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小竹马》作者:其君折枝 文案: 赵锦绣喜欢林斯言,她喜欢他的冷清,喜欢他永远挺拔的身形,像一根永不弯曲的青竹,她追着林斯言进了书院,从不掩藏对他的喜欢。 林斯言却从来没有回应过她的喜欢。 直到一日,林斯言找到她让她不要再打扰他的生活。 那天 赵锦绣收起所有爱意,骄傲转身,最终却在她小竹马的逗弄下哭红眼。肆意不羁的少年动作轻柔地替她擦掉脸上的眼泪,低声下气哄道:“好了,别哭了,谁欺负你,我替你打回来。” * 谢池南和赵锦绣从小一起长大,两人出身名门,母亲还是手帕交,可比起如今广受赞誉的赵锦绣,谢池南的名声却糟透了,逃学打架,肆意妄为,典型一个纨绔子弟。 他原本以为自己一辈子都会这样醉生梦死,直到赵锦绣闯入他的心中。 后来 谢池南在战场像一条疯狗一样拼命挣功勋,他骑着马披星戴月回去,想告诉赵锦绣他来娶她了。 可就在他回京那日,林斯言站在赵锦绣面前,谢池南刚想离开却听到赵锦绣喊住他。少女站在阳光之下,背着手,笑容明媚,挑眉问他,“谢池南,不打算娶我了?” 内容标签: 近水楼台 青梅竹马 甜甜文 市井生活 搜索关键字:主角:赵锦绣;谢池南 ┃ 配角:林斯言 ┃ 其它:完结《回到夫君少年时》《恶毒姐姐重生了》 一句话简介:竹马变恋人。 立意:有时候身边的那个人才是最值得珍惜的。 第1章 婚事。 淅淅沥沥的春日雨水让这座南方的城市更显几分雾里看花的温柔气,可再好看的景,连着瞧了半个月也该腻了,何况赵锦绣本就不喜欢这样的天,潮湿带着闷气,让人看着便不舒服。 可这样的景致,她看了也快有十年了。 十年前,当今陛下把帝都从燕京迁到了金陵,一路从北向南,小孩顽皮,哪懂离乡的苦?她只记得那时马车颠簸,她歪靠在阿娘的怀里,小小的手牵着车帘,看着外头祖父、爹爹的脸是鲜有的沉默,那些或是认识或是不认识的阿伯阿叔们脸上也都透露着难过,一个个低头红眼拿袖拭脸,就连一向顽劣的谢池南那段时日也不来闹她了,小小的男孩束着马尾穿着白衣骑在高高的马上,握着他的小木剑,抿着唇沉默地回头往故土的方向看。 那个时候,赵锦绣还不懂迁都代表着什么,只是觉得谢池南的眼中多了一种叫做坚定的东西。 如今她懂了,可那些被这秦淮河被这温柔春沐浴了十年的大臣却不愿懂了。他们觉得江南富裕,觉得金陵鱼米养人,觉得这里的丝竹声更好听,也就越来越不愿回忆当初迁都的怨,不想回那个枯燥乏味的燕京去…… …… “小姐。” 耳边传来一道轻柔的女声,赵锦绣缓缓睁开眼,明初见她眼下一片青黑,不由蹙了一双柳叶眉,“您昨儿夜里又没歇好?”说着扶起人,奉了一盏温水。 赵锦绣一身水红衫斜靠在引枕上,青丝覆不住她那张芙蓉面,她微微低眉手撑着眉心轻轻揉着,阖眸道:“想着祖父,便睡不大着。” 她刚醒,声音听起来还有些哑,微微勾起的尾调配着她那副明艳摄人的模样便越发勾人,只她神情严肃,红唇也轻轻抿着,小小的年纪便已显出独当一面的风范,让人不敢轻视。 赵锦绣的祖父赵泓尧是内阁首辅,也是当朝太师,更是如今执掌六宫赵皇后的父亲,当朝太子唤他一声外祖父,就连当今陛下也得唤他一声“阿公”。 三个月前,他自请去了燕京,是为日后迁回燕京做准备,可迁都一事吵了几年,不少人都被这江南富裕迷了眼,哪肯回去?早些年争论的声音响,这些年越来越多的人不愿回去,若不是祖父还撑着,只怕连反驳的声音都要没了。 明初只当她是担心老太爷的身体,柔声宽慰道:“老太爷身边有不少人照顾,您别担心。”又劝她,“您先喝口水,听着声音这般哑,可是昨儿风吹久了,凉着了?回头奴让莫大夫进府给您看看?” 赵锦绣取过茶盏喝了一口,却阻了她要请大夫的意思,只道:“我并非担心祖父的身体。” 明初蹙眉,“那是?” 赵锦绣这会却没立刻说话,而是沉吟一会才说,“你觉得陛下待祖父如何?” 明初想也没想就说,“陛下待老太爷一向恭敬有加!”她说起这番话时,语气里有着藏不住的骄傲。 放眼整个朝堂,谁有他家老太爷的殊荣? 陛下亲赐乘轿入宫,就连上朝也有御赐的椅子,上回老太爷过寿辰,陛下特地出宫入府为他庆贺,这么多年,陛下无论做什么都会遵循他家老太爷的意见。她正想多说几句,却见床上明艳的女子耷拉着眉眼有些沉默,明初心下一个咯噔,声音也不由轻了下去,“您觉得不对?” 赵锦绣既不摇头,也不点头,只淡淡说,“迁都一事,陛下迟迟没有应允。” 如果陛下点了头,哪还有这么多年的争吵?偏这位最听祖父话的皇帝,这一次却任由底下大臣争吵……即使她日日待在闺阁,也知晓祖父这一走,朝中对祖父的埋怨声更响了。 明初不傻。 短短一句,便觉出了利害关系,她正要说话,外头却传来丫鬟的通禀,“郡主,三小姐来了。” “她怎么来了?”明初皱眉。 阖府上下,谁不晓得这西院的三小姐最不喜欢她家主子?平日少见她来,今日一大早过来,明初可不认为是什么好事,她正想找个说法请人回去,便听外头珠帘一动,一个略带不满的骄矜女声已传了进来,“你们敢拦我?” 明初皱眉。 赵锦绣却没什么变化,她把手中茶盏递给明初,而后慢条斯理地交叠双手靠着引枕开了口,“让她进来。” 外头听到她的声音,动静一顿,待又过了一会,才有个穿着黄色短袄月华裙的小姑娘走了进来。 赵若微是她二叔的女儿,今年十四,较她小了两岁。 赵家不论儿女都是一副好相貌,赵锦绣容貌冠绝金陵,赵若微自然也不差,只是本该是个娇憨明媚爱笑的年纪,她却一脸嫉妒,平白损了几分好相貌。 见她这位三妹先是把她屋子梭巡一圈,最后嫉恨不满的目光落在她身上,赵锦绣却是半点神色也不显,仍是淡淡地问,“怎么了?” 而后打发明初并其余丫鬟,“去准备早膳。” 明初哪里肯让她们独处?却又不敢置喙她的决定,只好咬了咬唇,应声告退。 待屋中只剩下她们二人,见赵若微还瞧着她不肯说话,赵锦绣倒忍不住扬了下眉,看来今日她这三妹不高兴的气有些大啊,要搁往常,早就开口了。 想不通是什么事,倒也的确让她生了一些兴趣,赵锦绣抬起巴掌大的小脸,慢道:“大清早过来,难不成就是来看我起榻的?” 她倒是没个避讳,说着便自顾自掀被起身。 春日的衣衫已有些薄了,何况赵锦绣贪凉怕热,早早地就换了薄衫入睡,先前盖着锦被瞧不见她的身姿,如今却是一览无遗,水红色的薄衫掩住了她的身形却藏不住那盈盈可握的细腰,满头青丝散在身后,一双玉足踩在摩羯纹的波斯地毯上,腥红的颜色衬得她那双玉足更显玲珑白皙。 世人对赵锦绣既羡又妒,不仅因为她有这样好的身世,也是因为她这副被造物主偏爱的脸和身体。 赵若微看得又羡又妒,却又忍不住往那呼之欲出的地方多瞧几眼,明明她都让人偷学了赵锦绣的食谱,怎么一样的吃法,她的要小那么多? “还没看够?” 听到赵锦绣的声音,赵若微才发现自己竟出了这么久的神,久到赵锦绣都在那屏风后换好衣裳了,见她扬眉看她,一双清凌凌的杏眼明明什么情绪都没显,赵若微就是觉得赵锦绣在笑话她,这一下,就如马蜂窝被捅,本就是个暴脾气的赵若微当即拉下脸,“姐姐还没当上太子妃呢,就开始摆上谱了?” 赵锦绣被这没头没尾的一句话弄得皱了眉,系腰带的手一顿,皱眉看她,“什么太子妃?” 赵若微见她这般模样,只当赵锦绣是故意的,更气了,“你装什么?你整日往宫里跑,你会不知道?”她说到这,又有些酸溜溜的,明明她们都是赵家的女儿,偏偏姑姑最喜欢赵锦绣。明明如今她爹才是国公爷,偏偏陛下给了赵锦绣郡主的封号,现在就连表哥也要娶她了! 凭什么! 赵锦绣如今是明白赵若微今日过来是为了什么了,却没了看戏的心思,而是沉声问她,“你哪里得来的消息?” “你还装……” 赵若微语带不满,可抬脸瞧见赵锦绣严肃的脸又有些害怕,她其实很怕赵锦绣,大伯大伯母还在的时候,赵锦绣性子张扬,她搞点小动作就会被赵锦绣扯头发,后来大伯大伯母没了,赵锦绣性子沉敛下来,她本以为没了爹娘的赵锦绣好欺负了,谁想到赵锦绣却学会不动声色告状……要不是这次实在太气人,她才不会过来! “外头谁不晓得丽妃娘娘过阵子就要举办花宴。”赵若微瘪嘴说道。 举办花宴的事,赵锦绣是知晓的,只是与她做太子妃有什么关系?她可没听姑姑提起过。赵锦绣放下搭在腰间的手,负在身后,站在脚踏上低眉看赵若微,轻声,“继续。” 她明明还是一副未梳妆的模样,通身气质却让人不敢小觑,一身绯色春衫越显肤白胜雪,倩影玉立。 赵若微不满赵锦绣的态度,却也怕自己不说被赵锦绣收拾,只能继续撇嘴道:“丽妃娘娘和陛下提议给太子娶妻,还特地提了你的名字。” 明着是花宴,其实不过是为了给表哥相看,请了那么多贵女,其余人不过是赵锦绣的陪衬,赵若微一想到自己也是那个陪衬就很不高兴。 “赵锦绣,你别……” 话还没说完,就听前方传来赵锦绣的冷清声,“这事谁和你说的?” 赵锦绣神情严肃,一双明眸直看着赵若微,她前几日才进宫见过姑姑,姑姑并未提起此事,若姑姑真要她嫁给表哥,必定不会什么都不说,而且丽妃……她略一沉吟,不等赵若微开口便问道:“是赵妃如和你说的?” 赵妃如是她的二妹,也是她三叔的女儿。 她和丽妃的妹妹曹慧一向玩得要好,赵妃如若知晓此事,必定是曹慧同她说的。 赵锦绣忽然想起那次进宫碰到曹慧,她看过来的眼神,那个时候她没瞧明白,如今回想倒是能知晓她在想什么了。 想清楚了,她悬着的那颗心倒是落下了,听赵若微嘟囔“你管是谁和我说的?我只告诉你,就你这样的脾气,表哥才不会喜欢你……” 赵锦绣瞥她一眼,没搭理,只是朝外喊道:“明初。” 短短一息的功夫,帘子就被人掀了起来,明初早在外头侯了良久了,赵锦绣一喊她,她就立刻出现了。 “主子。” “请三小姐回去。”赵锦绣发话。 明初一贯听她的话,自是应是,倒是赵若微瞪大眼睛,似不敢置信,怒道:“赵锦绣,你赶我走!” 赵锦绣却没理她,自顾自转到一旁的短榻入座。 因她幼时曾落水,祖父担心她出事,便让她身边人都习武,明初本就不喜赵若微,此时得了赵锦绣的吩咐,也不顾赵若微挣扎,直接好生把人“请”了出去。 赵若微叽叽喳喳吵个不停,赵锦绣没理会,她坐在短榻上沉吟,等听到明初回来,才抬眼看她,“刚刚的话,你都听到了?” 明初跪坐在赵锦绣的面前,闻声点头,神情也变得严肃了一些,“您打算怎么做?” “去年生辰,陛下也曾在祖父生辰提过此事,被祖父拒了。”赵锦绣声音缓慢,也没什么情绪,就那样淡淡的,“那会,陛下面上看着遗憾,可我见他却是松了口气。” “如今祖父出走,丽妃却背着姑姑旧事重提……” 纤细白皙的手指忽然轻叩身旁的乌木短几,赵锦绣没看明初,而是朝一旁的菱花窗看去,昨夜下了一宿雨,如今雨虽停,空气却还是十分潮湿,天空将明未明,最是难耐。 赵锦绣就这样仰着下巴看着窗外的杏树,见那粉白色的花被雨水打得有些伶仃可怜。 须臾,她开口,“让赵妃如过来。” 第2章 离开。 明初去请赵妃如的时候,赵妃如正在屋中做女红。 外头冷冷清清的,连个看门的丫鬟都没有,明初柳眉轻皱,却也没说什么,只自己打帘进去,刚掀起帘子就听到屋中小丫鬟正在抱怨,“您辛辛苦苦种下的山茶花就这样被三少爷糟蹋没了!” 丫鬟年幼还不懂得掩藏心性,高兴不高兴全摆在脸上。 倒是赵妃如还是那副温婉恬静的模样,她穿着一身半旧不新的碧色春衫坐在靠窗的圆凳上,听她埋怨,却是头也没抬,好脾气地说,“不过是几朵花罢了,三弟若喜欢,只让他玩去。” “可那是您亲自——”小丫鬟还有些不高兴,余光瞥见进来的明初倒是立刻变了脸,忙退到一旁颇有些畏惧地喊了一声“明初姐姐”。 赵妃如听到这一声也跟着抬了脸,看着进来的明初诧道:“你怎么来了?”她的脸上挂着惊讶,声音却是喜的,“可是大姐有什么吩咐?” 又喊人去准备茶水。 明初哪有什么时间喝茶水,自是推说不用,又说了赵锦绣请她过去说话的事。 赵妃如听完也没推辞,还笑道:“正好想请大姐帮我看看花样呢。”她笑着起身,“你先坐,我去换身衣裳。” 走前还是让人给明初上了茶水糕点。 明初目送她进去,仍旧没坐,只是往四周扫了一眼,比起她家主子和三小姐的屋子,这位二小姐的屋子实在是要“寡淡”许多,如今天都开春了,这位二小姐用的却还是旧冬的物件。 也难怪。 这位二小姐自出生就没了娘,三爷又不是个长情的,先三夫人才没了一年,便又娶了一门妻子,虽说二小姐打小也是在那位新三夫人膝下养大的,可到底隔着一层肚皮,何况那位夫人如今还有自己的孩子,哪里顾得上这边? 至于三爷…… 有了后娘就有了后爹,自古便如此。 可明初也没法对这位二小姐心生怜惜,这么多年,三小姐和主子的关系闹得这么僵,与这位二小姐可脱不了干系。因此等赵妃如换好衣裳,明初也只做不知他们三房的矛盾,只恭恭敬敬引着人往大房走。 到的时候,赵锦绣已经用完早膳了,正在屋中写字。 透过那轻薄的鲛绡,赵妃如能够瞧见站在书桌后的赵锦绣,她穿着一身今春新做的绯色薄衫,腰间一抹天青色腰带束出盈盈可握的纤柳腰,两只宽大的袖子被一条柔粉色的襻膊系着,露出两节胜雪的胳膊。 离得远,赵妃如瞧不见赵锦绣在纸上写什么,但见她挥洒泼墨般的动作,眸光便是一暗,赵家女儿同外头的男子一般,打小就有教她们习字读书的先生,可唯独赵锦绣亲得祖父教授。 祖父墨宝晓誉天下,得他真传的赵锦绣也因此被不少文人学士看重。 “主子。” 明初掀帘恭声,“二小姐来了。” 赵妃如听到这个声音,适时地垂下眼帘遮住里头的暗色,等她再抬眸的时候,便还是从前那副温婉沉静的模样,一双杏眼弯弯,含着几分清晰的笑意,看着赵锦绣的方向,温声喊她,“大姐。” 赵锦绣头也没抬,依旧挥斥着手中的狼毫,淡淡应道:“来了。” 赵妃如应声过去,走近一看,见那纸上只有一字,却是一个“家”,她不知怎得,眼皮轻轻跳了一下,开口却还是夸赞的话,“大姐的字越发好了。”她像是闲话家常一般,温温的声调慢慢说道:“上回出门,我听说儒墨斋里大姐的字已被炒到千两,只怕再过几年,大姐就要和祖父媲美了。” 赵锦绣并未搭理她这番话,只待写完最后一笔,便落了笔。 她轻抬双手,明初立刻上前替她解下襻膊,又奉上罗帕,赵锦绣擦拭完便朝东边轩窗下的罗汉床走去,此处是她平日看书学玩的地方,那方小几上还放着几张大字,是昨日她教弟弟生安写下的。 她把散落在榻上的几张大字拣起。 头一张和她一样,写的是个“家”字,只是不比她笔墨老道,稚儿终究笔弱,可比起旁的大字,这“家”字的一笔一画,已写得十分规整,可见书写者的用心。 赵锦绣把大字细细收拾好放在几上,而后靠坐在引枕上,看着赵妃如开口,“过来坐。” “是。”赵妃如笑着应声过去。 明初上了茶便退下了,赵锦绣看向身边的赵妃如,手架在一旁大红色绣着牡丹花的引枕上,慢声问道:“知道我喊你过来是为了什么吗?” 赵家三姐妹,赵妃如行坐的规矩最好,此时她杏眼弯弯,低眉抿唇,还是那副不显山水的模样,“请大姐指教。” 赵锦绣没有指教她,她只是看着赵妃如那双温柔的杏眼,出了会神。 赵家三姐妹都是如出一辙的杏眼,只是她近些年越发不爱笑,一双杏眼看着冷冷清清,赵若微又太容易生气,眼中总冒着火,也就只有她这位二妹,天生一双含笑眼,沉静淡泊,旁人便觉得她可亲可近。 比起张牙舞爪的赵若微,赵妃如的确更得人心,只是一个人的心思藏得太深,终究让人喜欢不起来,赵锦绣收回目光,握起茶盏,却未饮,只道:“今早赵若微跑来闹了一通,说我要做太子妃了。” 赵妃如来的这一路就已猜到赵锦绣请她过来做什么了,此时听到这番话也没有什么异样,温声认下此事,“这事是我同三妹说的,原本我是想着等宫里的旨意赐下,我再和三妹来给大姐道贺。” “偏她是个待不住的。”她说得无奈极了,只半会却又笑了,“既然三妹开了头,我便也跟着先同姐姐道声贺。” “赵妃如。” 赵锦绣握着茶盏喊她的名,见身边少女抬眸看来,她看着她说,“你这样,累不累?” 那张整日噙着笑意的脸忽然凝滞了一下,但也只是一下,赵妃如便又好脾气地看着赵锦绣说道:“大姐这话,我听不大懂。” 赵锦绣没说话,她只是低头喝了一口茶。 前阵子宫里送来的白云茶,茶色如玉,味如兰,是上好的佳品。 赵锦绣却不喜欢,她总觉得再好的茶都带着一股子苦涩,可她阿娘喜欢,阿娘活着的时候总说先苦后甜,那会她不信,只觉得这样的东西,她一辈子都不会喝。 如今倒是日渐习惯了,却不是为什么先苦后甜,只不过是怀念故去的爹娘罢了。 过往总是招人回忆的。 比如她跟赵妃如,其实也不是从一开始就这样疏离。 赵妃如比她小一岁,因她出生就没了娘,三叔又整日往外厮混,阿娘见她可怜便把她接到身边教养,赵妃如五岁前都是同她一道吃住的,比起动不动爱哭爱闹的赵若微,赵锦绣自然更喜欢这个安安静静的妹妹。 可那一份喜欢,也只是维持到了赵妃如五岁那年。 赵锦绣搁下茶盏,她并不喜欢绕弯子,从前不喜欢,如今也不喜欢,何况赵妃如也不值当她绕弯子,手点在茶盖上慢慢说,“你的心思,我清楚,我的心思,你恐怕也早就猜到了。” “你托赵若微的口把这事说与我听,不过是知晓我必定不会嫁给表哥。” “可赵妃如——”她仍把右手架在引枕上,纤细分明的手指轻垂,那张明艳摄人的脸上既无恼怒也无笑意,只是看着人慢慢说,“你以为我离开金陵避开花宴,你就能如愿嫁给表哥了?” 被这样毫不掩饰地揭露出自己的心思,即使淡定如赵妃如,脸上的笑也有些维持不下去了,她轻轻抿唇,眉眼低了一些,遮住里头的暗光,声音也淡了下去,“大姐误会了,我并没有这个心思。” “六岁落水那次,我看到你在湖边出现了。” “啪”的一声,赵妃如手边的茶盏被她不小心推倒,她抬起脸,双目圆睁,不敢置信地看着赵锦绣,“你……”她的声音第一次带了几分仓惶,等回过神,看到赵锦绣落在她身上的目光,第一个反应便是反驳,偏在赵锦绣那样静默的注视下,她一个反驳的字都说不出。 两人静默对视着,最后还是赵妃如先移开了眼眸,她紧紧握着手中的帕子,红唇紧抿,再也不复先前的恬静,声音彻底沉了下去,“所以这就是我当年被赶出去的理由?” 乍然听到这一句,赵锦绣不由蹙眉,什么赶出去? 但见赵妃如这般模样,倒也能猜到她说的是什么,当年她虽然看到赵妃如的身影在湖边出现,知她故意没有救她,却也没有同谁说起过这事,这么多年过去,这还是她第一次提起。 当年她落水后高烧不断,阿娘担心她,恨不得日夜看护,恰逢三婶多年无子生怕祖母再给三叔添女人便把主意打到了赵妃如的身上,三婶说得情真意切,又是赵妃如名义上的母亲,阿娘哪有立场阻拦? 她以为这事,赵妃如是知情的,没想到她心里竟是这样想的。 赵锦绣红唇微动,本想解释,忽然又有些疲乏,爹娘已经去了,她和赵妃如也回不到最初了,既如此,也就没什么再提的必要了。 她转过脸,不再看赵妃如,“我今日喊你过来是想和你说,赵家不会有女儿进宫。”余光瞥见她不以为意的侧脸,赵锦绣的声音终于沉了下去,“如果祖父和姑姑真想让赵家女儿进宫,你以为还需要等到今日?” “丽妃和姑姑是什么关系?她说出这样的话,能安几分好心?” “赵妃如,你一向聪慧,怎么如今却糊涂了?自古以来,庞大的外戚能有几个好下场?!先祖皇帝在世时,卫家是什么下场,你是想让赵家变成第二个卫家吗!” 最后一句话掷地有声,也终于让赵妃如彻彻底底白了脸。 赵锦绣近些年是越来越不爱说话和动弹了,今日说了这么一通,也实在有些累了,若不是担心赵妃如坏了祖父和姑姑的安排,她本也懒得同她说这些,此时见赵妃如神情仓惶,知她心里已清楚这事的利害关系便也没了留人的意思。 “你可以回去了。”她下了逐客令。 赵妃如抿唇起身,她没有像从前那般和人告辞,只沉默地往外走去,待走到帘子处,她忽然顿足回头,轻声喊道:“赵锦绣……” 她的眼中情绪莫测,握着帕子的手又收紧了些,张口似是想说些什么,却又说不出口,喉间吞吐几番,最后才吐出很含糊的三个字,“……对不起。” 当年的确是她见死不救。 她从小羡慕赵锦绣,只是不同别人钦羡赵锦绣的容貌和身世,她羡慕的却是赵锦绣有那样好的一双爹娘,看到赵锦绣落水的时候,她是想去救她的,可那时候,她的脑中闪过一个可怕的念头。 如果赵锦绣没了,是不是她就能成为大伯大伯父的女儿了? 因为这个念头,她眼睁睁看着赵锦绣在水里扑腾,没有呼救没有上前,而是选择离开,虽然走到半路她就后悔了,可如果不是赵锦绣命大被人救了起来,只怕等她再领人过去的时候,赵锦绣早就出事了。 赵锦绣没有回应这声抱歉。 她不说这件事,不过是不想让这个家闹得不成样子,可这不代表她能原谅赵妃如,她曾把赵妃如当亲妹看待,放在心上的人插得刻骨一刀,她实在没有办法那么大度去原谅,手覆在腰间的玉佩上,她想了想,开口问道:“当年救我的人,你可看清了?” 赵妃如一怔,摇头,“我折回去的时候,你已经被人救上来了。” 赵锦绣心中遗憾,却也没说什么,等赵妃如退下后,她便低头看向腰间的玉佩,那只是一块成色还算不错的玉佩,比起她那满盒子的珠宝实在相差太多了。 可她却带了十年有余。 她是在祖父寿辰那日落水的。 那日宾客如云,燕京城的勋贵几乎都来了,她只记得是个与她差不多大的男童把她救起来的,只模样如何却未看清,这块玉佩便是那日她从那人腰间带下来的…… 后来她也曾让母亲去打听过。 可一来,女子落水并不是能声张的事,二来,不久之后,他们便迁都来了金陵,也不知那人是不是还留在燕京城,亦或是也在金陵? “主子。” 明初把赵妃如送出去后便又折回来了,见她又盯着腰间那块玉佩,心中一叹,这些年主子一直在找她的那位救命恩人,却始终不曾找到。她收回目光,弯腰替人又续了一盏茶,才压低声音问,“没几日就是花宴了,您打算怎么做?真要离开吗?不如您进宫和皇后娘娘商量下,娘娘一向有主意,肯定不会让丽妃的阴谋得逞。” 赵锦绣仔细把玉佩压回到腰间,闻言,摇头,“我找不找姑姑,结果都一样。那日花宴,只消有人提起此事,陛下看在祖父的面子上自然不好不应允,而表哥为了我的名声也只能娶我。” 她语气淡淡,似是有些倦了,往身后引枕一靠。 脸却轻轻仰着,那双骄矜清冷的眉眼微微抬起望向那大开的菱花窗外,露水从枝头落下,在半空折射出耀眼的琉璃光芒,她轻眯双眸,“只有我离开金陵,不去花宴,这事才能平息。” “那您要去哪?” “去哪?”赵锦绣闻言倒是也迟疑了一下,她的家人都在金陵,倒也能推说去寺庙给爹娘祈福清修,但表哥的婚事一日不定,丽妃那边就总惦记着他们赵家的女儿…… 她想起一事,“下月是不是燕姨的生辰?” 明初一愣,回想一下点了点头,又惊道:“您要去雍州?” “嗯。” 赵锦绣颌首,她看着那梅香缥缈,声音也有些轻,“我也许久不见燕姨了,不知道她如今可好,也不知道谢池南这些年过得怎么样……” 永泰十九年,谢家折了一个无双公子,她也没了父母,从前来往频密的两家隔着这么远的路程,渐渐也就没了往来,说起来,她也快有六年没见到谢池南了,不知道他现在过得如何?可如他少时期望的那样当上少将军了? 第3章 谢池南曾跟她说,你若来,…… 翌日。 宣国公府照壁处。 如今的宣国公夫人,赵若微的母亲徐氏正吩咐下人仔细检查随行的物品和伺候的随从,身旁赵若微手捂红唇时不时打个哈欠,神情困倦不耐,眼睛也有些睁不大开,显然很不情愿出现在这。 昨日赵锦绣见完赵妃如后便去见了徐氏,同她说了此事。 徐氏管家多年,又是命妇,自然不可能不晓得其中的利害关系,听赵锦绣说完后便立刻安排起来。 这会随行人员和送给谢家的礼物都已安排妥当,她便朝不远处看去。 位列最前头的马车旁,常青的老松柏正迎风送展,而穿着绯色短衫月华裙的赵锦绣屈膝弯腰,她的对面是一个与她容貌有几分相似的六岁男童,男童紧抿着唇,神情有些委屈和不高兴,赵锦绣便把手覆在她的头上轻声安慰着。 赵锦绣平日很少笑,这会却唇角微翘,眉眼温和,模样倒是像极了故去的先宣国公夫人——她的大嫂庄氏。 可从前庄氏在时,赵锦绣与她却没有丝毫相似之处。 庄氏性子温和,喜欢喝茶,喜欢弹琴,喜欢女红和诗书,可赵锦绣呢?她比男子还顽劣,整日一身男儿装扮,骑着烈马到处跑,渴了就拿珠玉换酒喝,满金陵的男子都没她洒脱,也就只有谢家那个小儿子才能与她一较高下。 这些年,大哥大嫂没了,赵锦绣性子大变,她起初也担心过,担心日渐看不清心思的赵锦绣会不会不满他们二房拿了他们大房的爵位,也担心老太爷怜惜他们姐弟可怜,把世子之位给了赵生安。 可这一年一年过去,这对姐弟整日深居简出,老太爷也从未提起什么,她这颗不安的心也终于慢慢定了下来。 “二婶。”徐氏听到耳边传来的这一声,才发觉赵锦绣已牵着赵生安过来了,见姐弟俩朝她行礼,她连忙让他们起来,又扯了个笑,柔声问,“说完了?” “嗯。”赵锦绣点头,“这阵子就劳烦二婶帮忙照顾生安了。” 她这话委实客气。 大房铜墙铁壁,且不说赵生安身边的砚意是赵锦绣一手调教出来的,便是那满园的丫鬟婆子也没有一个简单的,赵锦绣即使离开,也用不着旁人照顾赵生安。 可徐氏也乐得听她这一句,笑道:“你放心,平素生安得空,我便接他过来和若微一道玩,她可最喜欢这个弟弟了。” 赵若微早在赵锦绣过来的时候就已经清醒过来了,每每面对赵锦绣,她总一副随时准备作战的模样,听她母亲这样说道,她有些不高兴想反驳,却又反驳不出,她虽然不喜欢赵锦绣,但对赵生安这个堂弟却没有恶意,反而因为自己没有弟弟,还挺喜欢和赵生安玩的。 这会看着赵生安眼眶红红的,也有些不忍,她上前去牵他的手,“你不是喜欢蟋蟀吗,前几日大哥给我买了几只,回头我们一道玩。” 到底还是孩子,赵生安听到这话,眼睛骤然便是一亮,只想到赵锦绣平日的教导,又忍不住抿唇回头,似乎是要赵锦绣同意了,他才能玩。 赵若微却看不得他这副样子,却又不好和赵生安发火,只能同赵锦绣撒气,“都怪你整日拘着二弟!” 赵生安刚想替赵锦绣反驳,却听赵锦绣已发了话,“玩吧。” “阿姐?” 赵生安睁大眼睛,有些不敢相信喊道。 赵锦绣笑了笑,她抬手轻抚他的头,温声,“该玩的时候就好好玩,可我布置给你的功课,你也得好好做,知道吗?” “知道!” 赵生安立刻应下,还想多说几句,却被赵若微打断,“整个家里便数你最是啰嗦,行了,二弟,我们去玩!”她说着也不管旁人,径直拉走了赵生安离开。 赵生安被人牵得趔趔趄趄,走远了还在回头看赵锦绣。 赵锦绣笑着朝他挥手。 徐氏看着这幅场景,十分无奈,眼中却含着宠溺的笑,“若微这孩子当真是长不大。” 赵锦绣笑笑,“这样也挺好的。” 今日难得没有下雨,春风和煦,她站在这白日之下,一贯冷清的眉眼难得带了几分温柔的笑意,只是不等旁人发觉她眼中流露的钦羡,她便已收回眼眸,冲徐氏道:“我该走了。” “春日气候多变,二婶操劳打理家中事务也要好生照顾自己的身子。” 纵使徐氏原本只是碍着脸面和身份,此时也不禁心软了,她握住赵锦绣的手轻轻拍了拍,“苦了你了。”她又同人承诺,“你放心,有我在,必定不会让赵家的女儿出事。” 便是不为了旁人,她也得为了自己的儿女着想。 嫁给太子,于旁人而言是福,可于他们赵家而言,却是祸!这次也幸好赵锦绣警惕,要不然……还不知道得闹出什么事。 赵锦绣当然相信她有这个本事,闻言也只是答应一声,同人拜别后便由明初扶着上了马车。 马车缓缓向府外驶去。 徐氏目送马车离开,这才收回目光,“走吧。” 身边妇人扶着她朝府内走,路上不禁感叹道:“大小姐这些年当真是长大了不少。” “没了依靠和庇佑才会想着长大,若大哥大嫂还在,她又何须如此?”徐氏说完又叹了口气,庄氏在的时候,没少帮她,她也不是不记恩的人。 路过西院的时候,想到赵妃如,又想到三房那位,徐氏不禁又皱了眉,声音也淡了下去,“回头遣人把事同三房说一声。” 妇人应是,又担忧问,“三夫人若是不同意该怎么办?” “又不是她肚子里托生出来的,她岂会不同意?”徐氏嘲道,“她可不敢让如姐儿嫁得太好。” 她不喜欢如今这位三夫人,说起话来自然也没个遮掩,只想到赵妃如,也没什么好脸色的提点一句,“如姐儿长大了,心思也多了,日后少让微儿同她来往。” 妇人听她语气便知她这是气二小姐把三小姐当靶子使,忙应一声。 …… 等消息传到赵妃如耳中时,已是两刻钟之后的事了。 传话的是她继母身边得脸的婆子,姓冯,三房的人都得称她一声“冯妈妈”。 知道自家主子不喜欢这位先三夫人留下来的女儿,冯妈妈自然对她也没多少客气,皮笑肉不笑地道:“二夫人那边传了话过来,说是您和三小姐染了风寒,几日后宫里的花宴去不得了。” 赵妃如早在昨日便已想明白了,此时便也只是温温和和地应了一声。 像是一拳头砸进了棉花里,冯妈妈的脸色有些不大好看,可看着赵妃如那张温和的脸,她又不好说什么,只能冷着脸走了。 “呸!” 人一走,净月就朝冯妈妈离去的方向啐了一声,“老虔婆!” “好了。” 赵妃如语气淡淡的,“回头让人听见又该起事端了。”她说着又重新坐回到了圆凳上,无视净月的义愤填膺,继续握着还未绣完的绣绷慢慢绣着,帕子是双面绣,无论正反都巧夺天工,知道自己的骑射书法比不过赵锦绣,她便把心思都花在了女红上,近十年的努力总算没有白费,如今满金陵提起女红,谁不夸她? 只不过今日她委实没什么心情,只绣了两针便又放回到了膝盖上。 “赵锦绣走了?”她问。 “走了快有两刻钟了,这会……”净月想了下,“应该已经出城了。” 赵妃如便没再说话。 她只是看着菱花窗外的景致,春日少见的明媚天气,蓝天白云,风都透着几分暖,院子里一株木槿树枝繁叶茂开得正好,她就这样看着,想到赵锦绣那一笔家字,须臾,轻声吐道:“我终究不如她。” 净月不肯她这样贬低自己,跺脚喊道:“小姐!” 赵妃如笑了起来。 她平日总是清清浅浅一抹达不到眼底的笑,这会倒是笑得清朗明媚,“她有她的好,我也有我的。”她握起膝盖上的绣绷,再看向上头的花样,长吐一口气后同净月说道:“替我分线吧。” * 赵锦绣离开金陵的时候还是三月上旬,如今却是快三月末了。 雍州位于甘肃,北地的气候要比南方干燥许多,温差也大,早晚凉快,中午晒热,明初在金陵待了十年有些受不住,赵锦绣倒是还好,甚至还颇为怀念这样的温差。 不远处就是雍州城。 黄沙堆里建出来的一座城池,历来是边防要塞,早些年匈奴贼子就是通过雍州一路北上,烧了他们燕京的皇城,也亏得谢伯伯作战丰富,这些年有他守在这,匈奴贼子才不敢侵犯。 “主子,风沙大,您别被风沙迷眼。”明初想替她拉下车帘,却被赵锦绣阻拦了。 “蒙着面纱呢,没事。”赵锦绣穿着一身黄衫朱裙,肩上搭着一块绿萝帔子,因嫌热头发便用花簪高束,脸上蒙着一块遮蔽风沙的面纱。 面纱藏住她摄人的面貌,却藏不住那双如星子一般的杏眸。 或许是远离了金陵城的烦扰,也或许是雍州像极了她记忆中的燕京城,远行一路的赵锦绣不仅没有觉得疲乏,还兴致盎然地看着外头,甚至于旧日消失的轻松劲也渐渐袭上心头,让她从前紧绷的眉眼也如月牙一般露了弯。 明初劝不动,只能无奈地坐在一旁,待马车离近,瞧清站在城门口的人,她才高兴起来,“主子,谢家的人!” 赵锦绣循声看去,果然瞧见一个熟悉的妈妈。 她眼中笑意愈深,目光忍不住朝四周看去,只梭巡了半日也没瞧见谢池南的踪影。 倒也没觉得生气。 她跟谢池南从小一起长大,无论是在燕京城还是金陵城,只要有她出现的地方,便有谢池南的踪影。 他们一起逃课,一起赛马,一起去摘尚书家的桃子,还敢在先生睡觉的时候揪他的胡子。 无论是训斥还是罚站,只要有她,就必定有谢池南。 她永远记得那年,她和谢池南一道站在长廊罚站,春光多明媚,不知怎么就引来了昏昏欲睡的三花猫,一脚赖在她裙边躺下了,她觉得好玩,弯腰去抚它的毛,而谢池南一身白衣,倚着栏杆嗤她不嫌脏。 可最后还是他陪着她在书院给那只三花猫安了家。 对她而言—— 谢池南是除了家人之外,占据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也是她那年少欢乐时光中不可或缺的伙伴。 当初谢家举家搬到雍州,她第一次掉了眼泪,那会她九岁,谢池南也才十一,看她哭,他一边忍不住笑话她,一边却又别别扭扭拿着袖子给她抹眼泪。 那个时候他和她承诺,等她日后来了雍州,必定八抬大轿来迎她。 如今—— 明初许久不曾见她这样快活的笑了,不禁怔怔问道:“主子在笑什么?” “我在笑有人长大了就不记得小时候的承诺了。”赵锦绣好笑一句,倒也没放在心上,他们都长大了,都有自己的事要做。 “平阳郡主。” 马车停下,谢夫人燕氏身边的李妈妈笑着过来和赵锦绣问了安。 赵锦绣亦笑着同她见了礼。 李妈妈哪肯受她的礼,连忙避开,又道:“夫人在家里等您良久了,咱们快回家歇息去吧。” 赵锦绣自然应好,到底忍不住提起,“谢池南呢?”她笑着,没有察觉到李妈妈骤然变得僵硬的神情,笑道:“他当年可是应允过我要亲自来接我的,难不成几年不见,他就把我这旧友给忘了?” “若真是这样,我可该请燕姨打他一顿。” 她说了半晌也未听到人回,低头一瞥才发现李妈妈脸色不对,心下忽然一个咯噔,声音也渐渐低了下去,她轻轻抿唇,问,“谢池南他,怎么了吗?” 第4章 赵锦绣不知道,谢池南曾偷…… …… “主子,到了。” 马车停下,明初提醒身旁的赵锦绣,见她自打从城门口和李妈妈说完话后神色就有些不大对劲,不由担心地压低嗓音,“您还在担心谢公子吗?” “嗯。” 赵锦绣眉心轻蹙,嗓音黯淡,“我总觉得李妈妈刚才的神色不大对劲。” 虽说她很快就恢复了神色,也说了无事,可赵锦绣还是察觉出了那一闪而过的不自然……这样一想,谢池南这些年的确有些不大对劲。 谢池南第一年来雍州的时候,隔三差五就会给她来信。 什么雍州风光比金陵好,什么家里的马生了小马驹,还是匹红的,比她的小红还要红,还有什么哪儿适合打猎骑射,哪儿的酒好喝,哪儿的菜好吃……他那么不喜欢写信的人,那个时候每月都会给她写一封信隔着几千里给她寄过来。 可自打永泰十九年谢大哥出事后,谢池南就再未给她写过信。 从前她也没有多想,只当谢家突逢大变,谢池南过得必定不比以前轻松,以往谢家大小事务都有谢大哥操持,如今谢大哥没了,那些压力自然也就落到了谢池南的身上。 何况他们也都长大了,也没办法真的再像以前那样只知道玩乐了。 就像她—— 爹娘在的时候,她哪用管什么事?整日领头骑马穿行金陵城的大小街巷,丢玉沽酒,捧场红楼,什么事她没做过?可爹娘突然没了,她还有一个刚出生不久的弟弟。祖父疼她,可他还有许多事要操劳,他是大汉朝的支柱,是重臣之首,怎么可能整日待在家里处理这些后宅小事? 她只能学着自己成长。 丢掉鞭子,圈起马,从前玩乐时置办的男装全都锁了起来,她穿上名门贵女的服饰,像个小大人一样坐在高高的椅子上检阅奴仆,打理大房的事务,照顾生安。 一桩桩,一件件。 从最开始的慌慌张张到如今的得心应手,这其中吃了多少不为人知的苦?午夜梦回,看着身边熟睡的生安,她又有多少次红了眼圈?在这样的情况下,她哪还有闲情雅致同谢池南写那些玩乐的书信? 她以为谢池南也和她一样。 可如今想想,燕姨都记得她的及笄礼,大早的给她送了贺礼过来,偏偏谢池南这个曾经应允她及笄之日一定会出现的人不仅没有给她送礼,就连只言片语都不曾让人带来。 “谢池南一定出事了。”赵锦绣手扶着膝盖,柳眉紧蹙,语气满是担忧。 谢家二爷谢池南言必行,行必果,他承诺的事,即使过了再久,隔了千里也一定会赴约。 “郡主,我们到了。”外头又传来了李妈妈的声音。 明初看着她的目光隐含担忧,赵锦绣却抿着红唇轻闭双目,等她再睁眼的时候,那里头已如从前一般,平静淡然,“下去吧。” 进了谢家就能知道谢池南这些年究竟发生什么了。 …… 安北侯夫人燕氏穿着一身黛紫色竖领对襟大袖衣,这会正由丫鬟扶着站在廊下翘首望着,她今年四十出头,身形瘦弱,脸颊凹陷,即使敷了脂粉,脸上也显出憔悴的痕迹,一双眼睛微红,却是常年哭下来的结果,身边丫鬟劝她进屋去,她却摇头,只看着外头不肯离开,等瞧见被李妈妈领过来的娇娘,她看着那张熟悉又有些陌生的脸,似是愣了一瞬,等反应过来,眼眶倏然红了一圈。 “……瑶瑶。” 燕氏不顾丫鬟阻拦,快步朝赵锦绣走去,衣摆翩跹,可只迈出两步,她的身子却仿佛承受不住一般往前摔去。 “夫人!” 满院的丫鬟婆子吓了一跳,好在燕氏还没摔倒就被人扶住了。 赵锦绣扶住了她。 与燕氏先前看到赵锦绣时脸上流露出来的怔愣一样,赵锦绣此刻扶着燕氏伶仃瘦弱的胳膊,脸上也有些呆忡。 记忆中的燕姨体态虽不丰腴,但也绝不至于如此瘦弱。 他们一家人还在金陵的时候,她还总穿着一身胡服邀她阿娘去马场玩,比起整日待在后院莳花弄草的阿娘,燕姨因出身武将世家,看着就十分英气。 她那会最喜欢跟着燕姨去西山打猎。 燕姨在前面开道,她跟谢池南就跟在后头吵吵闹闹斗着嘴,有时候天色晚了,谢伯父和谢大哥就会找过来。 谢池南那会惨极了,被她和燕姨使唤着做这做那。 想起来也是有趣。 谢池南在外总是一副睥睨不羁的模样,在家里却格外的乖,燕姨让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连带着比赛时燕姨对她的包庇也视若无睹,虽然每次等燕姨瞧不见了,总会拿手敲她的头就是了。 “您……” 赵锦绣看着燕氏张口,声音竟也忍不住带了几分哽咽的哭腔,“您怎么瘦成这样了?” “怎么哭了?你从前可最不爱哭。”燕氏笑着无视了她话中的不敢置信,温柔地拾起帕子替人抹泪,她几乎能看到骨头的脸上露出一个近些年少见的温和笑容,似想起往事,她替赵锦绣压着眼角的泪,脸上的笑意又深了许多,“你那会总说流血不流泪,可没把你阿娘吓死。” 只是笑意也只是留了短暂的一会,很快就消失不见了。 赵锦绣的阿娘,她唯一的闺中密友,也已经离开人世,就像她的春行,再也回不来了。想到春行,燕氏苍白羸弱的脸上不禁又流露出一抹黯然,只是不忍让赵锦绣担忧,她很快又扬起一个笑,“好了,我们进去吧。” 她牵住赵锦绣的手,带着人往里走。 屋中早有准备好的茶水糕点,燕氏一面牵着她,一面说,“知道你不爱喝茶,特地给你煮了酸梅汤,加了去年秋日藏着的桂花。” 丫鬟捧着茶碗过来,燕氏看着赵锦绣笑道:“你喝喝看,是不是还是从前那个味?” 赵锦绣抬眸看去,见青瓷茶碗里飘着金灿喜人的桂花。 从前阿娘还在的时候,未至盛夏就会为她准备酸梅汤,知她喜甜不喜苦,阿娘总会亲自为她放许多花蜜,见她如小馋猫一般抱着茶碗喝,她会一边温柔地让她慢点喝,一边无奈道:“这般吃不得苦,日后可如何是好?” 她还不曾说话,大开的门扉外,她爹就已一身绯衣官袍迈步进来,笑着接过她阿娘的话,“我们的女儿,何必识苦?瑶瑶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我就不信这世上还能有人让我们的瑶瑶吃苦。” “你啊,也太宠着她了,这样下去等她嫁人可怎么办?” 她娘语气无奈,她爹却不以为意,“若娶她之人不能宠着她纵着她,瑶瑶又何必嫁他!” 他们不知。 在他们走后,她便已识遍这人间苦。 “怎么了?”燕氏见她只盯着汤碗,却没有要喝的意思,不禁忧心道,“可是不喜欢了?” 女大十八变,更何况是这口腹之欲,她正要喊人去重新准备,便见赵锦绣已拿起汤碗,笑着说道:“谁说的,我最喜欢梅子汤了,多少年……都不会变。” 她说完便低下眉,捧着茶碗慢慢喝了起来。 味还是旧时味,只是喝的人的心境与从前大不相同。 从前喝梅子汤,她就像个小馋猫一般咕噜咕噜喝个一通,一碗不够还要第二碗,如今,她喝得慢条斯理,那一身名门贵女的风范,即使她再是不喜,也早已潜移默化。 燕氏察觉到了,却没说什么,她只是目光温柔又心疼地看着她。 “嫂嫂呢?”赵锦绣喝了半碗便放下了,她移眸看向燕氏,语气含着笑,“我听说嫂嫂生了个小侄儿,我这个姑姑第一次见他,也不知他喜欢什么,便请人给他打了一个长命锁,保佑他平平安安。” 东西是早就备下的。 赵谢两家是世交,即使这些年隔着千山万水不好来往,但每年过年也都有礼节往来,姜唯姐姐和谢大哥的儿子名唤谢回,和生安一样都是生于十九年。 有时候赵锦绣也会想,这是不是离去的人给留下人的一份怀念和寄托,谢大哥死了,却给姜唯姐姐留下一个孩子,爹娘没了,但也给她留了一个弟弟。 有了这样一份寄托,也不至于让他们倒下,甚至可以在面临黑暗时,有个互相依靠取暖的人。 “你小侄儿前阵子染了风寒,你嫂嫂正在房中照顾他。”燕氏温声解释,“先前你嫂嫂还托人带了一份口信过来,让我替她同你致声歉意。” 小孩生病最是让人忧心,从前生安咳嗽一声,她就担心不已。 赵锦绣先问了严不严重,知晓没什么大碍才放下心,又笑,“左右我也要在您这叨扰好一阵呢,总有机会见到嫂嫂和小侄儿的。” 燕氏一向是把她当女儿看待,闻言自然也高兴,只握着赵锦绣的手轻轻拍着。 两人又说了一会家常话,赵锦绣估量着时候便开口问,“对了燕姨,谢池南呢?这家伙不来参加我的及笄也就算了,我来了雍州也不来接我,您可得替我好好罚他!” 她如旧时一般撒娇卖乖,目光却不动声色地观察着燕氏的神情。 便发现她刚提起谢池南,燕姨的神情就是一僵,如先前在城门口时李妈妈的神情一模一样,不,也有不一样的,比起李妈妈的讳莫如深,燕姨脸上还带着一抹厌恶和恨意。 赵锦绣不明白燕姨为何会露出这样的神情?谢池南不是她最喜欢的孩子吗? 谢家两个孩子,长子谢春行文武全能,十六封将,偏又性情温雅,旁人敬他爱他,唤他一声“无双公子”,次子谢池南虽然调皮顽劣了一些,但也是从小就显出过人的天赋,书院先生对他又恼又爱也是因为这个缘故。 作为他们的母亲,燕氏自是两个孩子都喜欢,甚至因为担忧长子太过出色,让次子难过,她还格外偏颇当初还年幼的谢池南。 至少在赵锦绣十岁之前的记忆里,燕姨是十分疼爱谢池南的。 这些年到底发生了什么?她有心想问,在一旁伺候的李妈妈和其余丫鬟婆子也都变了脸,李妈妈正要岔开这个话题,就听燕氏已淡淡开了口,“去喊二少爷回来。” 众人听得一怔,似不敢相信,倒是李妈妈先反应过来,应了一声后就出去吩咐了。 燕氏见人离开,便又握着赵锦绣说起别的事,仿佛先前那一闪而过的厌恶只是赵锦绣瞧错了。 * 谢家门前。 得了吩咐的下人却有些神情踟躇,不知该往哪里走,这个时间是上学的时辰,可他家二少爷哪是能乖乖上学的人?只怕去了书院也是扑空,还是一个年长的小厮沉吟一会后说道:“去找傅少爷吧。” “他跟二少爷要好,肯定知道他在哪里!” 下人找到傅玄的时候,傅玄还在书院上学,他穿着一身紫衣,长身玉立负着手站在书院门前,听下人说完,有些诧异地挑了下眉。 他自然知道谢池南在什么地方,只是诧异谢家人会主动寻谢池南,从前便是年节也未见他们寻过来。 “是家里有什么事吗?”他语气温和,眉目也动人。 下人着急找人自是不敢隐瞒,忙道:“金陵来了贵客,夫人请少爷回去和故人一叙。” “哦,金陵的贵客?倒不知是哪一位?”傅玄问得温和,唇边也泛着笑,可那抹笑意却不达眼底,他甚至都已想好托辞让人回去了,直到听到“平阳郡主”,神情一顿。 下人满面着急,未曾发现他的异样,说完后便又请他去找人。 傅玄沉默片刻还是点了头,“知道了,我找到他就让他回去。”说完,他就掉头进了书院,没去搭理还在外头感恩戴德道谢的下人。 走进闹哄哄的书院,傅玄招来小厮,让他去向先生请假,自己也收拾好东西准备出门,还没走到门口,有个穿着松花色锦衣的少年便抛着一枚马球走了进来,见他要走,陶野收起往上抛的马球,诧声问道:“你这会走?出什么事了?” 傅玄着急找人,言简意赅,“谢家来人找阿南回去。” “你没事吧!”陶野冷脸竖眉,怒道,“谢家找阿南能有什么好事?你居然还替他们跑腿!” 傅玄静默一瞬,抿唇道:“这次不一样。” 陶野哪里晓得这其中的关键,还是一副不高兴的模样,横眉对他,“哪儿不一样?难不成阿南这次去了就不会挨打?” “找他的人不一样。” 傅玄不清楚谢池南这次回去会不会挨打,但他早听说侯夫人对这位平阳郡主如若亲女,也许……她的出现会改变一些东西也不一定。 何况谢池南若知晓她来了也一定会回去一趟。 去年六月,谢池南一人一骑单赴金陵,直到七月才回来,陶野不知道他去做了什么,他起初也不清楚,后来听人说起平阳郡主及笄礼的盛大,想到那段日子谢池南总是坐在石楠树下做一只狸猫木雕,便猜想那次谢池南应该是去金陵看平阳郡主的及笄礼了。 他虽然从未去过金陵,也没见过这位平阳郡主,但也曾听谢池南说起过她。 那个时候谢家还没出事,谢大哥也还没逝世,谢池南也还不是如今这副模样,他那会总是一身白衣一骑白马,做得最多的一件事就是满雍州跑,找吃的找玩的。 他原本是被家里人塞到谢池南的面前,只为和谢家打好关系,和谢池南相处久了倒也喜欢他的脾性,有时候被他问得多了便也起了好奇心。 那会谢池南是怎么回答的呢? 他一身白色窄袖袍,双手环胸坐在马上,听他询问也只是仰着头望着金陵的方向,语气懒散地说道,“答应一个小丫头,等她来了,得带她吃遍雍州城最好吃的东西,她那张嘴最挑不过,若不好吃准又要同我闹。” 他永远记得那日的情景。 谢池南一身白衣高马尾,窄袖袍勾勒出他颀长挺拔的身形,他坐在马上,语气无奈,唇边却泛着笑,暖风轻拂行人面,头顶的蓝天白云都抵不过那时他脸上的灿烂笑容。 第5章 谢池南! 雍州城外有一片连绵不绝的沙漠,早些年匈奴常喜欢躲在这,时不时就偷袭一下雍州城的百姓,可近些年,匈奴人被谢平川带领的军队打怕了,这一片万无人烟的地带也终于恢复了原本的宁静。 只是雍州百姓畏惧匈奴人已久,即使知晓有谢家军守卫,也终究不敢往这处跑。 何况这里除了漫无边际的黄沙也实在没有别的东西了。 可谢池南从前却很喜欢这个地方,他喜欢这辽阔的沙漠,喜欢那璀璨的星空,喜欢风敲击沙石奏出如金玉一般的轻鸣声,更喜欢一个人策马在月色之下,无忧无虑,跑累了就躺在马背上枕着后脑勺去看头顶的星空。 若是有一壶金陵春就更好了,他可以一边喝酒一边赏星赏月。 但那也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 万无人烟的黄沙之中,只有零星几株枯败的老柳树,被风一吹,老藤晃动,仿佛随时都会被连根拔起。 谢池南一身束袖蓝衣高马尾坐于马背之上,他今年已经十八了,比起少时的恣意洒脱,如今的他要显出几分从前没有的内敛和冷肃,沙漠风大,他即使不曾驱马前行,那裹着黄沙的风也还是在他的耳旁呼啸不止。 身下陪伴他多年的白马却十分安静,如一个忠诚的信徒,不离不弃。 立于高高的岩石上,谢池南信手握僵,劲瘦的腰背挺直,像一个永远不败的少年将军,他那双勾人的桃花眼此时望着空荡荡的前方,眼中是一派寂静的幽深。 过了这一望无际的腾格里沙漠再过一条瀚海就是匈奴人的老巢。 永泰十九年,匈奴举兵进犯雍州,谢平川领军杀了当时的匈奴王并三位王子两位将军,可同样,他的长子谢春行也死于出逃的五王子呼延利的手中。 自此之后,匈奴人久居草原修生养息,谢平川也领着谢家军重新整军以待。 这么多年过去,谢平川曾不止一次想找到匈奴人的老巢却都被困于瀚海之外,他们根本连草原都找不到,何谈杀到匈奴人的老巢? 谢池南也没有。 这六年,所有人都以为他醉宿红楼,流连歌女舞女的床榻,却不知道他曾独自一人不止一次走过这一望无际的沙漠,试图迈过瀚海,找到费尔干纳草原,却和他的父亲安北侯一样一次次无功而返。 风沙很大。 谢池南眺望远处,看到黄沙被风卷到半空,看到底下露出的黄沙中有不少残骸,那些残骸不知道在这待了多少年,也不知道他们生前是什么样的人。 也许他们是一名将士,是一名商人,也可能只是最最寻常的一个普通人。 他们穿行此处,最终也葬于此处,无人知晓他们去了哪里,也无人为他们收敛残骸。 谢池南也曾不止一次被困于这样的险境之中。 腾格里沙漠地势险要,时有龙卷风,谢平川每次领军走过此处都小心翼翼,即使众人彼此搀扶也不免坠入那流沙之中,这样险要的环境,再英勇再老练的将军都有可能出事,没有人知道谢池南这些年是怎么一个人走下来的。 他第一次穿行这个沙漠是在他十二岁那年。 那年哥哥刚死,他被母亲责骂,还被赶出了谢家,他的身上还有母亲打下来的三十军棍,却一个人咬着牙拿着剑拼着一口气,独行于这沙漠之中。 那个时候,他满心只有杀到草原,杀死呼延利,杀光匈奴人为他的哥哥报仇。 结果呢? 满身是血的白衣少年跌跌撞撞踩进了流沙之中。 从最初的挣扎到放弃,其实也就一会的光景,那个时候他在想什么?他在想,就这样死了也没什么不好,是他害哥哥落到这样的结局,他无颜面对爹娘和嫂嫂,就像阿娘说的,该死的人是他……可他还没有为哥哥报仇,怎么能死? 就算死,他也要杀了呼延利再死! 就是秉着这样一个信念,他即使被流沙掩埋也不肯就此死去。 他一点点一点点往外爬,顾不得背上的伤口再次撕裂,也顾不上身上再添的新伤,他只知道他要活下去,只有活下去,他才能为哥哥报仇。 他不知道这样持续了几日,只知道头昏眼花的时候,神离找到了他,他把他叼出了流沙之中,重见天日的那一刻,谢池南躺在黄沙中,看着头顶耀眼的太阳,终于知道什么叫做劫后余生。 他没有后悔走这一趟,但也知晓报仇不是一朝一夕的事。 想要为哥哥报仇,他就再也不能这样莽撞行事。 此后几年,他一次次走,一次次研究,一次次与死神擦肩而过却又奇迹般地活了下来。 风又大了一些。 谢池南的脸上却一丝表情都没有,他驱马往前,想如往常一般去捡起那些残骸。 如果有人常来此处,就会发现这些年这座沙漠里的残骸越来越少了,倒是远处月牙山上的无名坟墓越来越多。 神离还未前行,他的身后就传来了熟悉的呼唤。 只是短短一个呼吸的光景,谢池南就像是变了一个人,刚刚还挺直的脊背忽然就变得懒惫起来,握着缰绳的手肘微曲,而他眼中的漆黑幽深也变得散漫起来,听着身后越来越近的声响,谢池南侧眸回头。 风卷起他的马尾,青丝迷了他的眼,那真是一张俊美无俦的年轻脸庞,那眉那眼甚至于连下颌都被造物主偏宠,找不出一丝缺点,俊美年轻的少年郎就这样散漫地擎着缰绳看着离他越来越近的傅、陶二人,等两人近到跟前,他才开口,语气是素日的漫不经心,声音含着笑,“怎么跑这来了?” “你还问我们?”陶野驱马疾驰一路,气有些喘,这会看着谢池南有些气鼓鼓地说,“你怎么又一个人跑这鬼地方来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越过谢池南朝他身后的沙漠看了一眼。 和很多雍州城的百姓一样,他也不喜欢这个沙漠,倒不单单只是因为匈奴人,而是他十岁那年曾被家中恶仆挟于此处,要不是谢池南和傅玄发觉不对劲,一路跟了过来,还不知道他会变成什么样。 今日要不是谢池南在这,打死他也不会再来这个鬼地方。 谢池南也知道他不喜欢这个地方,笑了笑,“闲着无聊随处逛逛罢了。”他说完就调转马头,“走吧。” 他驱马前行。 陶野舒了口气,连忙跟上。 傅玄也没有在这个时候开口,而是等到了雍州城外,才和谢池南说,“你家里来人了。”看着谢池南脸上的神情从最初的怔忡又变得漫不经心起来,他心中轻叹一口气,继续未完的话,“平阳郡主来了,她要见你。” 话音刚落,傅玄就察觉谢池南脸上漫不经心的笑容僵住了。 * 谢池南驱马向谢家驶去,路上行人匆匆,两旁摊贩也都在收拾东西准备回家了,头顶是耀眼的红日,雍州的落日要比金陵城的好看许多,辽阔的天空逶迤出一片红,像打翻了的胭脂,金光破泄,依旧耀眼,蓝衣少年却顾不得去看这美景,他只是骑着马一路前行。 他的身影被落日拉得很长。 可一路策马前行的他,在看到那座熟悉的府邸时忽然又慢了下来。 谢池南握紧缰绳看向前方,神离疾驰一路,如今被迫停下倒是可以喘气了,这么多年,谢池南很少被喊回家,燕氏不想见到他,逢年过节都不肯让他回来,谢平川却不希望他们母子变成这副模样,每次在家的时候都会喊他回来,可每次被燕氏看见,免不得又是一顿责罚。 破碎的茶盏,断掉的鞭子,脸上身上的伤好了又添。 谢池南不曾有过一句怨言,也从来没有怪过他的母亲。 如果发泄能让她变得平和能让她不再日夜难眠,谢池南愿意自己的身上再添几道伤口。 要是往常谢家找他回去,他必然不会犹豫,于他而言,左右也不过是多挨几下鞭子受几顿冷眼罢了。 可今日—— 看着不远处的府邸,谢池南的心中竟生出一阵犹豫和迟疑。 他很少,不,他几乎从未有过这样的情绪,若真要说有,也是在很多年前了。 那个时候父亲的委任刚刚下来,他和母亲还有兄嫂得一起赶往雍州。他在金陵有许多好友,但和他们,喝顿酒吃个饭,说几句也就散了。唯独对赵锦绣,那一番辞别的话竟是久久无法说出口,那是他生平第一次那样犹豫,犹豫着不知道该怎么跟赵锦绣开口。 最后还是赵锦绣找到了他。 那是一个大雪天,也是他要离开金陵去往雍州的前一天,他在屋中踌躇良久,最终还是牵着神离想去找赵锦绣,不想刚走到门外就看到赵锦绣裹着一身大红斗篷从马上下来,她没带人也没撑伞,踩在厚厚的雪地上,深一脚浅一脚的朝他走来,鹅毛般的雪花沾在她芙蓉一般的脸上很快就化成了水,她那双鸦羽般的眼睫上也沾了雪花,看着像是要哭了。 “谢池南,你要去雍州?”这是她找到他后,问的第一句话。 “是啊。”谢池南还记得那个时候自己是这样回答的,他双手环胸,脸上挂着漫不经心的笑,低眉看着赵锦绣笑道:“以后就没人跟你吵架了,赵锦绣,开不开心?” 可他所有的镇定、伪装却在赵锦绣红了眼圈的那一瞬溃不成军。 他看着少女的眼泪就像断了线的珍珠扑簌簌往下掉,泪水和雪水融在一起,偏她倔强的很,一边哭一边拿手背去擦脸颊,她力气大得像个男孩子,一点都不在乎她那张脸,很快那娇花一般的脸颊就被她狠狠擦出了一道红痕。 那是谢池南第一次产生一种名叫慌张的情绪。 他手足无措,再也无法维持他的从容,他想安慰她,想把手覆在她的头顶轻轻揉一揉,张口却还是赵锦绣平日最讨厌的话,“赵锦绣,别哭了,你哭起来真的好丑啊。” 就像被燃起的炸.药桶,赵锦绣狠狠推了他一下掉头就走。 谢池南那会是真不知道该怎么处理,有些懊恼地拍了下自己的头,抬脚刚想追上去,却见原本已走了一段路的赵锦绣忽然又掉头走来,她把一个护身符狠狠扔到他的身上,漫天雪花之下,红衣少女眼圈还红着,声音带着滔天的怒气,“谢池南,亏我把你当做最好的朋友,你要走了都不知道和我说一声!” 她就像是被自己的伙伴给抛弃了,孤零零得可怜极了,却依旧有她的傲骨,倔强得像一支傲然的寒梅,不肯低头。 那一日他们在雪中对视良久,最后还是谢池南先低了头。 谢家二爷谢池南是多么不羁的少年郎,当今陛下都曾赞他少年无畏,满金陵的少年郎都羡慕他的恣意洒脱,金陵城的少女更是贪恋他骄傲夺目的容颜,盼他一顾,可那日他却在他小青梅的注视下低了头。 黑色的皂靴踩在雪地上,发出不轻不重地吱吱声响,他披着一身玄青色羽缎斗篷,踏着风雪一步步朝她走去。 “好了,别哭了。”最后他把她抱在怀里,不顾赵锦绣的挣扎踢踹,低声解释,“不是不跟你说,只是还没想好怎么和你说。” …… “谢池南!” 不远处传来一道熟悉的女声。 谢池南神情怔愕地抬头看去,看着出现在谢府门前的少女,看着那张熟悉的面容,有那么一瞬间,谢池南以为自己身处梦中,亦或是还陷于旧日的回忆中不肯醒来,他看着绯裙少女眉眼含笑朝他走来,好像又回到了六年前金陵门口,绯衣少女骑着马朝他奔来的那一刻。 那一日,少女拿着一只大包袱,里面装满了他平日喜欢吃的东西。她站在他面前,气喘吁吁说,“谢池南,你不准忘了我!” “你答应过我就算你去了雍州也会每个月给我写信,不能有了其他朋友就把我忘了,你说过的,我永远都是你最重要的朋友,你要是把我忘了,我就杀到雍州好好抽你一顿!” 她还说,“谢池南,等我去了雍州,你要来接我,你还要带我去吃好吃的,玩好玩的。” “谢池南……” “谢池南!” …… 旧日里的女声和身边的女声交叠,谢池南低眉,他看到一张芙蓉娇花的脸,她仰着头,神色略有些不高兴地看着他,说出来的话却依旧带着从前的亲昵。 “谢池南,我都等你好久了,你怎么才回来?” 第6章 他们说谢池南变了,赵锦绣…… 这几年,谢池南不是没有见过赵锦绣,也不是没有想过她。 十二岁那年,哥哥战死沙场,他被母亲鞭打驱逐,在沙漠九死一生的时候,除了想未完成的复仇,想他的爹娘,想他刚刚出生的小侄儿,想得最多的就是赵锦绣。 他在想,如果他死了,赵锦绣会不会伤心难过?她其实一点都不像她表面看起来那么坚强,她怕虫怕蛇还怕黑……最怕的就是一个生命突然的离逝。 他们在书院一起养得那只小猫,其实身体早就不好了,即使被他们悉心照料也还是没熬过,就这样一只才认识几天的小猫,都还没建立多少感情,她都能抱着它难过很久,要是知道她的好朋友死了,还死得这么惨烈,她应该又要哭了吧? 他最怕她哭了。 可他又想,如果赵锦绣知道是他害死了哥哥,那是不是也会变得和阿娘一样,恨他讨厌他?一定会的吧,她那么喜欢哥哥,从前还一直吵着嚷着要给大哥当新娘子,如果她知道这一切的原因都是因为他,她一定不会再搭理他了。 她嫉恶如仇,爱憎分明,喜欢和讨厌永远那么清楚。 这六年,他没再给赵锦绣写过一封信,其中也有这么一层原因在,可其实每一年,他都还是会跑去金陵看她。 他答应过她的。 即使去了雍州,他也会每年回去陪她过生辰。 他第一次回金陵,是他九死一生回到雍州的时候,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也没有人找他,他拖着这副残躯跑到傅玄家里养伤,还没养好就听到了宣国公夫妇出事的消息,他那个时候脑子里在想什么其实已经忘得差不多了,只记得耳边轰鸣,心脏狂跳,唯一的念头就是“赵锦绣的爹娘没了,那赵锦绣怎么办?” 他就那样拖着还没好全的身体,不顾傅玄的阻拦,骑着神离去了金陵。 到金陵的那日,正是宣国公夫妇出殡的日子,漫天飞雪,街道两侧都是一片素白,他一眼就看到了人群中的赵锦绣,她穿着一身素服抱着牌位沉默地走在棺木前。 她的脸比那日的雪还要白,脚步也有些晃。 有很多次,所有人都以为赵锦绣会就此倒下,她的堂兄、表哥都想替她拿着牌位,可赵锦绣却只是抿着唇摇头,然后死死抱着牌位,继续一步一步往前走。 她走得很艰难,却硬是咬着牙没有摔倒。 甚至等宣国公夫妇入土为安后,她也还是冷静地回到家操持起别的后事,旁人都说赵锦绣变了,从前肆意顽劣的赵家女终于长大了,可人群离开,他看着赵锦绣回到房中,隔着那薄薄的一扇窗子,谢池南能够清晰地听到里面发出她想遮掩却又遮掩不住的呜咽声。 像失去庇佑的小兽,只能在漆黑的夜里,一个人舔舐自己的伤口。 赵锦绣那日在屋中哭了有多久,他就在风雪中立了有多久,从黄昏到天黑再到天色重新微白,他几次想进去,最终却还是抿着唇站在外面。 第二日,赵锦绣梳起妆容锁起旧时玩闹的东西,像一个小大人一样管教下人照顾幼弟,而他面临随时都会倒下的身体,没有同她打一声招呼就回了雍州。 后来的几年。 每回赵锦绣的生辰,他都会去金陵。 他从来没有出现在她的面前,只是远远看着她和别人觥筹交错,看着宴席结束后她收敛笑容的脸上满是疲惫,看着她回到房中虚脱地倒在床上。 他们都长大了。 再也没有办法回到从前那种无忧无虑的日子了。 …… “谢池南,你想什么呢?”耳边又传来了赵锦绣的声音,谢池南也终于从过往的回忆中抽身出来,看着眼前这张熟悉的面容,听着她不高兴的嘟囔,“谢池南,你以前还说八抬大轿来接我,你个大骗子。” 少女神情如故,谢池南握着缰绳的手却微微收紧,脑中还闪过一句话—— 他想和她说,赵锦绣,你的谢池南已经死了,他死在永泰十九年,死在那一场他亲手造成的屠杀中,再也回不来了。 可他的脸上却什么表情都没有。 他只是散漫的,甚至是有些淡漠的,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他乌黑的眼睛里没有一点情绪,就像是在看一个只是有些熟悉的故人。而后,他什么都没说,翻身下马,背着赵锦绣抬手抚到神离头上的时候,他才若无其事地搭了一句话,“你怎么来了?” 语气漠不关心,没有一丝欢迎。 赵锦绣这些年学着察言观色,自然察觉到了谢池南的不对劲,久别重逢的喜悦僵在她的脸上,看着谢池南颀长挺拔的背影,她轻轻蹙起眉。 比起几年前与她差不多高的谢池南,现在的谢池南要比她高很多,他就像一株参天大树,赵锦绣得仰头才能和他说话。 见他背对着自己,明明还是从前那张熟悉的面容,赵锦绣却感受到了极度的陌生。 这不是她认识的谢池南,这不是她记忆中的谢池南。 心中的迟疑和谢池南的反应让赵锦绣一时有些不知道该说什么,倒是谢家门口又传来一道温和的嗓音,是李妈妈出来喊她了,“郡主,风大了,夫人让您回屋去。” 