船上,秦玉逢一时半会儿还真找不到办法拉他下马。 皇帝上前一步,占据秦玉逢的视线:“你居然有空来勤政殿,朕还以为你这会儿见上孔雀公主了。” 秦玉逢一顿,打量他。 青年的天子温文尔雅,目光自然。 但并不妨碍她觉得这句话是在阴阳怪气她。 她伸手去牵他,目光含情:“臣妾想着您这儿该被如雪花儿一样的折子压得难受,特意过来看看您。” 的热闹。 皇帝:“……” “我让秦大人把那些折子都带回家了。”他勾了勾唇,“方才在叫严爱卿写了封圣旨,你要看看吗?” 严焕将未干的圣旨交到秦玉逢手中,十分识趣地离开。 那是任秦向安为内阁首辅的圣旨。 皇帝并没有按照传统,将墨成第三次请辞的折子压几天,当众挽留后再“无可奈何”地同意。 而是在下朝之后就批准了墨成回去养老。 而且“护送返乡”的地点不是墨家族地,是子云大长公主的封地。 他一向表现得温和守礼,那些人断不会想到皇帝会如此之快地将首辅之位的人选落实。 还将上奏的折子都给了秦向安。 此道圣旨一出,痛苦的就将是那些殷殷切切,自以为是为秦向安好的人。 “朕早不是他们能凭借私心左右的人。” 秦玉逢看着似乎很期待自己夸奖的皇帝,莞尔一笑。 却并不如他的愿。 “臣妾的父亲是改过名字的,我想,他不会让陛下失望。” 她父亲原名秦曜,光明照耀之意。 但是在决定入仕的那年,他将自己的名字改为“向安”。 在权力之外,他亦有着天下安宁的理想。 是以能教出正直的兄长,能一边试着对她加以管教,一边选择纵容。 秦玉逢的话确实比夸奖更令皇帝感到开心。 因为这正是他下这封圣旨最重要的原因。 他:“爱妃甚懂我的心意。” “臣妾可不懂。”秦玉逢打了打扇子,撩眼瞧他,“就比如大家都很想知道的,关于您什么时候立皇后的答案。” 这是身为妃嫔,不能直接问出的话。 可她向来如此。 以至于赵海德听到这句话的时候,一点儿也没有被吓到,反而在心中说:从那一箱子封后圣旨来看,皇帝立皇后的心比任何人想象的都要迫切。 “我亦有一个问题。” 皇帝与她对视,郑重而缓慢地问:“你愿意嫁与我为妻吗?” 她一惊:“这居然需要我的同意吗?” “至少对我来说很重要。” 尽管时常通过装傻来使自己获得安慰,但皇帝非常清楚,秦玉逢对他谈不上是爱。 她总像是在逢场作戏。 又毫无嫌隙地与他依偎着,将他当做最亲近之人来对待。 起初,他会觉得这样的关系很合适,不会太打扰自己,也不会太左右他在前朝的决断。 后来,他陷入了深深的疑惑。 不知道要如何才能让她满意,要如何才能走到她的心中。 牛郎仅仅因为织女失去衣物,便能将她留在身边,恩爱和谐,果然只能是传说。 秦玉逢有点儿想笑。 却不知道自己该笑些什么,最后只是干巴巴地说:“陛下总是令我惊讶,此事我亦会好好考虑的。” 她并没有因为皇帝的尊重而头脑发热。 因为她很清楚,这段看似牢不可摧,以她为主导的感情是怎么来的。 也很清楚,他对她的信任和纵容,都来自于他们之间没有立场对立,也没有无法跨越的矛盾,是她与家人都在为他披荆斩棘。 人工玫瑰大抵也是美丽的,只是缺少灵魂。 秦玉逢没由来地想到,随即意兴阑珊地与皇帝告别,踏着月色去找小美人。 依然没有成功。 因为后宫又出事了。 又是因为秋贵人。 这次事故另外的主角,是现在非常热门的昭妃,以及大家几乎忘记的王充媛。 王充媛被先皇后毒了嗓子,在后宫彻底失势。 又因为曾经做过的事情得罪了不少人,日子并不算好过。 也不知道昭妃是怎么想的,在得知王充媛原本住着的乐芙馆如今被秋贵人住着之后,便认定她们之间存在问题。 觉得是秋贵人以下犯上,使计独占乐芙馆,将王充媛赶去甘泉宫。 昭妃决定主持公道,以显示自己的御下之能。 秋贵人却不是好惹的。 不仅软言软语地将她的质问顶回去,还由此牵连出昭妃在放宫人出宫一事中的失职。 原先在乐芙馆的一名先后服侍过王充媛和秋贵人的宫女未满二十五岁,便被放了出去。 是昭妃新提拔起来的心腹收了贿赂干的。 而后来被安排到乐芙馆的那名大宫女见秋贵人位分低又无宠爱,时常怠慢,甚至是侵吞贵人份例,说什么“就领到这么多”。 这件事闹到这个地步,不免需要其他几位主事的娘娘来定夺。 秦玉逢还来得及往东六宫拐,就被请到了乐芙馆。 她一进去,屋内的人便都看向她。 她斜倚在门边,没什么兴趣地说:“请贤贵妃娘娘断案,其他姐妹若是想看本宫断案,可以去买一本《秦大娘子断案录》看看。” 她也不是什么时候都喜欢插手这种事。 特别是这种别人希望她入场的时候,她就更不会插手了。 