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好好养徒弟有错吗》作者:青衫书生 (文案一) 晏宁是一本替身修仙文里的女配,很有自知之明。 一是等着给师父的白月光让位,二是千挑万选给自己养徒弟。 养徒防老,还克男女主。 晏宁小算盘打的很好,她精挑细选了三个骨骼清奇的孤儿。 结果…… 大徒弟,他修无情道,修成了白月光女主的裙下之臣。 二徒弟,他亦正亦邪,一不小心被晏宁养成了大反派。 三徒弟,他玉雪可爱,是晏宁最后的希望,然后呢…… 这小徒弟以下克上,还摇身一变成了宗门的祖师爷。 晏宁:我不养了行不行? 烦死了! (文案二)——徒弟们的视角 大徒弟:师尊,等我骗到那本绝妙剑法,再回来请罪。 晏宁:不用回来了。 二徒弟:师尊,等我覆灭整个修真界,再来顺便娶你一下。 晏宁:不用勉强了。 小徒弟:师…不对呀,我说徒孙,你别玩弄我的感情了,直接玩弄我就好。 晏宁:不要搞我了。 如果我有罪,修真界的律法会制裁我,而不是让我养逆徒,让他顶撞我。 1v1,甜 内容标签:天之骄子穿越时空东方玄幻逆袭 搜索关键字:主角:晏宁┃配角:大头,二狗,三丫┃其它: 一句话简介:收徒有风险,我还收三个。 立意:尊老爱幼。 第1章 “晏宁,把你的金丹给她。” 清润温和的嗓音自上方传来,带着那人一贯对她命令的口吻,还有属于仙君的威压。 单膝跪地的红衣女子生生被逼出一口血来,染在她苍白的唇边,她脊背挺直,似被风雪摧折的青竹,宁肯骨碎,也不弯半分。 “师父,若我不肯呢?”晏宁吐出嘴里的血沫,眸底闪过一丝讥讽,望向凌华仙君谢不臣身边的女子,这是她师父的白月光,姓云,名扶摇。 也可以算是晏宁的师姐。 她数年前失踪,据说是被困在了秘境里,万般辛苦逃回师门后,又被发现金丹已碎,修为尽毁。 这也是谢不臣逼迫晏宁的原因。他看着下方很有几分肖似云扶摇的弟子,又忆起这些年她的相伴,漆色的眸底闪过一丝恍惚。 金丹对修士而言有多重要,他再清楚不过,但替代品就是替代品。 谢不臣清俊的面孔有片刻的迟疑,转瞬又变为无情且狠心的冷酷模样,好在晏宁一贯有自知之明,未对狗男人上过心,才不至于被她师尊这副决绝的模样伤到。 她缓缓抬眸,五官精致,与云扶摇有七分相似,气质却大相径庭,此刻她的师姐躲在她师尊身后,一副柔弱不能自理的模样。 而她浑身浴血,还眉眼狰狞…也可以说是极度的倔强,总之是一副不怕死的模样,她满嘴血沫,质问道: “谢不臣,我是你的物件吗?” “是你…想捏碎就捏碎的吗?” 晏宁冷笑一声,不顾所谓师尊眸底的惊诧,自己伸出手,剖出了腹中的金丹,在她师姐渴慕的眼光中,两指轻轻一捻,用尽毕生灵力,将金丹捏成了齑粉。 她的东西,自由她来处置。 哪怕保不住,也得她来毁了。 晏宁唇边的笑意愈发张扬,连谢不臣都难掩震撼,他这人一贯清冷,总高高在上,也习惯了红衣少女的绝对服从,因为是他予了晏宁修仙的机缘,恩同再生父母。 可谢不臣万万没想到,这看似清净不争的弟子,竟这般心狠,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实在可恨。 但他一时间不好发作,也顾及着自己凌华仙君的颜面,怕传出去不好听,他可以用救云扶摇的名义强迫晏宁让出金丹,毕竟她师姐的命更重要,也站在大家理解的一方,可若是对晏宁动手,就全不占理了。 但是云扶摇可以。 说她记恨师妹的见死不救,惩治晏宁的忘恩负义都可以,届时谢不臣再出面装作理中客,便什么后顾之忧都不会有。 晏宁自然也是清楚她这师尊的性子,所以从未真正对谢不臣上心,任凭他如何狗,也伤不到她分毫,她只恨自己实力不够,没能大逆不道,拧下她师尊高贵的头颅。 但成王败寇,愿赌服输,晏宁最不怕的就是死,她虽然还是少女的模样,因为筑基停留在风华正茂的十八岁,但其实已在修真界蹉跎了几十年,看破了许多。 她自知难逃一劫,便将撑在冰冷地面的手掌往上翻,五指收拢,幻化出一柄唐刀来,正欲朝着自己雪白的颈项抹去时,谢不臣已闪现在她眼前,两指夹住了她的刀刃。 “呵,是觉得死便宜我了吗?”剖去金丹后,晏宁已气若游丝,她用气声继续说道:“还是师父你,舍不得我这样一个炉鼎?” 晏宁心想:去他妈的乖巧徒弟,老子不装了,摊牌了。 她一直知道自己是个替身,不仅长相肖似师姐,连修仙的体质都如云扶摇那般,是难得的炉鼎,在修真界里,炉鼎又别名菟丝花,顾名思义,是依附男修士而活。 但晏宁还是低估了谢不臣的狠,他不让她死绝不是因为良善,而是有后招等着。 在他有意无意的纵容下,云扶摇愈发大胆,直接命人挑了晏宁的手脚筋脉,将她锁在阴暗的房间里,做被万千修士践踏的妓。 就连初夜,也是好几个修士。 晏宁在那暗无天日的房间里看不到一点光明,也发誓如有来生,一定要以刀锋为棋,步步谋划,只愿破碎生为炉鼎的命运,劈开这笼罩她一生的阴影,得见天光。 只可惜,现在她再也握不起唐刀了,她转了转被一位修士差点捏得粉碎的手腕,连带着响起沉重锁链的纷杂声,但晏宁听不见,她亦说不出话来。 唯有一双眼睛还分外清明,被迫看着那些肮脏的修士,和肮脏的自己,不知道何年何月是尽头。 直至有一天,她的师尊也来到了这间漆黑的房间,却不是想要做入幕之宾,而是携着他的白月光一起,来做壁上观。 这是云扶摇所能想到最残忍的惩罚,她以为晏宁也如自己一般,对凌华仙君情根深种。 可她错了,当一个女人要靠排除异己来争夺一个男人的宠爱时,她就已经输了。 晏宁望着她轻轻一笑,平静又从容地走了最极端的路子,她欲将元神粉碎,再无魂魄,也没有来生。 先前不肯,只是因为她心底还有奢望,还想有来生,能再见到那个偏远山村里淳朴的父母和哥哥,也能再见到……她的崇拜对象。 宗门的祖师爷,谢琊。 晏宁其实只见过他一面,她是十岁时被谢不臣从那贫困的小山村带回来的,小心翼翼寄人篱下过了三年后,因为一位师叔的捉弄,闯了宗门的禁地,差点死掉。 那里是谢琊闭关的地方。 晏宁初生牛犊不怕虎,也还保持着本真的良善,信了那位女师叔的邪,闯入了祖师爷谢琊的领地,却不幸溺进一池春水中,这池春水应该是阵法所成,她越挣扎,陷得越深,连自救都不敢了。 万幸她穿着宗门的弟子服,那一向不近人情的祖师爷,见她扑腾够了后,也终于肯大发慈悲,伸出他如玉砌般的手指,御剑而过,拎住了晏宁的后领,然后扔到了池子边。 她呛了不少水,所以没来得及道谢,只能用一双干净无垢的眼睛去看恩人的模样。 但恩人好像挺傲娇,带着木制的面具,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寒。 晏宁眨了眨长睫,眼前的祖师爷长身玉立,墨发如云锦光泽,根本不是传闻中七老八十的模样。 甚至还很年轻,她仿佛嗅到了他身上浅淡的梨花香,也瞧见了他梨花白的袍子刺绣精湛,袖口镶的是金线梨花纹,典雅高贵。 就连这满园中,也种满了深深梨花,千树万树洒入春池中,随风一起漾动涟漪。 晏宁觉得,祖师爷定是个高雅之人,也不会在乎对她的这点救命之恩。果然,谢琊泠泠开口,似空谷的雪落,近乎寒凉道: “年纪轻轻的就是好骗,沿着原路出去,记住,让骗你的人给本座滚进来。” 谢琊一向恩怨分明,谁惹他他就找谁,很少会殃及池鱼。 晏宁点点头,也从地上爬起来,准备麻溜地往外滚,她才十三岁,那会还是怕死的年纪。 但是她没有跟骗她的女师叔说,因为她不想多生事端,也不想再有人去扰祖师爷的清净。 晏宁能听出来,谢琊没有真的生气,他要真生气,也无需她这样一个小喽啰去叫人,自有大把上等的弟子供祖师爷驱使。 晏宁好就好在有自知之明,所以哪怕喜欢这里边的梨花,也不敢在离开时伸手去折一枝,只敢从地上捧起枝头坠落的花瓣,然后夹在了书页里,淡淡余香。 其实晏宁很早就听说过谢琊。 那可谓是宗门之光。 他的故事都被编成了画册,在修真界里广为流传,是泰斗级的元老,宗门能有今日盛况,全靠祖师爷当年打下江山。 但他没有那种关于名利的世俗欲i望,只一心痴迷于修炼,也琢磨出了许多被当世广为应用的至宝,诸如“摄灵玉”,这东西可以留下珍贵的影像,投放在空中,有声音,有画面,极有纪念价值。 不少父辈仙逝的修士,都靠着亲人弥留之际的录像,以慰哀思。 当然,也有些不知好歹的小兔崽子,宗门考试时带上一块这玉,然后投影到掌心,将他前夜录下的小抄一览无余。 作弊作出新花样。 谢琊的成就也远不止如此,他在修炼功法,布阵解阵方面也颇有造诣,当的上一句旷世奇才。 谢琊知道,也很骄傲。 天才都是孤独的,也是不需要人理解的,他们只要被仰望就够了。 仰望祖师爷的人也很多,可以绕宗门几圈,晏宁就是一个渺小得不能再渺小的仰慕者。 修仙路上,谢琊就是她前方的光亮,也是她努力想要抵达的彼岸,可是今生缘浅,她甚至没要到一张祖师爷的签名。 这让晏宁万分的痛心疾首。 同时也是她舍不得毁掉元神的原因,她还想有来世,想用摄灵玉和“宗门之光”祖师爷合个影。 想折一支他园子里的梨花,然后裱起来,挂墙上,每日烧香上供。 晏宁越想越难过,她微微垂首,这副模样落在所谓师姐和师尊眼里,那就是心碎欲绝,追悔莫及。 毕竟她已经快被毁的彻底。 谢不臣却觉得舒坦了,他不习惯被自己的弟子忤逆,所以默许了云扶摇的调i教,但却没想过让晏宁死。 然而下一秒,他印象里一向乖巧的弟子又发了狠,直接通过神识,震碎了自己的元神。这种痛苦远超世间一切,非常人所能忍。 但谢不臣发现,晏宁是笑着的,哪怕她唇角尤有淤青。 凌华仙君的心猛然一震,再也做不到如表面那般淡然如水,他推开了云扶摇走上前,却救不回一个心如死灰的人。 在谢不臣心里,她就是他的物件,可以由他万般折辱,却不能脱离他的掌控,连生死都得听他的。 “晏宁,不许死。” 一向淡漠的男人眼眶猩红,又重复着命令式的语气,却再也得不到哪怕虚假的回应,他忽然掐住晏宁那截细嫩的脖颈,眸光复杂,近乎疯狂。 忽然,有一枝漂亮的梨花破窗而入,带着月白的光芒砸在了谢不臣的手背,他瞬间回眸,恰好瞧见了坐在窗框上,背后倚着月色的少年。 少年带着面具,森然出声:“本座竟不知,在闭关突破的这段日子里,你干了这样恶心的事。谢不臣,你该死啊。” 谢琊话落,瞬间移动至凌华仙君面前,拧住了他的脖子,少年唇角微微勾起,带着以牙还牙的意味道:“虽然你是现任掌门唯一的儿子,但掌门老头在本座面前也是孙子,本座要你死,你就得死。” 少年话落,忽然用灵力打晕了欲上前相助的云扶摇,随后他摘下面具,扔在了地上。 谢不臣被他的指骨紧紧钳制着喉咙,无法出声,只能看着貌若少年,郎艳独绝的祖师爷剖出自己腹中的金丹,又折了自己的脚腕手腕,随后如扔面具一般,将高高在上的谢不臣扔在了地上。 “本座创立宗门,初衷是为守护,是为太平,而非让你拿来压制旁人,肆意折辱凌i虐。” 谢琊直接用灵力封住了谢不臣的嘴,少年人眉眼矜贵道:“谢不臣,今日你能欺辱门中弟子,本座亦能欺辱你。” 话罢,他召来了自己的灵兽,对着眼前几乎半人高的狗子说:“谢梨梨,把他叼到青楼去,最好是中了春i药的客人房里。” 狗子叫了两声:多损哪。 谢琊扬唇:“也行,我最近正好想吃狗肉火锅了。” 谢梨梨便再无二话,即刻动身,漆黑无光的房间里只剩下谢琊,和晏宁的尸首。 少年骄傲的神情难得有些落寞,他将扔来的那枝梨花捡起,放到了女孩子胸前,淡声道:“祖师爷让你失望了。” 我来晚了。 第2章 晏宁从噩梦中惊醒。 又是这样……被逼着剖金丹,被师父师姐控制成为真正的炉鼎,然后选择元神尽碎。 这一幕幕走马观花般,每天夜里都在她睡梦中上演,提醒着她作为女配的必死结局。 她摊牌了,她是穿书的。 但她干了件错事,翻开这本修仙替身文没看几页后,因为和女配晏宁重名,就尴尬癌发作,草草合上了这地摊文学,她有悔。 怎么说呢,她现在唯一清楚的剧情还是通过噩梦,简直公开处刑,谁来救救我? 晏宁抱着枕头自导自演了一会儿,又恢复了平时的沉静。 有哭的功夫,还不如打打自己的小算盘,多去收几个徒弟。 虽然她干不赢狗师尊谢不臣,但她可以把希望寄托在下一代呀,养徒防老,还克男女主。 唉,女人何苦为难女人。 晏宁对云扶摇的恨意远没有对谢不臣深,也不打算与她为敌,但梦境里的场景显得格外真实,像扎在她心口的刺,隐隐作痛。 搞得她有时候也分不清自己是穿书的,还是本土的了。 但毋庸置疑的是,她要收徒弟,收徒弟,收徒弟。 这里面有一个很悲凉的原因。 晏宁想给自己精挑细选几位收尸人,如果徒弟能指望,最后还可以帮她了结,免去成为炉鼎的苦,要是徒弟再出息一点,那就搞事,造反,拧碎谢不臣的狗头。 最坏的结果就是徒弟靠不住,梦里的事一点点在现实发生,晏宁死去,但再差也有徒弟收尸。 这怎么都是稳赚不赔的买卖。 当然,晏宁也想过逃跑。 但凌华仙君的控制欲实在太强,他管天管地,还管她死活。 这个狗男人不好对付,说白了是衣冠禽兽,斯文败类。 但晏宁收徒弟他管不着,因为按照宗门的规矩,收徒是结善缘,泽披天下,那是祖师爷也推崇的,有人肯拜师自然是好事。 谢不臣没理由拒绝送上门来的徒孙,但是晏宁还不知道,从哪里去搜罗几个倒霉蛋。 毕竟她一穷二白,特长嘛,除了会做点吃的,也没啥了。 这修真界的青年才俊得瞎了眼,才能吊到她这颗歪脖子树上。 但晏宁心态很好,没事就在宗门里溜达溜达,广撒网。 于是第一年,有个“冤大头”找了过来,他叫谢寒洲,是个父母双亡,继承万贯家财的修二代,修的还是无情道。 晏宁问谢寒洲:“看着也不傻,你相中我什么?” 这个面容俊俏,剑眉星目的黑衣少年单膝跪地,抱拳道:“我观师父眉眼不屈,定是不俗。” 晏宁:“说人话。” 谢寒洲薄唇轻抿,清润的目光却掠过晏宁这样一个美人,看向了她背在身后的唐刀,难得不拐弯抹角地说:“回师父,我等着您老仙逝,好继承您这柄刀。” 听听,是人话吗? 晏宁保持微笑,她身边确实只剩这样一件完全属于她自己的东西,还是晏宁在人间村落的时候就有的,听捡到她的父母说:是随着晏宁的襁褓一起,扔在了屋门口。 她还指着这柄唐刀认祖归宗呢,但,有一点点问题……这柄刀锈迹斑斑,根本看不出原貌,好在还算锋利,足以用来砍树劈柴,却是明眼人一看就是废铜烂铁的玩意。 晏宁决定收回自己的话,她虚扶着少年起身,淡道:“看你挺傻,我就勉为其难收下了。” 红衣的少女不动声色,实则内心在暗爽,她搞到一个“冤大头”了,只要有钱孝敬师父我,还分什么彼此呢? 晏宁小算盘打的很好,被扶起来的谢寒洲也不遑多让,只要当了她的徒弟,还愁骗不到那柄神器吗? 谢寒洲虽然年纪轻轻,但修的是无情道,和他家亲戚一样格外专研于修炼,也天生的眼光毒辣,他知道什么才是最好的。 为了早日走向大道,谢寒洲当然想集齐最好的装备——用来修炼的刀剑,用来修炼的功法,他都要寻到最好的,颇有几分完美主义。 也乐得去当这个“冤大头”,反正他穷的只剩下钱了。 于是一个贪财,一个图刀,两个心怀鬼胎的人撞到一块,开始演绎“塑料师徒情”。 谢寒州也得了个雅称,就叫大头,理由是叫着亲切。 于晏宁而言,纯粹是给个编号,好区分他和之后再收的弟子,毕竟她不怎么上心,怕收的弟子多了,就给叫错了。 她喊了一年的大头后,又如愿迎来了第二位弟子。 第二位是个小可怜。 连内门弟子都算不上,只是宗门外扫地的一个废材,起的比鸡早,睡的比狗晚,很辛苦。 晏宁就决定叫他“二狗子”,她想了想,还是二狗吧。 毕竟当师父的,一碗水要端平,不能给谢寒州起两个字,却给阎焰起三个字。 这二弟子是叫阎焰。 阎焰,爷爷,怪占人便宜的,所以除了晏宁叫二狗外,旁人都叫他阿焰。 阿焰特别适合一袭如火的红衣,他五官精致,还难得的和晏宁有点夫妻相,有那么些神似,也和晏宁苦到一块了。 晏宁的体质是天生炉鼎,相当于血型界的o型血,无私供人采补,很难有修为的突破,二狗子就更惨了,他天生的灵根被废,大概是他小的时候遭了什么灾,灵根被修真界大能斩断,再也结不了丹。 这么惨的,只能做人下人了,别说修什么无情道、剑道,顶破天就是走个炼体,通过挨打变强。 但阿焰心气挺高,好像天生不是普通人,一般炼体的修士都是三天挨一顿小打,五天挨一顿大揍,但阿焰不一样,他天天撩骚。 也不管对方是谁,总要惹得别人打他,这种精神让晏宁大为感动:他虽然狗,但十分有梦想。 自从噩梦做得越来越频繁后,晏宁就开始琢磨炼体了,她总要找个时机,找个办法,把这该死的炉鼎体质炼化了,最好让满身柔骨变成刚骨,打都打不断那种。 说句不好听的,她收阿焰为徒,多少有点想偷师的意思,毕竟炼体一学,谁挨毒打最多,谁就最有资格说话。 在被捶这件事上,还真没人能跟阎焰争第一,如果说谢琊是宗门的祖师爷,那阎焰就是挨打的爷爷给挨打开门,挨打到家了。 真是有点可惜他那张脸。 隔三差五就青一块紫一块,他本就生得雌雄莫辨,加上不好好束发,额前碎发散乱,总给人一种战损美和故事感。 偏偏他还生了双桃花眼。 阎焰的美倒是宗门上下皆知,也因为他外门弟子的身份,被不少男男女女觊觎着,都想仗着身份和修为肆意欺辱他。 但阿焰那双眼睛总是笑着,有满满的少年感,也显得容易破碎,这种长相是很招女弟子怜爱的,所以阎焰也没吃多大亏。 要是真有不懂事的想强取豪夺,那阎焰也不是省油的灯,表面上他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暗地里不知道多记仇,憋着多少坏心眼呢。 总之,他不是表面看着的那样美好,晏宁也多少能察觉,但她图的是阿焰炼体的本事。 虽然炼体一途一直被正派修士看不起,不放在眼中,但晏宁觉得,凡事只要做到精,就都会登峰造极,不可小觑。 尤其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莫欺少年穷。 指不定哪天就风水轮流转了呢,也是因为她这种心态,所以对阿焰是很平常的态度,绝没有轻视。 这就是阎焰所图的。 他想成为内门弟子,但必须是一个心术正的师父,且对他没兴趣,见到晏宁第一眼阿焰就知道,她的心不在他身上。 于是,两个长得好看的人一见如故,一拍即合,全了师徒情分。 但收阿焰为徒的过程有些艰难,因为掌门不同意,好像是对阎焰心有芥蒂,掌门既不肯放少年走,也不肯让他学宗门正统的修习方法,连放养都不如。 最后还是谢不臣出面,不知道说了些什么让他的掌门父亲放下戒备,同意了这桩师徒缘分。 但大概就是谢不臣答应会好好盯着,保证万无一失。说起来,这还是徒弟晏宁第一次请求自己,让凌华仙君的心大为舒坦,又因为此时还没撕破脸面,没到白月光回来,更没到要剖金丹的人性考验场,所以晏宁还扮演着乖巧。 她总不至于现在就向谢不臣进攻,毕竟在宗门,在众弟子眼里,她确实如菟丝花一样依附着他,万分的悲哀。 虽然事实上晏宁十分独立,但她的标签就是凌华仙君的徒弟。 和人间一样,修真界也有几分重男轻女,着实叫晏宁恶心。 她恶心归恶心,但能争取的还是要争取,譬如收徒。反正狗师尊人前人后两幅面孔,她不如虚以委蛇,逢场作戏,替自己谋后路。 晏宁始终记着梦里那个同名同姓少女的心愿,她说若有来世,定要以刀锋为棋,步步谋划,只愿破碎生为炉鼎的命运,劈开这笼罩她一生的阴影,得见天光。 晏宁想,这位妹妹的心愿很好,她既然来了,当如她所愿。 毕竟狗男人在哪里都该死。 晏宁咽下这口气,忍着想要复仇的心,继续在宗门溜达,直到第三年,她又捡了个大便宜。 一个玉雪可爱的奶娃娃。 因为他长得太可爱,让晏宁不禁吐槽:为什么祖师爷规定,一年只能收一个弟子。 像这种卡哇伊的,给姐姐我来一筐好吗?我能抱着他们打滚。 作者有话说: 晏宁:我不养孩子。 好看的除外。 第3章 遇见三丫是在一个月圆之夜。 三丫,又叫谢牙。 因为是晏宁第三个弟子,又因为刚遇到这奶娃娃的时候,他好像生病了,发着烧,怎么看都不太好养活的样子,晏宁就决定给他取个女孩名,好养活。 叫谢牙是他自己说的,当时还给晏宁吓了一跳,宗门上下谁人不知谁人不晓:祖师爷就叫谢琊,琊通牙。 好在小娃娃灵机一动,张开他可爱的小嘴,指了指自己白白的小牙齿,瞬间让晏宁的心都化了。 收,必须收。 就算屁用没有,带回去当吉祥物,冬天抱着暖暖床,那也极好呀。 于是晏宁这个无良的女人就开始拐骗小孩,也没有太在意谢牙出现的时机和地点,是在祖师爷的禁地附近,门口的那株梨花树下。 晏宁被“萌物”迷了心智,心里琢磨的都是拐孩子,连四季常开的梨花树变枯萎了也没注意,就这么不知不觉把人捡了回去。 因为在晏宁的潜意识里,小孩子能有什么坏心眼呢? 人类幼崽是最可爱的。 她满心欢喜地把谢牙抱在怀里,哼着歌儿回了自己的山头,然后被大弟子和二弟子逮了个正着。 “大头”谢寒洲当即拎出了储物袋里的算盘,噼里啪啦一阵敲后,终于算清楚了孩子的奶粉钱,虽贵,但还养的起。 而且这个娃娃长得像他亲戚,就是那个老古董,天天闭关,动不动闭关的谢琊,那双凤眼更是一模一样,清冷中带点傲意。 “嘁,你瞧不起谁呢?”谢寒洲最会见人下菜碟,他惹不起那位亲戚,还怕个奶娃娃不成?所以颇豪横道:“小子,以后你得管我叫哥哥,不然我就打你屁股。” 奶娃娃长而卷曲的睫毛微眨,掩下了眸底浅浅的怒意。 他环在晏宁颈间的小胳膊动了动,抬起水灵灵的眼睛,很有几分委屈道:“师父,哥哥凶我。” ……谢寒州虽然修的是无情道,但特别通人情世故,一看讨不着好,赶忙把静默无声的阎焰拉下水,说道:“二师弟,别板着一张脸了,吓坏孩子。” 阎焰的神情这才慢慢变得和缓,恢复了他一贯带笑的眼睛,说起孩子,这可能是少年心中永远的痛,他曾经…也该有个妹妹的。 阎焰悄悄握紧了掌心,不敢让这种情绪外泄一分,因为他要想活命,就得装作什么都不记得。 得让掌门觉得他没有丝毫危险。 指甲嵌入肉里三分后,少年轻轻扬了扬唇角,对着晏宁说:“师父,徒儿帮您抱一会吧。” “没事,三丫不沉。”晏宁感受到怀中孩子的抗拒后,朝阎焰摇摇头:“谢牙好像生病了,你去地窖拿些冰块上来吧。” “是。” 晏宁又用手背探了探这奶娃娃的小脑袋,他额头发热,像烧到四十多度的样子。 妈呀,可别烧傻了。 晏宁心生担忧,她喜欢好看的,但不喜欢蠢的,也是没什么养孩子的经验,所以只能求助地看向大弟子谢寒洲。 “师父何故看我?”少年感觉到扎心,抿抿唇道。 哦,是这样……我看你有渣男潜质,指不定还有私生子呢,那你不就会奶孩子嘛。 晏宁想这样说,但意识到这是低情商的做法,故而换了一种高情商的说法:“没事啊,我看你做事妥帖,见多识广,万一有办法呢?” 谢寒洲:说人话。 无奈晏宁顶着师父的名头,少年只好撇撇嘴道:“我试试?” 他也算是个半吊子的赤脚医生,因为亡母的缘故跟着学了几招,所以也装模作样地把起脉来。 谢牙大概是有些洁癖,非让谢寒洲隔着层帕子,才肯给他摸。 心里其实别扭的要死。 但一个孩子是没什么羞耻心的,谢牙只好强忍着恶心,继续往晏宁怀里钻,倒不是双标,而是晏宁的体质很特殊,极有可能是至寒之体,让他整个人都凉快下来。 若非修炼得走火入魔,谢牙也不会出现返老还童的现象。 更不至于烧得迷迷糊糊。 所以,与其说晏宁拐孩子,不如说一个愿打,一个愿挨,这对假师徒,真祖师爷和徒孙,就这么阴差阳错搅合到一块,各取所需。 一个想要暖宝宝,一个想要发烧贴,一个祛寒,一个驱热,冰火两重天,但诡异地和谐。 无非是再多一段“塑料师徒情”罢了。可以说,没有一个徒弟是真心的,连做师父的也是虚情假意。 但晏宁真的有好好在养徒弟。 喂猪式养法。 她没什么拿得出手的,除了一手尚能过关的厨艺,想当年,那她也是参观过新东方烹饪学校的人。 但被婉拒。 因为高考分数有点高。 是可以清北复交的水平,当个厨子实在屈才了。 晏宁却不觉得,厨子多好啊,一日三餐都有幸福的饱足感,再厉害一点,还能给品尝食物的人带去快乐与享受,行行出状元嘛。 但想法很丰满,现实很骨感。 晏宁终究还是走在了大多数人都觉得正确的那条路上,成了清北复交的一员,有了名校光环,学了个热门专业,但再难找到热血的感觉了。 她仿佛明白,这就是人生。 也是为了生存必须做出的妥协,她用年少时的梦想换了个体面的饭碗,换了父母的安心,有得必有失,都是应该的。 从那以后,厨子就成了副业。 晏宁贼心不死,不论工作多忙,都坚持着自给自足,变着花样做一日三餐,也算是她小小的仪式感吧。 她可以败给生活,但不能败给自己。 现在仍是,她可以败给天生炉鼎的命运,但不能败给自己的怯弱,这一次,她要更勇敢一些。 她要走自己认定的那条路,哪怕大多数人都觉得没有希望,没有前途,但晏宁不管,她除了三个骗来的徒弟什么也没有,只能一腔孤勇往前冲,撞到南墙也要撞出个窟窿,再继续往前走。 至于为什么只收三个徒弟,这又是那“宗门之光”的祖师爷定的规矩:仙尊门下可收徒二十位,仙君门中可收徒十位,高阶修士可收徒五位,中低阶修士收徒不能超过三位。 晏宁就是那倒霉催的低阶修士,她站在修真食物链的底端,哪敢痴心妄想呀? 不过说实话,她还真想过,想着要收至少百名弟子,自立宗门,开宗立派当祖师爷,和谢琊一样。 说到谢琊,晏宁虽然不喜欢他定的那些规矩,但对他做的那些东西,诸如摄灵玉之类,那可是照用不误。 大概是受到了原来晏宁的影响,她对谢琊也多少有些崇拜。 好像不是有些,是有挺多。 晏宁那也是追过星的人,彩虹屁吹起来一套又一套,什么周边,什么哥哥的代言,那必须一把子支撑。 别人有的,谢琊也要有。 晏宁打了打小算盘,等她再从冤大头徒弟谢寒洲兜里坑点钱,就用来追星好了,毕竟生活不止有苟且,还有idol。 她要把祖师爷出品的所有修真产品都买入手,买两件,一件用来收藏,一件用来观摩和使用。 她还要把跟谢琊有关的周边都搞到手,最好能有他的亲笔特签。 可惜祖师爷没有那种世俗的欲望,不搞粉丝见面会,也不搞修真界循环展出,她根本见不着。 可怜的追星人。 晏宁回过神来,怀里的奶娃娃已经被她轻轻拍着背睡着了,她是一心二用的好手,所以很快从追星人切换到年轻师父的状态,见谢寒洲把脉把了个寂寞后,晏宁也不为难他,顺着给台阶说: 其实你可以随便扯犊子,因为我也不懂,哈哈,没关系的。 “大头啊,辛苦你了,你去看看二狗那边什么情况吧。” 一心二用的晏宁又是心里一套,嘴上一套,笃行着高情商的做法。 大概是师徒,哪怕是塑料的,谢寒洲的做法也和她不约而同。 在看见冰窖里发呆的美少年后,本身也是俊俏少年的谢寒洲,看破不说破,漾起笑意,温柔道:“师弟,给。” “取冰用的冰盏,冰铲。” 大美人阎焰这才缓缓回过神,桃花眸微微一弯,望着眼前几乎堆成小山的偌大冰室道: “师兄,这得是什么家庭条件!” 谢寒州没忍住轻轻咳了一声,刚想说:也就一般吧,又马上意识到这说法不好。 不仅低情商,还凡尔赛。 他可不像自己亲戚,不像那个凡尔赛而不自知的谢琊,永远的口头禅都是:这很难吗? 还好吧。 也就一般吧。 啧啧,谢寒洲轻轻挑眉,一边将冰块碾碎盛入冰盏,一边淡声道:“师弟你放心,我最会挣钱了。” 别说这样的家庭条件,就是再来十个外边那种奶娃娃,我,谢寒洲,也养的起。 他少年桀骜,意气风发。 窝在晏宁怀里的奶娃娃似乎有所感应,谢琊悠悠转醒,仿佛能知道谢寒洲所想,见他从冰窖里出来,走路有些飘忽,不由心道: “你确定?” 那舅舅我就不客气了。 第4章 知子莫若父,外甥多像舅。 谢琊薄薄的眼皮略微下压,压住了眼底若有似乎的笑意。 他长姐仙逝的早,长姐夫紧随着殉情而去,留下谢寒洲一个人,好歹被谢琊拉扯着长大。 他是又当爹来,又当舅舅。 但这大外甥的性子有些外热内冷,处处设防,难与人交心,谢琊有些时候也弄不明白谢寒洲心里的小九九,索性就在他身上施了窥心咒。 这样一来,傻孩子,你说的亏心话,舅舅都能听见哦。 谢琊的初衷倒不是想窥探外甥的隐私,而是他研究出来这个新的咒法,想找人试验,又发现血亲作为纽带更容易成功,所以就把目光瞄上了唯一的亲人。 平日里,关于谢寒洲的心理活动,谢琊都会屏蔽,或者说过滤,他只听和他自己有关系的。 大多数时候,都是来自外甥的吐槽,什么凡尔赛呀,什么又小气又不近人情呀,还有研究上的巨人,生活上的矮子…… 诸如此类,谢寒洲从谢琊这里学了几个时髦的词汇,没用到正道上,全拿来在心底腹诽了。 谢琊扯了扯晏宁的衣袖,微抿唇角,意思是不要谢寒洲来帮他冰敷降温,那几块破冰要是有用,他这还能叫走火入魔? 真不是嫌弃大外甥。 怀里的小孩儿明显抗拒,晏宁不再勉强,伸手探了探他光洁的额头道:“实在不行明日带你去医峰,开几副药就好了。” 再烧一晚上试试看吧。 兴许只是中暑呢? 时值夏夜,晏宁所在的峰头名叫‘不知春’,倒不是寒如冬夜,而是山头开满珍稀茶树,茶叶名字就叫‘不知春’,是晚生品种,过了春天才发芽。 晏宁并不懂茶,但她懂得用茶叶制茶点,用冰块做冷泡茶。 眼看谢寒洲这个败家玩意要把取出的冰块扔掉时,晏宁忙道: “大头,手下留情。” 二弟子阎焰也于心不忍,从师兄手里接过冰盏,递给晏宁,又贴心地把她怀里的小不点抱走。 谢琊还是有些变扭,但他颊边的热度稍减,体内的邪火也没再燃烧,便不好意思缠着晏宁。 哪怕他如今是个孩子,但始终男女有别,授受不亲。 谢琊一心扑在修炼上,向来不跟女子接触,唯一抱过的也只有他已逝的长姐,谢寒洲的母亲。 还是因为长姐病危,无力行走,谢琊才不远万里亲自接她回家。 一并带回拖油瓶谢寒洲。 他是随母亲姓。 谢寒洲的父亲富甲一方,名下产业遍布修真界,最不缺的就是钱,父亲逝世后,谢寒洲完美地继承了这个优点。 父母双亡,家财万贯。 一度冲上《女修最想嫁的如意郎君》排行榜榜首,靠着钞能力,压了他舅舅谢琊一头。 哪怕谢琊在长相、学识、修为、背景、权势上拉满。 可惜郎心如铁,哪像谢寒洲这样,修着无情道还桃花朵朵开。 谢琊对外甥多情这点不予置评,只中肯地说:你上辈子肯定是开鱼塘的,要不就是甘蔗成精。 谢寒洲:我不理解。 谢琊:刚咬一口甜,后面只剩渣。 谢寒洲:直觉不是好话。 谢琊笑而不语,拿出舅舅的威望,说:“我答应了你娘要让你根正苗红,你喜欢养鱼没关系,但敢脚踏两条船,我就打断你的腿。” 这回谢寒洲听懂了。 心想:腿断了我也能接着浪。 谢琊依旧是浅浅笑着,略微上挑的凤眸里却透着凉意,道: “你不用怕,我正骨技术很好。” 他声音好听,却没温度。 谢寒洲喉结微滚:“舅舅,我不敢,天底下没有比我更听话的。”他佯装乖巧,笑容讨好。 谢琊收回思绪,有个阳奉阴违的外甥是什么体验? 他此刻就在体验。 晏宁把茶点和冷泡茶制好后,端给身体康健的大徒弟和二徒弟,他们吃得欢喜,偏谢寒洲还不做人,拿到病人谢琊眼前晃悠加炫耀,比狗都讨嫌。 更可恨的是谢寒洲嘴上说着:“好可怜啊小师弟。”心里想的却是:“我也不想欺负小孩儿,可是你长得太像我舅舅了。” 想起这些年被谢琊支配的恐惧,谢寒洲太想翻身农奴把歌唱了。 他好不容易硬气一回,难免有些得意忘形,也忘了思索眼前的小孩儿为什么那么像谢琊。 甚至有个大胆的想法,这个叫三丫的小娃娃,是他舅舅的私生子。 谢寒洲若有所思,想着找机会查一查这小孩儿的身世,他转回枝叶青翠的梧桐树下,想再从石桌上捏一块茶香糕点。 结果,没了。 全进阎焰肚里了。 不愧是闷声干大事的人。 这二师弟也是凶猛,看着弱不禁风,漂漂亮亮,吃起饭来比他还快,跟闹饥i荒似的。 虽说谢寒洲已经辟谷,但并不代表他能拒绝美食,尤其是师父晏宁做的,很别致,花样新奇,纵如谢寒洲这般富贵乡里出来的小少爷也被折服。 他晃了晃糕点盘,连残渣都不剩。 谢寒洲施法转动瓷盘,不悦道:“二师弟,先来后到懂吗?” 不说孝敬大师兄,至少留一半,日后好相见不是吗? 阎焰擦了擦唇角,他天生的唇红齿白,吃饱喝足后唇瓣更显殷红,那双桃花眼微眨,水光莹润,美得让人没法对他发脾气。 “师兄,我真不是故意的。” 他歉疚道:“实不相瞒,我小时候吃了上顿没下顿,长大了又经常被人打,挨完上顿挨下顿……” “行了!”谢寒洲也是个体面人,不可能吵起来,但也不想听阎焰卖惨了,被他一说,好像自己多十恶不赦似的。 他违心地说了句:“二师弟,以后师兄都会让着你。” 阎焰弯唇一笑,恰如春花绽放:“师兄,我也会让着你……”才怪。 * 晚风习习,庭院深深,晏宁和谢琊待在小竹楼里。 竹楼精致,看似小巧,房间数量却不少,用晏宁的话说就是三室一厅外加书房厨卫,全天然无污染‘茶景房’。 晏宁的房间坐北朝南,采光通透,推开窗入目就是半山腰的茶园,风一吹绿浪如水,心旷神怡。 晏宁把谢琊安置在竹席上。 她自己则趴下,取出了床底下几个酒坛子,通通搬出来后,开始坐下数钱。 修真界的通用货币是灵石。 灵石砸入酒坛响声清脆,绝大部分是从谢寒洲那里坑来的。 晏宁原本还有些不好意思。 但谢寒洲很上道。 他主动孝敬师父,还说不用客气,真是好徒弟,晏宁心想,如果谢寒洲的目光不盯着自己背的那把破刀的话,就更好了。 晏宁最近看上了一副画像,想去买回来挂在饭厅,让她的徒弟们吃饭时也能看见。 她坐姿随意,数好私房钱后,又当着小孩子的面塞回床底,全然不设防。 竹席上,谢琊的烧已经退了大半,黑漆漆的眼珠盯着晏宁,有些哭笑不得。 就这三瓜两枣,也值得藏? 他看着晏宁扔到自己面前的九连环,苦恼地皱起了眉头。 怎么办? 徒孙好像真的把他当小孩养了。 思怵间,一只洁白修长的手伸到谢琊面前,他眨了眨长睫,盯着晏宁递来的桂花糖。 是她刚从芥子囊里取出来的。 谢琊抬起小手,犹豫不决。 于公,他返祖归真,貌若孩童,是无法拒绝甜食诱惑的。 于私,祖师爷谢琊虽然不近人情,但近甜食,修炼的日子枯燥,糖就是调剂品。 他好像真的拒绝不了晏宁。 但他不知道她洗没洗手。 她刚数了钱。 谢琊薄唇微抿,脑海中天人交战之际,竹楼外传来一声巨响。 谢琊锐利抬眸,差点对上晏宁的目光,他赶紧低头,小身子微颤,好似被吓到了。 晏宁回过头来,对这巨响见怪不怪,淡定道:“三丫别怕,是你那两个不成气的师兄在打架。” 谢琊微愣,嗓声嫩生生的:“为什么?” 晏宁弯唇笑了笑:“因为这是师父的规矩,谁输了谁洗碗。” 她动了动手:“吃糖。” 谢琊露出洁白的小牙齿,问道:“只给我吗?” 晏宁点头:“你是小孩儿,才有糖吃。” 谢琊道:“那师兄他们呢?” “他们?”晏宁轻蔑一笑。 “他们不配。” 两个岁数加起来都能做她爹的人,凭什么要她哄。 作者有话说: 谢琊:啊这,我恐怕能做你爷爷。 第5章 月上梢头,架也打完了。 谢寒洲稳胜阎焰,只是他发现胜利的过程比以前更艰难,二师弟也比以前更耐打,这就是传闻中的‘炼体术’吗。 至于洗碗…… 锅碗瓢盆都被打碎了,再买新的就好了,谢寒洲有钱。 碗都是一次性的。 晏宁作为师父,很反感这种铺张浪费的风气,但她给了徒弟们三次机会,这是第二次。 下次还碎,就不是轻轻带过了。 她关上竹窗,隔离月色后点燃蜡烛,看着竹席上已经入睡的小孩儿。 他很乖。 睡觉老实,躺下的姿势平整,小手捏着薄被,不说梦话不磨牙。 三丫这孩子确实比同龄的六岁儿童成熟,也更加讲究和爱干净。 晏宁保证自己洗过手后,三丫才肯接她掌心的糖,小口小口咬着,像是修真世家熏陶出来的贵族子弟。 晏宁开始担忧。 寻常孩子捡了就罢了,兴许是被父母遗弃,但长得这么漂亮,玉雪可爱还穿戴讲究的小娃娃,谁舍得呀。 晏宁只能养一天是一天。 叫三丫也只是暂时的,按照老一辈的传统,若小孩子身娇体弱,便把名字和性别反过来,好让鬼差勾不准魂魄。 晏宁轻笑,科学的尽头就是玄学,她本来不信的,但她都穿书了。 穿书人的金手指就是知道剧情。 晏宁没有。 她就翻开扫了两眼,能不能活着全凭天意,事已至此,心态不如佛系点。 晏宁坐到床边,再次用手背探了探谢琊的额头,烧退了。 退了就好。 他生得这么好看,未来指不定是多少女修的梦中情郎,死了多可惜。 她还想把这小郎君养大,被无数女修追着喊婆婆呢。 晏宁替谢琊掖了掖被角,修士其实无需睡眠,但整个宗门在祖师爷的倡导下都比较养生。 宗门名字也很绝。 叫“七杀门”。 寓意早上七点起,晚上十一点睡,按照这里的说法就是亥时末就寝,辰时初起身,睡够八小时,远离黑眼圈。 这种作息一度让晏宁觉得,宗门的祖师爷谢琊上辈子是个公务员,太老干部了。 更绝的是每逢周年庆典,祖师爷给弟子们发的礼品也是恒温杯,琉璃质地,用来喝热水。 晏宁是真的佩服祖师爷。 还想着给老人家配点枸杞。 话说回来,修真界里见过谢琊真容的人恐怕不超过一只手。 这位老人家挺傲娇,常年闭关就不说了,出门见人也戴着木质的面具。 面具也是一大奇观。 听知情人士谢寒洲说,祖师爷谢琊的面具是笑脸,但又不完全是笑脸,那个表情很难形容,似笑非笑,阴阳怪气。 晏宁听着,总觉得这位老人家心性还如少年一般,挺有意思的。 也有不少小道消息称,谢琊虽说资历深,但年龄不算大,甚至面貌比修真界绝大多数小年轻还年轻,也是因为如此,祖师爷怕有损威望才戴着面具。 还有人说,祖师爷戴面具是一种仪式,将来谁摘下他的面具谁就是他认可的道侣。 晏宁就当个笑话听听。 谢琊是修真界武力值天花板,谁敢去摘他的面具?是觉得自己铜墙铁壁不怕锤吗? 晏宁只想苟活于世。 她追星不假,但也没说摘星。 谢琊对她来说太过遥远,像晏宁这个身体的炉鼎体质,跟人家那种天生剑体,万剑共主相比简直云泥之别。 晏宁很有自知之明。 谢琊是她可以仰慕,可以无限接近,却绝不能肖想的人。 那是清清冷冷挂在枝头的月亮,清晖普照,明光皎洁,是许多修士穷尽一生想要追寻却永远抵达不了的彼岸。 光可以被追逐,却不能被拥有。 晏宁叹息一声。 她在现代暗恋人都没这么苦。 追个星也太难了。 还是当小孩子好,无忧无虑的,晏宁拆下盘发的木簪,同已经熟睡呼吸均匀的谢琊说: “师父也不是想占你便宜,是怕你又烧起来才睡在旁边,方便照看,你不要怕我,虽然我孤寡了一辈子,但不至于这么丧心病狂对个小孩儿下手。” 晏宁话落躺在里面,扯开另一张薄被,侧过身背对着谢琊,阖上略显疲倦的眼眸。 她其实也不过二十二岁,好不容易毕了业上了岸,没享受几天体制内的生活就穿到这莫名其妙的修真界,穿到这个天生柔体注定当炉鼎的身体里,好在身体已经筑基,容貌停留在十八岁,和晏宁十八岁时模样相同。 可能这就是宿命吧。 她还没来得及建设美丽中i国,就要年纪轻轻的给人家当师父。 一个冤大头,一个二狗子。 大头谢寒洲看上去十六七岁,却总穿一身黑衣显深沉,就差戴上大金链子,生怕别人不知道他有钱。 二狗阎焰挨打多,穿红衣掩饰流血,他看上去倒像及冠了,大概是因为年幼时灵根被斩断,筑基也比旁人晚许多。 不过男人二十一枝花。 二徒弟不必自卑。 至于睡在身旁这个小的…… 晏宁还是寄予了相当多的希望,徒弟嘛,要从小抓起,亲手带大的才感情深厚。 晏宁迷迷糊糊睡着了。 她发誓,三丫要是个孤儿没人来找的话,她一定会对他视如己出。 喂得白白胖胖的。 * 清晨的第一缕光线透过窗棂。 山中鸟雀轻鸣,辰时初,谢琊的生物钟让他准时醒来。 确切地说,是从地板上醒来。 徒弟有多会睡觉,师父睡觉就有多不老实。天可怜见,因为走火入魔累极的祖师爷谢琊,竟然是被徒孙晏宁一脚踢下床的。 而那个无良的女人,毫不知情。 谢琊抬手揉了揉太阳穴,微皱的眉心舒展开,侧眸看向晏宁。 毫无形象可言。 谢琊自己抱着被子站起来,也没想着碰个瓷,假哭一场,昨天夜里他虽然睡得熟,但隐约感觉有人探了探他额头的温度。 不是一次两次。 几乎每过一个时辰,晏宁都会醒来看一看,最后实在撑不住,在天将明的时候沉沉睡去,还把他这么小一个孩子踹了下来。 谢琊抬手给自己施了个净尘诀,他爱干净,这辈子都没睡过地板。 这徒孙真孝啊。 谢琊活到现在都是顺风顺水,是受人敬仰的宗门之光,被人踢还是头一遭,他真是开了眼了。 高傲的祖师爷以为,这是最后一次,却没想到,这仅仅只是开始。 晏宁醒来后,才发现竹屋里只剩她一个人,旁边的竹席微微凹陷,放着叠得平整的薄被。 晏宁赶紧穿鞋找孩子。 推开门,用竹篱笆围起的小院里有口水井,水井旁边捋起袖子,努力提水的不是大徒弟二徒弟,而是刚拐回来的小徒弟。 晏宁赶紧过去帮忙。 生怕水桶的重量直接把三丫这小细胳膊小腿带到井里。 晏宁拦腰把谢琊抱下来,也没管人家孩子脸红没红,张开嗓门道:“那两个冤种给我出来!” “小师弟病了你们还让他干苦力活,是人吗?” 做师父的一声吼,在房里打算盘记账的谢寒洲,和在院门外扫落叶的阎焰都颤了颤。 晏宁不轻易发脾气。 但越是这样的女人凶起来越可怕。 两人同步丢下算盘和扫把,如同军训一样站得笔直,立在水井旁边,生怕晏宁一气之下赶他们走。 反正她有了新欢小徒弟后就喊他们冤种,从前都是大头二狗的叫,总比冤种好听。 晏宁把谢琊抱到梧桐树下的石凳上坐好,回头叉腰道: “你们如此不负责任,是想绝后吗?对待同门的小师弟尚且如此,以后如何做一个好父亲。” 晏宁言之凿凿,上纲上线。 身后的小娃娃忍着笑。 谢寒洲和阎焰面面相觑,推让一番后阎焰先道:“师父,我没打算当父亲。”他连老婆都不想娶,唯一的心愿是复仇。 谢寒洲紧随其后,道: “师父,我以后可能会有很多孩子,没关系,这个养废了再养下一个,我有钱。” 黑衣少年大放厥词,也没发现躲在晏宁背后的小娃娃冷了神色。 晏宁没再插腰。 她竟然觉得这两个冤种说得有点道理。 晏宁虽然是师父,但跟他们不过是同龄人,也不想再乔张做致,转身把谢琊卷起的衣袖放下后,她不咸不淡道:“下不为例。” 阎焰点头。 谢寒洲不服。 晏宁没再理他们,她牵起谢琊的手,从‘不知春’这座山下来,去到宗门的主峰,找到卖祖师爷周边的女长老,斥巨资买下了一直想买的谢琊的画像。 画像很隐晦。 真的是犹抱琵琶半遮面。 宣纸上的人尤是少年模样,长身玉立,墨发如云锦光泽,身穿梨花白的交领袍子,袖口宽大,用金线绣着梨花纹。 这确实是祖师爷习惯的穿搭。 至于脸上,一半是木质笑脸面具,一半是根据各种小道消息填补出来的面容,丹凤眼,高鼻梁,薄唇,面如冠玉眼如珠,姿容绝世。 晏宁咬咬牙,收下周边。 她把画轴收进芥子囊里,再要去牵谢琊的手时,却发现小娃娃盯着一沓信笺,目光微冷。 晏宁只以为他是看不懂。 她走上前,拿起一张花笺,上面写的竟然是祖师爷的理想型。 说他会喜欢的女子一要家世出众,二要长相端庄,最好肤白貌美腰细腿长,三要修为适中,不能太高也不能太低,最后要事事以祖师爷为先,至少在外人面前给足夫君面子。 晏宁:“……” 这些条条框框太过详细,她直觉不是编的,但也不可能是祖师爷所想,谢琊无心风月人尽皆知。 这样的择偶标准倒像是谢寒洲会想出来的。 那个狗东西。 第6章 晏宁把信笺往怀里一揣。 谢寒洲这件事性质恶劣,不是找小舅妈,是假公济私替他自己选妃。 那苛刻的标准连小孩子看了都要皱眉。 晏宁牵着谢琊回到山上,‘不知春’的茶香也没能压下她心头的怒火,对于追星人来说,谢寒洲的行为就是强行拉cp。 晏宁是唯粉,祖师爷要独美。 谢寒洲此举背叛了广大女粉丝的意愿,他站在了人民i群众的对立面,是叛徒。 晏宁下意识加快了步伐,也没看到被她牵着的奶娃娃那小短腿都快跟不上了。 谢琊脸颊薄红,敢怒不敢言,他扯了扯晏宁的衣袖,别扭的叫了声师父。 晏宁这才注意到这个矮萝卜。 她蹲下身,擦了擦谢琊额角的汗,说:“三丫,你乖乖的,师父回去给你做饭吃。” 谢琊微微喘息后,指着晏宁的芥子囊道:“师父,你被骗了。” “胡说。”晏宁想到刚买的祖师爷画像,那可是限量版。 谢琊道:“他不长那样。” 不像画像上那么秀气漂亮,要更加俊俏,风姿卓绝。 谢琊不禁老脸一红。 幸好他出了汗,脸色本就如此。 晏宁正色问道:“你从何得知?” 谢琊:…… 我自己的脸我自己不清楚?还把他画得那么阴柔,可恨。 千万别让他抓到是谁。 玉雪可爱的小娃娃眯了眯眼睛,笑道:“我在梦里看见过祖师爷,那画像不及他万分之一。” 晏宁将信将疑,捏了捏小徒弟的脸颊,道:“既然你的病好了,那就老实告诉师父,你从哪里来,父母叫什么?” 谢琊:…… 眼看糊弄不过去了,他灵机一动,不惜自降辈分,委屈道:“我阿娘仙逝的早,她临死前让我来七杀门投靠我爹,我也不知道阿爹是谁,呜呜。” 晏宁伸手把他揽到怀里,轻拍小孩儿单薄的背,说:“不哭,你说你叫谢牙,七杀门里姓谢的那么多,谁都有可能是你爹。” 谢琊:…… 他轻靠在晏宁肩头,小声道:“师父别赶我走。” 谢琊如今是返祖的模样,修为也大不如前,不可能打开自己的镇山阵法回去闭关,加之不清楚还会不会走火入魔,待在晏宁这样纯阴的体质身边总要安全些。 他也不想赖着徒孙,腆着脸叫人家师父,但身体的变化超出谢琊的预料和控制,也是他顺风顺水的人生里唯一一次翻车。 他翻车后才知道自己的周边有多离谱,从前的谢琊一心修炼,哪会管这些琐事。 而这些周边,不出意外都是他的好外甥谢寒洲暗中操控的。 七杀门里,见过谢琊真容的除了谢寒洲就是掌门谢青山,那老头儿年事已高,做不出这种事。 敢拿祖师爷敛财的,也只有谢寒洲。 好的很。 * 小竹楼里,谢寒洲的眼皮跳了跳。 他还在想今天中午吃什么的时候,就被晏宁叫到了饭厅。 阎焰和小师弟已经入座了。 师父则在摆弄一幅画像,她踩在板凳上,亲力亲为,把卷轴挂在正对门槛的墙上,手一松,卷轴舒展,画像上长身玉立的少年吓了谢寒洲一大跳。 他舅舅怎么挂墙上了? 谢寒洲直觉这是鸿门宴,但就算是死,他也要先看一下今天吃什么。 黑衣少年佯装镇定,目光扫向桌面。 竟然只有一道酸菜鱼。 鱼片薄而鲜嫩,酸菜晶莹剔透,吸满汤汁香气四溢。 谢寒洲喉结微滚。 “师父……”他唤晏宁,伸出手想去抓筷子。 晏宁的规矩一般是饭后算账,她看了眼墙上的画像,决定让这顿饭更有仪式感,也算给徒弟们立个威,借祖师爷的势。 晏宁说:“过来拜见。” 谁不拜谁没饭吃。 晏宁的行为并不夸张,七杀门几乎是谢琊一手创办,迎来盛况,门中弟子若有所求,都会去祖师爷的山头拜见祈愿。 谢寒洲最没心理负担。 从小到大,在舅舅谢琊面前他跪都跪过,还怕过去行个弟子礼吗?少年展袖拱手,低眉垂目,算是开了个好头。 二师弟阎焰紧随其后,微弯腰垂着头,发丝晃动间尤可见他脸上淤青。 晏宁看了一眼,没说话。 轮到小徒弟了。 他似乎有些坐立不安,远眺窗外,晏宁喊了好几声才回过头。 谢琊无话可说。 如果他有罪,修真界的律法会制裁他,而不是让他本尊,有一天面对着画像行弟子礼。 他不情不愿从凳子上跳下来,抬眼看着晏宁,水灵的漆黑眼珠带着最后一丝挣扎,道: “师父,我还小。” 饶了我吧。 晏宁从不强人所难,她对孩子向来宽容,觉得天真浪漫的年纪无需被礼仪束缚,遂点了点头:“吃饭吧。” 谢琊松了口气。 他以为这就是结束,却不知道仅仅只是开始。 一张圆桌,四张红木方凳。 师父先坐,弟子们撩开衣摆后续跟上,谢寒洲替晏宁倒了杯茶水,“师父,今儿怎么就一个菜?”他眼皮微跳,试探道。 晏宁没有说话,还是阎焰筷子一顿,回他道:“师兄,你没来之前我已问过师父。” “师父说,因为你又酸又菜又多余。” 谢寒洲:“” 他自觉收回夹菜的手,安安静静扒着大米饭,一改从前抢食的风格,眼睁睁看着晏宁老给新来的小师弟添菜。 谢寒洲的目光有些幽怨。 没有二师弟和小师弟的时候,晏宁曾对他说:你放心,你是师父的头胎,师父一定会对你好的。 哪知才短短几年,他就成了多余的那个。 这顿饭味同嚼蜡。 膳后,晏宁递了块帕子给谢琊擦嘴,照顾得十分周全,她示意阎焰把碗筷撤下后,对已经自觉站起来的谢寒洲说: “给你一个机会,坦白从宽。” 谢寒洲早就知道摊上事了,但不知道是哪件事,他迟疑道: “师父,你是怪我把你养的花浇死了?” 晏宁猛然看过来。 谢寒洲心头微颤,小声道:“还是我在外面说你的坏话被你知道了?” 晏宁抬眸,挑了挑眉。 “接着说。” 谢寒洲已经开始害怕了,他不敢再看晏宁,视死如归道: “我承认,我想过偷你那把破刀,但不是没得手嘛。” 他还委屈上了。 坐在晏宁身旁的谢琊微抿唇角,压下幸灾乐祸看好戏的想法。 但谢琊实在忍不住提了提唇角。 “师父,他笑我。”谢寒洲抓住机会祸水东引,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晏宁才不吃他这套,她似笑非笑道:“大头,你还有多少惊喜是我不知道的?” 谢寒洲自知被摆了一道,索性老实道:“师父你说吧,我究竟有什么罪,我都认。” “我愿意赔钱。”他补充。 晏宁实在讨厌他这副财大气粗的样子,她掏出怀里的信笺,微施灵力送到谢寒洲面前,说: “你竟然敢编排祖师爷,还拿自己的择偶标准以假乱真,骗涉世未深的女修,你不觉得过分吗?” 谢寒洲把信笺揉成一团,不服道:“正经女修谁买这玩意?” 晏宁笑道:“谢寒洲,你挺会推卸责任啊。” 钓鱼执法算是让你玩明白了。 谢寒洲道:“我没有狡辩,何况那是我舅舅,他喜欢什么女子我会不知道吗?师父你凭什么凶我,难道我和舅舅不能喜欢同类型的女修吗?” 谢琊听着,小拳头已经握紧了。 晏宁道:“你不要脸。” 谢寒洲:“?” 晏宁:“你凭什么觉得你自己能和祖师爷相提并论?” 此言一出,连谢琊都愣了愣。 他万万没想到,晏宁竟然是自己的忠实粉丝,还是那种战斗力超强的唯粉。 谢琊垂下黑如鸦羽的长睫,掩盖住眸底零星的笑意。 谢寒洲愣了半天,有些委屈道:“师父,你是在羞辱我吗?” 晏宁道:“不是。” “我在骂你脸皮厚。” 她淡声道:“你为什么要和祖师爷比,就不能找个跟你差不多的?再说了,修真界里天之骄子易得,而谢琊难得,不是我打击你,祖师爷是宗门之光,是我们众弟子的崇拜对象,而你谢寒洲,只能以钱服人。” “等一下。” 一道清脆又干净的童声响起,谢琊的小手扒在圆桌上,抬头问道: “师父,你刚刚说什么?” 晏宁低头看着他,道:“我说谢琊难得。” “上一句。” 晏宁想了想:“谢琊是我的崇拜对象。” 小孩儿的唇角不经意轻扬。 谢琊的心熨帖了。 谁能拒绝被夸呢?尤其是晏宁这样声情并茂,情真意切地夸。 谢琊收到过太多赞扬,大多数毫无新意,千篇一律,甚至没有注入感情,当着他的面硬夸,唯有晏宁是偷偷夸他,不含一丝目的,这种不刻意的提及让他身心愉悦。 舅舅爽了,外甥却不高兴。 谢寒洲听完晏宁的花式夸人后,只抓住最后的重点,反问道:“师父,以钱服人不好吗?” 他解下挂在腰侧玉带上的芥子囊,递给晏宁道:“这有数百上品灵石,算是我跟师父道歉,要是你还不高兴,我明天接着送。” “送到你消气为止。” 第7章 晏宁的怒火瞬间平息。 她抛了抛芥子囊,道:“我可能会生气十天半个月。” 谢寒洲道:“没问题。” 晏宁又把芥子囊抛回黑衣少年手里,说:“大头,我只是想告诉你,别给女修幻想,于你而言可能是随手写下,于崇拜祖师爷的女修而言,却会奉为金科玉律。” “你不该玩弄女子的喜欢。” 晏宁的声音温和,没有半点说教的意思,就像是同朋友谈论,这反而让谢寒洲觉得羞愧。 他垂下眼睫,道:“师父,徒儿明白了,徒儿会拨乱反正。” 晏宁欣慰一笑,指了指他的芥子囊:“有没有上品的灵药?” 谢寒洲立刻翻找,“给,师父。” 晏宁抬手接住,又取了桂花糖给谢琊,说:“你同大师兄待一会,好吗?” 谢琊乖巧点头:“好。” 好的很。 * 半山腰的茶园青翠,昨夜一场雨后,又冒出许多嫩芽。 阎焰洗完碗后,主动拿着竹篓来摘茶叶,他是七杀门里最勤奋的弟子,哪怕从不被重视。 小竹楼里的杂活都是阎焰包揽,只有在想和谢寒洲打架的时候他才偷懒,谢寒洲也算少年英才,阎焰一般七天和他打一架。 昨夜打完,又能安生一周。 阎焰对脸上手腕上的伤浑不在意,他好像不知道疼那样,年轻的脸庞上也总是洋溢着笑容,哪怕命途多舛,同门还总为难他。 阎焰越招女弟子喜欢,就越被一群男弟子厌恶,他们隔三差五总要寻个由头来和阎焰打架。 这正合炼体修士的心意。 要是他们不来,阎焰还要主动招惹一番,他深知自己练的功法会体无完肤,在挨打中变强,所以从没在意过伤痕累累。 反正今天好了旧伤,明天又会添新伤,他的人生就是如此,没有别条路可走。 一个灵根被斩断的废人,对命运的不屈,无非是一次又一次被打趴下,一次又一次站起来。 苦着苦着就习惯了。 阎焰弯唇,继续把嫩芽掐下,放进腰侧的竹篓里,他其实很喜欢‘不知春’这座山,拜晏宁为师后,比起做外门弟子要好太多。 至少居所不再漏雨,哪怕辟谷也有人间的一日三餐,不需要被其他弟子霸凌,也不必在冬日早起扫雪,更不用在睡梦中接受同门的拳打脚踢,又或者是不怀好意的抚摸。 阎焰知道自己的脸是祸水之相,掌门谢青山也看他是乱世之因,连带着所有弟子都觉得他低贱。 可是这座山上的人并没有。 晏宁,谢寒洲,就连新来的小师弟谢牙都没有过异样的目光。 阎焰已经很满足了。 茶叶摘得差不多的时候,阎焰随意找了处树荫,从衣袖里翻出一本心法口诀,这是以师父晏宁的名义借回来的,是内门弟子才可翻阅的典籍。 从前的阎焰根本接触不到,所以他还是很感激这个便宜师父的。 有一说一,师父做的饭真好吃,就像家人的味道。 阎焰一手枕在颈后,一手执卷,身后传来熟悉的脚步声,他没有回头,直到声音再次消失。 风吹茶园,绿浪翻涌。 阎焰起身,走到刚刚传来脚步声的地方,拾起了晏宁留下的瓷瓶,上好灵药,专治跌打损伤。 不出意外是从谢寒洲那坑来的。 他这位年轻的师父,惯会借花献佛。 阎焰眼底泛起笑意,他本就生了一双多情目,如今看个药瓶都像是喜欢。 他也的确很喜欢。 晏宁看似佛系,对弟子们不闻不问,既不管他们修炼,也不在意他们死活,实际上却很用心。 阎焰伤重的时候,晏宁会想着法儿做药膳,给他炖大骨头汤,谢寒洲为他父亲留下的生意烦恼时,晏宁会给他煮清心安神的茶。 师父的好不在言语中,而在一餐一饭,一粥一茶,甚至一盘点心。 阎焰不知道的是—— 晏宁不是不想管他们修炼,而是她这个穿书人也是半吊子,自己还在摸索,加上原身是天生柔体适合做炉鼎的体质,她的修为恐怕还比不上徒弟们,哪敢好为人师。 她很有自知之明,甚至偷偷看过阎焰炼体,想学一招半式。 不过男女修士天差地别,适合阎焰的法子未必适合晏宁。 她只能慢慢看,慢慢琢磨。 修炼枯燥的时候晏宁就会做饭,她热爱美食,很少翻车。 就算翻车了,徒弟们也会给面子吃掉,因为浪费粮食的人会被罚跪,这是晏宁的规矩。 也只有在晏宁难得翻车的时候,才能看到大弟子和二弟子兄友弟恭,互相谦让。 这种好事一年里可能就一次。 晏宁有时候会想,为了弟子们的友好关系着想,她是不是得多翻车几次? * 饭厅,画像下。 谢寒洲和谢琊单独相处。 黑衣少年和雪衣小娃娃分立在祖师爷画像两边,一高一矮,一大一小,正目不转睛盯着在地上转动的玲珑骰子。 廊下的风打着卷儿灌入室内,将谢寒洲的衣袍和谢琊额前的碎发吹起,一时间岁月无声,仿佛回到十几年前那个多雨的夏季。 那时的谢寒洲刚成为孤儿。 他缺少父母关怀,心性顽劣,不服管教,甚至有了好赌的苗头。 这让当舅舅的情何以堪? 谢琊没有用武力服人,也没有强行说教,而是和谢寒洲对赌。 猜骰子抛下,是单是双。 谢寒洲人小鬼大,又学了出千术,自觉稳操胜券,扬言道:“要是我赢了,你喊我舅舅。” 谢琊点头。 “要是你输了,就听舅舅的话。” 谢寒洲道:“我来抛骰子,你选单还是双?” 谢琊道:“你先选。” 谢寒洲完全能操控骰子,随口道:“那就单吧。” 谢琊扬唇,静静看外甥表演。 小小的孩子已初具灵力,他抬手施法,凌空控制着地上的骰子旋转,轻易就抛出单数,骰子微颤,几乎尘埃落定。 然而下一秒,谢琊背在身后的手指尖微动,轻易就翻转了结果。 修为到一定境界时,灵力随心而动,根本无需施法捏诀。 在绝对实力面前,一切诡计毫无用处,终会被彻底碾压。 谢琊此举就是想让谢寒洲收起骄傲和小聪明,能识乾坤之大,知己身之不足。 经此一事,谢寒洲果然开始对修炼上心,也在众多修士类型中,放弃了靠氪金就能有所成的符修、丹修,找到了最适合自己的无情道。 他最多情,也最薄情。 看似圆滑,实则心如玄铁。 能用钱解决的事对谢寒洲来说都不算事,他真正上心和执着的,无非是如何突破无情道的瓶颈。 为此,谢寒洲不惜耗费时间和精力,来寻找适合他的最好的神器,以及最好的功法。 属于晏宁的那柄破刀,就是他的目的。 师徒之间心知肚明。 晏宁当然不可能看在钱的份上就把刀卖了,先不说这刀是原身的,和原身身世相关,就算是晏宁自己的,她也不会转手。 晏宁虽然不知道剧情,只隐约有梦境提点,但也是受过九年义务教育,知道一般规律。 越是厉害的东西,厉害的人,外表都很寻常,甚至不起眼。 越厉害,越低调。 就好比祖师爷谢琊,带着那样一个阴阳怪气的笑脸面具,完全看不到脸,木质的面具黯淡无光,却不妨碍他修为逆天。 人真的不能貌相。 物也一样。 晏宁收回思绪,来到饭厅,恰好撞到眼前“聚众赌i博”这一幕。 只见谢寒洲熟练地操控着骰子,修长白皙的指骨聚拢灵力,根根分明,要说他同祖师爷谢琊有什么相似的,那就只有手了。 舅甥俩的手天生就比别人好看,拿到现代是可以去上保险的程度。 晏宁去看地上的骰子。 微微颤动着,在她以为要尘埃落定的时候,玉骰子突然翻面,让谢寒洲措手不及,他愣了一瞬,清冷回眸,“师父,是不是你搞鬼?” 晏宁轻眨长睫,她的修为远远没到仅凭意念就控制实物的地步,但在场的只有她和两个徒弟。 总不可能是三丫吧。 他才多大。 晏宁走上前把骰子没收,合拢掌心道:“是不是我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怎么敢带坏小师弟?” 祸害未成年花朵,其罪当诛。 谢寒洲微微瞪大眼睛,狡辩道:“明明是小师弟提的,是他要跟我玩,谁输谁是狗。” 他伸出手,指着乖巧低头的谢琊,试图跟晏宁告状。 晏宁上下打量他两眼,道:“你怎么不说骰子也是小师弟的呢?”冤枉人也要讲基本法。 谢寒洲欲言又止,晏宁轻轻摩挲着质地光滑温润的骰子。 一旁的谢琊长睫颤动。 这玉骰子还真是他亲手磨的。 不过被谢寒洲拿去玩了。 如今被收缴,到了晏宁手里,倒也不算糟蹋和埋没。 谢琊见好就收,没再为难大外甥,主动同晏宁说:“师父,是我想和师兄玩,他没有撒谎。” 谢琊轻点头,十分笃定。 大外甥身上有他施下的窥心咒,就跟没穿衣服一样透明,就在刚刚,谢琊听到了谢寒洲的心声。 他说:我一直觉得我性格挺好的,哪怕有的时候茶里茶气冤枉别人,直到现在我被人冤枉,遇见了跟我一样茶里茶气的人…… 我真想一脚踹死他。 第8章 实在不行,御剑撞死他也行。 谢寒洲浑然不知恶念起时,自己背负半部修真界律法。 他觉得小师弟还是个孩子,千万不能放过他。 最好的办法就是等冬日,雪厚三尺时,把这个矮萝卜踢进雪地里,把他弄哭,让他意识到修真界的险恶。 对,就是这样。 剑眉星目的黑衣少年压下怒气。 谢寒洲被冤枉后很委屈,也意识到从前的自己有多讨厌。 他的心思百转千回。 少年不是圣人起过恶念,最终却因为舅舅谢琊多年的教养而放下歪心思。 舅舅对他的要求并不高,甚至没有要求谢寒洲做个好人,只要他做个人。 人都有恶念,能悬崖勒马迷途知返就好。 谢寒洲的委屈散去,感觉自己的心境又上了一层楼。 他之所以选择无情道,不是因为没有感情,而是因为谢寒洲身上的情绪总是很容易抽离。 换言之,他并不记仇,对人对物也没有格外的深爱。 随时能投入,随时能舍弃。 谢寒洲的性子类似于天生寡情,倒不是因为从小父母双亡导致缺爱,而是他遗传的基因里,他父亲修的便是无情道。 谢琊多少有些担忧,所以才施窥心咒,感受到大外甥对自己的敌意后,谢琊并不生气,他如今困在幼童的躯体里,谢寒洲不可能以大欺小,他要真想自己死的话…… 谢琊觉得,谢寒洲还不如在正月里剪个头,这样或许比较容易。 做舅舅的也只能帮他到这里。 谢琊微敛唇边的笑意,他抬头看向谢寒洲,把手中的桂花糖掰开,道:“师兄,糖分你一半,别生气了好不好?” 谢寒洲双手抱臂,轻哼一声。 晏宁的眸光扫了过来。 谢寒洲的高傲只持续了半秒,他半蹲在小师弟面前,伸手合拢那只小手,道:“自己吃,原谅你了。” 少年唇边蓄着浅浅的笑,看小师弟就像看曾经的自己。 谢寒洲以前也惹过舅舅生气,还用一样的招数去哄谢琊,那时谢琊也是握拢他的手,说:“原谅你了。” 眼看师兄弟的关系缓和,不靠谱的师父晏宁把玲珑骰子收进自己的芥子囊,随口道:“大头,你认识人多,有空在宗门打听打听,看谁丢了个孩子?又或者是谁有私生子流落在外?” 谢寒洲应下,无奈道:“师父,总得知道孩儿他娘是谁吧?” 晏宁顺手扯了扯谢琊头上雪白的发带,问道:“你阿娘的名字?” 谢琊被迫回头,愣了一瞬。 她竟然敢扯他的发带。 徒孙一而再再而三以下犯上,祖师爷忍气吞声道:“师父,阿娘就是阿娘,我不知道别的名字。” 晏宁再次看向谢寒洲,少年以手遮脸,任劳任怨道:“我尽力。” 晏宁点头,说:“二狗的身份不适合在宗门打听秘辛,所以才交给你,也是信任你。” 谢寒洲强颜欢笑。 以他对晏宁的了解,她绝对不会深信男人,指不定还在心里腹诽,觉得小师弟是他谢寒洲在外欠的风流债。 谢寒洲虽是少年模样,但已过及冠之年,不过是因为筑基后筑颜,修为越高越能维持年轻的模样。 就说谢琊吧。 他舅舅是难得的天才,看着和谢寒洲是同龄人。 有句话晏宁说错了,谢寒洲虽然不配和谢琊相提并论,但有一件事他赢了。 谢寒洲单身的年数比谢琊少。 少年撑着膝盖起身,修长的手指仿若玉雕,除去这双手,他唯一和舅舅相似的,就是守身如玉。 通俗点,都是童男。 这又有什么好骄傲的呢? 谢寒洲掩面离开,去办晏宁托给他的差事,谢琊则一点一点从晏宁手里揪回发带,他从头到脚都是上好的鲛人纱。 鲛人纱入水不濡,入火不热,普通刀剑难穿,还可以随主人心意调节大小,形制。 是以谢琊身上雪白的衣袍缩小,变得素净,没有了作为祖师爷时在袖口的金线梨花纹路,只有肩上半枝墨梅。 含苞待放,恰如他此时。 晏宁缓缓松开手,轻点他额心道:“三丫,你是不是害羞了?” 谢琊垂眼,“我没有。” “那你的耳尖怎么红得像滴血?”晏宁百思不得其解,担忧道:“不会又发烧了吧?” 她想伸手去探他的温度,却被小孩儿侧脸躲开,他有些别扭道:“师父,你为什么只揉我的脸?” 你这样我很为难啊。 晏宁听后轻轻笑道:“你多大他们多大,我不捏你的脸,难道要去捏那两块老腊肉吗?” 谢琊:…… 站在饭厅外正欲敲门的阎焰:…… 红衣美人静默无声,靠着门边放下了已经摘满的茶叶竹篓。 晏宁听见了阎焰的脚步声,却没有点破,她继续同谢琊道: “你是师父最后的希望,师父当然要和你增进感情,好好把你养大。” 晏宁笑着,眸底却难掩落寞,她摩挲着指尖道:“你不喜欢的话,师父以后不捏你,我也是第一次养孩子,你多多包容。” 这就好像养猫想撸猫,养个孩子就想拿来玩,牵牵小手,捏捏小脸,是发自内心的喜爱。 晏宁总觉得三丫年纪很小。 她回忆起梦境里的画面,难免叹息,就不知道她有没有这个福分,或者说还有没有时间,把小徒弟养成俊俏的少年郎。 然后给他找个好人家。 晏宁看向窗外,山雨欲来风满楼,大概再过几日,她那位师尊凌华仙君就要闭关结束,这意味着谢不臣那条疯狗要被放出来,被迫作为替身的晏宁没几天好日子过了。 此时晏宁的师姐云扶摇还不知去向,没从秘境回来,师尊谢不臣尚且能对晏宁有几分耐性,一旦正主千辛万苦回来,晏宁的末日也就不远了。 无非是—— 被刨丹,被断手脚,被囚i禁折辱。 永失身为人的尊严。 晏宁的神情越来越淡,晚风吹来的茶香也无法洗干净她梦境里的血腥味,恐惧是人之常情,晏宁微抿唇,目光破碎。 她一向佛系,是因为清楚地知道,在这个修真界里,没有一样是完全属于她晏宁的东西。 就算是自出生起就伴随着的破刀,那也是属于原身的。 她穿书而来,命数单薄,即便想反抗,也只能把心思压在平静的表象下,徐徐图之。 收徒就是一种反抗。 就跟买彩票似的,能不能在关键时刻起点作用也未可知。 而她本身,柔体的改造并非一朝一夕可以做到,她最需要时间,最缺的也是时间。 晏宁甚至不敢过分努力。 她那位师尊的占有欲极强,若知道她存了逃离他的心思,想让自己的羽翼丰满,谢不臣一定会亲手折断她所有的骄傲。 就像梦境里一样。 晏宁下意识收拢手指,她的愿望其实很简单,做个自给自足的小厨子,可惜现实再一次不允许,在命运的洪流面前,她的憎恶或喜欢并不要紧。 晏宁眨了眨长睫,天色全黑。 她习惯了接受,明白人越长大就越没有任性的资格。 可即便如此,还是要微笑度日,不辜负每一个清晨和黄昏。 晏宁收敛好情绪,侧着脸,同不知从何时起自搬板凳坐到她身边的小徒弟说:“三丫……” “平平安安,健康快乐的长大吧。” * 第二天,朝阳洒落在‘不知春’的每一棵茶树上。 谢琊从晏宁给他安排的新房间醒来,一看时间,正好辰时初,与七杀门的创立初衷不谋而合。 收拾好后,他推门而出,师兄们的房间里都没有人。 小竹楼里只能听见晏宁做早膳的声音,他循着香气走过去,门是敞开的,谢琊仍旧敲了敲。 晏宁回头,带着似雾般的烟火气笑道:“你还小,多睡会能长高,听话。” 晏宁的声音很温和,不是刻意,就像暖流潺潺涌动。 谢琊闭关多年,很少在晨起时与人交谈,他清了清嗓子,道: “早。” 晏宁愣了愣。 她揉面的手停顿,温柔地纠正他,“要喊师父,说早上好。” 小徒弟这高冷的语气,简单的字眼,像极了领导巡视,好像他才是辈分高的那个。 晏宁用心教道:“三丫,无论什么时候都要礼貌,知道了吗?” 谢琊只能点头。 返老还童之前,他站在修真界的金字塔尖受人膜拜,所有弟子都视他若神明,来小重山求见他的人都对他有所求,总是客客气气的。 作为祖师爷,谢琊很少有纡尊降贵的时候。 他为人清傲,不肯花心思在修炼之外的事上,很多时候还是谢寒洲替谢琊处理琐事。 想到大外甥,谢琊不禁问道:“师父,师兄他们呢?” 晏宁正在捏灌汤包的薄皮,手法熟稔,谢琊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脸颊,听她说道:“大头和二狗下山了,去镇子里给凡人做好事。” 谢琊后知后觉,他创立门派时,定了条规矩,每月十五那天,门中弟子要下山行善事,男弟子必修,女弟子选修。 且不能使用灵力。 