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我在豪门人设崩坏的日子 作者:林格啾 文案1: 卓青自认是位优秀的豪门阔太。 秉承着“不作不会死”的第一准则,自打嫁入鼎食鸣钟的纪家,她便数年如一日的,只以胆小怕事、柔弱貌美闻名上流圈—— 直到某天马有失蹄,白莲花人设离开得十分安详。 贵妇A:“现代版公主代嫁?知道自己名不正言不顺,也好意思赖在纪家。” 名媛B:“本来就是高攀,一脚想登天装给谁看,摔不死她?” 暴发户C:“我说怎么纪司予一年到头不见回国……她还一天天装得跟弱风扶柳似的,活守寡能不愁吗?” 冷嘲热讽争先恐后,流言越传越凶。 正值此时,久传与妻不合的纪家四少,却在记者发布会上公开宣布:公司已与卓氏集团就收购问题最终达成一致意见,并签署收购协议,将以70亿美金收购卓氏旗下百分之九十股份。 “以此作为我和我太太十周年结婚纪念日的礼物。” 他补充。 吃瓜群众:??? 大众惨遭狗粮洗礼,唯独八卦周刊看热闹不嫌事大,加急跟拍报道。 就此,留下了那篇被称为“世纪一牵”的头条扉页—— 人潮拥挤的都市街头,证交所门口,身着休闲服的两人并肩站在大屏前,俨然融入人群中般低调,正指着某处讨论着什么。 唯独与旁人不同,大概是她背在身后的右手,被他轻轻用小拇指勾住。 撒娇似的。 文案2: 在许多人都遗忘了的某个夏天,刚刚被接回卓家的阿青红着双眼,局促不安地坐在宴会角落。 她穿着大一码的礼服裙,不合脚的高跟鞋,在众人刻意忽视的冷漠中,犹如一个格格不入的怪胎。: 唯独那个男孩走到她身边,微微弓下腰来,冲她伸出小拇指。 “辛德瑞拉,”他说,“要不要和小怪物交换礼物?” 小灰姑娘和黑骑士的狗血爱情故事。 -孤星冷月,她只是替他多爱了一夜人间- 1v1不变。 内容标签: 豪门世家 情有独钟 破镜重圆 校园 搜索关键字:主角:卓青(谢青),纪司予 ┃ 配角:宋致宁,白倩瑶,卓珺,程忱 第01章 卓青住院的第三天,乌云纠纠缠缠大半个下午,终于在傍晚送来一场瓢泼大雨。 说来本该正是行人寥落的时候。 自病房窗边一眼望去,医院前那宽阔大坪外的人流涌动,却还丝毫不受影响,如旧上演着人世间生动的贫苦悲欢。 救护车车顶蓝灯闪烁,拖长的鸣笛声割开痛哭的序幕。 她的视线随着疾驰而去的车影一掠而过。 末了,纤细修长的十指抵住窗框,毫不犹豫地一推。 嘈杂声就此被隔离在外。 躬身侍立在旁的女看护,原本正专心着手将个大饱满、晶莹剔透的嫩青色手指葡萄从枝干上一一取下洗净,注意到这下响动,复才急忙侧过头来,轻声细语地问:“太太,在看什么?” 卓青冲人笑笑:“没什么,你们都先出去吧,”她指了指房门,“我和顾姨说几句话。” 反光的玻璃窗上,映出女人修长纤细的天鹅颈,黑发披肩,娴淑温柔。 就连仰首时的弧度,都将得天独厚的矜贵气质拿捏得一丝不差。 看护闻声,听话地点点头,摘下手套,便忙不迭叫了小厨房中正在准备晚餐的两个同事一并出去。 病房内便只剩下卓青,和不远处沙发上正襟危坐、一身蓝白洋装的雍容妇人静静对坐。 妇人眉心紧蹙,盯着卓青那高高吊起的石膏腿好一会儿。 等闲杂人等走干净了,这才“哗啦啦”翻着手里一沓病历,以一幅长辈姿态对她开腔:“太太,你还年轻,很多事,真的不是顾姨说你——” 得了,又开始了。 卓青脸上窝囊笑容不变,心里直嘀咕:她来了她来了,她带着苦口婆心恨铁不成钢的唠叨和“上级指示”来了。 那厢对她的小九九还不知情,仍在继续:“你说要去写生,老太太说了,是绝对支持的,还从公司的安保部门派遣专员负责你的安全。明明都说好了,地点,时间,人员全部核准过,景区都专门来了一班人马,鞍前马后,殷勤给你开路……结果,就五分钟,嗯?工作人员去给买个水的功夫,你人走开不说,还一脚踏空,差点从斜坡上一路滚到底,要不是中间有个水渠缓冲卡住你的腿,现在就不是骨折,是——” “是阎王索命了,顾姨。” 卓青趁人大喘气,赶忙垂眉顺眼的接过话茬:“我知道的,是我太不稳重,让家里人担心了。” 虽说脸色苍白,又一身病服,露出的半截细腕子感觉稍一用力便要被掐断似的。 但那张和气温柔的圆脸,无论何时,却依旧亲和力十足,配上话音真挚,长睫半掩下的飘忽眼神,一点没有豪门子媳的架子不说,竟让人生出点微妙又怜惜的恻隐之心来。 顾姨登时有种重拳打棉花的颓唐感。 余下的大篇唠叨,只得顺势倒回腹中,剩下不明不白的一句:“唉!你总是这样,太太,在咱们家怎么能行呢?” 卓青心里门儿清,自是不接这话。 半晌,等对面彻底静了,复才用刚刚好不大不小的音量咕哝着:“我倒是不要紧,就是等好点了,也该去给奶奶道个歉。她今年八十九岁大寿,司予又不在国内,我本来想给她画幅好画贺寿,没想到,反而让她这么担心。” 顾姨:“……” 虽没吭声,一贯不苟言笑的妇人,却似乎隐隐被她这一句两句说动,脸色柔和不少。 卓青深谙个中玄妙。 正要佯装无意地继续试探两句,还没来得及开口,顾姨却先一步被茶几上震动不停的手机引去视线。 不过摸到手里匆匆一眼,脸色忽变。 也没来得及和卓青多说几句,顾姨便头也不回地踩着那“哒哒”作响的高跟鞋,快步走出病房。 却也不乏压低数度的嗓音,顺着未曾严丝合缝闭拢的门缝依稀传来—— “怎么回事?老太太怎么说?” “四少他……” 可惜,走得更远些,下文便再听不清切。 = 飙戏对象的先行离场,强硬地中止了卓某人原定计划中声泪俱下的表演。 她倒乐得给那群看护们放假,索性也不叫人,只自个儿瘫在病床上,一边从水果篮里摸过几颗手指葡萄啃啃,一边从枕头底下掏出自己藏好的手机解闷,彻底解放了天性。 果不其然。 刚一解锁,微信推送中便争先恐后窜出来几百条未读信息。 虽说无外乎是些台面上的关心,她还是一一客套回复完,不忘从中挑选了几个同纪家往来频繁的,截下图来,又顺手拍了张自己的石膏腿,发上条用词热络的朋友圈。 【生病时,愈发能感受到来自家人和朋友的关爱!真的非常感谢大家/心//心/,我会尽快好起来的。】 例行公事一毕,这才转而退回微信页,点进置顶的对话框。 对面人被她备注“八卦大赛总冠军”,头像是个不知名的动漫萝莉。 可惜瞧着萌乎乎,聊天记录里半个“么么哒”没有不说,无聊的包袱和废话倒是一箩筐。 卓青失笑。 划到末了,还是配合地点开对方发来那条——标题起得颇为唬人的新闻链接,【前线直击:豪掷四十亿!商业版图再扩张,纪氏基建欧洲中标】 “被称为纪氏家族第三代接班人,毫无疑问,出身于鼎食鸣钟之家的纪家四少,拥有着同龄人难以比肩的雄厚身家。” “年仅二十五岁,便能代表纪氏基建旗下的欧洲分部,在芬兰首都赫尔辛基与当地政府签订合作意向书,公布耗资近五亿欧元的能源合作项目,被不少业内人士盛赞后生可畏。” …… 卓青轻轻“啧”了一嘴。 直至到了图片页,复才指尖一顿。 画面定格于出席者甚众的酒会。 纪司予被簇拥其中,手执香槟,纤长手指轻托杯座,与面前人举杯相碰——毕竟身形颀长,倒丝毫不比身旁一众白人矮了气势,那身私人手工订制、耗费近200小时方才完工的William Westmancott浅灰色西服穿在他身上,亦浑然气质天成般妥帖。 哪怕镜头只拍到侧脸,无比顺畅的三庭五眼线条,一路自微敛长睫过渡到近乎呈直线般高挺利落的鼻梁,依旧让人移不开视线,由衷感慨一句上帝偏爱。 由里而外,都不愧是纪家最拿得出手的完美作品。 如若不是,她比谁都深知这人风姿隽秀、八面玲珑的做派之下,其实暗藏另一番玄机的话…… 卓青视线落低,瞥过自己左手无名指上那枚光秃秃毫无点缀的白金戒指。 廉价的材料经不起时间过分打磨,顺着灯光微微旋转半圈,已经隐约能瞧见划痕错落。 她近来瘦得脱形,这戒指更是有些箍不住似的,每每需要自行微弯起无名指来固定,养成她一副要发功似的手势习惯,颇映射出某种“此处你不留,不留也得留”的叛逆心态。 正晃神间。 手机蓦地传出“叮”一声提示音,震得她猛一抖擞,下意识手指上划,按到微信推送。 八卦大赛总冠军:【我滴个青啊,还活着吗,咋不理我捏。】 八卦大赛总冠军:【)))19’’】 低头看着屏幕弹回聊天框页面,卓青松口气,这才回过神来。 一边点开语音,一边放空似的向后一瘫—— 也不过就是那么瞬间的松懈。 那早就不再同她搭衬的破戒指,便顺势自无名指滑落,不等她伸手去捞,便一心奔向远方,骨碌碌滚得飞快。 卓青:“诶……!” 直至落在门扉开合处,某位“不速之客”脚边,那戒指方才一偏,刹车停住。 ——John Lobb。 不仅以一人一鞋楦,全手工制作的工艺闻名海内外,仅就皮质上极具质感的卵石纹理,也当得起数千英镑的身价。而作为今季最新发布的Alder系列,这双短筒黑色皮靴,如果没记错的话,目前尚未在国内发售,可谓是有价无市。 她无须把视线往上抬,也知道来者是谁,竟一时有些语塞。 鞋主人似乎也对那枚滚落脚边的戒指颇感意外,以至于脚步顿住数秒。 末了,还是一手阖门,复又弯下腰,将寒碜的白金戒指拾起,攥在手里。 两相沉默之间,关键时刻。 八卦大赛总冠军:【“听说你摔得严重,我真是吓死了,我已经买了最快最快回国的机票,应该最迟明天就能到……对了,纪司予是不是还没回来看你?这个杀千刀的渣男,啊啊啊,实不相瞒,姐也是学过巫蛊之术的,青啊,别怕,我来帮你诅咒:以后你腿打着石膏,每艰难地爬上马桶一次,纪司予必在大马路牙子上摔一次狗啃泥,必——”】 卓青颤巍巍地伸手,把手机屏幕按黑。 别……别必了。 第02章 这天的纪家四少,并不似新闻图上西装革履。只一件黑色BURBERRY Prorsum风衣堪堪至膝,虚掩住熨帖到毫无褶皱的纯白色衬衫,单结领带,西裤短靴,一派潇洒利落。 配上那张打小便被赞作人中翘楚的脸,换个不认识的,见他迎面走过,八成还以为是哪里来的肩宽腿长大模特,合该明天就飞去巴黎秀场开工—— 无奈,此情此景,实在不是卓某人醉心欣赏美男的时候。 别说欣赏,除了死死摁住手机,她甚至连礼仪课上学过无数次的——将脸微微平侧十五度,露出温柔笑面,力保笑不露齿……诸如此类的繁琐规矩都齐齐抛诸脑后。 直至纪司予在她病床边站定,复才努力再努力,从牙缝里挤出一句:“回来了?” 倒不怎么惊讶,心照不宣的笃定罢了。 纪司予同样答得简略明了:“嗯。” 说话间,将戒指轻放在床头柜上,只匆匆瞥过她苍白病弱的脸庞,便转开视线。 倒是不提刚才听到自己“死渣男”的名号作何感想,也不多说半句废话。 卓青看看戒指,凝滞半晌,又抬头看人时,他已经在正对病床的长沙发一侧坐下。 一双长腿交叠,十指错落相抵,覆在膝上。 卓青不由自主便坐正。 半晌,纪司予问她:“戒指旧了,怎么不换一个?掉了多不方便。” 听着像是关心,倒叫她怔了怔,不知从何答起。 纪司予却再无后话,兀自起身,丢下句“我去洗个手”,便转身去了小厨房。 怕不是……生气了?可又是生谁的气? 想不明白。 等到他擦干手出来,卓青刚好在微信上偷偷摸摸和八卦大王哀嚎完毕,抬眼与人视线一撞,忙又把手机往枕头底下塞。 这回学乖了,敌不动我不动。 她伸手摸过白金戒指戴上,病恹恹地往后躺,力图保持满面即将去世的安详。 纪司予倒完全不受她骗,兀自脱了风衣挂上衣架。两颗玛瑙袖扣也被依次取下,随手放上一旁的置物格。 袖管上折,露出的一截肤色冷白,腕骨微突。 而后,他走到床头柜边,动作熟络地拉开抽屉,拆开一盒新的无菌清洗手套。 换了盆水来,便垂下眼神,静静择选清洗着那果篓中嫩青色的手指葡萄,一一放进旁边的果盘。 好像刚才的刻意针对与两年的冷战,在眼前这一篮她吃惯了的葡萄面前,都算不得什么。 卓青:“……” 她侧过脸,默然无话间,打量着如今已是自己丈夫的青年。 老人常说,男生女相主富贵,短姻缘。 这张脸偏偏却还留有几分少年时清隽灵秀的影子,好似瞧着半点铜臭气不沾,眉眼都被年岁温柔打磨过,长睫微垂,不曾有半点攻击性。 ——哪怕纪家人的自视甚高和难搞程度,就像他们在上流圈中人尽皆知的厚实家底一样出名,哪怕纪司予年纪轻轻行走商场,少不了心计叵测。 卓青就此沉默下来。 一直到那本已见底的葡萄果盘已然重新被填满,纪司予的助理在门外轻手轻脚敲门。 “抱歉,老板,但是宋少一连打了六七个电话过来——” 还没听完后文,她便默默腹诽:什么人这么没眼色,刚一回国就……等等,宋、宋少?! 一个激灵,她从往日旧梦中乍然苏醒。 她抬起头,问:“宋致宁?” 得到肯定的回答过后。 卓青伸手,冷不防盖上纪司予瓷白般手腕,轻轻晃了下。 原本这已经是她学过最努力的撒娇招数,次次都能见效,无奈许多年没用过,委实有些生疏……以至于,差点把毫无防备的纪司予晃了个趔趄。 她默然。 只得清了清嗓子,假装没注意到这点小失误。 再开口时,话音依旧真挚:“去吧,真的,我最爱吃葡萄,吃吃葡萄洗洗睡了——你、你知道吧,要是你回国了还不搭理他,他真能把人烦死。” 可以说,她几乎毫不犹豫地在被烦死和送走老公之间选择了后者。 纪司予:“……” 或许这就是老婆吧。 = 名为Broken blue的酒吧,由一向出手阔绰的宋家三少着手包办,且不说在寸土寸金的陆家嘴占地三千平,便是在装潢上,就已大方抛资近八千万。 尚未进去大门,路边停满的豪车超跑上,便有不少按下车窗来给纪司予打招呼的。 ——都是些打过照面的富家子。 上不上得了台面不说,买几瓶酒泡几个妞就能和宋致宁这个败家败得光明正大的顶尖货搭上线,果真是笔划算买卖,引来的鱼不少。 纪司予面上云淡风轻,倒还是同人简单颔首、着人收下名片过后,方才在一旁久候多时的侍者接引下,一路向酒吧内走去。 穿过入口处夸张逼真的全息投影,破碎斑驳的湛蓝色天空被抛在身后,而后便是大到夸张的舞池,神色各异的年轻男女们,一边在震耳欲聋的重金属音乐中扭动着身体,一边视线逡巡,搜索着今晚的猎物。 如若不是他带上私人助理,怕是连接写满电话的小纸条都接不过来。 “请您放心,这是外厅——宋少一般不会在这里接待贵客,”侍者唯恐他有半分不满,引路间隙,复又赶忙回过头补充,“请跟我来,很快就到了。” 穿过尽头卡座旁的古铜色小门,一道刻意设计、狭长而光影错落的甬道赫然在目。 一路走到底,再度踏足光亮明晰处时,楼顶花园般设计巧妙的清吧这才正式露出真容。 虽说没有外头热闹,连音乐也变作极尽暧昧和缓的曲调,但打眼看去,能落座在这的,大都是些惯于豪掷千金的熟面孔。 淡淡一眼落定,不及一一打声招呼,宋少已经收了消息,赶忙过来、哥俩好地一把搂过他肩膀。 “司予仔,行啊,”不管多久没见,倒是一点不见外,“我这正事不干的败家子花钱如流水,你倒是出息,给自家挣了个盆满钵满,天天财经周刊上都能见着你,就差没跟我姐夫比上镜频率了。” 说话间,两人在早已准备好的卡座上落座,早等不及的女侍者连忙凑上前,还没来得及倒酒,便被宋致宁摆手制止:“得了,我喝够了,他不喝。” 非工作场合烟酒不沾,极度自持,是纪司予踏足商场后从未改变的习惯。 是故,类似这种私下聚会,哪怕旁人都已经酒醉烂成一滩泥,纪家四少永远都眉清目明,连斜靠在沙发扶手、轻轻撑颊的动作也不曾昏沉歪斜分毫。 ……就这点上看,纪司予先于他们而势起,确实不无道理。 直至女侍者满面疑惑地走开,只剩下纪司予带来的私人助理侍候在册,宋致宁方才向后一仰,任由身子陷入柔软沙发,咕咕哝哝开了口。 “听说这两天还有个小几亿的项目找到你们欧洲分部,”他笑,也不拐弯抹角,径直便入了正题,“你倒好,把活一推,给我家捡到了,我好不容易自己出来找点事做,过不了多久,又得接这个烂差事,你说不是不是害我?” 纪司予答他:“不算是烂差事,项目的含金量很高。” “那你为什么这么急着回国,”宋致宁眉峰一挑,“据我所知,就你家老太太选继承人那股劲……你现在可是很需要把成绩再做大,多做几亿,谁还会嫌弃钱多。” 话音略顿。 他忽而很是不可思议地,复又补充:“你可该不会是为了卓青吧?当年吵得那么凶,而且,别人不知道就算了,我可是听我姐说,老太太跟她抱怨过你个小子,在国外遥控施压,逼得又是给她安排转院又是从美国调医生过来——现在觉得还不够,专程再回来一趟?” 那股八卦劲,和青葱少年时分毫不差。 纪司予摁了摁太阳穴,忽感自己听了卓青的话而没有装死不见宋致宁,实在是个相当错误的决定。 无奈实在敌不过他聒噪得一句话问上十遍,又懒得拿商场上那副打太极的架势应付,末了,还是应了句:“因为后天是三周年。” 三周年。 宋致宁一下回过味来。 却还颇有点自诩黄金单身汉的洋洋自得似的,明知故问:“什么三周年?踏入婚姻坟墓的三周年?” 纪司予瞥他一眼,原本不过老友重聚,自在散漫,此刻难得带了些许寒意。 亦纠正,用平静却不容置喙的语气:“结婚三周年——我和阿青。” 第03章 虽说早心知肚明这答案,但真的从纪司予口中听得,还是这么郑重其事的说法,仍叫风流浪子宋某人略有些发愣。 沉默数秒,他方才夸张地叹出一口气:“这么认真?” 却好似有意调笑般,桃花眼尾微挑,满面心照不宣的戏谑。 纪司予没有回答他。 唯一的响动,是那骨节分明的纤细五指,颇有规律地轻叩身侧皮质扶手—— 宋致宁眼珠儿滴溜溜转一圈,随即便笑着耸耸肩膀,见好就收。 为了缓和气氛,倒还颇有兴致地扬起手,在往来的女侍应生中随便点上一个,招呼人坐到自己身旁,轻松把那纤细揽过,漫不经心地嬉闹两句。 纪司予对自家兄弟这一贯无法无天的猖狂轻佻习以为常,更懒得开口调侃,只问:“找我来,没别的事了?” 话里话外,还没来多久,似乎已经有意要走。 刚说完,宋少嘴角一咧,便从面前小美人谄媚的笑容中回过神来,侧头看他:“不算大事,但除了叙叙旧,倒是确实还有一件。” “嗯?” “我听说,卓珺最近有点不安分,”提及某位,宋致宁笑意渐淡,“……趁着老太太状况不明朗,在偷偷让人查你家阿青的底细。虽然不知道她查那些大家心知肚明的事来干嘛,不过听说了,就单独告诉你一下,就别告诉卓青了。” 话音一顿,他斟酌着用词:“她已经吃过大亏,没必要再送上门去跟人斗——” 对面霍然站起。 “先走了。” 宋致宁:……? 哭笑不得间,却也只目送纪司予背影渐远,余下黑色风衣一角,在拐入前厅甬道时转瞬即逝,并未多话一句。 唯独有些恍惚—— 不知为何,眼前的场景好似又回到八年前,那场本该一如既往平平无奇的高二运动会。 = 作为全市学费最贵、建校费门槛最高的私立高中,纪司予同他所就读的克勤外高,一旦大办运动会,便无外乎是巧借名目,从除了钱以外一无所有的家长们身上吸血。 大家打小见惯,也只把这当做停课的借口。 是故,那天倒成了寻机取乐的好时候,纪、林、卓、姜……凡是家中叫得出名号、有头有脸的富家子弟,大都被他聚在一起,包下校内咖啡厅的顶层天台聚会。 眼见着玩牌的玩牌,泡妞的泡妞,兴致正酣。 却不知是谁,忽而夹在人群中怯怯问了句:“司予哥呢?怎么没看到?” 话音刚落,终于找到由头的一众女孩纷纷着急附和。 “对啊,你不是吧宋致宁,是不是怕纪司予抢了风头,特意不让他来啊?早知道他不来我也不来了,亏我还提前把为了公司年会去订制的礼服裙从法国调回来了,你真是!” “别急别急,致宁不可能没请啊,找找,是不是去上洗手间了什么的?” “致宁哥——!” 里头闹得最凶的,当数卓家的小女儿卓珺,索性直接奔到宋致宁面前,一把将人衣角拽住。 生得洋娃娃般粉雕玉琢的女孩儿,也不管旁人讶异视线,直冲他气得跺脚。 “你还想不想要我姐姐电话了?我不管,纪司……司予哥呢?我可是听你说他会参加,才专程飞回来的。你不找人来,我可跟你没完。” 宋致宁只得摁着眉心苦笑,心中骂靠。 以至于,虽然知道纪司予只是懒得露面,还是被一群女孩吃人般视线逼着,起身打了个电话,很快便招呼来一堆急着巴结他的小弟,找遍整个咖啡馆—— 还以为纪司予躲到哪,结果终于寻到人时,却是在天台背面、正对着学校大操场的角落处。 不仅直面嘈杂热闹的运动会气氛,声浪扑涌而来,也实在有些燥人,不像是这位的一贯做派。 纪司予却似乎毫无感觉,只斜倚栏杆,向操场遥遥看去。 斑驳光影投落,同样都是白衣灰裤的夏季校服,他站在那,倒像是活生生凑出来一副《少年远望》的名画。 ——就这张脸,果真不愧是大院里出了名的小菩萨。 宋致宁心中暗笑,独自走上前去,一把搭上纪司予肩膀。 “看什么呢?”他问,“不去那边玩玩?卓珺念叨你好久了,人女孩又不好意思过来请你这尊佛,活生生把我给差遣来了。” 说话间,也顺着纪司予视线方向看去。 绿茵操场上,女子1500米的比赛似乎已经进行到尾声,除了最前头一马当先那两位,基本都已经累得满脸通红,头垂得几近栽地,一坠一坠的吊着口气。 一个一个先后冲线,到末了,只剩下落在最后的胖女孩仍在以龟速前进——宋致宁一眼便认出来,那小胖子是隔壁白家的掌上明珠。 说起来,明明也是家底殷实的大公司,养出来的千金却跟个鹌鹑似的,和大院里一起长大的孩子都玩不到一起,再加上长得一般,在自己组起来的小圈子里,委实只能算个小透明。 但…… 他忽而眉尾一挑。 远远瞧着,边上那个陪跑的倒像是个美人坯子。 隐约能辨别的五官秀致,加上一眼能看见的流畅肩颈弧线和笔直小腿,这天生骨架匀称,想也知道丑不到哪去。 好奇心一上来,他正打算凝神仔细看清那女孩的脸,纪司予却忽而问了句:“那边跑最后的是谁?” “哪个?”他随口便答,“小胖妞?那是白家的女儿,叫白倩瑶。” “我知道,我说的是边上那个。” “……?” 宋致宁一愣。 等等——头一遭啊头一遭,铁树开花,小菩萨思凡了? 反应过来这话中微妙,他猛地用手肘一捶纪司予肩膀,“行啊,好眼光,我也觉得那女的远看蛮不错,近看应该也——诶不过你这么一说,能跟白倩瑶玩到一起……最近好像有听人提起过,卓家都已经两个女儿了,前段时间,又接回来一个私生女,叫什么,什么什么情?还是卿?是不是她?” 纪司予没应声。 视线却依旧紧跟着那女孩,看她搀扶着冲线过后几近晕厥的白倩瑶,看着她动作娴熟地,架着人到不远处的树荫下,为人松开衣襟、不住扇风,并不时用手背测试体温。 末了,那从来不辨喜怒的眉眼之间,蓦地升起半分疑惑。 “她看起来动作挺熟练啊,”宋致宁毫无察觉,百无聊赖间插了句嘴,“也不知道被接回来之前过的什么日子,这么一说,我二姐其实也——诶!你去哪!” 宋致宁眼见着这人顺手一翻栏杆,便抄近道跳下最近的二层天台,气得在后头直喊。 出了名的特立独行远离人群也就算了,这厮就是要走,也不往大道走,到底是折腾谁呢? 无奈,眼见着人步履如飞,头也不回地一路下楼去,宋致宁一咬牙,不想空手回去和卓珺苦口婆心解释,只能也胆战心惊地跟上前人脚步。 一路在后头跑得心都快要跳出喉咙口。 等到了目的地,却竟是和体育场反方向的医务室。 “你、你……”宋少又气又累,一口大气差点喘不上来,只得勉力撑住医务室墙壁,“你不是要、找那个女的,你跑这来干嘛?” 话音刚落。 抬眼一看走廊尽头,那女孩架着已经快要厥过去的白倩瑶,正龟速挪步过来。 宋致宁:“……” 敢情自家兄弟还兼职做神算子了? 他嘴角抽抽,扭头打量站在身旁的纪司予:这人倒是依旧面色如常,脸不红气不喘,叫人实在看不透用意何在。 正思忖间,白倩瑶已经被送到医务室安顿好,那架着她过来的女孩,也一边左手按右手舒缓经络,一边慢吞吞走出医务室,正好路过两人身边。 方才还迟迟不曾表态的纪司予蓦地伸手一拦,阻住女孩前路。 “……嗯?” 那女孩脚步一顿,抬起头来。 打近处看,虽说算不上是个十成十的小美女,鼻子不够挺,脸上也还有点未褪去的婴儿肥,但就是瞧着格外舒服,仿佛哪哪都组合得刚刚好,清冷又温柔的矛盾气质在其间蕴藉得微妙。 可惜,宋致宁来不及感叹两句,那女孩视线已然从两人脸上缓缓掠过,随即眉心微蹙,变了脸色:“同学,我好像不认识你们。” 十足十的戒备不说,对视半秒,便匆匆挪开视线。 “……”纪司予问:“你叫什么名字?” 这个问题不算过分,女孩想也不想便答:“卓青,”顿了顿,又补充,“有什么事吗?” 不比卓瑶、卓珺两姐妹名字里美玉君子的寓意,不过空空单字一个青,连名字里都透露着低人一等的看轻。 宋致宁深知这其间的长辈用心,瞬时有些索然:他一贯是不爱做无用功的人,这样的身份和家中地位,只有给知晓内情的旁人耻笑的份罢了。 叹口气,他刚想悄悄伸手拽过纪司予,劝人别把心思用在不必要的地方,却忽而,听见身旁一声轻笑。 ……笑? 宋致宁愕然抬头。 认识这么些年,他何曾见过纪司予露出半点笑意,空长了副好面孔罢了。 可彼时,纪司予偏就低垂视线,看着眼前满面茫然的少女,弧度合衬的双凤眼,竟笑出眼角弯弯的温柔。 那样毫不遮掩的,让烈日炽阳都失色。 而后,瓷白色的手指伸出,平摊在女孩面前。 “我叫纪司予,”他说,生涩却竭力放缓语调,唯恐吓到人似的,“……纪念的纪,给予的予。” 卓青歪了歪头,满面不解。 那少年不说话。 唯独攥着一颗精致包装好的牛奶糖,小心翼翼地,递到她面前。 “……给我的?”她有些无措,还是大大方方地接过,“那个,我确实有点低血糖,正准备去买糖来着,谢了?” 这样轻快明了又直白的回应。 却不知,这一送一接。 多少人想要攀附依仗的纪家小菩萨,从此便只为她折腰忍过。 任由步步踏错,绝不回头。 第04章 纪司予回国次日,纪氏基建召开临时股东大会,以欧洲分部两年内营收增幅为基准,开始小规模调整国内总部的品牌推广及人才开发战略。 实际掌权人纪老太太因病缺席,委托欧洲分部负责人,即纪家四少纪司予代为发表意见,其余纪家子弟一同列席。 原本叫人避之不及的繁杂会议,从纪司予暌违两年、再度踏足总部的一瞬开始,倒是成为了全公司上下所有女性梦寐以求的追星现场。 大会议室门口的茶水处,两个女同事一边沏茶,一边交头接耳地说着悄悄话。 “话说,纪总真的好帅啊,从此以后我看所有总裁小说都有了能代入的脸呜呜呜,你不知道,刚才他路过我工位的时候看了我一眼,我真的,我都要窒息了啊啊。” “但不是听说他已经结婚了?怎么没戴婚戒啊,是不是离婚了?哎呀,要是离婚了,那……” “停,怎么也轮不到你好不好?”刚才还在陶醉的女人蓦地动作一顿,直接翻了个白眼,“别说你了,我来公司来得可早,卓家那个小公主当时为了追纪总,就差没脱光衣服直接上了,还不是被打包扔出来?啧啧,不过说实话,要是纪总连那种长相都看不上,我怀疑他要不就是恋丑,要不就是那个不行,你——” 话没说完,一旁的小姑娘重重把她手背一拍。 女人这才注意到附近所有女同胞投来的八卦眼神,当即满头冷汗。忙噤了声,只等一盘茶水倒满,便匆匆端进会议室中。 此刻的会议室主座上,西装革履的纪家四少,正状似认真地听着人事部主管的季度报告。 看着与其他股东面色无异,唯独右手五指覆上面前厚实资料,颇有规律地,一敲再敲。 人事部主管的冷汗也是擦了又擦。 到末了,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收了个尾,便着急关掉幻灯片,“那个,以上是我、我们人事部本季度的……” “稍等一下。” 却终于还是没能逃过一劫。 众人的视线齐齐转过纪司予这头,不解的、慌乱的、暗自看好戏的、眼波流转的。 统统被他略过不看,只兀自伸手,指出面前资料上,被马克笔重点标黑的一行。 “吴主管,你说的非常完整,但有一点,我好像不太明白。” “……啊?您指的是?” 单手轻抵右脸,他不轻不重地,揉动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 倒还依旧放缓声音,谈吐优雅:“在公司内部考核的基础上,这两年里,一共有十七人在没有优秀业绩的前提下越级升迁,究竟是有什么我和各位股东都不知道的杰出能力,让你惊喜到直接略过制度、按下不表,又或者是——靠了谁的面子?不如趁着股东们都在场,简单说明一下。” 话虽锋利,却并非针对区区一个主管。 一众纪氏子弟对了个眼神,默契看向坐在纪司予旁边、脸色阴沉的纪家长孙,纪司业。 ——这个四弟,话里有话,玩得好一手杀鸡儆猴。 果不其然,沉吟半晌过后,纪司业咬牙切齿,依旧不得不出声表态:“司予,这种低级错误,确实是我管理不当,我会好好处理,不让奶奶失……” 纪司予冲他扬眉,淡定颔首:“那就好。” 四下缄默,鸦雀无声。 唯独主座上的青年,似乎浑然不觉有异般,潇洒起身,“既然如此,后续处理措施交给我大哥公布,散会吧。” 话音落地。 离开时,不忘将面前那一摞标满不同颜色圈圈画画的资料卷起,路过门边的碎纸机时,径自放进里头,当着众人的面,碎了个一干二净。 会后,纪司予乘专用电梯,自纪氏总部大厦四十二层,一路下到地下停车场。 私人助理亦步亦趋跟在身后,不时满目忧虑地打量着他比平时更显苍白的面孔,直至停步于那辆通体银白的阿斯顿马丁ONE-77车前,方才一边掏出钥匙,一边低声询问:“老板,真的不需要我跟去吗?而且,您自打昨晚从宋少那边回来,就看了一整晚的资料,下飞机到现在也没合眼,不如还是先回老宅休息一下,再——” “不用,”纪司予坐进驾驶座,“我去一趟医院,你可以暂时休息了。” 不似刚才在会上的从容淡定,他说话时底气略有不足,颇带三分病意。 却还是半点犹豫没有,简单倒车过后,绝尘而去。 冷静。 果决。 生杀予夺。 却也有不为人知,亦不愿为人知的眷恋温柔。 = 与此同时—— 下午一点到两点半,一贯是卓青的午觉时间。 她严格遵守生物钟入睡,脸上敷着Asprey面膜,修长白嫩的脖颈上薄薄一层,则是专门自国外私人订制回国的保养霜,就连平放在身体两侧的双手,也涂抹上中医精心依照肤质调配的草药手膜,整个人白绿相间,十分壮观。 ——很显然,哪怕是在医院养伤,卓某人也打定主意,绝不给那些外头等着笑话她的贵妇们半点嘲讽她面露憔悴的机会。 无奈,这顶顶好的美容时间,最终还是随着门外的嘈杂声将她蓦地惊醒而宣告破灭。 “对不起,这位小姐,我们太太正在午睡,请问您是……?” 女看护的声音尽量压低,颇有种如履薄冰的紧张感。 相对应的,那突然造访的客人倒是半点不压抑音色:“啊我忘了,”一拍脑袋,声音清脆可闻,“这边VIP是要探视卡的吧?” 一边明知故问,一边明目张胆的表示:对不起,姐真没有。 隔着门也听得一清二楚的卓青:“……” 说实在的,在她认识的那堆人里,能做出来这事儿的,除了某位八卦大王,还真没别人。 长长叹出口气过后,她轻轻拍了拍床边打盹的另一个看护,“麻烦你去帮我说说,门外那位小姐是我的朋友,让她进来吧。” 就这样,一分钟后。 顶着一头茶色羊毛卷,米白色雪纺小洋装配上长筒袜、松糕鞋的大小姐,便风风火火地窜进病房来,嘴里嚷着:“哎呀,我可怜的青青,姐回来了,快来……” 一个转角,拐过小厨房,两人在病床前四目相对。 大小姐改口惊呼:“口意!妖怪?” 卓青面无表情地撕下脸上的面膜。 两人大眼对小眼眨巴两下,不约而同地笑出声来。 她又气又好笑:“收敛一下你的职业习惯好不好,白倩瑶小姐?说话这么夸张。” “知道知道,”白倩瑶随口搭腔,在病床边一屁股坐下,掰过她水嫩嫩的小脸,“姐瞅瞅,我们阿青真是瘦了不少,纪家这群没良心的,都不给好吃好喝供着的?怎么给我把小宝贝养成这样了,我这就打电话给我爸,让他调厨师过来,天天变着一百八十种花样给你熬汤……” 是了。 这位就是卓青微信的置顶聊天对象【八卦大赛冠军】本人,也是她唯一推心置腹的好友,白倩瑶,现美国演员工会AEA内二流亚裔女演员。 不过比起这个兴趣职业,在国内,她更为人所熟知的身份,大抵是饮食行业大拿白既明的掌上明珠,所谓的千金小姐……呃,应该是最不像千金小姐的顶级名媛。 两人也算有段日子没见,一坐下来,且不论正题如何,天南地北总能聊个不带停的。 从哪家的小姐在时装周上碰了一鼻子灰,说到前几天又听说宋致宁泡妞泡来人家老爸手里一桩大合同,又从谁和谁联姻过后各玩各的,说到纪司予和—— 卓青忽而抬头,看向一旁静默不语的看护。 “你们先出去吧,”她微笑,“我和白小姐想私下聊聊天,你们也给自己放个假。” 一直到几人阖门离开,这才卸下那三分防备,苦笑着听白倩瑶接续上文,愤怒控诉:“反正不管这次回没回国,是不是为了你才回来,我一想起两年前,他头也不回就走我就、我就简直想要跳起来杀了他!你那时候才刚刚没了……算了,我不想提了,唯一确定的就是,纪司予真的是个渣男!一叶障目啊,我真是,怎么就放心让你嫁给他了。” 这渣男的名号,她是解释再多也解释不清。 卓青叹口气,只拉拉人袖子,示意人先看手机。 “嗯?” 白倩瑶凑过半边身子,看她在微信对话框里打字。 第一行。 “我没骨折,你别担心,这次回来好好陪陪白叔叔。” 白大小姐看看她那石膏腿,又看看她:“啊?!” 第二行。 “只是一个模具,我给了主治医生一百万,让他全程配合我。” 打完字,也不等白倩瑶作反应,她便先拉过人手,自个儿指了指房间墙角,纪家的两个家嫂和纪家二姐送来的、都快堆成山的果篮和营养品。 “都是今天送过来的,前几天大概是忙忘了吧,不然,怎么偏偏挑着纪司予回来的时候才想到我。” 白倩瑶愣了愣:“你的意思是……?” 这心情真是跌宕起伏,跟坐过山车似的。 卓青一咧嘴,两颗虎牙冒出点尖尖。 “大家都不太想要纪司予回来,想方设法瞒着,说公司好,老太太也好。我再不摔下腿,他找什么借口,光明正大地想回就回?” 他要是不回来,那群狼心狗肺忙着争家产的好亲戚,哪里会记得亡羊补牢、来做这些表面功夫? 不管别人以为他们这对夫妇早就破裂,又或是情深意笃年少相爱难磨灭,不可否认的是,他们之间,总有种外人难以言喻的默契。 大小姐捂住嘴。 闷闷的声音,从指缝间传出,依旧是句夸张的:“嘶……靠,牛啊青青。” 卓青笑而不语。 “诶,不过,等等,”缓过劲来,白倩瑶复又坐得离她更近,神秘兮兮的低声问,“不会摔也是故意摔的吧?” “你想多了——这属于下下策好不好。” 说话间,卓青朝白倩瑶动了动左手无名指。 那白金戒指微微晃动,颇不稳当,依旧被主人用滑稽却固执的弯曲动作留住,仿佛这摇摇欲坠婚姻的最后一点防护。 她说:“我只是刚好去捡戒指了。” = 哪怕明知有无数安全妥当的方法假装受伤。 但当那戒指一不小心,骨碌碌顺着山坡滚下,她还是想也不想就探手去捞。 直至一脚踩空摔下山坡,朦胧间恢复意识,想起来的第一件事,依然是艰难爬着、扒拉着泥土,翻找这枚戒指。 她是那么用力,几乎不要命地找着。 从嫁入纪家起,从没有那样不顾仪态的时候,整个大脑一片空白。 哪怕那廉价的戒指不过三百块,纯度不够,模样也丑,根本登不上台面,失去了也不可惜—— 却总也不能忘记。 十八岁那年,有个少年冒着大雨、满身狼狈地跑到她面前。 被淋得连眼睛都快睁不开、不复往日轻慢从容,仍几近固执地,用贴满创可贴的手,捏着首饰袋里戒指的轮廊向她展示。 “阿青,你看,是戒指。” 她红着眼睛,把伞高高举过他头顶。 “我不用,我、我不冷,”又被他推回来,有些局促不安地说:“阿青……我用自己挣到的钱买到戒指了,你不开心吗?” 卓青没有正面回答。 只是问:“纪司予,你真的喜欢我吗?” 他似乎有些讶异为什么这样明知故问,却还是认真回答:“真的。” “真的希望我活下去,希望我一直在你身边吗?” “真的。” “——那如果不娶我的话,会死吗?” 她问得郑重其事。 纪司予愣了愣。 明明可以撒谎,许久,却还是诚恳地摇摇头,“不会,”他说,“我只是永远不会娶别人了。” 沉默中,雨伞落地,被瓢泼大雨打得几近伞骨歪折。 路人赶着躲雨匆匆跑远,却也有好奇的,不时回头看—— 雨幕里,姑娘踮起脚尖。 红潮从少年的脖颈深处,蔓延到整张清俊的脸。 作者有话要说:他在旁人面前高傲自矜,却只在她面前,温柔又卑微,低到泥土里—— 青某人(鞠躬):知道了妈,我渣女,我渣女行了吧。 纪少:你不渣。 白大小姐:啥?什么渣?我脸上有饼干渣?……哎呀吃太多啦、 第05章 卓青并没在白大小姐面前把自己找戒指的事说得多么如泣如诉,一语带过,便把人糊弄过去:“前一天刚好下了雨,那地方坡又陡,脚底下一滑,为了捡戒指就摔了,不过你也别担心,”她点了点手机,撑颊微笑,“死不了就好。” 换了别人,大抵还要追问。 但白倩瑶本就神经大条,又是个直来直往的性子,是故,听她这倒霉催的一顿忽悠,到最后,也只眉头一皱,颇为同情心泛滥的劝说:“我是觉得吧,你还是得以自己为重,毕竟纪……嗯?” 下文没来得及铺陈,女孩斜挎着的小熊包里,倒先一步传来闹人的手机铃声。 白大小姐摸起手机,瞥一眼来电人:【宋狗】。 脸色瞬间一变。 她手指往上一划,本要挂断,却堪堪停在半路。 踌躇几秒,还是接起:“喂?干嘛?” “跟谁说话呢,这么生气,”电话那头,青年十年如一日的音色轻佻,“我就是来问问小胖子,回国了都不来找哥叙旧?别人不告诉我看见你,我还以为你打算在美国呆一辈子了。” 卓青听得直腹诽:这货怎么谁都要叙旧,上海滩交际花吧这是? 一边暗自吐槽,却又不得不感叹,如果说白大小姐和自己是生来对盘,那么白倩瑶和宋致宁就属于天生相克。 更何况,偏偏挑在这时候,也算是救了自己一命,免去了被白大小姐拎着耳朵教育的痛苦时间。 “关你什么事?滚你……” “哥请你在望江阁吃饭。” 迷之沉默。 但果不其然,末了,骂骂咧咧打完电话,白大小姐纠结半会儿,还是一边骂着宋致宁死性不改蔫儿坏,一边冲卓青难得羞怯笑笑:“我改天再过来看你。” 话毕,便急匆匆地离开,说是要去替天行道。 一蹦一跳,松糕鞋踩在地上“敦敦”响。 卓青目送白倩瑶离开,唇边笑容逐渐淡去。 良久,却轻叹一声:“……不是冤家不聚头。” = 热热闹闹的人儿走了,病房里霎时空落下来,只剩下她一个。 卓青转过眼神,打算蜷在床上继续睡个午觉。一闭上眼,神思却飘忽不定。 时而想到当年,时而想到昨天,整个人颇有种时空错乱的茫然感,许久也没能入梦。 恍惚间,忽而又听得门扉开合的细微响动,甚至伴着“咔哒”一声,把门反锁。 她立刻惊醒:“小杨,还有陈阿姨,你们先出去吧,我暂时不——” 话没说完,唐突的脚步声已近。 卓青:“……?” 她眉头一皱,掀开被角便往那头看。 没看见唯唯诺诺的几个女看护,倒正瞧见自家丈夫脱下西装外套,挂上衣架。 消瘦颀长的身材掩在白衬衫下,实打实的窄腰长腿。 等等!这是什么糟糕的想象? 本就是夫妻,本就是惹人遐想连篇的场面,更何况这人转过脸来,还不忘松松领结,扣到顶的衬衫扣也被解开两颗。 还没说话,已经让她吓得连滚带爬坐起,险些把自己的好腿从石膏模具里给拔了出来。 纪司予扣住领带的动作一顿,冲她挑眉。 “……!” 卓青伸手便抄过背后的枕头,往怀里死死一抱,低声喊:“你、你干嘛?” 男人站在原地,打量了好半会儿她惊惶表情。 末了,斜过半边身子,却是径自向病床对面的长沙发走去,兀自落座。 衬衫袖子被卷起半叠,他一手轻覆沙发扶手,另一只手轻捏眉心。 双腿交叠,话音不紧不慢:“来睡觉。” 卓青:“啊……?” 是、是自己想的那种睡觉吗? 如若是两年前,还是自己说一句“不”就能一锤定音绝无转圜的时候,她连半句话也不会多问。 可今时不比往日,没了旧时情分的纪司予—— 她赶紧指了指自己吊着悬空的石膏腿:“我腿还不能动,我现在我,我主要,我只想一个人,那个……” 纪司予闭眼假寐,听她说到语无伦次处,复才出声打断:“我看起来像是能够单独享受夫妻兴趣的人吗?” 卓青:我怀疑你在开车,我现在已经掌握了证据。 沉默半晌。 她的脸红了又白,末了,像是要挽回面子似的,拍了拍身旁略显空阔的床位,“如果你只是要休息,那睡边上也无所谓,”顿了顿,又不忘小声嘟囔,“但你一直都挑床,背上的伤口也一直都——反正,回老宅睡不是舒服很多吗?” 不说那个家如何,至少她亲手铺的床,无论是花了七百万购入的H?stens的床垫也好,还是她当年专程飞到湖州从老师傅手中选购订制的丝绸床单和蚕丝被,都十成十出自精品。 如果不是为了让纪司予睡得安心,她干嘛费这个心?非要睡在医院,实在是上赶着来受罪。 思及此,她无声间摩挲了下医院的床单,指尖略顿。 刚要开口喊门外的看护再拿来一层软垫,却见沙发上“假寐”的某人,蓦地脑袋一歪。 小鸡啄米般颠了下,再睁开眼时,视线竟似有些迷茫似的。 却也没有去跟她争床的意思,只斜斜靠向沙发扶手,便闭上眼睛。 在这只剩两人的地界,倒是变得毫无半点防备心,仪态修养抛诸脑后。 卓青嘴角抽抽。 担心他从前后背旧伤,又知道他本来就难得入睡,想把人喊醒的话头哽在喉口,不多时,便成了唯恐他着凉的隐忧。 虽说薄被就垫在她枕后,但要是惊动了看护,吵醒了纪司予不说,被人看到他这样睡着,八成得惊掉下巴,回头就去给老太太打小报告—— 横竖都得是个死。 她苦笑不已,到底是扶额叹息。 末了,确定门外没动静,纪司予也睡得沉沉,还是打定主意,悄悄挪动腿上石膏。 扭过几次,又不住给“伤口”处按摩松劲,方才艰难地从模具里拔出自己那麻得几乎没有知觉的右腿。 “嘶!” 平常只敢趁着康复训练的时候动动,现在忽然四肢健全了,倒是有点不适应,以至于脚尖触地,折腾了好半晌,站起身来时,依旧趔趔趄趄,险些扑倒在地。 好在及时扶住病床,这才稳住身形。 卓青长松口气,抱住那层薄被,努力保持平衡、满吞吞地向沙发那头挪。 好不容易走到了,便赶忙小心翼翼倾身下去,捻着被角,给人严密盖好。 轻手轻脚的,又把他松开的纽扣扣回原处。 “……” 一直到她做完田螺姑娘的本分,男人依旧呼吸平稳。 白瓷般温柔颜色的面庞上表情沉静,鸦色的长睫垂落,平白添了三分与世无争的温柔。 卓青看了许久,到最后,到底下定决心,转头就走。 身子刚旋过半圈。 却听得沙哑男声,问一句:“不打算继续装瘸子了?” = 一瞬间,她吓得头皮发麻,骇然下望,正对上纪司予抬眼看来的平静视线。 他似乎什么都了若指掌,似乎就专等着这一刻,自己露出的所有愕然、无措、慌张神情。 卓青一口气堵在嗓子口,骂也不是,道歉也不是,就那样僵站着。 “如果你还在景区那边住院,我确实不会知道内情,”而纪司予声音沉沉,只是如实告知她,“但你转院以后的主治医生,是我花了三百万美金请回来的一流外科专家,在美国医学界享誉盛名,不会为了你那点钱就坏了名声。所以,与其说收了你的钱,不如说,只是第一时间就通知了我,而我让他给你保守秘密。” 钱的下落无需深究,最关键是,一切尽在他掌控之中。 卓青一怔。 回过神来,几乎下意识就要反驳,那你着急忙慌赶回国,还守着医院干嘛,凑热闹的? 然而思绪在脑子里过上一遭,便飞速的冷却下来。 她终究只是神色复杂地解释:“不管我是摔了还是被车撞了,都是为了创造一个让你回国的借口,如果有别的办法,我真的不会骗你。” 她说:“你知道我在纪家的处境。” 纪司予答:“我知道。” 不咸不淡的一句话。 竟就真的生分到这样的地步,连一句多余的安慰也不愿说出口。 换了几年前,哪怕那时的纪司予更是世人都捧在手心长大、不曾受过半点人世折辱的豪门贵子,但她何曾在他面前有过这样无从宣泄情绪的时候? 四目相对,她只从那双漂亮的双凤眼中瞧见潭水般沉静冷凝。 莫名的颓然挫败感,激得卓青一屁股坐在地毯上,背靠沙发,仰天便叹。 好半会儿,那些沉闷的心情,也只剩下一句:“真的不去床上睡?我只睡个边边就够了。” 怒意无处发作,可比起生气,她更害怕他旧伤复发。 纪司予在沙发上换了个姿势,侧身对她,复又闭上眼睛。 再开腔时,带着隐隐鼻音:“……我从回国之后就没睡觉,昨晚在公司看资料,没关窗户。” “嗯?” “感冒了,不想传染给你,你回去床上睡吧。” 一个睡在沙发,一个蜷在床上——只占了一个小角。 他们就这么心照不宣地彼此沉默,被反锁的房间,隔绝了所有来自外界的窥伺和试探。 卓青翻来覆去许久,手机就反盖在枕边,无心去碰。 倒是不时侧头去看窗外,匆匆来去的救护车每每一停,便好似一如既往,送来无数人间生离死别。 她曾以为这是某种同病相怜的抚慰,好像两年前那场大雨,带走本该属于她的一切。 迷迷蒙蒙间,她终于放弃思考,把身体蜷成一团,裹成个粽子。 不用再顾忌任何人的眼光,用最有安全感的姿势入睡。 夜已深沉,万籁俱寂。 窗户不知何时被人关拢,床头柜边,放着碗温在热水中的白粥。 卓青睡得很沉,自然也不会察觉病房墙壁上的挂钟,不知不觉迈过最后一个刻度,指向十二点。 这天,是十一月十六,深秋。 掩在满室黑暗中,沙发上,有人兀自静坐。 良久,轻声说:“阿青,三周年快乐。” 作者有话要说:纪少是我写过的男主角里最可爱的其实(捂脸) 不要讨厌小纪,他超可怜der(捏着小手帕抹眼泪) 纪少:? 卓青:?? 误入的宋致宁:放屁好吗!妈你不知道,他年轻的时候…………balabalabala(涉嫌剧透,自动马赛克处理,微笑.jpg) 第06章 作者有话要说:纪湘琴!!!是你吗?!(发出土拨鼠尖叫) 纪总人生糗事增添新的一页之,为了帮你装个窗帘,又不显得格外突兀适得其反,所以我给全校上下都装了窗帘。 还是全自动的。(微笑.jpg) 【话说晋江把评论区设置为仅评论者和作者后台对应可见啦~为啥我觉得挺浪漫的,趁着这时候,要不要跟我说说悄悄话呢哈哈哈哈,不要忘记来评论区玩耍呀~我都会看的。】 从小到大,卓青都把装睡这个技术练得炉火纯青。 所以,哪怕纪司予后来就坐在床边,轻轻把她酸痛的右腿按摩过一遍,重新装好石膏模具,又细致无二地将一切恢复成原样,她照旧能够无动于衷,连眼皮也不曾掀起过半点缝隙。 直到对方关门离开,只剩墙角不知何时亮起的落地灯,仍在殷切洒落晕黄余晖。 她这才睁开眼,面无表情地伸手,擦去眼角险些露馅的泪水。 而后端过床头柜上余温尚存的白粥,有一下没一下地,任由手中瓷勺在里头翻覆搅动。 最终,也没能喝下半口。 当夜却做了个心心念念白粥的梦。 梦里的她约莫七八岁年纪,站在小板凳上,眼也不眨地盯着灶上破旧的砂锅。 嘴里咕咕哝哝:“怎么还不熟啊,好香啊……”想了想,又回头嚷起来,“阿妈,你来看,它是不是熟了?” 她等啊等,等得肚子咕噜咕噜叫,不断吞咽着口水。 后来粥终于熟了,端到她面前,半碗香喷喷的白米粥,放上一勺白糖,混着米香和甜味,一路滚烫地从喉口落进腹中,暖得整个人都忍不住舒展开来。 她年纪小,吃得急,很快碗里就见了底,可怜兮兮地舔舔勺子,又端着碗凑到阿妈身边。 添粥的话还没出口,阿妈却回过头,很是为难的笑:“妹妹还没喝呢,妹妹是病人,”女人不住抚摸着她满头干枯的黑发,“阿青,你吃点小咸菜好不好?嘴巴里有味道就不会饿了。” 卓青咬咬嘴唇。 侧过头,看了一眼床上像僵尸一样躺着、毫无生气的妹妹,又看看自己手里的小碗。 没来得及说好,阿妈忽而抹了抹眼泪,弯下腰来,心疼地抱她,“你去把妈妈那碗的喝掉吧,我早上在医院吃过,现在还饱呢。” 她的阿妈那样瘦弱,抱她的时候,甚至有些硌人得慌。 她不知道怎么安慰,也还没学过什么复杂的词语,只能用力地回抱。 “不喝了,阿妈,我不饿了,你不要哭了……” 穷人家的孩子,特别是家里有病人的孩子,是没有任性的资格的。 她懂得这道理时,才不过八岁,堪堪到家中灶台一般高。 直到十七岁之前,她这个被卓家“意外”遗弃、又被善心的养母从医院废品堆中捡回来的孩子,就是这样流落在外,靠着养母在医院做杂工赚来的微薄工资,和生来就患有硬皮病的妹妹一起,为每一天的温饱担惊受怕。 为了生存,她太早就学会了赚钱。 无论是钻破脑袋拿奖学金,申请助学金,又或是一年三百六十五里天无休的小工,哪怕大夏天里闷在玩偶头套中几次中暑、靠着漂亮的脸被找去发传单却险些被人拉进酒店—— 她和妹妹睡在同一张床上,在属于自己的那半边墙壁,贴满了无数张便利贴:哪份兼职挣钱,哪里的工作加班费高,哪里的补习学校招助教,可以一边念书一边挣钱……她需要钱。 然后,这所有的便利贴,在十七岁的夏天,一个男人找上门来,告诉她:“聂小姐,其实你本来应该姓卓”之后,被她一张一张、平静地撕毁。 男人冲她赔笑:“我是卓家的老人了,这么些年才找到你,实在是不得已。” 也左右打量着这寒碜的家庭环境,露出复杂的表情:“你母亲当年生下你,全家上下都是不同意的,毕竟大小姐是卓家的独生女,你的生父又……唉,反正,后来大小姐就嫁给了现在的先生,几年后,又因为精神问题,被送去了美国的疗养院。” 卓青问:“为什么她从来不来找我?” 直白又愚蠢的问法,惹来男人尴尬一笑。 只得摸摸鼻子,随口便把话题绕过:“不说这个了,小姐,您简单收拾一下行李,这里有一张八百万的支票,是先生特意交代,交给您的养父母,感谢他们对您的照料的——去吧,抓紧时间,太太现在的情况很不好,我们别再耽搁了。” 如果当时有【工具人】这个概念,卓青想,自己顶着那个头衔,应该再合适不过了。 但那时的她,在事实的冲击下,最终还是几乎没有多余思考,便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从“聂青”变成“卓青”。 只是转头,就把那张支票进满脸泪水的养母手里。 “好好给桑桑养病,”她说,“妈妈,对不起。” 她不曾落泪,只用平生不曾说过的沉重爱字,不断地重复,妈妈,我从来没有讨厌过这个家,可我不想再过这样的人生了,妈妈对不起。 阿妈说:“我知道。” 谁会想要在放学后,匆匆扔下书包便跑去市二医院,在百般赔笑下,被安排进医院食堂打杂工,挣取微薄的薪水养家; 谁会想要忍受潮湿的旧楼每逢换季便漫出墙角的虫蚁,哪怕刺鼻的杀虫药味经久不散,也只能捂着鼻子强忍着入睡; 谁会想要,因为家徒四壁和穿着寒酸,承受着老师和同学异样的打量—— 是故,哪怕代价是卓家人明里暗里的挤兑,时隔多年,她也依旧从不怀疑:选择回到卓家,无论对自己,又或是潦倒度日的养母而言,都是一种成全。 “阿青!” 只是,偶尔还是会回想起,那年一路追到弄堂外的阿妈,在身后破了嗓子般的大喊。 她在梦中回过头去,看见那四十多岁的女人,鬓边遮不住的风霜,眼睛哭得核桃一样肿,却还大喘着气、跑到她面前来。 死死地、死死攥住她的手。 “青啊,”阿妈对她说,“……该说对不起的是妈妈,妈妈才应该对你说对不起。” 就像把白粥让给她时那样,阿妈紧紧拥抱她,“对不起,是阿妈太不争气了,这是卖女儿啊,我怎么忍心,我怎么忍心啊!” 可那又怎么样呢? 卓青给人擦擦眼泪,温声说:“不要感冒了,快回家吧。” 人生终须取舍。 她不过从来都是被舍那个,有什么值得哭的。 = 回到卓家以后,她花了整整两个月的时间,接受了从头到脚的改造,包括形象、礼仪、简单的资金管理,谈话技巧……等等诸如此类。 干瘪又瘦弱的小姑娘,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白净和稍稍胖起来,虽说依旧单薄得可怜,到底不再带着病态的苍白,连带着待人接物,也开始有了那么丁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气质。 当然,不仅要学会给自己的身世粉饰太平,彼时她的重中之重,还是要花大量时间,去陪伴自己那个精神失常、时刻都在崩溃边缘的生母,看着女人一次又一次,先是哭着抱住自己、然后疯了似的摔东西赶人。 哪怕被一掌推到窗边、磕碎额角,她也从不发脾气,永远充满耐心,珍惜眼前这个得来不易的登天机会。 然后,在那年的初秋,她这个“乖巧懂事”的外人,终于说动卓家人,答应安排她进入克勤外高,跟年纪比她小上一岁的正牌卓家小姐卓珺,在同一所学校的不同年级就读。 不仅如此,还奉上一个大礼:早在卓青入学之前,深受万千宠爱的卓家三小姐,就已经帮她把身世背景介绍了个底朝天。 也因此,从她站在讲台上自我介绍开始,底下就是一片嘘声,和无数揶揄打量的目光。 好在,她从来都是个知足的人。 说句直白的:能一脚踩上这样的平台,还要什么自行车? 卓青心中腹诽,面不改色地将一切嘲讽照单全收,微笑,鞠躬。 全班上下,只有手里永远抱着不同口味薯片、吃得吧唧作响,走起路来肥肉晃三晃的白大小姐,在下课后走到教室最后排,冲她伸出手:“你好啊,刚才听你自我介绍,说你的老家在湖州,我也是诶!我叫白倩瑶。” 女孩傻乐两下,指了指靠窗第三排的位置,“话说我身边也有空位啊,不过她们都说我太爱吃零食了,不想跟我坐,你要是不嫌弃,要不然,做我同桌?” 书桌一碰,椅子一拉,并肩坐下。 两个各有难处的女孩,从此隐隐有了莫逆之交的苗头。 甚至,真要说起来,如果不是因为后来白倩瑶同人赌气,非要在运动会上跑完那一千五百米,她或许也不会在医务室门口被人“堵住”,从陌生的少年手中接过那颗牛奶糖,开始往后诸多纠缠—— 跑完一千五百米便休克过去的白·不知不觉坐了会月老·倩瑶后来慢慢转醒,她晚上送饭过去,闲聊时,偶然跟人说起,那个在医务室门口递糖的怪人。 话音刚落,白大小姐登时垂死病中惊坐起:“纪司予?!纪念的纪吗?不是谐音吧……帅得不行对不对?!我的妈呀,青青,你怎么认识他了?你知道他家多有钱吗?” 白倩瑶吞了口口水,手舞足蹈地给她比划解释:“不对,不是有不有钱的事,这么说吧,像宋家,地产界的龙头大哥,他们能发展起来,是因为宋老爷子当年立下汗马功劳,子孙也还争气,开放以后,第一批就给扶持起来,至于纪家,人家老爷子走了以后,肩膀比宋爷爷还多颗星星呢,更别提他们家过去曾经出过三任外交官,开放后,做的也一直都是跨国生意,来往的资金链嘛——嘶,反正我听我爸说,人家已经超过钱这个境界了,你说我要是非得看上什么林家、宋家的帅哥,以后还有可能结个婚置换下资源什么的,要是纪家,真的,给我爸八百个胆子估计他也不敢高攀。” 卓青倒没怎么听过这种说法。 末了,只得歪了歪头,问:“他是独子吗,这么金贵?” 白倩瑶想了半天,不太确定的回:“那倒不是吧,他上头还有俩哥哥一个姐姐呢,他是最小的。听说以前一直都是在家里给请专门老师上课,但又有人说,以前老太太不怎么喜欢他的。” 说着说着,白大小姐一把揽过她肩膀,“我也不懂这个逻辑啦!总之你记住哈,千万千万别惹到他了,至于谈恋爱什么的……嗨呀,随缘吧,真要是谈了,我估计也到不了谈婚论嫁的地步,咱们哪能嫁纪家人哦,你放一万个心吧。” 白倩瑶说得神乎其神,卓青半信半疑,也就没再挂记这这茬。 结果,到了第二天,鲜少按时出现在学校的纪家四少,就公然转班,甚至还不偏不倚人群中一指,点名要坐到她身后。 卓青在众人诧异眼神中僵直了背脊。 同人擦肩时,下意识抬头看了一眼,那家伙却竟半点身处暴风眼的自觉也没有,一弯眼睛,便冲她笑。 边上一堆少女红心沦陷。 秉持着【不冒尖不出风头安稳度日】原则的卓青:傻·逼? 心里一句怒骂还没完,班级门口来了个更夸张的。 宋致宁倚在门边,打完哈欠,便冲老师摆了摆手,“对不住对不住,我哥们转班了,我太寂寞了老师,就跟校董会说了一声,我也转了,”他指了指身后小弟们搬来的桌椅,“不让您为难,我连座位都带来了,教室这么大,不差多我一个吧?” 卓青&白倩瑶不约而同地暗骂一句:“……靠。” 宋少一来,刚刚眼冒粉色桃心当了三分钟纪司予同桌的女生登时光荣退场。 从此之后。 白倩瑶,卓青。 宋致宁,纪司予。 不管当事人乐不乐意接受,高二5班,靠窗三四排,一度轻而易举地成为这个学校下课后回头率最高的窗口。 无论男女走过路过,碰着交际花想唠两句,碰着纪司予想攀个关系,少不得要多来走动。 卓青爱装睡躲避旁人打量的习惯,也是自那时开始养成。 说不清到底好或不好,但似乎间接地带来某种影响—— 又过一周,纪家以季节更迭为由,向全校所有班级捐赠全自动百叶窗帘。 有如帷幕落下,幕布阻隔,将旁人的窥探和惺惺作态都拦在一窗之外。 聪明如她,隐隐猜到其中因由,想了整整一节课,终于在下课时打定主意回身,这周来第一次,打算主动和纪司予搭话。 还没开口,却恰好对上那人不偏不倚望来的目光。 纪司予冲她扬扬下巴,示意她看脚下。 卓青低头,弯腰,捡起那个不知何时滚落脚边的小纸团,心里紧张到突突直跳。 白倩瑶正在补觉,她动作不敢太大,只轻手轻脚展开纸条,瞧见上头字迹苍劲有力,顶头第一句便是:“卓青同学,对不起。” 底下似乎改过好几次,墨迹落点略有迟疑,写着—— 卓青的瞳孔微微张大,捏住纸条的手抖了抖。 “可能你早已经不记得我了,但我还是一直都记得你。 如果可以的话,如果不会给你带来困扰的话,我能喜欢你吗?” 第07章 时隔八年,回想起那时鬼迷心窍的回答,卓青的潜意识里瞬间拉响危险警报。 猛的一个抖擞,便霍然睁眼。 正坐在不远处矮凳上整叠衣物的看护一回头,见她满脸惊惶,连忙起身走到跟前。 一边摇起病床、搀扶她微微坐起,一边低声询问:“太太,您觉得哪里不舒服吗?” “……没有,做了个噩梦。” 她伸手擦了擦额间冷汗,放空着,发了会儿呆,又转而看向小厨房,“在熬汤?闻起来很香。” 虽说是为了转开话题,但不可否认,小厨房里传来的馥郁香气,确实隐隐有些勾起她腹中馋虫。 毕竟这几天为了配合装病,她也跟着忌了口,什么膻物发物一口不沾,吃的都是清汤寡水加中药补汤,忽然来了些好吃好喝的,少不了引去她注意。 看护挤出个了然暧昧的笑:“凌晨四少走的时候,特意安置我们不要叫醒太太,今早又派了个粤菜大厨来,做什么汤,我们也没敢太问,闻着像是乌鸡汤?合您口味就好,待会儿就端出来,正好,也到午餐的点了。” 午……餐? 卓青这才回过神来,不可置信地看向窗外:人群熙攘不说,就这太阳头,也绝对不是她一贯早起时看到的光景。 心头一痛。 甚至连计较看护那奇怪的语气都顾不上,她低下头,掰着手指飞快地计算:昨天下午、晚上、睡前,再加今天早上,纪司予来看她一回,她足足错过了四次护肤时间,四舍五入,约等于老了十岁——纪司予这个杀千刀的,过来装一回忧郁,还真是害她不浅。 她在这头心急火燎、恨不得谋杀亲夫,身旁,看护倒是犹自不觉,只复又压低声音告诉:“对了,刚才顾管家打电话来,今天要在新宅那边设宴,给四少接风洗尘,太太,今天的午餐可以多吃些,晚上装装样子就是了。” 卓青登时思绪一滞,愕然抬头:“今晚?” “是的,”看护向她如实转述电话内容:“顾管家说,已经提前问过主治医生,以您的伤势,目前还是可以依靠轮椅行动的,以防万一,也配备了家庭医生班子待命。咨询过纪老太太的意见以后,还是希望您能够出席。” 卓青:“……” 一般骨折痊愈,少说也要静养4-6周,要是都像她这样,三天就能下地,一点不怕副作用就到处晃——如果不是知道自己本来就是装的,她简直想要给医院颁发锦旗,赞叹一声医学奇迹。 无奈纪老太太发话,相当于八字两撇都给她画上,实在没有别的选择余地。 “有没有说过纪司……我老公,什么时候到?”想了想,她只能最后挣扎般,又问上一句,“我不和他一起到场吗?” 看护答:“这倒是没有提,前后顺序,应该不太碍事?” 别说,那还真就碍得大了。 = 下午五点整,沪上某高端私人医院VIP病房区内,已然持续数个小时的人进人出,仍没有停歇的趋势。 譬如此刻,病房外,刚刚一路小跑出电梯的男人,就正一边擦拭着额上汗意,一边满面赔笑地同面前人解释:“纪太临时说要,但我们Manolo Blahnik在上海这边相对缺货,只能按照彭佩小姐提供的尺码,从北京调来了年内最齐全的货源,一共是这几双——” “好的,辛苦您了。” 话没说完,打扮时髦的年轻女郎便径自先从他手中接过牛皮纸袋,客套了两句,复又扭头向同事确认,“Gucci和JIMMY CHOO的也都送到了吗?……好,你都拿进去给佩佩挑吧。” 话音刚落,“叮”的一声。 扭头看,却是又有新面孔窜出电梯、向这头跑来,怀中抱着的纸袋外壳,Roger Vivier的商标赫然在上。 当然,无论外头是怎样的兵荒马乱。 俨然已成一个小型明星化妆间的病房内,金发碧眼、一身朋克打扮的造型师JAZZ倒只满脸专注,小心翼翼地抬起卓青的脸全方位观摩着,丝毫不介意时间的消磨。 好半晌,复又倒过手中尖尾梳,挑了挑她额上堪堪定型完、蓬松轻卷的“龙须”,顺带摸过一把化妆刷,将她脸上柔和晕染的绯色腮红进一步抹开,随着鬓发飘动,若隐若现。 “JAZZ,你的手是不是生锈了?” 刚从助手处接过几个大纸袋的服装师彭佩走到病床边,眼见他动作依旧不急不缓,忍不住出声吐槽:“青青早就换完衣服,只让你弄个简单的侧分波浪卷,结果呢?都两个小时了,你当我们的时间不是钱?” “你懂什么?这叫艺术。” JAZZ搬出句万金油台词,冲彭佩翻了个白眼。说话间,又将手边的小吹风机温度调高,捧起卓青左颊的一缕黑发微微吹蓬。 末了,在彭佩的注视下,慢悠悠在病床边转了个来回,确认两边侧脸看起来都修饰妥帖,他这才将自家顾客颈边的薄膜衣罩解开,顺着发顶,一路将吹出的细密波纹捋到锁骨处,轻哼了句:“Nice,漂亮极了。” 人虽然龟毛,到底不愧是上海一顶一的造型师,再简单的发型到了他手上,也能造出脱胎换骨的效果。 闭眼假寐许久的卓青苦笑。 伸手,揉了揉酸痛无比的脖子,不忘温声调侃:“谢谢你,JAZZ,但我觉得下次请你来,我得提前买一盒伤筋痛骨贴。” 进退有度,分寸自见。 “亲爱的,体谅一下嘛,”JAZZ笑着弯腰,与临时摆放的落地镜中、一身Dior高定刺绣小黑裙的卓青对视,抛了个媚眼,“我可是拒绝了多少名媛阔太的邀请,专程来给你服务的,为了能在晚宴上美丽出群,别说脖子痛,就算屁股生痱子也值得,你说是不是?” ……粗鄙之言。 彭佩在一旁搭腔:“别理他了,青青,来试试鞋。” 说着,便一把将JAZZ拍开,从自己手中的几个纸袋中一一将鞋盒取出,Manolo Blahnik、GUCCI、LV、JIMMY CHOO……数得上名字的鞋履品牌,基本都在其列,林林总总摆了大片。 “不过,真不是我说你,”一边选,蹲在地上比对色调的彭佩,也不忘恨铁不成钢地抱怨她,“你说你这个纪太太,做的也太勤俭持家了吧,刚才去纪家老宅,关卡都拦了我三回,阵势那么大,我还以为多金贵——结果呢,逛了一圈你的衣帽间,人家品牌寄过来的邀请函和礼物都快堆成山了,一看就知道,今年你又是只去了那几个私人设计师的秀吧?” 彭佩随手把几双十厘米以上的高跟鞋丢开,继续仰天长叹:“最新的款还是今年春夏高定,都换季了啊换季了,你老公的钱都可以养八个你了,还给他省什么钱?不说别的,就是礼服这一块,除了去年花三百万在Dior定制的这件……”话说到一半,她眉头猛皱,又丢开几双大牌鞋,“啧,LV今年的品味真是有够可以,好在刷的是纪少的附属卡,我也不心疼。” JAZZ闻声,瞟了一眼被她弃如敝履的物什,打了个呵欠:“没记错的话,这双是全球限量,已经被炒到五千刀了。” 卓青:“……” 她扶额。 到最后,还是Manolo Blahnik的黑色碎钻高跟鞋以基础但不失流畅的鞋跟弧度征服了彭大设计师,亲手伺候卓青这个打着石膏的独腿姑娘换上。 末了,复又起身,轻轻给人理平裙边褶皱,细心地,将那过分累赘的石膏腿遮在裙下。 “你大概是我接触过最乖巧、最能听的进去人话的富家太太了,青青——但话又说回来,”彭佩笑,“不管你在这块上不上心,该上厅堂的时候,我从不担心你。” JAZZ在一旁抱着手臂,颇应景地,吹了个愉快的口哨。 落地镜中,女人坐姿优雅,黑裙席地,几近完美的肩颈线条,被冷白色肌肤与黑色长裙的色差比衬得愈发夺人眼球。 娴静温柔的面孔上,不过略施粉黛,清雅宜人。又似乎永远不忘嘴角弧度微弯,矜贵自持的微笑,叫人心旷神怡—— “……” 彭佩眼神一动。 莫名地,却忽而想到第一次见到卓青时。 好似也是这样素着张脸,白净漂亮,和自己对视一眼,便满面警惕地悄悄挪开几步、躲在纪家四少身后。 那年才不过十来岁的四少,早已是见过大风大浪、游走于衣香鬓影中的青年才俊,也是出了名的不好接近,乃至有些过分高傲。 她心中想这女孩出不得大场面,瞧着胆小怕事,大概马上就要被抛在脑后。 却没成想,第一次眼见那个外人眼中厌世又冷峻的少年,用从未听过的温和语气,甚至微微低下头、弓着腰,细声细气地哄:“阿青,别害怕,”他说,“我就一直在这等你,慢慢来,好不好?” 女孩反问:“刚才不是有人打了你电话吗?还打了好多个。” 语气之疏松平常,甚至半带点儿冲,叫人心头倒抽一口冷气。 无奈纪司予竟也不恼,只想了想,说:“那不太重要。” 说完,便就真的在她工作室的会客厅里等了三个小时,一步不挪。 那是彭佩头一次看见纪少那样——乖巧,从前一向不发表观点、言简意赅到冷漠地步的人,如今认认真真看过每一套LOOK的呈现,又认认真真给提意见,像所有平凡的年轻小情侣那样,看到稍微性感些的便脸红,看到女孩喜欢的,便悄悄刷卡买下。 走的时候,亲手提着给女孩买的衣服,连脚步也难得轻快着。 像个得到了世间最珍贵馈赠的孩子。 如若不是她亲眼所见,也不能想象,原来多少人心中高攀不得的良配,高门大户的金贵子孙,也曾有过那样的年少心动、平常欢喜。 可惜,恍然回首。 物是人非中,却竟已是八年。 = 号称“沪上第一豪宅”、全球限量18席的檀宫,在2005年《中国十大超级豪宅排行榜》上问鼎榜首,自2006年发售完毕后,便就此闭门谢客,从此以无比严密的安保系统,隔绝了外界的一切窥伺。 哪怕媒体无孔不入的镜头,也不敢迈过雷池一步,挑战这些住客——大名鼎鼎的成功人士们,不惜豪掷千金所设下的藩篱。 也因此,时至今日,对于多数人而言,“檀宫”,依旧只是遥远的亿元住宅单位,却似乎并没有任何现实的存在感—— 哪怕难得设宴接风,宾客如云,每一位都来头不小,也毫无例外,均需经过数重安检。 下午五点五十分,长宁区青溪路555号大门外,一辆加长款劳斯莱斯幻影堪堪停稳。 接过邀请函反复核对的保安,在确认无误后,冲车内墨镜遮面的女子颔首:“纪太太,请进。” 话音落地,大门敞开。 车辆就此缓缓驶入无比宽阔的檀宫地界。 第08章 车辆一路驶来,绿树成荫,园林雅致,海纳百川般各式各样的建筑风格亦掩在层叠树影间,随处可见。 好半会儿,卓青复才想起取下墨镜,侧过头去,细细打量着窗外光景。 檀宫占地之宽广,据传逼近五万平方米,却仅设十八幢建筑,分为八种设计风格的房型,如今看来,确实是各成派系,又相辅天成。 当年纪老爷子前脚刚走,老太太便豪掷九千七百万购入其中的意大利佛罗伦萨式别墅,匆匆十年过去,而今市价已飙升到四亿,除了自己与纪司予之外,其他的纪氏子弟多半都已搬入这边居住。