大家悻悻地收回目光。 贤贵妃的风格一如既往地雷厉风行,公正严明,很快便将事情处理完。 首先是昭妃的心腹女官,以收受贿赂,滥用职权为罪名,被夺去官职,罚没财产,贬入掖庭。 贿赂她又苛待秋贵人的大宫女,以行贿,犯上,栽赃内务府等罪名,送至内务府审理过往是否还有类似情况。 然后是昭妃,以治下不严,对所掌宫务疏于监管,妄自为后妃定罪为由,夺其宫权。 文昭媛绷不住严肃的表情,眼中满是笑意。 因为她的领导真的让她吃到饼了。 王充媛则以搬弄是非,混淆视听,使昭妃误会当初迁宫之事为由,罚三个月的月俸,禁足思过一月。 最后是秋贵人,倒不是惩罚,而是让她搬至侧殿,令王充媛重新住回主殿。 她以贵人的身份独居乐芙馆主殿,确实不妥。 在几位当事人中,只有秋贵人管理好了自己的表情,柔顺地接受了这个安排。 昭妃含恨不甘地离开,其他人也各自散去。 秦玉逢走的时候,凑近秋贵人的耳边,轻轻地叹了口气:“妹妹啊,你没发现自己为何一直只是个贵人吗?” 秋贵人身子一颤,楚楚地看着她:“妹妹福薄,能入宫中已是三生有幸。但若是姐姐有心指点,妹妹亦是非常高兴。” 在后宫中,秋贵人的美貌只有七分。 她的姿态与神情,再加上体察人心的本事,能将七分变作九分。 是那种很令人顺眼,让人很想怜惜她的美丽。 放到其他皇帝的后宫里,不说是成为最后的赢家,最不济也是盛宠不衰多年的宠妃。 可惜…… “陛下并不需要你用这样的手段为他分忧。”秦玉逢劝她。 她是没什么感觉。 因为被秋贵人算计的人都不无辜。 但皇帝对这种宫斗手段并不喜欢。 秋贵人没有感受到她的好意,满脸无辜地说:“嫔妾不知道娘娘指的是什么。” 秦玉逢邪魅一笑:“没关系的,你用自己的行动来为了圣上好,我也会用自己行动来为你好。” 第75章 放到往常, 秦玉逢是不会阻止别人去撞南墙的。 但她的心绪有些乱。 或许找点事情做更好,所以她决定让全后宫的人都知道,秋贵人不是好惹的。 至于孔雀公主……事不过三, 或许现在并不是去见她的好时候。 秦玉逢让人整理出了全副的妃位仪仗。 平日里她都是坐的轿辇,四人抬的单人轿子,虽十分精致华贵,但太过日常,不够隆重。 她准备用车驾。 她让北苑送来两匹能拉车的马。 北苑便送来车夫和两匹没有杂色的神俊白马, 看着骄傲贵气,实际上温顺听话,能懂驾车人的指令。 马车则是从仓库里找出来的, 还有配套的马饰。 顺朝在辇舆上没有太过严苛的规定,但大体遵从传统, 又可按照主子的爱好进行小范围的改动。 后妃能乘坐的最好的舆被称为“厌翟”, 以雀羽为蔽, 有花纹的丝带作为装饰, 马匹以黑白的皮革作为装饰。 二重的雀羽华盖则是只有皇后能用的。 古代的翟车用的是雉鸡的羽毛, 而秦玉逢的这架, 编入了许多其他珍贵的雀羽。 漆红的车身上雕刻着百鸟的花纹, 嵌有金饰与宝石。 非常华贵。 但是秦玉逢并没有乘坐过,因为她出席的正经场合都在宫里, 出宫的时候都不怎么正经。 距离用上它最近的一次,大约是去学宫。 而那时的她选择和贤贵妃乔装混入人群, 只坐的普通马车。 有了这辆足以吸引所有人目光的马车, 秦玉逢犹嫌不够, 又将纤云宫里的人都叫到跟前来。 分别选出身量差不多的宫女与太监进行上岗培训,使其随行于两侧。 宫女八位, 太监八位,一共十六个人。 在听说“这部分另算工钱”后,他们三天就完成了培训,一打眼看过去,个个盛气凌人,让人想要退避三舍。 好在大顺的皇宫比较大,路修得也比较宽。 这支出行队伍能够成功在外招摇。 秦玉逢将车驾停在乐芙馆门口,派人去请秋贵人出来与自己一道出游。 秋贵人见到她的阵仗,拒绝的话堵在喉中,不敢说出来。 委婉地推拒几句,句句都被秦玉逢堵了回去。 秦玉逢:“后宫之中,尚未有本宫无法摆平之事,妹妹有任何难处都可与本宫讲,我定然让你有空与本宫出游。” 秋贵人头一次绷不住自己的表情,笑容比哭还难看。 “嫔妾……却之不恭。” 在接下来的五天中,两人逛遍了六宫。 不仅如此,无论在路上碰到了后宫的哪位嫔妃,秦玉逢都会拉着秋贵人下车,在众人的注视下与对方亲切交谈。 甚至还会随机抓住幸运宫人,问对方“年方几何”“是哪宫的”“吃饭了吗”“这是要去干什么”等问题。 冬日的第一场雪还未落下,皇宫中就出现了“万径人踪灭”的景象。 大家再见到弱柳扶风的秋贵人,想到的不是她的低微的位分和出身,而是她被众人簇拥,言(强)笑(颜)晏(欢)晏(笑)的模样。 就连印象,都在其他人的烘托中,变成了同款盛气凌人。 