祖师爷的初衷是想弟子们无论修为高低,都保留恻隐之心,不要以为成为修士后就与凡人天壤之别,飘在云里雾里找不着北。 晏宁也有所耳闻。 这是实践课程,很重要的学分。 她对小徒弟说:“放心,师父虽然指望你,但不会揠苗助长,等你十五岁后再下山。” 谢琊眨了眨眼睛,从昨天傍晚的时候他就发现,晏宁这位徒孙对时间格外敏感,她的语气总是像她活不到那个时候一样。 谢琊不理解,却生了怜悯。 从她说出那句祝词开始。 谢琊从小到大都是第一梯队的佼佼者,所有人都盼着他学有所成,修为速增,成为修真界的顶梁柱,却没有人是希望他平平安安,健康快乐的长大。 然而一个自己都可能没有明天的姑娘,却希望天道施福于他。 谢琊静静望着晏宁的背影,纤细,单薄,却又挺拔。 就像他种的梨花,素净高雅,敢与冬雪争皎洁。 谢琊垂眼,弯了弯唇角。 祖师爷也是凡人,也有心。 不可能无动于衷。 作者有话说: 俗话说,正月里剪头死舅舅。 谢寒洲:还没试过。 第9章 晏宁扬手,熄灭了炉灶里的火。 早膳只有她和小徒弟两个人,就简单一点,两笼灌汤包,一锅小麦粥,腌得生脆的萝卜和莴笋。 七杀门里的弟子大多辟谷,不吃凡米,但也会有用灵力特殊养殖的鱼虾,粗粮等等。 只要有心,修士也可以一日三餐,并不会存在难以克化的问题。 晏宁摆好碗碟,还特意切了两份新鲜的水果,她将筷子递给谢琊时问道:“洗手了没有?” “当然。”小孩儿微抬脸颊。 祖师爷的洁癖可是出了名的。 晏宁微微一笑,挽起衣袖开始吃饭,偶尔会问一问小徒弟有没有什么忌口,或者过敏的食物。 谢琊吃饭时很有修养,几乎没有声音,只摇摇头算作回答,偶尔余光会扫过晏宁的手腕,先前谢琊没有注意,如今隔得近了,方才明白书中那句话。 ——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 谢琊眸光微闪,把头压低一些后,刻意不去看,只盯着白瓷碗里颗颗分明的小麦仁。 五谷不分的祖师爷起初以为这是小米,但味道不同,也更有嚼劲,谢琊很喜欢。 他双手捧着碗,抬起那双已初见雏形显得分外漂亮的眼睛,说: “师父,再要一碗。” 晏宁起身帮他盛,感慨道:“幸好你两个师兄走了。” 谢琊不解:“为什么?” 晏宁无奈的说:“他们在的话,哪能轮得到你再来一碗?” 这……谢琊顿生危机感。 * 山脚下,浮云镇。 朝阳闪着金光,勾勒出来来往往行人的轮廓,镇子里凡人居多,偶有修士的身影,大多穿着门派服,或佩刀或背剑,意气风发。 修士的精气神要比凡人强上许多,越是修为高越显得纯粹干净,接近仙风道骨的气韵。 镇子里街巷狭长,早市已开,谢寒洲和阎焰并肩而行,在一家老字号早点铺入座。 店虽小,但阳春面一绝。 即便是修士,也有许多人无法抗拒这样的口腹之欲。 人来人往,谢寒洲和阎焰坐在窗边,他挑了两双筷子出来,剑眉星目的轮廓映照在晨光中,皱眉道:“将就吃点吧。” 拜晏宁为师后,谢寒洲的口味越来越挑剔,倒是二师弟阎焰随遇而安,给什么吃什么。 很快就有小二把热腾腾的面端过来,谢寒洲接下,递给对面的红衣少年,还想帮他拌面。 阎焰赶忙伸手拦住。 有些亏吃一次就好了。 谢寒洲想拿他面里的热汤涮筷子,没门。 黑衣少年赧然一笑,缩回手道:“我舅舅以前老这样。” 那时谢寒洲还小,没什么爱干净的观念,但谢琊特别爱干净。 后来做外甥的就有样学样。 谢寒洲觉得自己能在舅舅手底下活着,实属命硬。 阎焰没再理他,安心吃面。 谢寒洲自知理亏,提前付了面钱,他没什么胃口,吃了大半后就开始转着筷子消磨时间,也发现了早点铺里还有几位同门。 清一色穿着蓝色内门弟子服。 蓝色浓重,越发衬得人群中的那抹粉色娇艳,谢寒洲的目光瞥了一眼,立马转向窗外。 阎焰抬头问道:“怎么了?” 谢寒洲如临大敌,用茶水在桌面上写了五个字:展红袖,快跑。 阎焰的眸光也紧张起来。 展红袖是凌华仙君谢不臣唯一的师妹,二人一齐拜在掌门谢青山门下,算是青梅竹马。 问题是展红袖的年龄已经不小,她没能追上凌华仙君,心灰意冷后又把目光放在七杀门中年轻的弟子身上,想找个人娶她。 谢寒洲和阎焰都在待选名单中。 更要命的是,展红袖作为晏宁的师叔,又同为女子,却一直不喜欢晏宁,觉得她区区替身,不配得到师兄谢不臣的正眼相看。 展红袖对此耿耿于怀。 还曾说,只要云扶摇被寻回来,七杀门就没有晏宁的立足之地,到时她会亲手让她滚。 这位女师叔的敌意并非一朝一夕。 从晏宁刚被带到七杀门开始,展红袖就想方设法除掉她,甚至还把晏宁骗去了祖师爷的禁地。 本以为能借禁地里的护山阵法解决掉这个麻烦,却没想到晏宁命大。经此一事后,展红袖又受到了掌门的敲打,不敢再动杀心。 原来的晏宁更是对她敬而远之,以至于穿书而来的现代灵魂也心有余悸,离这位师叔远远的。 谢寒洲是晏宁两年前第一个收的弟子,他比阎焰更清楚这些过节。 二人正欲离开,那群同门中还是有人认出了阎焰,他生得雌雄莫辩,唇红齿白,哪怕在人群中也很难被忽略。 于是有弟子拦住了他们的去路。 这些弟子为了讨好展红袖,不惜用难听的话语羞辱阎焰,因为这个无权无势,甚至没有灵根,前不久还在外门做牛做马的弟子,竟然敢拒绝展红袖抛来的橄榄枝,而选择了她的宿敌晏宁。 展红袖被追捧惯了,心气高,总是一副颐指气使的样子,这世间除了师兄谢不臣,还没有别的男人敢如此直接拒绝她。 这梁子便轻易结下了。 谢寒洲暗叹一句倒霉,刚想替二师弟出面说几句话时,就听见那群弟子高声骂道: “哑巴了?不知好歹的蠢货。” 也有人伸手阻拦阎焰:“哎,你别走啊,几天不见又漂亮了。” “我瞧瞧……” 污言秽语不堪入目,在展红袖的默许和纵容之下,更有人说道:“阎师弟,真羡慕你,一个人就能过团圆节。” 谢寒洲忍无可忍,想要动手时却被阎焰扣住了手腕,红衣美人抬眼笑道:“师兄,不值当。” 谢寒洲冷着脸道:“他们明里暗里在骂你是孤儿,这也能忍?” 阎焰唇角微弯,低声道:“狗吠罢了,何必记挂在心上。” 他的声音很轻,只有身旁的谢寒洲听到,那些挑事的弟子见阎焰还能笑出来,再次言语攻击道: “狗东西,没脸没皮。” “可不是嘛,听说他拜晏宁为师,住在一处,指不定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交易……” “我看晏宁也不干净。” “真恶心啊。” 此起彼伏的声音在耳边响起,阎焰唇角的笑渐渐冷了下来,他松开扣着谢寒洲的手,道: “师兄,躲不过了。” 这场架必须打。 谢寒洲终于肯笑一笑,他手中运起灵力,蹲身拍在地面上,明光四射,很快就有水色的结界拔地而起,把修士和凡人隔开。 谢寒洲始终牢记着舅舅谢琊的教诲:修士打架,凡人避让。 阎焰也没闲着,他踢起脚边的板凳作为武器,直接照着骂得最凶的那个弟子脑门上劈去,又准又狠,对方甚至来不及聚拢灵力。 炼体修士的可怕之处就是在于,他没有招式可言,你无法预判,你也不如他那样能抗伤害,人一旦不要命,就相当可怕。 展红袖再也坐不住了。 她试图加入战局,却始终顾忌着自己的身份,以及谢寒洲的身份。 是,阎焰好欺负。 谢寒洲可不是。 整个修真界里,除了他舅舅谢琊,没有人敢欺负谢寒洲。 展红袖强压怒意,起身拍烂桌面道:“够了,都给我住手!” 于是,谢寒洲把被他抓住脖颈的弟子甩到了地上,阎焰一个打三个还游刃有余,那些弟子怕受伤总有顾忌,阎焰的打法却是为活命,展红袖叫停后,他抹了把唇角的血迹,依旧温温柔柔笑着。 他的人生已经破烂不堪,被骂被羞辱无关紧要,可是晏宁没有错。 她是他的师父。 受不得半点侮辱。 * 日渐黄昏,阎焰和谢寒洲的好事到底没有做成,夕阳把他们的影子拉得细长,一前一后回到竹楼。 山上远没有山下喧闹。 晏宁和谢琊坐在院中的秋千上看书,梧桐碧绿,延伸出篱笆外,也挡住西晒。 阎焰低着头,不想叫晏宁瞧见脸上的新伤,他把从镇子里买来的桂花糖塞到谢寒洲手里,道:“我去干活,你跟师父说吧。” “行,你要伤药吗?” 谢寒洲别的没有钱管够,他和阎焰把早点铺掀了,最后赔钱了事,唯独没赔被展红袖拍烂的那张桌子,天知道那个女人的脸色有多难看。 阎焰摇了摇头:“不用了师兄,上次师父从你那要来的伤药我还没用完。” 谢寒洲掂了掂手上的油纸,糖的分量比上月多一倍,看来二师弟是考虑到多了一个小师弟,买糖买双份。 他跨过门槛,走到梧桐树下的石桌旁,自己倒了杯茶喝,酝酿一番后才道: “师父,你没看到我回来吗?” 晏宁连头都没抬,她盯着书卷里的修炼心法道:“有事说事。” 谢琊倒是肯抬头看他一眼。 大外甥欲言又止,一看就是在外面惹了事,还跟人打了架。 谢寒洲往前一步,老实交代道:“师父,有人骂二师弟和我。” 晏宁点头:“不要冲动。” 谢寒州又道:“骂得可难听,说我们是孤儿。” 晏宁向来温和,淡定道:“不要冲动,好吗?” 她今天早上才教过小弟子,无论何时都要礼貌,别骂人。 谢寒洲继续告状: “师父,他们也骂你了。” 晏宁沉默了。 就在谢琊以为她就这么算了的时候,早上还教他温和有礼的徒孙忽然重重合上书卷,捋起袖子道: “人呢?” 谁骂的? …… 晏宁从秋千上起来。 谢琊默契的和谢寒洲对视了一眼,二人齐声开口劝道: “师父,你别冲动。” 晏宁摆摆手,淡声道:“我没冲动,我就想过去看看人家是怎么骂我的,顺便学两句。” 谢寒洲支支吾吾道:“反正…很不好,还造谣你的清白。” 谢琊听言,眸光变了变。 他放下手中的九连环,抬头同晏宁道:“师父,你别放在心上。” 晏宁笑笑,无所谓地说:“七杀门里的人都知道,我是师尊谢不臣的附庸,是靠他而活的菟丝花……”她顿了顿:“造谣我清白的人无非是想师尊厌弃我。” 这对晏宁来说反而是好事。 谁愿意当自己师父的炉鼎呢? 晏宁猜也知道是那位红袖女师叔在背后推波助澜,展红袖的目的也很简单,她觉得晏宁脸皮薄,恐怕承受不住这种非议,会自行离开。 然而此晏宁非彼晏宁,她并不在意这种所谓的荡i妇羞辱,大清都亡了那么多年,晏宁作为建设美丽中i国的接班人,格局早就打开了。 她看了眼谢寒洲被剑气划破的衣袖,还能半开玩笑道:“大头,你这衣服的质量也太差了吧。” 那么有钱一人,不买件好点的。 谢寒洲愣了愣:“师父,你不怪我们跟别人打架吗?” 回来的路上,谢寒洲连跪在饭厅,看着师父和小师弟用晚膳的事都想好了。 晏宁微笑道:“不怪。” 错不在你们。 谢寒洲松了口气,开始吹嘘自己怎么一打五,还能保护二师弟,他顺势扯下坏了的半截衣袖,本来想留着卖惨的,如今没事,谢寒洲便解释道: “师父,我虽然有钱,但要养我舅舅,你不知道谢琊那个人,不是鲛人纱他不穿。” 谢寒洲声情并茂地控诉:“还有,他多金贵,多了不起,视钱财如粪土,做外甥的不省着点,再大的家业也养不起我舅舅。” 少年话罢,又在心底腹诽: 现在我还要多养一个师父。 造孽啊。 谢寒洲一吐为快,他从不敢在谢琊面前吐槽,怕被打怕挨捶,但他真的很委屈。 殊不知,谢琊再次听见了他的心声。 做舅舅的开始反思。 看来他还是对谢寒洲太宽容了,才会养成他这种两面三刀的性格。 玉雪可爱的小娃娃抬起笑眼,“师兄,你舅舅知道你在背后这么说他吗?” 谢寒洲轻蔑一笑。 “他?他一天天的就只知道闭关。”山门一锁,与我无关。 “哦。” 谢琊意味深长地应了一声。 夕阳洒在庭院,远处可见炊烟,晏宁看着相处融洽的大弟子和小徒弟,忽然说道: “大头,你带三丫去洗澡吧。” 修士们虽然有净尘诀,但不比泡澡舒服,加上小徒弟大病初愈,之前又因为发热出了许多汗,去后山的温泉池洗一洗最好。 晏宁笑望着他们。 谢琊忙道:“不必!” 谢寒洲道:“我不要。” 弟子们异口同声,别开脸,面色有些许怪异,晏宁不再强求,同谢琊道:“不要师兄的话,师父陪你洗澡好不好?” 谢琊的耳尖肉眼可见红起来。 他直觉徒孙在玩弄他,可他没有证据,又碍于幼童的身体,谢琊强压下羞耻的情绪,认真跟晏宁说:“师父,我阿娘教我,男女七岁不同席。” 他一本正经,小脸严肃。 谢寒洲觉得这小古板有点像他舅舅,不免调侃道:“可是你才六岁啊,有什么关系?师父又不是别人,她的年纪都能当你后娘了。” 谢琊抿唇,就无语。 喜当后娘的晏宁也很难高兴起来,她刚想叫谢寒洲去饭厅面壁思过,就听见了竹楼外传来的脚步声。 不是阎焰,是陌生人来访。 最近晏宁总有不好的预感,昨晚更是没有睡好,心绪难宁。 谢寒洲倒是善解人意,主动守到门口,也瞧见了踏着山路拾级而上的内门弟子,弟子的衣袍上绣着白色山茶花,不出意外是凌华仙君谢不臣的人。 提起谢不臣谢寒洲就来气。 他不是拜晏宁为师嘛,这就意味着要叫谢不臣师祖,也太给谢琊丢脸了,舅舅是创立宗门的祖师爷,连掌门谢青山都要称他一声师父,谢寒洲却以一己之力乱了辈分。 难怪舅舅这两年不待见自己,上次见面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谢寒洲把那弟子拦在门外,顺手扯了根狗尾巴草叼在唇边,道: “我师父很忙,有事跟我说。” 蓝衣弟子拱手行礼,提高音量道:“仙君已经出关,派弟子前来,请晏姑娘去殿内一叙。” 第10章 这是晏宁第二次见谢不臣。 第一次是在收阎焰为徒的时候,他身份特殊,中间诸多阻拦,晏宁不得不求见名义上的师尊,请他出面同掌门谢青山周旋。 谢不臣是谢青山唯一的嫡子,也是七杀门里除去祖师爷谢琊外修为最高的人,他修的也是剑道。 谢不臣独居在时雨峰。 不知什么缘故,他闭关的次数比晏宁梦境里看到的要多得多,因此她很少见到谢不臣。 晏宁也并不想见到他,作为替身她很有自知之明,没妄想通过努力把正主取而代之,更不敢奢求谢不臣的怜悯。 梦境里的惨状很真实。 晏宁没有被虐倾向,不可能还和狗男人纠缠,玩虐心那一套,她只恨自己不够有本事,没能直接对谢不臣虐身。 红衣少女轻抚背在身后的唐刀,刀虽残破,但总有开刃重见天光的那一日,晏宁图的就是细水长流,生生不息。 恰逢春日,时雨峰种满了白山茶。 花苞绽放如白雪,就连香气也冷清,可惜拿来温养山茶的是处子的鲜血,所以才开得比别处漂亮,蔚为壮观。 这些花同他们的主人一样,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晏宁是有些怕谢不臣的。 在弟子的引领下,她来到顶峰,雾气渐浓,三座宫殿若隐若现,比起崇尚清简的祖师爷,谢不臣更加注重享受。 精致的宫殿琉璃作瓦,玉作栏杆,恰似仙人居所,时刻有小童洒扫,比起人间的帝王还要奢侈。 晏宁:万恶的资本主义。 她站在第一重殿门外,雕花门无风自开,殿内挂满画帘,画上全是晏宁的师姐云扶摇,她和晏宁七分相似,只是眉眼偏柔带媚,远不如晏宁坚韧和清澈。 晏宁也少了男子喜欢的那份风情。 她垂下眼睫,过第二重门。 入目是排列整齐的博古架,檀香清幽,架上全是谢不臣的藏品。 她这位师尊喜好美酒。 这就还得夸一句祖师爷。谢琊其人,不近女色,不饮酒不熬夜,他唯一的老婆就是本命剑。 更难得的是,谢琊骨骼清奇,是罕见的天生剑体,万剑共主,这就意味着只要他想,天底下的剑他都可以驱使。 然而谢琊只要自己那一把剑。 虽不是世上最好的,但他喜欢的就是他心里最好的。 可惜这样的深情是对着剑。 晏宁微弯唇,继续过第三重殿门,这次是侍女从内推开门。 清一色穿碧绿衣裙的女子朝晏宁涌来,要拉着她去沐浴焚香,从头到脚改造成云扶摇的样子。 让晏宁穿她师姐的衣裳,化她师姐的妆容,做那个不知下落的人的影子。 好让谢不臣瞧着舒坦。 晏宁偏不。 她只肯用清水净脸,拒绝描眉画唇,也拒绝额间花钿,更不愿意穿锦衣戴珠钗。 她一个修仙人,不搞这一套。 晏宁宁愿在小厨房里沾染油烟,做自己喜欢的美食,也不愿意涂抹胭脂俗粉,去取悦男子。 谢不臣高兴与否,她不在意。 晏宁看似温和,性子却很决绝,她铁了心不想被改造,侍女也就没有办法动她。 于是领头的那个去珠帘后请示谢不臣,余下的侍女看着晏宁,侍女们虽然长得不一样,但眼里的轻蔑是一样的。 在怪晏宁不识抬举。 晏宁回以微笑。 笑她们奴颜婢膝。 她们想爬上凌华仙君谢不臣的床,一步登天,荣华富贵,却忘了沦为炉鼎后,修真之路也基本断了。 然而修士虽比凡人强,却也总会年老色衰,到时恩宠不复何其悲凉。 修为却不是。 它会跟你一生,永不背弃。 身后珠帘传来清脆的撞击声,领头的侍女同晏宁道:“姑娘进去吧。” 晏宁从梳妆镜前起身,撩开夜明珠串成的帘子后,也看清了在桌案后摆弄丹青的谢不臣。 先前的画帘,云扶摇的画像,都出自于谢不臣之手,他大抵是很喜欢那个女子吧。 晏宁讽刺的想,喜欢到要找替身来慰相思,老实说,她不敢苟同。 “过来,替我研墨。”谢不臣抬头看了她一眼,漆色的眸子淡漠,语气虽说温和清润,却透着疏离。 晏宁心道:你没手吗? 她默不作声,左手扣住右手腕,意思是受了伤磨不动。 谢不臣搁下画笔,他身穿玄白两色劲装,袖口紧束,袍摆绘有八卦图,看样子是刚练完剑。 青年朝她走来,想捉起她的手腕,却被晏宁本能躲开。 她忍住皱眉的冲动,淡声道:“不敢劳烦师尊,只是小伤。” 谢不臣只是看着她。 他长相俊美,眼眸凌厉,沉默时给人一种压迫感。 晏宁始终垂着头,她没办法像师姐云扶摇那样顺从谢不臣,若非修为不够,她还想跟眼前的男人打一架。 晏宁压下想要谋逆的野心,又听头顶上谢不臣道:“你比从前话少了许多,也与我生分许多。” 晏宁:…… 因为我知道一旦师姐回来,你这个做师父的就要剖我金丹,还要联合云扶摇搞我。 既知结局,如何能既往不咎。 她尽可能收起恐惧,平和道:“是徒儿长大了,知道不该逾越规矩。” 不会再像从前那个傻姑娘一样,感念谢不臣给予她修仙的机缘,真正崇敬他为师父。 晏宁虽然是穿书而来,却也明白人的心不可能一天就冷下来。 原来的晏宁也不是一天就对谢不臣失望,那个小女孩子其实很了不起,她独自一人在七杀门求生存,能依靠的只有师父谢不臣,即便如此,她也没有生出旁的心思。 不会因为师父的温柔而生爱慕,也没有因为师父的冷漠而难过,哪怕作为替身也自强不息,这样的好姑娘,不该那样的结局。 越是如此,如今的晏宁越恨谢不臣,是他毁了以前的晏宁。 想刀一个人的眼神是藏不住的。 此刻晏宁只能低着头。 谢不臣的手指攫住了她的下巴,微冷的触感传来,她被迫看着男人的眼睛,也庆幸情绪已经收敛。 谢不臣微愣,晏宁的眸底恰如一汪秋水,澄明无垢。 这双眼睛最像云扶摇,也最不像云扶摇,因为没有情意。 就连恐惧也不再有。 谢不臣还记得上一次见晏宁,他在她眼里捕捉到一闪而逝的恐惧,简直莫名其妙,他却为这点恐惧心生异样,甚至心软,同意了她想收阎焰为徒的事。 他松开手,问道:“晏宁,你同我生分,是因为有了徒弟,就忘了师父吗?” 晏宁克制住想擦下巴的冲动,反问道:“师父也相信那些流言吗?也觉得我和徒弟们之间有些什么?” 谢不臣轻轻笑了起来,若非知晓他衣冠禽兽斯文败类的本性,晏宁真要被他这副玉冠锦袍清雅出尘的模样骗过去。 “晏宁,我是听到了流言。” 谢不臣话落,竖指施诀打在晏宁额心,那里显现出红色封印,这是修真界的‘元贞印’,同凡间女子点在腕上的守宫砂一样,不同的是,打上元贞印的女子若动了心,这个封印也会消除。 封印还在,便是身心都在。 强者约束女子总有一套。 这元贞印也是颇难的术法,却并非是谢琊创立的,相反他自创‘元阳印’,以此约束男子,提倡男女平等。 这种思想一度让晏宁觉得祖师爷也是穿过来的,否则不可能有这么高的思想觉悟。 尤其是在三妻四妾的大环境下。 晏宁想过,如果有机会面见祖师爷,一定要和他对“奇变偶不变”的暗号。 她收回思绪,额心淡淡的灼烧感也散去,封印再次消失于皮肉深处,看不出异样。 但无法否认这是耻辱。 晏宁藏在袖中的手紧握成拳,面上不动声色道:“师尊召弟子前来,还有别的吩咐吗?” 谢不臣从芥子囊里取了块令牌给她,道:“下月门派大比,若你能拔得头筹,会是不错的机缘。” 晏宁颔首:“多谢师尊。” 她面上乖巧,心里却在发愁,不兴这样,狗男人直接给她报名,她这半吊子修为上去必挨捶。 好在谢不臣没再多留她,晏宁转身走出三重殿门,时雨峰上的冷风一吹,她才发现自己整个后背都汗湿了。 身体是诚实的,因为害怕。 晏宁走下台阶,却意外发现前方的菩提树下,多了抹雪白的身影,小小一个,可爱死了。 他还会原地转圈圈。 晏宁紧绷的心绪松了松,喊道:“三丫,你来接师父吗?” 谢琊闻声抬起头来,见那少女安然无恙也松了口气,他原本也不想来,但谢寒洲嘴挺碎,直接跟他们说晏宁怕师父谢不臣,不是敬畏是恐惧。 还说收阎焰为徒那次,晏宁从谢不臣的殿内回来后就大病一场,可怜谢寒洲那几天都没饭吃,还要想方设法给晏宁熬伤寒药。 你说是造了什么孽。 他谢寒洲一个天生的娇贵大少爷,要做这种伺候人的活。 说着说着,大外甥又开始演上了,谢琊没再管他,自己悄悄来找晏宁,等在菩提树下。 他走上前,点点头。 “我来接你。” 第11章 晏宁朝他伸出手:“牵着,回家。” 谢琊摇头:“我快七岁了。” 晏宁知道他是在纠结男女七岁不同席的事,便握着令牌的一头,让谢琊牵住另一头。 看清令牌后,谢琊微愣,这是门派大比的参赛令,能参加的都是弟子中的佼佼者。 以谢琊这几日对晏宁的了解,她好像还停留在理论阶段,迟迟没能突破。 更别说实战。 这也是晏宁担忧的地方,她看了眼自己送上门的小徒弟,更愁了。 三丫来历不明,她没办法举行收徒流程,要等谢寒洲查出小徒弟的爹是谁,才能名正言顺,也好在他还小,师尊谢不臣没有出面干预,算是默认。 晏宁不知道的是,就在先前,谢琊以祖师爷的名义给谢不臣递了拜贴,将现在的自己认做了远房亲戚,算是圆了个身份。 说难听些就是关系户。 谢不臣当然不可能拒绝谢琊,毕竟他的父亲谢青山都是祖师爷提拔上来的。 是以谢琊送个孩子过来,谢不臣欣然接受,反正晏宁愿意收徒,两全其美。 师徒俩回到‘不知春’。 谢琊喜欢这种茶叶,在半山腰的时候薅了一把到手上,大概是觉得能直接泡到热水里。 他养尊处优惯了,所有生活琐事都是外甥和弟子帮忙打点,茶叶从来是泡好端到他面前,比起谢寒洲,他舅舅更像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小姐。 也正因为如此,谢琊才能全身心投入到修炼和研究中,年纪轻轻就受人敬仰,是名副其实的天才,却也是生活上的废材。 晏宁看他的手握拢成拳,冒出绿意,抚额道:“你想喝茶?” 谢琊认真的点点头。 晏宁没忍住笑了起来,她把小孩儿的手摊开,温声道:“乖。” “你还小,喝茶不好。” 晏宁把谢琊手心里的茶叶抓出来,看着他略微委屈的眼神解释道:“茶叶要晾晒,炒青,揉捻烘干才能泡水喝。” 谢琊白皙的脸颊微红。 他从前总是专注于学术,后来又专注于修炼,加上命好,生来就不需要为生活为难,没有吃过生活的苦,也不需要知道生活中这些琐碎的细节。 然而听晏宁说后,谢琊觉得羞耻,他也应该停下脚步,好好感受生活,而不是把年月当成一个数字,只为了修炼而活。 谢琊返老还童后,想开很多。 晏宁见他脸红,怕伤了小孩子的自尊心,用帕子给他擦了擦掌心后说道:“没关系呀。” “师父会慢慢教你。” 女孩子的笑脸温柔,瞳孔里细碎的光明亮,“谢牙,你永远可以慢慢学”。 慢慢…… 这对背负着无数期许,不得不飞速成长的谢琊而言,是最动听的两个字。 世人只知道天才风光,却不知道他们也渴望普通人的生活节奏。 谢琊忽然觉得,当个孩子真好,拜晏宁为师更好。 * 夕阳的余晖洒在小竹楼里。 晏宁回时,才发现院门口一左一右坐了两个吉祥物,他们互不理睬,看见晏宁时,才齐齐起身问道:“师父,你没事吧?” 谢寒洲和阎焰异口同声。 晏宁无奈道:“没事。” “你们要不杵在这当门神就更好了。” 话音落,两个弟子已不见踪影。 晏宁径直去了小厨房。 小徒弟想喝茶,做师父的不能满足,但还是想给他整点新奇玩意。 穿书后,晏宁还没做过奶茶。 她捋起衣袖,心想翻不翻车就看这一次了,茶叶,牛乳,糖。 简单的食材,丰富的口感。 等锅里冒泡泡时,香气也逸散开,门外不知不觉多了三个小馋猫,小心翼翼探出脑袋。 按理说孩子应该是最好奇的,然而三个徒弟中,只有小的那个最淡定,就好像知道这是什么一样。 晏宁摇摇头,觉得自己想多了,小孩子哪有那么多心思。 她把残渣过滤掉后,褐色的奶茶汤盛到白瓷碗里,洒了点干桂花点缀,让弟子们进来当小白鼠。 但她发挥稳定,没有翻车。 谢寒洲一开始嫌弃,觉得褐色的像药汤,后来品出滋味,就开始和阎焰抢,倒是谢琊安静细品,乖巧得像幅画卷。 晏宁把自己那份也留给了他。 她没管谢寒洲在背后哼哼唧唧,说师父只宠小的。 那不然呢? 晏宁净手后回到房间,点亮灯盏,翻出先前的书卷继续温习,她完全没有实战过,又不想坐着等死,看书能让她心静。 琢磨着总能看透。 晏宁想自学一种高级的结印手法,叫‘金身诀’,当用全身灵力结出此印后,修士的身体就会笼罩上一层金光,类似佛家的金刚罩,能够短暂地免疫伤害。 这样一来,别人捶她的时候她能少受点苦,还能借着免疫伤害的时机反攻对手。 只是这个结印手法很复杂,心法也很难参透,会的人并不多。 祖师爷算一个。 可惜晏宁连见他的机会都没有,她看了两个时辰书后,想去庭院散散心,结果一推门就傻了眼。 晏宁弯腰,捡起了被扔在门口的手札,她粗略翻了一眼,竟然是各种阵法的注解加图示。 这就好比你瞌睡的时候有人送枕头,比参考答案还让人心动。 晏宁忍住激动,没有去验证真假,而是四处张望,想知道是谁来过,但没有一丝陌生的气息。 晏宁暂且压下怀疑,她来到院子里,三个徒弟也没有睡,阎焰还在扫梧桐落叶,谢寒洲在到处蹦迪,精神得很,只有小徒弟坐在秋千上,看月亮。 晏宁没忍住弯了弯唇角。 她收的徒弟很有特色,一个是社畜,一个是精神小伙,一个年纪还小,但有伤春悲秋的气质。 晏宁没有提手札的事,而是问道:“你们有谁会金身诀?” 三个弟子都闻声望过来。 阎焰率先摇头,他才从外门弟子升到内门,没资格学那么高级的结印手法,于是看向谢寒洲。 一向圆滑的少年也有些为难。 他停在秋千后,一边轻轻推小师弟一边说:“金身诀嘛,我差点就会了,但谢琊教我的时候,我在想明天吃什么。” 秋千上的背影明显僵了僵。 晏宁早知道这两个冤种指望不上,虽然没抱希望,她还是看了小徒弟一眼。 谢琊垂着头,长睫轻眨。 如果他还是大人模样,是那个高傲的不可一世的祖师爷,一定会说:“这种低级的东西有手就会。” 很难吗? 可他现在是三丫。 哪怕偷偷把自己的手札从芥子囊取出,扔在晏宁房门口,也得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三丫。 谢琊强忍着想自爆马甲的冲动,抬起头来,违心地同晏宁说: “师父,我真不会。” 第12章 谢琊的心备受煎熬。 让一个强者在修炼一事上说不会,就好比男人亲口说不行。 祖师爷的骄傲变得一文不值。 他以为这就结束了,反正屈辱也受了,他难过一个月就会好,然而晏宁再次出乎意料。 她同谢寒洲道:“大头,你走一趟,把我房门口的摄灵玉取下来,就藏在风铃里。” 摄灵玉…… 谢琊心中警铃大作。 顾名思义,摄灵玉能留下珍贵影像,投放空中,有声音有画面。 类似于现代监控。 关键是这玩意还是谢琊吃饱了撑的,亲手研究出来的。 虽说摄灵玉的使用,大大降低了修真界的犯案率,谢琊也一度以此为傲。 然而此刻—— 谢琊小小的身子僵硬,大外甥每迈出一步,都像在他心上凌迟,难道要掉马甲了吗? 他堂堂祖师爷,变为孩童? 这说出去太丢脸了吧。 谢琊心跳如雷,眼看谢寒洲就要取了回来,他心一横,漆黑如墨的眸子带着决绝,两眼一翻,握着秋千的手松开,往后栽倒。 谢琊是朝着晏宁那边晕倒的。 然而把他捞起来的,却是扔掉笤帚,瞬移到他身后的二师兄。 谢琊整个人都不好了。 阎焰,你洗手了没? 不要碰我啊。 谢琊强忍着没让长睫颤动,也如愿听到晏宁的喊声:“谢寒洲!快来看看小师弟!” 整个小竹楼里,只有那修无情道的黑衣少年是个半吊子医师,承自其母,聊胜于无。 谢寒洲连着风铃一起扯了过来。 他随手搁在秋千上,去看晕倒在二师弟怀里的小孩儿,挺可怜的,脸色雪白。 不知道为什么,谢寒洲平时不喜欢这个分走师父大半宠爱,还茶里茶气的小师弟,可他真的昏迷时,少年还是动了恻隐之心。 他竟然心疼一个外人。 或许还是因为长得像舅舅吧。 谢寒洲叹息,又开始装模作样把脉,他眉头微锁,如果说上次是没把出来,这次就是脉象没问题。 谢寒洲查不出病因,却知道脉象无虞是什么样子,他的眸光变得锐利,因为小师弟装病。 这个把柄他要狠狠拿捏。 轻咳一声后,谢寒洲同晏宁道:“师父,小师弟只是突然受了惊吓,睡一觉就好,您也知道,小孩子嘛,总能看见不干净的东西。” 阎焰抬眼:“是吗?” 都是修士,都能见魂魄,怎么他就没看见。 谢寒洲:…… 晏宁直觉几个徒弟各怀心思,她懒得管他们勾心斗角,拿起风铃后,取出摄灵玉,玉质透明,呈水滴状,手握拢后能完全藏在掌心,也因此被心怀鬼胎的弟子拿去做小抄。 连祖师爷都惊动了。 那时谢琊便明白一个道理,法器没有好坏之分,而在于使用的人。 此刻他默默祈祷…… 谢琊微抬一边眼皮,看见晏宁掌中运起灵力,注入到摄灵玉里,空气中慢慢投影出画面。 过往如走马观花,飞速掠过。 谢天谢地,定格在昨天。 摄灵玉是有容量的,当储存的画面到一定程度后就会停工。 除非清空,才能再次更新。 谢琊完美地躲在了监控死角。 他阖上眼睛,小心翼翼吐出一口浊气,天知道他连御剑离开这座城的心思都有了。 晏宁收回灵力,把摄灵玉清空后再次藏进风铃,回头对同样小心翼翼的谢寒洲说: “很好,画面显示,你这个月偷偷进了我房间两次,有进步。” 上个月是三次。 无非是想偷晏宁的唐刀。 谢寒洲见她没有动怒,腆着脸道:“谢师父夸奖,下次不敢了。” 晏宁:“你上次也这样说。” 谢寒洲:…… 阎焰拍了拍他的肩膀,对晏宁承诺道:“师父放心,没有下次。” 他看见一次打一次。 谢寒洲耸肩抖开阎焰的手,皮笑肉不笑:“起开!” 阎焰:“就不。” 眼看这两货又要打起来,晏宁揉了揉眉心,抱着小徒弟离开了战场,要不是有自知之明,晏宁还是想意思意思,劝个架的。 可她哪个也打不过。 安顿好谢琊后,晏宁回房间,翻开捡到的那本手札,认真看起来。 怎么说呢? 仔细一看还不如乍一看。 这字实在长得有些抱歉,晏宁也根本不知道这是祖师爷谢琊的笔迹,都说字如其人,人如其字,谢琊可不敢这么说,他不想像狗。 按理说祖师爷的粉丝那么多,却没有人拿到他的亲笔签名就很奇怪,对谢琊而言,是他不想签吗? 是实力不允许。 他的天赋只在修炼一事上点满,老天大抵是公平的,谢琊并不是完美的天才,他字不好,生活废材,万幸画画还不错。 晏宁能看懂这些图示。 她钻研一宿后鼓起勇气试了试,手指灵活又复杂地结印,终于在晨曦微亮时,看到了结出“金身诀”的曙光。 不管手札的主人是谁,晏宁已经决定,这就是她的朋友。 是能把她这个废物带飞的好人。 * 门派大比在即。 七杀门每隔一个时辰就响起钟声,仿佛拨开云雾传来。 各峰弟子纷纷下山汇入主峰,不同的衣饰证明他们是不同峰主门下的首席弟子。 晏宁代表时雨峰。 大师姐云扶摇失踪后,她就是师尊谢不臣的重点培养对象。 可她前不久还在为建设美丽i中国而热血沸腾,谁知道穿来修真界,被迫修仙,当年就连高考她都没这么辛苦。 晏宁打起了退堂鼓。 她在饭厅安排好早膳后,对几个弟子交待后事,仿佛是最后的晚餐,意思就是要是我被人捶死了,你们记得替我收尸。 别埋我,我怕没死透。 确保我死透后把我烧了。 一干二净。 门派大比是签了生死状的,虽然比试点到为止,但如有意外后果自负。 晏宁握着手中的令牌,忽然转到谢寒洲面前,道:“你也是我的首席弟子,你代师父出征,必定寸草不生。” 谢寒洲接过令牌,轻轻一转抛到阎焰面前:“师弟抗揍,你上。” 阎焰饭吃得好好的,突然被委以重任,不禁说道:“要不让小师弟上?他人小又矮,其他弟子不敢真打,更不会下狠手。” 多损哪。 谢琊嘴里的粥忽然就不香了。 令牌兜兜转转又回到晏宁手里,其实大家都知道,没办法替代,除非晏宁弃权。 谢寒洲为了安慰她,爆料道:“师父,保真的小道消息,每年门派大比的前三名,都能获得终极大奖。” 晏宁淡笑:“历练而已,谁稀罕拿奖啊?” 谢寒洲道:“听好了,奖品是——” “面见祖师爷。” “甚至跟祖师爷共进晚餐。” 作者有话说: 谢琊:谢寒洲你可闭嘴吧。 第13章 事实证明—— 谢寒洲的话痨不会因为谢琊的意愿而更改。 哪怕被小师弟用眼神刀了,他也喋喋不休道:“师父你别怕,实在不行我去找我舅舅给你开小灶,让他教你速成法,好应付这次比试。” 谢寒洲说的是客套话。 晏宁没有客气:“好啊。” 养徒千日用徒一时,晏宁没想开小灶,更不敢指望谢琊这种学神给她补习,但如果能在被捶之前见一见崇拜对象,她会死而无憾。 谢寒洲骑虎难下,只能硬着头皮去一趟小重山,看他那位神出鬼没的舅舅愿不愿意出关。 就当是给他谢寒洲一个面子。 黑衣少年在山门外嚎了很久,灵力波动,连残败的梨花都簌簌而落,但依然没人理他。 “汪,汪!”两声犬吠吓得他浑身颤抖,谢寒洲剑眉一凛,还想高喊舅舅,却被从梨花深处窜出来的雪白大狗吓住了。 这只狗名叫“谢梨梨”,谢琊取的,他跟养儿子似的养狗,大狗按现代说法是萨摩耶品种,生得漂亮,谢琊把它当义子。 谢寒洲连狗都不如。 他被谢梨梨咬着衣角拱出了小重山,这狗子从不客气,以前就老在谢寒洲屁股后面撵他。 都说打狗也要看主人,那谢寒洲哪儿敢?他灰溜溜回到‘不知春’,小竹楼里只剩阎焰。 “二师弟,师父他们呢?” 阎焰还是垂着头在扫地,梧桐落叶被笤帚扬起,能看出灵力波动,对炼体修士而言,每天的运动量要逐渐增加。 阎焰宛若扫地僧那般,在毫不起眼的家务活里悉心磨炼。 他沉声答道:“师父带着小师弟去主峰了,说去抽签。” 门派大比总要有个先后顺序,弟子和弟子是靠抽签配对。 谢寒洲哦了一声,那签筒里的竹签好像还是他舅舅亲手刻的。 说是培养耐性。 唉,每到关键时刻,谢寒洲才会想起舅舅谢琊的好。 如果他在的话,师父一定能平安度过。 * 七杀门的主峰开满荷花。 时节未到,但有修士的灵力加持,荷花四季常开,终年不败。 满山荷香飘来,晏宁的心弦也松了松,她对身侧的小徒弟说:“改日给你做莲子糕和莲子糖吃,你喜欢吗?” 谢琊微微愣了愣。 很少有人会问他喜欢什么。 年少时,族中长辈都以为谢琊喜欢修炼喜欢名剑,等成为七杀门的祖师爷后,小辈们讨好他都是仅凭揣测,用昂贵的金银玉器,罕见的玄铁鲛纱,带着功利之心试图打动他。 就连谢寒洲也很少过问谢琊的喜好,在他眼里,舅舅已经走上神坛,他喜欢什么可以轻而易举得到。 事实的确如此。 谢琊早就习惯了这种孤寂。 他并没有特别想要的东西,也没有格外在乎的人,甚至觉得喜欢浅薄,无欲则刚。 这是谢琊守身如玉的初衷。 他在谢寒洲最年轻气盛,青春躁动的时候还教导他,说: “记住了,找对象两种人不能要。” “一种是名花有主的,我们不能做挖墙脚的缺德事,另一种是待字闺中的,别人不要我们也不要。” 谢寒洲无话可说。 好的坏的都让谢琊一个人说了,谢寒洲无奈道:“我自己会单身,不用你教。” 谢琊:“好。” 他回过神,仍旧无法将喜欢轻易说出口去回答晏宁,只道: “师父,糖莲子很好。” 我很喜欢。 晏宁弯了弯唇角,折了枝荷叶递到小徒弟手里:“遮太阳。” 谢琊的皮肤白得没有一点瑕疵,晏宁不忍心他被日光毒害。 不知是太阳强烈,还是水波温柔,小小的孩子脸颊微热,白里透红,他低声说:“谢谢师父。” 又顺势道:“我帮师父抽签吧。” 晏宁觉得小孩子的运气会好一点,索性点头道:“别有压力。” 谢琊:压力?有手就会。 他放眼望去,放在荷花池湖心亭中间的签桶有澡桶那么大,里面有数百近千支竹签,全是谢琊亲手刻的。 没人比他更清楚。 他排入弟子队伍中,目测这些小辈的实力后,盯准目前来说最差劲的那个,看他抽的是什么签,便给晏宁拿这支签的另一半。 别人是放水,他是泄洪。 谢琊并不觉得心安理得,他从来理性公平,不欲插手门中俗务,连掌门之位都让贤出去,但他还是想破一次例。 不是为了晏宁。 是为了自己心中产生的异样。 谢琊不明白为什么对晏宁生出恻隐之心,他将此归结为亏欠。 因为自己返老还童欺骗了她,作为补偿,他希望她的路能顺遂一些,就像她自己说的,捶我没事,轻点捶就行。 祖师爷决定满足她的心愿。 找个最弱的弟子来捶她。 抽好签后,谢琊又随晏宁回到了小竹楼,西晒过去,天已发黑,院里亮起了灯笼。 晏宁抽的签排在了后面,这几日都轮不到她上场,她是个和平爱好者,不想看弟子们互捶。再说了,要是偷师这么容易,看一看就会,她早就跟阎焰学会了炼体。 还是做饭比较适合她。 晏宁捋起衣袖往小厨房走,没过多久谢寒洲就拿着两个橘子来找她,同她悄悄耳语了几句。 谢琊是跟在大外甥背后来的,他觉得谢寒洲鬼鬼祟祟,又见他同晏宁亲近,心中莫名有些不快。 说不清缘由。 只听晏宁道:“真的吗?” “这样会不会对你舅舅不好?” 谢寒洲道:“没事的,他命硬。” “你就死马当活马医吧。” 谢琊在门外一脸懵,他直觉是不好的事情,直到第二天,他才知道有多不好。 …… 依旧是饭点。 谢琊准时起床,去到饭厅,却发现挂在墙上,自己那副画像下,被摆上贡橘,插了香。 显然有拜过的痕迹。 按理说,活人是受不了香火的,但谢寒洲给晏宁吹耳边风,说他舅舅恰如神明,和普通修士不同,是能接受供奉的。 也有许多其他弟子在考试前,带着贡品和香烛去祖师爷的山头下跪祈愿,大家只是求个心安。 也没见谁把谢琊克死。 他命硬。 眼前的景象和脑海中这句话重合,谢琊压下想清理门户的心思,他本来以为大外甥就足够“孝顺”了,没想到徒孙也敢。 谢琊的心里像被什么堵住。 明知道其他弟子也拜过自己,还不是少数,可他格外在意晏宁这么做。 他以为哪怕全修真界都想从他那里求得想要的,晏宁也不会带着目的。 他是真的信了晏宁的崇拜。 是不掺杂功利之心的。 谢琊的眸色越来越冷,薄唇抿成一条线,他走上前,抬手就把供桌掀翻了。 第14章 案上的贡橘滚到门槛,被一只修长白皙,指骨分明月牙漂亮的手拾了起来。 “小师弟,你挺虎啊。”谢寒洲抬眼,额前碎发下他深邃眼底收敛了笑意,不再轻佻。 香炉被打翻,洒了一地。 谢寒洲抛着橘子朝谢琊走近,他抓到案发现场正欲说什么时,饭厅外传来两道脚步声。 晏宁和阎焰端着早膳过来了。 准确的说是阎焰端着。 那红衣少女淡定跟着,边往嘴里塞橘子瓣边道:“谢寒洲,你给我这橘子挺甜的,拿去上供可惜了。” 晏宁吃完一个,又准备剥另一个。 尤在生气的谢琊愣了愣。 他动了动紧抿的唇线,抬头问道:“师父,这香不是你点的吗?” “什么香?”晏宁跨过门槛,剥橘子的手一顿,看清了地上的狼藉。 少女清丽的眉眼越来越冷。 “谢!寒!洲!” 晏宁把橘子递到阎焰手里,捋起衣袖看着大徒弟,近乎咬牙切齿:“你自作主张上香了?” 谢寒洲喉结微滚,点头默认。 小师弟清冽的眸光扫过来。 二师弟在幸灾乐祸。 谢寒洲额上起了冷汗。 晏宁走上前揪住了黑衣少年的耳朵,把他带到祖师爷画像下,指着地上的蒲团道: “跪下,拜,拜个够。” 少女的声音一向温润,她为人处事也温和,这还是第一次体罚弟子。 谢寒洲乖巧跪着,小声道:“师父,又不是我一个人这样,何况,我是为你拜的。” 晏宁听后怒极反笑,“为了我?我真是谢谢你了。” “谢寒洲,我晏宁就是被人捶死,死外边,也不会求祖师爷庇佑我,这是我的事,和谢琊无关。” “他没义务承担弟子们的心愿,他又不是神仙,你给他上香。” 晏宁训斥人的时候并不如何漂亮,可是谢琊听着,看着,觉得天底下没有比她更生动的人了。 他垂着头,唇边的弧度浅浅漾开,陷出一个小小的笑窝。 阎焰还在一旁煽风点火,他对谢寒洲道:“大师兄,那可是你舅舅啊……”言下之意,你怎么敢的呀?笑死。 谢寒洲不敢瞪晏宁,漆黑的眸怒视着阎焰,道:“我舅舅又不知道,你别多管闲事。” 阎焰弯唇,笑容灿若春花。 晏宁的情绪已经冷静下来,她让谢寒洲起来,自己则去收拾摔碎的香炉,淡声道: “大头,二狗说的对,你不能因为你舅舅他不知道就做这种事,哪怕我做了你也不能做。” “因为你是他唯一的亲人。” 谢寒洲和谢琊俱是一愣。 晏宁压低了声音,有些沮丧:“那是最最珍贵的人,别等失去了才后悔莫及。” 穿书后,晏宁的情绪很少波动,这是她第一次恨自己无能为力,有本事穿过来,没本事穿回去。 她垂下眼睫,没在弟子们面前流露出悲伤,但少女白皙精致的侧脸似被清霜笼罩,连微弯的唇角都是苦涩。 谢寒洲终于感到一丝抱歉。 他没像小师弟那样主动帮忙收拾残局,毕竟这是谢琊自己掀的桌,也没像阎焰那样打了清水过来给他们净手,少年微咬唇,脸颊因为羞愧而发红,“师父,对不起。” 谢寒洲认真道:“上次你告诫我不要玩弄女修的感情,我已经把那些有关择偶标准的花笺撤下了……”他顿了顿: “我以后也不会再拜谢琊。” 这是第一次,谢寒洲压下百转千回的心思,同晏宁道:“从来只有舅舅教导我,他是男子不够细腻,也没有女子会指出我的不足,让我去改,我便不觉得自己不好。” “师父,你说的我都会听。” 少年人脸颊薄红,一颗心赤诚,连在他身上下了“窥心咒”的谢琊都倍受感动。 没有什么比少年的成长更值得骄傲,谢琊为谢寒洲而骄傲。 他替大外甥松了口气,结果自己没捏好碎瓷片划伤了手。 鲜血坠地,如溅寒梅。 谢琊有点儿晕。 他成年的躯体早已进入金刚境,刀枪不入水火不侵,然而返老还童后,谢琊的修为不仅损失大半,连金刚境都破了。 谢琊此刻与瓷娃娃无异。 他还晕血。 他怎么能晕血呢。 一生要强的祖师爷强忍着不适,不敢去看受伤的手指头。 谢琊觉得矫情,如果是他从前,别说这样的伤口,就算和大能对决,他伤可见骨也能当即自愈,根本不需要去医峰就医。 从前的祖师爷是没有弱点的。 更没有破绽。 谢琊的骄傲不允许他难过,他试图往外走,然后找个没人的角落难过,却被身后的姑娘拦腰抱住。 晏宁把小徒弟抱到了圆凳上。 她接过谢寒洲递来的灵药,以及阎焰递来的雪白薄纱,对面色不好的谢琊说:“三丫,疼就哭出来,没关系的。” 谢琊心道:我八百年没哭了。 可他看着眼前女孩子温柔的眉眼,还有她指尖轻柔的手法,没忍住鼻翼轻动,眼眶酸涩。 谢琊并不需要温柔。 可他依然为温柔臣服。 人人都觉得他是强者,奉他上神坛,对他有诸多苛刻,百般请求,唯有晏宁亲口说: 他又不是神仙。 怎么可能无所不能? * 谢寒洲最怕晏宁捋衣袖。 他这位师父看着文雅,但捋衣袖只为两件事,要么下厨,要么打人。 这个“人”一般是指谢寒洲。 他揉了揉还有些发烧的耳尖,在太阳下踱步,等到阎焰下山挑菜,晏宁下山买祖师爷的周边,小竹楼只剩他和三丫的时候…… 谢寒洲唇边露出略带邪气的笑容,他推开小师弟的房门,随后重重一合,对那小萝卜头说: “我抓到了你的把柄。” 谢琊临窗而坐,他压下手中书卷,不动声色地抬眼。 谢寒洲道:“你装病。” 谢琊微歪头,不甚在意,也没有否认。 谢寒洲又道:“你露馅了。” 谢琊微笑道:“大师兄在说什么胡话,我又不是饺子,怎么会露馅?” 谢寒洲唇边的笑意愈深,他走上前在谢琊对面坐下,道: “你快别装了。” 谢琊垂下长睫,正欲反驳,就听那少年欢快地说:“舅舅。” “我是你的亲外甥啊。” 第15章 谢寒洲并非凭空揣测,上香摆贡橘也不过是试探,谢琊的发怒就是最好的证据。 少年露齿一笑,有颗小虎牙,这是谢寒洲身上为数不多的纯良。 谢琊继续拾起书,不甚在意道:“什么时候发现的?” 谢寒洲狗腿子似的给他倒了杯茶,说:“舅舅当真以为,摄灵玉的事那么凑巧吗?” “是我,我抹掉了你往晏宁房门口扔手札的画面。”少年一脸骄傲,加之谢琊装病,以及小重山里的雪白大狗。 ——谢梨梨好多天没洗澡了。 这不正常。 他舅舅那个死洁癖三天就要给狗子搓个澡,不可能放任谢梨梨在落叶堆里打滚,林中乱窜。 谢寒洲思来想去,便一试真假,果然小师弟生气了。 玉雪可爱的孩子跟谢琊一样,再生气也学不会骂人,最多就是掀翻东西,气消后再收拾好。 从小到大,哪怕谢寒洲偷鸡摸狗,谢琊也没动手打过他。 舅舅是他的亲人,即便谢寒洲伤天害理,舅舅也不会置他于死地,这是少年搞事情的底气。 只是他还是忽略了谢琊的感受。 谢寒洲稍微掀起一点眼皮,去看他舅舅的神色,谢琊抿了口茶,意思是既往不咎。 少年松了口气,又开始惊呼:“快告诉我,你怎么缩水了?这也太厉害了吧!” 谢琊:…… 他也解释不清楚,只道:“你回小重山,给谢梨梨洗个澡,再为我折一支没谢的梨花。” 谢寒洲道:“你不是可宝贝那些花了吗?我碰一碰都要打断我的手,嗯?” 他一脸八卦,笑容贱兮兮的。 谢琊面色如水,抬脚往少年屁股上踹了一下,“别逼我打你。” 谢寒洲收敛了漫不经心,正色道:“师父那边,我怎么交代你的身份?她让我查你的爹,我总不能真的认你当私生子吧。” 这简直是超级加“辈”。 谢琊垂眼思考,谢寒洲又道:“实在不行,就说你是你自己的私生子,没人敢非议祖师爷。” “不行!” 谢琊几乎是脱口而出。 粉身碎骨浑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 他眉眼清傲,万般抗拒。 不能让徒孙晏宁觉得他在外面乱搞,不能扔掉偶像包袱。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谢寒洲皱眉道:“要不还是我委屈一点,喜当爹吧?”他压抑住心底的激动。 谢琊全都听到了。 “你也可以说没查到。”他微卷的长睫下压:“能拖一日是一日。” 谢寒洲仿佛听到什么笑话,道:“舅舅,你从前可不是这样,怎么遇见晏宁就优柔寡断了?” 谢琊长睫微颤,反驳道:“你从前也是桀骜难驯,怎么肯跟晏宁说对不起?你都没跟我说过。” 谢寒洲语塞,他惹不起躲得起,抛下句‘我去办事后’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谢琊叹息,松了口气。 茶杯里的水纹轻晃,一如心湖泛起涟漪,他方才明白,自己不是想做小孩,只是单纯想做晏宁的徒弟,能做一天是一天。 * 七杀门的主峰设有商铺。 晏宁跟卖周边的长老再三求证后,也没能得到一支小重山上的梨花,谁也不敢触祖师爷的霉头。 晏宁很喜欢梨花,觉得洁白似雪,她特别喜欢雪落时的宁静。 回‘不知春’的时候,晏宁正好遇上挑菜回来的二徒弟阎焰。 看大美人干活就是赏心悦目,阎焰肩挑扁担,一左一右两个箩筐装满果蔬,他的步伐却如行于水上,波澜不惊。 “师父,帮我动动斗笠,遮住眼睛了。”阎焰边走边道。 晏宁伸手扯了扯,正好同阎焰对视,被他那双因为热意微微泛红的桃花眼晃了一下。若是旁人定要为这份美貌折服,晏宁却惋惜道: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你要是在外面受了欺负,千万要告诉我,我好帮你准备药膳。”晏宁很清楚,她打是打不过的,只能送上慰问这样子。 阎焰扑哧一笑,垂眸落在箩筐里,“师父,里面有新鲜的香瓜,你可以拿出来吃。” 晏宁挑了个绿油油的小甜瓜,看着旁边五颜六色的小零食陷入了沉默,良久才道: “给小师弟买的?” 阎焰摇头:“给师父。” 许是日头正盛,晏宁面颊薄红,偏过头道:“我又不是小孩子。” 阎焰的眸底闪过痛色。 他嗓音沉沉道:“若是我的妹妹能够降生于世,也同师父一般大了。” 晏宁忽然觉得口中的甜瓜有些苦涩,她不知道怎么说安慰的话,只道:“阿焰,你晚上想吃什么?” 晏宁难得没有叫自己二狗子。 阎焰弯唇一笑:“都好。” 他并没有多强烈的口腹之欲,同谢寒洲争抢也不过是想挑起他打一架,虽然师父做的菜有家的味道,但对孑然一身的阎焰而言,越是平淡的温馨,越是提醒他追忆泉下的亲人。 父母和妹妹都死了。 他不配得到任何幸福。 * 晚膳时,晏宁给阎焰做了道东坡肉,还讲了苏轼怀才不遇的典故,但这不影响他流芳千古。 阎焰虽然灵根尽断,同样不影响他成为好的修士。 听谢寒洲说,阎焰小时候没辟谷时,吃了上顿没下顿,就连过年都难见肉沫星子,因为他是怀罪之身,或者说是罪人之后。 阎焰的父亲是现任掌门谢青山的师兄,那本该是天之骄子一般的人物,却被一个魔修妖女乱了心志,竟然挥刀斩杀了自己的同门。 七杀门里最忌手足相残。 阎焰的父亲最后伏诛,死于谢青山之手。 据说那妖女倒也重情,想闯七杀门救夫,却不敌围攻,她那时已怀胎九月即将临盆,落得个一尸两命。 可怜当时只有六岁的阎焰。 因为身上另一半魔修血脉,他被谢青山活生生毁去灵根,罚为外门弟子,看似赦免实则监视。 若灵根还在,阎焰应当是那一辈最出色的修士,比他父亲阎朗还有天赋,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可惜命运弄人…… 他就像被活生生折了翅膀的凤凰,孤苦无依,最终只在晏宁小竹楼的梧桐树上找到栖息之所。 第16章 夜已深,晏宁抱着薄被翻来覆去。 她今日特意去寻周边,看似想要梨花,其实更想知道祖师爷谢琊的字迹长什么样。 晏宁拿出压在枕头下的手札。 她举到眼睛上面,能嗅到淡淡墨香,手札的扉页还夹了一片梨花做书签。 这东西出现得太巧合了。 晏宁合上手札,上面的图解都已经印在她脑海里,毕竟是经过应试教育的人,晏宁记性还不错,她开始慢慢回想拐小徒弟的过程。 想着想着,倦意袭来。 晏宁这条咸鱼不争气地翻了个面,陷入梦乡,她很少会做梦,更多的时候是噩梦,是关于原身凄惨的命运。 师尊谢不臣于她而言就是一颗不定时炸i弹,晏宁根本不知道狗男人什么时候发作,也不清楚师姐云扶摇什么时候回来,大概是个下雪天。 因为剖出金丹的感觉比雪还冷。 晏宁反反复复做着这些梦。 偶尔会闪过祖师爷的背影,兴许对从前的晏宁而言,谢琊就是她的精神信仰,没有掺杂私欲,更不似其他女修那样,把祖师爷当做梦中情郎。 晏宁也不是很懂,原身到底经历了什么,做个梦都这样小心翼翼,以至于她也不敢亵渎祖师爷。 晏宁从未梦到过谢琊的正面。 直到今夜—— 她睡得正香,元神在梦中打座,却被一支梨花砸到额头。 晏宁睁开眼睛,面前不再是白雪茫茫,宁静的雪地里扎根出一树梨花,花枝上坐着个少年。 白袍玉冠,比梨花还要皎洁。 少年脸上戴着木质面具,只露出清冽的下颌线条,他坐姿俊逸,漆黑的发被寒风扬起,没有沾染霜雪,面具下的眼眸比晏宁见过的山泉还干净,又似旷野孤星,明亮中带着清傲的锋芒。 他手摇玉骨折扇,又折了枝梨花朝晏宁抛来,打在她腕上。 梦境显得格外真实。 红衣少女猛然站了起来,对梨树上的祖师爷道:“弟子有罪。” “你不该入我的梦。” 言下之意,赶紧给我滚出去。 晏宁还以为是境由心生,是她对祖师爷生了妄念,把高高在上的人拉到了她庸俗的梦里。 梨树上的谢琊面色微僵,幸好有面具遮掩,这的确不是晏宁心生幻相,而是睡在她隔壁的小徒弟破天荒熬了个夜,又用入梦法以元神和晏宁相见,想传授她一些功法。 谢琊想的很清楚。 白天他当晏宁的小徒弟,晚上收晏宁当自己的弟子,他们各教各的。 但谢琊万万没想到,晏宁的第一反应竟然觉得他是心魔,叫他滚。 真是贻“孝”大方。 祖师爷从没被人这样嫌弃过,但见晏宁态度坚决,他也只好退出她的梦境,身影如光逝,消失在风雪中。 隔壁房间里,一灯如豆。 谢琊抱紧了小被子,修士的梦境与心境息息相关,他不得不感慨,徒孙的心真冷。 什么时候冰天雪地才能四季如春呢? 谢琊侧身看向墙面,晏宁的床就在后面,他眨了眨长睫,彻底失眠了。 失眠的谢琊继续琢磨恢复真身的办法,他想变回祖师爷,然后重新认识一下徒孙晏宁。 想明正言顺入她的梦。 * 晨光透窗,晏宁鲤鱼打挺起身,昨夜的梦很荒唐,她难得有了起床气,不想做饭。 晏宁打算随便应付一下。 没想到他三个徒弟更随便。 大头不在,二狗失踪,三丫没起。 这也算是一大奇观。 晏宁终于体会到空巢老人的心酸,她热了些牛乳端到小徒弟房门口,正欲敲门时,谢寒洲回来了。 他昨夜晚膳时就不在,去了小重山给狗子洗澡,又挑灯找了一夜,才在他舅舅的寝殿前找到未谢的梨花,想来是阵眼所在。 谢琊的寝殿不能称之为寝殿,更像是工作室,摆满了他钻研捣鼓的阵法图纸和新型法器,用谢寒洲的说法就是,谢琊的闭关如同进厂,他天天在里面拧螺丝。 少年把新折的梨花连着瓷瓶一起塞进芥子囊,这才披着晨霜赶回来,但神奇的是,二师弟阎焰竟然没在练他的扫地功。 人呢? 谢寒洲同晏宁面面相觑。 他们正纳闷的时候,竹楼外传来一阵吹拉弹唱之声,夹杂在其中的唢呐尤为尖锐,但不妨碍是喜庆之乐。 谢寒洲立马转身看热闹。 只见山道台阶上,有绯衣弟子抬着几箱聘礼跟在乐队后,气势汹汹,浑然像抢亲的。 谢寒洲暗道一声不好。 穿绯衣偏粉的弟子只可能是晏宁的师叔,展红袖座下的亲传。 要了命了。 那女人不会是想强娶我吧?赶在她的寿辰之前,摆脱大龄未嫁女修的称号。 黑衣少年如临大敌。 晏宁走上前,淡定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说:“回房照照镜子。” 她的大徒弟虽说剑眉星目,丰神俊朗,但比起二徒弟男女通杀的那种美来说,毫无杀伤力。 自恋也要讲基本法。 谢寒洲耳尖薄红,尴尬笑道:“师父,你是不是觉得我那么普通,又那么自信?” 晏宁:“昂。” 谢寒洲从芥子囊里掏出几块灵石,递过去道:“你重新说。” 晏宁竖起大拇指:“帅!” 她实在敷衍,因为心思都在那绯衣弟子遥遥传过来的聘书上。 托祖师爷的福,虽然改变不了修真界男尊女卑的千万年传统,但女子若是修为高强,便可以像展红袖这样不讲道理的纳夫。 横竖没人给阎焰撑腰。 谢寒洲却不一样,同样被展红袖盯上,有他舅舅谢琊做靠山,他很安全。 晏宁合上聘书,难怪二徒弟会失踪,他恐怕是听到风声直接跑路了,要么就是藏起来了。 这是晏宁第一次觉得惭愧。 她有本事收人家为徒,却没本事替人家撑腰,阎焰也过分懂事,不让她为难,自己去躲这场祸事。 晏宁忽然想硬气一些。 她知道命只有一条,也一向佛系能苟,但还是当着那群不速之客的面,亲手撕碎了聘书。 风过扬起碎屑,红衣少女拍拍手道:“我不同意这门亲事。” 她温和的说出了最决绝的话。 知道后果,也不想妥协。 第17章 谢寒洲垂眼,微微笑了笑。 他收起吊儿郎当,对怒视着晏宁的绯衣弟子道:“是我逼师父撕毁聘书,你让展红袖来找我。” 少年游戏人间惯了,很少会多管闲事,更别说主动上前一步,替晏宁挡下那位女师叔的报复。 可惜做师父的并不想牵连他,也没想利用谢寒洲背后的靠山,祖师爷也是人,不是哪里需要往哪里搬。 晏宁温声道:“麻烦你禀告红袖师叔,我并不是想毁她良缘,而是怕结成怨偶,以师叔的条件,当配如我师尊那般的人。” 展红袖配谢不臣,青梅竹马内部消化,别祸害其他人。 晏宁这番话给足了对方面子,也暗示对方她有谢不臣撑腰,哪怕师尊视她为替身,但并不妨碍晏宁反过来利用他。 正主迟迟未归,赝品就有存在的理由,这并不可耻。 因为不是晏宁想做这个替身。 她长得同白月光云扶摇相似也不是她的过错,送走吹拉弹唱的队伍后,晏宁举重若轻,还能同谢寒洲开玩笑:“师父没有白养你。” 你小子有事是真上。 谢寒洲却笑不出来,“师父,我觉得这事没完,展红袖心性要强,不会善罢甘休。” 晏宁端起放在栏杆上的牛乳,惋惜道:“已经凉了,我去重新热一下。” 谢寒洲:“?” 他这是皇帝不急太监急? 晏宁清丽的眉眼一弯,佛系道:“我志向不高,就想过些安生日子,守着这小院,守着你们三个,春夏秋冬,一日三餐。” 谢寒洲也早知道她这性子,不由跟去厨房,问道:“那你干嘛替阎焰出头?” 晏宁挽衣袖的手顿了顿。 为什么帮他? “大概是在他身上看到了我自己吧,对命运的无能为力。” 通俗来讲,就是我和他,都是美丽世界的孤儿,举目望去,无人可依无人可靠。 晏宁轻笑,“想吃点什么?” 谢寒洲的心绪很复杂,晏宁这个女人总是淡泊如水,清静无为,可他还是知道,她会挑灯夜读,会起早练剑,然后再摸黑回来假装刚睡醒。 还要若无其事跟他说:“大头,早上好啊。” 谢寒洲不忍心拆穿她,久而久之还主动学会了替晏宁站岗,不让谢不臣派来的眼线知晓一个少女的努力。 凌华仙君的占有欲极强,谢寒洲能明白晏宁的藏锋。 他总不能白吃人家的饭。 就算是塑料师徒情,在两年多的朝夕相处里,谢寒洲哪怕是条白眼狼也被喂熟了。 那边,晏宁的牛奶热好了。 她让谢寒洲给小师弟端过去,谢寒洲心道我舅舅早就断奶了,但还是敲开了谢琊的房门,也看到了一个赖床的小舅舅。 别说,缩小版的祖师爷可爱多了,小小的雪白一团窝在薄被里,就像大户人家养的狸奴,乖巧又慵懒。 谢寒洲主动把奶喝了,抹了抹唇角后才道:“您老思春了?” 竟然这个点还迷糊着。 谢琊悠悠转醒,揉了揉泛青的眼底后,薄怒道:“你以为你调侃的是谁?我早就该把你拿去喂谢梨梨。” 谢寒洲憋笑道:“舅舅你玩不起,我只是觉得你的修真岁月太过苦寒,和你一样地位的宗门大佬早就妻妾成群了。” 谢琊冷冷勾起唇角:“他们如此,我就该如此吗?” 谢寒洲早就知道老铁树不会开花,摇头道:“你清高,但也拦不住女修喜欢你吧。” 说起这个谢寒洲就难受,有好几位仙子同他示好,起初他以为是自己桃花开了,慢慢的才知道那群女人的真面目,无一例外,都是想当他的小舅妈。 谢琊只当没听见,他骨子里的洁癖就无法接受三妻四妾。 那些男修看似每个都爱,其实最爱的是他们自己,诚然,人都贪恋新奇三心二意,是天性,但越是道德底线高的人,越是压抑天性。 谢琊伸出小短手:“梨花。” 大外甥把瓷瓶奉上,好奇道:“别告诉我是想给晏宁,她馋你那些梨花很久了。” 谢琊垂眼,少管我。 谢寒洲摸着下巴打量他,道:“不应该啊,咱师父一不是绝色美人,二没有逆天修为,凭什么让你对她例外?” 谢琊想了想:“凭我的良心。” 他座下弟子万千,修真界里稍微闯出名号的新秀都师出他门下,徒弟们也对他敬若神明,但唯有晏宁敬而不求。 她敬他,却不求馈赠。 这就让谢琊很不舒服,他就偏想送她一点什么,问就是叛逆。 谢寒洲轻声笑道:“舅舅,你现在很像话本里的霸总,那个人越是对你爱答不理,你还越上头越来劲了。” 谢琊抿唇:“滚。” “得嘞。” 谢寒洲最会滚了,他今日得闲,就勉为其难去找找二师弟吧,毕竟那么大个人丢了怪可惜的。 晏宁的饭总不能白喂啊。 * 讨厌鬼谢寒洲走后,谢琊对镜收拾一番,抱着尤带晨露的梨花来找晏宁。 少女还坐在小厨房里,光照不到的地方,背影很孤寂。 谢琊默默看着她,脑海里竟然闪过一些画面,仿佛不属于这一世,难道是他走火入魔的后遗症吗? 谢琊轻揉两眼间,他脆生生开口道:“师父,大师兄让我把偷来的梨花转送给你。” 谢琊坑起大外甥来毫无负担。 晏宁听到“偷”字后愣了愣,“那他的腿没被打断吧?” 谢琊长睫微眨,原来我的形象就是专断外甥腿的舅舅吗? 他好像是经常放这样的狠话。 谢琊扶着门板道:“没有断,可能是祖师爷善心大发了吧。” 晏宁点点头,但直觉祖师爷不是活雷锋,虽然敬仰,她还是要说:“他对大头是有些凶。” 谢琊:…… 碍于目前小徒弟的身份,他不得不应和道:“对,谢琊就是铁面无私,六亲不认。” 作者有话说: 谢琊:家人们,咱就是说,我狠起来连自己都骂。 第18章 日影偏移,小竹楼里看似风平浪静。 谢寒洲没有走远,恰巧听见他舅舅的自我批判,觉得今天晚上做梦都会笑醒。 然而下一秒,本该平静无波的水井里钻出来一抹红色身影,湿漉漉,阴恻恻的,在光天化日之下堪比女鬼。 “艹!” 谢寒洲宛若被吓到炸毛的猫。 谁还没点童年阴影呢? 小时候,他不听话,舅舅给他讲鬼故事,就讲过从井里爬出来的贞子。 不过那是女鬼,这是男鬼。 是他那个本该失踪,却悄悄藏在井底下逃婚的二师弟阎焰。 原来他压根就没挪窝。 谢寒洲喉结微滚,压下惊惧,直觉今晚做梦都能梦到水鬼钻他的被窝,真是人生无常世事难料。 少年强自镇定道:“既然你在,为什么要躲在师父身后?” 让一个弱质女流为你承担风雨。 阎焰竖指捏了个净尘诀,月色光芒闪过,他湿透的红衣和黑发再次飘逸起来,美得惊心动魄。 难怪会被展红袖强抢。 他弯了弯灿若春水的多情眼,扯出一抹无辜的笑容,“是我低估了师父的硬气。” 也低估了我在她心里的重要性,我以为她不会为我出头。 阎焰出身卑微,对这世上的人和事从来没有奢望,人人都说他活着是为父母赎罪,挨饿活该,被打活该,连死了都活该。 没有人觉得他值得被温柔以待,哪怕有心软的女修替他说话,也不过是被他的皮相所迷惑。 对阎焰而言,最难的不是幼年时被毁掉灵根,而是他以戴罪之身,却在岁月的打磨下刻出了一副美人骨,养出了一副美人皮。 罪上加罪,罪无可赦。 阎焰抹去眉眼间残留的水珠,无所谓地笑了笑:“大师兄,不用你说,我欠师父的我自己会还。”他音色沉稳,正经得不能再正经,没有半分利用皮相的邪心。 谢寒洲语塞,再也不好说什么。 只道:“我情愿你是利用我,我比师父更经得起欺骗。” 因为他也不是什么正经人。 甚至也怀揣着目的接近晏宁,但谢寒洲从来只想过骗师父的东西,没想过骗师父的感情。 察觉自己跟阎焰半斤八两不分伯仲后,谢寒洲叹息一声,“你也别太担心,万事不行还有我舅舅。” “我舅舅行。” 说来也巧,刚骂完自己的谢琊正好听到大外甥的心声,如玉的小脸不由染上薄红。 该怎么说呢? 谢琊就是抗拒不了被人夸。 他那双清傲的凤眼微微上扬,仿佛倾泻着光,骄傲地和晏宁说:“师父,你别担心了。” 有我在。 坐在暗处的少女缓缓转过身来,只见小徒弟笼在光下,怀抱梨花,就像驭鹤的仙童。 晏宁的心弦松了松,她弯唇道:“过来给师父抱抱。” 谢琊:救命。 他又被徒孙调戏了! 他的心跳还不争气地加快了! 几十年来波澜不惊的心似被投入小石子,还打起了好几个水漂。 谢琊连耳尖都红了,他摇摇小脑袋,乖巧道:“我快长大了。” 你再等等我。 晏宁只好作罢,凝着那束一直求而不得的梨花说:“真的是送给我的吗?” 谢琊点头,想跨过门槛向她走近一步,哪知门外传来响声,又有不速之客登门了。 晏宁略微疲倦地垂下眼睫,但还是打起精神出去应对,顺手掏了两块桂花糖给门边的小孩儿,只是没来得及接下他手里的花。 谢琊愣在了原地,不知想起什么。 小院门口已经吵得不可开交。 有谢寒洲这个人形“国粹生成器”在,哪怕阎焰什么也不说,对面也吵不过他。 来人正是时雨峰凌华仙君座下的弟子,门派服上绣着白色山茶。 瞧见晏宁时这弟子松了口气,忙道:“晏姑娘,师尊有请。” 你看,他们恭恭敬敬称她一声晏姑娘,却不肯叫师姐或师妹,因为从骨子里就没有认可晏宁,甚至恨她占了云扶摇原来的位置。 时刻提醒她先来后到。 晏宁没有动怒,她人如清水,净无瑕秽,温声道:“请问是因为红袖师叔的事吗?” 那弟子没有直言,但眸光闪躲,已经表明是因为晏宁拦了展红袖纳夫一事。 该来的总是躲不过。 晏宁没管两个徒弟的拉扯,径直往山下走,去时雨峰等谢不臣发落。 她的身影越来越远。 谢琊扒拉开两个还在撕扯的黄毛小子,紧抱着梨花朝晏宁的背影望去,莫名地心生酸涩。 谢琊隐约记得,他的梨花两次都没送出去,两次都迟了。 无论是今生还是前世。 * 时雨峰的白山茶依然开得极为浓烈。也是,吸人血的玩意哪能不盛? 晏宁对谢不臣的恐惧仿佛来自灵魂深处,她这位师尊对人和物都有着极端的掌控欲,花要什么时候开,怎么开,都得凭他心意。 晏宁这个替身已经算相当任性了。 哪怕谢不臣总是有着一副温和斯文的外表,漆色的眸子明亮柔软,能把所有人玩弄于鼓掌,也骗不了晏宁。 她曾亲眼看到谢不臣杀人。 不是一刀给个痛快。 是慢慢折磨,慢慢把人逼疯。 他好像极端享受这种掌控欲,又同时维系着人前的君子貌,仿佛天生骨子里就有变态的血液,游走在虚伪的善和真实的恶之间,开出血腥的罪恶之花。 晏宁真不知道云扶摇是怎么熬下来的,她强烈怀疑,这位师姐之所以失踪,有可能是为了摆脱谢不臣的掌控? 也有可能是晏宁想多了。 无论如何,她很清楚自己的敌人,她的刀锋应该指向狗男人。 晏宁压下心中蠢蠢欲动的恨意,有时候连她自己都不明白,她一个穿越过来的“舶来品”,怎么能和原身如此这般共情。 仿佛那些暗无天日的时光,也曾是她人生中的部分绝望。 她,并不甘心。 第19章 满树的白山茶,如玉如雪,仿佛蕴含着血腥气。 顶峰宫殿高耸入云,雾气聚拢,似要将晏宁吞噬。 在引路弟子惊诧的眼神中,红衣少女自芥子囊里摸出抽签的物什,晃了晃后开始听天由命。 弟子眼睁睁看着她抽出个“凶”,然而晏宁眉都不皱,把那支下下签扔掉,又抽了一次。 “大吉!”晏宁眉眼舒展,顺我者神明,逆我者迷信,我命由我不由天。 她深吸口气,同弟子道:“继续带路。” 那弟子目瞪口呆,还能这样? 同样震惊的还有谢不臣。 他在不远处的摘星楼倚栏听风,恰好能瞧见晏宁的骚操作。 谢不臣恍然觉得,他从未真正了解自己的徒弟,晏宁虽为替身,却和云扶摇的性子差了十万八千里,她骨子里就不温驯。 这让习惯了掌控一切的凌华仙君指尖微颤,想亲手去掉她的反骨,让她恢复菟丝花该有的柔桡轻曼。 要她从身心都臣服于他。 谢不臣微微翘起唇角,连眼底的春晖都明亮起来。 他捏法诀,瞬移到大殿内,出现在那红衣少女的身后,将她整个人禁锢在怀中,似要吞掉她血肉那般。 晏宁快要喘不过气来。 谢不臣人前君子貌,人后病娇心,若非晏宁心性坚定,早八百年斯德哥尔摩了,她面无表情,眼角的锋芒越来越寒。 “师尊,我疼。” 晏宁清音如水,不敢泄露情绪,但凡她流露出一丝恐惧,谢不臣只会越来越敏感和激动。 他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和天生坏种,晏宁试着去掰开谢不臣扣在她腰上的手指,反惹得青年心底生出颤栗的愉悦,他弯下修长白皙的脖颈,贴近少女耳边: “晏宁,你不乖,你凭什么说展红袖与我相配?她一个早已失贞的人哪里配得上我?” 晏宁无语。 这话展红袖听了都要说声晦气。 