为了与身在大院中的纪氏老宅相区分,私下里,便多称之为“新宅”。 ——算起来,这还是她今年春节以后第一次踏足其间,尤其陌生得很。 “太太,”司机在顾姨手下做事,大抵受过人点拨,时常也回过头来,殷勤向她介绍,“那边那间,户外游泳池特别大的,他们家是一户外国人,据说是丹麦的王储?偶尔过来度假,能看见很多保镖和武警,围得里三层外三层;还有这里,这里,算是我们隔壁吧,住的是麦肯锡资深董事、中国区总裁,他今年好像有意转手了,就是不知道谁能出得起这高价……” 卓青默然听着,不时点点头,显得略有些漫不经心。 唯独纤细手指,颇有节奏地轻叩窗沿,视线从四邻间保密性极好的绿植园林中瞥过,只暗忖一声:果然是金窝银窝,不如自家狗窝。 在老宅住久了,看看这一个赛一个的气派十足,只觉得空落乏味罢了。 数分钟后,这辆加长版的劳斯莱斯幻影在檀宫内西北方向的意式庭院前稳稳停住。 提前收到消息的顾姨,早已安排人手等在门口,负责引路的女佣很快搬来方便她动作的轮椅升降器,与后脚赶到的司机一起,小心翼翼地、一前一后将她推下车来。 “太太,您好,”眼前行事做派相当稳重的中年女人,随即恭敬地向她颔首,“我是阿玉,知道您行动不方便,顾管家特意安排,晚宴开始之前,就由我跟在您身边照顾。” 看似垂眉顺眼,实则话说得不给转圜余地,卓青眉头微蹙,遂也单刀直入,先问了声:“老太太呢?在卧室休息吗?” 阿玉答:“老太太在跟大少爷和……诶!” 话没说完,眼前忽而闯进一抹横冲直撞的粉色倩影。 眼见着就要相撞,阿玉惊呼一声,急忙下意识地往后退开半步。 ……这一退不要紧。 等她再回过神来,轮椅正后方的位置已瞬间换了人。 卓青扭头,某位毫无悔过之心的作案者正对她粲然一笑。 一身简单大方的粉色We Couture吊带薄纱礼服,半点不多余的干净剪裁下,衬得前凸后翘不说,纤腰盈盈一握,更是十足十的清纯又性感。 “surprise~青青,”白大小姐吐吐舌头,“你看,我们俩就是分不开,在哪都能见着。” 卓青失笑间,一抬眼,亦瞧见不远处的花园宴会前,同她遥遥举杯的白家叔叔。 男人还是十年如一日的年轻健朗,挥手间就把女儿的“监护权”交给自己,半点不带犹豫。一扭头,就又傻呵呵地跟合作伙伴们拼起酒来。 不愧是和白倩瑶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性格。 “我真是怕了你了,”长叹一声,卓青伸手,捏捏白倩瑶软乎乎的脸颊,“端庄点,这可是在宴会上,人家看了还以为哪里放出来的粉猴子呢。” “哪有~人家这么漂亮,”白倩瑶拍开她手,话音一顿,复又俯身在她耳边,嘀嘀咕咕的八卦起来:“不过我跟你说哦,今天卓珺那家伙倒是真的盛装打扮,知道的,她是你家老公的小姨子,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才是接风宴的女主人呢?不识抬举、没规矩、没大没小的臭女人,等会儿我非得撕——” 卓青及时捂住她的嘴。 复又回头转向阿玉,微微一笑:“我和白小姐想单独说点事,阿玉嫂,麻烦你跟顾姨说一声,等会儿正式开宴之前,我们会直接去宴会厅的。” = 话虽如此,但从庭院入口,到正式的别墅门前,却委实还隔着够远的距离。 好不容易摆脱了阿玉,白倩瑶推着卓青的轮椅,穿过最初那片相对平坦、正在招待先行小宴的绿篱园地。 末了,随着人声渐远,两人看着眼前通往别墅门前的层层阶梯,又相当有默契地,一同长叹口气。 对比起刚才一路看来的各色园艺景致,纪老太太的审美显然更加严谨正派。 这座根据地形开辟出的意式后花园,犹如教堂般庄严肃穆,以中轴线核心上摆放的大理石女海神喷泉雕像为分野,下平上阔,如若站在别墅三层远望,便足有登高望远、一切尽在囊中的即视感。 此刻正宴未开,无论侍从宾客,多都聚集在阶梯斜下方,参加露天宴会,花园烧烤,剩下这俩不走寻常路的,还得靠着卓青年前来时的依稀回忆,勉强指了个方向:“往左拐,楼梯底下的长通道旁边,有残疾人专用的电梯。” 好在白大小姐干劲十足,一点不喊累,飞快便推着过去—— 不想还没站定,便先听得那头两道女声,似乎正一来一去讨论着什么。 “大太太一听到四太太要来,连夜就把珠宝柜的锁都给打开了,那堆首饰摆的,我当时进去送燕窝粥,差点一脚踩在那条卡地亚绿宝石项链上,吓死人了!” “这么夸张?……不过你这么一说,我也想起来了,三太更没闲着,拉着二小姐说了好久的话,什么统一战线、要一条心什么的,为了跟二小姐搞好关系,她还拿过去好多文件,要我猜啊,八成是想贿……” 滑轮戛然而止的刹车声,打断了两人兴致正高的讨论。 一扭头,认出轮椅上本尊的脸,更是花容失色,抖抖嗖嗖打完招呼,便提着手中的清洁工具飞也似地跑开。 剩下两个“不速之客”在风中凌乱。 顺带被迫在私下里八卦的内容中,增添了浓墨重彩一笔。 ——八卦大王天线竖起。 直至进了电梯,确认四下无人,卓青这才抬起头,给白倩瑶做了个心理预期建设:“纪家的人,都不是什么好糊弄的角色,要是待会儿碰到了,不管遇到什么事,你不要出头。” 白倩瑶似懂非懂的点点头。 虽说没少从卓青口中听说纪家妯娌间的明争暗斗,但她出国在演艺公会深造两年,对此实在没有什么实感。 难得见卓青对自己这样郑重其事的叮嘱,又忍不住追问:“话说,你觉得最难搞的是哪个?” 卓青沉吟半晌。 末了,艰难地应了句:“……只要你别惹纪思婉。” 纪家传到这辈,共有三子一女,依次名为纪司业,纪思婉,纪司仁,纪司予。 相处几年,总归免不了人情往来,卓青对这些个人也大致心中有底:如果说纪司业心胸狭窄难成大业,纪司仁胆小怕事唯唯诺诺,那么纪思婉,就是夹在中间看似不起眼,实则扮猪吃老虎那个。 两年前的事,她和纪司予闹得那样不可收拾,就少不了纪思婉在中间煽风点火,添油加醋…… 思绪刚落,电梯“叮”的一声,正好抵达了别墅大门所在的地上层。 电梯门徐徐打开,来去匆忙的数名家仆,正忙着装点正门琐饰,陈设点心桌,似乎也并未怎么注意到这头动静。 “大太太好,电梯马上就……” 唯独侍候在电梯门前的侍从听到声响,急忙回头。 愣了愣,复又看看这个,看看自己手中的电话,半天没想起来后话。 ——当然,如果这是漫画,倒是理应有个文字气泡浮现在上空。 【大太太,您的死对头来了。】 好戏,就此开场。 作者有话要说:三年前。 大太太:啊呀呀呀~~今天也要买漂亮戒指漂亮项链漂亮高跟鞋,老公刷卡~~ 大哥:又买?你看看老四家的,花钱精打细算,你再看看你!这个月从我户头上划走快两千万,你—— 卓某人:户头,什么户头? 纪某人:没什么。对了,阿青,我这个月挣了好多钱啊,我给你卡你怎么不花?你为什么不花我的钱?我们去买衣服好不好?你喜不喜欢蓝宝石?这一季的卡地亚—— 卓某人:…… 梁子就是这么结下的。 第09章 纪家在檀宫的意式别墅共分四层。 多用于设宴待客的第一层,以会客厅、宴会厅及正餐厅为主轴,配备有室外恒温泳池、花园露台及小型家庭影院,招待百来人绰绰有余,亦无需动用其他空间。 是故,再往上,便是纪家人正经的“私人地带”:共设有三十七间卧室套房与相关配套设施的第二、三层,以及为娱乐休闲专用而置办,包括健身房、spa室、家庭VR、游戏厅与图书室等设施在内一个不缺的第四层。 围在电梯旁的家仆在最初的惊诧过后,很快便过来殷勤帮手,将轮椅推出电梯。 一边顺着接引走进正厅,一边听着女佣的介绍,白倩瑶低下头,又偷摸跟卓青说起悄悄话,“青青,等开宴还得小二十分钟吧,要不我们先上楼去好了,说实话,等会儿人来齐了,肯定有好多我们的高中同学,我其实不想……” “但那样有可能要遇到顾姨哦。” “……OK,我放弃了。” 卓青被她沮丧的表情逗得直笑。 想了想,扭头指向会客厅,“要不去那坐坐?没记错的话,这边家里的点心师做的茶饼也是一绝。” 两人行径之悠闲自得,以至于纪家大太太叶梦收到消息,施施然从二层顺着旋转楼梯下楼来时,她那许久不见、几近隐居避世的死对头,竟然还镇的,正在一层的会客厅里品尝迟来的下午茶。 一抬眼,瞧见叶梦神色微僵地立于门外不远处,还不忘冲人颔首微笑:“大嫂,下来了?”她话音温和,不卑不亢:“我腿脚不太方便,就直接在一楼等,没有上楼了。” 语毕,尚在回味口中茶香的白大小姐也在拉扯衣角的暗示下慢吞吞抬头:“啊?哦,纪太太好。” 打了个相当敷衍的招呼不说,明摆着,对眼前美人的关注度,好像还不如对桌上那一碟碧螺春茶饼高。 年届三十六、这天仍一袭红裙潋滟,自诩媚骨天成,身材保养得当的叶梦:…… 所以她这么匆匆忙忙把一身拾缀完美下楼来炫耀,这俩货除了客套以外,就这么点反应? 察觉气氛微僵,方才在电梯边接过叶梦电话的女仆赶忙上前,轻声低语:“电梯已经准备好了,大太太,您不是说要去露天宴会——” 叶梦冷冷一摆手,“不去了。” “啊?这……” “你上去跟二小姐说一声,客人都来了,就别忙着叙旧了,一起过来坐坐。” 客人?卓青眉尾一挑 这个用词可够微妙。 将她微末表情收入眼中,叶梦只当自己是占了上风,当即微提裙摆,昂首挺胸地走进会客厅中,在一旁的紫檀木扶手椅上坐下。 且待佣人忙不迭端上杯祁门红茶,又一边装模作样地啜饮两口,一边打量着卓青那掩在黑裙下、笨重到难以忽视的石膏腿。 半晌,开了口:“这次倒是伤的凑巧,好的够快,看样子,前两天送过去的补品吃了还是有些效果?” “生着病,当然是什么都吃点,”卓青只笑,打太极似的绕过这话题:“而且昨天司予在医院陪了我一整晚,有他在,我自然也好得快了。虽说也没好全吧,但今天是他的接风宴,怎么也得过来一趟的,难为奶奶给他弄了这么大的阵仗。” 凡事都需要比较,可没见纪老太太为这种小事给纪司业折腾过。 叶梦脸上一僵。 “呃、是,毕竟呃,毕竟司予也有一定的成绩,”结巴几下,只得转而责怪起人家夫妻感情:“但司予工作这么忙,我听你大哥说,都是整宿整宿的熬,你这受伤了,人家又不是医生,何必非得耗着他陪你?” 敌退我进。 卓青眉心微蹙,登时就要羞愧至死似的,微抿下唇:“我、我也不想,但他担心我,我也拦不住……而且,国内总部的事有大哥管着,应该不会有什么纰漏吧?” ——虽说纪司业昨天在公司内部大会上出洋相的事,早就传遍家中,但这么问也不过分吧?卓青在心头微笑补充。 不多时,两人便已唇枪舌战、你来我往好几个回合。 打眼看去,这冷艳凌厉对柔弱楚楚,任谁也少不得感慨两句:四太太胆小久了,实在扛不住大太太这泼辣脾性。 实则,邀功不成、反倒被人羞辱完夫妻感情的叶梦,却唯有红着张脸,打落牙齿和血吞,怒气愈甚。 好在请来的救兵倒也来得很快。 白倩瑶在旁边一碟茶饼下肚的功夫,门外又进来两个卓青的老熟人。 在场几位,皆颇有默契地停下动作,齐齐望去。 纪思婉率先落座,笑面如旧:“青青,来得很早啊。” 卓青也冲人温柔笑笑:“二姐,好久不见,瞧着又年轻了不少。” 语毕,视线一偏,眼神骤冷。 “……还有卓珺啊,来了怎么不跟姐姐提前说一声?今天的裙子,倒是很漂亮。” = 与衣着简单朴素的纪家二姐相比,身着正当季的Armani浅紫色抹胸亮钻礼服,任由半透明的裙身下腿部线条若隐若现的卓珺,则几乎是要把争当晚宴之花的野心写在台面上。 但说来好笑,在卓家三姐妹里,她长得最为小巧玲珑,五官也是实打实的可爱挂。 如今二十四岁,除了妆容上的熹微分别,瞧着却跟十八岁时别无二致,以至于衣服再性感优雅,穿在她身上,都跟小孩子穿了大人衣服似的别扭。 卓珺显然听出她话里话外的讽刺——或许也因为感受到了旁边白倩瑶能杀死人的目光,刚一落座不久,便起身,主动走到卓青身边,状似亲昵地拍了拍她露在外头小半截的石膏腿:“姐,我还以为只是擦伤,结果摔得这么严重吗?” 纪思婉端起杯碧螺春吹凉,在旁边搭腔:“阿珺,你姐姐身子骨一向弱,这已经算好的了。” 卓青眉心微蹙。 刚要说话,卓珺又一次抢在前头,和人一唱一和般:“是啊,但我还没来得及去看,我姐这……感觉就已经大好了?人家伤筋动骨还一百天呢,这次真是奇迹了。” 说着,又帮卓青捻了捻搭在膝上的丝巾,笑着喃喃:“还以为青姐不会来了,早知道,我该去医院帮着照顾的,但我最近太忙了,姐,你是不知道,我又得帮着准备司予哥的接风……” “啪!” 一声脆响。 卓珺脸色大变,猛地抽起右手,不住抚着瞬间泛红的手背,随即不可置信地看向刚才迅疾出手、一巴掌正正好好拍过来的白倩瑶。 眼睛一红,小公主脾气登时发作:“你干嘛!” “对不起啊,我刚才看见一只蚊子,老是在嗡嗡嗡,嗡嗡嗡地叫,”白大小姐一边吃饼,一边面露愁容,很是忙碌,“我这正听大家说家常,听得正起劲呢,突然来个蚊子多烦,就直接拍过去了,结果没打到,让它给飞了。对不起啊小珺,你没事吧?” 卓·蚊子本蚊·珺:…… “我也看见了,有只蚊子。” 卓青顺手递过杯茶给白倩瑶顺气,悠悠在旁插话,声音轻软:“小珺你身上香水味重,它们怕是以为来了个‘大买卖’。但刚才你忙着说话,可能没注意到。” “卓青!” “小珺,这是在我婆家,你要沉得住气一点,”卓青温柔安抚,“你在这,代表的是我们卓家的面子,下次别用这类调香就是了,嗯?” 话都说到这份上,换个别人,眼见着叶梦和纪思婉都没搭腔帮衬,装作没事人,顺着把话题过去也就罢了。 但摊上卓珺—— “什么蚊子不蚊子的!我好端端在说话,你当你是谁,还来教训我?!” 卓家在上海有头有脸,养出来的亲女儿当然也自我感觉良好,说话间,转身面向白倩瑶,便是右手高扬,“我看你脸上也有一只蚊……” “诶,等等。” = 门扉轻叩,一重两轻。 “我以为来参加接风宴呢,结果是女子斗殴组?” 会客厅前,难得西装革履、领带却打得随意散漫的青年蓦地出声,截断了卓珺动作。 闻声,卓青登时松了口气,原本已经伸到一半去拦阻的手也顺势收回。 宋致宁走到几人跟前,轻描淡写地,把卓珺的手臂划拉开。 似乎是为了缓和气氛,还不忘模仿着上海阿嬷的腔调笑着调侃:“卓三小姐,你看看旁边人的脸色好不啦?” 卓珺气得直跺脚,但顾虑宋致宁那家世唬人,一下也不敢冲动。 只得嘤声抱怨:“致宁哥,你怎么也帮着别人说话!” “诶,这你可别多想,我平常都不参与各位女士的私人活动的,”宋致宁没理睬她那怄人的撒娇,兀自从白倩瑶护着的茶饼碟子里捻起一块,咬一口,“我到处找我的老同学,正好撞见,就提醒你一下,对了,还有纪家嫂嫂,纪家姐姐,你们都在,我没扫了你们的兴吧?” 伸手不打笑脸人,纪思婉虽有些郁闷,还是同他客套两句:“当然没有,你姐姐也来了吗?难得有机会,待会儿跟我们一起坐主宴吃顿……” “不是我说。” 寒暄话都没说完,倒是听得一把女声,话音冰冷:“自己都名不正言不顺,还是不要到处凑热闹的好。” 在场众人:“……!” 叶梦把玩着指尖绯色蔻丹,漫不经心的咕哝着,续上后文:“哪里的热闹都要凑的话,知道的,会给你姐姐几分薄面,不知道的,还以为宋家又来了一轮洗牌呢,你说是不是,致宁?” 有没有人暗自揣测这话里意思暂且不论,卓青倒是真的在心里骂了句娘。 叶梦这个没脑子的猪,心里嘀咕嘀咕就算了,这八卦但凡搬到台面上,怕不是要一下从家长里短上升到—— “大少爷好,四少爷好,两位太太正在会客厅里……” 偏就是这样不偏不倚。 门外,侍从们一声招呼,打断卓青心急火燎的思绪。 她霍然抬头,视线绕过不知为何满脸通红的纪司业,定在他身后一袭浅灰西装、神色如旧无波无澜的纪司予身上。 虽然不知道他听了几分,但一见这人面不改色,她竟奇妙地定下心来,停了插嘴的念头。 也拉住险些要起身反驳的白倩瑶。 纪司予走到宋致宁身边,轻轻拍了拍人肩膀,“我们这群小辈里,奶奶最喜欢你,常夸你嘴甜。难得今天来新宅这边坐坐,我已经跟奶奶打过招呼了,待会儿,让你陪她说说话。” 他话音平静,无半分刻意,却听得那头的纪司业同叶梦神色大变。 不忘补充:“……奶奶一定很开心,到时候,你也跟她聊一聊,今天在新宅玩得开不开心。” 宋致宁挑了挑眉,满脸没事人似的轻松:“当然咯。” ——至于卓青,一口气还没松到头,眼前便蓦地停住个淡灰色影子。 那人弯下腰,给她叠了叠膝上丝巾,抚平褶皱,极尽耐心。 而后,用不大不小、刚好所有人都能听到的音量,同她说了句悄悄话。 “累吗?不如我们先回老宅,”他说,“接风洗尘,露个面就行了,关键是庆祝结婚纪念日,你说是不是,阿青?” 作者有话要说:一直自诩半个女主人忙前忙后,搁这儿准备宴会的卓家小姨子:心态崩了.jpg(反正一直也挺崩的) 话又说回来,跟老太太开了一上午会的小纪终于出关了! 给大家捋一捋他心路历程。 听说老婆来了——大哥我要下楼了不跟你聊了。 脚步一顿——想起和青青还在吵架,那大哥我再跟你聊一会儿…… “打起来啦!卓三小姐手都挥起来啦,还……”——大哥拜拜。 第10章 “……你又闹我。难得给你这个大忙人准备的接风宴,主角怎么能走?结婚纪念日什么的,晚上庆祝不就是了。” 卓青瞬间会过意来,伸手覆住纪司予冰冷手背,安抚似的摩挲两下,“我就坐在轮椅上,哪里有什么累的,倒是你,在公司忙不忙?” 好一出郎情妾意的恩爱戏码。 白倩瑶和宋致宁对了个眼神:牛还是这俩牛,说来就来,演技一流。 纪司予话音淡淡:“忙的是大哥,我只是副手。” 他站起身来,依旧没松开两人相握的手,只问:“刚才在楼上和奶奶还有大哥聊了会儿天,担心你在楼下坐不住,说完就下来了,在这聊得怎么样?” 话音刚落,旁边正竖起耳朵听墙角的叶梦和纪思婉同时脸色一僵。 “哪有什么好不好的,说了没几句你就来了,”卓青倒是毫不介怀似的,仰面便冲人笑,“不过也好,总不能老让瑶瑶推着我。” 白倩瑶:“……?!” 两女对了个眼神。 骂过纪司予不知道多少次渣男的白大小姐瞬间会过意来,默契一退,给人让出位置, 纪司予姿态熟练地扶住轮椅把手。 尚未走,先扭头冲哥嫂说一句:“我和阿青过去宴会厅,大哥大嫂,你们随意。” 复又看向冷下脸来的纪思婉和半天没动弹的卓珺,“二姐,还有卓珺,辛苦你们准备接风宴了,特别是卓珺,如果不是这次阿青正好受伤,本来也不需要你费心。” 卓珺讷讷:“司予哥……” 可惜她口中的司予哥却并没理她,双手持住轮椅把手,便头也不回地推着卓青出门。 白倩瑶和宋致宁见状,也一前一后跟着离开—— 卓珺愣愣看着。 如若将西装礼服,换作那年的克勤校服,这场景实在有点眼熟。 被“欺负”的卓青,抢着出头的白倩瑶,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宋致宁,再加上最后一锤定音的纪家四少。 以及最后四人扬长而去的背影。 这满腹委屈,好似又回到十六岁。 那时的自己也是这样,既不解又愤怒地抵制着这个不知从哪捡来的便宜姐姐,在听说纪司予转班的当天,就在放学后,直接叫停了来接卓青回家的司机。 “你不是很会勾搭我们这些有钱人吗?才一天,最有头有脸那两家都成了你后桌,”按下车窗,她冷冷看着车外一语不发、紧抿下唇的卓青,“那坐他们的车吧,如果你有本事的话。” 明知从学校到卓家所在的涵璧湾,须得横跨两个区,约莫一个小时的车程。 明知卓青此前一直住在城中村,根本不熟悉这一片的交通,甚至有可能身无分文。 她却只觉得出了好一口恶气,从头到脚都畅快无比。 如果不是遥遥传来一句“青青,你怎么走的这么快啊”,她已经吩咐司机马上离开,甩卓青一脸车尾气。 无奈被这声热络招呼耽误,这才顿了顿,重新看向窗外。 肥嘟嘟的白家小姐揽过卓青肩膀,嘀嘀咕咕说:“你要不要坐我家的车一起回去?不顺路啊?那我送你我送你,我时间可多了。” 一向散漫出名的宋致宁,竟也站在一旁耐心听,末了,没发表意见,先满面戏谑地撞了撞一旁少年的肩膀。 “司予仔,要不要去送一程?” “……” “难得把你家司机支开,你这天使落下凡尘,怎么也得尝尝人间烟火气吧?” 不等宋致宁调侃完,彼时的卓珺急忙一把攀住车窗,探出半边头来,“司、司予哥!你认识我姐姐吗?”她指了指卓青,明知故问:“我们正要一起回家,正好,要是顺路的话,一起?” 话音之高,动作之急切,连路过的几个面熟同学也不住回头来看。 原本连半点目光都未曾施舍给她的纪司予,终于一偏头,撞进她期冀不已的眼神。 少年抱着手臂,斜斜倚住身旁大树,眉眼清冷。 “顺路?” 她点头再点头:“对啊,我们……” “应该从来都不顺路吧。” “……?” 将家世不菲的同伴临时找来的借口当面拆穿,这显然不是纪家人一贯的做派。 卓珺愣了愣,还没来得及哭鼻子撒娇,便眼见着纪司予走到便宜二姐身边,伸手递给她一张白色磁卡。 那张白色磁卡—— 她瞳孔微缩。 “喂喂喂,司予仔,才认识多久,连你家那个铜墙铁壁的老宅门禁都给了?” “我的妈呀!青青给我瞅瞅,传说中要过三关才能进去的、大院中的大院——宋致宁,你干嘛!还给我!” “我每次都是家长带进去的,也借我看看呗,别这么小气。你说是不是,卓青同学?” 两个人追追赶赶便远了,剩下就站在离她几步之遥远的卓青和纪司予。 她听见卓青问:“那是什么卡?” 纪司予耐心地回答说:“门禁卡,进去大院需要过三道警卫,还有最后的指纹识别锁,用这张卡可以顺利通行。” “你的卡很多?” “只有一张。” “……” 纪司予冲那头的宋致宁伸出手。 忙于逗人的宋三少将卡准确无误地扔来,被他一握即阻。 纪司予将手中的白色磁卡又一次递到卓青面前。 “刚回来的时候,会有很多麻烦。我没有什么别的能帮你的,但要是没地方去——”他忽而耳尖一红,“而、而且,平时那里只有我住,你来的话,我可以不住。” 那人人望而却步的高墙大院,被层层守卫的铜墙铁壁,竟然被这样仓促解释成“爱住就住”的落脚地。 不是不顺路吗? 不是从来都不让旁人随便进去吗? 连自己死活耗着都没能拿到的通行卡,凭什么这么轻易就交给了才认识一两天的人? 后来卓珺常想,如果换了什么电视剧剧本,卓青本该颇有骨气的拒绝这份善意,顺带再把这张卡扔在地上、横眉冷笑富家子,厉声控诉:“我不需要你们这种高高在上的人的帮助!” 但事实证明。 那个后来成为卓珺噩梦般回忆的下午,她的便宜姐姐选择的是毫不犹豫地接过那张卡,充其量不过多说了句:“谢了。” 坦然自若,不问因果。 一如几年后成为纪家妻,如今成为四太太,从来都不扭捏,不犹豫,不放过任何一个改变命运的机会。 甚至于,自那以后,也让自己再也不敢再用“不顺路”来当借口,轻易挑战被纪家护在羽翼之下的她。 ——多恨啊,这一出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此刻呆在原地、怔怔不能言语的卓珺小姐,终于回忆起了当年被这几个人空手支配的恐惧。 那厢。 并不知道卓珺此刻心理活动的白大小姐,依旧嘴里不停。 一边观察着走在前头的纪氏夫妻,在心中赞扬两人毫不出戏的杰出表演,她一边压低声音、附在宋某人耳边:“我赌五毛,卓珺心里已经吐了三升血。” 宋致宁挑眉,伸手揩去小胖子嘴边的茶饼屑:“我赌十块,你吃完这顿饼能胖三——” “啪,你死了。” 宋某被原地处决。 闹归闹,察觉到纪司予周遭低气压的卓青也没闲着。 在去往宴会厅的路上,几句轻描淡写的话,便把刚才的些许不愉快一页掀过。 “我也没怎么被为难,真的是你多想了,”她说,“只是在那坐着吃了几块茶饼,随便聊了几句家常,还能吃了我吗?” “……” 她笑:“别说,那茶饼还挺好吃的。” 不过随口一提。 纪司予眉心微蹙,终于回了句:“那把做茶点的师傅调去老宅。” 等等,敢情他就听进去了这个? = 所谓的接风洗尘宴,在不久后正式开席。 随着一堆熟面孔涌入宴会厅中,原先还走在一道的四人中,也就此分道扬镳:宴会小达人宋三少,游走于各方之间,丝毫不见刚才在会客厅中被刺“外戚子”的不愉;身为主人公的纪司予,则是一开场便被顾姨匆匆叫去,在开宴时致辞发言。 “老太太说啊,这还是得少爷您简单说两句,难得回国嘛,”顾姨看纪司予的眼神,满满的都是慈爱,“这些个老朋友啊,都盼着来看少爷您亮个相呢。” “快去吧,”卓青也在旁边搭腔,“别让奶奶等着。” 实则没有纪司予在身边,她也确实乐得自在,只陪着白倩瑶在宴会厅角落觅食,偶尔帮着端端碟子试试味道,比起在外人面前表演夫妻恩爱,要轻松得多。 甚至还能听听别人私下里的八卦充当乐子—— “就是她吗?当年纪司予为了她从法国回来,差点撂了挑子……看着也不是什么绝世大美人嘛,顶多就是气质好一点。” “别多嘴,人家好歹也是卓家的二女儿,纪老太太的心思咱们猜不着,至少论家世是差不到哪去。” “可不是说她是私生女吗?” “这都是半公开了,见多不怪。不过你别说,照现在纪司予这个架势,恐怕真的能接班纪家,要不是两年前,她这个做太太的自己不争气,现在也不至于……” “诶,别说了,那边的人都盯着咱们呢。” 那位【那边的人】,自然是护犊子护到骨子里的白某人。 身为故事主角的卓青听得哈欠连连,白大小姐倒被那堆八卦激得怒火朝天,险些没摔了点心,把卓青拉到一边就开始嘀咕:“这群人知道个屁,天天背地里也不知道说人好,就知道刺别人的痛处,我可跟你说啊青青,从头到尾我都没觉得你做错过,你别颓了!坚强坚强,嗯?看我嘛,别放心里啊,听见没?” 卓青懒洋洋应:“嗯,没放,我要是都放,这座轮椅都得给压垮了。” 白倩瑶:…… 这是说冷笑话的时候吗! 这天的宴会却还真就是在她不咸不淡的话音里收尾,无波无澜。 所谓的风云诡谲处,后来想起,都只在暗自酝酿。 却都是后话了。 彼时的卓青还没想到那样深远,只想着正好纪司予在,索性和他一起回趟老宅。 于是在宴会厅和白倩瑶道过别,便先在自家车上等着。 无奈天公不作美,不多时,夜深将近,就此下起朦胧细雨。 她脑袋一坠一坠,在车上小鸡啄米般打起瞌睡,等到神思清醒,已经是夜里快十点。 司机见她醒来,小心翼翼地探头来问:“要不要打个电话问问少爷?” “不——诶,那不就来了。” 她指着窗外不远处的伞下,一道颀长身影。 似乎在和谁交谈着什么,等她再要细看时,人已经迈步往这头走来。 车门一开,她先瞧见的是微微被沾湿的西装袖口。 而后是骨节分明的瓷白五指,和隐隐还冒着热气的两打烘焙纸盒。 是茶饼。 纪司予坐到她身边,“那师傅是奶奶从杭州请回来的,我把他调去老宅,少不了让人背后嚼你舌根子。” “嗯?那你去这么久是……” “我让他写了配方给我。” “啊?” 纪司予的声音冷冰冰,惜字如金:“这是我烤的。” 说完,便别过脸去,看向窗外。 多敷衍又无情。 如若不是夜色遮挡未净,他耳根泛红,而藏在衣角下的右手,隐隐还有被烫伤的痕迹。 卓青没说话。 只怔怔半晌,把那纸盒小心拢在膝上。 看了又看,到底都没舍得拆开。 作者有话要说:他他他他他们要回家啦! 今日纪少糗事录: 宴会致辞完就失踪——所有人都以为他去搞交际了——其实是在厨房学做茶饼。 纪少(高冷):这个茶饼做的还不错。 点心师傅瑟瑟发抖:是、是做的还可以。 纪少(试探):配方有吗——哦,我看一眼。 点心师傅继续瑟瑟发抖。 纪少(撸袖子):从哪一步开始?……人呢? 点心师傅选择原地去世。 纪少,你清醒一点!!!你的手是用来数钱的!!!不是用来做饼……(点心师傅已被挟持带走) 第11章 从檀宫一路驶向老宅,少不得一个多小时车程。 卓青的生物钟早到了濒危点,路上晕晕沉沉,不住小鸡啄米般坠着脑袋,几次险些直接栽在窗框。 好在身边批改文件的纪司予总能堪堪一扶,这才免于直面头上冒包的尴尬处境。 “……!” 她被这借力惊醒,猛地坐直身体。 回过神来,察觉不过是“车上颠簸”,这才一边呆呆护住膝上茶饼盒,一边睡眼朦胧,咕哝着说句谢谢。 纪司予没接茬,轻轻点了个头,算是回应,视线依旧胶着于膝上文件,不曾移开分毫。 原就寂静的空间里,除了纸页翻动和放轻的呼吸声清晰可闻,便就此愈发冷清下去。 卓青:“……” 她有些尴尬地别过脸,撑住脸颊,视线所向的车窗,却分毫不差地映出丈夫清隽侧脸。 眉骨微突,鼻梁挺拔,不似刀凿斧刻般深邃,却自有一派温润不失风骨的凛冽英气。 可惜,也总有拒人于千里之外的隐约冷清。 如果不是记忆清晰,恍如昨日,身为当事人之一的卓青甚至也有些恍惚,这张脸的主人,真的曾在两年前,那样竭尽全力地保护过她,将她容纳于羽翼之下;也曾带着她逃离过所有的责任与藩篱,规划着小小的家,亲自操刀设计图,和她描绘着哪里摆书桌,哪里要摆画架—— 那时的自己太自负,总以为被那样爱过,就能永远享有那样的温柔。 却终于一步一步,把那个曾那样庄而重之地,将未来放在她手上,任由她摆布践踏,弃如敝履,却还默默擦干净灰尘,一次又一次地给她机会重来的人,逼得脱胎换骨。 活生生血肉淋漓的脱胎换骨,该多痛啊。 她低垂视线,死死捂着膝上那隐约还留有星点热气的茶饼盒。 “司予,”良久,方才有些生涩又生疏的说:“手上的伤,回家了,我给你涂点药吧?” 对面笔尖一顿。 她唯恐再加剧自己“有事钟无艳,无事夏迎春”的谄媚形象,赶紧补充:“要不让宋嫂给你涂,都行,而且宋嫂手轻,我只是,那个,想起来年前去过一次西藏,买了很多藏药,听说效果很……” “我不喜欢他们碰到我。” 卓青愣了愣,眉心微蹙,下意识拿出自己在外头那副柔弱腔调:“但宋嫂好歹也是在老宅工作了十几年的,看着你长大,肯定知道轻重。” 纪司予把膝上文件一合。 “那就不涂了。” 默然片刻。 卓青侧过头去,打量他绷紧的下颔线。 心中隐隐约约会过意来,却还有些不确定的,只是试探:“还是得涂一点的,不然……那,我帮你涂?” “嗯。” 答应得也太迅速了吧喂! = 位于军/区大院一隅的纪家老宅与宋家相邻,一贯以二十四小时不间断的武/警定时换岗,安检上的关卡层叠、事无巨细而闻名圈内。 粗略看去,虽说相比较于檀宫的气派威仪,老宅在装潢上显然简陋很多,亦留下诸多岁月痕迹,但作为纪老爷子为国征战的纪念,它的存在,又着实无异于某种功勋战绩屹立不倒,意义厚重。 也因此,当年纪老爷子撒手人寰,独独将这栋老宅划归纪司予名下,至今仍被许多外人视为“准接班人”的暗示,对此议论不休。 ——当然,对于两年前主动提出“留守”在这的卓青而言,老宅也不过是个暂时“避世偷闲”的好去处罢了。 半小时后,依靠“刷脸”安全通过三重关卡的卓青一行人,终于抵达目的地。 劳斯莱斯刚一停入车库,久候多时的几个家仆当即迎上前来,一边为纪司予撑伞,一边有条不紊地搬来器械、帮助卓青乘着那笨重的轮椅顺利下车。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家门。 纪司予先路过小厨房,顺口吩咐正忙前忙后准备着夜宵的女管家:“宋嫂,别的就不用了。煮杯牛奶,待会儿送到楼上,”他顿了顿,补充,“太太嗜甜,多放些糖。” 说罢,头也不回便上了楼。 后脚,卓青路过,及时叫停推轮椅的女仆,又扭头叮嘱厨房里刚接完任务的宋嫂:“阿嫂,司予淋了雨,待会儿煮点姜汤吧,怕他感冒。” 宋嫂和几个临时被叫起的厨师对了个眼神,纷纷点头。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种男女主人一同归家的“温馨”气氛,在老宅实在暌违良久,惹人好奇,又或是宋嫂这天的情绪格外高涨。 总之,还没等卓青在二楼主卧一蹦一蹦跳上自己最爱的柔软大床缓口气,她便一手姜汤一手牛奶地送上门来,把门敲得砰砰响。 吓得卓青一溜烟坐回轮椅上。 差点没摔个四脚朝天不说,还得歪歪扭扭把脚上模具戴好,才敢应声:“进来吧。” 最后一个字还没说完,宋嫂便半点不客套地推门进来。 “太太,”一边将手中托盘放定桌上,摆在那盒茶饼旁边,她一边环顾房间,末了,还不忘明知故问了句:“四少不在?” “他在书房,”卓青指了指隔壁,“最近公司的事很忙,他又刚从欧洲回来,时差什么的,需要调整……对了,你先把姜汤送到书房去吧。” 一语落地,宋嫂脸上登时写满“恨铁不成钢”的惋惜。 卓青:? 不及细想,妇人已经凑到她面前,连声劝解:“太太!您怎么还这么轻描淡写的呢?这夫妻之间,床头打架床尾合,四少生您的气,您要是总也端着架子,难不成日子就不过了?他既然愿意回来,已经是大退一步,您怎么还半点台阶都不给他下呢?” 宋嫂又心疼又无奈,卓青又好笑又好气。 “不是,我只是不想耽误他工作,宋嫂,你想到哪去了?” “您好歹也得亲自过去关心一下,太太,不是我说,这么些年,少爷迁就也迁就了,为您是能铺的路能做的事都做得没后路了,您怎么就——” “宋嫂。” 如果不是去书房拿文件的纪司予及时拐回主卧,及时把宋嫂这两年来的满腹苦水叫停,卓青估摸着,自己八成还得再听个十来分钟大道理。 结果,一见纪司予来,平素最难搞定的小话痨宋嫂笑呵呵便走了。 剩下某位男主人反手合上门,随手将那厚厚一沓文件扔到沙发上,便好整以暇地抱住手臂,倚在门边。 不进不退,四目相对。 虽说两人名义上仍是夫妻,但怎么说也已经一年多没有同房,冷不丁同处一室,还是难免有些不自在。 卓青轻咳两声。 低下头,一边笨拙地脱着脚上模具,一边小声嘀咕:“要不你先去洗澡?” 这句不说还好,说出口,再配上本就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气氛,愈发逼得人心口突突直跳。 幸亏纪司予没有趁这机会调侃她。 只弯腰,从回国时带的行李箱中挑出套浅灰色睡衣,便径自走向浴室。至多不过在经过床边时,多问了句:“……那个石膏,不需要我帮忙?” “不不,不需要不需要,”卓青开口就是一个拒绝三连,“你去吧,你洗完了我洗,待会儿我给你涂点烫伤药,再睡觉。” 涂药,睡觉。 纪司予说:“哦。” 然后扭头便进去浴室洗澡,洗完澡,顺带还亲自从最高的壁柜处翻出了卓青口中压箱底的藏药药膏。 等到卓青卸了石膏、洗完澡出来,纪司予正坐在床边,乖乖守着那盒药膏发呆。 听到动静,复才飞快地顺手捞过一份文件,亡羊补牢地装作认真翻看。 卓青:“……” 心里某处绷紧的那根弦,好似忽然便泛起些许柔软。 她一边用浴巾擦拭着半干的头发,一边爬上床,伸手从靠近自己那头的床头柜抽屉里找出一盒棉签,确认包装没有破损,这才伸手冲向丈夫,“司予,把药膏给我吧。” 接过那沉甸甸一盒,又掀起瓷盖,小心翼翼地用棉签蘸取最上头那点青色。 嘴里嘟囔着:“这个药膏我也没用过,可能会有点辣?闻起来怪冲的,你忍忍。” 一向在外端庄,在家随意的卓某人,此刻如瀑黑发垂落,随意搭在肩头,发尾还半带湿意,沾得她那件浅蓝色睡裙后颈处跟着濡了大片,却犹自不觉。 只一本正经地拉过纪司予的右手,放在膝弯上抵住。 打量了会儿那大片烫伤的深红,颇心虚地“嘶”了一声,又赶忙低下头来。 “其实我只是随口说了一句,当时觉得你心情不好,想换换话题,”她一边给人抹药,心头大抵有点愧疚,又一边小声叮嘱:“下次我还这么没事找事,你真别放心上了。” “嗯。” “……我闻着都感觉辣了,你怎么一声不吭的。” 她头压得低,凑近他手背处,不时有不听话的乱发遮了视线,被她随手别到耳后。 不知是刚才被浴室的蒸气熏过,又或是觉得自己嘴拙,耳尖隐隐泛起暧昧的绯红。 纪司予顿了良久才答:“没有想象中难受。” 卓青轻不可闻地松了口气。 想到难得有这样平和温柔的气氛,能让他们有一搭没一搭的,如寻常夫妻般话着家常,手上也不由放慢了动作。 “我还没问,你这次回来,准备待多久?” “不知道。公司的情况好像没有大哥说得那么顺利,或许还得观察一段时间。” 一段时间啊…… 两人心照不宣地静默下来。 直到最后,将那药膏涂好、吹了又吹,缓了灼灼痛感,卓青复才抬起头。 撞进那好似依旧无波无澜,又略有逃避的眼神。 纪司予起身,“我今天睡书——” 他话音一顿。 视线往下,是女人葱白五指,轻轻拽住他衣袖。 “你背上有旧伤,别折腾自己了,”她说,眼神闪烁,“而且,哪有夫妻在家……不一起睡的?” 第12章 “哪有夫妻在家……不一起睡的?” 这句话说出口时,卓青的思绪实际是相当复杂的。 她深知自己此刻犹如个不怕死的勇士,眼见着纪司予对自己的无限忍让,却还在得寸进尺地挑战对方最后的底线,只为了试探两年前那件事,是否真的只留下足够被时间抹去、不痛不痒的浅浅痕迹。 心头却仍不安分地突突直跳,连带着拽动他袖角的手指也颤了又颤。 仔细回想起来,上次她这样请求他,好似还是两年前。 那时她刚和纪司予结婚。 上流圈子里,虽大多感叹她是麻雀变凤凰、高攀中的高攀,但好奇心驱使下,也少不了许多爱八卦的贵妇,巴结着她这刚刚“走马上任”的纪家四太,旁敲侧击地问纪少是否有些难言之隐——说不出口,见不得光那种。 如若不然,怎么会放着那么多豪门名媛不要,非得娶了个拿不出手的私生女? 那些嘲讽和生来带有的俾睨冷冽都写在脸上,不问出来个说服人的理由誓不罢休。 “所以,你们晚上在一起睡吗?”某次酒会间隙,她刚一落座,又有人凑到身边问,这次是个嘴不把门的暴发户太太,“四少他该不会,就是,那什么吧?” 她不理睬。 过了会儿,换个年纪大点的,知道含蓄,便唠家常似的跟她扯:“纪太太,您真是好福气啊。我也是看着司予这孩子长大的了,都想象不到他跟人恋爱的样子,一眨眼,就这么闪婚了。想想真是感慨,当年他爷爷还在的时候,我可是想过把我家姑娘指给他的,虽然当时他在纪家吧,也不招人疼,不像现在——” “诶!”还没说完,便叫旁边人猛地一拍,冷声喝止:“说到哪去了!” 不管是有意无意的嘲讽还是旧事重弹的论调,卓青一概回以客套的微笑。 非是把她问烦了,才会温温柔柔应一句:“哪里有大家想的那么复杂,我们算是有缘,很小的时候就见过了,长大以后再遇见,他一直也对我很好。” “但听说,你原本是和姜家那个订婚……” 话未说完,卓青刚才还装得羔羊般柔弱眼神,瞬间凛冽至极。 周遭有人察觉不对,赶忙过来干笑着打圆场:“姜家哪里比得上纪家?别听她乱说,还是纪太太您命好,哈哈,哈哈。” 话虽如此,卓青的心情却依旧因为这偶然被提起的字眼而坏到极点,竟连端庄有礼的姿态也抛在脑后,起身要走。 裙摆刚顺了一半,便有人轻轻将手搭在她肩膀。 动作很轻,话音很淡,只是俯身到她面前轻声问:“阿青,累了?” 她回过头,不知何时从觥筹交错的生意场上脱身的纪司予,恰伸出手来,为她将鬓边乱发别到耳后。 整理完,便牵过她的手,小声的哄:“那我跟你一起回去。” 彼时他们新婚燕尔,在旁人眼中,正是如胶似漆时候。 一个风头正盛,清高优雅,不失为青年才俊中的佼佼者,一个看着娇弱柔婉,易于掌控又不具威胁性。 卓青深知这形象早已默默深入人心,却不知道哪根筋搭错,沐浴着一众女性或羡或妒的眼光,一路走到宴会场门外时,忽而拽住纪司予西服袖口。 仰起头,咧开嘴,她笑着说:“刚才在里面,有人问我,说我们晚上睡不睡在一起。” 调侃的语气半分不掩,纪司予为她拢了拢披肩,也被逗得唇角微勾,衬得整张脸尤其生动柔和,如三月冰融,“你怎么说的?” “我说,我们从小就认识,长大再见了面,虽然没认出你,但你对我很好。” 纪司予纠正她:“是你对我好。” 这种纠正犹如某种劝慰他自己的执念。 他捧来金山银山,那是小小的好,阿青对他笑了,那是大十倍的好。 是那样的喜欢过她,所以才把那样高傲自矜的灵魂逼得错漏百出、不计后果般付出啊。 卓青心里明镜似的清醒,却又笑。 这次的笑比起刚才那副收敛模样来的乖戾许多,隐隐约约,甚至还有两颗小虎牙冒了尖尖。 她往左挪了半步,站在他面前,借着遮挡,像逗小狗那样、勾了一下他的下巴,而后快速地做口型:“那你亲我。” 纪司予:? 她说:“老公,亲我一下。” 这是她第一次用这样亲昵的称呼叫他,蛊惑和诱导的语气,犹如在腐烂的蜜糖里藏好砒/霜。 明知宴会场外不少小报记者蹲守,等着这些个备受瞩目的芝兰玉树富贵子“露出马脚”,她还是近乎任性地要求他,不准他继续清冷、自持、漠然到近乎高不可攀,她要他剥离那层和自己同样虚伪的壳,仅仅因为她漫不经心的一句话。 她比任何人都清楚,纪司予不会拒绝她。 是故,这略有模糊的记忆里,卓青只记得那是个冬天,纪司予一贯怕冷,鼻尖冻得红红,耳尖也红红。 他脱下手套,用温热的掌心捧住她脸庞,在隐隐能听见的连按快门声中,弯下腰来,近乎虔诚地亲吻她。 那是个纯洁的吻,除了隐隐渡过来的三分甜意。 末了,鼻尖抵着鼻尖蹭蹭,他那弧度合衬的双眼皮一弯,便是个漂亮到无可挑剔的扇形。 他说:“阿青,吃糖。” 卓青舔了舔嘴里的夹心草莓味牛奶糖,骂他:“幼稚。” 他笑得愈欢,从喉口深处漫出来的笑声一点也不像他平时的音色。 笑完了,又笃定的同她说:“阿青,不生气,我保护你。” 卓青怔了怔。 其实她远没有想过“保护”这么远的字眼。从小到大,她都是自己保护自己的,哪怕后来在克勤时借过诸多纪司予的面子,她内心深处也知道,那其中少不了她为了自保而做的谋划盘算与伪装——归根结底,还是靠自己。 哪怕是结婚,也不过是因为她很明白嫁一个什么样的人,手里握着怎样的底牌才能争口气,所以半推半就便任由纪司予安排。 她就像个旁观者,看着伸手便能碰到星星的少年,不惜为她掉进灰黝黝的深渊里,看他把唯一的星星洗干净了,擦得亮澄澄的,又递到自己面前。 却由始至终都嫌恶又清楚的认知着:那本不是属于自己的。 于是,那年二十三岁的卓青拂过面前人被风刮得泛起微红的脸,忽而,便有意无意的问:“会不会有一天,我说假如,有那么一天,你也生我的气,再也不愿意帮我了?” 隐隐像是在索求一个承诺,贪得无厌似的。 她甚至忘了,纪司予出身纪家,那是吃人不吐骨头的死斗场,他怎么会不知道她的想法。 可记忆里,那天的他,还是像什么都不知道似的,还像十七八岁时,第一次递给她糖、递给她精致的白色磁卡和无穷尽的庇佑时那样,放低高傲的脊梁,耐心的、轻声宽慰她说:“不会。” “除非是你先放弃了我,阿青。” 卓青犹如被踩中尾巴的猫,一瞬间寒毛直竖:“……!” “可你不会放弃我,只要我一直站在高处,对不对?”而他抱住她,一点也不在意旁人惊诧的眼光,抱得那样紧,“所以,我会一直站在最高的地方,这样我们就永远都不会分开了。” = 短暂的恍惚,让卓青的喉口忽然冲起一阵无法遮掩的酸苦,她说不清楚这究竟是恶俗的哽咽,还是心虚的潜意识反应,只是固执地维持着拉住纪司予的姿势,又一遍地问,这次是几乎确定的语气:“你跟我睡。” 纪司予盯着她。 长睫轻轻敛起,方才短暂的温馨散去,他恢复散漫清冷的神情。 沉默打不倒她,这眼神却让她飞也似地退缩,像被灼伤般缩回右手。 “或者我睡沙发,我皮实,不像你背上有伤,而且你,你刚回来,你是客……”她补充,差点说秃噜了嘴,“不是,我的意思是,这张床适合你睡,我睡在哪里都无——” 都无所谓。 这句话还没说出口,她身体一软,便向后仰,被人摁倒在柔软的大床上。 四目相对,连呼吸都是滚烫的。 哪怕夫妻之间,这也是极为亲密的姿势。 室内的灯光是漂亮温暖的晕黄,连带着他那张面无表情的脸,也隐隐约约在眉梢染上点温情颜色,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梳着她半湿的发尾。 室内静得诡异,唯独清晰的,是她乱了节奏的心跳。 ——其实她不该仓皇,因为他们之间本也不是偷腥,更不是什么都不懂的未成年人,因为一个吻或某种接触就面红心跳。 纪司予问:“是哪种睡觉?” 卓青说:“可不可以关灯。” 他们不在同一个频道。 纪司予不去关灯,她不挣扎了,回答说:“夫妻之间,哪种睡觉都很平常。” 明明是这样暧昧的姿势,他精致得像画册里才看得到的白瓷娃娃,他离她这样近,只要稍微仰一仰头,就能唇齿相接。 可她什么都没做。 沉默着,像一场你不进我便退的赌博。 末了。 纪司予把头埋在她颈侧,喘息片刻。 男人用沙哑的,却莫名刺骨的声音,在她耳边说:“那今天不了,来日方长。” “……嗯?” “我没有买/套,”他说,“我不想跟你有孩子,你是知道的。” 你是知道的。 她没应声,直到纪司予起身离开,呆呆躺在床上许久的她,瞳孔复才瑟瑟颤抖,沉寂的喉口,发出一声滑稽的,分不清是笑还是痛呼的呜声。 【阿青!真的吗!不是,我、我刚从公司回来,呼……我,我看一下,报告单,真的吗,这,这个英语……哦对,我太紧张了。】 【干嘛这么紧张,我就乖乖坐着,又不会突然飞走。】 她想起两年前,在她孕检结果出来的那天,一路从大院外的马路跑进屋外花园、跑上楼、跑进房间拥抱她的纪司予。 那天的阳光多好啊,他软乎乎的黑色头发都镀上一层漂亮的金边,整个人在太阳底下熠熠生辉。 西装革履的青年气喘吁吁,颈边的汗意未干,便已先一步手足无措地抱住她。 【真好啊,】她听见他说,【我们会有一个孩子,他在最美满的爱里长大,阿青,真好啊。】 她的眼泪掉了下来。 可笑的是,这次不是演戏。 第13章 卓青后来回想起这一晚,深知自己是被那短暂温情误了节奏,才闹得这样马失前蹄。 毕竟,纪司予愿意赶回来看她、记得三周年纪念日、维护她、为她亲手烤制茶饼,她理所当然便认为一切会好像当初那样,什么都无需改变。 充其量不过是纪司予这次用了稍微长一点的时间来痊愈伤口罢了,又不是没有划过更深的。 她笃定的近乎残酷,最后失眠到天明。 翻来覆去,因为总也忘不掉他抽身而去时冷寂的脸。 “司予……?!” 甚至大半夜的,听见房间里突兀一声脆响,便猛然坐起,全无平日的优雅自持。 四处找了一圈,结果发现只是没有关严的窗户被风吹动,轻磕窗框的动静而已。 彼时是凌晨三点,万籁俱寂的时候。 卓青赤脚站在冰冷的地板上,盯着那扇放纵狂风的窗口,明明被蒙在黑黝黝的阴影中,却仿佛一面镜子,让她在暌违多年后,第一次开始直面这个站在黑暗里的自己。 病态的,偏执的,倨傲的,狼子野心、苦苦谋求算计的—— 眼前场景一变,她莫名其妙地,竟回忆起当年她嫁进纪家时的张灯结彩,城中人人拜贺,出席婚宴的名流如织,堪称空前盛景。 而身着中式喜服、一身红嫁衣的她,掩在凤冠底下的脸堆满粲然笑意,不拜父母,只规规矩矩地靠在纪司予身边,给纪老太太敬了三杯茶。 老太太轻轻握着她的手,满面慈爱的笑容中,眼神比冰还要冷。 这昔日出身于名门大家、十足十的海派闺秀对她说:“新媳妇,以色侍人啊,色衰而爱驰,但只要能力保美貌,在我们这样的人家,爱惜脸面的,总能有个妥当齐全的下场,”老太太攥紧她的手,塞过一个红包,“但虚情假意、偷龙转凤,一旦丢了人心,就什么都不是了。” 她那时太年轻,能走到嫁入纪家那一步,只觉得万事万物都顺心顺己,即便是听出来了老人的三分警告,也没真真正正往心里去。 只是接过红包,恭敬地将最后一杯新媳妇茶举过头顶。 所谓成竹在胸的得意,一切尽在不言中。 老太太便也笑,接过茶轻抿一口,放下,将卓青和纪司予的手齐齐握住,将两人的手叠在一处。 说的是:“我祝你们白头到老,相敬如宾。” 时至今日,当年的恣意粉碎已久,这时再回想,卓青已经记不起、更猜不到,那双浑浊衰残的眼睛里究竟看见了怎样的未来。 却忽而恍然明白,当年看似放过他们一马的老太太,原来已经对她这个粉饰太平的骗子,施以最深的诅咒。 更可悲的是—— 这个诅咒似乎应验了,在纪司予认清自己的真面目以后。 = 直至天光乍破,卓青一直缩在属于自己的那片床角发呆,原先隐隐约约想过放下架子去找人的念头,悄摸便扬灰般散了。 后来熬不住,迷迷蒙蒙睡着,再睁开眼时,已经是上午十点多。 她呆坐在床上醒觉,眼神逡巡一圈,最后落定于桌上那盒凉透了的茶饼、一点没动的牛奶和姜汤。 脸色几经变化,心绪不得而知。末了,还是决绝地一掀被子一起身,扭头便进了浴室。 宽阔的洗脸台上,除了她自己那堆占据半面江山的洗漱护肤用品,多出来两件,显然是昨晚纪司予匆匆用过的。 说来寻常,实则久违。 卓青:“……” 她对着镜子深呼吸片刻,弯腰,往脸上泼了好几下水。 简单的做过清洗,调整好表情,便又像个没事人似的,一边用美容仪提拉两颊,一边摆弄着自己满满当当的昂贵的护肤品。 保湿,水乳,眼霜,面膜……林林总总,能摆在最前面最显眼位置的,几乎每一件都是依照她的肤质在法国定制,造价不菲。 至于旁边一整个橱柜、诸如Lamer、SK-II之类的品牌,则大多难逃买回家大半年也未曾启封过、最后随手赠给家中女佣的命运。 她不在旁人面前泄露情绪,便只能通过泄愤似的往脸上涂保养品来得以喘息。 却不想刚摆开架势,隔着虚掩的浴室门,主卧外,便传来隐约几道敲门声。 “太太,起床了吗?” 是宋嫂。 “四少吩咐让做了你最爱吃的鸡蛋松饼,还有白粥、生煎……”妇人的声音顿了顿,再开腔时,显然有些暧昧,只放轻声音问:“还没起吗,是不是昨天晚上太累了?” 轻也没轻到哪去,足够楼上楼下听个清楚明白。 殊不知,就这么直截了当地撞在了卓青的枪口上。 她把美容仪一扔,“砰”一声,险些把大理石的洗手台都砸出个缺角。 再怎么心情难堪,最终还是忍了又忍,换上模具、拖着自己的石膏腿坐回轮椅上,艰难靠近了门边。 开个门缝往外头看,一眼便瞧见宋嫂喜上眉梢的脸。 这感觉类似皇帝临幸后宫,第二天掌事嬷嬷堆着笑容来报信:娘娘,您得宠啦,皇帝可疼您了,瞧瞧这赏赐,简直是光耀门楣! 完全忘记了她现在理论上还是个半残废的事实。 卓青的脸色愈黑,只问:“纪司……四少呢?” 宋嫂答:“等了您好久也没下来,公司临时有事,就先去处理了——对了,少爷还特别安置,让咱家的医生在楼下等着呢,说是再检查一遭,要是没太大事,索性在家里养着,医院那边,来去不方便,就不去了。” “……” “先生这是尝到甜头啦,”宋嫂冲她笑,一副过来人模样,“只想着天天能在家里见着您,我说嘛,夫妻吵架,床头打床尾和,哪里有那么多麻烦事。” 又来了。 卓青心中邪火一下被吹得狂舞,只得暗自腹诽:什么尝到甜头了,不过是告诉她没必要再演这出戏,该用到的借口都用到了。 非要再加上一个原因,也不是为她,而是医院里的沙发实在不好睡。 可碍于面子,她还是没否认,草草敷衍几句,便开门放了宋嫂进来。 妇人先把一托盘的早餐放定桌上。 热热络络地,又转身去帮卓青推轮椅,就是这短短一段路,也没忘念叨:“太太,早这样不就好了吗?你们还这么年轻,未来的日子还很长呢。” ——看来纪司予藏得很好,起得也早,连昨天两人分房睡的事都没露馅。 卓青一边听,一边埋头喝粥,没搭腔。 宋嫂照顾她惯了,坐在主卧内的小茶几旁,一会儿也没有要走的意思。 好半会儿,还择空起身开了个电视,调到本地的财经频道。 电视的音量调得适中,卓青喝粥的声音轻得难以察觉。 宋嫂看向她的眼神有些复杂,慈爱,心疼,也难藏些许的猜忌。 “太太,”许久,才试探性的,又进一步的劝慰,“这人都常说,趁热打铁,虽说,啧,我也知道,两年前的事是你们心里一道坎,但你们现在又终于住在一起,总算是迈开一步。不管少爷的心态有什么变化,你听宋嫂一句,就像当年少爷为了你那样,你也得……” “阿嫂,您是打小看着司予长大的,应该很了解他。” 卓青听得烦了,直接把对方的话音断在半路:“怎么,连您也觉得两年前,我是因为没了孩子才被纪司予抛弃的?” 家里一向对这个话题讳莫如深,眼下女主人这样毫不遮掩地把话摆出来,倒吓了宋嫂一跳。 她满脸都写着【可不是吗,还能有什么别的原因】,嘴上却安慰:“太太,您想到哪去了,什么抛弃,只是工作安排,少爷太忙了,忙起来就忘事。” 哦。 所以把自己划归在【忘事】那一栏,听起来没有前者那么伤人? 卓青的脸色比她碗里的白粥还白上一个度,感觉像是抽血过度的病人,面皮里都透着青色。 宋嫂见状,连忙适可而止,“算了算了,不说了,是我多嘴了,您吃——” “你当时就在医院,就在我的病床边上,”没想到,向来秉持优雅到底的纪四太太,却抢在她前头开始翻旧账,“难道又聋又瞎,没有看到他宁可丢掉和卓家八亿的合作项目,也要赶到医院确认我脱离危险,没有听到他说的第一句话,是‘只要你没事’,他说,只要我能看开,他什么都会迁就我?!” 她控制着音调,不让外头仆人听到,声音却越来越轻慢倨傲:“你现在来教训我了,宋嫂,你知道什么你就来教训我?” 室内静了半晌,宋嫂的脸也冷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沉下声音,像是提醒:“而且,太太,我说过,这不是什么值得炫耀的事。” “为什么不?如果我不说,你们这群人不是每一个都觉得我是因为那个孩子才成了弃妇?!” 她死死捂住肚子,眼眶沤成血一般的深红。 “只是一个孩子而已,我在你们眼里的价值就是那个孩子?” 卓青许多年都没竖起来过的一身尖刺,在这个寻常的上午,突然就爆发了。 她的脸上写满近乎令人畏怖的倔强,她觉得所有人都不知道那些事背后、惹来他们最终分道扬镳的根本原因,她不懂,为什么自己占理,这些人还要试图用纪司予拒绝的方式来说服自己,她的脑袋热到几乎当机爆炸,不着粉黛的脸同时涨得通红。 宋嫂盯着她,不说话,等她冷静。 她不依,便把快要冷了的生煎往她面前推了推,“吃早餐吧,别想那么多了,太太。” 被拂开。 又推。 被拂开。 宋嫂指尖一顿,端起盘子,把生煎倒进了垃圾桶里。 卓青霍然抬头。 眼前宋嫂那副温柔慈爱又热心的样子,好像一下和趾高气扬的顾姨重合。 相似的嘴脸,却只是很平静的对她说:“太太,虽说我第一次见您,您才到我腰这样高,但八年前,司予第一次把您带回老宅的时候,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了您。” 卓青冷声答:“但我一点也不记得你们。” 话里冒着刺,带着敌意和抗拒,明摆着不想回忆过去。 不识相的宋嫂却不管这些。 她的话冰冷又残酷,一字一句:“我有没有跟你说过?太太,三个少爷里,四少和他父亲最像,都是认定一个人就不撒手的性格。” 宋嫂看着她,又像是透过她看向远处,没个落点。 “他的童年过得太苦,母亲病逝,父亲毫不犹豫,一枪便结束生命,随之而去。再加上他生下来,背上就——总之,他从小就被当成不吉利的怪物,将军和老太太起初都觉得他才是悲剧的源头,就刻意把他塞到看不见的地方,眼不见为净。哪里想到,他就是在那地方遇见了你。 “你运气很好。 施以小恩,他还你大报,失而复得,哪怕你根本不记得他有什么可报答的,他还是拼了命把你捧在心尖上。这点,你说得对,不管什么时候,不管是从老太太那艰难得到的信任、还是在纪家的地位……甚至是你们的孩子,在他眼里都是‘其他’,他那时候对你好,好到让人害怕。” 宋嫂说:“你心里很清楚他付出了多少,太太。” 卓青的拳头攥得死紧。 她几乎可以预言到后文,想象得出宋嫂没大没小的斥责,她在心头设想了几十种报复的方法,预备端起主人的架子。 那口气就凝聚在她喉咙口,只等着最后的触怒。 可最终,她听见的是一声平静的叹息。 “太太,”宋嫂说,“……践踏别人喜欢得来的偏爱,有朝一日,总是要还的。” 第14章 卓青几乎要顶到天灵盖的满腔怒意,被这当头一盆冷水从头浇到脚,瞬间熄得烟消云散。 四目相对,她在尽力平复着表情,而宋嫂垂着头,毫不犹豫便放下姿态,恭恭敬敬道歉:“太太,是我说太多了。” 佝偻的老腰,弯低成极尽卑微的弧度。 卓青放下手中粥勺,问:“骂完了,没别的要说了?” 宋嫂并不抬头,只重复:“是我说太多了。” 不是错了,是说太多了。 卓青怒极反笑。 那些反驳和争辩在喉间呼之欲出,结果,刚冒出个颇有气势的“你听好”,便被一旁电视上的动静抢了风头。 她侧头,循着熟悉的声音望去,原是财经频道每天近午时段便要播出的人物访谈节目,这天的标题悬浮在右下角,明晃晃写着:【走近一代金融巨子的成长史】 纪家四少,果真是城中巨星,沪上名人。 回国没几天,媒体给足面子,就差没把摄像头搬到家里给他开真人秀。 宋嫂观察着她瞬息万变的表情,在旁边适时解释:“三台台长是老太太年轻时的熟人,说是回国当天,就找上门来、抽空让四少录了节目,今个儿刚播出,太太得空能看看也好。” “……他不是一回国就来看我了?” “这个我倒是不知道,”宋嫂说,“事有轻重缓急嘛,毕竟都是老太太交代下来的。” 卓青明白她的言下之意,喉间一哽,没吭声。 迟疑了数秒,却还是扭头盯着电视屏幕,看这节目能不能真给他问出朵花来。 宋嫂识相的稍稍调高了音量。 电视画面上,一连串富有时代感的照片循序而出。 【刚出生的纪司予在襁褓中。】 【八岁的纪司予与纪老将军合影。】 【十八岁的纪司予,离校时代表全校毕业生致辞。】 无非是记录着纪司予从小到大的剪影与光辉事迹,不用看,卓青背都能背出四五十页,于是一边看一边喝粥,看得漫不经心。 直到镜头随即转入棚内。 娇小可人的女主持和她的丈夫,看着颇为和谐,正气氛轻松地聊着他的人生轨迹。 “纪先生真是从小到大,都一表人才。” “纪先生年纪轻轻就能达到这样的成就,真的非常了不起。” “刚才VCR里,纪先生小时候……” 一个夸,一个从容不迫地应。 卓青听在耳中,喝粥的动作一顿。 强忍着情绪,粥咽下去没两口,她忽而探手去拿那盒凉透了的茶饼。 “太太,冷了,吃了对身体不好,”宋嫂拦住她,“我拿去热热。” “不用。” 她拒绝,一边咬着发干的茶饼生生往下咽,一边眼也不眨地盯着电视屏幕。 画面上,纪司予仍习惯性地斜倚在沙发扶手一侧,右手撑颊,长腿交叠。 哪怕在刻意将人五官拉大的横屏镜头中,那张脸依旧无可挑剔,甚至比旁边精心打扮的女主持人还要—— 哦,说起这个叫简桑的女主持人。 大抵是个刚上任的新人,说起话来三句离不开套近乎,时不时便要看一眼手卡,实在有些上不了台面。 和纪司予站在一起,阅历上就差了十万八千里,都是明摆着写在脸上的事。 卓青很嫌弃。 不知道是出于观众对职业素养的嫌弃,还是出于女人对女人的妒忌。 “纪先生,说起来特别巧,我也算是您的高中校友,虽然比您低了三届,但还是该叫您一声学长。” 画面上,当然体会不到她“嫌弃”的简桑坐得端端正正,冲着纪司予说话时,跟背稿子似的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刚才看到VCR里您毕业致辞,真的有种相当怀念的感觉。可惜我上学的时候,您已经毕业了,只能从校史馆的展示墙上看见您的留言。” 就这个职业水准,换了平常,八成已经被就地炒鱿鱼。 好在,面向公众时,纪司予通常不会过分显露纪家那种事不关己的高高在上做派。 竟还显得宽厚柔和,有问必答,甚至也故意给这女主持机会似的,顺着话茬往下接:“我当时写了什么?” 简桑想了想,说:“您画了一幅画。” “我是个不太爱看童话的人,不过当时跟我一起去的同学都说,您画的是《小王子》里的插图,小王子和他的玫瑰花。” 话题已经偏离访谈原本设计的方向,简桑却似乎完全没意识到,自顾自地往下说。 “当时很多人都在猜您用那副画代指什么,说实话,我们也八卦,这是不是您和您妻子的爱情象征?又或是梦想和现实的距离,还是……” 纪司予及时打断她:“并没有那么深的寓意。” “诶?” 男人手指轻抵鼻尖,状似深思:“《小王子》是非常优秀的作品,我母亲还没过世前,经常把它当作睡前故事念给我听,毕业的时候,为了纪念我母亲,所以才画了那副画吧,我猜,那时候也比较年轻,随性一些,”他面上神情波澜不惊,丝毫没有撒谎的局促,“倒是没想到你们会有这么多解读。” “是吗?我们还一直把小王子和玫瑰花的故事奉为‘校草青春范本’,您的故事在学校里被传得神乎其神……” 简桑喃喃着。 回过神来,这下倒是不看台本了,只蓦地伸手,笑着指向他左手,“说起来,您似乎也没有戴结婚戒指啊。” 话题转折之生硬,让人怀疑电视台究竟是在做人物专访,又或是八卦专题。 一语落地。 简桑似乎意识到自己问了什么不该问的问题,那种短暂的窃喜从她脸上飞速溜走,一边偷瞄自己的手卡,她嘴上赶忙打着圆场:“当然当然,戒指只是个,呃,仪式感的东西,您公事繁忙,常常戴着也不方便,要是丢了反而……” 纪司予长睫一扫,既不否认,也不附和。 只平静地,将那不该出现的话题淡淡带过:“简小姐,我们刚才说到哪了。高中,还是大学?” 地方台就是地方台。 什么烂主持人都能上节目了,节奏还要嘉宾来带? 卓青没再往下看,顺手摸过茶几上的遥控器,便直接按掉了那恼人的画面。 = 不得不说,宋嫂实在是个见过大风大浪的聪明人。 给一棒槌丢个锅盖,经此一役,卓青再没心思跟她论什么短长,只平静地吃完早餐,话里有话地叮嘱两句,便放人下楼准备去医院复查的事宜。 没太做刁难,也没轻易放过,算是把分寸拿捏妥当。 “太太,那我把垃圾先收走。” 宋嫂这个时候倒是记起了谁主谁仆,任她点拨,到最后也保持着毕恭毕敬的态度。 只是正要伸手去拿那烘焙盒时,却被卓青猛地拦下。 她的声音冰冷:“别动我的东西。” 宋嫂瞟了一眼盒子,想开口,没敢开口,到底还是转身离开。 连带着起先被她倒掉的那盘生煎包,也被拎在垃圾袋里带走。 “啪嗒”一声。 门落锁,主卧内又只剩下格格不入的女主人一个。 卓青坐在沙发上,一边揉着隐隐有些作痛的胃,一边在脑袋里简单理了理接下来要做的事: 第一,到医院检查,找个好点的理由,争取早点把石膏腿给卸了。 第二,老太太的生日,该准备的礼物得早点准备,画架得重新搬出来,卖惨和秀才艺同时进行为最佳。 第三…… 第三,和纪司予的关系,得要—— 卓青觉得有点烦。 越烦越觉得嘴里淡的出鸟,于是伸手去拿桌上唯一还剩下给她填肚子的茶饼。 摸来摸去没摸到,她愕然探头去看,才发现那一盒整整八个,竟不知何时都被她吃光,就连旁边那杯凉透了、泛着半点倒胃口腥味的牛奶,也被她无声啜饮去大半杯。 这是什么概念? 卓青低头,撩起自己睡衣下摆,摸了摸那浑圆的、怀孕般涨起的肚子。 常年游走在那群名媛贵妇衣香鬓影中,她一直非常清楚,外貌和身材是女性无往不利之所在,是叩开某个圈子大门的首要名片。 是故,哪怕当年怀孕时,身高一米六八的她,体重也不过堪堪四十八公斤,“卸货”后不过半个月,腰围便恢复到不多不少、弱柳扶风的一尺八,体重降到四十四点三公斤。 她常年素食,有专用的营养师; 她喜食水果,精确计算含糖量; 她懒于锻炼,却还是请来世界级的瑜伽大师一对一教授来维持身材。 她甚至和所有追求永葆青春的名门太太一样,体验过各种千奇百怪贵到可怕的美容仪器,用着最昂贵的护肤品,一丝不苟地对待上天赠予的礼物; 为此,哪怕是昨天晚上那样肝胆俱裂的痛心时,也时刻惦记着自己绝不能再多一点斤两的窈窕身材,绝不用暴饮暴食发泄情绪,确保骨肉匀称、穿衣显瘦—— 【以色侍人啊,色衰而爱驰。但若能力保美貌,在我们这样的人家,总能有个体贴妥当的下场。】 “呕。” 卓青捂着嘴,不知是心理作用还是真实的反胃,只觉得那些发干发涩的食物逆着食管往上走,几乎就要涌到她喉咙口。 “呕!” 没来得及取下的石膏模具被她拖着,杵在地上,一声一声的闷响,洗浴间的门被霍然推开,女人几乎是跪在了马桶边,留下削瘦纤细的背影,盈盈不堪一握的腰肢,此刻病态地蜷起。 胃涨得发痛,无法维持体面的站姿,她只能趴在马桶边干呕,亲眼看着纪司予曾费尽一番心血亲手烤出来的茶饼被呕成一摊秽物,腹中却好似还有一道无底洞,里头的血还没吐出来,没泻干净。 她不知道自己吐了多久,只觉得生理性的泪水往外冒,喉口像是被刀刮过,冒着铁锈般的血腥味,脑袋昏昏涨涨。 一切都往越来越糟的方向一路狂奔。 唯独耳边那躁人的鸣声,在持续很久过后,却慢慢的,慢慢变成了一种温柔的腔调。 她听见熟悉的声音,似乎就在身旁。 问得是。 ——【卓青同学,你听过《小王子》的故事吗?】 第15章 卓青从小到大,学的最差的是英语。 语言这个东西,很讲究腔调和语法,小时候学的差、底子打得不好,长大以后一开口便容易露馅,流露出无从遮挡的“土味”和僵硬。 俗称,哑巴英语。 于是,在无数次被外教点名指出这个缺点,并享受了一众同学的“温柔眼神”问候过后,十七岁的她不得不选择了场外求助。 求助途径1,白倩瑶。 “我吗?青青,我的英语是还可以啦,但是我,我没有系统练过诶,什么腔什么腔的,我就是去哪旅游就随便学学,而且我的书面分还没你的一半,”白大小姐抓耳挠腮好半会儿,突然眼睛一亮,“要不,要不我给你请个家教?这样你就可以天天来我家玩了!好不好好不好?” 显然不好。 白家餐饮起家,卓家地产一霸,前者比后者略逊一筹,如果传出去,卓二小姐连请个补习老师的钱也没有,还得蹭到人家家里,她岂不是不死也得掉层皮。 卓青叹息,摸摸白倩瑶软乎乎的头发:“没事,我再想别的办法。” 求助途径2——宋致宁。 卓青回头看了一眼被簇拥在小姑娘堆里的宋某人,直接在心里把他踢出候选人名单。 不远处。 “宋致宁,你怎么啦!脸色都变了,谁骂你了?” 宋少错了搓手上的鸡皮疙瘩,自己也觉得奇怪。 “没什么,就是觉得背后一冷……继续吧,刚才说到哪了?” 数来数去,深知自己人缘本就不怎么好的卓青,最终只剩下了一个可求助对象。 坐在她正后方的纪司予。 不怎么和自己说话,又时常施以援手的……怪怪的纪司予。 说起来,她其实从没见过这位纪少认真学习,除了每天规规矩矩坐在位置上,达到不旷课早退的最低标准之外,大多数时候,纪司予都摆明在走神。 要不就是看些他们看不懂的书,标注着什么MBA、CPA、CFA……全是英文。 要不就是在写写画画,方程式能列满三大张草稿纸——据说他上次期中考最后一个导数大题的解法,让整个数学组的老师围着讨论了一个小时,也没商议出来到底是算他对还是不对,最后只能酌情扣了0.5分,理由是“采用了超过所学知识阶段的解题方法”。 但即便如此,他每次考试,不管大考小考,总能以甩开第二名至少五十分的成绩登顶第一,甚至是语数外政史地六门单科第一。 简直没有人比他更适合补习英语了,卓青想。 但想来想去,她还是没敢光明正大跟他搭话。 只得鬼鬼祟祟、趁着课间操时间往纪司予的课桌里塞了一张小纸条。 【可以的话,能教我英语吗?】 等到回教室的时候,她的课桌里也有一张整齐叠好的小纸条。 她展开,发现这次的字不比上次,倒写的秀而不狂。 端端正正,一笔一划:【好的,你什么时候有时间呢?】 墨点顿了顿,又在下头写了一行P.S.——【我每天都有空。】 = 答应是答应了。 可不得不说,纪司予的补习方式……实在很奇怪。 她在卓家步履维艰,本就只能抽出一点周末的时间偷溜出来。 时间已经这样宝贵,他却既不带她写试卷、听听力、默写单词,也不带她规规矩矩约个路边的咖啡馆自习,一对一教学,而是每每轻便出行,带她去各种未曾踏足过的奢侈品店、又或是逡巡于觥筹交错的上流酒会。 “可我真的,真的没……” 没有钱。 国金中心,Chanel门店外。 她的脸憋得通红,死死拉着纪司予的衣角,深感自己即将成为电视剧里祸国殃民危害国家财产的妖妇,又或是给纨绔子弟陪玩的特殊职业,急得脑门上直冒汗。 “我不想进去……纪司予!” “不花钱。” “怎么可能不花钱!”她的声音压得很低,急着把他从门店前的位置拉走,唯恐被路过人行注目礼,“我们就去做几张卷子,听点磁带啊,我只是想把英语学正宗一点点,干嘛绕这么大一个圈子?” 而且还既费钱又掉面子! 纪司予看着她,没说话。 看一会儿,视线低下去,看到她的手不自觉从袖角滑落到自己小拇指。 他一勾手指,她便攥得更紧,眼神眨巴眨巴,是从未表露过的惊惶和羞恼。 “纪司予!” “嗯。” 他勾勾手。 “纪司予!” 他弯了弯眼睛。 却还得寸进尺地、一把拽住她手腕。 “卓青同学,”纪四少开了金口,“学口语,要开口说,要用得到,你才会想学——所以,我们从你以后肯定要常来的地方开始,不是事半功倍?” 她以后要常来的地方? 卓青被他拉进店里,傻愣愣地看着那些标价牌上晃得人眼花的一连串O,觉得眼前一阵发黑。 纸醉金迷。 脑子里只有这四个字,纸醉金迷。 “Just speak English,”正晃神间,纪司予却已经和满脸堆笑的一众导购交代完,回过头来,用最简单的语法向她示意,“Try your best,and if sometimes you feel embarrassed……” 他拍了拍她冰冷的手背,“It’s okay, I’ll take them all.” 顾客就是上帝,更何况纪司予是上帝中的上帝。 他来了,整个店围着他转,有时一个月业绩,都比不上纪少光顾一次的施舍; 他站在酒会角落,也有数不尽的碧瞳深目外国人凑上前来,试图跟他搭话。 他们聊生意,偶尔谈到政治,艺术,从音乐会到秀场,又从名家画展到豪车美人。 纪司予始终云淡风轻,任由旁人吹得天花乱坠,只偶尔回过头来教她,这个单词有几种用法。 在她面前总是沉默、退让、纵容又目光闪躲的少年,但凡在公众场合出现,便成为旁人眼中的天之骄子。 卓青被他领着,带在身边,颤颤巍巍买下昂贵到不可想象的礼服,在心里默默记下一笔账,准备分期付款;喝下一杯不知道多少年的洋酒,心里又给自己记下一笔账;认识一个厉害到不可想象的人、对方还悄悄要去她的联系方式,她继续给—— 哦,这次没给记账,因为纪司予忙里偷闲,从一众逢迎中抽身,一伸手,便取走那人和她交换的名片。 “卓青同学,”他说,“今天学得怎么样?我送你回家。” 然后眼也不眨地将那名片攥成纸团,扔进垃圾箱里。 账越欠越多,她也越来越觉得翻脸比翻书还快的纪司予过分奇怪。 在学校里,他们依旧不怎么说话,基本处于对个眼神心照不宣的状态。 他依旧沉默,冷情,只在偶尔她被旁人刁难时伸出援手,连卓珺也怀疑,他对她是不是只是偶发善心。 可在每一个能相见的周末,他好像又变了一个人,矜贵却健谈,慷慨且温柔,愿意倾听,付出时间,倾尽全力保护她的尊严和隐私。 她开始窃喜,却也警觉,自己似乎太过于沉醉这种隐秘相会。 为了避免深陷泥沼,那时的她尚且还能自觉,在期末考后,便强行终止了这次“英语补习”。 纪司予点头说好。 没有失落,也没有迟疑,只在那本该是最后的私下见面里,送了她一本英语故事书。 《The Little Prince》。 他屏退旁人,倚在酒会角落的软沙发上,身体习惯性地靠向一侧,问她:“卓青同学,你听过《小王子》的故事吗?” 她摇摇头,随手翻了一页,书签夹在第八章的开头。 “补习也得有结业考试。” 纪司予并不看她,只闲闲撑住下巴,淡声说:“来试试口译吧。” 纪司予用英语念,几乎是把这书倒背如流。 她磕磕巴巴地翻译,念一段,便低头看看书后印着的中文版。 【这棵小苗不久就不再长了,而是开始冒出了花苞,孕育了一个花朵。 看到花苞长出一个很大的花蕾,小王子相信它一定会开出一朵出奇漂亮的花。然而这朵花藏在它那绿茵茵的房间里,迟迟不肯露出美丽的容颜,她用了很长的时间来打扮自己。 她精心挑选她将来的颜色,慢腾腾地装扮着,一片片地调整花瓣的位置……她要让自己光艳夺目地来到世间。 她用很多天时间天仙般地梳妆打扮。然后,在一天的早晨,恰好在太阳升起的时候,她露出了自己的真面目。 她已经精细地做了那么长的准备工作,却打着哈欠说道:“真不好意思呀,我刚刚起床,瞧我的头发还是乱蓬蓬的。” …… 小王子看出了这花儿不太谦虚,可是她确实丽姿动人。】 到这里,卓青翻译的声音开始微微有些发抖。 心底隐隐约约意识到什么,她飞快地将书合上,看似自信的给自己下了结论:“我学这些足够了。” 纪司予并不应她,只兀自说:“这是个很好的故事,我很喜欢。” 说罢,抬眼看她。 那笑容无辜又温柔。 那双眼睛明澈、干净,又深不见底。 他说:“你合格毕业了,恭喜你,卓青同学。” 直到多年后,卓青也分不清楚。 究竟是这个举手投足风雅从容的少年,又或是在那不久后的大雨中,天真又热切的为她送来戒指的少年——哪个才是真正的纪司予。 唯一可以肯定的是,从见她的第一眼,纪司予已经铺开一张足够他步步为营的网。 他让她与他相配。 他也用行动告诉她自己可以自降身价,走下云端。 只要这路的终点是拥有,而非失之交臂,他便有千万种方法哄骗她一起走到终点。 幸运的是,他成功了。 不幸的是,他成功了。 = 等到耳边的鸣声终于平静,卓青这才颤颤巍巍地扶着墙壁站起。 她简单地漱口,洁面,而后扭头到房间中,在床脚找出自己乱扔的手机,直接拨通丈夫的电话。 嘟声响了三下,被接起。 电话那头很安静。 纪司予转动着手中的钢笔,摆手示意会议室众人稍作休息,权作茶歇时间,便从容起身,踱到露天阳台。 他没说话。 卓青深呼吸,再开口时,声音好似被胃酸腐蚀过般低哑难闻:“为什么不戴结婚戒指?” 节目剪辑本该精益求精,把婚姻关系这样富有争议性的话题抛出来不说,还敢照常播出,说其中没有某些人的点头首肯,打死她也不信。 纪司予声色平静,悄无声息地调转话题: “阿青,我现在很忙。” 确实很忙,他离开总部两年养精蓄锐,等着斩尽兄长锋芒,已经等了很久。 他要成为表率,自然每一场会议都不容有失。 但或许是有某种心思,他起先并没有直说自己在忙什么,而是用了一个女人听来极为敷衍概括的借口。 沉默半晌,却还是放缓语气,重复了一遍。 “我现在很忙,戒指的事,以后再说吧。” “不,”卓青拒绝他的提议,颇有种今日事今日毕,不毕也得毕的固执,随即再问:“为什么不戴结婚戒指?你明知道那是什么场合。” 纪司予纠正她错误的逻辑:“阿青,不是我不戴——我的戒指是被你亲手扔掉的,两年前。” 卓青纤细的手指,缓缓攥紧床单一角,直至皱痕遍布。 那比她手指阔一圈的白金戒指,此刻仍套在她左手无名指上。 她咬紧牙关,随即狡辩:“那只是一个戒指,你可以重新再买一个一模一样的戴上,至少在节目……” “可那不是我的戒指了。” 他可以再花一百万、一千万,去买许许多多,更加昂贵的,华丽的戒指。 可是那不是他的戒指了,也就失却了婚姻给予他的一切责任与意—— 卓青说:“你骗鬼呢。” 她见过太多风浪,早已经不是什么被爱情誓言感动的小女孩。 “现实就是,你在敲打我,用这样的方式,”她说,“我不喜欢的方式。” 纪司予被她逗笑,蓦地抬眼,看向远方,黄浦江上游船经过,鸣笛声拖长成曲折蜿蜒的音调。 传到他这,已经像是有气无力的哀歌。 他好像终于认输了。 他撑着下巴,抵住栏杆,轻声问:“阿青,那你到底要我怎么做?” 但他其实早也猜到她会说什么。 却依旧撑着下巴,在那处阳台上站了许久,听了许久。 他忽而想起,自己好像从来没有告诉过阿青,他很喜欢《小王子》的故事,只因为那是他关于童年难得的一点美好回忆。 ——但他却非常讨厌小王子。 讨厌先错过再领会,讨厌最后才感叹,“我那时太年轻,还不知道怎样爱她。” 【那如果是司予的话,会怎么做呢?】 病重的母亲,曾拉着他的手问他。 还好他早就想好答案啦。 六岁的他坐在病床边,笑嘻嘻的弯着眼睛。 “我不去探险,我也一点都不好奇外面的世界。 我会陪在她身边,每天给她浇水,剪掉她的“爪牙”,把她放在最好看的玻璃罩里,不让她受风吹雨打。 等她枯萎了,我就忘掉她,然后一个人变成老掉的丑八怪。” 母亲摇头:“如果是这样,为什么一开始不去看看更大的世界呢?你会虚度时光的,司予。” 他还是笑,摇头晃脑,坐不安稳。 “因为我不想后悔呀。而且,不会有比我亲手照顾的玫瑰花更爱我的人了,我照顾她,她爱我,我也爱她,我不需要别人了呀,妈妈。” 人是知道大道理以后才学会后悔的。 但他不需要大道理,只需要那朵玫瑰。 ——“老板,” 他的助理推开阳台的玻璃门,凑头进来,“大家资料都整理好,会议可以重新开始了。” 纪司予摆手:“不急。” “但是老板……?” “去帮我查一查,三台的那个叫简桑的女主持人,”他的话音轻快自如,脸上的表情却森冷,乃至悖戾,“还有,今天剪辑播出的节目是谁点的头——剪得这么好,应该让我请他吃个饭。” 助理打了个抖。 垂下头,盯着脚尖,他看见自家老板步履从容地走过身边。 撂下一句:“今天的会挪到下午,我有事,要回老宅一趟。” 作者有话要说:下一章就入v啦! 天若有情天亦老,买小格的v好不好~ 还是老规矩,入v前三章当天都发红包滴~ 而且,故事肯定是到后面才精彩啦,希望大家能继续看下去吧! 最后求个预收,戳作者专栏可见——>《挑食[娱乐圈]》。 圈内人尽皆知,年少成名如盛郗,确实是属于老天爷赏饭吃那一挂。 演艺世家,童星出道,亮相即被赞为世纪美少年。 一路顺风顺水。十八岁折桂金马,十九岁登上好莱坞银幕,二十三岁戛纳告捷,稳坐了至少十年顶流位。 故也谁都想不明白,他为什么丢着名导电影不演,跑去一档名为“美女厨神”的烂俗选秀综艺当评委。 比赛当天,刚从乡下坐车来、扎着个双麻花的小姑娘桑晓,背着个鼓鼓囊囊的破双肩包,坐在选手候场区的角落。 她左手抱着个南瓜,右手搂着她宝贝了一路的映山红,听一众光鲜亮丽的少女们议论评委席上,即便环抱手臂面无表情,依旧成为满场焦点的大帅哥。 大家都在千方百计想赢,想刷脸,想跟影帝来一波捆绑情缘。 只有她惦记着:阿郗哥哥的胃不好,这次比赛,该给他熬什么粥好呢?阿郗哥哥最近上火了吗,为什么一看见自己和制作人说话就黑脸,那这次给他熬个汤好了—— 她比赛时的死对头们,逐渐觉得场面不太对。 盛郗每次别的菜就试个味道,为什么每次都把她做的菜吃光光? 这个土包子怎么出手这么大方?空运来的食材不要钱的?全世界仅此一套的厨具是她小时候过家家的玩具?啥,为什么世界顶级米其林餐厅她说起来就跟去村口吃了顿饭似的? 以及。 盛郗跟她,到底是来上情侣养成节目还是美食节目啊摔! * 华城第一首富聂沧膝下有小女,名桑晓,生来体弱,只得养在山野间,好山好水的供着。 桑晓性子内敛,不算固执,唯独一岁时抓周,抓中了盛郗的小拇指,怎么拽也不松开。 再长大些,她那喜欢拽着他手指不放的坏习惯还是改不了。 他想起她昨天才和学长笑着说话,于是装作嫌烦,坏心眼问她:“你再不松开,信不信我把我手指给剁了?” 桑晓问:“你为什么不剁我的?” 盛郗默然。 他也有个坏毛病。 小跟屁虫带久了,待她,终归是最舍不得。 美食+娱乐圈+男大女六岁+互宠甜文 冬天里,就要开暖洋洋的文=W=。 第16章 楼下隐约传来车停入库、迭声迎接的动静。 宋嫂的嗓门格外大, 开口便嚷, “少爷怎么回来了”、“有什么急事, 公司那边处理完了吗”,这么两三句下来,纪司予答没答不知道,方圆四五里, 大抵都知道了纪家四少因私误事,工作时间公然早退的失职行径。 卓青听在耳中,面上波澜不惊。 只对着镜子,继续手指轻挪,将浅豆沙色的口红渐次晕开。 她的五官生得平而柔,是典型的江南女子长相,鹅蛋脸, 柳叶眉,笑有梨涡浅浅, 顽时虎牙冒尖。虽不算一等一的美人,却自有一派清冷婉约的秀致, 稍作点缀,便足够亮眼。 再过了约莫三四分钟,她刚定妆完、将方才用来轻夹发尾弧度的卷发棒放回原处,外头不出所料的传来几声响。 门开了又关, 脚步声不紧不慢,停在浴室门口。 她一转头便见着他。 四目相对。 纪司予的眼神瞥过她腿上笨重的石膏模具,又向上, 掠过她那并无半分慌张异色的清秀面庞。 “阿青,”他说,像是故意缓和气氛,“进来的是我,你好像一点也不意外。” 卓青笑得敷衍,接话的声音仍嘶哑着:“因为除了你,没人会随便推门进来主人房。” 语毕,便面无表情地拖着那石膏腿,一跛一跛往外走。 他们错身而过。 卓青心气未消,索性当他不存在,自顾自走到衣柜前,挑出一件米白色针织裙。 而纪司予斜倚在浴室门边,转个方向,视线一眨不眨地跟随她走动时狼狈身影。 没有过去惹她生厌,倒是很冷静地提点:“阿青,用装摔这个方法,就算卸了石膏,你或许还得装一段时间跛子。” 言下之意,她用了下下策,自讨苦吃。 卓青懒得搭话,甚至连当时跟白倩瑶一语带过解释缘由的精力都匮乏,理也不理,背对他脱去睡裙。 颈长,肩薄,腰细,腿直。 她的背脊笔挺,瘦出匀称而微微凸起的蝴蝶骨,冷玉白瓷般的颜色,有如橱窗中易于碰碎的精致玩偶,是常年精心保养维持的上佳状态。 可惜她背对他,自恃美貌,却毫无诱惑的意思。 仅仅只是像例行公事般换下衣物、穿上便服,笨拙地把自己腿上的累赘也一并藏在裙摆下,便随即拉链一拉,头上贝雷帽一扣,把自己从头到脚裹得严严实实。 身后视线紧随,而她置若罔闻。 只对着房间里的落地镜,检查数遍穿着无误,这才重新坐上轮椅。 眼眉低敛,妆容温柔。 着装素雅,娇弱无害。 素来以柔弱貌美闻名上流圈中的纪四太太,当然不会是半小时前,那个在电话中口轻舌薄、言辞锋锐的“讨债鬼”。 她重拾了自己本该扮演的角色,拿捏精准无误,再没了刚才的失态。 纪司予叹了口气。 好半会儿,终于还是走到她身边,弯下腰,耐心地为她整理鬓边乱发,脸上神情专注平和。 “我刚才回家的路上才看完那一整期节目,”靠的近时,与她几近耳语,“话题并不是我挑起的,但我还是向你道歉,阿青,这件事,后续我会让人跟进。” “……” “是我处理的太急了,这次回来,有很多事都堆在一起,我没有一件一件向你解释,以后再慢慢说吧,嗯?” 卓青不吭声。 只定定看向自己左手无名指上,那枚略大一圈的白金戒指,一动不动地任他摆弄。 纪司予注意到她视线所向,话音一顿。 好半晌,双手复才顺势向下,捧住她的脸。 “你刚才在电话里说,要新戒指的,”他弯弯眼睛,用像是哄骗孩子的语气,征求她的意见:“那我们先去医院,然后去买新戒指,好不好?阿青喜欢就买,不止一对,我们可以买很多,买最贵的。” 绕了半天,终于提到戒指。 卓青开口便是刁难:“我不说,你就不买。” 她依然还对节目上纪司予不否认不肯定的暧昧态度深感窝火。 眼前人答得却顺当且有理有据:“阿青扔掉了我的戒指,我从此就不戴戒指;阿青希望我戴戒指,开口了,我就去买阿青喜欢的戒指来戴。” 卓青:“……” 她试图从他眼中看出责怪、欺骗或愧疚,但那眼神真挚而明亮,甚至并非刻意讨好。 也是。 只要她表露出嫉妒或爱意,他就退让,包容; 只要她过分迈出某一步或粉饰太平,他就毫无顾忌地直指她痛处,提醒她不要重蹈覆辙—— “那去买吧。” 卓青晃了晃脑袋,把那些繁杂纷乱的情绪都甩在脑后,一锤定音:“我要买最贵最大的钻石戒指,等我死了,带到坟里还有人来掘墓的那种。” ——顺便把你也掘了。 她在心里补充。 = 提前吃过午饭,卓青在纪司予的陪同下,去医院给自己可怜的右腿“卸货”。 不得不说,有纪司予这尊大佛压阵,过程委实十分顺利。 从医生到护士,全都跟被买通了似的,一见她来,瞄一眼后头推轮椅那位的脸色,齐齐福至心灵,夸她“面色好转”、“瞧着腿伤好了不少”、“真是人间奇迹”。 仿佛约好一起失忆,忘记她昨天还病恹恹躺在床上,去趟接风宴回来,倒是大好了。 当是王母蟠桃宴呢? 护士长堆着笑“恭贺”她:“有纪先生在旁边照顾着,太太康复神速,爱的力量真是非常伟大。” 卓青:“……” 伟大。 伟大。 被伟大的爱情力量滋润的纪四太太,一路黑着脸出门。 被人搀扶着、一跛一跛上了车,屁股还没坐热,便当机立断地扭头问:“去哪买戒指?” 身旁的纪司予默默按黑手机,将上头不断跳出红点的信息及时盖住。 “说到戒指,”他也转过半边身子,耐心地给她解释:“我刚才想了想,珠宝行太不上档次。” 卓青点头,认可。 “像是Tiffany、Cartier这些,阿青肯定也看不上。” “……嗯?” 她警觉地嗅到一丝危险气息,赶紧给人铺好台阶:“我也没准备为难你大费周章,非要买,那今年Tiffany的三石钻戒,款式也还算别致。” “好啊,都可以。” 意料之外,纪司予很是好说话,一应顺着她的话讲,“那去香港广场那边的门店看看。” 一语落地,却又似乎突然记起什么,顺手从后座助理手中接过一张黑色鎏金纸,递到她面前。 “但还是觉得有点可惜,今天苏富比在四季酒店有一场拍卖会,大嫂拿到了两张邀请函,昨天临走的时候,特意拉住我塞过来一张——我觉得那颗粉钻戒指很好看。” 卓青眉心一跳,低头看向那张邀请函。 如果没猜错,所谓的“那颗粉钻戒指”,毫无疑问就是背面列印拍卖名单上名列首位、那枚号称10.64克拉的紫粉红色无瑕钻戒,当年在香港展出时,她还正好和白倩瑶受邀观展,当时,这枚粉钻的估价在1.5亿到2亿港币之间。 承认,这对纪司予而言尚且不算大数目,但对于急需一场夫妻恩爱戏码挽回颜面的纪四太太而言,堪称无价。 卓青将那邀请函翻覆看了两遍,放到一边。 撇撇嘴,她口不对心的咕哝了句:“……没戒指的是你,又不是我。” “但戒指能慢慢挑,慢慢买,阿青的气要是慢慢消,还得对我臭脸很久,我不喜欢。” 纪司予漫不经心地伸手,捏了捏她白色贝雷帽上细小褶皱,蓦地展眉一笑:“而且,我知道阿青最喜欢我戴什么戒指。” 在理性的状态下,纪司予几乎是她肚子里的蛔虫。 太会估摸她的心思,也几乎是吃准了她的脾性和一切弱点。 “听不懂你什么意思,要去拍卖会,那就去,”卓青别过脸去,看向窗外,刻意放冷声音:“反正我只喜欢贵的。” 纪司予笑意不改,一边示意司机转换路线,一边轻轻握住她的手,哄着:“喜欢贵的是好事,这样别家所有的太太,不管乐不乐意,都得来夸我们家阿青有眼光。” 他在她身上从不吝啬金钱。 一如小王子为玫瑰花浇水,他则乐此不疲,为他的阿青镀金。 末了,轻轻勾住她小拇指,晃了晃。 “不生气了,等最近的乱事都处理干净——” 他脸上凛冽表情转瞬即逝,瞥了一眼后座几次想要开口的助理,悄然摆手示意。 “……都处理干净了,我带你回湖州,让巷口的楚叔叔给我们打很多漂亮的银戒指。” 他就这样拿着鹅毛令箭往卓青心上试试戳戳,戳的人心里犯痒。 末了,小心翼翼地,戳了戳女人气鼓鼓的脸颊。 “不生气了,我们阿青。” 第17章 四季酒店, 三层宴会厅, 一贯是诸多盛会的落脚处。 但逢珠宝拍卖会, 更是热闹非凡,名流云集,被戏称为“女人的斗兽场”,一众富家名媛、豪门阔太挤破脑袋, 只为穿梭其间,争奇斗艳。 所谓珠宝美玉,不外乎大小、克数、纯度,样样比较,赛赛贵贱高低; 所谓相谈甚欢,实则三句离不开家世宠爱,五句之内, 必有“我不想买,我老公/爸爸/妈妈/哥哥/非让我买”。 踩低捧高, 处处挤兑的劣习实在养成既久。 以至于,哪怕暌违多年, 卓青至今也还记得自己第一次出席拍卖会时,那种被从头数落到脚的惨痛经历:私生女的身份就像一把利刃,将她剜得血肉淋漓。 细算起来,如若不是当时纪司予及时找到她, 匆匆一个亮相,紧握住她的手,怕是都堵不住那群贵妇人喋喋不休的嘴。 ——同样的场景, 又譬如此刻。 “青青,你也来了。” 这话传到耳边时,卓青被纪司予小心搀扶着,正安心扮演着身残志坚、柔弱的跛脚四太。 没成想刚一落座,隔着两个座位,一身盛装打扮的纪家大太太叶梦,便特意把她给点出来搭话。 说话时,不忘抬起戴着硕大足金豹头戒的右手,有意无意地拨了拨颈上的Cartier豹子祖母绿宝石项链。 卓青:“……” 没必要,姐,真的没必要。 可惜,叶梦显然没有意会到她那眼神中的愕然兼无奈,更无心等她接腔。 下一秒,轻慢视线便已从上到下,将卓青打量一遭,直至脸上露出成竹在胸的得意神色。 “既然来了,怎么不提前跟我说一声?我们也好搭伴过来,不用让司予专门陪你,耽误他正经事。” 叶梦掩唇一笑,千娇百媚:“或者实在不行,让我跟苏富比的人打个招呼也好啊,把时间往后推推。毕竟你一向都要睡午觉,这会儿过来,八成还懵懵懂懂没醒呢,穿的这叫一个素雅。” 一席话夹枪带棒,引来桌上众人或明或暗、小心翼翼的附和。 看看纪家大太太的脸色,也得观察观察四少神色变化。 身处暴风眼,卓青倒是只轻抿一口茶水,冷眼相对。 末了,不知想到什么,竟索性跟着笑起。 ——到底是谁有眼不识货? 别的不说,至少她身上这件看似平平无奇的米白色针织裙,作为独立设计师品牌【Porcelain&Embroidery】今年秋冬高级成衣系列的代表作,售价可绝不比叶梦身上的…… 卓青怒气值蓄满,刚要开口,一旁的纪司予忽而伸手,轻拍两下她手背。 她话头一哽。 后话登时倒回腹中,惊怒之下,蓦地侧头看人。 纪少依旧云淡风轻。 只手指轻抵面前高脚酒杯杯座,推移到她面前。 “那茶叶不好,喝这个,润润嗓子,”他说,“而且阿青,待会儿碰见你喜欢的,还得举牌喊价,其他的地方,就不必费口水了。” 话音刚落,正和身旁小姐妹交头接耳、笑意盈盈的叶梦,脸上登时有些挂不住,笑容僵在当场。 别人不清楚也就算了,但她在纪家,可是亲眼见证过纪司予平时的冷心冷情,对自家老婆说不理睬就不理睬,去欧洲分部主事,更是两年,这都是铁板钉钉的事。 今个儿是抽什么风,演戏还是来真的? “怎么,司予。” 叶梦思前想后,还是扭过头来,皮笑肉不笑地搭了个话,“这次带青青过来,提前看中了哪件?——昨天我把邀请函给你的时候,提起的那个粉紫钻戒?” “算是吧,那颜色衬阿青的肤色,我想应该不会错,就是不知道阿青待会儿看不看的上。” 纪司予将竞买号牌递到卓青手中,话音淡淡:“本来就只是我一时兴起,想起来要给她买个新戒指,我不像大哥那么忙,总想抽出点时间多陪陪她,她还不乐意,这傻姑娘。” 他不说还好,光明正大地提起纪司业,众人难免后知后觉,这纪家大少,可从来不见陪着大太太出席什么拍卖会,更别提什么一掷千金□□一笑。 敢情这夫妻情薄的,究竟是四少一家,还是……大少? 狐疑的目光一下调转到这头。 叶梦哪里受过这样的眼神洗礼,窘迫登时转作绯红,在脸上一应蔓开。 急忙开口,向周遭几个熟人解释:“我老公最近公司事情多,他也不喜欢参加这种酒会啊拍卖会什么的,一切都以工作为重。不过平常他都是随便我买啦,我shopping得开心,他也觉得很有面子。” 她语调高扬:“他毕竟是我们家里的主心骨,我也不忍心让他在我身上浪……耽误时间,娶妻当娶贤,我这是受了家里老太太的教。” 这话说得稍欠信服力,众人的附和声中,难免有几分敷衍。 纪司予淡淡一哂:“那就好,大嫂是被教顺了,难怪奶奶上次也夸,说你很有长进。” 叶梦:“……” 她费尽口舌,却在这匆匆一个对视中,忽而明白过来他那笑容中的险恶之处。 换了平常,这本该是他妻子无往而不利的“战场”,可偏偏卓青今天哑了嗓子,他便随口挑拨几句。 不似女子置气,非要争个长短高低,有些话尽在不言中,适可而止,便足够看个热闹了。 纪家四少,最擅长这吃人不吐骨头的心理仗。 叶梦脸色尽垮。 终是偃旗息鼓,再不和这夫妻说话,心照不宣的诡谲,尽数掩在觥筹交错的喧哗声中。 拍卖会很快拉开序幕。 = 苏富比拍卖行盛名在外,旗下分行遍布世界各地,拍出天价的奇珍异宝更如天边繁星,数不胜数。 此次香港分行北上,在上海代表处举办珠宝秋拍会,只为进一步拓展东亚市场,更不惜以罕见的10.64克拉粉紫钻戒作为这天拍卖会的压轴商品,确实招来了不少“大鱼”。 ——要知道,粉钻作为钻石界的珍品,年开采量极低,仅占钻石总产量的0.0001%,颗粒更是偏小,平均重量至多不过1克拉左右。但凡有大克拉的粉钻亮相于拍卖会场,都难免成为众人的焦点。 更别提这颗重达10.64ct的粉钻不仅克数惊人,颜色等级与净度级别均达目前市场峰值水准,预估平均单克拉价格超过200万美元,总价高达1亿港币以上。 够大,够亮,够有面子。 无论其实际用处是否多余,尺寸是否合适,满足以上三点,便足够成为诸多无聊贵妇们竞相追逐的对象。不知有多少人摩拳擦掌,就等着将它一举拿下,花钱买上一份好脸面。 卓青靠在纪司予身边,尽力扮演着虚弱角色,忍了无数次哈欠,拍卖会终于接近尾声。 万众瞩目的粉紫钻戒迟迟亮相,引来场内一阵做作惊呼。 “第29号拍品,相信大家都已经迫不及待,那就是……” 她循着拍卖师手指方向望去:陈列柜中,相比传统的祖母绿型切割,这枚以雷迪恩矩形切割呈现在众人眼前的八爪钻戒确实色彩明丽,光影透彻,哪怕众多拍品珠玉在前,也毫不失色。 拍卖师慷慨激昂的介绍刚一收尾,摆出势在必得阵仗的纪家大太太当即举牌喊价:“七千万。” 一下从最低起拍价六千六百万拉高四百万的差价。 但显然,距离它应有的价值还有距离。 纪司予示意卓青举牌,价格喊到七千八百万。 “八千万!” “八、八千一百万!” “八千三百万!” 照这速度,怕不是得喊到明天。 卓青生了隔岸观火的心思,遂停了举牌的动作,冲纪司予摇了摇头,“先等等好了。” 一旁的叶梦颇不耐烦地撇了撇嘴,鄙夷情绪一晃而过。 随即便悠悠举手,“八千八百万。” 有出手阔绰、连喊高价的大太太在场,气氛不出所料,再度被炒热。 无奈不甘心者众多,安静片刻过后,拍卖价格仍继续以百八十万的差额层层叠加。 一直到价格喊至九千八百万,察觉到身边似乎分外安静的纪家四少,复才忽而眉心一跳。 将频频震动的手机摁灭,侧头看向妻子:“真不举牌子了?再等,就得被别人拍去了,”他笑,“阿青,我们有钱,继续举。” 说着,便握住她僵硬的右手,一同举起号牌。 “一亿。” “一亿元!17号的纪先生喊出了一亿元的高价!” 差距以千万之额飞速拉大,场中一静,面面相觑过后,许多号牌陆陆续续放下。 拍卖师似乎也没想到这进度条被飞速拉快,短暂愣了数秒,随即飞快堆起笑容:“好的,17号纪先生出价一亿元人民币,如果没有……” “一亿两千万!” 一张号牌高高举起。 有这闲钱,还敢和四少撕破脸争起来的,无疑只有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纪家大太太。 纪司予握住卓青的手,这次放都懒得放,只晃了晃号牌,示意:“一亿五千万。” 卓青肉痛到几乎控制不住表情,压低声音:“她一直在抬价,司予,我们干嘛陪她玩亏本买卖?” 还没说完,那头又是一声:“一亿五千五百万!” 卓青急忙按住身边人蓄势待发要抬起的右手,摇了摇头。 “不拍了,”她这次咬牙切齿,“不值得了。” 叶梦明摆着醉翁之意不在酒,于公于私,这颗粉钻戒指,都理应她这个长嫂相让,如今不住哄抬价格,分明就是在帮着主办方杀价冤大头,眼下该喊的价喊了,她的气也消了,实在犯不着拿一亿多来买这点面子。 更何况,如果把局面闹得不可开交,之后老太太生日宴上撞见,要是又给说起来,叶梦还不得联合那群妯娌剥了自己三层皮? 虽说这次要能买下来,确实是很爽,又特长脸—— 卓青死命摇头,把这危险想法晃出外太空。 即便如此,耳边还在继续传来以百万之额陆续往上累加的喊价,似乎是在有意给纪司予留好喊高价的时间。 她只得继续劝,把小算盘打得噼里啪啦响:“我说真的,让她喊去吧,要是真拍下了,八成大哥也得肉痛好久。” “但我想要。” “你哪里想要了!”卓青无奈,“……你不就是因为我上午随口说的要买戒指,反正,纪司予,我们不陪她玩抬价游戏了,你自己也说了啊,以后陪我回湖州,我们重新打一对银戒指,肯定比那颗粉钻好看多了。” 纪司予不答话,玩袖扣。 卓青:“……” 纪司予伸手去摸号牌。 卓青:“……!” 可她来不及拦,便被人用另一只手按住手腕。 “抬价就抬价吧,难得阿青愿意花我的钱,”纪司予将她那副傻样收入眼中,笑着,摩挲她右手虎口处薄薄一层茧:“而且我觉得这戒指就该给你,再多钱也不亏。” 卓青嘴角抽抽,挣扎两下:“我都说了我不要。” “那我买来扔了,也不给阿青不喜欢的人。” “……” “或者我买来了,偷偷丢在地上,你捡起来,免费的,就不算花了钱,对不对?” 男人幼稚起来,真的很可怕。 卓青又好气又好笑,早上那濒临爆发点的怒火、诸多无来由的揣测,竟都在这久违的偏爱中,不知不觉消散殆尽。 一句“幼稚”说到一半,到底没拦住他举牌,开口便喊出“一亿八千万”,声惊四座。 “17号的纪先生出价一亿八千万!” 拍卖师一语落地,满场目光向这头聚焦。 “一亿八千万第一次。” 那小金槌悬而不落,拍卖师的视线定在叶梦身上,若有所指地拉长话音。 “一亿八千万第二次!” 叶梦举牌的手迟疑片刻,被一旁的小姐妹猛地按下,连连摆手,瞧着口型,像是在说“别逞强”。 “一亿八千万第三次——” 拍卖师自知无人敢再抬价,终于一槌落定。 “成交!” = 无论是否从心,亲眼见证这天价买卖,场内议论纷纷之下,一时间仍掌声雷动。 当然,也有人在席间带头鼓掌祝贺,笑嘻嘻地带头喊“纪少真帅”……熟悉的嗓门叫人不住扶额。 卓青侧头,向那喝彩声方向看去,满面戏谑的宋三少正巧举杯,揽住身旁少女柔弱腰肢,遥遥向她和纪司予做出碰杯手势。 上海滩交际花,绝不缺席衣香鬓影美人多的场合。 卓青:“……” 她冲他比了个大拇指。 正要扭头拽拽丈夫衣角,示意还有熟人在场,回头一看,身边却不知何时已经围满了拍卖会场的工作人员。 她登时收回手。 眼见着一叠文件递到面前,纪司予百无聊赖般、随手翻看两页,随即翻到最后,在《成交确认书》上龙飞凤舞地签上姓名。 作为满场瞩目的焦点,这些个钱,他花的眼都不多眨一下。 末了,合上笔帽,将钢笔递给身后助理。 对方一边接过,复又忽而按黑手机屏幕,躬身凑到他耳边,低言数句。 卓青虽靠的近,也只隐隐约约听清了几个模糊字眼,什么“会议”、“大少”……后文却难再辨别分明。 听完,纪司予神色仍淡,问了句:“他们开的是□□大会,还是揭发大会?” “说不清,老板,本来是该您去主持的会,大少这么横插一脚,我们在那的人都有点不好站队,”助理挠了挠头,面露难色,“会还没开完,只知道地产部那边说,好像是借机升了几个人的职,又换了两个项目负责人。” 纪司予淡哂。 把手中签好字的文件交付一旁工作人员手中,这话题就此掀过。 剩下卓青满头雾水,还没反应过来话题怎么从拍卖会莫名转到了公司大会,又突然没了下文。 她还在迟疑要不要问清细节,纪司予却已先一步起身。 “阿青,在这稍微等我一下,”他轻拍她肩膀,指了指拍卖会场后的小侧厅,“文件签完需要交接,我简单处理完就回来,不会太久。” 卓青只得点点头,暂时放下心中疑虑:“那你去吧,我就坐这里等你。” 更何况,纪司予前脚刚走,会场的安保人员便将她保护的严严实实,确实也没什么好担心的。 只是等待的时间比想象中略久了一点。 五分钟,十分钟,甚至更久。 卓青懒得和那些有意上来套近乎的熟面孔们闲唠,恰好又在装病,后来索性撑住下巴,靠在桌边假寐。 脑子里神游太虚,思绪飘散。 一时想起今早宋嫂讽刺自己那段话,一时联想起今天纪司予的态度,甚至两年前自己的态度。 她心里隐隐约约生出点“庸人自扰”的自嘲,夹杂着莫名的愧疚和半点悔意——今天因为节目的事这样“大发雷霆”,是不是真的有可能是错怪纪司予了? 他明明对两年前的事都没消气,却还愿意因为自己随口一句话,就花上大价钱来哄人开心,自己倒像是蹬鼻子上脸。 ……或许,适当的时侯,应该好好聊聊吗? 正想到关键处,她肩膀忽而一重。 原本还在绞尽脑汁思索主动寻求转机的办法,忽而被这么没轻没重的连拍数下肩膀,哪怕她原本打定主意装睡,这时也不得不转回过头去—— 眉心微蹙,一句“请问什么事”说到一半,喉口猛地哽住。 好半晌,才挤出一声:“姜……承澜?” 面前的青年剑眉星目,五官硬朗,衬上健康的小麦肤色,显得格外开朗爽利。 “你还记得我啊,卓青,”咧开一口大白牙,他冲她热络的打着招呼:“最近过得好吗?很久没见到你了,听说纪司……四少拍下了个天价钻戒,我想肯定是为了你,结果你还真的在这,平时你都不怎么出来的。” “呃,确实是好巧,”卓青打着结巴,话里颠三倒四:“我今天正好,就是得空,还有,呃,司予回来了,然后就顺带一起……真的好巧。” 她把尴尬和无地自处都写在脸上,对方却似乎并不介意她这笨拙的表演。 笑了笑,复又冲她伸出手,“来来来,怎么说也是老同学,毕业这么多年,先握个手。” 那笑容经年不变,永远元气又爽朗。 卓青不想败兴,只得也勉强地提起嘴角,笑出点弯弯弧度,而后垂眼,看向眼前那宽阔手掌。 她伸手与他交握。 左手无名指上,那大了小半圈的白金戒指被硌向里侧,莫名显出无处遮掩的窘迫。 哪怕在更盛大的场合,她也从没试图掩盖这枚戒指的寒碜模样,此时却下意识地右手盖左手,冲人尴尬一笑。 她试图转开话题:“毕业以后,确实很久没见了。” “是啊,你都不来参加同学聚会,想想大学毕业的时候,虽然挺多事吧,但我还跑到过你们学校,想最后祝你——算了,”姜承澜傻呵呵一笑,“后来我就帮我爸处理酒庄的生意,跟那群老外打交道,常常都在广州和香港那边啦。这次还是因为我和香港苏富比那边有点交情,专门过来捧捧场,不然都见不到你。” 卓青更尴尬了。 “嗯嗯,祝你工作顺利啊,”她只能点点头,再顾不上什么社交礼仪,客套两句,便准备告辞,“我想司予也快回来了,想去那边看看,不如……” “需不需要我送你?我看你腿脚好像有点不方便。” “不用了!” 卓青瞳孔骤缩,一把挥开他手。 “对不起,但是,”深呼吸数次,她复又抬头:“麻烦你离我远一点,我不想给我先生带来不必要的麻烦,谢谢。” 这画面已足够划清界限,足够疏远与警惕。 然而旁人或许并无实感,后脚跟着纪司予从偏厅出来的宋致宁,却莫名感受到满身寒意,甚至颇有眼力见的,连一贯哥俩好的勾肩搭背都没用上。 宴会厅廊柱斜侧方,是个难以发现的视线盲点。 纪司予不知在那站了多久,看了多少,此刻背影冷清,手中不住把玩着戒指盒,露出的半截手腕,莫名青筋毕露。 宋致宁站在他身边,悄悄转过视线,试图从那张覆满冰霜的脸上找到半点四少寻常时的漫不经心和冷静从容,最终也毫无所获。 只得苦笑:“司予仔,有时候我真的分不太清,你到底是特别爱卓青,还是受不了卓青有任何从你羽翼底下逃出来的想法?” “有区别吗。” “当然有区别,”宋致宁把自己手中的另一件拍品——他刚才委托身边小美人代为举牌拍下的蓝鹊白金胸针,随手抛起又接住,“譬如你手上的戒指一亿,我手上的三百万,我到现在也分不清,你究竟要把哪件送给卓青。” “……” “听说你大哥趁你不在公司,鸠占鹊巢,开了个大会,事情这么短时间内能传开,八成是你派人散布了消息,”宋致宁摩挲着下巴,看向卓青的方向,似笑非笑,“你这个人就是这样,从小到大,都深知‘塞翁失马,焉知非福’的道理,还总想提前预估,一箭三雕,真恐怖。” 聪慧通透如宋致宁,甚至随便就能举出几百个例子来。 “因为卓青”缺席公司会议,对卓青而言,是关心则乱;对他纪司予而言,是意料之中,给人挖坑; “因为卓青”公然和大嫂作对,对卓青而言,是关心执言,对纪司予而言,仍然是给人挖坑; “因为卓青”不惜花天价、费重金拍下珍宝粉钻,对卓青而言,是千金一换佳人笑,对纪司予而言,却有可能是——借花献佛。 当然,他绝不会当着纪司予的面把这一切点破,最多不过轻轻点拨。 “反正,钱你也给我了,这胸针我暂时帮你保管,什么时候要过去哄老婆,我随时送到,”是故,到底也只退上一步,笑着调侃,“但过了今天,我倒是越来越期待纪老太太的生日宴了,司予仔。” 纪司予眉心一蹙:“这些话,我不太希望听到第二遍。” “我也不会讲第二遍的,”宋致宁耸耸肩膀,“而且,你担心什么?不管怎么处理,以你的性格,什么样的结局,都有两种解释的口径,卓青是不可能察觉得到的,最多只会自己内疚。” 宋少不知想到什么,蓦地发笑:“说到底,她前面十几年都在‘民间’流浪,缺课这么些年,就算后期再勤奋,到你们纪家,那也是学前班小学生,”他话有所指,“要不是有你在后头搭凉棚,哪里有她跟叶梦争高低的份——人家叶梦好歹也是真金白银养出来的大小姐,现在被你整的下不来台,真是精彩。” 不远处,卓青似乎和姜承澜说了些什么,终于将人打发走,重新坐回原处。 说好坐在那等他回来的原处。 纪司予的脸色缓和些许,只道:“她不需要懂那么多,只需要学习最基本的生存方式就够了。” “按小说里演,她应该飞扬跋扈永葆天真。” “我不喜欢做梦,致宁,那些故事是留给孩子们的睡前童话,”纪司予话音淡淡,“别跟我说你忘记了,当年装着‘永葆天真’的宋家三叔死在那场车祸里,结局可是相当的不美好。” “……” 宋致宁无声片刻。 末了,释然一笑:“是啊,那还是谨小慎微吧,等你当家了,再天真也不迟。” 毕竟,话事人才有任性的权利,这才是人类世界通行的准则。 生在富贵家,他们比任何人都更早的了解到这一切。 没有任何人有权力责怪他们的无情与冷酷。 充其量,不过是有人深情予一人,有人滥情慷慨世人罢了。 “那你干嘛还不过去?” 话题绕了大半圈,又回到原处,后者撞了撞前者肩膀,“再不过去,你老婆魂都吓飞了。” “我在想,致宁,你最近是不是很闲?” “喂喂喂,别打我主意啊!”宋致宁夸张地后退大半步,“老子每天风流潇洒,美人在侧,没时间帮你哄老婆的,再者说,你就不怕我把你老婆——” 呃。 后背一寒。 宋致宁打了个哈哈:“别当真,我对卓青可没兴趣,我压不住她那磅礴气势,吓死个人。” 卸下白莲花人设的卓某人,当年可是一个能打四个的女壮士,他对这类男女互搏没有兴趣。 “……”纪司予挑眉:“但你对姜家人,特别是姜承澜的妹妹曾经很有兴趣,我没记错的话。” “那都是多少年陈芝麻烂谷子的事——” “我当年放过姜承澜一马,也觉得这事陈芝麻烂谷子也就罢了。” 纪司予打断他,话音蓦地森冷。 “但我放过他,他掉头来,倒是想来掀我家玫瑰花的玻璃罩,是不是有点得寸进尺?” “……” 他自问自答:“那就重新算算账。” 也不等人接腔附和,四少长腿一迈,已径自向卓青的方向走去。 唯独最后一句,依稀飘到宋致宁耳畔。 “反正也只半个月了,索性,帮我约姜承澜到老宅喝趟寿宴酒,”他冷笑,“省得单独见了他,心里实在烦人。” 第18章 ——“我知道你不太想聊以前的事了……总之, 卓青, 这是我的名片, 以后如果有任何事找我,打上面的电话就好。” 从四季酒店回家的这一路上,卓青始终有些恍惚。 好在一直跟在纪司予身边的私人助理不知从哪抱来一堆文件,交给他一一签字确认, 倒留给她许多无人打扰的发愣时间,倚在车窗边,怔怔看着窗外街景倒退,光影错落。 几次把手伸进口袋,触及那张被揉成纸团的烫金名片,攥了又攥,到底“无功而返”。 的确, 她本该及时扔掉的。 甚至都已经把那烫金名片攥成一团,作势要丢到不远处的垃圾箱中, 可纪司予回来的太过凑巧,一环住她肩膀, 便把她吓得慌了动作,虽不至于心虚,但也下意识把名片塞进随身的口袋。 这之后再扔,实在有点过于掩耳盗铃, 就只能一直装在身上,像个甩不掉的烫手山芋。 唯一庆幸,是叶梦和那群看热闹不嫌事大的阔家太太早已被纪司予这天下午的“张扬”行径气得早早离开, 不然眼见她和姜承澜站在一起多聊了几句,不知道又能编出来多少风流轶事…… 她轻轻松了口气。 明明纸张轻而薄、半分不占重量,却莫名感觉像块烙铁似的,又沉又烧心。 一旁,文件翻动声、笔尖“唰唰”声和简单的问答混在一团,逐渐模糊成她繁杂心绪中无关紧要的背景音。 “老板,公司那边,地产部、公关部还有后勤部,都出现了小规模的人员调动,行政那边简单给列出来了一个单子,您看看。” “嗯。” “还有,老板,这边是刚才拍卖会给出的各个证书备份,您看一下……苏富比方面还诚邀您去参加11月底在香港的拍品赏鉴会,如果您有兴趣,我这边马上联系徐特助,把日程表上尽量空出来,看看欧洲分部那边的会议是不是可以延——” 等等。 后话在舌尖囫囵了一圈。 自知失言的助理面上一白,急忙把险些说漏嘴的话咽回腹中,规规矩矩坐回后座原位,及时收了声。 纪司予倒是面色如常,不见喜怒。 只别过脸,轻轻喊了句:“阿青。” 还在望着窗外神游的卓青猛一抖擞,思绪登时回笼。 下意识地循声侧头,她满面疑惑:“啊?” “过段时间,香港有个鉴赏会,”纪司予将她脸上一闪而过的慌乱收入眼中,却依旧轻描淡写,温声问:“正好是奶奶生日以后不久,你有空的话,我陪你去香港逛逛?” “香港?” 卓青愣了愣,思索片刻,眉心微蹙:“好是好……可是奶奶生日以后,不是一般都要去南山祭祖吗?” “今年不去了。” “嗯?” 纪司予拉过她冷冰冰的右手——不住往口袋里摸索那一只手。 十指相扣,他低垂视线,仿佛若有所思:“奶奶的身体越来越不好,去一趟南山,老人家精气神要耗了大半,之前我和大哥已经商量过,今年祭祖,在家简单弄弄就是了,别跑那么远。” “……这样啊。” 卓青心思正乱着,这会儿也不觉有异,倒尝试着、小心翼翼反手紧握住纪司予那纤长五指。 “那我们去看看吧,还可以叫上宋致宁,”她说,“他之前好像是和香港那边的钟氏有点交情,这趟过去,你要是谈生意……” “不谈生意,阿青,我们就两个人去吧。” 纪司予的心情似乎莫名其妙便大好。 拉着她的手,掌心微微沁出汗意,却还幼稚地晃了又晃。 “奶奶的生日肯定闹得人心累,每年都是这样,结果还要你陪她去祭祖,今年不用了,”他晃啊晃,“今年我带你去散散心,香港有好几家画廊做的不错,你不是一直想要买几副珍妮·霍尔泽的画吗?我们亲自去看看,买你喜欢的。” 卓青:“……” 这位先生,你昨天晚上可不是这么说话的。 下意识的反唇相讥,几乎就差一步便说出口。 可她蓦地视线落低,看向膝上十指紧扣的大手小手,张了张嘴,还是没能照着心里话念出口。 其实本不该问【你为什么变得这么快】,又或是【两年前的事,你消气了吗?为什么突然对我这么好?】 她比谁都清楚这答案,问出来只是平添不快。 毕竟,纪司予生气和开心的理由,在她看来,确实比大多数人都显得简单。 譬如昨天晚上。 自己一时意动的“邀请”,确实存了别的念头:宋嫂那副恨铁不成钢模样的刺激,心里隐隐约约对于挽回两年前颜面的一点执念——以及得寸进尺的试探和强行把过去翻篇的打算。 借着那样温情的氛围,心里却计算着“一夜回到两年前”,估计是真把一眼看穿自己那卑鄙念头的纪司予给气到了。 可是气归气,两年归两年。 只要她一服软,一置气,稍稍哪怕明显一点的表露出爱,哪怕只是尝试着紧紧握住他的手,他就愿意退一万步来给她台阶下—— 就如同小孩子贪恋糖果,纪司予的心里,好像也一直住着摇摇晃晃站不稳的少年时代。 那个她捡了大便宜的少年时代。 “好啊。” 她心头一涩,愈发紧握他微冷手掌,“我们很久没有单独去玩了,去哪都好……我也想透透气了。” “那要不,去完香港,再回湖州吧。” “……你哪里有这么多时间。” “有啊,”他又晃晃她手,“实在走不开,那我就跟那群烦人的董事说,“我老婆是最最有名的纪四太太,又乖巧,又特别温柔,说话细声细气,要是不给我放假,你们有本事跟她说去,她一撇嘴,一哭脸,谁都没有脾气了”。” 卓青:“……” 老娘给你一槌。 她白他一眼。 翻完白眼,忍了好一会儿,忽而“噗”一声怪叫。 好吧,毕竟是发自真心笑了。 笑的嘴角憋不住直抽抽,笑的白白净净的手捂住白白净净的脸,什么妆面仪态也顾不上,她闷声笑的欢快。 从她十七岁回到卓家,二十二岁嫁入纪家,纪司予曾是唯一赋予她任性权利的人。 哪怕她时而骄傲固执,时而虚伪虚荣也自卑,努力融入着复杂的圈子而走过费力不讨好的弯路,做错了很多很多事,漫不经心地,一刀刀冲人心上剜肉,可只要他在,她就可以尝试着做自己。 被包容,被原谅,被钟爱,被善待。 这次也是一样。 这次一定也一样。 她别过脸去,看向窗外,心情怪怪的,又温柔得出奇。 那张烫手的名片,好似也一下被忘在脑后,甚至忘记像往常一样的揣摩心思、思虑对错得失,唯独车窗映出那杏眼微弯起,藏住小小雀跃。 毕竟,二十五岁的卓青啊,这时只是暗自在心里默念:老天爷,拜托了,我会努力改掉好多好多的坏脾气,努力变得正直善良又美好,虽然很迟,可是我会努力地去学……所以拜托了,拜托了,让纪司予一直都像十七岁的时候那样喜欢我吧。 = 纪司予一路将人送到老宅外。 他这一天又是缺席会议又是早退,公司方面需要亲自处理的事态堆积如山,只得先安排好两个家仆一左一右搀扶她进门,便匆匆赶回纪氏总部。 “阿青,”临走前,不忘微微弯下腰来,同她叮嘱,“公司还有点事没处理,我要过去一趟,要是能赶得及,我会回家吃晚饭。” 这话不仅是说给她听,也说给一旁面色复杂的宋嫂听,连咬字也格外清楚明晰。 再加上为了护送那枚价值一亿八千万的粉紫钻戒,苏富比方面提前安排了架势极大的安保团队,配合这情境遥遥一看,实在有种“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的即视感。 早晨还略显嚣张的宋嫂,登时收敛得有如鹌鹑。 一路也不敢多话,毕恭毕敬搀扶着她上楼回房。 ——“等等。” 主卧内,卓青叫住刚把她放下、便忙不迭转手要走的宋嫂。 妇人心虚神色一掠而过,估摸着女主人的脾性,怕不是又一顿温温柔柔的夹枪带棒,很快把头埋低。 卓青冷眼观察着面前妇人不住游移的眼神,半晌没吭声。 实话实说,就连她自己也清楚,宋嫂有这种想法再正常不过。 毕竟自己的确不是个纯粹柔和善良的性子,学了富人家那一套恩威并施,逮着机会便也往自家使,虽说明里暗里颇受挤兑,也没有太吃过亏。 只是,或许是因为太久没人好好哄过她那怪脾气,便也没有人记得,其实她本是个最好哄的人。 卓青自嘲一笑,别开眼神。 “算了,”她自言自语,“我跟别人较劲,会把自己气老的,只要没有下次,我就稍微原谅一下吧。” 要改一改坏脾气了。 宋嫂:“?” 太太今个儿装温柔善良装进骨子里了? 或许是面前人的疑惑表露的太明显,死皮赖脸如卓青,也不得不尴尬的轻咳一声。 “也没什么大事,就是想让你帮我提前准备点材料,”她续上后话,这次音调不再那么咄咄逼人,“我想做几个家常菜,就油豆腐塞肉,银鱼炒蛋……再加个汤吧,冬瓜排骨汤,你看什么时候能准备完,到时候来叫我一声,我先睡一会儿。” 连话也说得十分“家常”,但宋嫂显然仍有些意外。 顿了顿,或许是想起没受刁难已经是大幸,这妇人便也不再多问什么,应承下来,忙不迭转身就走。 剩下个卓青。 一听到房门落锁,便往后一瘫,把自己摆成个巨放松的大字型。 翻来覆去滚了几圈,总觉得哪里硌得慌,这才想起从口袋里摸出来那“罪魁祸首”—— 哦,是姜承澜的名片。 卓青挠挠头发:刚才有点高兴过头,忘记这回事儿了。 正准备起身去扔,她那针织裙另一侧的小口袋里,被遗忘多时的手机蓦地震动不停。 连联系人备注都不用看,她也猜到是谁。 “喂?”是故,一边换睡衣,一边肩膀夹着手机、将电话接起,卓青开口便问:“我们大小姐,又有什么事跟我揭露揭露啊?” “绝对是惊天大消息!能把你吓一跳那种!” 白倩瑶的声音压得很低,仍然抑制不住那股跃跃欲试的八卦分享心情:“……你知道姜阮阮吧?就当年盗你成绩、巨他妈猖狂那个,我今天跟我爸去谈生意,正好也碰到她——算了她的事你肯定也不感兴趣。但是!” “嗯?” “但是我听到她跟人打电话,问‘哥你到哪了’,哥诶!她家哥哥还有谁,不就是姜承……等下,纪司予在你边上吗?” 卓青:“……” 这种莫名其妙偷/情的氛围是闹哪样? 她无奈地叹了口气。 换好睡衣,趿拉着拖鞋,溜达进洗浴间。 一扔,一按。 伴随着一阵“哗啦啦”干脆利落的冲水声,那纸团终于在她手中被毁尸灭迹,毫无疏漏。 白倩瑶猛地被这动静一惊:“啥?天哪!你一边上厕所一边跟我打电话?!” 瞬间戏精上身,白大小姐心痛不已地感慨:“口意!我是不要紧,但是青青,你怎能如此不修边幅,实在让我深感意外!” “……” 卓青叹了口更深的气。 “行了行了,司予不在,”她接腔,“你是不是要说,姜承澜可能回上海了?” “靠!你怎么知道?” “我怎么不知道,今天在拍卖会看见了,他还特意过来给我打招呼。” 白倩瑶一下从惊讶自动切换到愤怒状态:“我靠,这个狗男人还敢这么不要脸?我非得……等等,拍卖会?!该不会是今天苏富比那一场吧,听说有人花一亿八千万……喂,不会是纪司予吧?!身体里沉睡的烧钱妖怪又苏醒了他?” 潜台词:也就只有他这么能烧钱,从小到大都一样。 卓青听出她的弦外之音,笑了笑,却也轻轻应:“嗯,买了一个戒指。” “他干嘛突然对你这么殷勤?前两年干嘛去了?”白大小姐警惕天线竖起,“我可跟你说哦,这男人啊,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你可得多长点心,他怕不是做了什么对不起你的……喂喂喂?青青,你在听吗?” 卓青盯着某处的视线蓦地转回。 “在听呢。” “我是说啊,纪司予真的没有你看到那么单纯,他们那种家庭,唉,我也是外人说不清,但是我总感觉他吧,他对你和对别人完全是两个人,我说不清这是好还是不好,反正你真的得多长心啊。” 话音一顿。 再开口时,宽心无烦恼如白倩瑶,也莫名深沉起来:“而且,说真的,结婚是一辈子的事,一个人如果把另一面藏的太好,藏的越久,发现的时候,难道不是越伤人吗?” 卓青没有回答。 只隐隐约约,想起刚才看见的,那张名片沉进水里,打着旋—— “嗖”的一声,滑稽又无可挽留的,就此消失在自己眼前。 一如她那放纵恣意的少年时光,去而不复返。 也不必返。 第19章 “哎呀, 反正我知道我说话你现在也听不进去, 但是青青——” 白倩瑶百般不放心, 在电话里和她叮嘱再三,说是一定要多长个心眼。 末了,不知突然见着什么新鲜事,又只急匆匆撂下一句“反正我先帮你盯着姜家人, 姜承澜这个狗东西,我迟早要收拾他”,便飞快挂断电话。 卓青:“不是,瑶瑶……!” 听着那头“嘟嘟”声,她着实愣了好半会儿。 直至叹息一声,放下手机,也没想明白, 到底是该先感叹白大小姐的侠女风范,还是感慨自己实在是个过分健忘又情感淡薄的狠人。 毕竟, 真正回想起来,哪怕自己重新见到姜承澜, 四目相对无言间,好像也不过几乎一瞬,便发现:其实当年的憎恨也好,怨愤也罢, 都老早就化作一捧烟尘,随风扬散了。 无非少年人非少年。 她唯一的想法,只是不希望纪司予看见自己和姜承澜站在一起, 这才被突然出现在眼前的那位吓得失了分寸,实在没有什么再续前缘的狗血想法。 “更何况……” 她转而对着镜子,仔仔细细用沾上化妆水的双层卸妆棉擦拭着面上底妆,慨叹着:“当年,也实在不是什么美好的童话故事啊。” 千算万算,哪怕真有什么美好情节,也更不是和姓姜的。 瑶瑶那个小糊涂蛋,到底是误会了哪跟哪? = 姜家以外贸酒起家,后来资产壮大,便也兼营地产、涉足能源行业,又在后者中大赚一笔。 虽说不及那几家赫赫盛名的高门,但好歹也算是白家世交,在上海一带,堪称有头有脸的人家。 至于姜承澜,虚长她一岁,那时家世好,性格开朗,作为克勤外高校篮球队的副队长,还以阳光元气型的长相,引来不少花痴拥簇他的怀春少女。 卓青托着白倩瑶的面子,曾在白家见过这人几面,但仅限于点头之交的范畴,连话也没有多说过几句。 无非是知道个名字走个过场。 相比较于一开始就对她莫名其妙抛出橄榄枝的纪司予,这位姜少和她,实在没有什么一见钟情的佳偶戏码。 一直到后来高二上的期末考,他们俩才算真正打了个正式照面。 回想起来,那年的期末,也确实对卓青来说“意义非凡”。 她在口语测试里第一次拿到A等,甚至连一向不怎么看得起她的英语老师,也对她的进步略表称赞。 卓青提前估算过,只要英语成绩能再上一层楼,她的年段排名不出意料能进到前二十,而只要能稳住这个成绩,对她而言,无疑也是在卓家一张强有力的“保命单”——这本是叫人再开心不过的好事。 可惜,放榜那天,卓青站在那龙虎榜面前,从头到尾把名字找了一圈,脸色却只逐渐从欣喜变作失落,最后彻底垮塌。 她在后半段的中间找到了自己那蚂蚁般大小的名字。 原因无二:她的成绩直线下落,因为英语口语“奇迹般的”拿到D等,成绩排名更是直接掉到全年段后20%。 ——肯定哪里出了问题。 这是她的第一想法。 为此,或许是被这一瞬间不甘心的念头主宰了身体反应,也因为古怪的自尊心作祟,她甚至连白倩瑶也没告诉,便直接去找了当时负责监考和电脑录入的英语老师。 办公室里。 成绩单一摆,她垂眉顺眼,却不卑不亢:“老师,我想申请成绩重查。” 英语老师取下眼镜,眉头紧蹙。 等不到回应,她只得接着往下解释:“老师,当时我们口语考试,您也在场,亲口夸我说这次有进步,我上一次期中口语考试拿到C,这次您夸我有进步,我还拿了D——老师,我觉得……” “凡事都有例外,”英语老师一摆手,打断她:“卓青,成绩不能只靠你的感觉来给吧。” “我没有说靠我的感觉,”她的背挺得笔直,依旧分寸不让,“只是我看了那一场我们四个人的考试成绩,两C一D一A,当时口语演讲和讨论,谁比较流利,是绝对可以分辨出来的,我只是怀疑电脑录入成绩的时候,把我的成绩和应该拿D等的同学录错了。” 不知不觉间,她的音量逐渐扬高。 办公室外头,不时有同班的男男女女经过,窃笑声和议论一丝不差地传到耳边,而她双拳攥紧在腿侧,死死咬住下唇,又笃定重复:“我不可能只拿到D。如果我是D,那么当时连稿子也背不全、一直磕磕巴巴的同学,更没有资格拿到D以上的成绩,所以我想申请重查。” 沉默中,她努力吸了吸鼻子。 “我没有质疑老师的意思,但是我不想让之前的努力都白费,”却还是又一次出声,坚定之外,带了三分哀求,“而且,真的有人……有人帮了我很多,我不想让他失望,我真的努力考试了,老师,你也在场的。” 她在卓家浮萍无依,这张薄薄的成绩单,不仅是唯一能够放上台面的,她最后的尊严,也是她没有辜负纪司予整整半学期帮助的见证。 什么尊师重道什么大小尊卑,错了就是错了,她不要做沉默的受害者。 可英语老师看向她的神情逐渐凝重。 末了,猛地一拍桌子,仰倒在柔软的办公椅上:“卓青,你在暗示什么?” “……” “你都说了,是A和D的区别,你觉得老师会犯这么低级的错误,把最好的和最差的成绩录错?!你要是真觉得理亏,那你就去找教务处,找保卫科,调监控,去仔仔细细查一查,只要你……” 只要你真的敢。 她算准了眼下的学生没有这么大胆又无聊的,却不料话音未落,卓青扭头就跑。 全然不顾英语老师在身后连声喊不准冲动,那一下午,卓青就那样在教务处和保卫科之间来回奔走。 哪怕被反复踢皮球,看着每一张脸上似乎都写满不可置信和嘲笑。 不知是在笑,在这种学校读书的学生,竟然会有这么在乎成绩的;又或是笑,她竟然这么不自量力自讨没趣,都已经录进去了的成绩,还非要这么劳师动众改来改去。 但很显然,她就是个旁人眼中的异类。 到最后,学校保卫处的大叔,更是索性直接把她拒之门外。 只开了个小窗,扔下冷冰冰一句:“不管你怎么说,没有教务处的单子,我没法给你查。” “可是教务处说,保卫处可以……” “他说你就信啊?那你直接让教务处给你改成绩啊!不是我说你啊小姑娘,这个查监控是涉及隐私的事情,你这么一下午耗在这,自己不累,我还觉得麻烦呢,拜托你,别给人——” 话音未落,那挺着个啤酒肚、唾沫横飞的负责人作势要关窗,动作却被猛地拦截在半路。 有个少年拦在卓青身前。 五指将窗框一握,便把负责人的手阻住、动弹不得。 她仰头看,彼时年不过十八岁的姜承澜,健康的小麦肤色已渐出端倪,轮廓分明的五官硬朗英气。 “调监控吧,现在给她调,”一边说,还一边浑不在意地顺手撩起球衣下摆,擦了擦满额汗意,显然是刚刚一路匆忙跑过来的,“我是高三(1)班的姜承澜,如果有什么问题,我到时候亲自去找裴叔叔签字。” 他口中的裴叔叔,就是当时克勤外高的校长,也是姜家的远亲。 原本还趾高气扬的保卫处人员听得他自报家门,话里话外,又这样果断决绝,登时忙不迭连声应好,又灰溜溜转身,绕去开门。 “原来是小、小姜啊,”男人咕哝着,“是你的朋友,怎么不早说,哪里要搞得这么麻烦,来,往这边走。” 卓青没吭声,跟在姜承澜身后。 对方比她高了快二十厘米,站在她面前,把人遮得严严实实。 一边走,他忽而回过头,问了句:“我们之前是不是见过?” “嗯,”卓青抬头看他一眼,低头,心不在焉地答:“我和瑶瑶是好朋友,在白家,我们见过一两次。” “你叫卓……” “卓青。” 她听见男孩低沉的嗓音,咕哝着,来回念叨了两遍自己的名字。 末了,又冲她一笑:“名字很好听啊。你是小珺的姐姐吧,之前听她们提起过。” 卓青面色瞬冷:“……” 提到卓珺,起先还有些状况外,想不明白为什么是姜承澜过来帮忙的卓青,脑子里忽而灵光一闪,蓦地想清楚这个中玄妙。 ——那个跟她同场考试,用D的实力拿了A的成绩的女孩,正是姜家的小女儿,姜阮阮,也是卓珺的好闺蜜。 敢情这人不是来解围,是想及时止损的?或者打着什么别的主意? 她不再说话,姜承澜挠挠头发,有些尴尬,却还是一直沉默地跟在她身边。 直到把整场口语考试的回放看完,看明白谁流利自信,谁结结巴巴,监控拍得一清二楚,迟来一步的姜阮阮也正好赶到保卫处,进门便把自家哥哥拽到一边。 卓青懒得再想这又是个什么局面,跟没搭理女孩刀子般剜过自己的眼神,只冷着脸,用U盘拷贝了一部分“证据”。 到临走时,还听见姜阮阮在后头呜呜咽咽骂姜承澜胳膊肘往外拐,当即冷笑一声,加快脚步。 没走多远。 一阵匆匆脚步声由远及近,后脚追上的少年,猛地伸手拦在她身前。 姜承澜的脸黑里泛红,似乎想要拽住她,被人一避,又只得尴尬收回,念叨着:“同学,那个,别急着走。” “有什么事吗?” “不是,我的意思是,这件事是阮阮做得太不厚道,我做哥哥的,得代表她向你道歉,”他说,“如果你方便的话,不如我请你吃顿饭?” 卓青想也不想,直接便拒绝。 可刚一抬脚要走,眼前这穿着火红球衣的大男孩却像座山似的挡在正前方,她往左,他也往左,她往右,他跟着也往右。 “我不吃饭。” “那,不然,我请你吃个冰淇淋?” “不吃。” 姜承澜的脸更红了。 挠挠头,他话音愈发低落:“可这件事确实是阮阮做得不对,我没有别的意思,就是想说看能不能尽量给你一些补偿,阮阮年纪小,也不懂事,同班同学还是得好好相处……” 话音未完。 一声轻佻的口哨忽而从不远处传来,打断了姜承澜结结巴巴的后话。 “承澜兄,小弟是让你来管管家里的小公主,可没让你多此一举喔~看看你,都把我们卓青同学气成什么样了。” 卓青:“……?” 她循声望去。 楼道尽头,悠悠闲闲搭着护栏、站得没个正形的,可不就是那位出了名轻佻爱交际的宋三少。 对方甚至冲她拢拢五指,算是打了个颇可爱的招呼。 “卓青同学,真是抬头不见低头见啊,”他那桃花眼一弯,杀伤力十足,“所以说,你真是见外,碰到问题了怎么不找我们帮忙?搞的弯弯绕绕,还扯上咱们承澜兄了。” 我们? 她心头一跳。 微微、悄悄、很是小心地偏过半张脸,便瞧见宋致宁身后,低垂眼帘,正漫不经心把玩着手上小礼品盒的纪司予。 ——小菩萨还是那个小菩萨,俊得羡煞旁人,每每有同龄的少女走过身边,总忍不住回望议论。 哪怕他并不说话,唯独长睫低敛微卷,指骨纤细,肤如白瓷,反复抛丢着手里那粉色的小盒,也足够引人无限……遐想。 哪怕,事实上,自从“补习”中止之后,他们便恢复了此前的生疏,尽管就坐着前后桌,却也已经足足快小两个月不曾单独说话,无论纪司予这次为什么出面帮忙,也实在不该任由她瞎想。 卓青定了定神,挺直腰背。 自从慌不择路的逃开最后一次见面,她便时刻谨记白倩瑶早早便说给她听的忠告,像纪家那样不可高攀的家世,不是她这种名不正言不顺的私生女能够搭上的。 人家玩她就玩了,可她深知改变人生的机会,绝不会每次都这样幸运的掉到她头上,却绝不敢浪费。 是故,随口应了宋致宁一句半句,便径直绕过同样略显无措的姜承澜,目不斜视地向前走。 加快脚步,几乎小跑着,力图快速通过那两人身边—— “卓青。” 男声低哑,几乎就响在耳边。 她脚步一顿。 视线落低,瞧见面前不远不近,隔着三指宽拦在前方的手臂。 第一次见面,他也是这样拦住她,可不同的是,这次却已经“相熟”到能准确无误的叫出她名字,甚至还得寸进尺,直接把那扎着粉色蝴蝶结的小盒递到她面前,颇有些不容拒绝的顽固意味。 卓青眉心微蹙,一手攥着U盘,另一只手背在身后。 “是什么?”她问,“那个,我赶时间,得去改成绩,还有……” “是礼物。” “嗯?” 纪司予话音淡淡,似乎还带着三分鼻音:“你考得很好,说明补习很有效果,所以是奖励你继续进步的礼物。” 尽管他每次都能把理由找得这样听似合理,可她依旧迟疑着,不敢接过。 见状,一旁的宋致宁忽而飞速凑上前,亲昵地勾住纪司予肩膀,“喂喂喂,纪少,泡妞不是这么拽的哦,你没经验吧,我来教你……” 被纪司予飞快给了一手肘,他夸张地喊了几声痛,复又转到另一侧,拍拍卓青肩膀。 这次正色许多,话中笑意沦为陪衬。 “我们司予仔啊,在这方面经验不足,卓青同学,你得多担待。” “……” “你看他脸红不红?说实话,他每年到这个时候吧,绝对是要感冒的,发烧都能连着几天,撑着考完试,昨天还在医院打了一晚上吊针,老太太心疼他,本来今天学都不让来上了。” 宋致宁一咧嘴,笑得一派轻佻,眼中却澄澈分明:“五六个医生围着他忙前忙后,但是听说你英语考了D,这货可是夺命连环call我过去,最后我们俩一起翻墙出的老宅,一边跑,还得一边联系人先过来帮你解围,他这会儿还烧着呢,39度3。” 卓青愣了愣。 直到这时,她才忽然惊觉,纪司予那沙哑又略略带着鼻音的发声方式,时而急促的呼吸,原来是因为生病。 她接过那小礼盒,局促地摩挲几下那磨砂的盒面,低声问:“……那个,纪司予,我,要不我陪你去医务室?” 纪司予歪头瞧她。 “虽、虽然医务室应该没有你家的医生好,”宋致宁不知何时偷偷溜去跟姜承澜说话,这头只剩下她和纪司予两个,说话时,愈发尴尬到结结巴巴:“谢谢你的礼物啊,但是我那个,要不还是先去,就是,吃点药啊打个针什么的,或者,放学的时候去医院?” 她的头越埋越低。 手里捂着那礼物盒,跟拽着救命稻草似的,说不清是因为感动还是无措。 从小到大,她都是那个被迫迁就别人来获得“真乖”“真懂事”“会体谅人”等等这类无用夸赞的,虚伪的面具人,因此习惯了被抛弃,被落下,学会了独立,自己为自己争取利益,头破血流也要往前不停跑。 她自诩功利世故,习惯了用利益来交换利益,把每笔账都算的清清楚楚,可每每被小心对待,又恨不得马上加倍偿还。 但怎么还呢? 纪司予说:“你不打开礼物看看吗?” 声音还是哑着的,唯独隐约上扬的尾音,泄露半点情绪。 她讷讷应着。 笨手笨脚地掀开小扣锁,打开盒盖,心里唯恐又受了什么天大的恩情,好在里头不过一个瞧着平平无奇的玫瑰花蕾胸针,红的花,白的根,瞧着和街上几十块的工艺品也没什么……区别? 她松了口气,笑时难得带了几分轻快,开口便冲他道谢:“谢、谢谢啊。” “嗯。” 他也笑。 却忽而脚下一滑,险些趔趄摔倒。 卓青及时上前半步,贡献出自己右边肩膀,这才给他险险扶住。 “那不如我还是先送你去医务室,”她也伸手揽住他肩,把握平衡,“我从小在医院……不是,就是,反正我比较熟悉怎么扛人,我们先往医务室走吧。” 纪司予还是轻声应,说“好”。 他比她高,藏住笑声轻轻笑,她便怎么也发现不了。 ——直到后来很久很久,卓青才知道。 那个看起来灰扑扑的,好像一点也不打眼的玫瑰胸针,是纪司予的母亲留给他的遗物中,最为贵重的宝石之一。 作为卡地亚在上个世纪60年代的代表作,这枚造价不菲的私人订制胸针,以黄金、玫瑰金、明亮式切割花式黄钻、明亮式切割和单面切割钻石、圆形切面祖母绿、祖母绿间镶嵌绿色珐琅饰物为主要用料,在1980年,以370万美金的高价被纪父拍下,作为订婚礼物送给了纪母。 【“寓意啊?” 多年前,还是那间白得有些阴森的大病房里,病床上躺着面色如纸的清丽女人,病床边,是坐得歪歪斜斜,老是没个正形的漂亮小男孩。 她温声笑,揉揉男孩乱糟糟的小鸡窝头,“哪有什么寓意呢,很贵很贵,所以很在乎很在乎你算不算?” “不算,好俗气啊,”男孩扁扁嘴,像个小大人似的纠正:“妈妈,我觉得你应该想一个更好的寓意。” “比如呢?” “比如爸爸因为你像玫瑰花一样漂亮所以爱你,所以才送给你很贵的宝石啊!” “……司予,你又看了什么奇奇怪怪的童话书啊。” 男孩眨巴眨巴眼睛,低下头。 有些委屈地,只是低声咕哝:“可是就是需要一个很好的寓意啊……故事里都是那么编的……没有寓意的话,听起来一点也不酷。” “但现实里可没有那么多奇奇怪怪的理由哦。” 他那时日无多的母亲,在生命最后的日子里,耐心地,用尽可能温柔的方式,用母亲的方式,尝试告诉他:“像我爱司予,我爱胡萝卜爸爸,没有什么特别唬人的理由;像胡萝卜爸爸爱我,爱司予,也是因为恰好出现在生命中合适的时候,不需要什么感天动地的理由。我在见到他的第一面就确定了,我是要跟他在一起一辈子的。” 她喃喃:“为什么非得要给别人对你的爱加上理由?学会接纳,就是最好的理由了,亲爱的。” 小男孩问:“像我第一次见到小护士那样吗?我第一次见到她,觉得她就是世界上最独一无二的小玫瑰花!” “说了一百遍咯,司予,人家不喜欢你叫她小护士。” “可她穿着白衣服,又总是照顾我。” “……你每次这样叫她,她都不理你哦。” “那我把胸针送给她,她会不会理我?” “……” “我要为她找到一个喜欢我的理由!妈妈,你说,我送好多礼物给她,他是不是会更喜欢我,像你喜欢爸爸一样?爸爸不就是送了你很多很多闪亮亮的礼物吗?” “……” 算了,白说了。 女人无奈地笑笑,捏起他肉乎乎的脸颊。 “人家只是帮她的妈妈分担辛苦的事,小女孩,哪里有喜欢医院的。” “我也不喜欢,可这里有妈妈还有小护——” “都说了,人家叫阿青。” 她笑:“下次来了,得叫人阿青,你的小护士才愿意理你呢,知不知道?”】 第20章 比起旁人眼中高不可攀的纪司予, 事实上, 十八岁时的姜承澜无疑要显得要平易近人很多。 或许是因为非常享受成为众人的目光焦点, 他甚至从不吝啬任何“出场机会”,积极参与学校的各种活动,篮球队、学生会、校辩论队……那张英气俊朗的小麦色脸庞,一度成为克勤外高的对外名片, 为他笼络了不少少女们的芳心。 身份微妙的介于校内的“小富人圈”和普通人阶层之间,他用并不充分出色的家世,完成了作为校园风云人物的初步构建。 而这个吸引诸多目光的风云人物,自从那次成绩乌龙之后,也开始在卓青的校园生活中成为频频刷脸的关键角色。 并不怎么惹当事人喜欢的关键角色。 譬如在食堂吃饭,对面突然迎上一场爽朗笑面,“卓青, 你也在一楼吃饭?我可以坐在这吗?” 譬如路过篮球场,一颗篮球突然砸到脚边, 在满场诡异的嘘声中,不远处, 一声火红球衣的男孩满头大汗、冲她挥手示意:“卓青,对不起,能麻烦你把球踢过来吗?” 譬如—— 别譬如了。 卓青直接就跟人摊了牌。 嘈杂的食堂,四处涌流的人潮, 卓青和白倩瑶坐一侧,对面是厚脸皮的姜少。 她味同嚼蜡般吃了两口炒鸡蛋,眼见着不知道跟自己拼过多少次桌的姜承澜, 此刻吃得比自己还自然,蓦地便放下筷子。 “学长,”她起先还很客气的称呼他,细声细气:“上次的事,谢谢你帮我的忙,成绩也已经改过来了。” 姜承澜眼睛一弯,回她:“那就好啊。” “是挺好的,我也很感谢你,”卓青话音平静,短暂一顿过后,毫不留情直指对方痛处,“但我觉得这件事,姜阮阮同学应该很不开心吧。” 姜承澜:“……” 少年脸色略变,跟着放下筷子,似乎想要开口解释—— “不管怎么样,事情既然过去了,我们也不是特别熟,是不是保持距离比较好?” 卓青却抢在前头,直接把人话音截断:“像这样一起吃饭,谣言也传得到处都是,不仅你的妹妹会误会、会不开心,很多同学也会误会,闹得大家都很尴尬。其实我们本来就不熟,没有必要现在还总是接触,你说是不是?” 这种所谓的故意接近和偏爱带来的议论纷纷,根本不是什么顺遂她心意的礼物。 她身份敏感,本来就不该成为目光的焦点。哪怕只是顺带着被看到,对她而言,也是一种风头太盛的警告信号。 但显然,姜承澜还没意识到这一点。 他的脸上写满【你怎么不按套路来】的惊诧,嘴唇颤颤几下,一直到卓青拉着白倩瑶先行离开,也愣是没挤出半句反驳的话来。 同样的,卓青走得义无反顾,从语言到行动,表态的决绝也相当显而易见。 幸而效果显著。 此后很长一段时间,她再路过篮球场,又或是在食堂吃饭,再也没有人横插一脚惹人不快。她为此还提前大松了口气,以为自己已经把话说得够清楚,算是甩开了个□□烦。 倒是彼时的白大小姐,尚且怀揣着一颗天真的少女芳心,几次问她:“我瞧着姜承澜也不丑啊,现在也不是什么早恋犯法的时代了,也别一棒子打死嘛,不如试着接触一下?” 正唰唰写着英语试卷的卓青笔尖一顿。 良久,低声道:“不是好不好看的事,我只是觉得他太不单纯。” “不单纯?” “嗯,”她对白倩瑶从不藏私,说的都是实打实的真心话:“从前不是没见过,也没有什么一见钟情发生,现在我得罪了他妹妹,他还主动跑来跟我套近乎……天底下没有凭空掉馅饼的好事,我总觉得他怪怪的,像是打着什么算盘似的。” 惹不起,还躲不起吗? ——连纪司予她都躲了。 身后传来风箱般喘息声,间杂着几次重重咳嗽。 卓青心口一窒,没忍住,悄悄侧过半张脸。 后座的少年,右拳半掩嘴角,正专心致志翻看着她完全摸不清门道的英语书。 她想,虽说自从送过他去医务室,自己又一次主动和人拉开了距离,但这些天姜承澜和自己的事,不知道有没有,也稍微地,传到他耳边? 他会是什么反应?或许…… 还没想到个什么可能性,纪司予向后翻了一页,顺势抬眼。 卓青吓了一跳,飞快地收回视线,只能把头死死埋低,几乎扑在面前的英语试卷上。 欲盖弥彰的心虚。 即便如此,她也坚持没有和纪司予提过只字片语这段烦恼。 之后不久,纪司予便因为感冒加重,连带着“旧伤复发”,一连大半个月没有来上课。 然而事实证明,好话不灵坏的灵。 更麻烦的事,就在她同白倩瑶这段乌鸦嘴后不久,如约而至。 那是一个平平无奇的黄昏。 放学的铃声过后,卓青刚刚和白倩瑶告别,准备去和家中的司机汇合。不知从哪窜出来的高个儿少年,却蓦地在她回家的路上、在卓珺面前,光明正大地把她拦住。 一笑,露出一口整齐漂亮的大白牙。 “卓青,我已经想好了,”他说,不顾周边人惊诧的表情,“之前的方式是太扭捏了,你可能不是很喜欢,有些话,就该光明正大的说出来。” 卓青后退半步。 而他不闪不避:“你确实是我喜欢的类型,我很想追你,” “。” “那你呢,你觉得……可以吗?” 话音落地,卓珺的憋笑声就在耳边,四周的视线叫人如芒在背。 卓青冷着脸,双拳抵在身后,死死攥紧。 “你觉得很好玩吗?”长长沉默过后,她仰头看人,满面血色褪尽,“是不是我说不可以,那你就适可而止了?” “……” “那我只说最后一遍:不、可、以。” 她扭头就走。 ——可即便如此,大张旗鼓、重拾信心的姜承澜,却最终还是用他那热切的“追求”,把她逼到四面受敌的角落里。 毕竟,这世上伤人的从来不是喜欢,而是自我沉醉的感天动地。 卓青至今还记得那段时间留下的惨痛经历。 远比当年纪司予格外高看她一格时来得汹涌,甚至隐隐约约,有把她当全民公敌的势头。 无论是在食堂。 “喂,她就是卓青吗?卓家的私生女?” “她比卓珺都比不了好吗……看起来性/冷淡似的一张脸,凶巴巴的。” 又或是课间。 “姜承澜为什么喜欢她啊?还公开喊话我靠,是因为吃遍山珍海味想啃野菜了吧。” “之前不是纪司予也——” “呸,纪司予那纯属是一时兴起,你看后面不也不怎么理她了?可承澜学长到底是抽什么风啊,我真的想不明白,之前我去看他的篮球赛,他还接过我的水,呜呜呜,我以为我……” 议论声总不绝于耳,一字不差地传到她身边。 归根结底,还是因为,和纪司予那种【反正谁也得不到】、【大家都只是仰望仰望他】的天然保护罩不同,姜承澜对待大多数女生都彬彬有礼,极尽绅士风度,谁都能和他说上几句话,堪称大众情人。 抢走大众情人和得到云端人的青睐,招来的眼红不可同日而语,直接给她带来了几乎致命的舆论打击。 以至于,哪怕粗心如白倩瑶,也在几次体育课上目睹卓青莫名其妙被绊倒之后,迟迟反应过来,她的好朋友这是被人恶意针对了。 “喂!” 她的脸登时红的可怕,三步并作两步,上前一把扶起摔倒在地的卓青,顺带把那群看热闹不嫌事大、白眼相加的同学啐了个遍:“看什么看!你们有良心吗,人家摔倒了不知道扶,手长来干嘛的?……还看!还看我揍你信不信!” 她就像一只护崽的母狼,把卓青保护的严严实实。 可躲过一次,躲过两次,却总有无穷无尽的后续。 女孩们欺软怕硬的恶意往往抱团而来,在明面上藏得滴水不漏,只在卓青落单的时候,便加倍返还。 到后来。 姜承澜每来找她一次,就是她噩梦的开始。 被单独关在洗手间里整整一节课是小事。 被恶作剧在游泳课上拉扯泳装上衣也是小事。 被嬉笑着开“无伤大雅”的玩笑更是小事中的小事—— 她忍了又忍。 忍了又忍。 想要用体面一点的身份生存,给卓家人留下“不爱生事”的好印象,就不要出头,不要冒尖,不要…… “啪!” 一声响亮的巴掌,在某次午休时分的女生宿舍,于寂静中蓦地炸响。 满脸不可置信的女孩捂住右颊,怔怔看着面前森冷着面孔、右手又一次高高扬起的……那个从来不反抗的可怜虫。 “卓青!!你敢打我!!” “把你刚才说的话再说一遍。” “怎么,我说的不对吗?我告诉你,我爸爸是能查到你所有事的!只要我一句话!你就是个私生女,你的真妈就是个医院里的杂工,哪个医院的活都做过,可能连尸体都碰过呢!脏死了,就是一只臭虫,臭——” “啪!” 哭声,撕扯声,嚎啕与痛骂,很快混杂成一道此起彼伏的交响乐。 卓青“杀红了眼”。 在那天中午,以被扯下的大把头发和身上数不尽的撕扯印为代价,为克勤外高留下了一个并不怎么光彩的神话。 她,一个体重不足45公斤,瘦瘦弱弱的小姑娘,凭借一己之力,把同寝室、隔壁寝室、对面寝室加起来五个姑娘收拾得哭爹喊娘。 这个“神话”后来越传越离谱,变成了她独自一人鏖战五个大汉,取得压倒性的胜利,江湖人称一声“青姐”——当然,这都是后话。 当时摆在卓青面前的,更多的,只是一个没法收拾的烂摊子罢了。 因为她动手收拾的那五个女孩里,有一个女孩的父亲相当强势,是卓家相当看重的合作伙伴,也是卓珺的好姐姐之一,出事当天,这件事便被告知了双方家长,卓父抛下公司的事赶来学校,要求她向那五个女孩,特别是为首的那个低头道歉。 “我觉得我没有做错。” 年级组办公室里,她梗着脖子,通红着脸,第一次在卓父面前唱了反调:“爸,我不想道歉。” 这也是她第一次开口喊卓父“爸爸”。 但很显然,这声爸爸并没有唤起什么本就不存在的亲情。 “你这是什么态度?”男人颇不耐烦地一蹙眉,左右扯了扯领带:“你先动了手,就该道歉,别给我们家丢脸……行,看看你这张脸,你要是打定主意不道歉,可以,我给你办转学。” “……” “上海的公立高中有很多,实在不行,你回湖州念,去崇义念,只要每个礼拜回来陪陪你妈妈,平时在哪都无所谓,别摆着副臭脸现丑。” “……” “卓青,没听懂吗?我说,别让大家等你,”在她的沉默面前,卓父的话音更沉,最终在一众年级组老师和家长的注视下,对她下了最后通牒,“——还是说,你真的不想读了?” 站在所有人的对立面原来是这种感觉。 卓青不住深呼吸,却也不再试图“狡辩”。 只是默默无言地,伸手握住了面前那支如有千斤重的中性笔。 【道歉信 高二(5)班卓青】 她写下道歉信的第一笔。 每写一笔,眼睛里聚起的水雾便愈重。 【今天中午,我因为和宿舍同学产生口角,动手打人,让我的同学受到了……】 大概是觉得这沉默过分尴尬,卓父猛地在身后踢她一脚,“别光写,念出来。” “呃!” 她吃痛到倒吸一口冷气。 还没来得及接话,便又是一句:“我跟你说话,没听见吗,卓——” “叩叩。” 话音未落。 未曾关紧的门扉处,忽而传来两轻一重,叩门声响。 = 众人循着沉重的咳嗽声一眼望去。 一身校服,如松竹挺拔般,难得背脊笔挺、满面肃然的少年,抬眼间,与卓父不卑不亢对视。 “司予?”卓父愣了愣,似乎有些不解这金贵的小少年为什么出现在这,迟疑片刻,还是立刻坐直身体,端出副慈爱笑脸:“你怎么来了?听老太太说,你最近身体不舒服,一直在家养病,我们小珺一直念叨你呢。” 纪司予没回答,只右拳掩在唇边,重重咳嗽。 后脚跟进门的妇人满面焦急,匆忙迎上前来,想要给他拍背顺气,却被险险避开。 “顾女士,你也来了?”倒是卓父认出人来,起身,作势同人伸手交握,“我是卓振伟,上次的慈善晚宴上,我们应该见过。” 顾姨敷衍地应了几句。 室内的气氛一度凝滞,没人再提刚才还剑拔弩张逼着孩子道歉的事,唯独面面相觑,不明所以。 再转头时,妇人的眼神却定定看向那办公桌边,并肩而立的少年少女。 纪司予不知何时走到卓青身边,冰冷眼神,望向那纸晕开墨渍的道歉信。 他们谁也没有说话,笔尖久久停留在那个句号,执笔的手微微发着抖。 ——“不用写了。” 数秒后,纪司予从她手中抽出那支笔,随手一扔,准确无误地,命中一旁的垃圾篓。 一声闷响。 办公室里,所有人的心几乎都伴着这声而往下一沉。 “是谁让你写的?” “……” “不用怕,你告诉我,”他竭力压抑着怒气,沙哑的嗓音,竟隐约蕴藉出三分温柔意蕴,“这封道歉信写给谁的?” 但很显然,这个问题的答案,他在来之前已经提前知道,此刻不过是明知故问,给在场那几个气势汹汹的“同学”,敲响一记警钟。 卓青没有正面回答。 抬头看他时,这双眼通红的女孩,只是问了句:“所以,他们说我妈妈是臭虫,纪司予,我打了她们,我做错了吗?” “我已经忍过无数次了,可我的声音太小了,她们一个人一句,我听起来才像是没底气的人,所以我打了她们,我做错了吗?” 谁不想体面的站上道德制高点。 谁不想一句“住嘴”就让所有人闭嘴。 可她只有孤零零的拳头,单薄的一双手。 她心里最柔软的名字,头破血流也要出人头地的原因,她不想让那个名字被当做脏兮兮的臭虫,所以,就成了别人眼中的坏孩子吗? 怎么能这么不公平呢? 她把那张道歉信攥成一团。 反反复复,只是想要知道一个对与错的答案。 而他伸手,纤细五指,轻轻抵住她狼狈到布满泪痕的脸颊。 她不再躲了。 她只是一点不敢移开目光,犹如抓住最后的救命稻草般看向他。 “你妈妈是个非常非常善良朴实的人,就像你一样,是很温柔的人。” 他说。 “……!” “所以你没有做错,我就是你的证人。” 满室寂静。 他却竟笑,双凤眼寒意陡现,慈悲不再,只剩阴戾。 “是谁欺负你,我就一百遍地帮你欺负回去,把他们的嘴缝起来,让撒谎骂人的孩子,吞一千根针,你说怎么样……阿青?” 该怎么形容那种感觉呢。 每个人都在说,【去给我道歉】【别得了便宜还卖乖】【想当个好孩子就去反省】,她是千夫所指的怪物,是违背人世规则的笨蛋,毫无尊严的臭虫,因为她穷,她身份见不得人,她不配被尊重。 可是他说,阿青,你和你妈妈一样,是非常温柔的人。 不是对与错的问题,而是我相信你。 纪家四少,随即转过身去,看向一众面色惨败的少女。 毫无风度,更没有什么怜香惜玉之心。 只是问:“你们觉得呢?一千根针够吗?” = 【“小护士,我有礼物想要送给你喔!” “……” “你怎么还是不理我?我是真的真的有很多礼物哦,都是为你准备的!” 病床上,背上插满仪器、而不得不俯卧的小男孩撑住下巴,一眨不眨地看着眼前熟练擦拭着床脚、床头柜面的白衣女孩。 他咕咕哝哝,一分钟能说个几百字,小女孩沉默寡言,以不变应万变。 说了半天,还是没有得到回应,小男孩终于有些颓丧。 “小护士,你很不喜欢我吗?” “。” “可我妈妈说,我们是同龄人,我只要努力说话,一定能找到跟你的共同话题的。” 女孩依旧一声不吭,用力擦着地板上的灰渍。 或许是她不喜欢礼物吧,小男孩只得安慰自己,那下次等身体好些了,自己带她去游乐园,她会不会开心一点呢? 想归想,他的嘴还是停不下来,连珠炮似的往外蹦字。 “小护士,你知道吗,我妈妈常说,聂阿姨是照顾她的阿姨里最贴心的,我也一样,我觉得你是我见过的女孩里最好的——虽然我出生之后就经常呆在医院里,妈妈生病,我也生病,我见到的都是病小孩,好多都死在我前面啦,哈哈。” 这孩子,没心没肺的。 女孩的无语都写在脸上。 小男孩却像是一点都没察觉,依旧说得兴致勃勃:“偷偷告诉你,其实我讨厌很多小孩的,比如隔壁病房的小球球,她上次背地里叫我怪物!我听见了!” 他有些愤怒地挥了挥小拳头。 想了想,又羞羞脸似的,转而不好意思地捂脸,“不过我很喜欢你,我还听见了,小球球说我是怪物的时候,你帮我说话了。” 女孩猛地抬头。 “哈哈哈,你害羞了呀小护士,”他指着她微微发红的小脸,乐得直笑,“你放心你放心,我只告诉你,我连妈妈都没有告诉哦!……她听见别人叫我怪物的话,也会伤心的。” “但你不是怪物,是她们乱说话,错的人是她们。” 女孩纠正他。 认认真真,她第一次顺着他往下说话。 却还是眉心微蹙,好看的小脸登时有些皱巴巴地,像是紧成一团:“他们说话太难听了,你别往心里去。” 男孩咧嘴一笑:“没事,他们也没有说错。” 他努力指了指后背,被绷带紧紧缠住的两处明显凸起,“虽然胡萝卜爸爸出了好多好多钱给我治病,可是怪就是怪嘛,我的背是歪的,还有两个大瘤子哦,你看,我从来都没有坐直过,我老是往一边偏。” “……” “不过就算他们都说我是怪物也没关系哦!我已经长大了,我是个男子汉,妈妈说了,斜斜坐的男孩很酷!小护士,你觉得呢,我酷不酷?” “……酷吧。” “那你喜欢我吗?” 他的大眼睛扑闪扑闪。 这大概是他第1782次问出这个问题。 女孩无奈的一屁股坐到地上,“为什么非得要我喜欢你?” “因为我很喜欢你啊。” “……” “我没有妈妈了,小护士,妈妈死掉了,去了很远的地方,胡萝卜爸爸也跟着走掉了,他们不需要我了。” 女孩怔怔瞪大了眼。 “上次出院回家,我以为我和妈妈病都好啦,可原来,只是妈妈想回家了,可我还是要回到这里来——我一个人回来了,妈妈死在家里了。” 他歪了歪头,像是在努力思考,配上清秀稚嫩的小脸,平白却显得滑稽得很。 “我没有妈妈,也没有爸爸,我在医院里长大,见到最多的人,最喜欢的人就是小护士了。” “如果连小护士也不喜欢我,那世界上就只剩下觉得我是怪物的人了,我不要他们喜欢我,我不稀罕。” 他红彤彤的眼圈,像是涂了一圈夸张的颜料,看起来更怪异了。 “所以小护士,你稍微喜欢我一下好不好?我有很多钱,妈妈给我留了很多礼物,我全部都送给你,你可不可以永远不要讨厌我,如果我死掉了,你就是世界上唯一一个记得我的人了。” 他还太小,不懂喜欢和朋友,不懂得到和失去,却早早的理解了死亡。 被人忘掉的话,像他这样不受欢迎的人,就彻底死掉啦。 女孩问:“如果我喜欢你的话,你就会觉得开心吗?” “对啊,”他毫不迟疑,“我会觉得我是幸福的小孩!” “也会努力配合手术吗?可能会很痛苦,要把你背上的脊……什么什么增生,全部割掉。” “会啊!我会努力变成正常人,然后就像小怪物一样把坏人都咬死!” “……你不是怪物啊,我都说了好多遍了。” “哦哦,”他挠着头笑,“我不是,我也觉得我不是。” 女孩盯着他,很久很久。 末了,又重新埋下头,一丝不苟地擦着地板。 只有最后那么一两句话,轻飘飘的,飘到他耳边—— “那我也喜欢你。” “健健康康的活下去吧,下次再看见你的时候,不要是躺在病床上,我可以推你出去晒太阳。”】 第21章 卓青的午睡时间终止于宋嫂的叩门声中。 她睡眼朦胧, 一边摸索着枕下的窗帘遥控器, 一边懒洋洋地撑起半边身子。 直至自动窗帘徐徐拉开, 傍晚夕阳悠悠洒落房中,方才梦里被逼着道歉的满腹委屈,好像还不上不下蕴藉喉口,令人尚有些恍惚不知“今夕是何年”。 她呆滞着神情。 只是怔怔环顾房间, 摩挲着分外柔软的丝绸被面。 “太太……?” 好在,没等到回应的宋嫂,复又隔着门轻声喊人,把她吓得一抖擞不说,神思也跟着瞬间回笼。 “厨房那边,新鲜的材料都备好了,现在六点差一刻, 您看是不是可以开始煮菜了?” 煮菜? 六点差一刻? 卓青拍了拍脑门,当即把被子一掀, 趿拉住床边拖鞋。先急着冲进浴室洒洒水洗了脸,复才转身小跑两步, 直奔房门。 “咔哒”一声,门被打开。 乍而四目相对,宋嫂冲她僵笑两下,伸手便要来搀扶, “太太,您的腿……” 卓青回过神来,悄悄把下半截缠满绷带的右腿略略拖后半步。 “只要不动作太大, 就不会特别碍事,”一边任由宋嫂帮助,她又伸手,指了指不远处的旋转楼梯,“先下楼吧,我睡过头了,再不准备该来不及了。” 毕竟,纪司予一向是个守时准点的人。 说好了要回家吃晚饭,那六点半必定按时到家。 可……话虽如此。 之前坐着轮椅,好歹有简单的升降器帮着上下楼梯,这会儿装着跛子,身边人又不是互相知道底细的纪司予,卓青每下一级,都得费上九牛二虎之力,实在有些过分考验演技。 闹到最后,不过下层楼,便耗去了十来分钟。 “那几道菜都是家常小菜,”平白被压了她大半体重的宋嫂,末了只得开口,“太太,让小李帮你做了就是,您这腿脚也不方便,要是万一在厨房里摔了伤了,还不得得不偿失。” 这话倒是说得亲热。 然而换了往常,知道卓青愿意“主动讨好”,她可是绝对巴不得把锅铲子亲手递到女主人手上那种人。不过是眼见着今天纪司予砸重金表态,便很快站明立场,跟着扮演起心疼人的老家仆罢了。 三年来,时时如此。 卓青擦了擦额头汗意,却没点破她的那点小心机。 “我亲手做,是我的心意,”只是话音淡淡,暗藏警告,“宋嫂,你就不要扫我的兴了。” 话音落地,身边人终于噤声不语,只埋头把她搀到厨房。 刚一扶着人站定,便径自招呼那几个一旁闲聊的厨师:“太太来了,晚饭你们帮着打打下手。” 几人齐齐停下话头。 老宅人手虽不及檀宫那头的三分之一,但她卓青向在吃的方面颇为挑剔,是故,光是全职服务的厨师,便足请了三个:擅长浙菜的小李,精于西餐的老刘,以及最爱做甜品的王婶。 三个厨师,此时一并停下手中活计、扭过头来,见着她那半残不残的模样,更是满面不安。 最后,还是年轻胆大的小李走上前来,引着她往料理台走。 卓青失笑,一边在洗手池的水槽前,熟练地反复搓洗完双手,也不忘调侃:“怎么,怕我炸了厨房吗?” 小李没敢正面回答。 只轻咳两声,凑得更近,指着已经初步处理好的几大类食材,“这个油豆腐塞肉,腌肉的工序可能有点复杂,太太,我给您讲一——” 嗯? 话音一顿,他怔怔看着眼前兀自围上围裙过后,当即手起刀落、动作干净利索的女主人。 将那块猪肉细细剁碎,处理成肉糜,复又往里撒上点盐,味精,葱花,姜末,随即颇专业的加上些水、搅拌上劲。 如果不是平时见惯了养尊处优、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太太,他几乎有些怀疑,这就是个寻常人家困于灶间的小妇人,为即将回家的丈夫洗手煮羹汤。 甚至不慌不乱,把控节奏,收拾好两锅一壶,打算把三个菜同时进行。 处理食材的间隙,卓青复又抬头,冲他淡淡一笑:“我知道,待会儿塞好肉,大火焖好收汁……这些都是湖州的家常菜,我当年做的不少,你们就别操心了,今天给自己放个假。” 说话间,这头先把肉腌,仔仔细细塞进面筋;那头,复又把排骨焯水洗净,和冬瓜同煮;最后拌匀鸡蛋,银鱼下锅。 就连鸡蛋热油下锅时炸开的星点油水,也没把她逼退半步,倒是饭菜香气逐渐蔓开。 再过十来分钟,起先还不住试图从旁指导的小李,也逐渐没了声音。 只和旁边的同事对了个眼神,两两疑惑:太太什么时候学的做饭?瞧着……还挺有那么个意思的。 哪怕卓青从始至终,在他们眼中,都只有如悬挂在高空、盈盈俯视人间的一轮满月。 可年轻而好奇心旺盛的年纪,站的最近的厨师小李,目睹她那不急不缓布置好一顿菜饭的全过程,也难免有短暂的一瞬恍惚。 后来和朋友们聊天中谈起,只感叹,原来纪家太太的矜贵娴静,但凡缓了棱角、平了清高,也不过甘心为了丈夫跻身灶台间,素面朝天,笑意温柔——实在让人很羡慕。 “我还是第一次见到那样的太太,”他说着,和身旁友人碰杯,“平时她也会笑,也对我们很好,可她好像一直都跟人隔着很远的距离,你能看的见,就是走不过去。但那天我站在她边上看着吧,就感觉,她其实就是一个很普通很普通的妻子,当然了,长得很漂亮的那种,当时我就想,结婚真好啊。” 朋友笑他:“有这么玄乎吗?” “哈哈哈,说不太清楚,就是印象特别深刻。” 醉意渐浓,年过而立的厨师,慢吞吞撑住下巴发愣。 末了,却轻轻感慨一句:“可惜也就那么几次,后来,到我辞职离开纪家,都再也没看过太太下厨了。” “想什么呢?她干嘛要天天做饭,请你们来当摆设啊?”另一边的女性朋友起哄:“天天洗手被烟熏,还不成黄脸婆?富家太太嘛,每天好好保养做美容就行咯。” 小李闻声,只附和着笑笑,两杯酒下肚,不再搭腔。 倒是醉意朦胧间,又有些郁卒地想:跟他们说也说不明白的,太太那天做饭的时候,明明就是真的很开心啊。 比他在的那两年间,任何时候都开心。 谁能相信,从前别人都说,太太不怎么爱四少,当年是四少横刀夺爱,把太太从姜家媳妇变成了纪家媳妇,两人这才闹了很久矛盾——他也曾经这么笃定的认为。 可作为一个厨师,柴米油盐酱醋茶之间,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的,那点微妙至深的爱怜,又怎么骗得了人呢? 他更相信自己亲眼所见。 只可惜,越是相信那样的太太,真的活在那副提线木偶般的躯壳里,就难免越是惋惜。 “太太离开老宅之后……” 他咕咕哝哝,傻笑着,说着醉话:“四少再也没有在家吃过饭,我们也失业啦,真是的。” = 这天傍晚,纪司予回到老宅时,时间不多不少,刚刚好指向六点半。 大门口空无一人,不见平时急急忙忙迎上前来的家仆,连大嗓门的宋嫂也没了踪影。 平静得出奇。 “人都去哪了?”他合上文件,随手放到一旁的置物格,复又随口问了声司机,“太太呢,之前打电话的时候怎么说的?” “太太在准备晚饭,说是给家里的佣人今天都放个假,”驾驶座上的青年急忙回过头来,“应该是宋嫂带着到外头吃饭去了,少爷,那我……” “你也去吧。” 他径自下车,背身冲人摆了摆手。 一路没人吵吵嚷嚷,他推开半掩的大门,直接拐到一楼大厅的厨房外。 刚将脱下的西装随手挂上衣架,想去看看厨房里是个怎么兵荒马乱的场景,便听得里头“嘶”一声惊叫—— “烫烫烫烫烫死了!” 卓青把手里调羹一扔,捂着嘴,烫的原地直跳脚。 纪司予手中动作一顿。 循声望去,瞧见厨房那一身简单睡衣、腰间围着围裙的纤细背影。 大抵因为四下无人,她再也不装什么从容优雅,更不管右腿还像模像样绑着厚实绷带,只顾着又蹦又跳,一连串叽里咕噜的家乡话说出口,活泼得像刚出笼的小鸡仔。 喊完烫,受了教训,却还是又重新摸起勺,掀开汤壶盖,舀起小小一口。 “挺鲜的嘛,”一口尝罢,嘀嘀咕咕着,便开始王婆卖瓜,“没手生啊,阿青还真是贤惠小厨娘。” 纪司予:……? 他视线微微一转,一扭头,便瞧见餐厅的长桌上,已摆好两荤一素,两副碗筷。 那厢,卓青从消毒碗柜中找来个紫砂汤碗,盛满汤,捧起转身,也一眼便看见他。 两人面对面,各自呆愣了两秒。 心虚的神色从她脸上一闪而过。 “回、回来了?”卓青轻咳两声,问:“公司里的事处理完了?” “嗯。” 纪司予回过神来,兀自挽起袖口,几步过去,顺手接过那沉甸甸一大碗。 倒也没忘向她交代:“收拾了一下大哥留的烂摊子,估计还得在国内多留一段时间。” 很是日常的对话。 虽说是很久没有过的家常情境,然而这一问一答,一送一接,倒是自然的半点挑不出错。 卓青对纪氏的情况并不算太了解,听他说的随意,便也没再细问,只转身回了厨房。 两人一前一后在水槽前洗完手,又在餐桌靠内一角落座。 相距很近,把一张长桌坐成了小餐桌的规模。 虽说没有什么烛光晚餐、相距甚远的浪漫,桌上也不过三菜一汤,普通食材,但放在寻常人家,也算是足够丰盛的一餐晚饭。 卓青侧过脸去,悄悄打量着神色平静的丈夫。 他低垂视线,似乎正观摩着这几道菜的卖相,却迟迟没有动筷。 咳。 “都是我做的,你试试,”卓青咬着筷子尖,努力藏住话里小小得意,主动开了腔:“虽然很久没弄过了,但味道应该还可以的。” 用词之谨慎,仿佛刚才那个自夸“贤惠小厨娘”的并不是她本人。 纪司予闻声,眉尾一挑。 于是很是赏脸的,把每个菜都一个个试了味道。 “好吃吗?”卓青干咽下去一口白饭,眼神儿一眨不眨地看向他,“咳,都是新鲜的食材,这个肉可能没腌太久,但应该还是入味了吧?呃,不好吃吗?” 好吃还是不好吃,她把每个问法都找了解释方案。 末了,却又装作随意的咕哝着:“我听你助理说,在分部那边天天都是吃西餐,牛排都快吃吐了,所以想说做点家常菜给你吃,那,反正你要是吃不惯,我就去打个电话,叫老刘来煎牛……” 卓某人给自己的台阶还没铺完。 纪司予忽而伸手,往她碗里夹了一筷子银鱼炒蛋。 “啊?”她愣了愣,下意识地摸起筷子,自个儿尝了一嘴,又问:“不好吃?” “没有,很好吃,”他憋着笑似的,话音闷沉沉,“刚才还在想,怎么夸‘贤惠小厨娘’比较合适——可想了一堆赞美,总觉得说出来太肉麻了。” 卓青:? 我怀疑你在撩妹,现在已经掌握了绝对证据。 四少把前置的好话说完,又黏糊地补充:“但这是我回国以后吃到最好吃的饭菜,因为是阿青做的。” “……你这么说,檀宫那边的厨师听到会吐血。” 他冲她一弯眼角。 “吐血的人一定都没老婆。” “……” “家里的饭菜,怎么能和那些流水席比?”他说得叫人无从质疑,“而且谁不知道,我娶到了一个特别特别好的老婆,上得厅堂,下得厨房。” 说着说着,他把自己也逗笑,不得不专心致志地埋头吃饭——以免笑容太过,露馅讨打。 卓青嘴角抽抽。 不知为何,莫名感觉眼前人头顶冒出两根呆毛,让人很想给他捋捋,像给猫顺毛似的。 虽说最终也没伸手,但没忍住,还是在心里扶额苦笑:谁能想到,昨天还在跟自己闹着别扭装高冷的纪四少,其实只是给点甜头就愿意乖乖投降的小屁孩?天下第一容易哄好的人,非他莫属了。 甚至于,有时他温柔到太过容易满足,不问因由的原谅和退让,也总给她这居心不良的人以无可补偿的……负罪感。 “其实,我做这顿饭。” 卓青扒拉着碗中的饭粒,忽而轻轻开口:“是想给你道个歉,司予,两年前我就应该跟你道歉了。” 纪司予夹菜的动作一顿。 半晌,只说:“阿青,先吃饭。” 卓青摇了摇头。 “两年前的事,我做错了很多,”有些颠三倒四,却话音坚定的,她依旧接着往下说:“那时候,我的脑子很乱,或许也因为你对我太好,一直以来都太好了,我总是理所当然的觉得你一定会偏袒我。不管是……那个没保住的孩子,还是我之后的所作所为,对不起,我本来也应该跟你说一声‘对不起’,你娶我的时候,冒了那么大的风险,和奶奶也僵持了那么久,我不该把你的用心全都糟蹋了。” 无论是当年“悍然抗命”,从老太太的五指山下逃脱,一意孤行从法国回来,让她躲过所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商业联姻。 又或是后来,宁可净身出户,也不松口答应老太太回家,让她这个名不正言不顺的孙媳妇,最终光明正大的进了纪家门。 纪司予为她铺就的光明大道,都是他咬牙熬过的漫天风雨。 可两年前,也是她毫不留情地彻底斩断前路,为了和卓家的新仇旧恨,不惜用那个被他给予厚望的孩子为代价……最终逼得他不得不出面,直至血本无归。 满室冷寂。 微妙的沉默里,唯独她的声音断断续续,愈发清晰。 “这两天,我也想了很多,你这次回来,已经是给了我很大的让步,可是我昨晚……我确实是很担心你背上的旧伤,虽然也是有考虑到别的……利益,所以你生气了,我真的知道你为什么生气,也很伤心,但今天早上看见节目,我一下子又开始闹脾气,反而自己成了占道理那个,也不顾你的想法,就把你给逼了回来。” 她几乎残忍的,事无巨细地剖开内心,直面那个世故又精明的自己。 精心包装的尊严,刻意扮演的矜贵,在感动和负疚感面前,尽数支离破碎。 只剩下柔软到无可附加的心脏一角。 血肉淋漓却还规劝着,她不想再让自己一错再错,不想再和纪司予冷战对冷战。 是时候长大了吧。 别再蜷缩在他的羽翼之下。 所以她说:“你抛下公司的事,陪我去买戒指也好,愿意在老宅这群人面前表态,维护我这个女主人的尊严也好,我真的很内疚。” “我从十七八岁开始,就一直像是用你的喜欢绑架了你,可我不想用自以为是的这种盲目自信,再做那个任性的小女孩了,所以……所以我向你道歉。” 【不该不听劝,不该把所有被爱的本能当做理所应当。】 【不该筹谋算计人心,因为被偏爱,所以肆无忌惮。】 【不该亲手把你逼到不得不退居二线,离开国内。】 【……更加不该,滥用那份得来不易的重逢。】 “对不起,我总是——” “阿青做的菜,怎么都这么好吃?” “……?” 她话音一哽。 满腹的歉意还没说尽,一抬眼,却瞧见面前那惯来瞧着不辨喜怒的清隽面容,眉眼一弯,登时生动明朗。 一如少年时,他第一次带她回到老宅,也是这样,和她一起坐在餐桌一角。 那时,他和她分享七岁那年的日记。 厚厚一摞的笔记本上,满是孩子诙谐的语气,却一笔一划,写得那么认真。 【小护士,你好啊!很久没见,我马上就要做手术了,心里很害怕。 但我想,我做完手术了,变成正常人,你就会更xihuan我吧?到时候,你xihuan我,我也xihuan你,我想,不如你就住进我的房子来吧!我们一直做好朋友,正常人的好朋友,然后,我就会长大,你也会长大。再长大一点,就像胡萝卜爸爸和妈妈一样,永远都在一起。 你放心,我一定会像个超级无敌勇敢的怪shou,保护你,也每天摘最漂亮的花送给你,我们都再也不要去可怕的医院,就待在家里。 我们每天在一起玩玩具,偶尔还去院子里晒太阳,饿了的话,你会给我做饭,但如果你饿了,我可能就只会做煮鸡蛋和吐司哦,对不起。 还有还有,我希望我们永远不要吵jia,因为吵jia的话,我担心你会把对我的喜欢jian少了,我本来就更喜欢更喜欢你,你本来就只有一点点喜欢我,jian少的话,我怕你就不会再补起来了! Suo以,如果你想要跟我吵架,一定请你提前告诉我,这样我会先跟你说对不起的,好不好? 谢谢你小护士,我永远喜欢你! 我想像个正常人一样喜欢你,和你一起上学,放学,吃饭,玩游戏。 我永远xihuan你!】 那是她第一次直面少时相知,笃定温柔的喜欢,不知所措,也无从接纳。 他们由是走了很长很长的弯路。 可时隔数年的这一天,他不再是十七岁时惴惴不安的少年,也早已学会握住她的手。 同样的,她更不再是可能会分离的同学,朋友,陌路人。 她是他的妻子。 “阿青,”所以,他说,“两年前的事,没有任何人做错,是我没有保护好你,我那时候……还没有成为这个家里最厉害的人,所以这两年,只能努力在往上走。” “……” “不是为了等你道歉,是因为这两年,我有必须得要做的事,我不是为了等你这句道歉——所以,不要道歉。” 她揉了揉眼睛。 说话时,却终于没忍住,冒出点孩子气的鼻音:“我不想总是拉你的后腿,所以我有努力学了,礼仪课,插花,茶艺,我都有认真学,我努力把自己扮得很漂亮,没有人再明面里说我配不上你了。” “我知道。” “他们都说,我看起来一点也不像上不了台面的私生女了。” “……我知道。” 从二十三岁,变故陡生那一年起,她便已经把叛逆又向往自由的灵魂,装进“纪四太太”的人偶,努力适应这大家庭里的弯曲勾折,努力变成合格的上流人。 哪怕原本可以有别的选择,可她还是为了他,头破血流地往大道那头奔走。 纪司予抱住她。 手指轻扣住她绵软黑发,将她狼狈不堪的泪水都藏进怀里。 “我知道,你很努力在做纪四太太……而我所做的一切,阿青,”低沉的男声,附在她耳旁,“我只是希望,你有一天,能够光明正大的做你自己。” 世界总是如此,越往高走,越是残酷。 而她是他残酷人生中,唯一的救赎。 第22章 一周后。 平淡无奇的周末清晨, 猛一下在耳边轰然炸起的手机铃声, 将双人床上小小隆起一团、还在赖床的某只懒虫吓得冷不丁一抖。 隔了好半会儿, 方才摸索着,把手探出被窝。 雪白纤细的一截手臂,拍拍身边,空落落; 没办法, 又再伸长点,去摸床头柜上震动不已的手机—— 这次倒是精确无误地把那噪音源头握住,一并拽回被窝。 顶着个小鸡窝头的卓某人睡眼朦胧,艰难地划开接听键。 电话接通,刚一抵住耳边,她突然福至心灵,果断的把手机跟自己拉开距离。 果不其然。 伴随着一声冲破云霄的嚎啕, 白大小姐在电话那头,惨烈的向卓青宣告:自己回国九天, 足足胖了十斤。 “神呐!老天爷啊!我高中毕业花了两年减肥,白水煮鸡蛋和鸡胸肉吃到吐都熬过去了, 现在简直是一夜回到解放前!宋致宁这个杀千刀的,约我吃饭就是居心不良,要是放在一个猪圈里,他就是那种长不胖马上要被拖去屠宰的臭猪!臭猪!浪费粮食不长肉的臭猪!” 卓青:“……” 她脑子懵乎乎的, 没完全睡醒,一时间竟想不到该怎么措辞来给对面助兴。 但这种伤人一千自损八百的骂法——别说,还真是挺有白大小姐的风格。 “而且你知道吗青青!” 前话未尽, 后话又起,对面想到新的吐槽点,叽里咕噜地吐槽着:“昨天我们去吃浦江春晓,遇到了卓珺和姜承澜,这俩都不是什么好人,竟然还凑一堆,宋致宁这家伙,不帮我骂人就算了,还笑嘻嘻指着卓珺跟我说,人家的腰至少要比我细了半尺,气死我了,我明天开始我就戴束腰,我不给自己勒出来个水蛇腰我跟他姓!怎么这么坏啊这人,你说是不是?” 姜承澜和卓珺? 卓青拢着被子微微坐起。 眉心一蹙,登时睡意醒了大半。 心头不安萦绕:这两个人到现在还有接触,倒是有点出乎意料。 正在气头上的白大小姐,却似乎并没注意这微妙沉默,只兀自嘀咕着:“宋致宁这个烂人,哪天他找老婆了,一定是找一个特别乖特别顺着他意的,还得等他玩累了玩倦了飞回家……臭男人,从小到大都这样,要我我就上妇女权益会告他,哼。” 卓青还没想明白卓姜两人忽而聚在一起的缘由,听得她这一句,倒蓦地失笑。 “别那么生气,瑶瑶,”想了想,只哑着嗓子、开腔调侃:“瑶瑶,你跟致宁男未婚女未嫁,多接触接触也挺好的,说不定哪天你就成了他的未来老婆,我陪你一起去妇女权益会举报他。” “哈?” “跟你开玩笑的,”卓青笑了笑,“他只是有时候嘴上不饶人,对你其实很照顾啊。毕业的时候,怕你不开心,不是还把第二颗纽扣送给你了。” “……那是我抢的好不好。” 白倩瑶的话音低下个八度:“他那个人,根本就不知道怎么喜欢人的。” 胖女孩和浪荡人间的富家子,从来都没有,也不该有什么浪漫的爱情故事。 藏在嬉笑怒骂间,不用真心示人,才是他们最能各自保全体面的方法。 卓青愣了愣,自知失言。 电话那头,白倩瑶却瞬间就调整好了情绪,从容地掀过方才那一页。 “不提那个讨厌鬼了,”一扭头,又颇八卦地傻乐:“不过话说,青青,你这喉咙哑得很微妙啊?最近不跟纪司予闹脾气,看来夫妻生活很幸福哦?哦?” 卓青:“……” 哪怕隔着手机,她依旧闹了个大红脸。 “也不知道是谁跟我说,纪司予天天回老宅吃饭,按时准点,比哪家的老公都乖巧,看来是吃饱喝足,就开始饱暖思——” “等等!” 眼见着话题马上要从八卦座谈会转向十八禁话题,卓青连忙开腔喊停。 “正好你打电话过来了,我也正想找你来着。” 一边摸过床边藤椅上的贴身衣物往身上套,她肩膀夹住手机,也不忘想出个旁的话题,冲电话那头小声嘀咕:“瑶瑶,你上次说联系上李云流开的那间裱画行,这两天有消息了吗?” 她话音一顿,眉头蓦地深锁:“奶奶生日也快到了,我这紧赶慢赶,前两天终于才给画完,想说尽快把那副画改一改、裱了框,免得到时候手忙脚乱的。” 说来心酸,老太太出身书香门第,本就是沪上有名的海派闺秀,女红、扬琴和国画都是拿得出手的大家。 这次做寿,吸取了前两次送金送银被嘲得不行的教训,她为了讨老人欢心,专门潜心学了大半年的山水画,再加上又是摔断腿,又是带伤完成全作——里子面子都做足,裱画这样的体面活,当然也不敢轻易放过。 连李云流都请来帮衬,总不至于再被说上不得台面。 “李云……哦对,李云流,你一说我就想起来了!” 白倩瑶在电话那头一拍脑门。 “他昨天刚好从意大利回国,我跟我爸说了要约他单独吃午饭,我爸还以为我要跟他相亲呢,死乞白赖给我约到了,”白大小姐心大如盘,热热闹闹地嚷起来,“那你赶紧收拾收拾,一会儿一起过来,李云流这货还特挑剔,非要吃正经本帮菜,我约他在老餐馆吃饭,就今天中午。” 卓青揉揉太阳穴,“哪家老餐馆?要不要我帮忙联系?” 浦江春晓和望江阁的那些个菜色,可都是得提前几天预约好的。 “哪还需要那么麻烦!” 白倩瑶噗嗤一笑:“他那个性格哦,我不整——反正,青青宝贝儿,你来就知道了,记住,进华门口那条老街哈,姐带你一起回忆童年……吃锅贴去。” = 上流圈中,除却珠宝美玉,便最爱赏玩笔墨字画,提及李云流这赫赫大名,的确也算是无人不晓。 毕竟,哪怕顶着沪上国画大师陈饮秋关门弟子的名号在前,但当年年仅十七岁,便能以一副国画《晚山》斩获中国美协大奖,也委实是年少有为,惹人眼红。 更别提近几年来技艺见长,他又连续以《秋日宴》、《白灰》、《逢春》等画作,夺得金彩奖作品奖,齐白石奖金奖,几度举办国际画展,成为诸多名画收藏家的新宠儿——尚未过而立之年,便被归于国内青年一辈画家中的顶顶翘楚,堪称前途无量。 卓青和他并无往来,好在白、李两家算是旧识,这才请动了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大才子。 虽说只是请他来帮忙裱画…… 但裱画怎么说也是个巧手工艺,要是能下副苦工,一定能给她那半生不熟的画作添些光彩。 “对了,一定要穿好看点哦!” 她正头疼待会儿怎么开口,白倩瑶倒是没忘趁她换衣服时,又打来几次电话,洒落好一场及时雨:“我跟你说,李云流这个狗子就是个颜控,开口闭口讲艺术,但是其实对美女毫无抵抗力,比如我。” 卓青:“……” 她对着主卧中的落地镜略略转过半身比对。 镜中人一袭Burberry双排扣卡其色风衣,堪堪遮及膝盖上三指,黑色马丁靴修饰利落,愈发显得一对纤细修长的双腿肤如白瓷,吸睛不已。 说保守算不上保守,但该遮的一点没露,更说不上什么刻意引诱。 “怎么不说话啦?”白倩瑶大大咧咧,在电话那头问:“我们青青,我跟你说,就你那个身材吧,我觉得上次那个小黑裙就不错,特修身,腰只有那么丁点宽,你说是不是?” 她笑了笑,拎起一旁的Chanel斜挎小方包。 “要是早三年,我就那么穿了。” “早三年——” “我现在出门了,”她赶紧止了对面的八卦心情,“司予今天回家吃晚饭,我们早去早回。” 白倩瑶:“……” 青青啊青青,给颗糖吃就低头撒娇的青青,最好骗的青青。 该怎么说你好。 白大小姐心头万马奔腾,又不知道从何说起。 末了,也终究只是叹一句:“跟你说那么多,都白说了,个傻姑娘。” 卓青也不恼,冲她隔空做个小鬼脸,便挂断电话。 剩下个看着电话怔怔发呆的白大小姐,好半会儿,郁卒的望天,颇老成的,又长叹一声。 她想起昨天在浦江春晓吃饭。 江景壮阔,身边人三分酒醉,面色温柔酡红,难得酒后失言。 却放轻声音,问她:“小胖子,你打算什么时候嫁人?” 她那时正下筷如飞,猛一下听得这句,心口一跳,当即警惕的环视四周——还以为即将要出现什么狗血的场面,譬如灯光齐黑,一群人推着求婚戒指出现之类的。 或许是这样子太滑稽,竟还惹来对面人噗嗤一笑。 “我不求婚,你别害怕。” 白倩瑶:“……” “你也不会嫁我,”宋致宁撑着下巴,似笑非笑地看向她,桃花眼微微一弯,便是个生来勾人芳心的微妙弧度,“你该嫁个知根知底的厚道人,对你好,天天带你吃好吃的,不想那些勾心斗角的事,整天一起傻乐,我哪里敢祸害你,还不被你家青青直接原地解决了。” 白倩瑶翻了个白眼。 “但是你听哥哥一句劝。” 刚要开口,倒被人抢在前面,说着什么:“不要太早嫁人,再多玩几年,哪怕要嫁人,也要先看清楚,人家是喜欢你这个人,还是看中你的好,这可是有本质区别的。” “什么有的没的,你说的这么复杂,”她没听懂那语重心长,只恶声恶气的反驳:“可你不也是每天带我到处吃饭,傻呵呵的不务正业!论祸害,我还祸害你呢。” 宋致宁一本正经的纠正:“哥哥泡妞是家族事业。” “别哥哥哥哥的,”她怒气冲冲,放下筷子,“都说了你不算我哥!大三天算什么哥!” 原本不过是气昏了头,随口说出来句玩笑话。 可这句话说完,酒醉朦胧的宋少,却蓦地收敛了笑意。 “当哥多好,”他说,“你看,还往里走半步,跟在我身边的人,可都没什么好下场。” 她很少看见他这样冷清模样,一下有些慌张,又不知道是哪里说错,只得弱了三分音色,小声补充:“哦,那,那非要叫哥什么的,这也不是不行……干嘛给我甩脸色,醉鬼了不起哦。” “了不起哦。” 宋致宁像是演戏似的,翻脸比翻书还快,一下又变作笑面。 却还伸手,揉了揉她鼓鼓囊囊的丸子头—— “吧唧”一声,把里头撑起造型的夹子给压塌了。 “你要听话,”他说,“大家都太快长大了,我最会骗别人,司予仔自己骗自己,卓青是被人骗,你呢,你就是童话世界里的小公主,胖公主,你就坐在城堡的窗户边上,等着你的白马王子来喊门就好了,他要是不来,你就不要出去,放低了身价,比什么都可怕。” 白倩瑶攥拳:我忍。 他还一边揉着她脑袋,一边说:“你是我见过天底下最幸福的人,你要是不幸福了,哥哥会觉得生活很无聊,所以你还是要努力做个傻妞,知不知道?” 白倩瑶扒饭,一口饭下肚:我忍。 “还有,过几天是纪家老太太的生日,你记得,不管卓青有什么打算,你好好配合,但真到了那天,一定要……” 白倩瑶余光一瞥,瞧见玻璃映照出自己美丽剪影:丸子头变成扁扁头,公主变头顶鸡窝的小妹。 不忍了。 她扔了筷子,左手按右手,骨节咔嗒作响。 ——“宋致宁,我杀了你!!!” 第23章 卓青一向是个能早到绝不来迟的个性。 是故, 这天答应了要一起吃顿午饭, 便只紧赶慢赶简单把自己拾缀完, 就催着司机出了门。 即便如此,那路线委实诡异,虽说距离不远,也足足在行程上耗去她大半个钟头。 上午十点四十。 纯黑色的宾利慕尚在老式弄堂中好一通左拐右绕, 终于在白倩瑶给到的地址处堪堪停稳。 普陀区,进华中学。 校门口开外约莫两百米处的老街,隐藏在普通居民门户中的破旧老店,写着【李阿婆锅贴】五个大字的木质招牌是它唯一的打眼特征。 司机下车,绕到后座右方,躬身为她开了车门。 抬头时,却还是没忍住, 满面为难地发问:“太太,您确定是这里吗?” 马丁靴后跟触地。 卓青推起墨镜, 怔怔看向眼前那摇摇晃晃的老招牌,也着实愣了一愣。 好半晌, 复才内心风雨飘摇地艰难点头:“应该……是。” 话音刚落,她视线逡巡一圈,蓦地和不远处、老店门外久候多时的蓝白倩影四目相对。 白大小姐这天一袭回头率极高的星空蓝雪纺小洋装,下摆堪堪及膝, 配上雪白长袜和同色系的小短靴,堪称闹市中的天降公主,凡尘俗世一点星。 可惜孤傲清冷的仰头望天状没持续多久, 下一秒,这位公主便飞也似地蹦到她跟前,亲昵地一把挽住她手,瞬间完成高贵RMB玩家到摇尾巴小忠犬的转变。 “青青,我都等你老半天啦,终于来了,”白大小姐拽着她往里走,“走吧走吧,青青,我们先进去——” 卓青冲司机摆手,示意他先找个停车位,在这头等等。 没走两步,却还是压低声音,又向白倩瑶确认:“瑶瑶,我们和李云流……在这里吃饭?” 她虽然没和那大才子接触过,但对于所谓艺术家的各种挑剔怪脾气也算是早有耳闻。 如果只是她们两个小姐妹出来吃,和白倩瑶一起,哪怕是什么大排档路边摊,她当然都能奉陪,但是既然是要请李云流吃饭,总归不能太寒碜了。 白倩瑶一贯大大咧咧,闻声,颇随意地拍拍她肩膀。 “这你就不懂了,李某人是个怪人,你请他吃什么大餐馆,他嘴挑毒舌能气死你,顺便把老板和主厨气到原地去世。” 卓青:“……?” 白大小姐伏在她耳边,嘀嘀咕咕:“但他有三不骂,不骂老人,不骂孕妇,不骂孤儿。这里有个特别特别好的奶奶,连宋致宁都对她特别耐心,我觉得肯定也能治住李云流那个毒舌男,哈哈。” 三……不骂? 这个李云流还是个顶级喷子? 卓青一头雾水,还没等再追问,便被白大小姐趔趔趄趄拖进这家名为【李阿婆锅贴】的老店里。 这铺面显而易见的不大,桌面一左一右两头排开,也只能拥挤的排下六张小桌,一眼便能看清内容,装潢上,还颇有种老式茶餐厅的感觉。 大抵是常客多,还没到午饭时间,里头便已经稀稀拉拉坐了几桌人,多半是白领打扮,桌上也大都无例外是一盘锅贴配上一杯豆浆或自家熬制的山楂普洱汤,吃着吃着,便时不时有人高声谈笑两句,说来奇怪,原本是挺惹人恼的举动,这会儿却格外显得热闹,颇具人间烟火气。 甚至让卓青有种久违的,微妙的动容。 她只能借用继续打量的视线来遮掩尴尬。 白倩瑶很快找了张最靠里的位置,后头就是取餐的小台,两侧墙上的挂式风扇呼呼作响,送来三分秋凉。 卓青仰头去看,突然发现有张歪了一寸半寸的小画框挂在旁边,似乎是店主人和家人的合影。 中间的老人咧嘴大笑,左侧的女人五官明丽娇美,哪怕不过比着再平常不过的剪刀手,也叫人有种挪不开目光的惊艳,至于右侧那位—— 金丝眼镜,西装笔挺,唇角微勾时,目光一眨不眨看向身旁。 卓青像是发现新大陆似的指着那张照片。 压低声音,她低声问坐在对面划拉菜单的白倩瑶:“那不是香港钟氏的太子爷吗?” “哦,那个啊,”白倩瑶只瞥了一眼,视线随即又落在刚摸到手中的菜单上,拿着铅笔勾勾画画,咕哝着:“人家已经自立门户啦,太子爷现在成了董事长,和宋致宁还是老相识呢,旁边那个是他老婆,叫陈昭,我之前在纽约的时候偶然见过一次,是个大设计师,人可好了,还陪我看了两场时装周呢。” “那这家店和他们……?” “李阿婆!这里!” 还没等到回答,白倩瑶忽而伸手,冲她背后热情招呼起来。 弯弯眼睛,小话痨嘴不带停:“刚才还在想怎么没看见你呢,今天我带朋友来吃饭~我要吃六两锅贴哦!” 卓青循声扭头,瞧见自后厨探出半个头来的白发老奶奶,正是刚才照片上占据C位的大笑老人。 老人一见到白倩瑶便笑,放下手中托盘。 爬满老人斑和皱巴巴纹路的手,在身前围裙上擦了又擦,这才撩起门帘出来,亲热地捏了捏白倩瑶的脸:“小丫头,不怕长胖,上回致宁还跟我说呢,不准把小公主喂胖了,胖了挨揍的就是他。” 白倩瑶冲人做个鬼脸,笑嘻嘻的。 “那反正我请人吃饭的嘛,待会儿还有个朋友来呢,是在吃不完我就给他。” 老人也笑,接过她手里菜单,“侬事体做得乒乓响。” 卓青坐在一旁,呆呆看着慈祥的老人亲昵动作,没说话。 倒是李阿婆和白倩瑶寒暄半会儿,蓦地扭头,看见她,忽而也伸手,捏了捏她的脸蛋。 老人的手指有茧子,磨蹭着薄薄脸皮,存在感格外明显,却不难受。 只像是一下把人带回到好多年前。 那时的她,也有调皮捣蛋的时候,放了学便一溜烟跑走,在老弄堂里横冲直撞,到家第一件事,准是冲进厨房,一把扒拉住阿妈的围裙,撒着娇、吞着口水问:“阿妈啊,我们今天吃什么啊?好香,我们煎锅贴吃好不好啊?” 阿妈也是这样揉着她的脸,说我们阿青怎么这么瘦,今天要给阿青吃四两,四两还不够就六两。 她的脸红扑扑的,点头点个不停,哪怕阿妈每次都把锅贴煎糊,但她还是每一次都一个不留,吃得干干净净。 就等着阿妈抱抱她。 然后说,【阿妈最疼阿青,阿青胖乎乎,阿妈就最开心。】 她在成年人的世界里过得很好,再也不会因为四两锅贴开心到找不着北,拍着鼓鼓囊囊的小肚子,就觉得自己幸福到睡不着觉。 可她已经很久没有妈妈了。 “看看这个小朋友,脸上都没肉了,才该多吃点呢,”老人冲她咧嘴笑笑,露出两颗填补过的小银牙,“小囡,你叫什么名字啊?爱吃什么口味咧?” “我叫卓青,”她忙答:“我和瑶瑶一样的口味,我都能吃,不挑食的。” 平素锻炼出的钢铁心肠,竟也在这朴素的热络中显得局促不已。 老人又笑,脸上的皱纹挤在一处,应她句好,便扭头进了厨房。 剩下个还在状况外的白倩瑶,拉过她的手晃了晃,一派自在得意。 “所以我说,要招待李云流,找李阿婆准没错吧?宋致宁带我来这吃过几次饭以后,我觉得这里比什么浦江春晓望江阁德顺坊好一万倍——啊,好想再年轻个七八岁啊,那时候我们还是高中生呢,青青你也没有现在这么忙,要学什么画画啊,茶艺啊,插花课,还有什么什么品酒的,连鉴宝课都有,我真是长见识了,比高三还累呢。” 卓青回过神来。 挠了挠她下巴,只笑:“我又不像我们瑶瑶,这些事你长大的时候见的多了自然就会了,我只能后天补习。” 她说,眼神若有所思地看向老旧的桌面:“你小时候看家里阿姨插花,和白叔叔去拍卖行挑生日礼物的时候,我在医院帮我妈妈打下手,做的最多的事,是拎着水桶抹布每间病房给人家擦地板、做清洁小妹。” 遇到好主顾,会给几十块小费,够他们家几天的伙食。 遇到不好的,哪怕她才七八岁,十二三岁,也能被骂得狗血淋头,告到护士长那,她的工资一分不剩全都被扣光,桑桑的药钱不够,只能大冬天的再去捡一些瓶子之类的卖掉,抵一些零头,也因此试过给这样的老店做服务员,碰到好心的老板娘,总会给桑桑多准备一份员工餐。 穷的时候,快乐的方式很简单,吃饱穿暖是一年,缺衣断食的时候,抱在一起,你匀我一点,我分你一半,生活的奔头就是家好月圆,永远有冲不完的莽劲; 可富贵人家哪里会欣赏什么一往无前的家庭美满? 他们要的是体面,图的是高处不胜寒,哪怕冻成硬邦邦的冰棍,也要摆出最聛睨一切的姿态,供山下不明就里的凡人瞻仰:这姿势真酷!还保持得了这么久,土豪就是土豪! “啊,”白倩瑶意识到自己的没话找话似乎戳到人痛处,蓦地话音低落:“对不起啊青青,我只是随口一提……我是真的觉得你现在已经做得特别好了,我就是,我随口发牢骚,想想我们高中的时候,就整天嘻嘻哈哈的,特别好……但其实我也知道,人不可能一直都是十七八岁,总得长大的。现在你的日子过得好就行了,我怎么都会为你开心啊。” “知道。” 她伸手,托了托自家八卦大王的下巴。 “但你可得永远做小公主啊,”卓青笑:“你活得潇洒,就像我过得潇洒那样,你是我最宝贝的小女孩。” “口意!” 白倩瑶搓了搓俩手的鸡皮疙瘩:“你怎么和宋致宁那货说一模一样的话!妈耶,青青啊,你该不会在大家庭呆久了,和宋致宁一样成了变/态吧?” 卓青:“……” 嗯。 她想象了一下宋致宁说这话的样子——是挺变/态的。 “宋致宁是变/态,”卓某人于是笃定地补刀,“我不是,我没有。” 话音刚落。 白倩瑶闷笑一声,刚要搭腔,视线抬起半寸,却蓦地脸色一变,当即如临大敌般双手撑住桌面,霍然站起。 卓青心中有底,跟着扭头,果不其然便瞧见进门头一个修长身影,大叹:哦豁,说变态,变态就到。 一叹未完,后头还跟来一个。 嗯? 人高腿长,瞧着和宋致宁在身高体型上不分伯仲,都是颀长竹竿款。 但是—— 卓青眉头一蹙。 几乎是一瞬间,她对这个人的初印象锁定在【危险】两个字。 哪怕面如冠玉,端的一副艺术家风流雅致好容貌,但对方更让人在意的,显然是那种让人下意识感觉到不适的气质。虽说谈不上邪佞那个路子,也没有油腻的酷炫狂霸拽,却也足够令人下意识想要退居十里,举手投足间,挑剔冷淡的本性毫不掩饰。 尚未打量完全。 “宋致宁,你个臭猪,”桌对面,先一步怒火中烧的白大小姐登时开腔怒斥:“你还敢来在姑奶奶面前……等等,你怎么还跟李云流一起来的?你们什么时候认识的?可以啊你!” 如果说纪司予是孤星冷月,高高在上;那李云流就是万丈寒潭,眼角眉梢,丝毫不掩孤傲鄙漠,目中无人的轻狂。 譬如此刻。 对待世交家堪称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小姑娘,还没等被骂的当事人开口,他脑袋一歪,目光冷寂望来,倒率先把白倩瑶气了个半死。 “先别急着骂人,”他嗓音轻慢,三分低哑:“我说来吃饭,好像不是来猪圈遛猪的。” “……”白倩瑶拍案:“李云流!” “嗯,”李云流点头:“菜呢?” 沉默。 剩下个被平白无故骂了次猪的卓青,深呼吸,忍着脾气,耐心答他:“……还得等等,锅贴要现做出锅才最好吃。” 李云流闻声侧头,睨了她一眼。 没说话,倒还是乖乖落了座。 剩下宋致宁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在旁边“噗嗤”一声,笑得怪开心。 = 事实证明,在人背后说坏话实在使不得,现世报来得比什么都快。 宋致宁和李云流一来,卓青本来还在担心,这小桌满满当当坐上四个人,还有两个长手长脚没处放的,该多不自在。 结果五分钟后——小公主悲愤欲绝无从抵抗,被“臭猪”以【相亲对象不合适容易婚后抑郁】为理由拎着后脖颈先行离开,剩下她和那个一看就知道绝世无比难搞的大才子面对面坐着。 面前摆着三大盘锅贴,个个足份足量,够三个大汉吃得走不动路。 卓青:“……” 白倩瑶!! 你这是饿死鬼投胎吧!! 沉默片刻,她摸起筷子,夹起一个放到嘴里。 一边无力扶额,捏着眉心,也不忘弱声解释:“这里的锅贴很好吃,说不定……呃……吃了还想吃,就提前多点了一些,您都试试。” 她用【您】的措辞来尊称这位大师,也是为了避免被对方那写在脸上的怪脾气波及。 李云流尝了一个,眉心蹙起。 “油太重。” 话毕,他抽出张手帕,作势要吐,卓青忽然想起刚才白倩瑶给她总结的“三不骂”,指了指墙壁上的合影相框。 “这家店是个老奶奶开的,也是老店了,”她压低声音:“老人家味觉会退化,慢慢做着做着,口味也会变重,本身给一些过路的学生和白领小姑娘吃,图个开心,没那么挑剔,但看见我们点了那么多没吃完,还吐掉,可能也会很失望吧。” 李云流动作一顿。 手帕叠了三叠,收进风衣口袋,他转而就着山楂汤咽下剩余半口,继续伸筷子,细嚼慢咽,不多时,也吃了小十个。 卓青心口一松,跟着慢吞吞吃进几个。 “可能瑶瑶也跟您说了,”看人气场逐渐不那么咄咄逼人,这才切入正题,闲话家常般开了口:“实今天主要是我托着她的面子,请您来帮忙看看画——我家老太太的生日快到了,我给人准备了一份生日礼物,自己画的山水画,虽然上不了什么台面,但如果可以,还是想请您用裱画行最好的紫檀木……” 非正统的社交场合,她一向不太把纪四太太的身份当做趾高气扬的借口,免得给人留了话柄。 很显然,这种谨慎温和的态度也还是比较讨大/师的好。 李云流这难搞的个性珠玉在前,听她一番话下来,竟也没太刁难。 只扬眉看人,问了句:“画拍下来了吗?先给我看看。” 她把手机里提前拍下的全景图递到人手中。 说不紧张是不可能的:虽说也请了正经的国画老师一笔一划着手教,但她底子浅,入门晚,不过学了大半年,就想画出来一副气势磅礴的山水大作,虽说整体看起来能够唬住人,但微末之处,还是有些心急吃不了热豆腐的拙笔。 果不其然,李云流不过一眼扫过,便放了手机。 他吃了口锅贴,咽下肚,给了她很长一段时间的缓冲。 “仿的游春图?” “……嗯。” “青绿山水,花枝招展,很考验画材和用色,”他抿了口山楂汤,话音淡淡:“底子都没打好,工笔写意一个没上正轨,就去画山水——外行看热闹,内行看笑话。” 卓青埋头吃锅贴。 李云流继续往她心上戳刀子:“但还算有点小聪明,教你画画的老师一定告诉过你,这幅画,开山意义远胜于技巧本身,如果只贪速成,又非得画大作,是最佳选择。” 卓青轻咳两声:“我只学了半年多,头三个月都在练基本功,是老师一笔一划带着我摹出来的,让您见笑了。” “见笑倒不至于,只学了这么久,能画成这样,天赋不错。” “……嗯?” 卓青有些受宠若惊。 抬头看人,对方倒是丝毫没有夸奖人时捎带的半点笑意,只依旧冷着张脸,像个机器人一样咽着锅贴。 “多大了?”末了,还像个艺考老师似的,查起她的户口:“二十?” 卓青如实回答:“二十五。” “哦,”这次倒是明显从对方语气里听到三分失落,“年纪太大,不然我老师应该会很想收你当徒弟,现在笔下有灵气的不多,捡到一个算一个。” 卓青:“……” 她一时间竟分不清楚这是夸是贬。 “你要裱画,什么时候要?” “尽快吧……还有大概一周,就是家里老太太的生日。” “材料用最好?”他挑眉,“舍本逐末,买椟还珠可是大忌。” 卓青又是一哽:“就,适当着用吧,”她低声补充,“全上海,只有您的裱画行有沉香和紫檀做用料,我是个外行,主要是哄家里老人开心,画虽然不算顶好,至少扮扮样子,还是用了心的。” “行。” 李云流这次应得爽快,“改画,裱画,还有刻章,账号我让白倩瑶发给你。” “刻章……?”卓青有些愣,“说起章,我自己也有一——” “要做门面活就用心点,刻章不收你的钱,放心。” 大才子就是大才子,收钱麻利,送福利也绝不拖泥带水。 卓青看不太懂他那怪脾气,倒也没再细问,顺利约好交画时间,便算是了了一门心事。 两人随即齐齐静默下来。 都是细嚼慢咽的吃法,从热乎吃到全冷,吃了快一个小时,总算是消灭了桌上大半的锅贴。 临走,李云流忽而向后厨的李阿婆招了招手。 “可不可以给我一个打包盒?” 似乎怕李阿婆会不到意,他手中还比划着方形的形状,“锅贴很好吃,不要浪费了,我打包带回去给我师傅试试。” 卓青:? 李阿婆倒是不觉有异,很快从后厨找来两个打包盒,还顺手摸出双新筷子,一个一个给他夹进盒里、末了稳当盖好。 “常来啊,年轻人!” 她一左一右,拍着卓青和李云流的肩膀,“你们都是致宁和瑶瑶的朋友,阿婆最喜欢和你们这些年轻人打交道了,生气勃勃的,下次再来,阿婆请你们喝苹果雪梨汤,最近新学哒!……对了,还给你们打折!” “好,阿婆。” 说这话的不是卓青——而是傲气凌人的李云流。 抢在她前头接话的李大/师,仰起头时,努力挤出了一个和他那张脸颇不匹配的温和笑脸:“谢谢你啊,多注意身体,我们下次再过来。” 卓青脑袋上蹦出三个问号:??? 这对看似和谐的男女,随即在李云流直接拒绝她送人一程的客套邀请后,大道两端,各走一边。 卓青回过头,瞧见李大/师提着那盒锅贴,手指在塑料边边上头绕了个圈,晃来荡去,和他天下第一酷哥的人设颇不相符。 哦。 回头想想,好像刚才那七八十个锅贴……他至少也解决了五十个。 本来半个就要吐,结果——为了不让老人家失望,吃了五十个吗? 好像这人也没有想象中那么危险又难搞。 卓青有点怀疑自己看人的眼光了。 正出神间,外套口袋里,手机忽而震动不已。 她收回看向大道另一侧的视线,一边在久候多时的司机引导下钻进宾利后座,一边接起电话。 连联系人备注都不用看。 这个点打电话过来的,必然只有某位准时准点报备晚餐的新时代三好丈夫。 “阿青,”电话那头的声音温柔,“你吃饭了吗?在干嘛呀?” 呀。 会议室里的众人掉了一地鸡皮疙瘩,埋头猛扒盒饭。 “联系裱画行?哦……你说那副要送给奶奶的画,”纪司予微微侧身,倚住会议桌边,右手有一下没一下,揉捏着隐隐酸麻的太阳穴,“找到合适的就好,别太辛苦了,最近天气时冷时热的,穿的什么衣服出门呀?” 又是呀。 大家已经习惯了,掉在地上的节/操……随他去吧,开心就好。 “风衣啊,好……我没有,是怕你感冒。” 空下的左手,不知何时摸过桌上钢笔,指尖飞旋,时而停顿。 他视线瞥过人事部方向,鬼鬼祟祟四处张望的女人猛一下撞进他视线,吓得手上一抖,手机落地。 女人忙不迭把手机捡起。 他转开视线,继续和电话那头温声交代:“我今晚会回来吃晚饭的,你先睡个午觉怎么样?对了,听说香港的祥记在陆家嘴那边开了个分店,你不是最喜欢他们家的葡挞和牛角包吗,我回家的时候给你带。” 电话那头传来女人清脆笑声,似乎在笑他不务正业。 “没有,我是正常下班,正常哄老婆,”他很是正经地给人纠正话里漏洞,“充其量只是宠得过分了一点,你说是不是?” ……傻仔。 卓青捂了捂微微发红的脸。 窗外,人流如织,街景繁华,从前总觉得格格不入的景象,无情的钢筋水泥大城市,乍尔一眼望去,似乎也多了三分温情。 虽然不过是闲话家常的匆匆几句。 可时隔多年,她好像又一次觉得,自己成了童话故事里有家可回,有人可倾诉,可拥抱的幸福小孩。 真好啊。 她靠住窗框,浅金色的阳光穿透玻璃,错落洒在她眉眼间,暖洋洋的。 她说:“司予,最近突然觉得时间过得好快,也好慢,但又觉得好像真的一天比一天幸福了,想永远这样就好了。” “嗯,”他便也笑:“一直都会这样,我们就是普普通通的小夫妻啊,笨阿青。” “那就好,”她轻轻松了口气,止住心中杞人忧天的愁思,只转而“吩咐”:“那你要早点回家,我还等着喝祥记的鸳鸯奶茶呢,嗯?” 笑意盈盈的纪四太太,就这样久违的,开始恃宠生骄起来。 纪少隔空给她顺顺毛。 “好,你想喝,我把祥记从姓霍的手里买过来怎么样?” 卓青:“……” 这种烽火戏诸侯,千里送荔枝的祸国妖姬即视感是怎么肥事。 第24章 此后数天, 裱画事宜进行的相当顺利。 李云流是个说到做到的钢铁直男, 虽说免不了在细枝末节处诸多挑剔, 但是该卖的人情、该做的事,倒也一点没有马虎。 几天的交流下来,卓青被这个毒舌男进一步锻炼出了不锈钢心肠,到后来, 甚至能够面不改色的,一边在电话里听着他对自己基本功从头到脚一顿批,一边淡定插花、优雅品茶。 时不时还能接几句:“好的”“您看着改”“我都可以”。 李云流:“你如果想要认真学,就要对自己严格要求。” 卓青:“好的,我都可……哦哦,好,严格要求。” 李云流:“……” 纪四太太的温柔刀名不虚传, 杀人于无形之中。 卓青倒吸一口冷气,还没来得及解释, 电话那头瞬间挂断,耳边只剩“嘟嘟”声回荡不休。 她扶额叹息。 但好在事实证明:这位天下第一毒舌酷哥还算是颇有职业修养, 答应下来的事,并不掺杂任何私人情绪,只追求绝对毫无瑕疵的百分百完成需求。 故而,等到经他一手改好、裱好的画作重新回到卓青手中, 也不免收获“原作者”感叹一句:大/师就是大/师,寥寥添改几笔,欣欣向荣的山水生机跃然纸上。 随画一并附赠的, 还有信纸一张,留言三句。 字迹龙飞凤舞。 【画是我师傅亲手改的,他说不收你的钱。 他不收钱,搞得我也不能收钱,很烦。 下次不做你的生意了,还是纯画画好,裱画行停工了,勿扰。】 卓青:“……” 她的小金库莫名其妙免于一劫。 就连闻讯而来吃瓜的白大小姐,听完经过,也感慨这是太阳打西边出来——李云流这货可不是什么高尚大艺术家,画价一向贵得令人咋舌。 “不过听说他确实是很听他那个师傅,呃,叫什么,什么饮秋的,很听那大叔的话,青青啊,你这是走狗屎运咯,”电话那端的白大小姐哼着小调:“也好,现在万事俱备,只欠东风,我就等着明天寿宴上,看我们青青技压群雄了。” 哪有那么轻松。 “我其实就是个门外汉,唬唬人的,”聊天对象是白倩瑶,卓青总不会骗人,当即便老实交代:“如果老太太心情好,肯定不拆穿我,还夸我用心了,要是她心情不好,看不上我的礼物……那估计评头论足的口水都能淹死我,看命了。” 反正头两年送过玉观音,金如意,还不是也被明里暗里挑剔到不行。 就是不知道今年纪司予大功在前,欧洲分部成绩彰然,老太太会不会看在这点面子上,也给她个好台阶下。 这话一出,于卓青而言,不过是随口感慨,于生□□打抱不平的白女侠而言,就是彻彻底底的击鼓鸣冤了。 “啧。” 白倩瑶颇不满地咂咂嘴,话里话外,是隔着屏幕也能感受到的滔天怨气。 “是不是这些个老人,都觉得自己高人一等,一定要把儿子辈孙子辈都拿捏在手里,才觉得自己活着有意义?” 说起这茬子事,白大小姐如数家珍:“就说你家那老太太,当年你和纪司予谈恋爱的时候,她当拦路虎,我都算可以理解,毕竟他们纪家确实门槛高,人金贵,换了我估计碰都不敢碰。但现在你都进门了,这几年对她也是一顶一的恭敬,难不成她非要整得你们俩小夫妻惨淡收场,才觉得扬了自己老大的威风?” 卓青失笑。 