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婚礼 六月,川源市刚入夏,湛蓝的天空流飘过一缕薄冰般的云絮。 “当,当,当——”教堂钟声响起,浑厚悠远,嗡嗡余韵与唱诗班的歌声交织相融,为这场万众瞩目的盛大婚礼伴奏。 庭院里早已挤满各路媒体,长.枪短炮,严阵以待。作为始终处在风口浪尖的人物,圣衡珠宝集团新任董事长原辞声结婚,自然是轰动全国的大新闻。 年初,老董事长原正业骤然病逝,群龙无首之际,当时还是少东家的原辞声回国,以铁血手腕攘外安内,一举成为商界最年轻的神话,引得无数豪门千金倾慕不已。 只可惜原辞声是个教科书级的资本巨鳄,满心满眼唯有为原家产业开疆拓土。相比有血有肉的活人,他更像专为驾驭这座珠宝王国而生的冷酷利器。 所以,纵使追求者众多,他却全都不放在眼中,永远拒人于千里之外。 就这样,董事长夫人之位始终悬而未决,众说纷纭。直到上个月,原辞声接受《财富天下》采访,主持人问他近期有什么规划,他倒好,只字不谈企业战略,只轻描淡写表示自己即将结婚。 这消息一出,无啻于石破天惊。外界真的无法想象,究竟是哪家大小姐能一举拿下原辞声这样的人,甚至让他在如此重要的高层访谈中,亲口说出想要结婚的决定。 “终于来了!” 骚动的人群霎时安静下来,继而更加沸腾。只见雕花铁门外,一支豪车车队缓缓停下,为首的谢尔比眼镜蛇戴托纳跑车的车门打开,里面缓步走下一个身穿漆黑燕尾服的青年。 他略扬起脸,向无数对准他的镜头,露出一个浅淡的微笑。 笑容与姿势维持了足足三秒,多好的抓拍时机。可媒体们好像突然集体失忆,忘了自己的工作任务,全都呆呆地看着他,按在快门上的手指一动不动。 这就是原辞声。 尽管这半年里他频频出现在各大电视媒体,可真在现实中亲眼见到那张脸,众人还是不由为那惊人的美貌深感震撼。 镁光灯闪成一片银白光河。原辞声优雅侧身,微微弯腰,邀请舞伴般伸出右手。 稍顷,车厢里探出一只白净细瘦的手,许是紧张的缘故,手指都在不停颤抖。原辞声将它轻轻握住,另一只手挡在车门上沿,绅士又温柔地迎出他的新娘。 所有人都愣住了。 走上红毯的“新娘”,根本不是想象中高贵美丽的天鹅公主,而是一个瘦瘦高高的青年。模样倒还算清秀,只是他眼含惶惑,姿态拘束,通身毫无半分世家子弟的派头,显得与这场豪华奢美的婚礼极为格格不入。 “我天,真的假的啊?” “搞了半天……原辞声娶了个男老婆?” “新娘什么来头啊?难道背景比原家还厉害?” “已经有人扒出来了,新娘压根没背景,就一刚毕业的普通大学生。而且家庭条件一般,学费全靠兼职和奖学金。” “这……原辞声图啥啊?他这种利益至上的生意人,怎么可能娶个一无所有的穷学生。” “谁知道呢。可能原辞声动了凡心,真的很爱他吧。” 在场媒体老师咬了好半天耳朵,最后只得出个“因为爱情”的结论。世界之大无奇不有,看来男版灰姑娘也不纯粹是天方夜谭。 新人已经步入教堂。那青年嘴唇紧抿,眼睛睁得很圆,似是太过紧张的缘故,连睫毛都不敢眨一下。 虽然穿着高级礼服,但根本无法掩饰僵硬与局促。他的每个动作都是那么小心,呼吸也很慎重,好像生怕在仪式上出现一丁点儿差错。 望着他拘谨地挽着原辞声胳膊的背影,所有人脑海里不由浮现出鲜明的对比—— 耀眼夺目的孔雀身边,怯生生地跟了一只小灰麻雀。 * 阳光更加热烈,穿透教堂四面的玻璃花窗,晕散成五彩缤纷的光屑,洒落在红毯尽端的祭坛上。 何惊年站在那儿,保持端庄优美的站姿,不能动也不敢动。尽管有身孕后他特别容易累,却也不得不逼迫自己努力坚持。 周围的声音他已经听不太清,管风琴的乐声与牧师的致词交杂,仿佛浑浊的水流倒灌进耳朵,在鼓膜上震荡出细小的锐痛。 不过没关系。仪式前,原辞声已经让人带自己排练了很多遍。所以,就算听不见牧师的指示,他也能按部就班,做到每个环节都完美无缺。 “我愿意。” 世界一瞬静默,他听见原辞声的声音,清晰悦耳。 轮到他时,他张开唇,也说出那三个字。 世界再次陷入杂声,他听不见自己的声音。 终于到交换戒指的环节,何惊年刚要转身,不料浑身紧绷久了,腰疼腿麻,差点一个趔趄,紧张得他心都要蹦出来。幸好原辞声及时伸出手,稳稳扶住了他。 何惊年抬起头,撞进那双冷冰冰的深绿眼眸。明明是那么美的眸子,此刻却如人偶无机质的玻璃眼,森然注视着他。 整个人像跌进冰窖,彻底冷了下来。 他果然生气了,何惊年想。 这样的眼神并不是第一次见。一夜荒唐后,他也是用这样的眼神看自己,冷酷、空洞、漠然,仿佛在看世界上最卑贱可鄙的东西。 “第一次出卖自己就接这种生意,胆子真够大的。”他下床,洗了很久的澡。出来的时候已经重新换上一丝不苟的正装,身上还散发着淡淡的消毒水味。 走之前,他甩下一张银行卡,丢在枕头旁边。自己想分辨,却根本挤不出一个字。自己被他生生折腾一整夜,身体像被野兽撕裂碾碎,太痛了,痛得未能张口,就已是满脸眼泪。 手掌被牵起的感觉拉回了何惊年的意识,原辞声正在给他戴戒指,钻石光泽璀璨,一如美好的宣誓与承诺。然后,他握住原辞声的手,为他佩戴戒指。 即便此刻,原辞声都没有摘下手套。也难怪,原辞声爱干净,本就厌恶与人接触,更别提对象是他了。 于是,何惊年尽可能快地松开了手,但原辞声脸上还是闪过一丝不快。这缕一闪而逝的微表情是锋利的刀片,迅速在心上划下一道血口子。 何惊年闭了闭眼,告诫自己别多想,要知足。 大学毕业后,他花了很大努力才入职圣衡设计部。这款戒指是他的第一件作品,并且有幸成为圣衡近期最重要的企划“六月花嫁”的主打产品。现在,甚至还变成他和原辞声的结婚对戒,多好。 朱诺,他用罗马神话中天后的名字给它命名。June的语源从Juno而来,传说六月结婚,新郎幸福、新娘快乐,正合朱诺的宣传语—— 以心印.心,心心不异。愿如此戒,朝夕不离。 “现在,新郎可以亲吻新娘了。”牧师微笑。 这是未曾排练的环节,何惊年像失去指令代码的机器人,僵立原地。落在旁人眼中,倒真是个等待被爱人拥入怀中的羞涩新娘了。 眼前覆落阴影,原辞声倾身下来,握紧他的肩膀,吻住他的嘴唇。 无数白玫瑰花瓣从穹顶洒落,花雨烂漫,将浪漫氛围烘托极致。 只有何惊年知道,嘴唇上传来的尖锐痛感,还有快把自己肩膀攥碎的失控力度,才是这枚吻的本质。 毫无爱意,毫无怜悯,满满充斥着的,只有原辞声对他的抗拒与厌恶。 仪式结束,两人十指紧扣,并肩走向教堂外的灿烂天光。 * 防窥车窗玻璃隔绝了所有视线,原辞声这才慢条斯理地摘下婚戒,换上一副崭新的手套。 “阿耳戈斯呢?” 金秘书打开珠宝盒,黑天鹅绒衬垫上躺着一枚祖母绿戒指,静静散发着妖冶火彩,美轮美奂。 原辞声把阿耳戈斯重新戴回右手大拇指,面色稍霁。余光里,何惊年正直直盯着自己的手。这个人平时总是半低着头,很少主动看自己。他不由奇怪,淡淡出声问:“怎么了?” 何惊年如梦初醒般瑟缩了一下,收回视线,摇摇头。 这是继那天晚上之后,自己第一次看见他的手。彼时,他的手是野兽的利爪,强劲有力,沾满暗昧的水液。现在,他的手却干净得如同白蜡,尤胜精雕细刻的艺术品。 但无论怎样,这双手再不会像当初的小少爷那样,充满仁慈与善意地伸向自己。什么都变了,只有阿耳戈斯光彩如初,美丽依旧。 * 车盘旋而上,驶向睿山御庭——川源市寸土寸金的顶级别墅区。何惊年悄悄望了眼窗外,四周青翠绵延,一栋栋花园别墅散落其间,沐浴着景观灯的柔光。 但风景再漂亮,何惊年也不敢多看,他加快脚步,跟着金秘书走进别墅。 “夫人,这里就是您的房间,请您稍事休息,一会儿原董还有要事与您相商。”金秘书欠了欠身,礼貌告辞。 房间宽敞豪华,家具摆设比俄罗斯宫廷电影里的更精美。何惊年犹豫了会儿,小心翼翼地坐下。其实,若不是他快累得撑不住,他本不愿碰这里的任何一件东西。 婚礼前,金秘书曾带他来过这儿。参观完一圈后,金秘书让他在书房等待片刻,原辞声还有一些现场细节要和他确认。 他就在那儿等着,可等了很久,原辞声一直没来。百无聊赖之际,他的注意力被桌上造型奇妙的金属镇纸吸引,忍不住伸出指尖碰了一下。好巧不巧,原辞声在这时推门进来,不等他道歉,就一声不吭地把镇纸扔进了垃圾桶。 “咚。” 回想起镇纸落下的沉重声响,他的脸就像被打了一巴掌,火辣辣地发烫。 又过了好一会儿,原辞声还是没出现。有了之前的教训,何惊年只敢挨一半的椅面,不敢去靠椅背,整个人越发疲倦困怠,小腹也隐约有些不适。 他身体本来就弱,怀孕又发现得晚,去医院检查的时候已经一个多月了,而头三个月又是最关键的时期,对宝宝很重要。 靠门的衣帽架上挂着一个背包,那是他的行李。昨天,金秘书来到他家,协助他一起整理。看着他忙前忙后,金秘书劝他不要浪费时间,原辞声不可能容忍这些东西进家门,到时候全都会为他准备新的。 末了,他只收拾出证件之类的必需品,一个背包绰绰有余。现在想来,每次辗转漂泊时,他好像都没几件东西可带。 不要紧。 何惊年从包里取出一个随身听,这是他最珍贵的宝物,只要有这个就够了。 戴上耳机,熟悉的少年声线如同清泉,缓缓流淌进心里,温柔抚平所有褶皱。 小少爷真好,何惊年弯了弯嘴角。这些年来,自己每每遇到痛苦伤心的事情,都是靠小少爷才撑过去的。如果没有小少爷,自己恐怕早就丧失了努力的勇气。 “笃笃笃。” 规律的敲门声。 何惊年收好随身听,“请进。” 原辞声开门而入。何惊年以为他晚上在家总该像正常人一样,换上舒适的居家服,谁知他还是一身正装,头发梳得纹丝不乱,手套也重新换了一副。 “可以开始了吗?”原辞声抱着一叠文件在桌边坐下。 何惊年点点头,接过他递过来的合同。 “先看一遍,不清楚的问。” 何惊年垂下眼,黑纸白字,条条分明。原辞声亲自拟的合同当然滴水不漏,怎么可能不清楚。 尤其是最后一条—— 孩子出生后,甲方须支付乙方抚恤金五千万元整。钱款到账后,乙方须主动离开,从此不能再在甲方面前出现。 -------------------- 作者有话要说: 下本开《恶魔掌心的盲眼病美人[重生]》,求收藏和作者收藏呀~ 文案: 【病弱美丽小瞎子×纯情忠犬恶魔】【年上&体型差】【两世双洁】 楚夭寻天生一双琉璃眼,可惜是个双目失明的病美人,如琼苞雪枝,一碰就碎。 在楚家,他活得就像一个会呼吸的美丽人偶,乖巧安静,任人摆布。 甚至,在快死的时候,还要被榨尽最后一点利用价值—— 为使楚家能获得高达千亿的巨额注资,他被迫嫁给被人们惧称为恶魔的百里明,成为这个比自己年长十几岁的男人的小妻子。 * 死后,楚夭寻魂魄飘荡,看见楚家照样歌舞升平。 他的家人们嗤笑:“死就死了,小东西也算物尽其用。” 谁料没过多久,风光正盛的楚家一夜破产,楚家人死的死疯的疯,无一幸免。 墓园里,阴森俊美的男人看着他的棺木被沉进深坑,轻声说:“事情都了结了,我终于可以来陪你。” 言毕,一跃而下。 这个男人,正是连碰都不愿碰自己一下的丈夫,印象里冷酷寡言的恶魔百里明。 * 重生一世,楚夭寻决定真正为自己而活。 他把握住该得的一切,摆脱楚家独立生活,还成为调香大师的关门弟子,在国际大会上惊艳业界。 只是这一世,百里明再也没进入他的生活,更没像前世那样,握住他颤抖微凉的小手,用毫无感情的冰冷嗓音说:“嫁给我。” * 众人皆知,百里明是阴鸷恐怖的恶魔,能避则避。 可一次高奢品香鉴赏会上,楚家那个被逐出门的小瞎子竟成功踩雷,果汁泼了他满身。 就在人们胆战心惊之际,百里明单膝跪下,仔细擦去男孩鞋尖上的水珠。 众人更怕了,自此传闻楚夭寻活不过半个月。 可后来,狗仔偷拍到的却是这样一幅画面:男人弯腰低头,脱下大衣把男孩裹得密不透风,无限宠眷地圈在怀中。 * 人们好奇猜测,楚夭寻不知有什么本事,竟能将恶魔驯化成人。 只有百里明自己知道,他曾做过一个梦,梦里他占有并弄脏了纯白的雪,导致那人却怕他,躲他,最终郁郁早亡。 噩梦太过真实,醒来后,百里明竭力克制贪念,决定藏在阴影里守护他的珍宝。 谁知,那人不仅不怕他了,还经常往他身边凑。 拄着盲拐的男孩用雪白泛红的指尖牵住他的衣角,澈丽润泽的琉璃瞳仁直直凝视过来,“你……你到底什么时候来娶我呀?” ———————————————————— *这本是自割腿肉,本土狗想写火葬场很久了,终于下定决心彻底醉一回…… *狗血是真的很狗血,主角不完美,性格都有缺陷,但我本质还是想写一个浓烈的、炽热到灼伤人心的(?)love story *火葬场的火势会烧很旺,而且不止烧一次,殡仪馆里火化尸体都要来来回回烧几次呢。(^o^)/ 最后,【角色三观和爱情观基于人设,不代表作者本人和作者其它文】,希望大家开心快落看文(鞠躬) 第2章 合约 “喀哒。” 黑暗中,何惊年再次按下随身听的播放键。 今晚,是他一个人的新婚夜。 那份合同,他草草浏览过一遍,就迅速签上了自己的名字。原辞声问他是否每项条款都看清了,他点点头。其实,他一个字都没能看进去,他怕再多看一眼,就会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 原辞声似乎对这次的合同订立颇为满意,最后,甚至主动和他握了握手,说:“你的决策效率很高,上次也能快速反应。” 何惊年苦笑了一下,他哪有选择的资格,他早就亲手把自己的退路都切断了。 那夜过后,他第二天就辞了职。既然当初入职圣衡是为再见小少爷一面,那见也见到了,现在又发生了这种事,他还有什么脸面再呆下去。 回到出租房,他一头蒙进被子。温暖的漆黑包围着他,一遍又一遍,随身听被过度使用到发烫,像一团灼热的火在掌心燃烧。 就这么浑浑噩噩地过了一个多月,他感觉身体不对劲,去医院一检查才知道自己怀孕了。 医生说,像他这样能怀孕的体质十分特殊,几乎等同于奇迹的概率,所以希望他好好爱护这个孩子。 何惊年想,就算医生不这么委婉地劝,自己也想把孩子生下来。可是,他又忍不住害怕。自己孓然一身,一无所有,他真的不想让孩子也去过那种辛苦到连喘气的余裕都没有的生活。 结果,刚出医院大门,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就快步跟上了他,自称是原董的秘书,说原董有事想和他谈谈。 本以为再不会见到原辞声了,结果还是来到了他面前。何惊年掀起眼帘,那双玻璃珠般的绿眼睛也在看他,只是看,并不说话,开口的是站在一旁的金秘书。 金秘书表示,经调查后发现,他在这次事件中也是受害者,公司不希望他辞职,并会相应给予补偿,圣衡从来不会亏待任何一个没有过错的员工。而且,“六月花嫁”企划中,“朱诺”真正的主稿是他,公司不希望错失像他这样优秀的人才。 听到这里,何惊年愣住了。他还在实习期,担任的是设计师助理。画完朱诺的设计稿后,他的直属上司、也就是带他的更高一级的设计师王剑,在他的设计稿上稍作调整后,就直接署上自己的名字提交给了设计总监。 王剑还跟他说,他能转正与否,全在于自己对他表现的评价。更何况若没自己,他这种新人根本没资格参与到这么重要的企划中来,朱诺更不可能有商品化的机会。 “王剑已经被开除了,他存在违反规章制度及职务侵权行为,公司会根据劳动合同的约定,要求其赔偿经济损失。今后整个设计界都不会有他的容身之所。”金秘书平静道。 何惊年动了动嘴唇,“谢谢……” “最后,是原董的一点私事。”金秘书顿了顿,“基于当前情况,我们将给到您两个方案。第一,放弃这个孩子,我们会承担手术和术后恢复的全部费用。出于人道主义,我们还会向您支付一笔安抚款。第二,留下这个孩子。” 何惊年看着他,“这段时间你们一直在调查我吗?” 金秘书不言不语,算是默认。 “我选二。” 金秘书点点头,“那么,原先生希望能和您结婚。” 何惊年睫毛一颤,“其实我自己可以面对的,这件事不是原先生的错,不需要他负责。” “不是对您,是对孩子。” 何惊年垂下眼帘,“然后呢?” 金秘书略抬了眉,闪过一丝惊讶。“没有然后。举行婚礼只是形式,你和原董并不存在法律和实质上的婚姻关系。等孩子出生,原董会独自抚养孩子,你们的关系到此结束。” 说完,他礼貌地递上一张名片,“原董给您三天时间考虑,决定好了请随时联系我。” 何惊年没有去接。“不用了。”他站起身,“我答应。” 我答应。我愿意。 “我答应”不是理智的驱动,“我愿意”也不是既定的台词。 “喀哒。” 何惊年按下播放键,这个动作几乎成了肌肉记忆。或许,他这辈子能有的就只有这段录音。 应该满足,必须满足,何惊年第无数次告诫自己。 千万、不能再生出一丝不该有的期待。 * 何惊年是真累得狠了,几乎一闭眼就立刻昏睡了过去,连耳机都忘记摘下。早晨,闹钟响了好多遍都没醒,直到杨莉阿姨过来敲门,他才勉强睁开惺忪睡眼。 杨莉阿姨从小照顾原辞声到大,现在依然留在原家。原辞声无法忍受家里有外人,唯有她是个例外。 “夫人,您快点下去吧,少爷正在等您。”见何惊年眼下泛着浅浅青晕,她不由担心道,“昨晚没睡好吗?还是哪里不舒服?” 何惊年笑了笑,“我没事。” 餐厅桌上,杨莉阿姨已经给他准备好了丰盛的早餐,都是美味清淡且富有营养的食物,可何惊年毫无食欲。原辞声正冷着一张脸看他,深栗色头发配上苍白的面孔,饶是窗外阳光灿烂,也像极了一只寒森森的吸血鬼。 “你每天都这么晚起吗?” 何惊年蓦地紧张,“我……我今天没听见闹钟,以前从来不迟到的。” 原辞声不置可否。 何惊年低头把包背上,“那我先出门了。” “等一下。”原辞声悠悠翻过一页杂志,“就算现在出发,你也迟到了。” 何惊年捏紧包带,“我晚上会留下来加班,把耽误的时间补回来。” 原辞声合上杂志,抬了抬下巴,“早餐。” 于是何惊年只能端起粥碗,一勺一勺地喝了起来。 粥是青菜瘦肉粥,肉糜鲜美,青菜切得很细。杨莉阿姨怕他喝了凉的不舒服,就一直帮他用小火煨着,勺子一搅直冒热气。 何惊年猫舌头怕烫,可他又想快点把粥喝完。一口热粥滑过喉咙,烫得他连眼泪都流了出来,一连喝了几大口凉水,才压下烧灼的烫感。 “我吃好了。”何惊年抬眼,视线毫无防备地和原辞声撞上。 “怎么了吗?”他有点窘迫,想到刚才的狼狈样子可能被看见,不光脸红嘴唇红,连耳朵都红了起来。 原辞声迅速别过头,“走吧。” 和原辞声同乘一辆车已经不是第一次,何惊年知道他的忌讳,一上车就非常识趣地紧贴车门,和他保持尽可能远的距离。下了车,原辞声叫住他,朝他伸开双臂。 何惊年怔住了,原辞声甚至在对他微笑,碧绿的眸子闪烁着遥远星云般的光芒。这一瞬间,何惊年仿佛看见自己念兹在兹的人,心脏剧烈狂跳。尔后不及他反应,原辞声就把他抱进了怀里。 男人手长脚长,个子比他高上许多,一只手臂就能完全箍紧他的腰。何惊年被他抱得透不过气,下意识挣了一下。 “进去吧。”原辞声很快就松开了他,“下班我来接你。” 何惊年晕乎乎地点了点头。 一进办公室,同事们纷纷围了上来,七嘴八舌地祝贺他新婚快乐。中午,好几个同事叫住他,邀请他一起吃饭,何惊年笑着婉拒了。圣衡的公司食堂都是一间间独立餐厅,价格比较昂贵,他习惯自己带便当或者去便利店买面包。 经过茶水间的时候,何惊年听见里面传来兴奋的聊天声,你一句我一句的。他对八卦不感兴趣,刚要走开,耳中却清晰传来自己的名字。 “今天早上何惊年和原董在门口拥抱的照片上热搜了,两个人看上去真的很恩爱。” “也就是‘看上去’而已。宣发部的同事都告诉我了,上面下了命令,这几天各大媒体头版头条必须都是婚礼,绝不能让热度下来。” “六月花嫁企划获得远超预期的成功,朱诺更是成为本季爆品。这场婚礼的本质果然还是商业作秀啊。” “确实,不知情的消费者肯定觉得浪漫到不行,新人设计师的处女作是为自己和爱人设计的结婚对戒,想想都很美好,连广告大片都不用拍了。” “原董怎么可能真看得上何惊年,如果真爱一个人,绝不可能连举行婚礼都事事从利益角度考虑……” 话语声戛然而止。 门口,何惊年正静静站在那里。 几个同事面面相觑,极是尴尬。毕竟是董事长夫人,他们背后议人是非,何惊年真闹起来恐怕不好收场。 可何惊年并没有。他手上还提着刚买回来的临期面包,默默走到饮水机旁倒水。 就像什么都没听见。 红键是热水,蓝键是冷水,红键一直亮着,咕噜咕噜的灌水声从杯口冒出来,越来越闷。 水杯已经满了,但何惊年走着神,直到手背传来鲜明的烫痛感,才慌里慌张地关掉热水。 坐在安静无人的楼梯转角,他擦了擦被热汽熏湿的眼睛,先吃了叶酸,再慢慢吃他的午饭。 * 下班后,原辞声准时来接他,把他带去市中心的奢侈品购物中心。 “交给你了。”原辞声吩咐金秘书,“今晚他要跟我参加一场宴会,带他买几件合适的衣服穿。” “是。” 何惊年一听,难以置信。他没想到原辞声竟愿意把自己带进他的圈子,不由惶恐地开口相询:“等一下,请问……” “紧张什么?”原辞声冷声打断,顺势上下打量了他一眼,见他满脸怯惧更是心生不耐。 “公开场合,所有人都在,你觉得你就这样站在我旁边,合适么?” 何惊年一怔,尴尬低头,脸颊烧红。他有自知之明,自己是平凡暗淡到丢进人群就找不到的存在,确实没有和原辞声并肩而立的资格。可直接被当面生硬挑明,心中还是抑制不住地酸涩难过。 到达商场后,何惊年被四五个店员簇拥着,试了一套又一套高级成衣。他第一次来这种奢侈品店,很快就被摆弄得晕头转向。 迷迷糊糊间,他只觉得这些衣服和原辞声平时穿得都很像。黑白灰的色系,标志性的经典设计,顶级的剪裁工艺,套在原辞声身上比米兰T型台上的模特还耀眼。 这一次从更衣室出来,负责把关的金秘书终于点了点头。可还没等何惊年松口气,他又被带去做造型。幸好化妆师小姐姐很亲切,让他不要紧张,说他皮肤白皙,五官也漂亮,本身底子就好,稍微修饰一下就可以。 “当然啦,仪态对外表影响也很大。前面我就注意到,您总是低着头,看上去闷闷不乐的样子,这样整个人都会显得气场低迷、无精打采。” 何惊年“嗯”了一声,出去给金秘书验收成果的时候,有意挺直腰背,把头抬起来。 这时,原辞声刚好推门进来。何惊年以前每每面对他,总是下意识地垂下眼帘,目光闪躲,这次却难得鼓起勇气,直视他道:“原先生,您觉得这样可以吗?” 空气突然有一秒的安静。 原辞声的目光划过他的脸,没有任何停顿。 “和婚礼一样的要求,安静跟在我旁边,别出差错。” -------------------- 作者有话要说: 呸。 评论区揪30个宝发红包~ “他存在违反规章制度……要求其赔偿经济损失。”参考自《劳动合同法》、《工资支付暂行规定》 感谢在2022-04-04 00:00:00~2022-04-05 00:00: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陌兮 5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章 落水 今晚宴会是沈家举办的。作为老牌豪门,沈家历史底蕴深厚,是有名的书香门第。不像原家,到原正业这辈才正式发迹。 对于这点,原正业似乎一直心怀芥蒂,所以才在遇见流淌白俄贵族血脉的谢丽思后,对她展开了疯狂的追求。 车在庭院外停下,负责接待的侍者恭敬地把他们迎了进去。何惊年挽着原辞声胳膊,紧张地配合他的脚步。 一路上,许多衣饰华贵的男男女女主动跟他们寒暄攀谈,目测都是出身世家的大少爷和大小姐。 何惊年发现,即使此刻自己就在原辞声身边,以他夫人的名义出现在这儿,那些人也只会看向原辞声,眼中满满都是毫不掩饰的惊艳与倾慕。 “原董,您和夫人是怎么认识的啊?”有人好奇地问。 原辞声言简意赅,“工作。” 何惊年低下头,心知自己与原辞声认识的方式并不光彩,却还是有那么一瞬期望他能好好介绍自己,最起码编个像样的故事。然而,原辞声都不愿用三言两语的敷衍,稍微成全一点他的体面。 那些人显然也不满意这潦草的回答。 “诶,都在一起了还这么神神秘秘的啊?” “就是,都瞒我们到现在了。” 在起哄声中,何惊年愈发羞惭。蓦地,肩膀一紧,原辞声揽过他,微微笑道:“何惊年是圣衡的设计师,虽然是新人却十分优秀,朱诺就是他主导的作品。” 众人发出歆羡之声,“哇,这么说是日久生情咯?” 原辞声看了何惊年一眼,见他睫毛微颤,脸颊泛红,一直晕染到耳朵,不知怎的,竟联想到他早上喝粥时被烫到的样子。 “算是吧。” 落在那单薄肩头上的戴黑手套的手,下意识地微微一蜷。 * 晚宴进行到半途,原辞声就和人谈生意去了,让“原夫人”正式在圈子里露个面只是次要目的,主要还是为了几项没敲定的合作。 何惊年独自走在偌大的庭院里,原辞声在时他紧张,不在了却又觉得孤独。这里离他原来生活的世界太过遥远,他谁都不认识,也不敢随便找地方落脚。万一有人主动和自己说话,回得不够妥帖体面会丢原辞声的脸。 于是,他又看了遍时间,无比盼望这场宴会可以早点结束,又或者原辞声可以快点回来,带自己回家。 百无聊赖间,他绕着湖畔逛了会儿,停下脚步,敲了敲有些发麻的小腿。因为孕期症状,他的腰背和双腿特别容易酸疼,站或动的时间久了,还会变得僵硬、不灵便。 小腹也开始不适,这几天这种情况越来越明显,越来越频繁。 何惊年摸摸腹部,心想是不是自己难受,所以害得宝宝也难受。回想起来,也是在这样一场豪华绚烂的宴会上,他误打误撞和原辞声有了这个孩子。 那天,本来是庆祝六月花嫁企划顺利完成的庆功会,原辞声上台发表致辞,对每位员工的辛苦付出表示感谢。 大家都很高兴,连总经理这种级别的领导都特意过来,还给他递了一杯酒,说什么设计部就需要他这样的年轻血液。 何惊年不会喝酒,但为了不扫大家的兴致,还是努力喝了下去。 没多久,他就觉得酒劲上来了,整个人晕晕乎乎,四肢乏力,好像下一秒就能睡死过去。 这时,总经理叫了两个人过来,让他们带自己去休息。自己连忙说不用,却还是被不由分说地架去了酒店客房。 头沾上枕头,他就再也克制不了想睡觉的冲动,可眼下的情形又让他觉得很不对劲。缓了好一会儿,他刚想试着爬起来,不料房间门开了,又有个人被送了进来。 然后,就是门被锁上的声音。 何惊年很害怕,问那人怎么回事,可对方仿佛听不见他说话,神志不清也像被下了药。他奋力躲避挣扎,剧痛却骤然袭来。那人一只手桎梏住他两只腕子,高高按过头顶,另一只手用力掐住他的腰,几乎带了股野兽捕猎时的狠劲儿。 隔着几层衣料,他也能感觉到那人身上热得吓人,呼吸粗重,喷洒在脸侧、颈窝上的气息像火流星。而且动作也越发放肆,大有一种要把他连皮带骨吞吃入腹的架势。 何惊年吓傻了,死命挣出一只手,颤抖着探向床头柜,他记得那里放了个花瓶…… 银白的闪电掠过落地窗,一瞬照亮整个房间,也照亮了那双镶嵌在深邃眼窝中的碧绿眼眸。 手终究还是颓然垂落,花瓶掉地,迸散成无数瓷片。 几声沉闷的巨雷滚过头顶。 暴雨倾盆而下。 * 何惊年正定定地想着心事,这时,几个明显喝多了的宾客勾肩搭背,嘻嘻哈哈地从这里晃过。 他回过神,赶紧侧身避让,结果一脚踩上湖边湿滑的草地,一只脚瞬间被水没过。孕期行动笨拙,他想撤回却已经来不及,身体朝后一仰,直直掉进了湖中。 冰冷的湖水瞬间没顶而过。 这湖虽然是景观湖,深度却超过游泳池的深水区,何惊年不会游泳,大口呛着水,徒劳地扑腾出狼狈的水花,连呼救都做不到。 自己一定是要死了。寒冷彻骨的冰水疯狂倒灌进鼻腔、肺部,彻底倾轧殆尽最后一丝氧气。湖底仿佛有一个巨大的黑洞,不管怎么挣扎,都在不停下坠、下坠、下坠…… 小少爷。 为什么都到了这种时候,本能想到的还是小少爷。 只有小少爷,只有他,在自己绝望无助的时候,在所有人都不相信自己的时候,大步走向自己,朝自己伸出双手—— 然后握紧。 “噗通。” 模糊的视界里,好像有个人跳下水,奋力朝自己游了过来。他用力攥住自己的手臂,托着自己朝岸上游去。 溺水的人一旦抓住可以倚靠的事物,一定会使出全身力气牢牢依附。何惊年昏闷痛苦到了极点,不顾一切地抱紧那个人,连指甲都深深掐进他的皮肉里,直到那人稳稳地将他放到岸上,都颤抖着不愿松开。 “原先生……原先生……”何惊年浑身湿透,嘴唇冻得发白,趴在那人肩上瑟缩不止。他就知道原辞声一定会来救他,除了原辞声,不可能再有别人。 “原夫人,您没事吧?”那人终于说话了,温柔和煦的声音像精心酿造的丝绒巧克力,和原辞声那种带有冷漠金属感的声线截然不同。 何惊年怔住了,慢慢朝后退开,睫毛一烁,扑洒下几颗小水珠子,落在苍白的脸颊上。“谢谢,你是……” “啪。”湖边的景观灯倏然亮了起来,一瞬打亮对方的面容。 那是一张非常好看的年轻面庞。皮肤白皙,像刚出窑的洁净瓷胎;眉眼漆黑,犹如水墨勾勒般鲜明深秀。同样刚从水里出来,他却丝毫不显仓皇之态,优雅地接过侍者送来的柔软毛巾,手一扬,轻轻替他包裹严实。 何惊年腿还有些发软,一时站不起来。那人便伸出手,仔细扶住了他的胳膊。何惊年感激地抬起头,又想道谢时,视线却越过那人肩膀,看见了快步走来、脸色沉冷的原辞声。 “你放心,我现在就带他去换衣服。”那人目光笑吟吟地从原辞声脸上掠过,“晚上还是挺冷的,千万别冻感冒了。” 被那人带去宅邸的路上,何惊年注意到,他轻描淡写地弹开了其他所有宾客的疑问。多亏了他,自己才没进一步陷入无比尴尬的境地。 何惊年尽可能快速地冲了个热水澡,又换了身干净衣服,心情总算平复了一点。可一出来,看到原辞声满脸不悦地站在那里,心又沉沉地坠入谷底。 原辞声睨了他一眼,旋即转身朝门外走去,何惊年咬了咬嘴唇,一言不发地跟在后面。恰巧这时,先前救他的那人走了进来,正好与原辞声打了个照面。 “这么着急就走啊,不再多留会儿?” “有事。”原辞声不咸不淡道,“替我向伯父伯母问好。” 那人微挑了眉,黑亮的眸子望向何惊年,“感觉好些了吗?你可以在这里多休息会儿。” “谢谢您,我没事。”何惊年真的很想好好感谢这位救了自己的好心人,到现在他连对方名字都不知道。可原辞声似乎没了耐心,甚至不惜主动握住他的手腕,拉过他就走。 “何惊年。” 何惊年回过头,那人朝自己扬了扬手,笑容清浅,露出一点洁白的牙齿。 “衣服很合适,你穿着很好看。” -------------------- 作者有话要说: 评论区揪30个宝发红包~ 求一个作者收藏呀QAQ 戳进“作者专栏”,按一下“收藏此作者”就阔以~ 攻和受都被下药了,反派会得到应有的法律制裁。 本文坚决反对不正当竞争行为。各类市场主体只有自觉遵守法律的规定和监管的要求,珍惜和培育公平竞争的市场环境,才能更好保护消费者权益,确保中国经济健康稳定发展。 感谢在2022-04-05 00:00:00~2022-04-06 00:00: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小天使们给我灌溉了营养液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行风江归乡 1瓶、消灭星星 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_^ 第4章 意外 车里气氛压抑,就算车内灯全部打开,也只是笼罩下一片更加沉闷的昏黄色。 何惊年抱着装脏衣服的袋子,没勇气去觑身旁原辞声的脸色。从沈家出来到现在,他一句话都没跟自己说,自己今晚给他丢了这么大人,简直不敢想象此刻他会有多生气。 “对不起。”何惊年再次低声道歉。“衣服我会想办法洗干净的……” “不用。”原辞声冷冷打断,“全部丢掉。”顿了顿,“包括你身上的。” 何惊年一怔,“可这是那位先生借给我的……” “我会让人买新的还给沈二。”原辞声说完,睨了他一眼。 这衣服一看就是沈二的,何惊年穿着,得挽起袖口和裤腿,手腕脚踝就这么露在外面,细瘦伶仃,白生生的一截烫人眼睛。 见何惊年抿着嘴唇不说话,原辞声忽然更加烦躁,索性移开视线。可眼不见,却躲开不开何惊年身上的味道。陌生的沐浴露香味混杂着木质暖香调,形成一种让人火大的低劣香气。 他有洁癖,对气味格外敏感。他知道何惊年身上本来没这种味道,相反,还透着一股雨后天青的干净气息。 “原先生……” 原辞声不耐烦地转过头,“又怎么了?” 何惊年捂着嘴,双眉拧成个小疙瘩。“能不能停下车,我、我有点想吐……” 车门一打开,他就迫不及待地跑了出去,弯下腰剧烈呕吐起来。 呕吐袋被死命捏着,指尖深深刻进掌心。他浑身发抖,胃痉挛得发痛,后背都开始冒出大量冷汗。可是,大概是一整天下来几乎什么都没吃的关系,他想吐都吐不出来,只是徒劳地大口喘着气,像一条被丢上岸暴晒的鱼。 最后,他只能漱了漱口,头昏脑涨地回到车里。 “好点了?”原辞声问。 何惊年惨白着一张脸,“就是正常的早孕反应,也不是很强烈,医生说十二周之后基本会慢慢没有的。” 原辞声“嗯”了一声,“是不是快满三个月了?” 何惊年点点头,“过两天去做第一次孕检。” 原辞声打开电脑,边敲键盘边道:“需要的话,可以让杨莉阿姨或者金秘书陪你一起去。” 何惊年犹豫了一下,小声道:“第一次产检,是可以听见宝宝心跳的。” 原辞声偏转过脸,“所以你的意思是?” 何惊年嘴唇翕合,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自己怎么就这么糊涂,自己和原辞声并不是普通的父母,这个孩子也并不是在期待中诞生的。 “你不会是希望我陪你一起去吧?”原辞声忍不住蹙起眉,“我去能帮到你什么吗?我能做的就是找人陪同,确保你的安全,同时为你请一个最好的医生。” 何惊年无言。原辞声总是有理有据,而自己也总是无话可说。 * 回到家后,何惊年立刻去重新洗澡、换衣服。他本就是非常爱干净的人,因为原辞声有洁癖的缘故,更加时刻注意起来。 何惊年有意在热水里泡了很久,照理说洗热水澡是很舒服惬意的事,可他越泡越累,越泡越晕。 以前上学的时候,他下了课就跑去打工,有时候甚至接两三份兼职,一天奔波下来也没觉得多累。现在不知为何,仅是今天这么折腾了一遭,就有种身心俱疲的感觉。 换了几次热水,何惊年一直泡到浑身泛红才跨出浴缸。就在他伸腿去够拖鞋的时候,腹部忽然一阵绞痛,仿佛有一把巨大的锋利剪刀掉落在腹腔,“咔嚓咔嚓”地迅速开合。他双腿一软,幸好及时撑住台盆边沿,才没有摔倒在坚硬的瓷砖上。 慢慢地,他靠着浴缸滑坐下来,身体蜷缩成一团,等痛感逐渐淡去后,又试着自己站起来。可是,刚才那一下趔趄好像崴到了脚,稍微动一下,脚踝那儿就疼痛难忍。 何惊年忽然感到非常无助,无助到有些绝望。他自认不是不能吃苦的人,可为什么仅仅是这样的小意外,就能轻易击溃他的心神。 用力揉了揉眼睛,何惊年咬紧牙关,试图再次直起身子。就在这时,他好像听见三下规律的敲门声,随后响起的是原辞声的嗓音: “里面有动静,出什么问题了吗?” 何惊年吓了一跳,赶紧强咽下酸楚的呜咽,尽可能仿若无事地答道:“没,我没事。” 外面安静下来,何惊年刚松了口气,门竟然开了。水汽氤氲里,他看见原辞声走了进来。见他坐在地上,原辞声似乎有些惊讶,不过也没说什么,只是不声不响地拿过浴袍,给他披在身上。 何惊年呆住了,眼见原辞声的指尖碰到自己,才慌里慌张地推开他。原辞声被他推了个措手不及,脑海中晃过沈二揽着他的情形,不由脸色愈发冷冰。 “那我先出去了。” 何惊年点头,仍裹着浴巾缩在那里,黑发湿透,粘着苍白到透明的脸颊。 原辞声停下脚步,“站不起来?” 何惊年摇头,“缓一下就好了。” 原辞声手指微蜷,双手在半空中一顿,还是俯下身,将他从地上抱了起来。 何惊年好像真被吓到了,眼睛睁得滚圆,呆呆地望着他,想挣扎却又不敢,整个人像只受惊的小动物,在他怀里细微地发着颤。 虽然他讨厌和人接触,觉得最脏的就是人,但现在却意外没有难受的感觉。而且,何惊年身上已经没了沈二衣服散发的香水味,又恢复成平时那种洁净透彻的清冽气息。 把人放到床上后,原辞声生硬地开口:“还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 何惊年蜷缩在洁白的被褥间,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好一会儿才嗫嚅道:“我用药油擦一下就行。” 原辞声拿了药油给他,看见他往掌心倒了一点,搓开搓热后覆上脚踝,轻轻按压起来。 何惊年脚特别白,踩在雪白的床单上,白得几乎快融为一体。许是疼痛的缘故,脚趾蜷起,足背绷出浅浅的青色筋脉。一会儿功夫,被揉按的那块皮肤就泛起薄粉,若伸手抚触上去,一定是滑腻而温热的。 “原先生。” 细弱的声音钻进耳朵,原辞声抬眸,只见何惊年正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看向自己,然后很认真地说:“谢谢你。” “不用。”原辞声立刻转身,离开前,余光落入那抹清瘦的身影。正好何惊年也抬起头,四目相对,唯有沉寂。半晌,他才冷硬问道:“还有什么事吗?” 何惊年紧抿下唇,似下定什么决心,道:“过两天产检,您有空的话能不能……” “那几天我都有事。”原辞声握着门柄的手紧了紧,毫不犹豫地合上了门。 第5章 糖果 耳边隐约传来底楼落地钟的声响,已经半夜十二点了,原辞声再次入睡失败。多年来,他坚持恪守极其规律的作息,现在这种情况不仅极其罕见,而且很反常。 “笃笃笃。”轻弱的敲门声,好像半梦半醒间的幻觉。 原辞声翻了个身,应该是听错了。 “笃笃笃。”敲门声又响了些,频率还更急切。 原辞声下床,门一开,走廊壁灯昏黄的光线就涌了进来,映照出何惊年格外惨白的脸。 “对不起……”他用已经咬得血迹斑斑的嘴唇的道歉。“我知道不该这么晚打扰您,但是我真的没办法了,我……我肚子突然好疼……” 原辞声直接把他打横抱了起来,开车送他去医院。 何惊年应该已经疼得意识不清,满头满脸的冷汗,连眼睛都睁不开。可就在原辞声把他放到车后座的时候,他还是下意识地蜷缩起身子,拼命往车门上靠,生怕离原辞声太近惹他不快。 等到了医院挂上急诊,医生立刻给何惊年检查治疗。原辞声等在外面,见医生出来,还没等他开口问病人怎么样了,医生就把口罩一摘,劈头盖脸对着他一顿猛批。 “有你这么做丈夫的吗?感觉不对就要第一时间就医,你倒好,痛到这种程度才送老婆上医院,你的心怎么这么大呀?” 原辞声皱眉,“他从没跟我说过他不舒服。” “他不说你就不会多长双眼睛吗?他不说是不想让你担心,你呢?你就不会多关心一下吗?”医生长叹一口气。 说实话,妻子怀孕忍受辛苦,丈夫在旁边跟个没事儿人似的,这种情况他见得不要见了,可每每遇到,总能令她又生气又痛心。 “那他到底有没有事?” “目前没事。”医生硬声道,“你妻子腹痛是孕初期症状之一。宝宝在发育过程中,生殖腔会逐渐变大,进而会刺激到骨骼,引发刺痛感。这种疼痛对孕夫而言是极其难忍的,你妻子的症状又格外强烈一点,所以我会给他开一点舒缓的药,记得让他每天按时服用。” 原辞声点头,“好。” 医生见他态度还算诚恳,语气稍缓,“去看看他吧。你妻子体质本来就弱,以后真该多关心关心他。” 何惊年大概是听到他们说话的声音,一见医生进来就立刻说:“是我自己不注意,跟他没有关系。” “不注意?”医生反应灵敏,当即追问,“你不会还有别的不适症状吧?” 何惊年不敢隐瞒,老老实实把自己落水和摔跤的事全说了出来,医生听完,又狠狠把原辞声批评了一顿。 “怀孕初期是最脆弱也最关键的时候,一个负责任的丈夫,绝不会在妻子怀孕的时候还呼呼大睡。他总要比妻子晚睡着,就算深更半夜也还是很警醒的。怀孕从来都不是一个人的事。” 医生说得语重心长,两人听着俱是无言。 “原先生,您先回去吧。”何惊年哑哑地开了口,嘴唇上的鲜血还未凝固,与惨白透青的脸色反差强烈。 原辞声看着他,有点迟疑,“你一个人没问题吗?” 何惊年尽可能轻松道:“医生说就是留院观察几天。” “那我先回去了。”原辞声顿了顿,“有事随时联系金秘书。” 第二天,何惊年就被转到了高级单人病房,杨莉阿姨每天来给他送饭。何惊年不想麻烦她,可杨莉阿姨说自己闲着也是难受,来这儿还能陪他说说话。 许是见他时常神色郁郁,杨莉阿姨委婉道:“少爷可能脾气有点古怪,但心真的不坏,有些事您千万不要放心里。而且……而且他以前,也不是像现在这样的。” 何惊年笑笑,“我知道。” 杨莉阿姨走后,他会拿出素描本,随手画点设计图。相比板绘,他还是更喜欢这种最原始的方式。到了午后,阳光不是那么强烈了,他便会去花园里散散步。 散步的时候,时而会看见幸福的一家三口。年轻的父母推着婴儿车,宝宝坐在里面咬手指,好奇地看着这个世界。 下午有例行检查,何惊年闲逛完一圈就准备回病房了。路上,听见身后连声传来“宝宝、宝宝”的呼唤,声声殷切,十分令人动容。 “等等……妈妈跟不上你……” 女人的声音忽然变得急切,何惊年心想是不是她的孩子调皮跑丢了,可刚转过头,那女人一见他停下,立刻跌跌撞撞朝他跑了过来。 “宝宝……”女人一把抱住他,就像抱住失而复得的稀世珍宝。“妈妈终于找到了你,宝宝对不起,妈妈再也不会把你弄丢了……”她盯着他,美目慢慢红了一圈,泪珠扑簌簌地往下掉。 如此怪异的行为自然引来周围人的侧目,何惊年本来也有些害怕,但看着女人无比哀怜的神色,不禁让他想到早逝的母亲,胸中不由一片酸楚。 “夫人,您是住院部几号楼的?我先带您回去好吗?”他柔声询问。 可女人显然听不进他的话,只生怕他会离开似地紧抱住他,一边“宝宝、宝宝”地唤他,一边从手袋里摸出许多糖果,拼命往他口袋里塞。 “糖……宝宝吃糖……糖甜……” 病号服的口袋根本装不下这么多糖,好几颗骨碌碌滚落下来。五颜六色的糖球掉在绿茵茵的草地上,像开出了鲜艳的太阳花。 何惊年蹲下身,把糖果一颗颗拾起来,又在女人充满期盼的眼神中,剥开一颗放进嘴里。 女人见他吃了糖,终于高兴起来,又把手伸进手袋,想要摸出更多的糖给他。可是,手袋里空空如也,她已经把所有的糖果都给了他。 “宝宝喜欢,妈妈再去买……宝宝想要什么妈妈都给你买……”女人拉着他的胳膊,执意要带他去“买糖”。何惊年跟上也不是,拉住她也不是,幸好这时候,有人带着护士找了过来。 对方应是负责照顾女人的佣人,她急得满头大汗,不停对他道歉,说自家夫人总是时清醒时迷糊的,本来好好的,结果突然又犯起了糊涂,偷偷跑出来找她失去的儿子。 女人被带走的时候,还哭着闹着要她的“宝宝”,频频回头朝他望。何惊年看着她的身影,心里酸涩难忍,好像她真成了自己的母亲。 很快,何惊年就要接受第一次产检。隔天夜里,金秘书照例打电话过来询问情况。他紧握手机,犹豫许久,低声说自己今天有些不太舒服。 挂断后,他盯着暗下去的屏幕发愣。自己好差劲,竟然在这种事上撒了谎。可他实在没有办法,他不知道原辞声怎样才肯过来。他不会浪费他很多时间的,他只想和他一起听宝宝最初的心跳,一下下就好。 翌日,何惊年起了个大早。醒来第一件事就是看手机,空的,没有任何消息。他揉了揉眼睛,扶着僵痛的腰艰难下床,认真洗漱。无论如何,他想要振作精神,高高兴兴地见自己的孩子。 因为比预约时间早到许多,何惊年就坐在等候区等着。其他孕妇陆陆续续来了,基本每个人都有丈夫或家人陪同,就他孤零零的一个。 何惊年轻吁一口气,手不由自主伸进口袋,拿出随声听。戴上耳机的刹那,纠结成团的心慢慢舒展开来,他忍不住弯了弯嘴角。小少爷真好,世界上再没谁比小少爷更好。小少爷就像一轮独属于他的月亮,无论何时,都向他洒下温柔纯净的光。 蓦地,肩膀被人轻轻拍了一下。何惊年的心怦然跳动,满怀期待地回过头,闯入视界的却是一双笑意盈盈的墨眸。 何惊年摘下耳机,惊讶道:“你是……沈先生……?” “沈棠风。”沈棠风摘下贝雷帽,和他握了握手。 何惊年没想到会在这儿遇见救命恩人,连忙向他道谢。谁知沈棠风笑着摇了摇头,说应是自己向他道谢才对。何惊年不解,沈棠风便问他:“你还记不记得那天在花园里遇见的女士?” 何惊年一怔,“难道那位夫人是……” “我母亲。”沈棠风道。 “这么巧……!”何惊年睁大了眼,“她现在情况怎么样,好些了吗?” “多亏了你,她心里的郁结都解了许多。”沈棠风无奈一笑,“就是总缠着我们,让我们带她去见花园里的那个人。” “没关系,我很愿意的。”何惊年听到沈夫人好转,心里很是欣慰。 “D1225号准备一下,五分钟后进来检查。”护士出来提醒。 “轮到我了。”何惊年道,“很高兴能见到您,替我向沈夫人问好。” “就你一个人?”沈棠风问。 何惊年有点尴尬,“原先生应该过会儿就来。” “你一个人可以吗?”沈棠风拿了本宣传册翻看着,“第一次产检好像事情很多。” 确实,第一次产检要建立档案,量体重和血压,B超检査,最重要的还有胎儿颈部透明带筛査,目的是对宝宝患唐氏综合征的可能性进行评估。但何惊年习惯了独立,以前生重病的时候都是一个人扛过来的,并不至于应付不过来。 然而沈棠风没有离开的意思,还在他旁边的空位坐下。这时,护士喊他可以进去检查了。 “不介意的话我就在外面等着。”沈棠风道,“如果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也算多个人照应。” 何惊年实在不好意思,正想着怎么婉拒,身后蓦地响起熟悉的声音: “怎么回事?” 回过头,原辞声双眉紧蹙,绿幽幽的眸子正冷冷地看着他们。 “检查最好是孕夫的丈夫陪同。”护士困惑,“你们到底谁是孩子的父亲?” -------------------- 作者有话要说: 我(举手 评论区揪二十个宝发红包~ “你妻子腹痛是孕初期症状之一……引发刺痛感。”、“第一次产检要建立档案……对宝宝患唐氏综合征的可能性进行评估。”参考自快速问医生、太平洋亲子网、宝宝知道等母婴网站/平台 怕有遗漏,再次申明:文中所有涉及到孕期相关知识的内容,均参考自各大母婴网站/平台 第6章 心音 何惊年以为,原辞声能来自己会很高兴,却没想到还是忐忑压过了惊喜。他小心翼翼地斟酌着措辞,向原辞声解释自己与沈棠风的偶遇,但对方只是冷淡地打断了他,说检查的时候就不要在这种无关紧要的事上分心了。 既然是无关紧要的事,为什么还会生气?何惊年想不明白。他只能理解为,原辞声为推迟会议赶到这里而心生不满,又或者他不喜欢沈棠风,更不喜欢自己。他谁都不喜欢。 何惊年接受了一项又一项检查。拿检查报告的时候,医生说各项指标都很正常,但因为孕夫身体素质一般,加上发现怀孕发现得晚,错过了孕早期中补充营养的重要阶段,所以在接下来的孕中期要更加当心。 “虽然是男性,但怀育孩子终究是一桩非常辛苦的事。您的夫人一定很爱您吧。”医生对原辞声道,“只有非常爱对方,才会愿意为他孕育一个孩子。” 最后一项检查是听胎心。何惊年在诊疗床上躺好,医生开始往他的腹部涂抹耦合剂,冰凉的触感让他一阵发抖。 “放轻松,没事的。”医生安慰,“紧张的话就和爸爸说说话,分散一下注意力。” 何惊年望向原辞声,时间在沉默的空气中一分一秒流逝。然后,他看见原辞声摘下阿耳戈斯,脱掉手套,握住自己垂在一旁的右手。 原辞声的手很大,很漂亮,白皙修长,骨节分明,最重要的,是依稀残留他记忆里的温度。何惊年喉咙哽咽,别过头去看液晶屏上显示的胎心率。 “宝宝很健康。”医生微笑,递过监听筒。何惊年把耳朵凑上去,里面传来“哒、哒、哒”的轻柔马蹄声。直到此刻,自己怀有身孕这件事才终于有了鲜明的实感。 原来这就是他和原辞声的孩子,何惊年想。就算当初并非因幸福的结合而来到这世上,也依然传递给他如此动听的生命之音。 “听心跳就是个很精神的小家伙。”医生把监听筒放到原辞声手中,“爸爸也听一听,宝宝在跟你们打招呼呢。” 原辞声身形一凝,好一会儿才小心翼翼地放到耳边。他维持这个姿势太久,医生都笑着调侃,说爸爸高兴傻了,霸占着不肯放。 何惊年悄悄抬眼去觑原辞声,白炽灯的逆光里,那张俊美的面孔只剩一圈高高低低的轮廓。何惊年看不清他的表情,只注意到下颌线绷得很紧,并没有自己渴望看见的柔和笑意。 离开前,医生又嘱咐了他们一些注意事项,强调怀孕中期是胎儿各个功能器官发育的重要阶段,也是整个孕期中胎儿发育最快的时期,爸爸一定要时刻关心孕夫和孩子。 上车后,原辞声余光瞥见何惊年盯着车窗出神,外面一对年轻夫妇正推着他们刚出世的孩子,两人说说笑笑,满是幸福。于是,他开口道:“之后,我会认真考虑并采取医生的建议。但是,也希望你不要因此产生错误的、不必要的期待。” 何惊年回过头,怔怔地望着他,仿佛没听明白他说的话。被这双清澈的眼睛所注视,原辞声胸口微闷,像被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壅塞。 “我今天会来,也是在履行合约上的义务。”他顿了顿,“还有,医院每天都会通过金秘书,向我提交一份你的情况汇总小结。” 何惊年怕冷似地颤抖了一下,“我没有想骗你,我只是……”他慢慢垂下了眼,很轻地叹出一口气,“对不起。” “我,讨厌被欺骗。哪怕是小小的谎言。”原辞声直视前方,仿佛连眼角余光都不屑留一隙给他。“希望我们以后能开诚布公,及时沟通,尽可能愉快地完成这十个月的合作。” * 从医院回来后,何惊年早早就上床休息。这几天耽搁掉的工作不少,他准备第二天早点去公司,把拉下的进度补回来。 三记规律的敲门声。 何惊年打开门,原辞声一脸公事公办地站在那里,说:“一起?” “……诶?”何惊年大脑宕机成一根直线。“一起什么?” 原辞声眉头微蹙,“睡觉。” 今天医生确实有嘱咐过,丈夫晚上应该陪伴在妻子身边,悉心照顾对方。万一妻子有哪儿不适,也能及时告诉丈夫。 而且,孕夫担心自己的睡姿影响腹中胎儿,会经常保持一种姿势。这样一来,就很容易导致血液循环不畅。这时候,就需要丈夫帮助妻子改变睡姿,让爱人更好安睡。 但是,这建议适合正常夫妇,在他们身上却根本无法实现,何惊年当时听过也只当耳旁风。 原辞声看了眼挂钟,“可以让我进去了吗?” 何惊年傻乎乎地让开,任由他一板一眼地躺到了自己床上。原辞声见他直直盯着自己,语调平平道:“请不要有多余的想法,为了避免类似意外再发生,这是目前的最优解。” 何惊年结结巴巴道:“我……我当然没有想法。” “那最好。” 所幸床够大,两个人并肩躺着,中间还留有一些间隙,不至于亲密无间。何惊年睁着眼看漆黑的天花板,鼻端萦绕原辞声身上淡淡的消毒水味,脑子里纷繁杂涌的都是一些往昔的画面,每个碎片里都是栗发碧眸的少年。 听身边没动静,何惊年估计原辞声应该已经睡着了,就悄悄把手伸进枕头底下,摸出随身听。谁知他刚插上耳机,枕边就冷森森地响起原辞声的声音: “你怎么还不睡?” 何惊年吓了一跳,“我想听会儿音乐……” 原辞声猫似地一转那双碧莹莹的眼,落在那台老旧的随身听上。那个随身听他之前就有见何惊年拿出来,当时还略感惊讶。 那是索尼DAT-DT1随身听,它有着专业级别的功能,兼具机械运作的精密度和愉悦感,在更多数字录音设备出现之前,一直都是最高级的一款。 可是,何惊年也不像那种数码发烧友,这么老的随身听早就淘汰了,谁会视若珍宝,用起来这么爱惜。 “睡吧。” 何惊年把随身听放好,侧过身重新躺好。黑暗中,他感觉原辞声从背后搂抱住了自己,替自己掖好被子,用膝盖轻轻顶住自己的后腰。 这是医生指导过的能舒缓孕夫不适感的姿势,原辞声只听过一遍,就做得很好、很标准。医生还说,这些肢体接触的细节,都是丈夫爱着妻子的证明。 何惊年慢慢闭上眼睛,指尖轻轻触上原辞声的手背。他鼓足勇气,并非为了寻求十指紧扣的交握,他只想碰一碰那枚阿耳戈斯。 百眼巨人阿耳戈斯·潘诺普忒斯,被神后派去监视众神之王的情人,众神之王派遣神使杀死了它。为了纪念它的忠诚,神后摘下它的眼睛,镶嵌在她的圣兽孔雀的尾翎上作为装饰。 当小少爷娓娓讲述这则古希腊神话的时候,自己没看阿耳戈斯,而是专注凝望小少爷的眼睛。阿耳戈斯再美,也远远及不上小少爷的眼睛。 何惊年醒来时,外面已经天光大亮。医生的建议真的很有用,昨夜是他怀孕以来睡得最好的一晚。 原辞声还没有醒,半张脸埋在雪白的枕头里,深栗色卷发凌乱垂散,遮住了光洁饱满的额头。何惊年看着他,觉得他不说话的时候,真像古典油画里年轻温柔的天使。 浓密卷翘的睫羽颤了颤,缓缓掀开,碧翠色的眼瞳带着朦胧睡意,宛如深袤森林萦绕淡淡薄雾。 美得不可思议。 不过很可惜,这双眼睛很快就聚敛起了精光,清醒得再无一丝风情。 原辞声就像一台定时杀毒、高速运转的电脑,以击败全国百分之九十九用户的速度完成了开机。 何惊年见他起床,也跟着爬了起来。 “不再睡会儿吗?”原辞声站在镜子前系领带。 何惊年说:“再不起我要迟到了。” 原辞声换了条领带,“晚点去也没关系。” 何惊年怀疑他只是表面清醒,“考勤跟绩效挂钩的。” “以后你就灵活办公吧,我会让金秘书通知你们领导。”原辞声转过身,见何惊年仍迷迷瞪瞪的,忍不住加重语气,“听话。” 言毕,两个人都沉默了。 “我是说,听医生的话。” 何惊年又直挺挺地躺了回去。 不过,睡也不可能再睡着了,何惊年下了楼,杨莉阿姨一见他就招呼他快来吃早饭。 何惊年喝着豆浆,见对面原辞声的位置上东西一点儿没动,便问:“原先生早饭都没吃吗?” 杨莉阿姨叹了口气,“他说今天有早会,什么都没吃就出门了。” 何惊年说:“早会一般都要开到中午吧?” 杨莉阿姨无奈道:“少爷平时几乎只吃维生素和各种营养药剂。医生警告过他,说这样下去身体迟早会垮掉,再好的药物都不能取代正常饮食。更何况他连休息时间都很少,仗着年轻底子好无限度透支。唉,再这样下去可怎么办啊。” 何惊年一想确实如此,自己不止一次看到原辞声倒出一把花花绿绿的药片,用弱碱性抗氧化剂送服。 “少爷不愿碰别人做的食物,就连我做的也是硬着头皮才吃的。但是,如果夫人您做的话,说不定他会愿意吃。” 何惊年犹豫,“可我手艺并不好,而且……” “找到了!”杨莉阿姨从壁橱深处翻出一个小本子,“这是我以前记下的菜谱,少爷小时候最喜欢吃夫人做的红菜汤和樱桃馅饺子了。” 何惊年指尖微动,“那我……尽力试一下吧。” -------------------- 作者有话要说: 不要随便给狗吃人类的食物啊kora! 揪20个宝发红包~求一波作者收藏么么~ 感谢在2022-04-08 00:00:00~2022-04-09 00:00: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小天使们给我灌溉了营养液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行风江归乡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_^ “强调怀孕中期是……最快的时期。”参考自快速问医生、太平洋亲子网、宝宝知道等母婴网站/平台 怕有遗漏,再次申明:文中所有涉及到孕期相关知识的内容,均参考自各大母婴网站/平台 第7章 午后 红菜汤,以甜菜为主料,俄罗斯人喜欢加酸奶油入汤拌匀喝。何惊年煮完尝了一口,酸酸甜甜,可口开胃,杨莉阿姨也夸好喝。樱桃馅饺子两个人都没勇气吃,但看着不错,像粉粉嫩嫩的小元宝。 何惊年把食物装好后带去了公司,上到董事长办公室所在的楼层后,把便当盒交给了金秘书。 会议结束,原辞声出来,金秘书把便当盒给他,说是夫人送来的。原辞声眼皮子都不抬,“我不吃,你想办法处理了,不要浪费。” 金秘书抱着便当盒回到自己办公室,作为训练有素地打工人,他很快克服尴尬,准备完成老板的指令。 打开保温桶的盖子,金秘书发现,里面的汤汁虽然装得满满当当,但没有一点儿溅到盖子上。可见送饭的人一路上都很小心,把东西抱得稳稳当当。 “唉。”他无奈又可惜地摇了摇头。 * 下班后,何惊年和原辞声一起回去。包里揣着金秘书还给他的干净便当盒,心里有点忐忑。 其实,他并没有抱很大希望,甚至已经做好了便当被原封不动还回来的准备。当接过吃得一干二净的便当盒时,他甚至晃了神,都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只是,他还没来得及高兴,一上车,耳边就响起原辞声淡漠的声音。 “以后别再浪费时间,我是不会吃的。” 何惊年抱着便当盒的手臂一颤,悬浮在半空的心终于重重地落了下来。 果然会是这样,原辞声根本不可能会去碰这些东西。他想到做这些食物的时候,自己和杨莉阿姨都很认真、很用心,樱桃剁得碎烂,还一直看着火,确保汤煮得浓稠入味。 这些吃的东西,是都被扔掉了吗?何惊年想问,几次犹豫却无法开口。 都是他自己愿意的,又能怪得了谁呢? 杨莉阿姨不知道情况,晚餐时还笑眯眯地过来,满怀期待地问:“夫人手艺怎么样?虽然是第一次做红菜汤和樱桃饺子,但我瞧着特别好呢。” 原辞声喝完高机能营养剂,玻璃杯往桌上一顿,“为什么告诉他这种不必要的信息?”他脸色阴沉得可怕,“为什么、让他做这种无意义的事情?” 杨莉阿姨吓了一跳,“我们也是好心,您怎么发这么大火?况且医生也老早就说过,您的身体已经在临界状态……” “同样的话我不想重复第二遍。” 杨莉阿姨也生气了,都说女大十八变,她看少爷才是变得翻天覆地的那个。算了,好心当作驴肝肺,以为谁稀得管他! * 晚上,原辞声一直闷在书房里工作,何惊年忍着困意等到十二点多才等到他。 他一进来,何惊年就把酝酿了很多遍的道歉说了出来。原辞声听了也没多大反应,只冷淡表示以后别再做合同之外的事了,他们的关系只维持十个月,这种行为毫无价值。 何惊年默默点了点头,壁灯投下的光照出睫毛的影子,映在白皙的皮肤上,看起来安静而乖巧。原辞声胸口微堵,好像不悦之情更甚,但又似乎不是。关了灯,他躺下来,借着黑暗抱住了他。 今晚,何惊年似乎比平时蜷缩得更小,从背后楼抱着他,就像怀里躲进一只小动物。原辞声不喜欢人也不喜欢动物,人和动物都很脏,为什么唯独他成了例外。 微弱的月光漫进来,浸泡出一个格外沉寂的夜晚。 下半夜,何惊年被热醒了,明明室内冷气开得很足,可身上像焐了一个巨型汤婆子。热是从原辞声身上发出来的,何惊年伸手探过去,烧得跟火炭一样。 尽管这烧来势汹汹,可原辞声还是一口咬定自己没事。杨莉阿姨知道后一声冷哼,“该!”不过还是打电话叫来了家庭医生。 医生检查后说,这都是过度劳累加饮食不正常造成的,等病好之后必须正常吃饭,不能再依赖那些药物了。 这急热来得快去得也快,恢复期间,原辞声就开启了居家办公模式。 杨莉阿姨好像还在生气,请假和小姐妹出去旅游了。她一走,偌大的宅子里就只剩下两个人。 何惊年想到小时候生病,妈妈总会熬粥给自己喝,就煮好了营养粥,晾成适宜的温度,给原辞声送了过去。然而,果然如预料的那样,原辞声把头别到一边,只留给他一张冷漠倔强的侧脸。 何惊年放下粥碗,想了想,说:“按照合同,甲方和乙方需完成相应职责所产生的具体动作,如果你连健康都保证不了,就无法高效履行你的职责。” 原辞声慢慢转过脸来,何惊年看着他,舀起一勺粥送到他嘴边。 原辞声闭了闭眼,像下了很大决心似的,把粥喝了下去。 “好喝吗?”何惊年问他。 原辞声不说话。 不好喝也没办法,总不能再吃那种营养类药品了。何惊年继续喂,原辞声似乎已经屈服在了自己制定的条款下,乖乖把一碗粥都喝完了。 何惊年一连给他喂了两天粥,到第三天,原辞声又把头别了过去,说自己看到这个就烦。“那你想吃什么?”何惊年问他,他却又不言不语了。 于是,何惊年只能重新给他煮了点别的食物,闻到不同的香气,原辞声终于转过脸,咬住了递过来的勺子。 病好后,原辞声重新回公司工作。何惊年轻声提醒他,工作再忙也要记得正常吃饭、好好休息,免得病情反复。 “我不吃食堂。”原辞声说。 然而圣衡所谓的“食堂”,西餐中餐甜品店咖啡厅应有尽有。何惊年只得说:“那就只能麻烦金秘书另外准备了。” 原辞声整理完袖扣,转过身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不。” 何惊年眨了眨眼,好像有点明白过来了。“你喜欢的话,我可以给你做便当。” 原辞声下巴一抬,“接受。” * 清晨,圣衡的高管陆续走进电梯,前往七十楼的会议室开早会。封闭的电梯间里愁云惨雾,每个人的表情都像参加葬礼般沉重。 如果说原正业可怕得像鬼,那原辞声比鬼可怕。他上任后,曾在集团内部开展大规模清算,上到总裁下到最底层的执行,前前后后被开除掉一千多人,其中不乏给圣衡干了一辈子的老臣。 当年,原正业豪掷百亿,买下全市地标性建筑光裕大厦,用作圣衡大中华区总部大楼。那些老臣就在这里,和原正业一起指点江山,挥斥方遒。 彼时,恐怕他们做梦都没想到,自己有朝一日也会像金融风暴时期财经杂志抓马的封面一样,抱着纸箱狼狈地滚蛋。 电梯门“叮”地一声开了。 高管们抱着奔赴刑场的悲壮心情,准备接受董事长无情的拷问与折磨。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今天原辞声似乎心情不错,并没有像平时那样摧残他们。他也没有延长会议,甚至在结束时微笑了一下,说: “午休愉快。” 会议室里一片死寂,留下一群高管面面相觑,心想不是自己终于被吓出幻觉,就是光天化日朗朗乾坤,竟有妖孽出来作祟。 * 原辞声认真地洗了手,又消了两遍毒,然后就坐在自己办公室里等着。等了好一会儿何惊年也没来,他踱了两圈,还是忍不住出去,问前台有没有人来过。 “夫人有来过。”前台小姐姐说,“我看见他把东西交给金秘书后就离开了。” 自己应该提早十分钟结束会议的。原辞声想着,大步往金秘书办公室的方向走去。 规律的三记敲门。 金秘书说:“请进。” 原辞声推开门,“前面何惊年是不是……” 话音戛然而止。 金秘书正和两个助理坐在一起,美美地享受着他的午餐。 * 下班后,何惊年一上车,就正对上原辞声冷若冰霜的一张脸。不过何惊年早习惯了他这种态度,靠在车门上看窗外飞驰的街景。 半晌,原辞声开了口:“以后别给金秘书了。” 果然还是不喜欢吃啊。何惊年低下头,“好。” 第二天,原辞声提前结束了早会,可一直等到下午,何惊年还是没有出现。他去找金秘书,金秘书一见他就说:“我没吃。” “……”原辞声没好气,“何惊年有来过吗?” “没有。” 结果今天下班,何惊年迎来原辞声更加森冷的一句:“你知不知道我等了你多久?” “诶?”何惊年懵惑抬眼,“你……你为什么要等我?” 原辞声更加不快,“是你说要给我送午饭的!” 何惊年这才反应过来,睫毛一低,道:“我以为你不要吃,所以就没有做。” 原辞声冷冷地看着他。 “那你明天想吃什么?”何惊年轻声问。 “就你上次做的那个。”原辞声顿了顿,“樱桃饺子和红菜汤。” -------------------- 作者有话要说: @原狗 当心掉毛…… 评论区揪20个宝发红包~~~ 感谢在2022-04-09 00:00:00~2022-04-10 00:00: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路过的吃瓜群众 1枚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路过的吃瓜群众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章 去留 翌日中午,原辞声终于等来了他的午餐。见何惊年送完饭就要走,他叫住他,“不跟我一起吃吗?” 于是,两个人就面对面地吃了起来。 见何惊年的便当里只有一小罐红菜汤和一盒米饭,原辞声便问他:“你怎么不吃饺子?” 何惊年老实回答:“我不敢吃。” “自己不敢吃倒敢给别人吃。”原辞声这么说着,嘴角却难得勾起,“你想尝试一下吗?” 何惊年拼命摇头,然而原辞声还是执意把一只沾满了酸奶油的樱桃馅饺子递到了他的嘴边。 饺子皮被牙齿咬破,甜腻多汁的樱桃馅溢满口腔,混合着浓郁的酸奶油,形成一种难以言喻的滋味。何惊年几乎怀疑他是不是在报复自己逼他吃饭的事 原辞声眼中闪过一点坏心眼的笑意,“好吃吗?” 何惊年咕哝,“黑暗料理。” “我倒觉得还不错。”原辞声吃东西优雅而迅速,等他吃完,何惊年还在几粒几粒地夹着米饭,红菜汤也几乎没怎么动过。 原辞声终于意识到,这是自己喜欢吃的,但并不是何惊年喜欢吃的。“要不要我带你去楼下食堂吃?” 何惊年笑笑,“不用了,我也不是很饿。” 他只是想到以前和小少爷一起吃午餐的时光,这样的时光是美好的,也是有限的。有限的美好消失,只会徒留伤心。 吃完饭,何惊年收拾了餐盒就要走,原辞声让他留下陪自己一起午休。何惊年讶异,他肯吃午饭已经是重大突破了,竟然还要牺牲工作时间拿来午休? “我们都要谨遵医嘱,不是么?” 原辞声拉开窗帘,后面是一个飘窗,上面铺了厚厚的毛绒毯子。飘窗很大,两个人躺在上面一点都不挤,何况又是紧紧抱着的姿势。 何惊年望向窗外,浦江像一条闪亮的银线,两岸流光溢彩的建筑都小成了魔方。这样的景色莫名令他昏倦,眼皮不自觉地就合上了。 听着他细细的鼻息,原辞声心中平和。他还从未在光亮处抱过何惊年,黑发柔软,脖颈霜白,肩膀瘦窄,透着他喜欢的洁净香气。 多少年了,他鲜少有过被洁净气息包围的安宁时刻。 原正业很脏,死了都脏;身边的人很脏,男人或女人,丑陋或漂亮,连同他们对自己的爱慕和欲望,都很脏;就连圣衡,都是经过彻彻底底的肃清后,才变成一个合他心意的干净世界。 为什么只有何惊年,能让他感受到真正的洁净呢? 手机振动的嗡嗡声。 何惊年睡眼惺忪地接电话,“请问哪位……沈棠风先生? 话音刚落,他感觉原辞声圈着自己的手臂明显一紧。 电话那头,沈棠风问他能否去一趟沈家,说他母亲突然又犯起了病,吵着闹着非要见他。 何惊年犹豫着坐起身,原辞声眸中凝聚起强烈的不悦,沉声质问他:“沈棠风怎么会有你的联系方式?出了事不送医院,找你过去有什么用?你又为什么要答应他?” 何惊年被他的连番质问迫得透不过气,软声求他:“你不要生气。” “你去吧,记得早点回来。”原辞声走到办公桌前坐下,一副不想再和他多废话的样子。 就算习惯了他的阴晴不定,何惊年还是有些难过,低声道:“我一定尽快回来。” * 沈家正闹得鸡飞狗跳。沈夫人看上去那么柔弱美丽的一个女子,竟然能在寻找孩子的时候,爆发出那么大的力量。何惊年一进去就看见,她散乱着满头长发,正哭着喊着要找回她的宝宝,两个护工都阻止不了她。 可是,不管她怎么呼喊奔跑,她的宝宝都不在这里。末了,她只能蜷缩在地上,颤抖着无助哭泣。 不知为何,明明只见过一面,何惊年看到她如此模样,心痛得像要裂开一样。 “宝宝……?”沈夫人看见他,顿时止住眼泪,满是泪痕的脸上浮现出欣喜的笑容。她冲过来一把抱住何惊年,手伸进口袋拼命摸索,像是要拿什么东西给他。 沈鹏立刻让佣人把妻子之前买了许许多多的东西拿过来。一会儿,只见几个佣人怀抱满满几大盒糖果跑进房间,五颜六色,琳琅多彩,玻璃糖纸在吊灯下折射出绚丽的光。 “宝宝喜欢吃糖,妈妈给宝宝买糖,宝宝高兴吗?”沈夫人拉着他的手,哄小孩儿似地问他。迎着她满怀期待的眼神,何惊年泪意上涌,用力一点头,落下成串儿的眼泪。 她竟然还记得。 她竟然一点儿没忘。 跟何惊年在一起,沈夫人的情绪稳定了许多,也肯乖乖配合打针吃药了。等她安然入睡,外面的天已经彻底黑透了。何惊年想要告辞回去,却架不住沈家人盛情邀请,硬是被留下吃了晚饭。 餐桌上,沈鹏缓缓道出妻子病情的原委。原来,沈棠风曾经有个哥哥,叫沈棠雨。沈棠雨在很小的时候就被仇人拐走,从此下落不明。沈家苦苦找寻多年,可至今杳无音讯。 “孩子一丢,曼吟的魂也丢了,小雨就是她的命。”说到这儿,沈鹏不禁红了眼眶。养尊处优的生活使这个年逾五十的男人依旧儒雅白净,看上去刚过四十。可就在说到妻儿的刹那,他脸上终于流露出难掩的疲惫与老态。 “孩子,你相信人与人之间的缘分吗?”他握住何惊年的手,“你和曼吟有缘,如果可以,我真的很希望你能抽空来看看她。这么多年了,她发起病来谁也不认,唯独认你,就好像你真是我们的小雨。” 晚餐后,沈鹏坚持让沈棠风把何惊年安全送到家。 “三次。”车上,沈棠风忽然开了口,侧过一双黑亮的眼,“为什么每次见到你,你看上去都很不开心。” 何惊年略怔,无声地笑了笑。 回到睿山御庭,杨莉阿姨迎了上来,跟他说原辞声今天心情很不好,一回来就把自己关进书房,到现在也没出来。 何惊年知道原辞声还没吃饭,打起精神给他做了点吃的送过去。敲了好几下门,里面才响起原辞声散淡的嗓音:“在忙。” “那,我等你。”何惊年把菜肴放进微波炉保温,坐在书房外走廊的椅子上等他。 可是,等了好久原辞声都没出来,好像忘了还有他这个人。何惊年倒是耐心,反正像这样等待也不是第一次了。但他实在太困了,眼皮忍不住打架,还是抱着膝盖缩在椅子上睡着了。 睡也只是浅睡,一点开门的动静就将他惊醒。睁开眼,原辞声正站在那儿。 “你是不是饿了?”何惊年揉揉眼睛,“饭菜都热着,我去给你拿过来。” 手腕被准确地握住了。 何惊年转身,眼前倏然落下阴影,原辞声倾身迫了过来,峻整的鼻翼微微翕动,好像在嗅他身上的气味,然后,两道漂亮的长眉用力拧紧。 果然,那种雨后天青的洁净淡香,又被粗鄙庸俗的木质香调掩盖了过去。 “晚上是沈二送你回来的?”原辞声冷声问。 “是沈伯父让他……” 原辞声打断,“你就不会打电话给我吗?” “我没有你的联系方式。”何惊年疲倦道,“我们一直都是通过金秘书沟通的,你忘了吗?” “……”原辞声轻啧一声,拿过何惊年的手机,迅速输入了自己的号码,“以后有事直接打给我。” 何惊年点点头,睫毛投下的阴影一忽一闪,乖得令人心软,原辞声不自觉就缓和了语气。 “你对沈二不熟悉我也不怪你。”他说,“以后跟他少接触。” 晚上睡觉的时候,何惊年感觉腹部微暖,原辞声轻轻摸着他的小腹,“是不是快五个月了?” “嗯,上次已经做完第二次产检,过些天就能拿到唐氏筛查的报告了。” “这么说我们过五个月就能见到宝宝了。” 还有五个月,自己就要离开了。何惊年想着,轻轻地问:“原先生,你喜欢喜欢男孩还是女孩?” “都行。” 何惊年苦涩,哪有这样回答的呢?普通人不都会说“我都喜欢”么? 原辞声问:“你呢?” 何惊年不说话,心里已经无数遍勾勒过孩子的模样。 他很想要一个温暖的小姑娘,大眼睛里有星星,小酒窝里藏蜜糖。走路的时候蹦蹦跳跳,辫子一甩一甩像小兔子一样。 半晌,他开了口:“不管男孩还是女孩,原先生都会好好照顾宝宝的,对吗?” 原辞声“嗯”了一声。 “那么,等宝宝出生,还要麻烦原先生取个好听的名字。” “你不想自己给孩子取名字吗?” “我就算了吧。”何惊年声息发颤,“我……不擅长这个。” 短暂的静默后,原辞声的声音沉沉响起,“何惊年,你是哭了吗?” 何惊年怕弄脏枕头,拼命用手抹眼泪,平缓了很久气息才说没有。“我只是想到宝宝一时无法控制情绪,你不用在意。” 原辞声默了默,“休息吧。” 翌日,何惊年醒来的时候,原辞声已经去公司了。他看了眼时间,起床做午饭,装完盒打包完就出了门。 路上,医院来了电话,让他去拿报告。因为正好顺路,何惊年就让司机先送他去趟医院。 “你坐下,不要紧张,先听我说。”医生拿着检查报告,表情有些严肃。 何惊年忐忑不安地点了点头。 “你前后唐氏筛查一共做了两次,第一次是临界,这次是高危。这意味着宝宝患唐氏综合症的风险非常高。” 何惊年晃了晃,指节颤抖,掐进掌心。 唐氏儿不仅智力、身体发育迟缓,还常患有其它先天性疾病,许多患儿未到成年就会夭折。 “目前情况虽然不容乐观,但也不是绝对的。”医生安慰道,“我建议你接受羊水穿刺,做进一步检查,这是终极的检查方法。” 何惊年嘴唇发白地问:“如果羊水穿刺的结果还是不好呢?” 医生叹了口气,“建议尽快决定终止妊娠。” -------------------- 作者有话要说: 揪20个宝发红包~ “唐氏儿不仅智力……即会发生夭折。”参考自快速问医生、太平洋亲子网、宝宝知道等母婴网站/平台 怕有遗漏,再次申明:文中所有涉及到孕期相关知识的内容,均参考自各大母婴网站/平台 感谢在2022-04-10 00:00:00~2022-04-11 00:00: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行风江归乡 1枚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十四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章 骤雨 外面天气晴好,何惊年站在太阳底下,心底却一片冰凉。他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更为自己的卑劣感到羞愧。 在听到医生的建议时,自己的第一反应居然不是担心宝宝,而是下意识想到,如果没有了这个孩子,他连留下来的资格都失去了。 何惊年不敢回去,也没勇气面对原辞声。身体像缺氧般浮在半空落不下来,所有关节都被拴上看不见的丝线,像个木偶一样僵硬地开阖,漫无目的地在街上飘荡。 一直都是这样。从母亲去世,到进入福利院,再到被收养,自己从来就没有一个真正的、长久的容身之所。 路边靠墙根的地方,不知被谁扔了个大纸箱。何惊年刚走过去,纸箱里的东西就对他“汪汪”地叫了起来。 是小狗!而且是一只很可爱的小狗。圆眼睛,大耳朵,粉爪子,长得像史努比。 箱子里留了纸条,主人说自己要搬家了,实在没条件养,小狗很健康,疫苗什么的都有打过,希望能有好心人领养它。 小狗看见何惊年过来,叫得更加起劲,挺着圆滚滚的粉肚皮一扑一扑的,两扇大耳朵直晃悠。 何惊年喜欢小动物,他很想抱抱小狗。但他知道,自己一抱肯定就舍不得了,他没有能力给小狗一个家,他自己都没有家。 小狗很有灵性,大概知道他要走,更加大声地汪汪叫,还不停地在箱子里扑腾。何惊年心又软了,站在箱子旁舍不得走。 天空忽然下起了雨,阳光灿烂的太阳雨,雨帘水茫茫地笼罩整个世界。何惊年没带伞,手足无措间,一辆车在他旁边停下。 “怎么每次遇见你都是这么狼狈的样子。”车窗摇下,露出一张清润俊秀的脸。“快上车。” 何惊年迟疑。 沈棠风微微一笑,“和那只小狗。” 何惊年抱着小狗,浑身湿.淋.淋地钻进车厢,里面充斥着暖暖的木质香调,倒意外地令人心生安宁。 “这里离我住的地方不远,先去换身衣服吧。” 何惊年赶紧说:“不用了,等雨停了我自己回去就行。” “不行,那样肯定会生病的。”沈棠风坚持把他带去了自己住的高级公寓。何惊年浑身都在滴水,踟躇着不敢进去。 “没事,就我一个人住,进来吧。”沈棠风笑道。 进去之后,沈棠风让何惊年先换身衣服,把头发擦干。见他满脸不安,沈棠风说:“你放心,家政很快就能把你的衣服洗干净烘好,保准看不出来。” 何惊年换上沈棠风准备好的衣服,身上粘腻潮湿的感觉消失了,整个人终于好受了一些。这衣服应该是沈棠风让家政新买的,尺寸很合适,宽松的很舒服。 擦着湿发走出卫浴间,他看见沈棠风已经给小狗准备了一个简易的小窝,这会儿正在逗弄它。小狗摇着尾巴绕着他打转,看上去特别亲人。 “沈先生,您会把它留下来吗?” “我经常住在不同的地方。”沈棠风微笑,“但是,我可以帮它找个愿意收养它的主人。”看着何惊年怅然点头的表情,他问:“你似乎很喜欢它,不自己想养它吗?” 何惊年不说话,摸了摸小狗的脑袋,小狗开心得在地上直打滚。 “它很喜欢你。”沈棠风把撕碎的水煮鸡胸肉给他,“要试着喂喂它吗?” 小狗很能吃,几块鸡胸肉一下子就没影了。吃完还馋,尾巴摇成一朵花,小舌头舔何惊年的手掌心,痒丝丝的,逗得他忍不住笑了起来。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你这么高兴。”沈棠风侧过脸,微微上翘的眼尾随着笑意蔓延,绽开温存的纹路。 何惊年摸着小狗软乎乎的大耳朵,“它真的好可爱,而且特别乖。” 小狗“呜呜”地哼唧两声,把下巴搁在何惊年手上。 两人一起逗了会儿小狗,沈棠风起身说:“我去问下家政你衣服好了没。” 这时,门铃响了起来。“麻烦帮我开下吧。”沈棠风的声音传了过来。 何惊年打开门,浑身一震。 原辞声站在那里,逆光浓重,一双眼睛也深深陷成了坑。 “已经烘干……”沈棠风正抱着衣服过来,看见门外的人,不由困惑地皱起眉,“你怎么来了?” 原辞声一言不发地走进来,视线森冷冰寒,在沈棠风脸上一剐,又缓缓移到何惊年身上。 “汪!”大耳朵花狗冲他吠了一声。 “外面突然下雨,我没带伞,正好遇见沈先生……”何惊年声音越来越轻,他不是怕原辞声生气,只是每每对方用这种眼神看他,都令他十分难过。 原辞声如若不闻,又或者他根本不屑于听。他大步上前,一把攥住何惊年的手腕,扯过他就往外走。 何惊年身形比他小上一圈不止,当即被他扯得一个趔趄,整个人就像毫无分量的木偶,任由他摆布。 沈棠风向来笑意温润的脸,也骤然寒了下来。“站住。”他拽住原辞声的胳膊,“你这样做是不是太过分了?” 原辞声手腕一翻,五指一扣,轻而易举甩开他的手。“我警告你沈二,你爱怎么玩儿是你的事,别给我把主意打到他身上!” 沈棠风冷声问:“你什么意思?” “他跟你身边那些人都不一样。”原辞声眸光黑洞洞地撂过来,“收起你那些肮脏心思,你敢再接近他,别怪我不客气。” * 何惊年被连拖带拽地塞进车里,他缩着身子紧靠车窗,脑子一阵阵地发蒙。 他不敢动,也不敢说话,现在的原辞声看起来特别可怕。虽然原辞声以前也时常对他生气,但不至于像在这样彻底没了情绪,犹如一座冰寒彻骨的冷金属雕像。 回到睿山御庭,原辞声依旧一声不吭,直接把他带进了浴室,然后在浴缸里放水。很快,热气蒸腾,镜子上白雾纷缊。 何惊年颤声问:“你要做什么?” 原辞声还是不说话,手伸过来,要帮他解纽扣。 何惊年吓坏了,用力推开他,“你到底想干什么!” 原辞声深深看了他一眼,“自己洗干净。” “为什么……”何惊年眼睛被热汽熏得通红,“为什么你要这样对我?” “我说过,让你不要跟沈二接触,也提醒过你有事打电话给我。你答应了我,为什么没做到?” 何惊年被他问得一句话都说不出,太阳穴一抽一抽地剧痛。 “你知不知道沈二在圈子里是有名的花花公子?你以为他是什么好人?我告诉你,沈二男女不忌,身边就从没断过人。只要看得上眼,他就有本事人哄上床,等腻了再一脚踹掉。” “这跟我有什么关系?”何惊年听了无比莫名,甚至有点想笑,“你不会觉得沈先生喜欢我吧?”轻轻地、自嘲般哂笑,“怎么可能,谁会这么没眼光。” 原辞声喉结一滚。“无关。我追求彻底的干净,自然也要身边的人保持干净,杜绝一切和不洁之物接触的可能。” 门重重地关上。何惊年浸没在热水中,心口却像被狠狠揉进一把尖锐的冰渣,冻得他浑身发麻发痛。他不知道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大概,这就是贪心的代价。 最初,他只是想再见小少爷一面,只要远远地看他一眼就好。但是,贪念不断膨胀,终究还是蒙蔽了理智。那个夜晚,当闪电照亮那双眼睛的刹那,他犹豫了,妥协了,放弃了所有抵抗。 月亮只适合遥遥相望,不可触碰,无法占有,玷污月亮的人是罪人,罪人只配得到惩罚。 何惊年从水里出来,衣架上没有他平时穿的衣服,只有一件白衬衣。衬衣上散发的淡淡消毒水味轰然涌进鼻端,化作无尽羞辱,激得他浑身泛起羞耻的热意。 衣料在手中被颤抖着攥紧,每一道褶皱都像无情耻笑的嘴。何惊年闭了闭眼,忍住火辣辣的酸楚感,僵硬地穿上了这件衬衣。 光滑微凉的衣料遮掩住瘦削苍白的身体,他慢慢走进卧室,原辞声抬眼睨他,剔透绿眸里不带丝毫感情色彩。 因为体质特殊的关系,何惊年并不像正常女性那样显怀。衬衣松垮垮地罩在他身上,露出修长的双腿,还有被过长衣袖盖过的泛粉指尖,看起来格外纯洁而生稚。 “过来。”原辞声静静地开了口。 何惊年颤栗了一下,下意识往后退缩,可手腕却被及时握住,挣不开。 原辞声一声不响地把他领到床上睡觉,何惊年穿着他的衬衣,就这么背对着他。过了会儿,他感觉原辞声伸手抱住了自己,动作轻柔却含着暗劲,把他扳了过来。 “你……哭了?” 何惊年肩膀微微抽动,哽咽着说不出话,眼泪顺着薄红的眼尾,流进漆黑的头发里。 寂静的黑夜放大了断续的抽泣,连空气都被浸染上悲伤。良久,原辞声轻轻替他拭去滚落的泪珠,烫的,惹得指尖发颤。 “抱歉,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没能控制住脾气。”原辞声低声道,“可我是真的很担心你,外面下这么大雨,你为什么要一个人瞎跑?” 何惊年别过头,柔软的脸颊掠擦过他的手背,温凉潮湿的泪液蹭上他的皮肤,然后又在心底点燃蓬烈的火。 “回答我。”原辞声握住他的肩膀,逼迫他看向自己。 “你知道司机告诉我你人不见了的时候我有多着急吗?你跟沈二才见了几次啊,就跟他交了心?所以情愿躲他那儿也不肯回来是吗?说话啊何惊年!” “因为我不知道怎么面对你!我根本就不敢回来。”何惊年感觉骨头都要被他捏碎,一开口,大颗眼泪疼得滚滚落下,摔碎在原辞声的胳膊上、指节上。 “今天我去医院拿报告了,两次唐氏筛查结果都是高危。医生说,如果穿刺检查的结果还不好,可能这个宝宝我们就留不住了。”他揉着眼睛,从眼角揉到鼻梁,眼泪却越揉越多。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不知道怎么跟你说,我什么都不知道。为什么……非得是我遇到这种事情……” 原辞声愣住了,他做梦都没想到,何惊年竟然因为这事不敢回来。看着何惊年满脸眼泪的样子,心底像被浇透一杯冒热气的柠檬汁,酸涩地皱在一起。 他不明白,也无法理解,难道何惊年以为自己一旦知道,就会毫不留情地把他赶出去吗? “穿刺检查还没做不是吗?最终结果都还没出来,你真没必要这么担心。” 他扯了纸巾帮何惊年擦眼泪,笨拙地把人的脸擦得通红。何惊年吃痛般低下头,顺势闭上了眼。他不敢看此刻的原辞声,些许温柔好意就能令他动摇,动摇就会期待,期待无法实现,唯有痛苦依旧。 “万一……万一结果还是不好呢?” “不会的。”原辞声双手略略一顿,轻缓地贴上何惊年的背脊,让他靠在自己身上。“不可能。” 不会的。不可能。何惊年无言。 他很想问问原辞声,然后呢?如果宝宝真的无法留住,你会怎么做?我和你之间,又将变成什么关系。 许是察觉到他的僵硬与抗拒,原辞声加重了手臂的力度,面对面地把他圈锢在怀里。原辞声体温很高,何惊年被他密不通风地抱着,心口却凉浸浸的像透着风。 一整夜,何惊年想动弹都不能够,浑身上下焐得直冒细汗,直到天蒙蒙亮,才沉沉地睡了过去。 这一觉一直睡到中午,醒来的时候,他惊讶地发现原辞声竟然没去上班,这会儿正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 “你今天不是要去做检查么,我陪你。”原辞声轻轻捻开他微蹙的眉心,“放心,不会有事的。” -------------------- 作者有话要说: 趣味问答时间 Q:这章里出现了几只狗? A.1只;B.2只;C.3只;D.凑数选项 评论区揪二十个答题选手发红包 第10章 痛痒 到了医院,医生先在何惊年的腹部进行了全面的消毒。何惊年躺在诊疗床上,凉飕飕的感觉侵袭全身,整个人既无助又无力,心中满是恐惶。 然后,医生用无菌探头的超声机查看宝宝位置,找到适当的位置之后,就准备插针进去。 那长针又尖又锐,原辞声忍不住皱眉。但医生不建议打利多卡因局部麻醉,所以何惊年只能忍痛坚持一下。 羊水穿刺跟一般的抽血打针完全不同,针尖穿过腹部肌肉组织和生殖腔,抽去二十毫升左右的羊水,时间长达两分钟,那种酸麻痛胀的感觉,非亲身经历不能体会。 原辞声站在一旁,看着那细长的针逐渐刺入何惊年的腹部。明明是那样单薄瘦削的身体,却要承受这样的疼痛。那根针就好像将他整个人生生钉在诊疗床上。 他伸出手,小心地握住了何惊年的手。这一回,他没有摘手套。连他自己都不曾察觉,和何惊年在一起的时候,自己早就习惯了不戴手套。 何惊年全程一声不吭,眼睛定定地盯着天花板,但从他汗湿的掌心和发颤的手指,原辞声知道他其实很痛。 虽然何惊年在检查前说,疼不疼都没关系,只要宝宝健康就好。但向来唯结果论的自己,反而不能同意何惊年的想法。相比一个正常的检查结果,他更希望何惊年可以不要痛,不要忍。 医生抽出两大管羊水后拔出针,贴了一块敷料,确认宝宝和伤口都没问题后,说可以回家休息了。 “你们夫妻的感情真是好呢。”医生笑道,“原先生,您夫人真是很信任、很依赖您。” 原辞声应着,睨了何惊年一眼。何惊年小口喝着温水,好像什么都没听到。 “对了,我要提醒你们,随着月份越来越大,孕夫可能出现下肢水肿的情况。这是由于生殖腔越来越大,压迫到了下肢动脉,致使血液循环不畅导致的。” 原辞声问:“有什么解决办法吗?” “这是正常生理反应,多加按摩就能缓解,而且促进血液循环对胎儿成长和减轻分娩压力都很有帮助。”医生道。 当天晚上,何惊年一进卧室,就看见原辞声正认真读着从医院带回来的科普手册。壁灯笼罩下,那头漂亮的深栗色卷发流淌着蜜糖般的光泽。 “你来。”原辞声卷起衣袖,“我已经学会基本按摩手法了。” 何惊年惊愕,怎么都没想到他愿意把寸秒寸金的时间浪费在这种事上。他不敢过去,但原辞声已经露出不悦之色,只能硬着头皮答应先尝试一下。 尴尬的是,因为昨晚的事,自己的睡衣好像默认变成了原辞声的衣服。何惊年难以启齿,不知怎么提,心想反正被子盖着也没别人看见,况且衣服足够宽大,忍忍就过去了。 可是,现在他是坐着的姿势,不管怎么拉扯衣服下摆,还是几乎完整露出了两条腿。 何惊年悄悄抬眼打量原辞声,他倒是一本正经的严肃表情,和平时工作状态没什么两样。 正当何惊年思绪纷乱的时候,腿上已经传来感觉。原辞声左手轻轻握住他的膝盖,右手握住脚腕,按着膝关节缓缓转动起来。 何惊年措不及防,“啊”地轻呼出声。原辞声立刻停下,“痛啊?” 痛……倒是不痛,但着实怪异。何惊年摇摇头,为分散注意力,眼神落在被放在一旁的阿耳戈斯上。 原辞声注意到他的目光,拿过阿耳戈斯给了他。 果然,如此近距离看,阿耳戈斯更美了,甚至比这些年出现在他梦中的幻象更瑰丽。何惊年惊叹着,浑然不知自己此刻正露出如做白日梦般的柔和笑意。直到原辞声轻咳一声,才勉强拉回了他的注意力。 “在你记忆里……阿耳戈斯有丢失过吗?”何惊年嘴唇翕动,喃喃地问。 原辞声被他没头没脑的问题搞糊涂了,“怎么可能。” 何惊年点点头,把戒指还给他。“是啊,这么漂亮的宝石,就算弄丢了也一定要找回来才行。” “你……没事吧?”原辞声有点担忧,心想何惊年是不是压力太大了,才说出这种叫人听不懂的糊涂话。 “我没事。”何惊年钻进被窝,胡乱蒙上被子。两只脚露在外面,被揉按过的皮肤雪白泛粉,花瓣的颜色,花瓣的触感。 原辞声替他盖好,和往常一样,伸手抱住了他。 何惊年在家休息了两天,就重新去上班了。中午,办公室外面忽然有些沸腾,然后很快变得鸦雀无声。 原来,原辞声竟破天荒地出现在他们这个楼面,又径直走到设计部门口,向他招了招手。 何惊年就这么在众人的注目礼中,被牵着手带去了董事长办公室。两个人面对面坐着,原辞声吃他做的便当,又让金秘书从附近的高级酒店订了各色菜肴,满坑满谷地摆到他面前。 “味道怎么样?”原辞声望向他,明亮透彻的碧眸似蕴着光。 何惊年低下头,“很好吃。” 用完午餐,两个人一起在铺了毯子的飘窗上睡觉。一觉睡醒,原辞声让何惊年腿伸直坐好,帮他按摩刚起来后有些发麻的双腿。 何惊年忸怩,小声说:“算了吧,毕竟是工作场所。” 午后阳光透过飘窗洒进来,把他的脸晒得红红的,映照出皮肤上一层浅浅的金色绒毛。平时白皙沉静的青年,好像突然有了鲜活可爱的色彩,惹得人很想再靠近一些。 “没关系,反正是单向玻璃。” 于是,何惊年依言调整姿势,放好双脚。雪白的足掌踩在漆黑的长毛毯上,简直白得不可思议。 原辞声伸手握住他的脚腕,另一只手握住他的足趾,前后轻轻揉动。可以感觉到,何惊年很有些紧张,足趾保护性地蜷起,连脚背都微微弓了起来。 “放轻松。”原辞声提醒。 何惊年很乖地“嗯”了一声,声音闷闷的,像屏着呼吸,鼻息有点乱。等到被按压足底时,这种反应就更加明显。 “原先生。”他睫羽一低,垂落身侧的双手下意识抓紧毯子上的长毛,“你平时好像不是这么弄的,我有点疼。” 原辞声握住他另一只脚,“我会轻一点的。” 足掌被抬起来的时候,一根鲜艳的红绳晃了一下,细细的系在雪白纤瘦的脚踝上,有种对比强烈的艳丽感。 “这哪儿来的?”原辞声问。 “这是同事旅游带回来的祈福脚链。”何惊年回答。 “哪个同事?只送你一个人吗?” “大家都有的。” 原辞声点点头,没再说什么,只是注意力好像依旧在这根红绳上,还伸手捏住上面的玉珠轻轻转动。 红绳编得精巧,掺了金银丝线,摩擦过皮肤惹来痒意,何惊年脚缩了一下,却又立刻被他捉回掌中。 两周后,两个人去领检查报告。医生很高兴地告诉他们,说检查结果没问题,孩子非常健康。两人一听,忍不住相视而笑,一直悬着的心总算落了下来。 睡前,原辞声和往常一样,给何惊年按摩双脚。可何惊年的反应却有些奇怪,按了一会儿就说什么也不让他碰了。 原辞声不解,说起来何惊年前几天就有些反常,总试图避开他,也不愿和他有什么接触。 看着何惊年严严实实把自己闷在被子里,原辞声放缓了声调,问他到底哪里不舒服。 “没有。”何惊年的声音隔着被子闷闷传来,过了会儿,他又支支吾吾道:“以后……我们还是分房间睡吧。” 原辞声一怔,猛然意识到何惊年是不是在发脾气,甚至很有可能还在为之前的事情生气。凝神思索一番,他痛下决心,决定做出前所未有的重大牺牲。 第二天下班,何惊年一坐进车里,就看见后座上摆了个宠物箱。 “诶?!”他不由惊异地睁大了眼。怎么是那只大耳朵小花狗! “我让金秘书把它从沈二那里带回来了。”原辞声若无其事道,又淡淡补充,“也不知道沈二怎么养的,这狗一路上一直在叫,一点陪伴犬的精神都没有。” “你不要这么说,它还小。”何惊年心疼地捏捏小狗的粉爪爪,小狗很配合地“呜呜”两声,大眼睛里满是委屈。 原辞声托着下巴看窗外,胸口堵得慌。 回到家,杨莉阿姨看见小狗也乐坏了,和何惊年一起给它准备狗窝和食物,两个人忙得不亦乐乎。 原辞声站得远远的,冷眼旁观。他发现,那只狗一直围在何惊年脚边打转,就跟甩不掉的牛皮糖似的。何惊年还时常把它抱起来,摸它哄它,让它乖乖的。 “原先生,小狗有名字了吗?”何惊年问。 “没有,你给它取一个吧。” 何惊年不假思索,“小狗像史努比,就叫它史努比好不好?” 这狗仿佛听得懂人话,没等他回应,就立刻汪汪叫了起来,还伸出小舌头舔何惊年下巴,逗得人直笑。于是乎,原辞声胸口愈发堵得难受,冷冷瞪视这只史努比平替,觉得它圆滚滚的小肚皮里都是坏水。 史努比也不甘示弱地瞄他,两个黑溜溜的圆眼珠子很亮,不是好亮。 本以为何惊年总算心情好转,可晚上睡觉的时候,他又犹豫着提出要分房。原辞声不快,让他说出说服自己的理由,何惊年却又犹豫着说不出来了。 隔天中午,原辞声等了半天没等到人。金秘书把便当交给他,说夫人送完便当就走了。原辞声一个人默默吃着饭,吃也吃不下,拿出手机翻朋友圈,悄悄看何惊年的动态。 出乎意料的是,何惊年很少更新,今天却接连发了好几条,点开一看,全都是史努比的照片。原辞声把叉子重重一放,吃不下了! 下班时候,何惊年正收拾东西,办公室里忽然一阵骚动。原辞声站在门口,一双碧眸幽幽朝他望过来。何惊年知道他不高兴了,只得磨磨蹭蹭地走了过去。 “原哥哥!”就在这时,一个男孩飞奔上前,漂亮的小脸布满红晕,声音软得像棉花糖。“我好想你,你可算来啦。回国后我都一直没机会见到你,问爸爸他也总说你忙。你有没有想我啊?” -------------------- 作者有话要说: 没有。滚。 @原狗 你真的只是想帮年年按摩脚吗……:) 昨天的趣味问答,正确答案是C,三只狗砸嘿嘿嘿嘿(点烟) 评论区揪20个宝发红包~ “孕夫可能在……血液循环不畅导致的。”参考自快速问医生、太平洋亲子网、宝宝知道等母婴网站/平台 怕有遗漏,再次申明:文中所有涉及到孕期相关知识的内容,均参考自各大母婴网站/平台 第11章 宝石 何惊年认识这个男孩。他是刚进设计部的新人,叫周晓慕,总监让自己亲自带他。 听同事们议论,周晓慕的父亲周一铭是圣衡的两朝元老,也是为数不多丝毫未受到肃清影响的老臣。 因为晚年得子的缘故,周一铭对这个儿子宠爱非常,一听儿子想要入职圣衡,就立刻安排他进了设计部。 许是看在周一铭的份上,原辞声对周晓慕态度还算温和。于是周晓慕愈发黏人,又牵着他的衣袖,央他到自己家做客。 原辞声拒绝,周晓慕便不开心了,嘟起嘴半撒娇道:“你怎么和从前一样,老是自己说有事,都不肯多陪陪我。” 这娇撒得旁若无人,完全无视了何惊年的存在,就好像他才是和原辞声最亲密无间的人。 可原辞声只是微笑,不为所动。在众人的注目礼中,他看向何惊年,问:“可以走了吗?” “我还有点工作没完成。”何惊年道。 原辞声皱眉,“一定要今天?”说着,视线掠向站在一旁的总监。 总监不由脸色一白,忙道:“何惊年的工作效率一向很高,我也从不额外给他布置什么任务。” 原辞声点点头,“知道了,你们没事的都先回去吧,我留在这里。” 周晓慕悻悻,眼眶都红了一圈。 他喜欢原辞声已久,虽然对方总冷冷的不爱搭理人,但有自己父亲这层关系在,对他与旁人终究有些不同。 周一铭又很宠他,总顺着他的心意,任何场合都把他带在身边,好让他时常有和原辞声见面的机会。就因为这点,圈子里有很多人还非常嫉妒他。 然而,还没等他表明心意,原辞声就娶了这个各方面都远及不上自己的平庸货色。当从父亲嘴里隐约探听到他们结婚的真相后,更是对何惊年轻视鄙夷至极。 “你还有哪些事要忙?我陪你一起加班。”话还没说完,原辞声就自顾自在何惊年工位上坐下。 这画面实在太过魔幻,活生生一出office有鬼,所有人都被吓懵了。资本家陪打工人996,多特么新鲜啊。 周晓慕忍无可忍,抿着快咬出血的下唇,扭头就走。 办公室终于彻底安静了下来。原辞声脱掉外套,抬手扔进垃圾桶,又仔细地用消毒液清洁了一遍手部。 何惊年问他:“你这是在做什么?” 原辞声言简意赅,“脏。” “……我不是问这个,你为什么要等我?” 原辞声不答,单手支颐看着他。何惊年心里直发毛,哪有工头一对一监视搬砖的啊。无奈之下,他只得一心潜入工作,继续帮部门里的实习设计师修改作品。 先用不同颜色把每处改动过的线条勾勒出来,再在旁边详细批注上想法和意见,这样不仅看起来清楚明了,而且有助于新人吸收学习。 原辞声凝视着他安静专注的侧面,忍不住勾勾嘴角,又翻看起桌上那一沓沓文件。 才看没几页,原辞声就可以断定,何惊年的工作习惯很好,善于整理总结。可是,里面不仅有他自己的设计稿,还有许多别人的稿子,每一张上都有修改痕迹和各种注解。 “这些都不是你职责范围内的事吧?”原辞声道。 何惊年笑了笑。反正自己很快就要离职了,能多做一点就多做一点吧。“我只是想把经验尽可能多分享给别人,让他们少走些弯路。” 原辞声“嗯”了一声,继续看他作画。他发现何惊年的手也很漂亮,玉白修长,指甲剪得很短,依然十指尖尖。 微有瑕疵的是,指节和指腹上有细小的伤口,有些一看就是新受的伤。 在圣衡,设计师主要负责图稿设计的工作,成品的实现自会有模型制作师、切割匠、镶嵌师等各司其职,一步步完成。设计师顶多在最后,对成品的审美问题和整体感觉进行评估把关。 难道何惊年自始至终都会参与到珠宝制作的每个步骤吗? “我很喜欢去工作坊。”注意到原辞声的视线,何惊年轻声解释道。 “为什么?” “每块宝石都有适合它的制作方法,我们要做的就是发现它们各自不同的魅力,确保最美好的姿态能在作品中被呈现出来,这是一个相当美好的过程。” “难得听你主动讲这么多话。”原辞声看着他,“但我不懂,你为什么会喜欢这些五颜六色的石头?” 何惊年反问:“原先生不喜欢吗?” 原辞声拨弄着手上的阿耳戈斯,沉默不语。 何惊年想了想,“小时候,我妈妈每天送我上学都会经过一家珠宝店,当时我只觉得,世界上再没有比那儿更梦幻的地方。” “后来有一天,我看见妈妈走进那家店,拿起一串项链试了很久,最终还是放了回去。我很想让妈妈也能打扮得漂漂亮亮,就攒钱买下了那串项链,在妈妈生日那天送给了她。” 原辞声轻抿薄唇,“她一定很高兴吧?” “她说谢谢年年,这是她收到过的最好的礼物。” 何惊年的视线落在原辞声手上,“无论是赠送的人还是佩戴的人,相比宝石本身的价值,最珍贵的还是真诚的心意。我相信阿耳戈斯一定也是这样。” 其实,他们生活的街区哪有什么珠宝店。那家店里卖的都是一些廉价的仿造饰品,而那串项链也只值五十元。可是,妈妈一直当成宝贝珍藏着,直到去世。 不可思议的是,经过火化之后,原本粗劣的彩色石头竟然变得闪闪发亮起来,混在灰黑色的骨灰里,就像真正的宝石一样。 原辞声默了默,仿佛在想些什么。“还有别的理由吗?”他又问。 何惊年垂下眼睛,不说话了。于是原辞声也缄默,看那只素白纤细的手勾勒描线。 半晌,他忽道:“这枚天堂鸟胸针的原稿不堪入目,庸俗至极,但是经你修改,提高了不止一个层次。” 何惊年有些尴尬。原稿是周晓慕画的,他是刚出学校的新人,有些生疏自然难免。“我也就做了一些小调整而已。” 原辞声摇头,“鸟类造型偏复杂,你还相应调整了镶嵌技法。” 何惊年确实想用爪镶、密镶和埋入式镶嵌,将天堂鸟身体不同部位的宝石融为一体。但是,有个问题他一直很纠结,那就是不知如何呈现天堂鸟华贵蓬松的尾羽。 原辞声看出他的迟疑,提醒道:“你既然想到用不同的镶嵌技法,去适配不同部位的宝石,不妨更大胆一点,暂时不必被成品实现的难易程度束缚住。” 何惊年思索片刻,问:“我能不能用轨道式镶嵌,再用大小渐变的长阶梯型切割钻石来做尾羽?这样的话,不仅更有层叠羽毛的真实感,佩戴时立体感也更强。” 原辞声难得露出笑容,“你真的很有天赋。”他认真夸赞,“相信不假时日,你一定能成为首席设计师。” 何惊年不由愣怔,睫羽垂敛,“谢谢。” 原先生真是糊涂了啊,按照合约,自己永远不能再在他面前出现,又怎么可能继续留在圣衡呢? 晚上回到家,何惊年再次提出自己想去另一个房间睡,可原辞声就跟没听见一样,让他早点进来,说时间不早了,医生嘱咐的例行工作还没完成。 按摩了没几下,何惊年好像心情又不好了,闷声不吭把自己埋进被窝,耳朵露在外面,粉粉白白。 原辞声让他出来,他慢吞吞地探出脑袋,脸颊泛着红晕,小声问:“怎么了?” 原辞声拿出一个黑色天鹅绒的首饰盒,“打开看看。” 何惊年掀开盒盖,黑色衬垫上,静静躺着一条银白的链子。 链子主体点缀着翠榴石、透辉石、和沙弗莱石等绿色系宝石,不同色度和色感像玫瑰藤蔓上葳蕤缠绕的枝叶,将最大的那颗水滴形切割的红宝石坠子衬托得格外耀眼。 怎么会有如此强烈的艳丽色彩,在壁灯昏淡的光线里,它宛如一团烈烈燃烧的火。 何惊年惊讶地望向原辞声,对方洞穿他想法似地勾起嘴角,“这就是鸽血红。” 鸽血红,红宝石中的极致。它的火彩并不像普通宝石那样依赖切面对光的折射,更像内部某种物质的燃烧,具有难以言喻的生气。 何惊年不敢碰,也不敢接,他读不懂这番用意。原辞声微蹙了眉,“古柏林的最高评价,不想亲眼见证一下吗?” 怎么会不想。在每个珠宝人的心中,瑞士古柏林宝石实验室都是殿堂级的存在。一般只有拍卖级的宝石,才有资格让古柏林开具证书。而古柏林对鸽血红的鉴定标准,更是严苛到近乎变态。 有的红宝石已堪称极品,在其它专业机构足以被划分进鸽血红。但在古柏林,只能被分成次一级的亮丽红。从某种意义上说,唯有被古柏林认证的鸽血红,才真正担得起鸽血红之名。 然而很可惜,这样的红宝石万中无一。佳士得的珠宝专家常年全世界到处飞,也不是每场拍卖都有机会一睹鸽血红的真容。 现在,这颗稀世之珍就在他面前,像火一样点亮他的眼。但是,他却无法伸出手,不是不想,而是不敢。这颗红宝石和阿耳戈斯一样,都是离他太过遥远的东西,能看到便所愿已足,不敢再奢求更多。 原辞声见他还是一幅惶然凝滞的模样,索性握住他的脚踝,要亲自帮他戴上。手指的热度和贵金属的冰冷让何惊年回过神,他几乎有点惊恐地挣开腿,“原先生,你到底什么意思?” “礼物而已。”原辞声声音还算平和,但眸中阴翳渐浓。“像这样的裸石,圣衡的珠宝库里还有很多,我不过让人随便选了一颗设计成成品。” 因收到美丽的鸽血红而惊慌失措,恐怕自己是有史以来第一人。何惊年还想坚持,但眼见原辞声的神情愈发森冷,便不敢再抗拒。 看着原辞声低头将链子系上自己的足踝,何惊年很想问问他,像这样的宝石,理应镶嵌在新娘的冠上,或是成为奢华项链的主石,那份美丽就该被所有人看见。可他为什么偏要让它沦为脚链上的点缀。 或许,在原辞声眼里,自己和他的真实关系就是这样,见不得光也见不得人。但这一切又都是自己的选择,自业自得,自食其果。 “好了。”原辞声松开手,心情肉眼可见地变好。何惊年松了口气,忽又听他道:“怎么这个碍眼的东西还在。” 没等何惊年反应过来,一柄剪刀已然伸进皮肤与脚踝上的红绳之间—— “咔嚓”,刃口开合,那根同事特意送他的祈福红绳应声而断。 原辞声随手将断掉的红绳扔进垃圾桶,绿眸幽深,视线如织笼罩住何惊年。 “年年,你喜欢么?” -------------------- 作者有话要说: srds原狗让人设计成脚链可能只是因为他是那啥…… 评论区揪20个宝发红包~ “成品的实现……把关即可。”、“每块宝石……呈现出来。”、“爪镶……融为一体。”、“轨道式镶嵌……立体感也会更强。”参考自《珠宝手工作坊高级定制的奢侈巅峰》、《揭开卡地亚高级珠宝工艺的奥秘》 “它的火彩……生气。”参考自《神秘的缅甸抹谷鸽血红宝石》、《买红宝石前知道这十个问题的答案就不会吃亏了》、《科普|不同实验室及证书中关于“鸽血红”的解读》 第12章 故事 坚硬的,光滑的,冰冷的,无法忽略的存在感。 何惊年蜷缩在柔软的被褥里,连动也不敢动。 每当他无意识地蹬动双腿,那根脚链就会在脚踝上晃颤,吊坠与链子轻微碰击,发出一星点细脆的响。那响勾连着丝缕痒意,在皮肤上逐渐漫延,又一点一点挠上心尖。 “睡不着吗?”夜色静默,原辞声的嗓音格外沉悦,震得鼓膜微微发麻。何惊年又往被子里缩了缩,“没有。” “这几天你为什么一直回避我?” “没有。” “也不肯让我多碰你。” “没有……” “年年,你到底怎么了?”原辞声隔着被子都觉得他身上发热,“是哪儿不舒服吗?” 何惊年捂住耳朵,“都说了没有……!” 原辞声觉得他像在发烧,但又似乎不是,探手过去想摸摸他前额的温度,谁料他反应特别大,猛一哆嗦,拼命向后退去,差点滚落下床。 幸好原辞声眼疾手快,手臂一伸将他揽住,顺势把他转向自己。打开壁灯,眼前骤亮,何惊年面颊像蒸蔚着云霞,眼睛水蒙蒙的,眼尾红得跟刚哭过一样。 “我没事的。”他整个人缩成一团,颤抖着说,“你不要碰我。” 原辞声隐约有点反应过来了。 他在科普手册里读到过,随着胎儿越长越大,可能出现压迫某些器官的情况。虽然不影响健康,但很容易导致孕夫产生冲动。 “你……放开我……”何惊年嘴唇也变得特别红,好像被呼出的火热气息烫伤了一般。原辞声盯着他看了几秒,慢慢松开桎梏着他的臂膀。 “我换个房间睡。”原辞声起身下床,轻轻带上了门。 经过走廊的时候,史努比被惊醒,汪汪地冲他吠叫,颇有点落井下石的得意。原辞声轻哼一声,不和大耳朵花狗一般见识。 这一夜,两人都没睡好。 翌日清晨,原辞声提议他们还是咨询一下医生比较好。何惊年一听,脸顿时红了个透,“不要。” 不要也没用,他还是被原辞声带去了医院。听完他艰难曲折的描述,医生不由乐了,说这有啥不好意思的。怀孕期间,体内荷尔蒙高分泌,自然会让需求提高,容易产生兴奋感。这是很正常的生理现象,跟吃饭喝水没啥区别。 何惊年羞得连鼻尖都泛红,用快要哭出来的表情问:“那我该怎么办才好?” 这些天那种奇怪的冲动时不时袭来,尤其在原辞声碰到他的时候,简直快把他弄疯了。 “很简单,您现在已经是怀孕中期,完全可以和您丈夫过正常的夫妻生活。当然,得是适度的啊。” 何惊年傻了,大脑“哔剥”爆出两颗火花。他转头看原辞声,原辞声倒是正襟危坐,十分认真,只是耳壳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红。 “适度的夫妻生活有不可言说的益处,比如可以调节激素分泌、增强抵抗力,也有助于生产。但动作务必轻柔,要尽可能采取减少孕夫负担的姿势,避免压到腹部……” 医生后面说了什么,何惊年已经听不进去了。他面红耳赤地打断,“就没有别的方法吗?比如吃药之类的。” “也不是不行,但我个人并不建议。服药可能造成激素紊乱,有损身体健康。你们一定要顺其自然,不要给自己造成什么心理负担。大人孩子平安无事才是最重要的。” 医生看着这对年轻小夫妻,又提醒道:“月份大了,丈夫要更加关心妻子,最好定时与肚子里的宝宝说说话、讲讲故事,这会让妻子的情绪得到非常好的舒缓,宝宝也可以感知外面的世界。” 回去的路上,何惊年一直很沉默。 “在想什么?”原辞声问他。 何惊年默了默,“医生给的建议,我们也不必全听,毕竟医生不知道真实情况。” 原辞声脸色一沉,“你指什么?” “我知道原先生一直以来都很辛苦,一直在勉强自己。”何惊年避开他的眼神,“我不希望原先生再勉强自己了。以后我们还是分开住吧,这样真的比较方便。” 时间还早,何惊年提出要回去工作,原辞声什么都没说,只是送他去了公司。 下班时候,何惊年不想回去,故意加班到很晚。这回原辞声再没来找他,金秘书那边也没消息。 何惊年一直悬着的心终于落下来一点,松了口气,但也泄了气,趁虚而入的是失望。 回到家,他轻手轻脚地走向卧室,门虚掩着,一隙柔暖的光线渗漏出来,在他脚边融化成夕阳模样。 推门进去,光线扑面而来,在视界里搅出奇妙的鹅黄漩涡。原辞声正坐在那里,认真翻阅着手中的画册。他身边高低堆满了各种各样的书,书籍上的烫金字折射出刺目的反光。 这样的画面落在何惊年眼中,是揉不掉的砂石,轻轻那么一眨眼,就忍不住要掉下泪来。 * “这个给你。”临别前,小少爷朝自己伸出手,掌心躺着一个漆黑壳子的机器。 “这是什么?”面对小少爷,他不敢接受也无法拒绝,无措之间,手中已经被不由分说地塞进了这个黑色方盒。 “这叫随身听,是你送我的画册的回礼。以后你一个人无聊的时候,就可以用它来解闷,还能用来听广播和录音。” 在小少爷的指导下,他戴上耳机,小心翼翼地摁下键钮。优美的旋律顿时流入耳中,他不由欣喜地睁大了眼。 一旁的小少爷也笑了,凝翠如碧的双眸映着夕阳时分未融的雪景,宛如世界上最美丽的水晶球。 但是,这样好的小少爷,闪闪发光如宝石一般的小少爷,却要在今天和自己告别。他就像无意划过的流星,只能带来仅仅一瞬的璀璨光辉。 可自己真的好想永远留住这份光芒。不奢求能捧在掌心,只希望每每仰首,就能在遥远天际目睹那纯粹温柔的清辉。 “您能不能……能不能用这个随身听录几句话给我?”看见小少爷惊讶的眼神,他就像做了什么坏事被发现似地,慌乱地红了脸。 “当然可以。”小少爷大大方方地答应了,“你想让我为你录些什么?” 这可问倒了他,支支吾吾了半天,也没能说出个所以然来。其实,只要能听见小少爷的声音,他就已经很满足了。 小少爷很聪明,说:“既然你把最喜欢的画册送给了我,以后就再也不能看到上面的故事了。不如我就把这个故事录下来给你吧,以后你想听的话随时都能听。” 于是,他就坐在小少爷身边,静静地听他念诵那则故事。那种感觉,就好像全世界只剩下他和小少爷两个人。 终于,心中小小的花盛开了。 时间啊,若停留在这一刻该有多好。 * 何惊年揉了揉眼睛,声线微颤地问:“你怎么买了这么多书?” “医生不是说过,讲故事是一项十分必要的胎教措施吗?”原辞声把他按到沙发上,“这些书都是我下午去选的,从今天开始,每天晚上我都要给你和宝宝讲故事。” 何惊年垂下头,指尖轻轻落在一本书的封皮上,簇新的油墨香气缠绕上来,洇染指纹。“为什么……你会买这本书?” 原辞声接过一看,“特洛伊茨基是很有名的童话作家,他的几本书都是店员特意推荐的。”见何惊年敛着长睫不说话,他小心翼翼地问:“怎么了,你不喜欢吗?” “没。”何惊年抿了抿唇,看上去像在笑,眼睛却要哭了。“你能不能念这个故事给我听?” 原辞声有点不安,他知道何惊年忧悒,却不知这情绪波动缘何而来。双手略顿,他终究忍不住抱起何惊年,让他靠在自己身上。这样的姿势,只要自己一伸手,就能轻而易举将他圈锢在怀里。 何惊年没有抗拒,他的注意力全都被那本书吸引,乖巧而安静。原辞声很满足也很满意,掀开封面,娓娓念诵起来。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古老的王国,那里的居民都是飞鸟化身的精灵。” “王国遍地都是奇珍异宝,而臣民眼中最珍贵的宝物,就是他们的王子殿下。” “王子是一只骄傲的孔雀。每天,他都会用宝石和香料装扮自己,然后站在高高的塔楼上接受臣民的谒见。但凡见过他的精灵,没有一个不对他倾慕不已,包括小麻雀。” “小麻雀是王国里最不起眼的小鸟,但它也深深爱上了王子。可小麻雀知道,王子的眼睛只看得见美丽的东西,他根本不可能注意到自己。” “某年冬天,小麻雀一如既往地停在宫墙外的大树上,痴痴地望着王子的窗户。因为北风寒冷,他被冻僵了,从树上掉进了王子的花园。” “卫兵们要把这碍眼的小东西丢出去,王子却动了恻隐之心。‘带这个可怜的小东西进来暖和一下吧。’他吩咐道。” “壁炉的温暖让小麻雀苏醒过来。竟然是王子救了我,小麻雀想,我该怎么回报他呢?” “对小麻雀提出回报的要求,王子感到非常可笑,只是让它在风雪来临前快点回家去吧。” “后来,邻国垂涎于这个国家的富饶,故意发动了战争。王子以美丽的羽毛为代价,向巫师交换了强大魔法。 “在最后的战争中,王子终于战胜了敌人,但是被大火烧成重伤,变成了一只黑漆漆的鸟,就连眼睛也看不见了。” “王国的臣民不愿相信这么丑陋的鸟竟然是他们的王子。只有小麻雀知道,那就是曾经的孔雀王子。” “因为,他们爱上的都是王子的美貌。只有小麻雀,真正爱上了王子那颗仁慈而勇敢的心。” --------------------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就在一起啦(我认真的) 评论区抽30个宝发红包~~~顺便求一波作者收藏么么 “怀孕期间……没啥区别。”、“适度的夫妻生活……压到腹部……”参考自快速问医生、太平洋亲子网、宝宝知道等母婴网站/平台 怕有遗漏,再次申明:文中所有涉及到孕期相关知识的内容,均参考自各大母婴网站/平台 感谢在2022-04-13 00:00:00~2022-04-14 00:00: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是团团呀 1瓶;十四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3章 温柔 “啪嗒。” 一颗眼泪重重砸在原辞声的手背上。 很烫。 何惊年哭了,哭得很是伤心。眼泪顺着脸颊不断滑落,在下巴汇聚成滴。 “好了好了不念这个了。”原辞声合上画册。这个童话很有名,好多小朋友小时候都听过,大概是想到那个悲伤的结局,何惊年才会哭得那么难过。毕竟医生说过,受荷尔蒙影响,孕夫的情绪波动也会很大。 原辞声一边在书堆里挑挑拣拣,一边给何惊年擦眼泪,好不容易选了一本欢快有趣的童话。可还没等他掀开扉页,何惊年忽然侧身搂住了他的颈项,湿.漉.漉的眼睛贴上他的肩膀,说:“对不起……” 原辞声隐约感觉两点热汽渗透了衣服,直触皮肤。他缓缓抬手,抚上何惊年的后脑勺,柔软的黑发掠过指缝,带着些微潮濡汗意,连带着将整颗心也浸泡得发皱。 “傻不傻,有什么好道歉的。” 何惊年拼命摇头,哽咽着说:“都是我不好……”他的双手无力地滑落下来,抵着原辞声的胸膛,怕冷似地不住发着颤。 于是,原辞声将他抱得更紧一些,胳膊朝上弯成一个弧度,手掌刚好能够握住他的蝴蝶骨。 渐渐地,何惊年不再颤栗,只是沉默地流着泪。泪水将他卷翘的长睫毛粘成一缕一缕的,又慢慢将原辞声的衣襟浸.湿.一片。 换作别人,原辞声绝对嫌恶至极。可何惊年不同,何惊年干净,所以他的眼泪也干净。甚至,原辞声想还尝一尝那清澈水液的味道,不知是否也有雨过天青的清冽香气。 这么一想,喉咙不由变得焦渴。他捧起何惊年的脸颊,试着用嘴唇轻触那湿润的睫羽。温热的泪液轻易打湿了他的唇线,越是品尝咂摸,就越有种撩动心弦的痒意。 “原先生,你……”何惊年有些惊怯想往后退缩,却被他按住肩膀,凑过来吻去脸颊上的泪滴。 何惊年的脸很小,很快就能吻干所有泪痕。但原辞声仍恋恋不舍地啄着那白皙软嫩的肌肤,越亲越好亲,就不止是想亲了。 “年年。”那双无机质的玻璃眼深深望过来,声音像一把烧热的细砂。“我可以抱你吗?” 话音未落,滚烫的手掌已然缓缓游弋,覆上后背腰际的凹陷。 何惊年瑟缩了一下,等意识到原辞声的话意,连脖颈都洇染上艳丽的粉。 “我、我不知道……”他低下头,想逃开令他全身发烫的注视,下颌却被捏掐着抬起,堵住了嘴唇。 原辞声在吻他。 他们从来没有接过吻。婚礼上的那枚不是吻,只是毫无感情的演出。可这理应生涩笨拙的初吻,却情好固结地持续了很久。 就像把熬化的砂糖掺进蜂蜜,只消用灵活的勺柄轻轻一搅,牵丝粘连,胶黏稠腻,惹来无尽颤栗的暗昧声响与迷醉触感。 接下来的一切都变得顺理成章,继而一发不可收拾。 殷红如血的宝石坠子不断在雪白清瘦的脚踝晃荡轻曳,色彩对比强烈到近乎失真,叫人宛如身在梦中。 本质是一样的事情,可在那个阴差阳错的夜晚,是唯余悲伤与疼痛的噩梦,而现在,他们正做着一场不愿醒来的旖旎美梦。 意识勉强回笼,何惊年半睁着雾气纷缊的双眸,努力平缓着气息。原辞声吻着满是眼泪的脸,低声问他是不是难受。 何惊年咬着嘴唇摇头,轻轻为他拭去额间的薄汗,羞怯地说:“谢谢你,对我这么温柔。” 他不知道这样的话又会激人生出多大的情绪,搂着他的手臂骤然一紧,原辞声又把他抱了起来,狠狠嵌进怀里。半途,何惊年就抵受不住,在炽烫的怀抱里沉沉跌入了黑甜乡。 夜阑人静,原辞声把人从浴室抱出来,裹进换过后蓬松干净的床褥。当他想调整一下枕头位置、让何惊年睡得更舒服一些时,手一摸,感觉枕头底下藏着什么东西。拿出一看,是那个外壳斑驳的黑色随身听。 他犹豫了一下,拿起耳机刚要戴上,何惊年轻哼一声,似有醒来的趋势,便只能先放了回去。 * 第二天是周六,原辞声醒过来,发现何惊年已经起了。走到楼下客厅,他看见何惊年正在厨房里准备早餐。身上系了条围裙,两根带子在身后打结,勾勒出清瘦柔韧的腰线。 原辞声上前,从背后环抱住了他。许是被他吓了一跳,何惊年手一抖,差点把牛奶倒出来。 “早、早上好……”何惊年声音还有点哑哑的,见他没松手的意思,又小声提醒,“原先生,你先坐下吧,我很快就好了。” “没抱够。”原辞声欣赏着他低垂的长睫毛,还有很容易因羞涩而泛红的耳尖和脖颈,“就想抱抱你。” 何惊年缩了缩肩膀,连指尖和指关节都染上羞赧的粉意。 “汪汪汪!”衔着饭盆等开饭的史努比很没眼力见地吠叫起来。原辞声不满地瞪了它一眼,绿眼睛里放射出狼一样的凶光,史努比顿时吓蔫了,大耳朵都耷拉了下来。 “为什么要对史努比那么凶?”何惊年很心疼,“它还小,肚子饿了当然是要叫的。” 原辞声一僵,艰难地开口道:“以后不凶了。” 史努比又得意了,晃着尾巴在何惊年脚边打转。如此一来,何惊年身上挂着个大的,脚边跟着个小的,可称得上寸步难行。 * 用完早餐,原辞声说自己今天有空,可以陪他出去转转。何惊年很高兴地答应了,这么久了他们也没一起出去过。 “你有什么想做的事吗?”原辞声问他。 “再过几个月宝宝就要出生了,我想帮宝宝买点东西。”何惊年道。 于是,原辞声开车带他去了市中心的高级商场。两个人在亲子区逛了很久,看到什么都想买,看到什么都觉得需要,购物车越堆越高。 经过服装专柜的时候,何惊年停下脚步。橱窗里展示着卡通亲子装,软绵绵,毛茸茸,看得人心情都柔软起来。他想象了一下原辞声穿上这么可爱的衣服的样子,忍不住笑了起来。 原辞声看着他,“你喜欢这种衣服?” 何惊年赶紧摇摇头,“就觉得很有趣而已。” “试一下吧。”原辞声牵着他的手进去,让店员把所有亲子装都拿出来。试穿好之后,何惊年看着套在印着大大卡通图案衣服里的原辞声,忍不住别过头偷笑。 原辞声微赧,“很奇怪吗?” “也不是奇怪啦……”何惊年一时想不出措辞,多看他一眼,又“扑哧”笑出声来。 “最小的是给小朋友穿的吗?”原辞声拿起一件问。 “嗯,是啊。”何惊年看着衣服帽子上的兔耳朵,还有下摆上的兔尾巴,想到宝宝穿上之后的样子,心里一片酸涩的温热。 “原先生,我们能不能拍张照片作纪念?”他握着手机道。 “可以是可以。”原辞声微蹙起眉,“但为什么不等宝宝出生后再一起去拍套正式的纪念照呢?” 何惊年一怔,苦涩笑道:“因为,到那时我早就离开了啊。” 空气一瞬安静下来,仿佛河流中的细沙,慢慢地、慢慢地沉到河底,连同何惊年的心。 原辞声看着他,静静地开了口:“如果,我不希望你离开呢?” 何惊年睫毛震颤,“你说……什么?” “我说,如果我不希望你离开呢?”原辞声凝望着他,“你愿意留下吗?” 就好像是做梦一样。又或者,就算是最大胆的美梦,也不敢做出如此想象。 何惊年踮起脚尖,用力环住原辞声的颈项,说:“我一直都愿意。” * 回到家后,两个人把买来的东西搬进婴儿房,开始着手布置起来。看着温馨梦幻的小城堡被慢慢装点起来,何惊年感觉胸口也像被某种温暖柔软的美好物质填满,不再空空落落。 忙到一半,原辞声的手机忽然振动起来。 “不用,我亲自来拿。” “怎么了,是掉了什么很重要的东西吗?”何惊年问。 “算是吧。”原辞声站起身,临走前又望了何惊年一眼,“ 你等我,我很快回来。” 何惊年微笑,“好,快去快回。” * 出门后,原辞声直接驱车驶向商场。电话里,店员是这么跟他说的—— “先生,刚才我们在店里更衣室捡到一个随身听,需要我们帮您送过来吗?” -------------------- 作者有话要说: 评论区抽30个宝发红包~~~ 嗯……珍惜这一章…… 感谢在2022-04-15 00:00:00~2022-04-16 00:00: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十四 1瓶;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淮西 1枚;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4章 溃灭 夕阳漫过窗棂,像水一样在墙角和地面流淌,涂抹出毛茸茸的厚实感,削弱了入秋后的那种天高地远的旷寞寂寥。 何惊年坐在婴儿床边,拨弄着悬挂在床上的哄睡床铃。 床铃设计得特别漂亮,是一组小肥啾的造型,有小麻雀、小鸽子、小孔雀以及其他鸟儿。轻轻碰一下,就会慢悠悠地旋转起来,还会流淌出清脆悦耳的乐声。 原先生怎么还不回来呢?为什么明明才离开没多久,就忍不住开始想他呢? 何惊年低下头,把发烫的脸埋进胳膊里。 其实,之前也会想,想,但又不敢。因为,每多想一秒,就多难过一秒。难过不断累积,压得胸口沉甸甸的发痛,连心跳都变得滞重起来。 以后,是不是能大胆地多想他一些了呢? 何惊年弯了弯嘴角,小小地打了个哈欠。等原辞声回来,他们还要继续布置婴儿房,于是他闭了眼,决定稍微打会儿瞌睡养养精神。 他眯得浅,开门声音一下子就把他惊醒。睁开眼,窗外最后一缕颓光已经彻底隐入地平线另一端。 满目浮动的黯淡灰黑里,原辞声正静静地站在他面前,碧翠澄清的双眸居高临下的注视着他,没有一丝情绪,又好像在认真地思考着什么。 “你回来啦。”何惊年觉得原辞声有些怪怪的,心中莫名生出慌乱。 原辞声朝他伸出手,五指展开,漆黑的小方盒躺在掌心,“你掉的东西。” “谢谢……”何惊年接过他的随身听,机器外壳触手温热,看来已经被人用力握了很久。 原辞声又不说话了,只无声地审视着他。何惊年被他有如实质的目光迫得愈发慌张,小声问:“怎么了吗?” “里面的人,是谁?” 何惊年颤抖了一下,“什么?” 原辞声笑了,笑意不达眼,脸上像戴了一张森冷苍白的假面。“随身听录音里的那个人,是谁?” 何惊年呼吸明显急促起来,“你听过了?” “没听完。”原辞声的笑容愈发尖刻,“但也够了。” 一想起那清朗如山中溪涧的少年声线,他就觉得无比恶心,就像活活吞下什么脏东西,连五脏六腑都翻搅起来。 “够了……是什么意思?” “他跟你什么关系?”原辞声蹲下来,钳住何惊年的下颌用力抬起。白皙的颈项像濒死白鸟的长颈,在压抑愤怒的力道中颤栗不已。精巧的喉结上还残留惹眼的红迹,那是昨晚被他咬的。 只是彼时,他还觉得对方像纯净无暇的雪,而现在却已然像融雪时分被人踩踏过的雪泥,顿时变得肮脏污黑起来。 “他只是很久以前的朋友……”何惊年感觉下颌骨快被他捏碎了,每说一个字都疼得钻心。“就算……就算现在他站在我面前,他都不会记得我的。” “很久以前的朋友?”原辞声像听到什么天大的笑话般嗤笑出声,“我跟你说过,我讨厌欺骗,你没忘吧?” “我没骗你,那时候我才十一岁,真的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了。”何惊年闭了闭眼,怆然道,“我都忘了他是什么样的人了。” “所以,你想了他十几年?”原辞声视线落到那个随身听上,直到现在,何惊年还紧紧捧着它,真是脏,脏死了! “每天睡觉的时候把它放在枕头下面,出门也要带在身边,就连……”他如鲠在喉,忽然说不下去了。 难怪那天晚上他听到自己念那个故事,会有这么大反应。甚至,当自己抱他的时候,他心里想的,恐怕还是只有那个人。 原辞声逼迫自己不能再想下去了,哪怕再那么一转念,他都恶心得几欲发狂。 “浪费了一天时间,我先去忙,你早点休息。”他转身,快步离开,多呆一秒都无法忍受。燥怒与耻辱在这具速来刀.枪不入的躯壳里横冲直撞,将尊严冲击得溃灭凐散,彻底分崩离析。 门重重地合上,何惊年被一个人留在涨潮的黑暗里,心中是从未有过的绝望。 他竟然还痴心妄想,认为神明免去了自己贪心的惩罚。可事实却是,自己只是短暂拥有了一瞬的美梦,“啪”,梦碎了,从更高的地方落下,粉身碎骨。 原辞声再没同他说过话,也再没看他一眼。他活着,却如同幽灵,徘徊在这个根本不属于他的地方。幽灵尚有栖身的坟冢,可原辞声不要他,他就是真正的孤魂野鬼。 如此过了几天,何惊年再也承受不住这种煎熬,主动敲响了紧闭的房门。他知道原辞声就在里面,可原辞声还是对自己听闻不问。他没办法,他总是无可奈何,只能守在外面等。 终于,原辞声出来了,目光漠然地从空气中划过。何惊年跟在后面唤他,他的脚步也没有瞬息停留。 有一瞬间,何惊年甚至生出一种恐惧,自己是不是真的变成了幽灵,所以原辞声才会这样对自己。 “原先生……!”他鼓足勇气拦在了他前面,这下,那双玻璃般的绿眼才向下一滑,稍微有了点反应。 “这个。”何惊年摊开双手,把随身听举到他面前,“还给你。” 原辞声无情无绪,“什么意思?” “我不要了,随便你怎么处理都行。”何惊年顿了顿,“丢掉……也行。” 原辞声缄默。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受不了这种难堪的氛围,何惊年又讷讷道:“我从小就没什么朋友,所以才会比较珍惜,真的只是这样而已。” 原辞声看着他,才几天功夫,他就肉眼可见地消瘦了下去,苍白的脸颊隐约透出淡淡的青,尖削的下颌脆弱得仿佛一掐就碎。 “进来。” 何惊年一怔,没想到他竟这么快就愿意理睬自己。 “这里。”原辞声指了指自己身边的位置,何惊年慢慢坐下,心神不宁之时,脚踝突然被攥住,吓得他用力挣了一下。 然而,圈锢他脚踝的大手有力得多,直接将他的双足放到了自己腿上,接着脱掉了他的袜子。 雪净的双脚骤然接触到深秋的冷空气,脚趾颤颤地蜷缩起来。 “怎么了?”原辞声掀起眼帘,“以前每天不都是这么做的吗?” 何惊年咬紧下唇,双手在床单抓出深深的褶皱。 “说起来,之前那个故事还没讲完。”原辞声拿过画册认真翻看,“上次讲到哪儿了?”他抬眸,“你还记得吗?” “我……我不记得了……”何惊年睫毛如受惊的蝴蝶般颤栗,“原先生,我不想听这个了。” “为什么?”原辞声悠悠掀过一页,“因为对象是我吗?” “不是的……!” “你又骗我。”原辞声语调平平,“听了十几年的东西,怎么可能说不想就不想。” 何惊年有口难辩,泛红的眼睛蒙着悲伤的雾气,就这么定定地望向他。这样的神气多么可怜,原辞声仿佛真心软了,伸出手,像那晚一样把他抱到自己身上,说:“我记得。” 在娓娓的念诵声里,何惊年眼泪终于涌上眼眶,他伤心地哭了,眼泪直直坠落,大颗大颗地砸在紧握成拳的手背上。 原辞声收了声,把书一放,“我出去了,你休息吧。” 衣角被牵住。垂下眼帘,他看见何惊年柔软乌黑的发心,还有用力到发白的指尖。 “不要走。”何惊年抱住他的腰侧,面颊贴上他的衣服,柔软的,潮漉的,隔着衣料也能感受到眼泪蒸腾出的热汽。 “在剩下这段时间里,我全身心都是原先生的。”他哽咽着,“所以,再抱抱我好不好?我……” 我都快要走了,求求你,对我好一点好不好? 原辞声身形一滞,用力掰开他的手,把那两只细瘦的腕子桎梏在掌中。然后倾身下来,毫不留情地将人按倒在了松软绵厚的床褥里。 -------------------- 作者有话要说: 评论区抽30个宝发红包~~~ 感谢在2022-04-15 00:00:00~2022-04-16 00:00: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淮西 2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5章 初遇 早该知道的,何惊年想。早该知道自己的期待无论多么微渺,都是无法实现的。 他并不奢求原辞声能温柔对待他,可为什么原辞声连一点温度都不屑于给他。 他不愿意抱自己,却又恶狠狠地欺负自己。自己每每羞于被那双无机质的绿眼审视,用手捂住脸、挡着眼睛,他还用力把自己的手扯开,逼迫自己笨拙地行动。 何惊年一个人蜷缩在黑暗里,心疼得难受,跟要裂开一样。可谁让他因为没能忍住一时的贪念,抱住了自己的月亮。 如果那天晚上,没有一瞬而逝的闪电照亮那双眼睛,又或者他能拼命抵抗而非妥协,或许一切都不会变成现在这样。 下意识地将手伸进枕头底下,空无一物。是啊,何惊年恍然想起,那个随身听已经不在了。 无所谓了吧,事到如今,自己也再没有脸碰它。 秋天的夜晚,风吹动窗外的树,影影憧憧。 何惊年惊惧于这样的夜,闭上眼睛不敢睁开,唯有睡眠可以拯救他。 在黑甜乡里,他梦见了从前,重新回到初次遇见小少爷的那天。 * 母亲去世后,他被送去了福利院。福利院的生活比较清贫,只有在节日的时候,孩子们才能吃到一些美味的食物。而最受大家期盼的就是圣诞节。 在那天,他们有烤火鸡和蛋糕吃,也唯有这时,灰扑扑的福利院才有了一抹亮色。 他也喜欢圣诞节,最喜欢那棵摆放在大厅中央的圣诞树。