李妈妈边走边说,走近了才瞧见谢池南的身影,她慈祥脸上和蔼的笑容一顿,但也只是一会的功夫,她就过来给谢池南请安了,语气温和地喊人,“二少爷回来了。” “正好也该吃饭了,您和郡主快进去陪夫人用膳吧。” 谢池南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赵锦绣倒是重新拾起一个笑容说道:“知道了,我们这就进去。”她从小就和谢池南亲近惯了,虽然谢池南今日看着怪怪的,和记忆中的他有些不大一样,虽然她心里的确也有那么一点点不舒服,不高兴,但这并没有消磨掉她对谢池南多年以来的亲近。 谢池南是那个从小陪她一起长大,谁欺负她就打谁,即使自己说着她丑她不好看,可要是听到别人在背后议论她,绝对第一个冲出去帮她打人的人。 她的谢池南永远相信她,即使所有人都不信她,他也始终站在她的身边。 或许他最近有什么心事吧。 想到这,赵锦绣心里那一点点不高兴不舒服也就没了,她正想同从前那样去扯谢池南的袖子,顺带再和这个家伙好好聊一聊,却发现谢池南已牵着神离先她一步向前走了。 手停留在半空,连片衣角都没有牵住。 赵锦绣神色呆怔看着半空中的那只手,好一会,她才迟疑般抬眸看向离开的谢池南,他好似什么都没有发现,依旧头也不回地往前走着,连回头叫她一声都没有。 赵锦绣想过再见谢池南会遇到的情况,也想过几年不见,他们或许最初会变得有些陌生,但她从来没想过有一天,谢池南居然会抛下她一个人径直离开。 她从来,从来没有被谢池南抛下过。 即使他们吵得最厉害的时候,即使谢池南前一刻还在和她生气,可他绝对不会丢下她一个人独自离开,只因有一次她在书院逃课随便找了个无人的地方睡着了,等她醒来的时候却发现门被人上了锁。 那天又是个雨夜,一丝月光都没有。 她怕得要死,最后还是谢池南找到了她。 那天之后,谢池南知道她怕黑怕一个人独处,所以即使再生气,也会把她先送回家再和她冷战。 谢池南究竟怎么了? 留在原地的赵锦绣看着越行越远的谢池南,脸色一点点变得沉默起来。 李妈妈看着两人这副模样也有些难过,她从小看着他们长大,自然知晓他们从前感情有多要好,其实今日夫人看在郡主的面子上让二少爷回来,她心里别提有多高兴了。 夫人一向喜欢平阳郡主,保不准看在郡主的面子上能和二少爷重修旧好也说不定。 可如今这副模样…… 她心里长叹一口气,面上却还得挂着笑,“郡主,我们也进去吧。” 赵锦绣看着已经拐进大门的谢池南,沉默一瞬后长舒了一口气,最终却什么都没说,点了点头。她终究不是以前的赵锦绣了,如果是以前的赵锦绣,看到谢池南这样不是和他大吵一架,就是背过身也不去搭理他。 谁还没个脾气了。 不过就是冷战,看谁冷得过谁!左右她和谢池南也吵惯了。 如今的赵锦绣…… 她只是沉默地跟着李妈妈一道往谢家走去。 刚走到花厅,赵锦绣就看到地上有一只碎掉的茶盏,抬眸看去,燕姨坐在椅子上,她苍白的脸色铁青,手撑在桌子上胸腔不住起伏,眼中有愤恨、厌恶还有失望,至于谢池南,他就站在那,他的衣摆被茶盏溅湿了一大块,脸上却什么表情都没有,像是早就习惯了。 满屋子的丫鬟低着头白着脸缄口不言。 赵锦绣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停在门口忘了进去,李妈妈也变了脸,她快步进屋先看了一眼谢池南,见他只是衣摆潮湿,脸上并没有什么伤痕,才松了口气,便走过去和燕氏小声说道:“夫人,郡主来了。” 燕氏一听到赵锦绣回来了,果然变了脸色,她抬眸越过李妈妈看向站在门外的赵锦绣,见她怔怔看着地上,心里不由责怪自己的失态,等敛了脸上的表情露出一个从前的笑容才同人招手,“瑶瑶,过来。”等赵锦绣走过来,她几次张口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最后只能握着她的手让人上菜。 菜是早就备下了的。 燕氏发了话,立刻有人去准备,等丫鬟鱼贯而入布置菜肴,赵锦绣便发现桌上的菜都是她喜欢的,却没有一道是谢池南喜欢的菜。 从前无论是她去谢家,还是谢池南来她家,燕姨和她娘都会准备两份,一份是她喜欢的,一份是谢池南喜欢的。 她看了一眼身边的谢池南,他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现,若无其事地坐在椅子上,连丫鬟递过来的帕子都没接,也没去管那湿了的衣摆,只是低头吃饭。 燕氏也没理会谢池南,甚至连看都没看他一眼,她就像以前那样替赵锦绣夹着菜,“我怎么感觉你比以前还要瘦?”说着又蹙起眉,嗔道,“你可不要学那些人,女孩子有点肉才好看,可不能风一吹就倒了。” 赵锦绣心里还在想这对母子俩的事,听到燕氏这话,倒有些哭笑不得,“哪有您说的那样,我倒觉得我还胖了。” 要放在从前她跟燕姨说这样的话,谢池南肯定要插嘴,不是喊她猪就是说她丑。 可今日谢池南什么反应都没有。 她刚要回头去看谢池南,就听到一道瓷碗碰撞桌面的声音,谢池南把空了的碗放在桌上,没什么表情说道:“我吃好了,先走了。” 他说完也没等谁给他回应,径直起身往外走去。 燕氏气他这副模样,她刚想摔碗,余光瞥见身边的赵锦绣,又强行把心中的怒火压了回去,只是沉着脸冲着人的背影喊道:“这几日回家住,瑶瑶好不容易来一趟,你带她好好玩玩。” 见谢池南虽然脚步停顿却没有回应,她的声音又带了几分尖锐,“听到没!” “……知道了。”谢池南应了一声抬脚离开。 “别管他,我们继续吃。”燕氏没看离开的谢池南,继续给赵锦绣夹菜。 赵锦绣就是有心想去找谢池南问个明白,这会也走不开,只好继续留着陪燕氏说话吃饭,等吃完饭,燕氏得去佛堂礼佛,她被李妈妈派给她的丫鬟领着去了燕氏特地为她准备的院子。等丫鬟退下,她连明初递过来的茶都来不及喝,张口就问道:“怎么样?你都打听到什么了?” 午后她察觉到燕姨的不对劲就让明初先去收拾东西,顺带打听下谢池南和谢家究竟发生了什么。 明初知她担心,也不敢耽搁,把自己打听到的事同她说了一遭,“奴婢打听到永泰十九年,谢将军没了后,侯夫人和二少爷的关系也变得越来越差。” “尤其是这些年……” 她说到这,忽然看了一眼赵锦绣,神情犹豫,不知道该不该继续往下说。 “怎么不说了?” 赵锦绣不知道她在犹豫什么,皱眉问她。 明初闻言却是又沉默了一会才轻声说,“这些年二少爷整日混迹勾栏酒楼,军营不去,学也不好好上,外边的人都拿二公子当纨绔看。”刚说完,她就发现自家主子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她正要相劝,就听赵锦绣斩钉截铁地说道:“不可能,谢池南不是这样的人。” 她认识的谢池南和谢大哥一样,他们一样的洁身自好,一样的文武全才,他们还在金陵的时候,只要他们兄弟俩出现,满场的目光都得落到他们身上。 谢池南的目标是像他的父亲他的哥哥一样成为顶天立地的大将军,护国安.邦,他怎么可能变成这副模样? 绝不可能! “不行,我要去找他,我得问问他到底怎么了!”为什么燕姨会那样看他,为什么他们母子的关系会变得这么糟糕,还有为什么谢池南的名声会变成这样。 赵锦绣这些年行事说话已经变得越来越沉稳了。 这要换作其他人,她绝对不会多管闲事,可谢池南不是其他人,他是她从小到大最好的朋友!她不能不管他。 “主子!” 明初见她风风火火往外走也想跟上去却被赵锦绣喊住,“你留在这,我问清楚就回来。” 赵锦绣说完也不管明初是个什么反应,自顾自走了出去,侯府很大,下人却没多少,燕姨指派给她的丫鬟这会也不在,赵锦绣在外头走了一会才看到一个小丫鬟。 走了这么一段路,她的情绪也逐渐变得平静了,受了小丫鬟的礼便让她领着去了谢池南的院子。 走到那才发现谢池南根本不在屋子里。 此时天色已十分昏暗,侯府里外都已燃起灯笼,谢池南的院子却还是一片昏沉,那廊下的灯笼随风飘荡,黑漆漆的像是被人遗忘了一般,就像这座院子这个人。赵锦绣沉默地站在院子里,院子很大,却连一个下人都没有,透过头顶的星月,她往四周看去,入目所见皆是灰败之色,明明是万物开新的春日,谢池南的院子却没有一点鲜活的春意,像是荒废了许久。 丫鬟察觉到她脸色难看,有些胆怯的解释道:“二少爷不喜欢我们来他的院子。” 赵锦绣没有接这个话,“知道他去哪了吗?” 丫鬟摇头,声音更轻了,“二少爷不喜欢我们打听他的行踪。” 赵锦绣抿着红唇,脸色越发难看了,以前谢池南虽然也不喜欢和人说起他的行踪,但绝对不会让人担心,即使再不喜欢下人伺候,身边也不会一个人都没有,心里的疑窦越来越多,想找到谢池南的心情也变得越来越急迫。可看着身边战战兢兢的小丫鬟,赵锦绣还是把所有的情绪都压到了心底,语气温和地同人说道:“好了,我知道了,你先去做事吧。” “那您?” “我待一会就走。” 丫鬟似乎有些犹豫,但终究不敢忤逆她的决定,只能轻轻应了一声。 等她离开后,赵锦绣又在院子里站了好一会,夜里的风有些凉,北方的风不如江南温柔,打在脸上有些疼。 她在月色下低着头,猜度着谢池南会去哪里。 从前谢池南即使不说,她也能够猜到他会去哪里。 如今,如今……! 赵锦绣不知想到什么,呼吸忽然漏了一拍,她突然大步往外走去,待走到外头,丫鬟还在前面走着,她连忙跑上前问她府里最高的地方在哪里。 那丫鬟被她着急的语气吓了一跳,呆了一会才讷讷道:“西,西边有个摘星楼。” 赵锦绣顺着她的手指一看,果然瞧见一角翘翘的尖檐,她什么都没说,掉头就往那走去。 “郡主,那儿黑,奴陪您一起去吧!”身后传来丫鬟担忧的声音。 赵锦绣头也不回地拒绝了,“不用了。”她脚步匆匆,很快就把身后的丫鬟甩开了。 离摘星楼越近,便越安静,周遭别说下人了,就连灯火都没多少,赵锦绣看着不远处的亭子,她先是看了一眼亭子里,里面一个人都没有,她并未气馁,而是朝那屋顶看去。 琉璃瓦铺砌的屋檐上泻了一片银月色,而月色之中就有她心心念念的那个身影。 蓝衣少年斜靠着尖檐坐在屋顶上,他一手手腕搭在膝盖上,五指随意垂落,一手握着一壶酒,抵在琉璃瓦片上。 他仰着头,闭着眼睛,高高的马尾随风飘荡。 今夜明月皎洁,星河满天,他整个人都被笼罩在那轻薄的月光里,恍如即将乘风归去的仙人。 “谢池南!” 赵锦绣终于高兴起来,她弯起眉眼,金陵城冰封的那双杏眼如今满是真心实意的笑,她就这样冲着那个身影,笑着喊道:“我找到你了!” 第7章 赵锦绣,不要再拉着我了…… 谢池南做了一个冗长的梦。 梦中,他不知道因为什么事和阿娘起了矛盾,连饭都没吃就一个人躲了起来,他那会还小,脾气也有些大,起初等着阿娘来找他和他道歉,没想到等到天黑了都没看到他阿娘的身影,甚至连个下人都没找过来。 他越想越气,想回去又觉得没面子,不回去,肚子又饿得咕噜咕噜地叫。 就在他犹豫不已,都在想要不要故意弄出点声响让人找过来或者去找哥哥的时候,赵锦绣却出现了。 赵锦绣那会也才五岁,穿着一身漂亮精致的绯衣,梳着两个好看的花苞头站在底下笑盈盈地喊他,“谢池南,我找到你了!” 赵锦绣从小就爱笑。 谢池南看着她如月牙一般弯起的杏眼,看着她发髻上绑着的好看金色丝带,还有两只微微颤抖的蝴蝶夹,不知怎么竟觉得更加丢人了。 本来还想下去的人当即就冷起一张小脸,重新把身体攀了回去,“你来做什么?” “燕姨和我说你生气了不肯吃饭呀,谢池南,你羞不羞呀,一生气就躲起来。”赵锦绣从来不怕他冷脸也不怕他生气,有什么就说什么,说完又觉得有些骄傲,仰着头叉着腰,冲他喊道:“你看我厉不厉害,他们都没找到你,只有我找到你了!” 谢池南不想和她说,不是阿娘找不到他,而是阿娘根本就没打算找他,她就等着他自己乖乖回去。 从来都是这样。 每次和阿娘吵架,他准是先认错的那一个,他娘从来不会道歉,顶多给他一个台阶让他下。 赵锦绣应该就是这次他娘递给他的台阶了。 傻乎乎被人骗过来还一副高兴样,谢池南觉得赵锦绣真的蠢透了。 可被赵锦绣这么一弄,他心里的那些不高兴竟也烟消云散了,他从高处一跃而下,仰着下巴走到赵锦绣的面前,还是从前那副骄傲的模样,“走了。” “谢池南,你还没夸我呢,我是不是很厉害!” 手枕在脑后勺的谢池南听到这话,瞥了她一眼,“……蠢。” “什么?” 赵锦绣没听清,依旧睁着圆滚滚的眼睛看向他。 谢池南这才注意到她的鼻尖上冒着一层细细密密的汗,心里突然就软了,吵闹的话说不出,他缓下语调,看着她明亮澄澈的眼睛轻轻嗯了一声,“厉害。” 没有人知道金尊玉贵养出来的赵锦绣,所有人都比不过的赵锦绣,其实是很好哄的。 只这么一句话,她就立刻眉开眼笑,雀跃地跟在他身旁,“我就知道我最厉害了!”她还说,“谢池南,你放心啊,以后无论你躲到哪里,我都会第一个找到你的。” 谢池南觉得好笑,但看着赵锦绣认真的脸,还是心情愉悦的嗯了一声,然后看着她好看的花苞头,目光一闪,抬手狠狠揉了一把她的小脑袋。 他当然知道赵锦绣会生气,所以把她头发弄乱的下一瞬,他就立刻跑远了。 “谢池南,你……”赵锦绣不敢置信地捂着自己乱掉的发髻,本来还高高兴兴的一张小脸当即冒了个通红,她气得不行,一边朝谢池南跑去,一边怒道:“谢池南,你给我站住,你,你死定了!我要打死你!” 谢池南比赵锦绣大两岁,腿自然也要比她长,他面朝赵锦绣一步步往后倒退,看着她怎么跑都跑不到他面前的样子,心里残留的最后一点不开心也彻底没了。 梦中是个春日。 柳枝轻晃,桃花烂漫。 随处可见的燕子在半空飞过,而男孩女孩永远那么高兴。 谢池南记得那日的最后是他主动请缨替赵锦绣梳头,可他哪做过这样的事,等赵锦绣看到那歪歪扭扭的两团头发又气得跟他打了一架。 …… 梦境太美好,好到谢池南根本不愿意醒来,他即使没有睁开眼睛也能察觉到自己的嘴角是翘着的,他甚至还想翻个身继续在这无人打扰的地方做他的美梦,直到耳旁传来一道被风挟裹而来的女声,“谢池南,我找到你了!” 一如梦中的那声呼唤,带着欣喜和雀跃。 谢池南似是迟疑了一瞬才肯睁开眼,他那双好看的桃花眼此时满是怔忡,像是分不清自己身处梦境还现实,直到被风拍了脸颊才骤然清醒过来。 少年掩住面上的失态,事不关己地收回眼眸,握着酒壶的那只手却下意识地收紧了一些。 他继续靠坐在原本的地方,晚风轻拍他的袖子,发出猎猎声响,而他望着头顶的弦月,抬手饮酒,朗月清风,蓝衣少年俊美无俦的脸上满是慵懒和散漫,“有事?” 今日已不是第一次被谢池南这般对待了,赵锦绣倒也没有最初那般不高兴了。 她现在只想解决自己心中的疑问,只是隔着这么远和人说话终究不便,便皱了眉,“你先下来。” 说完见谢池南动都没有动一下,赵锦绣也没有生气,找了半天,最后把目光放在了摘星楼那座亭子上,她二话不说,一边把袖子用束带绑紧,一边把裙摆打了个结,然后一步步朝摘星楼走去。 她做这些事的时候,一句话都没有说。 谢池南只听到一阵窸窸窣窣的衣服摩擦声,还有一阵越来越近的脚步声,他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没忍住,往外看了一眼,这一看,他的眼皮都不由自主地狂跳了一下。 “赵锦绣,你做什么!” 赵锦绣这会已走到亭子旁了,她正想拾阶往上,闻言,抬眸朝上面的谢池南看去,扯唇一笑,“你不肯下来,我上去陪你聊呀。”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看到了旧时好友,赵锦绣压抑了六年的叛骨和顽劣再一次呈现出来。 她从前在金陵城就连笑也是雍容大方的一抹,如今却像个顽劣少年,眼中都透着一股子狡黠。 她不再看谢池南,一边踩着台阶往上走,一边转动着手腕,多年不曾如此叛逆,虽然有些生疏,更多的却是激动。 走在亭中看不见上面谢池南是什么表情,赵锦绣也懒得理会谢池南现在在想什么。这小子来了雍州后就跟变了个人似的,名声弄得那么难听,和家里人关系也变得那么糟糕,就连对她也跟个陌生人似的。 她今天要不好好跟他掰扯清楚了,连觉都睡不着! 赵锦绣想到什么就去做,等走到二楼亭子里,她先是看了一眼外面,有些高,要是不小心摔下去,死倒未必,不过瘸个腿折个胳膊什么的肯定是在所难免的了。 要说怕,是一定的。 谁也不希望自己弄得那么惨,何况她要真摔了,估计燕姨又得收拾谢池南了。要是以前的燕姨,赵锦绣也不担心,顶多谢池南也就挨一顿揍,可如今的燕姨…… 赵锦绣静默一瞬,更想快些找到谢池南好好聊一聊了。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脚踩住美人靠,手往上攀升,她正想把身子扭转更利于往上爬的时候,忽然看到一个身影,那身影快得如风,一闪而过就从上面一跃而下进了凉亭。 赵锦绣一怔,看着站在她对面,明显沉了一张脸的谢池南,很快又笑了起来。她收回准备往上攀升的手,一面解下束起来的袖子和裙摆,一面说,“你早下来不就好了。” 话音刚落就看到谢池南二话不说就往外走去。 “哎!”赵锦绣忙冲人喊道:“你等下,我有话要问你!” 蓝衣少年却没有丝毫停顿的意思,他身高腿长,一会的功夫就已走了一半台阶了,赵锦绣想追上去又觉得来不及,眼珠一转倒是计上心头。 “哎呦!” 女声响在夜色里。 原本疾步前行的谢池南突然停下脚步,他并未立刻说话,而是在原地等了有一会,见身后没有跟过来的脚步声,只有时不时哀唤的女声,谢池南握着酒壶的手收紧,最后他还是咬了牙掉头回去。 亭子里,黄衫朱裙的少女蹲在地上,细白柔软的手覆在右脚腕处。 谢池南站在她面前,抿着唇沉声问,“怎么回事?”他这个视角看不到赵锦绣面上的表情,只能听到她轻悠悠的哀声,他得拼命咬牙撑着才能够阻止自己不去查看她的伤势。 只是所有的担心和紧张在看到那张如初的明媚笑脸时消失殆尽。 谢池南脸上的表情一僵,当即想要离开,赵锦绣却早就窥破他的意图,不管不顾牵住他的衣摆,月色让她那张明艳的笑脸也添了几分柔和,她仰头看着谢池南,脸上满是狡黠和灵动的笑,“谢池南,我抓住你了。” 心里也肯定了一件事,谢池南果然还是那个谢池南,不管表面佯装得多么冷漠,听到她出事也会立刻回头。 这让她想起从前和谢池南相处的日子,她跟谢池南两个人都是不服输的倔脾气,所以冷战起来特别惨烈,后来他们也就有了那么一套专门针对彼此的方法。 要是她生气的时候,谢池南不肯低头道歉就会给她买来她喜欢吃的零嘴,什么桂花糕、糖葫芦还有西街的烤鸭……她要是吃了,也就不好再跟人冷脸了。 要是谢池南生气,她就会像刚刚那样故意装作出事的样子,等谢池南回来后,她就笑着冲他撒娇。 就是—— 赵锦绣看了看谢池南现在的身高,她如今要是再想跟以前似的扑到他的背上缠着他要他背估计是不行了。有些可惜的叹了口气,正要说话,却见谢池南脾气更大的要走了。 她哪里能让他就这样走掉? 立刻起身追过去,牵着他的袖子,见他头也不回踩阶往下,她在他身后说道:“谢池南,你走这么快,我会摔倒的。” 谢池南没说话,却也没再一股脑往下冲,他只是紧紧握着手中的酒壶,过了好一会才沉声开口,“赵锦绣,你到底想做什么?” 听着他压抑的语气,赵锦绣也起了些脾气了,她从金陵大老远过来,他不来接她也就算了,见面了还一副阴阳怪气的模样,动不动就走!要不是担心他,她早走了。 “你问我怎么了,我倒想问问你怎么了!”赵锦绣死死攥着他的袖子,站在他身后看着他的后脑勺说,“你以前说过什么,你还记得吗?” “你说过每个月都会给我写信,说过每年都会来参加我的生辰,还说会参加我的及笄礼……”她越说越委屈,眼圈也忍不住红了起来,却还是咬着牙不肯落泪,“谢池南,这些你都忘了吗?” 晚风把所有的声音都放大。 谢池南能够清晰地听到她低哑哽咽的声音,他心头微苦,喉咙发涩,开口却还是冷冰冰的一句,“忘了。” “你怎么……” 赵锦绣不信,还欲说,谢池南却忽然回头,他在月色下的这张脸没有一点情绪,眼中也淡漠一片。他看着不敢置信的赵锦绣,嘲道:“赵锦绣,你都几岁了,随口说出来的一句话,你都能记到现在?我很忙,没时间陪你玩追忆过去的游戏!” 他说完就从赵锦绣的手中拉走了自己的袖子,然后掉头往下走去。 他以为他都说得那么重了,赵锦绣肯定不会再理他了,她这样要强的性子,这次他不去哄她,估计她以后都不会想见他了。这样也好,他已经是一脚踩进淤泥里的人了,没必要把赵锦绣也拉扯下来。 他贪恋赵锦绣带给他的温暖,所以才会一次次在清醒的时候,沉溺的时候,回忆他们小时候的事。可他不希望赵锦绣再来管他,不希望她和他这样的人混在一起,更不希望有朝一日他死了,她会伤心难过…… 把他当做一个陌生人,她就不会难过了。 谢池南抬脚一步步拾阶而下,他走得很快,快得甚至能听到耳边呼啸的风声。 可就在他迈下最后一个阶梯的时候,身后却传来赵锦绣的声音,“我不信,谢池南,我不信!”起初声音轻得如梦呓,后来的那声却是震声喊出的,赵锦绣站在高台上看着底下的谢池南,三步化作两步往下跑。 等走到谢池南的面前,赵锦绣死死握住他的胳膊,她仰头看着眼前的谢池南,眼中带了一些水意,神情却是这六年积累下来的坚毅。 “谢池南,你要是真忘了我们之间的约定,真没有把我当朋友,为什么刚才我只是喊一声疼,你就上来了?你根本就没有忘记!”赵锦绣眼圈通红,抓着他的袖子,目光执拗地看着他,“你到底怎么了?为什么燕姨和你的关系会变得那么差,你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谢池南没有说话,他只是低头看着赵锦绣。 两人就这样对视着,就在赵锦绣还想再说些什么的时候,忽然一道沉稳的男声响在她的耳边,“你真想知道?” 是谢池南在说话。 没了原本的伪装,此时的他看起来有些冷肃,竟和他的父亲安北侯很像。 赵锦绣看得一怔,过了一会才点了点头。 酒壶砸在地上,发出清脆的一声撞击,赵锦绣被人握住手,察觉到那里的冰凉,赵锦绣有些怔忡,她没有去挣扎,只是呆呆地看着握着自己的那只手。 少年手指修长,骨节分明,可从前……这只手明明炙热如火。 为什么如今却如此冰凉,冷得仿佛像是从炼狱归来的恶鬼。 赵锦绣来不及询问就被谢池南牵着往前走,两旁风景在她眼前匆匆而过,她不止一次想问谢池南要带她去哪,只是看着谢池南那个冷毅的侧脸和绷紧的唇线,还是闭了嘴。 直到走到一处灯火如昼的地方,谢池南才松开她的手。 “这是……”赵锦绣看着这座锦绣庭院,怔然出声,不等她说完就听到一阵熟悉的声音。 是燕姨! 院子里没有人,只有那亮着烛火的屋中倒映出两个身影,她听到一个沉稳的男声安慰着燕姨,然后是燕姨尖锐的哭音,“你让我别怪他,可我怎么能不怪他!” “当初要不是他想赶尽杀绝,一股脑地往前冲,春行,春行又怎么会因为保护他被匈奴人杀死!” “该死的明明是他,是他!” …… 那些字眼明明是那么普通,可赵锦绣却像是听了一场天书,她的耳边是一阵嗡嗡的轰鸣声,不知道过去多久,她才扭头看向身边的谢池南。 月色让谢池南变得更加远了。 他明明就在她的身边,可赵锦绣却觉得他们之间隔着千山万水。 她张口想说话,却一个字都吐不出,而低眉看着她的谢池南仿佛早就料到会是这样一个结果了,他背在身后的手紧紧攥着,等拇指磨得虎口处都疼了,他才哑声开口,“现在你知道了。” “赵锦绣,你最喜欢的兄长,我唯一的兄长是因我而死!” 他原本不想让赵锦绣知道的,即使是踩进烂泥里的他也不希望自己在她心中变成一个厌恶可憎的人。 可如今他却不得不亲自剖开这血淋淋的过去告诉她。 他做得那些蠢事,害死的人,没有未来的以后……都不值得赵锦绣再待他如初。 谢池南低头,把脸埋于漆黑深处,他说,“……别再来找我了。” 也不要再拉着他了……他不值得。 第8章 谢池南也曾骄傲过,“父亲…… 谢池南已经离开了。 赵锦绣却滞留在原地忘了离开,她低着头,眼睛像是看着地上那个被灯火照映出来的身影,又仿佛什么都没有看,耳边还有属于谢池南的回声,他的声音明明那样轻,那样平静,可赵锦绣却觉得自己的心脏都被拉扯出来几丝刺骨的疼意。 周遭都是空旷的凉气,她抬手捂在心口处,不知为何那里竟有些疼,她想起谢池南刚刚说的话,“赵锦绣,你最喜欢的兄长,我唯一的兄长是因我而死!” 她已经记不清她听到谢池南说这话时脸上的神情了,只记得自己心跳明显漏了一拍,呼吸也彻底停住了。 她怎么也没想到谢大哥的死居然会和谢池南有关。 可如果是这个原因,有些事情也就说得通了,为什么那么喜欢谢池南的燕姨如今会用那样的眼神看待谢池南,为什么李妈妈缄口不言神色难过,还有为什么他们母子之间的关系会变成这样……赵锦绣想到自己先前来找谢池南的时候,还信誓旦旦想着不管谢池南和燕姨之间有什么矛盾,她都一定会让他们母子重修旧好。 这世上哪有什么过不去的坎? 可如果谢大哥真是因为谢池南而死,她该怎么劝说燕姨原谅谢池南?手心手背都是肉,死去的活着的都是燕姨的儿子,她想这世上最难过的就是燕姨了。 夜里忽然传来沉闷的一道开门声。 赵锦绣循声看去便见穿着一身黑衣劲装的谢平川走了出来,他今年四十多了,比起赵锦绣印象中的样子要显得更加冷肃,从前在金陵的时候,她还能在谢伯伯的脸上看到清淡的笑意,如今却只看到浓浓的疲惫。 这几年有变化的不止是燕姨和谢池南,功满大汉的谢伯伯也变得沧桑了许多。 “谢伯伯。”她忙敛起心神走过去给人请了一个安。又抬眸看向那扇覆着素纱的菱花窗,在她怔忡的这一段时间里,那里已经没有人了,赵锦绣想到刚才恸哭不止的燕姨,心里也有些难过,不由压低声音问道:“燕姨睡了吗?” “嗯。” 谢平川点了点头,他看了一眼四周,见没有那个熟悉的少年身影,眼中微黯。再次看向赵锦绣的时候,眼中又恢复成了平日在军营时的模样,低声问她,“阿南带你来的?” 他刚刚在屋中就听到了外头的动静。 下人早就被他打发走了,自然不敢违背命令折回来偷听,唯一敢来他们院子的也就只有这两个小孩了,又看了一眼赵锦绣的神色,他静默一瞬,哑声问,“都知道了?” 赵锦绣没有隐瞒,点了点头,“谢伯伯,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的声音很轻,神情却带着紧张和急切,说出口的话还带了一些彷徨,被风一吹,支离破碎,赵锦绣放在身子两边的手紧紧握着,看着谢平川犹豫问,“谢大哥他……真是因为谢池南的缘故才会离开人世的吗?” 谢平川负手站在长阶上。 清透的月光,照亮了整座庭院,却照不进人的心里去,谢平川低眉看着眼前的少女,迟迟都不曾说话,须臾,他才开口,“跟我过来。” 赵锦绣忙抬脚跟上。 她跟着谢平川走到一旁的石桌,看着他坐下,也跟着坐下。 她迫切想知道当年的事,见谢平川没有说话,也不敢多言,只能安静地坐在一旁,直到听他询问,“你可知道长川战役。” 赵锦绣忙点头,见谢伯伯看着门的那处没有看她忙又答声,“知道。” 她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大家闺秀,更何况她还有那样一位厉害的祖父,永泰十九年,匈奴领十万大军再次进犯雍州,这事传到金陵城不知又让多少人吓破了胆,那段时间已有不少人在整顿财物,生怕大汉再一次被匈奴人杀到跟前。 谁想到谢伯伯竟以五万大军逼退了匈奴,不仅如此,他还斩杀匈奴王并几个匈奴将军和王子,让匈奴人元气大伤,这么多年都不敢再次进犯。 当年他们迁都南下,根基本就不稳,匈奴又骤然来犯。 可以说—— 是这场长川战役拯救了大汉,让他们免受外族侵扰,能够在这几年的时间里快速发展。 可赵锦绣清楚知道这件事,却是因为谢春行就是死于这一场战役。 谢家的无双公子,大汉朝最年轻的少年将军死于他的十八岁,死于他最灿烂的年华……从此世间再无无双公子,也无谢将军。 他的死讯传到金陵的时候,不知让多少女子哭碎心肠。 她也哭了。 她那会甚至还想一个人骑马来雍州,她不信谢大哥这样死了,更担心谢池南会出事……他这个人从小就崇拜谢大哥,衣服要穿一样的,头发也要梳一样的。 他最喜欢的就是跟在谢大哥的身旁,缠着他问战场上的事。 赵锦绣还记得有一年谢大哥打赢胜仗,回金陵受封。那天兄弟俩走在长长的御街上,周遭都是偷看他们的人,谢大哥的眉眼是一贯的温润,即使受了功勋也还是那副温温柔柔的模样,可谢池南呢?那是与谢大哥截然不同的桀骜,少年郎仰着下巴,飞扬的眉毛就像两把小刀,锋利张扬,他骄傲地活像自己受了功勋似的。 这样的谢池南,如果谢大哥真是因他而死,他该多难受? “当年谢池南怎么会……上战场?”那个时候的谢池南也才十二岁啊。 赵锦绣不明白。 “金陵那边是怎么说起这场战役的?”谢平川平静看着前方,不答反问。 “金陵城的百姓都感恩您的辛苦,还说您是天神下凡,有神助。” “……天神下凡,有神助?”谢平川紧绷的脸上扯出一丝讥嘲的笑,他放在石桌上的手微微收紧,那双狭长的凤眼也轻搭着,他迟迟没有再说话,等再开口时,声音却要比这春日的夜晚还要寒凉,“你觉得五万大军真能打赢匈奴人的十万兵马?” 赵锦绣一怔。 这事的确神奇,毕竟大汉兵马不如匈奴凶猛,加上当年两军人数又过于悬殊,能赢实在是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事。所以当年金陵那边得到消息才会这么动荡,一个个都想逃得更远,可当年的结果的确是谢伯伯赢了啊…… “当年长川战役是靠雍州城所有百姓一起保下来的。” 谢平川的声音平得像一阵风,脸上也不带一丝情绪,他仰头看着头顶那片星空,星河闪耀,不比先前的讥嘲,此时他的眼中带了一股浓郁的悲伤和深深的沉重,“年轻的壮士拿着家里的工具就跟着我们上战场,老弱妇孺就留在城中帮着做饭救人。” 平民百姓都如此,他的儿子又怎么可能甘居人后? 匈奴人出现的第一日,谢池南就自告奋勇要跟着他和春行一起上战场,那会已是生死存亡的紧张时刻,纵使他们不放心不同意又能有什么办法? 那个时候没有人想到他们能赢。 每个上战场的人其实都已把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要么站着死,要么屈辱死,既然都是死,何不在死前英勇一场? 