宫里没有一个傻子。 自然知道这场名为“壮胆”的表演背后,是秦玉逢“少找她麻烦”的警告。 自打不求圣宠,后宫人的日子越发地好过起来。 除了还有上进心的几位娘娘,其他人都挺愿意卖秦玉逢一个面子。 就是有上进心的,见昭妃在秋贵人手中吃了大亏,连宫权都丢了,自然没有去招惹秋贵人的想法。 先天条件摆在那里,秋贵人对她们来说没有威胁。 秋贵人在第六日就认认真真地向秦玉逢赔礼道歉,承诺自己以后一定老老实实做人,严格遵守“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的准则。 她实在是个会揣度人心的人,在逢迎上也格外有天赋。 一套流程走下来,秦玉逢甚至觉得自己的行为有点儿欺负人家小姑娘,不仅跟对方握手言和,还给秋贵人指了条明路。 “太后久不肯见康修媛,却又想得紧,你若想为上分忧,不若在这件事上出把力。” 太后给秦玉逢送绝嗣药的时候,康修媛去皇帝面前举报。 给他们母子制造了不小的矛盾,太后也因此真的病了一场。 自那之后,太后待康修媛冷淡许多。 但太后的性格使然,对小辈一贯地爱宠,狠不下心真将康修媛丢在一旁不管,只是在等台阶罢了。 然而康修媛智商不足,皇帝不欲太后对罗家人太过偏袒,其他人平日不往没有实权的太后面前蹭,这个台阶许久也没来。 秦玉逢也没有哄太后的想法。 只是觉得秋贵人有这样好的本事,正适合去哄一下她老人家。 也免得秋贵人没有安全感,拼命想要表现。 完美啊。 秦玉逢美滋滋地让人把翟车收回仓库,马和车夫都还去北苑。 自己则顺道去了一趟孔雀公主所住的宫殿。 当然,这次依然没有提前打招呼。 也依然收获了惊喜。 内室里到处都是京城各家未婚适龄公子的画像。 每幅画都非常写实,一看就是出自唐觉名下的画馆,贵而美丽。 秦玉逢捡起一副丢在地上的画,打量一眼卷起,边往里走边打趣孔雀公主:“真没想到,你居然会这么认真地相亲。” “如若不是认真的,我怎会如此大费周章地宣告要选驸马?”孔雀公主将手中的卷轴随手丢开,风情万种中又透着些许的疲惫。 “但是这些个公子世子的,怎么给我的感觉都差不多?” “风气如此,就算本性截然相反,从表面上看,都得是被推崇的那一类人。而且他们给画师塞的钱很足,定然会美化缺陷,趋于画师的审美,看着越发一样。” 秦玉逢抱着手臂,指点着:“得更加深入的接触,才能知道对方是什么样的,你先挑长得顺眼的,本宫给你安排合适的地点,让你去见见。” 孔雀公主摇头,展露出女儿情态来:“没兴趣,浪费时间。” “你方才还说自己很认真。” “不认真不行啊,若不能趁此机会选一个勉强合眼的夫婿,我便只能等到陛下日后为我选一位他认为的好夫婿了。” 孔雀公主幽幽一叹,说出自己一系列操作的真正原因:“我讨厌连选择都没有的感觉。” 秦玉逢安静片刻,说:“那你此刻的挑剔与不安,可是来自于对叶辰的喜欢。” “或许吧。” 孔雀公主听到她提起叶辰,并未惊慌,而是以一种随意的口吻说:“蜀地与外界隔绝,近年来总是乌烟瘴气的,我便很向往外面的世界。” “他是我亲自找到的第一个外地人,是那样的不同,英俊又优秀,还有些风趣古怪。” “他假扮我的未婚夫婿,与我出生入死,带我见到外面的世界。” “我怎么能不爱他呢?” 孔雀公主捧着自己绯红的脸,一双眼睛亮得像是落入了星辰。 她表露的爱意炽热坦荡。 而她的话清醒又无情:“但我是不会与一个心有所属的男人在一起的,更不会以手段强压,或是卑微地希望对方退而求其次,那会让我羞愧于世。” “我又不是没了男人便活不下去,真是这样,我当日便不会有勇气怂恿他杀了父亲。” 秦玉逢朝着她投去欣赏的眼神。 谁知这姑娘又开始说些不着边际的话。 孔雀公主:“我想,人喜欢特别的东西十分正常,若是能够再寻到一个足够特别,足够优秀的男人,我便能忘了他,可京城这么多男人,竟没有一个人能入我的眼。” “世上不会有比他更好的男子了。” 秦玉逢很难将她口中的人跟自己印象中的叶二联系起来。 但由于很清楚陷入爱情的人自有一套脑回路,某人没有多说什么。 她:“那你考虑嫁给女子吗?” 孔雀公主:??? “就是唐貐,你应该见过,她是女子。” “……圣上知道这件事吗?” “就是他把人从我身边送去军中的。”秦玉逢淡笑,“只是在拥有足够的军功与威望之前,不能恢复女子身份而已。” “如果你选择嫁给她,便不必担心被联姻,她大约也会很开心不用再应付想要给自己介绍闺女的同僚。” 