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姐姐是黑莲花女主 作者: 之子于瑰 文案: 成长系救赎小甜文,前期姐妹亲情,中期互相试探,后期共同奔赴,剧情慢,逻辑乱,不喜勿入。 苏络穿越金手指文,本以为系统丧心病狂,她不得不紧抱女主大腿,以求苟下一条小命,没想到系统是废柴,她大姐姐才真是天选。 系统是因为她大姐姐的执念而存在的、系统任务是根据她大姐姐的一时兴起发布的、就连她这个目标人物都是照着她大姐姐的喜好选中的。 系统想让我毁灭?啊呸,咱们俩比比谁能寿与天齐! 嘴甜小富婆三妹妹(受)VS占有欲max原黑莲大姐姐(攻) 内容标签: 情有独钟 穿书 成长 古代幻想 搜索关键字:主角:苏络 ┃ 配角:苏衍 ┃ 其它: 一句话简介:苏络的抱大腿之路 立意:家和万事兴 第1章 有难同当 林秋一觉醒来,穿成了一本小说里娇纵任性的苏家三小姐,仗着家里权势欺下凌弱,为非作歹,没活到及笄就因为一场风寒丢了性命。 而今不过五岁的林秋看着镜子里稚嫩的一张脸愣了愣。 她这是穿越成小朋友了? 脑子里有电子音响起。 【恭喜玩家激活《天才大小姐》副本,主线任务:请玩家努力活到最后哦~】 苏络被那僵硬的撒娇语气激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姓名:苏络】 【年龄:五岁半】 【身份:苏家三小姐】 【家庭情况:祖母(溺爱),父亲(纵容),母亲(已逝),大姐—苏泠(厌弃程度?),二哥—苏衍(厌恶程度60%)】 【请玩家努力完成任务以获取生存时间,否则系统将在87600个小时候对玩家进行抹杀。】 【预祝玩家游戏愉快,系统20竭诚为您服务。】 苏络双手抱头坐在梳妆镜前一脸的怀疑人生。 她就睡了一觉,怎么就稀里糊涂的扯进来什么小说的世界? 小说也就算了,就当是一场梦嘛! 不是主角也没关系,不就是没了所谓的主角光环吗? 反派也凑合,反正她别去女主男主面前挑衅就成了。 可苏家 苏络长长叹了口气。 苏家是个神奇的家族,活跃在各大小说剧情中,特点就是盛产主角和大反派,而他们家,两项全包。 身为原著里早早去世的老三,她上面的大姐是这本书的女主,因为和苏家真正的大小姐互换了身世,所以苏老夫人一向不喜欢她,下人们虽不知道实情,却也是见风使舵的能手,苏泠在苏家过的真可谓是凄凉!当然了,这其中还有不少苏络上眼药的功劳。 至于二哥苏衍,他是这本书的反派,和大姐苏泠打小看不顺眼,对自己亲妹妹也没什么好脸色,刚听系统说他对自己的厌恶程度是60%,啧啧,可想而知这大腿也不好抱! 要单单是主角和反派的区别,一心为自己琢磨后路的苏络也不会这么为难,还不是最近白莲花圣母的女主不景气了,黑莲花女主就闪亮登场了,记仇心黑、手段毒辣,苏络想起自己之前对这位大姐的“欺凌”就一阵阵的心凉。 总结来说,要不是她身体不好自己死了,最后也活不过女主的秋后算账。 苏络哀叹一声趴在了桌子上。 往左是死路,往右是绝路,她这是造了什么孽啊! 门“吱呀”一声被打开了,苏络迅速抬起头,之间一个和她差不多大的小丫鬟探进了个头,“姑娘快,老夫人来了!” 见她愣着没有反应,那小丫头反手关了门走上前,拉着苏络按回床榻,边放下帷帐便说道“您待会儿可一定要装的惨一点,不然老夫人要是知道您不过是轻轻摔了一下,绝对不会重罚二公子的!” 合着是装病来陷害自己亲哥哥呢! 苏络想起来了这段剧情,原著里苏络因为瞧着苏衍身边的一个小厮看得顺眼,便想要来陪自己玩,可是被苏衍毫不留情的拒绝了,就来了这么一遭。 老夫人本就偏心她,看穿了她的把戏也不揭穿,反而说着苏衍是哥哥,应该让着她,强硬的把那个小厮带来了苏络的落雪阁。 苏衍一直忍气吞声,这次却异常强硬,老妇人气他顶撞,罚他去跪祠堂,苏衍一声不吭的跪了三天两夜,祠堂阴冷,他后来是神志不清的被人抬出来的。 苏络记得他后来有腿疼的毛病,一到冬天便双膝疼痛难忍,也不知道是不是这时候就坐下了病根。 苏络躺在床上走着神,又被小丫鬟叮嘱了句,“姑娘,你可得记住了啊,一定越惨越好!” 苏络又叹了口气,果然她这样的标准反派身边都有一个主谋划策出阴招的狗腿子,她看着小丫头的眼神中多了几分一言难尽的惆怅,这么能挑事儿,一起当炮灰也不冤。 小丫头鱼儿一样的闪出去,没一会儿又扶着苏老太太进了屋子,身后还跟着乌泱泱一群人。 这阵仗,苏络哪里还躺得住? 可刚坐起身子就被苏老太太按了回去,“作孽,病了还不好好躺着,坐起来做什么?络丫头放心,有祖母在,必然不会让你受了委屈。” “不,我不委屈。” 苏络摆着手一脸慌张看向那些站着的人,为首的有个穿着件宝蓝色长袍,看起来比苏络高上一头的人,嘴唇紧抿,神色不虞,不大的年岁,却显得整个人郁郁不快,一副与年岁不符的稳重与隐忍。 这个人肯定就是她那个反派二哥了。 他低着头看着地面,半分眼神都没有分到苏络,自然也没发现她今日同往日不同的畏惧。 “好了,你别说了。”苏老太太拍拍她的手背转过头,“衍儿,你身为兄长,怎可这般同自家妹妹计较? 她想要什么,你给她就是,络儿一向身子弱,你让一让又能怎么样?” 苏络听一句心里就抽一下,只敢手按在额头,借着指缝悄悄看向她那二哥,果不其然见他脸色越来越沉,苏络连忙装作头痛的样子上前抱住苏老太太手臂,“祖母,先别说这些了,络儿头疼,您陪络儿聊聊天就好了,让二哥哥回去吧?” 苏络往日都是他啊他的,从来没把苏衍放眼里过,更别说软软糯糯的叫他二哥哥,苏衍闻言抬头瞧了她一眼。 明明一张和记忆中母亲五成相像的脸,却连她半分的温柔和善都没学到,一双人畜无害的眼睛眨一眨,便又不知道在琢磨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偏偏祖母念及她年幼丧母,还诸多纵容! 苏衍见她靠在祖母肩上不胜娇弱的样子,又把方才那股怪异压了下去。 他这个妹妹从来不是个省油的灯,指不定又在憋着什么坏水。 果不其然,祖母听了她的话,爱怜的拍拍她的脑袋,扭头却指着他“站到外面去,等你妹妹原谅你了才准走!” 苏络一颗小心脏险些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不必了吧祖母,二哥哥也没做错什么。” “你听听!你妹妹这个时候还在维护你,你又是怎么对你妹妹的?” 苏络呼吸一滞,打了个激灵。 苏衍似乎咬紧了后槽牙,“祖母教训的是,孙儿自请祠堂罚跪,合该等三妹妹消了气的。” 苏络眼睁睁看着苏衍对她的厌恶程度长成了橘黄色的数据条—80%,腿一软差点顺着床铺跪在她二哥哥面前。 “祖,祖母,祠堂阴冷,还是不要罚二哥哥了吧?” 人群中有束目光放在了苏络身上,不过她已经无暇顾及了。 “三妹无须多虑,为兄有错,自然要罚。” 不不不,你没错,都是我的错,现在认错还有用吗? 苏老太太冷哼一声,“既知有错,便无须多言,下去吧。” 苏络这次麻溜的跪在了床边,垂着头一脸情真意切,“祖母要罚,便连络儿一起罚吧,我与二哥哥一母同胞,自当应该有难同当!” 苏老太太半晌没说话也没动,就在苏络以为这件事可以揭过的时候,只听苏老太太轻叹一声,“也罢,难得你有这这份心思,那你便同你兄长一起去吧。” 苏络舔舔唇,心说还是失策了。 “不过”苏老太太眼睛微眯看向默然的人群,“既然你们两个都去了,苏泠!你们兄妹三人自该都是有难同当的!” 苏络的心情仿佛坐了趟过山车,起起伏伏,最后晕晕乎乎的被人扶下来还是满脑子的“我是谁我在哪我在做什么?” 苏泠?她大姐为什么会在这?这意思就是她没把她二哥的罚跪给免了,还把她大姐拖累进来了? 苏络有些呼吸不畅,这抱大腿之路上来好像越来越举步维艰了。 第2章 祠堂密道 【玩家请注意,祠堂副本激活,请帮助苏衍完成‘祖辈的历练’,任务完成奖励一百小时,失败或拒绝完成任务将扣除五百小时,请玩家加油!】 苏络整个人都裂开了。 她之前不信鬼神的,可如今莫名其妙到了这么个鬼地方她真的怕落到她身上的会变成“祖辈的审判”。 况且,就算审判没落在她身上,跪在这两位被自己连累的大佬旁边,她真的有命拿到奖励吗? 入了夜,苏泠为首,跪在略靠前的蒲团上,一左一右分别跪着苏衍和苏络。 苏络印象里,二哥和大姐是针尖对麦芒,和睦的时候都是直接假装没看见的掠过,平时没打起来都是好的,她和二哥则是水火不容,每每都要闹出点争端才肯罢休。 至于她和大姐,苏络和她几乎一直是井水不犯河水的状态,小说里苏泠这段日子写得不多,都是穿在后期的回忆里,女主开篇就已经开始虐渣打脸了,而她这个妹妹死得早,没赶上太多剧情,只有几个简单的“死得其所、大快人心”就略过了,就连苏衍身为全文大反派,双腿有疾这件事还是作者在番外里解释了两笔苏络才有印象。 说白了这本《天才大小姐》就是苏泠大杀四方的爽文,苏衍的戏份都没多少,更别说苏络这种早期的渣渣了。 牌位前的蜡烛晃了晃,把三人的影子拉长纠缠在一起,苏络被地上的影子吓了一跳,打了个激灵紧闭上眼。 她尽量将自己缩成小小一团降低自己存在感,却听苏衍冷哼一声,压低了声音道“若是后悔,自可去求祖母开恩。” 苏络抬起头看了眼目不斜视的苏衍,又悄悄打量了眼不动声色的苏泠。 要说无辜,最无辜的还是苏泠,明明什么也没做,却还是平白无故的牵扯进来。 可她却自始至终敛着眉眼,受罚时不见半点不快,如今只剩下他们三人,她也只是沉默的跪着,看也没看身边两人。 越是这样,苏络对她的畏惧越深,尤其系统给的信息里,苏衍对她的厌恶程度一直是个问号,这是什么意思,已经对她厌恶到爆表了,系统检测不出来了吗? 苏络咽了口口水,仿佛苏泠是什么洪水猛兽,悄悄的往旁边挪了又挪,心中对着系统的奖惩纠结半天,试探的说道“那我现在去找祖母求情?” 说不定还能免了她大姐的惩罚,挽回一点点好感呢? 苏衍气笑了,看着她一脸冷漠,“能让祖母收回成命,你还真看得起自己!” 苏络看着苏衍的厌恶程度又涨了一点,委屈巴巴的缩回去嘟囔了句,“不是你让我去求情的嘛?” 苏衍长出了口气,起身拿着蒲团走到角落里远远的跪了下去。 苏络听见膝盖落下去的声音,不自觉颤了颤。 她二哥那膝盖不会是他自己磕坏的吧? 屋内没人说话,便只听门外夜风呜咽,更显的祠堂内阴森可怖。 苏络纠结半晌,还是拎着裙角往她大姐身边靠了靠。 好歹是个活人,又是女主,肯定能镇住! 苏泠余光撇到她的小动作,没出声也没动,直到临近子时,苏络已经歪着身子趴在蒲团上昏昏欲睡,不知何处飘来一股异香,苏泠眼皮也渐渐重了。 又过了一刻钟,角落的苏衍起身上前,脚尖在苏泠洗得发白的衣服上踢了踢,见她没什么反应,这才走到阴影处。 他不知碰到了什么机关,只听一阵木板移动的声音,空气中一股淡淡的腐朽气味。 苏络被寒气吹的抱紧了手臂,双腿蜷在身前。 苏衍回头看了她一眼,苏络不说话也不动的时候还是很乖巧的,最起码现在的她看起来就像是个乖巧的小兽,娇憨又毫无防备的熟睡着,尤其还顶着那样一张脸 他皱着眉把两个团扇放在一起,又扯了块儿桌布折了折扔到她身上,这才转身进了密道。 木板移动的声音又响起,昏暗中,苏泠一双清亮的眼睛睁开,她在苏衍碰过的地方拍了拍,没去找那机关在何处,而是就地翻了个身和苏络面面相对。 她略有些粗糙的食指顺着苏络的额角落到下颌,拇指轻飘飘擦过眉眼,在眼角处揉了揉。 食指微微用力,抬起了她的下巴。 苏泠另一只手撑着头,一派波澜不惊的瞧着沉睡的苏络,手不知何时放在了她柔软纤细的脖子上。 自她手放在苏络脖子上的那一刻,系统开始疯狂作响。 【滴滴滴滴滴,危险警告!危险警告!】 苏络皱着眉被吵醒,看见苏泠近在咫尺的脸还以为自己在做梦,半点没意识到自己在鬼门关走了一遭,反而抱着身前的胳膊蹭了蹭,然后又迷迷糊糊睡着了。 脖子上的手松了,苏泠不知道在想什么,居然也由着她抱着自己的胳膊。 苏络睡梦中闻到一股若有似无的冷香萦绕在身前,本来都开始做梦的人猛地清醒过来,她怀里抱着的,是她大姐的胳膊! 苏络忽然觉得胸口有些烫,或者说,那只胳膊碰过的地方都在拼命遏制自己的发抖,这让苏络浑身僵硬不说,那只胳膊也抱得越来越紧。 苏泠从她怀里抽出了胳膊,捏着她的脸轻笑两声,“还装?” 偏这个时候,系统又开始催,【请玩家注意任务时间,一刻钟后任务失效,将扣除玩家五百小时生存时间。】 苏络咬咬牙,既然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那还不如不长头! 她摸到身上盖着的东西,慌忙盖在头顶,“大姐我错了。” 苏泠一挑眉,似乎很感兴趣的样子支腿坐起来,“那三妹妹错哪了?” “我不该抱你胳膊,不该连累大姐受罚,不该使小性子,不该装病诬陷二哥,不该,不该” 她实在找不到别的说词,居然忍不住呜咽起来,蒙在桌布下的脸上一片湿濡,“我嗝,我错了大姐,你打我吧,我刚刚没睡醒,不是故意抱你那么紧的!” 她在现实中本来就慢热,又宅又不爱交际,只守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一人吃饱,全家不愁。 没想到忽然到了这么个小说世界里! 这才第一天,睡也睡不好,又怕这位黑莲花大姐,又怕那个心狠手辣二哥,她半点骄矜任性都装不出来,只想安安稳稳完成任务回家,可系统连个缓冲的时间都没给她。 事到如今,她连怎么回去都不知道,一颗心像是落下了没底儿的悬崖,一直在往下落,死没死的干脆,活的几率又很渺茫。 她终于克制不住的哭起来,边哭还边打嗝,吓走了好几只附近的鸟雀和猫儿。 苏泠没功夫更没那心思哄她,起身找到了那处机关便要离开。 苏络听见动静一把拉下头上的桌布,草草擦了把脸就手脚并用的站起来跑到苏泠身边。 她的哭已经止住了,如今还有些抽噎,一双眼睛却干干净净的瞧向苏泠,手里还攥着那块桌布。 “大,大姐姐,你带我一起吧,我害,害怕。” 第3章 苏络有个不成熟的想法 密道入口处一条长长的石阶,底下的水汽蔓延而上,石阶上一层湿滑的苔藓。 两人一进入密道,那木门就自己关上了,隔绝了外面微弱的灯光,密道里更显昏暗。 苏络忽然觉得脖子一凉,有什么东西滴到了脖子里。 她瞳孔微张,脑子里迅速闪过某种怪物的唾液和挂在房梁上的尸体,“啊”的尖叫一声,在身体反应过来之前已经紧闭着眼、四肢并用的把自己缠在了苏泠身上。 “大姐姐,房顶,房顶!” 苏泠试图从怀里掏出火折子,然而苏络勒的太紧,她只好拎着苏络的后领子把人提了起来。 苏络双脚悬空,腾出来的两只手捂住了脸。 苏泠举着火折子看向空无一物的头顶,狭长的凤眼斜觑着被自己吓得要死的苏络,薄唇一掀吐出一声嗤笑,松手把人丢了回去。 苏络一屁股坐在地上,一骨碌爬起来又要去抓苏泠的衣袖,苏泠眼疾手快的双手后背,她便蹲在苏泠旁边抱住了她的大腿。 “真的有东西大姐姐,你看我脖子上是不是有血?” 她说话声音都在抖,听的苏泠又半信半疑的瞧了一眼,火光不甚明显,她便拨开了衣领伸手摸了摸。 手上却有湿意,她放在鼻下嗅了嗅,又在苏络衣领上捻了捻手指,“水滴而已。” 苏络这才慢慢的抬起了头。 她自己摸了把脖颈,确实什么也没有后,才看着苏泠悻悻的站起来。 苏泠轻飘飘的看了她一眼,神色说不出是嫌弃还是厌恶,随后便自顾自的举着火折子顺着台阶往下走,苏络捡起桌布小心翼翼的跟在后面。 鬼知道这种明显宅斗的剧情为什么还要搞出这样的恐怖气氛,又不是密室逃脱,大家白天互相算计,晚上各自睡觉不好吗? 她这样仗势欺人的小炮灰,前期就不能过的光鲜顺遂一点吗? 她一边吐槽系统,一边安慰自己。 话说回来,她大姐也没进来过这里,要是真的有什么危险,她挺身而出的话是不是能刷一波好感? 刷了好感就意味着抱大腿迈出了历史性的一步,这一步迈出去,就离主角团又近一步,成了主角团的人就意味着拿到了免死金牌,拿到了免死金牌就 她还没想到拿到了免死金牌就怎么样,已经一脚踩空,滚下了台阶。 好在石阶已经快到底,苏络只滚了两圈就停了下来,可头还是撞在了拐角处的墙上,好悬没把她撞得再穿越一场。 就算这样,她还是记得自己要抱大腿的使命,虽然自己摔得七荤八素,可还是一停下来就对着台阶上的人说了句,“大姐姐小心。” 她大姐姐轻提裙摆,看也没看的从她身边走过,“放心,很小心的的躲开了你,想来你离我远些,这里也不会有什么危险。” 苏泠似乎笑了一下,语气轻快,瞧着心情不错的样子。 这时候不表忠心不是浪费吗?苏络揉揉胳膊,一瘸一拐的跟上去,“你放心大姐姐,就算有什么危险,我也会保护你的。” 话音刚落,一根削得尖利的竹剑直冲苏泠心口,苏泠顿下脚步,那只竹剑向上一抬,指向了她纤长的脖颈。 “那药居然对你没用,我还真是小瞧了你。” 执剑人正是早她们一些下来的苏衍,他像是受了伤,苏络隐约闻到股血腥味。 “你把她也带下来,是何用意?” “二哥哥你这是做什么呀,她是我们大姐姐啊!” “用意,难不成苏二公子怀疑我带她下来是要胁迫你什么不成?若真是如此,那我还真是低估了三妹妹在你心中的地位。” 苏衍剑锋向前,毫不犹豫的刺伤了苏泠右臂。 苏络惊呼一声,“二哥哥,你做什么?” “做什么?”苏泠冷哼一声,“你二哥哥受了伤,自然怕别人毫发无损,会出手伤了他。” 苏衍没解释,看着苏络一脸慌张的要给她包扎,却又手足无措的样子皱了皱眉。 “苏络,过来。” 苏络没动。 怎么电视剧里人家的衣服一撕就开,到她这就这么费劲呢? 瞧着苏络揪着自己的衣角,五官都在用力,苏衍的脸色又沉了,“苏络!” 仿佛苏衍不高兴,苏泠就舒服了似的,瞧着他一脸不快,苏泠按住手臂的伤处,“二弟急什么,没瞧见我们三妹忙着给我包扎呢吗?” 苏衍紧抿着唇,深深的看向苏络,苏洛一抬头就和她二哥的眼神对上,心里莫名一阵心虚。 又听系统提醒她苏衍对她的厌恶程度降低了三个百分点,苏洛一脸莫名。 怎么对她女主姐姐好一点,这个反派哥哥就会看她顺眼一点吗? 苏衍看向苏泠似笑非笑的脸,面无表情道“你又吓唬她了?” 苏络是个不听话的,寻常手段根本镇不住她,可她从小却怕苏泠怕得厉害,苏泠人冷话少手段硬,苏络挑衅过几次,被她私底下教训过后总会老实一段时间。 苏衍瞧见过几次,不过这妹妹却是需要敲打,见苏泠也只是吓唬她,便没多言,后来自己被她扰的烦了,还会故意把她引去苏泠那里。 苏泠耸耸肩,一副明摆着的表情。 苏络听的云里雾里,谁吓唬谁? 虽然她确实是很怕她大姐和二哥,但那是在得知两个人日后身份的前提下,自然而然的畏惧。 讲良心话,目前为止,苏络还没觉得这两位哥哥姐姐有吓唬过她什么,甚至觉得一直被要求“忍让”的哥哥和从小被忽视的姐姐对她只是忽视已经很好了。 苏络撕不开布条,有些不好意思的站在苏泠旁边,脖颈处滴上水后一直让她心中发毛,老是不自觉的摸上去。 这一动作几乎肯定了苏衍的想法,他转过身没再多言。 “前面有处密室,里面有绷带和伤药。”他意味不明的看了眼苏泠,“既然你进来了,就跟我过来吧。” 苏泠没在意手上的伤,镇定自若的跟着苏衍往前走,“还多亏了三妹妹,不然我怎么会到祠堂里跪着,自然更不会发现这处密道了!” 苏衍也想到了她那句“一母同胞,有难同当。” 后面苏络看着二哥对她的厌恶程度居然又降了一个百分点,再看看前面两人的背影,脑子里忽然有了个不成熟的想法。 二哥的降厌恶度第一次降低是大姐说自己要给她包扎的时候,第二次降是刚刚大姐说多亏了她才能到密道。 难不成 苏络眼睛一亮,她似乎,可以两条大腿一起抱了! 作者有话要说: 苏衍:我妹妹说的话,偶尔还算是个人 苏泠:苏衍不舒服了,我就痛快了。 苏络:我哥哥姐姐是真爱! 苏衍:????? 苏泠:???????? 第4章 一家人就要整整齐齐 密道幽暗,不知道走了多久,终于到了极为宽敞的尽头。 正中间有处池塘,瞧着不浅的样子,还没靠近便觉得一阵水汽冰冷刺骨。 池塘边有一块青石,上面密密麻麻刻满了字,原文里没详细写过苏家密道的事,苏络心生好奇,正要上前去看,就被苏衍拎着衣领提到了身后。 苏络眼睁睁看着苏泠走上前去查看,苏衍没有阻拦,捂着胸口默默感叹,我还是磕到真的了。 石头上的字不让看,她去看看这个池塘总行了吧? 苏络蹲在水边,抠下来块石头扔了进去。 嘶,这也太深了! 她抱着腿往后挪了挪,“二哥,这水好深的样子,里面不会有什么东西吧?” 苏衍没理她,倒是苏泠闷哼一声,苏络回头去看,原来是伤口裂开了,衣袖处被血际洇湿了一大片。 姐姐受伤了怎么办?当然是要关心她,爱护她,保护她! 苏络迫不及待的跑过去,刚停下脚步就听身后水花四溅。 巨大的水声之后,她听见一阵令人牙酸的摩擦声,随后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头顶喘息,苏络瞬间僵硬,没敢回头去看。 苏泠和苏衍一脸意料之中的波澜不惊,苏衍扔了竹剑,掏出两把短刃握在手里,余光扫过去,还扔给苏泠一把锋利短刀。 那怪物长啸一声,苏衍已经提着剑冲了上去,而苏络已经腿软的直接跪坐在了苏泠面前。 系统不断发出提醒让她完成任务,保护她反派二哥。 可是她腿软的站都站不起来,只能抱着她大姐的大腿假装自己听不见。 身后碎石不断,苏络抱着自家大姐的大腿仿佛抱着救命稻草。 身后苏衍似乎被那怪物所伤,他捂着胸口急急后退了两步,“还不来帮忙!” 苏泠用刀柄扒开苏络的手,拎着领子把人扔到了青石后面的角落。 苏络只露出一双眼睛,看着苏泠提气飞向中间池塘。 而那怪物,也终于被她瞧了个真切。 那怪物周身黑色鳞片,头部两侧一层厚厚的蹼,一张嘴便是一股恶臭。 苏衍跳到那怪物头顶,短刀狠狠扎进它左边的眼睛里,还有功夫回了苏衍一句“你那宝贝妹妹抓着我不肯松手,我能如何?” 角落里的苏络没忍住笑出了声,被那两人齐齐瞪来,这才收敛了。 这也不能怪她,实在是这怪物长得,太像赖皮蛇了! 不过不管是不是赖皮蛇,这种等级的怪物在她大姐的女主光环之下根本算不上事,两人合力,那怪物很快没了气息。 密室内一股腥臭的血腥味,苏络捂着鼻子没动。 想来原著里她二哥就是为了击杀这怪物才受伤的了,苏络看着双腿正常的苏衍松了口气。 系统终于安静了,却没显示任务完成,估计也没想好宿主这么怂的话,这任务奖励给还是不给。 “还好大姐姐也在,不然二哥哥一个人必然少不了受伤。” 她不自觉呢喃出声,却被那两人听了个正着。 苏泠轻飘飘看了她一眼,薄唇亲启,用高冷微凉的声音说了句“怂蛋。” 苏络小拳头捶了捶面前的青石,“大姐,你说这话我就不同意了,大哥哥好歹” “嗤,她说的是你。” 苏络眨眨眼,“那就更不能侮辱怂蛋了!” 苏衍边擦短刃,便走到她身边,“二哥倒是不知道,三妹妹什么时候这样有自知之明了,在祖母面前时也是,那副情真意切的兄友弟恭模样,倒像是换了个人似的。” 苏络被捏住了脸,求救的看向苏泠,被苏泠一副已读,拒回的冷漠逼退,只好含糊不清的说道,“二哥哥你不懂,女孩子的长大都是一瞬间的事。” “是吗,那是哪一瞬间,让我们苏家娇纵蛮横的三小姐一下子长大了呢?” “二哥!” 哪有这么说大实话的? “我真的知道错了,我们都是一家人,一家人不就是要整整齐齐嘛?” 所以一定要整整齐齐的把她带到结局啊! 苏泠抱臂走过来,“你要是怀疑她又有什么小心思,直接等她露出马脚就是,按她的脑子,你还怕抓不到证据吗?” 苏络不以为耻的点点头。 苏衍盯着她看了半晌,直看的苏络心里发毛,他才冷哼一声松手起身,“你倒是护着她。” “人家可是祖母面前的红人,说不定下次再一跪,我又得和你们整整齐齐可怎么好?” “谁要和你整整齐齐。” “呵,你当我乐意?” 两人齐齐冷哼一声,撇过头不说话了。 苏络弱弱举手,“那个,我还是愿意的。” 两人异口同声“你闭嘴!” 苏络把头埋在青石之下,视线下移,忽然发现这块青石中间有了条裂纹,仿佛还是越来越大的样子。 “大姐姐你快来,这石头好像要裂开了!” 苏衍眉心一皱,把苏络拎到背后,“一边去,怂蛋往前挤什么挤?” 说罢,他和苏泠凑在跟前仔细察看,被拎到外面的苏络转到青石正面。 石板上的字有些年头了,不过字迹还算清晰,苏络一目十行扫过那些字迹,一眼便可看出,苏络是个不识字的! 苏衍余光瞧见苏络在对面,心中一滞,不过看她神色无异这才想起来,他这妹妹不仅娇纵蛮横,还是个蠢笨无知、斗大的字不识得一框的! 怪她那张脸长的太过精明,狐狸似的,总是让他忘了她脑子不大好的事实。 是他多虑了。 苏衍安下心,低下头接着看着那处的裂缝。 青石裂开了,露出里面的一株手掌心大小的嫩绿植株。 原来在这里,苏衍不自觉笑出了声。 苏络往前凑着去看,“这里也能长出东西?” 苏泠将苏衍的神情看的真切,闻言伸手拿起了块碎石抛在手里把玩,“传言苏家有个祖传的宝贝,名叫‘碧玉妆’,据说有活死人、肉白骨的功效。” 苏络瞪大了眼,“还有这么个东西?不会就是这个吧?” “我不得宠,哪里知道这个,你年纪小,想来也没听说过,不妨问问你二哥哥,想来,他对这东西是熟悉的很。” 第5章 祠堂塌了? “二哥,这个就是碧玉妆吗?” 苏络向前探了探头,又被苏衍按了回去,“小孩子家家的,别瞎打听。” 苏络“” 说来惭愧,她一个新时代二十三岁的大好青年,确实看不懂你们一个九岁,一个十岁的“哥哥姐姐”在想什么! 苏络叹了口气,怎么穿越到这个小朋友身上之后,智商也下降了呢? 【滴~检测到玩家对系统产生误解,特此提示,系统不会对玩家心智产生影响,请玩家放心。】 苏络:我有一句mmp不知当不当讲! 【请玩家尽快完成任务!请玩家尽快完成任务!请玩家尽快完成任务!】 系统的提示音越来越急,听的苏络一脸茫然,什么任务,那个赖皮蛇不是已经被杀了吗?难不成水里还有?! 她一个激灵,不顾两位大佬的脸色挤到两人中间,一手攥着一截衣摆,这才觉得安心了些。 “二哥,我们先出去再说吧,那水看着就瘆人,万一又跑出来什么东西呢?” 苏泠不说话,只好整以暇的看着苏衍紧盯着那株草好像在等着什么。 苏络人微言轻,系统的提示音却已经尖锐到刺耳了,她刚要再说什么,就见他那株碧玉妆底下忽然窜出一条小拇指粗细的碧绿小蛇,吐着信子朝她二哥掠过去。 苏络立刻扑到她二哥面前,“二哥小心!” 她手腕一痛,低头一看,那条碧绿小蛇四颗尖牙陷进了她的皮肉里,幽绿的眼睛看得人头皮发麻,尾巴紧紧缠在她的手腕上。 随即那疼痛很快被一股酥痒的麻木感取代,手的知觉渐渐消失,她有些站不住的晃了晃,被眼疾手快的苏泠一把拎起来。 好在系统刺耳的提示音已经消失了,她只听见了心脏砰砰的跳。 难为她这时候还记得看一眼她二哥的反应,只见苏衍一脸错愕,紧攥着拳头似乎是在隐忍着什么,那双眼里明明白白的,是恨! 恨?为什么? 身边的苏泠已经利索的掐住了那只小蛇的七寸,她靠在苏泠怀里忽然觉得有点冷。 眼皮越来越重,苏络渐渐没了意识,也就没听到系统发出了任务成功的信息,更没看到苏衍对她的厌恶值瞬间爆表的盛况。 等她再醒来时,已经回到了她自己的落雪阁。 她刚动了动手指,丫鬟紫苏就扑了上来,“你终于醒了姑娘!” 苏络好悬又被她一下子扑晕过去。 “好了好了。”她拍了拍紫苏的背,“我睡了多久了?” “你都睡了三天了姑娘!大夫来了一趟说您说您醒不过来了,就连老太太都呜呜呜,您还活着太好了姑娘。” 说完,她又扑到了苏络身上,“姑娘你渴不渴,你饿不饿?我去给你找吃的。” “站住!”苏络按着额头叫住了她,“先去和祖母说一声,别让她担心。” 紫苏站住了脚,犹豫片刻还是什么都没说,应了声是就出了院子。 她低头擦了擦眼泪,姑娘就只有她一个了! 而苏络这边没了人,她才有功夫看系统的指标。 【家庭情况:祖母(?),父亲(纵容),母亲(已逝),大姐—苏泠(厌弃程度?),二哥—苏衍(厌恶程度250%)】 【请玩家努力完成任务以获取生存时间,否则系统将在87600个小时候对玩家进行抹杀。】 漂亮,厌恶程度250,她感觉她现在就是个二百五,半点折扣都没有的那种! 等一下!祖母那框的问号是怎么回事?还有时间,她记得上次就是87600个小时吧? “奖励呢?说好的一百个小时啊!” 【奖励已发放,请玩家注意查收。】 苏络看了半天,“哪有什么等一下,一百个小时,我不会是已经睡过去了吧?” 【玩家昏迷八十四个小时,自任务发布开始计时为八万七千六百个小时,截止玩家苏醒,刚好一百个小时。】 苏络一口气憋得心口疼,合着她拼了一条命就是给自己整了个睡觉的时间! 她长出了口气,“那你能不能给我解释解释,苏衍这二百五的厌恶是怎么回事?我不是救了他吗?” 【滴,激活隐藏任务——男人的心事。本任务不限时,成功后可获得五百小时奖励,玩家请再接再厉哦~】 苏络捂着脑袋翻了个身。 这TM的什么人间疾苦?穿越人士的金手指呢?她除了知道那两位大佬惹不起,还能知道点什么? 这破系统除了让她出了问题就给任务让她自己去完成,他还能干什么? 【滴,检测到玩家对系统的意见,系统已自动上报,给您带来的不便尽请谅解,我们将再接再厉,竭诚为您服务!】 苏络被生生气笑了,“竭诚是吧?先给我说说我祖母那儿的问号是几个意思啊? 还有我大姐的问号,你们要是系统出故障了一直这样,我总不能一直陪你们耗着吧?” 明显她大姐对她的敌意没那么深,她祖母更是宠爱她,所以她大姐的厌恶程度是问号的原因也有可能是因为和她相处不多,所以不好检测? 总之不会比苏衍那个250更惨的了吧? 她对苏衍那一脸恨意有了阴影,下定了决心专心抱她大姐的大腿! 【苏泠指标待发掘,请玩家继续努力。】 妥了!这肯定就是没怎么相处过,所以讨厌也没那么讨厌,喜欢也没那么喜欢! 苏络安了安心,“那我祖母那个呢?” 她刚问完,就见她祖母那边的问号渐渐消失,又变回了溺爱。 苏络啧啧摇头,“你们系统也得定期检查啊!” 这次系统没回话,她祖母已经推门进来。 老太太没带太多人,只有她身边的刘嬷嬷扶着,紫苏跟在后面进来。 两位老太太眼含热泪,上上下下把苏络打量了个遍,“好孩子,好孩子,醒了就好,醒了就好。” 苏络躺的不自在,“我没事了祖母,您放心吧。” 老太太好一阵哭,苏络又是好一阵劝,好不容易才把人劝走,她接过紫苏递来的茶喝了两盏。 毕竟是她差点没了,老太太激动一点也正常,她理解。不过她还是不太适应这样的亲密,见人走了轻出口气。 “紫苏,祠堂没什么事吧?” 在密道里藏了个那么大的赖皮蛇,最重要的这密道还在苏家的祠堂,真不知道苏家的人是怎么想的,古人不都很忌讳这些吗? 哦,她是在小说里。 苏络压下了心里的吐槽接着问道,“我昏迷那天发生什么了?” “姑娘,祠堂塌了,您忘了?” 第6章 刷好感的机会来了 “塌了?” 这什么情况?那赖皮蛇岂不是要面世了? “是啊姑娘,你不记得了吗?三天前的夜里,下人们听见一声巨响,急忙赶过去的时候祠堂已经塌了,我去的时候您已经不省人事了,万幸菩萨佛祖保佑,才能安然无恙!” 苏络愣了愣,抬手看了眼自己已经完好无损的手腕。 没了?怎么会没了?那伤口那么深,怎么会三天就什么痕迹都没有了? “紫苏,我出来的时候身上有别的伤吗?” “没有啊,苏泠说您当时躲进了供桌底下,就是被吓晕过去了,当着老夫人的面,想来她也不敢说谎!” 苏络心脏抽了抽,她都不敢对着她大姐姐直呼其名,这小丫头还真是不知者无畏! 她清了清嗓子,“咳,那是我大姐姐,不得无理!” 紫苏一愣,“她不过是个外室的女儿,老爷都不把她放眼里,和咱们落雪阁一向不来往,姑娘怎么忽然对她这么好了?” 这是想救你一命少女! 苏络捏着被子滑进去,一脸虚弱的说道“当时情况紧急,多亏大姐姐把我推到了桌子底下,这才救了我一命。” 没想到紫苏顺口接道,“姑娘是嫡女,金尊玉贵!她保护姑娘这自然是应当的。” 听听,听听,听听,这是什么不要命的论调! 苏络认真的看向紫苏,“以前不管如何,总之今日之后,大姐姐就是我的恩人,直呼主子名讳这种事,我不希望在落雪阁发生,明白了吗?” 言之凿凿,有理有据,苏络觉得自己气场瞬间两米八。 可紫苏显然不这么觉得,她哇的一声扑到床边痛哭起来,“姑娘,你到底是经历了什么,才变的这样小心翼翼?是紫苏不好,保护不了主子,凭白让您受这种委屈!” 她之前到底是有多蛮不讲理,才会让紫苏觉得不叫主子名字是让她受了委屈的事? “好了好啦,哭什么?”要哭的是她才对吧? 原本以为她大姐那边刷好感度容易一点,可看紫苏对她大姐的态度,只怕也是路漫漫其修远兮。 “哎。”苏络喟叹一声,她这得宠的苏家小姐也是很为难啊。 听到她叹气,紫苏立刻擦了眼泪,抓着苏洛的手信誓旦旦的说道,“姑娘你放心,紫苏永远不会离开姑娘的,就算这落雪阁就我们主仆相依为命,紫苏也会拼了命保护姑娘的!” 苏络心下感动,“放心吧,我们不会沦落到那地步的!” 原著里她可是金尊玉贵的活到了十五岁的! 没想到紫苏一脸欲言又止的看向她,苏络心里咯噔一下,“你要说什么?” “姑娘,落雪阁就剩奴婢一个人了。” 苏络:???!!! 她堂堂苏家小姐,身边就剩一个丫鬟,这合理吗?合理吗?合理吗? 她猛地坐起身,“你一个人?其他人呢?” 她人还没走呢,这茶就凉了? 紫苏看她的样子,像是一下子找到了主心骨,“就是二公子,他一次也没来看过姑娘不说,那些下人要跟他回去,他居然就都留下了!” 二哥? 苏络舔舔唇,慢慢躺了回去“是他们要回去的呀,那那算了,别强人所难。” 她现在哪儿敢得罪他,恨不能离他远远的,生怕他控制不住二百五的厌恶,直接了结了她! “不过那些下人都是从二哥那抢来的吗?” “还有姑娘之前从别处要的,见他们回了二公子处,就都跟过去了。” “哦。”看来这得罪的人还不少。 “祖母没说什么吗?” “老太太前些天病了,祠堂塌了之后就一直没见人。” 也好,没闹到祖母面前也算是好事。 “一会儿去看看祖母,顺便让刘妈妈从外面买些丫头回来,只是今日就先辛苦你一个人照顾我了。” “姑娘哪儿的话!伺候主子是奴婢的本分,说什么辛苦不辛苦?” 唉,互相照顾吧,俩炮灰,也就这点慰藉了。 好在她祖母宠着她,忙活了两天挑下人、安置下人的事,苏络终于有机会在园子里逛逛。 假山、池塘、花圃,石子路,苏络不懂这些园林建筑,只能到哪都在心里默默感叹一句有钱真好。 “呀,又爆了!” 她掐断了手里的一只花,紫苏忙上前,“怎么了姑娘?” “没事。”就是她二哥不太正常。 自从她醒了之后,苏衍对她的厌恶度后来陆陆续续的长了不少,甚至有一次直接冲破了五百,苏衍胆战心惊的看着进度条一次次的拉满,然后在她面前爆开一朵艳丽的烟花,吓得她那天连饭都没吃下。 不过后来那厌恶度又莫名其妙的掉了下去,一度跌破了三十,转眼又噌噌的涨上去。 涨涨跌跌的,她才知道进度条每到百数就会爆一次,粗略算起来,光是今天出门这一会儿,就已经爆了六次了。 现在的苏络看着156的厌恶值心中毫无波澜。 “姑娘快看,是柳家姑娘。” 苏络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白墙回廊,竹影幽幽,“哪儿有什么人?” “在那!”她踮起了脚,“白墙外面,正往这边走呢。” 苏络对柳家没什么印象,只能感叹一声少女好眼力。 紫苏扶着她下了山坡,慢慢悠悠的走向不远处的八角亭,“自从柳老太太过世后,柳家这巴结的意思像是生怕别人不知道似的,三天两头的来跑,如今怕又是听说了咱们家老太太不舒服,这上赶着讨好来了!” 她压根不知道柳老太太是谁,听紫苏的意思,大概知道这是和苏家有关系的人,又不好明问,装着懵懂无知的样子晃了晃手里的花,“是呀,可是为什么呢?” “还能为什么?柳老太太是庶出,仗着养在嫡母身边就敢对当时刚嫁进府的老夫人颐指气使,两位的梁子打那时候就算是结下了,后来她嫁的不如意,柳家又是一代不如一代,柳老太太一走,咱们老太太对着群小辈也不好说什么,两家这才慢慢有了来往。 如今正赶上柳老爷要被外放地方任职,他们就来的更勤了,这还是老爷没在府上,老爷要是在,只怕他们都要住在我们家了!” 哦,原来是这么个关系! 苏络坐在石凳上,揪着手里的花瓣玩,“那我们要不要去见一见,瞧着她们像是要往祖母那边去的。” “姑娘放心吧,奴婢瞧着柳夫人也来了,想来没一会儿老太太那边就会派人来请了,您到时候就推说走的腿酸,打发了就是了!” “这不好吧?” “这有什么的,有苏家撑腰,那些人还敢说什么不成? 再说了,柳家大姑娘眼高于顶,您一向不喜欢她,又何必上前去找罪受?” 苏络含蓄的点点头,这当个纨绔的感觉还真爽! 等一下! “她们会叫大姐姐也去见客吗?” “苏大姑娘想来也是不愿去的。” “是没人去请还是她不愿意去?” 紫苏没说话,苏络捏着小拳头站起身。 刷好感的机会这不就来了吗? “姑娘您去哪儿啊?” “去看看大姐姐。” “姑娘,您去大姑娘不在那边啊!” 第7章 被群殴了 “清泠斋不是往这边走吗?” 她明明记得原著里说过清泠斋是在苏府的西北角,她抬头看了看右后方的大太阳,对啊,这边是西边啊! “您要是顺着这回廊就走到外院了,咱们从这边走,穿过月亮门,沿着红鲤池,您不是最爱在芳苑的廊桥上喂鱼了吗? 然后从那片桃树林穿过去,走走玩玩的,不仅近,还能避开柳家人。” 听明白这些属实有些为难一个路痴,苏络听的云里雾里,不过不妨碍她听明白苏家有钱。有紫苏带路,苏络这一路走的仿佛是在郊游。 一切如紫苏计划一般,只除了她忽略了柳家那位三姑娘同样卓绝的眼力。 “娘亲,我就说肯定是表妹吧?大老远我就看到了!” 被人堵了个正着,苏络也做不到甩脸子走人,只好捏了捏即将展开暴走程序的紫苏,屈膝颔首道“柳夫人,大表姐,三表姐。” 柳大姑娘冷哼一声,扶了扶发髻侧过身去看那边鲤鱼池,柳夫人脸上的诧异一闪而过,只有柳三姑娘毫无知觉,上前拉住苏络的手,“表妹,我们要去看望老太太,你要一起吗?” 这两个人都是被家里娇惯坏了,凑在一起总能惹些大大小小的麻烦,偏偏还臭味投到一起了,莫名合得来。 “回柳夫人,我们家姑娘才从老太太那边出来,就不陪您过去了。 何况老太太病着,精神不佳,我们也不好三番四次的扰了老太太。” 这话就差明说柳夫人扰人清闲了,柳夫人面上不见端倪,顺着边说道,“也是,虽说儿孙绕膝是福分,可大约老人家也是喜好静的,如今又病着,却是不好太多人去打扰。 这样吧,我去陪舅母说说话,你们两个皮猴子就陪你们络妹妹逛逛,你们姐妹也是许久不见了,多在一处玩玩也是好的。” “好呀,络妹妹你这是要去哪?我们一起呀!” 柳三姑娘没心没肺,柳大姑娘满脸不乐意,却也没拒绝。 苏络总不能带着她们去看她大姐姐的落魄,不管什么由头,到底是揭人短,于是指着鲤池,“也没要去哪,就是要去芳苑喂鱼来着。” 话音刚落,就听系统滴了一声。 【恭喜玩家触发任务——清泠斋一日游!任务奖励:四天,请玩家加油。】 苏络脸上的笑一僵,我敲里马! 【恭喜玩家激活信用度,信用度越高,越有助于角色对玩家产生信任,当前信用度:-20,请玩家继续加油。】 苏络思忖片刻,试探着又骂了句,我敲里马? 【激活任务取决于时间地点人物,请玩家安心任务。】 哦。 苏络叹了口气,柳三姑娘立刻转过头看着她,“络妹妹怎么了?” 苏络摇摇头,“没什么,只是想起来好久没见到大姐姐了。” “大姐姐?”她皱着眉反映了半天才一脸恍然大悟,“你说苏泠?” 紫苏上前半步,“柳姑娘慎言,大姑娘比柳大姑娘还要年长几月,自然没有直呼其名的道理。” 柳夫人早离开了,柳家三姑娘被一个下人教训,那点脾气半点不遮掩的一起冲上来,“不过一个外室所生,虚占着一个大小姐的名号,这名字怎么就矜贵的提都提不得了?就算别人提不得,我柳灵月偏就提得!” 漂亮,这脾气,炮灰三号就位! 苏络不是伶牙俐齿的人,见状头疼的拽了拽柳灵月衣袖,谁知柳灵月扬手一挥,差点给她一屁股坐地上,这紫苏哪里还能忍? “柳姑娘好大的排场!我们苏家是什么样的人家,什么时候家里的姑娘也能随意叫人瞧不上了? 别说那是位主子,君王舅子三公位,宰相门童还七品官,我们苏家的下人出去也都是有头有脸的,也不是什么三教九流都能指摘的!” 苏络算是看明白了,紫苏这丫头是除了她谁也看不上,不仅看不上,还有完整的鄙视链,苏络之下是她二哥,她二哥之下是她大姐,她大姐之下是苏家下人,至于外人那可真是鄙视链的最底层! 柳大姑娘离她们站得远,仿佛离得近了会脏了她的眼似的,眼睛只眯着瞧远处的碧波亭台,耳朵却没落掉一个字。 听到柳灵月被骂的狠了,也或许是这话里暗暗的也捎带上自己了,她这才不紧不慢的开口。 “络妹妹这丫头可真是巧言善变,但凡你说句话,我这三妹妹也不至于和个下人大庭广众之下吵起来。 你这主子当的可真是省事,眼皮都不用搭一下,自然有人当你的刀!” 柳家大姑娘柳灵烟,说话跟团烟雾似的,缥缥缈缈,总叫人瞧不真切。 “不是,我” “我家姑娘在自己家,自然想做什么做什么,不想做什么便不用做什么。 她想喝口茶都有的是人往前凑着递,她不喜欢白梅,我们家老爷就能连夜叫人给换上满府的骨里红。倒也没什么缘由,就是因为我们苏家主子们生来矜贵! 柳大姑娘这是什么意思,方才明明是柳三姑娘出言不逊在先,怎么就扯到我家姑娘的错处了?” 苏络看向紫苏的目光已然是慢慢的敬佩了,这逻辑,这脑子,这口齿,望尘莫及啊! 紫苏扶住了苏络,“姑娘放心,到哪儿都没有欺负人欺负到家的道理!” 柳灵月脸色难堪,扬手就要打到紫苏脸上。 这次苏络反应倒是很快,抬手就握住了柳灵月手腕,可是脑子里帅气救人的场面没有发生。 柳灵月毕竟比她年纪大,个子高了一头,力气自然也是比不上的,她又在气头上,直接一胳膊把她带了出去。 她们本来就在池边,苏络脚下不稳,直直的朝着池子里摔进去。 怀里装鱼食的锦囊开了,掉了一地的鱼食,“噗通”一声,苏络毫不意外的掉进了水里。 “姑娘!” 剩下的鱼食在水里散开,立马数不清的红鲤朝她游来,苏络目之所及都是一片片的红。 这些红鲤足足有成年男人的手臂长,成百上千的红鲤挤在一起的力道几乎能把苏络生生顶出水面。 好在鱼食所剩无几,鱼群慢慢散去,没了食物,它们也没那么激动,苏洛这才挣扎着露出个头。 她没听见岸边紫苏着急的呼喊,也没听见有人跳下了水朝自己游来,她看着那片平静下来的湖面搓了搓胳膊,忽然意识到她刚刚被一群鱼群殴了。 第8章 救命稻草 很快苏络就被人捞了上来。 把人捞上来的是路过的苏衍。 苏络当时呛了几口水,意识恍惚的以为自己被条大鱼叼走了,要死要活的挣扎了许久,最后是被苏衍气急败坏的丢上岸的。 “你疯了你?” 苏衍脸色铁黑,一把扯下来自己已经湿透了的外衫扔在苏络身上。 苏络听到自己二哥的声音被吓得一个激灵,下一瞬就有什么东西迎面而来,沾了水的外袍又重又沉,苏络眼前一黑,身子被打的往后一仰,差点又一骨碌滚回水里去。 她刚爬起来就听苏衍对着她吼道:“要寻死好歹也找个别人看不见的地方,在自家池子里算怎么回事? 整日无所事事,闹来闹去,你当别人都该寸步不离的守着你吗?你就不能让别人少操半分的心吗?” 苏络被吼的脑子发懵,正常剧情不应该是她被救上来,然后不胜娇弱的被抱回房间吗?就算不是抱也不至于挨骂吧? 她擦了把脸,“不是二哥,你误会了” “误会?”他愤愤的指着那片鲤池,袖子上的水甩到了苏络脸上,苏络拿着身前的衣服挡了挡。 “你睁眼瞧瞧,你落个水惊动了多少人? 大庭广众之下半点大家闺秀的样子都没有,还是你以为仗着父亲不在家中,便可为所欲为了?” 他半点听苏络解释的意思都没有,指着她骂了半晌,苏络浑身湿透,直到老夫人派刘嬷嬷来叫她过去,她这才躲过他那位二哥的毒手。 苏衍同样浑身湿透,刘嬷嬷叫人给他披了件水蓝色披风,“二哥儿仔细受了风,快些回去歇着吧!” 苏衍深深看了苏络一眼,披风一扬,走得干脆。 刘嬷嬷这才看向苏络,“走吧三姑娘,老妇人在鸣安堂等着了。” 苏络打了个喷嚏,“刘妈妈,紫苏呢?” “那丫头已经在鸣安堂了,人都齐了,就等姑娘了。” 苏络哦了一声,安静的跟在刘妈妈身后走着。 走去鸣安堂的这一路实在像是在游街示众,苏络身上一股鱼腥味,被风一吹,那味道似乎吹遍了整个苏府,湿答答的头发黏在脸上,发髻早就散了,松松垮垮的要坠不坠。 她身上还披着她二哥的那件外袍,双手抓着衣襟拢在身前,手指用力到指尖发白,可是它太长了,身后狼狈地拖着一段,每一步都走的分外吃力。 此时的苏府太过安静,路过的下人沉默着屈膝见礼,苏络却总觉得他们的目光欲盖弥彰的落在自己身上,好不容易到了鸣安堂,苏络轻舒了口气,进门前她拽了拽刘嬷嬷的衣袖。 “刘嬷嬷,要是一会儿祖母生气了您劝着点,大夫说了不让她动怒,都是我不好,又闯祸了。” 刘嬷嬷的神色有一刹那的松动,随后又敛了眉眼,“老奴省的,姑娘先进来吧。” 一进门,跪在院子当中的却是苏泠。 “大姐姐?”苏络看向刘嬷嬷,“嬷嬷,大姐姐怎么在这?” “大姑娘在这自有他的道理,三姑娘还是先回了老太太的话再说也不迟。” 苏泠跪的笔直,只盯着面前的一块青砖,看也没看小步跑过的苏络一眼。 屋内,老太太和柳夫人上座,柳家姐妹垂首站在下手,没瞧见紫苏的人。 苏络刚进去,老妇人放下了手中茶盏。 刘嬷嬷躬身回话“回老妇人,老奴到时三姑娘已经被二少爷救上来了,二少爷瞧着手上有些擦伤,旁的没什么大碍,老奴已经请了大夫去瞧了,稍后来给老夫人回话。” 苏老夫人摆摆手,看向了苏络,“好好的,怎么就掉进了水里?” 苏络鼻子一酸,好在眨眨眼就压了下去,她头低得很低,回话道“回祖母,是和柳家姐姐拌了两句嘴,推搡两下,不小心掉下去的。” “不小心?”老夫人重重拍了下桌子,“糊涂东西,你柳家姐姐怎么说是苏泠使了绊子,你这才掉下去的!” 苏络猛地抬头,柳夫人温柔含笑,“舅母别动怒,小孩子打打闹闹,络丫头没注意脚下,还以为是灵月这丫头使坏,也是有的。 到底只是小孩子玩闹,络丫头也好在无事,想来泠丫头也是无心的,说两句也就罢了,老妇人切莫动怒伤了自己的身子。” “侄媳妇好性儿,殊不知这人越纵容,越无法无天,何况今日还牵扯了她两个表姐,解决不清,反倒叫她们姐妹生了嫌隙。” 柳夫人轻轻颔首,“那倒也是,灵月灵烟,你络妹妹说是和你们起了争执,你们说说,到底怎么回事?” “回老夫人,母亲,当时我们三人在岸边喂鱼,瞧见泠姐姐之后便叫她一同来玩,后来妹妹确实和络妹妹起了争执,我站的远些,瞧见两个人推搡的时候,泠姐姐忽然伸出了条腿,络妹妹” “你胡说!我大姐姐根本就没在,她怎么可能绊我?” 柳灵烟状似无奈的叹了口气,轻笑一声“妹妹,你说,泠姐姐在没在?” “她是你妹妹,自然你说什么就是什么,更何况本就是她推我下去的,她怎么可能承认!” 柳灵烟落落大方,愈发衬得苏络像个跳梁小丑,“女儿说完了,络妹妹一会说是自己不小心掉下去的,一会儿又说是妹妹推的,又说我们姐妹商量好了女儿实在也没什么好说的了。” 她像是受了委屈,隐忍的站在一旁,弱不经风却又坚定的保护着自己的妹妹。 苏络气的眼圈通红,“怎么会有你这样无中生有的人?我不想把事情闹大才说是我自己掉下去的,柳如月,你说呀?是不是你把我推下去的!” “够了!” 苏老夫人脸色难看,柳夫人贤良淑德,依旧温润如玉。 “上次祠堂的事我就没和她计较,如今想来,就是她不详,去跪了祠堂反倒惹了祸事! 我们苏家之前一向和睦,便是她那一次后才生出这样多的事端来。 来呀,请家法,今日就算不为络丫头,也为给列祖列宗请罪!” “祖母!” 苏络一脸不可置信,一向溺爱她的祖母也不信她? 信用度-20就意味着无论她说什么、做什么,都不会有人相信她的意思吗? 苏衍是这样,她祖母也是这样,她祖母甚至更愿意相信外人的话! 苏络沉了口气,扑通跪在地上,一字一句的说道“祖母,您要罚就罚我吧,这件事,和大姐姐没有关系。” 苏老夫人恍若未闻,“来呀,送三姑娘回去休息,络丫头累了,回去好好歇着吧,这些日子不用来请安了。” 这是不让她出门了! 而丫鬟也已经捧着一根七寸长的戒尺出来。 苏络听见院子里传出戒尺打在皮肉上的声音,一下又一下,她瘫坐在地上,恍然觉得那戒尺是打在了自己的心上。 抬头悄悄四周,她这些天认识的人差不多都在这了,有的讨厌她,有的溺爱她,有的今天还欺负了她,无一例外的是没有一个人会相信她。 她自认为局外人的优越感被打得粉碎,两个丫头架着苏络出了门,明晃晃的太阳晒得她眼前一黑,有什么东西滴进了眼里,刺得眼睛生痛。 她忽然挣开小丫鬟跑向苏泠,像是在抓着救命稻草似的紧紧抱住了她的脖颈。 不是所有人都以为自己在撒谎的,她大姐姐是知道真相的! “三姑娘,您不要让咱们当下人的为难。” 苏络不知哪儿来的力气,就是死死抱住苏泠不肯松手,“你们打吧,要打就连我一起打!” “三姑娘,您这是违抗长辈的命令,还是” “别废话!”她一双眼通红,转身跪在苏泠面前,“打!” 苏老夫人也被她这明目张胆的悖逆气到了,“她让打就打,两个给我一起打!” 戒尺高高举起,狠狠落在手心,瞬间红了一片,苏络咬着牙死死忍着。 疼的,却是莫名安心的。 一人十五戒尺,苏络手已经没了知觉,肿成一片,而苏泠却是一脸的习以为常。 两个人直接跪到了夜里,苏络发了热。 她迷迷糊糊觉得头重,快倒下去的时候被苏泠伸手接住。 苏泠身上冰冰凉凉,她有些贪恋的蹭了蹭。 老妇人今日头痛,吃了安眠的药睡下了,刘嬷嬷叫人去请了大夫,又叫了几个小丫头要把她送回落雪阁。 苏络却扒着她大姐姐不肯撒手,有人去掰她手心,她就扑簌簌的流泪,粉雕玉琢的人蓬头垢面也掩不住这一脸的精致娇媚,眼泪隐入发际,她扁了扁嘴瞧着不胜可怜! 苏泠居然也觉得这小东西哭起来也没有那么碍眼,微凉的指尖挑去了眼角的泪痕,由着她在自己臂弯蹭了蹭,“不回落雪阁你还想去哪?难不成要跟我回清泠斋嘛?” 清泠斋偏僻,哪里比得上落雪阁的精致,她这话不过是随口嘲讽,却没想到苏络哽咽着“嗯”了一声,然后紧紧抓住了她的裙摆。 第9章 女孩子长大都是一瞬间的事 清泠斋难得有这样热闹的时候。 清泠斋偏僻,又住着位身份尴尬的主子,一向是旁人不愿意踏足的地方。 往日里也只有小丫头青禾蹲在枇杷树下洗衣服的动静。 今日嬷嬷丫鬟来了一堆,还带着位步履匆匆的大夫挎着药箱,小丫头没见过这样的阵仗,站在树下吓得面无血色。 一群人吃吵闹闹的进了正屋,说是正屋,也不过是比那两件厢房略大些、干净一些的屋子,一览无遗的摆着一张缺了条腿的八仙桌和一张硬冷的床榻。 大夫把了脉,自去开药煎药,小丫头利索的替她换上了干净的白色里衣,苏泠好不容易脱离了苏络的魔爪,扯着被抓皱的衣服到了门外。 青禾一见她就忙不迭的小跑到她面前,她和苏泠自小相依为命,见她没出什么事便安心许多,探着头望了眼里屋“姑娘,屋里的是三姑娘吗?” 苏泠皱着眉点了点头。 “三姑娘怎么来我们清泠斋啊?” “脑子进水了。” “啊?” “没什么,你该干什么干什么,不用管她。” 青禾应了两声,然后踮着脚看了眼里屋“三姑娘是病了吗?要不要加床褥子?” “你衣服洗完了?” 青禾恍若未闻“听说三姑娘从小睡的那张三进三出的拔步床是夫人一出生,家里便请了十多位工匠开始打造的,一直到夫人出嫁,这才做了嫁妆,夫人走后又留给了三姑娘。姑娘,三姑娘会不会睡不惯我们清泠斋啊?” “呵,睡的惯难不成还要常住不成?” “来者是客嘛!” “客什么客。”她忽然上下打量了遍青禾,“怎么没见你对我这么上心?” 青禾笑了笑,“我去烧点水吧,等一下总要送些茶水来。” “送什么茶水?你站住!” 青禾已经一溜烟跑没影儿了,苏泠看了眼屋内面带不虞。 怎么这么多事? 一群人折腾了一个多时辰,直到月色已浓,苏络这才吃了药,出了一身的汗。 直到半夜,苏络迷迷糊糊醒了过来,就着半窗子的月色打量了一圈,不是她的落雪阁。 身上汗津津有些难受,苏络掀开被子伸出去一条腿。 想她不过是掉了个水居然就能发烧烧到晕过去,也不怪原著里苏络早早就没了,这副身子也太虚了! 苏络蹬开被子翻了个身,然后一脚搭在了团温热的东西上。 她踮着脚尖碰了碰,似乎是想弄清楚这是什么东西。 苏泠一脸不耐,“老实点!” 苏络猛地收回腿,抱紧了身前的被子,试探的问道“大姐姐?” 苏泠没理她,苏络却已经确认了,她抱着被子坐了起来,“我是在清泠斋?” 她记得她之前是在鸣安堂没了意识的,醒来后还以为这里是鸣安堂的哪间厢房。 “不然呢?还是你以为身下的是你那张价值连城的拔步床?” 苏络尴尬的笑笑,她盯着苏泠良久,手心上后知后觉的痛还在提醒她昏迷之前发生了什么,苏络的心一下子沉了下来,她缓缓开口道“大姐姐,我说的是真的。” 苏泠轻嗤一声“可不是他们想听的。” “为什么他们都不信我?” 不是信不信的问题,是他们想要罚她而已,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更何况还有柳家变着法子的往上蹭。 不过她到是没想到苏络这次拼了命的维护她,呵,真蠢,她以为这样做能在自己这里讨到什么好处吗? 一不会据理力争,二看不清局势,三又把自己搭了进来,真是蠢到令人发指! 苏泠睁眼看向她,黑暗中那双眼睛极亮,看着苏络抱着被子跪坐在她身旁,可怜兮兮的像是找爹娘告状的孩子,她到嘴边的嘲讽又吞了下去,一字一句的说道“你在第一次撒谎的时候就该料到这样的结果。” “以前都是我不懂事。” “哦。”苏泠闭了眼,不仅不懂事,还蠢的连人家的真情假意都看不出来。 “我以后不会了。” “” “大姐姐,你信我,我长大了。” “” “女孩子长大都是一瞬间的事” “” “大姐姐” “闭嘴!” 苏络看了眼空间里还明晃晃挂着的【清泠斋一日游】进度显示不到五分之一,又慢慢躺了回去。 苏泠显然没有和她秉烛夜谈的意思,苏络抱着小被子两眼放空盯着床幔。 她的烧退了,现在精神的很,只是有些口渴,不过身体还是没什么力气,在她以为不着痕迹的看了苏泠十五眼之后,终于蹑手蹑脚的爬了起来。 月光清亮,苏络看了眼空空如也的八仙桌,披了件外套小心翼翼的出了门。 木门“吱呀”一响,她连忙看向床榻,见那边没什么动静,才钻了出去。 院子里的枇杷树飒飒作响。 青禾起夜时,正瞧见琵琶树下站着个人。 她似乎在自言自语什么,没一会儿就蹲了下去,缩成小小一团。 青禾怕吓着她,咳了两声才走上前。 “三姑娘怎么出来了,不是还病着呢么?” “我渴了,出来找水喝。” 结果水没找着,倒是看见这棵原著里比她戏份还重的树。 什么男主翻墙入院,两人互诉心事,女主命悬一线全在他眼皮子底下,也难怪好好的枇杷树不长枇杷,吃柠檬吃多了! 青禾弯着眉眼笑出了声,“水也不在树底下呀,三姑娘稍等,奴婢这就去倒。” 青禾比她大姐姐小两岁,是个很温柔很温柔的人,她让苏络先去她房间等她,然后没一会儿就提回来一壶热水,青禾替她拢了拢外套,“姑娘怎么半夜醒了,是睡的不舒服吗?” 苏络摇摇头,“太渴了。” 她似乎放了心,依旧笑着问道“不饿吗?” 她话音刚落,苏络肚子配合的叫出声,青禾从柜子里找出来包儿桂花糖。 用油纸包的好好的,放进嘴里又香又甜。 “好香!” 苏络眼睛一亮,甜的一点都不腻,满嘴都是桂花芬香。 “吃完了姑娘就早些去睡吧,生病的人得好好休息才好得快,不然又要喝那苦的不得了的汤药呢!” 苏络点点头,青禾看着她莫名一脸欣慰,“三姑娘第一次来我们清泠斋吧?我们家姑娘也是第一次让人进来,姑娘来了,我们姑娘今日很开心呢!” 苏络猛地咳起来,青禾想替她主子拉拢人心也不要这样骗人吧? 她大姐姐,像是快乐的样子吗? “姑娘别怕我们家姑娘,她只是嘴硬心软,对人是再好不过的了。” 是啊,那是对你。 “我们姑娘吃了太多苦了,防备心略重一些,不过对姑娘,一直没什么恶意的。” 吃苦是真的,以后还会更苦,不然怎么配做千帆过尽的大女主?防备心到是重了亿些,恶意善意的,苏络叹了口气。 有些东西,尽人事,听天命吧! 显然,睡了一觉后,虚弱的不仅是发烧后的身体,还有之前强烈的情绪波动。 苏络本来就是个佛系的人,如今更是直白的立志向着看破红尘的方向努力着。 次日一早,苏络还没起,刘嬷嬷又来了一趟。 许是病着的人情绪总是格外脆弱些,刘嬷嬷本想劝她回去落雪阁,奈何拗不过她,只好留下了两个丫头照顾。 “刘嬷嬷,紫苏呢?怎么不见她来?” “姑娘若是回了落雪阁,自然有紫苏伺候。” 苏络抓着被子遮住了半张脸,“那还是算了,落雪阁离不开她。” 刘嬷嬷“” 这三姑娘是越来越能屈能伸了。 刘嬷嬷走后,那两个小丫头立马围上来,按苏络的身份,想巴结她的人能填满那一整个鲤鱼池,只是紫苏看人的眼有毒,嘴更毒。 这么些年落雪阁的下人添添减减,留下来的自始至终却只有紫苏一个,可见苏络有多放心她,而她也确实把苏络护的密不透风,就连她亲自去抢来的那些下人们也都是过了两天热度就抛诸脑后。 不过人都是觉得自己特殊的,万一自己入了三姑娘的眼呢? 谁不知道府里最厉害的丫头就是紫苏,仗着三姑娘撑腰,就连府里的大管事也是说骂便骂,谁敢给她半分的脸色瞧? 小丫头殷勤的替她擦了擦额头的汗。 要不是紫苏被老夫人关了起来,这砸到脸上的好事只怕也轮不到她们。 而苏络看着苏泠背对她坐着的背影揉了揉肚子。 “姑娘您饿了?奴婢在炉子上给您煨着鸡汤,这就去给您端。” 病还没好就喝鸡汤? 苏泠冷笑了一声,作死! 苏络是重口腹之欲的人,就算吃了会身体不舒服,也不会在吃喝有什么约束顾忌。 闻言她半点没有觉得不对,只是点点头,然后眼巴巴盯着苏泠的背影。 “大姐姐,你要喝鸡汤吗?” 苏络只穿着里衣,赤着脚跑到苏泠对面坐下,小丫头立马跟上,只是面上的不屑过于明显,被苏泠轻飘飘一眼瞧过来便软了腿。 她们看不上苏泠,却又怕得厉害,被她余光一扫,巴结苏络的心思都淡了,唯唯诺诺出了门。 没人了,苏泠毫不客气的下逐客令,“现在你也清醒了,该回你的落雪阁了吧?” 苏络只顾着瞧她面前的那碗面,也没听清她说的什么就胡乱点了点头。 苏泠眼色微凉,唇畔若有似无的笑却深了些,不过到底没达眼底,瞧起来不想高兴,更像是威胁。 端鸡汤的小丫头很快回来,小小一盅放在苏络面前。 苏络立刻推到她大姐姐面前,“大姐姐,你尝。” 小丫头一愣,“姑娘您不是饿了吗?” 苏络点点头。 所以相比这些汤汤水水,她更想吃她大姐姐的面。 第10章 青禾 苏泠瞥了眼鸡汤,要笑不笑的看向苏络“怎么?” 苏络跪在凳子上,双肘撑着桌子讨好的冲着苏泠笑,“咱们换一换嘛!” 原著里可是说青禾做面一绝! 苏泠还没说话,苏络身边的丫头有些为难的哄道,“姑娘,这鸡汤用文火煨了两个时辰,您要不喝两口尝尝?若是不喜欢,奴婢再给您做别的。” 那面不过是用清水煮了,加了两片菜叶子,又撒了些盐巴,落雪阁的下人都没吃过这样清汤寡水的吃食,更别说这面已经被人吃过,堂堂苏家嫡女,哪有吃人家剩饭的道理? 苏泠打量了那丫头一眼,放下筷子把剩了半碗的面往前推了推。 苏络也发现了,她这大姐姐是吃软不吃硬的主儿,有些事她就算自己无所谓,可但凡有人说了什么让她不痛快的话,她就偏偏不顺着人家的心思来——让她往东她往西、让她追狗她撵鸡。 总而言之,让别人不痛快,她就痛快了! 现在痛快了的苏泠饶有兴趣的看着一脸便秘表情的丫鬟,直把人家看的面色红了又青,青了又黑,好不精彩。 好在清泠斋还有个正常且良善的青禾,她把那碗面放回苏泠面前,又转头拿来了苏络的鞋子给她穿好,跪蹲在地上看着苏络道“三姑娘想吃面奴婢再去煮一碗就是了,我们姑娘和三姑娘开玩笑呢!” 苏络点点头,你们姑娘的玩笑大部分都是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剩下的那部分建立在自己的恶趣味上。 青禾说罢就要去煮面,苏络从椅子上蹭下来跟了过去。 相比于她阴晴不定的大姐姐,明显温柔和善的青禾才是她打入清泠斋的关键! 小厨房里,苏泠被青禾安置在炉子远处的木凳上坐好,她面带怅然的看着青禾的背影,想起原著里的剧情来。 在《天才大小姐》的原著里,苏泠是扮猪吃老虎的影后级演员,在她五岁那年,上元节人声鼎沸,她和带她的丫鬟走散,却意外认识了江湖上赫赫有名的春秋阁阁主裴邕良。 裴邕良为人张狂,江湖上有个混号叫裴狾狗,叫的倒是比大名响亮。 裴狾狗称这孩子骨骼惊奇,是练武的奇才,便收了她做自己唯一的关门弟子。 可以说从五岁开始,凡是欺负过苏泠的人,后来都被教育了什么叫百因必有果,你的报应就是我! 包括没少作死的苏络原主。 再后来苏泠乔装去参加江湖上的武林盟主争夺赛,身为女主的苏泠当然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顺便惊呆了当时同样乔装的男主王爷穆璟白。 穆璟白身受重伤,听说江湖上有味药可以治他的病,便乔装混入其中。 两人相识相知,苏泠马甲越来越多。 女主的锋芒嘛,总是掩藏不住的,于是在苏泠出府的时候,青禾被人举发偷盗主家财物,一番拷打后,青禾不堪其辱,投井自尽了。 剧情里需要苏泠黑化的转折点,显然青禾就是这个转折点,苏泠回府时已是七日之后,青禾这才被捞上来,只是已经肿得认不出来了。 苏泠从此变成苏·钮祜禄·泠,大杀四方。于此同时,凯旋回京的镇北王夫妇发现了这姑娘长得和镇北王妃年轻的时候一模一样,经过重重坎坷,苏泠终于确认她原来不是苏家人,而是镇北王妃亲生的女儿! 随后苏泠被镇北王接回王府,老太太病重,苏家没多久就落魄了,苏衍怀疑是苏泠动的手脚,毕竟是灭门之仇,苏衍也直接黑化,化身幕后boss开始和苏泠穆璟白对峙。 不过好在现在距离武武林大会还有几年,她还有机会在此之前扭转局面,若是既想让她大姐姐按照剧情进了镇北王府,还想保住苏家,青禾,就一定不能死! 是夜,苏络看着还差一点点的进度条,机智的和青禾撒娇,得来了再在清泠斋入住一晚的机会。 明月高悬,清泠斋只闻院里树叶婆娑。 正屋里苏络睡的正熟,苏泠却忽然睁开了眼。 房顶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苏泠从床头角落里摸出一把匕首翻身下床。 苏泠站在床边紧盯屋顶,不见半点刚睡醒的困态,像是蛰伏已久的雪狼,蓄势待发的等着送上门来的猎物。 那人的脚步顿住了,似乎也发觉了自己惊动了她,于是毫不犹豫的转身就跑。 想跑?呵,苏泠立马跟了上去。 屋内又恢复了一片静谧,只听苏络轻浅的呼吸声,过了一盏茶的时间,木门“吱呀”一响,进来个头戴青面獠牙面具的人。 他身量瘦削,个子不高,行动间只见袖子间银光一闪,原来手里还藏着把短刀。 他似乎笃定了苏泠不会这么快回来,也或许是有恃无恐,很放心的吹着了火折子走向床边。 苏络无知无觉,他索性点着了屋里的灯,然后不慌不忙的握住了她的手腕。 她不知做了什么梦,轻皱着眉头握紧了他的手指。 那人刀刃离她手腕毫厘之寸,忽听一阵破风之声,他不避不躲,伸手接下。 手心摊开,是一根七寸长的银针,从手心穿入,直直穿透了他的手掌。 门口苏泠双手抱胸,背靠在门框上冲他扬了扬下巴“不错,你倒是比你这手下能忍。” 那人哼也没哼一身,直接将那银针拔了出来朝苏泠的面门掷去。 苏泠微微偏头,那根银针擦着她的面颊插入门框里,剩在外面的半截颤了颤。 “二公子是手下没人了吗?要调虎离山好歹也找点像样的猎物,不然我还以为二公子是有多看不上我。” 苏衍被她揭穿,索性摘下面具有一搭没一搭的叩着肩膀,他左手还在流血,血迹顺着清瘦的腕子没入袖间,苏泠看着他一脸玩味。 “宁可自己受伤也不曾躲开我的银针,二公子当真是爱护弟妹。” “彼此彼此,银针无毒,大姑娘也不遑多让。” “毕竟人在我的清泠斋,出了事难免惹麻烦。” “若人不在清泠斋,我也不会下手了。” 苏泠勾唇,“那看来是说不拢了。” 苏衍点点头,“大约如此。” “啊,这样”她轻叹一声,来回踱了两步,“既然苏络的性命算不上筹码,不知那传说中的碧玉妆有没有这个分量?” 第11章 合作 “碧玉妆?” 苏衍低头思索片刻,烛光昏昏,他的侧影随着他一步步走向桌边坐下。 “说说条件吧,大姐姐。” 他学着苏络的语调叫道,那声大姐姐粘腻在唇齿间,像是在同人撒娇。 苏泠脚尖轻点,落在苏衍的影子上,苏衍没理她这幼稚的报复,从怀里掏出了条帕子擦了擦手心的血迹。 苏泠两指并拢,取下银针夹在指间,三两步行至桌子另一边坐下,“条件不急,做生意讲究银货两讫,虽说大家都是骨肉至亲,也是要验了货才好说。” 骨肉至亲? 苏衍挑眉看向她,像是很意外她这番话似的将她上下打量了一遍,“密道里是我输了,碧玉妆落在你手上我也无话可说,大姐姐这话说的,倒像是主动权在我手上似的。” “你倒是输的干脆。” 何止干脆,整个祠堂都塌了,输的那叫一个轰轰烈烈。 苏衍道“技不如人,在下甘拜下风。” “不过这碧玉妆如何用,怕是知道的人也不过一掌之数,瞧二公子这样子,想来是知道的,所以说起来,这主动权也未必在我手上。” “大姐姐这是要合作了?” “那得看二公子的诚意了。” “大姐姐的诚意呢?” 苏泠轻笑一声,“今日苏络出现在我清泠斋,还不够有诚意吗?” 苏衍盯着她的眼睛,“我们说的是碧玉妆,关她什么事?” “有没有关系,二公子今日作为,还不够明显吗?” 苏衍手指叩了叩桌角“那日密道武斗,我已将碧玉妆输给你” 苏泠冷笑“二公子玩笑了,不是无计可舍,谁会想到这传说中的碧玉妆? 既然无计可施,又怎么会心甘情愿把这救命的东西拱手让人?” “怎么,大姐姐这是要将碧玉妆送给我吗?” “只是发现了些有意思的事,请二公子来聊一聊。” 苏衍嘴角渐凉,眸底半点笑意都无,他起身背对着苏泠,“若是闲聊,大姐姐还是另寻他日吧,天色不早,我就先告辞了。” 苏泠笑意更深,“我只是好奇,怎么好好的宝贝,藏的这样深,偏偏要在青石上写下这些?倒像是生怕人找不到似的。” “呵,难不成是我作假?” “作假倒不至于,只是若明知那东西是假,便可省很多事了。” 老太太镇守苏家这么多年,不可能不知道碧玉妆的事,而祠堂坍塌这样的大事,她居然轻飘飘一句年久失修就盖了过去,想也知道苏衍入密道是老太太私下允了的,被迁怒也不过是个由头而已。 至于为什么会让她也去,还多亏苏络给了老太太台阶,正好顺理成章的把她也送过去,毕竟密道里的东西见不得人,拿了碧玉妆总要遮掩一下,至于她这个不得老太太眼的,最好不声不响的死在里面,各自安心。 而苏衍此行既然是得了老太太的授意,那他知道如何得到碧玉妆也就不奇怪了,那青石所言真假他自然一清二楚。 “青石上的话,二公子还记得吧?”苏泠神色闲适,眸色笃定,“碧玉妆成,生人肉骨,非我族人,血引凶兽,乃祸焉。” “按那青石所说,只有不是苏家人的血才会引出那水里的东西,我原以为你一见我便将我刺伤的原因是要我的血引出凶兽,可我却险些忘了,二公子可是比我还先受伤。 若是我不是苏家人还有情可原,二公子不是苏家人便是欺负老太太年事已高了。 而你见到苏络被蛇咬伤的反应,也过于夸张了些,你当时,可是真的对她动了杀念的!” “试问,在怎么样的情况下,会让一个善于掩藏的人连自己的情绪都控制不住了呢?那必然是他已经知道,碧玉妆不属于自己了! 而后你怕我多心,偏偏自作聪明说要与我比试,若我赢了,便将那青蛇相赠,试图混淆视听,将注意力从苏络身上挪开。 啧,你当时恨不得杀了她,事后却又不得不护着她,这般作为,若是还不能说明,那今晚你不顾暴露身份前来,便是铁证了吧?” “碧玉妆不是那株草,也不是那条蛇,而是被蛇咬过的苏家后人,也就是你这妹妹苏络。那条青蛇已死,你若想救人,只有护好她。” 苏泠面色郁郁阴沉,他冷笑一声偏过头,“没想到大姐姐也有这样巧言善辩的时候。” 苏泠摇摇头无奈道,“原也是想干脆了事的,可二公子明显不信我得知了真相,只好费些口舌了。” “所以呢?你知道了又能如何?一辈子守着苏络、护着苏络,让我碰不到她吗?” “二公子哪儿的话,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更何况她也是你妹妹,哪里用我护着?” 苏衍闻言并未松了口气,反而更加警惕的看向苏络,“你要碧玉妆的用法?” “我孑然一身,用不到这东西。” 苏衍手心攥紧,裂开的伤口沁湿了手心锦帕,他面露凶狠,仿佛苏络下一句要说的话戳中了他,他便要不管不顾的拼个你死我活。 苏泠轻笑一声,“别这么紧张,我们还能好好在这里说话,这件事就还有转寰的余地不是吗?” “我怎么信你不是信口胡说,没有证据,你当谁会信你?” “也是。”苏泠撑着下巴,“要不我们秉烛夜谈,看看证据会不会自己跑出来?” 苏衍忍无可忍,“苏泠,你不要太过分!” “苏泠想在这府里过的自在安稳些,不得不过分,二公子有本事大可离开这清泠斋。” 她敲了敲手中银针,威胁之意不言而喻。 两人沉默着对峙,最终苏衍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条件。” “条件就是你管好你属下的嘴,我做苏府里平平无奇的庶出小姐,你做你名正言顺的苏家公子,如三妹妹说的,咱们一家人,可要整整齐齐的才好。” 天际将明,苏衍端坐床边。 他带着一身寒气,此时方归,彻夜未眠。 忍冬替他包扎好手上伤口,后退半步屈膝跪下,“属下无能,未能引开苏泠,请主上责罚。” 他是主上的影子,轻功卓绝,藏在暗处,行动听令,可今夜却在苏泠面前轻而易举被人拿下,绑在院子里的枇杷树上半个时辰,最后居然还要主上亲自将他放下,实在是他身为影子的耻辱! “起来吧。” 苏衍闭目养神,并未看他,“本也是要你去试探苏泠的实力,你可看出她武功的路数?” 忍冬憋红了脸,“来的太快,并未看出。” “那还真是可惜了。”他喃喃道,只是语气里并未几分惋惜,他揉了揉额际,竟还浅浅的笑了笑。 忍冬斟酌片刻,“主上,夫人那边会不会被苏泠盯上了?” “呵,盯上了就有意思了。”他闭目掩住了眸底的疯狂,“她不是要做平平无奇的大小姐吗?你去给祖母回话,就说她不过会些不入流的功夫,密道里侥幸活了下来。” 苏衍顿了顿,才接着说道“说我受了伤,午后去向祖母请安,你先替我谢过祖母。” 忍冬等了良久,瞧着苏衍像是还有话要说的样子,终于忍不住问道“主上,还有吩咐吗?” 苏衍犹豫片刻,“说碧玉妆罢了,没什么,你去吧。” 忍冬接令离开,而窗外日头渐起,有脚步轻浅、鸟声啾啾,恒玉轩的那片翠竹飒飒,苏衍站在窗前,日光顺着窗子从脚底慢慢爬上脸颊,他面前一片橘黄灿灿。 第12章 刺绣 清泠斋一日游的任务完成,苏络看着系统显示的剩余时间又变回了三千六百五十天,内心毫无波澜。 在苏络的不强烈建议下,系统把剩余时间的单位从小时变成了天数,千计总比万计能让她有了那么点紧迫感。 不过照目前的架势来看,三两天一个任务,一个任务奖励三四天,她大概率可以寿与天齐。 稍微有些意外的是信任度居然变成了-10,苏络小脑袋瓜一转,发现并不能理解,于是野了半个月后,很释然的跑去和青禾学刺绣去了。 “姑娘,您这些天跑那边跑的,比在我们落雪阁还勤,不知道的还以为您是清泠斋的人呢!” 紫苏站在身后替她梳头,眼瞧着小暑刚过,暑热难当,人的火气也噌噌的涨,紫苏拿起一绺头发绕在指尖,手腕轻动固在头上,“一早上都在二公子的恒玉轩,中午连饭都在那边用了,午后直接跑去清泠斋,咱们这院子是多不招人待见?您之前不是最不喜欢那些针线了的吗? 咱们老爷、老太太给您找了那么多的绣娘您也不乐意多瞧一眼,怎么青禾绣的就比那些绣娘还好?能惹得您恨不能住在她们清泠斋!” 苏络叹了口气,“你不懂。” 她忙着学针线还不是系统提醒她,她大姐姐快过生日了,这才想着捣鼓出来个像样的礼物出来! 本来是可以买的,这也没什么,买礼物嘛,多出去逛逛的事儿,她又不是没钱! 只是偏赶上她那位初次见面的老父亲回来,好巧不巧撞上她女扮男装在街上闲逛。 老父亲骑着高头大马,远远儿就瞧见了她,可苏络又认不出来,瞥了一眼只觉得这大叔似乎肾不太好,明显的脸色发黑,还顺口和紫苏吐槽了一嘴,就被老父亲听了个正着,当街就被抓回了家! 老父亲虽然出门在外,苏络在府里的大小事宜也是过了他的耳的,如今一见面,果然半点礼仪规矩都没有,再想想别人家懂事乖顺的女儿,老父亲板着脸把人提到大堂,先是申斥了一遍她为所欲为,又指点了一遍她的不学无术,临了总结了一遍她的胸无点墨。 简而言之,浑浑噩噩,毫无强处! 于是老父亲亲自下令,罚她半年零花钱,让她跟着她二哥读书,跟着绣娘学女工,跟着嬷嬷学规矩,一天恨不能给她掰成三瓣儿使! 她二哥就不用说了,嫌弃冷漠加严苛,每天让她练字练到手抖,还总时不时的阴阳怪气,她看着那忽升忽降的厌恶值大气不敢出,生怕自己说了什么把他气的很了,再多给她布置一本字帖。 学规矩的嬷嬷更严苛,不能行差踏错一步,不然就罚跪,头上还要顶着茶碗。 相比之下,女红简直是她的救星,绣娘温柔娴静,而且鉴于苏络的种种前科,她显然对苏络并没有报以很大的希望,只是循规蹈矩的看着她拿着针线戳来戳去。 不过这倒是启发了苏络,生日礼物,哪里还有比亲自动手做的东西更显真情实意且便宜的呢? 苏络兴头正盛,奈何绣娘太过娴静,只盼着她能安稳坐着就好,苏络的热情一盆冷水泼下来,反而像是过了冷水的热铁,更加不招摇的坚定了些。 起初她本来是在自己院子里学的,后来青禾来了一趟送吃的,正巧看见了就提点了她两句,苏络当时正跟个无头苍蝇似的一团乱麻,被教了之后还被夸,立刻心花怒放的决定找青禾来学。 算起来,这已经是她跟着青禾的第十天了,也不怪紫苏抱怨她不着家,老爷回府不过数日,都习惯了找人就去清泠斋,她这个大丫鬟当的着实尴尬。 苏络看着铜镜里一脸不高兴的青禾,思考片刻“要不,你和我一起去学吧。” 在正德十五年,六月十六,小暑。 青禾迎来了她这辈子的第一次怀疑人生。 “紫苏姑娘,绣绷要固定的紧一些,不然松松垮垮的帕子不好绣倒也不用把帕子扯的变形。” “紫苏姑娘,要是下针的时候发现针拔不动了可以看一看背面是不是扯住了,一般来说刺绣用不着太大的力气,更不会把布料都扯断。” “紫苏姑娘,你绣的是叶子,要换颜色了也不是不能有新意,但是哈,好,白色的叶子也可以配蓝色的花,你开心就好。 不过下次别用白色的帕子来绣可能会轻松一些,毕竟太靠近眼睛了容易扎到呀,小心!” “紫苏姑娘” 紫苏终于忍无可忍,“我绣的就这么差吗?我怀疑你包庇我们姑娘,怎么不见你说她呢?” 苏络挺着胸脯把自己的绣棚拿起来晃了晃。 只见白色的帕子上一枝红色寒梅,树枝已经修好了,梅花锈了一半,瞧着是不大精致,毛糙的很,不过模子到底是有了,最起码一眼能瞧出来这是个什么。 青禾按了按额角,“三姑娘静得下心,而且也不会把线绕着绣棚,紫苏姑娘,天气太燥,要不你去歇一会再继续?” 苏络坐在青禾身后,闻言煞有其事的点点头,“紫苏,你太没耐性了。” 紫苏咬咬牙,“不歇,继续!” 紫苏轻出口气,说不清是叹了口气还是笑了一声,总归是有几分无奈的点点头,“也好,你再换条帕子,我去歇一歇。” 有了紫苏这个差生做对比,苏络自觉她简直是个天才,甚至一度怀疑这双灵巧的手是不是系统给她开的金手指! 在强烈的自信心下,帕子上的寒梅耗时六日终于完工,这日临走之前,她特意把叠的方正的帕子交给青禾。 青禾微微错愕,“姑娘,这是?” “这是我第一个完整的寒梅,这些天多谢你教我,就送给你啦!” 青禾神色动容,“可是这个不是要给我们姑娘的吗?” “大姐姐的生辰还有半个月,我应该来得及再绣一幅更好的。”苏络满腔自信,“我想好了,就绣千鲤池日出的样子,青禾姐姐,明日一早,我们一起去千鲤池吧。” “还有。”她上前半步,踮起脚尖凑在青禾耳边,“一定要替我保密呀!” 送走了苏络,紫苏,青禾回到清泠斋。 “走了?” 青禾手里还拿着那方帕子,瞧见苏泠从正屋里出来,“不小心”抖开了一角。 那枝寒梅就在夕阳的暖风中摇曳起来,乍一看竟也有几分栩栩如生的意思。 苏泠目光似乎软了一瞬,随即撇了撇嘴,“在你这折腾了这么多天,连自己的丫鬟都带了过来,吵吵闹闹的,就绣了这么个东西?” 她伸出手似乎要接过来,青禾笑的眉眼弯弯,放在自己眼前晃了晃“毕竟是第一次做的,已经很好了,三姑娘的手很巧呢!” 青禾没有递给她的意思,苏泠的手在半空中转了个弯,像是伸了个有些滑稽的懒腰。 “不过姑娘说得对,确实是比不上绣娘的,粗糙了些,所以三姑娘送给奴婢了。” 苏泠负手而立,闻言没什么反应的“哦”了一声。 青禾把帕子仔仔细细叠好,“本来三姑娘是想送姑娘的,前些天还跑来问奴婢姑娘缺什么,想是要送姑娘生辰礼物的,奴婢说姑娘缺钱。” 她像是被自己逗乐了,不住的笑,“结果三姑娘说好巧,她也缺。可能也是没法子了吧,这才想自己动手做一个,只是绣的不大好,还好姑娘也瞧不上,倒是让奴婢捡了个大便宜,咱们家三姑娘第一次绣的呢!” 苏泠视线在那帕子上停留了片刻,随即面无表情的掏出个青面獠牙面具戴好。 这还是苏衍上次落在她这里的,苏泠没扔,毕竟也是真穷。 “姑娘今晚要出去吗?” 苏泠点点头。 青禾当着她的面把帕子放进怀里,“那姑娘小心。” 苏泠翻墙而出。 青禾站在原地目送,今日姑娘出门的速度,似乎比往日里略快了些。 第13章 郑家兄弟 她大姐姐生日前十天,武定侯府上的平宁郡主送来了请柬,说是九日后府上设下了赏花宴,请苏家赴宴。 鉴于苏络这些天表现良好,老父亲勉为其难的答应了。 出发前,苏络敷衍的应下了老父亲的千叮咛万嘱咐,然后愉快的上了马车。 马车上还坐着她面色不虞的大姐姐和二哥哥。 系统说她大姐姐这些天心情不好,她当然不会放过这个可以让她大姐姐外出散心的机会,至于她二哥,他好像就没有心情好过,不过苏络现在不担心厌恶值,只担心回家之后会不会多写一本字帖。 她二哥那一手凌厉的瘦金体,可真是锋芒毕露,铮铮傲骨,除了太费妹妹以外,旁的简直没的说! 一路上三人沉默相对,苏络也算是习惯了苏家人独特的相处技巧,十分安然的看着她二哥哥娴熟的同遇上的人打招呼。 半个时辰后,侯府门外人头攒动、雕车竟驻。 苏家老父亲掌管京城内外禁军,属于天子近臣,又手握重权,于是苏家马车沿着腾出来的那条路一直行驶到侯府门前才停下。 其实按理来说,这样的宴会应该由府上的主母带着家中晚辈前往赴宴,只是鄞城情况比较特殊,鄞城是大梁之前的国都,先帝在时打下了北边的前燕国后,大梁地域扩张一半,当时便有迁都的意思,只是碍于那些年出兵在外,国库空虚,这才耽搁了下来。 直到如今的陛下继位,大梁修生养息十数载,迁都一事才提上日程。 忙活这么多年,大梁终于在正德十三年正式迁都北边曲阳。 不过鄞城到底住了这么多年,不少官员更是祖祖辈辈住在这,人都有念着故土的情谊,再加上曲阳那边诸事繁杂未定,朝事更是还有不少事宜需在鄞城解决,也就有不少的官员带着夫人住在曲阳,家中长辈和子女留在了这边。 都知道这大梁纨绔千千万,鄞城独占一大半,所以追根究底,还是因为家里能管着这些神兽的打工人都在曲阳,他们没人惯着,自然随心所欲的多。 鄞城的公子小姐们在满大梁也是出了名纨绔子弟,也不能怪苏家老父亲一回来就忙着教训苏络。 至于今日平宁郡主的宴会说是为了赏花,实则也是找个由头大家聚在一起玩,大家都是跟着家中兄长姐妹一起来,也算是鄞城常事。 苏络年纪小,这还是第一次来,苏泠之前没机会,这也是第一遭,可是耐不住苏络老早查过了这些宴会的攻略,和她大姐姐解释起来也是头头是道。 “大姐姐,说起来迁都还和这位武定侯关系匪浅,你知道吗? 当年咱们大梁打下燕国,就是这位武定侯的首功,当时还是镇远将军的武定侯直接带兵围城,燕国太子手捧国玺出城来降,然后咱们大梁的边境连到北边九云山脉,东戎虽然善骑,却被北边山脉所阻,易守难攻,天险所在!” 她语气里满是与有荣焉的自豪,听的苏衍万分不耐烦,“说得好像和你有关系一样。” 苏络哼了一声,“这是对征战沙场的人的崇拜,二哥你不懂。” “爹是禁军头领,也是行伍出身,怎么没见你对他崇拜?” “崇拜是要遥不可及的,他不理你最好,要是他天天打你,谁还崇拜?” “爹打过你?” “他让别人罚我。” “你不该罚吗?” “你看我崇拜的人就不会问我该不该罚。” 苏衍“” 你他娘的还真是个逻辑鬼才! 他正要反唇相讥,抬眼便瞧见柳灵烟和柳如月朝这边走过来,苏衍神色微凉,瞥了眼还无知无觉的苏络,冷笑一声“你现在倒是伶牙俐齿的很,好像当时被人家说哭还罚跪的人不是你一样。” 苏泠闻言也看向她,只见她笑得没心没肺,“我这不就是窝里横吗?” 倒是有自知之明! 苏衍极克制的翻了个白眼,只听身后有人扬声道,“我说是谁能把窝里横说的这么理直气壮,原来是苏家的人,这就难怪了。” 苏衍皱眉回头,“我说是谁能把偷听说的这样理所应当,原来是郑家的人,这也就难怪了。” “苏衍!” “郑公子,在下有礼了。” 那人瞧着比苏衍矮上半头,项上挂着个金累丝攒珠的项圈,腰间一块上好的羊脂玉,衣襟和袖口是暗金线绣的卷云纹花边,浑身上下就差直接明晃晃的写上我有钱! 他身后还跟着个与苏络差不多大的男孩子,一样的金碧辉煌,仰着头把鼻孔当眼睛用。 苏络偏头问她大姐姐,“这人是谁啊?” 苏泠一副置身事外的冷漠,闻言扬着下巴指了指苏衍,“明摆着和你二哥有仇,问我做什么?” 这可不是和他二哥有仇,听这意思是和他们苏家有仇! 可惜时间太短,苏络只翻了翻大梁这些年的史书,还没学习到这各大家族之间的爱恨情仇。 不过这边的矛盾很快吸引了不少人的注意,一般来说,这样的情景就是用路人的嘴来解释剧情和人物的。 果不其然,苏络听了没一会就将这位郑公子的来历摸了个大概。 和她二哥差不多大的是郑家大公子郑仁峮,他后面的是他弟弟郑俊卿,他们姑姑是宫里的贤妃,父亲郑潼荏也曾经掌管禁军,只是后来狩猎时为了保护陛下,右腿落下了残疾,大夫不得已锯掉了一条腿,这才保全了一条性命。 一条腿,断了仕途,换来了郑家的荣华富贵,宫里的娘娘也因此深得隆恩。 郑家人看不上苏家老父亲,觉得他是捡了空子才有了如今地位荣宠。 苏家人看不上郑家,保护陛下本就是武将应尽职责,郑家却因此邀宠,实在是不知天高地厚。 两家人的恩怨在迁都后达到了顶峰,苏家老父亲到了曲阳上班,郑家老父亲去了曲阳治病,两家比邻而居,依旧抬头不见低头见,唯一能比来比去的就是家里的孩子。 苏衍文采斐然,郑仁峮马术卓绝,苏络草包一个,郑俊卿绣花枕头。 无论兄长们能把这场比试拉到多高的高度,这俩小的都能争气的把两位老父亲的底/裤都给扒下来。 简而言之,一个决定上限,一个决定底线。 苏衍看着郑仁峮笑了笑,“郑公子好久不见,想是上次坠马受的伤好的差不多了。” “有劳苏公子挂心,我是个武人,比不上苏公子这手无缚鸡之力的身子。” “呵呵,是啊,郑公子一力降十会,坠马也定然是那马不识抬举,放着好好的路不走,偏向着摔人的道上跑。” “你” “郑二公子倒是瞧着长高了许多,听说还请了先生?” 郑仁峮撇嘴,“我郑家儿郎,自然是要习武报效家国的,整日庸庸碌碌可不是我郑家家风!” “报效家国好啊,男儿志在四方,不像我这妹妹,只知道读书学规矩,哈,前些天练字练到手抖还不肯停,着实让人头痛。 听说郑家的先生是最严苛的,郑二公子却还能偷得浮生半日闲,有机会可得好好教教我这不成器的妹妹,她胆子小又懦弱,我总觉得太过听话了不好,郑公子说呢?” 苏络大气不敢出,被她二哥的余光一扫,头皮一麻捂住了心口。 练字还不是你罚的,手抖还不是你逼的,懦弱胆小还不是你吓的? 苏络垂着头不敢看人,深怕别人瞧见她眼里的心虚。 她错了,她以为二哥怼她的时候已经够阴阳怪气了,没想到那还是温柔的,挤兑起别人来才是胡诌瞎说都不眨眼的! “苏络,来见过郑家公子,以后可要多同人家学着些,圣人云三人行必有我师! 你记好了,无论是什么人,总有值得你学习的地方,或是豁达,或是执着,就算人家瞧着金玉其外,你也该能捡出来点好絮才不会白费了我平日对你的教导。” “呵,郑俊卿,你也记好了,大丈夫坦坦荡荡,日后可别学那起子牙尖嘴利的妇人作派!” 两个底线齐齐上前一步,被对方兄长和善友爱的关照目光盯得后背一凉,僵硬的抱拳屈膝。 苏络自以为悄悄的看了眼苏衍的神色,只见他立刻眉眼弯弯的看过来,“怎么了,三妹妹?” 那语气仿佛苏络说了什么让他下不来台的话,他就能直接把苏络剁了喂鱼! 苏络忙摇摇头,磕磕巴巴的说道“没什么,只是忽然想起来今日的字帖还没写完,只怕回去的太晚会来不及” 她越说心越虚,声音也越来越小,不过显然苏衍想听的,或者说苏衍想让郑仁峮听的他已经听到了,笑容中便带了几分真情实感。 “练字不是一朝一夕的功夫,回头我再给你两本字帖,你慢慢练就是。” 苏络点点头,你们开心就好,不用管我死活。 第14章 人各有命 苏衍也确实没有顾及苏络的死活。 他明摆着不信郑俊卿如郑仁峮说的那样“刻苦”,就如同他有多心知肚明自己说苏络的话有多少水分。 为了证明郑仁峮在瞎说,他愉快的应下了郑家邀请宴会后请苏络去马场赛马的邀请。 苏络觉得,她二哥不是想让郑仁峮丢人,是想把苏络这个人丢了。 苏络试图挣扎,“那个二哥,爹让我结束之后早些回家。” 苏衍笑着点了点她的额头,“说了让你别这么听话,你才这么小,该玩就玩,爹那边有我担着,你放心。” 苏络一个激灵。 放心个锤子!她又不会骑马,再看郑俊卿同样一脸心虚的样子还玩!玩什么玩?玩命吗! 郑仁峮轻笑,“苏姑娘要去自然是欢迎的,苏三姑娘放心,我们家的马虽烈,也不是没有温顺的小马,届时自然有熟练的下人跟着,绝对不会让姑娘受伤。 当然了,苏姑娘是文雅人,若是不愿骑,也没什么,在一旁的亭子里歇着就是了。” 苏络刚松了口气,又听他转了语气,“不过闲着也是闲着,能为舍弟题副字便更好了,听二公子说,三姑娘练字很是刻苦,正好借此机会领教一番。” 苏络默默叹口气,看向她亲爱的二哥。 看吧,你知道人家不靠谱,人家也知道你多爱面子,两相为难,害的都是自家人,本自同根生,何必呢? 大家各退一步,维护彼此的体面,日后也好见面接着吹呀,何必做绝呢? 她清楚的看见她二哥嘴角抽动了一下,就在她以为自己可以逃过厄运的时候,她二哥忽然推了她一把。 “还不快谢过郑家公子相邀?” “” 苏络一副豁出去的悲壮,“多谢郑公子,正巧我想学骑马,哈。” 她干笑两声,回头时才猛地发现她大姐姐早不在原地了,苏络张望一圈,倒是柳灵烟和柳灵月走上前来。 柳灵烟像是什么也没发生一样见礼,“二哥哥,郑公子,郑二公子。” 柳灵月一直没敢看向苏络,低着头一副欲言又止。 苏络是个心大的,再说当时落水确实是不小心的,柳灵月虽然脾气大了些,本质还算不上坏,当时也没落井下石,她一把搀住柳灵月,“巧了,柳家姐姐也在,郑大哥哥,宴会后能一同去吗?” 苏络眼巴巴的看着他,郑仁峮心里莫名一软。 郑仁峮没有妹妹,郑俊卿虽然粘着他,到底是男孩子,还是皮实的。 亲戚家里的同辈人又比他大,他头一次被人认认真真、娇娇气气的叫哥哥,心底一下子升起某种奇怪的满足感和保护欲,连带着她是苏家人的事似乎也没那么让人讨厌。说白了,大人之间的恩怨,牵扯到这些小辈儿干什么呢? 他虚手握拳抵在唇边清了清嗓子,“要看你柳家姐姐愿不愿意赏脸了。” 郑俊卿皱着眉看了他大哥一眼,抖抖肩膀暗自嘟囔了句什么。 柳灵月像是没想到她这番话,有些不知所措的看向她姐姐,柳灵烟浅笑,“郑大公子客气了,鄞城最大的马场就是郑家的,旁人求都求不来,我们还是沾了三妹妹的光,哪里有什么赏脸不赏脸的话? 只是祖父近来有些不适,母亲让我们二人明日去庙里上香祈福,今日只怕多有不便,多谢郑公子好意了。” 郑仁峮对女孩子还是很得体的,说话也没有对着她二哥的那股咄咄逼人,“即如此,下次来玩便是,不过一个马场,说到底就是跑马的,没有苏二公子的书画金贵。” 漂亮,又绕回来了! 苏络赶紧在她二哥阴阳怪气之前屈膝告退,小跑着找她大姐姐去了。 就这样的宴会,女主独自来的话肯定少不了某些不开眼的人的嘲讽指点,她本来是要寸步不离的守着她大姐姐的,奈何半路杀出来个陈咬金,居然还是让她大姐姐独自跑了。 万一把她大姐姐惹生气了,那不是违背她让她大姐姐散心的初衷吗?不是妨碍了她领取任务奖励的五天吗?这说到底就是谋财害命啊!不说她,就凭她大姐姐这黑莲花的段位,让她不高兴的人能有好下场吗? 苏络一路顺着不起眼的地方找,不知不觉就找到了一处亭子外的假山旁。 她大姐姐正仰着头打量她面前的一棵海棠树。 满树的花已经谢了,就算开着,她也不觉得她大姐姐有这个闲情雅致赏花。苏络看了眼四周,确定没人后小跑着上前。 “大姐姐你怎么在这?郡主快到了,我们回去吧?” 苏泠瞥了她一眼,“我不喜人多,你自己回去吧。” 害,谁不知道你不喜欢人多,就连她和紫苏去清泠斋的时候她都嫌烦,一向不出来,这还不是怕你在这里碰见什么被主子骂了的下人、家里不得宠的庶女、做了错事的主子,回头人家又要陷害到你身上? 苏络自觉一副老父亲的长远眼光,深深看了那棵海棠树一眼,“那我在这里陪着大姐姐吧。” 苏泠一挑眉,“怎么,你二哥把你卖了?” 唉,还是你们互相了解。 亭外一墙相隔的地方隐约传来一阵鸟叫,苏络这才知道她大姐姐的散心原来不是在这武定侯府。 她很识趣的拍拍屁股起身离开,只是她大姐姐显然连瞒着她的意思都没有,当着她的面轻轻一跃,借着那树可怜的海棠花的力翻了出去。 她到是一派潇洒,只留下手忙脚乱的苏络慌张的甚至想把掉下来的叶子安回去。 “怎么,人没找到,又闯祸了?” 柳灵烟从拐角处出来,把苏络吓得一抖。 苏络看了眼她出来的地方,应该是真的没看到她大姐姐她这才放了心。 “你跟踪我?” “你放心,以你苏家三姑娘这样的身份,与我们这些人而言只有利用,没有摧毁的必要。” 苏络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吐槽她的耿直。 “你要利用我还陷害我?” 她捡起一片叶子捏在手心把玩,闻言笑出了声,“三姑娘不愧是老太太娇养着的,怎么这点事都看不透?难不成要我说是我们把你推下去的?” “我都说了是不小心掉下去的,你何必把无辜人牵扯进来?” “无辜?三姑娘别搞错了因果,我们是因为苏家的权势才想利用你,最主要的是要讨好苏家的掌权人,这个掌权人又不是你,那还有什么必要要顾及你的喜怒? 或者说,你的喜怒,和老太太想要做的比起来,一点都不重要。” 苏络抿着唇沉默良久,“那你今天来说这些是什么意思,炫耀你已经抱上我们苏家的大腿? 还是证明你诬陷我大姐姐是个绝好的主意,让我祖母对你高看一眼了?” 柳灵烟容貌清冷,浅笑起来就像是山中冷泉轻淌,清越,也着实冰寒刺骨。 她活动手指把碾碎的树叶洒在土里,“只是我家那个妹妹过意不去,托我来向你道个歉而已,一时没忍住,便多说了两句。 不过说白了也好,窗户纸捅破了,我们就是明明白白的利用,柳家想接着苏家的权势解决我爹外放的事,而苏家也不是没有用的到我柳家的地方。 当然了,这也是他们大人之间的事,三妹妹年幼,自然无需多虑。” 她最后一句话说的讽刺,就差直接说你苏络脑子不好,不用多想这些。 苏络长出了口气,“对啊,我既不是我们家的掌权人,也左右不了我们家掌权人的意思,你也不用费尽心思来讨好我,下次见面,直接走开就是了。” 柳灵烟低头同她四目相对。 那双眸子干净、澄澈、不沾染欲望和半点尘埃。 是了,这才是大户人家娇养出来的小姐,生来不受钱财权势的困扰,闺房里学着诗酒茶花,满眼都是望不到头的宠爱,矜贵的仿佛不入尘世。 没吃过苦的孩子,哪里会知道活着的艰辛? 柳家比不上苏家的权势,她的出生也比不上苏络,所以苏络尽可以轻而易举的被人邀请去马场、来宴会,而她们却要挤破脑袋才能探头看上一眼,她比别人拥有的多太多了。 柳灵烟心里深藏的不忿冒了个头,又被她皱着眉压了下去。 谁不想干干净净,不用费半点心思就能得到想要的呢? 只是人各有命,她比不来。 苏络拍拍手上灰尘,“你为了自己未来拼一把,我本来也没什么立场说什么,你讨好谁都和我无关,只是上次的事牵扯了我大姐姐,还害她无故受罚,她总是该听你一句道歉的。” “道歉?呵,你还真是天真的让我不知道说什么好!” “天真也好,愚蠢也好,人这辈子自己有自己的活法。 这次你可以为了讨我祖母欢心就陷害我大姐姐,下次又会不会舍弃了谁的性命呢? 举头三尺有神明不是为警告别人,是要时时警醒自己,亏心事还是少做的好。 当然了,我只是提醒你一句,毕竟你亏不亏心和我也没关系,我这个人懒,和我无关的都不大爱多管闲事,只是话说到这儿了,我也就说清楚,柳灵月和我的道歉我知道了,我也原谅她了,我大姐姐那边的道歉我先替她记着,无论什么时候,总是要讨回来的。” 第15章 平宁郡主 郡主的宴会比苏络想象的无趣的多,她甚至都在后悔自己怎么没有求她大姐姐把她带出去放风,还能躲过郑家的马场。 开宴时郡主高居主座,苏家与郑家面对面,她二哥忙着和郑仁峮“眉目传情”,苏络想偷喝口酒,结果被苏衍发现,只好百无聊赖的数头发玩。 席间大家走动时,柳灵月坐到了她旁边。 她应该是知道了柳灵烟替她道过歉的事,小朋友的情谊,一向说和好就和好,如今很开心的凑在苏络身边,“这宴席太没意思了,你一会儿要去郑家的马场吗?郑家公子马术很好的,你放心。” 苏络点点头,“你祖父还好吗?” “还好,大夫说就是上了年纪,前些天贪凉吃了些果子,没什么大碍。” 苏络不知道说什么了,不过柳灵月是个话多的,凑近了和她咬耳朵,“咱们今日不过是来凑数的,你知道平宁郡主设宴是为了什么吗?” “什么?” 苏络扫了眼琳琅满目的案席,确认了没有瓜子后,抓着腰间的一个穗子把玩。 柳灵月拿出了说书的架势,“我也是听说的,郡主是为了给自己择婿。” “择婿?” 苏络恰到好处的惊讶完美激发了柳灵月讲故事的兴趣,“你也惊讶吧?我当时知道的时候也惊呆了,鄞城这么大的地方,谁不知道谁呀?论年龄、家世、品行,能和郡主配得上的不就那几个吗?怎么还至于这么大张旗鼓的设宴!” 说起平宁郡主穆华琼,年方二八,如花似玉的年纪,性子又随了她父亲武定侯,极为干脆武断,性子豪爽。 设宴择婿,倒也像是她能做出来的,不过瞧着郡主今日不大痛快就是了。 “怎么回事呢?” “这还得从前两年闹的轰轰烈烈的宝华寺的事说起,那时候你还小,我也不大,我是听我大姐说的。那时候我们大梁不是刚刚迁都吗?总有些进京赶考的举子们不知晓消息,费尽了辛苦到了鄞城,结果考场换到了曲阳,他们花光了盘缠,无以为生,就住在山上的宝华寺里。正巧郡主上香时遇着了个书生,两个人” 她压低了声音几乎用气声说道,“两个人互生情愫,听说还差点私奔了。” “私奔?” “是啊,后来被人拦了下来,闹的沸沸扬扬的,后来那书生下落不明,这才慢慢压了下来。” 苏络看了眼那身着华服的女子,发髻高挽如云,鬓边一只红色海棠。 郡主是那种疏阔大气的长相,颇有一种雌雄不辨的美,眉眼一横,生生将那艳丽海棠压了下去。 “那这两年郡主设宴的时候也都是这样闷闷不乐的吗?” “什么呀,郡主这两年哪儿还设过宴? 不然明知是为了郡主择婿,怎么还会来了鄞城近一半的官眷子女? 你瞧瞧今天来的,家里为官的十有八九都是武官出身,还不是念着武定侯开疆拓土的功劳? 要么就是和武定侯有过同袍之谊的,像郑家人,大家实际上就是给郡主撑体面的,好像是新都那边有人在传郡主的风言风语,侯爷也是着了急,这才逼着郡主。” 苏络叹了口气,“谁都有自己的难处。” 柳灵月摇摇头,“怎么说呢,郡主这样的性子,对戏本子里才子佳人的故事一向是摈弃不屑的,可这事儿真落在自己身上,什么笑话不笑话就都顾不上了,她只觉得人家是块璞玉,如今不巧落在了泥潭里,一心等着人家洗尽铅华。” 苏络一愣,“这话你是听谁说的?” 她忽然捂着嘴笑了“我装睡,偷听我娘亲和我大姐说的。” 她们昨夜说了一晚,她本来就为着能出来玩兴奋的睡不着,倒是从头到尾的听了个一字不落,如今转述给苏络,倒也是绘声绘色。 柳灵月顺势看了眼自己的位子,“哎,我大姐呢?” 苏络也探着身子去瞧,“没在。” “算了,许是去找别家姑娘说话去了。”柳灵月冲她眨眨眼,苏络心领神会的把耳朵凑到她面前。 “你下次什么时候去骑马?” “啊?” “就是郑家的马场啊。”她一双眼睛忽然亮了,“郑公子有一匹良驹,可日行千里,叫做破风,我之前远远瞧过一眼,可威风了呢!” 苏络不知道想到了什么,“是把他摔下来的那匹吗?” 柳灵月一愣,一旁的苏衍浅笑点头,“对,就是那匹。” “什么呀,那么烈的马,当然不好驯服了!”柳灵月不忿,“摔下来又不是什么丢人的事,谁还没个失手的时候啊?” 没看出来这小姑娘还挺崇拜郑仁峮,为了防止郑仁峮粉丝和他对家,也就是自己二哥杠上,苏络忙岔开话题,“你问我下次什么时候去,是也想去吗?” “可以吗?” “你怎么不直接去问他,他看起来还挺好说话的样子。” 苏衍嗤笑一声。 “那多不矜持,直接问人家也不好拒绝吧?你帮我问问,不同意也不会那么尴尬。” 苏络心说只怕自己去了一次就会产生阴影,更别说去第二次。 苏衍又是一声冷笑,苏络转头看向他。 苏衍皱眉,“怎么,想我去问?” 苏络点头如捣。 “嗤,别想了,只要我去问,不管他愿不愿意,结果肯定拒绝。” 事实证明,苏衍是个很有自知之明的人。 宴会散的很早,马场上他如苏络所愿的问了她能不能要不题字,被郑仁峮坚定地拒绝后,只好在一群人的围观下胆战心惊的写了个“万马奔腾”。 看她二哥的表情,应该是不用被喂鱼的。 苏络内心简直泪流满面,都怪她二哥嘴太损,让她一直以为自己的字一直停留在狗爬、鸡爪的阶段,不过看郑仁峮的表情,大概还是能入眼的? 没了后顾之忧的苏络简直想捧杯热茶坐在这里看他们打马球,不过郑仁峮显然没想让她这么轻松。 马球打了半场,那些公子们忽然乌泱泱的散了,郑仁峮骑着马堪堪停在她面前。 破风的鼻息扑在她面前,苏络心跳如鼓,却意外的不是害怕的感觉,或许是那半场马球让她的血液也兴奋了起来,她只察觉到了肾上腺素带给她的刺激和跃跃欲试。 郑仁峮坐在马背上,在原地转了几圈冲她伸出了手,“怎么样,要不要试一试?” 他说的豪气冲天,仿佛不是要带一个小姑娘去骑马,而是背后所立千军铁骑,正要同她去踏平贼乱! 苏络被他蛊惑一般伸出手。 身子一轻,她已然落在郑仁峮身前,他勒紧缰绳,破风一声长嘶,苏络只觉整片旷野的风都迎她而来。 郑仁峮带着她跑了一遭,不过一刻钟的时间就把人送了回来,苏络被他放下来时,还隐约觉得脚下的土地在起伏。 苏衍气急,“郑仁峮,你发什么疯?” 郑仁峮一勒缰绳,破风前蹄扬起,苏衍被逼的后退了两步,脸色更难看了。 “怕什么,我还能让她出了事不成?” “若是她真出了什么事,你担当得起吗?” “嗤。”郑仁峮握着马鞭屈肘撑在马背上,“不是你答应了让你这三妹妹来骑马的吗?现在坐着副样子给谁看?再者说。”他马鞭一指,“你这妹妹可比你胆子大多了,你瞧她的样子像是吓着了么?倒是你,杞人忧天。” 苏络的心跳现在都没有平复,一双眼睛亮晶晶的仰望着郑仁峮。 郑仁峮得意一笑,“行了,我去找我爹了,俊卿,你陪着苏姑娘!” 他说罢便打马离开,苏络忙不迭的小跑着上前,对着他的背影喊道,“郑大哥哥,下次我还能来吗?” 郑仁峮背对着她扬了扬马鞭。 “那我能带着朋友来吗?” “随你!” 他背影远去了,苏衍一脸阴沉,“都没影儿了还瞧!你这哥哥倒是叫的娴熟,怎么,骑了趟马就惦记了换个哥哥了?” 郑俊卿负手上前,一脸得意,“我家大哥,自然是极好的。” 苏络现在的心思都在骑马的潇洒快意上,根本无暇顾及她二哥,见郑俊卿也牵来了匹马,立刻凑上前,“这么高的马,你也会骑的吗?” 郑俊卿一脸不屑,扶着马鞍自己就翻了上去。 往日里他还是要下人扶着的,只是如今怎么也不能刚在外人面前丢了脸面! 苏络见状,不知死活的接着问道,“那你能带着我骑吗?” 好在郑俊卿有自知之明,主要苏衍在一旁阴沉着脸让他也忽视不掉,他变着花样的在苏络面前炫耀自己的骑术,就是不肯带上苏络。 苏络的兴头被郑家大哥挑起了个头,又被郑俊卿吊的心头痒的不得了,直磨到了夕阳西下,这才恋恋不舍的回了苏府。 直到回了苏家,她这才知道,柳灵烟失足落水,短短半日不到的功夫,已经闹得满城皆知了。 于是在去见她老父亲的路上,苏络皱眉问紫苏,“怎么会传的这么快?” 这种事毕竟于女子名声有碍,这样的事一向会被压下来,没理由这么短的时间就闹的这么大。 紫苏替她摘下了头上的一片叶子,“武定侯府那边放出来的消息,说柳家姑娘掉水之后就被一位陆大人救了上来,柳夫人已经赶去侯府了,许是,要定下了吧。” “这么早?”柳灵月也就比她大姐姐小一点,“她不是才十岁吗?” “只是商量定下而已,毕竟男女授受不亲,这样对两个人的名声都好,也算是成全了英雄救美的佳话。” 苏络想起下午郑仁峮还和她骑马,“那我和郑家公子还一起骑马了呢,难不成也要定下?” “姑娘!”紫苏忙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压低了声音道“待会儿到了老爷面前,您可千万别这样瞎说,不然又免不了一顿责罚!” 说罢,她又叹了口气,“不过鄞城的少爷小姐们没那么大的规矩,不然在宴上也不会男女同席,唉,只能说柳家姑娘倒霉吧。 不过听说那位陆大人也算是少年才俊,官职虽然低了些,日后未必不能飞黄腾达。” 苏络没说话,一抬头瞧见她大姐姐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在廊边等着了。 苏络忙上前两步,“大姐姐,你等我?” 苏泠转过身走在她面前半步,仿佛又回到了刚开始疏离的样子,“父亲让我们回来之后就去见他。” 苏络并未察觉,只是拽了拽她的袖子,“大姐姐,柳如烟落水了,你知道吗?” 苏泠同她四目相对,“怎么,又是我推的?” “不是不是,”苏络忙摆手,打量了眼周围没什么人后才接着说道“我亲眼看着大姐姐出了侯府的,怎么会是大姐姐推的? 只是平宁郡主这次的宴会和曲阳的风言风语有关,想来武定侯也是看中名声的人,而鄞城宴会一向没什么忌讳,这次闹得沸沸扬扬,免不了又会被人捏在手里。 我只是奇怪,这件事居然是武定侯府放出来的,他就不怕把郡主推到风口浪尖吗?” 苏泠有些意外的看了她一眼,难为她还能想这么多。 “旁人的事,和你有什么相干?” 苏络没说话。 其实她听说柳如烟落水,第一反应就是她大姐姐动的手,毕竟柳如烟陷害了她,她想报复回来也是正常。只是这次闹得太大,她有些担心会不会把苏泠牵扯进来。 “担心担心你自己吧,外出骑马,至晚方归,还是同郑家人,父亲那边有的你费心。” 苏泠深深看了她一眼,看热闹的恶意毫不掩饰“你那位好二哥、我的好二弟可不会替你在父亲面前挡锅。” 第16章 上头的老父亲 苏络到大堂时,苏衍已经在了。 老父亲还没到,苏衍神色漠然,眼神都不曾分来半分,“动作还真快啊!” 苏络以为他是嫌弃自己太墨迹,刚要开口就听她大姐姐气定神闲道“还是二弟手段利落,好端端一个人,说不见就不见。” “要不是你手伸的太长,我也不至于这般严防死守。” “二弟说的哪里话,人不是你引我去的?” “大姐说的哪里话,你自己跟上去的,怎么就是我引的?还是说,大姐另有所图?” “确实另有所图,不过你要我当着你三妹妹的面掰扯?” “这有什么的,她不也是你妹妹?” “呵。” “嗤。” 两人话里针锋相对,却到底没说出什么,苏络听的云里雾里,只大概猜测她大姐离开侯府去找了个人,而这个人和她二哥关系匪浅,似乎同她也有些渊源。 没等她理出个思绪,就见老父亲大刀阔斧的进来坐下。 无论三人心中做何感想,如今都是乖乖行礼,老父亲摆摆手,他倒是毫不掩饰的一脸烦躁,“今日宴会如何?” 苏泠、苏衍低着头不说话,苏络看他们都没开口的意思,便点了点头认真评价道,“还行,吃的不错,人不少,就是都不太认识。” 老父亲似乎更累了,单手撑着额角,一脸便秘的神色看得苏络都不由得拧起了眉,“爹,您最近肠胃不好吗?” 老父亲揉了揉心口,“衍儿,你说,你柳家表妹落水的时候,你们兄妹可在场?” “落水?哪个表妹?” 苏络道“柳灵烟。” 苏衍扫了眼苏泠,“宴会上并未听闻有人落水,结束后我们走的早,许是宴会结束后的事?” 譬如某人折回去把人推到水里?毕竟推人落水的名头可是柳灵烟给戴的,也不妨给坐实了。 “你们不在就好,此事事关重大,此后勿在人前提及。” 苏络眨眨眼,不自觉往前凑了凑“事关什么啊?” “放心,总是和你郑家大哥哥无关的。”苏衍垂眸看向苏络,做足了友爱兄长的姿态。 老父亲像被踩了尾巴的猫儿,“郑家?哪个郑家?” “还能有哪个,鄞城有马场的也就他们一家,咱们家络丫头当真是随了父亲的好骑术,只是不知道为什么,父亲当年教她时把她吓了个半死,咱们家还以为她胆子多小,没想到被人家郑家大哥哥带着就这样兴奋。” 苏络被他一口一个的“郑家大哥哥”叫的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一派天真的瞧向她老父亲,“多亏了二哥和郑家大哥哥心心相惜,人家才会请我去马场,我这也是沾了二哥的光。” “心心相惜算不上,只是瞧着三妹妹怪想去的,为兄不忍心替你拒绝罢了。” 苏络肩膀一耸,像是摆开了阵仗的公鸡,“罢你个猪头肉!明明是”你要挟我去的! 她话还没说完,老父亲一拍桌子,“都闭嘴!” 他指着苏络的手指像得了帕金森,“你听听你说的话,这还是当着你老子的面,什么就猪头肉,这都打哪儿学来的污七八糟,这是你一个闺阁小姐该说的吗?” 苏络撇撇嘴,“反正是该吃的。” “你还说!” 苏络老实了,他又指着苏衍,“还有你,为父我不在家中,教导弟妹本该是你为人兄长的职责所在,瞧你教出来的这么个兔崽瞧你妹妹如今的作派,哪有点大家闺秀该有的样子!” 老父亲在军营里骂属下骂惯了,回了家也险些没收住,不过苏络倒是出乎意外的不怕他,见状还差点笑出了声。 老父亲虽然是武职,对儿女们的期望却都在书本上,苏衍就不必说了,自然是要考举功名的,就连苏络也不像别人家武官的女儿耍得好一手刀枪剑戟,当然和她是个草包可能也有关系,过早认清现实的老父亲只希望她能循规蹈矩,做个对镜贴花黄的漂亮文雅草包。 虽然老父亲在家没几日,可耐不住苏络是个蹬鼻子上头的人,不仅自己上头,还让老父亲上头! 自从她发现了老父亲对着自己这个女儿只是虚张声势,便可了劲儿的造作,老父亲生气时,自己又胡七乱八的瞎扯一通,把个气的脸红脖子粗的人差点笑出鼻涕泡,这也就导致了老父亲叫人来训的时候学会了斥退下人,换位思考嘛,大家都不要丢人! 老父亲没问她笑什么,心里默念了几遍亲生的才堪堪忍下来,“你,回去给我抄书,抄不完不许出院子!还有你,你妹妹被罚你很开心是吗?你给我看着她抄。抄不完,你也别出门!” 两个人被赶回去,只留下了苏泠在大堂同她父亲说些什么。 紫苏一脸担忧的等在门外,见苏络全须全尾的出来了才放了心。 前些年姑娘也没少惹老爷生气,气急了直接上家法也不是没有,不过姑娘到底是长大了,不管用了什么法子,总算没有挨打就是好的。 紫苏忙迎上去,“姑娘,没受罚吧?” 这问的还真是直切要害! 苏络点点头又摇摇头,“没挨打,罚抄书。” “那还好,奴婢会帮您的。” 苏络指着她身后的二哥,“这话说得早了,我爹让二哥看着我抄。” “二公子?”她眼里的怀疑简直不要太明显,避开了苏衍小声道“二公子不会公报私仇吧?” “不会!”苏络回的笃定,“我抄不完,二哥也出不了门。” 紫苏忽然捂着嘴笑了,苏络看着她一脸莫名,“怎么了?” 紫苏笑的像只狐狸“那岂不是二公子要求着姑娘好好抄了?” 闹了半天,合着想公报私仇的是她? 她二哥似乎听到了什么,一甩袖子离开了,苏络拉着紫苏“不说这个,我让你准备的都预备好了吗?” 明天可就是她大姐姐的生辰了! “早备下了,不过一些肉菜,和厨房说一声的事,不过那副红鲤不是都绣好了吗,姑娘还打算做面吗?” “那是给青禾准备的。” 青禾做的面对她大姐姐来说意义非凡,她去抢了人家的心意也太没品,不过素面到底太清淡了些,“你现在就悄悄送过去,我在这儿盯着大姐姐,你送完就回落雪阁,千万别让她看见!” “老爷这边没事吗,柳灵烟落水的事不会又怪到大姑娘头上吧?” “没事。”她爹是知道苏泠真实身份的人,平日里只是疏远了些,正经来说只有苏老太太看重血脉,不太喜欢她而已,她爹在家的时候,苏泠的日子还没这么惨。 “爹说了那件事事关重大,让我们不要乱说,他当然不会抓着不放,你们平日里也谨慎些,别被我爹撞到。” 目送紫苏走远了,苏络又回到廊下守着,等了不知多久,里面的人还没有出来的意思。 等待的时间总是格外漫长,苏络百无聊赖,索性蹲在门口等。 里面隐约传来脚步声,苏络刚想起身,脚底一阵过电的酥麻窜上牙根,她又呲牙咧嘴的蹲了回去。 门开了,出来的是老父亲。 老父亲不愧是行伍出身,身手、反应速度都是一绝,一开门就看见个不明物蜷成一团缩在那里,老父亲抬腿出脚,在脑子反应过来之前,干脆利索的让苏络圆润的远离了自己。 苏络好一通滚,只滚的头晕眼花,趴在地上半天都没有反应过来自己在哪儿。 也好在老父亲这一脚最后收了势,不然她可能都听不到她大姐姐清脆悦耳的笑声。 苏络被老父亲连笑带骂的搀起来,“没事吧?” 苏络觉得被踢的地方有些钝钝的痛,不过应该是没什么事的,她泪眼朦胧的摇了摇头,老父亲抓着她的胳膊像是抓着个小鸡崽子,“没事你蹲在门口做什么,专门找踢啊?” 苏络觉得不管她说她爹脑洞清奇还是脑子有病,都不太妨碍她脑子也不好的事实,索性不说话哭的惊天地泣鬼神。 苏络哭的毫无负担,反正脸已经丢了,也不差再丢一点,更何况在她大姐姐面前哭也不是第一次! 老父亲被她嚎得心烦,皱眉堵着自己的耳朵,“行了行了,大不了这次不让你抄书了,行了吧?” 苏络的干嚎戛然而止,收的太猛还不小心打了个嗝。 “我还要学骑马,呃~” “你不要给” “哇我爹踹我!” “行行行,学学学!” “今天我想去住我大姐姐的清泠斋。” “你怎么” 苏络深吸一口气。 “好好好,去去去!”老父亲不胜其烦,“只是这事儿你得问苏泠吧?” 苏泠又把热闹看到了自己身上,顺便还带回去个麻烦精。 麻烦精一到清泠斋就黏上了青禾,喋喋不休的说着在郑家马场的事,青禾含笑听着,瞧着一旁的苏泠眉眼淡淡,青禾剥了葡萄递到苏络嘴边“说起来,我们家姑娘也会骑马呢!” 苏络眼睛一亮,苏泠眉心一皱。 她招招手示意青禾靠近,“青禾你猜,大姐姐同意教我骑马的可能性有多大?” 这可是女主!各项技能都点满了的!但凡她会的,有不精通的吗?让她教骑马苏络似乎已经看到了自己在马球场上大杀四方的英姿! “不用猜。”苏泠冷冷打破她的幻想,“没有可能!” 她放下手中竹简出去了,青禾回头偷笑,却瞧见苏络呆呆望着苏泠的背影。 青禾拍拍她后背,笑的狡黠“别担心,我有办法。” 苏络反应有些迟钝,她过了会儿才听清青禾说了什么似的点了点头。 她本来就对她大姐教她骑马的事没报什么希望,刚刚也只是因为她听到了系统的提示音,太过惊讶而已。 她大姐姐的数值面板,终于不是个问号了! 第17章 程序加载中 【恭喜玩家激活苏泠数据库!查看展开全部,显示当前人物估值。】 苏络压着上扬的嘴角,注意力放在苏络后面蓝色的“展开全部”字体上。 面前忽然一阵七彩的云雾,散去时,大大的“苏泠”两字悬在上方,同样流淌着彩色的光芒。 “”苏络酝酿了片刻,“你们现在都流行这么葬爱家族的风格吗?” 她话音刚落,就见“苏泠”后面,一个鲜红的破折号慢慢显现。 苏泠——《天才大小姐》主角。 “” 果然没有最中二,只有更中二! 说实话,其实苏络也对系统所谓的“苏泠的数据库”很感兴趣,自从她穿越过来之后,她认识的这些人中只有苏泠像一团雾一样,对她一直没有明确的好恶。 现在看系统的阵仗,苏泠的数据也不会像别人那样,只有简单的喜欢不喜欢,毕竟是主角嘛,出场待遇和别人不一样也是应该的,稍微中二了一点也不是不能理解,毕竟《天才大小姐》这种名字就一股浓浓的玛丽苏风。 只是苏络猜对了开头,却猜错了过程。 那几个亮瞎眼的大字出现之后,系统在苏络满心的期待中,出现了一条堪比银河长的绿色长带! 她面带疑惑的等了大概十五分钟。 “这个鬼东西到底是用来做什么的?” 【系统加载中,请玩家耐心等候。】 “不是,我问你这个绿条条。” 【数据加载中,请玩家耐心等候。】 苏络深吸口气,“你们展开全部的意思就是让我打开一个空的文件夹?只有文件名的这种?” 【数据加载中,请】 苏络气急败坏,愤愤起身,自觉被戏耍的火气还没来得及撒,就被同桌吃饭的苏泠的一个冷眼灭了一半。 “咳咳。”苏络看着她大姐姐面前洒出来的汤尴尬的干咳两声,“我来擦,我来擦。” 苏络探着身子伸出手,动作太猛,右边胯上被踢的地方似乎被抻到了,猝不及防的疼痛让她脚下不稳,左手扑棱了两下,然后拇指准确无误的扣住了桌子当中盛汤的青花大碗。 那汤还冒着热气,白如脂玉的汤,细脆的葱花飘在上头,勺碗叮当碰撞,撒了满桌子的滚烫。 苏络闷哼一声,被苏泠眼疾手快的拎起来,然后抓着她的手腕把人拉到了厨房。 说是厨房,不过有个简陋的灶,门口放着个比苏络略矮一些的大水缸。 苏泠舀了瓢水,把苏络的手整个浸在里面。 里面忙着的青禾听见动静,一回头就瞧见苏泠抓着苏络,而苏络一脸分不清是痛苦还是嫌弃的的表情,颇有几分狰狞的把飘在上头的豆腐和白菜叶儿捡了出来。 青禾匆匆擦干了手,“姑娘,这是?” 苏络手上的灼痛感已经被冷水消了好多,她抬起手腕给青禾看了眼手背的通红,余光却瞥着苏泠说道“不小心打翻了汤,被烫到了。” 青禾上下打量了遍苏泠,这才看向苏络“瞧着怪吓人的,我去落雪阁请紫苏去找大夫吧?” “不用了,冰一下就好了,好在大姐姐反应快,立马就把我拉起来了,要不然只怕我整个人都要趴到桌子上,到时候就更惨了。” 苏络还傻笑着,猝不及防手腕被苏泠按住,又放回了水里。 只是苏泠太高,苏络只好举着手腕,冰冰凉的水顺着袖子湿到了小臂,沾在身上冷冰冰又湿答答的难受。 许是苏络站的久了,右边胯上后知后觉传来的闷痛越来越难以忍受。苏络看了眼苏泠的神色,一动没动的低声说了句谢谢。 “是我该多谢你身手敏捷,才只糟蹋了一碗汤。” “姑娘!” “怎么,这还有什么说不得的?” “不过是一碗汤,您要想喝,我明日再煮就是了。” “是啊,不过是一碗熬了半个时辰的汤,哪有我们这金尊玉贵的三姑娘宝贝的?” 青禾失笑,“什么汤也没有人重要的呀!”她眯着眼不住的笑,“更何况今日的汤还是我煮在灶上给忘了的,不然白菜豆腐汤,哪有煮半个时辰的,姑娘这是笑话我呢?” 她们两人玩笑几句,愈发显得苏络像是闯入的外人。 其实她本来就知道自己是个外人,只是如今这个现实明晃晃摆在眼前的时候,还是有些难过。 发生意外的时候青禾会先看向她大姐姐有没有受伤,她大姐姐的冷嘲热讽青禾可以轻松化解,青禾不会顺着她大姐姐的话头,她大姐姐也不会生气 或许是密道的际遇让她产生了和苏泠同生共死过的错觉,之后青禾的温柔、入住清泠斋的默认、她大姐在她面前的毫不掩饰都让她有了种走进她大姐安全区的幻觉。 现在想想,她以为的同生共死于她大姐而言不过是一个手起刀落的怪物头颅,她以为的默认其实是她祖母的威压,至于她大姐的毫不掩饰,哈,或许是觉得她就算知道了也没什么吧? 那她还自以为是的送什么生日礼物呢?还扬扬得意的同人家说自己要做第一个送礼物的人。人家愿意吗?一个无关紧要的人,送出的东西有什么值得人家挂怀的吗?反而是她不懂事,平白耽误了真正重要的人。 水不太凉了,或许是她习惯了,总之灼热的疼痛又席卷而来,几乎把她烫红了眼。 她迫切的需要有个人让她转移一下情绪,好把这突如其来的委屈压下去。 她不是想要所有人的注意都在自己身上,只是希望有个注意力都在自己身上的人时刻在身边! 当然她也明白这种希望同样渺茫,不过可以顺理成章的安慰自己——大部分人大概率得不到的东西,她得不到也就不奇怪了。 过去的二十多年,她用这法子治好了她的所有贪念,活成了朋友亲人眼里无欲无求的乖顺孩子,现在用起来也还算得心应手。 苏泠和青禾还在说着什么,苏络已经听不大清楚了,苏泠看了眼一声不吭的苏络,垂着眉眼不说话了。 苏络像是喝多了的酒鬼,疼痛如后上的酒劲一般慢慢的上来,愈演愈烈的意思。 身上的疼痛传到心里发酵成了自责,宛如外人的认知又让人莫名委屈,苏络眨眨眼。 正瞧见厨房门口的角落开着一朵不知名的白色野花,叶子烂了半截,花瓣也残缺了两瓣,隐约可见叶子底下有个蚂蚁窝。 一只大蚂蚁莽莽撞撞的出来转了半圈,或许是意识到了外面的世界不属于它,探了探头又缩了回去。 而青禾已经接过了瓢、换了水,半蹲在苏络面前。 那水更清更凉,消了皮肤的灼热,手心却觉得有些刺骨了,苏络喉头发酸,沉沉道,“对不起。” 苏泠察觉到了她的异样,双手环胸皱了皱眉,心情忽然的烦躁起来。 青禾也安抚着她,“没事的三姑娘,人没事就好了。” 苏络只盯着脚下,“落雪阁有烫伤膏,我今夜还是回去住吧。” 青禾有些为难的看向苏泠,她是知道三姑娘今夜住在清泠斋的目的的,明日就是姑娘生辰,她想第一个把礼物送给姑娘。 她们家姑娘形单影只,免不了的孤苦寂寂,虽然她们姑娘不说,她也不是看不出来,能让人住在她屋子里,足以看出她对三姑娘是不一样的! 而瞧三姑娘对她们家姑娘的架势也是上心的,怎么现在,忽然就要回去了? 还不待她细问,就见苏泠背对着她们回了屋子,“随你。” 门被关上了,苏络睫毛跟着一颤,手也顾不上擦就匆忙跑了出去。 这条路她已经再熟悉不过,更何况自己家里,也没谁敢冲撞了她,等她回了落雪阁,紫苏老远的迎了上来。 “姑娘说让我送完就回来,结果自己倒是跑去了人家怎么了?手怎么了,烫伤了?” 紫苏一惊一乍,弄的整个落雪阁的下人都忙了起来,这个给送药,那个给打水,温热的茶倒在了茶盏了,放在苏络触手可及的地方,她被紫苏一群人围在椅子里一动不能动。 手上上好了药,被紫苏小心翼翼的捧着,“姑娘怎么烫的?怎么她们清泠斋的就让姑娘一个人回来了?您老说青禾细心,她就是这么个细心法儿?” 苏络被人无视的那点子不平衡被紫苏填满,像是没买到糖果的小孩回了家发现,家里还有一大罐五颜六色的糖果! 那这一罐子,必然比之前吃过的任何一颗都甜的多。 苏络手不能动,底下晃着小短腿,“没什么事,就是不小心把汤撒了,已经用冷水冲过了,清泠斋没有药,我就回来了。这条路太熟了嘛,我就没让青禾送,自己回来了。” “那今日还去吗?” 苏络摇摇头,“不费事了。” 紫苏最信她的话,闻言也没多想,只是把那群下人赶了出去,把苏络绣好的那副红鲤拿了出来。 那是一条长长的围巾,紫苏只把它叫汗巾子,围巾最边上一轮红日已出东山,数十条红鲤形态各异,虽然算不上栩栩如生,却也是费了心思的。 紫苏折好放进了个木盒子里,苏络看不出那盒子是什么料子的,单看上面的花纹便知道这盒子比她那条围巾值钱的多。 紫苏把盒子放到她的床头,“姑娘,奴婢给您放这儿了,明日一早,一睁眼就能瞧见,您也不会忘了。 奴婢今日回来才知道您又要住在清泠斋了,可这汗巾子都没拿,奴婢就猜着您还得回来一趟,如今可是猜准了吧?” 苏络点点头,“明日你记得送过去。” 紫苏一愣“姑娘不是要早早的去吗?” 苏络摇了摇头,既然已经知道了自己的身份,规规矩矩的保持距离就好了,一厢情愿的自我感动丢人不说,想来她大姐姐也一直把她当作负担。 她舔舔唇,“今天太累了,我怕明天起不来。” 青禾去回了自家姑娘。 她刚敲了两下门,苏泠打里面出来,瞧了眼空无一人的院子没说话。 “姑娘生气了?” “我有什么好生气的,这苏府上上下下,还有什么地方不是她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 “也是。”青禾煞有其事的点点头,“三姑娘最是得宠,连带着我们清泠斋最近都好过了不少,那姑娘方才怎么没拦住人呢?” “呵,我拦她?” “是啊,小姑娘嘛,说两句好听的就哄过去了,总比姑娘辛辛苦苦又是流血又是受伤的好吧?” 苏泠气笑了,“撒了汤的是她,发脾气的也是她,她还真是半点说不得,合该我去请人刻个牌位供起来,日日三炷香的也不为过!” 青禾叹口气,“三姑娘之前都是被人捧着长大的,除了您和二公子,谁还会这样说她呀?再者说人家之前还想让你教人骑马,您不是也没答应吗?这情绪攒着攒着,可不就受不了了!” 苏泠挑眉打量了眼青禾,“是我眼拙,之前竟没发现你也是这样能言善辩的人,从头到尾说下来,到都成了我的错处,也难怪她爱粘着你!” 青禾脸颊微红,“咱们清泠斋,除了三姑娘就是姑娘了,姑娘若是不在,我总不能自己和自己争论起来。” 两人半晌无言,青禾轻探口气下了台阶,“姑娘若是不喜三姑娘,日后奴婢见了也避着就是,咱们清泠斋之前怎么过,之后还怎么过,权当三姑娘没来过清泠斋就是了。” 夜里,苏络躺在床上又点开了苏泠的数据库。 里面依旧如白天看见的那样流光溢彩,土气横生。 就在她以为这不过是个系统扭曲的审美产物后,绿带的最左边亮了起来。 而在绿带的右下角,出现了个醒目的01%的标志。 【当前程序加载01%,请玩家耐心等候。】 “” 我敲里马! 第18章 里子面子和中元 三日后,老父亲启程回京。 东城门外日头刚起,苏络一脸悲切,忽的想起了那句西出阳关无故人。忧伤不过片刻,她又想起了什么,眉头一皱,问道“二哥,曲阳不是在鄞城北边吗,为什么要往东边走?” 苏衍白眼翻到天际“东城门不往东还能往哪?” “那为什么不走北城门?” 苏衍似乎被这个蠢问题气到了,深吸了口气没理她。 倒是她大姐姐难得开了口,“北门官道整修的早,当时晋国屡犯边境,这条官道便用来运送粮草了。 东边官道虽然早些年的时候损坏严重,不过后来迁都时整修,最是好走,也最是便捷。” 苏络似懂非懂的点点头,猝不及防瞧见她爹挥手扬鞭,连声招呼都不打的走人了! 走了? 就算没有剧里千叮万嘱的场景,没有诗里劝君更尽一杯酒的画意,总该回头瞧他们一眼,说一声“为父走了”吧?不然他们在这是干嘛?大好青年喜迎朝阳吗? 苏络努力踮起脚挥了挥手,试图挽回送别的气氛,“爹咳咳咳咳。” 那句没来得及说出口的“您慢走”被飞扬的尘土呛回了肺里,苏络捂着嘴差点又把肺给咳出来。 老父亲走后的日子辗转而过,苏络送了生日礼物,系统的奖励在手边还没捂热,又因为她大姐心情不好,被系统给罚走了。 苏络也是被进度条的01%给刺激到了,任凭系统提醒她苏泠的基本信息已经完善,就是不肯去瞧一眼。 这对一个好奇心比较重的人来说确实不好忍,不过想想系统比她更憋屈,倒也不是不能忍! 日子在苏络和系统的相杀相残中过得飞快,转眼七月半,中元已至。 苏家上下忙着秋收祭祖,苏络跟着忙活了一天,天色微暗就跑回了自己院子,对外只说身子不适,连晚饭都没用。 然而事实上,她只是被郑俊卿吓到了而已。 几天前她去郑家马场,郑俊卿一如既往的在她面前得瑟自己的骑术,而郑仁峮正和一群公子小姐们打马球,说白了,他们两个年纪小,人家不带他们玩! 偏偏郑俊卿还逮着她炫耀优越感,苏络就回怼了几句,毕竟在她大姐二哥这样的人身边就了,毒舌还不是张口就来? 郑家小公子被她气的很了,两个人你来我往的就吵了几句,正巧外面天色忽变,骤雨说来就来,郑仁峮带着人过来躲雨。 瞧着雨势一时半会也停不下来,不知道是谁就提了句讲鬼故事。 郑俊卿扯着嘴看了她一眼,“呦,你不是怕了吧?” 呵,想她新时代沐浴在科学自由的空气下、接受过九年义务教育和高等教育、明确党的领导、熟记十六字方针的新时代女性,会怕这个? “怕?谁不怕谁是孙子!” “好!” 郑俊卿生怕她反悔,等反应过来才黑着一张脸,“你玩我呢?” 事实证明,小孩子当然会怕,哪怕她忽然有了孙子。 苏络硬着头皮听完,正要走人的时候郑俊卿好死不死又来了句,“还有吗?” 呸,郑俊卿这个记仇的王八蛋,她记住了! 苏络狠狠剜了郑俊卿一眼,果不其然瞧见他一脸得意。 他果然是故意的! 苏络又气又怕,可是怕归怕,面子总不能丢!尤其刚吵完架,怎么能在敌人面前示弱? 苏络那天差点没回的来,是郑仁峮亲自把她送回去的,因为天色暗了,她不敢走 苏络彻底丢人丢大发了,郑俊卿还臭不要脸的四处宣扬,昨日甚至大张旗鼓的来“看望”她,当着一群人的面叮嘱紫苏她主子胆子大,千万别小瞧了她! 结果就是今日太阳刚落山她就缩回了被子里,还不敢叫紫苏进来陪着。她一个人,这可是中元,鬼节啊! 苏络蒙着头把杏仁酥咬的咔咔响,仿佛吃的是自己那个不孝儿孙! “吱呀”一声轻响,随后有一声很轻的落地声,像是衣服掉在了地上的动静。 苏络呼吸一滞,抱紧了怀里的食盒。 然而外面没声音了,仿佛刚刚的动静是她的错觉! 半晌后,苏络才小心的掀起了被子一角,只露出一只眼睛瞧向外面。 她这张床是三进三出的拔步床,罩了三层帐子,最外层的廊庑右边摆着个小橱,小橱上放置着灯台。 灯台的光朦朦胧胧的扫进来,不至于太亮,也不会伸手不见五指。 苏络看见那光晃了晃,好像有人走了过来。 “谁啊?” 没人应,那必然不是紫苏和她院子里的丫头了。 仔细听那脚步声很轻,似乎在床前顿住了脚步,而后跨步进来,那光也跟着乱了一阵。 “你你你不许动!” 脚步声居然真的停了,苏络把食盒抱得死紧,裹着被子滚到角落窝成一团,声音里都带着抖“你到底是人是鬼?” 脚步声又近了,好像就在她旁边了,苏络头皮发麻,后背一阵阵的出冷汗,眼睛闭的死紧。 床边一重,它居然还上了床! 苏络欲哭无泪,心跳快到了极限,都没意识到鬼怎么会有重量。 一只冰凉的手忽然伸到她面前,苏络一声尖叫,连滚带爬的滚到了另一个角落。 而那只手抓住了被子,慢条斯理的把被子扔到一边,自己也跟了过来。 它跟的太近了,苏络都能感觉到它的呼吸扑在自己额头,果然不正常!这世界一点也不正常!说好的宅斗文居然还有赖皮蛇,现在又闹起了鬼。 这鬼还真是和那只冰凉的手一样,呼吸都是凉的,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人,指不定是怎么死的,万一一睁眼,看见半截肠子或是没有头哦对,它有呼吸,头应该还在,不过是不是在脖子上就难说了! 等一下,呼吸? 鬼没有呼吸的吧? 苏络极度紧张之下反而定了定神,掀起一边眼皮看了一眼。 只见苏泠伸手扒了扒她怀里的食盒,啧啧两声“看不出来,三姑娘这么护食儿?” 她大姐? “你怎么来了?” 苏络乍惊乍喜,松了口气的同时又夹紧了腿,她现在觉得膀胱有点刺激。 苏泠站直了腰,“青禾让我来问问你,这几日怎么没见你过去。” 苏络心跳还没恢复,也没听清她大姐说了什么,不过面前多了个活人,总算让她安心了许多。 苏泠也怕她接着问,看了看她怀里的食盒又看了看那花团锦簇的被子,眉心微蹙显而易见的嫌弃,“床上吃东西也就罢了,还非要在被子里蒙着头吃,你这是什么宝贝,这样的见不得人!” 苏络乖乖跪坐下来,把食盒往前递了递,又扯过被子披在身上,“我一个人害怕。” “蒙着头就不怕了?” “怕,但是鬼怪进不来被子。” “为什么?” “不为什么,就是不能进来,这是规定。” “嗤,这算哪门子规定?” 苏络不解释也不反驳,就那么乖乖的看向苏泠,嘴角还沾着些酥屑,小小的一团。 苏泠垂眼拈了块儿糕点,尝了一口只觉甜的发腻,又放了下去。 “在清泠斋也没见你这么多事。” 苏络点点头,故做深沉。 “今时不同往日了,如今的我,已经不是当年的那个我了。” 苏泠语气凉凉,“是吗?那还真是越长越出息了。” “都怪郑俊卿!” 她攥紧了小拳头捶床,然后把和郑俊卿吵架、被迫听鬼故事、又丢了人、还被人激的事说了个遍,最后眼瞧着苏泠倒了杯茶,手刚伸了出去就见她低头啜饮一口,端的是一派清雅落拓! “苏衍他不是一向管你管的严?连写错个字都要挨打,如今倒是肯让你和乱七八糟的人一起玩。” 苏络舔舔唇,“他也不是半点好处没有,只是今日中元嘛,我才有点害怕。” “中元怎么?” “鬼节啊!不是说今夜百鬼夜行,最好不要出门的吗?” 还有开鬼门什么的,现代人都知道啊! 苏泠闭目扶额,“谁和你说的这些?” 苏络瞧她神色不对,抿了抿唇果断道,“郑俊卿。” 苏泠轻出口气,“首先,中元节秋尝祭祖,祭祖你明白吗?你见过谁会给祭祖的日子起名字叫鬼节的?” “其次,你说的什么百鬼夜行,那是话本子里的说法。 按道教的说法,有三官大帝分别天官、地官、水官,天官正月十五上元赐福,地官七月十五中元赦罪,水官十月十五下元解厄。地官掌地府,司考矫。道教建醮,超度亡魂。懂了吗,人家道教的事,和你没关系!” 苏络不说话,这是有没有关系的事吗? 怎么,你怕起黑来,还分时区的吗? 苏泠看着她隐隐的头痛,“胆子小就算了,脾气还冲,你这个狗脾气放出去,就是冲着自损一千,伤敌八百去的吧?哦,或许伤的不是敌,是自损一千,再损八百!” 苏络伸手扣着褥子上的芙蓉花样,“宁可信其有嘛!” 苏泠揉了揉额角,“那你知不知道敬鬼神而远之?你又没做什么亏心事,有什么好怕的?” 