可谁都没想到从未上过战场的谢池南居然那么厉害。 与他和春行的作战手法截然不同,穿上盔甲的谢池南就像一匹放飞了的狼崽子,沙漠是他的领土,他无惧无畏,仿佛天生属于战场,拿着一杆长.枪领着两千兵马就敢往前冲。 谢池南第一次离开,走了三天三夜,就在他和春行都以为他死了的时候,他却带着十几颗头颅回来了。 他永远记得那一天。 穿着盔甲的少年笑着掀起帐子,骄傲地把手里的人头扔在地上,满屋子的灰暗都被他脸上的灿烂笑容感染变得亮堂了许多。 他歪着头,笑说,“父亲,儿子幸不辱命,回来了!” 那里面有匈奴的一名猛将和两个同行的王子,还有不少大臣,他还活捉了不少匈奴人,抢来了他们最为需要的粮食和马匹。 谢池南以两千兵马瓦解了匈奴的右翼,让匈奴人元气大伤,也让他们有了一个喘息回击的机会,此后他们父子三人一同作战,由于谢池南的作战手法太过迅猛,又时常出其不意让匈奴人根本想不到他要做什么……匈奴从最初的声势浩大越显颓势,反而是他们在一次次的胜利下越来越有活下去的希望。 所有将士和雍州城的百姓齐聚一心,匈奴人瓦解大汉的计谋也彻底湮灭。 变故是什么时候发生的? 就在他和春行杀了匈奴王,匈奴人群龙无首的时候,前线却传来谢池南领兵进了沙漠深处。 春行不放心忙跟了过去。 十二岁的谢池南还不懂得穷寇莫追这个道理,他一心想要把所有的匈奴人都杀死,以报当年他们被迫迁都的屈辱,可他终究只是个少年,又怎么可能比得过在草原争夺抢掠经常作战的呼延利? 他被呼延利的人马所困,又被春行解救。 可当他们父子再回去的时候,看到的只有万箭穿心而死的春行以及一地死去的将士。 第9章 谢池南永远是我最好的朋友…… 夜色很安静。 在这处无人打扰又灯火如昼的院子里,年轻的少女和沧桑的男人两两对坐,只是男人疲惫地合着眼帘,像一位迟暮的将军,而少女……“啪嗒”一声,眼泪从那张芙蓉面滑落,最后掉在了赵锦绣放在膝盖上的手背上,很快又从手背流落消失于衣裙间。 似乎没想到自己会哭。 赵锦绣迟疑般抬手摸了下自己的脸,才发现不知何时她竟已满面泪水。 她想过战场的恐怖和艰难,所以每次谢伯伯和谢大哥上战场,她都会跟燕姨和谢池南在家中祈祷,可她从来没有想到当年的长川战役,被众人欢呼的胜利背后竟然有这么多事! 该有多绝望? 才会让满城百姓抱着必死的念头去作战! 想到金陵城那些每日醉生梦死的昏官,再想到当年雍州城的百姓,十二岁的谢池南,还有万箭穿心而死的谢春行,赵锦绣几次张口却什么话都说不出,她只能拼命抬手去擦,可眼泪还是不听话的继续往下掉。 “我怪过那个孩子。” 谢平川没有回头,他只是疲惫地说,“当初我三令五申让他不要轻举妄动,可他偏偏就是不听,如果他没有那么桀骜不驯,也就不会造成今日的后果。” 那个时候的谢池南被连番的胜利冲昏了头脑,众人的敬仰和崇拜让他以为自己是天神降世,他以为能次次都如他所愿,能把所有匈奴人一网打尽,可他却不知道无路可走的敌人最容易狗急跳墙。 他们为何会胜利? 除了他们这些将士,根本原因还是因为他们所有人都抱了必死的想法,他们把每一次战役都当做最后一次,这样才保下了雍州城。 他和春行又为什么不去追逐逃跑的匈奴人? 那是因为他们清楚赶尽杀绝只会让敌人反扑,而那个时候的谢家军、雍州城远没有这个能力彻底把他们一网打尽,那些将士那些百姓也都是有爹娘的人,所有人都在等着他们回去,他不愿最后的结局是两败俱伤! 所以在春行死后,在那些将士被匈奴人残忍的伤害,谢平川是真的怪过自己这个儿子。 燕氏或许不知道,在她挥下那三十鞭子前,谢池南就已被他用军规打了五十大棍,如果不是其余将士求饶,那一日他或许会亲自杀了这个不驯子。 “……可我更怪我自己,更怪这个国。” 谢平川的声音更哑了,“如果我早早和他说清利害,他又怎会枉顾军令?如果这个国家能够再强盛点,又何需老少妇孺上战场?” 可他再责怪,有些事情也回不去了,他怪自己,可他得活着,得继续守着这个地方,用生命保护这里的百姓。他怪这个国,可这也是生他养他的地方,他生于大汉,忠于大汉,一生都会为大汉的繁荣安定奔前走后,只希望来日他的国能够再强盛点,不会让游子无家可归,不会让白发人送黑发人。 谢平川说完这句后迟迟没再说话,直到起身要走的时候,他才看着赵锦绣说道:“夜深了,瑶瑶,去睡吧。阿南那……”他停顿一会,才继续说道,“你也不要太责怪他。” “他这些年,也过得不容易。” 话音刚落,他就看到提灯过来的丫鬟。 丫鬟面生,显然不是内院的人,见她翘首张望的模样,谢平川只一下便猜到她是谁喊来的了。 那个孩子啊…… 谢平川心中长叹一声,他摇了摇头,没有留下只言片语就在丫鬟战战兢兢地请安中离开了。 走进屋中才发现燕氏睡得并不安稳。 这六年,她其实也没有真的踏踏实实地睡过一觉。 头几年,她一宿一宿睡不着,即使好不容易睡下,醒来也还是哭,有那么一阵子,她就跟疯了似的,看到和春行容貌相似的阿南,她会哭笑着跑过去,抱着人絮絮叨叨说话,可当发现那人是阿南时,她又开始尖叫去踢打。 这样的结果是燕氏的病情越来越严重。 阿南如今变成这副与从前截然不同的模样,也是担心燕氏再像从前那样发疯。 直到小回长大了,有春行小时候的样子了,燕氏的病情才好了许多,这些年只要阿南不出现在她的面前,她看着和从前也没什么两样。 可她真的一点都不想念阿南吗? 怎么可能呢? 都是她十月怀胎生下的儿子,她怎么可能不念着?谢平川坐在床边听着昏睡的燕氏一声声呢喃着“阿南别怕”,心里便是一阵发苦,他什么都没说,只是抬起满是伤痕的手轻轻抚着燕氏的头,即使在她可以平静的睡去时也没有收回。 * 明初坐在门前的石阶上,她其实已经困得有些犯迷糊了,眼睛一直忍不住想合起来,却还是死死撑着不肯让自己睡过去。从赵锦绣离开后,她就一直坐在这,派出去的人说找不到郡主去了哪里,她自己又不敢贸然离开怕跟主子错开,只能在院子里等着。 夜里的风有些大,她还穿着午间的那身衣裳,有些冷,倒也让她的神智变得清醒了许多。她搓了搓有些起鸡皮疙瘩的胳膊,正想起身去里面找件外衣披着的时候,就看到失魂落魄被丫鬟搀扶进来的赵锦绣。 “主子?!” 明初惊讶出声,见赵锦绣连一点反应都没有,只低着头像是被人提着线的木偶朝她这边走来,她忙跑过去扶住她的胳膊,又拧眉问一路护送她而来的丫鬟,“怎么回事?” 赵家的丫鬟,又是赵锦绣的大丫鬟,气派本就非常人能比。 此时拧眉沉声,让小丫鬟立刻就变了脸,她哪里知晓发生了什么,不禁倒退一步,颤颤巍巍答道:“奴,奴婢也不知道,奴婢找到郡主的时候就是这样了。” 明初还要发问,胳膊却被人握住。 是赵锦绣,她低着眉,语气疲惫,声音低哑,“没事,我歇息一会就好了。”说着就自顾自拂开明初的搀扶往里走。 “主子!” 明初哪敢让她自己一个人走,也顾不得去问那个丫鬟,随手把人打发了就追过去,她扶住赵锦绣的胳膊,有心想问,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反倒是赵锦绣一路沉默进屋后说道:“先洗漱吧。” …… 下人手脚很快,没一会就准备好了。 赵锦绣肩抵在浴桶边缘,微微仰着脸闭着眼,明初轻轻替她擦拭着头发,目光却时不时往她身上看去,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见过这样的主子了,这几年主子行事越发稳妥,有时候她都忘记她今年也才十六,明初猜测应该是跟谢二公子有关,但具体发生了什么,却猜不出。 “谢池南和我说……”热气氤氲住赵锦绣的眉眼,让人看不清她此时是哪般神态,只能听到她略显低哑的声音如流水一般缓缓说道:“谢大哥是因他而死。” 手里的胰子忽然掉在地上,发出沉闷的一声,明初惊得忘记去捡,只是愣愣看着赵锦绣,连话都忘了问。 “你也不敢相信吧?” 赵锦绣边说边睁开眼,她今天哭了那么一场,眼圈还很红,可她的神情和语气都恢复成素日的冷静,她就像一个叙述者把她知晓的那些事一点点一点点说出来。 屋子里很静,静得只有她的声音,而当她不再说话时,便连一点声音都没了。 明初自幼就待在她的身边了,自然知晓她和谢池南感情厚非,即使这些年两人不曾见面,可主子每年都会和她提起这位旧时的好友……来的时候,主子还和她开玩笑说池南少爷都十八了,也不知道有没有喜欢的姑娘。 主子如此在乎侯夫人和池南少爷,自然希望他们能和好,可中间还有个春行少爷,这让他们怎么和好? “那您现在……是怎么想的?”她低声询问。 “我不知道。”赵锦绣第一次摇了头,她其实已经很久没有这样无能为力的感觉了,好像你怎么做都没有办法去挽回,没有办法让一切恢复到最初。 “可不管发生什么,谢池南永远都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不可能不管他。” 谢伯伯让她别责怪谢池南。 她怎么会责怪他?死去的是她最喜欢的哥哥,可同样,他也是谢池南的兄长啊。 那个谢池南从小就崇拜的兄长。 谢大哥死,最难过的恐怕就是谢池南。 可她也没有办法去劝说燕姨,这世上没有人有这个权力让一个母亲忘记她失去儿子的怨恨和痛苦…… 夜色寂静。 赵锦绣疲惫地合上眼。 * 万籁俱寂,许多人都已睡下了,谢池南睡得却不安稳。 他又做梦了,梦到十二岁那年,他领着一群人去追杀呼延利的时候,年少轻狂,桀骜不驯,又有国仇在前,谢池南怎么会允许呼延利从自己的眼皮子底下逃脱?可他的手下害怕沙漠的传说。 传说腾格里沙漠的深处有吃人的魔鬼,很多人都不敢穿过沙漠去追呼延利。 “将军,我们回去吧。”几十号人劝说谢池南。 他们不愿进去,一方面是畏惧沙漠的传说,另一方面也是因为他们真的累了,半个月的连续作战,他们的脑子和身体都像一根紧绷的弦,现在好不容易能够得以歇息,谁想继续追逐? 何况大将军还发了话,让他们不要轻举妄动。 可谢池南不管。 他从不相信有什么吃人的魔鬼,再说他又不是没来过这,有多少个夜晚,他骑着神离在这策马奔腾,与月色和晚风相伴。 没人跟着他去,他就自己去! 初生牛犊不怕虎,何况谢池南对自己的骑射十分有自信,即使杀不光匈奴人,他也能射杀呼延利!所以他直接无视了众人的阻拦。 “你们不想去就别去!” 他不强求,只身一人策马追了过去。 浩瀚的沙漠中,穿着白衣盔甲的少年骑着马握着长.枪一路向前,他的脸上有干涸的血迹,已分不清是属于哪个敌人的。风沙刮在他的脸上,有些疼,可谢池南却没有畏惧,他就像是天生属于这个沙漠,属于这个战场。 可他还是太年轻了。 长.枪带过十多号匈奴人,鲜血溅染黄沙,却靠不近被众人包围的呼延利。 呼延利此人,匈奴王之子,习惯了争夺抢掠,一双眼睛就像贪婪的狼,谢池南记得他在人群包围中向他瞥过来的眼神,也记得他向他举起的弓.弩。 他恶狠狠地说“竖子可恶”。 看着那张如豺狼一般的脸还有对准他的弓箭,谢池南并不为此感到害怕,那个时候的他一心只想为国为大汉百姓报仇,即使被匈奴人包围,他也没有丝毫畏惧,甚至还和呼延利一样举起了手中的弓.弩。 他想,就算死,也要把呼延利一起带走。 寒风拍打他的高马尾,他手握弓.弩对准呼延利,薄唇微挑,眼中也泛着讥嘲。 梦中的他即使年少也已呈现出刀锋般的锐利,他无畏无惧,只庆幸,幸好那些人没有跟过来,那样至少死也只是他一个人。 可偏偏他的兄长出现了,他的兄长因为担心他出事,只带着一队亲卫就赶了过来,看到兄长出现的那一刻,谢池南第一次产生了后悔的情绪。 他不畏死,却怕牵连旁人,尤其那人还是他的兄长。 梦境的最后…… 是兄长和亲卫阻拦了呼延利,他的兄长穿着一身银色盔甲,如天神一般,他回头让他快跑,让他去喊父亲过来……那个时候,谢池南以为自己来得及的,他以为他能喊来父亲喊来大军把兄长救出来的。 可等他和父亲回去的时候,只有满地尸首,以及杵着佩剑不肯倒地的兄长。 即使万箭穿心,他的兄长也始终有他的风骨,不肯跪拜匈奴人。 “阿南,快跑!” 看着那个穿着银色盔甲的男人转过脸冲他喊道,然后那张温润如玉的脸一点点被鲜血覆盖,梦中的少年发了疯似的想跑过去,却怎么都越不过去,他只能眼睁睁看着男人死在他的面前。 “哥!” 谢池南握紧拳头惊醒过来,他满头大汗,在这昏暗的室内屈坐起身,搭在膝盖上的手都在微微颤抖,等急促的呼吸逐渐变得平缓,谢池南抬眸看了一眼覆着素纱的菱花窗,天色还早,他抬手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打算趁着其他人还没有起身离开谢家。 不想—— 谢池南洗漱完打开门就看到坐在长阶上的紫衫少女。 太阳还未彻底升起,可天边已有逶迤而开的一抹艳红,簪着花钗的少女原本正托腮看着远方的天空,听到身后的声响立刻回头,谢池南的眼前出现了一张灿烂的笑脸,那个紫衫橙裙的少女笑着和他打招呼,“早啊,谢池南。” 第10章 赵锦绣,你知不知道什么…… 看着出现在门口的赵锦绣,谢池南的神情都愣住了,他目光怔怔看着她,迈出去的脚都忘记收回僵在半空,直到小腿都有些抽住了,他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你怎么在这?” 谢池南尽可能想让自己表现得若无其事,他收回脚,脸上的表情也十分淡然,可放在门上的手却没有意识地收紧。 他以为赵锦绣在知晓所有事情后,即使不会像他的母亲那样厌恶他,恐怕也难与他回到最初的模样。 可此时她脸上笑容依旧,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这让谢池南不由产生一种错觉,他昨天根本没有带赵锦绣去母亲的院子,赵锦绣还什么都不知道,那只是他的一场梦。 可……真的只是梦吗? 谢池南很快又否定了自己的想法。 赵锦绣的眼下一片青黑,显然是没有睡好的模样,她……知道的。想到这,谢池南微抿薄唇,看向赵锦绣的眼神也透着一股子复杂。 他宁可赵锦绣怪他,也不希望她这样。 赵锦绣仿佛没有看到谢池南望过来的眼神,仍挑眉看他,“我为什么不能在这?” 她边说边从长阶上站了起来,在金陵城金尊玉贵受人敬仰的平阳郡主,一身礼教和言行便是宫里最严苛的嬷嬷都挑不出差错。可如今身处雍州的她就仿佛换了个人似的,她随手掸了掸橙红色花纹裙上沾染的尘埃,一点都不在乎什么礼仪规矩,等拍完就仰头看着谢池南,理所当然地说道:“你昨天答应燕姨要带我出去玩的。” “走吧,带我去见识见识雍州城里好吃好玩的。”说完,见谢池南眉心微皱,不等他开口,赵锦绣便先狡黠一笑,“我问过了,你今天不用去书院,你要是不带我出去玩,我就和燕姨告状去。” 却是一点不给谢池南拒绝的机会。 谢池南果然被她噎住了,他一双剑眉微拧,薄唇紧抿,看着眼前的赵锦绣,沉默许久才沉声说道:“赵锦绣,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这是他第二次问她一样的话了。 “还能做什么?”赵锦绣眨眨眼,恍若不知他在说什么,“让你陪我去找好吃的好玩的呀。”她说着就跟从前似的,直接上手挽住谢池南的胳膊,察觉到他突然变得僵硬的身形也没有理会,只吐槽道:“谢池南,你现在废话好多哦,我都快饿死了。” 这话倒不假。 虽然昨天燕姨给她做了一大桌她喜欢吃的菜,可她心里揣着事,哪有心情吃东西?只是怕人担心才勉强应付了几口,也亏得昨天燕姨心里也有事,看着谢池南离开的方向时不时出个神,要不然就她那几口猫食一样的吃法,铁定又要被人说了。 赵锦绣当然知道谢池南刚问的是什么,可她也清楚自己做不到不去管他的事。 昨儿夜里她翻来覆睡不着索性便仔细想了一遭,其实也不是真的一点法子都没有。 燕姨心里虽然埋怨谢池南,但母子之间哪里还能真的一辈子不往来?何况昨天谢池南离开后,燕姨的神情变化也能证明她心里还是有谢池南这个儿子的,只是心里藏着根不好去除的刺罢了……她没有办法让燕姨彻底原谅谢池南,但至少她希望她在雍州城的这些日子里,能尽量改善他们母子的关系。 她不希望谢池南永远是这副死样子,也不希望燕姨整日处于这样的情绪状态之下。 她希望他们母子俩都能好好的。 赵锦绣想清楚了,脸上的笑容也就变得越发灿烂起来,她原本就是好容颜,即使一夜不睡也难掩娇容,反而还给她多了一份少时没有的慵懒娇态。 只是—— 她看了一眼还僵着的谢池南,奇怪道:“谢池南,你还傻站着干什么?” 听到耳旁传来的声音,谢池南才迟钝般回过神,他目光呆滞地看着两人此时的模样,手臂交挽,衣袖交叠……距离近得,谢池南都能闻到赵锦绣身上的独特香气。 他僵硬低头,看着挽在一起的两只胳膊,淡紫团花衫子下的胳膊柔弱无骨,她身上披着的鹅黄印花披帛还时不时随风轻拂他裸露的手背。 柔软的触觉和少女的香气让谢池南整个人就跟炸了毛的猫似的,他立刻甩开赵锦绣的手跳到一旁,此时的谢池南再也没有办法维持原先的冷脸,他看着人,难得心绪不稳地说道:“赵锦绣,你,你知不知道什么叫做男女大防!” 这些年谢池南脱离少时的莽撞和桀骜,行事也变得越来越沉稳起来,可面对赵锦绣一如既往的亲昵…… 他好像也变回了从前那副模样。 不。 还是有些不大一样的。 从前赵锦绣要挽他的胳膊,要他背她,他虽然会笑话她几句却从来不会甩开她,更不会像现在这样手足无措。 谢池南不清楚他此刻如坐针毡的原因是因为什么,大概是他们多年不见,又或许是赵锦绣真的长大了,她长成了一个真正的女人,一个可以成亲生子的女人,再也不是从前他眼中的假小子了。 谢池南这么大反应,赵锦绣也吓了一跳。 “你做什么?”她不高兴地捂着心口,瞪着谢池南,奇怪反驳,“以前又不是没挽过!” 还问她知不知道男女大防?她当然知道,可她挽得又不是别人!换作其他人,便是女子,她都很少挽,就连对堂兄表哥,她也从来不曾这样亲昵过,因为是谢池南,她才肯挽他,偏偏这家伙还这样对她!不过她现在饿得厉害,也懒得和谢池南计较,赵锦绣瞪他一眼后拍了拍自己的衣裳,也没再挽他,只是和他说,“好了,走了。” 不挽就不挽,搞得她多想挽他似的。 话音落下,见谢池南还站在原地,仍不愿和她一起离开,赵锦绣心里有气,更多的却是无力,她微拧柳眉,声音也哑了一些,“谢池南,我真饿了。”一晚上没怎么睡,又怕人大清早偷溜,她天还没亮就来这蹲人了,虽然不至于饿得头昏眼花,但也的确是有些撑不住了。 她是真没把谢池南当外人看,边说边把手按在小腹处轻轻揉了揉。 爹娘刚走的那一年,她一边要处理棘手的事务,一边要照顾刚出生的生安,有时候太忙不免错过饭点,等实在饿得受不了了才记得狼吞虎咽扒几口。 时间长了,身子也就熬坏了。 她现在要饿的时候不及时吃东西就会头昏眼花,脸色发白。 她想,要是谢池南再跟她僵持下去,她就直接扯着人往外走,她就不信谢池南还能直接把她给甩开了! 看着低眉揉腹的赵锦绣,谢池南脸上的薄怒和羞恼慢慢散去,长眉却一点点皱了起来,他知道赵锦绣不是装的,从前去金陵的时候就见她请大夫,也见过她难受到在床上捂着肚子呻.吟的模样,他那会还曾偷偷给人带去雍州老大夫配的药,只不过赵锦绣不知道是他给的罢了。 想骂她不知道照顾自己,又说不出。 到底还是没有办法放任她不管,谢池南看着神色不大舒服的赵锦绣,放低声音说道:“你要真饿了,就在家里吃点。” 他是担心赵锦绣回头受不住,可赵锦绣却以为他是不想带她一起出去,想也没想就直接拒绝了,“我不要,我就要去外面吃。” 谢池南:“……” 他哪里看不透赵锦绣的心思,嘴唇嗫嚅几下,想解释,最终也只能冷冰冰地说,“随你。”说着就自顾自往外头走去,脚步却是迁就人特地放慢了的。 “你等等我!” 两人一前一后往外走,刚走到月门处,就撞见了从外院走来的李妈妈。 李妈妈看着走过来的两个人也呆了下,等回过神立刻上前给两人请了安,笑问道:“你们这是要去哪?” 谢池南是一贯不答话的,闻言也只是站在一旁,淡漠的桃花眼看着前方,也不知道在看什么,还是赵锦绣笑着给人解了惑,“谢池南带我出去吃早点。”话音刚落,她就察觉到一道不满的眼神落在她的身上,赵锦绣即使不去看也能知晓谢池南现在是个什么神情,肯定又皱眉了。她只当不知,反正现在的谢池南也不会像以前那样怼她。 她便继续笑盈盈地和李妈妈说道:“妈妈,你和燕姨说一声,让她别等我了。” 李妈妈本就乐见其成两人重修旧好,自然笑着答应。 她还想再嘱咐几句,谢池南却已经不耐烦地迈开步子往前走了,赵锦绣怕他跑了,也顾不得和李妈妈说话,只能匆匆话别一句就提着裙子追过去,“谢池南,你慢点!” 谢池南既不回头也不说话,只继续往前走。 李妈妈看着离开的两人,察觉到少爷虽然没跟郡主一起走,但脚步却是特意放慢了的,她目光柔和,脸上的笑意也更深了,目送两人离开,这才继续往内院走。 刚走进内院。 侯爷和夫人也都起来了,正准备吃早膳,看到她回来,燕氏一面握着帕子擦手一面说,“去看看瑶瑶起来没,要是起来了就让她过来一道吃饭。”却是没问谢池南半句。 李妈妈闻言,心中便有些犹豫,等燕氏疑惑的目光落到她身上,她才忙敛眉说道:“郡主和少爷出门吃饭了。” 她说话的时候,一直不动声色地观察着燕氏的神情,见她脸上的表情有一瞬的僵硬,但也只是一瞬,很快就淡淡开了口,“那就传膳吧。” 倒是显见地没有生气。 李妈妈松了口气,恭声应下一声便出去吩咐了。 而坐在燕氏身旁的谢平川眉眼也变得柔和了一些,他什么都没说,只是接过燕氏手里的帕子放到一旁,然后在桌下轻轻握了握她的手。 燕氏抿着唇,神情还是那么冷淡,却没甩开谢平川的手,任他握着。 第11章 她的亲近让他既高兴又无…… 谢池南和赵锦绣一直保持着前后脚的距离,他的脚步不算快也不算慢,既不会让赵锦绣跑得气喘吁吁,却也不会让赵锦绣跟上自己。 从前两人吵架或者玩闹的时候也会这样。 他走在前面,赵锦绣气喘吁吁跟在后面,有时候他为了逗她还故意倒着走,看着赵锦绣拼命想跟上他却怎么都跟不上的模样,他就会喊她“小矮子”,当然最后的结局肯定是赵锦绣同他阿娘告状,他挨阿娘的罚。可他一贯是不记打的,就算被他娘教训一顿,过阵子,还是会继续乐此不彼地和赵锦绣这样玩闹。 两人就是这样吵吵闹闹长大的。 如今情形相似,心绪却完全不同,从前是为了逗她,如今……谢池南是真的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赵锦绣。 他以为赵锦绣知道那些事后会远离他。 可她并没有这么做。 哥哥的死没有让赵锦绣远离他,他的冷漠和疏离也没有让她离他而去……谢池南不知道该怎么表述自己的情绪。 他应该高兴的。 这么多年不去联系赵锦绣,其中一个原因不就是怕她知晓那些事后厌恶他吗?如今她待他如初,他自然该高兴。 他也的确高兴。 发生那样的事情后,家人厌恶他,从前结交的朋友远离他,从始至终站在他身边的只有傅玄和陶野,可他们二人都是他的好友,与哥哥并不熟悉,因此赵锦绣这一份不曾更变的亲近对他而言才更显珍贵。 可高兴之余,他更多的却是无奈。 谢池南不是不清楚燕氏心中的纠葛,他从小就在她膝下长大,比他的父兄更能体察她的情绪,她并没有像她表现地那么恨他,他是知道的。 在多少个夜晚,白日才同他发过火的阿娘会在他房中烛火全熄灭的时候悄悄进来,小心翼翼地给他上药,然后在床边一坐半宿,最后又叹着气离开。 他清楚她恨他除去因为他害死哥哥,还有害死哥哥的他不仅没有替他好好活着,还每天醉生梦死,不知上进。 可他即使清楚也不愿更改的原因—— 不过是因为他早已把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 他这人早就没有什么以后了,如今活着也不过是想找到匈奴人的老巢,杀死呼延利,让大汉的铁骑踏平草原,让千千万万个英魂得以安息,让他对他有愧的兄长能有个交待。 他不会告诉任何人他要做的事,大汉史书也不会对他有任何记载,他会如那塞外的黄沙一般淹没于那辽阔的沙漠之中。 这是他的宿命,也是他为自己选择的归途。 他希望对他们而言,他只是一个不求上进的废物,一个醉生梦死的纨绔,一个活着让人厌恶死了也不会浮起波澜的存在……那么即使有一天他真的死了,她们也不至于太难过。可面对阿娘的冷言,他尚且还能保持如初,可赵锦绣如故的亲昵,却让他没有办法真的不去管她。 听着紧随其后的脚步声,听着赵锦绣小声的抱怨,谢池南只能继续沉默着往前走,就再陪她一次,等今日之后,他就回书院去,她总不能去书院找他。 何况金陵事多,她终究……也待不了多久。 影壁到了,谢池南停下脚步,正要喊人去准备马车,身后的赵锦绣却未察觉,一股脑撞在了他宽阔有力的脊背上。 “唔。” 谢池南几乎是在听到这一声的时候就立刻转身了,看着赵锦绣低着头捂着额头和鼻子,他抬手想捧起她的脸看一看,但想到自己的决定又把伸出去的手缩了回来背在身后,喉间吞吐几番,关心和担忧尽数压下,最后仍是冷着一张脸绷着嗓音和赵锦绣说道:“让你走路不看路。” 这一下算是彻底把赵锦绣憋着的火给点着了。 她豁然抬头,露出一双微红的眼眶,看到谢池南那张死人脸的时候,再也忍不住,气冲冲道:“谁让你一直走我前面!”她是真的被谢池南气到了,只知道盯着他这张冷冰冰的脸,根本没有心情去注意他背着的手,自然也就没有瞧见谢池南背在身后的那双手攥得青筋都冒出来了。 那是极力克制下的结果。 赵锦绣这些年已经很久没有生过气了,赵妃如的挑唆,赵若微的怒火根本掀不起她心中的波澜,即使被丽妃当做打压姑姑和表哥的棋子,她也能够冷静地分析利弊为家中盘算。 她以为她这辈子都不会有情绪太过波动的时候了。 如今看来,她错了,碰到谢池南,她就仿佛回到以前,他随随便便一句话一个动作都能惹毛她。 一夜忧心未怎么睡加上连着两日被人这样冷待积累下来的不高兴在这一瞬彻底爆发出来了,赵锦绣看着面前神色漠然的谢池南,嘴唇微张,最后竟直接上手推了他一下,见他身子轻晃也没理会,直接绕过他往前走去。 她冷着一张脸,脚步走得又快又重。 影壁处的下人们老早就瞧见他们争执了,此时都是一脸战战兢兢的模样,眼睁睁看着她越走越近,最后还是年迈的管事提着心迎上前和人恭敬道:“郡主可是要出门?您稍候,小的这就给您准备马车。” 他说完就想让人去准备,赵锦绣却冷着一张小脸说,“不要马车,给我准备马。” “这……” 管家犹豫,这可是打金陵城来的贵人,即使远在雍州的他也听过赵家的地位,这要是出个什么事,他们可如何担待得起?他不由把目光移到跟过来的谢池南身上。 虽然他家二少爷也是个混不吝,但总归是主人,他便请示人,“二少爷,您看。” 谢池南也听到了赵锦绣说的,他皱着眉正要开口,却见赵锦绣直接往前走了两步,那边有好几匹马,她随便翻身上了一匹马,然后谁也没看直接策马往外冲去。 管家被她的速度吓得脸都白了,追了几步喊道:“郡主!”可赵锦绣一人一骑走得飞快,哪是他能追上的? 他只能回头去看谢池南,想问问他如何是好,却只瞧见一道白色的身影往外冲去,等白影闪过,谢池南也不见了。 …… 赵锦绣听到身后传来的马蹄声,曝露在阳光下的小脸变得更冷了,马鞭垂落虚点半空,两片好看的红唇紧紧抿着,握着缰绳的手也攥得更加用力了。她知道是谢池南,却懒得回头,可她多年不曾骑马,骑射到底生疏了一些,没一会就被谢池南追上了。 余光瞥见身边的蓝色身影,她撇过头,不去看他,却也没有再提速。 只是依旧不肯和人并驾齐驱。 就像刚才谢池南不肯和她一起走一样,赵锦绣如今也这样,只要瞧见身旁的白马跟她身下的黑马并驾,她就要往前一些,不多不少,正好是刚才她和谢池南走路时的距离。 她这番行为举止,幼稚的不行,谢池南只一眼就瞧出她的意图了。 若放在从前,他指定是要笑话她的,可如今……他看着赵锦绣不高兴的侧脸以及紧抿的红唇,还有那微微鼓起的腮帮子,他沉默一瞬,最终还是握着缰绳,低眉朝赵锦绣说了一句,“对不起。” 本来还一腔怒火的赵锦绣忽然就没那么生气了。 到底不是小时候了,小时候和谢池南吵个架能气三天,现在……握着缰绳的赵锦绣没再一定要比人先一些,她放慢动作,沉默一瞬后转头看向身旁的谢池南。 “谢池南,你到底怎么了?”她刚才就想问了。 如果是因为谢大哥的事,她如今也都已经知道了。可她既然选择来找谢池南,就代表她没有因为这件事责怪他,可为什么谢池南还要绷着这张脸,拒她于千里之外呢? 空气之中又是一阵沉默。 少年神色缄默,握着缰绳没有说话。 想到昨夜谢伯伯说的那番话,赵锦绣看着沉默不语的谢池南,忽然轻轻叹了口气,她没再逼问他,而是选择放软嗓音,“如果是因为谢大哥,我现在已经知道了,我知道最不希望发生这件事的就是你。” “谢池南,我没有怪你。” “而且我相信谢大哥在天有灵也不想看到你因为愧疚变成这个样子。” “谢池南……” 她还欲往下说,身旁的少年却突然打断她的话,“你不是饿了吗?走吧。”他说完就率先骑着神离往前,这次他没有离赵锦绣很远,却依旧选择把背影留给赵锦绣,不想让她看到他脸上的神情。 “谢池南!” 赵锦绣脸色微变,手握缰绳,高声喊他的名字。 蓝衣少年头也不回,就像是没有听到。 此时旭日高升,耀眼夺目的金光从天际泄下,明明是灿烂明媚的春日,可赵锦绣看着谢池南的背影,心里却涌上一阵无尽的疲惫。 她以前从来不觉得六年的时光有什么。 即使他们天各一方,即使他们已经很多年没有书信往来,可她一直执拗地相信她和谢池南的关系始终如初,就算再过几年,就算他们各自都要娶妻嫁人了,他们依旧都是彼此生命中最好的朋友,依旧会在对方最需要的时候出现……可谢池南如今的表现却让赵锦绣第一次产生了怀疑。 谢池南真的还拿她当好朋友看吗? 如果是,为什么谢池南要这样,为什么连与她好好沟通下都不肯。 他以前从来不会这样。 虽然谢池南从小就臭屁,还有很多毛病,可他绝对不会这样忽视她的担忧,他会在她担心的时候,又别扭又臭屁地解答她的担心,不会让她胡思乱想,更不会用冷冷清清一句题外话,终止她所有的疑问。 其实他们现在的距离不算远,赵锦绣只要擎僵策马就能与他同行。 可这一次,她却没有选择这么做,她没再像之前似的拼命追逐谢池南的身影,她只是沉默地望着他的背影,从前隔着千山万水都无法让她感觉到的距离感,如今仅仅咫尺方丈却让她横生一种相隔万里的感觉。 