孔雀公主狠狠心动,在秦玉逢的帮助下与壁水见了一面。 二人相谈甚欢,引为知己。 天还没黑,皇帝就收到孔雀公主要嫁给唐家的唐貐公子的回复。 在发现唐家没有另外一个人叫唐貐之后,他呆了很久,最终还是答应赐婚。 只要孔雀公主不是嫁给蜀王的旧部,或是有异心的人,他都无所谓。 而当皇帝收到另外一份回复时,却没能有这样平和的心态。 因为华妃说“陛下愿意在封后前询问臣妾的意见,我很高兴,但又想到自己入宫的时候并没有人问过自己愿不愿意,心中很是难过,所以请陛下先将臣妾放回娘家,再说其他的事情”。 皇帝虽然有点慌张,但转念一想,封继后是没有婚礼的,他把人先放回秦府,再下聘就能办婚礼了。 便高高兴兴地答应。 结果华妃前脚离开皇宫,后脚便消失了。 第76章 秦玉逢并不是想要上演“她逃他追”的戏码。 她只是想要出去走走。 人长久地待在固定的环境中, 很容易被环境改变,习惯某些规则。本人却无知无觉,到很久之后才会突然惊醒。 却再也没法找回当初的自己。 清醒, 是她永远不会放弃的东西。 皇帝固然是很好的,好到如果她要在这个世界上选一个人共度一生,她肯定会选他。 问题在于,她的人生方向。 老实讲她原来是没有这个东西的,每天都抱着“大家明天都死了算了”的心态活着, 心情不爽就发疯,想干什么就去干。 主打的就是混乱。 秦玉逢对当前的世界没有归属感,些许厌恶, 并且时刻担心自己被驯化。 或许是碰到了许多还不错的人。 她感觉自己内心的怨气与愤恨在逐渐平息。 当主宰这个世界的帝王询问她的意见,说要给她选择时, 她感到茫然。 感到一些过去执着的东西失去了意义。 秦玉逢回了一趟江阴, 也就是秦氏的族地。 她脱离华妃这个身份用的名头是“山川秀美, 吾欲往之”, 然后由皇帝批准。 皇帝以为是假的, 没想到她是真的想出来走走。 秦氏老宅并不是很欢迎她。 因为她过去闹出的那些事情, 也因为她没有跟家里打招呼就擅自离宫。 但看在她父亲成功当上内阁首辅的份上, 秦玉逢依然被客气地迎进去,见到自己的祖父。 这位已知天命的长者端坐在堂上, 深色的衣物与阴影交融,像是某种庞然大物。 他见到她时竟然露出一个微笑:“许久不见, 你心境开阔许多。” 秦玉逢与他对视:“祖父认为, 我是认命了吗?” “这不是我能给出答案的问题。” 秦氏族长, 站在宗族礼制至高点的人。 对出色的后辈,他培养、纵容、施以援手, 再慈爱的面目,也无法遮掩背后的驯化目的。 祖父:“你依然觉得这里烦闷,不妨去其他地方走走吧。祁亭居士前不久收了新的弟子,竟往府上送了一份礼。” “什么礼物?” “一本记录她早年游历的书。” “师父竟然舍得。” 祁亭居士早年偷了一位堂弟的印信离家出走,扮作男儿四处游学,见过不少世面。 她的夫君便是在游学的过程中认识的。 那应当是一段很动人的感情,使她愿意回到家中,重新梳作女儿相,以郑月的身份嫁给意中人。 二人婚后琴瑟相和,共读诗书,一同游历山川。 可惜她的夫君早早去世,以致她消沉多年,不问世事。 这本书记载了她一生中最为珍贵的时期,她竟然愿意送给别人。 秦玉逢回到自己在祖宅的屋子,慢慢看起来。 这本书的序言里仅仅写着两句话。 第一句字迹锋锐,简短而有力——“恨不生作男儿身。” 第二句则隽秀雅然,风骨凛然。 “心静者,闹市与静室无异。” 第二句当是不久前写的,墨香里有近来很流行的檀香味。 秦玉逢翻着泛黄的书页,细细地品味每一句话。 眼前仿佛上演着作者的人生。 从敢与全天下作对的骄傲少女,到览阅山川结识英才的学者,再到与爱人同游的温婉女子。 最后一句是“君葬青山后,世上再无新鲜事”。 像是一块扎手的顽石被磨作美玉。 又因离别而有瑕。 缺憾而美丽。 秦玉逢一直知晓,秦府能请得动祁亭居士,祁亭居士会对她那样好,都是因为她很像年轻时的郑月。 祖父将这本游记给她,大约也是想要她自己看开,踏上和对方相似的道路。 可她从未想过要与他人的人生轨迹相同。 秦玉逢一夜未眠,在天光乍破时,提笔在序中补上一句。 “强者永远不抱怨环境。” 她想通了。 都到这一步了,得想办法让环境适应自己。 第二日,秦玉逢与祖父辞行。 祖父比昨日更加和蔼:“你准备去往何处?” 她:“看了师父的游记,孙女很是感动,所以打算和师父一样出门游学。” 祖父:??? 他还想说些什么,她就十分硬气地说:“孙女也想要效仿师父离家出走,所以在我下次回来之前,你们就不要再联系我了。” 