其实,树上挂着的都是些廉价装饰品,但他觉得它们好美,闪闪发亮,就像宝石一样。 后来,他遇见了真正的宝石。 十一岁那年,福利院获得了很大一笔赞助。院长说,出资人是圣衡珠宝集团的董事长夫人,她经常在全国各地做慈善,资助那些需要帮助的人们。 圣诞夜,院长领着他们等候在大门边,迎接贵客的到来。不多时,一辆轿车在铁门外停下,一位女士牵着一个男孩走了出来。 一瞬间,他的眼睛像被焰火照亮。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好看的人呢?面孔好漂亮,衣服也好漂亮,简直就像童话书里描绘的那样。 “亲爱的廖夏,今年的圣诞假期我们就在这儿过好吗?”女士抚着男孩肩膀,露出慈爱的微笑,“你看,这儿有许多与你年龄相仿的孩子,我相信你一定能交到许多朋友。” 听母亲这么说,男孩有些腼腆地向他们一笑,礼貌又绅士地摘下哥萨克帽,“平安夜快乐。” 晚上,孩子们都在不停地讨论这位远道而来的小少爷。他到底是中国人还是外国人?明明长得像外国人,却又会说中文,字正腔圆,发音标准。 大家争得热火朝天,只有他没参与讨论,躲在被窝里,用手电筒照着翻开画册。 果然一模一样呢,他想。小少爷就是故事里的孔雀王子,容貌如鲜花般漂亮。那双眼睛令人想起幽深碧翠的森林,卷发像秋日暖阳里黄栌的树叶,皮肤却又白得和雪一样。 翌日,嬷嬷让他们给小少爷和夫人送餐食点心,孩子们都抢着去。许是他一直比较安静乖巧的缘故,嬷嬷便把这个任务交给了他。 走到房间门口,他紧张地敲了敲门。 “请进。”里面传来小少爷好听的声音。 他深吸一口气,小心翼翼地推门进去,只见小少爷和夫人正在厨房里忙碌,手上沾满了面粉。 “快请坐。”夫人微笑,“今天是廖夏的生日,我想给他做点儿他喜欢的东西。你愿意留下来和我们一起庆祝吗?” “妈妈做的樱桃饺子和红菜汤很好吃,我想你应该也会喜欢。”小少爷快乐地说道。 他站在原地足足呆了三秒,逃也似地跑了出去。回来时,怀里紧紧抱着那本画册,这是以前妈妈给他买的礼物,他最最宝贵的东西了。 “送、送给你……”他低下头递过画册,心在胸腔里砰砰乱跳。 画册已经很旧了,因为翻了太多遍,还有些微微卷边。可这是自己唯一能拿得出手的东西了,小少爷会喜欢这样的生日礼物吗? “谢谢你,我很喜欢。”小少爷双手接过,笑容灿烂,“我会好好珍惜的。” 晚餐时,他和夫人一起给小少爷唱生日歌,看小少爷吹蜡烛许愿,又一起分享了甜蜜的奶油蛋糕,还有滋味奇特的樱桃饺子和红菜汤。 圣诞节,在这个充满爱与祝福的日子,他度过了一段非常幸福的时光。这是他来到福利院后,第一个不曾因孤独和恐惧而哭泣的夜晚。 * 清晨,何惊年很早就被疼醒了,四肢又酸又痛,尤其是手腕、胳膊和脚踝,青青紫紫,还有被咬破的红迹,看着都触目惊心。 他疼得想哭,根本起不了身,但整个人被弄得一踏糊涂,不收拾一下又不行。缩在被子里缓了很久,他才艰难地拖着脚步去浴室,给自己清理了一下。 身上那些痕迹被热水一浸,愈发鲜艳可怖。幸好这时节衣服穿得多,倒也不至于漏出什么破绽。 下了楼,杨莉阿姨说原辞声很早就出门去了。中午,何惊年去给他送午餐,等了很久原辞声也没出现,看手机才发现金秘书发来的消息,说老板有事,让他不要等了。 回去后,有同事跟他说,有个人要找他,正等在外面。何惊年出去一看,竟然是沈棠风。 见到沈棠风,他就想起上次那件事,心中忍不住尴尬。可对方还是一如既往地和他打招呼,只是面容间颇有忧色。 何惊年问他,是不是沈夫人又发病了?沈棠风点点头,说他母亲一心要见他,不然就不肯吃药,也不肯去医院。 何惊年听了,心中深深沈夫人感到难过,但一想到沈棠风来找自己的事情被原辞声知道,他肯定又要大发脾气。犹豫了一下,何惊年想算了,反正自己都要离开了,原辞声应该不至于再为难他。 沈家果然乱成了一团,庄曼吟正哭着闹着摔东西。可一见何惊年进来,立刻破涕为笑,抱住他“宝宝、宝宝”的叫,还说:“宝宝,你为什么这么久都不来,妈妈每天都在想你。” 何惊年也不知为什么沈夫人对自己如此执著,好像只要自己在,她便一切都好了。 乖乖吃了药,佣人要带她回去休息,她不肯,说她知道只要自己一闭上眼,宝宝就又会走的。 沈鹏安慰妻子,“我们的小雨已经是大孩子了,总不能让他一直呆在父母身边吧?” “不行,小雨离不开妈妈。”庄曼吟说着,摸摸何惊年的头发,又捏捏他的手,嘴里咕哝,“宝宝又瘦了,妈妈怎么还没把你养胖……” 等一切暂时安定下来,沈棠风和何惊年坐在庭院长椅上休息。片刻的沉默后,沈棠风忽然转头看过来,说:“我真恨沈棠雨。” 何惊年一怔,“他不是你哥哥吗……?” 沈棠风好像轻轻地笑了一声,“我哪配。” 夜色吞噬了他的半张脸,黑漆漆的眼深陷在阴影里,好像吸纳着周围的光线。何惊年忽然觉得这样的沈棠风有点奇怪,一点不像平时的他。 不过很快,沈棠风就恢复了正常,向他道谢,说每次都要麻烦他。 “你包里装的是什么?看起来好沉。”沈棠风指了指他的包。 何惊年这才想起里面还装着给原辞声的便当,拿出来一看,幸好没翻掉,但经过颠簸,原本摆放得很精致的菜色已经乱七八糟了。 “看起来很好吃。”沈棠风道,“可以给我尝一下吗?” “这怎么行。”何惊年慌忙合上盒盖,“饭菜都混在一起了。” “没关系。”沈棠风伸手拿过,筷子夹起一块糖醋排骨送到口中,“果然味道很好。”他认真地夸奖。 何惊年松了口气,“谢谢你能喜欢。” 沈棠风微微一笑,“作为报答,告诉你一件事吧。” 何惊年好奇,“什么?” “我母亲是原辞声的母亲谢丽思的朋友。”沈棠风道,“她曾经告诉过我,说有一年原辞声生日,谢丽思本来想织一条围巾送给他,可是织了拆、拆了织,直到她去世,那条围巾都没能完成。” “她……为什么会年纪轻轻就离开人世?”这么多年了,何惊年只看到过当初圣衡发出来的讣告,原家将消息封锁得很紧,外界至今都对谢丽思的早亡没有定论。 “我记不清了,可能是生病吧。”沈棠风叹息,“谢丽思本来是很厉害的珠宝设计师,你见过原辞声手上的阿耳戈斯吗?那就是她怀孕时为尚未出生的孩子设计的作品,也是她最后一件作品。” “要知道,阿耳戈斯上的那颗祖母绿可不是一般的宝石。谢丽思娘家先人在十月革命后来到中国,出逃时带走了大量珠宝与艺术品,其中就包括这颗曾是皇家收藏的祖母绿。” “这种馆藏级宝石的重新设计可不是一般人能驾驭的,整个收藏界的眼睛都盯着,她当时虽然年轻,却成功做到了。” “可是,那么心灵手巧的人,因为生病彻底丧失了创作能力,就连最简单的围巾都织不好,想想就令人痛心。如果你能在原辞声生日那天送他一条围巾,我想不仅能弥补他的遗憾,谢丽思在天有灵,也会觉得欣慰的。” 两人又说了会儿话,眼见时间不早,沈棠风开车送何惊年回去。注意到何惊年上车时脚下一趔趄,他担心地问:“怎么了?身体不舒服吗?” 何惊年摇摇头,头脸发热。脚踝那儿昨天被原辞声掐得太狠太久,现在越来越疼,脚背上被咬伤的伤口也在隐隐作痛。 下车的地方离住的宅邸还要走一小段路,沈棠风帮他拿着包,一直送他到庭院铁门外面。 铁门缓缓朝两边开启,月光在地面映出交错纵横的栅格黑影。原辞声转过身,夜风吹起他碧绿瞳孔的波澜,冷得像寒冬腊月里结霜的湖泊。 伴随响起的,是毫无感情起伏声音: “回来了。” -------------------- 作者有话要说: 评论区抽30个宝发红包~~~ 小少爷戴的哥萨克帽算是毛子的民族服饰,外形是圆柱形毛茸茸的,参考Fate里伊莉雅戴的那种 感谢在2022-04-16 00:00:00~2022-04-17 00:00: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行风江归乡 1瓶;雨宇 2瓶;false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6章 喜欢 被原辞声森寒锐利的目光笼罩着,何惊年紧张得透不过气,好像自己犯了什么大错,被逮了个正着。 然而,原辞声并没像上次那样发怒,听完沈棠风的解释,他很平静地说了句“麻烦你了”,然后打横把自己抱了起来,步履沉稳地往屋里走去。 等进了屋,何惊年颤声问:“可以放我下来了吗?” 原辞声停下脚步,眼珠向下一滑,“你不是脚疼么?这也是骗我的?” “我没有骗你……!”何惊年挣扎着想逃开,但原辞声的手臂锢得他很紧,他甚至能听到自己骨头被挤压的声音。“求求你先放开我好吗?我真的很疼。” 可原辞声如若不闻,抱着他径直往浴室走去,何惊年知道他要干什么,一想到上次的事,他忽然生出愤怒,一开口却很不争气地落下了眼泪。 “你放开我……你没资格这样对我!”他用力去掰原辞声的手、捶打他的肩膀。但原辞声依旧毫无反应,不过从他逐渐加剧的力度与森然的脸色,何惊年知道他被激怒了。 “砰!” 原辞声一脚踢开浴室的门,何惊年只觉身体骤然一松,继而陷入暖热的氤氲雾气,周身都被剧烈的热意浸没包围。 原辞声竟然直接把他放进了灌满热水的浴缸,强硬地去解他的衣扣。衣襟敞开,露出一片清瘦白皙的胸膛,痕迹斑驳,淋漓鲜艳。 何惊年拼命挣扎,热水满溢过浴缸边沿,哗啦啦扑洒出来,在洁白的地砖上漫延成一滩滩水洼,明晃晃地反射着他的伤心。 “为什么要做这种事……”他双臂紧紧抱住膝盖,颤抖着往后蜷缩,水珠顺着黑发淌下,打湿睫毛和脸颊,整个人活像只飘摇风雨中受惊的小鸟。 “我都快要走了,只剩最后一点时间了,你为什么还要这么对我……?真的就……讨厌我到这种地步吗?” 原辞声人偶般的玻璃眼隐隐露出野兽才有的凶光,他慢慢地倾身下来,阴影牢牢笼罩着何惊年。 “你要去哪里?”他右手伸进水中,虎口卡紧那雪白纤细的小腿。何惊年恍惚觉得自己仿佛被一只捕兽夹钳制住了,差点痛呼出声,但还是拼命咬唇忍住,直到渗出缕鲜血。 “哗——”水花飞溅,空气绽开无数大大小小的剔透水珠。 宽敞舒适的浴缸,因挤占了两个人而变得拥塞。 水流声在浴室里不断回响,掩盖了唇舌绕缠的濡闷之声,还有何惊年苦恼的哼吟。然而,唇瓣和舌尖上的血腥气并未能阻止原辞声的进一步行动,相反,就如某种催化剂,激化得他更加肆无忌惮起来。 华贵人偶般冰冷淡漠的躯壳下,有什么东西正在分崩离析,岩浆汩汩沸涌,要将他整个人烧化,连同紧紧桎梏在怀里的瘦弱青年。 亲吻似乎有种神奇的魔力,暂时平息了这些天郁积的滔天妒意。原辞声慢慢松缓一点力度,握着何惊年的肩膀窥察他的表情。 何惊年没有看他。 他捧起他的脸颊,迫使他直面自己,可何惊年还是没有看他。黑亮清澈的虹膜虽然整个倒映着他,但就是没有他。 何惊年只是用一种非常悲伤的眼神,定定凝望着虚空中的一点,不知道在想什么,或者说,不知道在想哪个人。 原辞声恨透了这种眼神,一只手覆上他的眼,另一只手按住他的后脑勺,发了狠地亲他。薄唇往下游弋,在那雪白的颈项和肩膀上印落烫炽的啄咬。 何惊年动也不动,任他动作,直到整个人被抱进床褥间也没什么反应。 “之前你说过吧。”原辞声双手撑在枕头两侧,俯望着他的脸,“在离开前,你全身心都是属于我的。” “嗯,所以随便你。你想怎样就怎样。”何惊年闭上眼睛,捂住耳朵,把脸埋进枕头里。这样的姿态,仿佛彻底隔绝了与外界所有的联系,沉浸在属于他一个人的世界。 原辞声双手颤抖着握紧成拳,指关节突出到发白。然后,他咬紧牙关衔着恨一般,将何惊年抱到了自己身上。 * 不知何时,窗外下起了茫茫秋雨。细密的雨丝被风吹连成线,“啪嗒啪嗒”地拍击在落地窗上。那连绵不绝的沉闷声响,在寂静的深夜听起来,宛如老旧黑白电影里伤感的钢琴曲。 何惊年慢慢掀开一线睫羽,眼睛哭得红肿,蒙着残泪,看什么都影影绰绰。他的意识飘飘忽忽,没有回拢,只觉得浑身上下酸痛得很。 有个人好像一直抱着自己,牢牢把自己困在怀里,自己被他的体温焐得出汗,憋闷得气都喘不上来,想挣开却又被搂得更用力。 恍惚里,他听见那人好像在问:“你到底,喜不喜欢我?” 他想问你是谁,可嘴唇和喉咙都很痛,仿佛被野兽带倒刺的舌头狠狠舔舐过一样。 “你有没有……一点喜欢我?”那人又问他,这回声音带了点颤。 借着熹微的光,何惊年看见两点绿莹莹的光,跳跃着,在视界里无法聚焦。但是,这样的美丽的色彩,令他十分着迷。 “喜欢……” 那人紧拥着他的手臂微微发抖,“真的吗?” 何惊年努力睁大眼睛,终于看清了那个人的脸庞。 浓碧的双眸,深栗的卷发,东欧血统与中国血统完美调和,宛如古典油画里年轻美貌的神祇。是啊,这正是他的小少爷,记忆里的惊鸿一瞥,深深拓印在了灵魂深处。 “喜欢。”何惊年蜷起光洁白皙的身体,脸颊贴上那人结实温暖的胸膛,明明有千万种心事想要诉说,可吐出口的却只有片言只语。“喜欢小少爷,一直都喜欢。” 不知为何,听到他的话,那个人的身体好像逐渐失去了温度,然后,松开了那双紧搂着他的手。他离开后,周围一下子变得很冷很冷,可身上又烧烫得吓人,每根骨头都在隐隐作痛。 何惊年隐约意识到,自己可能生病了。他勉强支撑起酸软无力的四肢,想要下床找药,结果腿脚一软,额角磕在床头柜,重重地就摔倒在了地上 等他清醒过来,已经是第二天晚上的事了。何惊年睁着眼睛看天花板,烧已经退了,但头脑还有些晕乎乎的,只模糊记得有人在照顾他,帮他擦背,还哄他吃药,好像片刻都没离开。 是原辞声吗?是不是……都已经不重要了吧。额头传来一抽一抽的痛感,何惊年抬手轻轻一摸,蹭了一手背的药油清香,熏得他眼睛一阵刺痛,差点又要流出泪来。 从这天起,何惊年很少再见到过原辞声。原辞声常常不回家,或是很晚回来,只请了位专业胎教师照顾他和宝宝。 每天上下班都另有专车接送,加上原辞声也不要他送午餐了,所以就算在公司,他也没了能见到原辞声的机会。 天气日渐转凉,很快北风就吹了起来,已经是十二月了。圣诞夜这天,何惊年从衣柜里取出一个盒子,打开后里面是一条质地柔软的墨绿色围巾。 为了织这条围巾,他特意网上找视频自学了编织,还请教过杨莉阿姨,织了拆拆了织,终于织出了这条每个针脚都整齐完美的围巾。 这条围巾,也不仅是为了弥补原辞声曾经的遗憾,更是他离开前的唯一能给的纪念物。不管原辞声想不想要,他都想留下点什么,好给这段时间画上一个完整的句点。 晚上,原辞声照例留在办公室加班,一片寂静里,手机忽然响起嗡嗡的震动声。屏幕上显示的来电号码极少出现,却是唯一被他设置成“特别关心”的联系人。 “有事吗?” 电话那头传来很久没听到的声音,轻轻细细,清澈干净。 “明天你有空吗?” “怎么了?” “明天就是圣诞了,我……我想和你一起过节,可以吗?”说着说着,语气就低低地沉了下去。 空气沉默着,唯余细微的通话电流声,还有不那么平稳的呼吸。 “我尽量。”原辞声说完,就立刻挂断了电话。 -------------------- 作者有话要说: 《我 尽 量》 评论区抽30个宝发红包~~ 感谢在2022-04-17 00:00:00~2022-04-18 00:00: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小天使们给我灌溉了营养液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行风江归乡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7章 生日 第二天,原辞声提早从公司离开,让司机送他回去。金秘书目送飞驰而去的轿车,心中万分惊讶。 今天晚上,原辞声本来有一场和奢侈品旅游零售商ROME集团老总的会议,这场商谈事关双方的年末合作,具有举足轻重的商业价值。谁知原辞声说推迟就推迟了,这可是前所未有的事。 原辞声望着车窗外,华灯初上,整座城市洋溢着浓郁的圣诞氛围。市中心商场外面的广场装饰着巨型圣诞树,层层华丽的彩灯放射出璀璨的光芒。 耳边,还能听见商店和餐厅里传来的圣诞歌曲,深情的女声唱着颂扬圣诞和爱情的旋律: “圣诞佳节里我别无所求,唯有一事让我殷切期望。我不在乎那些圣诞树下的礼物,我只想身旁有你陪伴。你不知道我有多渴望,让我的愿望成真吧……” 圣诞,人人都喜欢的节日,充满祝福的节日,可是,却丝毫没有给他留下一丁点的美好回忆,甚至令他心生恐惧。 原辞声轻轻转动拇指上的阿耳戈斯,事到如今,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答应何惊年,更不愿承认心中还生出一丝期待。 快驶进睿山御庭时,金秘书来了电话。接起一听,金秘书向来平稳冷静的声音竟有了些许迟疑。 “原董,李文华……他想见您,说有话要对您讲。”顿了顿,“是关于那件事的、您不知道的真相。” * 监狱。会见室。 一个身穿囚服的中年男人在狱警的押送下摇摇晃晃地走了出来,又颤巍巍地在椅子上坐下。 他骨瘦如柴、身形憔悴,明明是最该意气风发的年纪,却已然花白了头发,整个人散发着垂垂老矣的死气。 很难想象,在大半年前,这人还是圣衡位高权重的董事会成员,更是集团内最具威望的核心高管。可如今,他已沦为阶下囚,而隔着玻璃在另一端面无表情看着他的,正是一度被他用卑劣手段设计、如今又掌握着他全家命运的男人。 “我就知道你会来……你一定会来……”李文华捧起电话,也不知是害怕还是激动,两只手哆嗦个不停。 原辞声漠然,“时间宝贵,有话快说。” “今天是你生日对吧?李叔叔先祝你生日快乐……不对不对,还是得叫您原董……李叔叔现在脑子不行了,时清醒时糊涂的,最近总想起以前的事。想起当初我和我父亲怎么为圣衡效力……连老东家都说,圣衡的辉煌离不开李家的功劳……” “如果你找我就是为了说这些,”原辞声作势挂断,“不必了。” “别别别!”李文华睁大一双深陷的眼,惊惶地大叫起来,“我是想求你,能不能看在你父亲的份上放我家里人一马。那件事是我不对,我错了,我不是人,可我已经把所有罪名都承担了啊,我连牢都坐了你还要怎么样啊!” 想到这儿,李文华真是后悔得快要发疯,恨不得以头抢地,自己当初怎么就这么愚蠢! 原正业刚过世那会儿,所有董事都对董事长的宝座虎视眈眈,他也一样。 可笑的是,他们这群老狐狸再刁再奸,也没原辞声心狠手辣,竟明里暗里全都被夺了权、削了职,一脚踢出圣衡的大门。 毕生所望毁于一旦,他和几个董事怀恨在心,决定在圣衡重整后的关键节点,让原辞声身败名裂。于是,他们筹划在庆功酒会上动手,让手下心腹偷偷在原辞声的香槟里加了一些药物。 可谁知,就当他们冲进房间拍照的时候,原辞声竟还是一如既往的冷静,丝毫不处于下风。很快,他的人来了,立刻控制住了他们。 他们威胁原辞声,照片会立刻发给各大媒体,双方拼个鱼死网破也值了。但原辞声根本不怵,轻描淡写地表示,自己手里早就搜集齐了他们所有人,尤其是亲友的犯罪证据。 原来,未雨绸缪的准备早已做足,这个魔鬼般的男人从一开始就狠狠拿捏住了他们所有人的三寸。 甚至,他还像平时开会时那样,让金秘书一一展示这些材料文件,并“邀请”他们过目。如果他们敢轻举妄动,所有证据都将自会被人立刻被提交给警方。 “当初明明都听你的,把照片全部销毁了!”李文华尖叫,“你……你怎么就没放过我父亲?我求求你放过他吧,他一辈子为圣衡鞠躬尽瘁,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啊!” “你认为我在报复?”原辞声面无波澜,“一事归一事,起诉你父亲与你无关,只因他有罪,就必须付出代价。多年来,他借职务之便为自己谋取私利,原正业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我不行,必须得清算清楚,这样才干净。” “那我妻子呢!我妻子又做错了什么!”李文华跳了起来,“她什么都不知道,你为什么苦苦相逼!” 看着他眼睛布满血丝,痛苦地留下浑浊的泪水,原辞声颇感不可思议。这么简单的事情,究竟哪里不能理解? “因为你本人原因给圣衡造成危害,圣衡自然可按照劳动合同的约定要求你赔偿损失。这笔债务又在夫妻关系存续期间,属于共同债务,理应由夫妻共同偿还,不管你的妻子是否知情。” “可……可你让她今后怎么生活啊!”李文华面容扭曲,拉风箱似地大口喘气,“为了还债,她已经掏空家里所有积蓄,你再逼她她就只有卖房子了!难道你要让一个女人和她还在读书的孩子无家可归睡大马路吗!” 原辞声眉间浮上淡淡厌恶,“你妻儿的生活难以为继,全都是你的错误造成的,不在圣衡的考虑范围。” “哈哈哈哈哈哈……!”李文华先是状若痴呆,继而仰天大笑起来,笑得前仰后合,歇斯底里。“原辞声!”他合身扑了过来,被狱警重重按住肩膀,却依然大张着嘴不停疯笑。 “听说你结婚了,还有了孩子,真是恭喜恭喜啊!没想到想你这种冷血动物也会有孩子,我呸!遭天谴的混血杂种,你怎么配!你和你父亲都不配有孩子,老怪物生下小怪物,你们原家都是没心肝的畜生!” 原辞声握着电话静静地听,岿然不动。 “对了,你不是号称最遵守规则、最为公司利益考虑的人吗?那你怎么还会动用最高权限开启珠宝库,拿走你母亲珍藏那颗鸽血红?” 原辞声面无波澜,“夜莺走的是我私人的账,按照鉴定专家估出的最高拍卖成交价。” “那又怎样呢?”李文华满脸鄙夷,“你不会不知道无数收藏家都渴望得到夜莺吧?夜莺一旦亮相,将惊艳整个珠宝界,它所能创造的商业价值可远不止那点钱。” 原辞声淡声道:“区区夜莺,在我眼里真算不了什么。” “那何惊年呢?”李文华咧开嘴吃吃地笑笑,见原辞声假面般冷酷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裂隙,便兴奋地滔滔不绝起来。 “何惊年这个人,与其说他不争不抢,倒不如说他只是什么都不想要,对什么都不在乎。这样的人,连辛辛苦苦主稿的作品被人侵占都无所谓,却会在明知自己职位低、不能去庆功宴的情况下,接连向上司请求参加,你就不觉得很奇怪吗?” 原辞声冰棱似的目光刺向他,“试图引导我、令我误会是很愚蠢的行为。” 事发后,李文华的同伙交代得很清楚,本来他们想从外面带个人进来,但一来这是个内部员工酒会,比较麻烦且容易暴露。二来,相比外面随便找的人,老板酒后乱性睡了自家员工更加荒唐丢人。 所以,他们最后选择了何惊年这个无依无靠、沉闷柔弱的人。对何惊年而言,这实在是一场无妄之灾。 “我知道你把一切都调查清楚、确认何惊年和这件事无关后,才把他留了在身边。但是,有件事你并不知道。何惊年杯中的迷.药,并不足以使他全然没有反抗能力。” 原辞声指节微动,“你什么意思?” “我们的目标是你,不想横生枝节真搞出人命,就没加大药物剂量,动手后都有些后悔。而且,何惊年不会喝酒,那杯酒没有喝完,他喝进去的那些,真的能让一个成年男子全然没有反抗能力吗?” “我们的人可一直在外面守着,里面别说打斗呼救,连挣扎的小动静都没有。原辞声,你那么多疑的一个人,竟然没觉得不对劲吗?” 看到原辞声愈发难看的脸色,李文华眼中逼射出愈发狰狞的凶光,每个字都像最恶毒的诅咒。 “是你自己蠢,这种事情是个人就能想明白的。难道你真爱上何惊年了?哈哈哈哈哈哈真是想不到啊,你这种冷血怪物也会有对人产生感情的一天。怎么,你不会还指望真和他组成个家吧?可笑。你以为自己找了个干干净净的人,殊不知他和你我又有什么区别,都是藏着龌龊贪念的小人!” “喀哒。” 原辞声挂断了电话。 * 月光铺洒下来,竖立在绿地里的天使雕塑投下漆黑的影子,笼罩着原辞声,像要把他拖进另一个世界的夜色里。 “之前让你调查的事有结果了吗?” “上个月我把物证的小样送去化验,刚才化学品鉴定检测机构给我发来了报告。” “那天晚上,何惊年饮用的酒中确实被人加入了氟.硝.西.泮和三.唑.仑,这些安眠类药物会让人全身乏力、神志不清。但下药的人大概知道这种药物危害大,稍有不慎后果严重,所以没敢下大剂量,一杯酒中只混入三毫升左右的溶液。何惊年喝得又少,估计摄入一毫升不到的量。” 金秘书略作停顿,“这点量,很大概率无法使一个成年男性彻底丧失行为能力,他甚至还能保留一定意识,药效发作的时间也不会持续太久。” “知道了。” 手机上跳出特别提醒,原辞声指尖轻触删除。 “把和ROME的会议日程提上来,通知吕凯,我今晚有空。” * 会所里,昏暗的灯光闪烁不停,红男绿女,气氛暧昧。 原辞声坐在清净的包间里,一杯接一杯地喝酒。虽然是度数很高的洋酒,但他只当白水喝,与其说酒量好,莫不如说他现在尝不出一点味道。 吕凯窝在沙发转角看着他喝,寻思这人虽一向怪异,但今天怎么特别反常。喝酒哪有这个喝法的啊,种族天赋觉醒了? 但凡和原辞声接触过的人都知道,他没嗜好没爱好,甚至连一点偏好都没有,别说男人喜欢的那些他全都无感,甚至连人类的基本欲.望都没有。 所以,和他谈生意真的只是纯粹谈生意,他根本不可能出来“玩儿”。 今晚结束会议后,吕凯大着胆子邀请他放松一下,本也只是客套,压根不指望他真答应,没成想他竟然接受了。 只是,找乐子的人哪有像他这样的,吊着张脸喝闷酒,憋得别人都快跟着抑郁了。 吕凯叹了口气,心想原辞声是不是不好意思,需要自己先“破冰”。 一会儿,包间的门开了,伴随着一阵浓烈的香风,一个妆容妖娆的年轻男孩走了进来。只见他旁若无人地扭着细腰,跟只小野猫似的坐进了吕凯的怀里。 “那边那位很帅的新客人,不介绍一下吗?” 吕凯笑道,“那位是圣衡的原董事长,他能大驾光临可算是给足了我面子。” 小野猫一听,立刻夸张地叫了起来,“怪不得进来时就觉得眼熟。吕总,这么厉害的客人要来,你怎么都不提前跟人家说一声,搞得人家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 “小脑瓜里想什么哪,不准给我瞎动什么心思。”吕凯拍拍他的屁股,“再说,原董也不喜欢你这样的。”说着,吕凯在小野猫耳边低声交代了几句,小野猫边听边点头,笑吟吟道:“没问题,就交给我吧。” 过不多时,小野猫就把人带到了,十个男孩站成一排,个个年轻,个个漂亮,而且看上去都非常清纯,带着质朴的学生气,属实十全十美了。 原辞声放下酒杯,淡淡出声:“什么意思?” “圣诞礼物。”吕凯微微一笑,“放心,都干净。如果原董不满意,还有。” 原辞声目光扫视一圈,停在一个白皮肤黑头发的男孩身上。那男孩穿着朴素的白衬衣和牛仔裤,视线低低垂着,也不敢抬头看人。 吕凯心领神会,揽着小野猫就出去了,临走前还让原辞声“好好放松、玩得开心点”。 他们一走,宽敞的包间顿时空了下来,那男孩显然更加紧张,怯生生地坐到原辞声身边,倒了杯酒递给他。 原辞声视线落在男孩捧着酒杯的两只手上。那也是一双白皙秀气的手,但光滑无暇,并没有做金工时留下的细小疤痕。 “原先生?”那男孩轻轻唤了一声。 原辞声抬眼,看见单薄的尖下巴,目光慢慢往上,是浅粉的薄唇。虽然乍一看会给人缺乏血气的病弱之感,但他知道,只要细细地啄吻一遍,就能把这两瓣嘴唇,皴染上最艳丽的红色。 那男孩见原辞声着了魔似地盯着他看,好像拼命在自己脸上寻找什么东西,虽心中愈发忐忑,却也不由生出小鹿乱撞的期待。这个男人真的非常漂亮,如此近距离,这张脸几乎美得带有冲击性。 “您看起来心情不是很好。”他挪得更近一些,轻轻贴上原辞声的胳膊,“愿意的话,可以跟我说说您的心事,我很想听。” 男孩的身子轻盈绵软,靠过来的时候似有若无地蹭动,带着讨好的亲昵。 原辞声有点迷茫,心想他什么时候愿意跟自己这么亲近。他好像一直很怕自己,坐车的时候总是紧靠车门,生怕靠近自己。每天晚上自己抱着他睡觉,他也总是紧张僵硬,从不愿主动翻身面向自己。 还有很多时候,牵手的时候,吃饭的时候,念故事的时候,做亲密之事的时候,为什么他总是怯惧畏缩,难道自己真的很可怕吗?真的就那么令他难以忍受吗? 为了他,自己一次次破例,不惜改变自己世界的规矩。可到头来,他只会用那种悲伤又无奈的眼神看着自己。 他心里,从来都只有那个小少爷。 原辞声双手猛然收紧,一股暴虐的冲动横冲直撞,他狠狠掐住男孩的肩颈,一把将他按倒在了漆黑的皮质沙发上。男孩惊恐地眨着漂亮的眼睛,但很快,他就柔顺攀附了上来,主动抱住了他。 甜腻的香水味在鼻尖蔓延开来,原辞声深深蹙起了眉,不对,这味道不对,他身上怎么可能有这么低劣的气味。他的气息,理应是清新洁净的,就如骤雨过后弥漫在空气里的草木清香。 原辞声粗暴地捋起男孩散乱的刘海,定睛看了许久,终于意识到这是一张陌生的脸,更不是他心里想的那个人。 一种强烈的恶心感油然而生,像是有虫子爬进了血管,一寸一寸朝心脏蠕动。被撕咬啃噬的刺痛感顺着血液传递到头皮,在太阳穴上突突狂跳。 原辞声冲进洗手间,在激烈的水流下发了疯般地冲洗自己的双手和胳膊。然后,他撑着台盆边沿,剧烈地干呕起来。 会所的音响里,很应景地放起了圣诞歌曲,悦耳温暖,充满爱的希冀。 “我不会将心愿写成清单,寄往北极的圣诞老人手里。我更不会彻夜不眠,倾听驯鹿踏来的奇妙响声。我还能奢求什么呢,亲爱的,圣诞佳节我想要的只有你……” -------------------- 作者有话要说: 评论区抽30个宝发红包~~~ 作者的话: “圣诞佳节里我别无所求……我的愿望成真吧……”、“我不会将心愿写成清单……圣诞佳节我想要的只有你……”源自玛丽亚·凯莉的《All I Want for Christmas Is You》 科普: 下药涉嫌投放危险物质罪。在《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中,投放危险物质没有造成严重后果的,量刑的起点是三年以上有期徒刑。若非法下药的行为造成他人重伤或者死亡,量刑起点是10年以上有期徒刑,最重会被判处死刑。 拍照威胁涉嫌敲诈勒索罪。敲诈勒索指以非法占有为目的,对被害人使用威胁或要挟的方法,强行索要公私财物的行为。行为人使用了威胁或要挟手段,非法取得了他人的财物,就构成了敲诈勒索罪的既遂。如果行为人仅仅使用了威胁或要挟手段,被害人并未产生恐惧情绪或虽然产生了恐俱,但并未交出财物,均属于敲诈勒索罪的未遂。 感谢在2022-04-19 00:00:00~2022-04-20 00:00: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小天使们给我灌溉了营养液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行风江归乡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8章 白鸽 凌晨的深夜,万籁俱寂。 原辞声走进客厅的时候,所有的灯都还亮着,看起来仿佛身在一座金碧辉煌、奢华无比的空寂坟茔。 何惊年正趴在餐桌边熟睡着,满桌琳琅满目的菜肴在水晶吊灯下愈发色泽鲜艳,只是已经彻底冷透,毫无热气了。 除了有樱桃饺子和甜菜汤,还有奥利维尔沙拉,裹满土豆、肉、白菜和奶酪的皮罗日基面包,奶渣饼和史特拉格诺夫烩牛肉,都是地道的俄式圣诞美食。 看得出来,为了做这桌料理,他费了很多心思。 何惊年的睡眠一直很浅,原辞声一走近过来,他就迷迷糊糊地醒了。 “你怎么喝了这么多酒……?”何惊年睡眼惺忪地看着面前脸色酡红、浑身酒气的男人,心中逐渐升起惊讶。这还是平时那个冷静自持的原辞声吗? “你没事吧?要不要我给你煮点醒酒汤……唔!” 原辞声如若不闻,覆上来掐住他的下巴,恶狠狠地吻他。 浓烈到近乎呛人的酒气疯狂涌进口腔,他难受得挣扎起来,溢出一点闷闷的鼻音。但原辞声似乎被刺激到,变本加厉地吻他,直到里里外外都被反复占据,才勉强松开了他。 “这、这个送给你……”何惊年红着泪湿的眼睛,把一个包装精美的礼物盒塞到他手中。 原辞声微怔,似乎没想到他会给送东西给自己,“谢谢。” 何惊年有点期待地看着他,可打开盒盖的那一刹那,他的动作却微妙地凝滞下来。 “为什么……”原辞声拿出那条围巾,手指深深地陷进柔软的面料,“为什么你会知道?你是跟谁打听的?沈二吗?” 见何惊年面露恐惧,又要像平时那样退缩着躲开自己,他更是怒火中烧,吼道:“你为什么总是这副样子,我有那么可怕吗!” 何惊年颤声道:“是……是沈先生告诉我的,但我没有故意打听……” “谁允许你擅作主张去做这种毫无意义的蠢事!”原辞声厉声打断,双目赤红像要滴出血来。 果然,他不配有生日,更不配有什么生日礼物。 “想知道更多么?我告诉你。”他一步步迫近何惊年,冰冷讥诮道,“她就死在我生日这天,扔下一条织到一半的围巾,然后迫不及待地在我面前跳了楼。” * “咚!” 仿佛重物坠地的声音。 那一年圣诞节,上帝送给他的礼物,是谢丽思支离破碎的尸体。 * 小时候,他天真且愚蠢。直到长大后,许多疑问才不断冒出,日复一日盘桓在脑海。 母亲是虔诚的教徒,一生纯洁,乐于助人,对动物都怀有很深的怜悯之心。可是,为什么这样的好人却并没有好的人生? 原正业冷酷自私、以自我为中心,除了事业就是女人。当然,那些女人在他眼中都是图一时新鲜的玩物,他从来没有把任何人当成人看。 对母亲,他也仅是把她视作安放在家中的摆设、繁衍后代的工具,以及社交场合充门面的装饰。 童年记忆里,原正业和母亲在一起的时间很少,两个人不是争吵就是冷战。婚姻不幸、家族压力,使母亲很早就积郁成疾。 当时,他只知道母亲病了,病得很重很重,却又不像一般的感冒咳嗽。长大后,他才知道,原来母亲患的是严重的抑郁症。 后来,母亲忍无可忍,带着他离家出走。两人相依为命在外面单过,倒也幸福安宁得多。可以说,童年那段日子,是他人生中仅有的好时光。 有一年冬天,因为原正业的反复要求,母亲终于决定带他回家一起过圣诞假期。因为担心会有大雪影响航班,她便提前了一天时间。谁知,却意外撞见原正业正和一个女人在偷情。 母亲意外地冷静,什么都没说,只是捂住了他的眼睛。可还是晚了,他还是看见了,那恶心的肮脏画面,野兽般交缠的男女。空气中弥漫着令人作呕的气息,包裹着他们不断胶着爆.炸。 母亲牵着他的手,把他带回房间,抱着他站在窗口看夕阳。 “廖夏,你想跟妈妈一起走吗?” “妈妈,你要去哪里?” “一个真正干净的地方,你愿意跟妈妈一块儿去吗?” “妈妈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好孩子。”谢丽思吻了吻他,翠碧的明眸望进他的眼睛,说:“我可爱的廖夏,请一定要记得,妈妈永远爱你。” 然后,她转身离开,锁上了房门。 过了一会儿,他看见窗外扑棱棱飞过一群白鸽,消失在漫天柔软而绚烂的薄暮里。 * “对不起……我不知道竟然会是这样……”何惊年一开口就哭了,眼泪扑簌簌不断下落。 原辞声看着他,不知他为何如此伤心,更不可能知道,当年他在院长口中听见小少爷母亲去世的消息,也是手脚冰冷,不受控制地嚎啕大哭。 现在,原辞声只是愤怒,掺着悲伤的愤怒就像有毒的不完全燃烧,何惊年眼泪丝毫没能浇熄他的怒意,反而和酒精一样,催发躁郁的火苗烈烈窜动。 “我并不想要这种东西。”原辞声把围巾扔到一边,伸手去揽何惊年的腰,“如果真想送我礼物,不如给我点别的吧。” 客厅的软椅足够宽敞,容纳两个人好像也并不困难。何惊年身子一轻,被原辞声轻而易举地抱到了腿上,然后按住他的后脑勺开始吻他。 原辞声好像很喜欢这样,这种姿势令他动也不能动,逃也不能逃,试图挣扎又被更重地按了回去。 可是,他一点都不喜欢。原辞声从不顾及他的感受,肆意压折他的四肢,一味莽行,泄愤一般。他很疼,整个人像被拘困在牢笼里,连呼吸都困难。 今晚是圣诞啊,何惊年痛苦地想。他一点都不想在这样的节日,又跟原辞声做这种事情。 心里好像有什么东西破碎了,化成无数尖锐的碎屑,反射出的都是仅剩的那点美好回忆。 “放开我!” 何惊年腾在半空的手像溺水之人拼命扑打,他攥住一角桌布,借力死命一扯—— “哗啦——!” 所有碗碟餐具碎了一地,精心做好的料理洒得一塌糊涂,简直就像脏不可触的垃圾,湿溻溻地糊满了那条围巾。 那条针脚细密整齐、有着美丽墨绿颜色的柔软围巾。 -------------------- 作者有话要说: 评论区抽30个宝发红包~~~ 感谢在2022-04-20 00:00:00~2022-04-21 00:00: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小天使们给我灌溉了营养液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是团团呀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9章 原点 原辞声松开了手。 “怎么不愿意了?”他冷笑,那双绿眼褪去情潮,唯有无机质的冰冷。 何惊年深深埋下头,背过身子整理衣服,“我不想再跟你做这种事了。” 原辞声舌尖狠狠舔过牙齿锐口,充满恶意地勾起唇角,“为什么偏就那天晚上心甘情愿?” 像被按下暂停键,何惊年瞬间凝固了。半晌,他缓缓抬起头,问:“你什么意思?” “庆功酒会那天,其实你并非完全丧失行为能力吧。” 何惊年看着眼前的男人,心跳一点一点慢了下来,最后已经完全感觉不到跳动。终于还是变成了这样,他平静地想,甚至微微笑了起来,说:“没错。” “你知道那个人是我吗?” “知道。” “你知道我和你都被设计了吗?” “知道。” 原辞声眸中晃闪过一丝理智濒临破碎的狂怒,“那你为什么还要这样做?你不是喜欢那个小少爷么?你既然不喜欢我,为什么还要抱住我!那种情况就算你把我杀了也没关系吧!” “因为你是圣衡的董事长。”何惊年的语气显然比他平和自然得多,仿佛丝毫没觉得有哪里不可理解的地方。 “我当时向总监申请参加庆功酒会,也只是为了有机会能接触到你而已,没想到竟出了这件事,也算是天意。既然这是上天给我的机会,我为什么不抓住呢?” 原辞声一怔,好像在消化他说的话。半晌,才露出平时看到不洁之物时那种厌憎的表情。 “恶心。”他森然道,“你真让我恶心。” “对不起。”何惊年满怀歉意地叹气,“但我真的很需要钱。我之所以答应你生下这个孩子,当然也是为了那笔抚恤金。” 原辞声眼珠一颤,胸口剧痛。这不是理所当然的事吗?不然何惊年还能为了什么?自己怎么连如此简单明确的事实都接受不了。 “你真是不值。”男人形状优美的薄唇,吐出无比冷酷的字眼。“为了那点钱,至于么?你这样,不就是在卖自己么?” “是……啊。你一开始不就是这么认为的吗?”何惊年睁大不争气泛红的眼睛,“我就是在卖自己。我把我自己卖给你,你要吗?” 原辞声没有说话,发白突出的指骨轻微颤抖。 何惊年抓起他的手,放到自己身上,又问:“你要不要?” 不过隔着一层单薄的衣料,原辞声能感受到掌心下又软又暖的皮肤,那触感与温度,在血管里点起了火,要逼得在胸膛里压抑已久的怪兽破体而出。 他生生忍了下去,牙根咬出腥甜。 不正确,不清醒,不理智。 所以,不允许。 原辞声慢慢地、用力地抽开了手。 何惊年低下头,把眼泪忍回去后,才尽可能用无所谓的语气,直视他道:“像你这样的人,是不会懂得生活有多艰难的。有了这笔钱,我可以让自己过上很好的生活,谁会舍得放弃这么划算的交易?” “闭嘴,我不想听到这两个字!”原辞声哑声低吼,“交易?难道在你眼中,我和你之间只存在交易吗!” “不然呢?”何惊年扬声反问,“我们是签过合同的,那份合同还是你亲手拟的,你忘记了吗?” 原辞声像被一记重拳击中胸口,痛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他大口喘息着,眼睛里积聚起一层又一层、乌云般黑压压的伤心,感觉下一秒,就要落下冬日里能冻得人心口发痛的大雨。 何惊年低下头,动手去解足踝上的脚链。可不知怎么回事,无论他怎样睁大眼睛,视界还是一片模糊,指尖也颤抖个不停。 怎么会这样?为什么连这么简单的事都做不好了。他拼命解啊解啊,终于趁着泪水涌出眼眶之前,把脚链交还给了原辞声,一如他当初把随身听还给他一样。 “其实,你送我的时候我就想告诉你,我一点都不喜欢红宝石,也不喜欢它戴在脚上的感觉。” 原辞声动也不动,“你不是想要钱吗?这颗宝石的价值可不是区区五千万能估量的。” “我只想要随时能帮我解决问题的现金。”何惊年惨淡地笑了一下,“你送的宝石,我碰都不想碰。” 原辞声死般沉默。他紧紧盯着他,胸膛剧烈起伏。片刻后,他一把夺过链子,抬手一扬,只见那团艳丽的火彩犹如流星飞向窗外,“噗通”一声,掉进了游泳池里。 迅速沉底。 多么讽刺,这颗宝石名叫“夜莺”,竟也落得和王尔德童话里的夜莺一个结局。 第二天,何惊年下了楼,看见客厅又变得整洁如新,好像昨晚的一切都不曾发生。然后,杨莉阿姨难过地告诉他,说原辞声已经搬出去了。 何惊年点点头,这样就好。 这样再好不过。 * 下班时候,何惊年在公司门口见到了两张久违的熟悉面孔—— 他的养父母,张兴德和陈梦。 张兴德和陈梦一直没有孩子,他们做梦都想要个男孩。于是,夫妻二人就去福利院把他领回了家。 刚开始,两口子对他还挺好的,甚至一度准备帮他改姓,可后来陈梦怀孕生下一个男孩,本就不富裕的家庭开销又大了很多,他们顿时有点后悔了。但办了领养手续也不好把孩子送回去,便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养着了。 从那时起,他的日子就再没好过。张兴德和陈梦养他就跟养小猫小狗差不多,能养活就行。 在那个家里,他用的一直都是弟弟不要的东西,吃饭的时候,也会很谨慎地只吃摆在面前的菜。 所幸他也是吃过苦的孩子,早早地学会打零工,自己挣一点零花钱,买一些必需品。 有一次,他攒钱买了一套课外教辅书,价格比较昂贵。张兴德和陈梦养看到后,一口咬定他偷了家里的钱,把他拖出家门就要赶他走。 大晚上的,左邻右舍都出来围观,对他指指点点,好像他真成了个偷鸡摸狗的小偷。 他哭喊着,挣扎着,说自己真的没有。少年人的自尊心被践踏得粉碎,他多想有个人能为他说句话。只是这一次,不会再有一个小少爷站出来维护他了。 他就这样熬到了高中毕业,心想终于可以独立了。谁知张兴德和陈梦不让他考大学,要求他尽快出去工作赚钱补贴家里,弟弟以后还有的是要花钱的地方。 第一次,他无比坚决地反抗了,宣布自己一定要考珠宝设计类专业。夫妻俩大发雷霆,故意把他的高考志愿藏了起来。 他发现后,毫不犹豫地报了警。当时,张兴德和陈梦养都惊呆了,他们从来不知这寡言的孩子竟会如此执着强硬。最终,他们妥协了,要求是他工作后必须把从小到大的抚养费还给他们,一共三十万,一分不能少。 去年发了年终奖后,何惊年已经把他欠他们的抚养费都还清了,他自认已经跟那个家两清,不知道这二人又来找自己做什么。 “惊年啊,你看你现在,多好。在这么气派的大公司里上班,还跟大老板结了婚。可你看你弟弟,老大不小了,连个媳妇都娶不上,唉等我们老了他可怎么办,都没个人照顾他。”张兴德的哀怨口还是随倒随有。 陈梦赶紧借口,“是啊是啊,关键还是你弟他没房子。现在女孩儿都物质得很,一看你没房子谁乐意跟你处对象啊!” “所以,你们非得让他逮着个姑娘祸害是吧?”何惊年冷淡道。 “你这孩子怎么说话哪!”陈梦就像被踩了尾巴的老鼠,一蹦三尺高。 “我告诉你,别以为自己攀上高枝就了不起了!五十万,你不再拿五十万出来,我们就闹到新闻上去,让全国人民看看圣衡的董事长夫人是多么无情无义的白眼狼!” -------------------- 作者有话要说: 评论区抽30个宝宝发红包~ 给没看过《夜莺与玫瑰》的宝宝简单分享一下故事(来源百度) 寒冷的冬夜,年轻的学生要献上一朵红玫瑰才能与心仪的姑娘共舞。当夜莺听到年轻的学生因无法采得一朵红玫瑰而悲泣时,以为学生正是它一直在歌唱和寻找的真情人。于是,为了帮助学生达成爱情愿望,夜莺决定用自己的生命之血培育一朵红玫瑰。教授的女儿得到学生送的红玫瑰后,还是嫌他太穷,因而拒绝了他的爱情。愤怒之下,学生把夜莺用生命换来的血色玫瑰扔到了大街上,玫瑰掉进了阴沟里,一只车轮从它身上碾了过去。 感谢在2022-04-21 00:00:00~2022-04-22 00:00: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小天使们给我灌溉了营养液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十四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0章 难辩 何惊年心头一紧。他养父母在街坊邻居里就是出了名的难缠,现在见陈梦大有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架势,他真的很怕她会在大众广庭之下闹开。 就在这时,几个男人朝他们这个方向移动过来,悄无声息,却又十分迅速。何惊年都没反应过来,就看见他们两两一组,一人捂嘴,一人抱腿,把张兴德和陈梦卸货似地给扛了出去。 何惊年愣了几秒才回过神,赶紧跑过去跟上。两人已然被丢到了大门外面,这会儿正躺在地上撒泼,杀猪似的哭闹哀嚎。 何惊年担心别真整出什么事,刚想出去劝劝,只见为首的那个男人大刀阔斧地往那俩口子面前一站,面色核善地从西装外套里抽出一根黑色甩棍。 张兴德立马从地上跳了起来,气势汹汹地大吼一句:“别以为我怕你们!” 说完,他拉上陈梦扭身就跑,一会儿就踉踉跄跄地跑没影儿了。 那几个男人回头朝何惊年看了一眼,仿佛在确认他是否没事,然后才各自撤离。 何惊年心下越发奇怪,那几个男人西装革履戴墨镜,显然不是公司里常规的安保人员,看那身手和行动能力,显然更像训练有素的专业保镖。而且,他们好像一直潜伏在他周围,暗中观察是否有什么异动或危险。 不过,现在他也没心思去想更多,虽然张兴德和陈梦今天没闹起来,但他深知那对夫妻的本性。为了能让他们的儿子娶妻生子、延续香火,他们什么都能做得出来。 自己已经决定离开川源市,今后也不打算再和这里的人来往,但临了到头,他终究不想再给原辞声添麻烦,更不希望自己生活中如此不堪的人和事被他知道。 回去后,何惊年把所有积蓄凑一块儿算了算,发现自己现在至多只拿得出五万元。所幸天无绝人之路,临近年末,圣衡要在ROME新开的旗舰店揭幕首个珠宝主题展览。 很快,总监就发布了这一新任务:以“冬季”为主题设计下一季的新品,被选中的设计会被制成成品在珠宝展上亮相,而设计师更能获得五十万元的项目奖励。 许是预产期越来越近的缘故,何惊年总感觉身体有点不太舒服,索性请了假在家专心画画。他习惯手绘,手绘完了再扫描进电脑,然后3D建模。那些废弃的画稿,全都被他收在了一旁。 辛苦了一个多星期,何惊年终于画完了手稿。他给这件作品命名为“季冬之窗”—— 银色窗格镶嵌斯里兰卡月光石,随角度变化流淌出淡淡蓝光。窗台上还蹲了一只可爱的小狗,仿佛在凝望外面的冬日美景。 期间,周晓慕来看望过他,问了他一些设计方面的问题。何惊年见他东张西望地搜寻某人身影,心知他醉翁之意不在酒,不过还是耐心地解答了他的疑问。 “何老师,我肚子有点饿了,有没有点心吃呀?”周晓慕撑着下巴笑嘻嘻道。 何惊年叹了口气,温和道:“你等一下,我去帮你拿。” 周晓慕“哇”了一声,开心道:“我就知道何老师最好了!” 提交作品那天,何惊年虽还有些不适,但还是打起精神去了公司,他还有些收尾工作必须完成。 这时候,素来爱偷懒怕吃苦的周晓慕忽然自告奋勇,提出要帮他代为效劳,还陪他加班到很晚。 “何老师,你先回去休息吧,只差3D建模的图再调整一下了。”周晓慕道。 何惊年本来不想答应的,但架不住周晓慕这种职场新人的工作热情,犹豫了一下,还是同意了。 没过几天,就到了宣布获选作品的日子。本该是颇有悬念的一件事,可部门里的人都挺平静。毕竟何惊年的才华有目共睹,大家都坚信必然是他的设计入选。 总监清了清嗓子,“我宣布,经评审组讨论后决定,周晓慕的设计作品将在珠宝主题展上展出,请大家给予他热烈的掌声表示祝贺!” 没人鼓掌,大家都惊呆了。周晓慕什么水平是个人都知道,如果不是看在他爸的面子,他进设计部当个小实习生都不够格,怎么可能胜过何惊年?缪斯女神再瞎了眼,都不可能一头撞上周晓慕的脑门儿。 总监有点尴尬,打开幻灯片,在白板上投影出周晓慕的设计稿。这下众人不由眼前一亮,这幅作品确实可圈可点,不管是创意还是构思,都和他平时画的那些很不一样。 “不对……这不对!”就在这时,何惊年忽然站了起来,“这是我的设计!” 眼前的设计图,分明就是自己的最终版设计。虽然笔迹是周晓慕的,但显然是他照着自己那幅画下来的。说得好听点是临摹,说得难听点这根本就是照葫芦画瓢的抄袭! 面对何惊年的质疑,总监也很无奈。“您的设计也很优秀,但我想评审组应该另有考量。”为了证明没闹乌龙,他还特意找出何惊年提交的设计稿。 何惊年一见,心里登时凉了一片。这幅确实也是他的设计,却源自被他丢弃的废稿,总之整体都比周晓慕的差了不止一个档次。 “何老师,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产生这样的错觉,但这个落选的设计确实就是你的作品啊。”周晓慕促局不安地绞着小手,“那天晚上,你把手稿交给我,让我帮你把一些收尾工作做完再提交,你忘记了吗?” 何惊年如遭雷击,彻底意识到周晓慕那天来自己家的目的。怪不得自己前两天整理堆积如山的稿子时,总感觉少了好几张。当时,他也不可能想到竟是周晓慕偷了这些废稿,还以为被自己理到别处去了。 总监很为难,对设计师而言,模仿抄袭都是大忌,尤其在注重原创的圣衡,作品清白绝对是不容触碰的底线。他当即让人调了那晚的监控,发现画面显示的确如周晓慕所说,而且后台系统记录的提交时间,也是周晓慕早于何惊年。 “难道大家就没觉得我和何老师的作品在基础形态上有些相似吗?”周晓慕弱弱地开了口,“何老师请假在家的时候,我曾去看望过他,还让他辅导了一下我的作品。” 众人你看我我看你,周晓慕厉害啊,还绵里藏针反咬何惊年“借鉴”了他的创作。虽说这事着实蹊跷,但铁证凿凿,也实在不好多说什么。 周晓慕斜了何惊年一眼,无限得意。 “笃笃笃。” 三下规律的敲门声。 金秘书步履沉稳地走了进来,尔后是原辞声。 最高领导突击视察,设计部全员震惊。不过大家很快心下了然,董事长一定是来解夫人之困的! 说实话,虽然他们刚开始都对麻雀变凤凰的何惊年有些轻视或嫉妒,但在工作中接触下来,不得不承认他真的是一个很好的人。相比之下,周晓慕才是真正的关系户,绣花枕头一包草,天晓得他到底用了什么伎俩,才让何惊年吃了这么大个哑巴亏。 不过这下好了,董事长总算来了。只要他肯帮何惊年说话,一切问题就都引刃而解了! 原辞声慢悠悠地踱进来,也不说话。众人只觉得今天的大老板打扮得比上电视时还漂亮,这么走来走去,颇有点孔雀开屏秀尾巴的意思。 好一会儿,原辞声才站定脚步,“评选出问题了?” 总监擦了把汗,赶紧上前向他说明事情原委。 “这种事都值得拿出来讨论?”原辞声蹙眉,“目前证据确凿,毫无疑问,‘季冬之窗’就是周晓慕的设计。” -------------------- 作者有话要说: 评论区抽30个宝发红包~ 感谢在2022-04-22 00:00:00~2022-04-23 00:00: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小天使们给我灌溉了营养液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十四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1章 证明 众人哗然,一道道目光像深海中长吻鱼的嘴,朝何惊年戳了过来。惊讶的,同情的,无奈的…… 但何惊年全然没有感觉,他很平静,意料之中的回答;也不难过,早就掐灭了期待。他只是失望,纯粹的失望,失望到了极致,他甚至还牵动嘴角笑了一下。 “设计稿上的那只小狗你认不出来吗?” 他望向原辞声,“史努比就喜欢这样蹲在窗边发呆。” 原辞声看了他一眼,好像没有听到,只面向众人道:“请大家放心,对这件事,公司一定会有个公正的处理结果,绝不会因为谁身份特殊而有所偏袒。” 原辞声并没指名道姓,但指向的对象却不言而喻。在羞辱人、给人难堪这方面,他总是那么得心应手。 何惊年抬起眼帘,看见原辞声头也不回地转身出去,脚步迅疾,一如平时。周晓慕轻盈活泼地跟在他后面,最后还不忘偏过脸冲自己甜甜一笑,眼中闪动着快乐的光。 何惊年像被看不见的手狠狠抽了一巴掌,心里漏水一般,迅速渗透开耻辱感,还有深深的、深深的无力感。 为什么直到现在才认清呢?原辞声并不是小少爷,那个无条件相信他、维护他的小少爷,早就不在了啊。 * 自圣诞那天起,他和小少爷关系就越来越好。每天中午,他们都会一起分享午餐,在只有他们知道的一个风景很漂亮的秘密基地。 然而,有几个平时总爱欺负他的大孩子对他和小少爷的亲近感到不满。有一天,他们突然跑到嬷嬷那里告状,说在他的枕头底下发现了小少爷的戒指。 院长很重视这件事,把所有人都聚在一起调查。那些大孩子们围着他,一口咬定戒指就是他偷的,说他每天都给小少爷送饭,就属他最有作案时间。更何况今天中午他出去很久都没回来,一定是在做偷鸡摸狗的事。 他绝望地分辩,哭着说自己不是小偷,但没有人相信,还笑话他,说他这种人怎么配和小少爷一起玩。就在他害怕绝望到极点的时候,小少爷气喘吁吁地跑了进来,弯下腰,毫不犹豫地朝他伸出了手。 小少爷的手白皙修长、洁净如雪;而他被推搡在地,手上灰扑扑的满是尘埃。他不敢去握小少爷的手,他怎么敢。 但是,小少爷却主动抓住他的手,用力把他从地上拉了起来。然后,掏出洁白的手帕,为他擦去脸上的斑驳泪痕。 “他不可能做这种事,因为今天中午他就和我在一起。”小少爷扬起下巴,绿眸射出锐利的目光,刺向周围那些人。 “他是我的朋友,以后你们谁再敢欺负他,就别怪我不客气!” 他看着小少爷,心里想小少爷撒了谎,今天中午,他并没有和小少爷在一起。 小少爷说过,夫人经常教导他,无论何时都要诚实,谎言与欺骗瞒不过神明。但是,就在刚才,小少爷斩钉截铁地撒了谎。 事后,他问小少爷,为什么要这么说?小少爷笑了,大声道:“我就是相信你,你绝不可能是这样的人!” 终于,院长迫于小少爷的压力,再三盘问那几个大孩子,他们不得不承认是自己故意偷的戒指,为的是想要对他做个无伤大雅的恶作剧。 小少爷是他的第一个朋友,也是妈妈死后第一个维护他的人。美丽如宝石的小少爷,却愿意向路边石头一样的自己伸出手,说自己是他的朋友。 小少爷真好。 小少爷全世界最好。 * 何惊年躺在黑暗里,枕头边手机不停地亮着,他也懒得去看。无非是同事们发来的安慰的话,让他这几天少上网,别胡思乱想。 不知道谁把这件事发到了网上,他一下子成了攀上高枝后,利用特殊身份欺负新人的恶德设计师。圈子里是特别看重设计师羽毛的,如果他跟周晓慕的事再发酵下去没个说法,很快他的职业生涯也会断送掉。 无所谓了吧,何惊年想。这行不能干,他还能做别的,反正他就一个人,想养活自己还不容易。 很快,这件事就连沈棠风也知道了。电话里,沈棠风饱含忧切地安慰了他,说原辞声不会不管的,毕竟事关圣衡的企业声誉。 果然,这天晚上原辞声回来了,何惊年看着眼前这个人,心里一阵阵犯迷糊,一会儿觉得他眼熟,一会儿又觉陌生得很。 许是见他满脸怔忪,原辞声皱了皱眉,像以前一样伸手过来摸他额头。谁料何惊年像受惊的鸟雀突然有了反应,用力“啪”地挥开他的手,“你不要碰我!” 这一下,让原本神情还算缓和的原辞声彻底冷了下来,整个人透出阴沉沉的寒意,眸底尽是藏都藏不住的暴戾意味。 野兽般森然凝视了他一会儿,原辞声勉强恢复正常,淡声道:“不管真相如何,你确实被牵扯进了事件中,明天设计部总监会交代你处理方案。” 何惊年低下头,两排睫毛密密低垂,“是要辞退我吗?” 原辞声薄唇微动,“不是。” “直接辞退我吧。”何惊年低声道,“反正很快我就要走了。” “走不走不是你说了算。”原辞声面寒如霜,“事件已经在公司内部造成影响,就算你要辞职,也必须先等处理结果出来。” 说完,他看着沉默不语的何惊年,冷冷问:“还有什么想对我说?” “那只小狗就是史努比,史努比喜欢蹲在窗边看风景,背上的花纹也是爱心形状。”何惊年抬眸,“你是真不知道,还是故意这样?” 原辞声反问,“我知不知道很重要吗?” 何惊年默了默,“不重要,一点儿都不重要。” 原辞声呼吸有一瞬不易察觉的凝滞。 他转身,“那就好。” “砰!” 门又被重重合上。 * 第二天,等人都到齐后,总监郑重宣布,何惊年和周晓慕两位员工将参加设计部举办的设计比赛。现在,公司内外议论纷纷,此举正是为证实两人实力高低,给业内、也给其他员工一个交代。 中午经过茶水间的时候,何惊年听同事们议论纷纷,说这场比赛其实也就是走个形式,只为堵住大家的嘴。归根结底的目的,无非是为周晓慕的职业发展铺路,彻底扫清他身上的争议。 倒完热水,何惊年坐在安静无人的楼梯转角,慢腾腾地吃他的午饭。最近,他中午午休又习惯回到这个地方,这才是最适合他的居所。 “噔噔噔——” 上面忽然传来轻跃的脚步声,回过头,是周晓慕一蹦一跳地跑了下来。见他席地坐在这里的狼狈样子,周晓慕咧嘴嗤笑,腿一伸,踢翻了他的保温杯。 “哎呀,真是抱歉。”他大惊小怪地捂住嘴,“何老师,你不会怪我吧?” “想说什么就说吧。”何惊年被他聒噪得头疼。为什么他们一个个都不肯放过自己呢?连仅有的清静都不留给他。 “爸爸跟我说了,原哥哥想举办这个比赛的目的就是为帮我。而你的价值很快就要到头了,如果不是为了你肚子里的货,原哥哥多碰你一根手指都觉得恶心。” 周晓慕嘻嘻笑着,大概是见何惊年毫无反应,他自觉无趣,表情也逐渐转为阴毒。 “奉劝你一句,识相的话就主动退出,评委都是我爸爸特意请的人,免得到时候落得更加难看。” -------------------- 作者有话要说: 别骂了别骂了,下章翻盘! 鲁迅说,原狗在我们村倒贴都没老婆 评论区抽30个红包~~~ 感谢在2022-04-23 00:00:00~2022-04-24 00:00: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小天使们给我灌溉了营养液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十四 1瓶;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2章 清白 比赛开始那天,赛场外被前来围观的员工堵了个水泄不通。 这场比赛几乎等于两位设计师各自堵上全部名誉,输掉的那一方下场会有多惨都不用多想,从此以后肯定再难在人前抬头了。 主持人走到台上,正式公布比赛主题,很老套也很简单,用设计诠释自己理解中的爱。 何惊年看见周晓慕朝自己得意一笑,想必他早就知道了考题,事先已经充分做足了功课。 “开始!”主持人一声令下,大屏幕上的时间疯狂飞跳起来。 比赛时间只有三小时,对大多数设计师而言,要在这点时间里完成一幅设计稿,绝对是压榨极限了。饶是周晓慕准备万全,也神经紧绷埋头画了起来。 可何惊年倒好,撑着下巴一笔一画悠悠涂抹着,好像早就放弃了。 他的心也确实不在这上面。好累,他倦怠地想。什么时候才能彻底解脱出来呢? 时间只剩半小时,大屏幕上的计时转为红色。周晓慕瞥了一眼,手上动作愈发加快。而何惊年却在这时慢吞吞地站了起来,把设计稿交到了前方的展示台上。 “嘶——” 围观群众全都倒吸一口冷气,这算什么?他是直接破罐破摔放弃了吗?不管结果如何,好歹把完整一副作品完成啊,也算尽量拾起一点体面,不是么? “时间到!”随着比赛结束,三位评委终于亮相赛场。他们的出现引发一片哗然,员工们很震惊,周晓慕更震惊。前者是因为,这三位都是业界鼎鼎有名的大人物—— 知名珠宝杂志主编齐炜、世界顶尖珠宝设计师Eudora以及ROME集团的总裁吕凯;而后者诧异,只因这三个人根本不是父亲事先安排的假评委! 怎会如此?周晓慕脸色大变,手心里开始冒汗。别慌,他告诉自己,这一定也是父亲的安排,毕竟原辞声向父亲暗示过,这场比赛全权交由他来总控。父亲一定是为了他能更好地在圈子里站稳脚跟,才特意请了这几位大咖替自己背书。 “现在就让我们一起来看下两位设计师的作品吧!”主持人将两幅设计稿投影展示在大屏幕上,画面一显,全场顿时陷入尴尬沉默。 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或许周晓慕那幅单拎出来看还算不错,但跟何惊的年那张对比一瞧,便只能用庸俗匠气来形容了。 三个评委互相对视一眼,齐炜和Eudora还在斟酌比较委婉的措辞,吕凯已经哈哈大笑起来。 “看到何惊年先生的设计,我唯一的想法就是和原董重新谈合作,把这次的珠宝主题展览办成一个always on的活动。至于周……Sorry,what’s your name?” 主持人提醒:“他叫周晓慕。” “OK,周晓慕先生,我想你是不是搞错了?ROME希望呈现给大众的,是一个amazing的珠宝秀,而不是农副产品展销会。” “你也别太直接。”齐炜叹了口气,“年轻人嘛,需要锻炼的机会,慢慢来总会进步的。” “努力或许能弥补才能,但绝不能美化人品。”吕凯扯了扯嘴角,“你怎么看的,周……晓慕先生?” “咳咳。”齐炜拍拍吕凯大腿,提醒他收敛点。“其实晓慕的作品也有可圈可点之处……” “Fine,那你下期杂志封面就把那玩意儿放上去试试咯。”吕凯挑眉,“你猜广告商还愿不愿意掏钱买版面?” “……真是够了啊你。”齐炜快被这尽说大实话的家伙气死。 在评委你一言我一句的点评中,周晓慕的脸逐渐变得赤红,从出生到现在,他还从未受过这样的羞辱!简直就是奇耻大辱! 他感觉无数道视线正聚焦在自己身上,满满的都是鄙夷嘲讽,臊得他浑身上下每一个细胞都在沸腾,整个人都快烧成焦炭了! 幸好Eudora不毒舌,因为她的注意力早就被何惊年吸引,那是同为优秀设计师的惺惺相惜。 “何先生,您愿意为我们分享这件作品背后的意义吗?” 何惊年点点头,一字一句道:“这款‘持花之手’胸针的灵感源自达芬奇的画作《持康乃馨的圣母》。传说圣母玛利亚为耶稣受难落下的眼泪接触到土地,便长出粉色的康乃馨。自此这种花便成为了不朽母爱的象征。” 顿了顿,他说:“我希望佩戴上这枚胸针的人,能时刻感受到母亲的爱。这世间任何事情都会改变,唯独母亲的爱是永恒的。无论她在或不在。” “何先生,你比我想象中更棒。”Eudora率先鼓起了掌,然后是吕凯和齐炜,接下来,外面观赛的员工都真心实意地鼓起掌来。 如雷的掌声将何惊年包围,此时此刻,这个沉静而瘦弱的青年,好像散发出无比耀眼的光彩。 “我不服!”周晓慕再也忍不住了,“你,你,还有你!你们算什么东西,你们才不是评委!”他跌跌撞撞似地冲到外面,大叫:“保安呢?快,快去把我爸爸请过来,我爸爸是周一铭!” 周一铭没来,金秘书来了。 “吵什么吵,就这么一点事。”金秘书推了推眼镜,也不看周晓慕,径自走到何惊年面前和他握了握手,“很精彩的作品,恭喜您。” “金睿明!我让你去把我爸找来你听见没有!”周晓慕尖声吼着去拽金秘书,结果被对方轻巧避开,他一个重心不稳狠狠摔到在地。 “请你注意言行。”金秘书居高临下地睨他,随后嘴里吐出的那句话,令他彻底崩溃—— “现在正在直播。” 或者说,这根本就是一场直播比赛。 从一开始就是。 视频网站的在线用户早已挤爆,相关热搜也在微博上高高挂起。 或许在这之前,外界大多数人都无法理解圣衡的董事长为什么会娶这样一个籍籍无名的设计师,但现在,他们好像懂了,富有才华的人真的具有十足吸引力。 深陷在抄袭风波的中心,他没有分辩,没有解释,只是安安静静地用作品证明实力,赢得了所有人的认可。 直播暂告一个段落,比赛现场的热闹仍在继续。 在主持人宣布获胜者是何惊年后,周晓慕仍在咆哮挣扎,坚持要他父亲过来。半晌,他终于激动地看见周一铭进来,连忙大叫:“爸爸,你快帮我,我……” “啪!” 一记清脆的耳光。 “你给我消停点吧!”周一铭双目血红地瞪着他,脸上满满都是恐惧,简直让人怀疑他刚才是不是受到了什么人的鞭笞,抑或威胁。 “你打我……你竟然打我!”周晓慕那骄傲又脆弱的自尊心算是被这一巴掌抽得粉碎,当场咧着嘴嚎啕大哭起来。 周一铭一向爱子如命,可现在却对宝贝儿子的可怜样视若无睹。只见他一把拉过周晓慕,用力按下他的头,父子二人一起向何惊年鞠躬道歉。 “何先生,是我错了,我教子无方,让他不知天高地厚,竟敢剽窃你的作品。对不起……请你原谅晓慕吧……”周一铭说着说着,竟然语无伦次地哽咽起来。 何惊年叹了口气,他头很疼,心很乱,并不想再和这种人多啰嗦,无奈地点了点头。 周一铭如获大赦,“为了表达我悔过的诚意和决心,我会主动提出引咎辞职,请您千万不要再责怪晓慕了啊!” 这话一出,周晓慕才止住的眼泪又如泉喷涌,“爸!” 迄今为止,他的人生之所以能一直顺风顺水,全仗着有这个厉害的父亲。可现在父亲倒了,他要能力没能力,要本事没本事,职业声誉更是毁得彻底。今后等着他的,将是多么暗无天日的未来啊! 事情结束后,何惊年追着金秘书出去,想找他问清事情原委。“很抱歉,我只是奉命行事。”金秘书推了推眼镜,“如果您真想知道,该问的人不是我。” 何惊年当然知道他口中说的那个人是谁,可事到如今,自己真的还有弄清楚的必要吗? -------------------- 作者有话要说: 年年设计这个胸针,不是为了赢,是为了安慰原狗啊啊啊啊,谁发现了……(撒贝宁吸氧) 预告一下,下一章年年对原狗彻底绝望了,车祸倒计时…… 可以先准备下怎么骂原狗了(bushi 评论区抽30个红包么么~~~ 感谢在2022-04-24 00:00:00~2022-04-25 00:00: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小天使们给我灌溉了营养液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十四 1瓶;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3章 无望 等项目奖励发下来,何惊年带着钱约张兴德和陈梦见面。出发前,他特意在身上带了支录音笔,如果这对夫妻再贪得无厌,他就要用证据诉诸法律手段。 谁知,他做足了打硬仗的准备,张兴德和陈梦倒像突然转了性似地,非但不要他的钱,还颤抖着递给他一张银行卡,说这些年他打过来的钱都在里面,连利息都一分不少算在里面。 何惊年一听,简直快惊掉了下巴。这夫妻雁过拔毛,兽走留皮,恨不得用刮来的每一分钱都拿去供养赖以传承香火的儿子,怎么可能好心帮他存钱?简直天方夜谭! 可不管他怎么追根究底地问,张兴德和陈梦还是一口咬定这笔钱就是他的,恨不得摆出一副赌咒发誓的架势。 张兴德还学着慈父的样子,道:“这些年你一直很孝顺,以后也该为自己打算,不要再给家里钱了。” “我们也已经深刻反思过,还批评教育了你弟弟,让他必须努力工作,好好跟你学习。”陈梦帮着腔,向来嘴皮子厉害的她竟把这几句话说得磕磕绊绊,眼珠子左右乱颤,瞧着好似遭遇了什么恐怖之事,至今还惊魂未定。 何惊年单刀直入,“是不是有人来找过你们了?” “没有!”俩口子异口同声。 不是人,是魔鬼。 * 那天,他们被人从圣衡赶出来后,一到家,就看见家门口堵了两列西装革履的魁梧墨镜男。一个戴眼镜的男人走过来,自称是原辞声的秘书,希望与他们进行一场高效且必要的商谈。 夫妻二人虽然怕那些墨镜男,但转念一想,正好可以借这个机会狠敲对方一笔啊!原辞声那么有钱,几百万对他而言不过拔根毛而已,能息事宁人,焉有不给的道理? “很抱歉,我们恐怕无法满足你们的要求。”金秘书礼貌道。 “凭什么啊?”陈梦没想到对方一口回绝,顿时急眼了。“说起来你老板还是我家半个女婿呢,拿出点钱孝敬老婆娘家怎么了?天经地义的事!” “就是,要不怎么说越有钱越小气呢?”张兴德桌子拍得震天响,“告诉你们老板,反正我们这种人面子没他金贵,豁得出去脸,到时候咱们就新闻上见,让全国人民都看看,圣衡的大老板是怎么欺负咱老俩口儿的!” 吼得兴起,为了做足效果,张兴德还试图去扯金秘书的领带,站在一边的墨镜男眼疾手快,立刻“咚”的把他按了回去。 “怎么着,还想威胁我们不成?告诉你们,现在是法律社会,有钱也不能为所欲为!” “请二位冷静一下。”金秘书道,“原董向二位开出了另外一个条件。” 本来还张牙舞爪的俩口子顿时像被按下暂停键。 “怎么不早说啊。”张兴德有点激动,心想原辞声既然不给钱,那很有可能给他们别的好处,车子、房子、珠宝,说不定还能给他们的宝贝儿子搞一个又轻松工资又高的好工作,想想就美。 金秘书一推眼镜,“原董希望,二位能把何惊年先生与你们解除亲子关系后,你们在这些年里向他索取的赡养费,全部归还给何惊年先生,利息以中长期商业贷款4.90%的利率计算。” 张兴德和陈梦都愣住了。 他们没听错吧?非但不给他们钱,还要他们往外掏钱?电视里可从不这样演啊,那些有钱人不是签支票跟玩儿一样吗?原辞声怎么比他们还抠索啊? “休想!告诉你们,我、我们现在就去就曝光,找媒体,发微博!” 金秘书平静开口:“不知道二位是否听说过圣衡当年那场肃清运动?” “废话!” 当年圣衡裁员一千多人的肃清运动搞得沸沸扬扬,打开电视不停换台,都能看到完整一则新闻。 “在那次事件中,有人对原董的做法提出质疑,原董不喜欢听见不一样的声音,所以我们立刻对媒体关系进行了维护。二位不妨回忆一下,之后自己是否还曾看到过一丁点有关圣衡的负.面舆情。” 金秘书顿了顿,给足他们理解的时间,继续道:“除了还给何惊年先生那笔钱款,原董还希望二位以后不要再在何惊年先生面前出现,你们的出现会令何惊年先生不快。何惊年先生不快,就会令原董不快。如果二位今后还去骚扰何惊年先生并向他勒索钱财,我们将采取一定的措施。” 张兴德强装镇定,“什、什么啊?” 金秘书微微一笑,缓慢而清晰地报出他们儿子目前就职的公司。宝贝儿子是他们的软肋,两个人脸上显而易见地露出紧张的神情。 “请二位不要错以为我们会做出让令郎就职的公司辞退他这种事。原董不喜欢把鸡蛋放一个篮子,珠宝只是他涉及产业的一角。我只能向二位保证,全国、全行业,不会有任何一家企业敢聘用令郎。同样,该措施对你们二位生效。” 金秘书起身,张兴德和陈梦手都在发抖,他就礼貌热情地为他们添上热茶。 “令郎的前途要还是不要,就看二位的表现了。” * “我们错了……我们真的错了,是我们苛待了你,对不起,求求你原谅我们吧!”陈梦见何惊年沉吟着没出声,以为他还在生气,越想越害怕,不住声地道歉,几乎要给他九十度鞠躬了。 张兴德也跟着结结巴巴道:“你明明是把抚养费都还给我们之后才离开的,可我们还是不断问你要钱,太不对了……是我们太贪心了。你是个好孩子,我们对不起你。” 夫妻俩说上了劲儿,何惊年不出声,他们就不敢停止赔不是,总毛骨悚然地觉得原辞声派人紧紧盯着他们这边。 简直都快留下心理阴影了! 何惊年无心听他们涕泪横流重复那些已经毫无意义的废话,他只想知道到底怎么回事。可问了半天,夫妻俩却始终什么都不敢说。何惊年见问不出什么便也不逼他们了。张兴德和陈梦长舒一口气,脚底抹油就开溜,一秒钟都不敢在他身边多呆。 桌上的蜂蜜牛奶还冒着热气,何惊年拿起勺子搅了搅,浅浅抿了一小口。 其实,他一点儿都不喜欢喝牛奶,闻到牛奶的味道就想吐。只是原辞声会逼着他喝牛奶,他才慢慢习惯了起来。 习惯的也不止是牛奶。 何惊年在茶餐厅坐了很久,最终还是拨打了那个电话。几乎一瞬间就被接通,他忍不住想象,难道对方一直在等他的来电吗?转念一想却又自哂,原辞声什么时候等过他,从来都是自己等他,从白天等到黑夜,从这个冬天等到下个冬天。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轻微的电流声里,原辞声的嗓音冷硬得带了棱角,“一切都是维护公司利益和声誉的举措,没什么可深究的。” 何惊年握紧手机,“我知道了。” 那头又问:“你还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吗?” 何惊年挂断了电话。 杯中的牛奶已经彻底冷掉,没化开的蜂蜜凝固在底部,粘稠又浑浊。 * 月底,圣衡在ROME旗舰店举办的珠宝主题展览终于顺利揭幕,何惊年受邀参加了开幕式,并作为主打展品的设计师上台发言。台下聚集了很多媒体和同事,无数镜头对着他,闪光灯连绵不绝地闪烁。 这样的成绩放在刚进圣衡那会儿,自己一定高兴得不得了吧,何惊年想。当初仅是收到圣衡的Offer,自己激动得快哭了。如今终于走到这一步,却也是离别的倒计时。 如果不曾遇见原辞声,自己仅是作为一个普通的员工站在这里,可以心无拘碍地骄傲,该有多好啊。 自由交流时间,不少收藏家和媒体围在何惊年旁边,听他介绍那款胸针的设计理念。他的设计稿经能工巧匠产品化后,实物简直美得惊人,栩栩如生真如永恒慈爱的拈花圣母之手。 来参观的人越来越多,何惊年看见人群里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沈棠风竟也来了。只见他正直勾勾地望着前方,没有任何表情,也不知在想些什么,黑沉沉的眼睛像两个黑洞。过了会儿,他便转身离开了。 展览结束后,何惊年想去趟洗手间,不料隔着门就听到里面热火朝天聊得正嗨。 “这出不会又是我司自导自演的吧?” “很有可能,之前六月花嫁企划不就是吗?都被业内当成经典案例了。” “哪能跟这次比呀,这次可狠多了好吗?不过效果确实好,一石三鸟。” “什么意思?你又哪儿听来的小道八卦?” “什么呀,都是有理有据的好不好?喏,这个设计比赛一播出,等于在为我司跟ROME的合作预热造势,还宣传了一波圣衡尊重原创、对抄袭绝不姑息的企业形象。最重要的,还除去了周一铭这棵赖在监事会不走的老帮菜。” “哈?周一铭不是他儿子自己作死吗?” “你就不觉得,像我们公司这种极致讲究规则的地方,当初会容许周一铭给他那个废柴儿子开后门就很可疑吗?周一铭可是为数不多没被肃清运动波及的老臣,照道理他是很谨言慎行的,可他竟还是做了逾矩的事。你就敢说这一切不是那个谁故意姑息纵容的吗?” “我去,你意思是大老板早就想除掉周一铭,只是缺少一个名正言顺的由头?” “嘘,可不敢胡说!” 两人又杂七杂八地聊了点别的,嘻嘻哈哈地开门出来,一见何惊年站在外面顿时傻眼了。“何、何先生……?您……您千万别当真啊,我们也是道听途说,真的,就是随便瞎聊而已。” 何惊年看着这两个脸生的员工,问:“刚才那些事,你们是听谁说的?” 两人面面相觑,结巴道:“企、企划部的老大……” 何惊年垂眸观察那两人的胸牌,心中闪过一丝疑惑。“你们不过是行政助理,怎么可能接触到企划部经理。” 而且,圣衡的员工执行现场活动都是神经紧绷随时待命的,根本不可能像他们一样在洗手间摸鱼聊天,难道是刚入职的新人不懂规矩? “我们也就是听到一点他和金秘书的对话而已……”两人显得越发慌乱,“是我们不对,我们错了,我们不该在公共场合乱说有损公司形象的话,真的非常对不起……” 何惊年摆摆手,示意他们快走吧。他扶着墙站了一会儿,等头脑不那么晕眩了,便拦了辆车出发去圣衡。 他要亲自求证。 * 企划部经理王智涛见到何惊年的时候着实惊讶,不知他急色匆匆地来找自己所为何事。谁知何惊年接下来的问话让他更加诧异。 “把这个月所有的企划案都给我看一下。” “这……您要看那些做什么?” “有什么不能给内部员工看的吗?”何惊年道,“完整文件不能拿出来的话,给我看个汇总总没问题吧?” 王智涛赶紧让人拿了月报过来,何惊年一翻,说:“少了。” “月报都是要提交给上级部门的,不可能出纰漏。” “之前那个设计比赛,”何惊年看着他,“就没出个企划案吗?” 王智涛吞了口唾沫。 “你不给我,我就直接去找原辞声,结果是一样的。” 王智涛犹豫了半天,像捧着一颗随时爆.炸的原子.弹,把文件交到了何惊年手上。 何惊年一页页地翻阅,从项目背景、传播角度,到后面最具体的线上、线下如何执行,一页一页,仔仔细细地看了过去。不得不承认,这真的是一份很完美的企划书,足以令原辞声满意。 在这个计划里,他和周晓慕的这场比赛成了一个宝藏,针对这个宝藏,可以开发出一系列的延伸计划,包括线上直播、设计师访谈、围绕维护原创议题的圆桌论坛和行业白皮书,甚至今后可以把比赛做成一个固定项目。 纸页从指间簌簌滑过,何惊年的心越跳越重,像是极寒之地突然裂出一道口子,朝着最深的寒冷黑暗直线下坠。 原辞声实在是太过优秀的商人,优秀到就连他仅剩的那点微不足道的自尊,都要称斤论两地放在天平上,计算出可换算的商业价值和品牌利益。 何惊年深吸了口气,他既不失望也不悲伤,所有情绪都化为刺骨的恐惧,冰碴一样塞满了心脏。他站在那里,就像失去知觉一样。 王智涛低声道:“其实……其实原董的初衷并不是这样,我听金秘书的意思,他真的是想帮您的。” “那,这份东西怎么来的?” 王智涛又说不出话了,沉默半晌才道:“您的那些废稿被周晓慕偷走后,全被他扔进了碎纸机。是原董让人费了好大功夫把它们复原,再请专门负责刑侦案件的笔迹专家做出鉴定,证明确实都是您的作品,这才铁证如山,让周一铭无话可说。” “那是当然,不然他怎么抓到周一铭的错处,名正言顺地逼他引咎辞职。”何惊年轻轻把文件放到桌上,“麻烦你了,谢谢。” 转过身,原辞声正站在门口,脸色阴沉地紧盯着他。 -------------------- 作者有话要说: 评论区抽30个宝发红包~~~ 原狗以后会为这件事付出代价的……:) 下一章就是年年车祸,写的时候我好难过,想给原狗来一个大逼兜 感谢在2022-04-25 00:00:00~2022-04-26 00:00: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小天使们给我灌溉了营养液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季清规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4章 车祸 何惊年面无表情地走了过去,原辞声却并没有让开的意思,依然用那双人偶般的玻璃眼死死注视着他。 “让开。” 原辞声如若不闻,握住他的手腕就要拉着他跟自己走。 “放开我……” 原辞声故我,甚至还加大了力度。 “我让你放开我你听见了没有!”何惊年大叫起来,或许从未见他如此疾言厉色,原辞声脚步略顿,但依然不肯松手。 何惊年对他这种蛮不讲理的态度厌烦已极,举起他的手就狠狠咬了下去。这一下憋足了恨意与狠劲,血珠细密急速地渗了出来,浸没他的牙齿和唇舌。他闭了闭眼,继而更加用力地咬合牙齿,仿佛咬住的是哪个不共戴天的死敌的喉咙。 诡异的是,在这种时候,心情倒逐渐和缓下来。在浓烈的血腥气里,何惊年忽然想起很久以前,小少爷满脸认真地对自己说:“以后请直接叫我的名字吧。” “名字……?” “廖夏。” “廖……夏……?” “嗯!”小少爷用力点头,露出大大的笑脸,“我叫廖夏!” 廖夏。 清澈的音色,奇妙的发音,在吐出音节的刹那,仿佛念诵的是一个神奇的咒语,心里蓬勃开出一片明丽的花。 何惊年抬起眼,几乎带着点怨毒地望着面前这个男人。 都是他!彻底毁了自己的廖夏。 那么美好的廖夏,那么温柔的廖夏,被他毁灭得一干二净。 “我恨死你了!”何惊年抓起旁边桌上厚厚一叠打印纸,朝原辞声身上重重砸了过去。 纸张“哗啦啦”漫天飞舞,夹在纸堆里的裁纸刀掉了出来,从他脸上滑落,瞬间一道血口子。 “为什么要这样对我!”又砸。 “你凭什么不相信我!凭什么欺负我!”继续砸。 “高兴的时候哄两下,不高兴了就一脚踢开,你自己没有心,就以为别人都跟你一样没心吗!”一次一次地砸,砸到再没东西可砸,他抓紧仅剩的一个空壳袋子,用力扔向原辞声。 “啪。” 轻飘飘地落到地上。 原辞声轻微晃动了一下。 刚才他始终一动不动,手和脸俱是一片鲜血淋漓,却丝毫不觉得痛。可这毫无分量的纸壳,却忽然令他痛彻心扉。 可何惊年说他没有心。 没有心的人就该铜墙铁壁,刀.枪不入。 何惊年一遍一遍,不停拾起地上的东西朝他摔过去,身体像是被凿穿一个小孔,力气源源不断地流失。终于,他跌坐在地上,连哭都变得没有了声音,只剩下肩膀高高低低地抖动。 原辞声走过去,蹲下身抱住他,用力把他拉进自己的怀里。 就像抱着一个空心的玩偶,没有热气,丢了魂灵,木木的不会给他一点回应。 “闹够了吗?”原辞声眉眼间难得流露出深深的疲惫,“闹够了就跟我回去。” 何惊年一怔,看着他,无声地笑了。笑意慢慢扩大,脸庞却像笼罩着整片天空里最悲伤的灰云。他抬起手,轻轻抚过男人的面颊,纵使凝血的伤口骇人,这张脸也依然好看。比无数次他曾幻想过的小少爷长大后的模样,都要好看。 “你知道我现在在想什么吗?”他颤抖着沾满泪水的睫毛,难过地闭上眼睛。“我在想,如果我从来没遇见过你该有多好。” “和你在一起的日子,每一天,我都过得特别痛苦。只要在你身边,看见你,对我来说就都是一种煎熬。” 原辞声没有说话,他沉默着,像一只蛰伏在黑暗里的垂死野兽,散发着鲜血的气息,散发着压抑的狂躁,也散发着强烈的悲伤。 “我知道了。”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听起来像一把粗粝的热砂。“你自己小心点,有事就跟金秘书说。” 站起身,他又侧过脸回望了一眼,眼神里划过一道让人胸口发痛的光芒。何惊年看见,那双永远锐利明亮的眼睛,像突然关掉的灯,瞬间黯淡了下去。 * 预产期即将来临,这段时间里,何惊年再没见到过原辞声。好像还在不久前,他们刚举行过婚礼,没过多久,两个人又第一次听到宝宝心跳的声音。可现在,这些记忆里的事情已经遥远到有些模糊,就像每一天在脑海里插进一张磨砂玻璃,一层一层隔绝着记忆 何惊年趴在阳台上朝庭院望去,史努比正在草地上撒欢。它已经长大了不少,从当初那条爱撒娇的圆肚皮小花狗,成长为一条合格的米格鲁猎兔犬了。因为跑来跑去的冲劲太猛,杨莉阿姨甚至有点看不住它,只能任它肆无忌惮地蹂.躏花花草草。 阳光从树木枝丫间渗落下来,在草坪上洒下明亮的光斑,被风吹得小距离游移。 今天真是特别晴朗的好日子。 何惊年拍了拍被太阳晒得有些发烫的脸颊,转身朝楼下走去,准备独自去做最后一次产检。 “宝宝的胎位很正常,再过一星期就能和你见面了。”医生笑着说。 何惊年把手贴上腹部,静静感受轻微的胎动。他很想知道宝宝究竟长什么样子,是否就是那个时常浮现在他脑海的小姑娘。大大的眼睛,软软的头发,脸蛋像颗红苹果,笑起来甜得跟蜜一样。 只是,他没机会亲眼见到他的宝宝了。他希望原辞声能好好照顾他们的孩子。不管原辞声有多冷酷无情,这个孩子总也是他的孩子,他应该会像当初承诺的那样,抚养宝宝长大吧。 做完产检出来,何惊年在医院花园里遇见了正陪着庄曼吟散步的沈棠风。庄曼吟整个人精神萎顿,沈棠风跟她说话,她也像听不见。不过,一看见他,她顿时像变了个人,三步两步奔向他,把他当成小孩搂进怀里。 何惊年感受着她柔软温暖的怀抱,心中无比酸楚。这些年,他遇见的人里面,好像只有这位女士真心实意地对他好。可是,今天这一面就是最后一面。从今往后,自己恐怕再也见不到她了。 “夫人,你一定要听医生的话,生病了就乖乖吃药,这样才能早日恢复健康。” 庄曼吟听不明白他在说什么,只一个劲地点头,“好、好……” 何惊年赶紧别过脸,敛去了眼底潸然的泪意。 “宝宝,跟妈妈一起去吃蛋糕。”庄曼吟拉着他的手不放,心急慌忙地从手袋里拿出一张精美的卡片,指着上面优美的烫金字,“这里,有蛋糕吃,宝宝喜欢蛋糕。” “妈,你不要给他看这个!”沈棠风露出从未有过的慌乱之色,迅速从庄曼吟手中抽走那张卡片。但何惊年已经看见了,那是一张生日请柬,过生日的人叫卫歆月,自己并不认识她。 “她就是那个有名的卫家的女儿。”沈棠风咬咬牙,“也一度是原辞声名义上的未婚妻。” 何惊年抬起眼帘,“你说什么?” “原辞声没和你说过吗?”沈棠风不忍地看着他,“虽然是双方长辈自作主张定下的约定,但他确确实实曾与卫歆月有过婚约。” “那、那也不能说明什么……”何惊年艰涩地找理由,“都是曾经的事了,对不对?早跟现在没有关系了,对不对?” “嗯,原辞声出国前主动退了婚约。”沈棠风迟疑地拖缓了声音,“但是……” 何惊年追问:“但是什么?” “卫家老太爷不肯就此作罢。他一直很看重原辞声,或者说看重原家,执意要两家结亲。这几年,他还频频向原辞声旧事重提,甚至不惜拿出手上几座资源丰厚的矿场来做交换条件。” “怎么可以这样……”何惊年彻底失去语言能力,脑子里嗡嗡响个不停。“我和他……我和他都已经……” 沈棠风长叹口气,“你和原辞声到底怎么一回事,卫家那边早就调查得一清二楚。说实话,他们根本就不在乎。前几天,原辞声又去了趟卫家,卫老太爷还亲自送他出来。服侍的人都说,从没见老爷子心情这么好过。” 顿了顿,“这意味着什么,你能懂吗?” 何惊年深深低下头,看见自己颤抖的双手。他不懂,也不愿意懂。可耳边,沈棠风的声音还是如尖.刀,一个字一个字地戳刺过来。 “听那边的意思,他们想正好借卫歆月生日宴的由头,让原辞声先正式亮个相。” “我不信……我不相信……”何惊年拼命摇头,好像这样就能改变这不堪的真相。“沈先生,原辞声他不会这样的。我们的孩子都快出生了,他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当然可能。 心里的声音疯狂嘲笑他的愚蠢。 和卫家结亲,肯定是一笔有百利而无一害的买卖,原辞声怎么可能错失。 当初,他可以为了企划成功,跟自己举办一场以假乱真的婚礼。现在,当然也可以为获得更丰厚的资源,跟卫家大小姐在一起。 更何况,自己那么点价值在他眼里算什么?割肉剔骨剐干净了,都不足换取矿场上的一抔废石。 何惊年想求沈棠风带自己去看一眼,只要一眼就行。可他发现自己说不出话,声音变得很小很小,自尊变得很小很小,自己这个人也变得很小,小到吹来一阵风,都能将他吹散成粉末。 沈棠风勉为其难地点头,但要他答应只能远远看一眼,千万不能为此太过伤心。可真到了那儿,何惊年却早已忘记自己的承诺,眼前热闹快乐、华丽绚烂的生日宴场面一波波冲进脑海,将所有思绪都绞烂成碎片。 原辞声呢……原辞声在哪里?他跟个没头苍蝇似地乱转,一边寻找着这个人,一边又祈祷神明千万别让自己看到他。自己已经快到极限,再这样下去,恐怕真的会就此死去。不需要任何人杀,就能这样死去。 几个宾客在佣人的接引下往走廊尽头走去,看上像是卫家重要的亲戚。何惊年跟在他们后面,听见他们在谈笑风生。 “这下好了,老爷子的心愿总算能实现了。” “是啊,等那个假货消失,歆月就能安安心心和原董结婚。希望那假货到时候能识点好歹,不要一哭二闹三上吊,把事情搞得很难看。” “你也真是想太多,凭原辞声的手段,想甩掉个小玩意儿还不容易?” “那他肚子里的孩子怎么办?” “你傻呀,小夫妻俩日后恩恩爱爱,迟早会有一个名正言顺的继承人。至于那假货肚里的种,爱咋样就咋样呗,说不定原辞声都不会容这累赘留在原家。” “吱嘎——” 佣人拉开走廊尽头那扇豪华的雕花大门。透过缓缓变大的间隙,何惊年看见原辞声正站在宴会厅里,背对着他,略低着头和身边一个很漂亮的女孩子说话。 他的脸上甚至还带着微微的笑容,女孩也笑得甜蜜,空气中都弥漫开幸福的味道。 那样的微笑,那样柔和的表情,他从来都没施舍给自己。 何惊年站了一会儿,转身离开。 他要走,不知道去哪儿,但总是要走。早点走,快点走,多一秒都不能留。 回到睿山御庭,何惊年想自己要先收拾东西。收拾东西……可是他又有什么东西可收拾呢?他什么都没有。来的时候只有一个陈旧的包,走的时候也还是一样。 可即便如此,他还是整理了很久,从天亮到天黑,心绪绞合成圈,勒得胸腔阵阵剧痛。 走出房间,杨莉阿姨已经睡了。史努比听见他的脚步声,立刻醒了过来。刚要汪汪叫,何惊年对他“嘘”了一声,它就乖乖趴了下去,黑亮的大眼睛盯着他看,仿佛知道他要走。 蓦地,手机振动起来。屏幕在夜色里发着光,原辞声发来消息,说自己马上就到,今晚两个人好好谈谈。 何惊年拉黑了他的号码,加快脚步往外走去。睿山御庭很大,从他们住的地方走到外面大马路,有很长一段距离。 天空忽然飘起了雨,何惊年没有伞,只能举起包挡住头小跑起来。快了……快了!马路近在眼前,只要他拦到车,坐进去,一切就都结束了! “吱——” 刺耳的刹车声。 原辞声一脚踹开车门,朝他追了过来。 “你要去哪里!”他大吼,“不许走,我有话要对你说!” 雨声浑浊了他的声音,雨帘模糊了他的身影,何惊年很害怕,那个人是谁?地狱里来的恶魔吗?自己已经为犯下的错付出了代价,为什么还要来抓自己?为什么就不能放过自己! “你不要过来!”何惊年惊恐地大叫,“求求你……让我走好不好,不要再追我了!” 他什么都顾不得了,不要命地朝前飞奔起来。如果前面有万丈悬崖,他也会毫不犹豫地纵身一跃,死也不怕,只要能逃离这只可怕的恶魔就好。 “嘟——”“嘟嘟——” 汽笛声不停锐响,暴雨倾盆,整条马路成了一条车水马龙的光河,在黑夜里迸射出炫目的光芒。 “前面危险!你不要跑了!”眼见何惊年要冲进车流里,原辞声撕心裂肺地狂叫起来,“何惊年,你回来,我不追你了!” 来不及了。 震颤的视界里,一辆汽车尖锐地鸣叫着,朝那抹瘦弱的身影横冲直撞了过去。 * 在王子受伤期间,小麻雀一直陪在他身边。王子问:“好心的小鸟,能告诉我你是谁吗?” 小麻雀不愿意让王子知道自己是谁,毕竟在这个国家,卑微的麻雀是不配侍奉王子的,就连多看一眼都是亵渎。但是,为了能名正言顺留在王子身边,小麻雀第一次撒了谎。 “我……我是鸽子。” 鸽子雪白纯洁,象征和平与幸福,是这个国家最受喜爱的高贵鸟儿。王子没有听出他话里的心虚,笑着说:“谢谢你,小鸽子。” 于是,以谎言为代价,小麻雀终于获得了和王子在一起的资格。即使这段幸福时光是用谎言窃取而来的,终有一天会像天空中的肥皂泡,全部破灭溃散,可小麻雀却一点儿都不后悔。 如果可以的话,神明啊,请让这场虚幻的美梦,长一点、再长一点—— 尽管小麻雀竭尽所能,悉心照顾受伤的王子,可王子的伤势还是一天天地恶化。小麻雀想拯救王子,也去祈求巫师。巫师说,想救王子,它只能用自己最美丽的东西来交换。 “我是这个国家最平凡的鸟儿。”小麻雀伤心地说,“我没有漂亮的羽毛给你。” 巫师摇头,“但是,你的心中有对王子的爱情,这使你的心十分美丽。” “那就把我的心拿去吧。”小麻雀说。 巫师无奈叹气,“好吧,但你要知道,一旦没有了心,你就会死去。” 小麻雀坚定地点了点头。 很快,小麻雀的心重新在王子的胸腔中跳动,王子又变回了曾经的模样。 王子想寻找帮助自己的鸽子,却发现哪儿都没有鸽子的身影。他的身边,只蜷缩着一只灰扑扑的小麻雀。 小麻雀静静躺在草堆里,浑身冰冷僵硬,早已死去多时。王子叹了口气,心中充满怜悯,却不知小麻雀究竟是谁,更不知他甘愿为他奉献出了宝贵的心。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古老的王国,王子是一只骄傲的孔雀。他时常会因心中莫名的悲伤而流泪。当然,这也无妨,因为这一点眼泪,并无碍于他的美丽。 -------------------- 作者有话要说: 下本开《恶魔掌心的盲眼病美人[重生]》,求宝子萌戳进专栏收藏一下叭~顺便再求个作者收藏呜呜,对积分好重要QAQ 文案: 【病弱美丽小瞎子×纯情忠犬恶魔】【年上&体型差】【两世双洁】 楚夭寻天生一双琉璃眼,可惜是个双目失明的病美人,如琼苞雪枝,一碰就碎。 在楚家,他活得就像一个会呼吸的美丽人偶,乖巧安静,任人摆布。 甚至,在快死的时候,还要被榨尽最后一点利用价值—— 为使楚家能获得高达千亿的巨额注资,他被迫嫁给被人们惧称为恶魔的百里明,成为这个比自己年长十几岁的男人的小妻子。 * 死后,楚夭寻魂魄飘荡,看见楚家照样歌舞升平。 他的家人们嗤笑:“死就死了,小东西也算物尽其用。” 谁料没过多久,风光正盛的楚家一夜破产,楚家人死的死疯的疯,无一幸免。 墓园里,阴森俊美的男人看着他的棺木被沉进深坑,轻声说:“事情都了结了,我终于可以来陪你。” 言毕,一跃而下。 这个男人,正是连碰都不愿碰自己一下的丈夫,印象里冷酷寡言的恶魔百里明。 * 重生一世,楚夭寻决定真正为自己而活。 他把握住该得的一切,摆脱楚家独立生活,还成为调香大师的关门弟子,在国际大会上惊艳业界。 只是这一世,百里明再也没进入他的生活,更没像前世那样,握住他颤抖微凉的小手,用毫无感情的冰冷嗓音说:“嫁给我。” * 众人皆知,百里明是阴鸷恐怖的恶魔,能避则避。 可一次高奢品香鉴赏会上,楚家那个被逐出门的小瞎子竟成功踩雷,果汁泼了他满身。 就在人们胆战心惊之际,百里明单膝跪下,仔细擦去男孩鞋尖上的水珠。 众人更怕了,自此传闻楚夭寻活不过半个月。 可后来,狗仔偷拍到的却是这样一幅画面:男人弯腰低头,脱下大衣把男孩裹得密不透风,无限宠眷地圈在怀中。 * 人们好奇猜测,楚夭寻不知有什么本事,竟能将恶魔驯化成人。 只有百里明自己知道,他曾做过一个梦,梦里他占有并弄脏了纯白的雪,导致那人却怕他,躲他,最终郁郁早亡。 噩梦太过真实,醒来后,百里明竭力克制贪念,决定藏在阴影里守护他的珍宝。 谁知,那人不仅不怕他了,还经常往他身边凑。 拄着盲拐的男孩用雪白泛红的指尖牵住他的衣角,澈丽润泽的琉璃瞳仁直直凝视过来,“你……你到底什么时候来娶我呀?” 感谢在2022-04-26 00:00:00~2022-04-27 00:00: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小天使们给我灌溉了营养液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飞哇 5瓶;啊…那倒不是因为这个 1瓶;十四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5章 错乱 天花板上的顶灯投下惨白的荧光, 把医院的走廊照成一条虚空的长廊。 原辞声坐在手术室外面,他的头深深埋在膝盖上的手心里。如果不是因为一直在发抖,看上去就像一个太过疲惫而不小心睡着的人。 为什么这么冷。 明明医院开着充足的暖气, 却还是觉得冷, 浑身都快冻僵了。 仿佛淋在身上的雨水凝固成肉眼看不见的细小冰晶, 一颗一颗狠狠扎进他的皮肤、眼睛, 还有已经麻木僵死的心。 原辞声维持着这样的姿势,从何惊年被推进手术室开始, 就再也没动过。他不敢抬头,一睁开眼睛, 那噩梦般的一幕就会重复上演。 霓虹灯的光线,红绿灯的变幻, 汽车的前照灯,错乱画面构成破碎的走马灯,而唯一的清晰定格的,就是何惊年静静躺在马路中间的身影。 一道血水从他身下蜿蜒流出, 暴雨滂沱, 却根本冲不淡持续流淌的鲜血。 何惊年这么苍白瘦弱的一个人,怎么会流出这么多血?流干了血, 他会不会就这样死去? 跌跌撞撞扑过去抱住何惊年的时候,原辞声脑子里只反复转着这么一个问题。何惊年死了他怎么办, 他是不是也跟着死去比较好。 他感觉自己张大了嘴在嘶吼着什么, 却如身在真空,一点也听不见自己的声音。好奇怪, 耳边唯有雨声嘈杂, 密密麻麻的仿佛一阵急促的鼓点。 于是,为了从这寂静地狱中解脱, 他更加痛苦地哀嚎起来,却发现一个字都吐不出来。胸口灼热得像有一堆熄灭了的炭火不甘心地明灭,喉间只能涌出了几颗灼人的火星。 不如,不如就这样把自己烧成灰烬吧,他想。至少这样,何惊年就不冷了。可是,无论他抱得多紧,何惊年的身体还是一点点冷了下去。何惊年不看他,也不说话,紧闭着眼睛就像睡着了一样。是啊,这也难怪,何惊年恨毒了他,怎么愿意再见到他这张脸。 救护车疾驰而来,破空划出铿锵的声音。 原辞声盯着那闪烁不停的蓝色灯光,忽然被它带回了十几年前的岁月。彼时,他也是像现在这样守在母亲身旁,世界鲜红一片。 现在,轮到何惊年了。 然而,自己还是和当年一样,什么都做不到。 刚到医院,医生就立刻给何惊年安排急救。医生很严肃地告诉他,病人身上的皮外伤不严重,但他即将临盆,摔倒后腹部受到冲击,有了大出血的症状。不仅宝宝可能保不住,甚至还会有生命危险。 当他在手术免责书上签下自己名字的时候,沾满鲜血的手筛糠似地抖,连一个笔画都写不出来。 多么讽刺。签字,决定他人生死,分明是他最擅长做的事。 何惊年……会死。 死。 “死”字横亘在脑海,地壳深处翻涌上来的黑暗气息将他吞噬。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明明不久前何惊年还是好好的,每天睁开眼就能看见他,只要伸出手就能抱住他。那时候的何惊年多好啊,总是乖乖的很听他的话,不会对他生气,更不会不理睬他。 那样的何惊年究竟去了哪里? 为什么后来见到他就像看见魔鬼,不顾一切都想要离开他? 原辞声发出一声短促的呜咽,仿佛受伤困兽濒死之际的哀叹。 他无法理解,不能明白。他只知道,或许自己原来真的没有心,但现在他的胸腔中不再是空无一物。纵使血肉模糊,残缺不全,那里也长出了一颗属于人的心。 何惊年给了他这颗心,摧毁他的森严壁垒,却又妄图弃他于不顾,世间岂有这样的道理? 不公平,原辞声想。这不公平。何惊年怎么可以弃他而去,必须永远永远留在他身边,对他负责到底才行。 走廊另一头传来“噔噔噔”的急促脚步,金秘书和杨莉阿姨也赶了过来。两个人大概头一次见他失魂落魄的样子,不由都吓了一大跳。 “少爷,你要不先眯一会儿吧,我们等在这里。”杨莉阿姨拿出一块毯子盖上他的肩膀。原辞声动也不动,只是摇了摇头。 他很害怕一觉醒来,这个世界上就再也没有何惊年这个人了。一想到这儿,他整个人就又忍不住发起抖来。 “手术中”的红色灯牌倏然暗了下去。 手术室的大门“砰”的一声打开,医生走出来的瞬间,原辞声像一座雕像突然有了生命,猛地站起身问:“情况怎么样?他……他有没有事?” 医生摘下口罩,露出疲倦但欣慰的脸,“病人已经脱离危险,孩子也平安出生了。是个很漂亮的小姑娘,恭喜。” 原辞声呆立了几秒,仿佛用尽全身力气,失去重心般晃了晃。过了一会儿,他的眼眶急速红了起来,滚动着柔软水汽的瞳孔,湿.漉.漉的像是下起了雨。 * 暴雨下了一整夜,终于洗出一个晴朗明媚的艳阳天。清亮的阳光透过窗户,涂抹着雪白的墙壁,整个病房都笼罩在一片泛着柔光的洁白色泽里。 原辞声轻手轻脚地推门进去,满目洁净里,何惊年正静静地沉睡着。因为失血过多的缘故,他本就白皙的皮肤愈发白得刺眼,阳光里几乎白成了半透明。 久久注视着何惊年的睡颜,原辞声只觉心里慢慢盈满了某种纯粹又美好的物质,就像龟裂干涸的土地上流过清澈甘泉,连灵魂都充斥着飘飘然的醺醉之感。 万幸,神明总还是眷顾他的,把何惊年还给了他。想到这儿,原辞声几乎生出了一点虔诚之心,他小心翼翼捧起何惊年的一只手,像捧着什么冰雕雪砌的艺术品,轻轻贴上了自己的脸颊。 护士抱着宝宝进来,“刚做完全身体格检查,是个很健康的孩子呢。爸爸要不要抱抱?” “我……?”原辞声露出一瞬无措,“我可以抱她吗?” 护士忍俊不禁,“当然啦,宝宝都还没见过爸爸呢。” 在护士的指导下,原辞声小心翼翼地抱过了孩子。小小的,软软的,暖暖的,裹在襁褓里甜甜地酣睡,白里透粉的小脸时不时漾开涟漪般清澈的笑纹。一抱住她,原辞声就不敢动了。轻了也不好,重了也不行,都不知如何当心才好。 轻微的窸窣声响,何惊年动了动,慢慢睁开了眼睛。 “年年?年年你醒了?”原辞声倾过身看他,“感觉怎么样?还疼吗?” 何惊年好像没听见,睁着眼木木地看天花板。 “你看,这是我们的女儿。”原辞声抱过宝宝凑到他面前,“她可不可爱?医生说,她是个特别活泼、很有精神的孩子。” 何惊年还是没反应,目光空洞洞的,一丝光亮也没有。 “年年,宝宝都醒了,你看她在对你摇手,你都不看看她吗?”原辞声面露微笑,声音里却隐约透出点儿颤。 何惊年拉高被子蒙住脸,整个人深深埋进被褥里。 “年年,你是不是还在生气?”原辞声抬手想拉开被子,一凝,又缩了回来。“年年,我们的孩子都平安出生了,我们能不能把今天当成一个全新的开始?把过去那些不愉快的全都抛掉,好不好?” 被子里的人无声无息,好像睡着了。 原辞声心头忽然窜起一股焦躁,强行压下,又好声好气道:“年年,你不理我可以,但你不能不理宝宝呀。你都没有抱过她,你就不想抱抱你的女儿吗?” 何惊年依旧静静的,仿佛永远不会跟他说话了。 原辞声终于忍不住了,抓住被角想要拉开。这时,里面的人终于有了反应,两只苍白得没有颜色的手抓紧被子边沿。可这微不足道的力气根本无法抵抗,他捂住耳朵紧闭双眼,蜷缩成一团,小声抽泣起来。 “对不起,你……你不要哭。”原辞声心急慌忙地给他擦眼泪,手一碰到他,他抖得更加厉害,眼泪大颗大颗地从睫毛下渗出。这副充满恐惧的抗拒姿态令原辞声深感无力,可又不知如何是好。谁来告诉他,到底怎样才能让何惊年愿意跟他说话。他该怎么做,何惊年才肯重新理他。 原辞声让人另外加了张床,索性守在了病房里。每天,他都抱着孩子和何惊年说话,可何惊年人在这里,魂却不在,除了闷在被子里睡觉,就是定定地发呆。原辞声不敢再刺激他,末了几乎是在求他,求他看自己一眼,不要再这样折磨自己了。 如此煎熬了几天,原辞声终于意识到何惊年的不对劲,决定请医生再给他做一次检查。之前,医生诊断出何惊年患有轻微脑震荡,但没有淤血,休息好了便能自愈。可眼下明显情况不乐观。原辞声紧张地等报告出来,结果出乎他的意料—— “您夫人因受到精神创伤,故而采用自我封闭的方式保护自己。根据我们的诊断,车祸只是一个刺激的诱因,您夫人早在车祸之前,心理状态就已经很脆弱了。”医生这么说道。 原辞声一听,愣住了。 “每个人都经历过创伤,不同程度,不同原因。”医生道,“希望您能告诉我们,您夫人以前是否遭受过可能引起精神创伤的事件。这对我们接下来的诊断非常重要。” “没有。”原辞声脱口而出,顿了顿,又道:“我们之前是有过一点不愉快,但我想并不至于造成精神创伤。” “怎么不至于?”医生反驳,“你以为只有严重的灾难性创伤事件才会对人造成伤害吗?那些相对轻微的创伤事件,像失恋、婚姻破裂、事业失败以及遭受亲人的遗弃背叛等等,都会影响一个人的精神状态。” 原辞声眼睫一低,“也没有。” “有没有不是你判定的。”医生叹了口气,“人们常常根据创伤事件的危害等级来判断精神创伤的严重程度,这种做法是非常错误的。当事人的心理、情绪和生理上的反应,才是最准确的判断依据。更何况人的精神复杂而敏感,就算是微小的负面情绪,日复一日不断累积,也可能像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棵稻草,彻底摧毁一个人。” “现在该怎么办?”原辞声双眉紧皱,“他到底能不能恢复?我真的不想再看到他继续这样下去了。” “您也不必太过焦虑。目前来看,您夫人只是心理和情绪暂时陷入不健康的状态,我们建议多给他一些亲人朋友的支持。经过一段时间的自我调整,应该就能痊愈。” 医生想了想,又道:“他有没有什么特别重要的人或珍爱的东西?这些人或物,会有助于加速治愈的进程。” 原辞声抬眼,眸光骤寒,冷声道:“都没有。” * 治疗了大半个月,何惊年身体终于恢复得差不多了。原辞声给他办了出院手续,准备带他和宝宝回家。 出院那天,晴空万里,是冬日里珍贵的晴暖天气。原辞声推着他穿过花园,男人高大英挺,美貌非常,对妻子又是万般呵护,那副温情款款的样子,惹来很多人的注目。 “年年你看,他们都很羡慕我们。”原辞声俯下身,去吻何惊年被晒得有点泛粉的脸颊。何惊年没躲开,恹恹地皱了皱眉。原辞声却觉得这样的神情非常可爱,就又亲了他一下,惹来一阵不满的咕哝。 回到家后,原辞声蹲下身,替何惊年把鞋子脱了,换上柔软舒适的毛绒拖鞋,然后推着他往屋里去。一路上,原辞声像个第一次带妻子参观新房的丈夫,一会儿介绍这里,一会儿又介绍那里,陶醉其中,乐此不疲。 何惊年默默低着头,全然没听进去的样子。直到几声汪汪的狗吠传来,他才慢慢抬起脸,循声望过去。 史努比开心地朝他奔了过来,和以前一样摇着尾巴在他脚边打转。何惊年先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戳它湿润的鼻子,又慢慢大起胆子,摸它松软顺滑的大耳朵。史努比配合得很,仰天躺下来露出肚皮,任他摸。 “年年,我们先去吃饭好不好?”原辞声温声问他,可何惊年又开始捏史努比的爪子,眼里只有狗,没有他。 无奈之下,原辞声只得容许何惊年抱着这只大耳朵花狗吃饭。其实,何惊年现在连吃饭都成问题。他不会主动吃东西,连餐具都拿不起来,每餐饭都要一勺一勺地喂。 医院里是护士喂,何惊年倒还算配合。可当原辞声举起勺子送到他嘴边,他却皱着眉别过脸,嘴唇抿得紧紧的,好像要逼他吃毒药。 “年年,这是你很喜欢喝的青菜瘦肉粥,我特意让杨莉阿姨教我做的,你就吃一口好不好?”原辞声又把勺子凑近了些,几乎快触上何惊年的嘴唇。 粥煮得软糯,香气诱人,也晾成了适合的温度。原辞声做的时候特别认真,满怀期待。他是无论做什么都能轻易做好的那种人,却从没有过想为谁做些什么的想法。现在,第一次,他有了这种冲动—— 想让何惊年觉得他煮的粥好喝,对他露出笑容。 “啪!” 何惊年一扬手,把那碗还冒着的粥打翻在地。 原辞声愣住了,他的左手甚至还维持着端碗的姿势。好一会儿,他缓缓蹲下,一片一片拾起碎瓷片,指尖用力到发白。等收拾完站起身时,他已经恢复如常,“我去重新给你盛一碗。” 何惊年低头摸史努比,看都不看他一眼。 好不容易喂人喝完小半碗粥,已经是晚上九点多了。原辞声把何惊年推到浴室门口,抱起他往里面走。 何惊年显然害怕了起来,像怕水的猫,挣扎着不肯下去。原辞声只得一边哄着,一边慢慢把他往水里放。泡热水澡理应是很舒服的一件事,可何惊年却抱着膝盖蜷缩在角落,眼睛和脸蛋被热汽熏得红红的,好像要哭了一样。 原辞声帮他洗完头发,又帮他清洗身体。胳膊和大腿上的软组织挫伤还没好透,雪白的皮肤泛着大片艳丽的青紫。原辞声用手轻轻一碰,何惊年便瑟缩着要躲,喉咙里发出疼痛的呜咽。 “等下帮你涂扶他林,涂完就不痛了。”原辞声拿来一块足够柔软的浴巾,轻轻包裹住他的全身,让布料吸走多余的水分。 何惊年垂着眼睛,不言不语。许是裹在织物里的感觉给了他一种安心感,他肯乖乖任由原辞声摆弄了。被热水逼出几分血色的脸蛋被毛巾簇拥着,像雪地里的红苹果,散发出甘甜的香味,原辞声忍不住亲了亲他,他也没皱眉头。 “年年,这里是我们的新房间,你喜欢吗?”原辞声抱着他走进卧室,“你看,宝宝的婴儿床就在这边,以后我们一家人每天都在一起,好不好?” 宝宝醒着,见到他们就“咯咯咯”地笑,小胳膊摇啊摇的。原辞声用手摇铃逗她,宝宝笑得更开心了,黑溜溜的大眼睛眯成弯弯的小月牙,讨人喜欢得不得了。 “年年,我们的宝宝特别爱笑,护士都说从没见过这么爱笑的宝宝。”原辞声把手摇铃放进何惊年掌心,“你想不想和她一起玩?她笑起来真的很可爱。” “啪嗒。” 手摇铃从何惊年一动不动的指尖掉落,骨碌碌滚动,停在男人脚边。 原辞声默默弯腰拾起,放好,说:“睡吧。” 何惊年坐在床边木然发着呆,睫毛沉重低垂。 原辞声无声地叹了口气,刚想把他抱进被子里,他倒自己钻了进去,像蚕宝宝一样背对着他蜷缩起来。 原辞声伸手揽住他,将他圈进自己怀里。何惊年的身躯清瘦温暖,拥在胸膛很有满足感他发出轻声的喟叹,直到此刻,心中的燥火才稍微平息。他没有失去何惊年,何惊年也不可能离得开他,他们还和从前一样。 “年年,等你病好了,我们就去登记好不好?”原辞声捧起他的脸细细吻他,“到时候,我们举行一场真正的婚礼,我们……” 话音在嘴唇触到温热咸涩的液体时戛然而止。 壁灯亮起,温暖的柔黄光芒里,原辞声看见何惊年脸色惨白,双眉紧皱,正痛苦地流着眼泪,好像有一条毒蛇缠绕着他。 被自己抱着,真就那么难以忍受吗? 仿佛为了推翻这点,原辞声手臂收拢得更紧,恨不得将他整个人嵌进自己的身体。何惊年呜呜地抽泣,两只手徒劳无用地抵在他肩膀。黑夜里,哭声轻细,格外绵长,终于慢慢地没了声息。 何惊年哭着睡着了。 原辞声一点一点吻去他脸上的眼泪,又轻轻将他微蹙的双眉捻得舒展开来。熹微的月光里,何惊年的睡颜变得平静柔和。原辞声看着他,缓缓露出一丝微笑。看吧,他果然并不是那么讨厌自己。只要一直把他留在身边,总有一天他会接受自己。 一整夜,原辞声都睡得很警醒。如果可以,他根本不想合眼,唯有时刻把人看住才有稍许安心。早晨,他隐约感觉怀里有轻轻挣扎的动静,然后一下子空掉的感觉让他猛地惊醒。 幸好,何惊年并没离开他视线所及的范围,他正站在婴儿床边,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宝宝看。宝宝伸出小手,“啊啊啊”地要抱抱。他伸出手,轻轻摸了摸宝宝卷卷的胎毛,很软,暖呼呼的。宝宝甜甜地笑,握住他的手指,手背上旋出浅浅的肉窝窝。 原辞声望着眼前这一切,心口满满当当。他走过去,双脚踩在厚厚的长毛地毯上,仿若一只无声无息的狮子。 “腿伤还没好透,怎么就站起来了。” 他一说话,何惊年就像受到什么很大惊吓似地,拼命往后一缩。宝宝也被吓到,哇哇大哭起来。 美好瞬间被打破。 仅是因为他的出现。 原辞声身形略僵,抱起女儿哄了起来。趁这间隙,何惊年一瘸一拐地走了,仿佛跟他处在同一空间都难以忍受。原辞声胸口闷堵,抱着女儿跟在他后面。 给宝宝喂过奶,又哄何惊年吃过早餐,太阳已经日上三竿。原辞声也不去公司了,家里的事情都够他忙的。这会儿,何惊年已经逐渐接受了孩子的存在,正抱着女儿坐在落地窗前的走廊,看史努比在庭院里撒欢。 天气冷,原辞声特意给他穿了厚厚的毛衣,宝宝也裹得毛茸茸的,阳光洒落下来,正是一副温暖柔软的画面。可这回,原辞声却没勇气再靠近了,只是默默地坐在一边看着他们。他很想拥有这份美好,但这份美好却会因他而化为乌有,多么矛盾,多么不甘心。 说起来,很久以前开始就是这样,从没有人会因为他的出现而高兴,更没有人曾为他能诞生在这世上而幸福。理所当然的,没有一个人爱他,唯一爱他的人抛弃了他。他是坏种子结出的坏果实,外表鲜丽漂亮,里面早就被蛀空。 何惊年……何惊年也不爱他。何惊年心里只有那个惦记了十几年的初恋,却将他视作怪物,唯恐避之不及。 甚至,跟他在一起的时候,何惊年心中所想都唯有那个少年。好像只有这样,才能忍下呆在他身边的痛苦。 究竟问题出在哪里?原辞声得不出答案。他想左右现在这样也挺好,至少何惊年人在。不管他愿不愿意,这辈子他能有的也就只有自己了。 * 下午突发了一场意外。起因是原辞声去书房处理了一会儿工作上的事,一出来就发现在卧室午睡的何惊年不见了。找遍整栋宅子不见人,当他准备报警时,却看见杨莉阿姨慢悠悠地推着何惊年回来。何惊年手里抱着一束腊梅花,黄澄澄的好看极了。 “好端端的你带他出去做什么!”原辞声快步上前,厉声喝问。 “夫人午睡起来闷得慌,我想趁天气好就带他出去转转……”杨莉阿姨委屈得很,实在不知他为何大发雷霆。 “要透气就去庭院里,谁准你带他出去的?”见何惊年吓得直往杨莉阿姨身后躲,原辞声怒气愈炽。“为什么不跟我说一声?你看他现在这个样子,万一再出点事谁负责!” “少爷,您这也太不讲道理了吧?我就带夫人去附近看看梅花,根本不可能出什么事。”杨莉阿姨不甘示弱,“再说,夫人又不是您养的小猫小狗,您凭什么干涉他的自由?” “我担心他,倒还成恶人了是吗?”原辞声脸色铁青,粗暴地推过轮椅就往屋里去。何惊年不愿意,握着杨莉阿姨的手不肯放,怀里的腊梅簌簌地抖。那明艳艳的黄色晃得原辞声太阳穴突突剧痛,终于忍无可忍一把夺过,高高举起—— “谁让你们带这种脏东西回来的!” 杨莉阿姨和何惊年都吓得闭上眼睛,然而,预想中的爆发并未如期来临。原辞声的手凝在半空,些微发着抖。沉默良久,他转身,把花重重甩进了垃圾桶里。 “嘭!” 细条条的花枝铺散开来,明黄色的小花飘飘洒落。 何惊年急坏了,伸手要去捡。“不许捡!”却被原辞声一声呵斥给吓呆了,眼眶顿时红了一圈,缩在杨莉阿姨身后不住颤栗。 “太过分了……少爷,你这样真的太过分了!”杨莉阿姨望着原辞声,那张因愤怒和不甘而微微扭曲的面孔,再没有一丝当年那个善良开朗的小男孩的影子。她深深心痛,又极其无奈。 “少爷,你现在这个样子,和老爷以前又有什么区别?是你把一切都毁了,你和夫人还有宝宝,本来可以开开心心生活的!” “你怎么敢拿原正业跟我相提并论!”原辞声眸光霜寒,咬牙衔恨,“我和他不一样!” 我和他不一样! 这句话,不知是说给别人听,还是自己听。 一室沉默,唯有粗重的呼吸与断续的抽噎。 通风口的暖气呼啦啦地吹出,空气粘稠浑浊,像滚沸的铅水,沉重地浇淋在每个人身上,和心里。 原辞声闭了闭眼,青筋浮凸的双手握紧成拳,然后缓缓松开。 “抱歉,我不该凶你的。”他俯下身,掐住何惊年的下巴,捻去眼尾泪痕。“那种花丢了就丢了,我会给你更好的。” 何惊年说不出话,只是抖,眼泪浸湿男人的指尖。 经历了这一场惊吓,何惊年才稍微好转一点的精神状况,又开始急转直下。他变得谁也不认,跟他说话也毫无反应,整天就像失去了灵魂的偶人,呆呆地坐在窗前发愣。 先前,他还会对不喜欢的事做出些许抵抗,可现在却像完全放弃了似的。原辞声喂他吃饭他就张嘴,帮他洗澡穿衣服的时候,也宛如一只温驯得过了分的小猫,顶多轻细地哼哼两声。 外面又下起了阴冷湿寒的冬雨。 如此过了几天,天终于放了晴。择了个暖阳明媚的好日子,原辞声领着何惊年去庭院里散步。 何惊年的腿伤已经好得八九不离十,就是走路还不利索。原辞声就牵住他的手慢慢地走,边走边侧眸看他。青年半低着头,睫毛在脸颊投出影子,像振翅欲飞的鸦翎。 “年年,这座花房是我让人新造的。”原辞声停下脚步,“以后你想看什么花,都能来这里。” 两人进去,整座花房里,都是各种经精心培育后移植过来的名贵花种。流苏型郁金香、重瓣洋桔梗、斑叶铃兰、睡火莲、京那巴鲁兰金……每一株都是那么奇特美丽,就算把世界最古老、最顶级的切尔西花展搬过来,也不一定及得上这座亮晶晶的透明小房子。 此刻,哪怕完全不懂名花的人,都一定会为这满室绮丽瑰艳的景色所震撼,可再漂亮的鲜花,落在何惊年眼中只是黑白。他依旧漠然地半垂着眼,置身事外,浑不在意。 “年年,你看漂不漂亮?”原辞声随手折下一朵粉杏色的玫瑰,饱满的杯状花型,密集排列的花瓣,仿佛贵族少女跳舞时层叠翩飞的裙裾。 何惊年低头盯着脚下的影子。 原辞声笑了笑,握住他的手,好让他攥紧这朵玫瑰。可当他松开自己的手,何惊年的手又无力地垂落,那朵获得AASR级评定的价值三百万英镑的朱丽叶玫瑰,也随之掉到了泥地里。 “你不喜欢啊……”原辞声舌尖舔过牙齿锐口,又笑,“那算了,我们回去吧。” 同样是礼物,那少年送的随身听他视若珍宝。而自己给他的鸽血红和玫瑰花不管多珍贵,他都弃若敝履。 仿佛为了较劲一般,晚上,原辞声把人圈锢在怀里,又翻开那本画册娓娓念诵起来。曾经让人抱着他落下眼泪的故事,如今再也无法牵动起一丝情绪。何惊年只是漠然地依靠着他的胳膊,像一具没摆好的的歪斜人偶。 “年年。”原辞声环住他,把脸埋进他的颈窝,“你就跟我说句话好不好,再这样下去,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只要何惊年开口,无论多难实现的愿望,多难得到的东西,他都一定有办法为他达成。可是,何惊年什么都不要。他控制不了何惊年的灵魂和心,徒留一具沉默的躯壳与他对峙。躯壳什么都不需要做,就能轻易将他击败。 原来原辞声这个人,也是会无能为力的。 他闭上眼睛,睫羽贴上怀中人的后颈。那柔软白皙的皮肤还是透着令他迷恋的秀朗香气,在鼻腔里汩汩淌动,清新的、洁净的,纯粹又幽微,无处不在,无所不往。 不知过了多久,如堕梦境一般,原辞声感觉指节传来轻柔的触感。睁开眼,只见何惊年竟轻轻抚摸着他的右手大拇指,准确来说,是阿耳戈斯。 阿耳戈斯每个月都要维护,察看是否有镶嵌松脱等问题。正好何惊年出事儿前被送去检查,直到今天才刚送回来。方形切割的祖母绿放射着如梦似幻的火彩,何惊年一眨不眨地注视着它,空洞无神的眼睛也似燃起了光采。 原辞声想起他以前就对这绿莹莹的小石头感兴趣,刚想摘下来给他,谁知他不声不响地握住他的手,牵起,慢慢将脸颊贴了上去。 柔腻微凉的侧脸紧贴干燥滚烫的手掌心,鲜明的温度差惹来一阵颤栗的麻意。原辞声不懂他所为何意,却贪迷此刻的亲昵。拇指指腹轻捻他单薄秀气的尖下巴,往上,反复碾揉那浅粉的唇瓣。 何惊年任由他那只戴戒指的右手流连,不同于之前的麻木漠然,反而透出一种情好缠绵的迎合。黑白分明的眼睛轻眨,弥漫开水盈盈的湿.光。 原辞声被他这幅情动的模样勾得喉头焦渴,难道何惊年终于被他打动了吗?或许他们真的可以回到从前,那天晚上,何惊年温温柔柔地和他接吻,被他搂在怀里要了很久。 “年年,”原辞声开口,嗓音暗哑得怕人。“你终于愿意理我了吗?” 何惊年望着他,露出浅浅的微笑,嘴角像噙着一泓温泉,清澈,明亮,快活。 “小……少……爷。” 因为太久没有开口说话,他的声音非常生涩,每个音节像生了锈。自觉不好意思,他清了清嗓子,再次张开口,唤:“小少爷。” 面前的男人依旧没有应他,脸上逐渐浮现出难以言喻的古怪的神情。于是,何惊年不由困惑,轻声问:“小少爷,你不记得我了吗?” -------------------- 作者有话要说: 纵得原狗,原狗类卿,暂排苦思,亦除却巫山非云也 下一章原狗美美变菜狗,还是菠菜,因为够绿 评论区抽300个宝发红包哟~ “人们常常……判断依据。”参考自快速问医生 感谢在2022-04-27 00:00:00~2022-04-28 00:00: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小天使们给我灌溉了营养液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行风江归乡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6章 假真 壁灯将两个人的身影映照在雪白的墙上, 仿佛一幕没有台词的皮影戏。 良久,原辞声动了动嘴唇,“你在说……谁?” 何惊年不说话, 单只是瞧他。瞧得够了, 他两只手伸向他的头颅, 像欣赏什么美轮美奂的艺术品般, 轻轻抚摩他浓密的深栗卷发,又用指尖勾勒那浓秀的眉毛、深邃的眼窝, 还有挺拔的鼻梁。 夜色昏淡,却丝毫不掩这份几乎具有奢华感的美貌, 几乎泛出光芒来。 “嗯。”何惊年松了口气。“你就是小少爷。” “你还知道我叫什么吗?”原辞声问他,舌尖弥漫开浓浓的苦涩。 何惊年苦恼地皱起了眉, 几个奇妙的音节在脑袋里蹦来蹦去,但就是凑不到一块儿。没办法的事,小少爷像外国童话里的人,名字当然也像不可思议的咒文。 苦思冥想了半天, 他耍赖一笑, “小少爷就是小少爷。” 原辞声目光死沉死沉地压着他,“我不是。” 怎么会不是呢?何惊年有些急了, 明明满肚子话想和小少爷说,涌到嘴边却说不出来。情急之下, 他开始东张西望地想要搜寻证据。 忽然, 他眼睛一亮。 “这个!”他一把抓起床边的画册,举到原辞声面前, 无比欢喜地说, “原来你还留着它呀,谢谢你, 一直都那么爱惜我送你的东西。” 原辞声看见何惊年眼中喜悦的光,那光像一把芒刺,狠狠揉进他的胸腔。 “你送我的随身听,我也一直很珍惜地带在身边。”何惊年开心地笑,伸手到枕头底下,“咦,怎么不见了……我明明放这儿的呀?” 仿佛世界末日来临,他的脸色一下子无比苍白,赤着脚跳下床,胡乱地掀起枕头和被褥。 “到底去哪儿了……为什么找不到了?”他失了血色的嘴唇不停颤声喃喃,“小少爷送我的东西我一直很宝贝的,怎么会没有呢……?我……我怎么会把小少爷给我的礼物弄丢呢……?” 这些时日他养在家里,就算腿伤好了也鲜少走动。相比允许他下地行走,原辞声似乎更喜欢亲力亲为地抱他。现在这么动上一动,他被养得软了筋骨的双腿顿时酸麻无力,整个人直直地软倒下来。 原辞声眼疾手快从背后挽住他双臂,他的身子又轻又软,像片羽毛一样落进男人怀里。 “对不起,对不起……”何惊年语无伦次地哭了起来,“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我不是故意弄丢的,我一定会找回来的……”隔着模糊泪雾,他感受到男人的僵硬,他觉得男人一定是生气了,自己怎么这么笨、这么不小心,竟然弄丢了珍贵的心意。 可对方什么都没说,只是默默揽紧他,大手贴上他的背脊,隔着衣服也像一团炭火。 是了,这就是小少爷的手,温暖到令他心房颤动。 “其实你没有把它弄丢。”原辞声沉而缓地说,“你把它还给我了。” “真的吗?”何惊年抬起泪眼望他。 “嗯。你说我们现在既然在一起了,就不需要它代替我陪着你了。” 这话一出,何惊年顿时呆住了,没来得及拭去的泪珠从睫毛滚落。原辞声自然而然地凑上前帮他吻去,舌尖舔过锋薄的嘴唇,性感又迷人。 何惊年忍不住红了耳朵,结结巴巴道:“我……我怎么会和小少爷在一起,不要开玩笑了……我会不好意思的。” “不骗你。”原辞声静静注视着他,“我们都已经结婚了,这里就是我们的家。” 何惊年难以置信地眨着眼,可浪漫的卧室、凌乱的被褥、豪华的双人床,还有自己身上过于宽大的毛衣,都无不说明了他俩的亲密关系。只是,能再遇见小少爷已经是很大的梦想,现实怎么会比绮梦还要甜美荒唐? “我们为什么会结婚啊……?” “那当然是因为,年年,你很爱我。”原辞声拉住他的手贴上自己心口,薄软的手掌瑟缩轻颤,像被股动的燥意灼疼了一样。“你真的特别爱我。离开我你会死,就是这样的程度。” 听到隐匿多年的真心被宣之于口,何惊年头脸热得发烫,但心里却高兴要开出花。真好,小少爷全都知道。真好。 “我们有了很可爱的宝宝。”尽管离婴儿床只有几步路的距离,原辞声还是抱起他走了过去。“你生宝宝的时候特别辛苦,还生了一场大病,所以会时常犯迷糊,想不起以前的事。不过没关系,我会好好照顾你的,你只要乖乖呆在我身边就好。” 何惊年窝在他怀里,感觉自己也被当成了小孩子,既羞赧又幸福。他趴在婴儿床边观察女儿,宝宝滚圆粉嫩,白里透红,头发和睫毛黑鸦鸦的,仿佛陶瓷做的洋娃娃。 “像不像白雪公主?”原辞声柔声问。 “可是,一点都不像小少爷。”何惊年有点难过地鼓起腮帮,“像小少爷该有多漂亮。” 原辞声喉结滚了滚,“像你才好。” 何惊年撑着下巴,怀揣心事看宝宝吐口水泡泡。想啊想,他忽然小小雀跃了一下,“我们可以再生一个呀,一个像我,一个像小少爷。我好想有一个长得跟小少爷一样好看的宝宝。” 原辞声一声不吭,眸光浓暗,绿意更深。大手缓缓下落游移,抚上何惊年的小.腹。平坦而柔软,是曾为他孕育孩子的所在。 何惊年被焐得浑身窜起热意,想掰开他的手,可男人却纹丝不动,还用雪白尖利的牙齿佯咬他的耳垂,往耳道吹送进暗哑低语,“这里是我的。” 何惊年没听明白,心里莫名害怕。小少爷怎么变得像只凶恶的怪兽,利爪按着他的肚子,好像那儿变成只能被他占据的专属领地。 “小少爷……” “以后不准再这样叫我。” “那我是不是该叫你……叫你……”何惊年抿了抿嘴巴,那个发音奇妙的名字卡在那儿就是出不来。 “傻瓜。”原辞声勾勾唇,下巴靠上他肩膀,“你都给我生宝宝了,你说该叫我什么?” 何惊年耳朵热得着火,小声嘟囔:“我不知道……” “你知道的。” 原辞声额头抵上他的颈窝,深深嗅了一口他皮肤的香气。“你不是一直很爱我吗?你不说,就代表你不爱我。” 何惊年羞涩得快把脸埋进衣领,“老公……” “再叫一声。” 何惊年忸怩着不肯出声,原辞声将他转过来,面对面地坐在自己腿上,迫使他直视自己。 “从今天开始,只能叫老公,知道了吗?” “知道了……”何惊年用细不可闻的声音轻唤,“老公。” “还有,小少爷已经是过去的事了,你不可以再提,更不许再想他。”原辞声一字一句道,像要把每个字都刻进黑发青年的脑髓。 “你爱的人永远都只有我,绝对不许想其他人。只要你心里一有别的念头,就算嘴上不说我也会发现,一旦被我发现,我和宝宝都会离开你,明白吗?” 被这双美得惊心的绿眸凝视,何惊年灵魂都像要被吸纳进去,不由自主就点了点头。 原辞声终于露出笑容。他五官深刻昳艳,如此莞尔一笑,更是叫人心神折醉。何惊年微微晕眩,伸手搂住了他的颈项。那种感觉,宛如将手伸进月夜下的湖水,却又揽到了一轮真正的月亮。 “小少爷……”何惊年喃喃,无限眷恋。 “你叫我什么?”耳畔立时传来男人森冷的嗓音,他蓦地惊觉不对,慌不迭地改口,“老、老公。” 原辞声神色稍缓,“这次就算了,下不为例。” “对不起。”何惊年丧气地塌下肩膀。 “年年,”原辞声盯着他,“你爱老公吗?” “嗯……”何惊年不好意思地揪着毛衣下摆。毛衣是老公的,整个人又被老公圈在怀里,要知道以前,他唯一的慰藉就只有那个巴掌大的随身听。 所以,是幸福与满足溢出太多了吗?不然他为什么会感觉有看不见的东西压迫着他,让他快要喘不过气? 原辞声问:“爱老公要怎么证明?” 何惊年羞怯地伸过头,亲了他脸颊一下。这生涩笨拙的行为顿时把男人给逗笑了,两人贴得极近,何惊年几乎能感觉对方胸腔的振动,激得他耳根一阵发麻。 又一次轻盈的、小心翼翼的主动“证明”。 不过这一回是唇瓣相触。 原辞声还是不认可,“只是碰一下就好了吗?” 何惊年耳尖红得透亮,讷讷地说不出话。下一秒,后脖颈就被一只大手覆上,收拢、捏紧,继而呼吸也被彻底攫取,急促滚热的吐息侵入他的齿关、鼻腔。 原辞声重重地、又深深地吻他。他眼眶快被逼出泪花,细窄的喉口都隐隐有了被触弄的感觉。宽大的毛衣也被掀起,烧烫的大手抚过他的脊柱、腰.线,又游移至前方轻轻揉按他的小.腹,像烙刻标记,又像宣告所有权,惹得他整个人都瑟瑟蜷缩起来。 眩晕迷幻里,何惊年又生出那种可怕的错觉——此刻掌控他全部身心的并非他心心念念的小少爷,而是一头凶残噬人的怪兽。“它”杀死了真正的小少爷,披上一模一样的皮囊,哄骗他,诱惑他,最后也要将他撕碎吃掉。 在他气窒前一线,原辞声终于暂时放过了他。没了支撑,他立刻软绵绵地倒在了枕头上,雪白的手垂落床沿,眼尾晕红,双眸无神,唇瓣像涂了艳丽的唇釉,泛着光。 还没等他缓过来,原辞声关了灯,又将他搂进怀里。他的毛衣下摆卷着边,被揉得洇粉发烫的白嫩小.腹贴上男人的睡衣衣料,那高级顺滑的质感带着点儿凉,激得他一阵哆嗦,心脏突突乱跳。 黑暗剥夺了视力,再美丽的皮囊也失去了蛊惑性。何惊年紧闭双眼,迷茫混乱的思绪如决堤的海潮,呼啸冲袭着他。 “年年,我真高兴。”身畔的男人凑近他耳廓,“现在你全身心又都属于我了,干干净净。” 明明嗓音沉悦深情,像在说世界上最动听的情话,可何惊年却忍不住发起抖来。 ——在剩下这段时间里,我全身心都是原先生的。所以,再抱抱我好不好? ——之前你说过吧。在离开前,你全身心都是属于我的。 回荡在脑海的,究竟是谁的话语?谁的声音? “你……是谁?”何惊年翕动薄唇,“你真的、是我的小少爷吗?” -------------------- 作者有话要说: 他是屑 srds两个人什么都没发生啊,我证明,就是一起躺着而已,年年精神创伤未愈期间两个人肯定不会发生那种关系。 这几天求不要养肥我呀呜呜呜,马上要上夹子了QAQ 评论区抽100个宝发红包么么! 感谢在2022-04-28 00:00:00~2022-04-29 00:00: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小天使们给我灌溉了营养液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萧逸的柠檬糖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7章 美梦 医院。精神心理科专家办公室。 “唔……这样。”医生撑着下巴, 面色凝重。“现在,我终于能明确一点,那就是您妻子的精神创伤, 有很大程度源自精神支柱的倒塌, 也就是他口中的‘小少爷’。” 原辞声皱眉, “可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 他后来都没再见到过那少年,又怎么可能突然崩溃?” “这恐怕只有您妻子知道了。”医生叹了口气, “而且我说过,很多时候, 人的崩溃并非因为某一个事件,而是负面情绪长期累积, 从量变到质变的过程。” 原辞声默了默,“总之,刚才检查的时候,他表现得还挺好的不是么?不再自我封闭, 也愿意和外界交流, 连诊断报告都说他已经康复了。” “这些都是他重新建立起精神支柱的缘故。”医生略顿,“您妻子现在把您误认成了那个少年, 这使他得以振作精神,愈合创伤。但是……” “但是什么?” “这一切都是假的。”迎着原辞声阴霾密布的面孔, 医生加强语气, “是欺骗,是谎言。” 原辞声语气极冷, “所以?” “他不可能永远保持这种错误认知。”医生严肃道, “你有想过等他意识到真相时会发生什么吗?你考虑过后果的严重性吗?” 原辞声扣在桌上手掌逐渐握紧。 “世界上没人能容忍自己的精神支柱被取代、被否定、被污染。”医生缓缓道,“到那时, 您妻子将遭到更大的重创,您和他的关系,也势必陷入无法挽回的境地。” 原辞声断然道:“不可能。” 医生很坚决,“不要蔑视人心。” 原辞声面色森寒,“我懂他的心。” “唉,只能说凡事无绝对吧。人心就像潘多拉魔盒,再没打开之前,你永远不会知道留在盒底的是希望还是绝望。” 医生按着太阳穴,“如果您妻子真的很爱您,对您的感情足以压过对另一个人的执念,那么即便到那时,一切也都还有希望。” * 从诊疗室出去,原辞声看见何惊年正坐在椅子上乖乖等他。下巴尖埋在毛衣领子里,毛线帽遮住大半个额头,显得一双眼睛格外的大,像温驯清澈的鹿眸。一见他朝自己走来,漆黑浓密的睫毛立刻忽闪了一下,然后小声地唤:“老公……” 原辞声朝他伸出手,黑色皮质手套,露出一隙雪白的腕子。何惊年把手放进他掌心,修长五指立刻收拢,以交握紧扣的方式握住了他的手。 “走吧。”原辞声笑了一下。 何惊年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旁,犹豫着问他自己的病情有没有好一点。“嗯。”原辞声摸了摸他的后脑勺,“医生说你恢复得很好,很快就能彻底康复了。” 从他话里,何惊年听出期待的意思。昨天晚上,小少爷……老公搂着自己娓娓说了许多话,说他们在“六月花嫁”的庆功酒会上重逢,又在神圣的教堂里许下相爱的誓言。 在圣诞节那天,他们共同度过了一个无比浪漫的夜晚。老公还说,自从他怀了宝宝,两个人都特别幸福,无比期待地数着日子,等待宝宝的出生。 听着听着,他忍不住哭了,老公怎么这么好,每一个细节都记得清清楚楚。“对不起……”他哽咽着说,“我不该怀疑老公的。” 男人露出爱怜的微笑,说这不能怪他,因为他生病了,犯点迷糊在所难免。自己是他的丈夫,当然能够包容妻子犯下一些无伤大雅的、可爱的错。 只要他爱自己,听自己的话,一心一意地呆在自己身边。 “等你好了,我们再举行一场婚礼吧。”男人吻着他,“只有我和你还有宝宝,没有别人。” * 昨天后半夜下了雪,外面是一片白寥寥的世界。 “老公,”何惊年仰起脸,“我们现在就回家吗?” “你有什么想去的地方吗?” 何惊年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尖,“都可以。” “年年是想和我约会了吧。”原辞声眼含笑意,“我们也确实很久都没约会过了。” 约会。何惊年的眼睛瞬间被点亮,粉扑扑的脸颊贴上他的胳膊,“嗯!想和老公约会。” 原辞声认真琢磨了一下,决定带他去那座新开的人气极高的主题乐园。虽然那种地方人多嘈杂,又脏又挤堪比地狱,但他知道,那里可以让何惊年开心,所以他愿意牺牲。 * 雪后的游乐园格外漂亮,细雪像糖霜一样覆盖在华丽的城堡上。来玩儿的人里面情侣特别多,融化的牛轧糖似地黏在一块儿。 原辞声做了半天思想斗争,终于还是有样学样,在室外摘下手套,牵起何惊年的手放进自己大衣口袋。 过山车是无数网红安利过的大热门,何惊年也跃跃欲试,拉着他去排队,可男人的双脚好像钉在原地一样。 “首先,我不是怕。”他说,“只是觉得这种比较刺激的项目目前不太适合你。” 结果,两个人只能去玩那些老少皆宜的绿色项目。排旋转木马的时候,何惊年担心原辞声这样的大高个子玩这个会不会太引人注目,事实证明确实如此,只不过是另一种意义上的惹眼。 衬着华丽到近乎浮夸的灯光,原辞声的头发和皮肤都被照得金灿灿的,周身轮廓也被镀上一层耀眼的金边。金黄色灯饰倒映在他眼中,仿佛一群萤火虫找到了归处,争先恐后地飞赴那片幽深碧翠的森林。 他就像浪漫爱情电影里定格在柔光镜头中的主人公。或者说,只是因为他出现了,才让司空见惯的游乐园夜景,变成迷人得不像话的风景。 何惊年看见,外面所有游客几乎都在看原辞声,还有很多人偷偷举起手机对着他拍照。 毕竟是那样惊艳的人啊。 手被冷不丁地握住,原辞声牵过他的手,凑到唇边亲了亲,“年年,你在看什么?” 何惊年摇了摇头。 “不许看别人。”原辞声惩罚性地轻咬了一下他的指节,“以后只能看我。” 何惊年被他闹得脸红,“嗯。” 原辞声眉眼溢出笑意,心情前所未有的好。他像哄小孩子一样,买了许多气球和毛绒玩具送给他。游乐园的周边商品非常昂贵,何惊年看到标价的时候都小小惊了一下。可是,当看见原辞声牵着一串气球走过来的时候,又忍不住欢欣雀跃,眼里心里都化开浓浓的蜜。 他们又一起坐了摩天轮,何惊年从没坐过摩天轮,贴着玻璃惊奇地朝外眺望。 夜色四合,整座游乐园像悬浮在漆黑海面上的光之岛屿。一会儿,天幕簌簌飘落细盐似的雪,仿佛有只看不见的手,将罩在天地之外的水晶球轻轻摇晃。 摩天轮升到最高处的时候,原辞声将仍着迷于夜景的黑发青年揽进怀里,吻他。 高空的风将摩天轮的座舱吹得摇晃,何惊年的心也跟着晃荡,一会儿高悬,一会儿坠落,很快被原辞声渡进来的烫热吐息融化,流成一捧掬不起的糖稀。 座舱沉落进斑斓夜色,他们却在不停升空。唇齿是引线,津唾是火花,噼里啪啦烧进大脑,绚丽的光在眼帘爆.炸。 从未体验过如此可怕的失重感,一路从脊椎窜到头皮,连魂灵都要被拉扯出来。末了,何惊年哭着崩溃,从未想到接吻也会带来濒死的可怖滋味。 座舱终于转回地面,可何惊年脚下虚浮,仍觉得自己身在高空。原辞声把他安放在路边长椅,帮他整理歪掉的帽子和散乱的围巾。 青年黑发柔软,皮肤柔白,嘴唇艳红,引得他又想去吻这张美好的面孔。也只有这种时候,他才有一种彻底摆脱肮脏、回归洁净的感觉。 雪越下越大,地上积了一层蓬松的雪绒,两个人踩在上面咯吱咯吱地响。何惊年抬头望见黑茫的夜空,路灯下雪花飘舞,莹然发亮,落满原辞声的肩头。 “我像在做梦一样。”他说,“我好怕现在的一切都是假的,醒来发现什么都没有了。” 原辞声搂着他,“不会的。” “我第一次遇见你也是下雪的冬天。”何惊年仰起脸,看雪花沾上他的睫毛尖。“你就像雪国来的小王子,好看到我都不敢多看你一眼。” 原辞声没说话,夜色深浓,眸光也黯淡了下去。可何惊年并未察觉,兀自依偎在他温暖的羊绒大衣里,絮絮地说着以前的事情。 说,他有多么多么好,明朗温暖,正直善良,在雪地奔跑时像春天的风,坐在壁炉边又是一幅静美的画。 说,自己好喜欢他,一直一直在等他。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一季又一季的冬天。 他说得太专注,太投入,连头顶落下一星点的水滴,也没意识到那是热的、咸的、苦涩的,还傻傻地以为是融化的雪粒。 “年年。”他听见原辞声开了口,寂寂的,微颤的,弥散在茸茸飞雪里。“我必须告诉你,其实我……” “我也爱你。”何惊年踮起脚尖,搂住他的颈项吻了上去。 全然不必宣之于口。 他明白。他都懂。 他和他的小少爷是命中注定,心有灵犀一点通。 原辞声阖拢睫羽,像要将怀里的人嵌进自己的骨血一般,用力抱紧他。 恍惚间,他突然想到那个令他无比憎恶的童话,却又忍不住跟里面那只小麻雀一样,可笑地祈祷起来—— 如果可以的话,神明啊,请让这场虚幻的美梦,长一点、再长一点吧! -------------------- 作者有话要说: 评论区抽100个红包~ 明天上夹子,晚上11点更新,两个大肥章连发~! 让原狗做点美梦,然后再一下子把他推进深渊,这样效果加倍…… 年年马上要发现了,发现之后就要跑了,原狗好日子到头,以后不仅绿,还疯:) 第28章 终焉(一更) 夜阑人静, 原辞声又拿出了那根脚链。握着黑天鹅绒首饰盒的时候,他的手都在抖,掌心沁出一层冷汗。可何惊年只是短暂地愣了一会儿神, 随即露出惊喜的笑容, 说自己从来没见过这么漂亮的红宝石。 原辞声把雪银的链子绕到了何惊年的脚腕上, 夜莺衬着霜白的肌肤, 火一样发着光。伸手握上去,也像火一样在他的掌心与纤秀的足踝间烧着烫。 这才是夜莺该有的温度, 而不是像那天晚上,他在寒冬腊月的水里找到它时, 只觉得它冰冷得连魂灵都能冻僵。 “老公,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嗯。” “为什么要把夜莺做成脚链呢?”何惊年很好奇, “夜莺多好看啊,这样一来谁都看不见了。” 原辞声握住他的裸足,五指似有若无地揉弄,从雪嫩的足背到圆润微蜷的脚趾, 一副把玩得入了神的模样。良久, 才道:“这样才好,只能被我一个人看到。” 当初, 他命令工作坊的工匠把夜莺镶嵌成脚链时,所有人都大吃一惊, 觉得他在暴殄天物, 可他毫不在乎。与其说这是一件珠宝,莫不如说是一个专属标记。甚至, 隐隐地, 他希望它能成为一串镣铐,将何惊年永远拴在他身边, 哪儿都去不了。 幸好那时没让何惊年洞悉自己的真实想法,不然的话,恐怕会更加厌恶自己吧。 “年年,你知不知道,现在这样戴并不算完整一套。” 何惊年轻哼了一声,他整只脚被原辞声把控着,干燥滚烫的掌心开始轻轻摩挲他的足底,痒酥一直钻到心里。 迷糊间,他看见原辞声打开另一个绒盒,从里面取出一根银亮的长链子。那链子珠光宝气,精美绝伦,看上去正像一件贵重无比的首饰。 链子一端有个月牙形小勾,“喀哒”,与脚链的银扣咬合,严丝合缝。 “看。”原辞声轻轻一扯长链,“应该是这样。” 何惊年颤抖了一下,束缚感并不强烈,却令他感觉整个人都被控制了。那根链子圈锢了他的足踝,另一头牵在原辞声手中,他和他的关系突然有了具现,是拥有与被拥有,圈养与被圈养,驯服与被驯服。 无师自通地,何惊年运用起软化男人心肠的关窍,软软地叫:“老公。”然后小声地告诉老公,说他喜欢老公送的宝石,但不喜欢这根长链子,又冷又重,坠得他很难受。 不过短短一会儿,他的脚踝已经因长链的重量被磨得微微发红,透着粉意的莹润皮肤映衬夜莺,艳得不可思议。 原辞声解开链子,窣窣地在他掌心盘踞成银色的细蛇。 “我也是突发奇想,才让人做了这根东西。”他掀起眼帘,碧绿的眼睛像捕猎前的猫,窥伺着眼前瑟缩胆怯的小鸟。 “不过年年,如果我坚持让你戴上的话,你愿意吗?” 何惊年想摇头,可对危险的直觉却阻止了他。他低下头,有点委屈地揉着自己的脚踝,小声说疼。一边说,还一边悄悄抬眸观察原辞声的神情变化。 果然,男人不高兴了,浑身阴霾的低气压犹如实质。 怯惧于男人变得暗沉沉的眼神,何惊年主动钻进他怀里,吊着他的颈项,又软又乖地告白:“老公,我爱你。” 原辞声任他抱着,却没有伸手回抱住他。“年年,过去的小少爷和现在的老公,你更加爱谁?” 何惊年又迷糊了,小少爷就是老公,老公就是小少爷,同一个人怎么做比较呀? “有这么难回答吗?”他听见原辞声问他,音色平和,眸光却愈发的冷。于是他不敢琢磨了,单薄温软的身子贴上对方结实宽厚的胸膛,说:“更爱老公。” “不管以后发生什么,都能保证永远更爱老公吗?” 何惊年用力点点头。 原辞声这才松缓了表情,复又变得款款温柔,和平时一样,把他抱进怀里讲睡前故事。 宝宝趴在何惊年胸口,咬着短胖的大拇指,然后伸出湿哒哒的小胖手去抓原辞声的头发。蓬松厚密的卷发摸上去手感异常的好,宝宝现在都不大看得上毛绒玩具了,逮着机会就抓着他头发不放。 何惊年一开始还试图制止,很快也有样学样迷上这种手感。结果,原辞声每天都要多花很多时间打理被老婆孩子蹂.躏得一塌糊涂的头发,索性连早会时间都推迟了。 但无论如何,他心里还是觉得值当,至少何惊年不再沉迷摸那只大耳朵花狗,自己终于夺了宠,痛痛快快胜过一筹。 故事还没讲完,何惊年和宝宝都香香地睡着了,一大一小两只手还揪着他头发。原辞声勾了勾唇角,分别亲了两人一下。吻是轻轻的,汲取到的东西却有许多。原辞声无声喟叹,活到现在,此刻正是最好的时候,凡他所要的,必为他所拥有。 * 转眼已到二月。这段时间何惊年被精心养在家里,精神是一天天的好了。可是,他的思维能力丝毫没有恢复的迹象,依赖心也越来越重,连洗澡、吃饭、穿衣服这种小事,都撒娇要老公代为效劳。 他是一个从小就习惯独立的人,不管被风吹到沟渠还是石缝,都能生根存活。但现在,他没有了根茎,变成攀附大树才能存活的莬丝子,无所不能的老公是构成他世界的全部。一旦老公不要他,他也将失去赖以生存的爱的养分,枯萎死去,悄没声息地烂在泥地里。 原辞声到底不忍,又惋惜他从前的才华,便有心想让他重拾设计,哪怕只当成舒缓精神的爱好也好。可他捏着笔,对着画板只是发呆。 “年年,你想画什么都行,老公都会觉得你很棒。”温言鼓励之下,何惊年硬着头皮涂涂画画,费了好大功夫,落下的完全是一堆线条凌乱、不知所谓的图形。 “我不想画了。”他很难受地皱眉,“画画要动脑筋,我动不出脑筋。我不管想什么,脑子里都只有老公。老公,你抱抱我好不好?” 原辞声胸口闷痛,又溢出一种奇异的满足。辗转一夜,他还是决定继续带他看心理医生。但心理治疗是个漫长的过程,何惊年情况复杂,医生还得不断摸索试错,所以去了几次都见效甚微。 没多久,何惊年就吵着闹着不肯去了。有几次好不容易把他哄进诊疗室,他一见老公不在,顿时惊惶得犹如天塌了一般,拍门哭喊道要找老公。 为了证明自己没有生病,好让老公不要抛弃他,他抱着男人不停地“证明”,用他唯一知晓的方式—— “老公,我爱你,很爱你……我最爱的人就是老公……”他伏在男人胸口胡乱恳求,活像一只受了风雨摧折的小麻雀,扑打翅膀,尾翎乱颤,生怕失去仅有的这棵大树的庇护。 原辞声耐心地安抚着他,把他抱进车里带回了家。从此,看病这件事就被无限期搁置下来。何惊年糊涂,原辞声清醒,两个人谁都没有再提。 * 宝宝满月那天,原辞声举办了一场极为盛大的宴会,把圈子里有头有脸的家族全请了个遍。除了为庄曼吟的病忙得团团转的沈家和老家主被他彻底得罪的卫家没来,其他人全都郑重其事地赴了这个约。 豪门注重添丁进口,传承香火,向来对儿子执念极深。那些人得知他生的是个女儿,嘴里势必会吐风凉话。颠来倒去无非是说没儿子不行,可不能让偌大一座珠宝王国便宜了外姓人。 因此,本意虽想一家三口干干净净地庆祝,原辞声终究还是决意借这个机会让所有人知道,他和何惊年的女儿理所当然能拥有一切。如果她想要一缸热带鱼,他会把整片大海翻转过来,做她的水族馆。 宝宝喜欢童话,每次看到绘本里的漂亮插图都会咯咯笑。他就以女儿的名义买下川源市国家森林度假区一座复古风的城堡山庄,还请来专门的演员扮成王子和公主。宝宝看着他们唱歌跳舞变魔术,大眼睛笑成小月牙,咿咿呀呀地直拍小手。 切好蛋糕,满完香槟塔,两个黑衣白手套的侍者在一群保镖的护送下,往大厅中央推进来一个奢华的水晶珠宝柜。雪白厚实的天鹅绒衬垫上,躺着一顶镶嵌了无数颗钻石的金麦穗王冠。 “这是我送给我们女儿的礼物。”原辞声一手牵着妻子,一手抱着女儿。穹顶的枝形吊灯为他镀上耀眼的金色,使他看起来就像一位国王,年轻俊美,高贵富有,被他爱上等同于获得世间最大的幸福。 “有哪位知道这顶冠冕的来历吗?”原辞声微笑着问。 宾客们围在珠宝柜欣赏猜测,但都说不出个所以然,只能从浓郁的沙皇宫廷风情,判断出这是一件来自俄国的古董珠宝。 “它的原主人是俄国沙皇亚历山大二世的女儿玛丽亚·亚历山德罗芙娜。”原辞声道,“在这位女大公与当时还是英国王位第二顺位继承人的阿尔弗雷德王子结婚时,她的父亲亲自赠予了她这顶冠冕。” 众人一听先是愣怔,继而哗然惊叹。十月革命之后,镰刀斧头取代了傲慢的双头鹫,传说中可买下整个欧洲的帝国珠宝库也不见踪迹。从那时起,富豪和收藏家们就开始执著寻找这些失落的珍宝,其中就包括这顶王冠。 据说,当年它在苏富比拍卖行被售出后就下落不明,没想到兜兜转转,竟然落到了原辞声的手里。想必他为将这稀世之珍收入囊中,一定费了不少功夫,还特意借送女儿满月礼物的由头,敲锣擂鼓地拿出来炫耀。 侍者郑重其事地打开珠宝柜,取出那顶璀璨闪耀的冠冕。没了玻璃的阻隔,它就这么暴露在空气里,贵金属的光泽与钻石的火彩交相辉映,熠熠生辉如烧熔的太阳。饶是诸位宾客都是见惯了各种好东西的,此刻也不免看直了眼,满脸皆是陶醉沉迷。 可原辞声接过王冠后,只像随手拿起拨浪鼓那种小玩意儿,笑吟吟地在女儿面前摇晃,逗她用小胖手去抓。 “唉。”原辞声略叹了口气,有些无奈地对众人道,“我还在学习怎么当好一个父亲,现在只能做到她要什么便给什么。最近她看到亮晶晶的东西就会笑,我思来想去,也只能送她一些漂亮的小石头了。” 众宾客吞了口唾沫,眼睁睁地看着什么都不懂的婴儿,一下一下去掰握冠冕上那些精细的装饰。因为是年代久远的古董,上面的镶嵌物已经十分脆弱。所幸小孩子没长性,一会儿就失去了兴趣。不然再折腾几下,这么件艺术瑰宝恐怕就要无了。 原辞声倒好,连眼皮都不抬一下,好像除了老婆孩子眼里就再容不下其他。见宝宝吐着口水泡泡,小胖手一张一合要抓自己头发,便习惯成自然偏转过头去。为跟史努比竞争,他连头发都不剪了,直接扎成马尾供老婆女儿随时享用。 “叶卡捷琳娜二世在日记中写道:寒冷与丰饶都是上帝的恩赐,俄罗斯人即便注定只能在寒冷的泥泞中跳舞,可他们皮靴踢飞的石料,却一定是连教皇都要嫉妒的宝石。” 原辞声被小胖手大力薅着头发,丝毫不减优雅迷人。他长眉略跳,笑容更深,道:“我不能令我的家人无所不有,顶多,只能让他们也被教皇妒忌罢了。” * 宴会结束后,整座山庄一下子安静下来,像一艘静静行驶在黑夜海洋上的船。客厅里昏暗一片,壁炉里跳动着红色的火光,噼里啪啦辐散出融融的暖意。 “今天是不是累了?”原辞声抚摸着青年柔软的黑发。何惊年裹在驼绒毯子里,眼睛都快合上,还是咕哝:“不累。” “快点睡吧。”原辞声吻了吻他的前额,“我陪着你。” 何惊年还想和他一起看窗外的雪景,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老公,宝宝什么时候才能长大?” 原辞声笑了,“怎么突然想到问这个问题?” “我在宴会上看到几个小朋友都好可爱。”何惊年抿着嘴巴,“我们的宝宝什么时候也能像他们一样蹦蹦跳跳,叫我们爸爸妈妈?” “小孩子很快就长大了,说不定到那时我们还希望女儿能慢点长大呢。” “你是怎么知道的啊?” 原辞声无言。他不曾正常地成长,他的少年期被原正业揠苗助长式地掐掉,忽而一瞬,就变成了现在这样。 “我好想宝宝早点长大。”何惊年喃喃,“想给宝宝梳小辫子,想牵着宝宝的手陪她上学放学,想给宝宝做好吃的点心……” 清柔的声音越来越轻,取而代之的是匀净的酣熟鼻息。 何惊年睡着了,像只猫咪伏在他的膝头。 原辞声轻轻拍着他的背脊,哄孩子那样哄他入眠。借着景观灯透进来的光晕,他垂眸凝视妻子的睡颜,心软成了一汪水,暖暖的,热热的,在胸腔来回滚动。 他新生的心正在逐渐长得更好。 在被无理剥夺了一颗心之后。 * 灰黑肃穆的葬仪礼堂中央,静静躺着母亲的灵柩。母亲已经去了干净纯白的天国,而他却被留在了肮脏不堪的世界。 “你的母亲太过软弱无能,妄图用一种最愚蠢的方式逃避责任,殊不知这样只是浪费了她仅剩的生命价值。”男人平静地说着,大手落下来抚摸他的头发。 “曾子曰:响不辞声,鉴不辞形,君子正一而万物皆成。从今天起,你只有原辞声这一个名字,明白吗?” 他不肯点头,不肯说话,只是流泪。他憎恶他的新名字,源自肮脏男人的名字,自然也是脏不可触的。 “既然这样,你就跪在这儿好好替她哀悼吧。” 男人派人锁住了大门,不给他食物,不给他喝水,连一盏灯都不给他。就这么将他一个人关在黑得如同地狱的葬仪礼堂中。 第三天,男人进来了,问他是否愿意承认错误。因为寒冷与饥饿,他已经说不出话,只能以蔑视的目光狠狠瞪视男人。 “这样。“男人了然地点点头,出去了。 隔了两天,男人再次出现。这会儿他已经意识不清,几乎快要死去。男人叫人把他带了出去,将他关进一间狭小的病房里。 几步路就走到头的雪白房间,除了一张床什么都没有,连窗户都没有,就像一个密不透风的监牢。他无法感知时间流逝,只能通过每天一次的送餐,来判断究竟过了多久。 男人每过七天左右会来一次,问他认不认错。差不多第六次的时候,他向男人低了头,说出求饶话语的时候,每个字都淬满剧毒的耻辱感,将他的大脑腐蚀得千疮百孔。 “成年人都撑不过一个星期,至多半个月。而你竟然坚持了四十五天,真是让我佩服。”男人鼓了鼓掌,又道,“你知道你错在哪儿吗?并非是你忤逆我,而是你做出了不贤敏的选择。如果你能做出正确的选择,那么,也不用吃这么多苦头了。” 他抬起空洞的绿瞳,似乎无法理解男人的话意。 “心。”男人叹了口气,“心影响了你的理智,干扰你做出正确决断。但这不是你的错,是你母亲没有教育好你。你放心,从今天开始,我会把你带回正途。” 心是多余的东西。 心是必须舍弃的东西。 心是影响他成长为出色大人的东西。 心是—— 原辞声俯下脸,深深埋进何惊年的颈窝,近乎痴迷地大口呼吸着那洁净清新的气息。 令他第一次—— 何惊年睡眼朦胧含水,温温柔柔地和他接吻。清瘦的身躯紧贴他胸怀,令他如拥鲜花与蜜糖。 感受到幸福的东西啊。 “年年,我爱你。” 原辞声听见自己的声音,在狂乱有力的心跳声中变得几不可闻。于是,他抱着何惊年说了一遍又一遍。 在寂然幽夜里,那些饱含虔诚与热望的音节渗透升腾,犹如春霖落满他呼呼透风的灵魂,直至坠入无忧无愁的黑甜梦乡。 * 时间飞逝,新年已然临近。小年夜那天,原辞声提前结束了年终会议,刚出公司大楼,就看见何惊年踩着雪跑过来,张开双臂扑了自己个满怀。 “老公,你终于下班啦。” “不是让你不要来的吗,外面多冷。”原辞声摘掉手套去捂他的脸,“冷不冷,嗯?” “不冷。”何惊年眼睛亮亮地看着他,“想早点见到老公。” “该忙的事情都结束了。”原辞声笑道,“总算可以好好陪你和宝宝了。” 年末事多,他前些日子每天都忙到很晚才回家。等他回去时何惊年早睡了,第二天起的时候何惊年又还没醒,所以连着好些天都没能打上照面。 分身乏术,却又十分想念。他只能忙里偷闲打电话回去,问年年现在在做什么?有没有想老公?听到何惊年乖乖地说想,他又追问到底有多想,非得问到对方词穷,委屈巴巴地说总之就是很想很想,老公你快点回来,才勉强满意。 车上,何惊年趴在他怀里,絮絮地说着话。虽然都是无关紧要的小事,比如:宝宝多喝了半瓶牛奶啦,史努比又在刚修好的花坛里打滚啦,但他却听得十分认真,双眸眨都不眨。 何惊年被他瞧得不好意思,脸颊埋进他的毛衣轻轻地蹭,“老公,我真的特别想你。” “老公也很想年年。”原辞声把他从怀里捞起来,紧紧环着他,深嗅他发香。车里热气开得足,何惊年一会儿就沁出了一身薄汗,但他还是喜欢靠在对方胸膛,心口嘭嘭的,充满安全感。 暖暖的感觉一路延续。回到家,何惊年牵着他的手进房间,说自己电影看到一半,让他陪自己看完。(真的是看普通的电影,除了看电影啥都没干) 电影是一步爱情文艺片,画面唯美,配乐煽情。剧情进展到精彩部分,男女主角热烈拥吻,难舍难分。 何惊年看着,似乎不好意思起来,低垂下眼眸。原辞声想要快进,又被他阻止。“我们刚才也和他们一样。”他小声道。 “嗯。”虽然吻过无数次,但画面就在眼前,原辞声不由微窘。 视角一切,男女主角跌落花海,继而是一组引人遐想的梦幻镜头。 “老公。”何惊年靠过来轻轻地问,“我们也可以这样吗?” 原辞声一怔,“先看电影吧……?” “夫妻间这样不是很正常的吗?”何惊年有点失望,“我们还从没做过这种事。” “有……是有。不然宝宝哪儿来的。” “唔……但从我出院到现在就一直都没有过啊。” “生宝宝很伤身体的,尽量多注意些为好。”原辞声喝了口冰水,努力压下被煽动的燥火。 “老公,这几天晚上,我都是想着你睡着的。”何惊年手掌拢成喇叭在他耳边说悄悄话,“昨天我还梦到你了。” 原辞声喉结滚了滚,“梦到我什么了?” 何惊年脸红得厉害,还是嗫嚅道:“梦见我们做了会怀宝宝的事。”顿了顿,他贴得更近些,“老公,你想不想我再给你生个宝宝?” 原辞声握着玻璃杯的手青筋都快绷突出来,脑子里的弦也被拉扯到极限。他克制着自己,“年年。”一开口,嗓音暗哑得怕人。 “我们第一次发生这样的事,是在婚礼之前。这一次,我想留到我们真正结婚之后。我想跟你做真正的夫妻,一辈子的那种。到那时,不管你想怎样,我都答应你。” 以前,他每次抱何惊年时都很满足,好像真切地拥有了这个人。可两个人却从未因身体的亲密而更亲近,之后发生的尽是吵架和冷战这些不美好的事情。 他想和何惊年重新开始,干干净净地从原初开始。 “年年,我想过了,你现在身体和精神都恢复得差不多了,我们过完年就去领证吧。”原辞声握着他的手,“我发誓一定会还你一场最盛大的婚礼,我们一家人永远幸福地在一起,好不好?” 何惊年凝视着他,久久地,忽而落下泪来。“老公,你真好,我好爱你。”他扑进男人怀里,抵着他肩膀呜呜咽咽地哭。 “我以为我很爱你,因为我爱你的时间足够长,从见到的你的那刻起就没有停止。可我现在怎么感觉,你爱我比我爱你更多呢。” 原辞声的心猛地揪痛了一下,剧烈酸楚弥漫,但还是心疼地为他拭去眼泪。“我想把少爱你的那份补回来。如果……”他闭了闭眼,“如果我能早点知道你这么爱我就好了,这样的话,我也一定能多爱你一点。” 这一刻,他感觉自己真的成了何惊年深爱的小少爷。他们在分别多年后重逢,怀揣着一颗干干净净的心,干干净净地相爱。 雪停了,庭院里白绒绒的一片。原辞声背着宝宝,牵着何惊年的手去外面堆雪人。史努比摇着尾巴肆意撒欢,留下凌乱的狗爪印。宝宝摇着小手咯咯地笑,原辞声逗她:“雪地里来了一群小画家,小鸡画竹叶,小狗画梅花……” 他们在花坛边堆了三个雪人,每个都圆圆滚滚。何惊年在最小的雪人头上插了一朵小花,显示她是个爱漂亮的小姑娘。又把帽子脱下来给中间那个雪人戴,这是他自己。然后,他抬眼看向原辞声,男人忍不住微笑,摘下常戴的羊毛围巾给雪人绕上。 如此,三个雪人总算都有了他们的模样。何惊年很开心,搂住原辞声的脖子,献上一个甜甜的吻。天气很冷,这个吻却烫到了原辞声的心,一下一下,在胸腔鼓动温暖的节律。 晚上,两个人一如既往相拥而眠,又在悄悄睁眼偷看对方睡颜时,目光相碰在了一起。于是,额头相抵,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 翌日是个无雪的晴天,原辞声和何惊年忙忙碌碌地大扫除。注意到客厅一角放了个没见过的纸箱,何惊年问:“里面是什么呀?” “烟花。”原辞声道,“等晚上放给你看。” 吃完年夜饭,新年钟声还没敲响,何惊年就已经急不可耐想看烟花了。原辞声拉过他,给他严严实实裹上围巾,“晚上冷,多穿点再出去。” 何惊年眨着眼睛看他,自己被包成个大粽子,可老公却穿得单薄,脖子上还空荡荡的,连围巾都给了雪人。“我去拿个东西,你等我一下。” “好。”原辞声看着他毛茸茸的背影,心也跟着温热一片。 趁着这空隙,他先去庭院做起了准备工作。可等他准备得差不多了,何惊年还是没来。原辞声不知道他找什么东西要这么久,心里莫名升起不安的预感。 “年年?”他走在长长的走廊上,没开灯,黑得很,仿佛望不到尽头。 “年年,你在哪里?要找什么老公帮你一起找好不好?” 没有回应。只有落地钟钟摆摇晃的声音,“滴答滴答”,仿佛濒死之人的心跳。 原辞声呼吸急促起来,当他推开卧室的门时,里面的灯是亮着的,他却只觉满目黑暗扑面而来。温馨的柔黄薄光照出何惊年的轮廓,瘦弱的,微微起伏的,蜷缩在地上。 那双苍白纤细的手里,紧紧攥着一条围巾。 一条针脚细密整齐、有着美丽墨绿颜色的柔软围巾。 费了很大功夫清洗干净后,它一直被压在衣柜的最底层。如今,终于和那些不堪的回忆一起,再度、重见天日。 -------------------- 作者有话要说: “雪地里来了一群小画家,小鸡画竹叶,小狗花梅花……”系童谣 srds年年如果只图原狗的钱该多好…… 第29章 断绝(二更) 不知从哪里看到过, 人的身体感觉总在精神感觉到来之后,才姗姗来迟。 就好像光线和声音的关系。一定先是被银白亮光照彻,倏忽的寂静后, 滚滚而来的雷声才在耳道里炸响开来。 自然而然的, 身体的感觉永远没有精神来得迅速、强烈。正如此刻原辞声被兜头袭来的恐惧痛击, 才下意识扶住门框, 支撑麻痹的身体。 极度紧张间,他仿佛真的看见了高悬在自己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利刃反射出的雪亮银光,在颈项上来回地晃。 “年年, 快到十二点了,我们去放烟花吧。”他听见自己的声音, 空洞而僵涩,简直不像从活人的嘴里发出来的。 何惊年没有反应。 原辞声走上一步,俯身,伸手探向他。没关系, 他告诉自己, 医生说过,如果何惊年真的爱他, 对他的感情足以压过对小少爷的执念,那么一切就都还有希望。迄今为止, 他和何惊年已经互相说了无数遍“我爱你”, 何惊年那么爱他,一定不会留给他绝望。 “你滚开!”何惊年尖叫着挥开他的手, 惊恐与迷茫扭曲了面容。“你不要靠近我, 你根本就不是小少爷!” 彻骨寒意从头顶直刺而入,原辞声从灵到肉被一劈为二。何惊年断了他的罪, 利刃“咚”地落下,他被处以绝不可能被容赦的死刑。 何惊年对他的爱,全都是建立在谎言与欺骗上的肥皂泡沫。 何惊年对小少爷的爱,才是坚定的、真实的、恒久不变的信仰。 他拿什么跟小少爷比。 他怎么配和小少爷比。 “我……是。”原辞声的手像嘶嘶吐信的蟒,缠绕上何惊年的肩。他说:“年年,我是。你看着我,我就是你爱的人。” “咻——啪!” 不知是谁放起了烟花,光芒升空,照彻夜幕,红黄绿紫,映得室内一片绚烂。 “你不是……你滚开,你根本不是他!”何惊年挣命似地往后退,背脊抵上坚硬的墙壁死角。他被迫得毫无余地,无论身体还是心灵,都被眼前这个谎称自己是小少爷的魔鬼攥在手心。 听到他揭穿自己,魔鬼似乎焦躁起来,紧锢他的力量越来越大,好像要把他揉进怀里,以血肉相贴证明自己的心。“年年……年年……”魔鬼胡乱叫着他的名字,火烫的气息喷洒在他脸颊、脖颈,快要把他的皮肤烫伤。 “真的是我,求求你相信我。我真的是小少爷。随身听……那个随身听是我送你的,你不记得了吗?还有,我们也是在这样一个寒冷的冬天相遇,难道这些你都忘了吗?” 当然没忘。怎么可能忘。但那些美好的种种,只属于他和小少爷,和魔鬼没有一丁点关系。何惊年咬牙想,自己绝对不会再被他欺骗。魔鬼的障眼法骗得了他一时,却骗不了他一世。手里的围巾就是铁证,真正的小少爷会笑着把都被他翻旧了的画册抱在怀中,怎么可能轻贱他的心意。 “你胡说!”何惊年十指掐进围巾那密织的毛线里,用力撕扯,又扔到地上狠狠踩踏。魔鬼急了,试图把围巾抢回来,于是他又狠狠去踩魔鬼的手。魔鬼居心险恶,就连手都幻化得和小少爷一模一样,指节修长,白皙漂亮,真是恶心! 他发了狠地碾踩这双手,模糊晃动的视界里,他看见这双手已经痛得抽搐扭曲,却仍死死抓着围巾不放。 “年年……这是,你送我的生日礼物。”事到如今,魔鬼还在装,高大的身子蜷在他脚边,那条变了形的围巾破烂得像抹布,却被他当成什么稀世珍宝护在胸口。“我很喜欢,很感动,我们一起度过了一个很美好的圣诞,我们……” “闭嘴!我不要听!”直到现在,恶魔还在花言巧语欺骗他,何惊年气得发疯,伸脚踢他,踹他。“谁会给你送生日礼物,你也会有生日吗?圣诞是神明降生的日子,你也配在这天出生吗?” 被他刺破无耻的谎言,魔鬼如遭天罚般,痛苦不堪地战栗起来。他用那双颤抖的手去抓握他的脚踝,然后又卑劣地模仿起教徒,将脸贴上他的脚背,干燥的嘴唇用力摩挲,滚烫的眼泪又糊满他的趾缝。 “年年,我求求你,你给我一次爱你的机会好吗?我不会再骗你,我一定……一定……好好爱你,没有人会比我更爱你。” 魔鬼的哽咽变成哭泣,以过于真实的诡谲骗术向他剖白爱意,看上去恨不得把心挖出来证明给他看。可是,又有谁会想要一颗魔鬼的心?魔鬼揣着一颗长满棱角的石头,还愚蠢地自以为有了一颗人的心。 何惊年既痛恨又好笑,他用力把脚从对方怀里拔.出.来,湿溻溻,烫得发痛,雪白的足背上印满齿痕与红迹。魔鬼污染了他的心,还要污染他的身体。 “你少做梦了!我不要你爱我,你别来爱我!”他抄起一个玻璃花瓶,用力砸了下去。 花瓶很重,装满了水,魔鬼一定是痛了,晃动了一下却没倒下去。玫瑰花瓣在他身边散开,像落下一地血泪。 “我只爱小少爷,永远只爱他一个人!你变成他的样子我也不可能爱你!没有人会爱你!你就是个恶心的怪物!” 落地窗外,烟花烂漫升空,光芒绽放,照亮魔鬼忽然仰起的面孔。那张脸上沾满了眼泪与鲜血,却依然美得惊心。越美丽越有毒,极致的美丽,致命的剧毒。 “年年……我在你心里就是这样的吗?你也觉得我……是个怪物吗?”他睫毛向下一扇,因糊满鲜血显得沉重到吃力。一瞬间,那双血丝密布的眼闪过极尽凄哀的光,那光犹如尖锐的碎玻璃,简直能剐碎任何人的心。 “把小少爷还给我……”何惊年声音很低,眼泪却汹涌。他望着还在试图演戏的魔鬼,说:“把我的小少爷还给我……不要再装成小少爷的样子欺骗我!我……我伤害过你吗?我对你做过很过分的事吗?” “没有……!年年,全都是我的错,都是我不好,我……” 他哭着打断他,“那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为什么……小少爷会变成你这样的人?你毁了我的小少爷,我再也见不到他了!” “你就那么喜欢他吗?”魔鬼仿佛盲了眼,摸索着去抓他的手,颤巍巍地攥紧,又颤巍巍地按向自己的心口。“我对你的感情,不会比你对他的少。你就多看我一眼好吗?求求你,不要对我视而不见,你这样……真的让我生不如死……” “那你就去死好了啊!”何惊年扬高声调,“反正你只会给别人带来痛苦,每次看到你我就痛苦!你最好消失,永远不要在我面前出现!” 话音刚落,魔鬼忽然像被刺到了最痛处,修长矫健的身躯如野兽捕食般暴起。何惊年刚觉眼前阴影骤降,整个人就被扑倒在了地上,四肢一紧,继而被裹进滚烫坚实的怀里。 魔鬼像溺水者抓紧最后一根稻草般紧箍着他,所有的重量与体温,都毫无保留地压在他身上。蓦地,他产生一种错觉,好像对方一旦离开自己,就真的会无助地死去。可是,自己不从他身边逃开,也会痛苦地死去。无论如何,他们只要在一块儿,就唯有两败俱伤的必死结局。 “我爱你……我真的爱你……”魔鬼俊美的脸上浮现出狂热的情态,火热的声息钻进他的耳道,变成千万根淬毒的尖针,密密匝匝地扎刺他的大脑。魔鬼疯了,他让他去死,他却说“我爱你”。自己也要疯了,身体和脑和心都被污染,从里到外都腐坏透顶。 “年年,我那么爱你,你让我做什么我都愿意。”魔鬼吻着他汗湿的脸颊,痴迷而用力。他痛得眼前一阵阵发黑,薄嫩的腮帮子肉快被嘬下来,发了狠地捶打对方的肩膀,却如蜉蝣撼树。 “你想要我去死对吗,嗯?你是不是希望我去死?”魔鬼捧起他的面孔,开始啃噬他小巧精致的喉结,又沿着脆弱易碎的颈项往上,尖白的犬齿叼住他觳觫不已的唇珠。他惊惧而愤憎地瞪他,他却吃吃地笑出声来,气流吹拂在他脸上,带来一阵可怖的震颤。 “可以的。只要你说爱我。”魔鬼垂下眼帘,清碧莹徹的眼珠完整映出何惊年惨白的面容。“年年,说,我爱你。”他循循善诱,“说啊,我爱你,三个字而已,不难的,真的不难的。只要你说我爱你,我就立刻去死,好不好?” 何惊年动了动嘴唇,渗血的唇瓣艳得吊诡。 魔鬼激动地凑近。 “你……去死。” 魔鬼凝固了,寂寂注视着他,长长地,久久地,然后慢慢绽开一个笑容。这微笑就像花朵盛开的第一个瞬间,美得不可思议,几乎发出光芒来。 “好。我去死。”他埋首在他的颈窝,像犯了病的瘾.君子,拉风箱一样贪婪地大口汲取他的气息。“我死了,你也得爱我。” 连绵的疯话热浪里,何惊年木然瞪大了眼睛。这就是他因一时贪念而付出的代价吗?失去所有以后,像这样痛苦万分地被生生剜出了心。 何惊年只觉得视线影影憧憧,仿佛一切都成了叠影。他看见,魔鬼的身上也分离出了另一个人影。少年头戴雪白的哥萨克帽,身穿雪白的大衣,微微笑着站在雪白的冬日里。他的眼睛是幽深的森林,卷发像暖阳笼罩的黄栌,他是那么美,又是那么好。 激烈的感情像岩浆一样,在何惊年胸口汩汩沸腾起来。他抬起手,在虚无中用力一抓,可是却没能握住少年的手。少年翩然转身,消失无踪影。于是,他的灵魂也跟着一起去了,灵与肉轻盈分离,一端漂浮去天国,一端下沉留在地狱。最后的最后,他的神智彻底沉沦,终于什么都不剩了。 在烟花升空的绚烂火光里,何惊年睁着眼睛,却沉沉陷入深眠的黑暗里。 再也不愿醒过来了。 * 陌生的天花板。 何惊年转动僵硬的眼珠,发现自己好像躺在一间病房的床上。 怎么回事?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 他想啊想,却什么都想不出来,脑子里一片空白。唯一记得的,就是自己丢了一件很重要的东西,必须把它找回来才行。 病房门开了,一个男人走了进来,手上端着餐盘。男人很熟练地摇高病床,垫好枕头,舀了勺汤递到他嘴边,“年年乖,吃饭了。” 被不认识的人当成没自理能力的小孩子对待,他感到莫名其妙。汤的鲜香味钻进鼻腔,勾起的不是食欲,而是晕车般的恶心感。“我不饿。”他紧皱眉头道。 没想到男人忽然激动起来,手里的汤碗也摔翻在地。他一把抱住他,又哭又笑,“年年,你终于肯说话了,我真的都快担心疯了!” 从男人兴奋到近乎颠错的叙述中,他知道自己已经像无知无觉的植物人在医院呆了好多天,而男人是自己的丈夫,一直守在病床边照顾自己。 听起来像是叫人动容的爱情故事,可他也只是左耳进右耳出,脑子里什么都留不下来。唯一如尖刺横亘在那儿的,就是自己必须离开,必须找回丢失的宝物。 男人给他喂饭,他乖乖地一口一口吃了。许是因他过于温驯,男人一开始有些惊讶,尔后露出难以置信的幸福表情。他把他抱进怀里,大手轻揉他吃得撑饱而微微鼓胀的肚腹,贴着他耳廓絮絮诉说自己有多爱他,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 何惊年强忍恐惧与恶心,安静地忍耐男人烫得快把他皮肤灼烂的怀抱,还有疯子般可怕的告白。 说实话,男人长得非常美丽,虽然面容憔悴,眼下青晕明显,双颊也瘦得凹陷进去,但丝毫无损他惊人的美貌,甚至增添了一种凉森森的阴郁风情。 但是,何惊年就是本能地排斥他,抗拒他,每个细胞都叫嚣着对他的负面情绪。越美丽的东西就越有毒,何惊年总感觉男人人偶般端正华贵的外壳下,藏着一只噬人的魔鬼,只待寻找时机把他撕碎吃掉。 所以,自己想活命,就必须从男人身边逃跑。 可是,男人守他守得很紧,几乎到了片刻不离的地步。男人不另外请人看顾他,只允许医生和护士靠近,所有生活上的事情,全都亲力亲为地为他做。 其实,他身体上没毛病,很快就能行动自如了。但男人还是把他当成小孩,执意要事无巨细地照顾他。最乐在其中的,就是帮他洗澡。 男人似乎格外享受在他浑身上下涂满泡沫,细致揉搓他的皮肤,最后一点一点用水冲干净的过程。每次结束,男人都会把他包裹进雪净柔软的浴巾里,亲吻他沾染水珠的睫梢、耳珠,然后有点迷恋地感叹:“年年真好看,真干净。” 何惊年泡了很久热水的身体不受控地发冷,颤抖,几乎对男人有了应激反应。 男人给他穿衣服,不穿病号服,穿男人自己的衣服。不合身也没关系,左右他只能呆在这个病房,也见不了别的人。 慢条斯理地替他挽起不合适的过长袖子,男人许是觉得他瘦白如玉的手腕很美,便举到唇边亲了一下。 突如其来,他来不及做心理准备,下意识想要缩回。男人察觉到他的抗拒,脸色一沉,吐出冷冰冰的话语:“真想把你那颗心也洗洗干净!” 何惊年颤栗得更厉害。 但他知道,想要逃跑,必须先让男人放松警惕才行。于是,他只能做出比猫咪还温顺的样子,忍受男人所有神经质的行径。 男人喜欢拥抱住他,拷问般一遍遍诘问他,到底爱不爱自己。他不厌其烦地回答“爱”,男人却并不满意,非要他证明。他全都按对方意思做了,可男人永不知足,还要发癔症般埋头嗅闻他身上的味道,狂热得过了分,就是恐怖,就是怪异。 他拼命忍住,乖乖的动也不动。 尽管他内心害怕得快要死掉。 很快,他掌握了一套让男人听他话的诀窍。他发现,只要他表现乖巧,再稍微流露出一点对男人的依恋,男人就会高兴得跟什么似的,好像连心肝都能当场挖给他。 出了年,男人似乎忙碌起来,不能像之前那样二十四小时地守在他身边。他看得出来,男人对此十分焦躁,抱着他说疯话的次数也越来越频繁。但他知道,越是这样,就越要顺从男人的心意。 有一次,男人情不自禁地吻了他,一瞬间,他只觉自己像被毒蛇咬了,却还是颤抖着回应了这个吻。 男人一怔,随即热烈地将吻铺满他整张脸,比火还灼人的吻触迫得他痛苦窒息。 再忍一忍,他告诉自己。再忍一忍就好了。 一天晚上,男人忙完工作后,又匆匆赶来了医院。夜已经很深了,男人浑身带着冬夜深重的寒气,看上去非常疲惫。 他鼓起勇气,颤颤地抬手抚摩男人冰冷的脸颊,问他冷不冷。男人眼睛顿时红了一圈,握着他的手,絮絮地说了许多肉麻的情话。 何惊年被他烦得头发晕,一阵一阵地打恶心,但还是耐着性子敷衍他。男人愈发兴奋起来,一会儿说要堆雪人给他看,一会儿又抱着他说要讲故事给他听。 何惊年努力微笑,虽然他感觉自己笑得比哭还难看。男人显然没发现,还痴迷地盯着他的脸,绿眼睛里翻涌着炽热的浊流。 “外面太冷了,我想还是听你讲故事比较好。”他尽可能保持自然,不让男人察觉声线里的颤抖。“但我现在真的有点饿,想先吃点热热的东西。” “年年饿啦?”男人连忙去拿保温盒,何惊年打断他的动作,说:“家里的饭菜我吃厌了,现在就想吃全家的关东煮,你可以帮我买一下吗?” 说完,他紧张地盯着男人的表情,手心都沁出一层冷汗。所幸男人对他的话奉若神明,忙不迭点头,“好,我马上去。” 何惊年刚舒了口气,走到门边的男人忽然停下脚步,侧过头看向他。白炽灯将俊美的脸照得半明半暗,一双眼睛也深深陷成了坑。 “年年,你不会乱跑的,对吗?” 何惊年心头骤紧,“嗯。” 男人露出笑容,眸光复又深情融融。“乖乖等我,我马上回来。” 门合上了。 何惊年下了床,蹑手蹑脚地走到门边,侧耳细听,寂静无声。大约过了五秒左右,外面才响起脚步声,然后逐渐远去。 他拔足飞奔了出去。 医院范围内的全家便利店只有一家,就离住院部不远,一个来回不过五分钟左右。他必须抓住这宝贵的时间,从魔鬼身边逃离,寻找他丢失的宝贵东西。 一路上,他就像被洪水猛兽追赶,不能停也不敢停。冲出医院大堂,他又飞也似地跑下大门外的台阶,一颗心在随着咚咚的脚步在腔子里通通乱滚,几乎快从喉咙里窜出来。 身后,没有人追来。 唯有料峭寒冬里冰冷彻骨的夜风,猎猎呼啸,吹起他身上柔软睡衣的衣角。衣服是男人早上亲手帮他穿上去的,当时还带着男人指尖滚烫的温度,可现在只能激起深夜的刺骨寒冷,浑身像包裹着一层冰霜。 冻到骨髓里。 可再冷,他也不能停下奔跑的步伐。空旷的院区那么大,仿若吊诡的命运迷宫。他没有毛线团也没有面包屑,只能依凭本能寻找出口。 他大口喘着气,冷风入喉,每一口都像吸入密密麻麻的冰碴,扎得整个胸腔痉挛刺痛。光秃秃的枝丫在头顶降下交错阴影,他感觉随时会有秃鹫飞出来,用尖锐锋利的长喙,啄食他早已百孔千疮的心脏。 终于,他站在围墙之外的人行道上。眼前是车水马龙的街,头顶是无限延伸的城市天际线,好大一个世界,好陌生的一个世界,悲哀地,他骤然意识到一点—— 自己没有可回去的地方,也不知道该去往何处。 但他不能停下脚步,恶魔随时会抓到他,将他一口咬住。他就像童话里穿上红舞鞋的小女孩,受诅咒驱使只能不停地跑,不停地跑。 不知何时,天空中又飘起了雪。纷纷扬扬的雪花飞旋着落下,在沿街路灯的照耀下,宛如闪闪发亮的星屑。 雪绒在地上逐渐积起,又不断落在他的头发和肩膀上。仿佛是不堪忍受雪花的重量,他的步伐越来越慢,最终像被彻底压垮一般,毫无征兆地摔倒在了雪地里。 他就这么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静静地像是睡着了一样。意识在剧烈奔跑后的眩晕与窒息中浮浮沉沉,混乱的视界里是一片杂乱无章的怪异线条,各种光点光斑胡蹦乱窜,把他本就混沌的思维搅烂得一塌糊涂。 就是这样了吧,他的结局。 没有退路,没有去处,没有生存能力,连继续奔跑都做不到。 他只能倒数等待,等那只美丽的魔鬼从漆黑暗影中显形,将他拖回深不见底的地狱。 一双穿布洛克鞋的脚停在他面前。 “怎么把自己搞得这么悲惨。”男人俯身,修长指骨掐住他的下颌,迫使他抬起头来。 模糊视界里,晃动着陌生男人的面影。浓秀眉眼藏在黑呢礼帽的阴影里,薄唇斜斜一挑,勾勒出少年顽皮的讥嘲笑意。 静静欣赏了一会儿他浑身冰湿、脸色青白的狼狈模样,男人轻轻皱起眉头,似有不忍地叹息。 “虽然很可爱,但最好还是别用这种弃猫的眼神看我。” “因为,我也不知道自己还会对你做出什么过分的事情。” “哥哥。” -------------------- 作者有话要说: 欧尼酱~! 评论区抽100个宝发红包~顺便求戳专栏收藏下我呀QAQ 然后等下0点还会更一章,以后就还是0点更新 四舍五入我更了三个大肥章…… 感谢在2022-04-30 00:00:00~2022-05-1 23:00: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谢苏 1枚;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困灰了 4枚;万受吴江 1枚; 感谢小天使们给我灌溉了营养液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1640 10瓶;十四 1瓶;行风江归乡 1瓶;又美又飒的猫儿 8瓶;彗星 5瓶;48329670 2瓶;哇咖喱马西大 2瓶;滴血的刺 1瓶;藏杉 1瓶;宇宙世界无敌最可爱 1瓶;榴莲 10瓶;弦墨墨不想磨叽 1瓶;渔溪 2瓶;姜黎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0章 毕业 五月, 天空湛蓝,阳光灿烂,正是春天最美好的一段时光。 珀利特设计艺术学院里, 应届硕士毕业生们都泡在工作坊里, 埋头准备各自的毕业设计。 这所学校是全纽约唯一在珠宝和金工方面提供美术学士学位的艺术院校, 对这里的学生们而言, 如何尽善尽美地完成毕业设计,实可谓意义重大。因为, 只有获得A评级以上的作品,才有资格在珀利特珠宝设计展中展出。 作为新人设计师们的盛事, 每年的设计展都会有很多业界大佬和收藏家们参加。那些优秀的作品往往会被贵宾特意买下收藏,还有不少知名珠宝品牌会专门派人过来考察, 发掘那些有潜力的新秀。 “不好意思——” 工作坊的门突然被撞开,何惊年双手抱着一个大箱子,摇摇晃晃地走了进来。其他三个人纷纷从工位上抬起头,郑航瞟了他一眼, 又低头忙自己活儿, “吓我一跳,怎么也不知道敲下门。” “抱歉。”何惊年吃力地把大箱子放到桌上, “我实在没手了。” “Yoel,你又淘到了什么好东西?”Adrian过来帮他一起整理。他是本地学生, 很崇拜何惊年, 两人关系也一直不错。 “嗯,我在批发市场跑了一上午, 总算有点收获。”何惊年笑道。 在纽约学珠宝设计, 除了画廊、艺术馆、时尚周能带给学生源源不断的灵感,多又全的材料店也能为设计提供充足的物质保障。何惊年经常去的批发市场就有很多材料店, 店面虽然像个小格子间,但不管是想得到的还是想不到的,都能在这里找到。 “哇,你买的这些都是什么呀?”朱静媛也凑了过来,好奇地一件件翻看。“话说你的设计稿不是还没画完吗,怎么先买了一大堆材料回来?” “我昨天刚完成。”何惊年道,“今天终于可以开工了。” “这速度也没谁了。”朱静媛佩服,“不愧是你。” “Yoel可是我们院最有希望毕业设计拿到S评级的学生。”Adrian满脸与有荣焉的骄傲,“到时候,这唯一一件S评级的作品肯定会被放在最显眼的位置展出,绝对会有很多大品牌抢着给Yoel发Offer的。” “唉,我都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参展机会。”朱静媛发愁,“昨天才修改的建模图,今天一看倒出来的蜡膜又觉得不行,真是烦死了。” “不介意的话,我可以帮你一起看看。”何惊年道,“珀利特珠宝设计展对职业生涯起步十分重要,有机会一定要争取。” “真的吗?年年你真是天使!” “拜托,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Adrian耸肩,“研一刚进来的时候,Yoel就没少帮我们吧?” 珀利特的课程安排十分紧凑,涵盖创意、制作、珠宝及金工的社会责任等等。教授对学生的要求也很高,刚入学就要面临一学期十件成品的高强度课业压力。可同样是新生,Adrian和朱静媛被折磨得痛苦不堪,何惊年却应对得游刃有余,大家都觉得他特别厉害,根本不像初出茅庐的菜鸟。 “Yoel,你不会曾在哪个魔鬼企业工作过吧?”曾有同学这样开玩笑,“结果还倒霉遇上个没人性的黑心老板。” “怎么可能。”何惊年连忙摆手,“我来美国的第一年一直都在医院养病。” 他曾在一起交通事故中受过伤,导致大脑受损,失去了绝大部分记忆,甚至连心智水平都遭到严重影响。幸运的是,他的男朋友始终对他不离不弃,把他带来美国接受治疗。经过一年的悉心疗养,他终于彻底恢复健康。 也是在这段时间里,他喜欢上了珠宝设计,情况好点的时候就忍不住拿出纸笔涂涂画画。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爱上这件事,可能是被脚上戴着的那串脚链勾起了兴趣吧。每次看到,他都觉得上面那颗红宝石美得不可思议,甚至有一种想流泪的冲动。可无论他怎么努力,都一点儿也想不起它的来历。 “这串链子是我以前特别重要的东西吧,不然也不会一直戴在身上。”他问男友,“亲爱的,是你送我的礼物吗?” “不。”男友微笑摇头,“我也是第一次见。” 出院那天,男友给了他一个很大的惊喜。 “我把你养病期间画的手稿整理成作品集,提交给了珀利特设计艺术学院,帮你申请它的硕士学位。刚才,校方回复了邮件,你的艺术素养和专业潜力果然受到认可,已经顺利被录取了。” “太好了,谢谢你!”他高兴地和男友拥抱。能有这么一个温柔体贴的男友,自己简直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何惊年正和Adrian还有朱静媛聊着天,郑航忽然站了起来,椅子摩擦地面,发出很响的刺耳声音。他大步朝外走去,“砰”地一声甩上了门。 “他又怎么了?”朱静媛皱眉。 “别理他,他不一直都这样。”Adrian不屑,“以为自己家里做点珠宝生意就很了不起吗?成绩还不是比不上Yoel。” “是哦,我以前就觉得他很针对年年,摆明了就是嫉妒嘛。”朱静媛胳膊肘撞撞何惊年,“你还记不记得那次奖学金评选?教授更对你的创意青睐有加,最后都把票投给了你,导致他一直耿耿于怀。” 何惊年有些尴尬,“那都多久之前的事了,倒也不至于。” “谁说的,你就多长点心吧。”朱静媛恨铁不成钢,“你们知不知道,郑航这次还主动请缨做策展负责人。都忙得焦头烂额了,他还去接这个又苦又累的差事,我怀疑他打着小九九呢,没准要在现场展品布置上动什么歪脑筋。” “笃笃。” 就在这时,外面响起礼貌的敲门声。 几个人转过头,只见一个高瘦英俊的男人抱着一束玫瑰花,笑意清浅地倚在门边。 “棠风?”何惊年摘下牛仔围裙,惊喜地跑过去。“你怎么这么早就来了?” “早点见到我不高兴啊?”沈棠风摘下帽子,把花递到他面前。何惊年接过,脸颊被映得红红的,“谢谢,我很喜欢。” “走吧。”沈棠风朝他伸出手,“我已经订好了餐厅。” 可能还是不习惯在其他人面前和男友这么亲密,何惊年有点迟疑。沈棠风轻轻一笑,主动握住他的手。 Adrian和朱静媛在一旁跟看偶像剧一样。可恶,每次何惊年这个长相好家世好性格好的超完美男友来,他们都会被狠狠甜到。 到餐厅后,庄曼吟已经坐那儿等着了。一见何惊年,她立刻露出笑容,“年年快坐。饿了吧?我菜都点好了,都是你喜欢的,等下一定多吃点。” 捏捏青年的手背,她埋怨,“你看你,几天不见怎么又瘦了,是不是小风没把你照顾好?” 何惊年不好意思,“没有,棠风他对我很好,是我自己忙毕业设计没注意休息。” “不就一个珠宝设计展嘛。”庄曼吟心疼极了。“等你回国,我们想办几场都行,而且要找最厉害的圣衡……” “妈,先吃饭吧。”沈棠风把一碟黑松露煎海鲈鱼推到母亲面前,“尝尝,我觉得很不错。” 庄曼吟自知失言,很快转移到了别的话题。 这三年里,因为有何惊年在,她的病竟然不可思议地康复了。医生说她的病本质是心病,而何惊年就是她的心药。 清醒后,她想起了以前的很多事,也知道这个一直被她当成小雨的青年,其实并不是她失去的大儿子。可是,她还是喜欢他。在她心里,他早就成为了她真正的孩子。 所以,她犹豫再三,还是答应了沈棠风的请求,一同向何惊年隐瞒他的过去。一方面,诚如沈棠风所说,她也不愿让那些不愉快的回忆再度伤害何惊年。 另一方面则出于她的私心,她坚决不想让何惊年和沈棠风的恋人关系遭到破坏。唯有他们顺顺利利地结婚,何惊年才能名正言顺地留在沈家,叫她妈妈,做她的孩子。 神明可怜她,把小雨送回到她身边,她绝不会让小雨再离开她了。 吃完饭,何惊年和沈棠风送庄曼吟去机场。庄曼吟依依不舍,如果不是丈夫思念她,催她催得紧,她压根不想提早回去。 “再不值机就赶不上了。”沈棠风道,“不过一个多月时间,等年年一毕业,我们就回国。” “反正我不在,你一定要好好照顾我的宝贝。”庄曼吟临了不忘千叮万嘱,“他身体向来弱,千万不能让他再累生病了,知道了吗?” 沈棠风笑着点头,“您放心吧。” “那我先走了。”庄曼吟挥手,“记得早点回来,我和爸爸还等着给你们筹备婚礼。” * 时光飞逝,转眼已是六月。何惊年的毕业设计“羁鸟”毫无悬念地成了全院唯一的S级作品。 这条项链的灵感来源于他的住院经历。那时的他就像被困在笼子里的鸟,不得自由。可多亏有男友的爱与支持,他终于能迎接全新生活。 对沈棠风的付出,他真的感激到无以言表。 评级结果公布那天,所有同学聚在一起,兴高采烈地为何惊年庆祝。何惊年的作品若能在设计展上大放异彩,惊艳业界,将不仅成为他们学院的骄傲,更是整个学校的荣耀。 “喂,你们还不知道吧?”有个学生非常兴奋地提高声音,“我听院长说,这次会有个不得了的大人物要来,绝对是超级重磅的那种。为了请他过来,学校不知费了多大功夫。” “唔……名单不是早公布了吗?还能有谁啊?” “就是啊,业界最厉害的大佬能请的都请了好吗!” “你们肯定猜不到,是圣衡的董事长原辞声!到时候他还要在毕业典礼上发表演讲呢!” 此言一出,全场哗然。 “怎么可能!他怎么会来啊?” “就是啊,我听说学校之前就想请他,可是完全请不动啊。” “这次正好撞上校庆,学校无论如何想把他请过来,为此几个校董特意去市政厅找市长商量。最后还是市长主动邀请,他才勉强卖了这个面子。” “天啦,这不是意味着我们能见到原辞声本人了?” “不知道有没有机会跟他合影留念,可以的话那张照片我绝对珍藏一辈子。” “让我做个梦,希望我的作品能被他选中。” “唉我也是,哪个设计师不梦想着能入职圣衡啊。只不过这几年圣衡招人的标准越来越变态,不光要会画,还要能熟练掌握珠宝制作的每个步骤,新人想要拿到它的Offer简直难于上青天。” “说不定Yoel可以呢。” “我也觉得!Yoel的作品不是拿到了S级吗?到时候肯定会被放在最重要的位置,原辞声肯定第一眼就看到了。” “Yoel,我相信原辞声不会错过你的。他只要看过你的设计,千方百计也要把你挖到圣衡。” 何惊年被他们说得晕晕乎乎的。他这几年很少关注外界的事,只对圣衡在珠宝界近乎霸主的地位有所耳闻,却根本不了解原辞声这个人,更不知道同学们为什么都对他要来这么激动。 “你们说的原董事长是不是很厉害啊?” 话音刚落,同学们霎时齐刷刷地朝他看过来,那眼神震惊无比。 “你……你不是在开玩笑吧?” 何惊年紧张地咬着吸管,“嗯。” 于是,众人你一句我一句,七嘴八舌地向他介绍原辞声其人。从高贵传奇的身世,到接手圣衡以来的光辉战绩,诸此种种,津津乐道。 末了,还有个学生聊起原辞声手上的祖母绿戒指,在整个珠宝界都大名鼎鼎的阿耳戈斯。至此,听得一愣一愣的何惊年终于有了反应,满脸向往道:“有机会的话我也好想见识一下这样的宝石啊。” “哼,只知道在批发市场淘廉价货的人还真敢想啊。”一直冷着张脸的郑航突然出声,把杯子往桌上重重一顿。 “我家近些年收到的极品裸石已经算多的了,其中最大的也不过十克拉。而阿耳戈斯重二十三点七九克拉,又来自安第斯山脉的莫索矿区,色泽鲜艳,饱和均匀,可以说是当世最珍贵的绿宝石。很遗憾,恐怕你这辈都没机会见到这样的了。” 他连珠炮似地怼完,现场本来很热烈的气氛顿时僵掉。坐何惊年旁边的同学悄咪咪道:“别理他,就这德性。这货因为毕业设计输给了你,背地里气得跳脚,估计还有得好酸呢。” “So what?Yoel用普通材料就能做出S级的作品,你用你家那些高贵的裸石还不是只拿了A Plus。”有同学气不过,毫不客气地回击过去。 这话戳到郑航的痛处,他的脸瞬间黑了,站起来扭身就走。离开前,还不忘狠狠瞪了何惊年一眼。 等着瞧吧,看你还能得意多久。 * 翌日,毕业典礼正式举行。宽阔明亮的阶梯式大礼堂里坐满了人,远远望去黑压压的一片。 台上,校长正在动情地演讲,声音被话筒拉扯出嗡嗡的回声。 “最后,让我们有请圣衡珠宝集团董事长、总裁兼首席执行官原辞声先生上台发表致辞。” 全场掌声雷动。 在闪成一片的镁光灯里,一个男人沿着台阶缓步走上舞台。他出现的一瞬间,就像恒星演化到末期出现的超新星爆.炸,不可思议的光芒充斥着整座礼堂。 这个人就是原辞声吗?何惊年坐得很后面,伸着脖子朝前望。台上的男人和他的想象反差太过剧烈,他脑海中勾勒的,是一个中年富态的企业家形象。而眼前这个人,不仅年轻得过分,也漂亮得过分,甚至透露出人偶般的易碎感。 他从头到脚都被黑暗的材质修饰着,就连那头深栗色的半长卷发,也用漆黑的缎带扎束起来。而面容又如山顶最浅的那层新雪般皓白,脸颊瘦削,眉眼深邃,笼罩着一种满怀忧伤的阴翳之美。 何惊年看着他,觉得他仅是站在那里,就把原本热闹喜庆的毕业典礼,变成了一场肃穆森冷的丧葬仪式。虽说这种场合是要庄重正式一些,但他这样也实在太过了吧?那打扮,那神情,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正为谁守丧期呢。 不过,原辞声的发言还是相当有水平的。他完全没说那些假大空的话,分享的都是一些应届生走进职场后能用到的实践经验,许多学生都掏出笔记本刷刷刷地记。 演讲结束后,有一段自由问答时间。机会难得,学生们争先恐后地举手提问。考虑到毕业生里有很多来自世界各地的留学生,学校特意配备了几个翻译。然而原辞声完全不需要,他熟练地用各国语言,应对不同国家学生的问题,措辞优雅得体还不失幽默感,时不时引来真心实意的笑声和掌声。 “他怎么这么厉害啊!”Adrian极其激动,“我发誓我从没见过比他更有魅力的人。” 朱静媛拼命点头,“他像不像夏洛蒂·勃朗特小说里的男主角?简直人间理想型!” “Yoel,你就没什么问题想问他吗?” 何惊年摇摇头,笑道:“我听着就可以了。” 这时,郑航高高举起了手。 原辞声眼光朝他们这个方向掠过来,忽而有一瞬凝滞,随即恢复如常,“这位同学,请。” 郑航腾地站起来,把早在心里滚了无数遍的自认为高深且有内涵的问题提了出来。 原辞声听完,笑了一下,“宝石对人类的意义吗……很抱歉,我不是学者,只是贩卖宝石的商人,恐怕不能很好地回答你的问题。但是,我想起我爱人曾对我说过的话,不知道能否给你、包括所有有志于珠宝设计的同学一些启发。” “我爱人是这么说的,无论是赠送的人还是佩戴的人,相比宝石本身的价值,最珍贵的还是真诚的心意。” “宝石美丽、稀有、可以永久保存,因而人类追求它、迷恋它。但是,如果没有用心雕琢,用心制作,用心赠予某个人,那也只是稍微漂亮一点的彩色石头而已,彻底失去了意义。” “人的心虽然无形,却胜过一切有形。我们的心,才是远比任何宝石更珍贵的东西。” 原辞声低沉优雅的声音,通过话筒和音响设备,徐徐回荡在整座大礼堂。他的神情变得十分柔和,仿佛沉浸在美梦里,几乎令人怀疑他的爱人是否正坐在现场,倾听着他深情款款的告白。 “果然又在隔空秀恩爱。”Adrian悄声道。 何惊年一头雾水,“什么意思?” “原辞声和他妻子感情非常好,经常会提起他妻子呢。”朱静媛道,“好像就上个礼拜吧,媒体采访他时,他还说起自己每天最期待的事就是和妻子一起去幼儿园接女儿放学。你是没看到他当时的表情,别提有多幸福了。” “哇……”何惊年听得瞪大了眼。这位原董事长和他妻子的恩爱程度,简直跟自己和沈棠风有得一拼。 “喂,我刚才是不是给原辞声留下好印象了?我感觉他一直盯着我们这里看哎。”郑航提完问题后激动到现在。“你们看。”他得意地指了指衣服上的胸针,“我今天还特意戴了圣衡新一季高级珠宝系列。” 朱静媛白眼,“搞笑吧,这么远的距离人脸都看不清,别说胸针了。” 郑航一耸肩,“没事,总会有机会看见的。” “什么意思啊?” “明天设计展开幕,作为策展负责人,我将承担接待参展方、介绍展馆基本情况,以及协助嘉宾与设计师沟通的任务。”郑航故意停顿了下,“当然,里面就包括原辞声。” “嘁。”朱静媛翻了个更猛的白眼。 学生们的热情都太高了,问答时间不得不延长。 “我先走了啊。”何惊年指指手机上的时间,“晚上约了人。” “去吧去吧,我给你挡着。”Adrian侧过身子帮他打掩护。于是,何惊年猫着腰,滴溜溜地从后门溜了出去。 很快就到了最后的嘉宾合影环节。就在这时,一直跟在原辞声旁边的男人忽然走下台阶,朝坐席方向快步赶了过来。 “你们好,我是原董事长的秘书。”男人在Adrian、朱静媛和郑航脸上扫视一圈,视线落在空掉的那个座位上。“请问,坐在这里的同学去哪里了?” -------------------- 作者有话要说: 原狗,现离异,有一个(超级无敌可爱)的女儿,工作稳定,经济独立,卫生习惯(过于)良好,肤白貌美气质佳,除了不是人之外没有任何问题 沈棠风:我要对你做出过分的事情(指把你送去早八学习) 现在的攻真的好注重职业生涯规划,一个把人留下来加班,一个把人送去留学,换做以前古早文年年已经三年抱仨了 评论区抽30个宝发红包 第31章 错身 原辞声的秘书?他跑过来找何惊年做什么? 几个人面面相觑, 实在不知这男人到底什么意思。 Adrian脑子快,心想没准是Yoel提早溜了被发现,原辞声气量小觉得被冒犯, 派人兴师问罪来了。 “不好意思, 这个同学跟我们不是一个系的, 我们也不认识。”说着, Adrian还瞟了朱静媛一眼。反正绝不能让秘书知道Yoel姓甚名谁,不然被记了黑名单, 以后也不用在业界混了。 “嗯。”朱静媛心领神会,接过话茬, “我们都没注意。要不您去问问别人吧?” “等一下。”郑航突然插话,“请问原董事长要找的人是不是我啊?刚才我有向他提问。哦忘了自我介绍, 我叫郑航,是珠宝设计专业的学生……” 那男人显然懒得跟他废话,略一点头,立刻转身快步离开了。 * 夜色渐浓, 华灯初上。 浪漫的海景餐厅, 临窗眺望,曼哈顿下城区的天际线夜景在眼前绽放开来。 “毕业快乐, 年年。”沈棠风举起酒杯,笑容迷人。 “谢谢。”何惊年和他碰了下杯, 试着抿了一小口红酒。涌入口腔的却并非想象中的酸涩味道, 而是甜润清香的果汁。 “蔓越莓汁。”沈棠风单手托腮注视着他,“好喝吗?” “嗯。”虽然不是酒, 何惊年脸颊却红了起来。他的男友总是那么细致体贴。 “礼物。”沈棠风把一个包装精美的盒子放到他面前, “拆开看看,我想你一定会喜欢。” 何惊年期待地撕开包装纸, 惊喜得差点叫出声来。 沈棠风送给他的是一台MacBook Pro,正适合他在日后的设计工作中使用。之前他就想买一台,但顶配的话起码要四万多。这几年他的收入来源只有奖学金,付完学费后几乎所剩无几,所以无论如何都狠不下这个心。 “棠风,谢谢你。”何惊年笑得眉眼弯弯,“我一定会好好利用它的。” “你毕业后有想过自己的去向吗?”沈棠风问他。 何惊年啜着果汁,“你猜猜看。” 沈棠风放下酒杯,露出微笑,“我猜你也和你的同学一样,都想入职圣衡吧。” “当然不是。”何惊年惊异地挑起眉毛,“为什么你会这么觉得?” “随便猜的。”沈棠风道,“正好听说原辞声今天出席了你们的毕业典礼。” “这样。”何惊年点点头,“我的同学是都很想进圣衡啦,但我觉得圣衡真的不太适合我。” “哦?”沈棠风兴致盎然地一挑眉,“能告诉我为什么吗?” “进圣衡的门槛太高了,我怕我初面都过不了。而且听说里面工作强度很大,996是家常便饭,反正我是吃不消的。”何惊年从口袋里拿出一个首饰盒,“当然,更重要的,是我终于找到了自己真正想做的事。” 他打开盒盖,里面是两枚情侣对戒。虽然是普通的银块一锤锤敲打出来的,但缘了精细的打磨与抛光,还是银辉闪闪,光泽耀眼。 “棠风,我想成立一家珠宝设计工作室,为有需要的人、也为自己,制作一些能让人感受到心意的作品。而这两枚戒指,就是我的处女作。” 何惊年垂下眼睛,有些羞涩地握住沈棠风的手,为他戴上其中一枚戒指。“还有一枚戒指,你能帮我戴上去吗?” 沈棠风看着他,眸中晃过一丝浓烈的不明情绪,随即绽出一如既往的舒朗笑容。 “年年,你是在向我求婚吗?” 何惊年的脸瞬间红了个透。“也不是啦,这个也是礼物。棠风,我真的特别感谢你,谢谢你一直以来都对我这么好。” 沈棠风转动着手上的戒指,“只有感谢而已?” “当然不是!还有我的心意。”何惊年摸了摸发烫的耳垂,轻着嗓子道,“我在做这对戒指的时候,心里想的只有你。” 沈棠风没说话,直勾勾地盯着他看,像要在他脸上看出花儿来。 “那,我就答应年年了。”他牵过何惊年的手,凑到唇边轻轻一吻,“年年愿意主动向我求婚,我很高兴。” 何惊年整只手被他握得发热,下意识挣了一下,却被攥得更紧。抬起头,正对上沈棠风浓黑如墨的眼。 “年年,你知不知道,在古罗马时代,订立婚约就被当成是签订一种私人性质的契约,而戒指就是这一特殊契约的证明。所以,你能不能向我保证,不管以后发生什么事,你都不会再动摇了?” “嗯,我答应你。”何惊年毫不犹豫。能和沈棠风那么好的人结婚,他怎么可能会动摇呢? 晚餐后,两个人在布鲁克林的DUMBO区散步,近距离欣赏布鲁克林桥和曼哈顿桥。城市的天际线像星星一般在夜空闪耀,海滨风光一览无余,游船灯火点点,气氛浪漫极了。 回到他们住的高层公寓,因为庄曼吟已经回去了,理所当然就成了小情侣的二人世界。 房间里黑漆漆的,窗外斑斓的万家灯火静静流淌。沈棠风没有开灯,何惊年感觉腰上一紧,他伸手抱住了自己,并且丝毫没有放开的意思。 这几年里,他们似乎一直都是相敬如宾的关系,连亲吻都从没有过。沈棠风突然做出亲密的举动,何惊年着实有些不太适应。但是,他能够理解也愿意接受。毕竟他和沈棠风都到了商量结婚的地步,一切也该自然而然、水到渠成。 可是,真当沈棠风把他抱到沙发上,开始进一步动作的时候,他不可遏制地慌了。 “棠风,我、我想先去洗个澡……” “没关系,年年很干净。” 听到“干净”两个字,何惊年不知怎的打了个寒战,下意识就要避缩。沈棠风没发现,缓缓沉身下去,温热的气息的喷洒在他颊侧,密密扎刺着他的皮肤。 这种感觉似曾相识,何惊年紧闭双眼,抖得更加厉害。现在的沈棠风像变成了另一个人,一个漆黑可怕的恶魔,只要自己掀开眼帘,就能看见一双发着妖异绿光的眼睛。 一会儿,他感觉一双手落了下来,开始解自己的衬衣衣扣。 室内开了冷气,一小片光洁玉白的皮肤冷不丁暴露在空气里,何惊年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真可爱。”他听见沈棠风轻笑一声,然后俯身下来,薄唇轻启,雪白的齿间,隐现一点猩红的舌尖。 下一瞬,何惊年只觉火热的呼吸洒落皮肤,胸口像被炭火燎灼了一下,热意钻心。他猛然反应过来对方要干什么,羞赧轰然上涌,在沈棠风碰到他之前,下意识就用力推开了他。 情潮正浓之时被恋人奋力推拒,换作哪个男人都不会好受。沈棠风脸色顿时冷了,他打开灯,看见何惊年拉扯着凌乱的衣衫,瑟缩着窝在沙发一角,活像只受了惊吓的小猫,心又不由软了下来。 “抱歉,是我吓到你了。”沈棠风伸出手去抚摸青年柔软的发心,“我没考虑到你的感受。” 何惊年吸了下鼻子,心里既愧疚又难受。 沈棠风没有哪里不对,是他不正常,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抗拒。 明明他和沈棠风跟任何一对正常情侣没什么两样,甚至,沈棠风可以称得上是这世界上最好的男友。 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怎么了。 “刚才是我一时没做好心理准备。”何惊年涨红着脸,垂眸轻声道,“如果你……你还想的话,我可以的……” 他赧得都不敢看对方,也不知沈棠风现在是什么表情。 周围很静,静到呼吸声都鲜明。 沈棠风什么都没说,伸手过来帮他整理好衣服。然后和平时一样,牵过他的手领他去卧室睡觉,喂他喝掺了黑种草蜜的热牛奶。 何惊年睁着黑亮的眼睛看向他,“对不起,我……” “是我吓到你了,年年不需要道歉。”沈棠风帮他掖好被子,“好好睡一觉,明天还要去医院做检查。” 何惊年“嗯”了一声,“你陪陪我,等我睡着了再走好不好?” 沈棠风露出温和动人的微笑,“当然,这几年不一直都是这样吗?” 有恋人陪在身边,何惊年感到十分安心。只是,当他睡意渐浓,快要沉入黑甜乡的时候,他恍惚看见坐在床畔的熟悉身影变了,变成一团漆黑凌乱的影子。 属于影子“头”的部位转向他,凹陷的眼眶深坑里,簇起两团碧绿的鬼火。 * 翌日,珀利特珠宝设计展正式开幕。原辞声作为最重要的嘉宾之一,最先被接待了进去。 看得出来,学校在展区设计上还是很用心的。规整的工业元素、复古的铁制构件,以及遒劲而富有节奏感的建筑线条,打造出一种充满工业氛围的极简主义风格场景。而那些珠宝又不需过多修饰,就已在简洁的灯光效果中呈现出美轮美奂的姿态。如此强烈反差之下,倒最大化呈现出作品本身的特质了。 然而很可惜,一眼望过去,并没有哪件足够亮眼到能令他驻足。 陪同在一旁的郑航注意到原辞声毫无波澜的表情,清了清嗓子,道:“原董事长,我带您去主展台参观一圈吧。那儿的作品都是优中之优,我们学校最出类拔萃的设计师亲手打造出来的。” 原辞声点点头。 郑航心头一喜,几乎看到圣衡的Offer正在向他招手。如果不是为了能在确定现场展陈方式时动点手脚,他才不肯主动请缨去当又苦又累的策展负责人呢! 作品摆放位置有多重要是个人都知道,越显眼意味着越得学校认可。而且大佬们逛展很少有整场走遍的,通常只会逛几个最主要的展台。 所以,在带人布置的时候,他故意把本该占据最主位的何惊年的作品,弄到了犄角旮旯的位置,然后将自己的作品取而代之。如此一来,原辞声想忽略自己也不可能了。 “这里都是A+以上的设计?”果然,原辞声主动开了口。 “是的。”郑航努力克制内心的狂喜。“左右两块区域陈列的都是A+。中间这座独立的展示柜里,是学院唯一一件S评级的作品。” 说完,他紧张地期待着原辞声的反应,只等对方向他询问这件作品的作者。 “Hanley·Z……”原辞声眼珠一滚,从作品的铭牌移到他胸前的挂牌上,“是你?” “对,是我。”郑航的心快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了,“或许您不记得了,我还在毕业典礼的问答环节上向您……” “OK。”原辞声打断他,“你可以去休息了。” “啊?”郑航如同遭到雷劈一样呆立原地,僵硬道,“您……您不需要我陪同了吗?” “听不懂吗?你可以出去了。”原辞声挥了挥手,“对,出去。” 郑航踉跄着退开,狼狈不堪,引人侧目。 五分钟后,院长出现在了这里。 “原董事长,听说您对陪同您参观的策展负责人很不满意,请允许我先向您致歉。”他诚惶诚恐道,“只是……问题到底出在了哪里?” 原辞声不言不语。院长忐忑,顺着他的视线看向展示柜里那件署名“Hanley·Z”的作品。目光甫一触上,院长顿时心下了然,既尴尬又无奈,连忙解释一定是陈列作品时不当心放错了位置。 “唯一一件S级作品会出现摆放纰漏,您自己相信吗?”原辞声漠然道,眼皮抬都不抬。“看到代表珀利特最高水准的作品竟是这样的设计,说实话,我很失望。” 原辞声的每句话都将影响业界对今年设计展评价的风向,院长不由更加慌张,只得摆出十足十的诚意,立刻让人把郑航的作品撤了下来,并以学校名义对外公布此次展会的“失误”。 才一会儿,学校官网和所有社交平台的账号上,就发布了一则对今年设计展出现差错的申明。申明里把来龙去脉讲得很清楚,就算没有充分的证据证明郑航是故意为之,明眼人也一看便知真相。如此一来,郑航不仅丢尽了脸面,连最重要的声誉都大大受到了影响。 在业界,人们对宝石的纯净度无比重视,这种对“纯粹”的重视,也使他们对设计师羽毛的要求更高。可以说,郑航满怀憧憬的职业生涯尚未启程,就已有中道崩殂的危险。 当听闻这一消息时,郑航腿一软,靠着墙颓然滑到在地,哭都哭不出来。他心知肚明,自己入职珠宝界知名大品牌的梦想,算是彻底破碎了。 另一头,在设计展上,原辞声在院长小心翼翼的陪同下,继续一件一件仔细观察。恐怕没有一个逛珠宝展的贵宾会像他这样,神情紧绷,薄唇微颤,仿佛根本不是在欣赏珠宝之美,而在搜寻不慎从爪下逃走的猎物。 不像。 不像。 不像。 为什么……!无论哪件都不像呢。 他不由焦躁起来,明明已经提前服用了地.西.泮片,可那种火舌舔舐心脏的感觉还是又袭向了他。这几年,他几乎每时每刻都在被这种炼狱极刑的痛苦折磨。一秒都不得解脱。 眼看着只剩下最后一块偏僻区域,心中那点可怜的希望也随着视线的游移逐渐灭了下去。就当他再度陷入绝望的时候,最隐蔽的角落里,那个最不引人注意的展柜攥取了他的注意。 他一步步走近,当颤抖的视线终于觑见那件珠宝的全貌,他的呼吸凝固了。 “请把这位Yoel·H先生的联系方式,给我。” “原董事长,实在不好意思,按照规定校方,我们不能直接给您学生的联系方式。” “那就请您代为联系。”原辞声视线始终没离开过展柜,像生怕里面的项链会不翼而飞似的。“我对他的作品非常感兴趣,想约他见个面。” “现、现在吗?” “马上。” 何惊年这会儿正在医院做最后的复检,结果被院长狂风骤雨的来电吓了一跳,听完院长说的话,更是半晌没回过神。 “麻烦您转告原董事长,我现在真的没空,起码要到下午才腾得出时间。” 院长一听,心想原辞声日理万机,一分一秒都是金钱,绝对不肯真的等下去。谁知原辞声竟说没事,自己可以等。 结果,一直干等到下午,何惊年依然没有出现。院长不敢离开,只能陪原辞声一起等。两个人枯守展示柜旁的身影吸引了往来嘉宾的视线,全都纷纷来这儿欣赏何惊年的作品。 啧,到底还是原董事长慧眼如炬,求贤若渴。一时间,Yoel·H的大名迅速在这些业界大拿里传了个遍,其它区域则彻底冷清了下来。 然而,直到设计展结束,众人还是没能一睹Yoel的真容。院长忐忑不安地观察原辞声的表情,意外的平静,只是眼睛比外面的天色还暗,照不进一丝光。 “原董,时间来不及了。”金秘书再次提醒。 “请务必把这张名片交给Yoel,让他随时联系我。”离开前,原辞声沉声强调。 第二天,何惊年早早赶到学校,说昨天医生临时加了检查项目,自己没能赶过来真的很抱歉。院长也没生气,只叮嘱他一定记得联系名片上的人,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如能入职圣衡,他将前途无量。 车上,沈棠风见何惊年拿着那张名片反复摆弄,笑着问:“怎么,改主意想去圣衡啦?” “才没有。”何惊年仔细把名片收进大衣口袋,“但我想好好谢谢他。他愿意买下我这件不成熟的作品,对我真的是很大的激励。” “要不这样吧。正好我们马上要回国了,不如到时候把他约出来,当面谢谢他吧。” “嗯,听你的。” 沈棠风笑笑,趁红绿灯的间隙,搂过他的肩膀,吻了吻他的发鬓。何惊年愣乎乎地转过头,嘴里被塞进一颗水果糖,甜甜的,他最喜欢的葡萄味。 看着后视镜里那双笑意盈盈的眼,何惊年的心情终于舒缓下来。自从那个尴尬的夜晚过后,他一直惴惴不安,生怕伤了沈棠风的心。可沈棠风一如既往地对他,好像什么都没发生。 何惊年知道,他是不想让自己因此产生负担。有这么善解人意的男友,自己到底在犹疑些什么呢? 这么想着,何惊年凑过去,靠了靠他的肩膀,回给他一个吐息香甜的羞涩微笑。 “谢谢你,你真好。” 回去后,沈棠风让何惊年先去冲个澡,看会儿电视休息休息。“行李我都会收拾好的,放心吧。” 等浴室水声响起,沈棠风慢慢敛了笑意,斯文温和的假面瓦解,清俊的面容显得既冷酷又寡情。他走到衣架边,从何惊年的外套口袋里拿出了那张名片。打火机火苗一簇,焰尖舔上边角,名片很快化成轻薄飞灰,扑簌簌地散落下来。 -------------------- 作者有话要说: 【申明一下,年年三年里忙于学习和治病,没和沈棠风怎么样,之后也不会发生内个啥。后面肯定会有修罗场,但说了双洁就是双洁宝们可以放心~】 可能有的宝还不知道,每天0点更新~~~ “在古罗马时代……的证明。”参考自M.缪尔《罗马订婚戒指的起源》 “规整的……场景。”参考自《冷淡的理性质感,极简工业风庭院设计》 感谢在2022-05-01 23:00:00~2022-05-2 00:00: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我是大又1枚; 感谢小天使们给我灌溉了营养液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雁杳 7瓶;不入c9不改名 1瓶;泡芙君 7瓶;茶颜悦色野生代言人 3瓶;乱码 3瓶;萌萌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2章 鸢尾 回国后, 何惊年立刻投身到了工作室的筹建工作中,暂时把当面对原辞声后道谢的事抛在了脑后。 忙了整整半个多月,他终于得了些空, 打开电脑想整理文件时, 发现自己的邮箱竟然被塞爆了, 里面都是大小企业、工作室还有设计师发来的面试邀请函。 何惊年愣了半天, 这才想起自己研一的时候曾应社会课的要求,去某个职场社交招聘平台上注册了自己的账号, 公开联系方式里填的就是这个邮箱。天晓得这个注册后就再没登过的账号,竟然会有被人扒出来的一天。 没办法, 何惊年只得先清理起了收件箱。意外的是,他发现一封邮件的主题是“您好, 我是圣衡珠宝集团董事长”,点进去一看,正文里说自己对他的作品印象深刻,想和他见面聊聊。 何惊年这才想起那张名片的事。他急匆匆地去找, 可翻箱倒柜忙活了半天, 却连名片的影儿都没看到。 回头再看邮件,中英文版, 格式精准,用词书面, 语气礼貌, 倒是十分完美。可是……何惊年眯起眼睛,哼哼, 还是被他发现了破绽! 这封邮件的邮箱名相当不对劲, 是一串奇怪的英文乱码,gaogaobaba……?什么鬼嘛!现在网络安全真的很成问题, 各种骗子都有,想冒充原董事长也不知道装得像点,圣衡全体员工真的都该下载一个国家反诈骗中心APP! 另一头,金秘书正在开车送原辞声去幼儿园接女儿的路上。透过后视镜,他看见原辞声第无数次打开手机查看消息,这种情况已经持续半个多月了,回国后就一直这样。 金秘书无声地叹了口气。老板这几年精神状况一直都令人堪忧,接受了很长一段时间的心理治疗,甚至连药物辅助都用上了,却始终见效甚微。 三年前,夫人按照婚前协议上写的那样,主动离开,消失得彻底,而孩子则留了下来,由老板养育。明明各取所需,皆大欢喜,可不知为何,从来冷静自持的老板,竟然在发现夫人离开那晚,一下子崩溃了。 带着手下的人搜遍医院附近无果后,本来就在疯癫边缘的老板,彻底丧失了最后一丝理智,面目狰狞地咆哮下达死命令,不惜一切代价都要把人找回来。 当时,所有人都害怕得两腿发抖,就连自己都心下怵怵。自己从来没想过,永远和机器人一样镇定有序的老板,有朝一日竟会变成这副样子。 人不人,鬼不鬼。 从老板的身上,已经看不出一丝作为人的意志。 之后很多天,老板一直把自己关在病房里。自己每一次经过,都能看见他坐在空荡荡的病床边,佝偻着背脊喃喃自语,浑然没了素日里矜贵傲慢的气度,活像一只被抛弃的可怜野狗。 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有几次自己还撞见,老板紧拥早已没有残温的被褥,神色痴狂,一遍遍呼唤夫人的小名,声声血泪,连自己这个始终旁观的局外人,都实在不忍卒听! 幸好,随着孩子的逐渐长大,老板获得了许多安慰,人也总算正常了一点。 孩子是老板的命,用“掌上明珠”这种词形容都犹嫌不足。老板每天抱着她去上班,开会的时候也要穿个婴儿背带带在胸口,总之眼珠子一秒都离开不得。 那时候,最头疼的莫过于自己,办公室简直变成了公主房,里面时刻传来咿咿呀呀的奶叫。 每每进去,自己总能看到原辞声跪在地上,举着兔子玩偶逗女儿。兔子玩偶不是买的,是老板亲手给女儿做的,兔子身上那身花裙子也是老板一针一线缝出来的。 回想起老板边笑边哼安眠曲,往兔子里絮棉花的样子,金秘书忍不住打了个寒颤,至今心有余悸。 “糕糕乖,糕糕到爸爸这儿来……”老板一迭声地叫女儿小名,宝宝咧开没牙的小嘴开心地笑,口水糊满圆下巴,打湿肚兜。小屁股一扭一扭,小手小脚肉乎乎的,跟随爸爸的身影往前爬。老板一把接住她,深陷空洞的眼突然有了光,泛起股动的泪花。 “叮——” 邮件提示音。 金秘书看见,原辞声突然活了,几乎同步拿起了手机。盯着看,死死盯着看,看了会儿,脸上浮现出难以言喻的古怪神情。 “帮我看看,这是什么意思?” 金秘书转过头,看见回复过来的邮件里写着:“你好我是秦始皇,其实我没死,我在西安有一万吨黄金。我现在需要2000元人民币解冻我在西安的黄金,你微信、支付宝转给我都可以!转过来后,我明天直接带部队复活,让你统领三军!” “……”金秘书扶额,“原董,你看你对方都把你拉黑了,应该是把你当成诈骗犯了吧。” 原辞声睁大眼睛,“我不是诈骗犯。” 金秘书心头一紧,心想阿弥陀佛千万别再犯病了啊。“我……我也知道您不是。” “会不会是你判断错误?”原辞声狐疑,“可能真的需要我们先汇钱过去。” “……原董。” “说。” “您今天吃药了吗?” 当然,任何灵丹妙药对老板都不管用了。金秘书很快接到一个新任务,安排Digital Hub部门的全体员工,用尽一切方法也要通过圣衡庞大的关系网,找出Yoel·H这个人。 回复“收到[玫瑰]”后,金秘书开始给自己做打持久战的思想建设。他以为这将是老板布置给他的众多无理任务中最无理的一个,谁知才过没多久,就顺利锁定了目标。 * 今天,何惊年终于弄完了工作室的官网,刚准备去休息一会儿,在线聊天窗口突然滴滴滴地跳出了提示。 没想到这么快他就迎来了第一位客户! 何惊年非常高兴,热情地回复了这位客户,让他添加自己的微信进一步详谈。看到对方的头像和昵称,他忍不住想笑,看来是位非常热爱家庭和生活的男士呢! 头像用的是小动物照片,一个又大又长的狗头,大眼睛、大耳朵的花狗,应该是家里养的宠物。而昵称则是学校家长群里最常见到的那种,叫糕糕爸爸。 糕糕爸爸……何惊年默念了一下,总觉得既视感莫名强烈。 糕糕爸爸一上来,就很礼貌地发了三个表情—— 朋友你好,请喝茶,美好的祝愿送给您。 “……”何惊年看着旋转发光的茶壶和玫瑰,心想糕糕爸爸年纪应该挺大了,回复:“叔叔您好,请问需要什么?” 对方沉默了一下,说自己想给女儿定制一款手镯。 “没问题。”何惊年向他简单介绍了定制流程。 一般来说,镶嵌定制的流程都从选择宝石开始。而这一环节,要么是客户自己提供宝石,要么直接从商家这儿购买。可这位客户只说女儿喜欢五颜六色的东西,色彩越丰富越好,裸石的问题完全不必考虑。 “那么,在设计方面有什么偏好或初步想法吗?” 对方想了想,说女儿最近很喜欢看一个卡通片,所以最好能有里面女主角戴的魔法变身手环的感觉。 “糕糕今年三岁半了。昨天刚在幼儿园里拿了一朵小红花。” 何惊年弯弯嘴角,这位爸爸话虽然不多,对女儿的疼爱却溢于言表。 对方许是怕他不肯接单,又发来消息:“不用担心,一切按照你的想法进行。无论怎样的构思,我想糕糕都会喜欢的。” “好的。费用的话是设计费加手工费,金价按照实际用量收取。您这边需要先给到百分之三十的定金,您看还有什么问题吗?” 对方很爽快,立刻付了定金,然后问他:“你习惯纸上绘制设计图再扫描进电脑里,还是直接在数位板上绘制?” 何惊年有点奇怪,回答:“当然是直接在数位板上绘制,这样比较方便。” 对方没回应了。过了好一会儿,就当何惊年以为他已经下线的时候,他突然来了消息,说麻烦设计图出来先发他看一版,越快越好。 当天晚上,何惊年就立刻动起工来。糕糕……不知为何,他脑海中总忍不住勾勒这位小朋友的模样。那一定个非常可爱的小姑娘,活泼甜蜜,就和软糯糯的糖糕一样。 想着糕糕小朋友,何惊年的心情都变得无比温柔美好。几乎是毫无滞涩的,他只用两天时间,就画出了一幅非常满意的设计图。 鸢尾,他给这款童镯这样命名。 Iris是彩虹女神.的.名字。她是众神与凡间的使者,负责将善良人的灵魂,经由天地间的彩虹桥携回天国。后来,人们赋予鸢尾花这个名字。因为鸢尾花花色丰富,就如同彩虹一般。 镯身镂刻着各色鸢尾花瓣儿,包裹住五彩缤纷的碧玺,淡雅的紫,清幽的蓝,明烈的黄。考虑到小朋友佩戴,整个设计没有一处尖角,每根线条都柔和圆润。 何惊年把设计图发过去后,问糕糕爸爸对设计稿有什么意见,对方立刻给了回复,只说很好,没有任何问题。 奇怪啊,这种一稿过的情况发生在哪个设计师身上都是奇迹。更何况自己也不是什么有名气的大牌,对方真就那么信任自己吗? 正当何惊年困惑的时候,对方又发来消息,提出想和自己见上一面。 怎么又来个想和自己见面的……?等等,何惊年心觉不对,猛然意识到糕糕爸爸…… 不会就是那个冒充原董事长发诈.骗邮件给自己的人吧? 可是,自己一个穷学生,又有可图的呢?何惊年撑着下巴琢磨了一会儿,寻思若非那人不是真的诈.骗犯,那必然是同行在搞事情。 因为,自己的设计被原董事长买走、对方不惜久等也要和自己见面的事,已经传得业内皆知,有越来越多的酸话冒出来,甚至许多圈外人都知道了。 何惊年越想越不对劲,这人绝对有问题,索性退了定金,果断把他拉黑。 “同行勿扰,面斥不雅!” 这是原辞声收到的,最新也是最后一条Yoel·H发过来的信息。 * 七月中旬,何惊年线下的工作室装修得差不多了,就快要正式营业。好巧不巧,同座商场的同一层里,另一家工作室几乎跟他同时收工。 “何惊年,好久不见。” 郑航走过来,双手插袋,矫首昂视地站在他面前。 自入职大品牌的梦想一朝破碎,郑航整个人颓废了很久。好不容易重新振作后,他一不做二不休,决定自己开办一家工作室。反正他家有的是裸石和贵金属的优质货源,根本就是易如反掌的事。 “听说原董事长对你青眼有加,我还以为你进圣衡了呢。”他阴阳怪气道。 何惊年礼貌笑笑,“没想到对面那家工作室是你开的。” 郑航没应,只问:“你哪天开业?” “下周一吧。” “你会邀请人过来吗?” “嗯。朱静媛他们几个会来。”何惊年道。虽然那天沈棠风有事要忙不能赶来很遗憾,但关系要好的同学能来祝贺,他也十分高兴了。 “哼,这样。”郑航傲慢地点点下巴,转身扬长而去。 他决定了,要和何惊年在同一天开业。自己家里珠宝生意做得很大,人脉多且广,到时候可以请很多业内有头有脸的人前来助阵,狠狠地把何惊年比下去。 还是那句话,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他和何惊年成立工作室的事,已经在圈子里引起了很大关注和讨论。他们两个又是同所大学的同期,怎么都免不了被人反复比较的命运。 在珀利特珠宝设计展上,他出师不捷,大失脸面。如今职业生涯再次起航,他绝对要把输掉的那局扳回来,彻彻底底地把何惊年碾压到脚下,让所有人都对他刮目相看! 很快,开业日如期而至。郑航身穿高级西装,站在快被花篮淹没的工作室门口,微笑迎接一波又一波前来祝贺的人。 这些来宾里不光有他爸爸的合作伙伴,还有知名设计师、珠宝品牌高层、模特和摄影师等等。相比之下,何惊年那边果然冷冷清清,连花都只有寥寥几束,简直寒酸得叫人觉得可怜。 郑航得意极了,积压在胸口的恶气全部一扫而空,连眼睛都往上移了几寸。 趁着得空的间隙,他步履优雅地踱向何惊年那边,视线自下往上一挑,哂笑道:“怎么办,看到你这边连人都没有,我都感觉自己有点对不起你了。” 何惊年早就习惯了他这样,一笑了之,也不跟他置气。倒是朱静媛忍不住了,“有病吧你?吃饱了撑的吧一直拿年年当假想敌。上次还偷换年年作品的位置,真是恶心妈给恶心开门,恶心到家了。” “那又怎样?如今我照样混得风生水起。”看到朱静媛气得脸红,郑航更加起劲。 “你们就是嫉妒。虽然我们是同学,但说到底我们终究是不一样的。不管哪行哪业,光有才华远远不够,家世、人脉、背景才是更为重要的资源。只可惜这些东西并非靠努力就能得到,就像现在,你们只能看着那么多大佬为我的工作室站台。” “我可去你的吧!年年就是比你厉害比你强。年年的作品能被原辞声认可,原辞声还想和他见面呢。你再看看你,看谁认识你,谁搭理你啊!” “好啊,那你让他把原辞声请过来啊!”郑航笑得满脸讥讽,“拜托你们搞搞清楚,原辞声不过是在设计展上做做样子让拍马屁的记者有东西可写,你们不会还当成真的了吧?” “你……!” “怎样?” 就在这时,商场大门方向忽然传来骚动。众人转过头,只见一溜儿豪华轿车齐刷刷地停在门口。一群西装革履的男人从车上下来,每个人手上都抱着绚烂豪华的花篮,一看就知品种名贵,价格不菲。 所有人都被这浩大的声势唬得一愣一愣的,就这么一眨不眨地看着那些男人把花篮整齐摆在何惊年工作室的两侧。何惊年也被吓到了,被花淹没,不知所措。 “请你让开。”为首的西装男抱着一座小山似的花篮,居高临下对郑航道。 郑航吞了口唾沫,气极反笑,“何惊年你什么意思?啊?找了群莫名其妙的托儿跟我演戏呢?告诉你,没用!有本事你变个原辞声出来,让他亲自来捧你的场啊!” 西装男面无表情,“我们就是原董的人。” 郑航目瞪口呆,“什、什么……?” “很遗憾,郑先生,有件事我不得不在您开业的日子通知您。”一个秘书打扮的男人走上前来,“原董已于一个月前买下整座商场,目前商场中所有商铺的使用权和所有权都归属圣衡集团所有。我们将终止与您的租赁合同,限您一个月之内搬出去,请务必及时妥善作出安排。” “开什么玩笑啊!”郑航气急败坏地大吼,他真的快要崩溃了,他的职业生涯怎么又是出师未捷身先死呢! “我到底哪里得罪你们了啊?为什么一而再再而三地针对我!你们知不知道我为这间工作室付出多少心血啊?” 男人如若不闻,一个眼神递给领头的西装男,西装男当即带着两列队伍也噌地一转,把包括郑航在内所有人都隔绝在外。然后,男人面向何惊年,毕恭毕敬道:“请您稍等,原董马上就到。” -------------------- 作者有话要说: 【再重申一下,宝们放心,文案写了双洁就必须双洁,而且我从来只写双洁哒~(没有主角有其它感情经历就不好的意思,只是我个人偏向)后期可能会有比较激烈的修罗场,但能真正和年年贴贴的臭狗只有原老板(苍蝇搓手)】 《热 爱 生 活 的 男 士》 金秘书每月第一天发的朋友圈:x月,请对打工人好一点(此条朋友圈对原老板不可见) 如果只看这章,是不是觉得我写的其实是可爱沙雕小甜饼(战术后仰) 最后,我只想说,年年快跑!!!(窗口,人,举牌.jpg) “你好我是秦始皇……让你统领三军!”源自网络梗,我好爱这个梗,每次看都觉得好好笑 感谢在2022-05-03 00:00:00~2022-05-4 00:00: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泽泽泽子 1枚;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猜猜我是谁⊙ω⊙ 2瓶;香草奶昔w 2瓶;行风江归乡 1瓶;泽泽泽子 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3章 再会(一更) 空气突然安静, 所有人的视线,都汇聚在缓步走来的男人的身上。他的出现,让周遭一切事物都模糊褪色, 视界里仅存的, 便唯有这么一个深刻强烈的存在。 何惊年看着他, 他离自己越来越近, 却感觉比毕业典礼那天遥遥望见的更不真实。 依然是一身参加葬仪般漆黑的衣饰,依然是一张美丽却憔悴的脸庞, 怀里抱着的那捧鸢尾倒是青浓蓝艳至极,矛盾而又调和, 构成这么一个如梦似幻的身影。 “您是……圣衡的原董事长?”何惊年乍醒般回过神,赶紧向他伸出手, “您好,我叫何惊年,初次见面,还请多多关照。” 原辞声一声不响, 仿佛全然没听见。可两颗碧莹莹的眼珠始终凝在他脸上, 像是要把他的魂灵洞穿。被这双眼睛注视,何惊年恍惚觉得自己身在玄妙, 下一瞬就要跌进这面幽绿的湖泊里了。 “原董事长……?”他又试着喊了一声。“那个……真的很抱歉,一直没机会亲自向您道谢。” 原辞声眼珠骨碌一下, 好像一个发条停转的人偶再度被拧紧钥匙, 发出涩哑的声音,“谢我……什么?” “上次设计展, 谢谢您愿意买下我的作品。”何惊年微笑, “那是我的第一件作品,知道有人喜欢它, 我心里真的特别高兴。” 原辞声动了动嘴唇,“第一件……作品?” “如果有不成熟的地方,还请您多多包涵。” 原辞声又不说话了,单只是盯着他瞧,瞧着瞧着,眸子里才簇起的一点亮光,又像风中的蜡烛,晃颤着熄灭了。 “请你收下。” 那束开得盛好的鸢尾花递到何惊年面前,妖冶的青蓝之色铺满视界,艳得他微微晕眩。 “谢谢。”接过花束的刹那,手不当心碰到原辞声的指尖,滚烫得像触到炭火。 “喜欢吗?” 何惊年点点头,雪白尖俏的脸掩映在花瓣间,愈发显出眉眼间漾着的温和笑意。 原辞声喉结滚了滚,道:“我也喜欢那幅鸢尾花手镯的设计。” “诶?”何惊年愣住了,“糕糕爸爸真的是您?” “嗯。” 何惊年瞬间涨红了脸,“对不起,是我误会您了,我真没想到那个人竟会是您。” “没关系。”原辞声牵起一丝笑容,“方便的话,我想约您喝杯咖啡,顺便聊聊这次设计的事。” “好啊,当然可以。”何惊年带上电脑,跟他一起去商场楼上的咖啡厅。背后,余光里,能清楚感受到周围人投来的视线,羡慕的,惊讶的,嫉妒的……令他有些不安。不过,原辞声好像很快也觉察到了,与他走得更近了些,有意隔绝那些人的目光。 进电梯的时候,原辞声一手挡住门,很绅士地让他先进去。何惊年走过他身边的时候,嗅到一阵淡淡的消毒水味。等电梯门闭合,整个空间彻底封闭,那股消毒水的气味就更加浓郁,像看不见的织物,将他包围其中。 四壁都是镜面,照明昏黄柔和。何惊年看见自己和原辞声映在镜中的身影,模糊的,晦暗的,像被大雨冲刷过一样。 也不知为何会作此联想。 楼上这家咖啡厅人气很高,许多人会来这儿拍照打卡,高峰期连位子都坐不上。可他们进去的时候,里面却一个人都没有,应是被早有准备地包了场。 服务员把他们领去卡座,一般来说,两个人都会面对面地坐。可何惊年刚坐下,原辞声就坐到了他旁边。男人长手长脚的大高个子,饶是清瘦体型也比他大出一圈不止。眼下两人同坐一侧,何惊年只觉压迫感扑面而来,整个人就像被牢牢笼罩住了。 定了定心神,他打开电脑,准备向原辞声介绍设计稿。 “戒指……”谁知原辞声冷不丁喃喃出声,视线直勾勾投过来,钉在他戴戒指的手上。 “噢,您看到了呀。”何惊年举起手,有点不好意思地向他展示。“这是我的订婚戒指,也是我自己设计的,和我男朋友一人一枚。” 原辞声的表情有一瞬空白,整个人怕冷似的哆嗦了一下,“你……订婚了?” “嗯。”何惊年垂下眼睫,脸颊微热。“这台电脑是他在我毕业那天送我的,我用它绘制出的第一幅作品就是您的委托呢。” “唔,这样……原来是这样啊。”原辞声低下头,自言自语般重复起来。 如果此刻何惊年仔细观察,一定能发现他的指甲早已把掌心掐得血迹斑斑,而那张美貌非凡的脸庞,也在他说出订婚消息刹那,瞬间扭曲丑陋如魔鬼。 可是,何惊年一无所察。他甚至笑着说:“原董事长,您手上的婚戒是圣衡那款‘朱诺’吧?我特别喜欢它的广告语,‘以心印.心,心心不异。愿如此戒,朝夕不离。’真希望我和我男朋友,以后也能像您和您夫人那样要好。” 原辞声搅动咖啡,搅出小小的漩涡。他盯着漩涡,试图催眠自己的灵魂,不要再因不堪忍受痛苦,而从躯壳中逃脱。 “同感。”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像从另一个世界发出来。 何惊年继续介绍自己的设计图和后续的一些想法,他以为原辞声会提出很多意见,可对方只是专注地听着。听,却也不看屏幕,目光一味停在自己脸上,直到自己说完,依然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 何惊年怀疑,如果自己不出声提醒,他可以一直维持这样的状态。 梦魇住了一样。 后背弥漫开微凉发麻的感觉,何惊年隐约感觉气氛越来越怪异,正好讲得也差不多了,干脆站起身,“原董事长,如果没别的问题的话,我们就先到这里吧。” 原辞声浑身一颤,像从一个噩梦跌进另一个噩梦。“你要去哪里?”他一把攥住他的手,力量之大,几乎快将他整个人扯进自己怀里。 何惊年吓了一大跳,下意识就挣,“我……我要回去了。” 原辞声指骨纹丝不动,眼睛泛红地瞪着他,胸膛微微起伏,仿佛拼命压制一个即将破体而出的怪物。好一会儿,他才慢慢松开手,语调毫无起伏地说:“我送你。” “不用……” “我送你。”原辞声打断,长腿一迈走到他前面,不知是想让他跟随,还是只想挡住他的去路。 * 封闭的电梯间。 何惊年双手垂在身侧,被握过的腕子紧紧的发热,好像仍被束缚着一样。这次,他双眼不敢再看镜壁了,只盯着楼层数字一层层往下跳,期盼快点到一楼。 虽然目不斜视,但他总觉得原辞声还在看他,不借由镜子的反射,光明正大地看,肆无忌惮地看,伺机猎捕地看。 何惊年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样。难道自己以前认识他、还得罪过他吗?可自己并非会得罪人的性格,更不可能触及他那种高不可攀的存在。 现在回想起来,从他买下自己毕业设计的那一刻起,甚至更早,他就已经找到乱麻里的线头。只要不断拉扯、拉扯、拉扯—— 忽然,顶灯一阵胡闪乱跳,“砰”地彻底暗了下去。紧接着电梯震动,然后停滞不动了。 楼层数字变成鲜红的一条直线,浮在骤然降临的满目黑暗里。 “电梯好像故障了。”何惊年定了定神,去按紧急呼叫按钮,可那头没有应答,手机也没有信号。 怎么办?他愈发焦虑忐忑,现在竟成了自己和原辞声被关在一起的要命境况。如果对方像先前一样突然变得奇怪该怎么办?自己连躲都没法儿躲。 何惊年不停地按着紧急呼叫按钮,不回头也能感觉到,原辞声隐藏在黑暗里,看着他,注视着他,仿佛无论发生了什么,都丝毫不能影响他做这件事。 “吱嘎——” 毫无征兆地,头顶传来钢缆转动的声音。电梯忽然往下掉,强烈的失重感从脚底窜上来,何惊年小小惊呼出声,一个趔趄就往后倒去。 一双结实有力的手臂缠上他的腰,像丛林里善于绞杀猎物的蟒,肌理中却又滚沸着灼热的血。 “别怕。” 声息暗哑,吹拂耳廓,惹得何惊年本就发软的双腿更加无力,顺理成章地被男人扣进了胸怀。 惊慌茫然中,一个可怕的发现冷电似地闪过脑海,难道原辞声一直站在自己身后吗?仅隔一臂之遥的距离? 他……到底想干什么? “原董事长……?”何惊年声音都害怕得变了调,“我没事,请你放开我!” “别怕,我在,我在……你不要怕。”原辞声胡言乱语地安慰,胳膊收得更紧,快将他的腰掐成更细的一捻。 “你这样让我更害怕!”何惊年拼命去锤他的手,对方一震,终于松开了他。黑暗里,他听见原辞声好像有点哽咽,说:“你别怕我。” 就在这时,电梯扬声器里传出工作人员的声音,说维修人员马上赶到,请他们再坚持一下。 电流声沙沙,寂静更加寂静。何惊年紧贴冰凉的镜壁,颤抖着望向原辞声的轮廓。 昏蒙中,那双碧绿眼珠依然猫一样莹然发亮,目光像是深秋被堆积在马路边的梧桐叶,透着一种被抛弃的让人心酸的凄凉。 “我们以前……认识吗?”何惊年动了动嘴唇了,“我出过场事故,从前的很多事都记不清了。” 原辞声没吭声,良久,他说:“一面之缘。” 或者说,从来都没真正认识。无论是何惊年眼中的他,还是他眼中的何惊年,都是假的。 “这样啊。”何惊年讷讷道,“我还差点以为自己曾和您闹过什么不愉快呢。” “你……好吗?”听到他不明所以地“诶”了一声,原辞声又苦涩道,“这几年,你过得好吗?” “怎么说呢……我当年出过一场车祸,事故带给我的后遗症很严重。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像被困在一个茧子里,连自我意识都很模糊。等到终于好了些,知道自己是谁了,又发现记忆缺失了一大块,仿佛被世界所抛弃。” 何惊年回忆着最初那段时间,脑海一片空白,心中却充满悲伤。记忆会消失,唯有感情根深蒂固。 “幸好,我的男朋友一直都在我身边,照顾我,鼓励我。所以,就算辛苦的时候有很多,我还是感觉自己很幸运,很幸福。” 明明是清澈悦耳的话音,每个字又像最无情的诅咒。原辞声伸手扶住镜壁,才使自己没有被猛然锤向胸口的痛苦击垮。 当对幸福的憧憬过于急切,那痛苦就在人的心灵深处升起—— 这是他在心理医生给他的推荐书目中读到过的话,加缪的《西西弗斯的神话》。当时不过竦然而惊,现在却成准确应验的谶语。 何惊年不爱他。 何惊年忘了他。 何惊年连恨都不恨他了。 和他在一起,不管是他们中的哪个,都像深陷在漆黑漩涡之中。周围一切都被哗哗吸噬进深渊。等到反应过来的时候,他们自身也成为了那个绝望的漆黑旋涡。 但是,只要离开了他,何惊年就能重新回到光明中去。在他忧心如焚生不如死的时候,在他无数次被噩梦惊醒的时候,在他切齿拊心地痛恨自己的时候,何惊年正一步一步脱离他的世界,变得像任何一个普通人那样,拥有真实的幸福与甜蜜的幸运。 过分吗? 这难道不过分吗? 原辞声闭上眼睛,仿佛能听见头顶电梯钢缆晃颤时发出的金属摩擦声,抵着头皮,钻进脑髓。不如就断了吧,他镇静而疯狂地想。能和何惊年死在一起,他很愿意。 上天仿佛感知到他刻毒的心愿,顶灯剧烈频闪,电梯晃震不止,似乎下个瞬间,这个封闭窒息的小匣子就要带着他们坠落地狱。 原辞声笑了,露出雪白的牙齿。他伸手环住何惊年,以满腔的爱意与恨意,将他一把掐进臂弯的桎梏里。 “你以为忘记一切就能摆脱我吗?嗯?你还真以为自己能重新开始?”他恶狠狠地威胁,话一出口又悔恨不已,胡乱道歉,将热烘烘的呼吸和泪意,喷洒在何惊年的脖子上。 何惊年吓坏了,拼命挣扎却根本无济于事。眼前走马灯般不停闪现的,是电闪雷鸣的暴风雨之夜。同样令人窒息的黑暗空间,同样无处可逃的无力感,还有一个同样发了疯要捉他回去的男人。 剧烈的恐惧排山倒海般重回心脏,冲击着他本就紧绷到快断裂的神志。别说反抗,他连站立的力气都消失殆尽,整个人汗津津的被原辞声捞在胸口,掐在怀中,用力到像是要把他塞进骨子里。 突然,头顶传来一阵哔剥声,乱闪的顶灯终于亮了。电梯稳稳上升,开启,温暖的光涌了进来。 “年年!年年你没事吧?” 一听到沈棠风的声音,何惊年不知哪儿生出的勇气,死命从原辞声的搂抱中挣脱出来,一头飞扑进他的怀里。 “棠风……!我好害怕……我真的好怕……抓我,他要抓我……你为什么才来……” 他像惊慌失措的小动物,口齿不清地叫着未婚夫的名字。清秀的脸庞惨白如纸,神情凄楚而惶惧,仿佛才从末日浩劫中幸存下来。 “年年不怕,不怕,啊。我来了,我在呢。有我在,年年什么都不用担心。”沈棠风柔语温言,修长白皙的手掌一下一下轻抚何惊年的背脊。视线却寒如冰棱,刺向一动不动站在一旁的原辞声。 -------------------- 作者有话要说: 鸢尾花的隐藏花语是求而不得的绝望的爱 先说下,文案里原老板抱孩子下跪其实不是两个人重逢的桥段,还要在后面 第34章 糕糕(二更) 医院。 盛暑天气, 冷气开得很足。浓郁的消毒水气味蔓延,每一口呼吸都更为寒冷。 病房外,原辞声和沈棠风静默对峙。周围空气都结成尖刺刺的冰碴, 好像靠近一步就会被刺得遍体鳞伤。 两个人刚从警察局出来, 各挨了一顿批评教育。形容都很狼狈, 脸上带着红肿青淤, 昂贵修齐的着装也皱巴凌乱。 今天白天,他们终于还是在商场里打了起来, 一个不要了理智,一个不要了矜优, 每一拳都落得又毒又狠,恨不得将对方置于死地。 时隔三年, 原辞声怎么也想不到,他爱如骨中骨、肉中肉的妻子竟成了沈棠风的未婚妻;沈棠风也没想到,他特意提前回来,想给爱人一个惊喜, 结果亲眼目睹到的竟是爱人哭得满脸泪痕, 被欺负到快要崩溃的画面。 围观的群众可算开了眼界,这偶像剧般争风吃醋的戏码可不常见, 俩个顶个漂亮的男人连脸都不要了,直接在人来人往的商场撸袖子开练。其中长得跟外国人似的那个还会耍中国功夫, 牛逼啊。 到底是怎样的绝世美人, 能让这样两个男人甘愿在大庭广众丢人现眼,围观群众不由产生了强烈的好奇。伸长脖子抬眼望去, 只见一个瘦削的青年正缩在墙角瑟瑟发抖。模样果然十分柔和秀致, 皮肤特别白,犹带病容, 眼睛周围红了一圈,像飞起一抹天然的戏妆。 嗯……倒的确是我见犹怜了,可以理解、可以理解。 俩男人你来我往了半天也没分出个胜负,处在纷争中心的那个先受不了了,捂着头痛苦不堪地蹲了下去。 “年年!”“年年!” 两人立刻休战,冲过去把青年扶了起来,红肿青淤的脸上满满都是心疼,又惨又好笑。 何惊年被送进了医院。医生给他注射了镇静催眠的药物,终于暂时稳定了下来,现在正躺在病床上沉沉睡着。 “这下你高兴了,满意了?”沈棠风抱臂而立,冷笑着扫视原辞声。“年年的反应你也都看见了,你过去给他留下的创伤全都在,仅是同处一室就有再次让他再次陷入崩溃的危险。如果你还有点良心,以后别再靠近他了,就算放他一条生路,行么?” “该放过他的人是你。”原辞声眸光寒如死水,“年年是我的妻子,我们本来好好的,是你恬不知耻地拐走了他!” 自何惊年消失的那一夜起,他就把人间过成了地狱。监控画面里,何惊年失魂落魄茫然跋涉的模样,最后隐没在拍摄不到的死角中的模糊背影,曾无数次在他梦中出现,化作真实的尖.刀刺穿他的心。 沈棠风微怔,随即像听到什么天大的笑话一般,扑哧哂笑出声。 “我该说你蠢得可以,还是疯得可以?原辞声,你知道他当初是怎么一副样子出现在我面前的吗?一个人倒在雪地里,跟路边快要冻死的弃猫一样。他没有可去的地方,也没有能回的地方,是你!截断了他的所有可能。” 取出口袋巾,沈棠风拭去眼角笑出的泪水。“刚把他带去美国治疗的时候,他顽固地封闭了自己的心灵,一丁点动静都会令他害怕。医生说,他的崩溃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是积年累月的伤害叠加。罪魁祸首不是别人,就是口口声声说爱他的你!” 原辞声听得双目赤红,仿佛滚烫涌上眼眶的,是殷殷血泪。“我从没想过伤害他!我一刻……都未停止寻找他。” 沈棠风说的,他都知道啊。何惊年躲他,怕他,恨他。所以,不管他多拼命地找,殚精竭虑,都再也没能寻见他的踪迹。就好像他们成了日与月,循环着永不相见的追逐游戏。 为什么一切都向着不可挽回的结局崩塌而去?明明不久前,何惊年还抱着他,说要和他一起过新年、放烟花。他多少次幻想,或许何惊年就在家里等他。只要他推开门,就能看见何惊年裹着毛毯依偎在壁炉边,然后,自己也能从噩梦中醒来,重新拥有那份幸福。 然而很可惜,噩梦有时尽,神明对他的拷问却无休无止。 最令他痛不欲生的,是找去何惊年养父母家的那次。那对夫妻自索要抚养费一事后,看到他怕得跟阎王似的,一见他就说已经按照您的意思把钱都还了,以后也不敢再打扰何惊年。 他打断,只问何惊年有没有来过,那对夫妻仓皇摇头。即便失望,他也舍不得走。他提出要看看何惊年留下的东西,或者曾住过的房间。那对夫妻顿时僵住。 原来在这个家,何惊年也没能留下任何东西,他的房间早成了杂物间。看着眼前积满灰尘的肮脏房间,他的心像被生生撕烂成碎片。为什么直到现在才意识到,这世上从来都没有何惊年的容身之地,当初他向何惊年提出的那个永远离开的要求,又是那么、多么、多么—— 残酷到不可饶恕啊! “我只是没能从一开始就明白自己的心。”原辞声干哑喉咙里挤出的每个字,都像生锈的碎刀片。“没有人可以无所不能,我也一样。我只是……知道得晚了一些而已。” 沈棠风摇头叹息,满脸无可救药的神情。“你根本没有心。”他说,“不但没有心,曾经离何惊年那么近的时候,都不曾看清过何惊年的真心。” “以前,何惊年还在当那个所谓的‘原夫人’的时候,每次我见到他,他都是难过又狼狈的样子,从来都没真正开心过。” “因为孕期腿脚不便,他不当心掉进水里,你非但没及时出现,连一句安慰都没有,还漠视他、苛责他,认为他让你大失面子。” “做第一次孕检,其他妻子都有丈夫陪着,就他孤零零地坐在那里。住院的时候你有出现过哪怕一次吗?” “他明明很喜欢小动物,可下着那么大的暴雨,他却只能站在纸箱旁边,连抱起小狗的勇气都没有。因为他担心你会不高兴。” “原辞声,难道你就没发现吗?你天生就有一种让人痛苦的能力。你不光折磨你自己,还毁了何惊年。如果他没跟你扯上关系,根本不会变成现在这样!” “你闭嘴!”原辞声失控地低吼,“你知道什么?如果你没把他带走,我和他早就重新开始了。我什么都能给他,只要他要,只要我有。他就该留在我身边,你这种人有什么资格配和他在一起,你连肖想一下的资格都没有!” “我当然有资格,谁都比你有资格。”沈棠风冷厉地扬高音调,“是我,把被你毁掉的何惊年从深渊里拉出来。现在的何惊年有新的生活,有很好的人生和未来。如果你还爱他,或者对他还有一些愧疚,就请不要再打扰他。你这个人,就该和他那些不堪的记忆一起,统统被忘个一干二净。” “不可能!”原辞声狰狞嘶叫,“何惊年绝不可能忘了我!” “强辩毫无意义。”沈棠风憎恶地别过头,“说起来你真该感谢我,没有告诉他以前那些事情。如果他都知道,你觉得他还愿意看到你这张脸吗?只怕恨不得杀了你吧?” 原辞声怆然冷笑,“事到如今我还有什么可在意的?你只要清楚一点,我绝对不会放手。我们还有糕糕,我离不开他,糕糕也离不开他。” 话音刚落,紧闭的病房门悄没声息地开了。 何惊年脸色惨白地站在那里,苍白嘴唇嗫嚅着问:“你们刚才说的……都是真的吗?” * 出院后,何惊年把自己关进工作室里,一门心思做那个鸢尾花小镯。沈棠风就陪在他旁边,看他认真工作时专注的神情,看那双白净秀气的手,是如何把无机质的冰冷金属和宝石,变成富有生命感的珠宝—— 为他和原辞声的女儿,精心创造的珠宝。 原辞声每天都到工作室来,沈棠风不让他进到里面,他就站在外面赖着不走。每次何惊年忙完出来,他都红着眼睛迎上去想找机会说话,但何惊年看也不看他,被沈棠风揽着,一声不响地从他身边擦肩而过。 其实,何惊年也不是故意不理他,他的注意力完全不在任何人身上。等到小手镯做完,他就整天趴在桌上,看着它发呆。 如此过了几天,沈棠风再也看不下去他这样,开车带他去了糕糕就读的幼儿园。 一开始,当何惊年意识到他在做什么,还慌得六神无主,求他快点离开这里。可是,当他看见幼儿园放学,小朋友们像一群可爱的小鸭子,摇摇晃晃走向各自的爸爸妈妈时,他又舍不得挪开眼睛了。 隔着车窗,何惊年很快就在一群孩子里,清晰地辨出了一个小姑娘。没有根据,远远相望,他却依然在第一时间确定,那就是他的糕糕。 盛夏的黄昏,香樟树在路边摇曳下一地金斑。小姑娘在树荫里一蹦一跳,两条小辫子甩来甩去,小兔的耳朵,小鱼的尾巴,小鸟的翅膀。然后,她舒展双臂,快乐地扑进了原辞声的怀里。 何惊年就这么一眨不眨地睁着眼,直到载着糕糕的那辆车开远,彻底消失在视界里。 回去的路上,他人醒着,却难以遏制地做起了梦。梦里梦外都是那个小小的身影。好想、好想再近一点看看她,如果可以的话,还想听听她的声音,甚至轻轻地抱她一下。 就这样,何惊年着了魔,生了病,整个人浑浑噩噩,只有每天来看糕糕的时候,才会有短暂的清醒。他贴着玻璃看糕糕,视线一瞬不错,追随着小姑娘天真娇憨的身影。 沈棠风就在一旁就默不作声地看着他,看他目光因女儿而欣喜发亮,又随着女儿的离开慢慢暗沉下去。 周五,幼儿园提早放学。何惊年看见,平时总爱甜甜笑的糕糕,竟然难得闹起了别扭,来接她的阿姨怎么哄都哄不好。天气热,太阳又大,糕糕很快哭得小脸通红,刘海儿都湿成一绺一绺的。 “年年,想去就去吧。”沈棠风移开目光,不愿再看何惊年紧蹙双眉的心疼模样。何惊年犹豫半晌,终于还是下了车,一步步朝糕糕走了过去。 走到一半,何惊年又迟疑着停下脚步,他只想安慰女儿,亲亲她,抱抱她,无论怎样都好,只要能再次看见她的笑容。可是,他又实在不知该怎么介绍自己,该用什么样的表情面对她,该对她说些什么话。 他只能躲在香樟后面,捂着嘴忍着泪,偷眼看他的小姑娘、小女儿,与他生离三年之久的小糕糕。 糕糕抱着兔子玩偶,委屈巴巴地鼓起腮帮,“爸爸明明答应我的,今天要带我去游乐园玩!” “少爷工作忙,实在赶不过来了。就让杨奶奶陪糕糕玩,好不好?” “可是,爸爸不仅答应过我,还答应过廖妮亚。”糕糕哭得一抽一抽,拼命用小花手绢擦眼泪。“我从上星期就开始期待了,好不容易才等到了今天,他怎么可以出尔反尔呢……” 原辞声这么大个人了,怎么还对孩子食言呢?眼见女儿越哭越伤心,嫩乎乎的圆脸蛋快要变成小花猫,何惊年愈发心痛如刀绞,下意识就往前迈开了步子。前脚刚落地,他又怕被发觉,刚想侧身躲开,谁知背后却响起那软乎乎的小奶音: “爹地!” -------------------- 作者有话要说: 我们糕糕女明星出场啦~ 评论区揪50个宝发红包~~~ 感谢在2022-05-04 00:00:00~2022-05-05 00:00: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小天使们给我灌溉了营养液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香草奶昔w 1瓶;行风江归乡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5章 愁恨 何惊年僵立原地, 不知自己该不该转身。 衣角被紧紧牵了起来,他垂眸,映入眼帘的是一只小圆手, 五根手指攥成拳头, 肉乎乎的手背上旋出涡涡, 像刚出炉的小包子。 “爹地?你是糕糕的爹地吗?”小姑娘又问, 还打了个响亮的哭嗝。 何惊年低垂下头,浑身不住颤抖。那只小手握住的不是他的衣服, 而是他那颗在胸腔里用力跳动到发痛的心。 极其缓慢地,何惊年一点一点回过身, 泪意潸然,热烘烘地上涌, 顺着眼角滚落,湿透了苍白的脸颊。 “果然是爹地!”糕糕兴奋得大叫,几乎像只小兔子,辫子一甩, 直接蹦进了他怀里。 何惊年接住她, 牢牢抱紧她,暖暖的, 软软的,散发着不可思议的馨甜香气, 满满地浸透他的胸怀。 “爹地, 你终于回来啦!我一直很想你,爸爸也很想你, 我们都特别特别想你!” 小姑娘抱着他不撒手, 圆脸蛋贴着他衣服蹭来蹭去,眼睛虽然还红红的, 但泪痕已经干了,绽开一个大大的笑脸。 “爸爸每天都跟我讲爹地的事情,还给我看爹地的照片。这样的话,等爹地回来,我就可以马上认出他。爹地,你说糕糕是不是很聪明呢?” 何惊年哽咽得说不出话,只是拼命点头。 “爹地,你为什么哭了?”糕糕举起小花手绢,要给他擦眼泪。何惊年握住手绢,把女儿的肉手手握进掌中,眼泪又扑簌簌落下。 “见到糕糕,我……我太高兴了。” 糕糕黑葡萄似的大眼睛笑成弯月牙,“糕糕也是!” 何惊年蹲下身,把女儿揽进胸口,轻轻抚摸她软软的发心。“糕糕,对不起。”他咽下满腔酸楚热气,“我一直都没能来见你,一直都没好好照顾你。我甚至……甚至忘记自己还有你。对不起……糕糕,你怪我吧。” 糕糕用小花手绢帮他擦眼泪,“爸爸说,爹地是帮我买礼物去了。因为是很难买到的东西,所以花的时间会长一点、久一点。但是,爹地一定能找到的,到那时,爹地就会回到糕糕和爸爸的身边。现在,爹地果然回来啦!” 何惊年拼命点头,他从口袋里拿出捂得发热的盒子,放进糕糕小小的掌心。糕糕小胖手一用力,掀开盒盖,大眼睛里登时放射出光芒,“哇——” “糕糕喜不喜欢?” “喜欢!”糕糕搂住他脖子,“啵啵”亲了他两大口,“比酷露露的魔法变身手环还漂亮,糕糕好喜欢,谢谢爹地!” 世界上最甜最甜的吻,比最纯净的蜂蜜还能融化人的心。 “爹地,你能带我去游乐园吗?”糕糕双眸亮晶晶地看着他,“本来爸爸答应带我和廖妮亚去玩的,结果他说今天实在没有空。” 何惊年擦掉眼泪,亲亲她脸蛋,“廖妮亚是谁?你的朋友吗?” 糕糕开心地拉开粉色小书包的拉链,从里面拿出一只兔子玩偶,“廖妮亚是爸爸给我做的兔兔!” 那是一只相当精致可爱的垂耳兔,毛茸茸,胖乎乎,穿着一身缀满蝴蝶结和荷叶边的公主裙,漂亮得不得了。 何惊年微怔,没想到原辞声竟然还有这手艺。 糕糕进到游乐园里就特别兴奋,小手牵着他,像只小鸟一样围着他叽叽喳喳,又说又笑。 “爹地,抱抱。”玩过一圈下来,糕糕腿酸了,伸出小胳膊要要抱抱。 何惊年弯下腰,一用力只把糕糕举起了几寸高。他有点尴尬,把力量集中到腰部,攒足力气,一鼓作气,终于把女儿抱了起来。与此同时,还清楚听到自己的骨头“喀吧”一响。 虽然糕糕小朋友是比同龄人胖一点、圆一点,但是自己都当爸的人了,也实在太没用了吧? 何惊年努力硬撑,做出举重若轻的样子,抱着糕糕在游乐园里东玩西逛。糕糕头上戴着魔法少女酷露露的发饰,嘴里哩哩啦啦地唱着动画片主题曲,可可爱爱的模样一路上可招人看。 何惊年腰酸背痛,心里却又软又甜。瞅着糕糕蜡笔小新一样的侧脸,他忍不住怀疑这么软糯甜蜜的小姑娘真的是自己和原辞声生的吗?还真一星半点都不像原辞声啊! “爹地。”糕糕糯唧唧地叫他,“能不能帮我把书包打开呀?” 何惊年依言拉开她背上粉红小书包的拉链,廖妮亚那颗圆溜溜的兔头顿时探了出来。 “廖妮亚还是第一次来游乐园,我想让她看看风景,她是一只很有好奇心的小兔子。”糕糕甜甜道。 何惊年配合地捏捏廖妮亚的兔爪爪,“你好呀。” 他发现,廖妮亚不仅项链和头饰都是价值高昂的古董珠宝,那对眼睛更是用品质极高的红宝石镶上去的。这哪里像小女孩的毛绒玩具,简直是珠光宝气的兔中贵妇。 望着廖妮亚那两颗晶莹闪烁的红眼睛,何惊年不禁有些失神。他想到了自己失忆后一直留在身边的红宝石脚链。 前几天,他拜托院长联系的业界很厉害的珠宝鉴定专家终于给了他回音。他曾拜托对方帮忙看一下脚链上的那颗红宝石,说不定能知道它的来历。对方见到后,对这颗红宝石惊为天人,说他浸淫此道几十年,从未见过能与它相提并论的。 最后,他与几个同行好友一致认为,这颗红宝石有极有可能是三十多年前被已故的知名设计师谢丽思从苏富比拍走的那颗“夜莺”。 谢丽思对夜莺喜爱非常,曾带它参加巴黎古董双年展、TEFAF Maastricht艺术博览会这样的世界级展会,每每露面,每每引得无数人惊艳。 可是,作为受到世界各地收藏家青睐的一流设计师,谢丽思从得到它的那一刻起,到婚后因病丧失创作能力,都没有将夜莺制作成成品珠宝。 无人知晓原因为何。 “哈呜——”糕糕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何惊年回过神,额头轻蹭她的小脸蛋,“糕糕玩累啦?” 糕糕小脑袋困得一点一点的。 何惊年笑笑,“我送你回家好不好?” “是回爹地的家吗?” “是回糕糕自己的家。” 糕糕懵懵地看着他,“可是,糕糕的家不就是爹地的家吗?” 何惊年怃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爹地。”小姑娘软软地靠过来,眨巴着大眼睛问,“我想跟你回家,可以吗?” 何惊年抱紧她,低声道:“好。” 回到公寓,沈棠风见他带着孩子进来,也没什么异色,还笑着和糕糕还有廖妮亚打招呼,就像一个亲切温柔的邻家大哥哥。 “爹地,我饿了。”糕糕的肚子开始咕噜咕噜叫。 何惊年笑了,“你先跟沈叔叔看会儿动画片,我马上去给你做好吃的。” 糕糕从沙发上跳下来,“我要和爹地一起!” 沈棠风也站起身,“年年,我来给你打下手。” 一大一小就像两块牛皮糖,粘着何惊年一块儿进了厨房。 忽然,门铃响了,很有规律的三下。 何惊年走过去,门一开,他不由怔住。原辞声正站在那里,仿佛早预知到糕糕会在他家。 玄关灯光洒落,映照着原辞声那张貌美动人的面容,纯白衬衣的皱褶里散射出漫漫柔光。 无论何时,他看上去都像高奢广告里那些美得失去真实感的模特,高高在上,不食人间烟火。 “今天我下厨。”原辞声一手举起一个硕大的塑料袋,鸡鸭鱼肉啥都有,还插着两根碧绿生翠的大葱。 * 房间里异常安静,唯有厨房里原辞声剁肉切菜的声音分外鲜明。 “我爸爸做饭超级好吃的哦!”糕糕抬着小脑袋,可骄傲地说道。 小姑娘没有夸张,菜摆上桌,何惊年才尝了一口,就忍不住小小惊叹了一下。 每道菜肴不仅色相漂亮,香味浓郁,不管是火候还是调味,都掌握得堪称完美。虽然都是家常菜,但在保持原有风味的同时,还有一种考究的上品感,比之米其林餐厅里那些高级料理也不遑多让。 何惊年感觉到,原辞声不仅有意去学过,而且还是非常认真地学。 “年年,你觉得味道怎么样?”原辞声问他,神情有些紧张,在听到他说出“很好吃”的刹那,才松弛下来,露出浅浅笑容。 何惊年低下头去,不看他。 糕糕快乐地晃着小短腿,“爹地,爸爸说,以前都是你做饭给他吃。等你回来后,他想让你每天都能吃到他做的东西。现在,你终于吃到啦。” 何惊年勾勾唇,没有说话。 沈棠风抬眼,见原辞声还是杵在那儿,道:“你不一起吃?” 原辞声笑笑,解下身上的围裙,又非常自然地抬手扯下做饭时用来束马尾的发带,柔密的半长卷发打着褶儿垂落肩头,晃眼的奢华感。 “好。”他这才优雅坐下,粲然一笑。 沈棠风心中冷笑,合着前面铺垫了这么多,就是为了这几秒的开屏。 做作。 “年年,你多吃点,我看你这几天人又瘦下去好多。”他往何惊年碗里夹了一块红烧肉。 “谢谢。” “年年,我今天这道清蒸鲈鱼做得特别好,你快尝尝。”原辞声夹了一大块鱼肚子上的肉给何惊年。 沈棠风注意到,原辞声还故意把衬衣袖子卷了上去,露出完整一截线条漂亮的修长小臂。 做作得要死。 于是乎,两人你一筷我一勺,不断给何惊年布菜。何惊年根本来不及吃,眼看着碗里的菜堆得冒尖,忍无可忍道:“够了。” 两人对视一眼,又各自恨恨别过头。 电视里传来甜美俏皮的音乐前奏,糕糕赶紧把最后一口饭饭吃掉,“魔法少女酷露露要开始了!” 在沙发上坐好,她又扭过头喊原辞声,“爸爸快点来,我们一起和酷露露唱歌!” 原辞声的身影顿时僵硬。“爸爸今天就不了……” “啊,为什么呀?”糕糕失望地鼓起腮帮,“爸爸不是每天都和我一起唱的吗?难道爸爸不想让爹地也听一下吗?” “就是。”沈棠风挑眉而笑,“孩子就这么一点要求还能不满足吗?” “……” 电视里,粉红双马尾的酷露露举着魔杖甜甜唱歌。屏幕前,糕糕小朋友和她人高马大的老爸跟着一起唱: “宇宙流星亮闪闪,心中有发光勇气。Happy!恋爱中的女孩们,可爱笑容是必杀技。Lucky!全力释放最强魔法,向你的心发起攻击。Smile!Yeah!……” 何惊年夸女儿:“糕糕唱得真好。” 原辞声视线投过来,一如既往的胶粘,甩都甩不掉,又带着点期待,好像也想被夸。 何惊年别过头,逗女儿。 沈棠风笑了一下,“没想到原董也会夹子音。” “……”原辞声轻吸一口气,忍住。 