两人一前一后沉默地穿过里坊的巷子来到街上。 街上十分热闹,走街卖货的摊贩,耍猴杂技的百戏,琳琅满目的货物还有扑面而来的香气……可马上的两人此时却都没有观赏的兴致,两人一个领路一个跟随,距离始终一致,话却未说一句。 等穿过热闹的街道,谢池南领着赵锦绣停在一家“大胡子饭馆”前。 看到这个名字的时候,赵锦绣的目光忽然微微闪烁了一下,她虽然没来过,却听谢池南说起过,他曾与她说这家胡辣汤是雍州一绝,她从前就念着这一口味道,没想到如今还真来了。 只是如今两人这个关系…… 赵锦绣看了一眼谢池南,见他依旧还是先前那副沉默的样子,她也就没了开口的兴致。她撇过头,不去看他,也不去看那块门匾,目光虚无地落在一处地方,只当什么都不知道。 “进去吧。” 谢池南翻身下马,看着身后的赵锦绣说道。 见她依旧冷着一张俏脸别着头不肯与他说话,他薄唇轻抿似要张口,最终却也什么都没说,只是等赵锦绣下马后,一道牵着她的马走到一旁系到柱子上,而后才领着人往里走。 这个点虽然不算晚,饭馆却已经没什么人了,一个系着蓝花围布的妇人正在收拾,听到声音,她忙转身打招呼,瞧见是谢池南又笑了起来,“您今天怎么得空来了?” 她寒暄一句,又说,“您先坐,我让我家那口子给您准备吃的去。”说完瞧见跟着他进来的少女,眼眸顿时一亮,她活到这把岁数还没见过这样好看的姑娘,就像天上的仙女。 “这位是?” 赵锦绣等着谢池南开口。 她想但凡谢池南说一句他们是朋友,她也就不生气了,可谢池南什么都没说。赵锦绣心里一阵阵难受,像是被人揪着心脏似的,脸也更冷了,她什么都没说,倨傲地抬着一张明艳的芙蓉面,直接越过他找了个位置坐下,和妇人说话倒是一贯的客气,“劳烦帮我上一碗胡辣汤。” 却是同样没介绍两人的关系。 谢池南眼睁睁看着赵锦绣跟他擦肩而过,他知道她不高兴,明明是他自己选择的路,这会不好受的却还是他。他把心绪压在心底,正想跟人过去,一听这话却皱了眉,看着赵锦绣说道:“你胃不舒服,这会不能喝汤。”说完又和妇人交待,“给她上一碗白粥,再来一屉包子。” 赵锦绣理都没理谢池南,只看着妇人重复,“不必,给我胡辣汤就好。” 两人意见相左,谁也不肯服软。妇人一会看看谢池南,一会又看看赵锦绣,她是过来人,清楚两人这是闹了别扭,又见他们这副僵持的模样,好笑出声,“那就都上,先喝点白粥垫垫肚子,好了再喝汤。” “你们看可好?” 谢池南没意见了,赵锦绣也不是那种会把自己不高兴甩给旁人的人,听妇人这样安排,倒是也没什么意见。 “那就这么定了,你们先坐,我这就去准备。”妇人说着就打了帘子进去了。 屋中很快就只剩下谢池南和赵锦绣两个人,两人一个坐一个站,谁也没有开腔,谢池南本想走过去,待瞧见赵锦绣额头上的红痕又皱了皱眉,“我出去一趟。”他说完见赵锦绣没有吭声,张嘴迟疑一下,还是没留别的话,转身出去了。 听着匆匆离去的脚步声,赵锦绣擦拭筷子的手一顿,她转头看了一眼还未彻底落下的帘子外少年走得义无反顾的身影。 赵锦绣目光微黯,眉眼沉默,神色低落。 手中擦拭干净的筷子平放到碗上,赵锦绣收回眼眸,看向窗外,外头春光明媚,而她在这不算明亮的冷清室内,轻轻叹了口气。 第12章 您是二公子的朋友吗?-…… 谢池南拿着一盒膏药从回春堂出来,正打算往大胡子饭馆走去,就听到不远处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 “阿南!” 是陶野。 谢池南驻步抬眸,便见陶野和傅玄就在不远处站着。 傅、陶二人刚从饭馆出来,他们原本想直接走的,没想到陶野眼尖先瞧见了谢池南,这会他快步朝谢池南走去,笑着在他肩上擂了一拳,“你怎么会在这?”说话间,目光扫见他手里握着的膏药,本来还挂着笑的一张脸立刻变了色,他握住谢池南的胳膊,语气紧张,压着嗓音问,“你娘又打你了?” 慢他一步的傅玄听到这话,原本温润含笑的一张脸也渐渐变沉了。 “这次伤在哪?”陶野皱着眉絮絮叨叨,说着还有些怪责起傅玄,“都怪阿玄,我就说让他不要去找你,你家里人找你能有什么好事,偏他说这次不一样!哪里不一样了,你还不是又受伤了!” 他真是气死了。 要是别人这么打阿南,他早就操家伙上门了,偏偏打阿南的人是阿南的母亲,他就是再气再不高兴也只能咬着牙把满肚子的不爽给吞回去。 傅玄站在一旁,虽然没说话,脸上的表情却也有些凝重。 他的确没想到会是这个结果。 他以为那一位的出现会带来不一样的变化。 在这碰到两个好友,谢池南俊美的脸上也浮现了一抹笑,“我没事。”他说着轻轻拍了拍陶野的胳膊,随手把膏药收起,见他一脸不信的模样又添了一句,“受伤的不是我。” “那是谁?” 想到还在跟他冷战的赵锦绣,谢池南却又沉默了,但也只是沉默了一会,他便又扯唇一笑,“没谁,我今天还有事,先走了。”他说完和两人打了个招呼就径直转身离开。 “——阿南!” 陶野想追上去,却被傅玄拦住,他看着离开的谢池南,收回眼眸说,“行了,阿南有事,我们就别跟过去了。” 傅玄大概能猜到阿南要去做什么,也能猜到他手里的膏药是给谁的……他刚刚也是关心则乱了,阿南以前受伤可从来不会来买膏药,这膏药怕是给那位平阳郡主吧。 只是不知那位平阳郡主为何受伤。 “他能有什么事?”陶野习惯了三个人一起行动,这会自然有些不高兴,他看着离开的谢池南,黑白分明的眼睛滴溜溜一转,忽然就甩开傅玄的手偷偷跟了上去。 “阿野!” 傅玄低喊一声,见陶野头也不回,继续偷摸摸跟在阿南身后,他怕陶野回头没轻没重惹出事来,只好快步跟了上去。 巷子里人多,熙熙攘攘,吵吵闹闹,加上谢池南心里还想着事,注意力便被分散了,也就没有发觉跟过来的傅、陶二人。这药,他自然是不能亲自给赵锦绣的,等回头回了家随便找个丫鬟送过去,估计她也猜不到是他送的。 就像昨天晚上那个丫鬟。 …… 谢池南在想着送药的事,坐在饭馆里的赵锦绣却依旧沉默着,她也在想事,却是乱七八糟没个着落,好似什么都想了,又好似什么都没想。 “咦?”系着蓝花围布的妇人端着托盘过来了,看到只有赵锦绣一人,不免有些惊讶,“二公子呢?” 赵锦绣回过神,她敛下面上的失态,转头看向妇人,虽然情绪低落,却还是语气温和地同人说道:“他出去了。” 她在外时一贯是这副模样,温和亲切却也疏离。 妇人笑笑,倒也没再多问。 许是开门做生意的人天生都眼明擅语,她看出赵锦绣眉眼中的低落和不开心,一面神色自若地替人布置早膳,一面说,“我还是第一次见二公子带人过来。” 赵锦绣知道谢池南在雍州也交了两个朋友,一个叫傅玄一个叫陶野,闻言不免有些怔忡,“他的那些朋友呢?” “这我哪里晓得。”妇人长相不过是中人之姿,却爱笑,看着便十分和善,“不过我想二公子的朋友大概家世也都了得,恐怕是不习惯来我们这样的地方吃东西的。” 说起这个,妇人不禁又想到初见谢池南的一面,她笑道:“说起来,我第一次见二公子,他那会好似也才十二。” 瞧见身旁少女忽然变得认真起来的脸,妇人笑了下,继续往下说,“您不晓得,咱们这地方平日来往的都是一些下九流的人,可二公子那日骑着高大的骏马,穿着一身镶着金边祥云纹的白衣,就这么堂堂然出现在店门口,别说外头的路人了,就连我和我家那口子也都吓坏了,还以为做了什么错事惹了贵人登门。” 赵锦绣虽然不曾亲眼见过这个情形,大概也能脑补出来。 十二岁的谢池南什么糟心事都没经历过,身为安北侯的儿子,还有一个做少将军的哥哥,自然是金尊玉贵不过。 走到哪都引人注目。 就像从前在金陵时一样。 她忽然就起了一些兴致,托着下巴问妇人,“然后呢?” “然后啊——”妇人想起那日情形,笑出声,“二公子在我们一群人的注视下目不斜视走进来,说了两句话。” “哪两句?” “谁是这里的老板?”妇人平日见的人多了,倒也学了一些技艺,她掐着嗓子模仿当年谢池南说话的腔调,那是散漫的,却又带着与生俱来的贵气,明明看着人却又仿佛目下无尘,可那样的态度却不会让人觉得不舒服,仿佛他天生就该如此。眼见少女神情微怔,妇人低眉,又说,“把你们这里好吃的都给端上来。” 赵锦绣听她说完才知道她这是在模仿十二岁的谢池南,她一笑之后继续听妇人换回自己的语调说道:“那样金尊玉贵的少年郎,一看就是贵人出身,我和我家那口子哪敢怠慢,便耗尽心思把会做的能做的都送了出去。” “起初我们惦记着他的身份,不敢拿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给人吃,可每送上去一样,他却只是皱眉。” “最后还是我家那口子一咬牙送了一碗胡辣汤过去。” “没想到二公子竟然点头了。” 那胡辣汤,别说是贵人了,就是他们普通人也不大会吃,各种材料往里头一加,也就那些真的没什么钱又想饱腹的人才会选择这个……谁也没想到那位金贵的少年居然会喜欢这个。 说完了旧事,妇人看着赵锦绣忽然问,“您是二公子的朋友吧?” 赵锦绣心里到底对谢池南还有些气,听到朋友这两字,她轻轻抿了抿唇,原本托着下巴的手也重新收了回去平放在膝盖上,而后微抬杏眼,看着妇人,“为何这样问?” 她可不觉得她跟谢池南刚刚那个情形还能被定义为朋友。 妇人笑说,“早些年和二公子熟了之后,我闲来无聊也曾问过二公子。” 赵锦绣心中隐有所察,平放在膝盖上的手忽然收紧一些,声音也微微低哑了几分,“……什么?” “我问二公子这样的身份怎么尽喜欢挑一些上不了台面的吃的。”妇人看着赵锦绣,边说边笑,“那会二公子和我说,他有一个朋友,最喜欢这些东西,他受人所托不敢遗忘。” 赵锦绣起初有些寡淡甚至是有些漠然的神情忽然就这样僵在了脸上。 妇人还在说,“我又问二公子,那为何他来了这么多次也不带他那位朋友,我记得那日二公子看着南边,沉默许久才笑着说,以后会有机会的。” 赵锦绣心脏扑通扑通跳了好几下,红唇轻抿,原本规矩放着的两只手也慢慢握了起来。 “这位姑娘,您是二公子的朋友吗?”耳边传来妇人的询问,这是她第二次问她了,而这一次,赵锦绣没再犹豫,她双手交叠放于膝上,看着妇人的目光清澈而明亮。 窗外漏进一室阳光,原本昏暗的室内变得明亮起来,她的目光清润,语气坚定,“是,我是他的朋友。” 赵锦绣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心里对谢池南的埋怨和气恼竟也如风一般,慢慢散去,就连紧绷了一早上的脸也终于扯出一道笑。 ——谢池南那个大骗子,不是说都忘了吗,不是说不想和她玩追忆过去的游戏吗?那又何必时常跑到这边来喝他从前最嫌弃的胡辣汤? 可明明觉得他是骗子,赵锦绣却忍不住弯起眉眼笑了起来。 那个笑容是那样的快活,就连原本端着的劲也跟着散去一些,她原本也只是气谢池南不拿她当朋友,如今从别人口中知晓他的心思,自然也就没那么生气了。 只不过瞧见打帘进来的谢池南,赵锦绣还是立刻收敛了脸上的笑。 虽然她是不生气了,但谢池南这两天气了她那么多次,她也不能让他那么好受!她又不是真的没有感觉的泥菩萨,何况她面对的还是谢池南,那个从小和她一起长大的谢池南,她自然不想在他面前遮掩自己的情绪。 因此在看到进来的身影时,她便若无其事地收回眼眸,只当没有瞧见他一般。 谢池南一进门就看见了赵锦绣,自然也瞧见了她的神情变化,本来还带着笑的脸在看到他的时候立刻晴转乌云,谢池南脚步一顿,握着布帘的手也收紧了一些,他冲朝他笑的妇人点了点头,而后沉默着坐到了赵锦绣的面前,没有和她说他去哪了。 早膳都已经上齐了。 妇人见他回来,也就没再多留,走的时候看着两个还在闹着脾气的小朋友,不由好笑摇头。 年轻真好啊。 …… 等妇人回到里间,外头便又只剩下赵锦绣和谢池南两个人。 相比之前被谢池南气得食不下咽,这会赵锦绣可谓是自若多了,她也不搭理谢池南,自顾自握着筷子,倒是先如谢池南所愿喝了几口粥,又细嚼慢咽就着粥吃了两个水晶小笼包,这才慢慢喝起这碗从前被谢池南夸上天的胡辣汤。 赵锦绣以前也吃过胡辣汤。 机缘巧合路过的地,店家本是北方人,做得味道自然正宗,可惜赵锦绣仅吃了几次,店家就带着家人回北方去了,后来她也让人试着做过却发现味道始终不对,没想到如今居然在这又吃到了让她怀念已久的味道。 赵锦绣眉眼含笑。 她低头喝汤,余光却是能瞧见对面的谢池南,见他也低着头喝着汤,看不见脸上的神情,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赵锦绣其实已经不气了,也不想继续怄下去了。 看在胡辣汤的份上和他和好也行。 只是她到底也是骄傲的人,汤勺拨弄胡辣汤,正想要不要踢他一脚热热气氛,然后再问问他去哪了,外头的帘子却再次被人掀起,紧随而来的是一个少年的声音——“阿南!” 嗯? 赵锦绣收回要踹出去的脚,往外看去,便见两个少年从门外走来,一个黄衣高马尾,一个紫衣束发,一个跳脱一个沉稳,她心里略一猜测便知晓这两人是谁了,只是不等她开口,那黄衣少年就率先开嚷起来,“阿南,这就是你说的有事!” 目光扫见赵锦绣的容颜,陶野眼中闪过惊艳之色。 可他这个年纪,最喜欢的可不是漂亮的姑娘,所以也只是短暂地惊艳了一下就再次不高兴开嚷起来,“她是谁啊,你居然背着我和阿玄单独和她吃饭。”话音刚落,瞥见赵锦绣额头上的红印,长哦一声,“你刚才买的药膏也是给她的吧?” 第13章 赵锦绣朝谢池南伸手,“…… 药? 赵锦绣一怔,什么药? 触及黄衫少年落在她额头上的目光,赵锦绣后知后觉抬起手指往自己的额头处轻点一下,不碰的时候没发觉,这一碰才想起自己受伤了。 所以刚刚谢池南突然出去是去给她买药了?这是赵锦绣没有想到的事。 她心里蓦地一软,眉眼也变得柔和了一些,她什么都没说,只是把落在黄衫少年身上的目光移到了谢池南的身上,见他眉心紧皱,目光也落在黄衫少年身上,薄唇微张,似乎是在懊悔自己没能及时拦住他的这番话……赵锦绣一看他这副模样,就知道谢池南没打算亲自交给她。 她心中说不出是好气还是好笑,倒是没像之前似的再生气。 也没有非要在这个时候问个究竟。 把点在额头的手收了回来,重新平放在膝盖上,赵锦绣腰背挺直,眉目之间含着一点矜贵得体的笑,那是和谢池南独处时从来没有过的端庄模样,让她即使身处陋室也仪态万千,像个真正的贵女。 正好那厢傅玄也察觉到他们之间的不对劲了,他一贯聪慧,心中隐隐也猜到一点什么,没有多说,只拉着陶野上前给赵锦绣请安。 “平阳郡主。” 心里也有些责怪自己应该和阿野提前说一声的。 他原本是担心这位郡主忽然驾临雍州又未公之于众,恐有要事,又怕阿野咋咋呼呼到处说,坏了人家的事便把此事瞒了下来,没想到如今反而闹了事。 虽说通过当年阿南的介绍,这位郡主应该也不是什么难相处的人,但谁知道几年过去会如何呢? 毕竟赵家势大,他在雍州也有耳闻。 “平阳郡主?”陶野愣住了,他错愕的目光重新落在赵锦绣的身上,后知后觉,喃喃道:“你……就是平阳郡主?” 赵锦绣颌首笑问,“你认识我?”心中却清楚他是通过谁知晓她的。 她拿余光去看谢池南,见他轻抿的薄唇抿得更加厉害了,不等黄衫少年回答她的话,他就率先开口,“你们怎么过来了?” 黄衫少年被他这么一打断,果然忘记要和赵锦绣说的话了,看着谢池南不高兴地嘟囔道:“你还说呢!谁让你忽然走掉的,我还以为你要去做什么,没想到……” 他说到这才想起自己之前的失态,不由住了嘴。 “你们……” 谢池南也不想让陶野多说,正想让他们先走,赵锦绣却笑着横插一句进来,“既然来了就一道坐下喝杯茶吧。” “你……”她看着陶野,像是思考了一会,温声问,“你就是陶野吧?” “咦?” 陶野惊讶,又忘记自己的失态了,奇道:“你怎么知道?”想到什么,他立刻咧开嘴笑了起来,少年没心没肺,笑容灿烂,“是阿南和你说的吧?”他性子本来就有些大大咧咧,远没有傅玄的远见和斟酌,又被赵锦绣勾起好奇心,不顾身份直接走过去往赵锦绣旁边的椅子一坐,兴致勃勃地问,“阿南还和你说什么了?” 谢池南看他这副样子,就知道赶不走他了,他抿着唇又把目光往赵锦绣那边看去,她好似早就知道他会看她一般,一双笑盈盈的杏眼正看着他,与他一撞,还挑衅地扬了下眉。 不曾掩饰的骄傲,也有着不必言喻的高兴。 看着她阴霾了一早上的眉眼终于漾开了笑意,谢池南薄唇轻抿,到底没再开口让陶野和傅玄离开。 罢了。 他想。 今日终究是他不对,让她高兴下也无妨。 看着谢池南收回目光,赵锦绣在心底轻哼一声,她以为谢池南是无计可施了,却不知道谢池南若真想让这两位好友离开,她再如何阻拦也没用。 “郡主,你快说呀。”陶野性子急,见她迟迟不语,忍不住催她了。 “好。” 赵锦绣好脾气地应了一声,却没立刻和陶野说,而是看着那紫衫少年,先招呼人,“傅公子也请坐吧。” 既然黄衫是陶野,那么这位紫衣男子肯定就是谢池南提过的傅玄了。 傅玄听她称呼也未惊讶,他先是看了一眼谢池南,见他低头摆弄汤碗,没有阻拦的意思,就知道阿南这是随她去了。 他心中好笑。 没想到阿南有朝一日居然也会这样听一个人的话,却也更加确信,这位平阳郡主对阿南而言是不同的,也许她的出现真能改变阿南的现状。 傅玄心中玲珑心思转了万千,面上却一点不显,温和有礼的微微一低头,“那就叨扰郡主了。”他说完便朝三人走去,也择了个位置坐下,刚一入座,急性子的陶野便又忍不住开口了,“郡主连阿玄也知道,阿南到底还和你说了什么?” 他真的好奇死了。 赵锦绣等人都入座后便没再卖关子,看着陶野温笑道:“他与我说他在雍州城交了两个好朋友,虽然性子大相径庭,人却都很好。” 这话说完,不管是陶野还是傅玄,神情都变得柔和了许多,只有当事人谢池南神情颇有些不自在。 “吃完了没?” 他放下手中的茶盏,径直喊话,虽未点名也未看人,却很明显是在问赵锦绣。 赵锦绣挑眉看他,见他连与她对视都不敢,心中轻哼,面上却依旧挂着恰到好处的笑容,红唇微启,只吐出一个字,“没。” 看着谢池南无奈又憋屈地闭上嘴,赵锦绣忽然觉得和长大后的谢池南相处起来也挺有意思的。从前他们打打闹闹,轻则吵架,重则打架,谢池南从不拿她当女的看,比赛的时候也不会因为她是女的就让着她。 有时候她被气得眼圈都红了,他还在旁边嘲笑她。 长大后的谢池南虽然性子更加让人捉摸不透了,但赵锦绣再也不用担心这家伙会不分场合怼她了,而且她也看透这人的口是心非了,嘴里说没把她当朋友,动不动冷脸冷眼,可她一喊疼,他立刻就掉头回来,她额头只是轻轻撞了下,他就特地跑出去买药。 虽然不清楚谢池南为什么要这么别扭,连明着关心她都不敢,也不清楚他为什么要这样对她。 但赵锦绣已经不生他的气了。 不清楚,不明白,那她就慢慢弄清楚弄明白,她相信总有一日她和谢池南的关系能恢复如初的。 谢池南自然注意到了赵锦绣的眼神,他如坐针毡,有好几次想直接起身离开,却又一次次把自己的心绪压下,他只能尽可能地佯装出一张冷脸,不让自己显得太失态。 好在赵锦绣很快就没看他了,谢池南不禁轻轻松了口气。 陶野和赵锦绣聊了一会,倒是越聊越投机,这会竟直接问道:“郡主怎么突然来雍州了?” 这话一落,就连谢池南也忍不住竖起耳朵。 他也想知道赵锦绣为什么会突然来雍州,她在金陵不是很忙吗?难道只是为了给母亲祝寿?可前几年,她也没来过。 他猜测金陵那边是出事了,想问她,又觉得自己如今没这个立场和身份,这会陶野提及,倒是正好让他了解清楚。 “为什么来啊?” 赵锦绣早在两人出现的时候就没再吃早点了,这会她双手握着一盏茶,小店都是粗茶,陶野喝一口都皱眉的东西,她却眉目平和,待喝了一口,余光看着谢池南的方向,她才像是开玩笑一般道一句似真似假的话,“被人逼婚了,不想嫁就逃出来了。” 少女嗓音柔软,面上还含着笑,仿佛只是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 可听到这话的三人却神色各异。 陶野先是一怔,继而怒气冲冲拍案起身,他还有些稚气的年轻脸庞满是怒容,“朗朗乾坤居然还有人逼婚!郡主,你和我说他是谁,看我不去削他一顿。” 他就是这么一个脾性,对自己的好友和喜欢的人一向是两肋插刀的。 赵锦绣虽然还称不上是他的朋友,但聊了这么一场,他还是挺喜欢这位性子温和的平阳郡主,而且她还是阿南的朋友呢。 阿南的朋友就是他的朋友! 坐在陶野对面的傅玄也明显愣了一下。 他也没想到会有这样的事,但他只是怔忡了一瞬,很快就开始冷静地分析起这件事情,等心里有个大概,他便握住陶野的胳膊,冲赵锦绣说道:“我想起和阿野还有事情要去处理,便不打扰郡主了。” “处理什么啊?郡主还没说是谁呢!” 陶野咋咋呼呼,傅玄却神色无奈,这位平阳郡主明显是特意对阿南说这番话的,他们留在这像什么样子?而且能逼她成婚的人,这世上能有几个?那些人又岂是他们可以品谈的? 生怕他嘴里再爆出几个大胆的词,傅玄不顾人挣扎就拉着人起身告辞。 赵锦绣看了一眼傅玄,见他这副神情便知晓他已经猜到了,虽说早从谢池南当年的书信中便知晓此人聪敏,但仅一句就能把整件事都猜个透彻,赵锦绣心中不由对这位初次见面的傅玄也多了几分称叹。她看着身前性情完全迥异的两人,先是笑着和傅玄点了点头,应了声好,又看向陶野,温声说,“原也不是多重要的事,等我出来一阵就好了。” 她并未多言。 见少年撅着嘴有些不高兴,又笑道:“多谢你了,回头请你们吃饭。” 陶野听她这话,脸上的不高兴倒也慢慢散去了,他再莽也知晓这是女儿家的私事,既然她不肯说,他自然不好追问。 “吃饭就不用了,不过——”他似是想起什么,两只黑白分明的眼睛忽然放亮,“我听阿南说郡主骑射堪称一绝,不若下次郡主与我一道比赛看看?” “阿野!” 傅玄蹙眉阻拦。 就连原本紧握茶盏低着头抿着唇不知道在沉吟什么的谢池南也忍不住皱了眉,他正要开口,赵锦绣却已笑着应道:“好啊,不过我很久不曾骑射了,若输了,你们可不许笑话我。” “当然!” 陶野没想到她能答应,笑容更深了,他还想再说,却被傅玄拉走了。 看着吵吵闹闹离开的黄衫少年,有那么一会,赵锦绣似乎看到了她跟谢池南的小时候,这是久违,甚至很有可能这辈子都不会再有的时光。 也就只有那些什么磨难都没经历过的人才能一直这样保持如初。 而她和谢池南经历太多,终究是回不去了。 …… 巷子里。 “阿玄,你总拉着我做什么?我还没跟郡主和阿南告别呢。”陶野被傅玄拉着走到饭馆外十丈远的地方才被人松开,他一边揉着胳膊,一边撅着嘴,满脸不爽,也不知道阿玄吃什么长大的,明明看着那么文弱,可握着他胳膊带他离开时他却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 傅玄看着他这副憨傻的模样,心下更加无奈了,他抬手揉了揉眉心,也懒得和他说道这其中的关键,只叮嘱人,“今日在这看到平阳郡主的事,别和旁人说,尤其是她刚刚说的那番话。” “为什么?”陶野不解。 傅玄看着他,恨铁不成钢,到底还是多说了一句,“她是被人逼婚至此,自然不希望旁人知晓。” 他这么说,陶野便懂了,他虽然行事莽撞了一些,但也知晓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这会点点头,想了想又说了一句,“我没想到这位平阳郡主的性子这么好,一点都没有那些贵女的恶习。” 又温柔又大气,不扭捏还有教养,怪不得阿南会和她成为朋友。 他在这夸赞赵锦绣,傅玄却看着不远处的饭馆摇了摇头,平阳郡主的性子是不错,只是她面对他们时始终蒙着一层薄纱,让人窥不透她的内心是怎么样的。 恐怕也就只有面对阿南时,她才会毫无保留吧。 他笑笑,未去多想,只对陶野说,“好了,我们先走吧。” 这次陶野哦了一声,倒是未再拒绝,等两人离开小巷,饭馆里的谢池南也终于放下了手中的茶盏,他看着赵锦绣收回落在帘子上的目光,想询问她逼婚的事,但看着她的眉眼,最后张口说得却是,“吃好没?” 依旧是没什么情绪的语调。 赵锦绣却不再因为他的话闹脾气了,她又不是傻子,刚刚她说到逼婚的时候,谢池南眉头皱得都能夹死苍蝇了,或许是心境变了,看着这样的谢池南,她不仅不生气,反而还觉得有些好笑。 看着他别别扭扭不肯承认又被人揭穿的样子,也挺好玩的。 没了外人,赵锦绣又恢复成面对谢池南时的模样了,她的身子微微向前靠,右手支颐着脸颊撑在桌子上,一双明媚的杏眼看着谢池南,一眨不眨。 最后果然是谢池南受不了了,“……你看什么?” 赵锦绣不答,只朝人伸出左手。 谢池南皱眉,“做什么?” 赵锦绣晃了晃手,理所当然道:“药啊。”见他沉默不语,她轻嗤一声,“怎么,你想说不是给我的?” 谢池南要真敢这么说,看她不削他一顿! 谢池南的确有这样想过,可看着赵锦绣这张熟悉的脸还有她额头上的红印,他沉默一瞬,到底还是认输了。 他取出藏在怀里的膏药,却没立刻给她。 赵锦绣也没催促,只依旧伸着手,不急不躁等着。 窗外传来小孩的喧哗和妇人们的谈话声,而屋中的两人,谢池南握着膏药低着头,他对面的赵锦绣就继续保持原先的动作,神色平静看着他。 赵锦绣当然可以直接动手抢,要换作从前和谢池南相处时的她,她早动手了,左右这原本就是给她的东西,可如今她却不想这么做。 她要让谢池南主动交给他。 她要让谢池南亲自承认他还关心她,在乎她。 谢池南也清楚这样做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可他沉默许久,最终还是把手中的膏药放在了她的手心中。 碧绿色的膏药盒子衬得赵锦绣的手肤白赛雪,尤其是在太阳光的折射下,越发晃人眼,谢池南别开眼,蓝衣少年克制且沉默地坐在椅子上,撑在膝盖上无人瞧见的手微微握紧,他自己都不明白为什么这样做,明明可以选择放在桌上起身离开,可以继续如他准备的那样忽略她。 可他—— 好像忽然有些舍不得。 他舍不得她失落,舍不得她这张明媚的脸上再一次失去笑容,她本就该如外头的太阳一般一直耀眼,不该为任何人难过。 第14章 谢池南,是你把自己画地…… 碧绿色的膏药盒子静静地躺在赵锦绣的手心中。 外间旭日早已高升,金色的阳光照在老旧的窗棂上,带来一室明亮,空气中飘荡着白色的尘埃,感受着手心里其实没什么重量的盒子,赵锦绣的唇角却像是抑制不住似的往上牵去,她唇角弯弯,眉眼灿烂,满意地握住手中的膏药盒子,然后抬起眼帘看向谢池南,微抬下巴轻哼道:“早这样不就好了。” 她此时的语气是娇蛮的,带着没有隐藏的亲昵和撒娇。 小时候的赵锦绣时常如此,她被人娇宠着长大,对外人是倨傲骄纵,可待亲近的人都是这样的亲昵,可这对十六岁的赵锦绣而言其实并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放眼整个大汉,如今这世上能让她这样对待的,只怕加起来也超不过一只手。 祖父待她是好,可祖父为人严苛。 表哥疼她,可表哥是太子,需日理万机,何况他们相见的次数也不算多。 真这样算起来—— 恐怕也就只有在姑姑面前,她才能短暂地做以前的赵锦绣,然后就是燕姨了。 谢池南闻言却未说什么,只等人把膏药收好,这才开口,“走吧。” “好。” 这一次赵锦绣没有拒绝,她应了一声就站了起来。 谢池南没喊店家,只把钱留在桌上,正准备领着赵锦绣离开,妇人却从里间出来了,她是来看两人吃的如何,没想到碰见他们要走的画面,便驻步笑道:“准备走了?” 见二人颌首。 那双精明带笑的目光又扫过两人,看着脸上明显多了一些笑意的赵锦绣,好笑道:“和好了?” 这话一出,谢池南抿了唇,沉默不语,赵锦绣也难得红了脸,她轻咳一声,没答人的话,只柔声说,“您家的汤很好喝,改日我们再来。”她说这番话的时候全没有问谢池南的意思,仿佛笃定他一定会陪她一起来似的,说完后又和妇人客气颌首告别,这才跟谢池南一起往外走去。 走到外头。 谢池南的坐骑神离和她随手挑的小黑马并排在一起,那里放着干草,小黑马吃得欢快,时不时打个响鼻,而神离倨傲地仰着头,连看都没看一眼,甚至对小黑马的贪吃有些嫌弃,瞧见谢池南的身影,这才欢快地踩起马蹄。 谢池南走过去替它解开缰绳,见一旁的黑马还在吃,也就没急着走,只抬手轻抚神离的头,让它等等。 神离倒也听话,亲昵地蹭着他的手心。 赵锦绣有些惊讶,“它居然都这么大了。”刚和谢池南生了一路的气,她自然也就没有注意到他身下的神离。 此时瞧见这位老友,赵锦绣的眉眼不禁也变得温和起来。 神离是谢伯伯的战马所生,从出生就被谢池南养着,一直到现在。谢伯伯的战马是大宛进贡的宝驹,拥有同样血脉的神离自然也不差,赵锦绣从前就觉得它神武,有时候就会缠着谢池南骑上一会,也不知道这么多年过去,它……还认不认识她? 她抬手想去轻抚它,却又有些近乡情怯,恐它真的忘了她。 神离不知她在想什么,它只是察觉到有陌生人靠近就立刻敛起温顺的模样变得戒备起来。它是跟谢池南上过战场的马,见过战争染过鲜血十分通人性,要不然当初也不可能在茫茫沙漠中救出谢池南……许是通人性的马都有些认主,也只肯被主人碰。 早些时候,陶野贪慕谢池南的宝驹,想试骑一番,可手刚攀上神离的马背就被它甩开了。 作为神离的主人,谢池南自然知道它是个什么脾性,担心几年过去,它已经忘了赵锦绣,做出伤害她的事。 他正要呵斥。 未想—— 原本还浑身戒备的神离直视赵锦绣看了好一会,忽然迟疑般低下头颅,它不知道在嗅什么,只是不住凑近赵锦绣闻着。 谢池南呵斥的话停在喉咙口,要去阻拦的手也重新负在身后,他目光惊讶且有些复杂地看着眼前的情形。 赵锦绣却有些不解,她站在原地,任神离低嗅,而后抬起杏眸看向谢池南,压着嗓音问他,“它怎么了?” 隐隐倒是觉得这个画面有些熟悉。 好像她第一次背着谢池南去偷骑神离的时候也是这样。 神离和伯宽都是谢伯伯的战马所生,许是什么样的主人就有什么样的坐骑,作为谢大哥坐骑的伯宽性子温和,即使是陌生人靠近也不会抵触撒野。 可神离呢? 它就像个小疯子,除了谢池南,谁碰都得挨踹。 当初金陵城有许多人不信邪,想看看它又多认主,可他们的下场无一例外都很惨烈,甚至还有人为此摔断了腿。 