不过说起来,谢不臣的确没有和他的白月光云扶摇发生过什么,这各中曲折恐怕有更深的内因牵扯在其间。 但,哪怕谢不臣还干净,晏宁也觉得他恶心,恶心透了。 梦中的场景历历在目,晏宁和谢不臣不死不休,她又怎么会爱上世仇?自甘堕落? 谢不臣放低嗓音,又在她耳边重复了一遍:“为何说我与展红袖相配,嗯?” 他狭长的眸微眯,褪去温和显得凌厉起来,连气息都变得清冷。 好像下一秒就能发疯。 晏宁垂眸。 因为你们都有大病。 她在心底回应,说出来的却是:“徒儿有自知之明,徒儿不配。” 谢不臣低笑出声,他终于舍得放开晏宁,薄而软的唇角上扬道:“我觉得你配就好。” 晏宁:…… 我看不行。 她压抑着私人恩怨,问道:“那红袖师叔要阎焰的事?” 谢不臣道:“这取决于你。” “若你愿意对我服软,低声下气来求我,我大可以替你扫清一切障碍。”他笑意盈盈,抛出橄榄枝,却是将馈赠明码标价。 晏宁抬眸:“行,那我求你。” 她本就是条咸鱼,心态佛系,哪怕嘴上说着求人,神情也不卑不亢,根本达不到取悦谢不臣的标准。 青年收拢袖中的手掌,似笑非笑道:“你怎么总是学不乖呢?” “既然如此,就吃点苦头吧。” 晏宁无话可说。 你说哪有这么难伺候的人,她求都求了,还嫌她求得不够虔诚,这就好比要她跪下,还嫌她跪得不够标准。 累了。 爷不伺候了。 晏宁没再提这件事,不管红袖师叔怎么报复怎么出招,她都会自己受着,反正展红袖也不会真的把她捶死,杀害同门可是重罪。 唉,都到这种时候了,还得感谢祖师爷替自己兜底,多亏谢琊定的这些戒律,很好,很人性化。 晏宁淡声道:“师尊若没有旁的吩咐,徒儿就告退了。” 谢不臣冷哼一声,拂袖示意她离开,看样子是对她的不服软耿耿于怀。 其实晏宁挺想当个抱大腿的废物,但是师尊的性子善变还易燃易爆,晏宁几乎可以预想到,但凡她温顺后,谢不臣就会立刻失去兴趣,亲手解决了她。 他说着讨厌她的不乖巧,何尝不是把她当成一种挑战? 他享受驯服她的过程。 就像游戏,你通关后就没有兴趣想要卸载掉,但通关的这个过程,足够勾得你神魂颠倒。 晏宁又不是傻子。 她不提升游戏的难度,难道要等着谢不臣玩腻厌倦,把她杀掉吗? 他折磨起人来那可有一套。 晏宁走出大殿,被久违的蓝天白云所救赎,今天也是努力活下来的一天,离她【杀师证道】的目标又近了一步呢。 * 回‘不知春’的时候已是傍晚,晏宁的三个好徒弟给她准备了晚膳,分别是—— 凉拌黄瓜没放盐,清蒸鲈鱼加满醋,还有土豆丝不削皮。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晏宁真的以为他们想“弑师”,尤其是小徒弟,玉雪可爱的脸上还沾着灰。 怎么没把厨房炸了呢? 晏宁揉了揉额角,知道这三个冤种是一片好意,但眼前的菜色,就算是尝遍百草的神农看了也直摇头。 晏宁没有动筷子。 三个徒弟还委屈上了。 于是善解人意的师父吩咐道:“这样,为了培养师兄弟之间的感情,你们三个都尝一尝彼此做的菜,再交一篇吃后感,评出最难吃的那个,奖励他洗一个月碗。” 晏宁忍着笑意,挽起衣袖重新做晚膳,其实她没有难过,只是单纯讨厌谢不臣的碰触。 不知是不是体谅她,一向一言不合就打架的阎焰和谢寒洲都没有闹起来,他们只是在相互给对方塞菜,鼓着腮帮子,眉眼狰狞。 谢琊因为矮小,躲过一劫。 他默默坐到灶台后,帮晏宁控火,火光明灭,把他雪白的脸颊映得绯红,做师父的于心不忍,腾出手弯下腰,揩了揩他颊边的灰烬。 热意汹涌,谢琊的心像灶膛里的火星子一样,噼里啪啦乱响。 他垂下头,不敢再看少女的脸颊和她那双温柔的笑眼。 他怕自己的心底,枯木逢春。 第20章 夜里的‘不知春’格外静谧。 屋外传来响动,晏宁支起雕花窗棂,月色如水,她看清了放在窗台上的那支梨花。 许是被灵力温养着,花瓣舒展,晶莹剔透,仿佛是赠给她一个迟来的春天。 晏宁弯唇一笑,自碰到小徒弟起,她的生活就多了抹亮色,抬头去看月亮,竟不知不觉又是月圆之夜。 梨花的清香在室内逸散开,一墙之隔的谢琊并不好受,他蜷缩在薄被上,小小的身子又在发热,体内的灵力到处乱窜,就像他返老还童那日一样。 按理说靠近晏宁会好受一些,可越是在意,就越不想轻薄她。 祖师爷也会怕道心不坚定。 * 第二天,濛濛细雨。 门派大比的初试步入尾声,最后一场是晏宁和展红袖座下的弟子较量,那也是个菜鸡。 今日的主峰弟子齐聚。 谢寒洲和阎焰都跟过了过来,本以为会看到菜鸡互啄,哪知那名弟子直接认输弃权,让晏宁愣在当场。 还有这种好事? 她的直觉让她不安,果然,高坐在长老席上的红袖师叔御剑飞上擂台,同晏宁道:“我那不孝徒儿伤了根骨,做师父的只好替他出战,可你既是晚辈,我便让你三招。” 展红袖一身粉裳,意气风发。 晏宁:…… 这位大小姐怎么想一出是一出? 她没有吭声,展红袖又道:“师侄,这是规矩,要么滚下去要么接战帖。” 晏宁眉眼一弯,准备麻利地往台下滚,然而八卦台周围站满了展红袖座下的弟子,个个已有拔剑之势,再看那高台上,掌门谢青山不在,主持大比的是谢不臣。 他取起琉璃杯里的美酒,遥遥冲她致意,薄唇微扬,仿佛在说现在向他求饶还来得及。 青年眉眼清冽,隐含笑意,仿佛在捉弄掌中的玩物。 晏宁垂眸压下恨意,敛敛心神,伸手摸向背后的长刀。 退无可退,不必再退。 台下的谢寒洲在扯着嗓子嚎:“师父,你不要冲动啊!” 阎焰也握紧了掌心,只恨没能让晏宁多偷师一点炼体的诀窍,好捱过这顿毒打。 他碰了碰谢寒洲的肩膀道:“你舅舅呢?快搬救兵啊。” 黑衣少年回眸,愁眉苦脸道:“我舅舅遇到了一点困难,恐怕自顾不暇。” 昨夜他去看谢琊时,孩童模样的祖师爷正在打坐调息,还是谢寒洲护法,第二日又跟晏宁撒谎,说谢琊在睡懒觉。 他舅舅好不好还未可知。 谢寒洲继续嚎:“师父,你就跟你师父服个软吧,不丢人。” 他虽然也瞧不起谢不臣,但服软只是一种策略,总好过挨捶。 阎焰抿唇,算是勉强认同。 晏宁却没有回头,她拔出了那把久未开刃,锈迹斑斑犹如废铜烂铁的刀,这刀寒酸落魄,名字也难听,就叫“废物”。 晏宁双手紧握刀柄,运转周身灵力渡到刀身上,那刃面才显出几分光洁,少女红衣猎猎,脸颊沾染雨丝,却斩出了惊人的一刀。 灵力穿雨而过,逼得展红袖后退三步,这已是不易。 晏宁不过是金丹修为,展红袖却早已元婴,她能逼动这位师叔,已是难得出色。 就连谢不臣都面露疑色。 原来他这位小弟子藏锋那样久,竟不知她的刀意如此霸道。 真是越来越有意思了。 阎焰和谢寒洲齐齐松了口气。 只见晏宁斩出第二刀,第三刀,一刀比一刀气势磅礴,灵力汹涌几乎斩断雨丝,让场中弟子大开眼界,为那少女喝彩。 晏宁依旧立在斜风细雨里,没有半点骄傲,她练刀的功夫与做饭息息相关,菜刀虽不比唐刀,但用灵力操控起来是一样的。 而她本身心性坚定,越是迎难而上越是发挥超常,哪怕这三刀她只使了九分力,还留一分退路。 晏宁不想把自己三年蛰伏积蓄的力量全部亮出来,更不想锋芒毕露。 她过完三招后,展红袖的面色才微微和缓,后生惊艳又如何,还不是要被自己碾压。 展红袖未管被刀锋划破的衣摆,直接运起一掌朝晏宁心口拍去,她旋身而进,那少女以刀格挡,脚尖轻点台面,被逼得往后退。 元婴对金丹本身就有压制。 这场比试早就注定输赢。 晏宁面色微微泛白,眉眼倔强,就在她真的退无可退时,身后忽然传来和煦的力道,轻轻拍在她背上,让她安然停在原地。 那力道太过自然,晏宁险些以为是她自己的本事,不禁脱口而出道:“我什么时候这么厉害了?” “你当然没有这么厉害。” 耳畔传来一道干净微冷的嗓音,似空谷雪落,让晏宁没忍住回头望过去。 只见雨雾朦胧,御剑而来的少年犹如水墨画,他一袭梨花白的衣袍刺绣精致,墨发如云锦般光泽披散在身后,未沾染细雨,即便他脸上带着木质面具也不损半点风华。 下颌白皙,唇如点朱。 那双眼更是亮如孤星,漆胜寒玉。 “祖师爷!” 晏宁眉开眼笑,像找到靠山那般傻乎乎问道: “我没有给您丢脸吧?” 第21章 “弟子拜见祖师爷!” 恭敬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在场之人都向那少年行礼。 谢琊的手掌从晏宁单薄的后背挪开,他竖指捏诀,脚下长剑如流光飒沓,化为他手中的折扇。 下一秒,展红袖座下弟子身后的佩剑齐齐出鞘,竟不受控制那般往八卦台上聚拢,凌空旋转,悬于展红袖的头顶。 数剑齐发,场面动魄惊心。 那高傲的粉裳女子不敌威压单膝跪下,就连谢不臣也没有替青梅竹马的小师妹说情。 祖师爷骨骼清奇,万剑共主,只想他想,在场所有人的佩剑都会被搅入那一场风云。 谁也不敢在谢琊面前拔剑。 谢不臣握紧琉璃杯,藏在袖中的手将其碾碎为齑粉,他竟不知晏宁那个小丫头什么时候得了祖师爷的青睐。 就连晏宁自己也不知道。 她愣神之际,身后再次传来谢琊的声音,似雪融化,平添暖意: “你很好。” 才没有给我丢脸。 这三个字经由祖师爷口中说出来实在是一大奇观,七杀门众弟子皆知,清高如谢琊,从不夸人。 谢寒洲嫉妒得眼都红了,他舅舅什么时候对他这样和颜悦色过? 怎么,我不配? 黑衣少年抱臂翻了个白眼,收起轻佻后那股冷冽劲倒有几分像谢琊了。 阎焰碰了碰他肩膀:“师父的醋你也吃?有人肯庇佑她,我们不也跟着沾光吗?” 谢寒洲冷哼一声:“咱师父才不用人庇护,你别看是我舅舅来了,就算他不来,咱师父吃点亏也不会弯了脊背。” 晏宁那个人,看着温和得像水一样,心却跟冰碴子似的,梆硬。 阎焰挑眉:“你怎么知道?” 谢寒洲弯唇,露出一颗小虎牙:“二师弟,你看我是在对着你笑,实际上我心里在嫌你烦,老是问个不停,你信吗?” 阎焰:…… 他微低头,淡笑不语,世事本就艰辛,谁还不是两幅面孔呢? 师父,大师兄,甚至于小师弟,恐怕都没有表面上那么简单。 阎焰压下眸色,继续若无其事看向高台上,那唰唰作响的剑鸣声还盘旋在展红袖头顶,她的面色越来越苍白,忍不住求饶道: “祖师爷,您厚此薄彼,以修为碾压后辈,算什么规矩?” 展红袖心气儿极高,哪怕求饶也不肯放低姿态。 谢琊绕过晏宁走上前,他握着折扇的手微抬,轻轻转了转,那些凭空旋转的剑就像下雨一样,哗啦啦在地上落了一片。 祖师爷姿态高冷,言简意赅: “本座的规矩就是规矩。” 退一万步来说,他只是对展红袖做了她刚刚对晏宁做过的事,同样是欺压后辈,展红袖做得,他谢琊就做不得吗? 门规三千条,条条都写着友爱同门,展红袖又遵循了吗? 他小施惩戒,有问题吗? 没有问题。 谢琊看向谢不臣,声音清凌凌的:“把你的小师妹带下去,好生管教,下不为例。” 若是谢不臣把心神耗费在管教展红袖身上,晏宁也会轻松许多。 震慑完门中弟子后,谢琊手中的玉骨折扇再次幻化为雪白长剑,祖师爷来去如风,从不为谁停留。 晏宁一直望着他的背影。 也许是灵魂深处生出的勇气,她下意识抓住了祖师爷的衣袍,当众行大不敬之举,又大逆不道地说: “您来都来了,签个名再走呗?” 谢琊:“?” 晏宁没敢抬头,只扯着谢琊身上一小截鲛人纱,他袖袍宽大,她轻轻一拉就能看清他的腕骨。 白皙纤细,若瓷若玉。 就像学生时代在黑板上答题的高冷校草,他抬手写字时衣袖微微滑下,腕骨在太阳下几近透明,写出来的字却刚劲藏锋。 是很漂亮的手腕。 手好看写的字肯定也不差。 晏宁从芥子囊里掏出笔墨,诚恳地央求道:“写一个吧,求你了。” 不远处谢不臣瞧着,一面对徒弟晏宁这副狗腿样不屑一顾,一面又在心中滋长出妒意。 她怎么敢无视自己却讨好旁人? 谢不臣向来温和的眸染上阴鸷,他这边苦大仇深,那边看戏的谢寒洲直接摸着下巴道: “二师弟,打赌吗?” “我赌师父要不到签名。” 阎焰:“赌什么?” 谢寒洲:“谁输了谁给对方当儿子。” 阎焰眸一弯,忽举高手朝着谢琊那边喊道:“祖师爷,谢寒洲他说要赌……” 后面的话被伸手捂住了。 谢琊也没工夫管自己那不成器的外甥,他淡定地抽回自己的衣袖,尽可能拿出祖师爷的威严道: “徒孙,适可而止。” 签名?什么签名?他那狗扒的字丑的别具一格,简直是不打自招。 眼看下雨天凉,谢琊一点也不想脱掉自己的马甲。 祖师爷就要有高冷的态度。 哪怕他心里不安。 晏宁果然有些失望,但还是扬起笑脸,朝他微微鞠躬:“是弟子唐突了,多谢您此次出山。” 真的,很谢谢您百忙之中出来遛弯一圈。 谢琊长睫轻眨:“不客气。” 我已经收过谢礼了。 他御剑离开,面具下唇角微扬。 晏宁给三丫做的糖莲子甜而不腻,清香宜人,足够收买性喜清净,独独嗜甜的祖师爷。 他今日强行突破,不仅是为了晏宁,也是为了记忆深处那支迟迟未能送出的梨花。 谢琊不想再有遗憾。 自己的师父自己来宠。 * 暮色至,骤雨歇。 ‘不知春’这座山鸡飞狗跳。 发现小徒弟失踪后,晏宁连做饭的心思都没了,漫山遍野找孩子,还让两个因为发生口角进而互殴的冤种徒弟帮忙一起找。 天色越来越黑,谢寒洲提着灯笼穿梭在茶园里,真真应了那句外甥打灯笼,照舅。 阎焰去了深山里,一边砍柴一边找小师弟,找的也不是很用心。 反正谢寒洲会找的。 谢寒洲也是这么想的,他把灯笼一扔,躺在茶园里,以天为被,翘着腿观星,反正他舅舅一旦再次走火入魔,返老还童,就会自己回来的。 管他呢。 谢寒洲起先也担心过,怕年纪轻轻就要给舅舅盖坟,但谢琊说了,他只是到了炼虚期,炼虚离渡劫飞升不远,这个时期的修士元神最不稳定,容易化为多个分i身,或者本体变小变老。 害,区区金丹的自己就没有这种烦恼。 谢寒洲一手枕在颈后,一手遥遥拢星,他思来想去,还是决定伪造一封道别信,以小师弟的口吻,好哄得晏宁不要伤心。 虽然她也未必会难过。 但就是路边捡回来的阿猫阿狗丢了,不打一声招呼的话,他谢寒洲也会难过的好吗? 谁让他多情又心软呢。 黑衣少年忍着笑意,听到熟悉的犬吠后不再迟疑,跟着雪白大狗谢梨梨去到小重山。 去见他那个“失踪”的舅舅。 …… 谢琊从未如此苦恼。 他一边摆弄自己的阵法和法器,一边跟谢寒洲解释: “这样,再这样,我发现一个很严肃的问题,我变不回去了。” 他已经翻来覆去折腾大半夜了,谢寒洲忍着倦意,挠了挠头道:“舅舅,诚实做人不好吗?” 都是祖师爷了,还装什么嫩? 谢琊垂眸,深吸一口气道:“你怎么跟她解释的?” 谢寒洲眼皮微跳:“我说你可能被拐卖了,等拐你的人发现你不好养就会把你送回来,哎,等一下——”谢寒洲挡住谢琊扔过来的书,笑道:“开个玩笑嘛。” 谢琊:“我也是手滑。” 他揉了揉太阳穴,继续翻书钻研,但返老还童完全不在他自己的掌控之中,就连变回来也有些巧合,整整一个月,上个月月中到这个月月中,都是每月里月亮最圆的那天。 谢琊先前也怀疑过,所以他时不时会看月亮,也在抽签的时候把晏宁的赛程尽量挪后,希望能赶上看她比赛。 以祖师爷的身份。 谢寒洲还是不明白,他望着寝殿外重新繁荣起来的满树梨花,回眸问道:“舅舅,你就这么想变回小师弟吗?” “你自己的脸就这么见不得人?” 明明对晏宁而言,祖师爷的意义要比小师弟三丫重要多了。 谢琊翻书的手顿了顿,也去看皎若白雪的梨花,花瓣簌簌而落在夜间泛起清寒,就像晏宁的心境,万里冰封再难逢春。 不是祖师爷的身份不够好,而是高高在上的谢琊想要一个能接近徒孙的身份,想在她的心里种上一朵又一朵春日的花。 去弥补她独自熬过的寒冬。 谢琊看着谢寒洲道:“你相信前世今生吗?” 谢寒洲略一挑眉:“傻子才信。” 谢琊弯唇:“我信。” 第22章 谢寒洲:妈的,当我没说过。 他敢怒不敢言,委婉问道:“舅舅,你是不是有故事瞒着我?为什么是晏宁?” 你一个兼修无情道的,为什么对一个姑娘家生了怜香惜玉之情? 你不要给我们无情道抹黑。 修此道的,多是天生剑体,情丝微弱,若动了心还会遭到反噬,走火入魔不算,严重的还会修为尽毁。 说好的一起成仙,你怎么能偷偷动心? 谢寒洲看他舅舅像看叛徒。 谢琊走到窗边,挑了支梨花到指尖,低声道:“兴许是上辈子亏欠了那个人,所以总会在她身上看到让我遗憾的画面。” 谢寒洲也薅了一把梨花,挨了谢琊一顿锤后老实了,委屈道:“舅舅这样的人,如普世明光,也会亏欠别人吗?” 谢琊颔首:“有人视我为信仰,而我错过了时机,没有帮到她,我也有悔。” 他只允许自己迟到那一次。 谢寒洲:“我听不懂。” 谢琊又道:“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梨花吗?” 黑衣少年犹犹豫豫,迟疑道:“装…装逼?” 谢琊哭笑不得,他松开指尖的花枝,看着白雪绒绒重回枝头,笑道:“梨花是分别的花,有了分别才有重逢。” 花语凄美,可我想与你重逢。 谢寒洲的牙快被酸掉了,他耸耸肩道:“我不管你和晏宁有什么渊源,但你休想让她做我的小舅妈。” 谢琊轻笑:“这是你能说了算的吗?” 谢寒洲被气到,叉腰说:“也不是你说了算,晏宁很难追的。” 谢琊:“哦,你追过?” 谢寒洲:“……” 想要我死直接点,我可以去死的。 * 时光不知不觉又过了一月。 晏宁撑腮看向窗外,‘不知春’上的茶叶都被阎焰薅秃了,谢寒洲整日催着她做奶茶。 晏宁没有心情。 她养的崽离奇失踪,只给她留下一封信,字迹青涩稚嫩,和小徒弟形象符合,说:因亡母祭日,要回村省亲。 “村”这个字就很有灵性。 这让晏宁觉得小徒弟不该叫谢牙,应该叫谢翠花,谢富贵。 晏宁起名的水平有限,但爱徒弟的心是真的,她其实有过怀疑,但人生在世难得糊涂,晏宁不想事事都算得清楚,反正眼一睁一闭,这辈子就过去了。 每个人都有隐晦之处,晏宁没再让谢寒洲打探小师弟的来历。 反正他也从没认真办事。 晏宁直觉小徒弟和谢寒洲之间有不可告人的隐秘,但还是没有胆大包天,把三丫和祖师爷联系在一起,不是不可能,是她不敢。 她不敢去想自己对祖师爷又亲又抱还捏脸,还……把他踹下床。 想想就窒息。 不可能,不可能的。 祖师爷不是那种任她搓扁揉圆,还忍气吞声不反抗的包子。 没有人能强迫谢琊做什么。 除非他自己愿意。 晏宁继续转着手心的茶杯,春已过,六月的午后蝉鸣聒噪,端午节即将来临,休完宗门规定的节假日,就要迎来门派大比的复试。 晏宁很后悔。 上次好不容易碰见祖师爷,她应该跟他对“奇变偶不变”的暗号,而不是腆着脸要人家的签名。 晏宁又翻了翻掌中的手札,怪只怪修真界周边市场没有留存谢琊的字迹,不然她真的敢大胆猜测。 因为手札上的笔记很厉害。 不是普通修士能有的造诣,晏宁怀疑是不是谢寒洲掉落的,还试图让他去偷他舅舅的笔墨拿来比对。 谢寒洲直接道:“师父,我可以去死的。” 晏宁就不好再为难他。 她左等右等,结果等来调假通知,大概是祖师爷的意思,今年的端午推迟到月中过。 正好能赏圆月。 晏宁虽然不理解这种骚操作,但作为忠实粉丝,她闭眼吹谢琊英明神武就好了。 凑巧的是,月中这天—— 她又丢了个徒弟。 阎焰不见了。 晏宁准备下山去找找,路过半山腰,晚风拂来已无茶香,连茶树枝干都孤零零的,那抹常常穿梭于茶园的红衣更是无影踪,晏宁轻轻笑了笑。 干嘛,养徒弟还真情实感了? 如今展红袖被禁足,阎焰这个大美人已经安全了,他的消失是晏宁没想到的。 大概有失就有得吧。 晏宁重新抬眸的时候,借着清亮月色,看清了远处暗影下的一高一低,除去谢寒洲,还有小徒弟。 他真的回来了! 晏宁眸含笑意,继续往下走,哪怕克制着高兴,步伐还是轻快了。 她停在小徒弟面前,蹲下身刮了刮他挺翘的小鼻子:“瘦了。” 晏宁的声音温和,就像雪夜里的孤灯,微暖的山风,让人心旷神怡。 谢琊抿了抿微微泛白的唇,连走火入魔再次返老还童的痛苦都消减了,他甩开谢寒洲的手,声音脆生生的:“师父,我来陪你团圆。” 谢寒洲:“?” 你甩开我的姿势是认真的吗? 谢琊牵住了晏宁的衣袖,靠近她时,身体又舒适了一些,他抬起又黑又亮的眼睛:“师父,我们去山下镇子里看花灯吧?” 谢寒洲:“?” 我邀请你的时候你说我幼稚? 晏宁见他气色不好,温柔地拒绝道:“先让大师兄送你回去休息,以后还有机会。” 谢寒洲:终于提到我了。 他也唤了声师父,满怀期待问道:“今天粽子啥馅啊?” 晏宁:“你堂堂大少爷,很缺这口吃的?” 谢寒洲:“不是师父做的我不吃。” 谢琊竟然也来劲了:“师父,看花灯吧。” 晏宁:“行。” 为了满足徒弟的无理要求,晏宁把他们都带到了山脚下的镇子里,先在路边摊给大徒弟买了他最讨厌的红豆馅粽子,稍微沾了沾糖霜就算是她自己加工过的。 又领着小徒弟去了离河岸边花灯展最近的医馆,让他一边被诊脉一边看,末了还要问一句: “你们满意吗?” …… 做师父的就是要随机应变,安排好这一大一小两个少爷后,晏宁还是没有放弃寻找阎焰。 只有二徒弟最像她。 都是颠沛流离的打工人。 打工人最懂打工人。 晏宁让谢寒洲守在医馆,哪知她前脚刚走,坐在高高椅子上的谢琊就蹦了下来,紧随她身后。 谢寒洲嘴里还包着一大口甜到齁的粽子,口齿不清道:“救…小司弟,泥不要冲动。” 他算是明白舅舅为什么推迟过端午了,就连山脚下依附宗门的镇子也延期了,谢琊是以一人之力,想陪晏宁过个迟来的节日。 想等自己变回小徒弟,肆无忌惮扯着她的衣袖看遍河岸花灯。 谁说他舅舅不开窍? 这老铁树的浪漫,真是一套又一套。 谢寒洲垂眸,按理说舅舅出息了,懂得自己脱单了,他却有些心酸是怎么回事? 这种情绪淡淡笼罩,让修无情道的谢寒洲如临大敌,他天生情感淡薄,同他舅舅一样是走无情道的好苗子,不过舅舅天生剑体,是以剑道为主,无情道为辅。 但无论如何,都不该动情。 感情是一个修士的大忌。 谢寒州收敛笑意,迎着晚风走在人群之中,他临街打了壶酒,边走边喝,高高的马尾晃尽侠士风流,哪怕吸引了不少女修的目光,少年也始终是漫不经心的。 感情是大忌。 但绝不是他谢寒洲的破绽。 * 长街通明,青石板上人来人往,花灯的光影落在少女的眼角眉梢。 晏宁是第一次凑端午的热闹。 无论是原身还是穿书而来的她,都本能地对这个节日排斥。 原身不过端午的原因尚未可知,但对晏宁而言,她在现代的外婆就是端午节逝世。 从她记事起,就没过端午。 托祖师爷的福,把这个日子挪后了,晏宁也终于能够毫无负担地欣赏小桥流水两岸的风光。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艾草香,随处可见一串又一串碧绿的三角粽子,花灯如游龙,连绵不绝。 火光和着风声从颊边擦过,河水里偶尔有花船驶来,船上花枝招展的姑娘和郎君们往岸边抛着鲜花,若谁有幸接住,便能上船讨一碗酒喝。 晏宁本来不想凑这个热闹。 但她一眼就看到了阎焰。 在一群花魁娘子中间美丽的少年郎格外突出,哪怕他未着盛装,未染脂粉,只是件洗得发白的红衣加身,配上随处可见的桃木簪,发髻松松束着,也让人无法忽略。 即便他眼角还有伤,浅浅几道红痕,反而添了易碎的脆弱感。 何谓美人,便是如此。 一抬眸一蹙眉就吸引所有目光,可他只是淡淡笑着,仿佛什么都不入他那双桃花眼里。 直到阎焰看见晏宁。 他握在栏杆上的手指紧了紧,眸光闪躲,本能地带着自卑。 他可以在所有人面前卖笑,也可以毫无尊严地活着,却不想让他的师父知道,因为晏宁是第一个,伸手捡起他自尊的人。 她从未看不起他。 可他讨厌这样的自己。 幸好,花船只在河面上短暂地停留了一瞬,船随水移,岸上的人越来越远。 晏宁还停留在原地。 在想我的徒弟怎么又在打工? 她想要追上去的时候,衣袖被一个小小的身影扯住,晏宁垂眸,看到了小徒弟白净如雪的脸颊。 他定定看着她,仿佛下定决心那般,别扭地说:“师父,你别看他。” 看我,我长大了也很好看的。 不比阎焰差。 第23章 时雨峰,晚风轻拂白山茶,本该是过端午的日子,顶峰的宫殿却清冷萧条,连洒扫的童子都不在。 大殿内亮着一盏孤灯,本该高高在上的凌华仙君此刻跪在了冰冷的地板上,垂着头,袖中的手紧握。 屏风后传来掌门谢青山威严的声音:“我警告你很多次了,不要叨扰祖师爷,展红袖与晏宁之间的恩怨,本该由你处理好。” 他指的是门派大比惊动谢琊一事。 谢不臣低声应是,近乎卑微。 谢青山又道:“我对你要求严苛,是希望你有朝一日能胜过谢琊,如此一来,为父也不必再臣服于谢琊之下。” 中年男人轻捋胡须,深紫色的掌门衣袍华贵优雅,半点瞧不出当年谢家旁支的酸腐落魄之气。 若要说起修真界的狠人,除去天之骄子谢琊外,谢青山也不遑多让,他的嫡子谢不臣与谢琊是同龄人,谢青山却拜谢琊为师。 修真界虽然不重年龄,但谢青山起初遭到不少嘲笑和非议,连带着谢不臣一起,这些耻辱烙印在青年的脊梁骨上,哪怕飞黄腾达了也抹不掉。 即便谢不臣如今已是凌华仙君,可外人提及他,还是要说他是谢琊座下的弟子。 那个人仿佛是无法逾越的高山,哪怕谢青山有着不臣之心,也在明面上对谢琊毕恭毕敬。 谢青山自知天资有限,便把唯一希望全寄托在嫡子身上,轻则罚跪,重则打骂,或许是来自父亲的压力,谢不臣的性格逐渐扭曲。 又或许他天性如此。 谢青山最后提了提修炼突破一事,让谢不臣以事业为主,不要耽于儿女情长,更不要再去找失踪数年的云扶摇。 一枚弃子罢了,丢就丢了。 见嫡子面色苍白,谢青山又道:“若实在放不下,为父改日给你送一名新的女子来,区区玩物,倒不必念念不忘。” 谢不臣微抿薄唇,一言不发,直到谢青山的气息从大殿消失,他才敢动一动,随之而来是袖中的手掌不受控制地发颤。 就像幼时因为犯错,被罚跪在雪地里一样,连骨头都是冷的。 谢不臣的人生被谢青山掌控,所以他理所当然地想从旁人身上找回被父亲夺走的东西。 那是发自灵魂深处的控制欲和占有欲,近乎偏执疯魔。 他握住腕骨,压下身体本能的颤抖后,用气声吐出两个字:“晏宁。” 你是我捡回来的,你的眼里只能有我。 * 镇子里人来人往。 花灯的光影给谢琊白皙如玉的脸庞染上一层微暖的明光。 那句话说出口后,他耳尖发红,扯着师父的衣袖轻轻摇了摇,无意识的撒娇。 谁又能拒绝一个玉雪可爱的小团子呢? 晏宁收回望向花船的目光,只看着眼前的小徒弟,揉了下他的发顶:“好,我不看他。” 想到二徒弟凄惨的身世,晏宁温声道:“或许阎焰也不想我看他,至少不是在这种场合。” 在他与花魁娘子一起游湖卖艺时。 谢琊点点头,“那师父还要找他吗?” 晏宁弯唇:“要找的。” 她牵起小徒弟的手,放慢步子沿着河岸往前走,偶尔抬袖拂开遮眼的花灯,说:“你别看阿焰整日里笑嘻嘻的,骂不还口打不还手,其实他最倔。” “他肯定是有什么难处才会选择以色侍人取悦恩客的工作。” 晏宁声调平和,仿佛说着最平常不过的事。人人都说她的二弟子有一副好皮相,可阎焰从未将这当做武i器。 “对了,你大师兄呢?” 谢琊微愣:我把他丢了。 说出口的却是:“不知道,他把我弄丢了。” 晏宁浅笑,那金尊玉贵的大少爷家产遍布修真界,丢了也不怕,反正谢寒洲在哪里都可以过得很好,做师父的也很少替他操心。 那小子看着吊儿郎当,其实很可靠,他和晏宁相处的时间最长,他们表面师徒,背后兄弟,早就清楚彼此是什么人。 晏宁只有谢寒洲这一个徒弟的时候,确实对他挺上心的。 师徒之间斗智斗勇,一个想骗钱,一个想偷刀,心眼加起来有马蜂窝那么多,还疯狂飚演技以示师徒情深。 后来演着演着也有了那么几分真。 收谢寒洲为徒的第一年,大概是年关将近小雪簌簌的日子,按照宗门的规定,弟子要下山历练,用现代的话说就是大学期末那门实践课程。 晏宁已经修过了学分。 别的弟子下山都有师父送的法宝,晏宁只给了谢寒洲一张朱砂所写的护身符,以及一句:“打不过就加入,和妖怪们称兄道弟并不可耻。” 苟住小命才最重要。 谢寒洲不情不愿道了谢,他一直以为晏宁是个贪生怕死的女人,然而御剑把他从万妖窟里捞起来的,又的的确确是这个平日里看似不学无术的女人。 谢寒洲一贯是个吊儿郎当的少爷,然而在历练中,他并没有像其他弟子以为的那样,更没有“卖队友,敌人来了我就跑。”相反,黑衣少年牢记着谢琊的教诲,放弃了独善其身的机会。 谢寒洲并不是出色的商人,哪怕坐拥家财万贯,小命金贵。 他为保同门浴血奋战,额上裂开狰狞的疤,鲜血顺着颊边一直淌到颈侧,浑身的骨头都在疼,芥子囊里的法宝已经扔得七七八八,他开始后悔平日里仗着聪明偷懒耍滑。 并发誓如有机会好好做人。 谁来救他,他就认她当祖宗。 万妖窟里的邪物一波接一波朝他涌来,几乎遮天蔽日,人至绝处时便开始信神佛,谢寒洲掏出了怀中的护身符,孤注一掷地点燃。 用他舅舅讲过的故事来说,他现在一定很像卖火柴的小女孩,祈求明光处有人出现,救他于水火。 这个人可以是任何人。 谢寒洲唯独没想过是晏宁。 她佛系又咸鱼,怕死又贪财,长相一般,修为一般,浑身上下唯一的优点就是会做饭。 可就是这样一个自顾不暇的女人,逆着风雪而来,嗅着发寒发苦的血腥味不动声色,反而御剑如风,盘旋向下朝他伸出了手。 “愣着干嘛,快逃啊。” 晏宁的声音温和平淡,是谢寒洲习以为常的无趣,却在风雪交加的深夜里给他带来了暖意。 他握住了她的手。 纤细,单薄,却有力。 这是谢寒洲第一次握女孩子的手,比想象中小许多也柔软许多,可他莫名觉得心安,因为哪怕有雪花落在晏宁的眼睫上,她清亮的眸子也坚定如初,是不同于往日的神采飞扬。 他好像重新认识了她。 从妖窟逃生后,谢寒洲体力不支昏迷过去,晏宁以一己之力把他背出雪山,和山脚下的弟子汇合。 很久以后谢寒洲才知道,晏宁不像其他师父那样送昂贵的法宝,却不远不近守候在雪山周围,她给他的护身符也是召唤符。 朱砂里融了晏宁的血液,一旦焚烧她就能有所感应。 她没有其他师父那么有钱,却不比任何一个有钱的师父差。 谢寒洲醒来后也看到了守在他床边的谢梨梨,假如不是晏宁抢先一步,他舅舅养的雪白大狗也会把伤痕累累的少年从妖窟驮出来。 他总会性命无虞。 谢寒洲扬起苍白的唇角,露出两颗小虎牙,想揉一揉狗子的头,却被谢梨梨傲娇地躲开,它随谢琊,高贵冷艳。 “吱呀”一声,客栈的房门被推开,晏宁端着苦涩的汤药进来,她拍落肩膀上细碎的雪花,等寒气散去才走到床边,谢天谢地道: “大头,人没事就好。” 谢寒洲差点都感动了,晏宁又道:“不然我去哪再找一个人形提款机?” 谢寒州:“……” “师父,你就把我当钱袋子是吧?” 晏宁把药碗递给他,弯唇笑道:“救命之恩,师徒友情价,就收你八百灵石吧。” 她伸出手,嗜钱如命的样子。 可谢寒洲分明看到了少女掌心的勒痕,那是把他放在木板上,她用力拉扯绳子磨出的伤。 少年眼眶一酸,别开眼去看窗外的雪:“就这么缺钱?” 晏宁点头:“给个机会,我也想体验一下有钱人的烦恼。” 谢寒洲哭笑不得,他拂开垂在颈侧的马尾,看了看身上的雪白中衣,芥子囊也不知扔到哪了,只好抬头看着她的眼睛说: “先赊账。” 晏宁转而看向谢梨梨:“你信吗?”狗子灵性地摇摇头。 “你看,狗都不信。”晏宁微微蹙眉,催着谢寒洲喝完药后才道:“要是欠我的话,多给一点行不行?” 谢寒洲深深看了她一眼。 “行。” 自那日起,她想要多少他给多少,不是买自己的命,是买晏宁给他的真心,哪怕师徒之间还是尔虞我诈,你骗钱来我偷刀,但都默契地视对方为友。 是作战时可以交付后背的人。 …… 谢寒洲收回思绪,酒入喉间慢慢觉出苦涩,他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修无情道的人都不明白。 谢寒洲以为这种情绪很快会过去,最多不超过一个月。 可他还是低估了感情。 低估了那一句:“少年不识爱恨,一生最心动。” 作者有话说: 最后一句来源歌词。 第24章 临街的商铺有卖油纸伞的。 谢寒洲的目光停了一瞬,仿佛想起那个大雪纷飞的年节,他死里逃生卧床养病,无法使用灵力,要吃凡谷凡米。 等稍微好一些,能去宗门主峰听课,又赶上雨雪多的日子。 谢寒洲遵医嘱,没有动灵力,自然也无法像同门一样捏诀避雨。 他站在廊下,听着水滴敲打瓦当的声音,鼻息间氤氲着白雾,寒气牵扯着肺腑,生疼。 比疼更强烈的是孤独感。 寒风呼啸,吹动黑衣少年高高束起的马尾,他单手拎着书箱,在茫茫白雪中显得清瘦单薄,就像墨迹在宣纸上晕开,格格不入。 历练后,同门并没有感激他的舍身相救,反而因为他家财万贯生出距离感,觉得他谢寒洲临危不惧力挽狂澜是为了求个好名声。 想借此行善积福,有利大道。 “呵。”他轻笑一声,唇边挂着的笑还是那样玩世不恭,额头上的伤到现在还隐隐作痛,说句难听的话,这样的福气给你你要不要? 但谢寒洲并没有后悔。 一如他舅舅谢琊所说,帮了旁人就别求回报,免得生出怨怼。谢氏家风清正,虽为强者,仍在砥砺前行,为后人照亮前路。 谢家人不求名利,总该得到尊重。谢寒洲却因为太有钱,连一句诚心诚意的问候都不配。 他想起同门在背后议论的那些话: “你说,我们要不要道个谢?毕竟谢师兄伤得不轻。” “……又不是我们让他救的。” “再说了,我们这种普通出身的弟子,以后多半是给谢家做家臣或者做奴仆,轮不到我们去担忧锦衣玉食的主子过得好不好。” “他跟我们不一样。” “还是离远点吧。” 弟子们在学堂内小声议论,谢寒洲就站在门外眺望远山。 天际有孤雁飞过。 话语伤人,谢寒洲努力不往心上去,同门说的没错,他天生就是谢家嫡系,又是祖师爷谢琊唯一的亲外甥,更是修真界首富之子,一辈子当个废物也能逍遥自在。 他没有什么不满足的。 少年抬脚踏进雪地里,他其实该感谢同门,至少他们没有随波逐流来巴结讨好他,只是躲着而已,又有什么错? 雪花夹杂着雨丝落在他的黑发上,沁骨的凉。少年鼻尖微红,视线模糊,心里想着师父煲的热汤,倒也没那么冷了。 晏宁还会给他烤橘子吃。 谢寒洲弯唇一笑,再抬起眼睫时,入目的是一截素色伞面,伞面下是曾救过他一命的手,白皙纤细,如今躺着两个微热的橘子在掌心。 “趁热吃吧。” 晏宁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温和,平淡到让他习以为常。 她抬起手,把宽大的油纸伞罩到比她高许多的少年头上,又施了个法诀掸去他肩上的雪花。 “听师父一句劝,大少爷就该有大少爷的样子嘛。”晏宁弯了弯眉眼:“我要是你,就天天八抬大轿出门,每天都不重样,显摆给他们看。” 谢寒洲眸子里的寒意散去,自然而然地接过伞柄,轻笑道: “你来干吗?” 晏宁理直气壮,扯过他手上的书箱:“我接徒弟啊,别的小朋友有的,你也要有。” 少年无奈,摇了摇头:“说吧,又想要多少灵石?” 晏宁心虚道:“一百块。” 谢寒洲的眸光落在她掌心,那里还有浅浅的红痕,别的女子若是对他有救命之恩,恐怕恨不得以此为手段惹他怜惜。 然而晏宁的目的,只是想他多给点,看在她伤重的份上,用医药费砸死她。 谢寒洲觉得她可笑。 如果她图他这个人的话,她会得到源源不断的灵石供应,可她偏偏只图眼前的小利。 这让心思深沉的少年放下戒备,又觉得晏宁这个女人愚蠢。 在钱和他之间竟不知道选谁才是最好的。 可她真要图他,他也不喜欢。 谢寒洲讨厌别人算计他的感情,许多年后他细细回想,其实晏宁才是最聪明的那个人。 她要什么不要什么总是很清楚。 金钱关系就是他们之间最好的关系,也是一心想逃离掌控的她和修无情道的他之间最好的结局。 爱恨随风起,又归于起风处。 * 夜里寒凉,晏宁牵着小徒弟的手找到了花船停靠的堤岸。 在一处灯火辉煌的山庄外。 听守门人说,这是私人产业,隶属于七杀门里某位修士。 还说山庄里的伶人和歌伎都是清倌,卖艺不卖身,逢年过节忙不过来的时候也招兼职。 晏宁大概明白了阎焰的工作。 她掏了把糖放到小徒弟手心,温声道:“等师父一会好不好?”虽说都是清倌,但毕竟是温柔乡,对小孩子不好。 谢琊握紧桂花糖,点点头。 对一心扑在修炼上的祖师爷来说,皮囊美色皆是虚相,还不如他的剑,不如一颗糖有吸引力。 晏宁又打点了一下守门人,这才安心往里去,山庄内碧瓦飞甍,雕梁画栋,亭台楼阁以廊相连,灯火通明,时不时传来欢歌笑语。 后院还有一处清澈湖泊。 和前院的热闹完全不同,这里光线晦暗,月色近乎凄冷。 临湖处有座精致水榭,挂着惨白的灯笼,听守门人说,临时工一般会待在这里。 大概是有些晚了,水榭里只剩一抹残红,寒风勾勒出少年人的轮廓,身高腿长,腰窄肩宽,哪怕是洗得发白的衣裳也不损风华。 阎焰的好看从来与外物无关。 晏宁怕扰了他的清净没有往前,停在了湖泊对面的柳树下。 前院偶尔有丝竹之声传来,晚风在湖面上吹起细碎涟漪,那少年忽然解了红色外袍,露出雪白的里衣,如穿缟素,像极了披麻戴孝。 晏宁眸光微闪,又见月色下阎焰足尖起舞,宽袖和衣摆旋转,似冰花绽放,又像白鹤迎风展翅,拨云见月,是一种哀到极致的漂亮。 阎焰的舞姿轻盈灵动,旋转和翻身又不失力道,随月影移动暗含禅意,也可能是祭奠亡人。 魔修之中流传着一种招魂曲,据说跳此舞时能见到久违的亲人。 端午佳节,他可能是思念他长眠泉下的父母和胎死腹中的妹妹了吧。 晏宁的心被茕茕孑立的舞者所触动,倘若阎焰家中没有遭遇巨变,他如今一定会是继承其父衣钵的世家公子,修为和他的外表一样出色。 那本该是翱翔于九天的凤凰,却被毁了灵根,只能在泥沼中挣扎,通过挨打变强。 从世家公子到罪人之后。 一个无家可归的少年,要替父辈赎罪,要被同门欺辱,这偌大的修真界对他而言都是蛮荒。 是囚笼,是枷锁。 是贫瘠之地生长不出一寸幸福。 晏宁眼眶微酸,莫名觉得苦涩,她不过是与阎焰萍水相逢,却好像能切身体会他的痛苦。 这种丧亲之痛仿佛也融在晏宁的骨子里,让她再次产生错觉: 她到底是穿书的还是本土的? 晏宁叹出一口浊气,倘若她是穿书的,又如何解释她能够对灵力得心应手,展现出惊人的修炼天赋?假如她是本土的,又为什么会有现代的记忆? 这种感觉矛盾又割裂。 晏宁压下轻微的头疼,继续看向水榭那边,阎焰的招魂舞已到尾声,他抛开红色外袍,展袖重新穿上,动作一气呵成,优雅清贵。 美丽不分性别,少年是荆钗布裙也难掩的天姿国色。 尤其是阎焰的眼睛,未语也含三分情,所以他看过来的时候,晏宁慌了一瞬,不是心动,是被徒弟抓到了偷窥。 做师父的很没有面子。 阎焰只是朝她笑了笑,他走下台阶来到湖边,取出了芥子囊里的荷花灯,点燃后顺着清流缓缓荡到晏宁这一边。 她鬼使神差地靠近湖岸,见荷花灯停滞不前,下意识蹲下身,弯腰挽袖,拨动这只小巧花灯。 花灯里压了张小字条。 是阎焰的心愿。 ‘发财,发大财。’ 多么朴实无华的愿望啊,晏宁忍着笑意,她早就说过二徒弟最像自己,连愿望都像是祖传的,如出一辙。 她抬手推动花灯,隔着月色下的濛濛水汽同对岸的少年说: “二狗,你还是贪心了,求一次发财就好,不要重复多求,兴许菩萨看你老实,美梦就成真了。” 阎焰站起身,绕过河岸朝晏宁走来,他伸出手把她从地上拉了起来,说: “师父,我不贪心。” “后面那句是为你求的。” 我发财,你发大财,我允许你得到的比我多一些。 晏宁微愣,“完了。” 菩萨又不瞎,肯定该觉得我贪心了,不愧是你啊二狗子,你可太知道怎么害人一生。 晏宁忍住清理门户的冲动,淡声问道:“那支舞……见到家人了吗?” 阎焰眸中的失落一闪而过,他笑了笑:“即便见到了又如何呢?让他们看到这样的我,不如不见。” 他嗓音微哑,分明是嘲弄的语气,好像这样就能在人前维系自尊。 他怕旁人轻贱,所以自己先践踏自己的尊严。 晏宁抿唇,说不出话来。 你很好。 她想这样说。 可溜到唇边的,不过是一句:“二狗,回家吧,师父做粽子给你吃。” 第25章 清香的粽叶出锅,包了甜粽和咸粽,糯米冒着热腾腾的雾气,分别裹着八宝和蛋黄馅儿。 谢寒洲和他嗜甜的舅舅口味不同,倒是阎焰和晏宁一样甜咸不忌,但大家都吃得很满意。 粽子事件的后遗症就是: 清晖融融的小院里,梧桐树下上演了修罗场,三个徒弟为了晏宁争得不可开交。 谢寒洲率先道:“师父是我的。” 阎焰不甘示弱:“但是今天,师父归我。” 谢琊掂了掂脚:“想抢师父,就从我的尸体上踏过去吧。” 若是不了解情况的外人看见了,还以为晏宁是个绝世美人,然而徒弟们争的,不过是她明天做什么菜。 一周七日,晏宁轮流做他们想吃的。别人家的女主是万人迷,炮灰女配晏宁很清醒,她就只有当厨子喂猪的命。 这年头连猪都会打架了。 三个幼稚鬼在院子里闹,晏宁就坐在栏杆上吹晚风,她眯了眯眼睛,盼着初雪降临,那时候来一顿火锅,鸳鸯汤底,能征服所有徒弟。 梧桐叶飘落,谢寒洲和阎焰又在鸡飞狗跳,谢琊挪了挪小碎步,退出了不符合他如今年龄设定的战场,他迈着短腿爬上栏杆,坐在晏宁身旁,“师父,你在想什么?” 晏宁的眸光从天际的孤星挪到小徒弟的脸颊上,却发现他的眼睛比星子还要明亮,干净得不染纤尘。 “我在想,阎焰为什么也不过端午。”晏宁低声道,她想起收那落魄少年为徒的第一年,宗门上下人人都在庆端午。 艾草飘香,弟子们成群结队赏花灯赛龙舟,唯有阎焰守在不知春的茶园里,叠了一盏又一盏荷花灯。 “现在我知道了。”晏宁弯唇一笑,温声道:“因为他和我一样,在节日里失去了亲人。” 晏宁在现代失去了外婆,阎焰在这里失去了父母和妹妹。 那些喜庆便从此与他们无关。 晏宁垂眼,谢琊还是发现了她眼中的薄薄泪光,祖师爷天不怕地不怕,最怕女儿家的眼泪水。 谢琊慌了神,想好好安慰徒孙,话到唇边又止住了,他想说,若你喜欢,我可以让明年的端午继续延后。 可他此刻只是一个小豆丁。 是个子还不到谢寒洲腰间的幼童,不是人人敬仰的宗门之光。 这是谢琊身上的矛盾,他想留在晏宁身边,没有比小徒弟更合适的身份,可他想帮到她,就必须做回无所不能的谢琊。 他撑着栏杆,晃了晃腿。 “师父,你觉得谢琊怎么样?”小孩儿脆生生的嗓音压低,却压不住他微红的耳尖。 晏宁回过神,佯装生气道:“干嘛直呼祖师爷的姓名?” 谢琊眨了眨长睫:“你…很在意他吗?” 晏宁抓住了他的手腕,一边往雪白似藕的小胳膊上套五彩绳,一边说:“祖师爷并不需要我的在意,他就像天上的星星一样,高挂苍穹,不被私有。” 作为忠实粉丝,她从未妄想过摘星。 “嗯。”谢琊轻应一声,垂眼看着腕间辟邪的五色丝线,这是晏宁亲手编的,他唇边勾起了很浅的弧度。 你不知道。 我需要你的在意。 祖师爷在心底小声回应。 她的敬仰虔诚,他的心动不假。 * 日子如流水,呼啸而过。 晏宁窗边的梨花还是快谢了,哪怕有灵力的温养,但无根之花难活,她觉得可惜,就把将谢未谢的梨花做成书签,裱装成画挂墙上,挂在饭厅里祖师爷的画像旁边。 一家人就要整整齐齐。 被供着的梨花和谢琊一样,时不时有人扫拭拂尘,偶尔下方的蒲团上也跪着倒霉蛋,十有八九是犯了错的谢寒洲。 整挺好。 他是谢家嫡子的时候,犯了错要被舅舅训,好不容易做了晏宁的徒弟,犯错还是逃不开谢琊。 一声舅舅,一生舅舅。 谢寒洲已经认命,但在小舅妈这一点上,他死活不认,还时不时向谢琊进谗言,说晏宁凶巴巴。 说舅舅你这样的人当配温柔似水的女修,配举世无双的佳人。 不要被晏宁祸害。 我谢寒洲就不一样,我可以被她祸害。 我和她心眼一样多。 大外甥絮絮叨叨,谢琊全然没当回事。 他摩挲着腕间的五彩绳,在等下一个月圆,等变回大人模样,合情合理以祖师爷的身份与晏宁共进晚餐。 端午过后,宗门大比迎来了复试。 晏宁虽然藏拙,但还是挺进了前三,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她看似不在意拿奖,但还是想和崇拜对象再次见面,要一个签名。 她要完成从前晏宁的所有心愿,虽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穿书而来,有的时候也分不清自己到底是不是本土的,但她既然在这个身体里,就该完成未完的事情。 前人的愿,后人来续。 晏宁的日子依旧不慌不忙过着,除了修炼就是养徒弟,以及偶尔被师尊谢不臣叫过去,他不知是受了谁的敲打,收敛许多。 晏宁去见谢不臣的时候,他几乎都是刚练完剑,正用帕子擦拭额上的汗,见了她之后也没再动手动脚,只是确认少女额心的元贞印是否还完好。 真是可笑。 事到如今谢不臣还将她当作自己的所属物,他既要晏宁这具身体忠贞,也要她的心死死守住。 他想掌控她的方方面面,甚至妄想操控她的人生和喜欢。 可晏宁的心又冷又硬。 她可以喜欢这世上所有人,唯独不会对谢不臣另眼相看。 爱可以化成恨,恨却很难逆转成爱。 晏宁不是给点甜头就服软的姑娘,更不是被打断骨头就屈服的小女孩儿。 借用谢寒洲的话来说,她不好追。 越是温柔的人心越狠。 晏宁因为淋过雨,所以愿意在能力范围内给身边的人撑把伞,也正是因为淋过雨,她心境如雪,不会轻易对人敞开。 其实在现代的时候,晏宁的人生一帆风顺,可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她从小就比同龄人心思深。 也从来没有奢望过爱情。 正如那句话所说,能保持单身人设的,只有我们这些追星的。 晏宁追星,却不摘星。 她可以温柔待人,却没奢望旁人温柔待她。一如崇拜谢琊,从开始的时候她就没想过他的回眸。 她只是想变成如谢琊那样的人。 以强者之身,博爱天地。 但不包括谢寒洲。 是的,谢琊前半生的报应就是大外甥,他很难对这个毁他阵法,剪他梨花的小兔崽子和颜悦色,却又怜他孤苦,幼年失母。 后来谢琊才知道,谢寒洲之所以捣乱搞破坏,不过是想让沉迷于修炼的舅舅分出几分心神来陪他玩,对年幼的谢寒洲而言,他只有谢琊了。 父亲留下的财产不过是一串数不完的数字,唯有母亲留给他的小舅舅,是活生生有血有肉的人。 舅舅身上还很香。 谢寒洲虽然不想承认,但他一定不会去抢舅舅喜欢的东西。 因为谢琊从小就让着他。 可有些人不能让。 …… 谢寒洲收回漫无边际的思绪,人在罚跪的时候就容易乱想。 他嗅着从小厨房传来的饭菜香,揉了揉膝盖,觉得委屈。 他好歹是个大少爷诶。 不就是因为开了家声色场所,收留了一些无处可去的伶人和歌伎吗?还都是清倌,好好养在他名下的山庄里,混口饭吃罢了。 他是幕后老板不假,二师弟阎焰端午兼职是他默许的也不假,但,他没有挣一分不干净的钱,也没有物化任何人。 不行,他受不了这个委屈。 谢寒洲扯掉衣摆下的护膝,顾自站起来,一瘸一拐朝晏宁走去。 晏宁正在做饭,手下的刀法出神入化,吓得谢寒洲腿不弯了腰也直了,他试探道:“师父?” 晏宁头都没回,直接一把菜刀飞到门边,入木三尺,还削掉谢寒洲几根头发丝。 谢寒洲喉结微滚,老实道:“我承认,我是不该瞒着你,怕你知道了生气。” 晏宁:“我没生气。” 谢寒洲:“……” 谢梨梨生气的时候也这样。 他搓了搓手,尽可能老实巴交道:“师父,我知道你现在看我像个老鸨,但我真的不是为了钱。” “哦。”晏宁抬肘运掌,灵力翻涌间那把插在门上的菜刀又回到她手心,清理干净后,少女继续两手并用,剁饺子馅儿。 谢寒洲咽了咽口水:“是这样,您听我说,栖霞山庄存在即合理。” “不是没有买卖就没有伤害,而是对那群可怜人来说,她们需要这份工作。” 那些歌姬大多是家道中落或有罪在身的世家女子,是和阎焰一样的可怜人,倘若还她们自由,其他秦楼楚馆里一样会见到她们,那时未必能当清倌。 就好比人间的官家女子,其父若犯了罪,家中女眷皆入教坊司。 父债子偿,天经地义。 晏宁把刀立在案板上,回眸时目光灼灼:“你也这样认为吗?” 谢寒洲连忙摆手:“我没有,我不是,你别瞎说,我是站我舅舅的,虽然谢琊还没能扭转这种根深蒂固的观念,但我信他。” 晏宁提了提唇角:“我也信他。” 作者有话说: 谢琊:妈耶,我自己都不相信。 第26章 又是一个月圆之夜,晏宁蒸了虾饺,让谢寒洲去喊师兄弟吃饭。 黑衣少年迈着潇洒的步子,恰好同阎焰撞上了,他肩挑箩筐,刚从山脚下采买回来。 谢寒洲想去拿筐里的桂花糖,却被阎焰灵巧躲开。 “干吗?”谢寒洲摸了摸鼻尖。 “不干嘛。”阎焰眸光微闪:“你离我远点,我对钱过敏。糖的话,我自己给师父。”话落挑着箩筐回自己房间了。 谢寒洲望着他的背影,略一挑眉,直觉有什么不对劲,但他向来不是多管闲事的人,脚步一转,去找舅舅了。 然而谢琊已经回了小重山。 他今夜有可能变身。 谢寒洲只好同晏宁胡扯了一个理由,然后把谢琊那份饺子也纳入腹中,沾醋吃得美滋滋。 至于阎焰,他回房后,把藏在桂花糖里的小纸条抽出来,看了一眼,又若无其事把字条焚烧干净。 山脚下的镇子里有个不起眼的糕点铺,阎焰经常光顾,不仅仅是给晏宁买糖,也是接收暗信。 阎焰是正道首徒阎朗和魔修妖女云姒的后代,即便父亲伏诛,母亲横死,阎焰和魔修那边也有联系。 如今正道修士据北,魔域在南,现任魔君正是阎焰的小外公,说小是因为魔君与云姒几乎是同龄人,并无血缘关系,不过是她的义父。 云姒死后,魔君也迟迟未娶。 阎焰掰了一小块桂花糖到嘴里,甜意化开,难解心中苦涩。 暗信上说,让他利用晏宁,去七杀门的禁地,放出能够祸乱修真界的邪物,引起生灵涂炭。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传信了。 魔君云漠催促阎焰数次,但阎焰不愿利用晏宁,云漠又道:除了她,你又能利用谁? 在七杀门里只有晏宁会不计前嫌,帮一个罪人之后。 拜她为师也是最初的试探。 阎焰为此辗转反侧,小外公的话时时萦绕耳边:阿焰,想想你的父母和没来得及出世的妹妹。 这天下不乱,你一个灵根尽毁的人怎么会有机会? 又怎么报仇?怎么出人头地? 路就摆在眼前,他似乎别无选择。阎焰压下满腔心事,像往常一样到饭厅用膳,也只有饱腹感来临时,他才有片刻接近幸福。 红衣少年弯了弯眸子,压下沁在眼角的泪光,蒸笼里的虾饺雾气缭绕,没有人能看到他的挣扎。 对阎焰这样的人来说…… 师父啊,是他在这世上无论如何也不愿辜负的人。 她是愿意相信他的人。 他不想还她欺骗和背叛。 * 时隔数日,晏宁收到了宗门大比的奖励,作为弟子中的前三甲,她有幸跟祖师爷共进晚餐。 然而和想象中不一样,跟以往的规矩也不一样,高贵如祖师爷竟然在百忙之中抽空,分别和前三甲用晚膳,从一场应酬变成三场。 从一对多变成一对一。 这让晏宁很惶恐,她觉得单独会见类似于跟偶像私联,这种事情她不能做,于是晏宁果断带上了谢寒洲。 谢寒洲嘴上说着不去,行为上却不要脸地跟了一路,跟到小重山他舅舅的殿内,也如愿看到了眸光微凝的谢琊。 哪怕带着木质面具,祖师爷眼底的情绪也肉眼可见,嫌他碍眼。 谢寒洲心里门儿清,但还是不想让他舅舅得逞,他愿意做二人世界里的电灯泡,闪闪发亮。 这边舅甥在交锋,那边的晏宁倒是和狗子谢梨梨相处得极好,这只雪白的萨摩耶一向傲娇,却乖顺地让晏宁摸它的脑袋。 “它喜欢你。”谢琊开口,声线清冽,冷淡似雪。 晏宁颔首,朝他行了弟子礼,没有过分热忱,反而不卑不亢。 但谢寒洲还是发现,他一向温和淡薄,佛系咸鱼的师父变得腼腆了,是少有的在人前放不开。 他挑起一个讨打的笑,碰了碰晏宁肩膀:“干嘛,装淑女?” 晏宁忍住了打他的冲动,只朝他使了使眼色,谢寒洲收起轻佻,转过身去,心里的感觉却像那天吃虾饺沾的醋一样酸。 他酸什么呀? 修无情道的少年尚且不明晰自己的内心,但本能地不大高兴,他想着自己已经不高兴了,就别惹舅舅不快,于是寻了个借口,和谢梨梨一起离开了大殿。 饭桌上只剩谢琊和晏宁。 还有诡异的沉默。 晏宁心里想的是:天呐,我出息了,我和祖师爷一起吃饭!感觉出门都能横着走,说出去能吹一辈子的牛,简直是追星的巅峰啊! 谢琊心里想的是:怎么办,我该跟她说点什么?说什么才能让她放轻松呢?可是我也好紧张,算了,不说了。 眼看月色下沉,祖师爷终于忍不住了,先启唇道:“徒孙。” 晏宁:“在。” …… 二人皆愣了一瞬,谢琊轻咳一声道:“就当是自己家,多喝热水。”他大概是有点单身天赋在身上的,哪怕是关切的话语也患了直男通病。 晏宁忍着笑意,小口喝水。 她真的怕谢琊下一秒能掏出一把枸杞给她泡上。 毕竟宗门上下皆知,祖师爷的保温杯从不离身,厅里厅气的,要是搁现代,绝对是建设美丽中i国的好苗子。 想到这里,晏宁以手掩唇,小声道:“祖师爷,奇变偶不变?” 谢琊微愣,符号看象限。 他明知道答案,却没有和晏宁对上暗号,同为穿越人士,按理说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但谢琊是胎穿而来的,早就习惯了修真生活,也不想以此同晏宁拉近距离。 明知道她思乡,谢琊并不想趁虚而入,以此博得她的亲近。 见他迟迟没有反应,晏宁多少有些失望,眼看天色不早了,她起身告辞,谢琊把她送到门口,望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雪白梨花深处。 他最近总是能在晏宁身上看到一些闪现的画面,像是前世发生过,又像是预知今生,种种原因令谢琊心生恻隐,他忽然喊道: “带支梨花再走吧。” 话罢又补充道:“谢寒洲说你喜欢。” 晏宁的脚步其实放得很慢,听到祖师爷的声音后,她回过头,小跑到他面前,带着难得一见的娇憨道:“那,我可以再要个签名吗?” 人都是会得寸进尺的,晏宁明显感觉到祖师爷的宽容,胆子也跟着变大,放肆起来。 一如谢梨梨对晏宁的亲近,因为狗子的偏爱,她才敢摸头杀。 晏宁抬起眼睛,一张笑脸眉眼弯弯,颊边微微泛红,算不得绝色,却叫人舒坦。 谢琊隐在面具下的脸也红了。 他没有告诉晏宁,谢梨梨谁的面子都不卖,但如果是谢琊喜欢的,谢梨梨也会喜欢。 谢琊悄悄别开眼,他的心跳像簌簌而落的梨花,一茬接一茬,起伏晃荡个不停。 今夜的月色很美,祖师爷不忍再拒绝徒孙的请求,他从袖子里掏出一枚小东西,对晏宁说: “张开掌心。” 少女抬手,捋着衣袖照做,白皙的掌中犹可见一道红痕。 是她救谢寒洲的痕迹。 谢琊也有所听闻,心中莫名起了酸涩,他修长白皙的指骨提起印章,在晏宁的手心烙下了他的名字。 是,他的字狗都嫌丑。 但他也会纂刻。 他给她的签名,一定要漂漂亮亮的。 谢琊弯唇:“满意否?” 晏宁人都傻了,她等朱砂印干了后,合拢掌心,握拳贴在胸口,信誓旦旦道: “满意,我以后都不洗手了。” 作者有话说: 晏宁:论拍马屁的十八般套路。 第27章 谢琊微微翘起唇角,他哪儿都好,就是不经夸,又因为是晏宁夸的,祖师爷格外受用。 他重复道:“张开掌心。” 晏宁将信将疑,把手递到他眼前,下一秒,一枚温润的白玉印章就躺在她手上,仿佛还带着谢琊指尖的余热。 “可以洗手了。”谢琊把手背在身后,一本正经的说。 晏宁愣了愣:“给我的?”她垂眼盯着祖师爷亲手刻的玉印,底部是他的名字,头部是精雕细琢的小老虎,憨态可掬。 谢琊点了下头:“我有很多。”言下之意,你不用放在心上。 他也就熬了八i九个夜就雕出来了。 晏宁满载而归,她当然不可能空手而来,带给祖师爷的,是晏宁亲手做的糕点,甜而不腻。 谢琊半个时辰就炫完了。 他拍了拍指尖的残渣碎屑,净手后继续提笔绘制图纸,捣鼓他的新发明,自从研究出类似监控的摄灵玉,谢琊又有了新的想法。 修真界里通讯都是靠玉牌,但玉牌只闻其声不见其人,谢琊就想让通讯玉简有视频的功能。 他一旦投入就会忘我,聚精会神数个时辰后,谢琊脱口而出道:“师父,我想喝奶茶。” 空荡荡的大殿无人回应。 谢琊愣了愣,忽而轻轻摇头,又笑了笑,他真的魔怔了,哪怕晏宁不在,她的身影也挥之不去。 谢琊以手扶额,习惯真是个可怕的东西,他提笔在图纸上写出晏宁的名字,哪怕只占据很小一角,他下笔时却是前所未有的认真。 但还是很难看。 他就知道。 可谢琊是谁?于是一生要强的祖师爷和这个名字杠上了,他想,他可以写不好自己的名字,但至少要把晏宁的名字写好。 无论是以后给她颁发奖状,又或者是其他场合,谢琊都要把晏宁的名字写得漂亮。 * 日升月落,转眼又是中秋。 去岁的中秋节是晏宁收阎焰为徒的日子,那天下了场大雨。 弟子们无月可赏就都聚在宿舍,打叶子牌赌骰子的都有,年少时总有数不尽的热闹,一壶酒几碟花生米就是青春。 但这份热闹从不属于阎焰。 同门打闹说笑的时候,他还披着蓑衣在院中清扫堆积的落叶,连指骨都被夜里的寒冻得微微发白。 可他没有搓手呼一呼热气,也没有喊冷瑟缩,甚至连他的神情都看不出苦难的模样,雨水溅在他的颊边,反而勾勒出云淡风轻。 晏宁一眼就觉得他特别。 拜托,不合群,不随波逐流,专心扫落叶的弟子超酷的。 晏宁撑着伞看了一会,她虽然会捏诀避雨,但带着现代的习惯,也没有这个时代鲜明的尊卑观念,她看阎焰的目光是单纯的欣赏。 阎焰敏感,自然能察觉。 他大概是有些不好意思,背过身继续扫,留给晏宁的是一个红衣洗得发白的背影。 晏宁就收了伞立在廊下,她是来找谢寒洲的,这大徒弟心野得很,到处浪,凡是有热闹的地方必有他谢寒洲插一脚。 简直有社交牛逼症。 哪怕弟子们并不是很欢迎他,因为他有钱而疏远他,但表面总要客气几分,谢寒洲就喜欢欣赏他们看不惯他又干不掉他的神情。 可谓杀敌一千自伤八百。 晏宁从窗缝往里看,黑衣少年束着高高的马尾,单脚踩在板凳上,一股子放荡不羁的社会气,他勾起唇角,手指慵懒抛出骰子道: “三个六,给钱!” “快给!” “我得给我师父挣点零花钱。” 他有着清爽的少年音,说出这话的时候,瞬间让晏宁觉得他一米八,哪怕谢寒洲实际上只有179,并为此耿耿于怀。 晏宁弯唇,看着她的大徒弟继续骗钱,气氛本该是很好的,然而有个弟子突然道:“谢师兄,不是我不给,是我的钱好像被人偷了。” “谁偷的?” “怎么回事?” 人群顿时哄闹起来,大家在宿舍一顿翻腾后,都把目光瞄向了在雨中扫地的阎焰。 大概是觉得他一个外门弟子人尽可欺,又是罪人之后人人喊打,便肆无忌惮归咎在他身上。 哪怕还没有证据,就直接掀了阎焰单薄得可怜的床褥,把他睡觉的地方搅得天翻地覆尤不罢休,甚至有弟子已经借故上前,对美得近乎漂亮的少年动手动脚。 还是谢寒洲踢翻板凳,插腰道:“干嘛呢?搜身也不带占便宜的呀。” 少年逞完威风,一回头就看见了自己的师父,晏宁的脸上始终挂着温和的浅浅的笑,但谢寒洲知道,这女人绝对生气了。 他挑唇一笑,顺势又踢起板凳潇洒坐下,嗑着花生在一边看戏。 晏宁虽然一直藏拙,但到底是凌华仙君谢不臣名下的弟子,这群少年都卖她面子,她也没有做什么,只是淡声道:“若是搜不出来,你们同他道歉。” 道歉? 阎焰也配? 众人揉了揉耳朵,还以为听错了。 阎焰身上带潮的蓑衣已经被剥光,越发显得人清瘦,谢寒洲拍了拍手,主动上前搜查,果如晏宁所想的那样,这漂亮少年浑身上下只有半块发硬了没吃完的糖。 寒酸到令人发指。 有钱人家的大少爷谢寒洲第一次觉得富裕也是一种罪恶。 眼看真相大白,晏宁重复道: “跟他道歉。” 她的声音温和,没有杀伤力,却又笃定得不容置疑。 弟子们欺软怕硬,不情不愿跟阎焰说了对不起,他摇摇头,还能带着笑。 晏宁却觉得这笑难看死了。 她重新撑开伞,大徒弟殷切地接过伞柄,晏宁的手腾了出来,似想到什么,她从芥子囊里掏出一块自己做的水果月饼,临走前递到阎焰手心,说: “要是吃不饱饭,就来不知春的小竹楼找我,管够。” 少女话落,却被阎焰叫住,他低垂着头,轻声道:“为什么信我?” “哪有那么多为什么?”晏宁又掏了块月饼给他,微笑道:“我想给就给,想信就信,旁人的说法左右不了我,你也无需介怀。” 加油扫地吧,努力的打工人。 晏宁和谢寒洲撑伞离开,于是第二日,阎焰就来找她拜师。 他其实很好打动,两块月饼,一句无需成本的我信你就足够。 对晏宁而言,这根本不算什么,对阎焰而言,却是森冷秋雨中难能可贵的暖意。 他一个人淋雨太久了,旁人稍微把伞倾向他这边他就会动容。 因为得到的少,所以倍加珍惜,连旁人觉得稀疏平常的善意对阎焰而言都是奢侈品。 可他本该是皎皎如明月,翱翔于九天的凤凰,也本不需要这些善意,他原本也是可以施舍善意的世家公子,却奈何不了一句命运弄人。 正如晏宁所说: 父债子偿的罪名加身,就注定了没有错的少年万劫不复。 …… 晏宁收回思绪,又是中秋,又是七杀门里收徒的日子。 如今她初露锋芒,自然想再多收几个徒弟,谁会嫌自己人多呢? 晏宁打定主意,把三个冤种徒弟聚集在小院里,正式地通知他们: “我要去给你们收个可爱的小师妹。” 以前晏宁怕自己教不好,就没敢祸害姑娘家,怕耽误她们,如今她小试牛刀,也有了自信。 说白了这几个男徒弟都是练手,没教好大不了废号重来。 众弟子听后,头一次异口同声,意见一致道:“可以,但没必要。” 晏宁又道:“小师妹哎,不想拥有吗?” 谢寒洲:“不想。” 阎焰:“我不需要。” 谢琊:“我也不同意。” 晏宁蹙眉:“为什么?” 谢寒洲道:“心中无师妹,拔剑自然神。” 阎焰附议:“小师妹只是修炼的绊脚石。” 谢琊琢磨道:“……我还小。” “那行吧。” 晏宁从前没发现,她收的都是绝美又清醒的事业批,太好了。 于是收师妹计划搁浅。 中秋过后,晏宁开始盼着初雪,盼着雪人,盼着火锅,这时的她并不知晓—— 初雪不止会带来火锅,也会带来她师尊谢不臣的白月光。 带回来阔别已久的云扶摇。 那近乎唯美的一场初雪,不止有火锅,还有剖金丹。 有晏宁的小确幸,也有她的生死劫。 作者有话说: 明天三更,谢谢大家的支持。 第28章 今年的初雪来得突然, 起初薄薄一层似棉絮,落了一宿后就将宗门堆砌得银装素裹,白雪皑皑。 晏宁起了个大早准备火锅, 一推开门就看见院子里的雪人, 胖乎乎的, 戴斗笠背木剑,还围着红色小披风, 是她三个徒弟的杰作。 晏宁莞尔一笑, 捋起衣袖来到小厨房, 铜炉火锅已经烧红, 只等灌汤底下备菜,再调个灵魂蘸料。 备菜是门细致功夫, 晏宁正好当作修炼,她有条不紊地改花刀, 再盛入小碟,顺便做了个简单的早膳, 酒酿小汤圆。 香气和雾气四散开来, 不仅驱寒, 也招来了三个小馋猫。 在弟子们一声又一声“师父”中, 晏宁差点迷失自我。 这就是收漂亮徒弟的乐趣吗? 晏宁及时清醒,让阎焰把采买的年货搬出来,多是坚果水果之类, 需要剥皮去壳, 这种粗活儿就得徒弟们来做。 她吩咐下去后,谢寒洲就主动搬来了三个小板凳, 大家排排坐, 要不是一个比一个生得俊俏, 那真的跟进厂没分别。 因是修士,天冷了也都穿得不厚实,晏宁的骨汤还在熬,她抽空把窗户阖上,捏了捏谢琊的小脸:“吃糖吗?” 谢琊垂着眼,耳尖微红。 阎焰和谢寒洲齐刷刷看过来。 厚此薄彼的晏宁有些心虚,轻咳一声道:“你们有什么心愿?” 今天是初雪,听说在初雪许愿最灵,作为师父,可以满足一下徒弟们的无理要求。 谢寒洲连忙举手道:“师父,我要借你的唐刀看看。” 晏宁:“不可能,下一个。” 谢寒洲撇了撇嘴,又听阎焰道:“我的心愿是师父暴富,我跟着沾光。” 晏宁:“卷你自己,别卷我。” 阎焰弯眸笑笑,晏宁的目光落到小徒弟身上,直接跳过道:“其实我偷偷给你们准备了礼物,猜一猜是什么?” 谢琊摇摇头,反问道:“师父,你为什么不问我的愿?” 徒孙你怎么能这样? 晏宁蹲下身和他平视,温声道:“那我的小徒弟想要什么呀?” 她温温柔柔的带着笑,谢琊别扭地挪开眼,小声道:“师父,我想放鞭炮。” 从前作为祖师爷的时候,谢琊只能高高在上去看烟花,却也羡慕弟子们被噼里啪啦的鞭炮声赶着跑,在雪地里打雪仗。 谢琊生来就天分极高,无论在现代还是这里,他都是被作为天才培养,因此他学到了远超同龄人的知识,但也失去了同龄人的快乐。 晏宁听后,嘴角的笑弧愈深,她轻拍小孩儿的头:“知道啦。” 傍晚时分,吃完火锅后,晏宁说到做到,拿出了自己的礼物。 是她从中秋开始就准备的,也是她亲手一针一线缝出来的护腕。修真之人多练剑,有护腕可免受刀兵之苦。 晏宁的手艺算不得多精巧,但针脚细,又似乎是觉得这礼物太轻,做师父的斥巨资给三个徒弟买了身过年的新衣裳。 弟子们受宠若惊,又被晏宁催促着去换上试试,只有阎焰动作迟缓,盯着崭新的红衣发愣。 最需要这份礼物的只有他。 谢寒洲和小师弟瞧着就是贵不可凡,可是晏宁又顾忌他的自尊心,所以才以这样的方式相赠,想让阎焰换下洗得发白的旧衣。 她什么也没说,阎焰却什么都懂,说不出是什么感觉,但他的心变得和手中衣料一样,很柔软。 不一会儿,谢寒洲就推门而出,黑蓝色的劲装穿在他身上,配着利落的高马尾和护腕束袖,即便不背刀剑也有几分江湖意气。 仅随其后的是谢琊,他肤白似玉透着冷,最适合浅色衣裳,平日又总是一身素雪,晏宁看来看去,给他选了天青色的锦袍,小小的孩子穿上像仙童一样,以后不知道是多少女修的梦中情郎。 祸水,绝对的祸水。 小的时候就精致得跟玉雕一样,长大了还得了? 晏宁与有荣焉,她抿了口薄酒继续往门口看去,阎焰也回来了,都说人靠衣装,这话用在大美人身上并不贴切,无论是旧衣还是新衣,都压不住他半分光彩。 唯一的变化就是喜庆了一点。 他五官昳丽,最配朱红。 晏宁忽然就体会到导师选秀的快乐,也坚定了继续收徒的心。 哪怕没有用,收回来当花瓶每日里看看也好,赏心悦目。 晏宁放下掌中轻转的酒杯,眉眼一弯道:“走,炸街去。” 所谓炸街,就是放鞭炮。 为了满足某位祖师爷的心愿,晏宁扯了件狐裘披上,兜上帽檐,只露出秀丽明亮的一张小脸,瞧着端庄文雅,但放起炮来比谁都狠。 暮色时风风雪初歇,师徒一行人来到空旷的后山,借着幽薄月色,毫无形象地闹腾起来。 噼里啪啦的鞭炮声中,火光明明灭灭,带给谢琊前所未有的体验,他本以为会被大外甥放的响炮吓一跳,但引线燃起的时候,有人伸出手,轻轻捂住了他的耳朵。 谢琊回眸,是晏宁。 她笑得格外张扬,是前所未有的开怀,说:“别怕,一会师父帮你欺负他。” “谢寒洲!”鞭炮声止,晏宁高喊一声,揉了团雪狠狠砸到少年挺拔的脊背上。 阎焰见状,也跟着丢过去,只要他站队够快,被孤立的就是大师兄。 可怜谢寒洲刚刚回眸,就被冰冷的雪球砸在后背,他眉眼微压,邪肆笑道:“等着。” 猎杀时刻开始。 舅舅他不敢砸,师父他又不忍心砸,那么大个二师弟,就只好承接他全部的怒火了。 谢寒洲弯腰薅雪,也不管漂亮的手指被冻得泛红,追着阎焰杀疯了,他是一点亏也不肯吃。 追到最后又御剑滑起了雪,等彻底玩累了才和阎焰往雪地里一躺,对视后看着对方狼狈的样子大笑起来。 “丑死了。” “你最丑。” “你丑。” …… 另一边,晏宁牵着谢琊的手在雪地漫步,她温柔的嗓音给他讲着有关冬日的故事。 