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夫人是花魁》作者:不原 文案 重生之前,里柿几乎每天都活得甜甜蜜蜜,呆头呆脑。 “嫁给了青梅竹马,老子人生完满!” 她情窦初开时倾慕的少年郎,既上得学堂,又下得厨房,能帮她解新学的诗词,又会偷学馆的鸡给她填饱肚子,总之,样样都是京师第一! 一句温柔好听的“小柿子,过来吃”,就能把她的口水引出三尺长。 可惜成亲后不做了,唔,多半是在偷懒吧。 也不叫她小柿子了,唔,多半是长大之后觉得不好意思了吧。 后来终于有那么一天,他得偿所愿篡了嫡兄悯之的帝位,让那个传言中很讨厌的残废做了阶下囚,拥尽天下。这时候里柿却突然觉得自己的人生有点过于完满,不知怎的,有点心虚。 心虚…… 唔,总感觉好像哪里错了? 她夫君的死对头悯之在临死前,让人独独给她传了一句话。 他说:“小柿子,要是一切都能重来,你会选择我么?” 她方才知道,原来真的一切都搞错了。 ———原文案分界线——— 与夫人和离不到一个月,苏清见被三五个损友约去逛青楼,名曰走出离婚阴影。 他到了之后,只见一堆男的站在楼下排队等着花魁往他们丢绣球。好家伙,真是一帮猥琐禽兽啊。 “清见,你快看哪!”正当这时,损友掂了掂折扇,发言了。 “看什么?”他看来看去,什么都没看到。 “你看楼上那花魁,像不像你老婆?” 苏清见一听这话心口咯噔一下,抬头一看那美若天仙、笑意绵绵的故人,顿时七窍生烟。 啊啊啊孟须叶你这个老渣女!你快下来啊!! 内容标签: 情有独钟 破镜重圆 重生 市井生活 搜索关键字:主角:须叶;清见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谁渣谁? 立意: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第1章 1 “见谅,来迟了。” 苏清见说这话时呵欠连天,清俊的脸上亦满是倦容。他将衣袖稍稍卷起来,提着膝盖处的下衫踏进了门槛,抬手与众人作了个揖。 这一行人里,手持桃花折扇的高挑年轻人即刻迎了过来。此人唤作苑归今,自幼与苏清见一同长大,现下又一齐在御史台做官,是里京典型的富家子弟、风流才子。 “啊苏清见,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吧?”过来了,归今却十分严肃地把折扇一收,皱起眉来问他。 苏清见敷衍:“当然。” “……所以?”归今看向他身边小小的、奶萌奶萌的女娃。 居然把不满三岁的闺女也带了过来,这人疯了? 清见哀叹一声,无奈解释道:“奶娘家里有急事,与我告了七日假回老家去了。姐姐姐夫近日忙着吵架不得闲,思齐今晨又有些发烧,我总不能把她一个人扔在家里吧?” 归今实在无言以对,回头看了看那帮狐朋狗友,急切道:“清见,你这是搞什么……” 他话还没说完,后面的年轻人便都过来了。这群年轻人个个都出身仕宦之家,要么老爹在地方当官要么老妈皇亲国戚,故而也是每每出门必惹是生非,叫人头疼。 几个王八蛋坚持约在里京最大窑子绣花台见面,说要给刚与夫人和离的苏清见调剂调剂,让他早日走出离婚的阴影。 苏清见:我们是和离。 损友们:嗨呀兄弟,其实大家都觉得你配不上人家,所以被踹了也不用觉得丢脸吧。 “俗话说,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一分耕耘一分收获。”归今拍了拍他的肩长叹一声,“我们苏大人青年才俊,年仅二十又三,正值青春年少就被夫人给踹了,现下一边独自带孩一边勉强维持颜面,容颜憔悴也是必然的。” 苏清见轻笑:“你口才不错,咱们拔舌地狱见。” 说罢他抱起女儿,按照她小手指着的方向,接着往前面彩色的丝锦处走去。思齐小小的身子趴在他身上,乐呵呵地挣着去抓空气,像是很喜欢绣花台里花里胡哨的摆饰。 “我们去那儿干嘛呀?”他低声问思齐,声音和软温柔了许多。 思齐咯咯笑了:“花灯,花灯。” 傻姑娘,这哪里来的花灯啊? “说起来……”苏清见忽而想起一事,稍回过头问道,“我方才来时看见许多人围在戏台子下面,不知道那里闹哄哄的在干嘛?” “这个嘛,也是我们今日来绣花台的原因。”一损友将折扇一展,笑眯眯地答了。 “哦?” “是了。”归今亦打了打扇面,笑着与清见解释道,“绣花台来了位新花魁,据闻是才貌双全,有如神女下凡呐。” 一眼望去,戏台之下依旧人山人海,一条绛色丝锦从上面垂了下来,上挂有六面的青铜铃子,看起来只如一只鱼钩上挂着的数个鱼饵。再往上看,一个着春梨留仙裙的女子正散漫地坐在围栏上,木下疏影,微风清浅,几片如花瓣的碎叶盘旋着落在了她膝上。 女子手里抱着卷轴画,纤纤玉手将之轻轻展开,见了里面的内容,红唇一勾,稍一抬袖,便把它扔了下去。 “啧啧,是刘公子送的名画~”楼下接连起哄道。 这画自半空飘落,可见是先贤画师未虞所作的《千灯佳节图》,一幅价值连城的画,便让她就这么弃之如敝履了。可是她扔了画还不满足,纤细修长的手指一收拢,笑问众人道:“还有更新鲜点的么?小女子半生粗俗,实在看不懂太有意境的东西。” 送画的刘公子满身书生气,在众人起哄之下定定站在楼下接住了画卷,抬首与她道:“孟姑娘并不粗俗,看来是已经瞧出这画本是一件仿品。” 女子以手托腮,睫毛微沉,“哦?我竟不知自己如此厉害,在这开鉴宝大会呢。” 刘公子按捺着恼火,继续与她彬彬有礼:“孟姑娘,其实此画真品在小生府中收藏,小生冒昧,只是想请孟姑娘到府里做客品鉴一二。” “……品鉴?”她听罢沉吟片刻,“这倒也不是不可以,只是今日我本是来此抛绣球寻欢作乐的,小哥,你须得先问一问大家乐意不乐意。” 她这么一说,楼下一直等着好戏开唱的男人们纷纷起了哄,这当然不乐意,怎么可能让姑娘跟着他走?正起着哄,刘公子又高声道:“孟姑娘就这么玩弄感情、玩弄人心,心中无愧么?” “愧?”她笑了。 “我有什么好愧的?”女子缓缓站起身来,抚摸着从她袖间探出头来滋滋吐舌的小白蛇道,“你们难不成都觉得被我玩弄了么?” 有人答道:“玩弄又怎么样?诶我们就喜欢让孟姑娘玩弄,你又是哪里冒出来的傻逼玩意儿?” “一群精虫上脑的臭傻逼。”刘公子骂完就走。 有人回击道:“真好意思送人一幅假画,你个傻逼小白脸。” “别吵了别吵了,有什么好吵的?快看哪,孟姑娘就快要抛绣球了!” 抛绣球?人们赶紧又朝着空中伸出手来,痴痴傻笑着等接住那颗五彩快乐球。女子把绣球轻轻抛了抛,又在指尖转了转,作势要扔出去了—— 台下一阵哗然,一阵激动,人群像波浪一样随着绣球的方向滚动——没扔。 归今一行损友把折扇往后衣领里一塞,趁乱扒开眼前乱七八糟的男人,终于得以一睹女子的真颜,只是刚抬头瞄了一眼,人就傻在了原地。 “苏清见。” “嗯?” “你看那花魁,像不像你老婆?” 你看那花魁,像不像你老婆? 这句话从今日此时此刻开始,持续出现在了苏清见后半生的噩梦里。 苏清见心口咯噔一下,接着做了让他后悔终生的事——抬首一看那美若天仙、笑意绵绵的故人,这一交上眼,登时觉得自己凉得像一盘黄花菜。 也正是这时,一颗五彩绣球突然从天而降,像块飞来的砖头一样重重地砸进了他怀里,球上拴着的绿色丝锦亦缠在他头顶、遮去了他的脸。 他那一刻只想着:还好,至少我没有露脸。 ↑此时一个不愿露脸的围观群众抢到了绣球。 接下绣球不到一瞬,苏清见只觉得鼻梁一痛,在一片绿光之中蓦的被人一拳揍趴在地。随后他怀中绣球也被人夺走,等他勉强睁开眼,只见这帮男人们已经稀里糊涂地打成了一片。 他口中登时腥甜泛滥,鼻梁火辣辣地疼,滚烫的鲜血顺着下颌不断滴落,天旋地转没个终止。 “喂喂,你没事儿吧?”此时归今终于从人群中挤了出来,慌里慌张来到他身侧,“真没想到会是这样,清见,这事我事先真不知情啊。” 苏清见捏着红肿的鼻梁坐在原地闭目沉思。在归今看来,这人现在已经气得丧失理智了,估计过不了多久就要情绪失控,做出一系列可以载入史册的失智操作…… “呃清见……”归今有一点点害怕。 可哪知苏清见只是拿出手巾将脸上的血一擦,就若无其事地站了起来,“没事。” “不是,你这样真没事?” “流鼻血而已,正好去火。”他说着咳了一声,“那什么,我家姑娘呢?” 他被人揍趴之后,小思齐也被挤到不知那儿去了,四周一片混乱。归今赶紧随着他寻了一圈,可是四下皆不见思齐扎着两只小辫的小小身影,也没有听见任何哭闹声。 完了完了,不仅带女儿逛了窑子,还把她给搞丢了。 苏清见心里沉得像装了块石头,只觉今日的打击一个重似一个,似乎没完没了了。不过还好,正在他准备让人即刻封了整个绣花台寻找思齐的时候,很快听见后侧传来了孩童清脆的笑声。 听音辩孩,大抵是为人父母的基本技能。 有时候只需听她笑一笑,或而只是咳嗽一声,便能精准寻到她的方位。尤其苏清见这种单身老父亲,对幼兽发出的任何声音都极其敏感。 “思齐?” “思齐,好玩吗?”女子托着孩童的屁股,把她紧紧抱在怀中温柔地问道。 身后的男人们打得排山倒海惊涛骇浪、地崩山摧人仰马翻,眼前的思齐却用小短手抱着偌大一个绣球,轻轻上下摇晃,让上面的铃铛发出叮咚的声响。摇完了,她把自己的小脑袋搭在女子的肩膀上,咯咯笑了起来。 抱着她的女子亦展颜笑了,低声问:“怎么了,思齐不愿与娘亲说话么?” “不是!”思齐回过头,笑眯眯地否定。 “那……便是思齐饿了?” “不,是!”思齐夸张地摇了摇头,尔后亲昵地贴贴女子的脸颊。 这个动作一完,女子正好从这角度瞧见了站在不远处、也正瞧着自己的苏清见。她的目光却是从那儿一扫而过,一如压根就没有看见他一样,轻而易举地把他当空气了。 作者有话要说:来不及解释了快上车 第2章 2 “吁——” 随着几声高亢的呼噜,一匹棕红的烈马陡然穿市而过,吓得苏清见一把将思齐抱回怀中,侧身退到了一旁。 “这人脑子有点毛病吧?”归今从地上跌跌撞撞地爬了起来,“闹市骑马,也不怕踩着人?!” 然而那马背上的人倒气派得很。他身姿矫健、英俊潇洒,肌肤一如金黄的成熟小麦般好看,一下子从马上纵身跃下,一身锦袍飘飘洒洒,俯身捡起了被思齐遗落在地的绣球,并拍了拍上面的灰尘抛还给了孟须叶。 清见暗暗觉得这人很是眼熟,只是不记得在哪里见过了。下一刻,只见他抓住马脖子上的绳索又翻身回到马上,朝须叶伸出手:“来!” 彼时马蹄踏得尘灰四起,清见一边呛咳,一边抬袖拂眼前的灰,刚赶走灰尘,便见须叶亦把手递给了他,借力跨上了那匹骏马与他一齐绝尘而去。 苏清见当场懵了。 他赶紧双手按住太阳穴,一边揉一边告诉自己快些把刚才看见的这一幕忘掉,回去冲个凉躺平睡一觉,明日还要上早朝…… 可是画面挥之不去,鼻梁的剧痛也没有减轻半分,更可恶的是他一直觉得这幅画面有点熟悉,后来才记起来,自己从前似乎做过一个类似的梦—— 他梦见他策马扬鞭在前纵横千里,须叶在后面一边追一边骂:苏清见,让我上马啊! 于是他勒住缰绳,用强健的臂弯抱须叶上马,说:夫人,你快说。 说什么? 说你夫君英俊潇洒呗。 完了这下子,梦里的人的面容全都扭曲变形,把他脑子里残存的美好回忆全都腐蚀干净了。 “呃清见,你还好吗?看你样子像是悲伤过度诶。”归今见他良久说不出话,又在旁心虚地问候了一声,“这地方是有点尴尬,咱们下次还是换个地方调剂吧,你说呢?” 这人可能是喝多了吧。他苏清见风度翩翩,可舌战群儒匹敌万夫,又何来情绪不稳定之说? 清见不屑淡笑:“家里还有一柜子书卷没整理完,我先回去了。” 归今并不打算挽留,只瞧着他的背影干笑了两声,顺口就玩笑起来:“二少,你回去之后不会躲书柜里哭吧?” “不会。”清见一手牵着思齐,另一手摆了摆作势告别,“我一般都躲床底下。” 归今在他身后笑得无比夸张。 说句实话,他现在只想离这里远一点,越远越好,最好是连夜挖通一条地道去到世界另一端,那里没有孟须叶,也没有当街乱窜的飞马和马背上身姿矫健的靓仔。 不过这一路回去,倒像是他脱了衣裳在裸奔似的,前所未有的惹人注目。有一刹那他甚至带着怀疑把手伸到衣襟处摸了摸——我出门时没忘记穿衣裳吧? 没有啊!那干嘛都看着我? “哟,苏大人带千金出来逛街啦,近来可曾安好?” 他一抬袖,一拱手,仍是风度翩翩好儿郎:“安好安好,劳阁下记挂!” “苏大人,今日又打算着往哪里去?” “嗐。”清见一边用手巾擦汗,一边一一回答路人的问题,“恰好闲来无事,去晚市买点鱼肉。” “苏公子你这鼻梁怎么肿得这样厉害?” “晨起时撞狗子身上了。” “哎哟,那苏公子你可得小心点哦,这稍有不慎就得破相,用周半仙的话来讲有点儿不太吉利!” “人总有倒霉的……”清见说到这儿,语速忽而慢了下来,“……时候。”他的目光被那匹再度奔驰而过的骏马吸引过去,并一路目送他们两人一马去了西边。 这人故意乱我心神,我苏清见会多看一眼吗? 不会! “听闻绣花台的花魁美人儿今日心情大好,等会儿要在戏台作八宝妆一舞,还要与大家一起饮酒助兴呢!”路人一挥衣袖,起义似的招呼众人道,“快走快走,晚了就没有了!” 一众油腻痴汉听到消息后跟马蜂一样卷成团往绣花台去了。 此时苑归今提着一壶青梅酒一屁股坐到了绣花台大堂中间,拍拍身上的灰尘调侃道:“你看吧苏二少,我就知道你还会回来的。你家姑娘呢?” “送到我姐府上去了。”苏清见一手捏鼻梁,一手拿折扇刻意挡住脸,“你快看看附近有没有朝中的熟人,我这挡着眼睛看不清。” 绣花台大堂中央是个与外面相接的小戏台子,戏台子下方全是酒席,每席可坐一到三个人不等,现下已座无虚席。试图白嫖的观众都在远处站着等候花魁出场,里面的大多都是达官贵人,除了那几个损友以外还有熟面孔。 归今乖乖地张望了一遍,向他道:“哎呀你说你这又是何必呢?就算是有,大家也都懂规矩悄悄不做声的!” “别废话,我问你有没有?” “有那么一两个吧。不打紧,都是殿外没什么品阶的小官吏,估计根本都不认识你。”归今看过之后,拿折扇挡着嘴低声说。 “不是吧?” “当然不是,我逗你玩的。”归今收了扇面嘿嘿一笑,“他们是殿内的带印大夫,其中一个还是梁王党。” 苏清见是茂王身边的首席说客,与梁王党长期针锋相对你死我活,简单来讲,在此时此地遇上梁王党简直是倒霉透了。 “你还真是一点人性都没。”清见悄悄撤到一边,“我躲远点免得……” 他话音未落,只见归今高调抬手招呼那位同僚道:“哟,蔡大人今天怎么有空出来玩啊?”招呼完他认真向清见挤眉弄眼,“你不是在帮茂王做说客吗,我帮你把他引过来了,你好生抓紧机会。” “谢谢你。”苏清见一度想拔刀相向。 蔡大仁是朝中稍圆滑些的年轻官吏,虽觉得有些莫名其妙,但还是给了归今面子过来了。他一过来才发现清见也在,即刻便皮笑肉不笑道:“我说是谁呢,原来是苏大御史。看来苏大御史也是个爱玩之人嘛。” 清见:“啊哈哈,蔡大人下午好啊。” 他说这话的同时,只听见席中一阵惊叹,一头顶栀子花冠、身披洁白珍珠坠裙的女子踏着空中丝锦从天而降,轻盈落地。 “花魁出来了!花魁出来了!”众人纷纷道。 方才被人用骏马带走的须叶,此刻换了一身更加华丽的妆容回到了大家面前。她赤足敛衣,即便是不笑嘴角亦轻轻上扬,眼角一抹黛色更是显得妩媚多情。 八宝妆,一曲独舞,美艳绝伦。 曾有女子着五彩裙,舞起来裙摆颜色纷呈,一时宛如碧波荡漾,一时又宛如春花烂漫,暖的,冷的,一层层波澜推过去,可演绎四季。 可须叶只需着这无暇之白。她腰际之下珍珠冠着流苏,一转起来,珍珠、流苏与裙摆分离,两袖之间的白锦如泼墨一般撒出去,她身姿轻盈如雀,步步紧跟,又随时准备着撤回,来去匆匆,将美艳的模样刻在了看官的脑子里。 苏清见看傻了。再看过去,只见须叶拎着酒壶又饮一口,朱唇微张,却饮得酣畅淋漓酒香四溢,待到酒壶半空,便把它抛下台去引得众人纷纷争抢。 她像什么呢?像极了看着猎物争抢鱼钩的渔夫。 “今日真是多谢各位大人捧场,明日会在更高处抛绣球,得了绣球的大人免绣花台一日酒水银子,愿诸位大人不醉不归!”她立在众人之间笑着说道。 “我本以为接了绣球,你便会跟我走了。”这时,忽而有人在席间出声。 众人抬首一看,只见是先前驾马的男子缓缓地走到了须叶面前,手里仍握着那枚绣球不放,似是心有不甘。 须叶听见了这一声,却迟迟不正眼看他,也不知考量着什么。她在桌案之上欠身半躺,伸手一拿衣裙翻飞,跷着腿,逗弄起了袖中的小白蛇。 “恕我直言,连澈公子这可是头一次来绣花台?” 他一丝不苟地回答道:“是啊,我一向不喜欢这种烟花之地,今日若非为了姑娘也是绝对不会涉足的。” 归今听罢这话情不自禁地拍了拍清见:“小心了,这人比你还能装正经,是个高手。” “什么叫装正经?”苏清见不由皱起了眉。 “我明白了,看来公子是个正经人。”须叶一个翻身自案上起来,抬手也让小白蛇仰起身子,“说来好笑,我正巧从前也认识一个正经人。” “后来呢?” 须叶:“后来他死了。” 清见为死去的自己默哀。 “这你都能忍?这你都不生气?”看戏上头的归今震惊凝眉,连忙质问眼前人,“苏少,你到底是什么品种的人?” 这为什么要生气?况且须叶说的都是实话,他原本就已经死过一次,死前还听她说了半个时辰对自己的不满且得知了自己突然病重的真相——她故意把药给换了。非常不幸,卒年二十五岁。 “不生气。”他与归今解释道,“我和她一人死一次,很公平了。” 第3章 3 正说着,一个小生鬼鬼祟祟地潜行进来,蹑手蹑脚地来到了清见跟前。 是茂王身边的传话小生。说到茂王——未来的大璋皇帝,一个能徒手劈开镇东门大石狮子的男人,他现下什么都听几个幕僚的,但过不了多久就会扶摇而上,惊艳所有人。 “苏大人,茂王殿下托我问您一声,想知道您能否去王府上一聚?” 清见重生之后整天忙于帮茂王拉人头,以让他在老皇帝归西之后能够顺利坐上皇位,自己则混个两朝元老当一当。今日本是旬休,茂王这时候神神秘秘邀请,估计是什么推脱不得的事。 那边须叶正与别人调情说笑,这边传话小生傻傻地盯着他不放,清见考虑之后,最终咬牙道:“好吧,我这就去。” 最后看了看须叶,清见起身离席。然他刚背过身便听得一个熟悉的声音:“这位大人,请等一等。” 不是吧? “苏大人。”须叶走到他面前骄矜一笑,道,“苏大人请留步。” 在座除了归今以外大抵没有人知道孟须叶曾是清见的结发妻子,也想不通为何须叶在众多仰慕者中选中了他。可她就这么过来了,不带一点含糊地过来了。 清见在原处站定,额头上渗出层层细汗:“呃……姑娘有何指教么?” 须叶见他如是,笑得愈发讽刺了些。她很快从袖中拿出了一只白桵锦囊,捏着锦绳让它在空中晃了晃,道:“大人竟没发现自己东西丢了?” “谢谢。” 清见正要伸手去拿,东西却被收了回去。她故意虚晃一招捉弄他这一下,尔后把锦囊放在手心掂了掂。 “我还是头一次见如此好看的锦囊,绣工精致、料子珍奇,敢问大人是从哪里得来的?” 这锦囊是她前世亲手所做,此前一刻也没有离过清见的身,估计是方才接绣球时让人给扯落了。清见道:“捡来的。” 他说完,只见须叶轻轻挑眉,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每次须叶这个表情时清见脑子里都会自动蹦出一个声音——“要吃人”。可是片刻过去了,须叶只是将它隔空抛还给了他,道:“拿好吧,别再弄丢了。” 清见落荒而逃。 宽敞奢华的茂王府里,茂王正在院子里玩鸟。 托各路马屁精的福,他终于在今年凑够了一百只奇鸟,个个都宝贝得像自己亲爹一样。茂王心宽体胖、小小年纪就可见慈眉善目,看样子似乎很好说话,其实却不然。去岁有一个照顾奇鸟戏水的小生忘记给鸟儿换水,被他罚了五十大棍,打得至今还在床上躺着。 “苏大人你快来看看,本王这只新得的青鸟如何?” 一只好好的喜鹊,被人忽悠成西王母的三足神鸟后裔,骗茂王花八十斤金子养了个稀奇。幸亏茂王是个十级鸟盲,这事大家也都憋着不说了。 清见作势欣赏了一下,不料夸鸟的词已经逐渐匮乏,最终只好笑答道:“好鸟,好鸟,臣以为甚随主人!” “不愧是你啊,哎,每次一听你开口夸人本王就开心。”茂王让侍从给清见添上一张席子,端起一旁的鸟食看了看清见的周围,问他,“怎么今日苏大人身边也没带个侍从小生?” 他若是胆子大到带多暮他们去逛绣花台,几张破嘴恐怕转眼就传到他母亲耳朵里去了。 苏清见淡笑不语。 茂王表面体恤下属,实则抓住不放:“是了。本王听阿栎说是在绣花台寻到你的,没耽误苏大人什么事吧?” 清见自觉在与须叶和离之后,清心寡欲得像个得道高僧。这倒是正经人的苦处了,抓住他在绣花台鬼混,就跟抓住他杀了十个人似的,总有一群人在背后阴侧侧地怪笑。 “自然没有。”清见解释道,“臣那时也刚到绣花台不久。” 茂王笑道:“那就好,那就好。”他说着摇了摇鸟食盒,用目光示意侍从们都退下,他和清见有话要说。 等人走光了,茂王猫下身子来喂起了鸟:“其实本不想扰你旬休,只是事发突然,本王刚刚得了一份密报说隔壁楼相国出了点内乱。” 一听楼相二字,清见心里咯噔了一下。 茂王见他神色忽变,自己也不由严肃了起来:“本王今日眼皮跳得厉害,想来苏大人与本王所想是同一件事吧。” 不不不,清见和他想的绝对不会是同一件事。 这内乱,其实在三年前清见便已经预见到了。因为他重生之后略微改变了历史,很大程度上间接导致了隔壁内乱的发生,今时今日,预判忽而成为现实,还是让他感觉惊诧。 清见皱眉道:“楼相内乱,很可能影响三国之间的稳定局势,殿下的意思是……让臣去隔壁探探情况?” “哎呀!”茂王连连摇头,“哎呀哎呀!哎呀!” 清见从袖中掏出预防心疾发作的丸药服了一粒。“殿下最近说话真是高深莫测。” “苏大人什么事都能想到本王前头,和苏大人说话那叫一个畅快,所以本王情不自禁想要感叹一二!”茂王说到这忽而沉声,“送你赴楼相的车驾今夜就会出发,另外,本王还在坊间寻了一位高人相助。” “什么高人?” 茂王抚掌微笑:“你可知前些时日神出鬼没的不晓夫人么?” 不晓夫人曾住在城外,后来才辗转到了京师,据言年轻貌美,又有人说是美人迟暮,可见少有人见过她的真实面目。她阅尽男色,翻手覆手之间可以让高官家破人亡,用计阴毒,经她的手曾拔除过不少贪官污吏。 听这名字就晓得这女人心狠手辣,且对当官的男人没什么好感,不是个好对付的主。 茂王说起她故作神秘了起来,提起那鸟笼轻轻一指:“这青鸟就是她卖给本王的。她说,顺本王者神鸟,逆本王者喜鹊。本王当日一听觉得很有道理,故而从她手上买了这鸟。” 可不是嘛,身价八十斤金子的鸟,谁见了不得闭嘴。 清见勉强笑道:“原来如此,恭喜殿下又得一大助力!只是不知臣何时能有幸见见这位不晓夫人呢?” “别急,今夜你就能见到她了。”茂王呵呵笑了几声,“不过此事要保密,尤其别让梁王党知晓,对外本王会替你称病。” 清见只好辗转去姐姐那儿看看思齐,并向她辞行。到了姐姐府上,姐夫有意笑他:“听说你苏清见在御史台占了个虚位,一个月能病三十二天?” “怎么还烧着……”清见从行意手里抱回睡着了的女儿,伸手贴了贴她额头,觉得还有些烫手。 行意此时亦只是穿了一件常服,看样子是一直抱着思齐哄她睡着的。听清见问起,不由与他低声道:“你刚走便哭得不行,一会要娘亲一会要爹爹,药喝下去又给吐出来了。我记得思齐从不这样闹脾气的,清见,你今日是让她见到须叶了么?” “呃。”清见嘴角抽搐,试图替自己分辩两句,“这我我……” “行了不用多说了,我知道你的难处。”行意取了薄毯过来给思齐裹上,沉吟片刻道,“思齐便留在我这儿吧,你记得快去快回。” 清见忍了一嘴,此次楼相内乱情势不明,茂王虽委了高手相送,这一去也是凶多吉少。 他伸手捏了捏思齐烧得通红的脸,既是心疼又是无奈。上一世他几乎知道了所有人的未来,什么魑魅魍魉的命运皆可以一眼通透,除了她。 思齐,真是意外中的意外。 “那我便准备着启程了。”他临走,又与行意交代道,“大夫说她病中不宜吃甜的,病好了也少吃。另外……若是母亲过来看她,带的乱七八糟的符水啊药汤啊一律不许她吃。” 苏老夫人威慑力不小。行意颔首:“放心,我会带思齐躲着她的。” 茂王安排的车驾一直低调地候在东门外。 此时城门落钥,里外不通,远近车马却只有这孤零零一副,左右也并无他人接近。清见走得近些,只见车夫貌似是个沉默清瘦的少年,戴着一顶宽大的斗笠,不曾主动相迎。 多暮从旁警惕道:“大人,这里不会有诈吧?” “应该不会。”清见瞥了一眼那少年腰上别着的一块玉牌,是茂王府的不错。 多暮困惑不解:“大人,那你为何总站在我身后?” “你不懂,这就是战术。”清见从车马后绕了一圈,却离得越发远了,“咱们先观察观察局势,不着急。” “哦。”多暮傻傻站在原地,开始和他一起观察起了马车。 这马车从外表上看起来没什么问题,鉴于此处只有一辆,想来那位不晓夫人要和清见同乘了。可就这么等了良久仍是无人接应。那车夫故意以斗笠挡脸,也看不清神色如何。 正在局势僵持不下的时候,忽而之间,有一奇怪的女声从车内传了出来。这声音听起来像是声带受损,又像是故意压着嗓子发出来的,听不出年龄与个性。 说出来,也只有四个字而已:“上车吧你。” 第4章 4 苏清见欲一看究竟的愿望不慎落空。 身边的不晓夫人头戴玄色面纱,一身暗紫春裙,透过面纱隐隐可见面部轮廓,却始终看不出个什么东西。 眼看着车马已然行出了京城,沉默了一路,他实在忍不住搭话道:“在下苏清见,借问阁下如何称呼?” 她不语。 清见又道:“阁下不愿说话,可是因为用假声太费嗓子?” 还是不语。 “早听闻不晓夫人冰雪聪明嫉恶如仇,贪官污吏一向都不手软,在下佩服佩服。只是私下里请教夫人一事,夫人是以何标准判断官员好坏,又是以何标准审判用刑的呢?” 仍是不语。 原来还真是位高人,如此冰清玉洁不染世事,和路人说句话都嫌浪费精神。在她手上不知折损过多少同僚,清见每每想到都觉后背一凉。 正当这时,车轮压到了石头蓦的一颠,使得夫人身子一歪靠在了车壁上,面纱之下传来了两声长鼾。 憋不住笑的多暮笑出了几声鸭叫。 “嘘……”清见赶紧捂住他的嘴,“别吵了高人睡觉。” 多暮克制地忍住笑意,只见清见慢慢朝那面纱伸出了手,慢慢的,轻轻的,捻住面纱一角开始往上翻。谁知还没翻到一半,就被一只白皙瘦长的手抓住,因此停滞在了半空之中。 有点尴尬。清见连忙与她解释:“在下是怕这面纱盖住了夫人的鼻孔,使得夫人睡梦之中呼吸不畅……会窒息的。” 面纱之下再度传来了压着嗓子的女声:“你的手别乱放,若是不守规矩,小心有来无回。” 这声威胁虽然气势不是很足,用词却是十分犀利,清见遂因此安分守己了半个时辰之久。 半个时辰后,他睡意朦胧间与多暮低声交代道:“阿暮,你先睡一个时辰,然后去替一替车夫小哥,免得他过于疲劳睡着了。”说着他掏出袖中的丸药服了一粒,“之后我再来替你,我们仨轮着来。” “你吃的这是什么东西?”这时候,女子忽而主动与他搭起了话。 真难得,她居然能说句人话。为了这话清见登时之间睡意全消,自袖中拿出了装丸药的小瓷瓶来,“你说这个?”他笑了,“东门许大娘特制的雪梨糖,所谓睡前来一片,快乐似神仙。你要不要试试?” “说谎。”女子道,“这分明是药,你想向我下毒?” 这嗓音虽然难听得像老乌鸦,语气却分明像个小姑娘,清见愈发觉得这人好玩了。“你想知道这是什么?” 女子颔首。 “要不这样,你先告诉我你是如何取得了茂王信任的,我便也如实相告。”清见摇了摇小瓷瓶,“这不亏吧,毕竟都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他说罢,听见女子低沉地笑了一声,笑声里是满满的不屑。本以为她不会再说了,却又听她道:“告诉你也无妨。我三年前预见了这场内乱,和茂王提了一嘴,他觉得我料事如神,所以……” 等等,这莫名其妙的熟悉感…… 清见愣在原地,脑子全然懵了。 是她吗?是须叶?……孟须叶就是不晓夫人?除了她和自己之外,谁还能预见楼相的内乱?毕竟这内乱的间接起因就是他们夫妇俩三年前说漏了嘴…… 咳。不是吧?大家都是老相识了,须叶没必要和他来这一套啊。 可是这身形挺像的,可是可是她又何必要问他时常会服食的丸药是什么,是遏制他心疾发作的丹参续回丸,这她分明知道啊? 一提到这名字,他脑子全乱了。 白日里抛给他的白桵锦囊,牵着别人的手上马驰骋,隔着人群抱着思齐看着他的样子,一只从天而降的五彩绣球…… “咳……”清见突然用手抓住心口,眉头皱成一团,身子亦迅速往一旁栽倒下去。 “大人!”多暮赶紧配合地喊了他一声,二人多年默契,你来我往,真情演绎了一个个真假难辨的病发现场。 见清见面目狰狞而多暮手忙脚乱,女子也有些失措,忙抽出手去扶他:“你怎么了?” 正当这时候,他握住她伸出的右手看了一眼,登时又恢复了常态。哦,原来不是。须叶的右手背上应该有一道短小的疤痕,她的手上并没有,可见是他想太多。 想多了,怎么可能是她。她现下正在绣花台快活似神仙呢。 “你方才究竟怎么了?”女子见他突然犯病又突然恢复正常,久久也没有从中反应过来,“怎得……变得那么吓人?” “什么怎么了?”清见困惑挠头,“夫人在说什么,在下听不太懂?” 漫长的沉默后,女子推开了车窗让冷风吹了吹自己的头。 多暮把嘴凑到清见耳边提了一句:“你这演的也实在太尴尬了吧。”说完他自顾自笑了起来,没承想却被清见一巴掌拍到了一旁,“闭嘴睡去吧你。” 夜风阵阵,繁星压境,女子的玄色面纱被轻风掀开一缕,露出了她尖瘦分明的下巴。 “你打算怎么办?”正当他昏昏欲睡时,脑子里忽而出现了来自他灵魂深处的拷问,“苏清见,这事你怎么办?” 怎么办怎么办,他还能回去徒手拆了绣花台不成?何况和离书每字每句都是他亲手写的,她就是故意让他怄气,就是故意回京城夺了花魁,就是故意布了局让他钻,能有什么办法? “我没说须叶,我是说楼相这事。” 哦。 等他再次睁开双目,已是两个时辰之后。天快亮了,他挂念着去替换多暮,却发现多暮还坐在他身旁咔哧咔哧嗑瓜子。 “大人醒了啊,来,吃点瓜子。”多暮把怀里的瓜子往他手里一搁,“是不晓夫人给的。” 清见起身掀开车帘往车夫那儿去。哪知刚探出身子,就被多暮一把给拉了回来,“大人,方才我已然和小哥换过了,见你睡得沉,我们就想让你多睡会。” “我不是心疼他,是怕他一会撑不住睡着了,连车带马一起掉进山崖里去。”清见刚醒时惯常脾气比平时大些,急急出去,拍了拍车夫的肩膀让他换班,“进去睡觉。” 车夫在原处沉默半刻,最终还是把缰绳交给了他。 让我看看到哪了。 此时清见安坐驭马位,逆风灌进他的宽袖之中,一时间心情甚是舒畅唱起了诗来:“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迎风而去,声音兜转之间顷刻散在风里,留下一串混沌的字音。 车内三人:…… 换人,换马,停歇,换洗,吃饭,喝水,疾行了数千里,接连过了数道关口,他们终于到了楼相境内。 楼相是大璋的属国之一,历年需要向大璋进贡、纳税。楼相王与老皇帝差不多年纪,现下也是命在旦夕、快要升天,他原本不该做楼相王,因为好友替他征战沙场死了,所以阴差阳错被扶上了位,对好友一直心怀愧疚。 于是,他毅然抱养了好友的儿子问绝,并立他为世子,打算百年之后让问绝掌权楼相。 然而这问绝并不是个省油的灯。 上一世问绝顺利登基后,开始了花天酒地花里胡哨的生活,几乎荼毒了整个楼相王室。邻居犀疆国见状带兵来犯,有意先取楼相、再取大璋,大璋被逼无奈派兵增援,问绝反而率众投降。 那一战人们纷纷感叹:问绝,绝了! 这人身上充满了祸患的气息,周遭领土的所有政客都提着一口气,生怕他明天就登基。本着重生后尽量拯救世界的精神,清见真想直接派人把他咔嚓了,可恨老楼相王宠他宠得要命,三五个壮汉也近不了他的身。 但问绝不是这一次内乱的主角。老楼相王的臣子们为了不让他登基,一派人找来了顶级刺客准备暗杀问绝,扶公子元良上位;另一派人找来了用毒高手准备毒杀问绝,扶问公子元良上位。 这公子元良今年不到弱冠,该好好念书还是承担重任,是大家争论不休的主要原因。 不过话说回来,楼相内乱总比大家都乱好,这乱得还算是顾全大局。 此时车马刚进楼相境内,还未到闹市,速度却慢吞吞地缓了下来,周遭也多了许多嘈杂和走动的声音。 像是出了什么问题? 在这两国交境处,时常有马贼出没。外面的车夫小哥许久没有什么动静,故而情况也不十分明确,像是不太妙。三人正疑惑着,就听见有人在外叫嚣:“都给小爷滚出来!” 他刚吼罢,被拦截的马车在停顿片刻之后忽而朝前疾驰,从这帮马贼脸上踩了过去。 一时间车内摔得七荤八素,多暮捏着被撞的鼻梁用力摇了摇头,女子的面纱被风一吹骤然从窗户飘了出去,清见伸手去帮她捞了一下,没有得逞,却瞥见几个拿着兵器的马贼被踩翻在地,一时间哀嚎遍野。 “肉搏打劫?绝活!” 清见感叹着回过头来,恰好与没了面纱的女子对上了眼,一瞬怔住了。 第5章 5 哎呀? 那面纱下的乌鸦嗓女子,年纪绝不超过十六,甚至更小。她洁白如羊脂玉的脸颊上被人施以黥面墨刑,刺上了“逃走奴”三个小字。 清见看着她足足定了一刻,方才问起:“你是……崔相家的女儿?” 崔相是老皇帝登基后的第一位丞相,原本家大业大势力无穷大,却因之前站错了队,被老皇帝判了个满门抄斩。他家中未成年的子女通通充为奴婢,而成年的,大抵都已经尸骨无存了。 前世茂王扳倒梁王的最后一着,就是告发梁王与崔相的小女儿濛女有私情,梁王因此直接被削了封地,贬成了庶人,随后年仅十七岁的濛女也被当众绞杀。 然而与濛女有过私情的,其实是茂王本人。 一年后十七岁,现下十五六岁……按这年龄稍稍算下来,眼前所谓的“不晓夫人”极可能就是崔相的女儿崔濛。 可她又怎会顶着“不晓夫人”的名号在此?清见却是看不明白了。 “你也识得我?”濛女略有些吃惊,索性不再用假声了,“奇怪,最近做逃犯老是让人给认出来。” 她大抵是又逃出来了。 清见沉吟片刻,斟酌着该怎么问她。问得太委婉了怕她听不明白,问得太直接了又怕泄露机密,于是他转而向多暮低声道:“多暮,你来问。” “问什么?”多暮不解。 “问她和须叶是什么关系。用词委婉点,用套话也xin……” 多暮问濛女道:“你和孟须叶是什么关系?” “问得好!”清见捏紧手里的折扇,“问得好。”说着他用折扇把多暮推开,严肃地看向了濛女,“小丫头,你近期是不是去过绣花台?” 说实话重生之后,篡改历史的事他没少干,只是这一件实在与自己的利益相关,清见不得不问。 濛女的神色看不出什么破绽,她沉声道:“即便是去过,也与你无干吧?” “倒是你。”濛女的目光定定落在清见身上,仿佛一眼看透了他,“大人与姑娘之间的故事才叫一个扑朔迷离呢。”她话音淡淡,却好似一记重锤,“不过这也和我无关,毕竟当日在巽州乱来的人又不是我。” “什么?”多暮忽而听得兴起,“什么乱来?” “你让一边去。”清见拍开他,赶紧质问濛女,“她和你都说了什么?” 濛女冲他轻蔑一笑,不温不火地戏弄起他来:“自然是巽州发生的事——你们俩和离的经过。此事在里京人尽皆知,怎么大人不知道么?” 什么人尽皆知?清见有种不详的预感。他忽而记起在绣花台时蔡大仁和他说的那句——“看来苏大御史也是个爱玩之人嘛。”苑归今选择约在绣花台饮酒时的模样、那日回家途中行人向他投来的目光…… “绣花台来了位新花魁,据闻是才貌双全,有如神女下凡呐。” 他一时间停止了思考。 “这么说,你们全都知道了?” 濛女笑了。她每每笑起来的模样都让清见觉得离奇,好像这姑娘真的什么都知道一样。她笑罢,低低回答道:“是的。她全都说过。” 其实那日在巽州发生的一切,还没结束时他就已经反悔了。他曾一度很想看须叶痛苦,一度想让她也尝尝被最信任的人捅刀子的感觉,一度也想在她死前和她抱怨抱怨她总穿着鞋袜进画堂的事。 他为报前世换药之仇,设计引她去了明知有敌人埋伏着的别馆,唯一的一盏灯烛熄灭,即刻万箭穿心。一步之遥,他推她过去吃乱箭,这世间就少了一个伤透了他心的心腹大患。 可最后的关键一刻,他反悔了。 他脑子里忽然闪过一句话。那是他们初见时须叶说过的一句话——她说,“在里京很难见到下雪。” 彼时天色灰蒙蒙的,像是马上就要下雪。屋里微弱的灯火摇曳着,一根羽箭蓦地击穿了烛芯,掐灭了这唯一的光源。 “须叶!” 本该把她朝里推的手,搂过她,撞开门,试图挽回已然发生的一切。 虽然她还是中箭了。 那支该死的羽箭从她的腹背擦过,在那里和她的手背上各自留下了一道一指长的疤痕,她差点因为失血过多死在巽州边境,一路上血流不止、意识不清,直到在剧烈的疼痛当中完全陷入昏迷。 清见捏着鼻梁沉浸在记忆中,紧皱着眉头,沉声问濛女道:“她都说了些什么?” 他只是想知道她现在有多恨自己,仅此而已。 “她说……”濛女回答到这顿了顿,像是略微顾及了一下清见的感受,不过随后还是决定直言不讳,“她说你不行。” “她说,你们成亲三年都没有孩子,是因为你不行。她还说过你们成亲那一晚,你很淫/荡地邀请她一起玩投壶,然后你们就真的投了一晚上箭。” 什么乱七八糟的!清见即刻道:“是她自己说想玩的!” “你别着急,我话都还没说完呢。”濛女十分严肃地说,“她说你们在巽州时,你故意娶了一个已经怀孕三个月的女子做妾,来掩饰自己不行的事实。她实在忍受不了你装模作样,所以你们俩就此一拍两散,和离了。” 清见把头埋在双手里,深呼吸了一口气。 “我没事。”他道,“她很生气,我理解。” “唔,生气倒看不出来,我看她挺开心的。”濛女继续补刀,“她说这话时还博了满堂彩呢。” 清见沉默片刻,伸手敲了敲车壁,让车夫稍微停停。待车停稳,他即刻便敛衣下去,在一旁桃树下的石头上独自坐了一会。 “他怎么了?不赶路了么?”濛女掀开车帘瞟了一眼,刻意高声说给他听。 多暮亦默默瞧向清见郁闷的身影,感叹起来:“其实我们大人和夫人之前挺恩爱的,还是陛下御笔亲封的模范夫妻。都不知道到底是怎么成了现在这样。” 他说得认真,濛女却答得敷衍,“这还不简单么?你把自己代入寡妇想想不就知道了。” 现下已快到楼相边境的九木城,可以从此看见城墙隐隐,烟云与灯火缭绕在一起,很是热闹的样子。车夫在空中晃了晃马鞭,哗哗几声从风中浪过,最终落在了木轮上,有意无意在催促着。 清见起身回去,身后是早已凋零无几、却还尚未结果的花树,清风略一摇动像是凉透了背脊。 “你可是又去吟诗了?”濛女问他。 清见用方才顺手捡的不知名野果堵住了她的嘴。 密报说楼相出了内乱,可到了九木城,此处的百姓仍在放烟花。清见拨开帘子看了看,只见城门大开,守城的侍卫正在聚堆聊天。 “往年公主寿辰总有礼乐朝贺,今年不知怎得等到现在也没有。” “是啊,真是奇怪……也不知是不是忘记了?” 多暮听罢即刻从旁问道:“大人,他们口中的公主,是不是……” “是。”清见神色凝重,微一颔首。 据说公主出生那日,楼相顺利收复了东边的属地,老楼相王大悦,当即将这片东边的封地送给了刚出生的公主,并拟封号“齐祎”,寓意她一生齐泰美好。 然而前世齐祎公主死去时,与濛女现在差不多年纪。 “是什么?你们在说什么?”濛女一手按着嘴角,话音很是粘连模糊不清。自从吃了那枚野果之后,她的嘴唇就像两瓣橘子似的红肿了一路。 “大人,要不咱们在九木城内歇一晚吧?”多暮认真地建议道,“以前有人说过,九木城里的槐香糯米金元宵无敌好吃!” 齐祎的生辰朝贺取消了,王城局势暂且不明,清见因着守城侍卫的两句闲话分了心。片刻后,他耳朵里才回荡起了“无敌好吃”四个字,紧接着问多暮道:“果真?” 多暮觉得他今日反应极度迟钝。 于是他们在九木城落了脚。多暮去寻了个妥帖的别馆,将车马停罢,与濛女一同去市上吃元宵去了。清见有些困乏,因着接连服用续回丸引得头痛,一路打着呵欠去了榻上。 数日不曾好睡,现下置身床榻,却偏偏怎么也睡不着。 他随手抽了一卷书翻了翻,内容穷极无聊,倒是十分催眠。只是刚看得昏昏欲睡时,忽而听见隔壁有些许响动,一时间即刻就瞌睡全消。 多暮和濛女馋着元宵已出去多时了,车夫小哥在楼上的客房,这屋子里按理应该无人才对。怎么会有声音? 清见拿书挡住左眼,试图在从门缝里看一看内情,便听见里面有两个陌生的声音道:“奇怪,这里根本没人。” “是不是搞错了?” “一路从里京跟过来的,怎么可能搞错!” “对了,你刚才翻客房记录了没?” “老子他娘的一个顶级刺客,还用翻客房记录找人?” “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苏清见个性狡诈,怕弄错了人不是?” “你意思是翻客房记录就不会弄错了?” “不不不,你别多想,我只是怕咱们再杀错人而已。” 清见蓦的一惊。正当这时候,一只握着匕首的手从黑暗之中朝他伸了过来,静静抵到了他颌下。 第6章 6 那人站在清见身后,一手捂住他的口鼻,一手持刀挟持着他往后撤,只两三步之间,很快退到了旁边的黑屋子里。 这屋子里黑漆漆一片,之前小倌曾说此处有人住着,现下看来都是瞎话。清见有意起身,却被这人一掌按了回去,对峙丝毫不占优势。 这时候,他原本的屋子里继续传来那两人的声音:“我都说了苏清见早跑了,你还偏不信。” “楼上还有一间房,老子就不信找不到人!” 说罢他擦了擦手里的小刀,捏着它往楼上车夫的房间去了。 他们二人一走,这人便松开了捂着他嘴的手,并侧身坐到席前,顺手把自己头顶的斗笠揭了下来。 “你怎么总喜欢往人家刀口上撞?”她出声道。 听见这熟悉的声音,清见即刻推门出去,从隔壁端了一盏烛火过来,像是在辩妖魔鬼怪似的往她脸上一照。然而还未看清故人桃花面,就见故人袖中钻出一条小白蛇,迅速盘上了灯烛,并朝他发出了嘶嘶的威胁之声。 他放下灯烛,整个人都呆住了。 “怎么是你?” 须叶从旁寻了另一盏灯烛,握着它去沾那火光。烛光映在她姣好的脸颊之上,却衬得肤色愈发白皙,唇色亦愈发绛红。只是这光倏忽明灭,使她面上的神色不太明朗。 她点燃了第二盏灯烛后,屋子里即刻明亮了许多。 “我本以为你早已识出我来了,那日才让多暮来换我做车夫。不想你的洞察力越发差了,同行多日竟也浑然不知。”须叶瞧着那灯,拨弄了许久仍觉不太满意,“想来苏大人的心思全在设计陷害别人上,到头来却不知自保。” 见清见还在震惊之中,须叶又道:“我还记得苏大人与我说过攻防得宜,可你一向是嘴上说到,自己却做不到的吧?” 攻防得宜,攻防得宜…… 那日须叶卧在清见怀里,车马颠簸之中,自巽州的热闹里穿行而过。 清见抬手刮了刮她的鼻梁,袖中透出一股熟悉而舒适的清香,让她抱着放在自己耳畔不肯松手。过了良久,须叶方开口问他:“为什么只能选茂王,倘让梁王胜出又会怎么样?” 须叶问得正经,清见却与她玩笑:“因为茂王党人少,帮他撑个场面呗。再者胜负之事谁又说得清楚,兴许梁王也有机会呢。” “不会吧,茂王已然那般嚣张了,还需要你们去撑场面?”须叶一边掰他的手指头玩,一边说道,“倘若有人拿出许多理由来劝你改变阵营,且于你也没有什么损失,你会肯么?” “夫人被人说服啦?”他问得宠溺,却让须叶极想反驳。 “没有。”她当然不是,“好奇而已。” 还没把他掌纹临摹遍,就被他反手握住,二人的气息在空中散漫地交织在一起,如此起彼伏的波澜般。她昂首,见清见也正定定看着她,“夫人,你知道我是做什么的吗?” “做什么的?” “我是茂王席间最好的说客。”清见一笑,将她视若珍宝般纳入怀中,面额相对,近在眉睫,“怎能给你机会投敌拆台?” “那就得看你能不能说服我了。”须叶道,“不然我随时会拆你台。” 清见的吻,总是以柔情似水开始,渐次引她深陷。等她发觉的时候已无法自持,分毫不差地落进他的布局里,尔后就像逆水行舟,自愿驶入避无可避的深海漩涡之内,且每每都沉溺其中。 临了时,须叶把额头抵在他肩上,嘿嘿直笑:“你平日就是这么做说客的?” “自然……此招攻防得宜。”清见笑着抬手整理她的碎发,替她扶好歪了的玉簪子,彼时车马亦恰好停在了危机四伏的别馆门口。 可惜那日温存背后,尽是他的险恶用心。 “我就想问你你来干什么的?”清见说这话时,语气登时急了五六分,“你是在京城还没有玩够,追到这里来继续玩?” 须叶却不着急:“你猜?” “劳烦你把脸转过去!”清见心里很是搓火,干脆走到门外吃了一把续回丸。 须叶不怒反笑,挖苦他道:“这就生气得吃药了,苏大人好宽大的胸襟哪。”说着她自桌案上取来卷轴画,这举动总让清见记起那日在绣花台时,她慵懒地坐在木阑干上将那副仿品古画抛下楼时的轻佻模样。 视眼前一切为玩物,何其风流薄情。 “不过告诉你也不要紧,我来确是为了你。”她朱唇轻启,慢吞吞地告诉他,“有人花了重金跟我买你的命。” 她展开卷轴画,只见里面所画之人,正是清见。 不晓夫人害人无数,所害的人都是她接下的生意,有求于她的人带上绘有目标人像的画卷给她,再压上一件自己的宝物,由她选择要不要揭开画。她揭了画,便是同意了。 太多事情一并发生,清见揉起了额角。良久方问起:“之前那些京官,都是你动的手?” 那时候京中官员一提到不晓夫人,皆闻风丧胆,各自兢兢业业,连平日十分跋扈的朝臣也收敛了许多。此女最嚣张的时期正是他俩和离之后,而且用这么白痴的化名…… 他早该想到是她! 须叶亦坦然承认:“是啊。不然我独身在外该如何果腹?” “那濛女又是怎么回事?你打算借此机会把她送到哪里去?”清见之前已然揣测到濛女此行与她有关,毕竟晓知濛女最终结局的人,除了他就只有须叶了。 把濛女悄无声息地送走,这无疑是最好的机会。然濛女是茂王扳倒梁王的最后一根稻草,也是最关键的一根,虽知她结果惨烈,稍微一动,却可能会改变夺嫡的最终结局。 可一旦提及濛女,须叶就不耐烦起来:“你少管闲事。” “我如何少管?我给茂王做说客,为的就是让他做皇帝,你就真在一旁悄摸摸拆台?”清见很是气愤,“你可知这一下又要误了多少性命?” “她的命就不是命了么?” “那也是她自己选的!” “那齐祎呢?齐祎与她一样,都是自己的选择么?当年我说要救齐祎的时候没见你反对,说要留下思齐也没见你反对,如今稍稍犯了你的一点利益你便开始装圣人了,你可真能装啊你。”须叶亦脸颊微红,“我怕极了思齐跟着你,学到一肚子凉薄自私、阴险狡诈!” “别吵了,别吵了。”门外有人道,“你们倒是听我俩说两句!” 须叶抬眼一看,居然是方才那两个寻不到人的刺客。她正想起身迎敌,只见清见两步过去就把门给重重合上了。 他关了门,即刻回来继续道:“你别扯上思齐,思齐跟着我比跟着你去做花魁好多了!你还不明白现在楼相内乱就是因为当年救走齐祎,现下刺杀问绝的人,至少有一半都是她扶持的吧?” 当年清见奉命出任巽州刺史,二人住在巽州,正赶上齐祎出逃离宫。前世齐祎从楼相宫中逃到巽州七尺寺避世,被楼相大将军发现后强行带回了宫去,回宫途中服毒自尽。 此事震惊朝野,亦加速了楼相与本朝的关系恶化。所以当年救下齐祎,的确有私心在里面。 可齐祎与濛女不一样么? 须叶说的不错,其实她们本质并没有什么区别。都是无法掌控自己命运的人罢了。 正当二人剑拔弩张时,屋门“砰”的一声被人撞了开来,方才被关在门外的两个刺客凶神恶煞地走到他俩面前。须叶定睛一看,其中一个额头上还被磕了一条明显的血痕,想来是清见合门过于用力的缘故。 “二位小哥,可是走错了房间?”孟须叶抚了抚缠在自己袖口的小白蛇,即刻皱起了眉。 这俩呆头想来是她雇主派来帮忙的人,一路从里京跟到九木,因她驾车时刻意捉弄,中途还跟丢了一次。虽说是职业刺客、武艺不浅,却显得很是傻里傻气。 二人见了她,一时拿不清是什么意思。片刻后方才换了张笑脸,说道:“我们只是想进来说一句——家和万事兴,请二位莫要吵架。” 清见皱紧了眉头。 须叶假装无事发生。 二人对视一眼,合上门便退出去了。 “你的人?”清见问她。 “不是。” 屋内沉默良久,可以看见俩刺客在门外偷听的影子。清见略咳嗽一声,问她:“……那个连澈……是什么人?他干嘛一直跟着你?” 那天闹市骑马捡了绣球的英俊男子,牵着她的手上马,让她坐在他怀中兜风的男子,看着她的眼神与他人皆不一样。清见总觉得他眼熟,还记得他当日拿着绣球走近须叶,说:“我本以为接了绣球,你便会跟我走了。”一听即知他是个心术不正之徒。 须叶轻描淡写:“想买你命的人……之一。” 此人来路不明,近来日日流连绣花台,伺机与她搭上话。须叶遂托绣花台的小花娘们留心探了一下,仅排除了他是梁王党的可能性,除此之外仍不知他究竟是哪一边的人,更不知他与清见有过什么过节。 须叶问起他原因时,他与她说了一句话—— 第7章 7 “我妒忌他。”连澈说。 他剥完了手中的橘子,转而递与了须叶,“我妒忌他与你在一起三年之久,日夜相对,情投意合。” 是八年。须叶暗想。前世五年,今生三年,一共是八年。 说起来真是老夫老妻了。八年,若是他们的孩子还在,这样长的时间足够教会他像隔壁府学里的孩子一样念“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了。须叶的小产后遗症至今都还没个了结。 她甚至跑去问过一个传说中能够通灵的巫师,尔后又觉得巫师说话过于高深,她回去抄了三百页经书,也没搞明白。 失子之痛,还是宛如切肤。 然清见却嫌不够,有事没事就往她的伤口上撒盐。她小产那一晚差点丧命,清见却是彻夜不归,三个月后,带回了一个已然怀孕三月的女子阿瑾。 阿瑾的肚子一日复一日大了,她就坐在庭院中,在暖阳下抚摸隆起的小腹,哼起家喻户晓的童谣来:“朱瓷碗,青铜镜,女儿梳妆小窗下。吾郎归时,面若红霞不必画。” 彼时清见捧着笏板下朝回来,阿瑾握住他的手放在自己小腹上,期待地说道:“大人,可感觉到了?” “什么?”清见一愣。 阿瑾欣喜地说:“他会动了,今晨起他便会动了!” 