他:“……” “路上会有三舅舅的产业,不必担心我吃不饱穿不暖,也不必担心我的安全问题,我的武艺还没有退步得太厉害,脑子也还在,也会带上擅长武艺的侍女。” “……你自己做决定就好。” 她:“是的,反正你们也管不了我。” 将祖父气得险些昏过去后,她美滋滋地离开。 一般游学,都是去拜访名师与名士,去蹭课或者与其弟子交流学习。 秦玉逢不一样,她在书肆里随机选取几本蒙灰的书籍,觉得有趣便去拜访作者。 随机乱窜。 皇帝和秦氏的人往往刚获得她的消息找过去,她就跑去下一个令他们始料未及的地点了。 她在路上写了许多信。 有给家里的,也有给皇帝和贤贵妃他们的。 她也依然很喜欢路见不平,很喜欢擅自与人结交,将路上的人闹得人仰马翻。 最出众的战绩,就是把克扣赈济粮食的州府官员和筑造堤坝时偷工减料的人一起踹进洪水里。 然后宣称是钦差让自己这么做的。 嗯,钦差是严焕。 他最终没有选择澄清。 因为皇帝会让他给秦玉逢收尾。 《秦大娘子断案录》出了十部,每一部都记载着她的功绩。 百姓并不像是士族那样在意她的不按规矩办事,只认她做过的好事,她在民间的名声到达了某种高度。 建光五年,皇帝立淑妃所生的皇长子钟峥为太子,封大公主为太平公主,赐名钟熙。 建光六年,怀王行巫蛊厌镇之术,欲咒天子,被废为庶人,刺鸩酒。严氏以从罪,判全族流放,其中包括刚入内阁的严焕。 建光七年春,秦玉逢回到京城,在学宫当女先生,并迅速成为“最受欢迎的先生”以及“最令学生害怕的先生”。 建光八年,秦玉逢二十五岁,她收下了来自皇帝的聘书。 一场所有人都必须祝福的盛大婚礼之后,秦玉逢位主中宫,以皇后的身份参议朝政,科举制由皇帝提出,由她完善,被正式推行。 最先吃到政策红利的,不是寒门学子,而是学宫的学生。 其中有不少是秦玉逢曾经的学生。 有人将他们归为后党。 也将顾氏,秦氏的势力归为后党。 一些自诩忠心的老臣上奏,以“女子之本分”为由,斥责皇后独占恩宠却无能为皇室绵延子嗣,将后宫事务推给贵妃却妄议朝政等等,欲立“后宫不得干政”的规矩。 皇帝一一驳斥,并且当着秦玉逢的面骂了他们许久。 秦玉逢撑着脸,笑吟吟地看着他:“陛下不觉得我太过强势,不够贤良大度吗?” 皇帝一愣,心里话脱口而出:“你不一直这样吗?” 她:“……” “你一直未曾变过,若有一日我因此嫌弃厌恶你,那问题必然出现在我的身上。”他立刻找补道,“没有必要因为一些不相干的人的言语而改变自己。” “喔。” 她向后靠在榻上,抑扬顿挫地说:“可是我要如他们的愿了哎,真是丢人。” 皇帝:“嗯?” “我怀孕了,不宜操劳,所以前朝的折子不要再拿给我看了,找我出出主意倒是可以。” 秦玉逢决定紧急避险。 避的是“跟工作狂一起工作导致寿命缩减”的险。 干政真不是一般人能做的,特别是在一起干活的人是个卷王的情况下。 她这段时间起早贪黑,殚精竭虑,头发掉了一大把。 不仅食欲下降,而且还开始理解皇帝为什么对后宫缺乏兴趣。 高强度工作真的会养胃啊! 在做出尝试之后,秦玉逢决定退出幕后,当一个指点江山,站着说话不腰疼的甲方。 反正唐觉那边有完备的“强国惠民”计划,她按着流程给打辅助就行。 皇帝不知道她内心的想法,也将自己因局势而生出的忧虑抛在脑后,整个人都开心得发疯。 不仅即刻以圣旨的形式将“皇后怀孕”的事情昭告天下。 而且折子都不批了,花了一下午的时间来想未来儿子/女儿的名字,既要寓意好,又要好听,还不能跟历史名人重名。 秦玉逢却并不在意他的发疯,选择即刻返回后宫,享受美人们的照顾。 贤贵妃将准备送到她这里的宫务撤回,转而搬来几箱启蒙书籍。 “你不是说胎教有助于提升孩子的天赋吗?看书伤眼,我每天抽空给你念念。” 淑妃将自家儿子往宫里一扔,搬入纤云宫(原凤藻宫用来祭祀了)。 “怀孕的时候最容易觉得孤独了,陛下忙于朝政,我来陪你。” 瑾德妃担心猫猫狗狗冲撞了秦玉逢,将纤云宫的小白接回宫里进行猫德教育,说要等到皇后怀胎满三月再送回来。 “大公主最近喜欢戏法,我跟着学了一些,到时候跟她一起表演,您可要捧场。” 已经被封为颖妃的厉新筠为了成为孩子的小姨,赞助皇城美食一条街。 “给姐姐的孩子花钱,妹妹高兴。” 秋贵人和康修媛成功哄好了太后,让太后下了好几封懿旨来夸奖赏赐皇后,去驳斥某些流言。 就连已经常住学宫的舒婕妤,也赞助了两位武艺优秀的学生,入宫保护秦玉逢的安全。 一时之间,纤云宫热闹到皇帝来了都觉得自己十分多余的地步。 