也只有在小孩子面前,晏宁才会卸下全部防备,她掸了掸落在小徒弟发上的细雪,说:“你还小,兴许不懂,但无论是谁离开了你,都要学着自己走下去。” 晏宁松开了谢琊的手,“试试看,你一个人也可以在雪地里走得很平稳。” 你总会成为独当一面的大人。 谢琊愣了愣,他本身就是大人,自然能读懂晏宁在预谋离别,一向无所不能的祖师爷忽然生出惧意,重新抓住她的手,抓得牢牢的。 “师父,不要走。” 晏宁点头,她只是觉得去留从来不由她自己,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凉了,她总要未雨绸缪,少留遗憾。 思怵间,雪地里传来清脆的狗吠,只见谢梨梨踩着一串梅花小脚印由远及近,它过来拱了拱晏宁的裙摆,又猛地一头扎到雪地里。 问君能有几多愁? 恰似雪地插狗头。 晏宁没忍住笑出声来,她取出芥子囊里给狗子买的小棉袄,弯腰问道:“喜欢吗?” 谢梨梨偏过头,用粉色的小舌头舔着地上的雪,傲娇得很。 晏宁揉了揉狗子的脑袋,一边替它穿小棉袄,一边说:“我从前也养过一只猫,跟你一样,对我爱搭不理。” 谢梨梨从鼻腔逸出两声轻哼,收到主人的死亡凝视后,才起来营业,转圈圈逗晏宁开心。 谢琊松了口气,又问晏宁:“师父,你想看雪吗?” 这厚厚的积雪都是昨夜下的,晏宁并没有赶上簌簌而落的初雪。 晏宁反问:“怎么看?” 谢琊来到一棵低矮的松树下,他伸出手摇了摇树干,霎时间漫天飞雪,兜头而来,竟也有一刹那初雪的浪漫意境。 谢梨梨也窜到树下拱雪。 一人一狗其乐融融,凝固在晏宁眼底,她由衷地低喃:“我看到了,很漂亮。” 但老天爷似乎是成心跟她作对,这边和谐的气氛没持续多久,那边在地上躺尸的谢寒洲和阎焰就过来了,见小师弟在人造落雪,谢寒洲也来了兴致,道: “师父,看我,你看我。” 他话音刚落,就抬起漆色的长靴朝着附近的树干一脚踢去,想要树冠上的积雪为他而落。 然而,“砰”的一声,兴许是少年用力太猛,竟原地打出溜滑,一屁股摔在雪地里,疼得龇牙咧嘴。 这样也就算了,晏宁忍着笑,又见阎焰在为谢寒洲找补,同样抬起脚去踢。 他就比较斯文了,每个动作都好像经过精心算计,结果呢,阎焰一脚踢得太高,正好把脚踝卡在了树杈中间,也踢了个寂寞。 真的是每一脚都出乎意料! 再看那棵树,巍然不动,好像在说:就你们这蠢样,也想踢我? 晏宁实在忍不住了,她笑得前俯后仰,连腰都直不起来了。 更要命的是谢琊还在嘲讽,他伸出小短腿,想给两个不成气的师兄做示范,结果也差点把自己摔飞出去,好不容易才稳住身形,保住他的颜面。 怎么会这样? 晏宁盯着三个蠢徒弟哭笑不得,她都养了些什么玩意?现在出手还来得及吗? 第29章 月挂中天, 热闹在风雪中散尽。 晏宁回到房间,捧着红泥小手炉看书,玩归玩学得学, 穿书人的保命秘诀就是多读前人经验。 她对祖师爷的崇拜大抵来自于此, 谢琊整理了一套系统的修真方法, 因材施教,读得浅可以用来入门, 读得深也可以用来提升。 与那种长篇大论不同, 祖师爷这套方法图文结合, 通俗易懂。 他是真的想把普通人教会, 也没有因为是天才而自视甚高。 晏宁掏出那枚印章,每看一页就在页脚盖上谢琊的名字。 她的指尖轻轻拂过, 弯唇笑了笑,后半夜时倦意袭来, 晏宁没来得及吹灭油灯,迷迷糊糊趴着睡过去了。 她房间的灯长明, 隔壁的谢琊也睡不着, 他从床上爬起来, 推门而出, 也从晏宁未关的窗户里看到了她熟睡的模样。 枕着胳膊,脸颊映着清光,长长的睫毛乖顺地平铺。 谢琊背在身后的手指轻动, 调转灵力隔空取物, 将榻上的披风落在晏宁肩后,又弹出一粒细雪熄灭了油灯。 谁能想到, 拥有如此修为的谢琊, 前不久被一棵松树为难, 差点站不稳,晚节不保。 他低头笑笑,想转身离开的时候刚好听见晏宁的呓语,很轻很轻:“喵,喵~” 谢琊觉得她大概是想养只小猫了,他决定等雪晴后,就下山为她聘只狸奴。 谢琊重新回到房间,他一向早睡早起,也很快陷入梦中。 这梦并不美,他依稀看清一轮残月,残月下是清冷的大殿,仙君谢不臣的居所。 谢不臣已不知去向,殿内只有狼藉的床榻和床榻上残破的少女。 谢琊走上前,捡起梨花放在她胸口,失落道:“我来晚了。” 这少女正是晏宁。 确切地说是前世的晏宁,自谢不臣的白月光云扶摇回来后,晏宁就被迫自毁金丹,沦为炉鼎。 她似乎被无数人所践踏。 而她遭受苦难的时候,谢琊也在历劫闭关,他的修为已至瓶颈,若能突破便能破碎时空,重新回到现代世界。 自胎穿而来,谢琊就一直想找到回家的路,作为修真天才,他一点一点打破当世的观念,研究出许多不可能。 他的心思被修炼所占据,他整个人也为了宗门而活,虽是主修剑道,却也辅修无情道,以至于感情迟钝淡漠。 哪怕比不了外甥谢寒洲,比不上那种天生的寡情,但谢琊的感情也比寻常人克制和清淡。 然而望着眼前神魂俱散的少女,谢琊头一次尝到心疼的滋味,他起初还不明白,以为只是惋惜,只是怜悯。 和晏宁的交集实在不算多。 他是祖师爷,她是万千徒孙里的一个,并没有什么特别,唯一让谢琊记住的,是三件事。 第一件是她误闯禁地。 哪怕在濒死的时候这小姑娘也没有放弃求生,明明是那么脆弱单薄的一条命,却也有令人侧目的坚韧,有着骨子里的不屈。 他读到了她眼里的不甘,出手救了她,也以为这样的姑娘必定野心勃勃,未来不可估量。 可第二次见她,谢琊又重新认识了晏宁,她已出落得亭亭玉立,眉眼间带笑,温和又恬静。 临近年关,也是七杀门各种学业考试扎堆的时候,无数弟子都来小重山拜祖师爷。 谢琊早就习惯了他们临时抱佛脚,也习惯了他们有所求。 那些瓜果和香火都带着条件,带着弟子们近乎贪婪的心愿。 谢琊无聊时把所有小纸条都拆开看了,他的徒孙从不令他失望。 无非是—— 考试过过过。 得到师父青睐。 希望女修能回应我的爱慕,让我不再受备胎之苦。 所有人都在为自己而求。 除了晏宁。 也只有晏宁诚心。 她想要祖师爷眉目舒展,顺问冬安。 字字句句,毫无功利。 谢琊起初以为这小丫头是想反向攻略,引起他的注意,欲擒故纵,可当他抛出橄榄枝,愿意让她跟在身边的时候,晏宁反而拒绝了。 拒绝的理由也很莫名其妙。 三个字,我不配。 那是晏宁心上的月亮,她可以隔得很远仰望月亮,却不敢接近月亮,哪怕是月亮朝她而来。 她不好的。 怕祖师爷失望。 何况这样的馈赠,不是她一个天生炉鼎能够承受的,她的命运廉价,受不起上位之人的青睐。 她怕自己成为谢琊的污点,给高高在上的祖师爷带去风月绯闻,因为谢琊的身边从没跟过女徒弟。 晏宁总是很清醒。 清醒却又温柔。 谢琊第三次见到她,是在宗门放烟花的时候,他受够了被一群长老和徒弟们追捧,受够了恭维和虚情假意的逢迎。 于是他逃离夜宴,出来透透气,也是在各处山头乱转的时候,谢琊碰到了晏宁。 碰到了第一个拒绝他的弟子。 少女穿着清简的红裳,随意束着高高的马尾,背着她那把终年不换的破刀,这破刀让谢琊有些眼熟,所以他多看了几眼。 也因此看到雪地里温馨的一幕。 因是年节,不少弟子聚在一起放鞭炮,噼里啪啦乱响,哄闹声中,晏宁发现了藏在树后的谢梨梨,它探出一个雪白的小脑袋。 大概是有些怕,又有些想加入。 晏宁走过去,蹲下身和狗子平视,试探后才敢轻抚它的头,又见它因为鞭炮声而瑟缩,这才伸出手,轻轻贴在狗子的耳朵上。 “别怕。”她说。 雾气氤氲,少女的笑脸温和明亮,深深印在谢琊眸中。 他分明看到,在用手去捂狗子的耳朵前,晏宁先搓了搓掌心,又呵了呵热气,等手温暖了才去碰的谢梨梨。 一个人怎么可以这么温柔? 连对宠物都是如此。 谢梨梨似乎感知到了他主人的气息,炯炯有神的黑眼珠朝这边望过来,谢琊赶忙瞬移,离开了雪地里的喧闹,心却久久不能平静。 他一贯独行,很少对人和事上心,却不可避免地多留意了晏宁几分,只是这一点点特别,谢琊以为很快就会淡去。 可最后一次见面的时候,他再也看不到她的笑脸了。 人人都说修士命数长,为什么那个小姑娘不能活久一点? 谢琊的心生疼,他陷入了前所未有的遗憾和悔恨中,如果,如果他坚定一点,把晏宁从谢不臣身边要过来,她是不是就不会死? 她是不是就能好好的。 谢琊心里的防线一点一点瓦解,伴随着晏宁离开,他修的无情道也慢慢被摧毁。 他把晏宁的残躯带回了小重山。 他把谢不臣扔到了青楼。 他囚i禁了云扶摇。 可是晚了。 一切都晚了。 在谢寒洲的提醒下,谢琊开始收拾晏宁的遗物,东西不多,很朴素,却让多年无泪的祖师爷潸然泪下。 原来有一个小姑娘,在他看不见的地方,默默以他为光,追逐着,坚信着,从不肯说放弃。 谢琊从没想过,他对旁人来说会这样重要,也并不知道,他的存在就给了晏宁无数动力和勇气。 她说,想成为像祖师爷一样的人。 想要祖师爷的签名。 想跟…谢琊合照。 晏宁的字端正藏锋,甚至下笔偏柔没有攻击性,一如其人性子温和,却又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可在写“谢琊”这两个字的时候,她似乎极小心翼翼,因为畏手畏脚,一笔一划都生硬起来。 她连仰慕都那么温柔,怕打扰到他。 可是谢琊多希望她来打扰他。 他的指尖继续往下移,去看晏宁写的日记。 己亥年,端午节。 我在人群中看到了祖师爷,一群弟子围着他用摄灵玉合影,我也想过去,但我的脚不听话,走不动路了。 我真是个傻瓜。 今天的心情也很不好,因为在人间的亲人告诉我,我不可以过端午节。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还是不过了,哪怕我想看场花灯。 多希望端午能够挪后。 己亥年,中秋夜。 今天是宗门收徒的日子,我也好想收徒弟,但想一想自己的资质,要很努力才能不掉队,还是不要误人子弟了。 唯一开心的事是做了很多小月饼,水果味的,给那个叫阎焰的外门弟子分了一点,他也怪可怜的。 还是己亥年。 要去历练了,这次是去万妖窟,同行的还有那个叫谢寒洲的富二代,他是真的有钱,好羡慕啊。 因为要出远门,我们住客栈都是几个弟子挤一间房,谢寒洲直接包一层,一间拿来住,剩下的拿来看,他高兴就好。 哼,有钱了不起啊,败家玩意。 又是新的一年。 很长时间没写的原因是,我发现我看错了一个人,我不该说他的坏话。 谢寒洲不是那种吊儿郎当的富二代,他很有担当,甚至在历练中为了保护同门受伤。 最后还是被狗驮走的。 虽然大家都说他是想博个好名声,但我还是真诚地和他说了谢谢。 他笑了。 有两颗小虎牙。 怪可爱的。 又到中秋了。 祖师爷总是经常闭关,只有在节庆日上能看到,我很想上去和他说句话,说谢谢你。 因为你我才能看到希望。 唉,要是能换个师父就好了,凌华仙君的压迫感太强了。 我得更努力一点。 终于初雪了。 我想堆雪人打雪仗,想御剑滑雪,新年愿望是:想要一支小重山里不谢的梨花。 明年的话,一定要努力在门派大比中脱颖而出,拿到祖师爷给的奖励。 你要加油呀,晏宁。 初雪后第七天。 师姐云扶摇回来了…… 日记在这里戛然而止,薄薄的宣纸上染满了谢琊的清泪。 第30章 晏宁离世的第一天, 谢琊尝到心痛。 第二日悔恨。 第三日遗憾。 第四日所有情绪累加。 第五日愈演愈烈。 第六日,他发现不是简单的惋惜和怜悯,而是他动了心。 那一面, 那一眼。 倘若晏宁还活着, 辅修无情道的谢琊绝不会认清心意, 往往是决绝的离别才能分辨爱意。 谢琊知道,他逃不过了。 无论是出于悔意还是爱意, 他都要赶在头七前把晏宁救回来。 纵使付出再多代价。 谢琊如今的修为是在炼虚期, 所谓炼虚, 便是能够化为分i身, 于是一心向正道的谢琊动用邪术,把晏宁的残躯炼化为一滴精血, 又化出自己的分i身作为容器,把回到现代的机会让给了晏宁。 这个小世界的晏宁已逝, 但她可以在别的世界以另一种方式继续存活。 谢琊亲手把晏宁送去了现代。 也许是冥冥之中的缘分,现代的晏宁也不过端午这个节日。 而她之所以少年老成, 比同龄人心思深, 不过是因为早就经历过旁人难以想象的苦难。 若你也被迫剖金丹, 被迫承欢, 恐怕也会像她一样冰封自己的心,只剩白雪千万里。 好一点的是,谢琊动用分i身的灵力封印住了晏宁的记忆, 让她能够抛弃过去, 迎接新生。 他就站在她的身后,送上祝福。 晏宁, 人生不必回头望。 过往晦暗阴沉, 来路光明灿烂。 若有来生, 愿你无需借谁的光,愿你自己足够璀璨。 送走晏宁魂灵的那日,无风也无雨,她的精血以谢琊的分i身为容器,慢慢长出自己的样子,只是身体透明,凌空雾化。 那时的晏宁还有残留的意识。 她的指尖轻轻拂过谢琊的木质面具,却感受不到任何温度。 她其实想见见谢琊的样子,想牢牢记住恩人的模样,记在心上,可话到唇边,只是一句: “好想看雪啊。” 好想和你一起看雪。 谢琊垂眼,背在身后的手动了动,指尖轻转,用灵力为晏宁降了场不合时宜的雪,也是在这场春日的风雪中,谢琊和他的信徒彻底道别。 他破碎虚空,将回到现代的唯一机会送给晏宁,他亲手送这个命数单薄的小姑娘去他的家乡。 她的身影消失在时空隧道,漫天的飞雪也止息了,天门合拢,谢琊抬起细白指尖,摘下面具。 面具下是一张在日光下苍白到近乎透明的少年颜。 为赠她这一场成全,谢琊放弃了飞升的机会,也再无可能成仙。 他不知道值不值得。 可他的的确确想这样做。 一想到这世上再没有晏宁,高坐神坛的祖师爷就觉得好难过。 她的确没什么特别,不过是万千人之中,最虔诚的那个。 也最得他偏爱。 他以为的萍水相逢,其实是惊鸿一瞥,若没修无情道,谢琊会更早明白这个道理。 他想,也请你原谅我。 如果还有缘再见,我一定会先喜欢你。 上辈子的谢琊太晚才懂得喜欢,所以这辈子的谢琊要早一点对你心动。 …… 窗外的天光透进来,被积雪折射后是近乎圣洁的光。 谢琊从噩梦中苏醒。 他伸手摸了摸眼角,还残留着泪痕,所有一切都说明,梦不是假的,那些事真实发生过,但奇怪的是,他好像又回到了从前。 晏宁也回来了。 回到了剖金丹之前。 她本该好好待在现代,莫名其妙又被卷回这个小世界。 谢琊猜测是与他的分i身有关。 因为幻化出分i身后,谢琊近乎走火入魔,也发生了身体变小,返老还童的怪事,他应该是整个人直接回到了过去,原因尚不清楚,但晏宁不出意外是魂魄回来了。 她的魂魄以他的分i身为容器,也有他的部分元神在,元神归一是常有的事,所以那部分元神又带着晏宁回到了她最初的地方。 回到了谢琊身边。 她其实不是现代人,是机缘巧合去了一趟现代的本土土著。 她是原身,原身是她。 所以她能那样共情,所以她对谢不臣的恨深入骨髓,所以她才能熟练运用那把唐刀。 所以她才会做预知梦。 因为从来都是她。 对谢琊的崇拜也是,哪怕穿越时空也烙印在她的灵魂深处。 晏宁的虔诚的确无人能比。 哪怕记忆被封印,她也牢牢记着谢琊给过的恩情,牢牢记着这个名字,用她全部的信仰。 连抽签都可以重来的晏宁,我命由我不由天的晏宁,不信鬼神,只信谢琊。 祖师爷也从未让她失望。 她予他全部的信仰,他愿为她走下神坛,自毁前程,落得个返老还童无缘仙途的下场。 后悔吗? 谢琊只觉得庆幸。他从床上起来,推开窗,一切的因果都有据可循,唯一的不解之谜就是:他为什么会回到过去? 除了他,以及被他部分元神牵扯过来的晏宁,还有人也回到过去吗? 谢琊在修真一事上颇有建树,对待各种阵法也了然于心,他很清楚若想回到过去,必须有人献祭。 这个人不可能是谢琊自己。 他化出分i身后修为倒退,已经不可能驱动重生阵法,而且谢琊很明白,所谓的重来只是平行空间,并不是最初那个人,谢琊不会如此自欺欺人。 就好比说,如果你辜负了一个人,哪怕重生回到过去百般弥补,也不过是自己为自己编织的一场美梦,你亏欠的永远偿还不了。 不过晏宁的情况很特殊。 因为谢琊的缘故,她在现代好好活着,又随着谢琊的元神一起被牵扯到过去,顶替了原来的自己。 她和谢琊都是最初的那个。 除了他们之外,一定还有一个人也是最初的那个,不出意外,就是这个人驱动了回溯时空的阵法。 谢琊暂时不敢确定是谁。 通俗来讲,就是每一个看着是2.0版本的人,都有可能是1.0版本伪装的。 那个人兴许自己都忘了。 就好比谢琊,他从前的记忆都是断断续续浮现,这可能是回到过去的代价。 他就说嘛,他堂堂祖师爷,怎么可能无缘无故返老还童,说出去都要笑掉大牙。 像修炼这么简单的事情,怎么会难倒他,他超强的好吗? 谢琊提了提唇角,他是有些得意忘形,因为她回来了。 也带回来他全部的欢喜。 谢琊压下心跳,欠晏宁的前世他会用今生好好偿还,他要让徒孙知道,是祖师爷先动的心。 从今往后,他来追逐她。 * 初雪后第三日,阎焰再次下山采买,他去了那家不起眼的糕点铺,想买些桂花糖。 然而这次,店家直接把他带到了帘子后面的卧房,空间狭小无光,有人长身玉立,背对着阎焰。 “小外公。”他惊呼出声。 那人回眸,眉目如画,额间还有一道暗黑纹印,正是魔君云漠。 他收了阎焰的母亲云姒为义女,名义上便是阎焰的外公,哪怕云漠过分年轻,更像是阎焰的叔父或者兄长。 今日,云漠身穿暗红色的华丽锦衣,绣了满袍的彼岸花,同他这个人一样,带着地狱黄泉的沉沉死气。 他又不喜欢笑,所以不怒自威,让阎焰从小就畏惧。 云漠凉薄的眸光扫过来,淡淡一瞥:“你换新衣衫了。” 阎焰点头,轻抿着唇。 从小到大,小外公对他的教育就是吃苦,觉得阎焰一个人苟活于世没资格享乐,他毕生只有一个使命,就是为死在七杀门掌门手里的母亲报仇。 至于他父亲阎朗的仇,便和云漠无关,他早就警告过云姒,正道修士和魔修妖女之间不会有好下场。 阎焰的手下意识放在护腕上。 云漠便命令随行的下属把他们少主身上的护腕抢过来,他拎在手上看了一会,寒声道:“阿焰,越是喜欢就越要藏好,不然你的喜欢只会害人害己。” 阎焰抬眸道:“您想做什么?” 云漠轻而易举把护腕碾碎,冷笑道:“有些事你不愿意做,那便我来替你做,既然你下不了决心利用晏宁,我就只好送一个人回七杀门,搅起动乱。” 阎焰微怔:“谁?” 他的小外公笑得高深莫测:“你很快就会知道。” 云漠话落,吩咐下属对他们的少主鞭笞一百下,要鞭鞭入肉打出内伤,却不在皮肉上露痕迹。 一来是给阎焰一个教训,二来是帮助他炼体,阎焰灵根已毁,想有所成不得不多吃些苦。 下属们下手很重,阎焰脊背僵直,单膝跪在地上,死咬着唇一声不哼,直到小外公一行人离开,他才忍痛倾身,捧起地上的灰烬。 那是晏宁送他的护腕。 因为他的喜欢毁于一旦。 他果然是个不幸的人,喜欢什么就会失去什么,多一天都留不住。 阎焰浑浑噩噩回到山上,他受了很重的伤,皮相上不显,整个人却发起了高热,刚推开院门就栽倒在谢寒洲身上。 谢寒洲:“……” 他有一些脏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但晏宁不喜欢流里流气的人,谢寒洲只好忍着肩上的酸痛,扶着二师弟送回房间。 谢寒洲也曾跟着亡母学过点岐黄之术,所以正儿八经把起脉来,一把吓一跳,阎焰脉象紊乱,真的病得不轻。 他赶忙去喊晏宁,又下了不知春去到医峰,请了正儿八经的长老过来瞧病。 那长老也不是卖他舅舅面子,完全是靠谢寒洲的钞能力。 他对二师弟也算仁至义尽了。 阎焰一病,小竹楼的灯火彻夜不息,晏宁守在二徒弟床边,等到天明才见他悠悠转醒。 她松了口气,取走敷在他额上的帕子,本想起身去煎药,哪知被阎焰抓住了手腕,他没什么劲儿,却拼命握着,似乎想起身,发现不能后只能满脸愧疚,用沙哑的嗓音吐出:“对不起。” 对不起,给师父添麻烦了。 晏宁被他整得有些心酸,只好轻轻拍着他的手背安抚: “你只是生病了,又没有犯错,不用对不起,没人怪你。” 错不在你。 第31章 阎焰的瞳孔微微放大, 作为罪人之后他等这句话已经许多年了。 他松开晏宁的手,怕把病气传染给她,也自觉卑微不敢再碰小姐之手, 他垂下眼睫, 哑声道: “师父, 你不问我为什么会这样吗?” 晏宁温声道:“问你什么?” “我只知道,第一眼见到你的时候, 就明白你一路走来并不容易。”她之所以相信阎焰, 是因为像他这样的小漂亮, 但凡心术不正, 都会依靠皮相过得比现在好许多。 可是一个人即使卑微到尘埃里也没有选择牺牲色相,那么足可见他的风骨。 晏宁眨了眨长睫:“不必多想, 闭上眼休息一会,师父去给你熬药, 都会好起来的。” 她来到小厨房,却意外发现药罐前已经有人守着了。 少年一身劲装, 窄腰宽肩, 双腿交叠靠坐在窗边, 不怎么耐烦地摇着蒲扇看火。 药味丝丝缕缕逸出, 谢寒洲摸了摸鼻尖道:“去睡会吧,这有我。” 晏宁莞尔一笑:“大少爷怎么能干这种粗活,我来吧?” 她要去接蒲扇, 谢寒洲跟逗小孩儿似的换了只手, 举得很高不让晏宁拿到,说:“你少管我。” 晏宁抬眼去看他:“你有病?” 谢寒洲面色微红, 剑眉星目带着恼意, 大声道:“晏宁, 你真以为我没有感情啊?” “是,我寡情,我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但你不能剥夺我想做个好人的权利。” 他还没有修成无情道,也还是会动容,会懂得心疼人。 少年扬起蒲扇指指点点,说:“去照镜子看看你的黑眼圈吧,丑死了。” 晏宁:“……” “你小师弟人呢?”天色已经大亮,这个时候三丫不可能睡懒觉。 谢寒洲眸光微闪:“他又有事回乡下了,你不用找,自己会回来的。” 眼看月圆之夜将近,谢琊回小重山闭关前告诉谢寒洲,一定不要让晏宁一个人去见谢不臣,若她去了,一定要来找他。 谢寒洲虽然不明白,但见舅舅面色严肃,就知道近期可能会出大事。他是浪子又不是傻子,还是能分得清轻重。 晏宁没再多问,谢寒洲即便说谎也脸不红心不跳,信不信在于她,养徒弟嘛,切忌啥都要管。 她揉了揉疲倦的双眼,回房补眠。 谢寒洲把药熬好后端给了阎焰,还叮嘱他价值千金,要一滴不剩。 阎焰不肯喝:“太贵了,还不起。”他可以死,但是千万别生病。 只要他硬扛着,就没有人可以做他的债主。 谢寒洲没好气的说:“谁要你还了?我差你那三瓜两枣?” 阎焰弯唇,仰头一口喝完。 药很苦,但待在不知春的每一天,胜过从前的岁岁年年。 * 时雨峰,白山茶难得枯萎。 许是因为这场初雪,气温骤降影响花期,又许是因为凌华仙君修炼操之过急,气息紊乱,以至于由他灵力温养的白山茶也跟着遭殃。 夜色已深,大殿内无边死寂。 一轮残月破窗,透过华贵的纱帘照到床榻上,谢不臣猛然惊醒。 他半坐着,手抵额头,那里冷汗连连,他的指尖也微微轻颤。 谢不臣做了一个噩梦。 梦中人是心上人,可那个姑娘桀骜不驯,从不拿正眼瞧他,她明明对所有人都温和有礼,却对自己的师尊视而不见。 她怎么敢轻视他? 谢不臣紧紧攥着心口的衣料,他在梦中看到了晏宁,那是他从凡间捡回来的阿猫阿狗,即便他不喜欢,她也只能看着他,朝他摇尾巴。 就算她死,也要经过他的允许。她怎么敢自毁金丹,那么决绝地从他身边逃离? 谢不臣无法接受这个结局。 更无法接受晏宁逃离牢笼,逃离他藏在阴暗角落里,不为人知的疯狂占有欲。 她越是对他不屑一顾,他越是要纠缠她生生世世,就像梦里那样,毁掉她的骄傲和翅膀,锁链加身,做他一个人的禁i脔。 在他厌恶之前,她不可以先死掉。 谢不臣睁开漆色的眸子,他长相俊美,眉眼凌厉,只是平时在人前习惯伪装,看似温和好相处,背地里却是衣冠禽兽,斯文败类。 很少有人见过他的真面目。 连云扶摇都没有。 很不幸,晏宁见过,所以在他和她之间这场追逐游戏里,无论谁是猎物谁是猎手,只有他谢不臣才有喊停的资格。 不过这一次,他会很小心,不会再给晏宁自毁元神,魂飞魄散的机会。 正如谢琊所猜测的那样,有人施行了回溯时空的阵法。 那个人就是谢不臣。 他自欺欺人地以为,重生回到过去后,一切就会如他所愿,他可以把晏宁禁锢在身下,日日夜夜,让她那双眼睛里只有他一个人。 谢不臣心里埋着一个不为人知的秘密,所有人都以为他喜欢云扶摇,连他自己也这样以为,然而,哪怕那个妖娆柔弱的女子在他面前褪尽衣衫,他对她也生不出欲i念。 谢不臣甚至不明白为什么要喜欢云扶摇,可他的心就像被操控了一样,但他的身体却很诚实。 在喜欢云扶摇的每一天里,谢不臣都没有过轻浮之举,最多是牵一牵她的手,又发自本能很快放开。 起初谢不臣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这样,还以为是太喜欢,不敢轻薄她。直到有一天,他偷听到云扶摇和暗处的人谈话。 藏在阴影处的人谢不臣很熟悉,那个声音是他从小到大恐惧的根源,那是他的父亲谢青山。 为了让儿子成为如谢琊那样的天之骄子,甚至超过谢琊,谢青山不惜控制嫡子的喜欢,在他身上下了“情丝绕”,这样一来,谢不臣只会喜欢谢青山选中的那个人。 而云扶摇,同样受谢青山控制。 谢青山以为,谢不臣不可能再喜欢别的女子,也没有别的女子能够影响他嫡子的前途,甚至如有必要,可以让谢不臣杀云扶摇证道。 可精通邪门歪道的谢青山万万没想到,即便下了“情丝绕”,谢不臣也成了万无一失中的例外。 他的喜欢出了差错。 哪怕被情丝绕控制着要喜欢云扶摇,谢不臣的本能还是被晏宁动摇,因为父亲的影响谢不臣偏执成狂,掌控欲太强,所以温顺的云扶摇完全激不起他的欲i念。 相反,同云扶摇有七八分相似的晏宁看似温和,却外柔内刚,她骨子里就有着吸引谢不臣的东西。 人越缺什么就越爱什么。 在父亲的压迫下,谢不臣其实是一个胆小怯弱的人,他从来没有违背过谢青山,也不敢轻视他的掌门父亲,可是晏宁不同。 同样被压迫,她却从不给谢不臣好脸色,哪怕是微笑也是出于礼貌,笑意不达眼底。 明明一样如蝼蚁,她于谢不臣,就好比谢不臣于谢青山,可她就是做了谢不臣不敢做的事,选了谢不臣不敢选的路。 其实她的处境比他更难。 谢不臣好歹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凌华仙君,晏宁却是旁人眼中依附谢不臣而生的菟丝花,区区炉鼎,连同门都不称她师姐。 就是这样的身份,她依然没有放柔骨头,没有如大家所想的那样对师尊自荐枕席,通过双i修往上爬,她只是练刀,没日没夜的练。 谢不臣最恨她的清高。 又爱惨了她的清高。 倘若晏宁真的自荐枕席,谢不臣兴许玩几天就会腻,可她偏偏避他如蛇蝎,不求他给予资源,不求他助她修炼,清醒得过分。 就连谢不臣都会有求于谢青山,在父辈的帮助下少走许多弯路,晏宁却从来不肯求一求他,还大言不惭地说: 我喜欢我走过的弯路。 作者有话说: 白山茶的花语:你怎么敢轻视我的爱意? 第32章 初雪第七日, 谢寒洲从山脚下抱回一只小猫,是他舅舅聘好的。 旧时把猫称狸奴,养小狸奴要给猫主人家下聘礼, 一袋盐或者糖和茶叶, 如果是小野猫则要给猫妈妈送一串小鱼干。 谢琊聘的是一只狸花猫, 小小的,花色很漂亮, 不认生还黏人, 窝在谢寒洲的臂弯抓着少年修长的手指。 去之前的谢寒洲:这什么玩意我不想要, 回来后的谢寒洲:二师弟, 快弄点羊乳过来喂猫。 四日光景,阎焰的身体已经见好, 又开始下地勤修苦练,挑水劈柴什么粗活都干, 他放开笤帚,端来奶罐给谢寒洲。 “大师兄, 你养的啊?” 谢寒洲摇头, 唇边含了点笑:“给师父的, 我舅舅没空养, 让师父帮忙养。” “对了,师父呢?” 阎焰继续清扫小院里的积雪,说:“去时雨峰了, 凌华仙君派人来请师父, 说有要事。” “坏了。”谢寒洲眉目一凛,赶忙把小狸奴塞到阎焰的怀里, 问道:“她下山多久了?” 阎焰不解:“就刚刚。” 话音落, 黑衣少年的身影已然消失不见, 他御剑下了山道,紧赶慢赶在时雨峰的山门前拦住了晏宁,微微喘息道: “你跟我走,不许去。” 谢寒洲拽着晏宁的衣袖,他的手漂亮纤细,力气却一点不小。 晏宁微微笑着:“怎么?怕我去赴鸿门宴啊?先松开手。” 谢寒洲只得松开,贴近她耳边轻声道:“我最近听到风声,你师父谢不臣的殿内悄悄藏了个女人,那个女人似乎病重,一批批灵药送进去,又变成药渣送出来。” 少年话落,朝晏宁点点头,神色异常认真。晏宁哪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不出意外是她师尊的白月光云扶摇回来了,就像梦里那样,因为云扶摇在秘境痛失金丹,所以要拿她晏宁的去填补。 太阳底下没什么新鲜事,不出意外是到了剖丹的环节。 师姐悄悄回来,谢不臣压下风声,又让晏宁前去,狼子野心昭然若揭。 晏宁提步,继续上山。 谢寒洲恨不得把这个女人扛走,又不敢,只好小跑到她面前,伸手拦住道:“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晏宁神色未变,依旧清淡如水:“我非去不可,有些事要亲手了结,有些旧账也该清算。” 谢寒洲低骂了一声,虽然不清楚各中过节,但还是本能偏向晏宁,道:“算,自然要算,就不能等我舅舅一起吗?” 晏宁似笑非笑:“你舅舅是祖师爷,又不是我的谁,哪敢劳烦他老人家?” 谢寒洲:“……” 这话幸亏没让我舅舅听见。 他挠了挠头,轻咬唇道:“要是我舅舅和你有关系呢?他就是你身边的人呢?” 为了劝下晏宁,谢寒洲已经开始爆谢琊的马甲了。 晏宁哪能不懂,她是装糊涂又不是真糊涂,眼看生死劫就在前方,她也懒得藏着掖着了,直接道:“大头,祖师爷就是我的小徒弟,对与不对?” 少女一双眸清亮,仿佛在说:快收起你们拙劣的演技。 谢寒洲愣住,“你知道?什么时候?” 晏宁继续往前走,说:“那么玉雪可爱的一个孩子,养尊处优的,怎么可能没人要,更何况,我自认姿色平平,修为平平,没什么特别,哪值得祖师爷替我出头,又哪配他以印章相赠?” 凡此种种,都说明她和谢琊之间有别的联系,再看谢寒洲对小徒弟的态度,其实便不难猜。 晏宁从没想过穿书人的光环。 她只信真心换真心。 祖师爷之所以对她偏爱一些,是因为他就是她的小徒弟,他也觉得她这个师父还不错。 谢寒洲惊在原地,赶忙追上晏宁后又道:“师父,你既然清楚,那你在犟什么?” 让我舅舅帮你出头不好吗? 晏宁回眸,颊边碎发被山风掠起,她淡声道:“人这一生总不能事事仰仗别人,我的仇,我自己来报。” 谢寒洲苦着脸:“我不理解。” 怎么会有人宁愿迎难而上,也不选择触手可及的大腿去抱? 有他舅舅在谢不臣算什么东西,为什么要舍近求远,多此一举。 晏宁笑着回答他:“因为那是你舅舅,又不是我舅舅。”谢琊是晏宁的信仰,她没想过利用信仰。 谢寒洲好像顿悟了,哪怕舅舅在暗戳戳追师父,送狸奴什么的,那也是舅舅单方面,晏宁并没有心安理得接受。 这是不是意味着我还有机会? 谢寒洲压下胡思乱想,同晏宁道:“好,我不拦你,我也拦不住你,但我总要告诉我舅舅,不然他会打断我的腿。” 晏宁垂眼:“别告诉他。” 她从小徒弟几次离开的时间发现了端倪,大概是月圆之夜谢琊的身体就会发生变化,在本尊和返老还童之间来回横跳。 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今日才初七,离十五还差几天,晏宁不想让谢琊强行出关。 她温声道:“算我求你,好吗?” 谢寒洲哪受得住这个,立刻就叛变道:“师父你别说了,不就断条腿嘛,我断就是。” 晏宁弯眸:“谢谢你。” 她转身拾级而上,想起离开小竹楼前,扫雪的二徒弟说,让她一定要小心近期回宗门的人。 看来,云扶摇并不简单,她的徒弟们也个个深藏不露。 * 到顶峰时,暮色已深,隐有乌云压城的壮阔,晏宁例行抽签。 还是大凶。 她扔掉后又抽了几次,抽到大吉才罢休,琼楼玉宇笼罩在黄昏下,殿门似张开血盆大口。 晏宁再次过三重门。 奇怪的是,第一重殿门后的画帘全被撤下,没有了云扶摇的画像,难道是因为她回来了不需要睹物思人吗? 更奇怪的是,第二重殿门后罕见的藏酒也悉数撤下,想来是怕内殿的药味影响到这些美酒。 如此来看,她师尊的白月光云扶摇还没有这些死物重要? 晏宁百思不得其解,她掀珠帘来到谢不臣的寝殿,场景依稀与梦境重叠,青年高坐在书案后,身后站着失踪数年的云扶摇。 那女子一袭青衫,难掩病气,尖瘦的下巴,苍白肤色,弱柳扶风般不能自理。 晏宁前世还可怜过她,为她失了金丹又被困秘境数年而惋惜。 今生的晏宁没有多看这位师姐一眼,她只淡淡盯着谢不臣,小巧精致的脸颊冷若霜雪,俏生生的,是少见的褪去温和,也是谢不臣从未采撷到的清高,晏宁向来吃软不吃硬。 她垂在袖侧的手始终保持警惕,静静等着谢不臣发难,等他像梦境里那样命令道:“晏宁,把你的金丹给她。” 然而,出乎意料。 谢不臣这个狗男人竟然没有用威压逼迫得她跪下,也没有发号施令,只询问道:“把你的金丹给她,我同你结为道侣,好吗?” 好你大爷。 晏宁在心内腹诽,谢不臣是觉得做他的道侣能有金丹那么贵重?还是觉得她晏宁要靠男人?真是普信男天花板了吧。 烦归烦,晏宁依然没有松懈,她反问道:“师尊,怎么不把您的金丹给她,我相信师姐一定会大为感动,并和您结为道侣的。” 谢不臣和云扶摇俱是一愣。 眼看要不到金丹,云扶摇轻轻扯了扯谢不臣的衣袖,柔声道:“师尊,摇儿怎么会舍得要你来救我,既然师妹不愿,那我死了就死了吧。” 晏宁:…… 晦气。 她不动声色,继续看他们表演,谢不臣不知是被说烦了,还是有其它打算,他忽然抬袖,像梦境里一样朝晏宁施来威压。 就是现在—— 晏宁全神贯注避开这一击,又调动全部的灵力缩地成寸,移步换景,瞬移到哭哭啼啼的云扶摇身后,直接扼住了她纤细的颈项。 那脖子真的跟嫩藕一般,一折就断。 晏宁掐着云扶摇往后退,淡声道:“谢不臣,你别乱来,大不了我们玉石俱焚。” 这是她第一次叫谢不臣的全名,没什么情绪,只有无边冷漠。 谢不臣愣了愣,忽而扬起唇角,锁着晏宁的眸子道:“再说一遍……”再唤一遍我的名字。 晏宁简直莫名其妙,她来之前就想过,既然谢不臣是为云扶摇要金丹,既然师尊的命门是师姐,那她拿住命门,自然可以谈条件。 但剧情好像走偏了? 谢不臣,你他妈笑什么笑? 晏宁抿唇,偏不说话,她这辈子,上辈子,下下辈子都不可能如谢不臣的意。 她手上施力,慢慢收拢,清丽的眉眼带笑道:“师尊,收起你的花招,搞搞清楚,动心的人又不是我。” 被拿住所爱的又不是我。 你还敢跟我笑? 第33章 谢不臣唇边的笑意愈深:“晏宁, 真的是你,你回来了。” 上一世的晏宁发自骨子里的纯良,即便被他压迫也没想过拉云扶摇垫背, 更不会如此刻这样, 手法干净利落, 拿云扶摇来威胁他。 她不是不会,只是不愿。 谢不臣亲手把晏宁从凡间带回来, 他自认为很了解这个小女孩子, 也清楚如果想留下她, 就要毁掉她的骄傲, 斩断她的羽翼,把她从太阳底下扯到他的阴影中。 可谢不臣又不想她恨他, 于是他躲在云扶摇身后,默许这个妒心甚重的女子挑断晏宁的手筋脚筋, 锁链加身,困于暗室。 至于那些践踏晏宁的修士…… 不过是谢不臣的分i身, 他虽比不过谢琊, 却也是炼虚期的修为, 能够幻化出无数分i身, 分i身也可以变作任何模样。 所谓的千万人践踏,谁都可以使用的炉鼎,不过是谢不臣一个人自导自演, 目的在于从身到心彻底摧毁晏宁。 他要让她无路可走, 无处可逃,除了求他, 投入他的怀抱外, 再没有别的生路。 谢不臣日夜出入囚殿, 用着旁人的模样,或高或矮,或粗俗或文雅,唯有眉目依旧,他要晏宁睁开眼睛好好看着,她到底是在谁的身下承欢。 他要她为他动情。 可惜,一次也没有。 无论谢不臣温柔或蛮横,被他囚在身下的少女都无动于衷,冷漠到让他绝望,哪怕他吻着她的唇也是冰凉的,她的身体也是生涩的。 所谓的翻云覆雨,不过是谢不臣一人的情动和独角戏。 晏宁没有过一刻臣服。 谢不臣钳制着她尖瘦苍白的下巴,逼迫她看着他,可她失去光彩的眸子掠过他,去看窗缝外的天光,和天光下早春的梨花。 梨花,又是梨花。 谢不臣早就发现晏宁亲手制过一枚梨花书签,那干枯的花瓣残缺,兴许是从地上捡来的,可她视若珍宝,放在心上。 与梨花相关的,只有谢琊。 旁人不敢喜欢如此寓意不好的花,修士又不是神仙,也会怕离别。 一想到那位惊才绝艳的祖师爷,谢不臣俊美的五官就变得扭曲,他恨父亲对他寄予厚望,更恨谢琊一骑绝尘。 恨那个人年纪轻轻就站在他前头,成为他无法逾越的山海。 既生瑜,何生亮? 谢不臣攥紧晏宁纤细的腕骨,扣到床榻上,带起锁链轻响,他虚压着,挡住落到她眉眼上的光,近乎偏执道:“你也觉得他好?” 晏宁长睫微动,她久未说话嗓子沙哑,却拼命提起唇角微笑道: “祖师爷是最好的。” 这句话直接让谢不臣破防,他手上的力道加重,几乎碾碎晏宁的腕骨,见她疼得皱眉才松开。 他眼尾发红,失态道:“你只许看着我,只许爱我!” 谢不臣情绪激动,差点现出原来模样,他到现在都不敢用真实的自己出现在晏宁眼前。 他怯弱,无能,不敢承认喜欢。 可云扶摇还是发现了。 她的师尊,那如贵公子一般,有着君子貌的凌华仙君,心里近乎卑微地爱恋着一个人,一个被他毁得差不多的人。 好像只有晏宁越糟糕,他就越能配得上她。 云扶摇起初只是埋怨晏宁不肯给金丹,后来便嫉妒她得到了谢不臣的心,因为晏宁是谢不臣身中情丝绕也要选择的人。 云扶摇不敢想象这种喜欢。 她是个俗人,因为情丝绕的影响,同样对谢不臣情根深重。 她也以为谢不臣爱她,可谢不臣的爱可以是千娇万宠,也可以是体贴入微,却唯独没有欲i念,她这样一个柔媚入骨的女子,哪怕再主动,也无法把谢不臣哄上床。 云扶摇终究是着急了。 于是她偷偷离开七杀门,想靠离别来唤起谢不臣压抑的爱意,却没想到在躲藏时误入秘境,历经千辛万苦才出来。 还是在魔君云漠的帮助下。 云漠也不是平白无故救她,云扶摇只好答应魔君的交易,成了双面间谍,一边为云漠所用,一边又受掌门谢青山控制。 她牺牲付出了这么多,以为回来后谢不臣会爱她入骨,可他竟然给她找了个替身,还为了那个替身失去理智,甚至第一次跟他父亲顶嘴。 消息自然是云扶摇透露的。 她在谢不臣面前柔弱不能自理,背地里却是茶艺芬芳,有的是排除异己的手段。 添油加醋一番后,谢青山召见了谢不臣,让他选:要么送走晏宁,要么亲手杀了她。 任何可能影响到嫡子的人都在谢青山的黑名单里,晏宁也不能幸免,可一向对他言听计从的谢不臣终于爆发了,他剑指自己的父亲,手臂微颤,提高音量道: “我不会杀她的,也不会让她离开我的视线,她是我的,谁也不能把她从我身边夺走。” “父亲,您也不可以。” 他早就过了孩子的年纪,也不是那个被谢青山抢走心爱玩具还要忍着眼泪罚跪的可怜虫。 谢不臣头一次忤逆谢青山,哪怕脸色发白,也没有半分退让。 他最后受了一百戒鞭,半死不活,养了足足两个月的伤。 那两个月里,却是晏宁待在囚殿里最轻松的日子,她不知道为什么没有修士来侵犯她,也不知道谢不臣是喜欢她的。 对晏宁而言,谢不臣喜欢她简直是无稽之谈,说句不恭敬的话,就算祖师爷瞎了眼可能喜欢自己,谢不臣都不可能喜欢她。 要是他喜欢她,她受的这些羞辱又算什么? 这就是谢不臣爱人的方式吗? 那她只能说,他的喜欢跟他这个人一样,对她而言都是洪水猛兽。 她不需要,也不会被驯服。 可她不需要的东西,却是云扶摇的解药,情丝绕会让谢不臣喜欢云扶摇,代价是云扶摇也会爱上谢不臣,但无论是蛊还是邪术都有毒,云扶摇要靠与谢不臣双i修解毒。 眼看死期将近,云扶摇按耐不住,跑去暗室打了晏宁一巴掌,她打人时一点也不柔弱,让晏宁苍白的唇角泛出淤青。 谢不臣出关后发现了,竟然没受情丝绕的控制甩了云扶摇两巴掌,她脸颊高肿,带着哭腔道:“我只是想活着,又有什么错?是你爹选中我,因为我天生炉鼎好供你采补。” 她红着眼眶:“就算你要为那个替身守身如玉,也不妨碍你救我吧?给我一次不行吗?” 她壮着胆子,想扒青年的衣袍。 谢不臣拂袖甩开了她,云扶摇挨着床榻站起身,抹去唇边血迹,不哭反笑:“谢不臣,你从来就不知道怎么爱人。” “你这辈子都得不到她的心。” 云扶摇还欲再说,却被谢不臣扼住了脖颈,他眉眼凌厉,哑声道:“谁跟你说我喜欢她了?” “我只是见不得她忤逆我,凡此种种,不过是想要驯服她。” 云扶摇笑得妖娆:“骗子。” 在晏宁精疲力竭熟睡的时候,谢不臣才敢变回原来面貌,然后把她拥在怀中,如珠如宝。 那时的谢不臣只看着晏宁,根本没有发现藏在他身后的云扶摇。 可笑吧。 爱你的人最知道你爱谁。 云扶摇没有明说,反而激将道:“你要是不喜欢她,就和我一起去看看她。” 谢不臣没有拒绝,他随云扶摇踏入囚殿,以他自己的模样光明正大的来,不需要借谁的相貌,也不需要熄灭灯烛。 他的眸光落在寻欢的床榻上,又很快挪开,多一秒都会想起自己夜夜纵情,溺于声色的样子。 然而在晏宁眼中,她这位虚伪至极的师尊却是来做壁上观。 她大概也是觉得厌倦了,又或许是放下了对祖师爷的执念,毅然决然结束了短暂的一生。 从自毁金丹到自毁元神。 晏宁没有给自己留后路,也没空欣赏谢不臣为她发疯的模样。 正如她后来所说,动心的人可不是我。 她虽然只是一个小女子,却也不会由性而爱,不会觉得交付身体就该交付终生,不会被贞洁牌坊束缚,什么二手女人?谢不臣才是二手男人。 被她晏宁用过的狗男人。 他才是不干净的那个。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晏宁不知道的是,她离世后,祖师爷舍弃仙途给了她重来的机会,送她去了他的家乡。 这才有了未来世界的晏宁。 不仅如此,谢琊还剖了谢不臣的金丹,断了他的手筋脚筋,让谢梨梨把人扔去了青楼,不过这狗男人运气好,被他父亲救下。 重伤痊愈后,谢不臣尤不死心,逆天而行驱动了回溯时空的阵法,这才有了下一世的重逢。 正因为献祭给天道,谢不臣修为锐减,所以需要时不时闭关,一旦气息紊乱,时雨峰的白山茶就会枯萎,哪怕用处子血滋养也无法粉饰太平。 谢不臣的的确确修为倒退了。 如果晏宁肯用心多看他几眼,就会发现,她高高在上的师尊清减苍白不少,而且他藏在袖中的手腕…还有被挑断筋脉的痕迹。 他和谢琊一样,是通过阵法重生回来的,直接顶替了原来的自己,之所以和谢琊一起,还是谢不臣特意设的局。 因为他知道,谢琊舍弃机缘把晏宁送去了另一个时空,唯有带着谢琊一起回到过去,谢不臣才有万分之一的可能重新见到晏宁。 见到和祖师爷气息相连的晏宁。 谢琊返老还童后,之所以靠近晏宁觉得舒服,是因为他失去的部分元神和分i身就附在她的灵魂上。 谢琊的元神要归一,所以晏宁才被牵扯着回到他身边。 所有的事情都有因果,而谢不臣喜欢晏宁这件事,却无解。 无论重来多少次,晏宁都不会爱上将她逼至绝境的谢不臣,哪怕他的初衷只是想全然占有她。 想贬低她的价值,好与阴暗怯弱的他相配,然而,所有想把光拉到泥沼的人,都不会有好下场。 想得到一束光,你无法抹黑它,只能自己从泥沼中爬起来,洗净泥泞,做逐光者而非堕光人。 作者有话说: 大概就是灵魂上的女非男c,身体倒是重来了,我觉得没什么好羞耻的,现实给女性上枷锁,小说里我就让男性守男德,如有冒犯,我先道歉。 第34章 小重山的梨花簌簌而落。 闭关的谢琊听到犬吠声后强行出关, 哪怕身形还不稳,时而是祖师爷本尊,时而是小徒弟的模样, 他的心也似被烈火煎熬。 但谢梨梨的叫声从窗外传来, 这说明晏宁恐怕是有危险。 谢琊走出殿门后, 谢寒洲就抱臂倚靠在梨花树下,颇像少年侠客, 他偏过头高马尾轻晃, 抬起下巴道:“能行吗?” 虽说他答应了晏宁不要告诉舅舅, 但他可没答应不告诉谢梨梨, 这傲娇的狗子总算有点用处。 谢琊没有回答他,祖师爷不能说不行, 谢寒洲倒也善解人意,他率先御剑, 凌空停在谢琊面前,歪了歪头道:“上车。” 我御剑超稳的。 谢琊:…… 他又不是七老八十, 于是一生要强的祖师爷将折扇化为长剑, 如流光飒沓紧随少年身后, 往时雨峰赶去, 夜间风重,衣袂飘飘。 谢琊凝着谢寒洲清瘦挺拔的背影,恍然想起前世, 上一辈子他这个大外甥很了不起, 年纪轻轻就窥破无情道。 他说过的话也让谢琊醍醐灌顶,那是晏宁离世后不久, 谢寒洲为这个萍水相逢的同门姑娘立了衣冠冢, 也大概清楚谢不臣那些事。 他对谢琊说:“舅舅, 有些人很奇怪,他不爱你,也不放过你,有些人更奇怪,他爱你,他还放过你。” 谢寒洲意有所指,前者说的是谢不臣,后者说的是谢琊,他明明动了心,却还是放手把晏宁送到了现代。 与谢不臣不同,他舅舅人如清风明月,哪怕爱人的方式也是成全,即便不舍也选择放手。 可惜的是自毁仙途。 这样的天之骄子明光黯淡后,后起新秀谢寒洲就格外突出,自他舅舅被谢不臣卷入回溯时空的阵法后,谢寒洲就独当一面,镇山门,救太平。 他除过邪祟,也战群妖,春夏秋冬游历四方,背一柄生锈的唐刀,戴竹青色斗笠,一袭黑衣,人人都称他一句少年侠士。 若遇上了,一碗酒就是一段故事。 谁能想到,修真界最有钱的富家少爷会和江湖上的三教九流混在一起,还结交成朋友。 名利对谢寒洲而言早就不重要了,他命好,年轻的时候就得到了旁人毕生也难企及的东西,甚至在十年后历练结束,顿悟飞升。 成为修真界登仙第一人。 后人提起谢寒洲,都会唤他一句谢宗师,人人都瞻仰他,如同瞻仰他舅舅,那谢氏一门皆是清流,都是修真界编年史上无法抹去的人物。 做人做到这份上,想来值了。 人人都以为谢寒洲没有遗憾,可他也是有的,所以才会背着晏宁的唐刀行侠天下,带她去见壮丽的风光。 后来的谢寒洲有了许多朋友,却还是无法忘怀第一个对他露出真诚善意的同门,没能忘记在七杀门那一年,万妖窟历练后,那个少女没管其他弟子的劝阻,下学堂拿着她烤热的橘子过来同他说: “谢寒洲,谢谢你。” 谢谢你救了我们。 那日的风雪其实很大,天地辽阔,山风呼啸,谢寒洲摸了摸微微泛红的鼻尖,轻笑道:“我亦谢谢你。” 谢谢你在万妖窟与我并肩作战。 只可惜,他们到底没能做成朋友,也到底只是点到为止的君子之交,所谓一场相逢,最后只成了故人的衣冠冢前几个烤热的橘子。 谢寒洲甚至不知道晏宁喜欢什么,他每每清明祭拜时,只能带上这点微薄的心意。 唯一有意思的是,在他上贡的橘子旁边,总还会有一碟月饼,水果味的,别处很少见。 谢寒洲也是后来才知道,用月饼祭奠的人是一个总穿破旧红衣的外门弟子,叫阎焰。 而这个名字,在谢寒洲飞升后,彻底改写了整个修真界的历史。 他一统魔修和正道修士,成为了天下共主,从此锦衣玉食荣华富贵,再罕见的珍宝也唾手可得,然而阎焰最想要的,不过是一枚水果月饼,是那个凄苦寒冷的中秋夜里,晏宁亲手递给他的月饼。 是遥远的年岁里,在他无人问津时,被给予的一饭之恩。 倘若晏宁还活着,阎焰大可以认她为义妹,偿还这份善意,可她死了,他就永远欠着她,永远意难平。 就好比谢寒洲,他后来有了无数朋友,不管真情或假意,但没有一个朋友像晏宁。 求不得,已失去。 哪怕是飞升的谢寒洲,哪怕是名震天下的阎焰,也会有遗憾,也会有亏欠。 倘若有来生…… 希望能早点遇见。 * 时雨峰,仙君殿内,一盏灯火莹莹,晏宁还在跟谢不臣对峙。 她发现不止剧情跑偏了,她师尊这个人也多少有点毛病。 拜托,你的白月光在我手上,你怎么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还有空盯着我看? 说的那些话也是莫名其妙。 晏宁尚未恢复从前记忆,即便恢复了也恐怕不明白谢不臣藏在无人处的喜欢,她只能按照江湖上的规矩,将要挟进行到底。 谢不臣慢慢朝她走来。 晏宁继续掐着云扶摇后撤,直到脊背抵上屏风,传来冰冷凉意,她漠然启唇道:“师尊,你的爱可真是廉价啊。” 云扶摇被控制着无法出声,一直在不停掉眼泪,即便如此也没能让谢不臣动容。 晏宁惊觉,这白月光怕不是假的吧。 谢不臣似乎被她的话语伤到,唇边的笑意敛去,他停下来,长身玉立,负手身后问道:“那你想要什么?” 晏宁神色清冷:“我要你解开施在我身上的元贞印,我要你发噬心咒,永远不能强迫我做任何事。” 谢不臣略一挑眉:“可以。” “不过元贞印不可逆,除非你动心否则无解,但我可以立噬心咒,永不强迫你。” 上辈子的谢不臣一直在强迫晏宁,却没有一刻得到他想要的,他也怕晏宁再次走极端,用死来摆脱他,所以答应她的请求。 谢不臣话落,竖指结印,焚心发誓,念咒后他指尖灵力流转,化作一缕红光钻入额心,而他白皙的额间也多了一道纹印。 这是为晏宁立的噬心咒。 如有违背,烈火灼心。 青年睁开眼,淡色的眸子在朱红纹印衬托下显得亦正亦邪。 平心而论,谢不臣人模狗样,但晏宁不会因为他生得好看就原谅他造下的罪孽,也不会因为他立咒发誓对他改观。 她暂时没本事杀他,能讨回一点是一点,换言之,谢不臣这样的人如果存在于小说里绝对很带感,但前提是受害者不是她自己。 有句话是这样说的—— 小说里,病娇疯批我好爱,现实中,警察叔叔就是他。 像谢不臣这样的人,搁现代肯定背负半部刑法,是要坐牢的。 晏宁松了口气,缓缓松开扣在云扶摇颈上的十指,哪怕这位师姐也是恶人,但她的恶却是谢不臣纵容的,孰是孰非晏宁分得很清楚。 可惜云扶摇拎不清。 又或者说,受情丝绕控制的云扶摇天然就对晏宁有敌意,她轻轻揉了揉发红的脖颈,突然抬起手,朝着晏宁的脸颊打下去。 云扶摇青色的衣袖在空中划起弧度。 谢不臣眸色变深,正要制止,却发现云扶摇的手腕被晏宁牢牢扣住,她抬眸时清光胜雪,看得云扶摇胆战心惊。 晏宁轻笑道:“不装了?” 说好的柔弱小白花呢?主动暴露绿茶本质,就为了个男人? 她都替云扶摇不值。 晏宁松手,甩开了云扶摇那截纤细的腕骨,顾自整理自己散乱的袖带,然而余光中,谢不臣竟瞬移到云扶摇面前,朝她的脸举起了手。 那真是一张苍白脆弱,我见犹怜的脸,晏宁轻提唇角,她翻转手腕,幻化出唐刀,又抬起刀柄,拦下了谢不臣欲打耳光的手。 “家暴呢,师尊?” 晏宁似笑非笑,仗着噬心咒说话也硬气了,道:“她打我,我打她,轮得到你来打她吗?” 关你什么事呀。 晏宁的刀柄抵住了谢不臣的衣袖,他穿着玄白两色的八卦袍,袖口风雅,因为抬手露出了腕间筋脉断裂的痕迹。 晏宁却视而不见。 刀柄的寒意渗入到谢不臣的骨髓里,他只觉心里压抑着化不开的情绪,挥退碍眼的云扶摇后,谢不臣逼近晏宁,伸出双手将她圈在自己的怀抱和屏风之间,说: “我在为你出气,你难道看不懂吗?” 晏宁抬眼:“我需要看懂吗?”要剖我金丹的是你,在梦境里害得原身郁郁而终的也是你,你不会以为从良了就能得到原谅吧? 时至此刻,还坚定认为自己是穿书人的晏宁,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测: 谢不臣是重生的。 救命,他好像要追妻火葬场了? 但这和我社会i主义接班人·晏宁又有什么关系呢? 讨好我又有什么用呢。 她真的觉得可笑极了,谢不臣上辈子为了云扶摇辜负晏宁,这辈子似乎又要为了晏宁辜负云扶摇,变色龙都没他变得这么快。 晏宁也是忍够了,她抬起手,狠狠一个巴掌就打到谢不臣脸上。 清寂的殿内一声脆响,绯红自谢不臣脸上蔓延开来,他的瞳孔微微放大,带着不可置信。 晏宁的手很麻。 她等着谢不臣的反击。 然而下一秒,谢不臣抬手抚上他自己的脸颊,俊俏的眉眼含了丝丝缕缕笑意: “很好。” “这才像你。” 第35章 晏宁人都傻了。 她提刀斩开身后的屏风, 又指向谢不臣心口,轻喝道:“让开,我的徒弟们还在等我。” “不要在我面前提其他人。”谢不臣眼眶微红, 竟然伸手握住了她的刀刃, 这把破刀虽然废物, 却还是划破了他的掌心。 鲜血顺着刀身蜿蜒,晏宁连忙抽开, 怕谢不臣污了她的刀, 这刀要是滴血认主的话, 岂不便宜了狗男人? 她心疼自己祖传的唐刀, 然而到了谢不臣眼里,就是晏宁不舍得杀他, 他唇边含笑,用染血的手摸了摸她的侧脸。 晏宁雪白的肌肤上霎时多了血印, 她鬓发微乱,眉眼不屈道:“噬心咒的滋味不好受吧?” 她是不愿意谢不臣碰她的, 所以他摸她的脸颊要忍受焚心的痛苦, 连他微微上扬的唇角都变得苍白, 但抵不过他心底的愉悦。 疼痛只会加深谢不臣的快感。 晏宁无法用看正常人的眼光去看他, 从挟持云扶摇到现在,她的精力几乎耗尽,只剩无边的疲倦, 她努力挺直脊背, 往殿外去。 谢不臣的目光追随着她,却没有再靠近, 他抹去唇边因为噬心咒逼出的鲜血, 轻轻笑道:“我等着你来杀我。” 比起她的冷漠, 他更喜欢她带刺的样子,哪怕危险,也好过前世她在他身下无动于衷。 谢不臣的轻笑从身后传来,成了压倒晏宁的最后一根稻草,疯子,彻头彻尾的疯子。 她的意识涣散,手扶在门上摇摇欲坠,就要晏宁以为她要跌倒的时候,却嗅到了清淡的梨花香。 来人带着夜里晚风的寒凉,把晏宁承接在他的怀抱,甚至没有嫌弃她颊边的血污蹭到他雪白的衣袍上。 谢琊是个有洁癖的人。 但对晏宁例外。 他来得及时,把少女打横抱起后就要转身,却被谢不臣唤住,他邪肆笑道:“祖师爷,怎么,我用过的女人你也要?” 堂堂谢氏嫡系,竟然纡尊降贵,接手旁系玩弄过的女子,天之骄子配残花败柳,说出去只会让谢琊的名誉扫地。 谢不臣唇边的笑意加深,他处处不如谢琊,如今在女人身上倒是扳回一城。 谢琊听明白了他所说的。 不出意外,谢不臣就是那个献祭天道,使用阵法重来的人。 可惜,因为谢不臣的献祭,他便是阵眼所在,谢琊暂时无法杀他。 不过来日方长,细水长流,谢琊是最耐得住性子,守得住初心的人,他虽然一心扑在修炼上,但也懂谢不臣话语里的挑衅。 谢琊把怀中昏迷的少女往上抱了抱,回眸道:“你少得意。” 祖师爷的声音清净似雪,眉眼更是傲然出尘,从气势上就压倒了谢不臣,可谓是仙凡有别,被无数女子仰慕的凌华仙君在谢琊面前也要黯然失色。 谢不臣敛了笑意。 谢琊又道:“玫瑰好好长在枝头,被人采撷不是她的过错,而我想要做的,是让玫瑰重回枝头。” 他的月亮,永悬不落。 不会因为黑暗而蒙尘,不会因为谢不臣而陨落,晏宁只是晏宁,干干净净,衣不染尘。 这番话恰似带刺的玫瑰,字字句句扎进谢不臣的心底,他不甘心地问道:“谢琊,你真的不介意吗?” 你同她在一起的时候,不会想到她曾在我身下承欢吗? 谢琊面色如水,那双凤眸清傲,带了点似笑非笑:“介意什么?如果晏宁愿意,我会用余生证明,你谢不臣的床上功夫不过尔尔,我保证她一辈子都不会想起你。” 谢琊轻提唇角,还是那副骄傲清高的模样,说出的话却损到家了。 谢不臣没想到谢琊竟然能为晏宁做到这种地步,他袖中的手紧握,哑声道:“天下女子千千万,你到底喜欢她什么?” 有那么多完璧之身的姑娘,祖师爷为什么非要来同他抢? 谢琊反问道:“那你呢?” 为什么连死也不肯放过她。 谢不臣抿唇,说不出话来,谢琊回过头道:“你既然喜欢她,就不要再说什么残花败柳,你以为贬低了她,其实不过是你瞧不起你自己,谢不臣,错的从来不是晏宁,从前世到今生,错在你我。” 错在你的偏执和不懂如何喜欢一个人,也错在我的疏忽和明白爱意太晚。 倘若上辈子的祖师爷多操心一下七杀门的大小事务,也不会被谢不臣欺上瞒下那么久,不会出关后才知道晏宁被囚暗室。 所以这是他该受的惩罚。 是他没有保护好晏宁。 错不在她,在我。 谢琊提步走下台阶,出大殿后,天空下起细密的雨丝,清润的气息让晏宁悠悠转醒。 还好她没有听到那些话。 谢琊心想。 他今日来的匆忙,并没有带木质面具,反正也没什么不能让晏宁看的。 却没想到,他臂弯里的姑娘相当自觉,赶忙用双手遮住了眼睛,说:“我什么也没看清,祖师爷,你把我放下来吧。” 谢琊垂眼,含笑看着她。 “抱都抱过了,害羞什么?” 晏宁的心跳得很快,她从来没有肖想过谢琊,总觉得这样的场景是在梦中,让她如坠云端,置身雾里,心口又逸出丝丝缕缕的甜。 她知道她不应该。 可她的心不听话,好像还是因为眼前这个人开了花,让冰天雪地的心境多了一抹桃花色。 晏宁觉得羞愧,又只好继续装睡,谢琊抱着她走到山门,夜色下,谢寒洲正撑着伞等在那里,一看师父是被他舅舅抱出来的,谢寒洲当即要帮晏宁诊脉。 可他学艺不精,隔着衣袖诊了个寂寞,又见晏宁面色疲倦,谢寒洲心里更加懊恼。 早知道好好学医术了。 他垂了垂眼,纤长的睫毛被雨水打湿,自觉走到谢琊身后,替舅舅和他怀中的少女撑伞。 虽然修士可以避雨,但谢寒洲就是想为晏宁撑伞,就像她曾经在他病重的那个冬日里,为他撑伞送他上学堂是一样的。 少年扯了扯唇角,没想到有朝一日他也会羡慕舅舅,回家的路还是一样的,可抱着晏宁的不是他。 小竹楼里,阎焰在雨中等待,他看似在扫地,却一片梧桐叶也没扫起,直到晏宁被送回来。 阎焰连忙推开房门,掀好被子,让谢琊把人放到床上,与谢寒洲这个小醋坛子不同,阎焰只关心晏宁好不好,并不关心是谁送她回来的。 等医峰的长老来看过,确认无恙后,他又自觉拿起安神的药方去小厨房煎药,从头到尾没管谢琊以祖师爷的样貌出现。 阎焰早知道小师弟不简单。 如今也在预料之中。 他手持蒲扇看火,没管门边望雨的谢寒洲,还是大师兄主动搭腔,说:“我有点难受,你呢?” 阎焰:“难受什么?” 谢寒洲看着手上的护腕,压低声音道:“恐怕以后我们都收不到新的护腕了,不能我一个人难受。” 阎焰哦了一声。 他的护腕早被小外公碾成粉了。 他早就难受过了。 何况阎焰是魔修,魔修和正道修士是不会有好结果的,他爹娘就是鲜明的例子。 阎焰不会去祸害师父。 他同谢寒洲道:“好好修你的无情道,别生妄念,别破红尘。” 谢寒洲若有所思,又重新恢复了少年意气,笑道:“不入红尘如何破红尘?二师弟,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 雨过天晴,冬雪消融。 晏宁没有继续装病,她的心有点乱了,所以去了藏卷峰的阁楼看书冷静,顺便帮阎焰借阅几本。 午后的阳光透过雕花窗落到书页上,淡淡墨香萦绕鼻尖,晏宁看得出神,也浑然不知自己已成风景。 山风吹响角铃,谢琊就站在窗外,他眸光清亮,看着晏宁一点一点低头,眼睛都快贴到书页上了。 谢琊抬手,握着折扇从窗外伸进去,轻轻点了点晏宁的额头,她愣了愣,抬起头来,正好看见谢琊带笑的唇角。 他又没带面具。 他大概是知道自己很好看。 晏宁脸颊薄红,别开眼,正要起身行弟子礼时,谢琊再次用折扇制止她,道:“我来看谢寒洲有没有偷懒,顺便看看你。” 他的声音很轻,但躲在阁楼拐角处的少年还是听见了。 谢寒洲有点委屈。 他舅舅根本没来看他,非但如此,谢寒洲看见谢琊后主动跟在他身后半天,想引起注意,舅舅却不为他回一回头。 这个诡计多端的老男人。 谢寒洲大概明白谢琊的意思,他是在宣示主权,既然舅不仁就别怪外甥不义,待谢琊走后,谢寒洲现身,他从窗户里翻进去,抢过晏宁的书道:“你跟我来。” 晏宁:“?” “你有病吧。”她不得已跟在谢寒洲身后,一路下了藏卷峰来到山脚下,天色已晚,镇子里人烟稀少,就连商铺也没掌灯。 晏宁抬眼去看自己的逆徒。 谢寒洲没有回头,高高的马尾被风扬起,步伐潇洒,俨然像行走的钱袋子,晏宁停下脚步:“喂,再往前走得加钱。” 少年声音清脆:“给。” 他解下自己的芥子囊,往后抛到晏宁手里,也如愿把人骗到城楼上。往下看,古街两侧商铺林立,在夜色下格外繁华。 只可惜还未掌灯。 “晏宁,其实我也长得不差吧。”谢寒洲突然开口,让吹晚风的少女愣了愣,她偏头去看,大徒弟还是谦虚了。 虽然同他舅舅是不同的类型,但谢寒洲一点也不逊色,剑眉星目,五官端正精致,笑时又有些风流不羁,眉梢逸出少年气,小虎牙更是点睛之笔。 晏宁点头:“是不差。” “好。”谢寒洲话落,取出袖中的通讯玉简,不知吩咐了什么,但晏宁看见的,是城楼下的商铺依次点亮灯笼,霎时间灯火辉煌,震撼人心。 谢寒洲道:“漂亮吗?” 实不相瞒,整条街都是我的。 像这样的古街我还有很多,遍布各个城,遍布修真界和凡间。 晏宁点头:“别炫富了。” 这种让名下产业通通为你而亮的套路实在是叫人心动。 问就是钞能力。 谢寒洲收好玉简,凝着晏宁的眼睛,正色道:“师父,我喜欢你。” 第36章 晏宁反应迅速:“你有病吧?” 你一个修无情道的不好好想着怎么成仙, 反而想这些世俗风月。 谢寒洲的话噎在喉间。 我是有病,有病才喜欢你这种把我当兄弟的女人,有病才敢冒着被舅舅打断腿的风险来招惹你。 他喉结微滚, 就算理不直气也壮, 大声反驳道:“你没事吧?我喜欢你又不是要娶你, 也没想对你做什么,只是单纯的欣赏和仰慕, 你有病吧?” 晏宁:“……” 谢寒洲耳尖微红, 表白失败又怎样, 只要他不尴尬, 尴尬的就是晏宁。 城楼上时不时有风吹过,好像能抚平人心底的躁动, 晏宁望着远处繁华的风光道:“谢寒洲,谢谢你。” 哪怕日后她身陷低谷, 也会记得曾经有一天,有个足够好的少年喜欢过她, 让她知道她并没有那么糟糕。 她在旁人眼里也是熠熠生辉的。 谢寒洲低垂着眼睫, 没有再问为什么, 喜欢这种东西本就是一厢情愿, 他连表白时都唤的是师父而非晏宁,就是早已知道结果。 可他还是想给自己一个交代。 想为这段旖旎红尘里的风月画上句点。 谢寒洲半开玩笑道:“真可惜啊,差一点就想为你破戒。” 想在你和无情道之间选你。 谢寒洲之所以洁身自好, 是因为历来修炼无情道有所成者, 皆是童子之身,心如琉璃明彻, 无挂无碍, 无欲无求。 晏宁提了提唇角:“我也觉得可惜, 差一点就能做首富夫人。” 谢寒洲低笑:“这个位置给师父留着,你随时可以来取。” 他看着她,眸光温柔。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浪子也有从良的心。 也想做一个姑娘的归宿。 晏宁点头道:“好。” 她晚一秒答应,都是对钱的不尊重,要是谢寒洲不喜欢她,她可以跟他成亲,冲着他的家产,守一辈子活寡也没关系。 她还要跪下来,谢谢这个活菩萨,让她提前过上咸鱼养老生活。 可他偏偏喜欢她。 晏宁轻声道:“谢寒洲,你们无情道天生寡情,爱恨浅薄,对吧?” 谢寒洲:“嗯。” 晏宁:“好,不要喜欢我太久。”我会因为没法回应而抱歉。 少年的表白就像晚风从她耳边擦过,晏宁可以假装不知道,还像从前一样保持师徒距离,金钱关系,但她没法自欺欺人,当做什么也没发生,她必须说清楚。 谢寒洲听懂了,心底是前所未有的情绪体验,就像春日阴雨,夏日闷雷,秋日霜降,冬日暴雪,一年四季的坏心情都比不上此刻。 他修长的手指轻捂脸颊,挡住眸底的痛色,收敛好心意后淡笑道:“晏宁,你以为你是谁,我谢寒洲见一个爱一个,很快就会把你抛之脑后。” 似乎是为了证明,他抬起手想拍少女的肩膀,还像兄弟那般,却又收拢手掌克制着举止,若无其事道:“走了,我去喝酒,你自己回去吧。” 他转身欲下城楼,似想到什么又回过头,把从晏宁手里抢来的书丢还给她,说:“抱歉了。” 抱歉我的喜欢让你困扰。 但你放心。 我也只到喜欢为止了。 * 夜里人潮涌动,谢寒洲逆光而行,他并没有去喝酒,而是去了一家幽僻雅致的茶楼。 被谢梨梨叼着袍摆拖过去的。 小竹林后流水潺潺,有人在临泉品茗,一身玉袍落了飞絮。 “舅舅。”谢寒洲闷声道。 谢琊抬首,侧脸在灯笼的光影下恍若谪仙,他扶袖示意少年落座,推了盏清茶过去,说: “难过的话就哭出来。” 谢寒洲忍着微红眼眶,逞强道:“我难过什么?狗都不哭。” 谢琊笑而不语,他在外甥身上施了窥心咒,所以轻易看穿谢寒洲伪装之下的脆弱,也知道他今日要向晏宁告白。 谢琊并没有阻拦。 他尊重晏宁一切选择,哪怕他其实也很紧张,连袖口都捻出轻微褶皱,但谢琊没有介入谢寒洲和晏宁之间,他只是在等。 等他们把喜欢厘清。 谢寒洲始终偏着头,不敢去瞧他舅舅的眼睛,也觉得自己有挖墙脚的不义之举,但他还是想给自己一次机会,这个机会也是舅舅给他的。 只是晏宁不心悦他。 谢寒洲把绿茶一饮而尽,但凡他的情敌是别人,他都有十八般套路整死对方,可因为是谢琊,谢寒洲只能选择最直白的方式,他也只愿如此。 毕竟舅舅年纪大了,拖不起。 他好不容易有中意的姑娘,做外甥的不应该横插一脚,横刀夺爱,横竖不是人。 谢寒洲越想越委屈,他趴到茶案上,用胳膊枕着脸,欲哭不哭道:“舅舅,我很差劲吗?” 谢琊摇头,“你很好。” 但比我差点。 后半句谢琊藏在心里,他唇边现出小小笑涡,道:“寒洲,如果一件事你做不成,兴许是菩萨在保佑你。” 连老天爷都想要你得道成仙。 这样的命数很贵重,不该为情爱所绊。 谢寒洲继续灌闷茶,他放下紫砂壶反问道:“舅舅,你不成仙了?” 谢琊垂眼:“早就成不了了。” 他淡声道:“也许你不相信,但她真的是我求了那样久,等了那样久的人。”从前世到今生,方才求来一线缘分。 他没办法大方相让。 谢寒洲似懂非懂,反正他舅舅总是神神叨叨的,又懂许多超脱修真界的东西,在少年眼里,谢琊不是神明胜似神明。 他努了努嘴角道:“谢家的男儿有泪不轻弹,舅舅,你争气一点,不要让师父做别人家的媳妇,横竖要当我们谢家人。” 就算他谢寒洲追不到,也不能便宜了外面的小郎君。 少年晃了晃手中的茶壶:“要是你追上了,我给你置备聘礼,一定风风光光,惊艳所有人。” 他那师父不能受一点委屈。 谢琊替他把茶续上,屈指轻轻弹了弹少年的额心,道: “承你吉言。” 我只管努力追,成不成不看天意,只看晏宁的心意。 …… 星子璀璨,晏宁捧着书回到了藏卷峰的阁楼,夜里乍暖还寒,她阖上窗户,点一盏孤灯发呆。 纱制的宫灯画着墨蝶,晏宁脑海里恍惚闪过一些画面,像是前世,又像是她自己。 画面里,圆月高悬,小重山的梨花开得正好,红衣少女被雪白的大狗引到梨树下,脚踩枯叶发出沙沙声响,她屏息静气,不敢再动。 更不敢惊扰在树上小憩的谪仙人。 那人少年模样,戴木质面具,一袭梨花白的锦袍似玉,墨发如云锦,随风轻漾,正是祖师爷。 谢琊的手枕在颈后,似乎已经入定,整个人恍若画卷,远胜山水,镌刻在少女心底,她没有挪动步伐靠近,也没有莽撞离开。 只是守着头顶上那轮秋月,和秋月下她的小月亮。 风渐起,有墨色的蝴蝶落在谢琊的眉眼处,哪怕隔着面具,也似在亲吻这得天独厚的少年郎。 晏宁第一次羡慕一只蝴蝶。 只是羡慕,却不敢。 她轻轻抬起手指,在圆月清晖下挽指为蝴蝶,借着光影轻吻上谢琊的眉眼,月色模糊,如同她的仰慕那般隐晦,这个影子吻稍纵即逝,她攥紧指尖,怪自己唐突。 