一大群侍从侍女,讨好似的上前笑作一团,登时一扫府里数月的沉闷,喜气洋洋起来。须叶远远看见清见长舒了一口气,他说:“这孩子定然像你,活泼得很。” “是啊,二夫人养得这样仔细,小公子必定健健康康的!” 清见亦微微笑道:“辛苦阿瑾了。孕中劳累,我在朝中也顾不上你们母子,今日已和郎中说过,以后每日两次诊脉,府里补药、瓜果一应备足,千万莫要委屈了你。” 哦。 须叶略一低头,继续抄道:“是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最后一笔还没抄完,纸却被泪水浸湿,眼看着字字融在一起却毫无办法。 傻得很。傻得很。 所以他还没断气的时候,须叶让他死了个明白。 “我真的烦死你了。你死后我得去书院请一块匾,上书苏清见真该死。你知道我最烦你什么吗?便是你非要在门口点着灯睡觉,那烛光几乎每晚都把我晃醒;还有你非要在画堂里挂着那幅丑得不行的画,说是三岁的时候所画,别人夸你是个少年才子。到现在我都不觉得那是一句好话;“中庭那株桃树……分明长得好好的,你非要把它移到后院,后来就再也没结过果子。我劝你把它挪回去,你说它会不习惯。你把人家挪出去的时候有考虑过它不习惯么?它若是习惯了,怎么可能结不出果子? “所以我把你的药换了,现在倒是解气得很。那日阿瑾问我,说若是你病重怎么办?孩子没爹可不行。我与她说了只要有钱就能有爹,她也觉得很有道理,所以你说你活着还有什么用?” 当日清见沉默很久,才问她:“果真这么烦我?” 千真万确。须叶道。 清见死后,须叶亦端坐在同样的地方,发现后院的桃树莫名顺眼了很多。天已凉了,上面挂了几枚青涩的果子,已有了拇指大小。 她面前的席子上摆了一盏清酒,还没喝,就被突然冲进来的阿瑾打翻在地。 “夫人不要犯傻!”阿瑾双目红肿,显然是已为清见哭了半日,“夫人,大人泉下有知一定不愿你有什么三长两短,请你不要做伤害自己的事!” 他若是泉下有知,恐怕要上来亲手掐死她。 须叶淡淡道:“阿瑾,你好好把他生下来,莫要辜负了你们的孩子来这世上一趟。”然后伸出手,把还没加进酒盏里的剧毒吞下了肚去,“至于我么,我一定得带他去给我的孩子认个错。” 她说完这句话,阿瑾的情绪彻底崩溃了:“夫人!这孩子不是苏大人的!” “什么?” “孩子……不是大人的。我那情郎已然战死沙场,我才发觉自己已然有孕……女子若是未婚有孕,大抵会被族长判去沉湖。”阿瑾泣不成声,“为保这孩子平安出世,求了大人,求了大人帮我……所以……” ……你怎么不早说??? 须叶于是乎重生了。 她重生于他们成婚前不久,一切都重新来过。只是再看见清见那张欠扁的脸时,除了心疼还是心疼,他为何不说实话呢?他若是说了,这一切根本都不必发生。 须叶决意此生好生补偿他。 非要在门口点灯?好,点!她拆了旧衣做一块小罩子,夜里遮了眼睛睡便是了;非要挂那幅丑得不行的画?好,挂!这画细看之下有著名画师的风范,我夫君他三岁时就是个才子;非要挪那棵树到后院去?好,挪!反正家里又不缺那两个桃子。 只是她这一让步,反而吓得清见恶习全消。他夜中必亲自去灭灯,画堂的画摘了下来,桃树也留在了中庭。 鉴于二人夫妻感情和睦,老皇帝御笔一挥,写下了“里京模范夫妻”六个字送给他俩。 …… 自别馆中受伤之后,须叶再度睁开眼,发现自己置身一个空无一人的小木屋里。身边的炉子里温着一壶药汤,咕噜咕噜的,一股涩味直逼她眼角,冲得她眼泪直流。她还以为自己又死了一次。 那清见呢?我没事,他应该也没事。可他到底去了哪里? 她挣扎着坐起身来,一开始只是尝试行走,缓缓的,走一两步便摔了,几天之后终于在数次复健之中恢复了正常,可以忍着躯体的剧痛走到桌案那里,读他留下的书信。捡起桌案上的纸张的一刹那,她真的悲喜交加,上面果然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笔迹。 甚至字迹清晰认真得能让人想象他写字时斩钉截铁的模样—— “和离书:夫人须叶亲启。 与卿同入梦,长祈毋别离,尔今已有八载余。然天下无不散宴席,愿今日一别无须伤情,夫人无病无灾、平生安然永得自在。清见。” 八载余…… 须叶到这一刻才恍然大悟,原来这孙子也重生了? 难怪她说要救齐祎公主时他没有一丝一毫的疑虑,难怪她总觉得别馆里的陷阱有些蹊跷…… 孟须叶握着和离书的手指隐隐发颤。念来念去,也不过五十九个字,还以为他必有长篇大论,说不定能够编撰成籍,可到最后也就是百字不到而已,真正可称草草了事。 之后有一日,随身的侍女墨意有意问起:“夫人还记得您和大人刚认识时吗?” “怎么了?” 十七岁,那日小雨淋漓,她伸手去触窗外的雨,肩上被淋出了一片深色的痕迹,很快便湿透了。 “姑娘也喜欢里京的雨?”身旁传来了一个陌生的声音,低低的,十分耐听。 须叶侧首一看,只见他穿着玄色长衫,墨色如泻的长发并不如其他男子般束成小冠,只束了一半披在肩后,他目光如炬、眉似小山峻岭,薄唇在清俊的脸上勾出了浅淡有分寸的笑容,既不迫切,也不疏离。 须叶还是头一次遇见与她一样爱这里京烟雨的人。 “其实比起雨来,我更喜欢雪。”须叶与他坦诚道,“不过在里京很难见到下雪。” 里京地处中原,最寒冷时冰雨如刀,风雪却隐忍不发。须叶幼年在巽州长大,一至仲冬时节,那儿的雪简直能堆成围墙,好玩至极。 她正想着,便听见清见道:“巽州有雪,姑娘来年冬日可以去玩玩。” 说来甚是好笑,那时须叶便在想若是自己与他同去巽州玩雪会是怎样一幅场景?可墨意却接着说道:“奴婢想说的不是这个。” “那是什么?” 墨意回忆道:“那时大人知道夫人喜欢养蛇,自己一个人提了个竹篓便上山抓蛇去了,说是要给您凑齐里京十奇,结果回来时被咬得满手都是洞,侥幸没有中毒……” …… “你在想什么?” 蓦的,连澈的话将这段记忆从此处打断:“不晓,你似乎已出神许久了。” 须叶方才渐而从记忆中出来,把手中的橘子还给了他。“你方才所说的话,你自己听着觉得可信吗?” “上天作证,我说的都是实话。”连澈腆着脸笑了,告诉她,“所以我努力想要给你他永远给不了你的东西,也让他妒忌妒忌。” 清见给不了的东西?那可就太多了。须叶随便掐指一算也有一大堆。 那年他们在巽州看草场,巽州地处边疆,牧马犹多,草场亦如天际般宽广无尽。须叶极想邀他一起策马,然他自幼患有心疾,不可像他人一样肆意驰骋荒野,只可在远处摇着折扇喝喝凉茶。 连澈遂真的牵来一匹骏马,自里京穿市而过,邀她同乘。 须叶坐在马上,偶然一眼见到抱着思齐小心退到一边去的清见,蓦的觉得眼前的一切都没了趣味。 原来,她想要的其实并不是策马。 作者有话要说:哼老渣女了 看到这连个收藏都不给我ε=( o`ω′)ノ 第8章 8 “搞什么东西?”多暮提着给清见带的元宵回来,才发现自己屋里被翻得乱七八糟、一片狼藉。 怎么回事? 他将之拿起来一看,凉被上还有几个戳穿的刀眼,很难让人不怀疑这里有别的人来过。 “唔……”濛女一边啃着比她的嘴巴大很多的炸元宵,一边含糊不清地问道,“是不是有仇家来杀你家大人了?” 啊? 多暮吓得把手里的东西一扔,即刻就往隔壁屋子里奔去,但却是一个人影也没有看见。他吓得不轻,“糟糕!大人真的不见了!” “床榻底下有没有?”濛女提点道。 多暮赶紧趴在地上瞧了瞧,一时更加着急了,床底下也没有! “哈哈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濛女见状,在旁笑得直不起腰来,“多暮,你怎么这么好玩?” 多暮哪有心思和她玩,他急得出门去,刚出来就听得十步开外的另一间黑漆漆的屋子里传来了声响,嘎吱嘎吱的像是在挪席。 “黑灯瞎火鬼鬼祟祟,里面多半有鬼——” 多暮向前一步,却被濛女一手挡了回来:“人家孤男寡女在一起,你进去干嘛?” 虽说之前清见置换车夫的时候,多暮便知道须叶也来了,却还是完全没搞懂他们在干什么,或是筹谋着要干什么。听濛女这么一说,他即刻追问:“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装什么傻呀?”濛女嚼着元宵向他解释道,“意思就是他俩在里面投壶呗。” 她话音刚落,只见从里面推门走出来一个洒扫小生,抬起门上的漆金铜锁一摁,便把门给锁上了。 “……嗯?” 濛女眉头一皱意识到大事不好,心道这是怎得一回事?他们二人不在里面么?须叶分明事先与她交代过,说他们有要事相商让她借元宵支走多暮……不对劲,不对劲。濛女上前拦住小生,问:“方才那屋里的人呢?” 小生思考片刻,缓缓答道:“他们太扰民,被我们北辅大将军抓走了。” * “这北辅大将军的名号听起来倒有几分耳熟。” 将军府厢房内,须叶拈起墙上的一幅行军山水图瞧了瞧,觉得甚是稀奇。这北辅大将军二话不说直接把他们二人连夜绑到了楼相王城,一大清早,又遣人送了吃食衣物过来,不像是个穷凶极恶的人。 清见淡笑:“三年前在巽州,你差点咬了人家一口。” 他如此一说,须叶便记起来了。北辅当日来巽州找寻齐祎公主,因带了不少兵卒,要先跟巽州刺史清见商议借道。须叶偷听之后先其一步去到七尺寺,将齐祎接到了刺史府中窝藏起来,清见则极默契地与北辅周旋了一日,尽量为她拖延时间。 她已在七尺寺接到了齐祎,北辅却始终未能得到清见允许带兵搜查巽州,提剑大闹了刺史府。遂有了后面的事。 须叶恍然大悟:“原来是他!他与你有过积怨,这次必然不会放过你的。” 清见坦然相对:“他与你积怨更深一些,想必你也逃不了。” “那也是先杀你。”须叶道。 “先杀你。”清见道。 “先杀你。” “先杀你。” 两人一时难分高下,未曾注意到玉树临风的北辅大将军已在一旁站了多时,他锦袍半敞,隐隐可见胸口肌肉的纹路,可谓是雄姿英发。此时一颗五彩绣球自他手中抛来抛去,嵌在上面的铃子发出“叮叮铃铃”的声音。 “楼相的饮食用得惯吧?”他微颔起首,下颌轮廓分明,愈发显得干练清俊。 他这么一开口,不但清见,须叶也吃了一惊。 “怎么是你?”须叶咬字时稍稍一颤,一度不敢置信,“……连澈?” 清见暗道难怪见连澈那般眼熟,原就是三年前带了数百精卒勇闯巽州的主角。当日连澈年纪尚轻,见屡说无用,瞬时又被清见激怒,当堂提剑指向清见说出了“来日必要荡平巽州”一话。这轻狂之语后来传到北辅将军的老母亲耳中,大将军不幸被罚抄了三百卷兵书。 他最后自是没有寻到公主,那数百精卒甚至没能踏进巽州城门。 “不晓夫人若是有什么需要的,皆报给我就是。”连澈对身旁的侍从吩咐道,“她今后住在此处,你们千万不许怠慢了。” 侍从答得唯唯诺诺,眼睛瞥向了清见:“那……那这另外一位公子呢?” “别让他死这儿就行。”连澈敷衍道。 清见自我劝解:遇事不气恼,心疾自然好。 “不过死了也不碍事。”连澈又补充一句。 清见继续劝解:每日笑一笑,十年不吃药。 “若真到了那一日,第一件事当是把他的尸体弄到楼相境外去,早点撇清关系。”连澈支着下巴,思考着说道。 清见:谁能给我一把刀,我十刀之内定能砍死他。 “将军既早有打算,如此甚好。”须叶说起话来也是丝毫不留情面,漆黑的眸子稍稍一转,不知又添了多少心思,“那么我便直说了。我想见一见你们齐祎公主,你可否帮我传句话?” 清见暗笑,想若是连澈知晓当年收留公主的人就是她,必定要气得上蹿下跳。他从桌案上拿了果子悠闲地啃了起来,咳了一声,笑道:“对了,听闻齐祎公主离宫接近一年,这一年里她是如何过的?” 他有意挑起是非,然须叶只是淡淡看了他一眼,并不大理会。 “公主自有她的过法,这个就无须苏大人操心了。”连澈没听懂清见的弦外之音,反倒将了他一军,“苏大人,你现在吃的果子,是我家幼弟刚用舌头舔过的。” 苏清见两眼一黑。 连澈转而看向须叶,“我自当为夫人传话,可公主已避世多年,这数月来甚至连太后都不曾面见,恐怕要见她很难。” “那可就难办了……”须叶佯作思索模样,问,“听闻公主心肠良善,是个好佛之人?” 连澈颔首,“的确。” 她从自己手腕上取下一串洁白无瑕的砗磲佛珠来,交给了连澈,“我前些时日偶然得了砗磲念珠,见它造作珍奇、圣洁如玉,想把它献给公主,看看她是否愿意接受。” 须叶度定她一定会收。念珠十五子,光华不弱于其他琉璃宝石,虽隐可见几丝磨损,亦不减其收藏之价。更重要的是,这念珠本就是属于齐祎的东西。 三年前,须叶将齐祎从七尺寺接回途中时,第一次见到这念珠。 彼时公主身量纤纤,疲倦地靠在车壁上,双目下可见深重的乌青。她穿着一件墨色泛白的破旧僧袍,身上与生俱来的贵气却不曾消减,眸子淡淡地看着窗外的一草一木,手指搭在念珠上,久久不发一语。 她并不问接下来要去哪里,也不问须叶为何相助,如同一样被须叶拾捡起来的物什一般安静,莫名使人心疼。 “撑了这么久,你也饿了吧?”须叶问她。 公主迟疑片刻,最终还是点了点头:“……嗯。” 清见曾与须叶说过,通常官府的马车里会装些干粮和水,以备随时远行之需。曾有一回清见变戏法般为她寻出了几块白玉糖糕,她还记得是从…… 须叶凭着记忆伸手去取,果然,摸到了藏在车内的干粮和果子,递给了公主。 公主缓缓伸出手接过她递来的东西,却是一点点细嚼慢咽,许久过去,只咽下了一小口点心。 “饿了还般久还这样细细咀嚼……公主是觉得巽州的点心不太合乎口味么?” 公主听罢垂眉,卷翘的睫毛也跟着垂下,目光落在了自己手里的点心上,渐渐地,她嘴里也不再咀嚼了,面部全然松弛下来。 如此沉默了许久,她憔悴地答道:“不是。” 良久,她方才告诉须叶:“我有孕了,吃多了也是会吐出来的。” 直到那时须叶方知她落跑与自尽的缘故。她已有孕数月,只因身子偏瘦、僧袍偏大,未能让人一眼瞧出来,然齐祎却并没有出阁,这孩子到底是如何一回事,恐怕三言两语也无法解释。 须叶想起了阿瑾。 她想起阿瑾坐在庭中轻轻梳理头发,哼着那首“朱瓷碗,青铜镜”时的模样,是清见善心大发,也是清见因为阿瑾腹中的小小生命,想到他们未能出世的那个孩子,所以才突发奇想把阿瑾带了回来。 到了刺史府后,须叶端来一碗落子汤,静静地放在了公主面前。 “喝与不喝,你自己选。可若是你没有能力照顾这个孩子,没有能力护他幼年安稳,我建议你快些喝了,便能快些解脱。” 公主没说喝,也没说不喝。她又捏了捏腕上的砗磲念珠,淡淡道:“这与杀生有什么区别?” 想想前世她宁可自尽也不愿落胎,须叶便知她是不肯的了。 于是须叶让清见做了两世王八。 公主在刺史府内生产,产下一个水灵灵的女婴,并为她起名“思齐”。思齐出生的那一日,大雪过境,一夜之间盖满了山河。 小小的竹床之中,思齐冻得满脸通红、哭声渐弱,小手伸出棉被似要祈求拥抱,这一举不慎撞落了那串放在她心口上的砗磲念珠。然哭也无用,她的母亲已然不辞而别,大雪一来,连足印也消弥不见了。 第9章 9 孟春时节,夫妻俩坐在屋檐下一连近一刻钟沉默不语。 思齐在屋内哭,夫妻二人离她数十丈远,也能看清她时而伸动的小手,正在拼命晃悠、试图抓紧。 “怎么办?”须叶问。 “不知道。”清见答。 他俩原本的计划,是待齐祎身子恢复一些后,劝她将思齐送回楼相宫中抚养。谁知齐祎先一步撂了挑子,一时不知该怎么办了。 须叶自失子之后与清见一直分榻而眠,若有欢好,也千万提防有孕服药避子,再未曾动过为人母的念头。她一度记得自己在旧梦中辗转痛苦无法脱身的模样。齐祎顺利产下思齐后,她也跟着长舒了一口气,忽而也生出了一种新的情绪——害怕。 怕孩子。 真的是怕。无时无刻都怕。以至于后来思齐学会唤人,一句“爹爹娘亲”也会让他们二人受到惊吓。 那日他们俩始终也没有勇气去抱起思齐,反倒是听到她哭声的隔壁太婆带了乳母过来,将他们俩臭骂了一顿。太婆将自己身上的绕丝鹅羽斗篷脱下,再给思齐盖了一层,唤来乳母将她抱到火炉旁喂奶。 “你们二人到底怎么为人父母的?孩子受饿,竟然还坐在远处眼睁睁看着,若不是多暮急急过来寻我,这孩子该被你们俩活活饿死了吧?” 她说着又用自己的脸颊贴了贴思齐的脸颊,只觉凉得可怕,看向清见二人的目光便愈发凌厉了些,“怕是再耽搁下去,不被饿死也冻死了!” 须叶被她的目光刺得略一闪避,有种百口莫辩之感。 要不还是撤吧?二人对视片刻,即刻会了对方的意。 “不许走!”太婆见他们有意遁走,急急阻止道,“就在这儿好生看着该如何做。” 此时思齐在乳母怀中渐而平静下来,脸上的潮红亦慢慢褪去,正有气无力地吸吮着。屋子里萦绕着炭火时而爆开的急促声,与思齐逐渐有力的吸吮声。 清见战战兢兢道:“阿婆,我俩就算是在这看足了一日,也不会产奶啊。” “谁让你产奶了?”太婆十分恼怒,“我方才有说过让你学着产奶吗?” “我……我也不会。”须叶小声说,“我……还没产过。” 太婆听得心烦,索性还是把他俩赶了出去。方出门,两人便一齐长叹了一声,坐在席前执手相看泪眼。 “要么我们把她送回楼相去,他们大抵也不会拒绝公主的血脉,思齐也算多了一条活路。”须叶道。 “把公主藏在刺史府六月之久,足够你我夫妻二人死一百次了。” 清见说着,把路过的小橘猫薅进了怀里。小橘猫懵懵懂懂,被他横竖左右前后蹂/躏了一通,竖起尾巴凶他道:“喵呜!”没想到刚凶完他,又被一旁的须叶薅进怀里,横竖左右前后再次蹂/躏了一通。 “找不到手感啊!”须叶叹气,“你说咱们该怎么抱她呢?横着,竖着,还是斜着?” 毫无经验的二人遂开始了漫长的寻觅过程。 * 连澈接了砗磲念珠,并不多追究它的来头,道:“放心,东西我会替你送到的。”说罢他温柔地瞧了一眼须叶,勾起嘴角来轻笑,“我已命他们备好了热水,还请不晓夫人稍后移步净池沐浴。” 北辅将军府里的净池,可谓荣光奢华无比,是当年老楼相王比照王宫里的文池所赐建。用金玉作墙砖,雕琢后的大理石为壁,宽约十八尺,相当于一间小屋子了。 家里被赐了这么个玩意儿,连澈的老爹却一辈子也没敢进去洗一次,府里女眷媵妾更是不敢涉足。这净池遂一直空在那儿。 他邀请罢,须叶点头称好。 “不是吧你?”清见自幼喜洁,对此很是郁结,“他家澡堂子不知多少人趟过,那得有多少斤的陈年老污垢了?” 连澈柔声道:“放心,净池之中并无污垢,亦没有其他人趟过。” “多谢相告。”须叶再度点头称好。 她随侍女们往净池去后,清见索性躺回榻上继续装死,心道这都是寻常事。 寻常事而已。 “快去看呀,快去看呀!”是个极稚嫩的男孩子声调,听起来不超过十五岁。他一路呼告奔到了清见榻前,大喊着,“那位夫人她在水池中……” “与我无干。”清见侧身躺着连身子也未动一下,如是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 见清见不为所动,对方又着急地大喊了起来:“有人溺水了,有人溺水了!你快去看哪!” 一听“溺水”二字清见心一沉,瞬时起了身:“在哪?” 须叶不会水,稍稍不看着她一些,浅水也能把她给淹死。且那净池据说是奢华宽大,定然至少也有一人深浅,装满了水其实极度危险,容易使人溺水。 “在沐浴的水池之中!”男孩用手里攥着的竹风车指向某个方向道。 这男孩的眉眼酷肖连澈,年龄大抵在十岁左右,推测应是连澈的幼弟讳狸。只是这讳狸不去寻连澈,偏来这寻他是什么道理? 清见虽觉得有些怪,但事态紧急也顾不得太多了,即刻与讳狸道:“带路!” 讳狸一身朝气的红衣穿行在将军府的廊道之中,好似一颗会走会跑的彗星一样来回冲撞着,叫人眼花缭乱。他将清见引到沐浴池前,那池周围有薄纱与丝绸遮蔽,看不清内里,清见急急拉开薄纱,只见到一池浮着一层桃色花瓣的深水,周遭有浓郁焚香,里面却是空无一人,更没有任何溺水挣扎的痕迹。 清见已觉不好,背后即刻遭人一推,因足底水滑落进了水中。 落下去方知这水竟如山间的雪水一般冰凉刺骨,一瞬淹没了他的身体,且争先涌进口鼻肺脏之中,呛得清见心口生疼。他只知道自己喝了不少洗澡水,更是吃了不少花瓣,脑子也一时颓废失却了求生欲。 是雨。 是一场大雨。 雨中见到须叶急急举了伞来,质问他:出门怎么学不会带把伞?若是又染了伤寒,带伞与吃药哪一个容易些? 他尴尬一笑,思酌着如何找个借口圆过去。 蓦的,又不再下雨了。雨滴全然凝固在空中,一切都停驻了,他伸出手去擦须叶眉间沾上的雨水。当手指触摸到她的那一刻,全是安心与释然。 “还好,不是假的。”这念头一直持续到他被凉水再度呛醒。 他擦净面颊上的水,拂去头顶的花瓣,方才定睛看见眼前多了一个人。这人有点面熟,哦,是连澈家的门房老羊。再一看讳狸已然不见踪影,而老羊浑身只披了一张毯子,像是正准备下水沐浴。 老羊也正一脸困惑地看着他。 清见看了看自己四周浮满的粉红花瓣,赶紧自池中起身,身上的衣衫已然被湿透,变得既沉重又冰冷。 “泡澡啊?”他问罢,老羊点头,他遂又尬笑两声道,“我替你试过了,水有点凉。” 赶快溜。 清见掀开薄纱,赶紧远离了这水池。 将军府中不仅厢房分南北,连沐浴的水池亦分南北,主人、客人与侍从各占一方不相影响,可见这里根本就不是净池,须叶也并没有溺水,只是小孩子的一场恶作剧罢了。果然,他方出来一路回厢房去,讳狸就穷追不舍地跟在他身后嬉笑。 他一身白衫此刻正不断往下滴水,拧一拧衣袖更是水流不止。一摸衣袖,清见忽而便记起续回丸来,他自袖中拿出白瓷小瓶打开一看,只见里面余下的丹参续回丸已被水淹成了汤剂,手一抖,便全都化水流走了。 这下完了,清见悄悄为自己拉起了二胡。然而讳狸见他面色阴沉,不忘从旁嘻嘻一句:“太好玩了!太好玩了!” “你觉得好玩吧?”清见问。 讳狸努起嘴来吹手里的竹风车,满不在乎地道:“略略略,就是好玩!” 话音刚落,手里的竹风车就被清见一把收走,一转眼,它就被扔进了老羊沐浴的水池里。 随着竹风车咕噜一声跌落,讳狸口中突然爆发出一阵尖利的叫声,他叫了两声,又急得跺起了脚,小脸“噌”的一下红了个遍。他发完脾气后,竟又一头钻进水里去捞那竹风车。讳狸尖利的哭声很快引来了许多侍从,十来个男男女女口中呼喊着“小少爷”竞相赶了过来,焦急地把水池围了个遍。 正在刷自己腋窝的老羊:? 讳狸被捞起来后,一边大哭,一边试图把已经坏了的竹风车拼回去。他浑身冻得通红,嘴唇发紫,哭声也变得断断续续。可饶是别人怎么说也不肯换了衣裳离开这里,几乎吓坏了众人。 在此期间,清见快被众人的目光刺成了筛子。 见讳狸仍然抽噎不止,有人忍不住叹道:“唉,那竹风车可是从前老夫人留给小少爷的遗物,小少爷这回一定伤心坏了!” 他这么感叹完,周围的侍从们也纷纷因此吵闹不停,很快,须叶与连澈便被吵闹声引到了这里。 第10章 10 讳狸最终没能拼凑好那个竹风车,开始躺在地上一边打滚一边嚎哭。 清见不知悔改地在一旁冷笑。 两边气氛一度十分紧张。须叶正欲开口,清见便抢在她发问之前说道:“不必问了,是我干的。我见那风车挺好玩,就跟他抢了,你们就说想怎么办吧。” 他一言把故意戏弄讳狸弱化成玩闹,谅连澈也不敢拿他怎样。 讳狸听他这么一说心知无可辩驳,哭得更大声了。连澈深深地看了清见一眼,僵硬地伸手将讳狸拉了起来,黑脸冷声道:“我带他去更衣。”说罢他果真带着讳狸走了出去。 其他人遂也散了。 唯独须叶留了下来。清见知道她想说什么,左不过又是些对他品格低劣的鄙夷罢了。他今日反正已落魄到了最低,索性让她说个够。 可她什么话都没有说。她只是走到他身前,从袖中掏出手巾来静静擦他脸上的水。 须叶稍矮些,眸子便抬得高些,左左右右地微微动摇着。她手背上的疤痕已开始泛白,使人见了总觉得痛楚似乎可以共通,心尖也会跟着绞痛一阵。 一见这疤,即如当日他写下和离书时,心下苦涩不已,全余对自己的憎恶。那时他居然还天真地以为他们二人的爱恨情仇已了结了。 可就算是和离,也并没有了结。或者说他们之间的纠葛根本无法了结。 他甚至没有一日忘记爱她。那日在绣花台再见时竟其实有一丝窃喜,原来她又回到京城,回到离他不远的地方。伸手就可以触到,触到的却不是从前的她,分明那么近,其实又那么远。 “须叶。”清见握住这手,有好些话想告诉她,“你听我说……” 然这话尚未道完,他忽而就浑身无力,晕得不得不扶住了一旁的石柱。片刻间,身子如脱线木偶一般重重瘫倒在地,须叶的面容模糊一片,须叶的手掌不再与他掌握,他亦无法靠自己起身,转瞬间卧在地上动弹不得。 失去意识前,只听见她说了一句:“你先睡一会儿,接下来的事交给我。” 问绝若是登基,对大璋日后的影响不小,这亦是茂王所烦心之事。可无论是齐祎扶持的刺客也好,忠臣们日夜的谏言也好,似乎都伤不了问绝分毫。茂王的计划亦进展不下去。 茂王的原定计划,是帮助老楼相王的幼子元良上位,由朝臣姜泠尤辅佐直到地位稳固。 姜泠尤曾是大璋臣子,又是个热爱和平的大善人,可以一路给元良洗脑。加之清见在此,定可以快速稳定人心、牵制问绝的党羽。照此计划下来,日后的楼相至少不会成为他登基的威胁。 可是现下的问题是,各方势力都控制不下问绝。连澈得了消息,说是有人在问绝身边襄助,已备有兵马、武器,一定保他登基。 须叶合理推测,对方极可能是专与茂王作对的梁王党。 她再按前世的时间线一算,老楼相王活不过半个月了,于是与连澈商量了,决意亲自去刺杀问绝。 连澈不解:“你情愿这么做,是为了大璋,还是为了楼相?” 须叶拿竹勺拨了拨炉内的香灰,答连澈道:“你们只消坐等,又何必多问。只是倘若我此举失策,你们便要做好武力逼宫的准备,因为问绝一旦顺利登基,除掉他的几率便更加渺茫。” 前世就是如此,各方势力不慎让问绝顺利登基,最终祸害了不少人。 连澈颔首:“你放心。倘他敢动你,我便是背上万世骂名也不会轻易放过他。” 须叶一笑,搁下木勺道:“那是最好。” 近来老楼相王丝毫不见病态,反倒还容光焕发,也不知是不是服食丹药服出来的效果。虽然如此,自他开始咳血后,有的朝臣已在日夜不断地给问绝送些好东西了。 北辅将军从前态度暧昧,这一次却是头一个与问绝献上了美人。连澈手握半数兵权,他的态度无疑让问绝更能站稳脚跟,这礼,问绝不得不收。 须叶于是就这么到了问绝面前。 世子居东宫,奢靡无极限。若说北辅将军府上的净池奢华,与此一比,顿时黯淡无光;若把京师的茂王府与此一比,顿时也如寒酸茅草屋,楼相可谓是富得流油。 此刻问绝身披锦绣夏衫,足踏金丝履,头顶白玉冠,“你是将军府来的?”他问得随意,走近了,又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的确是个美人,叫什么名字?” 须叶总算是看清了问绝的脸。这张脸,可谓是十足十的奸/淫可憎,比绣花台那些酒客还要多上几分油腻,他若是一笑起来,更像是有人拿了针在他脸上穿起几层褶子,让人狂起鸡皮疙瘩。 她徐徐道:“妾身还没有名字。” “哦……”问绝眯起眼睛打量她,“有点意思。”他说罢认真考虑了起来,片刻后,方告诉她道,“你这般好看,便叫作‘美美’如何?” 问绝此话是发自内心,须叶亦觉得很是受用,毕竟也不能多指望他起名上的才情。 “美美很好。”须叶颔首娇笑,出手牵起问绝的衣襟,一拉,便拉得毫无防备的他朝前一步跌到她面前。她此时正微低着头,面若芙蓉煞是娇羞动人:“素闻世子……素闻世子文武双全,今日可有空与美美切磋切磋?” 好大胆的女子! “好、好呀!”问绝抬首看她时,声音几乎一颤,“美美想要切磋什么?” 一转眼,他俩地位互换,高低重分。 须叶笑道:“文学武功,样样都想试上一试。今夜世子与美美,便是戏本里的书生与小姐、将军与公主,可好?”说着她作势看了看四周的侍卫、侍从,努起嘴来道:“只是……美美想与世子单独切磋……” “可是……”问绝亦跟着她的目光在殿内游走了一圈,“可是……” 可是大璋来的那几个老夫子,警告过他无论如何不可离了侍从。说是大事在即,切记安全要紧,即便是荒唐也要等到顺利继位之后。还说了若是他不干,大璋的兵马便不会再支援他了。 故而召见须叶之前,他们尤其叮嘱只消稍微混一混,向连澈表明态度便是,无需做过多的事。为此在外特意添了三倍侍卫。 问绝一下便陷入了两难。 “大将军和妾身说过。”须叶俯在他耳畔,悄声说道,“此夜只为庆贺世子下个月继位称王,不为其他。世子迟迟不肯,莫不是嫌弃美美不够温柔?” 她这么一说,倒像是连澈故意如此,也不知问绝能领悟到几分。 听罢问绝连忙道:“当然不是了……是美美想得太多了,美美甚得我心!”说罢他一把揽过须叶的身子,对一旁的侍从道:“你们,全都给本宫退到殿外去,除非有要紧事谁都不许进来!” 见众人一走,他即刻便搂着须叶到了榻上,急急便要脱衣。 问绝意乱情迷之间全不注意,此时须叶的衣带已环在了他的脖子上,她只消用力一勒,十个数便能叫他去见阎王。然也正当这时,须叶忽而瞥见他枕下藏着一把匕首,大抵是防身用的,她若是此时显露杀机,稍不注意很可能被问绝反杀。 若是用这匕首杀他呢?也实在太过冒险。她的力气没有问绝大,即便拿到了匕首也极可能会被他抢走。 对了,她还有迷魂散。 今日拿清见做实验用的迷魂散,无色无味,缺点是不能撑太久。且二人离得太近,若非十分小心,稍不注意她自己也会被迷倒,很是危险。 正当她斟酌着该如何用它的时候,外面的侍从大声呼喊了起来:“世子!世子!殿外有大璋使臣求见!” 大璋使臣?须叶懵了。是茂王又派了别人过来,抑或是老皇帝一时想不开,明目张胆地遣人过来干涉隔壁内政? 须叶正懵着,见问绝也一脸莫名其妙。片刻之后问绝烦躁地问了句:“他有什么事?” 门外侍卫答道:“他说此事与国家机密有关,若非当面不可轻易说出。” 这人真是装神弄鬼,的确颇有大璋使臣的风范。问绝明显对此十分反感,不情不愿地自榻上起了身,又不情不愿地遣人进来为他整理衣衫。他手里还攥着须叶的衣带,依依不舍地对须叶道:“美美,你可得等着本宫!” 光在这等着他可不行。须叶倒要看看这人到底是梁王党还是茂王党。她扯了扯衣带,不肯放他走:“可是美美只想与世子在一起。” 是时,殿门已被侍卫敲得摇摇欲坠:“世子,世子,可要见那使臣?” 问绝急得满头大汗,却不是为了殿外的使臣,他赶紧道:“那美美可愿与本宫一起去见那人?” 须叶敛了衣裙,跟在问绝身后到了议事正殿。此时殿内夜风瑟瑟,吹得她直打喷嚏,问绝见了十分心疼地给她披上了一层外衣,并让人小心地扶她到身旁坐下。 而须叶只想知道对面到底是谁。 她想罢死死盯着殿门,片刻之后,只见清见从那儿一步步走了进来。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小可爱的收藏鸭! 呜呜,总算让我抓到活人啦默默蹲榜单中,下一章周四更新orz 第11章 11 清见一身白鹤墨衫,清俊倜傥不输当年。 清见身后,姜泠尤等一行人皆捧着朝笏进来了,不止是文臣,门口亦围上了许多精甲侍卫。在他们所有人之后,一位年约四旬的锦衣女子强忍着怒火缓步而来,被众人尊称为“王后娘娘”。 她便是齐祎、元良的母亲,老楼相王的结发妻子苏后。 苏后的弟弟南辅将军,手握着楼相的另一半兵权,原是忠心耿耿、听老楼相王指挥辅佐问绝的人之一。放眼望去,他也在清见之列中。 这下可好玩了。 问绝一见苏后,明显多了几分惧色,待到她上前时几乎已迫得他快要从席上躺下去了。 “王后……”他喉结一动,盯着苏后的一举一动,“王后此来可有什么事么?” 苏后并不多说话,与身旁的侍从递了个眼色,侍从便持了一木板上前去“啪”的给了问绝一个耳光,问绝还没反应过来,木板再度劈头盖脸而下,左右脸皆挨了打。 “你这畜生东西,打你我都嫌脏了手。”苏后遏制着怒气开了口,然说这话时隐隐可见她在颤抖,可见仍在盛怒之中。 两个耳光又如何能够解心头之恨? 她到今日方知当年齐祎离宫真相,原是问绝这畜生强行污了她清白,使她有了身孕。她当成心肝宝贝疼的女儿,她日夜呵护的女儿,她捧在手心里的女儿,居然因他受如此折辱! 且齐祎回宫以来,为保全王室颜面,保全父亲颜面,对此一字不提、一滴泪不落,忍着恶心与这畜生朝夕相处两年之余,便宜这畜生多活了三年之久! 可恨,可恶! 她今日就想把问绝千刀万剐。 “姜泠尤,你是陛下亲封的佐政大臣之一,陛下如今在病中无力处置这逆子,本宫也不愿此事扰了他修养病情。”苏后看向姜泠尤,不看问绝的脸,她的语气便平静了许多,“此逆子德行败坏,断断不可再做楼相世子,你们看着办吧!” “苏大人?”姜泠尤征求意见似的,瞧向清见。 须叶暗道清见速度倒快,不到一个时辰便几乎集齐了楼相所有佐政大臣来废掉问绝的世子之位,只是还不知苏后震怒缘故,觉得甚是奇怪。 再看问绝,被木板打肿的脸上挂着一丝明晃晃的笑意。他站起身来,大声嚷道:“你们母女两个臭娘们儿,和这一帮狗奴才能决定什么?本宫要见父王!本宫是父王亲封的世子,你们难道还能废了老子不成?” “别吵。”须叶用匕首掐住问绝的脖子,把躁动的他按回去坐好,“好好听人说话。” 被匕首一吓,问绝即刻安静地坐回了原处,眼珠子盯着刀刃不敢妄动。这匕首是他放在枕下防身用的,他方才本以为自己还有连澈撑腰,这下子一瞬间全都没戏唱了。 “诸位大人,在下是外臣,实在不宜楼相干政。”清见一拱手,与众人道,“所以诸位请便吧。” 说完他给几位佐政大臣让了道。 淦,你日夜兼程赶过来不就是为了干政吗?须叶从旁白眼。 “自然自然。”大家也不再谦让,只纷纷集合起来,由一人牵头道,“诸位同僚在此做个见证,我等数人皆是陛下钦点的佐政大臣,陛下病笃,国家大事悬而不决,有责任站出来规整秩序。今日见世子问绝德行有亏,所犯罪状共一十七条,皆由御史台公示……所谓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我等不忍使天下百姓寒心,故共商废黜世子。陛下子嗣不多,最年长者,是贤能、聪颖的少主元良,其人又是王后幼子,血统纯正。我等商议之下,决定另拥少主元良为世子。……” 众人议完,命人拿回世子的衣冠礼服与金印,把衣服从问绝身上扒了下来。 问绝被大臣、将军联名废黜,本该即刻迁出东宫,却索性躺在地上不肯起来了。口中不断吐露出一些污言秽语,把齐祎、元良与苏后皆骂了个遍。 “是你们这帮狗东西欠我爹的!”他翻来覆去地说,“若不是我爹征战沙场,你们这帮狗东西能有今日的荣华富贵么?!” 众人拿他没有办法,苏后得了金印遣人送去给了元良,亦顾及着楼相王颜面,不能将问绝怎么样。待众臣子都散了,她方放下王后的身份,走到问绝身边揪起他的发髻狠狠说道:“小畜生,记住了,你一定死在陛下前面。” 说完她松了手,让他的脑袋“咚”的一声重重磕在了地上。 须叶暗示了清见,清见暗示了苏后的侍从,侍从看了看苏后,方才会了意将她搀扶了出去。她出门时,气得脚下几乎已然有些踉跄,却仍是挺直了背脊离开了。 蓦的,屋内便只剩下了骂骂咧咧的问绝,与默不作声的清见、须叶三人。 须叶嫌问绝太吵,给他喂了一把迷魂散。 “这是怎么一回事?”忍了片刻,她还是问了,“王后不是都听楼相王的么,怎么也突然转了性子,要废掉问绝?” 她还不知道齐祎一事的原委。清见犹疑着要不要告诉她,犹疑罢了,先从她手里拿走了匕首,方与她解释道:“问绝是……呃,他是思齐的生父。” 清见刚说罢这话,只见须叶的神色已然凝住了。她沉默了一霎,忽而自桌案上捡起一块砚台便朝问绝的脑袋砸了过去。砸完砚台,须叶把一滩烂泥似的问绝翻过面来,伸手掐起了他的脖子。 “须叶……” 清见拉起她,将她抱入怀中。 “莫在他身上多费精神。”他抚过须叶的发,声音低沉地安慰她道,“咱们已经替思齐出过气了。” 不够,不够。 怎么能这么简单。 问绝怎么配!他怎么配称得上是思齐的父亲!他比禽兽都不如! 齐祎与他一同长大,视他为兄长,尊重他,信任他,何以会知他是如此一个人面兽心的玩意儿?何以会知他有那般肮脏的脑子、肮脏的身体? “不够……”须叶喃喃,“清见,杀了他,杀了他吧!” 她分明知道,清见费尽心机说动众臣、齐祎揭露真相,就是为了她双手不沾染问绝的鲜血,可每每想到思齐,她都抑制不住这股怒火。 她脑子里是思齐刚学会走路时,远远的,一摇一晃地朝她走过来开心地唤“娘亲,娘亲……”的模样,眼前却是鼻涕口水糊了一脸,刚刚骂完一连串污言秽语的问绝,自然而然就对他起了杀心,且这杀心还在愈演愈烈。 “我明白……” 清见刚知晓真相时,比须叶的反应好不了多少。他当时满脑子提剑入东宫把问绝剁成饺子馅,然冷静之后也被自己的想法吓出一身冷汗:问绝怎么能做饺子馅,那得多让人反胃? 两人如是抱了也不知多久,等到手已然酸了,而殿外的侍卫进来把问绝拖了出去,方才松开了彼此。 “走吧。”清见道,“先回你姘夫家里睡他个一觉。” 他带着须叶踏出了殿门,发现连澈、讳狸二人已在那里等候了,连澈手里握着那串砗磲念珠,将它交还给了须叶。还给须叶后,他又遗憾地朝她摇了摇头,想来是会面被齐祎拒绝了。 “公主是如何说的?” 连澈道:“她只说了一句多谢。”说罢,他急于避忌什么似的看向了清见,问,“是元良做了世子吗?” “不出意外的话,是的。” 清见话音刚落,便听得讳狸从旁道:“苏清见,你让不晓夫人杀了问绝你会死啊?” 须叶:…… 连澈:…… 清见:…… 讳狸是个极记仇的孩子,清见估计风车一仇得让他记十年。几人回将军府途中,一路也没什么话说,显得很是尴尬。 见须叶倚靠着车壁睡着了,连澈出声问了一句:“此事已完,你们是不是便要一起回里京了?” 这话说出来酸酸的,然而并没有什么道理可言:他们二人根本无须同行,且事情也还没有结束。清见的丹参续回丸没了,虽已让人传话托多暮回去取,却不知是否能顺利了却茂王给的任务。 他坦然说道:“我若说要多住一段时日,你不会赶客吧?” “我倒是想赶你出去,她肯么?”连澈瞧着须叶出神,“她似乎以为我只是在利用她除掉问绝。” 连澈说的不错,她的确认为自到楼相都城开始,二人便是雇佣关系。一个给钱,一个办事,完事以后两不相欠。 “你难道不是?”清见摇着折扇,笑着问。 “是,也不是。大概这便是假戏真做?” 听他这么说,清见敛了笑意收了扇面,模样十分正经严肃:“你利用她,她收你钱,此事天经地义;你若是真的倾慕她,我俩便公平竞争,由她自己做选择。” “果真公平竞争?”连澈问道,“以何为期,又以何为限?” 清见道:“梁王党没有出面,此事便还没结束,在此期间你想要如何竞争,只要她不觉得烦,我苏清见都奉陪到底。” 第12章 12 元良时年十七岁,自幼心性自由散漫,一时要承担重任可真是难为了他。 翌日迁宫,几大佐政叔叔阿姨皆过来了,应酬下来之后他直擦汗。无奈母后还言要以迁宫的名义宴请众臣,让他早日熟识朝中制度。 这迁宫宴上,气氛更是诡谲无比。 两边侧席,首先相对而坐的是大璋来的两个使臣,再次是文武佐政大臣姜泠尤、苏文中等众。把使臣安置首席,一来体现楼相好客、促进两国外交关系,二来他俩在废黜问绝一事中也费了不少心力,而他俩相对而坐,完全只是偶然。 只是没想到这两人见到对方时,空气中多了几分凝重。 清见暗叹:原来梁王派来的是老头啊。难怪招数玩得这么阴。 一帮老头跑过来假装给问绝帮忙,其实是要把问绝送走,借他的手把问绝送走,再从他手上抢元良。 实乃大阴人。 对面的百里竟生,六十高龄仍热衷于朝政斗争,朝中门徒无数,闲居太傅之职。他是梁王的首席说客,亦是清见现下的最大政敌。 这百里竟生,表面上是扶持梁王,实则是想把梁王当成自己的傀儡,自己来掌权。不过前世梁王被废之前他就病死了,这也是清见没怎么去操心他的原因之一。 去年,清见出手算计了他的几个得意门生,悄悄把茂王的劲敌拔除了大半,老头一直对此心怀怨恨。故而到绣花台寻不晓夫人、嚷嚷着要取清见性命的人大多与老头有关,或是以此讨老头开心,或是以此混到老头的队伍中去,给自己混个一官半职。 托他的福,清见的命在刺客中间已被炒出了天价,家中长辈闲聊起时也极有面子。 此时,众人刚刚入席不久,老头身边的门生趁机开始放屁:“原来苏清见苏大人也来了啊?我还以为苏大人在御史台果真只是占了个虚位,白拿着我朝俸禄糊口呢。” 使臣互咬是常事,但清见懒得咬他。 他摇一摇折扇与那人道:“在下甯兮阁辩议一场,收费三百金到一千金不等,不付钱就想骗我骂你,大人属实诡计多端。” 这门生像是老头新近培养的,看着脸生,也沉不住气,本想在老头面前出出风头,哪想到反而丢了脸。门生愠怒不已,还想继续咬清见两口,可惜满腔的怒火硬是被老头一声假咳憋了回去。 “年轻人斗斗嘴,不伤大雅。”老头声音中气十足,看向了元良,“让殿下与诸位同僚见笑了。” 非也非也,元良明显是个喜欢看戏的人。方才清见说完时,便远远瞥见元良脸上有一丝掩藏不住的快意,似是很享受于看别人咬成一团。 一见那种快意的神色,清见就仿佛见到年少时的自己。 他完全知道该如何拿捏从前的自己。遂与之笑着道,“见殿下今日劳心劳神实在辛苦,我俩逗个乐罢了。” 元良颔首,用不高的声音说道:“听闻大璋御史台中个个都是能言善辩的臣子,我从未去过大璋,可今日在此见到,发现的确如此。古有墨子以辩议拒敌,凭一人一舌可以守城,实在是一种过人的本事。” “殿下,那墨子再厉害,也得有精兵强将、盾牌武器在他身后撑腰,否则说也是白说呀。”南辅将军苏文中大袖一挥,笑道,“若真能凭文臣就能拒敌,我们武将的饭碗岂不是都砸烂了?” 他方说罢,姜泠尤便反驳道:“苏将军实在敏感,殿下在说墨子,你偏要扯到文臣武将上面,好似我们文臣只会说话似的。” 此话一出,文武两派立时争得不可开交。 元良沉吟片刻,看了看老头,又转而看向清见:“苏大人如何说?” 清见方才看见桌案上有一碟眼熟的点心,便一直在神游。非常奇怪,别人桌案上都没有,只他这桌案上独一份,一看就是须叶搞的鬼。 这时候突然被元良点名,他连忙放下手里的点心,对答了一句“臣以为……”就卡住了。 对面很快传来一声轻蔑的讽笑。 “什么?”元良也很懵。 清见随后和缓一笑,道:“臣以为在朝堂上,臣子只有里子与面子之分。如苏将军、姜大人这样于社稷有功之臣,无论文武都是朝廷的里子;而如我一般只是外表好看,实际没多大用处的,只消负责朝廷的面子而已。” 说着他忽觉心口有些不适,惯性地去摸袖中的丹参续回丸,摸不着才记起来它已经没了。 不过还好这回只是片刻的不适。 “苏大人说话果真周全……”此刻元良一幅“你果然没让我失望”的表情,对清见又多了几分好感,暗示他道,“元良不曾到甯兮阁听过大人辩议,实在遗憾极了。” “世子若是对甯兮阁的辩议有兴趣,老臣可以专为世子设下类似的辩议,也让几个门生练练口舌。”老头即刻从旁道。 老头这一手人抢的,想要靠几个后生表演来抓住元良的心,未免也太不够看了吧。 清见已有计策,先把这个点心吃了再说。 果不其然,隔日他便听人说起,说老头准备的辩议表演把元良给看睡着了。清见听后只是默默一笑,他甚至在旁边啥都不用做,老头就能把自己给玩死。 老头这么一失宠,恰给了清见机会。元良每日兜了圈子来将军府找清见,像是要和他拜把子。 “百里先生与我说了两国关系,可他说话实在高深莫测,我听不太懂。且他与母后说的也不大一样,搞得我十分难以选择。”元良道。 大抵老头看楼相王寿数不长了,逼元良逼得紧些,想早点与他建立盟约。 清见问他:“世子有什么不懂?” “呃……我给忘了。”元良道。 他说这话时,双目直勾勾地看向了一旁的灯烛,白白净净的脸上多了几分失落。 这时须叶恰好端了自己剩下的点心过来。她那日做得太多吃不完,最近一直在想方设法让别人帮她吃掉,这点心连将军府外的野猫都快吃腻了。 “原是白玉糖糕。”元良却丝毫没有做世子的架子,接下糖糕后小心地吃了几口,“多谢夫人的点心。” 须叶趁机道:“若是世子喜欢,便带些回去吃。” “嗯。”他似是因这糖糕打消了许多戒心,与清见道,“父王今日召见我了,却不是很高兴,他问了我问绝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苏后为怕刺激楼相王病情,把这事瞒了下来,但宫中人多口杂,看来是也没能瞒得了多久。 元良咽了一口糖糕,继续道:“我告诉他我不知道。我刚说完,他就抬起手来给了我一个巴掌,让我从寝殿里滚出去。他气得浑身发抖,面色通红,我从来没有见他那样生气过,所以吓得不敢说话,也不敢动。” “苏大人,是我的错吗?”元良小心地问,“问绝的事情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我是不是在不知情的时候做了什么错事?” 清见听罢,沉默了良久。 “从小父王就喜欢问绝多一些。他觉得我不如问绝聪明,每次有什么好东西都是问绝先挑,母后也叮嘱过不要和问绝抢,这次我其实并不想和他抢的。” “世子,身在其位,切不可太心软。”清见与他道,“问绝并不比您聪明,且您的聪明也足够用了,不必事事心存歉意。” 他被养得太乖,一时脱离不了父母的管控,其实是个懂得隐藏锋芒的聪明孩子。 不过既然老头已在忙着给他洗脑,清见觉得自己也得赶上步子,趁元良这只小鸟还没有生长出完整羽翼的时候把他拉到茂王阵营里来。 “倘若过于心软,不仅自己会受人欺凌,连同楼相亦会任人践踏。身为一国之君,切记不能如此。”清见道,“还有则是,一定要舍得利用他人的优势为自己考虑。” “利用他人的优势?” “譬如,犀疆常年滋扰楼相边境,有意吞并楼相扩充地盘,倘若它吞并楼相,下一步便要威胁大璋。楼相是大璋的属国之一,大璋有义务派兵相助,帮助楼相抵御外敌。” “姜大人好像也这么说过。”元良道。 “这便是大璋于您、于楼相有用的地方,需得利用起来。”清见循循善诱,告诉他,“殿下的才智并不在群臣之下,想来以后自会有自己的考量与判断。” 元良听罢这话,与清见会心一笑:“好吧,我明白了……” 他明白了!清见也会心一笑,两人相视而笑。 笑完,元良道:“你们说的对,从今日起我决定全力支持梁王!” 清见:不不不不不…… “大璋的梁王殿下智谋过人,以后定能安定犀疆,庇护我们楼相的子民!”元良道,“苏大人果真不愧是大璋第一说客,今日苏大人一说,元良只觉茅塞顿开!” 清见:不不不不是…… “苏大人,多谢了!” 清见拿起手巾擦汗,“世子殿下,你听我说……” 然而得道的元良已心满意足地飘然而去。 元良一走,清见便开始自我怀疑:“我近来说话是不是有很多歧义?” “不是啊。”在屋内洒扫的小生远远答了一句,“据小人观察,您说话好像一直都这样吧。没头没尾,不清不楚,东拉西扯的。” 哪一句东拉西扯了?清见还想具体问问,然而刚张开口,他便也带着扫帚飘然而去了。 清见忽而想念多暮。 这几日与老头明争暗斗,倒也让他对姜泠尤多了几分警惕,方才元良提及了他,又提醒了清见这人不太对劲。这人全然不帮茂王说话就罢了,昨日还去参与了老头组织的辩议,明显是想反水。 他是唯一一个混到楼相高层的大璋人,清见不能坐视他被老头拐走,得去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可他还没出将军府门,便撞见拎着一瓮酒往里走的连澈,荡着一路酒香进去了。 干什么? 这人春光满面,看了真叫人不爽。果不其然,他进去之后直接把酒递给了须叶,随后道:“今夜是十五月圆,不晓夫人可愿一齐饮酒赏月么?” 第13章 13 白玉糖糕配花碎黄酒,绝世马屁精啊。只是须叶酒量一向了得,这一壶黄酒恐怕还不够看……清见暗道不必担心,足下步伐却还是快了许多。 若不是他现下赶着去逮姜泠尤…… 老头的辩议场子仿照甯兮阁,设在宫外的书舍之中,一群儒生往来于其间。清见到时,乔装成了白衣儒生,持一书卷轻而易举地混了进去。 他一进去,便径直到姜泠尤身侧坐了下来。 “姜大人觉得今日这辩议如何?” 姜泠尤浑身一抖,显然是被他吓了一跳,但片刻后又镇定地看回了正在辩议的两位儒生身上,淡淡道:“苏大人有话请直说。” 清见皱眉:“姜大人不知道我想说什么?” 他本该是茂王的人,实在不该坐在老头的地盘,这不利于小世子的身心发展。 “那也请苏大人容我说句实话。”姜泠尤叹了一声,与他恳切解释道,“我已是楼相的臣子了,只要楼相世子是元良而不是问绝,梁王或是茂王,于我来讲又有什么所谓呢?” 远处元良的脑袋一起一伏、昏昏欲睡,却还要强撑着睡意听两个儒生争辩蚩尤到底有几只脚,实在可怜极了。 “姜大人并无远见,想来在下多说也无益。”清见瞧着元良喟叹道,“只可惜楼相立国百年,史书连一页都写不满,来日只消几十字就可一笔勾销。” 姜泠尤乍一听这话有些消受不了,正要与他辩上几句,他却是话锋一转,道:“算了这个先不说了,在下今日不是为此而来。” 硬憋下一口气,姜泠尤问他:“那苏大人来是为了什么?” “现下世子登基在即,如此放任他的安危不管,是不是有点太大意了?”清见慢悠悠地说,“在下瞧世子左右,守卫还不及问绝当日一半多。” 听清见道罢,本来一肚子火的姜泠尤细细思酌了片刻,招了一小生过来。 “你去与连将军捎个信。” “南辅苏将军需得时刻提防外国趁机滋扰,兵卒不可妄动。”姜泠尤嘱咐了小生,又与清见说道,“这南辅与北辅,攘外与安内各占优势,所以此事交给连澈妥帖些。” 清见颔首一笑,姜泠尤是怕他又有牢骚,故而才与他耐心解释一番。他亦领情道:“明白了,那我这便先行一步。” 他现下没有任何牢骚了。 回将军府上,月光已然初现,庭中却一片寂寂。连澈恰好被那小生请走,一瓮黄酒尚未开封,留须叶独自坐在月下摇着丝织纨扇发呆。 连澈与清见照面而过,各自吃了对方一记眼刀。 “你管这个叫公平竞争?”连澈问他。 清见淡笑:“是走是留,全随连将军的意,何来不公平一说。” 他话音刚落,便挨连澈揍了一拳。连澈多年习武,这一拳又挥得恰到好处,使得清见口鼻即刻出了不少鲜血,皆顺着下颌淋漓而下。 数日的仇怨一并报了,连澈一甩手中马鞭,带了一群侍从怒气冲冲地走了。他走到门口,把门口守马的侍从往旁边一掀,持缰上马,告诉侍从,“快滚!” 