唱完歌,糕糕还叽叽咕咕地跟原辞声讲最新动画剧情。 何惊年注意到,原辞声并没有只为哄小孩那样敷衍应答,而是非常认真地和糕糕讨论。两个人甚至还为不断出现在酷露露梦里指引她的神秘少年,究竟是不是反派组织“黑暗魔星”里的大Boss而争论了起来。 “很明显,他们就是同一个人,配音表都已经剧透了。”原辞声道,“当局者迷,也就主角分辨不出来。” 糕糕不解,“可是,神秘少年是酷露露喜欢的人,大坏蛋却是她最讨厌的人。神秘少年还说过,正因为大坏蛋出现了,所以他才必须消失。酷露露为此一直特别伤心,无论她的魔法变得多么厉害,她喜欢的神秘少年都不可能再出现了。” 原辞声摇摇手指,“你有留心上一集片尾吗?神秘少年都对酷露露说了,不管未来的我变成什么样,请都不要后悔和我相遇。暗示已经很明显了。” 何惊年听得一愣一愣的,现在给小朋友看的战斗与友情的动画片剧情都那么沉重了吗? 糕糕“啊”地张大嘴巴,“爸爸,那怎么办?酷露露这样不是很可怜。” “没关系。”原辞声摸摸糕糕的小脑袋,“爸爸可以把这家动画制作公司买下来,做糕糕喜欢的动画片。” “……”何惊年扶额。 动画播完,所有人饭也都吃得差不多了,原辞声起身去洗碗。何惊年犹豫了一下,过去帮忙,然后沈棠风也加入进来,末了糕糕也挤到了洗碗池边。 结果就是,四个人一起洗了本就没多少的餐具,原辞声和沈棠风还差点因为抢着洗,摔盆砸碗的又起争执。 等全都收拾完,时间已经不早了,原辞声似乎再没了留在这里的理由。 “带糕糕回去吧,孩子都困了。”沈棠风看着他,“我和年年也该休息了。” 原辞声眸色一寒,随即平复如常。他抱起女儿,“糕糕,跟爹地说再见。” “我不要!”糕糕在他怀里拼命挣扎起来,“我不要回去,我不要和爹地再见。”她朝何惊年伸出手,半个身子都挣在外面,“爹地,你不要糕糕了吗?你已经回来了,为什么不和我们一起回家呢?” 何惊年无法回答,他只能看着女儿哭得满脸花,被原辞声抱了出去。目送他们离开,他的心也像被掏空了。 * 自这一晚起,天气好像一下子入了秋。何惊年身上再没热起来,他只是觉得冷,像千疮百孔透了风。魂不守舍地熬了几天,他红着眼睛,终于向沈棠风提出了分手的要求。 现在的他,已经彻底失去和这么好的人在一起的资格。他有过丈夫,也有孩子,怎么可能再当作什么都没发生,像之前一样快乐地规划他们的未来。 “年年,你太让我失望了。”沈棠风第一次在他面前红了眼。“原来我们三年来的感情在你心中就这点分量吗?因为他们两个出现了,所以其他一切都变得不再重要了,是吗?” 看着男人痛苦难言的模样,何惊年也是心如刀割。在他有限的记忆里,沈棠风是全世界最好的人,也是对他最好的人。他永远不会忘记在自己绝望麻木的时候,是谁牵着自己的手,一点一点把自己带出黑暗。 “我只是……我只是脑子很乱,我一直在想糕糕,想她临走时哭得伤心的样子。”何惊年再也忍不住哽咽,眼泪大颗大颗地滚落。 “我是个糟糕的人,你那么好,我配不上你,我……我真的不知道今后该怎么面对你。” 沈棠风握住他的手,温热透过戒指,落上他的皮肤。“年年,别忘了你答应过我,不管以后发生什么事,你都不会再动摇。” 何惊年抿紧嘴唇,泪眼朦胧地望向他。心绪乱成麻线,纠缠绕结,壅堵胸口。 “我根本无所谓你的过去,我喜欢的是我认识的那个你。”沈棠风抬手轻轻揉去他的眼泪,加重语气道,“年年,你觉得自己配不上我,可对我而言,你才是这世上最美好最干净的人。 “而我……”他顿了顿了,鸦睫顺势往下一敛,隐去眸底晦暗情绪。“根本没有你想象中那么好。你觉得是我救了你,帮了你,殊不知你才是真正拯救我的人。我离不开你,你别让我离开你。” 何惊年怔忡听着,心像被狠狠揉碎。他伏倒在沈棠风怀里,忍无可忍地大哭起来。 他哪里忍心和这个男人分手,他只是无力又无助。他对不起糕糕,也对不起他对自己的好。两头为难的感觉快把他逼疯,为什么不管是糊涂还是清醒,只要人活着,就总有那么多痛苦呢? 沈棠风抱着他,轻轻拍着他的后背,哄孩子似地宽慰他。在何惊年住院那段日子,他曾无数次这样安抚他的情绪,多到何惊年已经产生本能依恋,百试百灵。 “如果你觉得我会介意糕糕的存在,完全不必有这种顾虑。只要你想,我很愿意和你一起,补偿这些年来对糕糕缺失的关心。”他握过他的手,戒指相碰,仿佛又在提醒他们,他们正是天生一对,合该厮守一辈子。 婚礼,绝对不能再拖延了。 就在何惊年万般纠结的时候,庄曼吟来找了他们。得知事情原委,她甚至比沈棠风更加激烈地表示出绝对不想他们分开的意愿。 “没有关系的,什么都不要紧。”自康复后,她第一次在脸上又露出那种极度惶恐的表情。“年年,求求你,千万不要因此有什么心理负担。我和你沈伯父只希望你能跟棠风好好在一起。你是我的孩子,你……你不可以不要妈妈,不可以离开妈妈的!” 庄曼吟抱紧何惊年,说着说着就哭了起来,那些近乎哀求的话语也变得模糊不清。何惊年心里也一直把她当成自己母亲,见她大有疯态,惊惧之余,亦是心如刀绞。 用力喘着气,他觉得自己整个人快被撕裂了。如果……如果真能被撕成几块倒好了啊,他就这么把自己彻底献出去,谁也不亏欠,人人都好,皆大欢喜。 * 周末,何惊年和沈棠风一起去选结婚的场地。沈棠风让人选了好几个地方,海边、湖畔、教堂,都是最适宜见证海誓山盟的梦幻唯美之地。 听着沈棠风娓娓诉说着对婚礼的种种构想,何惊年不由自主地走神,思绪飘忽到很远。 耳边,仿佛有人在对自己说: “等你好了,我们再举行一场婚礼吧。” “只有我和你还有宝宝,没有别人。” “我们一家人永远幸福地在一起。” 是幻觉还是回忆,他无从判断,唯有胸口一阵阵酸楚的痛感无比真实,撞击得眼眶直冒热气。 “年年?”沈棠风停下翻看图册的手,黑眸望过来,“你还好吗?” 何惊年揉了揉眼睛,微笑道:“我觉得都很好,实在选不出来,还是你决定吧。” “好。”沈棠风把选定的地点告诉策划人,然后对何惊年道,“等下我们一起去实地看一下吧。” “稍微晚点可以吗?我等下工作室有点事。”何惊年看了眼手机时间,“你先去,我自己过来,很快的,下午四点前就能赶到。” “路上小心。”沈棠风吻了下他额头,“我等你。” 回到工作室后,何惊年以最快的速度处理完手头的急活儿。正当他准备出发前往婚礼场地的时候,手机嗡嗡振动起来,是原辞声的电话。 “年年,糕糕有去你那里吗?”扬声器里,原辞声的声音是前所未有的焦急。“糕糕前几天就吵着要找你,没想到今天竟然偷偷跑出来了!” -------------------- 作者有话要说: 刘梅,夏东海,胡一统 评论区抽50个小宝发红包~ 第36章 无解 一听糕糕不见了的消息, 何惊年顿时也慌得不行。那么小的一个孩子在外面乱跑,天晓得会出什么事情。 “你现在在哪里?我和你一起去找……!” 他抬手拦了辆车,心急如焚地往原辞声说的地方赶。 “师傅, 麻烦你快一点, 快一点。”他拍着司机的后背隔板, 司机从后视镜里见他脸色惨白的样子都吓坏了, “你怎么了?生病了啊?别急,很快就到!你坚持一下!” 宽阔的八车道上, 几乎没有车流,阳光灿烂, 世界清晰无比。何惊年缩在车里直发抖,车子在公路上飞驰, 像一只快速爬动的小甲虫。 等赶到那儿,他腿发软地从车上下来,站都站不稳。 “年年!”原辞声冲过来,一把扶住他。 何惊年推开他, “糕糕呢?糕糕找到了吗?” “我报了警, 也已经派人去找了。”原辞声一抬头,瞳孔骤然紧缩, “糕糕!” 只见马路对面,一个小女孩正摇摇晃晃地走着。她看见了他们, 脸蛋顿时绽开笑容, 兴奋地招手大叫:“爹地!爸爸!”然后拔腿朝对面飞奔了过来。 太好啦!她想。爹地果然不会不要自己的,以后自己就能和爹地还有爸爸一直在一起了! “糕糕, 不许跑, 快回去!”原辞声急得大吼。 可糕糕听不见,她那颗小小的心里充满了喜悦, 她要快点跑过去,要爹地给自己许许多多的亲亲和抱抱! 顷刻间,那抹欢快的身影已然闯进滚滚疾驰的车流。她是那么小,丁点大的小姑娘,很快淹没进车水马龙里。汽笛声长鸣,车前灯乱闪,汇聚成可怕的声与光的巨浪,仿佛只消那么一瞬,就能彻底将她吞噬干净。 原辞声眼珠剧烈震颤起来,当年暴风雨之夜,何惊年冲进车流中的画面,如驱不散的噩梦阴云再度降临。黄昏时分的阳光很好,他却像一脚踩进冰窟窿里。 “糕糕——!” 他不要命地冲向女儿,一辆又一辆车呼啸着与他擦身而过,当真是惊险至极。何惊年浑身麻痹,四肢像被人打断。眼睛痛,头痛,心也痛,像有一柄尖凿子一记记穿打胸腔,叫他冷汗直冒,痛不欲生,连一丝氧气都透不过来。 突然,隔空炸开一声极其尖锐的汽笛声,一辆汽车朝糕糕飞驰了过去。糕糕应是吓坏了,呆立在原地动也不动。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原辞声纵身一扑,伸长手臂一把将女儿抱入怀中,两个人摔在地上,重重滚出好几米远。 何惊年眼看着车轮碾上原辞声的衣角,只差一秒,他就会被卷到车轮底下。 “为什么不听话,你不知道我们有多担心你吗!”原辞声第一次疾言厉色地训斥了女儿。他的额头、脸颊因为和柏油马路剧烈摩擦的缘故,全都血淋淋的剐破了皮,加上头发淋乱,身上满是灰土,整个人显得十分狰狞可怕。糕糕先是呆了几秒,然后小嘴一瘪,伤心大哭起来。 “我只是想找爹地,我想把爹地带回家……明明爹地已经回来了,为什么还是不能和我们一直在一起呢……!” 小姑娘哭得满脸通红,肩膀一抽一抽的。何惊年的心也在那细弱的哽咽里,被强烈的愧疚感吞没。 去到医院后,医生检查下来糕糕一点事都没有,倒是原辞声伤得挺严重,头上贴了一大块纱布,身上好些地方也都被严密裹缠起来。何惊年看着他一瘸一拐艰难行走的背影,还真是前所未见的狼狈。 “爸爸,你是不是很痛啊?”糕糕眼泪汪汪,鼓起腮帮给原辞声呼呼,“痛痛飞,都飞走了哦。” “糕糕,对不起。”原辞声摸摸她的小脑袋,“爸爸前面不应该凶你的,爸爸向你赔礼道歉。” “我们已经找到爹地了,爹地可以跟我们一起回家了吧?”糕糕小声地问。 原辞声望向何惊年,用没被纱布遮住的那只美丽眼睛朝他投去哀求的目光。何惊年偏过脸,低垂眼帘道:“我要走了。” 原辞声一震,又涩哑道:“能不能陪我一起送糕糕回家?糕糕她一直都很想你,每天都吵着说要见你。” 何惊年犹豫了一下,终究答应了。 车在雕花铁门外停下,何惊年抱着糕糕,跟原辞声一起走了进去。刚走没两步,他就感觉到一种强烈的即视感。等进到屋里,这种感觉就更加剧烈。空气里仿佛生出无数看不见的蜘蛛丝,缠绕住他的手和脚,每一步都越来越粘重。 等把糕糕放到床上,哄她甜甜睡去,何惊年轻手轻脚地带上门,对原辞声道:“我要走了。” 原辞声默了默,“你想看看史努比吗?它长大好多,遛它的时候都拉不住了。” “史努比是我养的小狗吗?” 原辞声赶紧点头。 “我不记得了。”何惊年看着他,“什么都不记得了,所以,即使看到也不会高兴。” 原辞声心抽痛了一下。他很想对何惊年说,自己不相信他遗忘了一切,求求他,哪怕能记起来一点也好。可是,真记起来了,自己也离被判死刑不远了。 他是个骗子,装成何惊年最爱的小少爷,索取虚假的爱与蜜,酿成恶与欺的毒酒。 一起饮,一起疯,一起下地狱。 “年年,年年……”原辞声无言可诉,只能握紧他的腕子,一遍遍喊他的名字。何惊年想抽身,却看见他胳膊和腿上的纱布又被鲜血洇红,极是触目惊心。 “你……你坐好,别乱动了,我给你重新包扎一下。” 拿来药箱后,何惊年帮他一圈圈揭下纱布。纱布被鲜血浸透后,紧紧贴着伤口,已经有些粘连。 “怎么会这样,血不是已经止住了吗,为什么伤口又有新的破裂?”何惊年忍不住蹙眉。 “没关系,不用在意。”原辞声直直凝视着他,半晌,忽而微笑,“年年,谢谢你这么关心我。” 何惊年不接话,只道:“我要先给伤口消毒才能上药,你忍着点。” 双氧水浸湿创面,鲜艳淋漓的血肉上冒了几个小泡,瞧着都疼。他低着头,尽可能快速地帮原辞声处理包扎,刚想对方怎么像没了痛觉,连气息都纹丝不乱,脖颈蓦地落上几滴湿热的液体。 然后,顺着锁骨滑落,发烫的轨迹一路钻进心口。 何惊年没有抬头,缄默了一会儿,问:“痛啊?” “嗯。”原辞声鼻音浓重,“年年,我快痛死了。” “那也没有办法。” “我不相信这世上会有无解的事情。” “今天,我是要和棠风一起去看结婚场地的。”何惊年起身,“好了,我真的要走了,你自己当心点。” 手被拉住,原辞声额头抵上他的后背。隔着单薄衣料,他感觉两点热汽渗透进来,直触皮肤。 “你真的要和沈棠风结婚吗?真的……不要我和糕糕了吗?” 何惊年叹了口气,“我没有不要糕糕。” “那你就是不要我。” 后背湿热之意更甚。何惊年背对着原辞声,说:“糕糕是我的女儿,但是我们已经没有关系了,我们早就分手了。” “没有!”原辞声陡然拔高音调,“我们从来都没分手,是沈棠风把你从我身边拐走!年年,我们本来很相爱的,真的。你特别爱我,我也特别爱你,我们本来……比任何人都要幸福。” 相爱……何惊年感觉自己不懂这个词了。“我知道,你不喜欢我,对我不好。我也知道,我们婚姻不过是为了孩子而已。本来就都是假的,你现在为什么还要说谎?” “我没有!”原辞声箍紧他的腰,不停颤声分辨。“我没有……我怎么可能不喜欢你。我只是在遇见你之前从没爱过人,爱上你的时候,我还没好好学会怎么爱人。但是,我后来会了,真的会了。” 何惊年哑然。爱就是爱,不爱就是不爱。爱人这种事,不是天生就会的吗?怎么会有人理直气壮拿不会爱当借口。 “随便你,跟我没有我关系。”他去掰桎梏着他的那双手,那双手却像已经融入他的血肉,还紧紧扣住他的手指。 “怎么没有关系!年年,这几年我过得生不如死。你不知道,当我在设计展上看到你的那件作品时,我高兴得快要发疯了!再不找到你,我真的快要撑不下去了。” 原辞声转过他的身子,搂着他埋进他的怀里。明明身形比他大上许多,此刻倒像是一个可怜无助的孩子,胡乱地把滚烫的眼泪和灼热的吐息,扑在他的身上。 何惊年动弹不得,原辞声这样令他很慌很慌。他不能打他骂他,甚至连推开他都不能。现在他成了强者,拥有掌控对方生死的能力。而原辞声卑弱得很,成了怕被他抛弃的饲兽,还受了累累的伤。末了,他只能万般无奈地说:“我求你冷静点,不要这个样子。” “我很冷静,所有关于你的事情,我都想了几千几万遍了。”原辞声仰起脸望向他。天色昏暗,他那只露在外面的眼睛却明亮异常。透过那碧绿的虹膜,何惊年看见自己倒映在上面的面影,小而白的一粒。原辞声望他如望遥不可及的一颗星,这样不对,他想。原辞声应该将他当成揉入眼底的沙砾,非得吹出去才行。 “年年,你不要走好不好?”原辞声还在哀哀地求。“给我一次重新开始的机会,我真的离不开你,我和糕糕都离不开你。” “就算我们不在一起,我也可以好好爱糕糕。”何惊年注视着他逐渐灰败的神色,“而且,我也离不开棠风。棠风是个很好很好的人,我是真心想和他结婚的。” 此话一出,原辞声像被刺到伤口最痛处的野兽,五官一瞬狰狞扭曲。“真心?”他嘶哑着嗓子发出刺耳锐笑,“你对他哪儿来的真心。你的真心早就全给了……”他戛然而止,舌尖狠狠舔过薄唇,“你根本就不爱他!” 这句话像流弹,猝不及防击中何惊年的胸口,愤怒的火舌流窜遍他的全身。“我不爱他,难道还来爱你吗?我就是爱他,就是要和他在一起!” 原辞声愣住了,何惊年从来都没说过爱他,所有对他的告白,都是向着小少爷。可如今,何惊年竟清醒地在他面前,说自己爱上了另一个人。这远比何惊年恨他、忘记他,更令他痛彻心扉。 “我不相信……我不相信!”他挣命似地低吼,“沈棠风到底哪里好了,你怎么可能会爱上他!” 自己当初掏心掏肺地对何惊年好,抛下所有尊严求他爱他,甚至心甘情愿地在他面前扮演一个替代品。可何惊年呢?从始至终,何惊年眼里心里都没有他,只一味恨他、怕他,将他视作魔鬼般避之不及。 最后,彻底忘了他,转而爱上了别人。 爱上了、另一个男人。 “我……到底哪里不及他们了?”原辞声摇摇晃晃地站起来,高大的身躯投下森然黑影,将何惊年笼罩其中。“他们怎么就值得你死心塌地了?我很想知道,你能告诉我为什么吗?嗯?” 他恶狠狠地质问,那双刚才还无限眷恋紧搂着对方腰肢的双手,一下变得青筋暴凸,用力握住那瘦削的肩膀。何惊年痛得差点叫出来,可还未出声,眼前阴影骤降,嘴唇传来更剧烈的疼痛。 原辞声在泄愤,如发了狂的兽,碧绿眼珠里闪动着嗜血的光。何惊年侧头去躲,他更加凶狠地追上来,长睫毛扫过他的脸颊,刷得心在胸腔里翻了个跟斗。 “你放……唔……!” 何惊年连话都说不出来,原辞声钳制住他的双颊,尖白的犬齿愤恨地噬咬,那一点嫣然的唇珠快渗出血痕。火沸的气息疯狂侵入,执意要将他的内里都染上自己的标记。 潮濡的呜咽声里,氧气慢慢抽离,神志也变得昏溃。那双拼命敲锤男人胸膛的素白双手,渐渐无力地滑落,就连那清瘦单薄的身子,也颤悠悠地软倒下来。 原辞声长臂一伸,轻而易举地将他搂进怀里,又顺势按推在了客厅沙发上。 “不要和别人结婚,不要爱上别人,他们没有你能活得好好的,而我不能,我会死的,真的会死的……” 他像逞了性的大狼狗,辗转舐啄青年漂亮的耳垂、脸颊和颈窝,还将他嘴角的血痕也一并舐去,薄唇用力地抿,琢磨腥甜的余韵。 无论是体型还是力气,何惊年都远不是他的对手,惊惧与羞赧交织冲击,他整个人被他压困在强健的身形之下,动弹不得,徒劳发抖。 缠在身上的纱布又开始渗血,可原辞声全然不觉疼痛,心里痛到麻木,他早就没了痛觉。胡乱松解了何惊年的衬衣衣扣,他急不可耐地把脸贴上那白皙温暖的皮肤,用力深嗅那清香洁净的味道。 干涸如焦土的灵魂,在一瞬间得到滋润。他无比满足地喟叹起来。三年多了,他从未有如此宁和欣悦的时刻。 “年年……年年……年年……”他不停呢喃着这个名字,这本是独属于他的称呼,如今却被另一个男人日日念在口中。 甚至,不止是名字。何惊年的气息和体温,爱意和真心,拥抱和亲吻,全都被那个无耻的拐骗犯擭取侵占。 一定,当他寻找何惊年心焚欲狂之时,何惊年正被那个卑鄙小人搂在怀中,被虚伪的甜言与险恶的蜜语欺瞒哄骗,心甘情愿地向他敞开全部。 原辞声打了个寒颤,觉得自己不能再想了,再一想,自己真就要死了。他衔着酸苦至极的狠劲儿,压制住何惊年扑打反抗的四肢。 在幅度愈大的挣动间,勉强遮掩着青年如玉身躯的衣衫,不断发出窸窣摩擦之声。然后,随着原辞声用力一扯一甩,就这么松垮滑脱,垂逶落地。 -------------------- 作者有话要说: 我朋友说,她真的很i这种怒而*之的戏码 评论区抽30个小宝发红包~~~ 感谢在2022-05-06 00:00:00~2022-05-07 00:00: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今天你清bp了吗 2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7章 订婚(加更) 原辞声记得, 以前,在那段短暂到屈指可数的情好日子里,他每天都要抱何惊年, 一抱就抱上了瘾。 刚开始, 还能用遵照医嘱做借口, 可他知道, 揭开这层单薄可笑的掩饰,藏在底下的全是最深重浑浊的妄欲。 与他湎溺其中不同, 他能察觉,何惊年是很有些害怕和紧张的, 甚至会觉得难受、疼、无法适应。但每一次,何惊年还是红着脸咬着唇, 乖巧地把一切都交给他。无论他想要什么,哪怕是有些荒唐的过分要求,何惊年都会温柔敞开,任他求取擭夺。 往往, 一开始是在舒适的寝卧, 后来他就会把人抱到外面去。何惊年毫无遮蔽,而他仍衣冠楚楚。他喜欢看何惊年因悬在半空的不安定感, 一边快要落下羞赧的眼泪,一边却又不得不紧紧缠抱住他的样子。 像一只婉转可怜的小雀鸟, 外面是可怕的暴雨与风雪, 而他是唯一一株可庇护他的大树。 很多时候,他会把人抱到沙发上, 继续这种难以忍耐又容易沉醉的事情。随着他伏压而下, 那具莹白清瘦的身体便陷进漆黑的皮面里,强烈的视觉反差烫着他的眼, 震颤他的心。 缘了真皮平滑微凉的触感,何惊年总忍不住轻轻发起抖。但是没关系,在怜抚与情触间,温度迅速攀升。纯净无暇的甘饴糖人逐渐冒出香甜的糖液,慢慢融化。每一次过了分的进抵与退出,都牵扯出潮.漉.漉的绵密糖丝。 起了恶质的促狭心思时,他会逼迫何惊年说一些话。那些话于他是兴味,是将珍馐美味吞入腹中前撒在上面的香辛料,但何惊年却羞耻难当,要哭不哭地咬紧下唇,呜呜咽咽就是开不了口。末了,只能伏在他肩膀,软软地泣求道:“原先生,不要欺负我了……” 要多甜,就有多甜。 然而,一切的一切,这份原本仅属于他的甘甜,全都…… 原辞声向下扑撒了一下睫毛,扇去酸楚上涌的潸然泪意,恶狠狠地问:“那人有碰过你吗?你是不是被他碰过了?” 何惊年脸色惨白地瞪着他,眼中满是愤憎。 “怎么一副这么可怕的表情。”原辞声冷笑,“我就那么让你不情不愿吗?我记得你以前挺享受的啊,每次都缠着我不放……” “啪!” 一记响亮的耳光。 原辞声的头偏向一边,维持着愕然的神色。 鲜红的指印从雪白的脸颊浮现出来,额头的伤口震得裂开,一缕鲜血淌进深邃的眼窝,厚腻地糊在睫毛上。 “混蛋!”何惊年浑身发抖地哭叫,“你这个人……差劲透了!” 原辞声慢慢回过头,眼神逐渐变得清明。他想抱住何惊年,让他平静下来。可何惊年瑟瑟往后蜷缩,如避蛇蝎地挥开他的手,“别碰我!你滚开,混蛋,你别过来,你不要碰我!” 原辞声心都要剜出来了,哑着嗓子不停说对不起,求他不要怕自己。但他只要迫近一分,激发的都是何惊年愈发强烈的反抗。结果,他不敢动了,木头人一样僵在那里,指尖顿在半空,明明相距咫尺,却不得不保持天渊之远 何惊年抬起满是泪水的脸,哽咽着说:“虽然我知道,我们以前相处得很不好,但我从来都没觉得你是个坏人。相反,看到你那么疼爱糕糕,我还觉得你内心其实并不像外表那样冷漠,也是个很有爱心的温柔的人。” “可事实证明我错了,而且是大错特错。”他痛苦地闭上眼,“你就是一个冷酷自私的混蛋。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烂到无药可救的大烂人!” 原辞声晃了晃,这一刹那,麻木的痛觉再度被接通,排山倒海般反噬他的全身。痛,痛不欲生,怎么会这么痛。脑海中仿佛传来那种重物坠地的声音,那种全身血肉一起碎裂的声音,那种曾在每个夜晚都把他拖进不见底的梦魇的声音。 “咚——” 他看见一颗五彩斑斓的美丽果实摔烂在地上,流淌出腐败的汁液。 他知道的,自己就是那样一颗果实。这些年,无论他怎样追求极致的干净,都改变不了内里已经被污染的本质。他被肮脏的男人抚养,在肮脏的环境长大,谁让他错过去往真正洁净之地的机会,没有跟着一跃而下。 只有何惊年,唯有何惊年,是他唯一拥有过的纯洁之物,是独属于他的珍贵宝石,更是他挚爱的妻子。他无法想象他被别的男人侵占,没有一个丈夫能容忍这种事情发生。 原辞声深深吸了一口气,热泪夺眶,眼前反反复复出现的全是何惊年和沈棠风亲密的画面。恶心的拐骗犯在玷污他纯洁无暇的爱人,而他却无能为力。 名为“父亲”的男人教导过他许多事情,如何在诡谲复杂的董事会里玩弄权术,如何在不见硝烟的商界战争中碾碎对手,如何操纵“工蚁”创造出璀璨夺目的珠宝。 但是,从来没有谁教过他,自己爱上的人不爱自己,该怎么办。 自己深爱的人深爱着别人,又该怎么办。 原辞声将脸深深埋进手掌,额头的鲜血从指缝渗出,看上去就像不断在流血泪。 过了一会儿,传来开门关门的声音。 原辞声睁开眼睛,空旷如坟的客厅,又只剩下他一个人。 * 何惊年像个无主孤魂,徘徊在华灯初上的城市。初秋时节,夜风吹干了泪痕,冷冰冰地粘在脸上。 今天,本该是他和沈棠风去看结婚场地的快乐日子,结果却变成现在这样。 他摸了摸唇角,被原辞声咬伤的血口结了新鲜的痂,唇瓣也依然热热的发肿。再傻的人见了他这副样子,都知道前面发生了什么。 他不敢回去,不知怎么面对沈棠风。沈棠风一定满怀期待地等着他,而他却傻傻地跟着暴戾可怖的男人回了家。 何惊年走得累了,饿了,四肢都僵硬了,蹲在马路牙子上发愣。 从未有过的茫然。 不知过了多久,一双穿布洛克鞋的脚在他面前停下,他抬起头,映入眼帘的是沈棠风那张满是焦急的清俊面孔。 “年年!” 何惊年垂下眼帘,睫毛一颤,扇下很大颗的眼泪。 “棠风,我……”他把脸藏进胳膊,不愿让对方见到自己这副样子,“对不起……我没能来,让你等了那么久。我……” “回去吧。” 在他苦苦思索该怎么解释的时候,沈棠风只是向他伸出了手。 “我们,回去吧。” 青年朝他柔和一笑,清浅温煦。 何惊年颤抖了一下,鼻腔剧烈酸楚上涌,更多的眼泪淌落。 “他跟我说糕糕找不到了,我和他一起去找糕糕……” 沈棠风俯下身,握住他的手。 “年年,你不用着急解释什么,我知道你是有原因的。” 何惊年哭得更厉害了,愧疚如潮水,从头到脚淹没了他 沈棠风带他回到家,帮他在被咬伤的地方涂药。何惊年一想到这种伤口都是原辞声弄出来的,连头都抬不起来,满心只觉无地自容。 可沈棠风好像根本不以为意,就像当成正常伤痕那样,认真而悉心地为他处理。“好了。”他放好药膏,“别沾水,别去碰,过两天就看不出来了。” “棠风……” “怎么了?” “你……不怪我吗?” 沈棠风笑笑,“年年,你没有错,都是我不好。” 何惊年微怔。 “是我没有保护好你。”沈棠风将他揽入胸口,“年年,你能原谅我吗?” 何惊年伸手回抱住了他,眼泪渗进他的衣服褶皱里。 第二天,两人终于一起去了选定的结婚地点。沈棠风眼光很好,选的地方是一座非常漂亮的法式园林。据说这座花园是一位国际上很有名的园林大师设计的,四周花架拱廊围绕着中央的复古喷泉,充满法式原味的浪漫情愫。 “等到明年开春,花圃里的郁金香都开了。”沈棠风牵起他的手,“到那时,我们就在这里举行婚礼,好不好?” 何惊年笑着点了点头。 带他们来参观的婚礼负责人抓拍下这一幕。茵茵绿草中,两个非常般配的年轻人并肩站在一起,阳光照在他们的身上,弥散出五彩的光晕,浪漫无比,引人遐想。 拍完后,婚礼负责人把这张照片发给了他们二人。沈棠风收到后非常高兴,难得发了条朋友圈。一会儿工夫,评论区就彻底炸开,订婚的消息迅速在圈子里传了个遍。 要知道,沈棠风以前是众所周知的迷人却危险。他身边有过很多美人,却没有能维持超过一个月的。有时不足一个星期,他就已经厌倦。而那些被迫分手的美人,却沉溺这段“恋情”不可自拔,甚至还有为他做出过激行为。 现在,这么个人竟然也乖乖收了心,真是活久见。 下周,何惊年和沈棠风挑了个阳光明媚的好日子回了趟沈家。沈鹏和庄曼吟见到他们都非常高兴,尤其是庄曼吟。她拉着何惊年的手,一会儿看他胖了瘦了,一会儿又问他最近身体好不好,说着说着,一双美目里又泛起泪花。 何惊年知道,她一定是又想起自己丢失的大儿子沈棠雨了。 “棠风,惊年,你们看什么时候有空,选一天出来,我打算给你们办一场订婚宴,也算正式对外公布你们的婚事。”沈鹏看了一眼痴痴怔怔盯着何惊年的妻子,叹了口气,“曼吟嘴上不说,心里无时不刻都惦记着你们,我想让她定定心,好好高兴高兴。” “我没问题。”沈棠风道,“年年,你呢?” 何惊年见三双眼睛齐齐看向自己,每个人都满含期待,不由莫名紧张。他赶紧点点头,“我当然可以。” 很快,订婚宴的日子就敲定了。当天夜里,沈家宅邸灯火通明,宴会厅衣香鬓影,席间觥筹交错,热闹非凡。沈鹏温厚文雅,人缘极好,前来道贺的宾客,几乎全都与沈家交情甚笃。 何惊年注意到,客人里有个非常漂亮的女孩。女孩紧挽着一个男人进来,两人形影不离,时而喁喁细语,时而相视微笑,感情简直好到蜜里调油。何惊年望着他们,忽然有种感觉,那就是明明都是恋人,自己和沈棠风为什么就没他俩那种感觉。 “那是卫家大小姐卫歆月。”沈棠风低声道,“你认识她吗?” 何惊年摇摇头,他怎么会认识。 那边,卫歆月似乎发现了何惊年在看他,不过,还没等她走过来,就被庄曼吟热情地招呼住了。 订婚宴进行到半途,两名黑马甲白衬衫的侍者推着一座香槟酒塔走进大厅。水晶高脚杯垒成金字塔的式样,高高的,仿佛都快触到屋顶。吊灯光芒洒落,整座香槟酒塔散发出异常耀眼的辉彩,简直能灼伤宾客们的眼睛。 推车周围摆满了盛放的红玫瑰。何惊年想起,自己还没出院那会儿,沈棠风每天都会在病房里插上一束新鲜的玫瑰花。幽香萦绕,总能抚慰自己不安的神经。 沈棠风真的很好。 沈伯父和庄阿姨也都是温柔善良的人。 自己一直都没有真正的家人,如果和沈棠风结婚,以后一定能在温暖家庭的包围中,幸福地生活下去吧。 “请二位开香槟吧。”侍者递上一瓶堡林爵老藤香槟,深绿瓶身,瓶颈上系着华丽的深绿缎带,就连这一物之微,都妥帖地选了何惊年最爱的颜色。 沈棠风“砰”地开启瓶盖,何惊年和他共持瓶身,两个人一起往香槟酒塔中,缓缓倒入金色的酒液。 芒果与木瓜的果香交织,进而衍化出蜂蜜、面包以及香料的芬芳,伴随着酒液如珠似玉地迸流,如熏醇的仲夏晚风,盈盈飘荡整座大厅。 少顷,晶莹透明的香槟酒塔被斟满,如同一座金色喷泉,汩汩冒着芬芳。 毫无疑问,这正是丰饶甜美的爱之况味。 庄曼吟望着何惊年和沈棠风亲密地靠在一起的身姿,睫毛微微颤动起来。“我就知道,”她喃喃,“我的小雨一定会回来的。” 沈鹏一言不发地握住妻子的手。 “当年,你为了安慰我,把棠风领回家,我对你大发脾气,还把怨气都撒在棠风身上,现在想想,真的好不应该。” “别说了,都过去的事了。” “我真该感谢你收养了棠风。” “是啊,棠风是个好孩子,各方面都非常优秀。” “我不是这个意思。”庄曼吟转过头,对丈夫露出微笑。“幸好收养了棠风,才有机会让年年做我们家的孩子,我也能听到年年改口叫我妈妈。” 沈鹏动了动嘴唇,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老公,你看,年年今天多漂亮啊。”庄曼吟欣慰感叹,“来的那些年轻人里面,谁都比不上他。” 确实,在订婚宴开始前,有专门的造型师为何惊年着意打扮了一下。纯白的高级西服将他妥帖包裹,显出清瘦高挑的身形,更平添几分俊秀清冷。 这样的何惊年,笑意羞涩地被成簇红玫瑰映衬着,简直漂亮到惹人惊艳 至少当原辞声推开宴会厅大门、一步步走进来的时候,就是这么想的。 无论多么纷扰喧闹的环境,无论多少人拥挤在那里,总能准确地将目光投注过去。 移不开眼睛,控制不住心,整个人毫无抵抗能力地追随他而去。 “晚上好。”原辞声薄唇勾起笑意,眼睛里却含着冰冷尖锐的星芒。他一步一步走向何惊年,抬手拿过一杯香槟。澄金酒液轻轻摇曳,映出那张笑容愈发深刻的面庞。 “你要订婚了,怎么能不邀请我呢?” -------------------- 作者有话要说: 依萍参加书桓和如萍的订婚宴be like 下一章原狗就要唱歌、发酒疯,跑出去说要找他的刺,然后爬桥,然后跳江……(开玩笑) 第38章 归还 刚才还热闹欢乐的气氛, 瞬间冻结成冰。 今天参加的宾客里,许多人都知道何惊年和原辞声的关系。他们都在心底暗暗佩服,真是人不可貌相, 这个青年看似温柔清纯, 却当真有手段, 能让两个极品男人都对他迷恋到不行。 眼见形式越发剑拔弩张, 料想两虎相争,大场面在所难免, 这一趟可真是来值了。 众人既紧张又期待地等了好一会儿,但原辞声却并没做出什么激烈的反应, 只是头一仰,将手中那杯香槟一饮而尽, 然后继续盯着何惊年看,眼睛像要冒火。 何惊年看见他就想起那天晚上发生的事,忍不住害怕。这时,肩膀一暖, 沈棠风搂住了他, 他忽然生出勇气,直视原辞声, 道:“你今天来,是来祝福我和棠风的吗?” 原辞声一僵, 刚喝下去的香槟像变成腐蚀性的毒药, 在胃里猛烈燃烧起来。 “祝你们以心印.心,心心不异。”他举起手, 指间的钻石戒指闪动着冰冷璀璨的光。“愿如此戒, 朝夕不离。” 何惊年微怔,没想到他竟表现得出乎意料的正常。 “人为了幸福究竟要付多大代价, 之前,我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原辞声笑了一下,“现在我终于发现,最困难的不是换取,而是发现。” “当我还戴着这枚朱诺的时候,为什么就没能及时发现呢?”他平静地、甚至犹带笑意地说着,又拿起一杯香槟,喝下。既然要毒死他,那就更彻底一点。 “你能来,我简直不敢相信。”沈棠风把何惊年搂得更紧一些,正是一幅情投意合的亲密模样。 “你愿意祝福我们,我真的特别高兴。”他笑得欢欣,“你知道的,我和年年最需要的就是你的祝福了。” 原辞声握着杯脚的手指一紧。“来这里的路上,我一直在幻想你们订婚的画面,现在见到了,果然,比我想象中更般配。” “那是自然。”沈棠风道,“我和年年在一起经历了那么多,如今终于修成正果,从今以后,我们肯定会好好走下去。” 原辞声又拿了杯酒,喉结滚动,一饮而空。 何惊年看着他,见他苍白如瓷的脸颊泛起异样酡红,忍不住道:“这就酒度数挺高的,你别再喝了。” 原辞声笑了,“你是在关心我吗?” 沈棠风抬眉,“你是客人,年年关心一句无可厚非。” “是啊,我是客人。”原辞声喃喃,忽像想起什么似的,“来得匆忙,也没有准备礼物,你们不会怪我吧?” “说到礼物,”沈棠风从口袋里拿出一个首饰盒,“这个请你拿回去。” 原辞声眼珠向下一滑。 “你以前送年年的红宝石,现在年年再拿着也不太合适了。” 原辞声一震,盯着何惊年,颤声问:“一直……都留着吗?” “我不知道是你的。”何惊年平静道,“早该还给你的。” 第二次,原辞声想。他又一次把夜莺还给了自己。在这个订婚宴上,要彻底和自己断了最后一丝联系。订婚宴之后是什么?婚礼?此后,他的妻子要变成沈夫人了吗? 想到这儿,原辞声那颗已经痛到麻木的心,又爆发出一阵痛心刻骨的剧痛。不行,那绝对是不行的。仅是看到他俩站在一起,他就快要支离破碎了。 “你要还给我的,又何止是这颗夜莺。”原辞声怆然惨笑,指尖触到的,不是质地柔软的绒盒,而是一把淬毒的尖针。尖针刺穿指尖,随着静脉血管游走全身,为他施以最惨无人道的酷刑。 何惊年眉心微动,“为什么……你会给它取这个名字?” “不是我,是我母亲。”原辞声凝视着他,“她曾说:‘这颗宝石是夜莺的心,它比夜莺用心头热血供养的玫瑰更红。我希望在未来,我的廖夏能把它献给足以与之相配的纯洁爱人。’” 毫无征兆地,何惊年胸口一下子纠紧了。像有一只看不见的大手,狠狠捅穿他的胸膛,要将他的灵魂生生扯出来。 廖夏……他着了魔般在心底反复念诵这个名字。谁是廖夏?原辞声吗?为什么自己一点印象都没有? 沈棠风关切地看着他,“年年?” 何惊年这才回过神来,摇了摇头,转身和他招待别的客人去了。无论这个名字令他多么震动,只要和原辞声有关,都是他不能再在意的了。 原辞声站在原地不动,也没有要挽留的意思。他只是一杯接一杯地喝着何惊年和沈棠风一起开的香槟,一双眼睛幽绿得发黑,透不进一丝亮光。 “我真没想到,你和他竟然分手了。”这时,卫歆月走了过来,颇有几分同情地看着他。 和三年前相比,这个人终于有些像人的感觉了,但也憔悴消瘦了很多,甚至有些脆弱。总之,当年那个冷漠强大的完美机器是再也回不来了。 原辞声用泛起血丝的眼珠子掠了她一眼,似乎在回忆这人是谁。一会儿,才道:“没有。” “嘴硬没用。” “是我被抛弃了。” “……”卫歆月叹了口气,心想这也难怪,原辞声这种性格的人,谁受得了跟他在一起啊,菩萨都忍不了。 “无论怎样,我还是要再谢谢你。如果当初没有你在我的生日会上当着所有人的面,把话给彻底说死了,只怕我爷爷到现在都断不了念想。” 想到自家那个固执又冷血的老爷子被原辞声气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的样子,她忍不住觉得好笑。 “也亏得你能劝服我爷爷,我和我爱人能走到一起,你是第一大媒人。” 原辞声半点笑不出来,摇摇头,又灌了一杯酒下去。 “你真的不能把人逼迫得太紧。”卫歆月实在看不过他这副要死要活的样子,忍不住提醒,“《北风和太阳》的故事听过吧?许多事情,尤其是感情上的事,不是靠强硬手段就能解决的。” 原辞声摩挲着酒杯边缘,心中苦涩无比。对何惊年来说,那个无耻下作的拐骗犯是太阳,自己倒成了肃杀的北风了?可自己从没想过要逼迫他,自己只想让他回到身边。这是爱,爱怎么会是强逼呢? 订婚宴结束后,沈棠风忙着送别客人。何惊年看见原辞声站在路边,一手扶在梧桐树的树干上,另一只手对他招了招,像是有话要对他说。 何惊年犹豫了一下,还是走过去了。他并不想和原辞声搞得太僵,毕竟有糕糕在。而且,原辞声都亲身参加了订婚宴,也总该彻底死心了吧。 “你还有什么事吗?”何惊年警惕地和他保持开安全距离。 原辞声望着他,长睫半敛,眸光哀恸,半长卷发被风吹得纷乱,勾勾缠缠的极有脆弱美的风情。 被这么个人哀哀凝望,何惊年微妙地生出一丝不忍,刚想说句软话,对方忽然大步上前,一把掐住他的胳膊,然后一言不发地拖拽着他,把他塞进了车后座。 猝不及防,何惊年脑袋一懵,这才心急慌乱地拼命挣扎起来。可是,原辞声两只手像铁钳一样,把他当成救命稻草死都不肯松。司机心领神会地升起格挡,宽敞的车后座顿时变成封闭空间,看不见外面,也无人可窥视。 原辞声长长吁出一口气,酒味浓烈的热气扑在何惊年的脖子上。“年年。”他把满脸惊恐的青年紧紧搂在怀里,贪婪地嗅着他身上的清冽香气,“别怕,我只想和你好好谈谈。” 何惊年浑身直打哆嗦,明知自己那点反抗对原辞声就如蜉蝣撼树,还是发了狠地推他打他。他怕极了原辞声这种畸态的迷恋与执著,每一个话音,每一缕吐息,每一次触碰,都像要把自己燃烧成灰烬,他实在承受不起。 可是,他越挣扎,原辞声就抱得越紧。何惊年后背抵着他胸膛,腰腹间箍着那双炽烫有力的胳膊,整个人像重罪犯,逃无可逃地被拘在他的怀里。 何惊年惶然地睁大了眼,他痛恨自己,为什么会一而再再而三地被原辞声的外表迷惑。 自然界里不是有那种吞噬昆虫为生的植物吗?艳丽的颜色,绽放到烂开来的花盘,花柱像血淋淋的口器,只等哪只愚蠢的昆虫自投罗网。 “你放开我。”何惊年颤声道,“我要回家。” “我就是要带你回家。”原辞声理直气壮,理所当然。 何惊年是他的妻子,给他生了糕糕,他们一家人不该其乐融融地团聚吗?他这个做丈夫,不该把闹情绪的妻子哄得回心转意吗? 何惊年努力镇定道:“你不是要谈谈吗?放我下去,我们再好好谈,可以吗?” 原辞声一听,还真松开了手。何惊年心头一松,以为他终于肯放开自己了,谁知他扳过自己身子,让自己面对面地向着他。如此一来,他被迫形成一个跪坐的姿势。 明明订婚宴才刚结束,身上还穿着和未婚夫成套的礼服,如今却以如此羞耻的模样,被桎梏在另个男人的膝头。 何惊年羞愤难当,他觉得原辞声又要对他做那天晚上的事,可原辞声只是捧起他的脸,用那双玻璃绿眼久久凝视着他。他的眼睛像深邃湖面,湖边一圈放肆燃烧的黄栌树。 何惊年慌了,他一脚踏空掉进湖水里。溺毙之前,他听见原辞声喉咙沙哑地说:“年年,你骗我。我一放开你,你就要去找沈棠风。” 何惊年双手抵着他胸口,用力和他保持距离。他怕原辞声的蛮不讲理,也怕原辞声露出这样难过的表情。 他想起毕业典礼上的原辞声,高贵矜优,美丽却遥不可及,那样才是正确的,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不要了脸面,不要了尊严,执拗地缠他求他,都快令他生出负罪感,好像都是自己的错,才把这么个云中之人拉扯进了泥涂里。 “你不要逼我了。”何惊年难受得喘不上气,“我们就不能像正常人分手之后那样吗?跟普通朋友一样相处。” 原辞声惨笑。爱人这件事根本就是不可逆的啊,付出的爱意难道还能收回来吗?他给了何惊年那么那么多的爱,把自己掏空成一句脆弱的壳,何惊年怎么能狠心到不愿给他一丝回应? “你再坚持也是没有用的。”何惊年咬牙,“我要回家,你放我回家。” 原辞声心一痛,掐着何惊年的下颌就欺了上去。他无可奈何,他无计可施,何惊年每说一个字,都是在杀他,他只能试图去堵住这张嘴。 何惊年扭过脸要躲,原辞声按着他的后脑勺,固执地追逐描摹他的唇线,轻啄那如丹的唇珠,又用力去嘬那温热的舌蕊。他要汲取源自何惊年的清甜水液,唯有这样,才能浇熄腹中嚣腾的郁火。 一开始,何惊年还疯狂挣扎,渐渐地,一动也不动了。原辞声意识到怀中人的不对劲,握住他肩膀退后一看,只见何惊年眼神空洞,头歪在一边,仿佛灵魂已经荡到躯壳外。 原辞声哑然,“你……为什么……” “你又要这样对我,我真的很疼很疼。”何惊年慢慢红了眼眶,“别弄出痕迹,我不想像上次一样,被棠风看见。” 原辞声一震,如遭雷击。他没有再吻他,只是更紧地拥抱住他。但是,无论多么用力,都不能使他们的心灵贴近分毫。何惊年仿佛随时都会消失,而他是一棵被雷火烧得焦黑的枯树,只能用干枯的枝桠,无力地勾留这缕转瞬即逝的清风。 车子很快驶到了目的地,不是何惊年上次来过的地方,是一座远离市区的城堡山庄。何惊年听着原辞声在耳边絮絮,说自己和他还有糕糕曾在这里生活,他们很幸福、特别幸福,头痛得快要裂开一样。 下车的时候,原辞声要抱他,被他躲开了,自己跌跌撞撞地下了车。 这里是完全陌生的地方,空寂辽阔,宅邸的尖顶直直戳向天空。何惊年产生一种可笑的错觉,仿佛自己成了童话里被恶龙掳走的公主,很快要被吃净血肉,烂成洞窟深处一堆白骨。 他漠然地被原辞声拉进了大屋,大门“砰”地关上,长长的走廊不见尽头,华丽厚实的地毯踩上去一点声音都没有,唯有原辞声的话音无限回荡。 “年年,你看,这里多好,再没有人可以打扰我们。” “到了冬天,我们可以像以前一样,坐在壁炉边看雪。” “等雪积起来,我们就去庭院里堆雪人。雪停之后,我放烟花给你看。” “大概你已经忘了,那一年的新年,我们真的非常幸福。” “我什么都不要,只想和你重新回到那时的幸福。”原辞声停下脚步,定定望向他,眸底翻涌着深深迷恋。“无论付出多大代价,我都心甘情愿接受。” -------------------- 作者有话要说: 我又有个朋友,她说她真的好喜欢这种抢亲戏码,贼羡慕原狗,羡慕到眼睛滴血 她说她也想欺负年年,还说必须让年年穿着订婚礼服,再这样那样的欺负 昨天白天加更了一章宝们别漏掉看么么~ 感谢在2022-05-07 00:00:00~2022-05-08 00:00: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CHENQ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9章 甜暖 何惊年抱着膝盖, 缩在房间角落。 他已经在这儿呆了整整一天。 原辞声虽然没有真把他锁死在这儿,但他手机不在身边,身上没有钱, 周围又是荒无人烟的郊外, 想跑也不知该跑到哪儿去。 况且, 原辞声一直粘着他, 形影不离地守着他。何惊年不看他不理他,把他当成空气, 他也能在一旁自得其乐。一会儿抱一抱他,把脸贴上他的后颈嗅他的味道, 一会儿又握着他的手,不厌其烦地向他讲述他们之间的美好回忆。 何惊年真的快受不了了, 精神紧绷成一根一碰就断的线,这般钝刀子割肉式的折磨。 原辞声困住了他的人,还要禁缚他的心。他什么都不做,只是抵抗原辞声无孔不入的侵蚀, 就耗尽了全部的力气。 不知不觉间, 他紧靠墙角缩成一团,像受惊过度不堪疲累的小动物, 瑟瑟颤着,昏然沉睡了过去。意识沉浮间, 他知道原辞声伸手抱住了他, 又重又热地压在他身上。城堡样豪华气派的宅邸,他们却执拗地蜷在昏暗房间一角, 那样可笑, 又那样狼狈。 何惊年并没有睡太久,清晨的阳光直射进窗户, 亮得刺人眼。他惺忪地睁开眼,发现自己面前晃着一只穿蛋糕裙的小兔子,向上抬了眼,圆滚滚的粉脸蛋映入视界。 他猛然惊醒,“糕糕?” “爹地!”糕糕高兴地往他怀里一扑,“糕糕好想你呀,可爸爸说,爹地工作很忙很忙,所以这些天都没法儿来见糕糕。” 何惊年抚上她的小脑袋,心里柔软又伤心。他不想对女儿说谎,也不愿道出真相,他总是左右为难。 门推开,原辞声走了进来。他全身换了套行头,一样的奢华贵气。头发梳理得整齐,用黑缎带一丝不乱地束起,露出整张俊美光洁的脸。 “早上好。”他微笑,露出洁白的牙齿。“早餐已经准备好了,快去吃吧。” 何惊年看着他,觉得不可思议。他是疯了吗?怎么能如此坦然又自然地,跟自己演起了以假乱真的扮家家游戏。 “你到底想做什么?”何惊年质问,“为什么把糕糕也带到了这里?” “这几天糕糕幼儿园放假,我就带她来这里住几天,我们一家人好好聚聚。”原辞声轻轻刮了刮女儿的小鼻子,“糕糕,爹地终于能和我们在一起了,你高不高兴?” “高兴!”糕糕超级开心,一手牵着何惊年,一手牵着原辞声,小身子晃啊晃,粉书包里的廖妮亚也跟着晃悠兔耳朵。 “爹地,你不在的时候,糕糕每天都在想你,想爹地现在在做什么,有没有也在想糕糕。” “当然啦,爹地和爸爸一样爱糕糕。”原辞声爱怜地瞧着女儿,“爹地工作那么辛苦,还要抽空来这里陪糕糕,爸爸都觉得他太辛苦了。” 糕糕“啊”了一声,挥挥两只小圆手,说:“那我以后每天都给爹地捶背,这样爹地就不累了。” “年年,你看,糕糕多喜欢你。”原辞声勾唇而笑,一双绿眼睛扫向何惊年。何惊年暗骂他太过分,竟然用女儿来拿捏自己。可是,眼前晃着糕糕天真烂漫的笑脸,他不受控地心软如棉。 “糕糕先去吃早餐好不好?”何惊年亲亲女儿,“爹地和爸爸待会儿就过来,你可以先帮我们在面包上涂好果酱。” “嗯!”糕糕灵活迈动小短腿,哒哒哒地跑出去了。何惊年目送她的背影,小姑娘穿着华丽可爱的洋装,荷叶边的袜子,银搭扣的黑皮鞋,头发被编成两个小揪揪,扎着和衣服同色系的蝴蝶结,整个人宛若童话里的小精灵。 何惊年知道,糕糕的头发都是原辞声梳的。糕糕告诉他,爸爸特意学了很多扎小辫儿的方法,每天都能给她变花样,幼儿园手最巧的老师都没他厉害,班里的女孩子全都羡慕她。 想到这儿,何惊年哑了火,没了底气,闷声闷气地说:“你怎么可以这样。” 原辞声不解,“怎么了?” “你怎么可以用孩子打感情牌?我们的事不该把糕糕牵扯进来。” 原辞声沉默了一下,“糕糕想和你在一起,我也想和你在一起,有什么问题?难道你不想和糕糕在一起吗?” 何惊年快被他的歪理气笑,“我想,但绝不是像现在这样。我昨天才订了婚,就被你擅自带到了这里。你做什么都只逞自己的心意,从来不考虑我的感受。” 原辞声脸色白了白,一言不发地握住他的手,滚烫指腹摩挲他的掌心。何惊年一颤,想抽开,却被攥得更紧。 原辞声就这么半强迫地拉着他去了客厅。途中穿过光线暗淡的长走廊,何惊年有些慌张,生怕原辞声又要发癔症似地抱他亲他。直到看见坐在餐桌边的糕糕,他才长松了一口气,心情稍许转变得温暖明快。 女儿是原辞声的镇静剂。有糕糕在,他多少总会收敛。 “我们可以开动了吗?”糕糕眼巴巴地盯着一桌精致香甜的点心,“等来等去你们还不来,肚子都快饿瘪了。” 何惊年心疼,“快吃吧。” 糕糕这才用小叉子叉起一块浇满枫糖浆的松饼,呼呼吹了两下,啊呜一口放进嘴里。 喜悦于刚烤制出来的松饼的柔软甜蜜,糕糕黑亮的大眼睛里蹦出小星星。“松饼好好吃哦!”她露出无比幸福的表情,“爸爸,爹地,你们也快点吃草莓吐司呀!” 何惊年和原辞声的盘子里,都放着一片红艳艳的吐司面包。糕糕在上面涂了很厚很厚的草莓果酱,几乎快用掉小半瓶。何惊年拿起吐司咬了一口,酸甜香浓的滋味裹上舌尖,心也随之浸满那沉甸甸的草莓甜香。 “爹地,好不好吃啊?”糕糕满怀期待地问。 何惊年很慢地点了点头。 “糕糕也最喜欢爸爸做的草莓酱了。”糕糕捧着圆脸蛋,特别憧憬地畅想,“爸爸超级会做甜甜的东西,奶油泡芙啦,栗子蛋糕啦,焦糖布丁啦……” 糕糕叽叽咕咕说了好多,何惊年听着,心想糕糕比一般小朋友更圆溜不是没有原因。 “你怎么尽给孩子吃这些甜食?”他忍不住低声埋怨,“糕糕应该多吃些新鲜水果和蔬菜才对。” 原辞声一怔,仿佛没想到他会主动跟自己说话,连忙说:“我知道了。” “爸爸!”糕糕鼓起腮帮,“我是绝对不会吃蔬菜的噢!” 原辞声又去哄女儿,“不吃不吃,爸爸知道。” 何惊年皱眉,“你说什么?” 原辞声讨好地给他倒红茶,“这是滇虹松针金丝芽茶,有蜜香,你趁热喝。” 何惊年不想理睬他,只是专心致志地喂糕糕吃东西。糕糕吃得可香,嘴角沾上点心碎屑。何惊年刚想帮她擦掉,一只骨节修长的手伸了过来,熟练地帮糕糕擦干净嘴巴。 何惊年转过头,看见原辞声望着女儿温柔侧脸。阳光漫射,在空气里折散出七彩光晕,缀上他卷翘如蝴蝶长翅的睫毛,又星星点点地渗落进那双浓碧的眼眸里。 许是光线太盛的缘故,何惊年被闪晃得头晕目眩,仿佛又置身梦中。他默不作声地望着眼前的画面,心里一阵阵犯迷糊。怎么会这样,糕糕在这里,一切都变得那么正常,竟然还生出了几分以假乱真的家的感觉。 吃完早餐,糕糕又牵着何惊年,说要去外面和史努比玩。草坪上,一只膘肥体壮的大耳朵花狗正在可劲儿撒欢。一见他们过来,立刻朝他们狂奔过来,两只前爪搭在何惊年腿上,又摇尾巴又吐舌头,激动得汪汪直吠。 糕糕指挥,“史努比,坐。” 史努比立刻端正坐好。 “趴下。” 史努比“哧溜”趴成一个肥美的狗饼。 “打滚。” 史努比卖力地打起滚来,两扇大耳朵翻飞,露出白胖柔软的肚皮。 糕糕和何惊年蹲下来,摸它的大耳朵和圆肚皮。史努比非常享受,扭来扭去更加起劲。原辞声人高马大地站在一边,无人搭理,心里后悔把大耳朵花狗也带到这里。狗一来,老婆和女儿眼里就彻底没了自己。 中午时候,糕糕嚷着要野餐,原辞声就在树下铺了野餐布。风吹过,带落树梢的桂花,簌簌如碎金,扑了个满身香。何惊年抱着女儿,帮她摘掉粘在发丛间的花粒儿,又俯下脸亲亲她的小脑袋,甜暖馨香,是桂花味的小甜糕。 “年年。” 何惊年侧过脸,只见原辞声低下头,说:“我头上好像也有,你能不能帮我看看?” “……”何惊年捞过趴在一旁的史努比,有一下没一下地薅起它圆滚滚的狗头。 史努比枕着何惊年的膝盖,大黑眼珠滴溜溜地转,得意地瞟原辞声。原辞声又气又酸,还不好说什么,总不能让人知道自己在跟狗置气。 晚上,何惊年哄糕糕睡了,掩了门出去,他再次跟原辞声提出自己要回去,就算要陪糕糕也不能像现在这样,别人见自己突然不告而别,肯定会很着急。 可原辞声只是装聋作哑,要不就是顾左右而言他。何惊年万般无奈,看在糕糕的份儿上,他真的不想再跟原辞声吵闹,也真的想和他好好相处,但他是那么的固执,又是那么的倔。 僵持之下,卧室里忽然传来糕糕咳嗽的声音。两个人赶紧进去,只见糕糕小脸憋得通红,小身子一抖一抖的,咳得很是厉害。 何惊年没看顾过孩子,顿时慌得手足无措。幸好原辞声很有经验,迅速从备好的常用药箱里拿出适合的药,调了温水喂糕糕服下,又调整了枕头位置和高度,让糕糕呼吸顺畅。 不到一小时后,糕糕的症状就迅速缓和下来。何惊年坐在床边,看着她犹带咳出来的红意的小脸,心里一阵阵的疼。 糕糕看到他紧皱的眉头,伸出小手帮他轻轻地揉,“爹地,糕糕已经不难受了。糕糕就是很想爹地,看到爹地就好了。” 何惊年闭了闭眼,胸口愈发酸楚。 “爹地,我前面听到了,你是不是跟爸爸说,你一定要走?”糕糕握住他的手指,“糕糕知道,爹地要忙很重要的工作。但是,我还是很舍不得爹地。爹地每次一走,我又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见到你。” 何惊年摸摸她的小脑袋,“爹地不走,爹地就留在这里陪你。” “爹地,为什么幼儿园其他小朋友总能和爸爸妈妈一直在一起,而我和他们不一样?”糕糕的大眼睛里有不解,也有许多伤心。“每次游园会,大家都能和爸爸妈妈一起玩,玩得可开心了,而我只有爸爸陪。” 何惊年动了动嘴唇,他无法回答女儿的问题。这段日子,他记起了不少事情,特别是小时候有关母亲的事,还有母亲去世后被一对夫妻收养的记忆。 那时候,自己也时常会觉得迷茫苦恼,为什么自己和别的孩子不一样,为什么自己不能有一个圆满温暖的家,为什么上天偏就不能赐予自己和其他人同等的幸福。 现在,他的孩子也遇上了和他相同的烦恼。他不想他的糕糕不快乐,他希望她永远无忧无虑。可是,就在糕糕那颗小小的心里,却也藏着许多小小的心事,而所有的不快乐,都源自他这个不称职的父亲。 “糕糕从小就喉咙不好,每到换季的时候就很容易咳嗽。”原辞声道,“但你也别太担心,吃了药再好好休息,就能很快恢复过来。” 何惊年点点头,低声说:“谢谢你,也多亏了你。” 原辞声微怔,似有些受宠若惊,然后很自然地搂住了他的肩膀。何惊年没有挣开,选择在糕糕面前,配合原辞声演这场家庭和睦的戏。 时间在落地钟挂摆晃动的“滴答”声里分秒流逝,何惊年一直坐在床边守着糕糕,转眼已到后半夜。倦意如浓重雾气逐渐上涌,他勉力强撑,眼皮却重得像灌了铅,昏昏欲睡。 半睡半醒间,何惊年感觉一双温热有力的胳膊把自己抱了起来,整个人轻飘飘的像浮在云端,然后珍而慎之地将自己放进柔软的床褥里。 何惊年半掀起眼帘,小夜灯光线柔淡如纱,笼罩在糕糕熟睡的小脸上,甜蜜纯净,像小天使降临人间。 他伸出手,将女儿抱进怀里。小姑娘头发软软的,带点儿自然卷,暖烘烘地直往他怀里拱,蹭得他脸颊痒痒酥酥的,心底柔软得一塌糊涂。 沉浸在这份珍贵的宁静里,何惊年终于重获长久未能有的安稳睡眠。糕糕拥在他胸口,像暖暖的小火炉,熨烫填平所有褶皱与创口。那种感觉,就像拥有了全世界,无比满足。 原辞声始终端坐一旁,静静守着他的妻子和女儿。平时不笑的时候总透出一股清傲寡情的俊美面庞,在如今垂首凝视的时候,融融流淌出深情的意味来。 这里是他的王国,他是这里的主宰。此时此刻,世界上再没哪个国王能和他相比,幸福的没他优裕,优裕的没他幸福。如果时间能永远停留,就算城堡变成沙子,宝石变成碎砾,他也将不计代价,甘心如芥。 外面传来急促的门铃声,虽隔着几道门,在这静谧的深夜却分外吵闹。 原辞声纹丝不动,好像浑然未听见。 一会儿,门铃声停了,门扉被推开。仿佛早知有人会找过来,这扇门根本就没彻底关上过。 沈棠风闯了进来,披戴着满身深秋夜里的寒气。他急得快疯了,他根本不敢想象,他的未婚妻被那个缠杂不清的疯男人带走后,会被做些什么可怕的事情。 更害怕何惊年会重演当年谢丽思阿姨的悲剧。 他太了解原辞声了。原辞声受原正业一手教导,和他父亲如出一辙,都是那种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人。 甚至,得不到就情愿毁掉。 当年,原正业迷恋谢丽思出众的美貌,和他眼中所谓的高贵血统,对她展开了疯狂的追求。可谢丽思当时已经有了情投意合的恋人,断然拒绝了他。 原正业不死心,设局让谢丽思的恋人掉进一个无底的商业陷阱,欠下天价债务,又以巨大利益诱惑谢丽思的母家,最终成功迫使谢丽思嫁给了这个大她十几岁的男人。 谢丽思恨毒了他,不屈服,不驯从。为了断绝不听话的妻子的一切念想,他动用圣衡在珠宝界说一不二的统治能力,让谢丽思再也接不到一份工作,逼迫她乖乖成为他的附属品,回归家庭,生儿育女。 当时,谢丽思的事业如日中天,年纪轻轻已有好几件作品列入美国国立自然历史博物馆馆藏。她拥有无限美好的未来,却被自己的丈夫毁得一干二净,连精神都出现了重大问题。 善良的谢丽思阿姨,对谁都温柔如慈母,却始终没能等来一个拯救她的人。但何惊年不一样,何惊年有他。 沈棠风握紧了拳头,逡徊在长而暗的走廊里。他要做孤勇无畏的骑士,来到邪恶国王的领地,执意要把他被掳走的爱人带回身边。 终于,沈棠风颤抖着推开最后一扇卧室的门。开启的一瞬间,他甚至不敢睁着眼睛,他生怕看见想象中的可怕画面。 那一晚,看到何惊年唇角殷红伤口的时候,他做出温柔心疼的样子,殊不知那是一戳就破的极限,内心根本快被嫉妒与愤怒的黑暗吞噬。 如果,再让他看见更残忍不堪的情景,他一定会发疯的。 可是…… 沈棠风微微睁大了眼,倒映在漆黑虹膜之上的,根本就是一副与想象截然不同的画面。 纯白窗帘翩飞,影影绰绰,搅乱秋夜皎洁的月光。何惊年正抱着糕糕,无比香甜地熟睡着。原辞声躺在侧边,一只手撑着头,另一只手轻轻拍着何惊年背脊,眸光无限温情。 沈棠风的脚步生生停住,胸口如遭重击,是他寸步难前。 一切都是那么美好,那么温馨,那么理所当然。立场顷刻颠倒,仿佛他才是一个破坏者,急不可耐地要拆散眼前这个幸福美满的家庭。 何惊年……真的需要他来拯救吗? 迄今为止他给予何惊年的,真的是拯救,而非出于愧疚自责的赎罪吗? 沈棠风扶着门框,指尖用力掐着坚硬冰冷的乌木,用力到发白。 似乎直到现在才发现他的存在,原辞声终于有了反应。只见他缓缓偏过头,竖起食指放到唇边,嘴角慢慢上扬,勾出一个美到惊心的黠慧微笑。 “嘘。” -------------------- 作者有话要说: 原狗恶补了《甄嬛传》,一个想法,不一定对 第40章 成双 早上十点多, 何惊年给糕糕洗完小脸,又和原辞声一起给糕糕编了个特别复杂的小公主盘发。就当两人牵着女儿的手,准备一起去客厅吃Brunch的时候, 何惊年猝不及防地看见了坐在沙发上的沈棠风。 沈棠风睁着那双一夜未睡后布满红血丝的眼, 久久注视着他。好一会儿, 才笑了笑, 唤他,“年年。” 何惊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自己被原辞声带到这里是被迫的, 那其它呢?跟原辞声扮演和谐共处两口子呢?围着餐桌扮演温馨快乐的家家酒游戏呢? 还有,他垂下眼帘, 身上那套精心挑选的订婚礼服早就换了下来,取而代之的是一件毛茸茸的卡通卫衣。胸口印着一只粉色兔子, 糕糕最喜欢的小动物,温暖可爱,充满童趣。 这是成套的亲子装,原辞声和糕糕身上也穿着一样的款式。他们三个人站在一起, 正像亲密无间的一家人。 “棠风……”何惊年耳朵发烫, 无地自容。他觉得自己什么都没做错,却又什么都大错特错。 “年年, 别担心,我已经和他解释过了。”原辞声把何惊年在餐桌边按下, “糕糕想你, 我就把你带过来和孩子住几天,多正常的事儿, 大家都能理解。” “糕糕, ”他又笑着对女儿道,“也给你沈叔叔一个茶杯, 再拿一份司康饼给他尝尝。” 糕糕很乖地把一个杯子放到沈棠风面前,又问他:“沈叔叔,你要奶油还是果酱?” “谢谢糕糕,都可以。”沈棠风拿起茶杯,普通的白瓷杯,和何惊年的不一样。 何惊年的杯子是Royal Stafford的釉上彩骨瓷,上面绘着农舍风光,还有一只漂亮的小棕兔。 原辞声的是拿烟斗的兔爸爸,糕糕的是编花环的兔宝宝。 沈棠风移开视线,手边这只普普通通的茶杯,莫名令他回忆起小时候刚被沈鹏带回家时的情景。 豪华的宅邸,缤纷的花园,明亮的房间,一切美得像做梦,和他之前生活的昏暗逼仄的家宛如两个世界。 沈鹏把他领到餐桌边,桌上摆满了他见都没见过的美食,散发着诱人的香气。 一个女人坐在那里,目光呆呆地盯着电视与沙发间的某一处。隔一段时间,她会从胸腔深处发出一声剧烈又沉闷的叹气声,听上去更像是拉长了声音在哭。 三个人,桌上摆了四套餐具,只有他那套是不一样的。 他伸出手,好奇地碰了一下空着的位子上的那套餐具。 突然,一直坐在旁边一语不发的女人像回过魂来,红肿的眼睛放射出凶光,“你干什么!” “我……对不起……”他又怕又窘,手放在杯子上都忘了缩回。 “不许碰!”女人突然拔高音调,尖锐狠厉得像撒下一大把图钉。她抄起放在冒着热气的鱼汤砂锅里的汤勺,朝他用力砸了过去。 “啪嗒。” 汤勺落地,飞溅出一团油腻,粘糊在红木地板上,逆光看像半凝固的血。 之后,每一餐都是这样。三个人,四个座位,三套一样的和一套不一样的餐具。 庄曼吟吃饭前总是一副神情呆滞的样子,沈鹏一次次温言提醒,“快吃吧,再不吃点胃该受不了了。” “哦。”庄曼吟应了一声,很自然地说,“我等小雨回来一起吃。” 这时,沈鹏总会低下头,缓慢地把自己餐盘里已经冷掉的食物吃掉。 后来有一次,沈鹏忍不住多说了几句话。他说:“多少年了,你这样等有用吗?你这样等就能把……” 还没说完,庄曼吟就像一头被激怒的母豹子,一把攥住沈鹏的衣领,狠狠扇了他一巴掌。 “为什么……没有把小雨带回来……?” “为什么……带了这么个多余的人回来?” 她扭头,目光里如淬毒的钢针,无比森寒地刺向他。 “你根本不是我家的孩子!” “你根本不属于这个家!” “你滚,现在就给我滚出去!你永远别想取代小雨的位置!永远都别想!” 有一些痛觉来源于真实的伤害。 比如,在被淋满煮沸汤汁的勺子砸到额头之后,在整整一天时间里,都持续传递着清晰的痛觉。 而有一些痛觉,则来源于无法分辨的地方。只是似有若无地在心脏深处试探着,模糊地传递进大脑。 比如,那套永远不可能统一的餐具,在少年时期的许多个日夜里,都持续在他身体里产生出源源不绝的痛苦。 像有一台永动机被铆死在躯壳中,痛苦没有根源,永无止境。 眼前餐桌上,那只惨白的茶杯,和记忆里难以描述的痛觉重叠起来。曾经费尽心机终于忘记的事情,终于再度被点燃。 “开心吗?”沈棠风扬起笑容,黑洞洞的双眼深深望向何惊年。“在这里,你很开心吧?如果我不来找你,你就会一直留在这儿,对吗?” “当然。”原辞声放下茶杯,举止优雅,却在杯盘碰出不轻不重的响。“年年很喜欢和糕糕在一起,糕糕是他怀胎十月生下的女儿,外人又怎么能和有血缘关系的亲父女相比。” 沈棠风恍若不闻,只静静注视何惊年,说:“年年,我说过,我理解你想要补偿糕糕的心情,也很愿意和你一起关心糕糕。但是,我现在越来越怀疑,你真的、只是单纯地在意糕糕吗?” 何惊年睫毛一颤,“你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沈棠风笑容依旧,“年年,你能向我保证,在这里的时候,你心里想的人,真的只有糕糕吗?” 何惊年喉结滚了滚,“我可以”三个字刚要说出口,余光里却冷不丁撞进原辞声的视线。像被带有磁性的小勾子牵引,他不由自主地转了一下头。 一瞬凝止。 又迅速别开。 好险,又差一点落进那面碧绿深邃的湖泊里。 很可惜,这短暂的失神逃不过沈棠风的眼睛。 “我知道了。”他站起身,“祝你们愉快,我就不打扰你们了。” “棠风!”何惊年赶紧去追他。沈棠风转身时那一刹那的失望表情刺痛了他的心,他从未见沈棠风露出如此惨淡之色。 然而下一秒,胳膊被人紧紧握住,原辞声不让他走。 “别去。”原辞声嗓音极是低沉,“你就留在这里好吗?就这样,跟我和糕糕在一起,可以吗?” 手指传来柔软的热度,糕糕的小手攥紧他的指节。小姑娘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只知道他可能又要离开,所以用一点小小的执拗,不让他走。 何惊年闭了闭眼,仿佛被抓住的是心脏,心跳都变得疼痛而缓慢。他舍不得女儿,想一直抱着他的小姑娘。但是,理智告诉他,他不得不去追沈棠风,不仅是因为沈棠风被他伤了心,更是因为…… “年年。” 耳中再次涌入原辞声的声音,是乱流的沙沙杂讯,干扰本该整齐有序的情绪。 “年年,我和糕糕都需要你。” “年年,我真的很想给糕糕一个完整的家。” “年年,拜托你,不要离开……” “对不起。”何惊年低下头,轻轻地、但是很坚决地挣开了他。“我不能留在这里,我必须去找棠风。” 原辞声呆住了,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兜头袭向了他。那么小的一个动作,却在眨眼间轻易将他击垮。 他不知道,自己还能用什么理由留住何惊年。他心知肚明,无论过去还是现在,他在何惊年心中都没有分量。 过去,何惊年执著地爱着小少爷;现在,又坚持要和沈棠风在一起。虽然他一直都在,却永远是被翦除的选择。 他真的没有办法,山穷水尽,穷途末路,甚至妄图用孩子挽回他。 却没想到,即使他有何惊年的骨血又怎样,他留不住何惊年的人,更留不住他的心,到头来被留在原地的,只有他自己。 原辞声略仰起头,屋里阳光明媚,他却觉得世界突然暗了。 暗得不见天日。 可明明,他是从来不怕黑的。当年被原正业关了那么久,独自捱过了不计其数的黑暗日子,他都没有屈服求饶。但现在,仅仅是何惊年背向他的影子,就彻底夺走了他眼睛里所有的光芒。 * 何惊年到底追上了沈棠风。 沈棠风没有像他猜想的那样生气或发怒,那张清隽斯文的脸上,还是一如既往的温和沉静,甚至连一丝不悦都看不见。 可何惊年心情却愈发难过,他情愿沈棠风责怪他,哪怕只是发泄不满也好。可沈棠风非但没有,还说:“年年,我前面有些失态了,我不该对你那样说话。” 何惊年一听,眼底发烫,鼻子酸楚得要命。一次又一次,沈棠风给了他近乎无底线的温柔与包容,而他的内心,却并未如当初承诺过的一样,丝毫不动摇。 他有错,也有愧。这负罪感与愧疚感不断在心底膨胀,使他产生一种冲动,如果自己能马上和沈棠风结婚就好了。 结婚,有一个真正的家,圈起坚不可摧的壁垒。这样的话,即使有再大的风吹过,都不可能再使他动摇分毫。 * 第二天,沈棠风一大早就飞去邻市处理被耽搁的生意,临走前连消息都没给他发。要换作以前,沈棠风就算再忙,离开前也一定会抽空陪他吃顿饭。 何惊年知道,自己终究伤了沈棠风的心。那晚两个人一路无话地回到公寓后,他伸手要开灯,手却被沈棠风按住。黑暗冰冷的玄关里,只有话音分外清晰。沈棠风对自己说:“年年,你还记得当年在医院,你对我说的第一句话是什么吗?” “我……想不起来了。” “你病得最重的时候,整整一个月没说过一句话,那时就连医生都差点放弃了。可是,你却第一次主动对我开了口,简直如同奇迹。” “我说了……什么?” “你说,棠风,别走。” 何惊年瞳孔微颤,眼前恍惚浮现出一个阳光灿烂的午后。那一天,他溃散的神志终于慢慢聚拢,一直纠缠束缚他的恶魔消失了,逐渐清晰的视界里,定格出一张白皙俊雅的年轻面庞。 他知道他是谁。 沈棠风,一直陪伴在自己身边的人,一直保护自己、照顾自己的人。 就算思维混沌,意识模糊,他也像一束光可以穿透迷雾的光,既明亮又坚定,足以为他驱散黑暗。 “棠风……别走……”他伸出手,像迷路的小孩那样,牵紧他的衣袖。 沈棠风一震,俯身下来,轻缓而有力地把他揽进了怀里。 无比温暖。 “年年,如果时间能一直停留在回国前那年该多好。”沈棠风很慢地道,“一回来,就什么都变了。” 是啊,何惊年想。那时他虽然没有过去,却活得轻松干净,可以和普通人一样,做个简单幸福的美梦。 一整晚,公寓的灯始终都没亮起,黑暗更适合他们。足够黑,才看不清对方脸上的表情。也只有黑得彻底,才能连自己的心,都彻底欺瞒过去。 * 沈棠风不在的日子,何惊年连着跑了两天商场,买了许许多多的日用品,全都是成双成对的款式,把公寓里那些全都换了。 他和沈棠风虽然住在一起,但保持了在纽约时的习惯,两个人不会参与彼此生活太多,更像两个同一屋檐下的独立住户。 现在,他们都已经订婚了,彼此变得更加亲密,更像热恋中的情侣,是很理所当然的事吧? 何惊年又花了一整天的时间,把公寓布置得焕然一新,成套的簇新用品摆在房间,颇有点新婚燕尔的甜蜜意味。 等彻底拾掇停当,他的不安感减轻了不少,仿佛一切在他的努力下,又朝着正确的轨道驶去。 * 暮色四合,公寓大厦开始渐次亮起各种颜色的灯,像深海的游鱼般从夜色中浮动出来。 何惊年一直竖起耳朵等着,一听到门铃声,就急忙跑过去开门。外面,站着风尘仆仆的沈棠风,驼色羊绒大衣上蒙着深秋夜里的凉气,何惊年握住他两只手,果然有些冷冷的。 于是,何惊年就捂得更紧一点,用自己手心去温暖他被风吹得冰凉的皮肤。 沈棠风低下头,看见他柔软的黑发和一星点雪白的发旋,勾唇微笑。“年年,我不在这几天,你有想我吗?” 何惊年点点头,一口气松了下来,心里觉得这样真好,他和沈棠风终于又回到正常恋人的状态。 拉着沈棠风进到屋里,何惊年兴致勃勃地带他去看那些全新的情侣款用品。 “你看,就连拖鞋都是一对。”何惊年有点害羞地笑笑。“会不会有点太可爱了?但是我挑了半天好像都是这个样子的……棠风?” 沈棠风低着头,不说话,狭长眼窝一片漆黑阴影。何惊年又唤了他好几次,他才如梦初醒般抬起头,眼圈红红的,在温暖灯光的照耀下泛滥着潮.漉.漉的光芒。 “你怎么了?”何惊年担心地问,“是遇到什么事了吗?” 沈棠风摇摇头,向前倾过身,张开双臂抱住了他。何惊年重心不稳往后倒去,就这么被他顺势按进了松软的沙发里。 第一次,沈棠风对他用了很大的力气,都把他抱痛了,像是要把他揉进自己的胸膛一样。 何惊年的心跳有些加速,不知为何,偏偏在这种时候,他忽然想起了原辞声。绝不是因为想念他,他看都不想看见他,大概是……不,只能是拥抱的热度总是相似的,才会在他的脑海,投映出不该有的倒影。 何惊年抬起手,想要回抱住沈棠风,手却被抓住。沈棠风握着他的手,贴上自己的脸颊。他的轮廓像是在深秋的风里被雕刻得更深,墨玉般莹澈的瞳孔里,飘浮着一层风沙,看得人胸口发痛。 他的喉结滚动着,磁性的温柔声音对何惊年说:“年年,我爱你。” 何惊年吓了一跳。沈棠风不像原辞声,会把这种几乎令人觉得沉重的告白反复言说。印象里,他好像从未对自己说过这句话。 “在你之前,我曾有过许多人。他们爱我,所以我不介意他们留在我身边。”沈棠风深深地望着他,“但是,要不了多久,我就会变得厌倦。我心知肚明,无论他们多爱我,我也无法对他们产生一丝爱意。” “年年,只有你是不同的,你跟他们都不一样。” 何惊年听说过一些沈棠风以前在情场上的事,据说爱上他的人没有一个有好下场。但是,那样的沈棠风与他认知中的沈棠风相差极远,就算传闻再夸张,他也压根不在乎。 只是……沈棠风为什么会选择他呢? 何惊年闭了闭眼,不去胡思乱想。自己好奇怪,听到如此殷切的表白,却没有给予未婚夫同样深情的回应。他的心跳得焦躁不安,急切地想要说点什么,最好是符合当前情境的对白。 这时候,沈棠风往沙发里坐了坐,张开修长笔直的双腿,把他拉过去从背后抱住他,又把头放在他的肩膀上,用脸摩挲他的脖子。 “你是我的初恋,第一次爱上的人。”沈棠风话音缱绻,“年年,今晚回来的时候我就在想,你是我的归宿,你给了我一个家。” 何惊年不好意思地摸摸脸颊,很烫。空气里都是沈棠风的气息,几年来他熟悉的那种温暖又和煦的味道,如同太阳下发光的山涧。 沈棠风捏住他的下颌,轻轻转过他的面庞,凑上去要吻他。何惊年屏住呼吸,准备接受这个亲吻。 他和沈棠风还没有真正接过吻,他想要认真对待。 可是,就在下一个瞬间,他脑海里一闪而过原辞声的眼睛。他甚至在幻觉中看到窗外黑夜的某个角落里,原辞声的身影一闪而逝,他整个后背都僵硬了起来。 沈棠风一定察觉到了,所以,才会在嘴唇即将触上的刹那,只在他的前额落下轻柔而克制的一枚吻。 “年年,你也爱我吗?” 何惊年动了动嘴唇,在他回答之前,沈棠风清越的嗓音先在他耳边漫开,“不回答也没关系,我心里都知道。” 何惊年微微收紧的指尖这才松弛下来。 “对了,这个给你。”沈棠风像现在才想起,从口袋里拿出一个精美的牛皮纸信封,放进他手里。 “诶?”何惊年没反应过来,“哪儿来的信?” “你工作室的助理转交给我的。”沈棠风注视着他,“好像是原辞声寄给你的信,要拆开看一下吗?” 何惊年不知道原辞声为什么要给自己写信,可能是自己一直不接他电话的缘故吧。他捏了捏信封,挺薄的,像是挺括的硬卡纸。 “要我帮你拆吗?”沈棠风伸过手去,要帮他撕开信封的封口。 “算了,我不想再听到关于他的任何事。”何惊年及时抽走,随手放在一边。 原辞声不管寄了什么给他,哪怕是再重要的内容,他都不想看。 也不能看。 --------------------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有我最爱的温泉普雷 感谢在2022-05-07 00:00:00~2022-05-08 00:00: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不入c9不改名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1章 障子 天气一天比一天冷。川源市的秋天很短暂, 往往是夏天一过去,下几场大雨,整座城市就开始嗖嗖地往外冒寒气。一眨眼的功夫, 好像冬天就要来了。 何惊年体质一直偏弱, 很怕冷, 一到秋冬交替的时候就容易感冒。沈棠风便提议道:“年年, 下周我一整个礼拜都有空,我带你去泡温泉吧, 我知道一家温泉酒店很不错。” “好啊,我很期待。”何惊年不假思索地就答应了。回国后乱七八糟的事情太多, 他们都没好好约会过。他也希望趁这个机会,□□住两人的感情, 最好能回到在纽约时那样。 沈棠风带他去的温泉酒店在市郊,那块区域被开辟出来,专门做有钱人的疗养地。周围的自然风光非常优美,空气也十分清新。 下车后, 何惊年舒展四肢, 深呼吸了一口,感觉整个人都轻盈了起来。 沈棠风笑意清浅地看着他高兴的样子, 握过他的手放进自己掌心,“走吧, 我们先去吃饭。” 他们去的是藏匿在这里的一家日料店, 虽然不起眼,但在食客间有着不俗的好口碑, 需要以前好久预约才能订到座位。 何惊年跟着沈棠风进到一座窄窄的日式小院, 掀开暖帘落了座,很快侍者就把料理端了上来。 和沈棠风在一起, 吃饭也变成一桩格外温馨惬意的事。 何惊年胃口一直不好,吃什么都恹恹的,沈棠风便会更着意照顾他的口味。这次也是一样,知道他喜欢鱼虾一类,就特意向主厨预定了拍卖级别的紫海胆和日本富山县的寒獅鱼。 鱼肉质感通透,肉质鲜嫩,配上海胆黄的醇厚绵密,鲜甜口感无限蔓延。一口下去,便是油然而生的满足。 最后端上来的水果也很好吃。水果是何惊年爱吃的葡萄,长野香印柔软香甜,咬开有清脆的“噗”,继而是直达喉咙的甘甜,还有弥漫开来的浓烈花香。 吃完饭,两个人手拉着手,在满是落叶的小径上散步。沈棠风有一句没一句地跟他聊着天,虽然都是无关紧要的小事,但何惊年就是喜欢这种平静宁和的氛围。 黄昏时分的天边,新月浅浅。 等他们回到下榻的酒店,天色已经彻底暗了下来。换好浴衣,两个人一起去外面的露天温泉池。 这里的汤都是一个个较小的天然泉,用竹屏风隔开,私密性很好。有的有钱人有洁癖,会租下一个汤,供自己长期使用。 何惊年试试探探地下了汤,慢慢坐下,把自己浸到水里。“呼……”他忍不住轻叹,热水包围过来,温暖地浸润每一寸皮肤,把入秋以来聚积在骨头缝里的寒气,全都一扫而空。 “怎么样,舒服吗?”沈棠风问他。 何惊年点点头,下巴尖浸在水里,脸颊被蒸得红彤彤的,看起来像颗甜嫩桃子。 水下的手掌,传来更高的热度。汩汩热流里,沈棠风不动声色地扣住了他的手指。 何惊年的脸更红了,连耳朵都红成了半透明。虽然他们都穿着泳裤,氤氲热气也模糊了彼此身影,但周围静悄无人,这么和沈棠风泡在一起,还是令他有些不好意思。 “年年。” 沈棠风唤他,温煦的嗓音扩散在夜色里,分外动人。 何惊年垂下睫毛,下意识想抽离水中的手,却被沈棠风扣得更加用力。掌心紧贴着水下粗糙的岩石,被磨得很烫,又有点疼。 “年年,我可以亲亲你吗?” 何惊年很慢地点了点下巴,在这种情景下,这样的要求有种格外暗昧的感觉。沈棠风轻笑了一下,侧过身捧起他的脸,温热轻柔的鼻息吹拂在他皮肤上,一点点酥痒。 何惊年都不敢看他了,温泉水的热量好像不断被吸收进身体里,令他紧张而惶乱,紧贴沈棠风手心的脸颊皮肤,都烫得快要化掉一层。 沈棠风稍微使了一点儿劲,抬起他的脸庞,何惊年眼睫一抖,堪堪与他视线交织。第一次距离如此之近,近得何惊年只能看见他的眼睛。漆黑温润,有如墨玉,但没平时那般清澈,翻涌着热欲的浊流。 对着这双眼,何惊年想到另一双眼,深邃的碧湖,湖畔一圈燃烧的黄栌树。他不愿意去想,却不由自主,那双眼的主人太过蛮横,强制性地迫使他不得不记住。 仿佛为了跟那双讨厌又难缠的眼睛较劲,何惊年主动凑近,想要去吻沈棠风。 “哗啦——” 冷不丁地,隔壁竹墙传来很响的水声,像有只暴躁的哥斯拉小山似地从海里钻出来。 何惊年骇了一跳,他没想到隔壁竟然会有人。一想到自己和沈棠风的动静可能被陌生人听见,他一下羞耻得不行,立刻站起身,“回、回去吧……” 结果,因为热水里泡得久了,一下子头晕目眩,幸好沈棠风及时支撑住他,道:“你再泡一会儿吧,我去给你热牛奶,等你回去喝了刚好能暖暖地睡个好觉。” “嗯。”何惊年脸红红地微笑。 等泡完后,他去淋浴间冲了个澡,穿好浴衣,准备回房间休息。安静的木质走廊,空气透着淡淡的熏香气味,两侧的落地纸灯笼薄光晕染,一切都是那么静谧美好。 “嗤——” 一扇障子门缓缓拉开,门缝里露出一只美丽冰冷的眼睛。深陷在眼窝的阴影里,流转出摄人心魄的光芒。 何惊年脚步一凝,转过头去。 “砰!” 障子门撞上门框,里面伸出一只修长有力的手臂。纯黑棉麻浴衣的宽幅衣袖向后滑落,那手掌宛如浮开在墨水上的白玉兰,但手背上绷突的青筋和用力到些微发响的骨节,却显示出截然相反的暴戾感。 何惊年扭身就逃。他没看清那抹身影,只看见那只碧莹莹的眼睛就够了。但很可惜,他是太过笨拙的猎物,早一脚踏进捕猎范围里。 那只手骤然收紧,一把攥住他细白的腕子,如鹰隼的利爪扼住白兔柔软的颈。任何挣扎都徒劳无用,何惊年另一只手的指尖才够到门框,整个身子就被扯了进去。 里面没开灯,黑暗吞没了他,也剥夺了他的视力。他被粗暴地压在墙上,冰凉的感觉穿透单薄的浴衣料子,贴上温热的皮肤,激得他浑身一阵寒颤。 “何惊年,你的心怎么这么狠?”原辞声开了口,咬牙切齿,震得他胸腔发麻。“你还真是说得出做得到啊。” 何惊年头脑发懵,一团浆糊。“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怎么,我不能来吗?”原辞声嗓音透着股狠厉,一只手沿着他的唇线用力地捻,指腹来回摩挲,像在仔细确认什么。“他有没有亲你?是不是没有?” 何惊年一怔,脑子轰地一下就炸开了。“隔壁那个人是你?你在跟踪我?” 原辞声像没听见,继续慢条斯理地捻揉,指尖力度加剧,嘴里自言自语,“应该是没有。” 何惊年受不了了。这人真是一次比一次疯,他算什么?竟然拿出丈夫抓出.轨妻子的做派来压自己。 “算我求你,你真的别再缠着我了。”何惊年拽不开他的手,就用肩膀去撞,困兽之斗。胳膊碰到墙上开关,灯亮了,照亮了原辞声,也照亮了他。 原辞声目光颤动,何惊年以为他是不适应骤然变亮的环境,殊不知自己现在这幅模样落在对方眼中,究竟有多么惑人。 本就松垮的浴衣经过一番拉扯,腰带有些松了,衣领歪斜,露出清显的锁子骨和单薄的肩膀。皮肤略带薄桃之色,从玉润的肩头往上蔓延,颈脖是粉的,面颊和耳垂也是粉的。 不是粉,就是白。原辞声燥郁不已。这样的何惊年,理应只有自己能看到。但他却抛下了自己和女儿,和别的男人来温泉酒店幸福甜蜜。 “你为什么躲我?为什么不接我电话?”他质问,气势汹汹又满怀委屈。“你知道我这些天过的是什么日子吗?你有考虑过糕糕的感受吗?你怎么就能这么心安理得啊?” 连番的质问令何惊年根本无从回答,他低下头,“你别总拿孩子说事。我不可能不管糕糕,你不要利用孩子来逼我。” “利用?”原辞声愤怒,“你怎么说得出这种话?在你不要我们的时候,在你和那个拐骗犯在国外逍遥的时候,是我一个人辛辛苦苦把孩子拉扯大!你走那会儿糕糕才一个多月,我又当爹又当妈,你有想过我多不容易吗?” 顿了顿,他怒气冲冲地补充:“连狗都是我在养!” 何惊年默默,头颅低垂,黑发还散发着潮濡温热的香气。原辞声凝视着他一星点雪白的发旋,心里又痛又恨又悔。自己本意根本不是想责怪他,自己哪儿来怪他的资格。但情绪不受控制,好像张开嘴露出獠牙,喷出毒液。 他伸出手,想要抱住何惊年。何惊年猛地向后一退,抬眼望过来,一字一句地说:“我没有不要糕糕,我只是不要你。” 原辞声愕然。 “不可以……”他咬牙切齿,“你休想!”他摁住何惊年瘦弱的肩,凶狠又狞恶地噬咬他。亲他,抱他,侵占他,在他脚上圈上镣铐,想将他永远关在任何人都找不到的地方。 何惊年弄不过他,情急之下,抬手就往他脸上甩了一个耳光。这一巴掌下去,原辞声倒是停住了动作,一双眼睛冒着幽绿的火,哑声道:“只要你肯回到我身边,想怎样都行。”说着,他还抓着何惊年的手往自己脸上贴,美丽的眼睛里满是揉碎了的心酸。 何惊年用力抽开手,头也不回地往门口跑去。 原辞声人高腿长,三步两步追上他,长臂一伸揽住他的腰。何惊年拼命往前挣,结果更重地撞回了原辞声的怀里。 “你放开我……!”他使劲掰扯箍在他腰上的那双手,“放开我……原辞声你要点脸行不行!” “要脸有什么用!”原辞声理直气壮,肌肉结实的胳膊像烧红的铁枷,炽烫而硬实。何惊年觉得自己快被勒断了,咬牙切齿道:“你这样只会让我更讨厌你!你再不放手的话我就喊人了!” “嗯,你喊吧。”原辞声俯下脸,秀挺的鼻梁抵上他的后颈皮肤,薄唇也迷恋地贴了上去。一翕一合间,像在轻轻地品尝,惹得何惊年不住发抖,一双包裹在浴衣微糙棉麻料子里的光洁的腿,也止不住地打颤。 “我真的要叫人了!如果传开来闹上媒体,我是没什么,你一个大老板就不怕影响自己的形象吗?” “那正好,就让所有人都知道好了,我求之不得。” “你……”何惊年哑口无言,原辞声对他那套钝刀子割肉式的磨法愈发功力深厚。他劲儿没他大,耐性没他足,脸皮没他厚,就连气人都不是他的对手。 何惊年屏气吞声,原辞声得寸进尺,更加用力地把他往自己怀里扣,干燥热烫的薄唇一下一下啄磨他的耳垂。然后,从下颌开始,一点点向下细尝。没用牙齿,却更加紧热,尤其是落到喉结那儿,几乎叫他生出气窒之感。 何惊年缩着脖子,深深低下了头。此刻的分分秒秒都很煎熬,他承受着男人的重量,双脚踩着并不习惯的木屐,磨得很痛很痛,脚踝像要裂开一样。 疼得都有点想哭。 “不好意思,请问你有看见一个男生经过这里吗?差不多这么高,瘦瘦的,穿蓝色浴衣。”外面走廊里,传来沈棠风询问服务生时着急的声音。 何惊年一震,“棠风”二字刚滚到喉咙口又生生忍住,他绝不能再让沈棠风看见自己跟原辞声在一起了。沈棠风带他来泡温泉,还惦记着给他热睡前喝的牛奶,而他却被另一个男人紧紧抱着。这种事是个人都接受不了,解释也只会加倍可笑。 原辞声也听见了,不仅听见,还发现了他的心思。所以,仗着何惊年不敢出声,他报复性地发泄起滔天的嫉妒心,抬脚踢开壁橱的障子门,将人一扯一推,按进了松厚绵软的雪白被褥里。 肆意地亲。 捧着何惊年的脸颊,他在想了无数次的淡樱软唇上流连不休,撬开他紧闭的牙关,尽情抵弄舐触那脆弱嫩薄的口腔内膜。 房间是简单的木质结构,隔音很差,隔着薄薄的障子门,似乎还能听见沈棠风的声音。原辞声知道,这时候何惊年不会反抗,于是变本加厉地求取。殊不知何惊年的顺从,却使他愈发感到痛苦。 壁橱里很黑很暗,像壅塞着铺天盖地的乌云。然后,一滴两滴,下起了酸涩温热的雨。 何惊年摸了摸脸颊,那人明明遂了意,为什么倒还哭了。他不懂,也不想懂,他只想快点出去。“满意了吗?”他问,“可以放我走了吗?” 原辞声脸埋在他颈窝里,拥着他,喃喃地说:“让我抱抱你好不好?就一会儿,我想抱抱你。” 壁橱狭窄,容纳两个人实属困难,原辞声又长得高大,必须跪伏着才行。谁能想到,那个拥有非人美貌与非人冷酷的上位者,竟也会像任何一个卑微的弱势者那样,匍匐在爱人的脚边,乞求着那么一丁点儿少到可怜的温暖。 何惊年不说话。不是默许,不是同情,而是无比的累。原辞声总像死后还魂衔恨的鬼,不是活人,并且永远听不懂人话。 “年年,我好难过。这几年我过得人不人鬼不鬼,我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熬过来的。”原辞声的卷发散在他胸口,声音闷闷地传出来,像受了天大的委屈。 他又说:“年年,你为什么不要我?你可以忘记我,可以憎恨我,但你不能不要我。” “你怎么就不明白呢?”何惊年睁着眼睛,“我们当初会分手,就连孩子都没能让我们过下去,一定是到了无法挽回的地步。已经证明失败的事,为什么还要执著不放手呢?” “你是做生意的人,这样的道理你该比我懂。” 原辞声摇头,紧贴他的胸口,眼泪顺着宽大的衣领流了进去。尽管抱着何惊年,却无法拥有何惊年。 他想到以前,何惊年还怀着糕糕的时候,每天晚上他都抱着他睡觉。那时候,他那么温柔,那么乖又那么好,为什么现在只会冰冷的态度和尖锐的语言刺痛他的心? 但即使心痛到像被挖出来,他也恨不起何惊年。他只是后悔。原正业教导他,说后悔是错误又无价值的情绪,所以他一次都不曾为自己做出的事后悔。但现在,后悔决堤般灌满他的胸腔。 他后悔,后悔得都快死了。 如果当初,他向何惊年伸出的是自己的手,而不是那份该死的合约。 如果当初,他能在何惊年发现怀孕那天及时出现,告诉他什么都不用担心,自己会一直陪着他。 如果当初,他能和何惊年举行一场真正的婚礼,而不是迫不及待地在仪式结束后摘下婚戒。 如果当初,他能好好对待何惊年,像何惊年深爱的小少爷一样,保护他、支持他、相信他,那么,后来的一切就都不会发生。甚至,何惊年会愿意把对小少爷的爱,稍许分给他一点点。 “可以放开我了吗?”何惊年淡漠地开了口,“你越是这样,越是一点余地都不给我们两个留了。” 原辞声恍若不闻,伏在他身上。何惊年无言,胸口衣料越来越潮湿,喉咙苦涩,好像原辞声的眼泪也渗进了他心里。 良久,原辞声极缓慢地松开了他,却并不放他走,而是红着眼睛把他按在榻榻米的坐垫上,闷声不响地端来一杯热牛奶,递到他嘴边。 何惊年困惑地看着他。 原辞声鼻音浓重道:“我们在一起的时候,每天晚上我都会给你热一杯牛奶。” “我其实并不喜欢喝牛奶,你知道吗?” 原辞声手微微一颤,他不知道。“那你为什么愿意让那个男人给你准备?” 何惊年看着他,“因为他是我未婚夫,他关心我,我知道他在对我好。” 原辞声不说话了,固执地把杯子抵在他唇边。何惊年无奈,就着他的手喝了起来。 好甜。加了很多蜂蜜,浓郁的甜味把牛奶的味道都盖了过去。和沈棠风给他煮的完全不加糖的牛奶相比,简直甜到喉咙发粘。 但他又真的讨厌喝牛奶。所以,单只论牛奶的话,他还是更喜欢甜得尝不出牛奶味的这杯。 “我不喝了。”何惊年别开头,舌尖还有蜂蜜的甘甜在漫延。过了头,超了分,所以甜中也带了苦。 原辞声保持着举着玻璃杯的姿势,过了会儿,把剩下的牛奶喝得一干二净。 何惊年想,这下自己总算可以走了吧。他站起身,脚趾忽然一阵刺痛,不由晃了一下。 原辞声注意到,问:“怎么了?”他低下头,看见何惊年的一双脚在木屐上不安地缩着足趾,暗红的木屐带子勒着雪白的脚背,磨得微微发红。 “没什么。” “我看看。”原辞声把他扶到椅子上,轻轻握住他的足踝,帮他脱掉木屐,把他的脚搁到自己膝盖。“有些肿了,我给你涂点药油。你的脚以前受过伤,不能长时间穿这种木屐。” 何惊年下意识就想把脚缩回去,原辞声的掌心贴着他的皮肤,那种一跳一跳的刺痛感更加强烈。但原辞声已经不由分说地拿出了药油,往掌心倒了一点,搓开搓热后覆上他的脚踝,仔细揉按起来。 何惊年哑然失笑,“你怎么还随身带这种东西啊?” 原辞声不吭声,过了会儿才答非所问道:“我以前没照顾好你。” 何惊年默了默,“以后我有棠风。” 原辞声动作一滞,本就低着头的垂得更低。药油逐渐发挥作用,剧烈的清凉感侵蚀着肿热的皮肤,何惊年忍不住绷紧足弓。 原辞声抬起头,问他:“痛啊?”何惊年摇摇头,胳膊放在椅背上,转过头把脸埋了进去。 药油持续释放着药效,感觉太过浓烈,以至于皮肤都快麻痹。隐隐地,在刺刺的清凉感里,传来不一样的痒而酥的感觉,有点热,星星点点落下。 他以为是错觉,一开始并未抬头,直到那感觉越发大胆、鲜明,连足趾上都传来压力,仿佛被纳入了一处高热的所在。 他心跳得有些快,怀疑原辞声在做的事,但又不敢相信他竟会这样。他抿着唇,颤颤地看向他。 “再忍忍,马上就好了。”原辞声抬起头,神色如常,只是薄唇微润。何惊年很慢地点点头,还好,应该真的只是错觉吧。 等终于弄完,原辞声还是没有放开他的意思,两只手兀自抓握着他的双足。何惊年其实是很有些怕痒的,况且又是最敏觉的足底,他差点忍不住去咬手指。 “你可以放开我了吗?” 原辞声靠上来,从怀里拿出捂得发烫的夜莺,哀伤地看着他,“年年,你收下它好不好?不要连它也不要,好不好?” 何惊年看着他掌心那团鲜红的火彩,想到他在订婚宴上讲的他母亲说过的话。 ——这颗宝石是夜莺的心,它比夜莺用心头热血供养的玫瑰更红。 ——我希望在未来,我的廖夏能把它献给足以与之相配的纯洁爱人。 这颗宝石再珍贵他也不在乎,只有与之相连的名字,在一瞬间真实地牵动了他的心绪。 “廖夏……是你吗?”何惊年睫毛一低,“你是廖夏吗?” -------------------- 作者有话要说: 我有个朋友,她说她也想被年年打,也想摸年年的脚…… 感谢在2022-05-10 00:00:00~2022-05-11 00:00: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玄冬拾捌 1瓶;橘子先生 4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2章 月亮 原辞声有点茫然地望向他, 太久太久没从别人嘴里听见这个名字,他自己都快不记得了。 廖夏,平凡而亲切的爱称。小时候, 被母亲从原家带走单独抚养期间, 谢丽思一直这么叫他。叫“廖夏”的男孩有数不清的多, 而他也是那群无忧无虑的男孩中的一个。 直到被原正业带回去, 他才被改了名字。原正业在谢丽思葬礼上,摆出肃穆庄严的父亲样子, 说希望他以后能“君子正一而万物皆成”。 及至回家关了门,他把脸一变发起了疯, 恶声恶气地咒骂刚下葬的亡妻竟然敢给他的儿子起这种贱名,言语恶毒无比, 令人根本不敢相信,这种话竟是从一个外表英俊斯文的大企业家嘴里说出来的。 被抹杀了了,被污染了,廖夏这个名字。 从这天起, 世界上就没有廖夏了。 “你怎么突然问这个?”原辞声不愿回答, 也觉得这对何惊年而言不重要。 何惊年不知如何对他解释。说自己每次听到这个名字都怅然若失吗?他内心焦躁,难以言说, 就像明明丢失了特别重要的东西,却根本想不起来丢在哪里、丢的是什么, 甚至连自己是否丢失过这件事, 都无法确定。 “算了。”何惊年泄了气,起身要走, 原辞声赶紧道:“我是。” 何惊年停顿了一秒, “嗯。”这瞬息的间隙里,他不禁期待原辞声可以再说出一些有关廖夏的话, 可是原辞声没有。他只是拉着他的手不让他走,求他把夜莺收下,说这颗宝石是心的含义,一颗心一旦给了出去,就只能在一个人的胸膛跳动。 何惊年终究没有收下。 既然已经确定,廖夏这个名字跟自己没有关系,和肢幻觉痛一样,是失忆后大脑释放的错误讯号。那么,和它存在一丝微薄联系的夜莺,也和原辞声一样,彻底成了和自己无关的东西。 离开的时候,他知道原辞声握紧夜莺,死死瞪视着他。目光犹如密织的网,要束缚他的四肢,令他寸步不离。 于是,他加快脚步,越走越快。 然后,他蹬掉木屐,在走廊上奔跑起来。 尽管脚踝还是隐隐作痛,却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回到客房的时候,沈棠风正急得坐立难安,一见他顿时松了一口气,“年年,你去哪里了?我找了你一圈都不在。” “我去体验了一下桑拿房,一蒸就舍不得出来。“何惊年用手扇着风,“对不起,让你担心了。” “没事就好。”沈棠风捏捏他的手背,“怎么还是那么凉?我去把暖气再调高点。” “回来的时候去外面散了会儿步,蒸得久了感觉自己都成了大虾。”何惊年笑道,心里却害怕,自己什么时候成了说起谎来眼睛都不眨一下的人了? 幸好,沈棠风并未发现异常,还去给他拿来了一直温着的牛奶,让他快点趁热喝下。何惊年捧着温热的玻璃杯,小口小口地喝着。 不甜,却更加健康,也更适合他。 沈棠风就坐在一边看着他喝,等他喝完,帮他擦掉唇边沾着的一点奶渍。 睡觉前,沈棠风把被褥从壁橱里拿出来往地上铺。榻榻米的房间也不好分房睡,他就在两人中间隔了一定距离,不近不远,伸出手,还能彼此相握。 拉了灯绳,看着浮在黑暗里一圈冒着荧光的灯光,他们窸窣摸索着握住了对方的手。 静谧中,何惊年听见沈棠风轻笑了一下,说:“我们这样像不像幼儿园小朋友?” 于是他也忍不住笑了,“你上幼儿园的时候就和别人手拉手过了?” “你忘啦,我是直接念中学的。” 何惊年微怔,这才想到沈棠风是被沈家收养的孩子。他亲生父母是无可救药的赌徒,养他尚不如养只小猫小狗,任他当脏巷子里的野孩子。 在他十来岁的时候,他父亲开煤气拉全家人一起自.杀,他侥幸被救下,然后才被沈鹏好心收养,过继成沈家的儿子。 何惊年觉得,自己还是比沈棠风幸运多了。虽然母亲早逝,但母亲曾经确实地爱着自己。 “对不起。”他握握沈棠风的手,“我是不是让你想起难过的事了?” 沈棠风伸出手摸了摸他的头发,“傻话。” “你能遇见伯父伯母真好。”何惊年道,“我也很喜欢他们,特别是伯母,就像我真正的妈妈一样。” 沈棠风手一顿,替他掖好被子,温声道:“睡吧。” 何惊年闭上眼睛,沉沉地睡了过去。 鼻端,还隐约萦绕着药油淡淡的气味。 早就该挥发殆尽、绝不对不该有的清凉香气。 之后几天,何惊年一直过得神神叨叨,总感觉哪处角落阴影里,藏着一双绿幽幽的眼睛。事实证明,这不是他神经过敏。就在昨天,他和沈棠风去吃饭,两个刚面对面地落了座,他就看见原辞声在沈棠风背后那张桌子边坐下,时不时扫过来一个幽怨的眼神。 沈棠风见他吃个饭吃出了惊魂不定,还以为他身体不舒服,他只能强笑着一筷筷往嘴里送根本吃不出味道的食物。 期间,沈棠风还习惯性地拿过餐巾,给他擦拭嘴角。那一瞬间,何惊年看见原辞声简直就像被踩到尾巴的猫,背上的毛都炸了起来。 两个人的约会,却多出了第三个人,何惊年既无可奈何,又极度不解。为什么原辞声那么执著地做着近乎自虐般的事? 和沈棠风散完步回来,路过一家卖热饮的甜品铺。沈棠风知道他喜欢喝,就也去给他买。何惊年等在一边,看着沈棠风高高的背影,心里正暖洋洋的时候,胳膊一紧,整个人被拉扯进了转角的巷子里,对上一双冷冰冰的绿眼睛。 何惊年头皮快炸了,咬着牙道:“你到底想怎样?别总跟着我们了行不行?” 原辞声不吭声,拿了个纸袋子塞到他手里。纸袋子热烘烘的,何惊年往里一看,里面都是刚烤制出来的高级法式甜点,还有一杯提拉米苏伯爵奶茶。何惊年对杯身上的烫金标志印象深刻,那是韩国开过来的网红店,不仅贵而且要排很长的队才能买到。 “喝。”原辞声言简意赅,又睨了一眼排着队的沈棠风,挑得高高的长睫毛在眼尾投下阴翳。 何惊年真的很无语,合着他背后灵一样跟了自己大半天,就是为较这份劲儿吗? “我不要。你别再打扰我了。”他把纸袋往原辞声怀里推,原辞声人高马大地杵在那里,愣是犟着不肯动。 何惊年急了,把纸袋往地上一放,扭身就走。没走两步,他忍不住回过头,原辞声依然站在那里,定定地望着他。 一只卷毛小狗闻见香味,颠颠儿地溜过来了。黑黑的小鼻子嗅嗅纸袋,开始扒拉。 原辞声一言不发地抱起纸袋,小狗顿时不乐意了,围着他的脚对他汪汪叫。原辞声侧身避开,小狗又追上去冲他叫。 何惊年想,原来他不止不招史努比待见,其他狗子也都不待见他啊,不由觉得好笑。 “年年?” 何惊年回过神,“嗯?” “想什么哪?笑这么开心。” 何惊年接过沈棠风递过来的可可热饮,“刚才看到一只小狗追着人要吃的,好可爱。” 沈棠风狭长黑眸盈着笑,“可爱。” 何惊年手指一蜷,“你……你也看到了?” 沈棠风微笑,“我是说,喜欢小动物的年年,很可爱。” 何惊年松弛下来,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尖。 沈棠风凑过来,亲亲他的脸颊,“甜的。” 何惊年耳朵红得更加厉害,后背却紧张到麻痹。沈棠风贴近他的那瞬间,越过他的肩膀,他看见固执站在转角的原辞声。 澈丽的眼睛晕开一圈红,含着漉润的光,寂寂地,远远地,就这么把目光投注过来。 何惊年双手捧着可可,很暖,暖到发烫,烫到微微刺痛。愧疚感像一队小蚂蚁,沿着血管细细密密地爬上心脏。 不应该的。他没有对不起原辞声,也没有想伤害任何人,他只想走回生活的正轨,在温暖家人的包围下生活。 沈棠风就是他最重要的家人,在他有限的记忆里占据大部分的亲人。 何惊年另一只手摸索着握住沈棠风的手,牵紧,就这么亲密无间地走在一起。 经过那个转角的时候,何惊年的神经有一瞬间的紧绷,他知道原辞声一定看见了。脚步抬起,落下,像拉扯到某根未知的神经,带出隐秘的刺痛感来。 * 临走前的那一晚,沈棠风接到沈鹏的电话,让他回去处理点事。何惊年想跟他一起回去,但沈棠风意思是来都来了,让他索性在这里多休养几天,到时候打电话给自己,他会让司机过来接他。 何惊年惴惴,又不敢强烈要求想走,生怕沈棠风看出异样,只得硬着头皮留了下来。 他不想再碰上原辞声,就一直闷在房间不出去。及至夜里,他闷得不行,悄悄推了门走到外面,还好,很安静。 趴在一处僻静的露台,他慢慢舒了口气。夜色静谧,只有树木被风吹动的沙沙声。一会儿,一阵哗啦啦的水声传来。何惊年垂下视线,看见下面的游泳池里,一个人从水里站了起来,线条分明的身躯上挂着没擦干的水珠,在落地景观灯的映照下,像冷银琢塑的雕像。 是原辞声。他坐在泳池边,卷发上的水顺着脸颊两边滴了下来。他生得太过美丽,水珠借了他的光彩,也变成剔透闪耀的珍珠。他就这么半低着头,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如果不是粼粼水光晃动,几乎令人觉得时间就在此刻静止。 半晌,他站起身,一跃跳进水里。 何惊年往后一缩,像怕那银白的水花也要飞溅到自己身上。 原辞声又游了两圈,这才湿.淋.淋地上了岸,顺手拿过浴巾披在身上,只露出一颗卷发凌乱的脑袋。 无端地,何惊年联想起微博上刷到的萌宠视频。很多主人给自家狗子洗完澡后,都会给它们裹上一块毛巾,只剩一颗毛茸茸的狗头伸在外面。 狗子们是很可爱,但原辞声一点儿都不可爱。何惊年这么想着,却还是忍不住笑出声来。 寂静的夜色放大了所有细微声响,原辞声抬起头,借着月色望过来。一张雪白的脸浸在溶溶月光里,比月亮更皎洁,也如月亮遥远。见他快步朝自己这个方向走来,何惊年的心一阵砰砰乱跳,转身的刹那,手一抖,拿在手里的茶杯竟然滑落下去。 然后,他听见杯子砸碎在地的清脆声音,扭头回望,原辞声好像正抬手摸向脑袋。 躲回客房后,何惊年无比不安。原辞声不会受伤了吧?就算不是很高,被砸到也不是开玩笑的,人千万不要有事。 过了会儿,他听见外面走廊里传来脚步声,越来越近,最后在他门房间口停下。 “年年,”原辞声敲了敲门,“我现在头很晕,你能不能帮我看一下?” “受伤就去医院,我又不会治伤。”何惊年紧张道,“要不我帮你打120吧?” “不用了,大晚上的占用公共资源。”不愧是大老板,原董事长的格局就是比一般人大。“你帮我看下有没有肿起来就行。” 何惊年很想说,觉得占用公共资源,多捐几辆救护车就好了,但还是硬生生忍住。到底是自己砸伤了人,况且,这一切本不会发生,是自己鬼迷了心窍。 “年年。”原辞声又敲了敲门,“年年?年年,我怎么觉得头更晕了,你能不能开下门先让我进去?” 何惊年重重叹了口气,刚把门拉开,眼前阴影骤降,原辞声像掐准了时机似地软倒下来。他连忙往旁边一避,原辞声又挺起腰杆站直回去,想来是头又不晕了吧。 “你真的……有不舒服吗?”何惊年狐疑地上下打量他。他穿着一身深灰细条纹的浴衣,不是温泉酒店提供的那种,一看就是价格不菲的高级货。头发也已经吹干,被一根同色系的长发带束起,散发着奢华的光泽。 头晕得快昏过去了,还能这么精心打扮,真不愧是严于律己的大企业家。 原辞声伸手扶住墙,“嗯,我真的特别难受。年年,我想在你这里待一会儿,你不会赶我走吧?” “不能,请你出去。”何惊年冷漠道,“我觉得你在骗我,你根本没被砸到,全都是在演戏。” 原辞声“哦”了一声,一把扯过块坐垫,把他往上面一摁,然后自己往榻榻米上一躺,整颗脑袋顺理成章地搁在了何惊年的膝头。 “我没骗你。”他捞过何惊年的手,按上自己的头顶,“我真的头很晕,很痛。” 何惊年将信将疑,试探去摸他的脑壳儿。可原辞声头发太多太厚,细白的手指伸进发丛,就像陷进细密的金沙一般,抓也抓不住地从指间簌簌滑过。 于是,摸着摸着就有些变味儿了。发带被扯松,那色泽瑰丽的厚密卷发波浪样倾散在何惊年腿上,衬着钴蓝色的棉麻料子,灿然流淌着光。自己一定是疯了,何惊年知道自己着了魔,却还是忍不住以霜白薄软的指腹,一下一下抚触那柔软的发丝。 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动人的颜色,就像秋天暖阳里肆意燃烧的黄栌树,何惊年由衷地赞美。真是不可思议啊,每当视界被这种色彩填满,胸口就像涌动起某种奇妙的情绪,就好像……是了,就像听到“廖夏”这个名字,连灵魂都被触动了。 真的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枕在自己膝头的,不是烦人又缠人还听不懂人话的前夫,而是某个无比美好、令他深深怀念的人。 “年年。”原辞声握住他的腕子,何惊年向前倾过身,看见他缓缓翕开了睫毛,仿佛蝴蝶抖振长翅的慢镜头,轻盈的,欲飞的。那双绿眼睛光芒流转,像宝石的火彩,烫着他的虹膜,也将他的心烫得一片滚热。 “年年,年年。”原辞声向上凝望他,什么也不说,只一遍一遍地唤他的小名。何惊年咬紧嘴唇,以痛感夺回自己清醒的神志。 “你起来,哪儿哪儿都没问题,你可以走了。” 原辞声又听不懂人话了,甚至还调整了下姿势侧枕在他腿上,自言自语道:“晕。” “……” “年年。” “又怎么了?” “你前面是不是在看我?” “什么时候?”何惊年咳了一声,“……都没有看你。” 原辞声固执,“你就是在看我。还是趁那家伙不在的时候,偷偷溜出来看我。” “你放什么……厥词。”何惊年忍住,“我只是想出来透透气,仅此而已。” “你如果不想看到我,大可以直接转身走掉,为什么一直站在那里?” “我站在那里是看月亮,看风景,又不是在看你。” “我抬头的时候,你立刻往回躲。如果你不是一直在看我,怎么知道我看到你在看我?” 何惊年觉得自己的头也要晕了。“起开。”他去搡原辞声的大宽肩,纹丝不动,又去掰原辞声的卷发蓬蓬的圆脑壳儿,好家伙更是沉得跟石头一样。果然,这个人脾气臭得像茅坑里的石头,头也那么重! “你就是在看我。”原辞声擅自下了结论,然后何惊年听他有些伤感地嘀咕:“以前你都很少抬眼看我。” 何惊年想了想,“因为当初你是为了糕糕才和我在一起的,你肯定很不情愿,对我很凶,所以我很怕你,都不敢看你,对不对?” “……”原辞声心虚又强硬地否认,“不。” “我现在已经不会这样了。”何惊年道,提醒自己,也是向对方重申,“我们已经毫无关系,我有我的生活,你也有你的生活。就算有交集,那也只可能是因为糕糕。” 原辞声身体逐渐僵硬,脸色也冷了,倔声倔气地反驳:“自相矛盾!那你前面看我做什么?” 何惊年语塞。天上明明有月亮,自己却偏偏去看地上的他。但这不能怪自己,换作谁都没有办法。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你正常的时候还挺好看的……”何惊年摸了摸耳朵,“所以我不当心多看了两眼。” 原辞声一听,一张脸好像没那么阴了。他点点头,“我知道。” 何惊年微哂。也是,哪来那么多美而不自知,更何况是美到他这种程度。 原辞声仰面望着他,“可皮囊再漂亮又有什么用。”顿了顿,“你喜欢过我吗?”然后不及何惊年回答,又向下敛了眼睫,“算了,你连我这个人都忘了。” 何惊年低声道:“喜欢一个人,外表并不是最重要的。” “那什么最重要?” “心……吧。”何惊年坚定语气,“心比什么都重要。” 原辞声捉住他的手,往自己心口按,“那你有想过了解我的心吗?” 何惊年瑟缩了一下,掌心隔着轻薄的棉麻衣料,清晰感受到底下光滑的皮肤,结实的胸膛,还有鼓动的有力心跳。仅是这样而已,他不能也不会,试图读取更多心跳背后的讯息。 “你不要又扯到这方面去。”何惊年迎着他的眼睛,说,“一样的道理,再珍贵的宝石,对不喜欢这个品种的人而言,永远只会一看了之,不可能生出想要收藏的欲望,自然也不会有想要了解的念头。” 原辞声握着他手掌的长指紧了紧,“不会变吗?没有一点可能吗?” “没有。”何惊年看见那双漂亮眼睛里溢出悲伤的光,像破碎的玻璃,撒进他的胸腔。虽然刺痛,但还是忍下。“不喜欢就是不喜欢。” 原辞声睫毛一抖,将哀愁的眸光割得更碎。他慢慢坐起身,宽阔的后背投下阴影,像漆黑而沉默的山,将何惊年牢牢笼罩。 何惊年以为他要走了,终于要离开了,他却跪坐着转过身,倾靠过来,伸过修长结实的手臂,揽过他,将他拉进怀里。 何惊年手指蜷缩了一下,双臂无力地垂落下来。皙白的指尖划过榻榻米蔺草编织的纹理,一点窸窣的碎响,真的、只有一点点。 “可是,我爱你。”原辞声轻轻按过他的后脑勺,他的下巴靠着他的肩膀,温热暗哑的声息吹落耳廓,是绵细炽热的火流星。透明的,无形的,执意要在他的心里点起燎原的火。 “何惊年,我爱你。”他喃喃诉说,“哪怕有成千上万的人爱你,把他们的爱全都加在一起,也无法媲及我一个人对你的爱,你能明白吗?” -------------------- 作者有话要说: 年年其实从小到大都是颜控哈哈哈哈 原狗:终究不过以色侍人罢了 感谢在2022-05-11 00:00:00~2022-05-12 00:00: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玄冬拾捌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3章 介质 车行驶在平坦的路面上, 何惊年抬手揉了揉眼睛,继续靠着车窗玻璃昏昏地睡。明亮的阳光烫在眼皮上,很多游动的光点交错浮动, 逐渐模糊最后定格在眼底的原辞声的身影。 今天早晨, 沈棠风来接他的时候, 他出酒店大门前回头望了一眼。 “是忘拿什么东西了吗?”听见沈棠风的问话, 他头脸一热,连忙摇头。 上车前, 他又不自觉地扫了下后视镜,终究还是看见了, 原辞声很远很小地站在那里,像有什么话要对他说, 欲言又止的沉默。 可是,原辞声还能说些什么呢?昨天晚上,在他再一次告白之后,自己还是像以前那样拒绝了他。但这一回, 原辞声却没有满怀悲伤抑或愤怒地瞪视过来, 也没有掐住自己的肩膀扣在胸膛,胡言乱语地说他爱他。 他只是……只是寂寂地望过来, 用那双含着潮气的美丽眼睛。无论被凝视多少次,都会觉得这对绿眼珠漂亮得不可思议。绮丽的色彩, 冶艳的纹路, 是被神明垂爱的最珍贵的宝石。 “以后,如果不是为了糕糕的事, 你不要再来找我了。”他背过身, 看着墙,不看他。“你如果真的爱我, 应该希望我过得好。我们应该拥有一份正常的关系,也该放下过去,迎接新的生活。” 说这些话时候,他始终都没有回头,唯一能看见的是墙上的影子。就算是原辞声,影子也黑黑的不好看了,所以,他绝对不会再被蛊惑。 影子一直没有动,像一滩固执的墨。很久,才像突然活过来,变大,又逐渐缩小。然后,传入耳中的,是障子门轻轻碰上的声音。 “嗒。” 很好,就是这样了吧。他一阵轻松,轻得整个人都丢失了重量。这种过于轻盈的感觉一直持续到了现在,他倚着车窗,坐得踏实,人却像飘浮在太空里。 太空没有空气,所以任何声音都无法传递。两个人就算面对面,也无法听见彼此的声音,只是徒劳地张着口,抑或一直比划着手语。 然后,在无法听见的空无话音里,朝着相反的方向,慢慢远去。 因为早就不存在了,连接着彼此的介质。可以把一个人的声音,传递到另一个人心中的介质。 * 回到市区后,何惊年就一心投入到工作里。只有和那些宝石、半宝石打交道的时候,他的心才格外平静,不会被乱七八糟的事情夺取注意力。 顶着珀利特珠宝设计展唯一S级作品设计师的名头,他的工作室在开办之初已然小有名气。相较业内同期,接到的订单也多得多,其中更不乏一些热衷珠宝的大客户。 然而,他应承下来的订单却着实不多。一方面是他精力有限,对成品质量的要求又异乎寻常的高。另一方面,他会对客户有所选择。设计师只有和客户保持相当一致的审美共鸣,彼此又能对对方的想法有充分的理解和认同,才能共同创造出一件完美的作品。 所以,即使完成的珠宝只有寥寥数件,每一件却都匠心独运,极具个人特色。很快,他的工作室就登上了知名珠宝杂志《Miss Purity》的内页,一时间业界震动。 要知道,像他这种刚起步的小工作室能登上《Miss Purity》整整一个版面,已经是珠宝界前所未闻的稀罕事。更令同行们难以置信的是,上面的文章还是主编齐炜亲自帮他撰写的。 齐炜是业界出了名的大魔头,看上去亲切随和,实则对珠宝设计的要求已经高到了变态的程度。许多成名已久的大牌设计师的作品,都难以入得了他的法眼,更别提请他老人家出山,亲自夸上一夸了。 何惊年也很震惊。当齐炜本尊就坐在他对面,带着一堆摄影摄像对他进行深度专访的时候,他简直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 采访完,见他仍是一副紧张得不要不要的样子,齐炜笑了,主动与他握了握手,道:“其实我在几年前与您有过一面之缘,那时您应该还在圣衡工作吧?” 何惊年笑而不答,总不见得跟对方说自己失忆了,那也太狗血了。 “您参加的那场比赛,我至今还记忆犹新。”齐炜感慨。“就算是旁观者,我也知道您顶着极其巨大的压力。毕竟当时,所有有力的证据都在抄袭者那边。幸好您凭借自己的真实实力,向所有不明真相的人证明了自己。” 何惊年听着,眉头慢慢皱了起来。在珠宝设计界,抄袭是最严重不过的恶□□件,他从没想到过自己也曾被牵涉其中。 “您还记得是我的哪件作品吗?”他试探着问,“说起来,圣衡对知识产权一向重视,抄袭这种触底线的事竟也有人敢做。” “是啊,况且季冬之窗还是圣衡在和ROME合作的珠宝展上主推的重点展品。”齐炜顿了顿,看着他欲言又止。 “有什么话您就直说吧。”何惊年道,“都那么久之前的事情了。” 齐炜略叹了口气,道:“实际上,原董事长始终都是站在您这边的,只不过他身份特殊,处的位置到底不同,不管做什么事都必须要以企业利益为重。” 采访结束后,何惊年打开电脑搜索当年的新闻。果然,几乎所有头部媒体都发过,满满的都是对圣衡的溢美之词。 通篇看下来,大概是说圣衡监事会高管的儿子爆出自己抄袭他的作品,自己拒绝承认,一时间陷入舆论风波。而原辞声并未表明立场维护自己,而是采取了直播比赛的方式,成功扭转这起对企业形象大大有损的恶□□件,赢得了极高的公众美誉度。 看着电脑屏幕,何惊年陷入了沉思。自己真的赢了吗?恐怕不见得。就算赢,也是险之又险。在舆论发酵期,自己背上抄袭者的骂名,可作为自己丈夫的董事长却不为自己说一句话,在外界眼里,无疑是再次坐实了剽窃事实。如果自己脆弱一点,没能硬撑下来,估计早就放弃职业生涯了吧。 而且,如果自己没能赢得比赛呢?创作灵感这种东西,又岂是说有就能有的,更何况还是在那样令人绝望的情况下。 所以,那起事件中真正的赢家,真的就只有原辞声一个。无论赢的是谁,无论自己能否证明清白,于圣衡而言都是全然无碍的。失去一个两个设计师算得了什么?齐炜说得对,原辞声站的位置和普通人不同,重视的东西自然也不同。 忽然,何惊年有种恍然彻悟的感觉。仿佛直到此刻,他才很有真实感地意识到,原辞声并不是、或者说并不全是自己看到的样子。相比那个美丽脆弱、时常流露出悔恨悲伤的男人,新闻里那个永远无往不胜的上位者才是真正的他。 何惊年移动鼠标,想关闭浏览器页面,却又忍不住再次把照片打开。 只见精美的珠宝柜里,季冬之窗正闪耀着柔和的光芒。虽然毫无印象,但他还是能第一时间确定,这就是自己的作品。 不为别的,只因窗边那只大耳朵小花狗和史努比一模一样。就连背上那块形状独特的爱心花纹,都被精细的工艺还原得惟妙惟肖。 原辞声也一定能认得出来。 除非他不愿意。 * 采访刊登出来没多久后,齐炜又在最新一期的《Miss Purity》上,公布了本年度最具实力工作室前十名的榜单。其中,何惊年的工作室是首度上榜,更是唯一一家开办不到一年的新兴工作室。 每年年末,这一榜单的出炉都是业内关注的重点。多少设计师削破了脑袋,费尽辛苦努力,都只为能在上面占有一席之地。因为,若能榜上有名,不仅意味着自身实力获得了权威认可,更是日后拥有更多崭露头角的机会的敲门砖。 高级展会也好,品牌邀约也好,包括那些收藏家,都会优先向榜单上的工作室伸出橄榄枝。这其中就包括即将来临的纪念著名作家特洛伊茨基诞辰两百周年的慈善拍卖会。 特洛伊茨基是俄国享有世界声誉的伟大作家,创作了许多家喻户晓的童话故事。他去世后,子女按照遗嘱,将他的稿费全部捐赠,建立成特洛伊茨基慈善基金会,至今已帮助无数贫困地区的儿童。 几年前,由于财务压力等多方问题,这家慈善机构被迫关闭了世界各地的十几个办事处,裁员近三分之二。濒临无法维持之际,一个匿名富豪将它接手过来,不仅运营得更好,影响力也进一步扩大。 今年,基金会宣布与《Miss Purity》杂志达成合作,双方将甄选出优秀的工作室,请他们根据这次百年诞辰的主题设计出珠宝作品,并在慈善晚会上进行拍卖。 消息一出,整个业界都震动了,几乎没有一家工作室不想争取这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且不说《Miss Purity》每次参与的慈善活动,都势必会有一群大佬前来捧场。单是这家慈善机构响当当的名头、背后深厚的文化历史底蕴,就足以将这场拍卖会提升到史无前例的最高水准。 可以说,无论哪家工作室,只要能为这场拍卖设计一件珠宝,就一定能身价大涨,地位飞升,给自家招牌和设计师履历,镀上厚厚一层金。 几乎是消息公布的同时,业界所有工作室都自告奋勇地发出申请。然而,初选条件就已万分苛刻,需得是上过榜的工作室才行。加上《Miss Purity》那边还邀请到世界顶尖珠宝设计师Eudora,她将综合入围工作室的以往作品,进行进一步筛选。最后,那么多优秀的工作室里,也只有两家能脱颖而出,为这次拍卖会设计拍品珠宝。 “年年!”朱静媛噔噔噔地跑进来,小脸上满是兴奋,“我们入选了!刚才邮件都发过来了!” 何惊年抬起头,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 “就是慈善拍卖会啊,报名表还是你让我填的呢!”朱静媛鼓起腮帮,心想年年老板真是的,皇帝不急太监急。 她家境优越,也不急着找什么工作,正好何惊年的工作室缺人,就乐滋滋地跑过来给他当设计师助理。每天欣赏何惊年画设计图、做金工,用那双白皙修长的手拨弄多彩璀璨的宝石,实在是一种太过赏心悦目的享受。 咳,有时候还能目睹年年老板的现任和前夫的究极修罗场。 当然,工作第一,这不是重点。 “这次被选中的除了我们,还有钱明全的工作室。”朱静媛道。 何惊年点点头,心里丝毫不奇怪。相比自己这个新起步的小作坊,钱明全的工作室可是业界数一数二的厉害,今年更是登上了实力榜的榜首。而且,作为工作室的创办人,钱明全不仅资历深厚,经验丰富,更在业界拥有强大的资源与极高的声望,绝非他可比。 “年年,这是我做的timeline,你看一下。”朱静媛把表格递过来,“我们的时间还是挺紧迫的。除了磨设计图等常规环节,还要匀出充足的时间去和那些收藏家打交道。” 为拍卖会制作珠宝和平时接客单性质完全不同,不是生意是公益,不赚钱还纯纯倒贴,一切费用都要工作室自己承担,包括人工费、金费、设计费等等。 其它都还好说,就是寻找那些做主角的宝石最令人头疼。一般来说,决定这件珠宝在拍卖场中的价格上限主要有两个因素,其一是设计价值,看它是否具有意蕴深刻的巧妙构思和精雕细琢的工艺水平。其二,就是镶嵌在上面的宝石是否足够珍贵罕见,具有难以比拟的升值空间。 可是,宝石这种东西,尤其是极品,从来都是可遇不可求的,并非有钱就能轻易拥有。更何况何惊年压根没什么钱。所以,他只能想办法去联系那些大收藏家,看他们是否愿意和自己合作,为这场慈善拍卖会提供裸石。 “我已经做好了加班的准备,我们一定要赢出风格,赢出水平!”朱静媛握紧拳头道。 何惊年困惑地看着她,“这又不是比赛。” “不是比赛,胜似比赛。”朱静媛道,“拍卖会上只会有你和钱明全两个人的作品,哪个更胜一筹,看最终成交价完全一目了然。我可不希望咱们被比下去。” 何惊年摇头,“做好事不能有这种心态。” “可是,那个自诩为前辈的钱明全真的好讨厌。”朱静媛道,“他不止一次跟人说,我们有什么资格上实力榜,要奖项没奖项,要作品没作品。还是第二哦,跟他这个第一就一名之差哦!” 这些风言风语,何惊年倒也不是没听到过,却并不以为意。别人要说,他还能堵得了别人的嘴吗? “听过就算了,没什么好计较的。” “可是,他还去骚扰Eudora和齐炜,质疑这次拍卖会是不是有暗箱操作。因为他认为我们根本不可能跟他跟他平起平坐。”朱静媛忿忿,“话说钱明全干这种事儿不是一次两次了,他最讨厌新人出头,之前好几个势头很好的新人都是被他这样搞下去的。他仗着自己在业界地位高、有背景,人脉又厉害,随随便便就毁掉别人的前程。” 何惊年叹了口气,“不管真假,我们也改变不了什么,只能尽可能把自己的事情做好。” 朱静媛拿出手机,点开一条微信群聊。作为八卦小能手,她常年潜伏在各个大小群里,刺探最新动向。 “你看。” 何惊年探过头,只见在一个几百人的设计师大群里,钱明全连刷N条消息: “谢谢大家。其实,能被选中为这次的慈善拍卖会制作拍品珠宝,也算是我意料中的事。我相信自己,也相信我们工作室的全体成员,一定能为大家带来惊艳眼球的作品。” “当然,我们的努力不仅是为了慈善事业,特洛伊茨基也是我个人非常喜爱的伟大作家。” “他的作品充满悲天悯人的情怀,每次阅读,我都能感受到一种颤动心灵的力量,并以此内化为激励创作的前进动力。” 刚发出去,群里就很配合地一顿猛舔。不愧是钱明全老师,我们在一层,您在大气层,格局也好学识也好,就是和别人都不一样! “谢谢大家,真的谢谢,我感动得无以言表,真的。” “熟悉我的朋友们都知道,特洛伊茨基先生一直是我的人生导师。我由衷地、更是发自内心地,希望用我的真实实力,为他的诞辰献上最真诚、最干净的作品。” “还有,我知道某位同行是靠一些特殊方法,才拿到了本不属于他的机会。木已成舟,我也不好多说什么。我只是心痛,为业界,更为其他同行。” 何惊年眼睛巴登巴登地看着朱静媛,“某位同行指的是……” 屏幕上,钱明全的消息又跳了出来: “我这人性格直,也不怕得罪谁。万事论不过一个理字,原董事长就算再想帮谁,也不能不顾公平公正的风气不是?” “算了,不提也罢。左右我们都是些无名小卒,也没有运气背靠圣衡这棵大树。我只能奉劝那位前董事长夫人好自为之,至少要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和最基本的职业操守。” 何惊年把珠宝钳往桌上一拍,“有病!为什么又把我跟原辞声扯在一起啊?” “讲真,那个谁真是无辜被cue,这次拍卖会圣衡压根就没参与进来好吧。”朱静媛也觉得卷毛前夫哥实在是太冤了。“说来也奇怪,其实这次基金会想合作的first choice是圣衡,或者说,根本就是冲着圣衡才来的。机构的人都不奢求圣衡真愿意应承下来去当主办方,只求挂个名就行。多好的事啊,不出钱不出力的企业CSR,可圣衡那边却一口回绝掉了。” 何惊年似听非听不吭声,继续闷头摆弄小石头。 “我听小道消息,据说那个谁一听到特洛伊茨基这个名字脸色就绿了,当场说自己最厌恶他的作品,吓得周围一圈高管腿都软了。”朱静媛难忍好奇,“年年,你知道为什么吗?” 何惊年抓起尖利的珠宝钳,冷漠道:“不。” “别激动,把凶器放下。”朱静媛坐下,和他一起给盘子里的配石分级,挑挑拣拣,宛若摘菜。摘了一会儿,她突然有感而发,“离了好。” “……” “真得离,不能要。那个谁以后很可能会中年发福。” “……啥?” “那个谁混了老毛子血统,一上年纪准发胖,没准还秃头。” “……干活,别瞎说了。” “我说真的,你别不信。”朱静媛又问,“你知道橘猫吗?十个橘猫九个胖,还有一个赛大象。” “知道是知道……” “那不行了。猫身上带点橘的就能被养成猪,那个谁肯定也难逃一劫啊。” 何惊年扶额,“我和他一点关系都没有了,也不想再听到有关他的事。” 他是真的半点都不愿再听见了,仅是听到名字,都会疲倦厌烦。朱静媛说得对,自己和原辞声当初分开真是再正确也没有了。说到底,自己跟他根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无法沟通,不能理解,自己重视的东西,跟他眼中的商业利益相比,根本就不值一提。 真的很可笑,偏偏是这样的人,还反复言说着本不该轻易诉诸于口的爱意与真心,他也配将这样的字眼挂在嘴边吗? 何惊年理着粒粒细碎的配石,心情遭了殃,越离越烦躁。他索性放弃了这种磨耐性的细活儿,转头去研究这次拍卖会的设计了。 在动笔设计前,他先去书店买了一堆特洛伊茨基的书回来看。不看还好,看完心情更低落。这位大作家属实BE狂魔,本本悲剧,朱静媛翻了几页就开始眼泪婆娑。 “我小时候看《孔雀王子》的时候,还觉得是个好结局的故事,没想到竟然这么悲伤。” 何惊年看着那本童话的封面,壮丽的城堡塔楼上,站着美貌骄傲的小王子。他穿着高贵华丽的衣裳,那披风长长的逶迤及地,正像孔雀收垂在身后的尾翎。沉重的王冠压着浓密如云的卷发,宝石般的绿眸投射出清澈锐利的光芒。 非常不起眼的封面左上角,葳蕤树冠的阴影里,停栖着一只绒球儿似的小灰麻雀。 朱静媛见何惊年一直神色古怪地盯着这本书瞧,心想他是不是突然来了灵感,下一秒却看见他泪水涌上眼眶,“啪嗒啪嗒”打湿光滑的精装封面。 一颗很大的眼泪落在小王子脸上,像透明的松脂,将他包裹成美丽的琥珀。 “年年……?你怎么哭了啊?”朱静媛赶紧拿纸巾递给他。何惊年抿了抿嘴唇,说:“小时候,我妈妈也送给过我一本《孔雀王子》的画册,我特别喜欢,看了好多好多遍,把它当成宝贝一样。” 朱静媛伤感,“我小学里买的那本早不知去哪儿了,你那本还藏着吗?” 何惊年摇摇头,“我不记得了。” 虽然不记得,但是看到这本童话的瞬间,心里就像满满当当被揉进一把芒刺,随着心脏的收缩,一根一根深深扎刺进血管,流淌遍全身。 呼吸都痛,怎么会这么痛。好像有关《孔雀王子》的全部,已经成为他血肉的一部分。割离了血肉,自然是会痛不欲生。 “我决定了。”他抬手抚上封面,“这次拍卖会的拍品,就以这个故事为主题吧。” 第44章 较量 翌日一早, 何惊年就全情投入到了设计图的绘制中。整整一个星期,都天不亮就往工作室钻,又熬到很晚才回去。 每天, 朱静媛都能看到沈棠风来送他接他, 带他出去吃饭, 有空的时候, 还会坐在他身边陪他,那副温柔体贴的样子, 一如既往能羡慕死人。看着看着,朱静媛就深深觉得卷毛前夫哥真是一点机会也没有了。 有几次, 朱静媛进去送东西,看见何惊年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沈棠风轻手轻脚地把他抱到沙发上去睡,俯身给他盖上温暖的毛毯。刚感慨于这偶像剧般的氛围,一转眼又瞥见桌上那本摊开的《孔雀王子》。 难道他一直在翻这本书吗……朱静媛这么想着,走过去刚要把书放好, 看到那封面的时候, 忽然产生一种微妙的即视感,好像此时此刻, 这房间里还有另一个人,幽灵一般看不见, 但的确是存在的。 她摇摇头, 觉得自己真是神经过敏了。 又过了几天,工作室造访了一位不速之客。钱明全带着四个跟班, 像领导视察工作一样, 雄赳赳气昂昂地降临。两个助理一左一右替他拉开门,他才缓步踏了进去。 怎么就巴掌大点地方?钱明全眼珠一转, 四周一番打量。不仅地方小,里面摆设装饰也很简单,别说跟自己的比,简直连个做定制珠宝的样子也没有。而且,裸石展示柜里,尽是些不起眼的小颗粒,拜托,这些碎石头连当配石都够呛好吧? 看来,真实情况果然和自己调查到的一点儿没差,这位前董事长夫人和前夫断得彻底,还真是清清白白,硬靠自己的本事一路撑到现在。只可惜混得真不怎么样,简直能用凄惨来形容。 想到这儿,钱明全忍不住摇头,简直都同情起何惊年了。就原辞声的身家,哪怕指头缝里漏一点,都足够他在业内做一个高端线的独立品牌,何至于像现在这样寒酸可怜。 一会儿,一个青年带着一个女孩走了出来。钱明全看出那女孩就是个助理性质的人物,便毫不客气地坐下腿一搁,“卡布奇诺加冰不加糖,谢谢。” 朱静媛看着他。 钱明全不耐烦地敲了敲茶几,“Designer的时间是很宝贵的,你老板没教过你吗?” “稍等。”何惊年把一个黑色小金属箱交给朱静媛,“你帮我还回去。”然后转身去泡咖啡。 钱明全眼神从那个小箱子上一晃而过,并没有太在意,转而得意地欣赏起何惊年给他冲泡咖啡时的样子。 没想到这人年纪轻轻,倒还是个识时务的,知道掉了毛的凤凰不如鸡,钱明全想。被丈夫一脚踹开没了庇护后,这种一没钱二没背景的人,凭什么在业界混下去,光靠才华就能当饭吃吗? 然而,钱明全并不知道,刚才被拿出去的那个小黑箱子里,一排排嵌满了琳琅璀璨的各色珍贵宝石。 原董事长不知道他那位在外人眼中风雨飘摇的可怜前妻需要哪些裸石,只能像挑花生米一样,尽把珠宝库里那些粒儿大饱满的选出来给他。 从红宝石、祖母绿、蓝宝石这些一轴晶,到坦桑石、月光石、橄榄石这些二轴晶,再到钻石、尖晶石这些均质体,应有尽有。每一颗,无论颜色、火彩还是纯净度,都是这一种类中的极致。这一小箱东西,绝对是任何一个大收藏家都不可企及的梦想,也足以令任何一个设计师为之疯狂。 可是,当何惊年一听到是他送的,立刻冷冷合上箱盖,抬手推到一边。好像里面装着的,根本不是旁人梦寐以求的稀世之珍,而是一堆破烂石子儿而已。 “请。”何惊年把一杯热腾腾的咖啡放到钱明全手边,对方也没道谢,只稍微点点下巴。何惊年在他对面坐下,也不知他所为何事,但肯定不会是什么好事。 果不其然,钱明全先是摆出业界前辈的身份,对他之前的设计作品一番评头论足。然后,又搬出自己的种种光辉事迹,开始对他传授一些必要的人生经验。 何惊年看着面前那张油腻傲慢的大脸,脑子嗡嗡作响。虽然不愿承认,但他其实从小就有点儿颜控,一直都喜欢美的事物,漂亮的东西。现在这么张脸怼向自己,他真的很难受,生理和心理双重的那种。 “那个……请问您还有什么事吗?”何惊年忍不住道,“我等下还有点事要忙。” 钱明全脸色一沉,非常不痛快。这个小年轻真是不识好歹,还以为自己背靠圣衡这么棵大树哪?也不知道现在设计师圈子里谁说了算! “我呢今天来,一来是想见见你,毕竟是Eudora和齐炜都赞不绝口的青年才俊。”钱明全道,“二来呢,是为了这次拍卖会的事。你现在有思路、有想法了吗?” 何惊年道:“我先前一直在读特洛伊茨基的作品,前些天才刚开始画设计稿。” “你看那些干嘛?不是浪费时间吗?”钱明全响亮地嘬了口咖啡,“哎,谁让你是第一次参加这种级别的盛事,到底年轻没经验啊,可以理解。” 