又恨自己的贪心。 她会很小心,不打扰到他。 少女收回眸光,悄无声息离开了小重山,入定的祖师爷也并不知道,他与晏宁不止见过三面,更多的是在无人处,她一个人的信仰与虔诚。 她的仰慕比风声还寂静。 从来是她一个人的事。 晏宁收回思绪,她抬起指尖轻抚宫灯上的墨蝶,明明只是原身的回忆,她却好似经历过一般,跟着那个小姑娘欢喜和心酸。 她一定很喜欢谢琊吧。 晏宁弯唇一笑,所以连我这样一个信奉“智者不入爱河,无情必然上岸”的人也会动容,也会受其影响,对谢琊生出爱慕。 晏宁没法欺骗自己的心。 她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谢琊的,或许是宗门大比上祖师爷为她数剑齐发,又或许是从他给她那枚白玉印章开始…… 又或许更早,好像她生来就是要喜欢谢琊的,她莫名穿书也是为了谢琊而来的。 晏宁揉了揉两眼间,她头一次怀疑自己的来历,头一次想弄清楚自己到底是谁,和原身又有什么渊源?为什么偏偏选中了她穿书? 太多的问题涌上心头,晏宁根本学不进去,这让她大为震惊,是我堕落了,竟然浪费宝贵的学习时间去想情情爱爱。 “算了,都怪谢寒洲。”晏宁小声嘟囔一句,受大徒弟影响,为情所困已经出现了人传人现象。 晏宁只好把她看不懂的那页折了个角,把书重新合上,准备送回书架,明天再战。 她怕这本书被旁人借走,于是掂起脚,想藏到书架最上层,上层堆满了典籍并不好塞,晏宁又心不在焉,等反应过来的时候,手中书卷已经脱手而出,被身后的人握住,轻而易举送回书架。 晏宁愣了愣,她回头去看,眼前的人正好是她心里想的那个,他自是身高腿长,比她高出一头,正垂眼看着她,眼神清亮,唇含笑意。 晏宁眸光闪躲,想要逃跑,却被谢琊伸出的手拦住了去路,他的手掌轻扣在书架上,似笑非笑道: “徒孙这是怎么了?” “看见我就跑。” 第37章 晏宁弯腰, 从他手臂下钻出,就像谢琊聘给她的那只小狸奴,灵巧又可爱。 身后传来祖师爷的低笑声, 晏宁回过头, 微愠道:“为老不尊。” 她指的是谢琊返老还童, 装成小徒弟三丫留在她身边的事。 这个“老”字就很微妙。 一生要强的祖师爷身影瞬移,重新出现在晏宁面前, 挑唇笑道:“酒以陈为美, 年份越老越香醇, 徒孙要不要试试?” 晏宁垂眼, 小声道:“可你滴酒不沾。” 宗门上下皆知,祖师爷是最洁身自好的人, 他宁愿用美酒浇花洗剑,也不沾这世俗欲i望。 谢琊略一挑眉, 从芥子囊里取出两坛梨花白,摆在书案上, 邀晏宁对酌:“偶尔破例也无妨。” 晏宁轻提衣摆坐下, 却迟迟不肯饮, 只是看着谢琊的眼睛, 好像怎么也看不腻。 灯影朦胧,谢琊脸颊薄红,他轻咳一声道:“我脸上有东西?” 晏宁:有点好看。 她摇摇头, 指了指贴在阁楼门口的戒规:藏卷峰不得带酒入内。 因为此地多珍稀古籍, 纸质的东西若遇明火很容易烧成灰烬,酒又是烈性的助燃物。 这规矩还是谢琊自己定下的。 晏宁撇撇嘴, 轻声道:“祖师爷是想诱我犯错, 然而当场抓获我吗?” 谢琊恍然大悟:“原来是因为这个。”他抬袖斟酒, 浅抿一口后道:“我已破戒,罚不了你了。” 丝丝缕缕的酒香传来,晏宁吸了吸鼻子,“我付不起酒钱。” 谢琊微愣,随即抬起手,露出宽袖下白皙精致的腕骨,他转了转手腕上的五彩绳,“你早就付过了。” 这是端午那日晏宁给小徒弟系上的,按理说谢琊戴着会小,可他发现这编织的彩绳能够伸缩,也许在那个时候,晏宁就知道三丫就是谢琊了。 她大智若愚,不是那种可以轻易糊弄过去的姑娘。 谢琊想起在小竹楼的点滴,被晏宁抱,被她捏脸,牵牵小手,那寻常的举动也变得撩人,他忽然生起燥热,哪怕酒不醉人人自醉。 他的的确确,被徒孙玩弄了。 谢琊盯着晏宁的眼睛,她喝了一些酒,染了梨花香气,眸光也似浸润在春水里,眼尾带着浅浅绯色,无声也动人。 谢琊抬手,想轻抚她的眉眼,晏宁虽有醉意,却还是抱着酒坛躲开了,她嗓音微哑:“祖师爷,使不得。” 她不好的。 谢琊克制着收回指尖,他想告诉她:虽无倾城色,却能倾我心。可话到嘴边生生压下,到底是怕唐突了佳人,也怕经历过谢不臣压迫的姑娘会排斥这种接触。 他得等晏宁慢慢走出来。 等她愿意对他敞开心扉,也许一年,十年,他都愿意等。 窗外小风习习,晏宁今日多饮了一些酒,她拍了拍发热的脸颊想去透气,起身时她步伐微乱,差点撞到书案,谢琊扶住了她的小臂。 “不可逞强。” 祖师爷的话一贯不好听,却温柔的把她送回原位,又拂袖开窗,用灵气表演了隔空取物。 晏宁睁大了眼睛,她有样学样,凝聚灵力于指尖,却无法操控实物,连小脸都皱了起来。 醉酒后的少女有别样的可爱,她大概是太信任谢琊了,所以敢在他面前一杯接一杯消愁。 她真的挺愁的。 因为她发现自己动了心,可她是穿书来的,她怎么能喜欢原身也喜欢的人,怎么能抢姐妹的男人。 晏宁微微蹙眉,更何况,七杀门上下都以为她是凌华仙君捡来的炉鼎,认定她是谢不臣的枕边人,她这样的身份,只会给谢琊带来麻烦和非议。 她怎么能害他? 又怎么敢把他拉下神坛。 晏宁连连叹息,喜欢可以是一己私欲,只满足自己,但太喜欢就会变得克制,患得患失。 她把下巴轻靠在酒坛上,眨了眨水光莹莹的眼睛,同谢琊道:“我不要你朝我而来,现在的我只会是你的污点和破绽。” 她要谢琊明月高悬,而非与她同流合污,毁了他的地位和声望。 她不要他纡尊降贵来喜欢她,她要努力挣脱泥沼,与他比肩。 晏宁朝他扬了扬唇角,她眼神涣散,迷迷糊糊要昏睡过去,在她的脑袋要磕到书案上时,谢琊伸手捧住了她的脸颊,让她缓缓下落,垫着他的掌心安睡。 谢琊熄灭了阁楼的灯盏。 他在夜色中回答她:“你不是我的污点和破绽。” 你是我的月亮和玫瑰。 是我的求而不得,辗转反侧。 * 晨光熹微,雀鸣山间。 晏宁被叽叽喳喳的声音闹醒,她揉了揉刺痛的额头,谢琊已经不在了,酒坛也被带走,只有她袖子上留了一段清浅的梨花香。 是谢琊身上的香气。 晏宁的脸颊又热了起来,她昨夜好像大逆不道,还抓着祖师爷的手不放当自己的枕头。 她真的是嫌命长啊。 晏宁伸了个懒腰,余光瞥见放在窗台上的书卷,晨风渐起,书页被掀开,正好停在晏宁折角的那一页,里面夹了张笺纸。 晏宁试图隔空取物。 然而她修为不够,哪怕手指都挽出花了那本书也纹丝不动。 反观谢琊,云淡风轻的,只用微微动动手指,就把万物掌握在手上,如探囊取物。 晏宁只好收起捏诀的花招。 侮辱人的方式有很多种,她没必要自取其辱跟谢琊比。 晏宁老老实实起身,没再逞强,其实她也是能隔空取物的,不过仅限于自己长期使用的刀剑,作为武器,通过修炼产生共鸣。 拿到书卷后,晏宁去看笺纸,上面的字迹并不好看,跟她捡的那本手札还有些相似,都是一脉相承的狗爬式字体,但很明显,笺纸上的字迹大有进步。 这是谢琊偷偷练字的功劳。 祖师爷的日常生活简单,除了打坐入定,练剑布阵就是研究诸如摄灵玉之类的法器,他一个人闭关的时候也无需一日三餐,空闲的时候就会在宣纸上练大字。 每练半个时辰,就要奖励自己一块桂花糖,甜意压过练字的辛苦,谢琊也慢慢写好了晏宁的名字。 他从前觉得字迹并不重要,所以未花心思,就像技艺高超的医者,反而以一手潦草行书为骄傲,人一但达到某种高度,就无需在意这种细节。 哪怕谢琊的字再难看,也会有人中规中矩把他的手稿誊抄下来,再印刷成册,以标准的楷体。 谢琊觉得没必要浪费这个时间,然而重遇晏宁后,他又想多花一些时间在这些小事上,停下来去感受生活,感受和她一起度过的日升月落,他想让晏宁知道他的珍视,想为她写好每一个名字。 一如这张笺纸上,写得最端正最漂亮的两个字就是晏宁。 “晏宁,我是摆设吗?有问题不懂,问我。问我知道吗?” 晏宁轻声读出谢琊的留言,是祖师爷傲娇的风格,下方却附上了详细的解答过程。 他说着最狠的话,又做着最全面的解析,生怕她学不会。 晏宁轻提唇角,漾出如水的笑容,谁能拒绝这样的谢琊呢? 他明明对你好,又拧巴着不想让你觉得他好,用着最霸道的语气,不想让她有一点负担。 他们谢家男人都这样吗? 晏宁把笺纸收好,打算回不知春的小竹楼,顺便看看谢寒洲的情伤好没好。 他那冤种大徒弟也是嘴硬心软,如今看来是谢琊手把手教的。 能教出谢寒洲这样的大外甥,没让他走歪,也没让他沉溺在泼天富贵中,足可见谢琊骨子里的清正。 他是真的很好很好。 好到让她心生自卑,让她觉得……应该是更好的人才能配得上谢琊,才能有幸与他共白头。 可一想到他要与旁人共白头,她的心就隐隐作痛,这种疼痛好像贯彻前世今生,强烈到让她额心的元贞印都浮现出来。 这是谢不臣施加在晏宁身上的禁锢,一旦她动心就会破解,而元贞印凭空浮现,已经是晏宁红鸾星动的征兆了。 她动了心。 又拼命克制着。 怕对不起原身,也怕配不上谢琊。 晏宁轻捂着心口,这可能就是报应吧,她让谢寒洲吃了爱情的苦,自己也不能免俗,一方面成为别人的劫难,一方面自己也在渡劫。 晏宁越是能感同身受,越是觉得对不起谢寒洲,她回到不知春,打算做几道大徒弟最喜欢的菜,却发现谢寒洲的房间已经人去楼空。 他来的时候孑然一身,拜她为师也是单膝下跪,不耐烦地敬茶走完流程,只盯着晏宁那柄唐刀。 算起来,所谓的师徒情谊一向淡薄,只是共同走过了一段年岁,有了些相知相交。 但这世上没人会一直等你。 晏宁放下托盘,菜色已凉,她反而松了口气,有些话说破了就不能再像从前一样,谢寒洲虽然走得悄无声息,却是考虑到晏宁的感受,他自己脸皮厚没关系,就怕晏宁觉得尴尬。 还不如不见。 晏宁走到床边,也如愿在枕头下翻到一封留给她的书信。 寥寥数字,潇洒狂妄。 ——师父,我回去当大少爷继承家业了,有缘江湖再见。 谢寒洲好像真的很潇洒,但晏宁还是发现信纸上有被水洇过的痕迹,不是茶水。 是少年人灯下留信,肆意淌过的泪水。 他修的无情道不假,可他也是第一次动心,哭一下也没关系吧? 一想到以后再也吃不到师父亲手做的美味佳肴,谢寒洲就哭得更厉害了。 他也不想走。 可他也没理由留下。 红尘既破,不如归去。 来日登仙路上,再无阻他之人,谢寒洲心想,爱而不得不如得道成仙,总好过执迷不悟蹉跎岁月。 他们谢家男儿,铮铮铁骨,既能为一个女子哭得撕心裂肺,也能重整旧山河,来日顶天立地。 第38章 “师父。”阎焰敲门而入。 晏宁回过神, 打开芥子囊,把从藏卷峰借来的适合二徒弟修炼的书籍递给他。 阎焰受宠若惊,双手接过后笑道:“我一定不会让师父失望。” 晏宁看着他:“不要这样说, 阿焰, 你只要不让自己失望就好了。” 做你自己就好了。 阎焰点点头, 把书籍抱得很紧,他凝着凉透的饭菜道:“师父, 要我去找大师兄回来吗?” 晏宁摇头:“随他去吧。” 有缘即聚, 无缘就散, 她总不能做谢寒洲锦绣前程上的绊脚石吧, 把他找回来算什么? 吊着他吗? 晏宁重新端起饭菜,打算热一热再吃, 阎焰去小厨房烧柴火,时不时抬头看她一眼, 欲言又止。 晏宁:…… “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阎焰抹了抹颊边的灰烬,抬起脸道:“大师兄留了东西给你。”他翻出来一块玉牌, 是青玉令, 刻着“寒”字, 以此为凭证可以在谢氏名下产业任意消费。 相当于超级无敌贵宾卡。 谢寒洲还叮嘱阎焰, 不要告诉晏宁,但她要是缺什么短什么,就让阎焰拿着令牌去取。 还让阎焰不要声张。 阎焰也答应守口如瓶。 不过短短半日, 阎焰全盘托出, 这就是他的守口如瓶。 在师父和师兄之间,阎焰自然知道怎么选, 谢寒洲辜负了就辜负了。 晏宁知道后大受震撼, 她接过令牌打算找机会还回去, 谢寒洲这小子有钱归有钱,但也不能这么做慈善啊。 她从前坑他的钱,是因为管他吃住,让他孝敬师父,如今人都走了,晏宁哪能心安理得占他便宜。 她以为谢寒洲不会犯傻的,他年少失父失母,本就比旁人成熟一些,又掌着无数家业,早懂权衡利弊,精明是常态,打算盘才是他,而不是甘愿做“冤大头”。 可他权衡利弊后还是这样做了。 晏宁被厨房里的烟火熏得眼睛发酸,难受,她的财神爷跑了。 这世上不会再有第二个谢寒洲。 所以说,喜欢真是害人的东西,不仅断她财路,还卷跑她一个徒弟。 哦,不是一个,是两个。 她那么玉雪可爱一个小徒弟,也变成祖师爷一去不复返了。 难道是她命犯七杀,注定没有徒弟缘吗?晏宁抬眼去看唯一的幸存者,阎焰正在干饭,没了谢寒洲抢食后他吃得很斯文,但也一点没剩。 阎焰不想让师父的心血白费,撑一点就撑一点,死不了人。 晏宁盯了他片刻后,明显发现这红衣美人不自在起来,想到小漂亮是她最后的徒弟,她不禁感叹道:“二狗,你要挺住。” 你是我唯一的希望。 阎焰脊背一僵,放下筷子回眸道:“师父,如果有一天我也走了,你会难过吗?” 晏宁:我会哭的好嘛。 她辛辛苦苦养的猪,要是全都自己跑了,她真的会哭。 可她毕竟是为人师父,要有气度,于是淡定道:“不会。” 她不会难过,也不会阻碍徒弟们各奔前程。 阎焰的眸光有些黯淡,他眉骨上还带着伤,也不知去哪撩架了,没了谢寒洲后,阎焰想炼体还得找别人去招惹。 晏宁拿着伤药走过来。 能怎么办?养一天是一天呗。 她用小竹片挖出雪白清凉的伤药,同阎焰道:“抬起头来,闭上眼睛。” 晏宁的声音温和,姿势却一点也不,她捋着衣袖,跟要杀猪似的。 阎焰心中的旖旎荡然无存。 他闭上眼睛,长而翘的睫毛微颤,殷红的唇微抿着,不像是上药倒像是上刑。 少年发自骨子里卑微,哪怕闭上眼睛,也不敢想象亲吻,可他心底深处,还是渴望过被给予一吻。 只有一刹那的念头。 那是藏在他自卑之下的本能欲i望,像一颗种子,正在破除石壁的束缚。 这份挣扎因谢寒洲而起。 连大师兄那样一个修无情道的人都敢主动争取,他阎焰又怎么不行? 尘埃未定,师父未嫁,谁都有机会,与其心怀遗憾压抑一辈子,不如抓住这一线希望,像谢寒洲那样,给自己一个交代。 好与坏他都接受。 可他总要争一争,为了晏宁试一试,阎焰很清楚,魔修和正道修士之间不会有好结果,那他要做的,就是踏平这条沟壑。 让魔修与正道修士合并。 让他们之间的结合顺理成章,不再是离经叛道和惊世骇俗。 阎焰睁开眼睛,伤药的凉意沁入眉骨,却难浇灭他心中沸腾的热血,从前他总是不听小外公的话,不想去争一争这天下,不想出人头地,只一心记着报仇,但自从那对护腕被毁开始,阎焰就明白一个道理。 他一定要变强,手握力量,才能留住他喜欢的东西和倾慕的姑娘。 他不再甘心做碌碌无为的自己,而是愿意放下清高,降低底线,去做一些不愿意做的事,得到他从前不屑的权势和财富。 正如七杀门里,人人都骂谢寒洲,仇恨他富可敌国,人人又都想成为谢寒洲。 阎焰自认为不比大师兄差,论长相论修为都不逊色,他唯一比不上谢寒洲的,只是滔天富贵。 既然大师兄可以,他也可以。 阎焰抬眼看着晏宁在灶台后忙碌的身影,头一次生出贪念,他想,等他出人头地,一定要像谢寒洲一样,为自己争取一次。 想到这里,阎焰已经下定决心,他会按照小外公传来的暗信所说,联合云扶摇一起放出宗门禁地里的大妖,引起整个修真界动乱,生灵涂炭也好,血流成河也罢,他阎焰誓要踩着白骨往上爬。 去复仇。 去得到他想要的。 他要师父一辈子陪着他。 他要,晏宁。 * 春意悄然复苏,在谢琊又一次返老还童闭关的日子里,七杀门炸开了锅。 原因只有一个,他的外甥谢寒洲竟然另择师父,拜入了凌华仙君另一个弟子云扶摇座下。 谢寒洲和云扶摇,两个八竿子都打不到一起的人,竟然会结成师徒,甚至跳过了拜师仪式,已经成双成对出入了。 少年人俊俏,云扶摇又貌美柔弱,远远瞧着倒是男才女貌,也都以为谢寒洲是动了凡心,以为他从前拜晏宁为师就是因为她肖似云扶摇。 如今正主回来了,自然要弃暗投明,改邪归正。 谢寒洲真是个情种。 说的人多了,大家也都信了,就连展红袖都是这样以为的。 她是谢不臣青梅竹马的小师妹,也是和云扶摇关系甚好的一位女师叔,她从前种种针对晏宁,虽有私心,但也是为了云扶摇。 也因此被罚禁闭,过了年节才放出来,自那以后,展红袖就歇了对谢不臣的心思,这男人再好,也是一块暖不热的玉。 她倒不如喜欢有钱的。 可等展红袖打算倒追谢寒洲的时候,谢寒洲又拜到了云扶摇门下,活生生离间了展红袖和云扶摇的塑料姐妹情。 展红袖喜欢师兄谢不臣的时候,谢不臣只对云扶摇体贴,等她换个人喜欢,谢寒洲又宁肯拜云扶摇为师。 这算什么? 展红袖的高傲直接被碾得稀碎,是,她不如云扶摇年轻漂亮,可她比她修为高资历深,她不要面子的吗? 于是因为两个男人,一向形影不离如胶似漆的展红袖和云扶摇形同陌路,还互相在私底下使绊子,不过展红袖到底棋差一着,她欺负人也是直来直去,自然比不了茶艺大师云扶摇。 吃够哑巴亏后,展红袖不服气,又盯上了宗门里人尽可欺的阎焰,他先前拒绝了她的求亲让她好没面子,如今展红袖心情不佳,自然要挑个软柿子捏。 她在小重山拦下了阎焰。 春日是七杀门学堂重开的日子,有心的弟子都已经来到祖师爷的山门下供奉祈愿,想要新的一年顺顺利利。 因为人多,废弃的纸笔和供奉的瓜果点心也多,山门前乱糟糟的,阎焰是奉晏宁之命过来打扫。 至于他师父,又做了许多新式糕点送去小重山内殿,送给闭关的谢琊吃。 有芙蓉酥,桃花糕,蛋黄流心月饼,阎焰都有幸尝过,哪怕晏宁做这些的初衷不是为了他。 阎焰握紧笤帚,他知道晏宁为什么要让他来扫地,祖师爷在山门牌坊上挂了摄灵玉,哪怕深居内殿,也能看清所有弟子的一言一行,晏宁此举,是想让阎焰得了谢琊的青眼。 想让高高在上的祖师爷指点她的徒弟,想帮阎焰摆脱灵根已废的命运。 这也是晏宁第一次对谢琊有所求,不知道为什么,见阎焰的第一眼晏宁就觉得亲切,又知道他因为亲人也不过端午后更加心生共鸣。 晏宁觉得阎焰像她。 她想帮阎焰,一方面是因为这是她唯一幸存的弟子了,另一方面是她看着红衣少年那双带笑的桃花眼总会觉得歉疚。 就好像她欠了他什么。 …… 晏宁把自己的来意原原本本说给谢琊听,她是对祖师爷有所求,但没想过算计他。 谢琊如今又变回了小徒弟的模样,玉雪可爱的小脸有些严肃。 晏宁以为他生气了。 这样也好,她想,倘若祖师爷是因为她无所求而对她偏爱,那她只用和大家一样俗气就可以变得平庸,不再特别,也不再引起谢琊的喜爱。 晏宁还是没有过自己心里那关,她觉得穿书之人应该有基本道义,首先不能理所当然地继承原身的一切,其次不能用着原身的身体和原身所爱之人在一起。 最后,她不想毁掉谢琊。 她不要月亮朝她而来。 她也根本不知道,自己就是原身,而眼前的月亮,等了她两个世纪,从前世到今生。 谢琊还在生闷气。 他自然看懂了徒孙的犹豫,也明白晏宁在推开他,她不惜自贬,想让他觉得她是庸俗之人。 可他比晏宁以为的还要更早认识她,没人比谢琊更清楚晏宁的虔诚,你看,她哪怕是对他有所求,也是为别人而求。 从来不是晏宁自己,不是她要求谢琊为她做什么。 谢琊的闷气生完后,连手边的糕点都不再香甜,他就像打翻了醋罐子,奶声奶气道: “晏宁,尊老爱幼知不知道?”你不要老替徒弟着想,你也想想祖师爷,你多想想我。 想想我,喜欢我,好不好? 第39章 晏宁觉得谢琊在无理取闹。 他那张精致的小脸微微鼓起, 气呼呼的,勾得晏宁贼心不死,又伸手捏了捏。 捏完后两人都愣住了。 谢琊的脸红得很快, 晏宁也偏过头, 轻声道:“抱歉。” 太可爱了, 我没忍住。 她早就习惯眼前的小徒弟,也没有把玉雪可爱的孩子当作祖师爷, 甚至是把他们分开的。 被捏脸后, 谢琊伸手揉了揉, 气也消了, 醋也不吃了,他嗓音脆生生的:“我会帮他, 不用你说。” 毕竟阎焰是谢琊曾经的大弟子阎朗的子嗣,哪怕阎朗手刃同门罪无可恕, 阎焰其实也无过错。 只是谢琊暂时无法扭转这种观念,也无法平息那些遗孀的怒火, 她们的夫君都是死在阎朗之手。 总有人要赎罪。 阎焰错就错在姓阎。 谢琊轻轻叹息一声, 拍了拍软塌旁边:“过来坐, 别站着。” 他如今是孩子的模样, 原本霸气的动作也显得可爱乖巧。 晏宁忍着笑意:“徒孙不敢。” “不敢?”谢琊提高音量反驳:“你有什么不敢?” 你还把我从床上踹下去过。 事关面子,谢琊忍着没说,他抿唇道:“听说谢寒洲拜了云扶摇为师, 你怎么看?” 晏宁:“我又不是元芳。” 她能怎么看?她不看呗。 谢琊愣了愣, 而后唇角微扬,他同晏宁坦白道:“我也不是狄大人。” 晏宁怔在原地。 他他他…… 他好像也是穿越的。 晏宁异常激动, 神采奕奕, 试探道:“智者不入爱河?” 谢琊答:“无情必然上岸。” 天啦, 同志。 这一看就是考过编制的人。 晏宁睁大眼睛:“你来之前在哪个局上班?” 谢琊:“文物局。” 晏宁:“我规划局。” 他们那儿保温杯加枸杞是标配,朝九晚五,提前养老,难怪祖师爷一身老干部作风,厅里厅气的。 晏宁恨不得过去跟谢琊握手,她压抑着见老乡的激动,问道:“那之前怎么不接茬?” 她说的是共进晚餐那次,晏宁抛出“奇变偶不变”的暗号。 谢琊解释道:“我怕你因为我是老乡而对我放松戒备。” 晏宁:“那现在怎么不怕了。” 谢琊:“因为我想你对我放松戒备。” 晏宁:…… 她老脸一红,身上的枷锁好像放下一些,既然谢琊也是穿书的,那他就不是原身,她喜欢他也没有违背道义。 既然都不是原装的,还都是现代人,在一起又怎样呢? 晏宁问他:“你怎么穿来的?” 谢琊答:“一觉醒来,物是人非。”他的穿越异常平静,毫无波折,可能这就是天选之子吧。 谢琊完成了在现代的任务,所以穿到这里,继续完成修真界的使命。 他没有撒谎,只是跟晏宁隐瞒了胎穿的事实。 谢琊还是不愿意她想起来那段不好的经历,想起被谢不臣囚i禁的日日夜夜,所以没把晏宁穿书的因果告知于她。 也没让她知道她就是本土土著,只不过机缘巧合去了一趟现代。 去了他的家乡看一看。 晏宁果然很喜欢那里,可惜他不能再陪她一起回现代。 谢琊压下遗憾,同晏宁道:“你还想回去吗?” 晏宁点头:“想。” 谢琊难免有些失落,他轻垂眼睫,又听晏宁道:“但现在不想了。” “因为我也有了想留下来的理由。” 谢琊,我想为你留下来。 晏宁侧过脸朝他笑了笑,道:“我只牵挂我妈,但我后来想了想,也许我离开我妈才会幸福。” 晏宁的妈妈是单亲妈妈,她一个人拉扯晏宁长大,好不容易遇到一位各方面条件都合适,同样离异的叔叔,那叔叔也很疼她妈妈,都已经商议结婚了。 然而在订婚仪式上,晏宁碰到了那个在大学期间一直纠缠她的男生,男生是学生会主席,品貌俱佳,在老师和学生眼里都是妥妥的高干子弟,翩翩君子。 按理说这样的富二代要什么女生都不难,但他就是对晏宁纠缠不休,还说非她不可。 遇见这个男生也很玄学。 是在图书馆里,晏宁正在备考,她翻书时余光瞥见对面有人拉开座位,那人正要坐下,就是这一瞬间,晏宁颈间的玉佩碎裂了。 这是她从小带到大的保命符。 果然,她的厄运来了。 下一秒,那男生递来一张纸条:“可以认识你吗?” 若非良好的家教,晏宁已经翻过桌子伸手掐住男生的脖颈,然后恶狠狠地说:“行啊,命挺硬想克死老子,我先掐死你再说。” 想归想,晏宁还是个淑女。 她拎起书包没有理会,对方却不依不饶,挡在她面前。 晏宁这才肯抬头去看。 男生身后是图书馆大片的落地窗,午后的阳光强烈,他站在逆光中白得发光,但五官轮廓文雅清秀,带着金丝镜框彬彬有礼。 穿着也很得体,不像随便搭讪的那种人,晏宁手握碎玉,从男生身边擦肩而过,她不躲才是傻,这不纯纯她命中一劫嘛。 爱情就是灾啊,这得多强的煞气她才会玉碎。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晏宁还是被这个男生缠上了,也发现了他极强的占有欲和掌控欲,可她始终没想过,男生会是谢叔叔的儿子。 谢叔叔就是她妈妈的结婚对象。 男生就叫谢不臣。 哪怕穿书也让晏宁插翅难逃的谢不臣。 她怕他是有原因的。 因为现代的时候,那个男生从中作梗,想搅黄她妈妈和谢叔叔的婚事,为此不惜自i残,逼他父亲就范,因为他不想做晏宁法律意义上的哥哥。 就这样闹了很久。 晏宁也穿书了,和谢琊一样,睡一觉醒来天旋地转,物换星移。 她想,她如果回不去的话,她妈妈应该能顺利结婚,幸福终老。 她愿意牺牲自己的桃花运,让她清苦了大半生的母亲觅得良缘。 晏宁垂头丧气。 她和谢不臣真的是孽缘。 晦气。 她喝了口茶,问谢琊:“你呢?” 谢琊如实相告,说:“现代的我也没什么牵挂,我父母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分开了,他们是政商联姻,犹如形婚,后来各自又有了新的家庭,我多了弟弟妹妹。” “小的时候是爷爷带大我,爷爷培养我的天赋,把我保护得很好,他是个不服输的老人家,总会跟上年轻人的潮流,也跟我一说流行的梗和段子。” 那就是谢琊全部的娱乐,剩下的时间他都在学历史和考古,也发现了许多掩埋在土壤下的古墓,成为了最年轻的考古学家,挂名在文物局上班,实际上却是国家的重点保护对象。 谢琊仿佛是带着使命来的,他很懂风水玄学,能破古墓机关,能让文物出土毫发无损,也极有耐心修复古物,有领导曾评价,像他这样清冷专注的人,做什么都不会差。 而且这后生省事,别的天才都想要名利,或者要国家分配对象,谢琊却不,他唯一的嗜好就是爱吃甜食,明明一身仙气,却跟孩子似的。 事实证明,谢琊干一行专一行,哪怕修仙也是个人才。 晏宁莞尔一笑,如果是星星的话,放在哪里都会闪闪发光。 她问谢琊:“不想你爷爷吗?” 谢琊失落道:“想。” 可是老人家年事已高,他即便回去了爷爷也可能不在了,更别说谢琊已经把他唯一的机会让给了晏宁。 他提了提唇角:“想也没用,但我爷爷那样天性乐观的人,无论什么风雨都不会打倒他。” 那可是从革i命年代走过来的先辈,是国家繁荣的中坚力量。 谢琊以爷爷为荣,也励志成为像爷爷那样的提灯人,祖孙两都有一个缺点,字写得不好。 但爷爷的仗打得漂亮,谢琊的研究也做得漂亮。 谢氏满门,没有孬种。 无论是提刀的,还是执笔的。 谢琊同晏宁道:“我爷爷最大的心愿就是看我娶妻生子。” 晏宁眸光微闪。 你到底在暗示什么? 她压下心底漾起的涟漪,取出芥子囊里的青玉令,抛给谢琊道:“你大外甥留给我的,太贵重了,我可不敢收。” 言下之意,你替我还给他。 谢琊瞥了一眼,轻笑道:“有什么不敢,让你拿着就拿着,这点东西不算什么,就当是你外甥提前给的见面礼。” 晏宁微愣,红着脸反驳道:“胡扯,谁要当他的小舅妈?谢寒洲听了都觉得晦气。” 她拔高声线,明明没涂胭脂,颊边却比晚霞还红。 谢琊垂眼,唇边扬起的笑弧加深,陷出小小一个笑涡。 “没关系。” “今天不答应,我明天再来问。” 他明明没说什么,又好像什么都说了,晏宁被撩拨得面红耳赤,她跑出内殿,谢琊还不肯放过她,说: “晏宁,别再推开我。” “我不是孩子,会为自己的选择负责,你以为的会耽误我,会损我声名,都是我该考虑的事。” 他的声音微沉:“退一万步来说,就算是身败名裂,为了你也值得。” 因为你比这些身外之物要重千百倍。 而他谢琊受人敬仰,被奉若神明,也不是靠着洁身自好,而是靠他的本事,靠他的研究和成就。 靠他修为逆天,万剑共主,是当世第一的剑修。 他有能力去爱一个姑娘。 第40章 晏宁拎着食盒跑远了, 炙热的爱意就如同烈日明光,让她无处可逃。 祖师爷人如清风明月,看着皎洁傲岸, 没想到他的喜欢远胜骄阳, 足以驱散晏宁所有的不安。 听人说, 如果在一段感情里没有安全感,多半是感受到的爱意不够多, 而谢琊给她的, 是晏宁再没理由拒绝的喜欢。 她轻捂额心, 遮住那里显现出来的元贞印, 可是哪怕捂住了那里,喜欢也从她眼角逸出。 她喜欢谢琊, 很喜欢。 晏宁走下山道,心就像梨花林里被谢梨梨撵着跑的兔子, 乱蹦个不停,又像游离在云端, 连山门口的喧闹都听不见了。 这里聚齐了许多弟子, 围成一团似乎在看热闹, 晏宁最怕人挤人, 她打算悄悄走掉,却被热情的弟子邀请,说看场好戏。 晏宁:“?” 弟子们又道:“红袖师叔在教训人, 啧啧啧。” 晏宁道:“关我何事?” 展红袖吹毛求疵又不是一天两天, 晏宁自顾不暇,不会不自量力出头。 那弟子说:“教训的是阎焰。” 晏宁提起的步子又停下了, 她回眸道:“你说里面是谁?” “阎焰, 废灵根的阎焰。” 这个名字可能会重, 但废灵根的找遍七杀门上上下下也只有她的二徒弟。 晏宁放下食盒,掌心幻化出那柄生锈的唐刀,用刀柄剥开层层环绕的人群,也看清了被展红袖逼迫着单膝跪地的阎焰。 红衣少年生得漂亮,哪怕唇边带伤也不见狼狈,他抬起手背抹去血迹,任凭展红袖如何施加威压都没有弯了脊背。 周围看戏的弟子笑嘻嘻的,阎焰也在笑,桃花眼微弯,比他们每一个人都笑得漂亮。 所谓屈辱,难损他真正风骨。 师父说过,纵使千万人轻贱,他自己也不能轻贱自己。 阎焰安然自若,其实他的修为并不在展红袖之下,可他想留在七杀门做小外公的内应,就不能显山露水,只有忍耐。 他以为自己早就习惯了。 可余光瞥见那抹熟悉的绯红衣摆时,阎焰的心还是密密麻麻疼起来,他不在乎丢脸,但不想在晏宁面前没有尊严。 谁都可以看尽他的落魄,但晏宁不可以。 阎焰的手紧握成拳,他祈祷着晏宁能够视而不见,就像端午花船游河那日,假装没有看到他在卖笑,假装他清清白白。 阎焰垂眼,长睫轻颤,他还是感受到了有风拂过,那是晏宁唐刀出鞘带来的劲风。 这把刀虽然废物,但还是在空中划出利落弧线,打断了展红袖源源不断的灵力施压。 阎焰抿着唇,面色发白,只听晏宁道:“师叔,我的人犯了错自有我来教训,不劳您费心。” 展红袖似听到什么笑话,不屑地看着她:“呵,你一个炉鼎算什么东西,别以为傍上祖师爷就能鸡犬升天。” 这话实在过于难听,阎焰忍不住想要起身反击,却被人轻轻扣住了肩膀,压在他肩膀上的手很漂亮,阎焰回眸,竟是谢寒洲。 多日未见,昔日俊朗的少年清瘦不少,五官线条更加利落,剑目星目如覆霜雪,没了吊儿郎当的笑意,只有世家子弟的矜贵。 谢寒洲抬眸,同展红袖道:“这位…粉衣娇嫩的姑娘,我舅舅也是你能编排的吗?” 他轻提唇角,漫不经心。 展红袖紧张起来,“我、我……” “笑话,祖师爷青睐谁,又偏爱谁,轮得到门中弟子来置喙吗?”听谢寒洲说后,想讨好谢氏的弟子当即转了风向,帮腔道。 展红袖眼见事态严重,忙把战火转移到阎焰身上,说:“我无意冒犯祖师爷,只是被这小子气得急火攻心,口不择言,千错万错都是这个贱人的错。” “贱人?”谢寒洲挑眉,抱臂走到展红袖面前,说:“你又怎么知道,今天的无名之辈,来日不会名扬天下?” 阎焰抬头,眸光一亮。 谢寒洲又道:“依我看,还是做人留一线,别赶尽杀绝。” “大家说是不是?” “对!” “就是!” 人群中霎时间响起应和,谢寒洲气定神闲,看着展红袖落荒而逃,末了还要补充一句:“遇到我算你倒霉,谁叫你欺负我师父呢。” 谢寒洲话落,眸光掠过人群,落到了梨树下的云扶摇身上。 可只有阎焰知道,谢寒洲说这话时,脚尖是向着晏宁那边的。 话语可以骗人,眼神也可以伪装,唯独身体的本能不会认错师父,哪怕在场所有弟子都以为谢寒洲仗势压人是要为云扶摇出气。 可他真要是为了云扶摇,自有千万种方法为难展红袖,又何必多此一举来管阎焰的破事。 谢寒洲转身把阎焰扶了起来,笑道:“毕竟同门一场,二师弟以后好自为之。” 他的语气淡漠,仿佛坐实了修无情道的十个有九个寡情。 阎焰只当他在放屁。 他推开少年的手,走到晏宁身后,云扶摇也从树下走了过来,还朝晏宁点头示意,大概是感念她曾出手阻拦谢不臣的耳光。 她虽然是个茶艺大师,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但也敬佩晏宁这样的人,敬佩她对男子的爱慕视若无睹,敬佩她看谢不臣如草芥。 若非受情丝绕影响,云扶摇早就不想喜欢谢不臣了,她一路走来,遇见过不苟言笑冷漠威严的魔君云漠,也遇到了如谢寒洲这样意气风发的少年英才,哪个都比得上谢不臣。 也是如此,云扶摇才会收徒。 她总得给自己留点后路。 若把全部赌注都压在谢不臣身上,她只会输得一无所有。 幸运的是,云扶摇虽然被困秘境数年,但也并不是全无所获,秘境凶险,也有无数珍宝,她丢了金丹,但拿到不少法器和丹药,还有一本绝妙剑法。 丹药云扶摇自用续命。 但这剑法最适合无情道。 云扶摇多少猜到谢寒洲的来意,可这黑衣少年的心思极深,连她都分不清他到底是真情还是假意,可她又隐隐希望是真的。 希望谢寒洲如传言那样对自己情根深种,是自己的裙下之臣,哪怕先前拜晏宁为师也是当作替身,为解相思之苦。 这样的话,云扶摇才不算输得彻底,谢不臣那一局她输给了晏宁,就想从谢寒洲这一局找回来,总不能所有男子都偏心晏宁。 云扶摇轻抚脸颊,明明她的模样比晏宁更加柔媚,也更加讨男子欢心,虽有七八分相似,但男子大抵更喜欢温柔小意的女人。 晏宁那种硬骨头有什么好? 云扶摇收回眸光,正主和替身同时出现在人前,总会被拿来对比,也总有一个要逊色一些。 所以今日她出门前特意选了淡雅的天青色纱裙,又挽了灵巧绰约的发髻,再薄施妆容,从头发丝精致到脚尖。 这注定是无形的战火硝烟。 然而—— 那个本该做她替身的女子,随便穿着件绯色衣裙,和她的弟子一样用木簪束着道士头,寡淡得连副耳坠都没有,素面朝天,却又该死的清丽脱俗。 云扶摇不得不承认,单论骨相,晏宁五官更精致,皮相可以通过化妆弥补,但美人在骨不在皮。 羞辱人的方式有很多种。 云扶摇压下暗戳戳攀比的心思,她转身离开,回寝殿后又从芥子囊里取出一对耳坠递给谢寒洲,让他去送给晏宁。 谢寒洲:“?” 他眸光微闪,愣了一瞬。 云扶摇道:“你若对她问心无愧,何妨走上这一趟?” 谢寒洲垂眸应是,他走出大殿,手握拢,耳坠几乎嵌入掌心血肉里,他就是问心有愧,所以对晏宁的告白只有那日城楼上的晚风和他舅舅知道,但对云扶摇的假意逢迎,却是他散布谣言人尽皆知。 与女子不同,男子的爱与不爱,真的相距甚远。 谢寒洲深吸口气,时隔数日重返不知春,竹楼还如昔日,只是到底冷清了许多,晏宁就坐在院中的秋千上,身后是残阳晚霞。 山风拂面,谢寒洲静静看了她一会,收敛好情绪后他提步入内,扯了扯唇角道:“别来无恙。” 晏宁抬眸,怔了怔,她温声说:“今日之事,多谢你了。” 她如何看不懂他的仗义相助。 谢寒洲眸光闪躲,故作轻挑道:“举手之劳,毕竟也算仰慕过你,但如你所见,我们无情道没有一个长情人。” 今日喜欢一个,明日便可换一个,所以你无需困扰。 晏宁颔首,不再多言。 谢寒洲就把耳坠放在石桌上,提剑离开,他跨出门槛,最后同晏宁道:“我不打算做刀修了,所以你放心,我不会再惦记你那把唐刀。” 也会很努力…… 不会再惦记你。 * 暮色低垂,阒然无声。 晏宁没有去收那对耳坠,还是阎焰走过来,问她:“师父,要不要验毒?”他怕云扶摇不安好心。 晏宁:…… “不必了,这东西经过她的手,她不会明目张胆设圈套,无非是想讽刺我。”讽刺我蓬头垢面,不懂打扮。 云扶摇的心眼就这么大。 晏宁当然要婊回去。 她到小厨房挑了块碧玉萝卜,雕刻成玉牌,还刻上“贤惠”两个字,装进匣子里让阎焰送到时雨峰。 云扶摇回来后,还跟谢不臣住在一起,虽然是不同寝殿,但在一座山上。 阎焰领命,不免问道:“师父这是何意?为什么夸她贤惠?” 晏宁轻笑:“因为她贤(闲)得发慌,啥也不惠(会)。” 简称贤惠。 阎焰低笑,他正愁怎么和云扶摇联络,一起完成小外公吩咐的任务,如今有机会光明正大给云扶摇送东西,真的是天赐良机。 就好比瞌睡的时候有人送枕头。 阎焰推门而去,晏宁的眸光落在他挺拔的背影上,意味深长。 第41章 晏宁回到房间, 拆开用黄油纸包着的桂花糖,还是原来的味道,她的目光却落在了一旁的小纸条上。 糖是阎焰买来的。 小纸条也应该是给阎焰的。 但这次的暗信与以往不同, 阎焰下意识抽走一张后, 没想到里面还藏着一张。 两张一模一样的小纸条, 一张是魔君云漠给阎焰的暗信,一张却是想给晏宁看的。 云漠的字迹如其人, 清癯凌厉, 类似于瘦金体, 他的野心也带着锋芒, 竟想放出七杀门禁地里的上古大妖。 不愧是魔君,一出手就想祸乱修真界, 甚至连时间地点都说明了,好像故意让晏宁看到一样。 云漠的目的有两方面。 假如晏宁视而不见, 包庇阎焰,那么他们的计划不会被影响, 同样的, 假如晏宁上报门派, 舍弃阎焰, 那么同样能离间师徒之间的情谊。 他让晏宁在宗门和阎焰之间做个选择,也是因为发现阎焰对晏宁的不忍心,而一柄复仇的剑, 若想锋利, 是不该有任何感情的。 魔君云漠之毒辣,就在于演算人心, 而他的底牌可不止云扶摇。 七杀门也并非无孔不入。 晏宁将纸条揉成团, 揭开灯罩焚烧殆尽, 光影明灭落在少女的眉眼,她面色如水,指尖收拢。 老实说,她一个字也不信。 哪怕云漠有心搅乱风云,想放出大妖,也不会把时间地点详细告知晏宁,他恐怕是想虚晃一招,引起宗门戒严,但最终无事发生。 如此数次后,就如同“狼来了”的效应,宗门上下自会放松警惕,到那个时候,才是魔修真正动手的时候。 这套路算是让云漠玩明白了。 可晏宁也不傻。 她才不咬魔君抛下来的钩饵,也不会傻乎乎给人做棋子。 什么二选一? 她是成年人,都要。 宗门要保,徒弟要留,她自己的事情也要做好。 晏宁没空跟云漠比谁心眼多,她轻抚横在桌面上的唐刀,指腹从锈迹斑斑上划过,和谢寒洲一样,晏宁认定这把刀不凡。 后来她也试了滴血开刃。 但这唐刀依然没有反应,晏宁直觉,要想解密,就要先弄清楚原身的来历,能有这样一柄刀傍身,原身不可能是来自山野的农家凡女。 她的身世一定还有秘密。 晏宁想回村省亲。 一方面是追溯身世,一方面是去永宁村看看原身的家人,虽说修士已断凡尘,又因筑基永葆青春,早就与凡人不同,但她既然接管了这具身体,就该尽些本分。 哪怕是看看从前的亲人过得好不好,也是她一份心意。 晏宁打定主意,她吹灭灯盏和衣而眠,打算明早去找祖师爷请假。 凡七杀门弟子,除寒暑假外,不得随意离开宗门,不得落下课业,更不能想回家就回家。 从前晏宁并不理解,知道谢琊也是穿越人士后她豁然开朗。 挺好,七杀门要是开设在现代,那指定是985,211双一流。 叫什么宗门,直接叫大学得了。 * 夜已深,月色溶溶。 阎焰拖着疲倦的步伐回到小竹楼,手中的匣子原封不动,被云扶摇退了回来。 毕竟这样的“贤惠”谁也不想要,虽然被晏宁嘲讽,云扶摇气归气,倒也没忘了正事,她接匣子查看的时候,悄悄往阎焰掌心递了字条。 也没什么,不过就是让他暂时按兵不动,再候时机。 这是云漠的吩咐,意在等晏宁那边的反应,可是魔君大人千算万算,漏算了这小姑娘的心眼。 晏宁的反应就是没有反应。 她既不上报宗门,也没悄悄去禁地查看,更没有和阎焰摊牌,她只是吹了灯睡她的大觉。 连云漠看了都得直呼内行。 收到消息后,远在南地的魔君彻底失眠,他挥退奏乐起舞的美婢,直接一掌震碎了屏风。 细屑落在华丽的地毯上,云漠起身离座,缓步走下台阶,停在随风摇曳的纱灯前。 微黄的光影映在他凌厉的侧脸上,年轻男人的五官线条变得柔和,却不损王者之气,自从接任魔域起,云漠运筹帷幄,唯一失算的只有云姒的心。 云姒是云漠的义女,不过二人的年龄差更像兄妹,按照古制,表兄妹之间也是可以通婚的,云漠救云姒的时候,从来没想过有一天他会喜欢这个小丫头。 于是就当成了女儿养。 给予足够尊荣。 云漠的心不在情爱,他年轻气盛时只想着让四分五裂的魔域统一,只想着东征西战,打服所有不臣之心的魔修。 他一直在往前看,也并不知道跟在他身后的姑娘从小就仰慕他。 小姑娘慢慢长成了大姑娘。 不开窍的云漠还在替云姒挑选夫婿,这彻底触怒了云姒,她卷起包袱离家出走,跨过南北,伪装成正道修士,认识了七杀门的阎朗,也就是阎漠的父亲。 用云姒的话说,那是一个小古板。 魔修妖女专克正道君子。 喜欢也是水到渠成的事,从云姒离开那天起,就没想过再回头去看一心搞事业的云漠。 她喜欢云漠那么多年,累了,想换个人喜欢,反正天下男人多得是。 然而,她的离开恰恰唤起了云漠压抑的心思,那些年的陪伴如走马观花浮现在魔君眼前,他头一次发现,哪怕年月悠久,他也清晰地记得她的成长。 记得她鹅黄的裙摆。 记得她发髻上的蝴蝶。 记得她笑时有对小酒窝。 这不仅是云漠一手养大的小姑娘,也承载了他全部的关注和偏爱。 这是他耗费时间,精力,用无数财富养出来的最娇贵的花,又怎么能够为别人绽放? 魔君坐不住了。 可他没能挽回云姒的心。 他们都爱过对方,但是没有相爱过。云姒喜欢云漠的时候,他一心天下,只想扩充疆土,用城池做云姒的生辰礼。 云漠喜欢云姒的时候,她身边已有旁人,只想年岁静好,结为夫妻。 这么多年来,云漠唯一没得到过的,是他曾经唾手可得的东西。 是一个小姑娘的喜欢。 可他偏偏明白太晚,年少时,所谓的义父女关系挡住了云姒看向云漠的柔情似水,她连撒娇都要小心翼翼,后来,也是这所谓的父女关系,成为了云姒拒绝云漠的理由。 你很难让爱过你的人再回头。 这是魔君一生的心结。 伴随着云姒的离世,此结永远不会解,永远无法释怀。 他以为再也不会有女子能牵动他的心,哪知时隔数年,竟然又冒出来一个晏宁。 自然,堂堂的魔君大人不可能喜欢这小丫头片子,他全部的爱意也已葬入云姒的棺椁,他对晏宁的在意,是因为她竟然心眼这么多。 云漠活到这个年纪,说一句老谋深算也不为过,可晏宁才多大,怎么一颗心就跟蜂窝煤似的呢。 一想到阎焰竟然喜欢这样的女子,身为小外公的云漠就觉得阎焰要完,想当初,云姒全无心机也让云漠念念不忘,这要碰上一个心眼多的,阎焰可怎么办? 这孩子到底是云漠从小看到大的,云漠虽然对他严苛,近乎冷血无情,但也比旁人更懂阎焰的心性,那小子如果喜欢什么,不会更改,是要一头撞到南墙为止的。 云漠抬手扶额,思虑片刻后,对下属吩咐道:“永宁村那件事继续进行,想要声东击西这步棋必不可少。另外……” 他顿了顿,难得笑道: “本君打算离宫数日,去见一见阎焰喜欢的姑娘。” 为了晏宁,阎焰已经忤逆云漠数次,他倒要看看,全是心眼的姑娘长什么样。 * 昼夜交替,早春的空气清新。 晏宁起床,拭了拭窗台前梨花枝上的露水,自从祖师爷开诚布公后,她就总会收到小重山的梨花。 一日一枝,悄悄送来。 谢琊的喜欢已经到了明目张胆的地步,要不是晏宁拦着,他随时随地都能官宣。 老孔雀开屏也不过如此。 晏宁低笑,她习惯性来到小厨房,做了早膳后又把提前备好的糕点通通带上,去找谢琊。 她大概要请一个长假,怕祖师爷没有甜点吃,所以之前的每一天里她都多做了些,藏在冰窖保鲜。 晏宁还在食盒上贴了纸条。 类似于便利贴,告诉谢琊哪个要先吃,哪个还能放一放。 她觉得自己挺尊老爱幼的。 等到小重山的时候,晏宁被谢梨梨热情地引到殿内,雪白大狗舔了舔她的手背,示意她往里去。 谢琊的寝殿清简,但进深大,前半部分是他的个人工作室,后面就是他休息打坐的地方,外带练剑的小庭院,小庭院连接后山,推开后门就是天然的浴池。 晏宁直觉这条狗不怀好意。 但她万万没想到,这条狗是受谢琊指使。 晏宁一向小心谨慎,却架不住谢梨梨碰瓷,它直接窜过来,顶开后门,又用头把晏宁往前拱。 她踉跄了一下,好不容易站稳,眼前雾气朦胧,有山巅的云雾缭绕,也有温泉池的热意蒸腾,其实景物都是模糊的。 晏宁本能地闭上眼睛。 泉水深处传来一道轻笑声,像绵绵湿意晕开,让晏宁无处可逃。 “怎么,偷看我?” 第42章 真诚 晏宁背过身去:“穿件衣服吧。” 谢琊:…… 其实他没有很过分, 只是薄衫微敞,浅露了一下腹肌。 线条若隐若现,恰到好处, 白皙的肌肤上挂着水珠, 腰窄肉紧, 是长期练剑带来的好身材。 可他低估了晏宁的定力。 事已至此,谢琊只好道:“外袍在房内, 你帮我取。” 晏宁小跑着离开。 其实她看到了, 很满意, 但她不说。 晏宁走后, 谢琊从水里到岸边,他拾起搁在茶几上的书卷, 狠狠摔到地上。 谢梨梨过来把书叼走,它还不识字, 也不知道书的名字叫:《一天一个小技巧,让她爱上你》 作者:谢寒洲 舅甥两都是单身狗, 一个敢出书乱教, 一个敢买回来瞎学。 谢琊揉了揉两眼间, 用玉简给外甥传信:这什么破书。 通讯玉简很快亮了起来。 谢寒洲:舅舅, 用你的话来说,就是只有理论基础,尚未实践。 他写的时候全凭想象。 能捞钱就行。 谢琊:…… 谢寒洲:不说了, 别耽误我搞钱。 他已经没了爱情, 只能抱着数不清的钱哭,谁懂他的苦? 那边, 晏宁来到卧房。 不愧是天才, 谢琊的卧房也随处可见孤本, 每本书都有明显的翻阅痕迹,不是拿来摆设的。 这就很烦,比你有天赋的人他还比你努力,卷死了。 身为咸鱼的晏宁看不惯这种风气,她决定把谢琊的书都塞到床底下,让这些知识不见天日。 晏宁单手扶着床沿,一本一本往里塞,塞着塞着她不小心碰动了床上的枕头,也看清了压到枕头下的东西。 这舅甥两绝了。 有什么贵重东西他们是真的都往枕头底下放。 一点也没把她当外人。 晏宁垂眼,愣了愣,七杀门的长老都有玉印,用来盖章,通过重要决策,也可以调动弟子,彰显身份,像玉玺又像虎符。 然而这么重要的东西,竟然和她送给谢琊的五彩绳放在一起。 他连沐浴都要把这根不值钱的绳子摘下,怕被水浸湿,因为这是晏宁唯一亲手编给他的。 是谢琊的宝贝。 晏宁弯了弯唇角,她起身走到屏风后,谢琊的外袍就搭在圈椅上,大概是听她说了穿白衣像披麻戴孝后,他连夜换了身月白色的衣裳,绣了一肩梨花。 不知是他熏香还是天生的,谢琊的衣袍总有浅淡的冷香,若梨似梅,比洗衣液都好闻。 按理说祖师爷有洁癖爱干净,不可能穿破损的衣袍,然而这件衣裳,的的确确在袖口裂开了。 晏宁觉得离谱。 她仔细观察后,发现裂口有人为因素在,这锅谢梨梨都不背,一看就是谢琊自己用爪子撕的。 晏宁哭笑不得,她抬起眼睫,看到书案上有备好的针线盒。 原来他叫她拿衣衫,是还有后招等着呢,真是诡计多端。 晏宁坐在圈椅里,穿好针线后开始帮他补,还要告诉自己别生气,要尊老爱幼,不管是对祖师爷还是小徒弟,都要温和。 她是一个脾气很好的淑女。 晏宁持续给自己洗脑,补到最后几针也开始随便了,那凌乱的针脚多少带着点私人恩怨。 晏宁放下针线,她抱起衣服打算去找谢琊,余光却瞥见书案上,压在砚台下的一张笺纸。 笺纸是宗门通用的,一般用来交作业或者写申请。 晏宁正好要请假,她也没带笺纸,就想借用,哪知打开一看,上面已经写了字。 谢琊亲手写的。 写给晏宁的请假条。 宗门的章已经盖好了。 开始日期是今天,归期处空白,意思是让她自己填。 他竟然知道她想回村。 晏宁把假条塞进衣袖,重新来到后门,她没有进去,只通过缝隙递了递衣裳。 谢琊盯着她的手,说:“再伸进来一点,我够不着。” 晏宁只好往里凑,半边身子倾斜着,谢琊瞧着没再多说,他走上前,门无风自开,与此同时,谢琊伸出手,扣着晏宁的手腕把她扯了进来,扯到他胸前。 他垂眼看她:“怕我啊?” 祖师爷也很委屈。 在他是小徒弟的时候,身为师父的晏宁还扬言要帮他洗澡,怎么他摇身一变,她就躲他呢? 谢琊的动作太快,晏宁一颗心怦怦乱跳,她怕低头看见不该看的,只好盯着谢琊的眼睛,这双凤眸原本就足够漂亮,此刻里面还倒映着她。 一想到她曾经仰望的人如今全神贯注只看着她,晏宁就忍不住脸红起来,心底是前所未有的雀跃。 她没想过要摘星,可是星星不远千里来回应了她,就是她的意外之喜,她会很努力,努力与他相配。 努力成为同样闪闪发光的人。 晏宁眨了眨长睫,把衣袍往谢琊怀里一塞,挣脱他的手跑远了。 其实谢琊握得并不紧。 他给她逃跑的机会。 正如谢寒洲那本破书上所说,若即若离,欲擒故纵,想得到一个姑娘的心,套路千千万。 谢寒洲写的东西也全是技巧没有感情,但在书的末尾,这大外甥说了句人话: 你喜欢一个人, 真诚是唯一的捷径。 谢琊低头,颊边微湿的发被山风吹起,他弯了弯唇角,凝着晏宁为他补的衣衫。 补的多少带点情绪。 谢琊唇边的笑意加深,他不是想要为难她,而是想通过这点小事,顺理成章表达他的谢意,再合情合理的给她送谢礼。 他想送给她礼物。 找借口也要送。 * 晏宁把糕点留在殿内后就离开了小重山,她真的不能靠谢琊太近,因为元贞印快压不住了,到时候他一定会知道她有多喜欢。 她不能让谢琊那么骄傲。 晏宁一直坚信,在一段感情里,最甜蜜的时候就是暧昧期互相拉扯,你来我往,脸红心跳。 但真要在一起了,就没有这种半生不熟的悸动,彼此也不会小心翼翼,暗戳戳的表达爱意。 晏宁还想祖师爷多追她一会。 从前都是她悄悄仰慕他,不敢心生妄念,唯恐亵渎他,现在是谢琊主动,她只管看他表演。 看他老孔雀开屏。 老实说,谢琊在晏宁心里一直是个正经人,但他不正经起来她也好喜欢。 好像只要是谢琊,不管是清冷的,傲娇的,还是有点小腹黑,小闷骚的,晏宁都无法抗拒。 她喜欢的是具体的谢琊,而非被供奉在神坛上片面的祖师爷。 晏宁回到不知春,把小狸奴托付给阎焰后,她收拾包袱准备下山。 阎焰没有问她要去哪里,只说:“什么时候回来?” 晏宁想了想:“大概两三月。” 阎焰说好,我等你回来。 晏宁和他吃了最后一顿晚膳,阎焰比以往还要沉默寡言,然后按部就班刷碗收拾,没有说一句道别。 晏宁踩着星辉下山,她没敢回头,因为她知道身后的人是阎焰,他提着灯笼送了她一路。 她只希望,他们再见的时候,彼此不要面目全非。 …… 晏宁在心底叹息一声,她趁夜色遮掩连夜跑路,是为了不让师尊谢不臣知道,却没想到,当她把假条递给守山门的老爷爷后,一抬头,就看见谢不臣立在台阶下。 晏宁:晦气。 她紧了紧胳膊上的小包袱,面不改色从凌华仙君身边走过,想装作陌路人,却还是被谢不臣扣住了手臂。 他额头的噬心咒在月色下格外分明,显然是忍受着疼痛也要拦住她。 晏宁对自虐的人一向没什么好脸色,她眉眼清寒,冷漠道:“放开!” 谢不臣盯着她,良久后松开手,妥协道:“此去永宁村路途遥远,个中变数未知,带上这些法宝傍身,或可保你平安。” 谢不臣话落,递给晏宁一个芥子囊,这还是他第一次主动给她东西,尽他师尊的本分。 自从那次对峙后,谢不臣非但没有要晏宁的金丹,反而对她比从前宽容,到底是他后悔了,还是想以退为进博得她的原谅,晏宁不得而知。 因为她不会原谅。 她也不是有着圣母心的姑娘,没有那么多助人情结,更无法继续和病娇疯批纠缠,以为自己能够救赎他们。 她连自己都救不了。 晏宁压下烦躁的心情,她性子一贯温和,温和到近乎理性,而理性到极致就是冷漠。 但凡温柔的人,其实骨子里都有点冷漠,她们只在乎自己在乎的人和事。 旁人要死要活,无关紧要。 谢不臣就是这个旁人。 晏宁没有要他的芥子囊,她从前不需要,以后就更不需要。 她和他之间绝无可能。 晏宁提步,包袱撞过谢不臣的肩膀,她往前走,没有多看凌华仙君一眼。 月亮把他们之间的影子拉得很长,晏宁走得越来越远,谢不臣却没有勇气唤她的名字,道一声珍重。 他攥紧掌心,血溅在石阶上,眼尾被晚风吹得发红,怯弱如他,连一句迟来的抱歉都说不出口。 无论重来多少次,谢不臣囚i禁并强迫晏宁这件事都不会更改,从他得到她身体的那一刻开始,他就注定再也得不到她的心。 可她连恨意似乎都没了。 他等了那么久。 她为什么还不来杀他呢? 她怎么还不来呢? 作者有话说: 晏宁:等着,修为到了就送你升天。 第43章 惊艳 永宁村地处南北交界, 是魔域的门户,也是来宗门的必经之地。 数年来,南北一向相安无事, 井水不犯河水, 永宁村也从昔日贫困的乡野变得逐渐繁荣起来。 晏宁奔波数日, 终于来到清河镇,清河镇下辖永宁村, 是方圆百里有名的古镇。 晏宁不禁想起谢寒洲说过的话:实不相瞒, 整条街都是我的, 像这样的古街我还有很多, 遍布修真界和凡间。 如此清丽脱俗的炫富,晏宁决定一试真假, 她手握青玉令,找到镇上最繁华的茶楼, 问掌柜的能不能赊账。 掌柜素来识货,一见令牌上的“寒”字, 忙道:“姑娘请上座, 何止赊账, 您就是要我也可以。” 晏宁:…… 年近四十的掌柜羞涩地笑了笑, 小眼神仿佛在说:姑娘您到底经历了什么,手握令牌还如此小心翼翼。 谢氏产业遍布天下,见玉令如见家主, 掌柜的自然不敢怠慢, 连忙请晏宁去了景致最好的雅间,又上了极品的春茶和茶点, 生怕没伺候好这位小祖宗。 晏宁受宠若惊, 忙道:“谢谢周掌柜了, 等您忙完,得空的话我还有些事想问您。” 周掌柜拱手:“去去就来。” 晏宁颔首,望向窗外,街巷繁华,和她记忆里的萧条大为不同,若非故里面貌全非,晏宁也没想过动用谢氏的特权。 换言之,她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与其像无头苍蝇一样问来问去,倒不如找个见多识广的当地人细细咨询,何况这茶楼屹立百年,历任掌柜都姓周。 这一点晏宁倒是记得。 在原身的记忆里,她家是庖厨,常常与镇上的酒楼茶楼有来往,小时候的晏宁也跟着干活,累了就趴在兄长的背上,哥哥踩着夜色背她回家。 夏夜的繁星,稻田的虫鸣,还有哥哥偷偷攒下的糕点碎屑,成了晏宁童年里最真实的回忆。 那时的她什么都没有,却是最无忧无虑,接近美满的年岁。 晏宁鼻尖微酸,可是入口的茶明明清甜,她也不明白,自己一个穿书的怎么也有了近乡情怯的愁绪。 算了算,差不多二十年了。 她十岁的时候被谢不臣带去宗门修仙,十八筑基,即便青春尤在,岁月也从不饶人,她离开永宁村整整二十年了,哪怕于修士而言,不过弹指一挥间。 晏宁垂眼,就算亲人近在咫尺,她恐怕也不能立刻认出来。 窗外的炊烟袅袅升起,掠过马头墙翻向河面,晏宁的思绪飘远,直到一群侍女鱼贯而入,她们低眉顺眼,手端托盘,供晏宁挑选。 托盘上全是衣饰和珠钗。 晏宁被茶水呛住,看着周掌柜殷切的笑脸,蹙眉道:“您太客气了,这得是另外的价钱吧?” 周掌柜笑而不语,示意晏宁换上试试,仿佛要带她去见什么人。 既来之则安之,晏宁看了眼因为奔波磨损严重的衣袖,随意挑了套月白裙裳,打算去屏风后更衣,周掌柜连忙退出去,吩咐侍女道:“好生伺候姑娘梳洗。” 晏宁:…… 她竟然有种要接客的错觉。 房门合拢,周掌柜穿过走廊,拐到最隐蔽的雅间,恭敬地敲了敲门,里面传来一道清脆的少年音: “她肯换吗?” “回家主,已安置妥当。” 少年弯唇,笑道:“你先退下,记得让人送些精致小食来,我舅舅吃不惯粗物,他的胃口早被养刁了。” 周掌柜应是,他来到大堂,吩咐下属去永宁村请他的老伙计,恐怕也只有那人的手艺能让谢家的两尊大佛满意。 掌柜的抹了把汗,真不知道他这小破地方怎么突然就贵客驾临,蓬荜生辉。 …… 雅间内,谢寒洲倚窗而靠,他修长分明的手指抛着花生,同软塌上看书的人说:“满意了?” 谢琊合上书卷:“还行。” 谢寒洲挑了挑唇角:“你这一路提前打点,默默当护花使者,暗地里不知替她解决多少麻烦,怎么,雷锋转世?” 谢琊抬袖,把书拍到少年身上:“收起你的阴阳怪气。” 谢寒洲旋身避开,顺势坐到圈椅里,跷着二郎腿道:“你自己想做好人就算了,还要拉我出来刷脸。” 毕竟谢氏的家仆少有人见过谢琊的真面目,反倒是更认识谢寒洲,都知道他们主上是那个生得俊俏,高马尾招摇的小少爷。 谢琊道:“你可以回去了。” 谢寒洲拍了拍指尖的花生碎:“我不,你想过河拆桥?怎么也得让我见师父一面吧。” 谢琊摘下脸上的木质面具,正色道:“七杀门里恐有内乱,得有人回去主持大局。” 谢寒洲收敛了轻浮之色,放下跷起的腿道:“你是说有魔修浑水摸鱼,想闯宗门禁地放出穷奇吗?” 穷奇就是上古大妖。 谢琊点头,在晏宁留给他的食盒里,除了糕点,还有小字条,字条上不仅有糕点的保存时间,还提及了魔修的意图。 这件事不宜惊动门中众人,所以谢琊让谢寒洲回去暗中行事。 少年人似乎并不乐意。 他耸耸肩道:“舅舅,都是姓谢,怎么你就在这风花雪月,我就要回去风雨交加,受苦受累?” 谢琊轻咳一声:“是锻炼你。” 谢寒洲:“我真的谢谢你。” 他闹归闹,但也明白事情的轻重缓急,何况谢氏门下也有暗信来报,说魔修蠢蠢欲动。 思及此,谢寒洲理了理衣袖道:“舅舅,你留在永宁村也好,听谍眼来报,魔君云漠暗中派遣了一小支精锐来永宁村,恐怕要起风波。” 谢琊抬眼:“我知道。” 他也并不全是为了晏宁而来。 总之,他们舅甥两,一个在门中掌大局,一个在江湖平事端,里应外合,誓要承担起谢氏的重责。 临走前,谢寒洲回眸问了一句:“舅舅怎么不管我拜云扶摇为师的事,你不生气吗?” 谢琊弯唇笑了笑。 “回去吧。” 他怎么会怪罪谢寒洲呢,大外甥骗得了旁人,却骗不了在他身上下了窥心咒的舅舅。 谢寒洲可谓是卧薪尝胆,忍辱负重,在云扶摇身边当间谍。 毕竟一个离开宗门数年的人,说是被困秘境,谁知道她这些年发生了什么,不得不防。 所以才有了拜师。 想要剑法也不过是附带的。 谢寒洲再怎么吊儿郎当,在大是大非面前绝不会松懈。 他既然选择了这个姓氏,就该和舅舅一样,当得起这个谢氏。 少年转身,准备翻窗而出。 谢琊提了提唇角,这家伙从小到大的毛病就没改过,他淡声道:“不等你师父了吗?” 谢寒洲轻扶窗框,回眸道:“不等了,等不起。” 也不想留在这闪闪发光。 三个人太拥挤,不被喜欢的那个要知难而退,但装作若无其事太难,他只能选择避开。 少年足尖轻点,御剑消失在夜色中,耳畔只能听见风声,和他舅舅的传音:“寒洲,一路平安。” 他轻笑,“好。” 也祝你得偿所愿。 * 夜色忽然降临,晏宁望着铜镜里的自己还有些陌生。 在七杀门的这些年月里,她一心练刀,很少在收拾打扮上耗费心神,每天都是弟子服一穿,道士头一梳,谁也不爱。 偶尔也扎马尾系发带,穿着红衣逛逛山头,但归根结底没把自己当女儿家,也许是叛逆吧,旁人越说她是炉鼎,笑她是菟丝花,她就越不修边幅,不以颜色侍人。 晏宁无声弯了弯唇角。 她觉得漂亮没有错,错的是她没有足够的实力与漂亮匹配,所以宁愿随意一点,内敛低调一点。 时间久了,她都忘了自己原来可以这么漂亮。 烛光轻晃,铜镜虽然昏黄,却模糊不了镜中人的美好,风华正茂的女孩子肤白胜雪,眼瞳漆黑,既有北国佳人的精致俊俏,也有南方姑娘的秀丽婉约。 是乍看惊艳,越看越舒服的漂亮。 有侍女大着胆子说:“姑娘天生丽质,我们都没用武之地。” 这话看似恭维却也不假,晏宁脸小五官精致,不需要过多的涂脂抹粉,侍女们也只帮她挽了发髻,描了花钿,浅涂口脂。 再换上月白裙裳,腰如约素,气质浑然天成。 侍女们都是凡人,也没把晏宁当修士,她一路走来没用芥子囊只背着小包袱,就是想隐藏身份方便行事,如今见这些女孩子羡慕她,晏宁不免说道: “哪来的天生丽质,不过是山中日复一日吸收日月精华,若你们也有修道之心,可来寻我。” 谁又会介意徒弟多呢。 晏宁话落,提起裙摆,在周掌柜的引领下来到隐蔽的雅间,她推门而入,鼻息间已嗅到熟悉的清香。 晚风透窗,也吹动晏宁发髻上的步摇,她抬手扶了扶有些沉重的发饰,竟本能地撒娇道: “谢琊,你来帮帮我。” 我是为了你才穿得这样漂亮,所以你要为我的漂亮买单。 室内的灯火明明灭灭,好似谢琊躁动不安的心,晏宁推门时他就看向了她。 第一反应是衣裳很合适。 尺寸其实是他目测的。 第二反应是没有反应。 他呼吸微凝,沉醉在少女的明眸善睐,朱唇贝齿中,也信了史书中说的一笑倾国。 第三i反应就是帮她去珠钗。 他也想多看一会她的漂亮,只属于他一个人的漂亮和风情……可是,她都撒娇了诶。 虽然是祖师爷,可是对心上人的撒娇也毫无办法,只能缴械投降,俯首称臣。 谢琊贴近晏宁耳边:“再唤一遍。” 我的名字。 第44章 未来 谢琊的声音似空谷雪落, 偏禁欲清冷,但他压低嗓音靠近她的时候,听得她耳朵都酥了。 他好像知道他声音好听, 尤其是气声, 缱卷勾人。 晏宁真要谢谢侍女们给她颊边扫的胭脂, 不然她的脸红暴露无遗,抿了抿唇, 她低声唤道: “谢琊…” “你别靠这么近。” 头顶传来一声轻笑, 谢琊摘掉了她发髻上恼人的凤钗和金步摇, 只余青丝披发, 却比盛装更动人。 他眸光微闪,勾起她一丝鬓发别到耳后, 说:“是该离远点。” 否则他难做君子。 他把首饰放回她掌心,转身坐到圈椅里, 把玩着自己修长的指节道:“若不喜欢就压箱底吧。” 改日我亲手为你刻几件素雅的。 这话谢琊只在心里说了,还没做到的事他从不会轻易许诺。 晏宁笑道:“你送我的都很喜欢。” 她走过来, 抱膝坐在圈椅旁, 背靠着木扶手, 边看窗外的月亮边道:“谢谢你一路风波, 送我一程。” 谢琊垂眼瞧她,弯了弯唇角:“谢什么?那些麻烦其实你自己一个人也可以处理好。” 晏宁轻捻裙摆,声音比夜色还温柔:“可我总要给某些人英雄救美的机会呀。” 他那些小技巧其实不算什么, 能有用武之地是因为她给机会。 谢琊微愣, 随即笑道:“你比谢寒洲更适合出书。起来吧,地上凉。” 虽然铺了地毯, 但早春的夜尚有凉意。 晏宁摇摇头, 继续抱着膝盖看月亮, 说:“我一直觉得月亮离我很遥远,所以到现在都不相信月亮归我了。” 谢琊听懂了她的意思,他温热的大掌揉了揉她的发顶,说: “月亮不归你,归你的是我。” 晏宁的心跳了跳,她继续问:“那月亮会一直归我吗?” 谢琊从圈椅里起身,他伸出双臂绕过晏宁的膝弯,趁她不备把她抱了起来,轻轻放到椅子里,说: “别为难月亮了,为难我吧,我会一直归你,你随手就能够到。” 他蹲下身,蹲在少女身前,修长的手指抓着她的手,一点一点带到他的眉眼处,“摸摸看。” 谢琊的眉骨到鼻梁格外出色,在半盏青灯半轮月影下好看得不真实,晏宁却触到了他肌肤的温热。 那莹莹如玉的皮肤是暖的。 谢琊没有骗她,他好像真的属于她了,晏宁的指尖微微颤栗,就好像等了两辈子才等来这一次靠近,她觉得委屈,想肆无忌惮扑到他怀里哭一场,想抱着他的脖颈,埋在他颈间哭湿他的衣襟。 可她到底是个要强的女孩子,只是红了眼眶,小声道:“你可以把面具戴上吗?” 谢琊怎么可能拒绝她,他随手一挥,精致的面容再次被阴阳怪气的笑脸面具遮掩,只露出他那双亮似孤星微微上挑的眼睛。 晏宁盯着他的眸子,得寸进尺道:“闭上眼睛。” “好。”谢琊的声音近乎宠溺,他牢牢阖上双眼,纤长的睫毛在灯影下根根分明。 晏宁压下仿佛来自灵魂深处的酸涩情绪,她紧紧抓着谢琊的手臂,身子前倾,隔着面具吻上了他的唇。 她亲吻月亮,带着虔诚。 眼泪从晏宁颊边流下,落在谢琊颈间,滴至他胸膛。 一个克制到极致的吻,他的心却跟着她一起疼了起来。 晏宁不知道这个吻隔着前世今生,谢琊却很清楚,这是多么来之不易的圆满。 她看他如月亮,却并不知道,她的小月亮视她为玫瑰,珍之重之,悉心浇灌,只盼着她重回枝头。 盼着她忘却过往阴沉,迎接来路光明,被爱意滋养,灿烂辉煌。 谢琊没有睁开眼睛。 窗外的月亮永悬不落,室内的玫瑰常开不败,有爱就能至死不渝。 * 周氏茶楼,膳堂。 灶台里的火烧得通红,正煨着一锅红烧肉,虽说这道菜当宵夜有些油腻,但却是庖厨晏然的拿手菜。 晏然是周掌柜多年的老友。 二人从年少时就开始共事,但凡茶楼要出宴席,要订糕点,都是晏家的庖厨来接这活儿。 镇上的人都认可晏然的手艺。 年近四十的中年男人虽然其貌不扬,甚至因为风湿走路微跛,但面相憨厚老实,本质上就有着黄土地的厚重,又因多年的庖厨生涯,他身材略微发福,早已不见年轻时的精瘦,手艺却一如既往干练。 晏然的脾气很好。 哪怕被周掌柜的人连夜从永宁村请来也没见恼怒,相反挽起衣袖,做事格外细心谨慎。 晏然的话不多,膳堂里只能听见制膳的声音,余下的絮絮叨叨全出自周掌柜。 他今夜格外兴奋。 “老晏啊,这时隔二十年,又有修士光临我们小镇,实在是天降祥瑞,吉星高照啊。” 晏然颠了颠勺,似想到什么,沉默的眼睛一亮,牵起眼角细纹问道:“是凌华仙君吗?” 当年把他小妹妹带走的,就是这位高高在上的修士。 周掌柜摇摇头,高深莫测道:“那怕是比仙君还要厉害,是谢氏的仙尊,独一无二。” 他拍了拍晏然的肩膀:“你好好表现,说不定仙尊开恩,让你再见妹妹一面。” 晏然眼角微湿,不知是被烟熏火燎的还是有心事,他把小菜盛入盘中,又起锅蒸精致面点,拖着跛足在厨房忙碌。 周掌柜自接手茶楼起,瞧惯了人间疾苦,还是难免心酸,多嘴道:“老晏啊,这么多年了,你妹妹一定不会怪你。” “当年那种情况,要不是被仙君带走,你妹妹也是被卖给临村做童养媳的下场。” “那时候穷得没有办法啊。” “唉……” 晏然并不宽厚的脊背僵了一瞬,他险些握不稳手中的菜刀,一向稳重如山的男人在提及家里小妹妹的时候还是会红了眼眶。 他嗓音微粗,低声道:“老周,是我们晏家对不起她。” 卖给临村和送给仙君又有什么区别呢。 横竖是晏家卖了女儿,换来父母的苟延残喘和后半生富贵。 周掌柜不再多言,当年的永宁村还闹过饥i荒,人吃人也不是没有,离开反而比留下更好。 可怜那不到十岁的小姑娘,临走前还同他哥哥拉钩,说:我一定会回来看你们,然后给爹娘带更好的药材,给哥哥攒娶嫂子的聘礼。 那时晏然将要及冠,除了家里几间破草屋一无所有,连妹妹走时想吃一顿红烧肉都没能满足她。 后来生活好了,这二十年间,晏然的厨艺持续精进,一手红烧肉酥弹软糯,香飘十里,他几乎顿顿都做,却再也没等回来那个累了就趴在他背上睡觉的小姑娘。 是了,修士斩断尘缘。 父母和凌华仙君做交易的时候,晏然就知道今生无缘再见。 终究是他们晏家欠了她。 …… 雅间里又亮起了好多烛火。 晏宁跟谢琊说这样暖和,她记忆里小的时候天冷,手拢在蜡烛上热一会,才好继续写字。 晏家人世代庖厨,没出过读书人,晏宁也是跟村口的先生习了几个字,得空就会偷偷练习。 要是饿了,就翻出黄油纸包着的糕点碎屑吃几口,一点不比完整的糕点差,边角料还要更香。 晏宁垂眼说着,唇边逸起笑容,谢琊取了披风轻轻盖在她肩上,陪她一起坐在地毯上,教她辨认月亮旁边的星星。 谢琊的童年和晏宁截然不同,无论在现代还是穿越过来,他的生活起居都有人精心照料,他只用把全部的心思耗费在学习和研究上,做世俗认可的天才。 他走得很快,远胜同龄人,也没心思去留意吃穿用度,自有人备好送到他跟前,他没有特别喜欢的,也没什么不满,唯一难挨的就是研究的瓶颈期。 