清见被身侧的小生扶了一把,拿出手巾擦了擦脸,行路尚有些不稳,“无碍,你忙你的去吧。” 他擦净了血,恢复了常态缓步再到庭中,只见须叶依旧独自坐在那儿纳凉。她只有个穿素罗裙的背影,徐徐摇着纨扇,手腕柔柔地动着,那一瓮花碎黄酒摆在席上丝毫没动,酒香阵阵摄人,却又有些莫名苦涩。 “你怎么来了,连澈呢?”她侧首问。 清见忽而无言以对。 总不能说是他故意把连澈给搞走,只为和她单独说几句话吧。 “唉,花碎黄酒。”清见假装没听见她说话,走到她身边坐了下来,“若有白玉糖糕,便太好了。” 须叶笑道:“你又不喝酒,哪来的饮酒心得?” 他从前克己不沾酒,多是因为避免加重心疾、惹她困扰,不过现下倒也无所畏惧。且这好月好酒实在叫人不忍辜负,他便恶人做到底,抢人抢月又抢酒,陪须叶醉一次也好。 “想当年我喝遍学馆无敌手,千杯不倒罢了。”清见开始胡说八道,“天下文人都懂得,饮酒好作诗。” 须叶告诉他:“你不必勉强。” “与你风流,不勉强。” 须叶一手摇着扇子,一手启了酒瓮,“算算存在巽州的桂枝酿也有三年了,这次回去,我只取一半,另一半与你作诗用吧。” 齐祎有孕之时,他们一起摘了桂花所酿的甜酒,往地下埋了几瓮,相约十年以后开瓮共饮。 “也好。”这事清见已浑然忘却了,“那你都取走吧,留一半在那儿怪寂寥的。”说罢他闷声饮酒,心下堵得慌,一时不知下一句该说些什么了。 须叶瞥了他一眼,又静静地望回了圆月,也不发一语。 如是只喝了三刻钟不到,清见已然不支,晕乎乎地靠在席上,觉得今夜月亮的颜色不太对劲。他模模糊糊听得须叶在耳边道:“你这酒量,还是不饮最好。” 清见借着醉意笑了数声,含糊地恭维了一句“夫人海量”,转眼便靠在椅上睡去了。 好烦,这人怎么这么不经喝。须叶唤人给他搭了一层薄毯,蓦的发现他下颌还有一丝没擦干净的血迹,迷迷糊糊觉得是自己眼花了,又接着喝起了酒来。 她醉醺醺地回味着清见方才说的话,总觉得哪个词好像不太对劲,片刻后终于确定了疑点:“什么叫千杯不倒?真是笑死个人。” …… 次日晨起发现已是午后,清见直接错过了两餐。还好,给省了。 小生凑过来道:“一个时辰前世子来过,见您没醒,便又走了。世子说待您醒了,请您到宫里去一趟。” 清见应了一声,想来也不是什么急事。他略拾掇了一下,问:“须叶呢?” “哦!”小生一拍脑门想起来了,“不晓夫人昨夜也醉得厉害,将军回来时说让她搬至卧房中住,现下还没醒过来。连将军还说,以后不许你再接近她。” 这就是连澈用了一夜想出来的招数?清见忍不住想大笑三声。“好吧,好吧。”他无奈道罢,即刻便往元良宫里去。 到了宫门口,他却让人给拦了下来。 “你是什么人,寻世子有什么事?”侍卫持戟相向,横眉冷对不肯放行。 看来他昨日提了此事之后,大家对元良的确上心了许多,来往的宾客先搜身质问,再登记放行,却是好事。清见温和拱手一笑,告诉他:“我名叫苏清见,是你们连将军府上的宾客,今日寻世子商议一下社稷决策。” 虽然元良叫他来,很可能只是商议一下什么东西比较好吃。 “苏清见?连将军交代了,此贼子坚决不放!”另一侍卫也冷声道,“你还是滚远一点比较好!” “放肆!” 正当此时,元良自内快步而来,出声斥他二人道:“你们不认得他是谁么?”道罢他瞪了他们一眼,亲自引清见进去,“我替他们向苏大人请个罪,今日不知怎的,多添了许多侍卫,所以……” 质问搜身是好事,其实不该斥责。清见本想以此再叨叨他两句,还没开口,元良便兴高采烈地自袖中掏出一把折扇来给他看——这一把绢面上书楚辞一篇,落款是著名才子,又有珍奇印章数枚,很是风雅。 元良笑着摇了摇这折扇,问他:“苏大人觉得如何?” 再一看,元良浑然与他一样,头顶花梨木簪束发,云衫广袖、白桵锦囊,加上他喜欢瞧人好戏时的神态,倒是颇有些像他十七八岁时傻不愣登的样子。 清见不解:“世子这是何意?” 再多找几个清见出来一起去让老头开开眼? “苏大人,近日我愈看他们辩议,便愈想看你辩议,你能与我讲讲你在里京辩议时的故事么?” 清见明白了,他近日略施手腕,倒把元良这孩子给迷住了。虽老头提前洗了元良的脑,他凭借着自己的迷人本事仍占上风,不动一兵一卒,杀得老头是片甲不留。 哈,哈哈。行吧。 清见遂与元良一路讲起了里京甯兮阁、朝中三辩阁、大朝贡,主角不限于老头、甯兮阁历代榜首、御史府属官等等,场场辩议皆是精彩绝伦。 他讲得很是好玩,元良亦听得出神,不知觉已在东宫转了一圈又一圈。末了,元良又央他道:“苏大人,我真的很喜欢听你与我讲辩议之事,你能不能到楼相来做官?你若是来了,我同你保证父王一定会封你一个大官做的!” 他心道自己在里京官也不小。然还是拱手答谢一二:“多谢殿下厚爱,清见不胜欢喜。然我的女儿、夫人皆在里京,在下实在离不得她们。” 元良叹了一声,“就不能把她们也接过来么……” 这孩子真是一根筋。清见正愁如何答他,便听得有侍从过来传话:“世子,大人,陛下有事单独召见世子。” 病中的老楼相王醒了,这时候单独召见元良,多半是已然被迫接受了问绝退位一事,要唤元良去交代后事了。元良眼皮一跳,也欣喜道:“父王醒了?” 侍从道:“陛下是一刻钟前醒的。” “好。”元良遂又看了清见一眼,缓着他道,“苏大人先等我片刻,我稍后还有事想请教。” 说罢,他急急跟随侍从去了。 清见不用去也晓得老楼相王想说什么,估计是想劝元良留问绝一条性命,然问绝若是不死,日后也是一大毒瘤。待元良回来后,他需得小心处理此事,以免留下隐患。 又待了半个时辰,清见起身走到了殿门口,总觉得哪里不太妥当。 他心绪不定,身上的酒气亦还未消弥,正是焦灼之时时,随着一声震耳惊空的嘶吼,一切不祥的预感似乎都成了现实。 第14章 14 清见赶到不知是什么宫什么殿时,只见元良只身躺在血泊之中,胸口的窟窿还在往外流血不止。 事发突然,连太医甚至都没有赶到,殿内只有一帮手忙脚乱畏畏缩缩的侍从。清见拉开众人,伸手压住元良失血的伤口,只见他唇色已近苍白,四肢皆已无力再动了。 “苏大人,苏大人……”元良见了他,竟似见了救星一般舒了一口气,“苏大人……救我……” 他口唇颤抖,声如蚊蚋,然每一个字在清见耳中都掷地有声。 “多去几个人,去把太医护着带过来!”清见与随行的小生吩咐道,“即刻封住内宫,让连澈快速调人过来守住东西、后宫,告诉他不许宫人乱走,所有趁乱造势者,若不听劝告全都拘起来!” 清见额上即刻有了涔涔细汗,衣衫皆被元良的鲜血染湿透,元良抬起手来死死抓着他的衣襟,已是满脸泪水:“苏大人,我不想死……” 他盯着清见,胸口起伏不定,弱声嘶吼道:“苏大人,救我……” “我真的不想死……” 清见已死过一次,知道元良现在是何其恐惧。那种窒息、黑暗与无助,是旁观的他人无法想象的痛苦。 可他亦真的毫无办法。 “苏大人……救、救我……” 元良最后含糊地喊了几声,声音卡在喉咙之中嗡嗡难辨,很快,抓着他衣襟的手像落叶一样软软跌落下去,身子向前挣了一下,便不再发抖了。 元良死了。 他的血浇了清见一身,双目仍充满惊恐地注视着清见,瞳孔已然如水纹状散开。待太医过来,掐遍了他全身的脉未能见着分毫生机,方才有人后知后觉地惊叫一声:“世子薨了!” 世子薨了,世子薨了,大家开始口耳相传起来,消息很快传出了宫去。 数位太医上前来,将元良未能闭上的双目轻轻一拂,并用衣衫遮去了他苍白的面容。宫人们则哭成了一片,使得楼相宫里外全是哀声,又过了一会儿,元良的尸体被数位侍从张罗着抬出了殿去,殿内只剩下了满身是血的清见。 “你不出去么?” 殿外很快传来了苏后撕心裂肺的惊叫声,殿内,百里竟生自风帘之后走了出来,用丝绸手巾擦了擦自己苍老的手背上的血迹。 他问罢清见,便将沾了血的手巾往地上一扔,面无表情地说:“还是你根本不敢出去?” 原是他亲自动的手。 他手刃元良,此刻却平静如斯。是已算准了清见为了大璋与楼相之间关系,即便是把这亏嚼碎了咽下去,也不会把他交代出去。 清见苦笑了一刻,已无话可说。百里竟生见元良与他亲近,认为元良有意茂王,此刻宁可杀了已到手的世子重扶问绝上位,陷楼相、大璋于危难之中,也不愿茂王从中捞到好处。 他扶着墙壁立起身,衣衫猩红,苍白虚弱的面颊却没有丝毫血色:“梁王寿长,我怕你无福消受。” “什么意思?”百里竟生冷笑一声,问他,“你觉得咒老夫有用?” “那就比比谁更命长吧。” 清见说完背过身去,步调缓慢已逐渐有不支之兆,果不其然,还没走出殿门便已然跌倒在地。 门口的侍从惶惶涌了过来,正要看看又是怎么一回事,便听得一个清冷的声音在不远处响了起来:“你们不要动他。青河,将苏大人送到本宫的帷和殿去,请宫中精于心肺疾症的太医过来为他看诊。” 众人俯跪在地,只见久不露面的齐祎敛衣过来,又沉声与宫人道:“你们速速扶王后回宫去,将世子贵体整理之后,即刻准备入葬的奠仪。” “喏。” 此时,楼相宫中已传了两次丧钟。 第一次是世子元良被刺身亡,第二次是老楼相王听闻元良的消息后,病势急转呕血而死。太医们跑完两宫于事无补,又到齐祎公主所居的帷和殿中,给清见诊病。 太医为清见施完了针,迟疑着与齐祎禀报道:“回禀公主,苏大人的病势不是太好,恐怕……呃……因臣等不知大人先前服食的丸药成分如何,故而实在配不出来,也不敢擅自用药,请恕臣等无能。” 清见服食的丹参续回丸,是此前客居巽州时谷梁大夫亲自为他配的。原是一剂重药,谷梁特别叮嘱过,此药若非必要不能服用,否则一旦停药病势即会难以遏制。 然这叮嘱没啥用,他似乎向来是分不清场合轻重的。 齐祎微微颔首,神色不变地与一众多番受挫的太医们道:“行了,去吧。” 她一袭素衣安坐殿中,全然不因家国变故容颜憔悴,与三年前相较沉稳老练了许多。她回宫后这三年与问绝朝夕相处,必然不会好过,今日若非是逼不得已出手相助,清见很有可能已经以身殉主,死在殿中了。坐在清见榻边的须叶一时间亦心情复杂。 太医一走,帷和殿中即刻静寂如死水,静得可以听见呼吸声。 齐祎率先开了口:“苏夫人先前曾有话想与我说,是什么?” “小事而已。”须叶没什么可说的。 她原想问问齐祎当年不辞而别的感受,告诉她思齐是何其可爱,然现下得知真相后又忍了口。想来她当初抛下思齐,便是已决定不让思齐再出现在她的余生之中了。 不知情,反倒是件好事。 须叶翻过清见清瘦的手掌一看,只见其上被扎满了针眼,然他平日放置丹参续回丸的左袖之中空无一物,甚至连那白瓷瓶都没有。 “苏清见最擅长忙中添乱。”她道,“但于公于私,你都得帮我保住他的命。” 齐祎皱眉:“如何保?” 须叶沉思片刻,告诉她:“如今楼相城外定有连澈的人把守,他二人之前有些嫌隙,我怕此事托给他会有不妥。瓷瓶不在,此事清见一定知情,他多半早已派多暮去取药了,只是这药恐怕一时半会送不来。我需要的是你发号密令,遣人护送多暮进来。” 现下楼相无君主,正是纷乱伊始时,而百里竟生张罗着要重新扶立问绝,想来没空来管他们。 “好。”齐祎颔首,“我即刻遣人去九木城接应他。” 她说罢,便听得榻上的清见咳了几声,似有些喘不过气来。他眉头紧皱、呼吸急促,额上亦凝起了一层汗水,唇色忽而紫绀,模样很是吓人。 他因疾症时常不可平躺。须叶拿了软枕,将清见扶起垫于他身后,他靠在她身上咳了一会儿,渐而醒了过来。 “你的药呢?”须叶用手臂环着他、支撑他坐立,低声询问道。 清见勉强缓了片刻,哑着嗓子回答:“吃完了。” 说谎。不过须叶也没打算再追究,她稍稍松了手,打算换个姿势让他躺在略高的软枕之上,然方一松懈就被清见拉住,听他含糊道了一句,“阿姐,再等等。”想来是还没完全缓过气。 这人意识不清,把她当成行意了。 “我是孟须叶,不是行意。”须叶遂仍是拥着他,又回首与齐祎道,“有些话我需得单独与他说。” 帷和殿赶齐祎走,此女胆子不小。不过还好齐祎记挂着当年在巽州的情谊,二话不说给他俩腾挪了地方,且替她屏退了一众侍从。 待亲眼见他们离开之后,须叶方低首在清见耳边道:“刺客抓住了,正是那日在九木城刺杀你的两个人。他们交代说本是想杀你,看元良穿着与你差不多,所以不小心误杀了元良。老头也即刻判了斩杀。那两人的确混进了宫去,不过我瞧老头这架势更像是在灭口。” 推了两个人出来顶罪,抑或是他们本就在老头计划范围内。须叶甚是后悔那日没有将这两人除掉。 清见听罢怆然一笑,声音消沉地告诉她:“是我。” “什么?” “是我害死了他。我过于心急。”清见说这话时已然心如死灰,“若是等到他登基之后……” 若是他不那么着急与老头抢人,若是他再多等那么几日,是不是元良就不会死?因为他对老头判断失误,元良的死他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 无助的元良,浑身颤抖的元良,拽着他的衣襟哀求、说自己不想死的元良,每一幕都还在他脑中—— 是他一时顾虑,没有即刻取了问绝性命,给老头留了后路;也是他纵容元良效仿自己、斥责侍卫,使得刺客潜入宫中,给了老头全身而退的机会。 那日讳狸的话言犹在耳——“苏清见,你让不晓夫人杀了问绝你会死啊?” 此局可谓是惨败。 须叶听他说罢,大抵也断知到了元良的死是老头所做,她叹了口气:“老头若是想动他,即便是登基了元良一样得死。” 还是清见心中的敌人形象不够龌龊,如老头这样不顾大璋、不顾楼相,即可总是旗开得胜。 “你不要太自责了,莫要在此时去哀悼元良……”须叶低声与他道,“问绝明日便要继位,咱们不如考虑考虑该如何翻盘。” 第15章 15 如何翻盘,这真是个大问题。 但也只是须叶用以慰藉清见的借口。他现下病中连起身也成问题,若无丹参续回丸,这条命恐怕都会交待在这里。 “行了吗?”须叶的手有些酸了,问他。 “还不行。” 须叶皱起眉:“你是不是想借此机会骗我一直这样抱着你?” “你猜得对。”他牵起嘴角来笑了笑。此时唇色稍有恢复,只是额上细汗、面色苍白依然,须叶的手臂虽已酸麻难受,却并没有放开他,仍然紧紧捞着他清瘦的身子,以让他的呼吸顺畅一些。 在巽州时,须叶拜他所赐受了重伤,一路不能行走、意识游离。 清见背着她逃出生天,而她所想不过是命终于此,把这条命还给他。前世换了他的药,今生替他挡一箭,也算是偿还了前债。 她遂告诉清见:“放下我吧。若是咱们再这样走下去,刺客会沿着血迹追上来的。” 清见已气喘不止,却仍不放下她。那时正值二更天,沿途没有任何藏身之地,更没有行人、大夫。薄雾如浓云,绕在他们四周,几乎全然看不清前路。 “你知道你前世怎么死的吗?” 须叶那时并不知他也同样重生了。她一直小心掩藏,性命垂危时,也不再怕告诉他这个秘密。 须叶气若游丝:“是我换了你的药,让你受了许多折磨之后病重而死。你说想喝红豆粥,我便给你绿豆粥;你说想吃甜的,我便给你咸的;你有时候又想吃白玉糖糕,我偏不做给你吃……” 说到这里她哽咽起来,“清见,你说你特么怎么这么事儿多啊?” “我前世负了你,你只需把我放下来,我们便两清了,从此再不牵扯……”须叶哭道,“清见,求你……” 他脚步稍停,紧接着终于把她放了下来,却是因为体力不支、心疾发作,登时自袖角取出药来吃了一把,再重新横抱起她道:“夫人别哭,我们回去再说。” “清见……” “你既说你前世负了我,这一次就不要再负我了。” 她在他怀中哭了一刻钟,两人都近乎濒死,开始在巽州边界凭空乱走,大抵也是因此才侥幸逃脱了追杀。 而因她当时精神涣散,这段记忆原本只在恍惚之间,如今她拥着清见,脑子里却逐渐确切地记起那一日他说“我们回去再说”时的声音,再看清见时,记忆又不断往外淌了出来…… “她为何还没醒?”小木屋内,清见急急问谷梁道,“为何现下又浑身冰凉、眉头紧蹙,是不是伤口还有痛感?” “痛是会痛的……”谷梁答,“大人不必担心,夫人已没有大碍了。” 又隔了一日,她还是动不了身子,睁不开双目。可依然能感觉清见就在身边,时时会有温热的汤药往她嘴里送,一勺一勺,皆恰到好处。 “我给大人配的药不是普通的药物,迫不得已服用方可,可您仿佛近来一直在用。那药效一旦过去,心疾发作起来更加不可收拾,大人可明白?” 谷梁说罢,清见抱歉一笑:“近日有些懈怠了。”尔后他又转而看向须叶,“现下我反而只怕见她醒来。” …… “须叶,你松开吧。”约莫是被她戳穿,清见此时有点歉疚,“我方才只是与你玩笑。” 须叶遂缓缓把手从他后背移开,让他躺回垫高的软枕上,随后用手巾擦了擦他额上的冷汗。待擦净了,她又将清见拥起来,依旧与他相拥着坐立。 搞得这么惨,实在不是清见所愿。 “你这一倒倒好,齐祎调动了楼相宫里所有太医来救你,这不是添乱么?”须叶道,“我若是老头,必然趁此机会叫你翻不了身,幸而这边有齐祎威慑,他们不敢拿你怎么样。” 清见勉强一笑,“我如今倒的确是个拖累。” “……”须叶说到这蓦的记起一事,问他,“你之前是不是咒了老头?” 清见当时正气得无可奈何,与百里竟生道了一句“梁王寿长,我怕你太短命”,隐约记得自己还说要和老头比命长,只不过说完这话差点当场扑街,别的也就都不知道了。 “我咒了,怎么了?” 须叶道:“老头现在恨你入骨,又不可在楼相对你动手,所以和几个门生商量了一夜回去之后怎么阴你。” “对付我还用商量一夜?” 两人正说着,殿外忽而有人叩门通传,片刻之后齐祎的侍婢青河匆匆而来,与清见道:“苏大人,姜大人送来了一样东西给您。” 姜泠尤是元良的忠实拥趸,老头现下接回问绝,他定然第一个不肯依从。 清见垂着眸子,只见青河手中捏着一页书卷,他略略一看发现是《左氏传》。上次在书舍他曾言楼相史书写不满一页,如今姜泠尤便送了一页史书给他,暗示他一语成谶。 “这姜泠尤……”他说着又有些咳嗽,干脆忍了后面的话,稍稍一撑,自榻上起了身。 他精神尚差,却并不迟疑地与青河交代道:“劳烦……即刻与我准备一驾去宫外的车辇,我需得到相府一趟。” 相府中住着暂代相位的老臣陈献,此人前世是辅佐问绝的人之一,其代表了一大部分沉默的楼相朝臣——过于忠心老楼相王,或是认为辅佐问绝、辅佐元良都一样,只不过问绝弱点更加明显,更好被朝臣拿捏。 加之老头的门生一个一个去劝了:现下老楼相王已死、元良被刺身亡,楼相无主,逼不得已也只能选择问绝。 若是说服陈献,即可助姜泠尤一臂之力。 “你要做什么?”须叶有点后悔劝他考虑翻盘了。 清见答她:“我们还能再废他一次。” 帷和殿外所得只有一辆鹿车,只能搭乘一人,供平日齐祎出行。故而这车外拢着粉荷绮绣、珠玉流苏,还有铃铛沾风作响,虽齐祎个性不喜奢靡,这车却是专为未出阁的她备下的,自她幼年时便在这儿。 踏上鹿车,一路香风相送。清见身着鹊灰里衫、长带锦佩,须叶莫名觉得他此刻更像花魁,可谓风姿卓越。 宫门处,她站在小鹿身旁与车上的清见道:“你尚在病中切莫动气,若是他不从就罢了,咱们定然还有别的法子。” 说着她给小鹿顺了顺毛,心道你去时要稳一些。 “好。”清见微笑着应承了她,虽面色不是太好,坐在那车上亦是气宇不凡、风度翩翩。 于是鹿车启程绝尘而去。 须叶目送清见远去,便听得身后多了些脚步声,很快,那人开口说话了。 “那日在净池,你与我说的话都是真的?” 连澈此刻目光熠熠,似有几分看透她的野心。他手里握着马鞭,轻轻在手心里敲了一敲,意味深长地笑了。 “哪一句?”须叶不解。 那日她可是说过不少话。 “你说你这次来还有一个缘故是奉某位雇主的命,从苏清见身上取走‘结玉令’,现下可取到了?”连澈问,“还是说那样长的时间里,你还没来得及出手?” 结玉令是苏家祖传宝物,绣花台有人给出重金要她帮忙取走清见身上的结玉令,她答应了。 而结玉令此刻就在她袖中。 须叶道:“从他身上拿东西,我还从来没有失手的时候。” 城东相府。 陈献年逾古稀,比起百里竟生的年纪还要年长上一旬,然精神矍铄,与清见对弈起来丝毫不让,棋子颗颗敲定,干脆利落。 他若是不被犀疆人杀死,恐怕活到百岁不成问题。 “清见,你可记得你年幼时作过的一幅画?”陈献一边落子,一边问他,“当日我在大璋朝拜先帝,偶然见得,问了你在画什么。” 以今生时间算来,二十年前,确实正值大朝贡、大璋皇帝有四方来朝。彼年清见三岁,在府里胡乱涂鸦,不想被人见了之后直呼少年才子。 “原来当年是陈大人……”清见那时与思齐差不多年纪,对这事其实并没什么记忆,“此事我一直很是费解。” 后来他自己都没搞懂到底当时画了什么。 “你当时与我说,你画的是你在大朝贡上见到的许多雀鸟。” 清见冷汗,大朝贡哪里来的雀鸟?约莫是在胡说八道罢了。 陈献继续道:“可我看过了,你画的并不是雀鸟,而是人。你画的圆圈都是大朝贡时候见到的言官,他们所属党派不同,颜色也有所不同,一眼看去,无论中立摇摆、各种党派简直清楚了得。” 这就有点离谱了。 清见嘴角抽搐,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他可以确定自己那幅破图画的只是普通圆圈,彩色圆圈,凸出了他年幼时的花里胡哨。 “所以我当日就在想,你长大以后必成大器,能够逆转风云也说不定。”陈献含笑说道。 “呃……就凭那几个圆圈?” 陈献很是自信地点了点头,“是。” 陈献还想说句什么,便有传话小生入内,趴在他耳边说起话来。听完那话,他的神色明显一变,抓住小生急急问了一句:“不是有人看着他的吗,怎会出了这样的事?” 小生面露难色,很是尴尬:“小的也不知,小的得到消息时便已经这样了。” “行了行了,你下去吧。”陈献挥手让他走人,又沉吟了片刻,方很是慎重地与清见说道,“你放心吧,问绝现在已然做不了世子了。” 嗯?清见亦皱起了眉。 “宫里刚刚传来消息,他的□□被人给割了。” 第16章 16 宫人们被吓哭一片,不过哭声中偶尔能听见两声失控的笑。 “谁干的?是谁干的?!”百里竟生的门生之一萧业,在宫殿外冲着宫人们大喊大叫。 萧业随机抓了一个宫人让他指认罪魁祸首,然而却反而吓得对方浑身发抖、不敢说话。他又怒骂了几句,想让人把这群不力的宫人拖下去杖责。 “是本宫干的。”殿门一开,齐祎提着一坨血肉模糊的东西走了出来,手里还抓着一把匕首。 她话音冷淡,并不介意面前这帮人的情绪如何,说罢之后将东西扔去了萧业怀里,“你喜欢就留着吧。” 萧业看清了这玩意儿,吓得直接当场昏厥。 齐祎略带厌恶地擦净了手,用冰冷的目光扫了众人一眼,把匕首交给了身旁的青河。这匕首是须叶当时从问绝枕下顺出来的,怕宫中出现大乱,所以给她防身用了。 “公主……”此事确实搞得所有人都措手不及,青河亦吓得手掌发抖。 齐祎看见了站在远处的清见,与众人道:“本宫当年受问绝所辱,碍于颜面,悲愤交加逃离出宫,多亏得到一对夫妇相助方能够苟活至今。问绝德行有失,若由他接管楼相,必当置百姓于水火之中,所以此事本宫亲自做了,你们可还有什么疑问?” 众人不敢言语。 “很好。”她微颔首,“那就这样吧,告诉太医们不必忙活了。” 切都切了,确实也不必再忙活什么了。 她话音刚落,只见陈献引了百官牵头而上,一齐向她叩拜:“请公主不忘父兄之责,接管楼相政事、怜爱楼相百姓!” 这是要拥她做楼相王的意思么?齐祎瞧向清见,便知是他鼓动陈献等人,似是要把她当做参政的提线木偶。她遥遥见得清见安静一笑,没有多话,不知有什么考量。 这样也好,反正来日方长,谁操纵谁还说不一定。齐祎正欲应答,又发现百里竟生踉踉跄跄地从殿内出来,大概已然看见过问绝的惨状了。 “干什么?你们干什么?!” 他出来之后见到爱徒萧业翻着白眼躺在一边、包括姜、陈、苏在内的佐政大臣皆朝着齐祎参拜,不由气得满面赤红,甚至从旁拔剑四顾,不过看了半天却不知要斩谁。 “你们都疯了?”百里竟生指着齐祎,问众人道,“一个低贱女子,如何能做楼相王?!此事天理不容!!” “这是楼相的内政,请百里大人不要多管闲事。”这时,连澈、苏文中怕他伤及齐祎,亦带兵上前,让人团团护住了齐祎,“若是百里大人手里的剑伤及了公主,楼相臣民必与大人结下重仇。” 兵卒已逼到跟前,便是木已成舟了。百里竟生余下的门生们见状,一边尽力维持颜面,一边把满腹怒火的老头扶了下去。 于是楼相新王在众臣的拥戴之下顺利继位。 说实话,这发展亦不在清见的谋划范围之内。他原本只是打算说服陈献与姜泠尤合作,不想齐祎竟主动出手,于是顺水推舟,说服老陈带人拥立齐祎。 齐祎做了楼相王,万事都可解决。即便是有人惦念着拿捏她,也还有苏文中与苏后在侧,计较不亏。 只是齐祎与他提了一个要求。 “我想见见思齐。”她说。 “不行。” 清见根本不曾考虑,直接否决了这个要求。他从前常与须叶玩笑说思齐是楼相人质,尔今真正牵涉思齐,却绝不可让步。 若真让她与思齐见面,等于陷思齐于危机之中,让她牵扯进两国纷争里;等于告知思齐,她并非清见、须叶亲生,而是被人抛却的孩子;等于给了齐祎接走思齐的默许,让思齐再被他俩抛弃一次,而这也是清见最不情愿的。 他道罢,用手巾掩面闷气咳了几声,便要急着离开。 齐祎站在他背后,眉间寒意忽起,沉声道:“那你方才所提一切都免谈。梁王、茂王,或是其他皇子,本宫可以随意挑一个喜欢的来协助。” “随便。我也与你陈述完了利害,是否为楼相考虑长远,选择在你。”清见亦冷道。 他料定齐祎已然被他说服,只是讨价还价罢了。 见齐祎久无后话,清见决意不再停留,然他刚刚向前行了几步,就因心口绞痛而败下阵来。他弓下身子,感觉无论如何用力呼吸也撑不开肺腑,耳边亦很快嗡嗡作响,从心口到后背、手腕到脚踝,浑身经脉皆收紧钝痛非常。 尔后,他听见了丸药清脆的声音。 他已然跪倒在地,齐祎缓步来到他身侧时,一路摇晃着手里的丹参续回丸。 “差点忘了,你的药还在本宫这。”齐祎在他耳边叹道,“多暮被人困在了九木城,本宫遣人去及时接到了他。看你这么痛苦……想来现下急需这个吧?” “……”清见闭上双目,假装听不见,“……我用不着。” 双方僵持不下,清见的呼吸愈来愈弱,目光亦随之逐渐涣散开来,然而亦完全没有松口的意思。 别国使臣绝不可死,至少不可死在楼相宫中。这个道理齐祎定然懂得。 故而清见并不怕她窝藏续回丸。 终于,他已开始有些神智不清,望着漫天星辰却恍惚回到了那日的凉水池中,让寒冷包裹了全身。这种感觉实在不常有,虽然如此,听力却没有丧失干净,像是有人隔着池水在与他讲话。 “我是她的母亲,只想远远见她一面也不行吗?”齐祎目中盈盈,泫然欲泣,“我只想知道她长成什么样子,听听她说话的声音,摸一摸她的脸颊,为何连这也不行?” 清见没有反应。 “罢了……罢了。”齐祎拗不过他,最终还是将他扶起,即刻给他喂下了丹参续回丸。尔后因自己的谈判落败垂泪不止。 思齐。思齐。她几乎每夜都会梦见她的啼哭,是不是在他国过得不好?她由是恨透了楼相的锦衣玉食,偏着素衣不沾荤腥,来与思齐一同受苦。 时日积攒越多,于她的歉疚便越深。 她恨极了那日在雪中仓促逃走的自己,没有能力庇佑思齐的自己。可这错误显然已然无法挽回了。 “你们一定要好生照顾她。”齐祎最终低泣道,“一定……不要让别人欺负了她……” 星月皆无声,夏风卷起她的衣衫,颇见呜咽。 清见忽然很想见到须叶。 鹿车分别时,他便在想要早些把事情处理完,以至于与陈献对弈时也多有分心,一盘棋子变作弃子。 “你在急什么?”陈献问他,“你这局原本能赢的。” 那时他差点就脱口而出,赢不赢无所谓,主要是我急着回去见她。 见到她然后干嘛呢?清见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像那日在庭中饮酒一样,饮到最后也没做什么,不过就是很愉悦、极度愉悦,愉悦得有点上头。 他醒来时,只见多暮在他旁边看书。多暮喜欢看诗经,此时也正捧着一卷看得入神。 “看到哪儿了?”清见清了清嗓子,问他。 “别吵……”多暮道,“正看到窈窕淑女呢。”说罢他愣愣地把书卷放了下来,才发现清见已然醒了。 “大人醒了啊?”他嘿嘿一笑,赶紧不再看了,“大人要吃点什么吗?” 清见环顾四周,自己的确身处将军府,却没有见到须叶。他便记起了连澈趁她饮醉让她搬到他屋里住一事,心道这一举真是猥琐至极。不过后来须叶到帷和殿陪了他一宿,想来连澈也没能占到什么便宜。 “我不吃了,你去问下须叶吧。”他每每犯病后都会厌食许久,不是太想动筷。 不如让多暮找个借口去烦她。 多暮没领略到他的深意:“什么?” 这人性子很愣,清见不是第一天见识到了,一件事得嘱托他很多次方才会见效。 “我说你去问……”清见说得急了又有些咳喘,缓了一会才终于平静下来,与多暮道,“你问问须叶去,看看她有没有什么想吃的。” 多暮听完他这话,人却更傻了:“大人,我上哪去问啊?” “自然是……” “不必问,她已经走了。”门口,连澈独自拎着一壶烈酒,满口醉意地告诉清见,“你去相府见陈献之后,她便收拾行李回去了,现下应该早都出了楼相国境了。” 不会吧? 清见难以置信地自榻上起了身,将桌案、竹席都细细看过,果真属于她的东西已全都消失不见了。 他找来找去,终于找到一支绛紫珠玉簪子。记得她前几日用以簪过发,她回去没带这个该如何绾发?清见将之紧紧握在手中,似乎找到了一件她还没走的证据。 “你不用想了,那簪子是我母亲的。她只是向我借去用了一日而已。” 连澈闷声饮了几口酒,又颇有几分解嘲意味地噙着笑说道,“你若真想见她,可以去绣花台。想来她还会回去绣花台抛绣球、舞八宝妆,花前月下、与他人春风一度。” 第17章 17 明明卖鸟是一件皆大欢喜的事,须叶却怎么也不肯让她接近茂王。 “干嘛,怕我借你名声做坏事啊?”濛女悄悄问,“你以为我像你一样敢做不敢当?” 须叶却是自若一笑:“我何曾敢做不敢当过?” 濛女眸子一转,即刻寻到了一个理由:“上次那个谁,人家问你是不是苏清见的前夫人,你昧着良心跟人家说不是。这还不叫敢做不敢当?” “你学人顶嘴倒很快。” “我在甯兮阁学的,怎么了?”濛女嘻嘻道。她闲来无事时,会带着几盏小食到甯兮阁去看热闹,常常看见有人在里面辩议着辩议着就打起来,很是好玩。 她小时候便常到甯兮阁玩。那时候爹爹和娘亲总坐在上宾席,也不理她,她便觉得枯燥乏味,总与别的小孩玩到一旁去。 也便是在这里,第一次见了茂王。 那日他穿着绮丽无瑕的袍子,在人群中间正襟危坐,叫人浇了一头的豆腐汤。 而她正是躲在楼上喝豆腐汤的罪魁祸首之一。 一碗滚烫的豆腐汤下去,浇得茂王身边的侍从们那是大惊失色,周遭满座唏嘘,甚至正在辩议的两人也停了下来,看向了满头豆腐渣的茂王。 屋内登时静了片刻,不知是谁大喊了一句“抓刺客”,使得当场一片混乱,烟尘四起、你来我往、鸡飞狗跳。 “不好了!快跑快跑!” 她身边的小鬼们说着一溜烟地跑光了,把她一个人傻傻地留在了原地。她原本也想跑的,可是叫茂王一抬头给瞧见了,一时有点懵神。 “是谁在那里偷窥?”茂王问。他并不生气,只是模样很憨厚、很疑惑地看着她。 他有着一张白白净净的脸,如贝壳珠玉的牙,如星辰般的双目,如刷漆的浓眉。总结一下,便是一副忠厚质朴、正直坚毅之相,即便是愠怒起来也不那么可怕。 虽然头上挂满了豆腐渣,濛女见他这第一眼却很是喜欢。 她后来奉爹娘的命赔了茂王一只鸟作为歉礼。 濛女十四岁时,父亲官终丞相,被判了满门抄斩。约莫是数年前的一件是非,让人翻了出来,作为他结党、勾结外番的证明,当日她父亲正因痨症受累咯血不止,相府也被人围了个水泄不通。 除此之外,家中奴仆财产一律充公,内亲外戚皆被关入死牢。她是家中最年幼的女子,因此充作官婢,到了父亲政敌家中伺候他梳头洗脚。 前十四年恣意的光阴,随着父母被人绞杀而一并死去。 不过还好,她逃出去了。有一年春初桃花芳香的时候,主人在屋里酣睡如死狗,她偷偷从墙壁最低处翻了出去,摔伤了足踝,换了一日一夜的自由。不过身上无余钱,也捡不到剩饭果腹,没逃多远就被人抓了回去,并在她脸上刻了三个字“逃走奴”。 那晚上她怀疑自己脸上的血都快流干了,混着眼泪、墨汁一并黏在颊上,伸手一摸又腥又粘。 好疼。 伤疤长好了之后,那墨汁也被皮肤悄悄吃了进去。不幸的是写字的人字丑如鬼画符,她脸上的字实在难看极了。她曾数度想要动刀把它抹去,可还是一直没有攒够朝自己动手的勇气。 这样的日子直到遇上须叶之后才彻底改变。 “你可愿与我一同去绣花台?”她问。 去哪里都比和杀父仇人朝夕相处强。濛女同意了。她刚同意不久,即发现自己的旧主成了茂王党,茂王次日就到府上见了他。 若是她没走,兴许就能与他见上面了吧? 起初她以为只是巧合,后来才发觉须叶全是故意。有茂王在的场合,必然不能让她露面;关于茂王党的生意,一律不让她沾手;凡是牵扯到皇子之争的事,一定不让她知晓。 “我与你来讲是瘟神还是怎的?” 怎么说她俩也合作多次,一起弄死了里京不少官吏吧?怎么一到她自幼倾慕的茂王那儿,须叶便要隔离她于千里之外呢? “你不是瘟神。”须叶淡淡地告诉她,“但茂王是。” 他怎么就是瘟神了?濛女不解:“不会是因为你恨苏清见,所以才恨屋及乌吧?” 哪知须叶听了这指控全不在乎:“我从不恨清见,何来恨屋及乌?” “哎哟,满口清见清见……”濛女与她坦诚道,“我喜欢茂王,不比你年少时喜欢苏清见少。我知我身份低微,可情意深浅与身份贵贱有关系么?” 没有多大关系吧? 然而须叶听完这话却又发笑了。她饮了口茶,丝毫没把她的真情吐露当一回事。濛女觉得自己十分不受尊重:“想说什么就直说呗。” “我说我能通晓未来之事,你信不信?” 濛女道:“我信我信。你快告诉我我未来如何?” “你未来做了里京第一大穷鬼。” “那我就要改变未来!” 须叶把玩起了一把旧绢纨扇,让她去给自己添一盏茶,看样子像是真的要与她说说未来之事。这事邪门得很,前几次与须叶一起去害人时濛女便发现了,这人好像真的有点东西。总之不管怎么样,濛女还是给她倒了茶水,准备着洗耳恭听。 饮了热茶,须叶也不再卖关子了:“你……其实和茂王八字相克,会把他克得家破人亡。他为你舍弃皇位,结果被梁王赶尽杀绝,害死了。” 什么? “你只要离他近了,便会伤及他。你身份非常,他是未来天子,你们不可能结为眷属恩爱两不疑,所以还是离对方远一点才好。” 濛女听了,久久回不过神来。 须叶见她如此,又补充道:“愿不愿成就他一世英名,全在你一念之间了。” “我得离他多远才行?” “很远。” “比如……?” “至少得巽州那么远,风水才不致相克。” 濛女痴呆了。 缓了好些日子,她才勉强接受了这个结果。那该如何呢?她是逃走之奴,原在绣花台住着也是因为须叶相助的缘故,她不想再回去做他人的婢女。 “你便自己选吧。要走要留,我都不管了。”须叶与她道。 那时刚刚得了秘传,说是楼相即将有大事发生,茂王遣人来寻传说中的不晓夫人与清见一道去往楼相打探实情。此行茂王会给通行令牌,正是一个不费周章秘密出城的大好机会。 濛女黯然道:“你那日说的话都是真的?” “一字不假。” 她说罢,濛女深吸了一口气,片刻后又都吐了出来。 素来不知君,素来不逢君。甯兮阁张皇中的一眼,此后悄悄注视时热切的每一眼,都作回忆也罢。 “那我走。” 她走,她愿意走。 卖鸟那日,须叶架不住她的央求,同意叫她去了。她见他提着一只活蹦乱跳的喜鹊笑得风流倜傥。像是很喜欢。 喜欢就好,那鸟是她亲手捉的。虽压根不值一文却还是卖出了八十金的天价,须叶说,这钱给她以后在楼相安身立命用。 他还真是傻得可爱。 就要走了,濛女又回过头去。她方一回头,便见茂王正好也抬起头来看向她,与那日在甯兮阁时的神色近乎一模一样,有几分憨厚、也有几分疑惑。“不晓夫人。”他唤了一声。 “怎么了?”濛女脚步稍缓,心下微动。 然她此刻面纱之下,一张雪白的脸已有些微红。她真想一头埋进这玄色的面纱之中,生怕计划因自己功亏一篑。 “小王忘了问夫人,这青鸟是从何而来?喜欢吃些什么、该如何喂食?”茂王笑得憨直,“夫人若是得空,回来以后可以来教一教小王。” 原来没认出她来啊。濛女暗笑,想也不太可能吧。 “好,那等我回来再告诉殿下吧。”濛女应了一声,终于最后瞧了这一眼,满足非常。 她并不知自己这一走,前世悲惨的故事便尽都消了。 待须叶办完了事回九木城别馆时,已近深夜。她孤身一人回来,眉目间似乎有些焦虑,见濛女还在此处不由奇怪道:“你怎么还没走?” “等着你回来呗。”濛女笑道,“齐祎公主貌似已经派人把多暮带走了,他也已经取到药了,苏清见估计没多大事。” 须叶颔首:“我知道。” “取到结玉令了吗?”濛女替她惦记了一下雇主的任务。 须叶把袖中的白桵锦囊拿了出来,微微一抖,让她听见了里面结玉令清脆的“叮叮”声。 濛女将之接过去看了一眼,觉得这玩意儿平平无奇,不知雇主要块破玉有何用处。她幸灾乐祸道:“不知苏清见知道了会如何?” 见须叶不言,她又问:“你那日便知结玉令装在锦囊里,怎么那日不取?非要陪他一路到了楼相才取?” 那日在绣花台捡到锦囊时她便可以得到里面的结玉令,何以等到今日? 她一题不答,濛女便又生出一题:“欸,还有件事我有些好奇:你能看见你与苏清见的未来如何么?” “我早看过了。”须叶答完,目光落在了手中的白桵锦囊之上。 “如何?” “不太妙,不过……”须叶颇有深意地一笑,“与你一样,我们正在想法子改。” 木门开启,一袭幽香拢进屋中,吹得濛女有点懵。 “有想过以后做什么吗?”须叶问。 “想过。”濛女认真颔首,终于,脸上有了一丝对未来的期许。那种希望是她前所未有的、朦朦胧胧的,甚至于渐渐超乎了她对茂王的牵念。 幼年时,她希望离他近些,及笄之后做他的夫人。 家破时,她希望父母能够活下来,哥哥姐姐不要被侍卫们杀死。 做奴婢时,她希望主人给够一顿饱餐,再苟活一日,未来就有力气逃得更远。 现下她身带一堆沉重的金子,有了一辆马车,即将继续往北边去。她不晓得自己能走多远,总之待寻到了好地方,便会购置一座自己的宅子,在那儿安逸余生。 这样也不错。 第18章 18 苏清见一路病回了里京。 人还没到,老头参奏他的奏疏便已到了,列举了诸多他在楼相不检的行为。而清见也没闲着,同样写奏疏反告老头的状,两人于是告来告去,把老皇帝看得头昏眼花。 告到最后,老皇帝干脆把奏疏一甩,烦道:“以后他们互咬的奏疏别再递上来了!” 茂王好心遣了太医到苏府给清见看病,没想到却扑了个空,多暮支支吾吾,对清见的去向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清见没带上他,那估计就是在绣花台了。 “古有勤奋如苏季子,持锥扎大腿,今有勤奋如苏清见,带病逛窑子。实在妙哉妙哉。”归今面对清见叹了又叹,往复不衰,“只是你这么勤奋,搞得兄弟几个都不太好意思陪你了。” 几个瘟神附和道:“是啊是啊。苏二少何许人也,竟也与我们哥几个混迹绣花台,真是不应该啊!” “滚蛋滚蛋!”清见一把掀开众人,坐到前排竹席之上,“别杵在这挡了我的光。” 绣花台的鸨母唤作伶娘,一眼便见到他们几个熟客,忙喜逐颜开地迎了过来:“几位大人,咱们可还是如常?” “如常,如常。”几个瘟神互看了一眼,纷纷答道。 “我要见花魁。”清见与他们不同。 他这话一放出来,所有人都瞧向了他,无论友人还是路人各自都面带着几分诧异。 怎么了? 他这话哪里不对劲么? “苏少……好胆量。”一个瘟神幽幽地向他竖起了大拇指,紧接着目光呆滞,“……好胆量。” 什么意思? 归今与他解释:“你方回来不知道,这是绣花台的新规矩。要见花魁必得先在这饮完三壶白酒,待喝完了,还得到市上策马三圈并大喊三声‘我想见花魁’。” “这规矩怎么有点针对我?” 归今打了个哈哈:“你想多了,这怎么可能。” 他说罢伶娘也跟着掺和进来:“苏大人着实是误会了,规矩可不会只针对大人一个人的!若是大人真觉得自己不行,可以寻别的姑娘嘛。” 有点悬。 清见放眼望去,只见这里许多抱着酒壶鼾睡的男人,多数都撑不过第二壶。可见这酒煞是猛烈,他若真的喝了,恐怕待会多暮就得来替他收尸。 “伶娘说话还是一如既的厉害呀。”清见展颜略笑,拿扇柄轻轻一敲盛酒的陶壶,“近来花魁在这卖了不少酒吧?” 伶娘被他这一夸,识人无数的双目之中也多添了几分笑意:“那苏大人还要见她么?” “如何才能见?”他从伶娘的笑中瞧出了三分可能。 她大抵是有事相求,而清见又正好能搭上手才会来这么一套。果不其然,下一刻伶娘便敛了笑意,引了清见往人少的暗处走。 “不瞒大人,妾身有个小侄名叫白豆,今岁二十,也在京中做官。这孩子自幼便极仰慕廷尉府的章襙惜章大人,想请苏大人做个中,让他能见一见章襙惜。” 清见的老师曾与他讲:官场苟活三要素——闭嘴、低头、不做中。做中牵线者尤有瓜李之嫌,容易招人借题发挥,所以这样的事最好不沾手。 不过这白豆可不是普通人。 白豆是个奇人。白豆是个乌鸦嘴。前世这人寻了许多人牵线到章襙惜府中做门生,一张口就使得章襙惜损失惨重。这一世牵线的那帮人大多都被清见给拔除了,事情居然轮到了他自己头上,很是惊喜。 “牵线可以……”清见一口应了下来,“不过此事烫手,需得让白豆先来与我谈谈。” 他先把白豆截住,免得他再去另寻其他人牵线,事情以后再慢慢说。 “太好了!我明日便叫他到您府上去!”伶娘得了他的口信笑得合不拢嘴,又怕他反悔,赶紧混水摸鱼溜走了,“大人以后在此酒钱全免,且玩的开心就是!” 我是不是被她骗了?清见站在原地,感觉自己像个大傻子。 “我的花魁呢?” 无人应答。 清见刚刚郁闷地转过身去,就让突然窜出来的多暮吓了一跳。 “怎么了?” 多暮此刻急得愁眉苦脸:“大人,殿下遣了太医过来探病,你不回去,我们拿什么给他们探?” “他四下找不到人,你着急什么?”清见道,“该急的不应是他么?” 多暮原已急得不断流汗,听完这话登时恍然大悟:“对哦。” “你看是吧。”趁他还在捏着下巴思索,清见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别想了,先到阿姐那儿接思齐去。” 清见许久不见思齐,回里京后本想先去接她,只是前些天病气未消,身体尚未恢复,也不敢轻举妄动。今日趁着离姐夫宋湮的府邸近些,亦很想去看一看她。 到了宋宅,远远就听见了思齐的笑声。 清见藏在远处,只见她小手握着竹马,正在庭院里追花瓣。她小小的身子在花雨间来来去去,脖子上挂着的长命锁一摇一晃,两腿走起路来还不是很稳当,然而却是自信满满、毫不怯弱。清见会心一笑,蹲在不远处唤了声她的名字。 “思齐。” “……”思齐听了他的声音,即刻停下了脚步,望向了他。 片刻间她微一偏脑袋,似是对他的出现有点不解,然手里的竹马却是陡然不要了,让她一松手给落了下来。“爹爹!”她蓦的大叫一声,好似终于明白了什么一样朝他哒哒哒哒奔了过来,撞进了他怀中。 清见顺势抱起女儿,笑道:“思齐又不识得我了。” “没有,没有!”思齐摇摇头,伸手去rua清见的脸颊,“思齐才没有!” “你姑呢?”清见抱着她进到堂中,却全程不见行意,也没有见到姐夫宋湮。然思齐只顾开心地抱住他的肩膀,啃着手指不言语了。 宋湮与行意近乎是三天一吵,最近又分榻而眠,此事很快便传到了苏老夫人耳中。老夫人很是生气,让行意要么在三日内抄班昭《女诫》一百遍,要么去与夫君宋湮道歉。 行意不肯屈服,正在屋内抄书。 “你来了?”她此刻见了清见,方搁下笔来揉了揉手腕,“来接思齐的么?” 她的双目已熬得通红,书案上还摆着厚厚一叠书经,看着都觉痛苦。清见见了啧啧出声,感叹道:“一百遍啊一百遍,幸亏须叶不是个男人。” 行意听罢他这话,却如突然崩溃一般眉目一红,泪水随之翻涌而出。 “……你说她为何这样?”她说着忍不住呜咽起来,“我总还以为她明白我在此的苦处,她到底为何要如此?” 清见亦答不出来。 末了他也只能走上前去,收走那余下的几十卷白纸,道:“别写了,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写了白费精神。”道完把思齐放了下来,“思齐,去把你姑姑的脸擦一擦,明日爹再来接你。” “好呀!”思齐窜到行意身前,往她脸上一通乱抹,反倒蹭了她满襟的鼻涕,“姑姑,姑姑乖,姑姑不要哭了!” 于是清见开始回去连夜抄起了《女诫》。 正当这个时候,有人上门来了。 “大人,伶娘说是……”传话小生说到这里刻意压低了音量,“将花魁给送过来了。” 须叶! 好你个伶娘!有点厉害! 清见心下不由狂喜,即刻挽了衣袖扔了笔,盘算着怎么和她兜圈子。他急急起身去看,穿过庭中花影,穿过小廊台阶,穿过月光疾步朝她而去,终于到了离她极近的地方—— 须叶,我有话要同你讲。 即便是你跟了那么久只是想要拿走结玉令,即便是你不辞而别,即便这样那样,这些话都不可不说,且早便该讲。 近来在梦中见她见得勤些,有的话不必多想便可跃然而出,环环相扣,毫无顾忌,其实是因为已然排演了多次。清见眼角眉梢皆是笑意,匆匆而至,几乎浑然忘了自己尚在病中,晨起时还苦不堪言。 他有时候甚至想把所有事都忘了,只记得她与思齐。 “须叶……”他隔着十来步的距离,笑着唤了她。 片刻之后,那人转过了脸来,却是一幅陌生的面孔。 “听闻苏大人想要见奴家。”她道,“大人既念着,奴家这便来了。” 不是她。 “你是谁?”清见步子一顿,人几乎傻了一半,“须叶呢?” “奴家唤作九九,是绣花台的花魁啊。”她亦脸色一变,显得很是尴尬,“苏大人之前不是与伶娘说了想要见奴家么?” 这…… “等等,等等……”清见揉了揉额角,一时心绪也有些乱了,“之前那个……那个会舞八宝妆的女子呢?” 九九愈发尴尬了:“什么会舞八宝妆的女子?” 原来须叶没有回绣花台。 清见步子一晃、险些摔倒,顶着九九不满的注视傻了一会儿,方才与她道:“我……可能是寻错人了,叫你到这白跑了一趟。你这……这……我还是让多暮去给你取银子吧。” 九九听罢脸色难堪极了,见他面色不佳也不好发作,只好行了个礼后与他告退了。 目送九九走人,清见立在原地良久无言。 却不知九九走到门口时颜面稍解,与提灯相送的侍女对视了一眼,互道了一句多谢。侍女把灯收了回来,袖中的小白蛇同时也钻出来嘶嘶一声,冲着那竹灯吐出了粉红色的蛇信子,并昂首瞧向了远方的清见。 作者有话要说:《女诫》全文约两千来字,一百遍即二十万字。 第19章 19 抄《女诫》时,每字每句都让清见郁结。 多暮在屋外,也只能听得里面偶尔传来一两声闷咳,不知清见还要抄多久。 “多暮。”他又抄了半个时辰,实在咳得厉害,赶紧唤他道,“你能否去帮我弄一壶清茶过来,我现下渴得直想喝灯油。” 那约莫是真的渴。 多暮着人去烧水、烹茶,折腾了一刻钟后端了茶水过来,见他已然抄了厚厚一叠搁在案上。“大人抄了多少了?” “我没数。”他总共抄了十遍,加之行意抄的十余遍,现下还剩七十余遍。计算时辰,要想抄完除非不吃不喝不停不歇接连抄九个时辰,几乎接近一日一夜。 嘶,这也太狠了!多暮赶紧放下茶往外溜了。 清见手执一支细竹笔,神色安定。他将《女诫》原文铺在案上,时而抬袖翻页,凉风便牵起他的衣袖,在灯下一片昏黄中显得很是单薄。此时窗外提灯的女子久久伫立而视,看他正在呵欠,眉间亦是愁云一片。 也不知又过了多久,她忽而听得一声竹笔掉落的声音,即刻低头吹熄了竹灯。 待了片刻没有了响动。她起身隔窗一望,却发见是清见趴在案上睡着了,那竹笔顺势落到了地上去,在他鹊灰衣衫上划上了一道极长的墨迹。 “抄的这是什么,如此认真?” 她走近了,好奇地捡起地上的一篇扫了一眼,登时迷惑不解。 这人哪里有毛病吧,没事抄《女诫》干嘛? 现下已近卯时,清见睡上两刻钟就要上朝去了,此书可谓抄完无望。他梦见自己抄完了一百遍,却忘记模仿行意的字迹,登时捶胸顿足大骂自己智力低下,一瞬被自己气醒了。 醒来时,只见抄完的《女诫》已堆成了小山状,正规整地搁在他手边。 “什么东西?”清见有些恍惚,可这一百遍却是真真切切地抄完了。且全是仿造他所仿造行意的笔迹。 这玩意儿是谁抄的? 清见将之拿起来细细一看,只见每一张的字迹都有差别,似乎并不是一个人所写。数来数去,加之他之前抄写的恰好一百遍。 “多暮。”清见握着手抄的书卷问,“方才是不是有人来过画堂?” 多暮也刚刚睡醒,正揉着睡意朦胧的双目进来:“嗯?” 他也没看见。 “阿湖,今日你去给大人取朝服。”窗外传来了弱衿的声音,“快去,莫耽搁了时辰。” 弱衿是个极靠谱的女子,也是须叶当日亲选的侍女,二人和离后,她留在了苏府打理一应杂务。 阿湖这名字却很是陌生。清见听了疾步往外去瞧,却只得了一个恍惚之间的背影。弱衿见他出来,远远问他道:“大人怎得在画堂过了夜?” “昨晚有事耽搁了。”清见一边洗漱,一边问她道,“方才那个阿湖是谁?” “是新来的侍女。”弱衿答道,“大人出使楼相之后,府中又添了许多人,有的是茂王殿下指过来打杂的,有的是别的大人送来的,故而大人还不太识得。” 好吧。 清见临出门时,与多暮交代了一下把一百卷《女诫》送去给行意,并让弱衿一起去将思齐接回来。 今日朝上又有人打起来了。 清见数日病休未来朝觐,散朝后丞相长史竹送与他提了一嘴,说前日接到弹劾他的奏疏,怪他佯病懒政。清见安然一笑,便知这奏疏是茂王悄悄着人递上去的,目的是为他打掩护。 奏疏递了,太医也来看过了,他便能借口再休上几日。说来好笑,今日朝上老皇帝还特意让人给他备了张席子,嘱咐他不必久站,实在是体贴入微。 “苏大人身体无碍便是最好,想来太医们用药都是仔细斟酌过的。” 竹送刚说到这儿,身后就传来了激烈打斗的声音。两人一齐回头去看,只见百里竟生的几个门生正激烈地扭打在一起,拳拳落在对方要害,完全不留情面。 远远看了一眼,两人又接着往前走了。 “听闻楼相女帝把问绝留在宫里做了个内监,此事苏大人可知情?”下台阶时,竹送好奇地问他。 齐祎的消息总是很快传到里京,此事他昨日便听说了。传话的小生与他说觉得楼相女帝“实在阴狠”,他默默,心里莫名多了一层忧惧。 