第77章 承华公主钟枢出生于建光十年, 在公主中行二,为皇后所出。 甫一出生便封号封地姓名俱全,其外祖为内阁首辅, 外祖母为唐国公主,舅舅为上将军,可谓集世间宠爱于一身。 承华公主也和她那早年颇有悍名的娘亲相同,是个混世魔王。 是个很可爱,也很会讨好亲近之人的小魔王。 当太子因为被妹妹掰碎魔方而崩溃大哭时, 承华公主乖巧的地对淑妃解释道:“兄长昨天一夜没睡都没拼好它,承华掰开它是为了将它重新装好。” 淑妃听说儿子一宿没睡,脸色一变, 温柔地对她说没关系之后,便拎着儿子的后领, 朝着贤贵妃走去, 要让对方好好教导一下已经开始启蒙学习的儿子。 瑾德妃非常识趣地带着大公主去找不知道跑去哪里的猫。 成功独占美人娘亲的承华公主伏在娘亲的膝上, 有些怨念地说:“母后, 为什么父皇给我取的名字像是男子的?总不能是因为‘舒窈纠兮’的‘舒’和‘淑人君子’的‘淑’是两位娘娘的封号吧?” 娘亲摸着她的头, 语调随意的安慰她:“怎么会?你父皇当初为了给你取名, 可是翻遍了典籍, 又查阅了许多史录,在几百个字里挑出来的。” 她鼓着脸, 仍旧不满意:“可我听说父皇选的是那份单子上的第一个字。” 娘亲又摁了摁她的头:“这是因为甲方总是在一番折腾后选择第一版方案……不,是有些事情, 第一时间出现在心中的答案才是最合心意的。” 承华捂着凌乱的发, 依然执拗:“那这个名字是什么意思。” 这次娘亲思考了许久, 说:“你父皇取的是北斗第一星,天枢星的寓意。那是离帝星最近的一颗星辰, 很亮很漂亮,他希望你如此,也希望你在他的身边,受他的庇佑。” 又说:“但姓名寄托长辈的愿望,为人却可另取其他含义。譬如你娘亲我,名字取自一首情诗,自己却将其视为‘所逢为玉人’的含义,后来我的人缘果然很好。” 承华觉得娘亲的话依然是半真半假,十足的糊弄。 但她很是认真地说:“我喜欢‘枢机之发,制动之主’的含义。” 娘亲笑着,打趣她说:“你不是觉得这个名字不像女孩的吗?” 承华:“我不喜欢说这句话的人,我已经命人将那人换上女子的衣衫,用一架朱红小轿抬着去游街了。” 娘亲乐不可支:“不愧是我的女儿,蓬絮,传信去将军府,让兄长派人跟着那个轿子,若那天跳下轿子逃离便将他蒙头打上一顿。” 承华公主八岁的时候,宫里有人病重将死。 一个她很陌生的人——静昭仪。 听说这位娘娘是父皇还没有娶她娘亲时,就跟着他的。 过去是静妃,犯了错降为静昭仪,后来也曾升回去过,又犯错降位,加上身体不好,便很少见人。 这两次犯错似乎都跟娘亲有关,所以大家都让她远离静昭仪。 承华公主对她的印象,只有她枯瘦的脸,和一双透着怨毒的眼睛。 当真是丑陋。 以至于对方说“皇后不该有孩子”的时候,她只当对方是在发疯。 后来承华发现静昭仪是真的疯了。 因为与其有仇的其实是娘亲前面一任皇后,被废为妃且已故的严妃。 “何故伤害无辜之人?”承华问道。 静昭仪面容狰狞:“你当真和你娘一个样……” “不,我和娘亲是不同的人。” 她想要的,远比娘亲要多。 承华在心中补充道,又讥讽对方将人武断地归类,眼界过低。 静昭仪将所有探望的人都赶了出去,次日被发现尸体,在她的遗物中,有很多适合幼童的衣物与玩具。 承华看见父皇将那些东西装进一口小棺材中,与静昭仪同葬妃陵。 这一年死的人格外多。 先内阁首辅墨成于夏日去世,不过十日,皇后外祖唐王去世。 承华公主参加了后者的葬礼,在人群中,她的娘亲轻声说道:“外公活得比所有人想象的都要久,希望兄长也能如此。” 娘亲的兄长,是她的舅舅,顺朝的上将军秦跃。 那是一位能够震慑四海的大将军。 舅舅为陛下平定边疆,征战四海,立过赫赫军功,在外人嘴里,秦氏的荣华有一半都是舅舅的功劳。 娘亲对他的祝愿,却仅仅只有“平安长寿”四字。 这是手足之情。 承华懵懵懂懂地想着,决定对兄长好一些。 这一年的冬天,太后也去世了。 天子恸哭难止。 或许是因为他在这这一年送走了太多的故人,也或许是因为常年为国事操劳,他在守孝百日后生了一场大病。 承华公主见到父皇躺在病榻上,一手紧紧地握着娘亲的手,另外一只手将帝王的小印压在娘亲的手中。 父皇的眼神,是她从未见过的复杂。 也是从未在父皇看向娘亲时出现过的。 那是信任与警惕,托付与试探。 娘亲毫不犹豫地将小印握在手中,命人照看父皇的病情,转头走入勤政殿,自此开始长达七个月的垂帘听政。 承华公主和长兄长姐则承担着向勤政殿送点心,帮皇后读奏折和搬运奏折的责任。 