那时候是靠甜食度过。 糖分能让他快乐。 他似乎不该不快乐,衣食无忧,名利双收,所有人都觉得祖师爷的人生一帆风顺,出生就在顶峰,可无数个为研究辗转反侧的日夜,都是他自己熬过来。 不是觉得枯燥就可以放弃。 不是感到为难就能后退。 他顶着家族的期许,世俗的见证,没有片刻能够真正喘息,好在天道酬勤,他十年磨一剑,成了九州第一剑修。 他成了山上的神。 看着上山的人。 却再难找到年少时的热血,许多时候,谢琊是羡慕谢寒洲的。 羡慕他桀骜不驯,年少轻狂,羡慕他意气风发,潇洒肆意,爱与恨都鲜明。 谢琊顶着家族的压力,不让长辈干预谢寒洲的人生,是因为这少年也是他的希望。 他要他尽可能自由生长,去做他想做的事,成为他想成为的人。 看完星星后,谢琊问晏宁:“你呢,你想过成为什么样的人?” 晏宁有些疲倦,她把头轻轻靠在谢琊肩上,说:“我没有什么大志向,只想当个小厨子。” “在江南小镇里,开家巷子酒楼,贩卖一日三餐,也接受用故事赊账,春夏秋冬,看来来往往的行人,酿最香醇的酒,挣几个破铜板,如此一生,简单就好。” 谢琊挪动肩膀,让她靠得更舒服,说:“一定会实现的。” 晏宁笑了笑:“你呢?” “名扬千古,流芳百世?” 谢琊摇摇头:“从前是那样想的,后来遇见了你。” 他也没有别的奢望,只想做一个小厨娘的夫君,拿着剑为她镇守酒楼,守她余岁皆安。 他想她的未来里有他。 作者有话说: 谢寒洲:开酒楼是吧?你们开一家我收购一家,想把宗门甩给我?做梦。 第45章 缘分 明月皎皎, 更漏将残。 宵夜被送至雅间,谢琊端着小桌子到晏宁面前,烫过筷子后递给她。 晏宁失笑:“谢寒洲说你有洁癖, 老拿他的汤碗涮筷子。” 谢琊颔首:“是的。” 但他是他, 你是你。 晏宁莞尔, 她握着筷子,先给谢琊夹了一个烧麦, “这东西在北方不常见, 你试试看。” 谢琊弯唇:“好。” 晏宁的眸光停在一小碗红烧肉上, 糖色很漂亮, 和她记忆中的一样,撒了葱丝和芝麻。 手中的筷子停在半空, 晏宁只觉得心脏似乎被人揪起,还是谢琊用指尖擦了擦她眼角的泪。 她其实不是一个爱哭的人。 她甚至没意识到落了泪。 晏宁垂眼, 小声道:“没事,我好像是想起我哥哥了。” 谢琊捏了捏她的脸颊:“不许哭。”丢下这句后, 祖师爷的身影消失不见, 竟是去拦做菜的厨子了。 那边, 晏然跛着腿, 循着月色回村,又哪里跑得过来去如风,无所不能的年轻人。 被谢琊截住是意料之中的事。 春夜里的稻田波光粼粼, 晚风吹来泥尘的淡淡腥气, 晏然一抬眼,差点吓得往后摔去, 幸好那凭空出现的修士眼疾手快, 扶了他一把。 晏然连忙道谢, 喘息过后惊慌不止,他借月色端详谢琊的面容,瞧着瞧着瞳孔微微放大。 “……你认识我吗?”谢琊眉心微皱,他似乎对永宁村也有些说不出的熟悉。 晏然揉了揉眼睛,大概三十年前,他还是个十岁的孩子,那时有修士御剑飞来,他和父母匍匐跪在小院中,因为好奇,晏然悄悄瞥了一眼。 修士的剑清冽雪白,染了夕阳似春水桃花,修士的面容郎艳独绝,惊为天人,三十年前是如此,三十年后还是。 那时的晏然没什么文化,只知道真好看啊,后来妹妹被凌华仙君接走了,晏然才拾起书本。 但很显然,眼前的小郎君比凌华仙君更加仙风道骨,气质出尘,也正是眼前人,在晏然十岁的时候,给他送来一个小妹妹。 修士说:“此地是永宁村,村中人多姓晏,就叫她晏宁吧。” 晏宁,晏宁,盼她一世安宁,然而好景不长,小姑娘长到八九岁的时候,永宁村发生了百年难遇的饥i荒,村中人人自危,甚至有易子而食的风气。 那是最糟糕的年岁。 晏然的父母久病不起,当年的积蓄也已耗尽,这些钱还是因为小妹妹的到来,修士赠予的。 可人命总要救啊,在亲戚的劝说下,二老同意了临村的求亲,打算把妹妹送给地主家痴傻的少爷做童养媳,至少不会饿死。 父母瞒着晏然,卖了他一手带大的妹妹,他拿着钱要退还给那家人,却被病榻上的父母苦苦哀求。 一边是血肉至亲,一边是修士送来的女童,除了那一声声哥哥外,他们之间再无羁绊,这是傻子都会做的选择题,可晏然没有答好,他还是退了钱,忍饥挨饿,走了许多山路把妹妹背回来。 就像小时候那样。 再后来,七杀门的弟子逢乱必出,凌华仙君谢不臣率座下众徒来永宁村捉妖救灾,这场饥荒由大旱引起,旱灾的源头是一只叫旱魃的妖。 修士降妖伏魔,助永宁村休养生息,重现往日生机,只可惜晏然的父母将要油尽灯枯,而那位仙君,愿意出手相救。 条件是带走晏宁。 她的资质是天生炉鼎,难得一遇,没想到明珠蒙尘,被藏在这样的穷乡僻壤。 更难得的是,十岁的女童眉目清丽,轮廓已隐约肖似云扶摇。 肖似谢不臣的首徒。 云扶摇失踪后,谢不臣苦寻无果,如今见了替代品,自然不肯错过。 他带走了晏宁和她的刀。 晏然还记得,那把刀是和小妹妹一起来到他们家的,只是刀不如人,一副破铜烂铁的模样,被父母堆在柴房,连家里的大黄狗都不多看一眼。 晏然也没在意,倒是晏宁知道有这把刀后格外爱惜,还说要弃文从武,晏然不禁想起他十岁时,送妹妹来的那个修士说: “刀留给她,是她长辈的遗物,此外,不要让她过端午。” 因为那是她亲人的祭日。 晏家人照做,再没有过端午节,也没有告诉晏宁原因。 时过境迁,晏然再次遇到把妹妹送来的修士,还以为自己眼花了。 他盯着谢琊,反问道:“您不记得我了吗?不记得您亲自赐名,亲自送来的,当年尚在襁褓中的女婴吗?” 谢琊愣了愣。 脑海中模模糊糊闪过一些片段,他记不太清,但可以肯定的是,三十年前他一定来过这里。 见修士不语,晏然又道:“是我的错,是我没能力留住她。” 当年那种情况,凌华仙君势在必得,晏然区区一个凡夫俗子,根本没有说不的权利,他只能安慰自己,谢不臣是奉眼前修士之命,把晏宁接回去。 妹妹是修士送来的,合该由修士带走,斩断红尘,得证大道。 晏然如此欺骗自己。 然而他的良心一刻都没有安宁过,哪怕日子好了,生活富足,也无法抹平晏然心头的负罪感,他就这样过着,送走了寿终正寝的父母,为年迈的大黄狗堆了坟,孤家寡人,踽踽独行,拖着跛足迈过春夏秋冬。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晏然还活着,只是想再见一见他亲手送走的小妹妹,想告诉她: 哥哥成为了了不起的庖厨,宁宁再也不用吃糕点碎屑,哥哥还给宁宁攒了嫁妆,能让村里的女孩儿都羡慕你,哥哥过得也很好。 什么都好,只是欠你一句: 对不起。 …… 晏然强忍着眼眶里的泪水,同谢琊道:“修士大人,我…我妹妹,她过得还好吗?” 问这话时,稳重如山的男人嗓音微颤,眼神不知所措。 谢琊扶着他坐在田埂上,边察看他的跛足边道:“她很好。” 我会待她更好。 晏然泣不成声,断断续续道:“那就好、那就好。” 谢琊抬眼,询问道:“您这伤病已有几十年了吧,疼吗?” “不妨事。”晏然抹了把泪,憨厚笑道:“当年我爹娘把宁宁卖到临村,我去要人,费了番功夫,也怪我不小心,背着宁宁逃跑的时候从山坡上滚下来,摔了腿,又蹚过冰冷的河水,这才落下病根。” 他用平稳的语气诉说着几十年来的苦难,只字不提因为跛足弄丢了青梅竹马的爱人,如绝大多数的穷苦百姓一样,晏然习惯了沉默。 习惯了被老天爷摆布,接受了一眼就望到头的命运。 而他不甚宽厚的脊背,曾是一个小姑娘全部的依靠。 那是晏宁儿时的天地。 正因为如此,像谢琊这样高傲的人,也肯在晏然面前低下头颅,以晚辈的身份自居。 不出意外,这应该是他自己给自己找的大舅哥,谢琊抬手摁了摁两眼间,三十年前的他,的确还没有带面具的毛病。 所以晏然见过他,应该是真的。 他把晏宁送到永宁村,也应该是真的。 至于他一时想不起,肯定还有内情。 这不重要,重要的是让兄妹相认,谢琊伸出手,示意晏然起身,说:“我带你去见宁宁。” 老男人夹带私货,悄悄叫起了晏宁的小名,晏然微怔,他不禁问道:“仙尊,您和她是什么关系?” 谢琊:…… “呃,祖师爷和徒孙的关系。”他总不能说,是他一直在追求晏宁但没有追上吧。 何况在晏然眼里,哪怕谢琊是少年貌,但从年龄上来说,他还是老牛吃嫩草啊。 再离谱一点,就是一树梨花压海棠。 谢琊头一次恨岁月不饶人。 晏然反倒没有深究,他也没敢握着谢琊的手起来,怕自己满身的油烟玷污了仙尊这般玉一样的人。 云泥之别,不过如此。 晏然更怕见到失散多年的妹妹。 他只要远远瞧一眼,捎些东西就好。 晏然局促地捻了捻衣摆,他老了,不想妹妹见到他这副丑陋的样子。 谢琊没再勉强,只道:“明日夜里,我会带她在镇上游玩,您可以偷偷来看她。” 晏然点头,谢琊道了句得罪后,轻拎着男人的后领,瞬息之间移步换景,来到晏家老宅。 和当年的茅草屋不同,此处已经修缮成合院,晏然这些年攒了不少钱,周掌柜一直邀请他去镇上定居,却遭拒绝。 晏然怕晏宁找不到回家的路。 院门前总为他的小妹妹留着一盏灯,已经破旧不堪,是二十年前的晏宁亲手做的,说是送给哥哥的生辰礼。 谢琊盯着瞧了许久,他从芥子囊里取出些丹药,搁在堂屋的木桌上,同晏然道:“一日一粒,可治腿疾,您收下吧。” 晏然正在为谢琊沏茶,忙道使不得,说没什么东西能还给您。 谢琊轻笑:“这个。” 他指尖微动,那盏破破烂烂的兔子灯笼就飞到他手心,吓了晏然一跳,他小心问道:“仙尊,您法力高强,平时也是这样拎着我妹妹飞来飞去的吗?” 晏然的手伸到后领,心有余悸。 谢琊弯了弯唇角:“并不。” 他平时对徒孙都是搂搂抱抱举高高。 “对了,”谢琊话锋一转:“晏大哥,当年是哪家人要她当童养媳呀?” 第46章 别走 晏然支支吾吾:“是、是临村的李家公子, 如今正是而立之年,尚、尚未娶妻。” 谢琊道:“因为痴傻?” 晏然摇头:“李公子并非天生愚钝,而是他的嫡姐下药暗害, 李公子便也将计就计。” 李家是临村的首富, 做木材生意手艺一绝, 连世家贵胄都闻名而来。如此家业自然惹人眼红,可惜李公子和嫡姐同父异母貌合心离, 若害了李公子, 嫡姐便能与赘婿继承家业。 李公子虽年幼, 却也懂得藏锋蛰伏, 十来岁的孩子装疯卖傻整整七年,在嫡姐外出谈生意的时候釜底抽薪, 以其赘婿偷工减料为由,夺回了掌家之权, 又在路上设伏,生擒嫡姐。 此事虽有李老爷的默许, 但李公子的杀伐果断可见一斑, 要么按兵不动, 要么一击即中。 嫡姐倒台后被软禁, 李公子将家业发扬光大,又在及冠之年考取了功名,一路仕途扶摇直上, 如今已官至内阁首辅, 拜天子之师。 人人都说他是寒门贵子,是乡野间飞出的凤凰, 想与他结亲的女子数不胜数, 就连长公主也有下嫁之意, 然皆被推托,李家公子以修道之名,孑然一身。 谢琊越听越不是滋味。 “他为何不娶?” 晏然递过去热茶,小心翼翼道:“我猜测是因为青梅之约。” 当年晏然跋山涉水去接回晏宁的时候,还是李家公子悄悄打开后门,放他们离开,若非如此,哪怕退了聘礼,晏宁这个童养媳也跑不了。 那时李公子的嫡姐当家,为了彰显姐弟情深,便找了个丫头时时照看李公子,说得好听是童养媳,说难听点就是丫鬟加内应。 用来给李公子下药,监视李公子,寻常人家都不会把自家姑娘推进火坑,晏家也是没有办法,闹饥i荒只有这条活路。 晏然话落,听谢琊说道:“晏宁在李家的日子应该并不好过吧。”若非如此,做哥哥的为什么要拼命把妹妹带回来呢? 倘若晏宁有更好的前程,晏然又怎会阻她?这也是谢琊追问的原因,他养的徒孙不能受一点委屈,不管隔了多少年,都要讨回来。 晏然无奈笑笑:“仙尊慧眼如炬,宁宁确实在李公子的嫡姐手下受了不少委屈。” “我妹妹她不愿意害人,所以挨打是常有的事,也兴许是因为骨子里的良善,那位公子看在眼里,许了她承诺。” 谢琊道:“青梅之约?” 晏然点头:“逃离李家时,李公子与宁宁拉钩,说再等他七年,等到青梅成熟的时节,他会给他的小童养媳一个交代。” 只是七年后,晏宁已随谢不臣修仙,从此和李公子之间再无瓜葛,她当她的修士,他做他的权臣,虽有向道之心,却无仙缘。 当年的约定,就当一句玩笑话吧。 晏然抬眼去看谢琊的神情,他大胆揣测,这位仙尊和宁宁之间并非简单的师徒关系,也没见哪个祖师爷为了徒孙的事儿生气。 他不再多言,继续斟茶。 谢琊没有久留,上好的明前茶也被他品出苦涩发酸的味道,他原以为自己来得够早了,没想到又冒出来一个未婚夫婿。 听晏然说,这位权臣每年清明都会回乡,一来祭祖,二来是去庙里祈福,李公子为人低调,来也悄悄去也悄悄。 算了算时辰,几日后就是清明。 回去的路上,谢琊不怎么高兴,但再大的气看见晏宁时也消失殆尽。 她果然听话没有再哭,只是神色凄凉惹人怜惜,女孩子本就纤细,抱膝靠在软榻边只余小小一团,连满屋的烛火也无法将她暖热。 谢琊把晏宁抱起,送到榻上,替她盖上锦被后才开始哄人。回来的路上,谢琊特意绕远,从夜市买了许多好吃好玩的东西。 如今他一样一样从芥子囊里取出,跟哄小孩似的哄晏宁,说:“天色已晚,明日带你去见哥哥,好不好?” 晏宁乖顺地点点头。 她看着谢琊递过来的纸鸢,糖画,面人,弯了弯唇角。 这些小玩意是晏宁儿时喜欢的,她早就不是孩子了,可还是会为谢琊的一腔赤诚而动容。 他好像把她当成了一个瓷娃娃,照顾得无微不至,见她掌中的茶水凉了,谢琊又欲起身。 晏宁伸手捉住了他的手指。 “别走。”她说。 谢琊愣了一瞬,晏宁掀开被子,从身后抱住了他,她的脸颊贴在他挺拔的脊背上,双手环住他的窄腰,喃喃道:“我就靠一会。” 她贪婪地汲取他身上的暖意,鼻息间是清冽微冷的香气,晏宁阖上眼睛,还能听到谢琊的心跳。 他温热的手掌覆盖在她的手上,任由她抱着,低头笑了笑。 “我又不会跑。” 晏宁抱得更紧一些,“可我怕是场梦,怕你也不要我了。” 她说也,是因为在谢琊离开的这段时间里,晏宁独处时脑海里又闪过原身的记忆,分外真实。 她记起来了,是哥哥不要她了。 是家人把她送给了谢不臣。 她到现在都没能走出凌华仙君的阴影,她恨谢不臣,恨自己,也恨凡间的亲人,恨哥哥晏然,却又抵不过思念。 晏宁忍着眼眶里的酸涩,还是谢琊轻声道:“哭吧,我在。” 他转过身,把她抱在怀中,指尖轻轻摩挲着她的后背,说: “别人不要你,我要你。” * 第二天,下了小雨。 晏宁醒来的时候,谢琊就在身边,他眸含笑意看着她。 “很好,有进步。” 至少没把他踹下床。 晏宁自知睡相不好,面色微红道:“我去洗漱,有空再聊。” 谢琊低笑一声,他坐在窗边听雨,听到的却是晏宁在屏风后的动静,潮湿的雨意袭来,他阖上窗,拿出那盏破损的兔子灯笼修补。 晏宁换好衣衫后走出来,边梳发边道:“我怎么瞧着这破烂有点眼熟?” 谢琊忍着笑意:“不出意外,这破烂是你自己亲手做的。” 晏宁:…… 她记起来了,是二十年前离开晏家,留给哥哥晏然的生辰礼。 晏宁走到谢琊身侧,她低头去看,浑然忘了自己未束的青丝披散,正有意无意蹭着谢琊的脸颊。 微痒的感觉传来,酥酥麻麻,谢琊握着灯笼的手微微一僵,垂眸道:“晏宁,你是真不把我当外人啊?” 她这才意识到有多暧昧。 晏宁赶忙把满头长发拢好,束成高高的马尾,她转过身去,红着脸道:“别补了,改日我再做个新的。” 谢琊说好,却没有扔了这盏旧灯,而是重新收回芥子囊。 在没有收到新的灯笼前,旧的依然是无可取代,就算收到了新的,旧的他也舍不得扔。 向来有洁癖的祖师爷万万没想到,他竟然有收破烂的潜质。 …… 雨势在黄昏时渐止,暮色如新,月上梢头,宜出游。 谢琊带着晏宁在镇上游玩。 她曾经在前世的日记里写道:想喝故乡的青梅酒,想听清河镇的说书先生讲故事,想亲手划一划乌篷船。 每一件谢琊都帮晏宁记着。 所以哪怕今生的她什么也没说,谢琊也提前安排好了行程,先去巷口酒铺,再去巷尾茶楼,最后从巷尾渡口坐船回来。 酒铺立在闹市,人来人往。 但与寻常酒家不同,老板娘不收金银,只收来客的才艺表演,看得顺眼的就予以美酒。 晏宁有些为难,正想开口唱两句小曲的时候,谢琊已经幻化出长剑,在人潮拥挤的街头上演了即兴舞剑。 哪怕他还戴着面具,但那身段,那剑花,还是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和鼓掌,看得晏宁直呼后悔。 她就该拿个盆收费的。 晏宁从前也见过祖师爷舞剑,但那是在宗门庆典,在高台玉楼之上,如游龙如飞鹤,她从没想过,有一天高高在上的月亮也会这么接地气。 她也好像明白谢琊为什么喜欢戴面具了,毕竟身份摆在那,这要让弟子们知道他们敬仰的宗门之光街头卖艺,那得多丢人啊。 晏宁笑了笑,酒铺的老板娘大概很满意,给了她一坛青梅酒一坛桃花酒,还打趣道:“姑娘,你夫君看着清冷,倒是愿意为你折腰,难得啊。” 晏宁连忙摆手,正要反驳时谢琊已收了剑踏进店内,他解释道:“您说笑了,算不得夫君,是我单方面在追求她,追了好久。” 没追上。 晏宁:…… 老板娘笑道:“也是,这小娘子生得多漂亮啊,想把她娶回家的人不少吧,公子还需努力啊。” 谢琊:…… 他们拎着酒离开了酒铺,天际又微微下起细雨,雨并不大,却让视线变得模糊,两侧商铺门口的花灯影影绰绰。 晏宁低头,去芥子囊里翻雨伞。 她并不知道,一街之隔,跛着脚的中年男子正在默默看着她。 前尘隔着冷雨,一别二十年,当年正值及冠的晏然已经老了,面貌变得丑陋不堪,而他的小妹妹,还停留在风华正茂的十八岁。 他就这样望着她,手里拎着晏宁喜欢的点心,把无尽的愧疚和悔恨都藏在这场春雨中。 也多亏了这场雨,晏然走在雨中,走在晏宁身后,可以肆无忌惮地落泪。 而那声宁宁,掩于唇齿。 第47章 玩弄 谢琊负手身后, 为晏宁撑着伞,春雨打湿他半边衣袖,他微微倾身, 问她:“不回头吗?” 晏宁掌心收拢, 她是修士, 怎么会察觉不到凡人的视线,她甚至能听到晏然的脚步声, 踩踏在雨中, 一深一浅。 哥哥老了, 再也背不了她。 还是儿时那条街巷, 晏宁却找不到回家的路,她的亲人就在身后, 她连回头的勇气都没有。 怕看见晏然瘸着腿,怕山中无岁月人间几度秋, 怕年轻的自己对上日渐苍老的兄长。 晏宁的掌心越收越紧,直到身后的脚步声消失, 谢琊掰开她的手, 十指相握, 说:“疼吗?” 晏宁疼啊, 时至今日,她再也不能坚定认为自己就是穿书而来,那些深入灵魂的记忆, 还有与亲人的牵绊都告诉她, 她就是原身。 也只有她是原身才能解释一切问题,爱恨不可能凭空产生, 晏宁对谢不臣的恨, 对谢琊的喜欢, 对晏然的心疼,都是因为她经历过。 人没办法否认从前的自己。 晏宁知道,她有过那样糟糕不堪的过往,被剖金丹,被囚暗室,被人践踏。 她想抽出被谢琊握着的手,怕玷污了高高在上的祖师爷。 春雨清寒,晏宁仿佛被抽空了所有力气,原来爱一个人,最真实的反应是自卑。 她不好的。 晏宁僵立在伞下,谢琊没有一刻松开她的手,他擦了擦她颊边的雨丝,问道:“是想起什么了吗?” 晏宁摇头,眼泪却不听使唤,她有满腹的委屈,有前世今生的不甘,为什么谢不臣要那样害她,要毁掉她爱一个人的骄傲。 街边有马车驶过,溅起青石板上的泥泞到晏宁裙边,她的面色变得苍白,垂眼盯着那些污秽。 前世的画面历历在目。 晏宁弯腰,伸手去抹,却怎么也擦不干净,她努力提起唇角,眼神却脆弱得不堪一击。 谢琊扔了伞,伸手捉住了她不停擦拭的指尖,他抬头凝着她的眼睛:“晏宁,我喜欢你。” “无论怎样的你,都很喜欢。” 谢琊嗓音微哑,他红着眼眶,扣着晏宁的手腕把她拉到怀里,重复道:“是我不好。” 是我没有保护好你。 晏宁没有说话,怕声音泄露她的哽咽,她情绪悲恸没有多余力气,还是谢琊弯腰把她背回去的。 他从来没有嫌弃过晏宁的过去,甚至常常自责时时忧虑,他情愿她一辈子都想不起来,他也从来不觉得女子的贞洁在罗裙之下。 谢琊背着晏宁回到周氏茶楼,她起先并不愿意,还是谢琊安抚道:“你哥哥背不了你了,没关系,以后夫君背你。” 他声音好听,自称夫君,意在表明想要她的决心永不更改。 谢琊向来高傲,嘴上不会哄人,他不知道怎么缓解晏宁的难过,只能笨拙地展示爱意,告诉她他的喜欢。 告诉她,祖师爷不会轻易动心,但动了心就不会变,认定了就不会改。 她永远可以相信他。 * 雨过天晴,晏宁窝在澡桶里,旁边是谢琊叫侍女送来的新衣衫,干干净净,连褶皱都没有。 晏宁把身体埋在热水里,她其实很少难过,也向来清醒,然而,再要强的姑娘,当她在意一个人后就会变得畏手畏脚。 谢琊越好,晏宁就越难过。 她恨自己配不上他。 他值得更好的人。 自卑就像围绕着她的热水,将她浸透,让她产生逃离躲避的念头,她不要她的月亮落在她这滩泥泞里。 晏宁把自己收拾好,却无论如何也找不回曾经的骄傲。 一夜无眠。 晏宁打算孤身离开,她敲了敲隔壁雅间的门,想最后见谢琊一面。 里面无人应答,晏宁推开门,午后的光影如碎金,洒落在圈椅里,谢琊慵懒坐着,他的手肘轻靠扶手,手指撑着额头,正在浅眠。 修士入定一般五感皆失。 晏宁大着胆子上前,兴许是想好了再也不见,她弯腰掀开谢琊脸上的木质面具,闭着眼,长睫轻颤,吻向他的颊边。 这个吻犹如蜻蜓点水,却还是惊醒了谢琊,他缓缓睁开眸子,眼神微醉,盯着偷偷吻他的少女。 她隔得如此近,谢琊的喉结微滚,眸色变得幽深,在晏宁的唇离开他颊边时,他发自本能抬了抬头,想要吻上她的唇。 晏宁睁开眼睛,忙往后躲。 谢琊伸手揽住了她的腰,把她带到自己大腿上坐好,晏宁动弹不得,又见谢琊似笑非笑,她本该雪白的小脸不争气地红了。 谢琊低笑了一声。 “偷亲我,嗯?” 他语调上扬,大手锁着她的腰肢让她退无可退,晏宁打也打不过,骂又不敢骂,只能委屈的小声说:“你放开我吧。” 谢琊偏不,他的眼神落在少女殷红的唇瓣上,低声道:“徒孙,别再玩弄我的感情了。” 推开我的是你,主动亲我的也是你,他还为晏宁担心,陪她失眠了一整晚,否则也不会大白天入定。 谢琊好整以暇看着她。 “祖师爷,我没有玩弄你。”晏宁垂着眼,不知不觉撒起娇来:“我是真的怕耽误你,怕……” 她的顾虑和纠结全部被堵在唇齿,被谢琊的吻逼回心里,他的吻还很青涩,却让她无力抵抗。 唇瓣被吮吸得酥麻,晏宁的腰也软了下来,她的手抵在他胸膛,被吻得全身失力,微微喘息。 颊边的青丝散乱,晏宁的眸底尤有水光,她并不知道自己有多诱人,还想挣开谢琊的钳制。 “别乱动。”谢琊清冷的声音染了欲念,他缓缓松开她,沉声问道:“宁宁,喜欢我吗?” 他抬眼看她,带着期待。 晏宁没法说出谎话。 谢琊提了提唇角,望着她额心的元贞印显现后消散,这证明眼前人就是晏宁的心上人。 她也是喜欢他的。 谢琊紧绷的心弦松了松,他一字一句道:“喜欢我就别想着逃跑,没有什么耽误不耽误,其他人再好,也不是我想要的。” 正如谢琊的配剑,他相中的即是最好,如果没有晏宁,谢琊也不会动心。 “徒孙,我说明白了吗?” 祖师爷有一双这世上最漂亮的眼睛,被他这样望着,晏宁心里的结也慢慢解开。 她尽可以自卑,但如果谢琊义无反顾地接纳她,她就不能再后退,要鼓起勇气朝他走过去。 要对得起他的偏爱。 他的喜欢就是她的底气。 晏宁点点头,“听懂了。”窗外的春色正好,她低下头,垂着眼睫道:“谢琊,再亲一次。” * 又是一年清明。 内阁首辅回乡省亲。 这位李大人行事向来低调,去祖宅祠堂祭奠先人后,便轻裘缓带,乘车马去了清河镇上的寺庙。 此庙虽小,求姻缘却很灵。 天色阴沉,细雨霏霏,马车里传来一声轻咳,身旁的随从拢了拢他家大人身上的银狐皮鹤氅,劝说道:“公子,您身子骨弱,何不改日再来?” 李恪摩挲着腕间的桃木佛珠,狭长漆黑的眸微敛,淡声道:“无妨。”他既然要骗世人一心向道,就该有无惧风雨的虔诚。 为官数十年来,李恪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口中早无真言,鲜少有人能摸到这位权臣的喜好,更没人敢往他府上送女人。 而立之年的首辅大人不沾酒色,不近胭脂,就像没有破绽的道人,无欲无求,连身边的随从都难揣摩自家公子的心意。 可就是这样一位大人,每年风雨无阻,要来红缘寺祈福。 要说这寺里有什么特别的,就是种了许多青梅树,又因清河镇雨水充沛,三四月青梅就结果。 李大人每每来此,都要亲手摘一些果子,拿回去泡酒。 泡了也不喝,就埋在院子里的树下,公务不繁忙的时候,李大人就坐在廊下,手里捏着一只草编凤凰,还会难得带着笑。 随从摸不准主子的喜怒,只当他是喜欢凤凰,这话一经传出,京城的贵女纷纷效仿,都找了匠人去学手艺,却无人能打动李首辅。 李恪也不恼,只是对随从略施惩戒,彻底断了下人们想给府里安个女主人的心思。 久而久之,随从也会拦着想靠近自家公子的女人,便是在寺庙里,也要防着女香客接近,做最忠诚的带刀侍卫。 如此想着,李恪身边已有人擦肩而过,来人撑着伞跑到庙檐下,正朝外转着伞面的雨珠,她垂着头,月白色的裙摆被风扬起。 她竟然无视自家公子。 随从愣了愣,更意外的是李恪的反应,他人瞧着病弱,步伐却很稳,拨开随从拦在他身前的刀后,青年撩袍走上台阶。 许是文人气重,李公子一举一动都是风雅,很少有人不侧目。然而那女子眼都没抬,收拢伞后径直走向殿内,开始求签。 “信女晏宁,想问姻缘。” 眉目清丽的少女合掌行佛礼,接过僧人手中的签筒后,很认真地晃了晃,啪嗒一声,地上的竹签显示着大凶。 立在门边的李恪挑了挑眉。 然而下一秒,那看着温婉的女子猛地捡起竹签,又迅速塞回签筒,重新开始摇,口中还念念有词:“佛祖在上,给个机会。” 她要她和谢琊白头到老。 李恪的神色微变,他仔细回想这女子说过的话,又瞧着她的眉眼辨认许久,漆黑的眸色翻涌。 她自称是晏宁。 会是二十年前,与他有过青梅竹马之谊的那个姑娘吗? 在李恪最难熬的年岁里,也有过这样一个不讲道理的人,她把他抽到的不好的签文塞回去,又把自己的上上签递到他掌心,说: “痴傻是福,忍而后谋。” 第48章 情敌 李恪往前一步, 唤了声故人的小名:“宁宁。”他的声音和缓醇厚,有着久居高位的从容。 晏宁回头:“哪位?” 殿内阴沉,她的面容映在烛火下, 白皙如玉, 额角没有分毫瑕疵。 李恪抬袖拱手道:“在下姓李, 单名一个恪字。” “恪尽职守的恪?”晏宁看了眼,青年身穿霁色直裰, 外拢鹤氅, 体形清瘦, 却又带着文人的傲骨, 他眉眼生得不俗,薄唇挺鼻, 只是面色带着苍白。 他的确是读书人里长得好看的,又或者说好看的人里会读书的, 难怪身后的随从那么骄傲。 晏宁把签筒还给僧人,正欲离开, 李恪凝着她的背影道:“姑娘, 后山的青梅开得正好, 可愿同去?” 这还是李大人第一次对女子发出邀约, 随从差点惊掉下巴。 更离谱的是晏宁拒绝了。 她拱手道:“公子盛情,可我已有意中人。” 李恪捻着佛珠的手握紧,狭长的眸含了点笑意道:“所以……因为他, 你忘了我, 对吗?” 晏宁愣住了。 李恪勾起小指,文人握笔的手已生薄茧, 比不得儿时细腻, 他看着窗外的雨丝:“二十年了, 我到底守着的是怎样一个约定。” 世人皆知,首辅大人的话不可尽信,然而圆滑如李大人,城府之深,也会苦守着儿时诺言。 晏宁尤在回想,李恪低声笑了笑:“在李家那段日子,于你的确是一生苦难,于我却是深夜里的皎皎明光。” 晏宁给他做童养媳的时候,从未嘲笑过李恪的“痴傻”,她不仅会保护他,把他从泥泞里拉起来,替他擦脸帮他上药,还会给他讲从先生那听来的故事。 而他嫡姐吩咐的下药,晏宁从未遵循过,她起先倒在花盆里,后来宁肯自己喝也不拿来害他,可惜到底是孩子,晏宁被发现了,嫡姐便动辄打骂。 有次过了火,直接让小姑娘的额头磕到桌角上,破了相。 晏宁倒也没哭,只说这次真的嫁不出去了,李恪就陪她躲在桌子下,边给她包扎边道: “没关系,你有我啊。” 我会积蓄力量,会隐忍不发,终有一日许你凤冠霞帔,八抬大轿。 李恪向她坦白了痴傻的事。 晏宁听后忙捂着他的嘴,两个孩子互相依偎,走过寒冬来到春日,她给他庆生辰,做了长寿面,编了小凤凰,还把自己的上上签送给了他。 劝他隐忍,谋而后动。 都说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晏宁不仅跟兄长学会了当庖厨,也跟村口的教书先生通了文墨,懂了世间种种道理。 她虽然是李家买来的童养媳,却是李恪心中认定的首辅夫人。 如今青梅尤在枝头,故人心已变,又或者说从未属于过他。 李恪唇边的笑有些凄凉,他看着晏宁的面容,自嘲道:“你看,连你额头上为我受的伤,唯一属于我的痕迹都没有了。” 他想,她做了修士,不仅青春永驻,连伤疤都复原如初。 这是好事,他该恭贺她,然而话到嘴边,一向舌灿莲花的李大人也只吐出两个字:“罢了。” 是他妄想平山海。 青年的神情有些落寞,晏宁看着他腕间的桃木佛珠,想起了许多旧事,这手串是李公子的亡母留给他的遗物,曾被他嫡姐抢去。 也是这只苍白瘦弱的手,曾经给晏宁打开李宅后门,让她和哥哥得以离开,回到晏家。 李恪以为他的小童养媳逃离了虎口,却不知道,等着晏宁的是谢不臣那么大个火坑。 倘若李恪知道,一定不会放她走。 可是没有倘若,命运半点不由人,就如李恪,他从小的心愿是上阵杀敌建功立业,能够保护自己想保护的人,然而事与愿违,他身子骨弱,只能做个执笔的文臣。 即便在春日,也畏惧余寒,要披轻裘,一年四季只能饮热茶。 他百感交集,轻咳起来。 晏宁忙从芥子囊里取出丹药,伸手递过去道:“能治病的。” 身后的随从护犊子似地挡在李恪身前:“谁知道是不是毒药?” “退下。”李恪轻喝,伸手接过丹药服下,颔首道:“多谢。” 晏宁摇摇头:“抱歉。” 她没法履行幼年的承诺。 修士的丹药对凡人有奇效,李恪已经好了许多,他自知不能强求,拱手道:“今日已晚,改日再请姑娘来李府相叙,顺便见一见当年欺辱你的人。” 他指的是嫡姐李静。 晏宁十岁前挨的打骂全来自于她,如今风水轮流转,她当然要过去看看,以牙还牙。 她也并不接受道歉。 就好比谢不臣,一定要让他跟她一样痛才算道歉。 晏宁辞别了李公子,她今日是瞒着谢琊出来的,想求他们之间的姻缘,她虽然不信这个,却和红鸾星动的女子一样不能免俗。 待她走后,李恪独自去了后山,这一次却没有再采摘青梅。 随从不解道:“公子?” 李恪撑伞,挡住被风雨击打的一支青梅,淡声道:“你是想问我为什么不勉强?” 他以手抵唇,轻咳道:“我这具身体,活该求而不得。” 他不会勉强晏宁。 也不会再娶其他女子。 他殚精竭虑,功绩全在纸笔,至于后人说他是忠是奸,那都是身后事,能再见儿时的故友一面,知道她过得好,就已足够。 李恪转身,伞留在了梅林,随从撑开另一柄伞跟上,他的公子虽然羸弱,却是半壁江山的脊梁。 脊梁终会倒下,但立身立命时永不会弯曲,纵然折腰,只为万民。 * 周氏茶楼,晏宁已喝完一盏龙井,谢琊还没有回来。 她偷跑去寺庙,连借口都编好了,没想到祖师爷也瞒着她外出。晏宁直觉是有要紧的事,她心绪难宁,拿来纸笔抄写上林赋。 抄那句“色授魂与,心愉于侧。” 晏宁最近在练瘦金体,她的字圆润有余不够锋利,就想练字养心,让自己更加杀伐果断。 写着写着黄昏已至,晏宁正要点灯时,谢琊已出现在她身后,他扶袖亮起纱灯,去瞧宣纸上的字迹,比他写得漂亮多了。 谢琊叹息一声。 晏宁捉住他的手:“我教你?”她正要抬笔,发现墨已干,只好用手指沾了茶水,在桌面上勾勒笔锋。 写的是谢琊的名字。 侮辱人的方式有很多种。 晏宁就算不执笔也比谢琊那手i狗爬的字好看,人无完人,就连天才也有短板。 换了墨后,谢琊从身后环着晏宁,握着她的手写下她的名字,这是他所有字迹里最能看的两个。 晏宁弯了弯唇角:“去哪了?” 谢琊没有瞒她:“李家。” “去看了那个关在李宅的疯妇,她欺辱过你,我本想替你讨回来。” 晏宁猜到是李公子的嫡姐李静,她回眸道:“然后呢?” 谢琊低头吻了吻她的额心,“有人已经替你讨过了。” 李恪从软禁嫡姐那日起,就没让这个女人见过室外的太阳。 李静不止疯了,还有满身怨气,这些怨气冲天,是滋养魔修的好东西,谢琊发现了一些蛛丝马迹,他没有点破,反而隔岸观火,等着魔修的进一步动作。 晏宁听后,说:“这可不像你。”祖师爷应该逢乱必出,济世救民。 谢琊笑了笑:“我又不是第一次破例,她待你不好,我为何要救?” 晏宁失笑,转念一想,谢琊为她破的例还少吗?他平时是极有原则的一个人,然而在她面前,她就是原则。 晏宁没再说什么,李静在她幼年时不止破了她的相,还经常罚她没饭吃,宁愿倒掉也不给她,对她随意打骂,凡事都能挑刺,上茶十次有九次被打翻,烫在晏宁手背。 李静欺负她不是一天两天。 她觉得是她把晏宁买回来的,她就是她的天,她得顺她的意。 对待一个孩子尚且如此,李静今时今日的下场一点也不冤枉。 她就算是成为魔修的傀儡,晏宁也无法冰释前嫌出手相救,她问谢琊:“如果有朝一日我要杀谢不臣,你会阻拦吗?” 谢不臣是谢青山的嫡子,谢青山是谢琊的首席弟子,而且这一世的谢不臣并没有剖她金丹,害她沦为炉鼎,晏宁怕自己要做的事与谢琊的原则相悖。 她也并不知道,所谓的重生是谢不臣的献祭。 谢不臣是阵眼所在,还不能死。 谢琊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说:“杀他不用你来动手,等时机成熟,我会替你讨回公道。” 将前世今生的债,一一还清。 晏宁微怔:“可是你的剑,不是不沾同门之血吗?” 谢琊轻笑:“那算哪门子的同门。” 那他妈是情敌。 是得了便宜还卖乖的狗东西。 谢琊不知道该怎么跟晏宁说,是告诉她所谓的千万人践踏不过是谢不臣的分i身自导自演,还是告诉她那个给她带来一生苦难的师尊,其实背地里对她爱而不得? 谢琊既不想瞒着晏宁,又不想给自己多找几个情敌,从他的大外甥到青梅竹马的李公子,已经够令他心烦了。 她怎么就这么招人喜欢呢。 谢琊叹息一声,忽然开口道:“宁宁,我们成婚吧?” 第49章 铃兰 他说要娶她。 晏宁的心乱了, 她握着搁在桌上的唐刀,沉下心思道:“可我还不足以与你相配。” “谢琊,你再等等我。” “好。”他起身, 打算离开她的房间, 哪怕都有着现代的思想, 谢琊也忍着没有再进一步。 可他到底是个正常的男人,又寡了那么多年一朝开窍, 看着心爱的女子, 哪能坐怀不乱? 只是比起自己的欲念, 晏宁的感受和想法才最重要, 所以谢琊没有一次逾越,是她吻他他才回吻, 她抱他他才敢回抱。 就连再亲一次也是晏宁主动。 谢琊总要等她愿意。 等她从过去的事里走出来。 他被撩拨起的欲念有千万种方法熄灭,不愿意也不忍心伤害她。 来日方长。 谢琊重新戴上面具, 准备推门而出,然而身后传来晏宁温和的嗓音, 轻唤着他的名字。 “谢琊, 你回头。” 晏宁话落, 跑到他身后, 踮起脚吻上了他的唇,谢琊的唇微凉,又柔软得不可思议。 她浅吻着, 诉说爱意。 大概没有一个男人能拒绝心爱女子的主动, 谢琊脸颊上的面具早就滑落,坠在地毯上, 他白皙修长的手指轻扣着晏宁的后脑勺, 加深了这个吻。 谢琊闭着眼睛, 睫毛轻颤。 慢慢的,晏宁气息紊乱,全身瘫软成水,要勾着谢琊的脖颈才能稳住身形,她埋在他颈间,微微喘息后道: “你可以留下来。” “我允许了。” 晏宁盯着谢琊的眸子,也在里面看到了情迷意乱的自己,她的确还没有从阴影里走出来,可那个人如果是谢琊的话,她愿意。 情到浓时,男欢女爱本就是天道自然,阴阳协调更是修真法门,没什么难以启齿的。 晏宁不知道谢琊为什么突然想娶她,但自从月亮亲口承认归她开始,晏宁就想睡了他。 她也想神明为她堕落。 想完完整整拥有谢琊,拥有他清傲的眉眼,精致的鼻唇,甚至于每一寸白皙又不失力量的肌肤。 她想看他为她沉沦,想和他天长地久,白头到老,不去管世俗的眼光,不理会从前糟心的旧事。就她和谢琊两个人,把前世今生的爱意说尽。 晏宁亲了亲谢琊的下颌,他的骨相出色,下颌线比她的人生规划还清晰。 抱着这样的绝色,还是你心心念念两辈子的人,晏宁很难不动歪心思。 怪就怪谢琊太好看了。 晏宁的吻燎起了谢琊肌肤的灼热,他的声音哑了下来:“别闹。” 他真的会把持不住。 晏宁继续拱火,谢琊捉住她在他腰间作乱的手,呼吸微乱道:“晏宁,你要想好。” 末了又道:“不行。” 他还没想好,更没有准备好。 早知今日,谢琊一定不会拒绝谢寒洲夹在书籍里的那本春i宫图,大外甥是想气他,谢琊也红着脸颊把这玩意震碎为齑粉,还追着谢寒洲一顿锤。 直到此刻,谢琊才明白谢寒洲的良苦用心。 人都有七情六欲,没有的叫神仙,修无情道就是断绝情i欲接近成仙,所以要付出代价。 童子之身更易成功。 若真的尝过人间情事和风月,恐怕就不愿意成仙了。 爱是软肋也是盔甲。 谢琊轻轻推开了趴在他肩头的晏宁,他耳尖红得似滴血,眼瞳却干净清澈,说:“不可以。” “我还没有娶你呢。” 晏宁:“?” 谁能拒绝这种撩到骨子里又一本正经的男孩子呢,谢琊兴许不知道,但他此刻真的把又纯又欲四个字展现得淋漓尽致。 虽然谢琊自认是老男人,但这张脸说是谢寒洲的兄弟也大有人信,又因为多年闭关未染世俗,他还有着难得的少年气。 晏宁戳了戳他的脸颊,恶作剧般揉出了红印子,说:“你都是我的了,怎么不行?” 谢琊:“……” 他喉结微滚,竖指捏了个定身诀,把中招的晏宁打横抱起送回床上,目不斜视道:“晚安。” 晏宁大受震撼,她盯着谢琊潇洒离去的背影喊道: “你是不是不行?” 这话瞬间激起了祖师爷的胜负欲,他转身打起响指,解了晏宁的定身,说:“你要想熬夜可以啊,但别后悔。” 晏宁怂了:“晚安。” 她不想熬夜,更不想被折腾到天亮。 * 三日后,李恪送来请柬。 晏宁问谢琊要不要同去,她怕祖师爷打翻醋坛,哪知这人大度得很,还亲自把她送到李宅。 府门口,晏宁踏上台阶,回头扯了扯他的衣袖:“我进去了?” 谢琊颔首,没有半点留她的意思,晏宁只好转身,似想到什么她又跑了回来,踮起脚尖吻了吻谢琊的脸颊:“不许吃醋。” 她的吻隔着面具,却还是让他心头一紧,低头笑了笑。 谢琊目送着晏宁离开。 嫉妒也是有的,可他偷偷看过那个李大人一眼,他身负沉疴,哪怕是修士也无力回天,大抵惊才绝艳之辈连老天也嫉妒,所以要收回李大人一些寿数。 既然知道那年轻人命短,谢琊只愿晏宁不留遗憾。 …… 园中的茉莉花含苞初放。 晨露在日光下挥散,逸出丝丝缕缕的香,晏宁被随从引到凉亭,李公子正在素手烹茶。 他今日未穿常服,反倒是一身绯红的圆领官袍,头发高束在漆黑的官帽里,少了几分文人雅气,初显权臣的清贵。 人靠衣装,这身官服让李恪更加出色,三十而立的青年白皙清瘦,狭长的眸稍显锋利,见到晏宁后他弯了弯眼睛,一派温和,眼底的杀伐再无影踪。 晏宁还是很拘束的。 随从远远望着这两人,有一说一,容貌气质般配,像极了话本里写的腹黑权臣和他的小娇妻,原来公子喜欢年幼的。 随从忍着笑意,忽然凉亭里飞出来一枚黑色棋子,稳稳砸在他手背,随从呼疼,再抬头就看见自家公子凉薄的眼神。 行,我碍眼,我多事。 他离开后,李恪才提袖为晏宁倒茶,温声道:“不必拘谨,把我当作你儿时的玩伴或者邻家的兄长即可,尝尝这些点心,应当是你从前喜欢的。” 也难为李公子有心,时隔二十年还能找到当年为李家做点心的人,让晏宁有怀旧的机会。 她抱着茶杯,小声说了谢谢,眸光却落到了李恪的手背上,那苍白的皮肤上竟有一道抓痕,泛着黑气。 晏宁眨了眨眼睛,黑气又消失不见,她正要开口,李恪收回手随意用帕子包扎好,淡声道:“是我那家姐发疯,扑过来想伤我,区区小伤,让你见笑了。” 晏宁咬了块糕点,想说帮他看看,李恪又道:“你想见那个疯女人吗?” 来之前晏宁是想的,毕竟李静曾是她的童年阴影,然而看到李恪手上的伤后,晏宁就不想了。 人应该自知,离疯子远点。 她摇摇头,看着李恪的眼睛:“大人,你的手…要不要请医者看看?” 晏宁怕他感染了魔气。 李恪笑了笑:“无妨。” 久病成医,他自己的身体他最清楚,青年起身,接过下人送来的棕榈叶,展开在石桌上,同啃着糕点的小姑娘说:“宁宁,当年你教我编的凤凰我已经学会了。” 他手指灵活,很快就折好一只递到晏宁掌心:“送给你。” 旧物唤起旧忆,晏宁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那大人想要什么呢?” 李恪微笑:“一碗长寿面。” 今日他生辰。 晏宁拍了拍指尖碎屑,捋起衣袖道:“行,只要你不嫌弃。” 她想着,堂堂的首辅大人早就吃惯山珍海味,见过御宴,自己只能算献丑,却并不知道,因为身子骨孱弱,李恪从来没什么口福。 只是他习惯在人前挺直脊梁,又不肯服输习了武艺,才叫人瞧不出他身体好坏,只以为他是胃寒体虚。 世人也只知李大人能写一手好字,作一手好文章,并不知道这具清瘦之躯有着不输给带刀侍卫的功夫,也是靠着藏锋,李恪躲过多次暗杀。 幼时的磨难铸就了他的心性,他对旁人狠对自己更狠,为官之道本就不进则退,他从乡野来,就没想过回乡野去,所以拼了命在名利场扎根,起初只是想出人头地,想证明自己的出色,后来,却只想替百姓请命,做点实事。 替他原来的阶层,求得更多出人头地的机会。 他永远不会忘记,自己的根在哪里,更不会忘记自己的家族是寒门。 纵然富裕,也是低贱的商户。 李恪看着晏宁在厨房忙碌的背影,雾气弥漫给他接近幸福的错觉,他这一生别无遗憾,儿时的夙愿皆偿,只是丢了童养媳。 丢了也好。 李恪接过晏宁递来的长寿面,笑道:“快回去吧,有人在等你。” 就在刚才,李府的下人来禀,府门外有个戴面具的男人,奇奇怪怪。 但以李恪对青梅竹马的了解,那面具下的真容必然惊为天人,因为他的童养媳打小就喜欢漂亮的东西。 他也收集了许多漂亮的物件。 可惜送不出去了。 晏宁没有久留,只叮嘱李恪要去看大夫,她沿着原路返回,瞧见谢琊的背影后提着裙摆朝他跑了过去,往他身上一跳。 谢琊稳稳接住了她。 他背起她,走在繁华热闹的街巷,瞧见卖花的婆婆时,还给她买了串铃兰手环,纯白的花朵一簇一簇,像可爱的小铃铛,晏宁很喜欢,搂着他的脖颈说:“谢谢。” 谢琊轻轻笑了笑:“是我谢谢你。”而铃兰的花语是幸福归来,他谢谢晏宁回到他身边。 天色尚早,谢琊想起上次未完的行程,带着晏宁去了巷尾茶楼,台上的说书先生正在摇扇,讲的是千金小姐下嫁穷书生又被中举的书生嫌弃,被迫下堂的故事。 晏宁觉得太俗气了。 然而那说书先生折扇一合,话锋一转道:“那千金小姐下堂后没有自怨自艾,反而开了家茶楼做得风山水起,又自写话本名动京城,连微服私访的小郡王都被折服,与那小姐再结连理,传为佳话。” 他拍响醒木—— “诸位且听我说,下堂妇摇身一变成为郡王妃,风光无两再遇穷书生,那书生官运不济,见从前的妻子光彩照人悔不当初,又见小群王出类拔萃更加无地自容,只得连夜辞官,灰溜溜离开了名利场。” “好!”晏宁起身,率先鼓掌,她从前不明白谢不臣的纠缠,如今听了这故事,看着身边出众的祖师爷,忽然就懂了。 她那师尊总被谢琊压一头,在祖师爷面前可不就是穷书生遇上小郡王,自惭形秽呗,而他曾经弃如敝履的人,如今被谢琊珍之重之,谢不臣自然会不甘心。 说到底是男人的胜负欲。 晏宁并不觉得那个狗男人会喜欢她,如果谢不臣喜欢她还那样害她,她更要捅死他。 爱从来就不是占有和摧毁,以爱之名才最恶心。 茶楼里的人三三两两散去,谢琊牵着晏宁的手往外走,见她眼底杀气腾腾,他不禁笑道:“宁宁,你生气也很可爱。” 第50章 阴谋 晏宁的气一下就消了。 谢琊捧着她的脸, 微弯腰看着她,似哄非哄,他真的很会。 看来谢寒洲写的那本书也有点东西, 至少谢琊再也没说过让晏宁多喝热水。 出了茶楼, 没走多久就到渡口, 谢琊花重金定了只乌篷船,撵走船夫后, 他自己撑竿, 水波泛起涟漪, 还真让他划动了。 划得还挺快。 晏宁就怕沉得也快。 她轻扣船舷, 河风微凉迎面而来,她连嗓音都变得微颤:“祖师爷, 你别把我带坑里。” 谢琊回头,暮色浮光落在他微扬的唇角:“放心, 偷偷练过很多次了。” 划个船嘛,有手就会。 晏宁松了口气, 也有空去看船舱里的摆设, 茶几上除了瓜果点心, 还有制灯的工具:竹骨、浆糊、纸面。 暗示已经很明显了。 晏宁知道, 她是一定要给谢琊做一盏灯了,暮色越来越浓,谢琊摇桨的速度也放慢了, 清波徐徐, 晚风宜人,两侧商铺的灯笼渐次亮起, 河岸风光美不胜收。 晏宁的心情也愉悦起来, 她制灯时不知不觉哼起了小曲儿, 少女的声音柔缓,和着风儿一起吹到了谢琊的心底。 他呼吸着略带潮意的空气,回眸道:“宁宁,合张影吧。” 这是晏宁前世的心愿。 想用摄灵玉和祖师爷合个影。 晏宁愣了愣,差点碰翻浆糊,还是谢琊从船头瞬移过来,接住了那只陶罐,他摆放好,抬起头道:“好吗?” “是我想与你合影。” 晏宁垂眼笑了笑,她从芥子囊里取出摄灵玉,握在掌心,又提起裙摆躲在谢琊身后,说:“把我的脸拍小一点。” 谢琊无奈笑笑:“你的脸本来就很小。”他接过摄灵玉,又揭下面具,以身后的石桥为背影,给他和晏宁留下了合照。 但到底是古代,照片无法打印出来,只能通过摄灵玉投影,也很可惜,是灰白而不是彩色的。 晏宁却相当满足,她握着玉,唇角无意识上扬,这是她心心念念一辈子的东西,没想到得来会如此容易。 如果她上辈子勇敢一点,是不是早就能和谢琊白头到老? 想到这里,晏宁还是问出了一直以来的困惑,她看着谢琊的眼睛:“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比如说,我为什么会有来生。”明明上辈子死前,她清楚地记得神魂俱碎。 谢琊眸光微闪,他随意坐下,大长腿有些无处安放,只好靠晏宁近一些,又运起灵力让乌篷船无风自动,这才说道: “是谢不臣。” “他驱动了重生阵法。” 谢琊只字不提自己舍弃仙途,以分i身为晏宁聚魂送她去现代的事。可即便他不说,晏宁还是能猜到一二,她扑到谢琊怀里,搂着他的腰道: “你果然是我的救命恩人。” 谢琊弯唇,揉了揉她的发顶:“所以你来以身相许了。” 晏宁用脸颊蹭了蹭他胸口,小声道:“那我什么时候报恩?”她抬起脸,眼睛亮晶晶的。 谢琊侧眸去看水景,哑声道:“你别招我。” 晏宁忍着笑,从他身上起来,谢琊走出船舱,继续摇桨,他的背影挺拔仙气,耳尖却是红的。 晏宁笑了笑,继续制灯。 水路将尽时,她的灯也快做好了,晏宁还掏出之前写的上林赋,裁好后,把瘦金体毛笔字贴在四四方方的灯笼上,如点睛之笔,让这盏灯变得不俗。 晏宁喊谢琊过来,让他亲手把灯盏点亮,还问道:“喜欢吗?” 谢琊点头。 “喜欢就好,”晏宁把灯捧在手心:“正好拿去送给我哥哥。” 谢琊:“?” 他伸手去抢,晏宁却使坏,船舱内本就不稳,谢琊一个不慎就把人压在了身下,四目相对,都愣了愣。 晏宁的心疯狂乱跳。 她听不见岸边的喧闹,也听不见水声的清脆,只能听到谢琊的呼吸声,看到他漆黑眼眸里的浓稠情愫,灼热得似天边云霞,好像要连着她一同烧起来。 她连忙伸手把他推开,坐到一旁结结巴巴道:“谢琊,我、我不是故意的。” 祖师爷却很淡定,他盘腿坐好,把散在肩头的长发拨到背后,唇角似水波漾开: “但我很满意。” 请多点这样的不是故意。 晏宁的脸红了起来,她小心翼翼推了推那盏灯,推到谢琊那边,说:“是给你的。” 至于给兄长晏然的兔子灯,晏宁早就重新做好了。 她局促不安,捻着裙摆上的系带,在手指上打结,不敢回头看谢琊一眼。 谢琊把灯收入囊中,没有如晏宁的意走出船舱,反而来到她面前,从她的裙摆底下捉到了她的脚踝,把她因为慌乱而松散的绣鞋往上套了套。 晏宁的脸红得更厉害了。 谢琊的手太漂亮,她的脚不配让他提鞋,她眨着长睫道:“别脏了你的手,我自己来。” 谢琊盯着她的眼睛:“可是宁宁,你总要适应,适应我背你,为你穿鞋,甚至日后替你描眉。” 他们终会是这世上最亲密无间的两个人,没有什么配不配。 他说行就行。 晏宁没再拒绝,谢琊又抓着她的脚踝往前,用手指拍了拍她鞋面上的灰尘,明明是简单的动作,却让晏宁脸红心跳。 谁能想到,当初那个高高在上的祖师爷,肯纡尊降贵,弯腰亲手为她拂去尘埃,那么爱干净的谢琊,从来没有嫌弃过她。 晏宁的心再冷,也还是会被这样的谢琊暖热,他曾说要在她心底种花,让她重新变得生机勃勃,春意盎然,他也真的做到了。 从今往后,他是她全部的欢喜。 晏宁低下头,轻轻啄了啄谢琊的唇角,说:“我想今夜就报恩。” 救命之恩,以身相许。 谢琊听后笑了笑,“幸好我长得能看,不然就是救命之恩无以为报,下辈子当牛做马再还了。” 恩情也很现实。 长得好看的是救命恩人,长得丑的就是纯属冤种。 晏宁摇摇头:“你谦虚了。” 你何止能看,你好看到让我想凭着恩情赖你一辈子。 夜夜报恩也无妨。 * 行船靠岸,谢琊伸出手,好让晏宁扶着他踏上石阶,前方巷口繁华,远远便能瞧见烟火。 身旁的少女忽然扣拢掌心,闭眼许愿道:“明年今日,共赏之人,永不分离。” 她特意说给谢琊听。 祖师爷好像对自己选的小祖宗也没有办法,揽了揽她的肩膀道:“小心。” 晏宁睁开眼睛,有孩童从她身侧跑过,她朝谢琊笑了笑:“比起七杀门,我更喜欢凡间。” 喜欢这热闹的烟火气。 谢琊想了想,从怀中取出自己连夜刻好的玉簪,低头簪在晏宁的发髻上,说:“我答应你了。” “你想去哪里都可以。” 晏宁歪头,摸了摸那只梨花玉簪,这似乎是他们的定情花,更神奇的是谢琊竖指捏诀的时候,玉簪竟然会亮。 似乎还有定位功能。 晏宁不解道:“怕我跑了?” 谢琊轻笑,眉眼温柔:“是怕你丢了。” 他牵起她的手往热闹处走去,哪怕一身清冷格格不入,却还是想为了晏宁跌入凡尘。 陪她在烟火气里走一遭。 当祖师爷有太多的责任,此刻的谢琊只想做晏宁的未婚夫婿。 他们路过了先前那家酒铺,表演才艺的游人依然络绎不绝,晏宁忽然抬手,指了指舞剑的女子。 那是修士独创的剑招,确切来说是七杀门弟子才会的剑术。 而那女子粉衣娇嫩,转过来时,面容叫人眼熟,不是展红袖又是谁呢? 晏宁有些尴尬,想甩开谢琊的手,不想让他在弟子面前丢了威望,哪知平时顺着她的祖师爷死活不肯松,还握得更紧了。 救命,这种时候逞什么强啊? 晏宁垂眼,只听“哐当”一声,展红袖的剑自手中脱落,她一双眼睛都看直了。 展红袖人都傻了。 她虽然讨厌晏宁,也编排过她勾搭祖师爷,但万万没想到,那恍若神明一般的男人真叫晏宁勾搭上了。 这…… 她现在改口示好还来得及吗? 展红袖战战兢兢捡起自己的佩剑,她到底也算晏宁的师叔,不能太大惊小怪有失身份,加之和塑料闺蜜云扶摇闹掰,展红袖目前不想再树敌,反而想同晏宁一起对付云扶摇。 女生的友谊就是,随机应变。 展红袖归剑入鞘,领着身后几名弟子过来,恭敬地行了弟子礼。 她为人虽高傲,但被教训数次,被关了禁闭,又在云扶摇那吃够亏后,人反而没那么锋芒毕露,说难听点就是被打服了。 展红袖收敛性情,还朝晏宁笑了笑,要多吓人有多吓人。 谢琊见状,扯着晏宁的手带到自己身后,沉声问道:“来了多少弟子?谁派你们来的?” 展红袖抱拳答道:“回祖师爷,我等先来,还有大半在路上,皆是奉掌门之命。” 按照掌门谢青山的说法,清河镇永宁村已被大批魔修涌入,魔修暗中取代村民,届时将有大乱,他们这些弟子都是来平乱的。 谢琊冷笑一声:“好一招调虎离山。” 门中弟子皆往清河镇来,守备必然松懈,那么后山禁地才最容易出乱子。 谢琊从前就觉得宗门里有叛徒,他一直在暗中调查,却根本没有怀疑过谢青山,至少在自己这个师父面前,谢青山滴水不漏。 何况他已拥有管理宗门的权利,又还有什么不满呢。 谢琊不明白人心的欲求能有多大,但他相信,是狐狸终究会露出尾巴,或早或晚。 谢琊清傲的眉眼冷了下来,幸好他早有防备,留了谢寒洲镇守门派。 这对那少年也是考验。 但愿他不要让做舅舅的失望。 谢琊转念一笑,谢寒洲什么时候让他失望过呢? 他一直很好。 作者有话说: 谢寒洲:我很强,我知道。 第51章 心眼 七杀门, 后山禁地。 月华如练,清泉击石,斑驳的竹影下是暗藏的阵法, 水色结界轻薄似雾, 守护着这方太平。 那令人谈之色变的上古大妖就在水牢之下, 锁链加身,需得门中弟子把剑插i在阵眼处才能破开封印。 阵眼就在一旁的竹林之中。 此妖名为穷奇, 吸食人的贪婪欲i望而生, 后被以谢琊为首的修士合力镇压, 沉睡在辋川泉中。 若它现世必生大祸。 门中弟子唯恐避之不及, 除了阎焰,他灵根尽毁背负血海深仇, 若想出人头地只能引起天下大乱,在祸乱中求机遇, 否则以他这具残躯,对上谢青山就是螳臂当车。 今日禁地守备松懈, 在此护阵的弟子已被云扶摇用美人计加苦肉计支开, 一个为她去医峰求药, 一个替她送要紧的东西, 剩下两名弟子轻易就被阎焰弄晕。 云扶摇见状,不再西子捧心,她抹了抹唇边的血迹, 还挺甜, 是浆果汁,在夜色下能以假乱真。 若非云漠那边承诺帮她解“情丝绕”, 云扶摇也不会铤而走险, 这么委屈自己。 她提起手中佩剑, 对阎焰道:“少主,一会我去破阵,你用异术融合穷奇。” 说融合还有些委婉,实际上阎焰此行的真正目的是吞噬大妖化为己用,再以穷奇之力驾驭百妖,引起祸乱的同时弥补他灵根已毁不能结丹的缺憾。 这无疑是旁门左道,为正道修士所不齿,甚至一个不慎就会被穷奇乱了心智走火入魔,到头来反而被妖物操控,一点一点失去自我。 正道修士说是不屑,更多的是不敢,也没有魔修那样不忌术法,富贵险中求的狠劲儿,就说夺舍一事,也是魔修研究出来的邪术。 如今云漠正用这种邪术替代清河镇的普通百姓,让魔修悄无声息披上凡人的皮囊,一来是引七杀门弟子过来,二来是为了陈年旧恨。 的确是很小一件事。 隶属清河镇的永宁村是南北交界,也是从魔域到七杀门的必经之地,当年云姒拜别云漠,孤身一人去救夫时,正逢苦寒冬日。 云姒怀胎九月,食欲不佳,整个人瘦削又苍白,兴许是没想着回来,她路过永宁村的时候,想买些桂花糖,倒不是自己馋这点东西,而是想让腹中的孩子尝一尝甜味。 想让她的女儿快乐一点。 然而这小小的请求,却因为云姒身无分文而作罢,她离开魔域前,自行脱离魔修一族,更是亲手斩断她和魔君云漠之间的关系。 可笑的养父女关系。 云姒不听云漠劝阻,孑然一身,一意孤行北上,甚至刺了向来心狠的魔君一刀,就刺在他心口。 云漠伤重,放她走了。 她换下锦衣,扔掉珠钗,钗头的蝴蝶摔成两半,云姒头也没回,她素衣黑发,一手握着夫君阎朗赠予她护身的唐刀,一手护着小腹,消失在风雨中。 从此与魔域再无瓜葛。 云姒的身上也没有半枚铜钱。 她路过永宁村,寒风凛冽刺骨,冬日里门户紧闭,没有人肯施舍这可怜的女人一口水,更别说给她桂花糖。 善意本就是极难得的东西,云姒没有介怀,只是她到死也没能吃上一块桂花糖。 云漠的恨便因此而来。 为什么? 为什么没有一个人成全她的心愿,没有一个人肯帮一帮她。 她只是想要一块桂花糖。 这成了云漠无法释怀的心结,又听下属回禀,是云姒路过永宁村时遇到了叛逃的魔修,那魔修夺了一个凡人的皮囊,伪装成村民,暗中吸收活人精气。 云姒虽然叛出魔域,却还是动了恻隐之心,她帮魔修一族清理门户,斩杀了这个妖孽,然而落在村民眼中,就是云姒杀了人。 他们不听她的解释,没有感谢她出手,反而避她如蛇蝎。 村民们宁愿把桂花糖烧到火里,化为灰烬,也不肯让云姒如愿,他们就是这样,用他们的愚昧无知对待救命恩人。 一群蠢货。 云漠的恨愈演愈烈,他向来能忍,没有第一时间屠i村,反而筹谋几十年,等当年的人都有了儿孙,才再次放出魔修夺舍,想看他们骨肉相残,想看人性到底有多恶。 想让那群蠢货痛不欲生。 他要永宁村不见天日,如人间炼狱,要他们带着忏悔,在生不如死中赎罪。 要他们和他一样痛。 …… 阎焰收回思绪,他从来知道小外公有多疯狂,可听他提及过去的事,知道他为了报复隐忍十年甚至几十年后,阎焰还是觉得云漠可怕。 他曾问过小外公,那我呢? 是不是也是你的棋子。 是你众多筹谋里,无关紧要随时可以丢弃的棋子。 云漠坐在阴影处,没有说话。阎焰又问:“你知道吞噬穷奇的后果吗?小外公,我可能会死的。” 他虽然炼体,挨过许多打,却也还是血肉之躯,会觉得难过。 云漠皱了皱眉,他好像特别忌讳生与死这个话题,年轻俊美的男人抬起眼睛,把手中残破的蝴蝶发钗塞回袖中,笑道: “阿焰,死算什么?” “求死不能才最痛苦。”他漫不经心地看了阎焰一眼,抬手轻抵额心的纹印,近乎凉薄道:“你听好,若非我先答应了一个人必须活着,这了无生趣的岁月早就被我舍弃了。” 他额心的纹印正是噬心咒,和谢不臣那个一样,只是云漠是为云姒立的,他答应她不插手她的事,不为她报仇,好好活着。 所以堂堂魔君隐忍不发,将手刃仇敌的重担交到了阎焰手里,否则以云漠的心性,早就将谢青山千刀万剐。 云漠忌惮谢琊,可一点都不怕谢青山这个老东西。 他从座位上起身,来到阎焰面前,手把手教他吞噬穷奇的功法,包括以血结契,以身伺妖,好像是铁了心要让他变成邪魔。 阎焰的心一点一点冷下来,他学东西特别快,从没让云漠失望,他的小外公也终于肯露出一点满意的神色。 阎焰趁机问道:“如果我死了,你能答应我一件事吗?” 云漠唇边的笑高深莫测:“要是我没猜错,你是为心上人求的,你想我庇佑她。” 阎焰抿着唇,点点头。 云漠冷冷道:“别人的死活与我何干?管好你自己的事。”他不用猜都知道阎焰口中的人是晏宁,云漠早就想见一见这姑娘,想看看她有多少心眼。 要是合眼缘,他最多不杀她,又怎么可能保护一个外人。 阎焰没有再求。 他转身离开,背影很孤寂,云漠收回眸光,在心底说道: 我怎么会让你死。 但是作戏就得做全套。 阎焰走后,云漠去赴了谢青山的约,约见地点在镇子上,谢掌门的私宅。 所谓的两袖清风不过是做给旁人看的,谢青山表面上谨遵其师父谢琊教诲,朴素节俭,背地里不知有多少黄金屋和颜如玉。 云漠轻嗤,拂开美婢落座。 谢青山若是不贪,安分守己,便也不会和魔修私底下做交易。 但这老东西还是相当谨慎,他放下美酒试探道:“魔君,当年你的义女云姒不幸死在七杀门,你当真不记恨吗?” 云漠面色如水,他一贯不苟言笑眉眼凉薄,瞧着就是利益至上的寡情之人,“恨?” “谢掌门言重了,云姒为了一个男人背叛魔域,自寻死路,早就与我无关,再说了,若我要报复,何必等今日?” 谢青山哈哈大笑,捋着长须道:“可我听说,魔君和阎焰往来密切,还教他隐秘功法。” “要知道,阎焰可是阎朗和云姒的后人,魔君这般,我如何放心与你共谋?” 云漠抬眼,波澜不惊道:“确有此事,可我不过是利用他献祭穷奇,引起贵宗动乱,谢掌门,你应该知晓,穷奇通人性,趋利避害,不会选择有灵根的修士为宿主。” 换言之,只有没灵根的才好操控,穷奇才觉得安全。 谢青山对邪门歪道也颇有研究,他没有否认,又听云漠道:“何况,若我对阎焰有私心,当年本可以保全他的灵根,可是谢掌门,在下可什么都没做。” “我对云姒尚且如此,何况是她的后辈,哪里值得我上心了?” 谢青山的疑心彻底放下,他朝魔君举杯,道:“既然你我都想谢琊死,便以此酒预祝我们成功。” 云漠晃了晃酒杯,“甚好。” 谢琊那小子会不会死他不知道,但谢青山是真的很恨他师父,恨谢琊年轻,得天独厚,又是嫡系传承。 云漠正是利用了谢青山这份恨意,至少在外人面前,云漠从未流露出对云姒之死的在意,他好像还是那个一心扩充疆土,眼里只有事业的魔君大人,对这样的魔君大人来说,谢琊的存在就是绊脚石。 所以谢青山相信了云漠。 因为只要谢琊存在一日,魔修就要隐忍一日,不敢与九州第一剑修起冲突。 在谢青山看来,云漠要杀谢琊合情合理,也是谢琊死后的直接获利者,而他根本想不到,事业心那么强的魔君大人,也会为了一个女人用几十年蛰伏布局。 可云漠又的的确确做到了。 他从来没想过要谢青山死,从他杀了云姒开始,就注定不得善终,死太便宜,云漠要谢青山尝尽众叛亲离,入魔发疯的痛苦。 要把他多年的伪装在人前揭开,让他亲眼看着自己最在乎的东西毁于一旦……权位,名利。 杀人不过是最轻的惩罚,诛心才是地狱般的煎熬。 云漠不动声色,轻启薄唇道:“谢兄,我们的计划已经成功大半,等阎焰吞噬穷奇修为大涨,我便利用他去杀谢琊,你我只需作壁上观,唯一可惜的是,” 他盯着谢青山略显苍老的眼睛,遗憾道:“可惜,没能亲自把谢琊踩在脚底下。” 云漠看似无心,却是故意说给谢青山听的。 不能亲手了结谢琊,连我这样风华正茂的人都觉得可惜,又何况是谢兄你呢? 是有着不臣之心的你。 是修为卡在元婴,寿数将尽停滞不前,又在谢琊面前伏低做小大半辈子的你。 云漠点到为止,至于谢掌门会不会破釜沉舟,做出惊世骇俗之举,似乎并无悬念。 从与谢青山暗中勾结开始,云漠就有意无意展示魔修功法,只让谢青山看到速成,威力大的那一面,看得多了自然也会心动,何况谢掌门本就钻研旁门左道。 这样的人,和穷奇的贪欲倒是绝配。 云漠告辞离开,他转过身去,走远后唇边才勾起浅淡的笑容。 魔君大人走的是攻心局,若想要一个人灭亡,必定先使其疯狂。 而被穷奇寄生,和妖物共用身体,是云漠送给谢青山的第一份大礼。 第52章 疯魔 后山禁地, 阎焰和云扶摇都在魔君的计划里,一个将要吞噬穷奇,一个受情丝绕所困不得不卖命, 若要破局, 少不了向死而生。 云扶摇看着柔弱, 拔剑破阵眼的时候却没有手软,铿锵一声, 竹林里明光荡开, 水色的结界如雾散, 辋川泉也随之涌起风波。 阎焰知道, 沉睡的大妖将醒。 他没有回头的路,但在献祭赴死的这条路上, 一向以美貌著称的少年,还是扯出了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阎焰不知道还有没有以后, 所以脑海里总回忆着过去的旧事,有他的小外公云漠, 也有师父晏宁。 她曾说他是她最后的希望。 阎焰其实是不怕死的, 但晏宁这句话让他有了牵挂, 自卑如他, 也妄想过成为师父的骄傲。 可他又不仅仅是她的徒弟,还是父亲阎朗唯一的传承,是阎家的男儿, 是妹妹的兄长, 哪怕那孩子胎死腹中。 阎焰为恨而生,哪怕晏宁让他在这荒唐的人世间感受到温暖和爱意, 让他拥有月饼和红烧肉, 伤药和内门书籍, 能够像个正常修士一样,过了段岁月静好的日子,也还是没办法拉他回来。 在这世上,恨比爱长久。 阎焰挥去脑海里关于师父的画面,下定决心做个邪魔,他听着辋川泉里锁链松动的声音,单膝跪在池边,划开手腕让鲜血流入清澈的泉水中。 今夜无风,血腥气依然格外强烈,阎焰另一只手凝聚灵力,将袖中的符箓依次飞到池边四角,口中轻念道: “凡人终有一死,修士侍奉为荣。” 愿以吾躯,饲养吾主。 后半句阎焰没来得及念出来,只因竹林深处杀出来一个程咬金。 一阵飒爽的穿林过叶声响起,黑衣少年御剑而来,熟稔得如履平地。雪白长剑反射着月光,也映出谢寒洲眸底的锋芒。 “二师弟,你想生灵涂炭天下大乱,也要问问我谢寒洲允不允许。” 少年话落,竖指捏诀定住了云扶摇,他轻蔑地看了这女子一眼,“别试图拔剑,云扶摇,我虽比不上我舅舅,但也鲜少有人敢在我面前拔剑。” 到这一刻,云扶摇才知道他拜她为师是隐忍求全。 谢寒洲看似窥探她从秘境带出来的剑法,实则是奉谢氏之命在监视她的一举一动。 否则他不会来得如此之快。 云扶摇凄惨地笑了笑,她这一生都想征服男人,却还是被玩弄,从谢不臣到谢寒洲,他们真心喜欢的恐怕都是另一个女人。 和她七分相似的晏宁。 可是云扶摇对晏宁讨厌不起来,因为晏宁从未喜欢过这些男人,或许是这份清醒,晏宁反而得到偏爱,不像她,爱一个错一个。 云扶摇垂眼,耳边传来羽箭破空的铮鸣之声,原来是控制住她后,谢寒洲又用灵力幻化出弓箭,居高临下地朝阎焰射去。 “唰,唰……”一共四箭,箭无虚发,把阎焰精心炼制的符箓一一穿破,让他的献祭被中止。 与此同时,山中响起钟声,火光冲破云霄,留守的弟子纷纷朝后山赶来,誓要守护禁地太平。 敲警钟的正是谢梨梨。 狗子虽然不待见谢寒洲,但在关键时刻还是会和小主人同仇敌忾。 谢寒洲从剑上下来,看着阎焰流血的手腕道:“二师弟,速速离开,我可以当做什么都没看见。” 阎焰苍白的面色一僵。 谢氏向来重风骨,不屑包庇,然而谢寒洲还是违背了祖宗的教诲,想让命途多舛的二师弟从这场风波中全身而退。 阎焰抿唇道:“多谢,不必。” 天大地大,他一个罪人之后早就无处可逃。 谢寒洲没有多言,他取下挂在腰封上的玉珏,提剑来到竹林,想赶在穷奇破水而出前补好封印,重新将它镇压。 哪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闻讯而来的弟子都被谢青山谢不臣父子拦下,就连谢氏宗族的嫡系长老也被软禁在主峰大殿,只剩谢寒洲一人单枪匹马。 压迫感从四面八方涌来,少年喉结微滚:这和他舅舅说的好像不太一样? 谢寒洲欲哭无泪,他的外祖父,外祖母,舅姥爷……一个能打的都没有吗? 怎么都放任谢青山这个旁系作妖,让他如此嚣张? 谢寒洲心想:我们谢家人的骨头宁折不屈,然而现实是,当谢不臣过来夺他的布阵玉珏时,谢寒洲非常主动地交给了对方。 晚一秒都是对小命的不尊重。 都说识时务者为俊杰,谢寒洲眼看颓势已定,两指放到唇边吹响口哨,召来谢梨梨后,骑着体型变大的灵兽踏月而去,连夜跑路。 谢不臣还欲再追,却被谢青山拦下道:“那小子命好,还有一半顾氏血脉,暂时动不得。” 顾氏便是与谢氏齐名的修真世家,久居北地以北,宗门建立在冰原之上,人手一件貂皮大衣。 就说谢梨梨,看着像萨摩耶,其实是被顾氏驯化的雪狼后裔。 顾氏虽然穿貂,一口方言,但讲究清修,作风低调,他们暗地里掌握着修真界的经济命脉,族中大能并不比谢氏少。 虽然谢寒洲因其母缘故不随父姓,又断了与顾氏的往来,却还是小辈里唯一的男丁。 物以稀为贵,人也是。 谢青山此举意在谢琊,没想着再与顾氏为敌,他走到辋川泉边,阎焰还在布阵,丝毫没有退缩。 红衣少年把破碎的符箓换成新的,指尖重新结印,念咒的声音却变得破碎。 谢青山掐住了他的脖颈。 一如多年前,谢青山把亲眼目睹父亲被诛杀,母亲横死的六岁孩童提起来,活生生毁掉他本该极为出色的灵根。 谢青山亲手毁了一个天才修士。 到底是怕阎焰未来报复于他,还是生来就恨有天赋的人,只有谢掌门自己知道。 他毁了阎焰,又让他喝下忘忧符水,彻底抹掉了六岁孩子的记忆,驱逐到外门被迫赎罪。 