等到思齐长大以后觉知此事,会是个什么情景……她若是觉知当年须叶差点一碗落子汤把她送走,又会是个什么情景…… 为了不让此事发生,要不干脆把多暮杀了灭口……? “昨日听说了。”清见此刻无限忧虑,却只能勉强一笑,“楼相趣事多,兴许也不算稀奇吧。” 他话音刚罢,只见远远的一个小人儿朝他奔了过来,随之而来的还有咯咯的笑声。竟是思齐来接他下朝了。 这姑娘小小一个人儿跑得飞快不说,一路的障碍也没把她拦摔跤,好几次清见都觉得她要摔了,她却总是能够巧妙避开。多暮与弱衿在她后面拼命追,左右包抄都没能把她拦下来;正殿外的侍卫有意拿长戟封门,她身子一矮从底下钻了过去,简直把他们耍得团团转。 清见看得心惊肉跳之余,还有一点想笑。 “这是谁家的野孩子,胆敢私闯宫门禁地?”一个殿外的京官受不了了,冲人发起了火来,“侍卫呢?赶快把她给小爷赶出去!” 见那人似要为难,清见急急过去,一把将思齐提了起来。 “是我家的。”他赶紧说。 一见清见,那人的气势即刻软了半截,脸上的怒意亦消退了许多。不过还是把思齐吓了一跳。 从前有须叶在,还从没有人这样凶过她。她一手牵住清见的衣袖警惕地盯着他俩,一手蜷起来握紧,几颗乳牙也咬得死死的,像只即将扑咬人的小虎崽。 那人即刻向他道歉:“原来是苏大人家的千金,下官方才真是失礼了!” 清见抱稳了思齐,顾向那人:“哪里。小女正是学人讲话的年纪,今日多亏大人口下留情,不然她明日就要学去欺负弱小了。” 他这一席话带刺而出,那人虽面上还陪着笑,内里却添了几分悻悻。 回程途中,多暮与他提了一句:“其实大人不该娇纵小姐的。” 清见听罢将笏板一收,问他:“那我且问一问你,我那同僚方才有没有错?” 多暮思酌之后也不知该怎么答,“大人,你想说什么?” “他替侍卫教训了乱闯宫禁的小孩,他并没有错。可思齐不满三岁,不知何为不该乱闯之地,只是特地来迎我而已。她有错吗?” “这……小姐自然也没有。” “我撞见有人欺负我闺女,忍不住就稍稍说了他两句。我又做错了什么?” “你什么都没做错。” 清见:“那是谁的错?” 多暮:“我的错。” “说的对。”清见颔首,“此事与你脱不了干系,所以少在这叨叨。” 多暮还想多辩两句,却见清见用笏板撩开马车的竹帘,望向了窗外。他由是也跟着晃了一眼,马车此刻正好经过绣花台,绣花台外丝织绮带依旧,却未见在上面抛绣球的妖冶女子。 现下那地方冷清如常,好似她从未去过一般。 她真的没回绣花台。 清见静静看了一眼,又假装不经意地看向了别处,神色很是黯然。远方雾意浓浓,人的相貌看不太清楚,只有几盏晨灯零星歇在檐下,愈发显得孤寂。 “多暮,你着人去查一查,我睡着之后到底有谁潜进过画堂。” “好。” 他几乎通宵抄写也不过十来遍,是谁在那样短的时间内帮他抄完了七十遍女诫? 恐怕八只手也抄不过来吧。 不过话说回来,他今晨睡的这两刻钟大抵是自楼相犯病以来睡得最沉的两刻钟,虽时间很短却是畅快至极,使得他精神好了大半。 他再想有这样好的睡眠,便再没有了。午后,清见悄悄梦游到了绣花台去,借机寻伶娘说话。 “之前她可是日日都住在这儿?” “是啊。”伶娘见了清见格外热情,答道,“不过孟姑娘性子很倔。曾有一位大员想要娶她过门,她推说自己是曾有过生育的女子,孩儿还小需要照顾,不愿意委身他人。” 伶娘说着,引他去了须叶房中。 “这屋子留了好一段日子了,东西都不曾动过。” 清见听罢缓步踏进那屋内,只见妆奁小盒还是他们成亲时的那件,珠钗步摇,皆摆在一旁。她画眉的黛笔、花黄、背面有一丝裂纹的青铜镜,件件于他,既是熟悉又是陌生。 屋檐有些漏雨,陶碗之中已盛了不少雨水,可隐约想见她为此皱眉时的模样。清见顿了顿,回首与伶娘道:“可否让我独自呆一会儿?” “当然,当然。”伶娘为了白豆,卖了须叶也无所谓,“大人请随意。” 说罢,她立刻退得没了个人影。 清见轻轻启开妆奁,启开八宝盒子,然后信步到了床榻边,启开了香炉—— 终于让他在这儿找到了那样东西。 第20章 20 香炉鼎立,难免不稳。 香炉足下压着一张折叠起来的纸张,以勉强维持平衡。清见将之抽出展开一看,正是那封他经过深思熟虑写出来的和离书。 ? 用来垫香炉这也太过分了吧? 清见生着闷气往她榻上一躺,忽觉与她的生活又重新重叠在了一起。他既喜又悲,心道既然留了这个屋子,她定然某日会再回来。 可能会再回来。 清见自榻上起身,将和离书又原样垫了回去,衣袖上沾了许多灰尘。他推门出去与伶娘道:“这屋子我租了。以后租金按市价三倍自苏府账上走,每月初我会遣人送到的。” “大人这话是认真的?” “只消着人打扫,她的东西请全都别动。”清见补充道,“有劳伶娘。” 伶娘身旁的九九冲他一笑。 “奴家有一件事怎么也想不明白。”她微微温驯低眉,又略一福身,“大人既这样在意,为何又不主动去找她?” 这倒把清见给问住了。 他不是不去找她,是须叶最近神出鬼没,他根本不知道该往哪去找。 九九又问,“若真有情谊,何须诸多顾忌、守着一间空屋子发呆呢?倘已没了情谊,何不直接一刀两断,大家各自欢喜?……”说到这儿,她的气息已近得不能再近,几乎贴到了清见的脸上去。 九九的脖子如蝤蛴般细长又白皙,下颌有近乎完美的弧形,鼻梁高挺,眼圈旁略施粉黛,眉间则点上了一朵殷红的面花,华美似牡丹。 渐渐出现的,是金钗上的珠环轻轻碰撞着的声音,正哒哒哒、哒哒哒在响个不停,吵得不可开交。 她问:“大人为何不答奴家,是奴家问得太傻了吗?” 清见一时被迫得无言可辩,默默了片刻之后,一路仓皇逃回了家。 幸亏白豆已经在这等着他了。 白豆是个忧郁青年,也是受许多女孩子喜欢的对象。他常常与友人叹气:“仪表太英俊,太招人喜欢了怎么办?”友人咬牙切齿道,“白兄实在太可怜,我听着拳头都忍不住要握紧了。” 此时他身披华光金丝袍、头戴玉冠,又以薄纱掩面,远远地坐在角落的竹席之上。他十分骄矜自持,亦极有疏离之感,显得很是神神秘秘。 “大人,白大人说喝不惯别处的茶水,喝了会头疼。”多暮低声与刚回来的清见交代道,“所以我便又把茶端回去了。” 清见颔首,“知道了。”说着他在门外立了一会儿,拾掇拾掇了一会儿乱七八糟的心绪,方才踏进屋内。 他朝白豆一拱手道:“白大人过来了?” 他一言既出,气氛有点尴尬。白豆默默不语、神色忧郁,瞧了他一眼之后又低下了头。 “白大人这是怎么了?”清见不明所以,皱起了眉。 只见白豆淡淡道:“我的烦恼,说了你一定不信……”他望及清见,声音沉闷无力起来,“我发现自己被人诅咒了。” 清见听罢一时有点懵,“什么?” “前些时日,京官接连落难被贬、大臣接连受到殃及,损失了许多。其实他们都与我一样是遭到了诅咒。”白豆说这话时隐在阴影之中,显得很是可怖,“我仔细想过了,他们的遭遇实在相似,若非如此别无解释。” 当然有解释。解释就是须叶为了谋财,伙同了濛女一起搞了一出大杀四方,拣了几个运气背的来欺负罢了。 清见宽解他道:“白大人多想了。你如此英俊潇洒,怎会有人想要诅咒你呢?” 他说罢“诅咒”二字,忽而由此想起了另一件重要的事。 再过几日就是一年一度的朱明祭礼,举国上下祈福祝祷。前世老皇帝把主持祭礼的机会交给了梁王,让梁王借此拉动了不少人气。可待到茂王登基后、彻查梁王党时,才发现梁王当日举荐的应有天师其实是个神棍,骗吃骗喝、谋财害命,使得许多信众家破人亡。 这应有天师还声称他可以行巫蛊诅咒,也可以借运通神,他曾布下法阵,说只要取到茂王一个贴身心爱之物放于阵中,就能取了茂王的性命。 这一次清见仍要先下手为强。 作者有话要说:(祝愚人节快乐,猛女我直接qaq 第21章 21 此刻他已想到十万八千里以外,硬是被白豆一句话给拉了回来。白豆说:“唉,这便是太过英俊被人妒忌的结果,你是不会明白的。” 清见害怕自己再同他聊下去会当场心疾发作,赶紧服了一粒丹参续回丸保命。 “咳……白大人知道苏某为何请你到寒舍一聚吧。”他故意岔开话题,问白豆,“你可听说过章大人的为人?” 章襙惜私下是个蛮好的人,心肠柔软,折节下士。前世被白豆坑成那样都没有赶他走,还含泪夸他礼貌上进。为此清见深受感动。 白豆即刻道:“我知道,我不介意。” 清见听后忍不住笑了,心想求求了你还是去对面吧。 “也好,你就先在这里待几日,等时机到了我会想法子帮你说话的。”清见不欲再多说下去,自席上起身时掩面咳了两声,赶紧往外溜。 “苏大人!”白豆忽而将他唤住。 清见脚步一顿,心想这人该不会是识破了他的缓兵之计? “记得与他提我写的词赋——那一篇我用词用典极度精妙,他见了定能从中看出我的才能。”白豆严肃地说道。 清见答应了。 他此举甚是违心,只是与白豆话说太多精神消耗过大,有些不能应付了。自楼相回来之后,他每每稍作休息就会想起元良,病势也起起伏伏,搞得消沉不已。 不过从这日起,清见每日午后都能到绣花台歇上半个时辰,可谓一觉舒畅,毫无波澜。归今称他已达到了好色的最高境界—— 精神超脱界。 他偶尔也会反思:只能在须叶睡过的榻上睡着,这是不是有一点点变态? “不过这倒是个好办法。”归今总是能够受到启发,“某日她发现你做了这事,定然会连夜跑得远远的,你就不用担心她回来和你抢床榻了。” “那倒也是。”清见玩笑道,“抢她这床榻我势在必行。” 归今舌头闲了,又道:“闲卧美人榻,寄身风尘中。苏少的思量总是异于常人!我决定我改日也要在这租一间。” 清见懒得和他多说,顺手剥了个橘子吃。“你随意,我先回去了。”他一边吃一边提醒自己道,“我姑娘还在家呢。” 说完便走人了。 或许他不去寻找须叶,有一部分原因是胆怯。 其实在楼相月下对酌那日,这样的怯怯也曾短暂地出现在须叶脸上,只不过那日俩人都有点微醺,没有注意到而已。毕竟前世实在是太过痛苦,他们都不愿再历经一遍了。 是彼此的折磨,情意的消减,与庭院中声嘶力竭的乌鸦啼声。 他犹记得失子之后某一次,见到须叶睁着如兔子眼睛一般红的双目,坐在榻上,一遍又一遍地抚摸着给孩子的衣裙。此后春光明媚时,所见是她眼角眉梢的深切恨意;执手走过横桥,她急于脱手,拒他以千里之外。 阿瑾曾为此自责,“夫人近日如此伤感,可是因为我?” 清见默默了许久。他知道自己与须叶之间的问题,从来不是阿瑾这样简单。 及至他后来身体越来越差,更不愿再与须叶旧事重提,索性破罐破摔,二人都不再勉强。 兴许这样分离那一日就不会再多添痛苦了吧。 最后那一晚,他们静静坐在庭中看星辰。清见发觉须叶的神色不再那么沉重,她甚至变得有些温和,主动坐到了他身边去,问他在看什么。 他笑道,“在看牛郎织女。” 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隔了那样远也想要相见的二人,与离得这样近却无话可说的二人,似乎也有几分共通之处。 她展眉远眺:“你说倘若人生可以重来,我们会怎么样?” 倘若人生可以重来? 清见感觉自己脑子里一团浆糊,不知道该答她些什么。 “如果……”她亦声音缓缓、试探似的问,“还会去小楼看雨吗?” 东门小楼上,须叶一侧目便见到穿着玄色长衫的他,里京烟雨层层染来,一寸一处颜色。她的衣裳沾湿了,分明湿湿冷冷的,却丝毫没有觉得不适。 一见倾心,一眼万年。 唉。清见却低声一叹,“我是不再去了。你呢?” “一样。”她说这话时神色平静地注视着星辰,白皙的脸颊隐在了月色之中。 不过明显他俩后来都去了小楼。 清见进了自家府门,却是一个人都没瞧见,感觉甚像作贼。“有人没?” 他走着走着,终于听到画堂传出了几声响动,遂好奇地朝画堂过去,想看看是不是思齐在里面玩墨水。 清见有点害怕。毕竟上次思齐玩墨水的时候,差点没把脸上画出一幅百草图来。最可怕的是,此女甚爱舞文弄墨,尤其是对着被子和衣衫舞。 几片树叶飞过,清见立在画堂之外,可以看清里面的每一个人。 他人当场就傻了。 第22章 22 落于地面的白桵锦囊,一个跪着的单薄女子,许许多多偷偷窥视的侍从。 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女子低低啜泣着,泪水从苍白的脸颊渐次滑落到了衣襟上,浸湿了一大片。 正是侍女阿湖。 她抽泣不已,哀求坐在席上的女子,请她饶过自己这一次。而那女子坐得端正,眉目之间毫无怜悯,只是静静地端起琉璃碗来喝了口姜茶。 思齐正趴在她膝上不知天高地厚地打滚。 “你回来了?”片刻,她略抬起眼,越过跪着的女子看向了清见。 你回来了。 这话她从前说过太多次,每每语气与此不同。 这话,其实该清见问她的。 “你回来吧”是他酝酿已久的图谋,“你回来了”当是他图谋得尝之后的窃喜,他有一种被人抢了词的感觉。 清见乍一看见须叶,还没完全回过神,腿脚就让人抱住了。他低下头,只见阿湖正含泪拽着他的衣角,指着须叶说:“大人救命!那个贱人污蔑奴婢,大人一定要相信奴婢啊……” 她满面涨红,奋力辩驳道,“贱人水性杨花混迹绣花台,负了大人,如今还在这里颠倒黑白!奴婢对您忠心耿耿,贱人自己没了清白,便在这污蔑奴婢的清白,求大人千万不要相信她的鬼话啊!” 须叶搁下茶盏,将思齐交给了奶娘。然她方一离手,思齐就惊声大哭起来,并拼命伸手回去抓她,“我要娘亲……” 奶娘赶紧硬下心肠将之抱走。 阿湖哭着哭着,只觉自己的手肘让人扶了一下,惊慌地抬首一看,正是清见伸手扶她。她不免松了口气,也不再拽着他的衣衫哭闹了,只是委屈地啜泣。 只是清见这一扶并没有维持多久,很快便松开手,看起来更像是把她从自己身上扯开。 “……大人?”阿湖难以置信。 清见腿上没了阻碍,两步三步即走到了须叶面前。见他如此,须叶也缓缓起了身,刚准备开口,忽而被清见一把抱进怀中,二人即刻旁若无人地拥吻起来。 阿湖:*** 半月前,须叶随着一众新人进府,在此藏了半个月。 清见回来得比她算计中早了一些。她瞧见车马回来,而清见一脸病容,便知他还在因元良的事自责,想来一时半会儿也缓不过来了。 那日她在庭中拣香枝。清见几乎与她擦肩而过,却没有瞧见她。 可见这人多么心不在焉。 她拣起来的香枝,洗净之后插入银瓶置在画堂里,会散发出宁神清香。放下银瓶,须叶在画堂的清香之中信步来去,不慎与进来洒扫的弱衿撞了个满怀。 “夫人!”弱衿惊道,“怎么……怎么是你!” “嘘……”须叶赶紧抓住她,“别叫人听见。” 她藏在这里不仅是为了躲清见,还为了躲那些一齐进府的侍从。 为尽量避开清见与思齐,她向弱衿讨了个差事——夜巡。提着灯,每过一更在庭中绕一圈,瞧一瞧他们都在做什么。 然而连日里府中风平浪静,连香枝也没有多落一根。一切皆好,不好的似乎只有清见。 他过得太惨了。 若非与茂王党策论,便是与梁王党斗智。偶得一日闲在家里,便要抱着思齐哄她入睡,待她睡去,又摇起折扇给熟睡中的她扇凉,然后才到小阁去休憩。 她提灯夜巡时,屡屡见到他只披一件宽袖夏衣,眉目镇静、神色严肃地立身在小阁外,然都是因着心疾复发,夜中不得安枕的缘故。 须叶就极想要走到他身边去。 九九来时,他怀着三分急切、七分欣喜疾步过去,那时须叶就在他身后不远处,因着他仓皇的神色暗中窃喜:谁叫你要写和离书?谁叫你自作聪明设下一出生死局?这下报应来了吧? “须叶。”清见隔着十来步的距离,笑着唤了她。 须叶原在窃喜,可听罢这一唤后忽而心下一沉,浑身僵直。仅仅一霎之间双目之中就蓄满了泪水。 糟糕,糟糕。 这事当怪他!她在这藏了这般久,连弱衿都发现了,他却没有发现。好似那日去往楼相之时一样。清见分明都走到了她身边,可就是没认出她来。 怪他! 她在绣花台抛了那么多次绣球,就在他每日下朝回府的必由之路,他自己不看,能怪谁? 怪他! 他亲口说了不会再去小楼,春日初雨时分,须叶急急踏上小楼时,赫然见他立在前世相似的位置,与她说了前世相似的话。 这不怪他怪谁? 自然是怪他! 然送走九九之后,须叶很快便因心虚逃之夭夭。 今夜又在日常提灯夜游。画堂的灯似乎燃了一宿,也不知清见在里面搞些什么。须叶去看了一会儿,恰见他因困倦睡着,竹笔滚落下了桌案。 走近看了,他竟在抄《女诫》。 这人不是一向害怕思齐识字后家里会出现此书么? 须叶与弱衿打听了一下,方知原是行意被老太太罚了。苏老太不是个通情达理之人,坑起儿女来是个数一数二的高手。清见幼年患病便是因他俩贻误,高烧了数日之后才引发了心疾。 须叶通晓之后,即刻将未抄完的书卷带到绣花台,余下的几十遍《女诫》是绣花台中的醉酒男子凑在一齐抄完的。 说起来,这帮男人抄起《女诫》来可谓神速。 * 一吻之后,须叶眼角如桃花微红。 她从前在绣花台风流的模样还在清见眼前,此时淡妆素衣、青青黛眉,恍若换了一个人似的。 清见将手放在她耳后,二人额头相抵,鼻尖相触。缠绵温存的温度与气息叫人沉溺,眸子里更是添了不少炽热的光辉。然须叶不知怎得,总觉寻不回从前的感觉来。 或许是因为有阿湖在旁边看着的缘故? “阿湖。”她想至此眸子一转,看向了阿湖,“你做了什么,自己与大人说吧。” 听须叶道罢,清见亦缓缓弯腰自地上拾起了锦囊。拆开一看,里面正是自己的结玉令。 “奴婢……奴婢……”阿湖见状抽噎道,“奴婢只是一时糊涂……家中阿弟患病,所以才想偷这个出去换钱给他买药用的……” 须叶并不理会这个答案,继续问她:“为什么要偷结玉令?” 这东西不过是个年生久远的碎玉,甚至还不如须叶的头钗贵重。不过她晓知有人想取结玉令,便替清见保管了一段时日,又故意往画堂一放诱阿湖上钩,阿湖便真的动手偷了。 想来与她那雇主是同一伙人。 不过阿湖始终不肯说出真相,只是可怜兮兮地抽噎哭泣。 清见捻了捻结玉令,并不因此苦恼,只平静地与多暮说道:“阿湖在画堂偷看公文、居心不良,言辞又全然不合理,想来有敌国细作的嫌疑。即刻把她送去审理吧。” “喏。” 什么……什么情况?阿湖还没从他这一席话中醒悟过来,就已然被多暮等人强行拖了出去了出去。 “你又知道了?”伴随着几声阿湖的呼告,须叶端起茶盏问。 “知道一点。只看茂王这把运气如何。”清见将结玉令绕在指尖转来转去,行为与一个七岁小孩差不离,“还记得应有天师吗?” 须叶略一回忆前世,登时皱起了眉,“那个说他能与北斗七星交流学习的大法师?” 应有天师的确说过类似的话。 之前白豆提及时,清见便有借此搅一把浑水的想法,如今有了阿湖的加入,事情便容易得多了。 应有天师声称可以布下奇阵,取一人贴身之物放于阵中,借运通神,行巫蛊咒术。无论阿湖与之是否有关,都可以借此打击之,将梁王司礼的名头给摘了。 只是这事他不可沾手,甩给别人做效果更佳。茂王席下,三个顶级谋士,五个顶级说客,十个顶级文书,他不相信自己放出阿湖作饵之后会有人接不住。 “若朱明祭礼能由茂王主持,他便能借此在奉常府扶植几个人。”清见道,“如此于之后的事便有利得多。” 奉常主掌宗庙礼仪,应有天师经梁王党提拔,便在此供职,为属官太史①。倘没了他,奉常府的属官之中至少有五个人会是茂王党。 这就会很舒适。 须叶长久瞧着他,却不发一语。 哦,他给忘了。须叶对这些完全不感兴趣,她原不喜欢这些乱七八糟的斗争。 “罢了,我近来全说些废话。”片刻之后,清见将结玉令放回锦囊之内,“你只当没听见就行。” 须叶听罢转过了脸去,“行。” 于是又沉寂了。 漫长的沉寂之中,清见默默问自己:你今早晨起时是不是忘了带嘴? 可就是怎么也说不出“须叶,你可不可以留下来”这几个字。 “东门横桥修缮好了。”斟酌之后,清见终于缓缓道,“桥上有云门金顶、一路绮绣相送。此次我是督工,与众通行之前要先上去视察一次,你可愿一同去看看?” 说实在的他这督工只是个挂名的督工,几乎都没怎么去看过,横桥究竟修缮成了什么样他根本都不知道。 “何时?”须叶问。 她如此一问清见便快慰了许多,笑着与她道:“明日申时初刻。” 然他话音刚落,须叶还没说出下文,就见押送阿湖的多暮又急急回来了。他似乎是急得脸都有点绿,一路小跑过来的。 多暮转瞬一脸惊恐地到了清见跟前,脸色竟像变戏法似的,一会儿绿又一会儿白。 “怎么了?”须叶问他。 “呃……老……老夫人她来了。” 听了“老夫人”三个字,须叶旋即也变了脸色,看了清见一眼。 快跑! “你多保重,我先走一步。”说罢,须叶刻意绕了远路,沿着庭院西侧往外去了。 清见无奈兴叹,让弱衿尾随在后护送她出去,自己则抽了一本已然落灰的简册,坐于席上装模作样地看了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①本文官职、诸侯国用秦汉制,奉常位在九卿,在汉景帝时更名“太常”,属官有六:太乐、太祝、太宰、太史、太卜、太医,分别执掌音乐、祝祷、供奉、天文历法、卜筮、医疗。此处属混用。 第23章 23 老夫人陆黎,煞是令人畏惧。 然她风韵不减,一袭鹭鸶春锦裙,外拢精织罗绮带,里衬豆绿缎花小衫,头顶玉莲步摇、两对镂空绞丝翡翠钗,耳坠白玉环,两鬓微霜,并且一丝不苟地紧束着发髻。 她脸上的皱纹,亦极似因盖多了粉黛所致,每一根都显得那样不近人情。虽依然可见得皮相美丽,却叫人怯于欣赏,莫名地会生出退意。 “呃……老夫人万安。”多暮见了她赶紧低首,慢慢退到了一旁。 还没进画堂,陆黎便已然蹙起了眉,脸上添了许多不满。她狠狠剜了多暮一眼,道:“方才见了我,你着急忙慌跑什么?” 多暮心道又不是只有我一个人跑,所有人全都跑光了好吗? “小的还有差事没做完,所以……”他急忙擦汗,然而还没说完陆黎便已进了画堂,压根没想浪费时间听他解释。 清见额上渗出了细汗:“母亲急急过来,是有事吗?” “那一百遍女诫,是不是你帮行意抄的?” “什么?” 见他还在装傻,陆黎即刻着人抓了一个小生进来,抬起巴掌劈头便是一下,打得小生伏跪在地上不敢抬头。 “是不是你抄的?”陆黎又问。 清见的弱点,她个个都能拿捏得明白。 “是是,是!”清见果然连应三声,阻止了她继续动手,“是我要帮忙抄的,你罚我便是,不要迁怒于人!” 陆黎一举得胜,风轻云淡地笑了出来。 “很好。现在她每日都要抄书一百遍,抄到愿意向我服软为止。”她回过身去,“想来这也不是一件难事。” 她要与这一双儿女杠上了。 新来的小生不知提防陆黎这一手,白白挨了一下,清见只好请小生回去歇息,又让多暮给他递了不少精神损失费和补品过去,给他赔罪道歉。 此刻思齐还在远处惊声恸哭,他有种惛然之感。片刻之后,只好让奶娘把思齐给抱回来。 还是他来哄吧。 思齐性子倔如蛮牛,此刻正用蛮力挣扎着要从奶娘怀里出来,说着“要娘亲要娘亲”,肉乎乎的小手在空中胡乱抓人。 清见开始了哄她第一步:“那还要不要爹爹?” 待从泪眼之中看清了他,思齐怔住权衡了一下,但很快又扭过头去,“我要娘亲,我就要娘亲——” 清见没有料到自己失宠竟如此之快,一时感到有些委屈。“你昨日吃糖糕时不是这么说的!” 思齐听罢哭得更甚了。 他正因此无可奈何,传话的小生自外面而来,低声告诉他茂王来了。 好家伙,今日大家都约好了轮番来收拾他么? 庭外无人通传,清见略略瞧了一眼,只见茂王着一身银素常袍、只带了侍从阿栎走了进来,一来便道:“哎呀,本王没叫他们进来通传,苏大人可在这里?” 清见分出几分精神来与他拱手一笑。 尔后他悄悄与小生嘱咐,让他去把白豆藏好。 “苏大人的气色较上回好些了。”茂王亦很是厚道的笑着,并随意择了竹席敛衣坐了下来,关切道,“哟,思齐今日这是怎么了?” 思齐正在怀中乱拱,清见脱不得手,感觉自己像是在抱着一条穷凶极恶的大鱼。他笑道:“寻常闹闹脾气罢了。” “本王倒是听闻那日思齐叫殿外一个小言官给训了。此事让我甚是心疼,王妃晓得了,便着人去打了一对芍药银镯子,想着送给思齐以作安慰。” 茂王说着,一旁的阿栎将那对小小的芍药银手镯奉上了。 这手镯的确精巧,且经打磨之后熠熠生辉,好似皓月凝霜一般,既白又亮。那镯身外侧是繁复细致的芍药纹章,内侧则刻有“见贤思齐”的字样,两相对映、意蕴深长。 “臣替思齐谢王妃赏。”清见命人将之收下,与茂王道,“殿下此来,是有要事相托吧?” 能有什么事呢?想来是明日甯兮阁的辩议之事。 老头门下的几个门生皆想参与,斗得死去活来,茂王这边的说客们也差不离,这场辩议初步定下茂梁双方的新政决策,是让人通晓新政施行、论证对方新政弱点的关键。 换句话来讲,这事日后是要留名史册的。 由于清见在家养病日久,此事他默认不会参与,便一直由茂王席下其他说客筹备。所用辩辞他也只大致看了几眼,没怎么当回事。 但今日茂王亲自过来,他便知大事不好。 “本王的确有事相托。”茂王果然与他说道,“请苏大人明日到甯兮阁参辩。” 清见推活儿时明显比辩议时反应更快:“可臣明日要去横桥督工,恐怕不能两全。” 他刚约了须叶横桥相见,绝不可以违约。 然茂王一摆手,很是大方地说道:“你这人怎么不务正业呢?还督什么督!这等场面上的小事让别人去吧,你明日便是只要往甯兮阁一坐,便行了!” 行你个头。清见暗道,若是申时初刻须叶见不到自己,此事必然黄了。 他不知道到哪里可以再见到她。 “若辩议能在申时之前结束……”清见道,“臣可否依旧赶去横桥督工?” 茂王听罢这话,看向清见的目光之中多添了几分喜色。 “这是当然。”他欣然答道,“这个你放心则是。” 横桥横桥横桥,督工督工督工。 横桥,督工,与须叶携手从桥上走过去。 只见思齐牵着须叶的手,正咯咯笑个不停。母女二人在前走着,一会儿伸手去抓木椽上挂的竹灯,一会儿趴在阑干上去瞧湍急的川流,清见则摇着折扇自后面慢悠悠地走过,叫她俩不耐烦了。 “你还不走快些。”须叶道,“老实说,我最烦等你。” 虽嘴上这样说了,她的步子却停了下来,站在那一头静静等着。 “催什么催?”清见抄起正趴在地上装死的思齐,抱着她往须叶走去,“我这不就来了吗。” 他话音刚落,须叶就消失不见了。 ? 清见蓦然一惊,解释不了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呆滞地立在原地,这个时候,连思齐、横桥、竹灯也都一齐消失了,耳边传来了这样一句话:“秋月十三你已经死去。你不会忘记这事了吧?” 周遭风云忽转,一瞬之间冷若冰窖,暗黑不见五指。清见孤身立在桥头,耳边魑魅魍魉的声音不绝如缕,无可收住。 下一刻,他醒了过来。 是梦境。 清见自榻上起身,只觉头晕眼花、浑身乏力,差点没即刻跌倒。一会儿还要去甯兮阁参辩,他赶紧服了一颗丹参续回丸,刚吃完药,就见到白豆也立在庭中,似乎是在伤春悲秋。 清见灵光一闪。 “白豆,来!”他与之招呼道。 对方懵然地抬起首,“什么事?” “带你去甯兮阁见识一下什么叫真正的辩议。”清见道,“记住了,历史一刻。” 借这历史一刻捣腾一下,把白豆给捣腾到对面去。 甯兮阁,临江渚,是高祖皇帝为钟爱的幼子所建,立在里京最繁华、恣意酒肉之地。可惜那孩子幼年即死于宫廷纷争,甯兮阁后被改为诸子百家藏书之所。 前世,清见亦是在此杀得梁王党片甲不留,成为里京第一辩客,满朝无与相争。他与人辩议之时,可谓风轻云淡、舌灿莲花,曾叫许多政敌折服。 如今他的名字都还被挂在榜上。 此刻阴雨阵阵,清见身着鹊灰里衫,披一梧桐宽袖袍子,衣袂轻薄飘然宛若仙人。他方一现身,甯兮阁中的观众便为之沸腾了。 “苏二少!苏二少!苏二少!” 清见着实让他们吓了一跳,想不到甯兮阁里还有自己的忠实拥趸,这……很是能搞对手心态。 好比须叶那时赤足坐在阑干上,手执五彩绣球忧伤望天时一样。她什么都不必做,光是那些呼声就让清见欲哭无泪,心态崩塌了。 其实胜负只在一念之间。 甯兮阁内的呼声还在持续,清见宠辱不惊地往梁王党对面的竹席一坐,敛衣抬袖,便笑着与众人作揖:“多谢诸位捧场,苏某不胜感激。” 这群家伙怎么好像比他自己还要了解这次参辩的人选一样? “对面是谁?”清见打了折扇,悄悄问多暮。 多暮挠了挠额头,回忆道:“原定是宋伽罗主辩,临时又改了百里竟生。说是……二人同席。” 宋伽罗是梁王座下次席辩客,极有灵气,亦是老头的继任者。不过这人过于痴迷辩议,前世让清见虐回老家苦练三年,归来后却仍是败在他手里,后来干脆加入了茂王党。 “那还不简单。”清见心道这下不用等到申时就能搞定,“多暮,你去回茂王一句话,今日不必再遣别人,只消让白豆与我同席。” 拿白豆换宋伽罗不亏。 “我之前从未参过辩,苏大人当真要我坐次席?”白豆到了之后,规规矩矩坐在清见身边,如是问道。 “当真。”清见拿茂王的话答他,“一会儿你不用说话,只消往那儿一坐,就行了。” 第24章 24 白豆虽觉奇怪,大抵觉得这也是个难得的好机会,也没有过多推辞。 此刻双方已然坐定,那宋伽罗从一进来开始目光就没有离过清见,盯得他心里毛毛的,不知道对方想干什么。 “苏大人这次辩议备得如何?”宋伽罗一旁的百里老头顶着无比阴沉的面色,开口说话了,“想来那日公子元良之事,不会影响今日的辩议吧?” 他竟还敢提元良。 清见心中甚厌,面上却也只是淡漠一笑:“有人作恶多端,便自有人追魂索命。这个不需要太傅大人操心。” 这时候他每道一句话,无论精彩与否都有人隔空叫好,有点莫名其妙。清见的目光自人群之中扫过,果不其然,带头起哄的正是他那帮狐朋狗友,一个个像是吃了假药似的在那边发癫。 “吵什么吵!”老头的门生萧业终于按捺不住了,起身与他们道,“再吵便滚出去!” 萧业斥罢众人,掸掸衣袖回了竹席去,“真是不知礼仪。” “哎,萧大人了不得啰!”狐朋狗友们即刻与之道,“果真上了次席之后便与从前不同了!还怪我们吵,从前你们没少扰乱过苏二少发挥吧?” 清见听完认真想了一下,说实话,影响甚微。 他与人辩议时,基本无视了除对方外的周围所有人,有时候连对方也无视,达成了一种超脱的境界。所以萧业他们起哄于他是没什么作用的。 “什么叫扰乱他发挥?”萧业听罢也觉大受冤枉,“你们倒是说清楚,究竟是哪一次?” 双方即刻爆发了一场激烈的争吵。 “行了行了!”最终,司辩的丞相长史竹送站了出来,抬起手来强行推隔开双方,“甯兮阁内收九州之书、藏百家之言,若要堵悠悠众口,辩议又有何用?下面抽签轮番阐述新政,还请诸位大人稍安勿躁!” 那帮人哪里肯听,仍在后面骂骂咧咧。清见唯恐让他们耽误了时辰,赶紧起身与他们道:“诸位闭嘴让我来。” 骂声遂才终于止住。 阐述新政,是将草拟的改革方案念上一遍,约莫花上半个时辰。阐述结束后开始答疑策论,质疑对方新政之中的不足,解答对方提出的质疑,这也是整场辩议之中最关键的一节。 其间,辩客们所言的每一字、每一句,都要由御史记录下来,再编撰成册呈递给老皇帝。老皇帝审阅之后,会择可用的新政用之。 而这变法的种种弊端,在前世已早有过演绎。至于诸桩不宜,清见已然连夜替他们改了九成,可以说这是一个就算三岁小孩上也能赢的局。 然而第一手过招,清见就傻了。 “变法三十七篇所言——‘均输平准①’。私以为大费周章破坏旧制,乃至全国推行起来必然收效甚微,该如何看?” 说实话,这问题并没有一针见血地扎在“均输平准”之上。 均输平准最大的两个问题是纵容贪腐、抑制商业,至于推行、收效并不成问题,这题实在过于简单,就好像在问幼童“听说你爹妈两个月前和离了,请问你今年几岁”一样。 一言出,茂王席下其他四个说客皆已急得擦汗,急的不是没有答案,而是身在首席的清见迟迟不给出答案。 “过。”清见沉默数刻,只道了这么一个字。 “如此简单之题,为何要过?”“这人就是茂王殿下的首席辩客?”“是战术还是……?” 连茂王本人亦操起了手,皱着眉头看向了清见。 “既然如此,那老夫便提下一问了。”百里老头轻蔑一笑,接着问道,“提出‘均输平准’的是御史台的属官,日后行‘均输’‘平准’的府衙官吏是否也归属御史台管理?” “这是自然!”不过多久,便有人忍不住回答道,“难道这还用问么?” 百里究竟想问什么? 清见全然懵了。他任由次席出言答疑,自己仍只是皱眉道:“过。” “可以的!厉害!”一帮狐朋狗友突然又叫嚣起来,这一次却是冲着清见来的,“明白了,苏二少今晨起床没带嘴!大家还是趁早散了吧!” “苏二少,求您还是赶紧回去带孩子去吧!” “去看街边鸡鸭互啄、小童吵架都比这强。” “听说二少最近精神上受了刺激,请大家多多体谅,逼狠了小心他当场咬你!” 白豆:历史一刻? 萧业原也是备了说辞干扰清见的,一见对方骂得比自己还狠,一时间不知道该说点啥了。 “苏大人……”次席殿中侍御史雍以亦差点哑口,斟酌之后只好委婉地与清见说道,“连过两题,似乎于形势不利……” 说罢,他默默看向了茂王:咱要不换人上吧? 然茂王仍不为所动。 茂王信任苏清见是举世皆知之事,五个说客常有口舌之间的矛盾,却也不敢言及清见不对,因为茂王偏向他的时候最多。这次念及清见身体不适,原定雍以首席参辩,众人早已拟好了答疑的所有对策,可还是临场换了清见。 这也就罢了,可他连过两题已算是重大失误了吧?茂王居然也一点都不慌? 四个次席说客早都慌得全身出汗。新政可是茂王建立威信、笼络民心、收获党羽的第一大步啊!一步错步步错,若是输了辩议势必引起连锁反应,那可就是一路输到底了。 “好笑好笑。”百里又是一笑,拈了拈胡须道,“苏大人消极参辩,这是瞧不上老夫的题目,还是压根不想参与这场辩议呢?” 清见听罢这话,索性将手中的卷册合上了。 现下他每有所举动,必会牵动周遭众人的目光,这一举更是叫人迷惑不解。只见四下静若一池死水,他问竹送:“何时轮到我方发问?” 竹送道:“规则是一方三问,如是循环。” 简单来说就是一人一次三个问题,问完便轮到对方。 “太傅大人既已问够了三个问题……”清见与白豆道,“白大人,现在由你来问吧。” 言下之意问什么都行,问什么都不重要。 白豆身在次席,亦只好翻动起了对方的卷册,提了一个类似的问题。然他方一提完,茂王其他四个次席说客皆拍案道:“完了!” 白豆这问题,问得全不着调也就罢了,两句话便能让百里糊弄过去,根本于事无补。 他们本来备好了刁钻之问,也备好了刁钻之答,本以为清见会有更加厉害的输出,没想到竟会是如此结果。 “完了。”茂王的几个谋士亦扶额叹息,“甯兮阁这一遭,必使得我们损失惨重!” 茂王抬手噤声,“不必多言,看看再说。” 他方道罢,便听得百里老头不紧不慢地答了白豆那一问,答得引经据典、博古通今,分明两三句便可答完的话,却拖了几乎半个时辰。 百里那边的次席纷纷更迭,倒茶的小生来了几遭,清见愣是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马上就到申时了。 申时初刻,横桥对面,须叶会在那里等着他。 白豆第二次发问时,清见已然自席上起身避席。他缓步稍离,鹊灰衣衫被风牵动,显得很是单薄。 “你今日到底是怎么回事?”擦肩而过时,茂王沉声问他,“可是昨夜没有休息好的缘故?” 清见面色如纸,只与之道了一句“对不住”,便扔下一群面红耳赤的辩客匆匆告辞离去。 “大人,去哪里?”多暮问。 “横桥。” 身为首席辩客中途辞席,无论输赢都是大过,更何况,他的表现实在差得不能再差,想来辩客生涯就要画上句号了。 不过,他却是厚颜无耻地觉得如此也挺好。 前世他为替茂王拉一个人头,与人通宵辩议,而那夜须叶小产,他俩的第一个孩子不幸夭折。他自责,悔恨,每每想要回到那一日,至少护在须叶身边,让她不至于独自承受那般痛苦。 重活一世,许多事已想得明白了。 “大人还要等么?”多暮瞧着往来桥上的行人,在逐渐昏暗的天色之下问他,“咱们已等了半个时辰,想来夫人不会再来了。” “半个时辰?” 他怎么觉得方到了这里不久?或许是往来的行人太多了,叫他生出一种错觉来。 再等等。 反正甯兮阁那边有雍以他们在,没有太大关系。 “大人,我想问你一件事。”多暮在旁闲得无聊,问他道,“你真的觉得夫人会来?” “……” “大人别怪我说话直。我瞅着夫人在绣花台时的样子,真的比在府里松快太多,俗话说,强扭的瓜不甜……” 清见勉强扯了扯嘴角,却是一个字也没能说得出来。 “已经酉时了。”又过了一会儿,多暮再次劝他道,“咱们还是回去吧?” 回哪里?清见抬首瞧了一眼那锦云密布的横桥,心道连她也等不到,回去还有什么意思? 罢了,罢了。 以须叶的性子来讲,不来才更合理。她若是来了倒不像是她了。想来也是他痴心妄想,以为须叶还是从前的那个须叶,事事以他为重、绝不会失信于他。 她早不是了。 “大人?”多暮又催了起来。 清见默默回过身,遂他的愿上了车,“回甯兮阁。” 众人皆没想到清见会重回甯兮阁,还径直到了雍以身侧,拍了拍雍以的肩,与之交接之后再次回了首席的位置。 这一次他的状态明显不同之前,知百里刻意拖沓时间,是想要拖到他心疾发作,哪里肯给老头机会。 这辩议,他原可不费吹灰之力摆平。 “苏大人,廷尉府那边传了消息过来。”有一小生悄悄上前,在清见耳边说道,“说是窃结玉令之事有了分晓,此事似乎牵扯到了梁王党。” 此时清见正与百里对峙不下,听罢这消息,他不由淡然一笑,“知道了。” 相信自家党派生拉硬拽也要和应有天师扯上几分关系的。除掉应有,朱明祭礼便可由茂王指派人手,算是可喜可贺。 辩议也到了收尾的时候。 把元良拿出来说不就是为了搞他心态么?这招他也会。 “前几日,有一小贼到我府中窃玉。可惜她技艺不精,被我夫人当场捉住,盘问时候,她言辞闪烁,后来方知原来此事与巫蛊厄咒有关,竟有人相信将我的贴身之物放于一处,略施伎俩,便能行咒术、叫我厄运缠身。百里大人,你说好笑不好笑?” 百里听罢他这话,脸色登时白了一白,颇有一种后院着火之感。 “苏大人说话毫无根据,单听一面之词可以定论么?” 清见打了打扇面,告诉他,“自然不可。所以此事是廷尉府审出来的,人证物证俱在。” 他刚说完,传消息的小生就俯在百里耳边说了起来。清见轻笑一声,继续摇扇,“百里大人还有想问的么?” 百里竟生原也没怎么准备辩议,听闻清见亲自上场,亦临时亲自对阵罢了。把细碎无稽的问题问了个遍,无非是想多拖时间、让清见虚耗精力而已。 此刻输局已定,百里不大理人,带着门生们拂袖而去了。 清见再度起身时,身后尽是起哄之声。无非要么是说他消极参辩,要么是怪他避席失仪,这一回,又听得他那帮狐朋狗友混杂其中,出言十分尖酸。 他懒得应付。 辩议数时,一旦停止,他的精神确实开始有些恍惚,恍惚到竟然似乎在人群之中见到了须叶。 秋橘露草长纱裙,袖间有块香花印,绕着的小白蛇尤为醒目熟悉。 “你赢了。”她说。 是啊。 “你还真跑去横桥了?”她又说。 是幻觉,清见不理她。 “其实你没空来寻我的时候,只消说一声就好了,我总是可以来找你的。”须叶侧首,试着用这话再拦他一次。 清见脚步稍缓,衣袂轻摇,“你是真是假?” 须叶:“什么真假?” “我近来……”清见的声音又沉了三分,苍白的脸颊亦隐在了暗处,“做了很多怪梦,有些分不清虚实。不过想来你也不会在这里出现。” 须叶听罢似觉好笑,回身抱起一个雪白的小人儿,问他:“你来辨一辨不就知道了?” 他实在是不愿。 就如在昨日的梦境里一般,他一旦去分辨,就要醒过来了。 “既然如此,你当初为何又非要写和离书?”须叶见了他冷淡的模样,一时也有些无奈,“觉得我还会害你一次?” 清见道:“此事你也有责任。” “难道不是你不顾我,迎回阿瑾在先?” “……” 清见沉默许久,突然伸出一只手来覆在了她脸上。须叶避之不及,只见他闭着双目,手掌自她眉目之间抚摸而过,鼻梁,唇角,下巴,每一处都不曾放过。 她怀中的思齐被这动作逗得咯咯笑了起来。 “你搁这揉面呢?”须叶微微皱眉,“这一回辨出来了么?” “辨出来了。”清见道。 辨出了个什么玩意儿?须叶好奇道:“我是真是假?” “假的。”清见道罢即刻收了手,敛衣便走。 “你回来!”须叶搁下思齐,很是着急地走上前去,“你再试试……” 话音未落,清见已趁她不注意回过身来,将她一把横抱起快速出了甯兮阁。 于是乎一途之中,都听见须叶在他耳边吵:“女儿!女儿还在里面!” 次日,群臣由结玉令一案上奏,牵出有人借“厄咒”之名欺骗百姓,梁王党羽多信之,并且使用巫蛊之术对政敌下手。老皇帝十分恼火,即废黜了应有太史之职。 主掌朱明祭礼一权,由是给了茂王。 多暮从传话小生口中得了消息,即刻便喜滋滋地朝画堂去寻清见,到了画堂外,始觉今日有些不大对劲。 通常来讲,清见在内,要么坐在竹席上看书,要么站在案前写字,这一回从小窗却没瞧见他人在哪里。多暮心中惴惴,暗道难道自己扑了个空? 可清见这个时候通常都在此。 他疑惑地推开门,视线下移,即刻便被眼前的场景吓了一跳—— 只见一身白衫的清见坐在地上,一手搭在后面的横梁之上维持坐立,另一手中握着装丹参续回丸的瓷瓶,然里面的药已散落一地,他亦不省人事许久了。 作者有话要说:①均输平准。(注释引自百度词条) 均输法是指在汉武帝时期推行的由国家在各地统一征购和运输货物的经济政策,由大农令孔仅和桑弘羊提出。在中央主管国家财政的大司农之下设立均输官,把应由各地输京的物品转运至各处贩卖,从而增加政府收入,抑制商人垄断市场,使物价稳定。 平准法是国家平衡物价的政策,在长安和主要城市设立平准官,利用均输官所存物资,根据物价,贵时抛售,贱时收购。实行均输和平准使得京师所掌握的物资大大增加,平抑了市场的物价,打击了富商大贾囤积居奇,垄断市场的行为。 此法弊端为容易造成官商勾结,贱收贵卖,从中牟利。宋神宗时期王安石变法时化用此法,朝廷两派因此此法有极大争议,反对者说是“破坏朝廷制度”、“唯利是嗜”等等。 第25章 25 “苏大人,哪里去?” 沿途问清见这话的人几乎都是一个语调,仿佛皆带些许调侃。也是,他彼时一身粗葛,一顶斗笠,手里还提着一个旧竹篓,与他平日模样大不相同。 然只要有人问,他都作揖笑答:“今日上山。” 恰好是初春时候,蛇虫出洞,偏偏要在春阳温暖的时候上山才能侥幸捉到蛇。他索性这日上山后在附近住了下来,一边设好陷阱,一边拄着树枝慢慢去寻找。 “大人,倘是遇了毒蛇如何是好?”多暮问。 清见笑意绵绵:“遇了毒蛇,那便更好。物以稀为贵,毒蛇却是里京少见。” 多暮心中暗暗想,此人真当属幽王一类,当真好色起来连命也不要了。可多暮拿他没办法,他偏偏又自不量力,原本上山一日便要歇足一日养养精神,如今却不肯误了天气,一日日接连着往山上跑。 “大人像是糊涂了。”多暮时而嘀咕一句,“我听说里京十奇里有七种都是有毒的,哪里又来的少见一说?” 清见道:“有毒难抓,故而少见。” 话虽有理,却是于事无补。多暮委婉劝解道:“夫人生辰您送她一条毒蛇,大抵会……引起不必要的误会?请恕多暮直言,我见过送脂粉的,见过送珍珠的,送毒蛇的还真是第一次。” 清见正想答话,忽而听见一阵嘶嘶声,一条碧绿如玉的青竹蛇正挂在树枝上吸吮晨露,也正翘着首尾在看他们。 “嘘……” 双方皆不自觉沉默下来,判断着对方的动机与发动攻击的时机。多暮不觉屏住了呼吸,他是从小便跟着清见走南闯北,却从没见他学过抓蛇,感觉清见这回完全就是在逞能。 清见护着多暮,一步一步缓缓向后退。 退了一定程度了,多暮感觉自己也快要被一口气憋死了的时候,清见终于垂下了手来。 “我决定放它走。”他郑重地说。 多暮闭上双目悄悄翻了个白眼。 二人又提着空竹篓下了山。此后每转清晨,多暮还没睡醒时,清见便已到山上去了一趟回来了。他每每回来手上都添了不少擦伤和咬伤,但依旧还是一无所获。 多暮很是苦恼:“大人还真是心智简单,这山上的蛇哪有那么好抓!” 然而也不知是不是侥幸,日积月累,还真让他抓到了这么一条。是一条小小的,盘踞在他掌中睡午觉的小白蛇,它在外晒太阳时睡着了,让清见捡回了竹篓中。 回家途中,清见一路心情大好。 光是设想须叶得了这礼后会是怎样的模样也使得他心情大好,更莫说待到须叶生辰时会是如何一幅场面。 多暮浑身一阵肉麻。 此刻清见用布条儿缠了伤口,勒紧了,偷偷将竹篓运回府中。中途差点与须叶撞了个正着,让须叶皱眉审视了一遭,鬼鬼祟祟地把竹篓偷递给了别人,层层递去,才终于没让须叶发觉。 “干什么去了,你们俩都脏兮兮的?” 清见笑道:“没什么,闲得无聊去体察体察民情。” 多暮:真的很难伺候,笑不出来。 她的生辰总算是到了。 一大清晨,清见便将竹篓放到她面前,“送你的,不用谢。” 然后笑得像一朵花儿似的等着她揭开竹篓。须叶见他如此,不由心下一暖:“什么东西怎么稀奇?”说着她满怀期待地伸手揭开竹篓,只闻“嗖”的一声,一只老鼠迎面跃了出来,很快钻进草丛中消失掉了。 须叶很是困惑:“捉弄人也得有个限度吧?” 清见赶紧一看,只见此刻这竹篓之中空无一物,一眼即可望穿。他拿起竹篓对着日光细细比对,依然是一无所获。 他再度搁下竹篓时,连同须叶也不见了。 这? 去岁他忙着朝中琐事,全然忘却了须叶的生辰,今年更离谱,直接送了她一只跑掉的老鼠。这该如何与她解释? “怎么样?”多暮在他身边幸灾乐祸,“夫人见了有没有很开心?” 清见坐在庭间揉额角:“搞砸了。” 算了,还是来年再弥补吧。 今晚月光朦胧,须叶的生辰即将过去,四下总有一种酸酸涩涩的味道。 短暂的热闹之后免不了回归冷清,陪着须叶玩投壶的几位夫人陆续回府去了,一整日都没再说过话的两人,此时正隔着一张竹帘望着对方,奇奇怪怪的。 “生气啦?”须叶首先开了口。 生什么气,他没在生气啊?清见赶紧回过神,“啊……没。夫人,我只是……” 他只是有点内疚。见到了须叶满怀期待又落空时的神色,很难在脑子里忘却那一幕,于是他翻来覆去地想,究竟小蛇是怎么从竹篓里钻出去的? “那你的礼我收下了。”须叶提起那破破烂烂的竹篓来,与他一笑,“十八岁生辰,夫君送了我一个破竹篓,其实想想还蛮有趣的。” 清见愈发觉得亏心。 “对了,它也挺有用,正好可以用来装这个。” 须叶说着,从袖中捉住了一只卷着尾巴瑟瑟发抖的小白蛇来,放进了清见的破竹篓中,“我方才在树下捡到的。这玩意儿有毒,为免一会咬伤了人,还是装进竹篓里最好。” 她说完扣上了竹篓,又将之给清见看了一眼,“你觉得怎么样?” 这小白蛇,正是他要送她的那一条。 清见即刻释怀般的笑了。他自须叶手中接过了竹篓来,夸道:“夫人真是厉害了。” 第26章 26 清见幼年时是远近闻名的调皮鬼。 三岁开蒙,极不喜做作业。自幼便有几分辩才,夫子常被他气得口吐白沫,无一例外皆大袖一挥,说此子教不得。 七岁时候新来的夫子决意和他斗争到底,将他身上的种种恶习皆公之于众,并与其父母交代——若不改正,必成朽木。苏父苏母听了很是生气,那时正值朱明祭礼,便罚他跪在祭坛前背诵课文。 那篇课文名为《北山经》,一共五千字。 “北山经之首,曰单狐之山,多机木,其上多华草。逢漨水出焉,而西流注于泑水,其中……其中多芘石文石……” 其实后来想想,七岁的孩子背那几千字的《北山经》做什么? 午夜已过,他果然再背不出下文,眉上、肩上已积了不少香灰,然就是不肯认输告饶。这日之后,突发高烧三日不退,他不告饶,苏父苏母也便不请大夫医治,由是落下了病根。 如今站在祭坛之前,他仍有一种莫名的寒意。 一来是幼年之事,二来是他总觉得自己这条命是偷来的,有种当面做贼之感。且那神明低垂着眼眸,一脸凶相,似是在瞧着他狞笑,殿内薰香也叫人十分头疼。 “请诸公叩拜——” 朱明祭礼由奉常府主持,皇子、诸侯、公卿一并受釐,然后礼成,各自回家。这日之前皆要斋戒沐浴数日,全程肃穆以待。 “诶,苏二少。”趁着大家都在拜神,归今以手肘撞了清见一下,低声道,“这次奉常府的事是不是你干的?” “你问这干嘛,想帮他们报仇?” 归今白他一眼,“你还别说,这事一定没完,最近他们看你的眼睛都快滴出血来了。” 自然没完。清见方才来时,见到奉常府里多了一个人,一个梁王埋伏在这的心腹。前世清见见过他,这人唤作王始,个性十分隐忍忠烈,不太好惹。 不过清见也暂时不打算动他,就让他留在奉常府也行,假装不认识,说不定以后可以用得到。 “我还听说了一件有趣的事。”归今接着又说道,“你那个白豆最近似乎与萧业走得颇近。他与人说本要求你牵线,想不到你见他是个奇才,就想方设法想要留住他,还挡他仕途。” 清见哑然失笑。 是他病倒之后的事。白豆逢人便说苏清见没用,甯兮阁一辩着实丢脸,中途离席去横桥见情人,更是辩客之耻。 伶娘亦遣人来与他说,“既如此,实在不用麻烦大人了。” 转头便去寻了张雍以。 哪知他们之间消息互通,白豆与雍以见面之后,说了不少清见的不好,雍以不敢收,即刻给推了。于是乎,茂王党之间无人敢收白豆,他便应了萧业的约去了老头那边。 “他的确是个奇才。咳……” 清见提及白豆,想到自己的一世英名与让朝中同列看的笑话,稍稍有了些呛咳,赶紧引了归今去了殿外。 “什么倒霉奇才!”归今亦捏着笏板跟了出来,一出那殿,声音便肆意了许多,“那王八孙子见老子第一面,说老子没他帅。老子愣是回去照了一天铜鉴才找回自信。” “……”清见沉思片刻,“看了一天铜鉴,你都没看吐?” 归今有点想揍人。 “啧,苏二少,我看你还是病病殃殃的,你还不回去休息?” 清见挠了挠头,近日家里吵翻天了,他有点不太敢回去。自那日在画堂差点丢了小命之后,陆黎便搬到他府里住下了。陆黎一来,即刻震惊所有人,搞得清见有家不敢回,前几日一直宿在须叶那儿。 然而念及思齐还在家中,这也不是长久之策,须叶搂着他道:“你放心,我解决。” “你怎么解决?” 须叶挑眉:“你管好你自己就行了。” 清见对此甚是好奇,今晨悄悄趴墙头看了,愣是被吓了一跳。 只见庭中至少来了二十位绣花台的花娘,莺莺燕燕,如同繁花一片。各自着锦云流光,簪贵妇牡丹,额间的花钿一如红云,可谓浓妆艳抹。 细看之下,九九也在其中,正与姐妹一起笑着去摘庭中的栀子。而须叶手持红绡自她们之间走过,教习她们作八宝妆—— 她提袖、落定,弯腰、目光流转、铃铛振响,一动一响都在计划之中,一颦一笑尽显风尘神韵,她的每一步,每一个转身,都是那么的熟悉与精彩。 “姑娘们学到了吗?” “学到了~”一众美人皆答,“须叶,你待会儿再来一个呗~” 彼时陆黎正怒火冲冲地站在一旁,赶又赶不走,骂又骂不过,一时间甚是气愤。须叶不与之正面相对,陆黎亦拿她们无可奈何,只能着人强行拉走跟在须叶屁股后面的思齐,以此表达不满。 然而思齐与姐姐们玩得正高兴,哪里肯走,几个人捉她都捉拿不住,她就在美人中间钻来钻去。 “嘶……”面对此情此景,清见真的有点害怕。 “我现在回去可能要挨打。”清见擦汗,“还是再缓缓吧。” 这一缓,就直接缓到了祭礼结束。 礼毕云板一响,朝臣们一个个出来了,茂王党,梁王党,中立派,摇摆派,接连自清见身旁走过,神色各有不同。 他们之间或有一两句阴阳怪气,清见皆只当作没听见。 “嚯哟,看不出咱们苏二少也是蛮有气度的嘛。”归今抖抖衣袖从旁一笑,“所谓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既能成事又时刻不忘低调,真是厉害厉害啊!” “欸,苑少谬赞谬赞!小事一桩何足挂齿!”二人一边说笑着,一边相对作揖,模样很是气人。 这个时候,顶了应有天师位置的新任太史顾若风亦脱了祭服自殿内出来了。若风是最末一位,见清见、归今还在此处,便笑着迎了过来,与二人道:“苏大人,苑大人,可是有事与我交代?” “恭喜你新官上任。”归今笑着作揖,“我们没啥事,你走吧。” 归今说话一向不留情面,故而朝中少有人敢主动与之交谈,生怕触了霉头。他若是心情不好,能搞到周遭的人都想撞墙。 这个清见是知道的。然顾若风毕竟是自家党派,如何也要给他三分颜面,清见即刻道:“太史大人辛苦了,本也无事,我们只是在此歇一歇。” “那你继续,我先撤了。”归今也不再多说,即刻便开溜了。 真是奇人。若风瞧着他的背影默然一笑,待四下无人了方才与清见道:“苏大人,此次多谢了。” “客气,这是你自己的造化。” 清见说着,便与之继续缓步往前走,“大人在奉常府一切可好?” “还好。”若风道,“有许多师兄。” 这奉常府也算是神棍云集了。 “那就好。”清见还想多客套两句,然心口又有几分憋闷,只好歉疚地说道,“呃……家中还有些杂务,苏某这便先行一步,太史大人请自便吧。” “苏大人!” 他刚走了两步,让顾若风给唤住了。 “苏大人,若风自幼苦习看相,颇有些经验。今日得罪了,斗胆与大人说一件事。”若风道,“……大人近期可能会有一大劫,还请一定多加小心!” 清见心道自己最近的劫数就没停过,何须怕这一劫?再者他今日本就是病中勉强出门,面色不好也是正常。这话他并不放于心间,与若风道了谢,便乘车回去了。 果不其然,陆黎还没走。 也不知发生了什么,此刻庭中一片寂静,那数十位花娘也不见了踪迹。想来姑且算是须叶输了。 “你回来了?”陆黎已瞥见了他,即刻命人端了杯盏过来,“正好,你把这个喝了吧。” 只见那杯盏里面黑黝黝一片,面上还浮着一层没有化尽的渣滓,不像是人能喝下去的东西。清见皱眉道:“这是什么水?” 一旁的弱衿欲言又止,传话小生答他道:“是老夫人求来的符水,大人喝了,必然百病全消。” 清见:…… “多暮,你把它拿去倒了吧。”须叶不知从何处冒了出来,与多暮道,“以后这种东西不许给大人喝。” 多暮赶紧去取杯盏。 这一遭却是彻底激怒了陆黎,只见她一拍桌案道,“我看谁敢!” “倒了!” “不准倒!” “倒了!” “不准倒!” “倒了!” 多暮:…… 眼看着二人剑拔弩张,就要动起手来,清见干脆端起杯盏来将之一饮而尽,尔后用手巾擦了擦脸:“行了行了,冷静冷静,不就是一碗水么。” 陆黎冷笑一声,推开端杯盏的小生走人了。 “清见,快吐!”须叶抓住他的衣襟,让他赶紧把符水吐出来,“我怕里面会有毒……” 清见见她紧张如斯,忍俊不禁道:“你放心吧,怎么可能有毒?顶多是些烧过的符纸罢了!这种东西我从前喝过不少。” 须叶只觉既好气又好笑,问他:“是什么滋味?” “方才喝太快了没尝出来。”清见玩笑道,“现下感觉有点回甘,总体来讲还不错吧。” 须叶真想捶他。 她捡起那跌落在地的杯盏,默默片刻,始终有些不爽。然见清见似乎无何症状,也便逐渐放宽了心,将之放到了一旁去。 算了,喝都喝了。 “她答应今日之内会搬走,你今晚可放心睡了。”须叶与清见道,“便不用再来绣花台烦我了吧?” 清见嘿然,“这是当然。我亦十分睡不惯绣花台的床榻,总觉得有些难闻的香粉味。” “难闻?” “咳……好闻,太好闻了,导致我睡不着。” 须叶叹了一口气,与他双手相扣,紧紧相拥在一起。此刻脸颊相贴,清淡的槐花香尽数钻进鼻中,一种安稳之感荡漾在二人之间。 “清见,你能不能再唤我一声?” “什么?” “我想听你唤我,一声也好。” “……”清见思索片刻,低声在她耳边叹道,“须叶。” “不是这个。”她却闭上双目,安心在他怀里道,“重来。” 第27章 27 “你改名了?”清见颔首问她,“那我该唤你什么……不晓,花魁,孟姑娘?” 这人笨死了。 须叶叹了一口气,低声与他说道:“须叶,孟须叶,孟姑娘,这些唤法我都不大中意,我还是最想要你唤我‘夫人’。因为你每次唤夫人二字时,发音都与他人有细微的差别,极耐听,每每叫我觉得沉溺。 其实与你和离之后,我曾寻过其他人,请他们说‘夫人’二字与我听,可没有一个与你相似,没有一个比得上你。我想这世上大抵只有你可以唤得那般动听了,真是不公平。” “原来你只是喜欢我唤你这两个字?”清见温和一笑,目光脉脉,“想听这两个字,所以才回来的?” 须叶缓缓睁开双目,清明的眸子注视着他:“不是。我是喜欢唤我这两个字的人。” 清见莫名沉默了。他原也备好了一腔好话给须叶,没想到却叫她抢了先。他遂先卖了个关子:“再好听,听上几十年便会腻了。” 须叶即刻道:“会不会腻,那也要听上几十年才知道。” 我类个去,清见悟了! 原来须叶才是辩议高手!每辩必胜,言无废话……真是厉害厉害!清见佩服之余,叫她这话哄得心满意足,只能妥协。 “那好吧。”他眉眼尽是柔和,藏着终于失而复得的喜悦,“你且听好了。” 嗯。须叶颔首,目中有光。 她以为终于再能听见他唤夫人二字,满心期盼片刻之后,却莫名其妙地盼来了另外两个字。 “完了。”清见抱歉道,“呃……似是流鼻血了。” 清见唇色紫绀,衣袖之上忽然间滴上了几滴鲜血。他甚觉失礼,慌乱地拿出手巾来擦拭,然下一刻便开始呛咳不止,喉中亦随之涌出了不少腥甜的血。 随后他只觉天旋地转,一个趔趄便重重跌倒在地。 蔺大夫来诊,言是中毒。 “此毒毒性微弱,长期服用方才致命。然因大人先前心疾未愈,二者便牵连起来发作了……”蔺大夫擦汗道,“还是快些去寻先前给大人看诊心疾的大夫来吧。” 先前给清见看诊心疾的谷梁大夫……人在巽州。 须叶面色稍沉:“除此之外别无他法么?丹参续回丸……可还有用?” “大人上次昏迷似乎也是服用了续回丸之后。这药性烈,本也只是治标,且大人又一直断断续续服用,想来现下也没多大作用了。” 他说得委婉,如前世清见病重时给他看诊的太医一般,神色极尽无奈。 “我明白了,多谢蔺大夫。” 送走大夫蔺淙,须叶看向靠在榻上、昏昏沉沉的清见,二人目光一交,不免都觉得有些迷茫。 “还是去寻茂王吧。”须叶叹了口气,“让茂王派人去巽州接谷梁,是最为稳妥之法了。” “不可。”清见却摇首,“此事绝对不可。” 他向来有意提防茂王,亦怕谷梁因此陷入危境,成为他人挟持自己的工具。如此一损即损三方,实在血亏。 是为保护谷梁,也是迫不得已的自保。 “须叶,你信我吗?”清见沉默良久,忽而问起。 须叶仔细想了想,“不信。怎么了?” “不会吧?我这都命悬一线了,你就不会说句好话么?”清见扯了扯嘴角,勉强出声道,“说真的,你信不信我?” 须叶与之道:“你有话可以直说。” 清见喘匀了气,很是粗鲁地抬手握住了她的手,酝酿了片刻,方才说道:“我那天在甯兮阁,一整天都在想你。” 他在说个啥? 这都火烧眉毛了还在激情表白,真不愧是苏清见。须叶无奈道:“咱们还在讨论谷梁的事儿吗?” “当然。”清见“哦”了一声,及时回还原题道,“我只是想说,你只要信我能撑过去就完事儿了。” 须叶正要说话,他又抢话道:“附加一句……我那日在甯兮阁真的只是失误。若不是高估了老头,必然不会连过两题,叫人看那场笑话的。你一定得信我!” 让须叶看见他一开始被人压制,现下越想越感觉有点丢脸。 然须叶听罢,忽而噗嗤一笑。清见皱起了眉:“你笑什么?” “我想起那日你离席之后,他们在你背后说哈哈哈哈哈哈哈,说你回去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清见的眉头皱得更深,很是费解:“你能不能把话说完再笑?” 然而须叶已然笑得神魂颠倒、难以自持了:“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救命哈哈哈……” 清见:??? “他们说你……他们说你,说你回去找思齐借嘴去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清见满头黑云。 须叶笑得花枝乱颤,一发不可收拾,这时候方才发觉衣带已被她揪出一个小洞,见清见一脸正经,心下不觉松泛了许多。 她信手自一旁拿起装过符水的杯盏,便要起身往外走,然方起,手腕一下子被清见捉住了。 “莫去。”他目光一沉,死不松手。 “你知道我要做什么吗,就要阻拦?”须叶亦即刻敛了笑意,一扫方才轻快的气氛道,“还是你现下能从榻上爬起来阻止我?” 她想要去与陆黎问问清楚,究竟为什么要把有毒的符水给清见喝。 清见见她不听,急道:“此事背后还有他人,而你孤立无援,不要贸然去闯!” 须叶并不理他,只唤来弱衿、多暮:“大人我便交与你们俩了,我需得交代三件事。第一,莫叫老夫人再来烦他;第二,每日的汤药不许假他人之手;第三,他病中不可平躺,需得在背后多垫个枕头。记住了么?” 二人同时点了点头。 清见一见来不及追了,一边咳,一边给多暮打了个手势,叫他跟去须叶身旁。多暮原地转了一圈,两难之下,最终还是选择听从了清见的差遣。 去时心道:这两口子怎么都这么自信? 一路跟她跟到绣花台,多暮才发觉这决定没有错。绣花台是人间仙境,遍地神女凭栏,烟雾如流云般缭绕不断,实在是太妙了。 “妙啊~”多暮叹道,“如果可以,我情愿在这老死!” 绣花台内醉生梦死的人不在少数,穿梭其间,耳边吟哦哂笑此起彼伏,灯火盏盏重叠,人的影子在中间来回返生。 “孟姑娘!” 有位眼尖的醉汉陡然酒醒,自卧榻上惊起,手指指向了须叶,“诶,孟姑娘!是孟姑娘!” “哪里有孟姑娘,你喝多了吧?”其他人嗤笑道,“这都多久了,还念着你的孟姑娘呢?” 须叶快步混上了楼去。 烟尘之中,她刻意自一个瘦高的男子身边疾步走过,即刻引起了他的注意。男子很快随在了她身后往深处走,却并不与她太近。 多暮定睛一看,只见此人外表嬉皮笑脸,然双目狭长、面相阴损,薄唇之下有一道奇怪的刺青。 一见即知是个狠角色。 “哟,瞧瞧这是谁回来了。”他抿唇,语气酸酸地问了。 她在此做不晓夫人时,与几个榜上有名的刺客曾有过交集。这些人时而会到绣花台寻雇主。 “去帮我劫个人。” 须叶自袖中拿出一张有字迹的纸,将之遗落在地,“不可伤其性命,尽快。” 待须叶一走,那人随即把它拾捡起来收入了袖中。 劫的是谁?多暮正瞧得出神,后背便遭人拍了一下。他回过身,只见须叶也正一脸疑惑地看着他,“你怎么到这来了?” “我……我……”多暮一时编不出借口来。 “罢了,你回去吧。”须叶道,“我需得去一趟茂王府,迟些便回来。” 多暮在二人中间十分为难,斟酌之后,只能一咬牙答应了。心道若是回去清见问起,敷衍两句便是了。 哪知这一回去,却不得了。 他还没进到庭院,便见得里面多了许多人,呕哑嘈杂之声连续不绝。多暮不明所以,再往前走,忽而听得一声震耳发聩的铜铎之音,一声之后,惊飞了草木之中所有雀鸟,亦惊得多暮赶紧疾步向前。 糟糕,总觉得不是好事。一路过来也不见有人,只听得庭中传来唱词:“三魂归来,邪魔退散。七魄合一,阴阳相聚!今有晚辈周夷山招魂于人世,求天神地神过路之神,若闻此声速来助我——” 他话音刚落,又是一声刺耳的铎响。 他们一行数人穿祭服、持拂尘,在庭院之中来回走动,罢了,为首之人向一旁的陆黎请示道:“老夫人,可以了。现在请大人入阵吧。” 入阵?入什么阵? 多暮赶紧穿过这群人速速到了清见卧室,只见清见已在昏迷之中,面色苍白如纸,气息只若游丝了。 “大人?” 多暮唤了他一声,他却只是皱了皱眉,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反应。 再看清见榻边,守着一帮身着祭服的年轻人,个个面若死灰、双目无神,好似傀儡似的看着多暮。等到外面的陆黎颔首示意,他们便牵制住多暮,将清见自榻上架了起来。 架起不省人事的清见,这二人将他带到庭中,用铁索缚住了他的手脚,方才终于如提线木偶般松开了手。 “……老夫人?”多暮见完这一幕,不可置信地看向了陆黎,感觉自己满脑子都是费解。 第28章 28 陆黎这操作,多暮是真没看懂。 不过没关系,神棍周夷山很快给出了解释:“先前我给老夫人的符纸,是一张辟邪符,常人服下没有任何问题,而邪灵附体者服之必有反应!你这妖孽在苏大人躯体之中盘踞日久,使得大人久病不愈,今日我便将你除去以为民除害!” 说着他一边跳来跳去,一边抬手敲击手中的铜铎,声声震得众人几乎耳聋。 这一声铎响过后,躺在地上的清见被惊醒过来,他胸口上下起伏,便是一阵痛苦不堪的长喘,然因手脚皆被人缚住,连侧身维持呼吸亦难以做到。 “老夫人!”多暮已经急得伏跪在地,抓住陆黎的衣角央求道,“老夫人,收手吧!老夫人,大人病中如何经得起这般折腾?!” 然而陆黎始终面无表情,只执迷道:“待驱走了妖孽,清见的病就可以大好了。” 这时候周夷山跳够了,咬牙切齿地朝着清见举起了桃木剑,目光中闪过一丝凶光。他悄悄压下剑柄,一瞬之间朝着清见胸口刺了过去。 “你敢动他试试!” 须叶伸手掀开众人,径直到了清见身前将他护住,那周夷山还想但她眼前跳一圈方才的招魂舞,刚凑过来,就被须叶“啪”的一个巴掌扇到了一旁去,脸朝地趴到了地上。 “干什么?!你这妖女竟敢打我师父!” 周夷山的徒众们很快围了上来,要拿须叶是问,须叶身后,茂王的几个谋士、说客一并带了人来,即刻反将周夷山拿了下来。 雍以亦背起卧在地上的清见,疾步往卧室之中去了。 “做什么?!”陆黎见雍以背着清见远去,急急斥道,“你们不许动他,把清见给我带回来!” 她额上青脉兀出,伸手一指,唤人上前去抢人。可左右侍从念及须叶在此,皆不敢有任何动作,只把脑袋埋得一低再低,不敢与陆黎对视。 “行了,到此为止。”须叶直视陆黎,冷冷说道,“你和他的母子情谊到此为止。从今以后,你不许再进到这里,若再让我见到你,就不要怪我不顾清见的颜面赶你出门。” 说罢她走到周夷山面前,一身寒意,似乎要将眼前之人撕成碎片。 周夷山瑟瑟发抖。 “苏夫人不必动气,且把此人交与在下即是。”一从茂王府过来的中年男子走到须叶身侧,缓缓道,“在下与你保证,必当让他悔不当初。” 此人名叫魏弥七,是清见的顶头上司,亦是茂王的首席谋士。这次结玉令一案,便是他与清见里应外合,把盗玉一事生拉硬拽到应有天师头上的。 此人颇为阴损,想来不会叫周夷山好过。 “……如此多谢。” 须叶亦不想再与周夷山纠缠,只想即刻快步往清见身边去。 他如何了?他原就在病中,今日受了这番折腾,虚弱的身子是否能撑得住? 她方一去,便见得躺在榻上的清见双目通红、面无血色,清瘦的身子正在隐隐发颤,大抵已到了躯体可承受的极限。 “药……须叶……快……” 他此刻呼吸衰微、话音含糊,颤着手指向了卧房一隅。那儿是他之前放置丹参续回丸的地方,大抵药还在那里。 须叶连忙过去寻找,然即便是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有见到药的影子。 没有。 没有。 一颗都没有。 这时候,一个守在一旁的侍婢弱声与他们道:“好像……府中的药,皆被老夫人给扔了。” 听罢这话,须叶几乎是转眼间,便到庭院之中揪起还未离开的陆黎,冲她道:“说,你把他的药扔哪了?!” 然而陆黎恍然一笑,竟似疯癫般念叨道:“待驱走了妖孽,清见的病就会好起来的,你又何必如此凶恶?” 须叶已气得浑身发抖,若是她这时候手里有一把刀,恐怕已经让所有参与者血溅三尺了。 “你不要以为如此就可以逃避你当年的过错。什么妖孽,什么附身,你心里分明清楚得很,清见幼年患病,都是因为你们俩失察延误所致!” 须叶说罢觉得浪费精神,最终还是松开了她,“想救你儿子的命,就把药给我!” “夫人!”这时候,弱衿持一小瓷瓶急急过了来,“我在画堂中寻到了备用的——” 想起来了。 她也是被气昏了头,才忘记了这事——清见前几日在画堂抄书,一抄便是几个时辰,故而她交代了弱衿在画堂给他放些药。由于这药过于特殊,放置的地方只有清见和弱衿晓得,陆黎不可能找得到。 须叶拿了药即刻往卧房而去。 就这么几步的时间,她却好似冲破了时空,回到前世的某一刻,与那时的自己打了个照面。 彼时秋华零落,庭中萧瑟不堪,风稍微一吹便有孱弱的树叶大肆脱落,几乎盖住了庭中石板小径。有孕的阿瑾招待了最后一拨过来探视清见的朝臣,福身轻语道:“诸位大人慢走!” 清见则一脸倦意卧在榻上,在看方才他们送过来的诏书。他不知在愁些什么,看了诏书,竟是一脸的闷闷不乐。 “大人不要伤神。”阿瑾送走了他们,便端来须叶亲熬的汤药来到清见跟前,哄小孩似的说,“先歇着喝口药吧。” “这药……”清见皱起了眉,小心试探着问,“可是你熬的?” 阿瑾会了意,即刻笑着答他:“夫人昨日说是生大人的气,今日却还是给大人亲手熬了药。” “哦。”清见听罢眉头一松,心绪不自觉舒畅了许多。他即刻一手接过了药汤,一手接过了小汤匙,嘿然道,“我自然知道她。她总不忍心生气太久。” 说罢他搁下汤匙,只管将之一饮而尽。 须叶觉得自己好似正漂浮在空中看着这一幕,再近一些,又听见了喜乐之声。府里绸缎结成一片朱红燏金,映得人的脸色亦红润了几分。 她很快听见有人说:“一梳梳到尾,二梳梳到白发齐眉,三梳梳到儿孙满堂啊。” 想起来了,原是多暮成亲那一日。 前世多暮与心上人不顾父母之命,执意想要结为连理,他求了清见,也求了须叶,那时清见自知命不久矣,怕再拖下去会耽误喜事,故而让多暮把那位女子接到府中尽快完婚。 那日府中喜乐响了一日,来往之人热闹不绝,司礼大喊一声:一拜天地…… 二人于是手持红绸,一同拜了天地。 二拜高堂…… 他们转过身,拜了一拜并坐的清见与须叶。他俩已然很久没有坐得这般靠近了。 夫妻对拜…… 他们微笑着,满足地,完成了这最后圆满一拜。 也不知是不是记起了当初的情意,清见悄悄伸出手来覆上了须叶手背,后者却即刻从他手下抽走,徒留他的手掌在案上微微颤抖片刻,最终只好失落收回。 她自始至终没有看清见一眼,更不知他那时脸上是怎样的神情,是难过还是非常难过。 大概是超级无敌非常难过。 “清见啊……” 须叶穿过这记忆时,有些腿软了。她好怕自己到他身旁时,见到的是他再无气息的模样,可她又不敢停止、不敢有一刻松懈。 终于到了。 这几步,竟好似过了数十年一般。 须叶静静上前,在雍以的帮助之下扶起了清见,让他靠在自己身上,给他服下了两粒丹参续回丸。 “须叶……”清见话音含糊,舌头较平日笨拙了太多,“……信不信我?” 这人怎么还在执迷这问题? “我当然信。”须叶道,“我信你,不只因为我是你夫人,还因为我知道你有实力撑过去。你可满意了么?” 他笑了,闭目靠在她身上,却仍伸手去擦她脸上的泪水。然那手抬起来没多久,又无力地垂了下去。 这叫他很是挫败。 “清见,若是你我从不相识……”须叶与他额头相对,泪水尽落在了他的衣衫上,“大抵便不必这样痛苦了吧……” 在巽州养伤时,究竟他为何写下和离书不辞而别,大抵与她此刻所想相似。 他俩凑一起,所爱愈深,精神上就愈受煎熬。 难受到双方都有落水窒息之感,痛如钝刀缓缓切肤,如将发丝一根根拔落,如一块揭了之后再度渗出血的伤疤,如一种奇痒,一处缺口,徐徐然,亦不可忽视。 他知道的。 他早就知道了。 那为何还非要凑在一起?为何她抛出那绣球时,只盼着他能来接到?为何她在绣花台花天酒地、喝酒上头了之后,突然会想一把火烧了那儿,不顾一切去见他? 可她又是真的不想重蹈覆辙。 “所以……我们现在该如何是好?” 须叶问这话时,忽而想起一事。她这人个性大抵一向如此,幼年时见到屋子里有一只可怖的爬虫,便三年都不去那屋里,以为不见它它便不再存在了。 她总是惯性逃避。 然她刚说罢,感觉自己的脸叫人捏了一下,“这回别再走了。” 说完这一句,他便睡了过去。 第29章 29 清见醒来时,发现至少有三个中年男人在摸自己的手。 他的视觉虽还没全然恢复,然有人像是搓麻绳似的搓他的手,倒是能够感觉到的。且三个男人摸完他的手,又接着往他心口摸去,整个过程无声无息而又熟练非常。 “我醒了。”他吓得赶紧开口。 “嘿嘿嘿。”其中一个男人憨厚地笑了笑,“大人醒了就好。” 清见即刻抬袖给自己衣襟扣上,让多暮过来,问他:“须叶呢?” 他问罢忽而怔了一下,想起楼相那一次,连澈靠在门口与他说“不必问了”的情形,告诉他,须叶已走了许久了。 “呃……?”就在他身旁的须叶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你这是故意当我不存在么?” 呼。 清见一听罢这声音蓦的便松了口气,是她没错!然紧接着又有些气恼,“见我醒了你就不会先吱个声?” “我……” 须叶被他编排得一时语塞,见他此刻的模样,便觉与那个病中骗她伸手抱他的清见判若两人,现下这人的确是精神大好了,说话也嚣张硬气起来。 “你还是睡着时比较讨人喜欢。”须叶告诉他。 这话让清见觉得很没面子。然他不太敢和须叶计较,抬首问那三人道:“诸位摸也摸了,能不能告诉在下你们到底是来干嘛的?” “回大人,他们都是大夫。”阿栎从旁介绍了一下,“殿下前些日子下了一道小令,召集四方名医来为大人看诊,此令一出,即有许多大夫前来尝试。大人大可安心。” 阿栎是茂王的侍从,清见睡了两日,他便奉命在此守了两日。 清见顺着阿栎的方向一望,庭院之中果然多了许多人,都提着药箱、排着长队在等候。他看罢有些诧异,问那三位大夫:“这么说,是三位将在下治好的?” 其中一位正要否决,被身旁的人悄悄扯了扯衣袖,紧接着改口笑答道:“确实如此,大人浑身的经脉已被我师兄三人打通,现下心疾已好了大半。只消每日让我三人运功,以气御疾,此病必能大好。” 清见听完与阿栎对视一眼:这……? 这鬼扯也太侮辱人的智力了吧? “速速去请昨日给大人看诊的大夫过来。”阿栎即刻与身边人道,“顺便让其他大夫们各自回去吧。” 清见此刻苏醒,大抵是昨日的药起了作用。然他昨日早中晚各服过一次药,究竟是哪一副药的功劳,还有待考证。 这一遭,清见被人安排得明明白白。 坊间皆知,能治清见心疾者可夺里京名医榜榜首,此后半生吃穿不愁。故而跃跃欲试者众多,然他昏睡之后,喝过不知多少汤药,似乎都无太大效果。 直到现在。 阿栎笑着与他道谢:“大人倒是帮里京百姓甄别了不少骗子。” “呃……客气客气。” “二少还不知道吧?”苑归今的声音从不远处传了过来,“你睡过去的这两日,倒真的发生了不少事。” 若是这话换一个人来问,清见还能揣出个一两分——无非就是周夷山交待了此事与应有有关,把应有的罪名坐实了,同时同党们借此大搞梁王一次么。可问这话的人是苑归今,这一问便别有几番滋味了。 清见姑且不猜,只道:“你说。” 大冷天的,归今摇着他的桃花扇走来走去,“多暮,你跟他说。” “啊这……”多暮有些尴尬,“苑大人,我不懂你想让我说什么?” “阿栎,你来跟他说。”归今又兴致勃勃地使唤起了阿栎,“别客气,只管说得详尽些。” 阿栎无奈与他合手作揖,被迫与清见解答道:“考虑到大人尚在病中,昨日在甯兮阁的第二次新政辩议由苑大人主辩。殿下的意思是让您好生休息。” 第二次新政辩议,是在前一次的基础之上,再提出矛盾的解决方案。故而此后还有第三次,及最终次。 昨日一辩,是归今对宋伽罗,双方勉强交了个平手。 “还有呢,你这孩子说话怎么只说一半?”归今指了指自己,“欸,给二少介绍一下最新一位茂王殿下首席辩客——苑归今。” “不是吧你?”清见听了之后哭笑不得,“选你做首席,意思昨天对面是白豆?” 归今对这诋毁毫不生气,“不不不,是因为你在甯兮阁第一的排名让本少给挤下去了,谢谢你病这么久。” 说着,归今让人把手抄的里京辩客十佳排名递给了清见。 “不信你自己看,来,看!” 甯兮阁辩客榜上,归今第一,宋伽罗第二,张雍以第三。其实来来回回就这么几个人,清见一直怀疑这排名之所以如此,是没有其他人参加的缘故。 清见看罢即刻生叹:“苑归今这万年老四也能排第一,真是世风日下。” “哎哟,苏二少真能酸呐!”归今极尽夸张道,“只不过以后二少只能长居次席,有点牢骚也可以理解,我苑归今胸怀宽广,不与你多计较。” 清见指着归今,玩笑着问周围一众熟人:“到底是你们谁把这玩意儿给招惹过来的,我这刚醒就得受这刺激,还有没有点人性了?” “……”众人皆怕招惹瘟神,不敢得罪归今。 “你看你这不是自讨没趣么,这里谁敢帮你说我坏话?”归今笑道,“你不知道有个道理叫人走茶凉?” 他道罢众人的脸黑了不少。他即刻便玩腻了,收敛了折扇道,“算了废话少说,我告诉你一件事。” “您到底还有多少事?” 归今认真颔首,神秘道:“刚得的消息,和不晓夫人出嫁有关的。” 他这话刚道罢,一旁默默喝茶的须叶差点呛吐。 “二嫂,您这是怎么了?” 须叶咳了一声,“没事。” “这不晓夫人的名号其实我也早有所听闻,故而听了此事,愈发觉得不简单。”归今手搓下巴,思酌得很是入神,“说是上次那个市集驾马的楼相男子……” 他说到这儿,顾及了一下前花魁须叶的感受(指悄悄瞟了她一眼),继续说道:“呃,他要向陛下求娶不晓夫人。” ??? 连澈又来里京了? 须叶没想到连澈还有这一遭,有些吃惊。 “不过这对二少来讲是件大好事啊。”归今拍了拍清见的肩膀,说。 清见:“何以见得?” 他道罢这句,只见须叶轻轻搁下了茶盏,从他枕边拿了一本书卷看了起来。归今接着说道:“你原各方面都比不上人家,人家不与你争了不是件大好事么? 何况那不晓夫人甚是邪门。她在里京兴风作浪也不是一日两日了,却鲜有人知她的踪迹,更不知她的模样。连本少也只见过她一个模糊的背影……对此我真是好奇啊。” 他说着陷入了沉思,屋里也在一瞬之间沉默下来。 觉得翻页声有些刺耳,须叶索性便不再翻了。她微微一叹,将书卷放回了原处,“我出去一下。” “二嫂这是去哪?”清见还没开口,归今便率先问道。 然并没有得到任何回复。 须叶方走,昨日给清见开药的三位大夫便一齐来了屋内,清见甚至没来得及拦她,只能目送她一步一步从一树花影处消失了。 他登时心下纷乱,许许多多事情尽数搅在一起,始终不得结果。 也不知她去了哪里。 “大人?”见清见在出神,阿栎忍不住提醒了一句,“大人,几位大夫皆已到了。” “嗯。”清见应了一声。 “多暮,你去将蔺琮大夫请来罢。”阿栎道着,看向了三位大夫,“请三位将昨日所著药方交予蔺大夫察看。” 这三位大夫分别为一男、一女、一少年,前两位无何奇怪,那少年的肤色稚嫩得快要滴出水来了,分明也就十来岁的模样。他身着素衣,气质超凡,望着清见的双目镇定非常,有着超越年纪的老成。 并且,他是谷梁的徒弟草乌子。 在巽州时,草乌子曾代谷梁照顾过清见。那时他才十岁,比现下的模样还要稚嫩几分,他给清见送药时,会顺道采一捧槐花回去给谷梁入药。他的出现,直接说明了谷梁也在里京,也说明了清见的苏醒靠的还是谷梁的药。 然清见却绝对不可让茂王知道谷梁的存在。 “这位小大夫,你……今岁多大了?”清见的目光落在草乌子身上,温温和和试探道,“可是替你父母应征而来的?” 他装不认识,这小子当不会乱说话了吧? 见清见质疑那孩子的能力,阿栎从旁解围道:“大人,这位大夫名作草乌子,您别看他年纪小,之前还为殿下看过诊呢。” 一旦提了名字,那就更好装了。 “哦。便是在下轻看草大夫了,请草大夫恕罪。” “我不叫草大夫。”草乌子淡然地望着清见,“我叫草乌子,名字是师父以药草‘草乌’所起。” 清见亲切一笑,即刻拱手作揖道:“是在下病中糊涂,出言冒犯了。还请草乌子大夫将昨日所写的药方竭诚相告,实在多谢!” 他都装成这样了,这孩子应当懂了吧? “好啊,我会竭诚相告的。”草乌子却是老老实实地说,“但昨日的药方不是我写的,是我师父谷梁写的。” 第30章 30 头痛。 清见的头痛不限于额头,两侧,后脑勺,感觉还正在朝别的地方大肆蔓延。谷梁这两字一出来,他已经在脑海里见到茂王利用谷梁,政敌暗害谷梁,使其葬身里京官场的场景了。 好在关于连澈娶走须叶的设想,稍稍将这血腥的场景覆盖了些许。 他脑子里全是地狱绘图。 “师父谷梁?”阿栎皱起了眉头,意识到草乌子身后还有高人,“那你师父现在可在京师?” 草乌子瞅了一眼清见,回答道:“在。” “……” “我师父说要争夺里京杏林榜榜首,且与殿下提了一个条件。”草乌子很是老成地说,“希望殿下能放过那个给苏大人下毒的人。” “……” 清见中毒之后,魏弥七派人收押了周夷山,终于得知此事主谋是应有,计划以蛊惑陆黎的方式为自己复仇。然此事不仅牵涉了应有,还牵涉到了一个宫中的太医,吴洵立。 据说符水中的毒,正是吴洵立所下。 而恰恰这位御医吴洵立,是梁王的母亲琰妃亲自举荐,亲手提拔,亲自任用的人才。故此事成了茂王揪住不放的由头,虽缺乏证据,却也是直接扣押了此人,待日大审。 “你所说的可是吴洵立?”阿栎问草乌子。 “师父说了,若殿下肯放过洵立,治疗苏大人的方子随时可以取走。” 清见听到这里渐渐觉得,此事好像与自己没多大关系了? 原来搞了半天,与他这个病人无关? 一屋子人也听得懵懵然,然阿栎经验老道,亦不是个可以随意操弄的人。他即刻与草乌子道:“你先照样写一份吧,待蔺大夫看了方子再说。” “师父说了,没有洵立,便没有方子。”草乌子的态度很是坚决。 这时候另外二位的方子已然落笔。蔺琮拿去一看,看罢之后静默了许久,问其中一人:“在下很是好奇,敢问先生为何要在治心疾的方子里添一味麻黄?” 女大夫答道:“此物可平喘止痛,为何不用?” “你之前不曾与在下问过大人的病况。大人久病体弱,加之中毒,用药需要慎之又慎,绝不敢用发汗之类性烈药物。”蔺琮叹道,“这药长期服用只会加重心疾,幸而昨日大人所用只是一副,不然后果不堪设想!” 如是便请走一位。 清见很是奇怪:难道我试药之前,你都不看一看药方的吗? 蔺琮看罢第二张方子,又问:“在下让先生写治心疾的方子,先生可知道么?” 男大夫答道:“什么心疾?” “先生写的这是妇科金方,主治不孕不育。”蔺琮抬袖擦汗,“先生昨日也是这么写的么?” “是啊怎么了。” 清见:???我怎么讲也是茂王党主力之一吧,你们怎么什么玩意儿都敢给我喝? 如是又请走一位。 现在只剩下草乌子了,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他的身上。清见迫于压力,自觉有些呆不下去,与阿栎说了一声便走了出去。 算了,他保得住。 若是连谷梁都保不住,那他还是别混了。想罢他即刻与多暮道:“去与王府里的人知会一声,让他们留意着些。” 他早在茂王府设有眼线,若是茂王真到了要扣留谷梁的那一日,倒不至于叫谷梁丧命。 清见说完,多暮速速领命而去,然转眼间又脚步一顿兜了回来,“……大人,哪个王府啊?” “你说呢?” 多暮还是云里雾里。 “以防万一两边都提一下吧……”清见顿了一顿,又突然间改了主意,“算了你还是别去了,换弱衿去。” 倒不是他信不过多暮,只是多暮这人有时候有些毛躁,而谷梁一事可大可小,若稍有不慎,很可能会与茂王产生巨大的嫌隙。 他俩一比,还是弱衿心细一些。 “哦。” 清见自多暮身上察觉到一丝丧气,莫名有些内疚,忙与他解释道:“我是饿得太久了,脑子有些发昏,想请你去帮我整点吃的。” 他这话刚说罢,登时便感觉两眼冒星星。 多暮颔首:“好嘞,大人放心。哦对了……忘记告诉大人了,夫人因怕外人的药再掺进不好的东西,特意与我们交代过,他们开的药都没有给你喝。然草大夫一来给你诊脉,夫人便认出他来了,所以,你近日只喝过草大夫的药。” 好家伙,须叶这把关还真严格,草乌子想混过去都不成。清见默默片刻,又想起归今所说连澈一事,登时有些心烦意乱。 “须叶可与你说过她到哪儿去了?” “说了。”多暮道,“小姐近日住在宋府,夫人说想去接她回来。” 清见那日在画堂病倒之后,二人着实分不出精力照顾思齐,多数时间都是行意在照看。好在自周夷山一事之后,陆黎便不再去为难行意抄书了,各自都还算平和。 “好吧。”如是这样,她突然的离开,倒叫他能够放心一些。 他还欠须叶一句夫人,此前病中稀里糊涂的,却又不大敢唤。他是真的怕自己唤完那一句就翘辫子,一句话又把她给拴死了。 是个正常人都不会干这事吧? 故而他把一句“夫人”给忍了回去,私心里想着,等到合适的时机再说也不迟。 可她既然已经回来了,还怕什么呢? “你原各方面都比不上人家,人家不与你争了不是件大好事么?” 这句话忽而又轻飘飘地从清见耳边掠了过去,真是兜兜转转,吵吵闹闹,着实烦人。 若真要说比不过,不就是驭马弯弓射大雕吗?他也行啊!待得空了练一练,不能说完全不行吧?……不能说完全……不行吧? 可连澈身上又的确有他无论如何也得不到的东西—— 他求不来,努力不到的。他引以为卑的。 连澈初次出现时,清见便觉得他是个大威胁。那时他骑在马上,身姿矫健、双目闪闪发光,连头发丝儿都在如熠熠闪亮,他可以不费吹灰之力抱起须叶,让她上马。 而清见那日在甯兮阁抱起她时却还要喘上两喘,然后自她目光之中瞧出忧虑。 她忧虑,但她没说。 清见很郁闷。 “大人,草大夫有话请您单独一叙。”传话小生到了清见跟前,与他传话道。 清见抬首,只见草乌子已然出了来,正慈眉善目地朝他笑。方才有人时,这孩子一脸老成,现在只有他俩了便原形毕露,又成了孩子模样。 “苏大人近来可好?” “还好。”清见亦自嘲一笑,“只是要你师父来救命。” 草乌子抿唇,从袖中拿出一只装药的瓷瓶来,悄悄递与了他。“师父托我将这个送给你。这唤作‘凝神丹’,是师父为你调的新药。” 谷梁起初配丹参续回丸时,恨不得直接送他一筐,现下这药却只有这一瓶,一见便知不简单。 “这药有什么作用?” 草乌子回想片刻,告诉他,“师父说,此药虽是在丹参续回丸的基础上改的,却与它不大相同,且一共仅得十粒,大人不到万不得已时,千万不可以用。 且此药不在于减缓心疾,而在推迟发作。一次推迟发作之后,会比不吃药时发作得更加厉害,极可能会更损伤身体。” 推迟发作? 清见好奇道:“能推迟多长时间?” “一两个时辰。”草乌子道,“我已经把一半药方给了蔺琮,稍后会把另一半药方给大人,此后每日必得服药,一日两次,千万不要漏服。 还有则是……那太医洵立,曾是我师父的知交。他本次给你下毒不是为党派之争,而是给我师父的一个挑战,我师父把你救了回来,算是胜了。师父说此番真是委屈大人了,然洵立亦是个杏林圣手,希望留他一条性命去救人。” 合着这两人拿我这条命来赌博呢?清见震惊非常,这也太……草了吧。 草乌子又道:“大人,这可以办到吧?” 若洵立不是琰妃的人,此事倒还好办。可偏偏他被迫划到梁王一党之中,茂王大抵不肯轻易放手。 “不易办,但可以试试。”清见道,“请你转告你师父,能不能成事并不一定。” 草乌子颔首,“多谢大人。” 他道罢,多暮恰巧端了几个豆沙糯米团过来,草乌子抬眸看了看,清澈的双目之中带了些许好奇。 “这点心是里京特有的么?我从前在巽州还从未见过呢。” 清见微微一笑,让多暮替这孩子再包上几个,“你既来了里京,以后想吃什么、想玩什么,都一并告诉我就是。” “不是。”草乌子的脸颊忽而红了些许,“我……并不想要……” “有团子耶!” 随着一声奶音,一个小小的身影忽而撞进了众人视线之中。她一伸手就抓了团子往嘴里塞,随后捧着比自己手掌大很多的团子,认认真真地啃了起来。 一见到思齐,清见下意识抬首去看,这一回却只见到了行意。 她亦很是无奈:“宋湮听说你醒了要来看你,我让他不必来讨人嫌了。你与须叶若是不便,我一会儿还把思齐带回去。” “怎么会。”清见俯身把女儿抱起来,勉强掂了掂,“这妞又重了不少。” 此时他精神甚好,庭中亦因思齐的出现欢笑不断,那几个雪白雪白的糯米团子,甜甜腻腻的滋味很是叫人神往。可草乌子却怎么也不肯收下,默然与清见告了辞便走远了。 草乌子方走,气氛便冷清了几分。 见良久无人开口,行意终于出言道:“对了……趁现在须叶不在,我需得问你一句。你们俩到底是如何打算的?” 清见正在逗思齐笑,听了这句即刻便又沉默下来。 这件事,其实在他昏迷之前便斟酌过多次。他考虑了太多太久,参考的东西亦纷乱多元,导致最终没个结论。 不过多亏这一劫没翘辫子,他觉得自己又行了。所以当他醒来见到须叶的那一刻,他想出了一个简短而直接的方案。 “实不相瞒,阿姐。我想请须叶再嫁我一次。” 第31章 31 “孟姑娘,孟姑娘~” “谁?” “哎哟,是绣花台的花魁孟姑娘啊!你快看,坐在阑干上的那一位就是她!” 男子抬首望去,果真见到了坐在雕木阑干上的美人儿。浓妆淡抹,一袭轻纱,正在楼上轻轻吟着《花朝赋》。 她玉胜坠在眉心,长发绾于颈后,描眉如远山飞鸿轻淡入鬓,稍一闭目,妖冶动人。这妆容唤作“无思君”,传说是前朝后宫弃妇所创,明艳妖娆,却又孤高自矜。 “孟姑娘,他们说你与苏清见曾有夫妻之实,可是真的?” “是真的。”她朱唇微动,说得面无表情。 那人又问:“还有人说,你消失的这段日子,其实一直在苏清见那儿,可是真的?” “确是如此。” 另一人又接着问:“那姑娘为何又回来了?” 须叶这回倒是笑了一笑,从身旁的小案上取了绣球来,放于手心观赏了片刻。“还能为什么,我玩腻了呗。” “玩腻了?” “试问普天之下,又有哪个地方比绣花台更好呢?” 须叶说着翻身自阑干一跃,手执红绸,足踏木梯旁的扶手,轻盈落于绣花台内的舞台之上。她稍一动,那楼外的男子皆随着涌入了楼内,预备着抢她手中的五彩球。 众人之间,又有一公子整衣上前,与须叶笑道:“孟姑娘若是觉得姓苏的不好,不如与小生试试?” “哦?你又是谁?”须叶眉目含笑,问道,“敢问公子官高几等、可有名衔、手里有几座宅子?” 那公子支吾片刻,便说不出话来了。 “不才连某,在楼相做过几年小官,得过一个世袭的虚衔,手里虽无宅院,却有一众精兵,努力一些可为姑娘夺下数座城池。不知这……够不够呢?” 连澈锦袍加身,自微光之处缓缓而来,“不晓夫人,好久不见。” “……不晓夫人?” 这名号一出,台下观众里的官吏痴呆了大半。 里京的京官大多是听过不晓夫人的。尤其在绣花台这样的地方,不晓的名声,于他们来讲简直有如勾魂使者,亏心太多之人已吓得瑟瑟发抖。 “连某人与陛下请愿,想要求娶不晓夫人,陛下仁慈宽厚,已然同意了。” 连澈说着,让自己身后的宫人上前宣旨。 他身后一行宫女、一行传令的宦臣,皆会意而上与须叶道:“我等传陛下口谕,请孟姑娘接旨!” “你要娶的既是不晓夫人,与我有何关系?”须叶却只是轻笑一声,并不肯下跪接旨,“皇恩浩荡,各位不要宣错了旨、找错了人。” 她不肯接旨,传旨的宫人面目阴沉地念道:“夫人若敢抗旨,便是犯上之罪。” “犯上之罪,呵。” 须叶自台上走了下来,到了连澈面前,略带几分轻蔑地说道,“说得真是轻松。随意扣人一个罪名,便可以指鹿为马了。你今日若是真的可以证实我是不晓,我再接下这旨也不迟,否则说再多也没用。” “沈玉舍。”连澈侧首,引了身后贼眉鼠眼的男人出来,“你来讲吧。” “好。”男人颔首示意,现身之后略瞧了须叶一眼,与宫人道,“在下可以作证,孟须叶确是不晓夫人。” 他道罢了这一句,席中官吏皆倒吸了一口凉气。 听罢这声音,须叶记了起来——这人便是之前托她暗害清见的雇主。也就是他,派了两个刺客跟踪、意欲刺杀清见,最终却以失败告终。 她原也想再摸一摸这人的底细,然回京之后便没有再见到这个人了。绣花台的某位花娘告诉她曾在梁王党聚集时见过这人。 可以断定他是梁王党。 只消片刻,席中官吏要么连滚带爬地跑了,要么一齐起哄道:“我就说是她吧!”“原来就是她害死了那些京官?”“此女甚爱玩弄人心、残害无辜,空有一副好皮囊,可见是怎样的蛇蝎心肠啊!” “然而作孽之人并不是孟须叶。她做不晓夫人之前便已是苏清见的夫人,二人情深切切,而不晓所除之人多是苏大人的政敌……”沈玉舍接着说道,“我想,此事大家稍想便可知缘由吧?” “什么意思?” 沈玉舍道:“那苏清见病弱无能,竟要靠他夫人替他在朝中肃清政敌,你们难道不觉得好笑?” “他自然好笑。”连澈自觉扯得太远,自这儿接了下去,“不过不晓夫人却是更加好笑。”他瞥了一眼须叶的神色,说得愈发兴起,“现下人证已到,却还是抵赖不从,以为这样便可以抗旨了么。” “我不敢抗旨。你想做什么做便是了。” 须叶话音淡淡,平静如常。 奇了怪了。她此话一出,连澈忽有一种自己搞砸了的错觉。他怎么觉得须叶故意不认账,就是为了试出沈玉舍? “什么意思?”连澈问她,“你这便是认了么?” 须叶没有理会他,却去到了沈玉舍身侧,“沈大人说话真有意思,你要搞苏清见便搞,非要将我扯进去作甚?什么叫‘情深切切’,我听着怪恶心呢。 不过你若是真想搞他,劝你早日换个法子。这儿人尽皆知我早就与苏二斩断关系,你用这招恐怕是不行的。” 她道罢,沈玉舍即刻反驳道:“你昨日还在苏府,今日便觉得恶心,这说得过去?” “你这么恶心我不也陪你聊这么久?”须叶轻笑道,“何况苏二比你英俊不少。” 沈玉舍还未发作,连澈却再也沉不住气了。 “我问你是什么意思?”连澈说这话时,用力将须叶扳到自己跟前,为不叫她无视掉自己,恨不得冲她大吼大叫几声,“你认了么?!” “不认!” 须叶道,“我若真是不晓,那沈玉舍便是与我分赃不均、反口咬人,若要问罪请一并问了吧!” “你怎么凭空污人清白?!” “哎哟,沈大人真是好可怜啊,我凭空污你清白了。”须叶不免发笑,“要不你快些跟你主子告状去吧?” “你这不要脸的臭妖女!”沈玉舍很快动怒,试图去抓她的手腕,怎料还未触到就叫那小白蛇一口咬住了。这蛇毒发作极快,他随即口吐白沫,咣当一声倒在了地上。 须叶:…… “你到底是不是不晓夫人?” 台下有一男子垂手而立,面色凝重地问须叶。 须叶识得他。此人唤作朱燕君,是茂王的文书之一。前世茂王登基后、清见初病时,他曾上疏言及清见渎职,以此来试探茂王对清见的态度,依当时所见,便知他是很会落井下石之人。 “我……” “她是或不是,与朱大人又有何干系呢?”清见的声音在不远之处忽起,打断了她的后话,“今日娶不到夫人的又不是朱大人您。” 他此时一路过来,众人皆不自觉地噤了声,连着急宣旨的宫人都怔愣了片刻,想看看这位亲自下场的苦主到底会有何感想。 “我道是谁,原来是苏大善人啊。”连澈疑惑道,“苏大善人此来作甚?” 连澈原有些愤懑,见了清见也尽都消了。这就好似受了委屈之后忽而见到一个比自己还惨十倍的人一般,人间登时云开雾散,无何更糟糕之事可借以悲凄。 清见与之拱手一笑,“客气。苏某病中不想多事,只是过来接我夫人回家用晚饭罢了。” “你若是有病,为何还不快滚回去吃药?”须叶一见他来,便开始有些沉不住气了,急急道,“非要到这儿来讨骂么?” 这家伙到底明不明白?她现下是个尚未定罪的嫌犯,此时牵扯不清只若飞蛾扑火,这也是她急于与之划清界限的原因。 朱燕君亦陡然起身,一脸凶相地凝视清见:“苏清见,你可想好了!不晓夫人身上还有悬案,此事不仅牵涉对立党派,亦涉及了个别茂王党派,新政未发,你可不要乱淌浑水!” “我接我夫人回家而已。” “我与他并无任何瓜葛。” 二人同声而发、互相干扰,随即,朱燕君、连澈、宣旨的宫人及从地上爬起来的沈玉舍一同加入了争执,场面一时间极度乌烟瘴气。 “孟须叶!” 清见孤身站定,手执鼓槌用力将身边的花鼓一敲,众人耳边即刻绽出了巨大的声响。 争执也在顷刻间停了下来。 “……” 自清见入内之后,须叶的目光便有意避开着他,此时此刻,终于,她的目光投向了清见。 要说清见其人出尘超凡,手执鼓槌往那儿默默一站,一挥,一举不慎震落了花鼓上的新鲜花叶,飘落而下积攒在他的素白窄袖之中,不知从何处惹来微风,更是风流潇洒、倜傥不羁,看惊了众人。 “他真的好帅。”须叶默默想。 然这心声话音刚落,就见他身后的花鼓因受震崩裂,蓦的碎成两半并塌下来各自砸中了他的腿。 “啊我……”清见倒吸了一口凉气,即刻痛得面色发青,且面目狰狞扭曲。 他今日真是服了这花鼓了。 第32章 32 刚被花鼓砸完的清见痛得说不出话,沈玉舍即刻抓住了时机趁火打劫,道:“看见苏清见的态度,可见孟须叶方才所说都是假话。这夫妻二人里应外合、谋害朝臣,此事若继续深究,必然还会有更多细节!所以,沈某人想请诸位随我一起告发此事,以免苏二再以毒计残害忠良,对其他朝臣下手!” 须叶听罢,即刻自袖中拿出了和离书来,告诉他:“莫说你所言毫无根据,即便真是,那也与苏清见无关。 此人胆小如鼠,早在许久前留下和离书与我划清界限,你口中所谓‘残害忠良’皆发生在我们和离之后,他如何会指使我去害人?” 她展开了和离书,置于沈玉舍眼前。上面隐隐可见“与卿同入梦,长祈毋别离”的字眼。 然沈玉舍还没看清纸上到底写了个啥,这一纸和离书便被清见一把取走,chua chua两下揉成一团放到了袖中。 “你想干嘛?”须叶一时有些无语。 一位宫人也扯了扯连澈的衣衫:连大人,他们到底想干嘛? 此刻,清见已然一瘸一蹦地到了须叶面前,与她近得可以嗅到她的发香,“我想带你走。”他直白地说。 “……” 他俩身侧的孔雀铜鼎正在冒青烟,腾腾云雾相阻,使得她看不清清见的脸。然青烟滚滚浮动之间,他眉一皱,倒叫她心下一动,浑然忘却了自己和他所在怎样一种尴尬的场景之中。 “须叶,你可曾后悔过答应与我成亲?” 随即,她眼前掠过前世今生种种,伤情终了,儿女无缘,你负我、我负你,设生死局,步步紧逼,他衣襟上刺目的血光,与巽州一地如柳絮般的白雪…… “等我病好之后,咱们再去巽州看一次雪。”他那时候说。 须叶前世死去时,曾见清见的影子朝自己伸出手,微笑着将她从地上牵起来。那是他们刚成亲后不久时的他,一身华服、满面春风,自是年少得意未来不可估量,她摔倒在尘灰里,清见却毅然停下来扶起她同行。 须叶从记忆中听了这话,很快闭上双目,不再看他。 “至今仍然后悔。” “可后悔有什么用呢?”须叶微微蹙眉一叹,告诉清见,“我还不是答应了你两次。” 连澈:*** 怎么好像自己出一次面,就会帮他俩拉近一点点距离?怎么好像自己一有点风吹草动,就能帮他俩终成眷属? 淦。 “你们迟迟不宣旨,是要等到他们双宿双飞吗?”沈玉舍见状,赶紧与那为首的宫人催促道,“快些宣旨吧!” 宫人们并不照做,几个人相顾之后,与他解释:“仅凭大人一面之辞实在无法确定不晓夫人是哪一位,故而小人等皆不敢胡乱传旨。”说着又转向了连澈,“连大人若是着急,可以进宫去,重新与陛下讨一次恩典就是了。” 再讨一次恩典,哪有如此简单。 他这一次几乎押上了身家性命,剿灭了边境马贼,从那儿护送了流散在外、饱受欺凌的大璋百姓回来,方才得了与老皇帝邀功的机会。 老皇帝褒扬他道:“你年少有为意气风发,为两国除边境大害,护我大璋百姓平安,实乃真君子也。朕可现在给你一个机会,叫你得到一件想要的东西。” 然而须叶却没给机会。他再向老皇帝讨千次万次,结果都是一样的。 “所以你……还是选了他是么?”见到他们二人并肩而立时,他神色中有一丝隐痛,还有一丝酸楚。 须叶垂眉道:“连公子,你只是没有想明白。” 没想明白什么?连澈根本不知自己还有什么没想明白。 须叶接着同他说道,“你喜欢不晓夫人,不晓个性浪荡、五毒俱全,谁不喜欢?我亦喜欢。可我终究是孟须叶,是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女子,时间一长,你的喜欢就会被我的普通慢慢地消磨干净,还不如不要开始。” 她大部分时间,还是那个期盼着与夫君长相厮守的孟须叶,很少是蓄意伪装的不晓夫人。连澈不了解,也许不知道,更加不明白她与清见之间纠结的羁绊。 其实当日在楼相,净池,连澈邀她沐浴时,她便与连澈清楚说过:“我方才应承你,只是想怄一怄苏清见。” 虽然清见后来的反应也不甚激烈,还因为和小孩子抢着玩竹风车跌进了水池里。 “那你如何能假定他爱的便是孟须叶?”连澈望向清见,问。 他蓦的提及清见,可清见还沉浸在方才须叶所说的理论之中震惊不已,正要答他时,却又被须叶抬手压住,“你别说话。” 行行,你说你说。清见无奈闭了嘴。 “我知道。”须叶拢袖而立,秋裳之下锁骨隐隐,“无论是趴在地上的孟须叶,还是站在高处的不晓,在他眼里都是一个样。” 这话倒叫清见听得一愣。 须叶接着说道,“我们方成亲第三日,便奉旨去了巽州。巽州困窘不比京城,日日白纻麻衣、清汤寡水,因着它地处边境,纵观山水更是毫无乐趣。我虽在巽州长大,却是十分不爱那里的荒凉,只觉得在那里呆着是一种日积月累的折磨,消磨意志,叫人无所事事。 然而那时我做了一个噩梦。我梦见苏清见因病咯血而死,满襟血腥,死在我面前。故而后来在巽州的每一日,每一分,每一刻,我都因为世上还有一个他而喜悦,因为可以见到他而满足,因为能时常握到他的手、夜中醒来时能见到他在身边而感激上苍。 