承华知道,娘亲其实很不耐烦做这件事情,心中似乎也很是生气。 但娘亲依然将这件事做的很好。 朝堂从一片质疑,到缄默听命。 最后甚至有人说可以常设垂帘,使帝后同临朝堂,共治天下。 所有人都觉得这话说到了秦氏和皇后的心坎上。 以至于皇兄不知听信了谁的话,在父皇某日醒来时,直言说要辞去太子之位。 父皇很生气,自然没有答应。 而母后什么也没说。 无论是前朝还是后宫,都前所未有的森冷起来。 这时,九岁的承华公主知道了什么是帝王之道。 那是任何一种感情无法逾越的深渊,方向却是向上的,也有切实的台阶可以登攀,因而更加恐怖。 她想为娘亲做些什么。 舅公说,现在的她什么也做不到,只有了解规则,才能将它玩弄在手中,以它为武器。 之后,她再为娘亲读奏折时,比以往更加上心,而且还会将待定的折子带去父皇的宫殿,问他为什么内阁与娘亲会有分歧。 父皇发现娘亲的所有选择都像是他会做的一样。 也发现娘亲其实并没有趁机发展后党的打算,反而处处限制秦党与顾党,抬举他看重的新人。 父皇似乎很愧疚,所以不仅温柔地解答她的疑惑,还想发设法地哄娘亲。 如此又是一月,娘亲似乎被哄好了。 在亲自服侍了病将痊愈的父皇两日后,娘亲下旨杀了两位姓秦的官员,据说,那是娘亲的叔叔,外公的亲弟弟。 而时任吏部尚书的秦琰堂叔,也被调去偏远的地方当刺史。 自己的亲族尚且如此,那些只是秦氏门生的官员就更不必说了。 秦党的羽翼,被娘亲剪了个稀巴烂。 而顾党,一夜之间退休了五位朝臣。 然而,朝堂上对皇后的怨言却反而达到了顶峰。 父皇的病愈和重新执掌大权变成了众望所归的事情。 娘亲承担了所有的骂名,其中包括“蛊惑帝心”,承华公主对此有着复杂的,无法言说的心情。 好在天子乾坤独断,承华公主与娘亲的生活并没有因此受到影响。 父皇似乎在经历此事后明悟了什么,开始注重劳逸结合,保养身体。 不仅效仿母亲喊他们三个去勤政殿念奏折,还会将没有批完的奏折搬到纤云宫,耍无赖一般地央求娘亲帮忙。 父皇和娘亲的关系更好了。 承华公主十四岁时,她的太子兄长及冠。 父皇欲令其参与朝政,却等来太子第二次请辞。 皇兄是真心不想当皇帝的。 这不是因为他在政治上的表现不如承华和大公主。 是因为他不喜欢政治,喜欢机关术。 那个会彻夜翻转魔方的少年,在大家不知道的时候,已经造出了能自动弹奏的琴。 这件事是承华和大公主一起瞒下来的。 背后出主要力量的是淑妃。 父皇怒斥太子兄长“玩物丧志”,却无论如何都没法改变对方的想法。 废太子的圣旨终究是落下,皇兄高兴地辞别,说要去学宫光明正大地进行研究。 父皇从宗室里抱了一个男孩入宫,大家喊他二皇子。 承华在父亲平静的眼中瞧见满眼野心的自己,便知道自己的目的暴露了。 但她有恃无恐。 父皇终究是爱她和母亲的。 帝王也无法割舍感情。 这是十四岁的她清楚于心的。 而且她背后还有娘亲,舅公,舅舅和同样无法割舍情感的外祖父。 她的便宜二弟太过年幼,除了性别之外再无优势。 男女之别,纵使是一条鸿沟,她也要将其填平。 承华公主十五岁及笄,以镇国公主为封号,在皇后与部分的朝臣的支持下开始正式参议朝政。 建光三十年,承华公主嫁给了新科状元裴君。 这一年,她二十岁,她的父皇五十岁。 父皇固然是一位圣人明君,但终究是人,会面临生老病死,身体会渐渐虚弱。 他老了,开始将更多的精力放在儿孙身上。 可是皇兄仍旧醉心研究,虚置后宅。 皇姐先后嫁过两次,依旧与夫君感情不和,干脆自己住着公主府,养着面首,私底下将一些年轻英俊的朝官纳为入幕之宾。 承华公主生了一对很可爱的龙凤胎。 她的眼中再也没有勃勃的野心和锋锐之意,但依然明亮昭然。 就像她的娘亲一样。 父皇愣愣地看了她许久,说:“你其实已经做得很好了。朕方才已与众位内阁大臣商议,派你去治理溪南水灾,派二皇子去治理松郡水灾,以最后的成效,决定东宫之位。” “我们的陛下,向来是天底下第一清醒的人物。” 娘亲端着一碟点心靠在门上,笑着说:“承华,这是帝王的仁爱与宽容,务实与英明。” 承华如同小女儿一样窘迫地离开,又鬼鬼祟祟地扒着门偷听。 她隐约听到一句“玉逢,其实当年立太子,只是想让你顺利为后”,父皇的语气颇有局促之意,像是在赔小心,难以想象是出自帝王之口。 之后的事情不必多说。 她当上了太女,而后开始明了社稷与子民之重。 教给她最多的,却不是身体越来越差的父皇,而是娘亲和舅公。 —— 建光三十五年,天子驾崩,传位于太女。 秦玉逢亲自主持了女儿的登基大典。 