纤细手指轻敲桌案,她若有所思:“老太太出身好,眼光高,自从司予的父母走了,几个孙子的婚事都是她一手操办……司予是头一个在她手底下唱反调的,我当然就是那个带坏他孙子的狐狸精。她不在司予身上出气,只能找我的麻烦。” 况且,这只狐狸精连“徒有其表”四个字都得后天修行,出身不好,更没能给纪氏带来丝毫直接利益。 想想大哥纪司业,七年前娶了万力集团叶振廷的千金叶梦,促成两家在能源开发案上的通力合作,为纪氏旗下的两大子公司顺利上市添砖加瓦; 二姐纪思婉尚未婚嫁,但曾经的三度恋爱,无一不是和大院子弟和平分手,双方长辈心知肚明,原也是借此疏通了不少门路,各自得益; 至于三哥纪司仁……虽说娶的是个家道中落的港城千金,但好歹名声在外,昔日也是几度进京的老派爱国华商,既挣了大面子,那点微薄嫁妆,老太太是无需放在眼里的。 归根结底,老太太对她存着的那点门户之见,是扎根在骨子里的。 别说9012年了,就是到她进了棺材,当年纪司予违抗“旨意”,毅然决然强娶卓姓妻,大抵都能算上老人家人生不顺意之事TOP3。 思及此,想到老太太每次面对自己时的心境,卓青倒是自个儿把自个儿逗笑。 “就算是狐狸精,那也得纪司予这个纣王乐意奉陪好不好。” 剩下白大小姐心绪不平,依旧在电话那头冷嗤不已:“我发现谣言这个东西真的是绝了,舆论天然就是偏向男方的,明明是他家孙子死不悔改强取豪夺,不管你最后是为什么答应,至少要不是他突然回国,当年你都快嫁给姜——” 白倩瑶喉头一哽,嗫嚅两下。 “姜……好吧,姜承澜也不是什么好货色,”末了,只得小声叹息,“我只是想不明白,嫁都嫁了,娶也娶了,老太太到底是跟谁较劲呢?” 卓青摩挲着桌上画作边缘,笑着接腔:“跟她自己吧。” 白倩瑶“啊”了一声。 “啥意思啊青青,”她嘀咕:“我又迷糊了。” “和先走一步的老爷子一样,她活着,是纪家的门面,死了,照样是纪家的丰碑,”纪四太太悠悠总结:“所以以她的眼光,但凡她还在一天,我就是刻在耻辱柱上、时时刻刻提醒她治家不严的符号,看着就难受。” 而心知肚明这个中缘由的自己,费尽心思雕琢璞玉,也只为了不让那符号过分显眼而已。 不过也没什么好可怜的,各有所图罢了。 卓青想:人活一辈子,谁不是跟自己较劲到死。 = 和白倩瑶偶然提及这档子往事,当夜晚饭后,纪家小夫妻绕着老宅外的小花园散步消食,话题也很是顺遂地过渡到了少年时。 卓青一手挽住身边人手臂,一手揉着吃太饱而略显圆滚滚的小肚子。 “不过想想也是,当年我还不知道小时候的事,总觉得你莫名其妙对我好,一定是有什么鬼主意,什么转班,什么英语补习——一直到道歉信那次以后,才觉得很多事都不一样了。” 至于不一样在哪。微信搜:tyh0577 除了微妙的感情,自然还有其他。 譬如,那次堪称心灵羞/辱的道歉信事件,最终让十七岁的卓青更进一步、深刻地意识到:在高中校园这样一个微型社会里,家世和出身,就是某种无从置喙的阶级划分。从纪司予的立场,是不需要、也没必要对自己这么一个微不足道的人物煞费苦心的。 退一万步,如果只是需要一副好皮囊搭衬,他都能随便找到无数个芳心暗许的少女来加以培养,故而对她而言,与其深究自己得到这样一份青睐的原因,倒不如趁乱保命,自提身价。 什么清高,什么不冒头、不惹事。 枪会不会打出头鸟她不知道,但是一定会对准顿步不前的缩头乌龟——在人群中,平凡和怯懦就是原罪。 “那之后,说实话,”她摸摸鼻子,有些心虚,“虽然没正式在一起,但其实,我确实有点把你当做保护伞了。就连我那个便宜爸知道你经常照顾我的事之后,也老劝我‘好好跟同学接触’,还是吃饭的时候光明正大说的,气得卓珺扔了筷子,那天之后,快有一个礼拜没下过楼跟我们一起吃晚饭。” 想想就生气。 卓珺这个人,本事不大,迁怒的小姐脾气倒是经年不改。 纪司予笑了笑,没接腔,唯独身体总无意识地往卓青那头靠。 他从不在旁人面前露怯,平时都掩饰得很好,偏偏到了小妻子身边,四下无人,就老有种……柔弱无辜又可怜的即视感。 “站直。” 卓青回过神来,轻轻拍他,“医生说的话都忘了?平时好好养着,以后老了才不会又成歪背老头了。” “哦,好。” 早已经不是小孩子的纪少,这次很听话的乖乖站直。 “然后就高三了,高三我们前后座四个人,关系大概是最好的时候了吧?姜承澜也毕业了,消停了好一段时间,说真的,我到现在也没想明白,他到底是为什么一时兴起缠上我的,我话都没跟他说过几句——还有你这家伙,心思埋得也真有够深的,之前一直在我这钓鱼,就是不说清楚原因,搞得我真的冥思苦想,愣是想不出来,你那一套套的到底是图什么……” “我要是跟你说了,你准会觉得我在骗你。” “骗?我有什么好骗的。” “有很多啊,比如长得漂亮,心地善良,对我很好,”纪司予一副笃定模样:“而且,我小时候那么丑,你把我当弱势者照顾,我如果一认出你,就跑到你面前说,‘小护士,你还记不记得我’,你不相信就算了,要是相信了,还不是肯定自动就把我套进那个丑丑的形象,那我还怎么娶你当老婆?” 卓青:“……”微信搜:tyh0577 这家伙真是,无论做什么事都要想那么长远的吗? “而且,我看见你第一眼就认出你了,但你看了那么久都没认出我,其实我那时候有点点郁闷,回家以后还问了宋嫂好多次,难道我和小时候差别很大吗?明明你就和小时候长得一模一样啊,”说话间,某人勾住她的手,略显孩子气地晃荡几下,“不过没关系,不管你认没认出我,我找到你了,你就会是我的。” 这话听起来总觉得怪怪的。 卓青刚要接茬,笑他措辞古怪,忽而觉得肩膀一重。 侧头看,原是某位纪少坚持了没三分钟,站姿又歪了。 贴着她站,腰弯弯,脑袋侧侧,便正好抵住她肩膀。 要是被哪个狗仔拍到,估计明天就能占据金融版头条:【惊!在外叱咤风云的他,在家里竟然……】 “纪司予!” 卓青这次重了口气,手上又是一下,直接拍中他背。 拍完之后揉了揉,话音却还冷着:“说了不准老是这么站,三分治七分养,你在外头站的好好的,干嘛散个步就没正形了?我要生气了。” 想来她本就是容易哄着的性子,近来在小事上,又或是床笫之间,对纪司予堪称无限忍让,倒是把他给惯着了。 可遇着身体大事,哪里容得马虎,百年之后受苦的还不是自己——她好歹也在医院待过那么多年,关照身体的本能已经刻进骨子里。 纪司予:“……” 见她面色严肃,这次纪少不再抵抗,比谁都乖巧的听从命令,站得格外笔直。 后头瞧着,那叫一个挺拔青松,颀长纤秀。 却不说话了。 卓青是他心里蛔虫,也知道照顾他面子,骂完了,又捏捏他右手虎口处软肉。 纪司予瞥她一眼。 “牵牵手,”她说,“不然我老挽着你,害你往我这偏了,你牵着我,这样肯定能站直。” 纪司予说:“哦。” 说是不情愿的语气,却很快微曲手肘向下,与她十指紧扣。 “别生气了,都是为你好。” “嗯。” “牵牵手。” “……牵着呢,以后等我老了,还要牵着阿青当拐棍。” 怪幼稚的。 卓青笑着“嘁”了一声。 “所以,后面为什么乐意跟我说了?说我们从小就认识,把我吓了个半死,”在心里把他吐槽完,又接着方才的话头往下问:“……还挑着那么敏感的时候,你存心跟卓珺过不去,想把她气死是不是?” 说起这遭,就不得不提,当年继道歉信事件之后,卓青在卓家的地位实际有了微妙的好转。 虽说可能性微乎其微,但是卓父确实对于她能攀高枝嫁进纪家这件事抱有一定期望。 然而与此同时,卓珺对于她的不满也在逐日累积递增,比起卓家那位早早就出国留学、撒手不管家中事的长姐卓瑶,这个小妹与卓青堪称宿敌的怨怼,在少年时便已经无可遏制。枣按退吻枣按退吻枣按退吻 于是,在卓珺十七岁生日那天,圣诞节前夜,便为她亲手送上了一场防不胜防的鸿门宴。 那是卓家宅邸格外热闹的一夜。 宴会厅中,宾客无数、名流如织。 卓三小姐在短短致辞的最后,忽然声泪俱下,清秀可爱的脸庞皱成一团,呜咽着:【其实,说了这么多,这一年来,对我而言最大的收获,不是别的,而是我有了一个新姐姐。虽然她出身很贫苦,很难融入我们这个大家庭,但却总是竭尽所能做到最好,无论是在学校刻苦努力念书,还是在家里帮忙做家务、帮我补习,她让我看到了很多人性的闪光点。虽然今天是我的生日,但是在这里,我也想送给我的姐姐一份礼物。】 宴会厅的大屏,很快投影出一段短片。 掌声如雷中,卓珺讥诮的目光,投向人群里蹙眉站起的少女,嘴角笑容玩味,和她那生来天真可爱的容貌颇不匹配。 切入第一个镜头的瞬间。 她瞧见卓青的双瞳不自觉霍然放大,心中快意几乎要将人淹没,大仇得报,不外乎如此。 ——的确,那正是卓青再熟悉不过的旧弄堂,布满青苔的半地下室,潮湿的墙角。 穿着洗到发白的绒布裙,桑桑坐在她们曾经共同的床上。 画外音更是熟悉,轻声劝说:“桑桑,说句话,镜头对面是姐姐。” 姐姐。 桑桑的眼睛亮了。 她有点笨拙地挪一挪身体,力图让自己更靠近镜头,那常年生病而脸色灰败的面庞上,随即努力地、努力挤出一个灿烂的微笑。 “姐姐,你好吗?” 她顿了顿,又说:“我的病,现在,好很多了。妈妈找到了,新爸爸,我们很快要,搬家了。” 卓青站在那,一眨不眨地看着她。 满室喧哗仿佛都静了,只剩下昔日相依为命的记忆狂涌,几乎叫人站不稳脚步。 “妈妈说,你不能,来找我们了,你,要过好日子,我们,不要去,打扰。但是我很,想你……”桑桑一字一顿,说话很是费力,越说到后头,越像是哽咽:“但我想,告诉你,你永远是,我的,姐姐,还有,我们可能要,搬家的,新地址,是——” “够了!!” 卓青霍然开腔,冲大屏后负责播放VCR的家仆厉声怒斥:“关掉,马上关掉!!” “地址是,普陀区……” “听不懂人话吗,赶紧给我关掉!!” 她再也顾不得什么礼仪,脑子里一片空白,在周遭诧异视线的洗礼之中,跌跌撞撞扑到控制的仪器面前,伸手就是一通乱按。 “新爸爸,叫程勇,他的,电话是——” “开关在哪里!小陈,你聋了吗,帮我把它关……” 【滴】的一声,打断她恼怒后话。 原是后脚跟来的白倩瑶好歹还算清醒,灵机一动,赶忙弯腰找到插座,直接把电源线给一拔。 屏幕彻底黑了。 这场生日宴的主角,也正式从光芒万丈的白雪公主,转向了“德不配位”的贫民窟灰姑娘。 “那就是卓家接回来的私生女?” “可不是吗,这么叫也没问题,谁让现在卓家掌权的那个本身就是入赘,卓家大小姐是个疯子……” “她在学校好像有人罩着的啊,卓珺这么干会不会引火上身哦?” “怕什么,人家可是卓家的掌上明珠,正牌对私生,哪能真落下风啊。” 他们中,有人是卓青的同学,有人是校董,有不少人是卓家的商业伙伴,兴许还有不少,本该是未来卓青择婚的良配。 那段视频,几乎是活生生把卓青的过去瘫在众人面前,将她来卓家后所有尽力融入其中的努力一拳捣毁。 卓青沉默了。 卓父冲上台前,右手高高扬起,几乎就要落到卓珺脸上。 临门一脚,却终究还是没能狠下心来,只愤愤把那话筒一推,呵斥:“胡闹!” 一句胡闹,就为他心爱的小女儿是如何残忍揭开旁人伤疤、又险些把人至亲至爱难得得来的安宁狠狠打破的事,划上了一个难堪的句号。 可偏偏这个时候,竟然还有人在鼓掌。 卓青站在大幕之后,白倩瑶搀着她站稳,两人一齐转过视线,瞧见主宾席上那貌如朗月的少年,彼时眉噙寒霜,笑容森冷。 宋致宁拽不住他,连一同出席的纪家大少也没能把人喝住,他长腿一迈,径自走到台上。 ——什么多余的话都没说,扬手便给了卓珺一个巴掌。 那巴掌声音响亮,多年后想起,也不免感叹年少轻狂、沉着清冷如纪司予,也会这样大乱阵脚。 后来他长成个成熟的商人,凡事都要先思索七分,力图万无一失,哪里还有这样沉不住气的时候。 台上,卓珺捂着脸,泪眼婆娑;/枣按退吻枣按退吻枣按退吻/ 一旁的卓父欲怒而不敢,质问尚未出口,便听见少年话音淡淡:“卓叔叔,树不浇水会死,人不教育会废,我帮您教女儿,也是送给她的生日礼物。” 满场宾客,唯独他有这份底气。 俊得出奇,冷得可怕; 说得体面,坏得彻底。 也正是那天,满场客人都走光之后,只有他找到藏在角落里的卓青。 弯下腰来,冲她勾勾小拇指。 他说:“小护士,你不记得我了。” 他也说:“你过得不好,从玫瑰花变成灰姑娘了,整个人没精打采的可不行。” 【看着我。】 【别哭,看着我,辛德瑞拉,要不要和小怪物交换礼物啊?】 “所以你那时候和我交换的礼物是什么?” 卓青忆起少年时的刹那心动,不自在地转开话题:“我当时被你叫一声‘小护士’给叫傻了,后面感觉像是在做梦似的,觉得你小时候和长大变化也太大了……还在想,手术这么成功的吗,一点也看不出来你小屁孩时候的样子了。” “不记得了,”纪司予也足愣了好半天,方才答她:“大概是你当我老婆,我保护你一辈子这样的霸王条款吧。” “……你也知道是霸王条款?” 他半点不愧疚:“一般黑心商家签合同的时候,都会想方设法把字写小点,藏好点,反正签字画押,逾期不候,我只是学到精髓了。” 卓青:“……” “还和辛德瑞拉牵上手了,像现在这样。” 第25章 的确, 在经历了那天惊涛骇浪的心路波折之后, 他们在卓珺生日当天勾过手指, 正式迈入了早恋的行列,一点也没拖泥带水。 之后,卓青就像突然通了任督二脉,于情于理, 再也没打算藏着掖着什么,和纪司予一起去过老宅,见过纪家的大家长,跟着出席几次家宴,算是刷足了脸,也顺利把卓珺气到直接和家里撂挑子闹转学。 爽是爽了,问题同时接踵而至。 譬如纪家那边, 纪老太太是个绵里藏针的老手,起先对于这段恋情似乎并不表态, 对她宽待有加,只说【年轻人该玩的时候, 确实可以多多尝试】,就把话题一语带过。 但在高考结束后,就立刻把纪司予送去法国工商管理学院进修MBA课程,似乎便又属于另一种强行隔离、冷却双方的做法了。 用纪司予的话说, 那叫强行逆天改命。 换了别人,大概也就服了,毕竟老太太才是家里老大。但无奈纪少看着清风朗月一仙人, 实际最是固执,最是凉薄,改他的命,相当于跟他赌了一场生死局—— 老太太起初并没意识到这一点,就更别提还在状况外的卓青了。 甚至于,对于这种异国恋的危险性,她也毫无认知。 毕竟纪司予对待别的女性和对待她堪称天差地别,这种自信于她而言,的确称不上什么盲目。 这种状况一直持续到卓青大三下学期。 彼时,她在国内安安稳稳念大学,上海本地名校,学的是文学;纪司予虽然饱受老太太看管遥控,但偶尔回国过年,还是抓紧时间和她牵牵小手,培养培养感情。 两人感情趋于稳定,前路虽然不算多明朗,好歹两两相安,有个盼头。 结果那年夏天,姜承澜竟然好死不死,又一次出现在她的生活之中—— 关于自己和姜承澜的种种不堪回首往事,如果要让卓青这个当事人来总结,实际上,不过是很简单的一句:吃腻了山珍海味的襄王有意,不明所以一脑袋包的神女无情。 不喜欢就是不喜欢,比不过就是比不过,卓青从一开始就说得很明确。 可姜承澜偏偏就是认定,只要还没结婚,男女恋爱就是自由的。 但他甚至连喜欢她什么地方,什么时候开始喜欢,都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好像仅仅是为了充当一个搅屎棍的角色,差点没把卓青气得直接当场心肌梗塞去世。 “是自由,”她只能强忍怒意,在他又一次找到学校等她下课时,把人请到教室外的楼梯间,“但我也有不喜欢你的自由,拜托您别再打扰我了。” “那你喜欢谁?纪司予吗?”男人握住她手腕,微微收拢,“卓青,他不适合你,各方面的。” “比如呢?” “比如他在法国,你根本干涉不了他的生活,你知道他在干嘛吗?他会随时随地报告他的生活给你知道吗?退一万步讲,他回国了,是纪家四少,你也没办法对他的生活指指点点,你——” 卓青给他气笑了。 “……你会比我这个女朋友更清楚我们适不适合吗?不适合就三个字,在一起得过一辈子,别轻易给我下结论。” 她说着,举起手机。 短信页面,赫然是一条三分钟前刚刚送达的短信。 【阿青,你在干嘛?我刚吃完饭,现在在去找里昂的路上,让他给我改论文/小鸡仔沮丧/】 姜承澜:“……” 他默然片刻,冲她摇了摇头:“他不是这个性格,装是装不了一辈子的。” 卓青冷笑一声,扭头就走。 即便如此,那段时间,她依旧被这个突然窜出来的大麻烦缠得脱身乏术。 摊牌没用,直接拒绝也没用,姜承澜似乎铁了心就是要和她这个薄情学妹来一次风花雪月的爱情,闹得各家长辈闻讯赶来。 到最后,不知是谁煽风点火,卓父索性一道令旨下来,冻结了她手中所有的信用卡,并勒令她休学结婚,否则就直接采取特殊手段。 “别让姜家人难堪,”他在电话里冲她发火,“现在纪家高攀不起,你还挑挑拣拣什么?” 为什么纪司予都还没表态,直接就说她高攀不起,卓青没问; 什么是特殊手段,卓青也并没有体会到。 因为识相如她,在高压之下,直接给纪司予发了条【再不回来我结婚了】的短信,就直接举双手投了降。 那之后,纪司予足足两周没再联系她。 再然后,就是拖得不能再拖,在室友愕然的目光中被强行架回家那天,卓青又试着发了条【等你回来可能我孩子都几岁了】。 这次索性发都发不出去,对面无法接收。 她沉默,权衡利弊,自知轻重,没再反抗。 由此算来,坊间传闻卓青本该是姜家新嫁娘的消息,倒是确实不虚。 毕竟,如果不是订婚礼前三天,纪司予悍然回国,一张结婚协议书直接拍到卓父桌上,她确实是差不多收拾收拾就能嫁人了—— “结婚协议书当然是假的,我当时还没到法定结婚年龄。” 也就现在诸事安稳,纪少才能这样从容不迫地回忆当年轻狂之举,“用来吓吓卓家那群人,如果你真的提前跟我有这种媒妁之约,他们相当于是毁了纪家的婚,又把火气波及到了姜家,一下把两边都得罪,他当场就给放人了。” 卓青笑笑,攥紧他的手:“但我当时确实有在考虑,要是实在脱不了身,非得嫁了姜承澜……” “没有这个可能。” 纪司予斩钉截铁地否决了她的可能性提案。 “但你确实两个礼拜没联系我,我也找不到人。” 卓青小声嘟囔:“当时卓耀文就差没拿把枪指着我脑袋让我嫁人了,说出来别人都不信,21世纪了,真的存在逼婚这种事。” “如果我不是梗着脖子要闹自由恋爱,同样的事也会发生在几年后的我身上……同理借鉴我三哥。” 卓青点头。 好吧。 真计较起来,纪司仁的那场丧偶式婚姻,也确实挺愁人。 “而且我当时不是故意不回复你,是没有办法回复。” 纪司予笑笑,随即继续给她解释:“奶奶铁了心不让我回来,我身边的老师、同学、公寓管理员甚至私人助理,每一个人都是她的监控摄像头,一开始实在是脱不开身,后来拼死拼活找到机会,走的也是鬼鬼祟祟的。” 回想起来,他从巴黎回国,那还真不叫回,叫潜逃。 什么伪造证件,偷龙转凤请人专门代替上课,乔装打扮转移信用卡资金……他给自己留下十全后路,因为比任何人都清楚,一旦回国,相当于直接向家中人宣告自己的离经叛道,间接的,也很有可能丧失在老太太心里好不容易培养起来的信任感。 毕竟,叫了他十年瘟神的老太婆,在他成功手术之后忽然惊觉他才是最像自己过世独子的血脉,这种一波三折的狗血心路历程,或许并不值得当作他的保命牌—— 无论如何,他不贪恋自由,但贪恋阿青。 纪家人,骨子里都流着军人的血,既然势在必得,就没有什么别的选择。 他从少年时,就偏执至此,没得救了。 纪司予给卓青一一细数这其中弯绕。 “我从法国回来,先去卓家,把你人带出来,之后联系宋致宁,让他告诉他妈,姜氏内部有股东近期大额抛售股票,大股东没有接手,被我奶奶截胡,企业上下军心大动,这个时候去插上一脚,一定能狠赚一笔。” 卓青听得眉头直蹙:“你就不怕他妈妈打乱纪氏的收购计划?” “确实打乱了,”纪司予答得从容,“但我就是要她打乱。” 如果没有老太太背后威胁,姜承澜不会那么急着要娶妻,说到底是为了家族利益。 眼下宋家人再来插手,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他们有了争取利益的空间,也就不会那么着紧婚事,这是其一。 “那其二呢?” 卓青在金融股票这一行是个纯粹的门外汉,听他说得逻辑缜密,也有些入神,完全忘记了自己也是当事人之一。 纪司予轻哼一声。 “其二是我不喜欢姜承澜,这么一搞,他一个头两个大,没时间来烦我跟你过二人世界。” “……” “其三其四其五,你肯定也都知道了,跟别人说的没差,我跟老太太撂挑子了。要么娶你,我回家,要么不娶你,我滚蛋,改个名字再娶你不就得了,大不了不姓纪了。” 卓青愣了愣。 “你还说过这种话。” “很惊讶吗?”纪司予捏了捏她脸,软乎乎的,“我回国的时候,基本就已经料到,这种表态的话非说不可。” 她僵笑,没接腔。 好半晌,复才低垂视线,不安地盯住脚尖。 咕哝了半句:“其实——” 其实,真的值得做到那地步吗? 虽说已经于事无补,过去的事也早已经平安度过,但旧事重提,还知道了新的细节,她的愧疚心难免又一次升腾起来。 原因无他。 事实上,卓青对那段荒唐的年月,留下最深的印象,既不是纪司予的悍然抗命,也不是他如今说起这些事的成竹在胸和从容,说实在的,在事情真实发生之后,摆在她面前的,只有恐惧和下意识的逃避。 她那时对纪司予的感情一直很微妙。 极端的自负和不明所以的自卑,半推半就的顺从,但也没有发展到决绝的“非君不嫁”,充其量只是【如果你没来,我会很遗憾】的地步。 所以,当纪司予真的抛下一切回来了,她被他紧紧拖着手带离卓家,听到白倩瑶转告,说纪司予跟家里老太太直接闹翻,她的恐慌情绪一下就突破了濒危线。 对于二十出头,尚未见过那样风雨欲来满城晦涩的大学生来说,这份感情从年少相知相爱的青梅竹马缘,突然就过渡到了梁山伯祝英台生死相许的程度,未免太沉重了些。 她不知道怎么处理这其中的复杂关系,唯一的想法,只有请求纪司予不要再让事态恶化。 “回家吧,”她那时说,“而且司予,恋爱和结婚不一样,你们这样的家庭,有的时候确实……” “我不要。” 纪司予拒绝的直白:“早十年做叛逆子孙,总比晚十年成痴男怨女好。” “可是现在事情已经越闹越大了,已经不是我们两个人的事,你是纪家四少,老太太对你寄予厚望,如果再这样下去,后果不是那么容易承受的。” “……阿青,你害怕吗?” 卓青没有回答。 她只是顺手指了楼下一个银饰店,心乱如麻间,随口丢下一句:“你没有过过苦日子,没有体会过那种生活,纪司予,没了纪家,你连一个戒指的承诺都给不了我,大家都是在浪费时间啊。” 是了。 她当时甚至对于爱情都没有明确的定义,一直处在非常被动的状态,只好用激将法,试图把纪司予给激怒,最好立刻回家,结束这场闹剧。 然而谁能料到,纪司予就是有这么犟。 她说他买不到戒指,他偏要自己赚钱,自己买单。 哪怕给人打工,大热天穿着玩偶服发传单,他也偏要证明,不管是好日子坏日子,他都能过给她看。 ——“阿青……我用自己挣到的钱买到戒指了,你不开心吗?” 于是,那场倾盆大雨里,纪司予就这样用那枚普普通通的白金戒指,最终撼动了卓青自以为不可攻破的人生宗旨。 她不再是那个惴惴不安隐于富人家的影子,而是一个真真实实被人捧在掌心钟爱的小女孩。 就像那枚平平无奇,甚至有些寒碜的戒指,放在上流圈中,不过弃如敝履,却是那个活在云端之上的少年,平生第一次,用自己双手挣来的礼物。 六百块,他买下了她一生的信任。 “纪司予,你真的喜欢我吗?” “真的。” “真的希望我活下去,希望我一直在你身边吗?” “真的。” “——那如果不娶我的话,会死吗?” “不会,”他说,“我只是永远不会娶别人了。” 少年时的回忆,哪怕荆棘遍地,都总有情真意切的触动。 【我是过过苦日子的,阿妈说,比过日子更难的,是遇到一个真心对你好的人,我现在,好像遇到了。】 后来,他们去了福州,有规划过拥有一个小小的家,计划各自完成学业,然后按部就班地过上普通人的人生。 从前哪怕买楼也眼都不眨的纪家四少,为那八九十个平米的二手房锱铢必较,亲手画下设计图。 他们挽着手去逛二手家具城,畅想把懒人沙发放在客厅中间,窝在一起看书打游戏,也想过把阳台尽可能腾出最大面积,放下一个花藤秋千,一个半人高的书架。 最好的情况,当然是尽可能早点毕业工作,脱离原生家庭的各种—— 可是,等等。 卓青忽然抬头,茫然的眨眨眼,而后望向丈夫温柔眼底。 “你刚才说,你回国之前……转移资产了啊?” 她有些迟钝,却也不是完全不会联系上下文做阅读理解。 当时她以为纪司予净身出户,日子过的紧巴巴,也帮忙打过几份零工。 可是如果像他刚才随口说的,回国前已经提前预料到后果而转移部分资金,为什么还要打工买戒指,为什么要装作窘迫地选购二手家具,像是真的做好了贫贱夫妻百事哀的准备? 纪司予显然没有预料到卓青这突如其来的敏锐。再回答时,不免有一时迟疑。 但很快,便调整好心情,只答她:“我从纪家留下的钱,和我们在一起挣到的钱不一样。那些钱不到万不得已,我觉得不会有动用的机会,相反,我当时更想看看,如果我和阿青你都只是出生在普通的家庭,日子会是怎么过的,虽然只有小半个月,但是真的很开心,不是吗?” 如果这确实就是四年前纪司予的想法,不得不说,他确实是料事如神。 那笔钱顶多能算是储备金,因为这次离家出走的叛逆行径,在短短半个月后,便以老太太的妥协告终。 “你算准了奶奶会答应你?可我觉得奶奶应该不是什么……” 卓青话音一顿,警惕地环视一周,复才压低声音:“就是,她应该不是那么好说话,我觉得。” “是不好说话,但是她知道我的性格。” “嗯?” “大概越看越觉得我像极了我爸,认准了一件事,就绝对不回头——她恨死了这个性格,直接就害死了我爸,可是她也舍不得这个性格,因为她对她唯一一个儿子,灌注了二十四岁以后所有的精力。” 卓青:“……” 也就那么一瞬间,她突然打了个寒颤。 聪明如纪司予,分毫不差地预估了人心,赢得彻底,仿佛从一开始就看到了结局。 甚至在通往结局的路上,还有闲心组合各种要素,体验生活,攻克阻碍,以及,打动小女孩的芳心。 那么她呢? 那些轰轰烈烈的经历,大雨里的动心,恍惚间相濡以沫般,自以为是的同舟共济。 有几分是真,几分是算计? 纪司予似乎也察觉到她一瞬间的情绪波动,神色微变。 下一秒。 十指相牵,步伐放慢,他忽而腰一歪,懒洋洋地靠住她肩膀。 “纪司予!” 她蓦的回神,一把拍在他背上,“说了要站直。” “阿青,散步散累了。” “……撒娇也没用,快站直,你压死我了。” “我不。” “纪司予。” 他鼻音慵懒,应她:“嗯。” “如果当时,你没有十全的把握,还会做那么冲动的事吗?” “……” 他笑了笑。 “第一,世界上没有如果,其次,就算有,如果一百次,我也会用不同的办法赢一百次,我说过了,阿青,我就是这个性格。” 说话间,那骨节分明的右手,轻轻摸了摸她柔软发顶,用极温柔的力气。 “我只是喜欢凡事都有个planB,但是不管计划有多少个,目的地是不会变的,阿青。” 那个目的地,可以没有大大的房子,广袤的土地,花不完的黄金。 退而求其次的选择有很多,可全世界独一无二的,他最喜欢的阿青,永远只有一个。 “……站直了。” “好嘛。” “纪司予,你这个诡辩大王,再给你一个机会,你说,你骗了我多少次?” “1、2……14、15……阿青,别走嘛。” 大概这就是夫、妻、情、趣吧。 = 这天晚上,卓青累得要命。 好不容易迷迷糊糊入了梦,梦见的又是自己嫁进纪家那天,笑面慈悲的老太太喝下她的孙媳妇茶,温声说:“我祝你们白头到老,相敬如宾。” 她被那噩梦吓醒。 惊惶间,只下意识摸向身边。 同样睡得迷迷瞪瞪的纪司予,下意识便把她拥入怀中。 他的怀抱总带着叫人安神的松木香气。 卓青轻而又轻地松了口气,伸手回抱他。 纪司予的下巴搁在她颈窝,孩子气地蹭了蹭,咕哝着:“……阿青?做噩梦了?” “嗯。” “我在呢。” 她把他抱得更紧,“嗯。” 可她睡不着,莫名任性起来,便也不让他睡,只问:“明天奶奶生日,我穿那件红色的裙子,你觉得可不可以?” 其实她有很多很多件红色的裙子,她自己都不知道说的哪一件。 可纪司予记得,哪怕睡眼朦胧尚未醒,也能替她如数家珍:“可以啊,我记得有一件剪裁很不错,把我们阿青的肩颈线条衬得特别好看,还有一条,好像是Erik给你私人订制的?裙子稍微短了点,好看是好看,我不喜欢。” 他眯着眼睛补充:“但是你要是在家穿给我看,我可以喜欢一下。” 卓青:“……” 她想直接一巴掌把这个假正经真色/鬼扇得魂归天外。 “好了,别多想了。” 某人倒是很有自觉的,及时给自己留了道保命符,给话题收尾。 “……而且阿青,你穿什么都很好看,穿什么都可以,最关键是你喜欢,”说话间,还不忘侧过头来,亲亲她的侧脸,“明天什么也不用想,跟在我边上就好了,老婆。” 第26章 次日清晨。 JAZZ和彭佩, 两人都算是卓青造型设计方面的主要操刀人, 深知每年老太太的寿宴, 基本都是重中之重,故而一早便架势十足地赶到老宅。 卓青五点半准时起床,堪堪好够招呼这俩摩拳擦掌预备一展水平的大/师进门。 “先去衣帽间吧,”她素面朝天, 冲两人一应笑笑,招呼着跟在后头的工作人员,“那里地方够大,要是佩佩和JAZZ你们有什么看得上的单品,也给你一起带回去,方便挑嘛。” 纪四太太一贯是出了名的慷慨温顺。 JAZZ闻声,奔上前来、一把搂住她肩膀。 “所以说我最爱阿青青了, ”他瞥一眼旁边很是平常心的彭大造型师,故意把音量放大几倍:“又漂亮又大方又温柔, 如果不是青青英年早婚,我真是砸锅卖铁也要娶……” 等等。 怎么有点背后发毛? JAZZ摩挲两下手上蹦出来的鸡皮疙瘩, 干笑两声,某种熟悉且不详的预感如约而至。 一抬眼,果不其然,瞧见上二楼的旋转楼梯尽头, 长身玉立的青年正冲他们颔首,“阿青,人都来了?” 美丽的皮囊易寻, 千金砸出来的气质风骨,却谁也模仿不来。 不管穿的是意大利高级手工定制,还是家里老婆给买的平平无奇灰色系睡衣睡裤。 绝了。 JAZZ轻咳两声,收回搁在卓青肩膀上的手,乖乖跑回彭佩身边。 卓青心里门儿清,自没戳穿他这点惶恐的小心思。 只仰头,冲丈夫应一句:“都来齐了,他们俩帮了我好多大忙——待会儿也让给你做个造型吧。” 纪司予揉揉太阳穴,不知何时,又倚住楼梯边缘。 “不要,我不弄那么复杂,”和她说话时,总不似平常正襟危坐的清冷肃然,倒显出点懒洋洋的原型来,“……而且,我的专属造型师卓青青下岗了吗?” 卓青青:“。” 没皮没脸。 “好了好了,”她直接跳过某人的激情发言,转身一左一右,挽住彭佩和JAZZ的手,“上楼吧,我们先准备,不然来不及了。” 说话间,上了二楼。 卓青把纪司予推回主卧,交代一旁候着的宋嫂帮他找几件合适的西装选选,便带着彭佩一行人右拐,转而走到主卧外东侧的双面落地镜走廊。 穿行其间,有个闲不住手的小助理,随手碰了碰其中一面薄镜,伴着数声惊呼,险些直接栽进那旋转镜面后头的小更衣室里。 声感灯一触即亮。 抬眼四顾,狭小空间内,竟摆满往年Catier限量发售的珠宝腕表。 五行陈列格,尺寸由小到大,男女款式皆有。 彭佩猛地停住脚步,回过头去、冷声厉斥:“干嘛那么多手多脚?还不出来?” 卓青起先还没注意到后头动静,听见这么一句,方才回过神来。 “没事,不碍事,”看清那厢情况,她转而拍拍彭佩肩膀,有些心虚地补充:“……这个设计确实挺不科学的,我当时就是贪方便,上次瑶瑶来都被吓到了。” 说来也难。 人活到纪四太太这个层次,就是冲着这姓氏、这门脸,也免不得有许多品牌争着找上门来递邀请函,邀请她出席各个季度的高定发布、产品推介会。 和其他太太们比起来,她虽不至于花钱如流水,但出于交际需要,或送或买,却活生生给整出了个囤物癖似的,到后来,人家一批批送,她一批批转送,也实在收拾不下。 不是没想过腾出几间房来堆着这些“宝贝”,无奈老宅比不得檀宫,面积上虽有盈余,但多都是些留着场面上应付的客卧,老太太念旧,又得保留从前旁的家人住过痕迹,不好改造。 后来,只得索性着人改造了这道长廊,把往年那些随手买下又闲置的限量款分列品牌,割出一个个小置物间来。 也就造就了这奇景。 彭佩从前和娱乐圈中的诸多大牌接触频密,但也是到真真正正见过卓青这架势,才切身体会到:明星和名媛,名媛和阔太,说到底是有壁的。 哪怕卓青对于花钱这事儿很是佛系,挂靠在纪司予名下的账户,一年到头的花销不及大太太的十分之一,但纪司予名声在外,翻手覆雨指日可待,见不着纪司予、便来拍她马屁的人,实在不要太多。 彭佩脸上冰霜微敛。 “知道了,你就是这个脾气,好的没边了,”末了,也只叹了口气,“……让他们见见世面也好。” 卓青笑笑,不再搭腔。 只推开面前古韵古香的木刻门扉,又伸手摁亮一旁徐徐招展的柳枝落地灯。 身后小心压抑住、却依旧此起彼伏的惊叹声不绝于耳。 灯光倾泻,她那看着唬人、实际早早疏于管理的私人衣帽间终于露出真容。 四面墙壁被设计为中空状态,分为成衣、高定、女鞋、妆造香水四大板块,来自各大顶奢品牌的当季主打和限量款琳琅满目。 咳,瞧着井然有序,如果仔细打量,似乎也能发现那些被扫进角落里,尚未拆封的品牌方赠礼。 再往前走,落地镜下方,空出大片试装区域。 中心区域悬置的水晶立方体展柜中,氤氲灯光温柔,按照色系和纯度由下到上排列,多半是些精细打磨的钻石珠宝,至于最顶格,毫无意外,就是早些日子、那枚以一亿八千万的高价刷新上海业内拍卖行成交记录的粉紫钻戒。 “哇靠,睁不开眼睁不开眼,”JAZZ夸张地捂住右眼,从指缝里好奇打量周遭,口中大叹:“我这还是第一次来老宅这边,果然啊,青青,我这是捡到宝了,你绝对是不爱露财第一名,我之前还以为你每天简朴到吃斋念佛吃白水煮菜……” “别啰嗦了。” 话没说完,彭佩一拍他后脑勺,已经安排手下人忙活起来,嘴里不忘训他:“人家美女是要保持身材的好不好,找个空地把你带来的仪器摆摆,开始吧——这次可别给我半个小时弄刘海了,我真杀了你,不骗人。” JAZZ:“……” 事实证明,彭佩这句预先示警确实效果斐然。 由此,比卓青想象中留空的时间提前许多,不过七点差一刻,整体的妆造和服装造型便拾缀完毕, 落地镜前,女人红裙灼眼,肤白胜雪。一改平时素色装扮,如墨色一泻而下的黑发,发尾卷烫出颇有小心机的波浪小弯,妆容浓淡相宜,既不过分夺人眼球,却也相得益彰,垂眼半艳,抬眼温柔。 半身裙不规则的腰身剪裁设计,更是一下拉伸整体线条,愈发显得纤细楚楚,膝盖往下,薄纱之间,若隐若现、无可挑剔的曲线惹人艳羡。 彭佩踮脚,为她戴上卡地亚玫瑰金色双环项链,最后小心整理着妆容上的细枝末节。 视线一低,瞧见卓青微微侧歪放松的脚踝,也不忘小心叮嘱:“Manolo Blahnik这双新鞋,昨天我让助手软化过后跟皮革,但好像今年的材质确实有点磨脚,你前段时间又摔伤过腿,现在绷带虽然拆了,但是……” 话音一顿。 彭佩忽而瞥向不远处,沙发上撑颊淡看这头情况的某位。 四少的习惯经年不改,平素最没耐心看女人挑挑拣拣、品头论足的人,但凡换了卓青做主角,视线却总也离不开。 过去两年的不愉快,似乎真的烟消云散,权作笑谈。 老天保佑,希望真是这样就好……作为朋友的立场,这也是她最希望看到的结果。 思及此。 余下的满腹担心,便只剩话音一转的调侃:“不过想想,我应该是杞人忧天,现在我们青青已经有人挽着了,摔不着的,嗯?” 卓青被她笑红了脸,连连摆手。 = 不久,确认造型无需再修改,JAZZ和彭佩便都一前一后离开老宅。 动身去檀宫前,纪司予顺带安排宋嫂做了简单早饭,松饼配上牛奶,两人就地在衣帽间一侧的小茶歇处用餐。 “垫垫肚子也好,”他伸手拨正妻子额发,一顿饭下来,吃得漫不经心,倒是玩了不知道多少次她头发,“待会儿过去,我们是主人家,先得接待那群麻烦的客人,别把我们阿青给饿晕了。” “我又不是第一次去参加奶奶的寿宴了,”卓青笑,小心抿过一口牛奶,又顺口问了句:“话说,今年的名单好像没让顾姨给我……是不是直接给你了?请的人也没什么大变化吧?” “应该没有,只有大哥那边,好像说是多请了两个朋友。” 他回忆着昨天在宴客名单上瞧见的内容,补充:“三嫂在香港也有几个亲戚要来,其他没别的,年年都是那群人。” “那就好。” 卓青闻言,微微放下心来。 其实,她在那群妯娌中年纪最轻,资历最浅,再加上本就扮着个柔弱不经事的样子,按照往年的经验来看,只需要混个面熟,和往来的女眷随意交谈客套几句,就算完成任务了,存在感不用太强,也没什么压力。 但今年纪司予风头太盛,又几次被直接称作未来接班人,要是吸引来一堆新面孔,她指不定就得露馅,闹出乌龙可就说不过去了——在社交关系上,她确实不如叶梦那群人得心应手,偶尔认不出商场新贵的情况也不是没有。 她是烦恼,也有些忧心,一边吃着松饼,一边默默拿出手机,开始浏览近期的金融新闻补课。 至于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纪少——不帮忙认人就算了,竟还像是觉得面前人眉头皱皱、鼻子皱皱的模样怪可爱似的,火上浇油地、伸手托了托她下巴。 她拍开,“我要抓紧时间认几个人,三嫂在香港的亲戚……姓霍?这个名字好像有点耳熟。” 挠她下巴的手不一会儿又上来。 再拍开。 他放弃攻陷可可爱爱的圆下巴,转而去玩她发梢卷卷,手上就没带停的。 卓青咬牙:“……不要的手可以捐出来献给需要的人。” 纪司予理直气壮:“我在珍惜跟我老婆的二人世界。” “纪——!” “那我给礼物,跟你换。” 在卓青杨高分贝点名之前,天下第一乖宝纪少,像是提前预知这情况,当即不知从哪摸出个缎面盒子:“哄你开心的。” 卓青:“……” 她一口气哽在喉头不上不下,只得伸手推他肩膀。 怎么这么幼稚啊! “不要。” 末了,小小翻个白眼,“你的礼物我都收厌了,待会儿你把我下巴上粉都蹭没了,别妨碍我记名字,香港的人我都不熟,出洋相怎么办。” “哦,”纪少撑下巴:“真不要?” “……” “那我好伤心,丢掉好了,垃圾桶在那里来着。” 他作势起身,被人一把拉住。 小妻子摊摊手,手指勾勾。 “别摸我下巴,头发待会儿也得帮我整理好。” 缎面饰品盒就此到她手上。 纪少逗小猫似的逗她两下,倒不闹了,只说:“打开看看。” “你准备的什么啊,”卓青放下手机,转而掀开那小首饰盒上扣锁,把里头颇眼熟的蓝白胸针拿在手中,左右把玩两下。 好半天,复才突然眼神一亮:“等等,这是苏富比那天拍卖的,那天那个什么,蓝鹊……白金胸针?” 如果没有记错,前些日子的苏富比拍卖会上,这枚以三百万人民币拍售的蓝鹊白金胸针,号称18K白金枝干,配合五百多颗宝石镶嵌成双鹊及林中花果,中心缀以一颗珍稀的海螺珠,名副其实的东西荟萃、气派典雅。 虽说不算高价,但在造型设计上确有独到风格,比起那枚装点门面、足够招摇过市的粉紫钻戒,这件在诸多拍品中略显暗淡的小巧胸针,才是那天所有拍品中,唯一真正吸引到她的那件。可惜当时还生着闷气,左右踟蹰,也就没有举牌。 纪司予点头:“我最早翻拍卖会的名册,觉得这件胸针适合你,本来还以为你会直接拍下来的。但结果你越活越回去,越来越像个小古板,”他点点她眉心,“还真的,说买戒指就不买别的——我怕你后悔,所以后来回公司的路上,就去找那个买家,把胸针转手买回来了。” “但是那天拍下这个胸针的是……” 记忆深处模模糊糊,想不起人面孔,倒是隐约记起,坐在拍主身边的人,似乎—— “开不开心啊,我们阿青。” 纪司予神色微动,登时捏捏她脸,把她临门一脚便要寻到真相的神思及时召回。 卓青愣愣抬头,瞧见面前人含笑眉眼。 一如春雪初融,昔日遥不可及高悬天际的孤月,忽于愁云万里中半露星辉。 他生得好看,笑起来时尤其好看。 这样好看的人,从始至终,都只环拥她的所求。 “开心。” 于是她便也笑,不顾忌蹭花了妆,又或弄皱了礼服,小女孩般扑进他怀里。 “我真的很喜欢这个诶,我怕你不开心,都没有说,虽然戒指比它贵好多,但是我就是觉得这个胸针特别漂亮,当时出来的时候还在想,要不趁你不注意偷偷再去买一个好了,但后来有别的事就忘记……” “干嘛趁我不注意?” “……咳。” 他揉揉她头发:“趁我注意的时候提,我给你买,感觉就像一分钱都不用花,是不是特勤俭持家?” 卓青:您可真是个天才,按这么算账,我的小金库无穷无尽,真棒。 这话她搁心里念念就算了,没好意思说。 说出口的是:“别弄我头发,我可是有造型的。” “这样,那待会儿把戒指也带上吧。” 笑闹间,纪少忽而又指着不远处立方体展柜顶格,“给你造型加到满分,大家看到你的戒指,一个个都不说话了,然后一起感叹:阿青顶呱呱,有钱小富婆。” “你什么时候学着嘴这么麻溜的?” 他纠正细枝末节处:“从小到大,我都只对你很麻溜。” “……” 真是虎狼之词。 不过,等、等等。 卓青眉头一蹙,发现事情似乎并不简单。 还没来得及反应,肩膀忽而一重。 面前人扶住她肩膀,微微拉开两人距离,倾身而下。 五分钟后。 衣帽间里,传来一声暴喝。 ——“纪司予!你蹭到我口红了!!” 第27章 檀宫平日里不对外开放, 几乎严防死守着, 与外界的普罗大众划开楚河汉界。 不过短短一个月间, 便两次因一家家事而大开门户,自打建成以来,属实是头一遭。 故此,光是各家住户门外调来的安保团队, 遥遥望去,规模已然堪称可怖。 上午九点整。 与同行而来、正排队接受安检的其他车辆不同,一辆纯黑色的宾利慕尚,率先安稳通过大门,驶入直通别墅区的绿植大道。 “……从前一年到头,就顶多为了奶奶寿宴开这一次门,但我们不久前才给你办了接风宴, 连着两次,也难怪安检越来越严, 怕会闹得其他住户有意见。” 宾利后座,卓青扭头看向那依旧大排长龙的车列, 出声感叹:“不过,我还真的很好奇,奶奶到底是怎么说服那群把隐私看得比天大的邻居的?” 纪司予翻过膝上一页报纸。 “以她的性格,”他话音漫不经心, “大概也就是跟他们说,这里是中国,要守中国人的规矩吧。” “嗯?”卓青歪头瞧人, “怎么扯到这上头去了?” “小事化大,大而告之才能唬人。对外国商人,就跟他们摆谱讲士农工商;是国内熟面孔,就用我们纪家的面子,好声好气谈谈生意,不伤和气;至于偶尔来度假的什么王子,你忘了,我们家往上数三代,出过好几个外交官。” 纪家老太太一生出得厅堂,不下厨房,从贤内助熬到一家之主,别的不说,跟她打过交道的人,大都不得不叹:这老人家,确实把外圆内方的处世之道学了个十成十。 可惜,眼下这群孙子辈里,学到她几分精髓、还能活学活用的,也就只剩下个纪司予。 ——不愧为“手上瑰宝,喉头鱼刺”。 卓青虽然没有这一点就透的待人处事觉悟,但蓦地联想起过去老太太过去对纪司予的这句形容,倒也释然。 想来想去,不再多问。 只珍惜这最后到场前的时间,复又从随身的手包里摸出临行前准备的小纸条,把上头叫人抄录下的部分重要新宾客的生平大事,再一目十行地默记一遍。 谢饮秋,国画大家,五十岁,代表作《游园惊梦》、《故人狂想》、《发妻》; 霍礼杰,港城霍氏集团CEO,湘赣帮话事人; 魏延及其妻女,地产大鳄,京圈贵贾,不久前与纪氏基建竞标京津冀城际铁路投资案,以五千七百万差额惜败于纪司予手中。 …… 底下还有长长数列。 卓青越看越头疼,细细想来,今年寿宴上,除了每年都能见到的那几家,倒是真的多了很多平时难得一见的新面孔。 京、沪、粤港,三大派系,军政商各界名流汇集一堂,隆重的叫人有些莫名其妙—— 甚至,颇有种改朝换代,宣告一朝天子一朝臣、太子继位的即视感。 卓青想象了一下纪家人上演九子夺嫡的场面,再想象纪司予剃个光头…… “笑什么?” 还不知道自己已经改头换面的某人,在旁边蓦地插句嘴:“阿青,你现在就像个临阵抱佛脚的插班生。” 卓青回过神来,将那纸条叠了几叠,塞回手包里,郁卒地应一句:“谁让顾姨今年名单都不给我看,我还以为就是往年那些人,结果今年排场这么大。” “奶奶年纪大了,越老就越爱凑热闹,”纪少似笑非笑,“随她去吧。” 毕竟,人算不如天算,谁知道这一次会不会是最后一次? 后话不提。 他话音一转,忽而又揽过她并无配饰的右手,把玩着她纤细骨节,“不过,既然都知道排场大了,那戒指怎么不戴上?我本来还等着看我们阿青戴着大钻戒炫耀老公的。” 卓青:“……” 敢情您花这么多钱就是想要感受一下被炫耀的感觉? 她嘴角抽抽,反手拍他手背。 “那天我们和大嫂抢着拍戒指,本来闹得就不是很愉快,今天我再戴着,总感觉有点不太妥,”说话间,她指着自己胸前的蓝鹊白金胸针,“非要说的话,有这个也够了。” 想想叶梦那个脾气,她戴着钻戒光明正大进门,铁定要被借题发挥,把挥金如土败家子的名头往纪司予头上套。传到老太太耳朵里,怕不是要把寿宴变成批/斗大会。 “放心,从我们第一次举牌子,奶奶八成就已经知道了,争着想告诉她这事的人还不够多吗。” 纪司予倒是心大得很,“再说,那一亿八千万,全都是我十几岁的时候炒卖股票挣的钱,后来放给理财经纪钱生钱而已——我花我的钱讨我老婆开心,有什么值得声讨的?” “一码归一码,太高调的话……” 卓青还要解释,却倏而话音一顿。 眼见着某人从西服口袋里掏出个眼熟的缎面首饰盒,拨开扣锁,那枚粉紫钻戒就静静卡在中心位,光影明灭间,熠熠生辉。 “知道你会这么想,所以我临走的时候,顺手让宋嫂装好了。” “……” “真金白银买来的东西,不偷不抢,干嘛要藏着掖着?” 他把首饰盒放进她手中,缎面之上,犹带半点余温,“阿青,世道在变,我们也不是十七八岁时候畏首畏尾、砧板上待人宰割的鱼肉了,熬了几年默默无闻,该收的收,该放的放就是了。实在应付不来,就指指我。” “哈?” “你就叉着腰,跟她们说,‘我老公买的,你老公怎么不给你买啊’,”他手肘倚住窗边,半撑脸颊,孩子气地装腔拿调:“然后我也跑过去,‘对啊对啊对啊’,气得她们头顶冒烟。” “……” 卓青:“我哪天非要找个八卦记者给人家曝光一下你的真面目。” 更可怕的是,她脑海里竟然还真的有画面了。 “我不跟他们说话,”纪司予一本正经,“他们非要找我,我就说‘我家里都是我老婆做主的,我只负责说‘对啊对啊对啊’。” 听听这说的是人话吗。 卓青哭笑不得的一捶他胸口。 接过戒指盒,却到底没再拒绝,想了想,只谨慎地,把它放进手包里藏好。 无论如何,带都带过来了,或许会有用到的时候……?毕竟可是花了大钱买的。 她这样安慰自己。 思忖间,视线看向窗外。 车辆途径上次路过时,那座正闲置出售的法式园林别墅,原本略显冷清的庭院,不知何时也已一片花团锦簇,显然是被新主人重新打理过,颇得一片新气象—— 嗯? 那边那个人…… 手执水壶、正在自家花园中悠闲浇花的某位酷哥恰好抬眼。 两人短暂四目相对,他毫无波动地转过视线,低头,继续跟自己的小花们交流感情,剩下卓青满面愕然,头顶蹦出三个大大问号。 “怎么了?” 纪司予侧头看她,笑:“像活见鬼了似的。” 确实是活见鬼。 说出来你可能不信,现在搞艺术的都这么有钱了? “没什么,看见一个熟人。” 她收回眼神。 好半会儿,又小声嘀咕一句:“……等寿宴忙完了,我一定把我那个国画老师再找回来,没事的时候,好好学画画。” “突然开始想当艺术家了?” “不,我是个俗人,”她严肃纠正,“就是刚才突然被人点拨了。” “……?” “搏一搏,单车变摩托,侬晓得伐?” 纪司予愣了愣。 数秒后,忽而扶额,轻笑出声。 ——行吧,得亏这俩是在车上说着私房话。 驾驶座上,不住擦汗的司机默默腹诽:换个别人听他俩说话,改明儿就能去某乎提问:那些硬着头皮嫁入豪门的女孩后来都怎样了?/一秒人设崩坏是种什么感觉? 高冷的不高冷,端庄的不端庄。 忽略了那高门大户、身份斐然的前置条件,后头坐着的,似乎也不过是一对平平凡凡的小夫妻罢了。 = 九点一刻。 两人抵达纪家檀宫别墅时,大批宾客尚未到场。 私人花园内的露天酒会上,只寥寥坐了几个品酒聊天的面熟旧人,多是家族旁支亲戚,又或是纪老将军过去战友,估摸着,都是早了一两天便受邀过来陪着老太太叙旧的。 顾姨安排的家仆早早候在停车库,把精心裱好的画作运进别墅。卓青叮嘱过几句小心动作后,便挽住纪司予左臂下车。 两人一路沿着小道,闲庭信步间,穿过那宽阔意式庭院,踱到里侧花园。 刚一站定,便有人起身走到面前,堆笑举杯。 “哥!好久不见,还是这么气宇轩昂啊。” 这是二表姑家的独子,今年刚刚大学毕业。 “纪少,听说在欧洲分部接下的那几个大单生意,上头似乎很满意,宣传部下了几次任务,把您的事迹放作重点宣传对象,恭喜恭喜啊!” 这是和纪司予同辈、某位现就职于宣管部门的红三代子弟。 社交场上,无非是你夸我两句,我回你两句,恭维和施舍都来得心照不宣。 卓青大多能叫出几个名字,便和纪司予一起,一一同人握手,不失分寸地寒暄几句。 末了,魏家的老爷子,还专程把两人叫到身边,欣慰地拉着纪司予,闲话家常了好一会儿。 “司予啊,来,让爷爷好好看看,你真是越长越像老纪了……好!好!未来前途无量。” 卓青在一旁端着温柔微笑,偶尔被点到,便接上几句腔。 心头倒是不住吐槽:夸别的也就算了,说长相,魏老爷子这纯粹属于睁着眼睛说瞎话。 纪司予明明长得和纪老将军一点不像,也不太像他父亲,横看竖看,最像的只有他妈妈,几乎是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眼眉,不然,也不会打小便被人说是男生女相。 不过是后来年纪渐长,五官长开,瞧着有些纪父昔日气质,这才少了许多暗自揣度的声音。 即便如此。 纪司予仍旧从容不迫地把这话题应下来,不忘转而夸了几句魏家孙儿年少有为。 不多时,哄得魏家老爷子红光满面,又见有其他宾客陆续进场,这才牵住卓青的手,指了指宴会厅方向,“那魏爷爷,我带阿青先去看看奶奶。您吃好,待会儿开宴了,我再来陪您喝几杯。” 话题承接得无比顺畅,魏老爷子慨然一笑,也抬手放人。 走了不远,还能听见老人低声规训家中子弟:“学学人家怎么说话,再看看你,阿灿,都是一个大院里出来的子弟,不能落后人家太多啊。” 是了。 于公果断凛冽,雷厉风行;于私破崖绝角,八面玲珑。 这才是纪司予,外界给予无限关注的未来纪家接班人。 卓青面上不动声色,却悄悄地,愈发紧握他的手。 “没事。” 而他回握住,微微弓腰,附耳低语:“我们四太又漂亮又温柔,等会儿谁敢黑心惹四太不开心,我替四太出头。” 卓青笑了笑,没说话。 绕过花园,拾级而上,他们直接进去别墅里间大门。 一路问好声里,在女仆的指引下,一路上到三楼。 指纹识别完毕,发出“叮”一声细响。 客厅西侧吧座旁,高脚凳上,正一边啜饮咖啡、一边随意翻看手中金融周刊的纪家二姐纪思婉偱声看来。 “司予?……还有青青,来的真早,”她放下咖啡,堪堪好遮住方才正浏览的版面,“奶奶还在阳台那边跟顾姨打太极拳呢——对了,大哥大嫂在楼下清点礼物吧,打过招呼了?” 纪司予淡淡点头,牵着卓青,走到吧台边的长沙发上落座。 “去看了一眼,大哥负责的事,我不好插手。” “这个时候倒是知道长幼有序了,”纪思婉皮笑肉不笑:“你这小家伙,从小就机灵,脏活累活轮不上你,都有我们这群哥哥姐姐扛着。” “是啊,所以二姐从小到大都是我的榜样。” 纪思婉挑眉,手中动作一顿。 “嗯?” “不像大哥,最老实,又总是照顾我们,”纪司予从善如流地接茬,“结果再怎么劳苦功高,也比不上二姐会说话,用最少的努力收获最大的回报。” 简称投机取巧。 又或是,扮猪吃老虎。 说话间,他接过女仆递来的果蔬汁,递给身旁妻子,复又轻声叮嘱:“对了阿青,咖啡喝太多了容易精神过剩,还是喝这个吧,美白养颜。” 卓青:…… 你懂得倒挺多。 她腹诽着,到底闷笑一声。 假装没听出来纪司予这毒舌小菩萨话里话外,对自家二姐的冷嘲热讽,只接过玻璃杯,沿着边缘轻抿一小口。 纪思婉手中摩挲着杂志纸页,不知不觉卷了边。 思索片刻,刚想再开口,却正听见楼梯口处传来几声脚步—— 后话顿止。 “司予,咳、咳,等很久了吗?怎么不喊人上楼叫我们一声。” 微微佝偻着背的瘦弱青年,顺着旋转楼梯,一路缓缓而下,不时轻咳数声:“我昨天吃了药,睡得沉,咳、咳咳,结果比你动作都慢,真是不应该。” 是纪司仁。 卓青抬眼看去。 真说起来,其实这位纪家三哥大概才是一群兄弟姐妹里,长的最像纪父的。 无奈任凭生来英气,浓眉大眼,却被常年病弱衰败的气质裹挟,每次见着,都让人不由感叹,他那精神气是确实一天不如一天,随时都能撒手人寰似的,畏手畏脚。 “阿仁。” 一旁搀扶他的女人低声提醒,分明是盛装打扮,站在纪司仁身边,倒莫名有种冲喜女仆的瑟缩气质,“奶奶都说了,你今天要是身体不舒服可以不下楼的……急着道什么歉。” 三太程雅晴,是个典型港女,最好脸面。 只是因为家道中落,平时比大太太低调三分,但关键时候,要发挥搅屎棍的作用,那也是绝对不虚。 纪思婉起身,去帮着扶人。 “是啊,阿仁,”她给弟弟拍背顺气,“你最近老咳嗽,睡都睡不好,强撑什么……小刘,还不去给三少冲杯糖水梨。” 纪司予岿然不动,冷眼旁观。 和对纪思婉的针锋相对不同,他和这个三哥之间,一向格外冷淡,连做戏都懒得动弹。 这种时候,便轮到卓青冲人一笑。 模样平和温柔,手中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抚丈夫手背。 “我们也才刚来,”她没让话题冷场,“三哥,最近身体又不大好了?我认识广州的一个中医,调理身体很有一套,待会儿闲下来,我把联系方式写给你吧。” 纪司仁白着张俊脸,连连点头。 “劳你和司予费心了,我这病也治不好,你们还每次给我介绍好医生……咳、咳,还有二姐也是,经常领着我去看,去查,费心了,大家都费心了。” 很显然,基于纪司予如今在纪家的“贡献”,卓青这点客套示好,似乎比他二姐的殷勤帮助来得更讨他喜欢。 ——三少是个孬种,却不是个蠢蛋。 纪思婉闻声,略略松开手上力气。 笑意渐冷:“阿仁,你就先坐吧,说这么多话,喉咙都该疼了。” 程雅晴听在耳中,眉头紧锁。 把丈夫扶到另一侧沙发落座,还不忘小声嘀咕:“……都在广州了,你会比我熟吗?” 又扬起笑脸:“二姐,你也累了,坐吧,坐吧。” 卓青权当没听见。 这种场面,几乎年年如是,哪怕往年自己和纪司予闹得不愉快时,在这种不得不出席的场合,基本战线也都必定一致对外。 小门小户,尚且妯娌之间争相表现。 在纪家,唇枪舌战,互相试探高低,更算是一门语言艺术。 卓青抿一口手中果蔬汁,侧耳静听程雅晴对纪思婉的百般恭维,并不参与。 倒是自己身边那位,总不忘在关键时刻幽幽挑拨两句,场面在逢迎和尴尬之间来回切换,好不热闹。 听了半天,她转过半边身子,附在纪司予耳边,声音极轻:“二姐送金寿桃,三哥家送翡翠观音,那大哥他们呢……?” 眼下大家都还没亮出真本事,她倒莫名有些担心起来。 她过去送金送玉,老太太并不怎么喜欢,甚至闹得怪下不来台,还以为今年全家理应都吸取教训,走“心意胜过一切”的路子,结果现在看来,旧路依旧大通,倒是她送幅画,显得格格不入又寒碜似的。 纪司予闻声,轻轻覆住她手背,神色有瞬间凝重。 末了,却还是扬眉一笑:“随他们……” ——“这么热闹,在讨论什么呢?” 中气十足的女声一出,室内众人齐齐停了话音。 毫无二致地,目光通通看向连通客厅阳台之间的走廊。 纪老太太这天一身简单运动装,一头几乎全白的长发齐整盘在脑后,虽说身量不高,瞧着雍容圆润,却一如既往的精神瞿烁,目光随意扫过众人,唇角含笑,不怒自威。 连一贯在小辈面前架子颇大的顾姨,也只错开一步跟在她身后,手中拎着太极球,微微弓腰,亦步亦趋,只消一眼,高下立见。 老太太径直走向长沙发一侧。 “隔着老远,在阳台上都听见你们说说笑笑,怎么,司予,家里哥哥姐姐跟你见得少,一见面都叙起旧来了?” 纪司予轻轻拉住卓青起身。 眼见着人已经走近,倒也没有过去奉承搀扶的意思,只笑笑:“今天是奶奶的生日,我们都想起很多小时候的事,聊了很多。” 小时候…… 不知想起什么,原本默不作声的纪思婉,倏而脸色一变。 当即插话:“奶奶,大哥他们在楼下打点的应该已经差不多了,要不我陪您换身衣服,”说话间,便已快步走到老太太身边,“待会儿就可以直接下楼去,跟您的老朋友聊聊天,多自在啊。” 老太太面上笑意不改,没理睬孙女那副谨小慎微姿态,只站定纪司予面前,和蔼地搭住人手背。 “急什么?”好半会儿,复才口中低斥:“客人还没来齐,这场面,是留给你们这些小辈去交朋友的,我现在下去,还不是败了人家的兴致。” 话音刚落,纪思婉和程雅晴对了个眼神。 “怎、怎么会,人家来这,还不是想要哄着您开……” “得了得了,”迎向她的,是接连几下摆手,“婉婉,有这种给奶奶拍马屁的功夫,不如先去给你大哥帮帮手。” 说着,老太太侧头,看向还在迟疑的孙女儿,眉头一蹙。 “不是我说你啊,婉婉,这个年纪了,把握机会,多交交朋友,一个女儿家,在家里掀风起浪的,难不成还能赖一辈子?” 纪思婉神情微动,会过话中意来,登时面色惨白。 程雅晴这次反应倒是挺快。 “我们去吧,我们去帮忙,”听着老太太刚一说完,便急忙拉起自己那病丈夫,“我们才刚下楼,奶奶,看见司予在这,就多聊了两句,虽然阿仁还病着,但我们怎么也要……” 话音未落,老太太又是一声叹。 “阿仁啊,奶奶不是说过你了,病人就好好养病,别吹几下枕边风,就硬扛着拿命表现,”堪称噎死人不偿命的话术,一视同仁,刀刀见血,“奶奶看孙儿,只想你平安健康,长命百岁,我反正要死在你前面,我的生日过不过,有什么所谓的,关键是你还能多过几个生日,你说是不是?” 纪司仁&程雅晴&纪思婉:“……” 卓青也一样沉默。 不为别的,她也回忆起了去年今日,被老太太用同样绵里藏针的关怀语气问候的恐惧。 纪司予将她往身后轻轻一带,避开老太太欲说还休的打量。 “那我和阿青也先下去,”他话音平静,不见慌乱,“本来我们一开始还打算在下面帮手,跟魏爷爷他们聊了挺久,但阿青说要先上来见见奶奶,我是陪着来的。” “哦?”老太太笑,“你这小没良心的孩子,没有家里媳妇儿提醒,就忘了奶奶了。” 她笑,纪司予也笑,两祖孙像是在比谁的微笑营业更客套。 “阿青孝顺,我跟她学,只会越来越孝顺,不是刚好。” “是很好。” 老太太难得夸了一句。 甚至特意绕过纪司予,“找”到他背后的卓青。 卓青喊:“奶奶。” 又夸:“今天您精神格外好,等会儿我和司予留久些,还能陪您到外头晒晒太阳,散散步……” 话里话外,立志要把走心的路线贯彻到底。 纪老太太不置可否。 只盯着她,深潭般目光,将她从头看到脚。 卓青被看得发毛,只能端着微笑。 直至老太太伸手,像对纪司予一样,爬满老人斑的双手,裹住她双手。 拍拍手背,宽慰不已的语气:“司予一回来,我们家这四媳妇儿啊,精神也好,人也格外漂亮了……瞧瞧这身段,真是漂亮,这胸针也很配你的裙子。” “是、是啊,司予很照顾我。” “挺好的,那奶奶就开心了嘛。” 老太太再拍两下,便放开她的手。 话音一转,开口点了那头仍呆立着的几个,和卓青一起。 “这样,你先和思婉、阿仁他们一起去帮忙,让司予在这等等,待会儿啊,他陪奶奶一起下楼——行了,都去吧。” 第28章 卓青和纪司予就此被迫“兵分两路”。 所幸,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先后都被老太太轻描淡写捅了刀子, 一路下楼, 平素最爱作妖的纪家二姐竟然格外沉默,连多嘴多舌的程雅晴,此刻也安静如鸡,半句不吭。 卓青平白捡了个便宜, 免去和她们一贯少不了的唇舌之争。 走到楼梯口拐角处,几人齐齐停下脚步。 最后,两两沉默间,甚至破天荒的,轮到口笨嘴拙的纪司仁来安置各自去向。 “咳、咳咳,青青,那这样, 我和你三嫂去跟香港来的亲戚,咳, 咳,跟他们说几句, 招待一下,至于二姐,要不你也跟我们……” “你们自己去就是了,”话未说完, 便被纪思婉截断:“我要去后厨,找大哥大嫂看看情况。” 女人脸色惨白,背在身后的手指, 不自觉抠着黑裙裙摆,全然不复往日不露声色的阴恻。 看来是真被老太太三言两语戳到痛处,伤了心了。 卓青瞥过一眼,虽觉得好笑,但想想自己前两年也不外乎是这个窘状,便也没有直言点破。 “好的,”只应一句:“那我去招待一下……” “青青!” 元气十足的女声、横空出世,把她后话齐齐堵回喉口。 卓青福至心灵,下意识地望向斜侧方向。 果不其然,一道纤瘦身影由远及近,很快飞也似地扑到面前。 一身粉裙倩丽、笑容灿烂的白大小姐刚一站定,便不顾周遭人打量,伸手给她个欢乐熊抱。 抱完,复又在她耳边小声咕哝着:“……可算看到你了,青青,我找一圈了都。” 好了,这下卓青不必说,也自有去处。 “刚才在楼上,去看了一下奶奶,你没找到也正常,”她失笑间,拍拍白倩瑶后脑勺,“先站直,跟二姐和三哥他们打个招呼。” 有她从旁提醒,白大小姐这才想起自己身份似的,乖乖在她身边站好,又冲纪家其他几个一一客套笑笑。 久不出门的纪司仁显然对这些个年轻面孔印象不深。 轻咳两声,他将白倩瑶从头打量到脚,扭头问卓青:“这位是……?” “是白家的千金,白倩瑶,”卓青回答:“我最好的朋友。” “哦……白家,原来是白叔叔的女儿,咳、咳,我印象里还是个小女孩,一眨眼都这么大了,跟你和司予同岁吧,”纪司仁淡淡笑笑,反应不大,“那这样,你和朋友一起,我和你三嫂先过去了——咳、咳,她家里姐夫就在那头,已经到了。” 卓青顺着纪司仁指的方向望去。 只消一眼,便从男人那张混血儿特征分外明显的俊脸,认出这人正是自己刚才在小纸条上记过的新面孔:港城新贵,霍氏集团的CEO,霍礼杰。 男人视线恰好也望向这头。 碧瞳深邃,在她身上——准确来说,似乎是她这一身红裙上停留片刻。 末了,出于社交礼仪,又各自微笑颔首。 卓青不为所动地转开视线,拖住白倩瑶的手。 “好,那我先和瑶瑶说几句话,”她冲几人笑笑,“很快也都开宴了,二姐,三哥,回头见。” 这一点不自在的同行路,终于得以分道扬镳。 为了衬托寿宴喜庆氛围,这日的宴会厅亦不能免俗,一改往日秀致典雅的大家气派,以红色布置为主调,随处可见玉石寿桃,松竹仙鹤的摆设。 此刻正逢开宴之前的鸡尾酒会,不远处,长列餐桌之上,西式餐点、饭前水果依序错落布置,日料同小型烧烤各占一侧,配有数名厨师服务,时刻面带微笑的侍者来回逡巡其间,端稳托盘,供赴宴宾客取用其上果汁酒水。 衣香鬓影,谈笑风生。 卓青本来还想带着白倩瑶和那群相熟的名媛交际片刻,却反被拉着手,一把带到角落。 四下无人处,白大小姐忽而冲她紧张兮兮地问:“青青,你帮我看看,我的脸看起来没有什么不对劲吧?” 卓青正环视厅中,一个个辨别面孔,时不时同人举杯示意,算是委婉回礼。 突然听到这么稀奇古怪一问,酒杯轻放,忙侧头去看自家小姑娘。 “没有啊,”她仔仔细细,把那张熟的不能再熟的小瓜子脸打量个遍,“怎么了,磕碰了哪?看不出来有什么不对劲啊?” 自打瘦下来,白倩瑶一直把自己的体型维持的很好,对脸上保养也很下苦功。 作为美国演艺工会里难得的亚裔女演员,不说绝世大美女,白大小姐端起架子来,至少也是个说得上号的小美女,杏眼樱唇,灿若玫瑰,眼下妆容精致,但凡收敛一点张牙舞爪的气质,竟还显得含羞带怯似的,“直男斩”名不虚传,很是吸睛。 白倩瑶听得她话音笃定,登时大松了口气。 嘴上压低三分声音:“那就好那就好,我还怕露馅呢……我去打了次瘦脸针来着。” 嗯? 卓青一下眉头紧蹙,“突然没事去往脸上打针干嘛?” 白倩瑶挠挠下巴,有些心虚:“不是说了嘛,最近宋致宁老是带我吃吃吃,我本来又不是什么易瘦体质,一下子胖了快十斤了……我平时一胖就先胖脸,这次参加完寿宴,还得回美国拍戏,减肥来不及的,我就去稍稍打了个瘦脸针……” 她越说,音量越低:“我和林家那对姐妹花一起去的,本来她们还让我去弄下抽脂什么的呢,我不敢,就光打了个针……我平时都不做这些的,还是有点怂,哈哈。” 卓青默然。 虽说现在医美技术发达,往脸上做小手脚、动点细枝末节处,已经是心照不宣的“变美共识”,可真正动刀子和注射,怎么都会留下点痕迹,不到万不得已,她一向主张不要轻易涉足,以免成瘾。 更何况,和白倩瑶认识这么多年,她是看着人咬紧牙关一点一点运动配合节食瘦下来的,如果把这么一条捷径摊开在人面前—— “你要瘦脸,我有几个认识的中医,推骨的功夫很好,虽然流程长了点,好歹后遗症不是那么大。变漂亮的方法那么多,拿身体当成本消耗,多划不来。” 她心中不安,只能好言规劝:“听话,瑶瑶,你现在已经很漂亮了,不要对自己太苛刻了,”说话间,又拍拍白倩瑶肩膀,“你还在上海留几天?不如这几天过来跟我一起吃饭吧,我陪你减就是了,老宅有专门的健身室,吃完饭正好还能去运动,嗯?” 一听要运动,白大小姐瞬间如临大敌,连忙语无伦次地打着哈哈,把这话题飞快掀过。 卓青:“……” 看破不说破,但她还是没忍住,伸手戳了戳白倩瑶脑门。 这不争气的小屁孩子。 白·运动必死星人·倩瑶冲她吐吐舌头,笑了。 恰是时,又有几个熟人迎上前来。 卓青一语未毕,终究只得端起酒杯,重拾纪四太太的“本分”。 = 不得不说,来逢迎拍马、妄图在纪家人面前刷脸的宾客实在太多,哪怕卓青这个四太太,平时并不是什么出众人物,但沾着纪司予的光,再加上大哥二姐那群人身边,围的人个个来头不小、不好硬挤,很快,她就这样半推半就成了宴会中的一个小小焦点。 时间就像是被谁调成了二倍速,只见眼前熙来攘往,堆笑的面孔不知换了几遭,数杯薄酒下肚,灼辣一路从喉口烧到肚肠。 卓青从前不太能喝酒,抿几口就作罢。 后来这类场合去的多了,头晕眼花呕过几次,酒量也就练出来个七八成,哪怕三分醉意上头,面上依旧笑容温柔,叫人看不出半点破绽来。 “四少年轻有为,您是修了大福报,这下半辈子享尽清福。” “卓青,你还记得我吗,我们当年还是同班同学呢。” “四太,年底我们在瑞士有一场交流会,您要是愿意赏脸的话……” 都不用白大小姐多说,一轮接一轮,几个簇拥过来的面孔便把卓青团团围住。 她也就没能把催促白倩瑶运动的话题继续下去。 等到周旋客套完,时间已近十一点半,堪堪快到开宴时分。 卓青站在原地,定了定神,和白倩瑶交代了几句,便在顾姨派来的家仆引导下,回了主餐厅中心的家属席。 至于白大小姐。 顺手摸过两碟点心,在场内找了一圈。 末了,没瞅见某个死对头身影,到底只是撇撇嘴,也就蹦蹦跳跳去找她爸白既明去了——别说,还真很容易找,人群里看一圈,咧着嘴仰天大笑的那个,准是她老豆没错。 