这话说的,恐怖片里死的也不都是坏人啊。 苏泠,“你若是怕的睡不着,我就去把紫苏叫来,你那面子早丢干净了,还有什么好担心的!” “不行。”她抓着她大姐的袖子哼唧,语气九曲十八弯的绕,“郑俊卿就等着看我笑话呢,我怎么能让他就这么如意!” 苏泠深吸口气,粲然一笑“说的也是,怎么也不能丢了我们苏家的脸面,这样吧,你陪我去祭拜我娘,明日里子面子都有了,他郑家也不会小瞧你。” 苏络下意识的一抖“祭拜?” “是啊,我娘未入祖坟,荒坟一座,断崖后山,我正要去看一眼,顺便来替青禾问句话,既然你要面子,不妨同去?” 第19章 出城 “这我还是算”。 【叮,恭喜玩家触发任务——荒山丽影!请玩家前往断崖山领略野山夜景,任务完成,可获得双倍奖励。祝玩家玩的愉快~】 苏络“” 我可以拒绝吗?上次让她大姐高兴的任务不就失败了吗,也没什么事,这次 【警告!警告!检测出玩家消极对待任务,若玩家连续三个任务失败,则直接触发肉身毁灭,系统提示,肉身毁灭无法挽回,请玩家积极营业,健康游戏!】 呵,这都玩上午夜惊魂了还健康游戏,健康你大爷! 苏泠瞧她不说话了,不知想起了什么,摩挲着指尖缓声道,“这样吧,若是你今夜敢跟我走一趟,我就答应教你骑马,如何?” 如何?她还能如何,系统都强制要求她去了! 不过骑马的好处到底是个安慰,也算是给了苏络台阶,她干笑了两声说的半点都不勉强,“哈,那还是算我一个吧!” 夜风清凉,也不知道是不是苏络心理原因,她总觉得这风直往骨头里钻。 苏络怀里抱着个包裹,被苏泠带出了苏府。 墙外无人,风吹树叶娑娑,月光整整齐齐的照亮了半条路,苏络一个寒颤,拢了拢身上的斗篷。 她一紧张就会下意识的攥紧手里的东西,可包裹里的是些易碎的糕点,她只好攥紧了苏泠。 “大姐,断崖山在城外,现在城门都关了,我们怎么出去啊?” 就算有女主光环加持,可以凭着轻功直接从城门直接飞出去,可是抱着她跑半个鄞城、再一路跑到十几公里以外的山上,只怕都时候就不是荒野丽影,改无常游魂了! 苏泠掏出黑色布条蒙住了苏络的眼,“跟着我就是了,哪来这么多话!” 苏络还想说什么,脚下一轻,腰间被苏泠紧紧箍住,然后就只听见了耳边的风声。 不过一盏茶的时间后,苏络隐约听见了人声,像是梦里梦到的热闹喧哗,怎么努力去辨别都听的朦朦胧胧。风更凉了,裹挟着阴暗潮湿的霉气,苏络耸耸鼻头,“大姐,到了吗?” 苏泠气息微喘,把她放下来后自己戴上了面具,又把苏络斗篷上宽宽大大的帽子盖住了她大半张脸,黑暗中只露出白皙精巧的下巴。 她看了眼远处的灯火,掰开苏络攥着她衣摆的手,勾了两根手指在苏络手心,“待会听见什么也不要说、不要问,跟紧我。” 苏络更紧张了,这不是要把她给卖了吧? 她斟酌着问系统,“如果我完任务的时候玩脱了,那我是真的会死吗?” 【任务过程中玩家死亡,则判定主线任务失败,玩家直接触发肉身毁灭,请玩家注意安全。】 苏络“” “所以我在祠堂密道的时候没死全是因为那条蛇没毒?” 她一直以为是因为自己的剩余时间还长,所以剧情里的危险对她来说没有影响,怎么说也是穿越人士,有个金手指不过分吧!结果居然只是因为上次运气好? 苏络抱着包裹安慰自己,就算她大姐再讨厌她,也不会这么简单粗暴的把她卖了的,这也太侮辱女主的智商了! 对了,讨厌!苏络忙打开苏泠的数据库。 上次和系统闹脾气,虽然系统说她大姐的基本信息已经完成了,可她忍着没看,差点都给忘了! 在苏络的满怀期待下,那个进度条终于在她眼皮子底下涨到了05%,然后没了动静。 季度条下方倒是出现了几行小字。 姓名:苏泠 性别:女 年龄:11岁 身份:禁军统领苏谓丹之女(目前) 生日:正德五年,七月初一 “” 苏络心平气和,“你们的玩家被系统坑死了算工伤吗?” 系统只回给她一串电音,瞧这样子,大概率是不算的。 远处的嘈杂声越来越大了,脚下的路走的磕磕绊绊,苏络闻到空气中弥漫的酒气和肉香,混杂着男人们乌泱泱的笑声,让她脚下越来越沉重。 那些人似乎瞧见了她们,谈笑声戛然而止,苏络蒙着眼都能察觉到他们试探打量的目光。 苏泠脚步不停,苏络好像听见了铁器碰撞的声音。 气氛瞬间紧绷起来,要不是苏络确定她们还没出城,都险些以为她大姐兴致上头,带着她勇闯山寨来了! 那些人到底没动手,苏泠脚步终于停下,问了句“褚佩呢?” “谁找我?” 人群里传出一个清润的男声,听声音二十左右,似乎有些病弱,脚步声不似少年利落,有些使不上力的迟缓。 苏络听见他的脚步声在自己面前停下,迎面一股不同于旁人酒肉的油腻酸臭,他身上有股凉凉的梅花香掺着淡淡的墨香。 “原来是鬼罗刹,失敬失敬,怎么,这中元节还要出门吗?” 他说话的语气里带着阴郁的温吞,像是草丛里藏着的毒蛇。 方才的动静不小,他就在这里却装着没看见,摆明了和苏泠不太对付。 苏泠抛了袋银子,稳稳顺着褚佩的衣衫落在地上,“拿钱开路,东营枢的规矩。” “呵呵。”他笑了两声,弯腰去捡的时候克制不住的咳了起来,苏泠眉心一皱,拉着苏络退了半步,仿佛他是什么洪水猛兽。 围观的人被她这一退步刺激到了,叫嚣着几乎要冲上来把她大卸八块。 “妈的,什么鬼罗刹,不就是戴了个抽面具吗?老子就不信了,就凭你也能单挑南云十三寨?” 褚佩捂着胸口还在猛喘,说话的那人已经大步走到苏泠面前,“你这面具随便哪里不能买到?谁知道是真是假!” “就是,指不定是谁家听了点风声的毛头小子,买来了唬人的吧?” “啧啧,大半夜的带着个小丫头出城,不会是私奔吧?” “这小丫头瞧着细皮嫩肉的,许是骗来的也未可知。” “骗来的好说,总归都是要往窑、子里送的,不如我们兄弟先快活快活,还没尝过这么小” 那人话音未落,苏泠抽出腰间的软剑,剑芒所指之处一片猩红,那人嘴角还在笑,眼睛却猛地睁大,头在地上咕噜噜转了几圈,被苏泠一脚踢了出去。 “啧啧,早知东营枢的人这般不讲规矩,也不必我费心去筹来银两了。” 软剑上的血一点点滴在地上,苏泠语气讥诮,方才开口的人忙着捂着颈间的伤口,一时间只听褚佩有些急促的呼吸声。 他掏出帕子捂住口鼻,让人把死了的那人抬了出去,自己倒是半点没有受辱的窘迫,“是在下管教不力,东营枢的规矩便是拿钱开路,规矩就是规矩,他们几个出言不逊,如今也算是受了罚,咱们,算是扯平了。” 苏泠扬眉,“现在能走了?” 褚佩错开半个身子,“自然。” 苏泠抬脚要走,又听他不慌不忙道,“只是这位小姑娘瞧着是被吓到了,不如在此等候,也好叫我们补偿一二。” “谢你好心,她又聋又哑,吓不着。” “啊,这样。那还真是可惜了,在下瞧着她似乎很是眼熟呢!” 苏泠的剑毫不犹豫指向了褚佩眼睛,漫不尽心的一挑眉,“眼熟?” 仿佛褚佩应下,她下一刻就能把他的眼珠子挖出来。 近在咫尺的血腥味刺激的他又开始咳,褚佩竭力忍着,“许是,咳咳,认错了吧。” 苏泠收回剑,拉着苏络旁若无人的走向密道。 “褚佩眼神不好还是好好歇着吧,免得劳心伤神,年纪轻轻就去了。赶上哪天我回城时再被人堵在外面,想想还挺让人恼火。” 她熟门熟路找到密道路口,摸出了个火折子吹燃,没一会儿便消失了踪迹。 屋子里的血腥味还在,有人愤愤挥了两把手中的刀,“就这么让她走了?” 褚佩收了那副假模假样,冷冷扫了眼说话的人,“怎么,你能打得过她?” “咱们这么多人” 褚佩语气一凉,“大家都是刀口上舔血的人,说白了,谁拳头硬就听谁的,更何况鬼罗刹背后还有春秋阁,裴老狗是什么人还用我多说?” “那我们就这样任由她来去自由不成!” 褚佩扶着桌子坐下,神色阴郁,“我们不能动手,自然有的是要向她请教的人,派人放出消息,说鬼罗刹出城,务必传到那个人耳朵里。” 密道很长,应该是直接通到城外的,苏络还蒙着眼睛,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忽然她小腿一软,险些跪到地上。 苏络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进密道的,等她反应过来刚刚发生了什么,才觉得后背一阵的凉。 “怎么,怕了?” 苏泠抓着她的手腕,这才没让她直接跪下去。 而苏络挣开她的手,顺势跪坐在地上抱住了她大姐的大腿。 做人太艰难,她只想做个女主的大腿挂件保命! 苏络缓了片刻,才终于找到自己的声音,“那些是什么人?” “要钱的人。”苏泠得了空来擦去剑上的血迹,闻言一脸不屑,“总有些江湖人进出城门不方便,他们就是底下的蚯蚓,开道的。” “只有江湖人能走吗?” “怕沾上官场的人。” 苏泠重新把软剑缠回去,动了动膝盖,“你好了没有?” 苏络看不见,却还是抬起了头,露出被吓白的双唇道“我腿软,站不起来了。” “怂蛋!”苏泠嗤笑一声,托着她的腰把人抱了起来。 苏络利索的把腿缠在她大姐的腰上,胳膊紧紧抱住了苏泠肩头。 苏泠忽然觉得身上这个温热的小小身体,粘起人来也并没有那么让人难以忍受。 她浓烈的脆弱、不安、恐惧让苏泠在产生破坏欲之前,就被她更加强烈的依赖压了下去。 这种迫切的、被需要的感觉让她觉得苏络像是自己到手的猎物,而她在这场捕猎中,游刃有余! 或许是方才杀了个人的缘故,也或许是这陌生的拥抱让人新奇,她由着苏络把自己抱得紧紧的,像是纵容一个任由自己摆弄的玩意儿,她甚至心情很好的托着她,帮她调整了个更舒服的姿势。 苏络把头埋进苏泠脖颈,忽然闷闷的问了一句,“大姐姐,你刚刚是不是杀了个人?” 苏泠唇角的笑微凉,把火折子移到苏络脸侧,托着她的手如今捏住她的下巴微微用力,“是啊,杀了个人,三妹妹怕了?” 明知苏络看不见,苏泠却还是摆足了冷血凉薄的姿态,也或许这就是她的本性,只是在苏府里压抑了太久。 她近乎偏执的想在苏络的脸上找到类似畏惧的神色,于是褪了帽子,解了布条,让那张脸完完全全的露在自己面前。 密道幽深漆黑,只有火折子的那一簇火光,苏络有些冷了,眨眨眼又缩进了苏泠怀里。 “大姐姐,你是因为他说的那些话才杀了他的吗?” 苏泠像是伸出了利爪的狼,只待她害怕逃走便能立刻让她的血液渐渐变凉。 然而这只小兔子感激涕零的窝在她的怀里,于是它的利爪落在她身上只顺了顺毛,似乎是觉得这样的游戏也不错。 苏泠手搭在苏络腰上,像是安抚又像是威胁,“嘴里不干不净,让他活着迟早祸害别人。怎么,你觉得他不该死?” 苏络不说话,苏泠冷笑一声,索性抱着她往前走“这样没本事还嚣张的人本来就是别人的眼中刺,更何况出言不逊,能说出这样的污言秽语还能指望他是什么好人?不如在他作孽之前让他早下地狱,还能少些处罚。” “可是他还没有真的为非作歹嘛,下次小惩大诫,让他悔过自新不是很好嘛?” “什么悔过自新,狗改不了吃屎!难不成还真等他为非作歹才要他死吗?那那些被他害了的人又犯了什么错?” 苏络又不说话了,苏泠难得揉了揉她脑袋,语气缓和了几分,“你还小,等你长大就懂了。” 懂这世道多艰,懂这人心易变,懂这人,远比鬼可怕。 第20章 鬼箭羽 密道出口在一处山林,离城门最近、且有大片密林的就只有西边城门了,而她们家也在鄞城西边,算起来时间也差不多。 苏泠三声短哨,片刻功夫便听马蹄声渐近,一旁的小路上一匹枣红色高头大马嘶鸣而至,苏泠翻身上马,将苏络放置在身前。 “驾!” 苏泠一声清呵,两人一马逐渐消失在林中小道。马儿上了大道,立刻便如离弦之箭,转瞬消匿于沉沉夜色。 苏络听见系统的提示音,打开了苏泠是数据面板。 进度条慢慢涨到了1%,基础信息下面又出现了项技能面板。 马术:8分 剑术:9分 (待发现) 属性面板 人物丰富度:+10 【叮~恭喜玩家激活人物丰富度,奖励信任度+10,当前人物信任度:0,请玩家再接再厉!】 【人物丰富度有助于增加人物厚度,使人物更加饱满鲜活生动,也更有助于玩家了解人物心理、行为,人物丰富度越高,玩家奖励相应增加,祝玩家寿与天齐~】 “” “我就当你在夸我了。” 原来进度条是根据苏泠展现出来的完整程度来的,难怪之前的01%持续了那么久。 苏络看着人物身份栏里逐渐显现出来的鬼罗刹心情复杂。 她似乎应该告诉自己这就是个游戏,死的不过是个npc,就算不是游戏,这也是古代的背景,从来没什么人人平等的说法,就算是入乡随俗,她也该早些习惯这里的规则。 只是真的有人死在自己面前的时候,她还是没办法告诉自己这是理所应当的,哪怕那个人出言不逊,或者说今日若是没有苏泠在场,亦或是苏泠没有这让人心惊胆战的剑术,死在这里的也许就是自己但这也是也许,现实是他死了,因为一句冒犯的话。 这话说出来确实虚伪,她好好的活着,所以对于因她而死的人起了怜悯之心,不仅如此,还希望那个保护了自己的人能少杀人,至少对杀人不要是这样寻常的态度。 而就在刚刚,她还抱着苏泠,像是抱着自己的救命稻草一般说自己不怕,现在安全了,她又觉得苏泠这样不对。 苏络一路天人交战,试图找一个合理的理由将这件事合理化,试图让她大姐没错、自己没错、那个人的死是咎由自取,可自古以来劝解别人都是容易的,劝到自己头上的时候大都徒劳无功。 苏泠终于停了马,怀里的人一路安分的过分。 无涯山是座断崖,可以一路骑着马到达崖顶,而去后山要走上一条小路,从半山腰蜿蜒而下,会看到一棵有些年头的歪脖子枯木,绕过去是个不甚陡峭的山坡,有山泉轻灵,顺着山泉向上,走上不过几百步,便能看见苏泠母亲的坟墓。 这条路不好走,苏泠没牵马,脸上的面具也摘了下来挂到了马背上。 她忽然想起了什么,拿起那面具在苏络面前晃了一圈,“你不怕?” 苏络摇摇头,“怎么了?” “没什么。”她不欲多说,拉过苏络朝着小路走去。 好在月色当头,眼前景色青白一片,也不算抓瞎。 苏络自穿越过来之后就没有走过这样崎岖的路,说是小路,实则全是过膝的杂草,她走得艰难,一时倒也顾不得想其他的。 好容易看到了苏泠说的那棵歪脖子树,苏络扶着枯枝死活不肯走了,“不行了,我走不动了,大姐姐,要不我就在这里等你吧?” 苏泠刚得了新玩具,有耐心的很,见状好整以暇的双手环胸,“你不怕了?” 像是为了应和她似的,苏泠话音刚落就刮起了风,不知惊起了哪一处的飞鸟,苏络一个激灵抠掉了一块干枯树皮,“不不怕”。 苏泠勾唇笑笑,“你不怕最好,不过既然你要等,还是爬树上的好,这草丛许久无人踏足,指不定藏着什么东西,若是有什么蛇虫鼠蚁你做什么,不是不怕吗?” 苏泠垂着手没去扶忽然跳到自己身上的苏络,倒是从袖口里摸出来一根银针。 苏络熟能生巧,自己紧紧扒在苏泠身上像是树袋熊,她闭着眼胡乱指了指身后,“刚才好像有东西从我身边滑过去了。” “你看是这个吗?” 苏络睁开一只眼,只见苏泠手上缠着条墨色长蛇,她瞧过去时那条蛇还在不住的挣扎,蛇尾险些碰到她的手臂,苏络的头皮几乎炸开,浑身的鸡皮疙瘩暴起,差点白眼一翻晕过去。 她把头撇到一边叫声带了几分哽咽的哭腔,“你把它拿开!” 苏泠似乎很喜欢看她被吓惨的样子,瞧够了才不慌不忙的走向那棵枯树,找了根合适的树枝把这条蛇挂了上去,一首一尾打起了节。 期间蛇尾还不小心碰到了苏络后背,只把人吓得连哭带抖,恨不能把自己埋进苏泠身上。 “好了。”她后退两步满意的看着自己的大作,“绑在树上了,你可以放心的在这里等着了。” 苏络疯狂摇头,泪眼朦胧的看向苏泠,“大姐姐,我们一起去吧。” 不得不说,就算是个玩具,苏络也是个漂亮到让人心动的玩具,一副娇媚皮囊还没长开,眼里的无辜干净像是一汪泉眼,尤其眼眶通红,抱着人哀哀的哭的时候更是让人忍不住想让她哭的更厉害一点。 苏泠曲指擦去了她眼角湿润,“不是累了吗?” 苏络点点头又摇摇头,“我害怕。” “好吧。”苏泠状似无奈,“只好抱着你过去了。” 苏络觉得这样的大姐姐有哪里不太对劲,又说不上来,只能哽咽着汲取这夜里的一点点温暖。 没有苏络拖后腿,苏泠走得很快,然而等到了墓地时,苏络却瞧见那个无名碑前已经放好了吃食和酒水,应该是有人来过。 苏泠没露出半点意外的神色,只是有些厌烦的皱了皱眉,放下苏络后直接将那些供品扔到了一边。 “大姐姐” 苏泠没看她“你带的东西呢?” 苏络把手里的包裹拆开,里面包了三包糕点和一瓶酒水。 糕点还算完整,只是被扔掉的那些似乎更加精致些,瞧着像是方和居的样式。 方和居的糕点不好定,都要老早去排队才可能买得到,送来的人必然是费了些心思的,只是这碑上污糟,却无人擦拭,也不知前来祭拜的人到底是什么来头。 苏泠更不像是来祭拜的,她在苏家时说自己要来瞧一眼,如今看来,只怕瞧得就是那祭拜的人? 苏络没多问,却对她爹的这位妾室心生好奇,难不成是在嫁给她爹之前心有所属,在她死后仍不忘祭拜? 苏泠把她带来的这些糕点摆上就带着苏络离开了,让苏络一度怀疑她是不是早知道了会有人来祭拜,说是来看一眼,也就是把那人送来的祭品丢开的! 毕竟这些东西还是从她落雪阁拿的,她大姐姐可是什么都没准备。 回去时苏络自觉的伸着手要苏泠抱起来,到底没了刚才的刺激,她跳不了这么高。 苏泠对她的粘人还算受用,瞧着天色不早,也不想耽误时间。 然而她不想耽误时间,总会有人在半路咬出来。 眼看她们到了密道出口,苏泠忽然按着苏络的腰几乎平仰在了马背上,一只箭羽擦着苏络后背而过,勾掉了她头上一根发钗。 身后那人见一击未中,连发三道箭矢,直冲着苏泠命门而来。 如果说之前苏泠拿剑时还是举重若轻的泰然,这次便是掩在深深眸底的恼火了。 她扯下了苏络身上的斗篷,脚点马背借力,将那来势汹汹的三支箭羽尽数绞在斗篷里。 “四只箭,很好。这三只还给你!” 箭头泛着森森的黑色,苏泠像是投壶一般,将那三支箭又送了回去,势头不逊于来时。 苏络坐在马背上,马儿似乎也被他主人的情绪感染,脚下不停的踏着,苏络想安抚他两句才想起来不知道这马的名字,好在苏泠很快回来,这次再没箭矢射来。 苏络回头看了眼身后“他走了吗?” “没有。”苏泠把破了洞的斗篷又披在苏络身上,那那颗探出来的脑袋按回去,“放心吧,他不会再射了。” “他是谁?” “鬼箭羽。” 苏络听见那个鬼字不自觉皱了邹眉。 “江湖人?” “是,怎么?” “没什么,就是觉得江湖人好像没什么忌讳。” 苏泠笑了一声,把苏络拎下来,拍了拍马屁股让它回了林子里,“鬼罗刹是江湖人起的混号,你还能指望他们去翻翻黄历不成?” “鬼箭羽也是?” “差不多,说是他的箭快且狠,人变成鬼的功夫,他还没来得及把射出去的箭取回来。” “那也可能是射出去的箭太多了,来不及。” “鬼箭羽每次最多只射三只箭。” “他刚刚明明射了四只。” 苏泠耸耸肩,带了面具的脸上看不见神色“要是能三支箭杀了我,他也不会坏了自己的规矩。” 苏络觉得这话里的炫耀成分居多。 “他和你有仇吗?” 苏泠沉默了片刻,苏络又问,“江湖里还有什么名字里带鬼的吗?” 苏泠想了半天,“没了吧,路数阴诡还让那些正道人士没什么法子的,这些年也没听说还有谁。” 苏络确定这话里的炫耀成分过量了! “那些东营枢的人是正道人士吗?” “嗤,他们?不过是这几年忽然冒出来的,行事下作的很,歪魔邪道也没谁瞧得上!” 苏络自动把这个歪魔邪道代指为自家大姐姐。 “那个人说看我面熟,不会惹事吧?” “他连你的脸都没看见,面熟什么?” “那他是什么意思?” “怕你来路不明而已。” 苏络点点头,怪不得她大姐姐说她又聋又哑,这是在说她不会乱说的意思吧? 苏络叹了口气,苏泠挑眉,“怎么?” 苏络一本正经,“看来混江湖也不容易,黑话这么多。” 第21章 探病 自从那日外出一夜之后,苏络也不知是吓得还是吹了夜风的缘故,第二日就病倒了。 这一病就是五日有余,期间青禾来了无数趟。 青禾是怎么也没想明白,好不容易劝通了自家姑娘来哄人,怎么就好端端的给哄到城外去了! 就三姑娘这身板,夜风一吹,可不得吹病了? 好在姐妹二人算是和好了,她才安了心。 这日她刚刚好些,郑俊卿就跑来了“探望”。 郑俊卿虽然脾气急躁冲动了些,人还是不坏的,尤其这些天没有苏络看他炫耀马术,教他的师父都说他不如前些天努力了。 他本来还在家中纠结着要不要给她下个请帖,转念一想凭什么她想来就来,自己想让她来还得下请帖,平白低人一等的!然而转头就听他大哥说苏络这是病了,这才没来。 病了?不会是被吓病的吧? 郑俊卿按捺不住心中的愧疚,这边一听说他大哥来请苏家二哥外出,自己也忙跟了过来。 苏络病怏怏的躺了这么些天,如今瞧起来精神也不大好的样子,不过心情不错,跟着丫头在园子里喂鱼。 他跟着落雪阁的下人来到池边。 苏络披了件水青色披风,池边的两人不知说了什么,正笑得开怀,这一动愈发衬得人碧波清泠,脱然出画一般的灵动。 “姑娘,郑家二公子来了。” 说笑的人回头,“你怎么来了?” 郑俊卿耳尖一红,皱着眉道,“我大哥来请你哥外出,不然你以为我想来?” 苏络睁着大眼睛,“郑大哥哥来找我二哥哥,为什么还得带着你来?” “你!”郑俊卿恼羞成怒,“你不要不知好歹!” 苏络眯着眼笑,“探病就探病,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扯上郑大哥哥做什么,我还能让人把你赶出去不成?” 郑俊卿冷冷一甩袖子,“瞧你体壮如牛,想来也没什么大不了的病,该不会是装的,好躲过你二哥的课吧?” 苏络被紫苏搀着扶起来,“瞧你说的这样成竹在胸,想来是自己也没少做这样的事,我才是该提醒郑大哥哥别被你骗了才是。” 郑俊卿狠狠瞪着她,自己就不该多事过来! 苏络倒是闹够了,拍拍他肩膀笑的和善,“好啦,玩笑而已,不要这么小气嘛!” 郑俊卿脸色稍缓,她又道“你是去我二哥的恒玉轩还是我的落雪阁坐坐?”只把郑俊卿气的甩袖就走。 不过人到底是到了她的落雪阁,几个人打打闹闹的往回走,刚回来就见小丫头迎了上来。 “姑娘,方才柳家派人送来了封信。” 信是柳灵月写来的,问她何时去郑家的马场。 自从上次平宁郡主设宴之后,柳家就忙着同那位陆大人商量与柳灵烟定婚一事,忙是自然忙的,于是她得了郑家的答复后也去了信,说等柳家忙完,二人再同去骑马。 算起来事到如今也有二十天了,想来也是柳家的事已然定下,正巧马场正主在这儿呢,苏络笑眯眯的看向郑俊卿。 郑俊卿蹙眉,“你又憋着什么坏呢?” 苏络撇撇嘴,“哪有你这么说话的。” “你少来,你一尥蹶子我就知道没什么好屁!” “你才是驴!”苏络扬了扬信封,“是柳灵月,问能不能去你们家的马场。” “去呗,我大哥都同意了,我还能说什么。”他安了心,“三日后去吧,那日没人,还能让教我的师父好好教教你怎么骑马!” “好,那我回信了。” 郑俊卿扔了颗果子在嘴里,忽然想起了什么,“她说要来骑马的?” “对啊,怎么了?” “前些天听武定侯府的人说她大姐的婚事还没定下,好像是那个救人的陆大人不大愿意,可听武定侯府的口风,倒是柳家的人和武定侯很希望他们早些成了。” “许是现在定下了吧。”不然柳夫人也不会放柳如月出来。 郑俊卿耸耸肩,“倒是没听到什么风声。” “三日后问问就知道了。” 三日后,郑家马场。 苏家柳家的马车前后脚在门口停下,门口的郑俊卿早等的不耐烦,臭着一张脸站在马车旁,“你动作就不能利索点,凭白让我在这等了一刻钟,你有什么好等的?” 车里的苏络听见动静,车子还没停稳就钻了出来,抬手就拿手里的糕点砸他,“谁知道今日路上这么多人,你多等一会儿又不会少块肉!” 后面的柳如月也下了车,郑俊卿倒是人模人样的冲着人家作了个揖。 “柳三姑娘。” 柳如月眉间似有郁色,人也瘦了一圈,瞧着不似之前娇蛮,更多了几分沉稳。 “郑二公子,叨扰了。” “姑娘哪里的话,里面请。”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门,倒是苏络慢了半步,紫苏扶着她下了马车,低声道,“柳三姑娘怎么瞧着心事重重的,不像是来骑马的,倒像是同姑娘有事相商。” “同我商量直接去苏家不是方便的多,哪还用得着费这功夫跑来郑家?” “这奴婢可不知,只是若和您有关,您别一时冲动上头,不管不顾应下就是。没得为难自己还不讨好的!” “我什么时候” “苏络,你快点啊,我们家地上有钱是怎么着,磨磨蹭蹭!” “来了来了!”她快走几步,“说的好像我捡着了就是我的似的,又不是我的,费那工夫做什么,替你做嫁衣吗?” “你倒是不用做嫁衣,反正你也嫁不出去,没见过哪家姑娘像你这样爱财的。” “你不爱财,你就是喜欢自己金光闪闪。” 马场的老管事这些日子见惯了两人斗嘴,笑呵呵的让人牵来了马,“公子,楚先生还没来,您要不要先自己跑会儿马?” 郑俊卿上前半步,今日马场无人是真,自己刚得了匹好马更是真,至于要在苏络面前炫耀,那就是比真金还真了! “好漂亮的马!”苏络赞叹。 郑俊卿眉心一皱,多了三个字。不过想想苏络确实认不出马的品类,他也就释然了,能看出来漂亮也算她审美没问题。 他接过了缰绳,“这马叫追风,和我大哥的破风一母同胞,虽然现在还小,可日后也必然是日行千里的良驹!” 郑俊卿心痒难耐,说罢便提身上马,“我先去跑一圈,方管事,你照顾好柳姑娘。” 方管事躬身一笑,“让姑娘见笑了,我们家少爷性子直爽,如今新得了爱马,正在兴头上。 苏姑娘是常来玩的的,柳姑娘同苏姑娘是亲戚,我们少爷也是没把姑娘当外人,若是姑娘什么吩咐,只管吩咐老奴便是。” 方掌事带着她们坐到了观台处,准备好了茶点瓜果便退了下去,柳如月坐下时才发现自己的手帕落在了马车上,又吩咐身边的下人去找,紫苏不远不近的站着,半点没有要动的意思。 柳灵月只好凑到了苏络耳边,“三妹妹,我求你件事。” 第22章 抢亲 紫苏咳了两声。 柳灵月压低了声音,“你可是我最好的朋友,我头回求你,你应不应?” 苏络余光扫了眼紫苏,“你先说是什么事啊。” “我不管,你先答应。” “你不告诉我什么事我怎么答应。” “我要是告诉你了你不愿意怎么办?” 紫苏被这话气的肝疼,忍不住想开口却听她家姑娘笑了。 “我若是实在不愿意,答应了也没用,大不了就是我食言,你还能怎么样呢?” 柳如月大抵是有些意外,虽不大情愿,但也如苏络说的,不答应也没什么办法,思索片刻还是悄悄说道,“你陪我去抢亲吧?” 抢亲?!! 苏络一脸震惊的瞧向柳如月,没瞧出来啊姑娘,年纪轻轻志向不小,你大姐刚定亲你就惦记着抢亲了! 不过之前也没听她说对谁另眼相看,这是从哪冒出来等一下,“你要抢谁的亲?” “我大姐!” 果然啊,玛丽苏的世界里,配角家族也少不了二女争一夫的恶俗戏码! 苏络坐直了,克制的咳了两声,她忽然觉得柳灵月能用“你帮我捡个东西”的语气,求她去抢亲实在是委屈了“求”这个字。 苏络摆摆手压住了身后蠢蠢欲动的紫苏,认真的问道,“你想好了?” “想好了,就算拼着被我娘罚跪三日,被我爹打上一顿板子,我也得去!”她说的义愤填膺,居然让苏络莫名的热血。 当然,如果原因不是因为想要抢她姐姐的亲事的话就更好了。 “你现在还不用着急吧?”柳灵月也没比她大多少,这样的年纪,现实里还在上小学,谁会去想自己结婚的事? “怎么能不急?”柳灵月一把拉过苏络,用她自以为很小的声音在苏络耳边说道,“我们家定下了明年初春就让我大姐姐成亲,这就只剩半年的功夫了,抢亲这样的大事,当然要早点准备!难不成等到了日子借匹马去抢吗?” “这么快!不是说先定下吗?” “所以我才着急,听说那位是求了陛下的恩典,想趁着此次家中长辈来鄞城将喜事办了,算是遂了老人家的心愿。” “能求到陛下的恩典,想来人是很不错的,只是天涯何处无芳草,又何必” “哎呀你不懂。”柳如月一脸焦躁的用食指叩着桌面,似乎在考虑要不要告诉苏络实情,然而那被支开的丫头许是快回来了,她也无暇思量更多。 “倒也不是不能告诉你,只是你千万别告诉别人!” 两人齐齐看向紫苏,紫苏无奈,只好道,“奴婢去瞧瞧绿篱找到了没有。” 柳如月这才开口道,“你知道同我姐姐定亲的是谁吗?” 苏络摇摇头,“听说是位姓陆的大人,咱们鄞城的吗?没什么印象。” “陆大人你不认得,那个书生你记得吗?宝华寺!” “书生?”苏络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你说的该不会是宝华寺是和郡主差点私奔了的那个?!” 怪不得武定侯府那边极力想促成柳如烟和这位陆大人的婚事,怪不得这位陆大人出现在武定侯府,那日郡主设宴可不就是为了给自己择婿吗?! “所以他那日去侯府是为了郡主,只是没想到你大姐姐落水,他救了人,只好” 柳如月桌子拍得响“就是说,他若是有心求娶郡主,直接请了恩典明明白白下旨赐婚便是,如今弄的我们家也牵扯进来!” “当年的事陛下未必没有耳闻,直接赐婚不是打了侯爷的脸吗?” 不过陛下也应该是有心成全,给了个有进有退的恩典,大家都不至于难堪。 柳如月叹了口气,“我算是瞧出来了,我娘说什么他前途无量,我爹说他品貌不凡,堪做良人! 什么狗屁的良人,娶了郡主他是良人,同我大姐姐成婚那便只是一场笑话! 试想想若是我未来夫婿心里装着别人,纵他是什么天潢贵胄我也不稀罕!” 原来是这么个抢亲!苏络低头掩饰尴尬,怪她心思龌龊,把人都想的这样不堪。 不过她这样想,她大姐姐却未必。 苏络思忖片刻,“你大姐姐同你说过她是被逼的吗?” 柳灵月摇摇头无奈道,“他们定亲那日我闹了一场,我娘将我关在房中,前些日子给你的信还是丫头悄悄送出来的,我丫头还挨了打,不过好在你回了我信,我娘今日才不得不放我出来。” 好家伙,还怪有勇有谋! “可若是你大姐姐是心甘情愿的,你去抢亲不是让她下不来台吗?日后到了婆家也是要被人说嘴的。” “什么心甘情愿,若是有个真心实意待她的人也就罢了,姓陆的明摆着是被逼无奈,日后不定要怎么作贱我大姐姐。” “可现在不是没有真心实意的嘛。” “那也不用这样着急,该来的人总会来。” 苏络沉吟片刻“那若是真心实意的人家境贫寒,家里亲戚公婆都不好相处,这样的人难道就比那位陆大人还好吗? 亦或是他面貌丑陋,内无文章,毫无长处不说,还自视甚高,莫不是凭着空口白舌的一颗真心便能娶了你大姐姐?” “你什么意思?” “我是觉得,真心固然要紧,但谁也不是有情饮水饱。 更何况人心易变,谁的真心便能经久不变的熬过数十载财米油盐的琐碎呢? 两情相悦是佳话,退而求其次相敬如宾也是好的,最不济性子不合,大家一别两宽,和离也是体体面面。 所以人家才说看人最要紧的是品行,在此之上,家世、才名、官职都是锦上添花,真心最是难得,却也不能抛开一切只看真心。” “成亲是一辈子的大事,尤其女孩子所嫁若非良人,那和扒了层皮也没什么区别。男子尚且还能纳妾,女孩子却是要耗尽在那泥沼里。 我知道你是替你大姐姐担心,只是选择在个人,若她愿意相敬如宾的过,你去抢亲岂不是断送了你姐姐的大好姻缘?” “要不你先去问问你大姐姐的意思,问清楚了哎呀,你别哭呀!” 苏络手忙脚乱的去找帕子,柳灵月拽过来按了按眼角又丢回她怀里,“烦死了,谁哭了?好端端的,我哭什么!” “好好好,没哭,这是口水不小心从眼睛里流出来了。那你好端端的别流口水了好吧?人家那马还挺宝贝,你盯着人家流口水我怕会被管事赶出去。” 柳如月破涕为笑,在苏络腰间掐了一把嗔骂,“你怎么这么烦?” 她长出了口气,“你知道我爹就要外调的事吧?” 苏络点点头“怎么忽然说起这个?” “我祖父同我说起过,家里大伯外调的时候到了蕲州,你也知道蕲州与苗疆南楚相邻,我大伯觉得那处偏远,便想找人通融。 于是就把我堂姐许给了吏部的侍郎,那个侍郎几乎和我祖父同岁,却纳了我堂姐做他的小妾!” 苏络抿着唇不知道说什么好,柳灵月接着道,“不仅如此,他当年年底便要致仕了,根本没打算替我大伯说项,我大伯最后还是去了蕲州,可怜我堂姐好好儿的嫡女,落得这样的下场!” “你是担心你爹” “我爹一向宠我大姐姐多于我,那日也是不肯的,后来武定侯同那位陆大人对我爹说了什么,他这才同意,我也是那时才知道他求得了陛下的恩典,想来是我爹觉得他深蒙皇恩,能为我爹求情也未可知。” 两人一时无话,远处郑俊卿骑着马向这边奔来,柳如月收了话头,“不过你说的也有道理,只是那日我闹了一场,和我大姐姐也闹翻了,回头你替我问问她的意思”。 “我问?” “是啊,若是她是为了我爹的仕途,你就劝劝她,我们不过换个地方住几年的事,用不着用她的一辈子来换。” “只怕我说没什么用,更劝不动她。” “你劝我的时候不是很起劲吗?” “那是对着你,我和你大姐姐什么关系你还没点数吗?” 郑俊卿已经翻身下马了,柳如月站起身,“我不管,你要是不去,我可就直接抢亲了,到时候被发现了我就说和你是同谋,你想甩也甩不掉!” “不是,我总不能跑你们家,当着你娘的面劝你大姐姐别嫁人吧?我得让我爹给打死的!” “就这几天,我娘去你府上拜见老太太,你寻个机会就是。” “你出不来吗?” 柳如月摇摇头,“这半年只怕都得在家里关着了,非要出来的话怕是要写信。” “你这法子还挺费丫头。” “或者你直接让人来送信,扯个别的旗子,让我娘也不得不答应的就是了。” 她忽然转过头,“实在出不去倒是可以给你绣个手帕做谢礼。” “那还真是谢谢你了。” “没事,反正我在家也做不了别的。” 苏络对柳灵月身上这种被莽撞遮掩起来的细腻很是惊讶,她和她大姐姐不同,柳灵烟心里明白谁对自己有用,谁没用,不过她还没学会很好的掩藏起来,亦或是在苏络面前她也没想过掩藏,这就让喜恶明显到凌厉,整个人多了一种直奔自己目标、哪怕伤到了身边的人也无所谓的锋利。 而柳灵月更像是家里被宠坏的幺女,莽撞、不通世事、以自己为中心,可也许是她还小的缘故,这份莽撞还不至于让人讨厌,顶多让人家说这孩子有点虎。 而在她心里,家人还是最重要的,也正是因为这份重要,她似乎比别人更能察觉到父母对她和柳灵烟的不同。 苏络看见紫苏也跟着绿篱赶了回来,低头解下了腰上挂着的一块玉。 “我骑马的时候丢了一块玉,你日后若是看见了,记得来还给我。” 第23章 玉霄亭 两日后柳夫人果然来了苏府,苏络找机会拉住了柳如烟。 “你妹妹托我问你一句话,她说” 柳灵烟轻笑一声,后退半步挥手拂开苏络,“若是恭喜的话,我便当作听到了,若是别的,那便无需多言了。” 苏络恍若未闻,“她说若你出嫁是为了柳大人外放一事,则大可不必委屈自己,柳大人前途要紧,你的婚姻大事更要紧,她不想你给你嫁给一个自己不喜欢的人蹉跎余生。” 柳灵烟勉强维持着脸上的端庄,确认四周没人后才扶着栏杆长出了口气,极为不耐烦的看向苏络,“劳烦三姑娘告诉我那自我感动的妹妹,让她这个泥菩萨不要再沉溺于普度众生了!她让你来问我这话有什么意思?她是有能力改变、还是有本事让我嫁的更好?毫无作为的好意只是个笑话,我很是用不着!” 苏络毫不意外她说这样的话,“总之柳灵月让我带的话我带到了,至于你说的这些,你想让她知道就直接说给她听,我只替柳灵月传话。” 她说罢转身便走,力求背影潇洒利落。 真是,谁还没点脾气了! 苏络头也不回的走到回廊下,直到柳如烟看不到自己了,这才放慢了脚步。 “瞧不出来三妹妹还有这样大的气性儿。” 苏络正兀自走着神,忽然听见身后的声音把她吓了一跳,“大姐姐,你怎么在这?” 苏泠环胸倚柱而立,“你丫头跑到我清泠斋指桑骂槐,说你要去帮人抢亲,让我来看着点你别又答应了什么旁的、要了她命的东西,不然她就要同青禾一起去向老太太请罪。” 苏络眨眨眼,“和青禾有什么关系?” “你丫头说是青禾教她的少管主子的事,尤其主子做了的决定,她们做奴婢的不要干涉,跟更在外人面前出言阻拦,主子们自有主子们的思量。如今她没能拦着自己的主子,青禾也有撺掇之嫌。” 这道理确实不错,不过前提是青禾的主子是苏泠,她业务活动都在苏府外,这套理论再适合不过。 而苏络显然是个行止由心,随心所欲的,再没人约束只怕能给上天和太阳肩并肩。 当然,她想的是原主苏络的人设,但在旁人眼里,她就是苏络,且闯祸能力不相上下。 苏泠看着一脸窘迫的苏络,弯腰把她额前的碎发撩至耳后,笑的慈祥又和善,“三妹妹身边的人,当真是能言又善辩呐!” 苏络只觉得被苏泠触碰过的地方过电一般的惊悚,连带着说话也磕磕巴巴的打着颤儿,“还,还还行。” 苏泠叠指在她头上敲了一记,“你这原形倒是现得快,胆子这么小难为你还能替柳如月说话。” “你听到了?” 苏泠扬眉,“听不得?” “那倒不是。”毕竟她们也没说起那位陆大人和郡主的关系,“只是好奇你怎么这么快就找到我的。” “你丫头说你离了落雪阁三百步的,只认得这一条路。” “” “这条路上你最熟的就是芳苑的千鲤池。” “” “现在看来你丫头对你还当真是了解的透彻。” 苏络还试图挽尊,“没有,她乱猜的。” “是吗?那你下回记得找个隐蔽点的位置,好歹说明你们说的话不想让别人听到。” “我故意挑的那里,我怕她被我说的恼羞成怒,一时冲动对我下手。 别的地方免不了磕磕碰碰,我又怕疼,水边呢不会痛,最主要我会水,也没什么凶险。” 她一脸诚恳,仿佛邀宠的猫咪,苏泠心里算不上芥蒂的不舒服悄无声息的散去,食指有一搭没一搭的勾着苏络头上垂下来的雪青色发带,“那你丫头这算不算诽谤主子?合该罚一罚的。” 苏络一愣,随即无奈失笑,那发带从苏泠指尖滑下去,苏泠收了手,瞧她撒娇似的叫她“大姐姐”,心里莫名的一软。 苏泠干咳一声虚拳负后“你那丫头说了,她柳家三姑娘口口声声说姑娘是她最好的朋友,那怎么也不见平日里来往? 这次病了,也只有人家郑家二公子前来,若不是有事相求,她们怎么会想起姑娘来? 还说她们之前就没少占你便宜,知道你性子故意激你应下,让你千万别再上了她们的当!” 苏泠等着苏络挫败懊悔,亦或是幡然醒悟,最不济难以置信也好,于苏泠而言,看到别人痛苦似乎会得到某种难以难喻的舒畅,这也或许是她对苏络格外有耐心的原因之一——苏络爱哭,且哭起来不丑,甚至可以算得上是赏心悦目。 不过她这位妹妹的脾气也确实好的超出了她的想象,听了她的话也只是皱了皱眉,“哪有紫苏说的这么夸张?” “嗯?” “柳灵月没有激我,只是让我给传个话而已,我也是自己愿意的,是紫苏太紧张我了,才觉得我处处吃亏。” “你没吃亏吗?” 苏络眯着桃花眼笑,“倘若于我来说不重要的,做了却能帮上别人些忙,那大抵是不算吃亏的。” “有这觉悟,怎么不直接进山当姑子去,早日参透大道,看破红尘?” 苏络眼睛一亮,“对了,听说宝华寺的素斋很好吃,我们什么时候去尝一尝啊?” 苏泠翻了个白眼,转身走开了,苏络忙跟上去,“大姐姐,你去哪?” “去看看哪还能再捡一个你这样的傻瓜,任人搓揉还觉得自己心甘情愿。” 她偏头看着苏络没心没肺的跟在身边心里一阵窝火,“你莫不是以为这样人家就能高看你一眼? 你越是退让,越是有人蹬鼻子上脸,还觉得你做什么都是理所应当,有朝一日你不想做了,人家都要翻脸骂你是恶人。” 而这样的人身边也往往没有真心对她的人,因为付出虽然不同,得到的却是一样的,凭什么呢?心生不平,必有怨怼! 更何况真心本也没有不劳而获诱惑人。 苏络附和着点头,“我明白你的意思,我只是喜欢柳灵月的性子,顺手帮忙,之前那些人我都没有再见过了。” 这是实打实的实话,要不是紫苏说起来,她连之前那些人的存在都不知道。 “大姐姐,若是你有个很重要的人,你想为他做些什么,可他比你强的很多,你做的那些在他看来不过是不自量力,那你还会做吗?” 苏泠凝眉,“不自量力?” “” 对不起,打扰了,你是大女主,笑你不自量力的大概率走的都挺早。 苏络长出口气,坦然道“我是觉得柳灵月知道她姐姐的态度,却还是义无反顾的找我商量抢亲的事。 换了我,我只要想到那个人会觉得我是不自量力,我怕是连试一试的勇气都没有。” “或许是人对于自己没有的东西都会被不自觉吸引,柳灵月的义无反顾和不顾一切我永远学不来,只是羡慕她的勇气。” 自那之后,柳家人便很少再出现在各种宴席上,城西谢家巷多了个陆府,住了两位头发花白的老人和一位正蒙皇恩的陆大人。 两府结亲的事很快传遍了鄞城,听说平宁郡主带着人闯过一次门,后面被武定侯强行绑了回去,两个人的事又被翻到台面上来,成了寻常百姓的饭余谈资,茶馆说书人将两人的故事编了个名字叫《琼玉梦》,将两人改了名姓身份,翻来覆去的讲。 相比之下,柳家人则低调的仿佛不在故事之中,她给柳灵月的那块玉也没派上用场,想来是柳灵烟同她说清楚了,苏络送到柳府的信也没了消息。 苏络依旧同她二哥哥习字,如今又多了同她大姐姐学骑马,祖母忙着家里田地和庄子上的账目,倒是病了一回,她爹赶回来呆了几日,倒是一家人过了个团圆的中秋。 团圆二字,在鄞城是个难得的字眼。 不过城里差不多大的孩子们多,大家凑在一起也是一样的热闹,骑马射箭,投壶赏花,苏络有了苏泠这个私教,骑术迅速和郑俊卿比肩,前不久在马场上,苏络和郑俊卿还第一次上场打了马球,不过郑仁峮他们看着这两个年纪小,刻意让了又让,倒是让他们拿了彩头回来。 彩头是个白玉花卉纹梳,郑俊卿给了苏络,苏络扭头就给送去了清泠斋。 这些日子苏络零零星星拿来的东西不少,青禾直说该给院子换个名字不叫清泠斋,叫八宝阁。 苏络点点头,说想喝八宝粥了。 十一月中旬,一场初雪悄无声息的白了整座城,有早开的红梅艳点银装,苏络同几位一起骑马的好友相约出游,去了城南馒头坡上的那处玉霄亭。 玉霄亭隐隐绰绰建在一大片梅林中,亭中人鼻嗅随雪暗香,杯中酒尚未入口便已醉了三分。 梅花也是昨夜开的,梅枝清隽消瘦,压着一指厚的雪,开了的花瓣上晶莹剔透,未开的猩红点点,当真是美不胜收。 苏家马车停在远处,老早有人瞧见了骑马的苏衍,几个人说说笑笑,慢慢迎了过来。 郑俊卿跑到时,苏络下车正下到一半。 “你终于来了,大家都等着你呢,快,我带你去个好地方!” “什么好地方?” 苏络被他拉了一把,好悬来个五体投地,郑俊卿看着她手里碍事的汤婆子嫌弃的夺了过来,“哎呀,用不着这个!”说罢,把手里的手炉塞给了苏泠,拉过苏络一路小跑。 紫苏手里的披风都没来得及给她披上,眼看两个人都跑远了,忙叫了两声,郑俊卿回头冲她摆摆手,直接脱下了自己身上的披风披在了苏络身上,“行了,她用不着了,我们不用人伺候,你就跟着大姑娘吧!” 第24章 小兔兔那么可爱 “到底是什么好地方?” 苏络看着他一路拉着自己穿过人群,终于忍不住问道。 “就到了就到了!” 他们一路穿过梅林,眼看这边几无人烟,雪面平整,只有几串脚印蜿蜒至不远处的高大石岩。 苏络猛吸了口气,“我好像闻见了股烤肉的味道。” 郑俊卿扶着苏络一脚深一脚浅的走过去,“你属狗的吧?” 石头后忽然探出了个头。 “呀,软软!” 苏络松了郑俊卿,自己一颠儿一颠儿的跑过去,“这儿风这么大,你怎么在这受冻?拿手炉了吗?郑俊卿这个狗东西都没让我拿手炉!” 叫软软的小姑娘人如其名,人软声音也软,露出颗脑袋冲着苏络招手,“不冷的,团子,你快来!” 苏络一个趔趄,崴脚坐到了雪地里。 身后的郑俊卿捧腹大笑,“哈哈哈,叫你团子你就真的要滚过去啊?” 软软一脸焦急,“你别笑了,快把她扶起来,雪里那么凉!” “知道了知道了!”郑俊卿嘟囔两句走上前伸出了手,“起来吧蠢东西。” 苏络回头,一脸的坏笑。 郑俊卿心说不好,拔腿便要跑,却已经被她反手扬了一脸的雪。 苏络趁着他不注意,一把把他也拉到了雪堆里,两个人很快打成一团。 软软喊了几句,打在兴头上的两人连蹬带踹还扯头发,忙的不亦乐乎还有工夫嘴硬。 “你别急软软,看我把这个狗东西打成一团,给你当座垫子!” “说谁呢蠢东西?就凭你还打我,上次骑马摔得多惨你忘了吗?” “我摔也是凭我本事摔的,和你有什么关系!?” “凭的不是本事,是没本事,小爷今天就让你看看什么叫本事!呀,你真属狗的啊?还咬人!” “你大哥都说了让你别提这件事,你还说、还说!你是不是玩不起?” “谁玩不起,哪次赢得彩头不是给了你,蠢东西你有没有良心?” “那还不是我们赢来的都是簪子发钗,难不成你要穿女装!” 两人闹得热火朝天,一回头瞧见软软已经忍不住要过来,两人忙住了手,异口同声道“别别别,你别动,不闹了。” 苏络爬起来跑到了前头,听见郑俊卿跑向了她下意识捂住了脑袋,然而他只是拍了拍她身后的雪,郑二公子很是不屑,“你当我是你这样擅长偷袭的?要不是你穿着我的披风,我才懒得管你!” 苏络撇撇嘴,岩石近在眼前,烤肉的味道也越来越香,她迫不及待的跑过去,却见三个小朋友围坐一圈,眼巴巴盯着对面烤肉的人。 这三个小朋友是苏络后来认识的,一个是韩相公家孙女韩岁欢,和顾司丞幺子—— 顾南一左一右坐在软软身边,软软双腿不便,身下坐着轮椅,腿上盖着厚厚的毛毯。 而烤肉的人年长她们许多,这人是软软的堂哥,叫做陆谦,也是陆家军而今唯一掌权人陆允,陆将军的独子。 陆谦陆公子在外也是好好儿的高岭之花,只可远观的人物,如今却狼狈的翻着手上的烤肉。 不过到还是一如既往的话少,毕竟人设不能丢。 “陆大哥。” 苏络乖乖见礼,“辛苦陆大哥了,多亏软软在,我们才跟着沾光。” 韩岁欢瞪着苏络,“回回你都来得最晚,我们在这等着,你们俩倒是直接在雪地里打起了雪仗,我不管,你送给常念的护膝,我也要!” 他们本来还商量着等她过来要吓她一吓的,结果这两个自己打了半天,他们到是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的没了兴致。 至于韩岁欢说的常念,就是苏络口中的软软,软软名叫陆常念,陆将军唯一的侄女。 顾南话少,见他们来了便到了陆谦身边帮忙,郑俊卿也跟了过去,三个女孩子凑在一起,软软忽然抓住了苏络的手腕,“你受伤了?” 苏络摊开手心,果然手心里都是血,她却没觉得痛,手帕擦了擦也没找到伤口,或许是方才呵郑俊卿闹的时候不小心划破的? 她看向了郑俊卿,只见他那件墨绿色的锦袍上却是有一处颜色更暗一些。 “郑俊卿,你是不是受伤了?” 郑俊卿扯着衣服看了看又嗅了嗅,皱眉道“不是我,许是方才跑得太急,从别人那里沾的。” 从哪里沾的血居然会沾在胳膊上?苏络耸耸肩,不过没人受伤,她也没多想,从地上捏了一小块干净的雪擦了擦手,才将那已经结痂的血迹擦了下来。 “没受伤就好。”软软掀开自己腿上的毛毯,露出一只毛茸茸的兔脑袋来,它耸着鼻子亲了下软软的手心,露出两只粉□□白的兔耳朵。 苏络眼睛一亮,“小兔子!” “这是前些天打猎的时候,我们几个亲手抓的!”韩岁欢捻着兔耳朵,“你不是冬月十五的生辰吗?常念说那日你必然是要同家里人过的,我们就提前送你了,还有一只” “还有一只在这儿了。” 郑俊卿拿着烤好的肉递过来,“呐,小兔子。” 苏络一愣,看了看他手里的烤肉又看了看探头探脑的毛茸茸,一脸不可置信,“你都等不到养肥了吗?” 韩岁欢伸向郑俊卿的手打了个弯,拍向了苏络的脑门,“说什么呢你!” 郑俊卿嗤笑,“我说什么来着,你们送她兔子就和送了份糕点差不多。” “什么嘛,明明是你提出来去抓兔子的!” 苏络看着小兔子爬到自己腿上,自言自语道“兔兔那么可爱,不红烧才是可惜了。” 好在这话只有软软听到了,软软做了个噤声的动作,苏络果然收敛不少。 不得不说,苏络对这种温温柔柔的女孩子简直毫无抵抗力。 “他骗你的,那兔子是买来的,让人家清理好了、腌入了味,我堂哥直接就能烤。还有一只在这儿呢。” 软软把毛毯往下拉了拉,她膝头还趴着一只白兔子,懒洋洋的不爱动。 苏络笑得真心实意,“一对儿好,等明年就能有一窝小兔子了,然后大兔子” “你敢!”韩岁欢两步跨到她身边,“为了抓这兔子,我可是手都划破了,你敢吃了,我就” “你就怎么?” “我就让你吃了也给我吐出来!” “好嘛好嘛。”苏络讨饶,“我回去就给你做个护腕,保管你祖父打你手心都不疼!” “这还差不多。”韩岁欢看了眼陆谦,挤在苏络和陆常念之间冲她们俩招了招手。 苏络摇头拒绝,“不要,你一身的柴火味你没点数吗?” “你以为你没有,给我过来!” 三个人头碰头,韩岁欢几乎是用气声说道,“我悄悄拿了壶酒,一会儿我们甩开他们,自己去喝呀!” “不可能,软软她堂哥不会让她跟你走的。而且大夫说了软软不能喝酒,你想什么呢?” “喝一点没事的吧?” “我” “软软别答应她,寻常的酒哪用得着悄悄带出来,指不定是偷的韩相公珍藏多年的,她叫我们就是想等到东窗事发找个垫背的,你可别被她带坏了。” 韩岁欢拿着签肉的签子指着苏络“我这是有好东西想着你们懂不懂!” “少来,你就是要找垫背,呐,那边有俩呢,你少把注意打到软软身上。” “顾南就是个老学究,除了骑马的时候还喘个气,平日里你见他像是连呼吸都没有的,他怎么可能答应?不把我扭送大堂我就谢谢他了!”韩岁欢把肉递到苏络嘴边,“你就陪我尝一尝嘛!反正我祖父也不会对你怎么样,大不了下次打马球我让你一球,两球?或者你下次直接推我身上也行呀。” 苏络深深看了她一眼,忽然冲着郑俊卿招手,“郑俊卿快来,岁欢有好东西给你看!” 陆谦是个稳重的人,确认火堆扑灭了才推着软软离开,苏络看着韩岁欢捂着肚子说有点难受,随后郑俊卿也皱着眉说不太舒服,两个一前一后离开,只剩下苏络顾南跟着。 没想到走了没一会儿,顾南也说自己有事,先走一步了,软软看向他们离开的方向面露担忧,“团子,真的没事吗?” “没事。”苏络趴在阮阮耳边笃定道,“上次宴席上我见过,岁欢一杯就倒,她把郑俊卿带过去正好还能把她扛回家,郑俊卿心里有谱,而且他不喝酒的。” “那顾南呢?” “他说自己有事,应该和岁欢没关系,你哪见过他撒谎。” “那便好。” 苏络折了枝梅花,“我家里也种着梅花,下雪的时候我二哥让人去弄了好些花上的雪水,用来沏茶最香不过,我那还剩两瓶,回头送去给你。” “都给我?” “没事,我一直在我二哥院子里习字,喝得本来也是恒玉轩的茶。” “那便多谢你了。对了,我之前试过将蜜涂在盏里,将另一个盏里放上茶叶,用涂蜜的盏扣在上面放上一夜,第二日用那茶来沏茶,你不是说你大姐姐不爱甜食吗,这茶甜而不腻,你回去叫紫苏试试。” 苏络掐了多红梅插在软软发髻,“好巧妙的心思,今夜我就让她们做上。” 前面人声渐起,苏络远远瞧见她大姐姐同紫苏站在树下,“正说着就瞧见了,陆大哥要去见我二哥哥吗?还有郑家大哥哥,他们应当离得不远。” “不必。” 陆谦淡淡垂眸。 软软是身体不好,所以不大爱见人,可她堂哥也是不爱喧嚣的主儿。闻言苏络也没多言,接过那两只软萌的兔子道,“那我先过去了,你早些回去,小心吹风。这红梅送与你了,回去插在瓶子里赏玩。” 苏络跑远了,陆常念才对她堂哥道,“走吧堂哥。” 轮椅掉了个头,陆常念拢里放着束开的极好的梅花,慢条斯理的说道,“方才穿着黛色回字纹的是顾南,就是我同你说的那位不爱说话,骑术很好的公子。 墨绿色的是郑俊卿,他和团子关系最好,粉色披风的是韩岁欢,她性子活泼,除了读书,什么都喜欢试一试,最后走的是团子,堂哥,你认出来了吗?” 陆谦敷衍的点点头,陆常念也只好叹口气,“小叔还想堂哥来日能接手陆家军,堂哥,你认不出人不行的呀。” 陆谦抿紧了唇,半晌才开口道,“我认出了顾南。” “认出一个也是好的,我们多去见见人,慢慢就都认得出来了。” 陆谦皱着眉应了一声,“还有一事。” “什么?” “他们是吃坏肚子了吗?” 第25章 生辰 苏老太太又病了一场,今年入冬以来,老太太就时不时的头痛感冒,老父亲来往不便,便请了位致仕的老太医住在府中为老太太调养。 苏络生日那天正赶上老太太发起了烧,她本来是要留下来侍奉的,结果被祖母迷迷糊糊赶了回去。 刘嬷嬷跟着劝,“今日是三姑娘的生辰,二公子在这守着便罢了,三姑娘还是早些回去歇着吧。” 苏络看了眼坐在床边喂药的苏衍,他的注意力似乎都在手里那碗苦黑的汤药上,半个眼神都未曾分过来,只是握着汤勺的手用力到指尖发白。 而苏络的目光纯粹到炽热,几乎将人灼伤,苏衍第一次带着几分狼狈的避开了她的视线。 夜里风寒月凉,而屋里炭火正热。 苏络回去后就早早睡下了,只是睡得不大安稳,似梦似醒之间,有人翻进了她的屋子。 那人翻箱倒柜找了一阵,直到苏络披了件衣服起身。 “大姐姐,你回来了。”她举着个烛台,挂起了罗帐。 青禾说她们家姑娘今日一早便出了府,好像是打南边来了位顶要紧的人物要去见一面,如今看来当真是要紧,月上中天才回来。 苏络当她是饿了,径直走向自己藏吃食的角落“我这儿还有些肉干,我给你找。” 她爱吃零嘴,什么果脯肉干糕点的,胡七乱八的瞎吃一通,夜里总是难受的睡不着,偏她还管不住自己的嘴,紫苏只好每天数着数的投喂,省的她又把自己吃的上吐下泻。 然而家有余粮带给苏络的安全感没什么能替代,明面上不让吃,私底下藏起来就是了。 她藏的又都是存的住的,苏泠有时候回府晚了也随意拿些回去,省事又顶饱。 外面应该是又下起了雪,雪光透过窗子照进屋里,莹白一片。 苏泠一身黑衣长袍从头遮到脚,面上还带着那个青面獠牙的鬼头面具,站在矮榻旁的长柜前清瘦却坚韧。 “不必。”她朝着苏络招了招手,“过来。” 苏络靠近了才闻到她身上的血腥味,然而她这一身的黑,苏络也不知道她到底伤到了哪,更不敢轻易碰她。 苏泠自己倒像是没事人一般,“你上次拿给青禾的伤药还有吗?” “有,我这就去拿。”苏络汲着鞋一路小碎步。 苏泠自己扶着矮榻上的方桌坐下,看着她从梳妆台的一个抽屉里拿出了两个手掌大的锦盒。 “这是今天刚和许太医要的,上次瞧你那里剩的不多了,我还说明日给你拿过去。” 苏络把药递到苏泠面前,却见她已经摘了面具,瞥了眼手上的锦盒后冲着自己一扬眉,“你觉得我能自己上药?” “啊?那我去找青禾?” “找她来收尸嘛?” 苏泠说话一贯轻飘飘的致人死地,对着自己也毫不嘴软,苏络连拍三下桌子,“说什么呢?哪有咒自己的!” 不过苏泠本人毫不在意,甚至还觉得她这样紧张有些可笑,“你来就好了,敷个药而已,不是什么要紧的伤。” 苏络这才略松了口气,“你伤了哪儿了?” “腰上和后背。”说着,她就要脱掉自己的外衫,然而却被苏络按住,“那你还是去床上躺着吧,这里靠着窗子漏风,我去让紫苏烧些热水,还要准备些干净的绢布和剪刀。” 她自顾自地说完,便举着烛台跑出了门,屋里没了人,苏泠才皱着眉自己挪到床上。 床上的锦被还带着她的体温,隐隐一股若有似无的香气,苏泠像是被裹挟进这一方天地,身上的冷硬都化了三分。 她半倚在床头,心说果不其然,只有这样的温香软被,才养的出那样毫无锋芒的娇软心肠来。 若是同自己换上一换,也不知这娇花是瑟缩苟活在刀风剑影的锋利之下,还是折损于血雨腥风的野蛮吞噬。 她每念及此,都有种将她摧毁、或者看她摧毁的冲动。 这冲动冲土破石,瞬间参天蔽日,不可罢休! 然而如今,这庞然大物竟像是也陷入了这绵软之中,抖擞着枯干的枝叶,落下一颗名为怜悯的青涩果实,结结实实打在苏泠心口,让她全身跟着一颤。 苏络回来了,端着一大盆热水。 而苏泠已经脱了外衫,只着一身白色里衣歪在一边,说是白色里衣,左边腰侧已经被血晕了一大片。 屋子里热,她脱衣服时又把沾在外衫上的血痂撕了下来,那伤口又开始往外冒血,几乎染红了大半衣衫,而她却还有心思嘲笑苏络的狼狈,“手不大,拿的东西不少。” 苏泠右胳膊上搭着不少白色绢布,烛台颤颤巍巍被两根手指勾着,面前的热水冒着白气,被苏络放在床边脚踏上。 “这就是你说的不要紧?”苏络跪坐在床边,心说早该知道那口气松的早了! 苏络小心地掀开一角看了眼,“你能躺下吗?” 衣服沾了血,怕是要用热水慢慢揭开,坐着必然是不如躺着舒服些的。不过还不等苏泠说话,她又自言自语,“不行,你后背也有伤。” 苏络扯过被子堆在苏泠右手边,“你侧靠着坐,忍一忍,我马上就好。你这是怎么弄的这么重的伤?” 苏泠面露不耐,眼底亦有倦色,“来了只疯狗。” 疯狗? 苏络第一反应就是要她打疫苗,不过这里可没有疫苗,她便瞪大了眼睛,“那只狗没病吧?” 苏泠没忍住笑出了声,“别的狗不知道,这只嘛,大约是有点疯癫的。” 苏络这才意识到疯狗应该是个形容词,说那人又疯又狗的,便不言不语的又蹲了下去。 苏络不说话了,苏泠隐约觉得她或许是有点生气,可这有什么好生气的,一个玩笑而已,况且又不是说她是疯狗! 苏泠伸手要去戳她脑袋,刚一动就被苏络头也不抬的呵住,“别动!”她心思一转,伸手拿起了一旁的烛台举在苏络一旁,苏络抬头瞧了她一眼,她便动了动左边肩膀说道,“左手没伤着。” “那也不必举着,放这里就好了。” “扶着吧。” 苏络说不动她便不再多言,橘黄烛光下,苏络半张脸清晰可见,眼中谨慎小心,像是对待什么易碎的宝贝,这被人珍视的感觉叫人心口一热,随即又酥又痒,竟叫她有种惶惶不安的患得患失来。 苏泠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个女人就着灯油缝补衣裳的背影,那是她娘死之前的事了,父亲把她接回府之后,老太太不肯让她娘进门,她便执拗的守在门口冻了三天三夜,而后迷迷糊糊病了一场,搬到了如今的清泠斋,身边也多了个青禾。 再后来五岁那年,上元赏灯,带她出去的丫头忽然松了手,她被人贩子盯上,好在塞翁失马,她倒是拜了师,峰回路转的成了春秋阁阁主裴邕良的弟子。 裴邕良说带着她不便,让她先回家中,日后自会来找她传授武艺,可苏泠不愿意回苏家,便让他连夜带自己回到了那个破旧茅屋中。 那是她和她娘的最后一面,一个背影,和她手里缝给另一个孩子的衣衫。 那不是给她的衣衫,她知道的,家里好的料子都被她娘收了起来,而她穿的都是麻布棉布七拼八凑起来的,那样的布料,是她娘给那个她从未谋面过的姐姐或妹妹做的。 “送我去苏府吧。” 她同她那个便宜师父说道,她清清楚楚的记得裴邕良眼里的同情,自己走的异常干脆,“这里没人需要我,我要变强,你记得早些来教我功夫。” 苏泠闷哼一声睁眼。 “你忍一忍,我涂上药就好了。” 苏泠偏过了头没说话,看来是真的累了,这么会儿的功夫居然睡着了,难为她手里的的烛台倒是扶得稳当。 而苏泠也发现,苏络比自己想象的利索的多,一刻钟后便将她的衣衫揭了起来,旁处的血也擦干净了,如今正小心地处理那道手掌大的伤口。 大约让一个独臂的目盲老人来替她处理伤口也就是这效果了。 苏络不知道自己被嫌弃,还小心翼翼的按着,这伤口不深,整整齐齐像是刀砍的。 许是自己刚刚哼了一声的缘故,苏络似乎想转移她的注意力,边包扎边问道“你受了伤,回城的时候东营枢那些人没有为难你吧?” 烛花爆了一下,苏泠配合她的动作坐直了身。 “没出城。” “那你是在城中受的伤?” 苏泠点点头,“是我师父,他百无聊赖,要在鄞城住一段日子。” “青禾说你去见了位要紧的人,原来是你师父,不过你师父为什么要伤你?” “练功。” “怎么会有这么个练功法?” “不然别人也不会叫他裴狾狗。” 苏络无言,顿了顿才说道“大姐姐好像很久都没有出城了。” 之前还会出城教她骑马,不过教了一段时间之后就没带她出去过了,去清泠斋的时候也都是窝在院子里看些乱七八糟的书,上次去赏花还是硬把她拉出去的。 苏泠看着身前的脑袋,手指忍不住戳了戳,颇有几分无奈的说道“我师父上次带给我的书还没看,听说他要来了便赶了几天,再说褚佩前些日子出去办事,没在那边守着,我便没去。” “褚佩?”苏络在她腰上打了个漂亮的蝴蝶结,额上一层细细的汗珠,“他是东营枢的人,听他的语气仿佛和大姐姐有仇的样子,他不在不是好事嘛?” 苏泠转过身露出右边肩胛处的伤,“东营枢的人员调动极为频繁,褚佩这样的手下管着几十号人,总有些不服管教的要用来杀鸡儆猴,我同他早些年便认识,互惠互利罢了,不然我可没那么多钱进出。” 原来是这样,苏络长出口气,换了条干净的绢布,“东营枢能在守军眼皮子底下建立密道,是很久之前就在了吧?” “总之五年前我就从这里进出了,那时候褚佩还没调过来,大约一年后吧,他才留在鄞城。” 苏络眉心一皱“东营枢是只在鄞城有,还是旁的城中都有?” “这许是要问东营枢的人,不过江湖人只说东营枢唯认钱财,还未有给了钱,却进不去城的。” 苏络心里一惊,那这东营枢的势力岂不是遍及全国? 换句话说,就算谁杀了人、犯了法,纵你全城通缉的公文贴的漫天遍地,通过这地下的暗道便可来去自由,官兵也拿不住他! “这样大的势力,官府便无所发觉吗?” “有自然是有的,各地也查出来不少,不过东营枢近年也是收敛许多,留着些暗道也只给自己人方便,旁的人没机会知道,知道了也出不去,想来是背后之人不顶事了吧。 听我师父说,当初大梁与燕国交战时,东营枢的人可谓是风头正盛,那时候正忙着打仗,官府也没工夫搭理他们,甚至还能借些便利,便也没人说什么。如今天下太平,腾出手来收拾他们也不过是时间问题。” “那东营枢这样厉害,怎么大姐姐说江湖人都看不上他们呢?” “老鼠再会偷东西也是老鼠,东营枢鼎盛之时一度想把暗道挖通至江湖各派,被人发现后边当众忏悔认错,回头又把注意打到了人家的后山禁地。各大派烦不胜烦,他们却都跑的比谁都快,抓也抓不到。 直到他们挖暗道时挖到了某位宗主的寝室,那位宗主正同美人共赴云雨,不想地面忽然塌了,那位宗主受了惊吓,而后走火入魔,废了一身武功不说,人还疯了。 可以说江湖上和东营枢没仇的,那必然不入流的小门小派,但凡有点声势的,都可以说是对东营枢厌恶至极。” 苏络偷偷的笑,“那大姐姐怎么还和褚佩做交易,不怕人家也怪到你头上吗?” “我?”苏泠回头,“你莫不是忘了他们叫我什么?” 得,鬼罗刹,她想起来了! 苏络终于站起身,“包扎好了,你这伤口一动怕是又要裂开,要不在我这将就一晚?” 肩胛骨上的伤很浅,但是也划破了皮肉,倒是没有腰上的严重,只是伤口很长,几乎蔓延到中间脊柱,活动必然是不大方便的。 “在你这叫将就,那我清泠斋怕是住不下你了。”苏泠下床穿衣,瞧着是要走了。 她又穿上了自己沾血的衣物,面具拎在手里行至窗前,“我回去了,你早些休息吧。” 苏络点点头,目送着她离开,然而苏泠却在窗前顿住了,苏络忙道,“走门也是可以的大姐姐。” 苏泠背对着她,苏络看不见她的神色,只觉得她似乎思索良久后说道,“你二哥似乎从未大张旗鼓的过过生辰。” 苏络一愣,没想到她忽然说这个,却还是道“是啊,祖母偏疼我。” 阖府皆知,满城皆知。 苏泠摩挲着手里面具,“若是我是说假如,有朝一日你发现自己并非苏家之女,你会如何?” 苏络头皮一紧,难不成是她大姐姐发现自己的身世了? 她捏紧了衣角干笑,“那怎么可能?” “假如!假如众人对你的宠爱都是假的,你愿意离开苏家吗?” 苏络为难至极,思索半晌反问了句,“离开苏家去哪?” 这问题两人都没回答,她大姐姐推窗走了,苏络关了窗子回到床上,床上不知何时放了只木制的梅花簪。 第26章 三妹妹惯会哄人 转眼岁末年关将至,苏络难得老老实实呆在家中。 她面前摊着本《大梁异闻志》,桌角还放着本《笑林广记》,然而她的目光却空空的看着素白瓷瓶里的红梅,一副若有所思的疑惑。 那白瓷瓶被烛光照成了暖暖的橘黄色,映衬着红似火的骨里红,不似那般春寒料峭,别有一番温情小意。 她忽然想起,系统已经很久没有给她发过任务了。 系统说是因为没有剧情的推动,苏络想了想,正式的剧情是从一年后的武林大会上遇见病重的男主开始,从武林大会上回来之后又遇到了镇北王妃遇险,王妃被她所救,又觉得她面善,苏泠的身份之谜随之解开,而后就是苏络成为郡主,真正的大姐姐鸠占鹊巢还意图挑拨离间 不过苏泠离开苏家的时候,苏络就已经臭名昭著了,后面也只是在涉及苏衍时提了一句,“他早已家破人亡,所以隐姓埋名投奔了太子一党。” 按理来说前面的剧情没有需要她来推动的,死之后更没她什么事,那系统让她重生到苏络身上有什么意义呢? 按着苏络原来的命运再经历一遍吗? 可是系统的任务也没让她怎么为非作歹啊,反而是些送她大姐姐个生日礼物、让她大姐姐高兴、陪她去祭拜的任务,这个不像是个合格的小反派该做的吧? 苏络长叹了口气,捏着花枝凑在鼻尖嗅了嗅,心说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完成任务,早点回到真实世界。 一旁坐着缝制福包的紫苏听见动静抬头瞧了她一眼,“姑娘又想出去了?” 苏络没否认,想得多也确实是因为闲的。 其实他们几个原本约好了今日一起打马球的。 认识顾南他们之前,苏络总共上了九次场,每次都是因为年纪小被人家哄着就拿了彩头,后来认识了顾南、韩岁欢他们,才算是棋逢对手,旗鼓相当,正正经经输了一场。 不过不是被人刻意让着,输了也是痛快的! 于是苏络之后很痛快的输了五六七八场。 好在郑俊卿和苏络都不是推诿责任的人,他们除了真心实意的觉得对方实力不行、脑子不好、只会给自己脱后腿外,并没有嫌弃对方的意思。 实力不好多练练就是了,奈何上次骑马的时候,有位姓楚的公子,马儿不知怎么受了惊,在场上胡乱跑起来。 苏络和郑俊卿正在兴头上,压根没瞧见这变故,三人三马撞在一起,那位楚公子直接摔下了马,嗑的头破血流。 苏络跌落之后滚了一圈,险些被马踩到脚踝,郑俊卿最惨,被马踢了一脚不说,胳膊也骨折了。 家里大人们都知道了消息,那便大夫是要请的,家法也是要请的! 想也知道,他们要再见面,怕是也要等到年初走动的时候了。 她二哥直接把人关在了家里,一封家书送去了曲阳,老父亲信中直言“若不是家中祠堂尚在修缮,就该让她跪到除夕再放出来!” 苏络算是逃过一劫,这才闷在房里看书。 她拿起那本《异闻志》翻了两页,眼珠一转问道,“许太医上次去郑家是什么时候来着?” 许太医精通外伤治法,他自创的金创药止血效果奇佳,三人出事后,许太医便一直为郑家和楚家两位公子医治。 楚家公子的伤瞧着吓人,只是因为血糊了一脸的缘故,几日前前他的伤口便好的差不多了。 倒是郑俊卿,伤筋动骨一百天,许太医还得每隔三日前去复诊一趟,算起来也就是明天。 紫苏闻言立刻一脸警惕,“姑娘,你想做什么?” 苏络把头磕在桌上哀叹,“好友伤重,吾心甚忧!” 紫苏摇摇头,直截了当的拆穿她“许太医一向独自出门,姑娘您没机会混出去的。 更何况眼看便要过年了,各家自然有走动,您也不差这么几天,再忍一忍吧。 这要是被二公子发现,他又要发您抄书不说,说不定又要同老爷告状了!” “二哥还在生气吗?” “总之韩姑娘要来,是直接给拦住了的,至于陆姑娘送来的信也直接被忍冬截下,送到了二公子手上。”紫苏放下了手里的针线,拿剪刀剪了剪桌上的灯芯,劝道“姑娘您也是,什么样宝贝的彩头咱们家没有?马球玩一玩也就罢了,您愣是要去那边拼命! 您是没看见,二公子瞧见那位一脸是血的楚公子时脸色有多差,怕是要吃人呢! 要奴婢说,二公子这次也是为了您好,在他消气之前,您还是少惹事为妙。” 苏络默不作声的不知道在想什么,紫苏瞧了半晌,却听她声音低沉沉的问道,“紫苏,若是你病了,应该也是想自己心里最要紧的人在身边的吧?” 要命! 紫苏心提到了嗓子眼,这莫不是同那位郑家公子生了什么不该有的情愫吧? 紫苏心惊之后,状似随意的问道,“怎么,姑娘的朋友还有谁病了的嘛?” “没什么,有感而发而已。”她浅浅的笑了笑,坐直了身子把书翻回了之前看的那页。 紫苏恍惚意识到面前的小姑娘已经能娴熟的、不带半点欢愉的、做出一副不争不抢、不痛不痒、不欢不闹的笑脸来了。 这感觉就像是你费尽心思的骗着一个失去双亲的孩子,说他父母只是外出、只是云游、只是去看一看天上的月宫星河。 你自以为守住了一个孩子的天真,却不料他早明白,父母死了,回不来了! 他那副信以为真的样子只是安慰看起来比他还要脆弱的你,且仅此而已。 她忽然想起来,姑娘已经好久没有装病来博老太太的注意了,甚至上次上吐下泻的时候还特意叮嘱她别让老太太知道。但凡换成别人家孩子,她也是要夸一句孩子长大懂事了的!可这是自己自小哄着长大的,她便只觉得委屈。 苏络不知她所想,一回头瞧见她一副要哭的神色便觉得好笑,“快让我仔细瞧瞧,这是谁要哭了?哦,原来是我们落雪阁的大管家!怎么回事呢,哭成这样?快和姑娘我说说,好叫姑娘我给你断上一断!” 紫苏让她给瞧恼了,捂着红霞漫飞的脸,语气不忿“姑娘,哪有你这样的!” 居然还扒着人家的脸瞧别人哭! 苏络煞有其事道“古人有烧高烛以照海棠红妆,又说当以爱花之心爱美人,如今美人垂泪,桌上虽无海棠,红梅也算交相辉映。姑娘自当好好瞧上一瞧,方不负美人美景。” 紫苏被她说的又气又羞,方才那点心酸别愁也散了,无奈叫道,“姑娘!” 苏络一摊手,“瞧你,我不过是随口一提,又没真打算溜出去,你倒是先替我哭上了。 二哥哥近日来心情不好,我可不敢在这个节骨眼儿上招惹他。 快把眼泪擦了,小心小丫头们瞧见,丢了你这落雪阁贴身大丫头的脸面,我可替你捡不回来。” “丢便丢了,丢的也是姑娘的脸面。” “那更不能哭了,我这点脸面还是托了我们紫苏姑娘的势,府里谁不知道你能干又护主,要是旁人以为是我欺负的你,这苏府我可真是待不下去了。若是郑俊卿还有点好心,怕是能收留我和追风同吃同住。” 紫苏愤愤将她桌上的书收走,“郑公子说了,追风是他的心尖尖上的宝贝,下雨怕淋着,刮风怕吹着,姑娘过去都未必能有那待遇,所以您还是省省心,安心在咱们府上待着吧!” 紫苏说罢边走,走之前还不忘给她关上了门,天色尚早,苏络拨了拨那颤巍巍的花枝,倒是一时还没什么睡意。 不过显然有人比她更有精神。 梁上有人吹了个强调婉转的哨子,撩拨之意甚重,苏络抬头去瞧,苏泠支着一条腿坐在梁上,也不知瞧了多久。 “大姐姐?”苏络看了眼关的好好的门窗,“你从哪儿进来的?” 苏泠指了指头顶瓦片,而后撑着的手一个用力,轻巧的落在了苏络面前。 她双手环胸,眼神上下将苏络打量了个遍,“之前听人说三妹妹惯会哄人我还不信,今日瞧见了才是叹为观止,又是花又是美人的,看来咱们二公子让你抄的书还当真是没白抄。” 苏络后退半步,“大姐姐什么时候来的,我们都没听见动静。” 苏泠转身坐在榻上,瞧着心情颇佳,转身时衣角都是飞起来的。 苏络给她倒了杯茶,“今日怎么回来的这么早,是裴阁主要回去了吗?” 裴邕良到底是春秋阁的阁主,就算当甩手掌柜也得时不时的露个面,更别说过年这种时候了。 苏泠摇摇头,“他还得待上两日,不过听说褚佩倒是回来了。” “褚佩回来便很高兴吗?” “他回来出城便方便多了,不过高兴倒不是因为这个。” 她抿了口茶,满意地瞥到苏络一脸好奇,吊够了胃口才不慌不忙的放下了茶盏,语气极为随意的说道,“也不是什么大事,不过是找到了位故人,或许日后帮得上忙。” 苏络似懂非懂,“什么忙?” 苏泠一脸高深莫测,“到时候你便知道了。不过现在嘛,你可想出城一趟?” 苏络立刻转移了注意力,“去哪?” “断崖山。” 苏络收敛了面上喜色,“那要准备祭拜的东西吗?” 苏泠将那盏茶一饮而尽,吐出了口滚烫热气,“不是去后山,只是去跑跑马,你换上件厚些的披风,我们即刻出发。” 第27章 当浮一大白 两人一骑,踏月而游。 化了的雪冻成了小冰碴,从树上掉下来迎了满头满脸,苏络手脚冰凉却没觉得冷,甚至还兴奋的想让这马跑的更快一些。 苏泠夹紧马腹,不久便至断崖山下,速度稍减,苏泠驾马盘山而上,冷风顺着衣领钻进脖子,凉了一整片肺腑。 苏络吸入口的冷气也带着山上落松陈柏收敛入土的沉寂厚重,偏这厚重被本该轻盈空灵的雪气掩埋,便少了几分朽木将尽的悲凉,更像是生命末路之境的蛰伏,多了几分柳暗花明的意味。 此处路陡,苏泠松了缰绳由着马儿慢慢地走,苏络呼出一团白气,伸手从一旁的古藤上接下了一块雪捏在手里。 她好像就没有闲着手的时候,不管做什么,手里总要拿些什么才舒服,苏泠摘了面具塞进她怀里,苏络就乖乖抓着她的面具。 “大姐姐,你们春秋阁的人都带着这面具吗?” 她拿着在自己脸上比划了一下,透过那个小小的孔瞧见天上星辰点点,有一颗极亮。 苏泠拨开几根钻到自己脖颈的发丝,道“春秋阁的人不带面具,而且我正经也不算春秋阁的人。” 苏络回头,“裴前辈不是春秋阁的阁主吗?他既是阁主、又收了大姐姐为徒,怎么大姐姐不算春秋阁的人呢?” 苏泠将她的头扭正,解释道“阁中长老们收徒不必拘泥本派,但拜入春秋阁的弟子需经阁中考核,未过考核者若是出了什么事,不算春秋阁的恩怨,只与他师徒二人有关。” 合着还有编外人员!苏络心说怪不得她大姐姐的身份没显示春秋阁弟子。 “拜入阁中不好吗?” 苏泠轻笑一声,“春秋阁收了我怕是不大好。” “为什么?” “仇人太多。” “比如之前的那个鬼箭羽?” 苏泠:“” 苏络又思忖片刻,“还和十三寨有关?” 苏泠“” 她发现自己这个妹妹在不该聪明的地方总有些灵光。 苏泠不欲多说,恰好这段路也走到了头。 山顶才是断崖山名字的由来,从侧面瞧,像是被人一刀劈歪了似的,突兀的歪了一头; 又像是临死之人伸出的手臂,极力延展向外,像是想触碰什么,却徒然无功的悬在那处。 苏泠忽然让马儿跑了起来。 这段路比方才平坦许多,苏泠扬鞭打马,崖边近在眼前,苏络的心脏几乎要从胸腔里跳出来。 苏泠终于勒紧缰绳,马儿前蹄扬起,急急转了个方向,苏络上一瞬还觉得自己被送出了山顶,下一瞬便安安稳稳的落回了苏泠怀里。 她叫也没叫,倒是让苏泠一阵惊讶,低头瞧她,却撞进一双极亮的眼睛里。 这丫头,还挺兴奋? 她极力向远处眺望着,像是在找什么,忽然她指着东边叫了一声,“大姐姐快看!” 苏泠顺着她指的方向瞧去,语气平淡道,“鄞城。” “对!”苏络激动的几乎要在马背上站起来,“你看地上,万家灯火!” 苏泠不知道这有什么好激动的,不过是点点灯光而已,还不如头顶的天狼星来的亮眼。 她正要调转马头,漫不经心的应了一声,却听苏络接着道,“里面有一盏灯火是我们家的。” 苏泠隐约从这话里听出了点温情的味道,不过更温热的还是自己身前的丫头,她不过是在马上坐着,却不知为何还出了汗,体温顺着衣裳传到苏泠的胸口,让她更觉得自己的手凉的过分。 苏泠手比脑快,等她反应过来,右手已经放在了苏络脖颈。 苏络被冻的一个激灵,瑟缩了一下便没再躲,由着她拿自己当汤婆子。 苏泠见她没躲,自己便也没动,只是放了一会儿后,手没捂热不说,还把她的脖子处的温热凉了个彻底。 苏络便抓着她的手放在自己腹部,又用披风捂着,胳膊夹着自己的面具,拍了拍她手背用哄小孩子的语调自言自语,“一会就热啦。” 苏泠忍了又忍,最后不仅笑出了声,还有些停不下来的架势。 她把头埋进苏络颈间,可笑声还是闷闷的传到苏络耳朵里,让她耳根一烫。 苏泠今日果然心情颇佳,笑的也莫名奇妙! 苏络被笑恼了,就要松开她的手,苏泠却把自己的左手也伸了进去,苏络被她圈在身前,颇有些举动维艰。 “大姐姐,你干什么嘛!” “暖手啊。”苏泠甚至收紧了胳膊,“一只手是暖,两只也不嫌多。” 苏络僵着不动,“那我们不回去啊?” 苏泠笑,“你问问踏月,看他能不能自己把我们驼回去。” 苏络真去揪了揪踏月的鬃毛。 苏泠笑的更厉害了。 叠指敲她额头,“怎么,郑俊卿的马宝贝,我们家踏月就不是宝贝了不成?” 踏月配合的嘶鸣一声,吓得苏络忙伸手去揉,嘴里还小声解释着,“我真没用力。” 苏泠深深吐纳这才止了笑,抽出自己的手清咳一声,“驾” 踏月打了个响鼻,带着两人向着来路奔去。 ============== 除夕那晚又下起了雪,老父亲负责皇城安危,自然是回不来的。 老太太用过了饭便也回去休息,苏衍和她大姐姐已经从言语间的针锋相对发展成了手脚上的水火不容,祖母一走便差点打起来,好在送瓜果点心的丫头进来打了个岔,这才住了手。 后来祖母那边叫了苏衍过去,这边便只剩苏络和她大姐姐守岁。 苏泠发现了逗苏络的乐趣,乐此不疲的胡说八道,看着苏络信以为真自己便乐不可支。 后半夜的时候下起了雪,苏络喝了两杯酒,似醉非醉的亢奋着,见下了雪便死活非要她大姐姐同她一起去赏雪。 府上的骨里红开的正艳,红梅白雪,最是一绝! 可她不乐意动,只拿着坐垫自己跑去了堂外廊下的台阶上坐着,手撑着脑袋坐在那小小一团,傻乎乎的抬头赏雪。 堂外空空一片,四四方方的长廊围着当中一大片青石板路面,她就瞧着地上雪一层层慢慢变厚。 青禾紫苏对视一眼,眼中皆是无奈。 也没个景儿,真不知道她瞧着这空旷旷的院子做什么! 紫苏怕人着凉,跺跺脚要去把人劝回来,苏泠摆摆手拦下了,“不要紧,披上披风,喝些酒暖暖也就是了。” 说罢,她坐到了她旁边,将手里的果酒递给她。 苏络接过闻了闻,忽的一笑,扬声道“当浮一大白!” 惹得屋内的紫苏青禾也捂着嘴笑,苏泠撑头含笑,“三姑娘好酒量。” 好酒量的三姑娘盯了半宿的雪,不知什么时候就睡了过去,待她醒来时,已经在自己的落雪阁了。 青禾正教紫苏剪窗花,苏泠手里拿着针线篓子里皮料做的护膝。 苏络穿着里衣出了罗帐,走到矮榻边又躺了上去,晕晕乎乎的捂着眼问紫苏,“什么时辰了?” 紫苏忙放下窗纸和剪刀,先倒了杯茶放在矮桌上,又去拿来了苏络的衣裳,“已经巳时了姑娘,老太太那边来了两趟,听说姑娘还醉着便没让您过去,如今既已醒了,便收拾收拾,也快午时了。” 苏络闭着眼被紫苏拉起来按在梳妆台前,苏泠同青禾悄声坐在角落,看着她全程眼睛都没睁,而紫苏一副习以为常。 这边洗漱更衣好一阵忙活,她这才有了点清醒的意思,不过她睁眼就看见了苏泠,便还当是自己没睡醒,直到看见她手里的护膝这才意识到面前是实打实的本尊。 苏泠扬眉,“这些,都是我的?” 篓子里不仅有一对护膝,还有护腰护肘和护腕,苏络能想到的保护装备,能做的都做了。 本来就是给她大姐姐的,只是还没送出去便被人撞见就有些尴尬了,苏络期期艾艾半天,听外面的丫头说祖母叫她过去鸣安堂,这才如释重负的赶了过去。 苏泠跟在后面不紧不慢的走,苏络这时候理智归位,心说自己又不是做什么对不起她大姐姐的事,这么心虚做什么?便又放慢了脚步。 鸣安堂用饭时,她这才知道柳家今早来过了,说同那位陆大人的婚事定在了三月十一。 苏络想起柳灵月的话,便问了句柳大人外派的事,祖母只说最近的一批也要五月底才能安排,苏络便没多说什么。 郑俊卿的伤好了很多,只是还不能用力,骑马便耽搁了。 不过苏络因为韩岁欢的缘故又迷上了射箭,两个人较着劲的学,郑俊卿一个伤号,心痒也只能同软软一起旁观裁定,最格格不入的是顾南,他对射箭不感兴趣,却还是拿了巻书在一侧站着,全然忘我的境界。 日子一日日的过,二月中旬的时候,陆大人送了两百府卫到了柳家,说是派他们护卫柳姑娘出嫁。 三日后郡主住到了城外庄子上,武定侯浩浩荡荡派了两千人护送。 柳家一下子高调起来,置办嫁妆、采买货物、小到姑娘家剥核桃的钳子、大到房产地契庄子 有一次苏络在广合局吃点心,瞧见过一次柳家人出来买布料,旁人都说柳家姑娘出嫁,必然是十里红妆的盛景,可她只想起了柳如月神色默然说“虽然我爹一向宠我大姐多于我。” 转眼柳家嫁女,苏络那日是要去添妆的,她送了只金累丝镶红宝石双鸾点翠步摇,然后瞧见柳灵月哭的眼睛比她那两只兔子的眼睛还要红。 柳家二哥儿早夭,是她二哥哥把人背上花轿的,那日果真是红妆十里的盛景,数十个沉甸甸的大红木箱被抬去陆府,羡煞众人! 武定侯派人送来了二十件玉器和四只玉如意,那些瞧着陆大人同郡主热闹的人立刻跟着送来了贺礼。 婚礼算不得顶热闹,大都是送了礼,人却没来。 毕竟陆大人人生地不熟,本就没什么亲朋在此处不说,还与郡主有那么一段瓜葛,要不是武定侯送来了贺礼,怕是他们更是会退避三舍。 不过婚礼到底是成了,如今的柳家大姑娘,已经是陆夫人了。 辜负了旁人的期待,郡主没回来抢亲,她甚至连庄子都没出,说书人的故事似乎被人拦腰截断似的,突兀的走到了结局。 然而明日清明,漫山遍野已有青青柳色、离离原草,隐秘又嚣张着蚕食着光秃了一整个冬天的土壤。 一岁,一枯荣啊。 作者有话要说: 未成年人请勿饮酒,未成年人请勿饮酒,未成年人请勿饮酒 第28章 宝华寺(上) 清明祭祖踏青,这日不见明火,各家祭祖扫墓,而后在外趋芳择园,兴尽方归。 而鄞城仍是国都时,陛下每四年便会亲临宝华寺祭拜沙场英灵,朝中大臣纷纷追随。如今虽已迁都,这习惯却也也没改,甚至愈发热闹。 毕竟鄞城自大梁建立以来便是国都,而今听闻新国都曲阳不过三年便是一番新气象,他们也不愿让人看轻了,仗着这习俗新国都没有,年年搞的不胜隆重! 尤其今年是正德十六年,皇帝虽然没到,他们也都自觉的认为今年更加重要些。 不过苏络只看的出来寺里人多,这些都是郑俊卿说的,韩岁欢强调补充,两个人一来一往,说的不亦乐乎,就差一张桌子就能开一场相声。 郑俊卿:“你就看同你祖母和韩相公一辈的人来了多少,便可知道大家有多重视此事,宝华寺的寮房都住满了,这阵仗,不亚于接驾了!” 韩岁欢背着箭楼子,手里摆弄着刚到手的新弓:“这可涉及到我们老国都人的体面,他们曲阳树小墙新,哪里有鄞城这样的底蕴!” 两人对鄞城的自豪之情有多重,对曲阳就有多不屑,甚至就连不怎么说话的顾南也是一脸认同。 苏络理解,却没法子感同身受,看到远处的陆谦正推着陆常念从庙里出来不由得松了口气,岔开道,“软软也来了。” 天还有些凉,大家都穿着披风,不过今天这日子不好穿艳丽的,所以远远瞧去,公子们一水儿的灰褐棕黑,姑娘们一溜儿的蓝白杏黄,也就苏络第一次踏青,穿的是最不怕脏的灰褐色。 陆常念一身素白,笑的温和恬淡,就像那月光照耀下的雪的光晕,清亮的、剔透的、不染尘俗的。 苏络赞叹道,“软软太好看了,就像捏出来的娃娃似的。” 郑俊卿就算认同嘴上也是不肯罢休的,“嘁,你当是女娲吗?还捏出来的娃娃。” 苏络白他一眼,眼珠子一转又说道“你不知道吗?传说长得好看的人就是女娲娘娘捏出来的,长得丑的就是用柳条沾了泥甩出来的,像你就肯定是甩” “那你一定是捏出来的!”不待苏络说完,就听郑俊卿抢先一步说道,听得苏络一愣。 这狗东西什么时候也会说人话了? 她愣神的功夫,郑俊卿不怀好意的凑到她耳边接着道,“女娲娘娘那天一定是心情不好,故意捏了你这么个丑的,不然泥点子怎么可能丑的这么别出心裁?” 他说完就跑,苏络一掌落下去扑了个空,咬牙切齿的追了上去。 韩岁欢看热闹不嫌事大,还在一旁煽风点火,加油助威。 直到那两人跑出了寺门,韩岁欢才朝着陆常念小跑过去,“常念,那两个人又打起来了,我去把人给你提回来,你和陆大哥就别跑了,我一会就回来。” 顾南在她身后叫她,“把弓先放下吧?” 韩岁欢摆摆手,“指不定能打只兔子来。” 她说罢就走,只是那两人早没了踪迹,她只好握着弓漫无目的的乱逛。 进山的路被封了,来的都是官眷,不得不小心些,韩岁欢思索片刻,顺着一条通向林子里的路走了下去。 果不其然,走了一盏茶的功夫就听见了人声,韩岁欢过去一瞧,是上次坠马的那位楚公子,带着几个不怎么熟悉的公子哥儿,好像和苏络他们起了争执。 苏络也没想到这么倒霉,乱跑一通就能这么冤家路窄的和他撞上。 其实当时坠马本就是意外,硬要说也是他的马受了惊,这才冲到了赛场上,可这位楚公子硬说是他们陷害自己,不然马为什么会受惊?马没有受惊他又怎么会冲到场上?就算是冲到了场上,他们怎么就不能躲开? 总而言之,全是苏络郑俊卿的错,郑俊卿也没少为此受罚。 如今仇人见面,分外眼红,他们仗着人多势众,楚公子被人怂恿了两句,便要好好教训教训他们。 说起来楚家也是近来的新贵,尤其还有位宫里做宠妃的堂姐,这位楚公子也没少仗势欺人。 楚家有宠妃,郑家有贵妃,也难怪他瞧着郑俊卿总带着股敌意。 苏络冷哼一声,不就是有个姐姐吗?谁没有啊,以后她姐姐还是王妃,再过些年还是皇后呢!她飘了吗? 苏络双手环胸做足了世外高人的姿态,瞥了眼郑俊卿道“让你话说早了吧,这才是能捏出来的别出心裁!” 郑俊卿哂笑,“这怕是剩下不要的那些泥,下雨成了精!” 苏络啧啧摇头,“那可真是有些年头了。” “谁说不是呢!” 两人一唱一和,楚公子搞不懂他们在打什么哑迷,却也知道这不是什么好话,当下就更气了,指着他们俩的鼻子道,“我数三个数,你们俩给我跪下道歉,我姑且还能原谅你们,要是” 郑俊卿哈哈大笑,“这位公子,你是没睡醒还是上次伤了脑袋,敢让小爷下跪,你也不怕折寿?” “睦勋,同他们说什么废话?咱们这么多人,他们就两个,还一个女的,一个受了伤。” “是啊,到时候问起来就说他们先动的手,我们这么多人,谁会信他们俩的话?” 苏络被气笑了,而郑俊卿已经一脚踢了出去,方才说话的人被踢在地上,把苏络看的一愣。 剩下的人很快围了过来,那拳头刚要落在郑俊卿身上,就听不远处一身娇呵,“喂,你们!” 他们跑来打架,心里到底还是虚的,如今听到此处还有旁人,不由得都住了手看去。 韩岁欢从怀里摸出一枚铜板,“看好了!” 她将那铜板扔向高空,随即搭弓射箭,一阵破风声后,那只箭稳稳的插在他们身后的树杆上。 箭尾晃了晃,铜钱跟着晃了晃。 一众人看傻了眼,韩岁欢收弓,歪头一笑,“怎么样啊?我这箭篓子里还剩九只箭,你们想试试吗?” 这威胁厉害的多,那些人被唬住了,一时也没敢动手,不知谁先后退了一步,接着都一蜂窝的散了。 等那些人走远了,韩岁欢双手抱胸走到两人面前,笑嘻嘻道,“怎么样啊,我当得起你俩的救命恩人吧?” 苏络一脸震惊,“你什么时候这么厉害了?” 韩岁欢压抑着一脸得意,勉为其难的摆摆手,“害,也就练了几天,许是天赋好些,没想到一射一个准。哎哎哎哎?苏络!你就是这么对待救命恩人的箭的?苏络!” 她从韩岁欢箭篓里拿了只箭,这只新箭上也明晃晃的挂着个铜板。苏络拉长音“哦”了一声,“我说怎么无论韩大相公怎么说,你都不肯把弓和箭放下,原来是做好了准备要唬我们!” “还给我!”韩岁欢一把夺过,“那也是救了你们!” “好好好!”苏络敷衍的点点头,“等下你得瑟的时候不拆穿你好了吧?” “这还差不多,回头我把我之前用的那把弓给你,你和我比试比试,不然一个人射箭,哪儿能显得出我厉害?” 合着这位是自己把自己骗得当真了的! 苏络被她拽着往回走,“那你今日特意带了两只弓,也是早就准备让我给你绿叶托红花的?” 韩岁欢露出只可意会的笑,“知我者,络络也!” 苏络回她个意味深长的笑,“那你可不要后悔!” 她可是苏泠的私教课毕业的,射箭难不成还能难住她? 两个人勾肩搭背的走在前头,郑俊卿摇摇头不远不近的跟着,看着那两人一黑一白的背影仿佛写着狼狈为奸四个大字。 几人回到寺里后素斋已经准备好了,只是没有苏络想象的好吃,倒是不用带她大姐姐来尝了。 她大姐姐说要去给她娘祭拜,独自去了断崖山,也不知道现在到了没有。 说起她爹的这位外室,苏络后来也找人打听过,只是府上知道这件事的人本就不多,知道的人又不肯轻易透露。 也就是她运气好,院子里有个上了年岁的老嬷嬷,一次喝多了多说了两句。 据说她父亲很是宠爱那位,不然也不会在她二哥之前便有了她大姐姐,还不顾一切的想迎进门。 要不是当时祖母以命相逼,怕是也没有苏络和她二哥什么事了。 可为什么这么宠爱,死后却没能葬入苏家祖坟呢?就算祖母不许,找个风水好的地方也比在那山里强吧?还是断崖山有什么特殊的意义? 她正走着神,忽然听见她祖母笑道,“咱们这几个老的也是许久未见了,让这些小的自去吧,别扰了咱们的兴儿!” 韩岁欢已经迫不及待的站了起来。 韩相公笑,“我家这猢狲,各位见笑了。” =========================== 宝华寺所在的山并不高,只是宝华寺建在此处,才教这山多了几分凛然不可侵犯的佛性。 往年他们上完香之后便会去一旁的佛手山,这座山更高些,因后山鲜有人探索,便多了些野趣。 当然他们也只是在前山玩一玩,听说后山有个狼窝。 不过吓唬人的可能性更大,毕竟这么些年也从来没有听过恶狼伤人的事。 韩岁欢早憋着要在软软面前大露一手,不停的催着寺里两个带路的小沙弥。 一群人浩浩荡荡过了两山之间的横桥。 苏络推着陆常念,她堂哥和苏络二哥他们一般不参加这种过于低龄的活动,来的这些人最大的也就八岁。 苏络认识的人八□□九都在这了,除了郑俊卿他们几个和楚公子那一拨,还有不大认得的几位小姐,和许久未曾出来过的柳灵月,她大姐姐成了亲,她也不必被家里拘着了,只是柳灵月来的早,苏络他们上完了香就在庙外候着,也就是方才用素斋的时候才瞧见了她。 苏络看着不远处的柳灵月,忽然想起柳灵烟的那位夫婿也是姓陆。 “软软,同柳家结亲的那位陆大人,同你们家有什么关系吗?” 陆常念思索片刻摇摇头,“没听我叔父说起过,应当是巧合吧。” 苏络点点头,“听说那位陆大人很得陛下圣心。” “唉,今年郡主也没来……” “就这里吧!”韩岁欢站住了朝她们招了招手,“岁欢,看我给你表演一个苏络掉钱眼!” 说罢,她趁着旁人还没反应过来便扔出铜钱,手里的箭唰的破空而出,引得一片喝彩。 她得意的看了眼苏络,冲她挤眉又弄眼,“络络,你来!” 她把自己之前用的弓递给她,苏络后背也背了一篓子箭,不过是没做过手脚的,为了防止还有旁的人想来试一试,她还特意叮嘱苏络多背了些。 苏络摇摇头,默默叹了口气搭弓,不过箭还没射出去,就见又有两个穿着僧服的人走了过来。 那两个人走路轻浮,神情肆意,瞧着不像是佛家的人。 苏络放下了弓同韩岁欢对视一眼,不着痕迹的挡在了陆常念面前。 那两人几乎是用看牲口的眼神扫了他们一眼,径直走到先前带路的两个沙弥面前,“怎么还没处理掉?” 苏络眉心一皱,这口音怎么莫名的耳熟? 先头领路的沙弥一个面露不忍,另一个垂着眉眼道“还没来得及。” “呵,废物。” 说罢,他竟然从袖子里掏出一把匕首,直接刺进了那两个沙弥的胸口,嫌弃道“就说这些秃驴办事不靠谱,还要我们再跑一趟。” 那两个沙弥的躺在血泊里,一个人拼死冲他们喊了句“快跑。” 不过他们到底年纪小,第一次看见杀人直接傻了眼,腿像是不是自己的,僵在原地一动也不动。 “跑?往哪跑?” 那人狞笑着又在他胸口补了两刀,“横桥已经被我们的人看住了,过去一个杀一个,过去两个杀一双,你们还不如乖乖被叔叔杀了,省的临死之前的挣扎,叔叔也给你们一个痛快。” 他舔了口刀刃向他们走来,苏络抬弓稳稳的对准了他的心口。 “你再走一步,我也可以给你个痛快。” 他扯着嘴角笑了笑,“就凭你?” 苏络箭头向下,瞄向他两腿之间,“你可以试试。” 苏络面无表情,那人面色一沉,他身边的人也终于有了动作,那人蹲在地上舔了口后槽牙,摸了把一脸的络腮胡冲着苏络吹了声口哨,“小姑娘挺野啊。” 第29章 宝华寺(中) 苏络耸肩“没办法,我瞧二位是杀惯了人的、自己也是不怕死的。我们不一样,我们可怕死的很!所以为了活,自然是什么都做得出来。” 韩岁欢有样学样,同样对准了络腮胡的腰。 苏络瞥了一眼,心说大约腰的威慑力也差不多的。 “两个小毛孩子不知天高地厚!” 那人脚步刚动,苏络挽弓如满月,凝神射箭,箭头擦着那人的脸颊过去,插到了身后的树上。 这弓是特意照着韩岁欢的尺寸打造的,精巧轻便,苏络用起来得心应手。 那两人对视一眼,这才有了几分凝重之色。 络腮胡神色一变后退半步,“这样吧,你也说了我们不怕死,你们呢,也不想死,大家各退一步,你放下箭,我们好好聊一聊。” 苏络没动,“笑话,放下箭叫各退一步?不如你们自缚手脚,我们倒是可以把酒言欢!” “你这丫头”络腮胡状似无奈,“我同你说实话吧,你当真以为我们只有两个人便敢在宝华寺对这些官眷动手? 他们不过是看你们一群小的没放在心上,这才让我二人前来解决,剩下的人早已经将宝华寺和鄞城的城门给围了,你们现在不过是砧板上的鱼肉,还能溅起什么水花?” 他这话无异于平地惊雷,方才有些安心的一伙人立刻炸了锅。 “你胡说什么,鄞城也是你们说围就能围的?” “为什么要围宝华寺?” “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我祖母还在寺里。” “” 一群人吵吵嚷嚷,苏络暗暗猜测着这些人的身份和目的,瞧着不像是江湖人,就算那人说话下流,可一举一动总带着股纨绔刁蛮。 武功应该也没那么高,不然也不至于会怕两个拿弓的孩子,倒是很有些娇生惯养的意思,只敢杀一些不敢反抗的老实人。 或许家里也曾经是当过官的,被罚没后心存不甘,所以密谋报复? 若正如他所说,鄞城被围、宝华寺被围,那便是明摆着知道今日宝华寺来的人不少,冲着这些官眷来的。要杀人吗?可杀了他们有什么意义?单纯的仇恨朝廷,泄愤吗? 还是要抓起来做人质?念及此,她朝着那人大腿上射了一箭。 “你这死丫头!”那人闷哼一声便要上前,只是被络腮胡摆手拦下了,他一脸怒不可遏,拔出带血的箭头朝着苏络掷来,郑俊卿推了她一把,那箭头落回人群,身后这些人也终于安静了下来。 “大哥,何必和他们说这么多?咱们直接杀了回去交差便是!不过一群毛都没长齐的小畜生,怕是杀猪都没见过,还真敢杀人不成?” 苏络的弓自始至终没放下来过,“你大哥不想这么莽撞的动手当然是不想自己受伤,你不过是挨了一箭而已,关你大哥什么事? 至于杀猪,我确实没见过,不过拜你所赐,杀人倒是刚刚见识了。” 络腮胡笑的随和,“你倒是会挑拨。” 苏络反唇相讥“彼此彼此,这也就是在山里,若是在军中,阁下阵前动摇军心,按军法,当诛的。” “动摇的也得是自家军心才当诛,若是敌军,那可是立功。” 他看苏络小小年纪这样冷静稳重,甚至还能从他嘴里套话,眼中的欣赏便又多了几分,笑道“怎么,你不信?” 苏络已经在脑子里快速的过了遍自己还记得的掌军权的人物,可惜除了和苏泠有关的,她便只知道陆家军和武定侯,陆常念还在此,自然不会是陆家军,至于武定侯,平宁郡主倒是真的没来。 苏络咬咬牙,“信不信的,总得活着出去。” “要活着也不是没法子,要么你们谁抢了她的弓,我便饶他一命,或者你杀了身后那些人,我保你性命无恙,你看怎么样?” 苏络冷笑,“或者我们杀了你们两个,你看怎么样?” 络腮胡摇摇头,“丫头,这也就是今日来的是我,你又对我的脾气,要换了旁人,可轮不到你说这么多废话。”他低头思索片刻,接着道“你是个聪明人,而我们广纳贤才,只要你杀了她们,我就保你活着出去。 不仅如此,对外你大可把脏水泼到我们身上,你去外面看看,若是外面还是南梁的天下,你便还是南梁的官家小姐,若是外面换了天,你便跟着我们,两头也不会吃亏。” 他身后宝华寺的方向燃起了烟,受伤的那人面露狂喜,随即又催促他,“大哥,那边已经到手了,咱们抓紧解决了他们,何必在这浪费口舌?同几个毛孩子!” “是啊,大不了我一箭,你一刀,我们两家一起断后。” “你” “哦,不对,我们家还有我哥哥和姐姐,不知道阁下婚否啊?” “我杀了你!” 自络腮胡说了南梁之后,苏络心中的大石便落了地,想来他们并没有将她们放在眼里,更没觉得他们有命活着出去,亦或是出去了也不是什么大事,说话随意许多,不过能说出这个名号的,必然不是大梁人。 既然不是自己人,就不怕他闹大,反而闹得越大越好,才越容易被附近守军发现。 她语气显然轻松许多,瞥了络腮胡一眼又接着道“你大哥可不让你对我动手,看起来,我在他心里比你要紧些。” 他终于忍无可忍,握紧匕首朝着苏络挥舞过来,苏络又一箭射穿了他拿匕首的手腕,转身瞄准一旁有些错愕的络腮胡,而她侧身的功夫,顾南已经捡起方才沾血的箭羽,以箭做剑迎了上去,郑俊卿从她背篓里抽出只箭,便慢了半步。 顾南剑术家传,又有郑俊卿配合,然而一个成人的力气到底不是他们能比的,也就是那人右手右腿受了伤,才一时无法奈何二人。 顾南他们知道自己抵不过,也只是躲,似乎只是想激怒他,那人被两个孩子困住,又恼又羞,愈发狼狈暴躁,那位楚公子倒是很有眼力劲,悄无声息的绕过他们捡回了那只匕首。 他怕自己拿去又会被络腮胡夺走,便远远的扔回这边,好巧不巧落到陆常念的脚下。 剩下的人上了七七八八,那人没了武器又受了伤,一群人七手八脚的又抓又咬,总算是把人绑了起来。 络腮胡像是瞧着一场与己无关的闹剧,直到那人被一闷棍打晕了过去,苏络甚至从络腮胡脸上看到他松了口气! 是松了口气他们没杀了他,还是松了口气接下来的话不能让这个人听到? 他这个人太奇怪,苏络摸不准他的路数,只能更谨慎的看着络腮胡,生怕他还有什么后手。 他们降伏了贼人的事让这些小朋友心中信心暴涨,大有一股无所不能的可笑天真。 “这个人怎么办?” 苏络没回头,“你们去个人,远远在横桥那边看一眼。” 没人说话,苏络又道,“就算被发现了也不要紧,假装是从这二人手底下逃跑过去的就是了,远远看一眼有没有人就行。” “不会把看守的人再引来吧?” “不会,各司其职看好那条退路比杀一个小孩子要紧的多。” 苏络竭力安抚他们,那位楚公子身边的一个瘦瘦高高的公子站了出来,他抹了自己一脸血迹,又扯乱了衣服头发,不胜狼狈的跑向了横桥。 络腮胡只瞧着他们似笑非笑,两相对峙,倒是谁也没动。 郑俊卿又站到了陆常念身边,他方才太过用力,手心被箭羽划出了一道口子,低头和陆常念借手帕的功夫,他在她手心飞快的写了个“燕”字。 如今楚国同齐国对峙,东戎在去年冬天没少骚扰晋国,他们腾不出手也腾不出心思来大梁的前国都闹事。 那便,只有被灭国的燕国了。 而灭了燕国的,除了被封侯的武定侯便是几近亡族的陆家! 陆常念握紧了手心,温婉柔顺的眉眼不动声色的打量了遍络腮胡。 络腮胡随意的坐在地上,“小丫头,方才我可没出手,还一直拦着他,你总不至于这么快就过河拆桥吧?” 苏络不说话,他便兴致勃勃的自言自语,“其实呢,我也不喜欢做这些,打打杀杀的有什么意思? 什么家仇国恨、你死我活的,要我说都不如醒来三杯酒来得自在! 要不这样,我不动你们,你们就当我已经死了,我也不会回去报信儿,咱们就当没见过,你们在这躲着,我下山走人,如何?” “别信他!”身后有人说道,“他一定是看现在局势我们占了上风,想偷偷折回来偷袭!” “哎你这小丫头,怎么空口白牙的瞎说呢?” 他似是不忿,折断了手里的一根木棍,指着他们一脸恨铁不成钢,“你们呐,就是眼界太浅,这世界又不是非黑即白,讲究这么多干什么? 更何况他们放火杀人是他们的事,我又没伤了你们,咱们互相成全有什么不好?”他最后指着苏络,“你说呢?” 跑去查看的人回来了,他提防的看着络腮胡,拧的脸上愈发愁苦“横桥没有人看着,他们骗人的!”不待他们欢欣雀跃,他又接着道,“但是对面山上确实有一群短衣打扮的人,几乎都配着刀,具体不知晓多少人。” 苏络当即便有了决断,“蠢东西,你找块布头给这位大叔堵上嘴。” 络腮胡同样茂盛的眉毛挑了挑,“怎么,要把我也绑了?” “不,你带着他,过横桥。” 络腮胡还没来的说话,身后便有人出声道,“你真的要放了他?他折回来偷袭怎么办?” “是啊,不能放,不如我们把他也绑了!” “他回去一定会传信,到时候我们岂不是必死无疑了?” 苏络回头看了他们一眼,举了半天的胳膊又酸又胀,她竭力忍着指尖的发抖,“要是你们自己觉得有本事打得过,现在就去绑了他,我倒是没什么意见。” “我们方才就绑了一个,多绑一个也不是不可能,我们这么多人” 郑俊卿把箭羽扔回苏络背篓,让陆常念用匕首划掉他的一块衣摆,上前半步走到苏络身边道,“我听你的。” 顾南不说话,却也将手里的箭羽扔到了地上。 这两个会武的人明摆着站在苏络这边,他们一下子没了底,毕竟方才还是他们两个牵制住了那人,他们才有机会绑了人。可心里到底是不忿的,却也能气愤的看着苏络的背影。 络腮胡双手环胸的看热闹,苏络长出一口气,看他们不说话了,这才不慌不忙的道,“劳烦阁下堵了嘴,再把你这位兄弟带回去,给你一盏茶的功夫过横桥,一盏茶后我们就会砍断它。而后阁下是死是活、是逃是叛,我们都什么也不知道。” “你真不怕我折回来?” “横桥一断,佛手山上山之途便只剩一条,折回来也是一个时辰之后的事,不说从山底爬上山便要两个时辰,届时漫山遍野的找几个孩子又要一个多时辰,想来于你们的大业而言,并不合算。” 络腮胡来了兴致,“那若是我不配合呢?” 苏络喟叹一声,“阁下深不可测,我们不想招惹,可若是走投无路,如我之前所说,我们总是怕死的,那便少不得鱼死网破了。” 他哈哈一笑,连道几声有趣,视线却慢慢的越过了她,看向了她身后那一抹白色。 韩岁欢身形一动,挡住了他的视线,厉声道“你还有半盏茶的功夫。” ================================== 横桥一断,那人逐渐消失了踪迹,苏络松了口气。 胳膊陡然放松,过电一样的酥麻从指尖窜到了心尖,让她被蚂蚁啃食一般的又疼又痒。 她看了眼韩岁欢,两人动作一致的揉了揉胳膊,笑的心照不宣。 有小姑娘忍不住哭出了声,也有胆子大的开始后悔方才没能让他们见识见识自己的厉害,一阵吵嚷过后最后终于归结到了一个问题,接下来怎么办? “有人从山脚上来过吗?下面有没有人家可以让我们暂时躲一躲?” “我去年下去过一次,几乎看不到人烟,没有车马不可能走得回去。” “更何况我们这么多人,能躲到哪?他们说鄞城都被围了。” 又有女孩子呜咽的哭,“我害怕,我们不会要在山上等到夜里吧?听说后山有狼啊。” “早知道方才就不该砍断横桥,我们说不定还能悄悄过去,家里的马车都停在宝华寺,我们可怎么办?” 韩岁欢立刻炸了,“你什么意思,不砍断横桥等着那些人提刀砍来吗?还悄悄过去,你当你是风啊?以为人家都是瞎的吗?说话就说话,商量就商量,那个贼人杀人的时候怎么没见你站出来? 现在在这里当事后诸葛了,有本事你拿着弓和贼人对峙去啊?” “你干嘛,我又不是这个意思。” “你不是这个意思是什么意思?要不是络络射伤了那个贼人,你以为就凭着你们几个能绑了一个年轻力壮的男人吗?” “是!都是她的功劳,既然她这么厉害,怎么不干脆把那个大胡子也射死了,我们也不必商量接下来该怎么办了,她苏络大展神威直接杀过去不就好了?” 韩岁欢气笑了,“你还真是要脸,她想活还用你说的这么费劲吗? 方才的时候她直接听了那大胡子的话,把我们都杀了都好了! 苏络他今天唯一的错救了你这样的人,说出去都丢了我们鄞城的脸!” 那女孩子被她说的直哭,有人劝了两句,“好了好了,先别吵了,也别哭了,还是想先说说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吧?” 韩岁欢嗤笑一声,“当什么和事佬,哭怎么了,哭就是你有理了不成? 商量自然是要商量的,只是有些话也得说在前头,大家有钱出钱、有力出力,什么都没有的乖乖听话就好了,别弄到最后又来什么早知道、还不如! 早知道你别出门好了,对上他们杀人的时候没有你,现在扯这么多没用的。” 郑俊卿拦住她,“不必说这么多,人家也怪委屈,大路朝天,各走一边的,咱们走咱们的,愿意跟着的就跟,不愿意的自己走自己的就是了。” 他们几个自然而然的站到一处,柳灵月最先走到了这边,接着断断续续过来几个女孩子,那个高高瘦瘦的公子过来后,楚公子也带着他那群人走到了这边站定。 方才和韩岁欢吵起来的那姑娘孤零零的站在原地,苏络叹了口气。 毕竟她也不是真的六岁,总不能真和一个小姑娘计较,更不能看着她一个人在这山上乱跑! “这样吧,方才情况紧急,来不及多说,我现在和你解释解释,若是你觉得合理,就先跟着我们大家一起走,若是不合理,你们是去是留我也没意见。” 说罢,她直接盘腿坐下,找了根木棍在地上画起了地图。 “这里是鄞城,宝华寺在鄞城正东方,我们现在在佛手山,同宝华寺是断绝的状态。” 她抽象的花了几个三角,然后指着佛手山道,“首先说让那个络腮胡离开的事,不管他是真的离开了,还是回去报信,一时半会都回不到这边来。 而宝华寺已经被围,我们家中长辈都在那些人手里,他真去报信也能让他们安心,知道我们还活着,不会和歹人做出什么鱼死网破的事。” “当然了,也是我没把我能一箭射死他,真要起了争执,少不得要伤了谁,不如把他放走。” 这也是她的私心,说是少不得要伤了谁,可她也猜出了这伙人的身份,这个人是软软的可能性最大,她便不能冒险。 韩岁欢拍拍她,“你接着说,然后呢?” 苏络点点头,“方才那人脱口而出南梁,便知非我国人,他说要围鄞城,而进出城中皆需路引,就算城中百姓见到诸多生面孔也会心生提防,更别说守军,守军没有动作,可见他们人数并不多。 硬要攻城就更不可能了,我们今早来时并无异样,不可能在这短短半日便悄无声息的攻下。 他们一定是用了什么法子控制住了守军,或许是胁迫了掌管守军的哪位大人,亦或者是拿来了什么令牌,当然了,也有可能” 那位大人本就是他们的人! 苏络被自己这想法吓了一跳,随即转开了话题,“人数不多的情况下,他们最要紧的就是兵贵神速,今天这日子,拿下了宝华寺的官眷便可借机要挟曲阳那边,这或许是他们最大的依仗。” “你说这些,是想说他们人手不够,不会来抓我们?” 苏络点点头,“我也只是猜测,真是如此的话便没必要为了我们浪费人手,想要人质的话有宝华寺那么多人,派那两人前来也只是怕我们节外生枝,如今横桥被砍断,我们过不去,他们也过不来,倒是不用担心会有人马从佛手山这边突袭。” “可若是他们真的人手众多,真的派人寻了过来呢?” “那就更好说了。”苏络虚虚画了个圈,“人多闹出来的动静就不会小,闹得越大,周边郡县知道的就越快,谁能容忍他国之人在我们大梁作祟呢? 而最近的军队赶来也不过是两个时辰的功夫,就算他们真的派人过来,我们也只要推延一时半刻便能等到救援。” “拖一个时辰?” 苏络低着头勾了勾嘴角,“城里的人出来却只要一个时辰。” 问她的人气的差点跳起来,“你自己说的鄞城被围了,怎么可能有人出来?” “或许有旁的路呢。”苏络耸耸肩,没打算解释,她站起身拍了拍身后的土,“好了,我们先往山顶上走吧,万一他们真寻来了,我们还能做些机关拖延。” 一群人便只好按着性子爬山,邻近山顶处有一木屋,他们往年来玩时便常将木屋当作爬山的终点。 苏络说不如就在木屋附近做些陷阱,大家也算有了动力。 只是刚走没几步便开始有人掉队,苏络便和郑俊卿到了最后面,由顾南和韩岁欢推着陆常念走在最前头。 “你和我说实话,你到底怎么想的?”郑俊卿压低了声音,“你说了那么多,听着头头是道,不过是一句话正反说一遍,扯了那么多没用的,难不成就是为了安慰他们现在安全了?” 苏络看了他一眼,“你也认出来那些人了吧?” 郑俊卿点头。 苏络又问,“你说什么东西才能让两个亡命之徒做事束手束脚呢?” 两人对视一眼心里有了谱,郑俊卿又道,“那你还骗他们说这些只是以防万一。” “没办法呀。”苏络叹口气,“总不能让他们哭哭啼啼的满山跑吧?姑且先安抚下来,能拖一个时辰就好。” 郑俊卿嗤笑,“你不会真的以为城里的人能出来吧?” 苏络耸耸肩,“你没听过神兵天降吗?” 郑俊卿白她一眼,“得了吧你,我倒是今天才知道你这么能胡说八道,又是东风,又是守军,把他们唬的一愣一愣。” 苏络怼了他一肘,“你以为我乐意,难不成要我解释完为什么放了人后问那个姑娘,你愿不愿意跟我走吗?扯的远些,大家都忘了,这样也省的尴尬。” 郑俊卿又是冷笑,“苏菩萨还真是心怀苍生。” 苏络又给了他一拳。 眼看爬到了半山腰,这边山路陡峭崎岖,苏络叫住了韩岁欢。 第30章 宝华寺(下) 一个半时辰后,一行人到达山顶木屋。 木屋底下被架起来一拳的高度,木门有些变形了,死死地卡住门框,他们费了好大功夫才推开。 这里很久之前或许住过什么人,桌上还摆着个不大的瓷瓶,落了灰的方桌缺了两条腿。 他们推门时,桌子小心维持的平衡被打破,倒下去时扬起了一片灰尘,仅剩的两条腿不堪磋磨,桌子彻底没了支撑,像没了腿的王八,徒留下坚硬的外壳。 那个瓷瓶倒是命大,在木板上滚了两圈,依稀露出些莲花缠枝图案来。 左手边还有张床,床边一个看不出原本颜色的火盆,里面还有些没烧净炭灰。 床上一股腐朽的死气,可这时候也顾不得那么多,苏络把陆常念放到了床上坐下。 途径一段陡峭山路时,苏络说这段路轮椅过不去,不如推下去,让人以为他们不小心跌落山底。 他们几个人轮流背着陆常念,把她背了上来。 陆常念是早产,生下来后体弱,不到百天时发了场热,好容易捡回一条命,腿却是废了。 她坐着时瞧着同常人无异,实则裙摆下的双腿用皮包骨头形容也不过分。 上身姣姣红颜如玉,下身却枯槁如垂垂老者,旁人见之尚且伤怀惋惜三分,更何况自己? 可偏偏这样人,有着世上最温柔的一副心肠。 苏络将自己的披风解下,同陆常念的换了换,“我这件不怕脏,你先穿着,我去看看他们准备的怎么样了。” 陆常念抓住了苏络的手,那双眼睛定定的望着她,让苏络忽然心生念头,或许温和的人并不是因为她们的脾气禀性如此,而是内心强大到面前的苦难并不能让她觉得困扰。 她轻轻捏住了苏络指尖,道“那些人是冲我来的。” 苏络反握回去,“你放心,我拼了命也会守到援军赶到。” 陆常念摇摇头,语气郑重,“我的意思是若是最后无计可施,不必保我。”她接着一字一句的道,“我爹缠绵病榻之际,此生之憾便是未能战死沙场。 我残缺之身未能如我爹遗愿报国,却也时刻谨记陆家绝无贪生怕死之辈。” 苏络叹口气握住她的手腕,忽觉手下异样,她正要细看却被陆常念按住手背,“苏络,我不能让我爹护着的这些人因我而死,你明白吗?” 明白,她怎么不明白?她爸爸在火灾救援中丧生的时候,那些活下来的人就像承载着她爸爸的魂魄一样,他们像是延续了林秋父亲生命的、和林秋没有血缘关系的同胞,在林秋慢慢长大后,成了林秋和她父亲阴阳两隔的唯一媒介。 人们常问自己做的这些有什么意义,然而能准确详细说出意义本身的,又显得戏剧性和浮夸,不过可真当意义超越了生命的时候,它就有了另一个说法,叫重于泰山。 苏络半蹲下来同陆常念平视,“软软,你如果想让他们活着,首先就得自己活着,我们都知道,他们想要一个活着的你,你才是我们的底牌。” “可是你们” “事情还没有那么糟,他们还没到,山顶还有木屋,箭篓里还剩三十六只箭,你身边还有我们。” 苏络握着她的手腕翻开袖口,紧贴着里衣的地方放着楚公子捡来的匕首。 苏络心仿佛跳到了嗓子眼,春装尚且厚实,他们竟也没发觉! 她小心的拿出匕首,匕刃上一层淡红血迹。 “事情还没走到绝路,你对面的不是陆家的敌人,是我们大梁的敌人。 你不想让你父亲守着的这些人为你丧命,同样的,我们也不愿看到陆将军一生为国,他的女儿却未得善终。” “软软,你大约不知道你活着于我而言有多重要,但你要明白,命只有一条,死是它的归宿,但绝不是它的意义。” =============== 山风总是更凉一些,不过木屋前烧起了火堆,隐隐绰绰瞧见屋里的人挤成一团。 太阳落山的时候,苏络的心也跟着沉下去——她大姐姐没来。 就算是从西门密道出来,再折到东边要费些功夫,整整一个下午的时间,也足够她赶到这边了。 然而她没有来。 或许是西门那边的暗道不是褚佩看守,而她大姐姐一向没钱;或许是她觉得没什么必要暴露自己的实力; 也或许是她许久没去祭拜,有些话要同老父亲的这位外室讲 总有些什么原因的,而她也不过是高估了自己在她心中的地位而已。 也确实,她连韩岁欢非要留下来送死这件事都没想到,想不透她大姐姐的心思也是应该的。 苏络用力眨了眨眼,太久盯着火堆让她眼睛干涩的想要流泪,不过没办法,夜里看不见对面的人的话,她们的弓也就没有用武之处了。 苏络揉揉眼,第一次好奇自己没来之前,苏络和她大姐姐是怎么相处的? 那时候苏络还小,应该还没做什么过分的事吧? 也幸亏她那时候还小,不然等把她大姐姐彻底得罪了,她再来岂不是要命? 看来现在这情况还是好的,苏络安慰自己。 她轻出了口气,在寂寂无声的夜里显得格外明显。 韩岁欢瞥了她一眼,“怎么,不高兴我抢了你的功劳和人情啊?” 苏络白她一眼没说话。 韩岁欢百无聊赖的拨着弓弦,“我发现你这个人真是,虽然平时这也怕那也怕,但关键时刻这脑子还有点用。 不过下次帮我顶锅的时候更干脆点就好了,啧,我们家老爷子那脾气,你们是不知道。” 苏络嗤笑一声,“看你的脾气也能大概猜出来一二。” “也是,都说我随了我们家老爷子的脾气。”她一手拿着弓,另一只手揉了揉肩膀。“你不穿上披风吗?天凉了。” 苏络摇摇头,“待会儿就热了。” “你要是怕弄脏常念的披风就穿我的嘛!” 她们挖了个不小的洞,能瞧得见外面,自然外面也瞧得见里面的人影。 如今两人守在门两边,韩岁欢说着就要走过来,却听远处一声惨叫,惊起了大片的飞鸟。 韩岁欢立刻拿起弓,语气一如既往的不着调“没想到他们找到的那些捕兽夹还有些用。” 苏络长出了口气,叮嘱道,“待会儿你千万不要出声。” “知道啦。”韩岁欢嘟囔,“说了十多遍了!”然而她的神色终于认真起来,不经意道,“按半个时辰算吧,就当援军就在他们身后,咱们拖半个时辰。” 没有目标容易让人绝望,就算明知道半个时辰不太可能,韩岁欢还是觉得松了口气,而苏络更是笑出了声。 “怎么,有什么好笑的?” “没事。”苏络像是松了口气,更像是找到了信心,她居然忘了算上她大姐姐上山的时间! 就算她大姐姐立刻出门,也必然是没这伙贼人上山快的。 看来她真是紧张的疯了,这都能疏忽掉! 韩岁欢也笑骂,“疯子!” 半刻钟后,火堆噼里啪啦的燃烧声慢慢掺了一群人的脚步声。 络腮胡去而复返,这次带了将近百人赶来。 有人哈哈一笑,“胡老三,这就是你说的这群毛孩子不简单?这是生怕我们看不见路,还特意给我们照明呢!” “明二哥想多了,这该是一群毛孩子怕黑!” 剩下的人哄然一笑,苏络还听见了几声犬吠。 那些人慢慢靠近,苏络抽准时机,一剑横穿一只黄狗咽喉,那只狗呜咽一声倒在了地上,没了声息。 那些人拔出了刀,叫络腮胡胡老三的人上前看了一眼,抬头一脸阴翳,他笑的阴冷,“好小子,这准头不错,是想给叔叔们今夜加餐吗?” 胡老三双手环胸,“这可是个小姑娘。” “姑娘?” 那人一愣,随即笑的多了几分其它的意味,“谁家的姑娘?” 胡老三一耸肩,“他们没叫名字。” “谁也没叫?倒是没蠢到家。” 苏络看着他们在远处低语,手心不知何时沁满了汗。 而胡老三扬着下巴指了指木屋,“那丫头可精明的很。” 明老二还没说话,他身边一个清冷的男声吩咐道,“旁人我不管,我只要陆家那个残废活着。” 明老二点点头,“老三不是说那个残废也是个性子烈的吗,我们抓一个出来,不怕她寻死。”他拿过身边人的□□,上手颠了一颠后像是握着一把箭似的朝着木屋投过来。 那□□穿透了木门,好在她们之前用木头抵住了,枪头在她们一臂远的地方泛着寒光,苏络心停了一瞬,有那么一瞬间连呼吸都忘了,而后震耳的心跳声让她回过神。 苏络趁着手还没抖,又是一箭射向同他们说话的男人。 那个男人原本只露出了块衣角,如今不得不闪避,便出现在了苏络面前。 他面上带着病态的白,方才的那一躲显然让他很是恼怒,他急促的喘着气,没一会便咳了起来,他面上通红,几乎要把肺咳出来,苏络瞳孔微缩。 是他! 褚佩! 怎么会是他? 苏络脑子像是被胶水粘住了,最后不得不得出一个结论,褚佩是燕国后人。 而如今这个燕国后人乔装打扮成了江湖人士,在鄞城还是国都时便隐姓埋名在此,他甚至掌管着一条进出鄞城的密道,能够让数不清的燕国后人悄无声息的潜入鄞城! 苏络不敢想城中还有多少这样的人,却也同时意识到,她大姐姐肯定出不来了。 心情大起大落,苏络说不出心里的滋味,只是舌头有些发麻,她这次可能真的要死了。 褚佩恼怒至极,朝着她的方向射出一箭,那箭擦着她的脸颊射入后方木板,苏络甚至没有察觉到疼痛。 褚佩粗喘着气,往日里忍气吞声,今日报仇在即,他控制不住的喘,面上的急切在火光下显得异常狰狞。 “明老二,让你的人从房顶冲进去!” “可要是人死了” “但凡还有一口气,该给的钱我一分不少!” 明老二自然乐得省心,朝身后的人打了个眼色,自己上前同屋里人喊话,“小丫头,我们只要一个人,只要你把我们要找的人交出来,我们保证不动你们剩下的人。她一条命,换你们这么多条,够合算了!” 韩岁欢察觉到苏络的异样,担心的看了一眼,却见她深吸口气,侧颊的血渗了出来,愈发显得她面上有种奇怪的坚毅。 韩岁欢还没搞清楚这奇怪的感觉源自何处,就见她再次弯弓,射中了不远处树上挂着的蜂巢。 嗡嗡声几乎是在他们头顶炸开,一群人像是一滴冷水落入了热油,韩岁欢也是真的心大,见状居然还笑出了声。 不过她也没高兴多久,就听头顶上一声重物坠落的闷响。 韩岁欢还在想不会这么倒霉,她们头顶也落了个蜂巢吧?就见苏络已经对准了她们屋顶。 韩岁欢神色一凛,才意识到上面的是个人。 那人重重跺了几脚,苏络清楚的听到了木头断裂的声响,最后一拳落下,一个五大三粗的男人混着木头落叶落了下来。 “放箭!” 韩岁欢立刻拉弓,苏络趁着他躲避身后的功夫拿起脚边的匕首滚到了那人身边,匕首狠狠扎进那人大腿,苏络也被他一脚踢到墙头,身体里传来五脏移位的疼痛,苏络顾不上别的,拿起匕首又冲了上去。 那人已经拉开了竖在地上的桌板。 他瞳孔放大,头皮不由得一麻,屋里的,这哪里是人,分明是杂草做成的人形,披了件披风而已! 这场景配上昏昏暗暗的光线,属实叫人汗毛倒立,他愣神的功夫,苏络已经勾着他的脖子跳到了他的后背。 那人反手抓住了苏络衣领,朝着外面的人喊道,“二哥,上当了,人不在” 苏络将匕首狠狠插进他的脖颈,鲜血贱了她半脸,那人再说不出话,只能发出带着血味的哽咽。 他重重倒在地上抽搐起来,双手抓紧了脖颈,眼睛暴突。 外面的人也跑到了门外。 可那张变了形的木门后面斜放了一根碗口粗的木头,任凭他们怎么撞也撞不开。 有人从头顶的洞里跳了进来,也有人在踹木门旁边的木板,最后褚佩进来的时候只看见了挤在一起的野草假人和满地狼籍。 这里灰尘太重,他又忍不住的咳,褚佩转身出去,指着胡老三和明老二怒吼“你们两个,给我亲自去找,翻遍了这座山也要把人给我找出来!” 百十号人只剩了二十多人还在原地,苏络被人推搡,刚出门就被褚佩掐住了脖子,狠狠掼在身后木门上。 他眼里一片通红,像是被激怒的兽,苏络又闻到那股梅花香。 褚佩手指收紧,苏络也开始咳,他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很好,能为了那个残废自己找死,等他们找到人,我就让你们明白什么叫生不如死!” 苏络用力掰他的手指,韩岁欢被人按住,急切道,“你要是杀了她,就永远也别想知道他们藏在哪!” “找死!” 苏络余光看到韩岁欢被一脚踢出去,拔下簪子狠狠刺在他的手腕,褚佩吃痛松手,苏络已经连滚带爬的跑到了韩岁欢身边。 褚佩何止是恼怒,他现在恨不能把这两人杀之而后快!见状拿过身边人的长刀,大跨步走到两人面前。 沉寂了许久的系统忽然发出刺耳警报,苏络脑里一片空白,翻身将韩岁欢死死护在身下,长刀冷光一闪而逝,想象的疼痛却没有到,反而是一阵令人牙酸的金石相撞之声让她意识到自己还确实活着。 她极慢的睁开一只眼,就像是电影放了慢镜头,褚佩的刀不知道被什么东西弹开了,他的手脱力般的控制不住地抖。 苏络忽然有种恍惚的不真切感,她向四周望了一圈,最后听到那熟悉的声音在她头顶上方想起。 “找我?” 一如既往的冰冰冷冷,一如既往的言简意赅,一如既往的唯我独尊,却瞬间让苏络红了眼眶。 有那么一瞬间,苏络居然相信这世上是存在奇迹的! 她抬头去瞧,苏泠从树上跳了下来。 她气息微喘,显然是马不停蹄赶来的,这个方向是后山? 韩岁欢从她怀里抬起头,惊喜道“郑大哥哥!你们出来了?我祖父没事吧?” 郑仁峮慢苏泠半步,闻言点点头,“都没事了,你们呢?” “没事没事!”只是被踢了一脚,韩岁欢推了推身上的苏络,却见她怔怔的看着苏泠,眼睛一眨就是一串眼泪。 韩岁欢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苏泠的神色说不清是嘲笑还是宠溺,她走过来拍了拍苏络的脑袋,手刚放到腰间就被苏络抓住不放。 苏络泪眼朦胧,朝她摇了摇头,苏泠意外的发现自己懂了她的意思,更惊奇的发现自己是从苏络是为了自己好的角度理解的,她隐约明白了自己满心的焦虑是从何而来,也理解了自己看见她即将命丧刀刃之下时一瞬的惶恐。 大约,苏络和喜欢的玩偶还是有差别的。 她屈起食指擦了擦苏络脸上的泪痕和血迹,身后有人冲了过来,她偏头躲过,一手按住刀背用力向前,那人被她带到身后,她掐住那人手腕用力,长刀转眼便换到了她的手上。 接下来的一幕,几乎是一面倒的屠杀。 褚佩理所应当的被留到了最后,他原本要趁人不注意逃跑,却被苏泠一脚踢了回来,苏泠浅笑着掐住了他的咽喉,左手抓住他的右手手腕施力。 “方才,就是这只手掐住我们家三姑娘的吧?” 作者有话要说: 圣诞快乐)*&……&( 第31章 又见平宁郡主 褚佩被卸了胳膊,苏泠松手后,他握着扭曲的左手蜷缩在地上。 蛰伏四年,功败垂成,手腕上的疼痛钻心入骨,却不及心口半分,他恨恨的看向苏络方向,明明喘气都已艰难,还是瞪着通红的双眼,“你到底把人藏哪了?” 他话音刚落,就听不远处一阵哀嚎,众人齐齐望去,只见沉沉夜色中似有光亮穿行。 见褚佩像是又找到了希望,苏络浑身紧绷,郑俊卿挡到了两人面前,大约一盏茶后他才道,“不必紧张,是自己人。” 苏络松了口气彻底摊坐在地上,听这脚步声,大约有上千人,这是哪里的援军?来的也太快了。 苏络侧着头去瞧,却见为首之人一身红衣似火,她一声令下,身后士兵将这些人团团围住。 这是,平宁郡主? 而郑俊卿毫不意外,朝她拱手道,“郡主,剩下的贼人去了后山,陆谦一人之力,恐难阻挡。” 平宁郡主点点头,立刻便有四队人马向着后山赶去,剩下的百人将尸首抬到不远处,唯有尚且在苏泠脚边苟延残喘的褚佩还留在原地,两个士兵一左一右守着,苏泠便到了一旁双手环胸站着。 有活口便是要问话的,而她看苏泠眼生,便多打量了两眼,“这位” “郡主。”来的是自己人,苏络彻底放了心,她和韩岁欢互相搀扶着站起来,“郡主,烦请告知手下,若是碰见了陆大哥请让他安心,常念在木屋里无恙。” 顶着众人各异的目光,苏络和韩岁欢回到木屋,屋里的尸体被挪了出去,只看这一片血迹便也能想到当时凶险境况。木屋四处漏风,唯一算得上完整的便是那角落里的瓷瓶。 而在那群稻草人对角的角落里,散发着腐朽死气的床上有个极不起眼的隆起,走进了才发觉那是一件灰褐色的披风,完美的融入了这一片的黑暗中,而披风下,韩岁欢被堵着耳朵缩成一团。 郑仁峮和平宁郡主委身进来,苏泠脚下没动,视线却顺着破开的洞落在苏络身上。 他们看见那些假人心里明白了大概,又见她们抱在一起傻笑,郑俊卿也不由得道,“灯下黑,你们倒是胆子真大!” 啧啧,这丫头,郑仁峮看了眼倚门而立的苏泠,心说苏家这两位还真都不是省油的灯! 苏家大姑娘一个庶出,平日里但闻其声不见其人的,却瞒着众人有这么一身出神入化的功夫。 而苏络这个被人娇惯宠溺着长大的,遇事竟比一个大人还稳得住,这心思,也真是让人刮目相看了! 三人劫后逢生,苏络心跳却没慢下来,说到底这也不过是她的一场赌而已,赢了,便能拖到援军赶来,大家安然无恙; 输了,她们三个就一起死,不过剩下的那些人,他们必然是不会再去找了。 怎么算也不是赔本儿的买卖,用明老二的话说,一条命换这么多条,也值了! 可不论当时想的有多明白,如今想起来还是后怕的,要是方才她大姐姐来的慢了一点,那刀砍了下来 苏络抬头,同样瞧见了她大姐姐逆光站着的身影,她周遭一圈毛茸茸的橘色火光,模糊了面容,也模糊了身上的杀伐冷然。苏络不知道她也在看自己,却傻乎乎的盯着她入了神。 直到窗外有个身影一闪而过,苏络猛地被人牢牢抱在怀里,她还没反应过来就听陆谦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你没事就好!” 苏络怀疑是褚佩忽然暴起,要勒死她的念头一闪而逝,随即听到陆谦胸腔里震耳欲聋的心跳声。 她方才挣扎着冒出了头,就听软软苦笑不得道,“大哥,我在这,我穿着团子的披风,还有,她快喘不上气了!” 郡主和郑仁峮大约是知道陆谦的情况的,见状不由得笑出了声,方才的沉重心思似乎也散了,他们两个出了木屋,苏络和韩岁欢也忙跑了出来。 褚佩知道人就在自己眼皮底下,一口鲜血吐出来,忽的大笑不休,像是疯了。 郑俊卿他们也回来了,由一队人领着回到了木屋。 去找他们的明老二骂骂咧咧被人绑了上来,胡老三听说跑了,以防夜长梦多,这伙人由郡主亲自带着,连夜下了山。 而夜里走山路到底危险的多,他们这些人岁数又小,郡主便留下了一半的人保护他们明日下山。 一群人三三两两围着火堆席地而坐,外围是巡逻查看的士兵,他们这些人也没了来时的兴高采烈,唯独韩岁欢心宽的不得了,还在抓着郑俊卿说方才陆谦认错了人的事。 陆谦和陆常念在木屋里,韩岁欢压低了声音笑的前仰后合。 苏泠不喜欢凑热闹,苏络便陪着她坐在不远处的树底下瞧他们的热闹。 “你不知道我看见陆大哥抱着络络的时候给我吓的!” 郑俊卿面无表情拎开韩岁欢拍在他腿上的手,韩岁欢接着拍了拍他肩膀,“你放心,在我这里,你们俩才是一对,谁也不能拆开!” 苏络看热闹看到自己身上,一口气没上来差点四仰八叉的躺地上,看到苏泠似笑非笑的瞧着自己更是心里慌得一匹,连忙解释道,“不是大姐姐,你别听韩岁欢瞎说!我和郑俊卿什么都没有!” 她话应刚落,就听郑俊卿也道,“你瞎说什么呢,我和苏络什么也没有!” 不过郑俊卿语气认真,眉心微皱,显然比苏络手足无措的解释有说服力的多。 苏络松了口气,有些讨好的冲她大姐姐笑笑,“郑俊卿还是懂我的。” 苏泠轻哼一声,听的苏络头皮发麻。 她一个活了二十多年的人,打死也没想到还会体会到早恋被家里人抓到的心虚!呸,是伪早恋,韩岁欢这个谣言传播机! 不过她这口气明显松的太早,郑俊卿摆弄着手里的木棍,神色嫌弃,语气笃定,“她喜欢我大哥,你们看不出来?” 苏泠扬眉,语气不阴不阳,“他还真是懂你。” 苏络恨不能以头抢地,这都哪跟哪?!! 韩岁欢不屑,“你不懂,她那是崇拜,郑大哥武功高,我之前也崇拜他!” 不过韩岁欢瞥了眼苏络这边,她现在更崇拜苏络大姐姐一点。 苏络心情一言难尽,不过转念一想,小孩子的话想来也没什么人当真,再看她大姐姐也没有说话的意思,她上赶着解释倒是显得心虚。 好在郑仁峮很快忙完了手头的事,背对着苏络坐到郑俊卿身边,“聊什么呢,这么起劲。” 苏络心说你大概率不想知道。 于是看到韩岁欢又要开口,她忙冲着郑仁峮喊道,“郑大哥哥,郡主今日怎么来了?” 这话一出,成功吸引了所有人注意,苏络后知后觉的想起来当时武定侯派去保护郡主的两千人。 他们那时候都以为是陆大人送去柳家两百人,所以武定侯为了给女儿体面故意找了两千人护送。 可郡主住在庄子上,距此地遥遥,无论如何也不可能瞧见这边的异样,但她却是最快赶来的,就像是准备好的一般。 之后便听郑仁峮娓娓道,“你们走后,我们被一伙贼人包围,之后陆大人同郡主前来营救,听说你们来了佛手山,我们便兵分两路,郡主带人从前山过来,我们几个从后山赶上。” “陆大人?哪位陆大人?” 郑俊卿看了眼问话的柳灵月,“你家长姐夫君,陆离,陆大人。” 苏络想起柳灵月说郡主和那位陆大人是在宝华寺结识,特意为了成亲才回到鄞城,还求了圣旨。而他们的亲事是在昨日,今日宝华寺必然香火鼎盛。 苏络脑子里像是多了条线,将这些零零星星的东西串了起来。 陆大人曾在宝华寺落脚,会不会在那时他便察觉了异样? 此次到鄞城,不过是收到消息,那伙贼人会在今日有所动作,所以假借成亲之名留在鄞城。 站在陆大人角度,一则可以立功,拔出燕国残存余党; 二则可以借此求娶郡主,若是武定侯不愿,便可拿出这份说辞来,武定侯为了保全大局,也不得不退让。 可偏偏中间除了差错,他和柳灵烟意外定下了婚事,武定侯自然乐见其成,至于柳大人,不管是为了大局还是前程,都没有说不的权利。 郡主那次前往陆府,显然也是被告知了实情,不然也不会带着两千人在外。 可也不对,若是燕国余孽是为了复国,那有宝华寺的人做人质就够了,他们无非是想要抢占鄞城,日后好做打算。 可褚佩这伙人倒像是只为寻仇,要一个活着的陆常念也不过是为了一解心头之恨,甚至褚佩看到郑仁峮时也并没有什么大的反应,难道他不知道郑仁峮他们之前被困在宝华寺吗? 难道他就没想到宝华寺那边已经不受控制,他们的大业已然失败,唯独只剩自己负隅顽抗了吗?还是他们原本就是两拨人呢? 苏络又想起那个胡老三,老三。既然排行老三,之前那个假扮和尚的人为什么要叫他大哥呢?而且那个人晕过去后他明显松了口气。 苏络像是懂了,又像是没懂,脑子乱成一团,肚子也跟着叫,她这才想起来已经好久没吃东西了。 苏泠听见动静,从怀里掏出包肉干来。 肉干不多,肯定是不够一人一块的,苏络撕成了小条,总算他们几个还能一人尝上一口。 剩下的人只好看着眼馋,却也没办法,这里没有水,打来了野味也没法处理。 夜深了,苏络正努力让自己睡着好忘了饥饿,却不想郑俊卿悄悄走了过来,手里拿着件披风。 苏络忽然睁眼,郑俊卿便将披风直接扔到了苏络身上,语气不善道“穿好了,回了家再脱。”苏络看了眼身边的大姐姐一脸懵,他这又是发什么疯? 却不想他走了两步又回过头,将一方手帕扔到她怀里,“把你脸擦干净了再见人!” 脸? 苏络抬手摸上自己脸颊,脸上除了血迹什么也没有啊! 等一下!苏络在右边脸颊摸了又摸,什么都没有,怎么会,她不是受伤了吗?当时褚佩的箭 “别摸了。”