何惊年皱眉,“可是,既然是为诞辰设计的拍品,总得事先多了解一下吧?不然不是对作家很不尊重吗?” “你懂什么。”钱明全不耐烦地一挥手,“你是设计珠宝还是玩儿文字游戏啊,搞搞清楚好吧!” 他对身边员工颐指气使惯了,也不会把何惊年放眼里。“算了,你就先把设计稿拿出来,画到哪儿算哪儿,我给你指点指点。” 何惊年一愣,这人是真有病啊,还病得不轻。哪有设计师轻描淡写问人要稿子看的啊?更何况两个人还要参加同一活动。正常人规避争议都来不及了好吧? “咚咚!”钱明全往茶几上敲敲,“想啥呢,跟你说话哪。” “我的设计稿不值得您浪费时间,没事的话,您请回吧。”何惊年站起身,做出送客的姿态。 钱明全往后一仰,双臂在沙发扶手上一搁,不悦道:“我是好心想帮你,你怎么不识抬举?到时候设计出乌糟糟的成品,可让整个业界的脸往哪儿搁?” 说着,他撩起一边眼皮观察何惊年的反应,觉得对方越看越好欺负。肯定啊,不然怎么会被那个黑心无良洋鬼子光屁股扫地出门呢? 不过,非得是软柿子才好,软柿子好拿捏,好控制。 “小何,我也是从新人过来的,知道一路走来多不容易,所以,得更加珍惜自己的前途是不是?” 说着,钱明全伸手去拍何惊年的肩膀,却被不动声色避开。他立刻心头火起,脸一沉,道:“我愿意指教你是给你面子,你也算有几分才华,一般人我才不愿意浪费时间。” “您到底什么意思?”何惊年愠道,“为什么一定要看我的设计稿?这是违反规定的行为。” 钱明全冷笑,“你知不知道在这个圈子里单打独斗有多难?现在,我愿意让你加入我的工作室,为你提供可靠的平台,让你有出人头地的机会。我会修正你的设计,它将作为我们工作室的作品,在这次拍卖会上惊艳业界。” 何惊年无语至极,“所以……你想把我招过去,为你画设计稿,最后还署上你的大名,变成你的作品?” “怎么,觉得很难接受是吗?”钱明全道,“但是,这对绝大部分新人来说,是最好的也是唯一的选择。”顿了顿,他笑道:“无论在哪里,弱肉强食都是不变的规则。你要相信,我有很多办法,也认识很多人,足够使你的努力前功尽弃,再也无法在这个业界立足。” 这还真不是恐吓,迄今为止,他已经从好几个刚出校园的新人那里,得到了他永远设计不出的充满灵气与想象力的作品。包括这次能令他上实力榜的那件,也是从一个年轻设计师那里来的。 那个傻小子进了他的工作室后,一直很卖力干活,知道他要拿自己的作品去申报奖项还高兴得不行,结果颁奖仪式那天,一听获奖者名字不是自己,顿时伤心得哭了。 何惊年点点头,“说完了?” 钱明全脸色一寒,报出了一连串有头有脸的人物的名字,都是行业协会的领导之类的大人物。“别把自己看得太高,你以为有齐炜的赏识就够了吗?这里面随便哪一个人,都能让你无法再在这个圈子里混下去。一步错步步错,明白吗?” 何惊年低下头,半晌没有出声。钱明全知道他就快要服软,心中得意,一想到对方还是洋鬼子的前妻,得意加倍。 当年,他心心念念想把工作室挂到圣衡名下,结果三番五次被拒绝,连大门的边边都没摸到。这下好了,就算不能报复洋鬼子,也总算把气出在洋鬼子前妻身上了。 “我明白了。”何惊年低声道。 “明白就好。”钱明全伸出手,“那就预祝我们合作愉……” “我终于明白,你那些获奖的优秀设计是怎么来的了。”何惊年看着他,笑了一下,“像你这种庸俗低劣的小人怎么可能设计出那样的作品。仗着自己的前辈身份,欺骗、打压、利用那些真正热爱珠宝设计的年轻人,你就不感到羞愧吗?照镜子的时候看到自己那副尊容,你就不觉得恶心可耻吗?” “你……!”钱明全脸色大变,青白一片。他竟然被一个软柿子骂了!连他老爹都没骂过他! “一想到要和你参加这场拍卖会,我的设计会和你偷来的赃物摆在一起,我简直觉得自己的心血都被玷污了。”何惊年抬手抄起茶几上的咖啡杯,“砰”地甩进垃圾桶。真脏,脏死了! “拿赃物去做慈善,你就不怕遭报应吗?做贼还做得理直气壮,我真是开了眼界,你就不怕有一天人尽皆知吗!” “你有本事就去告我啊!”钱明全腾地站起来,面皮紫涨,感觉下一秒整个人就要爆裂开来。他伸出食指指着何惊年,骂道:“你算个什么东西!你也配来指责我?你还以为自己是董事长夫人啊?我呸!不过是被那洋鬼子玩厌了的烂污货而已!你以为自己值几个钱啊?” 他身后几个跟着的人面色不善地围了上来,一步步迫近何惊年,像这样恫吓也是他的惯用手段之一。被他锁定的新人设计师往往是形单影只来大城市打拼的那种,没人相帮,也不禁吓,根本不需要真动手,就能把人彻底唬住。 “我警告你,你如果敢在外面胡说八道,别怪我废了你的手!”钱明全恶狠狠地吼,作势要把何惊年推撞在墙上,还要去抓他的手腕。 就在这时,玻璃门被“咚”地撞开,一群训练有素的保安大哥从天而降,把工作室里里外外围了个水泄不通。他们个个身形魁梧,行动矫健,训练有素,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钱明全那群人牢牢控制住,排成一溜儿按倒在何惊年面前。 何惊看傻了,刚回来就撞见这一幕的朱静媛也看傻了。现在商场保安的素质都这么高了吗!这群铁塔般的汉子真的不是什么退役特种兵或者前散打冠军出身的职业保镖吗! “我天,沈棠风不会雇了群人二十四小时埋伏在商场随时保护你吧?”朱静媛哆哆嗦嗦地走过来,“这也太夸张了。再说咱们这儿哪有什么值钱石头会招人惦记啊?” “保护每一位承租人的安全既是职责也是使命。”为首的保安大哥嗓音洪亮道,朱静媛感觉他很不爽地瞪了自己一大眼。 钱明全等人还在吱哇乱叫,死命挣扎,可是根本没用,保安大哥们对付他们就跟玩儿似的,只需要一只手,就能把他们像砍头前的犯人那样,牢牢摁在茶几上。 一开始,钱明全还嘴硬,扯着嗓门骂骂咧咧地嚷:“我要去找这座商场的老板!让他把你们这群看门狗全部开除!”结果这话一出,可把保安大哥们都逗笑了,空气中顿时充满快活的氛围。 钱明全气急败坏,“你……你们笑什么!” 保安大哥更乐了,手指稍稍使劲儿,只听钱明全的手腕关节一阵喀吧作响,疼得他面孔扭曲,大声哀嚎起来。 “何先生,请问您希望我们怎么处理这些人?” “都带出去吧,别让他们再进来了。”何惊年道。钱明全只是言语上的威胁,并没真的动手,自己也不能拿他们怎么样 保安大哥点点头,精准贯彻落实何惊年的意思,粗壮有力的胳膊一挥,就把那几个男人成抛物线状给丢了出去,一个叠一个在地上垒成沙包。 剩下的保安大哥也不走,齐刷刷地从包里拿出围裙和手套,穿戴整齐,又拿出拖把、抹布、消毒液和空气清新剂,飞檐走壁地给何惊年打扫起了工作室。一会儿功夫,四壁瓦光铮亮,丝毫看不出钱明全那些人留下的痕迹,很难令人不怀疑他们的本职工作很可能是保洁…… “那我们就先告辞了。”保安大哥们刚要走,何惊年叫住他们,“等等。” 为首的保安大哥转过身,“您还有什么事需要我们做的吗?” “跟你们老板说,以后别再让你们跟着我了。” 保安大哥一僵,“您是不是误会什么了?我不懂您的意思。” 误会?何惊年真觉得好笑。他看见朱静媛手上原封不动抱回来的小黑箱子,金秘书一定奉了原辞声的圣旨,死都要把这箱石头赖在自己这儿。果然,手下和老板全都一个样,臭倔死犟,就是听不进人话! “让他别再来烦我,也别管我的事!”何惊年一咬牙,“我不想再看到他这个阴险狡诈的大烂人!” 保安大哥们集体沉默,仰头望天花板,打份工怎么就这么难! 何惊年一屁股在沙发上坐下,空气里还残留着一缕消毒水的冰凉气息,不刺鼻,却很讨厌。他用力锤了一下靠垫,非常非常讨厌! “年年,别生气了,不值得。”朱静媛安慰道。 “我又没在为钱明全这种人生气。” 朱静媛眉毛跳了一下,“那是为了谁啊?” 何惊年一言不发地站起来,躲进去继续画稿子去了。 一周后,主办方那边发了邮件过来,说本周末有一场交流会,需要两位设计师亲自前往,就目前拍品的设计图进行分享。届时,会有很多业界大佬降临,更重要的,还会有一群收藏家到场,选择他们感兴趣的那位予以裸石的支持。 出发前,钱明全余怒未消,却又万分期待。今天可是他的主场,那些收藏家和业内有头有脸的人物都和他颇为交好,他也一直很小心地维护着和这些人的关系。他丝毫不怀疑,他们一定会齐齐偏夸自己的设计稿,把那些最稀有最美丽的裸石全都捐出供自己选用。 当天,钱明全早早便抵达了酒店,先问候了那群贵宾,又和他们寒暄了起来。这些年来,他设计的水平越来越烂,吹捧人的话术倒是日益精进,三言两语就哄得那些人哈哈大笑起来。 又过了一会儿,热闹喧哗的会客厅里走进来一个人,非常不起眼的细瘦身姿,却令本来还聚在一块儿觥筹交错的贵宾们立时噤了声,纷纷转身向他走去。 正打算给人敬酒的钱明全顿时一整个僵住。 “何先生晚上好。” “何先生,久仰久仰。” “何先生,很高兴能见到您,以后请多多关照。” “何先生,知道您会参加,我可是期待了好久啊。” 何惊年被簇拥成中心,那群只在电视和杂志上看到过的、甚至只闻其名的业内上位圈人物围绕着他,何先生长何先生短,简直闹得他脑子都晕乎了。 钱明全目瞪口呆,他兢兢业业去讨好、追捧的大人物,拼了老命也想融进给他们圈子的那些人,竟然一个劲儿地对那个要钱没钱、要资历没资历的嫩瓜秧子摇尾乞怜?开什么玩笑……开什么玩笑啊!那些人……那群家伙,到底把他当成什么了啊! “何先生,我敬您一杯。” “我也敬您。” “何先生,请。” “何先生,我先干为敬,您随意。” 钱明全握着酒杯,看着何惊年被众星拱月地敬着、供着,感觉有只透明的巴掌,不停地怼着自己的脸来回地抽。他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难道是原辞声出手干预了吗? 可是,原辞声对这次拍卖会、甚至仅是听到特洛伊茨基这个名字,都极为抵触,一连几天脸色都很吓人,怎么可能为了这事儿去帮早被他抛弃的前妻? 不管怎么样,自己都还有杀手锏。钱明全想到自己的设计稿,顿时死灰复燃起一丝希望。 这份设计,是他让工作室里最优秀的几个设计师一起打磨出来的。为了这张图纸,那几个年轻人挨了他无数的骂,也加班熬了无数的夜。他相信这个设计,绝对能惊艳业界,成为拍卖会上最耀眼的那件拍品,彻底碾压何惊年。 终于,到了最后的交流环节。钱明全整了整领带,信心满满地走上台去。“噔”,身后那块巨大的屏幕亮起,展现出一副精美漂亮的设计图。顿时,底下贵宾们一阵骚动,眸中纷纷露出赞赏之色。 “如诸位所见,这就是我想为本次拍卖会打造的特洛伊茨基侧面像凹雕宝石项链。”钱明全骄傲道。 此话一出,众人彼此相视,脸上尽是难掩的惊讶之色。 雕刻宝石的方法早在现代切割方式发展之前,就已经被人们使用。比如拿破仑的约瑟芬皇后,就收藏了许多雕刻华美的首饰。其中最有名的,当属那件刻有凯撒和利维乌斯面影的冈扎加的宝石浮雕。 然而,这些流传下来的古董首饰里面,用到凹雕技艺的珠宝却是少之又少。 所谓凹雕,就是将图案刻入宝石中,低于表面的最高部分。这不仅要求工匠有极强的专业性,同时也是一项非常费时费力的技术。 曾有人形容制作凹雕珠宝的大部分工作时间是处于“完全失明”的状态。因为宝石表面是透明的,水吞没宝石后,看不到宝石的任何细节,只能每雕刻一下就把石头拿出水面,检查过了再放回水中继续雕刻,刀刀如此。 “请放心,我工作室里的工匠已经熟练掌握凹雕技术,并加以现代化工艺改良,绝对能打造出超越馆藏级的完美成品。” 钱明全发完言,微笑着望向台下众人。果不其然,那些人已经满脸期待了,尤其是那几个大收藏家。怎么会不动心呢?要知道,凹雕技术在现代社会里几乎快濒临消失,能拥有一串独一无二的凹雕宝石项链,是多么稀罕而骄傲的一件事啊! 好了,自己珠玉在前,又是优势十足的前置位,看何惊年怎么压过自己!别的不说,就光工艺水平这一块儿,绝对翻不过自己去。至于设计创意这一块儿嘛……他也信心百倍!那么多优秀设计师的创意融合,怎么会敌不过何惊年一个人的脑子! 盯着何惊年台上的身影,钱明全生出一种痛快感。他自知是没有才华的人,一度还为此痛苦不堪。可后来想通了便也好了。没才华又怎样?那就把别人的才华夺过来为己所用,再把那些可恨的有才华的人踩在脚下就好了啊!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何惊年。其实,他们的想法和钱明全差不多,都认为何惊年无法拿比凹雕宝石更能撼动挑剔收藏家们心神的设计了。 或许更美,却不会更奇特。或许足够奇特,却难免漏失了珠宝本身的美感。兼具两者已是极难之事,更何况还要在吃亏的后置位给人造成更大一波的冲击力。哪怕此刻站在这里的是Eudora,恐怕也无回天之力,只能接受被比下去的残酷现实。 “那……就请大家先看一下我的设计稿吧。”何惊年开了口,清清淡淡,平平静静。“如果有什么不足的地方,欢迎大家帮忙指正。” “好啊。”钱明全率先啪啪地鼓起了掌,“年轻人能力可以不强,但不能缺少谦虚和踏实。” 他一下一下地拍着手,边拍边笑,一双三角眼得意地冒着光。可奇怪的是,周围人并没随他一块儿鼓掌,反而眼神奇怪又复杂地看着他,好像在看一个精神病。 “咳咳。”他自觉尴尬地放下手,浑然不知现在那些人心里都在想:这人疯求了,嫌命长。 “开始吧,我们洗耳恭听。”钱明全抬了抬下巴。 “噔。” 何惊年身后的大屏幕亮起,两页设计稿,黑白的颜色,手绘的线条——他现在已经恢复成手绘的习惯。有的东西以为消失了,其实只是暂时潜伏起来,并不代表真的不存在。 就这样,只这样,不像钱明全还精心模拟出成品图,鲜艳的色彩,饱和的光感,他带来的设计稿,除了黑,就是白。 但即使是这样,这黑白二色的手绘图所造成的的视觉冲击,远比钱明全那幅完成度极高的作品来得强烈。甚至,就算此刻将已经雕琢镶嵌完毕的成品带到台上,也不见得能比这幅设计稿来得更吸引人。 “简单介绍一下,这件设计以特洛伊茨基的代表作《孔雀王子》为灵感,整体设计参考了十九世纪盛行一时的翻书杖。” “不过,如果抽出刃鞘,”何惊年伸出右手食指,自外向内一绕,抵上自己左侧心房,“就是故事中麻雀用来剜出心脏的匕首,巫师称其为‘至福至爱’。在东正教的教义里,即意味着至高无上的幸福和超越一切规条的爱。” -------------------- 作者有话要说: 凹雕宝石相关描述参考自《都说约瑟芬皇后是浮雕珠宝的忠实拥趸,但我却想要她收藏的凹雕宝石》 感谢在2022-05-13 00:00:00~2022-05-14 00:00: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荒野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5章 残缺 现场的空气寂静而滞缓地流动, 几乎要凝结,只能隐约听见此起彼伏的呼吸。半晌,才响起如雷般的掌声。 无关某人的威压, 真心实意。像他们这种人浸淫珠宝界多年, 眼界早已高到麻木, 鲜少有这般真正激动的时刻。 “早期印刷技术尚不成熟之时, 经常会出现书页切割不完全的现象。于是,人们会用拆信刀来分割书页, 进而衍化出翻书杖。” 一个设计师嘉宾满目惊艳,“以阅读书籍的文房雅器纪念伟大文学家的诞辰, 可远比镌刻肖像这种最常见的传统方式来得有诚意得多。” “我曾有过几件银柄牙刃翻书杖的藏品,虽来自西洋各国, 却都大同小异,主要部件就是柄和刃,刃身扁平,刃尖通常为半圆或椭圆形, 具有很高的辨识度。” 一个收藏家很激动地道, “但是,何先生这件设计, 初看之下我并没有即刻想到那是翻书杖,只无端觉得极其的美。哪怕具有相似的器物之形, 却完全跳跃至了艺术品的层级。” “没错, 你们注意到刃鞘与刃柄上的镌刻花纹了吗?严丝収拢的时候,正完美还原出故事里小麻雀献出心脏拯救孔雀王子的经典场景。” 一个非常热爱特洛伊茨基作品的嘉宾慨然感叹, “而且, 也没采用在表面进行浮雕这种寻常方式,而是以孔雀王子、小麻雀和巫师这三个角色, 自然而然地构成整体刃鞘与刃柄,毫无多余。” “抽出刃鞘的话,又完全是另一件作品了。”另一个收藏家兴奋道,“刀刃上装饰的花纹拆解开来看,其实是东正教的祝祷文:‘君宰啊,圣善的宝藏,赋予生命者,求你降临并居住在他的内,拯救他的灵魂。’特洛伊茨基是虔诚的教徒,故事里那柄匕首的名字‘至福至爱’,也正和这句话同出一篇祝祷文。” “毫无疑问,如果成品能顺利地被打造出来,一定是迄今为止所有纪念特洛伊茨基的慈善拍卖会里,最成功的那一件拍品。” 此起彼伏的赞叹声里,唯有一个人沉默。钱明全低着头,两只手挣命似地紧握成拳,爆出根根青筋。此时此刻,他正遭受着从未有过的巨大耻辱。 这种屈辱感,远比任何辱骂殴打来得更加剧烈。很长一段时间,他以为他终于能接受自己作为设计师,其实毫无才能的事实。可如今,这刻意被忽略的不甘心、愤怒,再度排山倒海般击垮了他。 就算他想尽办法侵占了别人的才华与创意,也终究输得一塌糊涂。何惊年从根本上,彻底否定了他的努力与价值,错误的努力,肮脏的价值。 接下来的酒会上,何惊年身边全程乌泱泱地挤满了人。那些很有名的收藏家、拍卖行的常客们,争先恐后地想要和他达成合作,希望能为他提供设计需要的主石。 如果自己的藏品有机会被镶嵌在这件拍品上,势必能大放异彩,兴许还有可能成为有名有姓的带有传奇色彩的宝石。而自己这个主人,不论是名气还是声誉,也一定可以大涨。 钱明全站在人群之外,不出声地瞧。多么可笑,自己费劲心力渴望融入的圈子,轻而易举地将他撇开,转而簇拥在一个拥有他这辈子都无法企及的才华的人旁边。想到这儿,他牙都快要碎了,感觉自己每分每秒都在被狠狠抽耳光。 这个仇,这个恨,他死都要报回来! * 交流会结束后,一位重量级贵宾主动找上了何惊年。 “何先生,你好。”Eudora笑盈盈地和他握了握手,用很标准的中文说,“能再次见到你,我真的很高兴。” 何惊年知道她口中“再次”的前一次,就是那场令他痛苦的纷争。如果不知道那件事,他现在一定会很高兴、很兴奋,可现在看着这张频频出现在电视和杂志上美丽面庞,心里却一阵阵的难受。 Eudora没看出他的低落,热切地表达了自己对他作品的欣赏和喜爱。 “当初,原董事长还亲自来拜托我,说希望我愿意让你跟在我身边学习,你很聪明,很有才能,一定能成长得更加优秀。只可惜没过多久你就离开了。”她遗憾地笑笑,“不过,看到现在的你,我想已经完全可以独当一面,根本不需要我来教你什么。” 何惊年默默听着,自己应该感动吗,还是该欣慰?不管以前还是现在,原辞声总喜欢做些徒劳无用的事情。他商人的精明都到哪儿去了,不会以为这样做就是在弥补自己吧?他竟也会觉得良心不安吗? “何先生,您怎么了?” “没什么。”何惊年笑道,“无论如何,能见到您,像这样和您坐在这里说话,我真的很高兴。” “我来找您,是希望您能答应我一个请求。”Eudora示意助理,一个小型保险箱被放上桌面,打开,华光璀璨,里面是一套极其美丽的金绿宝石。 “诶?”何惊年露出惊讶之色。如果他没记错,这套金绿宝石是Eudora收藏里的最爱,曾多次被她在采访中提起。“您是想……” “我想请你把这套宝石,镶嵌在孔雀王子的尾翎上,一定非常合适。”Eudora露出微笑。 “可是,这套金绿宝石非常珍贵罕见,您真的舍得把它捐给这次拍卖会吗?” 金绿宝石是一种比较稀少的矿物,可分为金绿猫眼石和亚历山大变石,前者具有猫眼效应,后者则具有变色效应。而Eudora这一套金绿宝石,兼具两种效应,是最难得一见的变石猫眼,全世界只有斯里兰卡出产。 “没什么舍得和舍不得。”Eudora眸光闪动,怅然伤感。“这套金绿宝石是我丈夫送给我的礼物,他去世后,我本想将它们设计成珠宝,可看着它们,我心里只有悲伤,什么都做不了。所以,还不如将它们交给你,我相信你一定能让它们呈现出最美的姿态。” 何惊年叹息,“就算无法将它们设计成作品,只是当作纪念不也挺好吗?” Eudora摇了摇头,“我能保留我对他的心意、他对我的心意,就已经足够了。您不是也说过吗,无论是赠送的人还是佩戴的人,相比宝石本身的价值,最珍贵的还是真诚的心意。我真的很喜欢这句话,它给了我许多安慰。” 何惊年低下头,轻轻抚过珠宝盒透明的玻璃封盖,那些金绿宝石色泽鲜艳,猫眼的眼线像一条流动的光带,晶莹流转,灵性十足。Eudora和她丈夫的感情一定很美好,所以这些宝石也如此剔透纯粹,令人动容。 “那样的话,连我自己都不记得曾经说过。” “是原董事长告诉我的。”Eudora道,“当时,我从他脸上看出了从未有过的柔和的表情。他说,你用这样的话安慰了他。就连在那场比赛上,你想到的都不是怎么去赢,而是设计出‘持花之手’胸针,安慰他丧失母亲的痛苦。” 顿了顿,“他一直都知道的。” 何惊年睫羽一颤,“知道……什么?” “你是会为了别人的幸福而高兴、为别人不幸而难过的人,是他从来没有遇见过的最干净的人。”Eudora心想,不管何惊年是否为当年的事介怀,自己总应该把知道的说给他听,便加强语气,“你是什么样的人,他真的一直都知道,从来都没怀疑过。” 何惊年恍若不闻,半晌,才很慢地点点头。他知道,也知道原辞声一直都知道。可这些好意思的话听在耳朵里,却像灌进寒冷的冰水,冻得他手脚都失去了知觉。他觉得这样真的很可笑,明明都是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了,还有什么可难过的,却又忍不住去想。 他想,或许自己并不是原辞声口中那样的滥好人,只是从前,他确实曾那样毫无保留地爱过对方。 制作成品时遇到的困难远比绘制设计图时来得多得多,是何惊年迄今为止经手过的最复杂的一件,他几乎把全部精力都扑在了上面。不过,虽然累,但内心平静,仿佛只要顶着忙碌的名头,就能不去想任何事、任何人。 终于,何惊年赶在拍卖会开始前,将这柄翻书杖大功告成。当天,沈棠风带他去庆祝,看着他手指上又添了许多小伤口,用创可贴一道道缠着,不由非常心疼,牵过去在手中握着。 何惊年笑着说没事,抽走手把绒盒打开,问他觉得成品怎么样,好不好看。沈棠风很认真地点头,说:“年年,不管你做出了什么,每次总是第一个拿给我看。” “嗯。”何惊年勾勾唇角,“就像我还在美国念书时一样,那时候,我不管做出什么奇奇怪怪的东西给你看,你也都说好看。” “以后也会这样。”沈棠风舀起一勺他喜欢吃的蜜瓜蛋糕,喂到他口中,“只是很遗憾,我是你的未婚夫,不能作为客人参加这次拍卖。不然的话,我也真的很想收藏这柄翻书杖。” “毕竟是拍卖会的规定,也是没办法的事嘛。”何惊年撑着下巴,“你知不知道,收藏家之间有一个说法,珠宝这种东西是讲究缘分的,谁会得到什么,哪件珠宝最终会到谁那儿去,都是早就注定好的。我相信,这一次,这柄翻书杖一定能被真正欣赏它的买家拍走。” 拍卖会前两天,何惊年提交了作品。按照流程,设计师需将完成的拍品提交给主办方,由拍卖会专门的负责人统一保管。 回来后,看着已经空掉的桌子,何惊年心里也空落落的。换作以前,他每交付一件成品,心里都很轻松愉快。唯有这次,他舍不得。或许是舍不得这些日子来的辛苦,或许是舍不得那套奇特的金绿宝石,或许……还有别的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原因。 总之,在送走翻书杖的那一刻,他真的很想把它留在身边。至少,以后能有机会再多看一眼也是好的。 下月初,纪念特洛伊茨基诞辰两百周年的慈善拍卖会在万众瞩目中拉开了帷幕。业界内外无数人都期待能一睹今年这两件拍品的真容。 据说,这两件拍品出自当前最出色的两位设计师之手。其中,以特洛伊茨基名作《孔雀王子》为主题设计的翻书杖不仅在外观设计上精美绝伦,更镶嵌着知名设计师Eudora捐献出的一套极其稀有的金绿宝石,可谓画龙点睛。 当天晚宴,名流云集,几乎整个业界有头有脸的人物全来到了这里。各大媒体的记者蜂拥而至,簇拥在酒店周围,只待发出最前线的一手报道,抢占最新最热的头条。 晚宴结束后,嘉宾们被安排去稍事休息,一会儿就是当晚的重头戏——拍卖会。在这间隙,何惊年和钱明全就在各自的独立工作间里,对即将上场的拍品做最后的检查与复核,等确认没问题后,拍品才会被正式送上拍卖场亮相。 一般来说,这个环节就是走个流程,基本不会出什么意外情况,何惊年自然也是这么以为的。 可是,当他打开沉重的天鹅绒盒盖,想再最后欣赏一下这柄翻书杖的时候,手却颤抖着顿住了。 “啊……怎么会这样啊!”一旁的朱静媛捂住嘴,难以置信地叫出声来。 漆黑的衬垫上,那柄镂琢华美的翻书杖正静静躺着,流淌着贵金属的冶艳光泽。它是那么美,理应完美无瑕的美,可是,在本该最引人沉醉的孔雀尾翎上,那些赋予作品灵魂的金绿宝石全都不翼而飞,只剩一个个丑陋的空洞。 “送过去之前我们不是检查了好多遍吗?那时候不都还好好的吗?怎么会这样……一定是被人故意动了手脚……钱明全!”朱静媛跳了起来,“一定是他!除了他还有谁会干这种事!我现在就去找人,这事儿绝对没完!” 何惊年拉住她,脸色惨白地摇了摇头,“拍卖会就快开始了,这么点时间我们上哪儿找证据?” “那你说怎么办?”朱静媛急得团团转。 “啊,对了!”她一把抓住何惊年的胳膊,“你还记不记得那个谁给你的那一箱子石头?里面虽然没金绿宝石,但我记得有很漂亮的蓝宝石和绿宝石,光论价值的话,可比金绿宝石还要高得多。我去跟现场执行的负责人交涉一下,让他稍微拖延点时间,你赶紧把镶嵌重新替换上去,之后的事情之后再说!” “年年……?”她见何惊年低着头没反应,不由愈发急火中烧,“年年,都这种时候了,你不会还在为那是那个谁的东西在纠结吧?” 何惊年眼睫一低,低声道:“没用的,爪托都被弄坏了,就算用宝石胶强行粘合,也没法对付过去。” “那……那还有别的办法吗?”朱静媛都快哭出来了,她比谁都清楚,何惊年为了这件拍品付出了多少努力,如今却被彻底毁得一干二净。可以说,这柄吸引了无数关注的翻书杖,现在沦落得一文不值。 今天到来的宾客里,每一个人都抱有极高的期待值,大家渴望拍到真正完美到极致的作品,没有一个人会愿意花重金去买一个残缺品。就算顶着做慈善的名头,那也是愚蠢透顶的赔本买卖,是会被圈内人背地里嘲笑的。 “我无计可施。”何惊年轻轻关上盒盖,语气平静到麻木。 朱静媛有气无力地瘫坐下来。她知道,凭借何惊年的能力,连他都放弃了,那说明是真的救不了了。这一次,别说是他们的工作室,就连何惊年的职业生涯都有可能受到影响。 先不说他们能否找到罪魁祸首,就算能,那么重要的拍卖会终究是毁了。这一令人不愉快的失败,会像烙印一样伴随着他们。 毕竟,没法保护好自己的作品,没法回应收藏家们的期待,从某种意义上说,就是设计师无能的表现。 拍卖会轰轰烈烈地开始了。会场灯火辉煌,华丽璀璨犹如宫殿。台下的嘉宾席里,坐满了身穿高定礼服的贵宾。每个人的表情都兴致勃勃,期待着能将即将登场的堪称艺术品级的珠宝,纳入自己的收藏。 何惊年一动不动地坐在后台,屏幕上,钱明全正昂首阔步地走到走上台去,无比骄傲地介绍着自己的设计。 珠宝盒被开启,他的作品就这么毫无保留地聚焦在雪灿灯光之下,闪耀着无比绚烂的光芒。没有被破坏,没有被损伤,所以,即使暴露在无数道视线之中,也不必担心会有什么瑕疵被那些挑剔的客人所捕捉。他只要站在一旁,尽情享受众人的惊艳赞叹,不像自己,只能用上刑场前的痛苦心情,在这儿无能为力地煎熬 在拍卖槌一记又一记的敲击声中,出价节节攀升,逐渐逼近历史记录。终于,钱明全工作室带来的那串特洛伊茨基侧面像凹雕宝石项链,以八千二百万的成交价格被一名企业家拍得。这个数字,彻底打破拍卖会有史以来的最高成交额,创下历史新高。 祝贺的掌声如雷响彻。 “马上就到我们了。”朱静媛哭丧着脸,与屏幕上钱明全合不拢嘴的笑脸形成鲜明对比。 这下可好,一边是八千二百万的史上最高,而他们这边,恐怕只能是一件废弃的拍品,别说被高价拍走,恐怕连出价的人都不会有。 然而,明知前方穷途末路,何惊年还是不得不上场。准备好的发言全都不再需要,他要对众人说的,只有道歉和解释。在台中央站定,他都没有抬起眼帘的勇气,刺目的灯光照射下来,他的脸是一片惨白。 嘉宾们不明所以,都只道何惊年是太过紧张激动的缘故。殊不知钱明全不出声地笑了,眼前令人痛快的好戏正出自他之手。 他想办法拿到这里工作人员的通行证,趁着拍卖会开始前,拍品从保险箱拿出来进行场地转移这段防护最薄弱的时间,让外面买通的人避开监控,彻底毁了何惊年的作品。 只有同行才知道同行的致命弱点。他特意嘱咐对方,一定要连带着把爪托都弄坏,这样才能断绝最后一丝挽救的可能。 “现在即将为大家展现本次拍卖会的第二件拍品。这件拍品由新锐设计师何惊年先生精心打造……” 在主持人激情洋溢的解说声里,工作人员郑重其事地揭开了水晶珠宝柜上的天鹅绒黑布,灯光骤亮,先是瞬息的死寂,继而一片哗然。 果然很美,超过所有想象的美。只是,本该最耀眼突出的部分——孔雀王子的尾翎,却绽满了丑陋的空洞。这份残缺在美的反衬下变得更加显眼,也更加叫人不堪忍受。甚至,失去漂亮羽毛与珍贵宝石的孔雀王子,还不如一旁毫无修饰的小麻雀。 现实到底和童话不同,没人能和故事里的小麻雀一样,照样愿意接受不再美丽的孔雀王子。嘉宾席窸窸窣窣的议论声越来越响,震惊的,失望的,无奈的,嗤笑的…… 何惊年站在那里,徒劳地解释,可是,根本没有人能听得进去。再多的解释,都无法改变拍品被毁的事实。那可是备受期待的作品啊,这里大部分人,都是为它而来的。 但即便如此,拍卖师还是不得不挥起拍卖槌,报出起拍价。 理所当然的,没有人加价,大屏幕上的数字一动不动。 拍卖师的手顿在那里,拍卖槌停在半空。时间一分一秒流逝,即使是底价,都没有人愿意拍下。拍卖师抹了把头上的汗,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宣布流拍。可是,这又不是普通的拍卖会,流拍是从未有过的事啊。 倒计时开始。 何惊年朝台下深深鞠了一躬,腰背弯得很低很低。 主持人和他一起鞠躬道歉。 朱静媛捂住眼睛,实在没勇气再往下看。 不少贵宾纷纷起身,准备提早离开,扫兴透顶。 只有翘着二郎腿悠然坐在那儿的钱明全,露出一口黄牙,脸都快笑酸了。 拍卖师叹了口气,高高举起拍卖槌—— “我宣布,本次……” 大门倏然洞开,一群西装革履的男人鱼贯而入,垂手而立列于两侧。少顷,一个男人缓步走进会场,漆黑逆光如浓墨,洇染他的身影,周身散发的强大气场却犹如实质。 待灯光将他照亮,所有人一时只觉晃得睁不开眼,都不自觉地噤了声。 那是……原辞声?他怎么会来这里? 原辞声神色淡漠,和他以往出现在任何一个场合没什么两样,姿态矜贵又傲慢,步履优雅地走向贵宾席。 戴黑手套的修长指节接过金秘书递上的拍卖牌,略略半举,“一个亿。” 拍卖师傻眼了,不知是震慑于这个男人的样貌和气场,还是被对方轻描淡写报出的数目吓到。哪有这样出价啊,每次加价的额度最大也就五百万,这人是真不把钱当钱,还是单纯来这里发癫。 何惊年呆立在台上,他对原辞声口中的数字没什么概念,他更惊异于为什么他会出现在这里,又为什么愿意以高出最高成交价许多的数额,买下这么件已经不再漂亮的残缺品。 “一、亿元一次。” “一亿元两次。” “一亿元三……” “等等……!” 突然,嘉宾席后面爆发出一声大叫。只见钱明全站起身,手指前方,涨红着脸大声质问:“就算是原辞声,不是本场拍卖的客人也是不能进来的,他有什么资格坐在这里?啊?” 那些嘉宾只是窃窃私语,望向原辞声的方向静观事态,无一人敢出言帮钱明全的腔。倒是现场执行的负责人硬着头皮走了过去,毕恭毕敬地问原辞声,有没有这次拍卖会的邀请函。 原辞声恍若不闻,那双比任何名贵宝石都迷人的绿眸,从始至终只注视着台上面色苍白的黑发青年。 “你……你快去联系Rohman,他不是基金会的理事长吗?出了这种事,他怎么能不出来说句话!”钱明全急火攻心,不管三七二十一,竟逼问现场负责人去联系这次拍卖会主办方派出的高层代表。 这里的人都被原辞声压得死死的,他认了。但是,洋鬼子总不见得把手伸到一个国外的基金会去吧?他再凶再横再称王称霸,人家基金会的人也不会怕他,势必还是按照规则办事! 现场负责人快哭出来了,妈个鸡,一个两个都发疯,他就是管执行的,放过他好吗! 不过,倒也不需要他为难了。一会儿功夫,Rohman就一路小跑过来了。 “很抱歉打扰您,但现在有个情况不得不向您反映……”钱明全心急火燎地说了一堆,然后看见Rohman深吸一口气,胸腔明显扩大了一圈。 Holy shit!Rohman快崩溃了。这人是有什么大病,放过他好吗?他就是个破打工的! “原先生确实是可以入场的……” 钱明全目瞪口呆,“为什么?凭什么?圣衡压根就没参与到这次的拍卖好吗!” “确实是这样没错……”Rohman声音压得很低,“但是,特洛伊茨基纪念基金会的主席,就是原辞声先生啊。” -------------------- 作者有话要说: 写文的我:豪车大别野,什么才一亿,不过几颗彩色石头而已,女人满意你所看到的吗 现实的我:呜呜呜呜配送费要五块钱,换家点吧 翻书杖的相关描述参考自《文者之刃——欧洲贵族的古董拆信刀》、 金绿宝石的相关描述参考自《宝石百科—寻踪最美宝石,金绿宝石》、《金绿宝石(猫眼石)的简介》、《什么是金绿宝石?》 感谢在2022-05-14 00:00:00~2022-05-15 00:00: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十四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6章 圣诞 “怎么会这样……”钱明全腿一软, 跌坐在椅子上。人算不如天算,功亏一篑、功亏一篑啊! 但是,无论如何, 就算原辞声试图以历史最高价拍得何惊年的作品, 它被严重损毁却是不容更改的事实。业界众人难免会有想法, 认为原辞声是顾着往日情面, 才特意来救前妻的场,而自己, 才是这场拍卖会上的名正言顺。 想到这儿,钱明全一口憋闷在胸中的气忽然顺畅了些。想到翻书杖上的宝石被一刀一刀剜走, 又被刀尖划出许多深浅刻痕,他心中就生出许多报复的畅快感来。更何况自己做得滴水不漏, 没有人会发现自己的行径。 “诸位,在拍卖会继续之前,还有一些事,原先生希望能先处理。”Rohman向众人表示道。 他话音刚落, 只见四个跟着原辞声一起来的西装墨镜保镖, 提着一个工作人员打扮的男人大步走了就来。那男人拼命挣扎,只可惜就像只小鸡崽似地被攥着, 毫无反抗能力。 “原董,在接到金秘书的指示后, 我们立刻封锁整个酒店, 并在第一时间进行可疑人员排查。”为首的保镖一字一句地汇报,“经初步核实, 该名男子很有可能是损毁何惊年先生作品的嫌疑人, 我们已经联系警方,等待进一步调查结果。” 原辞声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钱明全忍不住发起抖来。镇静, 他告诉自己,千万要镇静。自己已经给了这人足够多的酬劳,而且事先也和那人确认过,万一犯了事,打死不能把自己供出来。 “都是他让我干的!”男人手一抬,指着钱明全缠声大叫,“从头到尾,全是他指使我的!我……我和那设计师无冤无仇,认都不认识他,我根本就没理由要害他啊!” 全场哗然。好家伙,同行是冤家这话果然没错,好端端的一个拍品怎么会突然遭到意外,除了心术不正的竞争对手,谁又忍心对这样精美绝伦的一件作品下手。 “我没有……不是我!”钱明全生平最在意的就是旁人的看法,眼看着周围人都对他纷纷投来鄙夷目光,他拼命争辩,“我根本就不认识你!是不是原辞声雇你来的?你……你们就是想故意污蔑我!” 金秘书冷笑,“他已经把你们之间的聊天记录还有转账记录都全交了出来,真相到底如何,轮得到你在这儿强辩?” 那男人也怒了,这人模狗样的孙子怎么还耍赖不认账呢?“你说了,你就是见不得那人好,就是想把他的东西毁掉,这样的话你的东西才能在拍卖会上卖最高价!” “你胡说!”钱明全跳了起来,一张面孔忽青忽白,极是骇人。“我嫉妒他?你是说我嫉妒他?我钱明全怎么可能嫉妒别人,我是公认的最有才华的设计师,谁有资格让我嫉妒!” 大庭广众之下,他大声聒噪,丑态百出,平时端出的那副前辈派头可谓荡然无存。 原辞声皱起眉头,指节不轻不重地在椅子扶手上扣了两下。金秘书知道,他虽没开口,但心情已然急遽变坏。老板这个人的脾性他清楚,看上去是无情无绪,犹如完美指令设定出的机器人,实则耐心极其的差,对任何人或事的容忍度都无限趋近于零。 当然,前妻和女儿是唯一的例外,是老板的阿喀琉斯之踵,碰都不能碰。 所以说啊,金秘书瞥了一眼狼狈不堪钱明全,人为什么要作死?还连累周围人跟他一起死。 不过,Rohman这个理事长也是无能,事后被撤职也不算冤了他。 自老板接手基金会后,把主要事务都交给他打理,从不过问太多。唯有这次拍卖会,老板叮嘱他务必举办得史无前例的盛大,合作设计师的甄选也必须抛弃履历和资历,以作品本身为最大衡量标准。 可是,他却疏忽了对设计师人品的考察,甚至在老板让他随时留意钱明全这个人的一举一动时,也没太放在心上,终致惹出这许多乱七八糟的麻烦事来。 “狗男男!”钱明全一把扯掉皱巴巴的西装摔在地上,破罐破摔,指着何惊年和原辞声破口大骂。“好啊,你们两个奸.夫.淫.夫,勾搭成性,臭不要脸!” “神经病啊!”朱静媛忍不了了,“你骂原董也就算了,骂年年干什么啊!是原董一直赖着年年的好吧?我们年年就从没搭理过他!”她一扯何惊年袖子,“你说是吧!” 何惊年被她吓得一哆嗦,下意识接口:“就、就是啊……” Rohman和金秘书一个望天一个看地,每根头发丝都在无声呐喊:“我真的什么都没听见——!” 这场闹剧随着警察的到来而暂告一段落,钱明全和那个男人都被押送进了警车,面对他们的将是法律无情的制裁。不仅如此,除了故意损坏财物罪,钱明全还将面临另一项罪名的起诉—— 十几个曾被他用各种手段侵占、骗取作品的设计师将对他联合起诉,以侵犯知识产权罪将他告上法庭。 本来,因为证据搜集困难、时间久远,甚至害怕钱明全打压报复等原因,这些年轻人根本提不起维护自己自己权利的勇气。幸运的是,他们得到了一家法律援助机构的帮助。 这家法律援助机构差不多是三年前成立的,聘请了国际一流的律师团队,专门无偿为初入职场的新人提供各种帮助,尤其是最为棘手的涉及到知识产权的问题。 不少设计师在遇到被侵权、抄袭的时候,往往不知如何是好,非常绝望无助。但在向这家机构寻求帮助后,他们便不再孤立无援。 正如无人知道基金会背后真正的拥有者是谁,也没有一个人知道这家机构真正的创立者。左右是个生意头脑贼不灵光的大善人,才愿意长久地做这种赔本买卖。 “咚。” 台上,拍卖师敲下最后一记拍卖槌,宣布那柄翻书杖以一个亿的史上最高价被原辞声拍得。然后,按照流程,竞拍成功的买主会和设计师握手合影。 原辞声整了整领带,朝何惊年走了过去。早知道就不该随手拿了这条稍显朴素的领带,他想。今天事发突然,他一接到消息即刻就赶过来了,实在挤不出时间把自己修饰得更加漂亮。 “年年,你真的很棒。”他握住何惊年的手,薄软的手掌还带着令人心疼的凉意,一想到他刚才经历的一切,他就心如刀绞。“都是我不好,是我没保护好你。你放心,这件事我一定会给你一个满意的交代。” 何惊年像没听见,仿佛置身事外,祝贺与掌声再热烈,都无法勾起他一丝情绪。 结束后,他一刻也不多作逗留,转身便走。原辞声赶紧追上他,“年年,你就不要再躲我了好不好?我就想跟你说说话。这段时间我都没能见到你,我真的特别想你。” 何惊年脚步不停,只管低头快步走。原辞声亦步亦趋地跟着他,“其实,我今天并不是单纯为了帮你才这样的。我是真的觉得那柄翻书杖特别出色,它真的很值得。” 何惊年停下了,他没回过头,只是用很低弱的声音问:“那,你为什么还要这样做?” 原辞声一时反应过来,“什么? “你为什么、要让人故意毁掉它?” 原辞声愣住了,“年年……你在说什么啊?” “我知道的,所有的一切又都是你的算计,对不对?”何惊年慢慢转过身,一双眼睛慢慢红了起来。“或者……你什么都知道,却又装作一无所知的样子,只为演今天这出戏,对不对?” 原辞声看着他,嘴唇颤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原来……何惊年就是这样看他的吗?他在何惊年心里,就是这样卑鄙无耻的小人吗?他知道何惊年不爱他,甚至还恨他,但他从没想过,自己在何惊年眼中,竟已经不堪到了这种地步。 明明……明明他是忍着剧烈的心痛,才拍下那柄翻书杖的啊!从见到何惊年的那幅设计稿时起,这种痛感就从未停止折磨他。 他发现了,也醒悟了,就算何惊年什么都想不起来,却还是深深地爱着有关那少年的一切。然而那少年又给过他什么呢?从头到尾,不过小小一个随身听而已。但是,自己每天晚上,都会给他念《孔雀王子》的童话。 他喜欢亮晶晶的小石头,自己就把最珍贵最美丽的宝石捧到他面前。 他喜欢路边折来的不起眼的小花,自己就把切尔西画展搬到家里的庭院。 他想让更多人喜欢他的设计,自己就想办法为他提供更高的舞台。 自己给了他那么多,远比那少年和沈棠风加在一起还要多得多,却全都被他视作肮脏心机。 原辞声闭了闭眼,痛苦得快无法站立。“我没有。”他沙哑地说,“我不会这么做的。” “你就是会。”何惊年轻而坚决地反驳,“你以前就是这样的。” “我怎么可能……” “史努比背上的花纹那么特别,你会认不出来吗?” 原辞声一下子没了声音。 “齐炜说,你不管做什么事,都必须要以企业利益为重。”何惊年望向他,“可是,我又做错了什么?对我而言无比重要的真相,在你这里根本就不值一提。你无所谓信或不信,你在意的只有自己。” 迎着原辞声急于争辩的表情,何惊年笑了一下,“你是不是想说,因为没有足够的证据,又或者单凭你一句话无法平息外界的议论,所以你是出于周全的考虑,才选择那样做?” “可是……”他喉头微哽,“对那时候我的来说,你的一句相信,可以胜过所有。” 原辞声身形一晃,胸口像被狠狠重击了一拳。活到现在,他从未有像现在这样无言可辩的时刻。剖开重重理由,藏在冷酷的理性和傲慢的判断背后的东西,根本就是那颗连他自己都不愿面对的报复心。 谁叫何惊年不爱他。明明深爱着另一个人,却使他爱上了他。 ——设计稿上的那只小狗你认不出来吗? ——史努比就喜欢这样蹲在窗边发呆。 他不会忘记何惊年当时的悲伤语气。他什么都知道,知道何惊年渴望听到充满信赖与支持的温柔言语,哪怕只有那么一句。但他胸中已然被嫉妒与不甘占满,像被长满棱角的坚硬石子填塞每一寸空隙,自然容不下一丝柔软的感情存放。 “年年,对不起。”原辞声眨了一下眼睛,虹膜泛起潮漉漉的光,看起来可怜而脆弱,与适才出现在拍卖场上那个矜贵骄傲的男人截然相反。 他用快哭出来的嘶哑声音说:“年年,如果时间倒流,我绝对不会那样对你。你给我一次机会,我可以证明给你看,你比什么都重要。” 何惊年摇摇头,向后退开一步,“如果时间倒流,我绝对不想再认识你。” 他转身离开,原辞声要拉住他,他没有回头,只是狠狠地甩开那只手。不想看到那张脸,不想听到那个声音,难以言说的烦躁混合着愤怒,在肺叶里熊熊燃烧。 何惊年头也不回地跑出了大厅,冷空气扑面而来,浑身上下这才稍微降了温。外面夜色四合,不知何时,天空中开始飘起了细雪,簌簌纷纷,在景观灯的映照下,像极了一闪一亮的星屑。 这样的风景,莫名令他心口一阵阵地抽痛。白寥寥的冬天,寒冷又孤寂,可他又是那么喜欢冬天,那么喜欢雪。没有记忆,自然也没有了理由,单纯就是喜欢,不可抗力。 “年年,祝贺你。”沈棠风早已等在车边,一束鲜艳的红玫瑰递到他鼻尖。何惊年接过,花簇开得热烈,甜香萦绕,在雪的气息里格外馥郁。 花束中间,一只胖墩墩的毛绒小熊冲他甜甜地笑。熊爪爪捧着一张贺卡,“平安夜快乐”的烫金花字,在夜色里发出微微的亮来。 何惊年一愣,今天是平安夜吗?他忙昏了头,都不记得这回事了。他一直都很喜欢下雪的平安夜,不可思议的美好,难以言说的期待。 可是,为什么今夜,他的鼻子酸酸的,又热又胀,一低下头,就坠出一颗很大的眼泪,“啪嗒”砸在浓绿的花叶上。 沈棠风将他揽进怀里,温暖的手掌轻轻抚摸他的后背。 “年年,我记得你给我看过的那柄翻书杖时它完好的样子,真的很美,我从来没见过比它更美的珠宝。年年真的很厉害,很了不起,其他那些人加在一起,也完全比不上你。” 何惊年靠在他肩膀,哽咽不能语。翻书杖被毁掉虽然令他心痛,却并不足以令他如此难过。旁的理由,他不能多想,更不能说给沈棠风听。 雪花飘飘扬扬地洒落下来,比先前下得更大了些。沈棠风抬手拂去他发梢上的雪粒,替他拢好围巾。车里暖气开得很足,很快就把何惊年埋在毛领子里的脸蒸得红扑扑的,一双刚哭过的眼睛周围也犹带红晕,既可怜又惹人心痒。 沈棠风搂过他,想吻一吻他,可隔着厚厚的毛衣,也感觉到他下意识轻挣了一下,于是,便不动声色地在他额头印上一吻。 何惊年很乖地一动不动,怀里还紧紧抱着他送的玫瑰花,面容也被映衬得多了几分少有的艳丽。 亲吻额头,亲近多于亲昵,点到为止即可,可沈棠风却维持了很长的时间。在看似宁静温馨的间隙里,他心里转了很多念头,这些念头曾无数次冒出来,又无数次被他强行压下—— 想把所有原辞声对怀里这个人做过的事情,统统都做上一遍,做到足以覆盖掉原辞声留下的所有痕迹,做到何惊年的身心只属于他为止。 当然,也一定要让他为自己生一个孩子。他可怜又天真的哥哥,纯洁又可爱的爱人。 第二天就是圣诞。在美国的时候,每年圣诞何惊年都是和沈棠风一起过的。知道他最喜欢这个节日,沈棠风会很用心地把家里布置得特别漂亮,尤其是摆放在客厅里的圣诞树。 他会带他去专门的圣诞树林场挑选,把树砍下来带回家后,他们就一起装饰,用许多漂亮的彩灯和亮晶晶的挂饰。最后,沈棠风会把伯利恒之星交给他,让他亲手放到圣诞树的顶端。 何惊年并不是注重仪式感的人,更不是虔诚的教徒。但唯有这一天,他的眼睛里充满了光。 一整天,两个人都过得非常开心,逛街、看电影、去游乐园,俨然是一对沉浸在热恋中的情侣。 晚上回去后,他们享用了一顿很浪漫的烛光晚餐,还交换了精心准备的礼物。何惊年看着眼前清雅俊秀的男人,他的每一举每一动,都是那么温柔体贴。 怕自己胃不舒服,他会将果酒加热成适宜的温度;吃鱼的时候,总会细心地帮自己挑干净鱼刺;自己从没说过想要什么,他却每次都能及时注意到,惊喜都成了习惯。 身边的人也都很羡慕自己,说怎么会有这么完美的未婚夫,长相好、家世好、性格好,简直无可挑剔。自己也确实很喜欢他,他就像最亲的亲人,建立起自己和这个世界的联系。 明年春天快点到来吧,越快越好。等自己和沈棠风结婚,组成了家庭,一切便都会稳定,也都会好起来的。 “年年,你在想什么?” 耳边,传来沈棠风的声音,温磁沉悦,惹得胸腔一阵发麻。何惊年缓了缓情绪,老老实实回答:“我在想能快点到婚礼那天就好了。” 沈棠风微怔,轻笑了一下,“我也想。但是婚礼要准备的事情太多,我想把能想到的最好的都给你。” 何惊年脸颊一热,轻轻“嗯”了一声。 他很容易脸红,赧意都在脸上,藏也藏不住。沈棠风很爱看他羞涩的样子,格外鲜活生动,长睫毛在雪腻透粉的皮肤上落下淡淡的阴翳,黑亮的眼睛里闪着潮漉的柔光。 看着看着,沈棠风喉头微微焦渴,握住他肩膀,俯下头,雪白的牙齿在他衣领上磨出浅浅的齿痕。 何惊年略惊,沈棠风的呼吸落在他颈侧,灼人的烫。沈棠风鸦睫向上一撩,乌沉沉的眸中流露出的情愫,也是蕴藏着能将人烧疼的热量。 “年年,今天晚上,我可以和你在一起吗?” 第47章 凝噎 “在一起是什么意思……”意识到的刹那, 何惊年的脸顿时红了个头透。 这几年来,他与沈棠风都是相敬如宾,从未有过肌肤之亲, 就连恋人间最寻常的吻, 也仅是额头的轻触而已。 何惊年感激他的包容体贴, 甚至有点愧疚。他知道, 不是沈棠风不想,只是考虑到他之前病得严重, 小心顾虑着他的心情,生怕有一丁点儿令他感到不舒服。 他们已经交往了这么久, 很快就要结婚,发生什么都很正常。莫不如说, 还和以前一样反倒不正常。 何惊年耳朵红红的埋下头,用轻得快听不见的声音说:“我们是不是要先准备一下……” 沈棠风勾唇,贴着他耳畔问:“年年要准备什么?” 何惊年面红耳赤,热得快冒白烟, “洗澡……还有刷牙……” 话音刚落, 身子陡然一轻,沈棠风将他打横抱起, 高挺的鼻尖轻蹭他温热的脸颊,低语道:“我来帮年年, 好不好?” 何惊年脸红得更加厉害, 连颈脖都晕开粉意,一路漫延进严整的衣领之中, 引得人很想细细探知一番, 藏在绵厚衣料里的究竟是怎样一副艳色。 沈棠风眸色愈发深暗,像簇着漆黑的火焰。他紧紧抱着怀里的人, 越满足,越渴望。 何惊年很瘦,隔着薄薄的皮肉就能摸到清显的骨。但是,抱起来的感觉却很好,轻盈得像一捧花香,温软得像一团云絮,既叫人想要好好亲怜疼爱,又难忍想要把他欺负到哭泣的黑暗冲动。 何惊年颤颤地悬在那儿,却没有伸手环住沈棠风的颈项,只是攥紧他的衣襟,“放我下来,我自己可以的。” 沈棠风没应,反而将他抱得更紧,一直抱进浴室。宽阔的浴池里汩汩冒着热水,纷缊的湿雾里,沈棠风拢住他的肩膀,轻轻将他向后推去。何惊年抵上墙壁,后背顿时弥漫开一片濡湿的潮意,黏答答的不舒服。 “年年,你真好看。”沈棠风倾过身,以犹带酒香的薄唇去触碰他的脸颊,温存低语吹拂下来,“怎么办,年年,我现在就想要你。” 何惊年颤抖了一下,还没来得及开口,沈棠风就去解他的衣扣。这样潮热的环境,这样暗昧的动作,在他脑海中形成一种极其熟悉的感觉,伴之而来的是尖锐的记忆碎片。 每一块,都反射着他和原辞声曾在浴室发生过的种种,疼痛的,悲伤的,窒息的,还有一点少到可怜的零星甜蜜。 “不要……!”何惊年握住沈棠风的手腕,细白的手指攀上来,用力到颤抖。“我、我有点不习惯这样……你等等我好不好?” 沈棠风反握住他的手,长指盘桓摩挲他薄软潮润的手掌心,一下一下地捻,像要软化他的情绪,又像思考琢磨着什么。 何惊年被那双黑得不辨颜色的眸子深深凝望,心颤颤地发虚,软声地求:“我不想在这里,太……太不好意思了……” 沈棠风放开了他,指尖轻轻滑过他的嘴唇,“嗯。” 何惊年松了口气,一颗心却还是悬着,提得越来越高,越来越紧。出来后,他在卧室的床边坐下,两只手放在膝盖上,衣料被攥出深深褶痕。露在外面的皮肤每一寸都洇染着温热潮气,然后慢慢在空气里冷掉。 “喀哒。” 房门被打开的声音。 何惊年没勇气抬头,只能感觉沈棠风过来时的动静,呼吸,脚步,衣料窸窣。尔后,身侧床沿一沉,沈棠风身上的气息萦绕过来,沐浴露的清香混着他独有的温煦味道,好闻到足以令人沉醉其中。 更是、与那种冰冷无情的消毒水味完全不同。 “怎么坐在这里?”沈棠风自然而然地将他搂进怀里,“冷不冷,嗯?小心别着凉了。” “我在等你啊。”何惊年嗫嚅道。 沈棠风忍不住笑了一下,是不解风情的生涩,却更加可爱,也将他心尖上的焰苗撩拨得更旺。 他并不急于拆开如礼物纸般合度包裹着这具清瘦身躯的衣服,而是先俯下脸,凑近那纤细修长的颈脖,轻轻地嗅那光滑温暖的皮肤上所散发的芳香。 何惊年闭上眼睛,抓紧床单,告诉自己正在发生的和即将发生的,都是恋人间再正常不过的事。而且,沈棠风是那么温柔的人,就连每次牵自己的手,都是那么轻柔珍重,仿佛生怕弄疼自己。所以,自己只管把一切交给他就好,什么都不必担心。 沈棠风察觉到他的紧张,一边轻缓抚摸他的背脊安抚他,一边将他推按进了松厚绵软的床褥之中。 何惊年仰着脸,夜灯昏淡的光线里,沈棠风压伏在他上方的身形沉淀出黑沉沉的轮廓。 都这样了,自己也该情动了吧,何惊年这样想着,却发现僵硬得连一根手指都抬不起来。恍惚间,沈棠风托起了他的后脑勺,低声告白:“年年,我爱你。” 明明是恋人间再寻常不过的告白,心脏却像被骤然刺痛。脑子里浮现出来,全都是…… 另一个人。 除了他,只有他。 何惊年颤抖了一下睫毛,眼前模糊晃动着的尽是那个人的面孔。他看见他的眼睛,被痛苦的炉火烧灼,宝石变成脆弱不堪的玻璃,涌出的泪也能令它破碎。 ——我爱你,我真的爱你。 ——我那么爱你,你让我做什么我都愿意。 ——你想要我去死对吗?只要你说我爱你,我就立刻去死。 无数遍我爱你。给不了回应的我爱你。 说一次,它是珍贵的告白;重复无数次,它是无法驱散的诅咒。 何惊年动了动嘴唇,对那个挥之不散的虚影说:我不爱你。 为什么,哪怕在这种时候,他都能来干扰自己的心。 何惊年觉得自己快要被一撕为二了,他的躯壳和这个男人在一起,内里却全都是另一个男人留下的东西。 不仅清理不掉,反而生了根、发了芽,报复性地潜滋暗长,污染他,折磨他。 床头柜上的手机嗡嗡振动起来,屏幕将夜色照出一个缺口。 何惊年仿佛终于有了理由,他立刻挣动身子,伸长了手臂要去接这个电话。可沈棠风伏在他身上,更早地比他看见了来电显示,按下他的手腕,哑声道:“别管了。” “万一有什么急事……”何惊年的指尖顿住了。然后,他看见沈棠风把手机拿了过去,滑下接听键,冷冷道:“原辞声,请你不要再来骚扰我的未婚妻了,他不想再听到你的声音。” 何惊年没来得及听清那头原辞声说了什么,沈棠风就挂断了电话。 “好了,没事了。”沈棠风低语安慰,一双手滑进他的睡衣下摆,十指刚要扣住那清瘦柔韧的腰线,何惊年猛地蜷起身子躲开,推了他一下,没让他碰到自己。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做,甚至无法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 沈棠风停下了动作,黑暗里,他们无声地对视着。 不知过了多久,沈棠风静静开了口,“为什么?” 何惊年翕动嘴唇,“什么……为什么?” 手机再次契而不舍地振动起来。这一次,沈棠风滑下接听键,递了过来。何惊年指尖蜷缩了一下,摇摇头。可是,沈棠风抓起他的手,把手机塞到了他的掌中。 扬声器里,传来原辞声的声音,还掺杂着些微呼呼风声。这么冷的天,这么深的夜,他跑到外面来做什么,不怕冻出毛病吗? “年年,是你吗?你在听吗?”原辞声鼻音浓重,不知是冷的还是哽咽。“年年,我就在楼下等你。我想亲口对你说一句圣诞快乐,我真的很想见你。” 何惊年默不作声,隔着屏幕,他都能感觉到原辞声的潸然泪意,热的;还有不断吹袭的寒风,冷的。热与冷交织,电话里的嗓音也像蒙上了水汽,潮漉一片。 “年年,你就走到窗边,让我看你一眼好不好?今天……我特别想见你。” 何惊年抖了下眼睫,这算什么?罗密欧与朱丽叶吗?只可惜他们之间没有心心相印,多见面一次,痛苦便多一分,连个悲剧结局都不配有,只能有始无终。 “你……”何惊年刚想让他回去,手腕忽然一疼,他忍不住“唔”了一声。原辞声一定也听到了,焦急地问:“年年,你怎么了?” 何惊年说不出话,沈棠风钳住了他的两只腕子,摁在枕头两边,力气大得不像话, 电话那头,原辞声急切的声音不断传来,何惊年几乎怀疑他马上就要报警了。但是,自己只能紧咬嘴唇,稍微一松,就会有呼痛的声音泻出来。 然而,仅是腕骨被掐疼也就算了,沈棠风还用一种满是讥嘲的眼神审视他,简直是更难熬的折磨。何惊年浑身都在抖,像被丢上岸的鱼,或是等待解剖刀落下的小白鼠。他既害怕又羞耻,看着刚才还很温柔的未婚夫,心一抽一抽的痛。 沈棠风依旧居高临下地桎梏着他,见他要哭不哭的红着眼尾,用力掐住他的下颌,想要吻痛那紧紧抿着的淡红薄唇。 他从来都没吻过何惊年,知他羞怯,知他胆小,可天晓得有多少次,他没忍心去触碰的这两片洁净如樱花的唇瓣,却被伤得何惊年体无完肤的冷酷男人咬得鲜血斑斑。 何惊年再也忍耐不住,喉咙里泣出了声。 这下,原辞声好像终于明白怎么一回事了,电话那头霎时安静,只有粗重的呼吸,夹杂着沙沙的电流声。 沈棠风一把拿过手机,关了机,看着何惊年,“你哭什么?” 何惊年红着眼睛把头别到一边,“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怎么,有什么问题吗?”沈棠风语气一如既往平和,好像真的懵然不知。“他孜孜不休地来纠缠你,我作为你的未婚夫,帮你挂掉他的电话,有哪里不对吗?” 何惊年咬紧嘴唇,“你明明就是故意……”剩下的话,他实在羞耻于说出口。 “那又怎么样呢?我们又不是见不得人的关系,这种事有什么不正常的吗?” 沈棠风一双手移落到他的腰侧,虎口略略收紧,仿佛在丈量那捻修腰。就算隔着睡衣,何惊年腰部还是很敏觉,试图挣动松脱,那双手却较劲似地把控得更加用力。 何惊年受不了了,愈发哽咽起来,“你明知道他……他都能听见,你有想过我什么感受吗?” “看吧,归根结底,你在意的还是他。”沈棠风笑了一下,冷到极致的笑容。“你就没发现,自己自从回国后就开始不对劲了吗?只要遇上和他有关的事,你就魂不舍守,你真以为别人都看不出来吗?” “我……我和他之间什么都没有,我连他这个人都不记得了!”何惊年争辩,一开口,眼泪就很不争气地涌了出来。 沈棠风看着他哭,看着泪水打湿那漆黑的长睫毛,又一点一点将因激动而泛红的惨白小脸浸湿,燥火与怒火同时升腾。 他倾下身迫近何惊年,见对方转过头躲他,火意更甚,当即钳制那尖削的下颌,逼视他道:“就算不记得,你也还是在意他。你如果真对他没感觉,怎么可能一次又一次给他接近你的机会?” 何惊年颤抖道:“你要我怎么办?我不可能真的断绝和他的关系,他毕竟是糕糕的爸爸,我也想努力跟他正常地相处。” “借口!你到现在都要用孩子来掩饰吗?” “我没有,我说的都是真的!” “那我问你,我们去度假那次,我不在那一晚,你和他做什么了?”见何惊年愕然语塞,沈棠风笑了,眸中却流露出酸楚与痛苦。 “离开的时候,你还回头看他。你以为我没发现他就站在那里看着你吗?何惊年,你把我当成什么?我才是你的男朋友,不是多余的第三者!” “我没有……我真的没有!那天他是来找过我,但是我和他真的什么都没有发生。我和他说清楚了,让他不要再来找我。你相信我,你可以问他的!” 何惊年不停地哭,不停地分辩,痛苦得快透不过气。他什么都没做,却比犯了错更愧疚;他什么都不记得,却比背负记忆更沉重。 沈棠风抬起手,揉搓他的脸颊、眼尾,满掌的温热潮漉,薄嫩柔软的皮肤慢慢变红。 眼前这个正咬紧下唇抽噎不止的人,他未婚的妻子,捧在手心呵护的爱人。 他一直觉得他像一片纯洁的雪花,指腹碾过的那么一点点热量,就能叫他融化,沁出晶莹的水液。可直到此刻,他才忽然感觉,这么一个外表脆弱的人,为什么像生生缺失了一颗心,狠起来可以这么狠,还全然没有意识。 或许,属于何惊年的那颗真正的心,早就给了另一个人。 “不止这一次,每一次。”沈棠风注视着他,声线也发起颤。“你自己都没察觉,只要他出现了,你的眼里和心里,就再也容不下别的了。为什么,这几年我对你那么好,你还是割舍不下他?你告诉我,我到底哪里不如他?你以前对你不好你不是不知道,现在他稍微表现出一点忏悔之情,你就心软了是不是?” 何惊年哭着拼命摇头,他哭得快要气窒,每喘一口,胸口都像撕裂般的痛。 “我没有……我真的没有……!他只是我女儿的爸爸,我和他之间真的什么都没有,我从来都没想过要重新接受他,你为什么就是不肯相信我?” “你要我怎么相信你?你不要忘了,我也是个男人。他对你的样子,你对他的样子,我除非瞎了眼才会看不出来!”沈棠风拔高音调,愤怒与痛苦交织,清俊的面容都变得扭曲可怖。 “从前我不是不知道,我是一直在自欺欺人。我觉得是他一直纠缠你,我以为你是无可奈何。我甚至相信我们之间的三年足以抵过你和他的短短数月。” “可事实证明是我错了,而且是大错特错!” “不是这样的……!”何惊年抓着他的衣袖,用已经哭不出声音的肿痛喉咙,发出断续破碎的哀求声音。 “你不要说这种话好不好?我真的只是把原辞声当成糕糕爸爸看待的。他再怎么样,也是个很负责任的好爸爸。如果……如果不是因为孩子,我绝对不会和他有一点交集。” 沈棠风垂下眼帘,眸光尖锐,寒利如针,仿佛在剖析他的所有思绪。久久地,久到何惊年眼中又股动起泪水,他才缓声开了口:“所以,归根究底,还是因为你和他有个孩子,对不对?” 何惊年低下头,刚轻轻“嗯”了一声,下巴又被抬起。沈棠风凝视着他,道:“那么,你也给我生个孩子吧。有了孩子,你的心就不会乱跑,我们就成了一个完整的家。家是最坚固的,没人能来破坏它。” 何惊年愕然,惊得说不出一句话。沈棠风之前从没和他说过这么远的事,庄曼吟和沈鹏好像也对此全然不在意,只盼他早点嫁进来。就连他自己都不曾考虑过这件事。眼下,沈棠风突然提起要孩子,他实在措手不及。 “看到糕糕这么可爱,我也很想要个和你的孩子。”沈棠风鸦睫敛垂,“你不愿意吗?” “我、我还没想过。”何惊年干裂的嘴唇嗫嚅着,发出苦涩的低语。“医生说,我其实是不太容易受孕的体质,所以……” 沈棠风呼吸明显一乱。“没关系,我们一起努力就好了。”他打断他,露出一个微笑,仿佛又变回了平时那个温柔亲和的青年。 他拿起放在床头柜抽屉里的盒子,抬手扔进垃圾桶,“现在,也不用不上这个了吧。” 何惊年脸烫得像火烧,咸涩的泪水在皮肤激出刺刺的痛感。他抹了抹泪痕,声音沙哑得怕人。“我答应过你的,今晚会……会和你在一起,所以……可以。” 说完,他看也不敢看沈棠风,立刻闭上了眼睛。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他想。既然怀上孩子能让自己正常,让沈棠风正常,让一切不正常的事物回归正确轨道,那么,就随便吧,怎么样都好。 已经、什么都无所谓了。 只要能变得正确,只要能变得正常。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可预想中的事情却并没有发生。身上传来轻柔的织物触感,沈棠风轻轻替他裹严实了被子,尔后,前额落下温热的吐息,继而是蜻蜓点水般的一个吻。 那一霎那,一滴,两滴,炽烫的液体落上他的皮肤,那么的酸楚,那么的无可奈何。 “我们……到此为止吧。婚约作废,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黑暗里,他听见沈棠风起身,离开,一片寂静。 从始至终,何惊年都没有睁开眼睛。 过了一会儿,他翻了个身,把脸埋进枕头里,呜咽着哭了起来。 -------------------- 作者有话要说: 我朋友说她可以帮年年一起养糕糕,还说她也想让年年给她生孩子…… 感谢在2022-05-16 00:00:00~2022-05-17 00:00: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司空琉璃 2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8章 病气 睁开眼睛, 窗外是凌晨三点的天空。 偶尔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一两声汽车的喇叭,在寒气逼人的深夜里,已经听不出刺耳的感觉, 只是在空旷的街道上持续放大着。 何惊年抬起手擦掉眼角残留的泪水, 转身面向墙壁继续睡觉。 刚才, 又做了一个悲伤的梦。自从沈棠风离开那天起, 他每晚都断断续续地做着噩梦。 他不知道他去了哪里,也根本联系不上他。 哭得累了, 又重新睡着过去。 最新的那个梦里,自己在冰天雪地之中不断奔跑, 身后有一只魔鬼追赶着他。他跑得精疲力尽,快要摔倒的时候, 一双手臂接住了他,将他拉进了另一个无底深渊。 听见门铃响的时候,何惊年还以为是错觉,直到契而不舍地响了好一会儿, 他才心急慌忙地跑过去开门。 “棠风……!”他不由怔住, “您是……杨莉阿姨?” “爹地!”糕糕从杨莉阿姨身后钻出来,一把抱住他。“爹地, 求求你快去看看爸爸,爸爸生病了, 病一直不好, 可他不肯吃药也不肯看医生。爸爸……爸爸说他快要死了……” 说到这儿,小姑娘忍不住哭了起来。 这话没夸张。原辞声虽然不至于死, 但也确实半死不活了。 圣诞节那天的晚上, 他抱着花,在公寓下站了很久很久。他知道, 自己是不可能把何惊年等来了,可他就是不愿意走,仿佛只要一转身,最后一缕微弱的联系,也要彻底断绝。 抬起眼,可以看到房间的窗,温暖的光透出来,浮在飘雪的深浓夜色里。在灯光熄灭的那一刻,他的眼睛也彻底暗了下去。 太黑,太冷。又黑又冷的地方,会让人变得脆弱,变得愤怒,变得容易发抖。他现在就是又脆弱又愤怒又发抖。耳边消失了所有声音,世界死一般的寂静。 他只听得见自己的心跳,嘈杂的,纷乱的,一下一下,每一下都落在刀尖上,被戳得血肉模糊。 痛到快要停止呼吸。 今天还是他的生日,讽刺透顶的生日,从未受到祝福的生日。自从在这一天,他亲眼见到了坠落的母亲,他就再也没过过生日。所有人都在庆祝这天的到来,唯有他诅咒这个神圣的日子。为什么,它平等地给予所有人以幸福,却唯独忽略了自己。 直到何惊年出现。 他知道,为了他的生日,何惊年很用心,也付出了许多努力。何惊年为他做了满满一桌俄罗斯风味的圣诞佳肴,真傻,他从小在国内长大,都没在俄罗斯生活过,他真把自己当成外国人了吗? 不过,是什么都不重要。他知道,在这些菜肴的背后,都是、全都是,何惊年温柔纯粹的心意。 还有那条围巾。他也知道,这条围巾是何惊年花了很多功夫去织的。那样柔软温暖的触感,整齐细密的针脚,拢在怀里时,可以嗅到熟悉的雨过天青的香气。 他什么都知道,却还是深深地伤害了何惊年。李文华的话就像一根导火索,引.爆了积压已久的嫉妒心与独占欲,给了他看似能正大光明报复何惊年的底气。 既然心里只有另一个人,为什么那天晚上没有选择抗拒他?既然心里只有另一个人,为什么……要给他这么多幸福的、被爱的错觉呢? 他蔑视了何惊年的心,也蔑视了自己的心。他玷污、毁坏了所有洁净而珍贵的心意,是他活该,咎由自取,罪无可赦。 原辞声呼出一口带着血腥味的白汽。 果然,自己又将再一次、在生日这天死去。 回去后,他很快就病倒了,突如其来又顺理成章。他的身体病了,心也病了。躺在黑暗里,他想到之前生病那次,何惊年很细心地照顾他。那时候,他对何惊年不好,何惊年却对他一直很好。何惊年到底跟他不一样,有一颗柔软的心,所以,就算不爱他,也愿意给他一点温柔好意。 闭上眼睛,睁开眼睛,视界里都是一片昏茫。杂乱的声音在脑海中频繁乱闪,像坏了的收音机。 一会儿,是母亲在柔声呼唤他,他循着声音过去,看见的却是一团直坠而下的白影。白影落到地上,变成鲜红的花,可那悦耳的呼唤却依旧响彻—— “廖夏。”“廖夏。”“廖夏。” 廖夏是谁? “廖夏是被错误教育的坏孩子,天真愚蠢,不学无术。”原正业这么说道。只有接受正确的教育,变成被期待的好孩子,才可以免去惩罚。 “爸爸都是为了你好。今后你将从我这里继承一切。这世界上没有什么不是你唾手可得的,你就不高兴吗?” 原正业俯下身,刚想伸出那只肮脏的手,抚摸他的头发以示鼓励。注意到他厌憎愤怒的眼神,顿时脸色一变,恶狠狠地抽了他一巴掌。 他猝不及防,额头撞上坚硬的沙发转角,一只耳朵嗡嗡作响,像有一口巨钟来回地撞,竟暂时失了聪。 但他不害怕,也不觉得疼。他只是觉得脏,极度恶心。为什么偏偏是那么脏的男人生下了自己,害得自己也变得又脏又恶心。 见他丝毫没有服软,原正业又发起了疯,一手掐住他的脖子,一手抄过笔筒里的拆信刀,要去剜他的眼睛。 “真是丑陋不堪啊,你的这双眼睛!简直就跟路边垃圾桶里找食的野猫没什么两样!” 刀尖抵上他的眼角,刺破,殷红的血滴滴答答地顺着刀刃流下。 他还是没有躲。他知道,原正业不敢。因为,如果他的眼睛真的被刺瞎,迄今为止原正业花在他身上的精力与时间就会付之东流。原正业绝不容许自己做出这么浪费价值的蠢事。 果然,原正业抛下了拆信刀,只一味怒吼咒骂,末了,变脸似地换上平时那副端然严肃之色,狰狞扭曲的五官一瞬归位,叫来了人带他去关禁闭。 四壁皆白的禁闭室,周围装了厚厚的隔音墙,没有窗,没有灯,关上门就是绝对的黑暗。就算大喊大叫,也漏不出一丝声音。人若呆在里面,就像置身于真空的宇宙,无涯的孤独,无边的恐惧。 但是,他早就习惯了。习惯亦是很可怕的东西。 比如,现在,他睁着躺在那里,宽阔的房间,雪天的月色透过窗帘渗进来,满地清白。可是,他却仍觉得自己回到了那间熟悉的禁闭室。 耳边,沙沙的纷乱杂音无休止地漫涌,如同浑浊的泥石流,一波一波冲袭着他的大脑。他头痛欲裂,像有人撬开他的天灵盖,拼命往里面倒灌岩浆。 被难熬的火烧酷刑拷问着,他的感官越来越模糊。隐隐约约地,他好像捕捉到一道清澈明亮的声音,悠扬的,悦耳的,干净的,犹如甘泉汩汩流淌。 是何惊年的声音。 何惊年在叫他“小少爷”,对他说:“我一直很喜欢你,我一直在等你。” “可是,你总也不来。但是没关系,我会去找你。” “我会努力让自己变得更好,然后,肯定,终有一天能再遇见你。” 全部、都是当年何惊年错认他时错误的告白。错得离谱,他却当了真,纵然每次想到都痛得切齿拊心,也念念不肯忘。 原辞声慢慢吐出一口苦涩的气息,整个人破败不堪的空壳子,一点点没了热气,从里到外都呼呼透着风。 “爸爸爸爸!”门外传来糕糕的声音,小姑娘兴奋地喊,“我把爹地带回来了!” 他一下子坐了起来,忽然感觉病好了大半,人也有了精神头儿。 * 何惊年推门进去的时候,原辞声正长长地躺在那里,一张脸被床边夜灯调得明暗适宜的柔光笼罩着,白得异乎寻常,不夸张,比雪还白,颇有点阴沉沉的病美人的意思。 他似乎还昏沉地睡着,但睡得不安稳。漂亮的长眉微微蹙起,长睫毛像疲惫不堪的蝶翼,间或微微一颤,又沉重地坠落下来,在晕青的眼膛投下浅浅的阴翳。 “年年……不要走……”他发出气若游丝的声音,眼睛依旧紧闭着,好像在说梦话。 何惊年叹了口气,见他病得这样可怜,心里到底难受。 仿佛感知到他来了,原辞声缓慢地、又很艰难地睁开了眼睛,同时稍微向上仰起了脸,先是微微一怔,随即露出如在梦中的恍惚表情。 “年年……?是你吗?是你来看我了吗?我……不会是在做梦吧?” 他一边喃喃地问,一边勉强支撑起身子,毛毯随着动作滑落下来,恰到好处地露出清瘦宽劲的肩膀。浓密的卷发垂迤披散,勾勾缠缠,极具风情,宛若文艺复兴时期的画家们笔下的油画。 何惊年移开眼睛,重新帮他盖了回去,严严实实地捂好,只露一颗头在外面。 “你感冒这么严重,怎么就盖这么薄的一条毯子。”何惊年忍不住皱眉。 那颗动来动去不停“年年年年年年”的卷毛脑袋顿时有些激动,“年年,你是在关心我吗?我好高兴。” “等下我让杨莉阿姨给你换一床厚点的被子。”何惊年道,“还有,把秋衣秋裤也都穿上,记得把秋衣下摆束到裤腰里,袜子要包在裤脚外面。” 原辞声笑容瞬间消失,秋衣秋裤是什么东西?这完全是超乎他常识的不可名状之物! 何惊年看了他一眼,“你不肯穿?” 原辞声噤声,乖乖点头。 就算是原辞声,也顶不住高领秋衣高腰秋裤外加一套花棉袄的霍霍。他揣着袖子愁眉苦脸地半躺在那儿,东欧雪国的异域风情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东北大铁岭风情。 何惊年搬过厚棉被,像包馄饨那样把他包裹起来。还真别说,原辞声看着这么大一个人,生起病来还挺娇气。碰都没碰到他,他就哼哼个没完,一会儿这疼一会儿那疼。疼就疼吧,还跟没骨头的牛皮糖似地,随倒随靠。 这倒和靠还有方向性,只冲着自己去。何惊年一个闪避不及,那颗漂亮脑袋就结结实实地挨上了他的肩膀,顺势一掀睫毛,碧绿眼珠里水泽泛动,“年年,我好难受。” 何惊年不去看他,“难受就吃药。” 原辞声哼唧,“苦。” “……这是药片,又不是药水。” 原辞声瓮声瓮气,“心里苦。” 何惊年眼神微动,又迅速垂下眼帘,道:“昨天警察有来找过我,钱明全已经坦白了所有犯罪事实。对不起,那天对你说了那样的话。” “没关系的……!”原辞声大概别的都没听进去,只听见“对不起”三个字。“年年,你永远不需要为任何事向我道歉,都是我不好。” 何惊年摇摇头。“我……我其实知道,你不会做那样的事。但是,我当时没能控制住自己,我真的……特别生气。” 原辞声低声道:“你生气也是应该的。” 何惊年点头,“嗯,应该的。” 吃完了药要蒙上被子发汗,但原辞声完全没有要睡的意思,还是固执地粘着他,用那双幽深浓绿的眸凝望他。何惊年寻思自己大概是真的吃软不吃硬,看不得这个人显出脆弱,也看不得他对自己露出怕被抛弃的狗子一样的眼神。 “你快睡吧,吃了这个药就是要睡觉的,不然病怎么会好。” 原辞声摇摇头,别扭得像一个一米九的孩子,眉宇间满是伤心和委屈。他就这么执著地依偎着何惊年,粘着他,靠着他,一刻都不愿离开。 何惊年被他焐得很热,因为发着烧的缘故,原辞声身上源源不断散发出热量,像烧着一堆火,空气都微微扭曲了。 “年年。” “嗯?” “那天晚上,我一直在楼下等你。” 何惊年脸颊一烫,看着自己的手,说:“没必要。” “我只是想呆在离你近一点的地方,就好像还跟你在一起。”原辞声的声音低了下去,“那天是我的生日。我一直都很讨厌生日。但是,年年,因为遇见了你,我对自己诞生在这世上这件事,也变得没那么反感了。” 他伸长胳膊,从床头抽屉里拿出了一个盒子,放到何惊年面前,打开。 何惊年一怔,怎么会是那套已经被钱明全毁掉的金绿宝石?再定睛一看,原来并不是,这一套比原来的更极品,也更熠熠动人。 “我知道你很心疼那柄翻书杖,所以想着能不能让它修复。”原辞声顿了顿,“本来,我想在圣诞节那天送给你。我知道你不会接受我的东西,但如果是这个的话,说不定你会愿意。” 何惊年摸了摸鼻尖,轻声道:“我会帮你修复完翻书杖,毕竟是你拍下的东西。” “爸爸,爹地。”糕糕从门口探出小脑袋,两只手抱着她的兔子玩偶,拖家带口地埋进何惊年怀里。史努比也乘机摇着尾巴晃进来,靠着何惊年的腿舒服地趴下来。 原辞声看着何惊年一手抱女儿,一手摸狗头,虚弱地咳了两声,也把头伸了过来。 何惊年视若不见,继续薅大花狗的耳朵。 “爹地,史努比好可爱哦,它的耳朵就和小飞象一样。” 何惊年笑着点头,“可爱。” 糕糕伸出小手,“爪爪。” 史努比嗷呜了一声,很乖地把爪子放了上去。 何惊年也伸出手。 掌心一沉,原辞声把下巴搁到他的手上,薄唇微启,“汪。” 何惊年一怔,脸腾地烧了起来。这个人在干什么,糕糕还在旁边! 这下,糕糕有样学样,也把圆滚滚的肉脸蛋放到何惊年手上,脸颊蹭来蹭去,软乎乎的像小年糕成精。 “爹地,糕糕喜欢你。你不在的时候,糕糕和爸爸都很想你。” 何惊年含着笑意的表情慢慢消失了。心脏像冬天的落日一样,不可抗拒地坠落下去。 “糕糕,爹地带你和史努比去外面玩好不好?爸爸生病了,我们让他好好休息。” “不要走。”原辞声勾住他的指头,眼巴巴地望着他,“你是不是想等我睡着了就离开?” “我不会的。” “我怕我会做噩梦,你能不能再多陪陪我?” “爸爸,你羞不羞呀?”糕糕都听不下去了,一脸“真拿你没办法”的表情,把怀里的小兔子放到了原辞声的身上。“就让廖妮亚来陪你吧,这样你就不害怕了吧!” 原辞声抱着兔兔,用那双澄澈迷人的绿眼睛看何惊年,“还是怕。” “爸爸,你要勇敢一点。”糕糕凑上去,捏捏廖妮亚的兔耳朵,又摇摇它的兔爪爪,认真嘱咐,“廖妮亚要乖乖陪廖夏,知不知道呀?” 第49章 红菜 廖夏。又一次听见了这个名字, 还是被女儿用软软的小奶音叫出口,何惊年的心不由温热满溢。 “糕糕也知道爸爸以前的名字吗?” “嗯!糕糕还看过爸爸和奶奶一起拍的照片。”糕糕乐呵呵道,“爸爸那时候也是个小朋友, 奶奶带他去骑马, 他抱着小白马的脖子, 都快吓得哭出来了。” 原辞声尴尬, 挽尊地干咳一声,“有吗, 我怎么不记得了。” “真的有!”糕糕摇着何惊年的手,“爹地, 你想不想和糕糕一起看爸爸以前的照片,很多都好好笑哦。” 何惊年还真的有点想看, 不是想看原辞声,而是想看廖夏。小时候的原辞声,一定不像现在这样固执倔强、油盐不进、阴晴不定、黏糊缠人、蛮不讲理,说不定是个格外可爱的小少年。 这么一想, 怎么好像原辞声这个人, 真的一点优点都没有了啊? “爹地。”糕糕扯扯何惊年衣袖,“你在笑什么?” 何惊年回过神, “我、我有笑吗?” 糕糕可认真地点头,“有。” 原辞声也说:“真有。” 何惊年摸摸脸蛋, 好吧确实有。 他一笑, 糕糕也跟着笑眯眯,原辞声也看着他笑, 末了史努比也吐着舌头笑。两人一狗全对着他笑, 笑得还颇为神似。何惊年叹了口气,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第二天, 何惊年举着额温.枪,对着原辞声来了一.枪,发现他烧已经退了。但人依然很虚弱,甚至看上比昨天更糟糕。 史努比都上床了,趴在他旁边汪汪叫,他面色苍白地躺在那里,整个人毫无反应,任由大耳朵花狗趴在他头上作威作福。 “烧不是退了吗,还难受啊?” 原辞声艰难地掀开睫毛,气息微微道:“别担心我,我能撑过去的。” “这样下去可不行,要不还是去医院吧?”何惊年担心道。 原辞声别过头,决绝道:“不。” 何惊年无可奈何,“你有饿的感觉吗?都一天没吃东西了,要不要我做点东西给你吃?” “要。” “我去给你煮点粥,你等我一下。” “不想喝粥。” 何惊年好声气地问:“那你想吃什么?” 原辞声从被子里伸出一段苍白的手指,勾住何惊年的指节,小声道:“我想喝红菜汤,你以前给我煮过的。” 何惊年自然不记得那是什么,只能对着杨莉阿姨珍而重之祭出的祖传菜谱按部就班地做。他一出去,原辞声也不肯安分躺着了,愣是像个巨大的背后灵,亦步亦趋地跟着他,寸步不离。 史努比向来是要跟原辞声争宠的,一看见何惊年,就立刻咬着饭盆扑腾过来,大耳朵一扇一扇的,勾着何惊年,引着何惊年。 “你是不是饿啦?”何惊年蹲下身,抚摸它的大脑壳儿。 史努比“呜呜”哼唧,下巴颏儿蹭他的手。 何惊年被它弄得痒痒的,笑道:“你等我一下,我马上给你弄吃的哦。” 刚起身,衣角就被原辞声牵住,那双绿眼睛满怀幽怨地望着他,“年年,我也饿。” “你忍忍,我先把狗喂了。” 原辞声半垂下头,浓长睫羽遮不住浓浓的忧伤。 难道、他在何惊年心里,还不如一只大耳朵花狗吗? 何惊年倒狗粮的时候,总感觉背后毛毛的。一转头,果然,原辞声一直盯着他瞧,视线随着他的动作而动。 何惊年担心他脑子烧坏了,赶紧把狗粮藏好,“别看了,这个不能吃的。” 原辞声:“……” 史努比美美大快朵颐起来。因为两扇大耳朵容易垂进饭盆,何惊年就帮它拎起耳朵,让它舒舒服服地吃。 原辞声巍然端坐,冷眼旁观,他怎么会和区区一只花狗计较? 史努比一边吃,一边时不时往何惊年身上蹭,喉咙里发出呜呜声。 何惊年忍不住笑,“乖宝宝。” 原辞握紧拳头,假的!都是假的!它平时就是一只又凶又馋又闹的恶犬,专跟自己作对! 但是,他冷笑一声,自己还不至于当面告一只狗的黑状,那也太没有气度了。 “年年,你看见那沙发没,都没一块好地儿,都是让这只狗挠的。” 何惊年眼皮都不抬,“它就是一只小狗,它懂什么呀。我觉得它可乖了。小狗能有什么坏心眼啊。” 原辞声深吸一口气。 史努比得意地用大黑眼珠子瞟他,尾巴摇得快上天。 原辞声觉得自己好苦,什么叫养狗为患! 总算,何惊年进了厨房,准备帮他煮红菜汤了。原辞声就形影不离地跟了过去,说要帮忙打下手。 何惊年赶人,“你去老老实实躺着吧。” “可我想和你在一起。”原辞声把手伸进台盆,和他一块儿洗那些蔬菜。 红菜头、圆葱、西红柿和胡萝卜漂在水里,何惊年一件一件拣起来,放在水龙头下仔细冲洗。蔬菜尽是些鲜艳颜色,红红艳艳,衬得他的手指又细又白,浸在水里更是白如淬玉,尔后才逐渐泛起嫩红的粉。 原辞声把一盆蔬菜端开,“水冷,我来洗。” 何惊年把洗菜篮抢回来,“你太平点行不行。” “哦。”原辞声收回手,一副准备走开的样子。 何惊年刚想这下总算消停了,后背忽然一沉,蔓延开一片温热。尔后,一双修长清劲的手臂从后绕了过来,覆叠上他的手臂,蜡铸艺术品般漂亮的大手没入水中,轻轻握住他的手。 耳畔,带有金属感的低磁嗓音响起,“那就这样,行不行?” 何惊年喉头微紧,胸腔被震得泛开麻意。 “不……行,哪有这样洗菜的。” 原辞声下颌靠着他肩膀,很好的位置,一抬眸就能看见他的侧脸。柔和的线条,秀气的鼻梁,自然嘟起的微翘唇珠,眼尾楚楚下垂,眼梢几簇睫毛又特别长,斜斜地挑出来,无意识地轻眨,就能扫得人一整颗心都痒。 原辞声滚了滚喉结,真的很想亲亲他,又怕惹他不高兴,就直直地盯着他看。看清他每根乌亮睫毛的尖梢,看清他白嫩皮肤在光线里显出的浅浅一层金色绒毛。 他一边看,一边想,想年年怎么这么好看,怎么能这么惹人疼,招人爱,惹他疼,招他爱。 年年哪里都好,哪里都太好。唯一的不好,就是不爱他。 “起开。”何惊年用手肘撞他。 原辞声十指收蜷,络合住何惊年的手指,彻底的包覆,紧缠的相扣。冷水从掌心与手背贴合的缝隙渗漫进去,慢慢被焐得温热。 “你……别瞎搞!” 原辞声默不作声,就这么把着何惊年的手,慢条斯理地去洗那些蔬菜。或光滑或粗糙的表皮摩擦过何惊年的指腹和掌心,鲜艳淋漓的色彩,透白晕粉的皮肤,强烈的色差对比,不知道烫着谁的眼睛、谁的心。 红菜头的茎须有些密集,还颇为尖锐。虽然已经切掉了尖部,但掠擦过皮肤的时候,还是会有刺刺的痛痒感。何惊年这菜洗得委实魂不守舍,原辞声几乎是以环抱他的姿势,孜孜不倦地“帮助”着他。 这个人看着是个穿衣显瘦的模特架子,其实身形着实高大,一身秋衣秋裤老棉服也掩不住精悍流畅的肌肉线条。自己跟他体型差格太大,像这样被他从背后圈着,整个人完全被他笼罩严实,密不透风地陷了进去。 好热。好香。 大概是原辞声这几天生病在家,所以就没拼命往身上折腾各种消杀产品,消毒水味儿褪去很多,显出本该有的好闻气息。 并不是那种香水味,是皮肤上散发出来的最原初的气息。这人虽然跟花孔雀似的爱臭美,但从来不用香水,更何况再厉害的调香大师,都调制不出这样迷人的香气。 何惊年想屏住呼吸,又忍不住小心翼翼地嗅。老天爷真的太偏心,这人长了那样美貌惊人的一张脸,怎么连身上的味道都这么香。既冷冽又芬芳,闭上眼睛,空气里便开始飘落碎小的新雪。 “嘶。”何惊年手一缩。他走神得厉害,一不当心就被红菜头的根须划到了 “怎么了?”原辞声捻开他蜷缩起来的手指,雪白掌心几道浅浅红痕,不显眼,却扎眼。 “你还问,都怪你!”何惊年话一出口,顿时觉得有些不对劲,生硬补充,“……影响我。” 原辞声轻轻揉按他的掌心,何惊年手掌很薄,又软,指腹碾过的时候,比水还要温软,还会因太过敏觉的缘故而轻轻颤栗,十分惹人怜爱。 他抓着这只手舍不得放,将本来一点浅淡的红,生生揉得发艳,晕开一片热热的红意。 水龙头一直开着,水哗哗地流。一时间,偌大的厨房只能听见水流的声音。 “爸爸,爹地,水都要满出来啦。”糕糕脆亮的小嗓门儿打破了微妙的安静,她哒哒哒地跑进来,站上小板凳,关掉水龙头,“老师说过,要节约用水。” 两个人僵住,何惊年面红耳赤地把原辞声推开,“糕、糕糕做得对……” 所有食材都处理好之后,何惊年把它们放进锅里,坐在火上慢慢炖煮。等待的时间里,原辞声被他支使去看着火,他抱着女儿坐在沙发上,一起看糕糕从小到大的照片。 那一本本厚重精美的相册本里面,都是糕糕的成长记录。每一张照片旁边,都用遒劲优美的笔迹写着一些琐碎而温馨的事情,比如糕糕今天比昨天多喝小半瓶奶奶啊,糕糕今天吐出一个特别大的口水泡泡啊,糕糕今天和廖妮亚办了家家酒啊,诸如此类。 “这些都是你爸爸写的?”何惊年一页一页地翻着,看糕糕从一个圆滚滚的奶团子,长成如今这个大眼睛小姑娘。缘了那些详细到近乎啰嗦的注释,他仿佛能亲眼看见这几年糕糕成长过程中的点点滴滴。 “嗯!”糕糕用力点头,“爸爸说,爹地总有一天要回来的,这些都是以后要给爹地看的。爹地,你在的时候,爸爸就开心。你一不在,爹地就伤心。” 何惊年揪揪她的小辫子,想笑一笑,嘴角却往下,轻声说:“小朋友知道什么呀。” “糕糕知道的。”糕糕鼓起腮帮,又丧丧地垂下小脑袋,“圣诞节那天是爸爸的生日,爸爸很晚很晚才回来,一回来就病了,病得很重很重。可是,他不肯吃药也不肯看医生,糕糕和杨莉阿姨一起求他,他也不理睬我们。他一个人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看爹地的东西发呆,还自己跟自己说话。” 何惊年微怔,“看我的东西?是什么?” 糕糕以为他不相信,便道:“就是爸爸房间里那个盒子呀。” “嗯,是这样啊。”何惊年也想不起自己有什么重要东西留在原辞声这儿,无非都是些无关紧要的日用品吧。 他搬开看完的相册,看见一旁还躺着一本没看过的。这一本瞧着封皮都特别陈旧,显然很有些年头,但依稀能看出原本华丽精美的样子。 “这就是爸爸小时候的相册。”糕糕小手掩着嘴巴悄声道,“爸爸害羞,不肯让我拿给爹地看,我是偷偷拿出来的。” 何惊年手指抚过色泽已经暗淡的丝绒封面,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把相册放到一边,“算了吧,他不想给别人看就不看……” 可是,糕糕的小胖手已经灵活地掀开了封面。小姑娘指着照片兴奋地嚷:“爹地快看,爸爸小时候是这个样子的喏!” --------------------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原狗正常的时候还是蛮正常的(废话) 第50章 欺骗 虽然心想这样会不会不太好, 但何惊年难耐好奇,还是忍不住抬眼望了过去。 一瞬间,他的瞳孔微微颤抖, 一种遥远又怀念的感觉袭上心头。在尚未反应过来的时候, 遗失已久的珍贵宝物失而复得, 就是这样的感觉。 那就是廖夏……吗。 照片上的少年实在太过美丽, 明亮得没有一丝阴影。就算那些照片已经褪色泛黄,却丝毫不影响他的美丽。 何惊年胸口一阵阵地发胀, 像被什么急速涌出的物质填满,找不到一个宣泄口。眼前的少年宛如一幅风景画, 他是如此的没有现实感,或者说, 是只有在梦中才能见到的理想中的少年形象。 深栗色的卷发和雪白的肌肤,还有那双澄澈透亮的碧绿眼眸。他有着造物主精雕细琢、予以无尽偏爱的外表,充满着比宝石还华丽的光芒,但是, 却并没有拒人千里之外的距离感。相比和他年纪差不多大的同龄人, 他似乎更加天真稚气一点,表情生动, 笑容灿烂,温暖得像一阵吹进心里的薰风。 何惊年着了魔似地一页一页往后翻, 他看见了糕糕说的那张抱着马脖子吓哭的照片, 也看见了他终于学会后,骑着小白马肆意驰骋的样子。 真好。何惊年柔和了眉眼, 心里忍不住为他高兴。照片里, 少年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是那么牵动他的心弦。 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落了下来, 按在相册上,“别看了。” 何惊年“啪”地合上相册,紧抱在胸口,“你干什么!” 原辞声一怔,没想到他竟是一副生怕别人抢走宝贝的架势,连忙道:“你看你看……” 何惊年反应过来,脸色略窘,把相册还给他,“我不看了。” 原辞声拿着相册站在那里,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就不高兴了。 “谢谢你……”何惊年轻咳一声,“谢谢你做的糕糕的成长记录。” 原辞声微笑,“本来就是想给你看的。” 红菜汤已经煮好了,咕嘟咕嘟冒着浓稠的泡,酸酸甜甜的香气飘溢出来。何惊年把汤锅端下来,一掀开盖子,糕糕就凑了过来,眼睛亮亮地问:“糕糕也想吃,可以吗?” 何惊年把女儿放到小椅子上,用小兔碗盛了一碗,一勺一勺喂进她嗷嗷待哺的小嘴巴。 原辞声在糕糕旁边坐了下来,期待地看着他。 何惊年言简意赅,“要吃自己盛。” 原辞声怏怏地盛了一碗,虚弱地拿起汤勺,不堪承受重量似地一松,“啪嗒”,汤勺掉进碗里。 何惊年:“……” 无奈之下,他只得喂完糕糕后,再去喂糕糕她爸。糕糕她爸那么大个人,还真不及上丁点大的小女孩。糕糕都会自己呼呼热汤,糕糕她爸只会用那双含忧带伤怨的绿眼睛深深地朝何惊年望过来,幽幽地说:“烫。” 糕糕长长地“切”了一声,“爸爸真没用。” 何惊年点头,“确实。” 原辞声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啊”地张开了嘴,顺势瞥了一眼趴在那儿嫉妒地盯着他瞧的史努比。 不愧是一生要强的原董事长,这一回,到底是他赢了! 晚上,何惊年把穿着毛绒绒粉兔兔睡衣的糕糕抱进她的公主床,坐在床边给她讲睡前故事。讲到一半,原辞声走进了来,半点不臊地往兔兔地毯上一坐,“我也要听。” 何惊年忍住翻白眼的冲动,转头去书架上挑选绘本。 糕糕糯唧唧地问:“爹地,糕糕想听《孔雀王子》可不可以呀?” “这本。”原辞声手伸过来,驾轻就熟地从一堆书里找到,递给何惊年。 这本童话明显被翻看过无数次,都有些卷边了。 “爹地,爸爸说,糕糕还没出生的时候,他每天晚上都会给你念这个故事,这是你最喜欢的故事。”小姑娘满脸认真的神气,“在等你回来的日子里,爸爸也经常给我念《孔雀王子》。这是你最喜欢的童话,我们一起听,就像一起在想你。” 何惊年低下头,绘本封面上的孔雀王子一会儿模糊一会儿清晰,心里也是风一阵雨一阵的。 “年年,从来都没有什么偶然。”原辞声伸过手,轻轻覆上他的手背。“你之所以会选择《孔雀王子》作为翻书杖的设计主题,就是因为你的潜意识里放不下我们过去的美好。这个故事和任何人都无关,它是仅属于我和你的回忆。” 何惊年手指蜷缩了一下,想缩回去,却被原辞声追上来握得更紧。他抬起眼,望向那张满是真诚的俊美脸庞,“真的吗?” 原辞声垂下睫羽,似乎有点受伤。他低声道:“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拍下那柄翻书杖?年年,无论它是否损坏,在我心里就是无价的。” 何惊年如若不闻,翻开扉页,轻声念起了故事。 等哄完糕糕入睡,他轻手轻脚地出去,原辞声跟上他,“你要去哪里?” 何惊年说:“你的病好得差不多了,我也该回去了。” 原辞声仿佛不明白,“去哪里?” “你……你和糕糕如果有什么事,可以打电话给我。”何惊年顿了顿,“你自己当心点,要多休息。” 原辞声丝毫没有让他走的意思,“为什么还要回去?你和沈二不是已经分手了吗?” 何惊年一震,“你在说什么?” “那天晚上,他那样对你,你还愿意跟他在一起吗?你不该和他分手吗?”原辞声眸中闪过极度痛恨之色,随即堆出哀伤的调子,哑着喉咙道:“我只是想对你说声圣诞快乐,仅此而已,他却那样伤害你。年年,他不是在羞辱我,我怎么样都无所谓,他是在伤你的心。这世界上没人有资格伤害你。” 何惊年脸色有点发白,“你别说了,我不想听。” “年年,我知道他抛下你不管了。”原辞声怃然,“不然的话,你会想要维护他的心情,不可能来看我。” “他没有,我们很好。”何惊年颤动嘴唇,“至于我来看你,是因为你是糕糕的爸爸,和别的都没有关系。” “事到如今你还是要用这种借口来搪塞我,或者说,来欺骗你自己吗?” “这不是借口,是事实!”何惊年痛苦地分辩,“我和你,除了有一个孩子之外,真的再没有别的联系了!” “有的!”原辞声提高音调,“那柄翻书杖就是有形的证明,证明糕糕是在期待与爱中诞生的孩子,证明你真的爱我!” “你强词夺理!” “是你在自欺欺人!”原辞声呼吸粗重,每个字都攒着挣命的劲儿,仿佛唯有这样才能使何惊年信服,也唯有这样才能使自己信服。 “就算你什么都不记得了,你也还是会再次被和我有关的一切吸引。”他咬牙低吼,“就因为当初我给你念过那个童话,你才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它!” “我没有!” “你有!”原辞声斩截利落地打断他,“别人不知道你,我还能不知道么?你以为你真的爱沈棠风吗?如果你真的爱他,无论什么时候,无论和谁在一起,你心里想的依旧全部是他。你会将他的任何东西都视若珍宝,哪怕在旁人眼中有多一文不值。连你自己都无法度量究竟有多爱他,因为你已经将他当成信仰,就是这样爱他。” “扪心自问,你有这样爱沈棠风吗?你有吗?” “别说了!”何惊年死命推开他,推开这个美丽的噩梦、可怕的美梦。“你知道什么?你以为你很懂我吗!” “我怎么不知道!”原辞声握紧拳头,每一根骨节都在颤颤发抖。他当然比谁都清楚,自己可是兢兢业业当过替代品的人。为了那么一点自欺欺人的可怜温存,天知道他当初忍着怎样的痛苦与不甘,在何惊年身边扮演他的小少爷! “因为……”他握住何惊年瘦弱的肩,一字一句地宣告,“以前,你就是这样追寻着我,来到我身边的啊。” 何惊年怔住了,不可思议地望着他,“你说什么?” 原辞声一把拉过他的手,几乎是扯着他进了自己房间,又从柜子深处搬出一个华贵精美的木盒。木盒上挂着沉重的铜锁,里面藏着的都是稀世之珍,只属于原辞声这个人的无可取代的宝物。 何惊年看见,里面除了自己还给他的夜莺,还有一条墨绿色围巾和一个款式老旧的随身听。原辞声像去抓一团炭火似地,颤抖着拿起那个随身听,塞进了他的手里。 “年年,这是我送给你的第一件礼物,在很久以前的一个冬天。” “我母亲每年都会许多地方做慈善。那一年,她带我来到了恩慈福利院,我就是在那里遇见你的。” “后来,我们在一次庆功酒会上重逢,虽然我当时还不知道你的存在,但是,你已经认出了我。” “从那之后,我们就在一起了。” “都怪我,为什么一直都没能发现呢。如果我能早点察觉你的心意,你就不会一个人痛苦那么长时间。” 原辞声闭了闭眼,明明是连篇谎言,却在心底形成真实的痛感。他想象了一下,如果自己真的是小少爷,那年年岂不是每天都在被喜欢的人视而不见?更何况那个人还对他做了那么多过分的事。 “年年,所以你再怎么恨我,都是情有可原。” “你无法再爱上别人,也是情有可原。” 何惊年懵然,头脑嗡嗡地响,心也乱得一塌糊涂。他不信,也不可能信,但无比吊诡的却是,仿佛唯有相信,才能解释得通自己所有的反常。 “年年,我没有骗你,我说的都是真的。”原辞声给他戴上耳机,按下播放键的一瞬间,整个胸腔一阵剧烈的钝痛。就像有一枚炸.弹引.爆,毁灭性的痛感传递到心脏深处。 为自己的卑劣,为自己的卑微。 可他真的是没有办法了。小少爷是他的心头刺,永远的附骨之疽,但现在,也是他挽回何惊年的唯一的杀手锏—— 一如当初。 果然。 原辞声窥察着何惊年的脸色,那张秀致温丽的面庞正迅速弥漫开讶异,眸中绽放出难以言喻的动容。 果然、会这样啊。 原辞声无声又疯狂地笑了。他嘲笑自己的嫉妒,嘲笑自己的不甘,嘲笑自己的无能为力。这个小玩意儿,是害他和何惊年破裂的罪魁祸首。如果没有它,说不定他们能走向一个好的结局。他是多么恨它啊,如今却不得不利用它去圆自己的谎言。 “年年,一切都是注定好的,从我们重逢那一刻开始。” 他换上一副深情眷恋的面孔,尽管内心酸苦得快发疯。他抱住何惊年,由轻到重的力度,生怕惹来抗拒。不过,是他多虑,何惊年全身心都已经被那个小玩意儿攫取,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原辞声捏住他的下颌,吻他。他想念这柔软的清香,如痴如醉,思之欲狂。 何惊年两只手依旧紧握着那个随身听,贴在心口,无所谓他的吻,甚至根本就没意识到。 原辞声嫉妒难言,更加过分地吻他,用牙齿去啮咬,用舌尖去顶绕。何惊年被他紧紧桎梏在怀里,瘦小的身子像要嵌进他的胸膛。他很难受,灵魂飘荡在来自十几年前的清亮少年声音里,口腔里却满是炽烫的痛楚,被迫吞咽下对方的唾津与呼吸。 乱七八糟。头脑、身体还有心,全都失去了方向。 何惊年艰难地扇了扇睫毛,细密的泪珠渗了出来。只是,眼泪并不能软化对方的心,反而变成某种效果绝佳的催化剂,火星落入薪柴,蓬蓬燃烧起愈发盛烈的火。 他不知道,原辞声已经不奢求他能对自己露出笑容,抑或别的温柔表情。于是,眼泪也好,眼泪也是奢侈品,只要他能对自己有情绪。 那个被捂得发热的随身听从手中滑落下来,掌心一空的感觉令他悚然而惊。他睁着泪水模糊的眼睛,摸索着趴在地上,拼了命地四处找寻。原辞声看着他这副失魂落魄的样子,恨他,更恨极了自己。 他缓缓俯下身,浓重的影子要把何惊年整个人笼罩进去。他就这么从后面环住了何惊年的腰,高大的身躯覆盖上那清瘦的背脊,像贪婪的捕食者,凶狠地将惘然无知的小动物,掐进了自己怀里。 何惊年伸长手臂,挣扎着要去够那个随身听。可指尖还没碰到,腰间紧锢的力道骤然增大,将他往后拖拽,使他更重地撞回了身后那个男人的胸膛。 “年年,我就在这里,你不要去管那个了,好不好?” 原辞声把着他的腰,藏在宽松衣服底下的腰平时瞧不出线条,用手这么一掐,才猛然觉出不得了的细、要人命的软。那捻又细又软的腰在他掌中固执地挣动,心痒得恼人,恼人得心痒。 “别去捡那个了,你就不能看看我吗!” 原辞声一声低吼,将他推按到长毛地毯里,发泄似地咬他、吻他,将强横又凶悍的吻触密密麻麻印遍他露在外面的每一寸肌肤。可即便在如此可怕的悍然进犯之下,何惊年依然执著地拼命挣弄,试图把那个躺在角落里的随身听,重新攥回掌中。 原辞声慢慢停下动作,忽然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挫败感。他胡乱将披散的卷发捋到脑后,恨声质问:“你想起什么来了对不对!说话啊!” 何惊年跪趴在地上,低垂着头,眼泪顺着睫毛一颗一颗汹涌而出,渗进地毯里。 “没有……”他像做梦一般呢喃,“我什么都想不起来……” “那,你为什么去捡那个东西啊?我不就在这里吗!那是我送你的东西,你爱的人、我,不就在你面前吗!” 何惊年没反应,头埋在手臂间,整个人止不住地颤抖,像风中一片单薄的落叶。原辞声心中大恸,将他捞起抱在怀里,温柔地吻他,不住地道歉。 何惊年一直没说话,失了神,丢了魂,头脑又迎来久违的痛晕感,世界都在眼前疯狂旋转。他感觉自己又回到了在医院里的那段日子,看不见也听不见,整个人不知置身何处。 等意识回笼,已经是第二天早上。何惊年一睁开眼睛,就看见原辞声趴在床边,单手撑着脸颊,温情脉脉地望着他。他打扮得一如既往的优雅漂亮,袖扣端正,领带顺直,卷发一丝不苟地竖起,露出整个光洁饱满的前额。 “年年,早上好。”他微笑,牙齿雪白,眼神清澈。 何惊年微微愣怔,他隐约记得这人昨晚又对着自己耍滚刀肉,发了疯似地又亲又咬,怎么一抹脸又突然人模人样了。 “你是在找这个吗?”原辞声摊开手掌。 何惊年垂下眼帘,是那个随身听。他下意识要拿,但还是缩回了手,不敢。一旦碰到它,原辞声又要冲自己耍横发疯。他并不讨厌和他正常相处,但他总是那样,自己真的累了,也快到极限了。 “年年,你还是不相信我。”原辞声无可奈何地叹气,“年年,我不会骗你,我从来都没骗过你。” 何惊年低下头,心想他会不会骗人自己不知道,但他真的很喜欢自欺欺人。 “我想带你去我们第一次相遇的地方。”原辞声握住他的手,“年年,你愿意和我一起去看看吗?” 何惊年动了动嘴唇,“哪里?” 原辞声笑容更深,“恩慈福利院。” -------------------- 作者有话要说: 数字全对,公式代错 第51章 纪念 恩慈福利院。何惊年记得这个地方。妈妈去世后, 自己在那里呆了很长一段时间,但并没有残留什么记忆深刻的事情。 不知是自己忘了,还是压根什么都不曾发生。 “你调查过我。”他盯着原辞声道。 话一出口, 原辞声顿时露出很受伤的表情, 说:“年年, 我从来没做过这种事。那里是有过我们共同回忆的地方, 我怎么会不知道呢?” 他当然知道,不仅知道, 还早就了解过。是了解,不是调查, 那种字眼太难听。正因为深深爱着一个人,才会想要知道有关他的一切, 何错之有? 当年,发现随身听的秘密后,他第一时间就派人去了恩慈福利院。何惊年十一岁那年还没被张兴德陈梦夫妇领养,所以很大概率上, 那少年就是和他同在一个福利院的孩子。 他接过金秘书递上来的名单, 一页页地翻,上面每一个人都是那么面目可憎, 他们都可能是何惊年爱到现在的人。 “原董,夫人在福利院那几年里, 所有进出过的孩子都在这份名单上了。”金秘书推了推眼镜, “院长也答应了我们的条件,承诺把这几年的记录从档案上剔除, 不让任何人有机会查阅。” 他略略颔首, 报复的快意,火燎的妒忌。总之, 绝不能留给何惊年一丝一毫的念想。 然而世事无常,当时他根本没有料到,这根扎在心头的刺,如今竟也成了欺与骗的利器。 “我不想去那里。”何惊年说。 “所以,你还是不相信我。”原辞声慢慢收拢笑意,“你已经误会过我一次,为什么这次连我证明给你看的机会都不给?” 何惊年揉着又开始隐隐作痛的太阳穴,低声道:“我只是觉得这种事情太没有意义了。” “怎么会没有意义?”原辞声拉开他的手,一边替他揉,一边又捧出伤感又苦涩的笑容。“如果没有意义,你怎么会那么在意那个随身听?” 何惊年头痛得更厉害了。原辞声皮肤温度一直很高,掌心尤其,他都揉得生出刺痛感,想挣开,结果对方更使劲儿,迫着他与自己对视,“不对吗?” “我确实对它有很熟悉的感觉,但……” 原辞声打断,“不是它,是里面那个人的声音。” “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想说的一直只有一件事,年年,你一直都爱我。你喜欢了我十几年。”原辞声回忆三年前,何惊年把自己当成小少爷时,对自己诉说的那些殷殷告白。那些话如今想来,依然像甜蜜的尖.刀,他却不得不逼迫自己生生吞咽。 “年年,你让我喜欢回来好不好?我这辈子再不可能爱上别人,我永远只爱你。” 何惊年看着眼前的男人,惊异于他每一次告白都像第一次,神情坚定,眼神明亮,充满期待。然而,正常是表象,反常才是本质。他们两个纠缠到现在,早就是一团无可救药的乱麻。爱或不爱,真真假假,连他自己都分不清楚。 “即使你可以证明,又能怎么样呢?”何惊年问原辞声,也问自己。如果随身听里的少年就是廖夏,自己又该怎么办呢? 好奇怪,他可以对原辞声狠心,比铁石坚硬,可仅是想到廖夏这个名字,铁石也能变成棉花。 “我……跟你去吧。”何惊年到底答应了。原辞声一听,喜不自胜,把他抱在怀里亲。何惊年紧皱眉头躲他,他也无视他的抗拒,又捧着他脸颊狠狠亲了两下。 “太好了!年年,等到了那里,我要把属于我们的回忆全都说给你听。”原辞声笑得欢畅,美丽的绿眼睛里溢出柔软的碎光,比钻石还真实的光芒。 * 恩慈福利院坐落在川源市的老城区,那片地方是出了名的下只角,虽然在市区,但都是没拆迁的老房子,逼仄拥挤。一条条狭窄的弄堂像人的血管分错交织,第一次来这里的人肯定会迷路。 “我以前的家就在这里。”何惊年站在弄堂口,眯着眼睛朝里望。“我和妈妈一起住在鱼行街,很奇怪的名字吧,也不知道现在还能不能找到。” 一位阿婆拄着拐杖经过他们,见他们站在那儿踟蹰不前,便好心地问:“小伙子,你们要去哪儿啊?需要我给你们带带路不?” “不用了。”原辞声微笑婉拒,“我熟。” 何惊年惊讶地看向他,“你怎么会认识?” 原辞声牵过他的手,一如既往地用十指紧扣的方式握紧,领着他走。 两个人的脚步惊起停在围墙上的一群鸽子,灰色的影子啪啪扇动翅膀,飞向天线交错的狭窄天空。 原辞声比这片的快递员更熟悉这里。云很低很低地浮动,灰色的断云沿时间长廊般不见尽头的弄堂,深浅交替的光影投落在他的脸上。何惊年看着他,觉得不可思议。或者说,他这样人会出现在这种地方,本身就是不可思议的事情。 “很惊讶么?”原辞声的绿眼珠向眼角一滑,随即嘴角浮现出温柔笑纹,“你不在的那几年里,我有时会来这里。” “这样。” “你知道这些弄堂的名字都是怎么来的吗?” 何惊年摇摇头。 “这些稀奇古怪的名字,都是根据当地原来做什么买卖来的。”原辞声往上抬了目光,“这里,糖坊弄,原来是做麦芽糖的地方。你小时候有吃过这里的麦芽糖吗?甜吗?” “生意好的时候,妈妈就会带我来买糖。”何惊年抿唇。糖被敲下来的声音脆脆的,他很喜欢听。 “妈妈很爱你。” 何惊年微怔,原辞声这声称呼太过自然,雨滴落在湖面上,荡漾无痕。 “前面就是鱼行街。”原辞声道,“你想走进去看看吗?” 何惊年犹豫,“算了吧,也没什么可看的了。” “有。” 原辞声牵着他的手一直往里走,越往里面就越阴暗潮湿,阳光也来不及照穿这么一条深长的弄堂。各种各样的杂物堆积在两边,只能浮现出一圈浅浅的灰色轮廓。 何惊年摸了摸鼻尖,空气里闻得出陈旧发霉的味道,但已然和记忆里大相径庭。换作以前,这里每天早上都有鱼贩出摊的时候,整条路上都是浓烈的水产品的腥味。妈妈也会在这里摆摊,一大早就要骑着三轮车出门。三轮车上装着一筐筐鲜鱼,很重,妈妈骑得很累,每蹬一下,瘦小的背脊都高高地耸起。 尽管这样,妈妈还坚持把自己也放到车上,送自己去学校。自己明明可以一个人去的,可妈妈不放心,说反正也饶不了多少路,自己还能趁着时间多看会儿书。 妈妈不会把自己送到学校门口,她会在一个转角停下来,看着自己进校门,然后才蹬着很重的三轮车去市场。 他知道,妈妈这么做是不想被他的同学看到,生怕自己在他同学面前丢人,或者有人会因此嘲笑他。 其实,妈妈是个特别漂亮又干净的人,一点都不比任何一个同学的妈妈差。几十块钱的项链戴在她身上,也比价值高昂的真宝石更璀璨。 他和妈妈,虽然一直生活在这样灰扑扑的地方,但他们真的都特别喜欢鲜艳而闪亮的事物。如果她能戴上一件为她设计的真正的珠宝,一定会很开心很开心,一定、好看得像仙女一样。 只是,再也没有这个机会了。 妈妈走的时候他还太小,背着个小书包就被送进了福利院,妈妈留下的为数不多一些东西,他也没能好好保存下来,以至于后来每每想念她,他能依靠的也只有微小的一点记忆。 “你要带我哪里去?”何惊年不想再往前走了,物是人非,没有了妈妈,也没有能纪念妈妈的东西,这里真的就只是一条破旧霉腐的小弄堂,每一步都像踩在泥泞的沼泽。 “到了。”原辞声停下脚步,在一幢老楼前站定。 丑陋又平凡的老楼,和这里大多数建筑没差,底层是商铺,上面是居民楼。灰黑的外墙斑驳脱落,裸.露的水落管子上结满锈斑,一楼店面的窗户玻璃倒是很大,从外面望进去黑洞洞的,看不清里面的环境。 “这是什么地方?”何惊年问道。这片弄堂居民走的走、搬的搬,这家店铺显然也是闲置了许久。 “你在这里等我。”原辞声走了进去。 何惊年依言站在原地。过了会儿,眼前忽然一亮,明亮的暖黄灯光怦然漫射。这光芒是从玻璃窗里透出来的,把每一块玻璃都照得闪闪发光。一瞬间,整条沉闷阴暗的弄堂好像都变得通透明亮起来,强烈的反差,做白日梦的奇异感觉。 然后,何惊年看见,原辞声就站在窗户后面,对他挥了挥手。在他身后,是一间整洁亮堂的店面,窗明几净,玻璃柜里陈列着各种各样珠宝,鲜艳亮丽,熠熠生辉。所有的一切都保留着十几年前的样式,却又生动簇新,好像今天仍在营业。 窗户被打开,原辞声探出身子,有微微的风吹拂他的卷发,光芒落进他的眼睛,亮如晨星。 他说:“年年,我把你小时候最喜欢的地方保留了下来了,你高不高兴?” 何惊年的心一下一下跳得用力,说不出一句话。 他不知道原辞声是怎么做到的,在这片密密麻麻的老城区找到这家早就关门多年的小店,又把它按照十几年前的样子重新还原。自己都不记得曾和他提过这件事,就算有,也一定只当童年时代一桩随口笑谈的小事。 “无论是赠送的人还是佩戴的人,相比宝石本身的价值,最珍贵的还是真诚的心意。” “年年,你对我说的每一句话,我都记得。” “这家店见证了你对妈妈的心意。所以,我想着无论如何一定要把它保留下来,尽可能保持当年的样子。” “对我而言,你的心意永远是这世界上最最宝贵的东西。” 原辞声拿起一个端正放在柜台一角的相框,递到他手里。 何惊年接过,一瞧,不由睁大了眼睛。 “这是……” 原辞声道:“我有去过当年你和妈妈一起租住的老房子,但因为时间过去太久,那里早不知换了多少家租户,你妈妈留下的东西实在找不回来了。” “那这张合影……你是从哪里找到的?” “我去了附近的照相馆。听这里的居民说,那家照相馆开到现在,以前生意很好,大家都回去那儿拍照,就想着或许还能从档案室里,找到你和妈妈的合影。” 何惊年惊讶,“那么久之前的一张底片找起来不就跟大海捞针一样吗?” “我自己也想看看小时候的你。”原辞声垂下眼帘,神情温柔无比。 照片上,女人牵着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小男孩生得眉清目秀,皮肤很白,下颌尖尖,眼睛黑得像葡萄,一眼就能认出是何惊年。女人却和他长得半点儿不像,黑黑瘦瘦,眯细眼,厚嘴唇,不漂亮,但最美。 她的颈脖上,挂着一串宝石项链,是谁都能一眼辨出的粗糙的劣质品,但是,却和价值连城的阿耳戈斯,是同等珍贵的宝物。 何惊年动了动嘴唇,缘了此刻的哽咽,他只能吹出气流做口型,说:“我真的好久没见到妈妈了。” “我知道。” “这些事情……你都是从什么时候做的?你是怎么做到的?我……一点都不知道。” 原辞声笑而不答。其实,他早在听何惊年说起这些事的第二天,就已经着手去做了。只是后来发生了太多的事,直到现在才有机会带何惊年来这里。 “哪天,你带我一起去看妈妈吧。年年,可以吗?” 何惊年看着他,那双绿眼睛也始终停留在他身上,像盈润剔透的宝石珠子,簇着光。 “到时候带糕糕一起去吧。”他很慢地说,“糕糕是我最亲的人,你是糕糕的爸爸,你也是我的亲人。” 话音刚落,那双美丽眼睛里的光像风中的蜡烛,倏然熄灭了下去。 良久的沉默,原辞声伸出手来,握住了他的手,凑到唇边不住摩挲。他们一个站在窗户里,一个站在窗户外,看起来正像是诀别的场景,悲伤的隐喻。 “年年,我不止想当你的亲人,我还想成为你的爱人。” 原辞声久久地凝望过来,目光滚烫,声音也像一把滚热的细沙。 “年年,我是这样爱你,没人能比我做得更好。” 浸没在犹如实质的滚烫气息里,何惊年的思绪一阵阵地翻涌,许多麻木沉睡已久的东西,逐渐融化开来,所有的感觉都在复苏,包括那些失常的、倒错的、窒息的,还有……甜蜜的。 它们都令他无比难受,像冬日里无情冰冷的白雪,在头脑中不断堆积,又涨又疼。他痛苦地捂住额头,靠着墙无力滑倒下来。像有什么东西拽着他整个人直直往下坠落,跌进无边黑暗。 等意识回笼,何惊年发现自己被送进了医院。医生站在他旁边,刷刷地记录着什么。见他醒来,医生告诉他,他可能因为这段时间情绪波动比较大,所以导致三年前的旧病有复发的迹象。虽然现在暂时没事了,但还是要多加注意,不能再受什么刺激。 过了会儿,原辞声进来了,手里提着保温餐盒,打开里面都是他平时喜欢的菜色。大概喂糕糕吃饭喂习惯了,原辞声很自然地也要喂他,结果被他断然拒绝。毕竟自己只是脑子出问题,又不是断手断脚。 吃了会儿,何惊年想到什么似地放下筷子,“我三年前变成那样,真的只是因为车祸的关系吗?” 第52章 答案 原辞声睫毛颤抖了一下, 像蝴蝶翅膀不经意间的抖动,难以觉察。 “年年,对不起, 是我没有保护好你。”顿了顿, 他又道, “我以前总惹你伤心, 我一直都没能认出你,也不知道你喜欢我, 年年,你原谅我。” 何惊年低下头, “我就是突然想到问一问你,都是过去的事了。” 原辞声沉默了一下, “好。”他伸出手,把何惊年抱到怀里,又想亲他的嘴唇,嗅他的气味。何惊年是正常的, 是他有问题, 骗人骗己,害人害己。 “年年, 你怎么就吃这么一点,是不合胃口吗?” 何惊年缩着肩膀, “你先放开我, 你这样让我怎么吃。” 原辞声一只手更紧地揽住他,另一只手拿起筷子, “我喂你。” 何惊年无可奈何, 张口接过。他咀嚼着食物,瞥到原辞声始终直勾勾地看着自己看, 浑身不自在,说:“你别盯着我行吗?” 原辞声露出含情脉脉的微笑,“不看你,这双眼睛也没什么用了。” “……”何惊年无话可说。他是真觉得这个人真该和自己一起去看精神科。 医生让他今晚留下来观察,于是原辞声堂而皇之有了不走的理由。缠着他,粘着他,趴在床边蹭他手,时不时覆上来偷亲他一下。 何惊年赶不走他,把自己蒙在被子里。他又把把手伸进来去握他的手,还有一下没一下地挠他手掌心的软肉。 何惊年睁着眼睛缩在被窝里,心想这个人怎么像猫又像狗。当然,狗没他烦人,猫没他犯嫌,猫和狗都远比他招人喜欢得多。 大概是一直被他无视的关系,原辞声一个人耍了会儿也觉得没劲,终于安分下来。何惊年刚松了口气,被子忽然被掀开,原辞声玉山倾倒似地躺了进来,脑袋一低,抵上他的后脖颈,嘴里喃喃:“我好困。” 何惊年大脑短路三秒,生气地推他,“你有毛病啊,那边有床你为什么不睡?” 原辞声顺势抓住他的手,拢在掌心,装死不答。 “……”何惊年知道这人又要摆出油盐不进的滚刀肉做派,不和他废话,起身下床。 不得行。原辞声两条长腿勾住了他的腿,胳膊一搂,将他整个人牢牢锁在了怀里。 感受到何惊年的无措与抗拒,他有点受伤地贴过来,低声说:“你别怕,我什么都不会做,我就想守着你,让你安心一点。” “……” “年年,你怀糕糕的时候,我也是这样抱着你的。” 何惊年闭上眼睛,不回应他。 “年年,你今天真把我担心坏了。我现在想想都后怕。”原辞声说着,将他抱得更紧,胳膊用力到颤抖,仿佛真的心有余悸。 何惊年闷声不吭。 “年年,你手怎么还是这样冷。”原辞声揣着他的手,又屈腿用脚去碰他的脚,足趾滑过他的脚心,“脚也好冰。” 何惊年一下子弓起身子,“别碰我脚!” “对不起。”原辞声马上道歉,又道,“年年,你脚这么冷怎么睡啊,要不要把脚放到我身上?” 何惊年冬天手冷脚冷是老毛病了,确实很难熬,尤其是刚睡下的时候,手脚像泡在冰窟里,非得慢慢捂暖了才能睡着。但是,他现在情愿干熬着。原辞声的建议乍一听是关心,但本质肯定全是坏心眼。 “不用,过会儿就好了。” 原辞声“嗯”了一声,却起身下了床,“我去给你打瓶热水,你泡一泡再睡吧。” 等他提了热水瓶回来,何惊年刚要去接,谁知原辞声不让他动,倒了热水把盆端到他脚边,热汽腾腾地扑出来。 何惊年有些窘,他没想到原辞声会愿意为人做这样的事。透过氤氲白雾,他看见对方整齐卷起衣袖,露出线条漂亮的手臂。就算是大晚上,他依旧打扮得华贵,身上披着褶边重重累叠的的丝绸衬衣,仿佛要赴一场舞会。可是,他却蹲在自己面前,伸手握住自己的脚踝,神情郑重,像在做什么大事。 这场景说不上哪里不对,但就是觉得怪异。 “我自己可以的,不用你帮我……唔……” 尾音软颤地断在空气里。男人的指腹沾染了水汽,温热微潮,贴上他雪嫩细薄的皮肤,传来紧锢包覆的力道,很烫,又痒。 何惊年低着头,双手下意识抓紧床单,足趾蜷缩,试试探探地去碰水面。 “当心烫。”原辞声鞠了捧水淋在他脚背上,那双脚轻轻瑟缩了一下,雪白的皮肤泛起桃粉,湿.润生艳。等他习惯了热水的温度,原辞声才慢慢把他的脚放进去。 水面上升,浸没足掌,差不多没到脚踝的位置,轻轻晃荡。可能因为水温比较高而皮肤太过敏觉的缘故,两只脚掌用力绷紧,弓起足背,愈发显出清落精致的形状,叫人很想圈在虎口细细把玩。 很快,热意从脚心往上蔓延,在全身弥漫开来。何惊年睫毛低垂,水汽浓烈,连睫毛都变得湿重。 原辞声修长的指节还在往热水里探,指尖伸进盆底和他足底之间,好像要把他的两只脚拿捏在指尖。何惊年一颤,才松弛下来的身体又瞬间紧绷,“你……干什么?” 原辞声说:“就想帮你按一下而已。”说着,指腹在他脚心不轻不重地按了起来,还问他:“感觉怎么样?力度还适中吗?” 何惊年气息都不稳了,湿红着眼眶颤声道:“够了,真的不用。” 原辞声抽回手,“好吧,那我再去打点热水。” 泡完之后,何惊年想赶紧擦干钻回被窝。谁知原辞声握着他的脚不放,慢条斯理地用干毛巾帮他擦拭水珠。 毛巾柔软,却十分干燥,而泡久了热水的双足暴露在空气里,又变得更加敏觉。毛巾缓慢而细致地摩擦过皮肤,惹来连绵不绝的痒意,尤其是最敏觉的脚心,几乎要哆嗦起来了。 何惊年抿咬下唇,拼命攥紧床单,试图转移自己的注意力。但是,这个磨人的过程却意外漫长。原辞声连紧紧蜷缩闭拢地趾缝都没放过,耐心地撬开,悉心地捻揉,一点一点把残存的水珠都擦拭干净。 一套水磨工夫下来,何惊年感觉自己忍得快脱力了。可尽管他竭力抑制细细的颤抖,却还是被对方察觉。那双绿眼睛往上一撩,“年年,你是哪里不舒服吗?” 何惊年努力平静道:“没什么,就是有点热。” 他不知道,自己现在岂止是脸颊晕红,这恼人的热意蔓延开来,耳朵和脖颈都透着惹眼的粉,手指关节也洇着粉,还有圆润精巧的膝盖,泛着淡淡柔红。 像瓷人被上了釉彩,就算裹着款式沉闷的旧睡衣,也足够活色生香。 趁原辞声去放东西的间隙,何惊年赶紧缩回被子里,把自己蒙得密不透风。被窝已经凉了下来,但浑身上下还是热乎乎的,尤其是两只脚。 一会儿,原辞声回来了,一掀开被子,就看见何惊年小虾米似地蜷缩在那里,手脚粉粉白白,脸红扑扑的,像融化得恰到好处的草莓奶油。 他俯下身,贴近那段露出领口的雪白后颈深深嗅了一口,果然是又香又甜。 何惊年迷迷瞪瞪间被他闹醒,下意识就去踢他。他也不躲,任他踢在自己身上,又徐缓往下,峻整的鼻翼微微翕动,一下一下深嗅他的气息。 何惊年不可思议地睁圆了眼睛,看着那颗美丽的头颅近乎沉迷地起伏而动,浓密顺滑的卷发垂散开来,摩擦衣料,发出簌簌的轻响。 这样的场景,竟然令他联想起网上的吸猫视频。然而那些视频是可爱的、有趣的,原辞声却像真犯了病,是没有药就活不下去的瘾.君子。 他不知道,自己在对方眼中确实是何处不可怜。从指尖到脚心,哪里都是那么香、那么软,吻开薄薄一层风登糖,就能流出半融的清甜糖汁,无论品尝多少都不会餍足。 忽然,原辞声停止了动作,睫毛一扇,溢出丝缕眸光,晦暗不明。尔后,他慢慢低下脸,贴上他柔软而平坦的小腹。高挺的鼻梁来回碾动,隔着睡衣衣料,汲取底下温热皮肤源源不断散发出的清香。 清新的,纯粹的,甘甜的,会让人联想到百合花和白玫瑰,是美好的具象,洁净的总和。 何惊年愣怔了几秒,赧意一下子窜上头顶,下意识并拢膝盖。谁知这么一来,倒像是他眷恋着原辞声,舍不得让人离开。(真的没有在干什么,一个人就是想闻另一个人身上的香味,结果另一个人不好意思……) 理所当然地,原辞声依然自行其是。忽然,他垂首敛睫,一副看什么入了迷的模样。 何惊年赶紧系好衣扣,拉了拉衣服下摆,“怎么了你?” 原辞声没答,心想何惊年就连胎记也是十分可爱的。肚脐旁一颗小小的红痣,点缀在白腻的皮肤上,犹如雪中红梅,罕见的艳。于是又忍不住轻轻一捻,还用鼻尖触碰了一下。 何惊年怕痒,感觉被呵了痒,绷紧了小腿就蹬他肩膀。一下一下,蹬得既慌乱又毫无章法,足趾勾缠住他的头发,脚跟蹭过他的脸颊。 原辞声任他反击,怔怔地想,就在刚才,自己帮他洗脚的时候,这双脚还被自己握拢在掌心,象牙白的,温热的,抖战不已,仿佛一对受到惊吓的漂亮鸽雀。 如果永远不会飞就好了,曾无数次起过这样的念头。不会走,不会跑,不会飞,系上与之相衬的华贵链子,永远锁在自己身边。 何惊年感觉他丝毫没有松开自己的意思,又羞又恼,更加用力地去踢他。可他只一味紧贴不放,深深汲取自己身上的味道。(就是闻闻身上的香味,啥都没有干) “原辞声……!”他横下心狠踹他一脚,“你不是说过不乱来的吗!” 男人这才略微晃了晃,抬手握住他脚踝,凑到唇边吻了一下。 何惊年呆住了,认知再一次被刷新,完全无法理解对方怎么就能坦然做出这种事。然而他不记得了,以前他们还是夫妻的时候,两人情之所至,原辞声总喜欢哑着声音求他做出更匪夷所思的事。每每踩上去,他羞耻得直掉眼泪,偏生时间又格外漫长,脚心像抵着火山石,搓磨到最后,皮肉都快被烫烂了。 “我就是喜欢你身上的味道。”原辞声望向他,“这样也不行吗?” “……不行!你是狗吗你!” 原辞声探过身来,手臂一伸把他抱进怀里,薄唇贴近他的耳朵,“汪汪。” 温热的气息吹拂过来,玉琢般精巧的耳壳迅速变红。 “……你又来!”何惊年用手肘狠狠撞他,“变态,脑子有毛病!” 原辞声没声音了。 何惊年想着他是不是生气了,悄悄转过头。朦胧薄光里,原辞声对他微微一笑,凑过来在他嘴角落下一吻,“你说得对。” “……”何惊年忍不住又想踢他,这人真是没救了啊。 原辞声没再闹他,把他圈在臂弯抱了个踏实。何惊年背对着他,不理他也不瞅他,他只能看他的后脑勺,软软的黑头发,耳尖冒出来一点,粉粉白白,像小小一朵苹果花,可爱。 “年年,你睡了吗?” “没有。” “我也没有。” “……有病。” “就想叫叫你。” 一片安静。 过了会儿,何惊年轻轻地开了口:“谢谢你。” “谢我什么?” “妈妈的事,谢谢你。”何惊年顿了顿,“还有许多其它的事,都想谢谢你。” 原辞声没应,呼吸有点乱,默了默才道:“我怕你谢我。” “为什么?” “道谢之后总有转折。”原辞声嗅着他后颈皮肤散发出的清香,“我不想听见‘可是、但是’之类的话,那会让我觉得一点希望也没有了。” 何惊年睫毛一颤,慢慢垂下。“我想跟你说,我们还是不要去恩慈福利院了吧。听医生的意思,我现在也不太能过分执著以前的事,那些记忆会对精神造成负担,所以……就先这样好吗?” “这样是哪样?”原辞声紧拥着他的手臂有点发抖。 “你说的话,我全都相信。”何惊年声音很轻,像在发着梦呓。“我相信我以前真的喜欢过你,在你还是廖夏的时候就喜欢你。” 原辞声颤声问:“真的吗?” “我很烦你,有时候觉得你真的很讨厌,甚至会恨你。”何惊年轻轻呼出一口气,“可每一次,只要你出现了,我就像再也看不见别的了。” 原辞声微怔,手在半空顿了顿,才扳过他肩膀,难抑激动地问,“所以,你还是有点喜欢我的,对不对?” “或许,不止一点点。”何惊年很慢地掀起眼帘,毫无回避地望进他的眼睛。“我一次次地以为,自己可以控制情绪,在面对你的时候不再动摇,却又一次次地输给了你。” “这样让我很痛苦,也害得我身边的人很痛苦,我不想再自欺欺人了。” “原辞声,我承认,就算我没有了记忆,还是再一次被你吸引。” “但是,这只是一个答案,给你,也给我自己。” “我们之间没有可能,我不可能和你在一起。” 胶着的空气,无声的对峙。 前一刻还在难以置信的幸福的顶点,后一秒就跌落进无底的深渊,原辞声心脏骤停,血液倒流,痛不欲生。 “年年,你在骗我。”他用脆弱不堪的语气,说出笃定到可笑的话。“你一定在说谎,我一个字都不会信。” 何惊年低声道:“你从来只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东西。” “这不对……不合理!”原辞声克制着激烈得快要爆.炸的情绪,“你承认你爱我了,你终于承认了,你知道我有多高兴吗?为了你这句话,让我付出多大代价都可以!但你又为什么……” 他颤抖着嘴唇,一个字都说不下去了,心口像扎满锐利的冰棱,极寒地狱般的冷。 “因为,我已经决定了。”何惊年用力抿出一个苦涩的笑,“我要去把棠风找回来。” 第53章 毒花(加更) 尽管已经预想到了后果, 但原辞声的反应还是比何惊年想象中更激烈。他痛极生疯,又开始不依不饶地折腾他。 先是抱着他求他,用那种他最难抵御的既美丽又可怜的姿态。见他当真铁了心肠, 原辞声的样子顿时变得非常可怕, 恶狠狠地摔打起病房里的东西, 鲜花和水果滚了满地, 鲜艳又狼藉。 何惊年缩在被子里,任由他发疯。这家医院是原辞声投资的产业, 病房是独立的VIP室,没人会来管, 也没人能来管。但是,他一点儿也不后悔, 这些话早该说出来的,说与不说都是伤害,他不想再歪曲自己的心。 原辞声发泄完了心火,意识到他还在这里, 忽又显得无助而茫惑。他踩着碎玻璃和碎瓷片, 高大的身影微微摇晃,朝他一步步走了过去。窗外的景观灯时明时暗, 那些锐利的碎片闪着光,像潮水褪去后留在海滩上的银币。 “年年, 对不起。”他跪倒在床边, 把他从被子里剥出来,一边含着酸热泪意吻他, 一边对他道歉。“我是不是吓到你了?你不要怕我, 我一时没控制住情绪,我不会伤害你的。你不要怕我, 不要躲我。” 又是胡言乱语,又是卑躬屈膝。 何惊年看见那些尖锐碎片上沾染了殷殷的红,像红玫瑰的花瓣,都是新鲜的血。可对方好像消失了痛觉,只一味紧抱他,吻他,求他。于是,他的心也像被刺穿了,最不愿意看到的,就是男人依旧美丽,却崩塌了重重高筑的铜墙铁壁,变得卑弱,变得无力。 第一次,何惊年回应了他的动作。他捧着那颗独得造物主偏爱的头颅,十指深深陷进那秾华如云的卷发,嘴唇沿着那高挺英秀的鼻梁线条颤颤描绘,然后被对方贪婪地衔啄到齿间。 恨需要心劲,而爱不用。承认了对这个男人的感情,何惊年好像浑身抽离了力气,所有拴系在四肢上的看不见的丝线全都被剪断,他软绵绵地被对方搂进了怀里。 借着一点光,他抬眸望向那双宝石绿的眼睛。他发现,唯有凝视自己的时候,那双眼睛里翻涌不休的戾气与悲伤才会消失不见,虹膜像被泉水冲刷过一样,明澈洁净。 鬼使神差地,他动了动嘴唇,唤出那个早就被废弃的名字: “廖夏。” 廖夏。 清澈的音色,奇妙的发音,在吐出音节的刹那,仿佛念诵的是一个神奇的咒语,心里蓬勃开出一片明丽的花。 于是,忍不住再次呼唤他:“廖夏、廖夏。”抬手勾住他的颈项,靠上他的肩膀,紧闭眼睛轻轻复诵,廖夏,可爱的廖夏,黄昏触亮树叶的那一束光,春天的暴雨,夏天的繁花。 沉浸在这种美好的感觉里,何惊年整个人都轻飘飘地飞了起来。他看见满地光芒闪烁,天花板也被映上碎光,像冬夜里的朗朗星空。身上的睡衣被褪去,他伏在男人结实宽劲的胸膛,雪白的皮肤毫无遮蔽,仿佛要和满室虚假却纯净的光芒融为一体。 原辞声抱住了他,百般温柔,无尽贪婪。他的意识在初次之后就已模糊,泪水不可控制地流,泪腺干涸刺痛。他不再是自己的,灵魂不是,身体也不是。他是廖夏的,是原辞声的。紧攥枕头的指尖是,被汗水濡湿的发缕是,被托举在大手中的双足是,最深处的曾孕育过孩子的体腔也是。 时间漫长得没有尽头,像有人在窗外蒙上了黑布,只要天光没有大亮,一切就永远不会结束。 不知过了多久,昏蒙神志才逐渐清明。何惊年掀开沉重的眼帘,发现自己竟然被原辞声抱着泡在热水里。沉重麻木的身子如同灌了铅,连抬起一根手指都困难。 男人正在悉心清洁,慢慢引导。多到可怖的量泄潮而出,斑斑点点随着热气蒸腾飘荡到水面,层层翻起沫渍。 何惊年双臂枕着浴缸边沿,把头埋了下去。他紧咬下唇,浑身战栗,生怕一张口就会漏出不堪的哼声。 原辞声吻着他汗津津的霜白侧颊,品尝到泪汗交织的咸涩味道,“年年,放松点,不然不知道要洗到什么时候了。” 被当成一个不懂事的小孩那样哄着,何惊年赧意更甚,眼睛都没勇气睁开。男人沉健的臂膀牢牢地围抱住他,将他全身心都笼罩在熨帖的体温余热里。 “我自己来……”他的声音嘶哑得可怕,“别管我了。” 原辞声轻缓打旋儿,丝毫不停。这般温情又暗昧的动作,说出的话却满怀伤心。 “年年,你不能给了我一点希望又把它夺走,我真的快撑不下去了。” 何惊年很慢地摇了摇头,“这是……最后了。” 原辞声呼吸一抖,“你休想!”大手恶狠狠伸过来,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一把拢住他的颈项,迫使他偏过脑袋。 