一时间。 “战场”从宴会厅转到主餐厅,宾客们谈笑入座。 话题从酒会上不咸不淡的家中琐事,顺畅过渡到你来我往的试探权衡——这是中国人生来的政治嗅觉,唯独在饭桌之上,连谈起公事,似乎也多了那么三分温情来当遮羞布。 房子。 车子。 伴侣。 是普罗大众的一生追求。 但在这些早已拥有平凡人毕生可望不可即成就的人面前,应该再加些前缀词。 譬如。 更多的房子。 更贵的车子。 更新的伴侣。 一切事物,包括枕边人,都理应适时更新换代。 小到整容,包/养娱乐圈的戏子,大到炒楼,股市割一波韭菜,话题百无禁忌。 那是男人炫耀自己的资本,也是女人无往不利自忖美貌的底气——永远只看现在,便以为自己总是唯一,永远“最新”。 卓青身处其间,若有人踱到身边敬酒,便也偶尔举杯附和几句。 “四太好福气,”当然,人们也不过是对她重复那些听了生厌、几乎可以背出来的话,“嫁了个好老公啊,未来纪家,还得靠你们光耀门楣呢。” 与此同时,宴会厅中,落地壁钟,正式敲响了正午十二点的钟声。 余音沉闷悠长,正是吉时。 真正的宴会主人翁,自然也是时候露面了。 卓青刚应付完姜家的某位表姐,放下酒杯,便听得周遭掌声雷动,起身时椅背后推的声音不绝于耳。 抬眼看去,不远处的木质阶梯环绕而下,纪司予搀扶着一身紫金盘扣旗袍、脚踩五厘米高跟鞋,气势不减当年的老太太,在众人齐齐聚焦的视线中,从容踱步下楼。 卓青静静看着,不发一语。 ——老太太姓方,名怀锦,小字敛晚,连名字里都透着书香门第抹不去的矜贵娇仪。 几十年前,那也是全上海数一数二的世家名媛,如今写进教科书里的痴男怨女,当年或是她闺中密友,如今海湾两面,立场相对;或是她身边拥簇,未入法眼,不值一提。 几十年前,她嫁进纪家,是全上海街头巷闻的大事; 如今她八十九岁寿辰,依旧是权贵相倾,好一场浮华盛会。 不久前卓青见到的,那个身着运动装、话里夹枪带棒的老妇,和眼前这个矜贵优雅,笑时垂眼温煦的白发名媛,似乎由始至终,都不是同一个模子出来的人儿。 “大家今天能到场,能给我老太太过寿添添喜气,让我这个老古董,感受感受大上海的新潮气,是我的荣幸。” 正餐厅面积奇大,能容纳不下千人,居中主席一侧,还设有一个像模像样的小舞台。 面积大,收拾起来也麻烦,故而平时并不开放。 一年到头,也就为了老太太摆这么一次排场——当然,偶尔也有像纪司予那样“功高盖主”的,抢了一众子弟风头,大摆接风宴,是以上次大宴过后,传他是纪家接班人的消息愈发甚嚣尘上。 老太太此时就站在那舞台一侧,纪司予为她扶住话筒。 风姿隽秀的青年,与老太太神态间三分相似,不比倨傲,却类清高。 高高在上的那个高。 和平时卓青所见到的“纪司予”“司予仔”“司予”都不一样。 哪怕他们都唇边噙笑,无论正逢年少时的轻狂,又或待人接物时的伪装,都看得出好一副慈悲雅致的样貌。 卓青走了会儿神,再恍惚抬眼时,老太太的致辞已将近尾声。 “这些年来,我时常对着神佛祷告,也每天勤勤恳恳锻炼,不瞒大家说,我是唯恐自己先撒了手,留待自己家这些没长成的孩子们一个承不住的大摊子,也叫一群老友、战友看了笑话,照顾这些晚辈,平添几多烦恼。但大家也看到了,如今我们纪家,在这群孩子们的经营下,没有丢了昔日祖辈的殷殷耕耘,甚至有更加辽阔的蓝图。对外,有司予为我们纪氏基建,在北欧谈下跨国际合作,又在京津冀铁路投资案一举中标;对内,司业也竭他所能,为整个公司的平稳前行掌舵。” “……我算是有福气,这一路走来,看国泰民安,也观小家团圆,耄耋之年,膝下子孙绕膝,司业,司予,都有他们父辈的遗风,守家立业,我都看在眼里,打心底里觉得宽慰。” 众人都屏息凝神,细细听着老太太话里有话的点拨,堪称春秋笔法,夸贬都在无形之间。 正是时,老人却倏而话音一转,从原先那副细数家底的严肃模样,突然转回了寻常老人炫耀家中子弟孝顺的和蔼模样。 “孩子们事业有成,就是送给我最大的礼物,但他们啊,就是说不听,年年给我准备的礼物,都快把我这个老太婆折腾死了——漂亮的挪不开眼的哇。” 宴中笑声如浪,议论不休。 卓青心头一跳。 下一秒,便听得身旁座位向后挪动,纪司业和叶梦已然站起,两人手臂相挽,笑容满面,在顾姨躬身指引下,一路走向台前。 几个家仆候在一旁,正费力地抬着个长方形的物什,足足有五六人长,被红布遮盖,看不清楚究竟。 但是。 等一下,那个形状……? 不及多想,眼角余光一瞥,便见顾姨给两夫妻递上话筒。 他们一上台,那几个家仆后脚也跟上, “奶奶自幼学习国画,做的好一手泼墨山水,我们这些小辈惭愧,没能接到这点艺术细胞的遗传,但好在跟在奶奶身边,常陪着老人家赏画、看画,耳濡目染,也对祖国的大好河山、风光旖丽深有感触。” 一听就是背过的稿子。 叶梦手拿话筒,深情款款地朗诵。 卓青心头的不祥预感,几乎快要喷薄而出。 “但我们这么几年的功夫,要是真想拿到奶奶面前,恐怕还是关公门前耍大刀,给奶奶看笑话了,”她掩唇一笑,娇媚可人,迎来台下一阵笑声,“再加上最近公司正值又一个大上升期,司业守在公司寸步不离,一丝都不敢懈怠,我身为他老婆,当然是绞尽脑汁,想来想去,只希望能够找到一个哄得奶奶满意的生日礼物,为他行孝敬老人的责任。为此,几次飞到意大利、法国参加画展,终于请动了眼下我们全中国数一数二的国画大家——谢饮秋先生。” 她纤手一指。 不远处,主宾席中,一身长袍马褂打扮的中年男人手挂佛珠、双手合十,起身冲台上人微微颔首示意后,便很快重新落座。 瞧着四五十岁年纪,倒是生得满脸正气,身板挺直,一派松竹风骨。 谢饮秋是……李云流的师傅? 那个没收自己裱画钱的老好人? 卓青此刻无暇多想,收回视线,重新眼也不眨地看向叶梦身后。 那个形状,再配上这份刻意的介绍。 无疑,必定是一副足以“艳压全场”的名画,甚至,多半还是出自谢饮秋之手。 她没忍住,在心里骂了句见不得人的脏话。 叶梦突然来这一招,摆明了就是冲着自己来的。 要知道,自己那礼物本就是临摹名家,如若没有行家在一旁比衬,指出不足,看着还能唬唬人;但真放一副谢饮秋的画在旁边,那不就是摆明了要考究看看,自己这半路出家的,能有多厚颜无耻吗? 思绪不定之时,台上,叶梦身后,几个家仆手中喜庆的红布已然被这两夫妻一左一右、一齐掀开。 赫然是副壮阔山水。 黑白写意,寥寥几笔,尽现大好河山风貌。 不过匆匆一眼,席间登时有人惊呼:“这不是谢先生年前在法国拍卖出的《远山春》吗?好像说是被收藏家用三百万欧元拍走……这是又出高价重新买回手里了?” “这叶家大小姐,嫁进门也是贤内助啊。” “看老太太的表情,该是很喜欢了……” “谁不喜欢啊?那副画可真的有价无市,再说了,人家价格毕竟还是摆在那——” 又花了大价钱,又找对了老太太的胃口,这当然是份好礼物。 托着“上场顺序”的福,自然,也即将显得之后纪思婉、纪司业……包括卓青准备代表自家要送的礼物,都黯淡无光。 卓青慌了神。 有那么一瞬间,几乎是下意识惊惶地看向台上,遥遥和自家丈夫对上一眼。 她的表情险些没能端住——眼下,确实是大难临头。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不仅是撞了同一个类型,还是螳臂当车那种撞车,根本来不及补救。 也真是奇了怪了。 分明往年叶梦送的礼物,都是要多浮夸有多浮夸,她甚至觉得纪思婉和自己想到一块的几率都远比叶梦能想到这茬的几率高个好几倍,根本不可能出现这样惨烈的情况。 谁能想到偏偏就是叶梦瞒天过海,细细想来,都不像是给老太太准备,而算是给她准备了这样一份打脸的“大礼”? 纪司予眉清目明,半分慌乱不现。 同她对视一眼,手中做了个微压气焰的动作,便敛了视线。 卓青攥紧了手包,死死咬牙。 ……得想办法。 她在心里嘀咕:不能坐以待毙,卓青,你在纪家“修炼”这几年,不会这点本事都没有。 快想想……有什么能拿得出手的,现在要怎么补救…… 台上,纪司予扶着老太太,很是平静地观赏着那副《远山春》,听老人一通夸赞。 台下,卓青作势要起身,还没站直,便被一旁的纪思婉阴阳怪气拦下。 “马上要上台去送礼物了,你这时候跑哪去?” “没有人给我送过宴会名单,流程表也没给我,我现在过去确认一下。” “怎么没给你,家里年年都是提前一礼拜把名单送到你手上,这次场面这么大,不可能出这种低级错误吧,你这是在暗戳戳说谁的不是呢,”纪思婉话音带笑,“青青,你还是好好坐着,别等会儿轮到你的时候,这空着个座位,怪难看的,你让司予怎么应付啊?” “……” 卓青不搭话,只又看向舞台斜侧。 按着顺序,自家排在最末,这会儿,自己那副即将被当面羞/辱的画还没显出轮廓,应该是还没运到这头。 “二小姐,快轮到你了。” 正思忖间,顾姨不知何时走回这头,站定纪思婉一旁,躬身低语:“礼物从小仓库拿出来,您那金寿桃分量重,让两个佣人捧着就是,咱们也先过去吧。” 纪思婉也不扭捏,当即道谢起身。 金寿桃……小仓库…… 卓青瞥了眼他们离开的方向,视线一歪,又看向时不时有家仆进出的舞台右侧小门。 “我去上个洗手间。” 她起身。 “等等!”程雅晴忽然也跟着站起,“我也紧张得很,正好也要去洗手间。不如我们一起,待会儿正好也能一起回来,反正二姐在台上也得好一会儿的。” 卓青:“……” 她算是看明白了,这群妯娌,此刻统一战线无比坚固。 混淆视线的。 拖着她不让走的。 明里暗里阴阳怪气的。 无一例外,不过是大报心头不平之恨,打算一雪前耻。 可她不能害怕,不能退缩,也无路可退。 纪司予在台上更脱不了身,眼下只有自己解决自己惹出来的麻烦,才不会拖了后腿。 “行啊。” 她攥紧手心,索性笑了:“那走吧,我们快去快回。” 没时间了。 她不能再和程雅晴这个吊车尾磨磨蹭蹭,再多说一句,她怕自己直接撕破了脸。 = 一分一秒,此刻对卓青都是煎熬。 即便如此,她还是拖着程雅晴的手,一副嫂慈妹贤的模样,绕着寿宴最外侧小心离开。 “怎么走这么远?”程雅如逐渐感觉到不对劲,“正厅边上不是就有洗手间?” “那边人多嘴杂,我不喜欢。” 一分钟。 她埋头,继续小步狂走。 高跟鞋踩在地上,“噔噔噔”,被踏出一首交响舞曲。 “……这都走到哪了?卓青!我等会儿还要上台。” “我喜欢安静一点的地方,你要是不想跟过来,就别跟了,快回去吧。” 两分钟。 “三太太?四太太?” 卓青把程雅晴往后院小仓库隔壁的洗手间一推。 扭头,瞧见面前瞠目结舌、似乎没见过四太这样彪悍模样的几个家仆,当即冷下声音:“我们的礼物都准备好了吗?” “哦、哦,是,都准备好了,”为首的女仆忙不迭点头,“三太太的观音已经派人送过去了,但您的画比较长,我们打算等三少家上了台,再搬过去,不然台下早就看到……” 卓青问:“画呢?” 话音刚落,程雅晴好不容易折腾好锁,一把拽开门出来。 卓青随手把她往后一推,又问:“画呢?” 一群人面面相觑,指了指一尘不染的小仓库里间。 几个佣人正布置红布,将画框细细遮掩。 卓青绕开几人,径自进门。 “卓青!你——” 沒理睬程雅晴的叫叫嚷嚷。 画还是那副画,打眼一看,确实是山清水秀,用色妍丽,是不少人都夸过的:“作为初学者能画成这样,已经是非常有天赋了”。 佣人们循着脚步声回头,瞧见是她,连忙一个接一个躬身:“四太……三太。” 程雅晴见她不给反应,又跟过来了。 不比刚才端着架子,这次显然已经面上带怒,话音扬高八度:“卓青!你干嘛推我啊,把我当什么人了?我好歹是你长辈。” 卓青没接话,微微弯下腰,隔着镜框,小心摩挲着自己耗了大半年画出的“平生独作”。 她其实学的很辛苦,不知道被教国画的老师默默叹息了多少次,说“孺子不可教也”。 毕竟,艺术细胞需要熏陶,可她在十七岁之前,基本没用认真上过什么美术课。 ——好吧,倒不是没有,只是美术课往往要不是下午第一节 ,要不就是最后一节,她那时候,往往不是中午刚在食堂打完工、腰酸背痛地踩着下课铃进教室,就是忙着翘掉水课、赶去打工的路上。 学校的老师都很体谅她。 助学金养不活他们一家,在生活面前,什么艺术啊,狗屁都不是,能比得上家里那碗饭吗? 所以,她心安理得的规避了所有“无用的艺术教育”,把一生中最大的精力,投入到赚钱,赚钱,赚钱。 不赚钱就没法读书,不读书就没法改变命运,不改变命运,家里人就要一起受苦。 艺术算什么。 古往今来,饿死了多少文人雅客。 她是个俗人,连画画,都是为了一口饭吃。 从前是为了一口饭吃抛弃画画,现在是为了一口饭吃——一口体面饭吃,装腔作势学画画。 可学了,用心学着,也不是一点触动都没有的。 偶尔静下心来,她也喜欢看到笔下山水涌动。 笔墨是她触碰世界温柔的指尖,描绘,上色,那个世界里,好像真的包容万物,也容下了她的躁动、浮华、虚荣。 李云流曾经夸她“有天赋”,其实那不是天赋,而是苦功。 是不服输的犟,也是无处宣泄的冷。 她不愿意让任何人再戳她旧日的伤疤,所以一切都想做到最好。 投其所好,用尽苦功,何尝不是一点一点磨损自己的棱角。 艺术算什么。 她在心头,又一次对自己冷笑。 工具而已。 “四太……?” “卓青!你干嘛啊,不要浪费时间好不好,”程雅晴还在她身后颐指气使,“这样,小李,还有小陈,我们一起过去,我直接就上台了,你们正好也帮四太把画给带——” “啪——呲。” 一声巨响。 众人视线齐聚,随即齐齐目瞪口呆。 卓青面无表情地,一脚正面踢上那画。 高跟鞋专注一处,几次下来,裂口横生,面目全非。 稀里哗啦就势下落的玻璃,划过她白玉颜色般脚踝,挨得近,砸得深,顷刻便见了血。 可她无动于衷。 继续。 锋利的鞋跟破开玻璃。 短暂的停顿后,碾上那画作本身。 从皱,到烂。 “你……这,”程雅晴看着,讷讷片刻,“不是,这不都是准备好了的礼物,你干嘛这么不识抬举……直接拿上去,顶多就是说你两句,你现在,现在什么都没,不是更尴尬——卓青!” 四太微微曲腿,随意地把脚上血渍一抹,就像没事人似的,头也不回地离开。 走到仓库门前,还不忘吩咐一句:“礼物我自己送过去,你们不用派人送了,我直接去台下等着。” 她紧紧攥着手包。 远远看着,却还步履从容,淡定闲适。 程雅晴又愣了许久。 直至前头有人来喊:“三太——三太——顾姨在找您!” 这才猛地一惊,嘴里念叨着“这人真是个疯子”,快步小跑过去。 “这呢!” “四太太呢,看见人没有?” “四太已经在台下等着啦,”女佣小心拉住她,“您赶快过去,三少也急着找您呢!” 第29章 “其实从小到大, 奶奶都教育我们勤俭持家, 毕竟由俭入奢易, 由奢入俭难。所以,当我决定要送这座金寿桃的时候,很多朋友都劝我说,未免有些太招摇了, 怕奶奶不喜欢——但对于我而言,心里想到的,却是另一件事。” 卓青先程雅晴一步回到正餐厅。 路上,她向正好走过的女佣问了一支眼药水,在洗手间里快速鼓捣片刻。 等到出来了,索性也不绕到座位,而是直接在台下一侧候着。 台上的纪思婉, 此刻正手执话筒,温声讲述着早早编排好的故事。 身后三人方能稳稳端住的硕大寿桃瞧着足量足金, 颇有架势——旁人家送寿桃,大多是外头一层金箔糊弄, 图个喜气,但以纪思婉的性格,这必定是个实心桃,少说是四十斤上下。 俗是俗了点, 可没有个百来万,也确实造不出来。 “从前,有个小男孩, 生时正逢动荡年代,他十三岁那年,家里连遭打击,母亲也生了一场大病。为了祈福,他在母亲生日前夕,卖掉了自己出生时外祖父送的一整套玉器,左弯右绕,通过好多个熟人,才找到当时上海城里唯一一个愿意接活的金匠,给他打出一只足八两的金寿桃。” 纪思婉说到动情处,泫然欲泣。 “他希望母亲能够健康长寿,年纪虽小,已经有一颗拳拳炙热的孝心,时光荏苒,如果他还活着,今年也正是花甲之年了。” 说到这,有点脑子的人都能猜出来,她这是在借自己父亲——昔日那位军功赫赫,转战商海,依旧扶摇直上的纪家话事人来表孝心,言谈之间,不可谓不动人。 心照不宣地,席间几个演技一流的阔太,赶忙攥起张纸手帕,作势擦着半点湿迹也无的眼角。 动作小心翼翼,生怕一不小心糊了眼妆。 纪思婉在这氛围下,也很是自然地掩了掩鼻尖,整理表情。 顿住几秒,又接着说:“我是家里唯一的女儿,都说女儿是父亲的小棉袄,可惜,我没能常伴父亲左右,现在,我唯一能为父亲做的,就是常常侍候在奶奶身边,代他尽孝,这颗寿桃或许不起眼,但是,却寄寓了我和爸爸一样、从未改变的孝心,一同祝愿奶奶福如东海长流水,寿比南山不老松。” 话音落定,她微微颔首,听台下掌声如雷。 卓青站的位置微妙,顺带沐浴在众人视线余光中,不得不也跟着漫不经心地数次抚掌。 从她的视角斜斜看去。 侧脸望向纪思婉的老人也好,冷眼旁观的纪司予也罢,却都是目朗风清,并无半分动容。 在纪思婉犹自重音腔调自己是“唯一的女儿”时,纪司予脸上,甚至有一瞬间……露出她看不透的阴冷情绪。 一闪而过,待到再要细看时,便只剩那恍惚从未改变的清透温文。 “……好孩子。” 等到掌声落幕,纪家老太太唇角一掀,露出个慈爱微笑。 她拍拍孙女儿冰冷手掌,“你父亲如果有你这样的口才,那该多好——他一个武夫,这辈子刚正不阿,最不喜欢阿谀奉承,其实人生在世,又有几个能像他一样,一路莽撞向上的?” 甚至于,还让他莽出了个大名堂来。 如果不是当年饮枪殉情,他再往上走几步,纪家的成就何止如此。 “不过也好,也足够了,”老太太转念一笑:“女孩儿家家会说话就是好,不用那么去冲去闯,给我省省心就行。我没有女儿,有个贴心的孙女,也是老天爷对我的大礼。” 分明是些体己话,倒听得纪思婉面皮上一会儿红一会儿白,虚虚与老人拥抱过后,便转身退场。 后脚赶来的程雅晴瞪过卓青几眼,看二姐说完,急忙调整好面上情绪。 当即挽着丈夫,施施然上了台。 纪司仁咳得惊天动地,一如既往,只能由太太来代为发言。 红布一掀,送的是个模样颇为精致的翡翠观音。 “奶奶,我们专程去了趟南山……” 林林总总说下一大堆,偶尔夹杂着几句不太标准的港普。 情真意切是情真,三太惶恐又小心翼翼,讨好当然是真的。 无奈程雅晴讨好人的本事,和正常发挥的纪思婉之间,尚且隔了一百个叶梦,再加上家底远不如叶家丰厚,这么看来,实在有些欲速而不达的虚荣,下头附和声亦是寥寥。 她僵僵一笑,挽住丈夫的手,等待老太太说话的间隙,就像等待最后斩立决的死囚。 丈夫回以她另一阵惊天动地的咳嗽,只盯着脚尖,不说话。 老太太笑睨一眼:“孩子们都孝顺。” 像是放人一马。 “知道我这些年念佛吃斋,几年下来,这家里后头腾出的佛堂,光是请来的金身,就足有十八位,这下又添一位,挺好的。” 就是多你一个不多,少你一个不少的意思。 还带着点直指没眼力见的嘲讽,当然,比起刚刚在楼上时候,要显得委婉很多。 卓青在底下听着,听得后背默默冒汗。 程雅晴倒浑然不知这微妙话术中的指点挑剔,大松了口气,便堆起笑脸,下了台来—— 三下,四上。 卓青正要动作,肩上倏而一重。 她回过头,对上顾姨来者不善的冷脸,冲她做了个口型:“画呢?” “……” 顾姨的话音愈急:“就是觉得拿不出手,总该得有点东西,两手空空像什么样子?” 卓青蹙眉不答。 顾姨更恼怒,声音压低:“你这是存心要谁难堪?给过你流程,早不说,晚不说,这个时候添什么麻烦?” 是了,全家人都暗自知晓她的上不来台,却还等着看这场好戏上演,到这个时候,还要敷衍她说给过流程,讲过道理。 等到发现后院起火,好戏看不成,可能还要怪到他们自己头上,这才想起来兴师问罪。 卓青拂开肩上那手。 在顾姨愠怒而不掩愕然的注视下,微微提起裙摆,她抬步上台。 ——蒙在鼓里的,反倒成了罪大恶极的,人们总能理直气壮把世间的不如意转嫁他人。 如果不是卓青一脚碾烂那画页,她毫不怀疑,不管怎样推脱,哪怕临时找到个别的代替,顾姨也怎么都会要逼着她“按程序”往下走,带着那副画上台给纪司予添堵。 锋芒太甚的人,必会招来祸水。 而她,永远不想,永远不会再成为旁人口中小家子气的累赘。 一步。 纪司予看向她,也看到她背后空空。 两步。 卓青将手包扣锁打开,微微掩在身前。 三步,四步。 高跟鞋的响动不急不缓,所有人的目光聚焦于平日习惯伏小做低、默默无闻的四太。 有人小声问:“那就是纪家四太太?这两年没怎么见她这么……这么……” 这么显眼的啊。 后话实在有些难以出口,男人扶额,怕人觉得自己轻薄。 一旁的女人轻晃酒杯,咬牙切齿:“是她吧,我记得当年纪司予结婚的时候,我……朋友,她心都碎了,我一辈子都记得这张脸。” 男人默然。 这是真无中生友。 台上,卓青在话筒前站定,提起笑脸。 她本不是娇艳姿媚的长相,平日里温婉端方,更是从不显山露水,旁人只道四太是真真当世柔弱白莲,却难得见她像这般一袭红裙,美目潋滟,一身骨肉匀称、薄肩细腰的曲线勾勒无遗,就连旁人难得注意到的仪态细节,也照顾周到,优雅轻扬的天鹅颈,叫人转不开目光。 美的清丽招摇,柔的恰到好处。 仿佛心血浇灌,开盛到即将凋谢的三日兰。 微微弯腰,她靠近话筒:“其实我们要送的这件礼物,很大程度上都要归功于司予。这次他专程为了奶奶的生日回国,一面为了公司劳心劳力,也经常让我去物色适合的礼物,每次提起一样,都得耐心考量,真是选了非常非常久,到最后关头,才正式挑定,为了给奶奶准备一个惊喜,我们还千方百计把这个消息藏好,现在,终于到了揭晓的时刻——感谢我的老公,把这个机会让给我。” 为了调节场内气氛似的,还侧头冲纪司予歪头一笑,无限娇俏。 纪司予一见她笑,便也笑。 似有三月冬雪初融,全然不复方才搀扶老太太时庄慎严谨的孤高模样。 甚至孩子气地眨眨眼,一点不见慌张神色。 好似生来便有的默契。 一转眼,老太太亦含笑看她。 卓青:“……” 如若不是心知肚明,过去那几年的龃龉排斥都有老太太的点头默许,连卓青都差点信了这满面慈爱温柔的假象。 却还定了定神。 “是的,”扭头,继续轻声细语,娓娓道来:“大家也许都或多或少听过,前段时间苏富比拍卖行北上,在四季酒店召开过一次秋拍会,我和我丈夫曾经出席那场盛会,并且拍下了其中一件藏品。” 话音刚落,议论声乍起。 不过,和想象中的一片钦羡声不同。 商界名流,笑面里满溢出精打细算的筹谋。 “……不会是那个拍出天价的钻戒吧,一亿多,前几天我还和老刘讨论着呢,看来最近纪氏传出来的消息不假,这孩子对自己家公司下手够狠啊,一下挖那么大笔。” “不过,四少在欧洲赚的肯定只多不少吧,之前还听说呢,都有人怀疑这是不是用拍卖的法子逃……” “少说两句吧你。” 老一辈的,军旅出身,则更多是哀其不争的忧愁。 “这老纪家的,当年看着小菩萨似的,不争不抢,眼下怎么这么,啧,败家子么?” “再丰厚的家业也赶不上这么败啊,确实是不妥,这小姑娘还满脸骄傲似的。” “也难怪司业这段时间连轴转,跟个陀螺似的,原来真是要给小四补口子?唉……我原本还……” 耳边风声传遍,叶梦看向台上人,表情愈显讥讽。 自己在纪家浸淫多年,耳濡目染学到的套路还少么——不然也不会先是知会纪司予,给出那张苏富比拍卖会邀请函,后又接连抬价,喊到一亿八千万,这才作势吃瘪收手。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卓青啊卓青。 真当自己装可怜装久了,搬点小聪明出来就能临机应变,免于现形? 眼界低就是眼界低,是刻在骨子里的小家子气和妇人之见。 “当时我也非常惊讶。” 可卓青似乎毫不介意她那冷嘲打量,飞快转开视线,便继续后文:“一亿八千万,不是一个小数目。可是司予宁愿临时从公司赶回来,也一定要参加拍卖会,并且对这枚钻戒势在必得,我更不好去拦。” 她说着,从手包中取出那缎面首饰盒。 捧在手中,满面真挚。 “——直到,司予跟我讲了一个故事,让我无数次泪流满面的故事,我终于理解了他。” 叶梦:“……” 叶梦:哈?! = 卓青是编故事的行家,谎话一向张口就来,这也是她这么多年,能够安心扮弱的主要潜在实力。 当然,说谎编故事也不是她主动想学的。 主要是因为小时候,桑桑经常一晚上睡不着觉,她最听不得妹妹喊痛,就忍着瞌睡,一边给妹妹按着半边身体,一边呵欠连天的给人讲童话故事。 童话故事讲完了,怕桑桑再哭,她就开始自己编故事。 从“灰姑娘成为王妃后拳打两继姐,脚踢毒后妈”,讲到“白雪公主身披战甲,舞会上和王后大战三百回合”。 讲的那叫一个激愤难挡,抑扬顿挫,桑桑听得眼睛眨巴眨巴,啪啪鼓掌——然后更睡不着觉了。 卓青:“……” 她讲故事的才能于是被无数次吵得不得安宁、梦中惊醒的阿妈扼杀在摇篮里。 没想到时隔多年,又公开重拾老本行。 好在她脸皮厚,不露怯。 一向走实在稳妥路线的她,在打定主意用钻戒替代自己那副画当做礼物之后,甚至在上台前那短短数分钟内,就精确地捕捉统计了老太太的“爽点”和“雷点”。 无非是把自己所知道的一切添油加醋加工到无比美观,再用动人的辞藻说出来而已。 至于是真是假,人的记忆总是容易被欺骗的,站在当事人面前她都敢说,就更不怕台下那些人听出端倪来。 她笑意更温柔。 含泪的表情更深情。 一开腔,便先打起感情牌:“众所周知,紫色是奶奶最喜欢的颜色,司予从小和奶奶感情深厚,时时刻刻都惦记着这点。他跟我说,小的时候,他曾经弄脏过奶奶一件漂亮的紫色旗袍,那是她的嫁妆之一,也是她最喜欢的陪嫁衣裳,可即便如此,奶奶也没有对司予多加责怪,只是擦了眼泪,偷偷把旗袍保留下来,藏进压箱底的角落,司予看着那件被弄脏的旗袍,从那以后,心里就埋下了一颗种子:一颗,想要为奶奶找到全世界最动人紫色、一颗装满孝心的种子……” 纪司予:……? 他方才还不动如山、胸有成竹的神色险些一崩。 卓青,不愧是从小到大都是个不走寻常路的女人。 说得情真意切,说得他都差点忘了,其实自己当时的结语,是冷冷一句【老太婆心眼多,为了让我道歉,罚我跪了三个小时,最后温温柔柔来扶我——这就是她的教育】。 倒是老太太眉心一抽。 ……不知听进去了几分。 “我当时想的是,这样一笔钱出手,实在需要深思熟虑,但原来司予也早有他的打算。” 卓青不管那么多,一语落地,再打“事业牌”:“可原来,这笔钱不是出自公司,而是要追溯到司予和我大学时,那段早期非常困难的创业路。” “司予眼光独绝,投资精准,从两万到五百万,花了半个月,然后,就是从五百万到三千万……到两亿,短短五年间,翻了一番又一番。这一亿八千万,都是他在自己的私人投资中周转而来的资金。” 她掷地有声,一字一句。 “这一亿八千万,每一分钱,都象征着他的成长。而这份成长,是奶奶给予我们资本、机会和动力,所以,奶奶是世上最配得上这枚戒指的人。当他告诉我这一切时,我一下了然了,也深受触动。” 纪司予:…… 如果没记错的话,原话应该是—— “奶奶。” 可也没等他想。 卓青直接扭过头来,手里捧着那缎面戒指,微微沤红的双眼,还配合着不知何时挤出来的几颗眼泪,又被她大庭广众下“轻轻拭去”。 “奶奶,这么多年来,你对司予的栽培,对我们的关爱,一切的一切,成就了今天的我们。” 她说着,把戒指轻轻放在老人手心,“这段时间以来,司予和我一直藏着这件事,就是想要留给您一个大惊喜,希望您不要嫌弃,也希望您相信,他的未来绝对不止于此,他还会为您寻找到更多更多世间的美好,和我,和大哥大嫂,二姐,三哥三嫂一起,陪您安度晚年,阖家团圆。” “您永远是他最尊敬,最爱戴,最放在心上的长辈。” 老太太眼底微动。 哪怕离得这么近,她依旧看不懂那幽深晦涩的双眼中,这次又藏住什么打算,对自己又是怎样的看法—— 可是。 卓青垂眼,看了看老太太覆在自己手背上、爬满老年斑的手。 老人把她的手和纪司予的手,一并紧紧相握。 “好啊,好孩子,司予,奶奶没有白疼你。” 不管是装样子还是真触动。 卓青知道:这一仗,打得就是嘴炮场面话,就是赌卖弄亲情给人家看。 而她赢了。 青年的手,很快也寻到她身边,紧紧攥住她的。 纪司予摩挲着她虎口处那团小小软肉。 “……阿青。” 多余的话,什么都没有。 一句就够了。 至于台下。 主宾席上,白倩瑶抽了抽鼻子,随手从随身的小包里扯出——扯出两张餐巾纸,擦擦自己那几颗真情实感的眼泪。 哭着哭着,一旁,自家老豆冷不防来了句:“给我一张。” 白倩瑶:“哈?” 白既明:“爸愁啊,人家闺女媳妇儿都这么聪明,我家的还没开窍,我真哭了,快给爸一张纸。” 白倩瑶:“……” 我给你个头我给你。 她对于没良心的老爸嗤之以鼻! 一边哭,倒还一边继续感慨:原来纪司予家里那个吓人的奶奶也没有那么恐怖嘛,说不定早几年大家都是太年轻了才怕这个怕那个的,看刚刚她在台上,对每个孙子孙女都那么和蔼,说话又好听,跟她接触肯定不会太—— 身边空出许久的座位被往后一拉。 行色匆忙的青年就着领口扯动两下,搭着二郎腿,悠闲入座。 “宋致宁?”她傻眼了,“你他娘的什么时候跑这里来的。” “你猪啊,哭什么?”他不答反问,顺手递来一块手帕,“擦擦鼻涕,大姑娘家家的。” 说话间,宋三少眼波一转,又看向台上,那恍惚一下满身母性慈爱光辉的老人。 也顺带瞥了眼某对双手紧握的小夫妻。 “看来我迟到了,”喃喃间,又蓦地一笑:“不过,司予仔这个人,是真的很恐怖啊,怎么算什么都算的这么准?” 白倩瑶红着鼻头,满目狐疑地看他:“什么算这么准?” “没什么,哭你的去吧。” “……” 与此同时,台下的话风,也随着卓青三言两语的亲情戏一点拨,彻底调转。 一亿八千万! 别管什么心不心意什么对不对胃口,也不用多想到底是临时起意还是早有准备,一亿八千万啊,随随便便这么甩出来……纪家四少哪里是会赚钱,是贼他妈会赚钱啊! 绝了,真是绝了。 “照这个四太的说法,纪四原来不是为了老婆耽工误事,也没有挪用公司的钱?不过话说回来,最近纪氏基建股票跌了好几波,好像也确实是他去谈京津冀的那个合作案,才给股民打了记强心针,啧啧,那之前传的满城风雨,到底是……” “嘘!”旁边人忙给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别说这么多,让你鼓掌就鼓掌,感动就感动,说错话不怕得罪人哦?” “我就是好奇嘛,他原来是自己挣的钱,那为什么之前还说纪氏内部传的消息,说他这也不好那也不好,强行闹篡位似的。” “才高招人妒呗……别说了别说了,那、那边,纪家老大往这里看呢……别说了。” 耳听六路,眼观八方。 叶梦的脸黑了。 彻底黑了。 一口银牙咬碎,她看看台上,又看看身旁面如死灰的丈夫。 “纪司予存心骗我们!”她压低声音,作势起身,“不行,我非得告诉奶奶,我必须告这个状,不然我这口气咽不下去,真的咽不下,这个人心深的像个无底洞,太阴险了,真的太——” “没用的。” “……?” 叶梦一怔,看向自己手腕上,那死死扣住的大手。 眼前这个面如死灰,垂眼枯坐的男人,还是是自己那个,一向不可一世,眼高于顶的丈夫吗? “告什么状?” 纪司业在问妻子,也像是在问自己。 “告他状,说他一回公司就给我下马威?” 还是告他状,说他扮出个调虎离山的样子,其实是故意引我来开大会,着急忙慌把自己人都调上去,结果被他抽丝剥茧,整理出一份齐齐全全的名单? 或者告他状,说他骗过所有人,让所有人都以为在苏富比大出风头,是为了讨卓青开心,甚至故意放出风声,说动用了公司流动资金,把所有矛头指向自己,也让人放松警惕,只等关键时刻,往人心窝上,留下致命一击? 或者,或者—— 数不胜数的例子,竟然让人一下不知从何说起。 纪司业双目通红,盯着不远处,台上垂眼敛眉,扮了大半生孤星漱雪,霁月光风的青年。 他这个弟弟,从小到大都没变过,从小到大,都是一只磨灭人性的怪物。 身体是怪的,不然爷爷当年也不会,在抱了那新生儿的第一眼,就嫌恶的丢到一边; 性格是怪的,不然也不会在妈妈的葬礼上面无表情,像对一个陌生人那样,一颗眼泪也不掉; 心冷,手才会狠。 不管是兄弟,家人,朋友,甚至妻子—— 台上,不知何时,老太太与纪司予、卓青一同举杯。 纪司予不躲不避,直直看向这头。 在卓青转身与老太太碰杯的瞬间,男人嘴角忽而翘起,不过一眼相撞,戾气悖腾。 仿若天上人堕凡,小菩萨沐血。 乌云蔽月,便是不见天日的死寂。 害他的人。 憎他的人。 那些明知他曾深陷泥潭,却冷眼旁观的人。 不是不报…… 一笔一债,锱铢必较。 他要他们全都加、倍、偿、还。 “……!” 纪司业避开那刀锋般孤冷视线。 嘴角打颤,只蓦地颓然瘫坐,讷讷无言。 “老公?怎么了?” 叶梦吓了一跳,赶忙过来扶人。 话语间,循着他方才视线看去,又分明没有看出半点异状——顶多不过是纪司予正耐心给卓青斟酒,模样温柔,看得人牙痒罢了。 纪司业没有动作,只是喃喃着。 “他摔了一跤,就摔在我面前,哭着说让我扶扶他……我没有扶,那是个怪物,背上长瘤子,他凭什么……我、我没有扶……” 第30章 台上台下, 不过咫尺, 心态却已悄然相隔万里。 四个孙儿, 依照流程送完礼物,老太太满面笑意,将手中酒杯高高举起。 女声中气十足,言简意赅地, 向众人宣布:“感谢各位的到来——正式开宴吧!” 话音刚落。 夹杂着无数祝福,掌声霎时雷动。 席间男女老少纷纷起身。 “祝老太太身体健康,万事如意啊!” “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老太太有一群好儿孙,祝您家和万事兴,天伦共享!” 卓青学着纪司予的模样,跟着轻抿口酒, 冲台下众人举杯示意。 那些洋溢着笑容的脸,看起来都那样真挚热切。 也写满讨好与贪婪。 只等老太太兴致尽了, 连连摆手示意大家吃喝,卓青这才松了口气, 轻轻放下酒杯,随即和纪司予一起,一左一右搀住老人,缓缓走下台。 候在舞台侧边的顾姨忙不迭迎上前来。 一脸竭诚尽恭的关心, 口中问着:“小姐,怎么样?站这么久,有没有头晕?” 眼见着老太太最称职忠心的“部下”到岗, 卓青自觉退开几步。 退啊退,下意识退到纪司予身后。 “哪里有这么娇弱,晓姐儿,你当我是小孩呢。” 一退一进,老太太很是自然地搭上顾姨手臂,也没有扭头过问孙媳妇去处的意思。 倒是聊了两句,另一只手也从纪司予身侧抽出,转而拍了拍他肩头,“既然晓姐儿来了,那这样,我这有她陪着,去跟你爷爷的老战友敬个酒,打几声招呼。” 她面上带笑:“我们一群老人,说的话都枯燥,也不用耽搁你们俩,你就带着媳妇儿先吃宴去吧——好不容易聚在一起,家里人热闹热闹,嗯?” “行。” 纪司予点头应了。 说话间,背在身后的右手,已悄然牵住身旁妻子。 全然不顾一向脾性刁钻的老人就在眼前,倒是一副护崽模样。 卓青默默垂眼。 他的手指骨节分明,大手牵小手,微微合拢时,尚且能瞧见手背青筋,在白瓷般皮肤下静卧。 并不比自己高出多少的体温,仍温柔紧攥着,像是某种无声的安慰。 老太太笑了笑,将这小夫妻之间的缱绻心事看在眼里,并没直言点破。 “还有,待会儿看见你大哥,”唯独提步欲走前,又有意无意地,多提了一嘴:“趁这机会,不算谈公事,就当是家事吧,多跟他聊几句,就说奶奶说的,兄弟之间得多沟通,取长补短——不然他光是累了,没做出成绩,那不也是白累了?” “但是奶奶,这话轮不到我来说。” 纪司予毫不迟疑,开口便是婉拒:“我毕竟是他弟弟,上次让我代替你去公司主持大会,他已经很不开心了。” “不开心归不开心,手段不够高明,可不就是要被收拾得服服帖帖?” 老太太笑:“人总是吃一堑长一智的,他现在该知道怎么处理了,再说了,他是你的大哥,必要的时候,你们都是纪氏未来的左膀右臂,互相帮助是应该的。” 左膀……右臂? 卓青还没回过味来,老太太已经飞快掀过这话题,话音一转。 “司予,对手下败将有容人之量,也是向上走的必经之路,我教过你,越是风起云涌的时候,越要用王道,而不是霸道。” “所以我已经手下留情了,奶奶。” 老太太闻声,朗然一笑。 美人迟暮,眼角皱纹层叠,依旧掩不住她昔日风华。 “你不想教出个对手,可以理解——但能不能教出个益友,才是奶奶想考验你的本事。” 从来只有兄教弟,弟从兄,哪里有弟弟骑在哥哥头上的道理。 可她既然说出口,又有意想要临门一脚缓和矛盾,纪司予心中冷笑一声,便也不再细问,点头应允。 老太太定定看他一眼。 青年垂睫温驯,似乎把滔天骇浪,都一并藏进无底深潭。 “司予,你啊——” 似是欲言又止。 迟疑半晌,看看孙儿,又看看一旁垂眉顺眼的孙媳,却也终是无言相对。 直至目送顾姨扶着老人走远。 卓青方才戳了戳丈夫肩膀,怀揣着满腹疑问,附耳轻语:“奶奶这是什么意思?让你教大哥?……怎么扯到大哥身上了。” 她一向不太了解公司的事,但也知道,这几年一直是大哥坐镇国内总部,纪司予出任分部CEO,分工不同,高下立见。 也正是因此,叶梦才一向在那群阔太圈子里得以自居老大,搬出纪家的名号唬人。 可这会儿听老太太的意思,难不成—— 不及细想,纪司予忽而也装模作样地微微弯身,伏在她耳边:“她的意思是,夸夸我们家阿青,可真是个临机应变、又舍得本的大方姑娘。” 卓青:“……” 察觉到妻子身体一僵,他笑得更欢,眼眉一弯,继续同她咬耳朵:“有胆有谋,张口就来,撒起谎,说的一套一套的,我都差点被说哭了。” 卓青:“纪司……!” 她刚想训他不正经。 手抽到一半,忽而与人“被迫”十指相扣,紧紧相贴。 纪司予面上笑容不改,只将她左手抬起,若有所思地,看着那瞧着寒碜不已的白金戒指,盯了好半会儿。 “我可没骗人,”他说,“阿青的漂亮戒指都送出去了,难道不该换句好话?” 末了,却又似笑非笑。 方才在老太太面前藏得滴水不漏的满目寒意,倏然锋芒毕露:“可惜有些人,最爱揣着明白装糊涂,真是白费我们阿青的心意。” 卓青轻咳两声,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只听进去了她认为最关键的后半句。 好吧。 毕竟是她自作主张,把那么贵的戒指随便送出了手,难免有些心虚,只得小声嘀咕着:“没了,没了就没了吧,反正摆在家里也就摆着,我不怎么戴,送了还能给你脸上贴点金,多划算,是不是?” 纪司予:“……” 虽然知道他不至于因为钱的事和自己生气,但到底也算辜负了他当时一片心意——这么说是不是有点太、太自我? 卓青瞄了一眼纪司予兀自出神的清俊侧脸,心虚更甚。 “……而且,不然,我的画真的拿不出手,你这两年在公司做出来好成绩,大家都夸你,我总不能拉你的后腿。” 再开腔时,索性全盘托出,连那点微妙的自卑心也不再遮掩:“脑子一热,就想起来你给我带的钻戒了……其实你送的我都很喜欢,但是事有轻重缓急,当时,我确实也没有别的好代替,是不是?” 或许是她话里愧疚,忽而触动他某些微妙心情。 纪司予蓦地回神,第一反应,是笑着伸手,挠了挠妻子垂低又垂低的下巴。 “谁说你拉后腿了,真是有眼不识泰山,阿青可是我们家的主心骨。” 他哄她:“没事,你想送就送出去,反正苏富比在香港还有场鉴赏会,到时候,我们再买个更好的,更大更漂亮的。” 卓青:“……” 不为别的,她只是先一步,开始心疼自家银行账户的余额了。 ——纪司予到底是哪里托生的烧钱妖怪哦? 可惜,不管她多烧心烧肺,烧钱妖怪本怪倒是丝毫没有这种觉悟,在台下站了这一会儿,便拖着她的手,慢悠悠往家属席走。 “走了,”他如是说,“阿青,去看龙凤大戏台搭台唱戏。” 龙、龙凤大戏台? 纪司予老神在在:“大嫂唱黑脸,大哥唱红脸,一定热闹的很。” “……” 卓青瞄了眼那头不住说着悄悄话的大哥大嫂,再看看旁边满面云淡风轻的纪某人,心头隐隐冒出些不祥预感。 = 从舞台到家属席,不过百来步。 但好不容易见纪司予落单,短短一路,过来打招呼混脸熟的人却也实在不少。 知晓委婉话术的,多婉转迂回,旁敲侧击。 “纪少出手阔绰啊,一亿八千万,确实花得值当,老人开心比什么都重要。” “是啊是啊,纪少年纪轻轻,投资眼光确实毒辣,我们这些人真是可望不可及。” 也有直白的,心直口快,单刀直入。 “纪少,不瞒你说,我们有个地产合作项目,在浦东那块呢,打算……” “是这样,纪先生,据我们所知,纪氏有意在电子IT方面打开市场,我是来自橙花居游戏制作公司的李泽儒,这是我的名片——” 毕竟是老太太的寿宴,为了图个喜庆,也不会把拒绝的话搬上台面,闹得气氛难看。 故而,纪司予虽不给明确答复,但也来者不拒。 末了。 卓青手中捏了一摞名片,活动活动微微有些笑僵了的腮帮。 已经十分钟过去,那个据说是著名游戏制作人的青年仍在喋喋不休,把自家游戏吹得天花乱坠。 纪司予面上淡漠依旧,不知道听进去多少,却也难得耐心的,并没打断那些听着无穷无尽的废话—— “纪太太。” 直至身着长袍马褂、一派文人雅士风韵的国画大师,突然迎到卓青面前。 纪司予视线一偏,这才微微摆手,示意李泽儒稍缓后文。 国画大家谢饮秋,是出了名的性子古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大艺术家。 传闻这位谢大/师极其不爱与人打交道,平日里,不是在画室,就是在去画室的路上,甚至连任何国内外画展,都大多是只见其画,不见其人,堪称中国国画界最出名的自闭儿童。 是故,这会儿主动找上门来,实在有点不符合这人一贯的性格。 卓青愣了愣,也顺势举起酒杯。 虽说不知道叶梦是用怎样的理由请来了这尊大佛,但是…… 眼见着不远处家属席上,叶梦投来的视线愈发焦灼愤怒。 “谢先生。” 她当即微笑开腔,不忘耐心的放慢语调:“久仰大名了,我是卓青,这位是我先生,纪司予。” 面前男人手挂佛珠,温和儒雅,瞧着四五十岁上下,身形纤细,倒颇有种自画中来似的仙风道骨意味。 “无需介绍,鄙人很早就听过两位的故事。” 以茶代酒,他亦端起手中瓷杯,“只是惭愧,年纪渐长,鄙人愈发孤僻,很少出门访友,今天才真正见到面,如今一看,二位确实如传闻所说,很是般配。一个年少有为,一个……生得清丽貌美,和我的一位故友,眉眼间很是相似,让人怀念。” 别的不说,这么一套话下来,倒是看得出来,谢大/师是真的很少出门。 ——上一次听到这种老套的搭讪方法,卓青还是个高中生。 她心中一乐,面上便也跟着笑了笑:“那是我的荣幸。” 为免沉默尴尬,还不忘贴心地另起话题:“说起来,之前我还托朋友认识过您的学生,李云流先生,他曾经帮我改过一幅画。后来说是您也帮了手,帮我免掉了全部的费用——之后总想着跟您道个谢,结果在这碰上了,确实也很巧。” “画……?” 谢饮秋愣了愣,双眼茫然,像是并没什么印象。 “是啊,一副山水画,就前些日子,”卓青接的顺当,“但您贵人多忘事,我又画得简单,入不了眼,忘了也是自然的。” 她这么慨然一笑间,露出虎牙的半点尖尖。 谢饮秋愣了愣。 方才隔得远,台上台下没有看清明的,如今近距离看着,方才觉得……是真的越看越像。 眉眼,气质,身段。 要是这位卓小姐能再高个二十厘米,肩膀再—— 谢饮秋紧攥住手中瓷杯,许久无话。 第31章 谢大师其人, 既是纯粹的自闭儿童不假, 在你来我往的话术交际上, 也难免露拙。 说了两句,各个问题都没解释出个所以然来,最后只得索性从袖中掏出纸笔,大笔一挥, 留下了一串大抵是座机号码的数字,塞进了卓青手里。 卓青:“……?” 在这个名片越印越精美离奇的年代,谢大/师活成了一个老古董式的精美奇葩。 “卓小姐,这是鄙人的电话号码,如果有需要,欢迎您随时联系我。” 他不称她为纪太太,只很是礼貌又端正地称呼她一句“卓小姐”, 正经地不容半分亵/渎。 顿了顿,又补充:“云流那孩子, 如果要是有什么能帮得到你的,你也尽管跟他说, 他是个好孩子,有时候嘴硬了点,心是善的。” ……确定吗? 天下第一酷哥,是嘴硬了“点”吗? 卓青心头吐槽的弹幕布了满屏, 面上却还笑笑,双手接过那纸条,把谢饮秋相赠的“墨宝”和刚才收来的大堆名片, 都一并放进手包里。 谢饮秋冲她笑笑,眼神又在她身上顿了数秒。 末了,捻着佛珠转两圈,还是神神叨叨地走了。 剩下卓青站在原地,目送他一路出门不带转弯、头也不回地离开正厅,这才扯扯身边人,由衷感叹一句:“我觉得这个大/师,怎么有点怪怪的。” 不过,也好在有谢饮秋来这么一遭,大/师出马,连刚才话如滔滔江水的那位游戏制作人,也不知何时灰溜溜退了场。 趁此空隙,纪司予同卓青颔首别过一堆拥簇者,快步走回家属席。 桌上大菜已经上罢,色香味一应俱全,却并没人提筷先动。 “在等奶奶回来一起吃?” 纪司予给卓青拉开一旁座位,先让妻子落座,话音淡淡,和一群兄弟姊妹交代:“她要和老一辈的说会儿话,不会那么快回来。” 叶梦冷笑一声,手肘险些撞翻身旁纪思婉的酒杯。 “不等奶奶,不是也要先等等我们最前途无量的四少。四少这么多人情往来,这么大的架子,要人等也是人之常情了。” 这挑刺的话放上台面,席间气氛霎时剑拔弩张。 不过,与往日里振臂一呼几人应的局面不同,纪思婉这次默然不语,脸色阴沉,竟好半晌都没给个反应。 连二姐都不说话,一贯伏小做低看人颜色的程雅晴当然也不好冒头,只默默给丈夫倒了杯白水,暗自咬碎银牙。 “阿青,尝尝这个,”纪司予没理睬自家大嫂的话里带刺,坐下后,也不和人客气,索性先伸了筷子,“请望江阁的厨子专程来做的龙井虾仁,试试火候到不到工。” 他能随兴所至,卓青的人设却轻易不崩。 接了那一筷虾仁,她复又起身盛了碗汤,略微思忖半秒,放在了三哥纪司仁面前。 “刚才有几个老熟人来打了声招呼,耽误大家吃饭了,”四太脸上笑意温柔,绝无半点侵略性,“都吃吧,大哥大嫂,还有二姐,奶奶生日,总得热热闹闹聚着吃一顿,刚才我们下台来的时候,奶奶还特意叮嘱我们来着。” 纪司仁有些受宠若惊地接过汤碗,一边咳,一边连声道谢。 看着和谐,倒是一旁的程雅晴咕咕哝哝,小声冷嘲了句:“八字还没一撇呢,送了个贵点的礼物而已,这会儿就端起女主人的架子来了?” “别急着给人冒头表忠心。” 三太话音刚落,纪司予一副面和声平的清冷模样,不忘相当友善地从旁提醒:“三嫂,你如果觉得不痛快,那下次奶奶生日的时候,一定记得送个更大的礼。” 程雅晴:“……” “就算没钱,也一定会有人给你想办法,比如大嫂啊,她最喜欢照顾你们这群小年轻了,”四少很是体贴,戳起脊梁骨来,一个也不放过:“不过下次可要记住了,就算送些什么烂大街的金翠银玉,编点好听的故事,也能提高一点含金量,显得没那么寒酸。但故事要在台上说,台下说了就没意思了——二姐,你说是不是?” 卓青轻咳两声,右手掩住唇角。 作为一株白莲花,其实,此刻她更应该要表现得柔弱无力担忧失言,但是…… “咳咳咳,咳咳,对不起啊,呛到了。” 她礼貌地别过脸去。 有的人看起来神仙下凡好样貌,其实是天生小钢炮; 有的人看起来是被不知名气体呛到——其实是在狂笑。 相比较起来,三太的脸色可就真的很难入眼了。 所以,到底是谁传出去说纪司予月朗风清谪仙入定的? 程雅晴眼里,这位生得人模狗样的纪家四少,头顶上就只冒出三个字:正、衰、仔。 就算再加几个,也不外乎是:死叉烧、粉肠仔、嘴贱扎小人…… “雅晴,吃菜,吃菜,咳、咳咳,你最喜欢的,吃个八头鲍。” 察觉到不对,纪司仁连忙给气势被压一头的妻子夹菜,眼神示意她别再继续,“多吃点,吃完了我们,咳、咳咳,就上楼去,今天还没吃药,我有点头晕了,咳、咳。” 论卖惨收束全篇,没人比得过天生“有优势”的三少。 气氛正酣之际,没怎么说话的纪司业和纪思婉终于对了个眼神。 深呼吸。 纪家大哥扬起一副慷慨笑脸,举杯坐到自家弟弟身边。 拍拍人肩膀,软声软气地低语:“司予啊,你不要生气,你大嫂也只是心直口快,大家都是自家兄弟,你做出成绩,我们都是打心里高兴的。她小孩子脾气,你可别跟她计较。而且,送个礼物嘛,奶奶开心就好,以后公司里的事,还需要我们两兄弟相互扶持的,你别往心里去,更别对大哥有意见,啊?” 纪司予还没答话,叶梦已经先一步沉不住气。 “老公啊!你跟他说什么,他明明就是一个谎话接一个谎话,手比谁伸得都长——” “小梦!” “……” “这是我们家的家宴,你听听自己说的什么话!” 龙凤大戏台,敲锣打鼓,你方唱罢我登场。 卓青被纪司予轻轻一拉,坐回原位。 四少颇有兴致地在她耳旁低语:“阿青,你猜大哥骂到第几句的时候,会回来跟我说公司的事?我赌五句好了。” 卓青:“……” 幼稚鬼。 但无论如何,其实五句不五句的,她也没来得及一睹真容。 只眼见着大哥大嫂吵了几句,忽然说起公司大会、人员调动之类的,林林总总,越发听不大清明,便索性找了个借口起身,去洗手间那头补妆。 临走前,不忘轻声和丈夫叮嘱:“我待会儿顺路去仓库那,顺便看看我那副画能不能让人拆出来,你在这好好的,别添油加醋……是家宴,动静大了,别人都看着。” 纪司予拖着她手。 “我跟你一起过去?” “别闹,你过去了,这一桌人都得跟着往那看,我可不想他们去给我的画鞭尸了。” 更何况她又不傻。 眼前这情况,十分里有八分的火都是纪司予主动挑出来的,铁定有他自己的打算。难道还真让他放着煮熟的鸭子在嘴边不要,跑去看画? 两人都是聪明人,只是聪明的点各不一样,这时却难得出奇一致。 纪司予闻声,盯着妻子的脸眨巴眨巴眼睛,末了,双凤眼弧弯一挑,笑了。 却还腻乎乎地伸手,别过她鬓边散下的一缕长发,“那快去快回。” “知道了。” “五分钟。” “……知道了,撒手。” 卓青本也不是这场争端的中心人物。 哪怕走了,叶梦和纪司业照旧一人一句说得起劲,其间夹杂着纪思婉和程雅晴时不时两句冷嘲热讽,愈发显得低头抿茶吃饭的四少超然物外。 他时不时抬起手腕瞄一眼手表。 说话不多,只偶尔听到关键时刻,过去给人心里捅几刀,话不沾血,刀刀致命。 “公司的事,奶奶已经知道了,奶奶不说什么,我当然也不会让大哥你难做。” “我毕竟是老幺,从小到大,被哥哥姐姐照顾的还不少吗?现在是知恩图报的时候了。” 纪家兄姐的心被他一遍一遍翻来碾去,偏偏他还就爱凡事都话留三分,听得人心惊肉跳,又卖个关子让人去猜。 藏在温文外表底下,脾性恶劣至极。 到最后,还是纪思婉终于一锤定音,直接摊牌。 “你就说吧,司予,你是想要做老大,还是想要收盘□□?” “□□?” 纪司予撑着下巴,漫不经心地把玩着桌上的白玉筷架。 “二姐,今天是奶奶的寿宴,趁着她老人家不在,你这是明着要来搞九龙夺嫡了?我只是照吩咐办事,对我撒什么气。” “……” “如果你觉得我做错了,不该跟我说,应该直接,”他指了指楼上,“跟睡在你隔壁的老人家说,当面说。” 甚至微笑时分,那笑容也近乎残忍悖戾。 ——“还是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你到现在也还没学会看人下菜碟?” 三岁看大,五岁看老。 他而今坐拥俾睨众生的资本,哪里还是当年那个,一身脏兮兮,被哥哥姐姐推进后院小池塘里,围起来指指点点的病小孩。 纪思婉气急攻心,被堵得半晌无话。 她一向站在大哥这一派,公司里被纪司予一手斩去的山头,何尝不是她自己的多年经营。 当下,也再懒得再和人演戏,只将面前酒盏一推,霍然站起。 “那我去找奶奶说,我现在就去!” 纪司予做了个请的手势,“去吧,需要的时候,我也可以跟你一起列席。” 笑罢,便伸筷夹起几只大虾,戴上一旁准备的薄膜手套,竟还专心致志地剥起虾来。 阿青爱吃虾。 他把虾都放进阿青的盘子里。 “诶,但是……奶奶呢?上楼了?” 纪思婉扭头就走。 不多时,倒是纪司仁小心翼翼的一句提醒,蓦地响在耳边。 纪司予倏然抬眸。 左右环顾一圈,果然,不远处的战友席边,早已没了老人家雍容华贵的身影,倒是顾姨还在,脸上挂笑,正陪着两个过去同僚拉家常。 “是不是上去,咳、咳咳,吃药了?雅晴,你去看看?让二姐别冲动啊,大家和和气气的多好,还有——诶!司予,司予你……司予怎么也走了?” 纪思婉前脚刚走,后脚纪司予也一句话不说起身离开。 纪司业夫妻虽然没走,也只顾黑着脸埋头吃饭。 末了,只剩下还在状况外的程雅晴和纪司仁两个,坐在原地面面相觑。 这是什、什么状况? = 约莫十分钟前。 “没什么,戒指本来就是给奶奶准备的,陈太,你想到哪里去了。” “啊,我们只是随便闲聊了几句,想着奶奶肯定会想要结交一下那位谢大/师。” “好的,这位是李先——嗯?李先生?” 纤长手指一顿,将对方递来的名片翻覆看上一遍。 “橙花居游戏制作……对不起啊,我不太熟悉公司那边的发展策略,合作的话,去找我先生更合适,但还是谢谢您,名片我先收下了。” 上完洗手间,卓青路上和几个相熟的阔太——还有不知何故分外积极的某位先生聊了几句,便转身,从容穿过正厅一侧的小门,走到后院。 小仓库前人流寥寥,刚才才目睹过她踹画壮举的女佣依旧候在门口。 抬眼看见是她,这会儿也顾不上惊讶,只得尴尬地挠头笑笑。 “四太?” “没什么大事,我是过来看看我那副画,框坏了就坏了,看能不能把里头画纸取出来。” 卓青摆摆手,示意她不用太紧张,随即径直走进仓库内间—— 高跟鞋踩在地上,带起一阵清脆响动。 仓库内,置物架一侧的长藤椅上,正低头摩挲膝上画纸的人闻声抬头,与卓青四目相对。 白发,紫旗袍,高跟鞋,以及左手中指上不知何时已悄然戴上的粉紫钻戒,无一不昭示了此刻出现在这的老人身份。 “来了?”老太太问,“比我想象的早一点,前面气氛应该还好着呢?” 卓青:“……” 没理会她面上惊涛骇浪般惊讶神色,老人冲门边的女佣点头示意:“小张,把门带上吧,我和四太单独说会儿话。” 话闭,门关。 “来,别愣着了,”老太太放下手中皱巴巴的画作,颇和蔼地冲卓青笑笑,拍了拍自己身边空下的位置,“老四家媳妇儿,坐吧。” 这好像是她们第一次单独谈话。 这大概也是卓青第一次,觉得那群多嘴多舌的妯娌来得那么必须且必要。 可终究没好多嘴,只得僵着脸,在人身旁坐下。 甚至于眼角余光一瞥,还不巧,就真让她一眼确认:老太太手里那幅画,正是自己认定拿不出手的临摹作,连上头被碾烂的部分,也与印象中别无二致,寒碜得让人不想再看第二眼。 “这副画……” “我啊,收了你这枚戒指,心里头问心有愧,就想来看看,听说是你花了大半年的成品,不错,看得出来,是用心了的。” 卓青一怔。 老人并不看她,衰残的手指,细细拂过宣纸皱痕,“我是爱画的人,知道画一幅画,需要下多少功夫,也知道毁一幅画,只需要一秒钟,一念动,以后再怎么后悔,也是救不回来了——都说字如其人,其实画又何尝不是?” 卓青眉头微蹙,试图解释:“奶奶,这副画,我是临摹了……” “别急着慌。” 还未说完,老太太已经一把将她后话截断。 “我不是刺你,但是青青啊,我们常说,画工笔的人,炼得是气劲,画人物花鸟,要活灵活现,跃然纸上。但看了这么多年,画了这么多年,我觉着啊,还是这山水写意,最考究人的心智,你觉得呢?” 卓青默然。 她能说这是国画老师给她选的样本吗?不能。 只能左手摸右手,擦擦汗,装作认真耐心地往下听。 “你画的好,但是好的太规矩,太标准,又太不专心,太固步自封。” 老太太指过画纸上山水轮廓。 “所以我才说,哪怕再气壮山河的画,到了一个谨小慎微的人手里,那也就像是圈地为牢,颜色漂亮,用笔讲究,可它画的东西是死的,河不流,山不峭,看着好是好,可憋闷啊,太死气沉沉了,太不自由——像咱们这个家,真是一模一样。” “……” 说话间,老人将画纸放回置物架上破碎画框,忽而转过半边身子,执起卓青的手。 皱痕遍布、爬满斑纹的手,和白嫩青葱般十指,轻轻相握。 老人问:“你还记不记得,你第一次被司予带着来见我的时候,我说了什么话?我当时应该也是这样拉着你的手,我说,孩子啊,娶妻当娶贤,嫁夫勿嫁怜——青青,这么些年了,你看透,听透了吗?” 卓青脑中警铃大作,下意识觉得这又是棒打鸳鸯的前奏曲。 虽然不懂老太太为什么在这关头旧话重提,但她还是留了十二分的警惕。 话音一顿,慎而又慎地开口:“奶奶,我不是因为可怜小时候的司予,才嫁给他的。其实,其实是我比较……我也知道自己的家世拿不出手,这几年,都一直在认真学,纪家媳妇儿该有的样子,每一样都认认真真请了老师,努力赶上进度——” “所以,就学成现在的样子吗?” “……” 老太太朗然一笑。 话音倏转,她说起从前。 很久很久以前。 “几个孙儿里,我起初最不喜欢的,说实话,就是司予。” “他不足月就被生下来,当时,他妈妈身体也弱,险些就闹得一尸两命,按我们老一辈的说法,这是个刑克命。加上那时候医疗条件不好,他一出生,背上长着两个大包,丑就不说了,是怪,又查不出个所以然来,他爷爷一看,就认定这是个残废,连抱都不愿意多抱他一会儿,随手扔给了保姆——你说,这孩子确实命不够好,是不是?但幸也不幸吧,他妈妈偏偏又是个倔强的人,我们越是不喜欢司予,她就越是偏爱这个小儿子,后来索性抱着孩子就住进了医院,那些大点儿的,司业啊,思婉啊,怎么会不嫉妒,不讨厌这个最小的弟弟抢走了妈妈的爱?再加上这个弟弟,还是个连他爷爷都承认的残废。” 卓青眉目倏冷。 “……他不是残废,只是生病了。” 老太太话音淡淡,并不接茬,继续顺着向下讲: “后来,他父母前后脚离世,我们也就尽量学着去接受他了。而且他做了手术,看起来也像是正常了,又比谁都乖巧,连他爷爷那种性子,后来都对他高看一格。到临走,或许是有些愧疚吧,也怕他争不过那些哥哥姐姐,还专门把老宅都留给他了。 其实,我们那时候只觉得是这孩子打小被欺负,养的性子软弱,再长大点,就清清冷冷的,像只养不熟的畜牲,逼也逼不活,说也说不动。就像我给他们起名字的时候,司业,掌的是家业,司仁,经营家庭,做好我们家的传话筒,至于司予,他只要管好自己,我也就没什么别的要求——实在是因为,起初对他没什么期望。” 直到十八岁那年,他往家里带回一个姑娘。 看起来怯生生的姑娘,不大敢说话,眼珠儿滴溜溜四处转,见着人便正经,见不着人,就躲在司予后头说悄悄话。 他指着一个个金贵的摆设,一个个房间,每一样,都事无巨细地介绍给她听。 他拉着小姑娘的手,像是拉住这世上最珍重的宝物,一刻也不敢放松。 表情是冷的,眼角眉梢却都是暖和的。 老人家站在楼梯顶端,往下俯瞰。 看了好半会儿,忽而侧头问一旁的家佣,上一次看见四少这样笑,是什么时候? 佣人想了想,摇摇头,说从前好像没见过。 老人也想了想。 想着想着,忽然就满眼是泪。 “我那时候啊,才想起来,原来我上一次看见这笑,是几十年前了——那时候,阿越刚参加完演练回来,带着一身伤,纱布裹着头,隔几百米呢,就对这头挥军帽。我还稀奇着,他什么时候这么热情,结果侧过头一看,离我也就几个人远吧,人群里站着个白衣裳的姑娘,也正冲着他挥手呢。两个人都那么年轻,都是一看见对方就笑呵呵的年纪。” 纪司予的父亲,名叫纪明越。 昔日响当当的沪上人物,后来,死在那姑娘死后的整一个月。 “那一刻我才发现,我白发人送黑发人送走的儿子啊,原来留下了一个,最像他,最像他的孩子。我急匆匆从楼梯上走下来,第一次有点心里没底,你看见我,你也吓了一跳。 打招呼的姿势一点不标准,声音太尖,没大没小。可是司予马上就护在你面前,跟我说,奶奶,这是阿青。像是在跟我示威,说这是阿青,不要欺负她。” 那是他头一次露出过分寒锐的锋芒。 出于保护,又或是防备,把喜欢的姑娘藏在身后,不惜过早地暴露出一身尖刺,也要护得她不受半分折辱,和高高在上的纪家人,吃完一顿和平的晚饭。 谁要是多说一句,他便丝毫不差地还回去。 不平和,不清冷,不与世无争,不躲在老宅。 像极了年少刚长成,还是个新兵蛋子,为了个姑娘家家就和自家老爷子摔了碗的纪明越。 “其实在那之前,我就听说过,他常带着个女孩四处参加酒会,固定了女伴,就再也不换,也派人查过,是卓家领回来的私生女,在家里头不太受重视,就是受了欺负,也没人出头——我还以为这孩子聪明,是找了个不用负责任的姑娘玩玩,哪里想到,这一玩哪,就是这么七年。” “说起来很好笑,不是吗?” 老太太摩挲着卓青的手背,话有所指:“我查过你,说缘分吧,只是小的时候,机缘巧合,照顾过他几回,他就铁了心,一门心思只想娶你。你们两母女各个医院打着杂,来去不定,时间一长,等他后来私下有能力花钱去找的时候,反而找不到了,找不到也就罢了吧,偏偏还真给你个向上爬的机会,让你去了克勤,跟他成了同学。” 卓青很不喜欢这种语气。 偏偏说话的人是老太太,不到必要的时候,她不想正面和人起冲突,便也只敷衍笑笑,抽出了手。 “他对我好,我是知道的,绕了那么大一个圈子,他已经给了我最好的生活,所以我——我也在自己能做到的范围内,尽量学着做一个能配得上他的人。”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学,应该是从两年前才开始的吧。” “……!” 两年前。 两年前…… “你刚嫁进来的时候,虽然也在我面前装装乖,但其实是志得意满,被保护的很好。那时候啊,还经常能看见你跟白家的小丫头到处跑,一会儿在香港购物,一会儿跑去湖州吃家乡菜,改明儿就在巴黎了——司予惯着你,什么也不需要你迁就,把你惯得很娇气,不是吗?” “是,但是我后来……” “嗯?” “我后来……” 喉咙口仿佛堵着什么,连带着声音也艰涩。 她只是愈发低下声音,也低下姿态,像个对上帝忏悔罪孽的祷告者。 “从我丢掉了那个孩子,不是因为意外,是故意……故意让那个孩子……离开以后,我知道,不能再这么下去了。” 两年前,所有事情的起因,是一场车祸。 肇事司机逃逸,被当场撞飞的女人,因失血过多而当场死亡。 思来想去,这也不过是一起平常的交通事故。 甚至于,连那个意外死亡的女人也毫无亮点,一生没有什么大作为,到死,也只是个窝囊又懦弱,没抱负,也没成就的中年妇女。 她死在大马路边,临死时,身上背包飞出老远,遗物送过来的时候,依旧沾满了她的血。 背包里,是她亲手织好的小衣服,有毛衣,短袖,小短裤,对了,里头还悄悄藏了一把小金锁,足金的,少说也得要几千块,还是她攒了两个月的工资,回家请老工匠亲手打的。 女人在的时候常说,自己最大的骄傲,是带大了两个女儿,其中一个,后来成了高门大户的孙媳妇,依旧每年都偷偷寄钱给她,陪她吃饭,十年如一日喊她妈妈的……是她嘴里“最乖最乖的好女儿”。 谁能想到,她就是死在去看望这初怀胎的女儿的路上。 卓青记得自己在电话里对桑桑歇斯底里的怒喊,平生第一次,她对桑桑发了那么大的脾气,几乎哭晕在纪司予的怀里。 只是一遍又一遍的问。 【她为什么……为什么那天出来啊!!那天下那么大的雨,你们明明知道她身体不好,她,她容易脚痛的嘛,她眼睛也不好,你们为什么不拦着她?!】 只是一遍又一遍的喊。 【我不要衣服啊!!我要我阿妈!我要我阿妈!!你把衣服拿回去,听到没有!】 阿妈才四十三岁呢,再打扮打扮,还是可漂亮了。 怎么就白布一裹从头到脚,怎么就漂漂亮亮的来,变成一把骨头一把灰了? 她想不明白,所以彻夜彻夜地失眠,彻夜彻夜地流泪。 她听桑桑说,那天阿妈是接了电话才临时出门,于是雇了很多私人侦探,循着蛛丝马迹去找。 找啊找,很快就找到了卓珺头上。 女孩哭着向她道歉,第一次叫她姐姐,说害人不是本意,只是“思婉姐说了,说叶梦姐生不了小孩,如果你生了小孩,在大家前头,她会很难做。我想跟她做、做好朋友啊,她说让我联系你养母,我只是打了个电话,我什么都没做,更不敢买凶,我有什么好处?我只是打了个电话让她来找你,真的,真的……”; 找到纪思婉头上,对方更是理直气壮。 “车不是我安排的,人不是我杀的,我只是想约她过来谈几句,谁知道天黑路滑,她就这么被撞死了?卓青,连法律都不会说我存心犯罪,你凭什么来制裁我?” 轻飘飘的几句话,就这样决定了阿妈的命。 卓青想过去报警,想让警察把她们都抓走,可是老太太直接下了禁闭,让她冷静冷静。 也想过从卓家方面入手,花尽心思求纪司予带她出去,去了卓家,卓父听完经过,回以她怒气冲天的一句呵斥:“我又难道不是养了你这么多年?没良心的东西!” 随即而来,是狠狠一个耳光。 【啪!】 那耳光扇下来的时候,她的脑子实际上是一片空白的。 心好像被架在火上烤,翻来覆去。 只能死死盯着,离得那么近、几乎只要错开半步,就能直直磕上肚子的桌角—— 【卓青!!卓青,不,不是,家庭医生呢?快叫救护车!】 时至今日,回想起来,她关于那一瞬间的记忆甚至都空空如也,只剩下兵荒马乱的大喊大叫。 再回过神来,便迎面对上病床前,纪司予苍白的脸。 他说:“阿青,我在这呢,没事了。” 他紧紧抱着她,说:“没关系的,没事了。” 不可否认,她确实曾经想过用那个孩子逼得两家反目,因为自恃年轻,因为无能为力,因为那是她在老太太面前唯一的资本和仪仗。 可她没有想过,事情会大幅度地偏离预想的轨道,卓家用一起价值三亿的地产投资,平息了这场“无妄之灾”,而在纪家内部,纪司予为她出头,和纪思婉公然对垒,又因为其他两家都支持二姐,而被逼远走欧洲分部。 那时的他们势单力薄。 甚至于,当她出于愧疚,终于在无限痛苦中把一切和盘托出后,几近窒息的冷战,最终将她吞没。 “他不是因为那个孩子怪我……是因为我骗了他,我当时不敢告诉他。” 他是那么期待那个孩子来到世界上,可自己却因为仇恨扼杀掉了那个微弱的小生命。 卓青死死抠着手指。 “我不该骗他……所以这两年,我……” “骗他?” 老太太像是听到个诙谐至极的笑话:“青青啊,你刚才还说,你这两年有好好补课,那这个时候,怎么还在幼稚地说,自己不该骗人——” “你觉得以你当时的那点路数,能骗得到司予?” 卓青还没从内疚的心情中回过神来,一时间满目茫然。 “……奶奶,”倒还几乎本能地,恭恭敬敬地喊一句长辈,这才问:“什么意思?” 老太太被她逗笑了。 “我先问你,你知不知道ectopic pregnancy是什么意思?” 卓青被问懵了一下。 她的英语口语半道出家,学的最多的,是品牌、购物和珠宝鉴赏,突然被这么迎头一问,半天没回过神来。 “怀孕……的意思吗?” pregnancy她还是认识的。 闻言,老太太一脸意料之中的了然。 “你只答对了一半,如果真按照你说的发展,那是最理想的结果,当然也不会变成现在这样。” “嗯?” “我第一次,在除了字典以外的地方看到ectopic pregnancy,是在你的孕检单上,意思是宫外孕。” “啊?” 