苏泠看她一脸震惊,换了个舒服的姿势靠在树上道,“是碧玉妆。” “碧玉妆?”苏络已经好久没有听到这个名字了,那个生死人,肉白骨的东西和她有什么关系,当时不是被她大姐姐拿走了吗? 苏络一愣,她大姐姐不会刚刚给她用了吧?这也太浪费了,那么小一株,苏络忍不住的心疼。 “这也太浪费了!” 苏泠睁眼看着不远处的郑俊卿,漫不尽心的解释“碧玉妆是那条蛇,被它咬了之后伤口可以快速的愈合,同样,被咬之人的血也有疗伤之效。”她收回视线看向苏络。 两人本就靠着一棵树休息,如今她转过了头,近得苏络甚至能看清她的睫毛。 她盯着苏络的眼睛,一字一句道,“所以,千万不要在人前透露这件事,怀璧其罪,到时候,谁也救不了你!” 她话中所指近乎赤裸,苏络看向了郑俊卿方向。 之前种种袭上心头,想来,他是早就知道自己体质异于常人的,不然也不会多次帮她遮掩,以至于今日她才搞清楚平日里莫名其妙的血迹是从何而来。 苏络沉默着不说话,苏泠像是发现了什么新奇的玩意儿,惹不住凑近了说道,“或者,我帮你杀了他。” 苏络瞳孔缩张,心脏像是被人捏住攥紧的酸痛,某段被刻意模糊掉的记忆像得了什么指令似的迅速复苏,苏络的身体开始些微的颤抖,耳朵里一阵刺痛,她好像什么也听不见了,过了半晌,那个被她亲手杀的人的死状赫然出现在脑海! 这段回忆过于惊悚,以至于大脑判断她无法接受,所以让她暂时封闭了这个画面,而苏泠的话就像是一个开关,那人眼球暴突,鲜血四溅的样子重新撞入她的记忆,她脱口而出,“不要!” 她说话的声音在抖,手脚一片冰凉,眼睛无助的看向苏泠,身后冷风一吹,仿佛那人的魂魄就飘在她身后,苏络一股寒意从尾椎窜到了头皮,她紧紧抓住了苏泠手腕,从地上跳起来凑到了苏泠怀里。 后背传来的温热体温让她略略安心,可面前幽深的树林人不由得悚然,苏络紧紧抓住了苏泠手臂,几乎用气声说道“我…杀人了。” 第32章 去看打群架吧 苏泠连夜带着苏络下了山。 她当然没有什么打扰了别人休息的觉悟,只是苏络像是被遗弃的小兽一样在她面前手足无措、泪眼滂沱时,她的第一反应就是带着人藏起来。 离光亮的地方越远越好! 离人多的地方越远越好! 离一切让人昭然若揭、原形毕露的东西越远越好! 于是等她意识到自己身处何地时,人已经在半山腰了。 果然夜里的情绪容易放大,苏泠喘了口气干脆把人带回了家。 丑时三刻,苏家落雪阁灯火通明,苏络刚从热腾腾的木桶里爬出来。 屏风外坐着闭目养神的苏泠,她一头乌发湿答答的散在身后,身上只穿了件白色里衣,被屋子里的软香热气熏得有些烦躁。 许是到了熟悉的环境,苏络紧绷了一天的弦终于放松下来,然而阖眼便是那人的死状,她又不得不强打起精神。 如果在现代,她因为防卫过当或是什么不得以的理由杀了人—— 她当然不认为自己会没有缘由的做出违背法律的事,她或许更能接受这件事。 林秋生活在最大程度保护人类生命和自由的法治社会,当然也就决定了法律会判处这个人死刑的时候,她会理所当然的接受这个人的生命已经没有活着的意义,并且没有来自良心的谴责和负担。 疾病、意外、天灾、人祸、法律,所有的可控不可控因素然让死亡看起来顺理成章。 而对于现在这个世界,林秋从来没有过改变它的宏愿,她向来是顺应规则的好手,所以就算生活在视人命如草芥的古代,她也尽可能的尊重这个世界的规则。 譬如说上次她大姐姐杀人,她可以成功的为她找到开脱的理由让这一切看起来顺理成章,可换到自己身上的时候,她又不得不怀疑起来,当时那样的情况,这个人真的非死不可吗? 就像一个陷入了一场自我折磨的痛苦循环,苏络一次又一次的问自己。 他如果不死的话,死的人或许就是她们了。 可他只是发现了自己本来就想要他们发现的事实,不过是进门的方式特殊了些,让苏络慌了片刻。 也就是慌的这片刻,苏络做出了用刀刺向他颈动脉的决定,但这个决定是基于自己生命受到威胁而做出的反击,还是当时情境下,苏络受到的刺激让她做出了灭口的决定呢? 说白了,她是作为一个理智的人而判断出的情况,还是作为动物对血液里的狂暴因子控制失效呢? 苏络躺在床上,意识渐渐回到大脑,她才发觉自己右手死死攥着她大姐姐的衣角。 她知道苏泠不喜欢睡在她这落雪阁,最起码这半年来,苏泠每每受伤,苏络替她包扎好后她都没有半点要留宿的意思。 无论天色多晚、伤的多重,似乎都抵不过她对这片极易让人陷进去的柔软的厌恶和抵触。 像是一块石头放进了棉花堆,她不觉得柔软舒适,只觉的浑身发飘,让她头昏脑胀。 同样的,一朵棉花丢进了石头堆里,大概率也是被划的伤痕累累。 苏络忍不住想问她,鬼箭羽到底是怎么和她结的仇? 她之前是不是杀了很多人? 她师父这样拼死训练她到底是为了什么? 南云十三寨到底是怎么回事? 然而苏泠那双眼睛在黑夜中静静看向她的时候,苏络却忽然觉得心口一阵闷气。 这是个小说的世界啊! 苏络想,凭什么作者三言两语几句话,她大姐姐的几年就要在腥风血雨里度过了呢? 这话实在不讲理,就像质问太阳凭什么是圆的、桃花为什么春季开、梅花为什么冬季开? 就像质问一个普通人你为什么没有惊才绝艳、为什么没有富甲一方?质问一个身有残缺之人你为什么连个正常的人都做不到? 既定之事无法改变,尤其受过的苦难永远也无法弥补,所以私心希望身边人平安顺遂、面前再无坎坷荆途的念头大约也不过是痴心妄想。 于是苏泠转过身同她面对面时,苏络听见自己开口道,“大姐姐,你怕吗?” “怕?” 谁怕谁? 苏络今日吓得魂不附体,却问她怕不怕! 她堂堂鬼罗刹,只有江湖人听闻她的名号便闻风丧胆的,她怎么会怕? 然而苏络眼里的心疼过于柔软,也或许是这褥子过于柔软,否则就是她今日实在太累了,不然怎么会觉得心口忽然被攥紧了的酸胀?她早就该知道自己不喜欢这床的。 苏泠收回了目光,淡淡道“要么怕,要么死,还有的选吗?” 外面的天似乎亮了,隐约有两声鸟叫,带着早起的凉,有了这阵凉意,苏泠才觉得自己好像透了口气。 而苏络忽然靠近抱住了她。 炽热、柔软、鲜活的。 她们好像从来没有过纯粹的拥抱,以至于让苏泠都愣了片刻。 她听见苏络埋在她锁骨,低低道,“确实没得选,不过两个人一起怕,还是比一个人战战兢兢好多了。” =================== 苏络近来在看《律令》。 刚看完《刑名》这篇时,那伙被抓到的燕国余孽被处死刑,犯的是大逆罪。 苏泠隐约明白了她的用意,问“若是那群人没被处死刑,你又当如何?” 苏络心说那她大概会用防卫过当来安抚自己,反正人总是要找各种各样的说法让他们自己放过自己,苏络也不例外。 看到《法例》一篇的时候,柳大人外放的文书下来了,到献州。 不算偏远,也不算富庶,离楚国倒是挺近,想来新奇的玩意儿不会少。 柳大人离开后,陆离也带着柳灵烟回了曲阳,临走前听说特意去了趟陆将军府上,苏络也是后来才知道,陆离同陆家还当真有些渊源。 陆离父亲早亡,昔日梁燕边境,他母亲曾被陆家军所救,感念陆家军恩德,便改姓了陆,也正是这份渊源,他落魄至宝华寺时,才一下子瞧出了寺中燕国人的痕迹。 陆常念倒是不太喜欢他,说他一场别有用心的婚事害了两个女子,郡主自是不会再嫁给他,柳灵烟也要守着一个心里有别人的丈夫。 可郡主本人显然开阔的多,她能为了心中所爱不惜落人耻笑,又能为了大局慨然脱身,正德十七年年尾的时候,她许是厌烦了武定侯的说教,转身抛下红妆,跑军营去了。 十八年年初,郑俊卿父亲腿伤复发,疼痛难忍,听说阳河城有位神医专于骨伤,便携家去了南方治病。 又一年,顾司丞将家人接到了曲阳,顾南自然跟了过去,昔日旧友零零落落洛,院中那两只兔子倒是枝繁叶茂,迅速占领了这一方天地。 同年,邻边的楚国一举攻下齐国,自此梁楚晋三家分立,互相制约,倒也天下太平。 韩岁欢被她大姐姐的一身武艺折服,整日跑苏府来刷好感,可惜苏泠忙得很,她十次有九次落空,还有一次直接吃闭门羹,苏络看着苏泠不胜其烦、韩岁欢百折不挠,一时也不知道该同情谁。 不过值得一提的是她的包扎技术,在苏络这几年的亲自临床教导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的又快又利索。 春去秋来,正德二十年,苏络终于等来了原著里她大姐姐崛起的起点——武林大会! 韩岁欢到落雪阁的时候,苏络正躺在院子里打盹。 她一身玉色折枝堆花襦裙,躺在郁郁葱葱的石榴树下的躺在湘妃榻上,脸上盖着本瞧着上了年头的书,身边跑着几只刚出生没多久的小兔子,小小一团蹦来蹦去,身上还趴着一只缩着脑袋睡觉的。 暖风一吹,石榴花红艳艳的掉到她身上,像是树上的火焰分了一簇,将那有几分仙气飘渺的白硬生生拉入了热烈浓艳的烟火。 韩岁欢示意紫苏噤声,自己悄悄跑到了苏络身边拿下了她脸上的书。 苏络睫毛扑簌簌的抖了抖,像是振翅的乳燕似的,而后露出一双澈亮的眼眸,她问,“你怎么来了?” 苏络其实没睡着,她近来想不通的事有些多,譬如她脑子里的这个系统。 上次宝华寺的事后,她大姐姐的人物丰富度涨了二十,那条把苏络气的不轻的进度条也涨了10%,她二哥的厌恶度这些年涨涨跌跌,最近倒是渐渐稳在了60%,不过曾经爆表时也没见系统有什么惩罚,这一数值倒像只是用来提醒苏络她二哥讨厌她的。 奇怪的是她的生命值居然莫名涨了十年,而系统并没有说这是奖励,那她是不是可以理解成是因为宝华寺的事,进而改变了她十五岁时一场意外,让她免于丧命? 可是苏络不是死于一场风寒吗? 无数老师们说过这样一句话,做题的时候你要看出题人想要你怎么样? 苏络认真想了想,觉得系统可能就是单纯的不想让她死。 如果说生命值是工资,任务是工作的话,苏络觉得自己这个老板不仅人性、壕性,而且佛性! 看你过不下去了就大手一挥给你半年的工资,就是为了让苏络几乎痛苦且内疚的混吃等死。 当然这种时隔几年都没想通的问题,苏络也不急于现在这一时,真正让她头痛的,还是今年八月的武林大会。或者说,头痛的是她大姐姐要带她去武林大会! 原剧情里青禾就是在苏泠去武林大会的期间被人害死的,苏络虽然觉得府里现在也没谁还会轻视她大姐姐的人,可还是要以防万一! 她早就做好了打算,她大姐姐一走,她就把青禾接过来,寸步不离的守着! 而且为了让她大姐姐毫无负担的离府,她半年前就不再往清泠斋跑了,总不能让她大姐姐还得费心思瞒着她不是? 她自以为想得周全,结果前两日苏泠亲自找上了门,说八月在惠州有一群人打架,问她要不要去看热闹! 要不是她说的日子和武林大会是同一天,苏络还真信了她打群架的鬼话! 几乎同时的,她那随性的老上司【叮】的一声。 【恭喜玩家,激活任务——伴驾南游。任务成功可奖励时间三年,请玩家加油。】 苏络叹了口气,树叶漏下来的阳光零零星星洒在脸上,她眯起眼盯着头顶树叶。 她当时怎么说的来着? 她想不起来一时情急说的乱七八糟的借口,大约就是她的身份太显眼,两个人没法悄悄溜掉的话,总之最后婉拒掉了,而她大姐姐脸色也很不好就是了。 苏络又叹了口气,也没办法,总不能留着青禾在府里被人陷害,而系统的任务连续失败三次她才会死,怎么算都是不去的稳妥,不过她这上司还真是越来越大方了,一下子就是三年的奖励。 三年,原著里苏家没了的那年。 忽然身上那只兔子动了动,被韩岁欢一把抱了过去,她坐在一旁的石凳上似乎在说什么,不过苏络刚刚在走神,显然没听见。 韩岁欢恼火的踹了脚她身下的竹榻,“跟你说正事呢,你还在这发呆!” 苏络垂着眼打了个哈欠,又成了那副散漫的德行,“谁让你非挑人午睡的功夫来说,只好辛苦你再说一遍了。” 韩岁欢一把拉下她又要盖在脸上的书册,恶狠狠道,“不挑你午睡的功夫来,难不成挑你大姐姐午睡的功夫来吗?我可做不出扰人清梦的事!” 苏络挑眉看她,韩岁欢也瞧回去,“你还把自己当人?” 苏络眉眼弯弯,“怎么,我是神仙的事这么快就瞒不住了吗?” “去你的!”韩岁欢用手上的穗子砸她,“我来是同你说一声,过两日我便要去福州了。” “福州?” 韩岁欢看见苏络脸上的神色明显顿住,难掩眉宇间胜她一筹的得意,不过她还没开口,就见苏络又懒洋洋的躺了回去,“对了,你外祖家在那边。” 韩岁欢等着她问去做什么、什么时候回来、还会不会回来? 可苏络已经勾着嘴角不知道在琢磨什么了。 韩岁欢没忍住,“你没什么要问的?” 苏络反问,“你没什么好说的?” “你不问我怎么说?” “好好好。”苏络敷衍道,“去做什么呀,什么时候回来呀?” 韩岁欢显然不介意这敷衍,清了清嗓子道“去为我外祖父贺寿,快的也就两个月回来,慢的就不到三个月吧。我可不会像他们那几个一样说走就走。” 她嘟囔了句,苏络没回话,反而一双眼睛亮晶晶的望向她,“我记得,去福州要经过惠州的吧?” 韩岁欢直觉她今日不对劲,坐着了身子一脸警惕的看着她,“要是有官道相通就算经过,那和曲阳也是经过的。” 苏络坐了起来,空空在面前画着路线,“福州惠州都在南方,鄞城到福州有不少条路可选,看你们选哪条了。” 韩岁欢皱眉,“那自然是最近的,惠州尚且要绕上一段,我们八月末便要赶到,不可能从惠州走的。” 苏络点点头,“没关系,回来的时候不妨去玩一玩,就算不去也没什么,早些回来就是了!” 韩岁欢被她热切的眼神看的发毛,“你到底想说什么?” 苏络粲然一笑,“我大姐姐有件事要托你帮忙。” 第33章 讲究 两日后,苏家两位小姐应邀,同韩家姑娘一起前往福州为白老太师贺七十大寿。 十日后,车队到达丰州,白晃晃的太阳晒得两边树叶子打着卷儿,说是七月流火,如今已是八月,可正值正午,太阳依旧烤的人心生烦躁。在客栈歇了一个时辰后,车队接着踏上路程。 午后客栈里进进出出无数,无人注意有两人牵马离开。 暑热散去,街上逐渐热闹起来,其中有两人一高一矮,高的那个面上戴了个极丑的鬼面具,身形清瘦,脚下轻快,一眼便可瞧出是个练家子; 矮个的那个不过到那人肩头,一双极有灵气的眼睛一下子便吸引了注意,使得面貌上的娇媚都少了几分,多添一股涉世未深的天真烂漫。 矮个的背上背了两个包裹,瞧着便是哪家江湖门派的少主带着丫头出游。 此地临近惠州,他们也听闻了江湖大会的事,这些日子见了不少赶来的江湖门派,或声势浩大,或形单影只,见状并没有多好奇。 两人出了城门,这才翻身上马,向着惠州方向离去。 这两人当然就是借着祝寿之名跑出来的苏泠苏络。 托韩岁欢的福,假扮苏泠和苏络的青禾及紫苏已经在前往福州的路上了,青禾不在苏府,自然不会被人陷害,而她们也算有了正当出门的由头! 从丰州到达惠州骑马要一天半的行程,而武林大会在八月中旬,为期三天,看样子,她们还要在惠州住上几日。 夜深时分,苏泠苏络牵着马到了一家客栈。 客栈不大,也不是什么好地段,不过这里已经是惠州地界儿,因着武林大会的事,还有空房间的大概也就这样不景气的小客栈了。 掌柜不在,小二守在柜台前打着瞌睡,街上寂寂无声,苏泠上前敲了敲柜台。 那小二正迷迷糊糊,抬头瞧见一个鬼面人,他“妈呀”一声,瞌睡彻底散了个干净。仿佛浑身汗毛都在跟着叫嚣受到了惊吓,苏络跻身上前时,他这才捂着心口定了定神。 “抱歉抱歉。”苏络态度良好的同人家道歉,“我家公子面容有损,这才常年带着面具,一时忘了,吓到小哥了。” 小二上下打量了眼苏络口中的这位公子,以他的经验,自然是一眼瞧出他们这一身行头不值什么钱,不过是两个落魄的江湖人,连个像样的武器都没有,还学着人家来凑这武林大会的热闹,真是! 他撇着嘴爱搭不理的歪在柜台上,“住店?一晚一两银子,吃食另算,热水另算。” 他打哈欠的功夫瞥了眼两人,仿佛在说两个穷鬼肯定吓傻了,而后他摇摇头,“大发慈悲”道,“没钱就去城外破庙,别耽误小店做生意。” 苏络挡了苏泠一步,心说就你这态度,怪不得这店清冷成这样,许是掌柜的上辈子造孽,才摊上这么尊大佛。 不过她还没说话,就听身后又有脚步声,来的也是两个江湖人,瞧着像是兄弟,年长些的眉眼上有道疤,便显得凶悍些。 小二眼皮一搭,又是方才那套说辞,“住店一夜一两,吃食另算,热水另算。” 不过他这次站直了,也没说没钱就让人走的话。 年长那人皱了皱眉,眉宇间的疤便像是一条蜈蚣一样动了动,他上前一步于苏络并站,苏络能闻到他身上炊饼的味道。 他压低了声音,可声音还是汹涌的回荡在没什么人的大堂,“一夜一两?打劫?” 苏络觉得他那话的意思大概是想说,论打劫,老子比你有经验多了,不过老子不打劫很多年,并且不想和你计较。 小哥显然不明白这话外音,可他明白抓住自己前襟的手,力气足以把他从这半人高的柜台里拎出来,再毫不费力的扔出去,于是很识相的改了口风,“大侠大侠!见谅啊大侠,这也是最近住店人多,我们也没办法啊! 而且这是我们掌柜的定的价,小人就是个跑堂的,传个话而已!” “把你们掌柜的叫出来!” 刀疤男拍桌。 那小二一脸愁苦,“我们掌柜的家里有事,赶回家去了,要不您看看别家?” 道疤脸把手里的刀拍到了柜台上,“今天他就是自己生孩子,你也得把人给我叫过来!” 刀疤男身后的人扑哧一笑,声音透着股读书人的内敛“哪有男人生孩子的?” 苏泠早等得不耐烦,她从怀里掏出钱袋扔了锭碎银子过去,“备些吃的、热水,带路。” 苏络毫不意外苏泠这种很穷、但只要一有钱就大手大脚行为,毕竟凡事有因有果,穷和大手大脚不仅并不冲突,长期相处下来还很互相促进。 小二好容易从刀疤男手下脱身,忙不迭的跑了过去,态度殷勤,与方才判若两人。 上楼时,苏络瞧见刀疤男身后那人在同他低声说些什么,等苏络反身关上门时,那两人已经离开了。 苏泠端坐在桌边,苏络将包裹放在了一旁。 这屋子勉强还算干净,瞧得出来是刚打扫过的,许是也知道这武林大会会来不少人,他们也指着赚上一笔。 没一会儿小二又送上来了两碗面,寡淡的飘着两片菜叶,再送上来热水后就离开了。 不过许是方才意外替他解了围的缘故,他走之前还特意挤眉弄眼的提醒了她们,说这屋子不是很隔音。 苏络耸耸肩,出门在外的,哪还有这么多讲究? 不过等她躺在床上快睡着时,才明白那挤眉弄眼真正的含义。 她们不讲究,有人比她们还不讲究,打呼磨牙都能理解,满腔热情都在情爱上也算人各有志,不能强求。 可动静闹得太大,已经惹得两边人吵了起来还是收敛些得好,尤其大家一路奔波,休息不好脾气自然大些,这口水战万一上升肢体动作,怎么也是没了体面的事。 苏络背对着墙,纠结半天还是慎重的敲了敲以示提醒,没想到那边顿了顿,似乎是换了个位置或者方向,苏络明显听见墙面有规律的震动起来。 苏络敲墙的手收了回来,深吸了口气提醒自己就睡一晚。 不过她大姐姐居然半点反应没有还真是奇怪,她摸黑爬起来,刚想叫大姐姐又怕旁人听到暴露了身份,便轻声道,“公子?” 她这点声音还不如方才骂战的人动静大,苏泠自然没什么反应,苏络探手摸了摸她额头,却意外发现她眉头紧皱,额头汗津津一片湿润。 苏络刚想推醒她就被苏泠一把抓住,她声音低沉,似乎疼痛难忍,“别动!” 苏络趴在她旁边,“好好好,我不碰你,但是你现在怎么了?要不要我去找大夫?” 她极轻极小心的吸了口气,没有说话。 苏络隐约觉得这场景眼熟,眉心一皱恍然道,“大公子,你是不是来那个了?” 苏络跑去了客栈的后厨,小二听她说要自己煮水,嘟囔了句有毛病又缩在门口打哈欠。 苏络没找着红糖,就只切了些碎姜,翻箱倒柜好一阵找才找着一点蜜,小二拦着不让用,苏络一边应着好一边往里倒,倒完了才“大惊失色”道,“呀,一时手抖,你放心,我们家公子给钱,双倍。” 小二的脸色略好了些,骂骂咧咧走在苏络身后,目送她上了楼这才趴回柜台。 次日她们二人出门时天色尚早,大堂里零零落落坐了几个人吃早饭,她们要今日赶到同裴邕良约好的见面地点汇合,再一同赶去卫家堡。 苏络早见识了苏泠有多能强撑,让她先在房内歇着,自己去雇了辆马车。 许是天色尚早,厨房的灶火还没烧起来,大堂里一群人等着早饭,免不了的聊上几句,可也不知是不是苏络的错觉,总觉得他们那些若有似无的目光时不时的落在自己身上。 苏络皱皱眉,心中别扭却也不想多惹事,匆忙回到房内时,苏泠已经吃完了早饭,她随意塞了两口便一起出了客栈。 马车已经在客栈门口等着了,可马夫一时不知跑去了哪,她们便只好先在车上等着。 苏泠戴着面具,苏络也瞧不出她的脸色,她往苏泠身边凑了凑,“公子,要不你靠着我歇会儿吧?” 苏泠没拒绝,昨夜本来也没睡好,现在刚缓过来些,困意便如同肚子里无孔不入的疼痛一样浸满了全身。 她到是迷迷糊糊睡着了,苏络听着大堂里那些越来越肆无忌惮的声音气的肝疼。 有个人忽然放大了声音,“可不是嘛?就是他们那个屋子里传出来的!你瞧那男人一副腿脚虚浮的样子,啧啧。” “我还听见小二给他们算账的时候说昨夜的热水要双倍价钱,十钱银子,这得用了多少热水。” “你管人家呢,昨晚啊?” 几个人忽然笑的心照不宣,有人骂了一句,“艹,老子赶了这一个月的路,晚上还要听这动静,身上这火都起来了!” “我还听见了,什么大,别动,舒服的话,现在的人呐,还真是” 他们忽然噤声,似乎楼上又下来了什么人,没一会儿那人想是出了客栈,他们又肆无忌惮的说起了旁的事。 苏络长出了口气,心说连她压低了声音的话都听得见,居然听不出来发出声音的不是一个人,兄台这耳朵还真是随心所欲,只听想听的话! 靠着她的人忽然闷笑一声,苏络脸刷的红了,一时也没想好自己是该装作没听懂还是装作没听到,只忽然觉得这车夫来的似乎有些太慢了。 苏泠也显然只想揭开面具,并没有要揭过这件事的意思,她昨夜只是疼的不想多管闲事,却也没到了什么都察觉不到的地步,闻言便猜出了七七八八,愈发觉得苏络手足无措的样子很是好笑。 “苏家嫡出的三小姐居然沦落到被一群江湖人指指点点,不知顶着这名头,还能不能回得去苏府?” 她果然还在记恨着自己拒绝她出来看人打架的事。 苏络叹了口气,“好在现在的苏络是公子的丫头,苏家三小姐正在去福州的路上。” 苏泠哼了一声没睁眼。 苏络掏出包桂花糖凑到苏泠嘴边。 苏泠皱着眉撇撇嘴,一脸嫌弃,“这是什么?” “桂花糖。”说罢,不由分说就塞进了她大姐姐的嘴里,也就是趁着她不大舒服,苏络才有几分得寸进尺,“吃块糖会好些。” 苏泠不爱吃糖,却也不至于吐出来,含在嘴里含糊不清的道,“比你昨天煮的水还难吃。” 车夫回来了,匆忙拿着一张刚出锅的大饼,“对不住客人,让你们久等了,咱们这就走。” 苏络扬声道,“不急,我们不赶路,劳驾您驾的稳当就好。” “怎么不” 苏络抬手捂住她的嘴,待车夫应下了,她才将手又放在苏泠小腹上,“睡吧,大不了多走一天就是了。” “让我那个师父白等一日,也就你不怕他当众发疯!” 苏络状似无奈的轻笑了一声,“前辈性情直爽,当理解人总有些意料之外的变故。”顿了顿,她还是忍不住辩解道,“更何况他上次也是为了替你引开城中人的视线,算不得发疯吧?” 苏络也是后来才知道,正德十六年的那场变故平息的这样快还有这位裴前辈的功劳。 那时鄞城被封,苏泠为了尽快出城,根本没从西边的暗道出来,自然也不知道褚佩将暗道口死死堵住的事。 是她师父直接将剩余三门的防守打乱,趁人心浮动之际,苏泠这才从最近的东门一路赶至宝华寺山下,瞧好碰上下山的郑仁峮,得知苏络并不在寺中,这才同他一起上了佛手山后山。 当年的事虽然没有惹什么大的乱子,不过好像其中涉及颇多,家中长辈也鲜少提及,好在他们都安然无恙,苏络便也没多想。 除此之外,也就偶尔见苏泠臭着一张脸回来,说是那老狗今日在街上和谁吵了架,同谁动了手,还有就是半夜跑到哪条巷子里去撵鸡,结果被一巷子的人拎着扫帚和锄头追。 倒也不能怪人家大惊小怪,毕竟将近有大半个月,回回半夜被鸡叫吵醒,圣人也要生气的,苏络甚至还觉得人家能忍半个月已然是脾气很好的了!不过也或许是那时天寒地冻,人家不乐意出来。 苏泠闻言嗤笑一声,车马行的稳当,外面却逐渐嘈杂起来,睡是睡不着了,不过肚子上仿佛被人捶打的疼痛似乎缓解了不少,她便枕着苏络的腿平躺下。 苏泠看不得苏络对她师父的误解这样深,难得有了说话的兴致,“你以为江湖人为什么叫他裴狾狗?甚至直接当着他面叫他老狗的也不在少数,春秋阁的弟子明面上愤慨不已,暗地里十个有九个半觉得疯狗比老狗更妥当!” 苏络手心炽热,苏泠听见她笑道,“堂堂阁主被人叫老狗也不生气,看来胸襟还是比脾气大的。” “什么狗屁胸襟,他那是还算有自知之明!”苏泠彻底被激起了话头,“胸襟大的人能半夜发疯,冲到人家九峰派去抢人家的少主? 他倒是一路过关斩将,把木隻山吓得以为是哪家前来寻仇,衣服都没穿好就拿着刀冲出来。 可冲出来只瞧见了好似从血泊里走出来的裴老狗,凄寒月光下仿佛是前来索命的无常,将木隻山这个见惯了江湖五十年风风雨雨的老手都吓了个激灵。” 苏络安静地听着,不过眼里的惊讶还算让苏泠满意,她便阖了眼接着道,“木隻山又惊又气,更气的是他怀里居然还抱着自己刚出生的儿子! 木隻山老来得子,可想而知对这个命根子有多宝贝,而他呢?拎着个玩具似的翻身上马,什么也不说便扬长而去!木隻山哪里还顾得上什么调虎离山、什么声东击西?带着全派的弟子追了出去。” “他一个人打马在前,遛狗似的带着九峰派全派弟子从密州的黄兴山一路跑到平洲地界,平洲多山,他孤身一人钻到山里隐了踪迹,九峰派的人在平洲找了十日,才得知他绕了个圈子,将人家少主送回去了。 也就是那时候梁燕交战在即,当地守军没功夫搭理他,而九峰派势弱,自家少主到底没什么事,他们生怕又惹恼了这疯子,只好咽下了这个哑巴亏,之后九峰派式微没落,这件事才渐渐按了下去。” 苏络思索良久,“裴前辈和九峰派有仇?” 苏泠冷笑,“江湖上和他没仇的就是有恨,就他那狗德行”说罢,她似乎是觉得这样说自己师父到底不太妥当,默了默才接着开口,“总之他要是发疯,你别招惹他,□□的,让他骂一骂也就算了,更丢人的事他也不是做不出来。” 年轻时还能说是一腔热血上头,老了老了,便愈发将脸皮这些身外之物不放在心上,做的事只能更加叫人匪夷所思。 苏络却不知想起了什么,瞧着腿上的鬼面具像是要故意气她似的,“这么说起来,裴前辈收公子为徒也在意料之中。” 苏络看见苏泠的眼睛从那丑陋的鬼面里亮起来,她的眼瞳极黑,也或许是马车里昏暗的缘故,显得眼睛格外黑亮。 苏络想起自己之前一位画漫画的朋友说过,一般来说画反派时,眼睛的亮度高会显得这个人更有一股邪气,而且瞳孔也不会完全暴露,所以这或许也就是反派很少杏眼的原因。 大约是眼睛是心灵的窗户,将心灵完全暴露出来显然不是反派的作风。 按她朋友的说法,苏泠的眼睛真的是长得完全符合反派的特点,眼睛有黑又亮,还有一不小心就会陷进去的诡谲。 而她漫不经心的半搭着眼,仿佛世间万物皆不配入她眼似的。 苏泠声音隔着面具透出来,她刻意压低了声音,听起来更有一股少年的阴柔,“你什么意思?” 苏络早习惯了她这一不顺心就炸毛龇牙的毛病,如今看起来倒像是追溯到了源头,她一本正经道,“也唯有裴前辈这样快意江湖、放肆恩仇的人,才能教的出鬼公子这样不拘世俗的个性。” 鬼公子被捋顺了毛,优雅的翻了个白眼不说话了。 马车出了城门,显然颠簸了许多,不过马夫驾车技术还算稳当,晃晃悠悠的催人想睡。 午时车夫喂了喂马,他们歇了一会便接着赶路了。 阳光顺着翻起的车帘落在苏络脸上,烤的人暖洋洋的倦怠,苏络昨夜也没休息好,便靠着车厢半梦半醒。 苏泠从她腿上起来时她猛地警醒,苏泠动作一顿,而后招招手示意她躺下,她自己坐到了外侧,让出一条狭窄的空间,苏络侧身躺下,头下枕着她们的包袱。 苏泠知道苏络睡觉一向老实,却没想到这样逼仄的狭窄里她也能睡的这样熟,一直到夕阳西沉,苏泠看了眼还睡的毫无知觉的人先去客栈订了房间。 苏泠并不担心在这里订不到房间,毕竟越临近卫家堡,江湖人越多,鬼罗刹的名号还算有用,尚且也没人有在武林大会之前领教她是怎么单挑南云十三寨的想法。 她折身回到马车旁时,吵嚷的客栈里静的仿佛掉根针都能听见,一群人看见鬼罗刹敲了敲车厢,而那车厢里的人仿佛没听到一般,鬼罗刹环胸侧立,刚抬起手就见马车晃了晃,接着一身闷响。 实话说,鬼罗刹这样的人应该无影无踪,应该神出鬼没。 虽然现在已是黄昏,众人对于他堂而皇之出现在这里的情况还是有一瞬的怀疑,更别说他还是从马车上下来。 这种情况几乎只有两个可能——一,这个人是假冒的,不过敢在这个关头假冒鬼罗刹,要么就是有绝顶武功不怕他的那些仇人前来报复,要么就是脑子确实不好,可能需要江湖圣手李坎覃来看上一看; 二,这马车的主人得罪了鬼罗刹,在来的路上被他劫持。这也就解释了方才的闷响,定然是挣扎间撞到了车厢所致。 不过有绝顶武功的自然是不屑顶着鬼罗刹的名头的,那就只有一个可能了——鬼罗刹绑架了人家! 这念头一闪而过,他们几乎下意识的看了眼身边的同伴,而后便紧紧盯着车厢,等着看爬出来的到底是哪个倒霉蛋。 车帘掀开,他们只瞧见一个粉色的衣角,尚未看得清那人面貌,便见她像是折断翅膀的雏鹰一般落下,直直的冲着站在车下的鬼罗刹撞去。 他们迅速下了定论,这是个女人,这女人要杀了鬼罗刹! 他们坚信这女人手里必然藏着什么暗器毒药,就是想趁着鬼罗刹反应不过来的功夫为自己某位因他而死的家人报仇。 不过这女人大概是要血溅当场的,他们已经开始惋惜这女子的勇气。 于是就在他们众多的惋惜怜悯眼神中,鬼罗刹稳稳的接住了那跌落下来的女子,用依稀可辨认出嫌弃的语气道。 “怎么不笨死你?” 众人“” 这大概,是想让那女子羞愤而死的侮辱? 第34章 眼光可真不行 苏络确实睡迷糊了,方才被苏泠叫醒的时候脑子里还迷迷糊糊的想着这床怎么这么挤,一翻身就摔倒了地上。 直到身下马车晃了晃她才慢慢反应过来自己是在车上,匆忙下车时还不小心踩到了裙角。 “怎么不笨死你?” 苏泠明显嫌弃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不过听起来底气还算足,想来是肚子没那么疼了。 苏络迅速从苏泠语气里读出了可以胡说八道的讯号,于是捂着睡的酸痛的脖颈缓慢抬起头,“这还不是” 她的声音戛然而止,困意也散了个干净,定定望着头顶匾额上简易至极的两个大字晃了晃神。 白店。 客栈名叫白店当然不是为了和孙二娘的十字坡黑店区分,而是他背后真正的主人名字里有个“白”字而已。 穆璟白。 苏络在心里将这名字绕了几个圈,而后在舌尖上打了个结,最后几不可闻的叹了口气。 她本就知道这一行是要遇到前来寻药的男主的,也知道武林大会之后,她大姐姐在苏家住不了多久便会回到亲生父母身边。 虽然这些年她和苏泠相处的不错,可天下无不散的宴席,这道理她明白,就算她再讨厌变动也没办法改变。 然而就算她做好了分别的心理准备,可是忽然看到男女主初见的这家客栈还是情绪上头,就像是看到了两人渐行渐远的起点,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罢了。 苏泠看她一副见了鬼的样子不悦的蹙眉,叠指在她额上敲了一记,“还没睡醒?” 苏络熏蒸到胸腔的感怀被一个叠指打了回去,她按住了额角一副头痛至极的样子,“公子,这是白店!裴前辈带来的书你还是没看是吗?” 她们出发前半个月,裴邕良让苏泠拿回了册无名书,说是号称江湖百晓生的清泠渊撰写,记有今年参加武林大会的门派。苏泠只翻了两眼,说这字看得她心烦,就丢给苏络来看了。 苏络倒是把它当睡前读物给翻了一遍。 其实那本书瞧着也有十几年了,讲的大都是些门派之间江湖儿女的爱恨纠缠,没什么要紧的武功路数,更像是野史杂记,苏泠本来就烦这些没什么用的东西,不然她师父也不会让她临时抱佛脚。 如今闻言也是半点不觉心虚的耸耸肩,背过身往大堂里走,“你看过了不也是一样的?” 她踏进门的片刻,大堂里像是被人按下了播放键一样瞬间喧闹起来,他们说话的声音虽然大,视线却还是悄悄的落在面前的苏泠身上。 苏络这些天也算是习惯了这些探究的视线,紧走两步跟上,有小二接过了她的包袱,领着她们二人上了三楼。 客栈三层,一层大堂,二层地字号,三层天字号。 小二走时替她们关上了门,全程态度不卑不亢,没有半点打探客人的意思,到底是男主家的工作人员,工作能力态度一流。 而苏泠已经在桌边坐定,自顾自斟了杯茶道,“说说吧,白店什么来头。” 这作派倒是潇洒,可她戴了一天的面具忘了取下,茶盏磕到面具,溅到身上几滴碧亮的茶汤。 苏络能想象到她在面具之下皱着眉的样子,不觉弯了眉眼,在苏泠炸毛之前,她开口道“白店情况特殊,他背后的主人是如今的瑞王殿下,穆璟白。” 苏泠摩挲着杯沿,“瑞王?皇室中人。” 苏络知道她在想什么,那本书记载的都是江湖中事,撰写之人是江湖人,而江湖中人同朝廷关系复杂,一向是能避则避,更别说瑞王不仅是皇室中人,他父亲还是已经过世的彰懿太子! 先帝在时是尊贵的嫡长孙,可惜尊贵了不过一年,彰懿太子和先帝便先后去了,太子妃思虑郁结,走的也早,徒留下了这空荡荡的太子府和不过三岁的小皇孙。 瑞王身份这样尴尬,断然不会因为瑞王开了几家客栈便记载到无名书上。 苏络点点头,“无名书记载,是故去的太子妃同江湖上归隐已久的白家有些关联,不过并未详写,只说瑞王自幼体弱,寻遍天下名医,可出行多有不便,所以便将这客栈开遍大梁,天字号最东边的那间便是单独为瑞王所留。” “白家?开遍大梁?”苏泠对这说法存疑,“怎么来的一路上也没瞧见几家?” 苏落双手一摊,“那本书是十几年前写的了嘛,那时候开遍大梁是看病,现在觉得没用,关了,或者改做其他的生意也未可知。 总之若是只有寥寥几家的话,想来也不至于专门记载下来,而且按照那位百晓生书上所说,不少手头宽裕的江湖人士也爱在白家住下。 这倒是罕见,一般来说得知背后之人是朝廷中人,他们大都是不屑地,毕竟手上干干净净的却实不多。” 苏泠却忽然放下了茶盏,站在屋子当中环视一圈后开始敲墙壁。 苏络看的一愣,“公子,你做什么呢?” 苏泠一本正经,“白家善机巧之术,只是归隐许久也无人知其行踪,若是白店真和白家有关系,想来这屋子也必然藏着什么蹊跷。” “然后呢?”苏络替她掀开一副看起来就很老的古画,“有蹊跷怎么样?” 苏泠手下动作一顿,思忖片刻后问道“你觉得,若是这有一处密道可以直接进到任何一间房间,有没有可能?” 苏络被她阴恻恻的语气吓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皱眉道,“这客栈多大从外面一眼可以看出来,若真有密道,这房间里得小成什么样?” 苏泠点点头,“有道理。”不待苏络反应过来,她双手负后低头看向苏络,“所以,你在担心什么?” 她一眨不眨的看着苏络,不知何时,曾经那个怕黑怕到会抱着她的腿哭的小丫头已经长到了她的肩头,再不必她弯下腰才能看见她眼底深藏的恐惧。 她有时也会想过,这么小的丫头,每天在怕什么?有什么好怕的?怕黑?怕杀人?怕蛇? 直到那年冬天,她看见她定定的望着无边雪际茫茫,陡然明了孤寂这件事是不分贫富年岁的。 心无所定、无所依的时候,愈发会想要抓住身边的什么东西,也愈发会恐惧失去身边的什么东西,人也好,物也好,那夜漫天的雪花也好,都恨不能长久的定格在这一刻。 苏泠忽然想起了自己叫娘的那个女人,她曾经也想把那昏黄摇曳的烛光永远留在身边,只是那烛花也如同那夜的大雪一样,太阳一出,什么都没了。 苏泠想了想,也许就是那个时候,她有了一种徒步奔袭千里,终于看到了同类的感动。 而此时,她一眼看穿了苏络想要撒谎的念头,向前一步逼近道,“我脾气怎么样你也清楚,我数三个数,你最好想清楚怎么说。” “一。” 苏络软了语气,“公子。” “二。” 苏络压低了声音,拽着苏泠的一块衣角,“大姐姐!” “三。” 苏络脸上浅浅的笑像是僵住了似的,苏泠捏住她的一边颊肉,力气不小,捏的苏络钝钝的痛。 “要知道,我说三个数就真的数了三个数已经是很良心的事,我劝你不要不知好歹!” 苏络一眨不眨的瞧着苏泠,思索了半晌也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许是苏泠说的话太过于理所应当,她也没想过这件事应该瞒着她大姐姐,最后只能绞尽脑汁的想了个假设。 “只是此行让我发现,公子是个很适合江湖的人。” 苏泠皱眉,便听她又接着道,“所以公子日后若是觉得江湖比家中更好,是不是就会像这次一样,随意寻个由头跑出来,然后江湖路远,不复相见了呢?” 苏泠觉得这话很是可笑,可看到苏络认真的表情又觉得笑不出来,只发出了个短暂的气声嗤笑道,“你这脑子里每天都在想什么?” 她瞧着苏络敷衍的浅笑只觉胸中气闷,郁上心头更是烦躁又恼火,伸手捏了捏苏络头顶的发髻脱口道,“你这好比是新婚夫妻,不过来了个貌美的亲戚表妹前来贺喜,你就寻思着两人日后合该一别两宽!哪有你这样的?” 苏络头被禁锢着,抬眼看着她一本正经,“自古表妹出情敌。” 苏泠让她气笑了,“这是自的哪门子古?”她戳着苏络脑袋一副恨铁不成钢,“就算是情敌,旁的人要么一哭二闹三上吊的闹,要么暗地里不动声色的解决了,算是冲动也好,没脑子也好,勾心斗角的也好,总比你这城门未开,便先打退堂鼓的强!你二哥那么个阴险狡诈的小人,你就半点法子都没学来?” 说罢,她似是还不解气,又在她额间敲了一记,“废物点心!” 废物点心捂着头,她也不恼,只是语气温和道,“可若是人家一心扑在表妹身上,谁还有什么法子拦着不成? 废物点心识得眼色还算是点心,不然死缠烂打,最后点心长了毛、生了味,那不是更难堪吗?人心二字,最是难测,也最是坚定。就好比公子,若是你真心不愿留在府上,谁还拦得住?” 这话便像是笃定了她会走似是的,苏泠深吸口气,“所以你这一路就是为了这莫须有的可能担心?” 苏络眨眨眼,“公子不是也问过我,若我不是苏家人,可愿意离开苏家?” 苏泠一挑眉,隐约瞧见些眼底些笑意,“所以,你是怕我直接跟着我师父回了春秋阁?” 苏络头摇的情真意切,像是在劝她,也像是自己下定了决心,“公子,我是觉得,分离固然让人苦恼,可若是有更好的路走,那就往前走,不必犹豫。” 苏府于苏泠而言从来不是个坚定的依靠。 人这一辈子,心中的惶惶多少与幼时残缺的那份安定有关,春秋阁也好,镇北王府也好,哪怕以后的瑞王府也好,但凡能让她心中的不安得以稍减、披甲得以松懈,都是比苏府,更好的去处。 ============================== 晚些时候小二来敲门,说是晚饭快备好了,请他们到大堂用饭。 苏络知道这里是男女主初见的地方,本来没打算下来当电灯泡,可受不住苏泠周身低沉沉的冰冷,被盯着看了半分钟就觉得后背一阵阵的凉,忙跟着下了楼。 楼下热热闹闹坐满了人,大都是江湖人,谈论的自然也就是两日后的武林大会。 武林大会三年一次,举行三日,点到即止,就是为了让这些后辈人见见世面,促进江湖的和谐稳定共同发展。 每年的举办方也是颇具声望的名门大派,或者直接点说,江湖上占据第一名的门派才有资格举办,而武林大会已经在卫家堡举办了不下十次,说卫家堡正是如日中天一点也不错,当然,说是目中无人也不假。 江湖人士受恩受辱不计其数,这也就造就了江湖上两方格局,爱之欲为其死,恨之欲其死。 两方纠缠多年,如今悄无声息的出现了另一派—— 隔岸观火,此中人士当以苏泠师父掌管的春秋阁为例,他们不受卫家堡要挟,不受卫家堡恩惠,只一心看着这江湖风起云涌便不亦乐乎。 当然,一心修习武道,不屑与之为伍的也大有人在,他们没有家族门派的束缚,随心所欲,同样的,也就势单力薄些。 苏络下楼,从那些吵吵嚷嚷间穿过,就走到桌子前坐下的功夫就灌了一耳朵的问候,这边一句“卫家堡的走狗!”那边一句“魔教的鹰爪!”偶然有人劝上两句就被赐名“不入流的下三滥。” 说来说去,端到台面上来指着骂的还是只有卫家堡,但凡欲其死的,都被一屉篓端到了魔教的阵营里,而魔教魔教阵营添添减减,倒也没见谁举个大旗说自己是歪门邪道,你们正派人士不要闲着没事就随便给我们添加人手。 想来,就算真有魔教中人再此,也是乐见江湖越搅越浑的。 不过他们吵归吵,到底是没动起手来,苏络看了眼对面坐着的一派风流的男子,心说他倒是真不怕这些人喝多了闹事,酒水和不要钱似的往上端。 对面坐着的,自然就是前来寻药的瑞王。 传言瑞王病弱不得劳累、不得见风、不得久晒、不得饮酒、不得食生冷辛辣、不得食肥甘厚腻,简而言之,就是一行走的服药医嘱。 也不怪没人将他认出来,瞧他一身竹青色长衫,折扇风流,翩翩意气,只除了腿下不得行走,哪里看得出传言里病娇如林黛玉的样子? 而苏络知道,瑞王病弱都是自小中毒的缘故,前些年有位神医在他毒发之际,将周身毒素都引到了双腿之上,这才保全了他一条命。 又听闻武林大会的奖品之中,有一寒烟草,是治他腿疾的药引,瑞王这才亲自赶了过来。 苏络低下头数着面前糕点。 苏泠一下来之后就只剩下了瑞王面前的位子,当然了,有其他的位子,男女主最后也会坐到一起相聊甚欢的。 苏络有这个自信,更有这个觉悟,便只顾着低头安安静静的躲她大姐姐的怒火。 她大姐姐很生气,大约是因为让她往前走、不要顾忌的话,可按照她大姐姐原剧情的性格,本来就会做这样的选择,苏络一时也摸不准她生气的点在哪。难不成是因为这话听起来像是赶人、不想让她回苏家?可她不是本来就不愿意回去吗? 苏络想不通,又听他们聊得热火朝天,心思便飞到了旁处。 其实她心里一直暗暗的有个猜测,原剧情里,她那个成了反派的二哥义无反顾的投入了当今太子的阵营,或许是有她大姐姐的缘故,他不可能选择瑞王一党,可和她大姐姐有仇,也未必就一定要跻身朝堂。 苏络知道瑞王双腿有疾,原剧情里她二哥也是双腿有疾的,武林大会时有说过有人同他们抢夺寒烟草。 或许是作者为了增加故事矛盾安排的一个角色,后期并没有提及这个人,可若是这个人便是她二哥呢? 她二哥为治疗腿疾,同样乔装前来,却被男主带了回去,那这恨事关男主,必然是只能在朝堂上才能一解为快的! 这念头在她心里转了又转,她勉强压抑住心中的激动,却还是克制不住的颤了颤睫毛。 这次她二哥身体健康,自祠堂出来后并无异样,那自然是不需要寒烟草来治病,更不需要和瑞王敌对,而她大姐姐这些年在苏家过的也还算可以,凡是她有的,清泠斋必有,那苏家,是不是就能保住了? 或许是现实生活里家庭的不完整,苏络对苏家这个不算完美,却在她心中却是灯光一般的存在有着万分的情谊。 苏泠自是不知她所想,她像是为了证明自己并不在意苏络让她想去哪就去哪,不回来也不要紧的话,对着面前这人温吞的试探并不拒绝,反而你来我往的走了几招,眼瞧着对面那人兴趣愈浓,她不由得庆幸自己脸上还有面具,臭着一张脸他也瞧不出来。 余光扫到苏络目光一直落在她右手边的杏仁酥上。 这是对面那人的排场,后厨饭菜没好,他这桌点心先上了满桌。 苏泠与他同桌,此时更是半点没有身为外人的自觉,瞧着对面那人正说到兴头上,抬腕拈了一块又想起自己面上还带着面具,于是手腕一转落到了苏络面前。 苏络抬头瞧了她一眼,苏泠和对面那人聊得更起劲了,苏络便接过了小口的啃。 苏泠又不着痕迹的把盘子往她这边推了推。 次日一早,众人被一阵重物坠地声惊醒,醒来一瞧才发现时两位喝高了的江湖人士迷迷糊糊爬上了后院的马厩,醒来之后不知怎么一言不合打了起来。 两个彪形大汉在不算厚的木板顶上打了起来的效果可想而知,好巧不巧的,马厩下拴着的就是她们租的马。 苏络看着那一片的狼藉,没有一刻像现在这么笃信那句话——如果你是真爱,世界都会为你让路。 她假模假样的要再去租辆马车,果不其然连门都没出就被瑞王的人拦住,听闻了来龙去脉后,瑞王慷慨的表示可以顺路捎上他们。 苏络蹭上了男主想豪华大马车,原本按计划,苏泠她们应该在平川县和裴邕良见面,不过尚未到达相约地点,他们便提前见着了人。 准确地说,是他们在车上见到了裴邕良和人打架。 他们来晚了一步,打架已经到了尾声,裴邕良举着刀同一人对峙,四周摊子都被打翻,瞧着一片狼籍。 很快由大街那头来了十几个青衣短打装扮的年轻人,为首者一身黛青色琵琶袖直裰,腰间明晃晃的挂着卫字牌,他先给了那些商贩些碎银子,而后似乎是想让当中对峙的两人先行离开,可那两人大约是不肯,他只好先叫人将人群劝散了。 苏络回头看向苏泠,“公子,来的似乎是卫家堡的人,我们不下去吗?” 苏泠还没开口,便见穆璟白好整以暇的晃着折扇,“卫重轲收有三位徒弟,一九二火三心将,九是白宏九,天下暗器机关十分,他一人可占三分;火是方焕烔,重锤之下,覆巢无完卵;至于这三心李惢嘛。”他顿了顿,合了折扇一字一顿,“书生打扮,佛口蛇心!” 这些苏络在那本无名书上见过,不过那时候还没有什么一九二火三心将的话,只说卫堡主早年间收了三位徒弟,然后极力描绘这位卫堡主是如何在一众兄弟当中脱颖而出,最后不仅抱得美人归,还继承了堡主之位的。 听穆璟白的意思,这位便是他所说的那位佛口蛇心的李惢了。 苏泠并不理车厢外的喧闹,她昨日就明白了身边坐着的人说话的规律—— 最重要的东西一般都在最开始就轻描淡写的透了底,而后胡扯八扯一堆转移视线。于是她手指有一搭没一搭的敲着面前小桌,问道“所以李公子这是想说,他白宏久是白家人?” 李瑾是穆璟白胡诌的名字,不然穆姓一出,谁还不知道他的身份? 白家在江湖上的地位,就如同寻常百姓听到穆姓,不必说是曲阳穆姓还是鄞城穆姓。 白家也从来不需要前缀。 穆璟白掌心抵着折扇,笑道“江湖上姓白的那么多,巧合也未可知,不过,白家这一辈还真是从九。” 苏泠懒得同他似是而非,她如今听到裴老狗扬着嗓门的叫骂就觉得头痛不已,更没功夫去想李瑾的弯弯绕绕。 马车逆着人流向中间空旷地带走,被人拦下时苏泠冲穆璟白抱了抱拳,“多谢公子一路照拂,咱们就此别过。” 穆璟白颔首,低声道“阁下保重,有缘再见。” 他声音本就低沉,如今刻意压低,更觉得沉沉的打进人的心里。 苏络下车前忍不住回头看了他一眼,只见他眼底一片暗色,神色一片笃定的望着车窗外苏泠的背影。 那姿态,不像是盯上了猎物的猎手,更像是看到了看到了好刀的刽子手,相比于对好刀的兴趣,他想的更多的是该怎么用好这把刀砍掉更多的脑袋。 车帘被风吹起,炽烈的阳光在有些昏暗的车厢里一扫而过,穆璟白冲苏络浅笑颔首。 方才的阴翳仿佛是她的错觉,苏络手心发凉,看着车下等她的苏泠,不由得怀疑,这样的人,真的会爱一个人爱到欲生欲死吗? “愣着做什么?”苏泠催促,看她若有所思的瞧着车里的人,直接不耐烦的将人扛了下来。 苏络一阵天翻地覆,紧紧抓住了苏泠的小臂才站稳。 那边的裴邕良也瞧见了她们,眼见那辆价值不菲的马车缓缓离开,他反手挥刀,隔开他对面那人的利刃,不顾李惢的脸色直接冲着这边阔步走了过来。 苏络脚刚着地,就见他气势汹汹的走来,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自己像是看到了活李逵。 “诓老子紧赶慢赶的到这边等你,你却舒舒坦坦坐着马车,我看你这个王八羔子” 他话没说完,就听一道娇软的女声惊叹道,“裴前辈方才的刀法好生厉害,大开大合,干脆利索,这便是春秋阁赫赫有名的六雁刀法吗?” 裴邕良这才看向苏泠身后的人,皱眉道“你从哪拐来的小丫头?” 他是知道苏泠有个妹妹的,不过官家女儿,哪个不是杀个鸡都叽哇乱叫的? 苏泠虽然也常提及她,不过也就是做个护腰、护腕什么的,他自觉和这样的娇小姐处不来,从来对她也没什么兴趣,更没想到她会跟着苏泠到了惠州,还当她是苏泠半路上截下来的。 于是裴邕良又拧起了眉,“你拐她就是为了方才的马车?”他刚刚被苏络打断的妒火又烧了起来,“好啊你,口口声声说自己穷,现在都学会骄奢淫逸那一套了,还半点不想着你师父我!” 苏络没想到苏泠穷的这样人尽皆知,一把拉住苏泠放到腰间的手笑嘻嘻道“前辈误会了,晚辈苏络。” “我管你苏络?” 裴邕良将她上下打量了个遍,或许是看她同他想象中的不大一样,亦或许是想起自己不能在官家人面前丢了江湖人的体面,他挺了挺背,干咳两声“你”了半晌,才憋出来句,“这眼光不怎么样。”的评价。 “老夫方才不过是随手一挥,就他,怎么值得我用得上六雁刀法?” 他向后一指,满脸不屑,苏络这才发现同他对峙的人她们也见过,就是她们刚到惠州时,在客栈里有过一面之缘的刀疤脸,刀疤脸握紧了手中弯刀,他身边还有一个同样是书生打扮的人,只是和李惢相比多了几分温和儒雅,正是苏络在客栈遇见的那两位。 那人冲刀疤脸摇了摇头,回头时也认出了他们,遥遥点头示意。 “这小畜生还敢挑衅,我”他扬刀就要冲上去,苏泠冷哼一声,“你就接着丢人,把脸丢干净了,大不了我不去那劳什子武林大会了,你自己腆着老脸去比,到时候我们一起回春秋阁,我也好亲眼看看马玄通和徐芦是怎么笑话你的。” 裴邕良憋红了脸,气的直喘,苏泠瞥了苏络一眼,“你看好咱们家裴前辈,我去问问怎么回事。” 苏泠走远了,只留下两个活在苏泠言语中的两个人见了面,裴邕良指着她的背影怒骂,“说个话也这么阴阳怪气,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是我老子!” 苏络眨眨眼,居然不知道怎么接这话。 裴邕良喘着粗气,“早知道当时就该把她从你们那接出来,省的学了这么些乱七八道的东西来恶心人。” 这话实打实就是恶心苏络了,不过好在她年纪小,装着听不懂就得了,反正暗示敲打什么的,对她也没用。 更别说这次回去之后她大姐姐过不了多久就要回镇北侯府,跟她们苏家就更没什么牵连了! 裴邕良说了半晌,苏络只笑笑也不接话,自己像是一拳打在了棉花里,也觉得没什么意思,便叹了口气,又道“这眼光可真不行。” 若是第一遍说这话时,是说苏络看不出他的刀法,这遍大约是说她大姐姐眼光不行了,苏络这次倒是跟着点了点头应和道,“前辈说的是,之前我刚学女红时做的那些东西,针脚都不齐,公子也不挑。 后来学着做些吃食,不仅卖相不好,味道也不好,没想到公子也不挑。吃穿住行,有好的就用好的,没好的旁的也能凑合。对了前辈,公子拜师时也是这般凑合吗?”瞧着裴邕良快生气了,她又掰着手指头说道,“什么拜师茶呀,拜师礼呀,听说还要择个良辰吉日,不过以公子的性子,怕是最不耐烦这些规矩。但是公子虽然眼光不好,性子却是极好的,心思也简单。 物也就罢了,若是人,她肯要的,必然是有过人之处,就像裴前辈武功卓绝,性情疏阔又不拘小节,我就不大行了,独独占了个血亲,又没什么拿的出手的,前辈见笑了。” 她笑的灿烂,眼底一片澄澈,看的裴邕良不由地怀疑是不是自己想的太多,这个年纪的小丫头,都是有什么说什么,能有什么坏心眼? 第35章 独木不林,情深义重,在下木情 苏泠招招手叫他们过去,说刀疤脸叫周邶单,与他同行的年轻人叫木情。 苏络面露错愕,“木情?” 木情微微一笑,“独木不林,情深义重,在下木情,密州黄兴山九峰派后人,裴前辈,好久不见了。” 苏络心说还真是冤家路窄,苏泠刚在路上同她讲了裴阁主在九峰派发疯的丰功伟绩,如今就碰到了人家后人。 若是一般弟子也就罢了,还是姓木的,说不定就是那位被戏耍了的峰主木隻山的什么子侄,若是运气再不好的话 她念头刚起,就听木情接着道,“前辈不记得在下?听家父说,昔日密州平洲相距三百里,便是前辈带着在下一路奔赴,感念之情无以言表,来日必报。” 这话落在苏络耳朵里和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莫欺少年穷也没什么区别。 按照套路来说,裴邕良应该桀桀冷笑,然后出言辱骂,而木情不卑不亢,带着人清冷离开。 果然,裴邕良一挥弯刀,刀风在两人面前划过,扬起两片衣角,像是一厢情愿的斩断了什么牵扯似的,“免了,老子抢过的人比西戎的草还多,你想报就带着你身边这个离我远远儿的,就那一手破刀法也有脸耍到春秋阁面前,他脸皮厚,我可怕脏了眼!依我说,他啊,还是适合耍剑!” “你” “周兄。”木情拦下一腔怒火的周邶单,对上裴邕良依旧进退得当,“多谢前辈教导,今日误会一场,方才已同前辈高足解释清楚,还望裴前辈勿要挂怀,明日便是武林大会了,咱们卫家堡再会。” 木情带着周邶单走了,远处站着的李惢像是方才打斗并未发生过似的,安排了属下带着木情去了卫家堡的方向。 李惢是卫家堡的人,自然也不想在这个节骨眼上多生什么事端,不过这起了争执的两人,一个是一向同卫家堡不亲近的春秋阁,一个是早已没落的九峰派,那他也不介意这两人闹上一闹,不仅等到两人打完了才姗姗来迟不说,态度也是明摆着高高挂起,两边不立。 不过木情就这么轻描淡写的揭了这件事倒叫他高看一眼。 二十上下的年轻人,管的住脾气的不多。 至于那边那个年近五十还管不住的李惢几不可闻的长出了口气,这才朝着他们走过来。 李惢在江湖上也算响当当一号人物,十岁拜入卫家堡堡主门下,如今而立之年,钱权风光都有了,能让他有几分畏惧的便只是一掌之数,其中,这裴阁主可是其中翘楚! 旁人眼中,他们二人并无什么交集,事实上也确实如此,卫家堡与春秋阁相距甚远,春秋阁阁主又一向神出鬼没,他们确实没见过几次。 然而有时候对一个人的畏惧,仅凭传言就够影响终身。 多年前他刚到卫家堡时,听说的第一件轰动江湖大事便是裴阁主夜闯九峰派、掳走少峰主到深山老林的事。 这事对旁人来说是个热闹,对九峰派的人来说是个耻辱,可对他来说,却是一匹时不时就会冒出心头的恶狼,让他这个刚从深山老林里出来的人时时刻刻担心这个疯子会不会忽然闯进卫家堡,像掳走木情一样掳走他—— 他可不是师父的亲生儿子,卫家堡也不会倾全门之力却追他! 这段可以称之上是童年阴影的传闻随着九峰派没落、自己在卫家堡地位水涨船高而渐渐消藏,却不妨碍他一向讨厌不按常理出牌的人。 苏络不知道李惢就这么几十步路便想了这么多,只是觉得裴邕良得罪人的法子还真是别出心裁、独树一帜。 李惢收拾好表情同裴邕良寒暄,刚开口就被他一脸不耐的打断,“得了,我知道你们的规矩,她住哪就给我安排在哪就是了,你们不是包了卫家堡附近的所有客栈吗? 挑两间好的,我这徒弟进不得你们卫家堡大门,我这当师父的总不好自己进去。” 李惢嘴角似乎抽了抽,鬼罗刹亦正亦邪,几次出现在江湖上都是一片腥风血雨,大家以鬼罗刹并非春秋阁人的理由婉拒他到各大门派,本也是给彼此都留下些体面,谁人不知他是裴邕良的徒弟? 春秋阁占据一方百年,其下弟子不计其数,还有他们拿什么狗屁规定——未通过春秋阁考核者不算春秋阁名下! 真是玩得好一手掩耳盗铃,表面上正邪不沾,实际上照单全收,简直比军队里吃空饷的还要气人。 李惢心中将这老狗骂了个遍,却又不得不说,他不住进卫家堡是最合适的法子。 “既然卫堡主有此意,在下也不好勉强,李某让人安排两位住进最近的客栈,明日武林大会,在下便恭候了。” 说罢,生怕裴邕良反悔似的叫来一队属下,他自己抱了抱拳,“方才有百姓受了些小伤,在下先去解决此事,裴阁主先去休息,不必担心。” 裴邕良和苏泠的抠门到底一脉相承,他本还想说什么,听见李惢去处理后事又没找自己要钱,便又咽了回去。 苏泠一路被人刻意忽视,倒也不见她有什么异样,只是离开时才低声问道,“你方才同他在说什么?” 苏络抬头,“和谁?” 她没说话啊! 苏泠扬了扬下巴,“咱们裴大阁主。” 裴邕良本来走在前头,听见这话顿住脚步看向苏泠,“你这丫头说你眼光不好。” 苏络气愤不已,刚要说话就被口水呛住,咳得满脸通红。 苏泠毫不客气的反唇相讥“眼光好能拜你为师?” 裴邕良对着苏络怒目圆瞪,“你” 苏络忙摆摆手,顺了顺气道,“这话可不是我说的。” 她本就呛得泪眼婆娑,眼尾通红,而裴邕良面目狰狞,指着她一副要吃人的架势,换到旁人眼里就像是裴邕良欺负小姑娘一般。 苏泠拽着她的手腕把她拉到一边,“师父有这吓唬人的功夫,不如说说是怎么和人家九峰派的人又打到了一起,日后擂台相遇,也算知己知彼。” 裴邕良随手握住了刀柄,脸上随心所欲的络腮胡跟着他的神色叫嚣着唯我独尊,他摸了摸下巴眯着眼,做足了世外高人的派头。 “你不会和他遇见的,就算遇见了,该怎么样就怎么样,什么知己知彼,我六雁刀法还怕他区区九峰派不成?” 苏络手腕还被苏泠抓着,闻言像是发现了新大陆一般,“公子,你还会刀法呢,怎么从来没见你用过啊?” 苏泠轻描淡写,“会和不想用不冲突。” 苏络啧啧称奇,“看来公子也不是什么都不挑。” 苏泠颔首,“刀法笨重,不及软剑轻便迅捷。” 苏络假装没看见裴邕良气红的脸,“那这软剑也是裴前辈所授吗?” 苏泠摇头,“自学。” 苏络像是刚发现自己说的话让裴邕良不高兴了,抓着苏泠的胳膊探出头,“抱歉啊裴前辈,我还当公子所学皆是前辈所授不过我那书上记载过春秋阁的六雁刀法,乃裴家绝学,宽背窄刃,刀法流动无定,耍起来赫赫威风,公子身形单薄,不及前辈魁梧,不喜也是情有可原,对吧公子?” 苏络几乎挂在自己胳膊上,弯着一双桃花眼娇娇软软,苏泠难得见她这副装模作样故意气人的样子,配合的点点头,“师父眼光不好,不大会挑徒弟。” 这日秋高气爽,卫家堡内热闹非凡。 武林大会前来比试的都是武林年轻一辈,有籍籍无名者想借着这机会想要出人头地的,也有年轻气盛前来夺魁的,更有这一辈中的年轻翘楚替门派争光的,不过大话都会说,最后结果也都是各凭本事罢了。 总的来说,第一日一向都是各大门派掌门出来露个面,临近中午的时候才有几个江湖人士上台比试,真正厉害的比试都是在最后一日。 苏泠没那个兴趣看他们冠冕堂皇,干脆利索地拒绝了裴邕良自认为难违的师命。 本也不是他们有多师徒情深,实在是春秋阁弟子不像他们阁主这样无所顾忌,甚至有时候还要约束他们肆无忌惮的阁主,苏泠虽然嫌他烦,却也不会不让他做这个、不让他做那个,相比之下,他还是宁愿带着苏泠出门,于是就让李惢将春秋阁弟子安排到了卫家堡,他自己图个清净。 可明日的场合不可能让他一个人去,也不可能不去,于是裴邕良又把主意打到了苏络身上。 “她也不去凑这个热闹。”苏泠回的笃定,“人挤人有什么好看的,还不就是你自己无聊想找人陪着?” 她话音刚落,扭头就见苏络从楼上下来,然后就在自己的确信目光中,苏络喜不自胜的应下了。 她要确定小说里那个和男主抢寒烟草的神秘人到底是不是她二哥乔装而来,巴不得在卫家堡门口守着一个个查看,然而她大姐姐是肯定不会这么早就去看这个热闹的。 事实上,要不是她和裴邕良私下有个自己不知道的交易,只怕这场武林大会苏泠都懒得来。 她正想着怎么才能哄她大姐姐一起过去,就听裴邕良满腔正气要带她去见见世面,她怎么能不高兴?这不就是磕睡了有人送枕头吗! 不论那个神秘人最后是没有出现,还是他确实是苏络二哥乔装,在苏络眼里,都和苏衍不会和苏泠成为死敌画上了等号,也和苏家的结局会不一样画上了等号! 于是高兴过头的苏络完全没注意到苏泠的异样,欢欣的踏上了前往卫家堡的马车。 卫家堡内有一处三层高的围楼,四四方方,正北方的地方坐着各家掌门。 卫重华五十岁上下,两鬓有些花白,笑的时候,声音像是从唇上的两绺稀疏胡子里窜出来的,也或许是他眼睛小而尖的缘故,那胡子动起来的时候没有半点英雄气概,只让苏络想起来悉悉索索这个形容词。 他理所应当坐在三楼C位,身旁是他夫人明氏,明氏生得端庄大气,脸上自始至终都挂着恰到好处的笑。 她身后站着两个和卫重华有三成相像的男人,和一个和苏泠年纪差不多的姑娘,也只有面对那个姑娘的时候,明氏的笑才带了几分真情实意的味道。 应当就是卫重华的两个儿子和女儿了。 倒是没看见穆璟白说的“一九二火三心将”里的一九和二火,就连李惢也只是在进到卫家堡时才匆匆一瞥。 苏络收回目光,她认识的人不多,基本可以说是没有,当然,她也没有闯荡江湖的念头,于是目光从三楼这些人身上扫过后,就很专心的眼观鼻鼻观心。 春秋阁在江湖上的地位不低,却和卫家堡的关系没那么亲密,便坐在了靠西边这一侧。 这里的视线很好,只是苏络本就离着围栏一大截,面前还有裴邕良魁梧的身躯,就算他坐着也是实打实的一座小山,更别说他还坐不安稳,时不时的起身走动。 苏络探头探脑才勉强看得见楼下,还得顶着春秋阁众人打量的视线,于是在卫重华说完那些场面话后,就悄悄凑到裴邕良身边说自己去二楼凑热闹去了。 裴邕良被椅子扶手拦了一把,没来得及抓住苏络,而她身量娇小,一眨眼就隐在了众人身影之中。 裴邕良暗骂一句,忙吩咐了两个阁中弟子跟上去看着。 苏络一路小跑下了楼梯,她目的地明显,直接就冲着围楼大门正对着北边围栏走去。 场上的比试已经开始了,两个人比划了半天,不过是些花拳绣腿,很快就有人开始起哄,引得整栋楼都跟着笑起来。 那两个人羞愧下场后,有人念着接下来两人的名号,也是从没听说过的,众人的兴趣也没那么浓,三三两两的聚在一起说话。 更有甚者看罢了今年前来参加的各大门派有哪些后就陆续离开了,大家都知道最后一天才是重头戏,这些小孩子玩闹的把戏根本没能入他们的眼。 苏络仗着身量娇小,紧跟着那些离开的人七拐八拐的挤到了自己的目的地。 她站在人群中间,瞧见前面一排有个不大的空隙,苏络成功的号角已经放到了嘴边,忽然衣领一紧,强制被人扼杀在了摇篮里。 她气愤不已的回头去瞧,只撞见一块绣着青青竹叶的松花绿绸缎。 “还真是你!” 这声音莫名耳熟,苏络抬头,“郑大哥哥?” 郑仁峮被挤上来的人一撞,身子不稳的晃了晃,苏络一瞧,又是个熟人。 “郑俊卿?你不是去阳河城了吗?” 郑俊卿双手环胸,“你是谁?苏络不是去福州了吗?” 苏络“” 这狗东西怎么还是这么欠? 许是场上来那个人功夫还算不错,爆发了一阵小小的欢呼,郑仁峮趁机把两人推到围栏旁,自己扶着围栏把两人圈在面前。 苏络总觉得郑仁峮身上散发着一股父性的光辉! 郑仁峮身量似乎在这三年一下子抽长了,再加上他习武的缘故,看起来比她二哥还要高上一头。 她正想着,就听郑仁峮问道,“怎么就你一个人,你二哥没来吗?” 苏络尴尬的笑笑,“或许没来吧,我也没瞧见他。” 郑仁峮皱皱眉,还要再问就听郑俊卿开口道,“大哥你问她?她都是自己找了借口跑出来的,苏家二哥要是知道还能饶过她?” 这话是实话。 郑仁峮见状也没多说。 苏络核善的笑笑,捏着郑俊卿腰上软肉转了一圈,声音几乎是从后槽牙挤出来了,“这么多人呢,你就不能给我留点面子?” 郑俊卿白了她一眼,拂开她的手嘟囔了句什么,苏络没听清,一边打量着楼下有没有行迹诡异的人,一边问道,“你们家不是去找神医了吗?伯父的腿好些了吗?” 话音刚落,就听身后一道年轻的男声,是对着郑仁峮的,“公子,先生请您过去一趟。” 郑俊卿立刻回头,“大哥你放心,我记得路,回头我自己回去。” 苏络也跟着点头,“郑大哥哥你有事忙,不用管我们。” 毕竟是在卫家堡,郑仁峮还算放心,点点头,“也好,瞧了热闹就早些回去,别四处乱跑,都住在卫家堡,日后相见的机会还多。最后,别惹事!” 这最后一句话俨然是对着他们两个说的,却见郑俊卿大言不惭道,“放心大哥,我会看好她!” 苏络“??????” 我谢谢你二大爷! 郑仁峮一走,苏络立刻杵了郑俊卿一拳,“三年没见,和人沾边的事你还是一点不干啊!” 郑俊卿撇撇嘴,“彼此彼此,借着拜寿的名头跑出来参加武林大会,你也不遑多让啊。” “你还没说呢,你和你大哥怎么在这?” 郑俊卿一副看白痴的表情,“阳河城据此不过五十里,你都能来,我们怎么不能来?” 苏络表示怀疑,“你总不会是来看热闹的吧?” 郑俊卿收敛了玩笑的神色,“听说江湖圣手李坎覃在这,我和我大哥便寻来了。” “刚刚的是” “药王谷的弟子,我们当年就是去找老谷主的。” 苏络了然,随即心头一跳,她怎么忘了郑俊卿他老父亲也是右腿有疾的! 苏络舔舔唇,“我记得伯父是外伤所致,药王谷神药虽多,可不擅长外伤吧?” “谷主医术远超旁人,不过我爹这伤日久,只能用药养了着缓解疼痛,这不是卫家堡要办武林大会吗,老谷主说李坎覃会来,便让我们两个一同跟来了。” 苏络点点头,不是冲着寒烟草来的就好,免得得罪了男主那位煞神,话说她居然没在这里看见男主,也是,估计到等到最后一天才来的吧。 苏络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那位老谷主,是不是有个女儿?” 郑俊卿点点头。 “和你大哥差不多年岁?” 郑俊卿皱眉,老阁主花甲之年,第二个外孙子都有他大哥大了,更别说老阁主之女,和他娘年岁差不多倒是真的! “你到底想说什么?” 苏络叹了口气,按她的经验来看,一般像药王谷谷主这种身份,肯定是膝下育有一女,千宠万宠的养大之后,都会被自己救的一个病患拱走。 郑俊卿受不了她这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忍无可忍捏着她的头发用力一拽,“你东扯西扯什么东西,我大哥一走你就这么不乐意和我说话?” 场上一片欢呼,郑俊卿只看见苏络嘴动了动,什么也没听见,不过想来也不是什么好话,他正要反唇相讥,就听有人喊“有人掉下去了。” 这样热闹的日子,人挤人,人挨人,失足跌落回回都有,立刻便有人将她稳稳接住,苏络只瞥见一抹粉色的声影落下去,快就被一群人围了一圈,不过那姑娘许是受了惊,旁人七嘴八舌的问,而后便很快送走了。 郑俊卿拉着苏络往里站了站。 第36章 满庭芳 苏络和郑俊卿也算是久别重逢,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的怼着,比试一场接着一场,这一场居然有那个刀疤脸周邶单! 场上的周邶单堪堪躲过对面人掷来的铁锤,一刀砍出,对面那人侧身躲过,看得人心惊胆战。 然而她也只看得出周邶单躲得似乎有些吃力,两个人胶着不相上下。 论正经武学,郑俊卿比苏络强的太多,苏络跟着苏泠学的杂,射箭骑马会一点,剑嘛,会挽个漂亮的剑花装模作样,至于刀,她是真的没见苏泠用过,当然菜刀也算数的话,青禾倒是教过她怎么切黄瓜。 苏络碰了碰郑俊卿,指着场上的人道“你能看出这两个人的路数吗?” 郑俊卿皱着眉看了会儿,“两个人都有膀子力气,不过用刀还得是北春秋、南严庄,春秋阁刀法瞬息万变,严庄出刀势如雷霆,这个人一刀一式有些严家刀法的路子,然而力道不足,刀法又过于死板。 至于铁锤,这卫家堡不就有吗,方焕烔一对铁锤舞的虎虎生风,谁挨上一点只怕也要脱层皮,这个人就”他想了想该怎么形容,最后只能委婉道,“一个锤子一个坑吧,想来是种地的好手。” 苏络歪着头看向他,“没想到你了解还不少,药王谷这几年没白呆啊!” 郑俊卿打量她一番,“我也没想到你什么都不懂还来参加武林大会。” 苏络深以为然的点点头,“你也看出来了吧,我就是来看人打架的。” 郑俊卿气笑了,双手环胸没理她,然而片刻后又用下巴指着三楼西北方向,“呐,严庄的严霆恽,想来他也瞧见场上这人了,不知道有没有兴趣招揽他。 苏络敷衍的点点头,余光却瞧见裴邕良伸手指向了自己的方向。 苏络心头一跳,莫名紧张了起来。 场上周邶单一刀横在舞锤那人面前,比试胜负已定,两人抱拳下台,场上一阵叫好。 苏络却心跳的越来越快,仿佛为了验证她直觉不假似的,苏络衣领一紧,还来不及惊呼就被人生生从人群中拽了出去。 苏络“” 江湖上的人似乎格外爱提着人衣领子,仿佛为了说明手里的是个弱鸡,就一定要让他们看起来像个小鸡崽子似的。 好在有了刚才郑仁峮的经验之谈,苏络倒是没有多惊慌,甚至看到郑俊卿艰难的从人群中挤出来的样子还觉得有些好笑。 不过等她回头看向身后之人的时候,脸上的笑立刻僵住了。 “公子?”她小声的叫道。 苏泠周身气场可以算得上阴冷,她在生气,连抓着苏络衣襟的手都攥的很紧。 这感觉有点像小学生忽然被班主任叫到办公室,她甚至都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错,只是看着班主任不苟言笑的严肃战战兢兢。 苏泠强压着口气,转而抓着苏络手腕道,“跟我回去!” 郑俊卿横在两人之间,抓住了苏络另一只手腕,语气还算客气,“阁下,认错认了吧?” 苏泠只冷冷的看着苏络,四周人相继散开,隐约听见有人说“鬼罗刹,绑架”之类的话。 他的鬼面具太过显眼,郑俊卿显然也瞧出了他的身份,也想起了前些日子鬼罗刹绑架了位富家小姐,抢了人家的马车到了平川县的事。 不过此时说穿的话未免坐实了绑架的名头,更怕激怒鬼罗刹,反而更加被动。 是故郑俊卿只是紧紧抓着苏络,装作并不知晓这人身份的样子道,“想来我朋友与阁下要找之人长相相似,只是我这朋友平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与阁下并不相识。” 苏泠并不理他,只是定定的看着苏络,那意思再明显不过,你到底跟不跟我走? 苏络没道理让众人以为郑俊卿信口开河,更怕撇清关系会激怒她大姐姐,如今骑虎难下,也只好冲着郑俊卿尴尬的笑笑,“你不知道也不怪你,我也是到了惠州才和这位英雄认识的,都是自己人,不用紧张。”而后压低了声音问到,“公子,你怎么来了?” 苏泠没开口,身上冷气愈甚,苏络听见他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和轱辘在木板上滚动的声音。 男主坐在轮椅上一派从容,他被人推着上前,“你家公子本来正同我在客栈饮茶,听说围楼有个小姑娘掉了下来,你家公子以为是你,这才着急来寻,看你无事,想来你家公子也能安心了。” 苏泠抿着唇没说话。 临近正午,正是干热的时候,再加上她来时匆忙,后背湿了一片,然而在楼下看见她活生生站在那里谈笑风生的时候,苏泠的担心刚放下便被激起了这些时日的所有疑心和怒火。 先是犹犹豫豫不肯跟她来惠州,又是一路上心不在焉,还说什么各自奔好前程的话!再加上那一副和瑞王不胜熟悉的姿态—— 那本无名书她后来翻了一遍,哪里说过专门在东边给瑞王留下屋子的话? 苏络一直住在鄞城,身边也都是官眷子女,谁会告诉她这些江湖人都不曾注意到的事? 而今日,她这样一个娇气的人,怎么会愿意顶着太阳看人家比试?偏偏老狗一问她就喜不自胜的答应了! 这些年苏泠一直把苏络当作自己的所有物来看,她在自己面前坦诚、听话、顺从,偶尔耍小性子也从不会真的让她恼火,反而是在自己情绪失控时,她会卖巧做乖的讨她高兴,苏泠也自以为自己对她不说是了如指掌,也是略知□□,可不过是一场武林大会就让她发觉自己这个三妹妹当真是藏了不少心思和秘密! 苏泠说不清自己是对猎物居然宵想逃离自己而恼火,还是对自己手忙脚乱的以为她跌落楼阁,结果她却同别人在这里相谈甚欢而不忿。 总之她气冲冲走上围楼的时候,那些不忿、恼火、怀疑都化做了被背叛的狂躁。 李瑾意味深长的看了眼苏泠,“啪”的一声打开折扇晃了晃,他的目光在苏络身上转了个圈,食指轻轻扣了两下轮椅的扶手。 苏泠紧紧扣着苏络手腕,这让她有种把住了苏络命门的错觉和安心。 这错觉成功熄灭了些许怒火,她侧首看向李瑾方向,李瑾把玩着折扇含笑同他对视,而后李瑾几不可见的点了点头,轻咳一声让人把他推到了角落。 这里的骚动自然也引来了旁人的注意,三楼的人神色各异,没一会儿便见李惢匆匆赶至,身边跟着个比他略年轻些的男人。 李惢明显是来打圆场的,只是苏泠不需要别人来告诉让她冷静,她只是执拗的看着苏络,一字一句道,“现在,跟我回去。” 苏络为难的看了眼楼下还在比试的擂台。 还有三天,她只要确定了那个神秘人不在,或者那个人确实是她二哥假扮,就能说明她这些年的努力真的有用。 她没篡改她大姐姐的人生,只是让她二哥免于和瑞王敌对,她保住了苏家的安稳,她二哥不会成为原著里臭名昭著的阴诡反派,老父亲没有锒铛入狱,苏家可能不如之前鼎盛,但人还是齐全的 她之前为了防止青禾会在苏府被人陷害,早就做定了将人看在眼皮子底下的准备,这趟惠州之行本也没准备来,结果如何,只等三年后便可知晓! 可她既然来了,能有提前知道答案的机会,何不让自己安心度过三年呢? 苏络现在就像是焦急地等着高考成绩的考生,考试已经结束,但是她要做些什么才能让出结果的这一段时间不那么难熬。 然而她大姐姐正在气头上,这么些年的经验告诉苏络还是顺着她的好,可又有另一个声音提醒她,不如趁这个机会让她大姐姐好好生生气,反正回去之后没多久苏泠就要离开苏家,来日她便是镇北侯府上的郡主,郡主自然还是和苏府撇清干系的好! 是啊,她这一路不就是在为了两人来日分道扬镳做准备吗? 苏络心口一酸,蜷了蜷发麻的手指试图从苏泠手里挣脱,她没敢看苏泠的眼睛,只心里暗暗的想,要是挣脱出来了,她就不回去,要是没挣出来,她就听她大姐姐的。 苏络知道自己不是个有急智的人,她更乐于早做安排,稳扎稳打。 她也明白自己的优柔寡断,苏络不喜欢,甚至是讨厌这份优柔寡断,却也无可奈何。 尤其是会牵扯到自己重要的人时,这份犹豫便更拉扯的她无力又烦躁。 苏络终于有勇气抬头看了眼苏泠,苏泠的力道几乎要把她手腕捏碎,她那点自欺欺人的力气连试探也算不上。 她当然敌不过她大姐姐的! 苏络理所当然的想,而后抱着那点侥幸莫名松了口气。 也罢,既然知道那个神秘人的目标是寒烟草,那最后一日来看也是一样的,到时候紧盯着跟她大姐姐比试的人就是了。 苏络转头对郑俊卿道,“你先去找你大哥吧,我没事,你放心,最后一日我再来找你。” 话音未落,苏泠已经揽着苏络一跃而下,苏络还没来得及惶恐就已经安安稳稳的落了地。 擂台上的比试已近尾声,打完这场便要休息,陆陆续续往外走的人也不少,只是苏泠离场高调,霎时引来了不少人注意,再加上那醒木的鬼面具,想要悄无声息的离开,基本就是做梦。 三楼各家掌门神色各异,几道目光齐刷刷的落在裴邕良身上。 裴邕良掏出了个手掌大的蓝底祥云布袋,有一下没一下的抛着,里面不知道装了什么,“沙沙”作响。 “裴阁主不打算教育教育你这位徒弟什么叫规矩吗?” 隔壁的付家庄庄主含笑开口,他们家主修剑道,作派也是端的磊落风雅,只是这话听起来不大好听就是了。 裴邕良倚在椅子里,坐没坐相“小孩子家家,正是要出风头的年纪,咱们都是过来人,多多体谅就是了。况且没点本事,这风头也不是想出就能出的不是?” 他语气一贯的狂妄,付庄主执茶轻抿,出言成刀,“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更何况坟地里长大的狗都是会吃尸体的畜生,裴阁主可要小心自己这棵独苗,指不定哪日,会吃人的。” 裴邕良抛掷的动作一顿,口袋里掉出来几颗绿豆大小的黑色种子,旁边一声茶盏跌落的轻响,付裘前襟被茶水沾湿,紧闭双唇起身对着裴邕良怒目而视。 裴邕良一脸做作的惊讶,“呦,我说这种子怎么少了一颗,原来是不小心掉到付庄主茶盏里了,实在对不住。” 付裘气的胸膛起伏不断,裴邕良摸了摸脸上的络腮胡,“庄主放心,这种子是我们春秋阁特产,无色无味也无毒,只要不碰水、不砸碎,除了臭了点也没别的毛病,看付庄主方才不过抿了一口,也就臭个三两天。臭个嘴嘛,想来付庄主早习惯了。” 他大咧咧的翘着二郎腿,付裘苦于不能张嘴丢了自己的脸面,怒不可遏也只能甩袖子走人。 片刻后飞来了只手掌心大小的鸟儿,周身碧翠如玺,胸脯上一片鹅黄,眼睛像是滴了两滴烛泪一般,张嘴吞掉了地上的种子,又飞到裴邕良手心专心吃着他手心里的种子。 这鸟叫满庭芳,独爱吃这苦臭的种子,只要泡泡水,无论多远都能闻到敢来,裴邕良觉得有意思,养了一群,这次来平川县还特意带了两只来。 本想着是怕苏泠半途反悔,他还能用这鸟把人哄过来。 而如今,他手指顺着满庭芳头顶的软毛,瞧着被卫子帧拦住了的苏泠轻蔑的笑了笑。 有人想踩着巨石上位,也不看看自己会不会被巨石砸死,真是跳梁小丑! 第37章 围楼交锋 女主所到之地必然会引起注意和争端是爽文小说的铁则,又赶上苏泠在气头上,卫子帧没挑衅两句两个人就交上了手。 卫子帧是家里老二,大哥卫子良博了他父亲的全部注意,他三妹又是母亲的心头肉,他这个老二文不成武不就,武林大会之前一心拿个魁首来给他爹长脸,如今鬼罗刹这个臭名昭著的垫脚石送到了眼前,他哪有不抓住的道理? 说什么鬼罗刹一人灭了南云十三寨,呵,他是不信的,不也有人说是裴狾狗报复,这才杀光了十三寨的人,又怕自己被江湖门派归位魔教,这才把这罪名推到自己徒弟身上?一边替自己徒弟扬名,一边又把春秋阁摘出来,一箭双雕! 说这话的人是跟了他多年的下人,信誓旦旦,有鼻子有脸! 卫子良被劝得心动,只是本以为鬼罗刹最后一日才会到,没想到今日就来了。现在正值中午,围楼的人哪里有最后一日的人多? 他想起那人说让他早些下手,免得被旁人抢去了这头一等的打败鬼罗刹的名声的话,犹豫片刻还是到了楼下把人拦住。 打败了恶名昭著的鬼罗刹,世人想起他就不再会是卫家堡堡主的二儿子,而是挫败了鬼罗刹的少年才俊卫子帧! 不再只会对着大哥说“后生可畏、虎父无犬子”! 当然,这只是卫子帧站在擂台之前的想法。 一站上擂台,鬼罗刹那双阴寒的眼睛就让他的一腔热血凉了一半,接着那把诡异至极的软剑简直像是藏在暗处的毒蛇一般,倏的出现都让他后背一凉。 他们不过过了两招,卫子帧就意识到了这和自己常日里的练招比试全然不同,鬼罗刹出招狠厉,招招冲着取他的性命而来! 卫子帧额上不住的冒着冷汗,起初的气焰全无,只剩惶恐。 软剑擦着他胸前衣襟,明明剑身看起来又轻又薄、软如布帛,所到之处却剑气逼人,势不可挡! 卫子帧被打得毫无还手之力不说,衣襟也被他挑的七零八落,不胜狼狈,他想要丢开避风认输,却又不得不抵抗鬼罗刹次次朝他面口而来的剑风。 他终于看清了鬼罗刹同他比试只为玩弄,亦或是羞辱,否则他大可以一剑挑落自己武器,而后扬长而去。 可鬼罗刹毕竟不是个什么好人,没那所谓的大侠风范和君子傲骨,旁人辱了他的,他自是要千百倍的讨回来! 卫子帧手臂发麻,脚下不稳,不仅怨恨那个撺掇自己来比试的下人,连带着他父兄没有出来阻止这场比试都一并怨恨起来。 他身上衣衫湿透,整个人仿佛刚从水里打捞出来,不知过了多久,他手臂彻底没了力气,避风跌落在地,软剑却没有收势的架势,他怔在原地,心里再没了怨恨和抱怨,只剩两个字,要死! 这一刻过于漫长,直到面前一阵阴影,他大哥挥剑格开眼前寒光,他才软着腿回过了神。 “少侠,比试而已,点到为止即可,愚弟无能,如今领教过了厉害,已然认输了。” 苏泠剑锋一转,冷然道“他认输,你来。” 卫子良眉头一拧,暗骂疯子,侧身躲开后,一脚将卫子帧踹下了擂台。 李惢忙带着人上前查看,围楼上下一片寂静,只听刀剑相击的声响。 在卫家堡的地盘和人家两个儿子打了起来,苏络颇有些忧虑的看向了三楼。然而身旁的李瑾却笑出了声。 “卫堡主善用剑,长子却是爱用刀的,春秋阁以刀法闻名,阁主的徒弟却独爱软剑,有趣,有趣。” 苏泠同卫子帧比试的时候,他就被人送下了二楼,如今坐在苏络旁边,一副看热闹的架势。 郑俊卿方才也跟了下来,闻言皱眉道,“你到底从哪认识的这些奇奇怪怪的人?” 苏络没功夫理他,台上卫子良并没有要和苏泠比试的意思,躲开她的穷追猛打后便施施然下了台,“少侠好功夫,在下认输。” 苏泠却不听,方才对着卫子帧尚且没有真的伤了他,如今却是一副不死不休的架势。 卫子良不得不同他对上,两个人从台上打到台下,李惢已经将卫子帧送走,见状扬声道,“鬼罗刹,我家少主敬你是裴阁主的弟子才称你一声少侠,武林大会有武林大会的规矩,你可别不识好歹,把春秋阁也拉下水!” 裴邕良不声不响看了半天热闹,如今听人家提及了自己这才探着身子道,“李门主,你口里的鬼罗刹可还没过春秋阁的考验,屎盆子往我身上扣就是了,春秋阁可容不下打你们家少主的大佛!” 裴邕良语气轻挑,偏又气人的很,他状似无奈道,“是我这个当师父的教徒无方,她就是没见过大场面,和人交起手来没分没寸,一看就是没赢过的! 李门主放心,你该怎么样就怎么样,反正我这个师父也管不住她,你来磨一磨她的锐气最好。 要说这年轻人啊,就得多受些挫折,才能知道什么叫山外有山,人外有人,不然他还以为自己放个屁就能把自己崩上天,对吧卫堡主! 哎,卫少主,你别客气,该打就打,比试嘛,刀剑无眼,谁还不受点伤的。 你放心,我这徒弟皮糙肉厚,你不必手下留情,说起来我还得多谢你教训她呢!” 两个人从台上打到台下,又从一楼打到二楼,期间只听裴邕良喋喋不休的教唆卫子良怎么反攻,卫重华不言不语,旁人也不敢多说什么,李惢一直盯着卫重华的脸色,他身边那个年轻些的人全程神游天外,手上做着奇怪的动作,像极了苏络做物理磁场题的样子。 而苏泠像是在泄愤一般,甚至劈断了二楼西北角的一处围栏,卫子良扭腰一转,苏泠朝着厚实墙面劈过去,人群四散,青灰色的墙面上只留了道浅浅划痕。 李瑾眯了眯眼,杵着折扇撑在腿上,那边李惢终于有了动作,他朝着那个年轻男人呵道,“阿九,动手!” 被叫做阿九的男人手上动作微顿,慢条斯理的从怀里掏出三颗泛着金属光泽的滚圆珠子,那珠子夹在他清瘦苍白的指尖,苏络立刻看向苏泠方向,“公子小心!” 然而那三颗珠子并没有朝着苏泠而去,而是分别射向了二楼正南和一楼正东正西的方向。 被击中的地方凹陷下去,接着一声锯齿滚动的声响,裴邕良看见对面围栏下三寸的地方,整整齐齐出现了一排布列紧凑、手臂粗的黑洞,围楼大门重重落下,立刻有弟子守在了三楼楼梯处。 随后卫子良从二楼一跃而上,苏泠迅速抓住他的脚踝,卫子良反手一刀,苏泠不躲不避,手上用力将人又拽了回去,他那一刀落在苏泠右臂,冷寒刀锋瞬时染了血。 卫子良终于不再只是躲避,履尖点过墙面,借力一转,将苏泠狠狠踢了下去。 卫子良左手抓住三楼围栏,轻轻一跃便翻了上去,几乎是他落地是瞬间,又有两枚珠子射中二楼正北,只听一阵破风声传来,泛着寒光的箭头丝毫不差的射入那些黑洞中,箭尾还帮着根根铁链,几乎是将整个一楼二楼覆盖其中。 卫子良看着落地后倒退了几步的鬼罗刹狠狠皱眉,而后见他半倚在那粉衣女子身上,脸上的神色便又不解变为了不屑,他短促的呵了一声,淡漠的挪开了视线。 众人尚未反应过来眼前境遇,便又听一声令人牙酸的巨响,一楼二楼的墙面缓缓挪开,露出墙后的森森箭羽。 虽说各大门派掌门和出挑弟子都在三楼,可楼下也不失弟子,更别说围楼墙面相同,谁知大他们三楼是不是也是一样的境遇? 再者说这围楼本就是为了历届武林大会而特意建造,卫家堡此意,难不成是想着有朝一日杀人灭口、一统江湖不成? 这变故让人头皮发麻,当下便没人再坐的住,纷纷起身看向卫重华。 “卫堡主,好好的武林大会,这是什么意思?” “卫家堡是要和整个武林为敌不成?” “卫堡主,防人作乱不假,可也没必要设这么大的阵仗吧?” “卫重华你疯了?你徒弟可还在下面!” “卫堡主” 楼上一派热闹,楼下的人看着那箭羽就在自己咫尺之间,心里一阵阵发寒,震惊后怕过后,便有人恼怒的提着刀冲向了那层铁网。 金石相击之声阵阵,铁网密密麻麻,却无人能砍断哪怕半根铁链,于是便立刻有人冲向了同在网中的李惢。 李惢低头笑笑,折扇随手插进了后腰,看着那些人的目光满是嘲讽,他后退半步,那个被叫做阿九的人便立刻上前。 想要挟持李惢的人的刀锋剑芒尚未至,那人的弩箭已然稳稳当当对上了来人的脑袋。 众人齐齐顿住,李惢略抬抬手露出腕上袖箭,“我师弟这弩自上次改良之后还是第一次用,一次可发五只箭,诸位,不知谁能中个头彩啊?” 他笑的眉眼弯弯,说罢便低头摆弄着阿九丢给他的峨眉刺,“武林大会本就是大家切磋的,不过既然在我卫家堡办,这规矩嘛,自然是我师父说了算。诸位,这些不过是以防万一,不必紧张。 事到如今,我们也是无可奈何,要不是鬼罗刹步步紧逼,咱们也不至于闹到这般不是?” 苏络小心的避开苏泠伤口,她正在给苏泠上药。 听李惢三两句便把矛头对向了她们,心里一阵窝火,然而刚要开口就听苏泠倒吸一口冷气,她注意转移,又忙着放轻动作。 李惢看他们头也不抬,便接着道,“鬼罗刹当年一人闯入南云十三寨,搅的一片血雨腥风,江湖哗然! 虽说十三寨皆是些不仁不义之徒,可这般狠辣手段,也并非我江湖人所容,在座诸位侠肝义胆,也知惩奸除恶和滥杀无辜还是有区别的。” “哈哈哈。”裴邕良仰天大笑,“怎么,李门主这是嫌自家事不够多,管到我春秋阁头上来了?” 李惢并不看他,“裴阁主,方才鬼罗刹要对我少主赶尽杀绝的时候,您可不是这般说法,怎么他对旁人喊打喊杀的时候,他就不是春秋阁的人,旁人不过言语两句,就是对春秋阁的不敬了吗?春秋阁的弟子们知不知道自己给别人背了这么大一口锅呢?” 裴邕良顺了顺满庭芳的绒毛,“李惢,你可别蹬鼻子上脸。” 他语气平淡,难得有了几分一派掌门的样子。 李惢呼吸一顿,面上却是一派云淡风轻的耸耸肩,“裴阁主这样想,在下也无可奈何,只是事实原委诸位皆看在眼里,心中自有定断。” 李瑾沉声笑道,“李门主这语气,莫非,是要为武林除害了?” “在下眼拙,未请教公子师承何派、如何称呼、又怎会同鬼罗刹关系非同一般呢?” 李瑾摇摇头,“李门主问题还真多,在下籍籍无名之辈,就不劳门主挂心了,时候不早,还是先说说你口里这位恶名昭著的鬼罗刹为好,事情总要一件一件办不是!” 李惢道“倒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有位知晓当年真相的江湖人士如今正在堡中,托在下请鬼罗刹前去问两句话。 不过公子所言甚是,时候不早,想必大家也都饿了,此时本就与诸位无关,大可自行离去,卫家堡只要鬼罗刹。” 李瑾摇头笑笑,“围楼所设机关巧妙,必然是建立之初便有能工巧匠费心,李门主三两句话便想要大家装作聋子瞎子,看不见这墙内道道夺人性命的弓箭吗? 卫家堡口口声声说这围楼是位武林大会所建,却又在围楼中设下这层层机关,到底意欲何为? 还是卫家堡已经有恃无恐到可以无所顾忌的在众人面前也毫不避讳这诸多野心了呢? 卫堡主,您听了半晌,话都让这宝贝徒弟说尽了,事都让这宝贝徒弟干完了,莫非真以为自己不说话便真能独善其身不成?” 第38章 反叛 原著里苏泠奉师命来参加武林大会,来都来了,自然就是奔着魁首去的,而男主一心想要寒烟草治疗腿疾,这寒烟草又是彩头里的一项,两人本是你争我夺、欢喜冤家的走向。 至于卫家堡的剧情,不过是个背景板,为了男女主第一次合作拿下寒烟草做的铺垫。 硬要说的话,还有卫家堡弟子挑衅苏泠,然后被苏泠打脸的苏爽剧情。 苏络当然不至于连这种明摆着是炮灰的角色都一一记住,她只知道原作者用了将近两万字的篇幅描写了苏泠是怎么势如破竹、武功盖世、无人可挡的! 决赛时神秘人出现,一身黑衣黑靴,带着个黑色半脸面具,苏泠与他交手时负伤,而男主愣是坐在轮椅上就将神秘人打的毫无还手之力。 第一名花落谁家似乎已经注定,可男主本就身中剧毒,这下催发内力,诱使毒发,苏泠看在他替自己击败了神秘人的份上,又知道他是为了寒烟草而来,于是在男主危在旦夕之际,把这寒烟草给了他身边跟着的大夫。 苏泠恩怨分明,一来一往算是了了,可男主显然不这么觉得,醒来之后发现苏泠什么要求也没提,更是直接一走了之,得知鬼罗刹女扮男装的男主顿时觉得——啊,这女人还真是一点都不娇揉做作! 就这么的,两人结缘,不过这次可能是因为两人相处不久的缘故,男主并没有发现苏泠女扮男装的事。 苏络盯着苏泠包扎好的伤口一脸严肃。 毕竟是新出场人物是男主,系统很狗腿在苏泠人物关系一栏里给出了他的信息。 穆璟白(李瑾)和苏泠中间画着双箭头,上面写着一行小字——可利用的男人。 苏络“?????” 且不说她大姐姐要利用这个还在装普通人的男主做什么,男主还没发现她大姐姐是女扮男装是不是不太行? 退一万步,男主没认出来苏泠女扮男装是时间问题,可卫家堡好好的背景板怎么还抢戏份呢! 苏络的目光毫不避讳的在这几人身上辗转,让苏泠恍然生出一种她在和这在场诸人对立的剑拔弩张。 当然,剑拔弩张的是人家,她只会张牙舞爪的晃着稚嫩的爪牙,像还没站稳的奶猫,凶的半点震慑力没有。 苏泠换了个舒服地姿势靠着,眼前境遇在预料之中,李瑾和李惢一个能把白的说成黑的,一个能把死的说成活的,你来我往之间,看客们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徒然握着手里兵器成了误入渔网的泥沙——人家意不在他们,可也没有放了他们的好心! 至于苏泠,她暂且没有立刻要苏络交代清楚的打算,可也不妨碍她故意把重量都压在苏络身上泄愤。 弟妹不听话,身为长姐的权威收到挑衅,自然是该生气的,她想。 余光瞥到不远处的郑俊卿,妹妹结交了些狐朋狗友,她看见了也是该生气的,她想。 李瑾和李惢针锋相对的由头仿佛也成了看客,直到卫堡主施施然起身,她才赏过去个眼神。 “各位,如这位后生所言,卫家堡两位门主都还在楼下,老夫能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心思? 如今此举实属无奈为之,想来裴阁主也能谅解,若是裴阁主能劝你那位徒弟跟着走一趟,咱们也好省了这些手段。” 卫重华嗓子里像是酝着一口老痰,声音沙哑轰隆,听的人肺里一阵膈应,他生的阔额方脸,只是五官委屈的挤在一起,浓密的胡子便显得格外瞩目。如此说起来,还好卫家堡公子小姐们都随了明夫人的长相。 苏络不知这是苏泠和李瑾说好的计划,只是抬头没瞧见明夫人和她女儿,直觉此事怕是不会善了,可是就算在场之人都被灭口,卫家堡就真的如此自信,能够以一派之力抵挡整个江湖的怒火吗? 可是为什么呢?半点预兆没有、就因为苏泠追着卫子良打了一架? 还有无名书上也没有记载的南云十三寨,不是说杀光了吗,怎么又会出现一个十三寨的故人,还好巧不巧的出现在卫家堡内。卫家堡私下做了这么多,怎么原著里就半点没有显露呢? 苏络试图找出改动的源头,拼命回想原著里武林大会这一路的细节—— 女主独自离开苏府,前往惠州,途中在白店偶遇乔装的男主,再然后和裴邕良碰头,在客栈里又与男主见面,接着便是武林大会 这一世,她和女主一起到了惠州,也确实在白店碰见了男主,和裴邕良碰头、而后武林大会 确实是因为她,她大姐姐才提前来了卫家堡,接着引发了这一场争端,可这是偶然,卫家堡怎么会未卜先知,知道她大姐姐什么时候到?除非这本就一场针对她的阴谋,只要她来,便立即发作。 然而就算一心想要抓了鬼罗刹,也没道理这样大动干戈,围楼这样浩大的工程必然是被拿做底牌来用的,怎么会因为一个人而暴露各家掌门面前?最后比试的时候下阴手不是更方便、更悄无声息吗? 擂鼓一响,说是点到为止,可真的死了人也怪不到谁头上,比试嘛,见点血不奇怪。 苏络眉心紧皱,又摇了摇头,不对! 若是卫家堡和鬼罗刹有仇,怎么原著里卫重华并没有对她下手呢? 还是说那神秘人是卫家堡的人手,抢夺寒烟草只是个借口,要除之而后快才是卫重华的目的? 不过无论如何,能让卫重华不惜在众人面前动用底牌一定不是什么小事,甚至一旦被发现,会有比被整个江湖都敌对更严重的后果。而且很急,连两日后的总决赛都等不及。 看来时间是很重要的了。 苏络看向了不远处的李惢和身份已然呼之欲出的白宏九。 也不知道他这两位好徒弟知不知情,不知情的话或许还有几分逃离的希望,若是知情那便更要盯紧了,白宏九善机巧,围楼构造他最是清楚,他们必然有逃出这铁网的手段。 围楼之外,卫家堡一派热闹,众人来来往往,在这处几乎占据了半座山的庄子上四处游走,有人高谈阔论,有人舞刀弄枪,更有孩童嬉戏打闹者不计其数。 眼看午时将近,本要离开卫家堡大门的人被好声好气劝回来用过午饭再走,免费的午餐,不吃白不吃,于是一行人又欢欢笑笑着折回头,路上遇见自己的三两好友,也招呼着回了庄子里。 “付庄主,卫堡主请我们大伙一起在庄子上用饭,一起吧?” 付裘被裴邕良一通整,嘴里的臭味泛着历久弥新的刺激,自然是不肯暴露人前的,闻言强自挂着笑摇了摇头,身旁的弟子立刻上前,“多谢葛少侠相邀,只是一来我家庄主近日偶感风寒,我家庄主怕传给各位,二来我们远道而来,也想尝一尝平川县远近闻名的水素丸,只好来日再聚了。” 葛青惋惜道,“那还真是可惜了,听说圣手李坎覃也在此处,付庄主不妨去寻味药来。” 传言李坎覃脾气古怪,不是疑难杂症都不看,曾经有人不小心踩到跌落猎人挖的陷阱,身上直接穿了几个洞,正巧碰见上山挖药的李坎覃,结果他说这种伤外面随意一个大夫都能给他止血治好,自己便看也不看的挖药去了。 还有位朝中高官,府上姬妾成群却无有一子半女,便找人将李坎覃寻到了府上,这位一瞧,不仅没给治病不说,还将人家无法生育的事宣扬开来,弄的人尽皆知,要不是后来有个官更高的要他去治病,只怕早死在了人家官邸的井里。 更别说他一个小小的风寒怎么可能惊动李坎覃,这话也不过是客气而已,两人寒暄两句后各自告辞,付裘冷着脸走向庄子大门。 弟子们不敢触他的霉头,一路上也无人开口,然而离大门越近便越听的人声喧闹。 远远的,百十号人人神色不满的拥在一丈高的大门前。 付裘一路听过去,原来是午时一过,卫家堡就将大门上了栓,卫家堡弟子手持武器守在门口,竟是不许进出的阵仗。 此举自然引得诸多不愤,这才渐渐围了群人,要讨要个说法。 然而卫家堡的弟子也都是听命令办事,问起缘由个个一问三不知,有人认定他们有所图谋,只是守卫打定主意三缄其口,于是一言不合便起了争执。 付裘一行人到跟前时,便是几人大打出手的样子。 付裘本就在气头上,见状更是对卫家堡也心生不满,他正要派弟子前去问个究竟,却见一团暗色的红从外围让了进来。 他□□着半边臂膀,胳膊上夸张的肌肉有女子腰粗,右手拎着把看起来就不轻的铁锤,朝着那同卫家堡弟子打起来的几人抬了抬腕,“你们,想出去是吧,先挨过这一锤,任凭你们想做什么,怎么样?” 有头有脸的门派都还在围楼,这些人大都没什么背景,武功更是稀疏平常,来看个热闹而已,哪里是方焕烔的对手? 付裘眉目凝重,腰间剑已出三分,他身旁弟子开口道,“方门主,武林大会想来来去自由,卫家堡何时多了这许进不许出的规矩?” 方焕烔将那铁锤扛在肩上,“原来是付庄主,付庄主不在围楼看人比试,怎么早早就出来了? 不过出来了也好,总归都是要到一处去的,付庄主,请吧,看在咱们还算有过几面之缘的份上,兄弟就不对你动手了。” 他看了眼付裘手中半露的剑光,嗤笑一声,“付庄主,是从围楼过来的吧?” 付裘眉心一跳,心中大骇,而付庄的弟子们已然察觉了他的异样,只见他握着剑柄的手克制不住的颤抖,不过几个呼吸间的功夫,便手脚绵软再也使不上力。 “别怪我没提醒你,这世上有的是叫人内力滞涩不通的法子,何必逞这一时之气呢?” 无论正厅偏房,围楼住宅,发现自己手脚无力的人不在少数,围楼三楼的掌门几乎全军覆没,身边的心腹弟子也有不少中了招,剩下那些卫重华根本没放在眼里,至于楼下这些人,卫重华冷笑一声,大手一挥,白宏九见状掏向怀中。 可毕竟盯着他的人不在少数,立马便有人飞身上前,白宏九被阻断的动作也不慌,手中弩箭齐发,众人只听一身巨响,再没心思去看那箭射到了何处。 只见一楼偌大的空旷地面像是被打开的礼盒一般,众人脚下一空,呼啦啦全数掉进了深不见底的坑里。 白宏九射出的箭后同样绑着铁链,堪堪卡在他身旁的墙面,他挂在半空,向着李惢方向投来两颗弹珠,李惢脚尖轻点,正要翻身离开,却被人不知用什么击中后腰,他双腿一麻,便比旁人更快的冲到了坑底。 白宏九听他惊叫,便也松了手中□□跳了下去。 半刻钟后,一楼地面恢复如常,卫重华皱了皱眉,隐约有些恼怒,不过随即便让人将这些掌门带了下去,只剩二楼上下不得,身后便是泛着寒光的箭羽,卫重华一行自密道离开,又是一刻钟后,忽听一阵惨叫,粘腻的鲜血顺着围栏流到一楼擂台上,整个卫家堡,血气弥漫。 卫重华亲自盯着这些掌门被关进了自家监牢,监牢阴暗闷湿,让他那张脸透着诡异的白。 有堡内弟子行色匆匆赶到他身边,卫重华想是猜到了他要说什么,边负手向外走边吩咐道,“他要报他的仇就让他去,他不怕死你们怕什么?” “那机关” “开!” 第39章 疯子 坑底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 伴着一阵此起彼伏的“哎呦”声,陆续有人点亮了随身带着的火折子,一簇簇的跳跃火苗在坑底亮起,也让人心略微安定下来。 众人自觉的围聚到中间,那四散的光芒汇聚到一起,隐约瞧出这是个十丈长宽的方坑,墙面光滑如镜,是和围楼墙面一样的坚硬石面砌成。 坑底除了那几个本要对李惢动手、从二楼冲下来的人,就是方才还在擂台上比试的人,再加上苏泠、苏络、郑俊卿和李瑾以及李瑾身边几个属下,三十个人左右。 苏泠并没有凑上前的意思,带着苏络默默站在角落,看走马灯似的瞧着那些影影绰绰的人影,不少人走路一瘸一拐,许是掉下来时崴了脚或是伤了腿,唯有李瑾安安稳稳的坐在轮椅里,特立独行的显眼。 他身后的属下一直沉默着,自始至终没听他说过一句话,样貌也低调的泯然,像是个成了精的影子,安分守己的握着手心里的轮椅把手。 苏络看见了周邶单和木情也在,找了会儿才瞧见郑俊卿的身影,他右脚不敢着地,一跳一跳的找着什么。 她正要出声就被苏泠一把捂住,苏络不明所以的看向苏泠,下一瞬就被一身肃杀的苏泠一把按在地上。 “趴好。” 说罢,她便如离弦的箭一般跃了出去,众人手中火苗跳了跳,齐齐看向发声处。 昏暗一角,只见三个人影纠缠在一起,打斗声起,声声带着狠辣,忽然那几个人影顿住,同时的,“咔”的一声,“嗖嗖嗖”三道利箭破风声传来,众人躲得有些手忙脚乱。 不知谁的火折子灭了,光也更暗了,再起身时,便见一人狼狈的摔在众人不远处,正是那位号称天下机巧十分,一人可独占三分的白宏九。 月牙白的外衫,黑色的脚印格外夺目,白宏九的手腕扭成了夸张的角度,细看还在轻轻的颤抖,面上目中无人的默然也不复在,眉心痛苦的扭在一起。 而那两道身影也慢慢走至众人面前—— 李惢心口抵着苏泠的软剑,苏泠眉眼处抵着李惢手上的峨眉刺。 方才慌张失措,瞧见白宏九和李惢掉下来的人不多,此时一见纷纷摆开了打斗的架势。 李惢气息有些乱,鬼罗刹右手执剑,左手将他拿着峨眉刺的右手制住,他便也制住了鬼罗刹的左手。 而峨眉刺两头矬的尖锐,鬼罗刹微微用力反倒愈发靠近了自己,更别说软剑还结结实实抵在他心口。 李惢额上沁出细汗,心中暗暗啐了口白宏九——他就说他不喜欢这样的兵器! 武功比不过,自然有旁的手段。他将面前的人上下打量了个遍,许是鬼罗刹骨架小,不仅身量比他矮了半头,手腕也细的出乎意料,幽幽烛火中,呲牙咧嘴的鬼面具竟像是长在了他脸上,不甚明了的光晕里,只有手腕和脖颈幽幽的白,黑森森的眸子沉沉盯着李惢,叫他也一时悚然。 李惢见过太多的眼神,绝望的、痛苦的、愤恨的,那都没什么,是人就会有的情绪,同样的,有这些情绪也证明的他是个人,是人就有欲有求,也就没什么好怕的。 无欲无求的人不多,尤其有权还有钱的,更是凤毛麟角,于江湖人而言,表面上没什么欲求还武功高强的人一旦出现,要么就是麻烦,要么就是大麻烦。 李惢将心中的问候在唇间浸润了一遍,倏忽一笑,松了辖制鬼罗刹的手,“杀了我,你们可就要一辈子被关在这里了。” 再无欲无求的人到了险境之中,求生也是本能,他信鬼罗刹不怕死,也笃定他不想死。李惢脚下微动,头向前探了探,近乎呢喃道,“你杀了这些累赘,我和师弟带你出去,如何? 说到底,我们也不过想请你同一位故人说两句话,你们之间的恩怨,我们卫家堡不会掺和,我们卫家堡的事,和鬼罗刹也无关,不是吗?” 这声音不大,可坑底静的能听到火苗跳动的声响,这点声音也毫无意外的传到了在场每个人耳朵里。 风向陡变,李惢满意的看着诸人对鬼罗刹的防备扬了扬眉。 苏泠反手夺过他手里的峨眉刺,她指节修长,峨眉刺在她两指之间打着转,软剑随着李惢的动作陷进他的皮肉里,泛着寒光的剑尖绽开一抹猩红。 她盯着李惢,扬声道,“过来!” 苏络爬起身,众人这才发觉身后还有个人,她在鬼罗刹身边站定,有些为难的接过了那柄峨眉刺,犹疑道,“公子” “拿着防身。” 李惢瞧出她的无措,笑道,“姑娘小心,可别伤着了自己唔。” 他忽的闷哼一声后退半步,而后死死盯着鬼罗刹转了半圈的手腕。 苏泠学着他方才的样子扬眉,可惜面具遮的严实,只瞧出她眼中的挑衅和警告,“李门主说的是这样伤了自己吗?” 李惢冷了脸,“你何必这般咄咄逼人,早些解决了他们,我们便早些出去,怎么浴火淌血的鬼罗刹也有心软的时候? 呵,你若是舍不得这小丫头,一并带出去就是,你若是想拖延到上面的人来救,我劝你还是省省。若非我和我师弟的意外,这里的陷阱早期开启。脚下这片土地内□□针无数,一刻钟后,密道的机关就会全部打开,到时候三寸长的淬毒钢针便会从坑底弹出,这机关由我师弟亲自督检,连只苍蝇也躲不过。 阁下,你的时间不多了,要么跟着我们活,要么大家一起死,这么简单的选择,还有什么好犹豫的?” “确实没什么好犹豫的。”苏泠收了剑,蹲在白宏九身边从他怀里摸出了几颗珠子在手里把玩,她无视众人的忌惮,反手将那几颗珠子塞进了自己怀里。 “不过我就是喜欢看别人不痛快,别人不痛快,我就痛快了。 李门主,你方才得意的神色看的我可真不爽果然啊,你这样的一张脸,还是恼羞成怒更适合些。你不是说让我选吗?那我选大家一起死好了。” 卫家堡监牢建在一处水源附近,又在地下,阴暗潮湿,处处一股腐朽的死气。 偶尔窸窣作响,看守的弟子也懒得去看,左不过是抱了窝的耗子出来觅食,希望找到些辨别不出的烂肉或是干草,亦或是走虫好运,意外开拓了这方无人乐园。 从前的监牢冷清,卫家堡犯错弟子自有罚处,这处监牢是用来关胆大包天的外来“贼人”的,十天半个月才偶尔有丝人气,不过也用不了多久就会成为这片腐朽死气的来源之一。 看守弟子听着里面时不时的叫骂喧嚣,回想往日单是路过门口都一阵阵寒气冷风的情形不由得站的更直了。 今日堡主和少主都亲自来过,一柱香之前,方门主更是带着乌泱泱一群人!这番对比过于强烈,也显得他们这活儿要紧许多。 监牢内,十六间牢房已是满满当当,手脚无力的各家掌门委身于这方寸之地,昏暗中也认不得哪个是哪个,方焕烔半掩口鼻,随手让人开了间牢门将付裘推了进去。 付裘身后的弟子依次关进了牢房,方焕烔这才拎着铁锤阔步迈出。 付裘被推进去时不知踩到了谁的脚踝,只见那人手臂将将抬起,一声痛呼不过刚刚张嘴,音儿尚且没出的干净便像泄了气的皮球,最后化作一声绵软的喟叹,消弭于监牢的又一阵叫骂中。 这叫骂的自然是身体无恙的弟子们,他们年轻且义愤填膺,一腔怒火在看到自家掌门囿于这一方天地时到达顶峰,自然而然的变得疯癫,宛如初入丛林的幼狮,张牙舞爪的觉得自己应当肩负起本门清誉和骨气。 付裘在一众叫骂声中栽到牢房里,等到脚步声彻底没了,他们才又重新安静下来。 付裘撑着手下的膝盖坐起身,膝盖的主人靠墙屈膝,坐的潇洒,瞧见他的狼狈也没有伸手帮忙的意思,至于膝盖没收回去,付裘有十成的把握确定他是因为没力气。 付裘转过身坐到了他旁边,“裴阁主,还真是冤家路窄。” 裴邕良在他靠近的时候就僵住了,付裘坐到自己身边开口时更是连呼吸都一顿,他狠狠皱着眉憋了口气,“你能不能别说话,不知道自己有多臭吗?还是你嫌这牢房的味道太好闻?” 付裘冷笑,故意靠近了他,“还不是托你的福?” 裴邕良阖眼仰头磕在墙上,一脸生不如死。 然而牢房味道本就难闻,倒是替他打了掩护,付裘到底开了口,“卫重华此为,会不会与那件事有关?” 裴邕良皱着眉没说话,倒是他前方的徐掌门回过了头,徐掌门顶着头乱糟糟的花白头发,煞有其事的捏着下巴上为数不多的山羊胡,一双眼睛瞪得极大,说话时额头的三条纹路蔓延开来,“付庄主也听说了?卫重华勾结西晋,意欲叛国,听说朝廷上有人查到了消息,卫贼迫不得已,又逢武林大会在即,这才出此下策。” 这话也就他们牢房里的人听见了,可巧的是旁人的窃窃私语也消停了,静的能听见不知道哪间牢房角落滴水的声音。 叮咚,叮咚,叮咚。 他们又低声交谈起来,似乎要遮掩住这叫人不安的寂静。 其实他们本是江湖中人,和朝廷干系本就不深,有些东晋南楚的朋友也不意外,更何况这些年还算安定,各国往来密切,那便不会因为所谓的八拜之交闹出叛国的罪名。 所以大多数人在得知此事时,大都是没放心上的。 说句大不敬的话,往祖上攀扯攀扯,指不定和皇帝祖上还有亲呢! 可瞧着卫重华如今已然是破罐子破摔了,那这传言便更加可信了几分,能让朝廷认定叛国、让卫重华不惜挟持整个江湖,那得是多大的牵扯? 不对,事情如此严重,他又怎会只是挟持? 将他们关在此处难不成是等官兵来剿,然后指着卫重华来替他们解释这些人是自己用来拖延的棋子,不是卫家堡之人吗? 裴邕良偏过头深吸了口气,捏着那包装种子的袋子不知在想什么。 付裘看着自己腰上的剑,“他连我们武器都没卸掉,看来是对这药很是自信了。” “付庄主放心,冯掌门对药理多有研究,他说这药也就两个时辰的功效,待两个时辰后,咱们打出去便是!” 角落里一道低沉的男声,“籍阁主还真是心宽体胖,若是我们连两个时辰的活不过,那这药效是三个时辰还是四个时辰,不都和我们没关系?” “严庄主,你怎么能这么说?” “抱歉,伤到你的侥幸了。” “你” 李惢知道裴邕良是个疯子,却没想到他教出来的徒弟也是个疯子,眼看时间便要到了,鬼罗刹依旧镇定自若的坐在角落,目光灼灼的看着自己,仿佛大家一起去死时间让他极为兴奋的事情。 鬼罗刹是一定要死的,看他今日与少主和二公子之间的交锋便可知,他是刻意收敛了锋芒的,招招不在取胜,只在羞辱,就是为了激怒卫家堡众人。 好端端的,做这副姿态意欲何为?说他们做贼心虚也好,说他们草木皆兵也好,堡主做的毕竟不是小事,对鬼罗刹此番行径便存了疑心,有疑心便不会让他活着出去。 不过倒是正好借着他的由头拖延一二,待药效发作,拿下武林门派便是轻而易举。 至于那位和鬼罗刹的恩怨,放在之前,他们卫家堡确实会感兴趣,看两虎相斗可有意思的多,最好一死一伤,来个清静! 不过相较于他们的大业而言,这点恩怨实在是上不得台面,李惢心思百转,便想着等出去之后让这两人鹬蚌相争。 可哪知鬼罗刹根本不按常理来,要死?好啊,大家一起! 李惢额上的汗又沁了出来。 麻的,疯子! 第40章 投怀送抱 离间不成,李惢装模作样的叹了口气,“看来鬼罗刹也并不如传言那般心狠手辣,既然如此,师弟,带路吧,不过诸位这么多人,我们可不保证能护着所有人活着出去。” 白宏九慢吞吞的从地上爬起来,他的手腕还不正常的扭着,连喘气都变得小心翼翼。 李惢眸中寒光一闪而逝,听到他压抑的闷哼更是舔了舔后槽牙,瞧着鬼罗刹替他重新掰正,李惢双手环胸遮住了心口前的伤口笑道,“不过带一两个人出去还是能无虞的,阁下武功高强,卫家堡注意已久,春秋阁不肯收,我卫家堡却是广纳贤才,来者不拒。咱们的约定一直生效。” 苏泠尚未开口,便听一道熟悉的温润男声道,“鬼罗刹的名头自然值得卫家堡注意,江湖上但凡有些名声的游侠散客,不都是被卫家堡‘广纳贤才’带到此地?碰上不愿的,要么威逼,要么利诱,软硬不吃的就宣为魔教,卫家堡百年根基,手下弟子门生众多,和卫堡主关系紧密的,又何止是江湖正派名门? 说起来,那一向闻声不见人的魔教还是被卫家堡一点一点拉扯大的呢,只怕人家自己都不知道自家还有那么多在外弟子。” 苏络很给面子的笑出了声。 木情和李惢虽然同为书生打扮,给人的感觉却是天差地别,简单来讲,在知道木情和裴邕良可能有仇的情况下,苏络看见木情时也只会觉得他是个卧薪尝胆、忍辱负重的报仇人士,这报仇的手段还必然是坦坦荡荡、实力碾压的路线,就像蒙尘的宝器,瞧着暗淡,不甚流露的却是文人骨子里的内敛和通透。 李惢则不同,他虽然言谈举止皆往着读书人身上靠,可总让人觉得他另有所图,像是一本遣词晦涩的野史,他大约是想靠着这本书名垂青史亦或流芳百世,然而野心过于昭彰,一举一动便处处显得刻意,反倒叫人揪着错处不放,显得不伦不类。 苏络想过木情会忍一口气不做理会,就如同周邶单和裴邕良打斗时一般。 亦或是强忍愤怒义正言辞的与人争辩,却没想过他也会这样阴阳怪气的挤兑人,像是一块温润剔透的宝玉忽然变成了把光华灿烂的宝剑,剑芒所指,直叫人心旷神怡! 木情的话也确实插到了李惢的肺管子上,无论如何,卫家堡拉扯大魔教这样的话就是别人吐在自己嘴里的痰,咽不可能咽,即便吐出去了也恶心人,非得吐无可吐了、把胃里的酸水都吐出来了,这才不得不接受这张嘴没法子扔掉的事实。 李惢心眼不大,心气儿也高,在这之前他放在眼里的也就是鬼罗刹和那坐在轮椅上的人。 今日连着被鬼罗刹要挟受挫不说,连那江湖人都淡忘了的九峰派后人也敢对着他叫嚣,这便忍无可忍了。 他冷笑一声,单手负后,“怎么,九峰派没落至此,家门独学不学,学起了和人争口舌之利?” 在场诸人,除了周邶单和他关系非同一般,知晓自己身份,也就苏络和苏泠知道自己来处。 当年九峰派也不过是因为裴邕良夤夜闯门才闹起了些风波,本就不显眼,更遑论今时今日。 然而瞧着李惢却对九峰派了解颇深的样子,须知自从父亲过世,门派式微,木情谨小慎微,从未在人前说过九峰派有什么家门独学,就连周邶单都不知道的事,怎么李惢脱口而出? 郑俊卿瞧他愣住了没回话,自己也跟着道,“那不敢,口舌之利一向是李门主的绝活,哪里是人人都学的来的。” 李惢背后的拳头握紧了,有人看他气得不轻,想要打圆场又怕让人以为自己是卫家堡一派,可不说话又怕把人逼急了拼个鱼死网破,他们看了看好整以暇瞧热闹的鬼罗刹—— 这人果然是不可靠的,又看向坐着轮椅的那人,他同样神色淡然,瞧不出喜怒。 在场诸人转了几个眼神,挪了两步跟在了白宏九身后。 坑底四方黑暗,瞧不出方位,白宏九也只能在四面墙上挨着摩挲,没一会他身后就悄悄的跟了一群人,跟着他在墙上又摸又敲,他第一次流露出了厌烦恼火的情绪,伸手入怀却摸了个空,颇含怨念的看了眼鬼罗刹的方向,而后沉默着一拳捶在墙上。 四指关节处重重落在墙面,身后的人咽了口唾沫,讪讪收回了手。 白宏九懒得去管那些捣乱的人,染了血的手分毫未收影响,依旧精准的落在他丈量好的墙面。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白宏九终于在最后一面墙前停下,而这边的争吵也已经由楚汉争锋变成了三国鼎立,如今已发展到了七国争霸—— 木情、周邶单、郑俊卿、苏泠、苏络、李惢各执一词、各据一力,历史倒流之乱势虽令人惋惜,可一统局面也已明朗。 昔日那西陲之秦横扫六国,今日今时便由木情接下了这霸主之位,至于除李惢外的四人,身为炮灰,亡的很有自知之明。 咔嚓一声轻响,随后重石挪动,木情看了眼那约么有七尺高的石门,轻快的出了口气,也可能是过于轻快,一不小心吹出了哨声,“这么大动静,还想着能悄悄从这群人眼皮子底下走?李门主想什么呢?” 李门主本就如丧考妣的脸上更加阴沉了,不过这里阴暗,本也瞧不出来,木情倒是尽显胜者风范,说完便一挥衣袖走开了,也没有要听李惢解释的意思。 一行人前脚迈进石门,门尚未来得及关紧,便听门外飕飕的破风声,密密麻麻的长针泛着诡异的紫色光芒,铺天盖地的吞噬了方坑的每一个角落。 门后的人连呼吸都放轻了,不敢想象若是他们慢了一步 “各位,走吧?” 李惢的话让人猛地惊醒,众人向他瞧去,他早已没了同木情争论时的气闷,意味深长的扫过众人,嘴角噙着笑,像是得了逞的狐狸。 李惢的视线在方才的“七雄”身上掠过,同样仔细的没拉下轮椅上的李瑾,他倏忽一笑,露出一排白森森的牙,随手点亮了墙上壁龛里的蜡烛,侧身做了个请的动作。 “快走吧,前面的路,还长着呢!” 有那么一瞬间,苏络觉得李惢身后的不是黑沉沉的暗道,而是满地红色彼岸花的幽冥之地,忘川淌淌,鬼魂荡荡。 然而她的余光扫到苏泠脸上的鬼面具时,那点惊心动魄也没了,李蕊一下子到了阳间,暗道复杂,环环相套宛如蜂巢,虽大不相同,却还是让她一下子想起来家中祠堂里的暗道。 当时她初来乍到,夜里就跟着她大姐姐下了祠堂,半惊半怕,哭哭啼啼又稀里糊涂的冒了趟险,脖子上滴了滴水都能吓得三魂丢了气魄,抓着人不肯松手。 她隐约有些怀念起来,瞧着这暗道也没了那么多畏惧——反正有她大姐姐在身边,她就安心的蹭女主光环就好了。 旁人自然没有她的“先见之明”,很是忧虑的踌躇在门后。 李惢这态度再明显不过,门后机关无数,他就像是藏在暗处的蜘蛛,猎物撞上了他的网,他便大摇大摆的走出来,猎物退无可退,挣扎也显得穷途末路。 不过他们同样明白,不走的话,肯定会死,临了一行人到底还是跟上了白宏九和李惢。 就如同看刑侦剧时,阻止炸弹爆炸的那条线一定是最后掐着点剪断的一样,观众熟知套路,并不觉得胆战心惊,甚至有种预料之中的果然如此,苏络抱着这样的心情,亦步亦趋的跟在苏泠身后。 她只是有点摸不准她大姐姐如今的脾气。 她本以为今日同卫子帧和卫子良对上是因为苏泠在泄愤,爽文的惯常打脸套路而已。 可之后苏泠的表现却像是这一切都在她预料之中一般,所作所为瞧着嚣张蛮横,不过是她有意为之的鱼饵,连那让苏络慌了神的生气都像是在为了这场大戏做的铺垫。 这多少就让苏络彼时百转千回的纠结心思显得自作多情了。 苏络叹了口气,而后头上一痛,她这才后知后觉的发觉郑俊卿步履艰难的走到了自己身旁,瞧他的神色,像是已经走了一会,而她在专心走神,一直没发现而已。 “你还叹气,你都没发现我和你在一起就倒霉吗?” 苏络“” 这话多少有点丧良心,可良心这东西本来也不是谁人都有,苏络几乎又要脱口而出的叹息生生憋了回去,回了他个白眼不说话了。 郑俊卿难得见她不说话吃闷亏的样子,甚至怀疑自己这话是不是说得重了,还不等他想出什么法子找补,就听最后方传来一声惊呼,“啊,有蛇!” 众人齐齐转身看向说话那人,只见他目眦欲裂的盯着左手边的墙面,苏络正要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胳膊被人扯过,苏泠已经挡在她面前。 苏络仰着头看她,四目相接,忽的就笑了。 苏络幼时便是十足十的娇艳样貌,如今愈发张开了,那微微扬起的眼尾更像是撩人心弦的花瓣,轻轻扫过人心口就能惹起一圈涟漪。 苏泠眼神软了三分,语气隐约有些无奈。 “闭眼。” 苏络额头抵在鬼罗刹锁骨处,双手无处安置,便松松勾住了他的腰带,这姿态实在过于亲昵,叫人不得不怀疑他们的关系,郑俊卿更是一边暗暗惊叹苏络也有这样乖顺听话的时候,一边看向鬼罗刹的眼神中便更多了几分猜测和戒备。 苏络怕蛇他是知道的,从前外出时偶尔碰上过一次,那是条藏在草丛里的竹叶青,苏络瞧见时,整个人僵在原地,眼神半分也没有离开过,后来那条蛇被下人弄走,她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那片草地,久久未曾踏足。 苏络说过,要是知道自己附近有蛇、而且没有在她视线之中,她会惴惴不安的觉得吸到肺里的气都带着蛇的粘腻,哪怕别人告诉她那条蛇已经被弄走了,她还是会觉得身上难受,仿佛有什么东西在爬。 只有盯着它,亲眼瞧见它离开自己百丈之外,她才能正常的喘气。 郑俊卿对这话印象深刻,毕竟是苏络紧紧掐着自己胳膊说的,然而此时她却全然信任这劳什子的鬼罗刹,叫他一口闷气憋在胸口,不上不下的气愤起来。 整日里带着个装神弄鬼的丑面具,能是什么好人? 也就骗一骗这些个涉世未深的小丫头,仗着自己在江湖上有几分名号是了,今日擂台本也没有他,他却执意和卫重华那两个儿子打斗一场,可不就是想在小丫头面前得瑟自己有多么惊世骇俗? 大家都是男人,这点花花肠子,谁还不知道谁呀? 这也是个傻的,才认识几天呐?就这么急着投怀送抱的了! 郑俊卿决心回去之后便给苏家二哥写信告状,最好罚她抄上五百遍的什么书,狠狠磨一磨她这三心二意的臭毛病! 那蛇盘踞在头顶墙角,被发现后一刀两断,很快没了气息,苏络也被郑俊卿一把扯出来,皱着眉刚要数落,就被鬼罗刹阴恻恻的眼神盯得后背发凉,他隐约觉得这感觉有些熟悉,却又想不起来,只好硬着头皮把人拽到一侧。 而众人这才发现,本在队伍最前头的李惢和白宏九也没了踪迹。 领路人,跑了。 作者有话要说: p大开新文了,所以我大约也能有动力日更? 第41章 卫家堡之乱(1) 这日郑仁峮被药王谷的弟子叫走后,匆忙赶去了卫家堡的客院,他们这些有些头脸的江湖人来到此地都是住在卫家堡里,一应吃食住行自有人安排。 不过郑家不论是作为一个皇妃的母家,还是一个身负皇恩的武将,都不会在这些江湖人眼里有什么体面,他们还是沾的药王谷的光。 老谷主深居简出,德高望重,这些年年岁渐长,别说出门,就是不远万里的赶过去见上一面也是难上加难。 可谁能想到呢,时隔多年出一趟门还赶上卫重华发疯,老爷子头发胡子白了一大把,气度超脱俨然半成的仙,可这仙被拽入了凡间泥沼,狼狈了一身晓风月华、清寒药骨不说,还险些被气的两眼一翻厥过去。 要说老谷主肯念及当年旧情替郑仁峮父亲治病,还不辞辛苦随他们跑这一趟,实在是心宽慈善的人,就算卫家堡弟子将他们关了起来,他也是镇定自若的自嘲:年轻时被人从柴房里救出来,没想到春去秋来几十载,人到底还是回到了原点—— 药王谷的人,卫重华没敢给他们下药,更没敢将他和那些中了药的关一起,特另了间清静些的、也雅致些的柴房,在他们这院子厨房后面的僻静处,从外头上了锁,门口站着两个弟子守着。 郑仁峮自责不已,到底是因为郑家才将老谷主牵扯其中,不然他何苦会受这无妄之灾? 老谷主只是捻着胡子,说江湖人不讲什么牵扯不牵扯的话。 郑仁峮感佩至极,从角落寻了快勉强能当座杌子的木墩,拂去了尘土放在老谷主身后。 这里除了郑仁峮都是他药王谷的人,郑潼荏都算是他晚辈,就更不至于和自己孙子辈的人推辞,然而他还没坐下,却瞧见那原来放木墩子的地方陆陆续续爬出几只蚂蚁。 柴房阴暗,那东西不动罢了,一动便再也躲不过老谷主老当益壮的眼,当下便发觉了不对,挪着小步快速上前,只见密密麻麻的蚂蚁排列成行,老谷主翻开上面的遮挡物,数不清的蚂蚁在那熟悉的纸袋子里进进出出。 郑仁峮探着头去瞧,“这是糖?”他看了眼身后已经跪下了的人,默默往旁边挪了两步。 老谷主更是什么也不顾了,指着门口垂手正跪的人,“这就是你说的没有了?”他的手都在抖,四下迈着小步子来来回回地走,看样子气得不轻,“好啊好啊!一个个的,骗到老头子头上了,说,是不是你那个不成器的师父教唆你的!” 郑仁峮也算是知道老谷主的脾气,尤爱甜食不说,还听不得人劝、由不得人管,旁的事都能作罢,唯独这件,就跟扯到他命根子似的。 往日在谷里时就没人敢管,偶尔劝一劝也得抽准了天好风景好心情好的时候,极为浅淡的提两句,仔细吃多了牙疼。 郑仁峮顺着柴门缝隙看了眼外面光景。 未时了,真热的时候,这里灰尘又重,动起手来只怕更不能待,也不知道外面的守卫能不能送点水来。 至于哐当就跪下的这人,也不是旁人,正是药王谷座下大弟子的大徒弟——老谷主的徒孙,防风。 防风乃风中润药,祛风解表、胜湿止痛,老谷主近年专爱用此药治疗风湿痹症,这徒孙来得巧,老谷主大手一挥,赐名防风,到底比狗剩子好听得多。 防风性子沉敛,做事妥贴稳重,是故谷中一应草药出售、制药成方皆由他负责,再加上老人常说隔辈亲,老谷主对这个徒孙也是怎么看怎么亲的主儿。 奈何徒孙的师父忒不是个东西,他知道自己说的老谷主也不会听,所以特意派了自己徒弟跟上,管吃管喝管住行。 防风跪的端正,说话腔调也正经的可爱,“师父说不让您吃那么多糖,让我想法子藏起来。” 他半点不遮掩,也没有推脱的意思,这话大抵是他师父的原话,只是听在老谷主耳朵里就刺耳的多。 这大徒孙都跪下了,旁人没谁敢上前,他抚着胸口自己顺气,我了半天,抽出了根半丈长、手腕粗的木头,抬手就挥了上去,防风反应极快,几乎擦着那木头挥出的风飘了出去。 “你个兔崽子站住!” “师父说,您要是打我,就让我跑。” “那个混蛋王八糕自果然只知道和老子对着干!” “师父是为了您好。” “你给我闭嘴!” “” 郑仁峮堪堪躲在角落,外面的守卫也探着头往里瞧,不过一盏茶的功夫,老谷主撑着手里木头喘着气,屋里一片狼藉,防风立在一处杂物上头,他似乎瞧见了什么,顺手抄了块木头敲了敲面前的墙,而后一脚踹了上去。 轰隆一声响,那墙塌了。 谁能想到,能建出围楼那样坚不可摧的建筑的卫家堡,盖的柴房就能随便到角落被老鼠野狗挖出了个洞都无人发现呢? 至于被关在坚不可摧的围楼处的这些人,由于领路人的失踪停滞在了原地。 不过设局的人显然没那个好心让他们慢慢商量,没一会儿,头顶的土石开始扑簌簌的往下掉,越来越快,越来越多,众人狼狈奔逃,没一会儿就被冲散。 苏络一路被苏泠拉着跑,眼前的路都瞧不见,只吃了一嘴的土,等头顶不再往下塌土石时,苏络回头一瞧,他们方才在的那条暗道已经塌了,土石落定,也彻底堵住了她们回去的路。 这便只能往前走了。 苏泠从怀里掏出火折子,瞧见不远处的墙壁里也放着根没用过的蜡烛。 苏络接过蜡烛,另一只手圈过苏泠胳膊拢着火苗,“好奇怪,这暗道不就是为了置人于死地的吗,怎么还会特意放上蜡烛?” 苏泠语气平淡:“李瑾说卫家堡密道不仅可以杀人,还藏着他勾结敌国的证据。” “勾结敌国?”苏络震惊了,心中疑问一个接着一个,一时也不知道从何开口。 她默了默,“他做了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祝大家除夕快乐,2020,再见啦 第42章 卫家堡之乱(2) “这就说来话长了。”暗道无人,苏泠没再压着嗓音说话,她音质清冽,在面具里闷了闷再传出来总带着股沉甸甸的温和,听到耳朵里不仅放松,而且安心。 她仿佛没有意识到自己说的这件事是会引起怎么样的动荡、牵扯出多少的朝廷官员和江湖人命,语气平淡的甚至不如和苏络斗气时的凝重,“简单的说吧,李瑾收到了封揭发卫重华的密信,说他同西晋的三皇子合谋,私下将大梁军营中的军马偷盗转手贩卖,那位三皇子在夺嫡之争中挫败,为求自保,便将他这条线卖了出去,然而狼多肉少,他们分配不均,手下人出了纰漏,这才将此事暴露。” 苏络脑子已经被消耗的为数不多的清明被“偷盗军马” “西晋三皇子” “夺嫡之争”哐哐哐的砸了个粉碎,她勉强找到了条思路一脸震惊道,“能够悄无声息的大批量偷盗军马必然是和军中将领有所勾结的,军马看管甚严,之前毫无消息,可见他到底拉了多少人上船。 至于军中官职不低的将领,大都是受祖上荫封,族中人员众多,树大根深,此事便不仅仅是牵扯几位官员的事,只怕真要查,大梁的朝堂都要翻了天!这样大的事,李瑾就这样告诉你了?” 如果是因为男女主的光环,才让男主一见面就对鬼罗刹信任不已还好说,可若是他是想要找个人掀开这遮掩丑恶贪婪的华服,那不就是把她推出去抵挡朝中四面八方的隐藏势力吗? 叛国是不赦的大罪,他们怎么可能眼睁睁看着自己一族被诛杀而无动于衷! 苏泠以为她还在怀疑这件事真假,便解释道“李瑾是朝廷中人,收到消息紧急且突然,只好找些江湖人帮忙拖延一二,卫重华是这件事的由头,总不能叫他跑了。 不过旁的他倒是没说这么多,只说卫重华叛国的证据很有可能藏在这暗道,让我帮他进来而已。 李瑾没理由为了这暗道撒下弥天大谎,根据卫重华的反应来看,叛国一事已是板上钉钉。” “那他怎么不直接请旨带兵来剿?他又是朝廷中人,又提前得知此事,怎么不成全了他的一片爱国爱民之心? 此事就算是板上钉钉,也是他把钉子放那让你来砸,木板伤痕累累,扶钉子的手被砸的稀烂,到头来人家也只会找你的麻烦。” 苏泠这才明了她的用意,不由失笑道,“旁人看来,我不过是和卫家两个儿子打了一场,还能得了李瑾的人情,有利无害的交易。倒是你”她侧首打量着她印在烛光里的半张脸,“平日里瞧惯了温顺的你,旁人利用你也不放心上,如今这样为国为民的好事,你倒是恼了,怎么,你和李瑾有仇?” 苏络沉了口气,她确实不喜欢男主,或者说那种清清楚楚知道自己要什么、为了得到可以不择手段、哪怕伤害到身边的人也无所谓的人,苏络都不喜欢,譬如柳家那位已经成了亲的柳灵烟。 这感觉每每在苏络和这人第一次见面时就已经注定了。 人有情有理,孩童不讲理的可爱之处便在于他是纯粹的情,理尚且不在他接受的范围之内,这就让他的所作所为都有情可原、有情可谅。 随着人慢慢长大,理占的比重增多,成人不讲理便要分对象了,熟稔之人可视为玩笑童稚,陌生人瞧着便会生厌。人人不同,情理分量也不同。柳灵烟那样的,理占了太多,几乎挤掉了情,便让她合理的举动一招一式都带着锋芒。 李瑾这样的人,更甚。 尤其上次在马车上李瑾给她的感觉太过阴晦,让人觉得他不择手段的底线便又低了些,已经叫她心生厌恶。 但是这到底是苏泠的正经官配,男主也是因为苏泠才会有所改变,目前苏络也不好多说什么,只回了她第一个问题道,“能知道这样的消息,看来这位李大人官职也不低,食君俸禄,为君解忧,这是他为官者的本份。国家兴亡固然是匹夫有责,可也得是匹夫心甘情愿的。 为国为民也好,惩奸除恶也好,高帽子不管戴多少,也不能诓了人家好端端一条性命,来成全他自己的侠肝义胆、忠义两全啊!” 苏泠习惯了自己这妹妹时不时的语出惊人,之前她以为苏络太过天真愚蠢才会被人欺负利用,每每窝着火去找她时,她似乎总有理由解释自己的种种行径。 要么是她喜欢人家的性子、要么是人家曾经帮过她,再或者她觉得人家可怜,从而感同身受到了某种苏泠不太熟悉的情绪说白了,她知道对方想做什么,而她愿意配合,让彼此高兴体面。 她有自己完善的决定标准,说出来无论旁人听起来多么可笑也能坦坦荡荡的说出来,而且从不会以自己的标准去要求旁人怎么做。 一来二去的几乎叫苏泠几乎养成了习惯——一看见她,再大的火气都先消了三分。 裴老狗说过她幼时脾气暴虐,凶狠的像只护崽子的母狼,她自己也清楚这情绪有多么的不受控制,只能说还好她那时尚无手握利刃的能力,等她手中锋芒所向披靡时,性子里的暴虐已经被磨光磨滑,安安静静的沉到了湖底。 至于苏络,就像是镇守湖面的蓑笠翁,但凡那石头想要翻起波澜,她就架着孤舟在湖面转上两圈,而后波澜未起,涟漪顿生,水波荡漾,独钓寒江。 至于老谷主这边,由于柴房墙上破了个大洞,外面的守卫忙赶了进来,好在这些人正震惊于卫家堡的建筑极端,没有跑路的意思。 当然了,要带着老谷主跑出去的难度太高,他们也就没想过逃跑。 不过柴房既然已经破了,就关不得这些人了,那两个守卫你来我往的商量了半天,郑仁峮也算听了个明白—— 关押这些人的地点都是卫堡主亲自安排,叮嘱过不许随意换动。 守卫自然没那个胆子违背上命,只好留一人看押,一人前去寻堡主禀报。 奈何堡主这样的人,自然不是一个小小护卫说找就能找着的,他几乎去遍了正堂客房,花园独亭,就连监牢都找了个遍,也没看见人影,只能悻悻回了柴房,又叫了两个人守在墙洞那头,这才深深出了口气。 不过护卫人虽回了柴房,寻人时说的话却迅速传遍了卫家堡。 “弟子奉命看守药王谷一行人,方才老谷主和门下弟子因为几块糖起了争执,打斗之间损坏了柴房的一面墙,那墙年久失修,久无人至,居然被踢开一个一人高的洞,弟子特累请示堡主,能否将他们换个地方羁押?” 话传着传着,传到监牢的时候就变成了“药王谷老谷主踹开了柴房的一面墙,想换个地方羁押。” 那时弟子们正喊得疲累,抽了空在歇息,监牢里静的只听得见水滴声,外面守卫说话声一字不落的传了进来。 籍阁主脸上的肉颤了颤,被肉挤成一条缝的眼睛隐约可见泪光,说话的语气跟着一波三折,“老谷主年岁已高,尚且想着法子的自救,我们这些人,真是愧见啊!” 徐掌门额头已成沟壑的三条横纹被两条竖纹横断,他皱着眉将一片乱糟糟的头发拢成一团,竖着两根干瘦的手指哑声道,“先辈忠肝义胆,犹见当年侠骨啊!” “我好像听见说是因为糖,什么糖,难不成此事和阜宁唐家有关?” “前辈这是要我们去请唐家相助吧?” “阜宁据此百里,我们消息都传不出去,怎么相助?” 裴邕良看着众人宛如一下子活了一般,意味不明的笑了一声,他杵了杵闭目养神的付裘,低声道,“你恢复的怎么样了?” 付裘掀起一半眼皮,“自然是你如何,我便如何。” 裴邕良“呵”了一声,“你那茶水不过抿了一口就被我了扔了愁断肠进去,现在还装就没意思了付庄主。” 他们正热烈的对着前辈歌功颂德,以及讨论怎么逃出去,暂且没工夫注意到他们这边的小动作,付裘闻言勾了勾嘴角,“彼此彼此,裴阁主不也没喝茶吗?” 裴邕良忽然抬指抹了付裘一脸湿润,付裘气急,“你干什么!” 裴邕良冷冷看他,“付庄主,收起你的矜贵吧,你没发觉这牢里越来越潮湿了吗? 我可记得半山腰上有处长廊,直通湖中亭,付庄主再想想,这山上是从哪里来的那样大的一片湖泊?” 付裘心中一跳,却仍是不敢相信,“你什么意思?” “想不明白也不要紧,要知道卫重华没打算让我们活着出去就对了,而最快解决我们这些人有什么法子呢?再想想为什么只是个关押的地方,怎么还不能轻易挪换呢?” 付裘咬紧了后槽牙,“他敢!” “他敢不敢,等我们的尸体从那湖里捞出来时,付庄主可以亲自问问他。付裘,咱们的时间不多了。” 苏泠苏络两人很快在暗道里遇见了木情和周邶单,四人很有默契的没人提一起找出口的事,点头示意过后便各走各的了,没一会,又碰见了单着的郑俊卿。 