不过也正因为如此,这段感情已叫我心力交瘁,这世上再难寻到另外一人让我心甘情愿为之重蹈覆辙。我知道于他亦是一样。” 清见听罢这话,直接原地痴呆了。片刻之间,他望见须叶淡然而又疏离的眉眼,那画着“无思君”的明艳面颊,与掩盖面色的微红脂粉,细腻的肌肤,动人的明眸,他脑中的理智线忽而就断掉。 清见一把握住了须叶的手,“走!” “去哪?” “回去成亲。”他道罢,几乎是不容置疑地牵着她自台上下来,不许有任何人拦他。 “苏清见——”座中唯一一个理智人朱燕君怒了,“你简直是疯了!且不说她到底是不是不晓,你在此时沾惹上不晓的案子,是嫌身上的劣迹还不够多么?” 二人隐忍不发,方一齐走了两步,又听他说:“且不说在楼相时你未能保住世子元良,就说那日甯兮阁接连失误,还中途辞席离开去见情人,可见你这人实在是一无是处!” 他一语方休,须叶便松开了清见的手。 “朱大人何时成为人中龙凤了?”须叶回首疑惑道,“绣花台整日的酒色,叫你自信了不少吧?” 朱燕君被她噎得哑口无言。她却还没说完,接着冷言冷语起来:“苏清见在楼相尽职尽责之时,你在绣花台饮酒作乐吧?他为新政一连论辩三个时辰,而你连草拟新政都不曾参与,不过台下一看客耳。纵使他没保住元良、忙于混迹烟花之地、差点输了辩议、在拔除应有一党的作用近乎为无……” 清见:咱们差不多得了,我觉得大家懂你意思了。 须叶即刻转回了话头来:“纵使他有诸多不好,也轮不到你来指责。” 道罢她面对清见一笑,“我说完了,我们走吧。”便解下自己腕上所系的鹅黄丝线,将之交回了伶娘手中。 细看便知,绣花台的花娘们每人手腕上都系着一根染黄兔绒短丝线,彰示着自己花娘的身份。也便是因为这,里京的女孩子若是将兔绒丝线绕在手腕上玩,是会被长辈斥责的。 然须叶坦坦荡荡,与清见对视一眼、两手相执,走出了绣花台。 这时候清见忽而觉得,自己人生在世第二十八载,从没有如现在这样坦然过。有鹊踏枝,有凤来仪,什么都有了。 得偿所愿,原只是她。 原只要她。 原只要她,实实在在地在这里、在他眼前就行了。 他们已抛下那些看客很远,踏踏实实地走着。总觉得这一路经历了千山万水、春来冬去。须叶略抬起首来,眉目舒展,亦默默端详起了他的面容。 这张脸怎么就这么顺眼?怎么就这么看不腻呢? 此刻清见心下也正在放花火,却还是瞥见了须叶神色之中的微妙变化,从中瞧出了一丝“还好,咱俩总算是蒙混过关了”的欣慰之感。 这模样的确是欣慰没错。 可……怎么会是欣慰? “你是真的想娶么?”她随即俏皮地笑开了,“瞧你方才的模样,装得倒还挺像的。” 他分明捏在手中的答案、即将出口的话,在一瞬之间顿了一顿,又很快地,用宛如春风化雨的笑容掩饰了过去。他于是洒脱地松开了须叶的手,笑道:“那你是真的想嫁么?你装得也很不错嘛。” 只不过说这话时,清见有一种自己心口在滴血的感觉。 第33章 33 绝活。 原来人真的可以无聊到一种超然的境界,在此期间什么也不用干,什么都不用想,好像咸鱼一样静止不动。 清见已在檐下偷窥她娘俩半日了。 “呜呜。”忽然间,玩得好好的思齐回过身“吧”一下贴在了须叶身上,双臂抱着她,脑袋却还是忍不住扭向身后盯着地上的那条小虫子看。 她有点怕那虫子,然而庭中的那棵老桃树一到夏秋交季,就会有各种各样的虫子从天而降。清见一度头疼这事。 只见这时候那虫子在地上拱了拱,拧成麻花状原地翻了个身,朝远处爬走了。思齐心有余悸地依偎在须叶的怀抱中,奶声奶气地说:“娘亲,昂昂。” 昂昂就是吃的意思。 思齐近来喜欢偷懒,不太说实词实句,都用她自己发明的单音叠词代替。她很喜欢说“吃”这个字,“吃”是她掌握的新词,觉得万物都可以用“吃”字解决。 “昂昂什么?”须叶与她搭话。 她松开了须叶,小手指向了那条正在疾速逃窜中的虫子。 须叶被她逗乐了,“它你也可以吃吗?” “嘟。”思齐的鼻尖冒出一个泡泡来,她置之不理,开始两步朝那虫子追了上去,伸出手去把它拿了起来。 嘶!偷窥到这一幕的清见心道,那你刚才装得那么怕的样子是怎么回事? “要小心点。”须叶担心那虫子会咬到她,“小虫子若被逼急了也是要咬人的哦。” 思齐:*自信* 她玩了一会儿虫子,玩够了,又把虫子放回了起点,趴在人家身边学人家拱。须叶在旁时不时地回答着她说的胡话,颇让清见佩服。 他还记得思齐初学讲话时,叽里呱啦胡讲一通,然而与须叶之间却有一种奇妙的交流感,须叶每说句什么,她都会“嗯,嗯”地咧开了小嘴来应答,好像明白她所讲的内容,正在激动附和一样。 清见那时便觉得好奇:“她在说什么?” “我听不懂。”须叶的目光从小嘴叭叭个不停的思齐身上移走,回答道。 “那你们还聊得那么起劲?” 须叶道:“只是寻常聊聊罢了,又不是非得听懂。” 不过待到思齐会讲人话之后,她俩能聊的内容便多了起来。时而聊云朵,时而聊草木,时而聊雀鸟,时而聊爬虫,上天入地无所不聊。而清见很难插得上话,大多时候如现在一般远远瞧着她俩,内心很是平静。 “大人。” 这时候,弱衿已经把热好的汤药搁在了清见的桌案上。她见清见还在出神,便与他提了一句,“药在这儿了。” 清见心里悄悄计算了一下,这是最后一剂药了。真好。“殿下那边可有动静么?”他端起药碗来问道。 弱衿压低了声音说道,“似乎的确有查谷梁的意思,但暂且还没找到谷梁的住处。方才王府传来一条消息,说是等会殿下会过来,要与大人商讨第三次辩议事宜。” 第三次辩议,也是新政最最关键的一次辩议,这次辩议结束之后,便可准备新政施行了。茂王亲自来一趟也不是不行。 不过转念一想,他其实也根本没多大必要来清见这里,适时居首席的一定得是归今。他这么一来想来是还有别的事了。 “好。”清见应了一声,“我这便等着他过来。” 茂王从前每次来时,都穿得很朴素、很低调,这一次却独不同。这日他不但穿了一身褐色朝服,还戴了青冠子、皮弁,佩着沉重的白玉双绶,显得很是严肃的样子。 相较之下,清见倒有些素简。他连忙与茂王拱手:“殿下万安!殿下今日大驾光临是所为何事?” “苏大人不必拘礼。”茂王与他随和一笑,并即刻挥了手吩咐阿栎出去关门,“自你病后,本王忙着新政的事还不曾来过。今日听蔺琮说你身体恢复了不少,特来瞧一瞧,看看你府上有什么缺的没。” 蔺琮是茂王指给他的大夫,他的身体状况,茂王是时刻都掌握着的。 清见道,“劳殿下挂心。臣下现在是一切周全,什么也不缺。” “啧……苏大人这一病倒变得客气了许多。”茂王深深地蹙起眉,随手从旁抄起一样东西看了看,又因觉得无趣给搁了回去,“怎么,想要退休了?” 方才在檐下偷窥的时候,清见的确这么考虑过。 他曾想,茂王席下有归今、雍以二人,足以把老头磨到死,若再加上一个宋伽罗,日后登基称帝便更是稳妥至极。这阵容并无缺憾。可是元良的死,老头还没有为之付出代价——元良死于十七岁,死在他怀里,死得太不值了。 此事真相只在他与老头之间,也就成了他俩的私仇。 “那大抵是臣在家中休得太长久的缘故。”清见即刻道,“近来与人说话说得少些,言语上笨拙了不少,还请殿下见谅。” 茂王随即哈哈大笑:“谅什么谅!你这人本王还不知道吗?而且本王今日一是看看你,二是顺带与你捎个好消息:周夷山一案你立了大功,本王此前已经上表父皇,替你请了赏。” 全程昏迷也能立大功,朱燕君听了不得气吐血? “周夷山之流,曾借鬼神之事骗得不少百姓家破人亡,此事层层剥开、连根拔起,又撸了不少人下去。”茂王说到此长叹一声,却很是快意,“这话本王原想让阿栎转告,后来想了想,又觉得得亲自来谢你才行。” 清见尴尬一笑:“殿下不必客气,臣其实也没帮上什么忙。” 如果因为喝错了药差点被自己亲娘给毒死也算帮忙的话。 “你又何必谦虚呢!苏大人以身试险,为朝政,为百姓,实在算是呕心沥血!应当褒扬!应当大力褒扬!” 清见实在让他说累了,干脆大胆提议道:“殿下不妨有话直说吧?” 屋里又没别人,大哥您省省。 “也好。” 茂王说到这时即刻敛了笑意,掌心朝下握住了一旁的茶盏。他一改憨厚仁义的模样,手腕圆滑,眉宇间阴沉不定,用指节轻轻敲着茶盏道:“说句实话,本王觉得苑归今不大可信。” 他不信归今,其实情有可原。 要说归今此人,并不是个擅于党争的人。故而他一向选择持中不言,很少透露出对任何一党的偏向,以此来自保。这亦是归今的聪明之处。 此次若不是清见重病,他亦绝不会挺身而出、帮茂王党渡劫,而他一旦出面,势必会引起茂王席下其他辩客的不满,立于风口浪尖之上。只可惜仅凭雍以等众,根本无法胜任第二、三次辩议的重任。 “殿下请尽可放心。”清见神色淡然而坚定,“苑归今此人虽有些不着调,却是个不可多得的奇才。” 茂王疑惑地“哦”了一声,“你就如此肯定?” “自然。” 话既至此,清见接着道,“无论殿下有什么计策,都请毋操之过急。至少在末次辩议之前不要有太大动荡,诸如临场换人,或是主动攻击敌党之类。” “怎么说?” 清见说这话倒不是为了新政,而是他此刻终于找到一个切入点可以忽悠茂王放过洵立了。他道:“殿下试想洵立一案,若您是琰妃娘娘,会如何做?” 现下洵立被茂王党拘着,天降一锅,琰妃必然已急得火烧眉毛。这时候在琰妃那边花点心思,一定比在洵立身上花心思强。 也就是说,他不一定要以洵立下毒一事来伤及琰妃,他可以留着洵立,让琰妃来主动出手伤及洵立,然后再借此攻击琰妃。 “妙啊!”茂王拢拢衣袖,很是愉悦地告诉他,“与苏大人说话,怎么就是这么畅快呢!” 清见心中的小算盘一打,心道这下总算是保住洵立了。 然下一刻只听茂王道:“行,明白了!本王这就派人直接做掉吴洵立替你出气!” 清见:??? “不不不不不……”他即刻拦了茂王,解释道,“殿下稍安勿躁!且先以退为进、暂且放过吴洵立,等待琰妃为了自保主动出手。若能成事,臣下愿以一换一。” 茂王对此似懂非懂:“怎么个以一换一法?” “殿下若能保住吴洵立,臣愿再送殿下一个宋伽罗。” 一个宋伽罗换一个吴洵立,且并不妨碍他搞梁王,这不亏吧?当然不亏。清见给出的条件很是诱人,几乎没什么破绽。 虽然就是有点得罪茂王席下的几位谋士。 据清见揣测,这几人最近一直在拼了命地试图把吴洵立的屎往琰妃头上抹,他这么一玩,相当于直接断了他们几个的念想,若是琰妃不上钩,那便还真是替梁王解了一次围。 十分惭愧,实乃内鬼一个。 清见正惭愧着,扣着的房门忽而让人连叩了三声。他与茂王对视一眼,皆不知这三声是个什么暗号,来得很是奇怪。 “殿下,大人——”屋外接着传来了弱衿淡定的声音,“门房六叔过来传话,说适才梁王殿下带着许多人马,把咱们府邸给围住了。” 第34章 34 须叶其实想过会有这么一日。 所以她那时走了。想着只要回绣花台去,便能及时斩断与清见的关系,不至让清见因不晓夫人之事牵连获罪。 可清见说,“走,回去成亲!”说完的那一刹,须叶忽而就后悔至极。 如果他们之间没有这么多乱七八糟的事就好了。如果没有不晓夫人,没有茂梁之争,是不是一切都能解决……? 后悔果真是最最恼人的情绪。 思齐似乎察觉到了她神色的变化,摸了摸她的鼻梁,“娘亲,怎么了?” “没有。”须叶与她笑了笑,“娘亲只是在想,今晚给思齐做些什么好吃的东西呢?”说着她把怀中的思齐交给奶娘,“思齐先和阿姑一起去商量一下,好不好?” “好耶!” 思齐对她是十足十的信任,即刻便同意了。一边被奶娘抱着远去,一边还面向她笑嘻嘻地比划着,“元宵,要元宵喔!” 此刻清见正在堂中受审。廷尉、御史中丞和司隶校尉三司,梁王、茂王,及百里竟生、沈玉舍、张雍以等人皆在,俄而,又传了一个绣花台的花娘进去。 须叶记得她唤作云珠,从前在绣花台有过一面之缘。然这日她与须叶在庭中擦肩而过时,头抬得极高,似乎刻意在避着须叶的目光,并对她视而不见。须叶眼看着她一路走入那堂中,全然不知她的嘴里会吐出怎样的证辞来。 “须叶,你在看什么?” 听了这话,须叶侧首与身旁说话的锦衣女子答道:“没什么,胡乱看看罢了。” 这女子是茂王的妃子,年纪稍比须叶大些,看样子心思亦较旁人深沉些。方才她随茂王一同来,却并没有跟去与清见见面,只留在庭中陪她和思齐说话,有意无意地探问些关于他们二人和离的事。 “有时候我看着你,会觉得很是羡慕。”茂王妃又道,“你可知从前你在绣花台抛绣球时,有一次我经过那里看了许久,差一点便能抢到了。” 须叶让她正经的模样逗笑了:“原来王妃也好这口?” “倒也不是。便是羡慕你与苏大人和离之后,那种自由自在、随性洒脱、什么牵挂都没有的样子。很少有女子与你一样。” 她说得颇认真,见须叶默默不语,又问,“你们二人之间到底是怎样一种感情呢?” 须叶觉得好似清见在里面受审,自己在外面受审,然这审来审去便是要告诉她:你俩琢磨琢磨还是别在一起了,在一起就得出事。 “让王妃见笑了。”须叶答道,“妾身与清见相知多年,彼此都已习惯了。” 这时候,恰恰听见屋内传来云珠的声音:“苏清见从楼相回来之后,日日都来绣花台见孟须叶。不过那时孟须叶并不在绣花台,他就租下了她曾住过的屋子,每日午时之后,必到那儿午睡。他既病得连上朝也顾不上,却还有精神惦记着绣花台么?” 原来他那些日子竟是去绣花台午睡了。须叶一怔,便格外心疼那时候的清见。 求而不得的清见。 王妃听完了这番话,面色忽而就沉了下来,“我知道,我接下来想说的话你可能已经猜到了。可若是真的说出来,苏大人大抵会记恨我一辈子,须叶,你可明白我的意思?” 明白了。 须叶凝视着那闭门的屋子,如可穿过那门凝视他一般。 清见的目光始终柔和,即便是自己历遍了无情肮脏之事,在面对她的时候也总是缱绻而深情的模样,似乎从来没有变过。 幻想中两两相对,却是无可奈何。 “须叶,你会明白的,对吗?”王妃的语气愈发迫切了一些,她方才因为等思齐离开已经耗费了大把时间,怕来不及劝解须叶,“你与苏大人相知多年、彼此扶持,你会帮他一把的,对吗?” 须叶淡笑一声:“王妃的意思,是要妾身畏罪自尽?” 畏罪自尽然后呢?死无对证,于清见,便是少了一个把柄,少了一根软肋。这倒是个不算好也不算太坏的计策。想来她死之后,茂王便可想办法捞清见了。 屋内又传来了云珠尖锐的声音:“奴曾亲自撞见过孟须叶与刺客屈一等人密谋,若能擒住屈一,真相自可大白!” 里京刺客有一个默契的排行榜,屈一狡猾狠厉、长居榜首,从前他俩便合作多次,前些时日他受须叶所托到巽州绑架谷梁去了,此刻不知在哪里。 “须叶。”王妃紧接着又唤了一声。 她仿佛一个催命人,拿着催魂铃,在须叶耳边摇个不停。无奈这声音既刺耳又急促,让她分辨不清孰轻孰重。 从或不从? 幸而在片刻的失神之后,须叶及时把目光收了回来。 “好,我答应你。” * 坐在席上的梁王正值弱冠之年,比他哥哥茂王的确英俊不少。他目若珠玉,丹凤若飞之中一对黑黑的眸子,眉色清淡,有着少年的那种英气在。他削尖的下颌有着些许的阴影,那之下,一身月白锦袍,腰际系白玉环佩,稍有动作便叮咚作响,随处可见一种天生贵胄的浮华贵气。 与之相较,茂王便要普通得太多。或许正因为如此,起初很少有看好茂王的人,大多都觉得茂王缺少帝王应有的气质。 “方才苏大人所说,我们已悉知了。”雍以理了理衣袖,拱手总结,“可见沈玉舍所言一无实证,二无根据,只是请了几个人一齐泼脏水罢了。” “呵。”屋内有人冷笑。 众人抬首去看,发现发出笑声的人是萧业。 “萧大人又有话要说?”雍以好奇道。 “哪里敢。”萧业话中带刺,直指清见,“别的不说,在下只有一个疑问——为何这几桩案子所涉及的朝臣之中大多是苏大人的政敌?” “不晓夫人专搞贪官污吏,大奸大恶皆出自苏某的政敌之中,也不是没有道理吧。”清见疑惑道,“此事……难道不该你们自己私下反省么?” 萧业语塞。 “那向年宵呢?”老头门下另一位辩客目示沈玉舍,“还有一个向年宵,对吧?” 清见依稀记得,这向年宵是自家盟友。此人曾经在天子脚下买官卖官,污点甚多,曾让负责联络外臣的雍以很是头疼。雍以与他商议后,清见便寻了个借口把向年宵给撸走了,故而这人对他俩意见很大。 传言不晓夫人受人所托取向年宵的性命,当晚向年宵就被人放了两支冷箭,挂了。为此清见曾特意请教过须叶该如何放冷箭。 须叶却说:“这事不是我干的。向年宵早年与人结仇,他仇家拿不晓吓唬他,待他晚上收拾细软要逃的时候动的手。”然此事却就是这么赖在她头上了。 “那倒更是一个现成例子。”一提及向年宵,萧业便从方才语塞的尴尬之中缓解了回来,“这向年宵虽不是苏清见政敌,却也得罪过苏清见吧?” 呃,这都是些什么理论? 张雍以听至此噗嗤一笑,正要与其展开论辩,就被一阵急切的推门声给打断了。 “大人,大人……” 多暮忽而推门闯入,面色焦灼地直到坐在次席的清见跟前,“大人,夫人她……” 一听“夫人”二字,清见亦即刻脸色一变:糟糕,他在这演得太专注以至把须叶给忘记了! 一见多暮张皇不定的模样,清见便意识到了可能发生何事。这时候屋内众人还来不及相阻,他已然起身疾步朝外而去,一袭鹊灰素衣被吹得翻飞而起、步履相接…… 梁王相逼,想以不晓之事暗算茂王,势必会先纠缠上清见,并以浩大声势、或者更甚的酷刑严审逼他就范。这时候其实须叶到底是不是不晓已无关紧要,不晓是谁,根本也无关紧要。 可是以须叶的性子,必定会以保他为先,以至于为此付出性命闹出一场死无对证。 别别别别别——孟须叶你这傻女—— 引路的多暮侧身退到一边,清见的双手几乎急得颤抖,终于用力掀开了这最后一重门——只闻“砰”的一声,屋内的一切应声袒露在他眼前。 第35章 35 只见须叶正俯身在一地白瓷碎片之中,徒手拾捡着其中几片,而茂王妃也正在一边帮她捡。 二人皆被他忽然间的破门而入吓了一跳。 “大人……呃……”多暮也没想到清见的反应如此之大,即刻擦汗道,“我……” 清见很快意识到——自己的预判出现了偏差——他可能是想多了,可能是低估了须叶的判断力,而且没有给多暮说完后话的机会。 “抱歉,方才一时失手摔了这瓷瓶。”须叶放下手中的瓷片,赶紧与他道歉,“清见,我不是……” 她话音未落已被清见捞起来拥住了,余下的“故意的”三字软如轻烟薄雾,被掐灭在他温暖的怀抱之中。她一瞬有些失神,一没有料到清见的到来,二没有料到他急转的态度,三……快忘记在他怀中是怎样的一种感觉了,很是奇怪。 清见的唇色有些发白,双目微红声音低哑地与她说:“以后不要离我太远。” 想来他是真的急了,才会如此方寸大乱。 “知道了。”须叶回拥住他清瘦的身子,只觉鼻尖一酸,“你放心,这个我可以与你保证。” 这时候,身后有人冷不丁地催了一句:“苏大人,你们还要谈多久?”原是梁王又有了新的人证,他们一路押送了一个淄衣男子到了正堂去,似乎是要开始指认须叶。 “那是何人?”王妃凝眉问。 须叶只远远瞥了一眼便发觉那人身形熟悉,待看清他薄唇之下那道奇怪的刺青,即刻识了出来——是受她之托去巽州绑架谷梁的屈一。 一见此人,须叶耳边就嗡嗡作响。 不好。 屈一被梁王所擒,他手中还握着谷梁在巽州的地址,以云珠的证辞为铺垫引出他来,可见梁王党一定事先审过他。而且屈一一见须叶的面,必然会交代出她就是不晓夫人,亦会交代出她曾经某次差使过他去除掉某个人,事情将会一发不可收拾。 这一局该如何解? 还是怪她当日过于心急与屈一见面,连多暮都能撞个正着,更别说云珠、或而其他梁王党了。也难怪茂王妃急于舍弃她这颗棋子,她若是死了或许还真能扭转一下局势。 可是为时已晚。 清见一来,她便迟疑了。更何况见到他着急得呼吸紊乱的样子,贴在她耳边说“以后不要离我太远”时,那种不安与焦虑。 那怎么办?只能委屈屈一、大胆赌一把了。屈一既然同意卖她,想来在梁王那儿自有一条生路,须叶必须先做好自保的打算。 须叶从前便知道,屈一的弱点在九九身上。此人对九九情真意切……情深到,愿意为了见她一面,饮尽了烈酒,在里京策马三圈大喊“我要见花魁”,尔后从马上跌下来醉了一天一夜。是个狠人。 不过九九也是个狠人。 九九天性薄情,与生俱来。多时,须叶瞧着她面对客人时的模样千篇一律,钱多钱少,皆消遣自如。九九也曾一度对她的态度不解,问:“为何你不会觉得他闷呢?” 这个他指的是清见,这个闷意思是腻味。九九时常觉得面对同一个人十分腻味,她喜欢不同,不喜欢重复。那日请她一同来激怒陆黎时,她立在树下捻着栀子与须叶一笑:“我试过他了。” “试过谁?”须叶让她这话搞得很是迷惑,“屈一么?” 九九颔首,“那日在绣花台闲来无事时逗了逗他。本以为他会与其他男子不同,可脱去了衣衫之后,发觉都是一样的。” 在她那里屈一与其他人一样,并无特殊之处。但在屈一那里她是万中无一。 须叶只能用这损招了。 “屈一,你抬起头来罢。”梁王坐在高处,沉声道,“来认一认这个女子到底是否是不晓。” 听完这话,面色阴沉的屈一抬起了头,利落的目光落在了须叶身上。他方要开口时,眼前的须叶眼眸一垂,忽而抬手扶了扶鬓角歪斜的珠翠——他很熟悉的珠翠。 这珠翠碧绿通透甚为惹眼,在她发间隐隐有些寒冷的光泽,更衬得她肤色白皙、眼尾微红。是他送给九九的东西。 屈一的喉结上下一滚,怔了很久,“谁?” “梁王殿下的意思,自然是妾身了。”须叶略一颔首,淡然地瞧着他,“屈一,你可认得我么?” 她暗示屈一自己手上还有九九,若是鱼死网破,无法伤及茂王根基,这报复必将应在九九身上。虽然他与九九之间那码子事也就只有须叶晓得,她也根本没有想过要伤及九九。 “呵。”她听见屈一冷笑了一声。 这片刻间的博弈好像比甯兮阁一场辩议还长。须叶并不去看屈一的神色,只是垂眉捻了捻珠翠,不作多言。 可她现下其实紧张得手指有些微汗——若是屈一根本不在意九九,若是梁王也用了九九要挟他,若是他看不懂自己的暗示,若是他自信九九不会有什么事? 可这博弈不能输掉,她只要显露出丝毫焦虑与压力,很快就会被屈一察觉。 而那时候,就不会只是她来承担这后果,这帮虎视眈眈的人以她攻击清见,再以清见攻击茂王,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即便是茂王丢卒保车,这事件也难保不会成为新政顺利施行的绊脚石。 不过,在漫长的博弈之后,屈一终于还是开口了。 “怎么可能?”他一幅铁骨铮铮的模样,与梁王戏谑道,“她怎么可能是不晓,你们这群**没搞错吧?” 见梁王党大为震怒,他接着道,“这么说吧,不晓那娘们脸上有一道逃走奴的刺青,与人说话都用假声,据我所知,这娘们年龄绝不超过十七。 我也查过她的身世,她就是普普通通一个崔丞相的余孽,所以一开始第一个她要我帮她除掉的人是当年崔丞相的政敌,算是给她爹报仇。 最后,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她的名字叫做崔濛。” 濛女的名字使得茂王怔了片刻,他的面色很快阴沉下来,仿佛被人戳中了痛处。但是很快的,这阴沉就变作了狠厉。 他搁下正拨弄着的茶勺,“张副史,带人去查一查这个崔濛。若是可以,即刻把她捉拿回来。” “喏。”雍以领了命。 此刻濛女已在万里之外,须叶倒不怕她被雍以找到,只是方才茂王眼底盛满的阴狠让她背后一凉。 茂王此人,绝不像濛女以为的那般。 其实前世被茂王利用的女子不止濛女一人,还有如今的茂王妃、此后的文皇后,这些女子凡是沾染了茂梁之争的没一个有好结局。 可清见为何要选茂王,至今须叶也不明白。 为什么一定得是茂王呢? “这屈一说的话,你们觉得可信吗?”许久没出过声的百里竟生疑问道,“一个乱贼搅了一出浑水罢了。” “太傅大人终于意识到问题所在了,真是不简单呐。”魏弥七亦是首度发声,阴阳怪气地说道,“今日不知是谁搅了这么一出浑水,浪费二位殿下的时间呢?” “沈玉舍的话,貌似也只是与我们证明了苏大人与孟夫人之间斩不断理还乱的情意,别的,恕下官直言,还真的看不出。” “沈大人还有别的证据吗?若还有就拿出来,若没有,大家就都散了吧。” 席中你一言我一语,把沈玉舍吵得脸色发青。看样子是屈一的临时反水,打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现在不知道该往哪一步走了。 片刻过后,百里又道:“既然这贼子身上还有案子,那便送去用刑吧。” 他又要用逼供这一套。 虽见到屈一的那一刻起须叶便知,屈一的这条命算是保不住了,他手上冤魂太多,又被梁王拿捏在手,可是她还是想勉强搏一搏。 “实在不好意思……太傅大人这屈打成招的作风,让妾身记起一事来,此时不得不多嘴说一说。当日楼相世子元良薨逝,也是太傅大人不问青红皂白拿了两人去抵罪,审了一日就判了斩杀。尔后得知他们二人是为了刺杀苏清见才跟到了楼相。此事不是很有趣么?” 此刻清见不在此处,须叶才敢提及元良。然她说到这里,百里的神色却甚是轻蔑:“你一个无知妇人懂得什么?” “苏夫人请继续说。”茂王自须叶的话中听出了猫腻,领头道。 须叶起初托人查那二人,啥也没查出来。她记起这两人曾经误杀过目标,又查了一遍里京所有被刺杀的名人名录,发现一个疑似被误杀的主儿,与疑似原来的目标。 两桩案子间隔时间极短,两个目标经历相似,其中一个个性随和,并没什么仇家,另一个则是沈玉舍曾经的顶头上司。 她苦于毫无证据将此事捏了很久,直到连澈在绣花台引出沈玉舍那时起,才肯定了这事。顺着沈玉舍上司被刺案一查,必能查出那二人与他的关系。 可她不仅要这么干,还要借此恶心老头给清见出出气。 须叶道:“楼相二刺客技艺不精,的确曾误杀他人,可清见与元良天差地别,要想认错还真需要一点本事。 当日太傅大人在楼相时却是一手遮天,严刑逼供那二人。妾身无知,的确想不明白,你一定要让那二位大璋子民担罪,于大璋有什么好处? 那想来是如果不让他们担罪,就会有更严重的后果了。到底是什么严重的后果让大人如此抉择?” 她说这话时望向梁王,有意离间他们二人。 梁王大抵的确听他所劝选择问绝,但绝不可能授意他刺杀元良。刺杀元良,是他以为自己输与清见之后的反击,是他与清见的私仇。 虽然点醒梁王不该是须叶的职责,梁王或许也不需要她来点醒,不过不能离间也罢,能离间就是赚到,于她怎么都不亏。 第36章 36 僵持了近乎两个时辰,把清见与须叶二人轮番大审之后,梁王最终只能着人把苏府解了禁。 不晓夫人一案随着须叶的反扑,先后牵扯出沈玉舍上司被刺、楼相刺客以及元良之死几件大事,也够他们再查几个月的了。只是屈一现下还在梁王手上,谷梁也绝不可再回巽州,论起来可算是两败俱伤。 事后须叶很是好奇:“你那时在想什么,怎么突然过来我这儿了?” 清见不是很拉得下脸面与她说这事,这事琢磨来琢磨去全怪多暮。谁让他当时神色变化无常,惹人误会? “也没想什么。”清见道,“就是突然想见见你罢了。” 须叶:哦。 二人沉默数时,清见酝酿了一会儿,正想旁敲侧击问问她与王妃都谈了些什么,就听见她说了一句:“我们成亲吧。” 她的语气轻飘飘的,好像在说“咱们今晚吃绿豆粥吧”似的。 “想来于你来讲,那日提成亲只是帮我解围,不过现下我是真真切切这么想的。”她说得小心翼翼,仿佛有些紧张,“如果你需要考虑的话……” 当王妃问她,“你愿不愿意为了保他清誉而自尽”时,她仔细想过了,不愿意。不过她答应了王妃,什么事都要以大局为重。 她不愿意。 “若是我死了,清见未必受得了这个打击。所以为何不与他并肩搏一搏呢?” 如今他们果然搏到了。不晓夫人一案也算是揭过去了,她接着与清见说道,“如果你需要考虑的话,我也可以等一小会。” 清见哑巴一样张了张口。 “多暮,去找本黄历过来。”他盯着须叶不放,口中差遣道,“小佘,阿祯,替我点些聘礼。” 须叶不由乐了:“你这聘礼打算往哪下?” 多暮很快便递了黄历过来了,并顺带给他捎了个消息:“大人,方才就一直有位姑娘在前庭等着,说要见您。” “是吗?”须叶与清见交了个眼神,与多暮道,“那先让她进来吧。” 反正他们也不急这一时。 反正此后时时刻刻,她都是他的妻,他都是她的夫君,前世今生所亏欠的余生来补上,又何必急呢? 虽是这么想,俩人的手心都有些虚汗。 每次,每次总会出些差错,故而两人被搞得有点神经兮兮了。待多暮去引了那女子入内,登时又叫他俩当场傻掉。 竟是阿瑾。 阿瑾,满目通红的阿瑾,披着一身素锦走到了清见跟前。她不用开口,清见也知道是什么事。 “苏大人……求您帮帮妾身吧……” 须叶惨淡一笑,怎得命运捉弄偏偏选上了今日?然她不愿多管清见如何处理,只紧紧攥着黄历在旁默不作声。她用余光瞧着清见缓步过去,将跪着的阿瑾扶了起来。 “多暮,去取些银子来。”阿瑾还没开口,清见先她一步说道,“女子独自生活的确困难了些,不过你带着这些钱财远远地购置一座宅院,做些生意应该也不难。至于别的,在下实在爱莫能助了。” 阿瑾:“嗯?” 阿瑾:“妾身求大人帮我夫君洗脱冤屈!我夫君蔡大仁,天地良心、清正无私,他怎么可能与沈玉舍扯上关系呢?求苏大人救救我夫君吧!” 清见、须叶:…… “你嫁给蔡大仁了?”清见默默片刻,问。 阿瑾:“是啊!妾身与蔡大仁举案齐眉、情投意合多年,苏大人有什么问题吗?” “不是,你择偶的标准是什么?”清见还想问两句,就被须叶给强行拉走了。 阿瑾骂骂咧咧。 送走了阿瑾,似乎了却了二人的一个心结。 然而清见刚摸回黄历,就又听见奶娘着急忙慌的声音:“大人不好了!小姐她……” 思齐又怎么了? “小姐可能是元宵吃太多了积食,现下又有些发烧……大人,蔺大夫他什么时候才回来啊?” 思齐这孩子从小体弱、反复无常,她一发起烧折腾起来比清见还要厉害三分。可近来茂王的母妃宛贵妃身体抱恙,蔺琮受诏进宫去给她看诊去了。 须叶的心仿佛被揪了一下,即刻道:“我去瞧瞧她。” 小小的思齐在竹床上缩成了一团。 方才还活蹦乱跳的思齐,此刻只能可怜兮兮地让须叶抱着,滚烫的脑袋靠在她胸口,小手亦紧紧抓着她的后领。 两人就这么守了孩子一夜。 到次日寅时初刻,思齐的烧终于逐渐退了。 “要不你去睡会吧。”须叶把思齐放回竹床,低声与清见道,“再睡半个时辰去上朝,时间刚刚好。” 清见自觉睡意殆尽,怕是即便躺上也睡不着,脑子里却还记挂着昨日未定好的大事。不过……这时候只想着这个好像有点对不起女儿? 他心怀愧疚地摸了摸思齐的额头,思齐bubu放了两个屁回应了他。 “能放屁就太好了。虽然有点臭。” 须叶眉头舒展了几分。这是思齐积食之后首度放屁,意味着她的小肠胃已然开始恢复了。 清见:“问你个事?” “嗯。” “要不要宴请几个人意思一下,告诉他们咱俩又成亲了?” 须叶把这一问思酌稍时,觉得可行。但是和离之后又重新开宴成亲前所未有,好像又有点奇怪。 “要请哪些人呢?”须叶琢磨道,“还是上次那些人么?” 请苑归今,他多半要翻着白眼嘲弄两句,“不是吧你们俩又来?” 还有清见的那帮瘟神损友,都请过来消遣自己么?再者,要成亲必然也避不开陆黎,避不开须叶的父母,场面必然又会是一片混乱。 可若不宴请众人,须叶还背着花魁的名儿,与清见在坊间散步时常常会有男子跟在身后,也是甚为苦恼。 “……”清见闷咳了一声,继续翻黄历。 “吉日看得如何了?”须叶问。 此刻灯烛昏暗,晨风又来回吹拂着,晃得字影重重看不太清楚。清见干脆给合上了,想着等天色亮些再看。 思齐也换了另一只手拉住须叶,腾挪出一只手来抠了抠鼻孔。 …… 这日清见下朝回来,见须叶正在清理那中庭树尖的枝桠。 那枝桠中间有个硕大的马蜂窝。因为里面似乎是空的,此前也没怎么管,但顾及思齐常在此处玩耍,时而有马蜂飞过有些危险。 可现下须叶的姿势也挺危险。 她挽着衣袖,正站在木梯上拿竹竿去戳那蜂窝。无奈戳了两下都没够着,清见一个箭步朝她而去,谁知她这一回恰巧戳到了蜂窝,足底一摇,木梯倾倒,把她硬生生地给摔了下去。 “哎。”清见把朝笏一扔,赶紧快步朝她走了过去。 只见须叶捂着脚踝,捶着地面道:“痛痛痛痛痛……” “孟须叶,啧……”清见让她半躺在自己怀中,“空手捅蜂窝,你脑子是不是有什么毛病?”话音刚落,那个松动的蜂窝“啪”一下子朝他头顶砸了下去,里面的蜂蜜淋了他俩一身。 结局是两人被发怒的马蜂蛰了满脸的包。 虽二人的成亲计划因为种种阻挠停滞不前,茂王那边,事情却有了许多进展。 今日蔺琮回来说起,茂王果然不再追究洵立,然琰妃为自证清白,却执意要处理了他。宛贵妃身在后宫,顺水推舟,据说是推了御药房的一个侍从出来顶罪,替清见保住了洵立的命。 因为这事,老皇帝对琰妃颇为恼火。 一来涉及朝臣谏官、皇子争储,关系本就重大,二来琰妃性子执拗,在老皇帝那儿跪了一天一夜,就一个诉求:请陛下再审洵立。老皇帝虽然心里清明,却也是不胜其烦。 琰妃这一步走得实在太糟。 连蔺琮都叹息着说,“琰妃娘娘这回失宠,于梁王殿下亦是一大打击。”他一边说,一边给清见呈上一罐红花油,“呃……夫人的腿伤也一时半会儿好不了,大人近日是否打算在家中照顾夫人?” 因着须叶足踝受伤,二人近期亦成不了亲。 可眼瞧着一日复一日消磨下去,那日突然的悸动也在偷偷摸摸溜走,甚至于,那本黄历也许久没有翻过,闲置在那里许久了。 “我心里总觉得不踏实,咱们还要拖多久?” 这日夜中清见给须叶搽药油时,须叶忽生一问。 清见不知道。 这大抵是个什么诅咒?这夜清见只是远远瞥了一眼黄历,空中“啪嚓”一声巨雷闪着白光落了下来,把外面的一棵老榆树劈成了两半。 此前他还安慰自己:都是凑巧而已。今夜望着那棵正在雨中燃烧的老榆树时,他觉得这一道雷好像劈在了自己头顶一样。 真就不信了。 他俩不过是成个亲,还能翻天了不成? 清见遂坚坚定定地与须叶道:“俗话说好事多磨。我与你保证,咱们这次成亲一定会顺顺利利的。你放心就是了。” 他刚说完,外面就传来消息说他的老师松平先生刚刚驾鹤西去,请他携众门生师兄弟去给先生守灵七夜。 并按门规守孝一年。 第37章 37 “什么?” 清见面色一沉,自己前世病重的时候松平先生不还活蹦乱跳的吗,怎么就提前挂了? 传话的小生答道:“听说是先生喝多了酒去划船,一不小心掉进水里了。可惜先生不会凫水……大人请节哀!” ??? 二人傻傻立在松平灵前,听着道师来回敲钟。 这时候乌鸦哀鸣四起,诸位门生的哭声格外叫人心乱。更有甚者,已然哭得两腿一伸,晕过去了。 想不到还有人比他俩更绝望。 须叶回首瞧了瞧,眉一紧,顺势给了旁边侍从一个眼神,让人将之扶了下去。 “就搁这装吧。” 人刚扶走,后面便有个年轻人出声道,“先生在世时也没见他这么孝顺,还不是因为苏清见在这,装出一副情深义重的样子给人家看呢。” “杜迁,你特么说谁装呢?”接着另外一人开口骂道,“师兄弟里就你最能装,你好意思说别人么你?” 听完这话杜迁沉默上前,直接把这人按到地上捶了起来。 灵堂里很快打成一片。 松平生前膝下无子,一堆门生里只数清见的官阶最高,所以他被迫为之执绋、主持奠仪。不过他在此仅守了三个时辰,这堆同门就打了不下五次,每每都是同样的收尾。 他脑袋都快被吵炸了。 “……”身后打成一片,须叶望向正静静滴着烛泪的灯树,久久默默无语。 眼瞧着那灯烛燃完一盏又一盏,清见回过身,“诸位同门,今日夜中实在燥热,这里由我守着即可。你们都去休息吧。” 赶走一众闲人,灵堂里即刻安静多了。 惨白的灯烛照着松平蜡黄的画像,窗外蛙声一波接着一波,静寂之中,只见清见突然从袖中掏出了一本黄历。 须叶:???在先生的灵堂定吉时,这样真的好吗? 他急急往最近的时日看了过去,不过刚翻到那一篇,拿书的手便是一颤,整个人也受了什么打击似的怔在了那里——那几页都没了。 不知是思齐拿着玩的时候撕的,还是原本就没有这几页,或者其他的原因。 就是没有了。 还不够明显吗?清见自问。自他们二人决意复合那时开始,一重又一重的打击纷至沓来,明示暗示交替出现,一次次甩着他耳光告诉他“清醒一点,你俩不可能”。 不可能,想都别想。 你看见了没?天生怪象,电闪雷鸣,须叶摔伤了腿,先生淹死了自己,黄历数页不翼而飞…… 真是一段天诛地灭的姻缘。 “怎么了?”须叶看他神色愈发严肃,不知他又想了些什么。她有意亲眼瞧上一瞧他手里的黄历,却只见他很快合上了书,走出了灵堂去。 “须叶,你信不信天命?” 假如天命难违,你我二人永不可有一个好的结局呢? 须叶从清见手中抽走了黄历,翻至最近的吉时,亦见着了那一页的断痕。她伸手抚了抚那歪歪扭扭的、被人为撕掉的痕迹,“偏偏就是最近的吉时……么?” 若再往后看,便是半年之后了。 清见对此无话可说。不知是他俩太倒霉,还是他俩凑一起才会倒霉,待这催人唏嘘的晚风一过,清见便心想还是算了吧。 分明燥热的天,却仿佛凉透了。 凉。 “清见。” 须叶将手中的黄历合了起来,轻轻地安置在桌案之上,“我信。” 天命所定,凡人难违。她起身来走到他身边去,与他道,“既然天命叫咱们无需介意吉时,那咱们今晚就成亲吧。” 清见迟疑刹那,“……是这个意思吗?” “啊,不然呢?” 须叶从松平先生灵前取出一张无瑕的素帛,抖了抖之后铺于桌案,又取来笔砚,抬腕写道:“合婚庚帖:辛丑二月初十,苏清见孟须叶,茝兰相思,结发同心。愿与卿同入梦,春秋三千载,长祈毋别离。” 这是他俩初次成亲时的合婚庚帖。她写下这些字眼时,那字中的暖意似乎也在她眸子中打转,只是他俩当日的合婚庚帖极长,写到这里竟一时记不起后文了。 这时候,清见上前轻轻握住她执笔的手,与她一同写道:“吾浮生二十余载,识夫人于万千之中,深以为幸。愿以余生相托委累夫人,此情两不相负。” 说来好笑,那时哪知她嫁了三次,他娶了三次? 稍时,先生庭中桃李香气隐隐,树下跪了一对以旧翻新的虔诚新人。二人对月执手,一身素白祭服,在蛙声重重之中说了许多乱七八糟的话,最后并首朝远方的月牙儿一拜,便算是礼成了。 二人再携手起身时,忽而都有点心虚——松平先生生前虽是个豁达之人,也不代表他俩可以在他灵堂闹喜吧? 好像不是很尊重逝者。 “那咱们继续回去给先生守灵?” 须叶说了,清见也同意。不过两人刚回灵堂门口,就听见里面传出一阵不可描述的声音,走近一看,里面一男一女正浑身赤罗地在翻云覆雨。 那两人□□正盛、喘息不停,面颊在灯树之前映得嫣红无比。男子血脉偾张,二人的身影在先生的画像前一会高一会低,每啪一下还拍一下对方的屁股,撞得身侧的桌案咚咚作响。 好家伙,正是杜迁。 二人皆受到了不同程度的惊吓。正准备走人,忽而又听见里面惊叫一声,动静停了下来。 这动静还能停?清见觉得很是奇怪,且那惊叫明显与方才的享受不同,倒有点像是惊吓。最重要的是,他俩停下来了之后,那激烈的“咚咚咚”之声还在延续。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杜迁吓得连滚带爬、□□地冲了出来,撞见清见,又再度吓得跌坐在地,浑身颤抖道,“苏……师兄……我……” “先生的棺木……”他很快抓住了重点,“先生棺木刚才好像响了……” ??? 什么玩意儿?清见疑惑,“不是你俩撞的么?” 杜迁带着哭腔道:“不、不是……绝对不是……还在响……你听,还在响!” 邪了门了。清见白日见过松平先生的遗容,虽不至于太难看,却也是面白如纸、体肤冰冷,那种状态根本不可能是活人。 他想罢快步走进堂中,恰好见到棺木被一把掀开,而里面的松平“嗖”的一下坐了起来。 第38章 38 清见差点当场心疾发作。 众人皆在惊吓当中,只见松平先生淡然地拍了拍沾灰的衣衫,将发型稍稍整理之后,毫无波澜地从棺木里面走了出来。 “去……奉常府请顾若风顾大人过来看一看。”清见淌着冷汗,拍了拍多暮的肩膀交代道。 这个时候,大家真的需要一个神棍。 * 大夫给的解释是松平先生溺水之后,经历了短暂的窒息进入了假死状态,其实并不是真的殒命。而顾若风带上许多法器、属官过来,话不多说,即刻就让人做了一场法事。 “我方才睡得迷迷糊糊的,好像听见你们说要成亲了?” 松平先生一边看着别人给自己做法,一边关切地与清见道,“虽然你们俩头一次成亲的时候我也在,但这一次不邀我饮酒,可真不够意思了啊。” 清见笑得很是镇静:“只要先生喝了之后不去划船,学生现在就能请你喝上一杯。” “哈哈哈哈哈哈……你这孩子倒取笑起我来了!酒后登舟,月下独酌,这中的快意你们如何明白?”松平说着,粗声粗气地使唤自己的弟子上前,“去取酒!我得让这对新人好好度一度这春宵!” 真没想到会发展成这样。 在灵堂成亲、用白绢写合婚帖、穿着祭服对拜也就罢了,现下刚从棺材里爬出来的人要喝他俩的喜酒了。 这真可谓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一番折腾之后,顾若风摇着白色招魂幡走到清见身边,问他:“苏大人,这是怎么一回事?” “不知道,我们来时他就已经活过来了。事发过程很突然,我甚至都没来得及多看几眼。” “不是不是。”若风将招魂幡往身后一搁,索性问得更确切了一些,“你与夫人,怎得忽而想要在这儿成亲?” 现在须叶在里面陪松平喝酒,清见坐在庭中,远远看了她一眼。瞧见她身影的刹那之间,他眼底全是心满意足,“本来想看个吉日,无奈黄历让人给撕了。” 顾若风听罢一笑,将杯盏递给他。 “喝一口?” “罢了,我酒量太差,还是留着与须叶一起喝吧。”清见接了杯盏,顺势放到了身侧去。 顾若风把一句话捏着忍了许久,见清见心情不错,还是与他提了。 “苏大人莫怪。是职业惯性缘故,方才顺手帮你们算了算……发现……你俩的命格挺相冲的……” 清见本想说不信,但记起之前若风说自己有大劫时的确应验,涉及须叶,不由又有些忌讳。 “那有解法吗?”他问。 若风捏着下巴考虑了片刻,“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每天佩戴符咒,只要符咒不离身应该可解。” 佩戴符咒?这个应该不难,只是……“只消一个人戴,还是我俩都得戴?” 自从上次周夷山差点害得清见没命之后,须叶格外厌烦神道,那日一位小道士与她贩道经,被她斥了一顿赶了出去。 让她佩戴符咒出门,恐怕不大可能。 若风颔首,告诉他:“只消一个人即可。符咒我隔日遣人给你送去,请苏大人妥善保管。” “那便多谢了。”清见笑道,“还得劳烦顾大人一件事。” 新政第三次辩议快到了,他与须叶也就此尘埃落定,趁大家都高兴,干脆去给老头添点堵。 上次的周夷山、应有天师,这次的吴洵立、沈玉舍,都没能动摇老头的地位,实在有点可惜。这一次清见决定亲自来。 “什么事?” 清见道:“奉常府有一位唤作赵纶的人,顾大人可熟?” “他是我的下属。怎么?”若风一听这人就头大,“此人甚是嘴快,是否得罪了苏大人?” “不不不,他嘴哪有苑归今快。”清见忙与他解释,“赵纶与王始,这二人一向走得很近吧?” 王始是梁王安插到奉常府的人,清见想通过赵纶抖点消息给他。 然顾若风却不急得说。他起身来回踱了几步,掐指算计,一步一缓,末了才问清见:“苏大人虽身在御史台,对奉常府却了如指掌,可有个说法么?” 清见拿他的话回他道:“顾大人莫怪,职业惯性罢了。” “好吧,好吧。”顾若风拢手于袖中,“的确。王始这人个性孤僻,不大与人说话,唯与赵纶投机一些。苏大人想对他俩做什么?” 清见心道这人与赵纶投机,多半是因为赵纶嘴快,于他获取消息要方便许多。 看似是偶然,实则是必然。 “也没什么,就是请顾大人无论如何让赵纶送这符咒到我府上。且一定佯作随机、临时起意选中了他,不要与人声张。”清见直言,“我想借他帮我传句话。” * 突然想起来,今晚是与须叶的春宵之夜。 可回府时,这春宵之夜已过去一大半,二人也都疲倦至极。清见抬手掌灯,依旧端了药油来搁在桌案上。 “早和你说了不必跪,你伤还没好,今日便又跪出毛病来了。” 他俩头一次春宵在隔壁玩了一晚上投壶,玩罢因为都不肯服输吵了一架。吵完便分榻睡了。这春宵约等于无。 第二次春宵,清见穿着前世挂掉时穿的那件深衣,须叶因为心疼抱着他哭了一宿,哭完便睡了。这春宵也无事发生。 第三次春宵,须叶对他道:“你真嘴碎。” “行行行,我嘴碎。”清见隔着衣裙替她揉腿,刚下手,就见她因着吃痛皱紧了眉头。 “不会吧?我这才刚碰到,哪有这么疼?” 清见虽嘴上这么说着,却还是焦虑了不少,赶紧掀开她的衣裙看看淤青的位置。只见她膝盖上亦淤青了一片,新伤叠着旧伤、愈发浮肿起来。 这跌伤原已好转,近日却忽而加重了。 “你俩的命格挺相冲的……”一句话如同一根潜藏的针,在清见心口扎了一遍又一遍,扎得他浑身难受。 然而须叶却是一笑,趁着他在看自己的伤势,扬起下颌,靠在他耳边道,“喂,你是不是茂王席间最好的说客?” 清见的注意力一瞬被她扯了过来:什么玩意儿? “我们来比比,如何?”须叶道,“你还欠我一样东西,输了你得给我。” “我又欠了你什么东西?” “你欠我一句夫人。”须叶告知他,“为了这句夫人折腾了这般久,你竟然直接给忘了?” 清见的确给忘了。 他小心应战,“好,比什么?” “比口舌,你不吃亏。” 须叶说罢向他先下了手。她轻咬住他的唇,一番试探之后,下颌抬起,紧致的皮肤因用力而绷直,落下点点红晕。 一番来回撕扯之后,只听得轻吟慢.喘,须叶低声与清见道:“……这回算我胜了吧?” “轻敌了。”清见低叹,施力将她抱至床榻内侧来,“三局两胜。” 然须叶手指已然覆在他衣带处,三分自得地抬眉望向他:“你不好生讲究攻防进退,却总记挂着耍赖怎么行?” 她手里掌着他的衣带,缠在指尖慢慢把玩起来,本以为胜得轻而易举,不尝想清见丝毫不慌,指引她往下看,她看下去,发现自己的衣带扣子早已被他解开了。 这人手段颇阴。明着被迫亲吻,暗着主动宽衣解带。 “怎么说?”清见问。 须叶很不爽:“你这不就是耍赖?” “什么时候以退为进也是耍赖了?”清见说罢,严肃地问她,“你上还是我上?” “你上你行吗?” “呵。”清见抱着她,将她放平于榻间,二人鼻尖相撞,气息缠绕在一起酥酥麻麻的,很是缱绻。 他先是一点一点地叫她适应,待到相合之后,好似故意的一般,每每施力非常克制,想让她先服软。 须叶只是拥着他,耳根通红,偏不与他服软。 不信这人能扛得住。 “须叶……”清见笑得温和,故意在她耳边撩拨,尔后轻轻吻住她的眉心,“可能是你不太行吧?” 他的吻清浅,他的唇柔软,带着一丝丝让她分清虚实的凉意。 须叶拥他的手愈紧,呼吸有些紊乱,身子不由自主地有些跟着发颤。片刻之后,清见的手自她的腰肢向上移去,与此同时二人好似冰雪融在了一起。 即使如此细微的动作,都可让她咬紧了口唇,更不说滚烫的身躯起伏缠绵,开始随心所欲登堂入室。 她目光之所及,是一片花簇锦绣。 “看来我胜了……”末了,清见拂开她耳边的乱发,在她耳根处落下一个吻,“夫人。” 她回身抱住清见,泪水亦随这两个字翻涌而出,将枕头泪湿了一片。 第39章 39 作者有话要说:上章被红锁了,所以删了一部分orz “大人,赵纶来了。”多暮与清见低声说道。 来得正好。 清见给思齐扎了个俩总角,扎完搞得思齐乱哭。弄哭了女儿,他心虚地将鱼骨篦子往乳母怀里一塞,曲指掩唇咳了一声。 “夫人,你可知沈玉舍那边怎样了?” 近来王妃与须叶走得很近,须叶的消息总比他快一步。 “听说茂王做主,昨日夜中便给放了。” 须叶搂住被清见一篦子拉哭的思齐,恰巧瞥见有意躲在树荫处偷听的赵纶。 她与清见交了个眼神,继续道,“殿下近来愈发喜欢自己做主了,连王妃都没劝住。” “上次洵立一事,我便知他已有打算。” 清见说着仿佛有些气恼,“这事真是做得令人咋舌。他大抵巴不得洵立下手重点将我毒死,如今不轻不重,反而不好定罪。” “啧……”须叶以食指覆住他的嘴,眉目微开,笑得妩媚动人,“你这人说话从来不知忌讳。” “忌讳这个有什么用,日后还不是一样?”他一抖衣袖,干脆将须叶揽于怀中,笑道,“夫人这手果真可以称得上是温香软玉。” 转眼他将须叶抱去桌案上坐下,恰好是个极其暧昧缠绵的体位,二人眉目相对,额头相抵,十指交握,似乎是仍在回味昨夜。 须叶淡笑道,“你知道么,那日的绣球我是故意抛给你的。” 二人分明只在做戏,清见听罢却认真起来,“我知道。” “你知道才怪。” 须叶心道这大概不是赵纶想偷听的。不过一个优秀的传话人应该懂得从他们的对话中筛选有价值的信息,二人话中对茂王多有不满,已然刻意让他听去了个七七八八。 果不其然,见他俩没有再说茂王的意思了,赵纶走进了他俩的视线之中—— “苏大人苏夫人,打搅了,顾大人遣下官过来送符咒。” 苏清见与茂王是否真的面和心不和,于梁王来讲十分重要。 尤其是在第三次辩议之前,会影响整个辩议策略。上次老头对付清见,用的便是拖延战术,事无巨细不厌其烦,问天问地问空气,就是不问新政。 如此拖到清见体力不支,也没有切到新政的要害之处。即便是茂王胜了,也是胜之不武,还落了一席闲话。 “这是什么?” 须叶将那符咒拿起来,透过日光看了看。 符咒约莫巴掌大小,云纹镂空,上有许多看不清的经文。唯一识得的,是最末处用朱砂点的“大慈大悲”四个字。 很快,须叶的面颊上浮现出一丝纳闷,“怎么还去向顾若风讨这个?” “一个让赵纶过来的由头罢了。”清见心虚地说,“夫人不必想太多。” 须叶道:“你这计划是昨日在灵堂里刚想的吧,做得这么草率。” “哪里草率了?” 清见心下委屈万分,赵纶这事干得还不算漂亮?等着他回去和王始交流交流,事情不就成了一半了? “若是赵纶三缄其口,放过你呢?” 赵纶这张嘴恐怕很难会放过他…… 清见与须叶分析道:“茂王不顾众人反对执意放过给我下毒的洵立,在他们看来,我对此心怀怨气也十分正常。经过不晓一案,朱燕君日夜进言,茂王与我之间有了些许嫌隙,这亦是人尽皆知,他既亲耳从我口中得了结果,当会与好友揣测一下我是否成了茂王弃子。” “你是不是弃子,与老头又有什么关系?” “近来梁王那边正在定第三次辩议的人选。