卓青这才会过意来,点了点头:“哦,那这个我知道,在流产以后,医生有告诉过——” “不是以后,是之前。司予在知道你怀孕的第一时间,就通知医生给你做了进一步的调查,拿到了更详细的检测报告。宫外孕的危险性,他从一开始就知道了,只是没有找到合适的方法告诉你,那是你们第一个孩子,他怕你伤心。” “……所以呢?” 听起来,她似乎更该高兴丈夫的体贴,为什么说得像是犯了滔天大罪? 下一秒。 “你怎么还不明白?” 老太太叹息一声,拍拍她手背,对这状况外的孩子,作了“最后通碟”式的点拨。 “所以,他也从一开始,就在想着怎么用最合适的方法处理掉这个孩子了。” 老太太回忆起那段血淋淋的真相,情绪倒是异常平静。 为什么关禁闭? 因为出于长辈的立场,那时候,她还有最后的希望,如果不是宫外孕而是胚胎发育异常,请到最专业的美国妇科医生来治疗,或许能够救下那个未出世的孩子一命——只要能够拖延时间。 但是对纪司予而言,他从知道宫外孕的第一时间,就已经从短暂的即将为人父的欣喜中抽身而出,唯一的想法,就是最快速度,但也用……尽量不那么让妻子挣扎的方法扼杀掉那孩子的出生。 宫外孕,必须尽快接受手术。 多一天,就有可能承受更大的危险。 “所以,他故意把你带出去,也算准了你会用那么决绝的方式争你那份公道,所以,哪怕你算准时间那一撞,根本没有彻底导致流产,他也马上安排医生,在对你进行短期麻醉以后,直接转进了引产手术。” 没有什么意外,没有什么得知真相以后的不敢置信。 “然后,在意识到司业在总部的势力过于庞大,他暂时没办法取而代之以后,他借和思婉起冲突的借口,自己要求去了分部开拓市场。” 卓青:“……” 她莫名有种被人兜头给了一下闷棍的错觉。 所以,从一开始就知道这个孩子留不得的纪司予,是在故意营造让她内疚的结局,直接一手造就了这两年的冷战? 老太太看穿她的惊愕和不可置信。 话音平和,只是感慨: “我的这个孙儿,从小到大,都极其没有安全感,所以总要所有的事都在他规划之中,一切都要合情合理。然后,不够爱他的人,就会因为内疚更加爱他,轻视他的人,总有一天也要仰望他。” 所以早早算准了,为了能跟自己的阿青走的更远,哪怕要让她两年内深受内疚折磨,也要咬紧牙关忍着; 所以,假借妻子之名故意扮演为情消极怠工也好,哪怕明知道自己的阿青花了大半年画画、费尽一番心血,还是在大会上打电话,故意放消息引诱叶梦送同类型的礼物,让妻子心甘情愿也不得不借花献佛也罢,他一直把自己藏得稳稳当当,永远情深不悔。 他有无数的理由,唯一的,最蛮横固执的理由就是,因为想要走的更远,想要得到更多才能保护你。 所以在这路上,要失去的都不得不失去,你一定也能够理解。 所以,哪怕退无可退,你也一定能理解我对你的关心。 老太太忽而伸手,点了点卓青胸前那枚蓝金白鹊胸针。 “你说,我们家司予啊,他买这个胸针的时候,是不是就已经算好,什么是你该得的了?这是礼物呢,还是补偿?” 答案是那样显而易见。 卓青没有答话,只转而问:“我为什么要全都相信你的话?” “你可以不相信,我只是一时兴起,跟你多聊了两句,”老太太耸耸肩膀,“不过你知道,我其实从来懒得跟你们这些小辈撒谎就是了,我又没有什么好处,干嘛白费口水?” “……” 她沉默着。 末了,怔怔间,只是忽而起身,走到置物架前。 她摸着她的画。 秀丽明媚的山水,变得皱巴巴的,缺口正中红心,碾烂山体,整幅画看起来破败不堪。 不好看了。 本来就不好看,被自己亲手毁掉以后,就更不好看了。 可笑的是,她真的,曾经那么内疚,那么努力,那么步履维艰地,希望能够把自己这唯一能做的事情做好。 画了大半年的画,每一次下笔都小心翼翼,想要讨好老太太的心,何尝不是为了替纪司予争一份脸面? 可竟然从头到尾,也抵不过一句,“为了你好”。 比你看的更远,为了你好; 比你想的更多,为了你好; 因为爱你——所以为了你好。 她算什么? 一个张开手学会接受拥有和施舍的废人吗?养在温室里,碰见阳光就会被烧灼而死的废物? “画如其人……” 她将那宣纸揉皱,死死地,死死搂在怀中。 画如其人,好一个画如其人啊。 她可不就是用两年时间,把自己涂抹成这面目全非又虚有其表的山河秀丽。 那个曾经穿过大街小巷,陈旧弄堂,一路迎着风跑回家的姑娘,被她狠狠碾碎,再也找不回来了。 只剩下一个空落落站在高处的纪四太太。 风一吹,就往下掉。 风里的声音,只会轻声对她说—— “四少?不是,老太太在……四少!” 门外的嘈杂声在耳畔炸响。 不复一贯稳重平和的纪家四少,霍然踹门而入,脚步声由远及近,在她面前堪堪停住。 “……阿青。” 他蹲下身来。 “阿青,”他拥抱她,试图带着她站起,“怎么了?来,我们……” 风中的声音清朗,在耳边,对她说。 【可能你早已经不记得我了,但我还是一直都记得你。 如果可以的话,如果不会给你带来困扰的话,我能喜欢你吗?】 她不过轻轻一眨眼,豆大的泪珠倏然滚落。 纪司予愣了愣,神色一冷,下意识看向身后安稳静坐的老人家。 回过神来,低垂眼眸,却还是耐心把人扶起,承受她大半身体重量。 “阿青,有什么事,我们回家慢慢说,来,起来……没事,跟我说。我会处理的。” 推拉间,一个纸团从她手中滚落。 卓青下意识弯腰去捡,却见那纸团一路滚到老太太脚边。 “……!” 她瞪大双眼。 老人看也不看,径直捻起那纸团,随手扔进藤椅旁的垃圾篓里。 “好了好了,”只嘴里念叨着,“我这走出来太久了,还是回前头去吧,还有。你们这群小年轻啊,也不要耽搁太久了,嗯?” 第32章 那天寿宴最后的“热门话题”, 起于老太太在席间轻描淡写地提的一嘴, 说是今年以后, 再不去南山祭祖了。 “我现在年纪越来越大,身子骨啊,经不起长途跋涉,每年还得累得人跟着受苦, 何必呢?” 老人话里体贴:“以后我在家里拜拜就是了,和你们的爷爷、爸爸说说话,他们一定也能听得到。” 听她说的笃定,纪家一众子弟面面相觑。 末了,还是纪司业轻咳两声,小心翼翼问了句:“那,奶奶, 今年的股东大会——” 为了给他表现的机会,往年的南山祭祖, 实际上每每都会巧妙对冲年底的股东大会召开时间,由此, 他手中虽然只有约莫一成股份,但依旧可以光明正大的“受委托”,代理家中长辈列席,立威之外, 也是某种继承权的表态。 可如果以后老太太不去南山,而是本尊坐镇上海,那…… 老人笑了笑, 似乎对他有此一问略显诧异,很快便答:“既然我留在上海,机会难得,一年到头,当然也是时候该去见见那群老朋友了,不然他们还以为我真不管事、在家里放大假呢。” 纪司业一怔:“……” “正好能看看我们司业这几年,到底把公司发展得怎么样了,光看报表,我老眼昏花,也琢磨不出个细节来。” 老太太说着,复又扭头,望向心不在焉的纪司予,“至于欧洲分部那边,我已经安排了人接手,我想着,司予既然回了国,干脆就跟在我身边帮帮手,别跑的那么远了——执行总监的位置,司业啊,还是留给你做,司予的话,Leo不是正好因为家里那堆私事申请辞职吗?弄了大半年,现在好歹该收个尾,剩下的任务交接以后,他的位置就交给司予顶上。” Leo蒋,纪氏基建副总裁,外聘高级金领人士,主管旗下行政部、财政部、地产部及公关部,外事内管两手抓,是董事局之外,公司内部真正实权彰彰的二把手。 纪司业闻言,讷讷半晌:“但是Leo,呃,Leo的工作比较繁重,司予才刚回国,忽然空降到……” “怎么,司业,你对你亲弟弟的能力也这么怀疑?” 老太太没给他说完那一堆托词的机会。 “教了你这么多年,说凡事要看长远,做事要知道适可而止,”只说话间,复又伸筷,给纪司业碗里夹了一只鱼眼,“可别把本事都光用在自己人身上,伤了奶奶的心啊。” 开门见山地把话说到这份上,对习惯迂回婉转的老太太而言,已是破例。 纪司业一语不发,只低头看着那鱼眼,好半会儿,忽而莫名有种兔死狐悲的同感——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还能说什么? “知道了,Leo那边,我会去沟通的,奶奶。” 旁人眼中不可一世、趾高气扬的纪家大少,终只得偃旗息鼓,听从安排。 而后便是长长的沉默,席间心猿意马,各怀鬼胎,只听得见碗筷相撞的细响。 座位那头,平白“天上掉馅饼”的纪司予,却竟没有什么反应,连道谢也忘在脑后,只沉着张脸,默默低头剥虾。 所有的虾都放进了旁边的碗中,堆起高高一座山。 倒是坐在一旁怔怔发呆的卓青,在老太太那凛冽话音过后,下意识地抬头。 怔愣过后,她花了数秒反应过来眼下的处境。 很快,又飞快调整好表情,挤出一个温婉端方的微笑。 “司予在欧洲也磨练了两年,这次难得有机会,肯定会和大哥好好配合的,”说出的话,就像排演了千万遍的官方,进退有度,放低姿态,“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以后还得让大哥好好指点他,不要辜负奶奶的期望。” 适时地出来表态,扮红脸,这是她之所以为纪四太太的职责所在,也是几乎成为身体潜在反应的自觉心作祟。 老太太闻声,唇边淡噙一笑,定定看她。 “是啊,有这个心就是好的,互相学习,慢慢磨合,多好。” 卓青微笑回望,点头。 她从老人的眼神中瞧见隐隐冷嘲似的怜悯。 即便无声,却好像依旧在对她说:到这个时候,还不死心吗,真可怜。 ——可怜? 可怜什么?哪怕被蒙在鼓里,盲目感动,自作自受,可她而今已经是纪家的四太太,一脚踏上了寻常人家几代人都仰视而不可及的高台之上,她出行尊贵,纪家之外,见的都是人人谦卑,俯首帖耳,她有什么需要被可怜的? 卓青觉得好笑,嘴角的弧度愈发向上,右手虚虚从眼前一探而过,那些险些曝露人前的水光及时被憋回眼底。 她不可怜。 她绝不要被可怜。 ——“阿青。” 纪司予脱下手套,冷冰冰的手指探过来,攥住她的。 起先,像刚才从小仓库出来的一路上那样,攥得紧紧,像是唯恐她跑了。 却也很快就反应过来自己的失态,松松力气,又换作轻轻的摩挲。 他低声问:“一点都不吃吗?下午还有晚宴,吃一点,垫垫肚子也好。” 卓青盯着面前那堆作一面小山的虾,没说话。 她想象着,如果是电视剧女主角,这个时候理应摔掉筷子,推翻桌椅,声嘶力竭地喊着:【你现在还在惺惺作态什么?你觉得我这两年过得快乐吗?为什么要利用我的愧疚心,为什么觉得我就只能够心安理得接受你做的一切安排然后感恩戴德?!】 可是生活毕竟不是戏剧。 理智压垮了她的肩膀,轻声告诉她,说这句话的时机不该是现在,不可以冲动,不要给人留下话柄。 “……” 于是她提起筷子,夹起一口虾肉,自己吃一口,还给纪司予碗中夹上一筷,“没事,你也吃吧。” 于是,她依旧几乎完美地扮演着纪四太太,一颦一笑,不失仪态,在下午的晚宴上,与人谈笑风生,和叶梦你来我往对招,也被白倩瑶拖着四处觅食。 人人觉得一切如常。 除了默然无话的纪司予,和叽叽喳喳问个不停的白倩瑶。 宴会厅一角。 白大小姐一边狼吞虎咽着眼前的小碟黑森林蛋糕,一边满面担忧地看着几步远的地方,正和林氏集团董事长夫人轻笑碰杯,相谈甚欢的卓青。 不多时,四太便旋身转还,重新走到她身边。 没忘顺手给她带杯橙汁,轻声叮嘱:“瑶瑶,别吃太快,会噎着的。” 白倩瑶刚拍着胸脯给自己顺了气,一口咽下,当即眼疾手快地拉住她手。 “我是没事,可是青青,你的脸看起来惨白惨白的……” “有吗?” “手也冷冰冰的,看起来就不太妙,要不就是刚才你在阳台上站了好久,吹风吹感冒了?” 卓青拍拍她手背,失笑:“我那是醒酒,哪有那么容易就生病啊。” “你可别骗我!我跟你什么关系啊,你撅撅屁股我就知道你……” 粗鄙之言。 卓青飞快捂住她嘴。 “唔、唔唔!” 好不容易挣扎着逃出魔爪,脸上倒是一眨眼换了笑面,耍赖似的,掰住人手不放。 “还是送了个大戒指,小金库出血了?别难过啊,姐有钱呢,再苦不能苦首饰,再穷不能穷青青,你想买什么戒指,你跟我说——咳,一亿八千万那种肯定买不起啦,但普通的,什么卡地亚之类的,全给你买!” 白大小姐豪气干云,用自己笨拙的方法,努力安慰着她的失意。 可卓青除了若无其事地笑笑,打趣几句笨蛋,到最后,也没有出现什么想象中抱头痛哭的诉苦情节。 其实也好理解。 寿宴结束,回老宅的路上,卓青睁着一双干涩涩的眼睛,呆望着车窗外。 人影,树影,路灯,长街。 她已经很熟悉这段路的来处与归途,恍恍惚惚,思绪却像个没长脚的飞鸟,四处游窜,起落不定地在她混乱一片的脑袋里扇动翅膀。 她想:应该要诉苦的。 可是她诉什么苦呢? 说是生活苦涩无光,可她这几年却还实在五彩缤纷,该学的都学了,该去玩的城市,想要买的衣服鞋履、化妆品、珠宝、甚至摆摆手就能拍下一栋楼,她想要的,都是那么轻而易举,信手拈来; 说是受委屈,可哪怕是冷战这两年,她依旧过着旁人无可企及的生活,回头想想,纪司予做事周到圆滑,家里但凡要是出了点什么事针对她,欧洲分部那头,也就总会那么恰巧传来点好消息,像是给她撑腰,年年寿宴、春节,他也都按时回国,明面上的面子,从来没有失过她半分—— 人世间的苦,无非生老病死,饱暖饥寒。 她这样光鲜亮丽的富家太太,去诉哪门子的苦? 难道要说,纪家给了她一切,也夺走了她的尊严。 又或是说,她是因为被爱才恐惧,享受过幸福才痛苦。 她还没有到这样不知足的地步。 于是,所以。 这天过后,纪家四太太,终于还是病来如山倒,一病不起。 = 这场病来得又急又凶。 查来查去,无外乎说是正常换季之间的感冒,顶多是比普通的感冒病情更重一些,但无论用上多好的药,就是治来治去没个起色,仿佛她天生就是个多灾多病的苦命人儿,活该被折磨得更形销骨立一些似的。 为此,白倩瑶启程返回美国前,还专门过来抢着照顾了她几天。 “我就知道你是生病了吧。” 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姑娘坐在床边,小声嘟囔着:“我能不知道你是什么脾气吗,你那天脸色好差你知不知道,一低眼睛我就怕你哭,又不好问,怕你更难过……你也是!受什么委屈了你又不说,是不是叶梦又刺你了?他娘的,叶家还要跟我家合作出新的流水线,臭不要脸,我立马就……!” “好了好了,我还没死呢。” 听人越说越愤怒,卓青只得一伸手,及时把她给拉回身边。 “别急着哭我了,就一个小病,听你这么哭,我自己都以为我是得了什么不知道的癌症,只能最后再见你一——” 最后再见你一面。 话音一哽。 卓青定定看向面前哭红了眼的白倩瑶。 好半会儿,复才倏尔一笑:“瑶瑶,回美国以后,好好过日子。演戏也好,吃饭也好,都要心平气和,不要太强迫自己。” “怎么说到我这了?……行吧,知道知道,我会好好吃饭啦,”白倩瑶一噘嘴,“又不是小孩子了,你看,我都瘦回来了好不好,你就别担心我了。” “还有,遇见合适的人,可以多接触看看。” “……啊?”白倩瑶愣了愣:“突然说什么这种、这种……” 卓青笑着,伸手摸摸眼前依稀还留着些圆润的小脸。 “你已经长大了,不是那个胖女孩了,你又漂亮又聪明,家世也好,是我们所有人捧在手里喜欢的小公主,”她说,“你值得最好的,这不是套话,你真的值得最好的。” 白倩瑶究竟有没有把她一席话听进心里,卓青不得而知。 很快,摆在她眼前的问题,就成了:随着白大小姐离开国内,她又不愿意去住院,照顾人的差事,便彻底落在了她不怎么想天天见到的纪司予身上。 无奈没了白倩瑶当挡箭牌,不管怎么劝,他总是能有固执到反过来说服她的理由。 哪怕为着定时定点哄她吃药,天天在公司和家里两边跑,熬得满眼血丝,必须靠流水似的咖啡来振奋精神工作,也没假手于人。 那样的小心翼翼,像个做错事又不知道从何开口的孩子。 ——“可是那天,奶奶是不是跟你说了很多不好的话?” 喝完药,他们也会心平气和地聊会儿天。 每每提到寿宴当天的话题,纪司予都仿佛格外谨慎,格外字斟句酌。 譬如此刻。 很多不好的话,是哪些不好的话? 他不敢主动去挑起那些关于过去的话题,只试图让她先说出“病因”,才能想办法对症下药。 但卓青的回答千篇一律,不痛不痒。 “她说我的画画得不好看,把我刺激到了。” “……因为那副画?” “是啊,我花了大半年心血画出来的,被贬得一文不值,是人都会被打击到吧?” 她笑着打趣:“不然你觉得我是为什么哭啊?还在老太太面前哭,我都是成年人了,也要脸的好伐。” 孩子的痛苦可以通过嚎啕大哭、撕扯发泄,最原始的生理反应来表达。 可当孩子迈过成年那一步,学会的第一课,就是让悲喜都变得不动声色,无需惊扰,哪怕是再撕心裂肺的欺骗,话到嘴边,也只是轻轻带过的无关痛痒。 他或许也听出这话里话外的敷衍与掩饰。 可即便如此。/枣按退吻枣按退吻枣按退吻/ “你不要听她胡说,那副画很漂亮,我已经让人去找了,”他抱住她,“应该很快就能找回来。” 她拍拍他背,轻笑:“但画都被我踢坏了,本来也皱巴巴的,那天奶奶把它扔进垃圾桶里,估计早就被回收了。” “能找回来。” 纪司予说得笃定:“我找回来,然后把它修好就是了,你开心了,病就会慢慢好起来的。” “……干嘛较这个劲?” 她却只更无奈。 “回收了还能变成新的纸,给人当练习本啊、草稿纸什么的,费那么大功夫找回来,就算花钱修好了,也没地方摆——我们家里都是名画,你不嫌丢人,司予,我还觉得没面子呢。” “那就把其他的画都拆下来,只挂这一副,就只留着这一副。” “不行!……都很贵的,你别瞎弄。” 除了满脸病气以外,她实在表现得比谁都正常——至少比在她面前任性起来就没个章法的纪少正常很多。 两相无言间,唯独拥抱收紧。 “阿青,别的画,贵就贵了,可那副画是不一样的,对不对?” 男声沉沉,只是在她耳边许诺:“我一定能找回来的,很快,很快就把那副画还给你。” 卓青苦笑:“……” 那就随便吧。 丢一幅画是丢,两幅也一样。 毕竟,在她用许多个失眠夜里无聊的时间,把一切蛛丝马迹整理好,确信老太太说的,竟然真的都一一有所对照之后,比起无休止的解释、修补、循环往复的内疚,她就已经找到了最适合自己的解决办法。 只是还需要一点点准备的时间。 为此,纪司予陪在身边的时候,她通常就那样静静坐着,躺着,吃饭的时候赏脸吃一口,要说话就陪说话,从不表现出很明显的接触。 但更多时候,总是在睡觉,一睡就是十来个小时,闭上眼的时候是天黑,睁开眼的时候还是天黑。 就因为这样不正常的生活习惯,到后来,哪怕她不再按着早早编排好的课程,定时和瑜伽师做塑形锻炼,定期去健身房运动,也不再按着营养师专门配比的瘦身餐进食,竟也在短短十来天里瘦了快十斤,一米六八的人,穿着厚实睡衣站在秤上,也不过76斤。 瘦的狠了,连私下里约见的律师,每次见她,开口第一句话,都只剩下这样很是勉强的恭维:“纪太太越来越瘦了,模特身材,模特身材!” “陈律师。” 但她只很冷静地扶了扶墨镜,“不用在意我的样子,最好款项结清以后,马上忘了我来找过你的事——我们是签过保密协议的,手里拿着三百万事小,如果要倒赔三千万,就划不来了,你说是不是?” “那是当然,那是当然。” 律师擦了擦汗,一迭声应了她话后,悄悄把桌上的手机塞回包里。 重新拿出来的文件,早已装订完毕,白纸黑字,排版顺当。 卓青一目十行地扫过,上头事无巨细的纲目条款,都基本确认无误。 “主要是关于财产分割这一块,作为您的律师,”沉默半晌,对面倒是还基于最后的职业道德,试图再给她一点中肯的建议,“在没有婚前财产公证的前提下,我个人私下做了一点调查,不包括暂且没有对外公开的不动产和国外资金,如果按照正常的程序走,您至少能够从您先生那边分到大概十五亿人——” “好了,我对这个不感兴趣。” 她打断对方,合上面前文件,“谢谢您,接下来的程序我会交给我丈夫处理,不麻烦您担心了。” 陈律师:“……” 倒也不再做多余的提醒。 直到目送那过分瘦弱纤细的背影渐行渐远,名震业内的大律师,这才咕咕哝哝着抱怨:这个纪太太真是奇怪,又凶又大方的。 处理过这么多离婚案,他还真没有见过像这样的顾客。 搞着搞着,把自己给搞成了净身出户。 这是卓青“大病”的第二十三天。 次日下午,纪司予接到电话,提前从公司回家。 好似还是一个多月前,同样的场景,同样的安排:请家里的佣人都被请到到外头吃大餐,空荡荡的庭院,他一路走到厨房,看见妻子辗转于灶台前,洗菜,煲汤,每一步都不慌不忙。 倒是他局促得很。 一眼瞥过餐桌上压着的文件夹,心头一跳,也就把西装外套挂上衣架这会儿的功夫,都险些被木架磕到额头。 “阿青。” 只是快步走近妻子身后,环住她不盈一握的腰身。 “下午有没有好好吃药?之前不是说好,最近就不要做饭了,让宋嫂她们来,你好好休息。” 他愈发瘦削的下巴,轻轻搁在她颈窝。 “又不是风一吹就倒了,”她没有回头,继续着手上的动作,“今天很丰盛哦,炖了鲫鱼汤,还做了八宝鱼和油焖笋,顺带给你拌了碗沙拉。” “我能不能帮忙?” 她噗嗤一声,笑了,伸手作势赶人。 “你别帮倒忙就不错了,别缠着我,快去洗手,准备准备就吃饭了。” 好像什么都没变过。 她还是那个上得厅堂下得厨房的纪四太太,没有被丢掉的画,没有所谓的大病一场,没有欺骗,也没有隐瞒。 “别挑食啊,吃这个。” “你知不知道做一道八宝鸭多费事哇,多吃点这个,来……” “蔬菜也别忘了啊……纪司予!不能挑食!” 四少皱皱眉头,有些孩子气地一抿筷尖。 末了,还是乖乖递过去碗,接下平素最不爱吃的冬笋。 明明是看着便只能出落在偶像剧各大片场的长相,这会儿倒像是沦落成家长里短婆妈剧里的配角,还是挑食又招人厌那种事儿精,不哄好就不能好好吃饭。 但实话实说,如若来个纪氏基建的同僚在旁看一眼,估计也确实要吓得魂飞魄散。 ——平素雷厉风行,不苟言笑,冷如天上月的小纪总,原来也有这样烟火气十足的时候。 “阿青,苏富比的品鉴会就在下个月月底,我想着,你生日也正好要到了,正好去完香港,我们可以飞澳大利亚一趟,你不是最想去看鳄鱼和袋鼠吗?” “可有点太远了。” “不远,”他笑了笑,弧度天成的双凤眼,一下弯成漂亮的微曲,“我会提前把公司的事做完,到时候有大半个月的行程空出来,等我们回国,还可以回湖州看看。” 湖州的山水,湖州的小巷,街口打银器的大叔,总是热热闹闹嚷着菜价的隔壁大婶。 那是阿青最想回去的家乡。 卓青笑:“好是好。” 顿了顿,却又轻声说:“但我有别的安排了。” “别的……安排?” 纪司予下意识地瞥了眼桌上角落、被水杯轻轻压住的文件袋。 很快反应过来,口径便改成:“那我推掉苏富比的邀请,跟着你的行程走,没关系,阿青,你难得有兴致,我们就——” “司予,我们离婚吧。” 第33章 卓青选在了一个巧妙又温馨的时机, 把筹备心中多时的话, 彻底摊开在人前。 哪怕四周静的可怕, 气氛凝滞僵涩,可她却只感觉像是时隔多日,忽然又重新拥有了能够呼吸的能力,脸色一下明快起来。 甚至还耐心给人盛了碗鱼汤, 自己也盛上一碗。 抿了两口汤水润润嗓子,复才接续上文:“财产分割那一块,我已经问过律师,我不会狮子大开口,要求你跟我一人一半,你的还是你的,我一点都不会要。但坦白说, 这几年,我也跟着认识的太太做过一点投资, 有自己的小金库——本钱肯定是你这边出的,所以我是觉得, 如果你申请要跟我分割那部分的财产,我可以只拿一小部分,这也很正常的,都由你决定。” 她把压了很久的文件袋摸到手中, 抽出里头白纸黑字的文件,而后,调转一头, 递到纪司予手里。 “我们没有孩子,这边就不用涉及抚养权的问题,会稍微简单一点。但是我想过了,如果我们离婚,后续的舆论反应肯定会特别大,加上你新官上任,在纪氏风头正好,如果影响到纪氏的对外形象,公关费用都是很大一笔支出,嗯……所以我的想法是,反正我短期内也不会急着再婚,这个消息可以暂时压一段时间,等到合适的时候再由你们那边公布。” 不是【我们可不可以离婚】,而是【可不可以尽快确认离婚协议书】。 她仿佛笃定了这场单方面的断绝关系势必可行,甚至连楚河汉界也为他划定清楚,一口一个我这边,你那边,说起话来一句接一句,连珠炮似的,根本无意留给他反驳的机会。 纪司予:“……” “你可以看一下最后那页,我把保密方面的注意事项也写上去了,”她适时提醒,“律师看过,大致都没有问题——嗯,当然,如果可以的话,你们公司后续公关的稿件也给我一份是最好了。不过你要是觉得现在公布更好,那我支持你的决定,我这边没有其他的问题。” 纪司予没接腔。 只一页又一页,翻看着她草拟的离婚协议书。 他甚至还秉持着工作时一目十行的高效率。 纸页的边角被过分大力的动作捏出皱痕,翻动的声音格外刺耳。 视线扫过之处,协议书上相关的个人信息,大多已经丝毫不差的填好,剩下财产和债务方面不太明确的数字,就乖乖停笔—— 个屁。 最后确定离婚的签名倒是行云流水般恣意,“卓青”两个字,一笔弯钩,弯到纸页底端。 “怎么样?”她注意到他翻到最后一页,从旁探问:“你觉得,这份协议还可以接受吗?如果细节方面不满意,我再找律师跟你那边好好谈。” 纪司予听在耳中,只得竭力控制着脸上的表情。 手指抵住额角,不住揉按着太阳穴,反反复复,试图平息心底几近要沸腾的情绪。 “财产分配那块,我尊重你的意见,所以特意让律师不要做过分的干预。” “还有债务,债务的话,我这边是没有的,但我不知道你有没有代表纪氏做大型的担保,或者有一些别的债务形式,不太确定,就留给你的律师团队去处理,这样可以吗?” 旁人看来只懂吃喝玩乐做花瓶的纪四太太,此刻瞧着,竟比商场上无往而不利的那位更冷静,更理性,也更直白。 而纪司予始终无话。 不是不想说,而是有那么一瞬间,他几近是失声的状态。 多年未曾尝试过的哽塞感,令他不敢轻易发出声音,仿佛随便一句话,就能把他多年的自持冷静一朝蚕食殆尽。 狂躁,愤怒,恐惧,不安,茫然。 自诩冷情冷性,对待这世间万物向来缺乏共情心的人,何尝体验过这种几乎控制不住脾气,只想拍案而起的冲动—— “……!” 不住深呼吸过后。 牙关紧咬,筋骨紧绷到不住发颤的右手,终于才能控制着力度,将那文件放下。 “先不说这个,”他转而摸起竹筷,给卓青碗里夹了一块鸭肉,“吃饭吧,先吃饭。” “好,”卓青倒也没穷追不舍,“我吃饱了,你再吃点吧,吃完了我们再谈。” “再做一个菜吧。” “……好。” 那文件就默默躺在餐桌一边,被刻意忽视的男主人,当作无声又讽刺的背景板。 纪司予夹菜,埋头吃饭,细嚼慢咽。 一顿寻常的晚餐,热了又冷,时不时添上份新菜,似乎就能这样吃到天荒地老。 到最后,他几乎只是机械地重复着咀嚼和吞咽的动作。 ——可事情到底,为什么,怎么会,发展到眼前这个地步呢? 少年早慧如他,试图把握最后的时间,穷尽思虑,也终究想不明白这个中的缘由。 他明明尽力把阿青保护得很好。 维系她的天真和虚荣,庇佑她生命里的颠沛与动荡,把她放在世上最安全的玻璃罩里,让玫瑰花永远不会枯萎。 因为那里风雨不侵,阳光温柔。 因为在普罗大众尚且为温饱和平庸的升迁之道奔走匆忙时,身居高处,她只需要活得光鲜亮丽,便能一路迎风开道、扶摇而上,成就无数人眼中妒羡不已的纪家四太。 所以,阿青本该快乐的啊。 这场婚姻,没有利益置换,没有勾心斗角,没有豪门纷争,为什么阿青不快乐? 他想不明白,只能一直努力又努力地吃着她亲手布置的鸿门宴,这顿本该温馨的晚饭。 可不知吃了多少,不知吃了多久。 他本就是少食的人,吃到最后,胃里涨得发痛,几乎每下一口,便招致来一顿翻江倒海的反胃感,那口说不清道不明的气依旧哽在喉口,不上不下。 喉间被热汤灼烫的痛感仍在。 他看着面前无比熟悉的脸,却只剩一句沙哑难辨的:“……阿青,我从来没有想过我们会要走到这一步。” 真到要说出口的时候,问的已经不是原因,只是结果。 卓青愣了一瞬,很快回过神来,温声应他:“是啊。” 她说:“我也没有想过。” 离婚协议书一式两份,说话间,她亦从文件袋里,抽出另一份完整的文件。 此刻垂眼扫过,分明字字句句都核对过无数遍,却依旧有种无解的陌生感。 没有剑拔弩张,更没有撕破脸的面目全非。 她只是很平静的回忆着:“我不像你那么聪明,司予,以前的事,我已经记不太清了,但也记得,刚嫁给你那时候,我其实满心念着的,都是能够跟你长长久久,白头到老。别人怎么说不重要,可我知道,你对我好,我也想把最好的给你,想努力变成一个配得上的人,事实上,我也这么去做了。” 【四太,Julia老师的瑜伽课是周一晚上,插花和茶艺课在周四上午,红酒品鉴课排在周五下午,周末林太太……对,就是大宇娱乐的林太,邀请您去参加旗下的电影发布会晚宴——您忘了,之前我们有注资过电影制作的。】 【太太,营养师看过您这一周的菜单,特意叮嘱了说碳水化合物的摄入有点过高,建议您用粗粮代替之前的杂粮米饭,这样能保证您在下周三的酒会之前,减重到42kg。】 【您之前预约了Erik路的晚礼服高级定制,工作室那边让我来确认一下,下周二您有没有时间飞到巴黎?】 纤细的手指,无意识摩挲着纸页边角。 “最早真的很烦,我没有想过,站姿、坐姿、敬酒和社交的时候要说的‘黑话’……林林总总的规矩有那么多,就连倒个红酒,说句口语,他们也能看出来谁是土包子,谁是真的千金小姐。我心里没底,所以过得小心翼翼,跟她们相处的时候,只觉得自己不像是个人,有时候,像是一条摇尾巴的狗,有时候,是一只见人就咬的兔子……偏偏还咬不死人,只能就装装样子,扮个柔弱,装到最后,我差点连自己也骗过去了,真的以为自己是一条狗,一只兔子,能做个乖巧又听话的畜生,倒成了我这辈子的骄傲。” “……我知道你很辛苦,阿青,所以,”纪司予的嗓子像是钝了的刀刃,沉而低哑:“所以我们往高的地方走,站得越高,别人就不会,也不敢去挑错。我这几年做的一切,就是为了有一天你在纪家可以做你自己,我们只是需要时间,一点时间。” “是啊,”卓青笑了笑,“要往上走,堵住悠悠众口嘛,你也好,我也好,我们之间没有人是轻松的。” 她的话中理解,仿佛让他抓到那一瞬间的喘息之机,脑海中清晰的整理出无数句足以说服对方的后话,分成PlanABC,从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到不讲缘由的苦肉计—— 可脸上勉力提起的笑还未及动人。 下一秒,便迅速在她的后话中尽数垮塌。 女声平和温柔,响在耳边。 “可是,不轻松的、活得那么辛苦的人多得是,为什么我们活得格外痛苦呢。” 他胶着于那协议书上的视线倏然回转。 四目相对,愕然与畅达。 “我知道你很惊讶,”她甚至笑了笑:“因为,我看起来一定过得还不错吧,很多人都羡慕我过上有钱人的生活,吃穿用度,每一样,哪怕是为了纪家的脸面,都从来没有少过我的。所以我没法去说,我在纪家的每一天都很痛苦,说出来别人会笑,更不会理解——包括你,司予,你也不会理解。” “你已经过惯了纪家的生活,又把你以为好的都给了我,我甚至没有任何理由去指责你,也应该回报你,可是回头想想,这真的是爱吗?” “……不是爱,那是什么?” “是依赖吧,”卓青答得平静,“这么多年,你都还没有从小时候那种无助的困境里走出来。说到底,你想要的,只是陪着你的小护士,理解你的小护士,不是我,” 那个在你苦痛人生中,触碰过你伤口,维护过你自尊的人。 在你没了父母,被所有人当做怪物的时候,站在你身前张开双臂保护的人。 太过早熟的少年,总把共沉沦当做别无选择的爱。 唯有被蒙在鼓里,被美梦包围的人,才真的以为自己是被深深喜欢着,曾无法无天,又心甘情愿地付出,很多很多年。 纪司予眼神微动:“……” “我从没有拯救过你,你从来没有走出过那段时期的自己,所以,才会那么拼命地,想要把我留在身边——把小护士留在身边,”而她说得坦然,乃至残忍:“至于谁来扮演小护士这个角色,是高是矮,是胖是瘦,是卓青还是卓珺,是姓白、姓宋还是姓别的什么,其实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要心甘情愿的爱你,永远也不离开你,对不对?” 她明明都看透了啊。 就像在无数个失眠的夜里,她睁着空荡无神的眼睛,借着依稀的月光,看着睡在身旁的枕边人。 哪怕在梦里,他依旧下意识向她靠近,贴近她的颈窝,搂住她腰肢。也只有在她身边的时候,他才能放下一切防备,安心得像个孩子。 这是爱吗? 从前她以为他爱她。 所以向她分享一切,从不发怒,从无半点埋怨,从来迁就,从来宽容。 宋嫂说她【幸运】,因为施以小恩,被还以大报,只是机缘。 她以为那是对自己不屑的讽刺,也曾怒上心头,大斥对方不知尊卑。 因为纪司予爱她,这是人尽皆知的事啊! 不爱,为什么甘愿冒大不韪也要娶她,不爱,为什么哪怕吵架,依旧为她供给最好的生活,为她铺好后路,为她撑腰? 就连那些闻风而至、心存妒忌的莺莺燕燕,可以说纪四太太名不副实,说她德不配位,却也从没有人敢说,纪司予不够爱她。 她就是因为那份爱才咬牙走到今天。 可当一切血淋淋的真相摆在面前,却也只能可笑的,自己问自己:呆在这偌大纪家的卓青,究竟是一个摆设,一个纪念,还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连宋嫂都看清了这一切,唯独她还笃定地将自己蒙在鼓里,自以为是的感天动地。 所以啊,说来好笑,如果说真的要说谁输。 全盘皆输的人,或许只有十八岁那年,雨中踮起脚尖,曾经真挚的、怀揣着最深切的、被打动的爱意亲吻心上人的阿青。 她曾毫无保留的爱过,在最一无所有的年纪动心。 卓青闭上眼。 满面热泪,几乎灼痛得她口不择言。 可她这次至少不用掩饰,不用惺惺作态。 哭就哭吧,鼻涕眼泪一把流,也只哭这一次了。 她探手,把那份离婚协议书重新攥到指间,重新递到纪司予面前。 哪怕哽咽,可该说的话,在心底排练过成千上万次的话,终于也把一切收束得体面。 “你给了我很多很多,我从来没有被人这样珍惜过,所以真的很感谢你,司予,所以哪怕我知道你骗过我,我的第一反应也不是去责怪你。不怪你,真的,这些年,我得到了太多本来不该属于我的东西,我本来应该感谢你。” 她说:“走到这一步,错不在你,也不在我,归根结底,只是我真的不适合。” 长在泥巴地里野蛮生长的荆棘花,瞧着光鲜,却也孤劣,养的再好,也不会平白长出一枝玫瑰。 就像披着卓青皮囊的聂青,把自己逼得再久,再狠,再极端,也不会成为一个合格的纪四太太。 哪怕那条路上可登天,可以无视一切流言蜚语,可以拥有人所不能有的财富,享受无数人的俯首帖耳,毕恭毕敬。 卓青抹了抹鼻子,笑着说:“如果你真的认为自己爱我。” 她从文件袋里,拿出一支笔,一并推到他面前。 “如果你真的觉得自己曾经爱过我,请你帮我签个名字吧,司予。” 无论道路通往何处,可她见过繁华,才甘愿为庸人。 多好,世俗烟火气里,喜怒哀乐,四时三餐,柴米油盐酱醋茶,就此过一生。 无声沉默中,那笔最终还是被人攥起。 纪家四少,从小到大,都写得一手好字。 “后续的财产分割和基金债务的问题,我会让手底下的律师团队私下处理。消息暂时不会公布。” “好。” 她顿了顿,又补充:“司予,离婚以后,不要再联系了。” “……” “我知道如果你要找,随时随地都可以找到我,说不定出门买个菜都能碰到一排私家侦探。我没法约束你……可是。” 卓青微笑着,竖起三根手指。 “如果我离开老宅以后,你再来找我一次。无论是你本人,还是你派的人,我对天发誓,但凡一次,那我一定郁郁终生,死于非命。” 既然分开,就不要藕断丝连。 她对自己,永远比对任何人都要心狠—— 可却又分明看见,话音落地的瞬间。 他眼中倏然有泪。 = 卓青离开老宅那天,下着大雨。 纪司予原本说要来送她,但临时公司有事,抽不开身,也只能作罢。 “太太,白小姐才刚回美国,您后脚就去看她啊?” “您这病也不知道好没好透,来的凶,去的慢,突然一下好起来,我这心里实在放不下,那药我都给您放在小医疗箱里,要是安检过不了,您尽管跟我说,我再在那边给您安排。” 倒是宋嫂,还不知道离婚的事,只以为她是一时兴起,独自去旅行,态度依旧殷勤得很。 卓青笑了笑,没戳破着恭维背后的诚惶诚恐,只沉默着,最后站在那片土地上,环视着住了整三年的庭院。 一草一木,一花一树,身边熟悉或陌生的面孔。 倒也不是怀念什么,只是人总是在真正分别的时候,才觉得相逢可贵。 或许是因为不太习惯她的安静,宋嫂等了一会儿,没忍住,又问:“太太准备在美国玩几天?” 她答得半真半假:“一两个礼拜吧,之后再去别的国家玩一玩,可能玩上个个把月也说不定。” “那这行李可不够!”妇人眉头一蹙,赶忙追问:“少爷呢,少爷是忙完公司的事后脚过去吗?要是这样,到时候一并把后续要备的给备上也一样,不然可不行,这些衣服啊首饰和保养品,都是一件件配好的,我只让人准备了半个月左右的份。” “没事,不急,”卓青摆摆手,“到时候再说吧,实在不行,一路买就是了。” 纪四太太哪里会愁钱? 这个理由果然说服了宋嫂,遂也不再惶恐自己准备失当,慨然一笑,重归心平气和。 卓青望这妇人半晌,蓦地伸手,拍拍她肩膀:“辛苦你帮我准备了,宋嫂。” 宋嫂一愣:“啊?……这,哪里的话,我的本分,我的本分。” 她们难得有这样和平相处,而不是心怀鬼胎互相看不顺眼的时候,互相都有些陌生于表达。 末了,还是卓青主动踏出一步。 “没什么,其实你有时候对我说的话很有道理,是我没听进去,这几年,多亏你照顾我,不管情不情愿吧……衣食住行上,你算是我半个妈妈了。” 说着,又附在她耳边:“还有,我那衣帽间里,有几件衣服,没有剪标牌的,在右边数第三格,是我自己花钱买的,都没有穿过,你女儿昨天来的时候,我看她很喜欢,过几天是她生日,你把那几件衣服送给她吧,当是我的心意了。” 交代完,也没等宋嫂反应过来道谢,便撑起伞,自个儿拎起手边的白色行李箱。 一步一步,走下无数次拾级而上的老宅前台阶。 一步。 “太太,我来帮你,这太重了,您提不了!” “没事,宋嫂,你回去吧。” 两步。 萧瑟雨中,她背影伶仃,一身简单的白衬衫、牛仔裤,一手撑伞,一手拎箱,任由斜飞的雨点顺着伞沿飞溅,淋湿她一侧肩膀。 她想,这该叫顺其自然的狼狈,女孩子嘛,狼狈也狼狈得鲜活,真好。 三步。 四步。 五步。 她越走越快,脸上的笑容越扬越高。 多少年了,她从没感觉自己和自由离得这么近—— 身后,忽而有脚步声匆匆追上。 卓青脚步一顿,下一秒,便见那伞斜过数寸,堪堪遮住她湿透的左肩。 宋嫂和她四目相对,有些尴尬,短暂的失态过后,又很快转作谄媚的语气:“太太,还是我送您,知道您这次出门想低调一点,关键是,您哪能淋雨啊,让少爷看到,我们也不好做人。” 卓青看着她几乎浸在雨幕中的脸,又抬头看看头顶那把多出来的、粉色的伞。 义无反顾的离开,后脚赶上的叮嘱。 这场景,似乎多年前,她也曾经见过。 【阿青,是我对不起你……】 【对不起,是阿妈太不争气了,这是卖女儿啊,我怎么忍心,我怎么忍心啊!】 却只长长的,长舒一口气。 “太太?” “没什么,”她放下行李箱,粗鲁地抹了把眼睛,复才笑着说,“天冷了,宋嫂,等少爷回来,给他熬一碗姜汤,别感冒了。” 这是她在老宅,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第34章 离开上海前, 卓青最后约了一个人, 在青浦陵园见面。 她赶到目的地时, 对方似乎已经等了许久,乖乖摆好需要的祭品不说,连黑色的大理石墓碑也都被擦拭得光洁干净,锃亮一新。 然后。 把该做的事做完, 这人就等在墓碑前,站得直挺挺一动不动。 光是个背影,都透露着无从质疑的认真。 卓青:“……” 小姑娘还是记忆里的小姑娘,从性格到穿着。 远远看着,只扎了个再普通不过的单马尾,身上穿的也是简简单单的白棉裙,再套一件土不拉几的粉色外套, 瘦得像个营养不良的小瘦猴儿,丢人堆里便再找不出来。 呆站了不知多久, 听得卓青由远及近的脚步声,这才霍然回头。 一对小山眉纤细, 杏眼圆圆。 虽说有些塌鼻梁,好在鼻翼小巧,总显得较旁人多几分动人的稚气。 女孩笑弯了漂亮眉眼,开口便喊:“姐!” 骤雨方歇, 天气阴沉,瞧见她这么一笑,仿若乌云都散去不少。 也让人自觉藏住心头的阴霾, 以免殃及眼前天真模样。 卓青于是跟着笑起来。 拖着行李箱,快步走到她面前,给了女孩一个大大拥抱。 “桑桑,”她顺手捏了捏女孩的薄脸皮,话音温柔,“说是学做饭,怎么学着学着,学得越来越瘦了?” “没办法,我们,学的很多都是,都是理论,我只做,不吃的。” 聂桑有些结结巴巴的毛病,从小到大都改不了,但语气仍旧雀跃:“我最近,还特别在开发,老菜新做法!有包子,红烧肉,八宝鸭,炒鳝糊,锅贴……” “得了得了,你说得我都饿了。” 卓青及时打断她:“姐姐也不懂那么多厨师理论,最关键是你学的开心,开心最重要,好不好?” 桑桑咧嘴一笑,露出两颗与卓青如出一辙的尖尖小虎牙。 “好。” 卓青正要撒手,却又忽然被人撒娇似的一拽,两手堪堪把环住她腰身。 仿佛还是小时候赖着要糖吃的年纪。 桑桑有些不好意思的放低声音,咕哝着:“姐,你瘦了。” 她苦笑:“瘦了还不好?平时吃得再少,都想瘦也瘦不下来。” 桑桑闻声,把她抱得更紧,“但是脸瘦了,好像……好像肚子还大了点,姐,你背着桑桑,吃很多好吃的了。” 卓青眉心一跳。 “哪有……有吗?” 她瞥了眼肚子。 想了想,忽而又释怀,“大概我最近是纯节食,没怎么运动,肉也没以前那么紧实吧。” 她哪里有心思吃什么好吃的,这些天,虽说只是名义上病着,但胃口也也确实没好到哪去。 好在,桑桑对比一无所知。 “但,挺好的。” 是故,唯独在她面前,依旧能做个爱撒娇的、时而还能有些古灵精怪的小女孩,沾着点橙子味洗发水香气的脑袋顶儿在她颈间蹭了蹭,笑着说:“太瘦了,不健康,现在这样,才好。” 这大概是真·大厨·桑桑对姐姐唯一的执念了。 卓青拍了拍她柔软黑发。 等到撒完娇,却也该是想起正事来。 “我坐这,你坐那边吧,桑桑。” 一左一右,两姐妹坐在母亲的墓前,像幼稚园小班学生那样,一个接一个,乖乖讲着最近发生的大事小事。 卓青说得平静,绝口不提自己的伤情和落魄,不外乎是讲了些在纪家的见闻,听着也颇能唬人。 桑桑则一如既往,讲着她的厨师学校,也讲正直温厚的继父,偶尔提一嘴以后的职业规划,虽然理想主义的色彩浓厚,但卓青也不打断,只笑着听她往下说。 末了,起身拍拍蹲麻的双腿,从牛仔裤口袋里掏出一张银行卡。 “桑桑,”她把银行卡塞进妹妹手里,“这些天有空,我打算去别的城市走走,可能要去很长一段时间,你拿着这些钱,该用的就用,不要委屈了自己。” 女孩眉头一蹙,“勇叔,对我很好,钱也都够……” 勇叔,就是她的继父程勇,一个日子过得平凡简单的小卖铺老板。 卓青摇头:“那不一样,这是姐姐给你的。” 虽然以后的日子,前路并不明朗,她手上持有的可流动资金也有限。 但无论如何,她还是坚持让桑桑收下了那张存着她一半身家的银行卡。 桑桑不是个矫情的女孩,见她执着,索性也不再多话,把银行卡收进小包里。 “我会,挣到钱,”抬头,只冲她笑,“等有钱了,给姐买,大房子。” “那我就等着我们桑桑出息了。” “嗯!” 四目相对,齐齐一笑。 两人复又转身,冲那墓碑拜了三拜。 末了,洒扫除尘,再躬身告别,卓青盯着墓碑上笑面温厚的女人,心头那块无处凭依的大石,在旁人无从知晓的时刻,蓦地悠悠落地。 她在上海最后的心愿,到这时,终究有了最后的了结。 “对了,姐,旅游,的话,想去哪些,城市?” “无所谓啊,哪个城市都可以,山啊水啊各有各的漂亮,我都想看一看。” 两姐妹手挽着手,一人提了一袋祭品,沿着陵墓旁的长阶一路直行。 “突然,就想去旅游,姐夫……会不会,陪你去?” “干嘛非要他陪我去,”卓青戳着桑桑的脑门,“我是嫁给他,又不是挂在他身上了,一个人才开心呢,你姐我这是要去追寻美丽人生的真谛好不好。” 虽说叛逆的心情,总归是来得早不如来得巧。 可她毕竟也才二十五岁,对很多人来说,人生都才刚刚开始。 醒悟太晚,顿悟不迟。 闻声,桑桑侧头看她。 看了会儿,却又皱皱鼻子,笑了:“姐姐,很久没看到,你这么开心。” “是很开心,”她一手拖着行李箱,一手挽着桑桑纤细手臂,“唯一就是有点担心,我不在上海,以后有点什么事你也找不到我。” “没关系啊,我都是,大人了。” 桑桑飞快答她:“而且,我也打算找,实习,去工作,先去学做小笼包,然后是鳝糊,还有锅贴……” “啊,说起锅贴。” 卓青脚步一顿,“我突然想起来,上次在进华那边,就校门口离着不远的地方有个老店,我在那吃过一次锅贴,店名应该是叫……嗯,【李阿婆锅贴】?感觉那家店做的很有小时候的味道,挺好吃的。” 桑桑眼前一亮:“诶?” “知道了知道了,”她读懂这表情的话中之意,当下点头,“我把地址写给你吧,那个阿婆人很好,不说去实习,偶尔去吃一吃也挺好。” 这时的卓青还并不知道。 自己的随口一提,犹如无知的蝴蝶扇动翅膀,在多年后,一环扣一环,激起千里之外狂风骇浪。 身处浪潮中心的桑桑,此时亦只是笑笑,点头说:“好啊。” 说话间,又低头,从自己的小包里掏出纸笔—— 翻动时不经意,手指一带。 卓青眼疾手快地伸手接住那险些直接落地的卡片,翻过面一看,失笑:“都说了你不要随便把校园卡乱塞了,桑桑。” 那橙红色的卡片正面,印着女孩微笑的面庞。 一旁的黑体字端端正正,2016×××421,食品科学学院,程忱。 程,是继父程勇的程。 忱,取满腔热忱之意,是治愈她儿时重病的医生相赐的小字。 自从阿妈死后,卓青便成了这世上唯一一个会叫她【桑桑】的人。 聂桑——不,程忱赶忙接过卡片,不好意思地笑笑:“一不小心,一不小心……” 卓青叹声气。 垂下眼去,一边写,一边叮嘱:“对了,我有一个朋友和店主很熟,你要是去吃,就说是瑶瑶的朋友吧,说不定还能给你打个折,那个阿婆很喜欢和年轻人说话,你们一定能处得很好。” “瑶瑶?” “嗯,白倩瑶,”她笑,“白色的白,倩女幽魂的倩,瑶嘛,瑶姬那个瑶,是我最好的朋友,小时候胖胖的那个,现在可是大美女了。这几年一直没机会拉你们见面——下次有时间,我再约着你们一起出来吃个饭。” = 两姐妹你一言我一语,絮絮叨叨了老半天,平时十分钟就能走完的路,愣是耗了大半个小时才走到门口。 卓青和陵园的工作人员登记完出入证明,已是日头高悬。 抬起手腕,瞄了眼时间,正好中午十一点半。 留给她赶赴机场的时间还有约莫四个小时。 “那这样,桑桑,”她扭头拉住女孩,“我先带你再去吃个饭,吃完饭,送了你回学校,再去机场也还来得及,你说呢?” 她自认这计划周全。 却还没等程忱点头,忽而耳尖一动,听到点不同寻常的动静由远而近—— 下一秒,震耳欲聋的引擎声,便自远处轰隆隆迎风而至! 一辆机车。 甚至是重金砸下才玩得起的哈雷CVO车系,血红残影般,神乎其神的一个漂移过弯,自众人眼底飞速掠过。 车上,一身黑色劲装的车手,却似乎对这惊心动魄的一瞬毫无察觉,皮靴蹬地,堪堪停稳,只留下余韵未尽的风声凛冽,震颤耳膜。 卓青:“……” 她下意识地一退,把妹妹护在身后。 这不速之客倒显然没有叨扰了旁人的自觉,兀自摘下头盔,甩了甩略有些汗湿的额发。 露出那张写满【老子不好惹】的艺术家俊脸。 艺术家—— 画画,浇花,搞摩托的艺术家? 卓青呆了。 李李李李李李大……不是,李云流? 他怎么会出现在这? 相顾无言,不知从何开腔的当口。 倒是陵园门口闲唠嗑的守门大妈先把瓜子一扔,霍然站起,冲着□□率先嚷嚷起来:“哪里来的小伙子哇!这么吵,不怕把你先人吵起来咯?讲不讲礼貌的嘛?” “我有牌照,没犯法,没撞死人。” 李云流把头盔挂上车把,话音淡淡:“至于地里那些——人都死了,还管什么人间事,要是怕被吵到,大不了拉我下去赎罪。” 卓青&守门大妈&程忱:“……” 想来李大/师一向是个肃杀人物。 眉峰陡峭的脸本就易显阴沉,配上寒气毕露的眼神,哪怕再平静的话,也能毫不费力,瞬间骇得人片甲不留。 大妈“阵亡”。 “杀人者”无心安慰,只径自对着卓青扬扬下巴,继而轻拍后座:“上车。” 卓青:? 哈? 她头顶冒出三个闪烁着金色光芒的问号。 这阵仗,甚至吓得程忱附在她耳边:“我,报警?” 咳。 这倒不必。 卓青拦住自家妹妹准备摸手机的动作。 “不是,李先生,你是不是弄错了什么,我们好像没有那么熟,”再抬头时,面上神色更趋无奈,“你这开口就要我上车,是绑架,还是绑架……还是绑架呢?” “不是绑架,我师傅说要见你。” “……” “前段时间念叨好久了,但你一直关在家里联系不上,问了人,说是你病得太——” 病得太重,快救不过来了,吊着口气。 虽然今天看着还是挺活蹦乱跳的,隐隐约约腰还富余了小半圈——深谙人体美学的□□默默总结。 “停!” 眼见着身旁程忱的表情愈发疑惑,卓青连忙出声,叫停了对方几乎要捅破自己老底的大实话。 “嗯?” 卓青尚且还保留着潜意识里,社交规则中的体面:“李先生,您师傅愿意见我,是我的荣幸,”以退为进,话音平和,“但问题的关键是,这不是召见,应该是邀请,也要看被邀请的人同不同意吧?您上来就说要我跟着走,但我也有自己的安排,怕是不太好随便改掉的。” “你不同意?” 李云流听出她的弦外之音,一挑眉,面露三分愕然。 【每天排队想跟我师傅从琴棋书画谈到诗词歌赋的人能从浦东排到浦西,主动邀请你,你不愿意?】 这种讶异出现在他那种冷冽俊脸上,有种莫名的……咳,怪诞感。 天下第一酷哥顿时觉得有些意兴索然,表情垮了一半。 “是啊,”卓青倒也不想跟人撕破脸,依旧诚恳地解释原因:“因为我要去旅游,机票已经买好了。只是临走前,来看一眼我妹妹……和我阿妈,不是不见,实在是时间冲突了。” “只是机票钱而已,我十倍补给你。” “您看我像是缺钱的人吗?” “……” “我就是不喜欢计划被打乱,真的不是钱的事。” 卓·现在是真的有点缺钱·青理直气壮的说出这句话,现场安静了整三秒。 □□怼人的次数不少,但大概这辈子都没被人这么怼过。 一时间,竟被她反口一句,哽得说不上话来。 好半晌,只挤出句阴恻恻的:“你真不去?” “真不去。” “不去也行,”李云流蹙眉:“但我师傅说,认识你爸爸,想跟你叙叙旧。” “认识我爸爸我也……” 她话音一顿,面露疑惑的抬头,“我爸爸?卓振伟?” 整个大上海,认识卓振伟的人还不够多吗,这也值得邀请自己去叙旧聊天。 酷哥竹节似的五指有一下没一下,敲着机车把手。 “你亲爸,我师傅说,是他以前的朋友。” 话说完,又拍拍后座:“上不上车?我要赶回去吃午饭,我没吃早饭,收到消息就过来找你了。” 还以为谁惹了你,这么凶神恶煞的,敢情着急的是饿的啊?! 卓青默然。 扭头看了看程忱,又抬起手腕,重新确认了一下时间。 亲爸两个字,对她而言,信息量委实有点大。 说讨厌算不上,愤恨或许有一点,但好奇绝对是最多的。 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当初为什么和卓家大小姐谈恋爱,又为什么……抛妻弃女? 他现在还活着吗,有没有听过自己的消息,为什么从来都不来寻亲,是不是,是不是有什么苦衷? “去不去?” “……” 距离登机还有四个小时,如果只是吃顿饭,叙叙旧……其实还是有这个时间的。 卓青想了想,指指身后的程忱,“我可以去,但是,那我妹妹呢?” “我这车坐不了三个人,这个后座都是改造的。” “……” “如果你能把你妹妹举起来坐,当我没说。” 行吧。 这天中午,最终,还是提着两袋子祭品,呆呆被黑脸大师塞了一大把零钱打车回家的程忱,目送着那辆拉风的机车远去。 阿姐临走前,又一次抱住她,贴近耳边,说得是:“桑桑,过得开心点。” 她不太懂过着好日子的阿姐,为什么永远惆怅的都是【开心】和【不开心】的话题,能吃饱喝足,有书读,每天睡到自然醒,还能学自己喜欢的专业,她已经够开心了啊,哪里有什么值得伤心的。 虽自苦痛中来,可从小到大,她都好好地、温柔地,有阿妈、有如母亲般的长姐,呵护她的乐天和没心没肺。 她不懂,但试图理解。 于是放下手中祭品,冲阿姐离去的方向高高挥手,迎风喊:“姐——!拜拜!” 风里隐约也传来阿姐的回应。 “拜——呕!李云流!你开慢点!……呕!” 第35章 =七年后= 北京某小区内。 清晨六点半, 刺耳的闹铃声划破长空, 在寂静无边的卧室撕开一道嘈杂的缺口—— “阿青!再不起来太阳就要晒屁股啦!” “阿青!劳动最光荣, 奋斗最美丽!” “阿青!阿青!我、的、阿、青!” 噪音毫无阻隔地传到耳边,仿佛加了动感音效,节奏慷锵有力。 床上,把自己蒙得只剩半张脸的女人, 虽然犹在睡梦中,额角青筋仍不受控制地突突直跳。 当然是被吵的。 她捂住耳朵。 五分钟后,闹铃声重新响起,锲而不舍地朗声呐喊:“阿青!再不起来太阳就要晒屁——” “砰!” 女人忍无可忍,纤细修长的五指霍然从被窝里探出,在它头顶猛地一拍。 下一秒,那尽职尽责工作的闹钟便彻底熄火, 作为失去灵魂的噪音源,被随手扔到枕边。 静是安静了。 然而已经遁走的睡意毕竟不能再挽回, 床上人沉默着,盯着天花板倒数了十秒。 末了, 终于还是下定决心,果断地把被子一掀。 双脚落地,冷得她一个激灵。 倒是床上那另一团鼓起,毛毛虫似的滚动两下, 很是敏捷的,把自己重新裹得严严实实。 只剩下闷声闷气的一句,隔着被子响起:“阿青, 懒鬼喔。” 阿青本青:“……” 听听这说的是人话吗? 还赖在床上的人,到底有什么资格说自己是懒鬼啊!! 她气得直笑,却也没真放心上,只转而俯身,搂住某只赖床的真懒鬼。 “只准再睡十分钟,我洗漱完你就起床,今天不能再迟到了,知不知道?” 说罢,也不等人回答,便已趿拉着地上的棉拖鞋起身,随手拽过床头柜上的棉外套,往身上一裹,慢吞吞挪到浴室。 这房子虽说只是个两室一厅的七十平米小户型,但是胜在装修风格简单明快。 几经改造,倒也算有模有样,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站在浴室的洗手台前,她先泼了两把清水洗脸。 随即把满头乌发扎成个鼓囊囊的丸子头,一边刷牙,一边给另一侧的蓝色漱口杯里注满水,挤好牙膏。 末了,复又抬眼看镜中人。 分明已是三十岁冒出一点尖尖的年纪,倒是没有在脸上留下什么岁月蹉跎的光影,哪怕素面朝天,皮肤依旧白皙干净,不见斑纹。 ……好吧,大概是前二十五年舍了大本保养的功劳,她得承认。 虽然后续不给力,好歹底子摆在那里。 是故,她每天洗脸上妆的程序也多是简单到不能再简单:防晒,隔离,粉底液老三样,涂个眉毛画个口红,最后散粉一打,对着镜子臭美几分钟,便算是彻底完事。 从居家懒虫,顺利旋身一变,成为像模像样的都市丽人 可惜,每天早晨最让她烦的,显然并不是化妆这种“凡尘琐事”。 “谢怀瑾——” 一边对着镜子小心晕染着过分沤深的口红,她一边扯着尚且有些嘶哑的嗓子,对着主卧方向喊了一嘴。 没人应。 “谢怀瑾——!” 第二遍喊,她加重语气。 换来一句懒洋洋的:“我还再睡三分钟嘛……” 三分钟? 卓青把脚边的小板凳挪了个位置,在洗手台下方正中央放好,随即扭头便往主卧方向走。 一边走,嘴里没忘一路咕哝着:“谢怀瑾,我跟你说,你不能每天都赖床,知不知道你老师天天都给我发微信,说我不能每天惯着你睡懒……” 话没说完,尾音便一顿。 她抱住手臂,倚着门框,看向床上那把自己裹成个毛毛虫,只露出一张瓷人儿似的小脸蛋,还不忘冲她无辜眨眼睛的小男孩。 “阿青。” “……” 他揉揉眼睛,打个哈欠:“太——冷了,你抱我起床好不好。” 虽说这个年纪,撒娇也是正常的吧。 “但是,”卓青叹了口气:“我好像记得昨天某人才说,你最喜欢的小桃子,比较欣赏有男子气概的人喔。” 这话显然戳中了对方软肋,顺利激得他脸色一变。 嘀嘀咕咕着,谢某人纠结到在床上滚了一个来回。 “好吧。” 最后,还是颤颤巍巍掀开被子角,冷出一个夸张的哆嗦。 卓青看得皱眉,刚要提醒他好好穿拖鞋,穿着一身蜡笔小新睡衣的男孩却已先一步赤着脚,一溜烟跑到面前,死死抱住她右腿。 仰头便笑:“阿~青~,早上好啊!” 这是小谢专有的打招呼方式。 还非得要学着小新叫美伢的语气,说是这样才能打造出他的独特语感。 ——然而小孩儿的音色脆生生,不像是打趣,随口两句,倒像是更黏糊的撒娇了。 她失笑间,弯下身,一把将他捞进怀里。 “好的,你也早上好啊,”她说,“小谢,恭喜你,今天成为六岁的小男子汉了喔——虽然已经过了一次了,但是毕竟是闰了一个春节,你可有两次生日过咯~” 男孩眨巴眨巴眼。 生得粉雕玉琢的小谢,脸红也特别明显。 卓青把人搂紧。 像是对待刚出生的小谢那样,耐心又温柔地,颠了颠“又六岁了”的小谢。 “但还是生日快乐,奖励你晚上可以吃超~级好吃的蛋糕喔,桑桑阿姨知道你的口味,专门给你准备的,晚点我们一起打电话跟她说谢谢好不好?” “嗯!” 然而。 话虽如此,快乐的场景犹在眼前。 谁能想到,刚刚迈入六岁大关的小谢,却要在十五分钟后,就经历他这年纪所不能承受的极致大恸呢? “什么?!” 餐桌上,刚刚换好幼儿园大班园服的小谢,震惊地盯着一脸平静、坐在自己对面榨蔬果汁的亲妈。 “为什么啊?阿青,我才刚刚学会玩你们公司的游戏诶!我已经学会轻功了,打算今天去向小桃子炫……向小桃子,呃,”他皱了皱鼻子,一下有些忘记用来表达的词语,好半天,复才索性囫囵着敷衍过去,“我打算给她看的!你为什么要收掉我的手表呀?” 2026年,儿童智能手表基本已经全面覆盖儿童手机的功能,在减少辐射危害和保护儿童视力的基础上,作为集通信、学习、娱乐等功能为一体的电子设备,在广大学龄前儿童中很是流行。 正是因为人皆有之,所以,被没收智能手表,不仅是对不听话小孩的惩罚,而且,而且还是一种公开的——! 小谢:_呜呜。 “但是你昨天在上音乐课的时候,带着小桃子玩游戏,被老师发现了呀。” 卓青咬了口三明治,耐心地给小谢讲道理,摆事实。 “我的嗓子为什么哑掉了?小谢,因为最近我在公司超级超级忙的呀,然后昨天又被你们老师叫过去,为了挽回我们小谢的形象,给她讲了好多好多好话,然后回来,连话都快说不出来了。如果不收掉你的手表,你又被老师发现的话,我又要去说好多好多话,是不是有一点点辛苦呢?” 小谢:“……(⊙x⊙;)” 小谢:“……π_π” 小谢蔫了。 虽然他是个智商超群的小屁孩,又不知道从哪学来了一堆歪理,惯会把人说的一愣一愣的,嘴皮子溜得很。 但是碰见有关阿青的事,却总也只能举双手投降。 因为阿青是世界上最好最好的妈妈,他不想让她伤心—— “好吧……” 他委屈地抿了口牛奶,“可是哦,如果我没有手表的话,阿青你怎么接我放学啊?如果有坏人要拐走我,我怎么告诉你呢?我可能会从此就流落到荒岛,然后成为野人吗,唉,如果真是这样,说不定我会成为第二个鲁滨逊,这样大舅也找不到我,你也找不到我了,唉。” 卓青:“……” 谢怀瑾!别以为你妈看不出你脑门上蹦出来的鬼点子电灯泡! “这点我当然想到啦。” 卓青早已经猜到他这套说辞,当即扬起笑脸,从自己摆在桌子上的小包里摸索两下,翻出一个款式稍旧的手机,“你用这个跟我联系,放学了就打我电话,好不好?” 这手机还是卓青当年离开纪家时用着的某果机。 虽说也不过是六七年前的款式,但是里头的系统商店没有更新,也就相当于……无法下载最新的手机游戏。 充其量只是当做一个通讯工具而已。 小谢瞄了一眼,刚刚扬起的希望火苗,瞬间便被掐灭在了摇篮里。 可是,然而,谁叫他是世界上最爱阿青的人呢? 就算知道这是阿青对他的考验,想到阿青哑得可怜的嗓子,还是只能咬咬牙,先接受了。 “阿青,先说好,你只能收一个礼拜哦!最多最多一个礼拜!” “看你表现。” “……好嘛。” 刚刚六岁的小谢,不管再怎么聪明,最终也还是屈服在亲妈的温声细语下。 上午七点一刻,又乖乖被亲妈送到楼下——过个马路就能走到的幼儿园门口。 在一众依依不舍与鬼哭狼嚎中,笑着挥手说拜拜的小谢,显得格外乖巧懂事。 ——嘁。 很多小屁孩都六岁了,上幼儿园还要哭呢。 小谢对此不屑一顾,最后扬手,冲着自家阿青挥挥手示意后,便背着小书包,雄赳赳气昂昂地跑进幼稚园去了。 卓青:“……” 她放下手,目送着自家小谢蹦蹦跳跳远去背影,心中苦笑。 这孩子也不知道像谁,不装乖乖仔的时候,真的有够臭屁的诶。 叹息未毕,包里的电话蓦地震动不已。 卓青转回视线,瞄了眼联系人,脸上瞬间换上工作状态时正经表情。 手机抵住耳边,她抬起手腕,瞄一眼时间,抬步便朝最近的地铁站走去。 “喂?是我。” “对,剧情测试做的怎么样?玩家反映呢?行,有点骂声也是正常的,副本难度不是之前测试过了吗,我亲自和小江下的本,没有问题的……不管怎么说,先等我回公司——” 寒风凛冽中,女人一身利落风衣,长靴及膝,行走间,黑发吹拂,散落的鬓发被别到耳后,没了遮挡,倒是愈发衬出那分外清丽秀致的眉眼。 她不时蹙眉,哪怕对电话那头微微厉上三分音色,却依旧有种别样的吴侬软语腔调。 路人行色匆匆,不曾多于注意,唯独蹲守在地铁站附近的街拍摄影师,偶然抓拍到她一张侧影—— 哪怕乱发飞扬,略显狼狈,依旧明艳出群。 “啧,他娘的,真漂亮。” 男人与同伴低语:“要不是她……看起来很急,我就拦着她问电话了,真的,就他妈迟疑了一下,就让人走没影了。” “再在这蹲几天呗,总能再……” 同伴念叨着,笑嘻嘻凑过脸来,瞄了一眼底片。 后话被咽回腹中。 美色当前,这油嘴滑舌的小哥,倒是难得拍拍友人肩膀,打心底里说了句实诚话。 “得了吧,”他笑,“这样的货色,一看就知道气质不一样,打人堆里就她最扎眼……你驾驭不住的喔,兄弟。” 第36章 事实上, 此刻正一路赶往公司的卓青并不知道, 在她眼中分外活泼外向的小谢, 那蹦蹦跳跳跑进幼儿园的路程,其实只有一小段。 ——经过他多次确认,知道拐过幼儿园门口的小弯道、就是身后人视线盲角之后,便习惯只活泼那短短几步路, 让阿青看到、安心了,任务也就算是彻底完成。 再往里,便顺其自然地沉下步子,恢复他原有节奏,慢吞吞地走。 别的不说,幼儿园大班第一美男的风范必须要有。 沿路上,不时有打扮得很漂亮的小女孩冲他打招呼。 在园服下头套着粉色蓬蓬公主裙的女孩说:“你好啊, 瑾瑾!” 嘴唇红彤彤的女孩冲他摆手,“早上好哦, 吃早饭了吗?” 声音格外细声细气的那个,甚至还不死心的、更进一步问着:“怀瑾怀瑾, 要不要跟我们一起玩《梦公主的衣橱》?” 她每天都要问一遍。 但横竖说来,也不怪谁,毕竟爱美之心人皆有之。 长得漂亮的小男孩,一向都是幼稚园里无往而不利的女性大杀器, 上到六十岁的保洁阿嬷,下到三岁的小班娃娃,都对小谢有种天生的亲切感。 然而。 谢怀瑾:“……” 他看起来像是会玩那种小屁孩换装游戏的人吗? “瑾瑾, 你不玩吗?真的很好玩喏。” “瑾瑾你今天放学要不要来我家吃饭,吃大餐!” “瑾瑾我刚才看见你妈妈啦,她好漂亮,我还跟她打招呼了呢!” 尖细清脆的女声,在小谢耳边叽叽喳喳响作一片。 他不想搭话,但是——又想起阿青千叮咛万嘱咐,在幼儿园一定要懂礼貌。 是故,思前想后,只能先一个一个婉拒,最后,才很是老成的一摆手。 他说:“谢谢你们,但是我要去找小桃子玩了。” 话音落地,也不管周遭大失所望的嘘声,便兀自加快步伐,走进大班教室。 四顾环视一眼。 果不其然,坐他同桌的小桃子总是来得很早,这会儿已经挂好小书包,坐在位置上搭七巧板了。 他小跑过去,刚在座位上站定,便迫不及待地冲她打招呼:“小桃子,早上好啊!” 小桃子头也不抬地应他:“……嗯,早上好。” 和别的小女孩都不一样,小桃子心里好像没有美丑的概念,对他总是不冷不热,不理不睬的。 小谢有些沮丧,只能乖乖坐好,时不时侧过脸去,打量一眼专心致志的小桃子。 其实她不算漂亮。 有点胖,有点点凸嘴,眼睛却不够大,还总是皱着眉头,据说是因为顶着两朵高原红,才被取了小桃子的外号,小谢刚刚转来不久,倒只觉得这外号可爱。 就像小桃子是不一样的,是独一无二可爱的那样。 他很想和小桃子做好朋友。 想到这,他难得有些沉不住气,先开口找了话题,问:“小桃子,你今天不玩《创世录》了吗?” 《创世录》,是由橙花居游戏公司制作的mmorpg(大型多人在线角色扮演游戏)网游,游戏时代横跨中古亚欧大陆,以出色的游戏画面、引人入胜的游戏剧情以及高自由度NPC互动的游戏模式,吸引了一大批拥簇者,自19年年末横空出世,便连续六年霸占国内同类游戏的魁首,大型周边活动和衍生产出,甚至达到业内空前绝后的规模—— 当然,对于六岁的小孩而言,这款游戏就显得过分高深难懂了。 如果不是偶然看到小桃子的智能手表上下载了这款游戏的手机移植作,再加上自家老妈从去年开始,就被正式聘请为《创世录》的游戏剧情设计师的话,聪慧如小谢,也不可能会有这样的兴趣和精力去,摸索烦人又复杂的游戏操作的……好吧,其实他主要是为了和小桃子能有更多的共同话题,为此动力十足。 闻声,女孩终于“抽空”瞥了他一眼。 上下一扫,这一瞬间,就抓住了事情的关键所在。 她问:“你手表呢?” 小谢惊了(((;;)))。 但他脸上仍然波澜不惊,很平静的回她:“哦,这个啊,落在家里忘记拿了。” 小桃子:“……(¬_¬)。” 小桃子:“等下课了,我把我的手表借给你玩,现在先等老师来。” 不然你又要被逮住了。 后面的半句话,她没说出口,默默咽回腹中。 只在小谢略显愕然的视线里,继续低头去玩她那副从不离手的七巧板。 五颜六色的塑料小板,在她手底下灵巧排列,一时变成兔子,一时排成复杂的千纸鹤。 偶尔像个飞机,也能排出各种颜色迥异的数字…… 小谢在小桃子借手表给自己相约“一起玩游戏”的快乐中,美得找不着北。 回过神来,见她又开始玩七巧板,索性便也不说话了,只在一旁看着,偶尔伸手指点两下位置——平时瞧不上的幼稚事儿,这会儿竟也觉得怪有趣的。 可惜很快,大班教室里,进来的同学越来越多,这份难得的静谧也就毫无意外地被打破。 学龄前的孩子,惯爱说许多表意不明的废话,不知为何,门口那片竟很快吵作一团,你一句我一句,声浪一声比一声高。 嘈杂声闹得小谢的眉头,也跟着越蹙越深。 