郑俊卿自然是要和她们一起走的,他废话又多,权当路上解闷。 不过他似乎对苏泠敌意很浓,哦不,应该说他对鬼罗刹敌意很浓,浓到苏络觉得这个人真是找死都不挑时候。 “你们什么时候认识的,我和我大哥离开鄞城的这几年吗?虽然说我大哥那样的人确实不多,可你也不能来者不拒吧?” “并不是风头出尽的就是有本事的,你可小心点,别不小心着了人家的道。” “他方才在坑底的时候都没顾过你的性命,他不怕死,连你也要拉下水,你别是觉得殉情是什么了不得的事吧?” 郑俊卿下一句话刚泛到嘴边,鬼罗刹猛地回头刺剑向他的心脏,剑尖在胸口前堪堪停下,郑俊卿后退半步,指着鬼罗刹道“你看到了吧,他恼羞成怒了!” 苏泠冷哼一声,很是好心的同他解释“你要是不怕死,方才就不会退那半步,同理亦然,李惢真心又同归于尽的勇气,就不会后退,这是一场赌博,很显然我猜到了他要出什么。不过话说回来。”她环胸打量了番,“想出风头也得有本事才行,没本事的,那叫出臭,郑公子,你说呢?” 作者有话要说: 新年快乐,多喜乐,长安宁,万喜万福,牛年大吉 第43章 卫家堡之乱(3) 如果抛开围楼是为了武林大会所建的设定,单看那些成排的箭羽和暗道中藏有卫重华叛国铁证这一点来看,围楼就是一个合格的藏匿重要物品的机关盒,方坑之上的箭羽便是第一道关卡,方坑是第二道。 那么暗道故意建成这副模样,自然也是为了保护铁证,好让躲过前两道关卡的人迷失其中,彻底困死在这里。 苏泠拍拍手上泥土站起身,苏络还蹲在那里仔细拿蜡烛瞧着墙上的异样,苏泠的影子一下子被拉到暗道顶上。 巨大的黑暗笼罩住这本就不甚宽广的空间,让郑俊卿心中那股挥之不去的压迫感更甚。 待苏络起身,那团黑影才慢慢回到身后墙面,像是回笼的妖兽,只呲牙咧嘴的出来嚣张了片刻便又被驯服。 “方向没错,墙面上有标识,和李惢他们走丢的地方的标记一样。”苏络眼里印着跳跃的火光,她看着苏泠道,“那接下来我们只要顺着这个痕迹找的话,要么找到最后的出口,要么”就是那铁证的藏身之处。 她话没说完,毕竟郑俊卿不知道这个中原委,而他怎么算也是朝廷中人,虽说远离朝局,毕竟也有个做皇妃的姑姑,若是瑞王已有篡位之心,郑家被牵扯其中必然不是好事。 郑俊卿听罢,也顺着她的视线看了过去,在离地五尺高的地方,有蝇头大小的文字微微凹进去,“等一下,给我蜡烛。”他拿过苏络手里的蜡烛细瞧,“锦?这里怎么会有西晋的文字?而且你们怎么知道李惢是从哪里跑掉的?”他看了眼鬼罗刹,“既然看到了又不去追,你故意放走他的?” 他说完又看向苏络,眼神明晃晃的写着:看吧,我就说他别有用心。 苏络一愣,“你认得西晋的文字?”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郑俊卿的目光有一瞬的闪躲,他虚拳抵在唇边干咳两声,“我爹行动不便,就给他找了些闲书解闷,我翻过两本,中间杂了些西晋南楚的画本子,些许认得几个。” 苏络没深究,粗略解释道“方才公子不是在我面前替我挡住了蛇嘛,正好瞧见了白宏九的衣角从哪里消失,而后找人的时候特意去看了那处有什么不同。至于为什么不追。”她顿了顿,“这里地形复杂,而且不知道哪里就藏着暗器机关,要是和李惢一起走才更危险吧?” 郑俊卿脖子仰酸了,后知后觉的站起身,“你仔细看过了吗,旁的路都没有?” 苏络摇摇头,“这不是李惢跑掉的那条路,我们也看过了,这是一路上看见的第一个符号。” 郑俊卿思忖片刻,“真是出口的话也太奇怪了,必死之局里给敌人设出口,有病吧?” “哪里有病了,这不是就给李惢用上了?” 郑俊卿白她,“你是不是傻?谁能预料到自己人会掉进来啊?” 苏络低着头跟在苏泠身后走,心说当然预料不到,他们根本就是肯定了自己有朝一日进来! 不过卫重华对这两个徒弟也是实打实的信任,或者说是对白宏九实打实的信任,毕竟这围楼还是他亲自督建的,这里什么地方放什么,他自然也是清楚的。 也是,白宏九醉心机关之术,话都懒得多说,瞧着便比李惢那个长着七窍玲珑心的放心得多。 郑俊卿踩着鬼罗刹的影子走在苏络身旁,煞有其事的分析道“要我说,这里说不定连接了卫家堡各处要紧地界儿,像是什么书房、卧房,从上面打开机关便可通下来,就防着哪一天卫家堡被人围剿,他们好拖家带口的从这里逃走。 对了,鄞城被燕国余孽攻城那日,那些人不也是突然在城中出现的吗? 甚至有人还传是燕国国师做法,请了阴兵附体,啧啧,一个比一个能掰扯。” 他似乎是想起了佛手山上清明那日的险状,瞧着苏络的神色便愈发难以言喻起来。 这丫头还真挺招这些玩意儿啊? 苏络却是忽然想到了什么,抓住苏泠的手腕道,“公子,褚佩!” 苏泠瞬间明白了她的用意。 褚佩是东营枢的人,而他们最擅长的就是挖暗道,五年前褚佩南燕后人的身份曝光,死在了佛手山之乱的清理中,东营枢也被暗暗打压,最起码在鄞城,苏泠再没听过他们的消息。 若是这暗道是东营枢早年所建,东营枢一蹶不振后,卫重华将其重新利用也不是没有可能。再者这围楼本也是这几年才建起来,倒也不是不合理—— 卫重华忌惮东营枢势力,得知这条暗道后索性不声不响的放在眼皮子底下,也免得自己发作后、他们不声不响的再挖一条恶心人,而东营枢被朝廷打压后,再无更多人手看管这些暗道,卫重华干脆重新利用起来。 不过这和他们怎么逃出去似乎无关,顶多知晓这暗道里有一条是通向卫家堡之外的,可也不知有没有被封上。 至于苏络,她只是被郑俊卿的话勾起了那个初见时染着隐晦梅香墨气的男人的回忆,说实话,她从前出城时都蒙着眼,也就是听他声音熟悉才在那晚认出了他,如今回想起来也不过是个模糊的样子,冷静下来更是觉得此事和如何逃出去无关,便叹了口气拍了拍郑俊卿肩头。 郑俊卿本就对鬼罗刹和她之间奇怪的默契心生不快,见状便捏着她的手腕万分嫌弃的甩开,“你就不能正常一点?” 苏络语重心长,“我觉得你总有一语点醒梦中人的能力。” 郑俊卿心气顺了顺,半掀着眼皮道,“怎么?” 苏络又嬉皮笑脸的把胳膊搭在他肩头,“我之前还在想,这字并没有写在分叉路口,而是在一段暗道差不多中间的地方,那白宏九是怎么在路口便能确定哪条路是正确的。” 郑俊卿勾起点兴趣,“每条路都长得一样,除了你们发现的这个字号,还能怎么确认?” 苏络一本正经,“说不定,真的召唤了阴兵呢?” 郑俊卿“” 他就不该对这个倒霉玩意儿报什么幻想! 郑俊卿被气笑了,深吸口气大步走到了最前方。 苏络还故意气他,“别走那么快呀,你走前面就看一下标记嘛!”说罢,还把蜡烛恭恭敬敬的送到郑俊卿手边,“郑公子辛苦了,郑公子您请。” 郑俊卿同旧友重逢的那点子感怀也没了、怨念也没了、时时悬在心里的生疏都被这一腔火烧了个干净,被烧的干净的心口空荡荡飘着两个大字——混蛋! 再看苏络惺惺作态地抱拳行礼,他脑壳一痛,咬着牙一字一顿道,“放你的心吧!” 苏络很是欣慰的点点头。 这暗道应当不大,没一会儿的功夫,他们已经碰见了好几拨人。 如果苏络没有看错的话,他们本来是要找郑俊卿问话的,毕竟都在坑里,能有点有用的消息共享也是最好的,甚至有几个人凑成了一拨,上来就问他要不要一起。 然而那些人的轻松在看到郑俊卿身后的鬼罗刹时,齐齐停步住口。 他们大约是记起了李惢之前说的约定,虽然都知道这是调拨离间,却也挡不住人心生疑,更何况鬼罗刹恶名在外,他们也没有想要招惹的意思。 至于走在前头的郑俊卿,俨然被他抓来探路的苦力,他们唯恐躲避不及,更不会一路同行。 苏络早料到会有这么一幕,没怎么放心上,直到他们碰到人越来越少,再遇到的人也已经不仅仅是提防忌惮,而是一股草木皆兵的紧张,苏络终于发现了有什么不对。 苏络:“他们” “嘘。”苏泠拉着苏络贴在墙上,郑俊卿已经走到左前方的暗道口,见状回身半蹲,吹灭了蜡烛。 黑暗中,任何声音和情绪都被放大,苏络听见自己闷闷的心跳,往苏泠身边蹭了蹭。 苏泠手中的剑就没放下来过,苏络也把后腰别着的峨眉刺攥在了手心。 苏泠似乎在凝眉等着什么,片刻后一道由远及近的脚步声传来,随之而来的还有一大片火光,这火光显然不是蜡烛能照出来的,他应当是转了个角,脚步声有些拖沓,而后脚步声顿住,苏络听见一声弱弱的呻吟,再之后就是什么利器穿透身体皮肉的声音,火光跟着猛跳,影子狰狞的可怖。 苏泠抄过苏络脑袋捂住了她的口鼻,可那血腥气还是飘到了她鼻子里,似乎还带着未凉透的温热,粘腻的沾在鼻腔,挥之不去。 苏泠:“死了个人,别怕。” 话音刚落,那拖沓的脚步声又响了起来。 苏络浑身汗毛一立,险些以为是诈尸,而后才反应过来,死的人,是这脚步声的主人杀的。 苏络抓起苏泠的手想要在她手心写字,苏泠手心一痒,攥住了她的食指,“没事,他已经发现了,直接说吧。” 苏络“那个人的脚步声不像是习武的人。” 而他们这些掉进方坑的人,不论武功强弱,好歹是在擂台上比试过的,也就是说,这个人是从别的地方进来的。 他低低地笑起来,连着火光也跟着跳,地上的影子张牙舞爪,那人竟是背对着他们的。 苏泠指尖夹了颗从白宏九那里顺来的珠子,朝着那火光处掷了出去。 那人闷哼一声,膝盖重重磕在地面,火光霎时一暗,复又幽幽的亮起来。看样子,他是真的不会武功。 苏泠强按下心中疑虑,探出头瞧了眼。 一具凉透了的尸体躺在墙根下,两眼暴突,身下一片血泊,头发上也黏了血,湿答答的挂在脸上,苏络大致瞥了眼,没看清伤口的形状。 至于杀人的人,他背对着苏泠半跪在地上,举着火把的手背盘着几根青色血管,袖子顺着清瘦的腕子滑下去,露出一截遍布伤痕的手臂。 最要紧的,火把上鲜红一片,未干的血液顺着他的手腕流到衣袖里,他手心里自然也有血,不过苏泠不认为是从尸体上沾的。 苏泠握着剑向他走近。 “你是什么人,从哪里进来的,和他有仇?” 他笑的整条脊背都弯下去,忽然挥着火把将苏泠逼退两步,终于转过了身。 他面上溅了些血,神色颇有几分癫狂,身前衣襟几乎被血染透,映在火光里更是宛如厉鬼。 他说,“你终于来了!” 苏泠没那个耐心陪他装神弄鬼“是卫重华放你进来杀人灭口的?” “卫重华?”他一瘸一拐的向前走了两步,“确实是他放我进来的,不过,我的目标不是他们,而是你,鬼、罗、刹。” 苏泠立刻想起李惢说的知道南云十三寨真相的故人,她认真辨别着他的眉眼,然而时过境迁,那么多年前的事,除了遍地的尸骸红血,她显然对旁的已经没什么印象。 “你是十三寨的人?” 第44章 卫家堡之乱(4) 苏泠将他上下打量了个遍,眼中疑虑更甚。 从方才的动静来看,死的那人连挣扎都没有,而这人脚步虚浮,虽然四十多岁,却是一副命不久矣的病弱模样,死的那人怎么看也比他强些,怎么就能毫无挣扎的被他一击毙命呢? 苏泠没理这疯癫的病秧子,两步走至尸体前半蹲下,尸体胸口处霍然一个规整的圆形伤口,从大小来看倒是和他手里的火把甚为符合。 火把有蜡烛粗细,底端平整,想要插入人体必然要极大的力道,费力不说,还须得这人不会有半分的反抗,就算火把穿透皮肉,这人也不会立刻死亡,而是在漫长的痛苦离世。换句话说,这不是杀人灭口,而是残忍折磨。 自从知道这暗道里藏着卫重华叛国的证据后,苏泠就笃定了这暗道必然还有别的入口,那他会将什么人放入这密道来灭口也不奇怪,只是没想到是进来的是个十足的疯子。 不过他既然有让人无法动弹的法子,苏泠也不会小瞧了他,举剑齐眉道,“既然你活着不肯说自己的身份,那就把这秘密带到棺材里吧。” 说罢,剑芒逼近男人眉心,苏泠欺身向前,忽听苏络猛道“住手!” 苏泠腰上施力,脚下生生转了个方向,她身法诡谲,眨眼便到了男人身后,手腕一转,剑贴在了男人脖颈。 而他眉心处的血已经顺着内眦鼻翼流到了唇旁,双目通红,宛如血泪。 苏络上前两步站在光亮里,她看着郑俊卿的方向道,“公子,还有一人,挟持了郑公子。” 苏泠偏头瞧了眼左手边的方向,那里五步之外也有一条通过来的密道,三条密道让这里看起来像个不太规整的“上”字。 她手上的人又笑了,丝毫不顾及自己的脖颈全然暴露在她剑下,还试图扭着头试图看清鬼罗刹面具之下的神色,“怎么,还怀疑那里还有人?放心,就我们两个,不过我们显然比你对这里熟悉的多不是吗?” 那里确实已经没了人的气息,不过尽管如此,苏泠也没有和疯子谈交易的兴趣,示意苏络走到她身边后对着那片隐晦道,“既然已经暴露了,也就没什么躲躲藏藏的必要了吧?” 脚步声响起,郑俊卿首先走出来,他身后的人慢他两步,弓搭在肩上,徒手拿着箭羽对准了他的心口。 苏泠看见那人的瞬间,眼底的厌烦几乎凝成实质,她“嗬”了一声,语气说不尽的讽刺,“果然是你。” “我就说,你像个狗皮膏药一样跟了我这么多年,今日又怎么会不在场,原来是找了个不怎么中用的帮手。 让我想想,恬不知耻觉得能和我齐名的鬼箭羽,怎么会找个时日无多的疯子来帮他杀人呢?” 苏络和鬼箭羽几乎同时开口。 苏络:“鬼箭羽?” 鬼箭羽:“你闭嘴。” 苏络只在和苏泠单独出城时才见过鬼箭羽,几乎次次都是静谧夜色中一只突如其来的箭,从未见过其人,也就导致她一直以为鬼箭羽也是个戴着诡异面具的人。 细打量才发觉,他似乎并未及冠,隐约与苏泠差不多年岁,一开口更是一副公鸭嗓,显然还是在变声期。 苏泠自然不会如了他的愿,“你不过是因为一心杀我才在江湖上有了这么个混号,叫我闭嘴,你以为你是谁? 还是你以为挟持一个与我不过有一面之缘的蠢货,就能对着我发号施令了?” “我就说抓了那人没用,不如抓你身后的小丫头,可惜,他来不及” 苏泠的剑在他脖子上划出一道血痕,“你最好安静一点,他的命尚且还有转圜,你的命可捏在我手里,我脾气不好,最听不得激。” “你脾气好不好和我有什么关系,你自己也说我时日无多,活一日还是两日,于我而言都没有区别,唯一的区别就是能有几个人来为我陪葬,你说呢?” “可惜了。”苏泠盯着鬼箭羽,“有时候不是你想死就能死的,瞧你对面的徒弟多紧张,他可生怕你又死在我手上,你说呢,于、文、清!” 于文清这个名字,也曾搅起江湖风云十数载。 昔日乱世争雄,烽烟遍地,有山匪乘势而上,盘踞山头而活。 而后南楚一统南方局势,与大梁和昔日前燕划江而分,便腾出了手要收拾这些山匪马贼。 那时南楚刚历战火,银库空虚,各处守兵又都经战火淬炼,这些山匪就像是养肥了的羊,杀一只流出来的都是实打实的真金白银,不到一年的功夫,山匪清剿过半,零星剩下几个大头抱起了团,为首者便是十三寨第一任寨主——周青。这便是南云十三寨的由来。 他们也是运气好,朝廷兵马打了几次没打下来,又赶上朝廷里的人吃饱喝足要夺权,几位皇子都是打天下的好手,论起军功谁也不让谁,老皇帝还没驾崩,就琢么着怎么当上这南楚的一把手,至于这山匪,自然也就无暇顾及。 然而这却让南云十三寨的人自以为朝廷拿他们也无济于事,险些生出自立为王的作死心,被寨中的一位谋士劝阻,这才歇了心思。 这位谋士也不是简单人,他本是皇子麾下,奈何夺嫡失败,皇子府连坐,他侥幸逃脱,便跑去了十三寨。 谋士善权谋,十三寨几乎被他玩弄鼓掌之间,还险些又成了皇子夺嫡的牺牲品。 从那之后,十三寨便和朝廷彻底结下了仇,全寨上下皆不可与朝廷人员有牵扯,甚至被朝廷判了死刑的人,他们反而要救回寨子,全寨上下,皆以自己生有反骨自荣。 慢慢的,寨子里满是些身负人命的穷凶极恶之徒,寨主倒一直都是由周家人继承,不过也就是个空壳子,饿不死也就算了,有事还能推出去顶锅。他们自立了南主、云主,掌管寨中一应事宜。 十三寨人人手段毒辣,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几乎统率了南楚整个江湖。 于文清便是十三寨的最后一位云主。 不过这些事时隔多年,江湖上没什么人会刻意提及,再加上他们是在南楚地界儿,虽说江湖与朝堂对立,可总也觉得隔了一层,是故当年鬼罗刹以一己之力屠杀南云十三寨满门时,大梁这边的江湖门派也都是当热闹看,至于南燕,少了个祸害,他们偷着乐都来不及,朝廷更是没怎么查,只一心轻点寨中财物、分账去了。 于文清这个名字一出来,苏络和郑俊卿都没什么反应,眼前这人头发半白,身上伤痕无数,谁也不会想到他曾经也是执掌南楚半个江湖的风云人物。 苏泠视线从他手臂上的伤口扫过,“你居然没死。” 许是这久违的名字让他捡起了些许不合时宜的体面,于文清正了正衣襟,“我这徒弟并不想我死。”顿了顿,他纳罕的回头,“你也不如我记忆中那般强悍了,是这北梁的江湖太过风和日丽,将你的软剑也养的优柔了不成?” 苏络瞧着苏泠的怒气飙涨,忙道,“公子,还是先想着怎么出去吧。” 于文清笑了,“原来是情色误人,鬼罗刹可别是脚软的走不动道儿了吧。” 苏泠一脚踢在他膝窝,于文清闷哼一声又跪了下去。 鬼箭羽忍无可忍,一掌砍晕郑俊卿,抽弓搭箭,对准了鬼罗刹。 “看来你这徒弟,隐忍之道并不如你精通。” 于文清稍稍挪了挪膝盖:“箭术也一般,你看着他长大,心中自然有数。” “你明知道他箭术一般,还派他这些年守在城外刺杀我,看来让你跪一跪自己徒弟也不冤。” “他刺杀你这么多次你不也没杀了他吗,看来那小子说的不错,鬼罗刹果不如传言那般心狠手辣。” “怎么,他不想你死,你却盼着他别活?” “你不明白吗?活着未必是好事,长命百岁这种话,对一个忍受了九十九年贫寒孤苦的人来说可不是什么祝福。” “呵。”苏泠冷笑,“怎么,他这贫寒孤苦难道不是你带给他的? 现如今又装什么深情厚谊,情谊这东西,你的狼心狗肺里装的下吗,沾满了血的手拿的住吗?你有什么资格大义凛然的要他死,还一副为了他好的嘴脸? 于云主,说白了咱们都不是什么好人,与其临死之前装模作样,不如做好下地狱的准备,烈火烹油、刀山尸海,该来的,都会来。何苦恶心彼此呢?” 苏络怔怔看着苏泠背影,却见鬼箭羽将箭头对准了自己。 于文清笑:“看来我这徒弟还是瞧得准人软肋的。” “瞧得准又如何,你这当师父的手上疤痕无数,都是你自己划得吧?这些年武功尽废,废物一个,你也有活不下去的时候吧?你说活下去未必是好事,说的也是你自己吧? 可惜了,你有去死的决定,却没有去死的决心,这刀子划得可不深。”苏泠忽然低头,在他耳侧道“你求我,我送你去死,怎么样?” “你也说了,我这徒弟不想我死。” “他长大了,该知道事事未能如意乃是常事。” “是吗?” “是啊,比如他想让你活,想让我死,可结果只能有一个——我活,你死。” 剑刃勒进血肉,她意图让鬼箭羽方寸大乱,事实证明他这一箭也确实射偏了。 变声期的嗓子说话并不好听,这个时期的男孩子也不爱说话,鬼箭羽应是逼急了,哑着声音道,“你放开我师父,我带你们出去。” 苏泠又压下剑刃,显然她不觉得这是什么合算的交易。 鬼箭羽指端用力到青白,微微上扬的眼中满是阴翳,于文清闷闷的咳起来,忽地吐出一大口血,血液落在衣衫前襟,和那片暗红混为了一体,他闭着眼却似欢愉,“你说的对,这么些年我确实不想活,从权利巅峰掉下来不好过,直到我到了这密道,我亲手杀了一个、两个、三个,他们的血液好烫,我都快忘了杀人是这样痛快的事,看着他们的生命一点点从我的手上流走,恍惚让我想起了生杀夺予的那些年。 我果然还是个恶魔,可恶魔降世,世人早该设下祭坛、奉上生命来迎接我的。”他啧啧摇头,“算了,我自己来拿也是一样的,现在,就差你一个了。” 他仿佛又陷入了某种幻想,手上的火把掉在地上,暗道中暗了一瞬,于文清霍地起身紧紧抱住了鬼罗刹,“十三寨四百三十六条人命,鬼罗刹,一起下地狱吧!” 苏泠后背一痛,仿佛有什么东西刺入了身体,她的手脚像是麻了一下,于文清将死之人,抱着她的力气极大,身后的鬼箭羽从后腰拿出了把弩箭,原来于文清此行,本就是要拉着鬼罗刹一起死的! 苏络一直站在暗处,火把暗的那一瞬,她也将鬼箭羽的动作瞧得一清二楚,见状更是身体比脑子快,还没反应过来就冲了上去。 那一刻来的太快,她只觉得有什么东西瞬间穿透了自己的身体,随后右肩处撕心裂肺的疼痛让她呼吸都变的艰难,苏络蜷缩着侧倒在地上,眼前一阵阵的发黑。 第45章 收尾 苏络迷迷糊糊又梦到了苏家被灭门。 老太太的灵堂上,二哥一身孝服,整个苏家惨白一片,宫里来的公公拿着明黄圣旨,说她爹忤逆圣上,苏家满门被判流放,还说她爹畏罪自尽,已经死在牢里。 苏络疯狂的在找什么,从老太太的鸣安堂到她二哥的恒玉轩,又到她自己的落雪阁,四下无人,满眼物是人非,她似乎忘了什么,一低头便瞧见自己满手鲜血,身着官服的禁军忽然出现在她面前,苏络仓皇逃出,不知跑了多久,她猛地撞入一人怀里。 那人端着碗没什么油水的清汤面,院子里的枇杷熟了,依旧零零星星挂着几颗,瞧着不胜可怜。 是青禾,她将苏络引进屋内,屋里空空荡荡,苏络打量着那缺了条腿的八仙桌,正要回头问自己送来的那些东西都放哪了,便瞧见青禾肿得不成样子的脸,她脚下一滩水渍,裙角还在不住的往下滴水,面容已然不辨了,冲苏络伸直了手,嘴里不住的说着她没偷东西,三姑娘为什么不信。 苏络躲闪不及,被她一手穿过右肩。 血花乍溅,苏络双腿一软,躺了下去,然而预料的濒死感并没有传来,她跌入了一人的怀里,抬头一瞧,是了,这里是清泠斋,她找的是她大姐姐苏泠。 苏泠仿佛看不见她肩膀上的伤,只扶着她让她半靠在自己怀里,语气平淡的说着裴邕良今天又有多丧心病狂。 苏络莫名的委屈,肩膀处的伤口快速的溃烂,可苏泠却一直视而不见,她想要伸手只给她看,可双手被死死按住,根本抬不起来,苏络想要开口,却像是被人捏住了喉咙——她愈发委屈了。 外头忽然飘起了雪,风雪吹开了房门,一个衣摆金碧辉煌的人来到苏络面前,苏络还没抬头,却知道那人长着和苏泠一样的脸。 诚惶诚恐的,她死死抓住了身边的苏泠。 郑俊卿已经一整夜没睡了。 昨日围楼暗道被那个什么鬼箭羽击晕后,他是被一阵闷痛疼醒的,醒来时鬼箭羽和于文清都不见了,只有苏络鲜血淋漓的躺在鬼罗刹臂弯。 苏络右肩处中了一箭,箭头没入血肉,又从身后透出来,人已经疼晕过去了。 鬼罗刹让自己按住苏络,他挥剑砍掉了箭头,苏络猛地一颤,炽热的血霎时湿了郑俊卿的衣袍。 鬼罗刹的中衣被撕成两半,被郑俊卿死死按着一前一后两处伤口,而鬼罗刹直接将自己手腕放进苏络口中,另一只手极为干脆的拔出了箭柄。 郑俊卿坐在床边,床上的苏络脸色惨白,手里还紧紧攥着他的衣角。 不知怎么的,他脑海里不住的想起鬼罗刹那只印着两排深深牙印的手腕。他看起来不像坏人,对起码对苏络不错。 可这些年鬼罗刹也只是作为下回闹夜的小孩子出现在百姓口中,江湖没有他的传闻已久,怎么不过一个武林大会就把他引了出来?看那个于文清的样子,也像是早就料到他会出现似的。 出现也就算了,他还带着苏络,苏络这体质他似乎,不,他一定知道了! 不然暗道里无医无药,他若是想要苏络死,让人不管就是了,何必费那心思,还让自己也受了伤? 他莫不是看中了苏络这体质,想要捉去做药人? 可平白无故的,他是怎么发现的? 郑俊卿看向眉心微蹙的苏络长叹了口气——这人招惹麻烦的能力还真是不减当年! 片刻后客栈小二来送吃食,两碗清粥小菜搁在桌子上,米香纠缠上他这一夜未换的狼狈,勾起了两声肠鸣。 然而再看看死抓着他衣角的苏络,郑俊卿又叹了口气。 这客栈离得远,鬼罗刹特意挑的,安置好他们后便又折回了卫家堡。 不过这里虽然离得远,昨夜卫家堡的动静却也传到了这里,尤其入夜后那一阵整齐有序的脚步声。 无月的夜只有零落星光,郑俊卿透过窗子瞧去的时候,只看见一片黑压压的士兵。 郑俊卿想起苏络同她玩笑的“阴兵指路”,后脊梁骨猛地窜上一阵凉意,而后被一双鹰一样的眼睛直勾勾盯住,他讪讪放下了窗子,心口猛跳,惊魂未定。 那为首者同样隐在夜色中,郑俊卿笃定这不是当地守军打扮,瞧这一身血气也是上过战场的,想来是哪位暗中培养的私兵,动用上了私兵,郑俊卿的心更沉了沉。 起初他本以为卫重华的目的只在围楼的这些人,还安慰自己好歹大哥没被牵连进来,然而出来之后才知道卫家堡大门紧闭,将所有人都关在了里面,他怎么也没想到卫重华会发了疯,妄图和整个江湖对抗! 如今看朝廷中人都牵扯其中,必然不会是小事。 郑俊卿想起父亲说的当今陛下多心多疑,他们郑家身为外戚,更要避其锋芒,这些年皇帝陆续启用的武将不少,要么是为了抵御南楚西晋和一向虎视眈眈的东戎,要么就是想将当年征战过的人换上一茬,好收拢军权。 可偏在这个时候,忽然出现了一支来路不明、身份不明、意图不明的私军,隐晦却又堂而皇之的出现在平川 郑俊卿也不知该说这军队主人太蠢还是太自信,亦或是走投无路要殊死一搏? 他脑子里乱七八糟的东西太多,直到半夜时分,鬼罗刹让人来告知他卫家堡之事已然解决,他大哥无事,要他看好苏络就好。 他总算松了口气,然后将绑着苏络左手和床头的布条又紧了紧。 苏络恢复能力很强,伤口痊愈时也痒的很,昏迷中的人痛觉没那么明显,总会不自觉的挠,得有人看着她才行。 尤其是这样重的伤,换了旁人早就失血过多死了,这也是他凭着苏络体质被人发现也不得不同意鬼罗刹立即拔箭的原因——万一这箭长在了肉里,岂不是更要命? 当然了,就算他不同意也打不过鬼罗刹,这一点他很有自知之明。 天边泛起了鱼肚白,像是谁将洗了两遍毛笔的水泼到了天上,浅淡的墨色晕开,其下便是彻夜灯火通明的卫家堡。 苏络睫毛颤了颤,终于醒了。 苏络一睁眼就瞧见郑俊卿一脸欣喜,然后没什么知觉的右手手指被他一根根从衣服上掰开,被束缚的左手也被放了下来。 郑俊卿将她两手并在一起放在胸口,又将被子向上提了提,拍着她手背道,“伤口很痒吧?千万别挠。” 而后一个箭步冲到桌前,苏络梦里的凄惶被他打乱,心里一股暖流,连着右肩上的疼痛似乎都缓解了不少。 “我没事,不用” 她话音未落,嘴角笑意正散着,就瞧见郑俊卿端过桌上的白粥,三两口灌进了嘴里。 整整十二个时辰米食未进,如今熬得软糯的米粥顺着肠道踏踏实实暖了整个胃肠,郑俊卿满足的喟叹一声,又端起另一碗啜了一口。 苏络的满腔感动被毫不留情的打了回去,就见郑俊卿夹了筷子咸菜在嘴里嚼了嚼,“嗯?你不用什么?” “没什么。”苏络闭着眼极慢极轻的送了口气出去,再睁眼时意有所指的看着他,“一个人吃两碗,你吃的还挺多啊。” “这还不是打昨天一早就没吃饭。”郑俊卿扒拉了两筷子粥,含糊不清的道:“卫重华太缺德,连个饭都不让吃就闹事,昨夜那么乱,一时给忘了,今天一早,小二问我要不要吃什么我才想起来饿。 你也是,叫你大姐姐就叫,偏还拽着我叫,还好你醒的早,不然我这粥都凉透了!” 苏络这下子也没工夫想卫家堡怎么样了、人都去哪了,只压着口气,挤了个极友善的笑,“你是不是忘了,我这个伤号也是一天米水未进?” 郑公子当年恨不能把金子都穿身上的时候,山珍海味也是吃过的,如今第一次体会到这甜甜白米和咸香萝卜干搭在一起竟也是格外美味!全部心思正忙着认真品那碗粥,闻言敷衍道,“等我吃完就给你倒水。” 苏络气笑了,右肩上的伤口仿佛有蚂蚁从里到外的啃咬,酥酥麻麻,又痒又痛,听了郑俊卿这话,只当他放了个无关紧要的屁,连着看见他那张脸都恼火起来。 不过没等他那碗粥见底儿,楼下就传来一阵熟悉的声音。 “小二,准备几间上房,多备些热水和吃食。” 这音量,裴邕良无疑了。 苏络刚从枕头上抬起头,就瞧见苏泠推门进来,她外衣颜色深重,瞧着没什么,可远远儿就能闻到一股浓浓血腥气,她径直走到苏络床前,却没坐下,打量了遍便直接对着郑俊卿吩咐道,“你看好她。” 郑俊卿捧着碗耸耸肩,然而鬼罗刹一挪开,他那双眼睛便又带上了打量探究。 苏络知道她不喜欢身上黏黏腻腻,目送她离开时什么也没说,只是瞧见她脑后绑着面具的带子似乎长了一截,还没细看就被门外的木情夺去了注意。 木情只是经过,正同她颔首示意,苏泠却在看见他的那一瞬立刻关紧了房门,来那个人似乎小声说了什么,隔着木门钝钝的传到苏络耳朵里时只剩下了句“别多管闲事。” 而后旁边房间里的开门声传来,却没听见有人进去,直到木情的脚步声远了,那扇门才重重关上。 苏络正要收回注意,就见房门又被人一把推开,动静之响、力道之大,好悬不是个旋转门,不然里面站个人都能让他甩脱水。 来人是裴邕良,因着苏络和他徒弟的关系,这位显然也没把自己当外人,一听说苏络在这间屋子里养伤便带着两位家主模样的人是湿答答的走了进来。 一位是郑俊卿和她才说过的严庄庄主严霆恽,因为那句“北春秋南严庄”,苏络还以为这两大江湖门派不是你死我活,也是针锋相对的。 不过瞧这位严庄主虽然一身狼狈,可也是剑眉鹰眼的一派严肃正经,和裴邕良的气场也算合得来。 那就更疑惑了,严庄主正经严肃的人,怎么会和裴邕良搅到一起? 至于另一位,苏络不大认得,只是瞧见他被泥污了的白色衣衫隐约认出来这人当时坐在裴邕良旁边。 看样子嘛,也算仙风道骨,只是不知为什么,这位掌门几次欲言又止,看着裴邕良一连几个白眼。 这苏络心说,这才是正确的打开方式嘛! 裴邕良也只是听说她给自家徒弟挡了暗箭,这才拿出了几分长辈的样子装模作样的探视一番,被隔壁的苏泠吼过了,便也走了。 郑俊卿不知从哪搬出来张条几,将苏络扶起来,又将那条几横在她面前道,“我去看看我大哥来了没,顺便给你端碗粥回来。” 苏络对郑俊卿吃饱喝足之余还能想起给她端饭的事,勉为其难表示他还算是个人。 于是,“若是你大哥没在,许是到了别家客栈也未可知,你别太担心。” 郑俊卿耷着眼,“我知道,昨夜鬼罗刹派人来和我说过了,我大哥没事,我这是担心他来找我的话又免不了一顿罚。” 苏络“” 苏络:“我也是。” 郑俊卿顿时幸灾乐祸“你也怕你二哥发现吧?还有你大姐,啧啧,昏迷了还哭哭啼啼的叫着,看来你大姐的威慑力比你二哥还大啊!” 苏络听了这话心里莫名一虚,可场子不能输,于是舔舔唇道,“我也怕你大哥打的你下不来床,你没法子把粥给我送上来。” 第46章 残局 条几上一碗清的可以见底儿的粥,要是没有那十几粒米粒的话,苏络更愿意叫这是水。 “不能吃大鱼大肉我懂,不能吃的太撑我也懂,可这一碗你确定不是用你喝过粥的碗给我添了点水又端了上来?” 苏络左手拿着汤勺,看着一脸不痛快的郑俊卿一脸孤疑。 苏络:“你真没觉得你在虐待我?还是你就是故意的?” 郑俊卿被他大哥教训了一顿,正满肚子气没处撒,瞧见苏络还挑三拣四,那点公子哥儿脾气又上来,只是瞧见她不大灵活的左手才勉强压了下去,不耐烦道“有的吃就不错了,你当这是鄞城苏府呢?” 苏络一看他这狗样子就知道他没在郑大哥那里讨到好,白了眼问道,“昨天到底怎么回事,卫家堡的事了了吗?” “人都出来了,那就了了呗。”他撑着头在条几另一侧坐下,“我当时被砍晕了你又不是不知道,醒来之后就是你这深受重伤,那个鬼罗刹给你拔了箭让我看着你,消失了约么一刻钟的样子。 再之后他回来,我们顺着暗道出了卫家堡,就到了这家客栈,其余的,我也不知道了。” 郑俊卿打了个哈欠,困意忽的席卷而来,“你这还是刚醒,我可一宿没睡的惦记着,我比你还想知道这到底怎么回事。” 这客栈不仅离卫家堡远,隔音效果也是一等一的差,旁边屋子里的水声还没停,倒是听见裴邕良冲着大堂小二吆喝的动静。 也难怪苏泠会选这家客栈,武林大会卫家堡看不上,和卫家堡也没什么关系,穷且不说,主要是响—— 旁边屋子里的动静一清二楚、堂下小儿招呼客人的动静一清二楚、就连楼梯口吱吱呀呀的老旧木头都跟踩了尾巴的猫似的叫。 苏络朝着郑俊卿招招手,两人几乎头挨着头,苏络小声道,“你去把裴前辈叫来,让他跟我们讲讲呗。” 裴邕良手底下的晚生对他不是耗子见了猫似的唯恐避之不及,就是苏泠这样嫌弃的毫不避讳,再就是老老实实连个屁都不敢放—— 他一边享受着后生们并不将他当作前辈高人的亲昵,又一边因为权威不够彻底而恼火。 而郑俊卿这个人,对着外人的时候还算人模人样,他身上自有那股纨绔公子的胆大妄为,又有天然一份察言观色的进退有度,总之除非他刻意恶心人,常理来说半杯酒下肚就能又多一个招猫逗狗的酒肉朋友。 这都是鄞城公子哥儿们的常规操作,似乎印在骨子里似的,生就一张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鬼话也能说的三分情真意切的嘴。 当然也并不都是这般,所谓人杰地灵,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这些鄞城公子哥儿们的鲜衣怒马仿佛是这老旧国都的最后一次回光返照,恶习也罢、品性也罢,一股脑的扔在了这最后一拨皇城根长大的孩子们身上。 而远在新国都曲阳的公子们,高人一等的概念还没彻底灌进脑海,自命不凡的意识却有了些端倪,他们觉得这朝堂来日便是自己的江湖,至于鄞城那群酒囊饭袋,委实不值得放在眼里,更将之视为自己的前车之鉴,一心读书科考和功名。 郑俊卿这些年也沾了些嫉恶如仇的江湖气,于是裴邕良对这个亲昵的恰到好处的小友甚是满意。 江湖儿女大都爱表标榜自己随心所欲、不畏强权,这个年纪的年轻人们更是还没将敬畏之心放在眼里,他们对着强者的态度大都是挑衅多于敬重,他们觉得,这江湖迟早是他们的,前辈们的传奇也不过是仗着自己早生了几十年,没什么大不了的。 就算他这时候是神,那也是个泥塑凡胎的神,他们天都能捅破,一尊泥菩萨有什么好怕的? 裴邕良更是接惯了旁人的冷刀子硬枪,陡然来了个递甘蔗的,便嚼着嚼着,嚼到了苏络这边。 “这事就说来话长了!”裴邕良咂了口杯里寡淡的茶水,肩膀处站着一只极漂亮的鸟儿,歪着头瞪着圆碌碌的眼睛瞧着裴邕良。 “那卫狗”话刚开口,他应当是想起了旁人叫自己“裴狾狗” “裴老狗”的时候,顿时觉得“卫狗”这称呼着实委屈了狗,狗有什么错呢,平白替他担了这骂名。 于是裴邕良顿了顿,“那卫王八将我们一众人关在了地牢里,居然想用水淹地牢,让我们彻底闭嘴!好在老夫素来不爱喝茶”他又咂了一口,“卫王八下在茶水里的药没吃多少,还及时发现了他的目的,这才带着关在地牢里的一群人逃了出来。” 郑俊卿难掩困倦,闭着嘴打了个泪眼滂沱的哈欠,“前辈威武。” “呵,你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那位仙风道骨的白衣掌门寻声而来,他惦记着裴老狗在他茶杯里放愁断肠、嘴臭了一天的仇,一心来砸场子,面上却还是一派正气凛然,“卫家堡监牢用的是根根精铁,要不是我废了把刀鞘,就凭你这两条胳膊还能生生掰开不成?” “你还好意思说?我明明一早便察觉了卫王八将我们刻意关在那里的用意,和你说了你却不信,偏等到水都漫过腿肚子了才肯放下你这脸面,不就是那刀鞘雕了些花草吗? 宝贝的跟什么似的,怎么,你那些附庸风雅的东西比人命还重要不成?” “荒唐!”他一甩衣袖,“那可是非公大师算了,和你说你也不懂,粗鄙之人,谈何风雅。” “什么非公非母的,不就一雕木头的吗,说的好像他就比旁人矜贵多少似的,还风雅,你风雅,你风雅不也是一样从泥潭里爬出来?” “你!”他视线落在裴邕良肩头,“你可别忘了,我们本是能顺利逃出去的,要不是你那泡发了的鸟食,也不会引来一大群的鸟,叫那些人又折回来关上了牢狱大门不说,还让前来救助的人险些被臭的熏走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裴大阁主今日便要香消玉殒、遗臭万年了呢!” 裴邕良开始耍赖,“哎,你话别说一半,我这满庭芳还引来了我卫家堡的弟子你怎么不说,他们可没少帮忙,现在可还在山上解决后事呢!” “是啊,没你这些臭气熏天的东西,他们又怎么会被强留下来解决后事?” “不管怎么说,最后从卫家堡离开的暗道也是我徒弟发现的,说于你有半个救命之恩不过分吧?你就是这么和救命恩人的师父说话的?” 苏络自他们开始吵架,注意力就都挪到了桌子旁打瞌睡的郑俊卿身上,看着他的头越磕越低,苏泠进来的那一刻,他一头险些磕到地上来了个五体投地,苏络甚是惋惜的收回视线,心说她大姐姐终于还是忍不住了。 她也大约听明白了个大概,卫重华将他们带走关到了监牢,想要引来水源直接将他们淹死在牢里,裴邕良这个老狗比卫重华还狗,自然瞧出了异样,便撬了门带他们跑出去,只是因为什么愁断肠迎来了一群鸟,惊动了卫家堡的人,便又将他们关了回去。 之后呢,前来救援的人赶到,将他们带了出来,又因为什么原因,不得不从暗道离开卫家堡。 说到底,千钧一发之际还是女主救了人嘛! 苏络眉眼弯弯的看着苏泠带着洗干净了的鬼面具,往那一站就成功让两个人住了口,“两位,探病?” 裴邕良眼神躲闪,“那个,我陪我这忘年交来的。”他一指郑俊卿。 到底是酒肉朋友,半杯酒虽说下了肚,酒一醒还是桥归桥路归路,甚至甩起锅来半点内疚都不会有。 裴邕良装模作样:“嘶,付庄主是来?” 付裘一向对这鬼罗刹意见颇深,可碍于那刚出锅的半个救命之恩,他也不好对着他甩脸色,只能愤愤瞪了眼裴邕良侧身去了一楼大堂。 那楼梯被踩的吱呀乱叫,裴邕良立马追了上去,“说了这里有伤患在养伤,你就不能轻一点?那可是你恩人的恩人唔。” 裴邕良似乎被捂了嘴。 再瞧郑俊卿,他眼皮重的几乎能就地睡过去,几乎是闭着眼摸出了门,到另一侧隔壁的房间睡下了。 苏泠背着手上前,条几上的粥只喝了两口,苏络早就饿过了,吃着这寡淡的东西甚至还有点想吐。 “伸手。” 苏泠道。 苏络把左手掌心摊开,苏泠往上面倒了几颗愁断肠,而后一阵飞羽振翅的声音,两只小小的、和裴邕良肩膀上一模一样的缩小版鸟儿落在她掌心。 “呀!”苏络眼睛一亮,“好可爱。” 苏泠坐在床边,“以后就是你的了,带回去养着玩吧。” 苏络把碗筷拨开,腾了块地儿让他们站在案上。 “好小啊,我能养活吗?” 这两只鸟儿吃完了,一只把脑袋缩进了苏络虚拢着的手心,另一只用自己小小的喙和苏络的食指玩,看得人心都化了。 苏泠:“我师父都能养活,你怕什么。” 苏络忽然信心大增。 “对了,卫家堡的事就算解决了吗?叛国这样的事,李瑾不会轻易放过他的吧?” “卫重华已经死了。”苏泠语气平淡,“他本是要带着家人逃跑,中途出了纰漏,被人拦在了卫家堡一处湖心亭,然后重伤落水,许是已经喂了王八了。” “死了?”手心的那只鸟而被捏疼了,迷迷糊糊缩回脑袋,苏络忙松了手,“怎么没听裴前辈说起。” “又不是什么好事。”苏泠道,“昨夜情况复杂,他们江湖中人不愿牵涉其中,想来最迟明日一早,他们也都散了。 如今卫家堡有瑞王接管,军队驻守,他们怕引火烧身,昨夜之事不会轻易提及的。” 苏络就像是看了场宫门叛乱的池中鱼,风雨雨来的时候游上水面透了口气,窥见了些许兵锋剑芒,而后便缩回水底,等她再次探出头的时候,这宫墙换了主人,她只能通过池子里浓郁的有些过分的血腥气察觉到一丝异样。 不过没关系,那宫城和她无关,她本就不是这一场场政变交锋的主角,也没人会去关注一条鱼对这阴谋诡计的看法。 已经有太多的人将自己侥幸窥探到的狂风骤雨引以为日后吹嘘的资本,仿佛那是见多识广的最好证明,不过皇城根长大的这些孩子除了天生的优越感之外,同样明白管住好奇和嘴巴的重要性。 许是他们不需要这些来证明人生起伏跌宕,因此也格外会小打小闹,只是从不会将旁人的小打小闹招揽到自己身上。 苏络点了点头,“那我们是今日走还是明日?” 苏泠食指扣了扣条几,苏络知道她在犹豫,只是不知在犹豫什么,毕竟何时启程这样的事还不值得她费心。 果不其然,苏泠开口道,“你听到瑞王仿佛一点都不惊讶。” 苏络指尖被啄的一痛,猛地缩回了手。 苏泠看了眼没了庇护的两只鸟儿,又将视线落在苏络身上。 她眼神锐利,不容躲藏,微微探身道,“瑞王是先太子遗孤,自小便在曲阳,于你从未见过。 至于你说的白店,不少江湖人都不知道还有间单独为他准备的屋子,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苏络朝她一笑,“我听祖母说的啊,当年白店开满大梁,祖母提过两句。” 苏泠不置可否,忽的转移了话题,“你知道卫重华出逃时是出了什么纰漏?” 苏络不敢放松警惕,事到如今也只能硬着头皮装下去,“什么?” “白宏九杀了卫子良。” “白宏九杀了卫子良?!” 苏络震惊的彻底,怎么也没想到那个沉默寡言的人一出手就杀了卫重华最看好的大儿子、这卫家堡的下任少主。 “他不是卫重华的徒弟吗?怎么会” 苏泠点头,“白宏九和卫子帧关系更为亲密,卫子帧处处不如他大哥,这次更是铁了心要压他一头,然而场上落败不说,他大哥还伤了我,他心中不忿。” “所以就撺掇这白宏九杀了自己大哥?” “是,也不是,卫子帧确实心存不满,不过人是白宏九自己要杀的,他觉得杀了卫子良,卫子帧就是卫重华唯一的儿子,那他想要的,就都有了。” “卫子帧武功不错,白宏九怎么打的过他?” “卫家堡各处机关他都了如指掌,卫子良又未对他生疑,一刀毙命,干脆的很。 卫重华痛失爱子,险些走火入魔,这才叫赶来的人将他击落入水。李惢和方焕烔以命相博,将明夫人和卫宁藏了起来。之后方焕烔被砍了只胳膊,李惢重伤关押。 听说,那片湖水本是他给牢里的那些人准备的,死后扔进湖里,里面的东西自然替他毁尸灭迹,没成想,卫重华这是给自己打好的坟墓。” 苏络一时哑然。 竟是这样。 苏泠看她不说话了,放下食指让一只鸟儿站在指端,她轻轻抬起至苏络面前,“可见信任当真是害人害己,卫重华自以为对这弟子了如指掌,却最后还是死在他最信任的弟子手上,若是当初便说得清楚,今日未必有这残局,络络,你说呢?” 第47章 散 苏泠从未故作亲昵的叫过她络络,要么阴阳怪气的叫她“苏家三小姐”,要么就是夹枪带棒的说“我这三妹妹”,最不济也是全名全姓或是直接一个“你”。 她足够内敛和运筹帷幄,甚是享受把弄猎物的愉悦,还未想到过有朝一日会用上绥靖怀柔。 苏络看见苏泠指尖那只漂亮鸟儿脚步略有不稳的晃了晃,岌岌可危仿佛就要跌落似的,忙伸手想要接住。苏泠却手腕一转撤回了手,“络络可想清楚了,这鸟若是日后养死了,必然比死几只兔子难过的多。” 这话联合上下文理解的话,大致意思和“你敢背叛我我就让你不得好死”差不离。 不过任凭这鸟掉下去的话,苏络有理由怀疑这“伤”怕是撑不到她回鄞城。 苏络往前递了递左手,“裴前辈都养的活,想来我总不至于比他还弱吧?” 苏泠只看着她不说话,把苏络盯得连右肩的伤都忘了,右指动了动勾住了苏泠衣角—— 她手里总要攥着点什么才安心,可要是这个节骨眼不小心把这鸟捏死了,她也就能安息了。 掌心抵上一颗毛茸茸的脑袋,苏络忙虚拢手心,鸟儿从她虎口出探出眼睛,骨碌碌的探着头。 苏泠将桌上那只也赶了下来,撤了条几又扶着苏络躺下,“这鸟叫满庭芳,吃的这种子叫愁断肠,算是春秋阁特产,我师父养了一院子,这种子也只有他能养到开花结果,你先歇着,我去给你要些种子来。对了,你记得这种子不能沾水,否则臭的很。”她边说边将被子往上提,忽然顿了顿,极认真的警告她,“别怪我没提醒你,你可别尝。” 苏络:“” 她到是也没饿到那一步。 苏络:“那我们什么时候走?” “等你伤好的差不多再说,正好他们走了,该说的也方便说。” 苏泠显然不打算轻易把这件事揭过,而苏络垂着眼,只装作听不大懂的样子抬手挠了挠眉心,苏泠没再说什么,转身出了门。 两只鸟跑到了苏络枕边,盯着她的头发蠢蠢欲动。 苏络暂时还没有脱发的困扰,只是被这两双眼睛盯得仿佛自己做了什么亏心事,等到苏泠一走她就把这俩小祖宗放到了一边。 她长舒了口气,像是溺水之人得了一息喘息之机,伤口处的痛痒后知后觉的席卷了全身,只可惜不能把整半个右边身体切下来,否则还能送去给苏泠泄愤,也算合理利用。 客栈几乎是旁边房间放个屁他们也能听见的通透,苏泠想事后算账,却也没想让她立刻交代。 跟放风筝似的,单有风不行,有收有放才飞得高,审问亦然,趁着她有伤在身无暇顾及更多,先给一榔头砸懵再说,然后给个甜枣让她缓一口,人总得有点希望才不至于破釜沉舟不是?熬着熬着,等她自己熬不下去了,该交代的也就交了。 苏泠踩着吱哇乱叫的楼梯下了楼,大堂里一股劫后余生的疲惫和心有余悸。 昨夜情形凶险,随着掌门来到客栈的弟子们早没了来时的鲜衣怒马,他们亲身经历,自然不是她轻飘飘两句总结就能模糊掉那些刀光剑影的,此时颇有几分受挫的各吃各饭,丧眉搭眼的像是霜打了的茄子。 不过裴邕良和付裘倒是全然不被这低迷情绪影响,依旧吵得你来我往、乐此不疲。 只是说佩服还得是严庄主,三位掌门同桌吃饭,他旁边坐着这两位聒噪至极的人,还能面不改色的抢下遭了他们池鱼之殃的半块烧饼,也委实是个能人。 眼见鬼罗刹下了楼,楼下气氛更加古怪起来,不过相较于严庄付庄的少见多怪,常年被裴邕良刷新眼界的春秋阁当真算得上见多识广,更何况这鬼罗刹好歹还算是掌门徒弟,虽然从前不曾见过,到底这关系比别人强了些不是? 于是立刻便有人在裴邕良尚没开口前便叫了声“大师兄”,旁的人也跟着瞎叫,更有心思活络的弟子冲他招了招手,打量了圈坐的满满当当的大堂,还从旁边挤出了个空位来。 鬼罗刹视线在大堂转了一圈,掌门那桌坐了三人,木情周邶单在角落也占了个桌子。 事实上,周邶单有些事要问他,见他下来吃饭也原是要开口的,只是被木情拦住,被那春秋阁的弟子抢先了一步。 不过他也不是来吃饭的,只瞥了眼便径直走到了裴邕良面前,裴邕良心觉不是什么好事,颇是防备的看了她一眼,“干嘛?” 苏泠伸手,“给钱。” 这情形落在旁人眼里,就像是游手好闲的儿子去赌场叫他那该死的爹回家吃饭—— 他实则也不在意这爹回哪,只想借机敲上一笔好和狐朋狗友去买些酒来喝。 裴邕良半捂着怀,满是不耐。 “我哪有钱!” 果然,任他是谁,怎么可能从一个上了桌的赌徒手里要出钱来呢? 他们几乎都能看到一个身怀六甲的可怜女人哭哭啼啼的跑进来了。 不过身怀六甲的女子没有,倒是有个身穿黑甲的男人走了进来,就在春秋阁某位胆大弟子好心的“掌门素来抠搜的很,大师兄,你要钱我这有啊,不够的话师弟们凑一凑也差不离了!”的提议刚落下音儿,那人一步一个坑的走到鬼罗刹面前。 刚刚轻松了些的气氛陡然绷紧了弦,若是郑俊卿在场,或许能认出这双锋利的眼睛就在不到四个时辰前,还把自己吓得差点以为撞见了鬼。 他在鬼罗刹面前停步,抱拳低头,腰背挺得笔直,一挺长枪似的,刺破了一身倨傲蛮狠,微微化出了些不情不愿的端倪。 “今夜亥时,殿下在卫家堡恭候。” 苏泠只瞥了眼便收回了视线,“没空。” 说罢,直接上手从裴邕良怀里摸出些散银,她掂了掂,皱着眉嫌弃的看了眼裴邕良,约么是觉得自己穷的大部分原因是因为这根上就没给她带什么好头。 黑甲军是先帝留给先太子的一道保命符,本是要作为太子日后登基的利刃,狠狠剖开朝堂上结党谋私之流的。 奈何彰懿太子未得长寿,先帝可怜皇长孙孤儿寡母,便留给了他们这一道护身符。 陈迁接手黑甲军不到一年,深知殿下这些年的隐忍负重,此行虽然没有直说,他也知道黑甲军崭露头角,便是要威震四方为殿下立威的! 可谁成想半路杀出个程咬金,他们好容易得了机会、接了密令,正想着浩浩荡荡荡平山头,却被眼前这人抢了功不说,连着殿下也对他百般青眼。 瞧他这副上不得台面的样子,也不知道是怎么从底下冒出来,生生打断了殿下强攻的指令的! 陈迁谨记着殿下的交代,见他断然回绝,冷哼了一声转身离去,心中愈发认定了这人狂妄的没个边,又觉得殿下早料到他不会应允当真是有识人之明。 苏泠慢陈迁两步出了客栈,扭头去了和他相反的方向。 等到她提着糕点果脯回到客栈的时候,严霆恽已经带着严庄弟子打点好了行囊—— 其实他们没什么东西,主要的行囊都在卫家堡,不过也不值当再跑一趟,瞧着天色尚早,他们吃过了早饭便要回程了。 裴邕良和付裘站在门口相送,身旁还有个满头白发的老者,苏泠看着那乌泱泱的一群人,抬头打量着直接从二楼窗子翻进去的可能性。 好在那群人没怎么耽搁,说走就走很是干脆,苏泠这才挪着尊腿上了二楼。 鬼罗刹独来独往的名头比他春秋阁阁主弟子的名头更响些,再加之他方才拒绝了瑞王的人,他们也没必要上赶着被他拒绝一番,默契十足的装作看不见。 裴邕良倒是不怕她给自己没脸,只是想到自己若要主动提及,必然要介绍说“这是在下爱徒罗刹”就浑身不舒服,要怪也只能怪她这混号,鬼鬼、罗刹、鬼罗刹,还没疯狗叫起来利索! 鬼罗刹上了二楼,郑仁峮自打他在街头出现便一直不动声色的打量着这人,他只听说这人以一人之力挡住了方焕烔的重锤,还差点被陷害成杀死卫子良的凶手,生生将卫重华气的吐血不说,又揭发了白宏九杀人的真相,彻底送卫重华见了阎王。 不过这些都是听说,他昨夜虽然也在,不过这场闹剧到达高潮的时候,他和药王谷的人正在卫家堡的客房里替人解毒。 这毒也不知叫什么名字,长期服用居然可以让人四肢无力,浑身酸软不说,体弱者短时服用过多还会呼吸不畅,有窒息的危险。 虽说武林大会来的都是有些手脚的,可也难免误伤一二,尤其堡中侍女下人,婆子孩童,总不能跟着卫重华一痛担了那作死的罪名。 加之那水入了口,他们无知无觉,有半吊子的大夫说这是中了暑,叫他们多喝些水,多多休息,不少人直接没再起来,他们这才发觉异样。 卫家堡上下人心惶惶,早吃过解药的卫重华带着人逃窜,把满头白发的老谷主气得不轻,只说难怪药王谷的人一到卫家堡,吃喝之物都是打外面买回来的,说什么是为了照顾老谷主的口味,请他品一品这平川的风俗,原来是做贼心虚,骗到他头上了! 郑仁峮见那房门关上,若无其事的收回目光,老谷主上了年纪,昨夜劳累疲惫自是不必多说,眼下送走了严霆恽,又听付裘稍后便也要离开,心中油然而生一股人走茶凉的戚戚。 人老了就爱念叨些昔日峥嵘也不是没道理,他明白这江湖从来没有风平浪静的时候,可当日风浪是自己搅弄起来的,便只觉恢宏肆意,天地都被降伏。 如今见识了天高地厚,自己倏忽便成了旁人搅动风云的一朵白色浪花,忽然就明白了那句后浪推前浪之中的诸多酸涩与不可言说——他已经老了,不再满心拼一个“得”字,他也拼不了了。 昔日盛景名况不在,造就他的人逐渐成为传闻,江湖还有新的波澜壮阔,却再与他没什么干系了。 严霆恽和付裘相继离开,裴邕良等到在卫家堡处理后事的弟子汇合后,便也在次日清晨同老谷主辞别了,临走之前还让苏泠回头到阁里去拿愁断肠,顺便把她借的钱也给还上。 当然这话是当着苏络的面说的,毕竟自己徒弟挣钱的本事没见着,花钱的天赋还是当得起纨绔二字的,他有自知之明,深知这钱该向谁讨才有机会要的回来。 防风怕自己师爷感时花溅泪的毛病在路上发作,便和郑仁峮商量住上些日子再回去,他们不慌不忙,一切以老谷主的身体为重,郑俊卿便也住了下来。 裴邕良离开的下午,瑞王的尊驾浩浩荡荡来了客栈,当时苏络正满心痛苦的看着客栈里越来越冷冷清清,盘算着苏泠前来问话的最后时限,没成想峰回路转,考试延期,苏络像是拖延症晚期的患者,心中窃喜自不必说,连对着男主的不喜都冲淡了些,巴不得他在这里多住上几天。 当然,要是能一路回到鄞城就更好了,那苏泠只要半路救了镇北王妃,自己也算是原地毕业,就能安心回家等毕业证书了! 到时候毕业证书都拿到了手,考试错了几道题还有什么大不了的? 第48章 宋支衾 西风起,秋雨降,帘卷花黄,本该为期三日的武林大会狼狈退场,取而代之的是瑞王殿下横空出世的威威黑甲军。 客栈内外重兵把守,远瞧去乌沉沉一片宛如陡然暗下来的天色。 当地县官州府来了几趟,想请他过府一叙,可这尊大佛偏看中了这家客栈,任那些官员在大堂换了又换茶水,都没有见上一面的意思。 此次瑞王大驾到了平川的事,趁着夜里就吹到了各位官洲府上。 都说强龙压不过地头蛇,可谁也没说过这强龙要亲自动手不是? 尤其黑甲军一出,人都当瑞王这是接了陛下的秘旨前来平乱,忙不迭的滚出了温香暖玉安乐乡,一溜品级不同的官员站成一排——恭候瑞王大驾! 谁想瑞王谁也没见,单叫人来传平川县令,大人们眼神一个个递过去,宋支衾的某位干爹擦了擦汗。 这小畜生还没来呢! 平川县令宋支衾原是当地乡绅的儿子,及冠之后,他那老子爹给捐了这么个天高皇帝远的小小县令。 三年前宋大人走马上任,这些年金银财宝也没少送到各位顶头上司的府上,美其名曰“孝敬”,实则就是人傻钱多——他一不想升迁,二不想发财,就是看中了这个活儿清闲,图个事儿干。 上司们看他上道儿,若是府上有什么宴会也会惦记他一份,一来二去就多了这么几位“干爹”,可这宋支衾当真是半点上进心没有,宴会上又不会说话,傻乎乎的就知道吃喝,吃喝也就算了,他还拆台,凡他在的酒局,就没有不冷场的。久而久之,那些干爹们也没了“提拔”的打算,只说将这么个人提上来,不知道要得罪多少贵人。 只把他当个零钱铺子,可随着宋支衾那祖父过世,家里败得越来越厉害,零钱铺子也渐渐不支,好在他也不惹事,“干爹们”看在往日的情分,偶尔提点两句。 又是一阵兵荒马乱,手下人到了府衙,府衙找到了师爷,师爷派出了捕快,捕快骑着马出了城,从那附庸风雅的士子堆儿里扒出来条胭脂红的人影。 “县令,大事不好了,瑞王要见您,哎呀快别喝了!” 捕快来不及同他细说,拉着这几乎软成一滩人就上了马,县令爷被颠的头晕脑胀,一下马就吐了个昏天黑地。 捕快见怪不怪,揪着这人后脖颈子就给提回了宋家,醒酒汤一气儿灌下去,县令爷迷迷瞪瞪就换上了朝服,转而奔着那客栈去了。 宋支衾人到客栈大堂的时候,脚底还是飘的。 一看见那么多的官服他就开始眼晕,酒也被吓醒了,怎么样想不明白自己到底惹了什么事能惊动这么多人。 仓促之中他牢牢抓住了某位干爹衣袖,却见他满眼殷切的看向自己,旁人同样催促道,“瑞王殿下等了许久,快随这位上去吧!” 宋支衾忽的想起老方去抓他时说的话,“瑞王来了,快回去吧。” 他那是还只当是老方为了把自己骗回来的浑话——瑞王?瑞王远在他那先太子府呢,怎么会来平川这个小地方? 可他不仅来了,还指明要见自己,他顿时觉得头上的官帽也没戴正,脚下的官靴踩了太多的泥,上次出去玩还没来得及洗,这官服也是他越想越觉得自己和这官服格格不入,最应该把这官服里的人给换掉才好。 他不由得生了退缩的念头,脚步也不住的往后退,他哪见过这大人物,他们老宋家的祖坟拼一起烧柴火都没这么些青烟! 可这些平日里喝个茶都要旁人送到手边、多走几步就气喘吁吁的老大人此时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推搡着就把他送了出去,宋支衾哆哆嗦嗦看着其中几位干爹,“我下官” “别说这么多了。”干爹回他,“瑞王殿下说什么都应下,记住了!” 宋支衾慌乱的目光渐渐定了下来,心说干爹还是干爹,这时候还能一脸要飞黄腾达的表情看着他踏进龙潭虎穴,到底不是家里那个亲的。 他心凉了,觉得自己此行必死无疑,转过身走的慷慨悲壮,心说我要是死了,你们这些人的丑事可别怪我一口气哆嗦出来! 陈大人强抢名女,柳大人侵占民宅,胡大人贪污受贿哦,受的还是他的贿,连人证都齐全了。 他被一身黑甲的男人带上了二楼,一路上脚下放的极轻,跟个猫儿似的,不过带路的这人还是把楼梯踩的极响,把他吓得一激灵,瞬间忘了这罪名排到了哪位大人。 他被带到二楼最靠里的这间房前,黑甲人敲了敲门,“咚咚”两声,宋支衾跟着抖了两抖。 陈迁将心中的不屑压为极轻的一声短嗤,“殿下,平川县令带到。” “让他进来。” 宋支衾长吁一口气,推门就去就是一个五体投地大礼,他手忙脚乱的爬起来跪好,酒劲冲上头,一胀一胀的让他差点吐出来。 好在他已经吐过了,这时也没什么好吐的,只打了个不算悠扬的酒嗝。 他面前晃着的二郎腿顿住了,只瞧见黑色的长靴放了回去,他又听见那个声音开口道,“县林大人,当真是稳重啊。” 宋支衾咽了口唾沫,心说要完,可越是紧张,他越是嘴笨,只能来来回回一句,“下官有罪”,连个求饶见谅都没有。 这时又有个人开了口,“县令大人颇有大智若愚的稳重,不正是殿下所求人才?” 大智若愚的稳重,还人才? 宋支衾愣是没想到自己会和这两个词沾上关系,更没想到这房间里还有一人,敢用这样轻挑的语气和瑞王说话,而瑞王似乎也没有生气的意思。 这是认可了? 宋支衾战战兢兢,听见瑞王轻笑了声,这才发觉自己面前的这双腿,似乎不是瑞王的。 宋支衾晕晕乎乎被请出房间的时候,立刻被楼下的大人们簇拥起来。 他上次被这么多双眼睛满含期待的看着,大约是抓周抓到了当时县令身上的时候,那时候他爹就觉得这孩子必然是属于官场,日后要出将入相,光宗耀祖的! 他干爹抓着他的手,“怎么样了?殿下有什么吩咐?” 宋支衾回过神,说殿下问他借府衙审问几个人。 这些人多少听到了些风声,闻言各有各的心思,“啊”了一声追问,“还有呢?” 宋支衾乖乖回话,“还说我是大智若愚的稳重,是殿下所求已久的人才。” “” 几位大人脸上的假笑僵了几分,心说这话说出来也就他自己信。 陈迁不耐烦的上前,不着痕迹的挤开几位大人后沉着张脸到宋支衾面前见礼,“殿下命我随大人同去府衙确认一应事宜,大人请吧。” 二楼房间内,瑞王坐在靠窗的榻上翻着本账簿,他手头上事还多的很。 黑甲军现世,宫里那边肯定气得不轻,不过这次实在是再好不过的机会,借着卫家堡叛国的事让黑甲军大大方方的出现在世人面前,他就能将黑甲军安置在平川,然后回宫请罪,一句事出权宜便也够了—— 众目睽睽之下,皇帝总大不过先皇,也就没办法让人在瑞王府“意外”搜出什么“假造的遗诏”了。 只是他原是要黑甲军在日后战场卷起风暴的,此次提前露面,还有颇多准备未能齐全。 也不妨事,慢慢来吧,先在平川定下来,总好过被迫拆分。 鬼罗刹坐在桌边把玩着只满堂春。 “平川有卫家堡护着,这位县令倒是清闲,还有工夫白日饮酒。” 瑞王噙笑,“倒也是真的无心仕途,那些不在平川的都赶了过来,他倒是后知后觉。” “那不是巧了,殿下不就是想要这无心仕途的人才?” 瑞王没说话,鬼罗刹便接着道,“那账本便是卫重华谋反的证据吗?” 瑞王并不答,反而含笑问他,“若这便是自己谋反的铁证,何不直接销毁,费那工夫藏起来,生怕旁人找不着吗?” 瑞王似乎对鬼罗刹有着非比寻常的耐心,疏离克制的眼中也总带着那么几分超出身份的试探。 招揽吗? 苏泠倚在椅背里,她也想知道这位深不可测的瑞王对自己的底线,闻言便道“说不定也是用来威胁东晋那边的呢? 东晋的几位皇子争得不可开交,若是同他交易的这位三皇子有朝一日反咬一口,他也好带着这账本投奔别的皇子不是?” 瑞王摇摇头,“除非是自己抢来的,这样自己送上门来的肥肉,你当他们敢咬? 就算咬了,一次不忠,百次不用,吃完了肉,谁还要这装肉的匣子?” 鬼罗刹啧啧两声感叹,“当真是皇家无情。” 气氛似乎一下子凝滞住了,窗外一道闷雷,远在天边又近在心口似的,窗外又落起了雨,打在安静的街边老树上。 屋里有些昏暗,看不清瑞王的脸色,不过却叫他的侧脸轮廓格外明显,薄薄一层皮肉裹着锋利的下颌线,他唇很薄,抿成一条线,像是受了极大委屈似的。 风适时吹了进来,他抬手去捂住哗哗翻响的书册,动作之间,瘦的几乎只剩骨头的双腿将衣摆撑起了两条弧线。 是了,他是太子遗孤,自小病弱,活了多久,就寻医问药多久,从未在朝堂有官职在身——他本该是皇宫里最被寄予厚望的下任太子的。 说皇家无情,他也是被那无情之刃割伤之人。 鬼罗刹上前替他关了窗,账本掉落在地,她又弯腰替他捡起,瑞王接过,白玉似的手上盘踞着青色血管,像他任人拿捏的命运,一戳就破似的。 他又开了口,“这话,莫要在旁人面前再说。” 鬼罗刹转身出门,瑞王掸了掸账本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再抬头时瞧着那扇关上的门笑的颇有几分深意,他那个一向没什么存在感的下人进到房间将他扶上轮椅,瑞王眼眸含笑,哪还有半分的伤怀? “主上。”那人开口,声音也是一如其人的寻常,“他的身份还要接着查吗?” “不必。”瑞王开口,“将人都撤走,别叫他发现异样。” “是。”那人应下,“看来他身份无疑,主上可放心招揽了。” 瑞王轻蔑一笑,不是无疑,是确定有疑,不过嘛,倒是不妨碍做些别的。 “你且去吧,本王心里有数了。” 第49章 障眼法 苏络伤口越来越痒了,之前还是痛痒参半,勉强能忍,现在单纯的痒,她更躺不住了。 苏泠跟着那位瑞王出去了,郑俊卿这两日也都在陪她,两个人凑在一起嘀嘀咕咕,看着就不像是在干什么好事。郑家大哥瞧见过一次,之后便常常忧心忡忡的盯着——这俩人凑一起,总能惹出点什么麻烦! 不过两个人脸皮厚的异曲同工,初时看他在场,还有些拘谨的收敛了,可不过一顿饭的功夫,便全然当他不存在,煞有其事的商量着此次卫家堡之变。 郑仁峮提起了十二分注意,听他们没绕到东晋那边,只是就着个黑衣男子说来说去,也就随他们去了—— 如今瑞王不在客栈,这两个只要不出去惹事,他也没什么更大奢求。 耳听得门外有脚步声停下,郑仁峮起身去看,那人抬手正要敲门,两人撞个正着,木情抱拳,“郑兄也在。” 郑仁峮不知道木情和周邶单这些天留在客栈是要做什么,不过他确实发现了这两人似乎一直想和鬼罗刹说什么,只是碍于瑞王也或许是为了避开这两人,鬼罗刹这两天和瑞王走得很近。 他面上不动神色,“两位来的不巧,鬼罗刹如今不在客栈。” 木情目光不曾落在郑仁峮身后半分:“郑兄误会,在下是想找苏姑娘问几句话。” “她身受重伤,怕是不便见客” “郑兄与苏姑娘相识?” “受人所托,忠人之事,木兄不妨过些日子再来。” 木情后退半步见礼,“那便得罪了。”说罢,他扬声道,“苏姑娘,在下心中有惑,可否请姑娘解疑? 此事同样事关你身边那位鬼公子,想来你也不想自己蒙人欺瞒。” 今日本是武林大会的最后一日,宋县令躲清闲躲出了个天大的麻烦不说,还被迫同这位本事不小、可脾气瞧起来比本事还不小的陈迁陈将军一同去了府衙——说是黑甲军协助处理卫家堡在逃犯人踪迹—— 毕竟卫家堡高手云集,他们这些小小捕快又哪里是人家的对手? 宋县令很有自知之明,穿着整整齐齐的官服,一本正经的当着只会说“你说的都对的”废物美人——本来嘛,县令是平川县的吉祥物也不是什么秘密。 陈迁将李惢和方焕烔分别关押,在牢狱最里间儿,陈迁下令,除了他和瑞王,谁也不许靠近半步。 宋支衾半点没有被抢了风头的恼火,那牢里什么味道都有,又加之经年发酵,单是进去闻一口都能上头半年,更别说让他去审问了,他怕是能洗掉一身皮下来好献祭给自己昔日的一清二白! 师爷、捕快被黑甲军不屑的态度激得心头火起,可瞧着自家这位大人还颠颠儿的给人家送茶送饭,他们那点火气没法子对着黑甲军撒,只能尽数撒到了宋支衾身上,宋支衾好声好气的安抚,然后夜间带着他们去了平川最大的酒楼会沧斋。 宋县令出手大方,直接包了整个酒楼,众人大堂中间围坐,冷热凉菜先上一桌,酒水接踵而至,宋支衾又换上了他那件胭脂红的宽袖长袍,摇着折扇在一群大老爷们之间推杯换盏,那些人又是一通的“苦口婆心”,宋支衾佐酒咽下,中途告罪去了趟茅房,又把那话一字不落的随着泡尿给撒了,回来的时候半点不耐烦没有,没一会儿就先把自己灌了个八分醉,余下的那两份清醒勉力维持着他当人的体面,然后摇摇摆摆的出了酒楼。 秋雨已至,秋日顿凉,宋支衾站在门口,被冷风吹的一个激灵,他不知抽了什么风,眯着眼找着酒楼中未散的师爷等人,折腰作了个揖。 许是他总和那些文人墨客厮混的缘故,举止间也沾了些秦晋之风,加之他身形清瘦,那明艳的红影忽的一折,自揽了清风满袖、晓月入怀。 此间美景人自醉,县令大人的风姿,那更是不需置喙的一景儿,宋支衾晕晕乎乎的抬起头,就瞧见师爷摔了手中酒杯,刘捕快叼着块儿鸭腿,山羊胡子上泛着一层油光,老当益壮的从凳子上摔了下来,林捕快一向高傲,此时也像是被扔进湖里的猫儿,嗖的站起来时,还不小心碰到了一旁木捕快的胳膊肘,引得他眼中的不快都快化成利刃 他们似乎张嘴在说什么,可宋支衾一个字也没听见,只后知后觉的听到身旁的马蹄声——已然近在咫尺了。 宋县令孔雀尾巴似的的活了二十一年,临死之际还在想着,完了,我要被撞成一摊烂泥了,也不知道他爹能不能凭着一件衣服把他认出来,就算是要入殓了,仵作可一定要请最好的,能给他恢复多少是多少! 不过县令大人显然是多虑了,这来人的骑术极好,将将从他身边擦过时,一把便将他捞到了马上,宋县令似乎听见他说了声“正好。”随后胃上如遭重击,他干哕了声,便像一朵蔫了的清荷似的,熟练的被人挂在马背上向着城外驶去了。 眼瞧着县令被人带走,酒楼中的人却松了口气坐了回去,师爷捡起酒杯续上杯酒,同林捕快轻轻一碰,“此事便有劳林捕快了。” 林晓颔首,“卑职的本份。” 卫家堡的大门已经被撤了,陈迁一路纵马至堡中客房。 按王爷的意思,今后是要用这卫家堡来安置黑甲军的,陈迁自然而然的把自己当这里的主人,寻思着围楼做练兵场不错,后山适合拉练,住处也都齐全了,回头中间的墙一打通,安排上通铺 只是卫家堡中下人如何安顿、是否全然不知卫重华叛国之实、又是否牵涉其中、涉案人员如何判刑、如何安顿,都是不让人省心的麻烦。 陈迁统军是能手,练兵是能手,审问李惢和方焕烔勉强算能手,可卫家堡这些老弱妇孺若是落在他手上,只怕是没几个能干干净净的出去,可殿下明旨不可殃及无辜—— 若是旁人听了这话,也就当是上司放了个冠冕堂皇的屁,可说这话的是瑞王,陈迁便是一个无辜之人都不能牵连的。 昨日他刚审了卫重华身边照顾他的丫头和仆人,没审完就觉得不对,匆匆忙忙跑去客栈找瑞王,说这卫家堡不对劲,堡中弟子除了这人尽皆知的“一九二火三心将,”旁的拿的出手的弟子一个也没见着,莫不是卫重华早料到今日,提前做了后手? 若真是如此的话,这卫家堡和一个空壳子也差不离,可那些弟子,都被卫重华安排到了何处?是到了东晋投奔其他皇子,还是蛰伏在外以待东山再起?又或者卫重华已死,他们正埋伏在外,随时瞅准时机报仇? 陈迁吓出了一身冷汗,这么多一群不明身份、武功不俗的江湖之人或许就在平川,那瑞王如今境遇当真不是腹背受敌两个字便能概括的。 是故他今日去见瑞王,得知他不日便要回京时,更觉得那些人会在瑞王回京路上动手的可能性极大,此事更不能再拖,早些有个决断,黑甲军护送王爷回京才让他放心! 可王爷又明摆着告诉他,黑甲军此时不宜出现在京中,安安稳稳守在平川才能护住所有黑甲军的兄弟。 他心中半是羞愧恼火,半是无奈愤懑,回了趟县衙大牢审问完毕卫重华身边那几个人后,单人独骑、趁夜奔袭,好巧不巧在路上撞见这个废物县令,索性将他一同带了过来——就算帮不上什么忙,也得出点钱不是? 可谁料想,这废物一下马就给他来了份“大礼”,“哇”的一声,宋支衾今夜入了五脏庙的酒肉又清清楚楚、明明明白白的挂在陈将军甲前。 夜风一吹,陈迁闻着这股酒肉恶臭,脸色沉得堪比天上挂着银盘的夜幕。 宋支衾一只手还扶着他的肩膀,吐完了朝着他笑的和煦。 “好呃巧啊。” 瑞王自陈迁离开后,便动身到了卫家堡,由鬼罗刹一同前往,又到了围楼之下的暗道。 瑞王被他那个安静的手下推着向前,神态自若仿佛这里不是逼仄混乱的暗道,而是他瑞王府一步一景、丽水叠山的后花园。 他已经用上了汤婆子,双手拢着放在膝头。 他们所到这处似乎已经到了这暗道的中心,当中一片宽阔不说,还有一个再明显不过的木盒子。 木盒子有些年头了,凹陷处一层厚厚的泥土,再瞧暗道那头堆积起来的土壤,鬼罗刹顿时明了了这盒子之前怕是被埋在了墙里。 “王爷是想说这就是那所谓的铁证?” 瑞王没说话,只动了动手指,他身后那人便上前一步直接将这盒子取了下来,瑞王点头,他把盒子打开,里面是一枚刻着鹰首的兵符。 鬼罗刹拿起来瞧了眼又扔了回去,“这东西,瑞王也信?” 瑞王反问鬼罗刹,“为什么不信,费劲了辛苦才找到这里。 这盒子也是后来叫人放出来的,之前埋在墙里,并无人知晓,而这兵符又显然与我大梁无关,若不是卫重华叛国的证据,藏在这里做什么?” 鬼罗刹对他的故弄玄虚并不想配合,“王爷,有话直说。” “你还当真是江湖人直来直去的作风。” 这话听起来不像是讽刺,可他的视线带着股透析一切的了然,瞧着便让人心中不快。 他那个手下在墙上敲敲打打,瑞王便接着道,“当日卫子良死在你隔壁房间时,旁人不明所以,只看见你站在两间屋子之前,便以为人是你杀的。 这兵符亦然,他们千辛万苦到了这里,找到这兵符,便不会认为这墙后还有旁的证据。” 他话音刚落,那面墙霍然被敲开一个五尺来高的洞。 瑞王语调都不曾变上半分,“障眼法罢了。” 鬼罗刹并没有去看那个洞里乾坤,这样的障眼法都是用不太大的罪名来引人注意,好将更大的罪名眼藏起来,可这“不太大”的罪名已经是抄家灭祖的大罪,更大的罪,也不过是处罚更多的人罢了。 相交于那个,她对瑞王身边的这个下人更感兴趣。 “王爷身边这位侍从,莫不是也姓白吧?” 陈迁换好衣服出来的时候,整个人身上的坚毅都随着那天上的圆月润了三分,只是看起来更冷了,像块儿滑溜溜的冰。 县令大人被这冰勉强冻醒,又跟着陈将军看了眼被关在此处的卫家堡奴仆,迷迷糊糊应下了安置这些人的活儿,就被陈将军客客气气请到了客房—— 美其名曰奔波辛苦,请县令大人在此处安置,待那些公务完成,他陈迁再亲自把人给送回去。 宋支衾头重脚轻的厉害,刚被送回屋子,不比人多言便自顾自找着了床,被子一蒙,谁也赶不走的架势。 陈迁稍稍满意,县令爷软硬不吃——识相得很。 他刚出门,就听手下人来报,门外有个自称宋家下人的,来同他告罪。 陈迁犹豫片刻让人把他带进来。 来的人机灵的很,熟门熟路的道歉保证,说他们家少爷弄脏的衣服他们宋家必然会好好洗干净给送回来,又听说自家少爷今日不回府上,那小厮把自己一路抱着的包裹打开,“小人明白,老爷特意吩咐给我们家少爷带了几件衣裳换洗,还望将军代为转交。” 陈迁看着那一片的嫣红米黄宝蓝,又重新下了定论——宋家人都挺识相。 夜色愈发深了,路上寥寥几人,有出门办事的小厮,也有连夜离开的江湖少年,卫家堡依旧灯火通明,一辆马车从山脚辘辘驶向城中客栈。 马车在客栈前停下,苏泠率先下来,三步并两步上了二楼,门被推开,里面亮着一盏灯。 苏络原本已经躺下了,听见动静又坐起来,苏泠平了平气息,语气冷的吓人。 “他找你说了什么?” 第50章 错认 眼见着鬼罗刹气势汹汹上了楼,瑞王坐在马车内并未动作,过了盏茶的功夫,有人敲了敲瑞王的车厢,道了声“殿下。” 瑞王早就料到一般,“进来。” 那人一身青色劲装,半跪在车内抱拳道,“回主上,鄞城那边传来消息,八月初唯有韩老太师孙女前往福州给外祖拜寿,禁军统领苏谓丹之女同往,眼下尚未至,除此之外,未有哪家公子外出十日以上。 不过苏大人之子苏衍为备明年春闱,据说是被苏老太太拘在府中,至今未曾露面。” “苏衍?”瑞王转动着拇指上的玉扳指,扳指玲珑剔透,依稀可见“璟白”二字。 他喟叹一声,若有所思的顺着风吹起的车帘看向了客栈二楼方向,那里只有弱弱的一盏灯光,随后便是茶盏摔碎在木板上的动静,看来气的还不轻呢! 瑞王似乎有些困扰。 他想用鬼罗刹的,江湖人、行止由心、善恶不论,拿好了,可当真是把极好用的刀! 只是他瞧着这鬼罗刹对这身边的小丫头似乎不一般—— 情字误人,他不会希望自己的刀有了旁的羁绊,更何况这年轻时的情窦初开不过是懵懂无知的昙花一现,做不了他用来要挟鬼罗刹的把柄,却会成全了这年轻人感动自己的一厢情愿和自我牺牲,所以尽早能让他们早日桥归桥、路归路的好。 可若是鬼罗刹的身份是苏衍那就不一样了。 一则有血亲羁绊,二则又不是什么顶了天的大仇,三则更不是生在皇家、没什么你死我活的戏码,那这调拨也显得过于鸡肋了。 最要紧的苏谓丹掌管京都禁军,就算他那小皇叔疑心武将也暂且疑心不到这禁军统领身上。 就算拉拢不得,自己将苏家女纳做侧妃,他那小皇叔就不得不疑心,这苏家,也唯有投靠自己这一条路可走了—— 相较于大业得成的风光,他似乎更盼望着看到那个人众叛亲离的下场。 而疑心,便是孤家寡人的前兆。 不过事已至此,倒也不是没法子补救。他思忖片刻,漫不尽心道,“宫里那边怎么样?” “陛下得知黑甲军协助县衙缉拿山匪,圣心甚慰,又知黑甲军乃先帝特赐,下旨令平川县县令早日将贼子缉拿归案,黑甲军即刻回京领赏,大约明日午时,陛下安排的钦差便会前来宣旨。” “午时三刻阳气最盛,这时候死的人连鬼都没得做。”他轻蔑的笑了笑,语气中颇有几分惋惜,“皇帝陛下派的这是哪个倒霉蛋?” 客房内,气氛几乎降至冰点,苏络抿着唇坐在床边,脚边一只摔碎了茶盏。 方才的动静吓到了屋里的两只满堂春,如今正扑棱着翅膀在那竹笼里闹腾。 这客栈里都是瑞王的人,想也知道木情来找她的事是谁送到苏泠耳朵里的。 她毫不意外现在说的话也会一字不漏的传到瑞王耳朵里,否则木情也不会执意邀她去街上转上一圈。 只是她依旧搞不懂木情对她说那些话的意义,同样搞不懂苏泠现在的气愤是从何而来—— 木情不过是说当年的事有隐情,裴邕良带着他一路夜奔只是为了让他见到自己的亲生母亲最后一面,那个叫何娘、和他爹不过一段露水姻缘的女人。 或者说,何娘临死前的最后遗愿就是见自己那在九峰派当少峰主的儿子最后一面,于是这才有了裴邕良夤夜闯门,带着九峰派少峰主一路狂奔三百里至平洲山中。 而木情周邶单连夜离开就仿佛预料到了苏泠会大发雷霆,她又一字一句的回想了一遍木情说的话——“我和周兄都从来不曾怪过裴前辈分毫,当年之事事出有因,于我二人来言,已是释怀和解脱。” 苏络叹了口气,看着远远坐在桌旁的苏泠,“他只是和我说了他自己的身份,还有当年那些事的原委,说他们并没有怪过裴前辈分毫。” 苏络顿了顿,灯光太昏暗,她没瞧见苏泠的手已经死死扣住了桌沿,只听见了门外轮椅推动的声响。 “公子,天色不早了,你想知道来龙去脉,我明日再详细讲给你,好不好?” 动静在她门前停下了,苏络下意识地皱眉,而后听到三道敲门声,瑞王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多了几分木质的厚重温润。 “二位,此处之事已有当地县令负责,且有黑甲军协助,在下之事已了,明日一早,便要启程回京了” 话音刚落,鬼罗刹径直去了一旁的房间,房门重重摔上,苏络透过开着的房门与瑞王四目相对,瑞王同她颔首。 “苏姑娘早些休息,我们有缘再会。” 苏络笃定这话是说给苏泠听的,并没有放在心上,只猜着他此次前往卫家堡定是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无论如何,是大过他将黑甲军暴露的代价的。 轱辘声远了,她起身前去关上了房门,回过身盯着床那边的墙不知道在想什么。 满堂春在窗边叫了两声,苏络掏出为数不多的愁断肠哄了会儿,这才蹲在地上将那些碎瓷片一一捡了起来。 碎瓷片锋利,灯光昏暗,她手上立刻就是几道口子,不过有碧玉妆的缘故,浅浅的伤几乎几个呼吸的功夫就能痊愈,她也没放在心上。 她从来都知道自己在这部小说里的身份不过是个配角,然而从前在鄞城的时候还算讨喜,身边也有了自己的朋友,险些让她忘了主角和主角才会有戏份。 这次池中鱼的认知让她彻底明白,配角,是不配和她共抗什么风雨和荣耀的,尤其是她这样很快就会山高水远的配角。 平川的武林大会是苏泠闪耀人生的起点,也是她们渐行渐远的起点,不论这场大会究竟发生了什么,结果都不会变的—— 那就是苏泠被瑞王注意到了,苏泠会被镇北王妃带回镇北王府,苏家这个新手村的剧情过去了,再返回这个地图的时候,未必是什么好事,于苏泠是这般,于苏家也是这般。 苏络把这碎瓷片放进桌上另一个茶盏里,就着铜盆里的水搓掉了手上的血迹。 她好像忽然明白了在围楼时,苏泠半真半假的恼火是从何而来,那时候,她就已经发现了自己也是藏着秘密的。 就如同现在的自己也忽然意识到,卫家堡的惨烈是苏泠和穆璟白一起经历的、卫家堡的秘密是苏泠和穆璟白一起去查的。 她苏泠的种种惊心动魄,都是和自己无关的。 苏络面对墙躺下,头一次意识到分别是不受她控制和选择的事情。 第51章 中秋 八月十五,中秋佳节。 鄞城的中秋是极繁华的,昔日国都,弦重鼎沸,深夜闻笙,宛如云外。 如今也是贵家结饰台榭,民间争占酒楼,膏蟹桂酒香飘朱门,宛似神界仙都的飘渺无忧。 可平川是个小地方,论繁华自是比不上鄞城,然而热闹却也是一样的。 尽管卫家堡的乱子还没彻底过去,可那也和寻常百姓无关,祭月赏月吃月饼,花灯猜谜烧宝塔,除了街上多了些形色匆匆的黑甲士兵、往日里鲜艳招摇的县令多穿了几天官服以外,没什么能拦得住这热闹节日的喧嚣。 尤其听说那位住在客栈里的瑞王殿下,一早便启程回了京,平川县令大感肩上压力顿消,一掷千金与民同乐,定了会沧斋八十坛桂花酿送于街上商贩,猜对灯谜者处原有礼品之外,再加一小坛桂花酿! 一大坛酒就是十小坛,一小坛桂花酿已经够寻常三口之家半个月的开销,八百坛酒也就人傻钱多的宋县令送的出手。 要说宋县令在平川的人缘也真是没的说,百姓们见惯了搜刮民脂民膏自己享乐的贪官污吏,自己花钱给百姓买吃买喝的县令这怕是头一个,连带着他们对买官的纨绔子弟都没了那么多白眼——买官没什么,我们县令的官就是买来的; 当官的没本事也没什么,他们这小县城,顶了天的事就是谁偷了谁家的牛,谁又偷了谁家的媳妇,偌大一个县城,怎么还找不出几个聪明有脑子的呢?干嘛非得去找县令! 说来有意思,平川县的刑具基本就是个摆设,这些年还没听那衙门里传过什么惨叫出来,宋支衾又是个极好脾气的人,按说大家对县衙并不畏惧才是,然而事实并非如此。 早先县令刚上任的时候,偷鸡摸狗、问候祖宗的事还会闹到衙门里,可他们家县令判不清这些,往往都是顶着一张叫女人看了都自愧不如的脸一本正经的听着你们白扯,扯完了还会让人把他没听明白的细节再一一详述,一天下来,单是说个来龙去脉都能让你说的口干舌燥,他还没有办点不耐烦的一一重复,可他这张脸又实在让人发不起什么火气,只能把告状的人都磨得没了脾气——他不告了。 最出名的当是当地的一个偷盗惯犯,屡教不改不说,还养了一身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大无畏,宋县令抓到他的第一天喝了点酒,人一醉话就多,整个衙门的人都躲着他。没办法,他把这位惯犯提了出来,对着他念叨了一晚上。 第二日,他的某位干爹派人给他送了点酒。 第三日,他那老父亲的寿宴。 第四日,他去感谢那位送酒的干爹,正好赶上人家的酒宴。 第五日 六天后,盗贼忍无可忍,痛改前非,金盆洗手了! 这事在当地广为流传,百姓们津津乐道—— 县令爷终于在任职半年后,点着了自己新官上任的第一把火! 他们当然可以理解盗贼——冒着被县令爷念叨六天的风险偷的银子,还不如跟在宋县令屁股后面从他手指缝里流出来的多! 一来二去,大家也都很自觉的不去给县令爷找事,争执刚刚起来,一想到若是闹到衙门里,少不得这些话要被翻来覆去的问上一整天,他们就觉得对方也没那么难以忍受,至少还是能好好说话的,县令爷那个吉祥物罢了,他别抓着人问人家今年的收成就不错了,他又听不懂。 总的来说,平川县百姓对这位县令大体还算满意,尤其逢年过节期间。 苏络她们不急着回鄞城,韩岁欢她们这时候或许也刚到福州不久,等给她外祖父贺寿之后再启程,怎么也得再等上半个月,她的伤又没好,不妨在这里先住着,过些时日再慢慢悠悠往回走。 药王谷一行人也没赶路,他们此行没找到圣手李坎覃,郑俊卿父亲的腿还得找旁的法子治,老谷主有心再去卫家堡一趟,一则是找一找当时卫重华下的药是由何药组成—— 江湖上惯用的蒙汗药都是曼陀罗花风干研磨制粉,而后放入酒中,大醉如死。 可卫重华这药居然是长期服用才会使人手脚酸软,显然不是寻常蒙汗药。 他觉得这药的药效和使人呼吸不畅这一点有很大关系。 肺主气司呼吸,若它作用于肺,使肺纳气失常,继而导致一系列类似肺胀,心悸、紫绀、喘脱的症状,那着实不能轻视。 二则卫家堡也算家大业大,说不定有什么珍藏的上好药材,浪费了未免可惜,能让他看上一眼最好。 他已经打听过,此处县令与人为善,等到那些士兵离开,他同那位宋县令好好说说一说,应当是能进去的。 老谷主不知卫家堡已经不声不响的挪到了陈迁手上,只带着门中弟子们等着他们离开,今日恰逢中秋,老人家情致也是高的很,晚上吃过饭,就带着防风就上街溜达去了,只剩下郑家兄弟和苏络面面相觑。 苏络穿越过来之后,这还是第一次不在鄞城过中秋。 在鄞城时,老父亲也从没在这个时候回过府,所以这团圆的节日也不过是换了个新鲜的地方吃吃喝喝,再加上这里还有些别样的风俗是鄞城未曾有过的,按理来说她也该有些兴趣才是。 毕竟再郑俊卿眼里,苏络虽然说不会主动去找热闹,可要是热闹来了,也是能自得其乐的。 他看了眼俨然没什么兴头的苏络,嘴里利索地嗦了条蟹腿。 昨夜的动静,他也是听见了的,毕竟就在隔壁住着,想听不见也难! 郑俊卿本就觉得木情这人还可以,当时在坑里时就把李惢骂的无反口之力,那叫一个痛快,现在人都走了,这俩人还能因为他吵架—— 吵架好,最好绝交,他早就看这俩人在一起碍眼了,到时候她乖乖回她的鄞城,他继续当他的江湖传闻,本就是一杆子打不着的人,何必掺和在一起? 一个官家小姐,一个亡命之徒,难不成上赶着当话本子给人瞧热闹不成! 郑俊卿过于得意,嘴里也哼着不知名的调子,窗外人声鼎沸,红艳的灯笼点亮了一整条长街,桂花香飘四野,时不时听见一两声吆喝,那是祝贺人家猜对了灯谜,得了县令爷的赏! 郑仁峮这些日子愈发觉得鬼罗刹给他的感觉很是熟悉,尤其苏络这丫头对他的态度,他脑子里模模糊糊有了个影子,然而今日两人明摆着气场不对,那点影子也被打散了。 郑仁峮漫无头绪,瞧见郑俊卿吊儿郎当的样子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抬脚蹬上去,郑俊卿好悬被一脚踹下凳子,翻了他哥个白眼,嘴里哼哼唧唧不知道说了什么,最后赏了他哥一个“为了你好”的眼神,到底安静了些。 苏络听着周遭的热闹,仿佛人群和自己隔了一层似的,朦朦胧胧传到自己脑子里的时候就只剩下了吵闹。 她也不晓得自己在想什么,在她昨夜发现分别这件事不由她掌控后,第一次产生了挑衅系统的念头——若是她拦着苏泠没去救镇北王妃呢? 要是镇北王妃没有看到苏泠的脸不对,苏泠戴着面具,她本来就瞧不见苏泠的脸,苏泠摘掉面具也是和韩岁欢汇合之后的事了,可原剧情里,苏泠并没有等到韩岁欢一同回到鄞城。 身后的木楼梯又响了起来,苏络像是被惊醒似的,她按着自己快的过分的心跳—— 要是真的等到半个月之后再离开,那镇北王妃肯定已经等不到她们前去相救了! 而这计划,是苏泠定下的,她并不知道自己的亲生母亲危在旦夕,也不知道自己的郡主身份会因为这短短的半月功夫就与她失之交臂,自己只要别开口本来这计划也不是她提出来的不是吗? 像苏泠这样的人,留在苏家,就算没有郡主的那层光环,也是能很好的活下去的不是吗? 苏络不敢深想这只是单纯为了挑衅系统,还是为了让苏家借助女主的光环发扬光大,还是为了她自己的什么旁的原因她只知道要是苏泠留在苏家,那她这些日子的所有思前想后,就都不必多虑了! 这念头像是客栈外忽然飞起的烟花,“砰”的一声,就充满了她整个脑海,然而苏泠的目光落在她身上的时候,她还是心虚的避开了,像是烟火散尽,只剩尘埃,苏络脑子里一下子没了光亮,隐约有个声音深根发芽,说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她忽然陷入了某种急切的惶惶不安中。 苏泠把魂不守舍的人叫了出去。 她瞧苏络这惴惴不安的模样,心中更是认定了周邶单对她说的不止那些,可要她开口,也并非那般容易。 她本就不是会将从前过往同别人娓娓道来的人,也讨厌别人在她面前添油加醋的说些往日辉煌或是世道艰难,那些掺了自夸成分的故事听起来不仅矫情,而且做作。 更何况有些陈年旧事,瞒着瞒着就成了习惯,再开口时就容易分不清到底是真是假,一事牵一事,说也说不清楚,更不知道从何开口。 尤其苏络或许已经知道了些许真相,她不知道周邶单说了多少,于是更加恼火自己仿佛被人暴露阳光之下。 两个人各怀心思的走,不知怎么拐进了条僻静的小巷,没了那炽热的红,地上唯剩一层月霜,蜿蜒的消散在逐渐冷清的人烟,目光所及之处,唯有一棵五人环抱的大树,歪在银色月光下。 还真是个适合坦白的地儿!苏泠心想。 苏泠还在等着苏络开口,好判断自己该说多少,毕竟周邶单的身份一出,那她的身份大约也瞒不下去了,可若是连裴邕良都涉及到了,那她就彻底没什么隐瞒的必要了。 不过苏泠转念一想,最差的结果不过就是周邶单把那些过往都告诉了苏络,血洗十三寨的真相、她和鬼罗刹的纠葛、裴邕良的从前种种可这些就算让她知道,好像也没什么大不了或许真正让她心怀不满的,是别人偷偷摸摸把这些过往告诉了她——她心里就总有种被暴露阳光之下的错觉。 尤其还说什么已经看开了,没有责怪的意思,看开了就最好不要提起,带着这秘密进棺材才是,如今说这些还有什么意思,想大家趁着这大好的日子和列祖列宗团圆吗? 苏泠深吸了口气,等了半晌也不见苏络开口,拳头松了又紧,她终于开了口,“瑞王身边的那个下人,也是白家的人。” “啊?”苏络没想到她会忽然说这个,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她说的是谁,不过这个木情有什么关系? 苏泠背对着她盯着那棵郁郁葱葱的树,前两日下了雨的缘故,树下一层湿答答的叶子,可树冠瞧着还是郁郁葱葱的,说不定还吊死过人。 “他在暗道里找到了一枚西晋的兵符,被藏在墙里,若是旁人,必然不会发现,不过真正置卫重华于死地的,是埋的更深的一处家庙。” 苏络被强行转移注意,听见家庙两个字的时候,脑子忽然跳回了苏家的祠堂。 苏泠接着开口,“里面只有一张案子,摆了几十个牌位,瑞王认出来这是西晋皇室的一条分支,不知怎么到了大梁地界儿,还成了赫赫有名的江湖门派,也难怪他老早就预备着跑掉。 大梁养精蓄锐多年,如今的皇帝满心扩疆建功,瑞王把那些东西都带回了京城,皇帝有了这么个把柄,同西晋兵戎相见,也就这两年的事。” 苏络尚且没消化完这些,便又听苏泠道,“平川县的县令就是个草包,瑞王让他来追查此事后续就是想拖着而已,压根没指望他能有什么结果,此事不完,黑甲军就有理由留在这里,待到大梁有朝一日燃起战火,这黑甲军就是无往不利的一把刀。” 说到这里,苏泠冷笑一声,“他还想把我当刀,只可惜苦肉计对我没什么用,可惜了瑞王的一番谋划,不知想让我在哪里为他送上这条命。” 苏泠说起别人的时候要尖酸刻薄的多,可说到自己身上的时候,就恨不得三两句总结完一年,如今旁人的事说完了,她终于回过了头,“所以,周邶单和你说了些什么?” 周邶单? 苏络皱了皱眉,“周邶单没说什么啊,是木情叫我出去的。” 苏泠动作一顿,“你的意思是,是木情说的自己的身份和九峰派的原委,周邶单什么都没说?” 得到苏络肯定回答的苏泠有种给自己把自己给耍了的可笑。 第52章 我们回家吧 苏络一字不落的把木情说的话又重复了一遍。 “他说当年裴前辈夜闯九峰派的事事关上一辈的恩怨,他身为晚辈不好多说,只是裴前辈是带他去完成他娘的遗愿,他爹一早便将此事告知,江湖人言九峰派没落和此事有关,煞有其事的说春秋阁打了九峰派的脸面,他这个九峰派的后人也应该恨裴前辈才是,不过事实上。”苏络顿了顿,用木情的语气说到“木情江湖游荡数年,有幸与周兄结伴同游,我二人情同手足,都不曾怪过裴前辈分毫,当年之事事出有因,于我二人来言,已是释怀和解脱,感念之情无以言表,来日必报。” 相较于苏泠告诉自己的那些朝廷纷争,木情话里的爱恨情仇都显得过于陈旧,更何况她也不是瞧不出来苏泠提前开口的用意——说白了,这是一场信息交换。可显然的,木情说的这些,甚至抵不上“卫重华是西晋皇室后人”来的重要,更别说瑞王的用意、皇帝的雄心、平川县的安排、黑甲军的安置。 可想而知,在苏泠眼里,木情说的话应当是个很重要的秘密的,直到她问出周邶单之前。 难不成,是周邶单的来头比木情还要大吗? 起风了,吹得苏络脑后绑面具的带子也跟着飘,像是得了什么召唤似的,带子映着身后的树冠,恍惚间还以为是挂在那里的一条游魂。 苏络脖子上好像也被勒了条绳子似的,不断缠绕、收紧、她隐约有些喘不上气——那树下飘着的游魂仿佛变成了自己。 她从前未经社会毒打,象牙塔里生活二十多年,父亲虽然去世的早,母亲和继父对自己也不算差,身边人都是念着父亲因公殉职对自己格外照顾的,说实话,她会因为别人同情怜悯的态度而受伤,可换个角度来看,这本也是善的一部分,单从出发角度来看,同情和怜悯这样怜弱的情绪本来就不是个贬义词。 苏络受过别人过于善的苦,因而学会了推己及人,可她没尝过别人满怀恶意的苦,所以每当自己有了什么遭人鄙弃的心思,便会惴惴不安,如惊弓之鸟。 尤其苏泠坦然的将她这两日的所见所闻三言两语告诉她的时候,苏络更是觉得自己自私的过分。 但凡苏泠瞒住了自己 可她还有着几分侥幸——那些话不过是个交易,说出来也只是想问出木情的话,一开始的时候,她不也没有说的打算吗? 于是她不死心问道,“这件事和周邶单有什么关系吗?” 苏泠确实松了口气,就像一个满身伤疤的漂亮女人,旁人不知她的忌讳,夸她肤如凝脂的时候,她渐渐也练出了一副无谓心肠,可不代表这些伤疤就能波澜不惊的示于人前。 直到某年某天,这女人沐浴时瞧见窗外人影闪过,哪怕这人是打小同自己一起长大、哪怕她心知肚明这人不会对她避而远之,可要她慢慢来解释每条伤疤是从何而来、因何而来,她依旧会觉得难以启齿,等到好不容易做好了心理准备,却发现那一闪而过的人影不过是阵风,她尝试打开的门又犹犹豫豫关了回去——罢了,不是合适的时机,她本也不需要知道。 不过听见苏络单问周邶单,这个倒是好说的多,“周邶单是十三寨寨主,当年一群山匪集结成了南云十三寨,为首者姓周,自此之后,十三寨的寨主便都由周家人继承,不过随着寨子壮大,有人起了异心,寨主成了挡箭牌,他们另有南主和云主掌管寨中事务,那个在暗道里伤了你的疯子,于文清,就是十三寨最后一任云主。 这个疯子记仇得很,鬼箭羽是他从小收养在身边的,他这个人有些不干不净的毛病,只是那时候没来得及对鬼箭羽下手就被灭了寨,他身受重伤苟延残喘,鬼箭羽把他当命一样护着,这些年也一直在找我报仇,这次想来是知道自己时日无多,想拉几个垫背。” 苏泠越说,苏络脸色就越不好,不过在月光下,脸色都是一样的白,苏泠也没瞧出有什么不对,“不过你放心,当时在暗道的时候,于文清就已经被杀了,鬼箭羽断了手筋,不会生事的。” 宽刀厚刃插入于文清胸口,她当时决心要鬼箭羽也尝一尝这锥心之痛,故意当着他的面狠狠转着刀柄。 周邶单想要替鬼箭羽求情,她也很大度的没要了他的命,不过是挑断了手筋而已。 苏络却像是一下子卸了力,连公子也不叫了,声音飘到苏泠耳朵里,她说,“大姐姐,我们走吧。” 苏泠心情甚好,“满身疤痕”没暴露人前,该说的也都说了,闻言大步向前走去,苏络慢了半步,直到客栈门前,苏络站住了看着苏泠的背影。 苏泠察觉异样回头,只见苏络身后是红烛满街,身前是清白月霜,她一如往常笑得温和,说“我们回家吧。” 除了那八十大坛桂花酿,宋县令还特意送了十大坛到了陈迁这里,美其名曰这是犒赏黑甲军的将士,实则,他还有点别的心思。 陈迁这个人,面冷手段硬,自从县令见识过了他是怎么审问李惢和方焕烔的,瞧见他就总觉得胳膊腿不是自己的,脑袋虚虚的飘在脖子上感觉不到重量,没办法,谁让他得罪了人家呢,心里总是虚的。 至于怎么得罪的,除了吐了陈大人一身外,宋支衾也不记得有别的什么的了,虽然他觉得陈大人应当不会这么小气,可他这不善的眼神却也不是假的,没法子,宋大人又拿出了老办法——喝酒。 他笃定情分都是酒场上喝下来的,正巧陈迁因为瑞王孤身回京的事懊恼不已,愁上加愁,两个人很快喝了个你瘫我软。 次日一早,陈迁一把推开压在身上睡的正香的宋支衾,宋县令的脑袋磕上了一旁的桌腿,发出一声闷响,陈迁翻了个身爬起来,迈着“之”字步摇摇晃晃推开窗,猛吸了口隐约带着桂花酒香的冷风,试图让神志清楚起来。 天色尚早,只听巷子里隐约传来的卖水郎的吆喝,顺着会沧斋二楼望去,正东是没露出头的太阳和卫家堡,现如今也该叫黑甲军军营了,面前一条南北走向的长街,几乎横贯整个平川县城。 北边有模糊几个影子,看样子是客栈里要离开的客人,人影看不真切,陈迁被迷迷糊糊抱住他小腿的宋支衾困住了双腿,肉眼可见的额上暴起了条青筋。 屋子里的酒气散的差不多了,陈迁关了一半窗子,继而拎着宋县令的后领子扔到了一旁的榻上,自己出门去了衙门。 至于他没看真切的人影,正是在同郑家兄弟告别的苏泠苏络。 郑俊卿对这两人还要一同回鄞城的事心生不满,然而他也不能跟着一起离开,更何况相较于叫苏络一人回去,有鬼罗刹这个煞神跟着显然要安全的多,苏络自己决定了的事,郑俊卿不好指手画脚,只能抱着手臂一脸不痛快的叮嘱。 “回去了记得给我来封信。” 苏络点头,“放心,想你了就给你写。” 这一句话戳了马蜂窝,郑俊卿冷笑一声,“想我?当年我从鄞城离开的时候你也是这么说的,结果呢? 三年来了两封,第一封问住处,第二份说回头来玩,然后,就没有然后了,怎么,一封信而已,还得劳烦你十月怀胎啊?” 郑仁峮捶了他一拳,被他侧身躲开,“大哥你别拦着我,你不说我都忘了。”他指着苏络道,“我本来以为韩岁欢是个没良心的,可人家都起码三两个月来一封说一说近况,这次武林大会也是,要不是她来信,我都不知道你也到了平川!苏络,这次你还想拿话搪塞,你还有没有良心?” “我这不是知道韩岁欢给你说了吗,我们几乎天天在一起,发生了什么她都知道,我哪里还至于再写一封一样的” “你少狡辩,我不管,以后你每个月来封信,告诉我你还是个人,不然我就把你跑到平川的事写信告诉你二哥,咱们都别活!” 苏络觉得郑俊卿有点发疯的趋势,在他彻底发病之前上了马车。 她们当时是骑马从平洲到了惠州的,苏络的马是现买的,让客栈占了便宜也没什么,只是苏泠的踏月也留在她们刚到惠州时住的那家黑店,便只好先走一趟。 天色尚早,苏络上了车便闭目补眠。 她在装睡,一方面是她还没想好该怎么面对苏泠,另一方面,她忽然想通了个问题。 当时卫家堡突生变故的时候她就在疑惑,明明女主到了惠州,也确实在白店碰见了男主,之后的与裴邕良碰头也都发生了,怎么武林大会的变故来的这样猝不及防? 直到今日她才想起来,当时苏泠痛经,她强行租了个马车,为此还慢了一日。 可就算慢了一日,她还是和男主见了面,也就是说,在男主的行程里,应当也有什么事让他耽搁了一日,现在看来,应该就是卫家堡之乱的火线被瑞王捏在了手里,卫重华迫不得已,只能铤而走险。 也就是说,在整条故事线里,重要如男女主的首次见面和交锋是不能错过的,不论苏泠作何选择,最后只会触发不同的故事线,要么武林大会正常举行,黑甲军没有现世,鬼罗刹得了第一的名号;要么,就是今日这般。 按道理来说,现在造成的后果已经和原剧情产生了出入,但是主要是在男主夺权的那部分,苏泠现在的重要剧情就是救下镇北王妃,为之后的离开苏府做准备。 作者有话要说: 元宵节快乐呀)(*&%%*= 第53章 祸害四方 镇北王妃出现的比她预料之中早了很多,半晌午的时候,她还在想着马车瞧不见外面情形,马夫已经勒住了缰绳,说那边树丛里好像躺着个人。 苏泠能察觉到苏络这一路兴致不高,又素知她不会袖手旁观的性子,便让马夫驱车到近处。 她本想着左不过是途径此处的农夫走贩受了什么伤,她也就是给点伤药的事。 然而瞧见了才知,这里躺着的并非一个人,粗略算过大约有十几个人,瞧这服饰打扮,更不是什么寻常百姓,像是什么大户人家的仆人,七倒八歪的躺在半人高的草丛里,每个人胸口处霍然一道开膛破肚的刀伤,有的甚至肠子流了一地,人都硬了。 这里是个不高的缓坡,杂草树木丛生,剩下的人都被遮挡住,只有个人似乎是想爬到路上求救,这才被车夫瞧见了一点端倪。 苏络刚探了个头,还来不及反应便被苏泠按了回去。 苏泠自跳了车向前查看,这两日湿气重,一进到草丛里就沾了半身的水气,她正翻看着这人身上有没有什么表露身份的物件,就听苏络叫了声车夫问道,“劳烦问一句,这里可还是平川县的地界儿?” 车夫也吓得不轻,这么些年了,他也没见过这样凶残的杀人手法,更何况还是一下子十多具尸体,整个人都呆住了,听到苏络问话,他才猛地惊醒了似的,“是是是,是平川地界儿,距齐庄还有段路,我们平川可从没有” “劳烦你回去一趟,报官。” “回去?”他犹豫了片刻,“是得赶快回去,我们这就走。” 苏络却摇摇头,“你一个人骑着马,速去速回。放心,这样大的案子,跑了就是心虚,我们就在此处等着,你若信不过。”她摸了摸头上的钗子,动作一顿,冲着苏泠喊道,“公子,你身上可有什么玉佩簪子的抵给这位大哥的吗?” 苏泠遥遥扔来一个钱袋,“把银子押给他。” 她们本是为了证明他们不会把车厢里的什么东西偷走,给的这点钱都够他再买十辆马车的了,没想到车夫见她们这么大方还当她们有钱的很,干脆的拒绝道,“那不行,银子而已,你们要真是凶手,这一跑山高路远的,谁还找得着? 要么你回去,我和这位鬼面具看着,要么鬼面具回去,我们看着。单我回去,必然要拿你们个要紧物什的,银子必然不行。 你放心,我也不会扔下我这祖传的车厢不管,等我报了官,拿了你们什么还原样还给你们,租车的钱还按说好的,绝不占你们便宜。” 或许是宋县令缺的脑子都被分配给了平川百姓,这马夫瞧着虽是紧张的不得了,说话还算有理有据,苏络钻出了马车,“公子,要不把面具先给他。” 苏络好说歹说,车夫终于将套马车的引子卸了,带着苏泠的面具向平川县城奔去。 苏络亦步亦趋跟在苏泠身边,她太久没见苏泠这张脸,想着救了镇北王妃之后,大约以后也见不到几次了,便忙垂了眼,背过身向前走去。 苏泠方才摘面具时背对着车夫,是苏络过来递过去的,人已经进了这草丛,苏泠也没再说什么,她没找着什么能显示身份的东西,索性只盯着那伤口,可来人既然选择了最常见的刀伤,能看出是谁下的手也困难的很。 眼瞧着苏络向着草丛深处走去,苏泠叫住她,“你做什么?” 苏络头也没回,“我瞧着这里都是仆人打扮,唯独没有主家人,去前面找一找,说不定有什么线索。” 那个缓坡只有一段,被树木一拦,前面是个直直的半米高的坑,苏络目的明确,就是冲着镇北王妃来的,所以直接抓着一根藤蔓慢慢滑下去,又走了几十步,找到了另一波人。 这波人无一例外的面无白须,是被一剑封喉的,死的很干脆,相较于方才被开膛破肚的下人来说甚至算得上体面,可苏络脸上的血色却瞬间褪尽,她嗫嗫叫了声“公子”紧随其后的苏泠已经点了点头,“宦官,昨天就死了,死在中秋。” 中秋节,几个内监死在平川县城之外,而平川唯一能值得皇帝惦记的,要么就是卫重华叛国的事,要么就是瑞王黑甲军现世的事,瑞王昨日启程,想来卫重华是西晋后人的事还没穿到宫里,那就是冲着瑞王来的了? 可瑞王已经走了,难不成是直接对着黑甲军来的? 然而不管是冲着谁来的,现在这些人无端死在这里,这不是打皇上的脸吗? 苏络急于找到镇北王妃,见状越来越超出预料,心中更加着急,“我去看看还有没有别的人。” 苏泠一把将人拉住,递给她一把匕首,“小心点。” 苏络点点头,提着裙子就朝着一边走去,这里树木丛生,只见她的身影在树丛之间穿梭,没一会儿就没了踪迹。 而苏泠这才蹲下来细细查看这些内监身上的腰牌。 一连看了几个都是乌木制的腰牌,上刻着御马监长随,唯独这人,被血染红的拂尘凌乱的沾在前襟,怀里掉出来腰牌的穗子,苏泠抽出来一瞧,是象牙制的牙牌,上刻着御马监太监。 当年先帝驾崩时,如今的皇帝年岁也不大,加之先帝驾崩突然,他也并不曾学过什么治理天下的为君之道,好在朝堂上有先帝留下来的托孤之臣,总算没审么乱子就是了。 可身在高位,一举一动却被臣子约束,若这皇帝没什么野心志向也就罢了,偏这位壮志不小,自是容不得身边这群桎梏。 可他们有托孤之臣的名分,无缘无故的,皇帝中不能直接撕破脸,便只好慢慢分权,于是渐渐的,需要皇帝拿主意的事有了两批太监分管呈上,一文一武,文者,司礼监掌管,武者,为御马监所属。 这人牙牌上写的御马监太监,官职虽不高,却与兵部来往密切,太监又是御马监高职,有掌管兵符之权 派这样一个心腹前来,可见皇帝对瑞王突然冒出来的黑甲军有多在意。 苏络一路小跑,终于见到了昏迷不醒的镇北王妃。 她身边还有一个护卫一个丫鬟,想来是一路护着她逃到此处的,护卫身前同样一道刀伤,王妃的伤在腰上,大部分还是在她身边的丫鬟身上。 王妃呼吸已经微弱,苏络忙向后看了一眼,确认苏泠没跟来后,拿着匕首在手心划了一刀。 血液滴在王妃腰上,伤口很快开始愈合,朦胧之中,她似乎察觉到了伤口处的异样,拧着眉闷哼一声。 若是直接痊愈难免惹人生疑,苏络听她呼吸似乎平稳了些,便收了手。 等着王妃的伤口将她的血彻底吸收的功夫,她才有心思认真打量她大姐姐的这位亲娘。 她们两个说不出哪里像,可确是站在一起就会被人说“母女俩一个模子”的样貌。 苏泠眉眼锋利,王妃眉眼平和,瞧着,应当是为脾气极好的夫人,原剧情里,王妃将苏泠带回镇北王府后,也是全心全意的宠爱,哪怕对着那个抱错了的女儿,也是一再宽恕,最后忍无可忍,才将她送回了苏府。 若不是她一心想着取代苏泠嫁给瑞王,甚至不惜下药,想来也不至于如此。 说起那位大姐姐,她还没见过呢。 这次苏家要是没有落得个家破人亡的下场,待那位大姐姐回来,也算是团圆了。 苏络正胡乱想着,余光瞥见那位护卫的手指似乎动了动,她忙上前将手按在他脖颈处,那里过了很久才传来一阵微弱的跳动,竟是还活着! 苏络又在手心划了一刀,可他伤的太重,苏络又不得不多放了几次,这才瞧他脸色隐约好了些。 为护主子不惜姓名,也是个忠肝义胆的人。 苏络等着差不多了,才叫了声,“公子快来,这里还有人活着!” 苏泠没想到还真有人活着,闻言将那牙牌塞回那太监怀里,寻声赶至,却在瞧见那女人的瞬间愣住了,极巧的,那女人幽幽睁开了眼,两人四目相对,苏络听见路上传来的马蹄声,提裙赶了过去。 苏络接过面具,先一步将面具交给了苏泠,这面具的带子明显的长了,显然是换过,应当是在暗道遇见于文清的时候,不过苏络已经没有问的必要了,她看着苏泠戴上面具后抱着镇北王妃离开,心里像是空了一块,又像是松了口气,草草擦了擦手心上的血迹便跟了上去。 正如苏泠没瞧见苏络的神色,苏络也没瞧见身后护卫睁开了眼。 他颤着手放在伤口处,那里隐隐传来的痒让他又一次活了过来,原来,死竟是这样的滋味,活了,有时这样的滋味。 片刻后,他被两个捕快搀扶到了路边,望着有些灼目的日光,沉沉昏睡了过去。 宋县令今年和该去拜一拜佛,不然都没法解释自己怎么最近三天两头的摊上事。 瞧着这些横七竖八的尸体,宋县令脸色惨白,好悬没当着众人的面吐出来,他还带着一身酒气,头涨的厉害。 瞧见那位带着鬼面具的人,他下意识心肝一颤,许是想起了自己在人家面前的那个酒嗝,也或许是惦记着这位瑞王极为看重的人,他很有骨气的让出了自己的马车,算得上恭敬的将人请了进去。 他还在想着这些尸体怎么送回衙门,就听一个姑娘在他身后很好心的提醒道,“大人,不必为此过于担心焦虑。” 这话没用,可也算是一番好心,宋县令的感谢还没开口,就听她接着道,“您瞧见了下面的尸体再焦虑也来得及。” 宋支衾一口闷气堵在胸口,还没来得及放出来就觉脚下震动,他侧目望去,只见滚滚尘土上一片黑云似的,为首者正是昨日还被他拉去喝酒的陈迁。 黑甲军转眼便到眼前,陈迁利落的翻身下马,显然已经有人告知了他此处原委,他抬起右手做了个手势,身后的人便立刻上前,一言不发的将宋县令头疼不已的那些尸体抬到了大路中央,包括苏络口里那些“见了再焦虑也来得及”的尸体。 紧接着,苏大人派人推来的板车也已经到了,不过一辆显然是不够了,还得过来几趟,苏泠苏络还有那个车夫作为报案人被带回了衙门。 陈迁见不得宋支衾这个没什么用的在这碍眼,请他也回去了,不过宋县令完全没瞧出来这是嫌弃,喜不自胜的觉得昨夜那顿酒喝得到位,乐滋滋的回了县衙。 待到仵作查完了尸体,确认是昨日中秋被杀无疑,而苏泠苏络白日在城中客栈,客栈老板小二可为其作证,夜里城门禁闭,也没有作案时间,便将人送走了。 这件事又落在了陈迁手上,宋县令听话的像个陀螺,让在哪转就在哪转,陈迁也算省心。 不过这件事和苏泠苏络没关系了,重伤的那两位已经被安置在客栈,苏络不知道她们独处的时候说了什么,只知道回去的一路上,两个人都安静的过分。 她们前去带走了踏月,然后到了平洲,苏络算着韩岁欢得到八月底才能到福州,回来怎么又得一个月,他们得在此处等上一个半月。 不过好在镇北王妃已经救了,苏络看着“伴驾南游”的京都条已经到了75%,心知等回了鄞城,这任务应当也就结束了。 她们在平洲找了家客栈住下,只等着韩岁欢前来会和,苏泠有事要忙,整日里神龙见首不见尾,一次直接消失了半个月,回来时带了一大袋子的愁断肠,说自己回了春秋阁一趟。 苏络闲来无事便遛鸟看书,这两只满堂春并非除了愁断肠什么都不吃,她便十天半个月的逛一次街,买些零嘴回来喂鸟,可不论甜的酸的,都抵不过这苦臭苦臭的愁断肠在它们心中的地位——苏络第一次生了尝一尝的念头。 这日她坐在大堂喝茶听书,旁人来来去去,说书先生说着旁人的喜怒悲欢,苏络把玩着满堂春毛茸茸的脑袋,心说这样也挺不错,这段时间就算是提前习惯苏府没有苏泠的生活了。 九月初的时候,苏络试着给郑俊卿写了封信略表所思,没几日便收到了回信。 苏络还来不及感叹这来信的厚度,便提前为他们竟还在平川的耐性表示了惊叹。 原来平川一贯连个横死的都很难看见,一下子出现这么多具外乡人的尸体便引起了不小的风波,然而不是本地人,他们又更多的抱着看热闹的心思,甚至还有可怜他们县令接了这么个烂摊子的前去送些吃食,顺便打探这些人的来路。 哪知一向嘴上没个溜的宋县令这次嘴严的很,只字没有透露不说,还第一次肃了神情,把人给打发走了。 人越是不想让旁人知道的,就越是好奇,直到八月底的时候来了群人接走了那位幸存的夫人—— 郑俊卿信中信誓旦旦的说那位夫人身份不凡,他说他瞧过了,这位夫人他虽没瞧见过,来的人也没有半点身份标识,可见是要低调的,说不定是哪家新贵,然而单是下人就这一身的作派,哪家新贵也没这样的底蕴,他扯了半篇,最后啧啧两字不了了之了。 苏络心说这堂堂王妃,作派自然是厉害的。 又见郑俊卿接着写道宋县令这些天是多么多么头疼,陈将军整日里是多么多么臭着一张脸,最后他下了个结论——苏络不适合外出,否则就是祸害四方的架势! 苏络忍了又忍,才没告诉他死的人里还有宫里的太监,只提笔写了两个大字又给寄了回去。 第54章 留得残荷听雨声 苏络虽然没有写信告诉郑俊卿死的是十几个内监,可御马监太监死在宫外的事本来就不可能瞒得住,陛下盛怒,下令刑部彻查。 然而朝中官员与宫中宦官本就势不两立,刑部拖拖拉拉一个月也没查出什么异样,倒是将风头又指回了宫中——怀疑是宫中内监争斗,为夺执掌兵符之权。 相较之下,瑞王回京的事都平静了许多,他同皇帝的短暂争锋尚未露出马脚,就被大臣和宦官们的积怨抢先一步爆发,加之此次遇袭还有镇北王妃—— 镇北王镇守北疆多年,此番才不过刚刚回京,东戎忌惮他才不敢轻举妄动,可镇北王妃出行一趟却遭此变故,少不得要给个交代。皇帝周旋三方之间,一时也顾不上平川的事。 尤其瑞王进宫之后与皇帝密谈良久,平川的事便暂且交到了那个小小县令的头上。 当然这些朝堂上的事和苏络还扯不上什么干系,她只是每天都在数着日子等着韩岁欢前来会合。 韩岁欢也从外祖父那里听说了平川的变故,寿宴结束之后便马不停蹄的赶到了惠州,竟比苏络预计的还早了十多天。 九月底,他们一行人终于回了鄞城,苏络看着“伴驾南游”的进度条完成,自己的剩余时间又加了三年。 不管怎么说,能多活三年还是好事,苏络拜见了祖母之后便回了自己的院子,昏天黑地的睡了一下午,这才懒懒散散的跑去看自己的兔子。 面对上过教科书的入侵物种,苏络当然是一早就做好了煎炒烹炸的准备,就算韩岁欢初时强烈谴责,可也抵不过麻辣兔头的诱惑,后来更是时不时的还要来蹭上一顿,不过这段时间苏络没在,下人们也不敢擅作主张,眼见它们又要以数量取胜,苏络很干脆的请了韩岁欢和陆常念来吃全兔宴。 陆常念来,那她堂哥陆谦自然也是要来的,不过一群女孩子,为免陆大哥尴尬,苏络连着家中二哥一并叫了过来,听说他这些日子忙着来年春闱,已经被祖母关在家中两月了—— 苏络在外面疯了两个月,二哥在家中准备高考似的闭关两个月,苏络心中隐隐的愧疚,求了祖母之后,还特意备了几壶好酒。 当然,酒是韩岁欢强烈要求的,说是重阳错过了,就当这次给补上,还特意命人搬来了几盆菊花供人赏玩。 府上的秋海棠还正开着,木芙蓉同样娇艳,秋日肃杀冷冽未觉,举目望去仍是一片繁花似锦。 宴会在苏府芳苑红鲤池中央的亭子里,一条廊桥通过去,红鲤池边缘处还有一排荷花,不过已经谢了,原本碧绿的荷叶边缘也枯了、黄了—— 这里或许是唯一能见得秋日凋零之景的角落,不过这点角落也够了,它就像果子最先腐烂的那一点,很快就会顺着时间推移沾满整个果子。 苏络选这里设宴的时候没想那么多,只是觉得要是烤兔子的时候不甚起火,在这池子中央更安全些。 韩岁欢惦记着自己搬花的要紧活儿,来得也最早,瞧见的时候直撇嘴,“院子里那么多开的正艳的花圃你不挑,单选这都枯了的,我们家那池子荷花一过季候我就叫人将那些烂叶子拔了,我祖父祖母上了年纪,可最瞧不得这些。” 苏络盯着紫苏手里的烤兔肉,时不时的指导两句,闻言忽的想起了刘姥姥二进大观园时黛玉说的话,便陡生几分戚戚之感,不过也就眨眼的功夫,她又笑道,“留得残荷听雨声嘛,秋日设宴自然是要赏秋景的,一年四季的繁花似锦还有什么意思。 再者说,这话旁人说也就罢了,你又不是正经赏景,酒还不够你喝的?” 韩岁欢白她一眼,“我发现你自从和你大姐姐回来之后越发牙尖嘴利了,对了,你大姐姐今日也不出来吗?你叫都不露脸,别又是躲着我吧?” 紫苏假扮苏络和韩岁欢同行两个月,如今也算熟悉,闻言将手里的兔子翻了个个儿,打趣儿道,“韩姑娘哪里的话,我们家大姑娘只是性子冷淡了些,韩姑娘太过热情,这才有些消受不起,哪儿会故意躲着呢?” “好你个紫苏,果然是有其主必有其奴,你们主仆两个合起伙来编排我呢!”韩岁欢故做凶狠的朝紫苏丢了朵巴掌大的金菊,“青禾呢?她主子不来,总要派她来表示表示吧! 叫青禾来说说,你紫苏这一路上是怎么怕这个发现、怕那个发现,还差点自己把自己给吓哭了的,现在你倒是没了忌惮了,下次可别让我再逮着,不然非得狠狠笑话你一同不可!” 苏络从头至尾只低头盯着紫苏手里的烤肉,闻言连个眼神也没分过去,道“你说的这么厉害,青禾自然是在我大姐姐的清泠斋,有本事你就去叫人。” “我要是敢去,早就去了。”她转身挤到苏络身旁坐下,撑着脑袋长叹了口气,“可你大姐姐软硬不吃,我是连写封信都不敢提及她分毫,强忍着自己没守在你家门口,但凡你大姐姐能给个好脸色,我都敢直接住在清泠斋的树上,这还不是怕把人惹恼了嘛!” 韩岁欢伸手环住苏络肩膀,靠在她肩上一脸愁苦“人都说近水楼台先得月,怎么到了我这,你这近水楼台就成了好宽一条护城河了呢?苏络你说实话,你真的没和你大姐姐说过我什么坏话?” 苏络连白眼都懒得奉上,“我还说你这是求不得才愈发坚定呢,说不定我大姐姐她慧眼识珠,早看清了你得到了就见异思迁的本质,韩岁欢,你该反思反思自己的人品了!” 韩岁欢是绝不计自己人品有什么问题的,她只将手臂横在苏络脖颈处收紧,故意威胁道,“我这叫博采众长,你懂不懂!” 被胁迫的苏络还来不及负隅顽抗,就见韩岁欢忽的松了手,她拍了拍苏络手背,还没开口,苏络就如有所感一般向着廊桥那边望去。 果不其然,那边静静站着的,可不是韩岁欢口里要博采的众长之一? 苏泠没再穿墨色劲装,只一身石青色齐腰襦裙,腰间挂着块压裙角的玉环,长身玉立的站在湖边。 紫苏说的对,她大姐姐性子冷淡,也最衬这些瞧着便叫人觉得沁凉的颜色,穿上身整个人都透着股缥缈出尘的不食人间烟火。 她没有过来的意思,只看到苏络瞧见自己后冲她招了招手。 韩岁欢只瞧见苏泠似乎递给了苏络什么东西,两人在说什么,不过一个音儿也没飘过来,看来方才自己在亭子里说的那边也没听见,韩岁欢松了口气。 可尽管知道那边听不见,她还是压低了声音对着紫苏道,“哎,你觉没觉得,苏络这次回来之后就总是心不在焉的?” 紫苏点点头,“何止呢,做什么都没兴致,还时不时的发呆,不会是被吓到了吧?” 韩岁欢轻嗤一声,“什么能吓着她?”她抿着唇思忖片刻,“该不会是和你家大姑娘吵架了吧?不应该啊,她在你家大姑娘面前哪有什么底线,更别说吵起来了,但凡有点苗头她就上赶着去赔礼道歉了吧?” 紫苏也叹了口气,“姑娘什么也没说,也或许是此次累着了,多歇歇会好些?” “那可不见得。”韩岁欢瞧人过来了,收了话头,“不说就不说吧,我没事便来闹一闹她,哪怕多说些废话也比憋着的好。” 苏络回到亭子上时,二哥也带着陆家兄妹到了池边,下人们得了命,这才将炉子上温着的食材一个个端上桌,之后便一个个的退下,只剩他们在亭中闲谈叙话。 这些人之中,唯独陆常念是滴酒不沾的,她自幼体弱又不利于行,大夫叮嘱过不可饮酒,以免损伤脾胃虚耗正气。 也或许是从来没有喝过酒的缘故,她对这号称解忧的佳酿从没有过什么念头,如今瞧着韩岁欢眯着眼咂嘴的样子,她也只想着或许来年可以酿些清甜的果酒。 吃得差不多了,苏衍和陆谦坐在一处,两个都是要科考的人,自然比她们的共同语言多些。 紫苏将烤好的兔子送去了清泠斋,苏络推着陆常念到了廊桥上喂鱼,韩岁欢拎着个酒壶半倚着栏杆瞧,说“这冬日将至,池子里的鱼都不如夏日里活泼。” 不过池子中央到底湿气重些,她们怕陆常念受不住,又瞧着午后阳光甚好,三个人便相携着顺着回廊漫无目的的逛。 不知不觉的,竟离着清泠斋越来越近了。 这还是自平川回来之后她第一次到清泠斋。 回来之后她似乎有意无意的避着这处,连自己都没发觉,不过人已经到了,不进去似乎也有些说不过去,恰好苏泠方才离府,那看看青禾也是好的。 不成想还没进到清泠斋大门,就听里面一阵喧哗,细听是个陌生的女声,仿佛在盘问苏泠的去向。 苏络推门进去,只看见那只刚送来的烤兔已经被踩进了泥里,青禾跪在一旁,台阶上耀武扬威的坐着个年轻的女人,身后还跟着四个小丫头,都垂着头将她众星拱月一般的围在其中。 紫苏没在,想是已经离开了。 这样的事韩岁欢她们不好插手,便守在门外。 苏络没见过这女人,这女人也没见过苏络,只是看见一个年轻女孩子忽然独自进来,先是上下打量了一番,面露孤疑道,“你是苏泠?” 青禾猛地回头,瞧见来人是苏络似乎松了口气,苏络上前将人拉起来,那女人见她并没反驳,似乎有了底气,懒洋洋道,“站住,我叫你站起来了吗?” 苏泠嗤笑一声,“怎么,这苏家如今是你当家?” 那女人翘起自己刚做的指甲,“当不了苏家的家,这清泠斋的主还是做得了的。” 苏络听罢,一时也不知该说她狂妄无知,还是小人得志,她近来脾气委实算不上好,可还在勉力克制,直到自己脚下的烤兔肉香气缠上土腥味窜上头,她像是被人抓住了什么逆鳞,冷着张脸一步步向前。 她身后的丫鬟尽职尽责的拦住她,被苏络直接扒开了,猛地抬脚踢向了那女人坐下的凳子。 那女人惊叫一声,下人们手忙脚乱地想要扶住,可是这里本就不宽敞,反而挤作一团一齐摔下了台阶。 那女人一屁股摔在烂成泥的兔肉上,站起来也不是,不站起来也不是,只能满眼怨恨的看向苏络,而苏络已经越过她在那凳上坐定,看也没看咬牙切齿的女人,指着她身后的一个丫头道,“你,过来。” “不许去!” 小丫头战战兢兢,两边得罪不起,扑通一声跪下了。 苏络又笑,“不过来也罢,我只问你,什么时候进的府,教规矩的是谁,知道这清泠斋的主子是谁吗?” 小丫头被吓得不轻,只下意识回话,“一个月前进的府,孙嬷嬷教的规矩,清泠斋的主子,是,是大姑娘。” “一个月前,难怪瞧着眼生。”苏络在凳子上也坐的端正,双手放在膝头,“略抬了抬下巴,又指着另一人道“你,去把孙嬷嬷叫来,说清泠斋的人不懂规矩,有事要请教她老人家。” 第55章 争执 苏络显然是要给清泠斋撑腰的,她们二人在此不便,韩岁欢便推着陆常念回了落雪阁。 “苏家什么时候多了这么一号人物,居然连自己姑娘都不认得。”韩岁欢问道,“常念你可听说了 ?” 陆常念犹豫片刻,显然是知情的,过了半晌,她喟叹一声,“是你们离开鄞州的那段时间,团子二哥纳了个妾。” 纳妾不是什么稀罕事,可若是闹到外人都知晓了,便不是常事了,韩岁欢追问,“是出了什么事吗?” “具体缘由我也不太清楚,只听说是这位自己找上门来的,闹了个把时辰才被苏府下人带回去,之后就没见苏家二哥出过府,说是被老太太拘在府里读书。 不过我也是道听途说,真相如何我也未得知哎,你做什么去?” 她一把拉住韩岁欢,“这毕竟是家事,团子有分寸,更何况教训个下人,你可别闹大了,小姑子管到哥哥内院,说出去可不好听。” 韩岁欢咬咬牙,“悄悄告状也不行?” 陆常念叹气,“你要告到谁那?若是她也不想让她二哥牵扯进来,你反而把人叫来了,岂不是尴尬吗? 再者说如今她是主子,教训个妾还占上风,苏家二哥来了,给谁撑腰尚且不知呢!万一闹到兄妹阋墙,岂不是罪过了。咱们就先回落雪阁,团子她吃不了亏的。” 如今也没旁的法子,韩岁欢长叹口气,“你不知道,苏络那丫头这些日子心情不好” 孙嬷嬷到清泠斋的时候,苏络茶已经喝过两盏了,她愿是不乐意来的,这位乔姨娘实在不是个省油的灯,入府不到两个月,身边的丫头已经换了三茬,偏二哥儿还对她颇是宠爱,最后没法子了,只能从外面重新买回些姑娘,可正是因为这些姑娘是她经手调教过的,这位姨娘挑衅谁的时候,人家也不去找二公子,但指名道姓叫她来。 人家叫她,可她又有什么法子,只能冷着张脸叫人家去找二公子,难为她在府上过了半辈子,好好的人缘儿都毁在了这两个月! 后来听说这位乔姨娘对着清泠斋的青禾姑娘三番五次的寻衅生事,本以为那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大姑娘也要派人来叫她,她愁得头发提前白了一半—— 一个背后有嫡出公子,一个背后有嫡出姑娘,哪个不是老太太捧在手心里的? 可叫她这个下人为难! 没成想清泠斋这些日子居然没动静,她使唤了个丫头问了才知道,青禾压根没告诉别人乔姨娘来过的事,她一边啧啧这青禾性子软弱,一边又庆幸自己省了桩难做的差事。 可不想今日还是来了,什么清泠斋的下人不懂规矩,要请教她老人家。 当真把她当老人家就别把她叫来啊,乔姨娘自己找事,还敢让人把自己请来,真不知道二哥儿是看中了她哪一点! 她本是想应付乔姨娘几句,便借口出来的,毕竟青禾自己都不怕受欺负,自己上赶着出什么头,于是来的也不慌不忙,能拖便拖。 加之苏络在芳苑设宴的事府上人尽皆知,那小丫头话也只传了“请教规矩”的事,孙嬷嬷无论如何也没想到院子里坐着的,居然是三姑娘! 宋嬷嬷心中一跳,一改面上不耐烦,快步上前道,“三姑娘,老奴见礼了。” 她进来后一张老脸立刻堆起来,已经打定了主意说自己不知情,把这事全推到乔姨娘身上,瞧见乔姨娘一脸错愕的看向苏络,更是心知这事乔姨娘不知苏络身份,已经得罪了她。 乔姨娘身边的丫头慌忙跪下,孙嬷嬷立刻道,“姑娘刚回来,怕是不知,这位是” 她话没说完,就被苏络淡淡打断,“嬷嬷,我是个不懂规矩的,想问一问,姑娘们身边的大丫头,也是谁人都能教训的吗? 你也知道我身边的紫苏素来是个冒失的,若真是如此,我可得回去好好教训教训,别让那丫头那天闯了祸,还要劳烦这位做主。” 孙嬷嬷面露为难,瞧这架势,三姑娘是打定主意为清泠斋做主的,可她看了眼垂首站在三姑娘身后的青禾,犹犹豫豫道,“回三姑娘,青禾并非是大姑娘身边的一等丫头,她一贯领的是粗使丫头的份例,所以” “原来如此!”苏络恍然,“你是因为这个,才敢这样肆无忌惮的欺负青禾啊。” 乔姨娘说的话似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奴婢不敢。” “不敢就好,知道自己也是个奴婢就好。”苏络欣慰的点点头,“要知道,就算把我的份例都匀给了你,这苏府的三姑娘也不会是你。 对了孙嬷嬷,我那里少了个粗使婆子,我瞧着她脾气虽然不好,可力气不小,要不给了我吧?” 乔姨娘脸都气青了,“让三姑娘失望了,奴婢已经被二公子收入房中” 不待她说完,苏络败兴的摆摆手,眉心一皱,仿佛一下子又成了那个娇纵蛮不讲理的苏络,“那这样吧,方才给我传话的,还有我刚刚问话的,一会儿跟我回落雪阁,做个三等丫头扫扫院子、浇浇花草什么的,出去了两个月,回来之后总要好好收拾收拾。 嬷嬷不必担心,二哥要问,就让他去找我就是了,从前也不是没抢过二哥身边的下人,只是可惜了还缺个粗使婆子” 苏络惋惜的目光毫不避讳的落在乔姨娘身上,几乎叫她咬碎了满口银牙,她好歹算是半个主子,她居然叫自己去做粗使婆子,还故意让身边的丫头去做三等丫头,这不是羞辱是什么? “对了。”苏络接着道,“总不能单抢二哥哥的人,大姐姐这边的人我也要了,之后青禾的月例银子从落雪阁那边出,比着紫苏来,若是谁还有什么疑问,直接叫他来找我,正巧我这几日闲在府中,有的是功夫学规矩,不妨叫他们都来教一教我。” 苏络拉着青禾往外走,孙嬷嬷给那两个丫头使了个眼色便也跟上,乔姨娘恨恨捶了把地面,过了半晌才被人搀着狼狈离开。 苏络倒不怕她记恨上自己,甚至唯恐不能把对青禾的记恨转到自己身上来。 韩岁欢瞧着她一个人去算账,最后带回来这许多人,想要同她玩笑又不好当着这许多人的面开口,便只能作罢,瞧着天色也不早,便双双告辞。 苏络去送,青禾本是要同她说回到清泠斋的事的,可这毕竟是苏络给自己搭的戏台子,没道理自己去拆,她想找个无人的时机再开口却也没等到机会,只好留在落雪阁等着苏络回来。 那边乔姨娘刚回了自己院子,便立刻使人去找二公子,添油加醋好一通告状,苏衍当着陆谦的面不好说什么,直到同苏络一起送走了他们,才拦住了她。 “乔姨娘好歹算是府上半个主子,教训个丫头而已,下次你见到了别理她就是,你个未出阁的姑娘,何苦巴巴的凑上去添这热闹?” 苏络早不在乎这破系统的任务了,更别说她二哥的那点厌恶值高低,闻言整了整衣袖,认真的朝她二哥见了个礼,“二哥所言,小妹受教了,半个主子教训奴才的时候,我这个未出阁的主子不要插手,等到来日出嫁了,再来管二哥内宅的事,那就名正言顺了二哥怎么这么生气,小妹说的不对吗? 难不成二哥的意思是,但凡乔姨娘的事,不论她怎么胡搅蛮缠,我都不能插手? 二哥也知道,小妹向来愚钝,写字都写不好,更别说领会二哥的言外之意了,若是二哥有什么话,不妨直说。” 苏衍被她说一句顶十句,还毫不以为错的态度气得不轻,加之这里只有他们二人,他也懒得装那所谓的君子之风,厉声道,“你少和清泠斋那边走那么近,苏泠不过一个庶出,那个青禾也不过是一个庶出的粗使丫头” “现在是我落雪阁的一等丫头了。”苏络呛道,“你和大姐姐的恩怨是你们的事,可青禾已经是我落雪阁的人了,二哥有功夫管我和谁走的近,不如管好自己的姨娘,她要是再来寻衅滋事,就不是跪一跪这么简单了,按二哥的规矩,她半个主子能使唤下人,我这个主子就能使唤她那半个主子,大不了我也跑去她的住处闹” 苏络话没说完,脸侧火辣辣的痛,让她大脑有一瞬的空白。 她居然被打了! 反应过来的苏络扯了扯嘴角,她眼前有些模糊了,便只低着头,自然没瞧见苏衍面上一闪而过的懊悔,她后退半步,依旧恭敬的见礼,“青禾还在落雪阁等我,乔姨娘那边被我抢来的两个丫头也等着安排差事,就不同二公子叙话了,告退。” 紫苏一直在假山外头等着,她只知道乔姨娘在清泠斋生事,所以姑娘将青禾带回了落雪阁,还说日后青禾就是落雪阁的人了—— 紫苏心中自然是高兴的,青禾性子温和,能一起照顾姑娘自然是再好不过。 如今见苏络出来了,她忙上前两步,又瞧见她左脸红了一片,脸上的笑瞬间收了,惊道,“姑娘,二公子他打你了!?因为那个乔姨娘?我去找他!” 紫苏心里,天下再没有人能好的过她家姑娘去,因为旁人欺负了她家姑娘都是不可理喻的事,更别说动手。紫苏恨不能即刻上前同二公子理论一番,却被苏络拉住了。 苏络拿帕子按了按眼角,深吸口气道,“不必了,回去吧,我累了。” 不管苏络说多少的没所谓都不如一句“我累了”来的见效快,紫苏当即扶着人回了落雪阁。 身后苏衍的小厮立柏也立刻上前,试探着问“公子,要给三姑娘送些伤药过去吗?” 苏衍握紧了右手背在身后,思索片刻吩咐道,“叫忍冬看着她,别让她和那个女人有什么牵扯。” 立柏躬身,“那清泠斋那位” 苏衍颇有些犹豫,最后还是道“由她去吧,也不过这个把月的功夫。” 立柏等了半晌,也没听公子吩咐送不送药,只得又提醒道,“那药?” “不必了,她那里的伤药好得多,用不着我们操心。” 就算不用药,她体内的碧玉妆也够她在回到落雪阁之前就恢复无恙的了。 立柏是个人精,那巴掌本就不是什么重伤,说白了一时情急动了手而已,公子也是怕三姑娘真和一个妾室闹起来,反倒耽误了自己的名声。 从前也是,三姑娘要什么,公子没给过? 什么上好的笔砚,他自己都舍不得用,却被三姑娘拿来习字,还有用来泡茶的雪水,雪花上的那么一点点,一年才攒下来十瓶不到,三姑娘在恒玉轩当水喝不说,公子还送过去两瓶,只除了那小厮哪有姑娘家身边围着一群小厮的不像话? 他这才拦了,却总不肯解释,每每被三姑娘告黑状不说,自己只顾着生闷气,气完了不还是要什么给什么? 要立柏说,这就是自己折腾自己,那些话说开了也就是了,偏一个个嘴硬的跟什么似的。 如今这药也不过是个道歉的由头,哪儿就是真为了疗伤呢? 可主子说了不必送,他总不能自作主张,只得候着,以防主子后悔。 没成想公子直接让他回去了,说自己要醒醒酒,立柏只得退下,留他一个人“醒酒”去了。 立柏刚离开,苏衍摊开手看着掌心,忽的眉心一皱,手掌慢慢收紧,唇角微微下撇,眉宇间一股嫌弃,暗自道“居然跟个妾打起了官司,还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这边苏络已经收拾好了异样,叮嘱了紫苏不要和旁人说起后,抬脚进了大门。 青禾已经等她许久了。 落雪阁的丫头被紫苏管的很好,主子没在就各忙各的,鲜少生事。见青禾和两个小丫头来了,她们就将人让进厢房。 青禾是常来的,同她们熟悉的多,只是苏络撂了话说她今后是落雪阁的人,份例也从这边出,青禾心里总有了些寄人篱下的别扭。 至于那两个小丫头,她们本就初来乍到,在乔姨娘连吓带骗的闯了清泠斋,如今又得罪了三姑娘,乔姨娘那里是决计回不得了—— 她心眼小,不定怎么罚她们,可三姑娘这里也是得罪过的,两个人惴惴不安,落雪阁的丫头瞧着这三人神色各异,却是一样的忧心忡忡,放下茶水便出去了。 好容易熬到三姑娘送人回来,那两个小丫头还不觉得有什么,青禾却隐约瞧出她心情不大好的样子。 三姑娘往日里逢谁都是一副淡淡的笑模样,哪怕被老太太训斥了,转脸也从不会迁怒旁人,可今日也不知是不是笑得累了,语气像是从井里沁过一般的凉,隔着股拒人千里之外的寒。 三姑娘霎时从娇艳的芙蓉成了冷艳的血莲,青禾居然觉得三姑娘和大姑娘有些像了,也愈发笃定了自己不能留在落雪阁。 那两个小丫头今后做什么自有紫苏安排,苏络带着青禾进了卧房,而后从拔步床床头拿出来个三寸宽、五寸长的黄花梨木盒,木盒子打开,里面放着五支木钗,钗头分别雕刻着姿态各异的梅花,有的一枝独秀,有的并蒂生芳,苏络将盒子放在膝头,从袖子里又掏出一支放进去。 这支明显比这前那些显得精致,用料也好得多,不像五年前的那支,已经在枝干上裂了口子了。 苏络没避着青禾,青禾一眼便认出这是自家姑娘每年送给三姑娘的生辰礼物,刚放进去的明显是今年的,只是三姑娘生辰在冬月初一,现在才十月初,怎么现在就送来了? 不待她开口,苏络拿起最早的那只木钗边打量边道,“大姐姐说近来有事要忙,要外出月余,那位不是个省油的灯,可也不敢来落雪阁闹事,你在府中无恙,大姐姐才能安心,就算为了她,你也先在这里住下吧。” 作者有话要说: 争取三章内把大姐送走,嘿嘿 第56章 死遁? 青禾到底留在了落雪阁。 苏络话里的不容拒绝太过直接,更何况她本也没有说“不”的资格。 好在乔姨娘这些日子一直很安分的在自己住处,只是二少爷和三姑娘的关系愈发紧绷了,像是拉到了极限的琴弦,不知被谁碰一下就会忽的断裂似的,瞧得身边的人也跟着紧张的不得了。 苏络仿佛生怕自己同谁和睦了似的,带着人将清泠斋大门一锁,旁人只瞧见夜里还有光亮,白日里却从未有人出入,加之大姑娘许久未曾露面,府上猜测纷纭,青禾成了落雪阁的人又传的人尽皆知,自然有好事者上赶着推测真相。 苏络这些年的改变似乎一下子就成了泡影,旁人还是喜欢相信自己看到的“事实”,那就是——大姑娘同三姑娘生了嫌隙,如今大姑娘病重,三姑娘想将人关在院子里病死。 