赵锦绣那会年纪小,又是个什么都想尝试和挑战的性子,知道谢池南肯定不会让她骑神离,便自己偷溜到了谢家的马厩。 其实刚接近神离的时候,她心里也在犯怵,生怕自己也被摔断腿。 可她已经跟人打了赌,说要骑神离去给他们看,她又好面子,怕日后旁人说她胆小鬼,左右权衡了一下还是咬着牙硬着头皮上去了。 赵锦绣记得她刚靠近神离的时候,它也是戒备的,甚至是不高兴的。 她不知道该怎么形容那时神离带给她的感觉,就它明明只是一匹马,你却能从它的身上看到将军的气势,那种威严让你在它面前只能束手束脚,不敢作乱。 她那会被它看着都想跑了,没想到神离却忽然凑过来嗅她。 后来她骑着神离,直接出去给跟她打赌的人看了一遭,收获了不少崇拜的眼神,看到谢池南出现也不怕,反而骄傲地坐在神离的马背上,仰着下巴叉着腰冲他说,“谢池南你看我厉不厉害。” 所有人都征服不了的神离,却听她的话,她觉得自己厉害死了。 回想起这些过去的事,赵锦绣心里的那一点近乡情怯也彻底没了,她笑着抬起手,轻柔地抚摸着神离的头,见神离就像之前蹭谢池南一般来蹭她,她更加高兴了,语气激动地同谢池南说道:“你看,它还记得我!” 又怕吓着神离,嗓音都压得很轻。 谢池南没说话,他也没想到神离居然还记得赵锦绣的味道。 其实赵锦绣不知道当初神离愿意供她驱使是因为他早就让神离熟悉了她的味道,小笨蛋傻乎乎的被人哄骗着答应赌约又不肯与他说,要不是他回头问了下,事先拿了赵锦绣的帕子和荷包让神离熟悉她的气味,估计她也得跟旁人一样摔断腿。 他什么都没说,只是看着一人一马旁若无人的亲近。 神离平时看着倨傲,其实面对熟悉的人特别喜欢撒娇,这会它不住拿脸去蹭赵锦绣的脖子。 热气喷洒在赵锦绣裸露的肌肤上,她被闹得有些痒,想躲,可面对神离如小时候一般的亲近又让她舍不得去躲,她只能抬手轻抚它的头,笑着哄道:“好了,神离。” 神离却不管,它还想继续蹭,只头还没凑过去就被人拉着往后倒退,回头一看,竟是它的主人。 它不满哼唧。 谢池南神色淡淡握着缰绳,看也没看它,只是扫了眼已经吃完干草的小黑马,上前解开缰绳跟赵锦绣说,“走了。” 赵锦绣看着他还是这副寡淡漠然的模样,撇了撇嘴。 装模作样的骗子,还不如神离坦诚呢,不过她也没说什么,看着明显有些不高兴的神离,又摸了摸它的头,笑着哄道:“乖,回头奖励你吃苹果!” 神离也不知是不是听懂了,高兴地扬起马蹄。 …… 两人各自骑着马往巷子外去。 这个点,路上行人有不少,两旁摊贩也依旧热闹,刚刚和谢池南冷战了一路,赵锦绣都没来得及好好欣赏这雍州的风景。 雍州位处西北,繁华自然比不过燕京和金陵,可他也有别的地方没有的模样,如果说燕京像帝王,金陵像温柔的女子,那么雍州城就像一位将军。 沧桑又令人依赖。 他们如今在老城墙里,两旁的墙面都泛着斑驳的岁月痕迹,路道两旁还栽着白杨树,几乎四、五步就有一株,而行人穿梭其中,什么样的人都有。 有牵着骆驼包着头巾的外族商人,也有骑着马的侠客,老人牵着小孩,年轻男女红着脸…… 赵锦绣不知为何,看着这样寻常的画面,心情竟也变得愉悦了许多,就像头顶这天,她来时只觉得天色灰沉,看着就让人觉得压抑,此时再看,却觉天高辽阔,气朗天晴,只望着前方就给她一种身心都被打开了的舒适感觉。 这是她在金陵城许久没有体会过的闲适感。 侧头看一眼身边的少年,“谢池南。”她忽然喊他,唇畔轻弯,“走一会吧。” 许是看出了她眼中的向往,谢池南沉默一瞬还是点了点头。 两个人也没有特别想去的地方,就这样牵着马慢慢在城中逛着,偶尔停下来买些东西,也不知逛了多久,赵锦绣才开口,“你知道哪里有好吃的糕点铺子吗?” 谢池南当然知晓。 这雍州城,好吃的好玩的,早在头一年来的时候,他就摸透了。以为是赵锦绣想吃糕点,他熟门熟路领着人去了一家糕点铺子,直到听人报的几个糕点名字,他才看了她一眼。 那几样糕点,都是他母亲喜欢吃的。 店家已经包好糕点,赵锦绣自然也瞧见了谢池南看过来的眼神,她挑了下眉,若无其事地说,“看我做什么?”见他收回视线,又使唤道:“还不过来付钱?” 谢池南什么都没说,走过来付了钱。 赵锦绣看着他这副模样,许是看久了,竟也觉得习惯了,只是她终究还是有些怀念当年那个扯她头发和她打架的谢池南,但一想,他们也都大了,他们这个年纪再打架扯头发可不像样子。 她扯唇笑笑,正想上前接过糕点,却被谢池南率先一步。 手落了空,赵锦绣抬眼看他,谢池南却没看她,自顾自往外走去。 赵锦绣看着他的后脑勺还有那一晃一晃的高马尾,笑了下,她抬脚跟了上去,走到门外问他,“哎,你知道小回喜欢什么吗?” 她来到雍州还没正式见过姜唯嫂嫂和谢回。 长命锁已遣人送过去,只到底还想再买些小孩喜欢的见面礼,也好登门拜访的时候送过去。 眼见谢池南曝露在阳光底下的脸有些僵硬,赵锦绣后知后觉想起燕姨说的谢回和谢大哥长得很像,估计谢池南因为谢大哥的原因这几年都没怎么见过他,明明头顶阳光十分耀眼,可赵锦绣却觉得她身边的少年被沉沉的黑暗笼罩,心脏像是被人狠狠掐了一把,喉间也有些发苦,她正想扬起笑脸换了这个话题就听身旁少年轻声说道:“龙须酥。” 和哥哥一样。“他也喜欢……龙须酥。” …… 买完东西回到家已经是午时两刻了。 燕氏刚用完饭,膳食还未全部撤下,听到外头传来赵锦绣和丫鬟说话的声音,她原本有些苍白淡漠的脸上十分自然地扬起一抹笑容,“回来了。” 李妈妈就在她身旁,见她笑颜,也跟着笑道:“咱们的小郡主就跟个小太阳似的,让人看着就喜欢。”她说到这,不由想起从前的二少爷,从前的二少爷也是他们府中的小太阳,谁见了不喜欢?想到早间燕氏的反应,她心里衡量一番,像是闲话家聊一般又提了一句,“真是和从前一样。” 话才说完,便见身旁燕氏的脸又淡了下去。 李妈妈心中无奈,知晓她这是心里的坎还没过去,也是,这样大的坎,哪里是说过去就过去的?她在心底轻叹一声,没再多言,只继续守在她的身后。 屋子里又变得静悄悄的,倒是衬得外头的声音更加清晰了,燕氏听外间赵锦绣问起她吃饭没,这才重新恢复笑容,提了声,“进来吧。” 门外先是一静。 紧跟着传来一串脚步声,一只未涂丹蔻的手掀起帘子,那只手白软纤细如青葱一般,即使未涂丹蔻,指甲盖也呈现出好看的粉嫩色,看着便让人觉得鲜活,而帘后一张眉眼含笑的脸,明媚夺目。 那样的笑颜和容光,晃得人都有些睁不开眼,却也更加让人怀念。 怀念那逝去的时光。 赵锦绣歪着头往屋里看了一圈,待瞧见燕氏,立刻笑着喊人,“燕姨!”她说着放下帘子“哒哒哒”朝人小跑而来,等挽住燕氏的胳膊,扫了一眼桌子,似抱怨又像是撒娇,“您怎么不等我就吃上了,居然还有我最喜欢的桂花鱼,早知道我就不在外头吃那么饱了。” 燕氏被她说得好笑,拿手轻点她的额头,“还真是会倒打一耙,自己不知道往家里传信,还怪我没等你吃饭。”见少女撅着嘴,像是有些不高兴,又嗔她,“该你没得吃,回头我得和厨房说,晚上也不准做,就让你惦记着。” 赵锦绣不满咕哝,“您如今越来越坏了,连饭都不让我吃了!” 燕氏嗤她,“谁让你一往外头跑就不着家的,亏我还担心你吃不惯这里的东西,特地让人做了几道金陵菜。” 两人旁若无人说着话。 燕氏本也是玩笑,哪里真舍得不让她吃东西?东西都还有,在厨房热着,正要问她要不要再吃些,若要就让厨房把热着的菜送过来,就听帘外又传来一阵脚步声。 这次是丫鬟掀了帘子,一个蓝衣少年提着大包小包走了进来,他依旧是沉默的模样,看到她也没出声,只是低着头走过来把手里的东西放到桌子上就准备离开。 这些年除了燕氏让他过来,他很少会主动踏进这间屋子。 可赵锦绣怎么会让他走?她特意把人哄骗过来,可不是让人就这样离开的。柔软的手牵住谢池南的衣摆,上头的流水纹也跟着在半空徜徉开来,她力气比普通女子要大许多,谢池南一时走不开,只能垂眸看她,长眉紧皱。 赵锦绣却没看他,而是回头看着燕氏,笑着说,“您快看看我们给您买了什么东西。” 母子俩如今都是沉默的性子,这会一个虽然没走却也没找地方坐,一个坐着看桌子上那些东西,却也没动手去拆。 李妈妈晓得赵锦绣的良苦用心,一面给谢池南搬来椅子,一面主动替燕氏拆开包裹,等瞧见里头摆着的各式糕点,惊喜道:“夫人,您看看,全是您喜欢的糕点呢!” 燕氏看了一眼,的确都是她喜欢的糕点。 绿豆糕,鲜花饼,杏干……她从前最喜欢的那几样东西如今都摆在她的眼前。 谢池南并不想留,却也知晓赵锦绣的脾气,与其和她作对,最后把人弄得不高兴,自己也不舒服,索性不如顺从她的意思,左右他过会也得离开了。 以后—— 只要他不回来,赵锦绣也没法子找到他,他若真不想让人找到的时候,谁也找不到他,傅玄和陶野也没办法。 可不知道为什么。 想到日后没办法和赵锦绣再见面,谢池南的心中居然有些空落落的。 赵锦绣见他坐下,便收回了手,余光瞥见他忽然变得有些落寞怔忡的神情,不由多看了谢池南一眼,却也没在这个时候问,只把桌上的糕点都往燕氏面前堆,嘴里跟着娇声道:“这些都是我和谢池南一起买给您的。” 话音刚落,赵锦绣就察觉到身边的谢池南朝她看了过来,她依旧没理他,只看着燕氏说,“您看看喜不喜欢。” 燕氏看着那些糕点迟迟未语。 可赵锦绣多执拗的人呀,当初学骑射,许多人都觉得她这样的女儿家肯定学不好,可如今放眼整个金陵城中,又有多少儿郎比得过她? 谢池南对她冷言她都不曾被击退,更何况是燕氏的沉默了。 她继续托着下巴笑盈盈地看着燕氏,那明媚无忧的笑容一直都是燕氏最喜欢的模样,燕氏一直都想要个女儿,可惜生完谢池南后她就没有动静了,谢平川心疼她也不肯让她喝药,也是因此,她待赵锦绣就像待自己的女儿,对比旁人总要多几分耐心和柔软。如果此时换做任何人,恐怕燕氏都不会有什么好脸色,可因为是赵锦绣……她沉默一瞬,最终还是心软了,她把叹息压在心底,抚着赵锦绣的头说,“喜欢的,多谢瑶瑶。” 目光扫过她身边的谢池南,虽然什么都没说,但终究也没像从前似的冷言厉叱他了。 其实燕氏也说不清楚她对谢池南是什么样的感情。 无疑。 她是恨他的。 她至今都还记得六年前军营中传来春行战死的消息时,她是什么样的心情,就像是人立于平地,头顶还有耀眼的太阳,她却忽然被滔天巨浪击倒。 明明半日前,军营才传来捷报,说匈奴不敌他们,他们胜利了! 她都想好为父子三人接风洗尘了。 可就短短半日的功夫,还是那个报信官,说得却是截然不同的消息。 他哭着跪在地上,说她的春行死了,说他们的少将军没了。 她不信,她如何能信?可事实就是如此,春行被匈奴人万箭穿心而死,为的是救他那不服军令让自己置身险境的弟弟。 她相信春行是心甘情愿的。 他一直都是一个好哥哥,若他们两兄弟真要死一个,春行一定会义无反顾选择自己赴死。 侯爷也让她不要怪他。 如果没有他,或许他们根本不能胜利,是他不同寻常的作战手法让他们父子让大汉的将士让雍州的百姓多了一个喘息的机会,如果没有这个机会,也许匈奴人的铁骑早就踏平雍州了。 那个时候,他们都得死。 可她怎么能不怪?明明可以都活着的,明明她的春行不用死的,为什么要这样任性妄为,为什么不服从军令? 为什么…… 为什么! 燕氏心如刀绞,偏偏舍不得让赵锦绣察觉,她的手指紧扣着膝盖,压抑着情绪和赵锦绣说,“好了,今天玩了这么久,你也累了,先回去歇息,若饿了就让人给你传膳,等晚上你谢伯伯来了,再过来吃饭。” 她掩饰得太好。 好到赵锦绣都没有察觉,她乖巧答应,起身后便习惯性地去牵谢池南的袖子,可手指还未碰到谢池南的衣袖,他就已经霍然起身往外走去。 少年身高腿长,走得很快,赵锦绣怕燕姨瞧见又得和他置气忙快走两步死死拉住他的胳膊,逼着谢池南和他一道离开。 谢池南被她抓住胳膊,挣了下没挣开,皱眉看她,她却没看他,只和身后的燕氏打招呼,“燕姨,那我们先走了,您快去午睡吧。”等走到帘外,离开院子,没了旁人,赵锦绣这才松开谢池南的胳膊,见少年侧脸沉默,她也有些不高兴,“谢池南,你刚刚又想丢下我!” 她最讨厌被人丢下了,尤其丢下她的这个人还是谢池南。 不过今天还是有收获的。 燕姨明知道那是谢池南买的糕点却收下了,代表燕姨对谢池南也没那么讨厌,虽然刚刚燕姨犹豫了很久,但总归也算是一个进步!赵锦绣这样一想,便又高兴了,她跟人提议道:“等过几天,我们一起去给燕姨做顿饭吧。” “我这几年厨艺精进不少,一定不会像以前那样让燕姨食不下咽的!” 她跟谢池南从前就爱给燕姨做饭,只是他们两人哪是做饭的料?每次做出来的东西,难看不说,还难吃……燕姨每次都对他们都无可奈何,最后严令禁止他们再进厨房。 她想,要是她和谢池南一起给燕姨做一顿饭的话,燕姨也会高兴的吧?她高兴了,谢池南心里的负罪感或许也就能减轻一些了。 赵锦绣越想越起劲,一边想着该给燕姨做什么菜,一边跟着嘟囔出声,“燕姨喜欢吃龙井虾仁还有剁椒鱼头,回头让厨房去外面挑些新鲜的,还有谢伯伯……” “够了。”少年沙哑又冷肃的声音打断了赵锦绣的声音。 “嗯?”赵锦绣还没有发现他的不对,疑惑抬眸,“怎么了?” “赵锦绣。” 谢池南驻步低眉,他此时的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下颌的线条也带着几分成熟的冷毅,他就这样看着她,哑声说,“不要再做这些事了。” “为什么?”赵锦绣不解。 她怕他不知道,又扬起一个笑解释道:“谢池南,你不知道,昨天你走后,燕姨一直看着你离开的方向,她心里是有你的,只是需要时间,我们慢……” “所以呢?” 谢池南打断她的话,“所以我做过的那些事就可以被抵消吗?所以我哥他能回来吗?所以小回可以拥有他的父亲,嫂嫂可以找回她的丈夫吗?爹娘可以重新拥有他们最骄傲的儿子吗?” “赵锦绣……” 他看着脚底下的影子,声音哑得不成样子,像那穿不过树叶的阳光,支离破碎,“他回不来了,我也回不去了!现在这样就挺好的,你为什么,为什么一定要打破现在的平衡。” 小道前后都没有人,只有树枝上的鸟儿依旧没有烦恼地欢快叫着。 赵锦绣看着眼前的谢池南,迟迟都不曾出声,她脸上的笑是一丝都没了,张口欲言,一时竟发不出声,过了好一会,她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所以你是觉得我在多管闲事?” 因为不敢置信,她的声音都透出了一丝怪异。 谢池南看着赵锦绣嘴唇嗫嚅了几下,却什么都说不出,他只是在她的注视下低下了头。 他的沉默让赵锦绣的心越来越沉,有那么一个瞬间,赵锦绣觉得自己像个傻子,她从来没有对别人这样耗心耗力过,因为他是谢池南,因为他是她从小到大最好的朋友,她才想帮他。 她想让燕姨不要那么讨厌他,想让他心里的负罪感可以少一些,再少一些。 她心心念念盼着他能越来越好,可这个人却觉得她多管闲事,觉得她打破了他们之间的平衡。 平衡? 什么是平衡! 活成这个死样子,就是他想要的平衡! 赵锦绣心里仿佛涌着滔天怒火,她想和他好好吵一架。 “谢池南。”可她才喊出他的名字,眼泪就不争气地往下掉,她不想这样的,可好像面对谢池南,她总会变得特别软弱,他不理她丢下她说话重一点,她都能难过的要死。 可她还是不想在此时和他示弱。 就像小时候一样,她抬起胳膊狠狠擦着脸颊,也不管会不会擦疼了。 眼泪擦干了。 她站在谢池南的面前,即使眼圈通红也不曾移开视线,此时的赵锦绣是倨傲的,疏离的,甚至是有些冷漠的。 她问他,“你觉得什么是平衡?你觉得他们的冷漠、厌恶可以减轻你的负罪感?还是你觉得只要他们一直这样厌恶你,你就解脱了?” “这就是你所谓的平衡?” “可你觉得你变成这幅样子,谢大哥在天有灵会高兴吗?” “他舍弃自己的命把你护了下来,不是为了让你变成这样的!” “你以为他没想过后果吗?他有未尽完的孝道,有没有达成的目标,还有即将临盆的妻子未见过的儿子!可他还是去找你了,你以为他是为了什么?” “他是相信你!” “他相信即使这个世上没了谢春行,他的弟弟也能替他完成那些没做完的事!” “谢池南,你活下来了,就该承担起你该承担的义务!你该孝顺你的爹娘,保护你的嫂嫂和侄子,成为一个对大汉有用的人,而不是像现在这样!” “你觉得对不起谢大哥,那就替他一起好好孝顺你的爹娘,照顾他的妻儿!” “你跟我谈平衡,你有什么脸说这样的话,好好活着才是活下来的人该做的事,而不是像你这样一味地逃避!” 赵锦绣活到现在从未和谁这样针锋相对地说过这样的话,从前的赵锦绣不需要,后来的赵锦绣不再要。 她的声音都哑了,挺直的脊背也因为心中的疲惫而被压弯了一些,她看着他,语气失望又疲惫,“谢池南,我原本以为是燕姨过不去,是她害你只能变成这副样子,可我现在发现我错了,所有人都在向前看,燕姨也在改变,只有你永远停滞不前,把自己画地为牢,困死在过去的回忆里!” “谢池南,你真……” 看着眼前的少年,他低着头,肩膀都仿佛被压垮了,这让原本高大的少年也变得矮小起来,此时阳光依旧很好,头顶树叶葱郁繁茂,可赵锦绣却看到谢池南脸上的苍白。 “让我失望”四个字卡在她的喉咙里,她终究还是舍不得这样对她的少年,她只是不再看他,越过他径直离开了这边。 第15章 谢池南不顾一切向前奔跑…… 赵锦绣已经离开了。 谢池南只能看见那翩跹飞舞的橙色花纹裙一点点,一点点离开他的视线,他抬起左手,下意识地想拉住她的手,余光觑见她脸上的漠然和疏离,手臂又垂落下去,少年低下头,那垂下的五指本该是冷硬的线条,此时却显得可怜极了,高大的身形看着也有些落寞。 就像一个被遗弃的小孩。 他拼命想抓住什么,却什么都抓不住。 赵锦绣已经走远了,谢池南站在这已经听不到她的脚步声了,他克制着没有回头,依旧低着头,明明正午时分的阳光是最好的,也是最热的,可他站在这光影之下却感觉不到一丝热意,他就像是置身于冰窖之中,冷极了。 赵锦绣说的没有错,这么多年活在回忆里不肯出来,不肯向前看的—— 其实是他。 父亲早就原谅他了,母亲虽然情绪还是会反复,但终归也比从前好了不少,就连嫂嫂……也从未说过一句埋怨他的话。 是他固执地把所有人都从他的生命中推了出去,以此来忏悔自己曾经犯下的过失。 如今…… 他快连赵锦绣都要失去了,或许已经失去了。 可这样有什么不好吗?他原本就没想过要好好活着,既然注定活不久远,那为什么要让留下的人再为他伤心难过一次呢? 何况他也有些害怕。 他怕无论怎么做,母亲都不会原谅他,他怕小回会恨他,他怕看到沉默的父亲,怕嫂嫂总看着远方出神。 所以即使他们不再责怪他,他也依旧选择把自己鬼缩在这个坚硬的壳里,仿佛这样,他所担心的那些事就不会发生了。 谢池南仰头望天,才发现繁茂的树叶恰好遮住了他头顶的那片天空,细碎的光芒穿不过树叶,也穿不进他的心中,明明周遭都是明媚的春日,他却仿佛置身于这世上仅有的黑暗之中。 谢池南看着看着忽然失笑一声,只是这笑声太过破碎,被风一吹,竟像是在呜咽。 小道依旧无人,谢池南独自站在这个地方,他闭上眼睛,浓密卷翘的睫毛一颤一颤,就像两只拼命挣扎又飞不起来的蝴蝶。 不知道过去多久,他才动身往外走去。 越往外面,碰到的人也就越多,满府的下人对他一向是恭敬又畏惧,看到他出来也只是战战兢兢地侯在一旁喊他“二少爷”。 即使到了影壁处。 在侯府待了多年的老人看见他,也只是恭声询问,“二少爷要出去吗?” 所有人都习惯了,习惯他一直往外跑,习惯几个月见不到他的踪影……谢池南也以为自己已经习惯了,从前他从未觉出一丝不妥,甚至希望他们能够永远这样。 那么即使有一天他真的消失不见,他们也不会想到他是死了,他们只会以为他在外面玩疯了,玩到不想回家了。 他们只会气他,恼他,对他失望,却不会为他感到伤心。 这样就好,挺好的。 谢池南没有理会老人的询问,只是点了点头,而后继续向神离走去。 神离看见他过来以为又可以出去玩了立刻高兴地扬起马蹄,还亲昵地拿头来蹭他抬起的手,只是蹭了一会,便开始朝他身后看,找不见赵锦绣的身影又看向谢池南。 似乎是在询问赵锦绣怎么没来。 “……她不会来了。”看懂了的谢池南低眉去抚它的头,他的声音很轻也很哑,“她以后都不会来了。” 他说这番话的时候,垂落的十指握得紧紧的。 神离哪里听得懂他在说什么,却没像从前似的立刻就要往外跑,而是一直仰着头看着前方,固执地等待着赵锦绣的出现。 谢池南站在它身旁,看着它这副样子,他沉默着没有说话,只是又轻轻抚了抚它的头,而后,他也看了一眼远处,远处有许多人,却没有他最熟悉的那道身影。 他把她气走了。 他让她……失望了。 想到刚刚她带着破碎哭腔的询问,想到她离开时漠然脸上的难过和失望,谢池南的薄唇紧抿成一条直线,骨节处也微微泛了白,可他到底还是收回了眼帘。 他没说话也没再看,只是牵着神离往外走去。 神离起初不肯走,转头看他,像是在问他“不等了吗?” 谢池南什么都没说,只是继续牵着它往前走去,神离这会也察觉出他的情绪不对了,它没再闹腾,而是乖巧地跟着他一道往外走去。 谢池南一步步往前走,可距离大门越近,他的脚步却变得越来越慢,每走一步,他就会想起赵锦绣,小时候的赵锦绣,长大后的赵锦绣,高兴的赵锦绣,失落的赵锦绣,红了眼睛却依旧倔强不肯落泪的赵锦绣,厉声斥骂他的赵锦绣,还有最后那个走得义无反顾没有回头的赵锦绣…… 走出这扇门。 他和赵锦绣这一世都不会再有交集了,或许和这个家也不会再有。 马上又是瀚海退潮的时间,那个时候最容易找到草原的踪迹,这是谢池南走了这些年摸出来的门道,因为还未成功,所以他谁也没有说过,他想如果这一次能够顺利找到,他就托人写一封信给他的父亲,让他带领大汉的将士踏平草原。 而他也会和呼延利同归于尽。 他们两个都是害死哥哥的人,谁也没有资格活着。 可不知道为什么,这个从前一直被他坚定着,甚至被他视为活下去目标的念头,今日却一次次在他脑海中徘徊不决。 神离的马蹄都已迈出两只了,谢池南却依旧僵在原地没有往前走。 转头看向身后,目光所及皆是熟悉的场景,他忽然很想问一问自己,他真的舍得这个家?真的舍得离开爹娘?真的舍得以后再也见不到赵锦绣吗? 谢池南发现自己居然有些迟疑了。 如果赵锦绣没有出现,如果一直都是从前的样子,他绝对不会迟疑。 他从不畏死,也不是没有离开过,他会像从前的每一年一样等到了日子就离开。 可赵锦绣出现了。 她就像一道阳光一直环绕在他的身边,像个永不疲惫的小鸟一样叽叽喳喳。 她没有因为这六年的时光而疏离他,也不会因为他的过错而责怪他,她对他永远那么亲昵,那么依赖,她会为他设想以后的事,会为了减轻他心里的负罪感而奔前走后。 如果没有赵锦绣,那他一定会走得义无反顾。 可有了赵锦绣—— 谢池南竟发现自己有些……不想死了。 他不想在这个时候死去。 他还没有等到赵锦绣出嫁,还没有为她找到一个可以依靠的男人,怎么放心把她一个人留在这个世上?还有她说她是被逼婚逃到这里来的,他还不知道金陵发生了什么,也不清楚她会不会出事,他又怎么舍得丢下她一个人,让她独自面对这些事? 心脏忽然跳得有些快。 说不清是懊悔还是自责,或许还饱含着几分希冀。 仿佛置身于流沙之中不住下沉的人忽然看见了一只朝他伸过来的手,砰、砰、砰、砰,就像沙场上的战鼓,震得他的手心都有些发麻了,谢池南握着缰绳的手越收越紧,脸上的表情几经变幻,忽然,他牵着神离就掉头往里走。 神离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不解他怎么了。 影壁处的管事见他回来也有些怔愣,诧异地问了一句,“您不走了吗?” 他原本也只是随口一问,并没有真要谢池南回答,不想从前沉默不语的少年今日竟然舍得开口了,他驻足在原地,一手还握着缰绳,一手安静地垂落,他的声音还是很轻,可他看着前方的目光却有些奇异地坚定。 “……不走了。” 他说。 他的声音是那样的轻,轻到被风一吹,连一点余音都听不见。 管事没听清,正想询问,却见眼前的少年忽然看着前方又说了一句,“不走了。”这次他的声音足以让身边人听清。 他想活下去。 这是六年间,他第一次产生这样的念头。 他不知道他这样的人能活成什么样子,可他就是突然很想试一试。 赵锦绣说的对,好好活着才是活下来的人应该做的事,他该承担起他的责任,连带哥哥的那一份职责一起承担,他该孝顺爹娘,他该照顾嫂嫂和小回,该像一个男人一样,而不是做一个只会逃避的胆小鬼。 这些年—— 从来没有人教他活着应该做什么。 父亲军务繁忙,每次精疲力尽回到家还要照顾情绪不稳的母亲,母亲根本不肯搭理他,即使搭理也被他如今这副样子气得不行,至于满府的下人,李妈妈倒是盼着他能好,可她又能做什么又能说什么? 只有赵锦绣…… 只有她教他活着应该做什么。 谢池南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做好,可他相信,只要他肯,赵锦绣就一定会陪着他。 就像赵锦绣永远相信他一样,他也相信她,他相信这世上即使所有人都抛下了他,都放弃了他,赵锦绣也会永远陪着他。 想到这,谢池南的脸上忽然扯开一抹灿烂的笑,就连多年以来一直压抑紧绷着的心情也好似变得轻松了许多。 他这些年即使笑也只是轻扯的一抹,很少达眼底,何曾像如今这样过? 身旁的管事看得都有些出神了,有那么一刹那,他以为从前的二少爷回来了,那个灿烂夺目耀眼如太阳一样的少年又回来了。 管事眼睁睁看着他拍了拍神离的头然后望向前方轻呼一口气,看着他头也不回大步往前,在他的视线中,蓝衣少年越走越远,他起初还是在走,到后来,竟小跑起来。 谢池南在跑。 看到两旁下人望过来的惊诧眼神,他没有理会。 他只是一路向前奔跑,没有迟疑,没有回头。他能察觉到耳畔刮过的风,带着春日独有的温柔,谢池南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此刻的心情,好像所有的语言都变得浅薄贫瘠起来,他只是第一次发现原来雍州城的风也能如此温柔,原来头顶的太阳从未落下,原来他从来都不是置身于冰窖之中……他忽然就笑了起来,愉悦的唇角向上轻扯,他边跑边笑,春风衔起他的衣袍,他脸上的笑容比头顶的太阳还要明媚,他就这样在这明媚的春日中不顾一切向前奔跑,只为去见一个人。 第16章 谢池南只愿做赵锦绣的降…… 赵锦绣还不知道谢池南已经想通了,她还坐在屋里生着闷气。 自打回来后,她就一直斜靠着罗汉床背着身,话也不说,谁也不理。 下人早就在她回来的时候就已经被她打发下去了,除了不肯让别人瞧见她的失态,也有一方面,赵锦绣不希望燕氏知晓她和谢池南吵架了。 明初端着一盏小吊梨汤打帘进来,看到这副情形,有些好笑的摇头,能把主子惹成这副模样的,普天之下也就只有那位二公子了,也不知道这次两人又吵什么了。 不过明初可不觉得这是一件坏事。 两人就是这样吵着闹着长大的,说句僭越的话,她还挺怀念这样的主子。 主子在金陵城压抑得太久,有时候她看着主子都觉得她累,明明该是爱笑爱闹的年纪却把自己拘成那副刀枪不入的模样,如今好不容易能够在这雍州城喘口气,能让主子变得和从前一样,明初自然乐见其成。 她放轻脚步来到赵锦绣的身后,柔声说,“您先喝口汤润润嗓子。”昨儿夜里主子一夜未睡,今早又起了个大早,她便让厨房准备了这润喉用的梨汤。 赵锦绣却看也没看,她依旧背着身,闻言摇了摇头,嗓音哑哑地说,“放着吧。” 明初便也不强求,她把手中的白瓷盅先搁到那小几上,想了想,又问了一句,“您这次又和二公子吵什么了?” 赵锦绣闻言却是又沉默了好一会才肯开口,却也没说是因为什么,只攥着衣摆说道:“我以后再也不会管他的事了。”她的嗓音有些闷闷的,还有些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委屈。 明初听着,眼中的笑意却更深了,要不是怕她恼,估计她这大丫鬟都想笑出声了。 这么多年,她都不知道见他们吵过多少次了,便是没个千次也有百次了,每次主子气鼓鼓回来的时候都跟她说要和二公子绝交,可没几日,两人又和好了,一道玩一道吃,关系好的就连二房的少爷都看得羡慕。 有时候太子爷来家中瞧见也会摸着主子的头笑着问,“瑶瑶怎得只和小南亲近?表哥也是看着你长大的呢。” 那会主子就会红着脸咕哝,“这不一样”。 没有人清楚她说的“不一样”是指哪里不一样,或许就连主子自己都说不清楚吧。 虽然不知道今日两人又是因为什么吵起来了,但明初可不认为主子真舍得不去管二公子的事。她也没说什么,自顾自走到一旁去收拾赵锦绣先前买来的东西,翻到一个碧绿盒子的时候,她愣了一愣,“这是什么?” 打开一看,竟是膏药。 闻到这股清香扑鼻的药香味,明初心下立刻一紧,她忙扭过头去问赵锦绣,语气焦急,脸色苍白,“您怎么买药了?” 说着也不等赵锦绣答话便走过去握着她的胳膊把人从上到下仔细查看了一番,眼见没发觉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却还是忧心忡忡地拧着眉问,“您哪受伤了?怎么也不跟奴说一声?” 赵锦绣骤然听到这番话也怔了下,等瞧见那个药盒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 手往额头那处摸,早间还有些疼的地方现在是一点感觉都没有了,看明初的反应,恐怕这会是连印子都消下去了,要不然她也不会瞧不见。其实也就是轻轻撞了一下,过会就能消下去的痕迹,可早间谢池南还是巴巴地往外头跑去给她买药了。 这样一想。 她刚刚还一肚子的气突然又有些湮灭了。 她低眉看着手心里这么一只碧绿药盒,看着看着,忽然轻轻叹了口气,但想到谢池南刚才那番态度,她又有些不高兴。 谢池南这个混蛋居然觉得她多管闲事! 明初等不到她的回答,急着都要去请大夫了,赵锦绣见她起身喊人,这才回过神,忙拉住她的胳膊说,“我没事,就是早上不小心碰到额头了,这会已经消下去了。” “真没事?”明初还是有些不放心,见赵锦绣摇了头,这才把悬着的心重新收了回去,却还是去绞了一方帕子替人轻轻按着额头,又拿药膏替她涂抹一遍。 这药膏想必是花了大价钱的,涂抹上去的时候一点色都不显,很快就和肌肤融为一体,味道也十分好闻。 主子一贯不喜欢药味,就连药膏也不肯带有浓郁的药味。 