刚想抬头看向噪音源的方向,那噪音源却像是算好了似的,径直便往这头走来—— “喂!” 一声中气十足的清脆男声。 随之而至,是一只不请自来的肥手,狠狠拍在桌面,把小桃子刚刚才在他帮忙下排好的潜水艇搅得四散。 那男声嚷嚷着:“丑女,你又在玩这种破玩具啊!” 小谢&小桃子:“……” 不用看,听这语气,小谢也知道这作怪的人选只有一个。 幼儿园里人尽皆知的孩子王,方耀。 胳膊有他大腿粗,被喂得像座小山似的方耀。 新仇旧恨,他当即霍然抬头。 “没事的话就走开,”声音冷冰冰的:“没人惹你,不要凑到这里来。” “哟呵!” 方耀把大人们阴阳怪气那一套学得惟妙惟肖,见他出头,显然更来劲了些,直接越过小桃子、伸手便冲他肩膀上大力一推,“怎么!我说她怎么了,她上次拿七巧板划我手,连老师都说不准让她带来玩了,你比老师还大?!” 听到他说起小桃子拿七巧板划伤他手的事,小谢的脸更黑了。 “瞧瞧瞧瞧,还来劲了,你打我啊~” 方耀也是个会看脸色的主儿,立刻冲他做起夸张的鬼脸:“还摆谱呢!丑女和娘娘腔,什么锅子……呃,什么什么锅子搭什么盖!哈哈哈!天生一对!就你这小胳膊小腿,还想闹翻天呀!” 孩子的词库虽然匮乏,却往往总能戳中最伤人的痛处。 又用童真当借口,不知者无罪做挡箭牌。 小谢刚要起身,便被一旁始终沉默的小桃子伸手拦住。 女孩用眼神示意他不要硬碰硬,随即低头,试图从方耀的巴掌底下,小心翼翼地、把那些被打乱的七巧板拯救出苦海。 一块,两块…… “哗啦!” 一挥,一掀。 小谢还没反应过来,便见那五彩斑斓的颜色倾泻而下,洒落一地。 男孩崭新的运动鞋毫无顾忌,狠狠踩在那一片狼藉之上,塑料的七巧板当即无法承重、崩出星点裂痕。 方耀咧着嘴笑,胖脸上,五官挤成皱巴巴的一团。 “让你们不听话,都说了不要玩这种烂板——” 话音未落。 方耀脸色一变,显然对面前突然转换的形势,和突然从手臂上传来的痛感,表现出极为陌生的状态。 顿了足足数秒。 末了,嘲笑声不再,取而代之的,是一声刺破天际的狼嚎—— “谢、怀、瑾!!” 方耀不住跳脚,嚎啕大哭:“老师!谢怀瑾他咬人啦!!谢怀瑾咬人啦!他欺负人!!老师!!!去叫老师!” = 小谢平时其实是个很乖巧的孩子。 除了爱睡懒觉导致偶尔迟到之外,他长得那样秀气,嘴甜又聪明,该懂事的时候比谁都懂事,堪称新世纪三好小朋友,让人见了便生不出讨厌的心来。也因此,虽然转学来的时间不长,却早早囊括了所有老师们心中最宝贝小孩位置的top3。 这样的乖小孩,却因为打架而不得不接受“群英会审”,说来也是件怪事。 无奈,考虑到事态严重性,和当事小孩的金贵体质……却也不得不为之。 负责大班教学的英英老师,很严肃地把他和龇牙咧嘴的方耀一起叫去了园长办公室。 小谢很有骨气。 虽说一样是脸上挂彩,右脸还被挠出几道血痕,但他愣是一声不吭,脸上表情沉静,一进门,便乖乖找了个位置坐好。 一副保持沉默、听从安排的模样,和刚坐下就开始大声嚷嚷的小胖墩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怀瑾,”英英老师也有些心疼他,便先点了他的名字,有意给他解释的机会,“你说一下,今天为什么要和方耀小朋友打架?” 应付这样的局面,小谢早有打算。 也不结巴,当即有理有据地回忆经过:“因为他先惹事,先打乱了小桃子的七巧板,而且骂我是娘娘腔,说小桃子……说小桃子不好看。后来,他还踩坏了小桃子的七巧板,我很生气,也知道这就是挑衅,所以跟他打架了。” 连【挑衅】这样的高级用词都知道,平时的电视剧可不是白看的。 英英老师听得皱眉,再加上了解这俩小孩的脾气,心里其实已经大概有了个底。 但是—— 眼下小谢他们所就读的这所幼儿园,作为某知名大学的附属办学机构,从幼儿园到高中一路冠名,以高得可怕的升学率,在整个海淀区乃至北京都享有盛名,能被送进这所学校念书的,多半是有些家底的,要不就是高级职称的教师子女。 至于方耀,毫无疑问属于前者。 方家的父亲,作为业内十分有名的股市操盘手,富得流油不说,对孩子还格外大方,建校费一年捐的比一年多,光是给方耀的零花钱,一天就能数出个七八百,让他带着一群“小弟”吃香的喝辣的,在班上培养出了一副好人缘。 相比较于家世隐晦、被安排插班入学的谢怀瑾,谁高谁低,是一目了然的事。 瞄了眼黑着脸的园长,英英老师心中一紧,知道这会儿不得不要表态,也不敢怠慢。 “但是杨桃上次拿七巧板划伤过方耀小朋友的手,你也在场对不对?”她只能赶紧铺垫,“老师当时是怎么说的,是不是说了,让杨桃以后不要带七巧板来幼儿园了?你不能帮她形成不好的坏习惯,是不是?” “可那不是坏习惯。” 谢怀瑾抬起头。 话里话外,很是认真的纠正着用词,一双剔透澄净的眼,直直望进人心底。 “我转学来的第一天,方耀就不喜欢我,午睡完以后,过来掀开我被子,抢走了我的衣服,我只有一件薄睡衣,杨桃说她的睡衣更厚,把自己的园服外套借给了我。” “……” “我们走到教室,看见方耀在我的外套上,用粉色的水彩笔乱涂,然后丢到我的座位上。他笑我是娘娘腔,因为那是女孩子才喜欢的颜色。然后,他跑过来再笑我的时候,小桃子拿着她的七巧板当武器,把他赶跑了。至于划伤手,那是意外,小桃子也道歉了,是他总是揪着不放,还添油加醋的告状。” 才六岁大的孩子,说起话来,却已足够铿锵有力,说到怒极处,一字一顿。 “小桃子不说,可不代表方耀就无辜了!” “怀瑾啊,我们得就事论事,就事论事,你懂不懂,就是……不能翻旧账,不能——” 英英老师的话还没说完,园长拍了桌子。 “不管他说了什么,动手就是不对的!”男人声音沉沉,责备的意味浓厚,“在幼儿园里,是要你们学着当乖孩子,听老师的话,和同学们友爱相处,如果一点小矛盾就要动手打架,那你干脆在家里打,不要来了!” 小谢黑黝黝的眼珠冷冷盯住他。 “那为什么在知道有小孩犯错的时候,就先区别对待?” “……” “所以,幼儿园是教我们,只要做错事不让人发现,就不算做错事吗?” 只要会哭,会撒娇,就能说明自己没做错吗? 只要男孩子长得漂亮,女孩子不够娇弱,就是犯了大错吗? 凭什么! 园长显然没遇到过这种钻牛角尖的聪明小孩,当即调转枪头,看向满头大汗的女老师:“英英老师,这是你们班的小朋友,你必须好好管管他,这样下去不行的啊。” “是、是……这孩子,这孩子比较会说话,很聪明,就是没有管好……” 园长一摆手,示意不想再听后话,直接便是一句:“把他家长请过来好好聊聊。” “对啊对啊!”方耀哭完了,也在一旁帮腔:“而且刚才我只是说一说!他就过来咬我了,平时还装得秀秀气气,英英老师,我要告诉我爸爸!他要给我道……” 鬼才给你道歉! 也不等方耀说完。 小谢眼珠儿滴溜溜一转,眼角余光,瞥见园长办公室的门,竟然还留了个门缝没关拢,当即心头一喜,直接蹦下椅子。 也不顾英英老师在后头喊,园长拍桌子拍得砰砰响,冲出办公室便往楼梯底下跑,脚下生风,一溜烟便跑得没影—— 咳咳。 其实也不算逃跑。 主要是,谢怀瑾小朋友的脑筋转得飞快,起先虽然确实冲动了点,想着要争个道理,可听到方耀说要找老爸,脑子里瞬间便警铃大作:完蛋!那岂不是要把阿青也找过来跟他们对峙吗! 那可是不行的。 如果把阿青叫来了,阿青的嗓子疼,身体又不舒服,肯定不开心,而且,而且男子汉嘛,一人做事一人当…… 一人当不了,还是得喊大舅来帮忙! 躲在厕所隔间里,紧张兮兮握着手机的小谢,从裤兜里掏出刚才回教室翻出来的旧手机。 点开电话簿,空空如也。 打开收藏列表,空空如也。 打开…… 怎么什么都是空空如也啊!阿青防备心也太重了吧! 小谢。 不过好在,阿青和大舅的号码,他还是能够倒背如流的。 峰回路转! 小谢美滋滋地转还策略,想想,大舅在北京的电话号码应该是…… 他一点点回忆着按下对应按键:138…45808…… 通了! 几乎瞬间,小谢飞快把手机抵在耳边。 “喂,大舅,我是阿瑾o(╥﹏╥)o。”底下评论,清一色都是,两亿算什么,有钱人的快乐我不懂.jpg。 舆论就此倏然倒转。 等到卓青出院,重新摸到手机,她已经成为了一个坐拥八万粉丝的小粉红,还拥有了一堆慕名而来的铁粉——据说是被她写的花里胡哨的名牌和豪宅给吸引的。 为此,哪怕她隐姓埋名又改了几次作者号,至今还有人在微博私信她问“姐姐你觉得C家/G家/卡地亚……今年的新款怎么样,值得入手吗?”/“姐姐你文里写的季时是不是有原型啊?”/“姐你是不是什么隐藏白富美,当年大V群体转发维护你诶,姐你为什么不写文了,被绑回家联姻了吗?” 开什么玩笑。 她是直接被吓退圈了。 想也知道这件事里头会不会有某人的操作,虽说也不算对方主动来找,充其量也是出于维护双方名誉的需要,但当时正值她产后心绪不稳定的时候,索性直接就改了笔名试图销声匿迹,作品栏也从此只有那么孤零零一棵小树。 ——咳,虽然后来确实也卖了版权,给她的小金库好好充了一大笔稳定基金就是了,但是说到底,那种差点自曝身份的事,她确实是从此再没做过。 可惜故事至此,并没有到此打住。 过惯了平中见奇人生的卓青,从此好像就默默地……走上了一条歪路。 当时刚坐完月子,一边恢复身体机能一边带着小谢,卓青闲来无事,瞄到了橙花居的宣传广告,于是那么随手一下,开始了以前从没尝试过的游戏生涯。 不为别的,就是想说尝试尝试以前没经历过的人生。 她每天固定只玩三个小时,其他时间跟着李云流、谢饮秋他们学学画画,种种花草,后来也学着写剧本,还把以前遗憾没有修完的硕士学位给念了,过的跟个隐居高人似的。 虽说起先确实只把游戏当做一个小乐趣,然而,卓青忽略了自己从小到大一个极为变/态的隐藏性格——潜在来说,她其实是个无论做什么事都想要做到最好的胜负欲狂魔。 当然,还因为她莫名其妙阴差阳错……就,很有钱。 所以哪怕每天只有三个小时,可是她持之以恒,各种汲取学习加随意氪金,玩到第二年的时候,已经是全区第二;第四年,纵横五大区,把血刀这么一个脆皮鸡肋职业巅峰造极;第五年,被高薪聘请,诚邀进入橙花居就职。 起先公司以为她是个程序员,不然不可能对各种数据信手拈来,装备搭配堪称无可挑剔,还专门把她安排进脚本数据组,但事实证明……她真的就只是有点强迫症而已。 最后便做了老本行,文字剧设。 最后,便成了一年更比一年红的《创世录》大神榜第一,青山应如是。 ——却万万没想到,还真的有从差不多六七年前就一直关注她至今的老粉啊啊啊啊啊! 卓青原本甩不脱的瞌睡虫,瞬间便被那些黑历史吓得四散无踪,只剩下恨不得以头抢地的羞耻情绪。 平复了好一阵,她这才满头黑线地站起,走到自助区那头,试图先给自己端杯气泡酒醒醒脑子。 很快有人迎上前来,“您好,请问需要什么?” “啊,没事,”她摆摆手,想起那头还有一位沉默的邻居,连忙放轻声音,冲人做了个口型,“我自己选就好了,辛苦。” 女人奇怪的睨了她一眼。 面上揣测神情一闪而逝,也只躬身退开。 剩下卓青独自一人在饮料台前站定。 扫了圈布置过后,刚准备探手去拿倒放在侧的高脚杯,旁边忽而伸出一只筋骨分明的手掌,先她一步,拿起酒杯,转而递到她面前。 卓青:“……?” 她霍然抬头。 映入眼帘,是个陌生的西装革履青年,生着一张老成持重的长脸,黝黑面皮,戴着副黑框眼镜,姿态举止间,颇有些商务精英的气派。 不熟,没见过,老油条。 她看了一眼,便收回视线。 只客气地说了句“谢谢”,依旧亲自伸手,拿了个新酒杯,这才放心地往杯中斟酒。 倒满半杯。 对方却仍没有走开的意思。 等她作势扭头往回走,又凑上前来,进退有度地寒暄几句。 无外乎是关于航班信息、有否疲累、去北京做什么之类的话题。 卓青真假参半地答一答。 虽挂着笑脸,实则漫不经心,直到最后交换了名片,走回座位的路上,这才“大发慈悲地”瞄了眼对方姓名。 也不过就这么随便扫过一眼。 【陆尧】 …… 【纪氏基建集团总裁办公室,特别行政助理】 她几乎无比清楚地感知到,听见,身旁仿佛一瞬间万籁俱寂。 唯独自己心头鼓噪的动静,一下一下,一下一下,重击某处,由轻到重。 不是疼痛。 只是说不出来的憋闷,好似堵着一口气在喉咙口,不上不下,不痛不痒,可它就是鲜明地存在着,由始至终。 她眉头紧锁,攥着纸片边角的手指用力,瞬间便将那名片揉皱成一团。 而后下定决心,霍然回头—— 休息室内空空如也。 方才还背身向她、“忙于公事”的某位,此刻已经不见了踪影。 = 陆尧深感自己最近是真的犯了太岁。 本来,跟着顶头上司混得好好的,结果突然莫名其妙,就被当成了老板和绯闻女友中间的夹心饼干,两头不是人; 本来,大学后单身几年,好不容易遇到个足够令人心动的女人,靠着七寸不烂之舌,好不容易向那高冷莫名的女人换来一张名片,结果一转身,就被自家老板拦在廊桥口。 对。 就是距离休息室百米之外的廊桥口。 不知道的,还以为老板是什么百米赛跑选手。 本来好好待在休息室里,忽然就说是要提前准备登机,通知他也跟着马上离开,再汇合时,忽而黑着张脸,冲自己摊开右手。 光明正大到连疑问句都省略,直接就是两个字:“名片。” 还能有谁的名片? 陆尧就是再不情愿,也不得不把那张名片贡献出去,一边默默心底流泪,感慨自己眼光太好,居然和老板相中同一个女人,一边,又顺带献宝似的跟老板分享起,自己刚刚从那个叫谢青的女人嘴里套来的诸多信息,试图挽回一点在老板心中的形象。 譬如她是个游戏公司从业者啦; 譬如她没结婚但是有个儿子,新时代了,这种情况很正常,大家都能理解啦; 还譬如—— 他瞥了一眼老板的脸色,察觉到自己后续那些准备说来溜须拍马的逢迎,确实不是时候,这才识相地收声,保持沉默。 纪司予一个字也没放过,仔仔细细,把那张蓝白名片反复看了数遍。 【谢青。】 原来她改了姓氏。 所以,是因为她姓谢,所以那个孩子,才叫“小谢”吗?……谢,怀瑾? 呵。 就是昨晚,他虽然没有看清楚脸,可是已经下意识不怎么喜欢的那个小屁孩吧,乱打电话那个。 又粘人,又爱哭,还唠叨多话,只会撒娇,所有小屁孩该有的嘈杂特性都具备。 最关键的是,在他不知道的时候,这个小屁孩享受了阿青最无私最毫无保留的爱。 纪司予把手指尖摁在那个谢字上。 周遭气压低了八百度。 陆尧:不明所以+瑟瑟发抖 【橙花居游戏制作公司,剧情设计小组副组长。】 至于这个公司,他似乎还隐隐约约有一点印象,当年曾经找到自己这求过投资,原本已经谈到一半,因为……离婚的事,自己情绪太乱,交给了纪司业处理,最后双方不欢而散,没了后文。 穿行于廊桥间的一路上,纪司予始终沉默。 这些年,除非卓青的消息主动传到他耳边,给他机会帮忙处理,他是真的从来没有,也无法说服自己,去触怒曾经卓青许下的毒誓。 仅有的信息落伍太久,直到最近,他好像才反应过来,原来自己,已经沦落到对她的人生一无所知的地步。 他甚至还以为卓青仍旧继续在小说作家的道路上闷头狂奔,更不知道原来她已经剑走偏锋,开了一条他完全没有想象过的崭新人生大道,投身游戏制作—— 思及此,纪总神情复杂地瞄了一眼手机上的某江app。 某江:(`?ω?′)我什么都不知道,谢谢纪总投的深水鱼雷*10000。 纪司予:“……” 纪司予:“陆尧。” “诶!” 走在前头引路的陆特助赶忙步子一顿,回过头来,“老板,怎么了?” 纪总阴恻恻地盯着他:“有些人,你如果很感兴趣,可以跟一跟吧。” 陆尧:“……” 所谓的心脏漏跳一拍,大抵不过如此。 什么意思,跟一跟,跟谁,跟老板看上的妞? “我的意思是,你如果自己主、动感兴趣的话,我不会阻止你。” 陆尧更抖了。 自己主动去搞老板喜欢的妞?还跟踪?不要命了? 他当即猛摆手:“不是的,老板,我对那个美女没有什么想法,工作第一,回了上海,我还得先去公司处理您之后的行程,整个助理小组那边还有很多文件,我肯定不会因私误事,您放心,真的。” 纪司予:(▼ヘ▼#) 完全没意识到自己刚才是挥舞着三十米大刀架在人家脖子上逼着对方选哪条思路的纪总,只觉得是自己的下属实在太不识相。 面对卓青,他只能躲。 见了便是找了,找了便是破戒,对他而言,总归需要有一个契机—— 等等。 “陆尧,”他忽然想起什么,转而又问,“她刚才有没有说,这次去上海是要找谁?” “没有……一会儿说是公事出差,不过听她……呃,听那位女士的意思,好像又像是,要去找朋友似的,谈起来不像公事公办的语气,很轻松。” 陆尧虽然在他面前是个怂逼,深谙见好就收的道理。 但好歹,也具备长期培养的职业敏感度,察言观色、闻声识心的能力极强,这也是纪司予专门将他提拔到总裁办公室的主要原因之一。 所以,公事,朋友。 加上橙花居在上海—— 把各种信息整合之后,纪司予掏出手机。 临登机前,把握最后的时间,给“远在上海”的某人打了个电话。 连打四遍,对面终于接起。 “我靠!司予仔,你不是人啊,我三点钟才睡,你他妈五点钟你给我打电话?什么事啊?” “我回上海就去找你。” “你找我干嘛?”睡眼朦胧尚未醒的宋少,听得有点怀疑人生,“我最近忙着跟橙……不是,跟程忱结婚的事,小女孩想法多,可怜我天天跑前跑后的,你来找我添什么麻烦。” 无奈纪总如今愈发习惯先斩后奏。 打电话来,本就只是通知一下,并没有征求意见的意思。 “不说了,上海见。” ——“不是!你至少说说你什么时候来,我也好安排时间,我最近也不是闲人了好吧?” 宋少赶忙把人叫住。 时间? 这倒是提醒他了。 纪司予补充:“一整天。” 宋致宁:“……” 纪司予想了想,又补充:“也可能是好几天。” 宋少沉默几秒。 “……司予仔,”他顿了顿,艰难开口,“不是,这么黏我,你是想跟我结婚还是怎么?我没有受过情伤,暂时也没有这个兴趣爱——” 电话在下一秒,被毫不留情地挂断。 第43章 卓青的这趟上海之行, 从一开始, 似乎就已经掀开了不详的预告牌。 然而整趟两个半小时的旅程下来, 托头等舱为了照顾乘客私隐、相对封闭设计的福,她竟然也真的——完全没和某位打到过照面。 倒是机缘巧合,临下飞机前,跟那个叫陆尧的高级特助撞见了两次。 “谢小姐。” 对方依旧表现得温文有礼, 但相比较于第一次搭讪时的强烈目的性,却收敛许多,仿佛一下明白了自己的定位似的,脸上那满面笑容,也瞬间调整到职业性的范畴。 绝无半分亵/渎之意。 卓青冲人点了点头。 简单交谈两句,视线复又微妙地,向他身后瞄了一眼。 她问:“您一个人吗?” 陆尧答:“是的, 临时出差。” 哦。 □□。 她笑了笑,一下也说不太明白自己心里是个什么想法。 只拖着自己的小行李箱, 在空姐们温柔目送下,一马当先, 头也不回地,径自下机离开。 手机重新信号满格,微信页面上,争先恐后地缓冲出各类推送消息。 宋致宁的回复早在两小时前便发来, 答得很是简要:随时都有空,恭候老同学大驾。 还相当真诚的,在后头跟着发来一个定位地址。 黄浦江畔, 汤臣一品A栋。 ……宋致宁现在住的汤臣一品? 卓青眉心微蹙。 不说前几年刚刚转手到他手中的九间堂顶级豪宅,就是宋家大院,也比这看似富丽堂皇,实则低了一整个财富量级的普通高档别墅更显尊贵。 她不由心忖:照眼下这个情况,之前听说,宋致宁为了和桑桑结婚、同他母亲直接撕破脸皮的消息……或许并不假。 虽然这种做法,确实与她想象中宋致宁的圆滑性格,实在相当之不符合就是了。 却也没空多想。 在机场简单用过早餐之后,她便直接打车赶往目的地。 这天下着濛濛细雨。 程忱撑着把黑色长柄伞,在大门外等候她多时,一见车辆停稳,便快步走到后排,代为打开车门。 伞递到这头,为她遮蔽风雨。 而今已然二十六岁的桑桑,也是声名赫赫的大厨,程忱,冲她羞赧笑笑:“姐,幸好没来迟,我睡晚了。” 说话间,等卓青向司机扫码结完账,行李箱已然被稳稳拉在程忱手中。 任由肩膀被淋湿半头,那伞依旧不偏不倚遮盖在车边,程忱说:“姐,上海这边天气也冷了,怎么不多穿几件衣服,别感冒了。” 女孩一贯是个沉闷性子,对上她的时候,才难得话多些。 虽说并没什么辞藻丰沛,可她听得出来,那句句发自真心——也正因为真心,才让她许久之前,在得知桑桑和宋致宁阴差阳错走到一起,甚至促成他们初遇的,便是自己推荐桑桑去尝试的锅贴店之后,便已有种两面不是人的局促感。 卓青努力端起笑脸。 下车后,一如既往,伸手抚过妹妹圆润不少的脸颊。 无言间,只得没话找话的感慨两句:“我们桑桑,不愧是马上就要嫁人了,越来越知道关心人,真好。” 程忱倒也没反驳。 温和笑笑,随即便一手拉着行李箱,一手领着卓青,刷卡过了小区大门。 穿过连接四栋楼盘的独立穹顶大堂,踱步走过通往A栋的长长廊桥,两姐妹手挽着手,闲话家常了一路。等到刷好电梯上的认证指纹,直把人送到18楼门口,程忱这才止住脚步。 女孩指了指楼下,“姐,你去和致宁聊吧,我去买个菜。” “买菜?可外头不是在下雨——” “嗯,没事,超市离这不远,我每天早上都喜欢出去晃晃的,”程忱笑,“致宁的胃不好,最近都在喝粥,家里没有别的菜了,但你来了,我得做顿好的呀,现在去,还能赶早,买点你喜欢吃的。” “桑桑,”卓青依旧不放心,伸手拉住她,“我可能不会留在这吃饭,外头冷,你别出去了,乖啊。” 做姐姐的,好似永远都无法意识到膝下弟妹的成长。 哪怕桑桑已经是她昔日初为人母的年纪,也即将成为宋家那位放浪形骸的三少,万花丛中过后、唯一打算明媒正娶的妻子,在卓青眼里,她依旧还是当年那个满身病痛、柔弱无力的小姑娘。 她对她充满怜惜,也充满着不知从何说起的矛盾心情。 程忱反手拍了拍姐姐手背。 一双杏眼弯弯,那面庞生来带有的三分稚气未消,话里却早已带上成人世界才能体会到的体贴退让:“别担心,我们在这住了大半年,该熟的路我早都熟了,”甚至安慰,“而且,你们谈你们的事,我在这也不好啊。” 卓青:“……” 她这才意识到,原来桑桑,也并不是什么都不懂的。 只是因为太懂,因为谅解,或许也因为对爱人和对姐姐的信任。 所以她选择留给彼此最大的空间。 卓青松开了手,笑得有些勉强:“那桑桑,你注意安全。” 程忱说:“嗯,姐,你忙你的事情,等差不多快结束了,再打电话给我。” 简直就像是直接把整个家让给她似的。 卓青心情愈发难言,只能目送程忱在电梯里向自己招招手,最后消失在合拢的门缝之间,万籁俱寂。 而后转身,深呼吸,摁响了门铃。 = 宋致宁睡眼惺忪地来开了门。 估计是刚从床上爬起来,连拖鞋也懒得趿拉,直接赤脚踩在地上。 好在有室内恒温系统的加持,确实温度适宜,倒半点不觉得冷。 卓青把外套脱下,挂上衣架。 “桑桑说去接你,结果我反而睡迟了,”宋少打了个呵欠,指指斜前方的沙发,“你先坐会儿,饿了的话,厨房里应该有粥,桑桑熬的,好喝。” 卓青应了句:“嗯。” 到这时,转过头,穿过入门处的长廊,这才正式打量了一遭眼前环境。 没开灯,没开窗,但隐约也能辨明,是个少说也足有百来平的客厅。 宋少还算体贴,顺手摸起遥控,自动窗帘随即上拉,落地窗外,江景一览无余,冬季□□点钟的太阳尚不算晒人,洒落一侧长沙发上,室内灯光自动调亮,愈发显得那堆胡乱堆成山、尚未来得及收拾的衣物……咳,很有朝气。 宋致宁半点不觉得羞,光明正大地随便把衣服往一边挪挪,让卓青选了个还算空荡干净的位置落座。 等他去洗漱间,把自己给简单收拾完,换了身休闲服出来,两人便就这样,倚在沙发上聊了会儿天。 橙花居的老板,至今还没见到宋致宁面的那位李总,要是知道这场面,估计得气死。 谁让,八千万的并购合同,对于宋致宁而言,其实真的不是什么特别值得一本正经应对的公事。 说到底,还得看应付的对象是谁。 又是老婆的姐姐,又是好哥们的……前妻。 那当然得不一样。 宋少思及此,悄悄瞄了一眼腕上手表。 九点半了。 某个说要来找自己的大忙人,这会儿还没到,难不成,还得专门铁了心避开卓青来? 但宋少毕竟是头(看)顶(热)义(闹)字(不)好(嫌)青(事)年(大)。 “对了,还没问,”为了给纪总拖拖时间,索性直接唠起家常来:“桑桑说你想过平静点的日子,也不跟我提起你,怕我走漏消息。现在好不容易见到,老同学,说说过得怎么样了?” “平平淡淡,混口饭吃。” 可卓青倒是一语带过,直接切入正题,“我在橙花居上班,最近恰好跟你手下的星辰IT闹了点不愉快。老板天天压榨我们这些底层员工,实在不行,我只能找你,看能不能换个人情了。” 宋致宁从头到脚,打量了她一眼。 Chanel的包,LV SILHOUETTE系列及踝短靴,风衣是Burberry当季新款——他倒是没见过哪个底层员工混得像自家老同学这样淡定风光的。 “原来是这样,那我不听不行了,”宋少桃花眼一弯,笑得洞察人心,“你先说说,我力所能及的范畴之内,当然能帮就帮。” 卓青便把此行的来意直接开门见山给他说了,没和人客套。 末了,宋致宁撑着下巴,长叹一声:“原来绕来绕去,还是这个并购案泄露的事情啊,我还以为是什么别的新鲜事,譬如你们要把江承给解聘了,让我去找我姐夫说说情呢。” 江承的哥哥,是北方江氏集团的掌权人,江瑜侃。 自打江氏集团数年前势力迁徙南下,和宋氏的恒成集团达成战略合作,又娶了宋氏的一把手宋笙之后,两家之间的关系便密不可分。 卓青有些稀奇地一挑眉:“你怎么想到这的?” 她顿了顿,又补充:“这件事,江承确实有错,但是毕竟也不是他主动想要泄露消息,再加上他是我们组的组员,是我一手带出来的徒弟,只要这件事能有转圜的余地,我会尽量争取能让他继续待在橙花居。” 宋致宁听着,捏捏鼻梁,一副很是苦恼的样子。 “那就难办了。” “嗯?” “既然来找我谈这件事的人是你,那我就直接说了,卓青。” 他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沙发靠背,话音漫不经心:“几千万买橙花居的股份,有一部分原因,确实是因为我看中了它的商业价值,但——只是挣钱而已,如果只是因为钱的事,你都来找我了,我二话不说,直接答应。但是。” 但是。 他笑:“我买橙花居,还刻意提着要求保密,是为了给程忱一个惊喜,我知道她从小到大,都很感谢你,我这个做老公的,能帮着给你提供更好的环境,恰巧橙花居,还撞了她一个‘程’的音,添添喜气,几千万花得就值了。 本来是件好事,谁知道,竟然被那个姓江的小子随便就给搅黄了,新仇旧恨,加上他以前帮着他哥,在我们宋家内部夺权的时候,可没少给我下绊子,我可不是什么心善的大好人,谁让他要去体验生活,那就得接受社会的毒打。” 卓青:“……” 江承这小子,还有这种故事,她怎么没听说过? 宋致宁看清她面上疑惑,不忘友善提醒:“当然啦,我们宋家的家务事,那时候你还没嫁进纪家,也不可能知道——可我都把你们老板吊了好几天,就是为了逼得他松口,宁愿得罪江瑜侃,也得给我把江承开了。结果你现在找上门来,我真是又意外,又难做人啊,你说是不是,老同学?” 虽说一口一个老同学叫得欢,可他既不点头说好,也不直接摇头说不,只是定定看她,等着她的反应。 说到底,十几年来,其实这位宋家三少直至今日,似乎也并没有真正学会世家子弟那副云淡风轻、高然卓远的气派,但他用另一种看似放浪形骸,实则圆滑内秀的处事方法,聪明地保全了自己身为宋家人的矜傲,也有不容退让的资本。 如果要再进一步的要求,那就该给出让他认为足够有价值的原因。 卓青眉头紧蹙。 几乎是瞬间,她便明白过来,宋致宁不是在逼她对公司的事表态,而是在考验他们之间的人情。 除了老同学之外的另一层身份。 虽说她已经不是纪四太太,却还是他妻子的家姐。 甚至,只需要一句【反正你是为了跟程忱结婚,代替她向我表达感谢,那你帮我这次,就当是代替程忱表达到位了。】 或是一句,对他们婚礼真心诚意的祝福,一切就能够迎刃而解。 可一旦用了这份恩惠来做筹码,就意味着,她也安于消受这份人情,从此都不可能再“站错队”。 但是。 卓青忽然想起,昨晚给小谢庆祝生日时,自己面对那两个蛋糕,其实已经选择了,究竟要向哪一方伸出手。 她很明白,对于这场婚礼,这份姻缘,自己作为白倩瑶的挚友,永远无法报以最真诚的祝贺。 于是,只能沉默良久。 宋致宁忽然话音一转,重新绕回了轻松的话题:“你很久没回上海了,卓青。” “工作需要,没什么大事,就不到处跑了。” “所以这次来是为了……大事?” “嗯,工作的事当然是大事。” “对啊,可惜我刚才都说了,”他抿了口茶,笑:“关于橙花居这个项目,我可是为了桑桑,别有用心筹划了很久,也为了给我自己出一口气,不然的话,你的人情我怎么可能不卖呢,这次,还是希望你能够谅解我一下了。” 他已经给了她台阶下,也明白了她如今还在摇摆不定的立场。 至于这个人情换不换,也是昭然若揭的事。 卓青明白,她是高估了自己而今的话语权,倒也没有生气。 毕竟如今的她,已经早不再是那个圈子里背靠祖荫,数一数二的人物。思及此,反倒轻松下来,淡淡调侃:“倒没想到,宋少也变得越来越幼稚了。” 宋致宁扶额,“啊,大概是恋爱使人幼稚吧,花点钱就能买到她开心,现在消息走漏,就算了,还是恢复商人本性咯。” 说话间,却又忽然撑颊笑问:“不说这些了,我还听说,小胖子前两天回国了?怎么样,她过得好吗。” “……” 卓青愣了愣。 她在来的路上,其实也想过很多种润物细无声般,提起一下这件事的办法,想过许许多多种,却没有想到,这个话题会是由宋致宁提出来。 而且,还是用这样一种轻快自在且随意的语气,问她白倩瑶过得好吗。 就在她怔愣的那几分钟,宋致宁却像是早也都料到这反应,面上并无诧异,反倒抢先一步,淡淡说:“她还是小孩子脾气,不太能好好照顾自己,麻烦你的地方多了,其实也算是我欠你的一份人情,刚才忘记说了。” 哪有什么忘记。 卓青等着他的下文。 半晌,宋少从睡衣口袋里掏出颗水果糖,放嘴里嚼吧嚼吧两下。 “行吧,橙花居那边,虽然我不会彻底放过江承,当做消息泄露那档子事没有发生过,但是,压价的事,暂时可以缓缓,做做样子就算了,”他顿了顿,桃花眼轻敛,“作为交换,代我向白倩瑶问好吧,卓青。” “……” “我和她之间,从来没有开始过,那时候,我觉得是我对她最好的保护。但是卓青,后来我遇见了桑桑,我才明白,有些事,没有出现在合适的时间,最好就让它过去,过不去的都成了遗憾,何必呢。” 哪怕他们已经相识十五年。 可白倩瑶终究还是没能遇见他,在漂泊船只寻找停靠海港、在游子归家,寻找一盏烛火的时刻。 谁让这世间,除去为了找借口和理由,其实从来就没有什么先来后到,只有缘起缘灭,邂逅离别呢。 卓青没再继续往下问,一切的答案,她这次的来意,所需要的结果,宋致宁早都算到,也都一一回答了。 她甚至没有留下吃饭,只是匆匆便找了个会故友的借口,便借机离开。 宋致宁送她到玄关处。 卓青最后看他一眼,话音平静却刺骨。 “桑桑也好,瑶瑶也好,她们每一个人,都是我生命里特别重要的人,但她们选择什么样的爱人,我没法目睹全过程,没法切身体会,我只是个局外人。但至少谢谢你,你刚才告诉我,桑桑从来不是你和瑶瑶之间的阻碍,不是第三者,我放心了,瑶瑶真的不是因为想要安慰我所以才骗我。所以,还是要预祝你,新婚愉快,好好对桑桑,她真的是个很好、很乖的女孩子。” 宋致宁笑了笑。 那笑容甚至浅到未及眼底,便冷冷掠开。 ——“还有,那个牌子的水果糖,瑶瑶从三年前开始,就再也不吃了。” 话毕,她没有再看宋致宁的表情。 “她说,每次吃那个糖,就会想起高中的时候被崩掉的那颗牙,念旧的习惯不好,早改了,还能少颗虫牙。” 只穿上外套,拉过行李箱,转身离去。 = 青春是从何处开始离少年人而去的呢? 大概是,当你见证一次次凯歌高进的梦想破碎,一场场眷侣变怨侣的婚姻破灭。 又或是不得不残酷地,无可逃避地认识到,这世上一厢情愿的喜欢、得不到回报的付出、自以为是的欺骗,才是成长的真谛——甚至还不得不笑着收拾好一地狼藉,因为明天,工作还会继续,人生还如滚轮般前进。 可即便如此。 卓青想,即便如此。 她沿着楼梯,一步步往下走,从无声流泪,到突如其来的低声痛哭,那种崩溃的情绪,其实只是在一瞬间爆发的。 她最好的朋友啊。 白倩瑶,那个永远少不知事的白大小姐,好像从来也不会难过,从小到大,都那么开朗。胖的时候傻乐,瘦的时候也傻乐。 只有她知道,胖胖的小姑娘,其实也会在课间偷偷摸摸搬来一本星座配对书,“哇,宋致宁是天蝎座,我是双鱼座,咳咳咳,好像有点配嘛,等等,我来看看,阿青你是水瓶座,纪司予呢?……靠,双子座,你俩顶级配!啊?我为什么要算宋致宁?……就!随便算算咯,他跟我坐得近嘛。” 只有她知道,总说不介意自己胖的白倩瑶,在高中毕业以后,是怎样近乎苛刻的断绝食欲,用绝食的方式褪下一身软肉脱胎换骨——仅仅只是因为宋致宁在毕业日那天,不堪其扰地把自己校服上第二颗纽扣送给了她。 “青青,其实我和宋致宁小时候就认识啦,他是小时候整个大院里唯一愿意跟我玩的人,虽然他也叫我小胖子,可是如果别人欺负我,他就会帮我去讲道理,我从来不叫任何人哥哥的,我只在小时候叫过他两声哥哥。” “其实我知道宋致宁从小到大,也受了很多大家想不到的那种苦吧,所以,他也有属于他的生存方式啊,交际花又不可耻。我不想去改变他的人生轨迹啦……但是,他现在还安定不下来,那我就等一等,等他这个狗男人真的做出成绩了,能够放心来谈稳稳当当的恋爱了,我就跟他说,‘哼,我反正也没男朋友,要不我们试试得了’。” 人人都说没心没肺的白大小姐,也曾那样小心翼翼地,用看似诙谐傻气的方式,保护着宋致宁的为人处世之道。 甚至在知道程忱和宋致宁在一起之后,第一反应,也不是怪她阴差阳错给宋致宁牵了红线,只是很担忧的问:“桑桑啊,我对她有印象,这个小姑娘好老实,会不会被宋致宁这个杀千刀的给骗了?” 是啊,骗。 可谁能想到,这一骗,他就是真的动心,也真的找到了安定的港湾了呢。 宋致宁和桑桑在一起,没有任何值得苛责的理由,无论从方方面面来说,那都是一段浪子回头的佳话。 正是因为没有任何人做错,没有谁对不起谁,越是这样无从追究,便越是锋刃如刀,寸寸割心。 只是过不去啊。 她心里尚且过不去,罔论白倩瑶呢? 卓青红着眼睛,沿着来时的路,快步走回穹顶大厅前。 到最后,几乎拖着行李箱小跑着,想也不想地冲进雨幕之中,埋头向大门处走。 那头似乎出了点事故,车辆剐蹭,堵在门口。 两方车主都打伞下车,在那有气无力地理论。 “呃,我这个车刮掉了漆——你得赔钱啊。” “赔,你觉得赔多少……那边,那边是不是就是老板说的人?” “至少也得十万!……声音压低点,专心,我们在吵架呢!” 卓青路过那两辆车旁边,也没仔细听,匆匆瞥过一眼,便径自往前。 只徒劳地用左手挡挡头发,右手划开某APP,便准备就近打车,找处—— 尚未站定。 却听得不远处,一声惊惶低呼。 “老板……!” 话音刚落。 卓青怔怔抬头,看向自己头顶,那把浅灰色的大伞。 那伞有些发抖。 她的视线又落低。 执伞的手,一看便知道,是双握笔的好手,白净,纤长,骨节分明,却也有十足男性的筋络感。 可惜,似乎因为太过用力地握住那长柄而青筋毕露,略显唐突了。 抖什么呢。 她没有看向对方,只问:“等多久了?” 对方答非所问:“我是来找宋致宁的。” 声音沙哑。 她红着眼,方才哭过的哽咽,仍满免久留话中,却还尽量轻快:“不是来找我的,看来还是很尊重我这条小命。” “……嗯。” 顿了顿,男声又问:“为什么哭了,宋致宁,没有帮你的忙?” 听起来,似乎是在来这之前,已经查明白了她此行的来意。 甚至还有点隐约肃杀问责的意味。 不过才七年,纪司予的脾气,看来已经再懒于遮掩。 他似乎也意识到话中不妥,连忙转而把声调压低:“我帮你。” 不用他了。 也轮不着他。 不过这么一句,卓青莫名其妙就开始想念小谢了。 她抹抹鼻子,抬脸看他。 纪司予这天戴了副银边眼镜。 他本就生得画中人般好样貌,而今配上这纤薄镜架,斯文败类,矜贵冷清的气质愈发无从遮掩。 像个下一秒就要刀尖舔血的大坏蛋。 她说:“纪生,好久不见。” 也说:“我还有很多事要处理,谢谢你的伞,下次有时间,请你吃饭。” 也就只是客套客套而已,显然不会有下次了。 纪司予把伞递给她。 “我没有找过你,阿青。” 他只是说:“但是,如果你需要帮忙,你知道,我都会帮你。” 他自己这会儿倒是淋在雨里了。 不像大坏蛋,也不像什么高高在上的小菩萨,只像个狼狈又不知所措的讨巧小孩,眼巴巴地盯着她——比谁都清楚,每次相遇,都有可能是最后一次。 那样的眼神,像犯了错求原谅的小谢。 也像很多年前的十八岁,他也是这样,毫无犹豫,便把伞推回到她身边,用这样的眼神,打动了芳心初动的她。 原来,也已经过去这么久了。 卓青盯着伞柄,看了一会儿,接到手里。 “快上车吧,别感冒了,”她说,“谢谢您,这把伞的钱,我之后让朋友转给您。” 纪司予:“……!” 她一语便点破了他借伞还伞的深意。 过去这么久,她依旧是在某种程度上,最熟悉他的人。 也依旧,只是寻常俗世,同他熟悉过三分的陌生人。 卓青撑伞离开。 伶仃背影,在雨中渐行渐远。 这不是他第一次目送她离开了。 七年前,他骗她说在公司抽不开身,其实也只是那么窝囊的,想挽留却没有的,躲在车上,目送她远去。 拎着行李箱,穿着最简单的T恤牛仔裤,头也不回地离开他为她筑就的,最安全,最华丽的玻璃罩,去接受世间风出雨打。 可这一次—— “阿青!” 他冒着大雨,追了上去。 第44章 长路, 骤雨, 大道, 怨侣。 迈过七年,又或是更长更远的离别,他奔向她。 不过一声:“阿青!” 卓青在屏幕上兀自划动的手指随即一顿。 诚然,那短暂数秒, 她确实想过装作没有听见,无知无觉地继续冒雨往前走,可身体总是先一步做出反应,急刹车般,倏然停住脚步。 避无可避。 她心底叹了口气,终究还是回过头。 “……” 四目相对,男人冲她笑笑。 湿漉漉的眼神, 分不清是雨水四溅,又或是某种发自真心的, 无可逃避的粼粼波光。 在几近要触到她肩膀时,堪堪收回右手。 他喉结滚动。 多少话酝酿到最后, 终归也只有那句越喊越轻的:“阿青,我……” 而后便没了下文。 卓青并不试图插话,只静静看着眼前人。 他明明早已是令人钦羡的金融才俊,商界翘楚, 是纪家这一辈独苗般长成的芝兰玉树。 可如今,整个人却像是浸在水里,额发耷拉下来, 雨珠子顺着头发尖一路往下,里头的白衬衫湿痕斑斑,狼狈至极。 可竟然还像是一点也不在意般,对自己的落魄形象无动于衷。 甚至伸手,把她隐隐向他这侧倾泻的伞边,重新推回她头顶,没让她受半点雨淋。 他说:“我不是,不是找你……我没有找过你。” 她答:“我知道。” 听起来多无情。 七年了,他真就怯懦到这样的地步。 这样听话,听话到从没有找过她,没有试图打扰过她。 可是。 “……好不容易碰见,我的意思是,我很久没见过你了,阿青。” 说到底,面对她的词穷,何尝又不是因为,那些无从说起的挽留,小心翼翼的试探,已然全都藏在字里行间。 哪怕太久没叫过她的名字,连发音都生涩,却又熟悉到,仿佛已经排演过千遍万遍。 一如多年前,病房里,那个自称小怪物的男孩,但凡惹了她生气,也总是这样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地、翻来覆去地喊:小护士,小护士,小护士。 小护士,可以不生气了吗? 小护士,我哪里做错了啊,你不说我怎么知道呢? 小护士,我会送你很多礼物,你多陪我聊天好不好,你、你是唯一会好好听我说话的人,是我最好最好的—— 最好最好的朋友,最无可替代的依赖。 她明白。 “可这不是已经见到了吗。” 所以,扯过自己风衣袖角,攥在掌心,依旧伸手,温柔又仔细地,帮人擦了擦满脸雨水。 纪司予的眼神亮了亮,点头:“嗯,见到了。” 他微微弯下腰,迁就她的高度。 在外头一个眼神,便肃杀大片的纪家话事人,至少在她面前,从来都只是昔日欢喜她时,从不吝啬将满腹珍重捧到她面前的少年。 除去欺骗,他本是个无从挑剔的丈夫。 ——可惜下一秒,这份得来不易的温柔,便被卓青毫不犹豫地彻底打碎。 她说:“但我回上海,真的只是为了工作,不是为了怀念谁,也没有打算重新过回以前那样的日子。你再这样跟着我,是打算找到我住的地方,期待让我履行毒誓,早点死于非命吗?” 不是想象中的温言细语,甚至阴差阳错,被她说中某些所作所为,纪司予脸上神色登时一僵。 雨声淅沥。 她的话夹着寒风凛冽,分寸不念旧情。 “我知道,你还是像我走的时候说的那样,从来没有放下过以前那些不美好的回忆,所以看到我的时候,才会又露出这样的表情,但你看,其实我离开以后,你依旧顺着你的人生轨迹过得很好,并不是非我不可。” 卓青另一只手将伞举高,遮到他头顶。 明明说着伤人的话,却没有忘记为他撑伞。 “……可七年了,我现在也已经有我自己的生活,你真的不用为了我做到这样的地步——那不是你现在该做的。你是纪氏的骄傲,是纪家的门脸,不该像现在这样淋着雨,浑身湿透,难看死了。” 她笑笑:“被人拍到就完蛋,我可不想再出名了,纪先生。” 这便是更进一步,委婉又令人无从置喙的,拒绝他本打算以帮助为名的靠近了。 可他比谁都清楚,曾几何时,这些所谓的豪门脸面,矜贵娇仪,本是她最不屑一顾的东西啊。 在远去却从未模糊的记忆里,也是这样的冬天,也是这样的两人。 他也曾因为她娇纵恣意的一句索求,脱下手套,用温热的掌心捧住她脸庞,在隐隐能听见的连按快门声中,弯下腰来,近乎虔诚地亲吻她。 那难道又是所谓话事人该做的脸面吗? 是他亲自教会她,把最温柔的刀架在她脖子上,逼她学得丝毫不差,而后尽数奉还。 他俯视她,瞧见她眼底同样沤红的涩意。 末了,也只能苦笑着,拘涩的追问一句:“所以,现在的日子过得好吗?……你的生活,比以前更好吗?” 这个答案是显而易见的。 可直到话问出口的这一刻,他似乎才察觉,自己已然只是她人生里不值一提的陌生人,是短短两个字便能概括的过去式。 那是属于她的人生,在二十五岁以后。 如今的他,在她心里,或许都比不上那天楼道里,那个莫名其妙就被吓的嚎啕大哭的小屁孩。 ……那个小孩。 他神色一变。 有那么一瞬间,甚至几乎无法控制脸上阴戾表情。 怕吓到她,只能拼命咬紧牙关,压抑那份近于狂怒的嫉狠。 阿青可以过的好,可以幸福,可以追逐她的人生。 可他永远也没办法喜欢自己吃了七年,那些味同嚼蜡的食物,睡了七年依旧只觉得冷冰冰的床。 永远也不喜欢没有阿青的房子,不喜欢阿青眼里没有他。 最不喜欢阿青比起他……更喜欢别人。 所以,他差一点便已经说出口,说阿青,可是我过得不好。 而卓青抢先他一步,面无悲喜,只说:“我过得很好。” 就像曾经的他最了解她,也知道怎样才能最好的诱使她,主动跳进牢笼那样。 她也同样最了解他,知道如何才能伤到他。 知道,只需告诉他自己过得很好,没有在生活里预留他的位置,就足以堵回他所有后话。 纪司予的表情变了。 卓青不再继续这话题,也无意告知他关于小谢的事。 只将伞柄一斜,递到他手中。 “……” “拿着伞,我打车了,”她说,“车开到这,看到我上了车,你就不用送了,是不是?” 虽然他讨厌她的这份周全。 可她把伞递过来,递到他手中,任由半边肩头淋在雨里,他还是只得接过,为她撑起头顶阴蔽。 卓青瞄了一眼头顶,瞧见纪司予仍站在雨里,不着痕迹的,向他走近半步。 他们同在伞下,已然是这天,离得最近的一次。 纪司予的脸色有所缓和,背在身后攥紧的左手,也悄然松开。 她的手空下来,很快便找到打车软件,约到一辆相距很近的的士。 “快回去吧。” 最后,还不忘指了指不远处,大门口那两辆身陷“剐蹭事故”的豪车。 “淋了雨,回去记得喝口姜茶,别送了。” 显然是一早便看透了他的用心良苦。 纪司予:“……” 话音刚落。 那约来的的士颇不识相,来得奇快不说,更丝毫不差,堪堪停稳在两人身前。 纪司予扶住车门,最后挣扎了一句:“你很久没回上海了,要住在哪,我可以帮……” “我舅——不是,我有朋友,在上海有房子,我还没有这么惨,放心吧。” 她把他的失落都看在眼里。 避开他手背,只打开车门,提着行李箱坐进后座。 “回去吧。” “……嗯。” 他点过头。 可直到车开出很远,后视镜里,挺拔如竹的青年,依旧撑伞,固执地站在街边。 司机目睹他们之间的“纠纠缠缠”,调侃了句:“小情侣喔,就是爱闹别扭,什么事情解决不了?还不是亲亲嘴,抱一抱就过去咯!” 卓青抱着肩膀,倚靠住车窗,没搭话。 眼前翻来覆去,是那个湿漉漉的眼神。 多少年了,她多少次被那个眼神打败啊。 可笑的是,她七年前便说过,面对自己时,纪司予是个从来没从少年时走出的小孩,他对她的依赖,与年龄或成长无关,发自本能,恐惧失去—— 竟一语成箴,至今仍然适用。 他或许没有爱过别人,也不懂成年人之间所谓的情爱纠葛,可他终归明白她是不一样的。 虽然,那种不一样……归根结底,也不过就是孩子气的唯一罢了。 可她呢? 从十八岁下定决心爱上他开始,她从始至终都明白,不管是否存在被骗、被蒙在鼓里,他从前为她做的一切,她始终都是以男女之间俗套的爱情来看待,那份爱让她飞速地成长,也曾想成为世上最称职的妻子来爱他。 可他一直到失去她,似乎也并没有明白这份失去背后的含义,依旧只是在画地为牢地等她回家。 可那不是她的家。 她也早已不再是任人摆布的洋娃娃,更不是畏惧日晒雨淋的,玻璃罩里的玫瑰花—— 电话铃声蓦地响起,打断她杂乱无章的思绪。 她反手擦擦脸。 手机抵在耳边,接通瞬间,话筒那头,传来小谢一如既往的大嗓门。 开口便说:“阿青!我好想你啊!” 卓青:“……” “阿青,我怎么一觉睡醒就没见着你了,你去哪了,什么时候回来,你不知道,你不在家,我和瑶瑶姐姐都睡过头啦!” “阿青阿青,我今天不去幼儿园了,瑶瑶姐带我去欢乐谷!好不好,你别生气呀,别不说话,是不是英英老师打电话给你告状啦?” 阿青。 阿青。 她忽然有些恍惚。 翻涌在心头的情绪难以道尽,唯有沉默。 许久,才说:“好好去玩吧,牵好瑶瑶姐姐的手。” “……阿青,你哭了?” “笨哦,我干嘛要哭,是上海下雨啦,我在车上,没关窗户。” “原来是这样——” 小谢轻易相信了她。 反应过来,又小大人似的教训着:“阿青!你不要这么任性喔,感冒了怎么办?别乱吹风哦,我可不要天天听你揩鼻涕。” 驾驶座上,司机循着前视镜,看向身后紧咬下唇,不住调试着表情呼吸,却依旧通红了双眼的女人。 他没说话。 于是车厢里,很快便只剩下小谢独自聒噪着,三句不离……“阿青啊”。 小谢并不知道。 他无师自通便学会的,叽叽喳喳喊着的阿青这两个字,其实原本是只属于一个人的叫法。 那个人是他的父亲。 也是大雨里,远去在雨幕中的少年人。 第45章 两小时后。 汤臣一品, A栋18楼。 陆尧战战兢兢地候在客卧外, 手里提着几个空落落的牛皮纸袋, 里头崭新的衣物鞋履,三分钟前,刚刚被他亲自捧进房间里。 然后,东西一放下, 他本人当即被吓得马不停蹄溜了出来。 毕竟,自家老板。 那位纵横商海、声名赫赫的纪氏基建话事人,在政界都尚且教旁人礼让三分的纪家四少。坐在那头顶冒黑云,眼神能杀人——谁看了不怕? 天知道,哪怕这几年跟家中兄姐在公司斗到天翻地覆、动辄生死予夺的时候,老板也都面不改色,是个十足心机深沉, 扮猪吃老虎的狠角色啊。 除了已经离职的前辈,昔日讳莫如深提起过的, 关于七年前那回,大概没人见过老板这么失态的样…… 诶, 七年前。 陆尧想起方才在雨中扬长而去,毫无眷恋的某位。 说到这微妙时间,那个叫谢青的女人,跟“传说中”的前任四太, 似乎还好巧不巧撞了个名字,难道……? 隐秘的线索一连,他心里八卦魂瞬时熊熊燃烧, 再顾不得自己也曾一眼相中对方的“缘分”。 然而。 不远处、躺倒在沙发上,似乎正饶有闲情雅致地看着狗血电视剧的某位宋少,却及时注意到他神情变化,幽幽投来个警告眼神。 手指抵在唇边,做了个“嘘”的手势。 “做好份内事,别多想,别多听,别多看。” 宋致宁话音带笑,嘲讽意味不掩:“你老板可不像我这么好脾气,现在正怀疑人生呢,拔龙逆鳞是什么后果,知道吧?” 一针见血。 陆尧准备偷偷去查那谢青的打算,登时被人毫不留情地扼杀在摇篮里。 他当即心虚的冲宋致宁赔了个笑脸:“当然,当然……” 话毕,没别的事干,只得又耐下性子,小心探听着身边房间里传来的动静,做好准备随时待命。 然而等了许久,里间却没有传来想象中的戏剧性摔砸巨响。 倒是安静的可怕,和外头宽阔客厅里,近乎嘈杂的电视声,形成鲜明对比。 陆尧想了想,心叹:老板说不定是受打击太大,在自己走后,再无旁人的房间里,正默默垂泪,暗自神—— 神伤个屁。 事实证明,纪司予只要不对上卓青,脑子比谁都灵光,堪称人前人后断然两面。 是故,此刻的他,早早从方才失落阴沉的情绪中调整过来不说。 甚至,已然淡定的以手支颊,面无表情,看着手机界面上,那个刚刚被创建的《创世录》游戏人物深思。 【1级箭侠】 【时余】 穿着新手布衣,手握初级弓箭,脸也是系统附赠的初始脸。 纪总面色沉凝。 手指沿着手机边缘转一圈,那系统随机生成的人物,也傻乎乎跟着往这头看。 对视了一眼。 纪司予:“……” 想到阿青这七年里花了一大半的时间,就是对着这东西。 哪怕系统给张再好看的脸,此刻也变得面目可憎起来。 纪总内心——>ヽ(`Д)︵ ┻━┻ ┻━┻就是丑死了!不好看! 他撇了撇嘴,末了,复又别开眼神,眉头紧蹙。 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敲桌面。 虽然与阿青不欢而散,但无论如何,以前是没有机会,处处掣肘,现在是机会撞上门来,消息送到手里,已经算是多有进步。 既然阿青刚才说她现在的日子过得很好,那他就看看这个游戏,这份工作,到底有多好。 不说别的。 游戏嘛,谁都能玩,他又没有抱着什么别的目的。 而且,这可不算他主动找上门,名片是陆尧换的,他更没在背后指使……对吧? 都是天注定的巧合。 想到这,纪总终于心安理得起来。 就连看着眼前那堆数据,似乎也都没之前那么碍眼,反倒是越看越觉得机灵讨喜似的。 他甚至耐心的跟着新手教学,学了会儿简单的人物操控技巧。 考虑到在游戏里也是人要金装,消费就是招呼阿青的“生意”,还顺手往那游戏账户里充进去十万元宝。 一比一的比例,也就是十万块。 吓得官方当即便给他安排了个专属客服。 还是个人工的。 【这位侠客,我是你的专属客服小橙子,在未来游戏的道路上,让我们互相陪伴,共同成长~P.S.系统检测到您的账户余额充沛,有什么消费服务上的需求,欢迎随时跟我联系哦=W=!】 【帮我再充10组688。】 【……好嘞!】 作为一个颇有经验的老道兼职客服,“小橙子”深谙推/销真理。 没成想不用开口,就碰上这么个花钱眼不眨的,简直一拍即合。 于是很快,这天,《创世录》的历史上,又多出了一位当仁不让的土豪玩家。 只可惜,纪总这份花钱如流水的漫不经心感,只一直发展到,他顺道去看了眼游戏论坛之前。 ——彼时,【澄清cp永不倒】的标题,仍然高高挂在论坛首页top1热帖。 纪司予:“……?” 他往下翻了翻。 【青山应如是】,他不认识。 当年,他只帮阿青处理了那部小说的乌龙事件,后来她换了小号,超出他的“可视范围”,从此销声匿迹,他也遵守誓言,硬是控制住了所有想去细究的念头。 然而现在,里头那群老书粉蹦哒着帮阿青正名,甩出一堆老底,他就是想不认识,也不得不,被迫重新认识了一遍。 别的不说,最后那几十页八卦看下来,阿青这玩游戏的几年,倒是真的精、彩、纷、呈。 充值?充屁值。 他现在只想把这鸟公司给直接并购了:)。 却是时,一门之隔,陆尧掂量着轻重,恰好小心敲响房门。 “老板?……老板?” 大抵是他在房间里待的时间过久,这人像是唯恐他会为爱寻死似的,一连几声,确认他的死活。 纪司予顿了顿,最后瞥过一眼那继续盖楼的热帖。 随即放下手机,径自打开房门。 陆尧同他好巧不巧正面对上,当即吓得躬身退开半步。 缓了会儿,这才小声问道:“快到午餐时间,老板,需不需要……” “不用了。” 青年面色从容,恢复往日冷月孤清般气宇轩昂,仿佛不过随意拾缀拾缀,便又是社交场上视线焦点。连想象中的暴怒沉凝亦似乎只是幻觉,遑论失态。 闻声,宋致宁按灭电视,扭头同自家兄弟对视一眼。 宋少挑眉,问:“心情好点了?” 纪总扬了扬下巴,示意房间内。 “我们聊聊。” 宋少不置可否。 下一秒,眼见着纪司予不等他回答,便已转身进了房间,却也不再多话,默契地起身,后脚跟上。 = 他们自然是谈公事的。 关于橙花居并购案,纪总眼也不眨地应下了乙方应付的天价违约赔偿金,且提前向即将成为前合作对象的宋少,宣告了自己的截胡打算。 心不虚,理不亏,光明正大。 宋少明白他特殊时期的恋爱脑作祟,对于这真·财大气粗的老友,也是半点办法没有,只能巧妙的从旁规劝。 “我知道,你从小到大为了卓青都很不择手段。” 宋致宁笑了笑:“但你想想,你要是成了她老板,是不是距离一下就拉开了?啧啧,办公室恋情可是很危险的喔,司予仔。” 纪司予:“……” 在商场上,他无往而不利,但在情场上,似乎还得是能者为师。 这人说话每每百发百中,一下点入他死穴。 一提醒倒也是:虽说买下橙花居,处理些人事会更方便,但似乎也直接便暴露了自己的背后算计。 阿青不会喜欢他的这些阴损招数。 宋少嗅得良机,立刻乘胜追击,不忘适时撒了个小谎:“而且,我这次并购,主要原因,就是想要做掉个毛头小子——那小子可是卓青的‘好徒弟’,叫江承。她这次来就是为了维护他的。你想想,司予仔,你要是接手了,卓青求你你能不答应吗?是不是情敌都不好处理了?所以啊,还是交给我吧。” “……江承?” 纪司予眉头忽皱,瞬间联想起那个被顶到第一的热门帖子里,某个叫【江湖你承爹】的ID。 宋致宁笑了笑,倚在床边,坐得没个正形:“喔,你应该没什么印象,江氏集团,江瑜侃的弟弟——我姐夫也拿着没办法的小畜生罢了,比我当年还没出息,现在在外头追寻自由呢。” 宋少为人八面玲珑,很少在人前口出恶言。这样的评价,已经相当能听出背后不满。 纪司予默然思索片刻。 末了,却是难得真的采纳了对方意见,退让三步。 “那就暂时先交给你——但是,不要为难阿青,那毕竟是她的公司。” 宋致宁没点破纪总那套惯性思维:什么她的公司,人家卓青现在也就是个高级打工仔——又不是从前动辄就能买栋楼的阔太了。 只笑着摆手,“是是是,我哪敢为难她,就算你不说,我老婆为了她姐给我甩脸色,我也不好受好吧?” 说罢,大抵是秉持着情场老手的自信,宋少又难得真挚地,给面前人提个醒:“不过我说吧,司予仔,你这既然下定决心把握机会,那,过来人的我给你个建议——卖惨吧,女人都吃不消卖惨。” “……卖惨?” “比如你什么家破人亡啦,手足相残自相残杀啦,”宋少兴致勃勃地为他推介,“你家那个大哥二姐三哥,可都不是什么省油的灯,现在也没死心要把你拉下马吧?要是给你骗到国外去来一刀什么的,你这可不就是残了吗?这还不够惨?反正,你家卓青心软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纪司予:=_= 虽然听起来确实像是好好在提建议,不过一听到自己要惨,这货怎么这么开心? 两人沿着这话题,又继续探讨两句。 不知又过多久。 直至这房子的女主人,也提着两大袋子新鲜蔬果回家,宋少接了电话去接,这谈话复才结束。 纪司予没有留在这用午餐的意思,便也跟着宋少一同下楼。 一行人在穹顶大厅撞见。 程忱同他对视一眼,看了看身边的宋致宁,又看了看他。 嗫嚅两下,叫了声:“姐、姐夫。” 纪司予:“……” 他难得冲人友善笑笑。 程忱附在丈夫耳边,轻声问:“那,那我姐呢?” 宋致宁做了个“走人”的手势。 旁若无人的,“一不小心”冲纪总心上捅了把刀子。 纪司予冷冰冰瞪了这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老友一眼。 很快,便同程忱礼貌道别,转身走人。 想来他的失态,也确实从来都只是一瞬之间的事,调整过来,照旧工作如常,效率奇高。 唯一的微妙之处,大概只有—— 大半夜,纪总登上《创世录》,买了张一百块的改名卡,强势挤掉了前头重名用户。 把游戏ID,改成了【我见青山】。 第46章 忽略掉离开汤臣一品时, 发生的那段短短“不愉快”。 自宋致宁答应在公司层面暂时收手后, 其实卓青在上海的任务便已经完成。 但即便如此, 她还是找理由向陈启航请假,在上海多呆了两天。 虽说打着“为公司向万恶资本家请命”的名义,实则,也只是正好趁着有白倩瑶在家为她照顾小谢的机会, 得空去探望一下她那位被外界盛誉为国画大家,其实只是个顶级自闭儿童的舅舅罢了。 “来啦,青青,快进来坐。” 闹市一隅,古朴院落。 卓青敲开那四合院木门,还没开口,闻讯而至的谢饮秋便已迎到这头。 老人家这年六十有五。 大概是托了他图省事, 出行靠司机,在家靠保姆, 保姆请假靠外卖的福,是故, 如今依旧是满头乌发,半点没受过世俗之苦似的,瞧着精神瞿烁。熟悉的长袍马褂配竹竿身材,手捻佛珠, 随时都有种乘云而去的仙风道骨气。 一见了她,倒是难得喜笑颜开,直接就把人拉到书房, 掰扯了好一顿国画意蕴。 卓青听得一个头两个大,随口找了个理由,便遁去厨房做饭。 却不想这么一通操作,又撞上枪口—— 餐桌上,免不了东拉西扯,谈到女孩儿家的终身大事。 谢饮秋吃了两口,便拿捏好腔调,来了句慨然长叹:“我们青青啊,总感觉和七年前找到你的时候比,现在真是变了不少……” “那可不,我也觉得我是越长越漂亮了。” 卓青几乎提前就能预知到他要说什么,忙往老人碗里夹了一筷青菜,试图用赞美感化、堵住他那堆后话。 “能有今天,最感谢您,没有当年您出手帮我,让您那一大票画迷帮我迁了户籍,改了名字,媒体那块也安置不少,我现在不可能过得这么安心。” 虽说当年离婚的事,纪司予所应允她的公关封锁做得很好,至今仍然没有向公众彻底告知离婚消息,给她留了个体面且不被打扰的空隙。 但是说到底,自己所谓的“从头开始”,还是谢饮秋从旁相助更大。 这才让她躲了好几年安生日子,又慢慢走上正轨。 谢饮秋捋了捋胡须,“当然漂亮,你长得像你爸爸,怎么可能不漂亮。” 说罢,却又轻咳两声,不死心的继续试探:“可是啊,青青,安心归安心,你现在也三十出头了——就算纪家的那谁,死咬着‘卓青’这名分不放,说到底,你现在是‘谢青’了。这七年过去,怀瑾也都长成个大孩子……你就没有想过,或许,再找一个合适的,你喜欢的?” 得咧。 又来了,躲都躲不掉的话题。 卓青苦笑:“舅,这都是21世纪了,我真不是因为小谢才不找,只是没碰见喜欢的,要是遇见了,不用你说,我自己也会试着接触的。” 这答案显然不让人满意。 谢饮秋郑重其事地摇了摇头,就差没摇着手指,老神道道地念几句“非也非也”。 微顿过后,却又忽然伸手,指了指这露天小院天井处,那一通经由李云流之手打造出的园景花草。 卓青:“嗯?” 谢饮秋:“其实,实话实说吧,舅舅也不跟你绕圈子了,我是觉得,你现在能找个安稳的、会过日子的最重要。不如你看,云流怎么……?” “噗!” “……” 卓青猛地捂住嘴,堪堪止住险些喷溅而出的汤水。 手忙脚乱地,连拉带扯拽过张纸巾,擦了擦嘴角。 她努力整理着表情。 好半天,复才不可置信地反问自家舅舅:“李云流,跟我?!” 她现在算是明白那天在饭桌上,白倩瑶被小谢乱点鸳鸯谱的感觉了。 “舅,你别闹了,你就是跟我说李大……李云流喜欢男人,我都没这么惊讶。我把他当亲兄弟看,从来就没觉得我俩能有什么。” “我知道,”谢饮秋继续叹着气,“可云流那孩子,就是不太会说话,心是最诚的。你要是跟了他,舅舅也能放心了。” “不是,”卓青哭笑不得,“但我们都认识这么久了也没擦出点火花,已经很能说明问题了吧,要有什么早有了,我是真的……” 谢饮秋打断她后话:“说不定只是你以为没有擦出火花嘛,因为你忙得没空往那方向想——” 说话间,又伸手,指了指她心脏位置。 “毕竟不是每个人的喜欢都会挂在嘴上。无非是,有些人喜欢你有三分,能说出来十分,有的人喜欢你十分,却只能表达出来三分罢了。” 卓青愣了愣:“……” 她难免不把舅舅说的这两种人,和某些人生中的“过客”联系在一块,突觉有些暗讽之意,喉口一哽。 ——可无论如何,至少李云流不会属于其中任何一种,她很明白。 是故,回过神,也只尬笑摆手,连连推拒:“别了,舅舅,多个朋友总比多个前男友好,我真的对他没有那门子心思,他对我更没有。” 话毕,她定了定神,还不忘认真建议:“而且说真的,比起给他征婚,我觉得吧,舅,你给他搞辆典藏款哈雷CVO,他说不定还会开心点……真的。” 【爱情诚可贵,自由价更高。 若为老子的拉风大摩托,两者皆可抛。 以上,节选自画画为了买摩托的李大/师,某次酒后真诚发言。】 所以你别说,卓青这说法还很有说服力。 谢饮秋许久无话,苦笑。 末了,终究是再捋一把胡须,叹一句“年轻人难觅安稳”,将这话题掀过,不再提了。 = 卓青就这样负责了两天谢饮秋的饮食起居,陪着人遛鸟看画,恪尽职守。 直到在上海的最后一个晚上,方才抽出时间,和自家剧设小组开了个简单的视频会议。 她虽说只是个副组长,但介于直属上司时常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缘故,就职的这一年多来,大半的实际工作,公司负责人都交给了她来领头,全组人对于她临时开会的提议,倒也没有什么不满意见。 一群人叽叽喳喳,花了两个多小时汇报新赛季以来的玩家反馈和人物Bug修正的成果,顺带对新活动即将出场的NPC人物剧情重新拉了遍大纲。 工作的事聊完,已经是凌晨一点多。 还能扛住不睡觉的,只剩下平时最是打了鸡血似的那几个年轻人。 卓青没把微信电话挂断,一边在电脑上加载《创世录》游戏更新包,打算上线看看,一边听着电话那头,你一嘴我一嘴的侃着大山。 女同事话里带笑:“青青姐,你不知道,就你不在这两天,陈总平均每过两个小时就要来我们组视察一遍,重点盯着某个惹祸精——” “得了,你可别阴阳我,”江承嗤了一声:“还不是陈启航那个狗崽种,他妈趁着青姐不在,说我白天反正也没事,又不用直播,剧设这边也有其他人盯着,直接就把我派去客服组体验生活了,我真服了。” 卓青耳尖一动。 听到这,终于没忍住插嘴:“……陈总让你去当客服?” “就是说我白天摸鱼摸太多,给我找点事做,”江承听得她搭腔,话里的□□味倒是轻了三分,“本来其实也轮不到我,谁知道真还就来了个花钱不要命的土豪,没办法,正好客服那边是真缺人,我就去给高级VIP服务了呗。” 虽说是听着有些委屈。 但最近江承的事,在公司内确实引得议论纷纷,别的组对他的怨怼不少——他那兄弟为了泡妞,不仅把并购案计划说出去,顺带还把新副本通关的各种技巧全数“倾囊相授”,说这中间没有江承的指导,鬼也不信。 ——或许,借这机会让他去“历练历练”也好,磨磨性子。 思及此,卓青于是随口劝了句:“能去不同部门体验也挺好的,别太不开心,等事情风头过去了,我再揪你回组里加班。” 那头闻声,忽而莫名傻乐几下。 笑了半天,这才应声:“哈哈哈,好,青姐你都这么说了,那我可不得好好干。而且,反正我那个客户根本不差钱,顶多也就让我帮忙充个值,也不累——” “不过话说,”江承话风一转,“青姐,我今天上线的时候好像看见,你那个号淹死在湖里,刷了全服公告来着,你是不是号被盗了,要不要我这个新任客服给你联系技术部啊?” 【青山应如是】这么个大名鼎鼎的大神号,莫名其妙晚上淹死好几回,要不是他出副本的时候人已经下线了,全直播间的观众估计都得撺掇他过去英雄救美。 “大概是小谢在上,他现在还玩不惯这些操作,”卓青听得眉头直蹙,手上输入账号密码登陆的动作也随即一顿,“之前为了省事,就让他上我大号了,确实影响不是很好。” 江承没理睬其他女同事的嘀咕喧闹。 听到她这轻声一句,直接便建议:“那要不,我帮你练个小号?” “不用了。” 卓青瞥了眼电脑右下角的时间,“快两点了,你们都早点休息,小号的事,我自己找个时间帮他弄吧。” 说到做到。 凌晨两点半,卓青开着自己的大号【青山应如是】隐身上线,把公司调试过的副本重新通关数遍,记录下其中的随机掉落物品和数值需求后,随即下线。 想起小号的事,反正半夜睡不着,她转而退出原定登录页,重新创建起新的游戏人物。 选的是最容易上手的近战“神剑”职业,少年体型,她还精心给捏了张讨喜的小包子脸,跟小谢本人颇有神似。至于名字—— 卓青很是照顾自家小屁孩玩游戏的初衷,给他取了个和小桃子相当搭衬的游戏ID,【一只小瑾】。 飞速过了新手操作指引,很快,那蹦蹦跳跳的小少年,便裹着身最简单的初始青麻布衣,降落在新手村。 接任务,交任务,领道具。 早期的升级任务,无非是这些流程。 怎么说也是骨灰级玩家,1-10级的剧情任务自然早已谙熟于心,她的经验条比同期降落的玩家增长更快,也先一步到达10级关口,接到村中屠户的杀怪任务:捕猎野猪(0/15)。 在旁人看来算是苛刻的完成条件,但由于她给小谢选的这个神剑职业,在早期的特点,就是输出高、闪避高,群攻技能多,对上初级小怪,简直砍菜切瓜般顺手,遛怪升级堪称一绝,故也算是正好“对了胃口”。 不过话说回来,虽说神剑后期续航无力,略考验操作技术,但小谢只是用来“交朋友”,技能炫酷也就够了,还不到炫技的层面……吧? 卓青摸了摸鼻子,很快把这想法抛诸脑后。 因为算准这个点通常只有夜猫子和代练工作/室出没频繁,相对于白天,升级的效率更高,她随即便打定主意要靠杀猪升到15级,直接跳过后续繁琐的剧情任务,加速离开新手村。 却没想到,在密林深处的刷新点,已经有人先她一步,找到了刷怪的极佳卡Bu□□。 卓青的第一想法,大概是:聪明啊!同行啊! 然而—— 她反应了一会儿,进一步,打量着对面那个头顶流光溢彩VIP特效ID,身着全服顶级时装【魔魇】,然后,用箭侠这种脆皮远攻职业,和野猪打近战,打得异常艰难的哥们。 沉默着,点开了他的个人信息。 【我见青山】 【5级,箭侠】 【称号:家财万贯/富可敌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