倒也不是没人替苏络说话,可是那清泠斋院子的大门一日不开,大姑娘一日未出现,这谣言便没有终止的时候。 紫苏初时听见这些话的时候气得不轻,可苏络浑不在意,她只要青禾活着就好,至于那些谣言她也没准备解释。 且不论一个禁军统领的外室和一位异姓王王妃同时生产,还不小心抱错的可能性有多大,单说这背后没有半点别有用心,苏络是不信的。既然如此,镇北王妃又怎么会容忍苏泠还和苏家有着牵扯? 所以不管苏泠在苏家过的好坏与否,苏泠变成镇北王之女的时候,就是苏谓丹之女苏泠消失的时候,现在看起来,死遁似乎是最干脆的法子。 而镇北王府只需说郡主生来体弱,自小送在某处山庙中养大,须得及笄方能带回即可。 戏台子已经搭好,一切都该顺理成章。 于是苏络就跟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整日里该怎么样还怎么样,整个落雪阁平静的仿佛脱离苏家一般,叫这些日子几乎住在苏家的韩岁欢都忍不住多疑自己是不是想多了—— 苏络现在的样子,可和她致仕的老祖父有的一拼,闲来晒着太阳逗着鸟,桌上两卷看了一半的书,身旁还有两个机灵漂亮的小丫头哄着开心。 自然了,她祖父身边的是她祖母。 苏络近来不知抽了什么风,十月初七立冬一过,就沉迷于哄人尝那劳什子的愁断肠,说是满堂春最爱吃这种子,最先下手的就是她那日带回来的两个丫头。 那两个丫头一个胆子小,一个肠子都不带打个弯,苏络觉得那肠子都不打弯的丫头适合养鸟,就将满庭芳交给了她。 用韩岁欢的话说,这近水楼台的,最先下手的,自然也是她。 不过落雪阁的人一个也没能躲过去,唯独她对着紫苏还有点良心,本没想着捉弄,然而也不知紫苏被谁撺掇的,瞧着她们一个个神神秘秘的,竟主动说要尝一尝。 别的丫头尝一尝也就舔一口,尤其后头知晓了这东西并不好吃的,更是舌尖儿碰一碰就算是逗她玩了。 可紫苏居然直接吞了一颗,直接把人熏哭了,苏络更是笑的比谁都欢,趴在太妃椅的把手上捂着肚子,直把眼泪都笑了出来 紫苏捂着嘴一脸控诉,嘴里含糊不清的道“奴婢要再吃一口这鬼东西,就穿肠烂肚!” 青禾忙拍了三下桌子,“呸呸呸,哪有这么自己咒自己的?” 一群人笑着闹着,立冬之后天黑的早,不多时天暗了下来,也沉了下来,瞧着似乎快要下雪似的。韩岁欢打道回府,马车刚到韩府前,天上当真飘下了雪花。 这是今年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来的猝不及防,却声势浩荡,足足下了两个时辰,风卷残云的将这鄞城中的杂色尽数染白。 苏泠近来一直忙着镇北王府的事。 上次平川一见,镇北王妃也心惊于这姑娘同自己八成相似的样貌,回到曲阳之后便一直着手调查她的身份。 镇北王府势力不少,平时也得收敛再收敛,不过如今朝堂纷争不断,宛如一滩被搅浑了的池水,各色龙鱼相继登场,他们查一个江湖之人的事并不显眼。 相较于江湖人查明身份的艰难,一个朝廷大吏查一个江湖人的来龙去脉就要容易得多。 尤其武林大会结束后,苏泠苏络等了一个半月同韩岁欢的车队会合,那时镇北王妃早已回了曲阳,确认她确实是自己的亲生女儿后,更是直接将人接到了曲阳镇北王府,商议将她接回王府的一应事宜。 然而冬猎之事在即,镇北王受命准备围猎,不得常回府中,苏络还得十天半个月的在苏络面前出现一趟,两个人时常岔开,此事也就一直未得决定。 若此事再拖下去,就少不得得到年后了,那是情形如何还不得而知,不过总不会比现在更好了,苏泠回苏府交代了一番—— 其实也不过是把那钗子送出去,然后到了曲阳专心等着镇北王。 这日天色阴沉,镇北王府荣安堂四人围坐圆桌,这也是苏泠在镇北王府第一次看见镇北王和苏络真正的大姐。 镇北王云茷年少峥嵘,饱经风霜的脸上一片肃穆,他是刀光剑影见惯了的,有心慈爱一些,可也放不软那一身铮铮铁骨,加之面前的丫头是他这么多年未曾见过的亲身女儿,泰山崩于前都面不改色的镇北王难得有些拘谨,他伸手要去倒茶,却在半空中和苏泠撞了个正着。两人四目相对,镇北王眼睛莫名一酸,心中犹然蹦出个“父女连心”来。 王妃腰上的伤还没好利索,抬手也不大方便,她对面的云初便立刻接过她倒茶的动作,“王妃,我来吧。” 这人是苏络真正的大姐,可苏家这两个女儿都随了自己亲娘,单论样貌,苏络灵、云初娇,一个像花的魂,一个像花的蕊苏泠念及此,瞧着云初的眼神更多了几分捉摸不透的打量。 诚然,苏家没什么让她惦记的,年少时不平的怨怼也会在身边人的无微不至下慢慢弥散于一句过往之中。 苏府于她,不算恩厚,仇嘛,也说不上,无恩无仇的话,便没什么舍不掉的。 唯一有些舍不得的念头,也是因为苏络和青禾,青禾她是能带过来的,可苏络 人总是下意识和自己差不多的人比较,苏泠以为自己能脱俗,可瞧见云初的时候还是止不住心里早就萌生的念头—— 若云初自小在苏府长大,苏络是不是也像对自己一样对云初? 忍着、让着、哄着、劝着、有什么好的都惦记着这些苏泠几乎习以为常的东西,忽然让她意识到,自己算不上一个好的长姐,而苏络对自己这般,也只是因为自己是她长姐,换了旁人,她也是一样的。 苏泠端起茶杯,清亮从茶水只碰了碰嘴唇,她的余光在云初面上描摹,脑海中自己的脸都换上了云初—— 苏络为云初学女红刺绣、苏络抱着她泣不成声、苏络为她罚跪求情当然了,云初不会像自己一样带着她大晚上的骑马,也不会被苏老夫人那般厌恶,所以被吓哭的可能性不大,被罚跪的可能性也不大,她们只会坐在院子里捧着新春的茶,说着哪家首饰铺出了什么新的样式、方和居出了什么新的糕点。 而以苏络多愁善感、烂好心的性子,云初也或许更能理解得了她。 苏泠垂了眼,桌下的手指攥紧了。 王妃听见叫了自己十几年的女儿忽然改叫了“王妃”,心中自然也是难过的,不过苏泠还在场,总不能让她觉得镇北王府不欢迎她,手心手背都是肉,王妃眼尾嫣红,同样没开口。 于镇北王府而言,接回亲生女儿固然是个好事,可镇北王作为大梁唯一的异姓王,不可谓不是树大招风,接回亲生女儿的事自然不能闹得太大,以免给有心人可乘之机。 再者说本该生而尊荣的郡主,却流落在外这么多年,待到日后出嫁,也少不得被人当作笑柄拿捏。 还有一则,虽不便明说,苏泠也是察觉得到的,苏络的亲大姐在王妃膝下养了这么多年,十数年的母女情份不是假的,纵然得知她并非自己亲生,可母亲的错,怎么也不能怪到孩子身上——王妃是想将两个女儿都留在身边的。 王妃的意思如苏络想的一般,死遁。 这倒没什么,只是涉及到云初是否送回苏府,王妃不得不试一试苏泠是否介意。 “泠丫头啊,你回府之后自然是嫡女,郡主的封号你爹也会请旨给你封赏,待选个黄道吉日,便开宗祠写入族谱,只是,云初也在我们膝下养了这么多年,娘觉得你多个姐妹陪你也是好的” 王妃话音未落,苏泠已经开口道,“镇北王府有王妃执掌中馈,何去何从自有王妃安排,苏泠并无异议。” 这便是同意云初留在府中了? 云初眉间一挑,预料之外,不过也到是情理之中,她含笑捏着茶盏,只见王妃喜色未上眉梢,又听苏络道,“不过,死遁一事,容我考虑考虑。” 三更了,雪还在下。 苏络被雪花落下的声音吵得夜不能寐,索性披了件大氅起了身。 下了雪的天是醉醺醺的粉,雪色银光厚厚铺了满地,她并不觉冷,然而也不想动,只站在门口静静望着,屋里的火盆爆了一声,苏络好像是回过了神。 睡不着总要找些事来做的,她信手拿了巻书,可刚看了两行就觉得那些字在眼前飘,胡乱的拼凑在一起,看得人头昏脑胀。苏络只好撂下了,扭头又从梳妆台的抽屉里拿出两个锦盒。 这里一贯放的给苏泠用的伤药,府上请来的那位致仕了的许太医配的,效果奇好,裴邕良在鄞城时,这药用的极快。 不过武林大会之后便用的很少了,这里面的还是两个月前剩下的。 苏络又从梳妆台下面的柜子里抱出一大包,瞧着和锦盒里的差不多,还没开封过,放的很深。 她大包小盒的放到榻上的矮桌,先将锦盒里的倒出来到一旁,又取了把匕首在指腹上画了道口子,口子很浅,只出了几滴血便止住了。 苏络等着滴进锦盒里的血凝固后,再用力的碾成粉,继而接着划开指腹。 忙活了小半个时辰后,苏络才将那未开封的药粉倒进锦盒,原样放回梳妆台。 她还是没什么睡意,可觉得身上有些凉了,便傻乎乎的蹲在火盆旁烤着,许是热气烤的眼睛有些涩,她终于有了点睁不开眼的意思。 外面的雪终于停了,静谧的吓人,苏络找不到扰人好睡的借口,只好乖乖上床。 似睡非睡之间,隐约听见有早起的下人开始洒扫,这点人声叫人安心,苏络蒙着头睡过去,浑然不知这下人洒扫的功夫,她自己搭好的戏台子,就被那即将上场的角儿给亲手拆了! 大姑娘回来了,就那么堂而皇之的进了落雪阁的大门。 苏络卧房的门开了又关,苏泠坐在屋内的玫瑰椅上,身上还带着彻夜赶路惹的风雪寒气,不过那拔步床的帷幔遮得严实,半点寒气都没透进去,苏泠手还是冰凉的,等了片刻见那里面还没什么动静,念头一动便脱了大氅委身进去。 冰凉的手贴上苏络侧脸,她睡梦中也被冻个激灵,她天亮才将将睡着,如今正是困意正浓的时候,被闹醒了也是连眼皮都睁不开,不过能这样进她卧房的人除了她大姐姐也不作他想。 苏络哼哼唧唧抱着她的手侧身蜷成一团。 被人吵醒实在不是什么高兴的事,可她脾气好,只把自己委屈的眼角湿润。 苏络又睡着了,苏泠双手渐渐染上她的体温,把人打包带走的念头忽的在脑海里炸开,苏泠抽出手,直接用她身上的被子把人裹成了个蚕蛹。 也不知道重不重,苏泠连人带被子抱起来颠了颠,心说还行,就是不知道走起来方不方便,于是真的把人抱起来走了两步。 这两步直直朝着房门走去的,被青禾忽然推门进来她的脚步才顿住。 青禾听说了姑娘回了府,忙不迭的赶来,没想一进来就瞧见这么一幕,三姑娘被裹在被子里,整个人只露出个脑袋倚在大姑娘肩头。 而苏泠见苏络被这突如其来的冷风吹的一个瑟缩,心里居然还想着待会儿要用马车带走才方便,直到青禾被她吓到,问她要去哪?她才缓过神似的——啊,不能直接带走了。 可她还是将人颠了颠,收紧了胳膊,心说最起码看云初那弱不经风的样子,是抱不起来她的。 第57章 云锦 苏络醒来的时候,苏泠还在落雪阁等着,紫苏知道她们有话要说,便没让人靠近,倒是青禾显得忧心忡忡—— 不过她自从到了落雪阁便一直这副草木皆兵的样子,问她什么也不说,紫苏也没多想。 苏络睡眼惺忪的看向苏泠,这才知道苏泠回来了不是做梦,而苏泠嘴唇动了动,似乎也没想好该怎么开口。 当一件事累积到足够的前因后果,解释起来就很麻烦,还容易生出旁的问题,譬如“为什么一开始瞒着她”、“为什么事到如今才通知她”这种与事情本身没有关系,却更难以说的清的问题。 同样的,要是镇北王府第一次找上门时,她便知会她一声,哪怕玩笑的语气呢? 说那大梁唯一的异姓王怀疑我是他们亲生女儿,只怕如今也不会连开口都变得艰难。 可苏泠毕竟不是个会事无巨细报备的人,更不会用那玩笑的语气说件未成定局的事。 话说回来,她不爱解释自己也是心知肚明的,从前也并没觉得有什么不好,要是没有苏络,不爱解释这种事也从来不会让她有过后悔的念头,可这人是苏络,她便没办法轻描淡写的说出“我不是苏家人”、“我不是你亲姐姐”这样的话。 天知道她得知自己居然是镇北王府的郡主时,第一反应居然是她以后没有妹妹了! 不过她也很快反应过来,她不是没有妹妹了,是苏络不会再叫她大姐姐了。 真要死,她他妈的居然会叫别人大姐姐! 想到从前理所应当享受的一切有朝一日居然会成为别人的掌中之物,苏泠大概想清了自己对不愿死遁的执念因何而来——她要是死遁,就和苏络半点关系都没有了。 苏泠像一只作茧自缚的兽,越是无法挣脱就越是烦躁,越是烦躁这牢笼就越是牢固,她困在其中,清醒的看着自己将这件事越办越糟。 不过苏络很快反应了过来,瞧这样子八成是和镇北王府已经商量妥当了,回来通知她一声,于是同苏泠无从开口的样子相比,她倒是很自然的迎上去开口,“昨夜风雪那样大,怎么挑这个时候回来了?” 苏泠找到了开口的契机,“有件事,要同你商量。” 许是苏泠语气过于慎重,让苏络觉得这对话有点像夫妻商议离婚,愣了个神的功夫,自己居然笑出了声。 还好还好,还笑的出来,看来这一天也没自己想的那么难以接受。 苏络起身倒了杯热茶捧在手里,火盆子里的炭烧的差不多了,只剩着点余温,烧罢的炭火余灰又轻又白,一碰就碎,仅是衣袂带起的风就将它扑了出来,落在地板上,有点像人的骨灰。 苏络捻着衣角上沾的灰,唇角蓦的就凉了。 她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看见骨灰,还是她爸爸因公殉职的时候。 那个因为她怕水就教她游泳,因为她恐高就带她蹦极,教她生活中要学会迎难而上的男人走了,留下一封遗书,叮嘱她凡事不要争强好胜,退一步海阔天空,这世界有好有坏,要学会宽慰自己。 果然呐,迎难而上是需要勇气和底气的,她没有爸爸了,底气也跟着没了,所以只能劝自己人聚散有时,缘分而已。 至于那个男人呢,他或许想过自己的女儿应该是个见义勇为、正直善良的人,他活着的时候也一直是这样教育她的,可他不在了,他没办法在她哭的时候抱她哄她了,他比她还怕—— 见义勇为是需要付出代价的,正直善良也会被人误解诋毁的,他只想让她开开心心的活下去了。 软弱一点也没关系,胆子小一点也没关系,换位思考不仅仅是让你感同身受的,你要知道谁都有谁的不得已,体谅他们,是为了放过自己。 苏络喝了口茶,胃里的温热让四肢都活泛起来,她笑了笑,没打算让苏泠为难,“是和镇北王府有关吗?” 苏泠倒是不奇怪苏络能猜出一二,镇北王妃遇袭的事并没有瞒着,甚至为了模糊内监出宫的缘由,还刻意让人以为那内监也是陪同王妃出行。 所以猜出身份不奇怪,看见她们的面貌有了旁的猜测就更不奇怪了。 她甚至怀疑苏络一直忍着没有开口询问就是在试探自己会否亲自告诉她,如今瞧她神色淡淡,只怕早做好了分道扬镳的准备,倒是自己像个傻子一样千般顾虑。 她不知哪里来的闷气,语气生硬道,“镇北王妃说当年和苏家的庶女抱错了,前些日子让我去曲阳住了一段。” 苏络只当她还没适应这身份的转换,“啊”了一声,追问道,“那确定了吗?” 苏泠没回话,不过结果显而易见了,两个人沉默着,过了半晌,又是苏络先开的口。 “那什么时候走?” “尽快。” 苏络点点头,今日阳光不好,天色阴沉,像是还预谋着一场大雪,杯里的茶很快就凉了,可她还是捧在手里,似乎在寄希望于用手心的体温将这茶暖热,可手心也很快凉了,她不由的打了个寒颤,拢了拢身上的披风。 苏泠转过头瞧着她的侧脸,半玩笑的做出邀约,“要不要去曲阳玩几天。” 苏络配合的笑笑,“那还是算了,从俭入奢易,从奢入俭难,我怕我舍不得回来。” 苏泠没说话,苏络可能意识到自己这话有些不合时宜,转移话题道,“青禾要带走吗?曲阳人生地不熟,有个熟悉的人在身边照顾也安心些。” “回头我问问她。” 苏络像是找到了话题讨论方向,一下子变得话多起来,“父亲和祖母那边怎么交代?王妃是打算派人来接还是悄悄回去?回去之后的名字是重新取还是同那位抱错了的郡主换一换?” 苏泠只静静看着她,只见她忽然起身,“对了,这些药你也带上吧,我也用不上,还有之前做了一半的护腰,我加加紧,应该能赶在你走之前” “不必了。”苏泠看着被推到自己面前的锦盒,“你说的,从奢入俭难,这药用惯了,怕是用不惯旁的了。” 苏络脸上的笑险些维持不下去,勉强道,“怎么会,曲阳自然有别的好大夫。” 好大夫自然是有,可有碧玉妆的,全天下也就一人。苏泠没接,起身道,“老太太和苏大人那边自有人去交代,你不必担心,我先回去了,等天晴了就走。” 这场风雪断断续续下了七日才停,等到路上的好走些又是七日,回曲阳的事就这么拖到了十一月。 冬月初二,镇北王府的车驾一早便停在苏府前,她到底没肯断了这点羁绊,对外只说幼年流落,被苏家收养。 日头升起来了,送行的人神色各异,老太太推说身子不适,苏衍一脸“与我无关”的冷然,韩岁欢自然也是在的,周遭一圈瞧热闹的人,远远儿的瞧着镇北王府的府卫一派庄重肃穆。 然而最该出现的那人却迟迟没出现,府卫已经问了两次,苏泠却沉着脸不肯出发,韩岁欢也跟着干着急,进去催的下人走了有一会儿,她瞧着苏泠的脸色自言自语,声音不大,倒也够苏泠听得清楚,“这人怎么还不出来,昨儿还说趁着生辰许愿自己一辈子都是个小孩呢,今日就睡过头,真是!” 话音刚落,就听有人匆匆忙忙跑出来,韩岁欢忙上前迎了两步,却是紫苏一人小跑出来,手里还拎着个包裹,韩岁欢忙问,“你家姑娘呢,她怎么没来?” 紫苏气都没喘匀,略屈屈膝就忙迎着苏泠走去,“姑娘昨夜受了风,今早起来就发了热,如今身上没力气,命奴婢将这药给您带上” 她话没说完,苏泠已经越过她向着内宅走去,紫苏将包裹塞给青禾,也忙跟了上去。 没成想,韩岁欢一把拉住了她,算得上是闲庭信步的拽着她慢慢走,嘴里还不住的问着,“请了大夫了吗?吃了药了吗?怎么就着了风了?” 她问归问,可步子半点不见着急,紫苏被她缠的没办法,却也只能看着苏泠的身影渐行渐远。 落雪阁弥漫着一股汤药的清苦,苏络病恹恹的躺在床上,两颊染着不正常的胭红,苏泠坐在床边叫了她两声,苏络勉强睁开眼,声音都是哑的。 “你还没出发?” 苏泠回她,“你还没来送,我怎么走?” 苏络也不知是没听清还是没反应过来,病着的苏络反应慢了不少,入了耳的声音都隔了一层似的,朦朦胧胧的催人入睡。 她方才吃了药,如今药劲儿上来,只觉浑身燥热,抻着脖子想要把身上的被子拽开。 苏泠眼疾手快的用被子将人裹住,这动作一回生二回熟,苏络醒着的时候都未必能挣开,更别说现在反应迟钝,于是在她反应过来之前,已经手脚都动弹不得了。 苏泠看着她一脸茫然的神色,极有耐性的俯身问道,“你没有旁的要说的?” 苏络很认真的回想,苏泠也不催她,片刻后,她才道,“那些药,你记得带走。” 苏泠存心折腾人,“我要是不带呢?” 苏络忽的撇撇嘴,两行清泪滑入发髻。 病痛不仅模糊了外界的声音,连心中的分别之苦都变得含糊不清,这本该让人对痛苦的感知有所免疫的,可它又偏偏让人格外脆弱,苏络想不出她要是不带能怎么样,甚至不知道自己哭了,呜咽出声道,“你不带,以后受伤了怎么办?” 苏泠睫毛跟着一颤,“还有呢?” “还有要是你和大姐相处不来,就把她送回来吧。” 自从苏络知道她身份后,就没再叫过她大姐姐,就连紫苏也不再叫她姑娘,如今苏络病成这样还惦记这云初,苏泠心头火气,捏着她的下巴一字一句道,“你非要在这时候说起旁人?” 苏络哪怕这时候也能察觉到她的隐怒,“那你带只满堂春走吧,就当留个念想。” 苏泠力道轻了些,指腹摩挲着下颌上被掐的嫣红,她想起离开平川时郑俊卿的话,哄道,“等到了曲阳,你给我回信。” 苏络点点头,苏泠又道,“往后也常给我寄信。” 这次苏络没应,涉及到许诺的事她总下意识变得慎重,“我想你了就给你写信。” 苏泠被她气笑了,可她自恃无论如何也比郑俊卿得的信多,又略略宽慰。 外面天色实在已经不早,她径直从针线框里拿出她说的做了一半的护腰,又从鸟笼子里随手抓了只满堂春揣进怀里。 镇北王府的车队离开鄞城,这个见惯了风雨的旧国都稳稳坐落,谁的来去都没掀起什么波澜。 日子一如往日的过,那日苏络醒来之后,紫苏递上一张白纸,上面信手写了两个大字——云锦。 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镇北王府寻回的真郡主,名云锦。 苏络也显然想起了自己答应过的话,本以为自己和苏泠,哦不,云锦的瓜葛已经随着她去到曲阳而落幕,她的主要目标任务和她没了关系,系统任务也就停顿在这里,只等她过完了剩余的时间,也就没什么了。谁成想,云锦回府之后给她回了封信报平安,系统久违的【叮】声响起。 【恭喜玩家触发日常任务——鱼传尺素,玩家每寄一封信,奖励生存时间二十四小时,祝玩家长命百岁。】 作者有话要说: 恭喜大姐领取新id 第58章 四方涌动 苏络是正德二十一年的第一天收到女主的信的。 信上没什么冠冕堂皇的问候,像是单纯为了补上自己回到曲阳之后,迟来的一封平安。 好巧不巧的是昨夜除夕,苏络抱着以后再也不见的念头喝了个酩酊大醉不说,据紫苏口述,她还抱着清泠斋的枇杷树喊了半夜的“大姐姐”。紫苏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人从树上扒下来,勉强让她相信她大姐姐没这么死性,于是苏络又哭着要找她二哥。 当时她二哥的半只脚刚踏进乔姨娘的院子,下人说是三姑娘哭着找,就被人急哄哄请来了清泠斋,于是苏络又哭着让她二哥去找她大姐姐。 苏衍强忍着身上的一把鼻涕一把泪,到底没把人丢出去。 之后两人坐在清泠斋的台阶上彻夜长谈,紫苏被支开了,不知道二人说了什么,只知道五更天的时候,苏络半倚着门框睡着,苏衍那一脸的疲惫仿佛一下子苍老了十岁,叫她把自家姑娘赶紧带回去后就去了鸣安堂拜年。 苏络深知醉酒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还有人帮着回忆,她一副没脸见人的羞愧,听紫苏说祖母还夸了二哥过年之后稳重不少 哭都哭过了,在她吃完新年的第一顿饭,准备抛开一切重新开始的时候,系统很是贴心的发布了新任务,苏络看着面前干干净净的信纸陷入了惆怅—— 她顾不上伤感,只觉得自己回到了初中被老师逼着每天写日记的时候。 当然,日记还能改个年份重新利用,信就念及此,苏络更惆怅了。 早知道当时就答应她大姐姐说每天一封信了,也不至于弄的她每天都在想她似的! 然而系统给的奖励还是太过诱惑,她本以为女主开启了新地图,她的任务就不会再更新,系统没说失败,她就再苟活五年,等到时间一到,是穿越回去还是直接死就看命吧。 可现在一封信就能多活一天,当时黑衣人没在卫家堡出现,说不定三年后苏家没事呢? 踌躇半晌,苏络还是拿起了笔。 矮桌上烛光微跳,映着窗外浓浓的雪色冬景,檐下挂着的各样灯笼笨拙的摇晃起来,下头的穗子也跟着抖,看的苏络恨不能出去给它扥住了,紫苏端着盏糕点进来,苏络立刻看去,那糕点精致的很,一股淡淡的梅花香,苏络拈起一块抿了一口,入口软糯,甜而不腻,唇齿间霎时被这清隽梅香扑满。 苏络道:“软软送来的?” 这话就等同一句废话,紫苏将糕点在矮桌一角放下,嗔了眼苏络,直言道,“姑娘,不就一封信吗?怎么看着比二公子罚您抄书还受罪?” 苏络觉得紫苏现在就像催着孩子写作业的家长,她深吸口气,还没来得及吐出去又忽然想起似的问道,“对了,给父亲的家书和” “都妥当了!”紫苏坐在她对面边磨墨边道,“不管是给老爷的还是老太太的,年前就预备好了,一早就都送去了,姑娘什么都不用担心,只写完这封信,咱们就该熄灯歇着了。” 如今不过酉时初,可看她已经磨了半下午的架势,写完是当真该歇着了,苏络被人盯着,扁扁嘴执笔悬腕。 她看着面前那盏梅花糕,心说我就写今天起来吃了什么,见了什么人,满堂春长大了些了,院子里的兔子又生了一窝,但是她们有点吃腻兔肉了,好在府上人多算了,捡一件事儿写,毕竟兔子不是每天生,来日平平无奇无事可写的时候还能用得上! 然而执笔未落,单这称谓便又叫她顿住了,总不能写“长姐”吧?可郡主的封号也没下来,不过她说今年冬猎的时候救了太子一命,想来这封号也快了。 她没赶上过皇家围猎,也不知那其中凶险,想着好歹有皇帝在,总不会有什么凶险的猎物—— 或许她刚穿越而来的时候还会想着,历代女主参加围猎,就没有不出事的,老虎熊比林子里的鹿还常见! 可她在这里生活的越久,就越是没办法用小说里的套路来推测常理,这已经是她真实的生活! 女主武功卓绝,那是她将近五年的伤痕累累换来的,男主心思阴沉,那是他自小无父无母的如履薄冰造成的,她二哥的刀子嘴豆腐心也和她祖母的区别对待脱不开关系,软软、岁欢、郑俊卿,每个人都不是一个凭空诞生的符号,相比之下,苏络的穿越才是最为出格的那个。 紫苏看她心思又不知道飘到了哪儿,颇是无奈的敲了敲桌,“姑娘,您这又入什么定呢?” 苏络猛地回神,算了,直接写吧,管它什么称呼不称呼的,人没错就是了。 于是她事无巨细的将今日何时起、做了什么、还吃了什么洋洋洒洒写了一大篇,她这一手瘦金体可真是得了她二哥真传,也称得上“瘦硬有神”,紫苏只见她运笔灵动,一盏茶的功夫后,又在在信首添了“正德二十一年,正月初一,雪转晴”几个字。 紫苏看着直笑,“这算什么信?不伦不类的,叫别人看见了还不笑话苏家姑娘连个信都写不好?” “你不懂,这才日常。”苏络道,“再者说了,这信也就她看,那还有什么好讲究的。” 苏络自我感觉良好,拿起来吹干了墨迹,又拿给紫苏欣赏了一番。 紫苏看着她这通篇的流水账,最后还惦记了嘴青禾,不由得提醒道,“姑娘,大姑娘来信不是说救了太子吗? 能当得起救命的情分的,少不得要受伤,您好歹问一问人有没有恙啊。” 苏络把信折进信封上了蜜蜡,在信封上端正的用小楷写上了“云锦亲启”。 “皇家围猎闹出来的事,能传出来的早传出来了,没传出来的必然有人压着,她身在曲阳,有镇北王府依靠,可也有镇北王府束缚,总归药是带走了,这信权当博她一笑吧,” 她像是完成了什么了不得的要务,整个人都轻松下来,“好了,还有些时间,去喂鸟吧!” “喂鸟?”紫苏一愣,“这时候?” 苏络已经穿好了鞋,“当然,提上灯,喂完鸟了再去喂喂兔子。”她忽的一顿,紫苏以为她改主意了,却听她问道,“你觉得咱们院子里还能养点什么?最好那种长的快的,鸡你觉得怎么样?” 对了,鹦鹉也好,最好养个话多的,把它每天说的话记下来都能凑够一封信了。 紫苏默然片刻,实在不知道这话怎么接,话到了嘴边又咽回去,来来回回几次后,终于心平气和的道“姑娘,现在的肉价不贵。” 惠州平川县衙,一人一骑自南城方向一路奔至原卫家堡、现黑甲军军营。 不同城里的华灯初上,军营里没有张灯结彩一说,早先他们是黑夜里的鬼魅,天亮时不是灰飞烟灭,就是浴血归来。 如今可以光明正大出现人前,一时还适应不了有什么好庆祝的。 那人一路行至军营外,离得近了才发觉他马上还挂着一人,半死不活的垂着手,他从怀里掏出块赤色腰牌,看守的士兵瞧见,便忙不迭的开了大门让他一路进去。 黑甲军落寞这么多年,瑞王无有同皇帝一争之力时他们不便现身,于是不得不谋起了旁的营生,这“赤营”的人便是由极善追踪、刺杀之人组成,总共不过十六人之数,潜藏于瑞王府,助瑞王便宜行事。 瑞王身边那位不显山不露水的仆人,便是赤营首领,白淙。除了白淙,其他人并无名姓,各有称号。 如今黑甲军镇守平川,赤营之人便留下六人在此,今夜之人,人称芦苇,极善隐遁埋伏。 赤营中人,身份脱然,看似归属黑甲军,又只听从瑞王号令,实则与陈迁身份相当,他一路驾马行至陈迁门前,反手将马上驼着的人拎着衣领扔到檐下。 他这才动了动,说动也不准确,他应当是昏迷了过去,被砸的一痛,下意识的一抽,这动作微弱,只证明他还有一口气在。 屋里陈迁正拿着属下从暗道里拓下来的那个符号在查看,托那位附庸风雅的宋县令的福,说这可能是别国的文字,只是刻在墙上费力,笔画显得生硬不说,时隔多年,墙壁也有些微的裂口,瞧起来像副刻在蜘蛛网上的图腾。 不过若这是字,他第一反应当然是西晋,所以他特意让人去问了来往的商人,如今大梁和西晋关系紧张,两国商旅也谨慎的很,他尽量不动声色。 问完回话说这确实是西晋文字,“锦”。 他正想着这字到底还有什么意思,就听有人骑马上前。 陈迁眉心一蹙,将这张纸压在书下前去开了门。 芦苇蒙着半张脸,指着地上半死不活的人道,“这人,给你追回来了。” 他双臂不自然的扭曲着,下巴也被人卸了,陈迁拨开他面前粘在一块的头发,是杀了卫子良之后便杳无音讯的白宏九。 “放心,死不了。”芦苇音色淡淡,“还有一事,红蓼让我转告你,你的人去查问的商人有问题。” 陈迁在暗处惯了,如今也尝到了敌在暗处的束手束脚,不由得狠狠一皱眉,然而他还是先问道,“红蓼怎么知道的?” 芦苇讥诮的笑了一声,“出任务时撞见,话我带到了,信不信是你的事。” 他说完便纵身上马,宋县令年前终于将卫家堡的那些下人安排妥当,今日特意来陈将军前邀功,却不想人刚进院子,就差点被颗硕大的马脑袋撅地上,他惊魂未定的看着那人嚣张离开,转头看向一脸郁色的陈迁,心说干了,又赶上了,这大过年,还真是流年不利! 大年初三,皇宫大内,一道快马加鞭的急讯传至皇宫,皇帝摔碎了一套茶盏,御书房跪了遍地,司礼监太监带着两个长随重新奉上杯茶,有些尖利的声音缓缓开口道“陛下息怒。” 皇帝三十上下,眉心两道深深沟壑,这几个月于皇帝而言,委实算不上太平—— 先是瑞王私屯军兵的证据还没找到,就让他找到了切口将这大批黑甲军示于人前,偏他还有先帝的手谕,他想下手也不得不另寻他法。 接着自己亲派的御马监太监横死野外,他心知是瑞王所为,可依旧苦于没有证据,勉强算得上好事的还是抓到了西晋对大梁图谋不轨的把柄,而西晋多山少地,粮草一贯不足,所以若是冬日交战,大梁赢面很大。 可这难还对西晋发,朝廷大臣先是闹起了内哄,对着他设的御马监和司礼监频频发难,他不得不取缔了御马监,只留司礼监协助处理政务。 后来太子冬猎遇袭,他不过回宫不到十日,南楚边境又送来消息—— 大批大梁商人在南楚境内失踪,边境关系紧张,险些起了刀剑。 这叫他怎么不气? 这几个月就没一件让他顺心的事! 司礼监太监垂着头,“陛下,太子有陛下龙运庇护,必然不会有恙的。” 他绝口不提一应政事,虽说司礼监有协助之权,可他这大太监能做到这一步也不是没有理由,皇帝向来不喜旁人对自己决策过多干涉,因而对这“识相”的大太监还算好脾气,勉强按捺下心中烦躁,“太子受了惊吓,叫人将库里那只红珊瑚给他送去,对了。” 他忽然想起,“那日救下太子的,是镇北王寻回的女儿?” “回陛下,正是。”大太监头更低了,“听说之前流落在外,年前才刚刚寻回,早年受了些苦,学了些拳脚功夫,习得文与武,报与帝王家,可见冥冥之中自有定数。” 皇帝放下茶盖,“朕说了要赏的,这些日子忙昏了头,倒是将她忘了,你命人送斤鹿茸人参过去,赏金五百两,你替朕亲自去一趟,让她安心养伤,那畜生不通人性,朕不会怪罪镇北王疏忽之责的。” 这话的言外之意便是镇北王疏忽,才使得围猎场中闯入了老虎,而她女儿也算将功补过,折下来百两黄金也就差不多了,算是皇帝体恤下情。 宫里的内监传话时,镇北王府的人都在云锦如今住着的沐云阁,王妃气得不轻,镇北王倒并无什么太大的反应,只深深看了眼隐约有些不安的云初,便将人叫去了荣安堂。 云锦侧靠在床头,她后背三道几乎露了骨头的抓痕,肩膀也几乎被咬穿,是青禾拼了命的用苏络的药才勉强止住了血,挺到了太医前来。 当日境遇凶险,她能察觉到那老虎实则是对着她而来的,至于太子,也不过是巧好路过正赶上而已,人一多,那老虎更发了狂,叫人还以为是冲着太子去的。 否则她怎么会豁出命救一个不认识的人? 见镇北王叫走了云初,她眸色微沉,而云初时常跟在镇北王身边,进出军营也是有的,王妃并无生疑,刚要开口就听外面的丫头来报,有送给云锦的信。 王妃瞧见自己这好不容易才改了口叫娘的女儿鲤鱼打挺儿似的欢脱了一瞬,那个她带来的丫头已经去取了来,被她接过放在床边,只用手虚虚搭在上面,隐约露出个“启”字。 王妃试探的问了一嘴,“这字写的不错,也不知是谁寄来的,叫锦儿这么高兴。” 她是看着青禾问的,为人母者,问一句也没什么大不了的,青禾回道“是” “咳咳咳。”云锦忽然以拳抵唇,动作间牵扯到了身后的伤口,血色慢慢洇出来,瞧着一片的触目惊心。 云锦唇色发白,却还是宽慰着王妃,“叫青禾给我换个药就好了,母亲不必担忧,先回去休息吧。” 王妃纵然不放心,可也知云锦极有主见,叮嘱了两句便带人离开了。 门一关,云锦便背对着青禾由她包扎,手里的信三两下拆开,刚看见那莫名其妙的日期不由得笑出了声。 青禾直等她看完了才问道,“姑娘,三姑娘写信的事不能告诉王妃的吗?” 云锦看了眼窗外,雪已经化了,顺着房檐嘀嗒嘀嗒的落在廊下的小坑里,叮叮咚咚响个不绝。 “先别说。” 王妃很相信云初,这事若是落在云初耳朵里,说不定会对着她下手,毕竟她可是为了除掉她,牵连到了镇北王都不会心软的人。 青禾不知她顾虑,替她包扎好伤口后道,“瞧姑娘收了信也是高兴的,怎么不回一封呢? 正好三姑娘送来的药已经用的差不多了,上次那境遇,要不是这药见效快,还真是叫人后怕,常备着也安心些。” 云锦没说话,将信放在床头柜上的匣子里,青禾又笑—— 她到了镇北王府之后便自在许多,再不像在落雪阁时被人拿捏的拘谨。 “上次奴婢还瞧见三姑娘将姑娘送的钗子都放在床头的盒子里,到底一起长大的,这习惯都一样。” 云锦嗤笑一声,“钗子一年一根,这信只怕也差不多,依她那最怕麻烦的性子,这满篇的流水账都不知道攒了多久,连满堂春长大了也值得说一说,回头她再把院子里的兔子都起了名字,谁生了一窝,谁被爆炒了,谁被送了人,也就够她应付我两张纸的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下本书的大纲差不多了,想问一下你们,是不是不太喜欢这样的风格啊?我下本可以调整】*$^^$*【 第59章 初次交锋 大年下的到大牢里提审犯人,宋支衾这辈子都没干过这么晦气的事。 仗着这几月和陈迁算是有些交情,宋支衾憋了口气看向陈迁,刚要开口,就见他脚步忽的一顿,宋县令秀气高挺的鼻梁狠狠撞上陈将军的黑甲,直撞的两眼昏花。 紧接着,他就看见陈将军本就不善的眉眼更加狠厉了,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那边牢里关着的是昨日才抓回来的一个商户。 这商户据说是因和人斗殴才被人抓了进来,宋县令瞧着眼生,听着还有些外地口音,因此对他印象格外深刻。 这若大平川安稳太久,值得陈将军亲自来牢里审问的也只有最里间那两位,外面这些因为鸡毛蒜皮的家长里短几日游的人还不值得他陈将军出马。因此陈迁特意停在这人面前的时候,宋支衾还诧异了会儿。 不过陈迁很快便挪开了视线,宋支衾匆忙跟上。 最里面两间牢房隔空对望,左手边关着的是那个叫李惢的男人。 八月那件事之前,他是同李惢相识的,不过这位李门主那时风光霁月,压根看不上他这小小县令,至于右手边的方焕烔,那一身腱子肉太过凶狠,宋支衾对他避之不及。 然而不论当时如何,这两位如今正狼狈不堪的关在他这破烂牢房,被条穿透琵琶骨的铁链彻底束缚。 陈迁的手段不会仁慈,早料到了他们什么都不肯说,刚关进来的第一个月便先将刑具上了一遍,那些沾了暗红血迹的刑具摆在牢房几乎生了锈,头一次亮相就叫县令爷见识到了什么叫“技术高明”。 夸一个行刑者“技术高明”,就是在对受刑者说死已经不是他能控制的事,人世间有的是生不如死的煎熬,还得叫他尝上一遍。 这不是吗?方焕烔一身肌肉消减下去,那件几乎是条烂布的衣服松松垮垮挂在身上,不过四个月功夫,他的颧骨尖锐又突兀的从眼下冒出来,满身的血污更是混浊的黏在一起,叫人分不清伤口在哪、是怎么伤的。 他狼狈至极,可偏那双眼睛像极了恶狼,半点不见示弱的意思,挑衅的瞪着陈迁,大有还有什么招数尽管使上的凶蛮。 李惢就更不必多说了,那条锁链几乎不是在束缚他,而是在吃撑他勉强站着的唯一支点,他惯是嘴上不饶人的,可如今连说话的力气也难以为继了,便只能讥诮的看着陈迁。 宋支衾放下了掩着口鼻的手,他没有看人笑话的意思,也没有扬眉吐气的痛快,他这个人过于自我,对旁人的审时度势极为迟钝,如今也不过有了些感慨而已——当然,也可能是因为这两位如今也没把他放在眼里。 陈迁这人施刑也怪得很,譬如一人受罚,另一人便要死死盯着,譬如他不怕这两人会合谋商量出什么骗他的说辞,直接将人就这么关着,譬如他从不对人头面动手。 宋支衾不觉得他是因为家里长辈训诫过“打人不打脸”才会这般,他只是奇怪一个人残忍到某种程度之后,居然会显示出那么几分底线,而这点莫名的底线让他觉得陈迁还算是个好人。 这两个人更是决意以死筹那师徒之情,关进来数月除了冷嘲热讽便再无其他。 宋支衾是熬不成这样的,他想着,要是他老爹干了什么罪该万死的事儿,那他一定在得了消息的第一时间带着他爹跑,被抓回来了也能交代的都交代,这皮肉之苦他可受不住—— 宋县令每每想到他这个县令都没有牢里的犯人能吃得住罪,总是心生一股自自甘堕落的愧疚。 他这自甘堕落的劲儿还没使完,就见陈迁从怀里掏出个黑色手帕来,那手帕不知包了什么,鼓鼓囊囊一团,被陈迁扔到李惢脚边时,已经自己散开了,里面是一只清瘦的手掌,断面齐整,是被人一刀砍下来的。 宋支衾胃里一阵翻滚,他手脚窜上一股凉意,脑子嗡的一声,双耳似乎失聪了片刻,旋即就听陈迁开口道,“白宏九死了。” 铁链牵扯皮肉的声音哗啦啦响起来,惹得狱里血腥味骤然浓重,宋支衾没忍住,跑到一旁吐了起来,不过这时候也没人注意他了,李惢发了疯的朝着陈迁扑过去,他自然是认出了这是白宏九的手,至于人是活是死没了手的白宏九,活着也和死了也就差那一口气了。 陈迁不退反进,任凭身后方焕烔的嚎叫,自顾朝着李惢上前两步,几乎贴着他的脸开口道,“你熬得住、方焕烔熬得住,也不知你背后的那位贵人熬不熬得住、西戎熬不熬得住,毕竟这个冬天可是冷的很,你们饿了还有口汤饭可以吃,可西戎的牛马都快冻死了,他们又该去哪里寻呢?” 宋支衾看着两人站的极近,忽然灵光乍见——这不打脸,许是怕看不清这人的神色反应吧? 不过他还是听得云里雾里,不知这怎么又和西戎扯上了关系,他后知后觉的勾了个模糊到连个轮廓都没有的舆图,不大肯定的猜测到,西戎与西晋应当是接壤的。 李惢连痛都麻木了,他头一次抛了那十几年来维持的书生作派,狰狞的像是底下爬上来的恶鬼,两人四目相对,分毫不让。 身后的方焕烔喘着粗气,“那不是正合了你们北梁的心意?你们这群唔。” 陈迁刀未出鞘,刀柄狠狠刺在方焕烔肋下三寸,他立刻连呼吸都变得艰难,宋支衾捂着肋骨往外挪了小半步,陈迁面不改色道,“方门主,我不想知道你嘴里能不能吐出什么象牙,至于李门主,死也要死个明明白白,你就不好奇,怎么卫家堡蛰伏这么久,说暴露就暴露了吗?可别拼着自己的一身热血,却给旁人做了嫁衣啊。” 宋支衾浑浑噩噩跟着陈迁出来的时候,他又在那个商人面前站住了,这次他没有停留片刻便离开,而是看着那人背对着牢门躺在潮湿的角落开口道,“宋县令,你说这天下之中,谁最愿意看到梁晋交战?” 宋支衾不知道怎么忽然问到自己,咽了口带着霉气的唾沫脸色难看,“反正总不会是我。” “是啊。”他声音放缓,不紧不慢的开口,“总不会是你。” 正月十五,曲阳最大的酒楼一派笙箫齐鸣,歌舞不绝的热闹场景轮番上演,相较于前些日子的冷清,今日的热闹远超往年。 前些日子,商人失踪的事彻底惹恼了皇帝陛下,皇帝震怒,底下的臣子们自然没有这个节骨眼上去触霉头的,更别说外出饮酒作乐,而昨日,西戎骑兵南下,闯过两国交界,直取边关丰安、蓉城、鹤季,大肆抢掠一番,朝堂哗然—— 当然,闯的是西晋的交界,取得是西晋的城池,哗的是西晋的朝堂。 西晋的事,和他们大梁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关系! 大梁皇帝一封斥责西戎不讲武德的国书还没送出城,大梁的朝堂已然是额手相庆的新貌了! 之前同南楚交锋,大梁有所顾虑便是西晋在一旁虎视眈眈,如今有了西戎拉锯,大梁自可专心应对南楚,就算协议不成,真打了起来,大梁也是不畏惧的! 他们一下子有了底气,朝堂上的阴云总算散了,眼前的上元节倒是比年节还要热闹。 这日镇北王府包了沧澜斋三楼靠街的雅间儿,从这里瞧去,能瞧见自皇宫正阳门熨展开的祈宁街,灯市繁华,自芙蓉巷点起灯市,一眼望不到头的窜进黑夜,再往东,有丰年巷高高的哆格塔,每逢佳节同庆,皇帝便会在那里同百姓共赏烟花,今年也是一般,天还没黑,百姓们便早早聚在了丰年巷,等着一窥天颜、等着烟花灿烂、等着来年丰足。 镇北王同一众大臣随侍在侧,尚且未能赶至,包间里只有镇北王妃和云初、云锦,王妃将盘中糕点往云锦手边递了递。 忽的听一声巨响,一簇亮光直直顺上长空,而后蓦地炸开,几乎想要将整个鄞城照亮似的,黄色的光点细细碎碎散开,还不等它暗下,接二连三的光亮窜上空,红黄紫白,应接不暇。 云锦莫名的想起了幼时带着苏络去断崖山的场景,那时她指着鄞城的方向,眼睛比这漫天的烟花还要亮,说“看,万家灯火!” 她那时满心只有那不见边际的黑,哪里瞧得见夜色之下城中的脉脉温情? 从前灯火于她而言,只是一个记不清相貌的女人,用家里最好的布料给她真正的女儿裁剪衣裳的背影。 那样的灯火,算不上可亲。 她的视线顺着消落的烟花划过云初的衣衫,她瘦了些,那日镇北王把她叫走之后命她跪了几天,今日上元才得以出门,不过那件事应该不会再被提及了,毕竟镇北王府没事,而她也没死,王妃不知其中缘由,还为此和王爷生了几天的闷气。今日她带着两个女儿出游,显得精神格外的好。 云锦以为自己不会再怨怼了,可想到那个和自己相依为命数年的女人一直满心满意装着这个远在富贵乡的女儿、自己的亲生父母将她娇惯着长大、老太太因为她不是苏家人屡屡刁难、可苏络有因为她是她大姐姐而亲昵照顾好像什么都应该是自己的才对,又好像什么都和自己无关,她不住的想,若是云初的真实面貌逐渐暴露在镇北王夫妇面前,那他们的难以置信一定会让自己很痛快。 而她呢,她那时候一定已经不在乎什么所谓的父母之情——本来她就没有过的东西。可本来就是自己的东西,要不要是一回事,有没有是一回事。 云初能对她下手,她就没想过让她好过。 云锦浅笑,接过云初递来的清茶,望着窗外碌碌众生——这片天,有朵锦绣华云就够了。 烟花直放了一刻钟才慢慢停下,硝石燃后的气味顺着山呼的万岁卷进各家车轮,云锦借口透气出了房门,好巧不巧同未去丰年巷的瑞王撞了个正着。 云初紧随其后,见状施施然屈膝行礼,“姐姐,这是瑞王殿下,瑞王殿下,失礼了。” 云锦后颈的毛瞬间炸开,谁她妈是你姐姐? 她神色间的厌恶丝毫不落的落在瑞王眼中,他轻笑一声,“无妨,想来这位便是镇北王千金了。” 他坐在轮椅上,通身贵胄气派,手里的折扇换了一把,扇柄不知是什么玉,瞧着温润的很。 明明同样的一个人、同样的一张脸,可却和半年之前他在鬼罗刹面前的感觉判若两人。 有之前镇北王妃遇袭的前因在,幕后之人是谁虽然未曾明示,不过彼此都心知肚明,各自见过礼之后便分道扬镳。 瑞王一直煞有兴趣的瞧着这两位的背影,白淙低声道,“主上,要属下去调查这位云姑娘的来路吗?” “来路?”他回头瞧了眼白淙,“镇北王不都说了吗?鄞城苏家养大的,那鬼罗刹的姐姐会武功也不奇怪了。 更何况人家正提防着我们,你还去查,不是上赶着给人抓把柄吗?” 白淙摸不准主上的意思,只能沉默着站在一旁,却听他半晌后才道,“倒是不妨亲自去会一会。” 一直到上元节结束,云锦回了沐云阁,她还没来得及坐下,便听下人来报,云初请见。 云锦并不奇怪,方才云初便一直跟在她身后,她似乎是有话要说,云锦也想看看她还有什么幺蛾子,便让人将她请了进来。 屋中无有旁人,云初扑通跪下,云锦坐的稳当,还打了个哈欠。 云初眼圈一红,语气诚挚哽咽,“姐姐,我错了。” “我不该心生歹心,我只是,只是怕爹和娘不要我了,我才昏了头。 我只是在你的弓箭上做了手脚,顶多拉弓时会伤了手指,到时候我就能好好照顾你,让爹和娘看到我懂事听话,他们就不会想把我送走了,我没想到这围猎场中居然有老虎,那老虎真的和我无关,这牵连到爹爹的事,我不会做,我真的不知道是谁做的。” 云锦闭着眼活动了活动脖子,睁眼时出了口气,“说完了?” 云初一愣,她接着道,“我是不介意你每次回来跪我一跪,不过下次少些废话就好了,聒噪不说,哭的也不好看。 你要是想虚以为蛇,日后对我下手,我劝你还是省省,你之前不了解我这个人,你低头瞧瞧自己的头发丝儿,我心眼小的连跟头发丝也插不进去,你就不一样了,阡陌交通,鸡犬相闻,拿出来能当筛子使。 呦,还我见犹怜上了,没事,不管你是不是有意的,在我这儿已经得罪我了,日后阴谋阳谋各凭本事。 不妨告诉你,不拿掉你半条命,我怎么对得起那两盒伤药呢?” 她笑咪咪的挑起身前的一缕发丝,“最要紧的,别叫我姐姐,姐妹情深那一套,你要演就自己去演,不管你是装可怜还是苦肉计,爱怎么装怎么装,别恶心到我面前,懂吗?” 云初紧抿着唇,微皱的眉匀开了,她深深看了眼云锦,什么话也没说,转身离开了。 月亮圆圆悬在空中,一道影子越来越远,而另一行人,却朝着王妃的荣景堂走去,云初看了眼为首那人,似乎是母亲身边的大丫鬟竹溪,形色匆匆,带着位管事。 云初不动声色的隐在一片积着雪的树丛之后,将那位管事的样貌仔细记在了心中,才朝着自己的院子走去。 那人,必然是和云锦有关的。 可瞧云锦如今对她的态度,只怕想要动手也不能操之过急,原先她想杀个措手不及,可却小瞧了她还会武,倒是让她得了太子的救命之恩,她已经失手过一次了,下次不能直接将她毁掉之前,绝对不会轻易动手。 荣景堂内,王妃半倚在一张美人榻上,香炉里的烟婷婷袅袅,隔着张山水虫鸟的屏风,王妃阖眼问道,“这些日子,没人去找过你吧?” 那位管事右唇下好大一颗媒婆痣,笑起来眼睛弯的有些吓人,闻言心思一转立刻道,“王妃放心,都是些私交甚睦的大臣亲眷有些信件来往,该送到各处的都已经送到了,没收到的,想是没人寄来,小人那里什么都没有。” 第60章 献州 两个月过去,又是草长莺飞时,自上次养鸡提案被紫苏一票否决,苏络终于找到了写日记,啊不,写信的顺畅方法。 她就当她大姐姐还没离开一样,用对她说话的语气把每天的琐碎记下来,譬如“下月初九开恩科,二哥二月中旬就到了曲阳,和爹住一起,还写信回来告诉我,爹不让我去曲阳真的是宠溺太过,早该让我去他那没人管的破屋子历练历练,也好知道这世间并不处处如我所想皆是人间。” 譬如“许太医如今上了岁数,抓着我要我学医,我不想背《大医精诚》,被许太医在祖母面前告了黑状,说我目无尊长、以下犯上,结果一出门脑袋上就中了彩,许太医顶着好大一坨鸟屎回了住处,生生两天没出门。”最后,她还特意补充道,“那鸟不是满堂春。” 又譬如“祖母近来身体不好,将几处庄子和田产店铺交由我打理,有钱真好!” 再者,“有钱一点也不好,韩岁欢那个不要脸的已经是第六次蹭我零花钱了。” “” 信件内容不一,不过她大姐姐从没回过,苏络每天寄信,见她不回反而轻松了些,或许她嫌这信件太多,懒得看了呢? 于是她写的更加没有心理压力了,想什么写什么,什么无人听的废话、某时某刻的小感,实在没什么就写首诗凑上去,倒像是她大姐姐一直在她身边似的! 四月的时候,西晋西戎的战事终于平了。 苏络手上管着的铺子里有家布店,之前西晋特有的月笼纱行情一般,这纱大有烟笼寒水的飘渺,穿在身上又似流水月光灵动飘逸,因此又叫寒烟水。 不过知之者不多,价格又偏贵,但因为这几个月西晋交战的缘故,这纱价格贵的不知凡几,倒是一下子出了名,布店大赚一笔不说,这些日子西晋战事稍平,那边的货又补了上来,寒烟水彻底在鄞城打开了名号。 旁的人瞧着眼红,想要分一杯羹,却发现人家早签好了协议,比原价高了三成,只卖给他们家店铺,为期三年。 苏络这信从他二哥殿试得了二甲、西晋西戎战事历时四个月终停,一直写到了平川县的县令跟着黑甲军首领陈迁到了曲阳—— 他们查出那许久未曾听闻的东营枢背后之人居然是南楚世子,卫家堡一事不过是南楚调拨两国的引子,举国哗然! 苏络记得她大姐姐说过,大梁吞并燕国时,这东营枢便是遍地开花,现在想来,当真是叫人后背发寒。 之后宋支衾投在了瑞王门下,昔日那个停了瑞王名号就吓得话都说不利索的公子哥儿经历了好一番诡谲风云,自沉稳了些。 旁人或许不晓的这小小的卫家堡会生出多少事,他确是一一目睹过—— 先是东营枢建在大梁境内的各处暗道都悄悄刻了西晋文字来祸水东引,此为南楚嫁祸西晋,想要挑起梁晋争端! 后有西晋西戎交战,西晋为防大梁背后捅刀,有意拉拢南楚,拉拢不成,便叫人杀了几个在南楚境内的大梁商旅,最后南楚引来引去,把这祸水实打实浇在了自己头上! 南楚大梁矛盾日益加深、十个月后大军压境,正德二十二年三月,两国正式交战! 期间大梁一路高歌,直杀敌军大本营,首战便拿下为首者将军海权山头颅,六月攻下长水,九月拿定富川,次年三月,两军暂时休战,各自修整,南楚十之有一,纳入大梁。 陛下大悦,下令犒赏三军。 宋支衾又发现,这些都在瑞王和皇上的掌控之中,皇上想要开疆拓土,又不想要后人指责他善伐好杀,瑞王与皇帝斗法,有心在这亲王之位上更上一层楼。 至于卫家堡之事让自己来查,也不过是想借着此事拖延时间而已。 方焕烔和李惢的死让他见识了什么叫生命的厚重,纵然立场不同,却叫他心怀感佩,他以为自己也能成一个有所为的人,兴致勃勃的跟着陈迁查了这几个月的真相,本以为真相大白天下那日,便是海清河晏、举国盛世那一日,可结果呢? 大军压境,两国战起,数不清的白骨永远留在异国他乡,有什么意义呢? 不惜杀人查处的真相,难道就是为了让更多的人丧命吗? 宋支衾对官场心灰意冷,不久便自请调回平川了。 他像是做了一场力挽狂澜的梦,现在梦醒了,他又要回到那满地鸡毛蒜皮的小小平川做他的小小县令。 一晃六月已至,边境总算安稳下来,苏衍也调职到了鄞城。 这两年属实算不上太平,可鄞城,这个算得上苏络故乡的地方,这里挡住了外面的红颜白骨、尔虞我诈、刀光剑影、明争暗斗,还有和苏络唯二有关的曲阳的一切纷争,安稳的像个垂垂老者,所有惊心动魄过了他饱经风霜的眼都会变的慢下来,成了一句饭后谈资。 打仗啊,许多年前同燕国那一战还有不少人历历在目,他们晃着大蒲扇眯着眼,张口就是当年。 苏络更不知云锦在镇北王府的所有,要不是每年一支的发钗,苏络甚至怀疑她大姐早忘了她这一号人物,写信也是越来越敷衍,近来更是直接默了一首《长恨歌》来应付。 本来她是想一天一句,够她两个月的信了的,可有明皇杨妃,为了不惹麻烦,苏络挑挑拣拣,勉强找出来几句缠绵悱恻的思念, “夕殿萤飞思悄然,孤灯挑尽未成眠。” “迟迟钟鼓初长夜,耿耿星河欲曙天。” “鸳鸯瓦冷霜华重,翡翠衾寒谁与共。” 毕竟是经过高考洗礼的人,背起诗来还算利索。 大梁这几年还算风调雨顺,梁楚矛盾爆发之前的这一年,苏络干的唯一一件事就是屯粮——她深受电视剧荼毒,觉得打仗了最要紧的就是粮食。 当然有这一点觉悟的不止她一个,各大商户在发觉有这个苗头的时候就已经开始准备了,她毕竟不如人家经验老道,月笼纱是瞎猫碰上死耗子,如今也只能从自己庄子和几个相熟的农户手里买粮。 战事起的时候,苏家捐了不少钱,这是苏络第一次对这个国家有了归属感,拟了个“临虚阁主”的名号,把自己的首饰典当之后也给捐了,而后自己乐呵呵的听着前线捷讯不断,有种买的股票涨了的错觉。 唯一值得苏络担心的,就是原剧情里还有半年的苏家灭门了。 虽然那黑衣人从始至终没出现过,可说一点都不担心是假的,单是绝望的话,或许还能看得开些,有了希望就有了期盼,苏络没了心思做别的,便想借着什么事转移注意,正巧韩岁欢就送上了门—— 她说她收到顾南的信,顾南跟随父亲前往献州拜会一位先生,那位先生与顾南父亲有半师之谊,与她祖父也曾是同窗,年老后在献州办了家学堂,如今身体不大好了,顾南父亲便特请了半月假前去探望。 苏络毫不犹豫的撺掇着韩岁欢上了路。 然而马车快到时她才想起来,献州,当年柳家不就是外放到那里的吗?不过两家许久未曾联系了,能见到与否都未可知。 说起这个,她看着韩岁欢,“没想到你和顾南还一直联系着,说起来他们在鄞城的时候,已经是四年前的事了吧?” “快五年了。”韩岁欢白她一眼,“郑家正德十八年离开,顾家十九年,你这人也是。”韩岁欢换了个姿势,“顾南也就算了,你和郑俊卿居然都不写信联系,就算不看在我当年给你们牵过红线的份上,看在大家还算是患难与共过的份上,你居然就能说断就断,你都不知道郑俊卿给我回信的时候那个怨念!” 苏络抬手拦住她的胡言乱语,“什么就牵过红线了,你瞎说什么呢!” 韩岁欢双臂抱胸,“总之呢,你们两个各自成家之前,在我这永远是青梅竹马,我爱怎么想怎么想,管你什么事啊? 你别给我岔开话题,我告诉你,以后就算你成亲了、离家了,这该联系的还得联系,人情世故四个字懂不懂? 不联系什么感情都散了,孤家寡人一个有什么好的,你又不是七老八十、有今天没明天的,不然” “你快看。”苏络打断她一脸兴奋的指着外面,“客栈门口那个是不是顾南!” 顾南身量抽长了,容貌却未大改,安静的站在一位靛蓝长袍的中年人身边,他原是侧对着他们,不知是不是察觉到了什么,转头看过来的时候,韩岁欢已经迫不及待的跳下了车。 顾南一如记忆中沉默寡言,不过韩岁欢朝着他跑过去的时候,他眉眼间的疏离一下子就化成了春日山涧,他在那位中年男人身旁俯首耳语了几句,那中年男人点点头,他这才向着对面的方向行了一礼,转身出来时,韩岁欢已经跑到客栈门前的台阶下了。 “来了。”他声音清润,眉梢微微上扬,而后朝着苏络点了点头,“我爹也在里面,一起进去吧。” 进去了才得知,那位先生也在,他满头华发,瞧着慈祥得很,苏络并不认识,只来时听韩岁欢说,这位志不在朝的先生姓陶。陶先生才当真是有教无类、桃李满天下。 他那学堂收录学生从不看人出生才干,凡好学、愿学着,先生皆是倾囊相授,顾大人早年落魄时,便是受过他的恩惠。 韩岁欢立刻收了一身的玩闹,恭恭敬敬的行了个礼。 而顾南父亲苏络还是认得的,他现在已经官任礼部侍郎了,除了蓄上了胡子,瞧着并没什么差别,只是他们方才似乎在说什么并不让人愉快的话题,两人之间气氛有些沉郁。 礼部负责每年科考,此番前来也是因为今年的学子无意说起了陶先生一些近况,顾大人听闻后,便折了这半月的假前来。 苏络二哥也算是顾大人半个门生,而这位顾大人又是韩岁欢祖父的门生,这一通寒暄过罢,陶先生乐呵呵的带着这三个小的走了,说是既然来了,不妨住上些日子,住着也是住着,就在他的学堂上几天的课。 陶先生实力诠释什么叫“隔辈亲”,看也不看顾大人一眼,便带着他们兀自走了,只留他一人住着客栈。顾大人哭笑不得的看着他们走远,到底没上去拦。 而陶先生的学堂在城外,家里有个做饭的老嬷嬷,负责给不回家住的孩子们做饭,不过今日正好是休息,等到后日才会讲课,陶先生带着他们吃过了饭便安排住处,瞧着收拾得差不多了还一人发了根笔和纸张,书是从前的学生都翻旧了的,可是看得出来他的主人们都很爱惜,连个破损都很少。 先生有午休的习惯,叮嘱过了便回去歇着了。 直到两日后,学堂众人看着多出来的两张桌子还在兴奋的猜测着,是不是又来了什么新的学生,下一刻便见苏络并韩岁欢和顾南进来。 先生还没到,这些学生们三三两两凑在一起,瞧见他们进来的瞬间,气氛有一瞬的凝滞。 先生收弟子不问贫富,这些人中有破衣烂衫也有锦衣华服,坐在一起时和睦的叫人有些意料之外的感动,然而感动也只是一瞬,他们看见三人的神色明显不善,年纪小的更是满眼的提防。 献州离南楚不远,颇有些南楚慕美风尚,韩岁欢也难得的有些尴尬,僵着笑皱了皱眉,低声道“怎么,是看我们丑的不忍直视了?” 顾南淡淡道,“许是认出了我们是京城来的。” 毕竟献州的富贵和鄞城的富贵还是不能比的,养出来的人更是一眼便可认出,苏络惊讶于顾南会说出这样的话,他好像对这些学生会针对京城来的人表现的理所应当? “管他呢,也就在这待十日的功夫。”韩岁欢已经很快适应下来,先一步拉着苏络到空着的桌案前坐下,顾南慢了半步,还未坐定便听有人颇有些犹疑的开口,“苏络?” 苏络顺着那声音望去,也有些错愕,“柳灵月?” 第61章 私设公堂 柳灵月跟随父亲外调到献州已经有七个年头了。 陶先生已经教了她六年。 刚到献州时,她爹公务繁忙,她又因为她大姐的婚事和家里闹的不大愉快,她娘觉得这孩子是皮实,几次下了狠手上了家法,可她也是个脾气执拗的,越打倒是越激起了那股子不服输的劲儿,把她娘气得不轻。 后来听闻陶先生到了此处办起了学堂,柳夫人觉得自家人管不动,便将她送到了陶先生门下。 第一堂课,先生讲“父母之爱子,则计之深远。”她众目睽睽之下与先生唱反调,“学生有疑,敢问先生,怎么就知道这天下父母都是一般?儿女中多的人家,父母计得过来吗?那些将女儿卖为奴仆以谋口粮的人家,这也是爱子吗?” 这一通明显挑衅的话直把那群还不受教的学生们看的傻眼,甚至不少像她这样被送来“听训”的富家子弟拍着桌案起哄。 先生不慌不忙,示意她坐下,她像是只打赢了的公鸡,挺立着嫣红的鸡冠子,那时她还不知道自己在先生眼中与跳梁小丑无异,只是听着身边人的起哄让她觉得自己无往不胜。 先生按下手掌示意他们安静,“我是你们的先生,你们有疑,这很好,不过脑子的人才没有疑虑。”他说着把手负在背后,在底下转了一圈,“不妨大家都想一想,‘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这话有没有错,咱们论上一论。” 柳如月正是热血上头的时候,往日里在家中,她的反驳被当作顶嘴,这里确是论学问,一天下来,她出够了风头,还成了这学堂一霸。 熟悉的有些拖沓的脚步声踩着木板吱吱呀呀的响起来,柳灵月不知怎么回事就想起了从前的情形,听见先生来了,便忙坐正了。 先生扶着桌案慢慢坐下,三言两语说苏络他们来听十天的课,而后便翻开了书卷。先生声音不大,可听在耳朵很是叫人安心,哪怕他念一句“博学而笃志,切问而近思”都给人一种娓娓道来的厚重。 韩岁欢自家老爷子的学问不听,在陶先生的课上倒是乖顺的很,老老实实挨到傍晚下学,恭恭顺顺送走了陶先生,她这才揉了揉脸歪头倒在苏络肩上。 “咱们去城里找找看有什么好吃的吧?我实在是吃不下白菜豆腐了。”韩岁欢抱着苏络胳膊唧唧歪歪,她吃了两天的“三白饭”,锦衣玉食养起来的嘴巴早就受不了了,更何况她今天还老老实实坐了一天,再没点好吃的,她怕是要饿死在这学堂里了。 顾南的桌案就在她们旁边,闻言压着嘴角,三分笑意浸染了眼眸,“我去同先生说一声,以后我们的晚饭在城里吃。” 韩岁欢这才活了,“好好好,你去找先生,我们把书拿回去,一会儿就在这里见!” 韩岁欢有了动力,直接拖着苏络就往住处跑,课堂里还三五个人不慌不忙的收拾着,柳灵月也在其中,苏络匆匆经过她,只来得及略点点头示意。 等她们回到课堂时,顾南已经回来了,方才欲盖弥彰的收拾桌上那两本书的人只剩了两个,苏络看向柳灵月,她似乎是刻意在等他们。 果不其然,见他们要走了,柳灵月上前道,“城里我熟,我带你们去吧,也算尽地主之谊,大家聚一聚,就当叙叙旧。” 剩下的两人齐齐看向他们,显然也是要一起去的。 他们刚到学堂时,所有人眼中的戒备不可能是装的,现在不过一天的功夫就要请他们吃饭,若说没有恶意,也是勉强了些。不过看他们的意思,这顿饭不吃也是不行的。 韩岁欢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哪怕前面是火坑她也敢自信有不怕火炼的金身,更别说吃顿饭了,怎么,还能撑死不成? 而顾南谨慎,和苏络换了个眼神,苏络瞥见柳灵月腰上的玉佩,神色一动,答应了。 半个时辰后,六个人坐在献州城酒楼的二楼,这里分隔间,说话更方便。 六人坐定,柳灵月率先开口,“这是沈渠,这是黄寥,这是韩岁欢和顾南,这是苏络,我妹妹。” 她介绍的简练,颇有一股江湖人士私下会面的豪爽,那个叫沈渠的公子更是应景的抱拳,苏络这才注意到他左手腕上帮着根红绳,袖子一搭,又完完全全的隐藏起来。 至于那位叫黄寥的,倒是懒得和他们应付,直截了当的开口道,“你们是京城来的?” 这话委实不客气,韩岁欢的筷子要不是夹着块松鼠桂鱼,必然狠狠拍他脸上! 然而等她胡乱塞进嘴里的时候,柳灵月已经替她们先开了口,“他们是鄞城来的,和那些人没关系。” 沈渠也跟着道,“是啊,话还没问清楚,你就吊着那张脸,先生都说了,他们就在这里十天,十天能做什么?” 黄寥冷笑一声,语气阴阳怪气,“能做什么不该问他们?好端端的,从鄞城跑献州来上几天课,你们信,我可不信。”他的目光一一在对面三人面上掠过,最后落在苏络脸上。 他应当是想要找个软柿子捏,苏络肉眼可见的脾气好,于是探着身子逼问,“柳灵月的妹妹是吧?你要来献州怎么也不你先和你这姐姐说一声,瞧她袒护的样子,你们应该没仇吧?” 柳灵月:“黄寥你别太过分!” 苏络看了眼动怒了的柳灵月,心说这话还真不好说,难不成说她忘了柳家在献州吗? 索性也学着黄寥的样子探身,“黄寥是吧?你要在这酒楼审问我怎么也不先和你爹说一声,瞧你这气急败坏的样子,我们应该没仇吧?” 苏络本是觉得他既然没有事事和他老子报备,又凭什么要她和柳灵月报备,没想到沈渠“扑哧”一笑,黄寥眼中嘲讽更甚,“我要是和我爹说过,你们以为现在还能好好的坐在这酒楼里边吃边耍无赖?” 看来这位黄公子家里那位老子爹八成是掌管审讯的,身份还不低。 苏络扬眉,“你要是和你爹说过,我们能不能在这里坐着不知道,但你爹应该会告诉你什么叫私设公堂,顺便告诉你,按我国律令,黄公子你这是要掉脑袋的。” “怎么。”他双手环胸靠在背后椅背中,一副不可一世的姿态,“不过是寻常问两句话,我是让人拘捕、还是□□你们了?” “那自然是没有。”苏络笑的眉眼狡黠,“既然黄公子没有□□的意思,那我们就先告辞了。” “苏姑娘!”他看着当真干脆起身的三人,语气不善,“说了是问话,不过图个心安罢了,这般躲躲藏藏、再三推诿,莫不是真的心中有贼?” “心中有贼者,才看人皆是贼,黄公子认定了我们来者不善,说什么也不会心安,那还费这功夫做什么?” 看他们确实不吃这一套,柳灵月耸肩,“早跟你说了,有话好好说,非要扮什么黑脸白脸,又不是唱戏,这下看你怎么下台。” 黄寥那张脸严肃的时候实打实的不近人情,唇角微微下撇,眼尾却平缓的扬上去,是故抬眼看人的时候总带着几分轻蔑的高傲,鼻梁挺立,立添几分凌厉,可下颌柔缓,又让这凌厉更显精致。 他听了柳灵月的话,似乎真有几分尴尬的挑了挑眉,食指挠了挠鼻尖,苏络顿觉他像极了一只咬了主人的猫。 他不说话了,沈渠拉着他们又坐下,语气更加热络,“你们也别见怪,主要吧,这事儿事关先生,我们也不得不小心点,你们又在这个节骨眼从京城过来害,大家也算同窗一场,干了这杯,当是我替他向各位赔罪了。” 沈渠一饮而尽,又张罗着让他们吃菜,三人便当真一言不发的只顾吃菜,也不问是什么事,更不问这是什么节骨眼,专心致志的跟着那条鱼较上了劲。 献州菜式偏甜,苏络吃了一些还好,吃多了便觉得腻,不过瞧韩岁欢的样子,这口味倒是意外和她的心意。 苏络放下了筷子,抬头便和正对面的黄寥又对上,柳如月低头把玩着腰上挂着的玉佩,不知道在想着什么,沈渠一面便秘的不忍直视,苏络只瞧了眼便收回了视线,之后几乎避无可避的同黄寥四目相对。 他显然知道沈渠的抓耳挠腮究竟从何而来,不过没有解围的意思,只颇有兴趣的盯着苏络,她到是也不避讳,坦坦荡荡的瞧回去。 这顿饭吃的太过安静,柳灵月终于发觉了沈渠的异样,长出了口气对苏络道,“络妹妹,借一步说话。” 于是这一步直接借到了柳府。 韩岁欢和顾南回了学堂,顾南稳重的很,苏络倒是不担心他俩,只跟着柳灵烟曲曲折折到了她的院子。 苏络看她吩咐下人退下后已经开始关门关窗,不由地问道“不用先去拜见柳夫人吗?” 柳灵月关窗的手微微一顿,继而若无其事道,“我大姐有孕了,我娘上个月去了曲阳,她第一个孩子没了,第二个养到不到一岁也没立住,我娘不放心,这次非要自己看着。” 她走到桌前倒了杯茶递给苏络,“我爹忙得很,十天有六天住在衙门,家里就我一个,放心吧。” 苏络不知道是让她放心,她爹娘都不在家,所以不去拜见也不会失礼,还是放心接下来说的话不会被别人听到,亦或是放心柳灵月已经不再需要这家里有父母的存在! 显然这是个深究不得的问题,苏络吃了口茶,心说至少茶还是八分烫的。 柳灵月在一旁坐下,没再提这些琐事。 “说正事吧,近来有传言说先生盗用前线军需筹办学堂,上个月的时候,黄寥发现了有人趁着月黑风高,将一大袋官银埋在了先生屋后的林子里,黄家的护卫悄悄跟了上去,发现这人是听从一个有京城口音的人的安排,这件事在学生之间私下传开了,不过先生身体不好,没敢让他操心,这也就是为什么他们看见你们出现在学堂的时候那么戒备。” 苏络皱眉,“盗用军需?仗不是已经打完了吗?” 献州离南楚近,大军驻扎之地离此虽然算不上近,可也不远就是了,可就算住在军营边上,那军需粮草银钱也不是说偷就能偷的啊,更别说陶先生一介读书人,年岁又已高,难不成那连破南楚六城的大梁军队会连一个老人都挡不住? 苏络自觉听了个笑话,荒谬的不知说什么好,转而又想起,是啊,仗打完了,所以自然该到了论功行赏的时候了。 可内情究竟如何,谁也不知,柳灵月正色道,“无论如何,那些人想要陷害先生的用意已经很明显了,所以他们今日过激了些,你别和他们计较。” 苏络话到嘴边,想起了顾南父亲在客栈时的异样,心说先生可未必不知自己境况,顾大人此行,十有八九是特意为此事。 她犹豫了片刻,“你就这么告诉我,不怕我和那些人真的有关系吗?” 柳灵月耸肩,“没办法,那两个人的法子都不好使,戏你也不听、枣你也不吃,只能换我来坦白了。” 苏络却摇头,“我们只在此逗留十日,你们要是怀疑,悄悄叫人看着我们就是了,没必要把这些透露给我,凭添风险。”她盯着柳灵月眼睛笃定道,“你们要我们帮忙。为什么?在这献州,以那位黄公子的身份都做不了的事,我们又怎么可能帮得上忙? “我已经把能说的都说了,你不答应帮忙,我没办法告诉你别的。” 这熟悉的逻辑苏络无奈失笑,“我若真要陷害先生,知道你方才说的话就已经足够了。” “我知道。”柳灵月道,“我信你,可我要你的承诺。” 苏络一时没反应过来。 被人无端信任的感觉,让她心口痒痒的。 一别数年,当年那个还有些咋咋呼呼做着英雄梦的小姑娘沉稳了下来,带着几分不切实际的天真—— 一如她当年被父母惩戒、被长姐指责,却还是执拗的想要抢亲的时候。 她觉得她大姐的余生不该那样,所谓的喜欢也不该是这样。 于是一腔的欢喜和偏爱曾经毫无保留、毫无忌惮的捧在她大姐面前,被人打掉后又小心翼翼的自己塞回胸口,一藏数年,现在因为陶先生的事,她又愿意掏出来,这次是小心的、谨慎的、带着年轻人的希冀与试探。 苏络又从她身上找到了之前那个求她帮忙抢亲的小姑娘的影子,陶先生必然是她心中很重要的人,苏络想。 “你放心吧,我没说不帮,我能做到的,必然尽力。 可这只是我的决定,他们两个如何抉择不包含在内,不管他们怎么决定,我不希望你那些朋友对他们再使什么威逼利诱。” 苏络是习惯了有什么事都先预想最差的结果的,宝华寺变故之后,她觉得最差的结果不过就是一死百了,卫家堡变故生事之后,她又觉得最差的不过是一个人一死百了。 现在,她倒是觉得身边没人的时候,死的才能安心几分,而顾南还有他父亲,韩岁欢还有她祖父。 她嘛,没那个牵挂,至于这条命,许是总有系统那倒计时在提醒,苏络总觉得自己时日无多,久而久之的也就脱敏了,做起什么也没那么多顾虑。 不过这次显然是她想的太多,柳灵月请她帮的忙,不会丢命,只会丢人! 作者有话要说: 姐妹们节日快乐,祝暴富、祝发财、祝心想事成 第62章 计划 酒楼这边,苏络的离开并没有让黄寥和沈渠的计划进行的更顺利一些,顾南冷静的令人发指,言语间的漏洞在他面前几乎就是宣纸上的墨点,而且他更没有商量的余地,至于韩岁欢,嬉皮笑脸的戳人肺管子,混不吝起来比地痞还像流氓,这两个人 沈渠叹口气揪着左手红绳上的吊坠,终于将那两位送走,他看了眼黄寥,“没事,最起码证明你挑的软柿子的眼光还是准的,早知道我就和那个苏络单独聊去了,这两个人可真难缠。” 黄寥白他一眼,嫌弃几乎要从脸上溢出来“你这安慰” “怎么?” “聊胜于无吧。”黄寥阖了眼,双手环胸靠在椅子上,桌下的双腿搭在一起,有一搭没一搭的磕着桌子腿。 节奏时快时慢,听起来,像是当下时兴的一首小令的调子。 沈渠瞧着小二撤了碗筷又上了壶茶,门被关上的时候他凑到黄寥身边问道,“哎,就算抓住了接头的人,咱们也不敢保证他们下一次会不会再使什么阴招,这法子只能拖一时,你知道的吧?” 黄寥眼也不睁,“不拖就连这一时都没有了,你知道的吧?” 沈渠被噎了一嘴,终于理解了方才苏络故意学着黄寥的语气说话时,他心里有多憋屈。 沈渠支起了一条腿,愤愤不平道,“我就是气,费了这么大的功夫,派着人见天儿的守了小半年,到头来也只能拖一拖!” 没了外人,黄寥那股子无赖痞子的德行暴露无遗,扒了那层得体疏离的皮,他还是献州那个纵马长街的纨绔头子,是各家青楼名妓的座上宾,是赌场放纵的浪荡子。 话说回来了,这些公子少爷、姑娘小姐,但凡和循规蹈矩沾上半个字,哪儿会送到陶先生门下吃糠咽菜呢? 要知道陶先生刚到献州时,可是连个像样的住处都没有,带着一群穷人家孩子就在树下念书,吃食上更是简易到乞丐都不会上门乞讨的。 他们这些人家里倒是有钱,可家里人到底是想让孩子去受罪改性子的,谁还会巴巴的往这边送钱? 黄寥一副无所谓的姿态,只脚下敲桌子的声音越来越快,“拖着呗,来一次打一次,看谁能耗得过老子。” 然而话落,他眉宇间却渐渐染上厉色,像是自己把自己说恼了,脸两边一鼓,他咬着后槽牙忍了两个呼吸间的功夫,掀着嘴皮子道,“惹毛了老子直接送他过头七,去他娘狗日的王法。” 沈渠和黄寥自小厮混在一起,两人一个老子有权,一个老子有钱,臭味相投的异常契合,不过沈渠的“臭味”主要弥漫在花钱的地方,黄寥凶狠的多,大都沾着血。 于是沈渠一瞧黄寥这样子,便知他这次是真的气狠了,当即咳了一声换了话题,“不过瞧那几个人还算靠谱,抓人应该没什么问题,就是你爹那边你想好怎么交代了吗?” 黄寥的爹是个能人,在沈渠眼里,但凡谁在黄寥面前提及他那位老子,不论他当时心情多好,都能直接拉下脸骂街,用词之讲究、遣词之精准,世所罕见! 可也无论他心情多不好,只要提起他爹,他又能立刻将眼前的事抛之脑后,只专心骂爹 沈渠再三默念了几句罪过,转手就给黄寥递了杯茶润喉。 只等到两杯茶下肚,黄寥才有了揭过话茬的意思。 “记得弄好身契,别让人看出破绽。” 苏络回到住处,刚想要同韩岁欢、顾南商量柳灵月的事,就见韩岁欢一脸激动,“你不用说了,他们都和我们说了,有人要陷害先生,我们身为先生学生,自然义不容辞!” 苏络扬眉,她想过两个人最后会答应,只是没想到这么快,于是问道,“顾南也答应了?” “顾南?”韩岁欢皱着眉坐到苏络身边,“关他什么事,我答应就好了啊。” 苏络“” “你确定和我说的是一件事?” 韩岁欢从头到尾又和她复述了一遍,不同于柳灵月和苏络的“约定”,韩岁欢和顾南更像是听了一场事无巨细的交代。 事情略有出入,详情大致要从寒冬腊月的半年前说起。 那时正逢年关,楚梁战事已成定局,和谈的事宜也刚开始筹备,先生教的学生有不少孤儿,无家可归,便跟着先生一起过年,有两个孩子起夜时听见后屋林子里有动静,便寻声找了过去。 他们或许以为是什么山间野物,正想着去抓来做年货,没成想是个高高大大的成年男人,正在树底下买什么东西,借着雪光,他们瞧见那是一大袋白晃晃的银子! 他们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银子,有了这些银子,就够他们所有人买一套冬衣,哦不,两套! 能去城里的酒楼吃饭,点一桌子的肉,还能给先生添个手炉,他到了冬天怕冷的很,就像有钱人家小姐手里捧的那样,小小一个,好看又暖和! 这么多钱,是他们的就好了。 不必多说,他们是想要把那钱挖出来。 然而他们两个按耐着兴奋挖开那块土壤的时候,两只大手一左一右的捂住了他们的口鼻。 先生夜里睡得不好,常吃安神的药,于是两条无足轻重的生命在白晃晃的月光下悄无声息的就没了,后半夜还下起了雪,两具尸体冻的梆硬,可加起来却还没那袋银子重。 先生次日受了风寒,除了住在学堂的那些孤儿,黄寥甚至都来瞧了一眼,一个学生悄悄把他拉到一边,递给他一锭银子。 底下刻着官符的印章,是官银! 黄寥沉了脸色,官银并不在百姓之间流通,除非赈灾建桥、搭路官薪,要么军饷。 陆陆续续有人围到房门外,黄寥对着里面耍宝的沈渠使了个眼色,便将这些人带到了先生讲学的堂上。 交给黄寥银子的那个孩子说,和那两个孩子住一起的人今早起来时,发现他们没在,就出来寻,后来在林子里找到了两个人冻僵了的尸体,看样子是不小心掉下了一段陡坡,脑袋磕在硬梆梆的土石上昏了过去,而后活活冻死的。 然而他们却在袖口里发现了这锭银子 所有的学生都将这件事瞒了下来,上天怜悯先生纯善,他两个学生的死在他这里只是以“走了”画上句号。 而那两条人命,无声的压在几十个少年人肩上—— 从前他们还有隔阂和嫌隙,先生教的博爱并没有让他们能够化干戈为玉帛,人世间的恶与恨却教会了他们同舟共济。 从那之后,每天都会有人守在先生床边,彻夜不睡的听着窗外的动静。 所幸先生的安神药药效一直很好。 慢慢的,他们确定了那人来的意图、埋银子的大概位置、那人来的规律,黄寥甚至查到了这人听命何人,而命令他的人来时又必然要在城里的玉堂春过上一晚。 韩岁欢越说越激动,“他们下次来的时间就是五日后了,而梁军即将撤军,若要发难,必然就是这次,再等下次就得半个月后,那时候梁军已经回京,再发作就没有意义了!” 苏络大概猜到了黄寥的计划,“他们是要去青楼抓人?” 韩岁欢用力一点头,“是要抓人,可是黄寥他爹算不上一个好官,这种事也是睁只眼闭只眼,不会让黄寥带人去。” 苏络顿时有种不大好的预感,“那” 韩岁欢浑然不知,“所以才要你假扮妓女,把他骗到我们埋伏好的房间,然后悄悄把人给扣住,等这件事过去了,再将他送官!” 苏络默然片刻,“原来你答应的是这个。” 韩岁欢义愤填膺,“我当然毫不犹豫就答应了,陶先生是我祖父同窗,我们现在又叫他先生,他这么好的人,怎么能平白无故的被人诬陷!” 难怪她说和顾南无关,苏络叹了口气。 她倒不是对青楼从业的工作者有偏见,她们也不过是承受了这个时代的悲剧而已,她只是有种“穿越都逃不开青楼游”的无语。 苏络缓了缓,想问些细节和具体安排,可张了几次嘴又不知道从哪里问起,韩岁欢倒是体贴的很,一拍她肩膀道,“你放心,到时候我们都在暗处看着,你只要带他进了房间就行,满打满算上了楼的功夫,他太过分我就直接给他个穿心凉!” 苏络对她的保证并没有觉得安心,“我们?你也去?顾南同意了?” “我女扮男装,他不同意也得同意。” 所幸她这次没说“关他什么事”,苏络隐约有些欣慰,又听她接着道,“再者说了,见义勇为、拔刀相助是好事,可也得惦记自己几斤几两不是?所以我怎么可能让你一个人去!” 苏络“” 这个女人明明这么普通,为什么这么自信? 这四日平平一如往常,接下来要休息两日,苏络、韩岁欢说要去陪柳灵月住两天,顾南说要陪自己父亲,一行人坐着马车进了城,半途却拐了个弯直接到了一家青楼前。 苏络第一次看见古代的风月场所,或许是因为现在天还没彻底黑下来的缘故,门庭颇有些冷清。 沈渠已经在里面等着了。 假身份要办也得能瞒住青楼的那些女人,可但凡混迹三教九流的,谁还没点眼力劲,让她故意做出那些姿态未必能行,那就只能在身份上做文章了。 他们现在在的这家青楼是沈渠家里的产业之一,因为前些年和玉堂春打擂台,结果一年不如一年,眼看就要关门大吉了。 都要关门了,卖几个姑娘也在情理之中,有些个家里没落的官家小姐也是常事,至于打擂台生意场上从来没有永远的敌人,只要给的钱够,那就是朋友。 苏络的身份,就是一个沦落到青楼的官家小姐,脾气软弱,没有主见,只空长了一副好皮囊,明日要被玉堂春的人买回去。 在青楼里商量怎么让人把自己买了委实诡异,苏络只好自己开口,“你能确定她们肯定会买吗?” 柳灵月她爹今日回府,而黄大公子明日还要去玉堂春配合这场大戏,便回去准备着了,为防顾大人生疑,顾南今夜也在客栈住着,至于韩岁欢,她已经换上了男装提前适应着了。 沈渠晃着扇子,颇有那么几分风流的意思,“放心吧,要是不成,我把头摘下来给你当球踢。” 韩岁欢向来和人熟的快,闻言毫不客气道,“要是不成也轮不到你把头摘下来,黄寥比你动手还快你信不信?” 沈渠的笑一僵,“啪”的合了扇子,左手的红线若隐若现,“你们不懂,换做是你,你也得买,不然由着他拼死一搏,死灰复燃给自己添堵吗? 做生意又不是做仇人,给个钱能了结的事就是拓路子的事,此后大家不是同行还是朋友,指不定哪天就求上人家了呢?” 她们确实不懂,苏络虽然管着几家铺子,可到底不是商人,想的自然也不一样,闻言顿觉有趣,问道“可这身份毕竟是假的,第二日人就莫名失踪,这不是故意骗人吗?玉堂春那边能善罢甘休吗?” “自然不能。”沈渠握着扇子头虚空一点,“所以才要找这快关门大吉的店,到时候人去楼空,她不肯善罢甘休也找不到人。” “说到底就是骗人呗。”韩岁欢打了个哈欠。 “非也非也。”沈渠道,“这叫吃亏是福!” 苏络:“” 韩岁欢:“” 沈渠煞有其事的解释,“你们想,要不是我们偷偷抓人,但凡换成他们黄家府卫,这玉楼春一年的生意都不用做了,现如今也不过损失了些银钱,相比歇业,算不算福气?” 韩岁欢只戳了戳苏络,“这人比你还能瞎扯。” 夜里苏络和韩岁欢一起挤在一间客房内,两人暂且还没睡意,韩岁欢开口道,“我第一次睡在这种地方,感觉”她想了半天该怎么形容,最后憋出来个“和我想象的不太一样。” “你呢?”她侧过身瞧着苏络。 苏络点点头,说“我也第一次睡这种地方。” “谁问你这个了?我问你什么感觉!” 苏络犹豫了片刻,“这褥子是新的,被子是新的,老鸨给我找的衣服是最不暴露的,就感觉我们命真好。” 真正沦落风尘的姑娘,是决计不会有这样的待遇的,韩岁欢沉默了半晌,“今天沈渠说吃亏是福,你说要是那两个孩子没有去拿那些银子,是不是就能躲过一劫了。” “或许吧。”可有的劫,躲是躲不掉的。 韩岁欢又道,“我当时听他们说的时候,就想要是那两个孩子没有拿就好了,回头告诉自己人,他们还是能一起挖到那些官银,一起找到幕后之人的目的,还不用丢掉自己的性命,想到最后我都有些生气,钱怎么能比命还重要呢?” 苏络犹豫了半晌,还是开口道,“你知道吗?你听到的原委里,有个巨大的漏洞。”她略微整理了一下思绪,“或许他们两个是想让你们相信,所以说的都很详细,可太详细了,那两个孩子是如何看到贼人埋钱、又是如何想法、最后尸体在林子里的斜坡下发现,详细的像是亲眼看见了一样。 你觉得,仅凭一锭官银和两具冻僵了的尸体,就能猜出这么多的吗?” 韩岁欢点头,“顾南也说他们有所隐瞒,不过大致没什么出入,你觉得他们可疑吗?” 苏络看向她,“你记不记得,我们三个来的那日,课堂上只多了两张新桌案,有一张,本来就是空的。” 韩岁欢心里咯噔一下,不知为何后背一凉,不由得抱紧了苏络胳膊,“所以呢?” 苏络接着道,“他们想维护先生不假,只是那套说辞确如顾南所说。 我也是有天忽然想起来,先生门下弟子无数,不论赶考入京还是娶妻生子,总不会人人都备着一张桌案,凭白空着的,一定有些别的用意,譬如这学生还在先生门下的时候就意外亡故了,这才为他留下桌案算做纪念。 可听他们的解释,当时给先生的说辞是那两个人是不想再听学,所以走了。那桌案说是先生特意给他们留的就不合常理。除非还有第三个人。” 韩岁欢喉咙有些发紧,“你是觉得,当晚除了埋银子的人和那两个孩子,还有人亲眼目睹了那一切? 会不会是你想多了,那桌子没来得及收起来,或者就是黄寥沈渠和柳灵月他们的猜想,不过为了让我们有所感触,这才故意说的凄惨了些。 你看他们这么谨慎,假身份都要再三周转,连当地的人都不敢用,生怕被人眼熟,能猜出来一二也不奇怪啊。” 苏络点点头,“确实从头到尾都很周详细,可猜想却漏了一点,埋官银的人就算想要诬陷先生,也没必要把银子暴露出来,直接将包裹一扔,反正挖到的人总会拆开查看的。何必多此一举呢?这说法,倒更像是为了抹掉一个人同样在场的痕迹,因为看见埋的是银子的,不是那两个人,而是第三个人。” 韩岁欢打了个机灵,“这也是你的猜测吧?” “对。”苏络道,“找到一个纰漏相对于制造一个完美的故事来说要简单的多,尤其他们还想隐瞒一些东西的情况下,包括一锭银子怎么塞在袖子里还不被发现、他们所有人的一致向外居然就这么简单的达成,还能持续半年没人打退堂鼓、黄寥他们的过于谨慎事到临头,他们居然从没考虑过用献州本地的人,哪怕真的有大门不出的姑娘。当然相较于姑娘的清誉,我觉得他们是更怕这件事泄露。” 韩岁欢沉默良久,“络络,你是不是有点怕了?” 苏络点点头,“事到临头,有点紧张。” “怪不得。”韩岁欢挽着她胳膊道,“难得你解释这么多,不过他们爱瞒着就瞒着吧,又不是所有事都得追究到底,这件事我们问心无愧就好了,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你要是怕了,换我替你上也是一样,总之我不会让别人伤了你,也不会让你一个人的,放心吧!” 苏络叹了口气,“我只是有点紧张,眼皮子老跳,换人就算了,要是换了你上,只怕顾南第一个撕了我嘶,你不让别人伤我,自己掐我是不是多少有点不是人了?” 第二日,天光大好,苏络顺利进到了玉楼春。 作者有话要说: 嘿嘿嘿,你们猜明天会看见谁 第63章 天未亡我 玉楼春这位负责人姓房,房负责人看苏络还算老实,明里暗里的警告过之后,叫人给她换了件凉快的多的芙蓉色长裙。 裙摆重重叠叠,宛若盛开的牡丹,听说是玉楼春的花魁姑娘前些日子刚叫人做的,只是今日成衣店的送来时她又不满意了。 要不是这样,以她这种新来的,只怕还捞不着这样的“好处”。 至于那位花魁姑娘,花名怜香,听说容貌娇好,舞姿风流,就是放眼整个南楚大梁,那也是屈指可数的美人儿! 怜香是玉楼春的台柱子,苏络单是跟着房负责人从后门进到房间的功夫,耳朵里就灌满了这名字,就连房负责人叮嘱她的第一句也是,“在这玉楼春,你惹了我都不算什么,若是惹恼了她,我可是保不住你!” 苏络唯唯诺诺的应了,瞧得房负责人一阵气闷—— 她是看着这张脸才愿意高价买回来的,可这性子实在是瞧着窝囊,就这问个话哼哼唧唧,三棍子打不出个屁的性子,怎么配得上这样勾人的一张脸? 她瞧惯了怜香顶着那张祸国殃民的脸矫揉造作,再瞧眼前这个,论容貌也不差,可世上女子千万,单论美貌,哪个就像怜香那样叫人神魂颠倒的了? 也难怪,跟在那个老表子身边,但凡有点本事也不至于被逼得关门大吉了,这要是自小在玉楼春 房负责人隐约升起点自得和自傲来—— 软弱也好,待她调教出来了,也好叫他们看看,玉楼春成就怜香是她房妈妈的功劳,就算没来了怜香,只要有她在,什么样的好苗子她教不出来? 她正要同这丫头说话,就见楼上一阵喧闹。 玉楼春和沈渠家里那个倒闭了的青楼布局大致相似,只是装潢更华丽,也更高一层。 一楼正中一个唱曲儿、跳舞的方台,二楼东侧是私密性很好的单间,大都是十几个公子哥儿在里面饮酒作乐,还能叫些姑娘来弹个琵琶、唱个令。 西侧是宽敞的赏台,只拿帘子遮着左右,面前摆上几壶酒,自斟自饮的。南边是“办事儿”的房间,到时候黄寥、韩岁欢他们就提前进到左手数第六间埋伏,只等苏络把人带进去。 至于三楼,是身价高的那些个姑娘们自己的房间。 其他的姑娘,都睡在楼后面的小院子里,三间房的大通铺。 如今闹事的,是三楼正中的位置,那位置极好,大有一览众山小的意思,如今出来的也是个丫头打扮的人,气势汹汹的将一双精巧的绣花鞋丢了出来,被砸的人大气也不敢出,被那丫头撵着骂连还口都不敢。 那丫头嘴皮子利索,不过说的是献州当地的话,苏络只听懂了七七八八,好像是鞋子不合他们姑娘的意。 如今天边已经擦黑了,外头灯笼一挂,里面琵琶声响,陆陆续续来了些人,不过都是些坐在一楼的,房妈妈也没上前应付的意思,三楼的动静这样大,自然惹了不少人注意,可大家一副司空见惯的泰然,房妈妈更是瞧了眼便收回了视线,倒是回头将她上下打量了一眼,苏络装作听懂了的样子,理直气壮的瞧了回去。 房妈妈有些年没瞧过这么干净的眼睛了,想来那姓贺的还当真护着她,在这大染缸里这么多年还能什么都不懂,房妈妈心思一转,这娇艳美人懵懂无知的神色也是另有一番滋味,想想这样的眼睛噙着泪、染了红倒也不必都得是那蛮横骄诳的。 于是再说话是语气便和缓了许多,指着三楼被狠狠摔上的门道,“瞧见了吧,那就是怜香姑娘的房间,在这玉楼春,想要像她那样为所欲为,就得好好听妈妈的话,妈妈自然保你后半辈子荣华富贵。” 苏络忙不迭的点头,房妈妈满意的用染着红蔻丹的挑起她下巴,“首先一点就先记住了,这美人生气不叫生气,叫娇嗔,美人任性不叫任性,叫情趣,但凡你能做到怜香那样,就算你放个屁也有人上赶着闻,在这儿,可没人叫你懂事,懂了吗?” 房妈妈贴的近,苏络险些被她脸上的白粉刺激出一个喷嚏,好在黄寥此刻进来,房妈妈怎么说也是眼观四路、耳听八方的,拉着苏络就迎了过去。 黄寥来得早,他早些年心情不好时常来喝酒,见房妈妈迎了上来,随手扔了锭银子,“老规矩。”他打量了两眼房妈妈身边的苏络,面露惊艳,不过很快就恢复了常色,吹了个听着不大舒服的哨子,“呦,来新人了?” 房妈妈一张脸笑的满是褶子,吩咐人送酒之后,带着苏络亲自将他送上二楼,他惯常坐在西边的赏台,房妈妈趁着斟酒的功夫给苏络使眼色,可惜苏络瞧不懂,只懵懵懂懂的瞧回去,房妈妈半上不下一口气堵在心口,最后只能抓着她的手让她敬酒。 苏络这才明白,房妈妈这是想让她拿下黄寥呢! 黄寥笑的嘲讽意味十足,他半眯着眼咂了口酒,身上一股凛冽的痞气,和着这玉楼春的满堂春色,活脱脱一花花太岁! “怎么有些日子没来,房妈妈这手下的人都是这样不懂规矩了?” 房妈妈陪着笑,“哪儿啊,这是今日才买回来的,虽然不懂规矩,可命好,一来就瞧见了黄公子,可惜我们家蕊月没这个福气,那丫头心心念念了这么久也没把您盼来,被人买走的时候还惦记着呢!” 黄寥脸上一副做作惊讶,“什么时候的事儿,也没着人报我一声,公子也好给她送些个体己添妆。” 可不是他吃糠咽菜那几年,还体己呢,别送篮子黄土野菜都是好的了! 房妈妈面色不显,半真半假的嗔怪“我们命贱,怎么敢惊动黄公子?”说着,她替黄寥满上杯酒,“她也就罢了,托着黄公子的福,如今也算熬出来了,我这新来的姑娘。”她指着苏络,“可还得求着黄公子怜惜呢。” 黄寥歪在身后的方靠上,“是吗,抬头叫爷瞧瞧,叫什么名字?” 房妈妈拐着九曲十八弯的调子,“叫丝丝。” “丝丝?”黄寥嗤笑。 苏络不觉得他能憋什么好屁,果不其然,只见他撑着下巴思索半晌,“丝丝太薄,不长久,不如叫牡丹来的喜庆。” 苏络头更低了,正巧面前有个三十多的男人揽着个姑娘粘糊不清的向南边走去,那姑娘口里像是掺了蜜,粘腻腻的叫着“大爷~” 苏络立刻接过房妈妈递来的酒壶,给黄寥满上一杯后递到他手边,“大爷,喝酒。” 人家的大爷打耳一听就是个行走的金矿,苏络这声大爷,直接将人送去养鸟遛街了。 不过她声音小,房妈妈也没听真切,只瞧她勉强还算上道儿,便打算招呼旁人去了。 临走前还嘱托道,“黄公子,要是我们家牡丹不和您心意,就算不看在蕊月日夜惦记的份上,您也看在沈公子的份上,这丫头从前在沈公子家的青楼,实在那地段风水不好,没了法子才叫妈妈买了回来,您可得多多照顾啊。” 玉楼春仿佛一下子就热闹起来,和黄寥相熟的姑娘们免不得上前灌上几杯酒,苏落乐的挣脱出来,便挪到了最边瞧着台下进来的人。 这里连台上姑娘弹琵琶的手都能瞧得真切,楼下进来的客人更是尽收在目。 两壶酒饮罢,女扮男装的韩岁欢也跟着顾南进来,他们没上楼,只在楼下找了个空座坐下了。 黄寥身边不知什么时候空了,只一人眯着眼似乎已经半醉,他朝着苏络招了招手,“来呀,给爷满上!” 苏络只好又挪过去,黄寥忽然强行灌了她一杯,苏络始料未及,呛得直咳,他便哈哈一笑,随即又压低了声音道,“别那么紧张,老盯着楼下,生怕别人不知道你在等人吗?” 说罢,他又轻挑的挑起了苏络下巴,“有爷在,你怕什么?” 苏络几乎分不清到底现在的他才是他的本性,还是那个刻薄自傲的他才是本性,不过看他这娴熟的样子,在这玉楼春不是生客就对了,苏络被他勾着下巴,勉强挤了个笑,声音却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小女子初来乍到,不及黄公子熟门熟路。” 黄寥收了手,改勾着她的腰,亲昵的就着她的手喝了杯酒,那些若有似无的目光也收了回去,有道是纸醉金迷声色场,他们这点风波情色,最是常见不过。 苏络察觉到腰上的小臂,他的手没有落在实处,黄寥贴在她耳边,暧昧的勾着她脸边垂下来的一缕发丝,“等那人来了,我就把你赶走,房妈妈气急败坏,少不得要你吃些苦头,你就装作害怕的样子,去找那个人。” 苏络轻出了口气,“这可不是我们说好的那样。” “谁让房妈妈会这么看重你呢。”黄寥的视线在苏络脸上划过,就连他第一眼看到时,也是惊艳了一瞬的,苏络这个人,真是适合这些艳丽的颜色,娇而不妖,勾人而不自知,活脱脱一朵娇养的红牡丹,他收了心绪,“她既然这么看重你,必然不会轻易让你接客了,姑娘恼了也忍一忍,事罢黄寥任由姑娘处置就是。” 他一下子正经起来,苏络倒也不好说什么,事情有变,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她应都应了,更没有现在打退堂鼓的道理。 楼下似乎来了一群身份不低的人,房妈妈有些尖利的声音扬的高高的,连这里都能听得到,苏络分了神去瞧。 只见一群穿着常服的人陆陆续续进来,不过那走路姿态,略熟悉些军中事务的人一眼便能认出来是从何而来。 苏络的目光穿过数人,只在最中间的那人身上停下,周遭的声音似乎一下子就没了,她只顾怔怔的盯着那人。 怎么会在这? 这里离军营一天的路程,常有些军中之人来次消遣,黄寥瞧了眼没认识的便撇开了,角落里只瞧见那接头的人也趁着热闹进了楼内,那人不算高,胡子遮住了半张脸,埋银子的人还没来,他便坐在里韩岁欢不远的地方喝酒。 黄寥瞳孔微微缩张,转头一瞧,苏络却看着楼下入了神,他以为是看那接头的男人,忙叫了她两声,看她浑似未觉,黄寥恐人生疑,施力将苏络反身压在了身下。 楼下那群人已经被房妈妈招呼进了二楼的单间,有一人落了半步,转身瞧着对面靛蓝色缎子长服底下露出来的艳色裙摆,不知在想什么。 房妈妈顺着他的视线瞧过去,笑的意味深长,“公子别急,玉堂春有的是漂亮姑娘,总有一个和您的心意。” 那人的视线从对面收回来,淡淡道,“那就有劳妈妈了。” 苏络被黄寥按住,心思勉强回神,还不待黄寥开口,她便先问道,“楼下的那些,是什么人?” 她眉宇间流过一抹急色,黄寥许是真有几分醉了,闻言略抬了抬头,“讨伐南楚的长林军,怎么?里面有你相好儿?” 长林军?她入军了?怎么这么早,不应该是添些彻底乱起来的时候,她才跟着镇北王防守东戎吗? 苏络被这突如其来从重逢弄的心神不安,片刻后才镇定下来,心说千万不能让她发现自己在这种地方! 而黄寥说罢,他许是觉得这语气太酸,刚要开口找补,就听苏络道,“那个人来了吗?赶紧抓到他走人,我不能让人发现。” 她几乎是有些疾言厉色了,黄寥一愣,似乎笑了一声。 两人贴得极近,黄寥却没在她眼里瞧见半点羞涩,坦然的像是两人并非在这欢爱场搂搂抱抱,而是坐在学堂里听先生念书。 黄寥陡升一股挫败,随即便被他勾起了好胜心—— 长林军里家里有些权势的,就没有不认得他的,可见今天来的这些不过是个军队里提着脑袋卖命的,比得过他? 反正那埋银子的还没到,这人也不会走,黄寥暗暗嗤笑一声又拿起了他那些挑弄人心的手段,“怕什么,我比你那两个朋友来的还早不就是为了护着你?你当我这几壶酒灌下肚是为了谁。” 好歹他方才替自己挡了一下,没叫自己全然暴露那人面前,苏络压着火气,“是护着我还是怕我临阵脱逃特意来看着,黄公子心中有数,你愿意浪费时间也随意,总之失败了也不是我白搭了半年功夫。” “啧,还当真是牙尖嘴利。” 苏络透过他的肩膀瞧见对面的房屋门关上了,她这才松了口气,追问道,“那个人来了吗?” 黄寥充其量是对她有些欣赏,多喜欢到算不上,硬要说也就是那点虚荣心作祟,瞧不得她在他面前这般亲昵依旧镇定若水,却因为旁人遥遥一个背影而惊慌失措。 加之她太习以为常了,自己今日与往日反差这么大,她眼里没有半点不适应,理所应当的像是他做什么她都能接受,一想到这一点,黄寥就忍不住想把之前的那些混账狂悖事在她面前做上一遍,看她还会不会这般神色如常! 当然这念头泄愤居多,现在也不是由着他放纵的时候,两句话的功夫,他瞧见不远处有个带着面纱的女人正窈窈窕窕的朝这边过来,他神色一动,拽着苏络的手腕就把她甩了出去。 苏络正分神瞧着对面,房妈妈从里面出来后,似乎往这边看了两眼,面露几分为难,她眼皮跳了跳,还没反应得及人已经趴在了地上。 黄寥更是一把扯过那戴着面纱的女人,那女人坐在她腿上,也是一脸始料未及,房妈妈赶到时,黄寥正指着牡丹骂的起劲。 黄公子是贵客,得罪了他,就算玉楼春有怜香也不顶用,房妈妈忙不迭的上前告罪,苏络只垂着头,余光扫过对面的房门,心里不好的预感越来越强烈。 房妈妈好一阵赔罪,苏络却能察觉出她对自己的责骂并不是真心,见她拉着自己离开,忙道“妈妈我错了,下次再也不敢了,您别罚我,我害怕。” 房妈妈背对着黄寥捏着苏络耳朵,瞧着在骂她,实则压低了声音,“罚什么罚,傻丫头,那黄公子原先还好说,现在三年五载的才来一趟,再有钱也和咱们没关系,不如这长久的生意。 妈妈送你去见大人物,你要真有本事攀上,那才是后半辈子都享福不尽呢!” 苏络心都要跳到了嗓子口,越发笃定了这“大人物”就是方才那一行人! 离得远也好、方才没瞧见也好,总是没让她真的瞧真切,现在一进去,就什么都白搭了! 苏络趁着还没走远,扬声道,“牡丹多谢妈妈,定然好好伺候那大人物!” 房妈妈连让她噤声都来不及,便听黄公子懒懒散散叫住她们,“站住!”房妈妈暗骂这蠢东西烂泥扶不上墙,一回头就瞧见黄寥一脸骄狂的拦着芳杏一步一步走过来道,“本公子瞧着她也没本事伺候什么大人物,房妈妈说呢?” 房妈妈打死她的心都有,刚来第一天就给她惹麻烦,却还是陪着笑为难道,“这人是客人亲自点的,咱们做生意的,哪有拒绝客人的道理不是?” 黄寥冷笑,“这献州,还有敢和本公子对着干的人?” 苏络也惴惴道,“妈妈,要不换位姐姐去吧。” 房妈妈正为难着,心想反正方才那人也没瞧见脸,不如 却见那边房门又开了,出来个侍卫模样的人,近至身旁道,“我家公子命我来看一看,那位牡丹姑娘准备好了没有。” 花楼里抢姑娘的事不少,可有人敢和黄寥抢还是稀罕事,一打听才知是这姑娘得罪了他,可巧有客人点了名找她,黄公子蛮横惯了,闻言也不叫人去,这才僵持住了。 众人都瞧着热闹,苏络头一次在这种地方、因为这种事被人围观,恨不能把头埋进土里,甚至破罐破摔的想:哪怕现在叫她以这副样子去见她大姐姐,也好过这样当众处刑! 她心思刚落,就见身边人自发让出了条路,苏络只余光瞧见个靛青色的下摆,配着黑皮短靴,一步步都踏在苏络心头上似的,她更局促了,锋芒在背似的不安起来。 房妈妈为难道:“林公子” 脚步站定,一道略显低沉的声音响起,和熟悉的音色略有相似,只是更显沙哑,隐约噙着几分笑,她没看苏络,半挡在她身前道,“做生意的地方,自然有做生意的规矩,这位黄公子,想来黄大人就算到此,也不会这般强人所难。” 黄寥眼睛眯了眯,气急了似的一把推开自己身边的女人,那女人撞到苏络身边,“你威胁我?” 她似乎懒得和黄寥争论了,只站在苏络面前,“姑娘,请吧。” 苏络的头低在胸口,头一次发现愿望成真也不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可她仍抱着万一的希望—— 或许,她只是一时气不过黄寥这副做派,并不是认出了自己呢? 这里人来人往,有几分相似也是有的,谁会凭白想到一个远在鄞城的人出现在献州的一家青楼? 趁着她转身吩咐手下的功夫,苏络迅速从身边的女人脸上揭下面纱戴在自己脸上,面纱两边绑着两根簪子,一左一右的插进去,苏络总算自欺欺人的安心了几分。 她连此行的任务都顾不上了,只长出了口气,感叹:天未亡我! 第64章 好大一张床 芳杏姑娘被她摘了面纱,面色自然算不上好,只是当下场合不便发作,又瞧她似乎对面前这人怕的很,两人似乎渊源不浅的样子。 她斜了眼这一身的花团锦簇,怨气也没那么深了,又听她压着气声说抱歉,芳杏便也没说什么。 眼瞧这那位林公子是非要带这小丫头走不可,而黄公子又打定了主意不肯罢休,芳杏不知想起了什么,索性这里本也和自己无关,便悄无声息的从楼梯口离开了。 芳杏是上届花魁,如今虽不如怜香体面,房间也在三楼,好巧不巧的,她刚上了楼,便撞见了怜香她似乎是刻意堵在这里,支走了丫头,妆发才上了一半,斜倚在门框上,阴阳怪气道,“怎么,芳杏姐姐这是瞧见人家新欢旧爱,想起自己那未婚夫婿了?连自己这面纱叫人摘了都能忍,姐姐可真是心胸宽广!” 怜香眼尾轻垂,敛下眉目的时候是堪比弱柳扶风的娇柔,红唇白齿,巧笑风流,面上永远是似嗔似怨、似喜似怒的恰到好处,她性子善变又无常,最是房妈妈说的那般勾的人心痒。 芳杏与她不同,芳杏是琴棋书画的好手,走的是目下无尘那一套—— 她当然也有这本事,不过是家道中落,才沦落于此,是故与生俱来一股烟花之地的格格不入。 至于怜香说的那位未婚夫婿,本是同她家从下定了亲事的,只是后来她家败落,那人不愿家中受此牵连,便做罢了。 人之常情,在所难免,这也就算了,那人贪图芳杏美色,在青楼中一次偶遇之后,竟想着悄悄纳她为妾,甚至还和玉楼春的客人起了争执。 那是她还是玉楼春的花魁,此事,当年在献州也是传开了的。 从那之后,花魁由怜香取而代之,不知不觉,竟也过了这么久。 芳杏本不欲与她争执,奈何她忽然撑在栏杆上,一手撑着下巴,一手拈着花指,遥遥指着那位“花团锦簇”的新人道,“看在这新来的妹妹穿了我的衣裳的情份上,赌一赌吧,她要是跟那位林公子走,我就出了姐姐的卖身钱,她要是跟那位黄公子走,姐姐就出了我的,如何?” “无聊。”芳杏折过她正要离开,却被一双细腻臂膀缠了上来,她委顿着身子,眉间微蹙,泫然欲泣,好似她欺负了她一般,“看一看又不碍事,姐姐怎么这般躲着我?” 芳杏一贯知道她是得寸进尺的,抽出手臂道,“妹妹身价千金,姐姐我可出不起,这热闹,还是妹妹自己看吧。” 怜香却忽然环住她的腰蹲了下去,一副小儿玩闹的姿态,冲她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姐姐不看在我们姐妹情份上,也看在咱们曾经宵同梦,晓同妆的份上,别叫人看见我在偷看嘛!” 芳杏脸色一沉,深吸口气拔腿便走,怜香倒是乐不可支,她刚到门前,边听她惊叫一声,“呀!” 芳杏动作一顿,又听她言语中颇是惋惜的道,“看来没法子给姐姐赎身了,这次庄家赢了呢!” 苏络被带进了房间,一同来的,还有明摆着来者不善的黄寥。 屋里的人默了默,自是有人认出了黄寥的身份,见他大剌剌的找了个地儿坐下,心知这是外面的事让两人撕破了脸,可一个是黄大人儿子,一个是黄大人得意臂膀,他们这些人说是试探,可也得明白有些事若是做的过了头,这后果可不好说,如今又牵扯进了人家儿子几个人换了个眼神,揣着明白装糊涂,将目光汇到了林宿身上。 “林兄,这” “这位是黄总军府上公子,在下自作主张,想着黄总军镇守三关,诸位大人前线督察,可黄总军政务繁忙,如今有黄公子肯做陪,想来黄总军心中亦能安心许多。” 朝中有总兵一职的,除了黄寥他爹,便是镇北王征讨东戎时有挂过帅印,再者就是当年陆家军征讨前燕时。 不过黄总兵不同于战时的临时挂印,他镇守两川,就算长林军来日班师回朝,他这总兵也不会交回去,说白了,这是实打实的手中军权。 也不怪黄寥那般为所欲为,他父亲手握献州在内的泸州、临周、岐川、九力军中大权,确实没什么人能管的住他。 云锦边说,边虚揽着苏络到一旁坐下,其他人也知在这种地方确实不好说什么场面话,更何况就算黄寥是黄总军儿子,那也是个没有官职在身的衙内,他们本就不熟,太过卑躬屈膝未免刻意太过。 不过这种地方总不会冷场,能借机叫两人握手言和也是好事一桩,便立刻有人招呼着上酒,酒过三巡,什么话就都好说了。 苏络在的位置不好,一边紧贴着墙,一边就是她大姐姐,而对面,就是沉着张脸的黄寥,她处处受制,很不能把自己缩成一团,可偏偏有人还惦记着她。 “牡丹姑娘可会什么乐器,不妨为大家弹个小曲儿助个兴啊!” 苏络蒙着脸,腰上的手让她的背挺直,一动也不敢动,看起来倒是比那些有了三分酒意的大人们还要正经,闻言心口“砰砰砰”跳了三声,心说她二哥除了教她写字,琴棋画可是一窍不通! 苏络一抬头,就瞧见那黄寥事不关己的视线,好像这一切与他无关似的! 苏络不敢和她大姐姐对上,对着黄寥倒是胆子大的很,不就是乐器吗?大不了就叫他给收拾残局! 然而不等她眉眼齐用的威胁完黄寥,忽觉腰上的手臂收紧,她动作不稳,下意识环住了云锦腰腹,瞧上去,像是主动抱着云锦撒娇似的。 众人只见林宿面上有一刹那的讶然,随后就按着怀中女子如云发髻扣在肩处,指腹摩挲,似是安抚。 “温香软玉在怀,在下可舍不得怀中冷清,诸位大人想要听曲儿,不妨再叫几个?回头尽数算在在下账上就是。” 苏络连呼吸都放轻了,心跳声却响的吓人,陆陆续续又有姑娘进来,一人一个的灌着花酒,苏络只顾着躲人,自是没瞧见云锦那一低头的玩味,更没瞧见黄寥那一脸的阴沉。 黄寥想起来了,长林军中确实有个品阶不低的将军,听说一举拿下海权山头颅的人便是他,不过起初觉得这不过是个普通百姓,在军中走不长远,凭此一功,拿个四品中坚将军也就到头了,哪有这么多死耗子给他撞上呢? 然而去年三月,九千人被围长水,敌军有二十万人乘胜追击,竟叫他占住了地形优势力挽狂澜!也就是那时候,林宿两字,才出现在他爹案头。 他爹起了招揽之心,可与南楚一战罢后,林宿便要回京述职,黄寥没觉得他能留下来,更没怎么在意,可他爹还是对他多有青睐。 瞧他们如今动作,想来是要他留在献州了。 黄寥灌了口酒,青楼的酒不烈,入口绵香,却叫他觉得胸口一阵阵的凉。 呵,又是这些手段。 说什么试探忠心,还不是要拉着那些刚入官场的人先体验一把这声色犬马?怕什么其心必异,将他归为我族不就什么都不怕了吗? 黄寥瞧着对面那两人亲密无间,倒是真有几分看不透了,苏络必然是认识他的,可若他真的认出了苏络,怎么会半点反应都没有,难不成两人之间是苏络的一厢情愿? 可鄞城的贵女,又怎么会和一个远在献州的普通百姓有牵扯? 不过到底是一厢情愿,还是没能认出,揭开面纱就知道了。 黄寥将酒杯掷在前面桌面上,酒杯晃了几圈掉下了桌,好巧不巧的滚到了林宿脚下。 众人一时静了,只见黄寥翘着二郎腿歪坐着,“林大人,方才未能认出,在下失礼了。” 这话说的可当真是半分真心都没有,不过旁人倒是踊跃的替他们道起了不打不相识,两人视线相交,依旧噼里啪啦的火花四射。 林宿遥遥举杯,“黄公子客气。” 黄寥轻笑,却看向了苏络,“既然林大人喜欢这丫头,怎么也不叫她喂杯酒喝,须知这酒虽香,可远不及美人柔荑,更不如这樱唇贝齿。” 他说的再暧昧,也再明白不过,在场诸人都笑的心照不宣,更有甚者开始起哄。 苏络一下子炸开了,吃人的心思都有,后脑勺上的手力道重了两分,似乎在说:你干的好事! 她还没来得及委屈,林宿已经推开了她坐好,含笑道“黄公子会的还真不少。” 黄寥疏朗一笑,仿佛一下子就成了可以和林宿论些见不得台面的事的酒肉朋友,“是这丫头懂得太少,毕竟刚来,就连牡丹这名字还是本公子取得,要学的,还多着呢!” 他瞧了眼身旁的女人,那女子会意,立刻含了口酒送到黄寥唇边。 林宿哈哈一笑,“黄兄,这等好事,怎好叫美人主动!” 他自饮了一杯,当着众人的面拔下她左边的簪子插在了自己鬓边,借着面纱的遮挡,林宿自然是自己咽了那杯酒,不过两人离的极近,林宿波澜不惊的瞧着苏络一脸错愕,忽然起了逗弄的心思,朝着她轻出了口气。 那酒带着淡淡的桃花香,苏络看着她大姐姐近在咫尺的脸,两颊迅速染上两坨红云,她的呼吸近在咫尺,苏络睫毛颤了颤,脑子一时空白了片刻。 林宿将那面纱又给她好好儿的戴回去,转过头时那一脸的笑意尽数收敛,垂着头呼吸重了几分,“诸位,是明日启程吧?” “自然自然!” 林宿酒财不沾,如今着了这色,自然是再好不过,众人换过几个意味深长的眼神,便见林宿直接将人抄着膝弯抱了起来。 包间的大门敞着,只见林宿抱着那叫牡丹的女子,直直朝着南边去了。 南边屋子并非苏络想象的那般只一张床,屏风这头桌椅茶具齐全,那头隐隐绰绰才瞧见一点床的影子。 林宿抱着苏络进去的时候,直接绕过屏风,将人放在床塌上,苏络立时便要认错,却见她大姐姐先是扯乱了自己衣衫,这才好整以暇的撑在自己身上。 语气不慌不忙,甚至颇有几分势在必得的笃定,“不忙,我陪你演完了,现在该陪我演了。” 黄寥没从林宿的脸上瞧见半点的诧异之色,难不成,真是苏络对他的一厢情愿? 他身旁的女子忽的惨叫一声,原是他不知不觉,将人腰侧都生生掐紫了! 他没来由的一阵心慌,出去一瞧,那接头人已经不见了,韩岁欢和顾南也不在,这是第二个计划—— 若是苏络没能将人带上去,就让他们两个悄悄将人困在这玉楼春的某处。 这法子直截了当,可冒着风险,万一埋银子的人发现人没在,少不得要心生疑虑,直接找了负责人也未可知,所以只是做保险用,现在看来,那两人应当也是瞧见了楼上风波,便对着接头人下手了。 黄寥愤愤砸上面前栏杆,那两人是觉得有他在,才将苏络安心留在这里的,可若是 黄寥心中焦躁,不管不顾的冲到了林宿那屋子。 门来没来得及上栓,他推门而入只瞧见林宿覆在苏络身上,林宿衣衫半解,露出半截白色里衣,见有人来了便扯过一旁棉被将床上的人勉强遮住,自己支着腿坐了起来,似笑非笑道,“黄公子,这是何意?” 黄寥眼中似乎淬着冰,阴阳怪气道“当真是好大一张床!” 第65章 我很喜欢 屋里画着山水的屏风被一脚踹倒了,木头重重砸在地上,将桌子上摆样子的笔墨纸砚也跟着震了一震,黄寥几步上前,苏络怕他引来了更多人,忙对他使了个眼色。 黄寥一言难尽的看了眼苏络,神色复杂。 他在这件事当中本该是最不应该出现的角色,他是他爹的儿子,可他爹的人要在此试探林宿,他恰好得知这女人和林宿关系非浅,这试探结果便真假难辨了! 他应该告诉他爹小心提防林宿,可陶先生的事未必和他爹没有关系,他既决定了要帮陶先生洗清罪名,又怎么好拖苏络下水? 可不拖苏络下水,这戏边就还要做下去,他就得眼睁睁的瞧着她和林宿在此一夜,若是她真的 黄寥好一番天人交战,现如今他拼了半年小心、拼了这一番辛苦筹谋、拼了最后和他爹闹到明面上来,她却叫他走?! 他几乎要被自己这番愚蠢气笑了,想他少年随心放纵,为数不多的好心竟还被人这样无视践踏,黄寥定定看着苏络,确定了她对这林宿远比自己信任的多,直接摔门而去。 他是真的气狠了,上了马车扬长而去,马车走了半路,他这火气仍未消,却叫人转了车头去了沈家。 马车还没停稳,黄公子气冲冲跳下车,头也不回的道,“自明日起,我吃住都在学堂,叫人把一应用具明日给我备齐,我院子里的小厮下人全随我过去!” 顾南、韩岁欢是瞧着黄寥怒气冲冲离开的,顾南颇有几分担心,“他这样走了,苏络那边没事吧?” 顾南到底不如韩岁欢熟悉苏府,更不如她熟悉那位林将军究竟是何人,虽然早先她看见那位女扮男装时还没认出来,不过方才二楼的争执也足够她将那人看了个仔细。 黄寥想错了一点,韩岁欢来得早一是不放心这玉楼春,二则,更不放心他黄寥!至于她敢离开,也不是信任他,而是房间里那位。 不过这话不好同顾南细说,韩岁欢只扯了个由头专开了话题,“苏络她也会功夫的,放心吧,咱们只管看好这个人就好了。 对了,你知道有什么能贴在皮肤上,做成喉结模样的东西的吗?” 黄公子的离开只叫人看了场笑话,无人瞧见三楼柱子后头,那位一笑千金掷的花魁眸底清浅的目送黄公子拂袖离开,她站起身漫无目的扫过堂中取乐众人,直到门口有个带着一身劳顿的男人进来,她勾着发丝的手指动作才稍稍快了些。 有那么一瞬间,她脸上的神色像是勘破红尘的老僧,就那么入定的、无悲无欢的、怜悯的看着这芸生碌碌汲汲。 这神色转瞬即逝,她听见身后的动静回过头,芳杏正面无表情的看着她,那贯是无情也动人的脸上像是覆了一层冰似的,冷沁沁的吓人。 怜香不怕她,只眯着眼笑,像餍足的猫咪,撑着脑袋看向她,“姐姐这是后悔不替我赎身了?” 芳杏嘴角微微向下,沉着一张脸时尤显得几分苛刻,“我只是提醒你,自己作死,别牵连这楼里的一众姐妹。” 二楼,云锦还欺身在苏络身上。 她黑了,身量也一下子抽长了,明明两个人一个躺着、一个趴着,苏络脚尖却只能碰到她小腿,压在她身上也不重,整个人精瘦精瘦的。 她脸上不知道是不是带了什么面具之类的东西,刻意硬化了眉骨,下颌也更显锋利,明明面貌相差无几,却不会叫人以为这是个女人。 也或许是那面具的缘故,她看起来也更叫人捉摸不透了,以往苏络还能从她冷然的眸子里看出点恼火、高兴的情绪,可一别两年有半,如今她脸上半挂着笑,眸中也似乎浅浅的蒙着层纱,淡化了所有表露在外的喜怒悲欢。 苏络暗自称呼了这么久的大姐姐忽然一下子难以启齿起来,面前这人仿佛和苏泠割离了,她有些失神的看着她,终于慢慢意识到面前的,是女扮男装的郡主云锦,不是苏家庶女苏泠。 时间当真是最锋利的一把刀,一点一点的隔断两人之间的牵扯的关联,待到时机与巧合再突兀的将这人送到面前的时候,才怅然的发觉——啊,不是我认识的那个人了! 所以久别生疏本就是再正常、再合理不过的事,人不能踏进同一条河流,怎么在这时间岁月洪流里,谁还能始终如一不成?自己都不成,又何来要求旁人要同过去一般? 云锦瞧着她相对无言的生疏,尚且带了几分真情实意的笑便凉了三分,正听见门外悉悉索索的传来动静,她心知是那些老东西做的手脚,再瞧苏络这无所适从的样子,便又起了捉弄她的心思。 苏络忽然被捂住了嘴,云锦俯身贴在她耳侧,语气算得上温和,带着股看笑话的熟稔,道,“外面有人,叫一叫。” 苏络愣了愣,待反应过来之后,心口处像是被人捶了一拳,疼得她有些喘不上气,蓦的就红了眼眶,她不知那委屈从何而来,只觉这话从面前这人口中说出来,就叫她忽的想起了四个字——杀人诛心! 她忙别过了脸,死死咬着下唇没有出声。 她不想哭,更不想叫。 云锦从前很喜欢看苏络哭,她这性子过于轻松的能体察到旁人的心境,而后在她自己这里放大,旁人的心酸委屈不得已自己尚不觉得什么,却能叫她挥上一把热泪。 苏络怕的也多,怕黑怕蛇怕虫还怕分别,单拎出来一样都够她哭上一壶——就像她离开苏府的时候。 不管是为着什么哭,云锦还是苏泠的时候,看她三妹妹泪眼滂沱是为数不多的一样儿消遣—— 太有趣了,那么脆弱、那么单薄、那么叫人想要让她哭的更惨,像是院子里开的最好的花儿,娇艳欲滴的盛着昨夜更深的露水,总让人忍不住想掐下来把玩可又那么好笑,屡屡哭得气都喘不上来,还想着爬起来拍拍灰,这一点不像花儿,像草,野火烧不尽的草、春风吹又生的草。 然而奇怪的是,上次离开苏家,她只觉得让她哭的再惨一些才好,这次不过是两滴清泪,却叫她心里闷闷憋涨,有口气堵着似的,她长长吐了几口没吐出去,蛮横的堵在心口,叫她一下子动了火气。 外面那人听了会儿便离开了,就算这是在青楼,趴在门口听墙角都太过下作,或者说尤其是在青楼,还做明目张胆的做这样的事才是下作。 那些大人要的不过是个心安,不管林宿专情这女子还是滥情天下女色,只要他沾了这些,他们就不愁不能将他降伏。 军饷啊,那么大一笔钱,谁不动心呢? 他们要的也不多,但凡军中士兵每顿少吃一口、每营人数多上报几个吃个空饷,军营人那么多,有的是能省出来的地方! 几位大人屋内把酒言欢,饿着的不是他们,抛头颅洒热血的也不是他们,他们有什么好愧疚的? 他们只是迫不得已在这官场纵横中学会了趋利避害而已,不同则害,他们也是被迫卷进这一场声色犬马当中而已。 夜色愈发浓重了,玉楼春中各处的动静逐步粘腻起来,怜香姑娘下楼了,红袖长舞,端的是色艺双绝、端的是艳美无双! 她一舞未罢,便将这楼中的声色旎旎推向了极乐的高潮。 苏络听见门外忽然的欢呼叫好,眨眨眼将那不合时宜的情绪憋了回去,她深吸口气,可说出的话还是带了几分哽咽,“人走了吗?” 自然是走了的,云锦点点头起身至桌案旁倒了杯茶,又问,“喝吗?” 苏泠是从来不会哄人的,苏府这么多年,论情分上值得她费上些心思用得上哄的,也不过两个人——青禾就不必说了,可到底主仆的身份在,那便也算不上哄。 至于苏络,大都是她恼完了就罢了,睡一觉起来就什么都好了,若是两人吵了架,那也是她上赶着赔罪道歉,苏泠为数不多的几次哄人还是被青禾劝得、笨拙的送些自己觉得她喜欢的物件儿。 云锦更不会哄人,不过也不至于在苏络面前这么大气性儿就是了,毕竟那里可没人愿意腆着脸凑上来就更不必说一战成名的林宿将军了,他可以当刀立马、可以一枪破敌、可以一身是血的被人从尸山血海里捡回来,撑着一口气听那些肩膀上顶着个空空脑壳的人纸上谈兵。 他的气性早在这些年就磨完了,长水一役后,他打量人的神色像是看着一具尸体—— 他眼前的人逐渐成了一块会说话会走路的肉,而从哪里下刀能让它最快、最安静的不会说话、不会走路与他而言就像吃饭睡觉一样稀松平常。 身边唯一有活气的是那只满堂春,叽叽喳喳的吵吵闹闹,而看见满堂春就想起苏络几乎是必然的事,若是她在这血海沙场还是算了,那么朵胆子小的花儿,沾了血得哭成什么样,还是好好开在鄞城吧! 林将军脸上逐渐挂上了笑,看着人也不再那么冷冰冰了,只是那笑像是长脸上了似的,比不笑的时候还吓人。 苏络不知这些,却从她笨拙的哄人方式上找到点从前的影子。 “喝。” 她跪坐在床边,低头看了眼身上的衣服,又扯过了被子披在身上,捧着云锦递来的茶盏小口小口抿着。 这便是和好了。 云锦在她身边坐下,果不其然,苏络眼里的愁绪尽数散了,眼睛一如往昔的透亮。 纵然物是人非,可苏络最起码还是苏络,云锦想。 “他们叫你林大人”苏络裹成鼓鼓囊囊一团,“你怎么跑献州了?” “林宿。”云锦道,“过来查些东西,倒是你我才最该问你,怎么会在这种地方吧?” “我”苏络一时语竭,“也查些东西。” “特意跑献州查?” 苏络默然低头,心虚的不要太明显。 云锦觉得好笑,叠指敲在苏络额头,“说说吧,跟你那几个小友忙活什么呢,你们人生地不熟,或许我能帮一把。” 苏络眼睛一亮,“真的?” 到底刚把人惹哭了,云锦态度好得很,颔首道,“解决了你早些回鄞城,献州不是个安稳的地方。” 苏络立刻老老实实把该交代的都交代了,她握着空了的茶盏,道“他们现在只追查到了接头的人,上面的人要是贼心不死,就算把接头的人杀了,先生也只能躲得过一时。” 云锦垂着眼眉,暗暗思忖了片刻。这倒是巧了,她本就是因着军饷亏空一事追查到此,不然眼看班师在即,她也不会牵扯到献州的军权纠纷之中。 不过听苏络的意思,是想让她往上查的,那就不是伤了黄总军根头发的事儿了,而黄寥自然也是明白的,不然也不会刻意瞒着他爹悄悄行事。 云锦听完了他们的计划,嗤笑一声,“就这点事,也值得你跑到这种地方? 我看你真是胆子越来越大了,你二哥入朝为官这些年顾不上你,你倒是撒了欢,没人管了是吧?” 苏络也不说话,只抿着唇眼巴巴的看着她,云锦无奈,“知道了,他上面的人我会叫人查出来的,我来此本也是为了军饷一事,定然会查到底的。” 她好像是累了,闭目躺在一边,喟叹一声,心说此事闹开了,梁楚只怕又要乱起来了。 苏络对她的信任似乎是印在骨子里的,闻言便立刻松了口气——先生没被她拖累就好!又见云锦阖眼躺在床上,以为她要睡了,便拉过了薄被替她盖上,自己刚要离开就被人扯住,云锦没睁眼,“先在这里凑合一晚,明日跟着我走。” 苏络一愣,“去哪?” “你说去哪?难不成叫你在这里待上一辈子不成?”云锦看向她,不答反问,“还是你觉得自己能悄无声息的从这里离开,那房妈妈就能当没事人一样吃了这个亏?” “你有办法?” “明日再说。” 云锦打了个哈欠,可还是道“还有旁的要说的?” 苏络看着她眼里红丝,摇摇头,“没了,你睡吧。” “也好。”云锦掀开被子拍拍身边,“早些睡吧,明日我回军里一趟,这些日子少不得过来,你有事找我。” 苏络却是浑身一僵,看着云锦那张雌雄莫辨的脸愣是有些尴尬起来,期期艾艾道“我我睡地上就好。” 苏络避过云锦几乎刺穿人心的视线,一骨碌就下了床,正值盛夏,倒是不冷。 云锦想起方才那两滴泪,心中约么猜出些什么—— 她肯来这里冒险是为着那位陶先生一生清白,可对这种腌臜的地方,还是嫌弃的,尤其这青楼的床。 事还不少,云锦心道,却还是团了团薄被扔下去,道“铺地上。” 苏络在床边铺好,刚蜷上去就被一件外裳蒙了个严严实实。 这衣服还带着她身上的体温,苏络背对着她露出小半张脸。 后半夜的时候,纵是青楼也静了不少,那屏风还倒在地上,云锦那困劲过去了,瞧着窗子里投进来的满地银霜不知在想什么。 她贴着床沿,左手不知什么时候垂了下去,指尖染了几分月白,悬在苏络上方,但凡她呼吸重一点,便能发觉这只手的存在,可她一直没动静,呼吸轻轻浅浅,看来也还没睡着。 看她忽的翻了个身,那只手比云锦脑子反应的快,已经蜷了蜷收了回来。 苏络刚扭了个头,一口气没吐出去便和云锦眼神对上,她像是受了什么惊吓似的,猛地又侧了过去。 云锦觉得好笑——似乎苏络做什么在她眼里也是好笑的、有趣的、满是人气和鲜活的。 她舔了口后槽牙,桌上的纸张被漏进来的风吹掉了地上,云锦忽然想起了什么,含笑道“你那信怎么还写日期的?” 说旁的也就罢了,这信可是戳到了她心窝上,不管她怎么若无其事的和紫苏说这不是什么大事,心里还是介意她一封也不回的,哪怕逢年过节的回个安好呢? 她撇了撇嘴,语气生硬“不写怕忘了日子。” 苏络那份流水账她都不知道看了多少遍,怎么也没想起那里面有什么好值得记得的,又问,“忘了就怎么了?” “没什么,就是送信的下人五天去一趟,怕写多了下次还得多写一份,曲阳不仅纸贵,更费车马,送信也是件顶麻烦的事。” 身后的人忽然沉默了,苏络说完又觉得这话没意思,信是自己要寄的,也是系统要求的,她回还是不回,有什么好强求的?可这话已经说出来了,苏络只好缓了缓语气,“那日期头一次写了,便想着后面都写上算了,省的乱了日子,你要是不喜欢,我就不写了。” 云锦的语气有些捉摸不透,她问道,“每天都写?” “你没看吗?” 提起这件事苏络就炸,实在就是一只亮着利爪的狐狸崽子,云锦却是难得的好脾性,温声解释道,“忘了告诉你我入了军,这一年多的信没看见,下次你直接让人送到曲阳永宁街安平巷的将军府,我回去了慢慢看。” 她又放下了手,微曲着用指节顺着她发髻的纹理顺了顺毛,她声音好像有些颤,不过转瞬即逝,快的叫人怀疑是错觉。 “我很喜欢,你接着写吧。” 第66章 甜头 苏络又没应,过了半晌,她才忍不住问道,“你什么时候到军营的?” “梁楚刚刚宣战的时候就到了,那时候京城有征兵令,我弄了张假的身份,毕竟女子在军中有诸多不便。” 她说的轻飘飘,实际上入伍这件事本也不在她计划之中,云锦这些年独来独往惯了,喜怒哀乐、可说与不可说都是起于心间、止于唇齿。 像是支飞得高高的纸鸢,瞧着那么潇洒、那么瑰丽、那么高高在上,可她也不是没有犹疑过,犹疑在镇北王府,自己才是那个真正的外人!犹疑在那偌大京城,除了尔虞我诈便只有人心叵测!犹疑她现在这样并不是自己想要的! 她想要什么呢? 从前她想要和那个不要她的娘相依为命、后来她只想在苏家活下去,等有了能力跟着裴老狗浪迹江湖、再后来她觉得苏家人都该死,她要一步一步往上爬,变得更强,然后将从前的那些打压折辱都百倍奉还! 可后来,没人打压她了,有人挡在她面前了,好东西都会送到清泠斋了,苏家不再只是苏家,那里有个能栖身的地方叫她随心所欲了! 她像是独身走在黑暗之中的行者,靠着没有退路的玉石俱焚,决绝地一往无前。 直到身边出现了缕光,她很弱、也挡不住什么刀剑,可就是那么微弱的照亮在她身后,就让她觉得,她只要回头,她就会永远坚定的守在那片光芒里—— 苏泠第一次感受到来自身后之人给的底气,像是纸鸢找到了和人间牵扯的那根线,意外地叫人安心。 但是这缕光只能陪她那么一段,接下来的路,她又成了一个人,单枪匹马、坚无不催。 正巧那时征兵令出了,入伍吧,云锦想。 她想要权、想要无坚不摧、想要心之所向尽皆在握而且,她最是崇拜军人。 云镜看着苏络的背影,可见一个人曾经完完全全的占满了自己的生活的时候,忘掉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总有什么事能联想到她,不管好的坏的,就算和她无关的,云锦也不仅一次的想过若是这是发生在她身上,她会怎么做。 于是她留了封信便离开了镇北王府,那里没有独此一份的偏爱,让苏泠这个曾经见过沧海桑田的人不得不成了云锦,云锦也并不舒心,所以她又成了林宿。 “一年零三个月了。”苏络道,她忽然想起武定侯家的平宁郡主,这么多年了,自她入军之后便没了什么消息,苏络虽未亲眼所见,可也知这不便不仅仅是男女之防上。 她借着普通百姓的身份,虽不如镇北王之女的身份来的尊贵,然而女扮男装到底更方便些,她又问道,“这次班师回朝,就要回曲阳了吗?” “回京述职,封赏之后另行安排职务。” 桌上的纸被吹得刷刷响,云锦遏制不住心里的欢喜泛滥成灾。 她来不及去恨这背后有谁做了手脚,只知道她每日写信,可见她也是每日都惦记着自己的! 身后的光一直在,只是换了种方式跟在她身后,又被人可以挡住了而已。 如今挡板撤掉,亮的她胸腔一阵滚烫。 而后把人带在身边的情绪愈发浓烈,她不知道自己有了军权官职之后还要什么,现在她只知道自己想要她永远在自己身边! “什么时候走?”苏络又开口。 “就这个月,最迟月底,最早中旬便能了结。” 她分不清自己是冷静下来的斟酌还是热血上头的冲动,带着几分欢心和试探道,“这次要不要” “对了,”苏络打断她,忽的坐起身,“你还没回去,将军府便已经赏下了吗?” 两人四目相对片刻,苏络心尖一颤,她瞧见云锦眼里的光亮肉眼可见的暗下去,而后枕着胳膊平躺下去,语气复又淡淡,“前线凶险,皇帝为了安抚军心,多多少少都有些赏赐。” 苏络仿佛没察觉她凉下去的情绪,附和了两句便没了再开口的意思。 今日不宜谈心叙旧,苏络想。 她的光不愿意跟着她,云锦想。 云锦心一凉,不由得又想起从前来—— 可见这些年过的委实算不上如意,当眼前的境遇远远比不上从前的时候,一个人才能真正体会到从前的诸多好处。 而苏络,她就是个变故,要没有她,那云锦也是能毫无波澜的看着镇北王夫妇对着云初嘘寒问暖的,她会一点一点揭开云初的真面目,一步一步的看着她疯狂、偏执,最后被赶出府,成为整个京都的笑柄! 她本就是这么想的,在得知猎场的那只老虎是她的杰作时候,更是故意在她最得意的时候出现,可是看着她惊慌失措的样子,她又觉得没什么意思——云初也是觉得自己被抢了她最重要的父母疼爱。 念及此,云镜更是觉得自己好笑,她居然也会替别人考虑! 事后更是直截了当的威胁了云初,换来了还算安稳的一年,只是一年后云初还是没忍住下了狠手。可就是这样,云锦还是没她赶回苏家! 她没那么好心,只是自己没有的东西,她也不想让别人有。 云锦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喝酒上了头,脑子里不住的回想起当年离开苏家时苏络的那句话。 她忽然开口道,“当年你说,要是我和她相处不来,就送她回来。” 苏络愣了愣才反应过来她说的是谁,“对。”随即又问到,“她很不好相处吗?” 云锦自然不可能在她面前说云初什么好话,语气微沉道“当年冬猎的时候,就是她做的手脚。” 云锦本就可以放低了声线,如今语气也又沉又缓,像是受了什么天大的委屈似的,苏络立刻皱眉道,“那你怎么不早些将她送回苏家,她连皇家猎场都能动手,对你一定恨极了,留在身边不定要出什么事!” 云锦本以为她说的送云初回家是为了所谓一家团聚的念头,如今看来,竟是她想岔了吗?她舔舔唇,“这种心狠手辣的人送回去,你能对付?” 苏络语气有些急,“那毕竟鄞城于我而言比她熟悉,她本来就对你意图不轨了,还是在曲阳,你人生地不熟,她自然是如鱼得水”她末了叹了口气,小心翼翼问道,“那次的伤,严重吗?” “还好,没死。”云锦尝到了甜头,对这语气越来越顺手拈来,“你也说了她在曲阳如鱼得水,更别说镇北王府了,抓不到证据,谁信呢?” “所以你是被迫入军的?” 苏络很快替她找到了事件逻辑所在,还因为这不是出自她口而格外觉得她受了天大的委屈,连信的事也顾不上计较了,甚至替她找好了理由—— 镇北王生存艰难,更不能让人挑到错处,不回信也是怕她找到攻击云锦的口子。 云锦顿觉身心舒畅,彻夜未眠也精神的很。 苏络天快亮时才迷糊了不到半个时辰的功夫,醒来云锦就将苏络带出了玉楼楼,她迷迷糊糊问云锦用了什么法子,云锦指尖夹着两张银票晃了晃,苏络心说这法子还真是干脆了当。 那份假的身契被撕掉了,苏络悄悄被送回了学堂,韩岁欢顾南在房间里等着,韩岁欢看她进来,意味深长的看着她,不待她开口,便先道。 “接头的那个叫陈三,我们关在后院了,沈渠和柳灵烟也扣住了埋银子的那个,两个人分别关押,先生还不知道。 沈渠还说,黄寥带着他们府上的下人也住到了学堂,即日起将这学堂围得严严实实,半个生人都不准放进来,你放心吧,就算这两个人消失惊动了他们上头的人,咱们也能撬开他们的嘴问出银子埋在哪,起码他们没了证据,不会对先生怎么样的。” 顾南起身道,“时间差不多了,我去看看他们问的怎么样了。” 他一走,韩岁欢立刻抓着苏络道,“哎,那位怎么回事啊?” 这两年韩岁欢再没听她叫过大姐姐,叫郡主她又别扭,说起来都是“那位、那位”的称呼着,“她怎么也跑这献州来了,难不成黄寥他们提防着的‘京城来的人’和她有关?” “别瞎说!”苏络白她一眼,“要是真和她有关,黄寥早在看见她的时候就发作了,还会等到她走人吗?” 韩岁欢知道她听不得旁人说那位不好,耸了耸鼻子,“好了好了,她最清白无辜了好吧?只是这黄寥也真是奇怪,搞的这么神神秘秘的,我看啊,和关起来那两个一比,他更偷偷摸摸! 这个也得瞒着、那个也得瞒着、就连先生他也要瞒着,出行要演戏、生气要演戏、去个青楼也要演戏,合着这偌大献州,所有百姓都是围着他转的!唉你说,”韩岁欢抓住苏络手腕,“他是不是哪儿的戏班子里出来的?” 苏络昨夜没睡好,今早天都快亮了她才迷迷糊糊睡着,如今眼皮子重的几乎睁不开,她揉了揉眼,万分嫌弃的堵住韩岁欢的碎碎念,“你看我这样子,就算现在有人在我耳朵边敲锣唱戏也挡不住我要睡一觉,你就别掰扯了,既然这件事已经解决了,就让我去睡吧!” 说着,她已经寻着床瘫上去了,韩岁欢背着手不依不饶,“不对,你回来的时候一点也不担心,是不是她给你透了什么底啊?哎呀,你说说呗!说完了再睡,我最近老是心慌,你说了让我安安心,昂?” 云锦将人送走,便回了军营。 一路快马加鞭,回到营帐后又是一通事务要处理,待她得了闲,已经是戌时了。 天边星星极亮,云锦这才有功夫用上些晚饭,有属下向她禀报,说苏络回到学堂后就睡下了,直到午后方起,后来和黄寥起了几句争执,好像是因为埋银子的人自杀了。 想防着这树倒了压死人,还是得从树杆上下手,就算树干动不了,也得从枝杈上来,那埋银子的人不过是片树叶,掉就掉了吧。 云锦没什么表情的点点头,招手示意他上前。 “先联系京城的人,看看王府里的往来信件都是谁在负责,记住别惊动王爷和王妃,将军府那边也派人等着,若是有什么信件,不论我在哪,立马飞鸽传书送来。” 作者有话要说: 接下来几个月要忙了,我尽量两天一更。之后的剧情就是刀了,嗯,我是后妈 第67章 黄潜 上次长水一战,林宿升至从四品宣威将军,富川一役,又升至正四品忠武将军。 短短一年有余,此人便从一无名之辈官拜四品,还未回京便惹得黄总军另眼相待、将军府的赏赐流水一样的送、各方的梧桐等着这只凤凰来栖—— 旁人蹉跎半生,都未必有机会进入朝会的大殿,眼见他炙手可热,说不眼红那是假的。 何况战事已了,两国正到忙农事节,仗,是暂且打不起来了,不过这战后赏赐,自然是人人都想分一杯羹的。 这日一早,林宿又早早的被黄总军请去献州城,皇帝亲派的监军被营中副将接进帐营。 自从掌管兵符的御马监太监被杀之后,朝中官员与宫中内监争闹不休,最后京中官员在乾清殿跪了三天三夜,老臣们以死相逼,这才断了皇帝接着让内监掌管兵符的念头。 