在饱含爱憎的吻触里,何惊年感觉自己快被他不断收拢的臂膀给揉碎在怀里。疼,疼到不自觉地痉挛觳觫。他发不出声音,只能呜咽着流眼泪。 眼泪换不来原辞声的心软,相反,他就喜欢看他饮泣,眼泪越多,燥火越盛,扬汤止沸。 结果,原本安憩在柔润水谷间的恶物,又有了逐渐被唤醒的征兆,借着汩汩热水再度逞凶。一切都是那么猝不及防,何惊年甚至都没来得及做出反应。 又开始了。 他被恶龙的利爪带上高高的天空,无休止的颠动晃荡,急促而紊乱的电光花噼里啪啦炸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流窜。 麻痹胀痛的感觉快把他撕裂开来,像溺水前濒死的刹那,水鬼伸出苍白手臂,将他拖拽进黑沉水域,口鼻间都满是浓膻的气息。 绝对的压倒性的力量有如烧红的铁牢,从头到脚的绝对掌控。何惊年捂着鼓凸的小腹,嘴唇血迹斑斑,闭着眼睛无声流泪。他知道原辞声在发泄,在报复,但也不得不忍耐这种鞭笞般残酷无道的事情。 美丽的花,世界上再没比它更美的东西。只要有它在,其它万事万物都变成灰扑扑的颜色,就是这样的美丽。 所以,明知道越美丽的东西越有毒的道理,却还是无能为力地陷落进去,心甘情愿地在鲜艳剧毒的瘴雾里,融化成一滩脓血。 抬起沉重的头颅,何惊年慢慢睁开眼睛。自己依偎在原辞声怀里,宽畅的车后座,挡板隔绝出封闭的空间,空气里飘着凛冽的皮革味道,再没有那种浓烈腥苦的气味。 车窗外面的天色是傍晚时分,残阳如同流淌的黄金,刺得红肿的眼眶一阵热痛。他看见自己身上裹着原辞声的羊毛大衣,昂贵的面料贴擦皮肤,触感温暖细腻,却还是疼得浑身发抖。 他说不出话,舌尖和口腔都有被咬破的血口,喉咙也被磨得肿痛,只能比划着问原辞声要带自己去哪里。 原辞声垂下睫羽,无机质的玻璃眼看什么都很冰冷,唯独对他流淌出烫得心发颤的融融深情。他轻轻一笑,低头口勿住他的血迹凝固的微肿唇瓣,一只手稳稳托撑住他,另一只手轻车熟路地拨开堆叠的衣褶。 当微糙的指腹掠过青红伤痕,又惹来连绵的刺痛之感。何惊年弓起背脊,用布满嘬痕的细白手指握住他的手腕,哀求地望向他。一而再再而三,自己本就不习惯这种事,真的快承受不住了。尤其是脏腑深处,那种被骇烈恶物恣虐的恐怖感至今还在,隐隐作痛。 原辞声低下头,前额轻轻碰了碰他的额头,绵密的吐息吹拂下来,“好,都听你的。” 但大衣底下的那只手,仍缓慢而优哉地游移着,像收藏家在欣赏把玩心爱的瓷器,每一处都细细流连,将纯洁的白瓷勾惹出一层又一层的细汗,粉意晕染,艳色无边。 车在一片别墅区停下,他被原辞声带去了一处偏僻的宅邸。原辞声好像在许多地方都有房产,一律都是豪华奢靡的洋馆,坐落在鲜有人烟的地方,周围都是庞然森林。 他太疼了,也太累了,只能任由摆布。原辞声见他一直很安静也很乖顺,似乎情绪逐渐稳定下来,没有再抱着他做那些事情,只是小心翼翼地帮他上药。 “年年,对不起,我是不是把你弄疼了?”原辞声的动作轻如羽毛,无比心疼地吻着他身上那些凄艳之色。“疼的话就咬我,别再咬嘴唇了。” 从他声音里,何惊年听出了一点哽咽,真是又气又好笑。还弄疼?他怕是不知道自己逞了兴的时候活像一只饿了三天的狼狗,连吃带吞,又舐又咬,自己差点连命都没了。 外伤很快就处理完了,只剩难以言说的隐匿之处。何惊年抿着干燥焦热的嘴唇,紧皱双眉,不敢睁眼,其他感官却更加灵敏。 原辞声将药膏一点点送进去。半凝固的膏体很快被高热的温度焐化,在温柔殷勤的挑拨里,发出类似搅拌糜粥的那种濡稠声响,溶溶漾漾,连耳边都拉出了细细的蜜缕。 何惊年不知道落在原辞声眼中的是怎样一副狼狈不堪的绮景,只觉得没那么火烧火燎的疼了。尤其是药膏融化开来,释放出一线一线的清凉感,慢慢舒缓了体内源源升起的扎刺酸疼之感。 他捏着枕头角蜷缩成虾米,想就这么熬过去,忽然想起一件很重要的事,不由支起身子,然后立刻被大动作引发的撕痛感激出一身冷汗,捂着肚子痛哼起来。 原辞声看到他脸色惨白的样子,赶紧把他揽进怀抱中,暖热的手掌贴上他的肚腹,一边轻柔地按摩,一边絮絮吐出安慰之语,说都是自己不好,自己太喜欢他,太爱他,所以才没控制住自己。 何惊年心想这人现在又说起人话,自己求他的时候倒听不懂人话,恨不得把自己的骨头都给揉碎了。过了会儿,肚子终于舒服了一些,没那么疼了,可温言软语的安慰又逐渐变了味,变成欲念潜涌的迷恋抚弄。 “我想休息一会儿。”他哑着嗓子道。 原辞声“嗯”了一声,还是抱着他不松手。“那我陪着你。年年,以后不管你做什么,我都陪着你。” “我想一个人呆着。” 原辞声蹭着他的脸颊,闷声闷气道:“年年,我们现在关系不一样了,你还要像以前那样对我吗?” 何惊年听着这话觉得真不对劲,里里外外满身伤的是自己,可怎么自己倒像是始乱终弃的负心汉呢。 “我身上很疼,下不了地。你……能不能帮我买个东西?”他犹豫了一下,低声说出了那个药的名字。 效果特别好的药,十二小时内服下的话,能保证百分之九十的概率避免。 突然安静的空气。 像是过了漫长的一个世纪,他才听见原辞声用冷得让人发抖的声音问:“你为什么要吃这种药。”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2-05-21 00:00:00~2022-05-22 00:00: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二嘉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4章 冬雪 何惊年慢慢地把头低了下去。但很明显, 原辞声还是看到了他的表情,刚才还抱瓷般温柔环着他的手臂,一下子收紧如钢铁般坚硬。他一言不发地看着他, 绿眼珠里寒光闪动, 等待他的回答。 何惊年转过脸, 看着他, 说:“我不想怀孕。” 原辞声张了张口,还没说话, 他接着说:“不是跟你说过吗,这是最后一次。我们之间是不会再有结果的, 我不能怀上你的孩子。” 原辞声眸底泛起血一般的红意,他一字一句地问:“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对不起。” “我不要听到这三个字!”原辞声咬牙切齿, “如果你还恨我,尽管来报复我。但你不能骗我,你说你爱我,可结果却是要去找另一个男人!” “我对不起棠风。”何惊年每个字都说得艰难, “他对我很好, 他救了我,陪我度过最痛苦的日子。我既然答应过他要和他一直在一起, 就一定会做到。” “那么我呢?你有想过我哪怕一次吗!” “我有!”何惊年颤抖着拔高音调,“我怎么会不想你。只要看到你, 听见你的声音, 我就会情不自禁地去想有关你的事情。明明……明明不能想,我们之间没有关系, 我都不记得你了, 但我就是控制不住自己。” “你干扰我,影响我, 让我特别难过,我都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才好。我不想这么为难下去了,可你为什么就不能放过我?” 原辞声眸光暗得像要噬人,恨声诘问:“我放过你,谁放过我?” “本来一切都好好的,我在珀利特念书那两年……真的是最好的日子,不管之前怎样,我只想要重新开始。回国后,我想踏踏实实做点自己喜欢的事情,然后和棠风结婚,两个人开开心心地生活。” 何惊年用力地喘着气,脸烧得通红,用尽全力才把几乎要冲破喉咙的哭声压回胸腔。 “是你把一切都毁了……你轻而易举地就把一切都破坏了!我有时真的特别恨你,想着如果你能从这世上消失该多好。但是……只要稍微想象一下再也见不到你,我又忍不住心痛。” “我真的很没用,你把我的人生搅得一塌糊涂,可我却一点儿都不后悔。” 原辞声颤声问:“后悔什么?” 何惊年扇落一滴很大的泪,说:“遇见你这件事,我从来都没后悔过。” 一片静默中,唯有潸然泪意不断股动。视线里的一切被叠上透明的虚影,涌动着,晕晃着,失了焦的镜头。 肩膀传来重量,是原辞声拥住了他,慢慢抵上他的背脊。酸楚灼热的气息穿透他的皮肤,疼得钻心。 他哭了,何惊年想。他哭了。然而,他只知原辞声痛不欲生,却不知他的痛究竟缘何而来。不是因为他坚持要去找另一个男人,不是因为他残酷否定了他们未来一切的可能,而是因为终于得到了苦苦追求、甚至早就不奢望的东西,却又在下一个瞬间失去。 姗姗来迟的剖白,无法兑现的真心。 “你竟然爱我。” “嗯。” “你爱我。” “嗯。” “你怎么会爱我。” 何惊年苦涩哂笑,“你问我……连我自己都搞不清。” 原辞声牙关紧合,脸上肌肉绷得太紧,从皮肤上透出轮廓,又慢慢松开,浮现出无比怆然的表情。 “我原本以为,你不爱我是最让我痛苦的事情,没想到,你爱我才是。” 何惊年没有回应,只是很平静地把那个药的名字重复了一遍。 原辞声死死盯着他,嗓音暗哑地求他,“年年,你再考虑一下好不好?” 何惊年垂下眼帘,“很安全,没有副作用。” “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原辞声手指颤抖着收紧,“怀上了也没有关系,求你给我一个负责的机会好不好?我真的想再跟你有个孩子,糕糕……糕糕也一直想要个妹妹。” 何惊年摇了摇头。 原辞声慢慢松开了紧攥他肩膀的双手,离开,把他留在黑暗里。再进来的时候,给他带来了药,药瓶快被攥碎在掌心。 何惊年低声倒了谢,拧开药瓶的时候,他以为原辞声会来阻止,可原辞声并没有,视线黑沉沉地压过来,仿佛要将他整个人都吸纳进去。 何惊倒出两粒白色药片,放进口中,仰头喝下一口温水,像是吞下了折断的刀片,划痛了整个胸腔。 原辞声始终站在一边,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何惊年放下玻璃杯,“你打算什么时候送我回去?” 原辞声眼珠往下一滑,“去哪里?” “我要回家。” “这里就是你的家,我会把糕糕带过来。” “我们之间的事你把女儿扯进来干什么!” “你如果心里还有女儿就该和我复婚!你知道每次幼儿园亲子活动的时候糕糕心里有多难过吗?” “你不要强词夺理,我说过我会尽可能地补偿糕糕,是你不肯配合我!” “补偿?你说的补偿就是跟别的男人纠缠不清吗?” “原辞声你有病吧?棠风原本就是我名正言顺的男朋友,我和你才不正常!” “不正常又怎样?你还不是爱我!再说不正常也是你逼的,你把我变成现在这样,还要狠心抛弃我!” 何惊年气坏了,狠狠踢了他一脚,结果牵动隐秘的伤口,疼得他倒抽一口凉气。原辞声赶紧去扶他,经历过漫长亲密后变得更加敏觉的皮肤冷不丁被烧烫的大手覆上,他不由浑身颤抖,羞怒交集之下,更是发了狠地踢他。 原辞声纹丝不动任他发泄,身上高定的昂贵面料被他踢得皱皱巴巴。等他踢得累了,伸手把他的双足捞进怀里轻轻揉了起来,“脚疼不疼?” “……”何惊年裹紧被子,“把我衣服拿过来,我自己想办法回去。” 原辞声唇角略勾,“那些都不能穿了。” 何惊年脸一热,“……那就随便拿几件能穿的!” 原辞声出去了,很快给他拿来了衣服。宽松的纯白真丝睡袍,袖口和领口都有繁复精美的刺绣褶边,摇摇曳曳和水波一样。 何惊年傻眼了,“就这?” “就这。” “你是不是根本没打算让我回去?” 原辞声无辜道:“你要这么想我也没办法。” 何惊年瞪了他一眼,一横心穿上那件睡袍,拔腿就往外跑。原辞声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你想去哪里都可以,只是外面都是森林,万一迷路会很危险。” 何惊年猛一旋身,“你别太过分了!” 原辞声抱臂而坐,两条长腿搁起,欣赏他的模样。 何惊年愠道:“你看什么看!” 原辞声微笑道:“年年,你真好看。” “……你真有病!” “忘了告诉你,没有我的允许,任何人都进不来。”原辞声略略一顿,轻描淡写地补充,“护林员有.枪。” 何惊年愣住了,后背陡然窜上一股寒意。 “开玩笑的。”原辞声握住他的手,一根根捻玩他的手指,“我也是担心你身上的伤才给你找了这件衣服,怕你疼,上药的时候也比较方便。” 含笑的声线,压低的尾音,似有若无的暗昧。何惊年指尖有点发热,他用力抽开手,把脸别到一边,“不管怎样,我是一定要走的,你不可能一直拖着我不放。” 原辞声的表情冷了下来,像迅速结起一层薄冰。许是注意到何惊年往沙发里缩了缩这个小动作,他这才缓和了脸色,温声道:“年年,我就想有你陪着我,你就再多陪陪我好吗?” 何惊年不理他。反正原辞声的请求从来都是自说自话,不管自己同不同意,他都照做不误。 晚餐时间,原辞声以他走路不方便为由,抱着他去餐厅吃饭。一路上,何惊年发现这栋宅邸是迄今为止最豪华的,比睿山御庭那栋还要气派得多。富丽奢靡,位置隐蔽,简直就像藏在森林里的金鸟笼。 “年年,你觉得这里怎么样?” 何惊年一怔,“很漂亮。” 原辞声垂眸,深情款款地看着他,“那我把它送给你好不好?” 何惊年吓了一跳,这人送东西也总是自说自话,送他宝石,送他宅邸,有惊没喜。 “我不要。” “连同周围的森林和两个人工湖。” “……我说了我不要。” “这座宅子是在我们结婚那年买的,想着等糕糕出生后我们一家人可以来这里度假,每一天都在期待。” “我愿意陪糕糕去任何地方,但我回应不了你的期待。” 原辞声不言不语,抱着他抵住墙,恶狠狠地欺上去。 何惊年腾然悬空,只得更紧地抱住他的颈脖。两条纤细莹白的腿像离了水的白鱼儿,和男人紧实强健的腰腹形成鲜明对比,脆弱得仿佛一折就断。 凶狠又漫长的口勿,带着满溢的报复心。先是蛮虐擭取到他濒临气窒,又在闷绝前一秒放过他,不等他回过气,又开始新一轮更残酷的肆夺。 何惊年浑身颤栗,泪蒙蒙的眼失了焦距,呜呜咽咽,不断泄出苦恼的鼻音,惹得男人燥火愈炽,恨不得一口一口咬下他的血肉,反复咂摸,吞食入腹。 等原辞声暂时心满意足,他整个人像连骨头都烧熔,软绵绵地被搂在怀里,一只手有气无力地垂落下来,细得一掐就碎的苍白手腕青紫印痕未褪,艳如花枝。 餐厅是一座玻璃拱廊,抬头就能看见澄澈星空,长餐桌两边摆满了纯白的玫瑰花,浪漫如婚礼现场。 这栋宅子的每个房间、每条走廊甚至小小一个角落,都布置得无比唯美梦幻。栩栩如生的浮雕,烈烈盛放的鲜花,缤纷绚烂的花窗,浪漫到几乎会令人忽略,偌大的空间里其实只有他们两个,一个要走,一个苦留。 原辞声始终没有放开他的意思,仿佛一松手他就会消失。何惊年被他揽着腰,横坐在他身上。 两只脚从衣摆下伸出来,足趾蜷曲着去抓地毯,要挣,又不敢挣。毕竟他身上只穿了条薄滑柔顺的真丝睡袍,几乎和原辞声紧紧相贴,一动就很糟糕。 原辞声倒是心情大好,给他盛了碗鱼汤,一勺一勺喂他喝。“这些菜都是我亲手做的,偏清淡口味。你这几天不能吃辛辣刺激的,要多注意。” 何惊年脸有些发烫,生硬道:“不用你管。” “我害的,我负责。” “……有大病。” 又被骂了,可原辞声心情似乎更加好,笑微微地继续给他喂饭。喂两口,亲他一下,脸颊,发心,耳珠。耳珠藏在漆黑柔软的发缕里,玉嫩霜洁,啄到嘴里肉嘟柔腻,别有一番趣味。 何惊年被他闹得受不了,挣动着要下地。可原辞声正在兴头上,捏揉着他缩拱起来的单薄肩膀不让他走。一来二去之后,何惊年忽然凝住不动了,眼睛慢慢睁大,脸也涨得通红。 原辞声做出困惑的样子问他:“年年,你怎么了?” 何惊年头顶直冒热气,“你要不要脸了还?放我下去!” “哦,这样。”原辞声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我也没有办法,年年,你愿意帮我吗?” “滚……!” 原辞声勾勾唇角,亲了他脸颊一大口,“好,都听你的。” 当然,滚是不可能滚的。何惊年被他裹进厚实的驼绒毛毯,抱着去看星星,看月亮,看庭院里的水幕喷泉。水幕在景观灯里哗啦啦地升腾,水雾飘浮在空气里,打湿了花木葳蕤的鹅卵石小径。 不多时,天空中又开始飘起了雪。 漫长得仿佛不会结束的冬天。 一粒雪花沾上鼻尖,何惊年抬手去拂,立刻在指纹融化成一点微凉的水汽。转头去看原辞声,雪花也纷纷簌簌地落上他的发梢和睫毛。平凡的、不起眼的雪花,和千千万万片飘飏飞舞的雪花并没有区别。但是—— 原辞声侧过脸,朝他微微一笑,浓长的睫羽上凝结着绚烂的霓虹。 何惊年一阵轻微的眩晕,慢慢别过了头。 但是,平凡的、不起眼的雪花,一旦沾落在这个人的身上,就会变得和千千万万片飘飏飞舞的雪花不同。它们会变成白天鹅的细绒,亦或是夜昙花的香蕊,异乎寻常的美丽。 原辞声把他抱回了房间,壁炉在四壁涂抹上温暖的橙红光芒,两个人坐在落地窗前,一起看外面的雪景。 “年年,那年我们也像现在这样,坐在窗边看雪。” “嗯。” “你问我,糕糕什么时候才能长大。我说,小孩子很快就长大了,说不定到那时我们还觉得孩子长太快,心里会舍不得。” 何惊年笑了一下,“你也没当过爸爸,你是怎么知道的啊?” 原辞声默了默,“当时你也这么问过我。” “那你是怎么回答的?” “我还没来得及开口,你就先睡着了。” “哦。” 安静了一会儿,原辞声问:“年年,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我妈妈。小时候我总想着快点长大,好多帮她一点,让她可以别那么辛苦。妈妈却说,她这么努力地工作,为的就是让我不要那么快长大。” “妈妈如果能看到现在的你,一定会很骄傲。” “为什么这么说?” “妈妈很爱你,为最爱的人骄傲是无条件的,不需要任何理由。” 何惊年抬起眼,看见他长长的睫毛垂下来,遮得一双绿眸都暗淡下来,轻声道:“你的父亲母亲一定也是这样,会为现在的你感到骄傲。” 顿了顿,他说:“从会因为害怕骑马而哭鼻子的廖夏,变成如今这个在我面前的原辞声,你一定付出了许多旁人难以想象的努力,我觉得非常了不起。” 原辞声没吭声,恍若不闻。 何惊年有点尴尬地摸了摸鼻子,“当然,我指的是工作啊事业啊这方面……” 背上一沉,原辞声低下头,眼睛贴上了他的肩膀。何惊年隐约觉出有两点热汽渗透了衣服,直触皮肤,当他想说点什么的时候,听见了原辞声喉咙里低低的、缓慢而又持续的哽咽声。 他是在哭吗?是自己有什么话说得不对吗?何惊年茫然,透过窗玻璃的反射,他看见原辞声有些模糊的身影,在柔和温暖的火光里,沉淀出悲伤的浓郁轮廓。 过了良久,他听见原辞声说:“明天我就送你回去。” “还有,以后尽量不要再让我看见你了。” “因为,我也不知道是否还能控制自己,不去做那些可怕的事情。” 第55章 决定 回去后, 还没等何惊年找到沈棠风,就有沈家的人主动找上了他。 是沈鹏。 素来沉稳平和的男人一见到他,不由满脸惊诧, “年年, 你是生病了吗?怎么这么憔悴?” 何惊年苦笑了一下, 只能说自己前些日子病得严重, 如今已经好多了。 面对沈鹏,何惊年以为他会询问自己更多, 甚至责怪自己,可是他并没有, 反而一如既往地用那种近乎亲生父亲的温厚对待他。 “年年,你跟棠风的事我都知道了。你们年轻人在感情这方面, 和我们那一代不一样,我也不太好干涉你们什么。但不管怎样,我都尊重你的决定。而且在我和你庄阿姨心里,我们早把你当成自己的孩子了。” 何惊年低下头, 鼻子又酸又胀。“您知道……棠风去哪里了吗?” “我也一直联系不上他。但你也别太担心, 棠风从小就特别懂事,做什么他都自有分寸, 也许就是想一个人静静吧。”沈鹏顿了顿,“年年, 我这次来找你, 是想拜托你能不能去看看你庄阿姨。” 何惊年急道:“庄阿姨她怎么了?” “她知道你和棠风分手后一直非常难过,精神也逐渐不好了。”沈鹏沉重道。 然而, 去到医院后, 何惊年才发现,庄曼吟的“不好”, 远远超出了自己的想象。 庄曼吟现在的状况,远比在美国接受治疗期间更加糟糕。她谁都不认,一旦有人靠近她,就会拼命挣扎尖叫,认为是对方拐走了自己的孩子。 无奈之下,医生只能让几个身强力壮的护工用束缚带把她固定在病床上,护士把药剂注入她颤抖不止的纤弱手臂,她才像一条被抛到岸上后终于干涸而死的鱼,静静地一动也不动了。 何惊年隔着玻璃看她,记忆里的庄曼吟还是优雅又知性的模样,挽着高高的发髻,一身黑裙端庄得体。 每次看到自己,那张白皙秀美的面容都会漾开慈爱的微笑,那种充满幸福的发着光的眼神,总会令他产生错觉,好像自己真是她的大儿子沈棠雨。 可如今,她披头散发地躺在那里,白炽灯惨白的光照着她泪痕密布的脸,快要被束缚带勒断的青白关节,看上去仿佛一具尸体,一点人的生气也没有了。 何惊年捂住脸,忍不住哭了。 沈鹏买了杯热饮给他,两个人坐在走廊的长椅上默默喝着,心头俱是压着沉甸甸的黑云。 “庄阿姨的病之前不是已经康复了吗?我记得医生也说她可以正常生活了。” “那是因为有你在的缘故。”沈鹏道,“你是她的念想,是她唯一的盼头。她盼着你和棠风早点结婚,你能真变成我们家的孩子,可以听你喊她妈妈。但是……” 何惊年头垂得更低,“对不起,都是我的错。” “你千万不要道歉,这怎么会是你的错。反而多亏了你,曼吟才有了希望。”沈鹏深深叹了口气。 “当年,我为了安慰她失去小雨的痛苦,就收养了棠风,想着如果小雨还在,应该也有他这么大了。可我没想到的是,曼吟虽然病得严重,却一眼看出我在骗他,哭着问我为什么要把一个野孩子领回家,这根本就不是她的小雨。” “找小雨找了这些年,我都不抱希望了,但她一刻都没放弃过小雨。或者说,她始终和小雨在一起。十几年了,每天吃饭,她都坚持要多放一副碗筷给小雨,还会给小雨夹菜,问他妈妈做的菜好不好吃。” “她清楚地记得小雨的年纪,给他买衣服、文具、书本还有玩具,每天都要整理一遍他的房间。家里没有任何人能动小雨的东西。有一次棠风不当心动了小雨的杯子,大雪天的晚上,他被曼吟赶出了家门,如果我没提前回来,只怕真要冻死在外面了。” “曼吟一直活在失去小雨的痛苦里,直到遇见了你。” “我也不知道曼吟为什么那么执著地觉得你像我们的小雨,可能这就是天意吧。无论如何,我真的想请求你,能不能陪她度过这段最艰难的治疗时间。只要有你在,她一定能够好起来的。” 何惊年点了点头,“我明白。” 接下来,陪伴庄曼吟治疗的日子里,虽然每天都很忙碌,甚至说得上辛苦,但他内心获得了许久未有的平静。有他在,庄曼吟也终于肯积极配合治疗,精神状况每天肉眼可见的好转。 又过了些天,医生宣布庄曼吟可以出院在家静养了。为了平稳她的情绪,何惊年暂时搬进了沈家,和庄曼吟还有沈鹏一起生活。 说来也怪,他之前虽然和沈家这两位长辈相处得很不错,但到底没有一起生活过。可真住在一起后,却一点儿都没有想象中的拘束或是不习惯。 夫妻俩都待他极好,嘘寒问暖,无微不至,几乎令他感觉这里就是自己真正的家。自从妈妈过世,他再也没有体会过这种温暖又舒服的感觉。 尤其是庄曼吟,简直把他当成小孩子来宠。带他逛街,给他买这买那,没几天功夫奢侈品就堆满整个衣帽间。 有一回,两个人一起逛美术馆,他随口感叹了句这里真漂亮。结果不出两天,庄曼吟就让人把这座最大的市立美术馆租了年,说要给他办珠宝展。 一日三餐,庄曼吟亲自指挥家里的厨师变着法儿给他做好吃的。 发现他喜欢那些外观精致漂亮的点心,特意请了几个美食界很有名点心师回家,中式和西式,还有一个在东京浅草百年老店里捏了大半辈子和果子的老师傅。 暖意融融的午后,庄曼吟在庭院的凉亭里,让他陪自己一起喝下午茶。各色精美小点摆了满满一桌,美丽的造型,缤纷的色彩。 庄曼吟看着他吃,目不转睛,时不时用手绢替他拭去嘴角的果酱和碎屑。看着看着,庄曼吟就忍不住笑,边笑边说:“年年和妈妈一样,都特别喜欢漂亮的东西,年年果然是我的孩子。” 又一场雪后,沈棠风回来了。 何惊年站在那里看着他,还是一样漆黑深刻的眉眼,清隽温柔的笑容。他俯下身,张开双臂抱了自己一下,熟悉的温暖和煦的感觉,却多了凛冽风雪的味道。 “年年,我想你了。” 何惊年一动不动,怔忡了好一会儿,才慢慢把手贴上他的背脊。 看见儿子回来,沈鹏还是很高兴的,可庄曼吟的脸色却不太好看,上来就一顿斥责,问他好端端的为什么要和年年提分手,又说年年那么好的孩子为什么不好好珍惜。 末了抬手往门口一指,沉着脸道如果不跟年年赔礼道歉,把人哄回来,就不要再进家门了。 沈棠风什么都没说,眼睫半垂,脸上始终挂着淡淡的微笑,浑不以为意。倒是何惊年听不下去了,请求庄曼吟不要再说了,这一切都和沈棠风无关,左右都是自己的错。 庄曼吟拉过他的手,说:“年年,算我求你,你就再给他一次机会吧。” 晚上,何惊年睡不着,披了外套悄悄出来,看见沈棠风一个人站在窗边,浓黑的影子在脚下凝成一团。 他走过去,低声对他道了歉,他一直欠他一个道歉。 沈棠风摇摇头,“真要道歉的话,我要对你道歉的更多。” 何惊年不解地看着他。 “年年,我母亲那些话,你大可以不用理会。我不希望你再为了别人,忽略自己的感情。” “不是的……!”何惊年咬咬下唇,“原辞声的事……真的都已经过去了。你不在的这段时间里,我想了很多。以前是我不敢承认也没有好好面对,归根结底就是伤害了你。” 沈棠风温和地望向他,笃定的语气,“你爱他。” “我确实被他吸引。”何惊年睫毛一颤,“但以后不会了。” “什么意思?” “我答应过你要做你的家人,就一定会做到。”何惊年轻吸了口气,“在我最痛苦最艰难的时候,是你救了我,一直陪伴着我。你给了我许多宝贵的东西。从今以后,我也想像你陪着我一样,陪在你身边。” “你能不能原谅我?能不能……再给我一次机会?” “年年。”沈棠风握住他肩膀,声音轻柔,却很坚决。“我从来都没有真的怪你,只是一味地在和自己较劲。” 何惊年不明白。 “我太自私。我不该执著于你心里到底爱谁,只要坚持自己的初衷就好。可是,我却一直在想自己到底哪里及不上原辞声,始终无法释怀,还将不甘发泄在了你的身上。” 沈棠风抬手,轻轻抚摸他的发顶。“年年,我对你的心意从来没有改变。离开你的这段日子里,我无时不刻都在想你。但是,我不会再推你,我要把选择的权利完全交给你。” “这一次,你不必急于做出决定,只要听从自己的心意就好。” 虽然沈棠风并未答应复合的请求,但庄曼吟似乎已经默认他们会重新在一起。她亲自安排人筹备被搁置下来的结婚事宜,为避免夜长梦多,还坚持要把婚礼提前,根本不听周围人的劝。 有一次,连沈鹏都生气了,让她不要再干涉孩子们的事,她这样等于变相在逼迫孩子。 谁知本来还纠结该在婚礼上穿哪套裙子的庄曼吟,一下子就变了脸色,劈手就把高定欧根纱拼接礼服掼到地上,眼泪婆娑地跟沈鹏翻起了旧账。 她说,都是因为他在生意场上结下了仇怨,才害得自己失去了孩子;说他没用,说他狠心,当爹多容易啊,哪里懂做母亲的苦;骂他把来路不明的野孩子都能当成个宝,野孩子姓沈但没流她的血,如果不能把年年娶进门,那自己这些年可真算白养他了! 沈鹏听不下去了,铁青着脸重重甩门出去。 何惊年悄悄抬眼看沈棠风的表情,他倒还是那样,眼睫半垂,脸上挂着淡淡的微笑,却刺得自己心头一阵阵抽痛,于是忍不住摸索过去,轻轻握住他的手掌。 隔天,何惊年回了趟之前住的公寓,想把一些没带走的东西都理理好都带过去。他心里已经做了决定。理东西的时候,书架上“啪嗒”掉下一封信。 他拾起来一看,这才想起这是之前原辞声寄给自己的信,自己一直没有拆开看。犹豫了一下,他撕开封口,从里面抽出了一张彩色明信片。 明信片上,用蜡笔丑丑地画了三个小人,一个是原辞声,一个是自己,中间是个抱兔子的小姑娘。 画儿的下面,有夹杂着拼音的稚嫩字迹,歪歪扭扭,却一笔一划认真得很。何惊年捧着卡片,仿佛能看见小姑娘奶乎乎的圆脸蛋,黑亮的大眼睛里散发着期盼的光芒。 “亲爱的Daddy:2月2日幼儿园要举办游园会,其他小朋友的爸爸妈妈都会来,我也想你能来。一万个想你。最最最爱Daddy的糕糕。” 第56章 游园 晴好的冬日清晨。 杨莉阿姨敲了敲门, “少爷,我把糕糕的衣服放在这里了。” “好。”原辞声应了声,继续帮女儿编辫子。小姑娘是天然卷, 发量又多, 编起来难度着实大, 幼儿园最心灵手巧的老师都有些为难。可他却得心应手, 很快就在小姑娘的圆脑壳儿上捯饬出了两条小花辫。 糕糕捋捋辫子,转了转脑袋, 问杨莉阿姨:“好不好看?” “好看。”杨莉阿姨笑着点头,“少爷的水平现在都超过我了, 刚开始还跟我学呢。” “别动,蝴蝶结还没戴好。”原辞声给她的卷卷的小辫梢系上丝带, “看看。” “要粉红色!” 于是原辞声又给她换上粉红色的缎带。 糕糕举起她的兔兔,“廖妮亚也要!” 原辞声又在兔耳朵上端正系了一对粉嫩嫩的丝带。 糕糕穿好小裙子,荷叶领,泡泡袖, 后开襟蛋糕裙摆, 腰上缀了大大的蝴蝶结,转圈圈的时候正是一个漂亮极了的小公主。 “爸爸, 我好想快点见到爹地呀。”去幼儿园的路上,糕糕特别兴奋, “爸爸, 你说爹地会夸我和廖妮亚的新裙子好看吗?” 原辞声默了默,轻轻揉了把女儿的小脑袋。“爸爸不是跟你说过吗, 爹地工作很忙, 今天可能没法儿过来。” “可是,我都把明信片寄给爹地了, 你跟我说爹地一定看了,只是太忙才没空给我回信的。”糕糕还没有放弃希望,嘟着嘴巴咕哝,“我每天都盼着……” “不是有爸爸陪你么。”原辞声捏捏女儿的脸蛋子。 糕糕垂下长睫毛,摆弄着手里的廖妮亚不说话。 每年的冬季游园会都是小朋友们最期待的事情,也是幼儿园办得最热闹的活动,几乎所有小朋友的爸爸妈妈都会去。这种时候。谁的爸爸更帅啦,或者谁的妈妈很漂亮啦,都是小朋友们间会热烈讨论的话题。 自己的爸爸虽然是最最拉风的爸爸,每次别人见到他,都像看见大明星一样,但是,爸爸却不能同时牵起自己两只手。自己真的很想跟其他小朋友一样,能牵着爸爸和爹地的手,紧紧的,暖暖的,一起说说笑笑,玩很多开心的游戏。 “我不要礼物。”小姑娘很认真地说,“我只想要爹地。” “糕糕,爹地有他自己的生活,有很重要的工作,也有他重视的家人朋友,所以他可能没法儿一直都和我们在一起。你只要知道,爹地很爱很爱你,一点都不比其他小朋友的爸爸妈妈少。” 原辞声抓起廖妮亚的粉爪爪,点了点女儿的鼻尖,“再说,不是还有爸爸和廖妮亚陪你嘛。” 糕糕扭过头,抱着兔兔不理他。原辞声看着女儿抿着嘴唇要哭不哭的模样,这幅神气和那个狠心人真是像,心中气苦又酸楚,几乎也想抱紧廖妮亚哭一场了。单亲爸爸难啊,这一天天过的,黄连树上吊苦胆,苦上加苦! 到了幼儿园,里面人来人往,叽叽喳喳,不少小朋友和爸爸妈妈已经先逛了起来。操场、花园还有各种游乐区里,挨挨挤挤摆出各种小摊,有各色自制小吃,还有琳琅满目的各种玩具。这个游园会也相当于一个义卖集市,所有的小玩意儿都是孩子们捐献出来的。 糕糕到底是小孩子,见到眼前热热闹闹的场景,小胖脸蛋顿时阴转晴,蹦跳着去了烤肠摊位,美美炫了两根淀粉肠,香。 解了馋虫,小姑娘又被那些花花绿绿的玩具吸引,小猫小狗小猪,飞机赛车积木,光是看就叫人看花了眼。要不说别人的东西就是比自己的好玩儿呢,爸爸就爱送自己那些彩色石头,要不就是旧兮兮还很笨重的什么古董,还硬说自己长大了就会喜欢,真是没劲透了。 小姑娘蹲在摊位前认真看了半天,终于锁定了一件顶顶喜欢的东西—— 酷露露的梦幻派对魔法手表。 买。 小胖手刚伸进兔兔斜挎包,身后忽然响起一道怯生生的清亮嗓音: “原念同学,这……这个请你吃。” 糕糕转过头,哦,是姜笛,那个全小兔班,不对,应该说全幼儿园最受欢迎的男生。 她瞄了眼那朵快递到自己鼻尖前的粉色棉花糖,礼貌回绝:“谢谢,我不要,你自己留着吃吧。” 小男孩白净的脸蛋涨得通红,“可是……这是我想送给你的……” 糕糕一甩小辫子,“那你继续想吧。” 姜笛悻悻地低下头,失望得快哭出来了。但是,他握了握拳,很快就重新鼓起勇气,毕竟原念同学不搭理他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你、你是喜欢这个手表吗?” “这不是一般的手表。”糕糕严肃纠正,“这是酷露露的梦幻派对魔法手表。” 姜笛老听话了,赶紧改口道:“那……你愿不愿意我送你这个梦幻派对魔法手表呀?” “不用你送我。”糕糕可烦他,本来一个人美美购物,多自在。“想要什么我自己会买。” “哦……”姜笛吸了吸鼻子,努力平静道,“原念同学,你今天穿的裙子很好看。” “谢谢,我知道。”糕糕点点头,“请问你还有什么事吗” “我……我没……”姜笛支支吾吾,还是不肯挪步子。 就在这时,一只手伸了过来,一把从糕糕掌中抽走了那只手表,朗声道:“我的了。” 糕糕噌地一下站起身,“肖清清,你还给我!” 肖清清乐不滋滋地把手表戴上自己的手腕,“谁先拿到就是谁的。” “肖清清同学,梦幻派对魔法手表确实是原念同学先看中的,请你还给她好吗?”姜笛板着张小脸,一字一句道。 “哼,谁不知道你就会帮着原念。”肖清清醋唧唧道,“反正我就不给她,你能拿我怎么样?” 姜笛急了,“你……怎么不讲道理!” 肖清清冲他做了个鬼脸,“来呀来呀,有本事你来抢呀!” 姜笛生气,“我要告老师!” “闪开!”糕糕一把薅开这个不争气的家伙,往宿敌面前一站,“我告诉你哦,我爸爸今天来了!” 肖清清不甘示弱,“有什么稀奇,我爸爸也来了。” “我爸爸比你爸爸长得高,还长得帅。” “什么嘛,明明是我爸爸更高更帅!” “我爸爸有钱。” “……有钱有什么了不起的!老师说了,金钱不是万能的。” “你知道和酷露露第三季动画片会讲什么吗?” “……” “你知道听酷露露亲口对你说:‘原念小朋友,和酷露露一起战斗,打败黑暗魔星吧!’,是什么感觉吗?” “……” “我还有一个粉兔星球公主的身份,到时候会在动画片里解救陷入危机的酷露露。” “……” “羡慕吗?肖清清同学。”糕糕一撩辫子,蝴蝶结被风得呼啦呼啦飘。“羡慕的话,可以让你爸爸也去买一个动画制作公司哦。” “……我才不羡慕!”肖清清大叫,“你爸爸再好有什么用,你只有爸爸,我爸爸妈妈都来了!” 糕糕气坏了,“我有爹地!” “你总说你爹地怎么好怎么好,可我们一次都没见过他,不会是你骗人的吧?” “我没有!”糕糕急切分辨,“我爹地可好了,他最喜欢我了。” “那你倒是让他来呀。” “我爹地工作很忙,不是一直有时间,但他只要有空就会陪我。” “你撒谎,全都是你编出来的!” “我没有!” “你有!原念是个撒谎精,以后谁都不会跟撒谎精玩!” “我不是!” “你就是!” 糕糕屏住呼吸,努力不让眼睛泪汪汪,眼眶却还红了一圈。 肖清清得意,耀武扬威地摆弄起手表。 “糕糕?” 就在这时,身旁蓦地传来日思夜想的声音。小姑娘难以置信地抬起头,映入眼帘的是何惊年温柔微笑的面庞。 这下,本来要忍回去的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眼眶。但是,不能在爹地面前哭,这样会害爹地也跟着难过。于是,她用小花手绢用力擦了擦眼睛,“爹地……” 吹一个鼻涕泡。 何惊年蹲下来搂过女儿,抽出纸巾帮她擦鼻涕,“怎么不高兴了呢?” 糕糕响亮地擤完鼻涕,牵着何惊年的手大摇大摆地走到肖清清跟前,“看,这就是我爹地!我的、爹地!” 肖清清呆住了,完全没想到原念传说中的爹地真的会出现。 “怎么样!”糕糕骄傲地扬起小脑袋,“我爹地就在这里,你还有什么话好说?” 肖清清眨巴着眼睛,支支吾吾了半天,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呜呜呜,虽然不愿意承认,但是原念的爹地真的和她描述的一样,又好看,又年轻,又温柔…… “你们好呀。”何惊年摊开手掌,笑眯眯地给两个小朋友分糖果。“以后请大家继续跟我家糕糕做好朋友。” 姜笛站得笔直,“请、请您放心,我一定会和糕糕好好相处的!” “不许叫我糕糕!”糕糕靠在何惊年怀里,搂着他脖子,“只有我爹地和我爸爸能叫我糕糕。” 姜笛丧丧,“我知道了,原念同学……” 何惊年忍俊不禁,摸摸他的脑袋以示安慰。见肖清清别别扭扭地站在那里,便把糖果放进她口袋。 肖清清红着脸一扭头,转身跑开了。 “爹地,抱。”糕糕伸直小胳膊。 何惊年抱起女儿……抱不起来。 再用力……不行,糕糕还是吨地沉了下去。 何惊年皱眉,观察了一下女儿的脸蛋,怎么说,好像又圆了一圈…… 嗯,胖了啊。 他深吸一口气,再次直起腰杆…… “我来吧。” 原辞声过来了,从他手中接过女儿,一只手轻轻松松就抱了起来。 “接下来想去哪里玩?” 糕糕快乐道:“都可以!” 原辞声抱着女儿径自走了开去,何惊年跟在后面,有些紧张局促。 那天晚上过后,原辞声再没和自己说过一句话。送自己回去的那天,他在车上始终沉默地直视前方,如果不是还能听见一点呼吸声,几乎像一座无生命的冰冷雕像。 下车前,自己犹豫着想再同他说点什么,他漠然地动了动嘴唇,道:“怎么还不走?” 望着绝尘而去的车后灯,他既怅然又释然,他觉得原辞声或许真的放下了,至少已经试着迈出了第一步。 挺好的,是真的很好。 刚才遇见原辞声,他也彻底无视了自己,甚至没有看自己一眼。就像天底下任何一对早没了感情的离异夫妻,除了孩子,再没能将他们强行拴系在一起的纽带。 原辞声人高腿长步子大,又故意走得很快,何惊年必须不断加快脚步,才能勉强跟得上他。糕糕趴在她老爸肩膀,小肉手朝他伸过来,一张一合地要和牵手手。 何惊年心里一片柔软,刚抬起手臂,原辞声后脑勺就像长了眼睛似地,突然加快步伐,不让他够到糕糕的小手。 何惊年无声地叹了口气,然后笑着问:“你们想不想喝点什么?我去买。” 原辞声头也不回,冷冷道:“不用。” “糕糕想喝橘子汁!” “那你们等我一下。”何惊年快去快回,很快就买了一杯鲜榨橘子汁回来。 糕糕喝完橘子汁,给了他一个香香甜甜带有橘子味的吻。 何惊年的心快被融化。 原辞声冷漠地站着,目不斜视,没有感情的抱娃机器。 “爸爸,你不对哦。”糕糕发话了。 “嗯?” “你为什么不牵爹地的手?肖清清的爸爸妈妈就一直手牵着手。” 原辞声道:“我和你爹地跟你同学的家长不一样,他们可以,我们不行。” 何惊年皱眉,心想他怎么可以对孩子说这种话,索性主动握住他的手,还在糕糕面前晃了晃。 不过,看上去是牵手,其实只是他单方面地抓着原辞声的手,又大又沉,费劲得很。 周围来来往往的家长,都不约而同地用充满歆羡的眼神望向他们,毕竟看上去是那么幸福又养眼的一家。 女儿奶萌可爱,白白胖胖,充满希望。俩口子一个高大俊美,宝石般耀眼的美貌;一个白皙秀致,气质干净如山涧清泉。 完全不同的的类型,却意外地登对,单只是站在一起,就形成一种卓然特殊的氛围,和周遭一切隔绝开来,绝对没有第三个人可以进入。 糕糕又炫了一堆咸的甜的小吃,路过卖蛋糕的摊子时,还嚷着要吃千层蛋糕。 原辞声刚要付钱,何惊年叫住了他,“她都吃了那么多了,不能再由着她吃了。” “瞧见没,”原辞声对糕糕道,“是你爹地不让我买的。” 糕糕嘟起嘴巴,“可我真的很想吃。” “跟你爹地说。” “爹地。”糕糕伸过小脑袋,糯唧唧地就往何惊年身上拱,“糕糕想吃千层蛋糕,求求你了嘛。” 面对女儿忽闪忽闪的星星眼攻势,何惊年毫无招架之力,只得妥协道:“只能买一小块,吃不掉就给你爸,千万别硬吃。” “我已经吃了她剩的半个鸡蛋仔、三个咖喱鱼蛋和一截香草蛋筒了。”原辞声幽幽道。 “糕糕想跟你分享,你该高兴才对。” 糕糕买了一块葡萄千层,先举到何惊年嘴边,“爹地喜欢葡萄,先给爹地吃。” 这才叫分享。原辞声酸酸气气,自己纯粹就是垃圾桶的作用。 何惊年咬了一小口,特意避开奶油上翠绿饱满的晴王葡萄,把它留给糕糕。 糕糕又把蛋糕递到原辞声嘴边,原辞声正心不在焉,随口一咬,就把有葡萄的那块吃掉了,还是很大一块。 糕糕震惊,她的蛋糕现在只剩一小块边边了。 原辞声反应过来,尴尬道:“我再给你买一块。” “不要了。”糕糕气鼓鼓,“爸爸坏,还是爹地好。”说完,在何惊年脸上“吧唧”亲了一大口。 原辞声抽了张纸巾,伸手过来,何惊年下意识要躲开,没躲成,被捏住下颌,不轻不重地擦去了沾在脸颊上的奶油。 “好了。”原辞声迅速收回手,不做一秒停留。 “谢、谢谢……” 何惊年眯了眯眼,阳光很好,照得脸上那一小块皮肤发烫。 三个人又逛了会儿集市,糕糕买了很多小饰品小玩具,小胖手里拿不下,就往她老爸头上怼。原辞声一米九的大高个子,怀里抱着个一身粉的小女孩,头上“被”戴了许多又粉又闪的魔法少女头饰,简直可称得上招摇过市。 何惊年努力不去看他,嘴角疯狂上扬。 原辞声顶着个花哨脑袋问:“你笑什么?” 何惊年转移话题,“糕糕,你捐的是什么呀?” 糕糕犹豫了一下,“爹地,我告诉你,你不能生气。” 何惊年讶异,“怎么会,你说吧。” 糕糕小声道:“我想了几个晚上,还是把爹地送我的手镯拿给了老师……” 何惊年倒是不生气,但他知道糕糕特别宝贝那个鸢尾花童镯,每天晚上都要从宝物箱里拿出来,放在床头柜上陪自己入睡,她怎么会舍得捐出来啊? “爸爸给我讲《孔雀王子》的故事的时候说过,王子和小麻雀都献出了自己最宝贵的东西,然后魔法才会生效。” 何惊年微怔,“所以糕糕觉得,想要实现献爱心帮助其他小朋友的愿望,还是得自己最宝贝的东西才最有意义?” 糕糕用力点头,“嗯!” 何惊年心底温热,有什么暖暖的东西怦然胀开。这就是他的小姑娘,美好又柔软,在爱的包围中长大的天使。 “糕糕真棒!” “真棒是多棒?” “要多棒有多棒!” “糕糕要亲亲!” 何惊年啾了口她的小脸蛋,软软甜甜,刚蒸出来的白糖糯米糕。 “另一边也要亲亲!” 又是轻轻一个吻。 糕糕幸福地捧着小圆脸,像要把吻一直留在脸上。 “爹地。” “嗯?” 糕糕期待地看着他,“你也可以亲亲爸爸吗?” 第57章 苹果 何惊年一怔, 下意识看了原辞声一眼。 原辞声一点表情也没有,平静道:“他不可以。” 糕糕失望地垂下小脑袋,“为什么。” “不是说过么, 我和你爹地跟你同学的父母不一样。” 何惊年知道他这冷言冷语其实是冲自己来的, “你以后别当着女儿的面说这种话。” “我有说错么?” 何惊年不说话了, 不想跟他闹僵惹糕糕难过。原辞声也冷着张脸, 薄唇紧闭。一时间,气氛彻底陷入尴尬。 糕糕努力充当气氛组, 一会儿哩哩啦啦唱儿歌,一会儿叽里咕噜讲笑话, 不能说效果不大,只能说毫无效果。 “原念!” 冷不丁传来一声脆生生的呼喊。 糕糕转过头, 只见肖清清走过来,身后是她爸妈,俩人手挽着手,小情侣轧马路似的, 好得蜜里调油。 “叫我干嘛?” “没什么, 只是想告诉你,我爸爸妈妈等下要去美术教室参加画画比赛, 帮我赢酷露露文具大礼包。”肖清清往前走了两步,想起什么似地回头补充, “如果你求我的话, 到时候把限定版笔记本借你看看,也不是不行。” 肖清清的妈妈经营了一家画廊, 爸爸是颇有名气的画家, 对能拿到奖品这件事,肖清清可以说自信满满。 “切。”糕糕气鼓鼓。相比大礼包, 她更气肖清清。这个家伙平时就老爱在班里炫耀,说她爸爸画画有多好多好,什么又办了个人画展啦,又在拍卖会上被抢着要啦,等等等等,听得人耳朵都出老茧了。 什么嘛,要说画画,自己的爹地也很会画啊。有什么了不起的! 何惊年懂女儿的心思,“那我们也去试试?但友谊第一,比赛第二,画画享受的是过程,不是结果。” 原辞声言简意赅,“不,要赢。” 糕糕挥舞小拳头,“赢!” “……”这如出一辙的胜负欲。 原辞声眼珠一斜,“想什么?” 何惊年若有所思,“糕糕还真是你亲生的啊。” 原辞声:“……” 何惊年以为,所谓的画画比赛,无非是画点卡通图,要不就是校园一景花花草草之类的。没想来到美术教室后,老师竟然让他们面对面坐好,说要各位爸爸画妈妈,看哪位爸爸笔下的妈妈最美丽。 “亲爱的,你都不知道帮我画了多少幅画了,没想到今天还是要帮我画呢。”肖清清妈妈娇羞的声音清楚地穿进每个人的耳朵。 “能为你画画多么幸福的一件事。”肖清清爸爸秀恩爱的功力一山更比一山高。“老婆,我越来越觉得,自己学画画就是为了你。你才是我的缪斯,帮我寻找到艺术的真谛。” “你怎么总能把对我说的每句话都变成情话。”肖清清妈妈含情脉脉。 “老婆,对你,我总是情不自禁、情难自抑、情非得已。” 何惊年嘀咕:“情非得已是这个意思吗……” 夫妻二人齐刷刷地看向他。 何惊年肩膀一缩,“别管我,你们继续……” “爸爸,你会画画吗?”糕糕挺没底气地问她老爸。 原辞声的回答果然让人更加没底气。 “我只收藏画。” 糕糕丧丧,像块软塌下去的小年糕。 “要不算了吧。”何惊年犹豫道,“不行的话就不要勉强。” “我就喜欢勉强。”原辞声扫了他一眼,“而且,你怎么知道我不行?” “你行你行。”何惊年不跟他争。 “在比赛开始之前,我想请每位小朋友的爸爸先说一说自己眼中的妈妈。”老师道。 话音刚落,肖清清爸爸就立刻美美夸起了老婆。老婆聪明能干最漂亮,自从有了你,生命里都是奇迹。他们那一块的上空,简直飘着一朵肉眼可见的硕大粉红蘑菇云。 对比之下,何惊年这里真的有够冰。原辞声始终望着窗外,只留给别人一张冷漠的侧脸。直到拿起画笔,他都没有转过视线,一眼都没多看要画的对象。 何惊年坐在那里,看着他一个人抱着画板涂涂画画。男人睫羽半垂,神色疏离,冷得都能听见空气里咔嚓咔嚓结冰的声音。 看着看着,何惊年忍不住又想叹气。比赛什么的都无所谓,他只是不想让糕糕觉得,自己的双亲关系比不上同学父母那么好。但是,离异夫妻也就那样了,他和原辞声以后能客客气气地相处就很好了,尊重,礼貌,体面。 肖清清父母那边,肖清清妈妈单手撑着脸颊,面带甜蜜微笑,认真做着模特。而肖清清爸爸画着画,时不时逗弄可爱的女儿,间或与爱人相视而笑,浓郁的幸福氛围犹如实质。 何惊年本不想太关注别人,但还是不由自主被感染。不是说宇宙中存在无数个平行世界么,或许正好有那么一个世界,那里的自己和原辞声做对了所有选择,达成了绝无仅有的、最好的结局。 “完成。”肖清清爸爸率先完成了大作,老师和其他同学家长纷纷上前围观。 呜哇,不愧是专业画家,那水准,就不是一般人儿!瞧那明暗,瞧那线条,瞧那色彩,嘶,绝了! “技巧什么的都不重要,应该说,为我爱人作画,根本不需要用到任何技巧。”清清爸爸满脸骄傲,“有爱就足够了!” 周围人啪叽啪叽鼓起掌来。 “原念。”爱的结晶肖清清滴溜溜地过来,得意地问糕糕,“你有看到我爸爸的画吗?” 糕糕别过头,不理她。 肖清清又滴溜溜地跑到另一边,“原念,我在跟你说话。” 糕糕捂住耳朵,“我听不见。” 这时,原辞声把画纸从画板上拿了下来,交给了过来收作品的老师。他的一举一动总是十分惹眼,其他家长包括肖清清的爸父母都呼啦啦地围了过来,想看这个小兔班家长群里公认的最帅爸爸的大作。 唔,估计是灵魂画作没跑儿了。画的时候都没看他老婆一眼,人专业画家还需要老婆当模特坐对面呢,他妥妥就是在摆烂。 摆……烂……? 老师拿起画作的一刹那,所有人都不由自主瞪圆了眼。 “天、天啦……”糕糕揉了揉眼睛,“爸爸,你画的爹地也太好看了吧!” 原辞声轻描淡写,“随便画的。” 肖清清也看呆了,虽然原念的爹地确实又好看又温柔又年轻,令她暗地里羡慕不已,但怎么说呢,画上的那个人更加特别,就像漫画里主人公登场时那样,blingbling发着光。 她凑到糕糕耳边,叽里咕噜说了几句话。糕糕听着,然后仰起头对原辞声道:“爸爸,肖清清刚才发现,原来爹地在你眼里,就像大明星一样啊。” 原辞声神色高冷,如若不闻。 糕糕自豪地告诉肖清清,“我爸爸收藏了很多我爹地穿过的衣服,还有超级多的照片,每天都要看好多遍……” “糕糕!”原辞声眼疾手快,往糕糕嘴里塞了块小饼干。 然而周围人都听见了,一个个的可劲儿朝他们笑。 何惊年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 “涂鸦之作而已。”原辞声语调平平,“一个人闷头瞎画。” “我懂。”肖清清爸爸连连点头,“您已经牢牢把您夫人的样子刻进了脑海,根本不需要边画边看。” 肖清清妈妈深有同感,“他好爱他。” 何惊年涨红着脸拼命摇手,“不是,你们搞错了,我们其实是……” 其实是离异夫妻,早就分了,以后也不会有复合的可能。 跟在后面想说出的,是这样的话语。 “嗯?”肖清清爸爸看向他,“其实什么?” “其实……其实我也不知道他会画画。”何惊年笑了一下,“说实话我真挺惊讶的。” 这也不算谎话吧,自己确实不知道原辞声会画画,还是远远超过专业画家的水平。 原辞声睨了他一眼,“也就随便学过两天。” 是何惊年不记得了,当初,是何惊年指着童话绘本对他说,想要老公也给他画这样的绘本,这样的话,每天晚上老公都能给他念不一样的故事。 只是、真的是只是,非常微不足道的一件小事。他也清楚,那不过是何惊年心智蒙昧时随口撒娇的话。 但是,他也是真心实意地期待着,他们还能重新回到这样平淡而温馨的时光。 “虽然这场比赛是你赢了,但待会儿还有更难的比赛哦,我爸爸妈妈都已经去报名了。”肖清清临走前还不忘对糕糕下战书。 糕糕自然不甘示弱,趴在比她人还大的大礼包上哼唧,“谁怕谁!” 于是,在糕糕的指挥下,三个人来到操场,去报名参加游园会最具挑战的运动项目—— 障碍跑。 为啥说最具挑战呢,因为这项运动需要家长两两合作,美其名曰增进爸爸妈妈之间的默契。到底怎么配合,就是两个家长全程一起过关,背扛搂抱咋样都行。 何惊年一听比赛规则,好家伙,这不是原辞声最擅长的吗?简直为他量身打造…… “冠军家庭将获得我们幼儿园特制的锦旗。”老师“啪”地拉开手中的锦旗,只见鲜红鲜红的旗帜上,金光闪闪书写着两列大字—— 和谐花开把春报,美满家庭节节高。 原辞声眉毛一跳,他想要!正好挂在公司一楼大厅的正中间,这样每个进来的人都能看得到。 肖清清一家三口从他们旁边经过。 “老婆,我们一定要把这面锦旗赢到手,正好挂在你画廊入口的地方,让全国人民好好瞧瞧,羡慕死他们,嘿嘿!” 最怕空气突然的安静。 下一瞬,何惊年看到,原辞声缓缓转过头来,那双绿眼睛簇起两束小火苗,烧得噼里啪啦响。 “……”何惊年摆手,“冷静,我一定会配合你的行了吧!” 五分钟后,他和原辞声站在了操场边。原辞声十指为梳,哐哐把自己头发往后捋,然后用一根粗壮的皮筋把头发绑成一坨硕大的丸子,完整露出精光铮亮的高额头,就是妈妈们最喜欢的那种一丝碎发也不留的大光明…… 何惊年在一旁看得眼皮直跳,天啊,原辞声多注重外表的一个人啊,情愿冻成重感冒也不肯穿棉毛裤,大晚上的也要打扮得风姿绰约花枝招展,现在竟然如此粗暴地对待他那头引以为傲的浓密卷发…… 救。 何惊年非常自觉地攀到了他的背上,紧紧锁住他的脖子,两条腿也用力盘上他的腰。 原辞声拍了拍他的手背。 “松点。” “为什么?” “我要呼吸。” “……” 裁判一声令下,打响发令.枪。 何惊年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原辞声就像脱缰的史努比一样,噌地冲了出去。速度之快,何惊年感觉自己的五官都位移了…… 因为起始位置的优势,肖清清爸妈在刚起跑的时候领先了他们一个身位,不过很快,原辞声就迅速追了上来,两条长腿咚咚咚地蹬着地,仿佛下一秒就要起飞。 糕糕和她小兔班的同学们一起坐在观赛区,她那个冷酷霸总老爸正顶着个丸子头,驮着她满脸惊恐不知天地为何物的爹地,不要命地撒丫子追赶朝阳。 呜呜呜,太酷了叭! 糕糕挺直腰板,真是倍儿有面子吖! 何惊年在风中凌乱了一会儿,忽然发现一个华点。 “你跑步前知道扎头发怎么不知道把外套脱了啊?!” 是的,其他家长都脱了厚重的外套,撸起袖子轻装上阵,有的甚至还特意换上运动服。而原辞声,领口的Hermes纯色丝巾纹丝不乱地系着,身上还执著地裹着一条黑色暗金丝细羊绒大衣,那玩意儿又长又厚,过障碍物时简直像自我谋.杀。 原辞声理直气壮,“我怕冷。” 何惊年听着简直裂开,合着这人真是半点俄罗斯人的种族天赋都没遗传到,酒量差,多喝一点就发疯(当然不喝也发),怕冷怕疼,不爱吃肉不吃甜,还遭小动物嫌弃。 哦,除了那张脸哈。 原辞声好像知道他在想什么,“拒绝刻板印象。” 何惊年白眼快翻到天灵盖里去了。 现在,比赛就剩最后一程,领先的只剩肖清清爸妈和他们两组选手。而最后的障碍关是最难过的,需要闯过一道沙袋组成的屏障,然后摘去悬挂在上方的苹果。 这就很考验双方的配合程度,需要在避开沙袋撞击的同时,在电光火石的瞬间,准确地够到目标物。 “老婆,只要有你的爱,我就是无敌的——!” 肖清清爸爸发出发出一声怒吼,蓄力加速飞奔,冲向最后一道障碍。 原辞声不知是太想要那面锦旗,还是被这句话深深刺激到,总之他也挣命似地往前冲,平时那种啥都不在乎的冷漠感荡然无存。 此时此刻,他身上属于战斗民族的血性终于觉醒。他,富有得天妒人怨的原董事长,对一面X宝两百块包邮的锦旗的渴望到达了顶峰! “就现在!” 何惊年纵身一搏,在原辞声撞开沙袋的刹那,一把将苹果薅下! 惯性太大,两人一时刹不住车,团成团在软垫上滚了好几圈。 何惊年滚得眼冒金星,天旋地转,本能地把那颗苹果护在胸前。好不容易缓过来后,他也没意识到原辞声手垫在他后脑勺下,像他护着苹果那样一直护着他 “苹果……我们拿到了!”何惊年兴奋地捧起苹果给他看。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高兴,明明只是个小游戏而已,奖品也平平无奇,甚至就在比赛前,他看着原辞声斗志满满的样子,心想他怎么忽然犯起了傻。 但是,触到苹果的时候,他真的特别开心。红润又饱满的果实悬挂在那里,只要伸出手就能得到它,新鲜的,清香的,也一定是甜美的。 如果,能和谁一起品尝它,仅是想象,就会觉得是多么幸福的事情。 原辞声一动不动,也没去接他手中的苹果,只是不出声地注视着他。过了会儿,他把他扶起来,说:“谢谢。” 何惊年摇摇头,“靠你我们才赢的。” 他看见,输掉的肖清清父母腻腻歪歪黏在一起,一个说老婆好遗憾啊,明明就差一点,另一个毫不犹豫地奖励丈夫一枚吻,说有什么关系呀,亲爱的在我心里永远最棒。我明天就订一百面锦旗挂满画廊,你也要挂在你的画室里哦。 一家人手牵着手,说说笑笑地走了。 何惊年低下头,感觉身体某个角落被刺穿一个小洞,不停“嘶嘶”往外泄气。很空,空得失重。 原辞声看向他,“怎么了? “没什么。”何惊年朝他笑了一下,“今天我过得特别开心。” 原辞声站起身,“走吧。” 何惊年跟在他后面,走在阴影里,光明正大地看他的背影。 高大挺拔的身形,像夏天里肆意生长的树木一样。女儿枕着他的肩膀,甜甜地睡着,很安心。 原辞声走得快,他走得慢,看着原辞声渐渐缩小的背影,喉咙里像呛进了水。不知道为什么,他感觉原辞声会就此消失在人来人往里,再也找不到了。 原辞声停下脚步,转过身。 何惊年看见,他向自己伸出手,手臂停在半空,面容在黄昏里有些模糊,但还是那么好看,让人的心跳都缓慢下来。 沉重的,嘈杂的,一声声往下坠。 那种说不上是不舍还是被触动的情绪,从脚底迅速地爬上来,融化了每一个关节,让何惊年全身消失了力气,只剩下眼眶越来越红。 原辞声上前一步,一把握住了他的手。 何惊年颤了颤指尖,扣紧他的手,慢慢加重力道,直到用尽力气指甲发白,像溺水的人抓紧最后一缕水草。 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用,只觉得像有什么东西在飞速地离开自己的世界。所以想要抓紧一些,再紧一些。紧得透不过气也没有关系,只要不要离开自己的世界。 两个人一前一后沉默地走着。 何惊年低着头,看草地上被照得斜斜的影子,浓黑的一捺,化不开的墨迹。 周遭一切景物都虚化成浮动的光晕,轻飘飘的,像有无数泡沫簇拥着自己。 做梦一样的感觉。 梦里都是另一只手上拿着的那颗苹果,所散发出来的沉实香气。 如果时间能永远停留在此刻就好了。 但是,并不是多么长的路,所以迎来终点是无可奈何、必须发生的事。 松开握在一起的手也是。 逆着光,何惊年看见原辞声转向自己,声音沉沉地弥漫在暮色里。 “你要和一起我走吗?” 既然是梦,就终究会有醒来的一天。 “我该回去了。”何惊年看着他,慢慢露出笑容。“就把今天当成一个全新的开始吧,我觉得能保持这样,对所有人都是最好的。” 原辞声身形似乎晃动了一下,平静地问:“是要回沈家吗?” 何惊年点了点头。 原辞声没说话,久久地注视着他,久到天边最后一丝光线,都倏然暗沉下去。然后,何惊年听见他开了口,说:“路上小心。” 于是,他也向他挥手作别,“你也是。” 第58章 恩慈 回到沈家, 迎接何惊年的是一团乱。庄曼吟白天要找他没找到,然后不知从哪个嘴快的佣人那里听到,说他好像要去见原先生, 顿时就急了。 沈鹏向她解释, 说年年只是去参加女儿幼儿团的活动, 她也不听, 只吵着要人赶紧把年年救回来,不能让年年再被原家那冷情冷性的小子欺负了。 如此一闹, 鸡飞狗跳,直到何惊年回来才偃旗息鼓。庄曼吟怕得狠了, 如今越看何惊年越像小雨,越觉得像心里就越慌。上天给她一次机会, 让她失而复得她的孩子,她真的不能再失去他了。 年年不是也很早没了妈妈,一直孤苦伶仃的么?自己会对他好,会把他当成亲生孩子那样疼爱的。所以, 他必须长长久久地留在沈家, 让自己每天都能见到他,就在眼皮子底下。 “庄阿姨, 您放心,我和棠风已经商量过了, 按照您的意思, 如期举行婚礼。”何惊年安抚着庄曼吟,握过沈棠风的手, 道:“棠风, 这几天有空的话,我们一起去选一下礼服吧。” 沈棠风一怔, 似是也没想到他这么快就做出了决定,几乎像在赶一桩很要紧的任务一般,不敢拖延一点时间。 “好,好。”庄曼吟喜笑颜开,“年年,你现在还叫我庄阿姨吗?” 何惊年动了动嘴唇,“妈……妈。” 庄曼吟眼中漾开奇异的亮光,“再叫一声。” “妈妈。” 这一次,似乎顺其自然又理所当然。 婚礼的日子一天比一天近了,何惊年每天都被庄曼吟拉着,去挑选各种各样的东西。大到现场车队,小到礼服上一枚袖口,她都万般斟酌,一定要最好的。 何惊年很能理解她的心情,如果沈棠雨还在,庄阿姨肯定就会像现在这么高兴,欢天喜地地为她最心爱的孩子,筹备一生中最重要的婚礼。 在沈家的生活平静而温馨,有待他如双亲的长辈,温柔体贴的未婚夫,不会有争吵和愤怒,也不会发生一点儿令他伤心的事情。他一直渴望着这样和睦幸福的家庭生活,现在终于如愿以偿了。 只是,很多时候,一旦注意力放空,他就会不由自主地去想到一些别的事情。想到那颗鲜红的苹果。 把它带回来后,他一个人躲在房间里把它切开,因为太过香甜,在把果肉放进嘴里的一瞬间,就忍不住哭了出来。 想得多了,他会头疼,不是生理性的疼,那种疼能明确说得出位置,而他只是觉得疼。捂住耳朵,又把头埋在枕头底下,耳膜上还是不断传来嗡嗡的鼓动,一直传递到头脑深处,突突地跳。最厉害的时候,太阳穴像被人撬开,然后不断往里面哗啦啦地灌倒东西。 破碎的画面,模糊的声音,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它们全都来自原辞声。 ——年年,你很爱我。你真的特别爱我。离开我你会死,就是这样的程度。 ——年年,我真高兴。现在你全身心又都属于我了,干干净净。 ——年年,我发誓一定会还你一场最盛大的婚礼,我们一家人永远幸福地在一起,好不好? ——年年,如果,如果我能早点知道你这么爱我就好了,这样的话,我也一定能多爱你一点。 强烈的眩晕感再一次袭来,何惊年把手伸进枕头底下,像找什么救命药一般,飞快地摸出了那个从原辞声那里拿回来的随身听。塞上耳机的刹那,头晕目眩的感觉如潮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沐浴月光中的清朗感觉。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每晚都要带着这个随身听才能入睡,几乎成了依赖。 廖夏是廖夏,原辞声是原辞声,他好像没法儿将他们统一起来。原辞声是他要抵抗的,而廖夏是可以毫无负担去喜欢的。廖夏是过去的人,不可触及的美好。一个人伸手去捉月亮,别人也只会说他浪漫,不会觉得他贪心。 今晚,何惊年又做了一个很好的梦,或者是记忆的残影。 梦里,他又变成小小的年纪,和某个少年一起看故事书。他看不清少年的脸,但他知道少年生得十分美丽,而且,鼻端还能闻见少年身上那和冬季如出一辙的凛冽清香。 少年送给他一罐水果糖,精致的玻璃罐子上写着弯弯绕绕的外国字,里面的糖果用彩纸包着,五颜六色,晶莹剔透,漂亮得不得了。 他舍不得吃这罐糖,小心地珍藏起来,有时候会拿出来看看。对着阳光看的话,糖果就像真正的宝石一样闪烁。当然,最重要的是,这罐糖是少年送给他的,仿佛成了某种他们两个人之间甜蜜的秘密。 糖化了。 谁让他不去品尝那些糖果,只是虔诚地供奉起来。 醒来的时候,何惊年发现枕头都哭湿了一大片。 第二天,何惊年一大早就去了工作室。筹备婚礼再忙,他也要见缝插针,不能把手头的工作给落下来。 一到那儿,他看见门口站了个人,大清早的会是谁来找他?等那人转过身,他不由更加吃惊,竟然是川源市珠宝首饰设计师协会会长吴慧。 吴慧忙得很,如果不是事关全行业脸面的大事,也不会特意过来一趟。她直接长话短说,说上面已经决定了,希望他参加这次圣衡在全国范围内举办的珠宝设计大赛。 “你这可是为我们市争光。”吴慧断然不给何惊年犹豫的机会,“工作归工作,生活归生活,对你来说这也是一次绝佳的机会,千万不能错过。” 何惊年犹豫半晌,到底还是答应了。吴慧满意点头,说这就好,她早知道他一定会去。协会已经帮他报好了名,他可以开始准备初赛了。 当天,何惊年在饭桌上,向沈家的人说出了这件事情。 “不会影响婚礼的。”他反复强调。 沈鹏笑着点头,说年轻人专心事业,应该的。庄曼吟欲言又止,被他轻轻按住了手。 初赛是根据官网发布的命题绘制设计图,再统一提交至大赛组委会邮箱。何惊年近期特别容易精神倦怠,做些金工勉强还行,但要做创造性的工作就很艰难。设计需要灵感,他没有灵感,脑子生了锈,闷重的一团铁,转不动。 费了很大劲儿,他勉强画完了设计稿。朱静媛看过,也一如既往夸了好。但听她语气,何惊年知道,其实比以前差了很多,但这已经是他的极限了。 等入围初赛进入复赛,何惊年完成第二张设计图,按下发送键的刹那,他立刻捂住嘴冲到洗手间,剧烈地呕吐起来。 吐完,他漱了口洗了脸,振作精神下楼吃饭。他不坐到餐桌边,庄曼吟是不允许开饭的。 晚餐的时候,庄曼吟像跟平时一样,给他夹了许多他爱吃的菜。他做出很有胃口的样子,努力地吃着,却还是被庄曼吟瞧出端倪,问他是不是比赛遇到了什么问题。 何惊年摇摇头,说自己已经交掉了复赛的设计。 “那你参加这个比赛,会见到原辞声吗?”庄曼吟又这样轻描淡写地问道。 沈鹏轻咳一声,“曼吟。” 庄曼吟笑笑,“我就随便问问。” 很快,复赛结果出来了,在业界引发轩然大波。入围复赛的参赛者名单里,何惊年是最后一个,评分最低,擦线过的。在此之前,他可一直都是优胜者的热门候选。 何惊年也很惊讶,自己竟然还能进决赛。他一点儿都不想进决赛,决赛是最难的三小时内现场绘制,评委们当场就会对选手作品进行评分。他很清楚地知道,自己现在的状况根本无法承受如此高压的创作环境。他没有灵感,没有想法,笔拿在手上如有千钧之重,江郎才尽离他不远了。 任何一个从事创作的人,有这种感觉一定会内心恐惧,可何惊年没有。他曾经很热爱这份职业,如今渐渐失去了动力。有一次,看着顾客送过来的宝石,他不停地想,这些到底是什么,为什么自己连它们的颜色都辨不清了? 没有光芒,没有色彩,没有了意义。 一头倒在床上,何惊年戴上耳机,蒙住被子。 就这样吧。 决赛的通知发布了。何惊年看着上面的日期和地点,一阵阵地发愣。 二月二日,恩慈福利院。 晚上,原辞声给他打了电话。细微的电流声里,谁都没有说话。 良久,原辞声先开了口:“你还好吗?” “为什么这么问?” “你初赛和复赛的设计,我都看过了。” 何惊年一怔,没想到原辞声竟然能从两张图上发现问题。“我挺好的,只是最近比较忙,有些疲惫。” “忙什么?” 何惊年没回答他,“为什么把决赛定在哪里?” “没有原因。” “就算去了,我也不会记起任何东西。” “你能想起来与否,跟我有什么关系。” “是……啊。”何惊年手指微蜷,“过去的事情,谁都不会在乎了。” “那就好,预祝你比赛顺利。” “等一下。” “还有事吗?” “二月二日……是什么特殊的日子吗?” “按日程正好定在这天而已,有什么问题?” “没什么。” “没事我就先挂了。” “再……” 原辞声那边已经挂断了电话。 何惊年扔掉手机,把头蒙进被子里。 他知道相比于纠结二月二日到底是个什么日子,自己更应该担心决赛那天是否还能画得出东西,但他就是无法控制自己不去想。在黑暗里闷了好久,何惊年胃里忽然涌上一阵剧烈的恶心感,冲到洗手间把晚上吃的东西全吐了出来。 撑着台盆边缘,他头晕目眩,站都站不稳。 终于到了决赛当天,在前往恩慈福利院的路上,何惊年脑海中一直勾勒着记忆中那栋建筑的样子,陈旧又灰败,充斥着挥散不去的霉腐气息。他不知道原辞声为什么要把一个最高规格、最高层次的比赛,定在那样一个灰扑扑的地方。 城市的下只角,棚户区的中心,那种地方实在和圣衡一直以来高端奢侈的品牌形象大相径庭。原辞声再疯,也不可能拿辛苦经营的家族企业开玩笑。更何况事到如今,他们两个人再沉湎于过去的事情,也是绝对没有一丁点可能了。 “先生,前面到了。”司机提醒。 何惊年从恍惚中回过神,朝窗外一看,不由睁大了眼睛。 “没有开错地方吗?” “您不是要去恩慈福利院吗?这里就是。” “恩慈福利院怎么变这个样子了?” “先生,您是不是很久没来这里了?我家就住这儿附近,这里三年前就大变样了。就是那个很有名的大集团,叫什么来着……圣衡,对,就这个,你肯定也知道。据说是圣衡的大老板赞助了很大一笔钱,把这儿改建成一个寄宿制希望学校,供孩子们一直念到高中。如果成绩好考上大学的话,还能继续供你读完大学哪。” 何惊年凝视着窗外,像在和一个不存在这里的人对话,问:“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司机一愣,“哦,你说为什么要建这个学校啊?我还真知道一点。我一次接送这里的一个老师,他说那个大老板跟他们院长说,什么他爱人原先也是这所福利院的。以前条件不好,他爱人从小到大吃了不少苦,他希望像他爱人这样的孩子以后可以少吃些苦,顺顺利利念完书,上个好大学,过上好的人生……诶,先生您怎么了?” 何惊年低下头,付完钱就立刻下了车。 果然不该来这个地方的,他想。无论原辞声做过什么,都和自己没有关系了。可是,透过酸热泪帘,看着这座漂亮得几乎带点梦幻感的校园,他的心又像被狠狠揉搓着,疼得一塌糊涂。 不能哭,不能想。 重复第一百遍的时候,心也用力得僵硬了。 开幕仪式上,主持人发完言,在无数媒体的镜头前,公布了这次决赛的设计主题—— 恩慈。 恩慈……是什么? 何惊年托着腮帮,握着笔发愣。 其他设计师都已经埋头刷刷地画了起来,只有他一个人,还在苦苦思索恩慈的意义。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想不出来,也画不出来。 恩慈是什么意思?二月二日是什么日子?还有,自己真的和廖夏……原辞声,在这里相遇过吗? 脑子里塞满了淤泥,冰冷,黑暗,滞重,千斤重的铁链系在他的脚上,捆着他不断往下落。他睁着眼睛,却只能看到一片漆黑。 “啪嗒。”笔摔落在地。 他抱着头,不停地颤抖起来。 ——来,一起来祈祷吧。 清亮如泉的少年声线倏然响起,像破晓时分第一束穿透乌云的光,世界都亮了。 祈……祷? ——今天是圣烛节。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你明天就要走了。 ——别露出这么丧气的表情嘛,一定能够再见面的。明年寒假,我会让妈妈再带我来这里。 不会的。我知道你这一走,就再也见不到你了。我就是知道。因为这十几年来,我再也没有等到过你。 ——圣烛节是冬天的终点,是一切新生的开始。人们点燃蜡烛,让圣光能在世间畅行。来,你也拿一个烛台。 他抬起头,烛火光芒摇曳,却看不清少年的模样,像一幅潦草勾勒的画。 我会等你的。我会一直在这里等你。如果你一直不来,我就去找你。我一定会找到你的。哪怕到那时,你已经忘记我了也没关系,不能和你说话我也不会伤心,只要能远远看你一眼,我就所愿已足。 ——我们一起祈祷吧。让上帝听见我们的声音,就会有各种各样的好事发生。 名字……告诉我你的名字!你到底是不是……是不是……他…… 少年低下头,虔诚地祷告起来。身影依旧淹没在朦胧的光里,无论多么努力,只能依稀辨出轮廓。但是,声音却越来越清晰,越来越近,抵着他耳膜,回荡在头脑深处。 ——但到了神、我们救主的恩慈和他,向人所施的慈爱显明的时候,他便救了我们。并不是因我们自己所行的义,乃是照他的怜悯,借着重生的洗涤和圣灵的更新。 ——爱是恒久忍耐,又有恩慈;爱是不嫉妒,爱是不自夸,不张狂。 ——凡事包容,凡事相信,凡事盼望,凡事忍耐。 ——爱是永不止息。阿门。 消失了。 少年也好,声音很好,全都消失了。 何惊年悚然而惊,大喘着气,如梦初醒般回过神。 脑海中浮现出越来越多的画面,像有一根手指,突然按下重启的开关,母带倒转,将一切哗啦啦地回溯,以心房当作幕布,重新上演。 想起来了,他都想起来了,全部。 恩慈福利院的圣诞,那个少年的到来,他第一次和自己说话,送自己的礼物,还有未有重逢的离开。 少年是他的神明,是他的神迹,是神圣超越的恩典,是带领他到耶路撒冷的那颗星。 少年在耶稣诞生之夜出现,又在圣烛节后的清晨离开。 但是,希望,少年留给了他希望、友谊以及承诺。 他等啊等,等啊等,年复一年,可是那个少年始终没有再出现。但是没关系,他把声音留给了自己。只要听着那清澈美妙的声音,就觉得充满希望。 美丽的、仁慈的、善良的、温柔的。 就算用尽所有美好词汇都难以描绘形容的、最最喜欢的人啊! -------------------- 作者有话要说: 祈祷文源自《新约圣经》 第59章 复苏 原辞声抱着女儿坐在后台监控室, 大屏幕的光把他的眉毛照得发亮,在眼窝投下深深的阴影。 “爸爸。” 听见女儿的声音,他才缓缓抬起头, 像是油画里冷漠的人物突然活了过来, 笑意柔和如晃动着的温暖河水。 “嗯?” 小姑娘有点忧心忡忡, “爹地能拿第一名吗?” “肯定。”原辞声揉了揉女儿的小脑袋。 小姑娘今天出门前满怀期待, 盯着他要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头发梳两个小辫子,还要配上一顶雪白的哥萨克帽, 山羊绒外套也是纯白,领口处点缀蝴蝶结, 飘带长长,像只毛茸茸的雪白小兔子。 小兔子还不忘带上她的小兔子, 摇晃着玩偶的胳膊奶声奶气道:“廖妮亚问廖夏开不开心?”这些天她总这样逗他,不想让他眉头紧锁。原辞声闭了闭眼,兔爪爪挨擦过脸颊,心也柔软成棉花。 “比赛什么时候结束呀?”糕糕打了个小小的哈欠。 原辞声温声问:“糕糕是迫不及待想给爹地庆祝了吗?” “嗯!”糕糕用力点头, 然后又小小声地问, “如果哦,万一哦, 爹地得了第二名怎么办啊?像我每次算算术题,也不能保证次次都拿小红花啊。” 原辞声忍不住笑了。 “有什么好笑的嘛。”糕糕气鼓鼓, 她是真的特别担心好嘛! “糕糕的爹地是很有才华有特别努力的人, 没有谁比得上他。在爸爸心里,他永远是唯一的第一名。”原辞声含着笑意轻快地说着, 眼睛却始终盯着屏幕, 深得辨不出颜色。 糕糕看不出他眼中的忧虑,还笑眯眯地说:“在糕糕心里爹地也是第一名!” “爹地虽然特别厉害, 但也有可能和糕糕一样啊,在画画的时候粗心,或者爹地画得有点累了。”原辞声捏捏女儿的小肉手,“但是呢不管怎样,爹地在爸爸和糕糕的心里就是最棒的,对不对呀?” 糕糕和廖妮亚,两只兔兔一起点头。 “我要先想一想,待会儿给爹地庆祝的时候要说些什么话。”小姑娘摇摇她爸爸的胳膊,“爸爸,你也要想哦。” 原辞声垂眸微笑,温柔地看着女儿,“好,爸爸和糕糕一起想。” 终于,比赛结束。 选手们各自提交作品,何惊年也面无表情地交上了他的设计图。 他是在最后的四十分钟里画完的,看上去就像是始终苦于没有灵感,最后硬着头皮涂涂抹抹出一幅作品。 其他选手纷纷抬眼看向他,心里都很好奇,这个本来备受瞩目却在复赛排名垫底的设计师,是否能发挥出应有的水平,还是就此泯然众人矣。 “噔噔噔噔。” 每位选手的作品依次被投影显示在评委身后的大屏幕上,评委们聚坐在一起,认真审阅手中每一份设计图。 何惊年坐在那里,没有声音,没有表情,整个人就像定住了一样。台上,评委们认真地交换着意见;台下,周围的选手们也在小声地交流,不少人向他抛去充满惊艳甚至钦佩的目光。但是,他全然无动于衷,仿佛根本置身事外,这场比赛的结果是好是坏,都跟他没有关系。 “现在,我代表大赛组委会将本次比赛的结果向大家做一下通报。”首席的评委站起身,“我宣布,经组委会讨论后一致决定,本次大赛的优胜作品是由何惊年先生创作的玫瑰花窗十字架吊坠。恭喜你,何惊年先生,谢谢你为我们带来了如此出色的设计!” “太好了太好了!”后台监控室的屏幕前,糕糕欣喜得一蹦三尺高,两条小辫子甩啊甩啊的。 “爸爸,爹地真的好棒哦,冠军哎,第一名哎!”她兴奋地摇晃原辞声的胳膊,却发现爸爸看起来一点儿都不高兴,他很慢地低下了头,她甚至感觉他怎么像是要哭了呢。 现场,一位评委问道:“何惊年先生,能为我们分享一下您这件作品的创意吗?” 可何惊年木然不动,完全置身于现场的热烈氛围之外。直到评委又问了一遍,才转动了一下眼珠,没头没脑地来了句:“这个,您觉得哪一面是正面?” 一众评委互相对视了一眼,都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看设计图,何惊年的作品是一挂十字架吊坠,不同色彩的宝石巧妙组合,镶嵌成玫瑰花窗的样式。玫瑰花窗的一面,是一枚耶稣受难像的十字架,另一面则是镂空浮雕,端举着蜡烛的少年的剪影。 “毫无疑问,十字架的这面才是正面。”那个评委答道。 何惊年沉默了,久到所有人都以为这个理所当然的答案是错误的。 “对我来说,另一面才是。” “因为,这个少年是我的光,第一次见到的色彩,等同于信仰本身。” 就算再也没见到过他,他还是呆在离自己最近的距离内的时光里,就这么用尽力气,消耗着他带来的一切。 现在,也终于都要没有了。 “爸爸,你怎么了嘛?”糕糕托着脸蛋去看原辞声。爸爸看上去好像更难过了,从来都没见过这么低落的他。于是,她又试着用廖妮亚的兔爪爪去揉揉他的眉心,想让他不要紧皱眉头。 原辞声很慢地抬起头,笑了笑,道:“爹地待会儿可能有话要跟爸爸说,先让金叔叔带你去吃些点心,好不好?” 糕糕嘟嘴,不想走。可原辞声还是叫来了金秘书,让他把女儿带出去,又道:“何惊年肯定会来找我,到时候直接带他来后台。” 金秘书一怔,“可是按照流程,您马上就要出席典礼为获奖者颁奖,媒体都已经在外面等着了。” “还要我说第二遍吗?” 金秘书叹了口气,把糕糕带了出去。小姑娘临走前还欢天喜地地摇晃她的小兔子,“廖妮亚给廖夏加油。” 原辞声维持着淡淡的笑容,对女儿挥了挥手。然后,他静静地等待着,在灯火通明的房间里,暗沉得如同孤独的幽魂。 让上帝听见真实的声音,才会有各种各样的好事发生。以前,母亲在祷告前总会这么叮嘱一句。相对的,自己不能说谎,因为上帝明辨一切,说谎会受到惩罚。 现在,他的惩罚终于要到了,虽然迟了些,却终究逃脱不掉。 原辞声转过身,一张脸完整暴露在白炽灯的光线里,美丽惊人,毫无阴影。 他微微笑道:“年年,你说,我该先为哪件事祝贺你?” 何惊年看着他,内心呼啸翻涌的情绪,在一瞬间止息,壅堵在胸口找不到出口。他想自己应该有许多话要对这个人讲,可最后,他慢慢红了眼睛,哽咽挤满喉咙,只能吐出气流做口型,“为什么……你要这样对我?” “我做过的事情太多,不知道你指的是什么。”原辞声平静道。 “骗我。”何惊年咽下气管里强烈的血腥味,“你骗我。骗了一次还不够,又来骗我。我生病的时候你骗我,现在你还是在骗我。骗我,又骗你自己。你以为人的感情和真心跟你做生意一样,是靠不择手段就能获得的吗?” 原辞声薄唇抿成直线,不言不语。 何惊年上前一步,“说话啊。” 原辞声依旧缄默,静得没了气息。 “说话啊。”何惊年的声音带了点颤抖,“为什么不说话?你不是最会说谎骗人了吗?现在装什么哑巴!” 原辞声一动不动,以无声与他对峙。 何惊年慢慢握紧了拳头,恨极了他,想打他,踢他,咬他,报复他,让他痛苦。但是,他现在看上去是那么脆弱、可怜,一点生气也没有,好像稍微碰他一下,都不需要用力,他就会像坏掉的空心人偶一样,哗啦啦散成满地断臂残肢。 所以,尽管知道这又是他的障眼法,高明的骗术,自己还是无法像解恨的幻想中那样,打他,踢他,咬他,只能发了狠地去掐自己的手心,越痛越好,越痛越清醒。人清醒了,就不会再被蛊惑,美丽是假的,剧毒才是真的。 “你说话,说话啊……!你又要像以前那样对我了是不是?每天,我像傻瓜一样等你,有时候很晚了,还是坐在你书房门口等你,再困也不敢闭上眼睛。而你呢?心情好的时候主动跟我说两句话,心情不好的时候就对我视而不见,非逼着我求你,顺从你,你才会稍微可怜我一下。” 何惊年屏住不断上涌的火热气息,冲得他鼻腔酸胀,眼睛也疼得像要裂开。他深吸了一口气,苦涩咸酸的液体,全都回流到了心里,苦得他眼前一阵阵发黑。 “为什么……你可以这么若无其事地践踏别人的感情?你知道的,我嫁给你的时候什么都没有,我唯一最宝贝的东西就是那个随身听。跟你在一起的那段时间,我没有一天是真正开心的,唯一能给我一点安慰的只有它,可你连那么一点点的安慰都不肯让我留下。” “不要忘了,是你亲自定的协议,我们连假夫妻都算不上,你又多少次跟我申明,让我不要有多余的期待,所以我心里有一个想念的人又怎么样呢?我不会让任何人知道,我只想一直把他当成我的希望不可以吗?我就想一直记着他不可以吗!” 原辞声的睫毛颤动了一下,蝴蝶抖搂翅膀,扑撒下发光的鳞粉。碎玻璃的光在他眸中一漾而过,他的眼睛变得异样的亮。盯着何惊年,他说:“到头来,你在乎的只有他。” “是,他是我这辈子遇见过的最美好、最干净的人,我拥有过的最宝贵的东西。” “你也是我这辈子遇见过的最美好、最干净的人。”原辞声哽咽,“你也是我的宝物。” 何惊年心头一痛,咬牙道:“你别恶心我了!你折磨我,欺骗我,把我逼成疯子,你在口口声声说爱我的时候,你就不会产生哪怕那么一丁点的负罪感吗?你有心吗?” 他闭上眼,紊乱的思绪如海潮汹涌,慑住他,击中他。那些记忆,在睿山御庭孤独煎熬的日日夜夜,时刻计算着离去之日的痛苦心情,还有一次又一次施加在自己身上的羞辱。 在那栋华丽幽深的宅子里,面前这个男人就是唯一的主宰,残酷无道的国王。他的阴晴不定,森然坚硬的冷漠,疏忽即逝的温柔,都是自己必须吞咽的东西。 就算鲜血淋漓,就算切齿拊心。 何惊年用力喘着气,双手不断握紧,松开,剧烈地颤抖。他低头看自己被掐出深深血痕的手,眼泪顺势砸落掌心,洇湿了鲜血半干的掌纹。他不能抬头,不能去看原辞声。这个人坏,不好,但是,纵然有那么多的不好,他的好却和坏一样深刻,抹消不掉。 何惊年很绝望,痛不欲生,无能为力。索性,原辞声一坏到底,倒也真一了百了。可他仿佛天生就懂怎么折磨自己,魔鬼,魍魉,克星,用他的脆弱,用他的温存,用他的美丽。 “原辞声。” 男人一听见他的声音,本来垂垂欲死的模样立刻回了魂,黯淡得失了焦的绿眸,一下子又簇起了光。 “其它所有事情,我都不会再怪你了,就当成……从未发生过。” “但是,唯独你骗我的事,我永远不会原谅你。” 原辞声一滞,仿佛被一颗流弹击中,随时都要倒下来。他翕动着惨白的嘴唇,说:“是不是不管我做过什么,你都不会在意?我这个人在你心里,是好是坏,真的就一点影子都留不下来吗?” 何惊年耳边尽是心跳的轰鸣,他听不见自己的声音,只知道自己在说:“如果你没骗我说你就是他,我连恨都不屑恨你。像你这样的人,根本不值得我浪费一丝一毫的感情。” 每说一个字,舌尖就像被千根针刺穿一次,口腔里满是浓郁的血腥气,痛,好痛,痛得他快死了。他痛,所以想让害他痛的罪魁祸首更痛。毁掉他,彻底地摧毁他,让他无法再折磨自己。 甚至,他幻想他能变得丑陋而平庸,大火烧焦他冶艳的羽毛,光焰灼瞎他美丽的眼睛,他拥有的一切都被付之一炬,权利与地位,美貌与财富,连同他本身,都成为一抔触之即溃的焦土。 这样的话,自己一定能从这段无解的孽缘中解脱出来。对他的爱与憎,也都能更有底气一点。 “在你骗我说你就是他之前,我对你只有厌烦,只有害怕。唯一能让我不那么反感的,恐怕只有你那张脸。” 何惊年抬起手,颤颤地用带着细小伤疤的指尖抚摩他的面孔,半凝固的鲜血蹭上他象牙白的皮肤,凌乱的血痕也成了鲜花着锦的点缀,真是美。 美到他愈发坚定地觉得,这么张脸就不该存在于世界上。一旦被蛊惑,谎言也成真实,咸盐也成蜜糖,恨也是爱,爱也是恨。 腐烂吧,在淤泥里,连同自己心中那些根深蒂固的感情一起。 “爱美之心是人之常情,所以我会被你吸引,也仅是人之常情而已。”何惊年顿了顿,“你自己有没有想过,你为什么会爱上我。你是真的爱我吗?” 原辞声怕冷似地战栗了一下,“你什么意思?” “因为,从来没有人爱过你,也没有人对你好。你身边的人都怕你,如果不是迫不得已,谁愿意忍受呆在你身边的那种压迫感,那种气都透不过来的恐惧。” “而我,怀了你的孩子,我舍不得孩子,所以心甘情愿地和你在一起,忍耐你的脾气,听你的话,甚至主动对你好。你喜欢的不过是我的顺从,喜欢那种不再是孤零零一个人的感觉。” “这种感觉多好啊,不管多晚回来,都有一个人在等你。生病的时候照顾你,不开心的时候安慰你。没有人会对你这种人说‘我爱你’,只有我会。” 何惊年看着原辞声逐渐痛苦的表情,胸膛也仿佛被千万片碎玻璃刺透。但是,伤害眼前的男人,让他痛,让他绝望,让他后悔,这样的冲动盖过了一切,他牙齿咬出血,挤出更加尖锐的话语。 “你根本就不爱我,你不懂爱人,更不会爱人。” 原辞声发出濒死的微弱声音,“不是的。” “你并非因为爱我才骗我,欺骗只是你用惯了的手段。你在生意场上不就是这样吗?只要能达成目的,无所不用其极。” “不是的。” “那年冬天,我从医院逃出去,外面冰天雪地,冻到骨头里。但你知道么?我情愿冻死在大街上,也一定要离开你。”何惊年瑟缩了一下肩膀,仿佛又被那极寒地狱的风雪侵袭。 “你觉得和我在一起很幸福,很满足,我看到你却像看到魔鬼。每次你碰我,我都害怕得想吐。我一分一秒都忍不下去了,就算是死,我也要离你远远的再去死!” “别说了!”原辞声大叫,双手颤抖着捂住脑袋,十指深深地插.进头发,徒劳地遏制脑髓深处源源不断传来的锐痛。永远站得很直的高大挺拔的身形,第一次像被雷电劈断的树一样,颓然又缓慢地跪倒下去。 “求求你……不要说了……”他双臂撑在地上,头发凌乱地披散下来,看不清表情,但浑身战栗不已、仿佛在承受酷刑的样子,正透着有如实质的极度痛苦。 何惊年往后退了一步,他要躲。原辞声的痛苦有如刺破空气的尖针,也要将他扎刺得体无完肤了。 “年年。” 何惊年听见他的声音,叫自己的名字的时候,还是那么珍而重之,低哑的,滚烫的,沸腾前的热水,浇淋在心上。然后,他又听见他哽咽着说:“你可以恨我,报复我,但是,求求你,不要再对我说这样的话。” “我真的……快要死了。”他伸出双臂,用力揽紧他,像一个犯了错怕被抛弃的小孩,死死抱住他,低垂着头用力抵进他的怀中,扑了他满怀的酸热泪意。 “你对我说什么、做什么都可以,但你不能说我不爱你。” 何惊年眼睫一颤,垂下目光,原辞声正半仰着脸望向他,一双玻璃眼是前所未有的浑浊,闪动着无比哀痛的光。 他就这么跪在地上抱着自己,一瞬间,几乎令自己晃过一种幻觉,残酷的是自己,无情的是自己。因为,原辞声多像一个虔诚又狂热的宗教徒啊,他痛苦地忏悔着为爱欲而犯下的罪,而他的神明要将他置于死地。 “我……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去爱你了,所有我能想到的都做了,所有我能给你的也都能给你。可无论我怎么努力,你连一次机会都不愿意给我。”原辞声苦涩地闭上眼,“为什么……你对所有人都能宽容体谅,唯独对我那么残忍?” 何惊年木然不动,恍若不闻,仿佛真变成了一座苍白冰冷的神像。 “你觉得我在骗你,我是抛弃了尊严在爱你。如果还有选择,谁会心甘情愿地被自己爱的人当成一个替代品!” “你连替代品都不是!” 原辞声一震,“什……么?” “你不配。”何惊年盯着他,“他和你截然相反,现在也一定是和你完全不同的人。” 原辞声彻底安静下来,过了会儿,他像突然被剪断吊线的人偶,垮塌了身躯,低垂了脖颈,吃吃地笑出声来。 他输了,彻底地败了,一无所有。 他用双手捧出去的一切,从冰冷坚硬的宝石,到火热柔软的心脏,何惊年全都不要。哪怕他将自己的尊严都踩进尘埃,挖出自己的所有,塞给他,丢给他,哪怕他不要也要给他,他却始终不屑一顾。 不配。 这就是他这辈子唯一爱过的人,给他下的最后的判词。 “爹地,爸爸,你们好了没呀?” 门开了,糕糕挣开金秘书的胳膊,一蹦一跳地跑了进来。小姑娘本来满是期待,可一见到里面的情形,顿时愣在了原地。 “你们……又吵架了吗?”她很小声地问。 不是说好要一起庆祝的吗?庆祝第一名不是一件特别开心的事情吗?她只想要爹地和爸爸能一起开心起来,为什么就这么困难呢? “糕糕,你过来。” 原辞声招了招手,把女儿抱进怀里,双目赤红地问何惊年,“难道孩子和我,你都不要了吗?” 何惊年听懂了他的潜台词,便无情无绪地予以回答,一如当初他把那份合同递到自己面前时那样。 “以后,你愿意让我见糕糕就见,不愿意的话也没办法。毕竟按照合同,一旦履行,我和糕糕、和你,就再也没有一点关系了。” -------------------- 作者有话要说: 年年:好美的一张脸,好狠的一颗心 何书桓捏依萍脸be like 第60章 照片(一更) 完成手头剩余的订单后, 何惊年关闭了自己的工作室,处理掉了所有的工具和材料。 正式结束营业那天,何惊年看着紧闭的大门, 丝毫没有遗憾, 只觉得如释重负。倒是朱静媛, 抱着他哭了一场。 “年年, 我还是想不通,这不是你的梦想吗?为了实现设计师的梦想, 你付出了多少努力啊。” 何惊年轻轻拍着她肩膀安慰她,“梦想也是会变的。” “你都已经拿到大赛的优胜了, 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这可是设计界的最高荣誉,你以后绝对能成为比Eudora更厉害的设计师。都已经走到这一步了, 你怎么可以放弃呢!”朱静媛心痛极了。 何惊年摇摇头,“就算不放弃,我也画不出任何东西了。现在的我已经没有了创作的能力,就算你把最好的宝石放到我面前, 我也不会有一点灵感。” 说着, 他故作轻松地笑了一下,“而且, 我马上就要结婚了。暂时放下工作,好好享受从来没过过的家庭生活, 或许是更好的选择呢。” “才不是咧!”朱静媛坚决反驳, “明明有那么好的职业生涯却要放弃,怎么想都太不值得了啊!” 何惊年一怔, 慢慢低下头。“也没什么值不值得的。”他低声道, “我太累了,想好好休息休息, 别的什么都无所谓了。” 就在关掉工作室后没几天,有个意想不到的人主动找上了何惊年,是卫歆月。 何惊年看着她从车上下来,临别前还不忘和送她来的丈夫甜蜜一吻,两个人感情还是和订婚宴上见到时那么好,始终像陷在热恋里。 “您特意来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我想拜托您定制一对情侣款手链,我和我先生的结婚纪念日快到了。”卫歆月有点遗憾地笑笑,“现在看来似乎来不及了吧。” “实在不好意思,害您白跑一趟。” “也不算白跑啦……”卫歆月犹豫了一下,“有些事情,我本想在那次订婚宴上就告诉你的,但那种场合实在不方便。” 何惊年心知她想说什么,站起身,“抱歉,我不想听。” “等等。”卫歆月叫住他,“原辞声当初是真的想跟你在一起的。他去我的生日会只是为了当着所有人的面和我爷爷说清楚,甚至还劝服我爷爷同意我和我先生在一起。” 见何惊年毫无反应,她又道:“原辞声说,两个人能够彼此相爱是无比幸运的事情,应该成全而不是破坏。他也是第一次有了想要和人共度一生的愿望,之前他从不认为自己会有这样的想法,虽然不可思议,但无论如何都想实现。他想给你幸福,也希望自己能因你而获得幸福。” 何惊年听着,面带一丝礼貌微笑。事到如今,这些原本或许可以令他感动流泪的话,再也无法在他心中掀起一丝波澜。 婚礼一天天地临近,筹备工作也陆续准备停当。何惊年站在落地镜前,看着身穿雪白高定礼服的自己,陌生又熟悉。 自己又要结婚了。 沈棠风走进来,眼神中掩饰不住的惊艳。一旁的沈鹏和庄曼吟也不住口地夸赞,欣悦之情溢于言表。于是,他也跟着笑了起来。在经过那么多的混乱之后,一切终于回归正轨,正如最初计划的那样,完美无瑕,真好。 “年年,我看你最近脸色一直不太好,是不是太累了?身体吃不消千万别硬撑,一定要跟妈妈说。”庄曼吟关切道。 “我没事,就昨晚没睡好。”何惊年道。 其实,婚礼的事全都由庄曼吟兜着,一点都没舍得让他忙。平时生活,沈家的人也对他无微不至的关照,他感觉自己快被当成捧在手心上的大小姐了。可能真是自己被养娇了,整个人越发懒懒散散,转不动脑子,容易犯困,还怎么睡也睡不够。 换完衣服,何惊年和沈棠风去拍了结婚照。他俩拍完,庄曼吟提出要一家人合影。沈鹏笑道:“今天是两个孩子的事儿,我们就不要瞎凑热闹了。” 庄曼吟充耳不闻,坚持四个人一起拍了照片,指着照片眉开眼笑道:“二十多年了,终于有了一张全家福。” 回去的时候,庄曼吟从手袋里翻出永远随身带着的照片夹,把刚印出来的全家福也珍而重之地放了进去。 “我约了小姐妹准备一起去买点东西,司机会送我过去,你们就先回吧。”她笑道。 等上了车,她才敛了笑容,“去原家。” 车在雕花铁门外停下,庄曼吟被杨莉阿姨迎进了客厅。豪华宽阔的客厅里暖气开得很足,桌上堆满了各种零食饮料,原辞声正抱着女儿一起看卡通片。 见她进来,原辞声便把女儿交给杨莉阿姨,请她随便坐。她答应着,眼神却忍不住往那小女孩儿那边瞧。 “杨莉阿姨,你把糕糕抱给庄阿姨看看。”原辞声道。 庄曼吟接过糕糕,两只手都在发抖,轻重都不行,怕她摔怕她疼。软乎乎的小姑娘,抱在怀里是暖暖的一团,散发着温馨的奶香。她也不怕生,黑葡萄似的大眼睛好奇地打量自己,圆脸蛋白里透红,讨人喜欢极了。 本以为糕糕会长得像原辞声多一点,没想到小姑娘除了那副双眼皮和深眼窝,倒是哪儿哪儿都像何惊年。庄曼吟忽然心有所感,打开照片夹对比着瞧,像,果真是像,她眼眶一阵发热,差点掉下泪来。 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庄曼吟迅速收拾好情绪,单刀直入地原辞声说:“看在我和你母亲昔日交情的份上,你能不能答应我一件事?” 原辞声默然不语,皮肤惨白透青,一双眼睛陷在阴影里,没半点活人气。 庄曼吟无声地叹了口气。虽说她知道,何惊年因为他受了不少罪,但瞧着他现在这副活死人般的模样,还是忍不住心疼。她至今难忘多年前第一次见原辞声时他的样子,和糕糕差不多的年纪,被谢丽思抱在手上,泛着光芒的卷发簇拥着雪白的小脸蛋,漂亮可爱得像小天使一样。 明明以前是那么甜蜜温柔的孩子。 谢丽思带他去动物救助站收养了一只小狗。他每天陪小狗一起玩,只把球扔出短短的距离。因为小狗一条腿受过伤,跑起来不那么敏捷。每天谢丽思陪他遛小狗的时候,他也总要时不时停下来抱它一会儿,怕小狗腿疼。 他是那么宝贝那只卷毛小狗,可被接回原家没多久后,那只小狗就死了。 在他被原正业关禁闭期间,那只小狗也被关在一个很小的铁笼子里。原正业不让人给小狗一点儿水和食物,没过多久,小狗就活活耗死了。 他出来后,原正业还让人把小狗的尸体拿给他。告诉他小狗因他而死,这是他犯错的代价,谁让他不听自己的话。 大人造的孽总会报应在孩子身上,原正业是,自己和沈鹏是,现在又轮到原辞声,宛如一种遭诅咒的轮回。 “我,知道您要说什么。”原辞声喉咙里传出空洞的声音,“您放心,他不会再想见到我了。” “我是希望,你可以就此放下,放过他也放过自己。”庄曼吟勾了勾鬓发,“我和年年那孩子很有缘,他让我从失去小雨的痛苦解脱出来。我是真的想当她妈妈,做妈妈的没有不希望自己的孩子过得开心。” “所以……”原辞声抬起一只暗沉的绿眸,“您是觉得,只要他不和我在一起,就能开心了是吗?” “没错。”庄曼吟斩钉截铁,“至少不会让他难过。” 后面的话,她到底没忍心说出口。 你和年年在一起,只会重演原正业和你母亲的悲剧。因为你是原正业一手教导出来的孩子,你流着那个男人的血,你的身上寄宿着那个男人的幽灵。 永远摆脱不掉。 “你看。”庄曼吟打开她的照片夹,从里面抽出一张照片,很小心地递到原辞声面前。 原辞声转动了一下眼珠,凝住不动了。 “这是小雨刚满周岁时拍的,当时你妈妈带你来参加周岁宴,你趴在摇篮边上,问我他是弟弟还是妹妹,还把手里的玩具的送给他。”庄曼吟回想着当时的情形,露出幸福的微笑。“小雨也很喜欢你,抓着你的手指不肯放。你妈妈说,两个孩子长大以后关系肯定很好。” 原辞声似听非听,双眼始终紧紧盯着照片。 “可惜我应该再也见不到长大成人的小雨了。”庄曼吟声线略颤。“所幸天可怜见,上天把年年送到了我身边,我绝对不能容许他再受一点伤害。” 说着,她望向原辞声,“你也是做父亲的人了,一定能明白我的心情,对吗?” 原辞声依旧一瞬不错地凝视着照片,良久,吐出一个字: “是。” 庄曼吟起身,“那就好。” 原辞声半低着头,一动不动,仿佛凝固了一样。直到手机嗡嗡振动起来,他才机械地接起电话。 “原董,很抱歉,您让我调查的从恩慈福利院出去的孩子们的名单里,暂时没找到符合要求的对象。”金秘书犹豫了一下,“但是……我意外发现了另一件和何惊年先生有关的事。” 挂断电话后,原辞声低下头,把脸深深埋进掌心。疲惫不堪的黑暗里,眼前始终晃动着那张照片上小男孩的模样—— 乌黑的头发,雪白的皮肤,他的肚脐旁边,有一颗殷红如血的小痣。 第61章 高墙(二更) 随着三月的到来, 川源市的天空终于散去了漫长冬季的浅灰色,瓦蓝的天空不掺一丝杂质,空气里透散着青草的清新味道。 何惊年和沈棠风的婚礼, 就在这样一个干净明丽的春天举行。 法式庭院充满华贵典雅的古典气息, 如茵绿草的中央, 罗马喷泉蓬开迷蒙水雾, 在阳光下折散出彩虹的光芒。精心培育的洋绣球、三色堇和郁金香镶边,形成刺绣花坛, 充满绚丽又浪漫的宫廷风情。 盛开的白玫瑰攀满长长的鲜花拱廊,下面是鲜艳的红毯, 一直通向牧师静静等待着的教坛。 观礼席上,宾客们早已入座, 每个人都满心期待着婚礼的开始。 何惊年正被化妆师和造型师簇拥着,做上场前最后的检查。庄曼吟对造型团队下过命令,务必要尽善尽美,一生仅一次的婚礼绝对不能有丝毫瑕疵。何惊年木偶样地坐着, 任凭他们摆弄, 做梦般的虚幻感包围着他。他时刻都在想着许多事情,又似乎头脑一片空白。 好像就在不久前, 自己也像现在这样,等待着走上红毯的时刻。只是, 当时的自己应该不会像现在这么平静, 心里满满都是紧张和不安,或许, 还有那么一丝不可言说的喜悦。 他抬起手, 一线阳光刚好落在指间,幻化成光芒璀璨的戒指。 以心印.心, 心心不异。愿如此戒,朝夕不离。 “哎呀,差点忘了领带夹!”一个造型师惊出一身冷汗。 “先前定制的那一对夫人不满意,被返到店里重做,今天上午才被送回来,这会儿应该到了。”那个造型师的助理提醒道。 “我去拿吧。”何惊年站起身。他最近腰背似乎特别容易酸痛,不能久坐,正好出去走一圈,透透气。 “那麻烦您了,东西应该会送到沈棠风先生的房间。” 何惊年点点头。 经过走廊转角的时候,他的脚步突然顿住了。他不知道自己是否产生了幻觉,但那个背影除了原辞声不会有别人,他甚至嗅到了空气中一缕飘散的消毒水的气味。 只是,原辞声不像平时那样,步履优雅从容,走得快速又匆忙,几乎像是在赶时间一样。 仿佛,再稍微晚一点儿,就会来不及。 何惊年犹豫了一下,还是跟了过去。 * 沈棠风看着戒指盒里成对的钻戒,嘴角浮开柔和的笑意。他合上盒盖,放进口袋。听见身后有开门的响动,他心猜应该是何惊年来了,转过身刚叫了声“年年”,表情像结了冰,骤然森冷了下来。 “你来做什么?” 原辞声上前,一步,两步,毫无起伏的声音响起: “二十四年前,沈伯父因在生意场上得罪了人,导致当时年仅两岁的儿子沈棠雨被拐走,自此下落不明。这件事,你知道吗?” 沈棠风听着,慢慢皱起眉头,“你来找我,就是为了说这个?” 原辞声视线漠然地撂过来,“你当然知道。” 沈棠风一脸不可理喻的表情,“虽然你也收到了请帖,但并不意味着可以容许你在这儿胡搅蛮缠。” 他径自朝门口走去,擦身而过的刹那,原辞声一把握住他的手臂,绿眸一暗,沉声道:“看在你照顾了年年三年的份上,我愿意给你一次机会。” 沈棠风抿起薄唇,轻笑了一下,用不高不低的声音说:“原辞声,你疯了吧?” “疯的人是你!”原辞声狠狠一磨牙尖,“虽然你不是沈家亲生的孩子,但沈伯父一直待你视如己出,从来没半分亏待过你。你在沈家生活那么多年,理应知道他们有多惦念沈棠雨,就算你没什么感恩之心,最底线的良心总该有吧?怎么能做出这种事情!” “我和你这种疯子无话可说。”沈棠风整了整袖扣,“婚礼马上就要开始了,如果你还打算继续纠缠,我不介意把安保都叫过来。” 他讥嘲地勾勾唇角,“只是到时候,所有人都会看到你这副不堪的样子,包括年年。” “你不许提他的名字,你有什么资格!” “难道你就有么?”沈棠风反唇相讥,“这么快就忘了以前做过的事,你还真是一点没变,怪不得都说知其子莫若父。” “我比你有资格!”原辞声面目森然,“最无耻的就是你。你根本不爱他,你早就知道真相却装模作样骗他到现在,你到底什么目的?” 沈棠风眸色一点点暗下来,深浓得化不开。“疯子!”他低声重复,“真是个疯子!”仿佛这样,对方就能真的变成一个疯子,疯子一无所知,说出来的话也是没人会信的疯话。 原辞声看着他,慢慢举起手,扬起一个厚厚的牛皮纸文件袋。 “或许里面的东西,能证明我们到底谁是疯子。”他眸光一凛,“何惊年和沈伯母的亲子鉴定结果,不想看看吗?” 话音刚落,沈棠风突然暴起抢夺,然而原辞声早已预料到他的反应,侧身退避,一字一句道:“当年,一个叫何文秀的女人在鱼行街附近的垃圾场里,意外捡到了一个刚满一岁的男婴。她的丈夫很早就离开了人世,一直独居生活,索性就收养了这个弃婴,当做自己的孩子来抚育。” “而这个孩子,不是别人,正是沈家苦寻多年无果的大儿子,你名义上的哥哥沈棠雨!” 沈棠风厉声喝道:“你胡说!” “我胡说?”原辞声冷笑,“这份文件里还有一份口述,来自何文秀生前唯一有交集的亲戚,录音也有,你想放出来听一下吗?” 沈棠风一言不发,清俊斯文的脸上浮现出狠厉的怒意,平时谦和的假面彻底崩解,取而代之的是令人胆寒的邪性。一瞬间,曾经那个浪迹于街头巷尾,赤手空拳和一群小混混打架,哪怕满身是血也不在乎的野孩子,好像又回到了这具贵公子的躯壳。 比路边的野狗更肮脏、更卑贱、更悲惨的野孩子。 他高高挥起拳头,朝原辞声砸了下去,无声无息,但每一记都又快又狠又毒,几乎带着要置对方于死地的恨意。原辞声颊侧堪堪挨擦过他的指骨,热辣生疼,仿佛有几粒火星子迸出来,迅速燎开一蓬熊熊烈火。 顿时,那双绿眼睛里逼射出恶犬一般的凶光。 “你觉得我在故意破坏你的婚礼是吗?”他低吼,一把握住沈棠风的腕骨,攥得骨节咔吧作响。“你以为,我在为年年的事报复你对吗?我告诉你,你不配。你算什么东西,一条恩将仇报的野狗而已!” “闭嘴!”沈棠风浑身充满了暴戾,坚硬的拳头雨点一般往原辞声身上招呼过去。“我是野狗你是什么?不也是原正业一手驯养的狗吗!” “狗还知道摇尾巴,不像你,恩将仇报,满肚子算计,反咬一口喂自己的那只手!” 原辞声满腔怨憎积郁已久,青筋暴起,指骨怒凸,拳头丝毫不含糊。他被原正业送去学过自由搏击和综合格斗,本身体格极具优势,又心狠眼毒,后来原正业让身边武警转职的保镖跟他练招,都根本过不了几下。 而沈棠风也是个能打的,还拥有少年时与人厮斗以一敌多却屡战不败的实战经验。一时间,两个人打得难舍难分,拳头上沾满鲜血,原本豪华整洁的房间也被毁得一塌糊涂。 “你知道什么,你懂什么,你这种人一生下来什么都有了,而我只想要年年!”沈棠风胸中翻涌着暴躁的邪气,远不止愤怒,更有深深的妒忌与不甘。 “他是我这辈子唯一想拥有的人。他爱不爱我都已经不重要了,只要能跟他在一起,我什么都不在乎!” “我比你更爱他!没人比我爱他!”原辞声咬牙,极缓地恨声道,“你不过是个拐骗犯,为了满足一己私欲的卑鄙小人!你三年前就去过恩慈福利院,明明早就发现了真相,却一直隐瞒至今。今天,当着你父母的面,你要娶的不是别人,正是你本该叫一声‘哥哥’的沈棠雨!” “他不是!”沈棠风失控地低吼,声音又变得颤抖,像一碰就断的蛛丝。 “他……不是。” 不是。 他是何惊年,不是沈棠雨。 爱的是何惊年,恨的是沈棠雨。 “承认吧,在事情还能挽回之前。”原辞声盯着面色惨白、双目殷红如血的男人,字字如钉,“何惊年就是沈家丢失的儿子、你的大哥沈棠雨!” “喀哒。” 转动门扇手柄的声音。 很轻,可落在两个男人的耳朵里,却不啻于平地惊雷。 他们几乎是不约而同地回过头。 何惊年站在那里,一步一步地走进来,也不看他们,那双曾经黑白分明的清澈眼眸,已经空洞得映不出任何东西。 他像被人操纵的木偶,僵硬又古怪地弯下腰,从一片狼藉的地上拾起那个厚重的牛皮纸袋。 “年年!”“年年!” 原辞声和沈棠风都急红了眼,立刻冲过去抢夺。 “哗啦啦。” 里面的纸页雪花片似地飞落出来,雪雪白扑撒满地。 都是空白的纸,一个字也没有,像是一场真正的雪,足以掩盖所有的痛苦。 直到今天早上,所有的调查才有了明确结果,当然不会有什么所谓的亲子鉴定报告和何文秀亲戚的口述了。 不过,也都不需要了。两个男人的反应,已经足以说明一切。 何惊年盯着满地的白,视界却逐渐浸满蚀骨的黑。 他转身飞奔起来。 他的眼睛已经看不见了,耳朵里灌满尖锐混乱的噪音,也什么都听不清了。他的身体不断撞上往来的人,重重磕上各种东西,可他是麻木的,所有意识与感官正逐渐远离,唯一的本能就是不断跑,跑,逃离这里。 逃离这个逼得他无法呼吸的世界。 但是,黑暗如影随形,紧紧迫着他,追赶着他,伸出漆黑的利爪,要将他再次拖拽进无底深渊。 他真的很害怕,非常非常害怕,怕得快要死了。 他好像不止一次像现在这样奔逃过,每次都耗尽了所有力气,几乎丢失了半条命。可就像遭遇到鬼打墙,不管怎么逃,还是会被拉扯着回到原地。 看不见的高墙,用欺骗和谎言堆砌,用爱、爱和爱来粉饰。 他真的要被困死在这里面了。 他不知道自己是谁,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被困得久了,他甚至忘了自己最初的愿望。 是啊,最开始,他只是想再一次—— 身体轻飘飘地飞了起来,像变成一片羽毛,要去到光明而自由的地方。 “年年——!” 沈棠风撕心裂肺地大叫,何惊年冲出大门的那一刹那,他没来得及抓住他,绷紧的指尖擦过衣领,眼睁睁看着他从台阶顶端摔落。 情急之下,原辞声什么都顾不得了,纵身往前一扑,一把将何惊年抱进怀里,紧紧护着他一路滚下石阶。 这里的长阶又高又陡,两个人摔下去的冲击力有多巨大可想而知。原辞声的后脑勺重重撞在坚硬的砖石地面上,视线发黑,天旋地转,浑身骨骼几乎快要散架。 他来不及缓一口气,颤抖着松开手臂,去看何惊年的情况。 何惊年静静地伏在他胸膛,没有惊惶,没有恐惧,异常平静的表情。如果不是还有呼吸,简直就像一个无知无觉的纸壳糊的人。 他定定地睁着眼睛,漆黑空洞,再没了一丝光亮。 * 最开始,我只是想再一次见到他。 仅此而已。 第62章 破碎 医院。 病房外一片混乱, 女人尖锐的哭声,男人哽咽的安慰,还有医生护士说话的声音混杂在一起, 扎刺得本就晕眩沉痛的头脑越发难受。 原辞声按了按包裹着纱布的脑袋, 医生说他有轻微脑震荡, 必须安心休息, 不过眼下这种情况,怎么都不可能继续躺着了。 他推门出去, 庄曼吟依旧捂着脸哀声号泣。她在婚礼现场得知真相的那一刻起,就不断在哭, 哭到现在再也哭不动,眼泪都流干了, 只能发出钝重粗粝的喘气声。 沈鹏抬起头,对他说:“无论如何,谢谢你,真的谢谢你。” 男人嘴上说着感谢, 可并无半分喜悦之情, 反而堆积着一种浓重的悲伤。原辞声看着他,觉得他一下子老了好多, 说话的时候皱纹突然全部翻涌在脸上。 怎么会不肝肠寸断呢。如果命运不曾开这么一个玩笑,何惊年就是沈家金尊玉贵的少爷, 从小被捧在手心千娇百宠地长大, 不用经受一丁点儿残酷的风雨,只管做他想做的事, 爱值得爱的人, 过上很好很好的人生。 原辞声扶着墙走到何惊年的病房门前,现在还不容许探视, 他就隔着门上的小窗往里看。 何惊年静静地躺在病床上,瘦得连被子都看不出起伏。明明是温暖的棉被,盖在他身上却像沉重而冰冷的雪,而他,也会随时随着冰雪的融化消失不见。 他的年年才二十五岁,却像已经被沥尽了所有的热。 听见身后的动静,原辞声没有回头,只淡淡地开口出声:“我早就跟年年说过,不要靠近你,除了我,他谁都不能相信。” “你为什么不告诉他们实情?我三年前就知道年年的身世。”沈棠风低声问。 “他们已经尝够了失去孩子的痛苦,难道要让他们再经历一遍么?”原辞声顿了顿,“只是我很好奇,你是怎么发现的?” “三年前我救他落水那次,就看见了他身上那颗痣,只是当时我并未想到这一层。”沈棠风苦笑了一下,“直到在医院,我母亲第一次看见他,就把他当成了沈棠雨。” 原辞声眼睫一低,“没有一个母亲认不出自己的孩子,你是想说这个?” “这些年,她病得再厉害,对沈棠雨的事情从未有过半点迷糊。最严重的时候,哪怕全家人都哄骗她,说我就是沈棠雨,她也认得出我不过是那个外面来的野孩子。”沈棠风长长吐出一口气,“所以,这才是最直接的证明。” 原辞声缓缓转过身,直视他,眼神要刺穿他。 “你恨沈棠雨。” 沈棠风回以凝视,“我爱何惊年。” 原辞声动了动嘴唇,想说这所谓的爱,就是欺骗与算计,却终究没有说出口,只是讥诮又悲凉地笑了一下。 笑他,更笑自己。 第二天晚上,何惊年才从漫长的昏睡中苏醒。他没受一点儿伤,但精神状态差到了极点,一看见沈家的人进来,立刻惊怖地大叫,拼命地按床边的铃,哭着让医生和护士快点过来救他。 看到自己心心念念的孩子像躲妖怪那样躲自己,那种恐惧到破碎的表情,庄曼吟心痛得快要死了,她的小雨,她的宝贝,她的命。以为再也找不回的珍宝失而复得,可她连抱一抱他都不能够。 她不知道他为什么怕她,躲她,她一直都是他的妈妈啊。 何惊年对沈棠风的反应是最激烈的。沈棠风自知何惊年一定对自己憎恶已极,不敢让他看见自己,只是站在外面的走廊,想远远地看着他。 然而,何惊年还是透过窗玻璃的反光看到了他的脸。 结果,稍微稳定一点的精神状态突然又变得糟糕。原本他还是能说话的,经过这次刺激,他连话都说不出来了,每天只是安静地躺在病床上,不知道在看什么、想什么。 庄曼吟看不得他这样子,看一次哭一次,眼睛都要哭瞎掉了。她揪心,沈鹏也跟着痛苦,夫妻俩苦苦熬着,两鬓白发都熬出来了。 医生很沉重地告诉他们,说何惊年因为三年前就出现过类似的精神问题,这次复发之后,情况远要更加糟糕。 医生还痛心地问,在爆发之前,他的心理问题已在边缘状态,心理变化和行为在生活上有明显的失调,为什么他身边的人就没有一个能发现。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庄曼吟掩面痛哭了起来,“我以为小雨很开心的,小雨总是那么乖,一直笑眯眯的……都怪我,是我这个当妈妈的不称职,我不配当小雨的妈妈,我连自己的孩子都照顾不好!” “曼吟……!”沈鹏搂住妻子的肩膀,让她至少可以靠在自己的怀里哭。“曼吟,你不能怪自己,是我没有照顾好你们母子,我没用,害你们苦了这么多年,全都是我的错。” “老公,到底为什么……我们的孩子会变成这样?”庄曼吟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他都受了这么多苦了,为什么上天还要让他继续受苦?” 沈鹏默默,他也没有答案,只能不停地为妻子擦拭眼泪。 除了自己丈夫,庄曼吟再不允许任何人来医院看何惊年,哪怕远远望一眼都不行,尤其是原辞声。 庄曼吟原来还能控制自己不去埋怨他,现在却忍不住恨他。小雨变成现在这样,和他有脱不了的干系。小雨受过的苦楚里,也起码有一大半是拜他所赐。 庄曼吟固执地不让原辞声再靠近她的小雨,原辞声来了多少次,她就赶了他多少次,谁劝都没用。原辞声无可奈何,他面对的不再是以前那个沈伯母,而是何惊年的亲生母亲,他欠她。 于是,原辞声只能半夜三更去医院。何惊年的病房在就一楼,他透过玻璃往里看,何惊年竟然没在睡觉,抱着膝盖靠在床边,不知想些什么。微弱的光落在他身上,沉淀出格外干净的轮廓,恰到好处的柔软,叫人心疼的清癯。 何惊年慢慢转动视线,原辞声不由一阵紧张,他不知道何惊年是否还愿意看见他,会不会也像面对沈家的人时那样,恐惧,抗拒,痛苦。 出乎意料,何惊年看着他,却没有什么激烈的反应。甚至,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何惊年原本木然淡漠的表情,竟然逐渐变得柔和起来。 原辞声推开窗户,轻轻一纵翻了进去。 “年年。” 他没有立刻朝何惊年走去,只是站在窗边叫了声他的名字。 何惊年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原辞声试着靠近他一点,短短一步的距离,手心却冒出潮漉的冷汗。 何惊年还是安静地看着他,并没有流露出害怕或厌恶的表情。 原辞声在他床边半跪下来,终于,可以又这么近距离地看他,没有别人打扰,不用担心他会奔逃,会离开,会迫不及待地投向另一个男人的怀抱。 “年年。” 何惊年稍稍侧过脸,漆黑的眼睛里落进微光,很亮。 “年年,你还认得我吗?”原辞声指尖很轻地触碰他的手背,冰凉,又很轻地贴了上去,把他的手包覆在自己手心。 何惊年伸过另一只手,试试探探地去摸他戴在大拇指上的阿耳戈斯。 原辞声摘下戒指给他,何惊年很小心地捧住,指指上面的绿宝石,又指指他的眼睛,牵起唇角,浅浅地笑了一下。 原辞声并没懂他的意思,但也跟着他微微一笑。这一笑,像触动了泪腺的开关,忍耐已久的泪意浮上眼眶。 “你以前就是这样,什么都能不认得,也不认得我,却会对阿耳戈斯感兴趣。” 何惊年不解地看着他。可能是他的表情真的太奇怪了吧,嘴角还在微笑,眼睛却要哭了。 “年年,你不要怕每天来看你的那两个人,他们是你的爸爸妈妈,他们都很爱你,不会伤害你的。” 何惊年似听非听,兀自拨弄手中的阿耳戈斯。 “其实,我很想问问你,你现在看见谁都害怕,为什么反倒不怕我了呢?明明你那么恨我。”原辞声抚摸着他柔软的发心,何惊年的头发生得细软柔密,摸上去温温柔柔,可他的手心却很疼,心也痛,血肉模糊的那种。 “年年,你妈妈说得对,你已经够苦的了,却偏偏还遇上我。” “我,从你这里获得了很多。你带给我的都是美好又干净的东西。可是,我却给不了你想要的东西。最后,我真的没办法了,甚至想帮你把那个人找出来。” “对不起,没有找到。但我有忍不住庆幸,如果真的找到了,我又该怎么办呢?把他带到你面前吗?” “他就像你的一场梦,不愿醒来的美梦。美梦一旦成真,你拼了命也会想要抓住吧,其它的一切你也都不会放在眼里了。” 他絮絮地说着,可何惊年自然是一个字都听不进去的,他只顾摆弄手里的阿耳戈斯,举起来,透过上面的绿宝石往外看,跟看万花筒一样。 真好看啊。他不由欣喜地睁圆了眼睛。鲜艳的绿色,柔和的绿色,被这种色彩包围的世界美得就像一场梦。 “年年,你那么喜欢它,我把它送给你好不好?”原辞声合拢何惊年的手,让他握住阿尔戈斯,可何惊年却把戒指戴回他手上,眼睛亮亮地看着他。 干净清澈的眼神,没有悲伤,没有恨意,也没有疲惫。记忆里,何惊年好像从不曾用这样的眼神看过他。 除了三年前,错把他当成那个人的时候。 都不重要了。何惊年爱不爱他,恨不恨他,原不原谅他,所有。 “其实,不管有没有发现你身世的真相,婚礼都是不可能举行下去的。因为,我早就计划好了,要在那天把你带走,然后,举行一场属于我们自己的婚礼。” 原辞声很慢地露出笑容,充满幸福,充满憧憬,眸子里闪动着眼泪一样的光。 “我会带你去一个谁都找不到的地方,没有人能再来打扰我们,只有我、你和糕糕,我们三个人一起生活。” 何惊年很乖地抱膝坐着,笑意盈盈地凝视他。 “你看,为了这天,我连戒指都准备好了。”他从口袋里拿出一个戒指,打开的瞬间,银白的金属光芒刺破了昏淡夜色。 “年年,你还记得它们吗?朱诺,你设计的结婚对戒。以心印.心,心心不异。愿如此戒,朝夕不离。” 何惊年拿过戒指盒,好奇地看了看,又迅速失去兴趣,随手丢到一边。 两枚戒指滚落在地,在夜里发出格外清脆的声音。 原辞声把戒指捡起来,握过他的手,凑到唇边亲了亲,又贴上自己面颊,望向他道:“也是,结婚不一定需要戒指。” 何惊年歪了歪头,笑眯眯的。 “年年,我们结婚好不好,我们结婚吧。”原辞声摩挲着他的手心,声音逐渐哽咽,潸然热泪顺着眼尾渗进他的指缝,温热潮漉,纠缠一片。 何惊年似听非听,揪揪他的头发,有点调皮地笑笑。 “那个人是你的梦,而我……我在遇见你之前,从来都不会做梦。年年你知道么,我是一个不会做梦的人。” “遇见你之后,我终于会做梦了。我做梦都想跟你在一起。” 何惊年自然无法理解他的梦,只一味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原辞声跪在他床边,又喃喃地说了很久,哀求,告白,忏悔,可事到如今,再恳切真挚的言语,也一个字都传不进何惊年的耳中。 医生说,他是心理疾病,虽非基因导致或者后天器质性病变引发的那种难以治愈的重症,但强度已严重干扰了正常的思维。而且由于机体生理上正常,也不好专门用药物治疗,顶多只能起到辅助作用。 他的心被毁了。 所有人都在爱他,可又好像所有人都在害他,在难以计数的爱的包围中,他的神志破碎,只剩下一片雪花般单薄透彻的灵魂。 尽管请了最好的医生,可何惊年的病情一直都没有好转。整个人木木的没什么反应,除了吃就是睡,一天天的越发倦怠。这么懒懒地养着,人倒是胖了一圈,腰上和肚子上都长出了肉,白白软软。 庄曼吟看他看得越来越紧,尤其在某一天早晨,她在病床的侧沿捻起一根卷发之后。 结果,之后的一天晚上,当原辞声再次翻窗进来时,病房里的灯一下子全亮了。白炽灯惨白的光线里,庄曼吟面无表情地坐在空荡荡的病床边,抬起头,冷森森地问:“你来干什么。” 原辞声微笑,很礼貌地唤道:“妈。” “……”庄曼吟脸色骤变,咬牙切齿地说,“你怎么敢这么叫我!” “您是年年的亲生母亲,我是年年的丈夫,我合该这么叫您。” 话音未落,庄曼吟就怒火中烧地低吼:“你根本就不是!” 原辞声异常平静,“我要把年年带走。” “你想都别想!” “年年现在谁都怕,除了我。看到我,年年会笑。医生不是也这么建议么,尽量找一个他不抵触的人陪他,这样对病情的恢复也会有不错的效果。”原辞声朝她直直地伸出手,“所以,把年年交给我。” 庄曼吟一拍床沿,痛道:“冤孽!” 隔天,她就给何惊年转了医院,秘密又迅速。入院后,医生照例要给病人做个全身检查,看着新出来的报告结果,庄曼吟面色惨白,如遭雷击—— 何惊年怀孕了,已经快有两个月。 第63章 病药 庄曼吟快崩溃了。 她觉得自己快死了, 痛死的,恨死的,被活生生折磨死的。 无力闭上眼, 眼前不断晃动的, 竟然都是多年前的那副画面—— 漂亮的绿眼睛小男孩趴在摇篮边, 好奇地伸出一截短短的小手指, 去戳小雨睡得红扑扑的脸蛋。 小雨被闹醒总是要哭的,可那一次, 他没有哭,反而冲男孩甜甜地笑了。 庄曼吟发出似哭非哭的一声长叹, 冤孽、冤孽啊! 她还没想好该怎么办的时候,原辞声却阴魂不散地出现了, 就好像何惊年的一切动向,始终在他的掌控之中。只要是有关何惊年的,就没有他不知道的。 看着男人出现在走廊尽头,一步步地走向她, 庄曼吟忽然觉得一阵绝望。不是为自己, 而是为何惊年。这个人是何惊年的劫,神仙必须应劫, 人也一样。 “滚!” 原辞声很慢地摇摇头,他是那么的礼貌又谦和, 说出的话也是那么诚恳动听。 “您也发现了, 我没来的几天,年年的情绪一直很糟糕, 都不肯配合医生好好治疗。所以, 还是请您把年年交给我照顾吧。我一定尽我所能,把他的病彻底治好。” “你有什么办法?小雨的病就是因你而起!都是你把他害成这样的!三年前是, 现在也是!” 庄曼吟胸口剧烈起伏,双眼通红,像要随时渗出泪来。 “你知不知道……小雨他……他……” “我知道。”原辞声眼睫一低,眸色骤暗,“年年怀了我的孩子。” 庄曼吟甩起手袋,狠狠砸到他身上。 “你又害他!你到底要把他害成什么样子才肯罢休!他怀上糕糕的时候才多大啊,大学刚毕业吧,他自己都还是个孩子,却要给你生孩子!” 原辞声默不作声地站着,等庄曼吟发泄够了,才沉声道:“我要和年年结婚。” 庄曼吟一愣,怒火愈炽,“你是不是有了孩子就能牵绊住小雨?我告诉你,休想!小雨怀糕糕的时候你是怎么对他的?把他一个人丢在医院,别人都有丈夫陪,而他呢!孤零零地、就这么低着头在花园里散步,连个跟他说话的人都没有。你知道我有多痛心吗?” “以后不会了。”原辞声眼中闪过奇异的光,“我会一直陪在年年身边,守着他,每分每秒都和他在一起。” “你死了这条心吧。”庄曼吟死死盯着他,目光如刀,“小雨怀的这个孩子跟你没关系,我也不打算让他生下来。甚至,连糕糕我都不希望继续被你抚养。你照照镜子,看看自己现在这副样子,简直和原正业没什么两样!” 原辞声没有反驳,充耳不闻,只固执地重复:“我要和年年结婚。” 庄曼吟深吸一口气,寒意直窜头顶心。直觉告诉她,原辞声这话不像请求,而是通知。 当年原正业也是一模一样的做派,对谢丽思死缠烂打,不达目的死不罢休。 谢丽思和她男友还计划逃到国外,躲避家里人和原正业的逼迫,谁知刚到机场,两个人就被团团围住。原正业闲庭信步地走过来,对她说:“我们都要结婚了,你还想上哪儿去?” 谢丽思不知道,原正业说这话的时候,已经为她父母岌岌可危的公司注入了一笔巨额筹资现金。而她男友家中生意的生死存亡,也只在他的一念之间。 是通知,不是询问,不是请求。 完成今天的治疗,护士带何惊年从心理医生的办公室出来,回病房的路上,正好经过对峙的两人。 何惊年转过头,定定地望了他们一会儿,然后慢慢走了过去。 庄曼吟神情紧张,踌躇上前,“小雨……” 何惊年一抖,立刻显出害怕不安的神情,想要往回缩。 这时,原辞声朝他伸出手,大拇指上的阿耳戈斯划过一道澄绿的火彩。 何惊年咬紧下唇,竟然鼓足勇气走了过去,牵住了他的手。 准确来说,是握住了阿耳戈斯。冰冷坚硬的绿宝石,贴上他潮漉薄软的手心。 庄曼吟惘然无言,就这么站在那儿,眼睁睁地看着她的孩子抱紧那个伤害他至深的男人的手臂,拼命往他背后躲缩。 尔后在对方虚伪又肉麻的温言安抚之下,才逐渐停止颤抖。只是那双脆弱的胳膊兀自抱着男人不肯松开,生怕有谁抢走自己在这世上唯一的依傍。 医生听护士说病人情绪又不稳定,闻讯立刻赶来。见到眼前的情形,他也不由颇为惊讶。 “治疗到现在,这位先生是病人唯一愿意亲近的人。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他能经常来看望病人,甚至陪同病人一起接受治疗。我相信这样一定能帮助我们找到更有效的治疗方法。” 原辞声道:“我当然愿意。” “我不同意!”庄曼吟厉声道,“想都别想!” 何惊年被她吓到了,埋进原辞声的后背瑟瑟发抖。 “回去,我们回去!”庄曼吟再也无法忍耐,冲上去拽过何惊年的手就要带他走。 何惊年不肯,急得满脸通红,又说不出话,只一味攥着原辞声的衣服呜呜咽咽地哭。他一哭,庄曼吟的心就碎了,一想到他是舍不得这个男人才哭,心就更加粉碎成末。 如此一闹,庄曼吟看何惊年就看得更加紧。何惊年几天没机会见到原辞声,情况肉眼可见地恶化。 刚开始,他还会哭闹,做出一点微弱的反抗,可后来,他自我封闭得越来越厉害,每天不是沉睡,就是呆呆地坐在床边发呆。就算是医院里行将朽木的老人,也比他更有生气。 何惊年或许已经感受不到痛苦了,可他的母亲能,庄曼吟能。庄曼吟有她的坚持,沈鹏来劝也劝不动,任何人都无法动摇她的决定。 就这样,漫长而煎熬的战线被一天天地延续。然后,有一天,当庄曼吟一如既往地去给何惊年送自己亲手做的营养早餐,推开门,被褥凌乱,犹有余温,窗户半掩,有风流窜而入。 空无一人。 与此同时,在飞驰前往另一个城市的豪车上,原辞声紧紧抱着尚未睡醒的青年,心满意足,手都在发抖。 他吻了吻他紧闭的睫毛,粗重的吐息裹挟着热气扑在那张睡得红扑扑的脸上,梦呓般地喃喃,“真好,终于只有我们了。” 当天晚上,他们就来到了川源市周边一座小城的云洲市。和川源市这种繁华的超一线大城市不同,云洲市清静安宁,有很多山和森林。 原辞声把何惊年带去了山上的一栋宅邸,房子已经有些年头了,透出沉实的历史感,但看得出来一直被精心维护得很好。 这栋宅邸曾是最疼爱谢丽思的外祖母过世前留给她的老宅,完全属于谢丽思自己的东西。 小时候,谢丽思曾带着他在这里生活过很长一段时间,一度成为他们躲避原正业的唯一的避风港。后来谢丽思去世,原正业不允许他带任何东西回原家,于是童年时的一切就都被留在了这里。 何惊年睡了一路,全程握着他戴戒指的大拇指,就像小猫抱着自己最心爱的毛线团,睡得无比踏实安稳。 原辞声快被他握得没有知觉,心里十分幸福,他已经算不清到底有多久,何惊年像现在这样被他抱在怀中,不用担心会被人抢走,也不用害怕自己会被厌恶。 俯下脸,他又去亲他。何惊年人胖了,脸上肉也多了,亲起来更香甜柔软。以前这种张脸实在太过单薄,一掐就碎,吻得用力点也要碎。 把何惊年的从车上抱下来的时候,原辞声不得已抽出了手指。感觉到手掌心一下子空了,何惊年睁开眼睛醒了过来,漆黑的眼珠滚动,打量着周围陌生的环境。 原辞声看着他好奇的样子,觉得非常可爱,又忍不出凑上去吻他。嘴唇已经肿了,就去啄他的耳珠,黏黏糊糊地贴着他耳廓,说:“我已经快十年没回过这里了,你知道为什么吗?” 何惊年被他弄得很痒,直缩脖子。 “因为这里太干净了,我怕。但是,和你在一起,我就不怕了。” 何惊年看见他朝自己微微一笑,露出雪白的牙齿,又说:“其实我也是很胆小的。” 他听不懂,但觉得男人笑起来的样子十分美丽,于是也跟着抿了抿唇角。 男人还想继续抱着他,完全没有松手的意思,可他有点不耐烦了,挣动着要下地自己走。男人有点不情不愿地放下他,伸出左手去牵他的手。他赶紧把手背到身后,跑到男人右侧,握住了他的右手。 戴着阿耳戈斯的右手。 原辞声一怔,胸口弥漫开喜悦。他推开大屋的门,厚重的雕花木门缓慢开启,伴随着铰链发出的刺耳吱嘎声,来自昔年的空气扑面而来。 这里封存着他少年时仅有的那么一点亮色,稀少的,微薄的,扔一颗石子进去就要浑散的。他的成长是断尾求生,血淋淋的一截尾巴,看都不能回头看。 但是现在,他牵着何惊年的手,走在长得光都照不穿的走廊上,心里升腾起一种奇异的做梦般的感觉,仿佛何惊年也参与了他的过去,从过去到现在,他们是一直在一起的。 空间隔绝了躯壳,但心的引力一直无可抵抗地向着对方而去。 手上传来轻微的阻力,是何惊年站在一间房间前不肯走了。他伸出另一只手,试试探探地去摸镶在房门上的一块黄铜铭牌,上面镌刻的字像弯弯绕的毛毛虫,他认得,他说不出来,但他就是认得。 原辞声问:“年年,你是想进去吗?” 何惊年不停地转着门把手,可就是打不开。 原辞声哄他,说钥匙找不到了,他还是磨磨蹭蹭不肯走。无奈之下,原辞声只好又去抱他,何惊年搂住他的脖子,像爸爸妈妈不让买玩具的小孩,委屈巴巴地扭头盯着那块刻有名字的铜牌看。 他一挣,原辞声险些抱他不稳,但是,这样的年年也很可爱。他就抱着他一层一层地逛,除了那个房间不能进,哪个房间都抱他进去看看。 这栋老宅里摆放了许多谢丽思外祖母生前的收藏,瓷器、油画、钟表、珠宝、圣像画,宝光璀璨,色彩绚丽,沙俄宫廷的贵气。何惊年人糊涂,却照样喜欢漂亮的东西,看得目不转睛。 时间一长,原辞声抱得手臂发酸。原来他抱何惊年毫不费劲,轻得像只小鸟,扑棱着翅膀撞进他怀里。现在真是胖了许多,下巴颌儿那圈在低头的时候,都隐隐显出双下巴的轮廓了。 于是,原辞声像发现新大陆般欣喜不已,趁何惊年拿起一个古董娃娃摆弄的时候,凑过头去亲他的下巴,沿着下巴尖往下,一下一下地啄那雪腻温软的皮肤。 何惊年玩得兴起,嫌他烦,抓住他的头发想薅开他的脑袋。然而原辞声正上瘾,啄得更加紧热,何惊年就用娃娃去砸他的头。 娃娃是实心陶瓷的,很硬,何惊年听到男人的头被砸得铿锵有声。男人不亲他了,抬起头用绿眼睛看他。他有点害怕,谁知男人笑了,说:“当心别砸坏,可没有第二个给你。” 何惊年悻悻地把娃娃放了回去。小气。 晚上,他被男人抱着喂了饭,男人还给他削苹果吃。 电视里放着热播剧,精彩的剧情却吸引不了他的注意力。他垂着眼,饶有兴致地观察男人削苹果的动作。修长有力的手指,骨节随着动作从象牙白的皮肤下面突出,浮凸的青筋也是很美的颜色。他看得入了迷,直到男人在他嘴中喂进一片苹果才回过神。 苹果有点酸,他立刻抿紧嘴唇,半片苹果露在外面。 但是,这是美丽的人用美丽的手削出来的苹果,他不忍心吐掉, 原辞声立刻心领神会了这种情侣间的小把戏,激动地凑上去咬下另外半片,心里甜到发粘。 抱着人在沙发上看了会儿电视,见怀里的人开始打哈欠了,原辞声便把他领去浴室洗澡。 推门进去,里面与其说是浴室,莫不如说像个豪华的浴场。浴池边的石刻雕像不停吐着热水,白雾氤氲,汩汩冒泡。 何惊年应该是有点害怕这么一个光线比较暗、又比较大的陌生空间,怯怯地抓住他的手,抬眼看向他。 “我陪年年一起。”原辞声很理所当然地说。 何惊年先下了水,趴在池边仰起脸,一瞬不错地盯着他看。扯掉丝巾,解开衣扣,仅是这样简单的动作,男人做起来也十分赏心悦目。尤其是男人松开黑缎带,那头光泽秾艳的卷发就这么散在肩膀上的时候,自己简直都要犯迷糊了。 原辞声早就注意到何惊年一直脸红红地注视着自己,虽然有被热气熏红的关系,但起码他对自己脸红了。于是心里忍不住得意,故意把脸凑近,问:“怎么了,我脸上有什么东西吗?” 何惊年往后一缩,后背抵上坚硬的池壁。 原辞声顺理成章覆过来,双臂一撑,将他拘困在自己圈出的一小块空间里,吻他。 何惊年被他吃蜜糖一样地亲着,只觉得嘴唇黏糊糊的发烫,也没什么感觉。