梁王事事以老头为先,老头要根据我是否参辩来确定策略。”清见道,“如果老头度定我会参辩,梁王却不这么认为,这便是一个让他俩产生分歧的最佳时机。” 须叶问:“那你究竟参不参辩?” “夫人看我上一次参辩时的表现……”清见说着,不太好意思地咳了一声,“若你是茂王,还会选为夫去首席么?” 不会。第一次辩议险胜,第二次辩议交平,第三次的人选必先求稳,最终次的压力就会小很多……那么第三次辩议,必然还是归今在首席。 王始向梁王传递的信息会印证这一点。梁王信任王始,如他信任老头一样,不会有差。 故而当王始与老头意见冲突的时候,也是梁王与老头意见冲突的开始。 挑拨梁王和老头的关系,从点点滴滴开始。需得一点一点的,给梁王自信,让梁王明白老头只是将他当作傀儡,知晓他在这段关系中所处的劣势。这样的想法渗透下去,梁王就必会有逆反老头的一日。 须叶哈哈一笑,告诉清见:“可若是你让我输了,我也心甘情愿。” “真好,我夫人是个傻子。”清见在她额间落下一个吻,笑得很是无奈,“你若真是君主可如何是好?” “我若真是君主,就把你放在后宫让你学织布,每日织个一百匹才算完。”须叶道。 清见很难过,“就一点夫妻情分都没有了?” 须叶拍了拍他的脸颊,“夫君,下一步如何走?” 下一步如何走呢? 清见记得原来的须叶并不喜欢这些斗争,总说朝臣分门别派、内斗太狠是社稷衰亡的前兆。与原打算中立的归今一样,为了助他一臂之力,终还是站在了他这一边。 想至此,不免有些歉疚。 “下一步嘛,看章襙惜的了。” 清见说着,唤了一位传话的小生进来,“替我给廷尉府的章大人捎个信,请他近几日作东摆上一桌宴席,把我拟好的宾客名单给他。” 章襙惜为人较为温和,是个老好人,故而茂、梁两党与他都有些交情。不过他早在三年前就被清见说服,拉到了茂王阵营中。 这一次,他是连接茂、梁二党的纽带。 这份名单里既有茂王党,也有梁王党和中立派,除了白豆以外,其他都是较为温和的朝臣,属于不大与人相争、能与对立派一桌吃饭并谈笑风生的一类。且章襙惜亲自邀请白豆,后者一定会去。 “所以?” “所以咱们只消去章大人府上吃他一顿。”清见道,“然后什么都不用管,这事就成了。” 这……? 须叶一副不大信任自家夫君的神情,让清见颇有些受伤。他由是与她夸下海口:“你不信咱们就打个赌,这事若是不成,我这后半生乖乖织布养你。” “你织布,养我?”须叶顿时笑得上气不接下气,“那就说定了,你到时候可别耍赖。” “我不耍赖,不过你得先给我弄台织机。” 很快,章襙惜就以秋酒为名,在东门杜康阁组织了一场宴席。 清见的宾客名单里没有自己,他几乎是与章襙惜的侍从斗智斗勇方才入了席。不过时间掐得极好,他来时秋酒宴方才开始,一眼望去,名单里的人来了十之八九。 白豆与其他几个梁王党果然也在其中。 好极了。清见一路自阁外进了屋内,刻意高声与章襙惜拱手道:“章大人请秋酒,怎得也不知会苏某一声?现下苏某不请自来,不会扫了各位大人的兴吧?” 一见他,席间许多人手上的动作都停了停。 清见此前在茂王首席时,朝臣们逢迎不断、几乎把苏府门槛踏破,他病中让了席位,此前又赋闲病居多日,同列皆以他式微,属实正常。 然他这么一来,让席间许多人都有些尴尬。 明眼人都知道今日席中,有以张雍以为首的许多茂王党,从前都在辅助清见的次席。不邀清见,明显是章襙惜故意而为之。 “苏大人……”章襙惜也怔了一下,但即刻便反应了过来,板着脸让人为他加席,“……此前听闻苏大人病体不安,今日又是一席酒宴,故而糊涂起来不曾相邀……苏大人还请见谅。” 章襙惜演技不错。 白豆神色自若,甚至还有几分不屑。 清见笑道:“那真是劳烦章大人记挂了,苏某只是……” 他刚说到这,过门阶时足下被绊,身子往前一倾就要摔倒。一刹那间,只见席间众人不约而同地起身相扶,将他这重点观察对象给稳稳扶住了。 扶他的这帮子人,也是以雍以为首的茂王党。加之一两个摇摆的梁王党。 这一遭过后,原就静默下来的酒宴愈发安静,扶清见的动作将酒宴上的宾客一分为二,席间泾渭分明,白豆的面色亦很快变了一变。 清见的目的已然达成。 确定白豆搞清楚状况之后,他随即与诸位同僚道谢:“多谢各位大人相扶,苏某险些当众出丑……实在不好意思了。” 他既无事,方才面面相觑的众人皆一笑而散,心里都有了个底。 秋酒宴无事发生。 不过这一宴之后,一定会有大事发生。 人皆散去,章襙惜让侍从驻步七尺开外,快步过来清见身边问他道:“苏大人可是有什么打算?……今日一宴,可有什么不周到的地方?” “章大人不必多想……”清见方才饮了酒,现下说话有些醉意,“事情进展十分顺利,清见在此谢过。” “那就好,那就好。”章襙惜登时舒了口气,逢迎了几句之后,便与清见辞别了。 “我说大人,你怎么喝了这么多?” 此刻多暮哭丧着脸,心想这回去不得挨须叶一顿骂? 清见也很无奈,谁让章襙惜设宴设在杜康阁,他今日是想不喝都不行,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也没喝多少吧?”清见想了想,“我还能走路,不至叫你抬我回去。” 多暮闭上双目悄悄白他了一眼。“我去备车马。” 啧,今日一个个都不把他放在眼里是吧?清见晕晕乎乎的,想从袖中拿手巾来擦擦汗,不想掏了半天,却突然发现少了一样东西—— 顾若风给他的符咒。 大慈大悲护身符。 一喝酒上头,他人便傻了不少,心中惴惴地想——没了这玩意儿可咋整?他与须叶命格相克,这不得出事? 是方才落在席间了?还是他假意跌倒时落在门口了?清见想着晃晃悠悠地起身来,缓步往回走去,开始一寸一寸地去找。他扶着桌案,弓下身子,觉得眼前的一切动作都减慢了许多…… 糟了,好像呼吸有些不畅。他艰难地喘了几口气,颤着手自袖中摸索起了凝神丸。 呃……似乎没带。 不行啊,还是得先找符咒,万一他倒地前没有寻到,恐怕这辈子都寻不到了…… 此刻那符咒仿佛不再是符咒,而是他与须叶好不容易求来的安稳,是他迷信中维持这份安稳的必须品,是一种上天赠予的无形的力量。 (一点也没意识到自己想这么多完全是喝多了的缘故。) “大人,大人?”多暮备好了车马回来,却没见到清见的人影,“这人又去哪浪了——” 他遂又沿途去寻清见。 待回了方才宴席,才见到清见扶着桌案,正在一片漆黑之中努力寻找着什么,他嘴唇乌青,满头大汗,任由多暮怎么拉也不肯走,也说不出一句完整清晰的句子。 两人都很急,且互相都不知道对方在急什么。 “大人,你在找什么?”多暮又问,“先回去休息,明日来找行不行?” 清见用蛮力拉开桌案,自狭缝之中捡起了一样东西,这一刻,他终于放下心来,身子一歪倒在地上。 多暮一看,他捡的是一张脏兮兮的草纸,擦屁股用的。 第40章 40 “所以你以后还是少喝点酒。” 须叶给清见看了一下他费尽心机捡到的玩意儿——一张草纸,尔后极尽无奈地与他说道,“多暮说你连命都不要了,还以为你在捡什么金银珠宝,结果愣是攥着这张草纸不肯撒手。可以给个解释么?” 他方醒时就看见了,那张符咒还在他枕边,说明昨日压根就没带出门去。 纯属醉酒误事,醉酒误事。 “呵。”清见心下十分尴尬,可一时又不知如何辩解,“怎么有人一直拿别人醉态取笑的?” 蔺大夫给清见诊完脉,皱眉道:“请大人切记以后不要沾酒,您这身子方好了不到几日,也颇不知收敛了。” 奇了怪了,今日个个都在怨他。 “劳烦蔺大夫,我已有三个多月没喝过酒了,这次的确是为公事。” 蔺琮即刻清清冷冷地说道:“无论为公还是为私,都请大人保持清醒,若再来一次,谁也不能保证大人能否活命。还请大人体恤在下。” 说完他就带着药箱,很是严肃地告退了。 “这我这……他怎么这么嚣张?”清见气得额角发胀,登时又咳了起来,一时间很是气结。 见此须叶长叹了一声,让多暮贴着脸捞着清见的背帮他坐立起来,自己则站在一旁袖手旁观:“这张宝贵的草纸我得给你裱起来放到画堂里去。” 清见虽缓过了气来,却让多暮抱得生无可恋,“我说大兄弟,让你抱你就抱,你怎么没点反抗精神?” “也是哦。”多暮一瞬让他这话点醒,即刻松了手思考起来,“得有反抗精神……嗯……” 随着多暮的反抗,清见身子下滑,只闻“咣当”一声,一侧额头重重地磕在了床榻的木板上,他随即双目一闭,落下了一行清泪。 苏某这是造了什么冤孽。 “……下次别再喝了,你看你这傻样。” 须叶拿手巾替他拭了拭,宽慰起很快内疚起来了的多暮道,“大人这明显是被我们感化了,看见没?满脸都是感动的泪水。” 这时候,门外的传话小生敲了敲门,道:“苏大人,苑大人托奴才给您带句话,请您下午到甯兮阁去一趟。他说此事与宋伽罗有关,您一听就知道。” “知道了。”清见答了一句。 苑归今要按他俩的原定计划,开始张罗着抢宋伽罗了。 今日甯兮阁的辩议只是寻常切磋,但若是败了,不但归今的榜首之位不保,榜二宋伽罗排名也要顺延。这便意味着宋伽罗会来观战,是个拉他入伙的大好时机。 清见到时,甯兮阁已然座无虚席,归今在首席与他招手,“就差你了,快!” 对面是个清清秀秀的白面公子,看发饰还未至弱冠,名帖上写着“仁玘”二字。多暮打听之后,与清见道:“楼相来的,昨日在甯兮阁辩了一日,直接杀入了前十。” 一日就跃入里京前十,不是个等闲角色。前世清见没见过这人,不知其底细,估摸着若是将之拉入茂王阵营倒也不错。 昨日仁玘风头出尽,身边很快有了一群忠实拥趸,不断叫嚣:“输定了,你们输定了!今日甯兮阁榜首非我仁公子莫属!” 爱看辩议的大多不嫌事大,双方拥趸吵嚷之后开始互掷鸡蛋,场面鸡飞蛋打,差点没放倒几个。 即便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归今也很是从容淡定,他拿桃花扇扇尾指了指次席的清见,“前甯兮阁榜首。”又指了指自己,“现甯兮阁榜首。”最后与仁玘总结道,“实在抱歉,我看不出输的理由。” 说着他唤来司辩,“人齐了,赶紧出题吧。” 辩题颇有些意思,是上次差点让清见翻船的均输平准法。 这题很明显就是针对清见来的。第一次辩议之后,甯兮阁的辩客们跟玩似的反复拿这题目出来辩,甚至辩出了各种花样,旨在研究清见当日为何过题。 侮辱性极强。 得了这题,归今若有深意地看了清见一眼。后者则心虚地扫了一眼简册,递与了身旁的次席辩客,让众人依次看罢了题目。 “我是前辈,让你先说。”归今将扇面一收,居高临下地对仁玘道,“免得日后有人说我欺负小孩。” 台下有人嚷嚷:“苑归今以资历施压,这不判犯规天理难容!” “罢了,这不算施压。”仁玘搁下卷册,眉眼微抬,“在开始辩议之前,我有个问题想先请教次席的苏大人。” 他说罢,清见一时成了矛头所向。看仁玘的神色,这个问题当是试图刻意刁难,他需得稳稳接住再想办法给推回去。 “仁公子请讲。” 仁玘平静地目视清见,凛凛道:“若知道杀死一个恶人,可以保住一个无辜人的性命,苏大人会动手么?” 他神色如常,问题亦没有不合规矩之处,却叫甯兮阁内肃静了不少。清见失语了。 这一次却不是为应对老头的“过题”,而是他真的答不上来。 他做错了一件事,并为此悔恨不已——在楼相时没有杀死问绝。因为一时心软、判断失误,放过了问绝,以致无辜的元良命丧于老头剑下。 这是他此生都无法为自己开脱的过失。 会不会杀掉问绝呢?或许重回到那时,他会。他会杀掉问绝,直接逼宫,送元良上位。 可他当日的选择却不是。他甚至否定了须叶,亲手将本该万无一失的局做垮。尔今这个错误覆水难收,能腆着脸说一句他会动手吗? 他分明没有保住元良的性命。 “?”归今等不及了,很快回过头来质问,“二少,您今日这是在装聋子还是装哑巴?您要是也想扒了我这榜首的名号就直说,别做内鬼好吧?” 仁玘心知自己一举击到了清见痛处,却丝毫不见满意,只闷声道:“看来苏大人不肯赐教,是后辈多言了。” 台下即刻有人道:“苏清见近来状态实在太差,这么说来茂王换掉首席,也是明智之举。” “是啊。看这情形,想必他已然到了日薄西山江郎才尽之时。” 话中虽无攻击的意思,听着却格外叫人扎心。连仁玘都听得一清二楚,更不说清见自己,这话在肃静的甯兮阁中绕了好些遍。 “是谁特么的老是在那边乱吠?”归今的目光朝说话的人身上投去,“您倒是个稀有人才,殿下怎么没请您去参辩?您若可以来辩,我即刻把这首席给让了!” 见他义愤填膺,清见有意开口说两句,却被他抬手拦下:“你不必说话,今日我在首席,哪里轮得到你开口。仁玘,你方才问什么我没听清,把你方才的话再说一遍。” 归今无礼惯了,出口毫不客气。所幸仁玘是个识礼之人,并不与他多计较,只又从容地重复了一遍方才的问题。 “啧,这题还用请教?如今的辩客真是愈发奇怪了,你话中深意是不该杀么?该不该杀你自己心里没数?” 归今用上经典三联,先攻后守,“不过既然你问都问了,我便替二少答你一句——无论出于善意还是恶意,没有哪个人有资格随意夺走另一个人的性命。不知道这么说你能不能听得懂?” 归今一边说着,一边翻开案前的卷册,“方才说了这么多废话,现在可以开始辩议了吧?” 此刻宋伽罗就在席下,听罢这话颇有些动容。 “苑大人此话甚好。”宋伽罗启声,缓步走上了辩议台去,“亦是一个绝妙的借口与退路。可那无辜之人就该死么?知而不救,不就等于你亲手送那无辜之人上路?” 上次他俩未能分出胜负,今日见仁玘被归今压制,他亦要出手相助了。 “你若要将杀人的人与不愿杀人的人归为一谈,我也没办法。”归今亦不相让,与次席另一辩客笑道,“不过歪曲事实、草菅人命,这倒的确是百里竟生的作风。” 宋伽罗望向清见,“苏大人不打算说两句么?” “与辩题无关,苏某无话可说。” 哪知清见刚说罢,宋伽罗的情绪蓦的爆发了,他走到案前怒声质问起来:“你不说话真是因为如此?一次两次或许是失误,五次十次呢?” 众人皆没想到他闹了这么一出,一时也不知该如何收场。 而这时宋伽罗已气得面色绯红,一把将清见案前的卷册掀翻在地,“我自做辩客那日起,便想要与你一决高下,可你呢?不备辩辞,消极参辩,在这种场子让人问得哑口无言,他们说我能与你辩议那一日很可能你已经死了,现下看来,倒可能是我活不到那一日了对吧?” 宋伽罗还在盛怒之中,归今却从旁幽幽道:“别啊,你只要说你有意倒戈茂王,莫说是说话,就是叫苏清见给你唱曲儿他也愿意。” “行了,别说了。”看客之中,传来了须叶的声音。 她徐徐走到清见身边,默默将一地书册一卷卷地捡了起来,累回案上。 “夫君,我们回去。” 第41章 41 清见躺在须叶膝上,哑声问:“真有那么差么?” “什么?”须叶敷衍道。 “我。” “要我说实话?”清见应了一声,须叶遂道,“你的确有些荒唐。” 清见纳闷了:“你这说了和没说有什么区别吗?” “不知你是过不了宋伽罗那关,还是过不了自己那关?”须叶道,“若只是过不了宋伽罗那一关,与他私下再辩一场不就行了?” 现在一想到辩议,清见就觉得头痛。 思齐今日精神奇好,先是到清见身边闹腾让他更加头痛,再是到须叶身边学她说话。 恰逢王妃带着小儿子十甫来玩,须叶若是伸手去摸了人家,思齐便要去夺她的手,再放回自己身上。 “你心思可真多。”须叶既觉得好笑,又觉得无奈,“就非得摸你是吧?” “是。”思齐睁大了双眼,脸蛋软软糯糯好像小汤圆,努努嘴骄傲地对她说,“娘亲摸我!” 王妃道:“思齐仿佛与你更亲一些,从前见她总是在哭。” 须叶只是默笑。 “若是日后王爷把她许给十甫,你可舍得?”王妃半开玩笑,目光却跟着思齐打转。 “王妃这是在说笑么?” 须叶本以为此事会一笑而过,哪知王妃与她说道:“并非。本宫五岁时,当今圣上便为我和王爷安排了亲事,王爷与我青梅竹马,情意不浅。” 此刻思齐在她身上拱来拱去,不让她与王妃说话,亦不许十甫碰到她,模样十分凶悍。须叶将女儿往旁边一放,与王妃道:“思齐还小,待她长大些再考虑也不迟。” 可无论思齐年纪多大,只要她不肯,须叶便一定不会让她糊涂交代一生。莫说是茂王的崽,即便是天王老子的崽也一样。 二人略聊了几句话不投机,王妃便乘车辇回王府去了。 “奇了怪了。”清见晓得这事之后,开始连连感叹,“思齐此后要与他人成亲,那场景我竟连想都不敢想。” 他刚服了药,抱着思齐去庭间摘花,撺掇她道,“去给你娘头顶插一朵,再好生夸夸她。” 思齐果真笑眯眯地将手里的花儿放在须叶发间,抚掌欢喜道,“好看好看,娘亲真好看!” 清见抄起思齐,像端桌子一样端起她来转了两圈,即刻逗得她咯咯大笑。 她的小脚在空中晃悠着,点了点,小短手试图去抓人。等到转完两圈,小脑袋晕晕乎乎,走路晃晃悠悠,却还是不忘对着两人傻笑。 “唉,真是个傻姑娘。”须叶摸着她的头顶道,“但愿你长大后能聪明点。” 这时候,传话小生过来说道,“大人,宋伽罗求见。” 不是吧这人在甯兮阁还没骂够?清见心下一烦,“今日没空挨骂,让他找苑归今去。” “苏大人,我不是来骂你的。”宋伽罗的声音传了过来,只见他此刻正只身立在不远处,“昨日在甯兮阁……失礼了,今日特来向苏大人赔罪。” 他颇为恳切,说着挠了挠头发,“苑大人此前多次与我提过……让我认真考虑选择哪一位新君,苏大人有空聊一聊么?” 此前在宋伽罗身上花了不少心思,总算得了些许回报。第三次辩议近在眼前,抢到宋伽罗,就等于已经赢了。 这么一看,他昨日挨的骂也不算什么。 清见将女儿递给乳母,着多暮去添茶。 “你想聊什么?” 其实宋伽罗既然来了,已能猜到他想说的话,清见礼节性白给了他一个先发制人的机会。 宋伽罗随即敛衣入席,开门见山:“请苏大人告知,为什么要选茂王?” 为什么选茂王?很久之前须叶也曾问过清见同样的问题,却被他两三句敷衍过去。其实从前世的结果来看,茂王登基并没有给清见带来任何实质的好处。 甚至,在他成功登基之后,原先的功臣大多都被打压,清见因为重病卧床才算逃过一劫。而梁王只不过因为前期太过信任百里,把所有权柄都交给了别人,显得有一点点软弱而已。 “因为巽州。” 见宋伽罗并不废话,清见也如是坦诚相告。 “巽州?”宋伽罗连八字不合都想到了,却没想到会是这么一个答案,“苏大人不选梁王,是因为梁王曾提过要给巽州更名么?” 巽州地势偏远、盛产壮马,在清见做巽州刺史期间,梁王曾经上表建议给巽州更名为“骏州”。不过这事直接让百官给否了。 可真若是因为如此,那也太小气了吧? “这还不是最关键的原因。”清见道,“宋大人比我更了解梁王党的构成,应当可以分析出来利弊。 梁王一党以李丞相、百里竟生为首,大多是朝中老派,多保守、固步自封,而梁王为人又过于谦和,极易被人左右,甚至犀疆君臣皆知他文弱无争,巴不得他能早日登基。 他登基后若是治内,有朝臣辅佐没有问题,但是治外,却不比茂王这等手腕强硬、雄心壮志的人更合适。 现下犀疆逐渐势强,倘这二十年内以忍让为主,二十年后更加难以相抗衡,而朝中梁王一党多是主和派,就必然会有人主张割地以求和,梁王脾性本就不善于争斗,一旦开了求和的口子,此后更是不可收拾。故而无论如何也要一个强硬些的君主来执掌这二十载。” 二十年就够了。二十年休养生息,足够与犀疆形成两级对立之势,至少可保二国百年之内无战火。 宋伽罗沉吟良久,问:“你是不是怕巽州会首当其中成为割地目标?” “是。”清见告诉他。 巽州地处三疆交界,毋庸置疑会成为首个割地目标。 “可这定义会不会太早了一些?”宋伽罗皱眉,“若是梁王登基之后,逐渐扭转观念,对内施以仁政、对外施以铁腕呢?” 他说罢自己也觉得不大可能,只是想用这话驳倒清见罢了。 其实在清见提及梁王党构成时,他就已经被说服了。如今百里那边内斗激烈,可以大致窥见梁王登基后会是怎样的景象。 “兴许。押宝兴许有五成可能,选茂王稳定有九成可能。只看你是选五成,还是选九成。” 清见说到这,恰见多暮送了茶水过来,便停下来邀宋伽罗饮茶,“巽州云漉,尝一尝?” 云漉淳香甘甜,是茶中上佳,每每贡给宫中都嫌不够,巽州茶农却甚爱清见与须叶,自他们回京之后陆续托人寄来不少茶叶。 杯盏之中叶片舒展,香气翻涌不停,随着雾起扶摇而上。宋伽罗饮罢默默了片刻,道:“二十年……二十年后,也不知里京会是怎样一副光景。” 清见淡然一笑,望向了须叶。 二十年后会是怎样一副光景呢?那时候思齐已然成家,他俩兴许都能抱上孙子了? 二十年说近不近,说远也不远。总得为他们、为思齐的将来铺路,对未来之事有个美好合理的愿景吧。 “原来我竟这么容易被说服。”宋伽罗叹道,“作为辩客,立场如此不坚定,实在是很惭愧。” 清见心想这人估计一开始就没想让梁王胜,只是借着梁王党的身份参辩而已。如若不然,前世也不会关键时候跑回老家闭关三年,然后加入茂王党了。 “宋大人倒颇为照顾苏某的面子。想来你今日到这之前就已做了决定吧?” 让清见说中,宋伽罗无可奈何地笑了。 “其实是昨日。苏大人可知昨日最终是仁玘胜了?苑大人惜败,仁玘一跃甯兮阁榜首,我想不日之后梁王定会用他上场。” 说着他让侍从阿绫将昨日记录的双方辩辞给了清见。 辩议中辩客的每一句话都会有记录,以留作参考。若双方辩得精彩,辩辞会被人传抄多遍,供后人品味。 这二人的辩辞很长,细看下来,仁玘锋芒毕露、字字攻心,逐字逐句间可见冷静非常。 清见总记起他问那句“若知道杀死一个恶人,可以保住一个无辜人的性命,苏大人会动手么”之后的神色——那般冷峻、那般成竹在胸。 他总觉得仁玘不大对劲,但又说不出哪里不对。 “不瞒苏大人,我曾私自遣人去查过仁玘。”宋伽罗道,“此人在楼相一举得了楼相王的青睐,甚至根本没有师父引荐,也无人知晓他底细如何,说起来甚是奇怪。” 在楼相一举得了齐祎的青睐,却舍弃到手的权势,跑到万里之外的里京来拿一个虚名,的确很是奇怪。 太奇怪了,怪得就好像…… 这一刹那电光火石之间,清见翻看辩辞的手一抖,想起了一个人。 “清见……”须叶亦同时想到了他,二人皆因自己的想法惊了片刻,“会不会是……” ——“在开始辩议之前,我有个问题想先请教次席的苏大人。” ——“苏大人先等我片刻,我稍后还有事想请教。” ——“苏大人,救我……我真的不想死……” 这个奇怪的仁玘,会不会就是元良? 第42章 42 送走了宋伽罗之后,清见与须叶同时陷入了一种既惊又喜、既哀又乐的复杂情绪之中。 “你还记得你重生之后是什么感觉么?”须叶随口问清见,“那时我一觉醒来震惊了好久,差点没出门杀两个人证明自己没有做梦。” 清见道:“我只记得,很奇妙。” 他前世好像已经习惯了孱弱沉重的身体,连抬个眼皮都嫌累得慌。故而一觉回到了年轻的身体之后只觉得很是奇妙。 街市上的孩子们追逐打闹,抬眼春日和煦、繁华似锦,多暮问他:“怎得大人的脸上挂着如此诡异的笑容?” 他不觉得自己笑容诡异,他只觉得活着真好。 须叶也同样如此。她到日光之下,抬眼望向了那束刺目的光,成功证明了自己仍然健在。然后她笑了一天一夜:活着真好,干嘛非得想不开去殉情呢? “可我们如何才能证明这个设想?”须叶喃喃道。 只看昨日,并不知仁玘对清见是否存在敌意,他若真是元良,来里京报仇完全可以理解,不知清见在不在他的仇恨名单之内。 “他昨日问我的话……”清见揉了揉额角,“现下想想,若非是老头故意设计,此事也就只有元良晓得了。” 甚至齐祎、茂王、梁王,以及老头的一众徒弟都不知那日究竟发生了什么。 而老头也没必要在一场无关党争的辩议中设计他。 二人就此沉默了半日。 直到阿栎奉茂王之命,过来问清见讨要第三次辩议的人选和辩辞,气氛方才活跃了一些。归今临时救场,茂王仍是不太信任他,托了阿栎与清见道:“这一次辩议,首席还是苏大人担任吧。” 清见推说身体不适,只给他拟了一份辩议席位,道:“辩辞还请全由苑大人做主。” 归今的实力并不在清见之下,试想他要是晓得茂王玩这套,鼻子不得给他气歪了。再者,清见的辩辞一出手,谁都看得出是他亲手所写,如此甚是对不住归今。 “苏大人放心,奴才会妥善保存的。” 阿栎接过清见所拟的席位人选,并不多看,直接装入了手中的榆木匣子之内,“那奴才这便告退了。” 宋伽罗已然倒戈,老头那边大抵是一片混乱。上次萧业他们就因为想争席位斗得头破血流,这一次必然不会比上次好看。清见的密探每隔三日为他传一次梁王府的消息,第三次辩议前夕,为他传了两个字:萧业。 同样的,茂王府也有人为百里传去消息:苏清见。 于是一转眼就到了辩议之日。 甯兮阁中,群英云集。来自四面八方的辩客都聚在这儿,翘首以待新一轮辩议。 新政辩议愈到后面,愈是精彩,双方辩议会愈发激烈不饶人,亦都立意清晰,每一句话都足以让人啧啧称奇。 今日果真好生热闹。 甯兮阁一尘不染,阁内挂着几道菏泽丝绢,暂且隔开了双方辩客。台下已有小声议论,悄悄猜测着双方人选。 可惜没一个是对的。 终于,丝绢缓缓拉开,双方皆可看见对方阵容。 须叶瞧见对方首席上的老头眼角微皱,手掌亦紧紧地掐住了眼前的书卷。 这博弈老头输了。 茂王这边并没有清见,首席是归今,次席是雍以、程恭,末席是雍以的小徒弟易子夜,此刻清见正抱着思齐站在人群之外,往她的嘴里塞糖糕。 “大人,怎么百里老头的脸色这么难看?”阿绫不解,问宋伽罗。 “他此前与梁王有过争执。”宋伽罗与他解惑道,“梁王认为茂王不会再让苏清见参辩,想要启用新人仁玘,百里却觉得这是苏清见的阴谋。他自信不会估错,否决了梁王的人选,所备辩辞也都是针对苏清见的。” “可苏清见本次不会参辩,不是一早就该晓得了么?这事连小的都知道啊!”阿绫道。 此刻阁内锣鼓一声,辩议即将开始,宋伽罗的目光朝清见身上落去。 “此前因着不晓一案,百里也笃定他已成弃子,然茂王党对他的态度不对。 若他真已成弃子,茂王党待他也该如待弃子一样。可他在茂王党那里地位不减分毫,由此可见茂王对他的态度如何。 且他今晨服食了谷梁给的丹药,明显是备战的姿态,连我都以为他会参辩。百里大抵也觉得他只是虚晃一招,假作不参辩来麻痹他们。为此他固执己见,胁迫梁王将仁玘换下,并大斥了梁王。” 阿绫皱眉,“那百里此次失算,是不是会输掉辩议?” “输掉辩议事小,输掉梁王,估计才会让他紧张。”宋伽罗道,“他此前在楼相之事,其实梁王耳边的风已吹了不少,梁王对他应该也有了不少逆反心思。” “大人您呢?” “我?”宋伽罗自嘲一笑,“我本以为能与苏清见一较高下,第一次辩议时已备好了所有辩辞,可百里竟生坚持要将我换下去。我又有什么办法?” “如果您没有改换阵营,或许最终次辩议可以与之一较?”阿绫道,“最终次,苏清见总该自己上了吧?” 宋伽罗眉眼微垂,仿佛很惋惜地长叹了一声,“他不会的。第一次辩议时我便瞧出来了,他如今的心思根本没在辩议上面。”他说着望向了清见,“恐怕以后也都不会在辩议上了。” 此刻第一轮辩议结束,辩议稍停,双方休整。 归今今日说话甚慢,且有几个字词吐音很含糊,清见极想问他怎么回事,走近了,便发现这人唇角生了不少小疹子,想来连张口都非常吃力。 几个狐朋狗友已先到了,纷纷问:“苑少怎么了这是,看您这模样,昨日吃了什么好东西啊?” “这可真是报应不爽。”见归今难以开口反驳,清见也决定落井下石,“苑少口舌生疮了,以后得注意多积口德,少骂点人。” 众人哄笑不止。 “欸,你可得少说话。”有人拍着归今的肩膀告诫道,“有什么留着一会辩议时叭叭,别跟我们浪费才华。” 归今支吾两声,说:“滚滚滚,别来招惹老子。” 有人问归今身边的侍从:“苑少最近吃了什么火气这么大?这玩意儿会不会传人?” “呃……”侍从被又一次问呆了,“呃……” “我看着真有点像,不如大家先与他保持距离吧。”那人接着说,“上次那个谁,是不是?和苑少这口疮就差不多吧?” “谁?”归今压着嘴角,勉强抬首问。 那人逗弄他道:“是谁来着?呀!你看,让我给忘了!不过他那口疮半年多了才好起来,你这估计也得半年啰。” “……@*#&¥,卧槽半年?”归今人傻了。他昨夜已让这小疹子弄得彻夜难眠,今日也因为它少说了不少话,这若是真要在他嘴上留半年他非得被逼疯不可。 “留意一下你家大人近些时日都吃了什么,食具杯具有没有不洁净的。”须叶悄悄嘱咐归今的侍从,“再请蔺大夫来看看。” 小侍从点了点头,便去照做了。 “怎么说?”清见笑问。 “说不好。”须叶略思酌之后,沉声道,“我一个小侄儿刚出生不久,让人抱去亲了一下,后来全身都长了疹子,高烧不退夭折了。那亲他的人口角上生的便是这疹子。” 既是会传人的疹子,想来归今也不会莫名染上,有人故意搞他也说不定。 此刻阁内锣鼓一响,辩议又重新开始。 遵从辩议规矩,即便是皇帝来了也不可通传影响辩客,台下于是无声无息地多了一个人。她身着清淡的秋裙,手托着腮微笑地望着台上的归今,眼中星星点点,很是认真的模样。 她嘴角亦有与归今相似的小疹子。 ???这两人有鬼。 清见瞧了她一眼,随即低首与须叶悄声道:“看来不必查了。” “前世苑归今连夜辞官跑了那次……”他已然理清了来龙去脉,“夫人还记得么?” 啧。 须叶记起来了。前世有一日晚间,归今连夜过来给清见留了一封信,极度张皇地告诉他:“我大难临头,需要去外面避避难,如果七天之内没有我的消息就把这封遗书给我娘!” 然后他就衣衫不整、连滚带爬地跑了。次日,十公主代表皇帝来看望清见,旁敲侧击地问了一些关于归今的事。 十公主甚爱美男子,此事在里京人尽皆知。 十公主还没出降的时候,宫中就已经搜刮到了十来个男宠,个个如花似玉、宛如人间绝色。前些时日,十公主下降了城东柳家,驸马柳文叔也一贯眠花宿柳,二人堪称绝配。 “不会吧?”虽然人证物证俱在,须叶还是觉得难以置信,“这事苑归今竟连你都瞒着,还瞒了这么久?” 这时辩议已近尾声,归今胜券在握,十公主亦欣喜满怀,二人在须叶与清见诧异的目光之下遥遥相对。秋风打帘而过,吹得首席上的归今冷汗淋漓。 十公主甚爱美男子,尤爱苑归今。 第43章 43 百里竟生惨败。 宋伽罗最后看了一眼阁内挂着的榜单,在一片骂声之中转身离开。 一为仁玘,二为苑归今,三为宋伽罗,四为张雍以。 他年少方学辩议时,师父有过要求——在辩议开始之前必须拿清对手的一切。多年以来,每一个对手他都了如指掌。 他历经成千上万次训练,将手中的辩辞背熟,恨不得将每一句话都化为气息融入躯体,开始辩议之前,一人在静谧处演绎千百次,才算是过关。 加入百里的阵营之后,每次辩议前,还会有数次拟辩和数次战术会,开辩之前气氛一度紧张无比,甚至都会不由自主地屏息而待。 归今这边临阵之前亦讨论得热火朝天。 他颇为好奇地走近一听,却发现他们皆在讨论什么酒好,什么酒差劲,什么酒喝多了不上头。 宋伽罗:? 不过想想也是,一共就只有四次辩议,他们胜了两场,平了一场,最后那一场其实可有可无。 结局已然注定。 “怎么了?”雍以见他兴致不高,忙照顾起他来,“宋大人是不是觉得有些无聊?” 有点。不过还好。宋伽罗客气地笑了笑,“从前还没这样放松过。” 有不知情的路人破口骂他:“宋伽罗你这个忘恩负义的狗东西!受了太傅大人提携,关键时候却倒戈相向,真是不要脸!” “我……” 宋伽罗很想坦白地说,他几乎没怎么受百里提携过,受其打压却不少。可话还没有出口,身边的同僚已经笑开了,告诉他,“能得宋大人,实在是我们之幸!” 第三次辩议在甯兮阁收场,清见与须叶二人带着思齐早早回去了。 说起来他们一家三口已然许久不曾同行了。思齐一直吵着想要吃冬糖,清见也敷衍了她许久,不曾兑现过。 “那便去小楼给她买吧。”须叶只觉耳朵快被吵聋了,妥协道,“买三斤回去,让她一次吃个够。” 一听这话,思齐即刻破涕为笑。 “你看看看,都是你惯的。”清见忍不住埋怨她,“我这边差一点就牵制住她了,你一来就让我前功尽弃。” “快看哪,苏清见和绣花台的花魁。” 他们走了不到百丈,一旁便有了些窃窃私语,夹杂着许多戏谑的笑意。 “这两人可真的厉害了,简直是没皮没脸的典范!” 清见听罢这话,一手揽着思齐,腾出另一手来牵住了须叶。 如是一齐走上了小楼。直到须叶一定要他松手,他方才肯松开,靠努力切实了“没皮没脸”四个字。 回府后不久,小生传话说,“大人,苑大人他们来了。” “苑大人他们”指的应该是以归今为首的几位辩客。第三次辩议完满结束,几个人一齐来苏府,大抵是有要事相商。 清见却颇有些为难,他今日清晨刚服过凝神丹,虽然此时精神尚佳,却不知一会儿会不会出什么状况。 须叶亦问:“问过是什么事吗?” “回夫人话,苑大人只说要送一样东西过来。” 归今口中要送的东西,其实是一个人。几个人笑吟吟地过来,他们身后,站着雍以的小徒弟易子夜。 归今道:“百里让你我各杀一次,连失了两场,最末次辩议梁王只能用仁玘了,那我们也可用得上子夜。” “你因为输给仁玘,所以忙着给自己找台阶下?”清见无情拆穿。 归今即刻道,“您那日不也说不上话?说句实话,若不是您苏二少跟个哑巴似的在那磨蹭半天,我早赢了那小子了。” 子夜与仁玘年岁相当,此次辩议中又十分出彩,虽不算势均力敌,多练一练应该可以争平。雍以在一旁悠闲饮茶,“最末次苏大人要参辩么?” 最末次只要不输得太难看,也就没什么事。 何况仁玘…… “让你家的驴上都不能让他上。”归今道,“他对仁玘必败无疑。” 虽然有点不服气,但清见不得不承认,除非自己可以当场失忆,否则对上元良多半会惨败。 清见坦然道:“不了。子夜可以独当一面。” 这也是他们今日来找清见的原因。 雍以能教的都教了;归今明因生了疹子,暗因与十公主秘密幽会,不能在辩议上指点子夜;其他辩客资历太浅,属实也教不了子夜什么东西。也就只能来寻他这个闲人了。 这帮人遂将子夜交给清见,让他在第四次辩议之前帮子夜练习。 留下子夜之后,一众同僚很快溜之大吉。 清见原与子夜不大熟,两两相对有些尴尬,片刻后更加尴尬的事情发生了,只闻小生又来通传:“大人,仁公子求见。” 这怎么办?清见斟酌稍时,与他们道:“多暮,你先带易公子去画堂寻些书看。让仁公子进来。” 仁玘会来寻他,在他意料之中。 但拖到今日才来,又在他意料之外。 不过仁玘来时,还是那副清清冷冷、不惹凡尘的模样,他手中握着一枚装有药剂的小布袋子,让小生递给了清见。“这是梁王托我转交给苏大人的东西,还请苏大人仔细看一看。” 药剂的苦涩之味很快盈上,清见略一看,发现里面的药材都很眼熟。 这……是谷梁给他开的治心疾的方子。 糟了。 清见全然忘记了谷梁。此前遣人将她与草乌子安顿在京郊,为免让茂王发现他俩的住处,便没有再去与他们联系过。这时候梁王让仁玘送了这药来,明显是要告诉他,谷梁已在他掌控范围之内。 “怎得你们之间气氛这般凝重?” 恰是这时,须叶笑容可掬地过来了。她让身后的阿祯上前,将一碟白玉糖糕放至仁玘面前,尔后敛裙坐到清见身侧,“思齐说她想吃糖糕了,我便又做了些,请仁公子也吃吧。” 白玉糖糕是香米所做,外面沾着浸过白糖汁的胥邪果丝,胥邪果甚甜,糖糕本身却不大甜。由此,思齐极爱吃那胥邪果丝。 但元良却与之相反。须叶第一次送元良糖糕时便发觉,这人虽也很喜欢白玉糖糕,却不大喜欢那甜得太甚的胥邪丝,吃糖糕之前必有个习惯的小动作——先轻轻抖落上面的胥邪果丝。 那仁玘呢? 仁玘与须叶道谢之后,即刻伸手去拿那糖糕,但片刻后他的手却悬在半空,转瞬又收了回去。 那白玉糖糕之上,让她撒了厚厚三层胥邪果丝。 “多谢夫人,但……糖糕还是留给令爱吃吧。” “仁公子也太不给妾身面子了。”须叶故作嗟叹,失望地说道,“清见总嫌我做菜难吃,莫非仁公子也跟着有了偏见?还是仁公子怕妾身往里面下毒么?” 她今天非得把这人给试出来不可。 仁玘听罢,只能很是勉强地从中拿起一块糖糕来,又很是难受地将之放入口中,开始了漫长的细嚼慢咽。 “看样子仁公子不大喜欢胥邪果吧?”须叶步步相逼,“并非吹捧自己,妾身做了这么多年白玉糖糕,只见过两位不爱这果丝的人。一位是仁公子您,一位……是从前的一位故人,你们二人实在有些相像。”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若仁玘真是元良,也该招认了吧? 可是须叶失算了。仁玘吃完了糖糕,缓缓答她道,“并非小生不喜胥邪果,而是小生参辩期间怕损伤声音刻意戒了甜食。今日失礼,还望夫人体谅。” 须叶瞥向清见:怎么办? 清见回了她一个眼神:没事,让我来。 “呃……殿下托公子亲自送药过来,是有什么深意么?”清见开始装起了糊涂,盘问他道,“仁公子可是有什么话要与苏某说?” 仁玘道:“那日的问题,大人还没有答我。” “若有早知道,我会动手的。可惜没有早知道。”清见索性与他实话实说,“而到今日我亦在想,只要我能动手,必不会让那个无辜的人来动手。手上沾血不是一件好事,我只愿他能够一直无辜下去。” 清见道罢,仁玘眉心紧皱,手指亦在微微发颤。 但只是片刻之间,他便强行压下了情绪,恢复了公事公办的模样与清见道:“梁王与百里产生分歧,近来做事十分荒谬。他听了其他谋士的意见,扣留了谷梁和草乌子,希望你末次辩议时能够帮他演一场戏。” “演戏?” “如果你参辩时并不全力以赴,让梁王胜了最终次辩议,他会非常感激你的。他说……将来可许你御史大夫之位,权倾朝野,位列三公。” 清见听罢这话,不由得哑然失笑。 “你笑什么?”仁玘不解,“这对你来讲难道不是一件好事?茂王又许了你什么?” 离开百里竟生的梁王,正如脱缰的野马一般胡乱奔腾,毫无方向且横冲直闯。他实在是太天真了些。 清见偶尔亦会设想,梁王登基会是怎样一幅场景?但每每都以觉得不可思议告终。他现下并不大担忧谷梁师徒,只是担忧仁玘,怕他急于复仇百里竟生,把自己再次交待在后者手里。 虽他俩都没能试出个究竟,但是可以肯定,仁玘就是元良。 “苏大人为何总是如此自信?”仁玘神色漠然,稍稍挑眉,“可是貌似……你也总是选错吧?” 清见本想与他说自己选对的情况占多数,但此刻忽觉有些神思倦怠,想来是凝神丹药效已然过去的缘故。他渐而有些闷咳,同仁玘道,“请仁公子先回去回禀殿下,告诉殿下:苏某病体难支,只能与他保证不会参辩。” 他反正也不参与,借此鼓励梁王闯一闯也好。 “你不打算救谷梁大夫么?”仁玘却问。 清见的性命全在谷梁手上,杀了谷梁,天下无人可治他心疾。但挟持谷梁,可以让清见为之所用,梁王约莫不会轻易杀之。 他想了想,故意与之道:“我救与不救,好像与仁公子也没有多大关系。” 大概没想到清见会如此态度,仁玘听罢沉默了。 稍时,他从袖中取出一小截竹简,轻轻搁在了桌案之上。“这是梁王安置谷梁的地方,初三初八守卫松懈,内外接应,应该可以顺利营救。” 说罢他起身告辞,待走到门口,又侧首与清见道,“希望最末次辩议时,你会在我对面。” 第44章 44 第三次辩议结束之后,里京兴起了半月腥风血雨。 起因是十公主解散后宫。 十公主搜刮美男无数,一朝解散,众美男皆不知所措,跑到驸马爷柳文叔面前讨要说法。柳文叔更是不知所措,只道自己效仿苏清见一直住在绣花台,不知十公主为何转了心性。 有好事者,说起十公主与归今唇角有相同疹子一事,矛头终于转到了归今身上。 “我大难临头,需要去外面避避难,如果七天之内没有我的消息就把这封遗书给我娘!” 归今再次给清见留下遗言,收拾细软跑路了。 归今临阵跑路让茂王大动肝火,但是众人皆拿他没有办法。梁王席下的谋士抓住机会,借此大肆攻击了新政中提出的“一夫一妻有益于社稷安定”一条,并道,“提出这条新政的人自己本身都不可遵守,如何能够服众?只不过和苏清见一样假正经罢了!” 清见没想到这都能扯到自己身上,属实无话可说。 子夜问他:“苏先生,这该如何辩回去?” “这……”这孩子也太好学了。清见告诉他,“这就从‘多夫多妻给普通人造成的伤害’开始辩吧。” 子夜问:“那苑先生他受到伤害了吗?” 清见道:“暂时没有,不过也快了。” 归今让十多个人围殴之后,鼻青脸肿地回了里京。这时候梁王说客已将柳文叔拉入了自己阵营,柳文叔开始坚持上表,请老皇帝处决归今。 梁王更是操之过急,他连夜上表请老皇帝干掉归今,以保留妹妹的颜面。这事很快得罪了十公主。 十公主当即就与柳文叔和离了。他俩和离之后,她随即拿出证据,言梁王以重金收买柳文叔,欲勾结成党,加害苑归今。 听到这消息时,二人正在吃饭。 清见当即搁下饭碗开始沉思:这梁王到底怎么想的? “近来老头倒是颇为安静。”须叶道,“马上便是最末次辩议了吧?上次他这么低调还是元良被立为世子、日日到将军府寻你说话的时候。” 清见经须叶这么一说,即刻唤来多暮道:“与茂王身边的人交代着,切记切记,一切以茂王的安危为重,没事少出门。” 老头喜欢玩阴的,大家自求多福。 此刻梁王四面受敌,茂王已经预备着辩议之后对他清算弹劾,两边谋士亦在各施手段。不过一直到辩议开始之前,都还算风平浪静。 最末次辩议马上就开始了。 可是这一次老头并没有现身。 台上亦没有仁玘,在梁王首席的人是萧业。 “大人,魏大人托小生告知:谷梁大夫已然无碍。”阿栎悄悄现身甯兮阁,与清见说了一句,“挟持她的人已被拿下了。” 甯兮阁内吵吵嚷嚷,清见颔首,“代我与魏大人道句谢。” 虽然外面的事一切顺利,他还是觉得有些不大对劲。对面次席的位置一直空着,百里竟生至今没有露面,从今晨开始,仁玘也没有了消息。 “不知怎得,今日进甯兮阁时,我莫名有一种很熟悉的感觉。” 须叶的目光从几位辩客身上收了回来,与清见道,“总叫我记起你在巽州给我设的那个局。” 清见惭愧一笑,擦汗道:“夫人,你什么时候才能把它忘了?” 随后他亦与须叶心有灵犀一般,一齐默默抬首望向了二楼。这一抬首,着实有几分吊诡——当日在巽州别馆时,二楼匍匐了数个持弓箭的刺客,箭在弦上,皆对准了他们夫妻二人。 “不会吧?” 清见四下观望,只见今日甯兮阁内的确重臣云集,茂梁两党的核心人物都在此相聚一堂,过不了多久,茂王与梁王也要来此,为四次新政辩议做收尾发言。 确实是个把他们一锅端了的好时机。 须叶徐徐向楼上去,到了阁楼,将自己袖中的小白蛇放了出去,尔后若无无事般下来了。 “但愿只是我想得太多了。”须叶低眉,“估计老头的胆子也没这么大。” 她话音刚落,只闻“砰”的一声,一团黑影忽而从阁楼坠落下来,口吐白沫,落在了双方辩客之间。 “……”须叶突然语塞。 只见这人坠地之后抽搐了两下,手里拽着的木弩很快滑落到一旁。一条小白蛇从他衣衫之下钻了出来,昂起头来,尾巴系在他脖子上滋滋吐舌,左右张望守着食。 甯兮阁内一瞬惊声四起。 “都他娘的别动!”阁楼之上,一个手持木弩的男子站了出来,蓄势待发的木弩在手中转了一圈,指向了须叶,“蛇是你放的?” 清见抬手将须叶护在身后,与之隔空相对。 此刻终于可看清那人的面容,只见那是一张牙齿外露、须眉压眼,凶相毕露的脸。他发觉楼下之人皆因躲他手中的木弩而来回逃窜,面上全是满足之感。 “啧啧啧,璋朝的文人。”他兴叹,自阁楼稍一翻身,纵身跃了下来。 见他突然跃下,儒生们纷纷退让出一个小圈。有人试图趁机从侧门逃出去,“嗖”的一声,阁楼上木弩突发,那儒生当即被一箭击穿了胸膛,扑倒在地。 楼上不知埋伏了多少人,一时间,甯兮阁内所有的人都成了他的人质。 “一命抵一命。你要了我一个兄弟的命,我也收一条你们璋朝儒生的贱命,不过分吧?”他手上的木弩重新移回须叶的方向,“蛇蝎女,我记得你,不知你还记不记得我尹戍安?” 须叶对他毫无印象。然而他的神色,分明是对自己怀有深恨。 “你是谁?”须叶问他。 “十多年前差点死在你手里的人。”他又近了一步,目视须叶,“说起来,箭头涂蛇毒,这毒招我还是跟你学的。” 须叶想起来了,这人是犀疆的马贼。 她八岁时随父母乘车到外祖家祭祖,途中马车被犀疆马贼所劫,为脱险,父亲教她拿毒箭捅了一个马贼头目。 可他竟然没死?……想想也是,毕竟那时候她力气不大,很可能那枚毒箭根本就没戳进去。 “你的命倒挺硬。”须叶从容说道,“……运气也挺好。” 此人现下锦衣华服、金丝银线,不再是当年马贼的模样,多半是已归顺了犀疆朝廷。此时涉及犀疆,大概也与老头脱不了干系。 尹戍安索性往席上一坐,道,“还不够好。若我运气够好,今日该在此顺利杀了你们璋朝的皇子,再带人杀到宫中,片甲不留……可惜让你坏了我的好计划。” 清见听罢忍不住笑出了声。 “你在笑什么?”尹戍安感受到了侮辱,很快将木弩指向清见,“你现在还觉得好笑吗?” “尹先生怎么也不想一想,为何他们二位到现在都还没有来?” 清见为支开他的注意,渐而离须叶愈来愈远,让须叶所在的位置变成了尹戍安的左后方。如此,若尹戍安一时激动要杀须叶,也需得先调转木弩,后者就完全有时间反应避让。 他走到哪里,尹戍安的木弩就指向哪里,那儿的儒生也如潮水一般涌动退让着,“相信让你守在这的人,也没告诉你这事。既然大家都在等二位殿下,尹先生不妨听在下讲一讲原委。”他一边说,一边目示立在角落的子夜、萧业等人,此刻他们在尹戍安身后,若拿准时机,完全可以将其放倒。 那么接下来要担心的是阁楼上的人。 阁楼上,最多能够盘踞二十个人,一次最多可交出二十支箭。 方才那箭击中儒生,从听见风声到穿透人体亦有一段时间,且在无声无息的情况之下,并没有数箭齐发,意味着他们没有分散盘踞。 可是为何在要全力控场的情况之下不选择分散盘踞呢? 清见大致估算了一下方位,守侧门两个人,守正门一个人,守后门一个人,守茂王、梁王的两个人,守中央一个人,若都要能够看见对方,以方才那人掉落的地方算起,无论如何也凑不对。 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人数并没有他想象的那么多。这么一来,这甯兮阁内便会存在射击死角。 以方才那人掉落的位置,大致推断射击范围,可见他和尹戍安是负责击杀茂王、梁王的。但方才朝侧门去的羽箭太快,没有看清从何处过去,只能根据尸体上的羽箭朝向大致估算。 现下最有可能存在的死角,一是原来茂王、梁王的席位,二是木梯处。木梯以上有隔板,只要蹲在这道墙内,大概率不会被流箭伤到。 清见尽量利用尹戍安手上木弩的威慑力,好像一个摆针一样,把人们往可能存在的死角赶,把冲突后的伤亡降到最小。只要有了让他们换箭的时间,里面的大部分人便可逃出去。 “关于这次宫变,你好像知道很多。”尹戍安饶有兴趣地望着清见,“可那个人告诉过我,要先杀你,苏清见。” 此刻清见停下了脚步。他已立在几个刺客射程的交汇之处,坦然一笑道,“叮嘱先杀我,必然是怕我告诉你那件事。” “什么事?”尹戍安冲清见道,“说!” 此刻子夜与萧业已悄悄解下自己的衣带,预备着一会儿用以制服尹戍安。 “那就是……”清见垂目而笑,与二位首席辩客招了招手,“你真的挺容易被人说服的。” 他话音一落,两人一齐上来,用衣带死死勒住了尹戍安的脖子,二话不说将之朝木梯下拖,一旁的雍以更是趁机一脚踹飞了他手中的木弩。 也是这时,阁楼之上的羽箭“嗒嗒”而来,做靶子的清见已提前避让,即刻间挡住须叶将她朝雍以身边护送过去。于是乎十余枚羽箭乱飞,却并没有击中任何人,甯兮阁内的儒生皆一涌而出。 刺客们不再用弩,皆从身后抄出刀剑闯下了楼来准备乱杀,然而现下局势已变,雍以正手持木弩对着尹戍安,后者反倒成了人质。 “放下刀!”雍以冲他们道,“否则尹戍安必死!” 儒生们皆已逃出生天,甯兮阁内便只余下了对峙中的双方。 “尹将军!尹将军……”六个持刀士卒浑浑噩噩不知该如何是好,皆一齐关怀起了尹戍安,“尹将军您没事吧?” 尹戍安被过于紧张的子夜、萧业二人勒得神志不清,为保他不死,六人挣扎片刻之后只好缴械投降。 恰是这时候,外面亦传来消息:宫中忽起政变,太傅百里竟生被擒。 很快,愈发细致的消息又接连传来——老头勾结犀疆逼宫造反,现在犀疆已然屯兵在外虎视眈眈。然若现在调兵相抗已来不及了,犀疆至少可夺十座城池…… 二人在甯兮阁一隅相拥,今生显然比前世还要荒唐许多。 第45章 45 “思齐这是吃了什么,弄得满嘴都是油。”回家时一看思齐的小脸,清见差点吓得当场犯心疾,“多暮,人呢?” “爹爹!” 思齐张开手臂,要他抱。这一次居然没先选须叶,虽然让她蹭了满身油腻,清见还是甚为得瑟地与须叶挤眉弄眼,笑道,“昔日芙蓉花,今成断根草。以色事他人,能得几时好?” “思齐。”须叶与思齐一笑道,“把油擦干净了就到娘亲这儿来。” 思齐于是在清见怀中蹭来蹭去,把小脸擦得干干净净之后,朝须叶张开了怀抱。 “罢了。”清见道,“不管怎样,她今日先选的都是我。” 虽然外面乱成了一锅粥,这个小小的人儿的一举一动却总能抚慰他俩的心。 须叶还记得自己旁观她与别的孩子打架,发现她占了上风、把人家推倒之后,还死活不让人家站起来,站起来推一下,站起来又推一下,若不是须叶过去制止,她压根不会停手。 某一次,绣花台的酒客一定要须叶侑酒,醉醺醺地将她的衣袖扯住,开始嬉皮笑脸。思齐将那人的手拨开,维护她道,“不许碰我凉亲!” 思齐还不会说话的时候,咿咿呀呀的,眼珠子总跟着他俩打转。 若是遮了她的双目逗她,她一时看不见他俩,会有片刻的惊恐,但能看见之后,很快就会咧开嘴咯咯笑起来。 她浑身都是奶香,稚嫩的样子却很是霸道,若发觉他俩抱了别的孩子,一定会委屈地挤到跟前央求抱抱,想要占据他们全部的爱意。 从来没有一个人这样纯粹地爱过他们,即便是彼此,恐怕也做不到。 某次须叶好奇问她:“如果娘亲没有糖糕了,思齐还会爱娘亲吗?” “唔……为什么没有糖糕了?” 须叶皱起眉,心道这孩子心里果然全是糖糕。 然不久后他们到行意那儿接她,思齐噔噔噔跑去床头,把自己从姑姑这儿搜刮的糖糕交给须叶,说,“凉亲你看,现在咱们有糖糕了!” 清见前时病中卧榻,睡得迷糊之中感觉有人糊了他一脸口水,且在他耳边说,“爹爹快快醒喔,不然小虫子会来啃你的鼻子!”清见当即被她吓醒。 她的爱自私、无情、狡诈、任性,且有恃无恐、不畏权贵,这世上除了她无人再敢这么干,无人再会如这样爱他俩。 他们回府后不久,传话小生告诉清见,“百里死在狱中,死前,仁公子曾去见过他。” 