不过掌管不了军权,总得有点别的辖制——监军一职,由内监出任,大军回京之前,代陛下慰问三军。 说白了,有谁居功自傲想要欺君罔上,这位监军是可以直接告状的。 文官自命清流,不屑于宦官为伍,可武官受其辖制,又不好将事情做的过于难看皇帝似乎十分享受这搅弄风云的权杖,乐此不疲的将这滩水越搅越浑。 不过京城的水,自有京城的大鱼夺食,如今这献州境内,却还是黄总军的天下。 要说起自矜功伐,他黄潜认第二,那是因为没人敢说他是第一,就连宫里来的内监,那也得客客气气的来,否则,可没人保证他能全须全尾的回去。自然了,用黄总军的话说——本来就没有全须全尾的阉人。 不过他叫林宿来总军府,倒不是故意要和那所谓的“监军”对着干,以他的性子,根本不会将内监前来督察的事放在心上,他是实在欣赏这年轻人。 胆子大、敢闯、敢拼,如果说长水一役是可以载入史册的、以少胜多的绝地反击,那富川之战便是年少英勇、孤军长驱直入敌军腹地的一场奇迹! 黄潜总觉得这年轻人有他年轻时那股不知天高地厚的劲儿,见了两次之后又觉得这年轻人比他当年沉得住,不显山不露水,跟他儿子养的那只猫儿崽子似的,瞧着温顺,却冷不丁的给你一爪子。 献州是养老的安乐乡,不知不觉就磨软了大将军昔日的一腔热血与战骨,如今再见这仍带着沙场风霜的年轻人,倒是叫他这浸润官场多年的血肉像是重见了天日一般舒展,就连林宿追着自己查的事,也叫他有种看着从前的自己横冲直撞的感慨—— 黄总军被猫爪子挠的心痒痒,一边想着将他彻底驯服,叫他对自己放下盔甲,又想看着他这利爪划破敌人血肉,哪怕自己也在他所认知的“敌人”之列。 可见人上了岁数,却是会有些不合时宜、不合时局的优柔寡断。 “大人,下官查过了,林宿昨日带走的那个女子身契是假的,事后也并未带回军营,而是在献州境内失踪了,下面的人还在追查,是否他已经对玉楼春生疑了?” 那女子刚被卖到玉楼春就遇见了林宿,一夜之后林宿便出高价将人买走,若是为了应对那些人,也未免太过未卜先知了些。 黄潜手边一壶上好的碧螺春,嫩绿的叶子在蕴着光的紫砂壶里浮浮沉沉,半晌,他才开口道“那小子是个将才,可他初来乍到,只怕没本事将假身契做的能瞒住青楼的老鸨。” “大人的意思是,此事另有人在背后筹谋?” 黄寥那几分痞性都随了他父亲,而黄潜那一身凶狠他却只学了个皮毛,如今黄总军不过轻哼一声,身旁之人便立刻肃手静立,一个激灵从肩膀蹿到大腿,心中一跳便只觉头顶有些发麻。 陈豪珞年轻时跟着黄总军南征北战,几十年下来对他的畏惧几乎是刻在骨子里。 当年那些人走的走、散的散,也就是他,虽然打仗不如冯琦、算计不如岺格、统筹不如郭焕之,可勉强还算忠心,也最得黄潜提携。 院子里的石榴花正开着,透过墙上开的格子漏窗,将那片红的似火的灼热投到眼前,黄总军眼神不大好了,是早些年在战场上受的伤,年轻时无畏不知保养,老来却变得惜命。 他看不清一朵朵的花骨朵,只看到了连片的红,衬着总军府里的白墙黛瓦,让他觉得那随风摇曳的红像是画上抠出来的红衣女子,窈窈窕窕的像要走来了似的。 这念头算不得唯美,尤其没了年轻时的萎靡臆想,那女子便更添了几分阴森,这本也不是原景儿,外头那棵石榴树边上还有一树海棠,顺着一条石子路,桂树、玉兰、石榴、海棠,取得是金玉满堂的好意头,就连地上的石子路,也是按着海棠花纹拼的——据说黄总军过世的那位夫人,生前最爱海棠。 有一年海棠冬日里开了花,没过多久,黄夫人便病逝了,那时黄总军出兵在外,两人最后一眼都没见上,只有落了雪的海棠花,印在那白墙之中。 打那之后,海棠花再没开过花,石榴树倒是长势喜人,几年之后,生生挤进了那框漏窗。 黄总军眯着眼瞧了会儿远处,身上那股忽然而起的暴虐才被压下,不过看这反应,陈豪珞大约也猜的出他在想什么——黄总军觉得,这事十有八九和曲阳那位有关。 云锦离开总军府之后没回军营,黄潜另给她安排了住处,离总军府不远不近,去哪里、做什么都方便得很。 可就是太过方便,所以便显得有那么几分请君入瓮的意思。 云锦艺高人胆大,仗着一身诡谲身法,在献州城如入无人之境。 她也不是要溜回军营,毕竟要由着那群活碰乱跳的鱼自己跳上岸总得给他们时间和机会。 于是暮色四合之际,云锦换了一身墨色常服,悄无声息的到了玉楼春。 听小丫头所说,陶先生讲五天的课便要休息两日,这两日学堂中除了实在无家可归之人,旁人都不会留在学堂,所以那人时隔六日便会埋一次银子,之后在玉楼春接头。 而好巧不巧的是,那位大名鼎鼎的花魁也是时隔六日才会跳一支舞。 于是云锦趁着夜色,直接顺着窗子摸进了花魁隔壁的房间。 作者有话要说: 忽然忙起来给我忙晕了,周日见 第68章 开窍 怜香姑娘的房间人影攒动,云锦听到隔壁这间有脚步声渐远,这才翻身进来。 这是那位叫芳杏姑娘的房间,苏络那日扯了人家的面纱,云锦对她有些印象,如今在看这屋子里的素雅装扮,倒也和她相衬。 屋子右手边的架子上放着张琴,琴弦上摊着本翻开了的琴谱,不通琴律之人看不大懂,云锦只撇过一眼便转移了视线。 墙上的多宝格放着不少缠枝莲纹的青花瓷,桌上摆的是定窑海棠式杯,条案上东西各摆着青花底琉璃花樽和一面巴掌大小的铜镜。 云锦知道有些文官爱缠枝莲纹的图样以寓清正廉洁,可这瓶子扎堆的堆在一个青楼女子的房间,就显得格外讽刺—— 她不觉得一个青楼女子会有钱财来采买这些东西,那这是从何而来的就不言而喻了。 炉里的香刚烧了个尖儿,一点极淡的松柏香气弥漫开来,许是这主人原是要焚香弹琴的,只是不知有什么急事,这才匆匆离开。 云锦此行主要在隔壁的怜香,匆匆扫了一眼便要走人,可刚一动边听一段急促的脚步声上了楼,听架势,还是往这边来的,她不得不又退回来。耳听得脚步声越来越近,云锦纵身跃上房梁。 怜香的房门开了又关,露出来阵女子的娇软痛呻,一群人乌泱泱的进去,约么半刻钟后,芳杏进了屋子。 云锦往阴影处避了避,芳杏随手拨了两声琴弦,她身后还跟着个伺候她的小丫头,瞧着不过十来岁,低着头不言也不语,下面两位静默的听着隔壁传来的动静。 良久,芳杏才挥挥手,叫那小丫头下去了。 她自己坐到琴前,熟练的从那琴谱里翻出张半成的画像,说是画像,却只有大致轮廓,也只能从她发髻才看出画上的是个女子。 那张画有些年头了,纸张有些泛黄,折痕处都磨出了毛边,芳杏背对着云锦,怔怔的看着那副画出神。 此时的芳杏仿佛变了一个人,举止间带着股挥之不去的自矜清高,和云锦见过的那些高门贵女的作派如出一辙。 相由心生,举止由心。人前无论如何,人后行径才更显真情流露,不过世间可怜人太多,一朵碾落成泥的梅花也只能博人一声时也运也。 芳杏将那画像又好好的放了回去,指尖轻动,琴音呜咽流泻,霎时将那堂内的无限春光都止住了,恍然叫人忘了自己竟是身在青楼。 不过云锦不通音律是实打实的不通,只觉得这声音慢慢悠悠,没让她感同身受、静心宁神不说,还让她更加着急从这屋子里出去了。 她正打量着悄悄把人打晕溜出去的时机,就听隔壁的人又乌泱泱的撤到了楼道,一个小丫头有些尖利的声音说着献州的地方话,伶俐的不得了。 那小丫头不知说了什么,居然让琴音一顿,芳杏“噗嗤”笑出声,琴音终于收了,云锦不自觉松了口气。 这时房妈妈上前打圆场,云锦这才知晓,原来怜香姑娘身感风寒,头痛不已,请了城中好几位大夫来瞧,可大夫没瞧出原委,还被怜香姑娘指着鼻子骂了一通,说是医术不精,庸医害人,直把几位老大夫气的差点给自己来上一剂独参汤。 而那小丫头更是厉害,以一己之力将众人赶出了楼道不说,叫骂语气更是抑扬顿挫,大有穿堂之势。 芳杏却忽然转过了身对着房门,似乎在等着什么的样子,她指尖轻敲着琴头,敲到第六下的时候,房门忽然被人敲了两下,她没理,等那边又敲了两下,才不慌不忙的问道,“什么人?” 门外之人不说话,只执着的敲个不停,芳杏这才一副不耐烦的样子吐出了口气,起身时顺手将那琴谱也放在了多宝格的架子上。 门打开了,是那位本应该头痛的下不了床的花魁,怜香姑娘。 如今她蹲在门口缩成一团,身上只一件白色里衣,不施粉黛、未绾发髻,笑得一脸人畜无害,见门开了,跟个兔子似的就窜了进来。 她一进来便凑到了香炉旁边,芳杏皱着眉坐到琴前,道“本该躺着的人沾了这么一身味道,你是生怕别人不知道你在装病?” 怜香立刻搬了凳子坐在她旁边,“我是生怕别人不知道我是在你这沾的味道!而且,”她又向前凑近了,勾着芳杏的一缕头发像是得逞了的狐狸,“陈大夫最烦我,要不是你去求情,只怕他也不会来给我治病吧?” 芳杏没理她,抬手弹了曲《冷凝香》。 这是芳杏自谱的曲子,还未成曲,只简单几个调子,更从未在人面前弹过,怜香听罢,忽然勾着芳杏胳膊,“这是什么曲子,你教我。” 她说的理所应当,芳杏抽出胳膊,只冷着脸一言不发的看着她。 这是明明白白的逐客令了,可怜香只装傻,笑眯眯的抱着她的脖子坐在人腿上,“姐姐,你这边怎么这么冷?” 她撸起袖子给人看那根本不存在的鸡皮疙瘩,芳杏瞥见那一抹白,甜腻掺了她这里的松柏冷香,两相纠缠在一起,让她脸色一沉,蓦然起身道,“出去!” 她这番动作让怜香摔到在地,脑袋也重重磕在身后木桌上,怜香闷哼一声,却是忍住了,只眼圈发红的抬头看着芳杏的背影。 云锦听得这动静,心说这下是真的头疼了! 云锦一直冷眼旁观,她本以为这二人应当是水火不容的,后来发觉并非如此,想来落魄相交,更为难得,红粉红颜,也是互相照拂。 可再瞧两人的态度似乎总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此刻芳杏又开了口,她握着拳抵在一旁桌面,每说一句,指节便重重敲上一下,“我说过,让你不要再来找我,那日之后,我们便是一刀两断” “姐姐!”怜香许是疼得紧了,眼泪跟散了线的珠子似的往下掉,她忽的扑到芳杏面前,语气说不出的惊惶,强压着哽咽道,“你,你快给我看看,我刚刚撞了桌子,现在手脚都麻了,我头晕、想吐、眼前发黑,你,你快帮我看看!” 她说着,一边手忙脚乱的将芳杏的手按在脑后,那里肿了好大一块,轻轻一碰都从头疼到脚心,芳杏指尖刚碰到那处伤口,就觉身前之人一个瑟缩,她便也顾不上旁的了,细细将那伤口查看了一遍。 那伤口委实不小,又伤在脑袋,确实吓人的很,芳杏压下心头担忧后悔,默了片刻,“你先回去,我去把陈大夫叫回来。” 她说罢就要转身离开,却被怜香一把拉住,楚楚可怜的、梨花带雨的望着她,芳杏避开她的视线,“你先回去。” 眼看来那两人又要掰扯起来,云锦深吸口气,才遏制住自己把两人直接敲晕走人的念头,她被哭的烦不胜烦,不由扶着额角想起了苏络哭得满脸鼻涕眼泪的时候当然,那是很小的时候了,长大些后,她已经能很冷静的拿着帕子擦干净再抬头了 云锦很没良心的心情愉悦起来,甚至饶有兴趣的比较起两个人的哭相—— 没人家娇艳欲滴、没人家我见犹怜、没人家不胜柔弱唯一比人家强的就是哭起来动静大,尤其是装哭的时候雷打的巨响,半点雨滴也挤不出来。 她以拳抵唇才压住上扬的嘴角,眼里的笑意藏都藏不住,然而忽地,她神色一僵,只见那位花魁姑娘哭着哭着就抬头叼住了芳杏的唇,芳杏想要推开她,却顾念着她头上的伤,她刚要动作,就听怜香“嘶”的一声,她便立刻收了手,任由自己被人抱着啃。 云锦瞳孔放大,呼吸一滞,仿佛时间都跟着停滞了,她面色刷的一下褪尽,脑子空白了片刻,而后后知后觉的恍然——原来,两人是这种关系! 两个女人云锦嘴角似乎抽了抽,这也没什么大不了,毕竟前朝也曾盛行断袖之风,两个男人都可以,两个女人又有什么大不了的? 她有些艰难的咽了口气,不知为何心中惴惴,此时此景,竟比让她看活春宫还要令人尴尬。她避开了视线,可方才那一幕还是不断的在眼前浮现。 云锦握紧了拳头,不知过了多久,怜香才终于送开了芳杏,那两人呼吸急促,却听得云锦面上发热。 怜香说话还带着哭腔,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似的,“你说断就断,我乖乖听你话忍了这么久。 昨天发热的时候,我迷迷糊糊看见你躺在我身边,可今天醒来的时候什么也没有,我难过的快要死掉了,你什么也不知道,你不知道我根本忍不住,我跳舞的时候看见的每一个人都是你,我做的每一个梦都有你,就连你和我说一句话都够我来回斟酌许久,我做什么都控制不住的想起你季婉秋,我一颗心好好儿的交给你,你凭什么说不要就不要了?” 怜香死死抱住芳杏,哭的不胜凄惨,芳杏似乎要说什么,可最后只化成了幽幽一声叹息。 云锦发觉自己在拿着苏络和怜香对比时,脸色就已经难看的吓人了,那句“我做什么都控制不住些想起你”更是让她的脸色沉得仿佛能滴出水。 “你就当可怜可怜我,行不行?”怜香鼻尖通红,小心的蹭了蹭芳杏,见她半推半就,便顺势将人推到了床边。 床幔放下来,跟着床架微微晃动,云锦应该趁机离开的,却不知为何,像是钉在了原地,她听见有盒子打开的响动,怜香声音甜腻,问她用哪个。 云锦觉得自己疯了,居然想着若是苏络问自己她一副被雷劈了的表情,仓皇从窗子里跳了出去。 作者有话要说: 我大姐终于开窍了,老母亲的欣慰*&)*(&* 第69章 凤凰台栖枭鸟 康照海在云锦刚到京城时便跟着她了。 三年下来,不论是京城的风云诡谲还是沙场的性命相托,他用那一身出神入化的轻功跟踪过不少人,往大了说有皇宫贵戚、往小了说有家仆管事、往近了说又王府亲眷、往远了说又南楚将领、往好了说有朝廷命官、往不好了说也有贪官污吏他的任务无一例外——追踪、调查、暗杀。 他这位主人算不得良善,却是实实在在的胆大包天。 这次,还是他第一次受命追踪,却不是为了取人性命。 三年相随,康照海是营中唯一知晓她女儿家身份的人,生死相交,他却也从未见过云锦有对什么人、什么事这般上心过—— 那个被主人从青楼女子高价买回的女子,居然被她亲自抱着上了马车,途中那女子要走,主人更是转眼便让自己跟上 能有人和主人相谈甚欢本就是件离奇的事,更别说当时主人的语气明显是想让她一同离去的! 她明明最讨厌别人违背她的意愿 康照海很快根据他为数不多的直觉认定,这个女子,对主人很重要! 于是那位陶先生得知他们跑去了青楼,一怒之下让他们都跪在学堂的事,云锦也是最快知道的。 消息最后附言:先生说除非父母亲自前来,否则都要跪到自己究竟错在何处。 康照海本以为按着云锦的脾气,大约这消息传出去不到半个时辰她就会让自己带着这叫苏络的姑娘走人,更甚者会亲自前来也不一定。 可奇怪的是,消息传出去了半日,康照海却迟迟未曾收到指令。 难不成主人对这位苏姑娘并非那般看重,只是当时被酒色所惑? 亦或是可怜她出生青楼,得知她只是乔装后便没了那份怜悯?那还让自己守在这里做什么? 康照海生疏于人情世故,摸不准云锦的心意,有没收到任何撤退、亦或是动手的指令,他便只好暗中查看,可这边的消息却还是不迭的送到云锦手上。 第一日: 陶先生罚苏姑娘及黄公子四人罚跪学堂。 又两位自请罚跪。 又十五人自请罚。 又三十六人自请罚。 滴水未进,彻夜未眠。 第二日: 无异。 第三日: 无异。 第四日: 一人昏仆,午后,有父母前来告罪,罚跪着少一人。 无异。 第五日: 罚跪着少十人。 午后又少三人。 第六日: 罚跪着唯余十人。 午后陈豪珞前来,罚跪着唯余六人,似无亲无故。 康照海似乎以为自己发出的消息够多,主人够烦,就会招招手把自己叫回去,可惜直到玉楼春被查抄,他也没能等到撤退的指令。 云锦带人查抄玉楼春这天,是苏络在学堂跪着的第七天。 苏络已经困到睁不开眼了,身边的声音模模糊糊像是隔着一层棉花,她隐约听到身边有什么人快步过来,而后或劝或骂的带走一个人,当然了,她没寄希望于苏家老父亲能神兵天降的出现在身边,那于她而言惊吓远远多于惊喜。 昨日黄寥也被家中人带走了,柳大人大前天就带走了柳灵月,顾大人碍于某种情分或是颜面,还未曾出现。 如今这学堂之中,除了带着红绳想要驱邪避祸、却生生将自己活成了邪祸的沈渠,就是苏络、顾南、韩岁欢和几个连平日里惦记着的长辈都没有的人。 耳听得又有脚步声传来,苏络眼睛也没睁开,身子却下意识的跪直了,垂着头慢吞吞的想着这应该是沈渠家的人—— 他们家的人原本早早命人来送了消息,说这小子混的很,请先生务必重罚。可到底是自家孩子,怎么可能不心疼? 苏络眯着眼由着意识渐渐涣散,那脚步声也没了,苏络心说:沈渠这次倒是安静的很,走的悄无声息,连个屁也没放。 她的头又重重的垂下去,不过好在这些日子有了经验,苏络的胳膊已经随时准备好了会放在了头会磕下去的地方。 然而这次,她的胳膊一紧,像是被什么勒住了似的,头也没磕在地上,而是一阵头重脚轻之后,仰躺在了个熟悉的怀里。 这姿势可比跪着适合睡觉,苏络瞬间被困意席卷,睡梦之中,双腿似乎被人死死按住,一群蚂蚁从骨头缝里源源不断的爬出来,苏络想要躲开,却只传来一阵阵钻心的痛痒。 那蚂蚁更多了,苏络梦中都忍不住呻吟起来,眉头皱得死紧,忽然有双手贴在了膝盖上,手心滚烫,蚂蚁不见了,可她更痒了,苏络挣脱不开,直把自己气的眼泪不绝。 云锦是审完了芳杏才将苏络接出来的。 那日夜探玉楼春之后,她自嘲少见多怪,不过瞧见了两位花魁的私情,便险些误会了这世间所有姐妹之情都如同那般,云锦自觉反应过度,夜风一吹,所有旖旎烟消云散,她倒是另找了法子,既然已经知道了这两人关系非浅,若是怜香有什么异动,芳杏自然知晓。 就算从芳杏这里问不出什么,怜香就能眼睁睁看着自己所爱之人替自己吃苦吗? 云锦本是打算从芳杏这里下手,好查出怜香的背后之人,这一查才发现,怜香不过是个障眼法,芳杏,才是真正的黄总军的人! 芳杏原名季婉秋,是泉州抚军季央之女,季央多年前被人陷害,举家流放,妻女充妓,而后母亲不堪其辱自杀,季婉秋被人救回来一命,辗转流落玉楼春,几年后有人自称是她未婚夫婿,想要将她纳入府中,被当年刚刚升为三川总督的黄总军赶出献州 黄潜当年不过是酒后之举,又是微服出行,要不是季婉秋之后在街上见过黄总军纵马游街的场景,只怕也认不出救了自己的,居然是以一己之力挡南楚北上肆虐的黄将军! 恩情总是要还的,况且沦落之时的侠义相助本就带着少女的天真希冀,次年她成为玉楼春花魁,黄总军回京述职,那位未婚夫婿不知从何处得了消息又来闹事,说自己同他有过娃娃亲,非要带她离开不可! 季婉秋到底也不是当年那个胆小怕事的芳杏了,这次不用她多言,便有人上赶着替她解决麻烦了。 其中一人,便是黄总军手下——她认出了他的腰牌,正面一只凶狠的狼兽,背面镌刻龙飞凤舞一个“黄”字。 献州没人不认得这块腰牌意味着什么,这也是腰牌的主人挂着他的原因—— 黄总军在献州只手遮天,有了这腰牌,哪怕是官府当场抓到人杀人放火,那也得掂量掂量自己能不能管得起! 这年轻人自然没有杀人放火的意思,不过可以仗着势行些方便,那倒是求之不得。 之后,季婉秋和那年轻人越走越近,为表忠心,她也帮忙做了不少“黄总军授命”的事,久而久之,黄总军当真知晓了她的存在,芳杏成了他最为隐蔽的一双眼睛,看着这多事之秋还有几多残红落水、几多孤鹤欲飞。 而怜香一早发现了她的所作所为,便存心替她遮掩 云锦长叹口气,自然,这是季婉秋自叙。 她一边深陷同怜香的情谊之中,一边又自我感动于偿还恩情的所作所为,然而事实上,云锦查过了,季婉秋口中那带着腰牌的人不过是个和黄潜八竿子打不着的无名之辈,偶然得了那腰牌便横行无忌,借着黄总军这棵大树作威作福,就连帮着陷害陶先生之事,都不是黄潜本意。 事实上,这玉楼春本就是别人早些年“孝敬”给黄潜的,养军花销不是小数,黄潜有犯上作乱的胆子,自然不会有一颗安安定定的心,他私下有不少赚钱的行当。 来的钱未必干净,却也养活了这数十万铮铮铁甲悍立不倒,这献州繁花若锦。 可换句话说,这青楼既然是黄潜自家行当,这楼中能瞧出那人身份的不在少数,可却任由着季婉秋自囿于这场恩情之中无可自拔。 云锦深吸口气,抬手拭掉了苏络眼尾泪痕。 季婉秋牢中所言任历历在目:我这一生,自以为清洁如玉,不入泥沼,可到头来,竟只有一场不容于世的情爱是真的,大人,求您,放过她。 苏络睫毛颤了颤,还没睁眼便先倒吸了口凉气。 云锦眼底晦涩难辨尽收其中,指间湿润落在掌心握紧。 黄寥被陈豪珞带回府中时,黄潜并未在府上,而黄寥也显然很不承情,拉着一张脸强撑着不肯休息。 “陈叔,你是看着我长大的,你跟我说实话,我爹他到底想干什么? 你别和我说什么年纪小,不要管闲事,要是自家事都算闲事,你们干脆把我移出家谱得了。” “仔细你爹听见了又要扒你的皮!”陈豪珞苦笑,“这不是我说不说的问题,是你爹不愿意让你知道,我已经替你瞒了他一次,是因为你牵扯到了里面。旁的,你要知道就只管问他,他让我说,我必然知无不言。” 看黄寥深吸口气恼火至极的样子,陈豪珞叹口气,正色道,“廖儿,我同你说实话,这不是年纪小不小的问题,你爹和我也是从你这时候过来的,最是清楚你这个年纪的男孩子的性子,有些事你早晚要知道,但现在不是最好的时候,你爹拼了这么大半辈子,不就是想让你衣食无忧的长大吗? 你还上赶着替他操心,你爹那个要面子的,骂你都是轻的,他还没老呢,且由着他给你遮几年的风雨吧。” 他说完又叹了口气,“你先好好休息,现在,你只要知道你先生的事和你爹无关就行了,旁的,就别多想了。” 陈豪珞一只脚已经迈出了门,“陈叔。”身后黄寥忽的叫住他,含糊不清的道,“谢谢。” 黄寥说完便缩回了被子,仿佛已经睡熟的模样,陈豪珞摇摇头,臭小子,这要面子的脾气和他爹还真是如出一辙。 他出了院子,抬头便和站在门口的黄潜对上,风吹落了一朵红艳的石榴花,也将陈豪珞吹的一个激灵,黄潜虎目阔额,见状狠狠翻了一个白眼,冷哼一声大步走在前头。 他的背微微有些驼了,可正如陈豪珞所说,五十年兴衰,江南未老,任由舆图换稿,他还想护着这满园芳菲,看凤凰台栖枭鸟。 第70章 一起为非作歹嘛? 世人皆知背靠大树好乘凉,瞧着黄总军这棵大树睥睨一方,麾下之人无可计数。 然而说起来,黄潜不像陆家军靠着满门忠烈的血造就“陆家军”名号、亦不像武定侯生就皇家子嗣,又有同陆家军击灭前燕的军功!就连云锦生父——镇北王,作为大梁唯一的异姓王,那也是同东戎数年厮杀,镇守北域继而远播的威名。 黄潜有祖上荫封,而且正经算起来,军功并不如那几位显眼,但他却能有这总军的名号镇守两川三关多年,靠的是多年前献州城外滔天巨焰、长水河边枯骨如山、芙城之内屠城灭族 世人皆云:黄总军生性残暴,也正是这份残暴,止住了大梁南楚战事数十年。 黄潜不是不费一兵一甲横扫千军的能手,亦不是运筹帷幄把弄人心的强将,黄总军麾下的大梁铁骑从不招降,只有狼一样的凶狠和不死不休! 用黄总军的话说:战,不能止战;怕,才能止战! 可是怕的,何止是南楚?大梁皇帝同样时刻担心着这位功高震主的元帅—— 一个单靠声名就能威慑敌军的人,在大梁百姓心中,是比皇帝还要可靠的战神。 人皇是不允许自己国土之上有真实的神灵的存在的,尤其南楚安静这么多年,皇帝想要收敛军权,便只好请这位战神下一下神坛。 对皇帝而言,南楚是要打的,军权也是要收的。 对南楚而言,脏水又被泼回了自己身上,这一仗也是避无可避的,但是大梁君臣离心,这一仗未必打不过。 尤其太子延朝堂风光,他带着群臣编篡文选不说,又想着在军功上风光一把。 如今皇帝年迈,若是在此时打了胜仗,太子势必要替他犒劳三军的,若是输了,这笔账也不会记在自己名下,大不了赔些钱财了事,何况还能趁机试一试北梁国力,大楚休养了这么多年的精兵总得拉出来练一练,不管输赢,朝中那些中饱私囊尸位素餐的人总该借着机会清一清不论怎么说,怎么算也不是吃亏的买卖。 南楚太子已经开始为了自己登基后肃清朝纲做准备,大梁皇帝一心御宇天下,两人不谋而合,这仗打得顺其自然,黄潜倒不是看不出这位皇帝的疑心,只是这么多年过去,他也不是那个靠着军功才能守住声名的黄将军了,这些年皇帝在献州派来的人手不少,做的动作更是不少,于是黄潜不想忍了。 皇帝轮流做,今年到我家,何必防备着人家的疑心委屈自己呢? 他也没想推翻他们穆家,大家划江而治,黄潜还守着他这两川三关就是——黄总军自认良心很够,也没那么大野心——到时候随便拟个国号,好赖给他儿子个太子过过瘾! 于是此次南楚大梁之战,他摆足了不干己事的架势,长林军由新人组建,军饷由户部直送—— 南楚认定了北梁君臣不睦,大梁皇帝认定了黄潜居功自傲,倒没觉得他这举动有什么不对。 换句话说,没人觉得长林军可以打赢,一群新兵,加上几个勉强混到副将的油子,送上战场也是炮灰而已,等到长林军一灭,黄潜就不得不亲自上阵,轻敌一过已经坐实,就算赢了之后也是功过相抵 而黄潜呢,只是不想同时得罪南楚和大梁而已,等到他名正言顺的率领一众大军到了阵前,黄袍一披,大梁就不得不忌惮自己会不会和南楚连手,南楚和她是决计打不起来的,但凡动了手,他这“自封为皇”的举措就可算作乍敌,反倒给自己递了后路,日后保不齐打得更加凶狠,权衡利弊,还是叫自己同大梁分割来的保险些。 三方人马打定了主意,可谁也没想到长林军出了个颇有将帅之才的林宿来,少年郎风光意气勃发,一路直破南楚腹地! 削弱不了就制衡,大梁皇帝迅速派人笼络,南楚如何头痛且不论,黄总军披身的黄袍没用上,这时候动手反倒容易惹得三相夹击,加之他对林宿也是颇多欣赏,这自立为王的事倒是暂且耽搁了下来。 自然,这些暗里风浪没人瞧见,献州也是依旧的热闹似锦,百姓们依旧为了地里庄稼操心,商户们依旧惦记着家里独守空房的美娇娘,城外的学堂依旧孤零零的跪着顾南和韩岁欢,不过城里的一处院子倒是多了个“胁迫”而来的苏络。 顾大人由于和陶先生的干系,虽然人在献州,倒是不好和他求情带走这两人,生生让他们跪够了十日才把人带回去。 而苏络被云锦带回来之后,她便再没出现过,只一个叫康照海的人看着自己,他不算太高,身量甚至算得上纤细,腰上挂着把匕首堵在门口,乌沉沉的不说话也不动,要不是他身上有云锦留下来的亲笔书作证据,苏络险些以为自己被人绑架了!只是如今不让出门的架势,和绑架也差不离了。 苏络怕韩岁欢担心,一瘸一拐的走到门口和人家好说歹说了——哪怕不出去,送封信过去也是好的! 可别说信了,康照海就是彻头彻尾的将苏络当空气,不听不理也不让跑,就是泥人也生了三分火气,苏络愤愤回了房间,她绝食了。 苏络自己都没想到,自己还会用上这么幼稚的法子来脱身,可康照海看的严,想来想去,他是云锦的人,受命看着自己总不能把人看死了,她又不能一头撞死了泄愤,也就只有绝食这么一个依仗了。 果不其然,苏络绝食的第二天,云锦回来了。 云锦脸色很差,似乎这些天都没休息好,眼下一片乌青,苏络醒来的时候,正瞧见她撑着额角坐在一旁的八仙桌旁闭目养神。 苏络困意瞬间醒了,抿抿唇心说好像叫韩岁欢多担心几天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她轻手轻脚下了床,可膝盖上的伤还没好利索,苏络吸了口冷气,这声音极轻,云锦却瞬间睁开了眼,眼中一片红血丝,声音也干哑的厉害。 “醒了?” 苏络点点头,汲着鞋慢慢走到桌边倒了杯水递给云锦,她只抿了口便放下了,吩咐外面送了些吃食进来。 云锦端着碗稠糯的白粥,献州多甜食,她素来不喜,能吃的也不多,那碗粥更是完任务似的三两口便咽了。 这饭菜也不和苏络胃口,见云锦放下了碗筷,她刚要撂筷子便被云锦轻飘飘看了过来,道,“康照海死板不懂变通,我已经吩咐过了,你要是有事找我,让他传信即可,不必折腾自己。” 苏络握着的筷子又捏紧了些。 她本来觉得自己无缘无故被关在这里憋屈的很,憋屈了几天又变成了恼火,可一对上云锦,她心里便只剩了愧疚和无措——她似乎总是在给她找麻烦。 云锦看她低着头不说话,便接着道,“陶先生的事你放心,不会再有人陷害他了。” 指使芳杏的人算是黄潜的人,叫薛信,无官无职,在献州有个才名,不过家境落魄,想顶着他的名头贪银子罢了,事后被云锦发现,见她不依不饶,京城那边又颇是器重,这才想着诬陷给旁人。 其实不论是赈灾银还是军饷,从上面过一层就要扒一层的,这些年大家都心里有数,只要别太过分也没人会去查。 薛信无官无职,能拿到的钱也不过是从同他交好的官员那里蹭来的,九牛一毛而已。 然而云锦真的要查的时候,唯一被推出去也只有他,他没办法,只好找一个他得罪得起的人来栽赃, 只是他没想到,云锦不仅查他,连带着献州动了手脚的官员一个也没放过,也好在这是户部直发的军饷,中间过的手少,否则,只怕是整个献州都要让她闹翻! 云锦这些日子一闲下来就会想起那日审完芳杏后做的梦,总要做些旁的事来分心,苏络先前跪在学堂,闹大了之后又被关在这小小院子,混不知外面早已经闹翻了天。 黄总军府上这几天忙的很,一半是来求情的,一半是来劝他对林宿动手的。 这个年轻人太狂妄,竟然借着民愤对这些人下狠手,逼黄总军不得不弃车保帅,全然是不管不顾、玉石俱焚的架势! 留这样的人在,他们那些私隐迟早要被暴露阳光之下受众人摈弃。 黄潜嫌他们烦,索性一个也不见,都推给陈豪珞解决,陈豪珞是出了名的泥菩萨,倒不是说他面软心善,而是极善和稀泥,可这些人一蜂窝凑上来,也不是三两句话就能糊弄走的,这件事他们说的义愤填膺,好像林宿不除,他们黄总军就要被逼退位了似的。 然而就算是弃车保帅,起码官声是保住了,官声这东西,繁花似锦的时候没觉得有什么要紧,可若真要做些什么,民心总还是要的。 他们这些知晓黄潜目的人反倒是不急,真正急得,一半是军中将领,看不过林宿年少成名、颇受器重的,一半是借此来向黄总军表忠心的,至于真正为了私藏军饷的大人们操心的人,早一并被请进了府衙大牢,没工夫来这边求情。 陈豪珞送走了一波又一波的人,空暇之余也不得不感叹林宿这人,倒真是半点不拖泥带水的利落! 刚撂下这杯茶,陈豪珞松了口气,看着天边将落的红日眯了眯眼,又听下人来报,郭焕之回来了。 苏络塞了半碗粥和两个虾饺,云锦看她实在吃不下了,才叫康照海将这些撤走。 苏络犹豫道,“既然陶先生没事了,我也该回鄞城了。” 云锦仰着头靠在椅背上,她闭着眼,苏络知道她没睡着,可过了半晌,云锦才开口,她似乎斟酌良久,说的话一字一句带着慎重,苏络不由得坐直了,云锦道“我之前,原本怀疑的一直是怜香,后来才知,原来怜香一直是障眼法,她只是怕人查到芳杏而已。” 她声音晦涩,仿佛这话很是难以启齿似的,苏络以为她是查案时不顺,默了默道,“有心人有心为之,也是在所难免。” 云锦睫毛颤了颤,轻出口气望着头顶房梁出神,“明知有人在查,旁人避之不及,居然有人上赶着替人顶罪。” 苏络喟叹一声,“父母之爱子,兄弟之友恭,夫妻之情爱,情至深处,可为其亡身。 都说青楼女子薄情,他们两个这般,也算是情谊深厚,可怜可叹了。” 云锦极慢的坐起了身,视线不放过苏络一丝一毫的神色变化,道“情谊?被翻红浪的情谊吗?” 苏络瞳孔微微缩张,显然也没料到两人竟是这样的关系,毕竟怜香她只是耳闻,芳杏也不过是一面之缘,她有些茫然的眨了眨眼。 云锦却忽然转移了话题,“这次在献州见你,倒是没听你再叫我大姐姐。” 她语气里似乎有些物是人非的感慨和凄凉,可细听又好像有些叫苏络听不懂的希冀,苏络没反应过来这两件事有什么干系,只好道,“毕竟你现在是林将军,不好叫人听见。” 云锦追问,“现在没外人,也没听你叫。” 苏络不知道她怎么对个称呼这么执着,然而这三个字多年未经唇齿,竟也有些生疏的难以启齿了,她只好低着头道,“你现在是镇北王家的郡主了。” 苏络惊讶于这句话当着云锦的面从自己嘴里说出来竟然是这样滞涩的心酸,更惊讶于心脏处的酸楚这样清晰明了,脑子却搞不清楚它到底在心酸什么。 她听见云锦有些急躁的扣着桌案,眼眶一酸忽的抬手遮着脸打了个哈欠。 云锦语气有些急切,“你不把我当你姐姐?” 苏络还没开口,她便又问,“那若是换做我受人蒙蔽,你会怎么做?” 苏络觉得这话问的没什么意思,要是云锦都被蒙在鼓里,自己当然是跟她一起蒙在鼓里,她还能怎么做。 “一起为非作歹嘛?” 这话不小心说出了口,连云锦都愣了愣,深吸口气才压住了嘴角的弧度。 “你别给我胡闹!” 苏络莫名懂了云锦想说什么,点点头应承,“我不胡闹。”她顿了顿,“你要做的,我都会帮你,我可以算你的从犯,但是我不想一个人顶罪。” 云锦神色微动,“杀人放火也行吗?” 苏络毫不避讳,“你会让我帮你杀人放火吗?” 两人相视无言,云锦忽的低头笑了,“你这是把我当好人了?” “芳杏栽赃陷害,可在怜香眼里,她也不过是在偿还恩情。”苏络道,“这世界上的事看不透的太多了,既然什么都信不过,那就只能信问心无愧了。” “你把你自己比怜香?”云锦向前探了探道,“她们两个,可不是简单的姐妹情深。” 苏络已经从方才的惊讶中缓过了神,此刻略垂着眉眼,“身陷青楼本已是艰难,却在此处遇见了真心之人,福祸相依,她们也是艰难。” 作者有话要说: 我掐指一算,这应该是大刀之前最后的糖了 第71章 心事落定 这日忽的下起了雨,匆匆一场雨,来的快去得也快,哗啦啦解了片刻暮夏的酷暑。 然而午时太阳一立,白亮亮的日头照着染了墨绿的雨滴从树叶上滴落到屋檐,“叮咚”一声落在屋外的水坑。 康照海踩着半靴子的泥泞进来,低声在云锦耳边说了两句,便恭身退下了。 苏络心想着自己也该走了,可瞧着云锦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到嘴边的话愣是咽了回去,她斟酌片刻,“又有什么让你为难的事了吗?” 云锦长吁了口气,道,“说是南楚虽败,却只同意赔钱了事,不肯割让城池。” 苏络一脸诧异,“战败国还有讨价还价的吗?” “南楚多富商,梁楚晋商贸往来频繁,若是不管不顾,保不齐楚人绝地反击,叫西晋捡了漏子,也就是这个顾虑,不论梁楚还是梁晋,再怎么打也会给彼此留一丝退路。 况且西晋还有西戎牵制,南疆却被楚国压的死死的,皇帝也就是想借着割让城池做威胁多要些钱罢了,真要与南楚重新划水而治,边疆无地利不说,黄总军也就真成了他心腹大患,再难除去了。” 有一说一,苏络没听太明白,只听懂了南楚不会割城,最多赔钱。 云锦话头一转,“不过此事已成定局,也没什么好为难的。” 只是可怜沙场上白骨如山无去处,自始至终,他们都只是别人权谋棋盘上的一颗棋子罢了,成败死活,不过在那些人一念之间。 “还有,”云锦接着道,“薛信等人被判了秋后问斩,夷三族,芳杏于昨日在狱中自尽了。” “那怜香” “玉楼春查封,怜香虽然替芳杏遮掩,可她罪不至死,原本关上些日子就放出来了,可她买通狱卒有意逃跑,便被抓回来施了墨刑。 她那张脸毁了,人便有些疯癫,后来自己拿着碎瓷片想要割掉那印记,差点没了命。玉楼春不肯收留她,有人瞧见她往北边去了。” 苏络心口一窒,这才明白她神色间的难以言喻是从何而来。 从古至今,从未有谁单凭着“情深义重”四个字便能所向披靡的,更多的,是情深缘浅,是有缘无分,是造化弄人。 苏络压下心头滞涩,勉强笑道,“活着的人总要比死了的人承担更多,她要是真的疯了、不记得了,与她而言未必不是好事,相忘于江湖,总比自己守着一方枯槁自黯自伤的强。” 云锦直直的望进她的眸子里,“你觉得相濡以沫,行不通的吗?”她怕苏络听不懂似的,解释道,“我入军还有一则,是为着他们开始给我张罗婚事,我嫌烦这才跑了出来,不过后来瞧上了个喜欢的,也是艰难,若换做是你,你怎么说?” 苏络干笑两声,“我祖母大约还想留我两年。” “我是问你,若明知两人艰难,那你会想要同他相濡以沫,还是相忘江湖?” 苏络沉默半晌,按理来说,瑞王如今在曲阳,若是她那时候就喜欢瑞王,就算被催婚也不该跑到献州来,可见她喜欢的这个人十有八九是在献州认识的,或许就是军中的也未可知,可若是军中苏络小心开口,“他知道你真实身份吗?” 云锦点头。 苏络松了口气,没转到耽美剧情就好。不过既然知道她身份,可见云锦对他是极为信任的,“也知道你是郡主?” 云锦依旧点头。 苏络想了想,“要是还没有特别喜欢,又明知这件事艰难,我觉得还是及时止损的好。” “可,已经舍不得割舍了呢?” 苏络呼吸一滞,看着云锦微微上扬的眼尾有那么一瞬间的晃神,心尖儿上似乎被人狠狠掐住了,她挤了个难看的笑,脑子还没反应过来,已经迅速开口道“那就试试吧,反正以后怎么样谁知道呢? 说不定就像今日一样忽然来了场雨,相濡以沫的鱼顺顺利利回了湖里,你喜欢就好嘛。” 苏络压根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只见云锦眼睛倏的一亮,难以遏制的欢喜从嘴角蔓上眉梢,那被画粗画黑了的眉像是展翅的凤、昂扬的鹰,肉眼可见的肆意舒展开来。 她当是很欢喜的,苏络想。 苏络端茶的手放在案下握紧了,低着头看着杯中茶叶的浮沉,涩声道,“不过既然艰难,必是要比旁人多受委屈和辛苦的,帝王尚且不能随心所欲,更何况常人。 加之你在军中身份还是林宿,日后真相暴露,难免不会受更多流言蜚语,天下悠悠众口,说的话未必好听,你有个准备就好。” 尤其郡主身份迟早要被曝光,她喜欢的人又是军中之人,谁也不会乐意听人说自己吃软饭、攀高枝儿的。 云锦却像是下定了决心,“皇帝就算不能随心所欲,真做了什么也不是什么人都能说的了他,四品忠武将军要受流言蜚语,黄潜罔顾皇命都无人敢置喙,可见位高权重还是有用的。”她噙着笑定定看着苏络,郑重道,“你放心。” 苏络深吸口气,她找对象还让自己放心,这心情还真是日了狗了! 苏络认定了云锦这次就是为了让自己来替她解决情感矛盾的,如今瞧她神采飞扬,哪还有半点郁郁?便长出了口气,道,“既然没什么事了,我还是去找韩岁欢吧,我们一同从鄞城出来,总不好分开回去。” “你要回去?”云锦凝眉,“鄞城?” 这话问的好笑,不回鄞城她还能去哪? 陶先生没事了,他们跪也跪了,罚也罚了,就连顾大人也该启程了,他们总不好再耽误下去,可还未等她开口,便又听云锦道,“再过几日大军便要班师回京,你不想去镇去曲阳?”她清咳两声,“毕竟苏大人也在曲阳,你去也不过分。若是苏大人那里不大方便,我那将军府倒还空着” 一说起老父亲,苏络那股淡淡的惆怅也没了,撇撇嘴道,“我爹每次一见我就很不能把一整年的教训都一次性补上,我还是乖乖在曲阳等他休沐吧,那时候还有二哥还能替我抗一抗,反正他没成亲,祖母和爹总不会催到我头上,不过二哥是男子,说是催,也不过相看几位姑娘,若是你是男子,想来家里也不会这样着急了。” 那话本就是云锦信口诌的,看她信以为真也面不改色,“若我是男子,直接娶了你也不会有人催。” 苏络也笑,“林大人横刀立马,威震八方,自该配这世间最好的人,小女子呢,一心暴富,能安稳一生,哪怕孤独终老便也是上天眷顾了。” 不过她所剩时日无多,算起来这目标也不算艰难。 只是她本是玩笑,却见云锦唇边笑意霎时一凉,眉心渐渐地拢起来,半晌才颇是犹疑的开口,“你” “什么?”苏络不明所以。 云锦一脸的要怒未怒,满脸容光像是被谁按了快捷键一样褪下去,莫名让苏络想起了“回光返照”四个字来。 两个人静默良久,云锦看着苏络一脸茫然,好似一拳头打在棉花上的无力,她撑在桌上按着额角,隐约在按捺心头情绪。 外头淅淅沥沥又下起了雨,可天上太阳还在,太阳雨,总叫人有种说不出的怪异。 康照海送来了把伞,伞面上有一品红艳的寒梅,叫苏络想起了府上的骨里红。 这次康照海没有放下便走,他抱拳道,“主子,时候差不多了。” 林宿将军忙得很,这还是硬抽出来的半日时光,不过结果叫她不甚满意就是的了——合着明示暗示了半天,她压根没听懂! 如今康照海已经套好了马车等着了,她更不好再说什么,只能站在门口撑开伞。 她手上被磨出了一层淡淡茧子,手指修长,握着伞骨的样子像是在把玩一柄匕首。 见她要走,苏络怕自己又被康照海看起来,忙道,“我还是回学堂吧。” 云锦没回头,语气还带着几分火气,“我才知道学堂倒是比曲阳更好的去处,叫你明知去那里跪着也要回去,怎么,腿好利索了,还是站着、坐着叫你不舒服,非得跪着才顺心?” 苏络愣了愣,这是生气了? 云锦深吸口气,撑伞侧立雨中,“还不过来,你打算自己走回去吗?” 半个时辰后,马车辘辘停在了他们刚到献州时的那家客栈,云锦将人放下便离开了,苏络站在门口瞧着那马车渐行渐远,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冲进客栈,又半个时辰后,她和韩岁欢拜别过陶先生后,匆匆踏上了回鄞城的路。 紧赶慢赶的赶了回去,苏络还是在回了家的第一天发了热。 不过她这次有了心理准备,一回去便叫紫苏给她准备了酒来擦身降温,三日之后,热退了,苏络躺在床上后知后觉的想着献州的事发呆。 或许是碧玉妆的缘故,她已经很少生病了,外伤就不必说了,感冒发烧的次数都屈指可数,上一次,是云锦离开鄞城那日。 冬月初二,苏络生日第二天。 而就在她生日那天晚上,云锦来问过苏络,要不要跟着她一起离开,几乎是云锦话音刚落,系统给就给她发了任务——与君同归。 原剧情里,苏络能活着已经是件不容易的事了,她还是头一次听说主动让人不按套路走的系统,可她好不容易劝说了自己少去打扰她以后的生活,当然是果断拒绝了这个任务。 于是她第二日一早就发了热,还把之前任务奖励清零了,也就是说,除了她本来就能活到十五岁的年限,之前做任务的奖励都没了,好在后来出了个写信的日常任务,苏络这才断断续续攒到还有五年寿命。 她当是就猜过发热和清空奖励都是惩罚,这次云锦又让自己去曲阳,系统又给她发了任务,同样的与君同归。 不得不说,人生呐,处处是惊喜呢! 苏络这两年的信又白写了,剩余时间变成了一年半,苏络坐在榻上望着桌上的满庭芳出神。 它这些年被养大了一圈,能安安稳稳窝满苏络半个手掌了,只是有些胖的过分,又不好动,懒散的靠着苏络手指休憩,忽然见它振了振翅,睁着那双宝红色的眼睛巴巴的看向窗外。 片刻后,紫苏端着盏灯进来,它立刻飞到了紫苏肩头。 紫苏一贯是把愁断肠随身带着的,一则是她本就又把什么小东西都养成猪的好心,二则夏日免不了些蚊虫鼠蚁,愁断肠并着些草木灰和香料放在香囊里,好闻不说,还不招虫。 这香囊意外的讨满庭芳的欢心,苏络大概能理解成这香囊就像是满庭芳的果盘,每每招的这小东西对着紫苏格外亲昵,人还没到跟前就扑扇着羽翅。 紫苏嫌它每次没讨到吃食就啄自己的头发,放下灯后便将它赶了下来,回头又拿出了一叠纸张和笔墨,满堂春便不折不挠的飞在她头顶。 她头上一支绛红色珠花,被满堂春叼了出来不说,还差点把头发都弄散了,紫苏气的不轻,苏络忙冲它招了招手,可满堂春叽叽喳喳的叫了起来,愣是不理苏络,紫苏无可奈何,只好随它去了。 “姑娘尽惯着这些小东西!”紫苏撇撇嘴开始磨墨,“姑娘都不知道,你不在府上这些天这小东西多放肆,后院那只兔子差点让它拔毛给扒光,如今还不敢出来露面呢!” 从前那群兔子太多,尤其一到夏日,味道更是惊心动魄,于是后来便只留下了一只,满堂春从前还碍于数量劣势没敢出手,一对一之后直接将暴力本性暴露无遗,那兔子被它欺负的狠了,便缩在角落不出来,反倒更纵容了满庭芳的嚣张气焰。 “姑娘,要不咱们再养一只给兔子做伴吧?” 苏络刚蘸了墨,闻言瞧了她一眼,“怎么,又想吃兔子了?” “不是。”紫苏赶苍蝇似的挥开满庭芳,“一公一母不好,大不了养两只母兔子嘛,瞧着人家被这小霸王欺负,我都不忍心了。” 苏络笔下一顿,一滴墨滴在宣纸上,她将那张纸放到一旁重新下笔,“你看着办吧,别让两只兔子自己打起来就好。” 紫苏似乎颇是解气,指着满堂春的黄色脑袋道,“这下人家两个,看你还怎么作威作福!”一回头撇到苏络的信居然没写日期,问道,“姑娘这次不写日期天气了吗?” 苏络点点头,“有些年没给郑俊卿写信了,这是要送到阳河城的。” 给郑俊卿的信洋洋洒洒写了一大篇,基本上是她想起了什么就写什么,乱的不得了,不过两个人的脑回路一向清奇,旁人看不懂也是常事。 从佛手山那场变故又写到他大哥那匹叫破风的马,从两人初见的尴尬又写到他们宝华寺的斗嘴,近况也粗略写了两笔,要苏络自己说,自己女扮男装进青楼这种事最好永远不见天日。 临了苏络活动活动手腕,心说这写信还是个力气活。 紫苏看着也咂嘴,“姑娘,你这一封信能把这些年的所有交代了,下次还有的写吗?” 苏络这才将信封好,胡乱应付道“下封信指不定几年后呢,不妨事。” 她已经撂下了笔,活动着脖子要起身了,紫苏又道,“姑娘,送到曲阳那边的信断了有些日子了,今日还不写吗?” “不写了。”苏络背对着紫苏,“先歇半年吧。” “半年?半年怎么了嘛?” 苏络笑道,“只是忽然想起来还没给软软韩岁欢她们写过什么值得纪念的东西,正好趁着这半年的功夫写好,等年下送礼的时候可以一并送过去。” “那曲阳边先不写了?” 紫苏似乎发现了苏络有什么不对劲,可具体哪里不对又说不上来,只好试探道,“姑娘是不是因为那边一直没有回信,这才不高兴了?” 满庭芳终于落定在紫苏头上,如今也歪着头瞧着苏络,苏络长出了口气,声音轻的一吹就散似的,“没有,只是我,好像。” 紫苏一脸担忧上前,不自觉也放轻了语气“到底怎么了姑娘?” 苏络似乎沉了口气,再开口时便半点犹疑都不见了,下定了决心似的笃定道,“我好像喜欢上她了。”她眼里的光亮温柔,比外面的青霜白月也不遑多让,坦荡的叫紫苏心惊,满庭芳听不懂,却像是受了惊吓似的落到了一旁的架子上。 苏络浅浅地笑了笑,竖起食指放在唇前,“不过还没到非她不可的地步,所以我得及时止损了。” 她语气分不清是在哽咽还是发抖,不过眼中却还是浅笑着的,说道,“你可得替我保密呀。” 第72章 疑心 送往阳河城郑俊卿处的信已经送走了,苏络除了每日少些封信,和往日也没什么不同。 韩岁欢被韩老太师拘在府上,陶先生和韩老太师有同窗之谊,她是老太师孙女,却叫了陶先生老师,韩老太师借着这个由头好好压了压她的野气,今日才将人放出来。 三人一同聚在陆府,陆常念面前烧着个小泥炉,炉子上滚着遭热水,她撬了块儿玫瑰茶饼,不紧不慢的拿研钵磨成了粉,装在个大些的陶瓷碗里,掺了龙脑、水麻,小叶紫檀粉刚倒进去,韩岁欢便凑上了前闹道,“这什么,辣椒粉吗?” 陆常念被她气笑了,拍开她的手道,“可不是,你尝尝?” 苏络撑着下巴,手里捏着根精巧的小勺,指着韩岁欢身上的香囊道,“下次出去玩的时候什么也不用带,拿上你的香囊,咱们就能直接烤兔子吃了。” 韩岁欢刚放出来,本就气不顺,想起献州学堂时那人直接带走苏络,对自己只是点点头便走了,她更是气盛,“哼”了一声将身上香囊扯下来丢到苏络怀里。 “有本事你就去做,平白在这里说嘴,不就是不识得一料香吗,有什么大不了的。” 陆常念已经将那些粉搅匀了,添了些水捏成一团,闻言和苏络对视一眼,两人抿嘴失笑,苏络捏着那香囊在鼻下嗅了嗅没说话,不过片刻的功夫,韩岁欢又一把将香囊夺了回来揣好,“还给我,仔细把我辣椒粉弄撒了。” 苏络往她茶盏里丢了颗梅子,“酸死了,快匀口茶压一压。” 陆常念沾了满手的幽香,将那团香料捏成了拇指大小的香饼晾开,“对了,你那位柳家表姐在献州也有六年了,柳大人外放两任,是快回来了吧?” 苏络伸了个懒腰,“大约吧,我也没问,不过就算调回京也是回曲阳。” “不回来也好,省的见了面还得想起献州的丢人事。”韩岁欢抿了口差,蹙着眉将那颗梅子丢了出去,“回曲阳她大姐也算一家团聚了。” 苏络愣了愣,如梦初醒似的,“怎么一家团聚?” 韩岁欢在她面前晃了晃手,“还没睡醒呢,你不是说柳夫人是去曲阳照顾有了身孕的柳家大姐了吗?要是一家人到了曲阳,可不是一家团聚。” 苏络“哦”了一声低垂着眉眼又打了个哈欠。 陆常念将两人来回打量了个遍,“怎么瞧着你们两个去了献州一趟回来就变得怪怪的,岁欢也就罢了,好歹有个缘由,你怎么也瞧着还是没什么精神?” 两人瞧着苏络,她依旧眯眼靠在藤椅里,那笑只浅浅的挂在面皮上。 若是往常,她必然是会扯上一堆乱七八糟的来自圆其说,可如今却是连说话的兴头都不高,说她心不在焉也算不上,同来品茶本就是她提的,只是瞧起来有些倦怠,可她们自献州回来也一月有余了,说是旅途劳顿也不当有这么久才是。 也难怪韩岁欢出来玩也不大高兴,她最见不得苏络心有所念却又不肯说的模样,像是和人隔着一层似的—— 不是和某个人隔着一层,而是像那水中停舟,无涯无岸、无蓑无叟,就那么定格着要独守到地老天荒似的。 旁人触不及、视不清,由着那碧绿如练的江面翻起一圈圈涟漪,将这孤舟越送越远却无可奈何。 “还说呢!”韩岁欢瞥了苏络一眼,“她前些天给郑俊卿写了封好长的信,琐碎的跟什么似的,吓得人家以为鄞城出了什么事,忙送信来问我。 我哪知道这人发什么疯,如今还不晓得怎么回信呢,今日同她说了,叫她自己去解释,你知道她怎么说?” 韩岁欢清了清嗓子,学了苏络的语调慢慢悠悠的捏着嗓子道,“该知道的,到时自然知道,现在急哄哄的说了多没意思。你听她说的是人话吗?” 不知是谁发出了长长一声叹息,而后,便只听得见草虫窸窣的动静了。 韩岁欢忍了许久,开口之际却瞧见苏络半歪着头,呼吸绵长,居然睡着了。 又是一阵叹息,韩岁欢看向陆常念,这才意识到方才叹气的是自己,她指了指苏络,而后推着陆常念走到不远处的青石小路上。 康照海奉命护送苏络回鄞城,回到曲阳不到十日,便又被派了过来暗中看护。 据他主子难得的解释是说,南楚贼心未死,西晋虎视眈眈,鄞城不像曲阳守卫森严,又是昔日国都,用来折大梁的面子最好不过。 康照海一介草莽,不懂这些,平日里都是听命办事,只是这理由听起来太像是骂人—— 用他那不大灵光的脑子都能想得到,出兵声势浩大,不说如何躲过边疆前线大军,就说能躲过,鄞城真的被敌军混入惹起了祸端,可这和一个小姑娘的衣食起居有什么干系?还要事无巨细的报回曲阳 好在康照海话少,并没有询问这掩耳盗铃的解释到底是用来骗谁的,更好在苏络平日里活动更少,吃饭睡觉,看书写字,只偶尔出去和陆家和韩家的两位姑娘喝茶闲叙,一份信也写不了几个字。 很快冬日至,苏大人送来了封信,不出意外的今年又回不来,在信中向老夫人请安,提点了两句苏衍,最后,问苏络要不要去曲阳住些日子。 苏大人逐渐上了年岁,匆匆年华不仅染白了鬓发,更让这个听惯了角鼓钟鸣的人添了几分家人闲坐的期盼。 只是老夫人亦是上了年岁的人,近年身子又不大好,这大年下的,身边不见愈发热闹就罢了,断没有愈发冷清的道理,苏络便回了封信说是上元节过去住几天。 按时间来算,要是今年过了年还没出什么事,那苏家这一劫就算躲过去了,她就去曲阳 苏家热热闹闹开始筹备年货了,这是他们家公子为官的第三年,也是入朝以来在家中过的第一个年。 老夫人精神头很好,苏络好歹算是能帮忙管上几家铺子,老夫人得了空,亲自安排采买的单子。 这日苏络并苏衍陪老夫人用过了晚饭,许太医前来号平安脉。 许太医家里的小孙子娶亲,明日便要回家里去,加之临近年关,今日请过脉之后,怎么也得等来年才回来了。 苏府早备好了马车小厮,闲叙几句后,许太医推说回去收拾,兄妹二人送刘太医回去,刘嬷嬷将人送出了鸣安堂。 回来时只老夫人一人半倚着床头,人上了年纪,不知不觉就睡了过去,听见动静这才醒了,招招手将人叫过来。 “记得将给许太医孙儿的贺礼备出来。” 刘嬷嬷点头应是,“三姑娘一早就备着了,老夫人忘了,半月前就给您看过单子了。” 老夫人神色不明的叹了口气,“人老了,记性也一日不如一日了。” 堂中的火盆“嗤嗤”响了两声,刘嬷嬷将被角掖实了,“老夫人这些年最是劳心劳力,许太医说了,教您静心养生,可偏您又不放心! 老奴说句不体统的话,咱们家人口简单,老爷身居要职,所说不得常年团圆,到底平安,如今衍哥儿差事办的好,官途顺遂,是多少人家眼中的少年英才。 待日后娶了亲,新媳妇入府,这些劳心事自然都是新媳妇管的,就算让三姑娘管上些日子也不碍事,过了年姑娘也十四了,再一年便要及笄,眼看也要嫁人,老夫人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她”老夫人欲言又止,眉间皱纹拧在一起,“若是没那个女人,咱们家自然不差一口饭吃,日后出嫁,送出十里红妆也没什么,她毕竟在我膝下尽孝这么多年,人非草木,只是”她又叹了口气,“你也知道,我虽感念她当年护主的情分,可也不知是不是人老眼花,这两年总觉得她心思并非纯善,许是这些年送去的东西将人养刁了也未可知,你说若是我撒手去了,以衍儿对她的情谊,纵出个刁奴谋苏家家产也未可知啊,她又是血脉羁绊,实在难说。” 老夫人扶额,头钝钝的痛,刘嬷嬷自是知晓这其中原委的。 老夫人口中那那个女人,是已故夫人的娘家婢女,叫隽娘的,夫人头胎生产时正逢老妇人进山祈福,骤降大雨,人在庙里回不来,老爷也在任上,夫人九死一生生下苏府嫡子,期间便是隽娘一直陪着,夫人对她可谓是信任至极了。 而后隽娘被许给了人家,四年后夫人又有了身子,一直吐的厉害,便想让隽娘回来伺候,只是那时隽娘也有了身孕,不好动弹,这才作罢。 可后来夫人月份越来越大,整日里神色倦怠不说,夜里也是辗转难眠,最后竟不管不顾的亲自找了过去。 隽娘所嫁不是府中管事,而是相距鄞城甚远的庄户,说是同她从小一出长大的青梅竹马。 说死人坏处实在不大妥当,可夫人那性子,也实在是跳脱的很,尤其娘家落寞之后,心思更是敏感的很,总觉得人人都要害她,老夫人不好同她一个孕妇计较,也只是躲在鸣安堂里避着,可她还是非得看到隽娘才安心,全然不顾当时盗匪横行 刘嬷嬷记得自己再看见隽娘的时候,她趴在夫人尸身前哭的站都站不起来,夫人后背被砍了数刀,向前倒下去时,怀里还抱着个未来得及清洗的孩子。 那孩子到这世上还不到一日,哭声都单薄的让人心疼,死时不巧磕在了地上了一块利石,顿时连那单薄的哭声都没了,刘嬷嬷来晚了一步,只瞧见了哭的死去活来的隽娘和几个侥幸活着的下人。 隽娘哭晕了过去,她男人前两年被锄头锄掉了半只脚,后来渐渐染上了赌,家底儿都让他赔光了,知道她怀孕之后不仅没有收敛,还觉得自己多了个累赘,一夜醉酒,不慎掉入河里淹死了。 隽娘一个人过活,醒了便想着带自己孩子走—— 那时她也刚刚生产,孩子留在屋子里,她是要送夫人离开这才出门,不巧又逢这些变故。 再后来她听说那些人是冲着苏家内眷来的,便更是郁愤,次日便带着自家孩子到了苏府,她说高门大户最是遭人惦记,她蒙夫人恩惠,惦记着衍哥儿,生怕他也被人暗中算计,愿意将自己女儿送到苏府,问老太太的意思。 老太太没瞧见那日的凶险,却对自己这唯一的嫡亲孙子疼爱的紧,那几日正巧他上吐下泻,像是中了什么邪一样,闻言更是心动,府上不过多张嘴吃饭的事,能让她衍哥儿平平安安长大最好不过,何况又是孩子亲娘自己的主意 自那之后,苏家多了位极得老太太宠爱的三姑娘,衍哥儿也确实没再招过什么暗算。 隽娘将自己女儿送到府上,这情分自然是要偿还的,苏家每年给她不少银子过活,逢年过节更是该送的从没落过,后来苏衍更是将人接到了一处宅子里给她养老。 可正如老夫人说的,升米恩斗米仇,隽娘这两年,确实有些贪心太过了! 出入有十来个下人随侍不说,更是同衍哥儿来往不少,府上那个惯是能惹事生非的乔姨娘,还是她送给衍哥儿的。 刘嬷嬷也叹了口气,又见老太太忽然抓着她的手,“芝溱,你觉不觉得三丫头张开了,她那鼻子愈发和谓丹像,那眉眼也有几分像篱容,会不会,是隽娘撒谎” “老太太,”刘嬷嬷心里一跳,面色自若道,“咱们当年不是问过了跟着去的下人吗,确实是太太亲自抱着个孩子出来,隽娘出门相送,自己的孩子,太太总不至于弄错。” 老太太喟叹一声,按着额角不说话了。 正是因为夫人当年执意去见隽娘,这才落得一尸两命的下场,那些个没护住主子的下人也都火打死、或发卖,夫人原住着的燕荣院后来遭了火,也没留住,只那落雪阁本是太太刚有了身孕时爱赏花,老爷为着夫人省事,这才在隔壁建了起来,原是两层半的小阁楼,后来同着燕荣院一起烧了,再建起来时便只留了一层,名字没变,又在东西各建了两处厢房,将原燕荣院的一束翠竹也圈了进来。 然而夫人死在外面的事算不上体面,府上的人对此忌讳莫深,加之当年跟出去的人都没回得来,夫人娘家又没了人,这件事就更没人敢提。 门外有小丫头送来了今晚的汤药,刘嬷嬷出去接过,一勺一勺的喂着,老夫人吃过了,这才熄了灯躺下。 外头月光正盛,洋洋洒洒落了满院银辉,苏络睡不着,索性同紫苏坐在檐下守着火盆子喝酒,风起的时候,苏络已经是半醉了,紫苏半哄半搀的将人哄去躺着。 月亮凉津津的挂在天边,将这世间照的明晃晃,然而各处心事各处晦涩却又隐在其中无人知晓。 眼看年关将至,大雪压了枯枝藤,红绸飘散在风雪里结了冰,满庭芳换了一身细软绒毛整日挂在屋子里,府上的红梅趁着雪势开了个痛快肆意。 正德二十三年,除夕夜,到底安稳过去了。 第73章 上元夜宴(上) 正月十三,苏络到了曲阳。老父亲尚在宫中同陛下商议上元节一应城防事宜,早早安排了一位老管家候在城门前带路。 老管家姓岳,自从迁都之后就跟着老父亲到了曲阳,苏络穿越过来的时候晚,对这位岳管家也只闻其名,从未见过其人,不过如今一见,倒是和她想象中差不多。 鬓边花白,同苏络差不多高,背依旧挺直着,像个结实的小山。 久别再见故人,岳管家眼中立刻含了泪,远远儿的就要跪下,苏络穿的厚重,和紫苏互相搀扶着快步上前将人搀起来,寒暄过罢这才又上了马车,老管家将原来赶马的小厮赶去了后面装行李的车上,自己接了他的位置一路向着西边去了。 紫苏还是头一遭跟着出门,一路上都在兴奋,岳管家话也多,两个人你问我答好不热切。 外面的干冷北风透过车窗的缝隙溜进来,顺带送进来几分午后斜阳,苏络打着车帘往外瞧着,有些店铺已经在使唤着小厮挂灯笼了,门口聚了几个看热闹的孩子,一人手里还举着根冰糖葫芦,一个个脸上冻的通红,瞧人家挂好了便“哗”的一声散进了各处小巷。 紫苏歪过头看了一眼,“姑娘,你也想吃糖葫芦了吗?” 她没瞧见那些孩子,只看见了街头插了一草棍的糖葫芦,衬着店铺前的红灯笼、路边堆着的白雪、枯枝上绑着的各色带子,更显得年下气氛愈发可爱红火。 岳管家耳朵好得很,闻言便不声不响的招手将人叫了来,马车在闹市行驶的并不快,苏络只瞧见那扛着草垛子的婆婆朝这边走来,而后便从外面递进来两根晶莹剔透的糖葫芦。 紫苏伶俐的接了过来,“多谢岳伯!” 岳管家付了钱,那老婆婆退了两步让开路,马车又慢慢的走起来,没一会儿拐了个弯儿,向着一条巷子里驶去了,此处僻静许多,车子也慢慢快了起来。 苏络拿着糖葫芦嚼了两颗,她没什么胃口,山楂酸甜,可还是不如一碗温热白粥来的暖胃,倒是紫苏一气儿吃了一半,眉梢都吊着干干净净的欢喜。 半个时辰后马车在永宁街十里巷停下,老父亲至晚方归。 今年陛下依旧要在哆格塔上同万民共赏烟花,而后在宫中设宴与南楚使者、西晋皇子共度佳节,加之半年前南楚派来和亲的使团方至,宫中贵妃便传出喜讯,身怀龙嗣三月有余,皇帝大喜,那可不正是南楚大败的时候! 这孩子尚未出世便搏尽了天子荣宠,如今贵妃临产在即,上元节华宴亦是极尽隆重,陛下恩旨,凡是四品以上官及官眷皆可入宫赴宴。 老父亲官职正二品,苏络是能去的,只是她不想去凑那个热闹,本来是准备在家中等着宴席散了,同老父亲出去逛逛,也就够了。 只是老父亲回府途中遇见了太子和瑞王,瑞王提了一嘴,苏络便没躲过去,只好收拾打扮一番后,坐着马车到了正阳门前。 席间都是生面孔,苏络老老实实守着那案凉透了的珍馐,她身边的是邢部尚书家的小孙女王絮,小姑娘十来岁岁的年纪,生的精致可爱,又受她爹的委托,尽职尽责的“照顾”苏络这个头次入宫的人。 “坐在陛下左右的就是如今正得隆恩的容贵妃和皇后娘娘,底下的分别是瑞王殿下和太子殿下,两位虽然是堂兄弟,可瑞王年长,去年的时候陛下封瑞王为太子傅,负责教导太子一应事宜。” “这场舞罢便该各国呈上贺礼了,喏。”小姑娘努努嘴,“对面那个宝蓝缎子的就是南楚的南安王,他身边的那位就是楚国公主了,南楚的和亲使团到大梁已经有半年了,想来是要等着公主出嫁才会走。” “那边留着一水儿的络腮胡的就是西晋人。” 歌舞暂停,南楚的贺礼送上来,小姑娘很是得意的眯着眼看向她,一副果然如此的得意,苏络凑近了哄她玩,“王姑娘知之甚多呢!” 王絮“哼”了一声,“那当然,我们京畿之地的公子小姐自然是看惯了这些大场面的,那些旁人眼见不得的热闹在我们而言不过寻常,你在曲阳住过便知道了。” 苏络只笑了笑没说话,小姑娘到了兴头,轮着介绍那些献礼的皇子公主、官员大吏,偶尔还点评两句某位大人献的太湖石难得,那位大人的东珠品色不佳,亦或是芙蓉种的耳盖壶看起来倒是有几分玲珑 直到有一人匆匆自殿外赶来,苏络唇边的笑意忽的僵住了,小姑娘立马发觉了她的异样,瞧了眼来人很是老成的拉着长音笑道,“哦,林将军啊!” 苏络看着她很快的从面前过去,向皇上告罪后才在前面落座,想来这里官眷女子众多,她当是没瞧见的。 苏络松了口气,转而反问小姑娘,“林将军怎么?” 小姑娘一脸我都懂的神情,接着举杯喝茶的功夫偷笑,“林将军嘛,自然是京城炙手可热的好夫婿了!” 她撇着嘴示意苏络瞧了眼周围,压低了声音道“瞧见了吧,你这对手可是这殿上近六成的姑娘,啧啧。” 她摇头叹气,“前路漫漫呐!” 她年纪尚小,说这些、做这些处处透着滑稽,苏络并没觉讨厌,反而很是配合的凑在她身边,“这林将军什么来头,这么招人喜欢的吗?” 小姑娘挺了挺背冲她勾勾手指,眉眼间灵动如鹿,待苏络将耳朵送到她唇边,她又狡黠一笑,一字一句道“我不告诉你!”看苏络一愣,她更是得意了,每个指甲尖儿都透露着“我什么都知道,可我就是不告诉你”的得瑟。 苏络也学着她的样子端起面前酒杯,不慌不忙的抿了一口,“你怕不是不知道,唬我的吧。” 小姑娘“哼”了一声,“我可不吃你这套。” “那你吃哪套呢?” “哪套也不吃。”小姑娘忽然恼了,一撇嘴拉着个脸“这殿上,谁都有可能,唯独你不可能,你就死了这条心吧!” 苏络是见识过这个年纪的孩子有多喜怒无常的,见她不说话了,自己便有一搭没一搭瞧着接着送上来的宝贝,只是前面那几件还算有些看头,后面的越发无趣了,她的视线总控制不住的落在前面。 林将军如今是圣上面前的红人,虽然只是四品将军,可圣上却特意将她的位置摆在了南楚使团对面,苏络的方向只瞧得见她一个后脑勺和堪堪一个侧影,不过好在明目张胆的看过去也不会被她发现,反正苏络瞧了眼四周或直接或含蓄的目光,更加肆无忌惮的直直盯着。 小姑娘见她不理自己反而更恼了,放杯子的动静引来了不少人侧目,又是咳嗽又是整理衣服,好不容易苏络看了过来,她又冷着脸不说话,苏络没有哄她的意思,反而撑着头又看了过去,直把小姑娘气得不轻。 毕竟半年未见,又是自己无疾而终的初恋,苏络总不能把这难得的见面还浪费在一个置气的小姑娘身上吧? 这么一想,她心里原本那点要见云锦的郁郁都淡了下去,放不下就放不下,有什么大不了的,她又没让她知道,更算不上丢脸,旁人说起来也不过一句姐妹情深,总比两厢尴尬、各自生疏的强,还有什么不好的呢? 她眉眼都挂了极浅淡的笑,仿佛看着那人入了神,过往半年,她虽然做着旁的,心里却总忍不住惦记着云锦,然而此刻实打实瞧见了本尊,眼睛跟着她,心思不知飘到了哪里。 直到那献宝的环节终于过去,席间开始走动的时候,苏络才猛地回过神似的发现云锦早被人簇拥着到了对面敬酒。 陛下娘娘已经回宫了,王絮气闷了半晌,终于趁着周遭人声喧闹明明白白摆上了脸色,“梁楚初战,林将军杀了海权山,这南安王是他姨爹,送来的公主也不过是个挂名的,实则是南楚官员的庶女,挂了他们家的名儿,新仇加旧恨,曲阳热闹了这大半年,今日终于不是听说了!” 苏络神色一收,王絮接着道,“你当这鲜花着锦是好看的,殊不知鲜花脚下踩着烈火、火上烹着油锅,我们王家不一样,我爷爷官拜刑部尚书,掌管天下刑案,此次单是南楚投降俘虏安置便处理了半年,其中人情官司、权衡利弊不在少数,也只有林宿这样无根无基的人才敢大胆如此。 我爷爷常说,若想得长富贵,必先得久小心,一着不慎便是深渊在侧,尤其这天子脚下,扬把土都能沾上王爷妃子的衣裳。”她冷哼了声,神色间的不屑已是再明显不过,“这可不是你们鄞城,满地纨绔膏粱。” 她最后一句话极轻,不过到底没从苏络耳朵里漏出去,苏络揉了揉眉心,“怎么,王姑娘去过鄞城?” “苏姐姐不知道鄞城在外的名声吗?” 苏络忽的笑出了声,“名声二字,说白了不过是传言,眼见都未必是真,何况耳闻? 王姑娘见识非凡,京畿重地、天子脚下,受着天下人的供养,须知这见识并非曲阳数年便能养出来的,边有我大梁数万士兵白骨,内有我大梁数万百姓耕耘。 林将军是为国杀敌,要得罪,也是大梁得罪,不然王姑娘哪里来的东珠、芙蓉种玉壶赏玩呢? 姑娘方才不还说了,那和亲的姑娘可不就是官宦大臣家中之女?金粉堆砌之时,又有谁会料到此番背井离乡? 王大人所言,长富贵、久小心属实不错,可依我薄见,小心使得万年船虽不假,也得掌舵之人辨是非、明善恶方能不亏德行,咱们既然受了边疆士兵庇护,就别对着浴血归来之人冷眼相看了吧?” 王姑娘早慧又聪敏,教书先生没有不夸的,还是头一遭被人不软不硬的顶回来,到底年纪小,脸上挂不住便红了眼。 这话就差没明摆着说她忘恩负义了! 王絮越想越委屈,可这话又挑不出什么理,她犹豫片刻,心说还是甩袖子走人来的干脆,可还不等她起身,便见礼部侍郎之子、顾南朝这边走来,小姑娘忙垂下眼又坐了回去。 王絮是五公主伴读,顾南是二皇子伴读,两人还算相熟,不过顾南一向守礼有度又为人清冷,这还是他头一次找上王絮。 两人互相见过礼,她刚要回头同他介绍苏络,便听顾南轻笑一声,只微微颔首便语气熟稔道,“如何,可还适应?” 苏络亦未起身,“倒是真热闹,想来更合鄞城那个的意。” 顾南自知她说的是谁,不过未免旁人听到,他也只是笑道“真让她来了她又坐不住,还是鄞城自在些。” 苏络失笑,“放心,有王家姑娘照顾,在这宫里也是一样自在。” “那便好,这宴席约么半个时辰也该散了,你何日回程,我去送你。” 顾南耳尖可疑的染了红。 只怕送人是假,有什么物件儿要转交怕才是真!苏络眉眼弯弯,“三日后回程,辛苦顾公子了。” 作者有话要说: 本来想着看红楼找找感觉,结果看的差点抑郁弃文,于是匆匆忙忙来了新文,老三老四来的太快,给她俩打个广告吧,嘿嘿嘿 第74章 上元夜宴(中) 顾南刚走,小姑娘又摆上了脸色,嘟嘟囔囔说了几句,苏络听见了也当没听见,左不过是说苏络不守礼仪,所幸又有别人家女儿前来找王家姑娘,她这才又端上了客套的作派,极有章法的应付着一茬又一茬的人。 而后一位宫中内侍请走了王姑娘,说是公主请她到殿一叙,苏络乐得清静,自斟自饮的瞧着歌舞又换了批人。 十几个半遮面容的女子窈窈窕窕上前,另有一人身着窃蓝色半臂襦裙,怀里还抱着架琴。 待那位女琴师坐定,舞女随之起舞,苏络被遮了视线,借着她们活动的空档,这才瞧见楚国席位空空,云锦不知哪里去了。 苏络微微皱眉,想起方才王絮说的话,心中更添几分忐忑。 不过那位南安王还在,何况这里到底是皇宫,就算南楚之人有心刁难,也需得顾及两国的体面。只是云锦不见踪迹,她心到底还是悬着的。 琴师技艺高超,琴音悠扬,她却未入耳分毫,张望了一圈也没寻到人的踪迹,又见有人附在南安王耳侧低语,随后他对着身旁的郡主交代了什么,便起身离席了。 苏络看他从偏殿出去,刚要动作便见那位郡主同样由人搀扶起来,她像是刚回过神,动作略显僵硬,提线木偶似的。 苏络等了等,这才起身。 谁知她刚走了两步,便被一位内侍拦住了脚步,说是瑞王有请。 瑞王? 苏络看向上座之人,瑞王仍然坐着轮椅,没了昔日平川相见时那份故做的潇洒和掩藏的阴翳,他的演技似乎有了很大提升,整个人透着股出生天家的矜贵和运筹帷幄的自持,亦或者京城风水养人,在瑞王夺权的路上,他得天独厚,自养出了几分顺遂的优渥雍容。 看她看了过去,瑞王似乎遥遥冲她点了点头,略显凉薄的唇上沾了酒气,在殿中明亮的烛光之下尤添几分温润。 对了,这种事,当然应该找男主帮忙的! 苏络朝上座微微屈膝,跟着内侍离席。 身为男主,这皮囊自是不必多说的,只是按理来说,云锦今日也在场,就算她不在场,男主给别人好脸色的行为多少有点不晋江。 苏络几乎立马想到了云锦口中那个喜欢的人。 看来瑞王也还没抱得美人归,所以这是故意想惹云锦吃醋的套路?可为什么挑了她?还在她爹面前特意提了一嘴,按理来说她入京的事不算什么大事,怎么会传到瑞王这个日理万机的耳朵里? 她原本以为自己进宫是巧合,先下看来,莫不是是瑞王可以让她进宫是有些话要同她说? 可他和她之间唯一的联系就是云锦了,当年假死一说云锦并未同意,只是在镇北王的刻意隐瞒下,知道真相的人寥寥无几,加之云锦郡主几乎“足不出户”,一应宴会很少参加,这才让云锦郡主在京城官眷之中的存在感几乎为零,大家说起镇北王家的郡主,第一个想到的还是云初。 苏络低着头跟着内侍走,心中的猜测过了不少,只是也没什么十拿九稳的可能,不过想到如今的男主还没和云锦在一起,和她勉强也算同病相怜,她在平川时的那些成见倒是减轻不少,脚下也轻快许多——大家好歹都是有同一个情敌的人! 内侍带着她来到了殿外,绕过廊下,不远处就是一小片鱼池,鱼池上悠悠然飘着好几盏花灯,鱼池边上围着半圈两人高的假山。 这条路窄的多,灯光映着这奇形怪状的假山,又蔓延出更多奇形怪状的影子。 殿内的琴声还没断,鱼池被风吹起了一阵阵波澜,不知是哪里的泠泠水声,配着悠扬的琴声,更显得几分凉意。苏络觉得背后有些发毛,隐约听见一阵脚步声跟在身后。 还不待她仔细去辨别那脚步声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就被人捂住了口鼻,来不及呼救就被人紧紧箍住,一个闪身躲进了那片假山之中。 内侍毫无知觉,提着灯笼提醒身后小心台阶,没听见身后人的回话声,他这才意识到人不见了,脚步慌张的低声唤人。 假山深处伸手不见五指,苏络身后就是嶙峋的假山,有一块正磕在她左边肩胛骨上,抬胳膊都变成艰难的事,更别说挣脱。 身前这人将她压制的死死地,苏络听见自己震耳欲聋的心跳。 终于听得那人寻了回来,又听见不远处巡逻的禁军问话,苏络满眼希冀的看向假山外,而那内侍却只说自己崴了脚,在此处歇一歇,便提着灯笼走远了。 苏络心中一沉,却听面前人发出极短的一声嗤笑,苏络满脸的不可置信,面上的手松了,苏络用气声问道,“你” “嘘。”云锦做了个噤声的动作,片刻后,有脚步声停在假山旁,是方才询问内侍的禁军,他在原地站了片刻,厉声道,“什么人,出来!” 苏络听见长剑出鞘的声响,比方才不知云锦身份时心跳的还要快,然而那位禁军放完狠话后便没了动作,云锦更是熟门熟路的很,苏络便也安心了不少,果不其然,那位禁军大人查看了一圈没什么异样,便真的离开了。 云锦这才道,“可以啊你,敢在皇宫里乱跑,这胆子还真是愈发大了。” “唔。”苏络闷哼一声,向前靠了靠,“这后面的石头太硌了。” 云锦向后一靠,她倒是不嫌硌,半个身子倚在假山上,“别扯开话题,什么人也跟出来,我看你是嫌命长了吧?旁人避之不及,你巴巴的往前凑?” 黑暗之中,她还是精准无比的敲在苏络额头,苏络撇撇嘴,小声辩解道,“这里可是皇宫。” “皇宫怎么样?高墙深院,多少人无声无息的死在这里头,你以为就比卫家堡的密道安全?” “那不一样嘛!”苏络嘟嘟囔囔,“我爹掌管禁军,护卫京城内外,我自然不怕。” 云锦一时语竭,语气和缓不少,“禁军防刀枪剑戟,皇宫多人心叵测,你怕不怕的也得防着人家的阴谋诡计,你也不想想,你头一次进宫,谁就这么着急忙慌的要见你?” 苏络心说这情敌的事,能叫阴谋诡计吗?还不是大家各显神通,各凭本事?她叹了口气,云锦当她不服,又接着道,“如今容贵妃临产在即,两国使者齐聚,各怀鬼胎的人不计其数,你别想着自己初来乍到,和人无缘无仇,人家害不到你头上。没缘由的事海了去了,谁栽赃陷害还要查这些?” 说到这个,苏络问道,“对了,我爹和刑部尚书王大人私交很好吗? 今日他居然交代人家小孙女照顾我,从前也没听他说过他和哪位大人走的近。” 云锦语气不善,“王彬王大人啊。”她每个字都说的极慢,最后冷笑一声,什么也没说。 殿中传来的琴音逐步到了高潮,却在中间戛然而止,琴音变了调子,更多了几分如泣如诉的悲凉来。 苏络明显察觉到云锦身子一僵。 “遭了!” 她拉着苏络匆忙回了内殿,苏络跑的有些喘,一回来便瞧见殿中未散众人纷纷瞧着当中女琴师。 舞女们似乎也未料到这般境况,围在一起不知如何是好,旁人也刚刚反应过来这琴师私自换了琴曲,初时还以为是出错,之后将错就错,可他们瞧着这琴师隐约有些失心疯的样子,便有人回过神意图叫人将她带下去。 拉扯之间,苏络和云锦匆匆赶至,苏络不知云锦的紧张从何而来,人群之后悄悄扯了扯云锦衣袖,“你认得她?” 灯光之下,苏络又看清了云锦神色,她眉心微皱,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 苏络没等到她开口解释,便听那位琴师忽的朗声大笑,“嗡”的一声断了根琴弦,她指下却未停分毫,苍然道,“泉州抚军季央,受人陷害,一家流落,求各位大人明察!” 她是存了死志的,几个内侍竟也没拦住她,说完这话更是直接朝着一旁的盘龙柱撞去,动作之间扯掉了她面上白纱,一张极为娇艳的脸上,右边面颊上墨黑一个“逃”字。 苏络愣愣道,“她是” 云锦深吸口气,“怜香。” 既然有冤情要诉,那边不能直接将人拖出去打死了,更何况堂上还有南楚西晋的人,就算做样子也得先把人关起来,日后慢慢的审问。 这一段的插曲又被歌舞声掩盖,云锦瞧着那摔在地上的琴被人抬出去,隐约记得,芳杏说那首曲子,似乎是叫“冷凝香”。 第75章 上元夜宴(下) “季央?”苏络没听过这名字,下意识看向云锦。 云锦面容半明半暗,更显几分隐晦,“芳杏原名季婉秋,泉州抚军季央之女。” 啊,芳杏,季婉秋。 苏络心中一闪而过的疑惑像是乍然散去的薄雾,露出明亮的让她自惭形秽的太阳来——她是为了芳杏才到了宫里的。 在玉楼春,苏络没见过怜香,这位大名鼎鼎的花魁令人唏嘘的一生于她只是听说,本以为从此渺无音讯便是她的结局,然而没想到炉子里的灰又燃了起来,实实在在的那个“逃”字让苏络当初的那点触动重新发芽,顷刻间破土而出,长出耀眼的“情深义重”来。 在献州时,苏络就知道自己没有怜香的勇气,或许等她一无所有时她才敢一往无前—— 毕竟用眼前既有的情分去博一个未知于她而言实在是太大风险。 更别说独自一人肩负起芳杏的家仇,装疯卖傻、容貌尽毁,不用想都知道这一路上有多少的颠沛流离,又有多少的痛不欲生。 可敬佩归敬佩,苏络却还是担心起她爹来,怜香是如何从献州到了京城的、又是如何瞒过查验人员混进宫的,若是陛下追究,她爹这个禁军统领 苏络扫了眼神色各异的大臣官眷、各国宾使—— 太子依旧坐在席上,瑞王的位子上没了人,王絮被带去了公主那处还没回来,顾南正同一位公子叙话,南楚的郡主和南安王同样没有回来,她爹自然是紧跟在陛下左右的。 云锦似乎看出了她的忧虑,不着痕迹的将她隐匿在殿中大柱的阴影之下,刚要开口,便听殿外脚步声阵阵,皇帝身边的司礼监大太监刘福顺带着一队禁军围了大殿,殿中的舞姬退到了一旁,云锦立刻扭头宽慰道,“内侍报信也没这么快,不是因为季央,放心。” 没什么比云锦的这话更能让她放心的了,苏络点点头,扭头看向了上座太子方向。 太子虽然看起来不过十岁的模样,却稳重的很,刚要起身便皱了皱眉又坐了回去。 南安王和郡主仍在外,南楚使臣自然不像方才对着云锦的那般肆无忌惮。西晋倒是直截了当,见状便出言相讥道,“北梁皇帝这是什么意思,要把我们都拘在这皇宫不成? 两国相争还不斩来使,北梁自诩礼仪之邦,就是这么对待我们大晋世子的?” 他这话一出,南楚也跟着起哄,云锦毫不客气的评价,“好一出菜市口的市井。” 苏络隐匿在云锦身后,解释道,“那人是西晋皇帝的亲外甥纪云渟,西晋大长公主的嫡孙,夺嫡热门人选三皇子的生母是他姑姑,在西晋没人敢招惹他,这才养了这么一副唯我独尊的性子。” 这位年纪轻轻就被封世子的二世祖就是个混不吝,仗着皇帝舅舅和大长公主祖母的庇护,还有他近亲结婚诞育的低调智商,在西晋可以说是为所欲为。 云锦回京只半年,忙着应酬公务不说,还有镇北王府的一应事宜,除了各国军事,对这位皇家使臣也只是略有耳闻。 总之应付这些是礼部的事,无论如何都牵扯不到他这个武将身上就是了,又见苏络对西晋的情况了解颇多倒是有些惊讶,“你对西晋倒是很熟啊。” 苏络从前从西晋买月笼纱,和西晋商人相处颇多,对西晋的局势也更熟悉些。 闻言便道,“家里的铺子和西晋有些来往,耳濡目染了些皇家事罢了。 这次西晋让他出使大梁,难说没有借着他的为所欲为发泄不满的意思,毕竟西晋同西戎的那一战,让西晋赔了不少马匹粮草不说,还损失了丰安和蓉城,而追根到底,若不是南楚的蓄意挑唆,他们大晋也未必” “也未必躲得过。”云锦一针见血,“别人再怎么挑唆,西戎天寒、粮草不足的事都是事实,要么生生饿死、冻死,要么南下冲向西晋,出兵是必然。 戎狄善骑射,小部队游走,抢完就跑,打得就是出乎意料,西晋的将领都是些上了年岁的,用兵迂腐,墨守陈规,打不过,亦是必然。” 云锦在行军打仗的事上总是话多些,尤其苏络实在是个很好的听众,她更是没忍住多说了两嘴,话音刚落,苏络就见她爹慢了两步进来。 苏络心头一紧,只见他径直行至太子面前行了个礼,才道,“奉陛下口谕,昭容宫容贵妃发动,未免旁人惊扰,还请诸位在此稍候片刻。” “是呀,你们皇帝的孩子,自然是比我们这些人矜贵。” 纪云渟大剌剌饮了杯酒,空酒杯掷到案面转了几圈掉到了案下,他霍然起身疾行至殿中,醉态毕露的瘫坐在地,指着头顶横梁阴阳怪气,“大梁,先灭燕,后迁都,继而大败楚国,我大晋与西戎经一战,普天之下,还有谁,能被大梁皇帝放在眼里?” “世子多虑了。”有位老大人开口道,“自古妇人产子便是忌讳颇多,今日十五,又逢深夜,正是阴气最重之时,大家齐聚一堂倒也罢了,若是四下散开,哈,到底不如在一起的好。” “太史令所言甚是,宾客从主,理之自然,不过让是咱们自顾自罢了,苏大人一贯寡言不善言辞,世子莫要误会。” 而那位纪世子却似乎已经昏睡了过去,还有人要缓和气氛,却被他震天的呼噜声打断,纪世子被人七手八脚的扶到了后殿,惹来大家一种心照不宣的假笑和“年轻气盛”后,便又三三两两的低声交谈起来。 舞女们缩在一角,表面的觥筹交错之下,又浮起了阵阵猜测,几道隐晦的目光在南楚使团和上座的瑞王座下流转,不自觉落到静坐的太子身上—— 那边生孩子的,是他爹的宠妃,若是个公主便罢了,若是个皇子,这朝堂的风云,指不定又要变上一遭。 苏络同她爹打了个照面便又缩了回去,她不想回到席上,眼下跟在云锦身边才能让她安心些许。 她记得原著里云锦这时候还忙着和她那位亲姐姐斗智斗勇,云初设计砸伤了云锦,是故宫中的这场宴会她压根没来,而是同瑞王相约泛舟。 当然刺杀、落水也是避不可免的,继而引出了东戎的阴谋,为她日后出征东戎作了准备。 楚梁的那场战事也只是轻描淡写的提了一嘴,云锦并没有成了什么林宿,更没成了什么将军,那场战事仿佛只是两国无关紧要的小打小闹—— 诚然,若不是前去战场的是云锦,苏络也不会去留心彼时战场风云变幻,更不会知道所谓百炼钢,都是冰火相萃才愈炼愈强,看似光芒万丈的女主人设和金手指,无一不是她拼了命博回来的,这一场场大捷的战役,也无不是沙场儿郎舍身忘死赢来的。 苏络初闻大军凯旋的欢喜渐渐褪去,露出斑驳的血迹和断裂的枯骨来,再看着这满殿的喧嚣,苏络本应融入其中的,然而却在他们光华流转的锦衣华服上失了神—— 她也算是又活了一遭,可为国,她比不上抛头颅的士兵,为家,她比不上收敛锋芒的郑家大哥和不计生死的陆常念,为情,她比不上颠沛的怜香和已故的季婉秋。 她畏畏缩缩,她瞻前顾后,她虚情假意。 云锦看她思绪不知飘到了何处,侧身将人遮了个严严实实,低声问道,“现如今,家中的铺子是经你之手?” “啊。”她垂了头,“祖母身体不大好,交由我学着管了一些。” “我听说你还捐了不少到前线。” 苏络笑了笑,神色间只见几分晦涩。 她那时花出去的每一分钱都让她觉得自己在为这梁国大厦添砖加瓦,她沉溺在旁人不知的欢愉自得,觉得自己还算是个好人。 可今日怜香的出现才让她真正明白,只是一个好人,配不上云锦的。 一棵树随心所欲的开着寥寥几朵花,就想拼着雏鸟昔日筑巢的情谊永久的留住她,可那鸟是经过断崖深渊才学会飞翔的鹰,于是树自欺欺人的说是缘份未至,心安理得的开着自己那寥寥几朵花,某一年多开了一朵便要以为自己有多么努力的争取过她,可怜又可悲。 苏络不愿让她觉得自己可悲,浅笑着转移话题,“我听柳灵月说她大姐姐也有了身孕,今日没来许是在家中养胎?” 云锦耸肩,“旁人的事,我哪里知道。” 苏络接着问,“镇北王府也没来人吗?” 云锦顿了顿,似乎在考量这件事该不该说。 她确定了那些信是王妃扣下的,待她回京之后立刻便去寻,可惜那掌事早已经把前两年的都烧掉了,她只来得及寻回了最近一月的信件,这还是苏络寄信太勤的缘故。 那掌事之前本是收到信便送到王妃处销毁的,后来王妃渐渐懒得看了,便交由他销毁,久而久之,没人发现,他便偷了个懒,一个月烧一次。 云锦到了将军府后,迟迟未见她寄来信件,便让冯照洋去了鄞城,一则是怕黄潜那里对她留有什么后手,二则也是她心焦,苏络的信一日未寄来,她便担心苏络是不是猜出了自己压根没看到那些信。 得知苏络要来曲阳,她欣喜之余便是担心,担心苏络同她说起从前信上内容,又担心她对信件只字未提。 至于镇北王府,她更是半年没回去过了,她没和王妃撕破脸,只是自己搬到了将军府住,她心中羡艳已久的母女之情在得到后却让她更加束手束脚,甚至锋利的想要斩断她的牵念,云锦父母缘薄,无法向旁人那样大吵特吵,也无法向旁人那样忍受妥协,只能避而远之。 此时听苏络问起,她只好含糊道,“王爷年前去了西北大营,云初太后喜欢她,此刻应当是在太后宫里。” 殿上不知何时也静下来了,静的能听见殿外风吹过树梢的声响,直到将近四更天时,大老远听见内侍急匆匆的脚步声跑到殿中,那脚步轻快,报容贵妃诞下皇子,陛下大喜,赐名,晟。 第76章 小王大人 出宫之时,祈宁街依旧一片灯火繁华,只是人潮褪去,只听得马蹄伴着车轮辘辘辗转四方,更多了几分静谧的安逸。 大臣官眷陆续离宫,南楚的南安王和郡主自离席之后,苏络便没见他们回到席上,西晋世子纪云渟酒后胡言,请去了偏殿安置。 宫里住着两拨外国来使,容贵妃又刚刚生产,老父亲自然而然要守在宫里。 他不放心苏络一人回府,请了王家人送上一程。 王大人同几位尚书被请去了御书房,王絮比自己还小些,怎么也该是自己把她送回家才是,没想到,同行的,还有一人。 从四平都官司主司,王渚。 王渚是刑部尚书王彬王大人的老来子,也就是王絮小姑娘的亲叔叔,今年不过二十,和她二哥是同批的进士,被陛下亲封的从四品主司。 苏络又不傻,自然瞧出了她老父亲的心思。 王渚也不傻,同样明了了他老父亲的心思。 两人心知肚明,都老老实实坐在车上没说话。 王絮在席上时吃了苏络的憋,可她和她小叔叔的关系也不是亲善和睦的路数—— 两个人都是家里宠着长大的,闹起事来是一个比着一个的能闹腾,性子也是一个赛一个的桀骜,王渚入官场好歹收敛了些,小姑娘正是被人吹捧着的时候,性子难免娇蛮了些,尤其是在自己亲近的人面前,这一路上和她小叔叔怼的不亦乐乎,她到是也公平,怼完她小叔叔就对着苏络阴阳怪气,被她小叔叔喝了句才消停了。 或许是她觉得这两个人她都不喜欢,与其未来的小婶婶要受她小叔叔的罪,还不如让两个自己讨厌的人凑在一起互相伤害,于是对两个人的事很乐见其成。 苏络下车时同王渚视线有一时的相交,彼此意思便俱已明了,两人不约而同的松了口气,笑的倒是多了几分真诚。 她直等到王府的马车走远了才回府,管家忙将她迎回去,路上轻描淡写的说了两句那位王主司。 “年前一个卖水郎发现城南桐花巷里一家三口被人杀害,小王大人不出三日便将贼人捉拿归案。” “年纪轻轻便破了不少刑案。” “在百姓心中的官声也是不错的。” “这次随南楚来的和亲使团中有人混迹其中,意图对郡主不轨,被发现后狗急跳墙一连伤了数人姓名,南楚所带官兵竟未能将其拿下,让那人逃窜出来,还伤了我大梁不少商人,京兆衙门将人捉拿之后不好处理,还是移交了刑部之后,由这位小王大人出面解决,才未闹出更多纠纷,他案宗写得好,在陛下面前也是红人呢!” “不仅如此,前两年他忙着整理刑部卷宗,竟叫他翻出些陈年旧案,那些案子上记载都是奴籍,小王大人替那些人洗清了冤屈不说,还请奏陛下把他们后人的奴籍都消了,小三十多人呢!” “前途不可限量啊。” 苏络听着管家口中的赞叹没说话,直等到他最后一句话音落定,她才开口道,“天子脚下,也常闹出人命的吗?” 管家一愣,继而笑道,“姑娘不常出门不知道,天底下哪还没有个穷凶极恶之人呢?这些人被逼急了,哪还顾得上什么天子脚下,皇城重地? 正是天子脚下,这些事闹出来的才多呢,若换了些偏远之地,区区一个县令便能将这些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反倒瞧着常年太平无事。” 苏络喟叹一声不知道在想什么。 管家忙道,“瞧老奴这张嘴,上元节的说这些,吓着姑娘了吧? 姑娘放心,咱们禁军统领府就是让人无声无息的给搬走了,也不会叫姑娘伤着一星半点的,姑娘尽管放心,老爷明日一早便回来了。” 管家前脚说完这话,苏络后脚就被云锦带出了府,后门晦暗,脚下不稳,她扶了把墙,不小心把手心蹭破了一点。 可见有些话还是不能说的太早的。 云锦瞧她还在傻笑,语气无奈,“这有什么好笑的?” 苏络跟着云锦走向巷子口,把管家的话又复述了一遍,“不过他说的也不错,有碧玉妆在,这点伤也不过一眨眼的功夫就好了,和没伤一样。” “好得快又不是不疼。” 云锦带着人漫无目的的走,她也想不出京城有什么值得一赏的去处,便只朝着光亮的地方走去,几个拐弯之后,两人走在祈宁街上,两边的灯笼没撤,处处仍是蛊惑人心的红。 苏络有些心不在焉,她隐约在这暗潮涌动的花团锦簇下,看出点纷乱的意思。 朝堂云诡她未见其一二,后宫争斗她也同样不曾涉及,只在这今日的一场夜宴上,知道南楚不会善罢甘休、西晋同样虎视眈眈。 他们只是忌惮于大梁的精兵良将、忌惮自己身后的牵制才并未贸然出手。 西戎刚同西晋打了一场,南疆多毒瘴,外人难进,他们亦难出,这些大梁的邻居们,居然只有东戎透明人一样的存在着,可按着原书的剧情来看,东戎明明才是九州战火起的一条引火索 “你在想什么?”云锦忽然开口道,“快撞树上了。” “啊?”苏络回过神,眼前坦荡一片,哪有什么树? 瞧见云锦眼中的不快,她摇摇头,“没什么,只是没想到会在这里看见怜香。” 云锦的语气听不出褒贬,“会咬人的狗一贯都不叫的。” “对了,听你说王爷去了西北大营,是那边出了什么事吗,大年下的还要赶过去?” “例行公务罢了,毕竟东戎也是不叫的。” 苏络听她话里并没有忽视东戎的意思便也放心了,三两句之后,话题不知怎么又回到了怜香身上。 云锦道:“按道理来说,怜香仍是奴籍,如今逃至京都,又要为旧案翻冤,一顿打是免不了的了,这案子涉及七品以上官员,最后到底是归都官司处理,还是由刑部司掌管就难说了,毕竟小王大人之前处理南楚使团的时候得罪了刑部司主司蔡同荃,他若铁了心和王渚争,倒也不是半点争不过。” 苏络点点头,“看来怜香的事,也未必成了定局。” “定局是成不了的,她到了京都的事王渚必然知情,否则她一介孤女,如何能瞒过这层层的盘查,只怕告到御前的事也是王渚交代的,否则他一个从四品,想要翻一般的旧案也就罢了,涉及朝廷官员的,就算他老子是刑部尚书,时候交代的时候也得费些功夫,查得时候还处处受限。” 苏络一脸诧异,“这么一会儿的功夫,你就查清了?” 云锦也不托大,“我一早便叫人盯着王渚这两年查得案子,隐约看出些蹊跷,譬如南楚使团被杀的五人中,有三人是大梁人,查明籍贯之后发现他们是献州的商人所赠,奴仆赠送买卖都是常事,不过一般来说,和亲使团大都排外,这三人是居然能照顾郡主起居,我有些生疑,便叫人查下去,托了黄总军的福,不仅查出了赠送奴仆的是那几个商人,还查清了他们近期的活动,好巧不巧的他们都去过献州一个叫丰县的地方。” “丰县?” “是,丰县偏僻,多是猎户,那几个商户都有些皮货的买卖。 不过我那时并不知晓这其中关联,如今见了怜香才明白,怕是她为了躲避官兵追捕逃进了丰县,好巧不巧遇见了这几个商人,也不知她是如何劝服了他们,自己混迹在一群奴仆之中,借着南楚的使团进了京。” “可这和王渚有什么关系?” 云锦忽然停下脚步,一眨不眨的看着苏络,道“方才我说起小王大人因南楚使团的事得罪了蔡同荃,你一点都不惊讶的样子,想来这位小王大人的事迹,早有人同你一一讲过了吧?” 倒也算不上早,也就半个时辰前而已,苏络心想。云锦看她反应,冷哼一声,语气不快,“若是旁的事也就罢了,遇上南楚的事,他不可能不上心的,南楚战败,一应俘虏簿录皆经他手,这次南楚使团闹出人命,他必然会借保护之名,将南楚使团上下一干人员摸个清楚,若正如我所猜测那般,怜香是借着南楚使团入的京,那便一定躲不过他的眼睛。 除非怜香背后还有我不知道的手,否则一介孤女独身来到皇宫,便只有这条路能走了。” 苏络从来没有怀疑过云锦的猜测,只是更惊讶于她对王渚的关注,“王渚小王大人和你有过节吗?看你不大喜欢他的样子。” 她问的语气小心翼翼,可云锦面色更差,气极反笑道,“怎么,他就这么招人喜欢?” “那倒不是。”苏络习惯性顺毛,“只是没想到案子里的一点疑问你都能查的这样彻底。” 云锦沉沉望着她,神色并不见舒缓,反而有着顾黑云压城的威慑,她几乎咬着牙,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我竟不知,你现在是越来越会装傻了!” 苏络自觉叹了口气,可事实上,她也只是抿了抿唇,这怎么说好呢? 她二哥在家里教她保拙,那位难缠的乔姨娘并不好相处,府里上下见了她都免不了要躲着走,也就自己同她井水不犯河水的看起来相安无事,她偶尔撞见乔姨娘待府外的人进来,她二哥也只要她装作不知道。 她自以为自己是那粉饰的太平里唯一的反叛,却也在不知不觉中粘上了这样的毛病,如今到了云锦面前,她才意识到自己的欲盖弥彰。 “本来我还以为是我爹和王大人两个人的意思,本来就是还没影的事,没想到你也知道了。” 云锦追问,“所以你现在也知道了,人你也见过了,你觉得呢?” “我觉得人家挺好的,只是我们两个不合适。” 苏络觉得自己现在像是被教导主任叫去训话的小学生,顿了顿又接着道,“他也觉得不合适,这件事应该成不了。” 云锦瞳孔微缩,似乎在审视这句话的真假,片刻后她又道,“郑家应当快回来了。” 苏络看她的样子,直白的读出声东击西四个字,却还是顺着她的话问道,“郑家,郑俊卿,他怎么忽然就要回京了?” “你知道容贵妃之前,宫里唯一的贵妃是谁?” 这个苏络还是知道的,郑俊卿的亲姑姑,郑贵妃,不过容贵妃是因为身怀龙嗣,这才被升为贵妃,郑贵妃秉性刚直,还是先皇后提的意才有这般尊荣,先皇后去后更是执掌后宫,后宫这样权势,前朝更要小心谨慎,这也是为什么郑家借着给郑家伯父治疗腿疾一事远远躲开了兵权。 可当初既然决定了消除陛下芥蒂,怎么在容贵妃产子的关头又要回来? 云锦看了眼天色,开始折身向回走,苏络小跑了两步跟上,她勾了勾唇角接着道,“郑贵妃膝下无子,唯独和先皇后关系甚睦,太子嫡出长子,东宫之位还轮不到旁人觊觎,只怕是咱们的陛下” 苏络猛地打了个激灵,“你是说瑞” 苏络及时住了口,云锦却在她惊惶的眼神中流露出几分疯狂来。 “你说,等到这天下乱起来,手握兵权的人,是不是就能说一不二了?” 第77章 王八蛋 “怎么,我说的不对吗?” 云锦顿步,双手环胸同苏络四目相对。 她披着件深棕色大氅,头上没带发冠,只高高束了个马尾,发带落在前襟,像是落在枯松朽柏上的一片红枫。 云锦收场腿长,这一身看起来利索的很,全不似苏络臃肿,加之她未着官服,自有一股江湖人宝剑出鞘、明珠拂尘的的光华落拓。 如今她凤眼半阖,仿佛很好奇苏络听见自己这番大逆不道的言论的反应,她语气轻松,只是紧抿的唇角泄露了几分紧张。 至于到底在紧张什么,那自然不可能是怕苏络告密的,可除了这个,还有什么好紧张的呢? 云锦第一次这样强烈的体会到胸腔里的跳动,可这里既不是白骨成堆的战场,亦不是冷箭难防的官场,她觉得自己现在像个赌徒,别人是拿运气赌真金白银,可她连想要赢得是什么都不知道,跳动的心脏空空,让她手脚冰凉,让她呼吸一窒。 而对苏络来说,云锦加入瑞王的阵营是迟早的事,或者说是理所应当的事! 瑞王一心报仇夺回王位,这些看起来都顺理成章,只是云锦话里的不甘太重至少在苏络耳朵里,这句话不是大权在握、风光大盛后的野心勃勃,更像是身陷囹圄荆棘的挣扎。 “只是有些意外。”她思忖片刻,方道,“我以为,单以你首战斩杀海权山的功劳,眼下必然是风光无限,深受陛下看中的。 更别说咱们大梁同南楚这一战,黄寥根本是作壁上观,你一路打入南楚腹地,军功自然都是你一人的,如今不该正是少年风光得意,踌躇满志的吗?怎么” 苏络语气一顿,脑海中不自觉想起云锦在平川时问她的话——“我入军还有一则,是为着他们开始给我张罗婚事,我嫌烦这才跑了出来,不过后来瞧上了个喜欢的,也是艰难,若换做是你,你怎么说?” 这句话自她离开献州后常年萦绕耳边,自我折磨似的不断重复,如今回想起来亦是宛如昨日一般清晰,不过到底没那么难过,再锋利的刀,用了这么久也该钝了。 她只是停顿了片刻个功夫便下了定论,又是那个她在军中认识的人! 她几乎有些嫉恨了! 听云锦求而不得的语气,这人竟没答应云锦在一起吗? 虽然明知云锦最后注定会和瑞王在一起,可这人拒绝了这么多年也未免太不知好歹,他凭什么呢? 且不说在献州的时候就让云锦身心俱疲的跑来找自己诉苦,如今居然让云锦喜欢到不惜发动兵乱、不惜动用强权—— 虽然现在还只是个念头,可也能说明她是有这个心思的不是吗? 苏络冷哼了一声,云锦凝眉,“怎么?” 这声音简直就是一道惊雷,把苏络心中汹涌滋长的不甘怨怼劈了个正着,她有些局促的躲开了云锦视线,像是战败的山羊,勉强憋着口气道,“忽然想起来一句话,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 她说罢扭头就走,云锦眉心疑虑更甚,一把拉住她手腕,道,“什么意思?” 苏络深吸口气,抬起头一脸正色,“权利能得来日晷,但得不来时间;权利能换来药材,但换不来安康;权利能换来房舍,但换不来家人;权利能换来床榻,但换不来好眠;权利有这么好笑吗?” 云锦紧紧攥着拳头,眉眼都是漾开的笑意,像是乍然散开云雾的湖面,波光银银,不见晦暗。 她闻言轻咳一声,克制道,“你继续,还能换什么?” “能换来喜欢的人,但换不来人的喜欢。” 云锦已经收敛了笑意,敷衍的点点头,显然并不认同这套说辞,“首先,权利确实换不来时间,不过可以把耗费时间的事交给别人做。 至于药材,性命垂危之际,有一位药吊着也比没有强,可见何止能换来安康,更甚是能换来命的。家人、好眠。”她轻笑一声,“这些我就不多说了,至于你说的能换来喜欢的人,却还不来人的喜欢怎么说呢,人在自己眼皮子底下看着,总比在别处的强,起码我是高兴的,哪怕全天下反对呢?只要他们管不了我,又有什么干系?” “全天下反对?怎么会全天下反对呢?”苏络边走边道,“皇帝为色误政才会惹得全天下反对,若是一般百姓,往多了说也不过是村里人知晓,又怎么会惹人反对?” “是啊,不反对,可想要的也得不来便是了。” 苏络深吸口气才忍住了那声冷哼。 那个王八蛋! 云锦看她哑口无言,自己倒是愉悦的很,接着道,“方才的话还没说完,你说我少年得志,怎么什么?” 还能什么?怎么这么一副求而不得,爱而生恨的黑化模样呗? 苏络默了半晌,云锦看她兀自深思倒也没催,苏络的手腕还被她攥在手里,苏络自己也并未察觉,只是冬雪方停,眼下还凉的很,那只手之前藏在大氅里,如今却早已冰冰凉。 云锦本该如她所言那般将人拘在身边,反正她能确定苏络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就会开心,就如今日这般,她觉得苏络做什么都有趣,说什么都有趣,可她害怕。 夜色深深,月光清亮的落在屋檐大街,树枝店铺的灯笼却红艳的很,两人走在红白交界处,模糊的界限一如两人此刻心境。 待到苏络回过神时,两人已经走到了巷子中,脚下唯有一片银色光亮,云锦开口道,“走过这条胡同,再拐个弯便到了。” 苏络这才缓缓道,“说实话,大梁朝堂局势我不大懂,西晋的一些事是我管了家中铺子才有所耳闻,南楚的事也是在得知你是林宿后才注意些。南楚氏族林立,海家一支出自周氏。 周氏在三大家族中很是拔尖,你杀了海权山,算是得罪了周氏一族,若是你没能借着军功在大梁朝堂站稳,南楚只怕不会轻易放过你。” “所以呢?” 云锦挑眉,一副“老子杀了他们的人,他们能奈我何”的狂妄。 苏络无奈道“无论朝政大权如何旁落,你日后的职位总还是他封的,如你所说,他们叔侄你争我夺,当侄子的心机深沉,叔叔疑心又重,你何必趟这趟浑水? 万一他们翻脸不认人,大梁容不下你,南楚又岂会让你善始善终?” “你是要我躲起来?” “小心些总是没错的,你正在风口浪尖,多少双眼睛盯着你唔,你做什么?” 苏络忽然被云锦拥在怀里,那只冰凉的手落在云锦腰际,突如其来的温热让手心酥酥麻麻,而云锦更是将头埋进苏络颈侧。 苏络吓得整个人僵住,偏偏体内的血液活跃起来,让她有种灵魂脱出身体的不真切感。 不过其实她一整天都有种不真切感,从在宫宴上看到云锦开始,直到此时此刻。 她或许是想把这些年没对云锦说的话都交代完,可毕竟不是写信,还能有斟酌的机会,就算是写信,她给郑俊卿的那封信也是处处漏洞,不然也不会让他问到韩岁欢那里—— 她本是想让他们毫无疑心的收到自己的遗嘱,也算是在这世界活了这么些年的交代,可她缜密欠佳,连封信也写不好,更遑论面对面。 云锦抱着她并未开口,直到她手心温热微微出汗,苏络仰着头盯着天上那轮圆月,她想知道云锦直到自己时日无多会是什么反应,或许直接将讣闻送到她的将军府会好些,毕竟那时候她都已经不在了,就算云锦不喜欢这样的意料之外,也没办法对她发脾气了。 又或者临死之前见最后一面,告诉她自己喜欢她。 当然这要把握好时机,最好是在死前的最后一刻,那时候就算她厌恶了自己,她也不知道了,顶多以后上香的人少了一个 或是现在、此刻,和盘托出呢?苏络胸膛里的冲动几乎破土而出,然而她应当是太久没说过这么多的话了,嘴巴累的很。 她过于眷恋这样安静、炽热、踏实的怀抱,她深知自己的懦弱,更害怕云锦厌恶的目光。 就这样吧! 没有比现在更好的情况了,苏络想。 或许是云锦听到了她心中所想,苏络察觉到后背的那只手臂微微收紧,云锦靠近她耳侧开口道,“苏络,你到底在怕什么?” 这话在离开平川时,云锦便问过一次。 那时候她还是她大姐姐,苏络那时候怕的是云锦离开苏家,当然云锦也确实离开了苏家。 现在她怕什么呢? 苏络说不清,她怕的太多了,她怕死,可时常又觉得死没什么大不了,她怕她大姐姐厌恶她,小心的维持自己见不得人的感情,可却时不时有万分之一的侥幸,想着或许她并没有那么反感呢? 她不甘心自己的感情终身不为人所知,又不敢冒那万分之一的风险,说到底,她就是怕云锦。 苏络没出声,只盯着月亮张嘴,道“我怕,我再也见不到你啊。” 第78章 蛇鼠异动 当夜忽然下了好大的雪,她二哥派人送来消息,说老太太病重,命她速速回府。 苏络没等到她爹从宫里出来,也没等到云锦带着她游玩京城,只匆匆留了封信便带着紫苏赶回了鄞城。 大雪漫天,路上不好走,苏络心里总悬着。 许太医上次来信说自己上元节前到鄞城,可如今仍没消息,只怕是也被大雪堵在了路上。 京城那边暗波涌动,皇宫里有刚刚诞育皇子的贵妃,和至今未回府上的苏老父亲,还有心思各异的各国来使苏络恍然觉得自己从一张大网的缝隙里溃逃出来,出城门时,她回头瞧着那座暗沉沉的墙门—— 它静谧的窝在一片白茫茫冰雪之下,其中孕育了无数沉睡的蛇虫鼠蚁,只等着惊蛰一声雷响便汹涌而出。 长路漫漫,苏络胃里一阵翻滚,天边熹微之时,风雪更紧了,她靠在紫苏肩头闭目养神,做的梦都断断续续。 一会儿是皇宫化做了张牙舞爪的巨兽,风浪翻飞时抓起无数的文臣武将,苏父赫然亦在其中,苏络站在巨兽脚下,被一条窄窄的护城河分割,忽然腰上一阵牵扯,仿佛有条细线似的,苏络双脚离地,眼看卷入那滔天的巨浪之中,忽然眼前一黑,继而是夺目的白光,处处惨淡的白,令人心悸。 一会儿是苏家家破人亡的情形,老太太丧子亡孙,面容可怖的抓着她的胳膊问她为什么没能扭转乾坤,为什么明知苏家有难还能冷眼旁观,为什么明知是苏泠害的苏家这样落魄,还要和苏泠不清不楚? 苏络急得说不出话,老太太随手拿起个东西朝苏络砸过来,苏络抬手去挡,是个写了一半的引魂幡。 苏络看不清上面的字迹,却知道这是给自己的,她像是被烫到一般甩开,老太太似乎知道了她在想什么,冷笑一声,道“你害死了我的亲孙女,现在还有什么脸面占着她的身体?” 苏络心口钝钝一击,沉得她喘不上气,眼见那引魂幡被人扶起来,云锦穿着她还是苏泠时的衣裳,手上拿着根沾满了墨的毛笔,似乎才瞧见她似的,语气冰冷,“你怎么还没回去?” 苏络浑身僵硬,回去?回哪去? 云锦又道,“你不走,苏络怎么回来?” 她眼睁睁看着云锦屈膝蹲在自己面前,手脚控制不住的发抖,云锦抬手覆上她的眉眼,“你什么时候喜欢我的,在苏家的时候吧?居然喜欢上自己的亲姐姐,你可真是让人恶心。” 苏络蜷缩成一团,浑身抖得厉害,可云锦冰冷的声音依旧萦绕耳侧,“你来找我,是想毁了我吗?和我在一起,然后毁了我的光环、我的军功、我的夫婿、我未来的王妃之位乃至皇后之位,让我成为天下人的笑话,这样你就满足了吗?” 不是的,她不想的,所有因她而导致的云锦的痛苦,落在她心上都是超乎百倍的折磨!她怎么敢冒这样的风险? 苏络喘不上气,猛地惊醒,冷风吹得她打了个寒颤,她不知何时出了一身冷汗,经风一吹,透骨的凉。 天色又暗了下来,车内只剩模糊的身影,苏络长舒口气,将披风盖到了紫苏身上。 苏络按着突突跳的太阳穴,勉强稳了稳心跳,“阿宁,什么时候了?” 苏络来时,只用了四个时辰,回去时却花了整整两天一夜,赶着城门下钥,他们总算赶回了鄞城。 苏络一下车便先去了鸣安堂,下人请她先进了外间,哄面而来的热气让苏络打了个激灵,出人意外的,乔姨娘也在。 “二哥在里间?” 她看着引路的小丫头,那小丫头摇摇头,“回姑娘,公子每日酉时一刻来。” 苏络应了声没说什么,只打量了眼乔姨娘,她穿着件粉色锦绣捻金丝的窄袍,举着盏茶气氤氲的热茶,手旁放着各式糕点,苏络一眼瞧出那是方和居的样式,衣裳也不是她一个妾室能穿的,更别说头上的金器。 而苏络一路奔波,自是狼狈不说,许是路上着了风寒,被这热气一熏,从胃里直难受到头顶,连着额头昏昏涨涨。 自苏络进来后,乔姨娘便一直斜着眼瞧她,嘴上的笑意挡不住,一路晕上满是精光的眼眸,明晃晃的写着“小人得志”。 苏络没理她,不合规矩的事她也不是第一次做了,两人表面上的相安无事已经维持了些日子,苏络不想和她在这里吵起来,只看了眼便挪开了视线,转而问引路的丫头道,“祖母如何了?” 这次还不等小丫头回话,先从里间快步出来个三十多岁的妇人,保养尚佳,一见苏络便笑,尤显得脸上的沟壑有几分生硬。 从前府上放出去成亲的府中女使也有回来看望的,过的好的也不是没有,可这妇人一身派头倒是足了,面上却总显出那么几分苦相,苏络一时疑虑她的身份,便没贸然开口。 那妇人倒是热切的叫人惊异,上来便要抓苏络的手,被苏络躲开后才有几分尴尬的笑了两声,“老夫人如今好多了,你且放心。” 那妇人言语温吞,似乎刻意在模仿人温柔的语调,苏络又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看那小丫头也点了点头,她这才应了声,随后便只垂着眸不说话。 乔姨娘自这妇人露面后便站起了身,见状娇笑道,“呦,您倒是热切,可惜咱们这三姑娘一向是个傲的,您也别介意,换谁来啊,都得热脸贴个冷屁股,这可不针对您!不过您放心,这处的久了,自然不会如此,何况” “乔姨娘。”苏络淡淡打断她,她原本也没怎么认真听乔姨娘的话,那些声音朦胧的落在她耳朵里,她只是觉得有些聒噪,何况她现下头疼,耐性锐降,说话更是不客气,“你身上的脂粉味太重了,熏的我头疼,站的离我远些。” “你” “若是手头吃紧,不妨把你头上那些拿去卖了,显得人又老又俗不说,还晃得我眼晕,尤其是那根步摇,跟着你摇头晃脑的,实在太吵了。 你若学不会四平八稳的说话,索性多用些桂花油,把头发绾的紧一些,也省的我老想把你面上那绺头发给剪了,跟条虾须子似的。” 说罢,她似乎很难忍受似的闭眼长出了口气,“紫苏,扶我坐会儿,想吐。” 紫苏忍着笑上前,手刚碰到苏络便神色一顿,好热! “姑娘?” “没事。”苏络单手扶额靠在座椅里,“回头睡一觉就好了。” 那两人只当苏络是故意做这姿态,乔姨娘气的鼻孔微张,被那妇人拦住了,那妇人又到苏络面前。 她做足了长辈姿态,劝道,“姑娘别生气,是乔姨娘不懂事,老太太醒着呢,不进去瞧瞧吗?” 苏络眼都没睁,紫苏屈膝,语气也夹枪带棒,“姑娘在风雪中赶了两天的路,衣裳都没换便前来请安,自然比您更想见到老太太,只是老太太病后体弱,姑娘怎好一身寒气的进去?” 话音刚落,便听一人打外面进来,苏络姿势没动,只睁着眼瞧着她二哥脱了外氅,拂去了衣上寒气后便行至她面前。 “回来了。” 他看也没看那两人一眼,显然她们也不是今日才到,苏络想站起来,只是身上没力气懒得动,便点了点头,苏衍难得没有出言教训她坐没坐姿,只点了点头,“路上不好走,大雪断断续续下到如今,方才官署还有人来报,说城中的房屋都压塌了好几间。 下次遇上这样的天气,不论什么事也不许随意走动,房屋都能压塌,你这脑袋是比砖瓦还要硬吗? 更别说驾车两日,还连夜出城,我已经教训过阿宁了,他再这样纵着你,你这一年也不要再想出门了,听见了吗?” 苏络觉得好笑,明明是他叫自己赶紧回府的,如今又来教训她到处乱跑,看来祖母是真的没什么大碍了。 她懒得争辩,胡乱应着,苏衍瞧出她的敷衍,刚要说什么,余光瞥见那两人,又忍了回去,只道,“先去拜见祖母吧。” 苏络这才由紫苏扶着站起身。 苏老太太宿在西边耳房,苏络先磕了头,瞧着老太太面色还算不错,这才后退了两步,看着那叫隽娘的妇人坐在床边杌子上,刘嬷嬷站在床头,三人似乎很是熟稔。 作者有话要说: 写了小三十万字,有件事想和大家说一下,我是第一次写这种长篇,文笔不好,剧情把握的也很差,本来的预期是五十万完结整个故事,但是写到现在三十万了,剧情才刚刚开始,后面的设定太多,但是越来越觉得前面这些剧情写的差,有想过大改,但是属实有些改不动。 因为后面的剧情有点多,所以一直很纠结是接着写还是另开一本,这本中间也搁置了很长时间,所以纠结很久之后决定这本黑莲花写到两个人确定感情之后分开,我争取十万字写完。 晚来急从两个人久别重逢开始写,那本可能比较偏重朝堂和战场,也想要试一下自己能不能写好,设定可能稍微有些改动,不过不大,近期在存文了,最近比较忙,黑莲花可能就会更的慢一些,不过绝对不会弃的,万分感谢喜欢和催更的各位,你们的喜欢一直是我的动力,只是作者能力太差,详略掌控不好导致前期剧情稀碎,万分抱歉。 简言之,这本书我分开写了,黑莲花后面的剧情就都是虐了,晚来急从两个人久别重逢开始写,祝安康*^()^* 第79章 我死了? “回来了,谓丹如何?” 老太太倚在床头,白了大半的头发整齐的拢在脑后,她的目光越过隽娘和刘嬷嬷,像是探寻了很久似的落在苏络身上。 苏络说的很慢,“父亲很好,只是宫里近来有些忙,南楚西晋的来使还在曲阳,六皇子刚刚出生,陛下须得瞧见父亲才安心。 此番得知您抱恙,父亲心焦不已,无奈脱不得身,命我向您告罪,说他在曲阳一切顺遂,只等得了空便回来看您。” 老太太眼角的皱纹深了些,她也极慢的点了点头,轻叹一声,“说什么告不告罪的话,他身为禁军统领,自然是要侍奉陛下左右的。” 老太太是真的老了,也或许是此次病去如抽丝,整个人都露出一股颓然的朽气,脸上松弛的皮肤让她看起来眼角下垂、嘴角也下垂,不说话的时候总给人一种刻薄的错觉——嘴角下垂的人,总让人觉得有种过得不好的丧气。 看来人老了,过得不好是必然,谁也不得不接受自己精明能干的那十几年或是几十年已经过去,接下来的日子,只能一日比一日力不从心,尤其年轻时越是能干的人,总免不了一阵伤怀。 “苏大人是天子近臣,旁人就是想求,也求不来这福分啊!”隽娘从善如流的劝慰,“咱们家两位苏大人,一个深蒙隆恩,陛下心腹,一个年少成名,前途坦荡,也不怪旁人眼红嫉恨,这都多亏了老太太教导有方,苏家才出了这么两位栋梁之材!”她话风一转,手帕揩了揩眼角,“哎,我们家夫人就算在黄泉之下,也能瞑目了。” 苏衍负在背后的手蓦地攥紧了,他瞳孔微缩,尖锐的看向隽娘的后背。 隽娘身形一僵,却没回头。她早就知道,苏衍靠不住了,更脱离了她的掌控,她眼底燃起极隐秘的火苗,让整个人的面容有一瞬的扭曲,她忙低下了头,伸手握住了老太太苍老的、枯瘦的手。 老太太后知后觉的察觉到了她手心的温度,以一种极慢的速度扭过了头,这次直接看向了苏络方向。 仿佛割舍了什么似的,她眼底的混浊仿佛清晰了不少,嘴唇翕动,道,“旁人都退下吧,我同络丫头说几句话。” “祖母!”苏衍上前半步,他看了眼自始至终垂着头的苏络,深吸口气,“三妹妹舟车劳顿,有什么话等她先歇一歇再说也不迟。” “公子。”乔姨娘缠上来,抓住了苏衍衣袖。她在老太太面前一向老实的很,平日更是连鸣安堂的大门都不敢靠近,今日不仅出现在此,还进了寝室,苏络觉得自己去曲阳的只几天,家中一定发生了什么变故,才让乔姨娘这样有时无恐。 “常言道长痛不如短痛,更何况隽姨不久便要回乡,咱们也没理由拘着人不是? 说句难听的,这金窝银窝都不如自己狗窝,是去是留,还得等三哦不,等人家自己决定啊。” “闭嘴!”乔姨娘被他打的一个趔趄。 苏二公子端方自持,严苛于己,这辈子唯二打女人,第一次是因为乔姨娘打苏络,第二次是因为苏络打乔姨娘。 饶是这般他也难掩怒气,指着乔姨娘道,“乔林慧,搞清楚你的身份,你若实在管不住自己这张嘴,本官不介意送你做个哑巴。” 他眼里凶狠,显然不是把这当成一句威胁,而是实实在在的想让她永远闭嘴。 乔姨娘吓得浑身一颤,连哭都没顾上,自她到了苏府,苏衍一直是淡淡的、矜贵的,这两兄妹在“不失身份”上的自矜俨然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仿佛同她们这些人吵上两句都不成体统一样。好笑,她们这些人,她们想过的好一点,这有什么错? 若她们生在天潢贵胄之家,自然不会为了几两碎银用尽手段,可天不教人安遂,不用尽手段,她们就该去死吗? 乔姨娘乔姨娘捂着半张脸,悄悄看了眼隽娘,见她一连附和的点头,便怨毒的瞪着苏络。 “衍儿。”老太太依旧威严,只是中气不足,“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你房里的事,回头你自己解决!” 苏络有些头晕,不集中注意的话,所有人的动静都忽远忽近,她觉得奇怪,从前发烧是因为她没完成系统的任务,没顺着她大姐姐的心意,怎么这次也闹了起来? 苏络长长吐出了口热气,这屋子里太热了,她拿起一旁的茶,已经凉了,不过凉的更好,她一口灌下去,这才唤回些精神。 “祖母有吩咐但说便是。” 乔姨娘有句话说的还是不错的,长痛不如短痛。 老太太看了眼刘嬷嬷,刘嬷嬷颔首,想要带着紫苏出去,紫苏没动。 “姑娘!” 苏络冲她摇摇头,笑道“去吧,我没事,回去让小厨房做些吃的,你先吃,不必等我。” 紫苏不放心她,可苏络都放了话,她再不情愿也得听。 紫苏一走,苏络莫名松了口气,她又跪在屋子中间的地板上,丝丝凉气让她舒服不少,刘嬷嬷回来时都没能把她搀起来。 她扫了眼屋中众人,老太太口里的“旁人都退下”似乎也只走了个紫苏。 一时之间,谁也没想开口。 苏络忽然想起了很多年前的事,她大姐姐被柳灵烟诬陷把她推进了池塘,她们二人一起跪在鸣安堂的院子里,她迷迷糊糊,忘了晕了还是睡了,总之醒来之后便是在她大姐姐的清泠斋。 那是她第一次住进清泠斋。 可见运气这种东西,是真的会触底反弹。 她不禁有些好奇这次会有什么事,值当乔姨娘挨了这一巴掌,还有这位给她感觉很奇怪的隽娘,而且这次没了她大姐姐撒气,脏水又会往哪泼呢?她看了一眼身旁陪她跪着的二哥,哈,总不可能是他吧? “这是隽娘。”过了半晌,老太太才开口道,“衍儿应当记得,她从前是你母亲身边的贴身大丫鬟。 这些年住在城外庄子上,不过就快要回乡了,所以趁着这机会,有桩陈年旧事要同你们说,你们都大了,有些决定,祖母觉得也该你们自己来做。” 她说罢便转过了头,隽娘扶着床沿起身,朝两人跪着的方向福了一礼,道“奴婢隽娘,是自小跟着我们家姑娘长大的。” 苏络没想到这件事居然和她那从未见过面的娘有关,一时也愣住了,屋里只听火盆火苗跳动的声响和隽娘略显低沉的回忆。 “夫人是老太爷膝下独女,未出阁时受尽宠爱,当年成亲时,也是十里红妆的排场,这性子,难免养的有些娇纵。 嫁入苏府后好景不长,夫人娘家落败,老爷又又说自己要带回来个女子。 夫人心中一直不安,直到生下了衍哥儿才好些,衍哥儿出生时受了风,幼时便常常生病,夫人一时也顾不上那女子。 好在有老太太做主,那女子最后也没能进府,我又到了出嫁的年纪,夫人不愿意耽误我,便将我许配了人家。” “后来夫人也派人寻过我一次,说是夫人又有了身孕,想让我前去照顾,好巧不巧,我那时也有了身子,不便前往,本以为此事便这样过去了,哪知数月后夫人竟亲自寻了来。 言谈之间,说起我离府那年,老爷将那女子的女儿带回了府上,为了宽慰夫人,便在夫人有孕时特意建了一处阁楼,供夫人赏玩。 天有不测风云,那阁楼被一场天火烧了个干净,夫人总觉得有人要害她和她孩子,不顾旁人劝阻跑了出来,三姑娘便是在路上生的。” 隽娘仿佛透过苏络看见了旁的人,苏络心跳有些快,心说高潮来了。 “夫人找到了我住处,我实在放心不下她这样子,便答应了她一个月后就去苏府照顾她。 夫人也知眼下孩子实在离不开母亲,无法,便只能催我尽快。 只是我们山野人家,到底不如苏家住着舒心,夫人见我答应了照顾她,便要马不停蹄的要收拾回府。 那年头不太平,夫人来时带了一百府兵,哪料招来了山贼,夫人刚抱着孩子出了门,就被那伙山贼包围,府兵护着夫人往外冲,那些山贼瞧夫人穿的好,更铁了心要杀人。” 她声音有几分颤抖,目光涣散的抬手捂住了脸,声音闷闷的从手缝里传出来,“我看见,一柄木仓头从夫人胸口透出来,地上都是血,分不清是谁的,夫人好像在叫我,她胸口好大一个洞,却没倒下,直到后背又被人砍了数刀,才抱着孩子倒下去。” 苏络脑子嗡的一声,有些分不清是不是在做梦,她听见自己干哑的声音,问道,“那孩子” 隽娘抬起头,眼神死一般的空洞寂寥,语气极轻的开口,“倒下去时孩子的头磕到了石头,当场夭折。” 苏络一阵无力,“我死了?” 第80章 她在风雪中 “不,是夫人的女儿死了。” 苏络跪坐在地上,花了些时间去反应隽娘话里的意思。 两个孩子,苏家的孩子死了,那她这个活着的,自然就是隽娘的孩子了! 苏络一时倒没顾上难过,反倒笑出了声。 她脑子里的第一反应,是这苏家怎么老是抱别人家的孩子? 屋内众人被她忽然的笑吓得不轻,苏络扫过众人,深吸口气。 “你”苏衍伸手,不知道是想抓住她还是安慰她,不过手只伸了一半就被苏络抬手格开了,她一手掩住眉目,脑子里不断浮现过往种种。 苏络从没觉得那一刻像现在这样清楚,像是夜色下倏然闪过的一条条银色水波,日积月累,银波闪烁成片,拉扯出水下的峥嵘。 “怪不得”她声音极轻,恍然大悟。 老太太、刘嬷嬷和隽娘皆是从前过往的亲历者,苏络说不上这些年对老太太的感情是什么样,又该是什么样。 老太太给了她一切苏家小姐该有的尊荣,满城皆知苏家三小姐金尊玉贵,是苏府的命根子。 她对老太太也曾满怀孺慕,把老太太视为她刚到这个世界时的唯一绳索,救她进退维谷,救她左右为难! 可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越来越少踏入这鸣安堂了,或许是想不明白,当初祖母怎么就会那么轻易的让他们兄妹三人罚跪祖庙,明明她那时候还在装病,或许祖母早就看穿了她的把戏,想让她收敛收敛。 不信她的解释,执意要罚她大姐姐是因为她平时太过顽劣,小孩子嘛,怎么比得上那时进退得宜的柳灵烟又可信度? 卧病在床时也不让她照顾是因为她太小,哪里懂得什么照顾人? 从前的自我欺骗宛如一块块巨石,苏络刚从湖底探出的头被砸的好一阵晕眩,难怪紫苏都放心她一个人去清泠斋,却不放心她一个人留在鸣安堂,原来身边不知真相的人都看的真切,唯有她深陷其中,一叶障目。 苏络觉得自己脑子在飞速运转,可身体却异常迟钝,两相争执不下,又有些想吐。 她忽然想起云锦第一次送她生日礼物的时候—— 云锦站在满是银霜的窗子前,手里拿着那个呲牙咧嘴的鬼面具,说“你大哥似乎从未大张旗鼓的过过生辰。”又说“若你不是苏家女,你待如何?” 她本以为云锦是得知了她自己的身份,可那时武林大会尚未开始,她应当还不曾和镇北王府有过联系。 所以,她也早就知道了吗? 苏络双手撑地,她有点像喝醉了,满眶熏得微红,她抬头看着不知何时起身的老太太,哑声道,“自小,我的生辰便会请很多人,所以整个鄞城无所不知?” 老太太身形微晃,刘嬷嬷立马上前搀住,她似乎也有些许动容,紧紧攥住了老太太手心,慌忙解释道,“姑娘放心,你比那孩子早出生两日,如今的生辰八字都是假” 刘嬷嬷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声音越来越小,最后深深低下了头。 就算苏络不懂这些,也知道生辰八字只有两个作用,一时算命,而是害命,显然她二哥的性命太过矜贵,所以须得有个别的什么,在前面替他挡一挡才好。 苏络觉得可笑,她想说这东西没用的,还不如教她些拳脚功夫,然后送去给她二哥当暗卫,说不定还能替他挡伤,可想到她曾经动不动就腹泻高烧,又觉得明晃晃的靶子确实是更好瞄准。 她已经不想再问自己生病的事和她二哥有没有关系了,事实摆在眼前,隽娘为了保护自己夫人的儿子,心甘情愿把自己女儿送进苏府,而苏老太太也很配合的“宠爱”她,一边是主仆情谊,一边是运筹帷幄,隽娘说的不错,老太太为了苏府,当真是殚精竭虑了! 而她,根本不重要,她死了,就成全所有人的情谊,她没死她没死,所以有了今天这么一出。 一旁苏衍手臂青筋浮现,他嘴唇翕动,终究什么也没说。 苏络瞧见他一副隐忍的模样,心想,何必呢? 他又没做什么对不起她的事,自始至终,他对她一直以来还是很好的。 她忍不住问道,“二,公子你之前讨厌我,是不是因为早就知道我不是苏家人,所以怪我抢了你的宠爱?” 苏衍没说话,只咬紧了后槽牙,半晌,他才道,“你永远是苏家人。” 苏络慢慢扶着换了个姿势,那丝丝的凉气有几分入骨了,她闻言“噗嗤”一声笑了,“不必了,不是说再过几日,隽娘就要回乡了吗? 我回头就把府上铺子的账本整理整理送过来,我被苏家养大,养育之恩无以为报,要走了,更不好连吃带拿,只后院养的兔子是岁欢送的,屋子里还有些朋友送的小玩意,情谊太重,不敢丢弃” “我说了,你是苏家人,不必走!” “二公子” “二什么公子,苏络,你今年就及笄了,能不能不要再这么小孩子脾气?你当外面是什么世外桃源不成?没了苏家庇护,你如何嫁人?难不成嫁作贩夫走郎,蹉跎一生不成?还是你以为凭着一身傲骨,便能抗得过这世间风雪? 我说了你永远是苏家人,永远是我妹妹,你就当是苏家对你的补偿,我对你的补偿,哪怕你终身不嫁,日后也有我儿子给你养老送终!所以,”苏衍深吸口气,握着苏络肩膀同她四目相对,“现在,磕头,告辞,回你的落雪阁,吃饭,休息,明日,该怎么样,还是怎么样,苏府上下不会有一点改变,我同你保证!” “二哥。”苏络眼前模糊,她想笑的,不知怎么,脸上一道热痕,“谢谢你,我也不想做出一副讨恩、或是追债的作派,太难看了! 我知道普通人家生活不易,你看外面那场大雪,现在还没停呢,冻死饿死不知多少,可我在苏家,从来不必担忧这些,若我没到苏府,说不定都活不到这时候。” 苏衍眼眶充血,苏络知道他要说什么,摇摇头接着道,“可我实在分不清,苏家于我,是恩重,还是怨重。 我现在觉得,身边所有的人都在欺骗我,利用我,我死了好像才是最好的归宿,即成全了你们的情谊,又少了我这个麻烦。 拿你们的恩怨在我出生之前就定下来,如今既然我没死,有些决定,我就想自己做了!” 老太太被搀扶着向前两步,她仿佛一下子苍老了更多,颤巍巍道“你想做,什么决定?” 苏络深吸口气,“恩怨纠扯难分,不如一刀割断了他,两相轻松。” 苏衍将苏络肩膀捏的生疼,“你就非走不可?” 苏络看回去,“这不才是此番夜谈的最佳结果吗?” “你以为隽娘说这些,是想把你从苏府赶出去?”苏衍额上崩起一条青筋,忍了又忍,厉声道,“我告诉你,一刀两断?你想都不要想!今夜我便派家将将落雪阁围起来,你一日念头不消,一日就哪里也不要去!” “我不是苏家人,你无权关我,这是监禁。” “所以呢?” 苏络垂眸,“二公子熟知律法,监禁怎么判、知法犯法怎么判、官员涉罪怎么判,你比我清楚。” “我当然清楚。”苏衍神色一松,至少苏络同他抬杠斗嘴的样子让他看到了几分从前的模样,“在本官落网之前,你还是好好回去呆着,等你有法子跑出来报官再说吧!” 说罢,他作揖躬身,“祖母好生休息,孙儿带三妹妹回去休息了。” 他拉过苏络便向外走,乔姨娘亦步亦趋跟在后头,她没了来时的趾高气昂,宛如一只斗败了的公鸡,头深深埋在胸前。 外间没有伺候的下人,他伸手拿过了苏络的大氅,转手扔到苏络身上。 苏络没什么力气,直接被那力道带的向后倒,好巧不巧撞在乔姨娘身上,乔姨娘哎呦一声,不受控制的倒退了好几步,颇是狼狈的坐回了她方才坐着的椅子里,身上还坐着脸上蒙着大氅的苏络。 苏衍: 苏络懵了,借着大氅的遮挡,索性仰着头靠在椅子里思索了片刻的人生。 乔姨娘更懵,不明白自己本来是兴致勃勃来看苏络笑话的,怎么就又是挨打,又是莫名其妙被撞进椅子里的。 三人一时都没说话,苏衍犹疑的看着自己的手,气氛忽然变得很尴尬。 直到三人出了屋门,苏衍手握虚拳抵在唇边轻咳了一声,他看了眼鬓发凌乱的乔姨娘,还不待他开口,乔姨娘便自顾自告辞了,外面风雪很急,乔姨娘走得很快。 苏络被冷风一吹,整个人打了个激灵,鼻尖很快红了,脑子却清灵不少。 苏衍走了两步,才发现苏络没有跟上,他回头瞧见苏络站在屋檐下,朝着漫天飞雪伸出手,雪花还没落下,就被手心的热气化成水气,过了片刻,指尖终于落下一片完整的雪花,她才僵硬的蜷了蜷手指,不发一言的从苏衍身边擦肩而过。 两人都没打伞,走到院门的功夫,头上已经有了白白一层雪花,迈出院门,苏络一抬头就瞧见紫苏候在风雪中,见她出来了便小跑着将伞撑在她头顶,一如往昔。 第81章 血亲 府上平静地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老太太依旧在养病,苏衍忙着城中难民的安排事宜,整日早出晚归,只除了落雪阁真的被关了起来。 不过这件事也没多大影响,自那日回府后,苏络烧了两日,别说院门,就连床都下的很少。 主仆二人都以为这回会像以前那样,睡两觉就熬过去了,可显然,这次不是系统的惩罚,而是苏络身体出了问题,所以烧的只能越来越严重。 直到第二天晚上,紫苏看苏络依旧没有半点退烧的意向,这才慌忙请了大夫。 苏络神志模糊,连药也咽不下去,是被苏衍掐着下颌硬灌进去的。 她一直在做梦,乱的没有条理,却异常让人疲累,屋子里烧着两个火盆,热烘烘的出了一身粘腻腻的汗。 苏络知道自己身边一直有人,只是努力睁眼也看不清那人是谁,快四更天时,她甚至攥着被子说起了胡话。 苏衍让人连夜请来了好几位大夫,自己寸步不离的守在一边,刘嬷嬷也在不远处站着,屋里灯火通明,苏络攥住苏衍的手,眼睛睁开一条缝隙,毫无焦距的望向头顶帷幔。 她嘴唇张了张,苏衍俯下身去听,不知过了多久,刘嬷嬷只见他身子一僵,熬了通宵的眼里通红一片,随后便听紫苏急匆匆的脚步声,苏衍被人拉起来,直到大夫们诊完脉离开,他都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 丫头们带着大夫去开方煎药,榻上苏衍、刘嬷嬷一坐一立,紫苏跪坐在苏络床边,不停的投换湿毛巾。 满庭芳察觉到屋里的气氛,慌乱的扑扇着翅膀,在屋子里转了一圈后,落在了苏络枕边,拿头蹭着她耳畔。 紫苏试图将它赶开,它便飞到了紫苏头顶,老实不动了。 刘嬷嬷一脸担心的看着苏衍,连叫了他两声才见他回过神,“衍哥儿别担心,三姑娘吉人天相,这么多大夫看着呢,不会有事的,你先回去歇一歇吧,这有老奴和紫苏看着,眼看五更天了,你还要去” “我没事。”苏衍哑声道,“嬷嬷年纪大了,回去歇息吧,跟祖母说,落雪阁没事。” 嬷嬷想说什么,可看到一旁照顾苏络的紫苏,又默默咽了回去,只低声道,“老太太只是担心三姑娘。” 苏衍看向窗外银雪皑皑,雪停了,银装素裹的琉璃世界。 “嬷嬷。”他忽然道,“你知道三妹妹方才说什么?” 刘嬷嬷心一紧,这两个孩子都是她看着长大的,说不心疼是假的,她混浊的眼里隐约有些晶莹,语气也有些发颤,“什么?” “她说,她做了好长的梦,梦里也是个冬天,她很喜欢冬天的。 可后来,她大姐姐走失在了风雪里,她二哥也走失在了风雪里、她祖母、她父亲、紫苏、青禾、她认识的所有人她拼命的找也找不到,最后才发现,是自己被风雪掩埋了。” “我忽然就有些想不通,血亲,这到底是个东西?”他抬头看向鸣安堂方向,“因为不是血亲,所以哪怕朝夕相处十多年,也可以理直气壮的欺骗和利用,因为是血亲,所以哪怕远隔千里、不闻不问,那也是为了你好。” “苏络和清泠斋那个不是血亲,我和苏络不是血亲,可从前我们闹成那样,人家也只说自家兄弟姐妹,没有不拌嘴打闹的。 如今呢,倒是想着桥归桥,路归路,大家不是一路人了,说起来,我们家老太太的血亲在镇北王府养了十多年,却也没想过回来看一看,可咱们老太太竟也觉得是人之常情,且情有可原。 刘嬷嬷,您跟着我祖母数十年,深得祖母信任,您说,这是什么缘故?” 刘嬷嬷深深叹口气,“这都是命数吧。” 人总是对求而不得的东西心怀热忱,一脉亲情也常亲疏有别。 更何况老太太年轻时那样雷厉风行的人物,老太爷风流如斯,临了却也只有老爷一个嫡出血脉,她一人撑起苏家若干年,加之明知苏络并非苏家血脉,年幼时的那些垂怜也早被她后来的刁蛮任性磨了个干净,相看生厌,总免不了算计更多 若她是苏家人还好说,可惜她不是,更可惜的是在老太太的日间冷落下,小姑娘慢慢也懂了道理、识得了进退、长成了老太太心中满意的孙女,代价是她也察觉到了老太太的不待见和不亲昵,两人渐行渐远之时,老太太年事已高,倒也生出些柔软心肠,她试图想挽回些祖孙情分,又拉不下脸唏嘘也罢,无奈也罢,终归人算不如天算,怎么不是命数呢? 大夫新开的药灌了下去,苏络总算安稳睡了个觉,刘嬷嬷走时有些踉跄,背影苍然,天大亮时,苏衍也要走了,紫苏忽然跪拦住他,求他将自己卖身契寻来给苏络。 苏衍笑的清冷,“你早就看出来了吧,难为你这个时候还护着她。”苏衍方才的话没避着紫苏,怕是傻子都听出了其中意思。 他像是着了魔一样想知道苏络身边人对这件事的态度,若不是理智克制着他不能将这件事闹大,他恨不得亲眼瞧见陆常念和韩岁欢在得知此事的表情!还有清泠斋那位和她爹! 紫苏不知他所想,只依旧低着头,语气无波无澜,“二公子,老太太给姑娘的那些,若是给个陌生人,那人必然感激涕零。” “呵,那你是要替你主子谢恩了!” “奴婢是说,在姑娘眼里,那是她祖母,在老夫人眼里,姑娘是个无关的人。 姑娘从前说过,期望越大,失望越大,若想没有失望,那最好是对任何人、任何事,都不要抱有期望。” 苏衍油然而生一股火气,抬手重重拍向门框,震得他手骨一阵发麻,紫苏深深俯身,“公子不必替姑娘生气,姑娘是个惫懒的人,从来都懒得和谁置气。说到底,生气改变不了任何事,最后还是惩罚自己! 