只有当对方的长睫毛无意间扫过自己的鼻梁,才会有一点心跳加速的痒。 原辞声亲得心满意足了,伸手拿过沐浴露,往沐浴棉上挤了一些,搓出丰盈的泡沫后,仔细地把泡沫涂抹到他的身上,然后轻轻帮他按摩起来。 何惊年怕痒,忍不住要躲。可是,男人手掌的温度和力度又让他觉得很舒服,别别扭扭了一下,还是逐渐松弛下来。他半睁着眼睛,似乎被揉按得太过惬意,还哼出一点软软的鼻音。 冲干净泡沫后,原辞声把人从浴池里捞出来,抱到了一边的躺椅上,扯了条柔软的干毛巾帮他擦拭身上的水珠。 何惊年本来就白,生病后又一直在医院不见天日的养着,皮肤更加白得和牛奶一样。被热水浸泡过后,又泛起花瓣般艳丽的粉,整个人都是粉粉的,散发着香味和热量。 原辞声敛了长睫,继续低头帮他擦脚上的水。透着艳粉的双足被雪白的毛巾的包裹着,异乎寻常的绮艳,几乎灼烫着他的眼。 他捧起他的双足,形状优美的薄唇贴了上去,摩挲那温热滑嫩的脚背。 何惊年半睡不醒地阖着眼,觉得脚上热热的又痒痒的,下意识就抬脚去蹬,脚趾勾缠住男人的头发,丝缎般柔顺的发束滑过他的趾缝,又凉又滑。 奇妙的感觉令他顿时起了兴,把脚抬得更高,有一搭没一搭得撩弄男人的卷发。深栗色的发丝与粉白的皮肤形成强烈的反差,明明是天真无知的戏耍,却比任何刻意的诱邀更暗昧。 原辞声忍耐着他柔嫩足心的触感,握住他的脚踝,声音哑得可怕,“别闹了。” 何惊年听不进,闹得更欢,直到足背被男人带点惩罚意味的轻咬了一下,才怏怏地缩了回去。 原辞声把他抱回了卧室,何惊年之前就犯困,几乎一挨上枕头就立刻睡着了,一只手还搭在男人身上,抓着他的头发不肯放。 原辞声单手撑着头,从他的角度,可以看见何惊年安宁沉静的睡脸,睫毛覆着下眼睑,又黑又长,振翅欲飞的凤尾蝶。 何惊年最近长胖不少,睡着的时候嘴巴轻轻呼着气,腮帮子微微嘟起来,脸颊又肉又粉。宝宝,他的乖宝宝。 原辞声身体往被子里沉了沉,把头深深地埋下去,用力呼吸被子里的味道。温暖的黑暗包围着他,满满都是何惊年皮肤上散发出的清香。 不是沐浴露的香气,他给何惊年买的沐浴露都是没有味道的,他不能让别的味道盖过何惊年身上的味道。 他一下一下翕动峻整的鼻翼,只属于何惊年的气味慢慢流进他的肺叶,渗透进他的血液,每一寸血管,每一个细胞。 他知道自己或许有病,病得还不轻,高低是个不治之症。只有何惊年能救他,何惊年是他的药。生病了就要吃药,他低下头去吻他,脸颊、肩膀、颈项,还有泛着粉的指尖。 何惊年的指甲还是那么短,几乎剪进了肉里,被他啄进唇齿间的时候,能咂摸出孩子气的肉感,还有一点笨拙的天真。 徐徐吻遍了所有能吻的地方,原辞声心满意足地将人整个搂进怀里,面孔对面孔,心跳对心跳。何惊年是月亮,他就是受他牵引的潮汐,心跳同频,呼吸相应。 很慢地眨了一下眼睛,原辞声想,他又捉住何惊年了,这样的何惊年真好。 这样的何惊年,不会恨他,讨厌他,不会说那些令他心碎的话,不会爱别人,不会离开他,想要逃,也只能在他身边落脚。 原辞声动作很轻地起身下床,离开卧室前,转头望了一眼爱人熟睡的模样,洁净柔和的轮廓拓印在视界,汹涌而上的爱意令他一瞬凌乱了呼吸。 站在外面走廊,他低声吩咐电话另一头的人,“明天安排那几位精神心理科专家过来的事就先暂停吧。” “已经不需要了。” 第64章 头纱 清晨的太阳光顺着紧闭的窗帘缝隙, 丝丝缕缕地穿射进来,在眼皮上烫出微热的温度。何惊年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一睁开眼睛, 就看见枕边那张昳丽惊艳的面庞。 男人见他醒了, 伸手搂住他的后脑勺, 自然而然地交换了一个旖旎又绵长的早安吻。 何惊年被他亲得直哼哼, 眼角沁出泪珠,脸都快憋红了。原辞声松开他, 意犹未尽,有一下没一下地亲他的脸颊。何惊年嫌他闹得烦, 翻了个身想睡回笼觉,他也顺势贴上来, 心满意足地将他拥进怀里。 现在,他们有大把时间可以黏在一起。何惊年觉不出好与不好,但原辞声觉得好极了,仿佛活到现在, 眼下才是最好的时候。好到他嗅着何惊年后颈皮肤散发出来的香气, 忍不住笑出声来。 何惊年转过头,不解地看着他。 原辞声的心快被他懵懂的表情可爱到融化, 凑上去亲了他一口,笑道:“我是在想, 果然人的本质是不会改变的。” 何惊年听不懂, 只觉得他笑起来分外好看,眼睛都花了。 “明知道一直在做错误的事, 错误的选择, 但就是要明知故犯。”原辞声伸出手,轻轻抚摸他的脸颊, “因为,有些人就是不能放手的。一旦真放弃了,恐怕连今后连怎么活都不知道。” “你看,我们现在不是很好吗?这就是坚持错下去的结果。” 何惊年被他摸得很舒服,乖顺地贴着他的手心。 “是谁的就该是谁的,你还是回到了我身边。”原辞声大拇指捻弄着他的睫毛,看见这双清澈黑亮的眼睛完整倒映出自己,心里满足得快要怦然迸裂。 他说:“年年,我不是个好人,对你又是最坏的,可我真的很爱你。” 他又问:“年年,你有爱我一点吗?你以后会爱我吗?” 何惊年看着他,也只能看着他。他也不说话,因为他说不出话。 原辞声把他抱起来,帮他穿衣服。 他很想让何惊年穿自己的衣服,让他时刻被自己的气息包围着,不被污染。可惜尺寸实在不合适,他就给何惊年换上自己给他买的衣服。何惊年不声不响,任他捯饬,像一个安静漂亮的人偶。 原辞声满意后,牵着他的,带去他去洗漱。 其实,何惊年完全可以生活自理,住院的时候也不需要人帮忙,可原辞声还是坚持这么做。他帮他擦掉沾上嘴角的牙膏沫,帮他抚平梳顺睡翘的头发,梳几下,亲一亲他的耳廓,孜孜不倦,乐在其中。 何惊年坐在椅子上,两条腿一晃一荡,原辞声捉住他的脚,帮他穿好袜子,袜口咬住雪嫩纤巧的踝骨,勾勒出紧实流畅的线条。 “今天带你出去走走好不好?”原辞声半蹲在他脚边,眼睛很亮地看着他,看上去倒像他才是那个盼望出去玩的孩子。 两个人去了云洲市市郊的一个古镇。云洲市本身就是花园城市,那个古镇更是风景秀丽,是全国都很有名的景点。现在又正值春天,无论去游玩还是踏青,都是非常惬意的事情。 工作日的时间,古镇里人也不是很多,有点带烟火气的人味儿,却又足够清净。原辞声总算安下心来,毕竟何惊年现在怀着身孕,万一磕到碰到了可不行。 “年年,走得累不累?要不要去哪里坐坐休息一下?” 他关心地问,注意力一直在身旁爱人的身上,怕他晒得热,又喜欢看他脸颊粉扑扑的样子。 然而何惊年心思根本不在他身上,他正快乐地左望右看,外面的风景令他欣喜,清爽的空气渗透进骨头缝,轻盈又自由。如果不是原辞声一直紧握着他的手,他早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慢一点,当心别摔跤。”原辞声一步不落地跟在他后面,看着他充满雀跃的背影,如此可爱,每一步不是踩在青石砖的地上,而是准确地踏落在他的心里。于是,他的心也跟随他的脚步起起落落,“扑通、扑通”的声音,震耳欲聋。 何惊年在一家特产小店前停下脚步,回过头看他。透明的玻璃后面,冰糖葫芦糖壳晶莹,山楂糕酸甜软糯,还有裹满糖霜的新鲜山楂,细雪覆在红果上,看着就叫人垂涎欲滴。 原辞声知道他一定是馋了,因为怀孕的关系,本来不爱吃酸的一个人,开始喜欢咂摸一些酸酸甜甜的东西,为此自己还特意变着花样给他做各种小零食。看着他吃得脸颊鼓鼓的样子,心里是难以言喻的满足。 原辞声买了一袋山楂球和山楂糕,还有两串冰糖葫芦,没核,撒了芝麻,每一口下去都酸甜喷香。他抱着纸袋跟在何惊年旁边,根据他的意思行动,训练有素。何惊年一张嘴巴,他就把山楂送到他嘴边。冰糖壳又厚又脆,咬碎后沾在唇边,在太阳光里闪闪发亮。 何惊年注意到男人一瞬不错的余光,以为他也想吃,就指了指袋里的山楂。男人拈下他嘴角的糖渣,放进自己嘴里,微笑着说:“真甜。” 不加掩饰的亲昵,让旁边往来的游客忍不住投来目光。男人异乎寻常的美貌和浓到化不开的深情同样惹眼,令看见的人忍不住暗自遐想,被这样一个男人宠溺深爱,究竟该有多甜蜜多幸运。 何惊年有点不安于周围人的视线,怯怯地缩了缩肩膀。原辞声把他往自己怀里拢了拢,附耳低声道:“别人都很羡慕我们,因为谁都没有我们幸福。” 何惊年听不太懂,嘴唇微张,懵然不解。原辞声嗅到他呼出的带着糖山楂酸甜香味的气息,心尖发起热来,很烫。 古镇有游船码头,带顶棚的小船荡在河上。何惊年指了指,表示也想玩。原辞声无可奈何,只能搀着他踩进潮湿狭窄的船里。 座位很简陋,两个人面对面坐都很挤。但何惊年还是很高兴,专心致志地探头看河面风光。原辞声见他完全无视了自己,轻咳了一声,但他还是如若不闻。 船漂进一个拐角,转角撞上岸沿,不轻不重地震荡了一下。何惊年没坐稳,慌乱中向前倒了下去。 腰肢被稳稳揽住,脸颊靠上温热坚实的胸膛。他整个人被原辞声牢牢抱住,游船又是一阵摇晃。 原辞声抱住他就没松手的打算。喜欢何惊年看风景时被日光映得微微发亮的眼睛,但同时又忍不住害怕,总感觉他下一秒就会从那个小小窗口飞出去,飞到自己再也够不到的地方去。 春日的熏风夹杂着水汽,涌进狭小的船室,温暖潮湿。在河水拍打船舷的起伏声里,断续响起呜呜咽咽、似哭非哭的声音。 原辞声揉着怀里的人,像折下一朵新鲜的栀子花,雪白娇嫩的花瓣,用指腹一捻就碎了,芳香清澈的花液沁出来,淋淋沥沥地沾满嘴唇和舌面。 船漂荡了一圈,又是一圈。何惊年被男人揽着腰上了岸,缓了那么久,还是呼吸困难,两条腿软得直打颤。 他有点生气,男人害得他都不能伸手玩水,也不能好好看风景了。他气呼呼地瞪他,但男人一副笑眯眯的模样,丝毫都没有悔过的意思。于是,他凶巴巴地踩他,踹他,在那整洁平滑的西装裤裤脚上留下小小的痕迹。 男人坦然受之,还俯下身,看着他说:“年年怎么这么喜欢欺负人。” 何惊年眉毛嫌弃地拧成疙瘩,男人臭不要脸地凑上来,啄了下他的鼻尖,说:“但我偏就很喜欢。” 黄昏的太阳光像搅碎的鸡蛋黄,泼洒得满地都是。两个人手牵手地走着,经过一片草地的时候,何惊年转过头,看见一对新人正在拍结婚照。 新娘穿着洁白的婚纱,笑起来很漂亮。新郎挽着她的手,年轻帅气的小伙子,两个人很是般配。 何惊年站着不动了,他觉得这样的画面非常美。 也仅仅是觉得美。 回去后,男人像往常那样,喂他吃饭,带他去洗澡,给他换上干净柔软的睡衣。纯白又宽松的长睡袍,没有一点杂色,一白到底。 男人吻了吻他,说:“等我一下。”可他真的很困了,眼皮直打架。正迷迷糊糊的时候,男人回来了,在自己面前跪下,把一块雪白的织物扬起,轻飘飘地披戴在了自己身上。 他不知道男人想干什么,男人总是做出各种稀奇古怪的行为,说他听不懂的话,他从来就不能理解他。他现在只想睡觉,正要伸手扯下那块轻薄如云的刺绣织物,男人却阻止了自己,还把块东西细细整饬了一番,让它像半凝固的雾气一般,萦绕包围住自己的周身。 然后,男人不动了,一双绿眼睛光芒流转,近乎痴迷地凝视过来。 “年年,你真好看。”男人颤颤地抬起手,抚上他的脸颊。他不知道男人是高兴还是伤心,看上去在笑,下一秒又像要哭了。 “年年,我们结婚吧。”男人握住他的肩膀,“我知道的,你一直想跟我结婚的,我们已经耽误了太久,我不想再等下去了。” 何惊年困惑地看着他,男人很激动,哆嗦的手指,颤抖的嘴唇,仿佛灵魂都不能踏实呆在躯壳里,随时都会破体而出。 “年年,我爱你,嫁给我吧。”男人似乎想要对他笑,眼泪却落了下来,一颗一颗,被月光镀成珍珠色。何惊年瞧得痴了,傻傻地伸手去接,珍珠碎了,手心好疼,烫。 男人握住他的手,给他戴上银亮的圆环。月光铸成圈,所以是冰凉的。星芒缀在上面,所以是耀眼的。他抬起手,对着光眯眼看,很美,但没珍珠美。可珍珠会让他疼,并且一触即碎。 “主啊,我们来到你的面前,照主旨意,二人合为一体。从此共喜走天路,互爱,互助,互教,互信,使夫妇均沾洪恩,圣灵感化,敬爱救主,一生一世主前颂扬。” 男人又在说着他听不懂的话,只是,那副半垂着头,在胸口比比划划的样子,倒是有种遥远又怀念的感觉。 “一起祈祷吧。”男人露出柔和的微笑,“让上帝听见我们的声音,就会有各种各样的好事发生。” 猝不及防地,何惊年涌出一颗很大的眼泪。他是听不明白的,他也不伤心,可他就是哭了,也哭了,豆大的泪珠争先恐后涌出眼眶,顺着脸颊不断往下掉。 原辞声微怔,一言不发地揽过他肩膀,把他拥进怀里。 他们从来都无法沟通,也不能理解对方,连正常的交流都成了奢侈的事情。但是,却不约而同地流下了眼泪,荒唐又滑稽。 “我,原辞声,愿意娶何惊年做我的妻子。我发誓爱你、尊敬你,不论祸福、贵贱、疾病还是健康,都爱你,珍视你,忠实于你,不离不弃,直到我生命的最后一刻。帮助我吧,上帝,以圣父圣子圣灵的名义。” 窗帘被风吹动,搅乱满室清辉,如同涟漪晃漾。在春日月色里,原辞声一字一句说着证词,他大概是有史以来第一个自己给自己证婚的人。 他捧起何惊年的脸,吻他,抵着他的额头,说:“上帝将我们结合在一起,从此再没有任何人能拆散我们。” 何惊年缓慢掀起眼睫,正好与他的眼睛对视,很近的距离,近到可以看清虹膜上的花纹,近到有种迷失在广袤森林的感觉。他喉咙忽然一阵哽咽,不知怎么回事,眼眶热热的,又有一种掉泪的冲动。 原辞声没有摘掉他的头纱,直接将他揽进怀里,让他紧紧靠在自己胸膛。他给他看一张很老的照片,神父拿着圣经,右手紧抓一对新人的双手,新人的双手被圣带缠在一起,两人正围绕教堂中央的圣台行走。 美丽的少女和英俊的少年,看起来就像童话里的王子和公主。那少女尤其美得不像话,就算是年代久远的黑白照片,也丝毫无损她惊为天人的美貌。 何惊年快被美得摄住了,根本不舍得挪开眼睛。 “她就是我的曾外祖母。”原辞声道。 何惊年抬起头,果然在男人脸上寻找出一脉相承的美丽轮廓。 “这件头纱就是我曾外祖母的东西,她曾戴着它,和心爱的情郎举行婚礼。” 原辞声嗓音逐渐低沉,“只是后来,因为历史的原因,他们于流离失所中被迫分离。曾外祖母一直思念着她的爱人,他们是在上帝面前立下过誓约的,本该永远同在。” “曾外祖母活了很长的岁数,到后来,她实在太老了,老到已经不认识照片上自己年轻时的样子。但是,听我母亲说,她唯一没忘的事情就是少年时的爱人,想听他给自己念特洛伊茨基的童话。” “大部分人这一生能够许下很多愿望,而曾外祖母这一辈子只敢有这么一个愿望。很遗憾,她这唯一的愿望也无法实现,甚至从最一开始就是虚妄。因为,她的爱人早就……” 早就冻死在了西伯利亚的冰天雪地里。 原辞声止了声,摸了摸何惊年的发心,“她的爱人只是比她先一步回到了上帝身边,他们终于又在天国重逢。” “曾外祖母把头纱给了她的女儿,她的女儿又把它给了我母亲。曾外祖母希望,她的孩子可以在婚礼上戴上它,获得爱,获得祝福。” “然而,她们都没有这个机会,她们都没能嫁给自己爱的人,甚至连和谁相爱的机会都没有。” “可我们不一样。” “我们是特别的,幸运的,当然也是彼此相爱的。” 原辞声抬起手,轻轻抚过那袭白纱,高贵的材质,精美的花纹,妥善的收藏和繁琐的修复让它历经一个多世纪依旧美丽如初,一点儿都没泛黄,像簌簌纷扬的白雪,轻若无物地落满爱人的肩膀。 真美。 纯洁,纯白,纯粹,干净到心口发烫。 “年年,从今天开始,我就是你的丈夫了,你是我的妻子。其实在我心里,你一直是我永远的、也是唯一的爱人。” 原辞声慢慢倾下身,把头枕靠在何惊年腿上,握住他的手,凑到唇边亲了亲。 何惊年的手以前常握笔握刀,虽然纤细瘦薄,但有筋有骨。现在却温软如棉,柔滑得像握一把生绢。原辞声把他的手往自己心口按了按,心都被捂成温水。 他想让何惊年感受到他的心,他有心,热的心,活的心,在跳的心。他知道何惊年会懂他的心,他们已经是夫妻了,两个躯壳,一个魂灵。既然是灵魂相通,那何惊年一定能知道自己有多爱他,多么多么的爱他。 仰起脸,看着何惊年被白纱淡淡阴影笼罩的面孔,他有一种奇妙的联想,觉得他像小时候在教堂里看见过的圣女雕像,雕像是石雕的,坚硬的,冰冷的,而何惊年很温暖,并且用温暖的身体,为他孕育温暖的孩子。 过了两天,原辞声把糕糕和杨莉阿姨接了过来。现在一切似乎都已恢复正常,他想要重新开始,他等这一天已经等得太久。 然而,好奇怪,糕糕和杨莉阿姨的反应却不如他想象中那么高兴。糕糕懵懵的,不停地问爹地怎么了,为什么不跟她说话,是不认识她了吗?而杨莉阿姨只是抱着糕糕不停流泪,对他说:“你觉得现在这种日子有意义吗?” 原辞声恍若不闻,对糕糕招了招手。小姑娘很乖地过来,他抱起她,笑着说:“爹地肚子里又有小宝宝了,糕糕高不高兴啊?” 小姑娘一听,暂时忘了忧愁,兴奋地问:“真的吗?是小妹妹吗?” “现在还不知道,糕糕很想有个小妹妹一起玩,对不对?” “嗯!”糕糕小心翼翼地伸出小手,轻轻地摸何惊年的肚子。“爹地,有了小妹妹,你是不是就不会走了?” 看着眼前这一幕,原辞声忍不住露出笑容。他很满足,也很幸福。他有妻子,有女儿,他们都很爱他,他也很爱他们。那些影响他们一家团圆的阻碍已经全部消失,果然只要他想,就没有他做不到的事。 糕糕是第一次来老宅,新鲜劲儿很足,说要在这大屋子里探险,玩游戏,最好是捉迷藏,大家一起玩儿特别开心。于是,就决定让杨莉阿姨负责把她的兔子玩偶藏起来,到时候看谁先找到它。 杨莉阿姨藏兔子前,小姑娘还有点舍不得地嘱咐它,一定要乖乖躲好,乖乖等大家来找它。见何惊年一直呆呆地坐那儿没反应,她便学起兔子说话,她常用这招逗她爸爸开心,百试百灵。 “谁能找到廖妮亚,廖妮亚就把胡萝卜蛋糕都送给他!” 原辞声很配合地捏捏廖妮亚的兔爪子,“一言为定。” “加油加油!”廖妮亚晃晃耳朵,“廖夏加油!” 何惊年手指微微一蜷。 老宅很大,像机关复杂的古董玩偶屋,杨莉阿姨花了好一会儿时间才把兔子藏好。糕糕牵住何惊年的手,说自己要和爹地一起,帮助爹地,保护爹地,不能让爹地在大房子里迷路。 糕糕举起小胖手指挥,“爸爸,你去另一个方向,不要跟着我们。” 原辞声满口答应,等捉迷藏真开始了,却不动声色地跟在了他们后面。 只见糕糕像模像样地学起名侦探,一只小胖手东翻翻西找找,另一只小胖手始终紧紧抓着何惊年的手。何惊年很乖地跟在她后面,女儿去哪儿就去哪儿。 原辞声躲在阴影里看着,只是笑。高高的天花板,长长的走廊,显得妻子和女儿的背影分外的小。又小,又可怜,又可爱,他觉得自己心里的爱快满出来了,多到能把这栋老房子填满。 “爹地,接下来我们该先去左边找还是右边?”糕糕站在走廊岔口,有点为难。 何惊年迟缓地往两边望了望,径自往左边走去,像有一种本能的直觉引导着他,直到在一间房间的门口停下。 房门上,镶嵌着一块黄铜铭牌,上面镌刻着他唯一认得的俄文单词—— 廖夏。 -------------------- 作者有话要说: 祈祷词参考了16世纪英国教堂的祈祷圣经大典和东正教结婚宣誓词 感谢在2022-05-31 00:00:00~2022-06-01 00:00: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小天使们给我灌溉了营养液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yo酱 9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5章 画册 何惊年不肯走了, 谁来都劝不听。他固执地站在门前,握着门柄不停转动,就是要进去。 “年年, 这里面真的没什么东西, 闲置的空房间而已。”原辞声好声气地劝。 杨莉阿姨看了他一眼, “不就你小时候的房间吗?有什么好藏着掖着不让人进的。” “呜哇, 那糕糕也想进去看看!” 原辞声叹气,“这房间锁了那么长时间, 钥匙早就找不到了。” “哦,这样啊。”糕糕和廖妮亚一起丧气地垂下头。 杨莉阿姨气定神闲, “没事儿,我记得钥匙放哪儿。”很快, 她就拿了一大串钥匙回来,并准确地从里面挑出开这扇门的那把。 门开了,里面黑漆漆的,四周墙上都挂满了厚重的天鹅绒帘子。原辞声哄何惊年道: “看吧, 什么都没有。” 然而糕糕眼尖, 小胖手行动如风,看到墙上有拉绳垂下来, 就用力往下一拽—— 四周厚重的天鹅绒帘子同时卷起,只见光滑如镜的漆黑墙壁上, 都是大大小小的画像。窗外, 正午刺眼的阳光照射进来,整个房间都泛滥着灿烂的光河, 但与画框中少年的美貌相比, 便彻底变得黯淡无光。 “我想起来了。”杨莉阿姨一拍脑袋,“那年您母亲带您去一位画家的私人艺术沙龙, 结果到了那里,那些画家的心思全都不在画上了,一个个都提出想为您画一张像。那些画家都很有名也特别厉害,夫人很高兴,就把画像都装饰在这里了。” 说着,她看向原辞声有些紧绷的脸,恍然大悟道:“原来您是在不好意思啊?” 糕糕眨巴着眼睛,“爸爸小时候真的这么爱笑啊,照片上爱笑,画儿里也这么爱笑。” 原辞声阴沉着脸,眉眼间冷得要结霜。 他极其不愿意回忆起以前的自己,更不愿意让人看见。少年时的日子是好,好得过了分,所以经历过后来那些事情再回头望,那些好就全成了插在心上的尖.刀。 那时的自己多没用啊,软弱又无能,只一味享受着母亲以血肉之躯为自己带来的庇护,以至于后来全然没有一点与原正业抗衡的能力,连一只小狗都保护不了。 廖夏是个天真又愚蠢的废物,与其被生生抹杀,不如从最开始就不要存在,自己从一开始就是原辞声该有多好。 他忽然感到庆幸,如果自己现在还是廖夏,可能连把何惊年留在身边都做不到。自己穷尽所有努力,仍无法使何惊年爱上自己,更别提一无是处的廖夏。何惊年更不可能爱上廖夏。 “行了,出去吧。”原辞声握住挂绳,刚要重新把帘子拉上,何惊年却突然抓住他的手,不让他动。 然后,何惊年开口说出了这段日子以来的第一句话,虽然只有一个词—— “廖夏。” 从这天起,何惊年就不肯离开这个房间了。本来令人堪忧的精神状况,竟也肉眼可见地好转起来,至少都能够口齿清楚地说上几句话了。 之前医生有说过,心理现象很类似“能量守恒”,当一种健康的心理占主导地位的时候,异常心理自然就减轻或消退。所以要尽量多发现一些能够引导病人健康心理的事物,帮助他从异常低谷里走出来。 原辞声看向正盯着墙上画像面露微笑的何惊年,觉得实在无法理解。开什么玩笑,这些无聊的画还真成了能治他病的良药吗? “年年。”原辞声在他身边蹲下,“今天你想出去走走吗?你想去哪里跟我说,我陪你出去玩好不好?” 何惊年摇摇头,继续欣赏墙上那些画。 “年年,你已经闷在家里好几天了,你应该出去晒晒太阳。”原辞声握住他的手,被他不耐烦地甩开。 “不要。”何惊年断然拒绝,眼睛还是黏在那些画上。 原辞声发现,何惊年变了,他的妻子变了。本来他是很粘自己的,温顺又乖巧,吃饭让自己喂,睡觉让自己抱。可能他也知道,除了自己,他在这世界上再也没有别的依傍,所以一直都和自己很好。 他不知道这些画到底有什么魔力,值得让何惊年这样沉迷。 “年年,你到底是喜欢画,还是喜欢画里这个人?”原辞声捧起他的脸,迫使他看向自己。“你喜欢画,我就带你去拍卖行,不管多名贵的画,只要你喜欢,全都拍下给你。你喜欢……如果喜欢里面的人,我不就在这里吗?你为什么不能看看我呢?” 何惊年眼珠微动,很短暂地掠了他一眼。 原辞声出去了。回来的时候,带来了一群他手底下的人。那些人一言不发,一进房间就开始拆四周墙上的画。何惊年急了,冲上去想要阻止他们,却被原辞声阴森着张脸,硬生生地给拽了出去。 男人抱紧他,用坚实有力的手臂牢牢桎梏住他,又捂住他的眼睛不让他看,在他耳边说:“年年,你病了,那些画会让你病得更重。” 何惊年拼命在他怀里挣,烦他烦得要命。他就想看画里的少年,不想面对现实中的男人。 然而,男人就是不放过他,连让他一个人安静一会儿的机会都不给。他终于被惹得受不了了,发起脾气用力推他。男人不敢用力怕弄伤他,后背撞到书架上,书架一阵摇晃,上面的书“哗啦啦”掉了一地。 何惊年本来还在不停挣扎,视线落到地上,忽然就呆住了。他的腿像被人冷不丁打断,整个人几乎是跪扑了下来,双手颤抖着从满地凌乱的书本里,抓起一本很老旧的画册。 画册已经泛黄,散发着一股许久无人翻看的陈年霉味,封面倒是依旧色彩鲜亮—— 巍峨的城堡塔楼,美丽高贵的孔雀王子,还有躲在树冠后面的不起眼的小灰麻雀。 何惊年慢慢收紧胳膊,用力把这本画册紧搂在胸怀,贴上那颗在胸腔里砰砰乱跳的滚烫心脏。 ——谢谢你,我很喜欢。我会好好珍惜的。 ——既然你把最喜欢的画册送给了我,以后就再也不能看到上面的故事了。不如我就把这个故事录下来给你吧,以后你想听的话随时都能听。 他不停喘着气,呼吸一阵比一阵急,每一下都牵动着脑子里海啸般汹涌的思绪。他感觉一双手握住了自己的肩膀,抬起头,男人正满脸担心地望着自己,不停地对自己说着什么。 他听不见他的声音,耳膜上尽是纷乱喧闹的杂音。但他感觉自己知道这男人是谁,知道他的真面目,知道他的本质,一直。 知道,却绝对、绝对、绝对不愿意承认。 “不……是。”何惊年嗫嚅道,“不是的。” 原辞声焦急地问:“什么不是的?” 何惊年痛苦地捂住耳朵,陷入更深的混乱之中。 结果,刚好转一点的病情,又随着这次微不足道的意外急转直下。 每天,何惊年只是抱着那本旧画册不撒手,吃得很少,睡得也不好,整个人肉眼可见地憔悴消瘦了下去。 原辞声心疼得快要疯掉,到底还是下了决心,把之前取消预约的几位精神心理科专家都从国外接了过来。然而,哪怕这些人都是业内顶级的医生,却也很难制定出相对有效的治疗方法。 原辞声看着何惊年跟个木偶一样,只是固执地抱着那本画册,像守着自己的全世界,心疼他,又忍不住恨他。自己不管做什么、怎么做,都无法在他心里留下一丁点痕迹,投石入水,月光照湖,全是枉费努力。 “年年,你看看我,你看看我啊?” “我是你的丈夫,我们已经结婚了,你的眼里应该只能有我,你应该只看着我的啊。” 原辞声把何惊年扳过来,迫使他面向自己。何惊年双臂抱着画册,头深深埋进胳膊,整个蜷缩成很小的一团。 “你为什么要这样?你是不是故意在报复我?你就是在报复我吧?我知道你在故意折磨我!” “以前你就是这样,痴迷那个随声听,情愿一遍遍一千遍一万遍听里面那个人的声音,也不肯多看我一眼!现在你还是这样,看那些无聊的画也不肯看我,明明我就在你身边!” 深深的无力感袭遍原辞声全身,无能为力的愤怒烧灼着他脑子里那根本来就快要绷断的弦。 他要疯了,真的快要疯了,他一度以为自己夙愿已偿,得到了何惊年,困住他,拥有他,享受他的温柔与纯洁。上帝给了他们重新开始的机会,他那么虔诚地祈祷了,上帝怎么会没听见他的声音。然而,他刚品尝到幸福,甚至没来得及回味出甘甜,一切又猝不及防地崩塌。 “给我,你把这本东西给我!” 原辞声抓住何惊年手腕,去夺那本被他当性命护着的画册。他维存了一丝理智没敢用力,却也根本不需要用力,何惊年那点力气根本不是他的对手,只能发着抖咬着牙,用自己的身体保护那本又破又旧的画册。 原辞声揉开他细瘦的四肢,像蚌农用利刃撬开珠蚌的壳般轻而易举。何惊年被他弄得整个人翻转过来,敞开身体仰面躺在那里,惨白透青的脸,两颊晕开高烧般的红晕,漆黑的眼睛朝他射出愤怒的利光。 这么多天了,原辞声第一次在他脸上看到鲜活的活人气,却是这么一副如视死敌的憎恶表情。他胸口剧痛,仿佛被深深锤进一根木楔,嘴角神经质地抽动起来。好笑,真是好笑,原来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笑话,自作多情的独角戏! “这种愚蠢透顶的东西……愚蠢透顶的故事!” 原辞声高高举起那本画册,长指一用力,泛黄脆弱的陈旧纸页顿时碎散飘零,在何惊年惊惧绝望的眼神里,簌簌纷扬,落成一场令人绝望的暴雪。 一瞬地狱般的寂静后,何惊年尖叫一声,死命推了他一把,仓皇失措地去捡拾那些画册碎片。他整个人跪在地上,背脊弓得很低很低,细白的手指哆嗦着,一张一张,把破碎的纸片捻起来,放进颤抖的掌心。 看见他这副样子,原辞声感觉自己要死了,闭上眼大吼一句:“不许捡!”可何惊年眼里根本没有他,此刻除了那满地碎片根本什么都看不见。原辞声怒气愈炽,手臂横过他的肩胛骨,搂紧他就要把他带走。 何惊年身子直抖,明知道自己弄不过他还是使劲挣扎,男人的触碰让他毛骨悚然,他知道魔鬼又出现了,套上美丽的皮囊又开始折磨他了。画里的那个才是真的,现在这个是假的,假的! 他像一只被捕兽笼牵制住的小动物,四肢扑打,垂死挣扎,但还是毫无反抗之力地被男人抱走。他哭了,扭头狠狠地咬男人的肩膀,男人任他咬,还去舔舐他哭得湿透的脸颊。 热气扑在脸上,何惊年瑟瑟发抖,觉得自己被一只疯狗缠住了。可怕的大狼狗伸出利爪抚弄着他,鼓搏滑动的喉咙间泻出令人胆寒的呢喃,一会儿凶狠地威胁他,让他听话,一会儿又温言软语地求,说年年不要哭了。 何惊年惊恐极了,谁来救救他,几乎是纯出本能的,他大叫起来:“廖夏!廖夏!” 男人顿住了,很缓慢地放开了他。他惊魂未定,蜷缩着身子趴坐在地上,喘得像是在拉风箱,只是嘴里还不停地念叨:“廖夏……救救我……廖夏……” 原辞声盯着他,脸上浮现出极其古怪的神色。他想,不是何惊年疯了,就是自己疯了。 “你不是最恨我最怕我了吗?你叫我做什么……你现在又来叫这个名字做什么!” 何惊年双手捧着画册碎片不停地哭,哭得浑身抽抽直干呕,眼泪滔滔而下,正好落在插画里孔雀王子的脸上。 美丽的少年,他的容貌如鲜花般漂亮。那双眼睛令人想起幽深碧翠的森林,卷发像秋日暖阳里黄栌的树叶,皮肤却又白得和雪一样。 何惊年颤抖着抬起指尖,轻轻抹去王子脸上的泪水。 别伤心了,廖夏。 他知道廖夏很爱他的妈妈,美丽又温柔的夫人,总是无条件向周围人释放着爱和善意。妈妈不在了,廖夏该有多伤心。这么多年了,他都没能安慰廖夏一句话。 “拿过来!”原辞声气冲冲地俯身去夺他手里紧握的碎片。他抬起满是泪水的通红的眼,视界中模糊晃动着的男人的面影,本该是一张极其美丽的脸,然而被愤怒与嫉妒扭曲后,竟也变得丑陋不堪起来。 他慢慢松开手指,碎片从濡湿的指间落下。 无可奈何地,痛楚万分地,切齿拊心地,松开了手。 ——王国的臣民不愿相信这么丑陋的鸟竟然是他们的王子。只有小麻雀知道,那就是曾经的孔雀王子。 ——因为,他们爱上的都是王子的美貌。只有小麻雀,真正爱上了王子那颗仁慈而勇敢的心。 第66章 廖夏 夜色深浓, 万物死寂。 原辞声在黑暗里坐了很久,久到几乎融化进黑暗里。然后,他很迟缓地站起身, 开始一张一张地捡拾满地画册的碎片。 捡完, 他打开灯, 坐在桌前, 一张张地拼合粘贴。 皱巴巴的碎纸,还沾染着眼泪的湿气。 身后传来很轻的脚步声, 地上映照出小小的身影。 “爸爸……”糕糕站在那里,抱着她的小兔子。 原辞声朝女儿伸出手, 小姑娘摇摇摆摆地走过去,他抱住她, 连同廖妮亚一起,脸颊贴上她软软的发顶。 “爸爸。”糕糕抬起小脑袋看他,“你是不是哭了?你不要哭嘛。” 原辞声闭了闭眼,低声道:“这么晚了, 怎么还不睡。” “糕糕想来帮忙。”小姑娘跳下来, 爬到桌子另一边的椅子上,“爸爸, 我来帮你一起把爹地的书粘好吧!”说着,小胖手伸进衣服兜兜, 摸出手工剪刀和玻璃胶带。 原辞声微怔, 看着女儿清澈亮黑的眼睛,无处躲藏, 无地自容。 父女俩一起埋头粘贴了起来。繁琐又折磨人的工作, 就算再怎么仔细地修补,拼贴起来的纸页还是布满裂缝, 就像一面面打碎的镜子。 连赎罪都算不上,这种可笑的行为。 每拼合一张碎片,心里的绝望就加深一分。 糕糕困了,大眼睛忍不住合上,又努力睁开,继续拼贴一张张碎片。 原辞声看了眼女儿,鼻子又一阵发酸,哑着声说:“爸爸先带你回去睡觉好不好?爸爸很快就能弄完的。” 糕糕摇摇头,小胖手又拨拉起那堆碎纸片,搜寻正确的那一张。 “找到了!” 她把找到的碎纸片拼凑上去,好奇地眨巴了下眼,一个字一个字地念:“何……何……文……秀?何文秀?爸爸,何文秀是谁啊?” 原辞声仿佛没听清,“何文秀?” 糕糕指了指面前刚拼了一小块的书页,“上面用笔写着的,何文秀。爸爸,她是谁啊?” 原辞声有点难以置信地探过头,那一页上果真有手写的何文秀三个字,而且看得出来,上面还写了一些别的话语。不过,因为还没有完整拼好,一时间也无从得知写的到底是什么。 “何文秀是……你爹地的妈妈。”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他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这本画册不是自己小时候的课外读物吗?不是一直和其它书本一起被收在这栋老宅子里吗? 为什么……会写着何文秀的名字? 他用力深呼吸了一下,手指微微颤抖,拼凑起剩下的部分。春凉的深夜,他的额头上却渗出细密的汗珠。这么一件毫无技术含量的工作,似乎成了他这辈子做过的最重要的事情。 碎纸片一张一张地被粘合,他的手指也抖得越发厉害。最后呈现在破碎书页上的,是两行笔触生涩却十分认真的祝福—— 亲爱的年年:感谢你来到妈妈身边,给单调的生活带来欢乐。你就是妈妈的向日葵,看到你就像见到阳光,只有在阳光照耀下,妈妈才幸福。今天是你生日,妈妈祝你生日快乐,永远健康平安!母何文秀惜赠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啊!”原辞声薄唇翕动,发癔症般喃喃自问。然而,没有人能给他回答,为什么他会有何文秀送给何惊年的生日礼物,更没有人能告诉他,他该怎样才能把这份被他亲手撕毁的珍贵心意给完好修复。 他猛地站起身,往外面大步跑去,高大的背影竟透出几分踉跄的狼狈。打开卧室的门,他近乎是扑倒在床边,以酸楚滚烫的声音和包含泪气的呜咽,语无伦次地求他,求他告诉自己那本画册到底来自哪里,反反复复,一遍又一遍。 然而,何惊年却像置身噩梦,哭叫着踢他打他,胡乱用能拿到的所有东西砸他。唯一知道的人,已经不可能再给他回答。 闹出这么大动静,他被赶来的杨莉阿姨和医生拽了出去。他们一个个脸上都露出害怕的表情,似乎都被他现在的样子吓到了,那种眼神简直和看一个危险的疯子没什么两样。他甩开众人的钳制,跌跌撞撞地去找一个东西,一个他曾恨得咬牙切齿的东西,一个毁了他和何惊年幸福的东西—— 青筋暴突的大手,颤栗着捧起一个外壳斑驳的漆黑机器。 按下播放键,少年清澈明朗的嗓音徐徐流入他的耳道,是比清泉更悦耳动听的声线,在他听来却如腐蚀性剧烈的毒药,将他的大脑烧灼成一团焦黑的碳。 这是谁的声音? 这是谁的声音? 这是谁的声音? 这是……谁的声音? “少爷。”杨莉阿姨抚上他肩膀,刚想安慰他,谁知他忽然抬起头,惨白的脸上两颗绿眼珠幽暗如鬼火,哆嗦着把一个就随身听举到她面前,说:“再帮我听听……里面那个人到底是谁?” 杨莉阿姨真被他那副不人不鬼的样子吓坏了,依言戴上耳机听了起来。才一会儿,她不由惊讶,“少爷,这难道不是你以前录的吗?里面就是你的声音啊。” “不可能!”原辞声大叫起来。 “怎么不可能,我从小带你到大怎么会连你小时候的声音都听不出来。”杨莉阿姨紧皱眉头,又道,“不信的话你换个人来听。只要愿意仔细去听,绝对能听出来里面的声音和你现在的声音是有一点像的。” 原辞声哑然。从他打开那个随身听的那一刻起,他的心中就只有不甘,只有嫉妒,负面的感情如同暗物质,吞噬理智,蒙蔽心灵,他怎么会愿意分出一点心神,去倾听甚至辨别里面的声音。 “不可能……这不可能……绝对不可能!”他不停地否认,没有余地,不给让步,一如当初他从来没有想过,何惊年或许真的爱他的可能。 世界上有各种各样的人,付出爱,得到爱,期望被谁用爱回应。只有他,是这千千万万人中的例外。不会爱人,也理所当然地认为,自己不会被爱。 或者说,不值得被爱。 握着那个随身听,他翻来覆去听了一夜。听的时候,他整个人怕冷似地抖,因为他怕,怕自己想起关于这个随身听记忆,怕所有的不可能变成可能,怕被证实自己从最开始就走向了无可挽回的坏结局。 他很无助,很迷茫,很希望有谁来帮帮他,告诉他他到底该怎么办。就算从前被原正业熬鹰似地折磨,他也从未有过现在这般绝望的心情。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他离开了,回川源市,去恩慈福利院。 院长见到他,大吃一惊,根本不敢相信这个形容憔悴的苍白男人,竟是之前那个衣衫楚楚、充满上位者压迫感的原董事长。 “帮我查一件事。” 他一张口一抬眸,院长简直有点骇住了。两个眼眶深陷成坑,嵌着布满红血丝的绿眼珠,声音又哑又刺,像指甲挠刮长满铁锈的门,整个人往那儿一站,宛然便是个棺木里爬出来的吸血鬼。 “没、没问题,请问您想了解什么?” “十几年前,已故的知名珠宝设计师谢丽思,是不是曾经来这儿做过捐助?” 院长愣了愣,“您……您稍等一下,我马上让人去查档案。” 在等待的时间里,原辞声走到窗边,望着恩慈福利院改造后被修复保存下来的老建筑,试图唤起一星半点的记忆。母亲在她短暂的一生里,在许多地方做了许多善事,也经常带他去那些地方,过一过不同的生活。他想自己是不是曾经也来这儿,是不是在这里,和何惊年相遇。 他拼命努力,却是徒劳。少年时的记忆一直被他刻意遗忘,幸福时回忆痛苦更幸福,反之亦然。 大概,自己真的一直在做梦,他情愿是梦。 画册上根本没有那两行字,是他的幻觉。随身听里根本没有声音,是他的幻觉。一切的一切都是假的,是幻觉。 此刻,他也不在恩慈福利院,梦醒后,他会发现自己正站在教坛的圣坛上,六月的婚礼,新郎幸福、新娘快乐。牧师问他,你是否愿意何惊年成为你的妻子,与他缔结婚约?这时,自己一定要握住何惊年颤抖的手,让他不要害怕,不要紧张,这场婚礼不是商业作秀,是真心实意。 然后,看着何惊年的眼睛,说: 我一直都愿意。 “原董……”院长进来了,满脸抱歉,“实在不好意思,我们没有查到您说的捐助的事。” 原辞声默了默,“确定么?” 院长尴尬地搓手,“您记不记得,之前您让金秘书拿过一份在这儿进出过的孩子的名单,还让我们把那几年的记录全部从档案上剔除?” 原辞声看着他,“你什么意思?” “那几年的档案是彻底空白的,您说的那次捐助,有可能就是在那几年里发生的事……” “这样。”原辞声点点头,起身出去。他没有马上离开,而是在恩慈福利院里漫无目的地走着。 他看见,孩子们在活动区里开心地玩闹着,五彩缤纷的游乐设施,映衬着一张张稚嫩的笑脸。他在想,那些欢笑着的孩子里面,是不是也会有何惊年。他是比较喜欢玩滑滑梯,还是更喜欢荡秋千呢?会不会也和那些淘气的孩子一样,在沙坑里闹得满身都是沙子呢? “原辞声!” 他想得出神,也没听见身后有人喊他。 “原辞声,站住!” 声音又大了些,他还是拖着脚步慢慢地走,毫无反应。 一只手搭上他的肩膀,他这才木然停了下来,缓缓转过头,盯着对方看了好一会儿,哑声问:“是你?” 沈棠风被他脸上那副平静又疯癫的神气惊了惊,一把抓住他胳膊,“年年怎么样了?” 原辞声掀起眼皮,“你怎么会来这里?” “找你。”沈棠风答得干脆。守株待兔,他就知道他总有一天会回到这里。 原辞声身形有一瞬凝滞,看着他,一字一句说:“你知道。” “你把年年送回来,他应该在他真正的亲人身边,而不是你。” “我不是在跟你交易。” “一样。”沈棠风薄唇冷冷一勾,“廖、夏。” 原辞声瞳孔明显收缩了一圈,他胸膛起伏着,垂在身侧的双手握紧成拳。 “廖夏。”沈棠风又唤了一遍,不是在叫他,倒像是津津有味咂摸着什么。“知道么,小时候每次听谢丽思阿姨这么叫你,我都特别羡慕。谢丽思阿姨很爱你,每次叫你都饱含爱意。” 原辞声指骨已经用力到突出发白,“你到底想说什么?” “廖夏真是个好名字,被人爱着的名字,廖夏也是个被爱着的人。”沈棠风若有所思,“你说,以前人人都爱的廖夏,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啊?” “沈棠风!” “年年一定特别失望吧?无比、失望。”沈棠风迎着他灰败扭曲的脸,平静道,“我带年年去美国的第一年,他时清醒时糊涂,大多数时候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然而那年圣诞,装饰圣诞树的时候,他突然开口说话了。” 原辞声颤抖着问:“什么?” “他说,今年圣诞,廖夏会来吗?”沈棠风顿了顿,“你觉得他口中的廖夏是哪个廖夏?是哪个廖夏让他心甘情愿被伤害,又是哪个廖夏一次又一次令他痛苦绝望?” “住口!”原辞声低吼。 “他什么都不记得了,却只记得廖夏。就算他的廖夏早就将他忘得一干二净,他也不在乎,只要能留在廖夏身边就好。” 沈棠风继续道:“我以前就很好奇,为什么年年会爱上你这样的人。纵然一时被你的皮囊吸引,也不可能忍耐你太久。后来我才恍然大悟,何惊年爱的是你身上那点廖夏的余烬,虽然微弱,也足以让他义无反顾。” “我不信……”原辞声喃喃:“他为什么不告诉我?如果是真的,他三年前就该告诉我的!” 沈棠风笑了,“问你自己。不过你也得不出答案吧,何惊年有心,你没有心。” “我是不会相信的。”原辞声用布满血丝的眼睛瞪视他,恨声道,“不管你跟我这些出于什么目的,我都不会放他走。他离不开我,我也离不开他,你们这些所谓的亲人家人对他的感情全部加在一起,也根本及不上我。” “我就知道我说什么你都不肯听,但有个人说的你不得不信。”沈棠风看着他,“我可以带他来见你,你不想知道真相吗?” 原辞声嘶声而笑,“什么真相不真相的,我才不在乎,事到如今……事到如今早就来不及了。” “你不在乎,年年在乎。你有没有想过,或许他从三年前就一直在等待。” 原辞声晃颤了一下。 “等你发现,他一直爱着你的真相。”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2-06-01 00:00:00~2022-06-02 00:00: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小天使们给我灌溉了营养液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雁杳 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7章 岔路 原辞声站在院长办公室紧闭的门前, 手放在门柄上,迟疑了很久,才慢慢转动下去。 仅是这么个动作, 就像耗尽了全部的力气。 房间里, 一个老人正背着手站在窗户前, 听见响动, 他转过头,一瞬的愣怔后, 露出激动的表情。 “沈先生把我约到这里,说谢丽思女士的儿子想要见我, 没想到真的是你。” 原辞声慢慢皱起眉,“请问您是……” “我是这家福利院的前一任院长。”老人十分欣慰, “我在这里工作了一辈子,现在回来却差点认不出这个地方。这里变得很好,孩子们也过得比以前更好,您和您母亲一样, 都是善良的人。” 原辞声遏制着紧张的心跳, “所以,我母亲以前确实也来做过慈善?” “是啊。”老人慈祥地笑了, “那时候你才十几岁,现在都长这么大了。” “麻烦您跑这一趟, 是我有点事想问问您。”原辞声犹豫了一下, “当然,如果您真的一点都想不起来……也没关系。” “您尽管问吧。”老人坐下来, “我这腿脚是不行了, 但脑子一直还算清楚。” 原辞声稳了稳呼吸,“您记得……一个叫何惊年的孩子吗?” “何惊年……?何惊年啊……”老人凝神思索了半晌, 有点抱歉地摇摇头,“这个名字,我还真没什么印象。但你别着急,我今天特地带了本相册过来,你看看,能不能找到你问我的那个孩子?” 原辞声双手接过,里面一张张都是孩子们的合影。大孩子,小孩子,男孩子,女孩子,很多很多孩子,照片不大,每个孩子的脸更加小,但他仍能从挨挨挤挤的孩子里面,一眼看见何惊年。 瘦瘦小小的男孩子,跟那张和何文秀一起拍的照片里相比,好像也没长大多少啊?他乖乖巧巧地站在那里,半仰着白净清秀的小脸,有点紧张地看向前面的镜头,很认真,很可爱。 “他……”原辞声颤抖着指了指,“他就是。” “我看看……”老人戴上老花镜,凑上去定睛一瞧,脱口而出,“哎,他不就是一直在等你的那个孩子吗?” 原辞声像没听清,“您说什么?” “瞧我这记性,不记得这孩子的名字,只记得他一直在在等你了。”老院长有点感慨地叹了口气,“没办法,这一点我实在记忆太深刻了。可能你不知道,那年冬天,你和你母亲回去后,这孩子每年都在等你。” 原辞声薄唇翕动,“等……我?” “当然是等你再来啊。”老院长没听出他声音里浓烈的情绪,还笑呵呵道,“这孩子吧,平时特别文静,话也很少,但你别说,一旦倔起来,那股劲儿九头牛都拉不回来。每年一到十二月,他几乎每天晚上都要去大门口等一会儿,问我今年圣诞你会来吗?” 原辞声闭了闭眼,“他为什么……要等我? “好像是因为你临走前跟他说过,说自己明年圣诞还会再来的。小孩子嘛,总特别容易较真儿。” 老院长半眯着眼继续回忆,“我想起来,有一年冬天特别冷,呵气成冰的天气。那孩子本来身体就不好,还坚持守在那儿等你。我和嬷嬷都劝他,让他回去吧别再等了,你是不会来的。可他偏偏听不进啊,小脸冻得煞白,说话牙齿都打架。他说,说不定呢?说不定小少爷待会儿就出现了呢?” “小少爷……”原辞声睫毛一抖,胸口猛然纠紧,紧得连呼吸都无比艰难。 ——小少爷,你不记得我了吗? 三年前,何惊年车祸后对他说的第一句话。 他以为何惊年忘了他,其实遗忘的是自己。 他觉得何惊年对他残忍,原来自己真的没有心。 他以为,自己为了何惊年放下骄傲、抛弃尊严,努力地去挽回这份爱。实际上从最开始就走错了路,他只是可笑地演着无用的独角戏。 对不起。 他痛苦地低下头。 我,早就忘记你了啊。 直到此刻,脑海中才终于浮现出一点模糊的残影。他依稀想起,自己确实有在这儿遇见过一个男孩。男孩小小的个子,比同龄人都要瘦小一点,性格温柔,说话声音总是轻轻的,但看向自己的时候,一双眼睛乌黑明亮。 他们或许曾一起度过了一段快乐的时光,但也就仅此而已,哪个孩子没几个要好的小玩伴呢?在一处就一起玩儿,分开了也就分开了,小孩子不都是这样的吗? 这段回忆,对他而言根本不算什么,海中一朵浪花,随着时间流逝,自然而然就化为泡沫。 那个男孩,对他来说更不算什么,萍水相逢的人而已。男孩觉得廖夏对自己好,只是因为廖夏对谁都好。 真傻。何惊年,真傻。 怎么会这么傻。 他慢慢弯下腰,再也站不住了似地,两只手撑在膝盖上,挣命似地大口喘着气。他呼吸的不是春天晴暖的空气,而是寒冬凛冽的风雪。 风刀霜剑切割着他的身体,可他却无法跨越十几年的冬天。那些又冷又长的冬天,无望的等待更是令它们漫长得没有尽头,他该怎样才能跋涉回去,把那个守候在大门边的小小身影用力抱进怀里。 对不起。 对不起。 原辞声把脸深深埋进掌心,热泪渗透指缝。 “对不起……” 老院长以为他为这份童年情谊深受感动,兀自絮絮道:“印象最深的,就是戒指找不到了那次。几个大孩子恶作剧,把你的戒指藏在他的床底下,愣说是他拿走的。我们大人心里都清楚,那孩子很正直又很诚实,他只会把自己的东西给别人,怎么可能去拿你的戒指。” 原辞声发抖地举起右手,“您说的是这枚戒指吗?” “噢,是是,就是它。”回想起当年的事,老院长至今忍不住自责。“虽然我们都相信他,但因为没有证据,那几个大孩子又一口咬定,也实在不能该说些什么。那孩子好可怜,一直哭一直哭,说自己真的没有,可很多孩子还是不相信他,说他是贼,是小偷。” 坚硬冰冷的戒指被攥紧,锐利的棱角抵住皮肉,快要刺穿掌心。痛不可当,痛楚难言。原辞声通红着眼,问:“后来他怎么样了?” “然后你出现了啊。”老院长道。 原辞声双手一颤,慢慢舒展开十指。透过酸热泪雾,他看见这双手穿透了虚空,在另一端握住了一双小小的手。 小小的、沾满灰尘的手。 他把小小的男孩从地上拉起来,帮他擦掉眼泪,说自己绝对相信他,谁也不能欺负自己的好朋友。他看见男孩对自己笑了,明明眼眶里还含着眼泪,却还是努力地露出笑容。 ——谢谢你,小少爷。 ——小少爷真好。 ——小少爷全世界最好。 眼泪淌落而下,落在那双小手的手背上,穿透虚空,在地面碎散成无数晶莹。他想说话,但缘了此刻的哽咽,只能对男孩吹出热气做口型。 他说,不要让我看见这样的表情,我什么都没能为你做。这么微不足道的事情,这么不值一提的事情,你为什么要一直记在心里? 男孩只是眼泪汪汪地笑。他想帮他拭去斑驳泪痕,想抱抱他,想安慰他,想对他好,想买好多好多礼物塞进他怀里,想在他伤心难过的时候体会到同样的心痛,想在他需要支持和保护的时候义无反顾。 想为他做比廖夏多得多的事情。 因为,只是……只是想要看到他开心地微笑起来,又或者不用奢求笑容,只要不再哭泣就好。 但是,指尖只能触碰到空气。 男孩是不存在的。 男孩已经长大了。 ——在你记忆里……阿耳戈斯有丢失过吗? ——这么漂亮的宝石,就算弄丢了也一定要找回来才行。 长大的男孩给过他许多提示,他却总以为只是随口一问的话语。直到回过头,才看见来时的路上,已经沿途洒满了标记。 “唉,那孩子真是太苦了,从小苦到大。听说领养他的那户人家有了亲生孩子后,就对他一直不是很好,连书都不肯让他继续念。”老院长叹息,“其实,那孩子模样漂亮,人又乖巧,之前陆陆续续来过许多人家都想收养他,可他就是拗着不肯走,一定要留在这里。” 原辞声呜咽,“他是在等我,对吗?” “他说他不能走,离开了这里,万一你来了,不就见不到你了吗?”老院长无奈地摇摇头,“唉,到最后是实在没办法了,领养的年纪快要过了,福利院不能再留他,他不得已之下才跟那对夫妻走的。如果他不那么坚持,完全可以找到一个很好的人家,以后也不会吃那么多苦。” “他……他已经和那对夫妻脱离了关系,还找到了自己的亲生父母。”原辞声嗓音越发嘶哑低沉,“和我……他和我结了婚,有了孩子。” 老院长愣了会儿,“真的吗?那……那他现在一定过得很幸福吧?” 已经痛到麻木的心,又剧烈地疼痛起来。原辞声低下头,痛得说不出一句话。 “命运真是神奇啊,过了十几年,他终于还是等到了你。”老院长感慨万分,“那孩子尽管吃了很多苦,却还是勇敢无畏地学会爱人,幸好遇见了你。真好,他能遇到你这样的好人,真好。” 原辞声的头垂得更低了,弓起的背脊微弱地颤栗,像有什么沉重的东西快把他压垮。 不。何惊年并没有遇到好人。 何惊年的爱,自己一直在追求的纯粹宝物,从最开始就已经得到,最终又是自己,亲手把它毁得一干二净。 走出院长办公室,站在春天灿烂的阳光里,他却觉得寒冷彻骨。周围孩子们奔跑欢笑,他听在耳中,只觉得心如刀绞。 摇摇晃晃往前走了两步,他的胸口忽然像被重重锤击了一下,剧烈的钝痛迫使他停下脚步,一阵血气翻涌着冲上喉咙,毫无预兆地,他吐出一大口鲜血。 鲜艳如鸽血红宝石,心头滚沸的热血啊。 ——别露出这么丧气的表情嘛,一定能够再见面的。明年寒假,我会让妈妈再带我来这里。 ——来,一起来祈祷吧。今天是圣烛节。圣烛节是冬天的终点,是一切新生的开始。让上帝听见我们的声音,就会有各种各样的好事发生。 ——但到了神、我们救主的恩慈和他,向人所施的慈爱显明的时候,他便救了我们。并不是因我们自己所行的义,乃是照他的怜悯,借着重生的洗涤和圣灵的更新。 ——爱是恒久忍耐,又有恩慈;爱是不嫉妒,爱是不自夸,不张狂。 ——凡事包容,凡事相信,凡事盼望,凡事忍耐。 ——爱是永不止息。 -------------------- 作者有话要说: 写这章的时候,我的眼泪永不止息 太苦了真的太苦了,好想破口大骂到底哪个狗*作者拼命把玻璃渣往我嘴里炫,结果这个狗*作者就是我自己呜呜呜呜呜呜呜 祈祷文源自《新约圣经》 感谢在2022-06-03 00:00:00~2022-06-04 00:00: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小天使们给我灌溉了营养液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雁杳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8章 挽回 原辞声回到了云洲市。走进老宅的时候, 杨莉阿姨正带着糕糕吃晚饭。两个人一见到他,不约而同地愣住了,糕糕手里的小勺子都“啪嗒”掉到了桌上。 “少爷, 您到底去哪里了?怎么才几天功夫就变成了这样?”杨莉阿姨还是心疼他的, “是生病了吗?要不要紧?需不需要我去叫医生?” 原辞声摇了摇头, 拖着很慢的脚步走进卫浴间。亮白的灯光, 镜子里映出一张白得异常的脸,眼窝深陷成漆黑狭长的阴影, 脸颊也瘦削得突出了锐利的骨相。 活像一具被沥干了血肉的骷髅,上面绷着一层死气沉沉的皮。 他不想让自己看上去那么吓人, 花了很长时间试图把自己重新收拾得漂亮,然后悄无声息地往卧室走去。 小夜灯柔和的光晕里, 何惊年侧身躺着,有点长长了的黑发散在枕头上,脸颊粉粉白白,睫毛微微颤动, 呼吸匀净, 睡得正安稳。 原辞声站在他床边,仅是注视, 只消那么一眼,僵死的灵魂开始复苏, 心脏重新砰砰跳动, 无限柔情,无限酸楚。 看不够, 他又半跪下来, 伸出手臂,隔着被子拥抱住他。柔软的织物包裹着那具温暖的身躯, 原辞声轻轻地喟叹,胸腔快被满足感撑到爆.炸。他死了一次,现在又活了,他把生死都交付给了面前这个人。 何惊年翻了个身,床边空出一块位置。原辞声掀起被子一角,轻手轻脚地躺了进去。 被窝里很暖和,是何惊年的体温捂出来的温度,逐渐解冻着他僵死的身心。而且,里面充满了何惊年身上的香气,几天没嗅到这个香味,想念得浑身发抖。 何惊年背对他躺着,毫无防备地露出一段霜白的后颈。他凑上去,深深地嗅那里格外浓郁的清香,眼泪落进何惊年的衣领。 他人是冷的,所有的热都在眼泪里,滚烫的热度把何惊年弄醒。何惊年睡眼惺忪地转过头,看见一张惨白的脸,嘴唇鲜红,像象牙刀割开石榴,两颗绿眼珠猫一样发着光。男人对他咧嘴一笑,露出白森森的牙齿,说:“年年,我回来了。” 何惊年如堕冰窖,吓得尖叫起来。 男人连忙抱住他,亲吻他,轻轻揉他的肩膀和背脊,用那种糅杂了喜悦和伤心的奇异声调说:“年年,你看看我,我真的回来了。我都知道了。对不起,让你等了那么久。对不起,害你……害你一直都那么伤心。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不停地道歉,满腔悔意如决堤的洪水,淹没了自己,也要把对方吞噬下去。 “我爱你。年年,我也爱你,很爱你。想到你小时候的事情,我的心都要碎了。”原辞声说着,眼泪又夺眶而出,哽咽堵满了喉咙。抱着何惊年,他简直哭成了一个孩子,一个和廖夏差不多大的、无能为力的孩子。 何惊年被他蹭了满脸热乎乎的眼泪,吓得瑟瑟发抖。他越是怕得厉害,男人越是拼命地安抚他,说对不起,说我爱你,一遍遍承诺自己再也不会离开他一步。 何惊年感觉自己陷进了一个没有出口的噩梦,追逐他不放的恶魔是多么可怕,但恶魔的眼泪与声音又是那么真实,以假乱真的高明骗术,真让他从中感受到沉甸甸的伤心,差一点……差一点害他也要跟着一起难过。 “沈棠风还以为我能想明白,会忏悔,会放手,他是在做梦!”原辞声的语气陡然凌厉,复又变得缱绻温柔。 他说:“年年,我是越想越明白,你等了我十几年,我把我这辈子都赔给你。你爱我,我也爱你,我们永远只看着彼此,我会用你对廖夏几百倍几千倍的感情来爱你,我……” “啪!” 何惊年抬手甩了他一巴掌。 原辞声愣住了。 何惊年死死盯着他,“你……别提……他。” 原辞声呼吸一顿,“我就是廖夏。” 何惊年又甩了他一巴掌,这次劲儿更大。 原辞声捂着火辣辣的脸,心痛尤甚于脸痛。 “年年,你是在怪我吗?” 何惊年用手背用力擦掉蓄在眼眶里的泪珠,对他说:“滚开!” 他怕他,但再怕,也要捍卫他的廖夏。一想到廖夏,他就有无限勇气。 原辞声当然不肯滚,不仅不肯滚,还要让他承认自己就是他喜欢的廖夏。第二天,他马上让人把那些拆下来的画像重新挂了回去。站在房间中央,他对何惊年说:“年年,你看,我真的是他。” 怕何惊年又打他,他只能先避开“廖夏”两个字。 何惊年眉毛一拧,卷起袖子朝他走了过去。 原辞声不敢躲,纹丝不动地站着。可预想中的巴掌并没有挥过来,何惊年只是绕过他走向一幅画像,伸手把有点歪斜的角度调整平衡。 原辞声深吸一口气,差点没站稳。 他不知道何惊年为什么坚持不肯承认他爱着自己,更不愿认可自己就是廖夏。 从以前到现在,这份坚持也该到头了吧? 他束手无策,既然何惊年那么坚持,那自己只能比他更加坚持。他爱何惊年,很爱很爱,原来他觉得自己的爱很无望,得不到回应,看不见出口,可现在他有了底气,是廖夏给他的底气。他想自己就算是死,也一定要挽回他和何惊年本该拥有的幸福。 一步。只要那么一步,他们就能从岔路,回到正确的路途。 他打从心底里这么相信。 于是,他比以前更加执著地粘着何惊年,守着何惊年,想尽一切办法对他好,哄他开心。何惊年自从抽过他两巴掌后,好像没之前那么厌怕他了。加上他请来的那支世界顶级专家团队一直有在积极研究各种治疗方法,何惊年虽然还是时清醒时糊涂的,但情况正逐渐好转。 原辞声看在眼里,真心觉得都是自己的功劳,爱的力量,电影里总靠这个来唬人,没成想竟然是真的。 何惊年不再见到他就怕得跟鬼一样,四舍五入一下,跟何惊年又开始和他热恋了也差不多。原辞声很高兴,特别特别高兴,有时候甚至觉得他俩快要苦尽甘来了。他们彼此都是对方初恋,又是情投意合的夫妻,女儿超级可爱,第二个崽崽又在路上,多好,再没比他们更完美的一对。 美中不足的是,那本画册被他撕坏了,现在重新粘好也满是裂纹。他抱着画册,想起何惊年当初把它送给自己时亮晶晶的眼睛,忽然间又乐不出来了,恨不得原地发一场疯。 这本画册是无价之宝,理所当然的,他必须用同样珍贵的东西补偿给何惊年。 没过几天,他带何惊年去了一个拍卖会,那里将要拍卖特洛伊茨基的撰写《孔雀王子》留下的手稿。这份手稿是迄今为止特洛伊茨基留下的最完整、最珍贵也最具代表性一份手稿,起价超过一百二十万欧元,许多收藏家都对它志在必得 不过,当原辞声出现在拍卖会现场的时候,所有人的热情都像被泼了凉水,彻底萎了。他们都知道这下肯定没戏了,但凡是他想要的,就没有人能争得过他。 果不其然,原辞声轻描淡写地在几分钟的竞价战中,眼睛眨都不眨地以九百六十万欧元的成交价拍下了那份手稿。 在一众有钱人艳羡甚至嫉妒的目光里,原辞声捧着那份价值连城的手稿来到何惊年面前,绿眼睛里满是期待的光。 “年年,我知道这份手稿和你送我的画册比完全不值一提,但我暂时也想不出别的东西了,你就勉为其难收下它,好吗?” 何惊年垂下眼帘,几张泛黄的羊皮纸,上面的字——姑且称之为字,就像一卷卷黑色的钢丝球,什么东西嘛,鬼画符!他竟然妄想用这种莫名其妙的东西赔自己的画册,神经病!疯了吧他? 越想越生气,何惊年一言不发转身就走。原辞声随手把那几张九百六十万欧元的纸甩给金秘书,赶紧快步跟了上去,活像一根甩不掉的大尾巴。 大尾巴搂住他,扶稳他,带他去高级餐厅吃下午茶,一路上招摇过市。 餐厅坐落在一个很大的花园里,露天桌椅,与自然环境很和谐的融合在一起。他们的座位正好在一棵树下,阳光从嫩绿的树叶间洒落,丝丝缕缕的金蜜。 刚才拍卖会上有不少人在,原辞声好歹维持了人样子,衣冠齐楚,优雅得体。现在周围终于清净了,餐厅被包了场,只有他们俩,他又暴露出在家时候的那副做派,黏糊又亲昵,肉麻到何惊年直起鸡皮疙瘩,想吐。 “年年,我们小时候也经常一起坐在树下吃东西,就是福利院后面那棵很高的老树,雪松,冬天积了雪后特别漂亮。”原辞声含情脉脉地看着他,一双绿眼睛流光溢彩。 何惊年掠了他一眼,青天白日之下,他像人不像鬼。像鬼的时候是真的可怖,像人的时候也是真的好看,花园里春光灿烂的景色都成了陪衬,只有他美得花团锦簇,感觉下一秒就要徐徐开屏。 “你别装了。”何惊年低下头,固执道。 原辞声更固执,“我就是廖夏。” “你不是。” “我真的是。” “你才不是,学也学不像!” “那好,你得证明我确实不是。”原辞声抱臂看着他,“请。” 何惊年一愣,“这还需要证明吗?” “当然,现在只是你单方面地认为我不是廖夏,你有证据吗?” 何惊年凝神思索了一下,苦恼地捂住头,“没有……” “没关系,我可以告诉你。” “啊?” 原辞声凑过来,“年年,你亲亲我。” 何惊年嫌弃地往后缩。 “很简单,只要把真货带到眼前就行了,你能做得到吗?” 何惊年伤心地摇摇头。 “那不就行了。”原辞声一摊手,“既然无法找到真货,就不能证明我不是。否定的否定是什么?” 何惊年不情不愿地嗫嚅道:“肯定……” 原辞声得意,“所以,我就是廖夏。” 何惊年一听,心里更加难过,却又说不出反驳他的话。 原辞声把他搂进怀里,与他额头相抵,故意不停眨动眼睛,用长睫毛轻轻扫过他的鼻梁、脸颊,说:“廖夏爱你。” 何惊年难受得快哭了,明知这人根本不是廖夏,却不能阻止他冒充廖夏。 “我讨厌你!”他恨恨地握紧拳头去捶对方。男人色貌如花,长着一张美到易碎的脸,身上却硬得像茅坑里的臭石头,打得手疼。等他打得累了,男人便一把将他搂进怀里,吻开他的唇瓣,咂吮那一星鲜润红嫩的舌蕊。 稍许满足了,他又恢复成风度翩翩的绅士模样,用雪净的手帕替他擦去唇角和下颌上晶亮的津唾。 何惊年忿忿地挣,想离他远远的,男人却将他按了回来,让他靠上自己的胸膛休息。隔着高定衬衣的面料,他感受到下面结实的肌肉,心跳有力,很吵耳朵。 然后,他听见男人又说:“廖夏爱你。” 于是,他也重复,说:“我讨厌你!” 晚上,原辞声一如既往地给他按摩孕期容易浮肿的双腿,他这次怀孕本身身体和精神状态都不好,不适症状也比第一次来得明显。摸着他的肚子,原辞声亲亲他的耳朵,说:“年年,辛苦你了。” 何惊年半阖着眼,要睡不睡,懒得理他。 “谢谢你,愿意为我生宝宝,把糕糕带到我身边。” “不愿意。” “……” “只想给廖夏生宝宝。” 原辞声生气,一生气就又想欺负他,但是,想到何惊年当初毫不犹豫地选择留下孩子,心中又充满悔痛。他把人搂得更稳些,让人舒舒服服躺在自己怀里,反复地想,如果时间可以倒流该有多好,回到三年前,让他们真正相爱一次。 “年年,我到底该怎么做,你才愿意承认我。” “不可能。” “总有一天,你会。” 何惊年生出恶作剧的心思,下床拿来那几张特洛伊茨基的手稿,“等你看得懂上面的东西再说。” 原辞声接过,“真的?” 何惊年笃定他不行,“真的。” 原辞声举起羊皮纸,对着一圈圈疯狂纠在一起钢丝球,娓娓念诵起来。 何惊年傻眼了。 原辞声念得更加起劲,拿腔拿调,做作非常。何惊年呆愣愣地看着他,耳边嗡嗡的都是大舌颤音。 不过,震惊归震惊,他不得不承认,男人本身音色极佳,就算念硬.邦.邦的俄语,听上去也别有一种深沉醇厚的风情。 “怎么样?”原辞声看着他,得意之情溢于言表。 他气鼓鼓道:“念咒一样,难听死了,而且谁知道你是不是在瞎念。” 原辞声伸过手臂,从后面环抱住他,一手举着伟大作家的手稿,一手点着上面的钢丝球,逐字逐句地给他讲述。 何惊年整个人陷在他暖烘烘的怀里,他的嘴唇离自己耳朵很近,气息吹拂下来,麻麻痒痒的感觉顺着耳道,一直钻进了心里。他本不愿默然倾听,可大概是男人信口翻译的童话太过美妙,远远胜过任何一个译本,还是无可奈何地沉浸进去。 快讲述到结局的时候,何惊年轻轻开口出声:“你别讲了,我不要听了。” “为什么?” “不喜欢坏结局。” 原辞声默了默,道:“那是特洛伊茨基的后人整理改编过的版本,原稿上的故事结局并不是这样。” 何惊年睁大眼睛,“真的吗?” 原辞声点点头,“你看,这里写的是:‘王子恢复了光明,也重新获得美丽,然而,这一切对他都已经不再重要,他只想找到那只一直陪伴在自己身边的小鸟。’” “‘可是,小麻雀失去了宝贵的心,当王子发现他的时候,他静静躺在草堆里,陷入了永久的安眠。’” “‘小麻雀认为,王子永远不会知道他是谁,但是他错了,王子一眼就认出了他。在王子眼里,他比任何一种鸟儿都要美丽,白鸽又怎么能和他相比。’” “‘捧着小麻雀冰冷僵硬的身体,王子痛苦地流下了眼泪。强大的王国也好,民众的爱戴也好,美貌与财富,甚至可见光明的眼睛,种种一切相加,都变得轻如鸿毛。此时此刻,王子只希望能亲眼看见小麻雀再次张开翅膀,驮着落日的余晖飞翔。当夜晚降临,它休憩在黑色的礁石,倾听海面上月亮的吸呼。’” “‘但是,这样朴素的愿望,这样微小的心愿,想要实现却必须依赖奇迹。王子也去寻找巫师,求他让小麻雀能活过来。巫师摇了摇头,说:心是不可逆的东西,给出去的心无法收回。王子啊,你已经占有了一切,为什么还要在乎那只小鸟呢?’” “‘王子回答:哪怕我占有了天空和它所有的星星,占有了地球和它所有的宝藏,我仍会有更多的要求。但是,如果他成了我的,即使在这个世界上我只占有最小一隅,我也会心满意足。’” “‘巫师无奈地叹气,说:好吧,好吧,那我就把你们的生命连结起来吧。从今以后,你们将共享同一条生命,共有同一颗心。当然,这将使你们变得残缺不全,是和其他鸟儿不同的异类,就算这样,你也可以接受吗?’” “‘王子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说:没关系,只要我们在一起,我们就又能重新变得完整。世界上不会再有比这更幸福的事情。’” 何惊年催他,“然后呢,快说啊。” 原辞声说:“我讲不动了。” 何惊年生气了,“你这人怎么这样。” “年年,你就说一句喜欢我吧,就一句行不行。” 何惊年嗤之以鼻,“想都别想。” “你就当骗骗我,好吗?” 何惊年咬紧嘴唇,就是不说话。 原辞声叹了口气,苦涩无比。他关了灯,抱着人睡下。怀里的人是软的,暖的,充满洁净的清香,再大的心痛和惶惑也会被安慰。 他心酸地红了眼,想吻他,咬他,细细啄遍每一寸霜白,让他心甘情愿地敞开脆弱的蚌壳,让自己的指尖探进柔嫩的蚌肉里,擭取那颗最珍贵的珍珠。 但是,不行。 何惊年早早地就把珍珠捧给了他,他却早早地就把珍珠弄丢了。 黑暗里,原辞声始终睁着眼睛,他不睡,他要醒。醒着,才能确认何惊年就在他怀中。他的爱,他的心,他的另一半魂灵。 “我要走了。” 一片静谧,突然响起何惊年模糊的梦呓。 原辞声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 “等孩子生下来我就走,不想再和你有什么关系。”何惊年迷糊咕哝,“好难过……不在了……” 原辞声心脏骤停,伸手轻推他肩膀,“年年?你是不是做噩梦了?” 何惊年懒懒地翻了个身,鼻息沉稳,再没说梦话。 原辞声看着他安稳沉睡的模样,后背还是止不住一阵阵发凉。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朦朦胧胧熬了一夜,醒来第一件事就是确认身边的人还在不在。然而,触手所及微微温暖,枕边是空的。 仿佛心有所感,他连衣服都顾不上换,赤着脚就仓皇跑了出去。 “年年……年年!你在哪里?”他嘴唇颤抖,两条腿不自觉地发软。 冲进客厅,他看见何惊年正忙忙碌碌地整理桌上餐具,熟悉的背影一下子令他高悬着的心落了下来,整个人这才从极度惊惶中回过神,从背后牢牢抱住了他。 “哐当!” 何惊年一抖,手上的银制餐盘掉落在地。 “今天怎么起这么早?”原辞声见他费劲地弯腰去捡餐盘,那副心急慌忙的样子好像犯了什么大错,心里又是心疼又是困惑。他赶紧把人领到沙发上,往他后背塞上软垫,有点责怪道:“昨天睡得晚,怎么也不多睡会儿,早餐又不需要你准备。” 何惊年很乖地任他摆弄,脸上却露出怪异的神色,好像不认识他了。 “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原辞声刚要伸手抚顺他睡翘的头发,却见他露出畏怯之色,又不躲,只是用那双黑白分明的温润眼睛呆呆地看着他,受惊的小动物一样。 原辞声心底升腾起强烈的不安,他动了动嘴唇,发现自己的喉咙干哑得可怕,“年年,你还好吗……?” “我没事。”何惊年轻轻地开了口,“谢谢关心,原先生。” -------------------- 作者有话要说: “哪怕我占有……心满意足。”源自泰戈尔《爱者之贻》 第69章 眼泪 “说吧, 现在这种情况到底怎么回事?”原辞声看着围坐在会议桌边的那一圈精神心理科专家,脸色难看得像块铁板。 “我和我夫人关系好不容易缓和了一点,你们也都说他的恢复状况很理想, 为什么突然间又变成现在这样?” 原辞声说着, 太阳穴又开始疼, 突突地跳。何惊年现在看上去正常, 其实比之前更不对劲,他整个人的状态完全处在三年前, 记忆也停留在了那时候。 专家团队的主治医生头顶冒汗地站起来,面色紧张地给他汇报诊断结果。 大意就是说, 何惊年已经进入精神康复的重要阶段,他的病是长期各方面因素导致的, 而三年前的那段经历可能是他精神创伤的源头,他一直无法对那时受到的打击释怀。 “您现在要做的,就是陪伴您夫人度过这段时期,治愈他心中的伤口, 帮助他从这段最痛苦的记忆里走出来。” 原辞声默默听着, 沉思了一会儿,问:“我以前做了很多对不起他的事, 他……一直很爱我,惦记着我, 但我始终都没有认出他, 害得他非常伤心。这,会不会就是你们说的造成他痛苦的根源?” “很有可能。”主治医生叹了口气, “知道的话就好办很多, 无论如何,这段时期请您务必好好对待您夫人, 注意千万不能再让他受刺激。不然的话后果不堪设想,恐怕我们也真要束手无策了。” 听从医生的建议,不要让何惊年呆在他认知中陌生的环境,以免产生不安定情绪,原辞声还是带他搬回了川源市的睿山御庭,只跟他说前一阵带他来云洲市度假。 何惊年很乖地接受了他的一切安排,也在短暂震惊后选择相信他说的话—— 他们结婚了,第一个孩子已经三岁多,肚子里的第二个宝宝也已经二个多月大。 “可是……合同呢?”何惊年很小声地问,“你为什么没让我走?” 原辞声一怔,随即咬牙切齿道:“让那份合同见鬼去吧!” 何惊年似乎被他激烈的反应吓到,缩了缩肩膀,神色愀然地垂下睫毛。 “年年,你有什么心事吗?”原辞声轻轻搂住他,“告诉我,不管是什么都能帮你实现。” 何惊年后背僵硬,抬起头冲他勉强一笑,“没什么,谢谢你,原先生。” “年年,你很怕我吗?” 何惊年摇摇头。 原辞声握过他的手,感觉这只柔软微凉的手掌有下意识的挣扎,他轻轻捻了捻,温声道:“年年,以后不管你对我有什么不满,我都会改。你如果实在不高兴,打我骂我都可以,我很愿意。” 何惊年眨巴着眼,仿佛觉得他脑子有那个大病。 从下周起就是新财季,圣衡的夏季新品发布也要开始筹划,原辞声每天都要抽出一部分时间去公司处理工作。 第二季度的第一场例会,高管们都晓得照例是要被收骨头的。听着会议室外的走廊,那由远及近的皮鞋鞋跟踩在大理石地砖上的脚步声,他们的脸色逐渐沉重,情愿给贞子大战伽椰子劝架,也不想面对大老板的拷问,谁懂。 一个高管为了轻松一下气氛,努力地笑了笑,然后对身旁的同伴半开玩笑地说:“希望今天这场会议不是我们的葬礼。” 周围几个高管转过头,冷漠地看着他。 他尴尬地耸了耸肩,“Hum……I’m sorry.” 原辞声走进来了,从头到脚的漆黑,一张脸煞白,表情很难不令人联想起端着紫金钵准备收妖的法海。 两小时后,被折磨得痛不欲生的高管们掏心掏肺地觉得,好吧,这确实是一场葬礼。 快到中午时间,会议还没结束,外面却传来敲门声,是金秘书。一众高管面面相觑,心想金秘书难道是被夺舍了吗? 谁不知道大老板开会期间就算天塌了也不能打扰,作为整个集团的最强生存王者,他竟然会去主动触犯大忌,要死咯。 高管们兴致勃勃地看好戏,只见金秘书对原辞声说了几句话,原辞声顿时脸色大变,就像收妖失败还被水漫金山的法海。 天惹,到底出什么大事了?圣衡股价暴跌?几座大矿山被封停?不然的话,大老板脸上怎么可能出现这么大的表情波动? 原辞声快步出去,脚下甚至还有一丝踉跄。 金秘书进来,宣布散会。 一个高管紧张地问:“集团里不会出什么事儿了吧?” “哦,那倒不是因为这个。”金秘书推了推眼镜,“原董要去陪夫人吃饭。夫人特地煲的汤,原董怕放凉了。” “……” * 原辞声心急火燎地出去,前脚刚踏出门,就看见何惊年坐在等候区的沙发上。膝盖并拢,抱着便当袋,眼睛睁得圆圆,乖巧又温柔的模样,他的心一下子就软成水。 “年年,你不用特意过来的,再说我开完会马上就会回去,不是说好我们在家一起吃的吗?” 何惊年低下头,“对不起,我忘了。” 原辞声见他这副像犯了什么错的委屈样子,心疼得不行,一想到又是自己造的孽,恨不得剖心谢罪。 想了想,他马上领着人去公司附近的旋转餐厅吃饭,一百十九层的高空,可以随便俯瞰下面闪闪发光的江景。 给何惊年点了一桌子菜后,原辞声打开保温汤罐,刚准备美美吸溜何惊年亲手给他煲的汤,结果浓烈的生姜味和香菜味直冲天灵盖,差点没把他送走。 何惊年小口抿着布丁,道:“杨莉阿姨说你最喜欢吃鱼,还特别喜欢生姜和香菜,我就放了好多,你尝尝好不好喝?” 原辞声端碗的手,止不住颤抖。他喝了一口,面容安详,“好喝。” “那就趁热喝完,精华都在汤里。” 原辞声喝完最后一口汤,忽然感觉生姜和香菜其实也还行。他喝的是汤吗?都是年年对他的爱啊! “年年,你对我真好。”原辞声双臂放在桌上,落地窗外的天光正好落进他的眼睛,星河万里。 何惊年握紧小银勺,头埋得更低。 “年年,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原辞声又凑近一点,“你是不是喜欢我?” 何惊年手一抖,吓得勺子都掉了。 原辞声倾身过来,吻了吻他被阳光晒得粉红的脸颊,又去亲他微张的淡粉唇瓣,比布丁更柔软香甜。 何惊年不敢躲,任由他亲,耳尖红得快滴血,一双清澈干净的眼睛也蒙上薄薄泪雾。 原辞声指腹轻轻拭去他沁出眼尾的泪,说:“年年,我特别喜欢你。” 何惊年愣愣地看着他,半晌才问了一个特别傻乎乎的问题,“为什么……?” “那,年年为什么喜欢我?” 何惊年面红耳赤,羞涩得连话都说不出来。 “我喜欢年年,没有任何理由。”原辞声握住他的手,按上自己左侧胸膛,“就连我的心,也是年年给予的。” 何惊年垂下眼帘,他不知道自己是否该高兴,甚至不知道该露出什么样的表情。自己就像置身在一个清醒梦里,看不见的壳子桎梏着他,什么都很真实,实际上却又都是虚假。 下午,两个人一起去幼儿园接糕糕放学。小姑娘高兴得不得了,一路上叽叽呱呱不停地讲幼儿园里发生的事情。 原辞声把女儿抱进儿童座椅,往她嘴里喂杏仁小圆饼,被喷了一身的碎屑。何惊年看着他们,眼睛热热的,视线慢慢变模糊。 还是……像在做梦。一个他在很久之前就做过的梦。他从来不敢奢望能够实现,如今却美梦成真。他开始害怕了,怕短暂的幸福过后,又要被推落进深渊,这种绝望的心情他体会过,他懂。 晚上,原辞声哄完糕糕睡觉回到卧室,一推门进去整个人都凝住了。 何惊年穿着他的衬衣,半低着头坐在床边。因为刚洗过澡的缘故,他整个人都透着粉,半湿的黑发柔顺垂下,贴着雪白修长的脖颈。两只手放在膝盖上,纤细的手指紧张地蜷起,指节和膝盖更是粉得发艳。 原辞声滚了滚喉结,着了魔似地朝他走过去,扯过毯子裹在他身上,哑声问:“怎么穿成这样,不怕着凉吗?” 何惊年掀起眼睫掠了他一眼,不说话。 原辞声在他身后坐下,从后面把他抱进怀里,给他吹头发。 何惊年的头发生得细软,又很密,在指缝间流淌而过,窸窸窣窣,温暖顺滑,像在抚摩一只天真爱娇的小动物的毛发。他吹得很仔细,水分热热蒸发,手指变得潮湿,心潮软得像棉花,又痒得像扑满了飞絮。 “年年。” 何惊年回过头,因为被热风吹拂的关系,整张脸飞满云霞。原辞声忍下微微眩晕,问他:“我能闻闻你的头发吗?” 何惊年睁圆了眼睛,好像没懂他的意思。这样的神情令原辞声再也无法忍耐,环住他瘦削的肩,把脸贴进他漆黑的发丛,深深呼吸那清馥的发香。 何惊年绷直了身体,原辞声闻够了他的头发,又开始贪婪地嗅他后颈的那块皮肤,男人呼出的气息那么炽烫,逐渐往下游移,又钻进他的衣领。他浑身一颤,感觉有一条蛇从炭盆里窜出来,缠绕住自己的身躯。 毛毯在轻微的挣弄中缓缓滑落,何惊年攥紧堪堪蔽体的松垮白衬衣,脸红得快要滴血。床单是深灰色的,他却粉粉白白,像蛋糕上最醒目那一朵草莓奶油,舌尖轻轻一卷,就能把那份柔软甜蜜吞入腹中。 原辞声试了一下,果不其然。 “年年,”他很认真地说,“你真甜。” 何惊年睫毛一颤,荡开一圈泪光。 原辞声把他抱到自己身上,半仰起脸,睁着那双美丽的绿眼睛,问他:“年年,你还没有回答我,你为什么喜欢我?” 何惊年咬紧下唇,一声不吭。 原辞声捧住他脸颊,口勿他,“说啊,为什么?” 何惊年呜咽轻哼,被口勿得再透不过气也不开口。 “不管什么你都可以说出来。”原辞声不停地哄诱,想听他亲口承认,承认自己就是廖夏,爱了很多年的廖夏。想被他爱,不是静默无声的爱,不是没有企图的爱,是光明正大的、可以宣之于口的爱。 然而,何惊年被他磨得泪眼朦胧,浑身皴染上艳丽的粉意,都没有吐出他想要的答案。 原辞声有点恼了,烧得爱意更加浓烈。他咬开衬衣衣扣,去欺玩白雪中早春樱花的琼苞。很快,薄桃色的樱蕾就早早绽放,变成秋樱那种分外惹眼的红。 何惊年一只手撑在床面,另一只手的手背挡在嘴边,试图堵住声音的溢出。过了会儿,他到底忍不住心底酸楚的感觉,抽抽噎噎地哭了起来。 他一哭,原辞声就慌了,问他是不是自己把他弄疼了。何惊年呜咽着不说话,眼泪掉得更加凶。 原辞声像哄小孩儿一样,说:“我给你吹吹。”说完,还真呼呼地吹起气来。 一热一凉,何惊年一激灵,两只手撑着他肩膀用力地推。可又怎么推得动呢,原辞声将他整个人都搂到了自己身上,跟饿极了的史努比一样,脑袋在他身上拱来拱去。 何惊年都不敢看垂眼看他,羞赧到了极点,哭着说:“原先生,你再这样我会讨厌你的。” 原辞声停下动作,像期待被喂营养膏的史努比,眼睛亮得异常,“所以年年现在是喜欢我的,对吗?” 何惊年很慢地摇了摇头。 原辞声的看不见的狗耳朵和狗尾巴瞬间耷拉下来。 何惊年掰开他的长胳膊,钻进被窝,把自己蒙得严严实实。 原辞声凑过去,亲亲他露在外面的一小撮黑发,轻轻摇他,“年年乖乖,把门开开。” 何惊年缩得更加小,捂得密不透风。过了会儿,原辞声听见被子里传来低低的啜泣,闷闷的,压抑着情绪。 原辞声一颗心瞬间提了起来,柔声地哄他,耐心地把紧紧揪在一起的被子揉松开来,才看见里面的人已经哭得满脸通红,眼泪打湿了一小块枕头角。 “年年……对不起。”先道歉总是没错的,原辞声问,“怎么哭了啊?” 何惊年闭了闭眼,又有一颗很大的眼泪从又长又黑的睫毛下滚落。他颤抖着说:“请你不要再捉弄我了。” 原辞声愣住了,“捉弄你……我没有,你怎么会这么觉得?” 何惊年指节拭去眼泪,哽咽道:“你故意让我穿成这样,欺负我……凶我。” “我……我错了,年年,我错了。是我太小心眼了,我不是想欺负你,我只是……”原辞声握住他的手,贴上自己的面颊,“对不起,以前我对你很不好,我知道。但是,年年,现在不是以前,很多事都已经不一样了,我也不一样了。你就把记忆里那些事都当成一场噩梦好吗?梦醒了,一切就都会好的。” 何惊年又要糊涂了,他闭了闭眼,眼前晃动的尽是无数块碎玻璃般凌乱的画面,一幕幕变换不停,他想看却又什么都看不清。再一用力,头就一阵剧烈晕眩,难受得想吐。 原辞声从背后覆上来,抱住他,像三年前他怀糕糕时那样。抱着何惊年时的心情总是又满又空,又幸福又痛苦。 “年年,那些最难过的时候早就都过去了,不要再去想了。你要走出来,我也要走出来,我们一起努力好不好,嗯?” 何惊年死命咬住大拇指,无声哽咽,不让人听见,眼泪不停地往下淌。 “年年,我喜欢你,特别喜欢你。”原辞声闭上眼,贴上他的肩膀,眼睛很温暖,不再是两颗冰冷的玻璃珠。“我们是命中注定的,你是上帝派来我身边的天使,拯救我,年年,你救了我,你知不知道,是你救了我。” 他和何惊年,似乎他像个拯救者,仅用那么点泛泛的善意,就让何惊年感激至今。直到后来他才领悟,全然不是这样的,何惊年才是那个拯救他的人。 廖夏已经跟随谢丽思去了真正的洁净之地,留下他这个被原正业造出来的傀儡。十几年了,他一直被关在壳子里,他抗拒了所有人的靠近,也自然为自己被世界隔绝。 可他不知道,在看不见的地方,一直有人记得他,等待着他,向他抛来一根名为“心”的蜘蛛丝,只要他伸出手,抓住就好。 何惊年想摇头,又不能,稍微松懈那么一点,就再也无法忍耐哭声。 “在遇见你之前,我只是活着,而你给了我作为人该有的一切,年年,是你丰富了我的生命。” “不要对我……说这种话。”何惊年艰难地从喉咙里挤出酸楚声音,“我不想听。” 原辞声握住他肩膀,轻轻把他掰转过来,发现他已经满脸泪水。他慌得手抖,手忙脚乱给他擦眼泪。 何惊年推开他的手,低着头抽泣道:“我不要听……也不会相信你说的话。我知道的,你只是一时高兴……哄哄我。你不要哄我,你越哄我……我越难过。” 原辞声红着眼问:“为什么……?” “很快……很快你就会让我走的……”何惊年哭得浑身直抽抽,“我知道的,很快你就会发现那个随身听,然后……然后我就不能再留在这里了,我又要去别的地方了。我不能把宝宝带走,那个随身听也还给你了……我不想还给你的,我为什么要还给你?这是我的东西,我一直当成宝贝一样。还给你,我什么都没有了。” 原辞声眼珠一颤,牙齿把嘴唇咬出血。“我已经听过了。”他哑声道,“听的时候,我从来没这么恨过自己,你知道为什么吗?” 何惊年含着一汪眼泪,愕然地注视着他。 “为什么……自己一直没能发现。”原辞声想自嘲地笑,眼眶却红得更加厉害,“你给了我那么多提示,年年。我的眼睛和心都是盲的,仅凭自己得不出答案,你……愿意告诉我吗?” 何惊年凝固了一瞬,忽然挣扎着下了地,不要命地往外跑。原辞声已经被他那种小动物受惊逃窜的架势吓出了心理阴影,几乎是肌肉记忆,三步两步追上,一把将他拉进怀里。 何惊年先是挣扎,一会儿就没了力气,双手握拳抵着他胸膛,呜呜地哭。开始还压抑着哭声,后来越哭越响,五官皱成一团,只有嘴巴咧得很大,眼泪滔滔地往下掉,花了整张憋得通红的脸。 原辞声从来没见他哭成这样,何惊年再伤心也不会哭得太放肆,现在却几乎是孩子式的哭相,无限委屈,无限伤心,好像要把郁积在心里的所有情绪,统统发泄出来。 原辞声手足无措,被他吓得够呛,又是擦眼泪又是擤鼻涕,焦头烂额,连哄都不知道该怎么去哄,习惯性地就想给他跪下。可何惊年死死揪着他的衣服不放,哭得惊天动地、日月无光。他只能紧紧抱住他,抚摸他哭得汗湿的背脊、头发。 满是眼泪酸热气息的瘦小身体,热烘烘地伏在他怀里,颤抖不止,他的心也跟着颤抖不止,在碎玻璃尖颠簸。他心疼极了,也怕极了,哪有这个哭法,再哭下去,他真怕何惊年整个人都要哭化了。 可是,他又在想,这一场是不是早晚得哭。眼泪太多了,不是一朝一夕的眼泪,不是区区三年的眼泪,而是从那年冬天开始、足足积蓄了十几年的眼泪。 “为什么到现在才发现,明明都已经忘记我了……!”何惊年打他,哭得没有力气,像在打棉花。 “第二年你没来我就知道,你永远不会来了。但是,想再见你一面是我唯一的愿望,我知道这么坚持真的很傻,可如果放弃的话,我连一点盼头都没有了。我很难过,每天都很难过,我想回家,我想找我妈妈,每天我都想哭,只有在想到你的时候,我才能稍微振作一点。” “但是……为什么……”话语涌到喉咙,凝噎难咽,何惊年大口喘着气,又落下成串的眼泪。“要么最开始就发现我……要么永远不要发现我,为什么到现在才来跟我说你知道!” 原辞声动了动嘴唇,他不懂,只能不停地道歉,安慰他,哄他,说自己爱他。何惊年用手背用力抹了把眼泪,说:“你不用跟我道歉,反倒是我应该道歉。” 原辞声问他为什么,他不肯说,哭得更凶,下唇咬得血迹斑斑。原辞声无可奈何,绞了把热毛巾替他擦脸,何惊年倔倔地拧巴着脑袋,兀自一抽一抽停不下来。 原辞声战战兢兢,想了半天终于想出句逗他开心的话,“你别哭了,你看你脸红的,像猴屁股。” 何惊年转过头,“你说什么?” 原辞声不敢说话了,纠结了半天,灵感一闪,把史努比赶了进来。 大耳朵花狗跟他一直不对付,他刚靠近笼子,就对他龇牙咧嘴,嗷嗷狂吠,活像头大叫驴。不过,一看见何惊年,它就立刻换了副嘴脸,温柔小意,卖萌撒娇,终于逗得何惊年破涕为笑。 “好乖,还是包子脸。”何惊年捏着史努比的嘴皮子。原辞声站在一旁,面目整肃,用晋江男主最爱的那种“冷冷的眼神”,漠然注视着这一切。 史努比一颗狗头美美地搭在何惊年的腿上,任何惊年来回地薅。何惊年很喜欢它的大耳朵,软趴趴,超顺滑,谁摸谁知道。 原辞声屏不牢了,皱起眉说:“你别摸了。” 何惊年问:“为什么?” 原辞声嫌弃,“滂臭。” 何惊年揪起狗耳朵闻了一下,“哪有,就是小狗的味道啊。” 原辞声一整个大无语,这狗膘肥体壮跟个煤气罐似的,还小狗? 史努比屁股朝向他,尾巴得意地甩,寻衅。 何惊年抱着狗,鼻音浓重道:“我想和史努比一起睡。” 原辞声指着自己,“那我呢?” 何惊年不理他,闷头躺下,大耳朵花狗登堂入室,大喇喇地躺他旁边,姿势妖娆,一股子狗媚。 原辞声握了握拳,转身出去。他是不会和狗计较的,和狗计较,自己不也是狗了吗? 深夜,门悄没声息地开了,一道黑影潜入,神不住鬼不觉地捞起史努比,一手捂嘴,一手拎爪,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就把它逮了出去。 然后,自己钻进了被窝,人占狗巢。 何惊年一直没睡着,闭着眼任他搞那些动作。一会儿,原辞声手伸了过来,头也凑近,自以为不会被他发现地亲亲他。一亲才发觉不对,酸涩潮漉,嘴唇沾染上温热。 “年年……”原辞声紧张地问,“你怎么又哭了啊……?” 何惊年抽搭了一下,瓮声瓮气道:“别管我。” “你不要哭了,我求你了。你心里真的不痛快,打我骂我都可以,我只求你不要哭了,再哭下去身体怎么受得了。” 何惊年没说话,静谧里,一声一声的饮泣分外鲜明,又逐渐安静下去。正当原辞声想他是不是终于不哭了的时候,他忽然翻了个身,把自己整个人埋进他怀里,头抵着他胸膛,忍无可忍似地涌出一汪热泪。 “对不起……” “我就是想见你,才故意跟总监申请参加庆功酒会的。” “那天晚上,我……是可以把你推开的,但我没有。不但没有,我还抱住了你。我知道自己不能这样,但我还是没能克制自己。我……我只是想抱一抱你,我知道错过了这次,自己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对不起,对不起……本来,我比谁都强烈希望着你能幸福,仅此而已,仅是这样就够了。你对我那么好,我应该把你默默放在心里。但我偏偏不懂满足,我没有把你推开,是我太贪心了,是我先做错了,对不起,你原谅我好不好……” 泣音戛然而止。 所有的呜咽道歉,全都封缄在了一个热吻里。 “你就是在为这件事耿耿于怀吗?”原辞声含着泪,不停地吻着他的泪,“该说对不起的人是我,是我没有好好珍惜你,你是我的宝贝,无可取代的宝贝,年年,我爱你,特别特别爱你。甚至,我希望你不要那么好,坏一点,贪心一点,最好跟我一样坏。” 何惊年抽泣着问,“为什么?” 原辞声拨开他汗湿的额发,吻了吻他的前额,很虔诚地说:“这样,我爱你,也能爱得更理直气壮一点。” 何惊年愣了愣,眼睛慢慢睁圆,搂住他的脖子,放声大哭起来。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2-06-04 00:00:00~2022-06-05 00:00: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小天使们给我灌溉了营养液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寻衣夜访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0章 心意 第二天, 原辞声下楼吃早饭的时候,发现杨莉阿姨和糕糕都对他面色不善,情绪相当不好。 原辞声以为出了什么事, “怎么了?” 杨莉阿姨生气, “你还有脸问!” 史努比弓背, “汪汪!” 连糕糕都不帮他, “爸爸坏!” 原辞声冤枉,“我到底做什么了?” 糕糕气鼓鼓, “爸爸欺负爹地!” “我哪有啊?” “爸爸撒谎!”糕糕小胖手叉腰,“我和杨奶奶听爹地哭了一晚上, 我想帮爹地,杨奶奶让我不要去。” “为什么?” “杨奶奶没说, 就让我快点睡觉。” 原辞声辩解,“你爹地是哭过,但我没有欺负他,我怎么可能做这种事情。” “糕糕, 你带着史努比去庭院里玩。”杨莉阿姨支走小姑娘, 皱着眉告诫他,“你以后注意点行不行?夫人现在还怀着孕, 到时候可别弄出什么意外。” 原辞声终于懂了,尴尬道:“误会了, 我们没有……” “停停停。”杨莉阿姨赶紧叫停, “我不要听,我一把年纪的老太婆, 提醒你这种事已经很豁出老脸了。反正你以后当心点, 不要乱来,多贴体贴人家, 不要什么事都只按自己心意,多换位思考晓得吗?” “我知道了。”原辞声很认真地点头,然后端着杨莉阿姨给何惊年准备的早餐上楼去了。 何惊年还躺在床上,但人已经醒了,一见他进来,立刻把头埋进被子里。 原辞声想把被子掀开,何惊年不肯,闷声闷气地说:“别看了,现在真的很像猴屁股。” 原辞声保证自己不会这么想,哄了他好一会儿,他才慢吞吞地探出脑袋。一双眼睛肿得像桃,连双眼皮的折痕都肿没了,脸蛋兀自飘着红彤彤的泪晕,可怜又可爱,原辞声嘴角忍不住抽搐了一下。 何惊年拿枕头砸他,“你笑了!” 原辞声熟练地半跪下来,喂他吃早餐。玉米南瓜粥,西红柿鸡蛋烂面条,多种混合果汁,一小碗桂花藕粉。藕粉看着不冒热气,里面很烫,原辞声耐心地搅开来,吹得不烫口了才送到他嘴边。 何惊年吃了一会儿,问:“怎么都是汤汤水水呀?” 原辞声说:“杨莉阿姨特意给你做的。” “可我没不舒服啊。” 原辞声勾起唇角,低声说了几句话。何惊年脸腾地烧起来了,“你怎么可以乱讲!” 原辞声不怀好意地笑了,又凑到他耳边说了点什么。何惊年反应更大,面红耳赤道:“我怎么帮你,你自己想办法。” 原辞声贴过来,坏心眼地追问:“什么办法,年年告诉我好不好?” 何惊年用肩膀撞开他,他又死皮赖脸地凑过来,再撞开他,他大长胳膊一伸,索性抱住他,一颗漂亮脑袋直往他肩上靠。 何惊年推他,“重。” 原辞声趁机抓过他手,亲了一口,亲完还不肯放,往自己脸上贴,来回地蹭。 何惊年提醒道:“忘了跟你说,我手刚摸过史努比,它舔过,还没洗。” “……”原辞声凝固。 何惊年笑咪咪地伸过另一只手,“不信你闻。” 对年年的爱到底战胜不了对滂臭的恐惧,原辞声扭头要躲,何惊年眼疾手快地捧住他的脸,边捏边说:“是不是滂臭?” 原辞声生无可恋,任他蹂.躏。 不过,何惊年捏了几下就停手了,转而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原辞声问:“怎么了吗?” 何惊年又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然后有点不好意思地一笑,轻声说:“就觉得你真好看。” 原辞声碰了碰他额头,“除此之外呢?我还有别的什么优点?” 何惊年说:“这你得让我想想。” 五分钟后。 何惊年有点尴尬地笑笑,“有一个优点已经很好了,真的。” “……”原辞声老大不高兴,“那你为什么喜欢我啊?” “因为廖夏真的很好啊。” “现在不好吗?” 何惊年不假思索,“你是你,廖夏是廖夏。”话一出口,原辞声的神色就肉眼可见地黯淡下去,于是他忙道:“开玩笑的啦,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这么说。你就是廖夏,我喜欢的廖夏。” “年年,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我们小时候没有遇见过,你还会不会……” “嗯?” “没什么。”原辞声笑笑,响亮地亲了一下他的脸颊。 “你偷亲我!” 原辞声又亲了另一边。 “还亲!” “我没有偷亲,我是光明正大地亲。”原辞声振振有词。 何惊年红着脸赶他走,“好了,你可以去公司了。” 原辞声牛皮糖一样,粘人劲儿的,烦。“我不想工作。”他说,“我就想和你在一起。” 何惊年目瞪口呆,这话从别人嘴里说出来正常,从原辞声嘴里说出来就是大白天活见鬼,要死哦! “原董,想必您还记得我怀糕糕第一次去产检的时候吧?那会儿您可是全身心投入工作,连陪我去产检都没时间呢。” 原辞声本来像派大星一样巴在他身上,听闻此言慢慢支棱起身体,脸色僵硬道:“好端端的怎么又翻老账。” 何惊年看着他,“我就说两句,怎么就变成翻老账了呢?” “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 多说多错。原辞声捏住何惊年下颌,亲得他呜呜咽咽,整个人软得像棉花糖,眼睛潮得沁水,任他揉在怀里。 “年年。”他意犹未尽地啄何惊年柔软的脸颊,有一下没一下地亲,边亲边叫他名字。 何惊年哼哼,“又干嘛?” “杨莉阿姨送糕糕去幼儿园了,等下还要和她小姐妹去吃饭看电影。” “怎么啦?” “大半天时间家里没人。” 何惊年警惕,“你想干什么?” 原辞声又和他说悄悄话,薄嘴唇形状优美,却吐不出象牙。 何惊年实在听不下去了,捂住发烫的耳朵,“你想都别想,我都没打算原谅你呢。快去公司,别缠着我了。” 原辞声叹了口气,“不行啊,去不了。” “啊?” 原辞声抓过他的手往下一带,“你觉得呢?” 何惊年深吸一口气,脸红得像熟透的小番茄,“怎么会这样?” “因为亲了你。” “……亲一下就会吗?” “当然。” “那你该想想,是不是你有问题。”何惊年想笑,又忍不住羞赧,别过头去抿着唇角,长睫毛随笑意微微颤动,勾惹得人心痒。 原辞声佯装生气,倾身过去呵他痒。何惊年是很怕痒的,还没碰到就已经笑成一团。两个人闹了一会儿,何惊年笑得喘不过气,拼命躲他,结果膝盖不当心碰到,气氛顿时凝固。 原辞声覆上来,又亲他,亲不够一样。贴得那么近,那张脸美得带了刺激性,何惊年被迷得晕晕乎乎,有感而发道:“其实,在没见到你之前,我一直有点担心。直到电视上放你继任的新闻,你人一出来,担心就全都没有了。” 原辞声一听,心里美得不行,年年真的好关心他、好爱他啊! “我一直有听说,俄罗斯人花期比较短暂,容易发胖啊谢顶啊什么的……”何惊年说着,还不好意思地笑笑。 “……”原辞声深吸一口气,“我是中国人好吧!” “谁还跟我说过……”何惊年努力回忆着,“什么十个橘猫九个胖,还有一个赛大象。猫身上带点橘的都会变成猪,所以你可能也……” 眼见原辞声脸上浮现出著名网黄猫日标志性的悲伤表情,他忙道:“开玩笑的,我就随便一说。” “哦。” “那啥,你……真的不会吧?” “……”一生要强的原董陷入了深深的容貌焦虑。 何惊年安慰他,“放心啦,我绝对不是颜控。” “……”原辞声点点头,“我信。” “今天这条领带感觉不太配你这件衬衣哎……”何惊年皱眉打量,“领带夹选得也不行,不好看。” 原辞声深呼吸,容貌焦虑又加重了! 领带到底另换了一条,只不过耗费的时间有点久。原辞声站在镜子前重新系上,心情愉悦,神清气爽,半点不难受了。 何惊年看见他那副得了逞的得意样子就来气,委屈地揉着手腕上的红印子。一双脚刚洗过,红红嫩嫩,不知道是被热水烫的,还是别的什么原因。 两个人一闹时间就过得飞快,转眼到了中午。原辞声带他去外面吃饭,经典的意大利菜,肉酱千层面,托斯卡纳烤面包,帕尔玛干酪鸡肉,还有玛格丽特披萨。 何惊年心情前所未有的好,整个人变得明朗,连胃口都好了不少。原辞声看着他很香地咬着披萨,表情柔和得像一汪暖暖的温泉。 “年年。” “嗯?”何惊年抬起头,嘴角沾了一点酱汁。 “没什么,就叫叫你。” “毛病。”何惊年白了他一眼,心里却甜蜜。 “年年。” “又怎么了?” “等下我去公司,你陪我一起去吧。” “哦,好呀。”何惊年感觉自己也好久没接触工作上的事了,甚至记不清自己上一次做设计是什么时候。 原辞声没有直接去办公室,而是带着他去了工作坊所在的那几层。再来到这里,何惊年恍如隔世,自己以前真的好喜欢来工作坊,和模型制作师、切割匠还有镶嵌师一起做金工。 “我想在这儿多待一会儿可以吗?”他问原辞声。男人点点头,也不走,就在里面陪着他。 珠宝工作坊的环境难免凌乱嘈杂,连空气里都飘着各种石料的粉尘。何惊年以为原辞声在这种地方憋不住三分钟,没想到他竟然在自己旁边孵了个踏实。自己看他,他说不用管我,你管你忙。自己看工匠们做活儿,他又说年年你怎么不理我。 就真的很烦。 而且,他跟个大树桩子似地杵在这里,搞得人家工匠们战战兢兢,在大老板眼皮子底下工作唉,这种恐惧谁受得了。 一会儿,有个设计师进来,拿着手里的图纸问模型制作师,成品能不能实现,有哪里需要注意的。看见何惊年在那儿,他顿时露出非常惊喜的表情,问何惊年记不记得自己,自己之前是设计部的实习生,在刚进公司的时候受过他许多照顾。 何惊年也很高兴,两个人寒暄得起劲,那人还把自己的设计图给他看,问他能不能提点意见。 何惊年兴致勃勃地接过,看着看着,表情渐渐地凝滞了。 看不懂。他发现自己看不懂。 每根线条都看得很清楚,也能知道这是一个什么样的作品,但他就是看不懂。 设计图从他的眼睛投进他的大脑,在脑内清晰成像,但激不起一丝波动。他没有想法,没有灵感,对方还很期待地问他有什么想法,可他什么都想不出来。 心中忽然升腾起一个很可怕的猜想,他奔到最近的一个工作台前,线锯、金工锉刀、压线钳、珠宝镊子,这些都是他最熟悉的工具,看到就觉亲切,心里好像稍微放松了一点。他试着握住它们,身体却本能地抗拒,手指不自觉地发抖,连注意力都不能集中。 他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的手,里面某根最要紧最敏锐的神经好像被切断了,所以再也做不了精密的金工了。 “我……我怎么会这样……?”绝望之中,他只能向原辞声寻求帮助,希望无所不能的男人可以帮帮他。可男人却露出早就预料到的难过表情,温声道:“年年,你不要着急,会有办法的。” 何惊年不知道能有什么办法,他很痛苦,珠宝设计是他坚持努力了十几年、也是唯一能做好的事。在辛苦又孤独的日子里,那些闪闪发亮的美丽石头,充满丰富想象的设计,寄托着他的感情和希望,也是他仅有的安慰。 可现在,创作的能力离他远去,他想,是不是自己的心愿终于实现了,自己不但又见到了小少爷,并且还拥有了他,所以上帝要把灵感与才能,统统从他身上收回。 “可能是因为一直在家休息的缘故,手都生疏了。”何惊年不想让原辞声也跟着担心,便努力找着理由。“对不起,我本来还想工作上能多帮到你一点的,结果却变成了这样。” 原辞声低下头,高耸的眉骨投下漆黑的阴影,遮住了眼睛。他伸过手把人揽进怀里,轻轻摸了摸他后脑勺上柔软的黑发。 之后每天,何惊年都会陪原辞声一起去公司,原辞声鼓励他可以多去设计部,那里很多人都是他曾经的同事,大家都很惦记他。可是,他并提不起这个勇气,情愿一直在工作坊里泡着,从最简单最基础的金工做起,试图重新唤起这双手上的记忆。 “这里怎么回事?”原辞声帮他涂药,看见他的左手食指上又多了一条特别深的血痕,嫩红的口子横亘在白皙的皮肤上,新伤叠旧伤。 “不小心被镶石刀划到了。”何惊年咕哝,随即被消毒药水刺激得倒抽一口冷气。 “痛啊?” “痛。”何惊年把手往前伸了伸,“帮我吹吹。” 原辞声捧着他的手,小心翼翼地给他呼呼。 何惊年看着自己缠满创可贴的十指,半开玩笑道:“我怎么感觉自己每天都像病人在做复健。” 原辞声看了他一眼,“别乱说。” “今天已经比昨天进步了不少,明天我要再努力一些才行。” 原辞声笑笑,起身给他端来睡前喝的热牛奶,喂他热热的喝下。 夜里,怀里一直乖乖睡着的人坐起身,轻手轻脚地下了床。原辞声装睡着,等他出去之后,悄悄跟在他后面。 他知道何惊年要去做什么。这些天,每天晚上,他都会偷偷溜到书房,练习画设计图,然后把所有画废的稿子带出去扔掉。 有一次,何惊年遗落了一张废稿没扔掉,被他拾了起来。展开揉得皱巴巴的纸团,他久久地沉默了。 但凡任何一个看过何惊年以往作品的人,都绝难相信,如此创意平庸、毫无亮点,甚至称得上粗陋的设计图,竟然也出自于何惊年的手笔。 可是上面反复修改的痕迹,却又显出了十二分的用心。 有心,却无力。 透过豁开一隙的门缝,原辞声看见,何惊年又把画废的稿纸撕下来,团成团扔掉。然后,他慢慢趴在桌上,小声地哭了起来。哭了一会儿,又把眼泪擦掉,继续埋头画图。 两点多的时候,何惊年才轻轻回到卧室,重新蜷进温暖的被褥里。原辞声装出不经意被闹醒的样子,低声问他怎么睡得这么不安稳。 何惊年往他怀里钻了钻,放缓呼吸,不想让他听见哭过后浓重的鼻音。 原辞声一下一下,温柔轻拍他的背脊。 何惊年闭上眼睛,湿热的睫毛贴上他的胸膛,闷声闷气地咕哝:“你好像我妈妈哦,小时候我妈妈也会这样哄我睡觉。” 原辞声轻轻地笑了一下,“我会一直像你妈妈一样对你好。” 何惊年抿抿唇角,“我知道。” “年年。” “嗯。” “我母亲以前也是很厉害的珠宝设计师,所有人都说她是天才,仿佛她生来就有一种超能力,天生就懂怎么发掘宝石最美的样子。” “整个业界都认为,像我母亲这样的人,努力对她而言是根本不需要的东西,仅凭天赋就足以令她成为最顶尖的设计师。我母亲也确实通过一件又一件作品,向所有人证明了她非同一般的才能。” “渐渐地,业界开始流行一种说法,那就是我母亲永远不会有灵感枯竭的时候,再刁钻的设计主题都难不倒她,她永远能带给人层出不穷的惊喜。” “然而,事实并不是这样。我母亲付出的努力比谁都多,她也经常遇到困难和挫折,缺乏灵感,没有创意,对着空白的图纸无从下笔。甚至有很多次,她深深地怀疑自己,自己真的有作为一名合格的珠宝设计师的才能吗?自己真的适合从事这份职业吗?” 何惊年一直默默听着,吸了吸鼻子,眼睛湿红。 原辞声揉了揉他的眼尾,“别哭啊。” 何惊年又往他怀里埋了埋,“我心里就是难过。” 原辞声从床头拿起阿耳戈斯,放到他掌中,道:“我母亲告诉我,她设计的阿耳戈斯的时候,正经历着她人生中最痛苦最艰难的一段时期。她发现自己连拿起画笔,都成了千难万难之事。” 何惊年轻声道:“但是,她到底做到了。” “无论是赠送的人还是佩戴的人,相比宝石本身的价值,最珍贵的还是真诚的心意。大概,对设计师本人来说也是这样。” 原辞声顿了顿,继续道:“我母亲想把她的心意变成有形的东西,希望能被看见,能被触摸,能被保存,阿耳戈斯正是因为这样的理由才诞生在世界上。” “年年,或许你也和我母亲当时的情况一样,你没有丧失灵感,更没有失去才能,只是暂时还没有想要传递给某个人的心意,没有心意就没有冲动,所以你才会暂时陷入创作的瓶颈期。” 何惊年揉了揉眼睛,伸出胳膊搂住他的颈项,“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么会安慰人。” 原辞声说:“不是安慰,我是真这么想的。” 何惊年盯着他的绿眼睛,“再给我讲一遍。” “什么?” “阿耳戈斯的神话。”何惊年说,“小时候你给我讲过的。” 原辞声有点惊讶,“你连这都记得?” 何惊年脸红红地说:“小少爷说的每一句话,我都永志不忘。” 原辞声眼睫一颤,慢慢垂落,低声道:“可我忘了。” 何惊年哼了一声别过头,做出不想再人的样子,结果很快被原辞声故意呵他痒给逗得笑出声来。舒舒服服在男人宽劲温暖的怀里躺了个结实,他举起那枚绿宝石戒指,夜色沉浮,那团绮丽的火彩宛如一颗星子缀在那里,真美。 “百眼巨人阿耳戈斯·潘诺普忒斯,被神后派去监视众神之王的情人,众神之王派遣神使杀死了它。为了纪念它的忠诚,神后摘下它的眼睛,镶嵌在她的圣兽孔雀的尾翎上作为装饰。” 何惊年娓娓说着,全然没意识到自己正露出无比沉迷的神色,更没发现身旁一直凝视着他的男人的脸上,逐渐浮现出悲伤失落的表情。 “我觉得真的就是像你说的那样。”他侧过头,望进那双美丽的绿眼睛,“阿耳戈斯是很漂亮,但倘若它和你无关,对我来说也仅是一颗普通的石头而已。一切都是因为心意,我的心意就是我喜欢你,特别喜欢你。” 原辞声略微怔忡,好像一时无法确定这话是说给自己听的,还是别的什么人。 半晌,他捧住何惊年脸颊,吻他前额,声音低沉而滚烫,“我也爱你。”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2-06-06 00:00:00~2022-06-07 00:00: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小天使们给我灌溉了营养液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風樘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1章 正途 第二天, 何惊年和原辞声送完糕糕去幼儿园,就在前往公司的路上,何惊年忽然腹部有点不舒服。 其实, 这种情况已经持续了有一段时间, 但一来症状不是很明显, 忍忍就过去了, 再加上他不想让原辞声担心,所以一直都没有说。但不知怎么的, 今天难受的感觉格外强烈,何惊年硬生生忍着, 却还是被原辞声一眼发现异样,二话不说就带他去了医院。 医生是原辞声的人, 信得过的专家,帮他做完一系列检查后,就请他去一旁的房间躺着休息。 这是惯有的流程,原辞声担心他的精神状态, 不让他过多操心怀孕的事, 所以一直以来都代替他亲自跟医生对接。何惊年信任他,喜欢他的体贴, 所以也很乖地接受了他所有的安排。 躺在休息室的床上,何惊年静静等着原辞声, 等了一会儿忍不住犯困, 心想今天怎么要和医生聊那么久,便忍不住担心是不是宝宝有什么问题。 终于, 一见原辞声出来, 他就赶紧问他情况怎么样。原辞声把他从床上搀下来,道:“放心吧, 没事的。医生帮你开了药,吃一段时间就好了。” “那我就放心了。”何惊年松了口气,高高兴兴地挽着他的胳膊,“快点去公司吧,今天我还想多练习一会儿。” 原辞声摸了摸他的头发。 何惊年在工作坊里一泡就忘了时间,一直忙到下午。虽然累,但是心情很愉快,今天进步特别大,他活动着十个手指,感觉找回了很多以前做金工时熟悉的感觉。工匠们也夸奖他,说总算有点当初那个手艺绝佳的设计师的影子了。 手机上收到原辞声的信息,让他在工作坊里等一等自己,自己很快就过来找他,跟他一起回家。 何惊年笑笑,心中甜蜜。他估摸着这个点原辞声应该就在办公室里忙,就想先过去找他。他很喜欢看原辞声工作时的样子,目光专注,神情认真,腰背挺得笔直,袖口整齐卷起,露出一截结实修长的手臂。 很多时候,他看着看着就入了迷,撑着下巴忍不住笑。原辞声放下手中文件,故意凑近过来,问他在看什么。他不好意思说,红着脸往后躲,然后被男人搂过后脑勺,轻轻地吻。 在看的,是那双羽毛般浓长的睫毛下覆盖的碧绿眼眸。人的一切都会随年龄增长而改变,只有眼睛不会变,这双眼睛,就是心爱的廖夏的眼睛。 去董事长办公室必须刷卡坐专属直达电梯,工作坊所在的这一层还不坐不了,必须先上到六十楼以上才行。何惊年上到六十楼,沿途正好经过设计部所在的那块办公区域,听见里面吵吵嚷嚷的,好像正为什么事在那儿争执不休。 “上面的brief一下来我们就立刻行动起来,proposal前前后后已经提交了几版,为什么现在突然就不让我们部门继续推进夏季新品的企划了?” “就是啊,每年夏季新品的设计都是我们在做,难道突然间决定另外聘请外面的设计师了吗?” “没可能,真要外聘设计师,也一定是在企划开始前就align好的,怎么可能突然改变,这么没效率的做法根本就不是我司的一贯风格。” “总监,你有去问过manager吗?他是怎么说的啊?” “领导的邮件回复已经来了。大家完全没必要这么焦虑,上面的意思是,虽然夏季新品的企划暂停,但大家前期做的工作公司都看在眼里,项目奖金还是会照发,一分都不会减少。” “可公司为什么要这么做呢?每年夏季新品的企划都是很重要的event,难道真要在这种竞品对打的关键期开空窗吗?” “这……你们问我,我也不知道啊,反正都是上面的意思。” 何惊年脚步顿了顿,转身,回到了工作坊。没过多久,原辞声就来接他了,见到他的第一件事,就牵起他的两只手仔细检查,看有没有新添伤口。 上了车,原辞声给他清洁伤口,涂上药膏,再包好透气的创可贴。何惊年展开十指晃了晃,笑着说自己很快就能重拾过去的技艺,不会再受伤了。 原辞声看着他,车窗外街景纷闪而过,暮色四合,夕阳温暖的光投进他的眼睛,像晃动着一泓温暖的水。趁眼圈发红之前,原辞声抱住了他。 何惊年问他:“怎么了吗?我手也没怎么样啊。” 原辞声将他搂得更紧,用低哑的声音说:“对不起。” 何惊年笑了,“到底怎么了啊?” 原辞声说:“看到你受一点伤,我就心痛得要命。可我真怕有一天,自己会让你受更多的伤。” 何惊年回抱住他,缠满创可贴的手指陷进他漂亮的卷头发。“我知道的,你就是想对我好。”他顿了顿,“仅此而已。” 晚上,原辞声听见何惊年悄悄下床的动静,一如既往地跟了过去。谁知他刚想转动门柄,门竟然主动开了,何惊年站在那里看着他,逆着光,看不清表情。 他一时没反应过来,动了动嘴唇,还没来得及辩解,却听何惊年先开了口,道:“每天都来偷偷翻我的废稿,这种行为叫什么啊?” 原辞声很有自知之明,“变态。” 何惊年踮起脚搂住他颈项,亲了一下,“笨蛋。” 原辞声蹭蹭他鼻尖,“对不起。” “怎么又说对不起啊,你现在怎么那么爱跟人道歉。”何惊年佯装生气,牵着他的手走到书桌边,“你看,这就是我现在能画出来的东西,你不能为了这种东西影响自己的工作。” “能。” “……不能。” “再顶嘴?” 原辞声握着他的双手,低下头,面颊轻蹭他的手背,“我看到那些被你丢掉的设计图上,画的都是夏季主题的设计,我觉得你心里还是想像以前一样,看到自己的设计商品化,被很多人喜欢欣赏。” “那你也不能这样啊,废稿上那些设计图你也都看见了,真的很差劲。”何惊年叹了口气,“而且,我也只是拿夏季主题来练习画设计图,并没有真的想参与进来。无论如何,你都应该让更适合人的负责这个工作。” 原辞声抬起头,绿眼睛一瞬不错地注视他,眼神赤诚,绝类史努比。 “不好。” “……听话。” 原辞声张开手臂,“年年,我想抱抱你。” 何惊年埋进他怀里,“抱归抱,不要转移话题。” “我就是想让你开心。” “可我现在已经很开心了啊。” “我想实现你的心愿,无论多小的心愿。” “你不是告诉过我,谢丽思阿姨也经历过瓶颈期,然后靠自己的努力才设计出阿耳戈斯吗?”何惊年说,“我也想和谢丽思阿姨一样,我现在已经进步很多了,只要再加把劲就一定可以。” 原辞声抱着他清瘦温暖的身体,低声道:“那我就在这儿陪你。” “不用,你在这里我反而分心。” 原辞声在他对面坐下,两条胳膊放桌上一放,头枕在上面,半抬起脸,长睫毛一掀,眸中有光荡开,安安静静道:“我不会影响你的。” 何惊年脸一热,不知道他这种楚楚可怜的做作腔调是搁哪儿学的,不过自己好像还真的很吃这一套…… “好吧,你不能烦我。” 原辞声点点头。 何惊年看了他一眼,台灯明亮的光里,那张脸美得不可逼视,于是迅速把视线转移到纸上。一眼就够,不敢多看,不是怕分心,是怕所有注意力都被擭取过去。 可是,尽管他很努力地控制自己,一支笔拿在手上却愣是不往下落。虽然没抬眼,但他能感觉到原辞声一直再看自己,用那双朗若晨星的美丽眼睛。 笔尖“啪”地往纸上一顿,何惊年抬起头,果然在盯着自己看! “你老看我干什么?” “我没有。”原辞声带着点儿委屈说,薄唇却衔着笑意。“再说,你不看我,怎么知道我在看你?” 什么腔调!何惊年耳朵发烫,觉得自己就像进京赶考的书生,夜宿破庙,结果遇到一只千年狐狸精。 影响人学习,妨碍人进步,烦人劲儿的! 何惊年命令他:“把眼睛闭起来,不许再看我。” 原辞声捂住眼睛。 何惊年刷刷画了两笔,趁人不备猛抬起头,“果然!” 原辞声手指张开,两只绿眼睛在指缝的阴影里也很亮,笑意盈然。 “把头低下去,埋胳膊里!” “哦。”原辞声听话照做,何惊年仿佛看见他头上晃唧晃唧的大耳朵跟着丧丧地垂了下去。 又像狐狸精,又像史努比。也对,都是犬科嘛。 何惊年忍不住弯了弯唇角,然后赶紧严肃表情,全身心投入创作。 一只手在桌面上悄悄移动,物似主人型,狗狗祟祟,一看就不是只好手。 那只手悄没生息地接近何惊年的左手,伸出修长白皙的食指,戳戳。 何惊年不理,继续埋头画画。 又戳戳。 还是不理。 再戳戳,还去挠他的手掌心,一下,一下。 何惊年毫不客气地往那只坏手的手背上锤了一记。 “烦死了你!” 原辞声怕他真生气了,终于乖乖收回了爪子,老老实实趴着不动了。 过了会儿,指尖传来温热绵软的触感,原辞声抬起眼,自己的手指,已然一只缠满创可贴的秀气的手握紧。 然后,两只手慢慢紧扣在一起。 原辞声看着何惊年,看他认真画着设计图的样子,头低着,黑发柔软,一星雪白的发旋,像夜空里的一粒星。看着看着,眼眶又开始发热,他赶紧低下头,眼睛贴在手臂上。 第无数次,在内心强烈地祈祷起来,如果现在真的是三年前该有多好。 他和何惊年,他们做对了所有选择,终于走上了正确的道路,那一条通往好结局的、唯一的道路。 何惊年终于画完一张设计图,虽然不能跟他以前的作品相比,但和前阵子的状态相比,简直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他高兴得不得了,刚想给原辞声看,却发现男人安静的一动不动,呼吸匀匀,好像是睡着了。 他想站起身,手还被紧紧握着,怕惊醒了对方,只能很慢很轻地抽出来。手有点麻了,他往脸颊上贴了贴,暖暖的,有残留的温度。 轻手轻脚地走过去,何惊年俯下身,仔细看原辞声睡着的样子。记忆里,他好像鲜少看到过这个人的睡颜,如今一瞧,整颗心顿时像被纯白柔软的羽毛淹没,沉浸在无比静谧的氛围里。 他怎么这么美,又这么好。 何惊年弯起嘴角,很轻地摸了摸他的头发,深栗色的卷发在指间滑过,就算乱乱地垂散下来,依然很是漂亮。 他又摸摸他的眉毛,眉毛也是深秀的,斜斜飞进鬓角,和两扇睫毛奇妙地配了套。 何惊年撑着脸颊,专注观察了好一会儿,觉得原辞声仿佛是一个误入人间的天使,迷了路,找不到正确的方向,兜兜转转累得精疲力尽,终于沉沉睡了过去。 忍不住又凑近一点,再近一点,直到可以亲到他。 蜻蜓点水,一触即逝。 何惊年抿抿嘴唇,又凑过去亲了一下他。这一回,刚要离开,腰被紧紧箍住,继而整个人跌进宽劲温暖的怀抱。原辞声把他抱在腿上,揽住他肩膀,额头蹭着他颈窝,道:“你偷亲我。” “你装睡!” “你亲我第一下的时候我就醒了。” “你还得意了?” 原辞声点点头,“得意。” 何惊年响亮地亲了一下,“我是光明正大地亲。” “不够。” 何惊年亲亲他下巴,“今天怎么这么粘人。” 原辞声默了默,“年年,你会离开我吗?” 何惊年惊讶,“怎么突然问这种问题。” “我现在就是在做梦,没有不醒的梦。” “不要瞎说。”何惊年捻开他微蹙的眉头,“你看你现在这个样子,像个老头。” 原辞声看着他,露出含着忧愁的微笑,“我想和你一起变老头。” 何惊年脱口而出,“那就算了吧。” “为什么?” 何惊年有点不好意思,“老了你就不好看了。” “……” “开玩笑的。”何惊年搂住他脖子,“我想和你一直在一起,过一辈子的那种。” 原辞声举起小拇指。 “幼稚。”何惊年伸出小拇指,与他拉勾。 “年年。” “嗯?” 原辞声凝望过来,绿眸灿然,“我爱你。” 明明做着这么幼稚的事情,却又珍而重之地说着这种话。 何惊年眼眶热热的,很幸福,不想哭,拼命忍,热意倒流,一直流到了心里。 “我也爱你。”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2-06-07 00:00:00~2022-06-08 00:00: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小天使们给我灌溉了营养液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風樘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2章 合好 四月的第一天, 何惊年被原辞声带去了一个地方。 沈家。 在那里,何惊年见到了沈鹏和庄曼吟。 他比自己想象中更加轻松,甚至称得上平静地接受了自己的身世, 就好像早知道了一样。 被沈家人包围着, 何惊年久违地感受到小时候和妈妈在一起的那种感觉。虽然还不习惯, 但他看得出来, 他们都很爱自己。尤其是庄曼吟,她情绪特别激动, 本来冲上来要打原辞声,见到他站在那里, 忽然哭成了一团。 只有真正深爱着自己孩子的母亲,才会为自己的孩子流下那么多的泪。 “年年, 我也有错,我以后不会那样逼你了。我不要求你改名字,也……也不会让你马上就叫我妈妈。”庄曼吟紧紧抱着他,“只要能看到你健健康康、平平安安的, 其他的我什么都不在乎, 什么都可以不要。” ——年年,你就是妈妈的向日葵, 看到你就像见到阳光,只有在阳光照耀下, 妈妈才幸福。 妈妈都是这样的吗?只要自己的孩子平安健康, 其他的别无所求。 何惊年想了想,好像也不止是这样, 妈妈很多时候, 还是会想要更多。 想要孩子好好念书,有一个好的成绩, 考上好的学校,找到好的工作,过上好的人生。 自己曾问妈妈,不能睡晚点儿再去市场吗?每天那么早去出摊,实在太辛苦了。可是,妈妈却说,不这样不行,因为那段时间是附近居民们出来买菜的时间,生意最好。 妈妈说,她要把鱼都卖完,要多挣一点钱,有了钱,才能供年年上学,给年年买好吃的,买牛奶,买巧克力,买大蛋糕。噢,还有,年年的鞋子已经很旧了,得再买一双好的球鞋才行,别的孩子有的,年年也要有。 妈妈是特别贪心的,她总想要让自己的孩子拥有很多很多东西。 妈妈也是特别小气的,五十块钱一串的塑料宝石项链,试了又试,最后还是放回了原处。 鲜艳的宝石,亮晶晶的小石头,扑簌簌从指尖滚落,落在绿茵茵的草地上,是糖。 他拾起了一颗糖,有人觉得他喜欢吃糖,就把口袋里所有的糖都捧到了他面前。 原来那时候,上帝就已经在他脚边洒落了暗示。 那一声声“宝宝”,并不是认错了他,而是从一开始就认出了他。 ——妈妈,操场上那么多人,你站那么远,能看得清我吗? ——当然了,不管在哪里,什么时候,妈妈一眼就能看到年年。 何惊年颤抖了一下睫毛,脑海中浮现出很多画面,关于眼前这个女人的,关于自己妈妈的。那些跳跃着的纷乱画面逐渐重叠,慢慢变得清晰,只要伸出手就能触碰到。 “你真的……是我的妈妈吗?” 庄曼吟想点头,可看着他,忽然像丧失勇气一样,只是眼泪流得更多。 这么多年来,她的勇气多得好像花不完,所有人都默认沈棠雨再也找不回来了,甚至是否还活在世上都未可知。只有她不相信、不承认、不接受。 身边的人都觉得她病了,但她知道自己没有,自己只是在抵抗,和失去孩子的现实抵抗,和小雨不在的世界抵抗。她要她的孩子,她想她的孩子,没人能剥夺她和她孩子在一起的权利。 但是,现在,所有的勇气一瞬消失,面对何惊年的问题,她无法回答。 她只能说:“对不起。没有照顾好你,对不起。” 何惊年心像针扎一样。 “你和我妈妈,很像。” 庄曼吟含着泪,“她对你好吗?” “好。”何惊年喉咙哽住,只能吹出火热的气流做口型,“她好爱我,特别爱我,是这世上最爱我的人。” “好就好……好就好。”庄曼吟想笑,却哭得更加凶,“她也把你当成宝贝,对不对?当成最要紧最要紧的宝贝,对不对?” 何惊年拼命点头,眼泪顺着脸颊往下淌,在下巴汇聚成滴。庄曼吟抬手帮他抹眼泪,白皙秀美的手毫无瑕疵,散发着淡淡的香气,和妈妈那双备受辛苦的手截然不同,却又有完全一样的温度。 庄曼吟就这么痴怔地望着他,他也注视着庄曼吟,他们都在彼此的眼中,见到了自己日思夜想的人。 “年年。” ——年年。 “妈妈爱你。” ——“妈妈爱你” 十几年的光阴坍缩成一个很小很小的点,淹没在直直坠落的泪珠里。 何惊年伏进庄曼吟怀里,慢慢地,很生疏,太久了,真的太久没有被妈妈抱过了,久到他都记不起有妈妈疼爱的感觉。 庄曼吟轻轻抚摸他后脑勺的头发,“以后,年年再也不会是一个人,年年是有妈妈的孩子,妈妈会保护你,会像你另一个妈妈那样,把你捧在手心里当宝贝。” “不过,我太久没有当妈妈了,所以做得肯定没有她好。但是,我会去学,只要是为了你,我什么都能做到。” “至少,年年,在妈妈这里,你可以永远做个孩子,不用承担任何责任,想怎么撒娇都可以。” 何惊年依偎着这份温暖,向庄曼吟,也向何文秀,慢慢阖上眼睫,低声道:“谢谢你,妈妈。” 苦苦盼了十几年,总算能听见自己的孩子真真正正地叫上一声“妈妈”,庄曼吟喜极而泣,幸福无比,简直不知道该怎么疼自己的宝贝才好。可是,当瞥见始终默默注视着何惊年的那个男人时,喜悦逐渐冷却,脸色也逐渐冷硬下来。 何惊年轻声道:“妈,你就接受他吧。” 庄曼吟心一下子软了,可她真的特别为难。她已经见识过原辞声恐怖的执著,这份执著已经不能简单称之为爱,如果继续不同意他和何惊年在一起,天知道他还会干出什么疯狂的事情。 可是,她也实在无法点头。一想到自己的孩子要跟这么个男人过上一辈子,她心里都在替他害怕。 “先吃饭吧。”庄曼吟牵过何惊年的手,“好好陪妈妈吃顿饭。这顿团圆饭,我和你爸爸都不知道盼了多少年了。” 餐桌上,满坑满谷的丰盛菜肴,每一道都是按何惊年的口味做的。但是,那么大一个长餐桌,上面却没有摆放给原辞声的餐具,边上甚至连他的椅子都没放。 何惊年悄悄拉了拉原辞声的衣摆,示意他坐到自己这边,结果被庄曼吟眼疾手快地按到椅子上。 “曼吟,你不要这样。”沈鹏忍不住开口,“今天那么好的日子,以前的事就不要再追究了,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苦衷。再说,年年现在不已经好多了吗?都能精精神神地站在我们面前了,这多亏了辞声对他的照顾啊。” 庄曼吟扫了他一眼,“你怎么那么喜欢帮他说话,嗯?先前他一声不响把年年带走的时候你就帮他说话,现在你还帮他说话!既然你那么能理解他,那你们两个出去单过好了。我和年年,我们娘儿俩没有你们过得更好!” 沈鹏生气,又不敢生气,只道:“我错了,我不说了好吧?” “本来就没让你说话。”对丈夫,庄曼吟横眉冷对,可看到何惊年,又满目柔情。“年年,想吃什么?妈妈给你夹。” 何惊年端着饭碗,嘴里嚼着美味的饭菜,却根本吃不出味道,一顿饭被他吃得魂不守舍。他一直在想该怎么说,才能让庄曼吟接受原辞声,可庄曼吟好想知道他的心思,始终没给他开这个口的机会。 晚上,庄曼吟见原辞声还是没有要走的意思,就主动下了逐客令。原辞声也没有硬赖在这儿,礼貌地道了别就离开了。她转头去看何惊年,果然,何惊年正望着他的背影,眼中满是不舍。 她暗暗叹了口气。 何惊年暂时在沈家住了下来。沈家一直留着他的房间,好像随时都在等他回来。房间布置得温馨漂亮,考虑到他现在怀有身孕,一张大床尤为柔软舒适,躺上去就像陷进软绵绵的云朵里。 但是,何惊年翻来覆去的就是睡不着。习惯了每晚被男人抱在怀里的踏实感觉,他现在一个人裹在被子里,只觉得浑身发冷,心里空荡荡的。 索性起身下了床,他走到窗边看外面的风景,庄曼吟特地把他的房间安排在最好的位置,窗外就是美丽的花园,樱花粉粉白白,浮动在黑朦的夜色里。 春夜里的风吹袭而过,花瓣飘落如骤雨。 何惊年看见,隔着庭院的栅栏,原辞声正站在那里,抬头望向自己的方向。雪白的脸,凌乱的卷发,夜那么沉那么黑,可他的眼睛里却蕴藏着微光。 喉咙一下子涌上酸楚的热气,连胸口都像被热热的东西堵住。直到此刻,他好像突然意识到,自己远比想象中更加喜欢原辞声。喜欢,很喜欢,喜欢到无法丈量。 现在,他在自己真正的家,渴望了许久的温暖归宿,爸爸妈妈都很爱自己,可是,原辞声不在,只那么一晚上的时间,他就忍受不下去。他想立刻飞奔下去,鞋子也不穿,就这么光着脚飞扑进他的怀里。 “年年。” 何惊年恍若不闻。 “年年。”声音又响了些。 何惊年这才懵然回神,庄曼吟正望着他,脸上露出混合着温柔与忧愁的微笑。 “这么晚了怎么还不睡。” “我有点睡不着……”何惊年低声道,脑子里乱乱的,想的都是原辞声的事情。不知道他回去了没有,不要在傻傻地站在那里。 “来,到妈妈这儿来。”庄曼吟朝他招了招手,何惊年靠进她怀里,庄曼吟低下头,亲亲他头发,“在想什么哪?” 何惊年摇摇头。 “年年,我是你妈妈,不管你有什么心事都可以对我讲,你说什么我都愿意听。”庄曼吟捏捏他肩膀,安静了一会儿,“就这么喜欢那个人啊?” 何惊年一愣,脸慢慢地红了。 庄曼吟叹了口气,“我是真搞不懂,你到底喜欢他什么?” 何惊年想了想,红着脸嗫嚅道:“他……就是很好。” 庄曼吟脱口而出,“好在哪里啊?” “他……性格就很好啊,温柔善良,特别开朗,喜欢交朋友,大家都很喜欢他。”何惊年说着,忍不住露出陶醉的微笑,“而且,他还很有爱心,特别喜欢小动物。他告诉我,他养了一只卷毛小狗,走起路来一摇一摆的,可爱得不得了。” 庄曼吟神色逐渐古怪,“年年,你在说什么啊?” “嗯?”何惊年懵懵地看着她。 庄曼吟又将他往怀里搂了搂,沉吟片刻,道:“年年,我随便打个比方。假如你现在正在做梦,梦里一切都很好,可万一有一天,梦醒了,你发现现实情况跟梦中截然不同,那个人,原辞声他……跟你想象中并不一样,到那时,你该怎么办?” 何惊年有点不解,“怎么会不一样呢?” 庄曼吟沉默了,良久,才开了口:“年年,十几年过去了,你长大了,他也长大了。” 何惊年笑着点头,“我知道啊。” “我的意思是……”庄曼吟翕动嘴唇,可看着何惊年那双充满幸福的眼睛,她到底把后面的话忍了下去,只问他,“年年,你和他在一起,真的开心吗?” “开心。”何惊年弯弯唇角,“我只要看到他就开心,甚至不用见面,只要想到他,心里就很高兴。” 庄曼吟摸了摸他脸颊,“只要你开心,妈妈就开心,妈妈只希望你过得好。” “我知道。”何惊年微赧,却很坚定地说,“我也是真心想要和他在一起的,一辈子都不想和他分开。” 他说话的时候,庄曼吟始终凝视着他,末了,很缓地叹出一口气来,“好吧,妈妈心里有数了。” 她把何惊年抱进怀里,抚摸他的头发,“怎么办,妈妈拿你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 第二天,原辞声来了,一手抱着女儿,一手拎着礼物,拖家带口的,一副毛脚女婿上门的样子。 沈鹏不敢给他开门,怕被庄曼吟骂。幸好庄曼吟自己出来了,面色绷得很紧。 沈鹏进紧张地看着两人,悄声对妻子道:“别激动,有话好好说。” 庄曼吟掠了他一眼,不怒自威。 “外婆。”