这时的她已经年过半百,但在外人看来,她似乎还是当年的风采。 即使穿着沉重的太后朝服,也依然神采飞扬。 在秦跃接任内阁首辅后接任上将军一职的叶辰抬起头,见她不太庄重地行走于跪伏的群臣之间,脚步轻快地往前走去,脸上露出微笑。 随即瞧见站在宗室最前列的梁王痴痴地看着太后,又收回笑容。 秦玉逢没有给这两个人任何眼神,她颇为欣慰地带着女儿走完全部流程,最后宣读传位诏书。 而后出宫了一趟。 她去见唐觉。 唐觉已是一位天命将至的老者。 但秦玉逢发现对方的眼神依然清亮,没有任何迷茫。 他们或许在最开始便是一类人。 她迟迟地领悟到。 已经将全数家财捐入国库的唐觉躺在院子里晒月亮,注意到她的沉默,笑着说:“我以为你会来质问我,怎么沉默了?” “这些年你操控朝政,私下结党,安排各种巧合,以至于连我都不知道那些是你的人,那些又是真的巧合。” “但我并非全然不觉。” “单说太子一时,你使我与陛下离心,使我与秦、顾两派发生矛盾,不得不动手,之后却又收拢两派人员,使其转而支持承华。” “嗯,你还拿我当初跟淑妃开玩笑的话作由头,让蓬絮去游说淑妃,使她在教导大皇子时故意引导他发展其他爱好。” “那些机关分明是从你那里来的,当我眼瞎吗?” 秦玉逢如唐觉所愿,骂了他一顿,然后说:“所以你的目的,就是培养出承华这么一个完全符合你预期的帝王,对不对?” “别将我说的这样无情。”唐觉慢吞吞地说,“我对承华还是很好的,如果她没有这样的想法,我不会勉强。” 秦玉逢不冷不淡地应了一声:“哦。” 他却分外开心地说:“真好啊,玉逢你一点儿也没变。” 她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就像是打败了一个极为恐怖,无所不在的敌人。 新皇登基后,秦玉逢正式开始了自己的养老生活。 承华与夫婿感情深厚,志趣相投,一起住在前朝。后宫还是任由她这个太后和一众太妃住着,十分宽敞自在。 她将闲置的宫殿打造成养老俱乐部的样子,第一天就盛邀自己的姐妹们通宵打牌。 结果发现贤贵妃被她女儿挖去了前朝,以皇贵太妃的身份,兼着内阁大臣的职务。 学宫里出来的女学生也被征召了许多。 秦玉逢很是欣慰,然后将宫务丢给文太妃,约淑太妃,瑾德太妃还有康太妃一起通宵打牌。 淑太妃赢得高兴,骂起自家儿子来:“臭小子快半个月没来给本宫请安了,生他不如生块石头,要想有人陪着,还得是姐妹们。” 瑾德太妃边递金叶子,边叹气说:“真羡慕姐姐,长公主那边倒是常派人来宫里请安,只是每次的人都不大相同,上眼药的水平更是一个比一个厉害,着实令人头疼。” 康太妃吸着气码牌:“听闻长公主有意入朝,也不知陛下是个什么想法。” 瑾德太妃小心翼翼地看了秦玉逢,解释道:“闺女随我,早认命了,你这都不知道是哪年的消息。” 当年在勤政殿听政的三位皇子公主中,长公主的表现确实不错。 但不如有爹娘开小灶的今上,身后也没有那么强的势力,被她劝过几次就冷静了,转而支持起今上。 秦玉逢对此心知肚明,因而淡淡一笑:“大约是察觉到太平想要跑出去玩,逼着她入朝吧。” 尽管承华在朝堂经营多年,女子为帝依然很是艰难。 这种情况,只有朝堂上不止有一位女子才能缓解中和,再日渐消磨差距。 承华还很年轻,有很多时间来一步步实现自己想要的平等。 “不提这个了。”她摆摆手,“说起出去玩,你们有什么想去的地方吗?” “大家年纪都不小了,而且都是太妃,不好擅离吧?” 秦玉逢:“姐妹们,你们才五十岁啊,刚死了丈夫等于年轻十岁,四十岁的人正当壮年,就应该四处游览,增长见识。” “我怎么觉得你很着急?”淑太妃狐疑地看她。 她扯了扯嘴角:“没有的事。” 其实是被女儿问了“您要不要改嫁叶将军或者梁王,再或者找些小年轻哄自己高兴”,搞得很尴尬。 再婚是不想再婚的。 但是回绝显得她很思念死去的丈夫。 她对先帝的大半辈子的陪伴与忠诚已经足够了,无需守节,但开始新的生活又不是非要开始新的感情。 五十多岁的人就应该享受丧偶后的自由生活。 秦玉逢将赵海德送来的十箱封后圣旨好生地锁进纤云宫,头也不回地离开了皇宫。 所幸,终此一生,他都未曾问过她是否爱他。 在这方面,他依然拥有着相当的宽容。 若有来生,愿不生于此世,当个普普通通的现代人。 不需要去骗别人的感情,也能够选择当个寡王或是坦荡地去爱和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