姑娘是个要面子的人,不论去留,大家都体面些,远好过诸多纠缠。” 苏衍心中一片莽莽悲凉,苏络要体面,苏络想的开,可他做不到,他哪里是在替她生气?他是在替自己生气!他恨不能当初一切都不曾发生,他不曾见过隽娘,不曾去过家祠,如果没有隽娘,那一切都不会发生,自己不会越陷越深,不会连回头路都满布荆棘! 如今居然还要苏络的丫头来宽慰自己。苏衍莫名想笑,心中冰凉一片。落雪阁呆不下去了,他像是被烫到了脚底一般三两步迈进路旁小腿深的积雪里。 下午的时候,苏络彻底清醒了,大夫的药劲太大,苏络虽然浑身无力,不过好在人没烧傻,更留下了一条小命。 落雪阁的家将还在,苏络由紫苏扶着,拥着厚实的大氅在院子里转了一圈,数清人数后,刚要回屋子,便听乔姨娘匆忙叫住她,身旁跟着隽娘。 紫苏立刻一脸提防,忙道,“姑娘我们别理她,没二少爷的命令,她们进不来!” 紫苏不知眼前年近四旬的女子便是苏络生母,只是觉得府上这变故都是自她来了之后才生起的,便下意识不喜和防备。 乔姨娘瞥了眼紫苏,道“落雪阁是宝地,三姑娘就算不请我进去坐坐,至少请隽娘进去吧?” 苏络看了隽娘一样,点点头,“也是。”她回过头去叫扫院子的小丫头,那小丫头回过头,苏络才发现这丫头是之前服侍乔姨娘、后来被她抢了回来的,她顿了顿,“去叫若离来。” “若离,去搬把椅子,劳烦乔姨娘在外面坐等。” 乔姨娘气得几乎咬碎了一口银牙,恨恨道“苏络,你以为你现在是谁?要不是二公子执意护着你,你凭什么在苏家耀武扬威?我劝你识时务些,苏家的天早就变了,你以为你现在还是” “唉!”苏络重重叹口气,呼出的白气在面前散成一片,苏络摇摇头失笑道,“乔姨娘,你可真是不知道让我说什么好。” 乔姨娘见苏络低头踱了两步,她本该病去如抽丝的憔悴和虚弱并没有让她看起来可怜,反倒因为她眼里黑亮的坚毅显出几分坚韧。 她朝着乔姨娘笑弯了眉眼,露出白森森一口银牙,让乔姨娘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看在我今日心情不错的份上,便提点你两句。 首先呢,你是仗着二公子在府里横行霸道的人,你若觉得我也是仗着二公子才有这一席之地,就该去给二公子上眼药,让他厌烦了我,放我离开。 或者呢,去找老太太,让老太太给二公子施压,最不该自己跑来我这里耍威风,一则只能让你的依仗——二公子更加厌烦你,二则” 苏络站在院内,隔着门槛探了探身,“你以为我之前那样对你是仗着自己的身份,这其实是你错的最离谱的一点,不过也不能怪你,你毕竟不了解我。 其实我这个人的脾气实在差的很,苏府三小姐的身份只是约束,让我遵规守礼,让我上得了台面。 如今,约束没了,所以克制我对你不动手的,只有我为数不多的耐心了。” “乔姨娘,你要小心了,长夜漫漫,谁知哪天会不会有剑,悬在头顶啊。” 乔姨娘面色灰白,苏络什么都没了,可她还是苏衍的姨娘,日后有把柄在手,不愁不能做那正头夫人,苏络光脚的不怕穿鞋的,若真的要和自己鱼死网破,那自己这一切,就都白搭了! 她脚下不稳,仓皇后退了两步,被隽娘稳稳扶住。 苏络见人吓唬的差不多了,嗤笑一声,并没有看向隽娘,反而盯着头顶白茫茫天空道,“天生万物,轮回有常,做人,还是要时不时抬抬头的,说不定三尺之外便有神灵呢,是吧,夫人?” “丫头” “别,这个称呼太过亲昵,我受不起。 那日在鸣安堂,夫人也听见了,我迟早会离开苏家,这些年就算是还了苏家的养育之恩,至于我出现在这里的原因,没有人比夫人更清楚了,夫人主仆情深,我也算是替夫人还完了恩情,那咱们之间,也就恩怨两消了。 今日算是诀别,借着这天地风雪见证,以后纵是棺椁白骨、荒冢陇头,你我也不必再见。” 第82章 粉墨 康照海奉命寸步不离的守着苏络,前些日子也随她进了京。 那夜苏络同云锦外出,他不用跟着,便去见了从前的几位朋友。哪知苏府忽然出事,苏络连夜回了鄞城。 她走的匆忙,又赶上风雪初起,路上还没什么积雪,因此康照海虽然不过晚了几个时辰从京城离开,却比苏络晚了两日才到了苏府。 他回来时,落雪阁已经被苏衍下令看管起来了,几十个人昼夜轮换,苏络似乎得了病,苏府连夜请来了好几位大夫,落雪阁乱糟糟一片,苏府上下跟着吊着胆,不知道的还以为苏家三小姐要没了! 康照海找不到空靠近,直到次日,苏家公子带着立柏出了门,他这才寻着机会溜了进去,因此也将苏络和乔姨娘的话听了个正着。 得了消息的康照海将信送回了京城,好在现下雪停了,信鸽大约明日晌午便能飞至。 信里别无二话,一封写正月十九,自己到了苏府,苏络发了热,府里上下惊动,好大的阵仗!一封写苏络今日同乔姨娘和那位隽娘的话—— 他没听出苏络话里别的意思,只当是苏络和苏衍又吵了架,闹着要断绝关系,便将听到的一字不落的记了下来。 尚未等到京中来信,傍晚的时候韩岁欢带着婢女匆匆忙忙赶到了苏府。 约么一个时辰后,韩家姑娘才离开,康照海跟了上去——那个跟着韩家姑娘离开的婢女,是苏络假扮的。 康照海跟着苏络这许多时日,自然比那些家将熟悉的多。 他跟着两人刚出了府,府外早准备好了两匹马,一人一骑,向着东边城门去了。 康照海提着口气一路跟到了城门口,瞧她们离开的方向,显然又是向京城去的! 康照海一向木讷的面上,头一次出现了类似崩溃的情绪。 作为最早跟着云锦的一批暗卫之一,康照海轻功极佳,更善隐匿,也曾游走数万敌军营帐,也曾埋伏高官府邸,他不善言辞,像主人手里最不起眼的一把刀柄,手指怎么动,他便不差分毫的怎么动,绝不多加一分私心私意窃以为,内敛的藏起了他主人不轻易示人的锋利剑芒! 不过他到底是个人,是人便有情绪,无缘无故也不能说无缘无故,只能说没过没错的情况下,从游走刀锋剑刃到被派来盯着一个娇小姐,实在是让人不甘心。 他对苏络没什么好感,明眼人一眼便能瞧出,她和云锦是两个世界的人,走的,也是两条截然不同的路—— 云锦有将帅之才,又是镇北王之女,哪怕日后女扮男装被人发现,她的风云前途也不会因此而折断,更何况前有华琼郡主领兵出征,他们家主子也是郡主,又有何不可? 别说她还有野心、有胆量、有见识、有成为整个大梁屈指可数的佼佼者所需要的一切! 她现在唯一要做的,就是将她的能力一一展现给世人而苏络,会像寻常官宦家女子一般,嫁作人妇,相夫教子,泯然众生她们只是因为那不可详说的上一辈纠缠才相识,相识便是错,如今大家各归其位,又谈何相处? 康照海到苏府不到五个时辰,又跟着趟进了冰雪,心中的怨气和怒气一时间齐发,连落入脖颈的积雪都顾不上凉,直道他家主子及笄之年的时候在献州领兵打仗,这位却不知犯了什么错,被家中兄长关在院子里!他们家主子在风雪里砍了南楚权将海权山的人头,而她呢?居然带着自己闺中密友玩起了离家出走! 器小如斯,哪里配主子对她上心照顾? 康照海扬鞭,心中一路默念着苏络几年及笄,及笄便能嫁人,苏络嫁人,他就能解脱,这才勉强克制着自己没有勒缰掉头。 是夜,近来难民日益增多,还未出正月,官署衙门的官员便早早奔波在城中街巷。 苏衍披星而归,去过鸣安堂后,便到了落雪阁。 紫苏出来迎他,说苏络午后醒了一回,用过晚饭后便早早歇下了,苏衍一脸疲色,想着苏络也算大病初愈,此刻也闹不出什么幺蛾子,便没进去,只对紫苏道,“大夫说她体弱,现下不能着风,让伺候的人警醒着些,夜里天寒,小心炭火。” 紫苏一一应下了,苏衍看着仿佛一夜之间沉寂下来的紫苏——仿佛遭遇巨变的她一般,沉稳的收敛了往日的牙尖嘴利。 而苏络却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在他面前的蛮不讲理变成了委曲求全、小意逢迎,在他刚有了些管教弟妹的成就感时,苏络又不知从何时起,开始越来越直白的将自己的棱角不避不闪的对着他,不同于小孩子的刁蛮,她也有自己理直气壮的道理和原因了。 风雪延绵的曲阳,皇宫内,乾清宫灯火通明,黄色帷帐落下,大太监刘福顺带着一众内侍守在殿内,龙榻之侧跪着乌泱泱一群人头,殿内静的吓人。 忽然,殿外一阵婴孩啼哭声尖锐的打破了这片死寂,刘福顺的眉心肉眼可见的锁起来,片刻的功夫,小内侍凑到他耳边,“师父,容贵妃带着六皇子来了,她执意要闯进来,禁军不敢拦着,人已经到殿前了。” “胡闹!”刘公公声音尖利,听的人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一挥拂尘,跪了一地的太医齐齐缩了缩脑袋,“六皇子身份尊贵,赶着这样的天儿出来,若是咳嗽一声,就你们这些伺候的人,可十个脑袋都不够砍的!” 他便说着边往外走,殿中内侍一下子走了大半,刚出殿门,便见容贵妃一身华丽宫装,怀里的孩子哭的响彻云霄,身旁还有贤贵妃、太子、太子傅一干人等,落了几人半步的,是刚上任不久的禁军统领、前府统领——陈峭桐。 刘福顺迈着小步疾行,躬身结果了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六皇子,一张脸挤成了菊花看不出是哭是笑,是悲是喜,只嘴里忙不迭的道,“这么冷的天儿,主子们怎么都在这凑着? 大人便也罢了,这小主子是今上心尖尖上的,若是掉了根汗毛,老奴都难辞其咎啊!” 太子面色无波,那日容贵妃产子后,皇帝命他安排使臣在京居住一应事宜,原定他们该昨日离京的,只是被一场大雪阻碍,便在京城多留些时日。 这事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若来的是一般使臣便也罢了,偏偏东戎来了个他们自己人都头疼的祖宗,南楚来了个自己祖宗也嫌烦的王爷!这两人住的不远,凑到一处便生事端。 太子自小学的是圣人之道,行的是君子之风,自然少不了被那两人折腾! 之后,各地受灾的折子雪花一样的送上来,父皇却只让户部放钱、周遭州县粮仓放粮,可这雪又不是只紧着一城、一县、一州的下,周遭州县自顾不暇,哪里来的闲粮? 太子求见了几次,都被刘福顺以今上身体不适打发回来了,他不得已拜见了贤贵妃,这才知父皇已经许久未曾在宫中露过面了,两人皆担忧不已,这才有了今日这么一遭。 刘福顺依旧拿皇帝压人,他们不像容贵妃恃宠而骄惯了,便今日一早跪到现在。 至于容贵妃,她刚生了六皇子,还来不及高兴,便被这场突如其来的雪灾吓得整日惴惴—— 大雪未成灾还好说,瑞雪兆丰年,她巴不得把这瑞兆拦在自己儿子身上。 可这雪已经下了五日,今日才将将停住她着急想去听一听皇帝的口风,奈何今上要么欠安,要么忙于朝政,今日听说太子在殿外跪了一日都没瞧见皇帝,她这才慌了,带着人就不管不顾的闯了进来。 宫里不是没有流言,说皇帝上元那夜之后,身子不行了,刘福顺不敢放出消息,一是使臣尚未离京,一是眼下灾情严重,要稳固民心。 她才不关心什么使臣,什么灾情,她只想知道自己儿子有没有机会,越过太子! 刘福顺的脸色看不出端倪,容贵妃连自己儿子哭哑了都听不见,探着脖子往里头瞧,“公公,陛下醒了吗?” 几乎同时,一支万人的精甲军自西山大营出发,朝着曲阳方向。 第83章 真相 乾清宫外,你来我往的试探随着雪花渐渐飘落,逐渐接近尾声。 而今东晋南楚的使团还没走,宫里便更要稳得住!李福顺便是看准了这一点,行事更加肆无忌惮。 宫殿之内,皇帝面色灰败,气息微弱。 正月一过,便是这位年幼登基的陛下执掌朝政的第二十五个年头! 二十五年了,已经很多人都忘记了,当初先帝驾崩时,他并非继位的第一人选,有他那个得民心、得圣心的太子大哥在,他们兄弟之中,他唯一的优势便是活得够久,至少比他那个天妒英才的大哥活得久。 他甚至想,父皇膝下单薄,是不是就是因为他这个大哥占了太多身边人的福德,以至于英年早逝的彰懿太子的独子生来便身患恶疾。 可哪怕太医明言穆璟白恐命数不长,哪怕他那时尚且年幼无知,他的好父皇,还是想过把皇位传给自己这个宝贝嫡孙。 龙榻之人气息紊乱,似乎陷入了某种梦魇,可跪在身旁太医们无动于衷,似乎被宫外的风雪迷了耳朵。 刘福顺几步上前,他一身寒气,刚应付完了太子,显然心绪不佳—— 太子有高衡和岳方道做太傅和太保,身后站的是整个朝堂的清流,而他身为宦官,自然而然是他临政之后首要除的奸佞! 可叹他辅佐两朝国君,要不是他,如今坐在龙座上的还不一定是谁,这两父子倒是一个比一个狠心,用完就想把他甩开,呵,天下哪有这样好的事,处处便宜都叫他一人给占了。 刘福顺愤而摔了一套瓷瓶,屋里的人立马散了个干净,他站在帷帐之中,看着皇帝蜷动的手指,慢慢抓在手心,慢条斯理的用帕子擦着,用力到皇帝手指发红发烫,他才用那不阴不阳的语调低低开口,“陛下,当初您答应老奴的,如今老奴都会一件一件替您应允,还有康福海那一份儿,一个也不会落下。您也别怪老奴,老奴一片赤胆忠心,可您不信。 您一心谋划着把康福海的兵权收到您自己手里,瞅着收不回来,便又想让人将他取而代之。” “苏谓丹拿住了宫中禁军,韩言忠掌管城防营,西山大营有符矩桑,你以为护卫京城的三处由你自己扶持的人掌管,你便能高枕无忧了? 你放纵黄寥揽权在平川独大,又扶持林宿同他对抗,甚至连瑞王这个险些抢了你皇位的人手握黑甲军都能忍气吞声,可你就是无法容忍军权在一个宦官手上,哪怕我二人曾经护你登上了这至尊之位,你也从未将我二人,当作人看待!” 刘福顺面露凶狠,任凭皇帝那只手垂在床侧,声音似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一字一句听的人浑身发寒,“你一点一点掰掉康福海手里兵权,甚至不惜逼死了他——你明知瑞王不会对你派去的人手下留情,可还是让他去死。陛下,是您把老奴逼到这一步的。” 他最后一句话声音极轻,随后便唤来了内侍,着人为他擦拭,自己后退两步微微躬身,道“陛下,苏谓丹执迷不悟,好在他身边还有几个识时务的人,老奴会替您料理了他。 而韩言忠狡诈多端,不过不打紧,符矩桑弃暗投明,正忙着向您展露忠心,西山大营的军马,自会替您解决掉那些心思叵测之人。” 鹅毛大的雪花又落在刚刚扫过的小径,片刻后便又是一片莹白。 上天似乎执着想将大地之上的繁杂掩埋,人世间的真相却随着这场大雪开始逐个显露。 酉时,因大量难民涌入鄞城,苏衍被官署的人叫走,彻夜未归。 乔姨娘所在的谧柳苑燃着灯火,将她来回踱步的身影拉得老长,不知等了多久,门吱呀一声开了,伴着卷入的风雪,隽娘闪身进来,乔姨娘刚松了口气,便立刻皱起了眉头,“你怎么才来?” 隽娘搓搓手,她面上没了假装的和善,垂着眼背对着乔姨娘烤火,皱眉时一闪而过的不耐让她本就寡淡的面容更显刻薄,她缓了口气,道“老婆子留我说话。” 乔姨娘听到她的称呼,神色并无异样,她本也不关心她之前在做什么,继而更急迫的道,“苏衍知道我去找了那个贱人,回来便威胁我再踏入落雪阁一步,就要一杯毒酒毒哑了我。他这么护着那个贱人,赶又赶不走,我” “那便不要赶了。” 隽娘语气平淡,听的乔姨娘一阵无名火起,一把摔了桌上茶盏,碎瓷片散一地,可她也知道自己的话不能让旁人听见,压低了声音在隽娘耳侧,“是你说那个贱人是苏家真正的骨血,要是不能赶出去迟早是个祸端的,如今又让我不要赶,你到底什么意思?” 夜风将门窗拍的呼呼响,门外的树枝子承受不住枝上积雪,“啪”的一声折断下来,仿佛窥听到了什么惊天秘密似的,门外一阵不知名鸟兽的乱响,乔姨娘被隽娘看的心中发虚,悻悻然闭了嘴。 隽娘心中冷笑,暗骂蠢货,抬头时却一脸坦然,道“此一时彼一时,鸣安堂那老虔婆显然没多少日子,届时能拿来要挟苏衍的便只有一个苏络,苏衍对她是情分也好,愧疚也罢,她留在这里,显然对你更加有利。” 乔姨娘依旧气愤,却不再敢看向隽娘眼神,嘟囔道“说的好像对你没有好处似的!” 隽娘轻笑一声,“你如此不甘,不过是因为二公子对你始终不冷不热,就算我没有让你试着把苏络赶出去,你也容不下她,你怀疑苏衍对他这个名义上的妹妹心生龌龊。与其担心这个”隽娘话锋一转,“还不如你自己早些爬上二公子的床,肚子里有了这苏家下一位家主,谁还能奈你何? 偏你自己没本事,还信那所谓的你情我愿,呵,要我说,一包药下去,什么都稳妥了,如今你一无所有,又能怪的了谁?” 乔姨娘被她点破心思,面色赤红,不甘道“是,我是看上了二公子,又想要钱,又想要人,可你呢?你莫不是把那个贱人怎当成了自己女儿吧? 人家白日里可是指着天地说,就算你是她亲娘,她也要和你断绝情分,你又上赶着去热人家的冷屁股做什么?” 隽娘目光渐冷,像一条吐着性子的毒蛇,冷笑道,“我?我和你不一样,我对这苏家的恨,可比你多得多。” 乔姨娘打了个寒颤,“你想做什么?” “你放心。”隽娘低低的笑,“我不会碰苏家的银钱,苏家的一切都是苏衍的。我只是会在老太太只剩一口气的时候告诉她真相—— 她以为的嫡孙,是她的好儿媳为了辖制府外的那个外室抱回来的假货,而被她用来给那个假货做挡箭牌的,才是她正真的孙女。 你说,她偏心了这么多年,临终得知这个消息,心中是后悔多,还是痛苦多?” 隽娘显然是想要诛心,不过乔姨娘并不在乎这些,她有些好奇“我原以为你是恨苏家人害死了苏夫人,可看你对那贱人也没有手软,难不成你不是为了你家夫人报仇? 而且苏家这几个孩子,真真假假,你是怎么骗过这么多人的?” 是啊,她是怎么做到的呢?隽娘每每回想起来,苏府上下被自己玩弄股掌之间便又是痛快,又是得意——她被人安排的人生过去了,风水轮流转,这回轮到苏家了! 隽娘抿了抿唇,面容似笑非哭,灯光朦胧照在侧面,竟隐约像是恶鬼,“自然是因为,自作孽,不可活啊。” 次日一早,苏络和韩岁欢到了京城,永宁街安平巷的将军府。 云锦没在,守门的人她们不认识,又没拜帖,连门都没能进去,不过所幸得知,云锦却实常住这里。 两人两马站在巷子避风处,韩岁欢呼出口雾气,宽慰道“放心吧,信上说你爹是被悄悄关起来的,既无明旨,也无外昭,那些人肯定心虚的很,咱们只要把这件事闹起来,朝廷大臣自然有忠心社稷之人,不会放过那些阉臣侫党的。” 苏络心跳的很快,她刚刚病去,又经一夜奔波,思绪还有些迟钝,她没听清韩岁欢说了什么,一路上,她脑子里只有两件事。 一,是这个世界的发展,明显已经彻底偏离了剧情。 二,是她回府时对老太太说她爹无恙,如今她爹出了事,她该怎么给老太太交代。 身旁的马儿打了个响鼻,苏络勉强沉下一口气,道“替我多谢司南。” 韩岁欢叹口气,“现在就别说这个了,司大人在朝中必然是察觉到了什么,苏伯父无辜受殃,你祖母抱恙,你二哥不得离职,现下你家里,除了你也没人能跑这一趟。好在”她指了指远处的将军府,“好在这忙有人能帮你,我祖父常说太子虽然年幼却仁厚,高大人更是白管清流之首,只要能进得了太子府,你爹就一定会没事的!”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写到这了,我闺女当然是亲生的!!!还有之前评论说老太太对自己孙子孙女奇怪的,哼!我终于能理直气壮的剧透了 第84章 鱼目?珍珠? 天还未亮时,云锦便被人叫走了。 兵部尚书兼京城巡防营统领韩言忠,在府上设宴,请京中四品以上官员齐聚。 来叫她的是她长林军的副将之一——沈疏桐。 沈疏桐是女子,此番梁楚之争,她坐实了悍将的名声——青骢马,红缨木仓,可谓无往不胜! 如今在京开府建衙,进了兵部做个闲职,品级倒是升了两级。 而云锦作为朝中正赤手可热的武将,自回京以来,皇帝一边频繁请她入宫,一边却迟迟不肯安排差事,长林军依旧驻扎在城外大营,云锦身边的两位副将都陆续进了兵部和刑部,旁人也看出了陛下对这位新贵打压的意思,毕竟年纪轻轻,若不好生磋磨,恐生了居功自傲,自矜功伐的心思。 不过人到底还是要重用的,大家也都猜着,应当在今年上元之后,便会给云锦安排差事。这差事自然不能像她那两员副将——沈疏桐和莫黎江勇猛善战,说白了直肠子通到底,朝堂不像战场,闲职虽说不掌实权,可该给的体面也都给了。 像是在磨墨的驴子头上吊根胡萝卜,明摆着告诉云锦,虽然现在你受苦,可往前挺一挺,你就有更好的! 然而京中掌实权的武将官职一共那么几个,她得了,必然有人失了。 也因着这个缘故,她这差事一日未定,满朝武将便没一个看她顺眼,文官知她前途不可限量,可总不好违逆上意,私下不论如何,面上总是井水不犯河水的。 总之来说,来她面前做跳梁小丑的不少,可大都不算什么,也有人有意招揽,替她扛过了不少麻烦。 这次沈疏桐来叫她倒是着实让她意外。 平日里哪家哪府设宴,虽然请帖也都送到了她这将军府,不过那只是碍于情面,派下人来走走过场。韩言忠特意命沈疏桐来请她,那便是非去不可了。 可上元节后,她这差事依旧没有找落,看她笑话的不在少数,加之近来各地灾情频繁,宫中却迟迟没有什么动静,朝中猜测纷纭,一个个老实的不得了,生怕有什么不知名的火烧到自己府上,更别说出外集会。 在府中无事做也不好,大家倒是齐心协力,一心扑在各地灾情上。 眼下这关头,召集京中大臣做宴显然不是“为民祈福”这么简单。 一路行至韩府门外,早有马车立在大路两边,云锦驾马上前,由韩府小厮牵走了踏月,两人由人带着到了中庭,遥见一素衣打扮的男子拱手笑着迎了上来。 沈疏桐低声,“将军,这位便是高焘,高先生。” 高焘字慈苂,说是韩府上的账房先生,实则是韩言忠身边的谋士,说起韩言忠身边的得力下属,最数得上的便是高焘和单家兄弟。 高焘亲自迎出来,可见韩言忠对她的重视。 云锦轻轻扯了个笑,水搅混了,终于有人坐不住了。 几乎是她刚到了韩府,苏络便到了京城,一等便是三个时辰,直到午时,也未见人回来,倒是被人“请”到了镇北王府。 王妃久闻苏络之名,如今也没有立马见她的意思,王妃身边的丫鬟出来说王妃正在午睡,由着苏络跪在荣景堂外。 苏络心说自己早该想到的,哪怕云锦另府别居,王妃也不可能不管不顾,安排个人盯着将军府的动静再正常不过,自己居然还那么明晃晃的往木仓口上撞——她早知道王妃不喜欢自己。好在韩岁欢吃东西去了,没被一同请来受罪。 膝盖没一会儿便没了知觉,好在风没那么紧了,只剩下入骨的冰冷,苏络紧了紧身上披风,低头时瞥见一抹茜色,栩栩如生的牡丹花绸裙摆飘过盈白的雪,行动间露出裙下的鹿皮小靴,苏络心跳停了一瞬,那脚步行至她身边时也微微一顿,不过一息的功夫,那牡丹便越飘越远。 苏络如有感应的抬起头,那是个极为窈窕的背影,没穿披风,看发饰,像是刚骑马回来,只来得及匆匆换了衣服。 苏络看着那背影进了屋子,紧攥的手心僵硬的舒展开,迟钝的抚平了衣角的褶皱。 她暗自嘲笑自己,方才那脚步停下时,她居然觉得她们之间有种心有灵犀的错觉,可见心理作用太强,差点让她忘了她已经不是苏家的亲女儿。 “嘘。”云初刚进门,便对着屋内丫头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她站在窗前,瞧着那跪在雪地里的身影,低声问竹溪道,“母妃还没醒?” 竹溪躬身,“王妃一贯这个时候午歇的。” 云初点点头,过了半晌,她才又开口,“她什么时候到府上的。” “回郡主,有两刻钟了。” “我听说,是从将军府外请回来的?” “是,王妃说眼下京城局势混乱,女孩子家,少掺和这些为好。” “母妃说的,自然是没错的,她一介女流,这个时候在京中奔走未免引人注意。”云初点点头,指尖极轻的落在窗棂,话锋一转,道“不过她知道母妃把人带回来了吗?毕竟是从将军府把人请回来的,叫她误会了就不好了。 我瞧着,还是着人去通报一声,索性人在王府,出不了什么事,也好叫她安心,免得母子之间再生嫌隙。” 竹溪神色不变,接着道,“劳郡主担心,王妃先前说过了,她什么时候来,人什么时候起,总归王妃身份尊贵,又是长辈,这一跪还是受的起的。” 云初沉默片刻,悠悠道,“竹溪,我同你说实话,我的身份是不便求情的,她毕竟是我血亲,可母妃养育之恩深重,我又怕伤她的心,至于她原我也不配替她求情,毕竟说到底,我才是个外人。 如若她能早些领会母妃拳拳爱子之心,便是折我十年寿命也是值当了。” 竹溪似有动容,看了窗外一眼,道“郡主孝心,王妃省的的。” 云初长长喟叹一声,眉宇间隐隐可见忧色,轻声道,“怎么闹成这样呢。” 她像是在自言自语,也没指望有人回答,又接着道,“对了,是谁把她接过来的?” “侍卫长,卫山。” “是他啊。” 竹溪这才流露出些好奇来,“郡主记得他?” 云初眯着眼,“自然,上次母妃平川遇袭,多亏他一片忠心。” “是啊,神佛保佑,那一趟总算有惊无险,卫山也算命大,如今时来运转,做了府上侍卫长,就连王爷也对他信赖有加。” 两人又谈起了些过往旧事,仿佛院外摆着的是一树红梅,愈寒愈有看头似的。 云锦陪这些大人们走完了热闹的过场,又被人请到了花厅小座,在场之人多是他兵部的下属,今日这一场义愤填膺、赤胆忠心,显然是演给她一个人看的。 云锦头一次和韩言忠正经打交道,对这位圆滑至极的韩大人也算是有了新的认识。 据他自己所说,太子一行人昨夜进宫,被刘福顺扣下,而早些时候,宫中一人一骑,去向了西山大营方向,没多久便传来消息,一万精甲军连夜出发,打算绕过城外的长林军大营,按路程,约么明日午后便能控制京城。 控制京城的三股军权——西山大营、巡防营、禁军。禁军负责护卫皇宫,西山大营驻扎十里之外,若是宫里当真乱到如此地步,那便是刘福顺掌控了禁军,而那一人一骑能出城门,少不了巡防营的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韩言忠让他起兵控制京城他不干,可刘福顺传消息,他也没拦着,倒是不得罪人。 韩大人圆滑,云锦暗暗思揣,韩言忠既想要忠臣的名头,又想要救驾的功劳,最不济皇帝驾崩,还有太子名正言顺继位,眼下这池塘,不怕他不乱,越乱才好,乱的狠了,出来主持大局的人才能一举定乾坤!最差刘顺福掌控了大局,他也没把人得罪狠。 着眼整个朝堂,她爹还在西北大营未归,黄寥远在千里之外,瑞王手上倒也有军权,可黑甲军还在平川,远水救不了近火,也就她的长林军还在郊外。 可大军拔营,必然先和西山大营的人碰上,符矩桑手握兵符才能调兵,兵符不论真假,自然是进京勤王的名头,到时候说不清楚,她这就是谋逆,而韩言忠自然能见风转舵 “林将军,考虑如何了,这可都是为了大梁啊!拿下贼人,大人勤王之功,日后必然不可限量!”高焘微微探身,那双精明的眼睛盯着云锦。 这自然是一场赌,不过有的人是那全部身价做赌注,有的人却只是伤筋动骨。 云锦眉心一跳,放下茶盏,淡淡道,“依下官拙见,这场祸事即是生在皇宫,最好,还是待皇宫有了征兆,咱们才好对症下药。” “哈,若真能如此,自然理所应当,只怕届时,整个京城在人股掌之间,认为刀俎,我为鱼肉,谁又能翻得过这手掌心啊!” “高先生所言极是,城防营上下一片忠心为国,韩大人更是刚正不阿,纵那贼人有心谋算,也必然是邪不胜正。” 她和高焘好一阵纠缠,她只管捧着韩言忠,高焘说的话半句都不应,单家那兄弟眼见添了恼火,刚要说什么,便被韩言忠打断,道,“老夫自然义不容辞!” 韩言忠笑道,“咱们同是行伍出身,老夫也明白你的顾虑,如今你无权调动长林军,自然怕惹麻烦,年轻人,锋芒毕露,一往无前的不在少数。不过像林大人这样沉稳的,倒是罕见。”他转动拇指上的扳指,接着道,“嘶,听闻,镇北王妃似乎很是看重大人,镇北王府上有两位郡主,老夫今日便先厚着脸皮讨要一杯喜酒了,哈哈!” 云锦心下一凛,面上苦笑道,“大人推心置腹,下官也不瞒着您,如今暗中盯着我那将军府的不在少数,镇北王府精贵,下官可不敢高攀。” “是啊,云茷可是我们大梁唯一的异姓王,尊贵自是不必多说,你来的晚,只怕不知道,这王府之中的两位郡主啊,实则一鱼目、一珍珠,这王府轶闻,可在京城掀起了好大的热闹!” 他半闭着眼靠在圈椅之中,“世人只知狸猫换太子,却不知竟也有人将这狸猫当作宝贝,反倒逼的珍珠避其锋芒,云茷可当真是老了,叫人瞧这样的笑话。” “是啊,天下之人,有谁能像韩大人自然慧眼识珠。” 韩言忠摆摆手,“不行了,有些东西,旁观者清,就像此番宫中生变,大家心知肚明,可都不敢出手,一则谁也不愿做出头鸟,二则也确实无能为力。 若陛下龙困浅滩之时,有人能协助一二,哪怕这人曾经杀人放火,想来陛下也是愿意开恩的。” “大人玩笑了,我朝律法严明,真有人杀人放火也早已伏诛,阴阳两隔,没人给他机会。” “是啊,可见这时机的重要。” 云锦自韩府出来时,已近酉时。 门外三波人正等着她,一是康照海派人送来的信件,二是前来接她回府的将军府马车,三是镇北王府侍卫长,卫山。 第85章 他不是你爹?你怎么不跪? 沈疏桐和云锦一同上了马车,车上有青禾用余炭温着的吃食和热茶。 她明摆着的身在曹营心在汉,方才离开时,那些同僚更是连句客气的挽留都没有。 此刻在云锦面前,她全然不似方才人模人样,满嘴糕点,吃的畅快。 吃饱喝足,她这才见云锦面色沉郁,沈疏桐好奇的瞥了眼云锦手中信件—— 上次平川一别,她再没见过康照海了,只知道他在替将军盯着什么人,还时不时的会送来信件,而将军每每收到信件,不说心情大好,也总是比平时格外有耐心些。 是故将军身边亲近的这些人,每每收了什么不好的消息就总盼着自己能赶上康照海的信,只除了莫黎江,他迟钝太过,这些心照不宣的事情没人告诉他,他那堵得死死的心眼根本发现不了将军所谓“喜怒无常”背后的规律,最后只能归结为自己倒霉。 而眼下刚应付完韩言忠,将军本就耐性告罄,再加上这信明摆着的不是什么好消息,沈疏桐暗道倒霉,悻悻然放回了手中吃了一半的糕点,小心问道,“将军有什么不好的消息吗?” 这封信自然不是康照海在苏府送出的那封,而是简言苏络到了曲阳将军府外,请她速速回府的。 云锦心中仿佛迷雾里的不安终于落到了实处,她忽然意识到了自己一直忽略的问题——禁军被刘福顺接手的话,苏谓丹呢?是转投宦官一党,还是抵死不从?苏络这时候来京显然不是好事,她想不到除了苏谓丹,还有什么原因能让她去而复返。 但远在京城、深处皇宫的消息,连她都没收到消息,又是如何传到鄞城去的呢? 自然宫中也有不少人的眼线,苏谓丹为人刚正不阿,在朝中也有些好友,况且韩言忠能放纵宦官前去西山大营调派人手,自然也能放出更多消息,让京城这趟水更混一些。 云锦心中一凛,额上却浅浅冒出一层细汗,她自认从没有那些自命不凡的念头,亦有不少人称她心思缜密,手段老练,她自以为在这风诡云谲的朝堂亦能如在战场一般得心应手,洞若观火,可韩言忠的深不可测却给了她好好一巴掌。 她原以为,朝中宦官与清流之争从未停歇,韩言忠身为武将,暗中联络百官不过是想将战胜宦官的荣耀落在自己身上、武将身上! 偌大京城,看似风平浪静,实则暗探眼线遍布,丝线汇聚成网,波波汇成暗流,涟漪隐藏巨浪,只待一个风口便要翻起血雨腥风,谁也不愿消弭岸滩之上,那便只能争个你死我活! 可她疏忽了,朝堂纷争,从来不局限于这京城。 用她的长林军辖制西山大营,巡防营对峙宫中禁军,看似势均力敌,然而刘福顺怎么可能凭着只有五成的胜算便敢同全天下为敌? 自然了,他手里还有皇帝,挟天子以令诸侯实在是屡试不爽的招式,而韩言忠联络百官自然也是为自己谋一条后路,可这后路太不稳健,韩言忠赢,自然有人赶着往上抢功,韩言忠输,那些人也未必肯帮他一把,百害无一利的事情,何必闹的人尽皆知呢? 除非韩言忠要的,本就并非一个忠臣良将、护驾勤王的功劳! 宫中或许真的出了事,可她看不见也摸不着,只能凭着一点风吹草动暗自揣测,显然猜测结果和她所料相差无多,可韩言忠所为看似在她意料之中,所图却远在她意料之外! 云锦想到东晋和南楚那两位难缠的王爷,想到被召回京的郑家父子,想到鄞城,想到平川的黄寥,想到远在九云山的镇北王 云锦心口仿佛被贯穿,冷冽的风顺着心口凉了整具躯体,而她的灵魂飘忽体外,眼看着自己呼吸停滞; 飘忽大梁疆土,像是又听见了战马嘶鸣、长木仓贯风,那种频临死亡的心跳重新响亮的跳动在胸腔; 飘忽九州之上,天下山川都成为了棋盘,她一子落下,失了先手,可却似乎在这种醍醐灌顶的醒悟中获得了某种无可言说的畅快,一时叫人分不清是兴奋还是激动。 她忽然想起苏络曾经说过的一句话,“鄞城之中多是武将眷属,大家性情相投,很是玩的来。”这话还是她反驳她二哥说她毫无半点闺秀模样时说的! 云锦将那句“武将眷属”在舌尖打了几个转,又细细的吞下去,连同心中翻起的滔天巨浪,心说这样的朝堂,似乎也没那么无趣。 不过她很快就意识到了另一点,这样的京城,苏络也在。 她一时有些为难,曲阳很快就会迎来她作为国都所见证的第一场血雨腥风,可若是她所料不差,鄞城也不会独善其身,两处都不算安全,既然如此,还不如把人留在将军府。 她心中有了主意,便催促马夫快快回府,回过神,像是刚想起来沈疏桐也在,因而皱了皱眉,似乎在想用什么理由把她撵下马车才能更少废口舌。 沈疏桐在看不懂人眼色这一点的本事可谓炉火纯青,她尚且在疑虑,将军之前让他们做好准备,本就是做好了搏出一条生门的打算,如今不过是在韩府走了一趟,怎么又显得被动? 不过很快,云锦便又变了主意,苏络一人在京总要有人看护,与其交给府中兵将,不如交给同样身为女子的沈疏桐。 她粗略算了遍手下可用之人,便从沈疏桐身上收回了目光,甚至心情还算不错的指着糕点道,“谁教你的吃不完放回去?” 沈疏桐略显疑虑的拿起来,讪笑着塞回了嘴里。 天地可鉴,这已经是她心情很好的时候,平日里谁犯了错,将军只会阴恻恻的盯着那人,用一种“白痴都不会犯这样的错”的怜悯目光让人自惭形秽,她根本懒得与人浪费口舌。 沈疏桐也算见识过他的喜怒无常,此刻只是悄悄舒了口气,心道只怕只有青禾那样的温和女子,才能受得了将军的□□专断。 可显然沈疏桐这口气松的太早,帘外车夫忽然勒紧缰绳,“将军,是镇北王府的卫侍卫。” 沈疏桐匆忙咽下最后一口,瞪大了眼睛,道“镇北王府?这也太快了吧,前脚还只是口头上利诱,现在人还没到家呢,就到了?” 她看见云锦面色微沉,声音也越来越小,他们将军和镇北王府从来不对付,可偏偏镇北王妃仿佛很看重他,毕竟朝中青年才俊不多,而他们府上又有两位待嫁郡主。 她在京中也听了些传闻,可大都被镇北王府压了下去,左不过是两位郡主一生一养,那位云初郡主她也见过两次,一次是在宫中的宴会上,一次是在公主的宴会上,匆匆一撇,众星捧月,相比那位不见庐山真面目的王妃亲生女,她到是更像王妃十月怀胎所出。 可镇北王膝下到底无子,这爵位日后必然是由他亲生女儿的女婿来担,哪怕没有爵位,单说镇北王府的军权落下来,那对谁来说都是一步登天的好事! 否则韩言忠也不会拿这件事利诱。 当然,这是于旁人而言,或许韩言忠都没想到,这明摆着的好事,却是他们将军避之不及的。 云锦当然没想过自己娶自己,她如今只一心回府—— 将军府军法严明,没有拜帖,一应不得入内,苏络一心就父,自然不会想着找个酒足饭饱的地方等着,那样康照海也不会着急忙慌命人给她送信! 念及此,她对着这送上来的挡路之人更是没有好脾气,冷声道,“越过去。” 卫山慌忙避开直冲而来的马车,情急之下,只好扬声道,“将军,人在王府!” 云锦眉心一跳,马儿扬蹄顿步,沈疏桐皱着眉,道“什么人?” 卫山抱拳拱手,他心跳依旧很快,闻言出了口气,“将军要见的人。” 云锦这才打帘瞧了一眼,卫山并未做府中视为装扮,粗褐短打,显然不是被人派出来的,云锦半眯着烟打量了一番,“你知道本将军要见什么人?” 卫山道,“知与不知,将军前去一看便能分明。” 云锦尚未动作,将人叫上前来,半晌没有开口,却把卫山盯得后背冒汗,她这才开口,“瞧着卫侍卫似乎有些眼熟。” 卫山舌根发麻,头皮隐约有些刺痛,他似乎想起了那种濒临死亡,又重获性命的滋味,如今被云锦如狼一般的目光盯着,不觉有些心悸,他知道有些事一辈子不能说出口,否则便是杀身之祸。 卫山低着头,用冻僵的手抱拳,“王妃出行的一应安全事宜皆有末将负责,幸得将军垂眼。” 云锦这才信了五成,她一边让韩岁欢先回将军府查看,一边命车夫转头去向王府。 她一路上不断的提醒自己眼下局势尚未彻底分明,自己此行甚至还在韩言忠监视之下,因而一定不能让人看出旁的端倪,一面却不住的催促车夫,一刻钟的功夫,马车停在镇北王府之外。 等下人们将这消息报到王妃面前的时候,云锦已经强压着怒气闯了进来,看见那人跪在风雪之中的时候,她的怒气瞬间到达了巅峰。 边走便扯下身上披风,云锦三两步行至苏络面前将人裹了个严严实实,又像抱孩子似的,一手托着她的屯,一手按住她冰凉纤瘦的后颈。 她在抖,牵着云锦的心尖儿一起,连呼出的气都是冰凉的。 云锦像是抱了块冰坨,凉得让她的脏腑都跟着搅动,牵扯到了心口,痛的抽搐。 不过七日未见,她仿佛瘦了一大圈,抱起来轻飘飘的,似乎随时能伴着这冰雪一同化了似的。 这突如其来的温暖让苏络打了好几个寒颤,她慢慢的收紧了小臂,像是无尾熊似的挂在云锦身上,她鼻尖毫无意识的蹭了蹭云锦颈窝,眼角湿润,或许是化了的冰雪。 云锦抱起人就往外走,王妃原本听了下人来报,早早立在门前等着她,见她气势汹汹闯进来的样子被吓得后退半步—— 云锦的样子像极了被威胁到领地的狼王,爪牙已然成为威吓敌人的武器,身上还带着不畏虎豹的横冲直撞,所有的敌人都知道她有撕碎敌人的能力,甚至已然老练到能看破猎人设下的陷阱。 她甚至没有看自己一眼,只是轻手轻脚的抱起来雪中跪着的那人,王妃身心一震,她不得不承认——她这个不亲近的女儿已经成长到了让她畏惧的样子。 云锦抱起人便走,王妃顾不得悲从中来,愤怒抢占了她的所有情绪,她几乎破了音,吼道,“你给我站住!” 院中的下人都被竹溪带了下去,云锦脚步半刻未停,云初小跑上前,道“姐姐,你误会了,你应当也知道如今京城局势,她独自一人在外,母亲怕她出事,这才让人把她带了回来。 至于方才是她求母亲救人,母亲答应了她去救苏大人,她这才自愿跪着的,你千万不要误会姐姐!” 她跪在云锦面前,楚楚可怜的试图留下她。 云锦如她所愿的停下了。 “救人?他不是你爹?你怎么不跪?” 云初所有的说辞堵在喉咙里,半晌发不了声, “我” 云锦并不想听她解释,转而看向王妃道,“不看苏大人与王爷同朝为官的情分,他也好歹将我养大,如今你不肯施以援手也就罢了,今日折磨他的女儿,王妃就半点不觉问心有愧吗?” 作者有话要说: 写完这本打算写本现代放松一下,目前有个校园和娱乐圈的大纲,钓系美人vs直球哈士奇,一个帮朋友照顾暗恋对象,结果给照顾成自己女朋友的故事; 另一个是暴躁波斯猫vs茶系冰玉兰,超级爱豆和演员从一场综艺开始互相掰弯的故事,哈哈,都是我喜欢的类型 第86章 春风得意 韩岁欢费了些周折才知道苏络是被镇北王妃带走,她有心找过去,又怕错过了云锦,转念想那边府里好歹还有个亲姐姐,便强自按下了担忧,一直守在这里。 直到一红衣女子到了跟前,试探着叫了声“韩姑娘?”她才被认出身份的沈疏桐带回了府中。 沈疏桐在韩言忠去年的寿宴上见过韩岁欢,依稀记得是个什么表叔的孙女—— 那时候他们刚刚到京,人生地不熟,将军便让他们参加宴会时上点心,沈疏桐一直当军令在完成。 他们同韩言忠还没撕破脸,就算撕破脸也是政敌,总不至于拿个小姑娘撒气,看她在外等了这许久,沈疏桐便将人带了进来,吩咐下人将她盯紧了不要乱跑也就是。 谁知一盏茶后,她竟问起来青禾,沈疏桐这才把青禾叫了来。 当年韩岁欢和青禾、紫苏是一同去过福州给白老太爷拜寿的,如今也算他乡遇故知,两人自是一番好叙! 沈疏桐目光在两人身上巡梭,听将军说,青禾是自小服侍他的,性子温婉和善,不太爱见生人,她记得这位韩家姑娘并不在京中居住,可她们的模样却似乎很是熟稔,那她们是什么时候认识的?又是怎么认识的?她毕竟姓韩而她言谈之中似乎也对将军不胜熟悉,那怎么从未听将军谈起过? 沈疏桐仔细听着两人谈话,可除了得知韩岁欢家住鄞城,其他的都云里雾里,什么那边府上出了些事,什么“她”被带去了王府——沈疏桐几乎是瞬间就想起了卫侍卫说的那句“将军想见的人在王府。” 她心中有八成笃定了这是同一个人,因而心中好奇更甚,她有种直觉,将军从未向人袒露过的隐秘过往,和这个人干系甚重! 她并未等多久,云锦抱着个女子匆匆回府的时候,沈疏桐面前两人的态度已然告诉了她答案。 云锦将人带回了自己寝室,跟大夫前后脚进来。她们三人赶到的时候,正好听见大夫的话—— 原先的病便没好透,这次又加重了,之前吃的药药性太猛,损伤正气不说,还生生将体内火热之邪压了下去,此番又勾起了宿邪,虽然看起来不大凶险,那是因为她思虑太过,耗伤心脾,正虚无以抗邪! 几人围在床前,沈疏桐远远瞧了一眼,那女子面色惨白,身上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巴掌大的脸,显得不胜可怜,屋里的火盆烧上了,那女子眼皮越来越重,却还撑着不肯睡,视线飘忽的在面前几人身上探寻着什么。 而青禾几乎是看见她的瞬间就红了眼眶,韩姑娘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儿,不过还没来得及跳脚就被将军沉着脸赶了出来。 青禾按按眼角,寻着大夫开方煎药去了,韩岁欢对着将军府不熟,又无处可去,气急败坏的在冰天雪地里自顾自转了几圈,也跟着过去了,沈疏桐觉得眼下这情形,自己是该回府的,她步子也迈出去了,可想到方才将军紧张的样子,又生生收了回来。 凭什么呢? 她想,青禾也就罢了,毕竟是自小的情分,可这女子分明连自救之力都没有,也就一副皮囊还算说得过去,可将军又不是一般肤浅男子退一万步将军喜欢好看的,这也是个娇娇弱弱的美人灯,和这京中的贵女有什么不同?凭什么?她又不丑!那人有什么好的? 沈疏桐想起自己从前向将军剖明心迹的事,虽然那时候还小,虽然是被别人起哄闹的,可将军却是明明确确的说自己不喜欢没有用的! 就算她那时不懂事,也看得出将军眼中半点波澜都无,可方才她越想越是不忿,险些要踢门而入,好质问他这女子一副病的要死的样子,到底有什么用? 可她不敢,沈疏桐没什么好气儿的夺过侍女端着的铜盆,铜盆里盛着温热的水,白热的水汽模糊了她的面容,侍女只看了一眼便被吓得低下了头。 沈疏桐恶狠狠道,“敲门!” 她期盼着将军发现是她时能无奈的让她“别闹”,可她自知就算是往日里也没有这待遇,便觉得将军哪怕白她一眼让她“滚蛋”也是好的,可将军连头都没有抬,只就着热水细细擦拭着那女子双手和面颊,小心的像是对待什么了不得的宝贝。 他根本没有发现端水的是自己,沈疏桐酸的要死,紧咬着后槽牙,强忍着将这盆热水尽数倒在床上的冲动。 她不敢再看将军,便只好将目光放在床塌之人上,她身上还盖着将军的披风,盖着将军的被子,躺着将军的床沈疏桐委屈的想起来,自己这还是第一次进到这间屋子! 她忍无可忍,一口闷气憋在胸口,若换了旁人还能饮酒写诗一舒胸中块垒,可她既学不来那酸溜溜的东西,将军更严令军中不能饮酒,她在军中长大,实在没机会学会这一项本事,她气的很了,又说不出,便只想上阵杀敌,将床上的人看做诡计多端的敌人,在脑中先厮杀了十个回合,这才长出口气,愤愤出了屋子。 沈疏桐压根没注意到自己端着盆热水出了府,等发现时她也没当回事,毕竟此刻谁也不曾料到,日后威风赫赫的红樱悍将沈疏桐,此生唯一笑柄,是端着将军府的铜盆,一脸肃穆的绕了小半个京城,回了自己府邸。 苏络支撑不住的想睡,好不容易等到屋内没了旁人,她正要开口,便被一阵颤颤巍巍的敲门声堵了回去。 好不容易又等那探寻的目光没了,云锦却语气平淡的先开了口。 “大夫说你上次病没好利索,该养着的,这次又经风雪,更加重了。” 云锦顺着她的裤腿摸到小腿肚,她手法很好,疼得苏络立刻呲牙咧嘴,困意散了一半,整个人疼出了一身细汗,哼嘤着伸手拢住了云锦另一手的手腕。 以她病时的力道,完全可以忽略不计,云锦边揉着,边道,“你二哥也真是越来越能耐了,连个人都看不住,苏家出事,竟叫你跑到了京城,苏家是没人了吗?怎么样,王府好玩吗?终于如愿见到你那位亲姐姐了,还想把她接回家中吗?今日人家可是替你好一番求情,当真血浓于水啊!啧,怎么还哭上了,感动坏了吧?” 她盯着苏络的神色,待她刚刚有所适应,揉按的手便慢慢向上,最后落在膝盖。 干燥温热的手心刚贴上去,苏络便咬着牙闷哼一声,娟丽的眉紧紧凝起来,腰身高高弹起,哽住气露出纤长的脖颈,云锦察觉到手下立刻紧绷的肌肉,手心结结实实覆上了膝盖。 好半晌,苏络才细细的喘起来,她鬓角分不清是汗水还是泪水,湿濡一片,苏络呼吸不畅,声音也哑的厉害。 “疼好疼啊,大姐姐。” 她低低的哭,这久违的称呼让云锦顿了片刻,苏络像条脱水的鱼,疼痛让意识空白了一瞬,腿不自觉的抖,像是引颈就戮的羔羊。 可奇怪的是,尽管如此,她在云锦手下也毫无逃脱的意识,身体早就先于意识的屈服,她连挣扎都少得可怜。 两条腿按完,青禾也刚好送来了汤药,云锦在门外接过,苏络吃了药,又被云锦将湿衣服扒了个一干二净,换了衣服,这才沉沉睡去。 夜已然深了,云锦等着榻上之人呼吸轻浅,这才从袖中摸出封信来。 这才是康照海从苏府寄来的那封,屋里没点蜡烛,云锦行至窗前,就着外面雪光,将那份不过百字的信件读了一遍又一遍。 原来是把那个女人叫了回来!云锦嗤笑一声,那声音太轻,几乎教人以为是错觉,却听得里间帐中人翻了个身,许是巧合,可云锦还是沉敛了神色,只张嘴无声的骂了句什么,她闭目长长出了口气,睁眼时,眼中光芒比窗外雪光还凉。 云锦轻手轻脚回到床前,脱了外裳躺在外侧,苏络睡的正沉,察觉到这边的温度便不自觉的往她身边蹭,动作间碰到了膝盖上的伤,她皱了皱眉又缩回去。云锦小心的将她的伤处架在自己腿上。 云锦替她将被角掖好,据信来看,苏络是信了自己并非苏家女的,云锦想不出今日她是抱着何种态度跪在王府求王妃能救苏谓丹,又是以何种眼光看着云初这个实打实的苏家女满怀虚情假意的为她求情。 云锦知道自己和苏络从来不同,或许人人都曾期盼过来自家族的温暖和照顾,可她在意识到自己得不到后,便将这份不切实际的渴望剔除了出去,家人变得可有可无,自然也就没什么失不失望的说法。 所以哪怕后来,镇北王府的人同她有血缘之亲,对她还算不错,可一旦在她做决定时碍到了她的路,她也并不愿意分出半分的容忍和体谅,他们和陌生人相差无多,至少陌生人不会同她提出来自情感的需求,更不会无端让人烧掉她的信。 苏络的信件被人烧掉只是其一,让她和镇北王府闹到如今这个地步的,却远非如此。 他们希望府中母慈子孝,姊妹和睦,所以在她刚发现王妃仗着长辈的身份,试图让云锦按着她的希望做事时,云锦毫不犹豫的开始计划搬出府中—— 苏络那堪称全然偏袒的姐妹之情都用了数年才让她愿意接受生命中这样一个人的存在,更比说她已经过了需要母亲的年纪,那些尘封多年的母爱再次席卷而来的时候已经变了质,更不必说那本就不怀好意的“妹妹”。云锦早学会了如何让自己不吃亏,少吃亏,她精明起来堪比商人,因而这种并不划算的付出本就应当及时止损。 在云锦看来,镇北王府是在拿她已然不需要的东西来换他们自己的安心,而她心情欠佳,不愿意配合。 苏络不同,云锦不知道她为什么对家人有这种近乎偏执的渴望,她虽然自小没了母亲,可苏大人对她却是极为宠爱,老太太自以为是用别人家女儿替自己孙子挡了灾祸,多少心中有愧,对她几乎有求必应,又这两位当家人庇护,她在府上一贯是最横行无度的 随着苏络长大,她似乎也察觉到了老太太对她并不算全然真心,云锦承认当初也有自己的一份功劳——她难得有不想放手的东西,只想让这东西全然属于自己。 可她对家人的容忍还是超乎云锦想象,在她眼里,家人似乎已经不是某个人,而是一种拥有就让她觉得安心的存在。 云锦并不理解这种毫无实际好处的存在有什么意义,更有什么值得安心,不过让她将那女人的话信以为真也并不是什么坏事,至少对她来讲,完全是百利无一害的好事! 以她的性子,自然是不肯留在苏府,江湖路远,天大地大,除了自己这里,她还能去哪? 云锦完全不需要做什么,只要装作什么都不知道,这些事便会随着老太太去世,彻底埋在九泉之下。 哦,苏衍知情,这也没什么,他怎么会放弃唾手可得的苏家家产,他的嘴只会更牢,甚至为了防止自己将实情公之于众,还不得不受自己辖制。 就算没有她,苏衍不会好过,他身边还有两头已经饿绿了眼的狼 次日一早,云锦叫来了沈疏桐和莫黎江等人,不出意外的话,西山大营的军队便会在今夜抵达曲阳,云锦安排好了迎接他们的人马,雪花一样的密信呈至案前—— 她的准备做的很是充分,充分到哪怕韩言忠野心勃勃,另有安排,她也能游刃有余的应付! 云锦心情大好,准确的说,当年十几岁大战初胜的时候,她都没有今日这样春风得意。 作者有话要说: 下本预收《人类早期训养哈士奇手册》 钓系美人vs直球哈士奇 一个帮朋友照顾暗恋对象,结果照顾成自己女朋友的故事。 王彬觉得,他高中三年,最重要的时刻都发生在了高一那年。 高一正式上课的第一天,他对着班里的新同学司年一见钟情,情窦初开的少年从此陷入一场自我感动的暗恋,那是他的初恋。 新同学学习好、脾气好、最重要长得好,没有人不喜欢她,除了他发小、新同学的同桌——方眷。 两人见面的第一天就因为谁坐窗户边差点吵起来,王彬义气得很,所以他觉得方眷也不能没义气,和稀泥的把方眷请到了过道。 俩人好像就此结下了梁子,很有忧患意识的王彬开始查“女朋友和兄弟吵架了怎么办” 好在两人关系日渐缓和,王彬计划着他们一起去恐怖密室,看恐怖电影计划尚未实施,很快圣诞节到了,王彬计划着表白,他状似不经意的提起,“圣诞节的时候,槲寄生下的人要接吻。” 然而槲寄生刚拿出来,就被司年义正言辞的科普给打消了念头,他悻悻地把那绿油油的东西扔到了桌子上,再一次肯定新同学不太解风情。 晚上她和方眷逃了晚自习去借酒消愁,两个人都愁的不轻,你一杯我一杯,没一会就醉了个彻底,之后司年赶来带走了方眷。 圣诞节之后,王彬觉得自己似乎没那么喜欢司年了,她固然很好,可又不喜欢自己,现在当个朋友也是好的 万万没想到,一个礼拜之后,鸡还没叫,王彬被一阵敲门声叫醒,门外站着方眷和司年,说她们在一起了,王彬整个人都精神了,瞪大眼看着两人紧握的手,脑子里只有一句国骂。 ------ 方眷和司年的初遇却是像王彬说的那样,不能说是势如水火,只能算是水火不容。 司年看不惯方眷身上幼稚的潇洒,方眷看不惯司年堪称完美的做作。 司年从小不缺追求者,方眷受人所托,只能一个一个的往外赶,看着方眷每每忍无可忍,却还需再忍的样子,司年仿佛找了极大的乐趣。 然而两人关系的真正转机,是一场堪称完美的英雄救美。 司年早听说过方眷家里有钱,叛逆期的时候更是无所不为,可那天她被几个人堵在巷子里,方眷一拳下去,砸裂了那人的鼻骨。 后来司年生平第一次写了检讨,方眷在周会上念的抑扬顿挫,两人对视一眼,忍不住想笑,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心底生了芽。 她去看司年打球,一起去看芭蕾 之后的发展就显得理所应当,两个少女之间朦胧的情绪借着朋友的名头暗暗滋生,圣诞节那天,司年把方眷送回了家,包里掉出了王彬的那根槲寄生。 司年鬼使神差的没有扔掉,然后由方眷捡起来,举过头顶,亲了司年。 王彬生日那天,两人都在,中途司年出来了一趟,方眷看见司年和她青梅竹马站在一起,一把扯过人亲了上去,等那人走了,她又一脸恼火的懊悔,像是被主人强行按回家的大狗,尚且带着不知悔改的火气,却不得不向主人低头,说“我不是这个意思。” 她不敢看司年的神情,执拗的盯着脚下能倒影出人影的地板,她局促的站了会儿,便气急败坏的想要离开,司年伸手拉住了她,方眷那只胳膊立刻丢弃了原本的主人,任由司年拉着向下,忽然唇上传来轻柔的触感,司年的吻一触即分,说“我是这个意思。” 欢迎收藏,笔芯 第87章 兵乱 苏络醒来时,云锦已经不在身边,青禾和韩岁欢正坐在外间闲话。 韩岁欢压低了声音,道“听说这将军府是陛下一早赏下来的,你一直住在这?京城不比鄞城,可还习惯吗?” 注茶入盏,青禾温声道,“原先是住在那边府里的,后来将军从军,又有了陛下恩赐,奴婢便早早住了进来,将军不看重那些身外之物,要紧的物件也不过一箱子,自打楚梁之战结束,将军便再没回过那边。 不习惯也说不上,将军虽然除了奴婢的奴籍,可奴婢既然是她的丫头,自然一辈子都是。 况且这偌大将军府,奴婢能做的也不过照顾起居,京城自然比不上鄞城闲暇,不过府门一关,和奴婢没什么关系罢了。” 青禾轻叹了口气,一脸苦恼“不过前半年最让人头疼的还是改不过口,老是姑娘长,姑娘短,那一阵子有旁人在,奴婢都恨不能装哑巴,生怕露馅! 将军还说呢,三姑娘可叫的利索多了,穿什么衣裳叫什么称呼,哪怕四下无人也不会喊她旁的。” 韩岁欢饮了口热茶,“她就是那谨慎的性子。” 青禾也道,“是啊,奴婢也这么说,不过当时奴婢瞧将军那样子,似乎很是期盼着姑娘喊错似的。” 韩岁欢笑的眉眼弯弯,她煞有其事的将青禾上下打量了个遍,直将人看的红了脸,才不紧不慢的打趣道,“我瞧着,青禾姑娘可比从前透亮了不少,眉眼疏阔,性情平和,如今话也多了,到底还是京城的水养人!” 青禾羞红了脸,“早先在鄞城时,还有三姑娘和两位姑娘时不时来找奴婢说说话,而今府上将军公务繁忙,奴婢今日好不容易见着了姑娘,这才多说了几句,姑娘这是嫌奴婢话多呢?” “哪儿话!”韩岁欢道,“我高兴还来不及,你不像紫苏那丫头,跟在她主子身边惯学的牙尖嘴利,没理还嘴硬,得理更是不饶人!你比她沉稳,心事也重,如今能话多些,这是好事。” 她话头一转,“不过你既然想我们,过些天回去住住也就是了,雪化了也不过半天的路。 你若是怕被旁人发现,就佯装被山贼所劫,眼下灾情严重,我们出来时鄞城都有了灾民,有山贼也不奇怪,然后我们偷梁换柱,把你接到苏府,过些日子再给你送回来!” 青禾噗嗤一笑,忙看了眼内室,件里面没动静,才接着道“韩姑娘不拘小节,想来和沈将军必然脾性相投!” 韩岁欢顿了顿,“她也知道” “不,她并不知情。”青禾摇头,“奴婢偶然听来府的将军们提起过,沈将军还曾在众目睽睽之下向将军求亲。” 韩岁欢一口茶水结结实实都喷了出来,瞪大了眼睛要笑不笑,声音压成一条线,激动直的发颤,“求亲?” “是啊,他们玩笑着说的,沈将军虽然气恼,却没否认,后来将军来了,这事便没人再提了。” “那” 韩岁欢还要再问,却听里面咳了两声,青禾立马提着壶热水进去。 今日再看到苏络,她已经没了昨日的激动,不过欢喜还是显而易见,她给苏络润了润喉,便道,“姑娘是不是饿了?大夫说有服药醒来便要吃,如今在炉子上温着呢,姑娘先且忍一忍,奴婢这就去端药。” 青禾一走,韩岁欢立马问道,“昨日怎么回事,你不过去了趟镇北王府,怎么回来就把自己折腾成这样了?” 她想不通,两家抱错了孩子,如今真相揭晓,也算是一段渊源,虽然其中详细旁人不得而知,可如今自家孩子抱回来了,人家家里的孩子也养着,怎么看也不像是有深仇大恨。 苏大人出了事,他们不知也就罢了,知道,怕贸然出手惹事上身也就罢了,如今把人家家里来求情的女儿带回府,不就是明摆着自己能出手,可以出手吗?拿乔也不是不能理解,可也不至于折腾人家家里的女儿吧? 韩岁欢忍不住想,若是被抱错的是她,等她回了韩府,她祖母祖母肯定是要把人家家里的事,都当自己家里的事来办的! 她昨日就忍不住要骂街,好歹是被青禾劝住了,今日见到苏络,她那股气又被激了上来,像是要吃人。 苏络按了按脑袋,坐起身,“没什么,本来在家里时就病了,昨日不是着了点风吗,有点加重,没什么要紧的。” “大夫昨日可不是这么说的,什么正气已衰,邪气潜伏,外邪引动宿邪,他昨天边说边摇头,没把我吓死!” “大夫嘛,说的严重些,治好了是他医术高超,治不好也没人怪他。” 韩岁欢一脸犹疑,“那镇北王府是怎么回事?王妃为难你了?昨天她把你带回来的时候,脸色可难看的紧,跟要吃人似的!” “将军和王妃有些误会,回头解释清楚就好了。至于吃人”苏络瞅了眼韩岁欢,“就像你现在这样?” 韩岁欢白她一眼,冷笑道,“行啊,还有心思笑话我,你爹的事已经有着落了是吧?要过河拆桥了是吧?” 话音刚落,青禾快步进来,苏络一眼看见了那棕黑的汤药,鼻子缩了缩。 苏络原本是很少吃药的,可这些天算是吃透了苦头,昨日当着云锦的面,她不敢磨蹭,今日便心思活了起来。 青禾将那汤药端到她面前,“姑娘小心烫!”而后便站在一旁,笑道,“韩姑娘瞧见姑娘无事,便也放心了!” “放心,我可放一百八十个心!她这还有心思笑话我呢,哪还有什么不好?”韩岁欢指着苏络道,“你有这功夫笑话我,不如想想你自己怎么办! 且等着吧,那位忙完了有你好看,更别说等你回了家,你二哥和祖母也够你吃一壶!等到了那个时候,你可别指望我给你求情!” 这话不假,等苏大人无事,她自然是要走的,也确实该考虑考虑她下一步如何走。 她一走了之的念头刚刚闪现又被否决,紫苏既然愿意跟着她,她必然不能丢下她,苏府还是要回去的,否则她二哥派人跟着紫苏,两个人都走不了。 眼下时局动荡,灾情四起,可也好在更方便出城,趁着人多眼杂,躲过她二哥倒是不难,难得是出去之后怎么活? 她手上有些积蓄,当然,她也没打算如她所说那般全数留下,那样说不过是想让她二哥相信她不会轻易出走,大不了日后还回来就是。往南边走,带上她的兔子和满庭芳,还有紫苏—— 她不得不庆幸自己老早就要回了紫苏的身契,如今走起来也不会引人注意。还有那盒 “姑娘?” 苏络回过神,青禾指着自己面前的汤药,“将军就在府上议事呢。” 苏络眨眨眼,“我知道啊,太烫了,我等凉一凉再喝。” 青禾点头,“是奴婢忘了跟姑娘说,大夫说了,这药要趁热。” 苏络勾着碗底吧那碗药拿的近些,问道,“青禾,将军在前面议事,你不用过去吗?瞧着天色也该喝些水了。” 青禾“恍然”,“姑娘不说我都忘了,将军不喜身边人多,就近伺候的也就奴婢一个,如今那边连个添茶倒水的都没有”她郑重看了眼外面天色,“将军去了许久,也该是渴了。不过姑娘不必担心!”青禾话锋一转,“将军渴了,自然会回来的。” 苏络莫名紧张起来,仿佛下一刻云锦便会推门而入似的,她端起药一饮而尽,末了被呛到了也强忍着咳,生怕又给吐出来。 她从不觉得青禾会说谎,不过云锦今日一整日也未现身,大抵是真的忙。 晚上用过了饭,苏络喝了安神的汤药便早早睡下了,全然不知京城此刻,已然闹翻了天! 正阳门外祈宁街,黄砖红墙之隔,大梁国守护皇都的两支军队严阵以待,城门上站着的,是新上任的禁军统领陈峭桐,门外坐在马上,是单家兄弟之一的弟弟,单易达。 而就在此之前,宫中传出口谕,陛下大安,请太子同京中各位大臣入宫觐见。 有人对此事半信半疑,有人对刘福顺不屑一顾,甚至有些大臣在府中留下了遗书,朝中三品以上官员到了一半,随着东宫的仪仗到了皇宫,朝中几位没到的几人,也都被禁军“护着”到了皇宫。 陈峭桐深知此事的风险,大雪飘飞的天,愣是出了一头的汗,待到宫里的灯火亮了起来,他扶着栏杆向下喊道,“韩大人好大的胆子,私自挪用巡防营,是想要以下犯上吗?” 单易达漫不尽心的打马转了一圈,“巡防营守卫京中,韩大人听闻近来盗匪猖獗,特命我等加强对皇宫周围守备,此事本就是我等职责所在,谈何私自挪用?倒是陈副统领!” 他故意加重了语气,“是何时登台拜印的啊,怎么就成了大统领了?” 京城之外,符矩桑带兵多走了几倍的脚程,就是为了避开城郊的长林军,然而奔波良久,等着他们的,却是黑压压三千人马! 符矩桑心中一紧,第一个念头就是他们的事暴露了,其次便想要乘其不备攻过去。 符矩桑反应很快,立刻便道,“何处贼子,胆敢在天子脚下行劫,兄弟们,杀!” 城外血光染红了天地,符矩桑忽见一队人马自一旁围了上来,为首者虎目长鬓,七尺有余,声如大钟,眸如点漆,振臂一挥便将两人斩于马下! 符矩桑认出这人是长林军副将莫黎江,心中暗道不妙,电光火石之间,那杆长木仓重重落在他后腰,符矩桑被挑落下马,生生趴了半盏茶的时间才缓过气,不待他有何反映,身后又有三千兵马顷刻而至,瞬间将他们包围! 符矩桑带的人马久经跋涉,又见此情形,士气已然散了一半,被人一呵便丢下了手中武器,又见莫黎江行至云锦沈疏桐身旁,符矩桑被人搀扶着站住,道,“你们敢杀朝廷命官!” 沈疏桐立刻打马上前,在符矩桑身边转了一圈,扬起一大片尘土又返回去,她扬声道,“将军,却是官服无误。”符矩桑刚松了口气,又听沈疏桐接着道,“应是官兵扮盗行劫,运气不好,遇上了咱们夜练。” 莫黎江也跟着道,“你们那一营的,我们长林军林宿林将军在此,还不前来拜见?” 符矩桑哪里还不明白,那明晃晃的三千人就是个陷阱,他打了就是心怀不轨,不打就得乖乖滚回西山大营,刘公公明明说好了,林宿无调控大军之权,只让他协助禁军,佯装攻城让巡防营两头为难便是,可如今长林军不仅理直气壮的掺和了进来,还把他自己逼的毫无退路! 夜练,好个夜练! 符矩桑看着高高端坐马上的林宿,几乎咬碎了一口银牙,他试图挥开搀扶自己的士兵,不料这一用力,竟让他腰间犯上一股酸麻,符矩桑一脸震惊的看着身旁的人俯视着自己的模样,后知后觉的发现,自己下半身没了知觉。 符矩桑瘫了。 城中,韩言忠和刘福顺也终于亮相,两人僵持许久,韩言忠莫测一笑,“今夜,城中可真是平安啊!” 南边方向,一支十万人马组成的大军已然迫近,行伍之中,写着硕大“黄”字的军旗一路飘扬,肆无忌惮。 第88章 什么都没得到的人最不该死 云锦带着已然不能行动的符矩桑回了将军府。 西山大营一支,三军夺帅,余兵已无战志。 曲阳城外,沈疏桐暂率长林军驻守昌祥门。 至于西山大营的一干人马,在与先前的三千人对上的时候便折损了两成,如今又见主将被擒,副将刘文见风使舵,将符矩桑和刘福顺的暗中筹谋公之于众,军中上下惶然,大将军念其受人蒙蔽,便由莫黎江带往东边裕直门,将功补过。 云锦回府时已是五更时分,她着人看好符矩桑后,便三步并做两步的回了后院。 苏络不到四更时就醒了,许是那汤药里安神的药放了不少,她这两天难得睡的安稳。 外面很静,静的能听见雪落的声音,膝盖上的痛痒袭来,苏络蜷着腿,把自己深深埋进了这满是云锦味道的床榻。 她像是找到了空舔舐伤口的小兽,刻意忽略的伤口被带着倒刺的舌头一下下舔过,结痂的血腥弥散开来,她疼得浑身颤抖,却还是不见到伤口不死心,直到那狰狞伤口暴露于眼前,她才自虐一般的回味起受伤时的钻心痛楚——苏府和她那个亲娘,都是在利用她! 他们不在乎自己怎么想,他们用最小的牺牲来保全心中最要紧的大事,他们的家族重任、他们的主仆情深,而自己,豪无疑问就是那个最小的牺牲,如今他们的目的达到了,于苏家,于隽娘,自己已经无关紧要了不,不是无关紧要,而是多余了—— 苏家不想要一个出嫁时还会分出嫁妆的嫡女,隽娘对她这个没有养在身边的女儿毫无情分,她被推在中间,似乎死才是两边最大的解脱。 苏络最近要用很大的力气才能压下去自己心中一死百了的念头,她总想起原剧情里尚未及笄便死去了苏络,那或许才是正确的剧情 而且自己本来也没多久好活——系统已经被她屏蔽好久了,她乖顺听话的过了两辈子,唯一一次心生叛逆的念头就是拿自己的生命来拒绝约束,她不再做系统的任务,也不知道罚掉了多久的时间,她更不想准确的知道自己在哪一天哪一刻走向死亡。 抱着得过且过的念头,她甚至想现在死了多好,在她大姐姐的将军府,死在她的床上,这里都是她的味道,没有比这更让人安心和窃喜的了,她大姐姐甚至会让这张床陪她入殓,毕竟死过了人,陪葬是最好的去处吧? 她长长吐出一口气,心中像是空了一块,呼吸都渗着凉,苏络咬紧了下唇,转而痛恨起现在的健康和清醒—— 至少在冲动之下,这念头还被禁锢在迷雾之中,病痛之时,她还没有自杀的力气。 她听见自己如鼓的心跳,一下一下都像是那怪物在捶动最后的樊笼,她转而伸手摸向自己脖颈,手下传来一样的频率,心跳声在她脑海中无限放大,鼓面只剩薄薄一层,怪物几乎就要挣脱而出。 出来吧!苏络想,然后她们就都解脱了! 苏络面上涌入赤红,所有血液在体内翻涌,疼痛似乎变成了快感,她埋在被褥之中,五感被极限的放大。 忽然,她手上一松,压低声音喘了几口气便慌忙背过身,被子拉得很高,拉着被子的手却在控制不住的颤抖。 门开了,有脚步声走近,是云锦。 苏络从没有这么紧张过,可云锦迟迟没有过来,隔着屏风,苏络渐渐松了口气,她陷在白茫茫的无措中,分不清是该庆幸还是后怕。 不知过了多久,云锦迈着步子过来,苏络立刻闭上了眼,她听见云锦脚步轻快,显然心情很好,而后在她床边站定,一只有些粗糙的掌心附在她额头。 苏络的睫毛泄露了心中紧张,她听见云锦在她身后轻笑一声,叠指在她额头敲了一记,“还学会装睡了!” 她语气一如从前,苏络的眼泪却瞬间落了下来,空泛的心口一阵阵发酸,敲在额头的似乎不是手指,而是一个轻轻柔柔、叫人意乱神迷的吻! 她近乎虔诚的迎上去,像是从水底游上了湖面,水面翻起一圈圈涟漪,活了一潭死水。 云锦瞧见她滑至鼻梁的水光,脸上的笑意僵了片刻。 她心头像是被捶了一拳,又痛又涩。 云锦几不可闻的叹了口气,忽然意识到苏络装睡是因为不想和自己说话,或许是不知道该怎么说,苏家的事瞒得很好,就连韩岁欢也不知晓, 她似乎已经认定了苏络日后的去处便是将军府,因而心中更少了些顾虑,见状便扳过了她的肩膀,苏络根本敌不过她,便只能将被子拉得更高。 然而有了被子遮挡,她哭的更凶了,双手死死的攥着被角,随后便被云锦连人带被子的抱住。 苏络哭的一塌糊涂,隔着被子含糊不清的说话,云锦没听清,看她快要被憋死在被子里,才伸手扯开了一角。 她还抓着被子,只露出一双哭得又红又肿的眼睛,头发被蹭的乱糟糟一团,抽抽噎噎的道,“你你去忙吧,我就,就是认床,做了噩梦没,没事了。” 她不知道该和云锦说什么,怎么说,有什么好说? 她在看到韩岁欢全心全意帮自己的时候也有这样的疑问,当时她选择了闭嘴,想着一走了之或许是最省事省心的方法。 显然对着云锦,她更无从开口,唯一不一样的,可能是再也不见的难过会多一些。 不过显然云锦并不这么想,她和衣躺在外侧,枕着胳膊望着床幔,语气悠悠的道,“昨夜带兵在外守了一夜,总算找到了自投罗网的兔子,如今困了,你既然认床,想来昨夜也没睡好,陪我再睡会子吧。” 苏络怕脖子上的痕迹被她发现,两只手根本不敢松懈,嗫嚅道“只有一床被子。” “无妨,军中之人最不怕冷。”说罢,她长腿一伸,苏络只好顺势躺下,身子往被子里又缩了缩,一动也不敢动。 云锦揉了揉鼻梁,“昨夜宫里的大太监趁着皇帝病重,召集了朝中一干大臣入宫觐见,连太子也去了。 他们以为自己人多势众,刘福顺不敢如何,殊不知他还联合了西山大营意图逼宫,韩言忠带着巡防营堵在宫门口,此刻宫里面还闹着呢,这京城的天,也快要变了。” 苏络没有出声,那日在镇北王府时,王妃为了吓唬她,说的可比这架势大多了! 可王妃也和她保证过了,她爹在宫里只是被软禁,看守的宫人是王府的人,只待这一阵乱子过去了,最差不过是被革职还家,她爹,哦不,苏大人在禁军中有些威信,刘福顺不敢拿他儆猴,怕事与愿违。 云锦看她不说话,便一把将人揽进怀里,下巴抵着她的额头道,“你在想什么?” 苏络摇摇头,她现在对这些事有种事不关己的不感兴趣。 云锦边揉她的脑袋边道,“你来了两日,可见过我养的那只满庭芳了吗? 胖的都快飞不动了,我之前碰见师父的时候问了句,他说这鸟长寿的很,能活几十年。你见过这么长寿的鸟吗?我怀疑是老狗想骗我回去,他那种子也开始卖了,除了我们,谁还买他那臭烘烘的种子?为老不尊,老想着从徒弟手里骗钱。” 苏络轻笑了一声,不合时宜的想着,看来家里那只能养到把她送走。 云锦不知她的想法,只松了口气,接着道“回头我去偷些回来,就晒在前院的练武场,最好能把他养的鸟都引过来,然后抓住了卖给他,剩下的留给两只鸟儿吃,咱们也赚他一笔!” 云锦第一次这么话多,她絮絮叨叨说了半天,自己全然不觉得无趣,甚至隐约体会到了苏络当初费尽心思哄她的心境,可她不觉得受罪难熬,反倒乐在其中。 她挑着在军营的趣事同她讲,说莫黎江第一次上战场时,蠢得大张旗鼓的去夺敌军将领首级,结果差点被人家打死! 他百夫长运气没他好,但他杀了好几个士兵,所以他成了新的百夫长。 说自己第一次到军中时,整整两天吃不下饭,军营里的味道连耗子都给熏死好几只。 说南楚的月亮很清,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战场之上空旷的缘故,总看起来更大、更远一些。 说南楚皇室身份尴尬,南楚的氏族比南楚建国还要久,说是皇室斗争,其实那些世家大族比皇子斗得还要厉害,谁赢了就决定下一任皇帝是谁,他们都知道当皇帝辛苦,谁也没傻的往上凑。 外面的脚步声走近又走远,苏络默默的听着,感觉有什么东西被一点一点填满,她似乎说了什么,可她自己完全没有意识,只觉得云锦的手臂收紧了,略有些沙哑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你还有我。” 苏络很想问自己说了什么,可她连头都抬不起来,她有些过于眷恋这个怀抱,因而怕自己一动就会散。 云锦又说,“等到苏大人安然无恙的出来,你们就两不相欠了。” 原来她还是说了!苏络的思绪到底落回了苏家,她试图证明自己冷静又讲理,所以说起这件事的时候看起来抽离又好笑,几乎是用一种修改错题的模式,艰涩的开口道,“有些话是真相,可出自谁的口还是很重要的,若是这件事是老太太或是二哥私下找我说,我或许还会同情苏家替别人养了这么久的女儿!” 在她带入苏家三小姐的身份下,这件事放在自己家里说,戏剧性远远大于痛苦,她只能说一句造化弄人,甚至还有些好笑。 “哪怕老太太说她是为了给二哥找个替身牌才对我诸多偏爱,当这件事出自当事人的口中,便多多少少会带着些忏悔和愧疚,而我就要那一点点愧疚就够了,最起码证明我在苏家这么多年,不是真的完全被当作工具看待。 他们知道我是个人,会难过,会有那么几个瞬间把她当作真正的家人,会心怀怜悯。” “那样我就还能轻松的做出潇洒的姿态——我做为苏家的女儿,还是合格的。” “亦或是隽娘私下来寻我也不是不能接受,我那个忠心为主的亲娘终于熬不过母女相思,抵不过血脉相通,想要带我回家!”她声音极轻,像是在安慰自己,又像是自嘲,“毕竟一生一养,我总得占了一边吧?” 可惜这件事偏偏出自隽娘的口,她这个身体的亲娘、当着苏家一众利益掌权者的面。他们好像笃定了她会赖在苏家,生怕她不信。 她更是满腔郁愤,唯有一走了之才能自证清白! 苏络已经没什么眼泪了,她抬手轻轻摸上去,眼皮烫的发疼,她眨了眨眼,似乎很奇怪为什么这件事说起来没有那么难堪。 她明明走投无路,一事无成,她想守的东西一件也没守住,只剩下自己孑然一身,她甚至还想去死,这日子确实没什么盼头,可好像也不值得她死了去证明什么——她死也要死的有意义一点吧,起码为了点什么! 可为了什么呢? 她有些茫然的抬起头,看着云锦道,“大姐姐,什么值得你不惜性命,甘愿去死呢?” 云锦低头,瞳孔猛地缩张,被子掀开一角,她看见苏络脖子上的红痕还清晰可见,而面上却一派天真的问她会为了什么死! 她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恐怖的场景! 云锦抱得苏络几乎喘不过气,良久,她定了定神才开口道,“沙场刀剑无眼,无畏生死的大有人在,可他们不是为了死去的,是为了赢去的。钱、权、人,都是为了得到去的,死了就什么都没了。 而什么都没了的人最不该死,他们什么都没得到,凭什么心甘情愿的去死?” 第89章 鄞城最先乱了 韩言忠和福顺的对峙越来越尖锐,京城上下早已风声鹤唳、早木皆兵。 陛下依旧未醒,他们都说自己是勤王护驾,禁军和巡防营的兵马在宫门口已经交上了手,安享富贵荣华的京都第一次听见战马嘶鸣,裹着忠君报国的鲜血洒遍宫门长墙,一遍遍勾勒着野心勃勃。 在云锦拿下符矩桑的次日午时,宫门大破,禁军损失惨重,陈峭桐带着一万余人退守乾清宫,两方人马再次陷入僵持。 众人皆以为乱局已定,刘福顺穷途末路时,云锦却忽然被请至了韩府。 韩府的马车上,云锦闭目养神,忧心忡忡。 苏络昨日意欲自杀的行径让她心惊胆战,她不敢想象若是自己晚一步回到府中,看到的会不会就是一具冰凉的尸体! 昨日她几乎与苏络寸步不离,却没发现她的反应与常日有任何的异样,好像脖子上的红痕只是她的一时兴起,如今兴头过了,也就撂开了。 她没敢再提起昨日的事,可又怕她再有什么举动,韩府派人来请时,她甚至想要带她一同前去,直到看到苏络眼中的探究,这才作罢。 临走之前,她叫出青禾叮嘱,在她回府之前,不能让苏络有片刻离开她的视线! 整个将军府,能寸步不离守在她身边还不会让苏络不会生疑的,只怕也就只有青禾了。 马车停下,符矩桑先被人提进去,他一夜白了鬓发,双目无神空洞,像是已经预见了自己被人拿捏的命运。 云锦再次被带到上次的花厅,这次只有韩言忠和单易达、高焘三人在。 韩言忠高坐主位,半边身影隐匿在昏暗之中,瞧不清神色。 左手边坐着高焘,相较于单易达面色阴郁,他倒是安然的多。 云锦踏进房门的一刻,像是一脚踏碎了块浮冰,冰纹四散开来,又重新凝固。 单易达毫不掩饰的恨意涛涛袭来,他是一柄刚沾了血的魔器,现下煞气正重且毫不避掩,高焘则内敛的多,不过相较于上次的春风化雨,这次的态度显然已入深秋,哪怕枫叶绵延似火,也难掩背后肃杀。 云锦踏进去的一只脚又收回来,她站在门外做了个揖,“看在是下官来的不巧了。” 韩言忠像是才瞧见了她,慢吞吞的坐着了身子请她进来坐下,嘴上呵斥着单、高两人,“你们两个也是,不过一些小事也要吵上一吵,当着老夫也就算了,合该是韩某上辈子欠你们的,如今叫林将军都看了笑话,还不嫌丢人!” 云锦淡笑,“无妨,想来韩大人公务繁忙,不如等眼下这些事了了,在下再登门拜访。”她说着便要告辞,韩言忠眼色一凛,高焘忙起身去拦,“将军莫急。”他拉着云锦手腕却未开口,云锦疑惑的看向他,良久,他才久久长叹一声,“将军性情豪爽,在下也便直言相告了!” 云锦半推半就,被他拉入屋内,高焘反手关了房门,冲着云锦一揖到底,云锦一脸惶恐,身子却半分未躲的受了,“先生这是何意?” “实不相瞒,如今陛下仍受宫中阉党辖制,韩大人一心忠君,可奈何投鼠忌器,更何况他们还关押了朝中大臣和太子做人质,单将军英勇,可巡防营却举步维艰。 在下拙见,此时当徐徐图之,天子乃九五之尊,他们自然不敢轻侮,可除了陛下,且不说太子东宫之位如何尊贵,朝中哪位大臣又不是肱骨?若逼的那群人狗急跳墙,玉石俱焚,朝堂岂不是要翻了天? 而单将军却觉得,与其束手束脚,被人看出软肋,不如出其不意,拿下乾清宫! 刘福顺此人乃是祸害,早早除去才是正理,我二人为此事已然争论许久,早听闻林将军军法谋略无出其右,不知林将军,对此有何高见?” “高见不敢当。”云锦坐定了看向单易达。 昨日他一举攻下城门,可谓是真正打出了名头,急着坐定这功劳也无可厚非,不过高焘口中的“出其不意”,显然过于含蓄。乾清宫又不像城门、宫门,巡防营派出三千弓箭手都能不费吹灰之力的拿回来,而今不过是因为那些大臣在刘福顺手中,动兵必然会伤及人质,说不定逼急了刘福顺,还会将这满朝文武一并葬送在这里! 届时朝堂天翻地覆,韩言忠作乱的罪名无论如何也就坐实了,人言可畏还在其次,云锦并不觉得韩言忠会在乎什么谋逆罪名,除非有什么东西在他掌控之外,而这股力量一旦有了民意,他便毫无还手之力。 “高先生深谋远虑,韩大人忠君报国,自然比不得那起子小人无所顾忌,缓缓图之固然是最稳妥的法子。”云锦并不介意这滩水更混一些,她接着道,“不过军中亦有一则,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战情往往瞬息万变,既然一路将逆贼驱至乾清宫的是单将军,自然也是要多听单将军见解的。” 这话显然又是在和稀泥,单易达早被高焘磨光了耐性,闻言眼神阴鸷的看向云锦,“林将军难道没有收到什么消息?听说将军昨日闭门谢客,韩府奴才连将军府的大门都没能进去,我等还以为将军是得了依仗,便要舍弃我们了呢!” “易达!”韩言忠敲了两下桌子,却没多指责,只将手边的书信递给云锦,“昨日韩某收到消息,黄潜派郭焕之和他儿子黄寥,带着十万兵马赶至进城,如今,人怕是都已经在三十里之外了。” 他说罢便盯着云锦神色,看她面露诧异,嘴角扯了扯,单易达已经抢先开口,“这一道人马浩浩荡荡,京中却毫无消息,林将军怎么说?” 林宿挑起一边眉毛,不答反问,“巡防营看守京城,有什么消息传入京城,最快得知的不就是单将军和韩大人?在下能有什么好说?” “呵,谁人不知将军在献州之时,便颇得黄总军青眼,此事,你半点不知?” 云锦抚平袖上褶皱,起身逼近单易达,“单将军,说话要有根据的,我至今未被陛下安排职务,更别说有调动大军之权,黄潜若是无召进京,摆明了是谋上做乱。 他挑准了这个时机,必然是对京城动向一清二楚,有功夫在这里疑心生暗鬼,不如去查一查早些时候从京城出去的消息里,有多少是到了献州的,又是何人送的消息。 下官也不怕和韩大人交个底,黄潜派人进京,与我无关,若不是韩大人留得后手,只怕与那宫中之人脱不开干系,届时十万大军围城,长林军加上巡防营也不过杯水车薪,更何况刘福顺还挟持了陛下,于情于理,于兵于势,这大梁,怕是要彻底改了名姓了!” 良久,韩言忠长叹了口气,高焘忙扶着他起了身,“韩某何尝不知啊!”他行至云锦身边拍了拍她肩膀,“我昨日得知便愁得夜不能寐,想要找人商议,林将军却也不见人,我这心始终惴惴。 哎,想当年,韩某也曾和黄总军有过一面之缘,虽然比不得将军的同袍之情,但那匆匆一瞥,也是惊为天人,少年意气风发,纵横沙场,不外如是!”他语气带着惋惜,摇摇头道“过了这么些年,韩某也不信他会和阉党同流合污,更不信他会谋朝篡位,私调大军,想来其中有些误会也未可知! 刘福顺既能拿着假的手谕骗来西山大营,那同样的法子也未必不会用在黄总军身上。老夫还是信任黄总军的为人的!” 云锦哪里还不知道这老贼的心思,心中冷笑,他以为自己算无遗策,却没想到这次黄潜也掺和了进来,也难怪昨日战事进行的这样快,他一边要稳定人心,一边又着急把皇帝从刘福顺手里夺回来。 势均力敌的时候,矛盾只在韩言忠和刘福顺之间,只要他能握住大臣们的心,这件事就是勤王护驾的正义之举。 可如今十万大军压城,兵力上毫无胜算,那便是谁能挟天子,谁便能令诸侯! 韩言忠时间不多了,至少在黄潜大军赶来之前,他要首先拿下乾清宫!这自然也是单易达着急的原因。 然而高焘是个谨慎太过的人,他还想看黄潜的态度,他们此举太过冒险,保不准刘福顺玉石俱焚。 这才是韩言忠将她叫来的真正目的——试探黄潜的心意。 可事实上,黄潜派来的是郭焕之和黄寥,黄寥且不说,郭焕之此人于她并无什么干系,韩言忠也心知“试探”不会和颜悦色,少不得要用上长林军上下,此事没有足够的好处,她也不会答应。 他们都知道,现在才是正真开始谈条件的时候! 此刻鄞城,苏府之中并无人发现苏络已经不在府上,倒不是紫苏瞒天过海的本事有多大,实则是乔姨娘和隽娘经过上次一遭,再没来讨过嫌,而唯一可能发现的苏衍,已经被鄞城日益增多的灾民忙的没时间抽身回府。 这场雪灾冻死人畜无数,百姓走投无路,山贼又开始横行,终于在京城正阳门之变闹起的同时,鄞城,最先乱了。 这消息在云锦离府时传到了京城,韩岁欢面色惨白,即刻便要回程。 而郭焕之率领的十万大军之后,郑家兄弟骑马随行,皆向着曲阳方向。 第90章 怎么走的,怎么回来 攻入鄞城的一伙贼原是崖山的山匪,崖山地处云州、台州交界。 云州偏远,山路崎岖难行,鲜有人烟,台州素来山匪横行,官服管制不及,百姓或迁往他处谋生,或干脆入伙为盗。 去年年底时,山匪猖獗,崖山的这处山匪渐渐得了势,又赶上今年雪灾,谁也活不下去,他们便顺着鄞城通向西晋的那条旧粮道到了鄞城。 一路上灾民无数,他们隐匿其中,等到了鄞城时正是晌午,罕见的大晴天。 城中之人以为他们是逃来的难民,并无多加防备,于是他们里应外合,不过一下午的功夫,酒肆粥铺、茶馆宝阁被洗劫一空,城里城外的难民见状更是伙同着烧杀掳掠。 在这样穷极的情况下,凶恶被极限的放大,又因着有更多的旁人比自己更加凶恶,故而内心的良知消失殆尽,仿佛这一切皆是理所应当,他们俨然不畏强权、劫富济贫的侠者—— 他们是走投无路的贫弱百姓,手持着棍棒和心中的慷慨激昂闯入官宅府邸,他们只是要吃、要喝、要活。 一扇扇大门被推翻,一道道围墙被爬过,老人幼童的哭叫声伴着震耳欲聋的打杀声、脚下的断肢还在抽搐、这一日的夜来的太早,火在鄞城的四面八方烧起来,地上的雪已经分不清是被鲜血染红,整个鄞城笼罩在一片红里,女子的呜咽声幽幽切切,狰狞的影子重合又分离,像是恶鬼的□□,像是地狱的剪影。 他们现在要女人、要钱、要为所欲为。 鄞城这个垂垂老矣的骄傲老人像是忽得一场大病,维持体面的齐整被狼藉取代,他双目混浊的看着自己惨遭嫌弃和抛弃。 这个城里的许多人同这座城感同身受,他们有着可夸耀一时的声势、他们有的为了大梁熬白了双鬓、他们有的炙手可热、他们有的金戈铁马共同点是他们都已年老,面对盗贼放肆,他们从征伐者变成了被掠者。 而更大的共同点,是他们同这座城一样,是被多疑的大梁皇帝用来挟制京城官员的人质! 和苏络一起长大的那群少年们,他们年纪相仿,正值及笄及冠,这次难民入城,他们兴致勃勃的守在自家粥铺,整日同自己的三两好友或三五对头可着劲儿的比,他们深觉自己已经长大,是大梁的栋梁之材! 家中长辈常说,大梁来日的辉煌压在他们肩上,以往说说也就过去了,可这次,重量第一次切实的压在他们肩上,这感觉叫人陌生又满怀憧憬。如今大梁百姓有难,他们身为勋贵之家,怎可袖手旁观—— 身量单薄的女子说他们的粥铺救活自己奄奄一息的女儿,佝偻老人说这粥铺救活了他只剩一口气的孙子他们觉得自己救了天下! 他们只是想不通,明明昨日还在粥铺对自己千恩万谢的人,怎么转眼就拿起了屠刀。 那一夜的鄞城,以一种近乎束手就擒的方式,惨烈地告别了自己曾经的辉煌。 云锦自韩府回来时,韩岁欢已经快要和她屋外守着的府兵打起来,青禾在一旁一副快急哭了的样子,而苏络脚还站定在屋内,手中匕首抵着脖子,已经见了血。 云锦瞳孔一缩,快步走上前,她一把夺过苏络手中匕首,反手掷了出去,匕首落在院子里的梧桐树干上,只剩了个把手。 院中一时静的吓人,云锦长出口气,强按下心中如擂鼓的心跳,沉声吩咐道,“纪霆,去寻两套她们两个能穿上的盔甲,配上弓箭,要快。 另外,稍后沈将军过来不必通报,直接把她带来,除此之外,旁人一律不见。” 韩岁欢和苏络对视一眼,一脸不可置信,“将军,你同意我们俩个回去?” 云锦没理她,看向纪霆道,“这里不必守着了,带他们下去吧。” 等到人撤了个干净,她这才转过身,语气生冷,“稍后沈疏桐会点两千兵马前往鄞城平乱,你二人若要回去,便随她一起走。” 她面色沉沉盯着苏络脖颈,苏络躲无可躲,只局促的抬手遮住了伤口。 云锦这才将目光挪到她脸上,声音隐忍到了极致,竟显得有些喑哑,“我有话要问你。” 苏络几乎是被她拖进去的,云锦似乎忘了自己还攥着苏络手腕,大步迈进房间时,苏络亦被她拉到了八仙桌前。 桌上茶盏摔了一地,云锦像是头暴躁的狮,来回踱了几圈,忽听苏络低低的道,“对不起。”她站在桌旁,微垂着头,面容沉静,毫无沮丧或是愧疚,异常平淡的开口,“将军有什么要问我的?” 云锦心脏一痛,涟漪一样的蔓延到四肢百骸,让她连指尖都泛着酸。问什么?自然是要问她要不要回鄞城!她心里大抵是能猜到苏络八成是要回去的,可就是不死心,若是她像彻底和鄞城一刀两断呢?显然方才的情形已经告知了她答案,她还有什么好问的? 没办法,她爱上了月亮,清亮、剔透,她喜欢夜夜皎暇落窗棂,她喜欢清梦处处撒清辉,然而月光遍地,她只想让月亮彻底属于她一个人!可月亮得高高的悬在天上,那才是真正的月亮。 于是她看着月满盈缺,按下心中不受控的猛兽,乖巧地像是满月夜嚎的狼,她怕吓走了她的月亮。 然而如今明知有一场天狗食月,月亮义无反顾的去了,她却不知该如何自处。 她们两个笃定她不会同意,故而急匆匆想要在她回府之前离开,这种被苏络间隔在外的感觉让她怒火中烧,连带着看韩岁欢也处处不顺眼。 又见苏络面容一片死寂,她心慌不已,一把握住苏络肩头,“对不起?你对不起我什么?是你不肯相信我,还是你用自杀来威胁我? 两次了苏络,上次是绝食,这次是自杀,你就是吃准了我会退步是不是?你不如提前告诉我,下次你还要做什么?” “不会有下次了。” “苏络!” 她一把掐住苏络两颊,逼着她同她四目相对,“如今鄞城都是些杀人如麻的恶匪,何况战场之上你死我活,你就算装,也装出几分想活的意思吧?我不想出尔反尔,你也别逼我。” 云锦双目赤红,额上青筋暴起。她心痛的喘不上气,呼出的灼热扑在苏络面上,苏络睫毛颤了颤,抬手按在了云锦额角,指下蓬勃的跳动让她心里生出微弱的欢喜,“大姐姐,我在你面前也要装吗?” 云锦一僵,苏络顿了顿,她踮起脚,伸手攀住云锦肩膀,胳膊收紧,变成了个叫人安心的拥抱,“我不骗你,我不会自杀的,你知道我有碧玉妆,这点伤根本不算什么,我就是吓唬他们。” 云锦沉默了须臾,“那你脖子上的红痕难不成是蚊子咬的吗?” “我后悔了,你也觉得很傻是不是,太傻了,这点事有什么好想不开的”她低声喃喃了两句,又道“我现在只是觉得没什么意思,在别人面前我还得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太累了,我只敢在你面前放松一下,我跟你保证,我只是有点累。 你说的对,战场之上刀剑无眼,求生是人的本能,我不会故意寻死的,我必须得找点事做。” “至于苏家的事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我好像不在乎了,可我依然觉得自己是被祖母抛弃了,但是鄞城出事,我还是担心她,我太懦弱了,我只想逃,我都不敢去看苏大人一眼,他对我那么好当初我只想彻彻底底消失在他们眼前,他们自己家的烂摊子,让他们自己解决去吧,可我不行,一边是那么多年的情分,一边我又想当个英雄,我想他们永远记得我、感激我、对我有愧疚,却一辈子都弥补不了,我就觉得我报了仇。” 她絮絮叨叨说了一堆,到后面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而云锦依旧烦躁,不过不像方才那样火气冲天,她让苏络脱衣服,便自顾自打开了个半人高的红漆箱子,在里面鼓捣了半天,苏络看着她恼火的将上面的衣服扔到地上,然后从最底下一层找出一件软甲。 苏络的衣服还好好穿在身上,云锦毫不客气的给她扒掉了外裳。 白色里衣的衣领上都沾了血,是顺着伤口流到锁骨处的,已经有些干了。 云锦目光一沉,干干净净的白里,红的过于显眼了!她四指扶着苏络脖颈,拇指上挑,俯身低头。 有湿软的东西划过了脖子上的血痕,苏络浑身一颤,刚要躲便被另一只手按住了腰,直到血迹一干二净,云锦才抬起头,将人放在那张八仙桌上,随后套进去了件金丝软甲。 她面容肃穆的像是在进行一场庄重的祭祀仪式,苏络攥紧了桌沿,她忽然想起当年云锦带她在断崖山策马的情景,也是一个冰天雪地,长风当空,猎猎在袍,松柏沉香,万家灯火! 云锦拉着她坐到铜镜之前,“我重新给你梳发。” 即是要穿盔甲,这发髻自然是要重束的,苏络看着镜子里的云锦,沉吟片刻,忽然开口道,“大姐姐,谢谢你。” 云锦瞥了她一眼没说话,苏络也没再开口,盔甲很快送了过来,沈疏桐也到了,“将军,两千人已准备就绪,随时准备出发。” 云锦示意她站在一旁,自己一件一件的往苏络身上套盔甲。 “你来的正好,我简单交代你两句,你在军中素来是做先锋,快则快矣,然而这次是攻城,一切谨慎行事。 此次大多是难民趁乱生事,为首者是崖山而来的山匪,具体人数不明,不过山匪擅长守卫营寨,鄞城不比山寨,城中百姓官眷无数,巧取为上。 他们这么快拿下鄞城,一则是煽动灾民,二则也是城中守备不及,今日不同,城中必然有所反击,继而灾民报团,攻城更加艰难,若是能联系的上,最好能够里应外合。” 她冲着苏络挑了挑眉,苏络意会,点了点头。 云锦接着道,“山匪就地格杀,灾民酌情处置,还有,这两人随你一同前去,跟在你身边做个弓箭手,要求只有一个。” 她最后整了整苏络头上的头盔,“怎么走的,怎么回来。” 作者有话要说: 国庆节快乐呀 第91章 又见密道 大军就着夜色到了鄞城。 有这夜色做遮掩,大军在三里外稍作停留,沈疏桐派人乔装前去查看,稍后,那人回来报说,城墙上有贼人巡守,城门外吊着十数人,皆着官袍,四下无流民,城内情况不明。 将军果然所料不差,这群人已然勾结一气,若不及早处理,只怕日后酿成大祸! 沈疏桐沉吟片刻,下令大军修整,四更一至,即刻攻城! 四更时分,人最易掉以轻心,沈疏桐选这个时候,显然是要打定主意,一举攻下鄞城的。 可城中情况是在难明,若是一击不中,难保他们不会鱼死网破,何况鄞城依山傍水,若是让匪人逃入山中,更会留下后患。 此时离四更还有一个时辰,三人站的离大军有些距离,苏络斟酌片刻道,“将军,此刻城中境况不明,我知城中有一处密道,废弃多年,鲜有人知,这两千兵马若能里应外合,想来” “密道?”沈疏桐冷笑一声,不屑道,“鲜有人知,毕竟是有人知道,若是城中之人外逃时叫他们发现了苏姑娘所说密道,那我们前去,岂不是自投罗网?” 韩岁欢皱了皱眉,“你说的不会是前燕余孽伏击佛手山那次吧?密道传言真真假假,就算是有,不是也已经被封了吗?” 苏络点点头,“确实有密道,我曾经去过,那里地处偏僻,大都是荒地旧宅,迁都之后就更加渺无人烟,何况都知道被封了,所以就算要逃跑,也不会去往那里。” 她说完就看向沈疏桐,沈疏桐又道,“既是封了,如何能走?别和我说什么穿墙打洞,若是动静引来了敌军,难不成叫我这两千人落于被动?” “不需两千人,只要十人随我前去,褪去盔甲,做寻常人家打扮,届时即便被人发现,也绝不会惊动城中之人,若成,将军则派人前来里应外合,若不成,将军仍可按原计划行事。” “寻常人家打扮?你哪里来的寻常人家衣物?”她顺着苏络的视线看向她马上挂着的包裹,气极反笑,“呵,苏姑娘,好谋划,都想好了还问我做什么,直接从将军府里带十人出来不好嘛?” 她迈步向前逼近,苏络一把拉住韩岁欢,沈疏桐盯着她的眼眸,轻声道“苏姑娘,恕我直言,你这样的娇娇女还是好好的听将军的话为好,她让你跟在我身边就是为了保一条命,我原也没指望你这弓箭能做到百步穿杨,看在大将军的面上,你别给我惹麻烦,我也不想听你这些见识,咱们井水不犯河水,不好吗?” 苏络语气一如既往的平淡,“林将军说过,城中贼人有山匪亦有流民。 他们此刻能一同反抗朝廷,不过是利益使然,趁着他们统筹调度尚不契合,打乱他们,士气自然就散了,若是集中一点,反倒叫他们愈发拧成一股绳! 此一战未成,若他们日后苟延残喘,我们投鼠忌器,反倒落了下风。” 沈疏桐扬眉,“将军也说过,此战一定要谨慎行事,大不了耗着他们,耗到他们水尽粮绝,我们自然不费吹灰之力。” “兵贵神速,或许此刻他们还想不到用城中百姓做人质,若被他们看出我们软肋,届时城中之人只能更加危险。”苏络神色愈见沉厉,“沈将军,望你顾全大局。” “大局?我长林军的大局就是林宿,你有什么意见吗?” “天子尚在,还请沈将军慎言!” 话音刚落,两人齐齐陷入了沉默。 苏络看出来了,沈疏桐本就是有意拖着,若是一战攻下了敌军,城中的若干官眷只会跪谢皇恩浩荡,若不是把他们逼到绝境,他们又怎会对朝廷失望、对长林军感恩戴德? 沈疏桐也没想到自己一时鲁莽,说出了这样的话,苏络确实让她刮目相看,不过也没到拿正眼看的地步,她脸色更加难看,嫉妒顺着话语,不着痕迹的就跑出来,“真不知道将军到底看上了你什么?” 苏络语气同样生硬,“这话沈将军应当去问林将军。” “呵,苏姑娘不知道这个,却知道拿自己的命来要挟人。” “沈将军还是少说话的好,这话让将军听见,纪侍卫怕是要惹祸上身了。” 韩岁欢原本听着两个人公有公的理、婆有婆的理的讨论着这一次到底要不要冒险里应外合,不知怎么的,两个人就拈酸吃醋上了,她想起青禾说沈将军曾经向那位当中求亲的事,真恨不得上去一人给一脚,都他妈这时候了,怎么还有工夫想这个? 还不待她有所动作,便见沈疏桐握紧了腰间长剑,冷光一闪,剑锋停在苏络颈间三寸。 “沈疏桐!”韩岁欢展臂挡在苏络身前,“你想干什么?” “牙尖嘴利!”沈疏桐剑锋又逼近一分,“惹祸上身?你有什么资格说别人,你不就是最大的祸患吗?你除了会给将军拖后腿还会什么?你以为将军周旋在京城一众势力之间是好过的吗? 此刻京中动荡你不是半点不知,将军不能和人撕破脸面,黄潜派军入京即刻便至,而这本可由我应付,如今却不得不为了你,让我连夜赶至鄞城,若是他一连得罪了黄潜和韩言忠,难不成我要寄希望于刘福顺能大发善心?” 她紧紧握着剑柄,一字一句道,“我巴不得,你们两个今夜能死在这里。” 苏络心脏像是被人插进去了把匕首搅动,她垂着眸吸了口寒入骨髓的冷风,好不容易找到自己的声音,“我大梁征战数年,有数不清的名臣良将,沈将军以为,鄞城作为大梁的前国都,怎么会这样轻易的被几个山匪流寇攻败?” “昔日陆家军驻守梁燕,十万军马,军中叫得上名号的将领皆是陆家子孙,而后燕国被灭了,陆家军也只剩了个名号,如今的陆府,只有主子三人—— 年过半百的陆允将军、他膝下唯一的儿子陆谦、他大哥留下的唯一女儿陆常念,陆常念生来残疾,双腿不利于行,陆谦不能识人。” “韩大相公两朝元老,曾为先帝师,门生弟子遍及天下,致仕那年捐出所有俸禄兴办学堂,同年长子在上任途中遇难,而今他年近耄耋,膝下只有一个孙女,就是你眼前的韩岁欢。” “我却有私心,这二人皆为我至交好友,于公于私,我都不能看着他们被拿做人质。 沈将军,鄞城之中,这样的官眷还有很多,将军就能眼睁睁看着他们走投无路吗?” “将军不仅仅是长林军的将领,更是大梁的将军!既受天下百姓俸禄,那么守护百姓责无旁贷。 林将军也不是为了我,她心中自有沟壑,沈将军若是真的为了她着想,那便更应该尽快行事,长林军长攻不下一伙贼寇便是给长林军摸黑,况且黄寥既然已经快到了,保不齐这功劳最后会被谁抢走,将军就不怕辛苦半日,最后是给他人做嫁衣裳吗?” 天上星光寥寥,呼啸的风声之中还有敲敲打打的声响。 苏络穿着件不大合身的长袍,是用云锦的衣服匆忙改的,衣摆出还有撕扯的毛边。 她二人站在墙根地下,看着不远处搬动石块的身影。 两人刚因碍手碍脚被赶到了一旁,韩岁欢拍拍手上灰土,“城里也不知道怎么样了,你说你在想什么呢?” 苏络双臂环胸,“我在想,道德绑架果然很好用的。” 韩岁欢不知道她在说什么,撇撇嘴道,“其实吧,我家都是靠着祖上的田产活,我祖父的那些俸禄根本养不活一大家人和他那些烧钱的字画。” 苏络:“” “还有我爹,我祖父说是他自己找死,下着雨往山里跑,结果被山上滚石压死了。” 苏络:“” “我祖父当时气得不轻,后来特意去那边山里看了一眼,回来就不生气了,说那边云海壮阔,松涛跌宕,我爹也算没白死。” 苏络:“” “哎,你说,沈疏桐是不是就是因为嫉妒你和那位关系好,才这么恨你的? 连带着我也恨上了,真是,嫉妒太可怕了,居然咒我们俩死在这!要说嫉妒,也是我最嫉妒吧?明明我认识那位比她早,结果比不上你也就算了,连沈疏桐也比不上,人家根本就不想理我,诶,我这一片痴心!” 苏络一直没说话,韩岁欢忽然踹了脚城墙,“妈的,我要是个男人就好了。” 苏络终于开了口,“你想做什么去做便是,若女子身份是唯一的阻碍,那就打破它,说不定,会另有一番天地。” 韩岁欢一愣,“别闹了,古往今来,哪有” “前人未走过的路,才是后人该摸索前进的,只要与德行无碍,何必作茧自缚?”她语气略显的急促,也不知是想说服谁。 “于德行倒是无碍,不过陆伯父可能会打断我的腿。” 苏络意识到有些不对劲,“你想干什么?” “自然是娶了岁欢!这样我们一辈子都能厮混在一起,等到死了,咱们三个葬在一处,不好吗?何必非要嫁人生子,真是无聊!” 她本是想逗一逗苏络的,哪知苏络闻言却更加沉默了,韩岁欢也只好长叹了口气。 怎么越长大,值得高兴的事就越来越少了呢? 两人盯着那些石头一块块的卸掉,终于露出密道的庐山真面目,韩岁欢惊道,“还真有密道,看起来还不小的样子。” 苏络迈步进去,这里已经和她曾经来过的样子大不相同,那间屋子没了,荒地上孤零零立着几处坟头和几棵歪歪斜斜的树,再远些还有几处废弃宅子。 韩岁欢想象不到鄞城还有这样的地方,一过来便抓紧了苏络的手,声音压的很紧,道“你别怕,世上没鬼的。” 话音刚落,就见不远处一团火光飘近,几人立刻紧绷,待那团火光近了,这才看清那火光是灯笼,后面隐隐绰绰还有几个人,从南边走到北边,在那些屋子前停顿的稍久了些。看来是巡逻的人! 许是有树木的遮掩,那些人没发现他们,人刚一走,苏络一口气不敢松,立刻转身道,“辛苦两位兄弟回去和沈将军报个信,说这里密道已通,请她安排人马过来,我们二人在此处看着,剩下的兄弟还得将这密道弄的大些,最好能通过一人一骑。” 是人就没什么好怕的了,韩岁欢与苏络一人盯着一头,惴惴不安的等着下一波巡逻至人。 苏络心中大惊,这里如此荒僻,巡逻之人居然都没有放过,可见城中局势不妙,最起码为首之人很是得人心了! 一刻钟后,又有人前来,一样的路径,一样的人数,她看了眼韩岁欢,韩岁欢摇了摇头,道,“不是一波人。” 最少有两十人在此巡逻,一个渺无人烟的地方。 看他们的样子,也并不像是知道这里有密道,来往两拨人都没有往这里多看上一眼,一次是懈怠巧合,两次 她看了眼远处的废宅,那里是他们唯一稍有停顿的地方。 第92章 势与鄞城共存亡 “这处宅子之前果然没有积雪!” “嘘,小心。” 随着窗外寒鸦惊起,楚睦勋艰难的挪动着被五花大绑的身子,他将额头靠在窗子旁看着门前小径,窗子漏风,吹的人头顶涨疼。 贼军入城那日,众人始料未及之时,一伙人迅速而果决的闯入了高门大户,彼时他们只当这也是一股灾民,还试图用王法威吓、许以钱财粮水安抚,却不料,这群人以雷霆手段杀了府中下人之后,便将这些公子小姐们都绑了出来。 楚家有位刚生了皇子的贵妃,又是皇商出身,比起城中贵胄富而不显的含蓄,他们家一向张扬的多,此次更是让那伙贼人一眼挑中了楚家,楚睦勋被抓出来时还云里雾里—— 他堂姐刚生了皇子,他们家正是鲜花着锦,他们家说不定能摆脱商籍,和他从小一起长大的下人阿金上一刻还在和他玩笑,说指不定日后楚家能出一位皇后! 可下一刻,他就看着那张再熟悉不过的、常年挂着讨好和贼眉鼠眼的瘦弱男人被拦腰砍成了两半。 刀太快了,他一脸震惊的看着阿金把他推走,阿金的表情在低头的那一瞬间定格,似乎在疑问肠子怎么就流了一地 楚睦勋还是被抓了起来,和十几个公子小姐,在这片他从来不会踏足的荒野之地。 见惯了风花雪月、红袖倚楼的富贵公子,一朝面对血流漂橹,恍惚得觉得眼前的不真切都像是一场梦。 他想不通,不过是一场雪而已,怎么会把人逼成这样?对着自己的国人挥刀相向,就为了那么点钱财和口粮!? 而今,十几个人挤在一处,身上的锦衣袖衫挡不住漏风的门窗,他们滴水未进,冻得瑟瑟发抖,身上多多少少沾了血迹。 作为第一个被抓的楚睦勋,他亲眼见证了这些人是如何落得和他一样的下场,他最先麻木,也最先清醒—— 鄞城的变故并非突然起意,而是这群人蓄谋已久的一场夺权,他们要做第二个陈胜吴广! 楚睦勋忍受着肠胃上的痉挛,昔日纵马张扬的公子内敛下来,和这屋子里的十几个人一起遭受着人生当中的一场巨变。 人,要么被眼前的苦难扒下最后的底线,要么踩着苦难的底线完成自己的蜕变! 显然的,眼前这群少年少女们经过了自我怀疑和痛苦的阶段,他们满心郁愤,一心报仇。 他们不想成为人质,他们想要自救! 谢家祖母年逾花甲,贼军来时却是最先带领家兵府卫一致抗敌的人,那夜啼血火光,谢家满门以死抗敌,贼军久攻不下,放火烧了整个谢家大宅! 那夜也叫贼人心惊胆战,在那滔天火光之中,他们终于暂时放弃了劫掠。 杀人诛心,贼人原本想要让他们亲眼看着鄞城破灭,让他们明白平素的依仗已然消失。可那场火却烧起了所有人心中的仇恨—— 他们或许曾经因为父亲在朝堂上的政党之别而有所亲疏,甚至敌对,也或许有家族利益往来上的纠缠,不过在那场大火之后,只剩仇恨的年轻人抛却了往日的隔阂。 欲对女子行不轨之事的人被少年们合力拧断了脖子,而后换来了一群人的五花大绑,随后眼睁睁看着刘家姑娘被抓出去,她咬掉了那人的耳朵,而后撞柱而亡自始至终,没有人流露出半分恐惧退却的懦弱,他们在谢家的那场大火里完成了自己的冶炼,然后身体力行的告诉这群他们所鄙夷的、趁虚而入的人,什么是穷则愈坚,不灭心智,什么是铁骨傲筋,至死不屈! 听见外面传来动静的那一刻,屋里人齐齐噤了声,楚睦勋紧咬牙关来防止牙根打颤,他顺着窗户的缝隙看过去,院中凄清一片,一只寒鸦惊起,踩断了一截枯枝,他高度紧张,额上甚至冒出了汗。 不会是他们想要逃跑被发现了吧?以往巡查的人都是隔了一刻钟才会来,这次怎么刚走就又来了一波? 被发现也不得不走了,好几个人的绳子都已经被咬断了,要是不趁着这个时候逃跑,只怕等到天亮就更走不了了! 他心思转了几圈,几个呼吸的功夫,忽然间外面出现一双眼睛,四目相对,两人齐齐出了一身冷汗。 在这样的荒宅里,四周荒冢遍地,苏络被吓得头皮发麻,像是触电般的缩回了头,强自按耐住已经到了喉咙的惊叫,她咽了口唾沫,紧绷的声音放的极轻,依稀可辨别出颤抖,“你是人是鬼?” 韩岁欢闻言也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她做好了心理准备,猛地将窗户大开,却见里面十多人面露警惕的望向窗外,楚睦勋离得近,她甚至能瞧见他眼里浓浓的杀意。 韩岁欢打了个寒颤,“楚睦勋?你怎么在这?” 见是他们两个,里面的人到底松了口气,又很快面带孤疑,“你们两个怎么找到这里来的?” 楚睦勋望了眼周围,“进来再说,别让人发现!” 屋内一股木头腐朽的味道,又湿又冷,韩岁欢看着众人眼中的怀疑,低声解释道,“前些天我们两个去了趟曲阳,听闻鄞城出了事便马上赶回来了,新都那边已经得了消息,放心,这伙人嚣张不了多久了!” 她说着便去解他们身上的绳索,被人闪躲开了,那人又问,“你们自己回来的?新都怎么没派人来?那群人占据了城门,你们怎么进来的?又是怎么找到这里的?” 说话的人是前工部主司贺家的女儿,贺朝云,苏络和他们是泛泛之交,见面点头的情分,闻言道,“派了两千兵马,如今正在城外等候时机攻城,我们是从密道里进来的,距此不远,意外发现。” “两千?攻城本就艰难,怎么就派了两千人来,这群人可都是杀人不眨眼的!” 苏络手起刀落,割断了贺朝云晚上麻绳,“陛下病重,昏迷不醒,眼下曲阳分身乏术自顾不暇,这两千人,已然是林将军冒着风险派出来的了。”她一顿,看向剩下诸人,“各位,苏家和韩家众人都在城里,而城里的情况你们远比我们清楚,都是鄞城人,咱们就没有必要在这里互相猜忌了。” 她说罢,拿着匕首看向楚睦勋,楚睦勋背过身将手腕露在她面前,旁人这才配合着解开了身上束缚,苏络边问边动作,“楚公子,你们是何时被抓到这里来的?” 楚睦勋语气微沉,“贼人入城之日。” 苏络也沉了口气,眉头拧得更紧,有备而来啊!“公子可知如今城中情况如何?” 楚睦勋艰难的活动者冻僵了的手脚,“伤亡惨重。” 话音一落,屋中众人心口齐齐一坠,被这四个字压的喘不上气。 苏络呼吸一滞,继而问道,“可打探到那伙贼人什么消息?” “那伙贼人大都是这些日子的灾民,乘乱之时只顾烧杀抢掠,之后这群人被同一调度,不像是寻常手段,而为首者有三人,我听见有人叫他们当家,听口音,似乎是云州方向的山匪。” “这三人秉性如何?” 楚睦勋思索片刻,“我们前去陆家时,那个龙二当家见陆常念双腿不便,便没想带她,当时那个三当家说这是陆家军后人,用来做人质,不怕我们不会束手就擒。 那个大当家还算是有些道义,说既然是陆家军后人,就更不能动了,故而陆家倒是没事。” 苏络暗自思忖,众人身上没了束缚,贺朝云看了眼苏络,眉心不自觉的蹙起,“你想做什么?” 苏络摇头,“先说说你们的打算吧,你们准备怎么跑出去?” 沈疏桐派岑寅带三百人马里应外合,大军向城门攻进,黑沉沉夜幕之中,几只火箭插入沉闷巡守之人的胸膛,警戒号角响起,箭矢如雨而至,同时,岑寅带着的三百人马从密道进入城中,远远瞧见几十人涌入一处废宅,他悄无声息带人上前,刚出鞘的剑迎来了此战的第一口鲜血。 里面的人刚经一场苦战,他们原本计划等到下一波巡查的人一走,他们便悄悄离开,他们不吃不喝,没有动的力气,已经让对方放松了警惕。 可没想到一出门就碰上了有人攻城,几十人涌进来想要将他们抓到城门,他们愣是凭着心中的一口气将对方打伤得同样不轻。 岑寅看不上这些小孩子过家家的小把戏,眼神之中都是不屑和讥讽,“几位,城里眼下就要大乱了,我看还是派人将你们送出城稳妥些。” 少年们血气方刚,被方才的场景激得心脏跳的猛快,到了这个时候,他们哪里肯临阵脱逃? 岑寅讨厌这些官宦子弟的自以为是,“劳烦各位有些自知之明,要是仗打了一半,又叫末将在城门口瞧见诸位,那时候救还是不救?救了,可不像现在这样轻省。” 楚睦勋在地上捡了把勉强还算顺手的弯刀,抱拳拱手道,“烦请将军送几位不会武功的姑娘出城,至于我等,势与鄞城共存亡!” 第93章 攻城之战 年轻人的气盛,在岑寅这个自小在军中摸爬滚打起来的兵痞子面前得不到任何赞赏,甚至透着隐隐的鄙夷。 若是往日,这视线大约可以解释为嫉妒—— 军中多是平民百姓,哪怕立下了军功、得了封赏、有了官职,也总是被人拿着出身说嘴,平白低这些官宦出身一头。 而今岑寅长剑染血,端坐高头大马之上,这些公子小姐们一个个狼狈不堪,那视线便是红果果的“废物”了。 众人刚经叛乱,像是炸毛的猫崽子,一点风吹草动都会心中惴惴,心思更是敏感,譬如从前不以为然的诸多视线经此一看,竟全是染霜带雪的寒刃,直逼这破屋漏了一夜的寒风,甚至更为凛冽刺骨。 有按耐不住脾气的意欲辩驳,却见岑寅勒马扬蹄,马儿长鸣一声,吐出的鼻息都似乎带着森然血气,众人被吓得一惊,却听岑寅朗然大笑,道,“好马!”又转过头对着身后士兵笑道,“连这畜生都知道今日有场大战了。” 身后一阵哄笑,说罢,便不再理会众人涨红的脸色,只留下二人将愿意出城送出城自顾扬鞭去了城西。 这自然不只是为了他们安全,出城的密道近在咫尺,特意派人送出去不过是为了防止他们碍事,或是惊动了城中匪人,或是凭着家中关系,当真又借来了些许兵马,他们这“人情”岂不是给别人做了嫁衣裳? 就连苏络劝沈疏桐时也是拿着这人情做的理由,不过看岑寅全然不在乎这群人死活的样子,苏络才恍然—— 长林军虽说在南边打了几场胜仗,却不代表在京中便能站稳脚跟,他们是要借着一场浩大民乱的胜利在城中立军威,得人心。得的不是鄞城官员的心,而是真正的民心! 自然了,皇帝生死未明,局势动荡难安,几个致仕官员的恩情能有几两重?到底不如一城百姓的拥护重要。 所以这场战事一定要闹的足够大,这些公子小姐们是死是活都不要紧,胶着些日子也无妨,索性京中形势尚未明了,鄞城也算是个退路。 眼前局势逼出了苏络十二万分的冷静,她无暇顾及这些人是进是退,只接过了马缰便朝城门奔去,韩岁欢紧随其后。 攻城之战,难在被动,长林军所到不过两千人马,鄞城毕竟是旧都所在,所备军需不计其数,是否速战速决根本不由沈疏桐决定,她们只能尽快打开城门才能让伤亡减到最小。 韩岁欢隐隐有些犹豫,虽然说这些人是奉了云锦的命,虽然当初云锦也一副并不愿意趟这浑水的无奈,可她的直觉向来灵敏,不论起初如何,至少现在他们明显别有所图,虽然不知所图为何,但至少剿匪的名号下,多了份别有用心。 带着这份图谋的人到了鄞城 苏络呼出的白气很快散去,地上的雪色清亮无比,她们绕着小路,并未见许多杀戮,白雪之下,恍然这还是她们熟悉的鄞城。 韩岁欢心跳的很急,马蹄却紧跟着苏络,苏络似乎是察觉到了韩岁欢的异样,转过身,回头朝韩岁欢伸出手,两只冰冷的手紧紧握住,只传来微薄的一丝温度。 寒气冰冷,韩岁欢哆哆嗦嗦长吸了口气,看着黑漆漆的房檐,外叠着一层半掌厚的白雪,她心里一阵被笼罩的恐惧,空泛地没有来由,茫然地叫人手脚都提不上力气,那只手就像是飘渺的、泛着点点银光的蛛丝,拉着她往前走。 她有想过她们韩家若是能在史书留下一笔该是如何,若是她能书写史书,必然回大肆浓墨渲染一番她祖父的耿介忠直,她们韩家的忠肝义胆,可从没想过是否有朝一日,自己会在史书留下一笔。 如今,当这机会出现在她面前时,她并未觉得荣幸或是欢喜,只有左右为难的踟蹰和惶恐。 她不知自己所作所为是对是错,万一错了,那岂不是要连累整个韩家留下愚蠢的污名千秋百载? 马蹄声在今夜是最不起眼的响动,半柱香之后,火光照亮了半个鄞城,而与之相对应的,是城西令人惊怖的静谧。 刀剑声似乎在瞬间被谋杀,沉闷的在某个不起眼的角落戛然而止,重物落在雪地,一声接着一声,听的人头皮发麻。 作者有话要说: 元旦快乐 第94章 郑大哥带你去跑跑马! 城门已经开了,苏络听着那边叫嚷起来的打杀声握紧了缰绳,她看向韩岁欢,颇有些踟蹰道,“城门已经开了,你不必” 她话没说完,韩岁欢明白她的意思,苏络此行,一半是冲着同沈疏桐里应外合去的,一半是冲着她二哥去的—— 她二哥身为鄞城政史,就连她在听到陈门口挂着十数人的时候,就笃定了必然有苏络二哥在内,苏络这样心思细腻的人不可能想不到。 可她一贯越是担心话越少,更不必说苏父在宫中生死难料,苏老太太又身染旧疾,苏府情况未明,陆家更是 重重忧虑之下,只见重重迷雾,只能捡着眼前的事先做好,而韩岁欢与她不同,自可先回府中看顾韩家二老。 “说什么呢!”只见韩岁欢一扫方才顾虑,只觉浑身的血都跟着满腔压抑的气愤沸腾起来,她咬着后槽牙凶狠道,“我怎么能不去!这群王八蛋在城里作威作福这些天,真把我们都当没爪子的猫儿,任由拿捏了。” 她冷哼一声,“世人都说我们鄞城出身的公子小姐们是纨绔,今日,我到要让他们好好瞧一瞧这纨绔的本事!” 曲阳城内,云锦一身墨色盔甲,□□马高头昂立,身后是手握斧钺的莫黎江和一身量略显瘦削的少年,少年的银色盔甲在他身上略显空荡,眼神却黑漆漆的坚毅,莫黎江对他并没有什么好脸色,就连马蹄子刨地的声响都像是骂街。 莫黎江撇着嘴和自己的副将嘟囔,“从前在长水的时候,楚军五万人,咱们不过三千人,堵在那芝麻大点儿的地方到底杀出来一条血路。 富川没水没粮,可也没这么憋屈过,都说京城繁华迷人眼,如今,可真是被这绫罗绸缎绑起来了,跑马都跑不开,也就在军中还能舒心点,如今,呵!” 他这话便是说给那少年听得,果见那少年沉了脸,莫黎江又冷笑一声,扬声道“如今呐,也不得顺心了!” 年轻人是韩相庶子,叫做韩昀。 黄潜所派大军即刻便至,韩相在这个关头派了自己庶子入军,其意再明显不过,左不过是不放心林将军和黄潜派来的人见面罢了,莫黎江最见不得这样的腌臜事,对他冷嘲热讽了好半日。 加之他们军中又多是平民百姓出身,一入军就跟着将军,几年打下这汗马功劳,本以为此后算是翻了身了。 没成想一入京却处处受制,林将军迟迟未见封赏不说,他们更是没少受排挤。 这些日子的愤懑像是被撕开了道口子,更没什么人待见这位高门大户出身的公子哥儿。 这话一出,不少人都跟着他起哄。 云锦回头冷冷撇了他一眼,莫黎江的趾高气昂立马泄了气,本就黑漆漆的脸上也看不出什么变化,只一双白睛倒是瞧得分明,恶狠狠的剜了一眼身旁之人,到底不说话了。 没了他挑头,身下的人更是噤若寒蝉,云锦的目光一个个梭巡过去,众人被她看的一脑门汗。半晌,才听她道,“京城当真是好地方,不过几日,诸位都养的金贵了,也学起了口舌之争,是不是本将需请大理寺卿来为诸位断一断冤屈?” 众人齐齐下马跪倒,“末将不敢。” 云锦见独韩昀正坐马背,语气更是不便喜怒,凉凉道,“此战若不能将功折罪,便都等着回去领赏吧,如再有下次,一律按阵前动摇军心处置。” 话是这样说,云锦却几乎认定了他们不会和黄潜打起来。 眼前京城的纷争主要只在刘福顺和韩言忠,两个人摆好了擂台,断然不肯轻易退场。 她与黄潜,则和这些人不同,两个人在京城都没有什么朋党,却同样的手握重兵,所求利益皆不在曲阳,更没有政敌一说,加之黄潜麾下几员大将,冯琦才是打仗的能手,可偏偏派了善统筹的郭焕之来,悄默声的带着大军到了京城,这哪里是要打仗的意思,分明是想趁着京城局势不稳,前来分一杯羹的。 京城瞧着热闹,可就像那日在哆格塔放的烟花一样,只那片天是红的,也只有禁军和巡防营打得你死我活,西山大营不就是因为拿下了符矩桑,便直接投降了吗?说到底,是死是活不重要,赢到最后才重要。 而相较于曲阳的这场声势浩大的祸乱,鄞城这场注定没有彻底赢家的战役里,才是真正的你死我活。 沈疏桐轻而易举的攻开了城门,他们显然是要城内决一死战,或者说,三位当家要关门打狗,瓮中捉鳖。 城墙两边的墙头站满了弓箭手,他们大都并不擅射,甚至有些还狼狈的将箭羽上的火苗引到了自己身上。 城上的小骚动并不少,可城下的人无暇笑话,更多的火箭羽密密麻麻的射下来,幸好鄞城城墙并不算高,他们许是怕烧到自己,并没有在城内浇上火油。 沈疏桐反手格开一只软趴趴的箭羽,嗤笑一声,接过副将递来的红缨木仓,冲着城墙上站着的三人长呵一声,“尔等贼匪,长林军沈疏桐,拜上!” 话音刚落,那只长缨木仓便以慑人的速度直上城墙,又快又狠的插入其中一人胸腔。 那力道,比那些玩闹似的箭羽不知强了几百倍,只见她朗然一笑,呵马扬鞭同迎面而来的乱军打作一团。 纠缠之际,不知谁放出了信号弹,一朵红花炸开在天空,来的确是楚睦勋和那一干公子们。 他们已经杀红了眼,勃然迸发的佛挡杀佛的气势叫那些之前还在笑话他们的匪人们都惊了一惊。 仇恨实在是这世上最能激发人疯狂的东西。 沈疏桐带着的人更是久经沙场,刀刀直取人性命,干脆利索。 到底有人生了退缩之意,有弃刀剑者尚且来不及投降求饶,便眼睁睁看着自己身首异处,鲜血溅到城墙上,又添几分斑驳。 毫无退路,便只能拼死一战。 不知过了多久,楚睦勋肉眼可见的力竭,苏络挽弓搭箭的手臂也逐渐僵硬,忽的一支箭擦着自己的耳朵射向身后,韩岁欢一把将她拉开,身后之人挥起的刀落了空,韩岁欢一脚踹上他胸口,苏络握着箭羽作剑,划开了另一人的胸口。 沈疏桐有心活捉,可活到这时候的,大约只剩些山匪,他们惯是圆滑毒辣,从前在云州时,同当地守军也没少交过手,那时他们仗着地势,如同猫戏弄鼠辈一般。 到了城中,他们也同样戏耍着那些无依无靠的难民们,撺掇着他们成了自己今日的替死鬼。 用他们耗尽了官兵的体力,而后自己开始厮杀。 这绝地的反扑预料之中的强烈,苏络拔出一根带血的箭羽,重新瞄准了楚睦勋身后,那人一刀将箭劈成两半,楚睦勋被他一脚踢出去半丈远,后背狠狠撞上地面,好半晌才吐出一口脓血。 那人狞笑着,三两步行至苏络面前。 韩岁欢也同时被两个人缠住,无暇分身。 苏络的箭篓早已空了,如今地上的也都是些断箭,她弃了弓,从靴子里摸出把匕首,那人的大刀劈头而来,苏络试图用匕首去挡,却震得腕骨一阵酸痛,她咬紧了牙关,匕首却还是被一刀挑开。 苏络立刻蹲下身,刀风几乎贴着头皮刮过,她随手捡起一只断箭,狠狠插进那人大腿又拔出,反手在他手腕划了一道,不过到底是断箭,划在手腕上并不见多严重,只将那人气的不轻,而后苏络转身便跑,却不想迎面便是一人,正举着长剑对准了她的面口。 前后夹击,苏络咽了口唾沫,那感觉像是咽了口沙砾,艰难的很。 明晃晃的剑便在眼前了,身后是那人拖着伤腿走路的声响。 原来死到临头,还是会怕的。 苏络看着那剑缓缓落下,一切仿佛在她眼中定格,忽的腰上一紧,她怔怔的看着腰上的小臂和身前的马首,似乎还没搞清楚自己是怎么到马上来的。 有些茫然的转过头,却瞧见身后千军万马,郑俊卿一刀落了两颗人头,苏络目光落到身后之人身上。 几乎同时的,她听见韩岁欢和她一起开口。 “郑大哥?” “郑俊卿!” 郑仁峮有力的心跳就在苏络身后,他没有半点在平川时的小心谨慎,内敛慎重,仿佛依旧是初次带她骑马的那个豪气万丈的郑家大公子,笑着冲她伸手,问她要不要试一试。 那时,他不过是要带一个小姑娘去骑马,苏络却觉得他像是带着千军万马去踏平贼乱,如今,他身后果有千军万马,却听他笑道,“别怕,郑大哥带你跑跑马!” 第95章 黄公子还真是...风趣! “我说,你们两个还真是看不见我啊?” 郑家兄弟之后,黄寥慢悠悠由四五人簇拥在中央,眉峰一挑,扬着下巴看着局势一边倒。 旁人没有他的闲适,见局势大定,郑仁峮和苏络直往城门而去,郑俊卿翻身下马,一剑格开韩岁欢背后刀剑,道“去找她和我大哥!”说罢,便与人缠斗起来,有马朝她跑来,是郑俊卿的追风。 在她眼里,黄寥自然是比不上追风的。 “好追风,驾!” 黄寥的视线顺着韩岁欢的背影到了城楼底下,城门大开,远处天色熹微,泛着淡淡墨青,山光雪色为板,方方正正的城门楼底下,男子疏阔豪迈,女子瘦削坚韧,并骑一骑,摩出一张极好看的剪影。 韩岁欢纵马赶去,像是连带着这城内的血雨腥风和劫后余生一并带入那画卷似的,登时超然少了三分,凭添几股叫人唏嘘的家仇国恨,和鲜血性命淬炼出来的脱胎换骨。 黄寥攥着缰绳偏了偏头,瞧见苏络指着城门和郑仁峮说着什么,他心中猜出大概,吩咐身旁人道,“去,把人放下来。” “公子,郭将军” “本公子说让你们去就去,听不懂人话吗?” 属下不敢违抗他,只好留下两人,那两人却不想正与他瞥过来的目光对上,黄寥握着马鞭,一连嫌弃道,“干什么?你们没事做?人都抓到了?你们郭将军就没教过你们看人眼色?” 说罢,他轻夹马腹,吊儿郎当向着城外去了,边走还边道,“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别跟着我。” 他刚走了一半,就见郑仁峮抽出随身佩刀,扬手掷向城墙,又接过了苏络手里匕首,在马背上站起来,借力蹬了上去,没一会,便抱着个血淋淋的人站在马下。 一番动作行云流水,将韩岁欢看的好一阵羡艳,苏络也有一瞬的惊艳和错愕,不过转眼便只顾着她二哥了。 郑仁峮将人在靠着城墙根放下,掏出水囊灌了几口水,苏衍到底是文官,这样一番折磨之下,还能剩一口气都是好的,不过好在还能吞咽,郑仁峮也怕吓着两人,安慰道,“看着吓人,都是外伤,叫大夫来看看,养上几天就好了。”说着他又从怀里掏出些丸药来,“这些是药王谷老谷主给的药,专治外伤的,你拿去用水化开,给他涂在伤处。” 苏络接过道谢,郑仁峮大手一挥,道“不值得什么,你们先在这里等上一等,里面的人或关或杀,等没人了,我再让人送你们悄悄的走。 总之,别叫人瞧见你们回了哪,鄞城这么大,保不定有漏网之鱼蓄意报复。” 他将刀交给韩岁欢防身,自己纵马回去,和前来看热闹的黄寥撞了个正着。 黄寥几乎是把那套纨绔公子的作风当成了人皮,半点不正经的开口,“可是我说巧了,一路上咱们说的,还真是一个人。” 城楼上吊着的人也都被拉了上去,好像是在抓那三个当家,乱哄哄一团,苏络朝韩岁欢伸手,道“把刀给我。” 她接过刀,极隐蔽将右手掌心划开。 不过再隐蔽,到底是躲不过韩岁欢的,韩岁欢一惊,“你” “别说话。”苏络轻车熟路的把血喂到苏衍口中,“别引人注意。” 一连划了三次,苏衍像是溺水之人得了口气,猛咳了好一阵,最后捂着胸口吐出一大口脓血来,这才觉得胸腔之中的沉重郁郁都消散了,呼吸逐渐清浅起来。 不过人到底是还昏迷着,加之天寒地冻,这里又不挡风,两人便合力将他扶到了追风背上。 她二哥没死,总算是个好消息。 苏络近来的病痛就没有好利索过,加之事多,全凭着一口气撑着,如今鄞城战乱已平,她二哥虽受了伤,到底人还活着,眼下即刻便能回家了,她那口气散了一半,便觉眼前发昏,摇摇欲坠起来。 正巧这时追风扭过头,冲着她叫了两声,苏络便扶住了马首,抵着他的脑袋缓过那阵晕眩。 韩岁欢没多说什么,只捡起了刀,用衣摆擦去了上面的血迹。 天终于大亮了,只是没有太阳,黄寥终于应付完了郑仁峮,打马在苏络和韩岁欢四周绕圈子。 两个人都累的很了,没有搭理他的意思,也没人问郑家兄弟怎么和黄寥走到了一起,还一起带着军队到了鄞城。 见她们和郑俊卿的马都这样亲昵,黄寥想要挤兑两句,又觉得没意思。 当初在献州时,他便瞧出了韩岁欢那个司南,颇有几分情谊。 韩岁欢也便罢了,苏络在满楼春为了林宿那样下他的脸面不说,事后他还打听到,陶先生罚跪时,是林宿去把人接出来的,这多少动了黄大公子的体面。 更何况林宿为了查军饷的亏空,在献州闹出了那养大的动静,黄大公子自然是不肯被人压了一头的。 更别说郭攸之此刻正在曲阳和长林军对峙,而他 黄寥忽觉有趣,今日既然没意思,那就找点意思。 他俯身瞧了眼马上之人的脸色,啧啧摇头道,“伤成这样还能保住一条命,还真是命硬啊,不过这城外冷风刺骨,只怕常人也遭不住,看在咱们也算故交这样,你求我,我派亲卫送你们回去,如何?” 说是询问,可他全然没有等苏络回话的意思,一把将人捞在身前,高声叫来近卫。 苏络一阵头晕目眩,险些吐了出来,好在胃肠空空,只脸色白的难看。 “黄寥,你发什么疯,这里可不是” “不是青楼。”他压低了声音凑在苏络耳边,明明是笑着的,声音却阴恻恻的凉,“我自然知道,玉楼春不就是因为林宿,才被查抄了吗?哦不,那可是林大人亲自带着人去抄的,好大的官威呐!” 不待韩岁欢的刀砍过来,他一把抓住追风的缰绳,一手扬鞭,“韩小姐可想好了,马儿受了惊,可不定往哪儿跑。” 韩岁欢迟疑的功夫,黄寥的人便已经到了,他话说的冠冕堂皇,指了几个让送韩岁欢回府,自己又带着剩下的,说什么“苏大人一心为民,不忍看他在此受苦。”便要堂而皇之的到苏府里去。 韩岁欢拦在马前没有动作,苏络冷笑道,“怕什么,堂堂黄总督府上的公子给我们亲自做护卫,这可真是几辈子修来的福气,旁人只怕都没命享呢!” 黄寥不气反笑,“不错,正是这个理!本公子都屈驾了,韩小姐,请吧!” 韩岁欢搞不清这个黄寥怎么忽然就判若两人了,献州他为陶先生查真凶,傲慢是傲慢了些,可也还算是个人。 今日再见,倒像是着了魔一般,叫人看不透,摸不着,只下意识的厌恶起来。 韩岁欢沉了口气,心说还是文官见得太多,坏都看不着的、拐着弯儿的,武将的坏似乎都表现在了脾气上,也或许是她身边武将之女偏多,自然而然有失偏颇,总认为他们有护卫国家的大义在,坏也透着几分忠义肝胆。 可黄寥没上过战场,却深谙武将脾气,再加上一身公子习性,尤其许多文官都不及的嘴 再讨厌也就这样了! 韩岁欢几乎是被胁迫着上了马,不过她也想早日回府,便生生忍了这口气。 城里的纷乱已近尾声,抢功的到了,苏络到底是明白了沈疏桐攻城为何这样迅速。 沈疏桐本就对官场上的唇枪舌剑厌烦不已,见了这抢功的正主,脸色更是难看,她冷冷看了眼苏络,话却是对这黄寥说的,“黄公子此番,意欲何为啊?” 这话不知是问苏络,更是要问鄞城。却听黄寥像是才看清领军之人是谁,恍然道,“原来是沈将军!” 这惊讶的语气,还以为他接下来的便是奉承夸耀,却听他话锋一转,“长林军几万人,却只派了这么几人前来,看来,你那林将军也没多把你放在心上。 牡丹呐牡丹,本公子可是亲自前来,孰轻孰重,你看不明白吗?” 他有意表现出亲昵,沈疏桐脸色明显黑了,她不在乎苏络死了,将军会怎么罚她,可不能让旁人带走苏络,尤其这人还是黄寥,那岂不是亲自把自己的弱点送上去? 可她也忍不住心中对苏络的怨愤,皮笑肉不笑的看着苏络一脸羞恼,“黄公子可真是”烂了嘴的王八羔子。 “风趣啊!” 人不要脸起来,谁也挡不住,尤其这人不仅脸皮厚还惯能说会道的,就更拦不住。 苏络、韩岁欢和郑家兄弟怕彼此为难,沈疏桐倒是气的有些破罐子破摔的架势,于是毫无顾忌的黄侍卫施施然到了苏府。 开门的不是苏府的人,是陆府下人忠叔。 苏络心头一紧,“忠叔?您怎么在这,陆府出事了?” “没有没有。”忠叔忙摆摆手,眼中隐约见了泪光,“姑娘终于回来了,我们姑娘也就放心了。 当初鄞城起了乱,我们姑娘知道苏姑娘和韩姑娘不在城中,便派了我们几个老的来帮衬帮衬。 姑娘知道,陆府别的不多,也就是些退伍的老兵,最不怕杀人的。” 苏络这才松了口气,忠叔又看向抱臂打量的黄寥,“这位” “剿匪的官兵,送我回来的,不打紧。” 她直接牵过追风入府,又转过身明晃晃的下逐客令,“有劳黄侍卫,府中杂事冗多,便不多留了,还请回吧。” “急什么。”他踱了几步靠在门框上,“保不齐有逃离的贼匪藏了进来,叫他们查一查也能安心不是?林将军政务繁忙不得空,在下可是闲的很。” 他说着便叹了口气,“牡丹娇艳非常,本该好生照养,何苦受那风吹雨打? 林将军既然舍不得他的权势,也怪不得旁人来替他照料一二,更何况这出生入死的事。呵,在下可最见不得落花随风逐水。” 苏络将她二哥交给忠叔,请他牵着追风先进去,自己长出了口气。 苏络的火气早在他大庭广众之下叫她牡丹时到了顶,不过当着沈疏桐的面,她到底不肯落了没脸,此刻没有旁人,她也不再遮掩,“黄侍卫好大的口气,林将军大破楚军时,你只怕还在献州的温柔乡里纸醉金迷,哪里来的底气对她品头论足? 旁人供财神尚且不求平安,拜月老姑且不求荣华,哪里就什么好事都让一人占了,一边想着神佛偏袒一人,一边想着妖魔无欲无求,心生偏袒的还叫神佛吗?无欲无求的还算妖魔吗?她在我心中即是英雄,那便是顾全大局的,我有什么好怨怼,黄公子又是凭什么觉得我会被你这三言两语调拨?凭你对她的可望不可及吗?” 第96章 回家 苏络送走了黄寥那尊大佛,忙先去了老太太的鸣安堂,行至半路,紫苏已经急匆匆寻了来,抱着苏络好一阵痛哭。 她本在鸣安堂照顾老太太,听见忠叔欢天喜地的说苏姑娘回来了,还把二公子救了回来,便忙出来寻。 哭了好一会儿,又拉着苏络的胳膊查看,泪眼滂沱的将她细细瞧了个遍,哽咽道,“姑娘怎么这个时候回来了,外面外面。” “外面已经没事了,朝廷派了兵,贼匪已经被剿灭,你瞧,我没事,一点伤都没有。”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紫苏深吸了口气,低声道,“姑娘放心,老爷的事,我一个人都没有说。” 苏络拍拍她后背,温声道“委屈你了。” 老太太上了年纪,受不得刺激,苏大人的事如今整个苏府,也只有她们主仆二人知晓。 因而对府中人来说,那便是在贼乱前几日,苏家小姐忽然无缘无故去了曲阳,“恰好”躲过了这一场乱事。哪怕苏府下人没这样想,乔姨娘那个惹事精也不会对紫苏有好脸色,少不得要牵引到这些事上来。 紫苏摇摇头,跟着苏络一齐往鸣安堂的方向走,边说边道,“这些天姑娘不在,乔姨娘颇有微词,老太太没精力管事,她便当起了家,不过越管越乱,还在堂上说姑娘早知道府上遭难,提前跑了。 好在陆姑娘派了几位老人过来,这才好了些,都知道那几位是陆家看着姑娘的面子送来的,便也没人说什么了。” “那隽娘呢?” “隽娘?她听说二公子被贼人抓起来快死了,便想要走,原本行李都收拾好了,不过人还没上马车,就见街对面杀人放火,她就又回来了,如今和乔姨娘住在鸣安堂西边的厢房,忠叔说府里院子大不好照看,让大家在一处,也稳妥些。” 眼前便是鸣安堂了,只听里面哭声一片,尤以乔姨娘最是惊心动魄。 自她记事以来,鸣安堂就没有这样热闹的时候,而今不论丫头婆子,满满当当站了一院子不说,还个个哭成一片,不过好歹算是躲过一劫,也没什么好苛责的。 苏络几不可闻的叹了口气,刚进去就听有人喊道,“三姑娘回来了!” 众人齐齐跪下,苏络和被遗忘在院中的追风遥遥相望,莫名生出些同病相怜来。 追风不懂这些人又哭又笑的是要做什么,苏络也不知自己该用何等身份来应对这些侍奉多年的奴仆。 许是看懂了她眼中的犹豫,追风沿着长廊走到她身边刨了刨地。 苏络拍了拍追风脑袋算是安抚,又对着众人道,“大家不必担心,今日一早,贼乱已被平息,如今鄞城中的军务由长林军中的沈疏桐沈将军暂管,不过恐有余孽作乱,大家还是少出门的好,哪怕在府中也要多加防范。 各处的丫头婆子们将鸣安堂附近的墨雨轩、临赋阁、东边的花厅、暖房,还有二公子的恒玉轩都收拾出来,大家挤在一处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小厮们五个一班,先去这些地方细细的查上一遍,然后将二门封死,各处围墙树木,该修补的修补,该仔细的仔细,等二公子醒了,再派人开二门,在此之前,夜里巡查都务必仔细些,八个一班,由两位府里年长的嬷嬷带着。 