就在这时,糕糕朝庄曼吟伸出小胖胳膊,甜甜奶声道,“抱抱。” 庄曼吟神色变幻了几下,还是柔和下来,抱过小姑娘往里去了。 沈鹏看着原辞声理所当然地跟了上去,暗自松了一口气,心里想还好还好,父凭女贵啊。 何惊年看到原辞声来了,喜出望外,但又不敢表现得太高兴。毕竟庄曼吟只是肯放他进来,并不代表真的接纳了他。 沈鹏生怕气氛尴尬,说糕糕刚从幼儿园放学,肚子一定饿了,要不还是先吃饭吧,有什么事饭桌上聊。 “行啊,那正好,就让小原给我们露一手怎么样?”庄曼吟悠悠喝了一口茶,“想做我们家的女婿没那么容易,该守的规矩一样都不能少,上得厅堂下得厨房那都是最基本的……” 话还没说完,原辞声已经挽起袖子带好围裙,很主动地往厨房方向走去。 何惊年站起身想去给他帮忙,被庄曼吟一把按下,“干什么呀,妈这是在帮你给他做规矩。” 沈鹏无奈,“都什么年代了,你怎么还搞封建那一套东西啊?” 庄曼吟看了他一眼。 沈鹏不愧是被做了很多年规矩的,立刻不说话了。 “外婆,抱。”糕糕拉拉庄曼吟的袖子。 庄曼吟“嘿咻”把小姑娘抱到腿上,寻思原辞声那小子行啊,把闺女养得白白胖胖。 “外婆外婆,糕糕的裙子好看吗?” 庄曼吟笑眯了眼,“好看。” “糕糕的蝴蝶结好看吗?” “好看好看。” “糕糕的小兔子好看吗?” 庄曼吟亲了一口她的小脸蛋,“好看,都好看。” 糕糕眨巴着大眼睛,“都是爸爸做的哦。” 庄曼吟表情一瞬僵硬。 何惊年轻咳一声,“孩子功课也都是他在管。” 庄曼吟不说话了,半晌才生硬道:“应该的。” 原辞声在比所有人预想中都要短的时间内做完了晚餐,他一一掀开银质餐盘盖,七个菜,一个汤,两道甜品。 庄曼吟像严格的监工,一道道仔细观察过去。 她是个对衣食住行要求全都非常高的人,家里聘请的厨子和甜点师都是米其林三星的水准。看原辞声做的那些料理,卖相确实都很漂亮,不输家里,颜控还算满意。 沈鹏已经先夸了起来。 她不满地瞪了一眼丈夫,急什么,味道怎么样还不知道呢。夹起一筷放进嘴里,她认真品了品,最后不情不愿得出一个结论:行吧,水平过关。 “来来来,辞声你也辛苦了,忙活到现在。快坐,我们吃饭吧。”沈鹏生怕妻子再说出什么“女婿在我们家不能上桌吃饭”之类的话,赶紧招呼原辞声坐下。 原辞声规规矩矩地坐好,吃得斯文,只夹自己面前的菜。何惊年趁庄曼吟不注意,偷偷给他夹了块排骨。 沈鹏在一旁默不作声地看着,心想真是稀奇啊,原辞声这么个在商界叱咤风云的人物,怎么进了他们家的门就活像一个受气包小媳妇呢? 一顿饭吃完,时间已经不早。庄曼吟只说留下糕糕住这里,全程没和原辞声说过一句话。原辞声和他们道了别,要离开的时候,何惊年悄悄跟了上去,抱抱他,摸摸他的头发,以示安慰。 原辞声说:“亲亲我。” 何惊年凑上去,亲了一下他脸颊。 “另一边也要。” 何惊年又亲了他一下。 “糕糕也要亲亲。”糕糕发现了他们,哒哒哒地跑过来,成功引来正准备给她喂水果吃的庄曼吟。 气氛一时有些尴尬。 何惊年面红耳赤地赶人,“好了好了,你可以回去了,路上小心。” 原辞声没有动,他转过头,看向庄曼吟,眼神中透出欲言又止的犹豫。 “怎么了?”庄曼吟问,“有话就说。” 原辞声默了默,指骨慢慢紧攥成拳。“我想和您聊聊。”他直视庄曼吟,“就我和您,单独谈一谈。” 何惊年不知道原辞声与庄曼吟到底谈了些什么,总之,那天夜里,两个说了很久。从房间出来的时候,庄曼吟一双眼睛红肿得厉害,见到他,又差点落下泪来。 何惊年很担心,以为他们两个又发生了什么矛盾,可庄曼吟只说原辞声跟她讲了这段日子以来发生的事,听得她心疼。而且,更意想不到的是,庄曼吟在这一晚后,好像逐渐开始接受了原辞声。当然关系说不上多好,但也默认他是自家女婿了。 何惊年背地里问过庄曼吟,她到底为什么会对原辞声改观。 “并没有改观,直到现在,我还是认为他并不是适合你的人。”庄曼吟默了默,“但是,年年,你要相信,他现在做的所有事情,都是希望你能少些忧愁,多些快乐,哪怕未来还是可能遭遇无法避免的坎坷。” 过了几天,沈家举办了一场空前盛大的宴会,对外隆重宣布失散多年的大少爷沈棠雨终于回归。宴会上,何惊年自然成了瞩目的焦点,被宾客们簇拥在高耸晶莹的香槟塔前,众星拱月。 众人望着他,忍不住艳羡他。在原家,他已经是原辞声如珠似玉捧在掌心的宝贝,现在又摇身一变成了沈家的正牌大少爷。他们这个圈子也分三六九等,一直以为他是攀上高枝儿的麻雀,却不想本身就是凤凰,金字塔尖尖的存在,贵上加贵,贵不可言。 宴会后半段,沈棠风来了。他是连夜从国外赶回来的,风尘仆仆。这些年沈鹏又要照顾妻子,又要寻找孩子,再要匀出很多精力到生意场上实属勉强,所幸有沈棠风一直帮忙打理。如今,沈鹏已经把沈家几个最重要的企业交给了他,放手让他干事业。 对此,庄曼吟也没什么异议。那些到底是沈家的产业,不是她娘家的,决定权终究在丈夫。而且她理解丈夫多年来的辛苦,也懂他把企业交给适合的继承者的考量。 最重要的是,年年已经回来了。有了年年万事足矣,她的心可以松快了,不用再一直憋着心劲儿了。对当年沈鹏把沈棠风领回家这件事,她也终于可以释怀。 庄曼吟轻轻揉搓了一下眼角,让模糊的视线重新变得清明。她看见,沈棠风身姿笔直地站在那儿,沈鹏正问着他国外生意的情况。青年背影挺拔,侧脸显出沉稳的神色,全然瞧不出曾经那个黑瘦小猴子似的男孩的影子。 孩子们都长大了。 “棠风。”她唤了一声。 沈棠风回过头,朝她走来,“妈,怎么了?” 庄曼吟笑着摇摇头,“没什么,就是想叮嘱你,工作忙归忙,也一定要当心自己的身体。” 沈棠风微微一怔,“嗯,我会的。” 庄曼吟看着他,“许多事情都已经变了,过去的我们只能让它过去。我希望你能继续像现在这样,向前看,你爸爸是对你寄予很高期望的,你一定不要辜负他。” 沈棠风露出惯有的清浅笑容,“我知道。” “也有些事是不会改变的。”庄曼吟顿了顿,“哪怕年年现在已经回来,你也仍是我们家的孩子。” “棠风,这十几年来,谢谢有你陪在我们身边。” 沈棠风脸上的笑意慢慢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言说的空洞,仿佛他根本不知道此刻该去做出怎样的表情。 庄曼吟搂住他肩膀,轻轻抱了他一下,“有句话,我不光对你大哥说,还要对你说。” 沈棠风翕动薄唇,“什么?” “欢迎回家。” 沈棠风朝下一颤鸦睫,用发抖的滚烫声音,第一次对这个养了自己十几年的女人,说出真心话。 “为什么不能是我?” “小时候,我希望自己就是你们真正的孩子,我想当沈棠雨,无数次我都在问自己,为什么不能是我?” “现在,为什么依旧不能是我?” “为什么……偏偏是原辞声……” 庄曼吟手指微凝,还是抬起来,生疏地抚摸他的头发。 “就算当初,我和你爸爸没有把年年弄丢,我想我们也会愿意让你成为这个家的孩子。” “所以,没有什么为什么不能是你。相反,正因为是你,我们都觉得很好。” 沈棠风漆黑的瞳孔颤了颤,重新聚敛起清润的光。是他从未听见的充满温柔好意的话语,落到耳中却令他快要湿了眼眶。 “对不起。”他低声道歉,每个字都很沉重地碾轧过舌尖,向他父母,也向那个从未是他恋人的恋人。 何惊年过来的时候,看见沈棠风深深凝望向自己,红着眼圈说:“你能回来真好,哥哥。” 听上去是一句大团圆时会说的好意头的话,可何惊年却觉得,他下一秒就要落泪了。 “不知道为什么,我好像更习惯你叫我年年。”何惊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不介意的话,还是希望你能叫我年年,可以吗?” “年年。” 沈棠风照做了,喊出口的刹那,也确实如何惊年感觉的一般,黑眸中股动起晶烁的泪。 “真好啊,年年。” 何惊年有点茫然地问他:“什么真好?” “终于,能和自己真正的喜欢的人在一起了,真好。”沈棠风敛了泪意,露出一如既往的清隽笑容,“年年,祝福你,终于等来廖夏,真好。” 第73章 春晴 挑了一个晴好的日子, 原辞声带着一家人出门郊游踏青,何惊年和糕糕,还有汪汪叫的史努比。 当然, 对带上史努比这件事, 他其实是不情不愿的。这只狗坏心眼多得很, 两面三刀。平时在家里, 不是吃就是睡,要么就是在庭院里发疯, 蹂.躏花草,还随地做出不雅的举动。为了把它教好, 自己还花重金送它去狗学校,结果没几天就被退了货, 人家说:“另请高明。” 真是气死个人。 更气人的是,在自己老婆和女儿面前,它越来越会装,装乖, 装可爱, 仗着自己有两扇软滑滑的大耳朵和圆鼓鼓的肥肚子,一个劲儿地献媚争宠, 倾轧自己在这个家原本不可动摇的地位。 原辞声开着车,透过后视镜观察车后座的动静。果然, 那只狗四仰八叉地躺在中间, 何惊年和糕糕一个薅它耳朵,一个摸它肚子, 两个人眼里又是只有狗, 完全没有他。 过分。 “年年。” 何惊年薅狗薅得正起劲,也没抬头, “怎么了?” “开了一上午车,好像有点饿了。” 何惊年“哦”了一声,“那就吃点零食垫垫。” “……我在开车,你喂我。” 何惊年手伸过去,“喏,吃吧,” “年年。” “嗯?” “你给我拿的是磨牙棒……” 史努比适时地呜呜起来,大黑眼珠无比委屈地望着何惊年。 何惊年赶紧安抚,把磨牙棒喂它嘴里,“狗狗乖,不会把你的零食给别人的噢。” “嘭!” 原辞声锤了一下方向盘,以此表达心中不满。 何惊年往他嘴里塞了块奶香小饼干。 饼干香香脆脆,原辞声嚼着饼干,斜眼一瞟史努比,却见那只狗子已然懒趴趴地躺在了何惊年腿上。何惊年摸着它的脑袋,细细白白的手指在花色的皮毛间滑行,动作温温柔柔。 原辞声喉结滚了滚。一点都不想承认,他是真的很羡慕。 四月的植物园是最漂亮的,郁金香、碧桃、海棠、樱花等当季的花卉都开得盛好,目光所及之处,都是缤纷烂漫的春色,只怕踩进花地,蜜蜂都要追逐双脚 糕糕开心极了,带着她的小兔子蹦蹦跳跳,蓬蓬的小裙子轻飘飘地绽开,在明媚的阳光里也像一朵无忧无虑的小花。 “爸爸,爹地,你们快来呀!”她回过身,朝何惊年和原辞声招手,黑亮的大眼睛笑成弯弯的月牙。 原辞声和何惊年相视一笑,跟在女儿后面,看她活泼雀跃的背影,卷卷的小辫子随着轻盈的步伐一甩一甩,蝴蝶结也跟着飘飘摇摇,可爱到心融化。 何惊年深呼吸了一口,带着花香的暖风灌进身体,熏熏然如饮甜酒。 “等宝宝出生后,糕糕就有伴了。”他舒服得眯起眼,“到时候,我们可以带两个孩子一起出来玩,不知道会有多闹腾呢。” 原辞声没答,只是露出好看的笑容。 “你们快点过来呀!”糕糕抱着廖利亚站在郁金香的园圃前,要合照,一家人一起拍。 肖清清她爸爸妈妈每次带她出去玩,都要拍很多很多照片,然后带到幼儿园给其他小朋友看。自己装作不感兴趣的样子,其实特别羡慕,也想能和爸爸还有爹地有拍不完的合照。 原辞声点开手机前置镜头,刚要举起来,就被糕糕立刻喊停。 “爸爸,现在谁会这样拍照啊。” 何惊年颇为同意地点头,“女儿嫌你老土。” “……” 糕糕小胖手在手机屏幕上一顿戳,下载了一堆花里胡哨的美颜APP,又变戏法儿似地从随身背的粉红小书包里拿出一根魔法少女酷露露同款魔法杖造型的自拍杆,塞到了他老爸手里,“爸爸,用这个。” 原辞声接过,刚要按下伸缩按钮,糕糕又喊了停。 “爸爸,不是这么用的。你应该喊出酷露露的变身口诀,不然魔法杖是不能用的。” “哦。”原辞声杵在那儿,不动。 何惊年胳膊肘碰碰他,“你都陪糕糕追了三季的《魔法少女酷露露》了,变身口诀肯定早背出来了。” “爸爸爸爸,”糕糕期待地看着他,“你快开始吧。” 于是,在往来游客的注目礼中,原辞声举起那根粉色爱心小翅膀的魔法杖,认真念诵咒语:“一闪一闪未来之光,为大家加油打气!魔法少女酷露露,三、二、一,变身,Shining!” 空气突然安静。 原辞声有点尴尬地看着沉默不语的老婆孩子,讷讷问:“你们怎么都不说话了?” 何惊年摸摸鼻子,“我……有点不知道该说什么……” “爹地。”糕糕扯扯何惊年衣角,跟他咬耳朵,“我怎么突然觉得爸爸这样有点点丢人呀?” “确实。我们赶紧走,不要让别人知道我们认识他。” 史努比深有同感,“汪汪!” 原辞声忍无可忍,“都是你们让我演的!” 金黄色的郁金香在风中跳着芭蕾,一家人站在美丽的花地里,何惊年抱着糕糕,糕糕抱着廖妮亚,原辞声(极不情愿地)一手抱着史努比,另一只手高举自拍杆,“一二三,茄……” “等一下。”糕糕打断,“爸爸,现在谁还说茄子啊?” 何惊年捏捏她的胖脸蛋,“算了,你爸爸年纪大了,我们对他宽容一点。” 原辞声气,好气,还很委屈,“……我也只比你大三岁好吧?” “所以呢?” 原辞声理直气壮,“男大三,抱金砖。” 何惊年一听,乐了,糕糕没听懂,但爹地笑她也笑,史努比狗来疯,跟着汪汪叫。原辞声一家之主威严扫地,羞怒不敢言。 为了证明自己也是蛮懂年轻人潮流的,他选了个最夸张的滤镜,十级磨皮加美颜,还有兔耳猫耳的夸张特效。 “咦,爸爸,为什么人脸识别没有把你识别出来啊?”糕糕疑惑,“倒把史努比识别出来了。” 何惊年“扑哧”笑出声来。 原辞声把史努比蠢蠢欲动试图抢镜的狗头往下一按,终于,他也拥有了小动物特效—— 狗耳朵狗鼻子狗舌头,史努比同款了。 “我和糕糕的特效都挺可爱的……”何惊年笑绷不住了,“为什么就你是狗啊?” 原辞声垮着张脸,觉得全世界都在针对他。 “这个滤镜有问题,我要换一个。” “别别别。”何惊年赶紧阻止,“好怪啊,让我再看一眼。” “……” 拍完照片后,糕糕又加上了许多粉嫩花哨的贴纸,给他老爸的狗子特效锦上添花,相映成趣。然后,小胖手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的速度,把照片一键分享到了朋友圈。 “等……” “哇,爸爸,一下子就有好多人给你点赞呀。”糕糕笑得像朵花,“爸爸,你是不是很高兴呀?” “高兴,怎么不高兴。”何惊年道,“你看你爸,笑得多开心啊。” “……” 另一头,集团内部已经炸开了锅。大老板这么一个从来不发朋友圈的又高又冷的人,第一次发朋友圈竟然是张这样的照片,肯定绝不仅是自拍那样简单,里面肯定藏着什么高屋建瓴的深意! 于是,一条条评论争先恐后冒了出来。 “小家和谐,大家幸福[赞][赞][赞] 把圣衡当作我们的家,共同经营好这个大家庭吧!” “家庭和孩子是心的归属,公司和工作是充实生命的港湾[爱心][鼓掌]”” “圣衡是我们事业的家园,对圣衡心有所属,才能获得事业起飞、腾飞的跑道和力量![玫瑰]” “工作和家庭一样,永远意味着责任。责任意识会让我们表现得更卓越,成为圣衡远航的风帆!” 原辞声扶住了额头。 逛完一圈植物园后,天色已经不早。原辞声选了块草地搭野营帐篷。虽然他今天开的是Volkner Mobil的顶级房车Performance S,但还是执著地从里面搬出搭帐篷的材料,挽起袖子开始勤奋劳动…… 何惊年抱着糕糕坐在一边,看着他忙忙碌碌。阳光洒落下来,在他衬衣的褶皱上流淌,漫漫而温暖。 糕糕咬着草莓棒棒糖,“爸爸真厉害呀。” “厉害厉害。” “爸爸真帅呀。” “那是,不然怎么会有糕糕。” “啊?” “咳咳,没什么。” 原辞声一本正经地干着活,蹲在那儿卖力地打地钉,耳朵却一直很警醒地竖着,听老婆孩子是不是谈论自己。隐约听到像是夸自己的字眼,他心里美滋滋,面上却是不显,保持冷峻端肃。 下一秒就砸到手了。 结果,野营帐篷搭好了,一家之主的手却挂了光荣彩。原辞声竖着大拇指,用那种坚毅隐忍又稍许露出点伤痛的腔调,对老婆孩子说:“放心,我没事的,别管我。” “……”何惊年翻了个白眼,从车里拿来急救箱,刚准备给他消毒包扎,谁知原辞声哼唧:“要年年呼呼。” 何惊年脸一热,对女儿说:“看看你爸,羞不羞。” “爸爸不羞。”糕糕认真地说,“爸爸是因为痛痛才想要呼呼的。爸爸最喜欢爹地了,爹地一呼呼,爸爸就立刻不痛痛了。” 小姑娘嗓音软糯清甜,天真可爱,何惊年脸红得更加厉害,小声埋怨:“你以后不许在糕糕面前说些奇奇怪怪的话。” 原辞声“哦”了一声。 埋怨归埋怨,何惊年还是红着脸垂下睫毛,给他吹吹。 原辞声的手很大,他要两只手才能握住。他轻轻吹气的时候,感觉原辞声一瞬不错地盯着自己看,那视线仿佛带了充沛的热量,烧得耳朵都滚烫起来。 出其不意地,原辞声凑过来,迅速亲了他一下。 “呜哇——”糕糕张圆了小嘴巴,有点兴奋地用小胖手捂住眼睛。 何惊年伸出手,挡开原辞声又试图凑近过来的脸,面红耳赤道:“孩子在,你正常点。” 糕糕说:“肖清清的爸爸妈妈也会这样啊。” 一想到那对随时随地秀恩爱的夫妻,何惊年忍俊不禁。原辞声看着他含笑的表情,问他:“你……认识他们?” “诶,不是那次去糕糕幼儿园的时候见过吗?你忘啦?” 原辞声点点头,“记得。” “好了。”何惊年用纱布把他受伤的大拇指包好,尾端系成一个端正漂亮的蝴蝶结。原辞声抬手仔细观察了一下,说:“我可以把它当做纪念。” “少肉麻了你。” 暮色已经彻底落下,天黑了。原辞声把野营灯打开,支起烧烤架,给何惊年和糕糕烤肉吃。 炭火明明灭灭,肉串滋滋冒油,香味很快飘了出来。 糕糕最喜欢吃肉,大眼睛亮亮地盯着翻滚的肉串,馋得直砸吧小嘴巴,像嗷嗷待哺的小雏鸟。 何惊年把女儿放到小椅子上,把肉从签子上剔下来,吹得不烫了,才用小勺子喂进她的嘴巴。 “好吃吗?”何惊年帮她擦着沾在嘴巴旁边的油渍,“吃慢点,当心肚子不舒服。” 糕糕好吃得说没空说话,葡萄眼幸福地眯成一条线。史努比趴在一边盯着她看,哈喇子狂流,尾巴摇成一朵花。 糕糕想把肉肉分享给他,何惊年制止了,“它不能吃,会掉毛的,让爸爸弄点没放调味料的肉给它。” 原辞声听见了,不乐意道:“给它带狗粮了,吃狗粮不就行了。” 史努比立刻冲他一顿猛汪,凶神恶煞,又对何惊年和糕糕软声呜呜,婉转可怜。 何惊年和糕糕异口同声:“给它吃!” 原辞声气哼哼地给大耳朵花狗烤牛舌去了。 董事长的身子,狗保姆的命。 夜幕低垂,星星露脸。帐篷里亮着灯,暖黄的光芒充盈小小的空间,舒服的安心感。 何惊年抱着糕糕靠在原辞声肩膀,听他讲睡前故事。深色封皮的书本,白皙修长的手指,书页翻动,轻柔簌簌,伴随着男人沉悦动听的嗓音,宛如一支迷人的钢琴小夜曲。 不知何时,小姑娘已经安然睡去,圆脸蛋飘着红晕,笑意浅漾,仿佛正做着什么甜甜的梦。 何惊年亲了一口怀里的小兔包,轻手轻脚地把她放进了儿童睡袋。 “不早了,我们也去睡吧。”他压低声音对原辞声道。 原辞声合上书本,“好。” 指尖随意一勾,束发的黑天鹅绒发带松滑开来,浓密卷发垂散而落。这样的动作由他做来就是格外惑人,何惊年脸腾地一红,刚要闷头要睡袋里钻,原辞声从背后覆过来,环住他肩膀,嘴唇轻蹭他耳廓,唤他:“年年。” 何惊年一拍他的手,“起开。” 原辞声薄唇微启,啄上他的耳珠。他浑身一颤,赧热之意窜上头顶,半羞恼地回头瞪他,“干什么呀你。” “你轻点,糕糕睡着了。” 不要了脸!何惊年气得搡了他一把,钻进睡袋背对着他,不想搭理他。然而,睡袋是双人睡袋,一会儿,里面就钻进来一个热烘烘的大玩意儿。大玩意儿手长脚长,八爪鱼似地贴过来,缠住他。 何惊年用胳膊肘撞他,“过去点,挤死了。” “不行,就那么点地方。” “……那你不许烦我,”何惊年摸了摸脸颊,很烫,应该已经红透,幸好黑暗中看不清楚。 原辞声轻笑了声,“知道了。” 何惊年闭上眼睛,夜色静谧,能听见原辞声的鼻息拂落耳畔,匀净柔缓,裹挟着微冷的淡香。他恍然意识到,不知何时起,一直萦绕在原辞声身上的消毒水味,已经彻底消散而去。 “你以前不是有洁癖吗,好啦?” “洁癖还能养史努比那种狗?” “毛病,还怪狗。” “年年,其实我没有洁癖。” “……再说一句我就信了。” “我只是觉得人都很脏,自己身处的这个世界也很脏,脏得难以忍受。”原辞声顿了顿,“只有你是干净的。和你在一起,什么都变得干净了。” 何惊年听得热热的,小声嘟囔:“花言巧语。” 原辞声轻轻将他扳转过来,让他面对面地靠近自己怀里。 何惊年挣了一下,“干什么呀。” “我要随时都能看见你。” “……毛病,大晚上乌漆墨黑的。” “看得见。”原辞声啄了他一下,“还亲得着。” 何惊年手背蹭了蹭热乎乎的脸颊,“不正经。” “这就不正经了?”原辞声露出一丝恶作剧的笑容,屈起腿,用足趾由上往下撩弄何惊年的小腿肚。 何惊年一下子蜷缩起来,“痒,别……” 话音戛然发颤,原辞声竟然又去轻挠他最为敏觉的足心。他痒得想往后缩,可腰.肢被紧紧圈住,他只能任原辞声在睡袋里作怪。 “你……你再这样我就生气了……!”何惊年痒得受不了,躲又躲不开,又生怕闹醒孩子,只得咬着下唇忍耐,眼睛湿湿红红地瞪着原辞声。 原辞声不闹他了,搂过他后脑勺,亲亲他,“年年,你想不想……” “不想。”何惊年耳朵发烫,赶紧打断。 原辞声又亲他,亲得他说不出话,连脖颈都热意蔓延。 “可是我想。” “想什么想……”何惊年哼哼,“不准想。” “为什么?”原辞声薄唇勾起,贴着他耳朵悄声道,“我们可以去车里。” 刻意压低的磁性声线震得耳膜发麻,胸腔也麻麻的。何惊年羞赧得不行,说话时呼出的气息都滚烫。 “不行……宝宝月份还小……”他咬了咬嘴唇,声若蚊呐道,“如果你实在想的话,我可以帮你……” 他羞得说不下去,颤颤地紧闭双眼。睡袋保温性能很好,原辞声的体温又偏高,自己被捂在里面,热得快要融化。 耳边,传来一声很好听的轻笑。 何惊年慢慢掀开一线眼睫,看见原辞声凝视自己,眼睛在夜色里也烁着光亮。 “年年。”他露出好看的笑容,“你想不想去看星星?”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2-06-08 00:00:00~2022-06-09 00:00: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小天使们给我灌溉了营养液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風樘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4章 星空 植物园坐落在山上, 地势比较高,空气又很好,是熙攘繁华的川源市里难得能看见星星的地方。 原辞声搂着何惊年, 两个人依偎着坐在草地上。春夜里微凉的风萦绕在身边, 又被隔绝在细腻柔软的毛毯之外。 头顶是一片银辉闪烁的星空, 夜空没有一块浮云, 并不是那么黑,却又格外深邃。 “你怎么突然想到喊我一起看星星啊?”何惊年靠着他的肩膀, 轻轻地问。 “我还没和你一起看过星星。”原辞声说,“不想留下遗憾。” “不要乱说, 什么遗不遗憾的。”何惊年声音轻了下去,“你想的话, 我可以每天都陪你。” 原辞声笑了,俯下脸吻了一下他的额头,“也就这里能看到,回到市区后就什么看不到了。” “那也没关系。”何惊年垂下眼睛, 有点不好意思地咕哝, “就算没有星星,和你在一起, 就算是发呆,我也很高兴。” “小时候, 我们还一起看过雪, 你还记得吗?” 何惊年点点头,“从那以后, 我就特别喜欢冬天, 看到雪就会想起你。但是,现在我倒觉得, 可能我并不是真的喜欢冬天,也不喜欢雪,不喜欢圣诞节,甚至连看星星都不觉得是件浪漫的事情。” 何惊年转过头,看满天星河倒映在那双澄碧的瞳眸,不知是星星落进森林,还是银河里也蔓延开广袤无际的森林。 “我只是喜欢你。”他有点羞涩地笑了起来,“因为这些事物和你产生了联系,会令我想到你,所以我才会觉得美好。” 原辞声微微愣怔,心脏像被火苗燎了一下,胸口被强烈的热意充满,却又无比灼痛。 一个玻璃瓶无法承受海水的容量,他也一样。这些日子里,他获得的幸福太多,远远超出他敢擭取的极限,所以,他很痛,很怕,害怕自己会像玻璃迸裂,无法留住那些不可计数的幸福。 “年年,你抱抱我。”他张开手臂,把始终温柔注视自己的黑发青年,轻而用力地拥抱进怀里。温暖的身躯,洁净的香气,令他眷恋的所有。 何惊年下巴搁在他肩膀,环抱住他,手掌贴着他宽劲的后背,似乎能感受到他坚定沉实的心跳。 “再抱紧一点。” 于是,何惊年将他抱得更紧,大高个子抱起来有点费劲,但心里却满足又甜蜜。他寻求着原辞声的温度,原辞声也寻求着他的温度,他们互相需要,彼此依赖,不可分离。 “年年。”他听见原辞声又在叫他的名字,然后说:“和你在一起的每一分每一秒,我都会好好珍惜,不会忘记。” 何惊年一愣,有点想笑。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原辞声好像越来越没安全感了,时不时流露出自己随时都可能离开他的担心。 毛毯轻飘飘地扬起,在草地上铺展开来。何惊年拉着原辞声的手,两个人并肩躺下,入目所及,就是无边无垠的夜空。这种感觉,仿佛他们正漂浮在宇宙里,和那些经历了数亿年、数十亿年的生命的星星在一起。 “我还在等我们的婚礼。”何惊年转过头,望向身边的男人。“等我的病彻底好了,我们就举行一场真正的婚礼。糕糕不是说,她想穿小仙女的白纱裙,在婚礼上当送戒指的小花童吗?” “在你病得很重的时候,我擅自为我们举行了一场仪式。”原辞声握着他的手,捻了捻那薄软的掌心,“对不起。我只想着实现自己的愿望,却没想那是不是你的愿望。” “什么样的仪式?” “很简陋的仪式,除了头纱,什么都没有。” “那你更应该补给我一场正式的婚礼了。” 原辞声勾了勾唇角,却没有说话。 何惊年皱起眉,“什么嘛,你不会不愿意吧?” “可能真到了那时,你就会想要离开我了。”原辞声看着他,睫毛在瞳孔蒙上阴翳,“年年,你会吗?” 何惊年想,他果真是太缺乏安全感了。不过,像这样露出怕被抛弃的神情的原辞声,有点可爱,像一只孤独的大型动物,令人想亲吻他美丽的眼睛,抚摸他奢华的皮毛。 他翻了个身,把自己填进他的怀里,枕着他的胳膊,一只手搂住他的颈项,凝视他道:“我怎么会想离开你,我只想一直能和你在一起。多一分是一分,多一秒是一秒。从以前到现在,你都是我唯一的愿望。” 原辞声捧住他的脸,吻住他的嘴唇。 他们在繁星低垂的天幕下接吻,交渡温暖清冽的呼吸,近得能听见彼此胸膛中,一声声震耳欲聋的心跳。 何惊年感觉脸颊上落下温热的水液,缓缓渗进嘴角,又流淌进他心底。他不知道这是原辞声的泪,还是自己又哭了。或许因为他们都不习惯承受过了量的幸福,又正不约而同地感受到深刻的幸福,所以才会应激般生出剧烈的痛楚,涌出真切的热泪。 半个月后,圣衡开启夏季新品预售。官图一经发布,就在全网引起了极高的关注度。 与圣衡一直以来华贵典雅、充满宫廷梦幻感的标志性风格不同,这款名为“心之罗盘”的新品,整体造型形似一个航海星盘,充满古朴典雅的神秘氛围,显得独树一帜,可以说是近年来圣衡风格转变最明显的一件设计。 是夜,在圣衡大中华区总部大楼光裕大厦的顶层观光天阁,媒体云集,镁光灯闪成一片,连360度落地窗外金碧辉煌的城市夜景,都显得黯淡无光了。 何惊年站在台上,下面坐着的都是来自世界各地的珠宝制造商、设计师和收藏家。所有人的视线都汇聚在他身上,如此隆重盛大之事,他是唯一的焦点。 主持人举起手,“现在,让我们掌声有请‘心之罗盘’的设计师何惊年先生,为大家介绍这款今夏最热珠宝单品的诞生历程!” 掌声如雷,何惊年紧握话筒,手心微微出汗。他难以言喻地激动,自己这些年拼了命的努力,就是想设计出和阿耳戈斯一样美丽的珠宝,一眼倾心,怦然心动。 可能是太过兴奋的缘故,何惊年刚想开口,却发现自己紧张得说不出话。他下意识地回过头,眼神一下子就和原辞声交触。 果然,原辞声一直在他身后,认真注视着他。曾经他觉得原辞声是万星簇拥的月亮,现在这个遥不可及的人,终于完全只属于自己,支持自己,爱自己。 何惊年轻轻深呼吸了一下,被那双绿眼睛投出的目光笼罩着,他便生出无限勇气。 “这件作品的灵感,源自我和我爱人一起看星星的经历。我们都不是浪漫的人,但只要和对方在一起,不管做什么,都好像被赋予了最浪漫的意义。” “我对我爱人,是一见钟情。从我看到他的那一刻起,我的眼神就再也无法从他身上离开。他是我遇到过的最美好、最温暖的人,我一直把他藏在我心里。十几年来,我每每遇到伤心的事,只要一想到他,听到他的声音,就能化解所有痛苦。” “对我而言,他就像一颗一等星。夜空没有尽头,星星也无法数清,在无数颗星星里,他是最亮的那一颗,是夜航时的坐标,是所有心动的理由。” “何先生,我能问您一个问题吗?”一个记者举手问道。 何惊年点头,“请说吧。” “这款‘心之罗盘’的底盘,明显没有采用品质最好的青金石,请问其中有什么考量?” “传统意义上,青金石确实以无白无金为最佳,”何惊年道,“但是轻微一点洒金和白点,反而更有星空斑斓的印象。” 那记者继续追问,“但您有没有考虑过,这一点,与圣衡崇尚采用品质极致的宝石来制作珠宝的传统,完全背道而驰。” 底下一阵骚动,不少嘉宾都交头接耳讨论起来。这是个很犀利的问题,虽然这款夏季新品大获成功,但同时也有很多批评的声音,认为圣衡一直以来给人以强烈高端印象的品牌形象,会因此受到影响。 “传统是可以改变的。”原辞声走上来,优雅接过话筒,“不会流动的水只会变成沼泽,没有什么是一成不变的。宝石本质为设计服务,设计本质为人心服务,珠宝的价值并不在于宝石本身,设计师的心意,佩戴者的心意,赠送者的心意,诸此种种,才是珠宝真正会令人觉得美丽的地方。” “圣衡愿意把一切优秀的设计变成现实,也愿意为优秀的设计师提供平台。” “不过,对何惊年,不止是因为这些。” 空着的左手传来被握紧时暖暖温度,何惊年抬起头,望向原辞声在绚烂灯光里俊美绝伦的面容,听他一字一句地说:“我想实现我爱人的愿望,他的愿望就是我的愿望,他的理想就是我的理想。” 心脏如重物坠地,一下一下跳得用力。他的心跳混合着原辞声的话音,胸腔里满满都是幸福的回响。 “年年。”原辞声用轻得只有他们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唤他,又轻轻地在他耳边问,“你刚才的话,是说给谁听的啊?” 明知故问。何惊年有点脸红,心想这个人怎么越来越喜欢撒娇了啊。 “当然是……”何惊年踮起脚尖,唇间吹出轻柔细甜的气音,“我的廖夏。” “怎么了?”见原辞声一瞬凝固,他有些不解。 原辞声睫羽低低垂覆,笑意温柔。 “我就知道。” 第75章 伤逝 半个月后, 一直在给何惊年治疗的心理专家团队主治医生告诉了原辞声一个好消息。 经过几次专业的心理测试,何惊年的精神状况被证明趋向良好,这意味着他已经顺利度过了精神康复的重要阶段。 原辞声问:“所以, 你的意思是, 他的精神创伤已经被治愈了是吗?” “没错。”主治医生很肯定地点头, “多亏有您陪在他身边, 帮助他从阴霾中走出来。现在,他的心理状态已经和正常人维持在一个水平。至于错位的记忆, 虽然还没恢复,不过根据我的经验, 很快也就能自我修正过来了。” 主治医生越说越高兴,极是欣慰。可是, 他发现作为病人的原辞声只是默默听着,脸上并未露出喜悦的表情。奇怪,明明他之前那么在意病人的病情。难道是高兴过了头,一时不知该如何反应吗? “你们的治疗内容都是完全保密的, 先前我也不好多过问什么。”原辞声道, “现在能告诉我了吗,您在治疗过程中发现的, 造成他痛苦的真正原因到底是什么?” “这个嘛……很抱歉,其实我们也不能准确判断出来。不过据目前来看, 应该就是您认为的那样, 您过去伤害了您爱人很多,伤害和遗忘令他痛苦。” 原辞声低下头, 又陷入安静的思考之中。过了会儿, 他站起身,“谢谢。” 医生叫住他, “您打算这几天就跟你爱人说那件事吗?” 原辞声问:“有什么问题吗?” 医生叮嘱:“记得尽可能委婉一点,不能太直接。还要多加安抚他的情绪,把刺激降到最低。” 原辞声点头,“我知道。” 他知道,一直都知道,也早在心里酝酿了无数遍,该怎么告诉何惊年这个消息。可是,当这一刻真的来临,他发现自己还是无法开口,嘴唇颤抖,吐不出一个字。 “年年。”回到家后,原辞声一进门,就伸过双臂,轻轻把何惊年抱进怀里。恍惚间,他有一种坚定的直觉,可能这是自己最后一次抱他了。 何惊年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这样,只看得懂他眸中明晃晃的伤心。原辞声受不了被他用懵然天真的目光注视,伸手捂住了他的眼睛。 “年年,对不起。肚子里这个宝宝,我们可能没法留住。” 怀里的人一下子凝住了。 何惊年大半张脸被他的手遮住,可是,他好像仍能看清他脸上难以置信的表情。他听见何惊年问他:“你在说什么啊?” “你怀这个宝宝的时候,身体和精神状态都很糟糕。医生说了,生宝宝也是一件需要天时地利人和的事。所以……年年,宝宝可能跟我们没有缘分。宝宝……不能再留在我们身边了。” 他声音抖得厉害,心脏被刺穿一个孔,每说一个字,生命就汩汩地流失出去。他很绝望,毫无办法,只能紧紧地抱住怀里的人,哄他,安慰他,都是自己的错,是自己让他又怀了孩子,自己罪无可赦,嘴上说着爱他,却又一次伤害了他。 但是,再多的哄慰和道歉都是无用的,语言和眼泪同样苍白,就连身躯紧密相贴的拥抱动作,都滑稽无力得可笑。原辞声紧闭双眼,他始终没有一丝勇气去看他的妻子,甚至,他都不敢感受他的存在。他怕极了,何惊年一直静静的没有出声,就连身体也好像失去了温度。 何惊年不要他了。 一定是……不会再要他了。 原辞声一动不动,全身麻痹地沉浸在巨大的恐惧里。所有血液涌到头顶,又一下子冷结成冰。 直到脸上传来温暖柔软的触感,他觳觫着掀开眼睫,看见的却是何惊年正轻轻为他擦掉两颊的泪迹。 “你不用道歉的……”何惊年哽咽着说,唇间呼出酸热的气息。“我知道,你不管做什么都是想对我好,不告诉我……不是想瞒着我,只是怕我伤心。” 原辞声愣住了。他预想了无数遍何惊年的反应,想他会怎么恨自己怪自己,却没一次都没想过何惊年竟会反过来安慰自己。 “年年,你……不恨我吗?” 何惊年摇摇头,伸手搂住他颈项,抵着他肩膀小声哭道:“我怎么会怪你呢?我难过,你只会比我更加难过。而且……你不要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只是脑子糊涂,我又不傻。上次去医院检查完,我已经有点觉察出来了。” 原辞声抚上他哭得微微出汗的、潮热的柔软发心,指骨颤抖不受控制。他说不出话,脑子里嗡嗡旋转地只有一个念头—— 没有结束,他的梦还没有结束。 他情愿死在梦里,也不想从这个梦里醒来 第二天,何惊年被送进了医院。医生帮他做完检查,住院观察了三天后,就通知说可以准备引产手术了。 何惊年体质特殊,生殖腔比较狭窄又太过娇嫩,不仅成功孕育孩子的概率比较低,而且做引产手术的危险性也更加高。最开始检查出有问题的时候,医生不建议立刻动手术,说这个时期孩子慢慢发育,骨骼在变硬,很容易造成损伤,加上孕囊太小,可能出现出血过量或残留的可能。 “请放心,您夫人不会有事的。根据检查结果,现在是做引产手术的最佳时间,我们有很大把握把潜在危险降到最低。” 尽管医生这样说了,但看见何惊年被推进手术室的时候,原辞声还是无法控制住情绪。他等在外面,整个人热一阵冷一阵,紧张的心跳撞得胸口发痛。他回想起当年何惊年出车祸的那个夜晚,自己也是像现在这样,什么都不能为他做,徒劳地发着抖。 他抬起深埋在胳膊里的头,揉了揉眼睛。恍惚间,他很深刻地品尝到了一点宿命的意味。在这个随时可能终结的美梦里,他看起来做对了所有选择,走上了正确的道路,可结果还是变成这样,何惊年还是会因为他而受伤。 为什么,他就是什么都改变不了?周而复始地,总会再次陷进无解的死局。 手术的时间不长,一个多小时后何惊年就被推出来了。医生见到原辞声等在外面时的样子,不由吓了一跳,虽然他已经见惯了无数病人家属悲伤的样子,但从没哪一个痛苦揪心成原辞声这样。 他连忙摘下口罩,道:“请放心,手术非常成功。好好卧床休息两到三天,之后也要多注意休息,按时服用消炎药物,还有两个月里不要过夫妻生活,应该很快就能恢复过来,也不会留下什么后遗症。” 原辞声低声道了谢,走进病房去看何惊年。何惊年做的是全麻,这会儿还沉沉地睡着,脸色和嘴唇都是失了血的苍白。 病床边站了一会儿,原辞声手脚发冷地瘫坐下来,他的气力被一下子抽干,仿佛自己身上的血也彻底流失殆尽。 傍晚时分,麻药的效果退了,何惊年终于醒了过来。他很慢地眨了一下眼睛,视线模模糊糊的,像隔着一层雾气。 “年年,你现在感觉怎么样?”他看见原辞声的身影探近,“疼吗?是不是很疼?哪里不舒服一定告诉我,我马上去叫医生。” 何惊年摇了摇头,抬起小拇指勾住他衣袖,示意他不要走。 “你放心,我不走。”原辞声想去握他的手,意识到他还挂着点滴,针头插进淡青色的血管,薄得几乎透明的手背皮肤晕开一小团淤青。 原辞声低下头,呼吸急促发颤,情绪再一次陷进失控边缘。何惊年看着他像犯了什么天大错误的样子,用微弱的声音告诉他:“我没有事。” 原辞声紧咬下唇,胸肺痛如刀割,他说不出话,只是摇了摇头。何惊年看不见他的表情,过了很久,才听见他极艰难地哑声道:“我在想……我是不是真的错了。” 何惊年很轻地点点头,“你不该瞒我那么久的。” 原辞声头颅垂得更低,“年年,是我对不起你。我……害了你。” “你如果从最开始就告诉我的话,就不用一直憋在心里了,那样多难受。”何惊年手指微动,轻轻覆上他的手。“我和你在一起,是希望和你面对所有事情。” “你怀糕糕的时候,我没有好好对你。我以为这次终于有了重新来过的机会,但结果却没有丝毫改变。”原辞声痛苦地闭上眼睛,放在膝盖上的手用力握紧成拳,“好像……好像只要你跟我在一起,就总避免不了受到伤害。” 何惊年慢慢地伸过手,摸了摸他的头发,说:“你把头抬起来,我不喜欢看到你这样。” 原辞声丝毫不动,没有回应。 “孩子是我们两个的孩子,如果硬要说谁有错,那也是我们两个人的错。” 一眨眼的功夫,何惊年的手就无力地垂了下来,仅是这么一个动作,就耗干了他所有的力气。他很累,控制不住地阖上眼睛,又沉沉地昏睡了过去。 一个深长得仿佛望不到底的梦。 梦里,自己正忍受着同样难熬的小腹锐痛,天上好像下着瓢泼大雨,有个人紧紧抱着自己,呜咽哭泣,不停地、不停对自己道歉。 他知道,那个人就是原辞声,原辞声也在为了伤害他的事道歉。但是,自己却并不恨他,或者说,那些事全都不足以成为自己真正恨他的原因。他很想知道,自己到底在为什么事痛苦,可他只能潜到梦的表层,他无法真正剖开自己的心。 醒过来的时候是凌晨两点,痛醒的,浑身都是湿.淋.淋的冷汗,好像梦里的大雨穿透现实,噼里啪啦浇淋到了身上。何惊年想侧过身,抱住自己疼得厉害的小腹缓一缓,手却被输液的针头牵制住,他不敢动了。 路灯的光穿透树叶子,从窗帘底下漫漫渗透进来。借着这么一点朦胧的光,何惊年看向趴在床边睡着的原辞声。 他的卷头发散在肩膀上,很凌乱,但缘了秾华的颜泽,该怎么漂亮还怎么漂亮。露在外面的一侧面庞白得像雪,又不像雪那样寡淡,透着白玫瑰花瓣般的鲜润。黯淡又苍白的一点路灯光落在他身上,都不可思议的梦幻起来。 何惊年看了他一会儿,便别开了头去,不是不想看,而是怕自己又要犯糊涂。 他想起当年廖夏给他讲的另一则神话故事,每逢夜晚,月亮高挂之时,月亮女神会用彩云遮住脸庞来到人间,亲吻那些她喜爱的牧羊少年。被她亲吻过的人,脑子里都会充满缤纷浪漫的幻想。他们中有的人会就此成为诗人,有的人则会变成分不想梦境与现实的疯子。 而廖夏,廖夏都不需要吻他,甚至他都不用亲眼看见那张美丽的脸,耳中只是听见那个发音奇妙的名字,就足以令他甘愿永远长醉不醒。 何惊年低下头,没吊针的那只手深深插.进头发里。掌心隔着头皮和头骨,想要贴得离他记忆中的廖夏更近。虽然原辞声就在他身边,触手可及,可他还是固执地选了这么一种方式。 他双眼紧闭,试图和他心爱的廖夏短暂相会,可不管怎么努力,还是失败。大概是因为他始终无法忽略原辞声的存在感,原辞声在,就意味着廖夏不在,这样的悖论令他伤心。但明明原辞声和廖夏就是一个人,自己有多爱廖夏,就该有多爱原辞声。 耳边,又回响起刚才梦里的声音,雨的声音,雪的声音,男人的声音,孩子的声音。周围安静无声,他的头脑中却轰隆隆地上演着跌宕起伏的大戏。那些乱七八糟的画面和他腹中阵阵袭来的伤痛同步,像镶满刀刃的车轱辘,一圈一圈地辗轧过他的肉与灵。 何惊年蜷缩进被窝,把自己封闭起来。他要睡觉,快点睡着,睡着就不会痛了,也不会再胡思乱想。可真空般隔绝在黑暗里的感觉太难受,他掀开被子,朝原辞声伸出手,想摸一摸他的头发,想握住他的指尖。突然,眼前一阵模糊,像有层层涟漪在视网膜上荡漾开来。 然后,他看见原辞声的身影逐渐模糊,幻化叠影出一个透着微光的少年形象。 纯白的少年,美丽的少年,童话绘本里走出来的小王子,他的身上宿有一整个冬天。空气中开始飘雪,但不会觉得寒冷,因他而落的雪,每一粒都闪闪如星屑。 何惊年夹在美梦与现实的交界,眨巴着泪眼定定凝视他。这是他最原初的爱,没有长大的爱,尚未抛弃那个发音奇妙的名字的爱,他的爱,最爱。 他爱着他的爱,无法描述,不可计量,永无止息。 但是—— 在快要触碰到原辞声的刹那,何惊年触电般地缩回了手。 水中明月不可揽,手一伸进去,就会被搅碎成咕嘟浑浊的泡沫。 手术后遗留的腹中痛楚将他拉扯回现实。 现在,不是冬天是夏天,天空没有下雪,原辞声还是原辞声。 他颤抖地呼出一口热气,无奈地又十分痛惜地意识到,在对廖夏从未中断的爱里,自己经历了痛苦,也获得了幸福,拥有了甜蜜可爱的女儿,也刚失去了一个孩子。所有的这一切,都是太过最真实鲜明的体验,以时间为刻刀,一笔一划,深深镌刻进他的生命年轮。 同时,又一笔一划,把廖夏的存在痕迹抹消干净。 何惊年弯下身子,把脸埋进手掌,肩膀轻微耸动起来。像是过了很久,他抬起头,用力抹了几下发红发烫的脸颊。 是时候醒过来了,他想。 终于还是醒过来了,他想。 第76章 梦醒 留院观察了一个星期后, 何惊年出院了。他的术后恢复很顺利,已经可以下地行走,适当地做一些正常运动。 家里给第二个宝宝准备的房间里, 婴儿床、毛绒玩具还有小衣服, 全都在他回家之前被原辞声收了起来。 在他还不知情的时候, 原辞声和他一起, 做出满怀期待的样子,布置着这间温暖的小屋。现在, 又干脆利落地收拾了个彻底,生怕会留下什么勾起他的伤心。 雷厉风行, 正确高效,确实是原辞声一关的行事风格。 接下来的一个月, 何惊年哪儿都没去,遵照医嘱在家休养。原辞声搁置了手头所有的工作,一直在他身边陪着。两个人只会在接送糕糕的时候出门,早上送女儿去幼儿园, 下午接女儿回家。 糕糕年纪太小, 原辞声又不愿她伤心,只含糊告诉她, 她心心念念的小妹妹可能暂时不能来到这个家了。 小姑娘似懂非懂,但她看得出来, 尽管爸爸和爹地表面上若无其事, 但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并不再像之前那样开心。她知道, 爸爸和爹地是好不容易才合好的, 她的家也是好不容易才变完整的。如果爸爸和爹地一直不开心下去,那么她很可能又要失去他们了。 于是, 她想尽办法,和她的小兔子廖妮亚一起,努力逗两个大人笑。老师说,笑容可以驱散心头的阴霾,不管遇到生气的事还是悲伤的事,只要笑一笑,心情一定能重新变得明朗。 然而,不管她怎么努力,爸爸和爹地都没能高兴起来。他们还是一样陪自己玩,给自己讲故事,带自己去买各种漂亮的衣服鞋子,但是,他们的眼睛却始终暗暗的,失去了真正的笑容。 她有了心事,连肖清清都发现了。 那天中午,小朋友们吃午饭的时候,肖清清在她身边犹犹豫豫地徘徊许久,终于还是慢吞吞地蹭过来,一屁股把坐在她旁边的姜笛挤开,板着小脸把一盒草莓奶油小蛋糕放到她面前。 她礼貌婉拒,“谢谢,可是我心里很难过,一点都吃不下。” 肖清清呆住,似乎没想到她也有吃不下蛋糕的时候。 下午的手工课上,老师教大家折手工小花,叠完的小花可以用细线串起来,做成漂亮的小花项链。平时,老师分发手工材料的时候,肖清清总要和她比一比,看谁拿到的彩纸更漂亮。可今天,她把那些有花色的最好看的彩纸都推到了她面前,扭过头道:“送你了。” 见她还是怏怏不乐,肖清清好像很是失落。可是,她很快振作起来,和她一起折了许多小花,串成一串长长的项链。 她捧着项链,有点不解地说:“你把小花都给了我,你自己就没有小花项链了。” 肖清清“哼”了一声,“我才不稀罕呢。”又超小声地咕叽,“本来就是想送给你的。” 捧着那一串五颜六色的小花项链,她认真地道谢:“谢谢你,肖清清。” 肖清清小脸刷地红了,一扭身哒哒哒地跑开了。 她很小心地这串项链放进她的小书包里,回家的路上,也一直很当心地把书包揣在胸前。晚上,当原辞声和何惊年一如既往地围在她床边,给她讲故事,哄她睡觉的时候,她才郑重其事地把藏在枕头底下的项链拿出来。 项链是由特别多的小花串起来的,长长的一串,长到足够可以戴在原辞声和何惊年两个人的颈项上。 “爸爸,爹地,这是我和肖清清还有姜笛一起在手工课上折的,老师说,这是幸福花。”小姑娘眼睛睁得圆圆的,又黑又亮的瞳仁里透出格外认真的神气。“你们看,我们都有这么多的幸福花了,你们就不要再难过了好不好?” 糕糕不知道她的心愿到底有没有实现,只是这天晚上,她的爸爸和爹地不约而同地都落下了泪。他们自己哭也就算了,还抱着她一起哭,廖妮亚的兔毛毛都湿.掉.了。 不过,从那以后,爸爸和爹地好像又变回了以前,至少爹地不会一个人躲进卫浴间偷偷地哭,而爸爸也不会一直沉默地站在外面,低着头,像她们班里做了错事等着被老师批评的小朋友。 藏在她那颗小小的心里的担忧,终于淡去了一些。虽然她有时候还会感觉,爸爸和爹地之间好像有一点不一样了,可到底哪里不一样,她也觉得不出来。大人的事情实在太复杂了,她唯一希望的,就是爸爸和爹地可以一直在一起,不要再分开,不要再离开她。 春天快过去了,天空深处滚滚翻过几声闷雷,擦过城市的天际线,暴雨倾盆而下。 川源市潮湿闷热的夏天,又要开始了。 * 这些天又接连下了几场大雨,直到今天天气才终于放晴。初夏的时节,大团大团的金灿阳光在天空中绽放,有熏然的热意,但不至于太过炎灼,原辞声就提出来,要不要去海边玩儿上几天。 糕糕一听,立刻高兴地大叫:“要去!”她早就闷坏了,一心想要出去玩。原辞声笑着摸摸女儿脑袋,抬眼看向坐在一旁的何惊年,“年年,你想去吗?” 何惊年没反应,等到他又问了一遍,才如梦初醒地回过神,“好……好的。” 糕糕爬到何惊年身上,“爹地又发呆,爹地最近怎么总发呆。” 何惊年笑了笑,“爹地最近在工作上遇到一些小难题,所以需要经常去想。” 糕糕仰起小脸问:“那现在呢?爹地的难题都解决了吗?” 何惊年亲亲她,抱着她道:“有糕糕在,什么都会好,什么都会顺利。”他转过头,看向一直注视着他的原辞声,笑了笑,说:“我也很期待能去海边,希望那几天都是好天气。” 原辞声一愣,从手术那天起,何惊年就再也没有笑过了。出院后,不管自己怎么努力哄他开心,他也一直淡淡的。 “你想去马尔代夫还是大溪地?巴哈马也不错,那里首都的海边能看到粉色沙滩,就是网上一直很火的……” “就去市郊那个吧。”何惊年道,“之前糕糕他们幼儿园春游就去的那里,但那次糕糕因为咳嗽都没去成,心里总惦记着。” 川源市市郊的那个沙滩是人造沙滩,绿地也是人造的,几十块一张的门票没有门槛,人还特别多,万一磕着碰着怎么办? 原辞声忍不住微蹙起眉,“大溪地不好吗?我已经让金秘书订好了那边的瑞吉酒店,房间的地板是玻璃,可以看到魔鬼鱼和小鲨鱼。你和糕糕不是最喜欢小动物了吗?” 何惊年看着他,“但我们现在只想去市郊的沙滩,你一定要坚持吗?” 原辞声放在膝盖上的手掌紧了紧,“好,都听你的。” 出发前的小小争执,似乎并没有影响这次全家游玩的好心情。原辞声透过后视镜观察后面动静,何惊年和糕糕正开开心心地逗着史努比,狗子汪汪叫,小姑娘咯咯笑。 看上去,和之前每次出去玩都一样。 这片沙滩也没想象中那么糟,一样的金色细沙,一样的碧海蓝天,海风卷来潮湿咸涩的气息,生动的夏天的味道。 原辞声去小卖部买了冰镇水果和饮料,葡萄冰球是何惊年喜欢的,草莓味波子汽水是糕糕喜欢的,冰凉又甜蜜的冷品在塑料袋里摇晃,凉凉的水汽细密沁出一层。 天气热,东西很快就会不冰,于是他就加快脚步往回走。遮阳伞下,何惊年和糕糕的身影不见了。他微微眩晕,天阳底下出冷汗,视线一转,才发现其实他们就在不远的地方,两个人堆着沙堡。 糕糕人小手小,小胖手每次只能攥住一点点沙子,但她也不着急,慢慢地垒着自己的城堡。何惊年在一旁帮她,把那双沾满沙子的小圆手轻轻握在掌心,两个人一起,一点点筑起城壁、塔楼…… 原辞声站在那里看了很久,久到手里提的冰镇饮料也都变温了。何惊年抬起头,见他站在那里,本来和女儿玩闹时笑着的表情,有一瞬沉默的凝滞。不过他很快恢复如常,问他:“你要来一起堆沙堡吗?” 原辞声终于走了过去。 三个人一起堆了一个又大又漂亮的沙堡。糕糕叽叽喳喳没个完,开心得不得了。何惊年视线一直粘在女儿身上,只管跟女儿逗趣打闹,连手臂上沾满了沙子都没发现。 原辞声抽了一张湿巾,拉过他的手,想把那些沙子擦掉。何惊年手腕有轻微的挣动,但之后也就任他握着了。 “谢谢你。”他对原辞声道。 原辞声把沾满沙子的湿巾用力在掌心握成团,“不用谢。” 到了晚上,气温一下子降了不少,夜风丝丝缕缕,扑在身上滑滑的,不冷,温温凉凉的很舒服。 沙滩附近有一些小摊摆出来了,卖烧烤小吃的,卖发光小玩具的,还有好几个摊子在卖一种叫电光花的烟花,烧的时候火星四射,绚烂刺眼,好几大人小孩都都在那里玩。 糕糕一眼就喜欢,牵着原辞声的袖子晃啊晃,也要买。可是,原辞声这个向来对女儿宠爱至极、要星星不给月亮的爸爸,竟然对着几块钱一把的烟花棒沉默了。 何惊年买了一把,牵过女儿的手,“走,我们去找个人少点的地方放。” “嗯!”糕糕欢天喜地地眯眯笑,另一只小胖手拉住原辞声的手,“爸爸,我们放烟花去吧!” 原辞声浑身一震,慢慢回过神,垂眸看向女儿可爱的小脸,“好。” 三个人找了一块比较空的沙滩,棕榈树在风里哗啦哗啦响,交织着海面轻柔的水声,形成一种格外温柔静谧的夏夜小调。 何惊年点燃了一只电光花给女儿,“拿下边,当心一点。” 电光花火光跳跃,噼里啪啦,映照得糕糕黑亮的闪闪发光,比天上的星星还亮。何惊年唇角泛起温柔的笑意,揉了把女儿的小脑袋,“那边也有几个小朋友在玩烟花,糕糕要不要和他们一起呀?” 糕糕捂住小嘴偷偷一笑,“爹地想和爸爸说悄悄话,我知道啦。” 望着女儿蹦蹦跳跳的背影,何惊年很慢地抽出一根烟花棒,递给原辞声。原辞声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过来。 何惊年蹲着,原辞声站着,两个人各自盯着手里燃烧的烟花棒,默不作声。直到一根燃尽,灰烬落在地上,像一条黑漆漆的毛毛虫。 又像一场因天光破晓而被迫迎来终结的美梦。 何惊年又抽出一根,点燃,伸手往上一递。这一次,好几秒过去,原辞声都没有去接。何惊年抬起头,隔着那朵璀璨闪耀的火光之花,望向那张平静而苍白的脸。在不断喷涌而出的金红光屑里,这张脸美得犹如一场转瞬即逝的梦幻泡影。 “那年冬天,没能和你一起放烟花,很遗憾。”何惊年轻轻地开了口。 烟花光芒有一刹那的骤暗,显得原辞声的表情也一下子暗沉了下去。 “那也是没办法的事。” “为什么?” “没有不会醒来的梦,当初是这样,现在也是这样。”原辞声凝视着烟花棒,又一根燃尽,灰烬掉落在地上。“对你来说是这样,对我,也是一样。” 何惊年没有应,半晌,才站起身,道:“估计糕糕也玩得差不多了,我去把她叫回来吧。” “年年。” 原辞声叫住了他。 何惊年停下脚步,没有回头。 “我,早就已经不是他了。无论你多不甘心,他都不可能再回来了。” 何惊年依旧一动不动,凝固得快要融化进茫茫夜色。 “我一直以为,这世界上没有自己做不成的事情。我以为只要我足够努力,就一定能为你实现任何愿望。但事实证明我错了。” 原辞声深呼吸了一下,像要说出什么酝酿已久的重大决定,可最终浮现在脸上的,却是悲伤又释然的微笑。 “我变不回你爱的那个人,过去的时间无法逆转,无论我多想。” 何惊年指骨微动,继而握紧成拳。 “你当然变不回廖夏,你怎么可能跟他一样。”他慢慢回过身,“廖夏很虔诚,不会欺骗。” 原辞声眼睫颤动,“你指什么?” “那个孩子怎么来的,你不清楚吗?”何惊年抬手抚向小腹,“药,是你给我带来的。那根本不是我求你买的药,对不对?” “对!”原辞声喉结滚动,挤出低哑的颤音,“如果能重来,我还是会做一样的选择。我早就想清楚了后果,如果你知道真相后恨我,那我就求到你原谅为止。如果你想要我以死赎罪,死也不是什么难事。” “我没有为这件事怪你。”何惊年打断,“我说过,孩子是我们两个的孩子,有错那也是我们两个人的错。” 原辞声看着他,惨淡地笑了一下。 “我知道,你是那么宽容那么大度的人,对一切都能既往不咎。从头到尾,你真正怨恨我的,死都不能原谅我的,不就只有那一件事吗?请多少医生都愈合不了的痛苦的根源,不就只因那一件事而起吗!” “我,害你失去了廖夏。我的存在,就是在反复提醒你,廖夏早就已经不在了,没有了,消失了。我让你不得不从幻想中清醒,承认廖夏其实不过是一个遥不可及的童年时候的幽灵!” 何惊年捂住耳朵,“不要说了!” 原辞声大步上前,扯开他的双手,迫使他直视自己,听见自己,自己真实的样子,真实的声音,不要再让过去的幽灵作祟。尘归尘,土归土,从哪里来就该回到哪里去,廖夏只能存在于旧日的冬季,不要再从白雪的坟茔中苏醒。 不要再……折磨他们了。 “我的梦结束了,我已经不奢求你能爱我了。”原辞声闭了闭睫羽,视界一暗一明,何惊年的身影也跳脱不定,奄奄欲息。 “年年,都到最后了,你能不能对我,你眼前的这个人,不是对廖夏,撒一次谎?” “说,你爱我,好不好?” 长久的沉默。 烟花棒蹦出最后一粒火星,像一颗流星隐没夜幕,周围彻底暗了下来。 “太晚了,糕糕该睡觉了,我去把她带回来,等下我们也早点回去吧。”何惊年仿佛在自言自语,拔腿就走,逃跑一样,脚下还一个踉跄。 胳膊被及时攥住。只是这一次,原辞声没有像以前那样,温柔又强硬地将他扯进怀里。 “不要再勉强自己了。反正这个家,从一开始就是不完整的。维不维持下去,都没有意义了。” 原辞声慢慢松开手指。 “何惊年,我们分开吧。” 何惊年维持着背向他的姿势,雪白的颈项微微一低,“好。” 果然是意料中的答案,干脆利落,毫不犹豫。 原辞声笑了,点燃最后一根烟花棒,蓬烈火花在指尖绽放,衬着无尽夜色,像极了一颗静静放射光芒的一等星,何惊年曾用来比拟他的一等星。 一瞬间,他几乎又要像卖火柴的小女孩一样,因这转瞬即逝的虚假美梦而生出期待,生出不舍,生出妄念。 “一直都没能学会正确的方式来爱你,对不起。” “到最后都在惹你伤心,对不起。” 他抬起手臂,用力地、远远地将烟花棒抛掷向漆黑的海面—— 趁光芒燃尽之前。 “把你最喜欢的廖夏变成了我这样的人,对不起。”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2-06-11 00:00:00~2022-06-12 00:00: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小天使们给我灌溉了营养液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風樘 2瓶;凌尘风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7章 前尘 原辞声离开了, 天光未亮,人就消失了。他没说自己要去哪里,何惊年手机上只收到一条短短的简讯, 说自己会在国外待一段时间, 处理公司在海外地区的业务, 糕糕就先拜托他照顾了。 何惊年盯着屏幕久久地看着, 直到屏幕暗了下去。 昨天晚上,在海边, 原辞声后来又说了些什么、做了些什么,他已经记不清了。整个人就像喝断片了一样, 把那段记忆硬生生抹成空白,不肯回想。 全部的脑细胞里, 只深深刻印进一个画面—— 原辞声目送烟花棒被海浪卷走,火光熄灭的瞬间,他的眼睛也彻底地、仿佛是永远地,黯淡了下去。 握着手机坐了一会儿, 何惊年站起身, 准备收拾东西。不过,很快他就发现没这个必要了, 原辞声临走前已经把所有东西都整理好了。 外面,接他们回去的车就等在那里, 司机问他, 他要去哪里?他想了想,说那就先回沈家吧。 司机应了声, 见他神情有点古怪, 便问他怎么了,是否还有别的事。何惊年摇摇头, 自己只是忽然想到,现在自己终于有了能回去的地方,可原辞声呢?原辞声有吗? 庄曼吟见他带着女儿回家,自然喜不自胜,抱着糕糕亲了又亲。但目光巡视一圈,竟没见到原辞声的人影。她担心两人是不是出什么问题了,又怕何惊年心情更糟,当场也没多问什么,只是暗暗叹了口气。 等过了几天,庄曼吟感觉何惊年情绪稍微好点了,才旁敲侧击地问他跟原辞声到底出什么事儿了。何惊年倒也没隐瞒,直截了当地回答:“我们不在一起了。” 果然。庄曼吟心下沉重。原辞声那么粘自家宝贝,恨不得无时不刻都守在他身边,若非如此,又怎么可能不跟他一起来。 “能告诉妈妈为什么吗?”庄曼吟犹豫了一下,“是因为……孩子的缘故吗?” 何惊年微怔,“您知道?” “原辞声来我们家,求我和你爸爸同意你们在一起那次,就已经告诉过我了。”庄曼吟顿了顿,“如果你是在为孩子的事怪他,我倒是想为他说句话。他不是存心想瞒你,当时你正处在心理康复治疗的关键期,而且离手术还有一段时间……” “妈,我没有为孩子的事怪他。”何惊年拔高一点音调,“为什么你们都认为我连这种程度的苦衷都不能理解?” 庄曼吟眨了眨眼,“你……们?” “没什么。”何惊年意识到自己急了,闷声闷气道,“反正不是因为这件事,我也没和他吵架,分开更不是我提的。” “什么?!”庄曼吟惊了,“不会是他提的吧?” “嗯。” “你少骗你妈,你觉得你妈会信吗?” 何惊年有点无语,“我骗您干什么?” “可那是原辞声哎!”庄曼吟脱口而出,“他有多喜欢你是个人都看在眼里。我以前就是被他这种喜欢搞怕了才不同意你们在一起。他那种喜欢太极端太过头,脑子都有点不正常了。” 何惊年不说话了,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沙发边沿,过了会儿,才低低开了口:“他不正常,我也不见得正常。” “宝宝,妈妈不是帮他,说实话,我到现在还是不喜欢他,也不赞成你们在一起。”庄曼吟道,“但是,这次他会主动提出想和你分开,一定是真的被伤透了心。无论如何,让一个那么爱你的人伤心,总归是不好的。” “我没和他吵架。”何惊年拔高一点声调,又沉了下去。“我是恢复了,也什么都记起来了,但以前的那些事……那些事也不是他一个人的问题,我没有想再紧抓不放,我是打算和他继续过下去的。就算不为我们自己,也要为了糕糕。糕糕她人小,但什么都知道。” 庄曼吟摇摇头,道:“如果你真的只是单纯为了糕糕想和原辞声一起生活,你在当时就会和他说明清楚,能过就过,不行就一拍两散。你看你现在,回来后就一直闷闷不乐,饭也吃不下,觉也睡不着,一味自己跟自己较劲。” “……我没有。”何惊年低下头,“我只是在想一些事情。” 庄曼吟把手机递给他,“你看。” 何惊年不知道她要给自己看什么,有气无力地抬眼一瞧,不由怔住。 “妈,你怎么跟他打了这么多电话啊?”他划着屏幕,“还每、每天都打?要打十几个?” “连微信都不放过我,早上问,中午问,晚上问。哦,他还再三强调千万不要让你知道。”庄曼吟说着都觉得好笑,“你爸看见我整天捧着个手机,都快怀疑我外面是不是有人了。” “不是,你们都说些什么呀?出什么事儿了吗?” “还能说什么,翻来翻去就那几件事。”庄曼吟掰起手指头,学着原辞声的语气,“妈,早上好。请问年年起了吗?他昨晚睡得好吗?如果睡得不安稳,可以多给他几个质地柔软的抱枕增加安全感……” 何惊年脸刷地红了,“妈!你以后不要理他行不行,你怎么能什么都跟他讲呢?” “好了好了,我不说了。妈妈也是担心你,希望你能过得开心。”庄曼吟揉揉他的后脑勺,“年年是妈妈的心肝宝贝,妈妈看见你难过,心里怎么能好受。” “我知道。”何惊年抱着沙发靠垫,脸深深埋进去,“让我好好想一想,许多事情,我都要好好想一想。” 庄曼吟应着,也没再跟他提有关原辞声的事,可她一直明里暗里地观察着,越观察越觉得不对劲,何惊年一天天地,还真是把那种离婚后的小日子越过越踏实了。 每天,除了工作,他把大部分时间都花在了女儿身上,来回接送,吃饭,看书,玩游戏……俨然已经习惯了这种男人没了后独自带崽回娘家过的平静生活。 唉。庄曼吟又忍不住唉声叹气,当妈的怎么就这么难,总有操不完的心。 糕糕在沈家住了一个多礼拜,美得乐不思蜀。庄曼吟和沈鹏都把她宠到天上,才几天功夫,各种玩具小裙子小皮鞋就堆了满满一房间。 有一天,小姑娘指着童话书上的插画,奶里奶气地对她外公外婆说:“独角兽宝宝好可爱呀,糕糕也想有一只独角兽宝宝。” 结果没过两天,沈鹏真给她牵来一匹通体雪白的小马驹,据说还是赛马场上优秀的冠军马生下的纯血种。 “糕糕你看,这片马场以后就是你的了。”沈鹏笑得满脸花,“你可以随时来这里跟你的小马玩,还能在这里养其它你喜欢的小动物。” 糕糕摸着小马驹柔顺的毛,笑得眼睛眯起来,“谢谢外公!小马真可爱,糕糕最喜欢外公了!” 沈鹏松了口气,“那就好,外公还一直担心,怕我们糕糕不高兴。” 何惊年一头雾水,“为什么啊?” 庄曼吟说:“你爸觉得自己没办法送孙女一只真的独角兽,心里一直挺内疚。” “……”何惊年忍不住了,“妈,你们不能再这么宠孩子了。” “小姑娘就是要宠的呀。”庄曼吟抿抿唇,“怎么啦,她爸爸不宠她吗?” 何惊年“嚯”了一声,“原辞声?他岂止啊,简直是溺爱了好吧。” 提到这茬,何惊年觉得自己简直有满肚子话好讲。 “您也看到了,糕糕现在已经比她同龄小朋友都圆溜了。知道为什么吗?就她爸,天天变着法儿给她做好吃的,要吃什么就做什么,不会做就去学,实在不行就把厨师请到家里。” “我说顿顿都是肉啊甜食啊怎么行,你好歹让孩子多吃点蔬菜啊。结果她爸表面上答应得好好的,糕糕嘴巴一撅就立刻心软,偷偷帮她把青菜和西蓝花吃掉,还以为我不知道。” 庄曼吟摆摆手,“算了算了,孩子不爱吃你还能硬逼吗?再说每次体检医生说糕糕成长得很好,圆点就圆点吧,看着有福气。 “糕糕她们幼儿园运动会,跳长绳,人家家长都是老老实实在旁边坐着,很正常地给孩子喊加油,你知道他是怎么样的吗?带了一群手下的人,在操场周围拉横幅,还喊口号。” “糕糕跳进一个,就打雷样地鼓掌,还用喇叭喊‘糕糕你太厉害了,你永远是最棒的,加油加油!’他不知道小孩子很受不了在同班同学面前被家长喊小名吗?还拉着我一起喊,全操场的人都在看我们。连糕糕都觉得她老爸很丢人。” 庄曼吟听着,侧眼看了讲得起劲的何惊年一下,“觉得丢人你还笑得这么开心啊?” “我……我笑了吗?”何惊年摸摸脸颊。 “有哦。”还在和小白马贴贴的糕糕把小脑袋凑过来,“爹地,你一直在笑哦。” 何惊年严肃,“……大人说话小孩子不许听。” “最气人的是,我给糕糕辅导功课,他不来帮忙也就算了,还添乱。我给糕糕讲算数,默单词,他也要坐旁边一起听,还抢着举手发言,还学糕糕也叫我老师。” 庄曼吟劝道:“算啦,他这不也是想陪着孩子一起学嘛。” “那他故意把题目做错让我罚他是怎么回事?” 庄曼吟“啊”了一声,“他让你罚他什么?” 不知为何,何惊年脸色突然有点羞窘,想回忆起什么不堪的往事一样。“这不是重点,重点是……” 他说不下去了。 庄曼吟看着他,“重点是什么?” 何惊年低下头,“没什么,不提他了。” 庄曼吟说:“哦。” 何惊年闷了一会儿,“妈,他后来有再联系过你吗?” “我跟他说了,既然你们已经结束了,年年不希望你再知道有关他的任何事情。”庄曼吟见他不作声,“怎么了,我哪里说错了吗?” 何惊年摇摇头,看女儿骑小白马。虽然有驯马师引导着,小白马也很乖,但糕糕到底第一次骑马,小胳膊紧紧抱着马脖子,既激动又紧张。 他跟上去,想护在女儿一旁,这时听见庄曼吟说:“他小时候也有过一匹小马,他妈妈第一次带他来骑的时候,他差点从马背上掉下来,吓得都哭了。” “我知道。”何惊年低声道,“但他拼命练习,很快就能熟练驾驭了。” “人都是在不断成长的。”庄曼吟顿了顿,“他从小就成长得比别人快,因为他比别人更加努力。但是,努力并不意味着能让人成长为自己理想中的样子。” 何惊年没有吭声。 “既然我们自己都无法控制,又有什么资格要求别人?”庄曼吟语气有点低沉,“把自己的幻想强加在别人身上,既是在伤害自己,也是在伤害那个人。这种错妈妈犯过,也知道有多难受。” “他不是我的幻想。”何惊年抬起眼睛,“他是我的希望。依赖他,将他当做我唯一的精神支柱已经成了习惯,习惯是不容易改变的。就算我病得什么都记不得了,但只要听见他的名字,还是会觉得安慰。” “你也一直是妈妈的希望。”庄曼吟脱口而出,“正因为和你经历过相似的事,妈妈才特别能理解你。其实,妈妈什么都不在乎,你和他结果怎么样都没关系,只希望你能真正开心起来” 何惊年摇摇头,异乎寻常的冷静。 “这些天我认真想了很多,越想就越能理解他分开的决定。他喜欢干净的、纯粹的东西,我一直都没能给他。或许从一开始,和他重逢那天开始,我就无法控制地在恨他。不为别的任何原因,我只是不甘心,我接受不了人都是会改变的这么一个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事实。” “现在,他已经都知道了。以后再见到我,只会令他想起过去的自己,想到我一直试图从他身上寻找昔年的余烬。这样的我……很不好,很糟糕。如果勉强要在一起,我们都会变得更糟。” “都该醒了,我们都该从梦中醒过来了。我们还是像现在这样,比较好。” “对谁都好。” 庄曼吟听着,沉默了许久,很慢地点了点头,“好,只要你们两个都别后悔就好。” 糕糕在外婆家住了些天,新鲜劲儿一过去,就开始开始想爸爸了,不停问何惊年,爸爸到底什么时候出差回来。 何惊年和原辞声都没告诉过孩子两人打算分开的决定,这方面倒是挺心照不宣的。在糕糕的概念里,爸爸又永远是不会走的那个,只要爹地还在自己身边,就说明爸爸和爹地就还好好的,所以,她也就一点儿没有怀疑。 晚上,何惊年抱着女儿,跟远在国外的原辞声视频聊天。这是他这段日子里以来第一次见到原辞声,感觉他精神状态还不错,和平时一样,跟女儿开着玩笑,逗得糕糕咯咯直笑。 何惊年本来紧张得紧绷的背脊逐渐松弛下来,看来迈出离异夫妻的第一步也远没自己想象中那么困难。而且严格来说,自己和原辞声都没真正在一起过,连离异夫妻都不够格。 通话结束前,原辞声一直停留在糕糕身上的视线终于略略偏转,看向他,语气很淡地问:“你最近好吗?” 何惊年一怔,“我挺好的。你呢?工作还顺利吗?” “我一切都好。” “那就好。”何惊年点点头,“那今天就先这样吧,我要带糕糕去睡了。” “晚安。” “你也主要多休息,别太累了。” “好。” 屏幕暗了下去。 何惊年盯着屏幕发了一会儿愣,哄糕糕入睡后,自己也上床躺下了。 他做了一晚上的梦。 梦里全是原辞声。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何惊年一摸枕头,发现湿了一大片,他赶紧拆下枕套丢进洗衣机里。 其实这些天,他一天都没梦见过原辞声,没想到昨天仅是隔着屏幕看见到他,晚上就把欠下的梦都一并还了。 庄曼吟和沈鹏在家过了段含饴弄孙的日子,有点呆不住了,说要去旅游,还报了个贵宾团,把何惊年和糕糕也报进去了。 “妈,我不想去,你们带糕糕去好了。” “出去散散心不是挺好的吗?”庄曼吟像想到什么似的,“噢,你是不是不想去俄罗斯啊?” “……我就是不想出门,见到人就烦。” “你放心,原辞声昨天已经离开俄罗斯飞别的国家了。”庄曼吟道,“而且,就算他在那里又怎么样呢?我们就是去旅个游啊,难道你以为我和你爸特意带你飞那里就是为了去见他?” “……没。” “噢,这么说就是你自己第一时间想到这一层了是吧?” 何惊年换了个姿势,继续窝在沙发里神游天外地看电视,“……随便吧。” 结果,到了出发那天,庄曼吟和沈鹏就失踪了。 “年年,你爸突然决定去视察棠风,我就和他一起去了。你不用管我们,和糕糕玩得开心点哦!” 电话里,庄曼吟三句两句交代完,就匆忙挂断了。何惊年叹了口气,带着兴高采烈的糕糕去了机场。 他们在圣彼得堡落地,地接导游是中国人,在俄罗斯住了很多年,俄语说得很好,对当地各种景点也非常熟悉。 导游带他们去看冬宫,涅瓦河左岸昔日沙皇的宫殿。奢华的巴洛克风格与洛可可风格内外相搭,房顶上立着的一排青铜色的卫士,犹如大力士般矗立,传递出十足的皇家威严。 糕糕牵着何惊年的手,好奇地问:“为什么这里的宫殿都喜欢蓝色、白色和黄色这三种颜色?” “有一种说法是这样的,据说蓝色代表这个国家的人们的眼睛,白色代表他们的皮肤,而黄色则代表他们的头发。” “没想到您也很了解嘛。”导游夸道。 “我上大学那几年,每年假期都计划着来这里旅行,所以事先了解过不少。”何惊年道。 不过,因为经济原因,加上假期是打工做忙的时候,他的计划一次都没有实现。 “您为什么会对俄罗斯这么感兴趣啊?”导演心想这个年轻人是不是也有什么苏俄情结,还是对这里的文化或建筑之类非常喜欢。 何惊年笑笑,没有回答。对这个国家本身,他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情愫。只是因为对那时候的他而言,任何与原辞声相关的事物,都能激发他无限美好的向往。 “您现在终于来到了这里,感觉怎么样啊?和想象中一样吗?”导游又问道。 何惊年点点头,“很漂亮。” “每个来参观的游客都是这样的反应。”导游笑道。 糕糕捏捏何惊年的手,冷不丁说:“爹地,我不明白。” “什么呀?” 糕糕指着前面的宫殿,“爸爸的眼睛不是蓝色,头发也不是黄色。” 何惊年忍俊不禁,“那只是一种比较浪漫的说法而已。再说了,你爸爸他……” 糕糕追问:“爸爸怎么了?” 何惊年抱起女儿,亲亲她的脸蛋,说:“你爸爸是特别的人。” 糕糕笑眯眯,她最喜欢听爹地和爸爸互相夸奖的话。但平时都是爸爸夸爹地的多,爹地容易害羞,所以很少会夸爸爸。 “如果爸爸也和我们在一起就好了。”糕糕小手指绞来绞去,“还有史努比。” 何惊年摸摸她的小辫子,“走吧,我们去冬宫里面看看,里面有很多了不起的收藏。” “爹地。” “嗯?” “等爸爸工作忙完了,我们再一起出来旅行好不好?”糕糕搂着何惊年脖子,大眼睛里都是亮闪闪的期待。 何惊年身形微顿,有些失神,直到糕糕又叫了她一声,才回过神来。 “好。” 冬宫内部拥有许多堪称艺术品的华美展厅,藏品极为丰富。据说如果想认认真真地全部看完,哪怕在每件展品前只停留一分钟,也需要花上十五年。 地接导游带着何惊年和糕糕去看的,自然都是那些必看的传世之作,像意大利著名画家丁托列托的《天堂》,建筑师梅利尼科夫用碧玉打造而成的巨大花瓶,古埃及祭司帕·迪·斯塔特的木乃伊等等。 参观完叶卡捷琳娜女皇命俄国工匠复制的拉斐尔为梵蒂冈教皇所绘制的长廊,导游说还有一件瑰宝级的藏品必须要去看,那就是黄金孔雀钟。 一只美丽的孔雀站在三米高的多叶橡树上,外面是巨大的金色鸟笼,就像一座美轮美奂的魔法花园。 糕糕摇着何惊年的手,很兴奋地说:“爹地,我想到了你给爸爸做的那把剑!” 何惊年一愣,“剑……啊,你说的是那柄翻书杖吧?” “嗯!” 何惊年默默。 当初,那柄翻书杖被钱明全毁掉后,原辞声送给了他一套更极品的金绿宝石。他想修复完再给原辞声,结果因为这样的那样的原因,到现在还是没有修复好。 一想到原辞声,他就感觉自己又看见了原辞声。这些天他总是频繁地出现这样的错觉,在很多时刻,他能听见原辞声的声音,看见他的声音,像水中涟漪一晃而逝,徘徊在他身边的幽灵。 他甚至在来来往往的游客里,看见了原辞声的背影。笔直挺拔的肩膀,深栗色卷发用黑缎带高高束起,后颈白皙修长。他还是打扮得那么漂亮,多么精致繁复的修饰在他身上都不会过分。他站在的高高穹顶之下,仿佛要和这座古老华丽的宫殿融为一体。 何惊年喉咙一阵哽咽,酸热的气息上涌,胸口堵到一下子无法呼吸。明知道是自己的幻觉,他还是不受控制地快步跟随上去,穿过熙攘往来的人群,想要抓住他。 前面的游客转过头,有点惊讶地看着面前这个失魂落魄的青年,“请问有什么事吗?” 何惊年往后退了退,窘迫地道歉:“不好意思,我认错人了。” 颤抖的细白手指,抬起又落下。 * 今天,地接导游安排何惊年和糕糕去的地方是苏兹达尔,一座美丽幽静的小镇。 近百年来,俄罗斯其他的城镇都现代化发展起来。而苏兹达尔拒绝通火车,交通的不便让它还保持着几世纪前的原貌,沉浸在过去时光的理想国里。 一行人从莫斯科北部汽车站坐汽车,足足坐了五六个小时,等到达苏兹达尔的时候,天色已近黄昏,暖金色的光芒洒满原野与山丘。 这里曾是俄罗斯民族的发源地——弗拉基米尔-苏兹达尔公国的首府和东正教的中心,至今还保存着许多教堂、修道院、钟楼等建筑古迹。 余晖在教堂顶上闪烁,蜿蜒曲折的河流慵懒地流过平缓地山岗,马蹄声和教堂的钟声轻轻传来,来到这里,就好像进入了童话世界。 在参观一座教堂的时候,何惊年在墙壁上发现了一个精美的银质镜框。他本以为不过这里的文物摆设而已,正要一眼晃过去的时候,心神却突然被摄住,整个人凝固了。 那个美得出奇的白俄贵族少女。 原辞声的曾外祖母。 虽然太过巧合,但对于美的人,何惊年自信绝对不会认错,哪怕只在旧照片上见过一次。 只是,这里为什么会有她的照片? 导演请了教堂管事的工作人员过来,一番询问后才得知,这张照片是三十多年前一位先生带到这儿的。 那位先生说,照片中的斯维特兰娜女士与他的叔叔是故交。他叔叔早年因为历史原因,身体受了很大的伤害,一直饱受所以很早就离世了。老人临终前的遗愿,就是把他和斯维特兰娜的照片,放在一个干净清静、没有纷争、连时间都能停止流动的地方。 让他们饱受颠沛流离之苦的灵魂得以安息。 再没有任何人能把他们从美梦中吵醒。 导游翻译着教堂执事的话,问何惊年说:“难道您知道斯维特兰娜女士吗?” 何惊年摇了摇头。他只是被披戴过她留下的头纱,簌簌轻纱如白雪飘扬,落了他满身。 “她太美了,我情不自禁被她吸引。尤其是……那双眼睛。”何惊年道,“谢谢您告诉我这个故事,我很感动。” 教堂执事微笑:“你来得很巧,那位先生今天也会来这里,他约了人在这里见面。” 何惊年一怔,“约的是……” “看来一位已经到了。”教堂执事视线朝他身后投去。 何惊年慢慢回过头,天光从教堂大门涌入,照亮空气中浮动的古老微尘。漆黑的逆光阴影里,原辞声一步一步,朝他走了过来。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2-06-13 00:00:00~2022-06-14 00:00: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小天使们给我灌溉了营养液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風樘 1瓶;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二嘉 1枚;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8章 落定 在原辞声走向自己的不到十秒的时间里, 何惊年脑海中已经描摹无数种两人重逢后的情形。他不知道原辞声会怎么样,也不知道自己该怎么样,应该对他说些什么, 做出怎样的表情。 他一无所知, 大脑一片空白, 唯一尖锐的念头刺得胸口撕裂般的痛—— 他真的好想原辞声, 远比自己以为的更加思念他。 “好久不见。”他听见自己说。 “爸爸!”糕糕高兴得大叫,兴奋地扑进原辞声怀里。原辞声一把抱起女儿, 朝他露出温和的笑容,“好久不见。” “头发……”何惊年一开口, 发现自己喉咙沙哑得厉害,“你把头发剪掉了。” 原辞声那头半长卷发被剪得很短, 全部整齐地梳向脑后,用发胶一丝不乱地固定住,露出雪白的高额头,生硬的、不近人情的美丽。 又变成了自己刚重遇他时的样子, 何惊年想。其实原本也是因为自己喜欢摸他的头发, 他才把头发留长的。 过了会儿,一位老人走了进来。一见到原辞声, 他就很激动地和他握手、拥抱。 听导游的翻译,何惊年知道, 这位老人就是斯维特兰娜女士故交的侄子。当年, 他叔叔侥幸存活下来后,一直在打听斯维特兰娜女士的音讯。他想知道她是否还活着, 过得好不好。可惜直到老人去世, 这唯一的心愿都没能实现。 “叔叔一辈子都没有再婚,有时候我们觉得他太孤单, 想劝他找一个伴侣,结果都被叔叔严厉地拒绝了。” “叔叔说,他曾和斯维特兰娜曾在上帝面前举行婚礼,上帝将他们结合在一起,从此再没有任何人能拆散他们。” “叔叔一生都活在对斯维特兰娜女士的思念之中,他每天要看斯维特兰娜的照片,对她说话,为她祈祷。逢人来看他,他也总要说起她。后来,我们简直分不清他到底活在现实,还是活在自己的梦里。” 原辞声听着,用俄语回了句什么。 何惊年轻声问导游:“他说了什么?” 导游说:“他说,对有的人来说,活在自己梦里何尝不是一件幸福的事。” 何惊年“嗯”了一声,没有说话。 “叔叔临终前托付我,把他和斯维特兰娜结婚时拍的照片带来这里,让他在卡缅卡河静静流淌的声音中长眠。”老人拿出一个木盒,“还有,如果以后我们能有幸找到斯维特兰娜女士的后代,他希望能把这个交给对方。” 木盒被打开,里面是一角已经泛黄发脆的白纱。 “当年,两人已经做好了逃亡跋涉的准备。斯维特兰娜女士的娘家在仍忠于沙皇的海军中有关系,他们本来有机会一起坐船逃到中国。但是,我父亲和我爷爷都不同意,对许多军事贵族而言,武装抵.抗是唯一的选择,他们坚持要我叔叔承担起世袭贵族军官的天职,参与白军针对新政权的战争。” “他们带走我叔叔的时候,我叔叔正和斯维特兰娜女士一起整理行囊。叔叔的理想是做一个诗人、作家,就像他们夫妻共同喜爱特洛伊茨基那样,他怎么可能愿意举起枪。在争执中,头纱被撕扯坏,叔叔就握着那一角碎片被带上了战场。” “流亡的路上,能带的东西少之又少,但两个人还是决定带上婚礼上的头纱,那是他们爱情的象征。然而那样的世界,就连一块薄纱也是容不下的。斯维特兰娜绝望地哭了,叔叔向她承诺,自己一定会找她,哪怕用两条腿走过西伯利亚,也会找到她。” 原辞声捧着盒子,低声道:“很遗憾,他们直到生命最后一刻,都没能再见上一面。” 老人摇摇头,拭去眼角的泪水。 “叔叔告诉我们,年轻的时候他过得很幸福,他娶到了心爱的姑娘,生活富足优越,无忧无虑。因为太过幸福,他时常畏惧死亡,害怕离开这个世界,害怕与斯维特兰娜分离。可直到他们真的离散,他才明白,分离的只是肉.体,斯维特兰娜会永远活在他的心中,永远都不会消失。” 告别前,老人对他们说:“珍惜现在拥有的吧,在生离死别面前,你会发现一切都微不足道。” 走出教堂的时候,何惊年和原辞声都不约而同地停下了脚步。 教堂里很暗,外面阳光又很灿烂,何惊年一时有点睁不开眼睛,手掌搭在眉骨,“真没想到会在这儿遇见你,你不是刚从俄罗斯离开吗?” “嗯,我是接到老人家的消息才折回来的。”原辞声道,“你和糕糕怎么会来这里?” “……旅游啊。” 原辞声抓了抓他的短头发,“哦是。” 有点男孩子气的动作,何惊年还是第一次看见,憨。 “你还会在在俄罗斯待几天吗,还是马上要走了?” “我待会儿就要走了,今天下午的飞机。” “这样啊。我和糕糕还要在这儿玩两天,本来想着如果你有空,能一起陪陪孩子。”何惊年抓起糕糕的小圆手冲原辞声摇摇,“跟爸爸说再见。” 糕糕撅起小嘴巴,不肯说再见,不肯让原辞声走。 他们一起离开了苏兹达尔,回去的车程依然要五六个小时。在轻微颠簸中,何惊年困意上涌,慢慢闭上了眼睛。隐隐约约地,他感觉一只手轻轻揽住自己,让自己靠上他的肩膀。没有什么亲昵的意味,只是单纯地想让他睡得更舒服而已。 何惊年没有动,放任自己一直靠在他身上。因为自己现在睡着了,睡着的人什么都不知道,所以什么都能被允许。 送原辞声到机场,何惊年伸出手,在原辞声的手上轻轻握了一下。 原辞声望向他,表情在夕阳的光里模糊得看不清。 何惊年说:“谢谢你。” 原辞声嗓音哑哑的,“谢我什么啊?” “没什么,就是想谢谢你。”何惊年抿了抿唇,“能遇见你我还是很高兴的。” 原辞声沉默了一瞬,“我也是。”他转身朝安检口走去,半途,停下脚步,回过头,见何惊年还抱着糕糕站在那里,朝他挥了挥手,“你们回去吧。” 何惊年听见了,但还是没动,抱着糕糕站在那里,直到原辞声的身影消失。 一转眼,秋天到了。短暂得几乎感觉不到的秋天一溜过去,川源市寒冷又漫长的冬天又来临了。 十二月。 今年圣诞节,何惊年决定带着糕糕在沈家过。前段时间,糕糕一直是原辞声带着的,所以现在轮到他来带,似乎也是理所应当。 他现在和原辞声养成了默契,两个人轮流带糕糕,在对方带孩子期间,另一方可以随时去探望,相处的时候礼貌又客气,宛然便是一对模范离异夫妻。 圣诞节当天,沈棠风也赶回来了,看他一个人在组装圣诞树,就过来一起帮他。 两个人一开始无话,何惊年也不知该说些说什么,他最近话越来越少,不管是对谁。他想起当年和沈棠风一起在美国过圣诞时的情形,恍如隔世。 “年年,给。” 何惊年正在往圣诞树上挂吊饰,伸手一接,是伯利恒之星。 沈棠风微微一笑,“传统。” 何惊年颤了颤眼睫,然后也笑了。 他把伯利恒之星放到了圣诞树的顶端。 晚上,一家人围在餐桌边,快快乐乐地享用了一顿丰盛的大餐。 用的都是一模一样、成套的餐具。 再也不存在一套不一样的了。 凌晨,何惊年走到窗边,庭院外的栅栏空空荡荡,没有人站在那里。 每年圣诞,他心里都会想念廖夏,祝他生日快乐。神明的生日诞生了他的神明,他满心虔诚。但是,今天,他反复在想的只有一件事,原辞声又要一个人过生日了 指针落在十二点整。 黑沉沉的夜幕一下子亮了,一朵朵烟花砰然升空,“啪”地绽放,五光十色,斑斓绚丽。 今夜,整个川源市,几乎都被烟花照亮。 不远的人行道转角,原辞声正站在那里,他已经在那儿站了很久,烟火的光芒镀在他身上,宛若一座美丽的神的雕像。 指尖在手机屏幕键入一行文字,删除,反复了几次,到底没有按下那个发送键。 哪怕只是一句很简单的话: 圣诞快乐,年年。 和有没有勇气并没什么关系,只是他已经明白了所有,包括那天何惊年对自己说的“谢谢你”。 何惊年说的“谢谢你”,是谢谢自己离开了他的世界,让他终于可以再也没有负担地生活。虽然会因为听到这样的话而感受到心痛,可是看见何惊年现在释然的样子,他也真的觉得非常幸福。 唯一遗憾的,也只是再也不会有人对自己说一声“生日快乐”了。 日子就这样一天一天地过去,好像一切终于进入正轨,都在向着好的、正确的、合理的方向发展。 元宵节前,何惊年接到了原辞声打来的电话,说糕糕想他了,节日那天要不要来家里吃饭。这段时间正好轮到原辞声带孩子,他也几天没见到糕糕了,就一口答应了下来。 睿山御庭在市郊,到了晚上人烟就比较稀少。何惊年走过一条僻静的路的时候,突然感觉背后有人在偷偷尾随自己。 最近这段日子,他总感觉有人在暗中窥伺自己,怀疑是自己神经过敏也没太在意。谁知,就在他快抵达小区的时候,两个人冷不丁从绿化带里跳了出来,快速朝他移动过来。 何惊年第一反应就是打电话报警,但那几个人动作更快,一见他掏出手机,立刻冲过来钳制住他的胳膊。不远处,一辆面包车的门被猛地打开,那两个人一左一右挟持他,拖拽着把他塞进了后面的车厢里。 何惊年眼睛被绑了不透光的黑布,嘴巴也被塞住,看不见也喊不出声。他拼命挣扎,试图松开捆在身上的绳子,可根本无济于事,绳子捆得特别牢,左右两边还有人钳制住他的行动。显然,这伙人早有准备,一直等着适合下手的机会。 面包车一路风驰电掣,差不多开了二十几分钟。停下后,何惊年被几个人推搡着架进了一个地方。他眼睛依旧被蒙着,鼻子里能闻到陈腐的灰尘味,耳朵里听见的那些人的说话声,有嗡嗡的回音,感觉是一个许久没人进入的特别空旷的地方。 “终于来了。”有个人说话了。 何惊年听着这声音觉得有点耳熟,一时又想不起来。就在这时,蒙在眼睛上的布被粗暴地扯下,视力一时没有恢复,眼前影影绰绰一片。 “你还记得我吗?” 那人走近了一些,何惊年眼珠颤抖起来,他做梦都没想到,绑架自己到这个废弃仓库里来的人,竟然是当初那个给他和原辞声酒里下药的圣衡董事李文华。 “记性不错,看来你还记得我。”李文华冲他咧嘴一笑,露出两排被烟酒腐蚀的黑黄牙齿。 在何惊年记忆里,这个男人好赖有一副西装革履的精英派头,谁知现在看上去竟比街头流浪汉还不如,枯瘦如柴,眼窝深陷,简直和一具行尸走肉没什么两样。 “看到我很惊讶吗?”李文华阴恻恻地道。 何惊年努力让自己语气平静,“你想干什么?” “放心,只要你乖乖听话,我不会对你怎么样的。”李文华蹲下来,从皱巴巴的烟盒里摸出一根咬在嘴里,点了,深吸一口,刺鼻的烟味弥漫开来。“冤有头债有主,我也活不了多久了,临了到头只打算跟一个人讨债。” 何惊年盯着他,“你不会是想利用我去找原辞声吧。” 李文华掐灭烟头,脚尖重重一碾,“待会儿我把手机给你,该跟他说什么,你自己心里有数。” 何惊年不答,笑了一声。 李文华抬起头,“你笑什么?” “没什么,只是觉得你白辛苦一场,有点可怜。”何惊年讥嘲道,“我跟原辞声早就分了,你觉得原辞声那种人,可能因为你一通电话就赶过来么?” “你当我傻子呢?”李文华恶狠狠地龇了龇牙,“那家伙虽然是个冷血的畜生,但瞎子都看得出来,他对你从一开始就不一样,巴巴儿地用他妈留给他的鸽血红来讨好你。” “那是以前。我们现在一刀两断再无瓜葛,对他而言,我已经不存在任何价值。”何惊年一字一句道,“没有价值就是垃圾,原辞声会怎么对待垃圾,我想你比我清楚。” “你……!”李文华苍黑的脸上闪现过一丝狰狞,随即森冷一笑,“好啊,那就让我们看看结果到底怎么样。” 他示意手下的一个男人用何惊年的手机,拨通了原辞声的电话,电话几乎立刻被接通。免提的外放声扩大了原辞声的声音,回荡在死寂的废弃仓库。 “年年,你怎么还没到?你现在在哪里,需要我去接你吗?” “原董,是我,你李叔叔。”李文华悠悠吐出一个烟圈。 电话那头骤然沉寂,尔后原辞声的声音再次响起,无机质的冷酷,浑不似人类。 “我猜你接下来会对我说,何惊年现在在你的手里,我必须一个人来到你的指定地点,不能带人也不许报警,对吗?”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李文华爆发出一阵尖笑,“不愧是原董,沟通效率一如既往的高。需要我让何惊年说几句话让你听听吗?你也好彻底安心。” “你敢动他试试。” “我当然敢!事到如今我还有什么好怕的!”李文华走到何惊年旁边,一把揪住他后脑勺的头发,往下重重一按,“快说!求这个畜生快来救你,现在只有他能救你。他如果不来,我就把你送给我那两个兄弟。反正他们在抓你来的时候就对你很感兴趣了,原辞声敢不来,你就替他还债,等我兄弟在你身上爽够本了……” 李文华嘿嘿一笑,抽出匕首在他脸颊上拍了拍,“你也不想第二天新闻都是自己赤身裸.体的悲惨死状,是吧?” 皮肤上传来锋刃冰冷的触感,何惊年知道,只要李文华稍微一用力,就能立刻割开自己脖子上的动脉血管。 “说啊!”李文华逐渐失去耐性,刀刃一动,皮肉立刻被划出一道血口,温热的鲜血细密渗出,淌了半脖子。 “原辞声。”何惊年终于开口了。 “年年你不要怕,我马上过来,你不会有事的,不要怕……我现在就来救你!” 还是第一次听见原辞声慌乱到语无伦次的声音,何惊年想着,深呼吸了一下,很快速又很大声地、几乎用快吼出来的声音,大叫:“你报警……快报警,别听他的千万别来!他就是想报仇,要跟你同归于尽,你来了一定会死!” 一声闷响。 他被恼怒至极的李文华重重踹了一脚,整个人直接从椅子上滚了下去,重重摔在坚硬的水磨石地面上。视线一阵阵发黑,他感觉肩膀、后背和小腹又接连被踢了几脚,痛得浑身骨架像要散掉。 还没等何惊年一口呼吸缓上来,几只手抓住了他身上的衣服,开始胡乱撕扯。何惊年恶心得头皮都炸了,忍着剧痛拼命挣扎,狼狈的样子引得那两个男人哈哈大笑起来。 “行了,急什么。”李文华发话了,“等我让那畜生血债血偿,你们想怎么玩儿都行。” 那两个男人总算暂时放了他一码。何惊年双手被捆着,蜷缩在地上不停地大喘气,喉咙里血腥味弥漫,内脏翻江倒海,像错位了一样。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李文华时不时看表,发出不耐烦的骂声。 “哥,那小子不会不来了吧?”一个男人问道。 “不来?不来就先杀了地上这个。”李文华摆弄着手里的刀子,“大不了我亲自去找他,反正我也没几天活头了,舍上这条命拖着他一起死,也是笔划算买卖。” “那种畜生活在世上也只会害人。”一个男人咬牙切齿道,“当年,他一上任就搞什么肃清,害得我们多少人丢了饭碗。那么多人去苦苦求他,不他都全然无动于衷。” 另一个男人也恨得牙痒痒。 “他就是个不管别人死活的冷血畜生,和他爸一模一样。要不怎么说父子一脉呢?他妈就是受不了他和他爸才选择去死,谁能忍受自己被老畜生强娶,整天还要面对自己被迫生的小畜生呢?” “如果不是因为你们自己犯错违规,他又怎么会开除你们?”一直静静缩在角落的何惊年突然说话了。“他和他父亲不一样,你们没资格这样说他。” 几个男人尽皆一愣,没想到都这种时候了,何惊年不仅不哭不闹不求饶,竟然还想着帮原辞声说话。 李文华狠狠揪住何惊年衣领,“那畜生血债累累,活活害死我爸和我老婆!如果不是他,我爸怎么会被刺激得重病不起?我老婆有什么错?我当初那么求他了,可他还是苦苦相逼。我老婆为了替我还债,她……她白天到处打工奔波,晚上还要照顾我爸,结果因为太累了神志恍惚,车朝她开过来都没意识到。我家破人亡,不都是他害的吗!” “你的家人明明都是你自己害的,跟原辞声没一点关系!”何惊年瞪着他,“是你滥用职权,也是你陷害我们,所有的错都是你一个人犯下的,你的家人却为你的错付出了代价!” “你闭嘴!”李文华把他往地上重重一掼,飞起一脚愤怒地踹在他肩膀。“果然是一个被窝睡不出两种人,你也是个没心肝的畜生,和原辞声没什么两样!你他妈老实点,再敢多说一句,信不信我现在就杀了你?” 何惊年痛得眼冒金星,死咬着嘴唇,一声不吭。见他这副神情,李文华恼怒更甚,刚想叫上手下两个男人一起殴打他泄愤,仓库大门忽然传来“哐哐哐”的撞击声,打雷般震耳欲聋。 “来得还挺快。”李文华冷笑一声,匕首尖一晃,抵上何惊年脖子上的大动脉。 “你们去开门。”他命令道。如果原辞声敢多带一个人进来,他分分钟就能先送他老婆下地狱。 两个男人答应着,一人握了把刀,谨慎地朝仓库大门移动。 “哐!哐!哐!哐!” 两扇金属大门持续传来巨响,门上挂着的巨大的铁锁,因外力冲击不断晃荡,砸在门上。 见到这幅情景,两个男人吞了口唾沫,握着刀的手也不由紧了紧。这动静是一个人能弄出来的吗?原辞声不会带了一群人过来吧?他真不怕老婆没命啊? “哐——!” 大门又发出一声耳膜都震碎的巨响,那把沉重的大铁锁竟应声而崩,“咚”地砸在地上。 下一秒,大门被人一脚踹开,夜色疯狂涌入,勾勒出一个黑沉沉的身影。 俩男人都愣住了,傻眼了,大脑宕机。原辞声竟然硬生生把大门给踢开了?那上面挂的可是货真价实的大铁锁啊,砸人脑袋都能砸开瓢了! “傻啦?”李文华一声咆哮,“弄他啊!” 两人这才反应过来,一人一边去踢原辞声的腿弯。两个男人都是虎背熊腰的体型,虽然没原辞声高,但明显壮了一圈不止。相形之下,原辞声被钳制在中间,简直显得弱不禁风。 下个瞬间,在所有人都没有反应过来、甚至都没来得及眨眼的时候,原辞声伸出手,以电光火石之势一把扣住其中一人的手腕,狠狠反手一拧—— “啊——!”那人爆发出一声痛彻心扉的惨叫,混合着骨头断裂的声音,在空旷的仓库里回荡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声响。 尔后,只见那人腾空飞起,跟一袋米似的,被原辞声后空甩到了另一个已经吓呆的男人身上。在那男人被砸倒在地的刹那,原辞声一脚踩上他的肩膀,重重一碾,将他的关节也卸了下来。 一切都发生得太过突然,区区数秒时间,原辞声眼睛都不眨地就解决了两个手持凶.器的壮汉,李文华做梦都没想到。 在他印象里,原辞声是个出门连鞋底都不沾灰尘的大少爷,永远打扮得端庄漂亮,衣服上不能有一丝褶皱,就像一只名贵又傲慢的波斯猫。那双戴着阿耳戈斯的手,顶多承受一支签字笔的重量。 他从来没想到原辞声竟然会打人,还这么能打。那架势根本就不像人,活脱脱一只急红了眼的疯狗。 疯狗中的疯狗。 李文华本来做好了同归于尽的打算,可现在,他竟然怕了,抖了,拿刀的手也不稳了。 他还没从震惊中回神,原辞声已然冲了过来,手一晃,银光一闪,李文华都没看清发生了什么,痛觉倒先炸了开来。 “哐当”一声,抵着何惊年脖子的匕首掉在地上。李文华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的手,右手手腕已然被刀刃贯穿,鲜血淌满了整条手臂。 “啊啊啊啊——”他不由自主地跪倒下去,抓着自己的手臂,痛楚难当地惨叫起来。 原辞声抬起腿,一脚踩上李文华那只布满鲜血的手,然后提起他的脑袋,一拳一拳地挥了下去。 李文华不住哀嚎,想逃又逃不掉,浑身抽搐挣扎。与他撕心裂肺的叫声所形成的对比的,是原辞声那张无情无绪的面孔。消失了所有情绪,没有表情,就像戴了一张人偶假面,两个眼睛空洞洞的,陷成黑坑。 不再像个人。这样的原辞声身上,只有野兽般的暴虐。 直到他用那双沾满鲜血,把何惊年从地上抱起来,那双暗沉得宛若非人之物的眼睛,才逐渐透进了一丝清醒的光。 何惊年蜷缩在他怀里,抬眼看向他。他的脸上还残留着暴戾疯狂的残影,比吃人的野兽还可怕。但何惊年不怕。何惊年把脸贴上他胸膛,小声地哭了起来。 原辞声慌乱得不行,腿肚子都发软。 “好了没事了,警察和我的人都在外面。你再坚持一下,我马上送你去医院。” 何惊年揪着他的衣襟,哭着说:“让你一个人来你还真一个人来啊?你是不是以为自己很能打啊?你是电视剧看多了还小说看多了啊?你万一出点什么事我怎么办啊?” 原辞声结巴了一下,“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对不起啊,谁要听你说对不起啊!”何惊年锤了一下他的肩膀,慢慢搂住他脖子,小声哭道,“我恨死你了。” 他似乎听见原辞声笑了一声,然后想要对自己说些什么。可下个瞬间,原辞声的表情凝固了。 他看见,本来死狗一样倒在地上的一个男人,忽然动弹了一下,不要命地朝他们合身扑了过来。他左手握着一把匕首,尖刃正对着自己。 本该,刺中自己的。 但原辞声及时转过身子挡住了自己,所以,那柄匕首,直直地捅进了他的后背。 心脏的位置。 第79章 同心 ——王子啊, 你已经占有了一切,为什么还要在乎那只小鸟呢? ——哪怕我占有了天空和它所有的星星,占有了地球和它所有的宝藏, 我仍会有更多的要求。但是, 如果他成了我的, 即使在这个世界上我只占有最小一隅, 我也会心满意足。 ——好吧,好吧, 那我就把你们的生命连结起来吧。从今以后,你们将共享同一条生命, 共有同一颗心。当然,这将使你们变得残缺不全, 是和其他鸟儿不同的异类,就算这样,你也可以接受吗? ——没关系,只要我们在一起, 我们就又能重新变得完整。世界上不会再有比这更幸福的事情。 ——然后呢, 快说啊。 ——我讲不动了。 ——你这人怎么这样。 ——年年,你就说一句喜欢我吧, 就一句行不行。 ——想都别想。 ——你就当骗骗我,好吗? 何惊年猛地睁开眼睛, 大汗淋漓地从床上坐起身。因为动作幅度太大的缘故, 他一下子头晕目眩,冷汗出得更凶, 耳边炸开嗡嗡的蜂鸣。 “宝宝……宝宝你怎么了?”庄曼吟赶紧扶着他重新躺回病床上, “宝宝你不要乱动,你身上伤还没有好, 医生刚给你换了药,你不能乱动的。” 痛觉回笼,何惊年这才意识到自己的肩膀、腰腹都痛得不行,像被人殴打过一样。 他刚想问庄曼吟自己怎么了,眼前闪现过的画面一下子击中了他,他浑身麻痹,感官失灵,唯有一团有一团的血红在视界里炸开。 血。血。那么多血,都是血。 满天满地的鲜血,像海啸席卷,吞噬淹没他。 呼吸骤停。 “妈……妈……快点救救原辞声,他受伤了,流了好多血……好多好多血,我们快点叫医生救救他,不然就来不及了……!”何惊年语无伦次,抓着庄曼吟的手挣扎要下床。 庄曼吟吓得赶紧叫医生,抱住他不停地安慰:“宝宝别怕,你们已经在医院了,原辞声他一定会没事的,你不要着急,不要怕,有妈妈在,妈妈都给你们顶着,你放心,一定都会没事儿的,啊。” 何惊年痛苦地捂住头,噩梦自从出事那天晚上起,就一刻都没停止过。 原辞声替他挡下那一刀,伤得很重,流了很多血。他都能清晰感受到,原辞声的体温在一点一点变冷。 周围很吵,警车的声音,救护车的声音,人的声音,种种声音交织在他们身边,他却觉得静默如深海,死一般的冰冷。 医院里,头顶的白炽灯很亮,白寥寥地打下来。他听见医生说,原辞声情况很危急,左肺下叶刺穿,左侧隔肌损伤,必须立刻做开胸修补手术。 开胸手术是很大的手术,医生需要家属签知情同意书。 “我签……!我来签可以吗?”他要从急救推车上下来,几个护士固定住他不让他动,于是他只能哭着求医生,让他签,他可以签。 他们不知道,原辞声的父母都已经死了,他一直都是没有亲人的。现在在这世界上,唯一和他有关系的人就是自己,只有自己 他被一双双手按回了急救推车上,只能睁着眼仰面朝上望。天花板变得透明,然后开始下雪。原辞声就在漫天飞雪里,慢慢离他远去。 他想追上他,还有很多话没对他说。 他想告诉他,自从和他分开,没有一分一秒,自己不在想念他。 睡着的时候想,醒了之后继续想,见不到的时候想,见面的时候还是想。 自己以前是把小时候的他当成不容触碰的美梦,也一度为幻想与现实的差别而失望。但这些都已经不要紧,从始至终,自己爱的只有他。 从见到他的第一眼起,这辈子就注定不可能再爱上别人。 可是,现在好像来不及说这些话了。 何惊年瞪着通红的眼睛,虹膜上倒映出的,是医生护士焦急地推着另一辆急救推车,向着和自己相反的方向而去。 之后那些天,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过的,每天都在巨大的恐惧里煎熬。他要去看原辞声,但是不行。医生说原辞声刚做完手术,目前情况还不是很稳定,人也一直昏迷未醒,为了保证重症监护病房的监护环境,不建议家属前去探望。 何惊年忍住了,却开始整宿整宿地做噩梦,醒过来不知道身在哪里,总觉得自己仍在被绑架那天。 原辞声浑身是血地抱着自己,自己动弹不得,救不了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不停地流血,呼吸一点一点微弱下去。 终于,医生在今天通知何惊年,原辞声情况开始好转,他可以去探视病人了。 何惊年换隔离衣地时候,不停地大喘气,缺氧一样。他拼命给自己做思想准备,告诉自己别慌,别怕。可是真看到原辞声的时候,他还是没能忍住眼泪。 原辞声躺在病床上,苍白无比,脆弱得仿佛碰一下就会支离破碎。 何惊年捂住嘴,心痛到窒息。 医生在旁边劝他不要多想,他们一定会尽全力救治的,但他根本控制不了自己。 原辞声一直神志昏沉,插着氧气管,手背上吊着针,胸口贴了好几块电极贴,连接着身旁一台台滴滴叫的仪器。 何惊年慢慢走过去,腿都在抖,轻轻叫了一声他的名字。 原辞声当然是没有回应的。他双目紧闭,睫毛透出浓重的阴影,落在惨白透青的皮肤上。 何惊年看了一眼就再也受不了了,只觉得天旋地转,扶着墙蹲了下去。 又煎熬了一个多礼拜,原辞声终于恢复了意识,从重症病房转到了普通病房。 何惊年进去,看见他穿着蓝白条纹的病号服,半靠在床边。 两人对上的刹那,不约而同愣忪了几秒。 何惊年走近几步,想问问他好点了没有,是不是还很疼。可话到嘴边,涌出的却是哽咽。 浑身像一下子被抽离了力气,他趴在病床边哭了起来。 原辞声想安慰他,一动就牵动伤口,忍不住“嘶”了一声。 “你不许动!”何惊年被他吓得不轻,“要什么就告诉我。” 原辞声看着他,很久才说了见到他后的第一句话:“你瘦了很多。” 他的嗓音变得砂纸般粗糙,短短几个字,气喘了好几声。 何惊年才止住了眼泪,又想哭了。 “别哭。”原辞声牵动了一下嘴角,“你看我,死不了。” 何惊年狠狠吸了一下鼻涕,想抽他一个大嘴巴。 “不准说那个字。” 原辞声点头,“好,不说。” 到了喂食时间,何惊年起身,去盛给他煲的鲫鱼汤。原辞声现在只能吃一些流质食物,汤汤水水的那种。 “没有放香菜,姜也都捞干净了。” 原辞声皱眉,恹恹的。 何惊年知道他的秉性,生病的时候总是要作一作的,就耐心地哄他。原辞声还是很好哄的,三言两语就肯听话。 喂他喝完汤,何惊年准备把餐具拿出去洗一下。背后原辞声很微弱地叫了他一声。 何惊年一下子紧张起来,“哪里不舒服吗?我马上去叫医生。” 原辞声摇摇头,“不想你走。” “我就去洗个东西。” 原辞声定定地望着他,湿.漉.漉的怕被抛弃的眼神。 何惊年折了回来。 原辞声还是盯着他,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何惊年问他:“我想对我说什么?” 原辞声犹豫了一下,用很轻弱地声音说:“你还会不会走了?” “走……去哪里啊?”何惊年低下头,“还是说,你希望我呆在哪里?” 原辞声动了动手指,朝他摊开手掌。 “我想你一直留在我身边,哪儿都不要去。” 何惊年轻轻把手指放上去,“嗯。” 他想起那天在苏兹达尔,老人对他们说过的话。 ——珍惜现在拥有的吧,在生离死别面前,你会发现一切都微不足道。 * 又过了半个多月,原辞声身体恢复了大半,这会儿正精神抖擞地在病房里开视频会议。 “我想你并没有听懂我说的话。我要的是一份百分百可执行且能保证销售额增长率大于上一季的计划书。你现在给我的是什么?”他往后一靠,“你的辞职申请吗?” “……”何惊年看着他,心想这哪里像一个挨了刀子又动了场大手术的伤员,活脱脱法海在世啊。 结束了会议,原辞声突然变得虚弱,半倚在沙发上,幽幽地望过来。 何惊年再给他削苹果,“等一下,马上好了。” 原辞声问:“是小兔子吗?” 何惊年克制住翻白眼的冲动,“是啊。” 这个人现在比以前还要矫情做作,非得吃削成小兔子形状的苹果,还要一块块喂到他嘴里,不然就哼唧个没。 吃完苹果,原辞声又提要求,“要亲亲。” 何惊年熟练地凑过去,“亲吧。” 原辞声说:“伤口疼,动不了,要年年主动亲亲。” 何惊年红着脸刚要去亲他脸颊,外面传来有规律的敲门声。 金秘书进来汇报,“原董,今天下午摄影师会过来,请您提前做好准备。” 原辞声被打断后很不爽,“知道了。” 何惊年一头雾水,“你们在说什么事?” 金秘书道:“是这样的,原董打算拍摄一组温馨家庭照片,发表在圣衡的企业内刊、官网以及所有社交平台,希望以此鼓励员工向他学习,幸福小家,和谐大家。” 何惊年头一歪,看向得意洋洋的原辞声,心想他没事儿吧,伤都没好全呢怎么又想着瞎折腾。 原辞声补充,“记得提醒摄影师,一定要自然,无形中体现出年年对我的爱。” 金秘书:“明白。” 原辞声:“和怜惜。” 何惊年:“哕。” 下午,何惊年、原辞声和糕糕终于第一次拍了套具有全家福性质的照片。虽然史努比的参与令原辞声有点酸溜溜,但何惊年从他的表情能看出来,今天是他有史以来最开心的一天。 最最开心。 * 赶在过年前,原辞声总算出了院,陪何惊年和糕糕一起去沈家吃年夜饭。 电视里放着春晚,歌舞和小品热热闹闹的,其他人就当个背景音乐,只有原辞声和史努比盯着屏幕,看得很认真。 何惊年笑着说:“没想到你竟然会喜欢看春晚。” “我也是很多年没看了。”原辞声道,“也就小时候和我妈一起看过。” 何惊年微微一怔,说:“那以后每年我都陪你一起看。” 原辞声握住他的手,“好。” 晚上回去的时候,天色已经很晚了,夜空中飘着零星雪粒,被路灯一照,微光闪动。 原辞声一手抱着已经甜甜睡着的女儿,一手牵过何惊年的手,放进自己的外套口袋。 暖烘烘的。 糕糕睡了一路,回到家后反而精神好了,不肯乖乖睡觉,要要听爸爸讲故事。 何惊年哄她:“你爸爸现在人很虚的,讲不动。” “?”原辞声不满,他哪里虚了!他怎么能被年年说虚呢! “爹地给糕糕讲。”何惊年把女儿抱到怀中,给她讲温馨的睡前故事。 原辞声靠过来,“我也要听。” 何惊年身上挂了两个人,又热又重。 好不容易哄得女儿心满意足地去睡觉,原辞声又不老实了,说要和他一起看雪。 何惊年拍开他的手,“看什么看,你现在应该多休息,别想着熬夜。” 原辞声一把将他打横抱了起来。 何惊年小小惊呼一声,“你不要命了?不怕伤口裂开?” 原辞声抱着他往落地窗边走去,怀抱稳稳的,但何惊年还是不放心,不停问他:“行不行了还?不行就不要勉强,没人笑话你。” “……” 两个人窝在一条软厚温暖的大毛毯里,一起看庭院里的雪景。 “年年。” “嗯?” “现在你看到下雪天,会想起什么?” “什么都不会想。” “为什么?” “因为我正和你在一起啊。” 原辞声凑过去,亲了他一下。 何惊年捂着一边脸颊嘟囔,“你这个人,怎么还搞偷袭。” 原辞声捏住他下巴,又亲了一下,“那我就光明正大。” 毛毯开始不安分地动了起来,也不知道里面正发生着什么。过了好一会儿,何惊年满脸通红地钻了出来,整理好被弄乱的衣服,气呼呼地对坏笑着的罪魁祸首说:“你等着,我有样东西要给你。” 回来后,他把一个很重的盒子给原辞声,“看看。” 原辞声依言打开,略怔道:“夜莺……?” 里面,是已经修复得焕然一新的翻书杖,而且还做了一处小小的改动—— 孔雀王子和小麻雀的中间,镶嵌着一颗璀璨的鸽血红,如一颗耀眼的心,悬浮在半空。 何惊年抬起指尖,轻轻抚上去,“你还记不记得,你给我讲过的《孔雀王子》的另一个结局?” “嗯。” “我知道那是你编出来骗我的。”何惊年睨了他一眼,“大作家。” 原辞声贴过来蹭蹭他脖子,“原谅我。” “那时候,你没有把结局讲完,但我觉得我知道。”何惊年指尖在夜莺上细细流连,轻轻地开了口。 “巫师实现了王子的愿望。感受到王子强烈的心意,小麻雀的心脏重新跳动,血液开始流淌,冰冷的身体逐渐变得温暖,终于,他慢慢睁开了眼睛。” “从今往后,小麻雀和王子将共享同一条生命,共有同一颗心。虽然这使得他们残缺不全,成为和其他鸟儿不同的异类,却令他们的灵魂紧紧相连,永不分离。” 第80章 婚礼 六月, 川源市入了夏,一缕薄冰般的云絮飘过湛蓝的天空。 恩慈福利院的花园,盛满鲜妍的初夏之色。绿草如茵, 花木葳蕤, 空气里飘来手风琴的乐音和孩子们清澈的歌声, 宛若一座远离尘嚣的伊甸园。 何惊年和原辞声的婚礼, 就在这里举行。 是最初相遇的地方,也是决定相守一生的地方。 他们终于走出了十几年前那个漫长得看不见尽头的冬天。 参加婚礼的宾客并不多, 但坐在观礼席上的,都是亲人与朋友。 朱静媛举着手机, 激动地拍个没完。何惊年的珠宝设计工作室重新营业后,她也回到了工作室, 每天和何惊年一起,开开心心地琢磨各种宝石。 趁婚礼正式开始前的空隙,金秘书正见缝插针地完成一项近期最重要工作——展示厅设计。 老板现在秀恩爱成瘾,就没有一天不在秀, 搞得全体员工敢怒不敢言。这两天, 他又异想天开,提出要专门开辟出一个楼层, 展示他和老板娘拍的那些结婚照。 当然,这件事是瞒着老板娘的, 不然老板娘肯定会大骂老板脑子又瓦特了。 肖清清的爸妈也来了。这次婚礼, 肖清清会和糕糕一起,担任小仙女花童的角色。 幼儿园活动多, 何惊年和原辞声每次都很积极地参加, 一来二去,双方家长都越混越熟。接触得多了, 肖清清爸妈都打心眼儿里觉得,原辞声能成为牛逼的企业家不是没有原因,他真的很有拼劲。 夹弹珠,抢椅子,开火车,障碍球,这些高难度领域,原辞声是整个幼儿园公认的第一。 连老师都不得不服。 杨莉阿姨欣慰极了,不停地抹眼泪。 “倘若夫人在天有灵,看到今天这一幕,一定再没有任何遗憾了。” “时间差不多了,两位妈妈也该入座了。”沈棠风提醒她道。 杨莉阿姨擦掉眼泪,郑重其事地把两个相框摆在座椅上。 谢丽思和何文秀。 她们温柔地微笑着,眼睛里蕴藏着光。虽然她们在很遥远的天国,但祝福仍能透过白云,和阳光一起洒落在心爱的孩子的身上。 婚礼进行曲的前奏响起,所有人都一下子正襟危坐,等待新人入场。 视线中闪过一抹纯白的颜色,一身雪白礼服的何惊年站上红毯,在庄曼吟和沈鹏的陪伴下,走向正在红毯尽头等待他的原辞声。 熏暖的夏风轻轻吹拂,掠动他披戴在身上的白纱。许是他天生就与纯白十分相配的缘故,这样打扮并没有一丝违和,反而更显出极致洁净的感觉。 更重要的是,白纱残缺的一角已经被补完。跨越了近一个世纪的岁月,它终于又能见证一场幸福的婚礼,也回应了它曾经的拥有者的愿望—— 和值得爱的人相爱,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 红毯此端到彼端的距离,看似很短,又很漫长。 两个人都仿佛置身梦中,直到彼此面面相对,才唤回了那么一点鲜明的实感。 原辞声凝视着何惊年,伸出手。 何惊年把自己的手,放进了他掌中。 在老院长的证婚下,两个人许下了相伴一生的誓言。 最后,就是最重要的交换戒指的环节。 按照设计好的流程,戒指会被放在一个小花篮里,由史努比叼着花篮,送到原辞声和何惊年面前。 原辞声对这个创意极为不满,拜托,大耳朵花狗又懒又馋,明显极不靠谱。可是,这个想法是糕糕提出来的,何惊年也很喜欢的样子,所以他不敢反驳。 嗯,果不其然,出岔子了。 就在糕糕和肖清清两位小朋友,领着史努比走到一半的时候,史努比突然往地上一躺,开始摆烂。 原辞声眉毛跳了跳,他就知道! 糕糕严肃道:“史努比,我们必须马上把戒指送给爸爸和爹地。” 史努比四脚朝天,摆烂得更加放肆。 肖清清掀起史努比的大耳朵,“起来啦,怎么可以在这种时候偷懒。” 史努比懒洋洋地翻了个身,充耳不闻。 何惊年悄声对原辞声说:“要不算了吧,别让史努比送了。” 原辞声恨恨道:“我明天就把它送去狗学校!” 史努比“哧溜”一下站来,步履优雅地把小篮子送到了两人面前。 原辞声:“……” 结婚对戒是何惊年新设计出的作品,不是规整的圆环,两枚都有一段小小的棱齿,像心电图上的心跳节拍。 但是,当两枚戒指合在一起,却又能成为天衣无缝的整体。 共享同一条生命,共有同一颗心。 原辞声捧起何惊年的脸,他们在澄净热烈的六月里接吻。 两双眼睛,先是因过于幸福的心情,而微微颤动睫毛。然后,又不约而同的徐缓睁开。 在如此珍贵的时刻,他们都想牢牢记住对方现在的样子。 倒映在两双瞳孔中的景象,先是不同,然后又慢慢变得统一。两个人第一次在爱人的眼睛里同时看见了彼此,同时看见了一样的风景—— 世界坠入光河,他们在光芒中相拥。 所有曾经迷失过的岔路,归顺成一条笔直的道路,在他们脚下无限延伸。 迎来属于他们的、最幸福的结局。 -------------------- 作者有话要说: 后面还有一章番外记得看呀,有年年和原狗的搞笑婚后生活~ 下本开《恶魔掌心的盲眼病美人》甜甜救赎文,求戳专栏收藏一下叭QAQ 【病弱美丽小瞎子×纯情忠犬恶魔】【年上&体型差】 楚夭寻天生一双琉璃眼,可惜是个双目失明的病美人,如琼苞雪枝,一碰就碎。 在楚家,他活得就像一个会呼吸的美丽人偶,乖巧安静,任人摆布。 甚至,在快死的时候,还要被榨尽最后一点利用价值—— 为使楚家能获得高达千亿的巨额注资,他被迫嫁给被人们惧称为恶魔的百里明,成为这个比自己年长十几岁的男人的小妻子。 * 死后,楚夭寻魂魄飘荡,看见楚家照样歌舞升平。 他的家人们嗤笑:“死就死了,小东西也算物尽其用。” 谁料没过多久,风光正盛的楚家一夜破产,楚家人死的死疯的疯,无一幸免。 墓园里,阴森俊美的男人看着他的棺木被沉进深坑,轻声说:“事情都了结了,我终于可以来陪你。” 言毕,一跃而下。 这个男人,正是连碰都不愿碰自己一下的丈夫,印象里冷酷寡言的恶魔百里明。 * 重生一世,楚夭寻决定真正为自己而活。 他把握住该得的一切,摆脱楚家独立生活,还成为调香大师的关门弟子,在国际大会上惊艳业界。 只是这一世,百里明再也没进入他的生活,更没像前世那样,握住他颤抖微凉的小手,用毫无感情的冰冷嗓音说:“嫁给我。” * 众人皆知,百里明是阴鸷恐怖的恶魔,能避则避。 可一次高奢品香鉴赏会上,楚家那个被逐出门的小瞎子竟成功踩雷,果汁泼了他满身。 就在人们胆战心惊之际,百里明单膝跪下,仔细擦去男孩鞋尖上的水珠。 众人更怕了,自此传闻楚夭寻活不过半个月。 可后来,狗仔偷拍到的却是这样一幅画面:男人弯腰低头,脱下大衣把男孩裹得密不透风,无限宠眷地圈在怀中。 * 人们好奇猜测,楚夭寻不知有什么本事,竟能将恶魔驯化成人。 只有百里明自己知道,他曾做过一个梦,梦里他占有并弄脏了纯白的雪,导致那人却怕他,躲他,最终郁郁早亡。 噩梦太过真实,醒来后,百里明竭力克制贪念,决定藏在阴影里守护他的珍宝。 谁知,那人不仅不怕他了,还经常往他身边凑。 拄着盲拐的男孩用雪白泛红的指尖牵住他的衣角,澈丽润泽的琉璃瞳仁直直凝视过来,“你……你到底什么时候来娶我呀?” 第81章 番外 (一)领证 婚礼前, 何惊年和原辞声去民政局领了证。 领证的前一晚,原辞声紧张得整宿睡不着。何惊年半夜醒过来,迷迷糊糊间, 看见他对着镜子打理头发, 差点吓得半死, 跟午夜凶铃一样。 “你有毛病啊, 深更半夜的不睡觉。” 原辞声幽幽道:“明天咱俩领证,我不知道穿什么好。” “不是, 人家不都穿白衬衫吗?干净大方就好了啊。” “可是我有五十多件不一样的白衬衫。” 何惊年深吸一口气,把脸埋进被子, 完全不想理他。 原辞声掀开被子钻进去,伸过手臂把他揽进怀里, “老婆,你帮选选。” 何惊年睡意朦胧地哼哼,“别烦我,谁是你老婆。” “你是我老婆。”原辞声下巴轻蹭他柔软的发心, 俯下脸亲亲他, “我这么大个老婆。” 何惊年闭着眼,脸红红地警告他:“再烦我你老婆就没了啊, 你明天自己一个人去民政局。” 原辞声勾唇而笑,把他搂在自己胸口, 让他枕得舒舒服服。 抱着爱人的感觉, 胜过拥有全世界。 (二)养猫 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原辞声总感觉自己在家中的地位日渐低下。 本来他想得很美, 和年年结婚后, 自己也终于有了名分,可以名正言顺地整天和自家老婆黏在一起。谁知何惊年一心沉迷工作, 朝九晚五地泡在工作室里,还不许自己去烦他。 唉,原辞声幽怨地叹了口气。 这也就算了,本来自己和年年在一起的时间就是寸秒寸金,偏偏其中还有相当一部分被史努比占去。 这只狗的肚子里全是坏水,只知道摇尾乞怜讨老婆和女儿的喜欢,害得自己本就不稳固的地位越发岌岌可危! 不过,区区一只史努比,真要斗又怎么斗得过最擅玩弄权术的原董事长呢? 略加思考,原辞声就迅速做出了一项极其英明的决断—— 分宠。 他要去寻摸一只比史努比更可爱、更会来事儿的小动物,再把它培训成自己忠实的下属,让它分散老婆和女儿对史努比的宠爱。 天才的计划。 第二天,原辞声就去了宠物领养中心,很快就选定了一个最合适的小帮手。 一只小猫咪。 这只小猫咪才一个月大,都还没断奶,自己可以亲自养育它,建立起忠诚信赖的关系。 而且,这只小猫咪虽然还小,但已经可以预想它长大后的颜值。它的毛色,和自己头发有些相似,而且眼睛也是绿的。何惊年一看到这只猫,肯定会不由自主地想到自己啊。 原辞声得意一笑,不愧是我。 小猫咪一到家,所有人都疯了。 毛茸茸的一小团在地上爬呀爬呀,“啪嗒”,地砖太滑摔了一下,然后继续爬呀爬呀。 糕糕:“呜呜呜呜猫猫虫。” 何惊年:“呜呜呜呜猫猫虫。” 杨莉阿姨:“呜呜呜呜猫猫虫。” 原辞声暗笑,要的就是这个效果,不愧是自己选中的人,啊不,猫。 糕糕问:“爸爸,小猫咪叫什么名字呀?” “还没取呢,你们谁给它取一个?” 何惊年脱口而出,“就叫凯蒂吧。” 原辞声:“……为什么?” 何惊年一脸“你这都不懂”的表情,“一个史努比,一个凯蒂,正好。” 不愧是何惊年的起名风格。原辞声:“……听你的。” 史努比在旁边凶巴巴地盯着凯蒂,喉咙里发出威胁的低吼声。 糕糕小胖手摇了摇,“史努比,你是哥哥,不能欺负凯蒂哦。” “对。”何惊年补充,“你们要好好相处。” 史努比夹着尾巴丧丧地走开了。 原辞声:计划通。 然而,当天夜里,他刚把何惊年按在怀里亲昵了一通,还没来得及再怎么样呢,何惊年像忽然想起什么似的,穿好睡衣起身下床。 原辞声兴之所至,憋又憋不回去,“你怎么了?” “我要去看看凯蒂,这个点怕是要喂羊奶了。” “……” 结果,在全家人的溺爱下,才几个月的功夫,凯蒂就从当初一团小小的猫猫虫,变成了一只眼神凶恶、硕大肥美的鸡腿猫。 原辞声侧过头,看着抱着凯蒂香甜沉睡的何惊年,长长地叹了口气。 凯蒂有没有分掉史努比的宠爱他不知道,但可以肯定的是,凯蒂完全分掉了他的宠爱。 第一次引狗入室,第二次引猫入室。想要争取点老婆的关注,怎么就这么难呢? (三)扮演 情人节快到了,何惊年问原辞声,今年情人节打算怎么过,有没有什么想要的东西。 这可是他们结婚后的第一个情人节,而且两个人之前都没有过过情人节,何惊年觉得意义重大。 原辞声沉吟片刻,“我确实有一个心愿。” “你说吧。” 原辞声眼睛不易察觉地一亮,“年年,那你算答应了?” 何惊年想,原辞声无非就是想要甜甜蜜蜜的约会那种,就痛快道:“只要我做得到。” 原辞声靠近他耳朵,说了几句话。 何惊年的耳朵一下子红了个透。 “你……你要不要脸了还?!” “你不肯就算了。”原辞声有点受伤地垂下眼帘,“原是我痴心妄想,咱俩孩子都那么大了,还过什么情人节啊。就这样吧,别管我,我没事。你看,我一点儿都不伤心……” “够了!”何惊年妥协,“我答应你,行了吧。” 原辞声两眼放光,“真的吗?” 何惊年红着脸告诫他:“仅此一次,不准乱来。” 情人节当天。 何惊年穿着白衬衫、牛仔裤、运动鞋,抱着一堆文件,低头走进电梯。 他的胸前还挂着职工胸牌,上面写着的岗位是实习生。 嗯……他现在是一个刚入职圣衡没多久的大学生,年轻,笨拙,紧张。 并且对传说中的原董充满敬畏与憧憬。 “叮”,电梯门开了。 何惊年深吸一口气,往董事长办公室走去。 他敲了敲门。 “请进。”里面传来男人低沉磁性的嗓音。 何惊年推开门,原辞声眉尖微蹙,正表情严肃地看着一份报告。听见动静,他略抬起头,视线扫过来,“你是……?” 你老婆! 何惊年抱着文件的手臂紧了紧,低下头怯怯道:“原董好,我……我是刚进董秘办的实习生。” “名字?” “何惊年……” 原辞声颔首,“都放那儿吧。。” 何惊年把文件放到桌上,“您还有别的事情交代我吗?” “给我泡杯咖啡。” 何惊年给他做了杯冰美式。 不能是烫的。 “原董,您的咖啡。” 原辞声埋头看文件,头也不抬伸手去接。 “啪啦。” 杯子摔在地上,咖啡溅了一身。 “啧。”原辞声双眸眯起,盯着面前这个笨手笨脚的实习生,“连这种小事都做不好,你说该怎么办?” 是你碰瓷好吧! 何惊年做出手足无措的样子,嗫嚅道:“对、对不起,我马上收拾。” “擦干净。” “好……好的。” 何惊年紧咬下唇,用手帕去擦原辞声身上的水渍。 衬衫湿透,隐约显出一点肤色,还有流畅的肌肉线条。 咳,突然觉得还挺赏心悦目的是怎么回事。 手腕被一把握住。 何惊年抬起头,眼圈微微泛红,睫毛轻眨,看上去就像收到惊吓的小鹿、 原辞声饶有兴趣地打量着这个漂亮的实习生,“你这样擦,要擦到什么时候?” “我想办法赔您一件新的,可以吗?” “赔?”原辞声轻笑,“这件衣服二十万,你打算怎么赔?” 回去就把你那些衣服都剪了! 何惊年泫然,“我……我会努力工作的……我一定会赔给你的!” 握着他手腕的力道突然加大,原辞声另一只手环住他的腰,轻而易举地就把他抱到了自己身上。 “我倒是愿意帮你。”原辞声捏住他的下巴,轻轻摩挲那柔软的肌肤,“做我的贴身助理,两个月就能还清。” 呸,做你的助理不比996更惨吗?金秘书三十多了至今单身,连谈恋爱的时间都没有。 何惊年倔强地别过头,楚楚可怜道:“请您不要这样。” 原辞声眸色一暗,“谁给你拒绝我的权利?” 谁给你说这么老土的台词的权利? 何惊年被土得说不出话,都不知道怎么接台词。 原辞声继续发挥,“我已经调查清楚,你家里情况困难,既要养你的父母,还要还一大笔助学贷款。眼下就有一个机会在你面前,别任性,我耐心有限。” 糕糕,你爸真是病得不轻。 何惊年垂下睫毛,脸颊飞红,左右为难的样子。 不等他回答,原辞声就欺了上去,亲得他嘴唇殷红,整个人没了力气,才一会儿就软软地靠进他怀里。 原辞声把人抱起来,放到办公桌上。 何惊年还是克服不了自己的羞耻心,挣扎着起身,“你真要在办公室啊?” 原辞声显然不想从戏里出来,松扯掉领带,沉声道:“好好履行你的职责,小助理。” 何惊年两只手抵着他的胸膛,艰难抵抗他更进一步的攻势。 “我一定会加倍努力工作,请您给我一个机会,不要这样……” 原辞声随手拿起桌上的文件,“就凭这?” “这怎么啦?”何惊年怒了,一把抢过,“这有什么问题吗?” 原辞声愣住,何惊年这戏的走向怎么不对啊? “来来来,坐好。”何惊年把他往椅子上duang地一按,“你现在就跟我说,你到底觉得哪里不好?” 原辞声往他手上的文件看去,忽然有点明白过来了。 原来,这份道具并不是何惊年随手拿的废纸,而是他的设计稿。何惊年现在可忙了,工作室排单排到明年,自己软磨硬泡了很久,何惊年才答应给圣衡设计新品。 要死。 “年年,我不是这个意思。”原辞声急了,“我随口说的,我都没看清楚这是什么好吗!” “行,那你现在看。”何惊年敲了敲桌子,“我看着你看。” “我们不是还在……” “看。” 原辞声乖乖地一页页看了起来,何惊年在一旁虎视眈眈,就像盯学生做作业的班主任一样,时不时逼问他有没有疑问和想法。 原辞声无语凝噎,他恨工作。 “别走神,认真看。” 原辞声深吸一口气,他要崩溃了。 就这样,整整一下午,以工作狂魔著称的原董都在被自个儿老婆强制加班。 哭都哭不出来。 -------------------- 作者有话要说: 完结啦,从今以后,所有人都会一直幸福快乐下去! 感谢宝宝们一直以来的支持么么啾~ 还有……想拥有一个作者收藏可以嘛(小声) 收藏的不是专栏,是我的心(确信) ———————————— 下本开《恶魔掌心的盲眼病美人》甜甜救赎文,求戳专栏收藏一下叭QAQ 【病弱美丽小瞎子×纯情忠犬恶魔】【年上&体型差】 楚夭寻天生一双琉璃眼,可惜是个双目失明的病美人,如琼苞雪枝,一碰就碎。 在楚家,他活得就像一个会呼吸的美丽人偶,乖巧安静,任人摆布。 甚至,在快死的时候,还要被榨尽最后一点利用价值—— 为使楚家能获得高达千亿的巨额注资,他被迫嫁给被人们惧称为恶魔的百里明,成为这个比自己年长十几岁的男人的小妻子。 * 死后,楚夭寻魂魄飘荡,看见楚家照样歌舞升平。 他的家人们嗤笑:“死就死了,小东西也算物尽其用。” 谁料没过多久,风光正盛的楚家一夜破产,楚家人死的死疯的疯,无一幸免。 墓园里,阴森俊美的男人看着他的棺木被沉进深坑,轻声说:“事情都了结了,我终于可以来陪你。” 言毕,一跃而下。 这个男人,正是连碰都不愿碰自己一下的丈夫,印象里冷酷寡言的恶魔百里明。 * 重生一世,楚夭寻决定真正为自己而活。 他把握住该得的一切,摆脱楚家独立生活,还成为调香大师的关门弟子,在国际大会上惊艳业界。 只是这一世,百里明再也没进入他的生活,更没像前世那样,握住他颤抖微凉的小手,用毫无感情的冰冷嗓音说:“嫁给我。” * 众人皆知,百里明是阴鸷恐怖的恶魔,能避则避。 可一次高奢品香鉴赏会上,楚家那个被逐出门的小瞎子竟成功踩雷,果汁泼了他满身。 就在人们胆战心惊之际,百里明单膝跪下,仔细擦去男孩鞋尖上的水珠。 众人更怕了,自此传闻楚夭寻活不过半个月。 可后来,狗仔偷拍到的却是这样一幅画面:男人弯腰低头,脱下大衣把男孩裹得密不透风,无限宠眷地圈在怀中。 * 人们好奇猜测,楚夭寻不知有什么本事,竟能将恶魔驯化成人。 只有百里明自己知道,他曾做过一个梦,梦里他占有并弄脏了纯白的雪,导致那人却怕他,躲他,最终郁郁早亡。 噩梦太过真实,醒来后,百里明竭力克制贪念,决定藏在阴影里守护他的珍宝。 谁知,那人不仅不怕他了,还经常往他身边凑。 拄着盲拐的男孩用雪白泛红的指尖牵住他的衣角,澈丽润泽的琉璃瞳仁直直凝视过来,“你……你到底什么时候来娶我呀?” ———————————— 最后跟大家分享一下这篇文的一些小设定: 1、文中出现的俄国作家“特洛伊茨基”的名字,原意“三圣节”。18到19世纪,神职人员喜欢用教会节日、圣名来作为自己的姓,“特洛伊茨基”由此而来。传说三圣节那天圣灵降临,所以取这个名字也是对年年和原狗过往的一种隐喻。 2、糕糕的兔子叫“廖妮亚”,与“廖夏”对应。俄罗斯人名分男名和女名,廖夏是男孩的小名,廖妮亚就是对应的女孩的小名。 3、最开始年年设计的“朱诺”结婚对戒取自天后名,与原狗的“阿耳戈斯”呼应。 4、原狗生日是圣诞节,糕糕的生日是2月2日,也就是圣烛节。年年在圣诞节和原狗相遇,又在圣烛节和原狗分别,起始等于终点,终点等于起始。 5、原狗家遗传基因强大,他曾外祖母、外祖母、妈妈到他都是祖传长相,但糕糕并没有遗传到这种相貌特征,文中年年还吐槽糕糕不像原狗亲生的。这里其实也是一个隐喻,几代人都没有获得幸福,不能和爱人长相厮守,虽有美貌却人生痛苦就像代代相传的诅咒。但到了原狗这儿,命运改变了,诅咒终于被解除。 6、文中福利院的名字叫“恩慈”,原狗小时候带年年一起念的祈祷文里也有“恩慈”。这个词取自《圣经》,我查了一下对“恩慈”的解释,大意是说,恩慈是爱心的行动,是能渗透、改变人性的温柔表现,是因着爱的缘故而为别人做一些事情,可以抚平坎坷不平的内心创伤。原狗小时候对年年释放的善意是恩慈,年年让被父亲的残酷教育掐灭人性的原狗复苏感情,也是一种恩慈。 7、每个人都在做梦,年年沉浸在对廖夏的美好幻想里,原狗拼命想时光倒转回到三年前,庄曼吟不肯接受失去孩子的事实,沈棠风自欺欺人希望有人可以爱他一点……但这世界上没有不会醒的梦,到最后大家还是都要面对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