看来元良已然亲手把仇报了。 百里整个计划让人早算到,泄露消息给了老皇帝,以致最后崩盘,想来也是元良所为。 与此同时,太尉王恒纵观局势,与老皇帝上表道:“若要与犀疆相抗,只能向楼相借兵,若不能与之相抗,便只能先割地求和了。” 向楼相借兵,这话还没传到楼相,他们的使臣就已经到了里京。使臣言,楼相王说此事要与苏清见相商。 于是内监领着二位使臣来了苏府。 “还请与苏大人、苏夫人单独相商。”使臣暗示内监走人,很快,屋内便只余下了他们四个人。 使臣亦不啰嗦,直言道:“吾王说了,借兵可以,只想与苏大人、苏夫人要回思齐。我们给二位一个时辰考虑,若是二位不肯,就要回楼相去复命去了。” 庭中忽起秋风,吹得木芙蓉落了一地。 思齐坐在一地木芙蓉之中捡虫子玩,明净无瑕的小人儿,好像藏在花苞里如蜜的花心,落在四人眼中。 使臣看罢之后和缓一笑,与二人道,“思齐在楼相宫中长大,比在这里长大会好许多。吾王膝下无子女,将来某一日,也许她还可以承继大任。” 清见不知自己是怎么了。 若以思齐为人质要挟齐祎出兵相助,他们反而可以占上风。知道齐祎思女心切,他甚至可以以此在齐祎身上要挟更多,而这两个使臣破绽百出、经验并不算老道,若真与之要价,他们也赢不了自己。 他顾向须叶,以为须叶要怪他优柔寡断,却只闻她道:“思齐不是一件用来谈判的物什。” “思齐不是人质,如果她是,那这场谈判你们必会落败。”须叶眉心微皱,只用余光瞧着那使臣,“这个……你们楼相王可明白么?” 使臣听罢默默了片刻,其中一人道:“吾王明白的。她说,为了思齐只算计这一次,这一次之后,会将世上最好的东西都给思齐。” 她的确算计了,老头游说犀疆造反一事其实她早已得知,或许还参与其中布局,就是为了今日能够夺回思齐。 “问绝呢?”须叶的声音冷若冰霜,“死了没?” 使臣规规矩矩地回答:“死了。二位应该见过仁玘公子了吧?他回来的第一日,吾王便下令斩杀了问绝。” “二位请放心。吾王保证思齐在楼相,一定会比在这里过得更好。”使臣再度开口,劝谏二人,“且苏大人参与立储之争,说句难听的,日后一旦落败,难免不会殃及思齐。为将来考虑还是让思齐回楼相最妥,也是给思齐多一条后路……” 他正说着,见清见忽而缓步朝庭中去,便渐渐闭了嘴。 清见走到那一地木芙蓉里去,鹊灰衣衫空荡荡的,清瘦的背影很是落寞。木芙蓉的香气浮在四周,他蹲下来,由着思齐往他发髻上堆花叶。 思齐咧着乳牙没长全的嘴问他:“爹爹怎么了,爹爹不开心?” 说着她抬起双手,认真地揉了揉他的脸,“好了!”她说着一摇一晃地站起来,像小章鱼一样抱住了清见,继续往他头上堆花,“爹爹,大美人儿,给小爷笑一个!” 然后笑嘻嘻地把额头往他额头上撞,在他脸上“吧唧”一下,落下一个口水印。 “待她睡着了……”须叶远远望着他们父女二人,与使臣道,“待她晚上睡着了,切记不要动静太大,若是她醒着,必会哭起来。” 她说罢,唤来弱衿,与使臣一件一件的交代思齐的事。 “她喜欢甜食,你们带些糖糕在路上。但若是她哭起来,千万不要给她吃东西,也不要给她喝水,难免会呛到。 她若是不给抱,会宁愿摔了也要激烈挣扎下去,没有人能抱得住,就不要强求。 她若是哭得厉害,亦不要训她,只消轻轻拍她的背安慰,不过多久她自己就会停下来了……” “苏夫人,我也是做过父亲的人,知道该如何带孩子。”另一位使臣忍不住了,与须叶道,“请夫人不要过于担心。” 须叶让他这话搞得语噎喉中,怔愣之后方才终于释然,“……也好。” 很快思齐便玩累了,冲她打了个呵欠。 她手里抓着布老虎,可怜兮兮地走向须叶,“娘亲,要抱。” 这么多年以来,思齐一直要他俩一齐出马才能哄睡,现在却仿佛成长了许多。须叶于是抱起她来,悄悄咽下了满腔眼泪。 思齐呵……她最爱的思齐呵…… “娘亲,今天可以听故事吗?”她目光诚恳,小心地问。 从前有只小兔子,小兔子很小,总是要爹爹娘亲抱着才肯出门。 有一天,爹爹和娘亲告诉它:小兔子长大了,就不能老是让爹爹娘亲抱着了,不然别的兔子会笑话你的。 小兔子很难过,问:是不是爹爹和娘亲不喜欢小兔子了呢? 思齐,你说是不是? ——“不是的不是的!”思齐兴奋起来,激动地说:“爹爹和娘亲都喜欢小兔子!” “是啊,爹爹和娘亲最喜欢小兔子了。爹爹说,如果真的可以天天抱着它出门,那也是心甘情愿的。娘亲说,可是小兔子会越长越高,越长越高,比爹爹娘亲都还高了,该怎么抱着它呢?” ——“我知道了!爹爹和娘亲也可以长得更——高!” 使臣抱着熟睡中的思齐,小心翼翼地踏上马车,与清见和须叶拜别。 “可是爹爹和娘亲不能再长高了,他们可以远远地看着小兔子长高……不过呢,他们还是最最喜欢可以抱在怀里的小兔子,即便是不能再把她抱在怀里,还是会很爱小兔子,最爱小兔子。因为他们从认识小兔子的第一天起,就决定一辈子都爱小兔子啦。” ——“那小兔子知道吗?” 小兔子知道,但她不会记得的。 车轮咕噜咕噜地转动起来,马车一点一点地从庭院里消失,秋风吹得地面上的木芙蓉花瓣四下飘散,依依不舍地旋落在他们二人的衣角上。 她会忘记的。 她才四岁,记忆并不那么好,以后也会慢慢淡忘这一切。淡忘庭院里那棵总是落下虫子、让她害怕的桃树,淡忘抱着她从这头走到那头的爹爹和娘亲。 大抵这已是最好的结局。 第46章 46 两人的手握得更紧,折返回屋时,有零星的灯光落在花树的罅隙之中。 须叶察觉到清见有些踉跄,嘱咐弱衿去给他热一晚药,清见忽而松开她的手,身子一歪,呕出了一口血来。 “清见……” “罢了,不是今日,也有明日……”清见话音低沉,用手巾擦了擦下颌的血迹,怆然道,“若待到明日,还不如就在今日。” 虽然这人说话绕来绕去的,但须叶还是知道了他想表达的意思。若等到思齐长大之后,此事于她的伤害只会愈大,她亦只能这么安慰自己了,“齐祎肯费这么大周折,大抵是会好好待思齐的。” 这日之后,仁玘亦到了府上与二人拜别。 “百里竟生已死,楼相既要出兵,我也要回去着铠甲换戎装,为国出征。苏大人、苏夫人请多保重。” 其实清见心知这仗打不起来。楼相的兵马往边境一屯,犀疆便会安分了。 且事情过后,尹戍安身为犀疆将军,在本国有豁免权,老皇帝已让人给他放了。虽然朝臣日跪夜跪说个不停,也是于事无补。 清见亦又病了很长一段时间。外面的一切好像都与他无干,只是一日一日听着繁琐的消息—— 梁王被百里牵连,贬为庶人;茂王领头施行新政;甯兮阁又来了许多厉害的辩客,归今舌战群儒,重回榜首;梁王党逐渐被瓦解…… 掐指算一算时间,老皇帝也快挂了。 隔壁的夫人有孕九月余,提前临盆,母子平安。婴孩落地之后日夜啼哭,每一晚,须叶都会被哭声惊醒。 清见将她搂进怀中,她埋首抽噎了半宿,最终在疲累之中睡去。 她总梦见在巽州时思齐夜哭的样子。就算是他们二人轮番上阵,也几乎没有睡过一夜好觉,每每次日都顶着满是红血丝的双目,磨得一丝脾气都不剩。 那时思齐睡在他俩中间,入睡前必须用右手抓住她的手指…… “想思齐了?”清见声音低哑,问她。 她只敢拼命点头,生怕自己稍一说话眼泪就要扑簌而下。 清见的手搭在她背上,柔声哄她,“睡吧睡吧,咱们以后得空再生一个就是了。” 他这么一说,须叶却反而呜咽起来:“思齐醒来后会不会一直哭?她若是不肯亲近齐祎怎么办?她……” 清见俯身吻了她眉心,让她枕在自己的手臂上,问:“夫人若是担心,待到茂王登基之后咱们便举家迁往巽州去,离她近些,如何?” 须叶极舍不下孩子。 前世清见不曾慰藉她一星半点,今生他们一同面对时,无意间连同前世的伤痛一同勾起,又一齐抚平,他们与思齐,也不知是谁渡了谁一场。 只是清见的身子时好时坏,他有时夜中咳得厉害、亦睡不安稳,这日须叶醒来发觉他并不在身边,披衣起来,发现他独自在庭中给桃树松土。 “你想干嘛?”须叶好奇。 清见让她吓了一跳,旋即玩笑道:“我每日给它挪一寸,几年之后就能挪到后院去了。” “不是。”须叶提了门口的竹灯过来,为他披上一件外衣,“为何你总和这棵树过不去?” 不知道。清见觉得自己可能中邪了,他一见这树,就迫切地想给它搬个地方。 他俩恰说到这里,树丫之间忽而多了一双闪光的眼睛,一闪一闪的,可怖极了。 是野猫。须叶不由得后撤一步,记起前世自己意外小产的罪魁祸首——也是一只相似的黑猫,它从黑夜之中莫名其妙冲她扑过来,惊得她跌倒在地…… 这猫是被鸟窝中的鸟蛋吸引而来。它身姿矫健,在树尖窜来窜去,发现这儿没有猎物之后很快就窜去了屋外。 思齐走后,清见卧病半年,不再参与任何政事。老皇帝临近驾崩时,其他谋士与茂王出谋划策,让他早做准备。 殊不知茂王一登基,就要忙着剪除结党最甚的谋士、说客,以防有人有与百里竟生相同的心思。茂王这人心思深重,不简单,不过这也是他的好处。 故而茂王登基前,清见赶紧借口病体难支与他请辞。 “你既这么说了,本王也不勉强。”茂王考虑之后,与他道,“兑州离京不远,又四季温暖如春,给你养病最佳。苏大人觉得如何?” 兑州是京外的邻水小州,清见本以为茂王要将他远调,没想到会是兑州。 清见遂道:“臣听任殿下安排则是。” 虽然去兑州,与去巽州,全然是两个相悖的方向。 “其实原不想让你劳神,只是兑州税务出了些差错,而本王身边少有信任之人,还是只能烦你去一趟。” 茂王说话时难掩帝王之气,恩威并重地告诉清见,“还有……谷梁大夫与吴洵立要择日成亲,本王想着,将谷梁大夫也提拔到太医院,他们夫妻二人离得近些,算是成人之美。” 他言辞之间明显是拿谷梁的安危要挟清见,难怪并不大防他。 “如此甚好。”清见浅淡一笑,认栽了,“殿下放心,苏某必为兑州百姓尽心竭力。” 只是这一去,也不知何时何地、何年何月,才能有机会见到思齐。 临走前,归今来与清见道别,笑道:“二少这一走,里京上下就没一个能吵得过我苑归今的了,里京第一嘴贱的名号只能往我头上安,实在有点承受不起。” 清见一打折扇,说,“找骂。说嘴贱都是抬举了你,你浑身上下哪里不贱?” “好、好、好,你说的好。”归今看在他要走的份上不再计较了,只与他道,“二少好生保重,等你回来,名号还是你的。” “滚蛋。” 第47章 47 刚到兑州,清见就很烦。 他烦心的源头是兑州守刘离知。这人他很眼熟,曾经厮混绣花台,送须叶千灯佳节图,邀她回府,是京中人尽皆知的阔绰公子。 刘离知一见须叶也愣住了,“咦,竟是孟姑娘?” 片刻之后他方才意识到自己失礼,着人引他们去别馆,道,“听闻苏大人来此,我已安排了几个侍从照看别馆,如有事只消找他们便是。另外……刺史府也已在规整,明日二位便可下榻。” 清见为兑州刺史,次日方才临府述职,故而今宵暂居别馆。 “好。”清见与之拱手道,“多谢。” 刘离知若有深意地望向须叶,“不谢。” 清见为着这两个字郁闷了半日。 半日之后,刘离知邀他们二人赴接风夜宴。“州内所有郡守、知县、府吏皆来迎苏大人就任,皆翘首以盼二位赏光入席。” 兑州赋税有差,清见过来探底,州官们亦想探一探他的底。然这一宴免不了觥筹逢迎、奉承做戏,于他们还好,于清见来讲根本毫无意义。 他正想开口婉拒,须叶先他一步与刘离知道:“不必了,夫君与我先约好了去坊间散步,今夜只能失约于诸位了。” 好借口! “的确如此。”清见亦随后一笑,“苏某与夫人便不去了,各位请便吧。” 兑州大抵是大璋唯一一个可以锦衣夜行的地方。在里京,暮鼓宵禁之后全城便冷清下来了,而兑州夜中一直到三更初刻都有坊市,市上繁华毫不减退。 “其实在兑州养老也很好。”走着走着,清见忽而说道。 好虽好,须叶却有几分忧心,“茂王以后会不会把你越贬越远?” “他守着谷梁,我于他好似风中残烛一吹就灭,不会形成威胁的。”清见想到此,顺口问道,“夫人,你对来日可有什么展望么?” 须叶认真想了想,发觉自己想得到的已然大多得到了。 那日在甯兮阁,数枚羽箭以破竹之势瞬间发出,清见护着她将她带至角落,说,“夫人,这一次我绝不会再叫你受伤。” 他很多次想要重回巽州别馆,很多次想要收回自己的错误,希望那根羽箭没有朝她而去。尔今所有亏欠都已弥补,总算是功德圆满,安然无恙。 正说着,两人便听见不远处传来了幼女的哭声。 “哟呵,这姑娘怪水灵的。”男子伸手抬起女童的下巴,玩味地笑道,“一哭起来也是愈发惹人怜爱了……” 女童约莫四五岁,叫男子的好几个侍从紧紧钳住了,男子的手在她身上摸来摸去,稍时,又将自己的手指伸到了她嘴里去,强迫孩子为他含住。 “大人若是喜欢,把她带回府就是……”幼女的父亲在旁不断作揖,絮絮谄媚道,“大人您觉得如何?大人可还喜欢么?” “我的最新展望是剁了他的手。”须叶道罢,便欲上前发作,却教清见拦了下来。 “他们人多,我来。” 清见说罢,即刻上前阻了那男子的手,“别动。”他将幼女护在身后,清俊的面容略带严肃,“这位大人,在下话多且多事,忍不住想过来提上一句。” 男子大概是平日嚣张霸道惯了,还从未教人如此阻拦过,待他回过神来之后即刻怒视清见道:“你谁啊你?知不知道老子是什么人,敢过来提点我?” 他身旁的侍从眼珠子一转,告诉清见:“你眼前的是兑州长史谢鸿溪,你这贱民还不给谢老爷叩首!” 州长史为州属官之一,位阶在刘离知之下,说白了,谢鸿溪是刘离知手下一个打杂的官。 这刘离知的宴席结束得倒挺快,谢鸿溪浑身酒气、官服未脱,怕是刚下了宴席出来的。清见将幼女交给须叶,与谢鸿溪道:“茂王昨日刚发的新政之中,有条列言……强欺妇孺者……” 然刚说到此,他忽而好巧不巧地咳了起来,起初只是一两声让他强掩了过去,很快便咳得说不出话,身子已虚透了,汗水滴落、面色苍白,先前的气势皆被此刻的病容消磨干净。 谢鸿溪亦好似看笑话似的看着他,“病这么重,该不会是痨症吧?” 只片刻间,须叶接了他的话头告诉谢鸿溪,“强欺妇孺者,包括辱骂、掠夺、殴击、奸/淫在内,自轻至重,治罪不一。新政刚发,殿下席下的谋士正迫切要寻一人正法立威,谢大人可想借此留名青史?” 茂王登基已是时间问题,如今官吏们的风向,自然都是朝着茂王吹的。 “你说什么?”谢鸿溪瞧向须叶,“我只不过摸了她一下,这也叫强欺妇孺?” 说着他指向幼女的父亲,“你!说,这叫不叫强欺妇孺?”后者谄媚地摇头摆手道,“不是不是当然不是,谢大人这是爱民如子,爱民如子……” 得了这答案,谢鸿溪即刻与须叶发狠,“你不知道自己得罪的是谁,说话便小心点,不然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那大人便显一显神通吧,我极想知道自己得罪了个什么玩意儿。”须叶毫不退让,神色从容似水,“若大人一时半会儿显不出来,就别在此丢人现眼。” 谢鸿溪让她气得面红耳赤,正巧,来了个小生与他传话,“大人,刘大人说要取用税册,即刻就要。” 税册,是先前清见让刘离知去备的,一会儿要呈给清见。谢鸿溪虽正在不忿之中,却不敢耽误刘离知的差遣。 他临走之前与二人怒声道:“记住了!下次见面,你们就得向老子叩头谢罪!” 好一个叩头谢罪。 好一个兑州长史。 “真是倒霉!”谢鸿溪一走,幼女的父亲即刻骂骂咧咧地从须叶手中抢走了她,“老子好不容易能把这赔钱货卖了,全让你们俩给搅和了,真他娘的倒霉!” 一路到兑州本就让人乏累,清见近来病情反复,约莫是有些受不住。 须叶刚扶住他,就听他意识不大清楚地唤了一句“思齐”。那个女孩与思齐差不多年纪,此刻还在呜呜地哭着,慢慢的只余下了一个小小的、无助的背影。 刘离知遣人给清见送来了税册,又添了一册太守府的流水,清见服过药后,借着檐下的竹灯坐在躺椅上静静地看税册。 “若还是不大舒坦,明日便告一日假吧?”须叶端了熬好的姜香红豆粥过来,“喝点?” “夫人吃了么?” 须叶不大饿。 她还在想今日街市上的那孩子。让刘离知的人去查了一下,却已然查不到了,不知她现下身在何处。 “你因为心疾恨过你爹娘么?”须叶忽而问他。 清见听罢有些许怔愣,尔后方才搁下手里的税册,让她躺到自己怀中来。二人一齐窝在躺椅上看星星,他低声道,“我小时候恨自己多些。” “为什么?” 他无奈一笑,“若是我当日不那么倔,不那么皮,亦不会去罚跪认错。或者……我当日若真能把北山经倒背如流,也不至于搞得那么惨,我娘说,其实我背与不背都没关系,他们只是想让我认错服软而已。” 须叶在他怀中默默落泪。 “傻夫人……”清见抚了抚她的眼角,“你怎么总为这事难过?” 须叶也不知道。 清见上任头一日便告了假,没给州官们见他的机会。 不过他俩刚到刺史府,多暮便告诉他:“大人,外面来了个姓谢的长史,说是奉了刘离知的命过来送去年的税册。只是他还私自带了数十斤金子。” 来了。清见与须叶对视一眼,嘱咐多暮道:“你去问一问刘离知,他为何不自己过来。” 多暮挠了挠头发:“问过了。说是他本打算自己过来的,结果府里出了一些事情,只好委托谢长史代送。” 其实这事清见昨日便觉得奇怪。 他已看过兑州近时的税目,约莫只是一些计算上的小差错,补足也就罢了,事情根本无须闹到茂王耳里去。 现在他已然通晓,此行根本无关税目。 清见即刻与多暮道:“让他进吧。顺带遣人去把刘离知找来,让他把自己的官印、名帖带上,片刻都不要耽误。” 谢鸿溪初进来时,本带着一脸如沐春风的媚笑,可与清见、须叶作揖刚作到一半,颊上笑容凝住,连带着呼吸也滞了滞。 此刻须叶一袭素裙坐在席上,清见在她身侧,正在看送来的竹简。 “下次见面,你们就得向老子叩头谢罪!” 细品这话,谢鸿溪额上即刻有了细汗,因怕被须叶认出低了头立在一旁不敢言语,隐约可见两腿正在发抖。 “怎么了谢大人?”须叶关切地问了他一句,“看你模样,仿佛有些不大好?” “下官……下官只是……昨日……”谢鸿溪有些语无伦次,片刻后索性直接问,“怎么……怎么是二位?” 清见亦略抬眼看他,不解道:“不然呢?” “你是苏清见?”谢鸿溪话音一颤,一副大难临头的模样喃喃起来,“你是……你是茂王殿下席下的苏清见……那个首席说客……” 他说罢身子一塌,不远处传来一阵轻乱的脚步声,只见是刘离知带了一众官员过来,看见谢鸿溪,面无表情地避开了他。 “下官方才有事耽搁了,才托了谢大人送书卷来,还请大人、夫人见谅。请问……谢大人这是犯了什么事么?” “都来了,正好。”清见见他过来,搁下了手里的税册简洁地说道,“刘离知,你即刻就把官印缴了,革职待查吧。” 作者有话要说:因为州牧、刺史、太守等官职职能变化很大,争议较多,所以本文的设定是:州守刘离知是兑州最高行政长官,下属有——州守府吏(如长史谢鸿溪等)、各级郡县官员等。 兑州刺史(清见),是朝廷分派去监察兑州上下所有官员的御史,只受御史台管束,可以随意任免州官,负责弹劾官员乱纪,所以苏到任之后实权是大于刘的。 第48章 48 包括谢鸿溪在场的多数人都因此话愣了一愣,谢鸿溪正因被他们撞破行贿吓得瑟瑟发抖,这会儿如释重负地抬起头来,面露不解——明明是他犯事,干嘛要罚刘离知? “我可以服罪,但,想先问一个罪名。”刘离知问这话时面色平静,似乎早已料到这个结局,只是还不知因果。 “这个简单。”清见与刘离知道,“你身为兑州守,不躬身检查账目以致出错,又纵容属下向我行贿,这样够了么?” 说罢,果真让人缴了他的官印。 此时谢鸿溪已让侍从搀了起来,清见转而问他:“谢长史,你自己看过这些账目吗?” “啊?”谢鸿溪怔愣了,“小人当然看过啊,小人还日日研读呢。” “……”清见当众展开书卷,并一手将之举了起来,只见上面竟是一幅丰富多彩的春宫图。 “这不是我的!”看完此图,谢鸿溪惊得跳脚,“这绝对不是我的,我从未见过这图!” 兑州的税务没有问题,但账目出了问题,问题出在计算、记录的官员身上,与高层官员渎职敷衍也有着莫大关系。 谢鸿溪就是其中一环。 而这亦是刘离知想让他看见的东西。 昨日他们撞见谢鸿溪当街猥亵幼女,刘离知遣人与之要税册,想来并非偶然。昨日清见便觉奇怪,他若是想要税册,大可在宴席上要,实在不必拖到谢鸿溪回府之后。 今日他借口有事托谢鸿溪二送税册,故意给了他一个行贿的好时机,设计谢鸿溪、诱导行贿,玩得一手借刀杀人。 “即便是你革了我的职位,此事我亦没有做错。” 待谢鸿溪被人带走,刘离知仍不肯离去,“谢鸿溪的叔公在朝为官,他就算是恶贯满盈,也不会受到惩罚。而我若是直接免了他的官,此后必然遭到他叔公的打击。假手于人,有何不可?” “当然不可。”清见给了他一个解释,“任免下属官员都觉得吃力,可见你软弱不堪,不可为一州之长。” 刘离知听罢冷笑:“说到底你此番针对我,是因为孟姑娘吧?” “你既然知道又何须多问?”清见持书卷敲了敲手掌,叮嘱他道,“回去休息几日,记得少看些春宫。” 这卷春宫是刘离知为了陷害谢鸿溪刻意塞进税册里的,他听罢有些心虚,便不再说下去了。革职待查其实只是走个过场,如他没有其他不妥,很快就能复职。 清见与须叶到兑州的第二月,里京传来消息:老皇帝于卯时驾崩,茂王登基了。 茂王登基之后,废了王妃,立了文皇后,杀了许多近侍,派人送了许多东西到兑州给清见和须叶,是时,二人正在山上摘樱桃吃。 “苏夫人看,还是老身种的樱桃甜吧?” 兑州郊外的小青山上种有许多樱桃,一到春日白茫茫满山樱桃花,春夏交季花落果熟,满树殷红,酸甜可口。兑州的百姓一向热情,街市上须叶只是多看了樱桃一眼,贩果子的杨二婆婆便邀了他们到地里摘樱桃。 山上樱桃压枝低,好似璎珠甚是好看。刘离知抬手摘了个红透的递与须叶,“夫人尝一尝?” “的确甜。”清见替她接了下来,与杨二婆婆赞道,“婆婆的樱桃是人间绝味。” 这已不知是被清见抢走的第几串樱桃了。刘离知忍无可忍:“这是摘与夫人吃的!” “二位大人不必着急。”杨二婆婆笑眯眯地从身后拿出一柄斧子来,“喀嚓”给了树枝一斧子,将挂满了樱桃的枝桠砍了下来,“这,送给苏夫人拿回府里吃!” 须叶将之揽于怀中,蓦的发觉自己有些扛不住,这枝桠简直比思齐还沉…… “我来吧。”刘离知与她道,“上山下山,夫人扛着也不大方便。” 须叶也不是不能扛着樱桃树枝满地乱跑,只是她还没说话,清见即刻过来对刘离知说,“你上一边去。”说罢自她手中接过了樱桃枝。 然后这人硬是将樱桃枝扛下了山。 刚下山不多久,清见便有些气促气喘。刘离知见了从旁挑眉,“苏大人这身体不太行啊。” 清见道:“你扛你不喘?少在这装蒜。” 刘离知与须叶一笑,“不知哪里惹苏大人生气了,我在这仿佛十分不受人待见。” 须叶原在给清见递手巾,听罢刘离知这话亦冲他笑了一笑。刘离知正得意,只见须叶忽而扯住清见的衣襟,把他拉到跟前亲吻起来,吻过之后方才松开了他。 “刘大人还有什么话想与我说么?”须叶拾起手巾,“若是没什么紧要事,话别说太多。” 回府之后,须叶请来算盘算过,遣人给杨二婆婆送去了折合的银子。 她又端来小陶罐,束起衣袖,将磕坏了的樱桃择拣之后装了进去。在汁液甜香中用木勺将之一个个捣烂,撒上压碎的糖,最后封上一层麻布,取来檐上的砖瓦压盖住了陶罐口。 如此只消坐等几日便有樱桃甜酒喝了。 清见在旁静静地看着她忙碌的模样,总觉得怎么也看不够似的。他刚送走里京过来报信的小生,大事终于尘埃落定,他与须叶亦算是混迹其间,偷回了浮生几分如梦般的清闲。 “须叶,我还记得在绣花台时,有一日你的妆容好美。不过那妆你只画了一次,那之后仿佛再没见你画过了。” “什么妆?” 清见笑道,“沈玉舍要迫你承认是不晓的那一日。在鼓楼上,你静静坐在那儿……” 是无思君。因着她的无思君太美,绣花台的花娘亦争相效仿过那妆,可惜总不及她当日那般明艳动人。 不过她与清见成亲之后,便再也没有画过那般耀目的妆了。一来她有意要把不晓与自己割裂开来,二来她总想回到自己与清见初见、二人没有互相伤害时,想把这一段自自己生命之中抹去。 妾引炉灰作黛眉,远山孤鸿不知音。此情未在最恨时,朝起暮落无思君。 可她画无思君时,没有一刻想的不是清见。那时她只想着离清见远些,离他远些,不晓的事便无法伤及到他。 可是他那日还是来了。痴傻了一般,非要挑那时候与她求亲。 “怎么办?”须叶正画远山孤鸿时,忽而垂下手来问他。 清见抬眼望去,黛眉未成,镜中的须叶已然满面泪痕,不知她想到了什么。清见即刻拥她入怀,“怎么了?” 须叶带着哭腔道:“画歪了。” 可镜中的黛眉并没有歪啊?清见不解,自她眉间细细看来,心道或许是有一点点吧,“那咱们不画了。我方才只是随口一提,夫人无论画什么妆都好看的。” 说着清见带着几分内疚地拥她入怀,忽而听见她又在笑。 “?”清见皱眉,“你在玩我?” “不是。”须叶与他坦白,“那日你让花鼓砸了之后,堂中有一阵笑声……是我笑的。” “我知道,听得出来。” “好吧。” 须叶的樱桃罐子又辗转装过了桂枝、冬梅、梨枝。每每安置于小窗前,清见在画堂写字时,一抬首便能瞧见。不过几日,里面的桂枝、冬梅、梨枝,要么成了点心酒酿,要么变成香料,装进他的白桵锦囊、与那张大慈大悲护身符搁在一起。 茂王登基后的第三年,里京传来消息:巽州边境有反贼生事,归今已代表朝廷前去交涉,然已数月未曾归回。 谷梁大夫因分娩难产过世。 这两个消息传至兑州时,恰逢兑州阴雨三日不断绝,风雨无情,熄灭了檐下光影摇曳的竹灯。 第49章 49 皇帝以大朝会的名义,遣人密召了清见回京。 接二人回宫朝觐的车马刚入东门,便逢遇了许多他国来朝的使者、王公,车马缓缓而行,在外护车的侍卫与他们道,“大人夫人,现下东门阻塞不通,恐怕要停一会儿了。” 闻言二人干脆自车上下来,静静观望一行极长的仪仗自长街过去。清见日前着了凉,现下有些发烧,更是让这花里胡哨的彩衣仪仗晃得眼晕。 “是……长岁公主的仪仗。”侍卫首领模样陌生,与清见解释道,“苏大人可能不知,这长岁公主是楼相的长公主,今年方才七岁,这是第一次来京朝觐。” 二人皆因这话呼吸一滞,一并扭头朝载着人的车辇望去——只闻鹿车铜铃清脆作响,一个六七岁的女孩独身坐于其中,小小的身子,重重的头冠,一身如碧玉般金丝飞舞的华裙,柔软乌黑的长发披于身后。 ——“娘亲,昂昂……”“昂昂是什么?”她露出未齐的乳牙,指了指自己的嘴巴,“昂昂,昂昂……” ——“我知道了!爹爹和娘亲也可以长得更——高!”“可是爹爹和娘亲不能再长高了,他们可以远远地看着小兔子长高。”“那小兔子知道吗?”“小兔子……” 一见她的脸,清见登时怔在原地,一脸愕然。 思齐七岁了。思齐的车辇自他们身侧迟缓而过,她略一侧眉,目光自喧嚷的人潮之中绕了一转,落在了他们二人身上。 不过这殊异于他人的目光只停留了片刻,只是片刻,便又向别的地方挪去了。 她目中只有陌生,果然已经忘却。 “你这做爹的,怎么比我这做娘的还舍不下?” “你舍得下,瞧你这脸跟庐山瀑布似的。” “见她过得好我很欣慰罢了。”须叶拭去泪水,抬首道,“况且她不记得才是最好,我们……也不算什么好父母。” 的确,思齐刚三岁就和离,一个混迹青楼,一个带着思齐混迹青楼,实在算不得什么好父母。 思齐的仪仗一过去长街便清静了下来,前路亦再无阻碍。清见打开竹帘子让须叶上车,二人又坐回车内,各自无言良久。 清见闷声咳了一会儿,昏昏沉沉地靠在车壁上,脑子里怎么也抹不去思齐的模样与声音。他似乎总听见思齐笑闹的声音,看见她在庭中追逐蝴蝶。 他们俩生平做过的错事不少,这一件可谓是错中之最。 “到了么?”须叶见清见甚是难受,问了护车侍卫一声,“怎得耽误了这么久?” 马车又停了下来,此刻正在宫门口待命。侍卫与她解释:“苏大人不是京官,我们的车马需得让京官们先行,待他们全都入宫之后方可从此门入内。” 他话刚说到这,就见午门侧飞速走来了几个朝臣,朝臣们以宋伽罗、张雍以为首,皆急急朝车马过来。 二人身着公卿朝服,一路受人拱手,匆忙之间不大理会人。侍卫正要与他们行礼,便先挨了宋伽罗一记质问:“怎么还在这,你们不知时辰的么?” “这……”侍卫目视前方,“可今日入宫的车马太多……” 雍以的侍从赶紧吩咐前面的京官让道,又责侍卫道,“陛下急召苏大人有要事相商,你这孩子当真不知道轻重。” 说罢他掀开竹帘,见病中昏沉的清见正闭目靠在须叶身上,面色并不大好。须叶亦满脸疲惫,“清见有些不大舒坦,劳烦张大人代请一位大夫。” “快去请吴洵立吴大夫。”雍以与身边的小生道,“请他到议政偏殿候着,告诉他苏大人回来了。” 车马自午门侧门入了内宫,过了门楼,可见古柏枝遒叶茂,朱墙绿瓦连绵不断。须叶低眉,用手指轻轻抚着清见的脸颊,他此刻额头滚烫、嘴唇乌青,怕是难受得紧。 幸而很快便到了议政殿前。 清见在殿内觐见,须叶立身殿外。她原想陪在清见左右,然给他诊脉的吴洵立将她拦了下来,道:“谷梁与我留过一个方子,可缓苏大人心疾。只是他如今的情况的确不好,还是以静养为主,汤药也切记不可断。” 须叶与他道了声多谢。 洵立局促地沉默着,方才便是一副想问她什么的样子。须叶只好不再去想清见,问他:“吴大夫有什么事么?” “草乌子与我说……”洵立说到这顿了一顿,“当日谷梁是为求苏大人保我一命才来里京的,是不是?” “是。”须叶坦白。 得了她的肯定,洵立愈发神伤了。须叶不知他们二人之间有过什么问题,无法宽解一二,只是问:“孩子如何了?” 谷梁与他的孩子。 “她走之后,也没能保住。”洵立话音一颤,目中含泪,“我的医术总不及她。” “吴大夫请节哀。” 须叶一向不太善于宽解他人,若此刻换作是清见,必然有许多慰藉的话说给洵立,可她却只有这么一句。 或许是因为见过谷梁前世的结局,觉得她本该如那时一样行医云游,好不逍遥。可须叶也明白,谷梁与濛女、齐祎不同,她大抵早已做过选择。 洵立颔首,与她道谢之后便告辞了。 不过多时,议政殿内亦清静了,几个身着朝服的重臣一一走了出来,神色都不大好。人皆散去,须叶方才带着多暮进到殿内,只见清见与宋伽罗还在说话。 “须叶。”清见远远就看见了她,“让你等久了,这里还有些琐事。” 清见一见她来,精神明显好了几分。“那我便先告辞了。”宋伽罗在旁道,“苏大人决定好了何时启程托人告知一声就是。” 说罢便走了。 “这么快就要启程回兑州去?”须叶望向清见,迟疑道,“可是思齐兴许要在京中停留几日,我们……” 说真的她很想再去看一眼。 不与思齐见面,只是远远看她一眼而已。 她近来有些明白齐祎的感受。这个时候,即便是多看思齐一眼也好,三年以来她迫切地想知道思齐的状况,有时候梦里抱着她,只觉得轻飘飘的好像什么都没有一样。 “须叶……”清见趁她不注意,偷换了两个字。 “须叶。”清见认真地凝视着她,“你先答应我一件事,好不好?” 他已好久没有唤过她“须叶”,夫人,夫人,这两个字分明都喊惯了,这时候换作“须叶”,忽而莫名其妙地拉开了许多距离。 须叶觉得有些猫腻,“你想做什么?” “没什么。”清见心虚地笑了笑,“我先答应你去看思齐,你也得答应我……在阿姐家中住上一段时日。” 这人说话时常说一半藏一半,大概是做说客的老毛病了。 “还有呢?” “还有则是……”他沉吟片刻后终于和盘托出,“我需得去巽州一趟。” “数月前巽州便闹起来了。起初说是大旱,百姓恐来年颗粒无收闹了要造反,死伤无数。朝廷即刻拨去粮食,且让苑归今去巽州督察分粮,然他这一去之后便断了音信,至今巽州如何,无人得知。” 宋湮说罢转头问清见,“我说清见啊,巽州凶险,你是真的打算要去?” 他说话时丝毫没注意到大家神色不悦,行意更是提醒了他多次,让他不要再说了。 须叶与清见方因这事吵过,二人在议政殿外不欢而散,至今没搭理对方。清见回来之后便独自在屋内喝药,喝完了往榻上一躺开始装死。 “当然要去。”趁这时候大家都在,清见诈尸般答了宋湮一句,“时间紧迫,星夜便会启程。” 须叶沉着脸起身走人了。 清见并不知自己算是得逞还是失策,只是瞧着她离去的背影,脑中浮现出她向自己走来的每一步,每一步,他都记得。 绣花台里,须叶拾起白桵锦囊走到他面前骄矜一笑,“苏大人请留步。” 九木城中,她揭开遮去了半张脸的斗笠,问他:“你怎么总喜欢往人家刀口上撞?” “你先睡一会儿,接下来的事交给我。” “你回来了?” “其实你没空来寻我的时候,只消说一声就好了,我总是可以来找你的。” “我们成亲吧。” “既然天命叫咱们无需介意吉时,那咱们今晚就成亲吧。” “其实我已然倦了。”议政殿外,须叶与他道,“日夜都要为你的一举一动悬心,而你一向是随心所欲、毫无忌惮,我觉得很是疲累。” 十二年春秋相伴,到今日他执意孤身驱车前往巽州,他们之间存在的问题始终都没有解决。 第50章 50 巽州之乱源于巽州百姓。巽州守赵慬是个心思简单的武官,平乱时以武力镇压,羁押了不少百姓。清见抵达巽州时,接待他的并不是赵慬,而是巽州刺史孙江棠。 此时清见已昏沉了好些天,孙江棠将他安置在刺史府,并请了大夫过来替他看诊,态度极为温和。 “苏大人可知道现下巽州的情况?”大抵知他曾是巽州刺史,孙江棠并不避讳告知他实情,“巽州所有百姓难以维持生计,面临的是大饥.荒,已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了。” “苑归今在哪?”清见直切主题。 孙江棠什么都不隐瞒,唯独提及归今时转了话题,“巽州不比兑州,巽州什么都没有。” 说来好玩,清见有一种自己在与白豆对话的错觉。他遂又重新问了一遍,“苑归今还活着吗?朝廷拨来的粮食如何了?” 孙江棠听完扯着嘴角轻蔑一笑,“苏大人还是好生养着吧。” 说完他一招手,让人关闭了房门。 在里京时清见便猜到了。这次巽州的叛乱多半与州官有关,百姓闹事只是一个幌子。 事实上,以孙江棠为首的州官扣押了归今,将骗到手的粮食作以军用,预备着造反自立。那日议政殿内商议决策时,大多朝臣都劝谏皇帝下令将叛乱的百姓全部诛杀,以正天威。 可诛杀被挑唆的百姓,灭掉一部分不知情的火苗,于纵火之人无何伤害。 巽州刺史府是清见与须叶住了三年的地方。 思齐在此发出第一声啼哭、踏出第一步,他与须叶无数个日夜在此缠绵悱恻,庭院中落叶深深,春风秋月,无一不熟悉。 那些没有变更的往昔,旖旎春光中的欢声笑语,一直在此存活着。他抬眼一望,就能看见他们,他,须叶,思齐,三个毫无血缘又肌肤相亲的人。 不得不说那三年是他人生中最好的三年。 “苏大人。”传话的小生说话极为客气,“我们孙大人办了宴会,要宴请几位重客,请您也务必到场。” 清见虽不至于抽把刀让孙江棠血溅当场,但这人用心歹毒,让好些无辜之人因此而死,且还扣押着归今,和他一起吃饭多半没啥胃口。 只是孙江棠观察了他几日,似乎有意拉他入伙。这一宴会有其他参与者出面,若是可以再挖掘一些东西,他这一行也不亏。 清见于是应下了。 谷梁给的凝神丹还有最后一粒,足以让他精神集中、呼吸顺畅地度过两个时辰。他近来病得迷迷糊糊,判断与应变力骤减,若不靠此药恐怕难以应付孙江棠。 宴席摆在刺史府中庭,一共十四席。席上既有清见熟悉的面孔,亦有他从未见过的州官,看过之后,最终他的目光落在了自己对面的空席之上。 这席位自他来时便空着,案上有菜食,但人一直不见。从这席位往东数三个,坐着的是朝臣夏循,此人曾与清见一齐在御史台供职,不过茂王登基之后,他被以魏弥七为首的旧党排挤得厉害,屡遭皇帝贬斥。 “一别数年,想不到在这见到苏大人了。”夏循笑道,“苏大人可还康健么?” 每每被人这么问,清见都觉得自己和半百老头一样,还得逢迎一句:“托福托福,夏大人身体也还好吧?” “不敢不好啊!承蒙苏大人关心啦……欸,你刚从兑州过来的吧?” “怎么?” 夏循咂了咂嘴:“去年与友人二三到兑州游玩,至今还记得兑州肉圆子的味道。” “你看,来兑州也不说一声。”清见摇扇叹笑,“早说了那可不给你管够。”说着他指向那张空席问夏循,“说来这人是哪里的官,怎么到现在还没到?” “苏大人不知道吧?”夏循的模样很是神秘,“这次孙大人做了万全准备,你就等着看吧。” 里京的朝臣就是如此,说了十句也没一句有用的。 清见无话可说。夏循接着又与他挤眉弄眼:“听说一会儿开宴还有歌舞呢。” 果真只是稍时,竹笛清越之声便传了出来。歌女随着音律轻轻哼唱《诗经》道:出其东门,有女如云。虽则如云,匪我思存。 出其闉阇,有女如荼。虽则如荼,匪我思且。 曲初所奏所唱都只是单音,片刻之间,琵琶声渐次伴随竹笛而出,两相纠缠。两音短暂相谐之后,竹笛渐弱转为伴奏,琵琶占了主调,浑身光华、恍如神女的女子亦在这时赤足云袖而来,着无思君之妆,好似踏着白云一般停在了中间。 清见的笑容也滞在了脸上。 “哟,苏清见,孟须叶。”另一个叫清见头疼的声音传了过来,“这倒是奇了。”他说着自外入内,在众人的注视之下坐到了那张空席上。 是尹戍安。三年前,在甯兮阁布下箭阵试图把梁茂二党一锅端了的尹戍安。 清见不知他想说的是“奇了”还是“齐了”,也不愿去想会如何怎样,他只是望着不该出现在这里的须叶,脑子里嗡嗡作响。 “咳。”见状,孙江棠赶紧走到正席,与众人道,“诸公,相信大家多都认识来自犀疆的尹将军吧?他这一次来助我们巽州百姓脱离苦海,可谓是费了很大一番周折……对了,近日我还有幸得了一大助力——里京第一说客,苏大人。二位之前虽有嫌隙,但今日共聚一堂,我提议大家一醉泯恩仇。” “好笑。”尹戍安的目光始终没有脱离须叶,“是恩是仇,哪里是一杯酒能解开的?” “那便不必强解了。”须叶的神色,加之无思君的冷冽,显得很是漠然。 尹戍安没有想要罢休的意思,他走到清见面前停了停,又在须叶身侧停了停,将这两人反复打量之后与孙江棠道:“如果你不想惨败,这两个人必须死。”说着他望向清见,“三年前的账正好今日一齐算了,你们既然落在了老子手里,就不要想活着离开这里。” 须叶来时亦没想过要活着离开,她只是来赴与清见“死生契阔”的约。 “我已答应留下,放她走。”清见即刻对孙江棠道,“既要先取两州,控制两州百姓生事,你便需要一个说客。” 孙江棠虽得了尹戍安的武力支持,然对内却打着正义之师的旗号,以控制激化百姓与执政的矛盾,先取巽州及旁边的坎州,再缓缓扩大地界,那么他必然是需要清见来替他说服民众和州官的。 犀疆与孙江棠之间,说不清是谁利用谁,孙江棠对尹戍安并非完全信任,所以才会试图拉清见入伙与之相抗衡。 尹戍安笑了:“说客?真是笑话。取一城池对老子来讲不废吹灰之力,还需要什么狗屁说客?” “喝了些酒大家也都累了。这样吧,诸公先在刺史府好生休息……”孙江棠开始打起了圆场,“有什么事明日再说。” 于是十四席皆散。 清见看着须叶,须叶看着小窗。 “为什么来?”清见问。 他已无法、无力阻止须叶以身犯险,就像须叶无法阻止他孤身来巽州一样。明知巽州是个死劫,他俩还是双双投上门来了。 此前他尽量不去想须叶,是因为已抱了必死的决心。从谷梁的死讯传到兑州的那一刻起,他就知道自己活不长久了。他知道,须叶必然也知道,所以回京之后她寸步不离地守着,不肯松懈一点。 “我来陪你保住巽州。”须叶说。 他们之间最大的问题就是——都自认为自己所作的决定是最明智、最利于全局的。 所以前世须叶失子之后,原本该陪着她一同承受这一切的清见,没有去主动修复他俩的感情。 所以今生别馆设局之后,分明可以陪着须叶直到苏醒的清见,留下一封和离书默默走人,以为如此就可以减少对她的伤害。 然而事实证明,他俩的选择都挺烂的。 清见告诉她:“你原不用来。你不来,我只消再拖几日,等到宋伽罗说服了皇帝,朝廷的兵马到了巽州,一切就都可解决了。” “那你呢?”须叶问他,“你预设中你的结局,是怎样?” “我会比病死要死得稍微快一点。不过这样……至少你不用再眼看着我如前世一样,也不必再经历一次精神折磨。” “那你预设中的我呢?”须叶平静地问。 清见将她搂于怀中,道:“虽然之后就不大关我事了,不过……你会不会愿意到楼相去?” “也许吧。”须叶向他坦白,“毕竟思齐在楼相,或许我会去楼相瞧一瞧她。我总想着待她出嫁的那一日,瞧一瞧会是谁带走了咱们的思齐。” 清见不由展颜,“不去瞧一瞧连澈?” “……那时你见他与我一同策马,是不是很生气?”须叶一直想问他这话来着,今日算是终于逮到机会了,“我还记得那天看你的神色,真的很……很难形容。” 清见却嘴硬道:“为何要生气?大丈夫光明坦荡,完全不会那么小气。”虽然这事他的确记了很多年,且每一回想起时都会上头。 他不能策马,他此生此世都不能像连澈那般,带着须叶纵意驰骋。 “清见……”须叶轻轻吻他下颌,“对不起,那次是我故意气你的。” “在议政殿外说的也都是气话。我不会嫌你烦,不会觉得照顾你是一件苦差事,不会觉得与你共度余生会痛苦。” 须叶凝视着他的双目,“如果这个世上没有你,我才会觉得我独自生活的每一日、每一刻都是折磨。” 清见听罢这话,便极想回到那一日——他看着连澈与须叶策马的背影与他擦肩而过时,若是他后来没有去寻须叶,而是漠然走开,如和离书所说那样各自安好不念,是不是会好一些? 无奈凝神丹药效一过,他便又昏沉起来,“夫人……没有任何对不起我的,我亦愿意能多在一日,便多在一日,让你不那么孤寂……” 他发现须叶在流泪。 “清见,你还记得咱们存在这儿的桂枝酿么?”她说。 桂枝酿,很多年前他们一起做的。 须叶这话一出口,心有灵犀一般,清见很快知道她想做什么了。她的决定让清见极度矛盾,他既觉得这主意很好,又觉得这主意差极了,他是既想要帮她一把,又想要阻止她继续做下去。 残存的理智,冲动的爱意,在风中动摇着的烛火,都在剧烈的矛盾中存在。 可是最终,他点了点头。 夜深了,二人执手立在满庭酒香里。清见因着了凉风有些咳嗽,不过没关系,须叶端着一盏照得自己面色红润的灯烛,与他笑道:“苏清见,孟须叶。茝兰相思,结发同心。愿与卿同入梦,春秋三千载,长祈毋别离。” 清见听罢亦温和地笑了笑,接着她的话说了下去,“吾浮生二十余载,识夫人于万千之中,深以为幸。愿以余生相托委累夫人,此情两不相负。” 尔后须叶将灯烛一放,火舌随即一拥而起。 茂帝三年,巽州刺史府失火,府中所有官吏无一幸免于难。 作者有话要说:!还没完 第51章 51 巽州,日下,大朝贡之后。 听闻孟家主母分娩,产下一个水灵好看的女婴,起名为须叶。是日晴空万里,春意盎然。 里京,日下,大朝贡之后。 陈献与一众参与了朝贡的官员并行而上,一齐到城西去吃酒席。说是苏家小公子满三岁了,又恰逢大朝贡收尾,苏大人便宴请了不少同僚过去饮酒作乐。 酒足饭饱之后,一众同僚皆忙着去吟诗作对,而陈献性子冷清不愿去凑热闹,便独身一人在庭中闲逛起来。逛着逛着,叫他发觉一个三岁小童正在一边鼓捣笔墨,且模样认真,玩得不亦乐乎。 “小公子,你在画什么?”他好奇生问。 眸子清朗如月华的小公子,小手一挥,拿褚褐画出了几个像模像样的圆圈,五彩斑斓,颇为惹人注意。 小公子没搭理他。 小须叶四岁时与从姊尧姑娘在庭间玩泥巴,玩得好好的,头顶的树冠之间突然“吧嗒”一声,掉下了一条小蛇来。 这小蛇正巧落在须叶跟前,却将一旁的尧姑娘吓得面色发白、浑身发颤,缩成一团不敢妄动。她年岁要稍长些,口中颤颤巍巍喊道:“来人啊——来人——救救命——” 尧姑娘话音刚落,小须叶嘻嘻一声便走上前去,伸手将那蛇拿了起来。 一众赶来的大人瑟瑟发抖。 “姐姐不怕。”她拿着蛇站在远处,笑眯眯地解释道,“我拿住它了,这下子它不会咬到你了。” 母亲发现,小须叶最近经常这样吓人。 例如去年在巽州都护府作客时,母亲自己失了方向,是连路都还走不稳的小须叶牵着她的手带着她一步步走回了中堂去。好像这小姑娘对那儿很熟一样。 “你想得太多了。”须叶她爹却说,“她还这么小,哪里懂得害怕?” 她懂得的,且她有一样极怕的东西。 他们每每路过巽州刺史府时,小须叶都会不自觉地抓紧母亲的衣袖,似乎有些刻意规避。问她怎么回事,她又说不清楚是怎么回事,只指着那门口的石狮子,说:“好凶……好凶……” 那石狮子张牙舞爪,总会叫须叶害怕。 不过这亦只是她人生之中的小插曲而已。这样的恐惧最终随着她年龄的增长而逐渐消失,她五岁时,便敢于去刺史府门口摸摸它的头,摸摸它的背,甚至于绕到后面扯扯它的尾巴,作风很是嚣张。 母亲再问她时,她只道:“我不怕。我那时候只是装得很害怕的样子,逗你们笑笑罢了。” “哦,原来是这样啊。”母亲意味深长地笑了,“我家须叶原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女孩子,以后还不知会花落谁家,折腾别人去。” “……”小须叶忽而被噎得说不出话来,良久,方才道,“我又不嫁别人。” 母亲听罢哈哈大笑。 夫子来了。 近来夫子总爱迟到。他每每来时还满脸不爽,也不知是不是受了什么刺激。 “把书关上,背书吧。”他往七岁的小公子面前一坐,沉下脸来说道,“这书是需得认真背的。” 眼前是一本《山海经》,字数太多尚且不言,生僻字更是比比皆是。然而人尽皆知,七岁的孩子又能背多少诗书呢?连文义都不大通的孩子,大抵也只是记下字音,苦苦吟诵罢了。 小公子却大方地问夫子:“先生,背多少篇?” “自然是能背多少篇就背多少篇。”夫子捻须,心道你今日还能背完不成? 于是乎,小公子扫了一眼书卷,用稚嫩的童声背道:“南山经之首,曰山。其首曰招摇之山,临于西海之上,多桂,多金玉。有草焉,其状如韭而青华,其名曰祝馀,食之不饥。有木焉,其状如榖而黑理,其华四照。其名曰迷榖,佩之不迷。有兽焉,其状如禺而白耳,伏行人走,其名曰狌狌,食之善走。丽麂之水出焉,而西流注于海,其中多育沛,佩之无瘕疾。又东三百里,曰堂庭之山。多棪木,多白猿,多水玉,多黄金……” 三刻钟之后,他还在背:“北山经之首,曰单狐之山。多机木,其上多华草。逢漨水出焉,而西流注于泑水,其中多芘石文石。又北二百五十里,曰求如之山,其上多玉,无草木。滑水出焉,而西流注于诸之水。其中多滑鱼。其状如鱓,赤背,其音如梧,食之已疣。其中多水马,其状如马……” 是时,夫子已被他惊得睁大了双目,差点没把茶盏给打碎了。 这日课毕之后,夫子诚诚恳恳地与苏家请辞,说:“这孩子日后必成奇才!在下唯恐耽误公子前程,还请二位为他另寻造诣更高的先生传授知识吧!” 此刻小公子正立身不远处,换上一幅小人得志的神情,将一卷《山海经》放至手心打转。 马车里,孟父从身后掏出一根毒箭,正要开口说出自己的计划,只见眼前的小须叶也不知从哪里掏出了一把匕首来。 孟父还在震惊时,又见她拿了毒箭,趁马贼不注意时往他腿上戳了一个口子,叫那马贼即刻因蛇毒晕厥倒地。孟父孟母冷汗直冒,须叶力气太小,以致那毒液进入不深,但足够他们从马贼手里逃脱。 “好孩子。别怕,别怕啊。”孟母抱着小须叶,叫车夫快走。 “等等。”小须叶开口了。 她说完,举着手里的匕首走到马贼旁,往他身上又补了几刀。 到须叶及笄礼之后,便渐而有了许多官宦人家过来提亲。她却是从小性子冷淡一些,母亲问时,她也不说同意,或是不同意,只是说:“阿娘,请容我再等一等。” 等一等,要等什么呢? 母亲想不明白,然这孩子自幼便是古灵精怪的性子,拿不清她又想了什么。 须叶及笄之后,父亲、叔父回京城做生意,于是乎举家搬回了里京。离里京遥遥,便可瞧见那东门小楼,灯火默默连成了一片。 “须叶,一会儿让阿娘带你去小楼上买冬糖吃去。” “不去。”须叶答。 她不去小楼。 像是在避开什么一样。 官府发了新政,凡男子二十岁不娶妻、女子十七岁不出阁的,每年需多征税额。 一时间,里京上下敲锣打鼓,连日都是喜事。须叶在泛黄的纸上写下“十七”二字,十七之上,是一串渐次减少的数字:十六、十五、十四…… 她一岁时,勉强抓着笔划了一,此后每年记一次,年年如此。 十七个数字,代表着与他分离的一十七年。 一转眼,便又到了雨季。里京的雨季比巽州稍晚一些,人们也稍稍迟钝些,每当雨来,许多忘记备伞的行人都往小楼挤。小楼里装满了浑身沾湿的人。 “小姐真聪明,如何知道今日会下雨?”墨意支着伞问她。 须叶微微一笑,望向那座小楼。 一时间却无言了。 这也怪不得她,她的心智已然垂垂老矣,不再有青葱少女时的期待。 去不去小楼,见到的人会不会是他,从前的悸动会不会存在,仿佛已经不那么重要了。犹记得那时候在庭院中,问过他:“还会去小楼看雨吗?” 他说不去。 可是,即便是再远远见他一面,一眼,也是好的。 那就最后一眼,就此别过。 “墨意,我想上去瞧一瞧。” * 想不到吧? 须叶心下惴惴,鼓起勇气往那扇小窗走去,她一路步履慢慢,却根本没见着那个应当在此时此刻出现在这儿的身影。 那个穿着鹊灰里衫,用花梨木簪束发的身影。 那个原本会转过身来,与她微笑的身影。 没有。 他果真言而有信没有出现,要给彼此人生新的开始,不再像前世那般痛苦纠缠。反倒是她忍不住,过来扑了个空。 “小姐,您上来瞧什么?” “瞧一个人。” “是约好见面的人么?” “是约好不见的人。” “那……您干嘛要落泪?反正也是见不着面的人了,咱们不见他也罢。” “小姐别哭了…… “小姐您看,外面又有新嫁娘了,是个多么好看的女子呀! “小姐……?” 墨意还未来得及阻她,眼前的须叶便忽然间快步下了楼去,穿过如波浪一般翻涌的人群,穿过滴答滴答的细雨,穿过十七年的光阴,穿过一切阻隔……停在了那个人面前。 那是个策马而来的清俊男子,正拉着缰绳,几乎是同时笑意璀璨地朝她伸出了手去。 “夫人,来!” 好似有什么默契一般,穿行而来的须叶搭着他的手一跃上马,去到了他怀中。这一瞬之间,骏马狂奔过市,他二人的衣带也随风翻飞,如一道狭影般驰骋而过。 将是彼此最好的时光。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看到这里。虽然这个故事并不是那么的完美,但是私心里真的很偏爱它。 等以后心态不浮躁了,会重新修改的。我默默滚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