紫苏,你和忠叔、孔嬷嬷、方嬷嬷商量着将人员分配尽快定下,大家辛苦过了这些日子,二公子必然有赏,万务小心为上!” 紫苏应下了,又问道,“姑娘,您住哪?” 二门一关,落雪阁立刻显得偏远了起来,紫苏自然是担心她住在那里不安全,最安全的不过是鸣安堂,苏络叫人收拾得这些屋子都是围着这里的,可西厢房叫乔姨娘和隽娘占了,东边阴冷不说,怎么就平白矮了那边一头呢? 紫苏话音刚落,苏络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听乔姨娘哭哭啼啼的跑出来,张口便是一阵哀嚎,苏络瞥了一眼挪过视线,淡淡道“将清泠斋收拾出来,我住那里。” 说罢,她避开紫苏的视线,叫下人们都散了,又叫来忍冬和立柏,让他们去请大夫来,又将怀里的丸药递给他们,“回头你们仍把二公子送回恒玉轩休养,我这里有些丸药,不过品种繁杂,你们叫大夫瞧过了,能用就用,不能用也别声张,仍拿来给我。还有,请大夫的时候多打听打听,陆府和韩府怎么样了。” 她也不想怀小人之心,不过他们同黄寥同行,苏络不得不心生防范。 瞧着下人们抬着苏衍送回了恒玉轩,乔姨娘也忙跟着回去,苏络一回头,就瞧见隽娘站在院子里,正冷眼看着,两个四目相对,隽娘神色不变,像是木然的傀儡,兀自回了西边厢房。 紫苏忙着和人商量人手分派的事去了,等分派完,她还得去收拾清泠斋,那里有年头没住了,她又不肯假手于人,最多叫来落雪阁那几个小丫头洒扫,可得抓紧。 四下无人,苏络深吸口气,这才进了正厅。 屋里也并没有比外面暖和多少,熏炉里只剩了些余烬,也或许是方才屋里待了太多人,忽的一走,便冷清清的。 她刚进去,追风便紧随其后的顶开门帘子,屋里一个突兀的马首,可怜巴巴的盯着苏络,她这才想起来自己忘了叫人备上些马料,便从桌上拿了个还算新鲜的果子喂给它,“好追风,你且忍一忍,待会我亲自带着你去马棚。” 追风打了个响鼻,嚼着果子在院子里逛起来。 听着外面的马蹄声,苏络心中的沉闷倒是散了,抬脚进了内室。 刘嬷嬷方才一直没出去,可动静还是听了个一清二楚,见她进来了,忙倒了杯热茶,“姑娘冻坏了吧,快暖暖。” 刘嬷嬷好像一下子老了十几岁,肉眼可见的沧桑起来,苏络接过了捂在手心,“老夫人怎么样?” 不知是她的称呼让刘嬷嬷难过,还是老夫人情况确实算不上好,刘嬷嬷长长叹了口气,“那日老太太受了惊,之后人就一直糊涂着,有些认不清人了。 姑娘也瞧见了,方才那样大的动静,老太太都没醒,而今也就是,半睡半昏迷吧。” 她敲着苏络上前,还想说什么,却见老太太忽然睁开了眼,双目混沌的盯着帷幔,哑声问道,“谁回来了?” 她朝空中伸出手,似乎要抓住什么,刘嬷嬷止住了话头,探身道,“老太太,是三姑娘回来了,外面都没事了,您就放心吧!” 老太太没听清,依旧问,“谁?” 这次说话的是苏络,“是二公子回来了,只受了些外伤,不打紧了。” 老太太循声望去,她定定看了苏络半晌,自顾自道,“络丫头回来了,曲阳可见着你爹了,他骨头不好,受不得寒,你”她伸手紧紧攥住了苏络手腕,苏络失手打翻了茶碗,茶水溅了一身,老太太瞪大了双眼接着道,“你,多劝劝他,家里几个,他一贯,一贯最是疼你的,啊! 对了,你二哥,还没回来呢,大年下的,他也忙,你们你们都忙。” 老太太的意识似乎停留在了苏络去曲阳过上元的时候,说着说着却又说到了好几年前,不过自己喃喃两声,又睡了过去。 苏络抽出手,刘嬷嬷把她送到了外间。 刘嬷嬷是老太太奶母的女儿,一辈子情同姐妹,也跟着老太太风光了一辈子,可叹天有不测风云,鄞城一场天灾招致的民乱却让她成了看人眼色的那个,毕竟两个老婆子,府里若真有什么,旁人姑且还有逃跑的力气,她们可不是直接等死吗? 外敌也就罢了,偏还有个能坐大死的乔姨娘,一日不生事她就不痛快,一朝得势便要踩死从前看不上她的人,他也不去想旁人为何看不上她,只觉的自己是这天底下最委屈、最憋屈、最无辜之人。 刘嬷嬷再没了旁日里争荣的心,只瞧着苏络像是醍醐灌顶,心中惴惴不安的问道,“老太太这样子,姑娘也知是什么光景,只怕敢问姑娘一句,此番突然离京,可是老爷在宫里出了什么事了?” 苏络略一犹豫的功夫,刘嬷嬷便瞧出了什么,当下整颗心都凉了,直道,“果然。” 苏络见状也不再瞒她,“苏大人如今只是被扣在宫里,我去了镇北王府,王妃说暂时无碍,嬷嬷”她也不知该劝些什么,这话她自己都越说越没底,刘嬷嬷两行清泪落下来,忽的攥住了苏络的手,“姑娘,那乔姨娘不是个好相与的,老太太去了,我在这府里也呆不下去,若是老爷眼看到了及笄之年,你又没个人撑腰,到底是要为自己多打算打算啊!我知道你对苏家有恨,对隽娘也有恨。 可这世道,单凭着恨活不下去的呀,与其鱼死网破,不如仗着他们此刻对你心生亏欠,坐定了大事才是要紧!” 苏络带着追风赤足了马料,又回清泠斋换了身衣服,照镜子时她才发觉自己身上那一层叠一层的血迹,换罢了衣服又盯着镜子出神。 刘嬷嬷说的自然都是些掏心窝子的话,尤其最后那句,“姑娘,这话都是老夫人闲暇时说的,她是真的希望,你能嫁个好夫婿的。” 紫苏不知何时进了屋子,苏络从镜子里瞧见她,揉了揉眼,问道,“都收拾好了?” 紫苏点点头,“内室收拾好了,姑娘累了就去睡会,我给姑娘守着,不过瞧着那床幔薄得很,只怕夜里透光,姑娘睡不安稳。姑娘别碰,那些瓶碗都还没擦呢,一层灰。” 苏络在八宝阁前站定了,挨个打量这些玩意儿,脸上渐渐浮了笑,指着和紫苏道,“这个镀金珊瑚盆景是我打马球的彩头,犀角杯是从前生辰时,别人家送的贺礼,那里面是什么,茶?”她说着说着就笑了,“我怎么连茶也送,都不记得是什么时候的了。” 她轻叹了一声,“可惜了,一个都没带走。” 云锦在清泠斋留下的痕迹少得可怜,让她连睹物思人都找不到媒介,紫苏许是也想起了从前,苏络乱七八糟什么都往这边送的情景,她那时候可没少生气,只觉得自家姑娘怎么胳膊肘往外拐,拐成这样? 她也跟着苏络笑,笑着笑着就红了眼眶,又听苏络这话,眨了眨眼,道,“姑娘忘了,绣的那副红鲤还是带走了的,还有这些年的信,怎么着,摞起来也该有一人高了吧?” 苏络只是浅浅的笑,“不说这些了,我先去睡会,你有事叫我。” 待苏络躺好了,紫苏放下帷幔,刚要离开便听苏络叫住了她。 “姑娘,怎么了?” “罢了,没什么事,你去忙吧。” 紫苏那眼神似乎是想看穿她,眼泪夺眶而出,跪倒在她床旁哭道,“姑娘,你要走千万带上我。” 苏络刚躺下便觉得眼皮子越来越重,见她哭成这样不由得撑起来,道“自然是要带上你的,咱们不是早就说好了吗?” 紫苏哭声戛然而止,只眼泪还不住的落,犹疑道,“真的?” “自然是真的。”苏络笑道,用袖子替她擦去了眼泪,“不过府里如今的情形,现在是走不脱了,至少得等到二公子醒了再说,府里不能没个主心骨,索性再等上些日子也不碍事。” 紫苏抽抽搭搭的半信半疑,“那刚才,怎么欲言又止的。” 苏络抿了抿唇,似乎有些不大好开口,道“我想让你在外面擦擦那些瓷器,听见你的动静,我也安心。” 紫苏总算破涕为笑,又皱着眉抱怨“人家还当什么事呢!” 苏络也笑着打趣,“是你自己这样着急,明明着急的是我才对,没了你跟着我,我又什么都不会,那还怎么活?这出去了可全指着你救我呢!” 苏络几乎是沾了枕头就睡着了,被人叫醒时还在发懵。 她不知自己睡了多久,只瞧见紫苏神色紧张,便清醒了大半,忙披着衣服下了床,却见忍冬喘着粗气候在门外。 “怎么了,二哥出事了?” 她明明放了自己的血,哪怕一时半会寻不到大夫也无碍的,怎么忍冬急成这样? 却听忍冬吞吞吐吐,“不是,二公子没事,大夫也找到了。是,是” 苏络忍不住催促道“是什么,快说!” “是韩老相公,仙逝了。” 第97章 鄞城,是必然要走一趟的 “千真万确?你打听清楚了?什么时候的事?” “回姑娘,小人也怕人传错了话,连问了好几家商铺,都说瞧见了韩府挂白幡,小人又亲眼去瞧,果真一片哭声,已经有许多韩家本家人去了,都穿的丧服,听说大相公是兵乱那日受了气,怒骂那些贼人是倒行逆乱,结果一口气没上来,当夜就原本府里也听到了些风声,不过又赶上谢老夫人带着阖府死抗,便以为是传错了,没成想” 苏络心中仍抱有一丝的幻想,剧情里根本没有这样的事,不仅如此,楚睦勋也明明说那些人是冲着府上的公子小姐们去的,韩岁欢不在府上,韩府不该有事才对,怎么会她紧抓着紫苏的手,“我不信,备马,我要亲自去瞧,追风呢?把追风带来,快啊。” 她边说边往外走,刚出院门便与个丫头撞了满怀,那丫头慌忙跪下,举起手里的东西,“姑娘,韩府送来了讣告。” 马车上,苏络紧皱着眉心闭目养神,一脸忧色之下,分明愧疚更重。 若是苏父被关的消息没有传到韩府,韩岁欢也不会陪她到曲阳,若是她没走,见状必然会劝告一二,那或许韩大相公便不会死 “姑娘,到了。” 驾车的是忠叔的儿子顾九,苏络闻言睁开眼却没动,她的心重重的坠着,连着舌根也艰难的动不起来,好半晌,她才拢紧了袖子里的手,哑声道“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还不到巳时。” 她垂了眼,紫苏也瞧不出她眸底情绪,只像是提线木偶似的进了韩府,整府上下都是刺眼的白,下人虽少,却安排的井井有条,灵堂哭声不断,苏络上了香,随起举哀的人仍在哭。 她在韩岁欢面前站定,想要说什么却张不了口,右脚小心的向前挪了半步,韩岁欢便向她回了一礼。 韩岁欢没抬头、没掉眼泪、没说话。 两人不过半臂之隔,却恍然隔了一条鸿沟,不过几个时辰未见,再见却似乎已过千秋百载。 她的脚慢慢收回去,心知她这时候自然是不愿见她的,只艰涩的开口,道,“若是府上缺了人手,你叫人来告诉我。” 苏络失魂落魄的往外走,临上车时被郑俊卿叫住。 他一路从韩府追出来,并不知两人去过曲阳的事,见状只当她为韩岁欢伤心,长叹口气,劝慰了半晌,却见苏络像是刚回过神,神色黯然道,“你怎么在这?” 此刻来韩府自然是吊唁的,郑俊卿不知她此刻脑子一片混沌,只当她是问自己怎么会在鄞城,便道“本是要直接去曲阳的,不成想半路上遇见了郭攸之郭将军,我大哥同他有过一面之缘,他有心招揽我大哥,又是同来曲阳,便同路来了。 又听说鄞城发生了叛乱,我和大哥本来是要自己来,结果那位黄公子也说自己有故人在这里,硬是带着几千人马也跟来了。只是没想到他说的是你,你们怎么会认识的?” “没什么,机缘巧合罢了。”苏络不愿多说,“他现在也在韩府?” 郑俊卿打量了片刻,“他带兵去曲阳了。” 苏络这才放心,他若是在韩府丧礼上添乱,苏络怕是要和他拼命的。 郑俊卿又道,“待吊唁之后,我们便也要去曲阳了。” 郑俊卿跟着苏络到苏府带走了追风,苏络目送郑俊卿渐行渐远,望着昏沉沉的天。 明明是正晌午,风却更急了,院子里的枯枝子被吹折了,积雪散了一片。 苏络站在风口里发呆,紫苏叫了两声她也没听见,直到立柏寻来,苏络盯着他嘴巴张张合合,却什么也没听见,又问了一遍才知道,二公子醒了。 沈疏桐平乱的消息在当日午后传到了曲阳,不过这消息在大梁皇帝终于清醒了的大浪下,并没翻起多大的浪花,而是在一只不知名的大手之下,化作了一股凶险的暗流,至少在面上,这不过是一场山匪伪作流民生乱,平了,那便平了。 皇帝醒的是时候,宫里,刘福顺和韩言忠眼看便要在乾清殿打起来,而宫外,郭攸之眼看便要与长林军打起来,他这一醒,倒是强行叫停了两辆相对狂奔的马车。一则大家都没了“为皇帝好”的名头,二则迫于对方的辖制,还不得不叫皇帝好好儿的活下去。 加之皇帝这些年到底不是白当的,醒来的那一刻,便封韩言忠做了丞相,又赐了刘福顺做掌印太监,和欢乐宫里的形势,宫外的,自然就只剩下朝廷,和黄总军的矛盾了。 曲阳这么大的地方,哪里容得了旁人来分一杯羹? 郭攸之顿时陷入众矢之的,皇帝也好接着这个当口,好好喘了口气。 然而京城闹出这样大的乱子,多少要给天下人一个交代,否则天家颜面岂不是荡然无存? 皇帝喘过了这口气,便下旨将前禁军统领苏谓丹下了狱,言其玩忽职守,苏谓丹算是定了两方叛乱的锅。 旨意直接传到了苏家已是夜里,老太太又晕了一次,第二天醒来便中了风,瘫在床上,说不了话了。 苏络赶来时,屋里只隽娘和老太太,不知她说了些什么,老太太眼里噙着泪,望着苏络跪着的方向伸出手。 苏络疑心是老太太又认不清人了,便只好道,“老太太别急,二公子稍后就到。” 青禾从外间进来,听见这话纳罕的瞧了眼苏络。 她是昨日夜里到的,云锦一听鄞城叛乱已定,便问她愿不愿意替她来曲阳看着苏络,她自然是愿意的,便借着镇北王府郡主的名头,被送来了鄞城。 近来城里办丧事的人家不少,进进出出不少的人,因而她也没引起注意。 此刻听闻三姑娘口里的称呼这样生疏,她虽心中有疑,此刻也不好多问,只沉默的跪在她身后。 却见老太太听见她这话摇了摇头,那滴浑浊的泪便流入了发髻,苏络心中微动,或许,是叫自己的? 又瞧见隽娘似乎神色有异,她尚且不自信,顺着那视线转向身后,梳妆台上的窗子将外面院子瞧得清楚,乔姨娘正扶着她二哥向这边赶,苏络心又落回去,垂头盯着自己跪着的那块青砖。 她没瞧见老太太拼命挣开隽娘的手,也没瞧见隽娘眼中的疯狂的快意,直到他二哥进来,苏络太收拾好情绪又抬起头,只见老太太一把抓过了苏衍受伤的手臂,许是过于激动,力气太重,那好不容易结痂的伤口又裂开来,鲜血顺着小臂流向腕骨,洇湿了一小片床铺,红的夺目。 苏衍瘦削的脸映在阴影里,咬紧了牙关瞧着床上的祖母神色悲怆,刘嬷嬷端着汤药进来,一碗药没喂进去,又听院子里吵吵嚷嚷,苏衍气急了叫人进来问话,那丫头哭哭啼啼,说,“如今外面都在传,老爷在牢里畏罪自戕了。” 镇北王府荣景堂,王妃摔了一套上好的白釉瓷,按着额角生气。 大丫鬟竹溪带着下人们守在了门外,只郡主云初坐在下手,见状,她起身站在王妃身后,不轻不重的为她按着头。 云初声音柔和,缓缓道来叫人舒心不少,“母妃别急,长姐还没什么动作,尚且还有转圜的余地。” “有什么余地?你没听底下人来报,说她是亲自把那个叫青禾的丫头送出了城,还说自己这边事情一了就过去,那时候皇帝都醒了她还敢说这样的话,这会儿苏谓丹在牢里自戕,她岂不是更急慌慌的药回去了? 一个无官无爵的将军,没有旨意就动了兵马,此事还不知道上面怎么裁夺呢,她还想随意出京,你说她哪里来的这样大的胆子,这不是非要把我气死才肯罢休吗? 不行,我还是得让人把她带过来,哪怕绑也要把她绑在府里!” “母妃。”云初拉住她,蹲在王妃膝前,“这事那里就至于做的这样绝了,依女儿看,这事要解决也不难,只要女儿也去一趟苏府就是了。母妃别急,您听我慢慢说。” “一则,女儿过去,若是长姐做了什么有失体统的事,女儿或能劝阻,劝阻不成或可善后,总之,咱们既然已经知道她此行必然要去,有人在她身边,咱们不会太过被动。 二则,无召出京说大可大,说小也可小,如今朝局动荡,陛下大病初愈,未必有这个心思计较这些,若有心计较,有女儿同去,就算闹大了,大不了长姐袒露身份,大家都知道长姐曾在苏府教养,那便能化国情政事为私情,她有大胜南楚的军功,顶多斥责一番,父王离府之前不是叮嘱过,有镇北王府撑腰,长姐女扮男装的事根本不算什么。 三则母妃原本答应了照拂苏大人,如今人没了,总要给她个解释,以免对咱们王府心生怨怼呀。” 王妃静静思量片刻,喟叹一声,“也只能如此了,待她离京,你便立刻跟上,千万看紧了她。” 云初却道,“这样不妥,我随着长姐离开未免欲盖弥彰,不如算着那消息到了鄞城了我便出发,先她一步,更顺理成章。” “也好,你多带些护卫,鄞城那边还乱着,千万小心,这样,让卫侍卫亲自护送你过去,完事了,再跟着云锦一起回来。” 云初浅笑着一一应下了,无论她还是云锦,鄞城,都是必然要走一趟的。 作者有话要说: 今日加更&)^^(& 第98章 姐妹之情 算着苏谓丹在狱中身亡的消息差不多传到了鄞城,云初由镇北王府卫侍卫护送着,先云锦大半日到了鄞城。 出人意外的,灵堂上,摆着两尊棺椁。 云初几乎对苏府的事了如指掌,此事下人虽然还没来得及上报,不过略一思索便立刻了然,左不过是老太太听闻自己儿子身亡的噩耗,也撑不住去了。 她见苏络沉默的跪在一旁,便上前行礼,又见她神色憔悴,抬手本欲为她拭去脸上泪痕,却被她偏头躲开了。 云初也不恼,不过心中嗤笑一声小孩子脾气,依旧柔声道,“节哀。” 她或许能猜出苏络心中怨恨,不过她自然是没什么愧疚情绪的,生恩一场,不过死后一柱香、灵堂两滴泪的情分,半点教养之恩全无,又凭什么叫她肝肠寸断? 云初泰然自若的同人寒暄见礼,得体又有分寸,甚至见青禾在侧,还同她攀谈起来,饶是青禾碍着云锦的缘故没什么好脸色,也被她三言两语说的缓和许多。 苏络冷眼看着,孝服之下,双拳紧握。 她自以为做好了脱离苏家的一切准备,做好了生死无关的一切准备,便坚定的认为自己不会悲痛、不该悲痛! 所以当日得知噩耗的所有情绪都被她封禁在陶坛之中,似乎这样才能证明她和苏家毫无干系,更不会借此占了苏家的便宜。 如今,云初就那么轻而易举的将她的陶坛掀开一条缝,仿佛一眼就看穿了她的念头似的,笑她自作多情、笑她杞人忧天,反将自己的落落大方现给她看—— 你看呀,哪怕苏家生我一场,只要我心中并不以为意,来上柱香便算是尽了本分,生恩大于养恩,又有哪里不对呢? 可笑你在这两者之间来回摇摆,倒是想独善其身,可到最后还不是一样也没抓住? 然而这被人看透的滋味并不让人好受,反而将那被掩藏的情绪,迟钝地发酵为怨气和怒火—— 怨,自然该怨自己的,没有清者自清的清阔,没有身正不怕影斜的坦荡,只有那日被当众揭开身份的难堪,从此,但凡涉及苏家人的事,便成了她心中的一根刺,无时无刻不在提醒她要里苏家家产远一些,反倒畏叫她畏缩缩,龌龌龊龊。 可灵堂毕竟不是能容忍她发脾气的地方,于是极不巧的,匆忙赶来的云锦正撞在了她的枪口上。 而惹云锦生气,与她而言也是最简单不过,她恭恭敬敬一个磕头、一句“多谢将军”就够把人推至千里之外,更何况这里还有她千提万防的云初。 倒是苏络总算体会到了几分韩岁欢当初在韩大相公丧礼上的心境,可见若非身处同境,是没有什么感同身受可言的。 云锦定定望着她颅顶片刻,见她死活不肯抬头,便看向青禾,青禾会意,引着云初向外走,她这才生生压下了心中火气。 云镜倒不是没有因为苏络生气过,不过苏络的态度向来好得很,惹生气了就立刻做小伏低的哄,云锦知她脾性如此,也吃她这一套。 可今日明摆着是故意气她的,云锦气过之余,又不由得心疼起来。 苏父苏老太太接连去世,她不论嘴里如何说的,心里当是难过极了、也怕极了,此刻才这样的张牙舞爪,遍身是刺。 这刺也学了主子那一套,故意挑着人肺管子戳,直把人戳的心肝疼不说,还一副自己受了大委屈的模样。 念及此,云锦的语气不由得更软了,单膝跪在她面前,强硬的抹去脸上泪痕,道,“我已经向朝廷请旨来鄞城善后,之后的事一切有我,别怕。” 苏络强忍着不肯哭,云锦也不好久留,她还未到官署衙门拜印,沈疏桐也需尽早回京,便警告了云初一番后,又匆匆离开了。 她倒是不担心云初回对苏络做什么,没有好处的事,是不会她费心思的,这一次若不是为了讨好王妃,只怕更不会来。 苏络等到云锦一走,便立刻泪如雨下,她病根未除,这些日子又没有睡过一个整觉,当下渐觉心中刺痛愈甚,脑子里突然响起尖锐的机械声,“警告,警告,发现宿主机体异常。警告” 声音不断的在脑子中回响,苏络头痛欲裂,颤颤巍巍出了一身冷汗,隐约听见青禾喊人拿参,便渐渐没了意识。 再醒来时已是深夜,青禾正守在床边。 苏络一动,青禾忙擦去了眼角湿润,笑道,“姑娘可算醒了,这一下午,来看望的人就没停过,姑娘醒了,他们也能放心了。奴婢做了些素面,先吃两口垫一垫吧?” 苏络没什么胃口,却不想拂了她的心意,便被扶着坐起来,青禾在她身后放了靠背,又搬来了榻上的矮桌,这才从炉子上端出一碗刚做好不久的素面来。 苏络接过筷子,可身上没什么力气,就连手也是一用力便抖得厉害,青禾忙道,“奴婢” “不必了。”苏络偏头靠回去,“我没什么胃口。” 青禾不敢逼她,又试探着道,“那先喝药?” 苏络这才又坐起来,青禾拿着勺子一勺一勺的喂,苏络没再逞强,问道,“大夫怎么说?” 青禾斟酌着语气,“大夫说,是忧思成结,体内又有余邪未除,久酿成患,加之多日辛劳,气血大亏。大夫开了回阳固本汤,让吃过再看。” 苏络一顿,“回阳固本汤?” 青禾手一抖,笑得难看,“是啊,姑娘,怎么了嘛?” 苏络长长叹了口气,语气平淡的像是在说旁人的事,“回阳固本汤是治亡阳的。亡阳证,大汗淋漓,四肢厥逆,气息微弱,脉微欲绝。” 青禾听得心惊肉跳,却见她自己接过了汤药,三两口灌下接着问,“大夫还说什么了吗?” 青禾的眼泪几乎是瞬间从眼眶滑到了鼻尖,又落在她衣衫上,她用手扣着那块湿色,舔了舔唇,“大夫把过了脉便,便边摇头边说说,油尽灯枯。” 青禾想不明白,一个还未及笄的姑娘怎么会和油尽灯枯掺上关系,裙摆上的湿色越来越大,却听苏络依旧沉声问道,“紫苏他们知道了吗?” 青禾擦了擦泪,“没有,她在外面处理杂事的时候听说姑娘晕倒了,就在姑娘身边守了一下午,外面的事多,她就又出去了,说姑娘醒了叫她,那时候还有旁的下人,奴婢只说是姑娘太累了,二公子那里也是一样回的。” 苏络点点头,“也别告诉她。” 青禾知道她说的是谁,却没想到她要瞒着她,“姑娘?” “没什么好说的。”苏络垂下眼,这话不知是说给自己还是青禾,“人各有命,寿数天定,有的人的蜡烛长,有的人的蜡烛短,没什么好争的,原就也不该去争。” 青禾好悬又掉下泪,听见外面的脚步声这才忙揉了揉眼,出去一瞧,正是云初郡主带着人来了。 青禾上前行礼,云初的视线在她眼睛上停留片刻,依旧笑道,“我听说妹妹醒了,想着她此刻病着,又要守孝,吃食不对胃口也未必有什么食欲,便送了些糕点过来给她尝尝。” 青禾不好赶人,又听里面苏络让请,便只好将人送了进去。 苏络本来是不想见她的,又觉得她的殷勤让人不安,与其如此,不如请进来看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云初一进来便亲热的坐到了床边,将带来的糕点一一打开放在她面前,便叫跟来的下人们都去院子外面候着了,说“人多怕扰了妹妹心静。” 苏络听她一口一个妹妹,心中思绪复杂,想是人之将死,也不至于在这种事上驳她,只开门见山道,“郡主有话不妨直说,这样费尽心思,倒是叫民女惶恐。” 云初忽的一笑,“妹妹说的是这些吃的还是旁的?若只是这些,妹妹也太容易讨好了些。”她将一块山药糕送到苏络唇边,见她不开口便自顾自道,“这里也没有外人,青禾姑娘跟长姐是一同长大的,此事亦是知晓,我也没什么好瞒的” “妹妹,咱们是血亲姐妹,虽说十几年未见,到底血浓于水,今日好容易姐妹重逢,当姐姐的,略尽一尽情分,难道还有什么别的目的?” 苏络心中疲累,没心思和她拉扯,见状便对着青禾道,“青禾,你去找紫苏,就说我醒了,吃过了药,已经睡下了,让她不用过来了。” “姑娘?” “青禾姑娘不必担心,我们不过叙一叙姐妹之情,青禾若实在担心,便将房门大开着,正巧外头月色极好,妹妹可想瞧一瞧?” “不必了。”苏络手心还是凉的,话也冷的很,看到青禾出了门,她才道,“郡主现下可以吩咐了。” 云初轻笑一声,摇头道,“妹妹还是不肯相信我。” 她叹了口气,状似无奈,“我也不必瞒你,我对苏家却无什么情分,他们既生了我,就该养我,如今半日养育之恩都无,我不去恨便罢了,哪里又来的感激?不过,你不一样。” 她直直看着苏络的双眼,“你又不欠我的,说起来,我们才是这世上真正的血肉至亲。平日里我在镇北王府,少不得要顾全王府的名声。 你方才说的不错,我确实费尽心思,不过不是那些东西,只是为了见你。” 苏络冷的厉害,云初似有所感,起身拿了自己的大氅给她披上,又抓着苏络的手,苏络要抽回来,却被抓得更紧,只见她娟秀的眉心紧皱,抱怨道,“手怎的还是这样凉,你先等一等,我去叫人再烧个熏炉送来。” “不必了!” 云初越是这样,越是叫她心慌,却见云初半点不停,“不差这一时半刻,本就病着,又着凉了可怎么好。” 她出去一趟,又拿回来个祥云纹套子包着的精致手炉,“熏炉且得等一等,你先拿着这个用,青禾虽然仔细,只是长姐一向不怕冷,想来她也一时疏忽了。” 见苏络并不开口,她眨眨眼,终于说道,“听说,妹妹同韩大相公的孙女关系亲厚,那妹妹可知,近来为韩相公吊唁的,可有些什么人?” 一句话直切苏络要害,苏络眼神一动,“你什么意思?” “沈将军上奏的折子上说是山匪扮作流民生乱,妹妹试想,若你是生事之人,怎么一整个城中的公子小姐们都安然无恙,反倒是各家府上的老人们,没了这样许多? 各个府上的老人们,都是见过大世面的,不过一个民乱,怎么就连不少武将家中的侍卫都抵挡不过?一个是巧合,两个是运气不佳,三个”她顿了顿,“妹妹是聪慧之人,当初陛下迁都,都忌惮这些老人们背后的势力,并不敢一并迁过去,怎么这时候,就没人惦记着了吗? 京城的你争我夺这样激烈,京城又只有那么大的饼,该分能分的都分完了,如今,可不是要找别的地方的饼来吃了?” “韩相、太子、刘福顺,如今就连远在南边的黄总督都掺和了进来,妹妹去瞧那韩府,韩大相公门下无数,朝中大臣有多少是他的门生? 他们自恃清流,不肯依附任何一党,如今韩大相公没了,谁能娶了他家孙女? 这些来的,便是动作快的了,鄞城除了还是昔日国都的时候,哪里还出入过这样多的公侯大臣?” 云初看她面色惨白,叹口气坐得更近了些,语气轻的像是羽毛,轻飘飘落在苏络心里,“韩大相公的消息传到京城,我便在担心你是否会过于愧疚而将所有事拦在自己身上,因而鄞城,我无论如何也是要来的。如今说这些,也不过是想你珍重自身,莫要自苦。” 苏络不知何时便落了满脸泪,云初掏出了手帕,苏络一把抓住她手腕,近乎疾言厉色的问道,“是谁?韩言忠、太子、宦官,是谁想榨干鄞城的最后一丝价值?” 门开了,是云锦。 她原本听说苏络搬到了清泠斋还有半分的窃喜,如今见云初同苏络举止亲密,当下便沉了脸,“你怎么在这?” “长姐。”她慢条斯理的收回手腕,起身道,“我同妹妹多年未见,特来叙叙姐妹之情。长姐忙完了?” 云锦听罢这话,冷笑连连,她还是小瞧了云初这蛊惑人心的手段。 阔步上前一把将云初甩到窗下,自己大刀阔斧的坐在她方才做过的位置,似乎这样便能掩盖掉云初的痕迹一般,毫不客气道,“滚出去。” 云初似是早习惯了云锦这般,只探头冲苏络道,“妹妹。” 苏络当她要告知她真相,便立刻偏过了头,这动作在云锦眼中,便是认下这了,不由得心中更加火冒三丈。 不想云初只是道,“旁的,姐姐做不了主意,不过那些点心有哪个爱吃的,便来告诉我,我在这里一日,便是亲手做,也会为妹妹备着。” 云锦忍无可忍,抬脚追出去,“你站住。” 云初并不见半点挑衅的意味,乖顺行礼,“长姐有事?” 云锦冷冷看着她耍心思,“我白日里便警告过你,叫你离她远一些,你要是记不住,明日便回去。今日之事,我不想看见第二次,若是还有下次”云锦的眼神在她脖颈稍作停留,立刻叫人起了一身冷汗。 “你就只能用魂归故里来形容了。” 云初还是怕她这样的视线,却强撑着不肯退,反而扯了抹笑,向前半步,“长姐是怕什么?她本就是我血亲的妹妹,如今不过说两句话而已,长姐为何这样恼我?难不成”她压低了声音凑在云锦耳边,“是怕我对妹妹,起了和长姐一样的心思吗?” 云锦神色并无变化,倒是可惜了,云初想。 她便接着道,“不过也是,妹妹那样听话又乖顺的人,让做什么就做什么,对姐姐毫无反抗、毫无抵触。 尤其现在是在家破人散的时候,又是怕、又是难过,像是走投无路的小兽一样,就算挠人,也只会挑着亲近的人来,挠完了又自己躲在角落不肯见人,若是能在这个时候驯服了她,那必然” 云锦的耳光狠狠落在云初脸上,院子外的下人听不见里面说话,确实瞧见动起了手,立刻围了上来。 云锦却先人一步掐住了云初脖子,眼眸黑漆漆的看不出喜怒,只冰冷的骇人,“你方才和她说了什么,我自然有法子知晓,若是让我知道你和她说了半句不该说的,我就砍了你的脑袋,带上你的头去南疆,南疆可是好地方,那里多的是人死了也不能好过的东西。不信你就试试。” 第99章 万家灯火,再没有一盏是等着她的了 云初一走,云锦便叫人将那些糕点都丢了出去,屋里添了两座八扇屏风,府上的手炉换走了苏络手里的镇北王府物件儿,她扶着人躺下,那件大氅便随意的丢在脚边。 她对着苏络既软不下语气,又狠不下心肠,便只能口气恶劣的对着下人们发脾气,不过指桑骂槐一阵,瞧着苏络神色恹恹,又叫人散了。 今日云初说的事实在远超苏络认知,哪怕是平日里也未见得能看得清楚,更别说此时脑中一片混沌,加之云锦还守在旁边,她安心之余又生别的顾虑,被那熏炉热腾腾暖气熏得眼皮渐重,抱着手炉渐蜷成一团。 云锦看她要睡了,本要起身离开,却鬼使神差地伸手在背下握住了她的脚踝,入手冰凉,难怪缩成这样。 苏络下意识的缩脚,也被云锦手心的温度烫得打了个激灵,她茫然地瞧向云锦,慢吞吞的反应过来后翻了个身想要挣开,却连着另一只脚也被握住了。 困意只消弭了片刻,便又重新席卷而来,苏络脚上渐渐温热,人也熟睡过去。 云锦这才捏着地上那件大氅出了门,门外是纪霆带着的一队近卫,地上是云锦叫丢出来的东西。 云锦将那件大氅一并扔在一起,冷声道,“物归原主,都还回去。” 清泠斋上下由纪霆接管,没了她的命令,云初再不可能踏进这里一步。 她叫纪霆退下了,天色黑的不见月亮,只屋里传来昏黄的烛光,云锦独自一人负手站在那棵枇杷树下,片刻后一个黑影悄然在她身后单膝跪下,恭声道,“主子。” 这人叫冯七,云锦身边第二批暗卫里的佼佼者,最善射击和隐匿,也是除了康照海意外,她身边最得力的人。 “起来吧。” 冯七将苏络到鄞城之后的所有事一一说过,从沈疏桐一言一语到黄寥叫她牡丹,还有苏络回到苏家的所作所为。 冯七是个憨直的,几乎是一字不落的复述给云锦。 云锦不发一言听着,更不催促,直到夜已三更,心中的百味杂陈才终于被一句“油尽灯枯”打翻。 “慢着。”她像是灵魂出窍了片刻,回过神时抬手打断了冯七,满面孤疑,“油尽灯枯?” 她甚至疑心自己最出色的暗箭是不是上了年纪,连耳朵都不好用了,这样的词,怎么会和一个不过十五岁的小姑娘连在一起?她才十五,怎么就油尽灯枯了? 冯七的声音平缓得没有情绪,笃定道,“大夫诊完了脉,确实如此说。” “庸医!”云锦抚着额头嗤笑,她第一次在手下人面前解释,却像是在解释给自己听,“鄞城的大夫也学的这样夸夸其词,你立刻向府里送出消息,让他们尽快把鄢胥祷送来。” 鄢胥祷祖上行医多年,更是长林军中军医,云锦对他颇是信任。 吩咐完此事,云锦才压下心中发芽的不安,让冯七接着说,只是接下来的话只听进去了个五成,不过听到云初没有乱说也就罢了,原本想让人把她送回京城也不得不先耽搁下来。 依苏络的脾气,若是苏衍此刻有什么力有不逮的地方,她就是拼了命也会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帮忙,想让她安心养病,必然得有个人在府里忙着,云初是再好不过的人选,她去做,苏络自然半点不肯沾手。 又听冯七问“要不要属下将青禾姑娘请来?” 他说的是青禾帮着苏络瞒着自己的事,他们这行,最要紧的便是忠心,忠心的第一条,便是不可欺瞒。 不过青禾不同,她是知道苏络身边有人暗中保护的,更知道那些话都会一字不落的落在云锦耳中,她此行唯一要做的便是看好苏络,万事皆以苏络舒心为要,有了曲阳的前车之鉴,云锦不得不更加提防她做出自损的事。 “不必。”念及此,云锦心中不免又担忧起来,她叫冯七今夜不必守着,自己转身进了房间。 风吹灭了条案上的两根蜡烛,只床榻旁的还亮着,云锦到底在这里生活了十几年,这几步路便是摸黑也不会走错。 只路过八宝阁时,她多撇了两眼那株红珊瑚盆景,于是更加亲手亲脚地脱去了外衫。 云锦站在床旁怔怔地望着苏络,苏络仍是她出去前的姿势,汤婆子放在枕边,她蜷成一团,更衬得昔日那张明艳脸上的憔悴。分明是累的,看着她多歇一歇就是了,哪里就那样夸张? 云锦似乎是想扯出个笑,用来笑话自己偏听偏暗,可这笑没挤出来,她也知道,饶是自己不信,可“油尽灯枯”四个字到底是落在了心底,像是不起眼的一根刺,缓过来的刺痛搅动着心脏。 不知苏络是做了噩梦还是病痛所扰,睡得并不安稳,眼瞧着她哼嘤一声,皱着眉似乎要醒。 云锦忙先吹灭了灯,登时伸手不见五指,她也只能凭着声音猜测,苏络好像翻了个身。 她还没想好和苏络怎么开口,也不放心她一个人呆着,便一动不动地等着苏络睡熟。片刻后,她听到了床上之人低低啜泣的声音。 云锦立刻什么也顾不上了,长臂一捞,连人带被捞进怀里,这温热的身体叫她略略安心,语气放得更软,“做噩梦了?” 苏络没想到云锦在这里,闻言摇摇头,仍屈起食指,咬着指节试图哭得更无声些。 苏络从前是不喜欢睡觉的时候有光的。 可方才,那样看不见边际的黑生出的孤寂之感,再加上接连的丧亲之痛叫她几乎被淹没。 苏家还在时,她还能强撑着自尊,如今人死如灯灭。 从今往后,这鄞城再有万家灯火,可也没有一盏,是属于她的了。 第100章 孔雀东南飞 鄢胥祷到了鄞城时已是次日,彼时云锦正在官署查看下面上报的城中各处房屋人员损失。 有她在军中吃过亏的经验,鄞城城里这些糊涂账看起来也并不费事,她将虚报瞒报谎报的一应人员叫进来骂了好一通,新官上任的这把火烧得厉害,整个官署一片愁云惨淡,只是云锦依旧面色不佳。 直到纪霆进来说鄢大夫到了,她才暂时放过了堂下的下属,将呈上来的账目打回去让人重新算过,自己连官服都尚未来得及换,便急匆匆赶回了苏府。 鄢胥祷一下车便被人引着到了清泠斋,床帐之下,伸出一只瘦得可怜的手腕。 如今府上的事,半强迫、半威胁得由云初接了手,紫苏不必在外面忙着,和青禾都守在一旁。 鄢胥祷按过了脉,便被直接请到了一旁的厢房里,紫苏不知苏络如今的状况,只是奇怪怎么忽然换了位大夫,不过人是云锦请来的,她也没再多想,又听苏络叫她,忙凑上前。 而鄢胥祷一进厢房,便见里面早有人等着了。 “林将军,人,下医已经瞧过了。” 半个时辰后,那扇门才重新打开,鄢胥祷重新开了方子,又是一刻钟,纪霆才上前,“主子,方才青禾姑娘来传苏姑娘的话,说姑娘吃过了药,眼看快午时了,问主子想吃点什么,是不是午后再去衙门?” 里头好半晌才传出声音,却仍是让他备车,纪霆不敢再问,听命去了。 苏络见换了大夫,心中便知她还是知道了,又听她没过来便出了府,更是确信此事已是确信无疑。 不过她也只是让人传饭,并没说什么。 青禾心知她们主仆二人有话要说,便找了个借口避了出去,四下无人,紫苏果然迫不及待道,“姑娘,咱们现下是不是走不成了?” 若是在鄞城民乱之前,苏络或许还有几分“换个城市生活”的天真,不过而今,确实彻底明了了,这不是她生活的现代。 在这里,无依无靠的两个女子想要在外生活,单有钱是不够的,甚至还有可能怀璧其罪,惹来无数的祸事。 她原本还想着,出去之后早日给紫苏找个简单人户家嫁了,等自己一死,就把钱都留给她。 可是大夫的话让这计划更显急迫,她活一日算一日的念头被敲醒,比起穷困潦倒,更加让苏络担心的是,自己没活到将紫苏嫁出去那一日该怎么办。 她又不能把紫苏留在苏家,如今老太太一死,乔姨娘自然而然的得了势,如今还有她震慑着,好歹欺负不到头顶上,等她一死,就算二哥顾念她的情谊,又能庇护紫苏几多? 苏络只是略略思索,便见满脸的疲累,紫苏忙道,“姑娘别急,我只是问问,怕咱们此时没有趁乱走了,回头二公子回过了神,又要把咱们关起来。不过姑娘的病还是最要紧的,养好了比什么都好。” 苏络也道,“眼下,确实是走不了。” 紫苏忽然凑近了,在她耳边道,“姑娘,你不必担心钱,我有钱。”她掏出自己挂着的香囊,扒开里面的香料,露出根黄灿灿的金条,边示意边悄声道,“姑娘知道我不是府上家生子,无父无母被卖来的,运气顶破了天,做了姑娘身边的一等丫头,得的是一等一的月钱银子,这钱不用孝敬老子娘,吃穿住行也都用不上,我都攒下来了。 知道姑娘要走,我便悄悄都换成了金子藏了起来,这是以备姑娘忽然要走来不及去拿,贴身放在身上的,我那还有好多呢,足够咱们盘间铺子,随便做点生意糊口了。” 苏络眼眶发酸,忙垂下了头,吃了口粥,道“你还备了什么了?” “自然还有那几袋子的愁断肠了!”紫苏说得兴起,“如今我身上就装了满满一香囊的呢! 姑娘必然要带走满庭芳的,那只鸟虽然爱欺负兔子,可到底养了这么些年,只不过它是个活物,不好装,我便想着,万一那时候忙手忙脚的把它忘了,带走了剩下的愁断肠,不怕它不跟着来。” “这些都是走的急的情况下,若是不急,姑娘床头的那盒子簪子、院子里养的兔子、梳妆台上的胭脂水粉、往年节下生辰受的礼这些自然都是要带走的。” 紫苏说着说着,便谈起了前些天在外面忙的事,苏络知道如今是云初管着这些,果如云锦所料的岔开了了话题,半点不去过问。 苏络想和紫苏多说说话,可那份疲累像是从骨子里倦怠出来的,苏络到底熬不住,甚至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睡了过去。 中间断断续续地醒,又喝了次药,晚上时略有了些精神,却又没什么胃口,她在屋里转了一会儿,听着外边已经打更。 二更天了,苏络忽然来了兴致,抬脚到了院子里,还特意穿了件云锦的墨色大氅。 她站在那棵枇杷树下,莫名想起了《孔雀东南飞》里的“自挂东南枝”。 自然,论情,这句比不上这首诗里的“奄奄黄昏后,寂寂人定初。我命绝今日,魂去尸长留”贴情;论景,又比不上《项脊轩志》里的“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手植已,今已亭亭如盖矣”切景。然而论起好笑,则都比不上广为流传的这句。 苏络悲极喜极时强行转移注意的能力,总能让她在突逢变故时不至于得意忘形或是奔溃失态,然而多思多想的性子,也注定会让她在日后漫长的反思中沉溺欢愉或是痛苦。 她深知其中苦涩,不愿旁人也受其折磨,尤其是云锦。 其他人尚且能哭一哭、骂一骂以抒怀,身旁还有兄弟姐妹、师友朋亲以慰藉,云锦怎么办呢? 镇北王府是那样的境地,朝廷之中又是险象环生,她一向是心事往肚子里憋的人,今夜都已经这么晚了都没回来。 苏络正打算叫人去府衙催一催,一回头却发现云锦已经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她的身后,正居高临下的瞧着她,眼中神色未明。 难怪觉得风小了些,苏络拢了拢前襟,问道,“什么时候回来的?我都没听到。” “方才。”云锦替她带上了兜帽,拉着人回到屋里,她边脱披风,边叫苏络上床捂着,苏络脚下没动,只揣着手,笑盈盈瞧着她道“你忙了一日,还没用过饭吧,小厨房还热着粥,咱们一起吃一点?” 云锦瞧着她的笑有一霎的愣神,很快拧起眉,“这么晚了,你还没吃?青禾紫苏呢,她们两个就是这么伺候的?” 苏络拉着云锦在桌旁坐下,解释道“那会儿刚睡醒,嘴里都是药味,没什么胃口。 方才看见你回来我便高兴,这才觉得饿了,你若是吃过了,就当陪我吃一点吧。” 见她点了头,她这才叫青禾紫苏传饭,紫苏一如往常的逗着她玩,青禾只默默看着,四人仿佛又回到几年前在苏府的时候,可到底物是人非,紫苏也怕她劳神,只从香囊里掏出一颗愁断肠放在窗沿上,说要瞧着满庭芳何时能闻见这味道赶过来,还愣要拉着青禾打赌,说是谁输了,明日就要负责让苏络喝药。 苏络表示不服,然而两人都欣然答应,就连云锦也缓和了近日的严苛神色,眸中略带了几分暖意,紫苏见状,便立刻问云锦要不要猜一猜。 云锦只瞧了眼苏络,青禾便道,“那可不行,咱们俩也就罢了,将军若是也玩,这惩罚自然是要换的,否则将军轻而易举就能做到,还叫什么惩罚?” 紫苏会意,抿着嘴偷偷笑了两声,“也是,这样难的事,还是只我们两个算了。” 苏络佯作发怒,“到头来吃药的还是我,你们这是惩罚自己还是惩罚我?” 忽听外面一整鸟叫,一时间,四双眼睛都紧紧盯着窗子,却是一只麻雀给叼走了,两人都没赢,紫苏挎着脸,“这算什么嘛,早知道就浸湿了再放出去了,我再去试!” 青禾拦住她,“时候不早了,机会给过你了,如今可怎么算呢?” 紫苏眼神一转,“这样,你给我个物件儿,我给你个物件儿,算作咱们两个不赢也不输,吃药的事请将军看着,咱们四个人,求仁得仁,四大欢喜嘛!” 青禾连连道好,说“我那之前有块上好的歙(she)砚,不小心磕坏了,也用不了,你若是有好的,快借着这机会送我呀!” 紫苏轻哼一声,抱着苏络胳膊道,“我的身家性命都是我们姑娘的,谁也拿不走,我能给你的,也只有愁断肠了!” 两个人闹着逗苏络开心,瞧着时候实在不早了,这才散了,不过青禾有事还想同云锦说,便在门外等着。 屋里,云锦又催苏络上床捂着,躺下后,便自然而然得将她的脚腕攥在手里,道,“以后有事找我就吩咐纪霆,不必在院子里等着。” 苏络应下了,只是刚躺下便觉得困倦,可今夜的正事还没说,便坐起来靠着床头,刚要开口又被云锦抢声道,“今后吃药,都由我看着,让紫苏和青禾也喘口气。” 她似乎是觉得起初那句太过生硬,这句话便听着玩笑居多。玩笑归玩笑,苏络却知道她向来是说到做到的。 可她每次吃药都是在吃过饭一个时辰后,近来又总是困倦,怎么说也嘚是巳时了,而官衙辰时三刻点卯,苏络便问道,“你刚上任这两日,便要休沐了?” “我只管批钱,旁的事有人做,用不着我亲自盯着。” “其实” “不早了,快睡吧。” 苏络看着她起身要走,忙问,“你去哪?” “我还有些事要交代,你先睡,不必等我。” 云锦似乎很怕她接着说下去,背影颇显得匆忙,她找冯七又听罢了今日之事,才踌躇已久,回了房间。 而苏络还没睡,睁着眼睛瞧着云锦,轻声道,“你知道了,对吧。” 两人静默良久,苏络喟叹一声,复又坐起来,“大姐姐,我们谈一谈吧。” 作者有话要说: 嘿嘿,这一章好多伏笔 第101章 残红 “有什么话等病好了再说,鄢大夫说了,你现在不宜劳神。” 云锦侧身而立,动作不紧不慢地脱了披风。 她面前碗口大的荷花沿瓷瓶里插了枝肆意的骨里红,今年的冬天长,府上的红梅也一直开到了现在,甚至还有愈来愈盛的架势。 不过屋里这枝许是放的久了,渐显了几分颓势,轻轻一碰,便落了满桌残红。 苏络披着衣服站在云锦身旁,将桌上的花拢到手心。 如血的红,缀在苍白的手心,乍然叫人想到红唇贝齿的美人一朝白发苍苍,一眼瞥去便是苍苍然的美人迟暮英雄老。 云锦狠狠皱了皱眉,更听苏络道,“到底是该饱经风霜的根,不该把它折来这闺中绣房,也不该用这花哨的瓶子装。白雪红梅,还是顺其自然的好看。” 云锦听着只觉得刺耳,道,“你若是喜欢,明日叫她们折枝新鲜的换了,不过近来还是冷得很,能不出去就不要出去走动了。” 苏络看她准备装傻到底,只好上前半步,从袖口里掏出几封信件,放在自己面前的案上,又一封一封地念着上面的“韩岁欢亲启”“陆常念亲启”“郑俊卿亲启”。 云锦的心跟着那几封信沉下去,这些都是一早准备好的,她早知道自己的状况,如今处理起来当真是游刃有余。 苏络又道,“我在这里算得上朋友的,也就他们几个了,我知道你不喜欢二哥,所以把给他的那封交给了紫苏,这三人的,还请大姐姐,帮我转交吧。” “那日在韩府,我和岁欢都没来得及说清楚,不论她是否怪我,知道我死了” “苏络!” 云锦连那开败了的红梅都看不下去,更遑论从她口里说出来的这个字,她额上挑起一根青筋,忍了半晌,最后,一拳打在案面上,背过身,竟气得发抖。 眨眼已经二月初了,竟还这样冷,苏络捏着手心的花瓣,语气平静,依旧道,“谁都这么一天,或早或晚罢了,我还算是幸运的,生来优渥,自幼受宠,又没生过什么大病,人生四字,生老病死,老和病我都免了,如今还有机会、有值得信任的人将之后的事一并安排,总比那些话都来不及说的好多了。” “人都说,一个知己,抵得过千千万万个泛泛之交,我这十几年虽然算不上什么功成名就,也没什么值得夸耀的丰功伟绩,且算是碌碌一生吧,但有你和他们,我是没什么遗憾的,那些信送出去,也算是善始善终了。 只是苏家的情况,你也看到了,我想,紫苏必然是不能留在这里的,她的身契我已经烧了。 如今她不算苏家人,更不是奴仆,若是以后有什么好的人家,还请你替她张罗张罗,也算了了我的一桩心事。” 云锦面色冷白苍峻,只眼尾略见胭红。 她被云锦这副看透生死的样子气得不轻,又恼她早知道了却不肯和自己说,还拼着命从曲阳回了鄞城,加之自己那些尚未达明的心思,酸涩苦楚,勾勾结结,事到如今,竟是恨占了上风。 她冷笑一声将案上的信一封封拿起,又一封封扔回去,“韩岁欢、郑俊卿、陆常念、紫苏,连你二哥都考虑到了,你想的可真是周全呐!” 果然她一开口,自己就要方寸大乱。 苏络打好的腹稿还没出口就散了,嗫喏半晌,试探着伸手探向云锦后背,脚步上前,从后面抱住了她。 额头抵着她的背,眼泪便直直的从眼眶掉到了地上,苏络小心的藏起了话里的哽咽,闷声道,“还有你。” 是啊,还有她呢。 她又不是不会痛、不会难过。 云锦觉得胸口酸涩不已,方才的冷利也像是被浸软了,长出一口气,像是受了什么天大的委屈。 苏络心中将真相告知她的念头越来越强烈,然而酝酿许久,刚要开口,便听见脑中一阵频率极高的音频,伴着系统略显急促的机械音,“系统警告,检测到宿主重大违规行为,请立即停止!系统警告,检测到” 那声音在她脑海中响了许久,尖利的声音让人觉得脑子几乎要裂开,苏络生生忍着没敢让云锦发觉。 好半晌那声音没了,她还耳鸣了片刻,苏络略松了松将云锦抱得极紧的手臂,方才虚拢在手心的梅花都已经攥烂了,粘腻腻的红。 看来还不是时候,苏络想。 她原本准备的说辞没派上用场,只好喘了口气,将那颤抖小心地散在唇舌,道“我知道你不会和人轻易吐露心事,所以不妨现在趁我还活着,你骂我也好,怪我也好,说完了,等日后回了曲阳,就把那些和我有关的,一并忘了吧。” 明知没有结果的睹物思人实在太痛苦了,苏络想。 两人几乎又是不欢而散。 不知什么时候起,两人的话总是谈到一半就不得不用其他的事来转移注意,好像谁都觉得说到最后,必然是要闹个分崩离析的下场,苏络如此,云锦同样如此。 这次亦然,不过也不奇怪,两人都深知这次的根结在于苏络要死了这件事,鄢大夫更是清楚的告诉云锦,就算好吃好喝养着,也最多不过半年的功夫,云锦心中的一切期盼和愿望都被这半年的期限打破了,她像是做了一场终究会醒梦,醒来悠悠一场空,不过徒剩惘然。 在这件事上,她们两个都没有回天之术,根结未消,无论如何,都不可能会让两个人满意。 那日之后,云锦当真寸步不离的守在苏络身边,府衙的那些下属挨了骂,心中本就不服,见她多日不曾前去,于是向上司告状,一同向着京中参了她一本,说她以公谋私,渎职懈怠。 京中的局势算不上好,不过皇帝醒了,总算表面上的和平还是有了的。 当日刘福顺得罪了朝中一并官员,他们如今和韩言忠一起针对宦官,斗得如火如荼。 刘福顺让人拉拢黄潜派来的郭焕之,不过郭焕之也不是傻的,吊着宦官,又向着皇帝卖乖。皇帝自然不想此刻南边又生变故,巴不得他赶紧回去。 今日鄞城的奏章呈了上来,皇帝身边的小太监没少上眼药,那日林宿拿下了西山大营的兵马,在刘福顺眼中便是结结实实的韩党,如今韩言忠在朝里的局势处处压他一头,他自然不会对将这份折子轻易放过! 皇帝也有心压一压韩党的气焰,可林宿毕竟曾经是黄潜的部下,如今黄潜的人还在京中,他若是做的太绝,保不定这个林宿又转而向黄潜卖好,于是只下了斥责,命她回京述职。 林宿要回京的事在鄞城尚且没闹出什么波澜,在曲阳,却已是万众瞩目,大家等着看韩言忠的态度,等着看皇帝的态度,然而就算云锦有心抗旨拖延,苏络也不可能坐的住。 云锦怕她又劳心劳神,便只好留下了亲卫让寸步不离的守着,自己快马加鞭回了京。 事情涉及多方拉扯,那便不是一时半刻能解决得了的,就在她离开鄞城的第三日,便是韩大相公出殡的日子了。 云初那夜和苏络说的事她都还记得,她只信了背后有人蓄谋,不过那人做了多少,想做多少都是未知,那便更难从意图上来看谁更有动机做了这样的事。既然如此,不妨看谁能从中获得最大的好处。 若她是背后之人,想从韩家谋些好处,必然是要有些恩情最好,还有什么比雪中送炭更让人感动的呢?瞧着这几日韩府平稳无事,那便只有出殡之日了。 这日若是平安无恙最好,若是有人生乱,她就得在那人露出端倪时,抢先一步平息。 但凡背后有这个人,都不能让他们在害死了韩大相公后,又借着他的葬礼施恩,最后让韩岁欢错把仇人当恩人去看。 作者有话要说: 这几张写的我心脏疼,感觉一到这样的感情戏我就写的一塌糊涂。不过预测最后那几章更疼,明天休息一天,先缓一缓。 第102章 好妹妹 云锦给她留下的亲卫有足足百人,未免过于引人注目,她留了三十人在身边,另三十人守在送殡路线的前半程,余下四十人都守在城外,以防万一。 天色尚早,苏络便坐在苏府附近的一家茶馆,这里二楼临窗的位子好,一眼看去能瞧见大半条街,那三十人留在楼下守着车马,虽说是夸张了些,可想到鄞城才遭过的祸乱,也算不上多奇怪。 有事要做的苏络明显精神许多,目光落在街上来来往往的人身上,忽的她目光一顿,指向苏府门口的马车道,“你们看那位,好像是许太医。” 说罢,她便回头去瞧青禾和紫苏。 年前,许太医因着家中喜事,这才回了家中,之后又是大雪封路,又是城中兵乱,算日子,是该在前几日就到了的。 瞧着样子,也不像是刚到,而是要从府上回老家的,苏络惊诧于自己半点不知此事,又见紫苏躲开了她的目光,心中一动。 “青禾,劳你跑一趟,请许太医上来聊一聊吧。” 青禾并不认得这位,不过在前些日云初派人来告知此事的时候听了一耳朵,可瞧着紫苏的模样,也心知请他上来怕是要露馅,又见苏络明摆着已经起疑,她不得不去请,如今也只能趁着上楼的功夫叮嘱他两句。 马车在茶楼前停下,她刚解释清楚自己身份,这茶馆里的小二便又迎了上来,一路引着上了楼。 人刚上楼梯,苏络便迎了上去,“许爷爷,许久不见。” 许太医由一个年轻药童搀着向前,见了她便立刻眼眶湿润,上下打量一番只道,“苦了你了。” 许太医医者仁心,原本同苏家说好了的过了十五便回,可如今旁的也就罢了,苏老太太离世,他心中总是愧疚许多的。 加之在苏府这么些年,他膝下只一个儿子,对苏络这小丫头便是当亲孙女看待,苏府如今境地,叫他怎么不替她伤怀? 苏络为他斟上杯茶,道,“苏家从来是靠着我父亲一人的,我父亲不是读书出身,在朝里没有所谓师门,苏家家丁寥落,更没有什么旁支,这也是皇帝放心用他的原因之一。 不过伴君如伴虎,君恩似流水,我父亲一死,冤屈与否尚未查明,往日故朋到底是不敢上门了,许太医如今还肯上门吊唁,已是情深义重,祖母的身子并不是药石可医的,我父亲才是病结所在,许太医不必自责。” 她这话怨气很重,传出去不是小事,不过许太医也没说什么,只喟叹一声,道“老朽一个致了仕的老太医,左右去留都与他们争得无关。”他一顿,又看向苏络道,“前几日刚到府上时,听说你病重,不能见客,就连府上的事都交给了云初郡主代为处理,本以为此行是见不到你了如今,怎么瞧起来面色还是不佳?他们开得什么药?你自己可辩过,对症吗?” 苏络一一应付过去,许太医心中了然,看向苏络的神色不免又生几分悲切,嗫嚅半晌,最后,只瞧着苏家方向,感叹道“这是个坎儿啊!” 苏络伸手添茶,“塞翁失马,否极泰来,人各有命,您不必挂怀。” 这话也就自己劝自己,旁人说出来,哪怕是为了安慰也是不好听的,许太医没想到今日竟是这丫头一直在劝自己,更叹了口气,“苏府如今,也只能靠你了,云初郡主迟早是要回去的,你二哥又没了踪迹,这偌大苏家听老朽一声劝,钱财从来是身外之物,语气苦苦维持,不妨寻得一处僻静保养自身的要紧!” 苏络表情一愣,抿抿唇靠在了身后的椅子上。 青禾紫苏一直担心的事到底让苏络听见了,而苏络只听耳朵里“嗡”的一声,脑子里只留下了那句,“你二哥没了踪迹” 苏衍离开苏家了? 与苏衍不想接手苏家这个烂摊子相比,这件事意味着的什么明显更令苏络深感绝望——那就是苏衍不知所踪,苏家灭门,苏络死在及笄之前。 剧情义无反顾地向着原定方向,她这些年的所作所为就像个笑话,不过也没什么好畏惧的了,一直恐惧的事情发生了,再坏也就这样了,苏络想。 瞧着许太医起身便要离开,苏络不动声色地压下心中绝望,至少面上还算镇定得叫了几个人将他护送出去。 人一走,紫苏小心翼翼地上前叫了句,“姑娘?” 苏络神色淡淡的望着窗外,问道,“伤好了吗?” “啊?” “他走的时候,身上的伤。” 紫苏垂下头,“听忍冬说,好了七八成了,只是腿上那处有些重,伤到了骨头,走路还有些跛,于性命已经无碍了。” 苏络似乎笑了笑,清浅得凉薄,“果然。” 紫苏不知这果然是什么果,什么因,没敢接她的话,好半晌,又听她叹息一声,“忍冬没走,立柏呢?” 这时候也没必要再瞒她,紫苏便道,“也没有,只带走了几张银票和一匹马,衣服都没带两身,原本大家还以为二公子不过是出门透透气,没成想他一夜未归,下人找疯了,不得已进了他的书房,见了他留下的字,说是让我们不必寻他。” 紫苏惴惴不安地瞧着苏络,半晌没等到回应,然而已经能听到送殡队伍的唢呐声和哭声,苏络的目光便遥遥地望过去,视线仿佛透过了眼前的虚空,看到了原书里苏府的结局。 她深吸口气,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依旧吩咐道,“快来了,叫他们小心盯着,尤其是队伍里有些拳脚功夫的人。” 这一段路忽然变得极为漫长。 以苏家和韩家的情分,苏家是必然会设路祭的,只是这件事原本该苏衍出来叩拜行礼,不过他走了,苏家唯一的主事之人就只有云初了,想到云初派人送消息,却死活送不进清泠斋的样子,苏络不由得心生快意。 正巧苏络又跑了出来,她就算万般不愿,此刻也不得不出来了。 队伍在茶楼前停下,苏络提起了万分的小心盯着队伍里的韩岁欢,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云初的祭文也已经念罢,队伍又接着走。 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紫苏和青禾对视一眼,问道,“姑娘,咱们还盯着吗?” 苏络摇摇头,“上车,跟在队伍后头。” “这会不会太明显了。” 这二十五人,再加上盯着前半段的三十人,五十五人,也不像是寻常侍卫,这样一路跟着送殡的队伍,自己反倒像是想要寻事的人。 “无妨,最要紧的是韩大相公能安稳入葬,能镇住他们不生乱也好。” 背后之人的事大不了日后提醒韩岁欢就是,无论如何也没有为了老鼠,伤了玉器的道理。 “姑娘也不必亲自去,咱们” 青禾忙推了紫苏一把,扶起苏络道,“韩大相公宽厚,这一路上的路祭不知要耽误多久,想来出城都要天黑了,奴婢回去弄些糕点带上,姑娘且等一等,咱们远远儿地跟着,出了事能立即赶上,瞧着也好看些。” “姑娘,奴婢瞧着青禾回了清泠斋,片刻后又提着两食盒匆匆走了。”芙蓉服侍着她换了身衣裳,愤愤道,“姑娘当真是一片好心喂了”她一顿,又接着道,“不是奴婢说嘴,王妃不让姑娘回来当真是对极了,瞧这苏家二公子,平日里也是个好的,事到临头跑了不说,还把这烂摊子留给姑娘你。那位苏姑娘也是,病了还不肯安生。 要不是为了咱们大姑娘,姑娘您也不必受今日的委屈,又没正儿八经入了苏家,让人瞧着这像什么样子!” 云初饮了杯茶,眉眼如春日池水,莹莹多情,“别这么说,让人听见又要生事端。” “姑娘您还怕什么事端?此事指不定都传到京城去了,王妃还不知怎么生气呢!何况”芙蓉放低了声音,“何况您也到了议亲的时候了,若是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被人翻出来可怎么好?奴婢真是替您着急,如今京城里可都在传太子要选正妃呢! 以姑娘的容貌品行家世,这要是因为此事坏了大好姻缘,那” “芙蓉!”云初的面适时的红了红,“你也说了我此行是为了长姐,苏家于她有养育之恩,于我又有生身之恩,你也瞧见了苏家如今的样子,若我不出来主事,只怕长姐又要忧心,何况她在京城还被人参了一本,哪里是能抽出身来操心旁得的?为着这个,哪怕日后我身败名裂也是心甘情愿的。” “对了。”她像是刚想起来,“瞧这样子,苏家妹妹是要出城的,你叫卫侍卫亲自去护送,可千万别让她出了什么事。” “姑娘啊!”芙蓉一脸恨铁不成钢,“您就是心太善才被人拿捏。” 她也不敢说云锦的不是,只说着苏家,云初闻言,波澜不惊地说自己累了,让她退下。 过了片刻,云初让人进来燃上安神香,有小丫头应声进来,云初将刚封好的信件交给她,在碰到时又收回手,她仔细看着这张看过就会忘记的脸,笑吟吟道,“提醒你主子,我做到的,可不止答应他的那些,如今雷有人挡了,刀也替他抢走了,我要的东西,可是半点折扣都不能有。” 那身量娇小的女子张口,声音确实粗砺得很,“主子吩咐,刀给主子留着用。” 云初含笑的眼眸里极快地闪过一丝阴鸷,“只怕这刀太快,容易自断双臂。” 那女子却不再多说,只接过了信封便转身离开。 烟气袅袅,云初仰头活动了活动脖颈。 看来还是得靠她的好妹妹了。 云初劳累这许多日,终于沉沉睡去,而她“挂念”着的好妹妹,出城没多久便被人挟持了。 苏络认为,当自己应该死,而没有死的情况下,系统会千方百计地出现各种各样的巧合、失误,让一些原本看起来不可能会发生的小概率事件发生。 譬如她在九十五亲卫和卫侍卫带来的二十府兵的保护下,被三个人挟持了 作者有话要说: 啊啊啊啊,疯狂想剧透 第103章 绝境(上) 场面是一下子乱起来的,火药在送殡队伍的三处炸开,登时惨叫声连片,麻衣孝服上染了猩红的血。 所幸这火药杀伤范围并不大,然而到底是将人群彻底闹乱了,人都捂着脑袋四下奔逃,更别说受了惊的马,它高高扬起前蹄,险些将车夫都甩了下去,随后更是长鸣一声,不管不顾地朝着前方冲去。 眼下已是日落西山,暮色四合,苏络和紫苏、青禾在马车里颠得七荤八素,浑然不知这受了惊的马已经向着西边的林子里去。 马夫拉不住发了狂性的马,索性跳了车,千钧一发之际,忽有一人飞身而上,侧身在那腰粗的树杆上蹬了一脚,稳稳落在马身,用力勒紧缰绳,马儿前蹄悬空,生生被扭转了方向。 卫山安抚住了马,站在车下问道,“几位姑娘没事吧?马方才受了惊,现下” 声音戛然而止,伴随着一声闷哼,苏络听见悉悉索索的动静,晕涨的脑子里刚刚闪过疑惑,便见卫侍卫被两人抬着扔进了车中。 他们又被撞得一晕,紧接着便挤进来一个高壮的男人,利落地掐着脖颈让她们吸足了迷药。 苏络意识渐远,车很快的向着寂寂无人处驶去。 苏络有了些意识时,天色已经完全黑了,车厢拥挤不少,显然是换过了马车。 她双手被缚在身后,动一动便连着肩膀处一阵阵过电一般的酥麻。 他们好像在上山,车帘外瞧不见半点灯火,更听不见半点人声。 路上颠簸的很,又是一个猛地转弯,苏络被摔到另一侧,这边的车帘翻开,是一弯清亮的上弦月,她瞧见了月光下黑沉沉的古树影子。 远处的山脉绵延不绝,夜枭声声阴寒,空谷传响。 苏络冷得一个哆嗦,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寒意叫人心生畏惧,忽然在耳边传来了几声马蹄声,苏络忙闭住了眼,她听见车帘被人从外面掀开,惨白的月光落在同样惨白的脸上,她听见前面赶车的人笑骂了句,“呦,孙老三也忍不住了。” 这人说话都有些喘气,苏络自然而然地将他的声音和唯一见过的男子对上。 “艹你娘的!”孙老三狠狠摔下车帘,“这他妈都什么时候了还精虫上脑,要不是你们两个,老子会在城里困这么多天?” “你这话我就听着不对了。”赶车的另一人开口,道,“你又不是没瞧见那些跑出去的是怎么个死样,要不是我们忍到今天才动手,你能这么轻松的跑出来? 更别说手里还有了这么几个保命符,起码兄弟几个的命是保住了,哪有你这么倒打一耙的。” 孙老三显然并不乐意带上他们几个,鼻子里出了口气,阴阳怪气道,“现在是保命符,回头成了催命符的时候,还不定什么样呢!” “大不了撕票。”戏谑老三的人接着开口,“本来也就是用来威胁那些个官兵的,如今我们都已经甩掉他们了,大不了回云州,山高皇帝远,就算追过去了那也是我们的地盘。至于这几个小妞,还不是老五想留着开荤! 你要是怕热了麻烦,正好,从这山坳子上扔下去,谁还能找得着不成? 那男人倒像是个当官的,怕是麻烦些,不过等回了云州,一切就都好说了。” 苏络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孙老三明显在犹豫,他沉默半晌,连那叫做老五的人也不住催促道,“这都听你的了你又磨磨蹭蹭,和个娘们似的,要定快定,趁着天还早,老子还能舒坦舒坦。” 孙老三闻言却是暴怒,扬鞭在他后背就是一鞭,“因为你都耽误了多少事,你还敢提这茬!”他冷冷一笑,“你给我看好自己的裤腰带,到时候死在这上头,可别怪我这个做兄弟的没提醒过你。” “哎呀,吵什么,吵什么!”那人又开始打圆场,他翻身”向车里打量了一眼,“回头把人吵醒了又要费事。” “这样吧,人呢,咱们先留着,万一又被人追上了,咱们还能有个转圜的余地,不过这几个一身的丧服也太显眼了,到了前面镇子上偷几套衣服给他们换上,老五,你想发泄,去镇子上找你的老相好去,少在这个节骨眼上犯浑! 这丫头出入有将近百人护送,家里必然是有权有势的,咱们拿住了她,不怕回不去,你要是把人逼死了,不是我说话诓你,咱们的兄弟情谊啊,也就到这了。” 那人似乎从怀里掏出了什么东西,苏络只听见他道,“再去上点药,别半途醒了碍事。” 云锦回京之后就被关进了将军府,美其名曰静思己过,实则不过是皇帝又一招严查缓办。 韩言忠许是也默认了他算是半个韩党,为了她在朝堂上,与宦官一党争得不可开交,皇帝坐山观虎斗,各方势力陆续登场,像是一场鼓点密集的击鼓传花游戏,落在谁那里,便是要炸开的。 何况如今灾情未平,谁摊上这些事,只怕胡子都要愁掉办把! 谁都想借着她扳倒政敌,又谁都不想真的伤了她,外面的纷挣一心半点都没有影响到云锦,直到鄞城传来了信,说苏络被人挟持,没了踪迹。 而此刻,京城的纷争也到了巅峰,有人上书状告苏络在两重重孝的情况下,与长林军大将军林宿暗行苟且,顺便催促皇帝赶紧对苏谓丹立罪。 皇帝虽不情愿,可为了安抚宦官,还是下令让陈峭桐接管禁军统领一职,至于云锦,革职查办。 他还让人去拿苏络,不过苏络那时早被人劫持走,但这却似乎更落实了她畏罪潜逃的事实,立刻下了海捕文书不说,更是令沿府衙门详查进出城的人。 挟持苏络的三人战战兢兢,他们第一次没有分歧地认为,这是上面人的圈套!毕竟无人得知他们长相,便只好用这小丫头来引人瞩目。 几人一路躲躲闪闪,终于到了平川的地界儿。 阴寒的天,孙老三额上愣是一层汗,他们被人跟踪了,还是被官府衙门的人。 他瞧得真切,为首的县官一身花里胡哨的长袍,一副纨绔公子作派,看着也不像是个好人的样子,自从他们进城就盯上他们了,一路跟出了十几里路。 眼看再跟便又要进山了,他们对这里不甚熟悉,贸然进山只怕是没被人追上,就要被这山里的狼叼了去。 况且这山一层叠着一层,一进去便是山高树密,不辩方向,怕不是会被活活困死在里面! 孙老三咬咬牙,“不管了,进山!” “你想好了,怕是不容易出来。” “那也比落在官府手里的强!”孙老三低低怒吼一声,“就凭身上背的这些人命,死都是轻的!进了山,当着他们的面把人扔进山谷,不怕他们不去找!” 作者有话要说: 热烈庆祝作者收藏破两位数,哈哈,试图明天双更,笔芯 第104章 绝境(中) “陈迁,快借我些人手,那姑娘被丢进了南边尧山,我这边人手不够,找了一晚上也没找到,你” “你跟进尧山了?!” “哎呀你别废话了。”他头上还顶着一堆烂叶子,身上也都是泥泞,拿起陈迁面前的茶盏一饮而尽,喘了口气接着道,“他们也就是闯进了外围,何况我们运气好,恰巧碰见了个常出入的猎户,实在是那几个小姑娘倒霉,被那几个混蛋连人带车扔下了山,我们找了一晚上也没找到,刘大哥说可能是掉到更深的地方去了,那里野兽毒蛇多,得抓紧才行!” 陈迁边倒茶便慢条斯理地开口,“后半句是你自己说的吧?人家那话的意思再明显不过,人十有八成已经遇难了,让你死心。要我说,这几个丫头本就是朝廷要抓的人,既然已经” 宋支衾重重放下茶盏,“你也知道那是尧山,我不就信,她们这个年岁,能犯什么了不得的罪,再了不得也不过是杀人头点地,给个痛快的,没有扔给野兽分尸的吧?” 陈迁面色渐沉,他本就不想管这些鸡毛蒜皮的事,如今朝堂局势乱成那样,殿下却迟迟不肯让黑甲军入局,他本就满心烦忧,闻言更是嘲讽道,“宋县令还真是怜香惜玉,不过该怎么判是朝廷的事,和你无关。” “人跑到了我的地盘,当然就和我有关。” “尧山荒僻且占地甚广,不论哪朝皇帝都不曾将它并入州县,他们不是在你的地盘上死了的,你也不用抢着担责。” “就算是杀人犯法也得明正典刑,如今不明不白死了,那不是助纣为虐吗?” 宋支衾气狠了什么话都敢往外说,漂亮的桃花眼微微眯起,冷哼一声,一把夺过了陈迁手里的笔,指着他道,“我也知道你是瑞王的人,不听朝廷的令,就更别说我一个小小县官的了,你不愿去就别去,我自己去!” 苏络在平川之后被扔下山的事传到将军府时,已是她失踪的第五天,宋县令没日没夜找人的第二天。 夜色深深,曲阳悄然跑出了一队人马,而陈迁也终于坐不住,连夜带着人进了尧山。 火把照出树木的影子,颇显得几分狰狞,陈迁沿着当初宋支衾进山的踪迹—— 树上都绑了布料,还有巡房的木捕快带路,饶是如此,他也是越走越觉得不对劲,这里虽然只能瞧见头顶树木,可以他的方向感,还是能明显察觉出这条路远远偏离了山头方向,瞧着前面带路的木捕快,他开口问道,“听说林捕快受了伤?” “是,驾车的三人会些功夫,林捕快为了救县令,这才挨了一刀,不过县令已经叫他回去养着了。” 陈迁点点头,“除此之外,没人伤着吧?” “回大人,那带路的猎户姓刘,对此熟悉得很,一路上虽是狼狈了些,却也没碰见什么蛇虫。” “刘猎户他今夜也来了?” “没”木捕快有些尴尬的笑笑,“他上次说这里危险,不肯来,大人就只好叫人绑了这些” 他显然是猜到了宋支衾在林宿面前的说辞,话说的相当不利索,不过陈迁倒是没放在心上,那是个登鼻子就上脸的,在自己面前耍小聪明也不是一日两日,偏那个傻瓜还以为人家都看不透。 他现在也没工夫想那些,直接吩咐人去找那个姓刘的猎户,又叫人去给宋支衾传话。 彼时宋支衾正绑着裤腰,和脚下的一大块半死枯木较劲,听见陈迁让人来送话说他被骗了,立刻骂道,“谁骗我?除了陈迁那个王八蛋,谁还有那个心思骗我?” 木捕快擦了擦脸上的汗,语气显然轻松许多,“哎呦县令啊,您就别倔了,陈大人说那个猎户有问题,他带的路是偏的,让您别在这费劲了,赶紧去找那个姓刘的吧!” 宋支衾赶去刘猎户家中时,陈迁已经在那里等着他了,宋支衾不知他是怎么找到这里的,只梗着脖子逞强,“就算人不在家里,许是入山了也未可知。” 陈迁话说得不咸不淡,“深夜入山,好敬业的猎户。” 宋支衾一口气憋在胸口,只气得狠狠踢了脚门槛。 他想不通,明明之前花天酒地的时候,这县令还能当得如鱼得水,平川也是一派和睦,怎么自己想好好干点实事了,偏就什么也干不成不说,这平川还越来越乱起来,难不成他真就没用到这地步,只能添乱吗? 至于消失的刘猎户,全名刘关,此刻已经带着几个村子里的人,将苏络几个扛回了这山里的一处村庄。 尧山荒僻无人问津,当年有不少犯了事的人逃到此地,久而久之,竟也繁衍出了人口,有了如今村庄的规模,不过少与外世相通,说是村庄,倒更像是部落。 苏络眼球动了动,依旧没睁眼,她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只知不在车上,更不知过了光阴几何,只知胃里绞痛的厉害。 外面静的吓人,连风声都没有,隐约一股冻得干硬的泥土的味道,苏络慢慢睁了眼。 顺着粗壮的房梁看过去,是熏得发黑的土墙,土墙根上堆着已经灭了的火堆,最右边的墙根忽然传来动静,苏络瞧过去,是摆得整齐的柴火,几乎堆到了墙顶。 苏络左右瞧了瞧,青禾和紫苏就躺在她身边,卫山在最里边。 苏络弄出了些动静,也不见外面有人,青禾和紫苏倒是有些反应,那些人最防范卫山,给他下的药也最足,依旧半点意识没有。 苏络刚喘了口气,便听那木门吱呀一声开了,进来个扎着辫子的小姑娘,一双黑漆漆如稚子般的眼睛望着苏络,一溜烟没影了,片刻后又端着碗水小心送到了床边。 苏络不知道自己是被人卖了还是被救了,水也不敢喝,只冲着那小姑娘僵硬的笑了笑,问道,“小妹妹,这是你家吗?” 那小姑娘一愣,歪着头一派天真,然而说的话苏络却一个字也听不懂,说了半晌,那小姑娘高兴极了,已经抱着苏络的胳膊,伸手想去摸她衣服上的花。 这还是那几个人不知从谁家里偷出来的衣裳,面料极好,只是近年不大时兴了,衣摆处绣着几朵硕大的牡丹,这番周折下来,竟也没被弄脏,只是有了些褶皱,反倒显着那牡丹更加栩栩如生了。 小姑娘伸出手,又怯怯地收回去,最后只轻轻拍了拍上面的灰尘。 而此刻,这间房子的不远处,刘关正用苏络听不懂的话和村里人说着他们的来历。 他先是简单的把自己碰巧捡到几人,又将县令带到别的地方,之后叫了几人一同把苏络带会村里的事讲了一遍,最后,他一把拉住老村长空荡荡的袖口,神色激动道,“村长,咱们不是要祭山神吗,就用他们啊!” 这话一出,周围围着听的老人和妇女们都看向老村长。 每到冬天,山里开始起雾的时候,村里的男人们就会在一起上山叩拜山神,可是今年大雪封山,没打到什么猎物不说,拜山神也只能耽误到了年后,可谁曾想,那些一起上山的男人门偏偏这次遇见了老虎,运气好的拼死挣回了一条命,可那伤口却迟迟不见好,更是越来越严重了。 不仅他们,就连之后上山的人也遇见了好几次野兽,回来的都是如此,伤口一直好不了,拖到最后,人不是残了,就是死了。 还没出正月的时候,村上有两个女人生了孩子,生下来不久也先后死了,还有个女人,刚怀上就掉了胎。 村里的老人说,这是惹恼了山神,若是村子里的男人们出了事,便得用三个女孩子去祭拜,若是出事的是女人,那就要三个男孩子去祭拜,如今这情况,须得及早用三男三女祭拜山神才能消灾,不然以后,怕是会招致灭顶之灾。 是否祭山神,老村长还在犹豫,按照村里的规矩,这个时候少不得要让村长家的孩子顶上,他就一个女儿,也没多少日子了,等村长换了人做,他家阿秋自然能躲过一劫。只是没想到关小子带回了三个女娃,这倒是 可哪怕他同意,也是有人不放心的,“那可不行,要是山神知道我们用外人顶替,难保不会更加生气,到时候男人们病的更加重了,一村子的人饿死吗?还是要女人生不了孩子,断了后?谁能担待?” 说话的人叫刘戈,差不多已经是定好的下任村长,他也有孩子,自然不想这种事落在自家身上,也就催得最急,可急也不能闭着眼瞎撞,万一这次不成,下次岂不是更躲不过去了? 话说回来,就算老村长家的女儿去了也不管用,那他还凭着自家孩子试什么? “戈子,你还不是村长呢!”老村长斜了他一眼,“关子,回去瞧一瞧,那几个女娃子怎么样了,这山神,肯定要祭的,不为着大家伙,也为着我日后山葬,见了山神有个说法。 东西就先准备着,到底用谁,我今晚卜上一卦,明日再和大家商量吧。” 是夜,老村长令人带着苏络一行人,悄悄送到了村里山神庙。 祭拜山神要先在山神庙里叩了头,妆罢换上新娘服,再由人抬着送上山,交于狼群带回山神住处,若是山神极为满意,或许还会派山里的老虎来接。次日山中没了雾,那便是山神大悦,灾,也消了。 老村长最先把卫山带进去,卫山看见庙台上放着的红衣,立刻了然,等到庙门一关,老村长跪下叽里咕噜说了一大通后,才拿着刀走向卫山。 村子里不得自相残杀,卫山是外人,不能留,但要杀人也要当着山神的面,卫山见状立刻了然,随即更加疯狂的挣扎起来,他又想起了当年险些死了的经历,没有人不怕死,尤其是差点就死过的人。 然而刘戈很快带了人过来,不知所以的苏络三人看着老村长和刘戈似乎起了争执,卫山拼命挣开了身上的绳索,摸出贴身藏着的刀刃,一出去便瞧见半个村子的人围在山神庙,他动作一顿,目光瞧见苏络,心思另转,便三两步冲过去,一刀划开她的手腕。 卫山很快被人按住,但那伤口却在众目睽睽之下痊愈。 老村长踟蹰着上前查看她的手腕,不知和其他人说了什么,忽然跪了一地。 卫山看目的达到,便起身到苏络身边低声道,“他们要杀人,眼下信了你是神,继续装下去。” 苏络也只此刻反抗毫无用处,紧抿着唇跟在老村长身后,由他引着到了村里有伤的男人们住处。 身后是一群试探的目光,他们到了一户人家,刚开门便闻到一股腐烂的臭味,屋子里冷的很,又冷又潮,老村长和屋里的女人解释了两句,便让苏络上前。 苏络见状,心中也猜出了大概,她看了眼卫山,卫山会意,将刀刃递给她。 苏络既然要取信于人,这第一次的效果必然要足够“神”,她深深划下去,鲜血滴在伤口上,那几个月不曾痊愈半丝的伤口立刻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好了大半。 一晚上,他们走了五户人家,卫山便适时的拦在苏络面前,态度坚决的表示仙血有量,今日告罄。两方语言不通,却也从彼此的比划中明了了彼此的意思。 这一关,算是过了,苏络几人重新换了住处,第二日一早,门口便跪满了求“仙血”的人。 第105章 绝境(下) 苏络一行人边放血,边想着逃出去的法子。可是这样的日子过了没两天,老村长过世了。 刘戈成了新村长,一时间,殷勤至极。 然而变故发生的很快,因为这次上山打猎的一行人,又遇见了狼。 他们伤的不是最重的,因此是最先因为苏络而病愈的人,也是对苏络极端崇拜的人,然而在狼群之下毫无还手之力的绝望,让侥幸存活的人对她充满了失望。 没有打到猎物,村里的人就要接着挨饿,那支队伍出发前特意求了苏络的一样“宝物”防身,如今却落得如此下场,当着她的面,那件“宝物”被摔在脚下。 曾经期望多高,如今化成失望,心中恨意就有多强,不满的情绪在村里流传开,他们逐渐认为,山神之怒未消,就算眼前有个“活神仙”,那也是抵不过山神的厉害的。 刘戈对她,却还是抱有一丝希望。 他不想死,想长长久久地活着。 或许老村长的死是因为她不肯救,而只要他足够虔诚、足够恭敬,他就能 也正是刘戈的这一丝妄想,成了苏络他们的最后一根稻草。 卫山觉得不能再这样坐以待毙,他要出山。 他们几个都清楚,村里如今的状况根本不是什么山神之怒,十二月的那场大雪,受害的岂止是人? 山林里的动物找不到吃的,自然要向这群生活在这里的人下手。 雪灾的灾情不是能一时半会便能控制住的,这灾情之后的吃喝自然也不是一时片刻就能恢复的。 何况苏络的身体显然承受不住这样日日的出血,她脸色已经很难看了,装神弄鬼这种事情,迟早会露馅。 等到谎言被戳破,只会招致村里人更大的怒火,那还不如在此之前,拼一把逃出去,或许能博出一番生机呢? 卫山想的很清楚,卫山也并没有打算告知,和带上苏络她们。 他想着,必然是那些人动静太大,才惹来了凶兽,届时他一个人,拼着不眠不休三日,怎么也能走出这片山林。 况且他也听老人们说过,万物有灵,猎户门常年射杀为生,身上有血腥的味道,那些凶兽们自然会以他们为食,报应而已。 于是在次日寅时刚过,他便毅然决然的进了山林。 他边走便想着,苏络的救命之恩,他在拦马车的时候就已经还过了,要不是他,苏络当时就该死了,如今两人也算扯平了,谁也不亏欠谁。 卫山的消失,在村里引起了不小的风波,他们看苏络看得更紧了,碍于语言不通的缘故,苏络想骗过去都做不到,只能被迫去给村里的伤户们治伤。 许是知道在这里说话也没用,苏络几人便很少再开口,以防自己满胸腔的恐惧轻易泄露,她们都明白,而今之际,除了拖,别无他法。 拖到有人来寻,拖到有人来救,可就连她们自己都不知道这是在哪儿,是不是在梁国都难说,他们还能等谁来救? 心知肚明的三人都怕自己心中的绝望会加大对方的恐惧,有时候沉默反倒成了她们唯一还能坚持下去、也不会害怕的东西。 苏络得让这岌岌可危的日子维持下去,她还得去放血。 但村里人对她的不满已经扩散,这日,一个重伤昏迷的男人被她救醒后,忽然伸手抢过了她的刀刃,自己骂骂咧咧地在她手臂上一连划了好几道口子,顿时,血流如注。 苏络第一次知道,原来人失血过多时,会冷成这样。 她们被关进了村里唯一的地牢,阴暗、湿冷,原因是他们找到了卫山被撕裂的尸体。 这显然刺激到了刘戈——他的神连自己的命都保不住。 可刘戈依然不想让苏络轻易死掉,否则他们仅剩的办法就是去祭祀山神,而现在的村长,已经是他了, 苏络活下去的理由只剩了一个——放血。 青禾紫苏活下来的理由也只有一个——让苏络活着。 语言不通的缘故,在比划无效的情况下,经苏络撞墙、咬舌、自刎后,双方终于达成了共识——苏络活着给他们放血,前提是青禾紫苏活着。 因此,在并不算宽大的地牢里,苏络背对着青禾紫苏,坐在一张老旧的交椅里,小臂被粗麻绳绑在扶手上,手腕悬空,下面放了两个提桶。 而青禾紫苏则是被铁链栓住了脚踝,铁链的另一头,被深深砌进墙里,她们的活动范围,最多也只到地牢里唯一的那个小小窗子。 苏络深深埋在黑暗里,不过也没关系,她被蒙住了眼,原本也什么都看不到。 她觉得自己现在像是农场里的奶牛,每日除了昏昏欲睡,就是听着血液从自己身体流出,落进木盆、铁桶、或是瓷碗里的声音。 加上她伤口愈合的很快的缘故,那些人常常接不到足够的量,于是手腕上的伤痕越来越宽、越来越多、越来越深。 疼到恍惚的时候,苏络有时候会觉得他们已经切断了自己的手,那痛弥漫在整个手腕,越是认真去辨别疼痛的来源,就越是觉得整个上半身都在痛。 好在失血过多之后,她的自愈能力也慢慢下降了,不会愈合地那么快了。 只不过来放血的男人或许已经习惯了,他干脆利索地三刀划开皮肉,好像是撕下一张树皮。 苏络意识逐渐变得很慢,她开始对周遭的一切变得迟钝起来,就连手腕上的疼痛也变得模糊,她听见有人喊救命,但好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然后周遭很吵,第二天,她被人抬着出去见了见太阳。 苏络不知道,那声救命是青禾喊的,她和紫苏从窗子里瞧见外面来了生人,她忙不迭的喊了几声,然后被抓出去,拔掉了舌头。 青禾满脸是血的被抬回来,紫苏捂着嘴险些哭断了气,然后,她们求着来人让苏络出去见见太阳,明知对方听不懂,紫苏还是歇斯底里地喊道,“在这样憋下去,她会死的!” 也不知是哪个手势让他们看懂了紫苏的意思,于是趁着苏络出去晒太阳的功夫,紫苏吞了身上带着的所有愁断肠,然后撞墙自尽了。 她想的也很简单,山里既然野兽多,她迟早会被分食,那吞进去的愁断肠好歹能引着满庭芳寻来。 虽然不知有几成的几率能成,但这已经是她们全部的希望了! 青禾说不出话,只能拍着墙叫人,等到刘戈来了一瞧,也被吓了一跳,随后便立马就要人把她抬走。 苏络晒太阳时依旧被蒙着眼,这浮于表层的温暖更让她觉察到骨子里的寒意,忽然一个激灵,她下意识得回头去“看”,心里不知为何,忽然一阵绞痛。可她到底什么也没看见,又被人抬回了那阴暗地牢。 苏络自关进来之后第一次开口,叫的是“青禾。” 她没听见回应,只有铁链“哗哗”地响了两声。 然而脑子里的系统又开始提醒她快要死掉了,于是,脑海中更加高频率的声音,自然而然的将这同样尖利的声音给模糊了。 她又叫了两声“紫苏。” 这次依旧什么回应都没有,于是她颓然地想,又有幻觉了。 隔日一早,山里罕见了没了雾,只瞧见一大片金灿灿的祥云,离得近了,才知是成千上万的明黄色飞鸟,叽叽喳喳、密密麻麻向着村子里来了,有人瞧见了,立刻跑去刘戈家里报祥瑞,大家又哭又笑地跪在自家门前祷告,说这是山神原谅他们了,说这是山神显灵了,说这是山神在庇佑他们。 他们在一片欢乐祥和的气氛中奔走相告,走向永恒。 半日后,苏络又被送到阳光之下,不同的是,这次是被抱出来的。 苏络已经没了挣扎的力气,这人也没有要停的意思,一路摇摇晃晃,苏络这才知道自己是被送上了马车。 上车之后,她依旧被那人抱在怀里,双手没了束缚,反倒不大习惯。 她在半梦半醒之间极为不安,好像有无数双眼睛阴恻恻地盯着自己,她在幽暗、阴冷中只听得到“嘀嗒,嘀嗒”的血落声,人的气息让她惶恐,不见天日的黑暗让她畏惧,现在脑子里尖锐的声音暂时消失了,身边细弱的声音便放得很大,大到碗勺相碰的声音都让她胆战,像是受了惊的猫儿,找不到可躲的的地方,便胆战心惊地像个傻瓜。 云锦好容易喂了她半碗汤药下去,平川这里没什么好大夫,她又带着苏络马不停蹄的向长林军中赶。 她那日抗旨出京,惹了不小的麻烦,不过好在几方斡旋,最后也不过是出来剿匪而已。 如今长林军驻扎远离京城的黎城,她也乐得自在。 话是这样说,可依旧有人见不得她逍遥自在,于是在途径宣山时,只听一阵震天巨响,山上巨石滚落,瞬间淹没了车道。 第106章 岂独卿卿怜 一行人被埋在山下,苏络坐着的马车被一块巨石击中,车厢翻滚着掉下山。 翻滚时,车厢散了,云锦一手按着苏络的后脑护在心口,慌乱之中,眼看要撞上横亘出的一截树根,她忙不迭的腾出右手撑了一把,只听得“咔嚓”一声响,云锦闷哼一声,眨眼便被埋在了土石之下。 云锦手腕似乎骨折了,她疼得使不上力,便只能用肘撑着,左手摸黑去探苏络的鼻息。 苏络也醒了,不过恍恍惚惚还以为自己是在那村子里的地牢,她有些认不清幻想和现实,于是声音干涩地开口问道,“是谁啊?” 这个问题,苏络一路上已经不知道问了多少遍,云锦依旧回她,“是我,云锦。” 苏络并不意外,接着问,“怎么了?” 云锦撑累了,便低下头抵着她的额头歇了片刻,又接着道,“山崩,我们被埋在下面了。” 这里伸手不见五指,云锦也只能凭着苏络的语气猜她的意思,只听苏络语气明显的黯然,道,“第二次了” “和你无关,是有人要害我。” 苏络闻言,努力睁大了眼睛,望着眼前的一片漆黑,“你别怕,你一定,一定不会,有事的。” “我们都不会有事的,大姐姐带你出去,去黎城” 她话说到一半,苏络已经昏沉沉的睡过去,云锦艰难的用一只手把两人牢牢地绑在一起,而后一点一点的往上爬。 松散的泥土在脚下踩实,头顶又扑簌簌地落下石块,她爬得艰难,所幸顶上没有彻底垮下来,她爬一会儿便停下休息片刻,确认苏络还有气息,而后接着往上。 不知过了多久,头顶的石块连成大片,看样子像是到了顶,想来两人是滚进了山洞里。 向上虽然艰难,到底还有个方向,如今想在茫然一点中找到洞口,可想而知是如何艰难,若这洞不大也就罢了,若是洞里深长,还选错了方向,那岂不是自寻死路? 云锦心中正天人交战,忽听苏络又开口道,“这是在哪儿啊?” 这些天下来,系统高频率的警告声她已经习惯了,甚至在那些声音的刺激下,还能偶尔清醒上片刻。 不过这次不同,身体到底是自己的,苏络能明显感觉到自己身体的变化,如今她的精神好了起来,只怕应当是回光返照了! “宣山。” 云锦退回来,右边用肘撑着,仍旧挡在她身上,左手摸黑顺着她的肩膀抓到两只手,小心地护在胸前。 “咱们去黎城,很快就到了。” “宣山。”苏络想了半晌,心道,终于是时候了。 云锦正拂去她面上泥土,忽听她轻声一笑,心中更加不安起来,忙道,“黎城距此不远,得知宣山出事,不出三日便能将这里翻个底朝天,我们最多忍耐上三日我请人给你算过卦,这是你命中一劫,只要熬过去,日后必然否极泰来!” 她什么时候也信起了这种东西? 苏络又笑,道,“那就借他吉言了。”她喘了口气,试图用轻松的语气接着开口,“大姐姐,其实,我一直骗了你。” 脑海中的警告陡然变得尖利,苏络皱了皱眉,忍了下去,“我不是苏络,我叫林秋,我不是不是这个世界的人,只是我的灵魂,到了苏络身上,你,是被这个世界,选中的人。 身世,身世坎坷,少年多舛,可是以后是会,是会权倾朝野的人,统一天下、高居凤位,你想要的,全部都会得到。你不要担心眼前,日后日后必然是一片前途坦荡!” 她长长的喘了口气,歇了好半晌,又接着道,“至于我我的任务结束了,大姐姐,你不要,不要担心我,我不是死,我要回,回我的世界了。 你不知道,那里的女孩子,可以靠着自己活,那里的车马能够日行千里,那里的一切,一切,全都好极了。” 只除了没有云锦。 她已经听不到脑子里的声音了,就像是手腕上疼得久了,也会将那份疼痛模糊掉,她察觉到面颊上落了滴泪,又努力睁开眼,听见云锦压抑至极地在她耳边低低吼道,“什么狗屁后位、什么狗屁天下,你说的那些,我凭我自己也一样能得到!你说这世界选中了我,你告诉我,是谁选中的?我用我自己本事换来的东西,凭什么就成了他给得了?回去?呵,什么都没给过我,还想要抢走我的东西,谁给他的脸?” 她语气一顿,咬着牙用极轻的语气在她耳边道,“我告诉你,你说的,我一个字也不信! 什么回到从前的世界,我只要你在我眼前,活生生的在我的世界!” 良久,她又道,“苏络,别逼我发疯。” 她自小看着苏父对苏络的宠溺,给她买零嘴、买首饰、对她无所不从,她什么都不羡慕,只羡慕苏络有个木偶。 那个木偶任凭苏络摆布也不会生气,只会扬着一张笑脸,听苏络哭,听苏络笑,听苏络废话。 她也想有个木偶,听自己说话,陪自己玩,可惜她买不起,这个执念一直到苏络开始变得顺从乖巧,她又想着把苏络变成自己的玩偶—— 她之前也是一直这么做的,使唤她、利用她、责骂她,哪怕欺负的狠了,苏络也总是会在第二天又嘻嘻哈哈地凑到她面前。 多么完美的玩偶,多么称她心意! 她会在心情好的时候带她出去玩,苏络会给出最让她满意的回复,因为她对一切都是那么的好奇、充满了探索的欲望,她是最好的观众,哪怕最不爱炫耀的人,也忍不住在她面前卖派,从师父刚教的刀法、到南街新开的点心铺、甚至到打人受的伤,她都开始忍不住要在苏络这里讨关心。 直到,苏泠成了云锦。 她曾经想过,自己第一次长大,应当是看见自己唤做母亲的人,为着别人劳心劳力。自那之后,她便舍弃了自己不该有的奢望。 第二次,便是从苏府,挪到了镇北王府了。 她本以为自己不过是丢了一个旧玩具,只要把她放在那里,自己无趣的时候就永远能去玩。 她本以为成长就是一步步舍弃的过程,这次哪怕痛苦,也会想第一次那样慢慢习惯。 可显然,这次长大要教会她的并不是舍弃,而是珍惜。 而她,学得并不算好。 等她反应过来时,天时地利人和已经不再站在她这边,随后发生的一切都像是在推着她走向另一个结局,一个没有苏络的结局。 云锦眼眶发烫,别过脸哑声道,“别说了,我” “最后一句!” 苏络急切道。 她眼前忽然一片血红,心知有些话再不说,就真的没有机会了! 她一字一句开口,“绮纨之岁,甘心首疾;吾心甚坚,莫可言宣。大姐姐,我是真的,真的,真的好喜欢、好喜欢你啊” 苏络声音越来越弱,云锦的眼泪毫无预兆的落在苏络脸上, 她俯下身,又哭又笑,嘴里不停的念叨着可怜,大姐姐带你回家。 好半晌,她用鼻尖蹭了蹭苏络耳垂。 哑声道,“吾亦思慕久,岂独卿卿怜?” 作者有话要说: 我大结局了 我装的。 我络女儿死了 我络女儿装的。 再和大家说明一下(我之前说过了,防止之前的废话太长,有的友友没看到。)黑莲花算是我第一本长篇小说,当初也没有写大纲,(主要是也不太会),所以故事写了一半觉得前面写的太差,想重新搞,于是有了下下本要写的《晚来急》。 晚来急偏重权谋,人物和黑莲花也没什么出入,主要是些苏络和云锦重逢之后的事,黑莲花后半部分虐的地方,在那本书里都是回忆,所以大体还是甜的。 至于黑莲花,中间屡次想要放弃,但是有好几位友友在看,作者相当感动和抱歉,因为真的写的不好。 黑莲花是要写到重逢之前,两本书相对独立,剧情上没什么大的重合,只是希望这两个人设能写得更好一点。 最后和大家汇报一下近期计划,这周完结黑莲花,然后开始《那只猫叫狗剩》,现代校园文,预计二月底完结,之后开始《晚来急》 over(抱拳感谢) 第107章 你没听到,那就算了 系统也没想到自己千挑万选的“好拿捏”、“软弱”性子的宿主,居然把她前二十年的叛逆全都用在了对付它上,不仅彻底放弃了所有的任务,还在临死之前把不该云锦知道的都告知了她。 更重要的是,虽然苏络消极对待任务,可总得来说,这个世界的推进还是相对顺利的,苏家灭门、女主掌管兵权、天下大乱、女主和男主的合作虽然晚了些,但还是逐渐有了联系—— 不论他们是以什么样的关系,来完成这个世界的需要,只要结果是契合的,那么他们是朋友、亲人、爱人甚至敌人,都不重要。 女主有一句话说的很对,权势地位,她是可以靠自己得来的,所谓选中,从来不是单向的。 不单单是因为她是一本书的第一视角,当一本书成了一个世界,每个角色的诉求都会随着变化而变化,系统要的,是一个由主系统定标准的,一百分的世界,它挑选得分最高的人来完成这项测试,女主就是其中的佼佼者,为了让她在几年后的测试中稳定发挥,系统必须减除一切会影响她发挥的不确定因素,以及满足她在准备过程中,强烈的需要。 苏络不仅是它千挑万选出来的“帮手”,也是云锦日益积攒的强烈“需要。” 而苏络果然也没有辜负他们的选择,相较于它之前的那些宿主,苏络谨慎、理智,她对英雄的崇拜显然是遏制女主内心黑暗的最强光亮,也是日后防止女主视人命如草芥的最佳防线。 虽然她不想听系统的安排,可对于女主的原有剧情,她也并不想打乱,甚至可以说是主动从女主的世界退出。 这样的结果已经算得上是喜闻乐见! 现在唯一的问题在于,苏络要是死了,她在前期的任务就算完成了,然而女主之后可能会产生很大的问题,那时候,这个世界没有人能控制不说,最重要的是它掌管的世界就又崩坏了一个。 系统不得不根据形势做出最优解,参考因素也是多样的,譬如此刻云锦此刻,双手血污地将苏络的尸体从那山洞里背出来决绝,譬如主系统因为女主的强烈转变向它发来的询问文件。 一个,会让它掌控是世界彻底崩坏,一个,会让它彻底崩坏。 相较之下,苏络告诉云锦真相是最无足轻重的问题。毕竟说不说不重要,信不信才重要。 当初它能容忍苏络说完真相,已经证明了这件事在女主心中的可信度完全为零,但是她有了这念头,到底是个隐患 系统很快做出了最优解,但它还需要女主给出最好的反应,以防事后被主系统发现,它好有足够充分的理由。 它也需要苏络在过程中完全的配合,否则去处得不仔细的话,主系统也会发现异样。 苏络在一片混沌中呆了很久,那里唯一的光亮,是一个硕大的光屏。 光屏上都是雪花,呲呲啦啦响个没完。 她的记忆像是一团浓雾,根本什么都想不起来,只觉得身体轻飘飘地想要离开这里。 忽然雪花消失了,大屏上出现了她前二十年在现代的种种,从她出生,一直到父亲去世,从她学习直到工作,种种情景走马灯似的在她面前上演,直到她穿越,画面最后定格在一片漆黑中,她本以为结束了,却传来一阵极轻,极压抑的声音。 “吾亦思慕久,岂独卿卿怜?” 苏络像是被震到了一般,反应过来后急急上前几步,她想要听得真切,可那片大屏已经恢复了光亮。 一个深入她骨髓的机械音又响起,“你想回去吗?” 不知过了多久,苏络潜意识觉得自己不应该在这里,可一旦她想动,就似乎有什么东西力量拉扯住了她,她觉得自己开始顺从那股力量,身体被不断压缩,有什么东西从迷雾里散去,她浑身一股被挤压的疼痛,逐渐清晰、逐渐具体、逐渐沉重。 再睁眼时,是在云锦的子帐。 喂药的小姑娘手一抖摔了药碗,继而大喜,“醒了,醒了!快,去告诉大将军,人醒了!” 云锦就在一旁的中军帐,一听见这话,身旁的将领们还没反应得及,就见她一个箭步冲了出去。 苏络刚醒,只觉得自己脑子里似乎空了一块,可仔细去想,却又不知忘了什么,像是做了一个好长的梦,如今一醒,梦里情形忘了大半,只心中还留三分跼蹐。 一抬头,又被云锦紧紧拥在怀里。 她只好先放下心中疑惑,开口道,“我没事了。” 这话刚说完,方才的那点困惑也散了,是啊,大梦一场,终究要散。 她一副大病初愈的虚弱,云锦让人叫来了鄢胥祷,脉刚把完,苏络便很快的收回了手,整个人向里缩了缩,瞧着他们忙活了好一阵,人终于散了,苏络这才长松了口气。 在村子里被人绑着放血的事,显然让她面对许多人的时候总有些惴惴,甚至下意识的想要躲开,云锦瞧见她捏着自己衣摆的手,心口一酸,手伸了一半又缩回去,只缓声道,“这里是我住的营帐,平日里没人会来,你若是不喜人多,我叫他们守在十丈之外。只是鄢大夫还是要来看病的。” 云锦说得小心翼翼,生怕吓着她,更别说触碰,苏络却埋头进她怀里,手不大利索地环住她的腰,闷声道,“我害怕。” 云锦像是被人捏住了心脏,揉捏一番又是好一阵撕扯,她俯身在苏络发间落下一吻,道,“我陪你。” 苏络偏过头,仍窝在云锦怀里,只盯着云锦右手夹得木板出神,她终于忍不住,开口道,“你的手,怎么了?” 云锦顺势将右手放在苏络面前,道,“朝廷让我来剿匪,前两日不慎扭伤了,养些日子就好了,不碍事。” 苏络想要伸手去碰,又怕弄疼了她,最后只落在她露出的手指头上,像是小孩子牵大人似的,虚虚握住了她的食指。 这次,她的语气更加犹豫,甚至带着几分不自知的惶恐,怯怯地抬头巧了云锦一眼,试探着问道,“紫苏和青禾,也在军中吗?” 说罢,便抬头仔细瞧着云锦的眼色。 这些日子的事她都不甚清楚,在真实与幻境之间,她根本分不清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假的,这话也不是要问她们人在哪,而是想知道她们是不是还活着。 云锦神色不变,自若道,“你伤的太重,平川那里没什么好大夫,我就直接将你带回了军中,他们两个虽受了些伤,但于性命无碍。 紫苏说你本就想要离开苏家,我就让她们两个暂且留在那里,等你好了再做安排。” 苏络听罢,果然不再生疑,长舒了口气,转而又忙着解释道,“我当时我不是故意要瞒着你,我怕紫苏在苏家受欺负,你” “你怕她在苏家受欺负,所以想带着她离开京城,可你也从来没想过来投奔我,不是吗?” “我”她一时愣住了,像是断片了片刻,不过外面小姑娘来送药的动静适时打断了她的思路,云锦亲自去外面接过,回来后又避开苏络的手,道,“大夫说了,你伤得深,养不好日后要留下病根,只怕用不了力,这些日子能不动手就别动手。” 她将药碗放在床边的几子上,左手一勺一勺的喂给苏络,喂完了又拿出盒雪白的药膏子,平静道,“这是祛疤的药,你从前有碧玉妆,伤好得快,也不留疤,不过,以后怕是和常人无异了。” 苏络倒是觉得没什么大不了,这能力本就是怀璧其罪的事,何况总不能日日防着人惦记,如今碧玉妆也无效了,也算是不怕贼惦记了。 她迅速地抬头打量了眼云锦,又低下头看着她给自己上药,语气犹犹豫豫,道,“还有一件事” 除了紫苏的事,云锦便不怕她问旁的什么,闻言也不过是挑了下眉,“说。” 苏络嗫嚅着,“我来的这一路,都不大清醒,只记得我们遇见了山崩,我好像,说了些什么” “是。”云锦探身向前,毫不避讳的眼神上下打量了番苏络,唇间隐约带了几分邪气的调笑,“你是说了些什么,不过我不通文墨,正想问你,什么叫绮纨之岁,甘心首疾;吾心甚坚,莫可言宣?” 苏络脸顿时羞得通红,整个人缩在墙根,躲避着云锦的眼神,磕磕巴巴道,“你我我,我手腕疼。” 云锦便托着她手背,朝那满是伤痕的腕子上吹了口气,苏络睫毛一颤,又听她接着道,“绮纨之岁是说少年之时,吾心甚坚,莫可言宣,是说我的心志坚定,不可用言语说明。这甘心首疾四个字” 她“嘶”了一声,皱眉道,“我好像只在《诗经》里见过,卫风篇,愿言思伯,甘心首疾。意思是一心想着我的丈夫,想得头痛也心甘情愿。” 云锦最后四个字冲着苏络的耳朵,让她耳尖都已经红透了。 本想让她忘了碧玉妆的事,如今反被人逗的连话都说不出来,苏络只蓄了满眼的水意,虚张声势道,“你当时就没说什么?” 云锦挑眉,“你没听见?” 苏络抽出手腕,扁扁嘴道,“我那时候都没有意识,还能听到什么?” 云锦盯着她垂下来的脑袋,暗想自己从前明示暗示了那么多次,她都憋着不敢前进半步,生怕是自己的一厢情愿。 也就是那日她以为自己要死了,才敢迈出这最后一步,若是没得到她确实的回应,今日还不定要躲成什么样子,哪里会是方才的反应? 念及此,她又慢悠悠道,“好话不说二遍,你既然没听到,那就算了。” 第108章 慷慨激昂沈疏桐 苏络刚刚睡下,云锦便收了那副玩笑神色,眸光深深地盯着苏络。 她许是做了噩梦,神色不宁地死皱着眉,清醒时的欲盖弥彰在此刻暴露无遗,她逐渐侧过身,将自己缩成一团,指尖勾着云锦的衣襟。 云锦小心地抽身出去,营帐之外,空空旷旷,遥望西山落日,一片恢宏。 三月芳菲,桃之夭夭,黎城外的桃花林一片灼灼,映衬着啼血残阳,说不尽的旖旎风流。 落日余晖之中,鄢胥祷从远处走近,肩上还落了片不知从哪里惹来的桃花花瓣。 鄢大夫三十上下,行事持重,又一贯不苟言笑,自幼时便显得比旁人老成。但他心思纯挚,一心救病治人,心无旁骛,如今而立之年,反倒显得年轻许多。 他一贯的没什么弯弯绕,有话直说,道,“将军,按我一个月前之前把过的脉象来看,那姑娘是活不到半年的,更别说还被人放血,能从那里活着出来已然是奇迹,可...” “鄢大夫。”云锦淡淡道,“可信这世上有鬼神,能使人死而复生?” 鄢胥祷一愣,随即目光坚定,道,“为医者若是信鬼神,那还读什么书,不若去打醮敲钟。” “本将也不信。”她眸光微和,接着道,“本将此番请你前来,便是听闻了军中有些传言,说本将带回来个死人。”她笑意未达眼眸,笑得凉薄,“鄢大夫方才也瞧见了,人活生生的在帐里...” 云锦慢踱两步,接着道,“流言止于智者,本将本不欲多言,奈何流言可畏,我也到罢了,可病中之人心思重,只怕风言风语,杀人无形。鄢大夫医者仁心,想来也能谅解。” 鄢胥祷垂眸,思忖片刻,仍道,“小医医术浅薄,还从未见过这般离奇之事,那位姑娘一月之前命不久矣是真,将军带回来时了无气息亦是真,今日脉象虽弱,可正气尚存更是真。若非世上有什么大罗真仙能使人起死回生,那便是...在下敢问,将军可是有什么能使人诈死的法子?” 云锦额角隐隐作痛,她沉口气,“鄢大夫也说了,世上无鬼神,至于这诈死一说,无凭无据,又何必叫人多生猜测?眼下长林军上下被人猜忌至此,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好,鄢大夫费心,解释两句也算不得扯谎,不过为了病人早日痊愈罢了,至于旁的,本将心中自有数。” 这些日子,苏络起居皆由云锦陪着,除了鄢大夫外再没见过旁人。她手上的伤好得很慢,鄢大夫说但凡多伤一毫,一双手怕是要彻底废了,云锦恨不能事事替她包揽,然而剿匪一事未停,她不得不带兵出城,临出发前才和苏络商量着,在门口添了两名守卫。 苏络睁眼只余一人,那些毫无遮拦的恐慌便顺着云锦小心筑起的城防,化作小心翼翼的试探倾巢而出。 她不想让云锦担心,白日里一副说笑的模样,云锦也配合着演,两人明明一身创伤,却还是心照不宣的装着无事发生。如今云锦不在,她不得不实打实的面对自己的境遇。 她迟早要见人的。 苏络起身坐在床沿。 帐外的是云锦的人,当然不会将她带去放血,更何况她的血现在根本就没有用。 苏络抓紧了床沿,这一用力,手腕上又渐渐渗出了血,她疼得倒吸一口冷气,又卸了力道,歪在床头。 她盯着床幔想了半晌,人总不能一朝怕蛇咬,十年怕井绳的,杯弓蛇影都是自己吓唬自己,她又不能一辈子不出屋子,那岂不是要生生拖累死她? 久病床前无孝子,什么样的情谊能经得起这样的拖累?她好不容易才和云锦剖明心迹,难道就为着过不去自己这关,生生放弃了吗? 云锦日后自然是...她又出神了片刻,好像昔日里一清二楚的东西被淡淡抹去了似的。 这种感觉并不陌生,近来和云锦说话时也时常如此,鄢大夫说这是受了刺激,因而模糊了一些痛苦的记忆。可在村里被放血的记忆她刻骨铭心,当初苏家如何家破人亡她也历历在目,就连她被隽娘揭破身世的难看她也半点不曾忘怀。 然而云锦并没觉得有什么奇怪,苏络便也没有生疑,如今只是自己愣了片刻,又接着想,云锦那样的人,总归不会是走一条平庸的路。 而她,自然也是不允许自己如同莬丝花一般依附的。 苏络试探着迈出一步、两步,脚下像是踩着棉花,帐外像有刀山火海,进进退退,拢共不过十几步路的事,她却生生耗了大半日的光景,眼瞧着天色渐沉,苏络在帐门不远处抱膝坐下。 她不知何时睡着了,之后是被帐外的吵闹声惊醒的——沈疏桐要进中军帐,被守在远处的帐前守卫拦住了。 苏络刚要躲回床上,又生生止住了脚步,她听见沈疏桐怒不可遏的问道,“议事不准去中军大营,这是哪国哪朝哪军的理?京城闹了个天翻地覆不说,如今,到底要惹出多少非议才肯罢休?饶什么命、息什么怒!我沈疏桐做的事,用得着你们替我去死?将军她要实在看我不顺眼,就拿我的人头祭旗!我沈疏桐但凡怕了,下辈子托生王八给她驮背,也算我这辈子咒她去死的报应!不就是被绑了吗?不就是受了点伤?至于这么大惊小怪?这世上就她一个千娇万贵?将军为了她,伤也伤了、京城也待不下去了,她到是心安理得!她可怜,合着咱们都该把命舍给她!” 好在帐里很黑,从外面看去,谁也不知里面的人在做什么,苏络摸黑上了床,外面的沈疏桐终于骂的累了,她一把推开拦着自己的守卫,转过身整了整衣衫,道“待将军回来了报给她,她让我抓到人我交给韩昀了,鄞城还有事,我先回去了。” 她闹这一出,本就没想着等将军回来,此刻该说的都说了,她不赶紧跑,只怕是真回不去了! 属下替她牵来了马,沈疏桐牵过缰绳,在原地转了几个圈,又扬声道,“你们也不必替我瞒着,里面那位要问什么你们就直说,大不了将军责怪下来,有我沈疏桐担着呢!” 她话说得慷慨激昂,马跑得风驰电掣,没一会儿便没了踪迹,只留下两个守卫苦笑着面面相觑。 云锦回来时已是深夜,她这次剿灭的这股山匪经验老道,是故费了些功夫,不过收缴的银钱珠宝也不在少数,清点起来也要些时间,为防朝廷又生事端,还是早些料理清楚的好。 云锦安排完了这些琐事,正要回帐,便见韩昀跟了出来。 韩昀因为他那个当了宰相的爹的缘故,与长林军众人并不算亲厚,而且他万事不求无功,只求无过,领的差事虽算不上十全十美,但也挑不出什么错处,旁人也就不好说什么,况且日久天长下来,多少有些同生死的情分,众人心中虽然多少有些芥蒂,也不算过于排斥。 但当着众人的面追出来找云锦还是头一次,云锦站住看向他,韩昀抱拳道,“将军,沈将军白日里来过了,说是您让她找的人找到了,如今正在末将处,可要此刻将她请来回话?” 云锦自从离开曲阳之后,便又让沈疏桐接管了鄞城,此番出京,便是特意不想让她和苏络见面,沈疏桐那个狗脾气,不好好收拾,指不定又要闹出什么事来,听闻韩昀这话,便立刻凝眉,问道,“是她把人送来的?” 云锦回到子帐时,苏络正睡着,她亲手亲脚点了盏灯,便瞧见苏络额上又是一层汗,苏络被她擦拭的动作惊醒,转而又埋头抱住了她的腰,声音还带着刚睡醒的粘腻和迷糊,“你回来了。” 云锦心口顿时软得一塌糊涂,可她到底惦记着沈疏桐今日放肆的事,正想着怎么开口,便听苏络闷闷道,“方才,我梦见紫苏了。” 云锦的神色一僵,待到苏络抬头时又恢复如常,道“待黎城这边的事处理完了,就带你去见她。” 苏络点点头,脑袋在她怀里拱了拱,“你今天不在,我都不想吃饭。” 云锦对她的依赖半是欣喜半是恼怒,“一天没吃?不是叫鄢大夫给你送了饭菜吗?” 苏络也叹了口气,仰头瞧着她,无奈道,“是啊,明明自己一个人的时候还能照顾得好自己,饿了吃、冷了穿,但是一想到你会回来,就觉得冷一会也没什么,饿一会也没什么,就好比现在,你总会催着我吃的。” 云锦将人拉起来,语气半嗔道,“什么乱七八糟的,合着你不吃不喝还怪到我头上了?” 苏络饭来张口,趁着空道,“这就好比,出门在外的人,吃饱穿暖是怕自己病了,人在异乡无人照顾。而在家中的人呢,见雨喜欢,便出去淋雨,见雪喜欢,便出去沐雪,瞧着潇洒无羁的人,都是有能给自己善后的人。反之,若人想拼出一把,那也是没有后路的人更敢拼。将军是给我善后的人,我自然想做什么,便能做什么。” 云锦塞了口饼在她嘴里,“今日怎么这样话多,吃都堵不上你的。” 苏络嚼完了嘴里的饼,又被灌了口热汤,她目光清亮的看向云锦,道“将军,你愿意为我善后,我也是愿意为你拼一把的。” 云锦左手放在膝头,背向后靠,道“你说没有后路的人更敢拼,又说自己也要拼一把,你想拼什么?又想断哪条后路?” 苏络见她这副浑身上下都写满拒绝的样子,语气微缓道,“我们如今两个人,你不让我用手,自己却还伤着一只,两个人用一只手,也太为难它了,我看,不如还让那位姑娘来照顾我吧?” 云锦面带犹疑,苏络又接着道,“我们当初刚到那个村子的时候,就是村里的一个小姑娘送来了一碗水,她说的话我们虽然听不懂,可是她见到我们,很是高兴的样子,我起初,也以为是被好心人给救了,直到夜里差点被送到山上祭祀山神,才逐渐反应过来,她高兴,可能是因为我们顶替了她。所以我到了这里,一眼看见那位姑娘也是一样高兴,有些被吓到了。但人不能一辈子缩在壳子里,等我适应了她,也算...进步了一大步,你说呢?” 云锦对这话不置可否,只看了她半晌,忽然道,“我听副将说,沈疏桐来过了。” 苏络舔舔唇,“听着像是沈将军的声音。” “是她说了什么?”云锦眸光冷凝,又接着道,“你不用替她隐瞒,我查明不过是早晚的事,你实话实说,是不是她说了什么,你今日才说了这么多?” 看苏络不语,云锦显然带了怒气,强按着怒火道,“她并不知原委,不过胡说八道一通,我从未觉得...你若想让我放心,就好好养伤,别再想着什么断了后路拼一把的话,古往今来,只有拼命为自己留一条后路的,哪有谁是自断后路的?我既甘愿当你的后路,你便放心,还没到让你拼一把的时候,我姑且能庇护你用上三年五载慢慢来,你自己着什么急?” 着急?她自然着急,人生短短数十载,难不成就真用上三年五载,来让自己有胆子见人吗? 苏络心中晦涩,极为艰难地开口道,“五年之后呢?” 云锦不解,苏络勉强扯了个笑,又道,“五年之后,若我还是不敢见人呢?” “那便十年、二十年...” “大姐姐,不行的。”苏络眼眶泛红,“没什么感情能让人心甘情愿地养着一个累赘十年、二十年,甚至更久,就算你能,我也不行。我喜欢你,我不想两个人的感情因为我的懦弱渐渐损耗,更不想这份感情最后成为你的束缚,我成为你的责任和负担。就算用了五年,我终于敢见人了,可那时你呢?你军功卓著、封侯拜相,而我不过是苏家抱错的一个女儿,怯懦无能,无依无靠。到时会有多少人家会相中你,而我除了你的感情之外,又有什么能够让自己立于不败之地的东西?” “大姐姐,我想要的是你不会疲累的感情,是你今日给我什么、明日我便能给你什么的付出。不是你拿命拼来了这些东西,我只能哭两声,说几句好听的,半点忙帮不上不说,连我自己都觉得我配不上你!” 她哽咽了两声,又压抑住了气息,沉了口气道,“若是今日,你看着往日的姐妹之情收留我,我大可借着你的眷顾接着躲下去,最后不过是耗光了你的情分,大家分道扬镳。可如今,你心中既然有我,我就绝对不会允许这样的事会发生!” 云锦沉默良久,最后也没说准或不准,只道,“我让人找到了隽娘,明日,你或许就能知道当年的真相和你二哥离家出走的原因。你听过了,再做决定吧。” 第109章 真相大白 苏络没想到自己还会再见到隽娘,这个自称是她亲生母亲的人,如今疯疯癫癫,已然不识人了。 云锦叫人给她送了一桌吃食,自己牵着苏络站在屏风之内,道,“当初苏衍从苏家离开,乔姨娘惦记着苏家家产,起初被云初弹压住了,之后心有不甘,偷了些珠宝要逃,便被人送去了大牢。至于她...” 两人皆看向狼吞虎咽的隽娘,云锦冷笑一声,接着道,“她倒是逃了出去,不过那时候余孽未清,谁也不知道她在外面遇见了些什么,等沈疏桐派人找到的时候,人已经疯了。人虽疯了,说的话倒是清楚得很,你之前不是和我说,她是你娘身边的贴身丫鬟,亲眼见着你娘被人杀害后,为了你二哥在府中不会被人谋害,就把自己的女儿送去了苏府,算作苏家女养着,是老太太为了给苏衍躲灾祸的吗?” 苏络一头雾水的点点头,“老太太也这么说,不可能有假的。” 云锦深深看了她一眼,抬脚转出屏风,隽娘立刻将桌上的吃食护在怀里,一脸警惕地看向云锦。 云锦在她对面坐下,自顾自饮了杯茶,道“放心,没人和你抢,不过有几句话要问你,若是你都知道,我就再让人给你送一桌吃的。” “我只问你,如今禁军统领苏谓丹苏大人的发妻亡故了,你可认得她?” 隽娘蓬乱的脸上流露出期盼的神采,原本毫无光亮的眼眸里也透出奇异的光,“死...死了?” “是,听说是胎大难产,如今苏家已经发了讣告...” “什么胎大难产,那都是骗你们的!”她凑上前,神经兮兮地压低了声音,“人根本是被乱箭射死的,我亲眼看见的!” 云锦面露诧异,“果真?” “你不知道。”她望了望四周,最后目光死死地落在云锦身后的屏风上,云锦立刻道,“这里没旁人,你知道什么尽管说。” 纵使隔着屏风,苏络也被她看得头皮发麻,直到她挪开了视线,苏络才长出了口气,心中疑窦更甚,不由得凑得更近去听。 隽娘凑在了云锦耳边,“那些都是说来哄你们的,你不知道,她是个疯子!” 听一个人说另一个人是疯子委实怪异,云锦嗤笑了一声,“你怎么知道她是疯子,你见过她?” 隽娘立刻急了,站起身又弯下腰,直直的盯着云锦,“我告诉你,你可不要告诉旁人,她的那个儿子,不是她亲生的,是我从外面抱了一个回来。” “儿子?不是说苏家的女儿不是亲生的吗,怎么又成了儿子?别是你瞎扯的吧!” 隽娘捂着肚子笑起来,让人听着头皮发麻,直到最后笑得累了,她才坐在地上,得意非常的开口,“你们都被我骗了吧?那个老太婆也被我骗了,哈哈哈,她把别人的儿子当宝贝,不惜拿着自己的亲孙女作筏子,那个老太婆,直到死之前才知道真相...” 云锦一把将人从地上扯起来丢在桌子上,面露不耐道,“说清楚些。” 隽娘沾了一身的汤汤水水,可仍兀自在笑,“我就说她是个疯子,你还不信。”她像是一下子清醒了,扶着桌子慢慢坐下,“当初,苏家公子娶了她,成婚没几日娘家就没了,又听说公子他在外面养了个外室,还怀了身孕。她好怕啊,天天在屋子里哭,一个老妈妈跟她说,有儿子比什么都要紧,可她就是怀不上,又怕外面那个先生下苏家的长子,于是也说自己怀孕了,转而让我去找能顶替的妇人。” 她说起这些往事的时候,思绪清楚的像个正常人,人也像是回到了那时候,“好在外边那个生的不过是个丫头,她这个儿子虽然是假的,可她婆婆却因此对她有了些好脸色,她也渐渐假戏真做,真把那儿子当成自己生的。那儿子是个早产的,自幼体弱,她于是便怀疑是有人要害她们母子,整天疯疯癫癫,她婆婆也不让她照顾儿子了,她就疯得更厉害了,整日哭哭啼啼,把身边的人都赶了出去,我也嫁出去了。” 云锦背对着苏络,接着道,“你对她根本没什么主仆之情对不对?你恨她,哪怕她让你和自己的青梅竹马成了亲你也恨她,为什么?” “我当然恨她!”隽娘笑嘻嘻的说出口,眼神阴恻恻的望向那片屏风,“那日她突然来到我家,见我不肯和她回去,便打起了我女儿的念头,她坚信苏家有人要害她,不能让自己女儿留在那里,便想把我女儿抱回去。哈哈哈哈,众目睽睽啊,苏家儿媳妇抱着我刚出生的女儿,一出门就被万箭穿心!所有人都以为死的是她自己的女儿,哈哈哈哈哈,就连鸣安堂那个老婆子都信了,到底老天有眼啊,我都不要费多大的功夫,那个老虔婆自然而然地就信了活着的不是她亲孙女。苏络、苏衍、苏泠,哈哈哈哈哈,家里一共三个孩子,真正的苏家血脉,却是唯一一个名字里不从水的,说什么‘落’字不好听,还不是老太婆自以为是,临死之前才知道自己有多蠢!所有人都被我瞒在鼓里!什么高官、什么诰命,还不都被我玩弄鼓掌之间?” 她越说越得意,面上一派扭曲的狰狞,“活该!沈篱容活该,苏谓丹活该,苏家老婆子更是活该,你们都活该,你们都该死,你们都该给我女儿陪葬!” 她忽然冲向屏风,嘴里嘶吼着要沈篱容给她陪葬,云锦一早便提防着她,见状便立刻给了她一记窝心脚,隽娘被踢出老远,呕出一大口血。 忽见呼啦啦进来一群人,她叫了半晌“沈篱容”,又忙不迭爬起来去捡地上掉落的吃食。 苏络面色苍白的很,方才隽娘扑过来的架势将她吓得跌落在地,云锦半跪着将她护在怀里,她透过云锦的肩头同隽娘的目光四目相对。 她眼中的怨恨、积愤,仿佛化作了实质一般刺透她的皮囊,让苏络只觉一股彻骨的悲哀与寒意。 云锦抬手遮住了她的眼眸,叫住了身后的士兵,侧首道,“你说你恨苏家是因为你女儿的死,可你自己就敢说,没有动过半分想让自家女儿去享荣华富贵的心思?但凡当初你和那位沈姑娘起了争执,跟着的下人们那么多双眼睛耳朵,你这谎便能轻而易举地被解破,老太太自始至终深信不疑,还不是那些下人们并未发觉异样?若不是你本就存着这个心思,答应了沈家姑娘所求,又怎么会害的自己女儿早夭?” 隽娘像是完全听不懂似的,只顾着往嘴里塞吃食,不过云锦这话也并不是说给她听的,见状只冷哼一声,便叫人押了下去。 她那一脚本就是冲着要她命去的,能活几天,就看她自己的造化吧。 而苏络被遮住了视线,几乎是瞬间就想到了老太太临死之前的目光,她本以为,那时看向苏衍的... 半晌,人散了,云锦仍遮着她的眼,“还记得康照海吗?曾经在平川时,你们见过的,自从你上次入京,我就让他进宫查探情况,你爹的死另有蹊跷。留在我身边,我们一起查出真凶,帮你爹洗清冤屈,你不是想快些好吗?眼下,就是最好的契机!” 苏络拉下她的手掌看向她,“你早就准备好的?” 苏络像是被人割掉了一块肉,又是流血、又是流泪的到了如今,人家又把那块肉还了回来,说这还是你的,不过是上辈人的恩怨,借你这块肉,让所有人都疼上一疼。 从前的疼痛并不会因为这块肉还了回来就消失,反而叫她本就结痂的伤口又渗出了鲜血。 她茫然的看向云锦,心中五味杂陈。 “是。”云锦没有丝毫遮掩的意思,“我不信被苏家视作传家之宝的碧玉妆回这样轻易的落在外人手里,也不信隽娘一开始的那一套。我不喜欢苏家,所以你要是不想在苏家,我就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你要是惦记着,我就让人来问个清楚。但你爹的事你无论如何也会查清,既然你不想慢慢的来,我也有的是法子让你快些好,苏络,你知道的,我云锦要的东西,无论如何也会得到。” 她话音刚落,苏络还不及反应,就听外面有人来报,“云将军,营外有个自称是叫李坎覃的求见。” 第110章 云将军 李坎覃来了,这倒是在云锦意料之外。 江湖圣手李坎覃的名头,她自然是知晓的,不过这人隐匿多年,从未听过有什么踪迹,今日怎么就堂而皇之的到了她这? 云锦虽疑虑,却也忙让人去请,若他有法子能治得好苏络的手腕也是好事一桩。 可越是忙的时候,事情越是一件赶着一件,昨日山匪扰民打劫,她派了李小将军前去,今日却来报,小将军轻敌被擒,三千人在清水寨没了踪迹。 如今她身边没什么得用的将领,韩昀勉强得用也只是守城之才,见此状况也不得不亲自前去。 苏络目送云锦离开,李坎覃前来意图不明,云锦没敢直接让他来见她,好在到底是同意了让那位小姑娘来照顾自己。 云锦走得急,此前也从来没有透露过想让这丫头长期照顾自己的意思,想来也没叮嘱过她什么,苏络朝那小姑娘笑了笑请她坐下,三言两语寒暄了几句,这小姑娘果然知无不言,说自己是段苧段将军独女,父女俩相依为命多年,她也一直跟在军中,干些浆洗的活计。 瞧着段姑娘心思单纯,苏络到底按耐不住心中焦急,问道,“适才,我听见前来报信的士兵叫云将军,这...长林军之中,还有将领姓云的吗?” 段姑娘眼睛极亮,面上兴奋不言而明,“你没听说啊,咱们长林军的大将军林宿,原本是镇北王府的亲生女儿云锦,女扮男装到了军中的。此事一出,便在京城闹得沸沸扬扬,别的不说,可给咱们女子挣了好大的脸面呢!” 她自得意了片刻,又凝眉瞧着苏络打量,犹豫思量半晌,又道,“那个...你不知道?” 她瞧着将军和这姑娘同寝同卧,还当是那种关系,如今看来,竟是她想岔了吗? 她不由的脸一红,忙解释道,“我瞧着你们一同吃睡,还当你...” “不,我知她是女子。”苏络回过神,又道,“想来,无论是云家的权势,还是郡主的尊贵,都不如这女扮男装方便行事的,否则也不必绕这么大的弯子,可是如今,怎么又会闹出来呢?” “这就说来话长了!”段姑娘又拿起了劲头,润了润嗓子接着道,“我听我爹说,年初雪灾,各处都生了不少乱子。就连旧都鄞城也去了不少人,咱们将军被派去鄞城处理灾后一应事宜。后来,住在了一位姑娘家中,那时将军的身份还未暴露,朝里言官便上奏参了她一本,将军为了人家姑娘的清誉,这才将自己的身世暴露出来。后来听说那位姑娘家里家破人亡,将军还让家里的妹妹,云初郡主前去帮衬,也真算是仁至义尽了!” 她满脸孺慕,撑着脑袋看向苏络道,“将军瞧着冷僻,可实在是个好人!对了姑娘,你是怎么和将军认识的?” “我...” “咱们只知道姑娘是将军从南边带回来的,那肯定是从前在军里认得的旧交吧?只是不知怎么受了这样重的伤,姑娘放心,若是有人欺负了你,咱们将军也绝不会放过他们的!” 段姑娘显然是想把云锦的故事当传记听,瞧着苏络一脸的热切,只怕她随意说一句话,在她耳里都是云锦的丰功伟绩。 不过看她并没将她和苏络联系在一起,想来那日被绑架的事并没有闹出多大的波澜,至少外人是不知道的,而且她也并不知道自己是如何从南边被带回来。 没有昭告天下的说她就是苏络,也没一口否认她和苏家的干系,云锦果真是一直做着两手准备。 可她想得越是周到,苏络离开的念头就愈甚。 她自认算是个随遇而安的性子,但唯有在云锦的事上,她有着最难以令人理解的执拗——她不肯云锦有半分的同情怜悯掺杂进在一起的意志,她要云锦只是因为喜欢和她在一起,没有半分的后顾之忧,没有半分的犹疑。 不是因为她如今无处可去,所以收留她,不是因为她无能,所以怜惜她。 哪怕两人分开了,苏络凭着自己也能活的很好,这才叫没有后顾之忧,到那时,她才会相信云锦的喜欢。 而这份后顾之忧只能凭着自己的本事,有了云锦的照顾,只会让她日如同赘婿一般患得患失。 她已经为了她暴露了自己的身份,又为了苏家做了这样许多,这已经很够了,何况按照如今的局势来看,云锦在朝中也并不是顺风顺水,正如那日她自己说的话,云锦伤了一只手,自己伤了两只手,云锦想用自己的一只手照顾好两个人,显然是再吃力不过。都说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她虽觉得这是大难临头各自飞的意思,可事无绝对,她深信云锦没了自己做累赘,必有一天会鹏程万里,而她也经了这么许多,难道就不敢闯一闯,另博得一番天地吗? 再有,苏络得知云锦心意的乍喜慢慢褪去,她不得不考量起这份喜欢能够经受多少磋磨,又是否只是云锦危难之下的冲动之举? 或许那一刻的喜欢是真,可欢喜想要长久,必然不能靠一时冲动。况且两个女子在一起,本就尤为不易,若是有朝一日云锦厌烦了,那她还有什么挽回的机会? 姑且不如分开几年,哪怕再见时云锦已然放弃了这年头,她还能借着往日情分争上一争... 苏络越想越清楚,心思愈发坚定,可大军回来之后,云锦却迟迟未到子帐中来。 她不得不抓着段姑娘问,段姑娘哪还有半分白日里的豪气,只红着一双眼,愤愤不平说是军中的一个将军又抢了云锦的军功,今日下旨将那人封赏一番,却只字未提云锦。 苏络这才知晓,如今的长林军七零八落,如今凑在一起的,有不少是各处凑来的,或是眼线、或是打压、或是夺权。她想起武定侯家的平宁郡主,此刻才终于知晓为何郡主入军之后便再无消息,想来被人夺了军功,升迁无望,那边只能在原处盘桓,经年日久,还要被人笑话牝鸡司晨,拼死也不过是徒劳无功。 苏络请段姑娘去叫了好几次,都只传话让她不必等着,早些休息。 夜半三更,苏络到底坐不住,由段姑娘引着,第一次出了帐门。 第111章 是夜,繁星寂灭。 云锦面色沉郁地坐在大帐,案上放了一盆冰块。 她右手肿的吓人,是今日同清水寨的山匪们交手时受的,为了躲避一道刀伤,在所难免。 她倒不是因为这伤躲着苏络,实在是今日李坎覃的话叫她头疼。 她本是想得了空,打探清楚这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李神医的来意后,再请她为苏络医治,毕竟鄢胥祷一直说自己医术浅薄,苏络这手伤得太重,他最多只能让她看起来与常人无异,可日后只怕是写字都要费劲,还说这是养得好的情况下。 听了这话,她哪里还敢让苏络动手?更怕她知晓后又觉得自己是累赘,闹着要离开。 李坎覃来得虽然出乎意料,到底是喜大于惊。她可是报了很大的期许的,无论他要什么,只要能治得好苏络的手腕,什么也是值得的! 她本就做好了被人危难的准备,哪成想,这李神医不仅亲自找上门来,更是比她这个患家更要着急地想要见病人治病。听闻自己也伤了,忙不迭的赶了过来,旁人退去之后,只说自己是受故人所托,听闻苏家三姑娘受了伤,这才特意到此。 还说,人,是一定会治的,不说治的多好,但总归不耽误寻常起坐,若是医患配合得好,偶尔骑马射箭也是使得的。云锦还来不及高兴,又听他话头一转,唯一的条件,是苏络必须跟着他离开。 要不是鄢胥祷见识了他的医术一力做保,八成她就把人当人贩子给撵了出去! 李大夫捻着胡子一脸的宠辱不惊,说这军营混乱嘈杂,不是养伤的好地方,病人不能静心,心病难消,身疾难除。 可追问他是哪位故人,他又死活不肯说出口,只说受人所托,把云锦气得不轻。 知晓苏络的身份,还知道她被人绑走受伤,更知道她被自己带到了黎城,这人显然对苏家了解的很,又和自己有仇,还和江湖人有牵连。云锦想了一夜,也没能确定这是哪个缺了大德的王八蛋想的主意,正赶上那丫头闹着要走,李坎覃一来,可当真是困了就有人送枕头! 云锦深觉自己被摆了一道,可这事又不能拖,早一日治效果自然比晚一日治的好... 手腕上的冰块冷到骨子里,可依旧灭不了云锦心中愈燃愈旺的火气,她越想越气,反手将案上笔墨纸砚挥了一地。 砚台落在地上,好大一声响,段姑娘都被这动静吓了一跳,“哎呦”一声,拎着食盒退了两步。 她探头瞧了眼面色阴沉的将军,又低下头向苏络使眼色。 “我就说正在气头上,咱们要不先撤?” 苏络眼尖瞧见了云锦红肿的手掌,并没瞧见段姑娘劝阻的眼色,反而上前两步。 云锦听见动静,正要朝旁人撒气,见来的竟是苏络,到嘴边的骂声又咽了回去,极为不满的看了眼段箬娘,负手起身,道“你怎么来了,不是让你别等我了吗?” 段姑娘顶着云锦威慑的目光,额上立刻冒了一层汗,她下意识地就想溜,可又忍不住好奇这位姑娘和将军如何相处,脚步就像定在了地上似的,视线悄悄的打量着面前两人。 只见那位姑娘像是半点感受不到将军此刻的恼火,还探着身要去看将军身后藏了什么,将军轻叹口气,看向那姑娘的眼中满是无奈,顺从的把那肿得吓人的手掌拿出来,低声道,“不打紧,用冰敷一敷就好了。” 段姑娘心中小鹿乱跳,强压着自己发现了惊天秘密的兴奋,可不期然和将军的目光对上,她强行被泼了盆冷水镇静下来,只听将军语气森然道,“不是说过了不许带着姑娘乱跑?” 段箬娘一听这话就暗道完蛋,可却听那姑娘语气亲昵、毫无恭敬,声音还有些囔囔的,帮她解释道,“是我求段姑娘带我来的,你别怪她。” 她边说边拉着将军往案边走,刚抬了抬手臂,就见将军自己伸手掏出了块帕子,包了块冰放在腕上,那姑娘手指僵硬地虚虚扶着,仍旧背对着她。 原来将军喜欢这样温柔小意的,难怪沈将军同样身为女子却不成,也是,这姑娘长得自是不必多说,又是一派娇弱不能自理的模样,别说男人了,女人也喜欢啊,将军不就很吃这一套吗? 她兀自想着,冷不丁又和将军的目光对上,忙讪笑两声,“将军忙,姑娘忙,我就先退下了。” 人一走,云锦左手勾过苏络的腰,把人按在腿上,苏络刚坐下便像烫到似的弹起来,云锦却抱得更紧,下巴搭在苏络肩头,道“别动。”她深吸口气,仿佛疲累极了,闭着眼用鼻尖蹭了蹭她的下颌道,“今日可吃过了?” 两人之间多有拥抱,之前是借着旁的情分,温暖处自有几分自欺欺人的坦荡,可今日这个拥抱显然更添了几分耳鬓厮磨的情古欠,苏络顿觉面颊烫得厉害,可也不过心跳快了一瞬,心思仍在她的右手上,小心碰了碰,凝眉道,“吃过了,你放心,只是你这手怎么又肿得这样厉害,鄢大夫没有旁的法子吗?” 苏络指尖落在冷沁沁的冰块上,很快也带走了她的体温,可背后的怀抱炽热,云锦只抱着她不说话,苏络侧头看向她,瞧了半晌,也伸手环住了云锦脖颈。 “我听说,你身份暴露了。” 云锦在她颈窝闷笑一声,“迟早的事,正好趁着这机会,离京城那趟浑水远些。” 苏络低头在云锦额间落下亲飘飘的一吻。 这动作的安抚意味甚重,从来都是云锦做给苏络,云锦纳罕,抬起头,又被苏络亲了亲鼻尖。 苏络耳尖红得厉害,手足无措中又透出几分镇定,云锦觉得有趣得紧,眸里和缓了几分等着她的下文。只见苏络犹豫半晌,像是下定什么决心似的,俯身印在她的唇,又暖又软,一触即分。 云锦难得愣住了片刻,她是知道苏络在感情上是有多被动的,更别说这样亲昵的亲吻,云锦不自觉舔了舔唇,只这一个动作便又看得苏络面红耳赤,她伸手去遮云锦的眼眉,却被拉下来亲了亲手心。 她像是受了欺负,囿于云锦的怀抱,身后是沉重的书案,避无可避,看着云锦却又无可奈何,只得伸手遮住了自己的眼睛,道,“我听说了你在军中受排挤的事。” 她定了定神,到底放下了手,看着云锦的眼神正色道,“大姐姐,是这世界还没做好准备迎接一个战无不胜的大将军是女子,你已经很好了,特别特别、独一无二的好。” 原来她以为自己今日不肯回去是因为这事,云锦像是被猫舌头舔过了手心,酸酸痒痒的直蔓延到心口,窝了好一汪熨帖! 苏络不知她所想,仍接着道,“这世道大都是些男子功成名就,女子的成就都在家宅后院,一旦男子们的权威受到威胁,就觉得这女子不守规矩,能打压就打压,打压不了就用她的女子身份说嘴,若是连说嘴也说不得,便会夸奖她,夸她有男子身上的气概,想全天下也把她当做男子看待。真是滑天下之大稽,你别理他们,更别听他们说的那些屁话,你是女儿身,用女子的毅力和能力做出这一番成就,没理由要向他们证明什么。你不喜欢花、不喜欢粉、不喜欢蝶,只是因为你不喜欢,不是因为你要和他们步调一致。有人自视甚高是自己蠢,你大可以做你想做的,大家各凭本事...唔。” 云锦按着她的后颈,重重吻上去,苏络刚要挣扎,一听见冰块落地的声响,她又立刻顺从下来,直到被亲得喘不上气,才被松开,云锦微喘着,抵着她的额头笑,“早就想如此了,三妹妹说的对,大可以做自己想做的,各凭本事。” 她呼出的热气都扑在苏络面上,苏络只闭着眼,半羞半气,睫毛不住的颤。 云锦的吻不住的落在面上,苏络半晌才敢睁眼,眸中一片水气。 只一眼,云锦的眸色便深沉下来,她到底知道了什么叫媚眼如丝,眼如秋波。 从前只觉夸张,如何一个眼神便叫人酥了大半?哪怕真有什么媚眼如丝,只要心志坚定,那还不是快刀斩乱麻?如今轮到自己,她才知晓自己有多小瞧这丝线的本事,缠缠绕绕,几乎淹没,哪里还有提刀的力气、斩断的心思? 云锦呼吸渐重,却听苏络噗嗤一笑,看了眼她肿着的手掌,道,“还怪身残志坚的。” 云锦立刻想起了苏络的手腕,自然而然的也想起了李坎覃说的话,顿时半点心思都没了,黑云压城似的砸在胸口。 苏络看她面色不佳,也收了玩笑的心思,问道,“还有什么忧心的事吗?” 云锦深吸口气,沉默半晌,抬头看向苏络,力图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没什么情绪,道,“你非要离开...黎城,不可吗?” 苏络的视线落在云锦的前襟,微微蹙起了眉,“大姐姐,我不想以后有人和我抢你的时候,我唯一的本事就是你喜欢我,这自然是我最得意的本事,但不能是我唯一的本事。这也不是非离开,就好像家里的孩子大了,外出求学也好、游玩也好,总归是要回来的。” 云锦半晌没开口,眼看子时末了,她才忽的起身,单手将苏络扛在肩上,大步向外走去,边走边道,“李坎覃说能治好你的手腕,但要你跟他走,三年,我给你三年,三年之后...”她颠了颠,扶正了接着向外走去。 帐外漆黑一片,只子帐一盏孤火,天色正是最暗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