可谢青山还是低估了恨意。 随着年岁渐长,阎焰慢慢想起了过去,也知道自己除了罪人之后这个身份外,还背负着血海深仇。 是谢青山欠他三条人命,父母,妹妹,不,四条,还有一条是欠阎焰的,欠本该成为天之骄子的阎焰。 凡此种种,错不在他。 阎焰试图掰开颈间的钳制,谢青山却加大了手上的力道。 阎焰呼吸困难,漂亮的桃花眼里遍布红血丝,他死死盯着谢青山,滔天的恨意几乎夺眶而出。 谢青山反而笑了起来,他如拿捏蝼蚁一般,得意道:“想起来又如何,还不是要隐忍,要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笑着笑着,谢青山苍老的眸底闪过一丝凄凉,他与阎焰何其相似,为了上位,他堂堂掌门,哪一日不是在隐忍,在煎熬? 还要费心讨好谢琊。 讨好这个比他嫡子还年轻的一宗祖师爷,真是天大的笑话。 眼看阎焰面浮死色,谢青山抬手把他甩到一边,让谢不臣摁着少年的手,继续将血液流入泉中。 谢不臣起初还有些犹豫,毕竟阎焰是晏宁的徒弟,他不想把那少女越推越远,然而触及父亲不怒自威的眼神后,谢不臣发自灵魂深处的恐惧与臣服让他不敢反抗。 青年掌心微颤,把从谢寒洲那夺来的玉珏递到谢青山手里,听父亲说,此玉又名阴阳佩,既能起到压阵的作用,也能调转阴阳,逆天改命。 谢不臣已猜到父亲的意图。 那池中的穷奇只会附身在没有灵根的修士身上,这便是谢青山不杀阎焰的理由,而抢来阴阳佩,是为了在穷奇现身的时候,偷龙转凤,把那妖物骗到自己身上。 谢不臣活了两辈子,自然知道穷奇的厉害,也明白所谓献祭的旁门左道,他眉心紧皱,没敢去看春风得意近乎忘形的父亲,只小声道: “您不觉得,一切都太顺利了吗?”就好像有人引着他们,一步一步入局。 谢青山老谋深算,哪里会不知道,然而战胜谢琊的渴望胜过一切,他看着翻涌得越来越剧烈的泉水,颤声道:“如果不是你太差劲,为父何至于自己冒险?” 谢不臣抿唇不语。 当年谢青山拜谢琊为师时,为了彰显诚心,从七杀门山脚下一路磕头叩拜到山顶,还不是一日,是用了整整一月才打动谢琊。 即便如此,谢青山还是要被同门非议,不知受了多少冷眼和恶语。 也是这份隐忍,让谢青山一个灵根平庸的旁系,走到今日的地位。 要知道,掌门之位原本该是他师兄阎朗的,可惜阎朗手刃同门犯了大忌,谢青山才顺利成为掌门,等权势在握后,他每每回想,都无法忘记曾经的屈辱。 他受够了被谢琊踩在脚下。 受够了在师父心里,他永远比不上大师兄阎朗,无论再怎么努力,平庸在天赋面前不堪一击。 想到大限将至,修为却迟迟没有突破,谢青山整颗心都激动起来,他将阴阳佩凌空投在泉水上,竖指结印,念出了阎焰曾念过的请神咒: “凡人终有一死,修士侍奉为荣。” “愿以吾躯,饲养吾主。” “奉血肉,献魂灵。” 第53章 血脉 谢青山得偿所愿。 穷奇被镇压多年, 妖身受泉水侵蚀早就不比从前,它需要修士血肉滋养,更无法抗拒谢青山心底的欲i望。 既然他想要力量, 它就给他力量。 穷奇本性贪婪, 和谢青山其实是同一种人, 所以哪怕发觉谢青山灵根还在,穷奇也没想解契, 它很久没碰到像谢青山这样欲壑难填的修士。 要找一个称心的仆人并不容易, 穷奇靠欲i望而生, 尝到甜头后也赋予了谢青山想要的东西。 他最渴望的修为。 充沛的灵力在他四肢百骸流转, 衣袍和发丝随风振起,谢青山明显感觉到修为猛增, 他突破瓶颈,从元婴后期来到了炼虚初期。 炼虚之后就是渡劫, 渡劫便可飞升,这让谢青山看到成仙的希望。 被穷奇附体后, 他原本道貌岸然的模样也悄然生变, 眉眼间多了一丝阴鸷和邪气。 谢青山自己并未察觉, 谢不臣却隐隐担忧, 他松开阎焰,又解了云扶摇的定身诀,试探道:“父亲, 要把他们关押起来吗?” 谢青山还沉浸在修为突破的喜悦中, 也看不上这两个蝼蚁,拂袖道:“照你说的做。” 谢不臣松了口气, 他只怕父亲不肯放过阎焰, 届时自己没法跟晏宁交待, 只会让她的恨意更深。 谢不臣也不懂自己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他从前对晏宁都是强取豪夺,不顾她的意愿,只要自己高兴,然而晏宁那样决绝地离开他后,谢不臣还是后悔了。 因为后悔才有了献祭重生。 可是,自从谢琊出现后,晏宁就离他越来越远,谢不臣自知修为比不上谢琊,所以他不能再强迫晏宁,但他还是希望晏宁归他。 他只能以另一种方式,想讨好她,让她回心转意。 这种心思愈演愈烈,让谢不臣卑微到想讨好她身边的人。 从前的谢不臣占有欲极强,也掌控着一切,他不让晏宁有亲友,她就不能有亲友,然而这一世,少女有了祖师爷的庇护,谢不臣对付小女孩的招数已然失效,他不甘心出局,就想拼命挽回。 挽回曾被他亲手毁掉的人。 可笑又可悲。 谢不臣的所作所为亦是如此,他把阎焰关进暗牢,却又不用绳索去绑少年的手脚,反而悄悄从衣袖里掉下一瓶伤药。 还是上品的止血灵药。 阎焰眨了眨眼睛,看不懂凌华仙君在干嘛,他受过的伤没有几千也有几百,对伤药很熟,能认出这是真正的好东西,但他不明白。 简直莫名其妙。 阎焰也是骨头硬,他撕下袍角,用雪白的内衬包扎手腕,苍白的唇微抿,却没有皱一皱眉,哪怕被放血后又冷又疼。 可是阎焰很庆幸,庆幸自己没有变成小妖怪,其实他从来没有放弃过复仇,但不是以这样的方式。 他想靠自己,堂堂正正。 阎焰笑了笑,他也起过歪念,想一直留住师父,所以他听从小外公的吩咐,和云扶摇一起执行计划,甚至差点沦为穷奇的傀儡。 这样走一遭后,阎焰反而更明白自己想要什么,他是想要力量,但前提是自己能够掌控,他只要他能驾驭,并与他匹配的权势。 宁愿走得慢一点,也要走稳。 就像师父说的,他还年轻,灵根尽毁又怎样,他总能走出一条自己的道来。 阎焰取出怀中的桂花糖,掰了一点,甜意在苦涩的口腔里化开,他仿佛也得到了新生,对过往释怀。 “看来,你过得还不错?” 暗影处传来一道阴沉的声音,来人的身影在月色下显现,红黑色的华丽锦袍绣满了朵朵彼岸花,衬得其人森冷,像极了地狱修罗。 正是魔君云漠。 “小外公。”阎焰看着俊美的青年,垂下了眼睛。 魔君朝他走来,蹲在少年身前:“阿焰,你是在怪我?” 怪我把你当作棋子,一步一步诱谢青山入局,成为穷奇的宿主。 怪我算计你…… 他明知故问,阎焰捻紧指尖,淡声道:“一开始是怨的,后来想了想,您在意的从来只是我母亲,便不觉得难过了。” 在云漠眼里,所有的计划都围绕着为云姒复仇,所以他不会在意阎焰的死活。 阎焰很清楚,却总有奢望。 他别过眼,忍着眼眶里的泪,克制道:“您来这里做什么?” 云漠扶着膝盖起身,朝少年伸出手:“带你回家。” 这一局已走到尽头,魔修的少主无需再隐忍藏锋,委屈求全,他该回到他该回的位置。 云漠话落,顺手掰了点阎焰手中的桂花糖,递到唇边尝了尝。 “很甜。” “是她会喜欢的味道。” 向来严肃的青年难得露出一点笑,他幻化出斗篷丢到阎焰身上,依旧冷漠道:“穿好,外面风大,病倒了我可不会管你。” 阎焰捏着斗篷,无奈笑了笑。 谢不臣本就有意放他离开,所以暗牢的守备并不森严,阎焰跟在小外公身后,又见他拐去关押云扶摇的暗室,通过窄窗抛进去一小瓶灵药,压低嗓音道: “答应你的,可解情丝绕。” 云扶摇仿佛抓住最后的救命稻草,她迫切地爬过来,哭道:“魔君大人,您行行好,一并带我走吧,就算做个暖床的丫鬟也行。” 阎焰:…… 这年头竟还有自请为婢的,何必自降身价,自取其辱,谁人不知他的小外公不近女色。 倒不如说做个烧火的丫头。 果然,云漠就像听到天大的笑话,他的步伐没有停留,只留下句:“解药已给,至于带你走,那可是另外的价钱。” 他是魔域之主,又不是开善堂的。 云扶摇见状,又把希望寄托在阎焰身上,说:“少主,好歹你我也算共事一场,都差点见阎王了,怎么说也算盟友吧。” 她倒是不遗余力为自己谋生,阎焰似想到什么,同云漠道:“带上她吧,小外公,算我求你。” 云漠轻挑眉,“随你。” 他大概能猜到这小子的想法,无非是云扶摇有七分肖似晏宁,而一个女子被困暗牢,遭守卫侵犯的事并不在少数,云扶摇已然是谢青山父子的弃子,下场可想而知,阎焰在意的,是不想云扶摇顶着和他师父相似的模样被人欺辱。 他真的是中了情爱的邪。 云漠对晏宁越来越好奇,哪怕见过这姑娘的画像,也还是不知道她本人如何,想到她如今在清河镇,云漠又加快了脚步。 他一定得见见她。 * 圆月高悬,可闻蝉鸣。 谢寒洲连夜跑路,不眠不休御剑三日后来到了清河镇。 他要谢琊给他一个交代。 然而想象中形象高大的舅舅再次返老还童,变成了玉雪可爱的小师弟,正在书案后看飞鹤传信。 什么叫少年老成,谢琊此刻就是,明明是童颜,神情却很严肃,谢寒洲从窗户翻进去,一眼就认出信笺上谢氏的族徽。 他聪明的脑袋瓜转了转,顺势坐到桌案上,盯着谢琊道:“舅舅,你是不是故意放纵谢青山?” 否则根本解释不了,因为在谢寒洲眼里,他外祖父外祖母和舅姥爷都是深藏不露,哪怕在外人眼里一副老了不中用的样子,连爬个台阶都要喘粗气。 但是谢寒洲很清楚啊。 被这些长辈打的时候,他们一个个可都是中气十足,生怕不能把他打死。 谢寒洲翻了个白眼。 作为藤条之下的受害者,他很清楚这些隐退长辈的实力,若非谢琊示意,他们不可能被谢青山软禁。 “我说的对不对?” “嗯,还不算太笨。”谢琊抬眼,牵起唇边一抹笑意:“我的确是顺水推舟,将计就计。” 自从知道谢青山和魔修勾结,调虎离山后,谢琊就在等他露出马脚,他越是犯错,作为师父就越好清理门户,否则难平众怒。 毕竟在大多数人眼中,谢掌门为人和善,几乎从无错处。 谢寒洲猛灌一口茶水:“那、那也不能把穷奇这么大个妖物,拱手送给谢青山呀。” “舅舅,养虎为患啊。” 谢琊颔首,又将手边的书页翻开,递给少年去看。 谢寒洲:“谢琊你什么意思,我跟你讲东你扯西?你这人怎么……” 他的话语生生止在唇边,因为谢琊让他看的古籍上详细记载着上古大妖穷奇的来历和使其消亡的方法。 一般来说,上古大妖是杀不死的,除非他与修士结契,共用一具肉身,命数相连后才能被毁灭。 如果是没有灵根的修士,这份连接也不会那么深,穷奇还有逃脱的机会,但要是如谢青山那样心性狠辣,欲i望无穷近乎疯狂的人,哪怕他死,也会拉着穷奇一起。 谢琊抽回书卷,镇压终非长久之计,他很多年前就在想怎么让穷奇消亡,也一直都在研究对策,如今谢青山自寻死路,谢琊没有拦着的道理。 谢寒洲总算是弄明白了,他不禁担忧道:“谢青山有了穷奇实力大增,舅舅你还在走火入魔返老还童,真的能行吗?” 谢琊抬了抬眉:“你说呢?” 谢寒洲知道男人不能说不行,但看着缩小版的舅舅,不免心软道:“我会勤修苦练的。” 我会成长,让你不用那么辛苦。 谢琊欣慰道:“舅舅相信你。”他话落继续提笔写信,竟是写给冰原之上顾氏的。 谢寒洲的瞳孔微微放大。 年幼时的痛苦又浮现在脑海,母亲病逝后,父亲悔之晚矣,竟也随她而去,只留谢寒洲一个人待在冷冰冰的大房子里,从天亮等到天黑,再从天黑等到天亮。 谢寒洲的手指不由蜷起。 他恨父亲。 也恨顾家人。 更恨自己身体里另一半血脉,恨源于父亲,天生寡情,适合修炼无情道的血脉。 第54章 吾爱 谢寒洲垂下眼睫, 父亲顾铭和母亲谢蕴是家族联姻。 母亲嫁去谢氏前,已有意中人,顾铭又一心扑在无情剑道上, 夫妻之间聚少离多, 相看两厌。 后来因为穷奇祸世, 谢琊和顾铭等修士合力镇压,顾铭为了护着小舅子受了伤, 谢蕴面冷心热, 过意不去, 主动守在病榻前。 可顾铭也是一个冰疙瘩, 两个人一天加起来的话不会超过十句,偶尔余光对视到还要挪开眼, 你嫌弃我我也嫌弃你。 唯一的交流是给顾铭换药的时候,谢蕴是出色的医修, 妙手回春,给自己夫君瞧病却不怎么温柔, 顾铭绷着脸忍着疼, 却又不好说什么。 谢蕴难得轻笑出声, 她其实生得很标致, 只是冷着脸不讨人喜欢,笑时却如花枝破冰,连窗外的春色都不及她。 顾铭一心修炼, 没见过几个女孩子, 要不是病弱失血,他的脸红一定会暴露人前。 可他修的是无情道呀。 意识到心头微动后, 顾铭待谢蕴更加冷淡, 然而顾氏总要留后, 顾家的老夫人等着抱孙子,见顾铭和谢蕴之间隔阖颇深,老夫人便寻了促成年轻人的药,下到甜汤里,又使借口把小夫妻关在房中。 屋内也散着甜腻的香气。 顾铭年轻气盛,脸颊越来越热,反观谢蕴依旧人淡如兰,她在窗前素手插花,还要调侃一句: “顾公子,不好受吧?” 身为医者,谢蕴即便饮了甜汤也能解开里面的药性,不像顾铭,他强忍着不肯脱衣裳,还要练一套剑法把滚烫的血液压下去。 浑然是不近女色的模样。 这也难怪,欲修无情道,童子之身上佳,顾铭不想破了自己的道,娶谢蕴也是母亲以死相逼,他抿着唇,端起茶水浇到脸颊上,不服输道:“受得住。” 顾铭额边青筋微现,他生得剑眉星目唇红齿白,就算是狼狈的模样也不失俊俏,活像庙里的小道士,惹得谢蕴笑了起来。 她笑得开怀时会露齿,有一颗小小的虎牙,端庄的模样也变得灵动。 顾铭连忙抬手遮住眼睛。 他见不得她笑。 见她笑的时候他的心会乱,就像生病一样,顾铭害怕这种感觉,他起身想去撞门,长腿一迈却是踉踉跄跄。 “你慢点。” 谢蕴到底是个善良的女孩子,她忙上前扶了他一把,葱白的指尖轻轻扣住他的手腕,把脉后道:“不能拖了,我可以救你,但你要答应我一件事。” 顾铭的脸霎时通红:“怎么救?” 谢蕴逗他,假装去解自己的腰带。 顾铭连忙转过身,义正言辞道:“谢姑娘,自重。” “若无爱慕,如何能做这些事。” 谢蕴懒得听他胡扯,她从腰间的荷包取出药瓶塞到顾铭手里:“这是解药,我的要求很简单,陪我下山。” 顾氏宗门扎根在雪峰之上,就连春景也是用灵力虚构的,放眼望去白茫茫一片,困住了心里有个江南的谢蕴。 她待在顾家,并不快乐。 可她也没有别的地方去了,谢蕴年少时常在外游学,南方的气候适合药材生长,她身为医者,隐姓埋名久居在江南,也认识了许多朋友。 其中有一位惊鸿一瞥,见之不忘,是她自年少时就喜欢的。 一个小道士,叫长隐。 谢蕴其实没有见过他的面容,小道士穿着鸦青色的道袍,戴玄色帷帽遮脸,他身姿挺拔孤傲似鹤,摇着船从芦苇荡出现,也让岸边采药的谢蕴心生涟漪,缓缓漾开。 一见钟情确实俗套,兴许是那天夕阳如血,落在少年的桃木剑上让他像隐世的侠客,又或许是风大吹来芦苇的飞絮,迷住了谢蕴的眼睛。 她嗅着手中的草药香,朝小道士笑了笑,说:“芦苇根清热生津,你要挖一些带回去吗?” 夏末的暑意还未消,少女抬起头,有汗珠从她白皙微粉的脸颊边淌下,衬得她气色极好明眸善睐,叫人瞧着欢喜。 小道士藏在帷帽后的面容微愣,垂了垂眼睫道:“我捕了鱼,你想要几条熬汤吗?” 他嗓音清脆,带着少年气。 谢蕴点点头,成为朋友是顺其自然的事,可她的喜欢藏得很深,怕影响小道士的清规戒律,也怕连朋友都做不成。 谢蕴不想戳破这层窗户纸。 何况小道士排斥女子的接近,谢蕴和他之间最近的距离就是一起逛夜市,在上元佳节。 巷子里人来人往,长隐怕他们走散,解下木簪上的发带,分别系住了自己和谢蕴的手腕。 她什么喧闹也听不见了,跟在小道士身后,只能听到自己砰砰的心跳声。 那一日,小道士为小医女做了盏灯,他亲手提的字,谢谢她替道观除时疫。 谢蕴自然要送回礼,想绣荷包,丝帕,最后却绣成了一面小扇,扇面是南华经。 她不敢破他的道。 她也可以只到朋友为止,奈何天有不测风云,小镇临近魔域,时不时有魔修作乱,长隐为了守护一方太平,和魔修缠斗时坠入悬崖,沉进了冻骨的冰湖。 谢蕴赶到时,只捞起小道士的桃木剑和檀木手串,还有那件染血的破损道袍,已看不出原来的鸦青色,颜色深重,就像谢蕴头顶的乌云,沉甸甸的压在她心头。 她也曾自傲,自以为是世间出色的医者,如今却无法挽回一个朋友,甚至连他的尸首都没留住,任由小道士葬身鱼腹。 谢蕴起初还怀着侥幸。 然而年复一年,她再也没有见过长隐,那家道观里也立起了他的牌位,谢蕴无法自欺欺人,等到家里给她定亲的时候,她也没有反抗。 只知道要嫁的夫君是顾氏嫡长子,天资卓绝,叫顾铭。 那时弟弟谢琊还劝她争一争,要帮着姐姐搅黄这桩所谓门当户对的婚事,可是谢蕴摇摇头,继续绣嫁衣。 她最喜欢的那个已经死了,往后嫁给谁都一样。 没有爱也能过一辈子。 * 雪峰之下,小镇林立。 镇子里的商铺皆在顾氏名下,簌簌风雪洒落,呵气成雾,唯有巷尾的花房温暖如春。 店内花香馥郁,被暖意熏得微甜,谢蕴想要一束白桔梗。 桔梗可以入药,别名僧冠帽,也是小道士曾送给谢蕴的花。 从前江南多雨,长隐来赴谢蕴的约时耽搁了时间,恰巧在路上碰见了花童,就买了一束聊表歉意。 花童告诉长隐白桔梗的花语是纯洁,却没有告诉他在情爱一事上,桔梗既代表绝望的爱,也代表永恒的爱。 这对失去长隐的谢蕴来说,再切合不过,她的爱永恒又绝望。 可惜顾氏宗门矗立在冰天雪地,严寒的北地养不活她的白桔梗,也揉碎了她的江南梦。 谢蕴垂眼笑了笑,她接过不知第几盆白桔梗,挑帘而出,正好望见屋檐下等候的顾铭,她的夫君。 同房的乌龙过后,顾铭履行承诺,答应谢蕴的要求带她下山。 谢蕴自己本可以下山,但她人生地不熟,又想到顾老夫人的殷切希望,只好同顾铭走近一些,好让一心抱孙子的婆婆安心,别再做下春i药的糊涂事。 北风呼啸,吹起顾铭的衣袖,他身姿挺拔孤傲似鹤,没有因为等待而生怨言,有雪花落在他长袍上,雪色和鸦青色对比鲜明,灼了谢蕴的眼睛。 她捧着白桔梗道:“顾公子何不去旁边茶楼等?在这守门做什么。” 顾铭想说担心谢蕴的安危,话到唇边却是:“谢姑娘,里面香气那么浓,我又能躲到哪里去?” 新婚的夫妻谁也不肯低头。 谢蕴撑起伞走到风雪中,她心里有心事,盯着白桔梗没怎么看路,被路过的行人撞了一下,差点摔倒时,顾铭从身侧扶住了她的手臂:“谢姑娘,你怎么弱不禁风?” 谢蕴冷着脸,“不用你管。” 顾铭有些生气,却还是捡起掉到地上的纸伞,撑在谢蕴头顶上,“走吧,回家。” 谢蕴莫名红了眼眶,抱紧花盆道:“那是你的家,不是我的。” 顾铭哪见过骄傲的谢姑娘掉眼泪,他什么话也说不出,只能把伞偏向她,默默跟了一路。 回去后谢蕴又开始养白桔梗,日子如流水,花瓣逐渐枯萎,难逃凋零的宿命,谢蕴也看开许多。 她和顾铭之间不再争锋相对。 在老夫人的安排下,两人正式同房,但依然是各睡各的,谢蕴睡床,顾铭睡地板,他连睡梦中都抱着自己的本命剑,一心向道。 顾铭其实很优秀。 他也是当世最有潜力的年轻一辈,和谢蕴的弟弟谢琊一样有望飞升。 二人在修真界齐名。 然而一场历练,从秘境里走出来的顾铭性情大变,从此丢失了自己的道心。 那一年,顾氏嫡长子领数百弟子入秘境寻求机缘,最终只有他一个人走出来。 他捡回一条命,却再也握不起剑。 顾铭深陷在自己的心魔里,觉得是他的骄傲和自满害死了同门,也是他的决策失误导致全军覆没。 最该死的人是他。 顾铭想过自戕,却被谢蕴拦下,无论是以妻子还是医者的身份,也是这个看着弱不禁风的小姑娘,扶着顾铭重新站起来,度过那些绝望的日日夜夜。 是谢蕴鼓励顾铭重新握起剑,也是谢蕴陪顾铭一起,找到殒命的弟子家属一一道歉补偿。 逝者已矣,活人当赎罪善后。 谢蕴用她的包容和善良挽回了自我厌弃的顾铭,顾铭也放弃无情道,重新迎娶谢蕴,补给她风光大嫁和洞房花烛。 他们有了一个孩子。 取名寒洲,因为谢寒洲是父母在冰川小岛上度蜜月怀上的。 他生来就集万千宠爱,且不说顾氏和谢氏在修真界的地位,单说谢寒洲本身,在孩童时期就崭露头角,比他父亲天赋更佳。 作为独苗苗,谢寒洲从小就被捧着,想要什么旁人都会眼巴巴奉到他跟前。在六岁以前,谢寒洲都是最快乐的小孩。 他的人生太圆满,所以连老天爷都嫉妒,发狠夺走了他的父母。 六岁这年,谢寒洲第一次记恨一个人,记恨他父亲的表妹。 这位表小姐是顾老夫人临终时托付给顾铭的,意思是纳她为妾,顾铭没有答应,但也没有违背母亲的遗愿把表妹赶出顾家。 她留了下来,也是祸端的开始。 表小姐很有手段,藏得相当深,她卖弄乖巧和温顺,同谢蕴成为了好友,又在暗地里离间谢蕴和顾铭。 感情之间最忌猜疑。 慢慢的,谢蕴开始介意顾铭把表小姐留在顾家,顾铭也开始去查那个叫长隐的小道士。 原本亲密无间的夫妻各怀心思,谁也不肯低头求和,连多一句解释都不肯,自然而然就不如从前,也从相拥而眠变成背对着入睡。 表小姐再次趁虚而入,她在顾铭面前装天真,做的事却有意无意刺激着谢蕴,让她常常拂袖离去。 谢蕴心高气傲不屑这些,宁愿自己买醉也不肯同夫君好好谈一谈。 顾铭也是,如出一辙的嘴硬。 他们很难坐下来解开彼此心结,太相似的人总是吸引容易,相爱很难。 久而久之,夫妻两已闹到分房睡,只是默契地在儿子面前保持和睦。 再后来,清明那日夜里,雪峰之上倒春寒,下了一场不合时宜的雪,顾铭到底放心不下惧寒的谢蕴,他披上大氅,悄悄来到妻子的房中,想暖一暖她的手。 然而顾铭瞧见的,是谢蕴眼角含泪,手里紧紧攥着她那串宝贝的檀木珠,口中还说着呓语道:“长隐……” “我好想念你。” * 自那以来,顾铭再没有踏入妻子的卧房,他住进书房,除了练剑就是处理顾家的事务。 也因此忽略了谢蕴的感受。 她好不容易才把这个寒冷的地方当成自己的家,然而顾铭什么也不说,直接就冷落了她,这让谢蕴郁结于心,病气加身,一日不如一日。 然而,就在她最难受的时候,顾家还发生了一件大事。 ——表小姐爬上了家主的床。 不管她是用计还是真的迷惑了顾铭,为堵悠悠众口,为保女子名节,顾铭都要娶了表妹。 这是压倒谢蕴最后的稻草。 她的夫君在做第二次新郎官的时候,她一身缟素缠绵病榻,垂着手缓缓离开了人世。 哪怕是死,谢蕴也死得体体面面漂漂亮亮,她向来要强,时常忍着病痛不外现,又因为自身是医者,旁人对她的身体便少了关心,下意识觉得她能照顾好自己。 可这世间再出色的医者,医遍顽疾也难医相思,救人无数的谢蕴无法让自己自愈。 她唯一亏欠的,只有稚儿。 只有谢寒洲。 对于夫君,谢蕴问心无愧,只是顾铭自己忘记了,他曾经做过一段小道士,取了一个长隐的道名。 在年岁正好的时候,倾了一个姑娘的心,那姑娘默默爱恋着他,直到死也不曾怨。 可惜她没来得及告诉他: 告诉他—— 顾铭,顾长隐。 是谢蕴全部的欢喜。 第55章 永失 周氏茶楼, 门扇吱嘎轻响。 谢寒洲收回思绪,见晏宁端着茶点进来,他连忙转过身擦了擦眼角, 至少……在喜欢的姑娘面前是不能掉眼泪的。 更不能让谢琊看笑话。 然而小舅舅并没有看他, 谢琊的目光全在晏宁一人身上。 谢寒洲更难过了。 灯花落在棋盘上, 晏宁顺手整理,又把瓜果点心送到书案旁, 她温声道:“你们继续, 我出去练刀。” 谢寒洲想叫住她, 说没什么是师父不能听的, 但谢琊的反应更快,他用指尖敲了敲身侧的圈椅, 示意晏宁留下。 她笑了笑,把一盘炸得金黄的椰蓉牛乳递给谢琊, 又把谢寒洲喜欢的桃酥推到他面前,问道:“那然后呢?” 少年垂眼, 继续讲述回忆里的父母, 也好像只有说出来, 才能证明他谢寒洲是因爱而生, 不是家族联姻的产物。 …… 母亲逝世后,六岁的谢寒洲被闻讯赶来的谢琊捂住眼睛,他那年轻气盛的舅舅以为, 好像这样就能阻挡生与死。 可他的阿姐还是回不来了。 高傲如谢琊, 第一次在人前落泪,他提起病榻前失魂落魄的顾铭, 带着恨意拳拳到肉, 砸在姐夫的脸颊上。 “你不是说会对她好吗?” “你不是说只娶她一个吗?” 谢琊大声嘶吼, 眼眶通红,他的手背在滴血,好像这样就能掩饰心底的脆弱和失去亲人的疼痛。 谢蕴不止是顾家的夫人,顾铭的妻子,她还是谢琊敬爱的长姐,是寒洲的母亲,是谢家人珍爱的女儿,是当世出色的医修。 她曾救过那么多病人。 谢琊想不明白,为何行善的人落得这样的下场,他推开顾铭,走到床前,弯腰把一身素白的姐姐抱起,低语道:“我带你回家。” 顾铭终于有了反应,他满脸血污,扑通一声重重跪在谢琊面前,扯着亡妻的衣袖道:“求你了,把她还给我。” 谢琊最恨迟来的深情,他冷声道:“顾铭,你知道我阿姐的身体为什么会越来越差吗?” “是因为你。” 当年顾家的嫡长子侥幸从秘境历练中逃脱,却损了灵根永失道心,是谢蕴不惜用性命炼药,才让顾铭有重新握剑的可能。 是她燃烧自己的生命,甘愿红颜薄命,只为了赠给顾铭一场成全。 而你,竟然怀疑她的忠贞。 轻视她的爱。 谢琊一脚踢开顾铭,在漫天飞雪中,送他的姐姐回家。 顾铭望着他们的背影,心头血涌至唇边,竟生生痛晕过去。 与此同时,他体内好像有什么封印在破解,脑海里涌现出许多回忆。 都是年少时的风景。 芦苇荡,一叶轻舟,夕阳下的姑娘,刻在他心头的笑颜。 原来,顾铭不是见不得姑娘家笑,而是怕谢蕴冲他露出小虎牙。 她一笑,他的道心就乱了。 顾铭想起了在江南小镇的旧事,想起了微雨天气里撑伞来道观寻他的谢蕴,想起了萤火明亮的夏夜她无意识靠在他肩头入睡,也想起了上元节他系在她手腕上的发带。 他还给她做了一盏灯,提字是“平安”,如今想来分外可笑。 那些被尘封的爱意悉数涌上心头,顾铭才知道自己有多可恨。 他竟然相信谢蕴爱着别人。 他竟然嫉妒自己。 甚至因为这份妒意,他默许了表妹的布局,想看看谢蕴是否心里有他,是否介意他另娶。 想看她会不会为他抢亲。 婚宴那天,顾铭等了很久。 他未穿喜袍,未宴请宾客,只请了人奏乐,放鞭炮,弄得声势浩荡想引谢蕴过来,想让她对他服个软,只要她说喜欢他,哪怕她心里还有别人,顾铭也可以容忍。 可他忘了,谢姑娘是和顾公子一样要强一样嘴硬的人。 即便是爱一个人,也可以藏得很深,让被爱的人察觉不到。 就像谢蕴瞒着顾铭炼药,她从不提自己的身体状况。 顾铭也很别扭。 他一边放出假成亲的消息想请君入局,一边又解决了表妹这个祸患,他没有被外人离间,他的心结始终是那个叫长隐的道士。 他只想知道谢蕴的心意。 顾铭和她冷战,其实是想夫人来哄哄自己,来对他示好,可那就不是谢蕴了。 顾铭也是如此,谁也不肯先低头。 因为他的任性,他错过了谢蕴最后一面,直到她死都没能说出那句我爱你。 顾铭所有的爱意,都藏在风中,藏在谢蕴看不到的身后。 谢蕴是医者,哪怕做了顾夫人也时常去险境采药,顾铭没有阻拦妻子,也并不觉得女子就该困在后宅相夫教子。 他只是悄悄守护在谢蕴身后,在她遇险时幻化出分i身,以其他模样对妻子施以援手。 顾铭的修为在炼虚期,境界已到元神出窍,能有无数分i身。 他哪怕关心谢蕴,救了谢蕴,也不肯承认是自己出于爱意。 不知是哪位前辈说过,修无情道的人有朝一日动心的话,谈起恋爱来格外扭捏。 他们本能地觉得爱意可耻。 大概就是一边喜欢着一边觉得羞耻。 顾铭为谢蕴做的事还有很多,他知道她喜欢江南,就以巡视顾家产业为由,年年带着夫人下江南。 他知道她一心扑在医学上,就花重金搜集孤本,送给谢蕴的时候还要说一句:“是下属献给我的,压在箱底快发霉了,你想要就拿去。” 可瞧见夫人兴高采烈的样子,顾铭还是会悄悄弯起唇角。 他这一生想要得到什么东西都太容易,所以对外物没有留恋,一心只想破虚妄登仙途,年少时为了让自己清心寡欲,顾铭还特意跑到偏远的小镇当道士。 去到顾家寻不到的地方。 斩断周围人的恭维和奉承,远离锦衣华服,声色犬马。 不做少主,只做长隐。 那是顾铭人生中最快乐的时光,他喜欢下雨的青石巷,更喜欢谢姑娘踩踏雨水朝他而来的声音,喜欢森林的萤火,更喜欢点点微光落在谢姑娘的眼角眉梢。 在江南水乡,小道士长隐喜欢有关于谢姑娘的一切。 他的面容隐在帷帽后,身份藏在道袍下,唯有真心蠢蠢欲动。 可顾铭的道不允许。 他修的无情剑道不能动心,而他天生的命格更加不允许他有心爱之人。 长隐之所以带着帷帽遮掩面容,是因为道观的师父说,他的相貌容易招女子喜欢,既然知道自己的命格不好,就更加不能祸害旁人。 所以小道士总抗拒谢蕴的接近。 他怕她喜欢他。 然后验证七杀命格。 有此命格的修士多半克亲,所以顾铭生来丧父,是母亲一手扶持着他走到今日,顾铭敬重母亲,不想忤逆她的遗愿,也没有及时把投亲的表妹撵走。 这是他的过错,他认。 是他害死了谢蕴。 哪怕顾铭把喜欢藏得很小心,谢蕴还是应验了他的七杀命格,身负“七杀”的修士,不仅克亲,更克心爱之人。 凡所爱者,皆留不住。 当年就是这个缘故,小道士长隐借“死遁”离开了江南,离开了他的谢姑娘。 那年隆冬,坠入冰湖的长隐并没有死,而是摇身一变,做回了顾家家主。 他以为只要离开谢蕴,再饮下忘忧符水,就可以把这个姑娘和她身后的江南忘得彻彻底底干干净净,就可以和她再无交集,形同陌路却又各自安好。 顾铭不要他的喜欢害死谢蕴,他回到冰原之上,回到顾家,第一件事就是寻来忘忧符,而后把谢蕴的名字写在符纸上,烧成灰烬再和着雪水服下。 为了把谢姑娘忘干净,顾铭又把道号长隐写下来,烧成灰,继续喝尽。 最后他写了江南,和过去彻底道别。 他足足喝了三杯忘忧符水,才放下心里那份压抑的喜欢。 放下谢蕴。 顾铭知道,北地的风雪冷酷,容不下江南的柔情,也容不下他心里的谢姑娘。 年少的爱恋就当作一场绮梦,只要她好,即便再也不见。 可他还是输了。 哪怕饮了忘忧符水,再见到谢蕴的时候,依然会为她心动。 她一笑,他就愿意放下剑。 放下他死守的道。 不做顾铭,只做长隐。 * 谢蕴认出顾铭是场意外。 当年在江南小镇时,谢蕴的邻居是个当捕快的凡人姑娘,姑娘家里有一颗香峦树,长势极好,大概是柚子爱好者,这圆脸姑娘就叫阿柚。 某天青柚翻墙探到了谢蕴的院子,她也因此和阿柚姑娘做了好朋友,一切本该没有遗憾,可是某一天,阿柚性情大变,从大大咧咧变成易燃易爆。 谢蕴生了怀疑,却又不忍心对朋友下手,所以给了阿柚机会,她控制住谢蕴后才露出魔修的真面目。 原来阿柚不是变了,而是被魔修夺舍了,谢蕴怕杀了魔修也会害死阿柚,所以不敢轻举妄动。 她被魔修挟持着来到城郊破庙,也看到了匆匆赶来的小道士,长隐提着桃木剑,道袍和帷帽上都沾染了雨丝,他的声音也和秋雨一样寒凉,剑指魔修道:“放开谢姑娘。” 魔修笑了:“原来冷面冷心的小师父也有在意之人,既然如此,你为何要害死我的情郎?” 她盯着长隐的桃木剑,那上面已经不见她情郎的鲜血,呵,就因为魔修名声不好,所以道士就要诛杀魔修吗? 她的情郎明明没有害人。 长隐看向被扼住脖颈的谢蕴,沉声道:“谢姑娘并非我的在意之人,休得胡言。” 魔修姑娘冷笑:“是吗?可你还是来了,为了她而来。” 长隐抿唇不语,剑却握得又稳又直,重复道:“这是你我的恩怨。” “好呀,那就先用你的剑刺入你的肩膀,就像杀我情郎那样,臭道士,别逼我对谢姑娘动手。”她加重了指尖的力道。 谢蕴被掐得说不出话,她正要使灵力杀掉这魔修时,长隐手中的桃木剑已漂亮翻转,朝着他的肩胛深深刺去,洞穿了血肉。 谢蕴怔住,然而下一秒,在魔修松懈之际,长隐腕间的檀木手串已经散开,颗颗飞射,直接夺走了那魔修和阿柚姑娘的性命。 砰的一声,谢蕴身后的人倒下,她鼻尖充斥着潮湿的血腥气,颊边也溅了鲜血,颜色却发黑,这意味着即便夺回身体,阿柚姑娘也没救了。 她的朋友早就回不来了。 是谢蕴还抱有奢望。 她跪在地上,膝行到同样体力不支,以剑撑地的长隐面前,哆哆嗦嗦替他止血疗伤。 长隐起初还抗拒,可见谢蕴苍白的脸色,就什么也没说,只侧着头不看她。 权当她是医者。 谢蕴也是这样做的,她没有一丝不该有的念头,甚至没有触碰长隐的肌肤,只是余光难免看到,小道士的锁骨下方,胸口上方,有颗朱砂痣。 朱砂痣又叫相思痣,听说有这颗痣的人,情路要比旁人坎坷。 谢蕴飞快挪开眼睛。 她也从未想过,未来的某一天,她会在床笫之间,清晰又亲密地重新审视这颗朱砂痣。 …… 知道顾铭就是长隐后,谢蕴的笑容明显比从前多了,可她没有强行唤起小道士的记忆。 她以为是顾铭刻意忘记。 因为如他这般修为的人不多,没有人能强迫他喝忘忧符水。 这也是谢蕴的心结。 他竟然不想记得她。 说实话,谢蕴到死都耿耿于怀,她不明白小道士为什么要忘记她,也没有机会去看顾铭亲手为她种的白桔梗。 一大片,漫山遍野。 是顾铭用无数灵力为谢蕴苦苦营造的春天,可惜他们都太倔强,等不到来年的春天了。 那些隐晦的爱意都散在风里,藏在桔梗花的土壤之下, 每朵花下面都有一句情话,塞在琉璃瓶子里,不见天日。 * 谢琊带姐姐回家后,未过几天,顾氏就传来消息,家主殁了。 顾铭殉情而亡。 只留下谢寒洲一个人待在冰冷的大房子里,抱着父亲留给他的佩剑,和无情道血脉,从日出等到天黑,再从天黑守到天亮。 阿娘没有喊他起床。 再也不会了。 他从前不想做剑修,就是因为恨父亲,也才有了拜晏宁为师,打她唐刀主意的事。 可谢寒洲最终,还是做了剑修。 他恨父亲没有好好待阿娘,也恨父亲抛下他,但他没法否认: 顾铭爱谢蕴。 生同衾,死同穴。 第56章 将军 谢蕴走到黄泉边, 来来往往的孤魂野鬼从她身边擦肩而过,她心想着不要喝孟婆汤,哪怕忘记顾铭, 也要记得小道士长隐。 有人匆忙, 赶着去投胎, 撞了谢蕴一下,她踉跄时, 一截鸦青色的衣袖随着主人的手递过来, 扶住了谢蕴的手臂。 她抬起头, 狠狠怔了怔, 瞧着瞧着,谢蕴的眼眶又红了, 她哑声道:“顾铭,你怎么跟来了?” 在谢蕴的印象里, 夫君性情高冷,并没有多喜欢她, 她甚至觉得, 要是她死了, 顾铭还能心无旁骛地修他的无情剑道。 可他没有成仙, 来陪她做鬼了。 顾铭做回了小道士的打扮,他另一只手拎着曾为谢蕴做的灯,眉眼一弯笑道:“阿蕴, 我来为你提灯。” 通往地狱的路太冷太寒, 他无法看着谢姑娘孤身上路。 顾铭捉住谢蕴冰冷的指尖,握在掌心, 他弯下腰, 浅吻她的额头, 又在她耳边低喃: 我心悦你。 喜欢你,只能是你。 若有来生,我们再去江南。 * 晏宁听完了冤种大徒弟父母的故事,情绪翻涌,久久不能平息。 她问谢寒洲:“你怎么知道白桔梗的土壤下面埋的全是情话?” 少年吹了吹额边的碎发,叹息道:“因为我一个一个挖了。” 他的阿娘喜欢白桔梗,年纪尚幼的谢寒洲就放了一把火,把他父亲用心头血滋养的桔梗通通烧成灰烬,烧给他泉下的母亲。 焚花后自然要翻土,谢寒洲拿起锄头吭哧挖了半天,挖出来一堆透明的琉璃瓶,瓶中塞着纸条,展开来看,全是土味情话。 过期的狗粮让谢寒洲大受震撼,他同舅舅谢琊道:“我一定不会步我情种爹的后尘。” 谢琊那会正是年轻气盛:“我也不会。” 恋爱嘛,狗都不谈。 …… 如今的谢琊有些心虚地看了晏宁一眼,又听她问道:“祖师爷,说说你呗,你为什么要戴面具啊?” 谢琊老脸一红。 谢寒洲抢答道:“师父,实不相瞒,当年我舅舅是颜值巅峰,他随便出山转一圈就被人评为修真界第一美,惹得无数女修牵肠挂肚。” 这番话有添油加醋的嫌疑,但也大差不差,当外甥的又道: “那我舅舅多骄傲啊,他不肯接受美这个词,执意带上面具,还说将来若有意中人,自会为她揭下面具,无需诸位惦记。” 晏宁越听越羞耻,她瞥了谢琊一眼,果然,这人白玉般的耳根又红了。 谢琊道:“年少轻狂,乱讲了话,你就当个笑话听听吧。” 谢·皇家翻译·寒洲即刻上线道:“师父,我舅舅的意思是,他中二时期装的逼,你不要当真。” 晏宁实在忍不住笑了,她看着身旁缩小版的祖师爷,直觉年少时的谢琊一定可可爱爱,想rua。 错过了他的中二期,她实在深感遗憾。 晏宁抬眼问道:“为什么以前是修真界第一美,现在不算了?” 谢寒洲摸了摸鼻尖,骄傲道:“因为你徒弟我出现了。” 凭借着钞能力,少年稳居榜首,把他舅舅这朵前浪拍死在了沙滩上。 反正都是一家人,第一第二又有什么关系呢。 谢寒洲继续跟晏宁贫嘴,他好像真的放下了,又变回从前那样,晏宁也终于肯相信:他们修无情道的都薄幸,好像只是短暂地喜欢了她一下。 这很好。 晏宁最怕背情债。 她从圈椅里起身,打算出去练练刀,哪知外面传来急促的敲门声,随后是展红袖的声音: “祖师爷,弟子有要事禀报。” 晏宁看了看谢琊,她支起屏风后去给展红袖开门,见这位粉衣娇嫩的女师叔气喘吁吁,晏宁还好心地给她倒了杯茶。 展红袖微愣,“谢谢。” 清河镇事态紧急,不是计较这些细节的时候,她没看到谢琊,猜测人是在屏风后不方便会见,便拱手道:“祖师爷,如您所料,魔修夺舍隐藏在百姓之间,就在刚才,魔修已经发起了攻击。” 夺舍的魔修就像不定时的炸i弹,不知何时引爆,所以展红袖一直率众弟子在城中巡逻,也有幸目睹“人”吃人的场面。 按理说七杀门的弟子应该留在动乱处守护太平,维护百姓,然而这群魔修杀疯了眼,加上不知道为何,被攻击的百姓也逐渐魔化。 一时之间,众弟子无力抵抗,只好派展红袖来找他们的定心骨。 晏宁听后,与屏风后的谢琊对视一望,同时想到了末世的行尸。 她提起靠在圈椅边的唐刀,同展红袖道:“祖师爷多有不便,我同你去。” 晏宁担心谢琊,怕他返老还童,不宜出战。 谢寒洲见状,也没多言,他提步出门,把晏宁留在房内,拔剑道:“师父,我正想试试剑锋,你照顾好我舅舅。” 少年转身,义无反顾,高高的马尾轻轻晃起,消失在谢琊的余光,他到底是有些担心的,可转念一想,自己在谢寒洲这个年纪,早就和他父亲顾铭一起镇压穷奇了。 他也不可能护着外甥一辈子。 谢琊看着晏宁:“我不要紧,如果你担心你哥哥,就去永宁村看看他。” 魔修泛滥,凡人遭殃,晏然还跛着脚,行动更加不便。 晏宁想了想,点头,她推开门,在离开前又转身到谢琊面前,弯下腰,轻轻抱了他一下。 “等我回来。” …… 晏宅和往日一般寂静,夏夜蝉鸣,炊烟袅袅升起。 晏宁到时,晏然正端着刚出笼的烧麦给门口值班的弟子当宵夜,他们是七杀门的佼佼者,奉祖师爷之名过来看护晏然。 谢琊不是神明,也有私心。 他再次为晏宁破例。 明明自己还在走火入魔,却早就替她筹谋好了一切,还骗她过来和哥哥见面。 晏然看见妹妹时,手中的托盘摔落,幸好晏宁瞬移,稳稳接住了热气腾腾的那碟烧麦。 她小时候最喜欢吃哥哥做的烧麦了,晏宁拿起一个塞到嘴里,朝苍老的男人笑道:“阿兄。” “我是宁宁。” 她笑起来还和从前一样,眼眉弯弯恰似月牙,很有感染力,然而晏然的眼眶还是红了,他用袖子去抹眼角的泪,泣不成声。 晏然从没奢望过这声阿兄。 能在入土之前再见妹妹已经是上天恩赐,他压抑着哭腔,哽咽道:“平安就好,回来就好。” 晏然情绪激动,险些站不稳。 晏宁主动伸手搀扶着兄长,这仿佛给了晏然莫大的勇气,他就像个孩子一样,领着晏宁在晏宅里里外外晃悠,院子里有给妹妹的秋千,最好的那间坐北朝南的闺房是留给妹妹的…… 哪怕十年未见,晏然的家里也一直留存着晏宁的一席之地。 他还把全部的积蓄偷偷塞给了谢琊,盼着修士大人对她妹妹好一些,只是谢琊没有隐瞒,如实告诉了晏宁。 晏宁也因此彻底释怀了。 她的阿兄还像从前一样,小心翼翼待她好,以往晏然要是挣了工钱,是一定要给晏宁买东西的,他自己舍不得,对妹妹却很大方。 他好像一直没变。 只是岁月无情,压弯了他的脊梁,风霜残忍,吹皱了他的面容,也让晏然笑起来的时候眼角的褶皱格外分明。 他老实,内敛,又腼腆心善。 晏宁把晏然的积蓄悄悄塞回哥哥的枕头下,而后同他道别,因为晏然说,最近李大人来过,他好像和从前不一样了。 李大人,李恪。 他官拜首辅,公务繁忙,按照惯例往年这个时候他早就回京了,的确很反常。 晏宁又想起前不久李大人来周氏茶楼见她,言语虽委婉,但话里话外的意思都是希望她能尽快离开清河镇。 她当时没有多想,以为是李恪寿数将尽,不想让曾经的朋友看着他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 修士永葆青春,在凡人面前的确残忍,晏宁叹息一声,趁着夜色赶到李宅,想悄悄查探一番。她先前也来过这座府邸,但和此刻截然不同。 魔气氤氲散开,似浓重的黑烟盘桓在院落上空,遮天蔽月,甚至透着隐隐的血腥气。 晏宁心道不好,她施了法诀为自己凝成水色结界,又瞬移到魔气最浓的地方,这里是暗室,更加森冷如冰,关押着李恪的嫡姐。 晏宁想过无数次关于李静的下场,但和眼前所见相比还是不值一提。 曾经对她作恶的女人被锁在樊笼里,形销骨立,血肉单薄,皮肤透着不见天日的白,面容松弛下垂,眼瞳黯淡无光,她透着疯癫,已不能称之为人。 晏宁垂眼,不忍心再看。 突然,身后传来稳重的脚步声,她回过头,撞入李恪漆色狭长的眸子里,深不见底。 晏宁的指尖下意识握拢了佩刀,这小动作落在李大人眼里,令他自嘲地笑了笑。 “宁宁,你别怕我。” 李恪解下玄色鹤氅,露出里面绯红的官袍,越发衬得他的面容苍白,唇无血色,李大人有着文人的清瘦,又因沉疴显得病弱。 他把带着寒凉露气的鹤氅搁在一旁,朝晏宁走近道:“无论我要做什么,你都在我的计划之外,我永远不会伤害你。” 他声音沉冷,近乎低哑。 晏宁的眸光再次落到青年的手背上,也看清了那道发黑的抓痕愈演愈烈,果然如展红袖所说,但凡被魔修伤到的百姓,也会逐渐魔化。 李大人似乎已经药石无医。 晏宁不经意蹙起眉头,想说什么又说不出口,李恪抬起尚算干净的那只手,想抚平她的愁绪,然而他迟疑了,忽地蜷起指尖,只肯让光影凌空落在少女的眉眼。 李恪低声笑了笑,收回手后他拔i出了腰间的匕首,在晏宁惊诧的神情中,狠狠刺入他嫡姐的心口。 发黑的血液溅了青年一脸。 晏宁瞳孔放大,不可置信,又听李恪说道:“宁宁,倘若来日我也神志不清,敌我不分,甚至要残害百姓的时候,也请你一定,务必,像这样杀了我。” 他宁愿死,也不想成为祸害百姓的罪人,不想用刀剑对着他曾经夙兴夜寐,殚精竭虑也要守护的民众。 晏宁知道,文人傲骨永不妥协。 曾经他文官执笔,想为蝼蚁求一线生机,如今李恪握起刀,实现儿时上阵杀敌的夙愿,还是为了让多如过江之鲫的平民能够幸存。 在这位首辅大人眼里,他并没有高人一等,反而因为他来自乡野,要更加热爱这片土地,也愿意用热血浇灌和守护。 李恪把匕首上的血迹擦干,塞到晏宁手里,他转过身,替他惨死的嫡姐合上眼睛,残忍又慈悲。 晏宁却能够理解,如果不杀李静,她的痛苦永远不会结束,她甚至会因为魔气的日益壮大而冲破牢笼,继续危害更多普通人。 晏宁垂眼,盯着掌中的匕首,她轻声问道:“李大人,能告诉我吗,你为什么会被她抓伤?” 李恪抬头,昏暗的烛光落在他眼底,他像是认命那般笑了笑:“因为那一日,长姐她唤了我的小名。” 长守,谐音长寿。 很久没有人叫他李长守了。 李恪打开牢笼的枷锁,同晏宁道:“兴许我不该心软的,但没关系,我本就活不长久,今日死还是明日死并无区别。” 与其被动地等着沉疴发作,不如他主动一点,主动选择死在还算温暖的夏日,总好过熬不过寒冬。 他一点也不喜欢过冬。 李恪用白布蒙住了嫡姐的尸首,透过她仿佛看到了自己的将来,然而,一向懂权衡利弊的重臣,头一次执起刀剑,义无反顾地往外走,想尽他所能,多杀几个魔修。 想最后一次守护他的百姓。 李恪斩下衣袖,重新包扎他已经溃烂见骨的右手,再用这只手握起刀,只留下一个不算高大的背影,背对着他曾经的童养媳。 虽然李恪知道,买童养媳是不对的,可他还是感谢晏宁出现过。 感谢儿时这缕光,照亮他往后浮沉的人生,也是这缕光保留了李恪心底的善意,让他周旋在名利场也没有丧失本心。 他可以不择手段,但不能颠倒黑白,更不能沦为魔修的棋子。 他要带领清河镇的百姓,杀敌,守城! 李恪最后说道: “宁宁,再见。” 他要去做自己的将军了。 第57章 破局 魔域的势力遍布南方, 主城定在不夜,灯火通明昼夜不熄。 阎焰随小外公回到不夜城,他换下了洗得发白的红衣, 从前凌乱的道士头梳成了高髻, 玉冠束发, 显得眉目舒朗,五官精致立体。 漂亮的少年骑着白马跟在魔君云漠身后, 浩浩荡荡的队伍入城, 前来迎接云漠的魔修都记住了阎焰的模样, 不仅仅因为他是少主。 更因为出色的容貌。 如果不提阎焰在七杀门当外门弟子被欺辱的经历, 没人能想到马背上矜贵高雅的公子,他曾经是山门前一个扫地的。 也没有人提这些。 云漠带着阎焰衣锦还乡, 当初的小可怜摇身一变,成了高高在上的主子, 没有人在意他的曾经,魔修都恭恭敬敬称他一声少主。 他们看他的眼神带着敬畏, 羡慕, 唯独没有轻蔑和厌恶。 阎焰弯唇笑了笑, 如果是从前他会觉得感动吧, 可他的心冷了太久,哪怕被善意包裹置身在热闹中,也难免想起过去的不如意。 他很清醒, 如今拥有的一切都是魔君所赐, 不是他自己这个人应得的,因此, 阎焰拒绝了云漠的安排, 想从魔修底层开始。 就像在七杀门一样, 哪怕是毫不起眼的洒扫工作,阎焰也会努力做好,命运跟他开了一个玩笑,他却从没放弃较真。 拿的是手烂牌又如何? 结局未定,仍有胜算。阎焰本质上也是一个比较清高的人,若非如此,他早就倚仗着自己那份好看为所欲为,美貌这柄利刃,阎焰从未试其锋芒。 他又想起小时候,那是个下着瓢泼大雨的日子,他被断了灵根罚去做外门弟子,路过山门前的白墙,一只流浪狗从他身边经过,背道而驰。 轰隆一声巨响,天空中传来惊雷,闪电的寒光映在白墙上,也映出阎焰和流浪狗的模样,他们的影子几乎交叠在一起。 连天意都在说他是丧家之犬。 那时的阎焰就暗暗发誓,总有一日他要出人头地,扶摇直上。 就靠他自己,用这条贱命,在乾坤未定的将来,赌一个锦绣前程,不走捷径,不惧路险。 阎焰收回思绪,他拒绝的不只是少主的身份地位,就连居所也保持了从前的清简,他褪下华服,不留婢女,只有一个死缠烂打的云扶摇。 阎焰揉了揉眉心:“有事?” 云扶摇握着笤帚道:“少主,我什么都会,你想对我做什么都可以,只要你不赶我走。” 自从逃离七杀门,云扶摇已经做不了正道修士,那她就只好抱紧魔域未来主人的大腿,至少比起魔君云漠,阎焰要好说话的多。 云扶摇的外表虽然柔弱,性格也不是吃苦耐劳那种,但在求生一事上,她愿意费劲心机放下身段,如今没有情丝绕的束缚,云扶摇也不会想不开继续喜欢谢不臣。 她觉得阎焰就挺好。 至少长得好。 连随随便便坐在那里看书都像一幅画。 云扶摇殷勤地过来替阎焰倒茶,结果少年直接转身,温和到近乎冷漠:“没事的话,你可以出去了。” 云扶摇很尴尬,但她可是茶艺大师啊,怎么会轻易放弃,酝酿了眼泪后,她用若有若无的委屈道:“少主,是我哪里不好惹您生气了吗?” 以往云扶摇这样说,旁人都要安慰她好一阵,然而阎焰很干脆:“是。” 他不高兴。 云扶摇:…… 她茶不下去,只好没话找话道:“少主,听说你明日要和魔君一起去清河镇,我可以跟着你吗?” “想都别想。”阎焰搁下书,打断道,他随小外公去清河镇是为了验收成果,指不定还有一场恶战,先回魔域也是为了继续调动魔修增援,硝烟战火可不是闹着玩的。 云扶摇撇撇嘴,彻底安静了。 阎焰却展颜笑道:“你还是不说话的时候最像她。” 提及她时,少年的眼睛明显柔软下来,带着宠溺,那双漂亮的桃花眼更加动人。 云扶摇愣在原地,又是晏宁。 这是什么孽缘。 她好不容易对阎焰产生的好感忽地一下就熄灭了,云扶摇双手插腰懒得装了,她虽然和晏宁七分相似,但没想过和她抢男人。 这跟晏宁的想法如出一辙。 男人嘛,多的是。 勾搭谁不好,反正心里有意中人的咱不招惹,云扶摇退出殿内,继续拿着笤帚扫地,她既然当不了少主夫人,总要努力升职加薪,混个最佳下属当当吧。 无论如何,都比继续留在七杀门,受谢青山谢不臣那父子两掌控的好。 唉,还是有点羡慕她。 晏宁,怎么老是你。 云扶摇看上谢寒洲的时候,谢寒洲身在敌营心在汉,等她迷途知返想钓阎焰的时候,好好的少主又对人家一往情深。 这到底是什么魔咒呢? 她喜欢过的结果都去喜欢和她相似的另一个,云扶摇捏了捏自己的脸颊,破罐破摔的想,既然我和晏宁相似,那就四舍五入,当他们是喜欢我好了。 毕竟这张脸…… 云扶摇自己也很喜欢啊。 她并不讨厌晏宁,根源就在于那个少女和自己相似。 既然她比不过晏宁,也没有情丝绕索命了,何不大大方方,承认晏宁的优秀,各自闪闪发光就好。 能活下来已是庆幸,云扶摇去看湛蓝的天空,情与爱只不过是生活的调剂品,而非必须品。 她浅尝一下就好。 * 清河镇,李宅。 晏宁没有接受李恪那句再见。 她把匕首重新插回青年的腰间,眸光坚定道:“我也曾是永宁村的一员,有义务守城,更何况,前方有我的徒弟,后方有我的兄长,李恪,我不可能独善其身,更不可能让你送死。” 文人的风骨或许能撑起刀剑的锋利,但久病的李大人不该再上战场。 李恪摇头:“我得去。” 百姓在受苦受难,他没办法视而不见,更何况他并非皮相所显示的那般病弱。 “宁宁,你相信我。” 晏宁颔首,不愿再耽误更多时间,她一手轻轻捏着李大人的官袍衣袖,一手竖指捏诀驱动周身灵力,瞬移到清河镇城门之上,俯瞰下方。 可惜瞬移的范围有限,否则晏宁一定会先把李恪送出城。 然而她发现,城门似乎已经锁死,里面出不去,外面进不来。 晏宁又想起去李宅的时候,并没有见到李恪的随从,她不禁看向身边轻咳的年轻人,问道:“锁城是你的意思?” 李恪眸光微闪,点点头。 晏宁没有再说话。 李恪试探道:“你是怨我心狠手辣?” 晏宁抿了抿唇角,目视前方,摇头道:“你只是在及时止损,若我猜的不错,你已经派了随从回京赴命,倘若清河镇的局势能控制自然是皆大欢喜,倘若不能,李大人你恐怕会舍一城保天下人。” 晏宁话落,未等李恪答复直接纵身跃下,她飞檐走壁,抓准时机提刀杀入行尸群中,正好救了一名七杀门的弟子。 李恪见状,随即跟上,他身姿灵巧,虽不比修士,却也胜过许多习武之人,刀起刀落,丝毫不见文人的孱弱,反倒如出鞘利刃般极为锋利。 火光冲天,映在他苍白的面颊上,他身上不知溅了多少发黑的血,体力也渐渐不支,可他强撑着没有倒下,因为多杀一个魔修,幸存的百姓就少一分危险。 晏宁的唐刀也没有一刻停歇,这把名为废物的破铜烂铁,看似锈迹斑斑瞧不出原貌,但在她手里翻转灵巧,刚斩下前方魔修的头颅,就反手刺向背后魔修的心脏。 晏宁的刀法可一点也不温和,她也全然没有做饭时的悠闲,但同样的游刃有余,面不改色。 她的刀锋虽钝,杀伤力却不弱。 有眼色的魔修已经知道避开她了,但没有自我意识被魔化的百姓却继续向她涌来,这些百姓受魔修控制,已经成了不惧生死的冰冷机器,只受铃铛声操控。 就像是被魔修驯服的狗。 晏宁的刀迟疑了。 她不知道这些百姓还有没有救,也无法像对待魔修那样对待他们,这些手无缚鸡之力的普通人才是云漠最强的杀手锏。 对正道修士而言,杀凡人是在造业障,别说飞升,不下地狱都是好的。 晏宁虽然不怕下地狱,但面对曾经的村民还是于心不忍。 同样两难的还有李恪。 他心性坚忍,意志力超群,又因为受的伤不似其他人那样致命,所以尚能保持清醒,清醒地看着眼前这群已经沦为怪物的邻里乡亲。 清醒又痛苦。 李恪垂眼去看刀尖。 提起还是放下,一个再简单不过的动作,却成了首辅大人最艰难的选择,李恪从未想过,他会如此犹豫,以往面对绝境,他都能步步为营逢凶化吉,那这次呢? 行尸层层逼近,他和晏宁已退至城墙,那少女尚能凭借修士的瞬移之术保全自身,只躲不攻,然而李大人只是区区凡人,哪怕修了道家之术,也不过是修心,他懂权谋懂人心,唯独不懂生死。 李恪握紧手中的刀,将要斩下最前方村民的头颅时,一支水色的利箭穿破火光而来。 汇聚着灵力和药香的箭轻易逼开行尸,又穿过李恪的胸膛,让他周身也亮起月白色的光,而他身上的魔气似乎在渐渐消散。 行尸也因为畏惧这光而停下动作,慢慢散开,留给李恪喘息的空间。 他抬起头,看见了御剑而来的黑衣少年,少年收了弓箭,衣角被风吹起,剑眉星目显得冷俏,高高的马尾又满是少年意气。 不是谢寒洲又是谁呢。 李恪以为这小修士很高冷,然而下一秒,少年就朝晏宁招手道:“师父,我的医术还不错吧。” 这支破魔箭可是他用了近百种罕见灵药,不眠不休守在丹炉前炼了半月才炼出来的。 自从晏宁那次昏迷后,谢寒洲就暗下决心学出个人样,好继承他母亲谢蕴的衣钵,虽然这很难,但至少不要给母亲丢脸。 也多亏他命好。 想炼成破魔箭,既需要可以无限挥霍的家产做支撑,也需要前人的经验替他保驾护航,刚好这两样谢寒洲都有。 父亲留下的钱财,母亲留下的医学札记,哪一样都缺一不可。 谢寒洲不得不感慨舅舅未卜先知,察觉到魔修涌入清河镇后,谢琊就悄悄吩咐大外甥暗中做准备。 无论如何,万一用得上呢。 少年莞尔一笑,还得是他舅舅,这人连下棋都走一步看十步,就说那日谢琊写给顾氏的那封信,谢寒洲此刻也已经明白。 魔修攻城,魔君却迟迟没有出现,这意味着他们恐怕在集结更多人马,所以谢琊不计前嫌,去找顾氏共同抗敌。 否则,舅舅一定不会当着自己的面联络顾氏,更不会勾起自己的伤心事。 那么多年过去了。 母亲的死,舅舅也很难过吧。 亲人的离世,往往就是带走一个人天真的开始。 谢琊也不是一开始就这么老谋深算老奸巨猾的,他当他舅舅的时候,也只是个少年,表面上是乖巧守礼的天才,背地里却带着谢寒洲在泥地里打滚,就为了摘几只鲜嫩的莲蓬。 再骗谢蕴给他们做几套新衣裳。 还要绣时髦的花边。 活脱脱孔雀开屏。 作者有话说: 谢寒洲:这个“剑”我一定要犯。 第58章 玉簪 晏宁伸手拉了李恪一把。 谢寒洲的到来犹如及时雨, 但破魔箭数量有限,对魔化程度深的百姓也没有净化作用。 七杀门的弟子只能列阵出剑,用阵法和灵力凝成结界, 将沦为行尸的百姓困在其中。 魔修见状, 迅速撤离出城, 只等魔君前来汇合,再做下一步打算。 火光冲天的清河镇再次恢复宁静, 残留的血腥味也被药香掩盖, 晏宁松了口气, 展红袖过来拍了拍她的肩膀, 对视一笑。 虽然以前有诸多龃龉,但在大是大非面前她们只有一个身份, 七杀门的修士。不管从前如何,只要共同御敌就是朋友。 展红袖领着疲惫的弟子回客栈休息, 晏宁则和李大人告别,她朝着大徒弟走去, 谢寒洲还在替受伤的同门除魔气并包扎伤口。 少年在临时搭建的茶棚里忙碌, 与从前的吊儿郎当判若两人, 他好像一点一点成长为自己口中的大人, 肩负起谢氏的重担。 不再是那个玩世不恭,罚跪还要偷偷塞护膝的小痞子了。 晏宁莫名就觉得很欣慰,她停下脚步, 在茶棚外看着他, 现在的大徒弟已经能够正儿八经把脉,抓药。 他身边的同门也对他改变了态度, 不再觉得谢师兄除了钱一无是处, 也有人真心和他说谢谢。 这让谢寒洲干活更卖力了。 圆月清晖洒落, 伤浅的弟子在帮忙,伤重的弟子尽可能调笑和缓气氛,每一个人脸上都挂着劫后余生的庆幸。 他们年纪也不大,但谁也没想过逃跑,为了同门,为了苍生。 为了对得起手中的剑。 晏宁收回眸光,就近征用了一家酒楼的后厨,亲自掌勺给弟子们炖一碗补血益气的汤。 比起厮杀,还是做厨娘更适合她。 为了照顾弟子们的口味,她做了甜汤和咸汤,夏季湿热,宜用鸭肉,再配红枣枸杞熬煮,甜汤就简单了,红豆打底,加上干桂圆增加清甜。 晏宁守着火,很快就熬出四逸的香气,不用她喊,鼻子灵敏的弟子就自己过来了。 他们还挺自觉,端着碗排好队,大概是听谢寒洲说了,知道晏宁的手艺很不错,弟子们都希望她能多打点汤。 晏宁有种当上食堂大妈的错觉,但她的手可不抖,不管甜咸,都是满满当当一碗,弟子们都尽兴离去,天色也将要破晓。 晏宁垂眼,揉了揉发酸的手腕,门外传来熟悉的脚步声,她抬起头,发现谢寒洲轻靠在门框上,双手抱臂仰着头。 他没有睁开眼睛,嗓音有些疲倦道:“师父,我的呢?” 晏宁轻笑:“你又没病。” 谢寒洲无奈弯了弯唇角,他掀起眼皮去看无良的师父,却看见晏宁掀开锅盖,里面用热水煨着一碗咸汤,还留了鸭腿。 少年眼底含了笑,他从缸里舀水净了手后,才坐下喝汤,吃相优雅,浑然是少爷的做派。 晏宁继续收拾厨房,等用具归原后,她淡声道:“谢大少爷满意吗?” 谢寒洲抿唇,“还行。” “那少爷记得把账结了,就当你请同门喝汤了。”晏宁话落,转身往外走。 谢寒洲挑挑眉,也不恼,他掏出金元宝搁在饭桌上,用帕子抹了抹嘴角,跟在晏宁身后,“师父,你怎么老这样?” 晏宁笑笑:“因为我把劫富济贫四个字刻在DNA上了。” 谢寒洲没听懂,却也跟着笑了,晨风渐起,他们好像又回到了从前。 师徒关系和金钱关系就很好。 谢寒洲踩着晏宁的影子,一遍又一遍告诉自己,他可是要成仙的男人,他也一点都不羡慕舅舅。 谢琊得到了爱情,却失去了永生的机会,谢寒洲才不当这样的傻子。 他扯了扯唇角,牵起自嘲,晏宁也从来没有给他当傻子的机会。 算了,把她全须全尾的送到舅舅身边,自己的任务也算完成了。 谢寒洲跟在晏宁身后,他轻轻吹着口哨,没有多看师父一眼,也没有提醒她颊边沾了柴火灰。 他必须很小心,才能维系这段师徒关系,因为问心有愧的人是他,明明修着无情道却步了父亲顾铭那个大情种后尘的也是他。 天生寡情不假,但寡情的人难得动心,也不是说收回就收回。 谢寒洲也想换个人喜欢呀,可他试了,没有用。 何况那个人是谢琊。 谢寒洲输得心服口服,但凡是旁人,他谢寒洲都一定会赢。 …… 晏宁回到周氏茶楼。 她远远就嗅到血腥味,不由加快了步伐,等推开谢琊的房门,发现里面没人的时候,她悬起的心彻底慌了。 室内躺着几具魔修的尸体,梅瓶被打碎,屏风后的圈椅和桌案也一派狼藉,晏宁心急如焚,竟然无意识掉了眼泪。 这可把谢寒洲吓坏了。 他蹲下身,掏出药粉洒在地毯上,也轻易发现透着荧光的脚印,除了死去魔修的,还有至少两个外人来过。 谢寒洲仔细辨别,发现有只脚印现出云纹,应该是鞋底刻得比较精致,魔修一般是不屑用云纹的,若无意外来人应该是正道修士。 他抬头道:“师父,应该是谢青山来过。” 这是他舅舅的大孝徒,前不久刚吞噬了妖物穷奇露出勃勃野心。 小人得志总是要行报复,不用猜都知道谢青山想亲手弄死谢琊,也只有舅舅死,他这个谢掌门才能真正的万人之上。 谢寒洲扶好圈椅,放到晏宁身后:“师父,先冷静一下。” 晏宁靠着扶手借力,忍住打转的泪水,她轻声道:“我只是担心他返老还童,修为大减。” 谢寒洲捏紧手中的帕子,沉声道:“我舅舅不是那种会把自己置于险地的人,他是下棋人,如果我猜的不错,舅舅是故意被抓走的。” 就像故意让谢青山吞噬穷奇一样,这是他自己的逆徒,他自己会清理门户。 兴许连返老还童都在谢琊的计划中,也只有他变成小孩子的模样,谢青山才敢直接抓走他,否则那老狐狸不会单枪匹马过来。 谢寒洲看向窗外的圆月,谢青山也许知道月圆之夜谢琊会返老还童,但他一定不知道,谢琊还能够变回去。 “更何况……”谢寒洲捡起破碎梅瓶里的梨花,用帕子拭去碎瓷,笃定道:“这花是我舅舅用灵力温养的,夏季早就过了花期,梨花却没谢,证明他安然无恙。” “师父,关心则乱。” 晏宁冷静下来,她接过梨花,微红的眼睛低垂:“我知道,只是他什么也没有告诉我,什么都一个人扛着。” “总是他来帮我,我也想帮到他。” 谢寒洲扬唇笑道:“师父你守着清河镇,不就是在帮他吗?” “你放心,借用门中弟子的话来说,祖师爷自然是不败之神。” “你可以永远相信谢琊。” 晏宁点头,“好。” * 清河镇的平静并没有持续多久。 第二天破晓,城外就传来号角之声,晏宁随谢寒洲登上城楼,也看到了孤身一人击鼓的李大人。 他的魔气被净化,手背上几可见骨的伤开始愈合,只是脸颊依旧清瘦,气色苍白单薄,但李恪击鼓时脊背挺直,绯红的官袍背对着城楼后方望不到底的魔修。 魔修统一披着玄色斗篷,黑云压城那般,他们骑马兵临城下,来势汹汹,似乎非要踏平这里不可。 按理说修士与凡人一向和睦共处,互不相干,不仅李恪不明白魔君的意思,晏宁和谢寒洲也不懂。 但大家都做好了迎敌的准备,哪怕实力悬殊,晏宁垂眼往下看,修士目力超群,她能清楚地看到阎焰,跟在魔君云漠身侧。 晏宁的手轻扣在城墙上,她早就想过这一天,想过再见到二徒弟的时候彼此会面目全非,却还是不想同阎焰兵刃相见。 又或者说,她不想看见血流成河,不想伏尸百万,生灵涂炭。 谢寒洲看出了晏宁的顾忌,他扬了扬手,城楼后方刹那间出现无数御剑飞行的正道修士,他们凌空而立,既有谢氏弟子,也有从冰原赶来的顾氏门生。 人数之众,不输魔修。 晏宁往后望去,御剑的修士密密麻麻,像给清河镇织了一张刀枪不入的网。 大战一触即发。 正与邪只隔着不算厚重的一堵老旧城墙,而城中的百姓,谁也经不起修士的摧残。 话虽老套,但的确是“修士打架,凡人遭殃”。 晏宁回头,继续去看阎焰,她听谢寒洲说了,她的二徒弟如今已是魔域的少主,仅在魔君之下。 阎焰也早就今非昔比。 他骑着高大的白马,斗篷下的红衣鲜艳如枫,察觉到晏宁的目光后,阎焰抬手揭下兜帽,仰起头,露出那张足够惊艳四方的面容。 少年的桃花眼里还是带着笑,却显得很冷,让晏宁觉得陌生。 他好像在刻意回避她。 可即便如此,还是没能逃过他小外公云漠的眼睛,魔君打量了晏宁几眼,而后对身旁的少年说: “阿焰,那就是你的意中人吗?” 云漠的声音压得很低,只有阎焰能听见,他的瞳孔微微放大,手指攥紧缰绳,强撑镇定道:“您看错了。” 魔君低笑一声:“我又不会对她做什么,放轻松。不过,我还真是低估了谢琊,想攻下清河镇恐怕要付出更大的代价。” 阎焰松开手指,问道:“那您有没有想过……退兵?” 云漠寒声道:“凭什么?” “你忘了你母亲当年在清河镇,在永宁村受的委屈吗?” “她只是杀了一个叛逃的魔修,却成了那群愚民口中的罪人,他们难道不该死吗?” 就因为一个伪装成村民的魔修,云姒到死都没能吃上一口桂花糖。 云漠无法原谅自己,更无法原谅这些百姓,他要他们和他一样痛。 阎焰抿唇,他想说百姓愚昧,分不清村民和魔修是人之常情,就连阎焰自己有时也分不清正道修士和魔修,归根结底都是人。 人与人之间也没有那样界限分明。 可阎焰什么也说不出口。 他很难改变固执己见的小外公,也明白如果没有这些恨意,失去云姒的云漠早就活不下去了。 阎焰最终说道:“小外公,你有没有想过,跟在你身后的魔修也有家人,也有放不下的牵挂。” 为什么要用无辜之人的鲜血来清算当年的仇恨? 同样的,那些正道修士也无辜。 非要说有罪,只有当年错怪云姒,厌恶排斥她的那些村民有罪。 阎焰鼓起勇气:“小外公,收手吧。” 云漠的神色越来越冷,恰在这时,城楼上方的晏宁说道:“魔君大人,或许我们可以谈一谈。” 谢寒洲睁大眼睛:“师父,你疯了?” 就连敲鼓振士气的李大人都停了下来,看向晏宁欲言又止。 下方的魔君反倒饶有兴趣,云漠抬起眼睛,不怒自威:“你不怕我?” 晏宁温声道:“怕有什么用?魔君若愿意接受和谈,为表诚意,我可以作为人质。” 谢寒洲:“?” 他想抓住晏宁的手让她不要冲动,又觉得这样不妥,只好右手抓左手,不可置信道:“师父,你还要深入敌营?” 晏宁笑了笑:“两军交战不斩来使,更何况你二师弟在那里,他总不会眼睁睁看着师父我死吧。” 谢寒洲咬牙道:“阎焰是会变的,那谁,李大人,你快过来帮我劝劝。” 李恪弯唇:“我劝不动。”他的童养媳从小就很有主见。 谢寒洲无奈道:“师父,你这样我怎么跟舅舅交待?” 晏宁拍了拍他的肩膀,转身往城楼下走,说:“不用交待,如果他问你,就说我也想帮到他。” 想平息动乱,护佑苍生。 想成为和他一样的人,无论结局如何,做该做的事,好与坏她都接受。 哪怕自不量力,她也尽了全部的努力,无愧于心,无愧于七杀门,更无愧于祖师爷谢琊。 她要和她喜欢的人一样,做一名顶天立地的修士,心中不止有一日三餐,也有日月山河。 晏宁摸了摸发髻上的梨花玉簪,假如她真的失败了,被困在魔域,谢琊也一定会凭着他亲手刻的簪子找到她,假如他没来,那她生或者死都一样。 因为谢琊不可能不来。 除非他死。 第59章 身世 城楼上旌旗猎猎作响。 谢寒洲不放心想跟上, 晏宁回眸看了他一眼,少年的脚步生生止住:“那…那你要平安回来。” 晏宁微笑:“好。” 她竖指捏诀,瞬移到城墙外, 站在魔修的千军万马前, 魔君佩服她的胆识, 扬手道:“撤军。” 晏宁并不意外这个结果,两军实力相当, 若打起来无论正邪都会有牺牲, 魔域和北方宗门数百年来相安无事, 不会因为小小一个清河镇就开战, 但云漠已领兵至此,开弓没有回头箭, 他需要台阶下。 晏宁就做这个台阶。 云漠看向阎焰,示意他把晏宁带下去, 少年微愣,似乎不情不愿, 却还是从马背上朝晏宁伸出了手。 阎焰的心忐忑不安。 晏宁却没有和徒弟共乘一骑的打算, 她收回眸光, 朝云漠抱拳道:“不敢劳烦少主, 还请魔君为我另寻一匹马。” 云漠似笑非笑:“可以。” 他很早就想过阿焰喜欢的姑娘会是什么样,等真正见到晏宁的时候,云漠就一点也不奇怪了, 像这样的女孩子, 阎焰注定单相思。 她清醒,聪明, 干脆利落。 更难得的是, 她没有利用过旁人的喜欢, 反而主动拉开距离。 平心而论,云漠欣赏她。 聪明人和聪明人之间无需多言,云漠顺势撤军回不夜城,也没有为难晏宁,反而将她奉为座上宾。 魔修们不用和正道修士交锋也很高兴,他们在魔域安居乐业,除了部分不守规矩的魔修残害百姓,其他人都恪守戒律。 魔君曾答应过云姒,不伤凡人。 何况清河镇的村民已受到教训,也死了不少族人,足够让他们悔恨伤痛,虽然没达到屠i城的效果,但幸存的人余生都在赎罪。 只有疼了,他们才会反醒当年的旧事,要不是他们不识好歹,根本不会迎来今天的祸事,没有一个人清清白白,都是活该。 云漠大笑起来,可他却一点也不快乐,镜中人几乎笑出眼泪,哪怕面容年轻俊美,皮囊之下的灵魂却早就衰老苍白了。 云姒的死,夺走了他全部欢喜。 他恨那些愚民,恨谢青山,恨七杀门,更恨他自己。 可他又立了噬心咒,对天道起誓,他答应云姒要好好活着,不行报复。 云漠看着额心的黑色纹印,明明心如死水一般,却还是在深夜里牵扯出阵痛,与云姒有关的一切,都成了云漠的心魔。 他走出大殿,绕过回廊来到专门供奉云姒的祠堂,里面只有一块牌位,云姒连尸首都没有留给他。 听探子说,她化为飞雪,融入尘泥中,散在山川湖海,唯独不肯回魔域来看一看。 不夜城许多年都没下雪了。 云漠又想起云姒腹中的女儿,如果她还活着,应该和那个叫晏宁的姑娘一般大了吧。 说来也巧,晏宁很和云漠的眼缘,他原本不喜欢心眼多的人,但这个小丫头是例外,她给他的感觉很舒服,让他觉得亲切。 她还有一手难得的好厨艺。 以前云姒在的时候,也很喜欢做各式点心,她会用不同茶点搭配不同的茶汤,顺应时节,每一日都有惊喜,来见云漠的时候,云姒鬓边总簪着当季的花。 海棠,春杏,玉兰和腊梅。 她喜欢色浅的衣裳,鹅黄,淡青,灵动又活泼,笑时还有梨涡,算不上倾城绝色,却入了他的心。 只可惜云漠明白得太晚。 他还以义父的名义给云姒招过婿,所以她后来不喜欢他是应该的。 是他活该。 云漠收回思绪,天色不知不觉大亮,远山处的雾霭升起,他恍若历经大梦一场。 殿外有人敲门,说过来伺候魔君梳洗,他拂袖开门,也如愿看到宫婢手中捧着的早点。 和以往精致如宫宴的菜式不同,这份早膳显得家常,一碗燕麦粥,几只玲珑烧麦,但味道比魔君从前吃过的都要好。 这是晏宁亲手做的。 她来魔域后除了修炼就是做饭,阎焰好几次想去找师父,都只敢离得远远的,从窗口看她几眼。 一是怕晏宁怪他隐瞒身份,二是怕自己心思外露被小外公抓住,怕云漠像毁他的护腕那样毁掉晏宁。 云漠对阎焰向来严苛。 就连魔修下属都觉得魔君对少主过于冷漠,不近人情,有时候魔君对少主的惩罚比外人还重。 虽然是为了少主炼体,但也不用如此严厉,这让大家不由议论纷纷,猜测阎焰是捡来的。 云漠听后都是一笑置之。 他可从来没有亏待过阎焰。 以阎焰的身份,云漠自认为已经给他应得的一切,如今的少主之位也算是弥补,足够偿还当年没有护下阎焰灵根的旧债。 云漠用完早膳,准备去看看晏宁,她住在他单独安排的院落里,不知情的魔修还以为魔君金屋藏娇。 笑话,他要是看上哪个女子,需要藏吗? * 日光正盛。 云漠出现在墙头上,他屏息敛气,垂眼看着下方练刀的少女。 青翠竹林中红色的身影若隐若现,翩若惊鸿,婉若游龙。 人是不错,这刀…… 云漠眉心微皱,他凝着那把破旧唐刀仔细观摩,虽然刀身面目全非,但云漠还是发现,刀柄上刻着一个极小的“朗”字。 阎朗的朗。 他是阎焰的父亲。 和晏宁又有什么关系呢? 还是说阎朗四处留情,又冒出来一个私生女? 云漠的面容冷淡下来,他悄无声息离开,回到大殿,唤来身边的旧奴:“阿蛮,去取一滴阎焰的血。” 魔域有验血石,倘若晏宁真的是阎朗的子嗣,她的血和阎焰的血同时滴在验血石上就会有反应。 至于那柄唐刀,云漠还是在云姒那里看见过,大概是阎朗赠给云姒的。她划清界限,离开魔域的那天,什么也没带,只拿着这柄刀。 云漠瞧着“朗”字熟悉,是因为这是云姒的字迹,是她亲手刻上的。 阿蛮领命离去。 云漠又亲自取了一滴晏宁的血,这小丫头还挺警觉,若非云漠化形成野猫,轻轻抓了一下她的手背,根本近不了晏宁的身。 那边阿蛮也幸不辱命。 云漠把盛血的瓷瓶抛过去,让阿蛮有结果立刻来告诉他。 面容严肃的女子点点头:“属下遵命。” 阿蛮来到魔域禁地,她修为不高,但因为曾是云姒的丫鬟所以受到云漠的重用。 连验血石都放心交给她。 阿蛮走进密室,也没有留意到身后有股清风晃过,她揭开蒙在玉石上的黑布,将两滴血液同时滴在验血石上。 刹那间,明光大作。 这证明血液的主人有亲缘关系。 阿蛮狠狠愣了愣,就在她走神之际,一路尾随隐在暗处的少年也终于现身,他盯着验血石,反应比阿蛮还大。 阿蛮认出斗篷下的人正是少主阎焰,原来她去取血的时候,阎焰就有所察觉,这才悄悄跟来。 得知这个结果后,少年的眼底露出痛色,漂亮的眼尾泛着红。 他和师父竟然是兄妹! 他连喜欢晏宁的资格都没有。 阎焰的心跌入谷底,他不肯接受这个结果,心脏仿佛被人用手掐住,疼得他的面容都扭曲起来。 不,他不接受。 阎焰的眸底闪过狠厉,他忽然上前,抓住阿蛮的脖颈,让她无法发声。 密室里静得落针可闻。 阎焰的脑海一片空白,他心里想的都是:只要阿蛮死了就好。 只要她死,就没有人知道他和晏宁是亲兄妹,他就依然可以喜欢她,把她留在身边。 大不了不生孩子。 这种邪恶可怕的念头几乎占据阎焰的身心,可他看着阿蛮逐渐变得青紫的面容,还是没有狠下心,没法去做自己最讨厌的那种人。 阎焰松开手,颓然地往后退。 阿蛮失力摔在地上,大口呼吸着,缓解痛苦后才哑声道: “少主,你糊涂啊。” 阎焰不解,又听阿蛮嘶哑着说:“阿焰,你真的以为,你是小姐和阎朗的孩子吗?” 她口中的小姐自然是云姒。 阎焰怔在原地,如遭雷击,他仔细回想这些年,小外公的确没有同他亲近,就连下属都觉得他是捡来的,云漠却没有理会这些言论,那么只有一个可能,他不是云姒的儿子。 阎焰不可置信地看着阿蛮。 她叹息一声,继续道:“阿焰,你是阎朗的私生子,与小姐确实没有关系。” 阎焰摇头,他看着验血石笑了笑,眸光近乎破碎和脆弱:“那蛮姨你的意思是,晏宁也是我父亲的私生女?” “不可能!”他突然提高音量:“我父亲不是那种朝三暮四,行为放浪之人,我不信。” 阎焰伸手抵了抵额头,因为忘忧符水他记不完整小时候的事,但他可以确定父亲是被谢青山害死,同样可以确定父亲品性高洁。 晏宁绝不可能是父亲的孩子。 阿蛮喘息片刻后道:“怎么不可能呢?别忘了小姐腹中那来不及出世的女婴。” 自从云姒陨落,没有人知道这个女婴的下落,而且谁也没有见过女婴的尸首,哪怕机会渺茫,女婴也有存活的可能。 只是大家都下意识以为她胎死腹中,但谢氏那时有一位极出色的医修谢蕴,如果谢蕴发善心,那女婴哪怕是棺材子也能活。 阎焰还是不肯接受这个结局,他看着阿蛮道:“你说我跟晏宁是同父异母,那我的母亲又是谁,我父亲又为什么抛弃我母亲?” 少年声声诘问,阿蛮的眸光有些闪躲,眼看实在瞒不下去,她才肯说出真相:“阿焰,你有没有想过,小姐和阎朗的关系?” 云姒和阎朗认识的时间并不长,甚至不到一年,他们关系亲密,一见如故,真的是因为爱意吗? 阎焰的眼睛微微睁大,他自然知道云姒是云漠收养的义女,换言之是魔君捡来的小女孩儿。 云姒的身世也是个迷。 “难道?”阎焰盯着阿蛮,生怕错过她脸上一丝一毫的表情。 阿蛮叹息,点头道:“你猜的没错,小姐和阎朗是兄妹,所以小姐的女儿才和你血脉相通。” 这意味着阎焰和晏宁还是兄妹,但是礼法允许的表兄妹。 阎焰险些站不稳。 他的心在大起大落之间浮沉,一秒坠地狱,一秒上云端。 克制好自己的情绪后,阎焰伸手扶起阿蛮,问道:“蛮姨,你怎么知道晏宁是你家小姐的女儿?” 阿蛮说:“因为那柄刀。” “上面的朗字是小姐亲手刻的,旁人兴许认不出那柄唐刀曾是赫赫有名的战神之刃,但我永远认得小姐的字迹。” “小姐曾说,如果她的女儿侥幸活着,那柄刀就是信物。” 阎焰点头,“那晏宁的父亲是?” 阿蛮垂眼:“魔君。” 作者有话说: 阎焰:作者我谢谢你放过我,好大一盆狗血,我差点杀人了,滚啊。 第60章 母女 在阿蛮沙哑的声音中, 阎焰基本还原了当年的旧事。 所有一切还是要从七杀命格说起,和谢寒洲的父亲顾铭一样,云姒也身负七杀命格, 有此命格的修士注定克亲, 克所爱之人。 云姒也不例外。 她年少时父母双亡, 和长她两岁的兄长相依为命,可惜在逃难的路上与兄长走散, 兜兜转转被卖到魔域, 遇见魔君云漠。 那时的云姒年纪尚幼, 以为兄长为了保护她已经身死, 所以安心留在不夜城,做云漠的义女。 云漠那时也不过十五岁。 八岁的小姑娘实在喊不出那声“义父”, 但见云漠面容冷酷,她只好称呼“魔君大人”以示尊敬。 云漠也欣然接受, 他一心都在魔域的事务上,救下云姒也不过是举手之劳, 只因她的眼睛像他儿时养的猫, 情绪激动时会显现异瞳。 一只湛蓝色, 一只金黄色, 在梨花带雨时显得格外漂亮,云漠病逝的猫叫小寺,所以给云姒取了相近的名字, 把她当宠物一样养。 一开始云漠并未上心。 但慢慢的他发现了麻烦, 和猫儿不同,长着猫眼的小姑娘娇气爱哭, 还爱生病, 云漠不想他捡回来的小东西轻易死了, 就耗费心神好好养着她。 云姒也很乖,她明明是活泼的性子,在他面前却显得温顺安静,不管多晚总等着他回来一起用膳。 更多的时候,院中亮着一盏孤灯,云姒就趴在茶案上,等他等到睡着了,那些膳食她一口未动。 这让云漠心生异样,他看着门里边熟睡的姑娘,想拐去正殿的步子还是停下来,云漠解下披风,盖到云姒身上,又扬手灭了残灯。 从那日过后,魔君无论多忙都会来赴云姒的约,风雨无阻。 就这样,日复一日,他亲手养成的小姑娘长大了,也变得越来越漂亮。 她的字是他教的。 骑射是,琴棋书画也是,除了烹茶的手艺、做糕点的巧思是她自己琢磨的,因为云漠喜欢。 除此之外,在云姒身上总能找到一两分云漠的影子。 她握刀的姿势还是魔君大人闲暇之余亲自教导的。 随着岁月的打磨,当年奴隶场上那个肮脏的小乞丐,已经从里里外外都长成了云漠喜欢的样子。 可惜他心不在情爱,还以为这份悸动是因为她的陪伴和亲情。 但少女的心思总是压不住。 云姒不再像小时候那样跟在云漠身后,她被他宠得胆子大了,也敢主动跳到魔君的后背上,让他在雪地里背起她。 又或者是在月光下,把手无限贴近云漠修长的手指,让他们的手在影子处相交,营造十指紧握的假象。 云姒的喜欢也很安静。 她会在云漠忙碌的时候送上茶汤和点心,也会在他因为疲倦而睡着的时候抽走他手心的信件,然后捧着脸坐到一旁,去数魔君大人根根分明的睫毛。 睡着的云漠没有那么冷酷。 云姒抬手,挡住日光落在他脸颊上的斑驳树影,她轻轻呼吸着夏日的风,感受风的流动,闭上眼睛,想象自己和风一样吻过云漠的脸颊。 可她一次也没有偷亲。 她怕自己的喜欢打破现有的宁静,怕一心只在权势的魔君大人知道她的妄念后赶她走。 可她最怕的事还是发生了。 十八岁那一年,云漠竟然给她送来许多青年才俊的画像让她挑选,见云姒犹豫,云漠还说:“要是都喜欢,就都留下。” 她是魔域的公主,地位堪比圣女,多几位夫侍根本不算什么。 云姒气得说不出话来。 她默不作声,把画像一张张卷好,也萌生了离家出走的念头。 云姒开始收拾自己的小包袱,临行前,她还是想最后看一眼云漠,却发现大殿里喝得烂醉的魔君。 原来把她嫁出去,他也并没有多高兴。 身边的宫人是从小看着云漠长大的,他不禁说道:“魔君,要是不舍就把阿姒小姐多留几年。” 云漠笑了笑:“女大不中留,我怕阿姒她怨我。” 宫人还欲再劝,余光却瞥见那抹熟悉的鹅黄色裙角,他会心一笑,悄无声息退下了。 云姒走进去,轻轻阖上门。 她想把地上的魔君大人扶起来,可力气却很小,反而被云漠禁i锢在身下,云姒忍住惊呼,抬起变为异瞳的眼睛去看云漠。 他好像喝了许多琼酿,这酒果香清甜,但后劲极强,他眼尾泛红,眼神涣散,却还是认出了她的模样,轻呼她的名字。 “阿姒,阿姒……” 云漠嗓音低沉,如情人在耳边呢喃,这让云姒生出勇气,她用双手环住他的脖颈,仰起头献上一吻。 这一吻攻陷了云漠最后的防御。 他迎合她,反客为主,起身把腰肢柔软的姑娘抱到了床榻上。 床帘落下,风月无边。 云姒鬓边的海棠花掉落,被蹂i躏出汁液,鲜红如血,而今夜的她,只为云漠一人绽放。 …… 梦醒后,云姒穿好衣衫,又从芥子囊里取出忘忧符,她本来是想自己用,想拿来忘掉云漠,却没想到会有这样荒唐的一夜。 所以她想云漠忘记。 想他们的故事到这里结束。 云姒始终记得父母惨死在眼前的景象,她认定自己是道士批命的孤家寡人,是会害死身边重要之人的七杀命格。 她怕云漠也跟着应验。 云姒决定离开也是这个原因,不仅仅是怪云漠给她招亲。 她更怕自己的喜欢藏不住。 但这样也好,她至少完整地拥有过他,在其他女子之前。 那日后,云姒悄悄离开魔域。 云漠其实知道她逃跑,但还以为她在闹小性子,也因为忘忧符水,他并不记得春宵一度,所以没有立刻去追云姒。 云姒孤身上路,去的第一个地方是永宁村,这里曾是她的家乡。 云姒的父亲曾在此地做官,她原本也是无忧无虑的官家小姐,可惜命不好,一家人碰上穷凶极恶的山匪,好不容易跟着兄长逃出生天,又被想要斩草除根的匪徒追上。 兄长为了保护她,把她藏在草垛,自己去做活靶子引开恶人。 云姒一直躲着,躲到深夜,最后只在悬崖边找到兄长的布鞋。 她以为此生不会再见。 然而在后山祖坟,父母的墓碑前,云姒碰到了一个年轻男人。 男人的眉眼还令她有几分熟悉。 云姒鬼使神差地唤了句:“哥哥。” 阎朗回头,愣在了原地。 兄妹相认远没有想象中的惊心动魄,他们仅仅看着对方,没有多余的话,只剩热泪盈眶。 云姒也终于知晓,兄长坠下山崖那日,正好碰到御剑前来的白衣修士,修士途径此地,原本是要去南方魔域寻找他的亲姐姐,没想到顺手捡到一个骨骼清奇的徒弟。 这白衣修士正是谢琊。 他去南方是要找隐姓埋名的姐姐谢蕴,谢蕴正在小镇上开医馆当医女,谢琊怕她过不好,总偷偷送去金银,放在谢蕴枕头下。 放了就跑,相当潇洒。 那时的谢琊比阎朗还小三岁,不过七岁,却是修真界罕见的绝世天才,好多比他年长的修士还远不如他,但天赋这东西,羡慕不来的。 阎朗很庆幸能被师父看上,他养好伤病后,成了谢琊收的第一个徒弟,也是首席大弟子。 这十来年,阎朗不负众望,没有辱没谢琊的名声,他成为了正道修士中的佼佼者,品性也如他师父那般高洁傲岸。 唯一的污点恐怕是有个私生子。 阎朗带妹妹云姒去见了那孩子,是个五岁的男孩,生得很漂亮,被阎朗养在七杀门山脚下的镇子里,取名阎焰。 这个焰字并不常见。 阎焰出生那日是在秋天,院子里的红枫开得如火如荼,似烈焰如云霞,就取了这个焰字。 云姒也很喜欢这个小侄子,所以在阎焰问阎朗这是不是他的母亲时,云姒没有否认。 她愿意当阎焰的母亲。 因为他的亲生母亲早就不在了。 那名女子是修真界的罪人之后,叫阿若。她原本是世家嫡女,受父兄连累被贬栖霞楼,相当于凡间的教坊司。 阿若生得美貌,是青楼花魁。 而阎朗这些年从没放弃过寻找妹妹,他深知无依无靠的女子会是什么下场,所以在各地青楼去找云姒,想解救妹妹脱离苦海。 结果他先遇到了阎焰的母亲。 青楼妓子,这四个字足以成为正道修士一生的耻辱。 也是为了阎焰的将来着想,阎朗答应那个可怜的女人,瞒着阎焰的身世。 阿若生下阎焰后就逝世了。 阎焰连他生母是什么模样都不知道,哪怕是很久以后,他也只能从镜子中自己的眉眼里窥得一二。 …… 云姒暂时做了阎焰的母亲。 她隐藏魔修身份,留在了兄长身边,也没有解释和阎朗的关系,任凭旁人误会他们是夫妻。 一来可以让阎焰摆脱私生子、生母不详的污点,二来是云姒发现她怀孕了,这个世界对女子有诸多苛刻,阎朗不想妹妹遭受那些风言风语,就没有点破她的身份。 二人便成了外人以为的夫妻。 过了一段风平浪静的生活。 那时阎焰最期盼的事就是云姒肚子里的小妹妹降生,他拿着自己亲手做的拨浪鼓,每天同小妹妹说话,告诉她他有多喜欢她。 他一定会是全天下最好的哥哥。 然而,他没等到妹妹出世,父亲阎朗就先出了事。 他竟然屠杀了同门。 在这当口,又有人查出,阎朗身边的女人原来是个魔修。 一时之间,魔修妖女蛊惑正道修士的说法就落实了,阎朗不想连累妹妹,就把手中的唐刀交给云姒防身,让她带着阎焰离开。 云姒不忍留哥哥一个人接受审判和刑罚,但她魔修的身份暴露,也没有立场留下,只好连夜出逃,却被谢青山带领的修士围剿。 阎焰为了保护云姒和她腹中的孩子,和他父亲当年一样选择了做活饵,牺牲自己把谢青山等修士引走,云姒一路南逃,将要被追上的时候,云漠出现了。 谢青山哪敢跟云漠横啊? 他灰头土脸夹着尾巴走了,云姒也被云漠带回魔域,她已显怀,被云漠囚i禁起来,又听侍女阿蛮带来消息说:谢青山已亲自行刑,杀死师兄阎朗以慰其他同门亡魂。 云姒痛不欲生,她在刀柄上刻出兄长的名字以此纪念,落到云漠眼里就成了她爱阎朗爱得不能自i拔。 云姒也没有解释。 她认命了。 七杀难破,注定害死亲人和所爱之人。 云姒垂眼,泪流满面。 云漠更恨了,云姒的离开彻底唤醒了他的占有欲,从前她在身边他不觉得,等失去的时候他才知道她有多重要。 更何况她选谁不好选阎朗。 还眼巴巴上去给阎焰当后娘。 他千娇万宠养出来的金枝玉叶,怎么可以折枝落到别人家。 云漠弯腰,修长的手指掐住了云姒苍白的下巴,逼迫她正对着他,眼里只有他。 云姒始终不语,她看着眼前几近癫狂的魔君大人,心里已暗暗有了打算。 后来,趁云漠放松紧惕,云姒取下蝴蝶发簪抵在颈间,以命逼迫魔君立了噬心咒,从今往后不许插手她的事,然后好好活着。 云漠立誓后,云姒也召来魔域有话语权的长老,当众宣布与云漠断绝养父女关系,并脱下华服,弃珠钗,彻底与魔域决裂。 她要告诉全天下,云姒和云漠再无关系。 从今往后,她自己的仇,她自己来报。 云姒一路北上,再次路过永宁村,可惜未能尝到儿时的桂花糖,她揉了揉小腹,对腹中的孩子说:“对不起。” 她不能不报兄长的仇。 她也受够了克死亲人和所爱之人的命格,假如腹中的孩子有朝一日也会因她而死,那不如母女两一起上路,她在黄泉路上还能护她一程。 只是若有来生,别再做我的女儿了。 第61章 救夫 云姒没有白白牺牲。 她找谢青山报仇前先给谢蕴写了一封信, 请求这位出色医修相助。 第二件事就是以生命为代价,和谢青山决一死战,虽没能杀死他, 但在他血脉里留下魂钉。 谢青山多年来修为无法精进便缘于此, 这对他来说比死更难受。 云姒重伤后, 谢蕴适时出现,她是医者不分正邪, 也以谢氏大小姐的身份在谢青山面前带走了云姒, 只可惜云姒气息微弱, 谢蕴即便妙手回春, 也只能开膛破肚救出她腹中的女婴。 谢蕴知道,云姒存了必死之心, 她想用自己的消亡换女儿和心爱之人活下去。 谢蕴也是从这里开始知道七杀命格,只是她不知道夫君顾铭也身负七杀, 又或者说即便知道,修士也难逃注定的命运。 万幸, 谢蕴救下了一个小生命, 只是七杀门无法庇佑魔修血脉, 谢蕴只好请弟弟谢琊把襁褓中的女婴送走, 又因为云姒是死在端午这一日,谢蕴叮嘱谢琊:不要让那孩子过这节日。 谢琊一一照办,一并带走了那柄生锈的唐刀, 阎朗和云姒相继陨落后, 这柄战神之刃也随之尘封,看不出原来面貌。 谢蕴画了对比的手稿, 留在自己的医学札记里, 后来被儿子谢寒洲继承, 他发现了唐刀的玄妙,才有了腆着脸拜晏宁为师的事。 命运一早就为他们写好了结局。 谢琊也不止救了晏宁两次,而是三次,第一次是送襁褓中的她去永宁村,所以晏宁凡间的兄长晏然见过谢琊。 第二次是晏宁兜兜转转又被谢不臣带回七杀门,她年纪小着了女师叔展红袖的道,闯了祖师爷谢琊的小重山,差点溺进阵法里的春池,是谢琊把她拎了出来。 第三次就是她元神尽碎后,谢琊不惜以分i身之力为她聚魂,他放弃飞升的可能和回到现代的机会,让晏宁重新来过。 每一次都是谢琊在帮她。 他曾替她取名晏宁,就真的护了她一世长宁,只是谢琊也饮了忘忧符水,把永宁村和晏宁忘得一干二净,以免谢氏长辈询问。 也怕自己醉酒后说漏嘴。 谢琊不习惯撒谎,但他答应了谢蕴,便会保下那个女婴,无论她是不是魔修,无论对与不对。 后来也是谢琊力排众议,救下了阎焰,只是没来得及护住他的灵根,面对死在阎朗手里的修士家属,谢琊不可能再做更多。 他对阎焰越宽容,那些孤儿寡母的恨意就会越深。 阎朗手刃同门是不争的事实,即便他有苦衷,但在众目睽睽之下,谢琊有心想保大弟子也无能为力。 * 天边月圆,七杀门却格外萧条。 谢琊被囚在暗室里。 他望着天窗外的月亮,想明白了过去许多事情。 当年阎朗手刃同门后,谢琊下达的命令是先将徒弟关押等候发落,然而那群遗孀不知在谁的煽动下,竟带着稚儿跪在谢琊的山门前,逼祖师爷给个公道。 谢琊原本就因修炼一事烦恼,他强行出关,有些走火入魔,又为了阎朗不眠不休收集证据,如今被女人们吵吵囔囔的哭声一闹,他急火攻心,竟吐血昏迷过去。 还好有姐姐谢蕴在。 只是谢琊这一病到底耽误了先机,从前摸到的线索也被人抹平,他无法替阎朗翻案,更不能任性地宽恕“罪人”。 何况阎朗还亲口认罪。 如今想来,恐怕都与谢青山脱不了干系,只是谢琊的这个徒弟藏得太好了,他又深知做师父的无心名利,所以自然而然接过了宗门事务,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却还是不肯满足。 谢青山吞噬穷奇后,和谢不臣到清河镇掳走了返老还童的谢琊,把曾经的师父关在暗室,却没有杀了他。 一是谢青山自负,觉得杀了缩小版的祖师爷不够解恨,二是嫡子谢不臣说,谢琊还有用。 他会制造先进的法器,脑子里有无数高深的剑术,这些东西是巨大的财富,谢不臣提议先把谢琊关起来,让他把法器制造图和剑术图一一默背出来,到时再杀他也不迟。 谢青山听取了嫡子的建议。 其实谢不臣还有私心,这一世是他献祭自身换来的重生,谢不臣即是阵眼所在,而谢琊是被他牵扯到阵法中的人,假如谢琊真的死了,多少会影响阵法,带来不稳定。 谢不臣和谢琊一样,哪怕讨厌对方,也不能仅凭喜怒赶尽杀绝。 他们始终相互牵制。 谢琊抬起手腕,继续在宣纸上制图,也带动锁链轻响,谢青山到底谨慎,用缚神链锁着谢琊,让他的灵力被压制,无法发挥出来,自然也无法变回大人模样。 谢青山是故意在羞辱他。 按理说阶下之囚大多失意消沉,谢琊却始终面不改色,好像无论是高坐神坛还是跌入谷底,他都不会因为外物改变心境,还是那个谢琊。 比月色皎洁,比春雪澄明。 谢琊也在等,等缚神链露出破绽,等谢青山被穷奇主宰。 他提笔继续勾画,还能抽空写两笔晏宁的名字。天道酬勤,谢琊那手i狗爬的字终于能见人了。 他开始琢磨婚书怎么写。 * 魔域,不夜城。 阎焰揉了揉眉心,听蛮姨讲故事他整个人听得跌宕起伏,生怕下一秒又来一个反转。 告诉他不可以喜欢晏宁。 还好,阿蛮带来的是好消息,她同阎焰说:“少主,当年小姐和她的兄长阎朗定下过约定,假如女儿平安出世,就让她和她的表兄结为连理,一家人不说两家话。” 这是娃娃亲。 阎焰压下心头的雀跃,小心翼翼问道:“真的?”还有这种好事? 阿蛮点头,揉了揉微微发红的脖颈,她失笑道:“少主也真是心狠,果然外面的人都被你的皮囊欺骗了。” 忘了皮囊之下是白切黑。 也忘了越漂亮的事物越危险。 阎焰自知失态,“蛮姨,对不起,我太害怕失去她了。” 比起永远不能待在师父身边,生与死根本不算什么,哪怕他脚下垒满白骨,也想走到晏宁眼前。 阿蛮没再多言,只是拍了拍少年人的肩膀,太炙热的爱意终会伤人伤己,就像当年的魔君一样。 既然小姐的女儿已经回来,那就应该把当年的事告诉魔君了。 阿蛮有些恶劣地想。 她甚至期待云漠痛苦的神情,因为阿蛮忠于的始终只有云姒。 凭什么小姐红颜薄命,小小姐在外颠沛流离,魔君却能长生不老,无病无灾。 凭什么小姐要为他牺牲。 阿蛮抹去眼角的泪水,七杀命格注定孤独终老,唯一破除宿命的方式就是自行了断,云姒选择了不能回头的那条路。 阿蛮苦笑,她拦不住云姒,她也从来不是小姐的在意之人。 她能为云姒做的,就是让小姐的喜欢在多年后重见天日。 阿蛮要告诉云漠,云姒心里从来没有别人,哪怕云姒为了脱离魔域给了云漠心口一刀,也是为了让他在失去她的时候没那么难过。 她把什么都替他考虑好了。 就连噬心咒也是为了让云漠活下来找的理由,一个蹩脚的借口。 魔君有权知道。 …… 浮云飘移,殿外树荫正浓。 到处洒扫的云扶摇偷听到了魔君的秘密。 云漠心情悲恸,竟也无暇注意如蝼蚁一般的云扶摇,她仔细想了想,转头就把这件事告诉了晏宁,就当是向她示好。 晏宁的心情相当复杂。 她倒没怀疑云扶摇骗她,这柔弱不能自理的绿茶师姐如今在魔域讨生活,一天天谨言慎行,自然不会再搞事情。 晏宁礼貌地说了声谢谢。 云扶摇忙摆手道:“是我有眼不识泰山,宁师妹,我还有一件事要告诉你。” 晏宁抬眼,云扶摇贴近她耳边,小声说着从谢青山那听到的秘密。 云扶摇没什么本事,除了苟住小命,为了自己的利益陷害别人外,就是到处听墙角。 她说的是当年阎朗手刃同门一事,云扶摇是谢青山一手养大的棋子,比旁人更了解他,也知道谢青山除了会种“情丝绕”,还会下“心魔蛊”。 心魔蛊是一种晶莹剔透的小虫子,下到修士体内就会融化,根本查不到痕迹,不过,种心魔蛊必须经过本人同意。 阎朗之所以中招,是因为当时师弟谢青山找到了阎朗的亡妻,也就是阎焰早逝生母的骨灰。 谢青山这个卑鄙小人以此威胁阎朗,若阎朗不从,他就把师兄爱人的骨灰喂狗,他还有千万种方法对付师兄的儿子。 师兄也大可以向师父告状。 但这样阎朗和青楼女子的事就会被捅破,给正道修士蒙羞。 阎朗不敢让谢琊知道这些。 他也忘了自己的师父其实一直以来都是最开明的那个。 阎朗终究走了不归路。 而引诱他犯罪的,却是躲在背后的小人师弟谢青山。 他恨师兄得师父的看重,所以就想毁掉阎朗,自己上位。 云扶摇说罢,正色道:“宁师妹,你母亲云姒也是死于谢青山之手,所以我说谢不臣罪有应得。” 他活该喜欢上晏宁。 也活该求而不得。 不是说父债子偿嘛,谢青山犯下的过错,活该谢不臣来赎罪。 就像他们苛待阎焰那样。 “我知道了。”晏宁给云扶摇倒了盏茶,温声道:“师姐,谢谢你告诉我这些,但我也想告诉你,虽然我们都不想做敌人,但我也不可能和你成为朋友。” 说既往不咎太虚伪。 云扶摇尴尬地笑了笑:“可我听说,你和展红袖就化敌为友了?” 晏宁牵起唇角:“师姐的消息倒是灵通,那么敢问师姐,我和红袖师叔奋力御敌的时候,师姐你在哪里?” “哦,师姐你叛变了。” 晏宁弯起眼睛,笑容明亮纯粹,却让云扶摇读出一丝狡黠。 她方才明白,原来晏宁是最通透的人,她要是绿茶起来,自己根本没有用武之地。 云扶摇叹息道:“宁师妹,如今你知晓身世,作为魔君的女儿,又该何去何从?” 晏宁提起桌上的唐刀,淡声道:“我还是我,只是凭空多了个爹,从天而降,这并不会影响我要做的事情。” “你想做什么?” “杀谢不臣,救祖师爷。”晏宁勾了勾唇角,多个魔君爹也不是全无好处,至少她无需隐忍,可以光明正大离开了。 云漠也一定不会阻拦她。 他只会觉得亏欠。 云扶摇愣了愣,她瞧着晏宁沐浴在阳光下的面容,虽与自己有几分相似,气质却大相径庭。 原来她和晏宁从来都不一样。 云扶摇就不会拿自己的性命去救旁人,她到底是有些敬佩那提刀少女的,于是多嘴道: “要小心。” 晏宁轻挑眉梢,抬头看,太阳也没从西边升起,她笑了笑,余光正好瞥见阎焰朝小院走来。 来得正好。 晏宁拔刀出鞘,她正好需要亲人的血脉解封这柄战神之刃。 然后一路北上,去救她的夫君。 第62章 厌恶 阎焰读懂了晏宁的眼神。 如果是旁人, 他大可以拿血脉做交易,让她履行儿时的娃娃亲,可她是晏宁, 是他的师父。 是阎焰心甘情愿献血, 还怕给得不够多的人。 少年没有犹豫, 抬起白皙的手掌迎上刀刃,从头划到尾, 为晏宁的破铜烂铁解除封印。 血液渗入刀身, 锈迹褪去, 战神之刃恢复了昔日明光, 又薄又锋利,在太阳底下折射出锋芒。 废物不再是废物。 晏宁却不打算替唐刀改名, 她把帕子递给阎焰止血,从容道:“表兄, 刀借我用用,回来还你。” 阎焰没舍得拿晏宁的手帕去捂自己肮脏的血液, 他垂眼道:“师父, 要我陪你去吗?” 阎焰知道晏宁想杀谢青山, 他也想, 但小外公……不,魔君云漠说了,他自有打算。 阎焰身在魔域, 无法违逆魔君的命令, 但晏宁不一样,以阎焰这些年对云漠的了解, 他知道晏宁是自己的女儿后, 就算她上房揭瓦, 云漠也要夸她活泼。 晏宁摇头:“不必了。” 她不能在明知道徒弟的心意后,还像从前一样允许他的靠近,喜欢这种事情,如果不能回应,最大的仁慈就是拒绝。 晏宁已经有了意中人,不能再给其他人莫须有的希望。 也不是其他人不好,只是她的心很小,早就被谢琊占据。 晏宁绕过阎焰转身往外走,临行前她回头笑道:“表兄,天地广阔,岁月无穷,你那么年轻,多看看别人。” 阎焰也笑,他收回落在晏宁身上的眸光,弯起眼眸道:“好。” 他永远不会让她为难。 哪怕他的私心是想除去一切阻碍,不计代价把晏宁留在身边,可他同样知道,那样的她不会快乐。 阎焰没有权利这样做。 他喜欢她,永远凌驾在自己的感受之上,因为自卑,阎焰从来没有把喜欢说出口,又因为自尊,阎焰不可能低身下气去求晏宁看一看他。 更不可能继续纠缠。 阎焰轻笑,盯着已经结痂的掌心,他忘了告诉晏宁,其实他的世界里从来就没有过别人。 只有她是唯一例外。 是他这块贫瘠之地上,唯一绽放过的玫瑰。 他要让玫瑰自由。 * 晏宁离开了魔域。 当初来的时候有多谨慎小心,现在出去就有多嚣张。 怎么说呢,大胆点,她莫名其妙多出来的便宜爹一定舍不得罚她。 事实的确如此,魔域的各个关卡都对晏宁开绿灯,让她畅通无阻。看来是收到了魔君大人的指令,有聪明的魔修已经主动称呼晏宁为小姐了。 晏宁倒是没有任何变化。 她骨子里就不是恃宠而骄的人,身世这件事,晏宁看得很淡,她把格局打开,只希望能凭借这层身份,让正邪之间的和平继续维系。 晏宁可太喜欢和平了。 只有这样她才能安心当厨娘。 北上的途中,晏宁还顺便看了看适合盘下来做酒楼的商铺,她喜欢山川湖海,想去许多地方,如果能和谢琊一起就更好了。 晏宁取出芥子囊里的梅瓶,里边插着的梨花开得正好,这证明祖师爷哪怕被掳走也安然无恙。 晏宁很难不去想那个画面。 返老还童的谢琊玉雪可爱,就像个小糯米团子,性情又似猫儿般慵懒,还傲娇,浑身上下都是萌点。 人对可爱的事物总是难以抗拒,晏宁甚至想过,谢琊喜欢什么颜色的麻袋。 她得想个办法把他骗回家。 晏宁笑了笑,一个人的旅途始终是孤独的,她看到漂亮的风景会想到谢琊,吃到好吃的也会惦记谢琊,不用刻意,祖师爷的音容笑貌就自然而然出现在她眼前。 喜欢谢琊这件事,一点也不会累。 晏宁迫不及待想见到他,她来到从前的镇子,没有等破晓黎明,直接在夜色中打上了山门。 这次的晏宁没有藏拙。 她虽然是个爱做饭的,但也是会做饭的修士里面最厉害的那个。 昔日的同门碍于谢青山的吩咐不得不阻拦她,但大家都很默契,有意无意假装被晏宁打倒。 也不全都是装的。 是真疼啊。 那个露出实力、气场大开的红衣少女跟平时判若两人,既没有从前的温和,也没有从前那种咸鱼佛系,她眉眼飒飒,手中的轻刃似月光皎洁,比泉水灵动。 斩到人身上又似寒霜一般。 这谁惹得起? 他们是被掌门谢青山逼迫着过来守阵的,和晏宁这种为了夫君上山,不要命的女的当然不一样。 更何况掌门的嫡子凌华仙君偷偷吩咐了,不能够伤到晏宁。 父子两一个要杀,一个要救,这群冤种弟子们没办法,谁的话都得听,只能被晏宁的刀气掀飞出去,然后昏迷不醒。 有时候无能也是逃避的借口。 打不过,就不打了。 晏宁也没有下狠手,只是她急着去见谢琊,刀法过于干净利落了些,也不可避免地沾染了同门的鲜血。 晏宁用衣袖把刀擦干净,一并抹去颊边沾染的血迹,她其实是有怨气的,这群弟子臣服于谢青山,看似不作为,其实都是帮凶。 但凡他们敢反抗掌门,谢琊也不会被囚禁在暗室里。 说来可笑。 宗门太平的时候,这群弟子个个去小重山拜祖师爷,祈求谢琊庇佑,如今祖师爷罹难,他们倒是会当墙头草。 是,明哲保身没有错。 就是有点讨厌。 晏宁横刀格挡住最后一名弟子的攻击,又竖指捏诀控制住他,随后抬起脚,把这名弟子踢到他的师兄弟那边去。 一家人就要整整齐齐。 晏宁迈上台阶,来到宗门主峰,大殿内灯火通明,随着她脚步声的靠近,又从旁边的两扇门里涌出无数持剑的蓝衣弟子。 为首的弟子身上绣着山茶花。 看来是谢不臣的亲随。 果然,弟子们列阵后,谢不臣从殿门走出,火光映出他的模样,青年身形颀长,穿玄白两色八卦服,头戴金玉冠,面容俊美,妥妥的斯文败类。 看见晏宁时,谢不臣漆色的眸子亮了亮,他有所顾忌,迟迟没有抬手说出那句“拿下”。 直到谢青山也跨出大殿。 谢不臣的手背微微发颤,身旁父亲的声音灌入他耳朵里,就像无数次那样,抽走他想要抵抗的力气。 谢青山说:“真没用。” “一个女人你也拿不下吗?” 谢不臣抿唇,薄唇几乎失去血色,他垂着眼,长长的睫毛遮住了所有情绪,但还是赶在谢青山发号施令前,亲自出手。 他身形一跃,手中幻化出长剑,凌空向着晏宁刺去。 晏宁没有躲避。 谢不臣的长剑生生收回,他忍着因为反噬涌到喉间的血,身形瞬移,来到晏宁身后,扣住她的脖颈,用只有她能听见的声音说: “想救谢琊,就配合我。” 晏宁没有反抗,她等的就是谢不臣的反应,自从想起上辈子那些恶心的旧事后,晏宁就在想谢不臣对她到底是什么感情。 占有?摧毁?又或者是玩弄? 晏宁不知道,直到云扶摇跑过来告诉晏宁她的身世。既然是魔君的女儿,那么她的身上一定有魔修血脉,可是不管前世还是今生,晏宁身上的魔修血脉都被人隐藏了。 还隐藏得很好。 能做到这件事的只有元婴以上,炼虚期的修士,晏宁身边有此修为的人只有谢琊和谢不臣。 谢琊显然不知情。 那么唯一剩下的答案,哪怕再不靠谱,也趋近于真实。 是谢不臣替她隐瞒了魔修血脉。 也是这份隐瞒,才让她留在了七杀门,待了许多许多年。 这让晏宁十分震惊,像谢不臣这样的人,精致的利己主义,竟然也会为了留住她,不惜欺骗谢青山,不惜冒着风险私藏魔修。 他到死都不肯放她走。 如果是玩弄,大可不必,更没有必要大费周章,献祭重生。 晏宁无法理解谢不臣的所作所为,他一直就是一个矛盾又奇怪的人。 说他心狠吧,他杀人不眨眼,但也会救路边的猫猫狗狗,说他虚伪吧,他对云扶摇的喜欢是因为情丝绕虚情假意,但他也的确没有对她不好过。 说他强势吧,他对晏宁的占有欲的确如此,可他在父亲谢青山面前,又是个抬不起头的小可怜。 晏宁没法定义谢不臣。 她更不明白他的喜欢,对,喜欢。 从前种种拿到今天再来看,尽管晏宁不愿意相信,也还是只能用喜欢来解释谢不臣的行为。 更准确一点,是病态的喜欢。 晏宁心里始终有个疑问。 她被谢不臣锁住脖颈,只能任由他带走,也听到他跟谢青山保证,说:“父亲,您放心。” 谢不臣的眼神透着狠厉,仿佛在说:不过就是一个女人,等我得到她了,自会亲手解决她。 这种态度让谢青山很满意,他捋了捋长须,甩袖道:“都退下吧。” 众弟子恭敬领命,依次低眉顺目退下,这让谢青山更加膨胀,面容上浮现的野心压都压不住,如果他面前有一面镜子,一定能看到自己利欲熏心近乎疯魔的样子。 人被邪物控制,精气神也会随之改变,谢青山就是如此,甚至会因为供养穷奇而显得憔悴,这就是得到力量的代价。 没有人可以不劳而获。 * 晏宁被谢不臣推到了殿内。 他阖上门,又布上结界后,才敢松开晏宁的脖颈,怕她乱叫引来谢青山,到时候自己就真的保不住她。 幸好晏宁没有反抗。 谢不臣松了口气,他取出芥子囊里的伤药,想要替晏宁涂抹发红的脖颈,却被她侧头避开。 谢不臣的手搁在半空,他低下头,无声笑了笑:“就这么讨厌我?” 晏宁没有理会,她看着蹲在自己身前的谢不臣,问出了心中的疑问:“师尊,你是不是喜欢我?” 谢不臣的瞳孔骤然紧缩,他起身背对着她,手紧握成拳,好一会儿才妥协道:“嗯,不可以吗?” 晏宁似听到什么笑话,她忽然抬手,扯着桌布把茶具全部掀翻,在瓷器破碎的声音中,她压抑着不甘问道:“谢不臣,你既然喜欢我,为什么要让旁人毁我清白。” “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恨?” 这是晏宁第一次情绪失控摧毁外物,她向来是个温和的人,宁愿自伤也不会摔东西。 破碎的瓷片好像扎到了谢不臣心里。 他回眸道:“旁人?” “晏宁,毁掉你的从来只有我,我怎么会让旁人拥有你。” 谢不臣话落,额间的黑色纹印灼灼发亮,他运起灵力,在晏宁面前,逐次变幻成无数分i身的模样。 从清瘦的文人,到野蛮的武夫,无论何种模样,如果细看都有相似的眉眼。 “可惜,你从来不肯拿正眼瞧我。”谢不臣又变回本来面貌。 晏宁盯着他,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她的指尖越收越紧,手中的火焰也越燃越盛。 突然,她站起来,狠狠一个清脆的巴掌,打在谢不臣白皙的脸颊上。 “我恨你。” 谢不臣的脸颊红了一大片,唇边的笑意敛去,他不肯服输道:“晏宁,比起被那么多人践踏,我一个人总是要好一点吧。” 掌心传来火辣辣的疼,晏宁回到座位,揉着手心抬眼道: “谢不臣,你真可笑。” “比起你……” “我情愿是别人。” 作者有话说: 谢不臣:小丑竟是我自己? 第63章 动心 我情愿是别人。 谢不臣脑海里重复闪过这句话, 他也终于体会到心脏抽疼的感觉。 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强烈。 他就像缺水的鱼,濒临死亡,连呼吸都困难, 却抵达不了晏宁的心湖, 也得不到救赎。 她是真的厌恶他。 比这世上任何一个人更甚。 谢不臣抹去唇角的血迹, 那一巴掌带来的疼痛不及他心里的万分之一,他看着晏宁的眼睛, 问道: “是我错了吗?” 谢不臣从小到大对喜欢的东西都是占有, 就像想留住一只流浪小猫, 就打断它的腿, 想留住晏宁,就折断她的羽翼, 毁了她的骄傲。 没有人告诉谢不臣这是错的。 他父亲谢青山也是用这样的方式驯服了他的母亲。 谢不臣的母亲是名门世家的大小姐,有相爱之人, 却被谢青山步步算计,成为他牢笼里的金丝雀, 失去自由和骄傲。 儿时的记忆里, 母亲一直被关在寝殿, 她枯坐在窗边, 盯着树梢上自由的鸟儿,脸上没有笑容,看见谢不臣的时候更加冷漠。 母亲一点也不喜欢他。 可她还是留在了父亲身边, 因为成为掌门的谢青山囚i禁了母亲的爱人, 用那个男人的生命换来了母亲的臣服和委屈求全。 “爱”钳制住了母亲的自由。 谢青山说这没有错。 人皆有私欲,为了想得到的东西可以不择手段, 泯灭良知。 谢不臣信了。 可是父亲的喜欢仅仅在于得到, 他腻了母亲后, 当着母亲的面杀死了那个男人,又看着母亲殉情,仿佛看一件物品。 年幼时的谢不臣偷偷瞧着这一切,他捂着嘴,眼泪不停地掉。 他发誓不做薄情之人。 会一生只爱一个女人,可他从来没有机会去学怎么爱一个人,也从来没有感受过被爱。 在他还没有学会爱人的时候,他很不幸地碰到了一生中最喜欢的那个人,碰到了他的劫难和不可饶恕。 他喜欢晏宁。 很喜欢。 喜欢到觉得自己肮脏,觉得只有把她扯到自己的黑暗里,才能切切实实地拥有她。 谢不臣的爱病态又疯魔,他曾一度觉得,只有晏宁被毁掉,她足够差,才永远不会离开他。 他也这样做了。 得到的结果却是她自毁元神,以身殉死,他害怕了,也慌慌张张用尽一切办法求来重生。 谢不臣以为重来就好了。 他不肯承认自己错了,不愿意承认多年来接受的教导都是错的。 他不想自己被否定得彻底。 他也想被爱。 可是直到今天,直到此刻,晏宁明明白白告诉他,她在这世上最讨厌的人就是他。 她喜欢谁也不会喜欢他。 不管重来多少次,不管他怎么改变,怎么讨好祈求,她都不会对他有一丝丝的爱意。 晏宁永远不会喜欢谢不臣。 多残忍的答案。 …… 谢不臣全身的骨头仿佛被人抽走,他撑着桌面才勉强站稳,脸色苍白得恍若薄纸,连声音都低微到可怜:“如果,我是说如果,我没有囚i禁过你的话,你会不会……肯回头看一看我?哪怕一眼。” “不会。”晏宁决绝道。 “如果没有那些事,我不会喜欢你,也不会恨你。” “更不会想杀了你。” 她盯着谢不臣的心口,他如今脆弱到不堪一击,她似乎轻易就可以戳穿他的胸膛。 这是晏宁一直想做的事情。 不会因为谢不臣的喜欢而更改,想反,他明明喜欢她却要毁了她,这样的爱她要不起。 谢不臣察觉到了晏宁的意图,他看着她身侧的唐刀,垂眼道:“是不是我死,你就会原谅我?” 晏宁点头:“是。” 谢不臣习惯性勾了勾唇角,却全是苦涩,他压下眸底的痛色,往前走了一步:“那你动手吧。” 我一直在等你来杀我。 晏宁的手扣在刀柄上,她抬起眼睫,面色如霜雪:“师尊,你真以为我不敢吗?” 谢不臣道:“你敢。” 他肆无忌惮地凝着晏宁的面容,再也不必躲躲藏藏,遮遮掩掩。 他又想起了从前。 哪怕被父亲下的情丝绕控制,谢不臣的眼睛还是被晏宁吸引。 她从来就不是替身。 是他自欺欺人,不肯承认喜欢,不肯承认在永宁村的时候,第一眼见到晏宁就被她眼底的干净和纯粹吸引。 她生长在阳光之下,是和他截然不同的人,而他即便有着君子温文尔雅的外貌,心里也早就不见天日,不像这个小姑娘,在泥泞里也熠熠生辉。 他把她带回了七杀门。 看着她慢慢长大,亭亭玉立。 他喜欢听她唤他师尊,喜欢在下雨的天气出行,那时做徒弟的会撑着油纸伞跟在他身后,踩踏着雨水和落花送他到殿内。 晏宁是个好徒弟,她的伞总偏向谢不臣,她尊师重道,无可挑剔,可也是这样,她离他很遥远,也对他从来没有要求。 谢不臣很害怕这种感觉。 因为是他需要晏宁而不是晏宁需要他,这意味着她随时可以离开。 他不想放她走。 为此,谢不臣做的第一件事是隐藏晏宁的魔修血脉,第二件事就是让她失去修为,不得不依附他,留在他身边。 这样她就完完全全属于他。 谢不臣心思极深,从来没有表露过自己的喜欢,他既怕父亲谢青山知道,也怕晏宁知道。 怕父亲对晏宁下手,怕晏宁知道他的卑劣。 虽然他不是个好人,坏事做尽,但喜欢她却是诚心的。 可惜她从来不在意。 如果晏宁愿意花时间,认真去看一看谢不臣给云扶摇亲手画的那些画像,就会发现,第一重殿内画帘上的宣纸都是两层的。 揭开表面的云扶摇后,里面的人像全是晏宁,笔触更生动,情绪也更饱满,全是作画之人的心意。 是谢不臣的喜欢。 情丝绕没有左右他,正道修士和魔修之间的沟壑也没有阻拦他,他唯一没有做到的,是好好爱一个人,平等尊重地去爱。 这是谢不臣从小到大都没有学会的事情,他越是占有晏宁的身体,就把她的心推得越远。 越是靠近,越是到不了。 谢不臣合上眼睛,等着晏宁的审判,如果死在她手里,也是不错的归宿。 至少她会记得他。 记得她的刀下曾有他这样一个惹人生厌的亡魂。 可是晏宁没有。 她强忍着恨意,手背微颤,隐隐现出青筋,却没有终结谢不臣的命,而是平静地说: “谢琊不让我杀你,带我去见他。” “你的血也不配脏了我的刀。” 晏宁的话刀刀刺中谢不臣的要害,他抿了抿唇角,想起她从前说的那句话:师尊,动心的人可不是我。 是啊,动心的人是他。 他活该的。 谢不臣攥紧手心,从晏宁口中听到谢琊的名字,让他比死更难受。 他明白自己再也没有一点机会,一丝可能,但他还是想用尽办法,让她记得他。 就像上一世,谢不臣不择手段也要把晏宁囚在身边,重来后,他只想费尽心机,让她别忘记他。 “走吧。”他说。 “带你去见谢琊。” * 冷月孤照,树影婆娑。 谢不臣支开了暗室的守卫。 晏宁施了隐身诀后潜入室内,她没有即刻现身,而是藏在角落,去看被缚神链锁住的谢琊。 这么多天了,他一身白衣还是那么干净,即便做了阶下囚,也没有放弃研究阵法和剑术。 稻草上铺满了密密麻麻的宣纸,宣纸上又画满了图示。 以谢琊的本事,可能他被关到死,也不能写完脑海里全部的法诀和心得。 祖师爷就是这么卷,怪不得谢青山舍不得杀他。 晏宁弯唇笑了笑,她明明没有发出声音,谢琊却抬起眼睛望过来,他搁下手中的竹笔,眉眼微弯,漂漂亮亮笑道:“你来了?” 晏宁现出身形,有些懊恼:“不是被锁住灵力了吗?怎么发现我的?” 谢琊抬手指了指她发髻上的梨花玉簪,骄傲道:“那是我亲手刻的,戴在我喜欢的姑娘头上,我怎么会不知道。” 晏宁低头,她差点忘了,这玩意儿有定位功能。 谢琊看着她:“宁宁,这里危险,你不该来的。” 晏宁走上前:“因为你在啊,有你在的地方对我来说都很安全。”她摸上缚神链,想帮谢琊解开禁制。 谢琊的眸光落在她脸颊上,轻声道:“宁宁,我自己可以。” 在她怀疑的目光中,他找到缚神链上的破绽,像解九连环那样通过巧思解开了锁链,同时恢复灵力,从小小一只变成身高腿长的祖师爷。 他身上的鲛人纱也随之改变。 谢琊还是那个郎艳独绝的少年模样。 凤眼,薄唇,清冷孤傲。 晏宁愣了愣,就好像她原本在幼儿园的男朋友一下长大了,还长得贼好看,秀色可餐。 她伸出手想去搂谢琊的窄腰,却被他的指尖抵住额头,他唇边含笑,无声说着不可以。 晏宁撒娇:“要抱。” 谢琊的心一下就化了,却还是带着小洁癖,“我没沐浴,会弄脏你的。” 他被关了许多天,跟腌酸菜似的,肯定都腌出味了。 真是要命。 晏宁大概知道祖师爷的偶像包袱,她收回手,拽着地上的缚神链道:“你怎么知道这样解?” 谢琊提起唇角:“我发明的。” 这玩意儿他研究的时候就留了退路,只是没有公之于世。 谢青山最大的错误就是用谢琊发明的东西来制服谢琊。 那他还不是有手就会? 晏宁无奈,她倒是白担心他了,还怕他受苦,结果谢琊待得好好的,这不就是典型的“我被关了,我装的?” 她问谢琊:“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做?……先别动。”见他颊边沾了墨迹,晏宁顺便踮起脚擦了擦。 谢琊耳根微红,白玉般的脸庞隐隐发热,他垂眼看着她,说:“本来是想继续装的。” “但有个姑娘不远万里来救我,我就只好改变计划,先送她回家。” 晏宁忙道:“我不走。” 谢琊捉住她的指尖:“听话。” 晏宁摇头:“我知道你担心我,也知道我在身边会影响你的注意力,会让你分神,但是谢琊,我不能一辈子躲在你身后。” “我也想与你并肩作战,想帮到你。” 她很少吐露心声,谢琊什么也没说,只是伸手把人揽进怀里。 脏也好,臭也罢,他都想拥抱她,她也不会推开他。 对晏宁来说,无论祖师爷风光或落魄,都只是她的谢琊。 谢琊也是如此,他从前是最爱干净的人,但对待晏宁,哪怕她满身血污,也是他想拥抱的人。 既然晏宁不愿意走,那就留下来吧,留在他身边。 做他的软肋,也做他的铠甲。 作者有话说: 谢不臣:杀了我给你们助助兴吧。 第64章 并肩 谢琊正欲牵着晏宁出暗室。 殿外忽然闪过许多朦胧火光, 七杀门的弟子举着火把聚拢,人群中让出条道来。 谢不臣看清了谢青山。 他父亲的眼神仿佛要杀人。 谢不臣背在身后的手微微发颤,果不其然, 另一边脸颊又挨了耳光, 来自他的父亲, 比晏宁那巴掌力道更大。 “逆子!”谢青山怒骂。 “你竟敢帮着外人背叛我。” 谢不臣扯起唇角笑了笑,他嘴边挂着血痕, 狼狈又凄凉: “那父亲想我如何呢?从小到大, 没有一件事你顺过我的心意。” “你想超过谢琊, 就为我起名不臣, 逼我没日没夜修炼,你想我受你控制, 就拿情丝绕左右我的喜欢,谢青山, 你真以为我不敢反吗?” “我告诉你,我受够了。” 谢不臣从喉咙里牵扯出沙哑的笑声, 他在人前总是斯文有礼, 很少如这般不顾体面。 谢青山瞪大眼睛, 仿佛在看一个陌生人, 在想他顺从的嫡子怎么变成了这个模样。 他抬袖运起灵力,掌风打在谢不臣膝盖上,逼得他尊严全无。 “我问你, 知错了吗?” 谢不臣唇边的血越涌越多, 洒在他衣袍上,五脏六腑都被牵扯得生疼, 他抓紧自己微颤的手腕, 抬起头道:“我知错。” “错的是你。” 谢青山深吸口气, 他的耐心已被耗尽,但毕竟是自己唯一的血脉,他做不到手刃嫡子,只好让亲信弟子扣住谢不臣带到一旁。 想着先解决外患,再处理内忧。 殿门被从内打开。 谢琊牵着晏宁的手走出,他看着谢青山,昔日的徒弟已变得面目全非,他的眼里只剩至高无上的权利和六亲不认的野心。 谢青山抬手下令道:“抓住他们,即刻绞杀,我重重有赏。” 众弟子瞧见谢琊还有些犹豫,毕竟连三岁小儿都知道,祖师爷在剑道一途上是不可逾越的高峰。 也有人亲眼所见,谢琊万剑共主,轻易操控其他人的本命剑,在他面前,没有哪个修士敢鲁莽拔剑。 就算他一时龙困浅滩,但上山的人哪敢嘲讽下山的神? 见手下弟子没有反应,谢青山的五指忽然扣拢,瞬间就把一个弟子吸到身前,锁住他的脖颈,似乎要吸尽他的修为。 “住手!”谢琊忽然开口,他竖指捏诀,水色的灵力凝成结界,覆在那弟子身上,犹如保护层。 晏宁也持刀逼退其他弟子。 谢青山虽有穷奇加身,但也不可能轻易碾压谢琊,他分i身乏术,只能一边跟曾经的师父斗法,一边把握时机,暗中御剑向着晏宁刺去。 谢青山认得晏宁那把唐刀。 这刀曾属于他大师兄阎朗,不出意外晏宁和阎焰一样是师兄的后人,也是他谢青山的仇人。 晏宁必须死。 更何况这个女人还牵动着谢琊和谢不臣的心,她活着就是祸患。 谢青山想用晏宁的命来逼谢琊分神,他用神识操控着本命剑,长剑凌空旋转,以一化十,尽数朝着晏宁的后背而去。 谢琊眸光一凛,手中折扇化形为清刃,如流星飒沓卷起明光,带着浑厚灵力,足可以拦下谢青山的偷袭,然而…… 有人比他更快。 被扣押的谢不臣挣脱束缚后,以血肉之躯瞬移到晏宁身后,他轻轻抱住她,一并接下了父亲所有的剑气,明光透亮,几乎洞穿他的身体。 疼痛犹如万剑穿心。 谢不臣闷哼一声,他不舍地松开指尖,倒在晏宁身后,鲜红蔓延,晕开一片血色。 晏宁回过头,不可置信。 谢不臣费力地动了动手指,让晏宁取走他掌心的摄灵玉,她蹲下身照办,他深深看了她最后一眼。 无声道:别恨我了。 晏宁怔在原地,惊恐的不止她一个人,就连跟谢琊缠斗得不死不休的谢青山都从空中落下,死死盯着阖上眼睛的谢不臣。 谢琊也担心。 怕谢不臣死后重生阵法失效,这个世界坍塌,然而没有,地上的凌华仙君陨落后,躯体周围涌出本命剑,剑身一分为二,二分为四,逐渐围成一圈,高速旋转,又刹那间散开,带着雪白的明光飞到四处。 这些剑插i入山川,镇进湖底,埋于雪峰,陷入黄土,让修真界继续保持平稳。 这就是谢不臣的算计。 他要用死来换永远留存于晏宁心间,哪怕她本可以躲过谢青山的攻击,他也偏要让她记得。 要她别再恨他。 然后好好活。 * 乌云蔽月,空气中的血腥味慢慢散去。 谢青山彻底疯了。 他目眦欲裂,头发散乱,浑身被黑气笼罩,一双眼猩红。 丧子之痛加剧了谢青山的变化,他变成了彻彻底底的邪魔。 此刻他只想拉着所有人下地狱,众弟子跑的跑,逃的逃,晏宁和谢琊相视一望,默契地提起刀剑,合力围杀谢青山。 又或者说围杀他体内的穷奇。 这是晏宁第一次和祖师爷并肩作战,也是她渴望已久的梦想。 她没有丝毫退却,立刀运气,驾驭着灵力施法结阵,做谢琊最坚实的后盾,谢琊也没有让自己的信徒失望,他凌空而上,身影虚化,现出无数分i身。 每个分i身都握着雪白的长剑往下斩,剑锋落地带起金色的光芒,恍若金线拔地而起,顷刻之间就连成阵法,阵法结成牢笼,将谢青山困在其中。 他体内的穷奇尤在嘶吼挣扎。 恰在这时,谢寒洲御剑而来,他手中幻化出弓箭,每支箭头都贴着朱砂黄符,少年人箭无虚发,很快就在谢青山脚边围射了一圈。 黄符无风自燃。 腾地一声,漾起熊熊烈火。 穷奇是邪物,最怕火烧,尤其是沾了朱砂和童子血的阳火。 上面的血自然是谢寒洲的。 他放点血也没关系,就是全宗门都知道了,他还是童子,元阳尤甚。 同门又素来多嘴多舌。 后来就演变得不可收拾。 什么?谢师兄还是童男? 嗯?传下去,谢师兄是处。 天呐,谢师兄他好好一个人,竟然不行。 …… 此刻,谢寒洲还没有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他在空中射完箭,顺势坐到自己的长剑上,坐姿潇洒,长腿轻晃,他抬了抬下巴道:“舅舅,你看我如何?” 谢琊没功夫跟他贫。 他修长的指尖凝聚了大量的灵力,不停地加注在燃烧的火焰上,直至面色微微苍白。 晏宁见状,也施加灵力催火,其他弟子有样学样,纷纷加入。 无数股灵力涌来,星星之火足可以燎原,在七杀门上下齐心协力的焚烧下,谢青山终于化为一抔黄土,和他体内的穷奇一样,灰飞烟灭。 风浪在这一刻止息,天色破晓,地平线上涌出第一缕阳光。 金色辉煌,庇佑大地。 晏宁抬起眼睛,朝谢琊笑了笑,他伸出手,抓住了她微凉的指尖,握到掌心,说: “宁宁,都结束了。” 晏宁眸弯如月,笑容比身后的太阳更灿烂,她点点头: “都结束了。” 而我们还有好多好多年。 * 云雾散去,天光大亮。 谢寒洲留下来料理残局。 包括但不限于给同门收尸,替谢不臣和谢青山立衣冠冢。 这父子两算不上好人,但他们已逝,皆有入土为安的权利,何况再恶的人,也有良善的刹那。 譬如谢不臣。 他临死前稳固了重生阵法,没让世界坍塌,又动摇了谢青山的心,这才让胜利的曙光来得相对容易,用谢寒洲的话来说,谢不臣这就叫开团之前送人头。 再说谢青山,他这一生坏事做尽,杀妻杀同门还想弑师,但谢不臣死的时候,谢青山还是难以抑制悲鸣,为儿子落了泪。 坏人也是人。 谢寒洲难免感慨,他现在做事越来越让人放心,在门中也很有威信,只是万万没想到,他的洁身自好被传成了那里不行。 谢寒洲很生气。 他想给同门一个教训,然而再厉害再野的小痞子,碰到长辈也逃不脱挨捶的命运。 风波既平,谢氏那些被“囚i禁”的长辈也纷纷现身,他们个个都挺沉得住气,又或者说是相信谢琊,相信年轻一辈,全权交给他们处理,完全当了甩手掌柜。 子女勤快父母懒,谢琊的父母啥也不操心,除了心血来潮教训一下谢寒洲,体会含饴弄孙之乐。 外祖母捶他的时候一点也不像几百岁的老人,那胳膊,那力道,捏谢寒洲跟捏面团似的。 偏偏外祖父还在一旁叫好。 谢寒洲更委屈了,被造谣的人是他,他只是想恐吓同门,结果挨打的也是他。 他就是纯纯的大冤种。 想到这里,谢寒洲灵机一动,转移战火道:“外祖母,你看看我舅舅,他有心上人了都不跟你们说,要打一起打,别光打我呀。” 没想到老人家更兴奋了:“是吗?我儿要娶媳妇了?那是好事呀,来,接着打。” 谢寒洲:…… 藤条抽在身上其实不疼,还有助于帮他打开筋脉,就是怪丢人的,又听外祖父道: “无论如何,要把那闺女留住。” “老伴儿,咱也没啥要求,谢琊的媳妇只要是个女娃娃就行。” 外祖母道:“都行。” “只要他肯找个伴,男娃娃女娃娃没必要卡那么死。” 谢寒洲:…… 谈舅舅的婚事就谈舅舅的婚事,为什么要打我呢? 他也知道谢琊那棵老铁树开花不容易,所以决定帮舅舅大肆操办,让他把师父风风光光娶进门。 谢寒洲都快把自己感动了。 只要舅舅和师父幸福。 他可以去死的。 * 晏宁睡了很长一觉。 梦里的她和过去彻底和解,她原谅了过去的自己,也原谅了死去的谢不臣。 但她还是没法接受他的喜欢,哪怕她不否认他病态的爱恋。 只是她承受不了,她需要的也不是那种偏执浓烈的情感,而是淡如白水,恰到好处的细水长流。 晏宁睁开眼睛,看见了倚在窗边的谢琊,他往她的梅瓶里插了一支梨花,淡淡香气逸散,沁人心脾。 晏宁掀开被子坐起来,朝谢琊伸了伸手,他走过来抱她,她紧紧揽着他的腰不肯撒手。 谢琊揉了揉她的发顶。 晏宁低头埋在他胸口,贪婪地呼吸着他身上熟悉的清气。 她同谢琊说:“祖师爷,你什么时候来娶我呀。” 谢琊弯起唇角,“小祖宗,你说什么时候就是什么时候,都可以。” 晏宁抬眼:“我喜欢下雪,等初雪那天,好不好?” 谢琊点头,他松开她,取出芥子囊里的摄灵玉,交到晏宁手里,说:“是谢不臣留给你的。” “血我已经擦干净了,你自己看。” 谢琊转身,打算离开,然而晏宁勾住了他的腰封,他只好回头,无奈又宠溺地笑了笑。 “没什么是你不能看的。”晏宁话落,运起灵力施法落在摄灵玉上面,很快空中就投影出画面。 黑白的,却很清晰。 谢琊微怔,这上面清楚地记录着谢青山当年做的每一桩坏事,有他给师兄阎朗种心魔蛊的画面,也有他逼死发妻的场景。 全被谢不臣看在眼里,录在摄灵玉里面,作为罪证。 凌华仙君并没有坏到彻底。 他好像也是知对错的,只是明白得太晚,也太晚学会怎么做个好人。 他偏执,虚伪,凉薄,表里不一,又还有那么一点真心。 谢琊叹息道:“怪我识人不清,不问世事,如果早点知道谢青山的真面目,也许很多事都不会发生。” “宁宁,对不起。” 晏宁抬手,轻轻捂住他的唇:“你永远不需要跟我说抱歉。”她收回眸光,继续去看空中投影的画面。 在罪证之后,全是她的背影。 也就是说,谢不臣在晏宁看不见的身后,不止一次注视过她。 他终究没逃过命运。 爱上了世仇家的小姐。 第65章 大婚 月转星移, 今年的初雪来得比往年都早。 银装素裹的七杀门结满了红绸,大红灯笼高挂枝头,远远望去像开得红彤彤的山柿子。 这样的排场不是为了庆年节, 而是宗门的祖师爷要成亲。 娶的是魔域的公主, 新任的女魔君, 也是七杀门曾经的弟子,晏宁。 正邪之间的沟壑因为谢琊的威望和晏宁的努力而打破, 北方宗门与魔域重新签订合约, 百年之内不得开战, 两族之间可以通婚。 有人戏称, 这是和亲。 也有正道修士自嘲,是他们貌美如花的祖师爷走下神坛, 牺牲自己,向魔域女君自荐枕席, 才换来修真界大同。 对此,谢琊并不否认。 是他高攀了。 为了体现珍重, 修真天才加生活白痴主动拿起绣花针, 请了个苏州府的绣娘, 跟她从零开始学, 用红布金线亲手绣了婚书。 绣出来的婚书比谢琊写得字好看多了,他很满意。 内容也是斟酌了好久。 婚书 “天道容情,高堂在上, 谨以此书为证。” “谢琊求娶晏宁, 愿用余生相聘,荣辱与共, 愿舍血肉之躯, 生死相随, 愿以魂灵起誓,永不相负。” “不求来世,不念飞升。” “只求佳偶良缘,永缔白头之约,鸾笺鸳谱,爱书红叶之盟。” “行万里,过千秋,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此证 :谢琊 绣出来的每一个字他都练过无数遍,语境也琢磨了无数遍,上一次这么认真,还是写高考作文的时候,但远比不上现在。 高考的答卷谢琊成竹在胸,知道一定能考上,但晏宁老师那一关,谢琊只想慎重再慎重。 这是他一生中最最珍贵的事和最最珍贵的人。 * 婚礼前一夜。 谢寒洲和阎焰帮忙布置新房和宾客宴会厅,两人互相对望,眼神中都写着以下几个字: 你看我像高兴的样子吗? 可他们也没有不来的理由,一个是晏宁那边刚认回来的表兄,算娘家人,一个是谢琊的外甥,都是亲戚。 谢寒洲和阎焰越看越心生烦闷,两人本来就是经常打打闹闹,索性扔下一堆忙碌的弟子,拎着剑去后山干架了。 谢寒洲说:“你没有灵根,我让你三招。” 阎焰道:“不必,我皮糙肉厚。”他用最小白脸的长相说着最硬气的话。 谢寒洲忍不住笑起来,有雪花落在他眉眼,又一年过去,他天生的少年气还是经年不变,让他整个人都格外意气风发。 阎焰也笑了起来,桃花眼还如往日单纯无害,他抖落枝头的积雪,想起去年初雪,他还是晏宁的二徒弟,和谢寒洲还有谢梨梨一起在雪地里打滚。 甚至因为踢树把自己摔飞出去,那时的他又傻又蠢,却快乐。 如今的阎焰什么都有了,魔域说是立晏宁为女君,实际上小外公把一应事务都交给了阎焰。 这很符合云漠的的育儿理念。 男娃娃挣钱女娃娃花。 阎焰一开始还不相信,他直接问道:“您不怕我独揽政权,架空表妹吗?” 云漠轻笑,笃定道: “你不会。” 青年的眸中古井无波,明明俊美眼神却显得苍老,仿佛看透一切。 自从得知当年的真相后,云漠一夕之间白了头,他满头的银发并不显得凄凉,反而更加淡漠,有着超脱世俗的仙气,似乎下一秒就要乘鹤西去。 阎焰知道云漠在等什么。 他想等他的女儿出嫁。 然后记住晏宁穿嫁衣的模样,下到黄泉去告诉云姒,告诉她她的女儿一切都好,还有了一个好夫君,不像他。 晏宁也不会步她的后尘。 云漠不止一次想过,如果没有遇见他,云姒应该会好好活着吧。 是他欠她太多。 云漠早就生了离意,他把魔域的军务政务都交给阎焰后,就一门心思搜罗天下奇珍,作为他掌上珠的嫁妆。 有一说一,谢琊这女婿能处。 无论云漠添的嫁妆有多珍贵,谢琊的聘礼都双倍还回来。 还夹带私货,孝敬老丈人。 得空的时候,谢琊还会带晏宁回魔域,陪着云漠手谈两局。 都说观棋可看人心,谢琊的棋路和棋风都很稳,看似清静无为,实际上每走一步都往前看了十步,这样的心性,足够规避一切未知的风险。 云漠知道,他就是那个可以替晏宁遮风挡雨的人。 聪明却不世故,位高权重却不恋名利,反而能看淡繁华,专研一道,是不可多得的天赋型人才。 最重要的是,长得好看。 这样他以后的外孙就不愁了。 云漠心满意足,放心把女儿交给谢琊,晏宁是他失而复得的掌上明珠,就算她想要天上的月亮,云漠也会想方设法摘来。 何况是嫁给正道修士中的翘楚。 云姒的死还是让云漠有了很大改变,如果当年不是他固执己见,守着老祖宗的规矩,认定正邪不两立,那么他和云姒或许还有转机。 云漠阖上眼睛,一切的因都是他造成的,一切的果也应该由他承受。 他唤来阎焰,留下最后的遗言:“阿焰,人心是这世上最不牢靠的东西,如果,我是说如果,谢琊他变了心,你和魔域就是宁宁最后的退路和底牌。” …… 阎焰收回思绪,他不明白小外公为什么那么信任自己,直到云漠说:因为你是我看着长大的。 你的为人,你的喜欢,我最清楚。 阎焰终究还是释怀了。 他和云漠之间,不似亲人,胜似亲人,就说灵根的事,倘若云漠保下来阎焰的灵根,那谢青山必定会时时刻刻忌惮阎焰,想尽一切办法要除去他。 而他失去灵根,却捡回一条命。 更何况,云漠跟他本就没有关系,他教他炼体已是看在云姒的面子上,如今又把魔域留给他,也算是这个冷酷如寒冬的男人,最后给阎焰的一点温情。 他敬小外公,永远。 他也会守住表妹。 阎焰笑了笑,他抬眼看向谢寒洲,这位大师兄明明提着剑,却没有要打他的意思。 最后还是以打雪仗终结。 怎么说呢,打雪仗对小孩子来说太幼稚,但对他们这种介于青年和少年之间的男人来说就正好。 雪花沾湿了他们的鬓发,落到衣袖上轻轻融化成雪水,青春肆意而张狂,哪怕喜欢的姑娘要出嫁,而新郎不是我。 但是巧了,他们是伴郎。 伴娘里有展红袖。 不过阎焰和谢寒洲都很放心,因为红袖师叔有了新的目标,看上了一个新入宗门的小师弟。 展红袖的择婿观和交友观都相当一致,那就是随机应变,拜拜就拜拜,下一个更乖。 至于云扶摇,她哪敢腆着脸来参加晏宁的婚宴,还是阎焰拿来请帖,问她:“要一起去吗?” 云扶摇不解:“我哪配?” 她阴阳怪气的,从前的绿茶味褪了后,整个人都变得不再柔弱。 阎焰笑道:“婚宴上有很多青年才俊,你真的不心动?” 云扶摇的唇角不经意扬起:“去看看也行,没准碰到一个眼瞎的呢。” 阎焰挑眉:“试试看吧。” 云扶摇从善如流:“好,有劳少主挂念。”翻译一下就是谢谢老板,还替员工包办分配,我真服了啊。 话虽如此,云扶摇还是参加了晏宁的婚宴,并且打扮得很低调,绝不抢新娘子的风头,还亲手绣了一盏屏风,作为贺礼。 云扶摇差点绣成山茶花。 虽然谢不臣已经陨落很久,云扶摇也不受情丝绕控制,但她还是难免会想起他,偶尔也会去衣冠冢看看故人,一阵唏嘘。 其实谢不臣挺优秀的。 可惜和谢琊生在了一个时代,如果没有惊才绝艳的祖师爷,凌华仙君一定会是修真界榜上第一人。 可惜没有如果,就像谢不臣注定有谢青山那样一个父亲,注定童年失母,永不得偏爱。 注定是晏宁的仇人。 命运从来没有给过他机会。 他却一直拼命想抓住,越收越紧,直到把自己搭进去。 为爱成魔,又立地成佛。 谁能说他不是君子呢? 至少在云扶摇的印象里,谢不臣从来没有亏待过她。 只是他不愿意舍身帮她解情丝绕,不愿意违背心意服从身体。 仅此而已。 * 晏宁的大婚盛况持久。 修真界有头有脸的宗门都派了首席弟子过来观礼,送上庆贺。 其中以顾氏最财大气粗。 大概是有家主谢寒洲的授意在,顾氏的礼箱一抬接一抬,从山脚抬到山上,绵延不绝,俯视时壮丽风景如画。 只是谢寒洲不像阎焰这么大方。 他始终没有出现。 也没有敬酒叫一声小舅妈。 谢琊并不意外,反倒是晏宁愣了愣,她竟然被这个修无情道的徒弟又骗了一次。 原来他的喜欢一直都在。 晏宁不知该说什么,还是谢琊牵住她的手,替她挡酒后贴近她耳边道:“好好做我的新娘子。” “不许多想。” 他的声音微哑,又难得强势。 晏宁无奈,他这哪里喝的是酒,说是醋都不为过。 晏宁朝着晏然那桌走去。 这桌宾客人比较少,只有永宁村几个旧识,晏宁的兄长,周氏茶馆的老板,还有首辅李大人。 看见李恪后,晏宁就知道谢琊的醋从何而来了,首辅大人今天很任性,穿着绯色的官袍,若不细看也像是新郎官。 谢琊到底是介意这位的,毕竟和晏宁最先有婚约的,就是李家公子。 他体弱不宜饮酒,只摩挲着腕间的陈旧佛珠,笑意吟吟看着晏宁走来,以茶代酒道: “宁宁,恭喜你。” 晏然也举起酒杯,他腿脚不便还想站起来,谢琊适时扶了他一把,晏然腼腆笑道:“修士大人,我没什么文化,就祝你和宁宁长长久久。” 谢琊的心情好了许多,扬唇笑道:“兄长不必见外,叫我小谢就行。” 晏宁觉得他挺有意思。 都是祖师爷了还在老黄瓜刷绿漆,什么小谢,纯纯装嫩。 她忍着笑意,在宾客的欢声笑语中离开宴会厅,回到喜房。 第一件事就是揭下沉甸甸的赤金凤冠,上面的凤凰栩栩如生。 这顶凤冠有市无价,是谢琊从图纸绘制开始,亲手一点一点打造的,他虽然五谷不分,不食人间烟火,穷得只剩钱,但如果肯用心去学一件事,还是会小有成就。 比如修炼,比如制作法器。 晏宁把凤冠小心翼翼搁在枕头上,谢琊倒是有心,桌上摆满了她喜欢的点心,让她不至于饿着。 晏宁一边吃一边看话本。 天底下应该没有比她更随性的新娘子,这话本很有意思,她不知不觉就看到天黑。 有风吹过,门吱嘎轻响。 晏宁抬眼,长身玉立的红衣新郎官推门而入,又反锁得死死的。 还不忘布上结界。 谢琊心道,今天谁也别想破坏他的洞房花烛,就算是谢寒洲和谢梨梨也不行。 如果他们敢来,那就不是他的亲朋,而是他的被告了。 谢琊走到晏宁身前,指尖抬起她的下巴:“看什么呢?” “能比我好看吗?” 祖师爷春风得意,傲娇的本性又显露出来。 晏宁扬起画本,递到谢琊眼前:“是关于你的生平,以你为原形的人物传记,这也要吃醋吗?如果我猜的不错,又是你的好外甥谢寒洲画的。” “他好像有那个圈钱的天赋。” “如果搁现代,他一定是粉圈的大粉头子,还能身兼站哥。” 谢琊接过书,他凝着晏宁喋喋不休的红唇,眼神变得幽深,因为吃了香甜的糕点,口脂已经有些花了。 谢琊伸出指尖替她抹了抹。 他指腹的暖意有些灼人。 晏宁的脸不可抑制地红了起来,她偏过头,对着昏黄的铜镜补了补妆。 好歹是成亲,她要拿出诚意。 谢琊盯着她瞧了会,他转身端着合卺酒过来,同晏宁道:“戴上凤冠吧,我们再拜一次天地。” 晏宁头都大了:“不是拜过了嘛,我的祖师爷呀,饶了我吧。” 谢琊不依,他亲手替晏宁戴好凤冠,神色认真道:“之前是拜给外人看的,现在只有你我,你是我的。” 我一个人的。 晏宁也是服了他,难道全天下的男人陷入爱河后都这么幼稚嘛,可她又喜欢这份纯情。 晏宁接过合卺酒,如谢琊的愿,再好好和他对拜一次,他也如愿以偿,掀了第二次盖头。 只掀给自己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