明初打量她的神色,想了下,问她,“这是二公子买的?” 赵锦绣闷闷嗯了一声,倒也没有不承认,只是神色看着还是有些别扭。 明初本想再说几句,窥见她的脸色也就不再多言,她继续小心翼翼地替她揉着,免得淤血积住了。她在做这些事的时候,身旁的主子一句话都没有,直到她收回手,忽然听主子说道:“把我给姜姐姐还有小回准备的东西拿着,我去看看他们。” “这会?”明初一怔。 “嗯。”赵锦绣没看她,而是扭头望着轩窗外的春日,蔚蓝的天空上挂着朵朵白云,鸟儿依旧不知疲倦地欢快叫着,春风明日,万物开新,一切都是那么美好。 她在心中轻轻叹了口气。 说到底,她还是没有法子不去管谢池南。 其实她也明白谢池南画地为牢的原因,燕姨是他和春行哥哥的母亲,她都没有办法彻底原谅他,更何况是失去夫君的姜姐姐了。所以他说的那番话其实也没什么错,有些东西,的确是没有办法抵消的,可她依旧不认为逃避能解决什么问题,出了事得去解决得向前看,得去想想自己能做什么能弥补什么,而不是一味地把自己困在过去的回忆里。 …… 明初动作快,很快就把东西都整理好了。 主仆俩往外走,刚走出院子,明初突然拉住了赵锦绣的胳膊。 赵锦绣边走边想着事,没有注意到前方发生了什么,被她拉住胳膊便停下脚步,刚想问她怎么了,忽然听她压着嗓音说道:“主子,是二公子!” 谢池南? 赵锦绣一怔,她顺着明初的视线抬眼往前看,果然瞧见小道上站着一个人,少年一身蓝衣,乌黑的头发束成马尾模样。 他像是一路疾跑而来,呼吸有些急,气也有些喘,马尾和衣袍也还在随风飘荡。 赵锦绣在看谢池南的时候,谢池南也在看她。 看到赵锦绣,谢池南没有立刻往前,而是屈膝弓腰缓着急促的呼吸,他单薄贴身的蓝衣劲装紧裹住他的身子,因弓腰而凸显的背部线条极具美感。 这是一具介于少年和男人之间的身体。 少了少时的孱弱,还没有达到成年男人那样的高大威猛,却已蕴蓄了一定的力量。 谢池南左手搭在膝盖上弯着腰慢慢匀着呼吸,右手高抬擦着额头上的汗,许是察觉到赵锦绣的视线,他也抬起了头,那双平日不带情绪的桃花眼此时泛起鲜活,他就隔着这么一段距离看着不远处赵锦绣,一眨不眨,看到赵锦绣眼中的怔忡,他的唇角忍不住向上轻轻扯着,眼中笑意也愈来愈浓,手腕擦掉额头上最后一滴汗,他起身向赵锦绣走去。 赵锦绣的确愣住了。 她呆呆地看着不远处的谢池南,看着他唇畔轻弯,看着他眸光清亮,看着他被太阳笼罩,看着他一步步朝她走来,就好像是从前那个朝气蓬勃的谢池南回来了。 “赵锦绣……”她听到耳边传来谢池南的声音,那是与这两日完全不同的冷肃寂寥,带着蓬勃的朝气和欢愉,像是终于从他紧闭的心房中走出来了。 “我……” 谢池南脸上挂着笑,余光瞥见明初却又停下了,他想和赵锦绣道歉想说自己想通了,想告诉她,他以后再也不会让她生气难过了,可他到底还是骄傲的,骄傲的谢池南心甘情愿成为赵锦绣的降兵愿意对她俯首认输,却不代表别人也有这个资格。 他抿着唇,漆黑的目光落在明初身上,虽未开口,意思却很分明。 明初当然会意,她正想低眉离开却被赵锦绣拉住胳膊。 赵锦绣握着明初的胳膊,看也没看谢池南,只淡淡说,“我们走。”她说着也不管两人是什么反应,自顾自拉着明初往前,和谢池南擦肩而过的时候,她明显看到了他眼中的怔忡,似是不敢相信她会抛下他。 她也不管,继续往前走。 走了几步便又听到身后传来谢池南急促的声音,“赵锦绣,我有话和你说!” 赵锦绣脚步不停,头也不回,“我没话和你说。” 这话说完,后面就没有声音了,赵锦绣又走了几步,还是没有声音,她皱了皱眉,拉着明初的手松开,脚步慢了下来,心里也变得有些烦躁起来,谢池南这个混蛋这就走了?不是有话和她说吗?她正犹豫着要不要回头看一看,忽然听到一阵脚步声,那脚步声不轻不重,距离也不远不近,赵锦绣偷偷用余光往身后看,才发现谢池南居然一直默默地跟在她身后。 少年郎的脸上没了先前灿烂的笑意,亦步亦趋跟在她身后,看着有些像一只无家可归的落寞大狗狗。 心里的那些恼意和不高兴忽然就烟消云散了,赵锦绣停下脚步,转身回头,看到谢池南也跟着顿住脚步。 见他一眨不眨望着她,想靠近又迟疑的模样,赵锦绣忽然生出一种翻身做主人的感觉,她心中快意,下巴也跟着高高抬起,明媚阳光下,她看着蓝衣劲装少年,问他,“谢池南,被人忽视的感觉怎么样?” 第17章 “谢池南像一只落寞的大…… 春风携来赵锦绣的声音, 谢池南看着不远处的少女,明知她是故意的,可他还是忍不住苦笑一声。 不好受。 非常不好受。 不是没有被人忽视过, 爹娘,府中的下人, 从前的玩伴……或是忽视,或是厌恶, 他这些年早已不知尝过多少回了。谢池南以为自己早就习惯了,可在面对赵锦绣的忽视时,他竟有种心被挖空的感觉。 那种彷徨、不知所措……只在他十二岁那年出现过。 也让他终于确定, 他没有办法忍受赵锦绣的忽视, 他希望她能一直看着他, 陪着他, 就像从前一样。 他知道他不配, 可他还是贪婪地想要抓住他这贫瘠生命中的最后一束光。 赵锦绣还在看着他,等着他的回答,谢池南也终于抬起了那对纤长浓密的羽睫, 他看着她, 目光定定,声音很低也很哑。 “不好受。”他说。 话音刚落,他就看到少女眼中又添了几分明媚的笑意, 只是那份笑意转瞬即逝,像是不肯让他窥见所以拼命掩藏, 可那微微扬起的眉梢却有着藏不住的愉悦,就像一只慵懒又矜贵的小猫带着满足和自得。 谢池南也不知怎得,看着这样的锦绣,忽然想起自己那块没有送出去的狸猫木雕。 那其实并不是狸猫, 而是一只少见的波斯猫,他小时候被他娘带着进宫觐见皇后娘娘时曾在她的宫中看见过。 谢池南其实并不喜欢这样被豢养起来的动物,太过孱弱,他喜欢山林中的猛兽,喜欢追逐天上凶猛的鹰隼,喜欢一切迅猛且具有野性的生物。 可那日看着窗台下的那只白色波斯猫,他却怔住了。 波斯猫大概是被人娇养惯了,并不怕人,它悠闲地躺在红色绸缎铺砌的竹簸里,低着头慢悠悠地舔着自己的爪子,阳光从绛色鲛绡纱外透进来,照亮了整个室内,也照亮了它所在的位置,它就那样懒洋洋地伸了个懒腰,然后目光就和谢池南对上了。 谢池南已经忘记那日其余的情形了,只记得与它对视时,看着它眼中流露出来的慵懒和闲适,脑中忽然闪过赵锦绣的名字。 其实她们并不相似。 即使一样被人娇养着长大,可与被豢养的波斯猫不同,赵锦绣是山林中的风,是攀上九天凌云无人敢攀折的牡丹,是一切美好高贵的形容词……可或许是那一双眼睛吧,一样的纯粹,也一样的自得和骄傲,所以才让他在那个午后恍了神。 那日赵皇后瞧见了,便笑着问他,“阿南喜欢猫?” 他明明该回答“不喜欢的”,却鬼使神差点了点头,道了一句“喜欢”。 …… “不好受就对了。”赵锦绣不知道谢池南在想什么,听他这样答,轻哼一声,没有掩饰得同人说道:“你这两日忽视我不理我丢下我的时候,我也是这么难受。” 说着又有些气愤地重重添了几个字,“比你还难受!” 她每说一个字,谢池南的脸色就苍白一分,他看着赵锦绣动了动嘴唇,只是还不等他开口,赵锦绣便又说话了。 她从来不会在谢池南的面前掩藏自己的喜怒,高兴就高兴,不高兴就不高兴,现在她还生着谢池南的气也就如实和他阐述自己的情绪了,“我不知道你要说什么,但我现在还在生你的气,不想和你说话。” 赵锦绣以为她这样说,以谢池南如今的性子肯定又要沉默了,没想到少年郎点漆的目光低垂了一会,很快又把目光重新落在她的身上,看着她轻声问,“那你什么时候才能不生气。” 这大概是赵锦绣十六年的生命中,第一次见到谢池南这样示弱。 他没有少年时那么倨傲,即使道歉也是不肯低头的模样,还会在她勉为其难的时候扯她头发,逼她答应跟他和好,也不像这两日的冷漠沉寂,让人觉得憋闷和疏离。 此时的他就那么认认真真看着她,等着她的回答。 明明该是招人的桃花眼,赵锦绣却觉得此刻的谢池南更像一只可怜的大狗狗,就和刚刚偷偷跟在她身后时一样。 她忽然有些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其实要说生气,她也没那么生气,谢池南不出现的时候,她自己一个人也消化得差不多了,可谢池南出现了,她就忽然有满肚子的不满和不高兴想冲人发泄。 偏偏谢池南跟变了个人似的,又让她这满肚子的火不知道该怎么发泄了。 看着不远处的谢池南,他还看着她,少年目光如点漆,透出一种倔强无声的执拗感,即使沉默地站在那边也让人无法忽视,倘若明初不在这,她估计别别扭扭也就答应了,偏偏明初在这,赵锦绣想到自己刚刚还信誓旦旦和她说“以后再也不理谢池南了”,她嘴里那几个字就怎么都吐不出去。 最后只能别过头,干巴巴地说了一句,“……不知道。” 谢池南没说话,只是沉默地看着她,赵锦绣怕死他这副陌生的模样了,明明都是沉默的谢池南,可此时的谢池南却让她莫名有些心慌,生怕自己再看下去就不肯走了,她留下一句“我还有事”就拉着明初转身离开。 走了几步发觉谢池南这次没有跟上来,赵锦绣不禁松了口气。 心里也有些疑惑,谢池南到底怎么了,明明刚刚还让她别多管闲事,这一会的功夫就跟变了个人似的,都说女人心,海底针,她看谢池南这个男人也没好到哪里去。 赵锦绣在心里咕哝着。 “您真的不理二公子了?”明初刚才一直没说话,这会见赵锦绣拧眉才压着嗓音问她。 赵锦绣自然不可能真的不搭理谢池南,不管谢池南找她是要说什么,但起码比什么都不说要好……“等见完姜姐姐再看吧。”就是不知道谢池南待不待得住。 他从前是最没有耐心的。 这样想着,赵锦绣忽然又有些后悔了,想回头,不远处却传来一道女声—— “郡主?” 赵锦绣敛了心思抬眼看去,仔细辨认了一会才喊人,“玉如?” 穿着碧绿比甲粉色长衫的女人笑着朝她迎来,“远远瞧着还有些不大敢认,都说女大十八变,您却是越来越好看了。”说着又看向明初,笑着和人打了个招呼。 玉如是姜唯姐姐的贴身侍女。 从前谢大哥还活着的时候,她跟谢池南就总跟在两人身后跑,玉如年纪比他们大几岁,便总帮着姜唯姐姐照顾她。 跟她和谢池南一样,姜唯姐姐和谢大哥也是青梅竹马,只是不比他们闹腾,他们的相处就像潺潺流水一般。 她跟谢池南跑来跑去,打架吵架的时候。 谢大哥和姜唯姐姐就在一旁煮茶下棋,有时候两人一个弹琴一个鼓瑟,或者一个花下练剑,一个树下作画……赵锦绣那会还小,却也明白神仙眷侣便该像姜唯姐姐和谢大哥那样。 即使无声也动人。 所以即使她那会总吵着要嫁给谢大哥,却也清楚这世上唯一配得上谢大哥的也就姜唯姐姐了。 当年姜、谢两家结为姻亲,不知道有多少人断了心肠,女子们哭自己嫁不了无双公子,郎君们恨才貌绝金陵的姜家嫡女要成为他人妇。 可再哭再恨,也没有人觉得他们不相配。 所有人都觉得他们被上苍庇佑,既有青梅竹马的情谊,又有匹配的家世和才貌,他们就像是被上苍偏爱的宠儿,可谁又能想到这被上苍庇佑的两个人最后竟会落到这样的结局。 赵锦绣想到这,心里的那些别扭纠结也尽数消散了,她看着玉如,又看了一眼不远处的宅子,明明还未见到人,她的心里却已先泛上一阵酸楚,她哑声问,“姜姐姐她……还好吗?” 玉如听到这话,笑意顿了下,但也只是转瞬的功夫便又柔声笑起来,“按夫人的话,她无病无灾,晨起有书看,闲时可奏琴,是很好的。”她闲话一句,又和人解释道,“昨儿就知道您来了,可那会小公子身边离不了人,本想着等傍晚再去见您,您倒自己来了。” “小回怎么样?”赵锦绣还有些担心谢回的身子。 “昨儿冒了一身汗,今天又生龙活虎了,早上还写了一张大字给夫人看呢。”玉如边说边领着赵锦绣往里走。 赵锦绣心里稍稍放松了一些,等步子迈进院落也就看了一眼,不大不小的一间院落,收拾得十分干净,院子里栽着的几株杏树正值花期开得正好,墙边也有不少盆栽,什么芍药、山茶花,不算多名贵的品种却因被人精心照料倒也开得很好。 “都是夫人自己种的。”玉如笑道。 赵锦绣点点头,也笑着说,“姜姐姐的手艺还是那么好。”从前在金陵的时候,姜姐姐就喜欢莳花弄草,她心静,做事也细致,有时候都快死了的花交到她手里也能被她养活。 来前设想许多,如今看了这间院子,赵锦绣却觉得姜姐姐活得应该要比她想的好,至少明面上是这样的。 “夫人不喜欢吵闹,平时我就不让她们到跟前来伺候。”这是在解释为什么院子里没什么下人。 其实不止是姜姐姐的院子,谢府的下人也明显不多,赵锦绣昨天来的时候还觉得奇怪,后来想了下,估计早年是裁减了一批,又怕府里人多,看出他们母子的矛盾,闹出什么事去便只留亲信在身旁伺候,其余只做洒扫的工作。 赵锦绣一路想着,等走到帘前,还未进去就听到一阵朗朗的读书声。 她的脚步一顿,玉如却笑着说道:“是小公子在读论语。”她说着掀起帘子,光亮照进屋中,也带来更清晰的读书声。 赵锦绣站在帘子外往里头看,屋中布置得十分清雅,墙上的古琴,窗下未完成的女红,还有风吹过,桌上放着的纸张发出窸窸窣窣的拍打声,一切都很符合姜唯的喜好与脾性。 “回来了?” 清雅的女声传入赵锦绣的耳中,她的眼眶忽然一阵酸胀。 赵锦绣看着坐在湘妃榻上的女子,她一身素服,满头乌发散在身后,只用一根碧玉簪轻挽,手里握着一本书,并未抬头,只一面翻着一面教导着身前的男孩。 直到一声带着颤音的“姜姐姐”在屋中响起,姜唯点在书页上的手一顿,一会后,她慢慢抬起脸,那是一张与赵锦绣截然不同的温婉面容,眉是远山眉,眼是横波眼。 她的身上有赵锦绣没有的柔软。 看着站在帘外的明艳女子,姜唯目光微怔,半晌却笑着放下手中书,柔声喊人,“瑶瑶。”语气依旧,仿佛横亘在他们之间的六年时光并不存在,仿佛一切都如当年。 第18章 “可我该恨他什么呢?” ……… 姜唯在笑。 赵锦绣却哭了, 纤细浓密的眼睫一颤,眼泪就跟断了线的珍珠似的,一颗颗往下掉, 她红着眼圈看着人,睫毛底下都被润湿了。 “怎么哭了?”姜唯没想到她会哭, 呆怔了好一会才抛书起身,她踩着木屐, 伴随着“啪嗒啪嗒”的声音一步步向赵锦绣走去,手刚伸出,门外的娇女就扑进了她的怀里。 “姜姐姐。”赵锦绣哭着唤她。 姜唯温婉的眉目轻垂着, 手揽着赵锦绣任她依偎在她的怀里, 素手轻抬, 就像从前似的, 她抚着赵锦绣的长发笑她, “多大的人了,还掉眼泪,也不怕你侄儿瞧见笑话你。” 赵锦绣听到这话才反应过来谢回也在房中, 她从姜唯的怀里站直身子往身后看, 便撞见一双熟悉的眼睛—— 一对好看的丹凤眼。 骤然看到这双眼睛的时候,赵锦绣不禁愣了下,如果说谢池南和谢大哥有什么不像的的地方, 除了两人的脾性之外,最不相似的无疑是他们的眼睛了。 谢池南继承了燕姨的桃花眼, 打小就招人。 而谢大哥却是和谢伯伯一样,都是好看内敛的丹凤眼,此时她看见的便是这样一双丹凤眼。 男孩穿着一身白衣,头发半披半束, 两只小小的手握着一本比他的脸还要大的书,目光却沉静地望着她。 因为还未染尘世的苦痛,他的眼睛看起来黑白分明,十分澄澈,却也不似六岁小孩那般,像是过早的承担了太多的东西,以至于被岁月推着长大。 赵锦绣和谢回两两相望,一时竟忘了开口,还是姜唯笑着打断了这一份沉寂。 “小回,过来。”姜唯冲谢回招手,温声向他介绍,“这便是我和你提过的赵家姑姑,昨日我拿给你的那块平安锁便是你这位姑姑送的。” 谢回这才握着书走来,他没有六岁小孩该有的玩闹,对于赵锦绣这个初见的陌生人既不好奇也不疏离,他就这样握着手中的书朝她走来,约莫还剩三步的距离,他停下脚步,拱手低眉向她问好,“姑姑。” “快起来。” 赵锦绣抬手想去搀扶他,又怕他不喜欢,便只能在原地站着,想自己这么大一个人,居然在小辈面前丢了脸面,赵锦绣显见地有些脸红,又觉得他的年纪虽和生安一样,可通身的礼仪气派却让她没法把他当小孩看,也因此,更加不知道该怎么和人说话了。 姜唯瞧出她的窘迫,便笑着和谢回说,“你姑姑给你带来不少好吃的,过去看看吧。” 谢回应了一声,又朝赵锦绣微微颌首,这才向一旁的圆桌走去。 玉如去沏茶了,明初就陪着谢回,她在家中时便常照顾赵生安,此时也拿谢回当一般小孩,这会就哄着谢回说,“小少爷打开看看,买了好多东西,您瞧瞧可有喜欢的。” 谢回却也不恼,只低声道一声谢,便按着她的意思一一打开。 他的目光始终是沉静的,既不兴奋也不失落,直到瞧见那黄纸包起来的一小包龙须酥,眼中的神情才微微有了一些变化。 他背着身,赵锦绣并未发现他的变化。 姜唯瞧见那一包龙须酥,脸上的表情倒闪过一丝变化,却也只是一瞬便收回了眼,只牵着赵锦绣的手,温声,“我们也过去坐吧。” 赵锦绣自然没有不答应的,走之前又看了一眼谢回,见他已经坐在椅子上了,他那么小的年纪,脚还够不到地,腰背却已十分挺直。 她看着看着,喉间就不禁有些发苦。 怕旁人瞧见,她忙收回眼帘按了按眼角跟着姜唯到里间去,才坐下,玉如就端着茶水过来了,是两盏花茶。 她们主仆还记得她从前是不喝茶的。 玉如退到外间和明初一起守着谢回,姜唯喝了一口茶,问赵锦绣,“怎么突然来雍州了?” 赵锦绣也没瞒她,把丽妃想做的事同人说了一遭,见姜唯温婉的神情沉了下去,茶盏也搁回到了小几上,又笑说,“我想着我在那总归是个麻烦,正好燕姨生辰将至,我也许久未见你们了,便过来看看。” 姜唯听她语气从容,并不似从前,便明白这六年变得不只是他们。 她握过赵锦绣的手轻轻拍着,“你做得对,从来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的,我看丽妃也不过是仗着你祖父不在才敢使出这样的手段,你且在这待着,等回头金陵来信你再回去。” 赵锦绣也是这样想的,不过原本她是打算到了雍州就给祖父写信,祖父知道后自然会早些回金陵,不过如今……她却是打算在雍州多待一阵子。 这一封信便也迟迟未曾寄出去。 她今日来这,除了和姜姐姐叙旧再看一眼小回,其实还想看一看他们是怎么看待谢池南的。 可如今—— 她看到这样的姜姐姐和小回,有些话竟是怎么都说不出来了。 姜姐姐表现得越是淡然越是和从前一样,她这心里就越是难过,又如何能向她提起谢池南? “和阿南见过面了?”耳边忽然传来这么一句,赵锦绣一怔,她呆呆抬头,看着姜唯如故的面貌,以为自己是幻听了,直到又听她笑语一句,“怎么这样看我?难不成你们还没见面?” 她才讷讷开口,“姜姐姐……” 姜唯笑着抚她的头,“我倒更喜欢你像从前那样喊我嫂嫂,这么多年,我也很久没听到这个称呼了。”后半句,她的语气带着一些喟叹,像是在感慨什么。 赵锦绣任姜唯抚着自己的头,而她抬头凝望她,外间还有明初哄谢回的声音,屋子里却静悄悄的,赵锦绣不知道沉默了多久才带着迟疑和犹豫,开口问,“嫂嫂,你不恨谢池南吗?”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她搭在膝盖上的十指都忍不住收紧了。 姜唯的神情却仍旧很平静,她低眉看着身边的赵锦绣,语气却像这春日的风一般,“恨过。” 她说,“我当然也是恨过的。” 怎么可能不恨呢? 死去的是她的丈夫,是她孩子的父亲,是她从小青梅竹马长大,是说一辈子都会守着她的人。 他因他而死,她怎能不恨? 她还记得谢春行走的那日,是寒冬腊月,大雪如鹅毛一般,一夜就让整座雍州变成了雪国,外面是等待他的大军,而他半蹲在她的床前,侧着脸靠在她高高隆起的小腹上,温笑着和肚子里的孩子说,“你要乖乖的,不要折腾你娘,爹爹打完仗……就回来。” 说来也奇怪,从前时不时要闹腾她一下的小东西在他说完后竟真的没再闹他。 外头静得只有风雪声,而她坐在床头低头凝望她的丈夫,并未揭穿他人生中第一次说的谎。 那个时候根本没有人有把握打赢匈奴,每个人都是抱着赴死的准备踏上战场的,所以在谢春行沉默看着她的时候,她也只是笑着伸手,轻轻抚了抚他的脸。 “去吧。” 她阻拦了他要说出的那些话,只是温和地凝望他,她和他说,“无论如何,你我同在。” 她的丈夫是顶天立地的大将军,她自然也不会做逃兵,若城破,她就以身殉他,绝不让蛮夷小族欺辱了他的女人。 姜唯记得那日谢春行一句话都未与她说,只是在迈出屋门的时候忽然又掉头回来抱住了她。外头的风带着离别的呜咽,她的丈夫在她的脖颈间落下一滴泪,从始至终,他们什么都没说,也什么都没向彼此承诺。 没什么好承诺的。 他和她早已许了三生,即使这一世没能圆满,他日黄泉路上,奈何桥边,也会相逢。 只是姜唯没想到结果会是那样的。 大军带来胜利的喜乐,他的丈夫却躺在乌黑的棺木中,再也醒不来了。 “可我该恨他什么呢?”姜唯凝视着不远处的青花缠枝香炉,里头燃着她自制的静神香,双手安静地交叠放在膝上,她声音缓缓,“恨他莽撞,恨他不服军令?” “可他那个时候也才十二岁,他想为大汉所受的屈辱为死去的将士百姓报仇,这没有错。” 她又说,“恨谢春行吗?” 姜唯摇头失笑,“我又不是不知道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如果那一日他为了我和小回迟疑了,没去救阿南,恐怕他一辈子都会活在痛苦之中。” “瑶瑶。” 姜唯的语气平静又落寞,却不知是在和她说,还是在和自己说,“我也是后来才明白,原来活着的那个人才是最痛苦的。” 当年鲜衣怒马的谢池南成了如今这副样子,她不敢想象若是春行活着会变成什么样。 可她知道—— 若让他那样浑浑噩噩的活着,她宁可他抛下她放弃她,去做他想做的,至少他不会后悔。 屋子里很安静,外头也无人说话。 姜唯看着那缠枝香炉出了会神,回过头却发现身旁少女又哭了,“怎么又哭了?”她把人揽到自己怀里,拿着帕子细心又轻柔地替她抹着眼泪,语气无奈又含着几分叹息,“你从前可最不爱哭。” 赵锦绣没有说话,她只是埋在姜唯的怀里,无声的啜泣着。 她从前不爱哭是因为这世上没有什么值得她哭的东西,所有人都捧着她纵着她,她就连得不到的东西都没有,又怎么会哭? 如今她时不时掉眼泪,是发现原来人活在这世上是那样的难。 生辰祝福的时候,旁人总喜欢说“万事如意”,可这世上之事能得三、四件如意已是不易,若得五、六件都该感谢上苍。 万事如意……哪里能万事如意。 …… 玉如被姜唯喊进来,去准备了洗脸水。 姜唯亲自替赵锦绣擦了脸,又替她重新上了一个妆,等赵锦绣要走的时候,她却让玉如先退下,自己看着赵锦绣说,“瑶瑶,你若看见阿南,记得替我和他说一声抱歉。” 赵锦绣怔怔看她,似有不解。 姜唯静坐半晌,叹了口气,“我曾经和他说过不好的话。” 她丈夫回来的那一日,谢池南并不在其中,姜唯后来才知晓是她的公公安北侯不准他跟随,他被打了五十军棍又被丢在那个地方,没有随从,就连神离也被带走了,没有人知道他是怎么回来的,姜唯只知道他跌跌撞撞赶回家的时候,春行的丧仪刚结束。 宾客都离开了,她一个人坐在堂间,抱着刚满月的谢回,不知道在想什么。 等她回过神的时候,谢池南就跪在她的面前,他的头发乱了,身上的白衣也变得灰扑扑的,还沾了血,哪还有从前意气风发的模样?“嫂嫂……” 他开口,声音哑得让人几乎听不清。 可姜唯眼睫动了两下,不等少年说出那些忏悔的话,就已经冷冰冰打断了,“我不是你的嫂嫂。”她记得那日少年抬头看她,泣血的眼睛满是不敢置信,他动了动嘴唇却一个字都吐不出,姜唯只记得他眼中支离破碎的光芒一点点消失,最后归于黑暗。 这些年,她不止一次想找他好好聊聊。 可少年却像是有意在躲她,偶尔回来一次,她还没见着,他又走了。 他也真的如她所愿,未再唤过她。 “瑶瑶,你让他放过自己吧。”这是姜唯最后对赵锦绣说的话,“人活着,是向前看的。” …… 走出院子。 看着明显哭过一场的赵锦绣,明初的嘴唇一张一合,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能安安静静地扶着她往外走。 “你先回去。”耳边传来赵锦绣略有些沙哑的声音,明初脚步一顿,问她,“那您?” 赵锦绣垂着眼眸,“我一个人走一走。” 明初不放心,但又不敢置喙她的意思,沉默一瞬便收回手,屈膝告退了。她走后,赵锦绣在原地驻足了好一会,而后也不知道去哪,就这么漫无目的地往前走着,走着走着,竟到了谢池南的住处。 还是那么冷清,周遭十里连个人都没有。 这会天色已经有些暗了,暮色四合,黄昏把大地包围住,可谢池南院子门前的灯笼却依旧没有被人点起,就像是被人遗忘了。赵锦绣拧眉驻足在门前,仰着头看着那随风飘荡的灯笼,她不知道谢池南离开没有,都过去这么久了,想必以他的性子应该早就走了吧……她这样想着,脚步却还是下意识地往里头迈了进去。 院子里静悄悄的,就连白日的雀鸟也都归巢去了,放眼望去,除了那几株不败的常青树依旧冒着葱郁之色,这座院子几乎没有什么特别鲜活的东西。 真要算—— 估计墙角开出来的那几朵野花勉强能称得上有些春意吧。 可她今日也没什么心思来看什么春意不春意的,扫了一眼,正准备收回目光,却瞧见杂草丛生中有个模糊的身影。 枯败草木中一个蓝色身影。 赵锦绣一怔,脚步停了下来,眼中也隐隐有些不敢置信,她放轻脚步往那走,似是怕打扰什么,就连呼吸也忍不住放轻了。 拂开半人高的杂草。 赵锦绣看到她以为早已离开的那个人正坐在一块大石头上。 他屈着膝抱着腿,脸埋在膝盖上,闭着眼睡着,许是觉得冷了,他把自己缩成一团,放在双腿上的手抱得更紧了……赵锦绣从未见过这样的谢池南,可怜、孤独、羸弱,就像一只被人遗弃的小兽。 这让她不禁想起过去的自己。 爹娘走后的她也曾这样一个人躲在房中,偷偷地在黑夜之下舔舐自己的伤口。 赵锦绣也不知怎得,看着这样的谢池南忽然有些想落泪。她不知道该怎么叙述自己的心情,她只是觉得不该是这样的,意气风发的谢家二公子不应该这么可怜,他是谢池南,是从前金陵城最耀眼的少年郎啊。 他怎么能这样,怎么能…… 赵锦绣红了眼圈放轻脚步靠近谢池南,此时的她已经对谢池南一点气都没有了,她只是有些心疼,有些难过,有些……想抱抱他,想和他说“谢池南,没事的,都会过去的”。 她也真的向前走去。 手放在他的胳膊上轻轻推了推,赵锦绣半蹲在他的身前,柔声喊他,“谢池南,醒醒。不要在这睡,会着凉的,回屋睡。” 耳畔传来熟悉的声音,谢池南睁开眼,他的意识还不算清醒,目光也还有些迷离,看着近在咫尺的赵锦绣,她披着一身艳色晚霞犹如九天神女降世,和他从前做的那些梦并无什么差别。 两人的目光对上,赵锦绣都以为他醒了,正要拉着他起来,却被他抓住手腕。 “谢池南!”赵锦绣低呼一声,她的身子被人往前带,手扶住眼前的大石才不至于摔倒,她想从谢池南的手中挣脱出来,可谢池南的力道虽然不算重,但也无法让她挣脱,许是觉得她有些吵闹,他原本平展的眉毛也不由轻皱起来,看着有些不高兴,薄唇抿成一条直线,声音却低,还带了一丝轻哄。 “别闹,赵锦绣。” 赵锦绣的动作就这么停了下来,她还蹲在他的身前,仰头看他这副模样就知道这人还没彻底清醒过来,她柳眉紧蹙,看着他眼下的青黑,到底没再挣扎,只是蹲在原地静静地凝望着他。 树枝随风轻轻晃动,最后一丝落日在片片绿叶中闪烁。 而这空旷又寂静的院落里,少男少女一坐一蹲,许是察觉到她不再挣扎了,谢池南也不再像之前似的紧握住她的手,却依旧不肯松开,就像握着稀世珍宝一般,他把她的手埋在自己的脸旁,轻轻蹭了蹭,而后继续陷入沉睡。 这一次,他的脸上带了一些清浅的笑意,像是苦睡的人终于找到了安心之处。 第19章 “她是如此怀念,又是如…… 谢池南醒来的时候, 天色已经彻底暗了,整个大地都被黑夜笼罩,远处倒有暖橘色的光亮, 是谢府下人早先时候点上去的灯。 可他这座无人点灯也无人造访的院子依旧是漆黑的。 谢池南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他早就已经习惯了, 看到这幅情形也不觉得惊讶,只是有些诧异自己这一觉竟睡到现在。 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好好睡过一觉了。 这些年无论身处什么地方, 他都睡不大着,傅玄和陶野担心他这样下去出事,各种法子都给他试了一遍, 效果还是甚微。 其实相比睡不着, 他倒是更害怕进入深沉的睡眠。他怕做梦, 他怕又梦到十二岁那年, 他怕见到哥哥满身是血的样子, 所以每日只有把自己熬得透透的才能短暂地睡着一两个时辰。 谢池南有时候也会想。 照他这样下去,估计都不用等他找到呼延利就要把自己熬死了。 可他没有办法,他也想睡, 但身体和大脑就像是有自己的意识, 他根本没有办法去控制他们。 今天他起初是打算坐在石头上等赵锦绣回来的,他的院子是赵锦绣必经之处,只要她走过, 他准能听到,没想到等着等着竟睡着了, 原本以为又是一场短暂的小憩,没想到他竟酣睡到这个点,而且醒来后他也没有觉得疲惫难受,反而有种酣畅淋漓的感觉, 就像在沙漠迷路的人终于找到了自己的绿洲。 或许是因为又梦到了赵锦绣吧,谢池南想。 他这些年鲜少几次好眠,都是因为梦到赵锦绣,她就像是破开他黑暗世界的光,只要她出现,他的噩梦就会消失。 谢池南扯唇笑笑,并未多想,只是想到他这一觉睡到现在,估计赵锦绣已经回去了,那他……要去她的院子找她吗?赵锦绣会不会觉得他这样太烦了?他长眉微拧,薄唇也轻轻抿了起来,一边想着怎么做比较好,一边抬手去按脖子,他睡得太久,脖子酸胀,胳膊也有些沉,抬手揉了揉僵硬酸痛的脖子,正想把另一只胳膊好好甩下,手指刚动,他就发现不对劲了。 他的五指正握着一个柔软的手腕。 察觉到那温热柔软的触觉,谢池南第一个反应就是沉下脸,正想甩开那只手,鼻尖却先闻到一股熟悉的香味。 不浓不淡,正是赵锦绣素日最喜欢的合宜香。 原本要起来的身子重新僵坐回去,高高抬起的胳膊也重新落到了身侧,现实和刚才的梦境相结合,谢池南呆坐许久才僵着身子扭头往身旁看—— 真的是赵锦绣。 她正靠着他的肩膀睡着。 今夜月色其实并不算明亮,星星也十分黯淡,整个天地都是昏暗的,便衬得赵锦绣枕在他肩膀上的那张脸更加雪白。 周遭皆是暗色,唯独她像是自带光体一般。 她这会还没醒,纤细浓密的睫毛静静地垂落着,陷于阴影处的眉眼即使瞧不见那双好看明媚的杏眼也仍旧十分好看,琼鼻弧度柔和,红唇微启开出小小的一条缝,正在均匀地吐露着呼吸,有风吹过,她散落在耳旁的细软发丝被带得直往他脖子里钻,有些痒,他却像是失去知觉一般呆坐在原地忘记去躲。 “唔。” 直到耳旁传来一道嘤咛,他所有发散空白不知道在想什么的思绪才得以收回,谢池南也不知道怎么了,只是觉得心下忽然一紧,就像做了坏事的小偷,他有些慌乱的想收回自己的手,不想让她醒来看到这副情形,可还不等他有所动作,就和一双朦胧的杏眼先对上了。 所有的动作都在此刻停顿,谢池南抿着唇看着身旁的赵锦绣。 赵锦绣还没有彻底清醒过来,眼中带着几许惺忪和迷糊,但也只是转瞬的功夫,清明便取代了原本的惺忪,看着身旁先她一步醒来的谢池南,她先是一怔,紧跟着却轻笑一声,“哟,二公子终于舍得醒了?我还以为您打算一觉睡到天明去呢。” 她边说边坐直身子。 她还没这样睡过,自然觉得难受,脖子酸脑子胀的,一边按着脖子后方,一边想甩手。 抬起手却没甩动。 低眉一看,发现谢池南居然还握着。 她倒是也没有什么不习惯的,只是又重新抬起眼帘挑了眉,看着他问,“还不松开?”也不知道早上是谁说男女大防,不准她挽胳膊的。 还真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赵锦绣撇撇嘴,对谢池南这一番行径十分不满。 不过这个州官显然不常做这样的事,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就立刻甩开了她的手,自己也跟着站了起来,退到离她几步远的地方,他这一番动作快的仿佛她是什么蝗虫瘟疫要急着甩开一般,赵锦绣看着离她一丈远的谢池南,先是愣了那么一会,等反应过来立刻就有些来气了。 亏她刚刚看他睡得那么香,没舍得把他叫醒,又担心他那样睡不舒服重新给人调整坐姿,等把他弄好了,她自己都快累死了,现在全身上下腰酸背痛不说,肚子还饿得厉害。 他倒好! 赵锦绣气鼓鼓瞪着他,眼睛都有些气红了。 谢池南其实在做完那番动作的时候就已经察觉出自己的不妥了,此时看着她望过来的视线,不由抿紧了嘴唇。 他其实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明明从前也不是没握过赵锦绣的手,有时候两人出去赛马,跑累了就直接在草地上并肩一躺也是常有的事,还有赵锦绣来他家吃饭,累了直接往他床上一扑,还喜欢从头到尾滚一圈,被他揪着耳朵起来还耍赖要在他那边睡,他也没觉得有什么过……难不成真的是因为赵锦绣长大了,他没办法真的只把她当做好兄弟了? 他拧着眉细细思索着,一时忘记了说话。 赵锦绣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只是见他沉默不语就更加来气了,她的腮帮子都鼓了起来,看了他一会,忽然气冲冲往外走,脚步声被她踩得又沉又重,没走几步,她就听到身后传来谢池南略带焦急的声音。 “……赵锦绣!” 谢池南跟了过来,在她身后喊,“我刚刚不是有意的,我以为我是在……”做梦两个字却被他停留在喉咙里,不知为何,迟迟不肯吐出。 他只是,只是不希望赵锦绣知道他时常梦到她。 眼见紫衫少女脚步还是不停,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亦步亦趋跟在她后面,就像中午那会。 赵锦绣其实也就生气了那么一下,自己走了几步也就好了,听到身后传来的脚步声,她红唇轻抿还是停了下脚步。 扭头往身后看。 谢池南也跟着她一道停下了。 他在月色下凝望她,清瘦挺拔的身影在黑夜的笼罩下看着有些孤独,可最触动赵锦绣的还是谢池南那双眼睛,就那么静静地凝视她,明明什么都没说,赵锦绣却仿佛看到一只害怕被遗弃的小兽。 她不禁又想起刚刚他睡着蜷缩在一起,自己给自己取暖的样子,想着想着,赵锦绣心里的那些不满、不高兴也就慢慢烟消云散了。 月凉如水,天地是如此空旷寂静。 她站在原地,与谢池南对视,心中觉得自己现在真是越来越好说话了,被谢池南惹了这么多次都没有真的要和他绝交。可她又想,这或许也和谢池南有关吧,褪去外面包裹起来的那一层刺,露出最真实最柔软的一面,面对这样的谢池南,谁又会舍得去伤害他呢? 她是如此怀念从前那个意气风发鲜衣怒马的谢二公子,又是如此心疼如今的谢池南。 赵锦绣看着远处的少年,他站在那,一字不言,却让她的心霎时软成一片,垂落在身子两侧的手都变得柔软了,她眉目温和清亮,嗓音也放柔了,问他,“饿不饿。” 谢池南也不知是没听清还是以为自己幻听了,愣了一会才讷讷问,“什么?” “我说——”赵锦绣看着他这副怔傻的模样,忽然就笑了,她拉长声音,拖长语调,笑盈盈地问,“谢池南,你饿不饿呀?” 她都快饿死了。 早上就喝了一点粥和胡辣汤,还有几个小笼包,虽然在街上闲逛的时候吃了不少东西,但那都是零嘴,解个嘴馋,哪能饱腹?何况也早就消化光了……赵锦绣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辰,但想来肯定有些晚了。 燕姨估计早就吃过晚膳了。 没有人来找她,应该是明初替她挡了下来,也是,她刚刚哭了那么一场,要是和燕姨一道用膳,她瞧见了肯定又得担心,了解清楚后免不得又要责怪谢池南。 谢池南这地方又没个下人,而且她也怕劳师动众最后传到燕姨耳中,想了想,便和他说,“带我去厨房,我给你做面吃。” 她这些年闲来无事捣鼓厨艺,倒是精进了不少。 这回谢池南听清楚了,可他却说,“我给你做吧。” 嗯? 赵锦绣一怔,想到谢池南从前做得那些东西,实在是有些忍不住想皱眉,正想开口,可谢池南已经走到了她的身前,他低眉看她,月色下少年的侧脸线条是那样的干净清朗。 赵锦绣嘴里那句拒绝的话忽然就有些说不出了。 算了。 她想,就让他去折腾吧,现在的谢池南也的确需要好好折腾下,难吃的话她就少吃点,大不了回头她回屋让明初多拿些糕点给她垫肚子好了。 她果真是越来越会体谅人了。 赵锦绣在心里夸了自己一句,笑着和谢池南说,“走吧。” 第20章 “他曾因旁人的厌恶封闭…… 走出院落。 漆黑的小道上依旧只有黯淡星光和那清冷月色抹下来的薄薄一层光芒, 算不得明亮,而两旁树影晃动,照得那葱葱郁郁的绿叶越发透出几分诡异之感, 也怪不得这地方连个下人都不愿来。 赵锦绣心里这样想着。 转头看了眼与她并肩同行的谢池南,俊美无俦的少年眉眼平静, 神情无恙,似乎早已对这个处境早已习惯了, 可她却忍不住皱眉,心里想着明日还是寻个机会和燕姨说一声吧,起码把这里的灯笼都给点起来, 免得来往的人不小心摔了跤。 谢池南虽然从小就学习骑射武艺, 可谁晓得他会不会有一天也踩了空呢?何况……她总觉得夜里的灯笼代表着家中人对游子的思念, 有时候在晚风与夜色中瞧见这样一盏暖灯, 即使周遭无人, 心里也会暖洋洋的。 她不希望谢池南的心中没有期待。 她希望他也能有一盏照他回家的灯。 赵锦绣一路想着事,眼睛一时就没去瞧地面,还真就差点摔了一跤。 “唔。”绣花鞋踩在一块碎石子上, 赵锦绣身形轻晃, 可还不等她往前摔,胳膊就被人扶住了—— 谢池南扶住了她。 “没事吧?”耳边传来谢池南的声音。 年轻的声音是疏朗的,清透的, 还含着几分担忧。 赵锦绣站稳后,视线移到谢池南的身上, 他此时正紧张地看着她,就连那俊朗的眉眼也含着没有隐藏的担心,此时的他再也不复昨日重逢时的疏离,也不再刻意与她保持距离。虽然不清楚是什么改变了谢池南, 让他不再伪装,可她心里高兴,即使差点摔倒,眉梢眼角也忍不住泛起了明媚的笑意。 “没事。” 她笑着说,而后就跟没事人似的从谢池南的手上收回了自己的手,正要和他开口说下自己的打算,忽听身旁少年低语道:“我明日会和管事说一声。” “嗯?” 赵锦绣看着他怔道:“说什么?” 谢池南看她一眼,说得言简意赅,“院子,还有灯。” 起初听到这短短一句话,赵锦绣还没有反应过来,等明白他说的是什么后,她先是一怔,紧跟着却是立刻变得兴奋起来。 “谢池南!” 她高声喊他的名字,声音又惊又喜,“你,你想通了?!” 谢池南没想到赵锦绣的反应会这么大,但瞥见她圆滚滚的杏眼,看着那里头从最开始的不可思议变得明媚耀眼起来,他看着看着,心情竟也好了许多。 他没有立刻说话,而是低眉看着她。 这真是谢池南这几年看到过的最美好的风景了。 明眸皓齿。 眼睛弯成月牙形状。 这样的一双笑眼,不禁让人觉得只要看她一笑,就什么烦恼都没了。 谢池南看着她的笑,还当真是什么烦恼都没有了,嘴角没忍住向上轻扯了下,他的声音依旧清淡得如同这徐徐夜风,心中却有着未与人言的满足和高兴,“嗯。” 他在这浅淡的月色之下,在那树叶晃动声中,在那破碎的星辰和月光下,看着她说,“想通了。” 他还是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做好,也不知道结果会怎么样。可萦绕在他心中的那些徘徊、犹豫、不安的情绪,好像突然就消失了,他不再去想结果如何。 不管结果是好是坏,去做就是。 他原本也不是为了他们能原谅他才想改变的。 他只是不想让眼前这个人失望,不想让他死去的哥哥失望,他想让她看着他越来越好,也想让哥哥在天有灵变得欣慰。 “真的?!” 赵锦绣听他答话,双眼立刻变得更为灿烂起来,此时的她不复平日的端庄从容,就像一息之间回到了过去,身上充斥着孩子气的稚拙。 她的双目一眨不眨望着谢池南,实在是没想到这才短短的半日,他就想通了。 她原本都计划好打长久战了。 大概是眼前的情形太让她惊讶了,赵锦绣居然一直盯着谢池南,忘记移开了双目。 那乌黑剔透的眼睛盯着人的时候,能让这世间最冷硬的儿郎都立刻软下心肠,何况是谢池南,他本就对赵锦绣无可奈何,可他到底还是有些不习惯,把自己龟缩在壳里长达六年之久,第一次想通,第一次尝试着为了别人走出来,他实在是不大习惯怎么去表达,所以他还是在她的注视下偏开头,轻咳一声,“走吧。” 说完就率先转过身,朝厨房走去。 赵锦绣却不依不饶,跟在他的身边缠着他问,“你怎么突然就想通了?难不成……”她仔细回想了下今天发生的那些事,睁着圆滚滚的眼睛,有些诧异地问,“难不成是因为我把你骂醒了?” 她自言自语,觉得最大的可能就是这个了。 见谢池南也没有反驳的意思,便更加肯定了,忍不住嘟囔起来,“早知道骂你有用,我第一天见到你的时候就骂你了。” 也不至于耽搁这么一天。 不过不管怎么说,谢池南能想通是好事,赵锦绣很快又开心地扬起眉梢,笑了起来。 她是真的高兴。 那是给她无数珍宝,给她郡主头衔,给她一切名望和地位都换不来的高兴。 谢池南看着赵锦绣自言自语已经认可了这个答案,也就没有向她解释,他想通的原因并非完全因为她午间那一番话,那番话对他的含义或许有,但并非全部,这几年骂他的人不在少数,头几年傅玄甚至还和他打过见次架,他那样温和不发脾气的性子也被他激得冒火,就连一向没心没肺的陶野也骂过他好多回。 有用吗? 若有用,他也不会在遇见她的时候还是这幅样子了。 他为什么愿意改变,那是因为他不想在她的脸上看到对他的失望,不想真的以后再也见不到她,他想陪在她的身边,想让她亲眼看见他的改变,也想亲眼见证她过得越来越好。 他不会让任何人欺负她。 她可以在委屈的时候向他哭诉,而不是难过伤心了躲在无人处自己舔舐伤口。 这就是他为什么今日怎么都迈不出那个门,突然改变的原因,可这些事,他自己知道就足够了,赵锦绣不必知道。 她只要知道他永远会站在她的身边,就像小时候那样,信任她护着她。即使有一天她的身边不需要他了,他也会站在她的身后,默默地守护她。 赵锦绣不知道谢池南在想什么,她只是继续和他肩并肩往前走去,风扬起她的衣裙和披在肩上的帔子,赵锦绣也不知道怎么了,忽然转过身,然后就这样看着谢池南后退着往外走去。 谢池南一看她这副样子就皱了眉,担心她像之前似的再摔倒,沉了声,“好好走路。”他抬手想去扳正她的走路姿势。 赵锦绣却不管,她太高兴了,若不是怕燕姨他们担心,她都想拉着谢池南现在出去骑马了,从前他们有什么高兴的事,就会骑着马去外面跑上几圈,任晚风拍打,而他们穿行在山谷之间,听着那马蹄回声。 何况她也不担心。 有谢池南在,他肯定不会让她出事的。 所以看着谢池南那副皱眉的模样,她也只是满不在乎地笑道:“你帮我看着不就好了。”她说完就继续这样背着身倒退着走路,脚步被她愉悦的心情所感染,就连地上的影子也仿佛在开心的跳舞。 那话语之间毫无保留的信赖让谢池南伸出去的手忽然就停在了半空,就连脸上的神情也微微滞了一下。 赵锦绣还在说话。 她并未注意到她身前陷于阴影处的那个少年凝望她半晌后忽然垂下眼睫失笑一声。 等他再抬眼的时候,那一双沉静漆黑的桃花眼竟在这黑夜中闪耀起明亮的光泽。谢池南不再劝她,修长分明的手指也被他收了回去负在身后,他就这样低着眉看着絮絮叨叨的赵锦绣一点点扬起唇角,而他身上原本缺失了好多年的骄傲肆意好像也在这片刻的功夫间回来了。 他曾因为众人的谩骂、厌恶而惶惶不知所措,营造出的漫不经心和满不在乎其实不过是因为他害怕再次受到伤害。 如今。 他却因为一个人毫无保留的信任和亲近又重新找回了自己缺失的那一份骄傲。 少年神情平静,可他的眉梢眼角在月色的照映下却显出几分肆意张扬的傲气,仿佛又回到了年少时,变成那个“五陵年少金市东,银鞍白马度春风”①的谢家二公子。 可若仔细看,还是能瞧出几分不同的。 年少时的谢池南是那样的锐气,那样的锋利,他就像一把穿云破日的刀,骄傲、自满、不驯,很容易伤了别人也伤了自己。可如今的他,身上既有少年人的执着和不服输,却也因为过去的经历,要比同龄人多几分沉稳和内敛。 如果说从前的谢池南像一把刚刚打造出来的宝剑,轻轻碰一下就容易破皮流血。 那么如今的他把自己藏于剑鞘之中,虽轻易不露锋芒,却也更加有名剑的模样了,他因岁月的沉淀而拥有了冷静,仿佛与故去的谢春行融为一体。 浓浓黑夜之下。 赵锦绣一路絮絮叨叨,像一只永不疲倦的小黄莺。 谢池南也不觉得烦,就这么听着,时不时轻轻嗯一声,免得她又要说他不回应,目光却从始至终都未从她的身上移开过。 他们就这样一路从漆黑的小道通向光明所在的地方,从始至终都走在一起。 今夜晚风其实很好,不冷不热,就连原本有些黯淡的月亮也慢慢从云层里冒了头,那缀满星辰的墨蓝色天空上,月色变得通透明亮,就仿佛他此刻的心情一般。 第21章 “谢池南觉得自己的心脏…… 外头梆子连着敲了好几下, 紧跟着围墙外传来更夫的声音。 赵锦绣这才知晓现在已经过了一更天了,怪不得他们这一路走来都没碰到什么人,这样也好, 省得有人瞧见又得劳师动众。 走到厨房,除了门口挂着几盏照明用的灯笼, 里头也是漆黑一片。 她并不觉得诧异,和她家从早到晚厨房都有人待命不同, 谢家的家规一向是很森严的,除非先前得了吩咐,要不然过了晚膳的时间, 厨房就不可能有人在。 这也是为什么当初她和谢池南过了饭点回来只能自己进厨房折腾, 虽然每次折腾到最后, 都是燕姨过来帮他们收拾残局, 给他们做吃的。 想起从前那些时光, 再联想如今的情况,赵锦绣的心里不免有些泛酸,直到余光瞥见身旁的少年, 眉眼才重新绽开几分笑意。 还好。 谢池南如今知道改变了。 虽然她也不清楚结果会如何, 但总比什么都不做要好。 “你先留在外面。”谢池南和赵锦绣说了一句就推开厨房的门,摸黑走了进去。 清冷的月色透过象眼状的小窗格,虽不足以照亮整个室内, 但也方便谢池南可以很快找到火折子,等屋内燃起暖橘色的灯火, 谢池南一边捋袖子,一边轻抬眼睫问从外头进来的赵锦绣,“想吃什么?” 说起话来十分有大厨的风范。 赵锦绣却还是不大相信他能做出什么好吃的。 当年谢池南第一次领着她走进厨房的时候也是这副模样,一边捋着袖子一边拿眼睨她问她要吃什么, 她那会还真以为谢池南有她所不知道的做菜天赋,当即喜盈盈报了几个菜名上去,还特别殷勤地走上前给人捏肩膀按胳膊,最后还被他使唤去生火。 她虽然不会做饭,生火倒是见别人做过,虽然磕磕绊绊但也总归是把火生起来了。 谁想到一脸大厨风范的谢池南拎着一条连鱼鳞都没刮掉的活鱼,直接就往锅里扔,那锅里连一滴油都没有,她那会生火生得脸上都抹了黑,和谢池南略有些疑惑的眼神对上,哪里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这个混蛋根本不会做饭! 亏她还以为能吃到什么大餐,饥肠辘辘被人使唤着去生了火,小脸都脏了,赵锦绣那会真是越想越气,当即操起旁边的柴火就跟人打了起来。 最后两个人的脸上都抹了黑,被燕姨瞧见免不得又是一顿耻笑。 如今赵锦绣倒是不会再笑话他了,心里也早就做好准备,想了想,道了个简单的,“吃面吧,大晚上的也不好吃太荤腥的东西。” 谢池南点了点头,没说什么,走到一边开始找东西。 赵锦绣这些年总会带着弟弟去别庄小住,进厨房的次数多了,心中自然觉得自己要比谢池南多知晓不少,她就跟在人身后,想着若是他找不到,她就适时地提醒一句,哪想到谢池南动作不紧不慢,东西倒是都拿全了。 面粉、鸡蛋,甚至还洗了几颗小青菜放在一旁,打算待会做配菜。 她看着一怔。 原来谢池南是真的会? 难不成谢池南这些年都是靠自己解决衣食住行的?赵锦绣这样一想,看着身旁颀长挺拔的少年,心里忽然有些冒苦水,眼眶也逐渐有些变热了。 谢池南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他只是准备和面的时候看了一眼赵锦绣,见她还跟在自己身旁,暖色灯火把她的身影拉得有些长,因为低着头,他无法看清她的面貌,但他总觉得此刻的赵锦绣看着有些难过,就连地上的影子也仿佛感知到她的情绪变得落寞起来。 他皱了皱眉,放下手里的东西问她,“怎么了?” 赵锦绣听到他的声音,立刻把所有的酸涩难过都压到了心底,抬起头时仍是一张明媚的笑脸,找了个借口,“没事,就是饿了。” 谢池南定神看了她好一会,的确发现不出什么异样,这才收回眼眸,“你去坐着吧,很快就好。” 赵锦绣却不肯,想了想,说,“我帮你生火吧。” 拒绝的话还没从喉咙里吐出来,谢池南就和赵锦绣跃跃欲试以及有些怀念的眼神对上了,他也想起了从前的那些日子,也是这样一间厨房,他跟赵锦绣两个人各自拿柴火上的黑炭去抹对方的脸,被他娘压着跟对方道歉,两人都是倔强脾气,拧着头撇开脸,最后却为了一口吃的和对方道了歉……想到那个时候的情形,他漆黑沉静的眉目也不禁在这烛火的照耀下漾开一层柔软的光泽。 “嗯。” 他唇畔轻弯,没再拒绝赵锦绣的帮忙。 赵锦绣见他答应,脸上笑意更深,她跟谢池南一样把袖子捋了起来往灶口处走,好在她原本就是窄口袖,往上一推就好,不用担心会掉下来。 两人一个和面,一个生火,谁也不曾说话,但和面时手掌和脸盆撞击的声音以及木柴燃起时发出的噼里啪啦声都在这不大不小的室内响起,即使不说话也不会让人觉得冷清,甚至还会让人觉得有些温馨。 外头是沉沉黑夜,树影摇晃,星辰与月色点缀其中,而这一间院落成了这万籁俱寂黑夜里唯一一点光亮。 …… 生完火,水也烧开了。 屋中热气腾升,赵锦绣一边起身,一边解着袖子朝谢池南那边走过去。 谢池南已经和完面了,这会正低头切着面团,赵锦绣本是随意一扫,没想到这一看竟发现每一根面条的粗细都是一样的。 如果之前是心疼,那么如今赵锦绣的心中还要多一些诧异,这样的刀工,她即使再不懂行也知晓谢池南是练过的。 谢池南这会全神贯注,并没有注意到赵锦绣的神情,他切完之后又把每一根面条都拉长拉细,又往上头撒了一把面粉,防止面条回头黏在一起,而后就往那煮开了的锅里一放,很快那原本还沾着面粉的面条就在热水的沸腾下变得软糯起来。 他动作熟练且迅速,面条煮完后便捞起来放在一旁用凉水浸着,又把锅洗干净倒了油。他没有立刻下青菜,而是先偏头问了一声赵锦绣,“要吃鸡蛋吗?” 赵锦绣早就愣住了,闻言也只是讷讷点头,答了一句,“……要。” 谢池南轻轻嗯了一声,又从一旁的圆簸里拿出两个鸡蛋,手轻轻一捏,蛋壳就往两旁散开,鸡蛋在热油中迅速成型,等两个鸡蛋都被盛起,他才往锅里下了小青菜。 听着那噼里啪啦的热油声,赵锦绣还没有彻底回过神,她目光怔怔看着谢池南。 她说自己会做饭,但很多时候,东西还是需要别人帮着准备好,像难度系数大一点的,还需要有人在旁边提醒。面条虽然简单,但被谢池南做得如此行云流水,可见他已做过许多次,而且那根根分明的面条,一看就是下了功夫的。 锅里重新添了水,谢池南把面条重新放进煮沸了的锅里,又放了少许盐,锅盖一盖,就等着面条和青菜入味,解袖子的时候,谢池南瞥见赵锦绣望过来的眼神,看到里头的不敢置信和明显的震惊,是与之前的怀疑完全不同的模样,他看着看着,不禁有些矜傲地一扬眉梢。 “跟人学过一段时间。”他说。 “什么?”赵锦绣一时没反应过来。 “之前闲着没事跟杨婶学过一段时间。”谢池南提了一句,又和人补充道,“你今早见过的。” 有段时间,他回不了家,平时不是住在陶家就是住在傅家。 可陶家女人太多,每天争争闹闹吵得他头疼,傅玄他爹待他又太过殷勤,他不愿傅玄觉得难堪,便在外头租了一个屋子,可他也不能总待在屋子里,有时候闲来无事就四处乱逛,去了几次大胡子饭馆,在那一坐就是大半天,杨婶和李叔知道他家发生的那些事,自然也瞧出他情况不好。 他们夫妻都是再宽厚不过的性子,起初对他还有些畏惧,次数多了便尝试着和他聊天。 后来—— 后来他就在那待了下来,有时候也会跟着李叔学做些东西,面条、包子……那些看着简单的东西,学起来却很费时间,可那会他最不缺的就是时间,而且让自己全身心沉浸去做一件事也能让他可以短暂地从那浑浑噩噩的思绪中抽身出来。 赵锦绣这下终于反应过来了,惊道:“大胡子饭馆?”见人点了头,想起今早那位婶婶对谢池南熟稔的态度,倒的确不像是对顾客那么简单。 她其实还是有些诧异谢池南会去学这些。 即使燕姨不理会他,但在银钱这方面谢池南想必是不曾短缺过的,不然外头也不会谣传谢家二公子一掷千金的浪名了。 看来这六年的时间,谢池南当真是变了许多,不仅仅是脾性,还有许多她不曾了解到的事,她再也无法像从前那样了解自己似的了解谢池南了,也无法知晓他做的每一件事了。 她有些失落和难过,却也高兴。 至少在这六年她不曾参与的时光里,谢池南也不是真的孤零零一个人,他还有傅玄还有陶野还有那位杨婶的关心。 这样就挺好的。 看着赵锦绣眼中的欣慰,谢池南挑了挑眉,不明白她是在欣慰什么,正要相询,便听到锅盖被热汽冲得直往上喷,他连忙收回视线去捞面。 很快。 两碗面条就被谢池南盛了起来。 青瓷碗里白挂面,里面还窝着一个金灿灿的荷包蛋还有几颗小青菜,虽然简单,却让人看着就食指大开。 赵锦绣当即就有些馋了。 她抬手想去接过,却被谢池南避开,少年皱着眉,不给她碰,“烫。”又用下巴点不远处的一个竹篓,吩咐她,“去拿筷子。” “好。” 赵锦绣应声去了。 …… 忙活了这么一场,终于可以坐下来好好吃顿饭了。 赵锦绣虽然觉得累,但精神气却十足,脸上也满是笑意,看着眼前还冒着热气的面条,她也不知怎得,一时竟有些舍不得开吃了,这要真算起来,还是谢池南第一次给她做饭呢。 以前那些不能吃的不算。 谢池南正想开吃,瞥见赵锦绣像只偷了腥的小猫似的眯着眼笑着,却不动筷,像是舍不得,他以前给李叔杨婶做过,陶野和傅玄也曾尝过他做的菜,可他还是第一次在做饭这件事情上生出一种油然而生的自豪感,就好像被认可了一般,“快吃吧,冷了就不好吃了。”说着,他又犹豫了一会才低声说,“你若喜欢,下次我再给你做。” 话音刚落,对面的少女就豁然抬头,她杏眼明亮,眼尾都抬了起来。“你说的!” 许是赵锦绣的笑容太过明媚,又或许她的态度太过自然,谢池南心里那最后一点犹豫也没了,他因她的认可而恢复从前的矜傲,少年郎君的脸上满是意气风发,他一手搭在桌沿,一手握着筷子,看着赵锦绣缓缓说,“下次给你做顿大餐。” 赵锦绣见识了他做面的本事,自然不会再对他产生怀疑,当即笑盈盈拿起筷子开吃,一口面一口汤,再咬一口荷包蛋,轻轻咬一下,没有凝固的蛋黄就在唇齿之间四溢开来,最后再吃小青菜,小青菜也被谢池南烧得正好……赵锦绣都不知道自己是饿过头了,还是谢池南做得真有这么好,她只是在最开始的时候说了一句“好好吃”然后就没时间说别的话了,只知道埋头吃着。 谢池南看着赵锦绣这副模样,漆黑的瞳仁也含着几分笑意。 他这些年对口腹之欲其实并不深,很多时候再好吃的佳肴对他而言也成了果腹之用,可如今看到赵锦绣吃得那么开心,他竟然也被人勾得起了一些馋意。 他没再看她,也低头吃起了面条。 等吃完。 赵锦绣坐在椅子上有些不顾仪态的轻轻揉着肚子,她刚才吃了整整两大碗面条,这会当真是有些被撑到了,眼见谢池南准备收拾碗筷,倒是有些不大好意思地提了一句,“要不我来?” 谢池南看她一眼,停下动作,挑了挑眉,“你确定?” 看了眼那还冒着油光的两只碗,赵锦绣犹豫了下,忽然有些不那么确定了,她宁可做饭也不想洗碗,只是听到谢池南的嗤笑,脸不由冒了红,“我来就我来。”她说着就起身想去拿过谢池南手中的碗筷,可手刚刚伸过去,就被干净的筷子拦住了手,暖色灯火下,少年低眉看她,他那双好看的桃花眼满是浓郁的笑意,长眉疏朗干净,就这么拿着干净的筷子头轻轻抵在她的手背,“行了,你坐着吧。” 他又不是不清楚赵锦绣,又岂会真的让她洗碗?从前母亲做饭,碗却是留给他们洗,也不准旁人帮忙,他是无所谓,可赵锦绣是能耍赖就耍赖,她天生不喜欢洗这些东西,为此都肯叫她哥哥。 天知道赵锦绣是最不肯叫他哥哥的。 说起来,他也有很多年没听到赵锦绣喊他哥哥了……谢池南忽然有些后悔,早知道刚刚就让她喊哥哥了,不过如今这小丫头估计是宁可洗碗也不肯喊他。 谢池南这样一想便也只是挑唇笑了下。 赵锦绣并不知晓他在想什么,当然,即便知晓,她也不会喊他,她只是站在身后和人说,“下次我给你做饭吧。”也让谢池南尝尝她的厨艺! 这个,谢池南倒是没有拒绝,他点了点头,应了声好。 少年重新卷起袖子,开始低头洗碗,他裸露出来的手臂线条十分好看,不像寻常读书人那般羸弱,却也没有那么粗壮孔武,那是一种流畅的,年轻的,蕴含着一定力量的美感。 可赵锦绣却只是扫了一眼,没有多看,她从小看惯了,自然不觉得有什么。相比谢池南好看的手臂线条,她更纠结怎么开口和他说嫂嫂说的那些话。 但再怎么纠结,有些话她还是得和人说,何况这话对谢池南而言或许也能消解他一些背负的压力。 “谢池南……”她轻声喊她。 谢池南头也不回,轻轻嗯了一声,继续刷锅洗碗。 “我今天去见了嫂嫂。” 手中的筷子忽然失手掉进锅中,砸起一片水花,溅湿了谢池南的衣服也也溅湿了他的脸,他没有立刻抬手去抹脸,而是停顿了一会才又去捡筷子,等重新拿清水洗净后才轻轻嗯了一声。 这一次他的声音比起先前要低许多。 赵锦绣看着他这般失态的模样,心下一紧,声音也更加轻了,“嫂嫂和我说,她已经不恨你了,她还让我和你道个歉。”她边说边靠近谢池南,似乎是怕打碎他好不容易才愈合起来的心脏,声音放得格外轻也格外柔。 眼见少年手撑着灶台,低着头,她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只能更加地放柔语调,“她说她从前对你说了不好的话,让你别怪她。她还和我说,她很怀念有人喊她嫂嫂。” 这最后一句其实并非姜唯所说,可她能感觉到嫂嫂与她说那番话时,眼中流露出来的怀念。 “谢池南……” 赵锦绣抬手放在他的肩膀上,本想安慰似的轻拍他两下,可手心按在肩头,才发现少年的身形是那样的紧绷,就像是在努力克制着什么。她心中似有所察,犹豫了下,忽然结结巴巴地问,“谢池南,你,你哭了吗?” 少年没有回头,依旧埋着头,声音却仍在沙哑地否认,“没有。” 赵锦绣怎么可能没有察觉那些被他努力隐藏却还是不可避免泄露出来的情绪?她从来就没见谢池南哭过,只要想到身边这个一向骄傲不肯低头的谢池南哭了,她的心里就充斥着慌张和不知所措。 她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仿佛所有的语言都变得贫瘠起来,明明她如今的才名已冠绝金陵,此时却像是成了哑巴。 她只是很想抱抱他。 而她也真的这么做了。 柔软的身体抱住他的那一刻,谢池南的大脑忽然变得一片空白,他呆怔了好一会才低眉去看赵锦绣,哑声问她,“赵锦绣,你做什么?”他想松开她的拥抱,可少女却死死抱着他,不肯松手。 谢池南叹了口气。 他想和她说自己没事,耳边却听到一阵低低的啜泣声,紧跟着就连胳膊那处也传来一阵湿意。 谢池南一怔,等确认真的是她在哭,又变得无奈起来。 “赵锦绣……”他轻声唤她,有些无奈,还有些好笑,长指轻点眉心,他笑她,“有你这样哄人的吗?”他还没哭,她倒是先哭上了,要这会不知情的走进来,估计都得以为是他把她欺负哭了。 赵锦绣也觉得自己有些丢人,明明她也不是多爱哭的人,可来到雍州的这两日,竟是动不动就掉眼泪。 难过掉眼泪。 委屈掉眼泪。 这会好了,看谢池南难受,她居然比他心痛。 “那你要我哄你吗?”她牵着他的衣角抬起脸,脸上还挂着眼泪,却仿佛不怕丢人似的,仰头看着他。 谢池南看着她犹如白玉般的脸上挂着泪痕,看着她明媚的杏眼里也还缀着眼泪,他不喜欢女人哭,却总对她心软,就像当初看她一哭,他就毫无办法低头认输。 如今也是。 他什么都没说,只是抬手去擦拭她眼角的泪,他的动作十分小心,仿佛怕弄疼她一般,那样的小心翼翼有他自己都未曾察觉到的心软和心疼,直到指尖不小心触碰到她湿润的眼睫,赵锦绣大概是觉得不舒服轻轻眨了眨眼,谢池南被她浓密的睫毛刮了几下,忽然就觉得有些痒。 不仅仅是手指。 谢池南觉得自己的心脏也仿佛被羽毛轻挠了一下。 第22章 “他在夜色中,轻轻拥抱…… 夜凉如水, 风却忽然变得安静极了,可这样的安静却让心跳声变得更加清晰。谢池南依旧站在原地,他的手还悬在半空, 修长的手指也还虚点在赵锦绣的脸上,只是手指线条微微蜷起, 没有像之前似的直接碰触她的眼角。 因为弄不明白刚才突如其来的异样是因为什么,谢池南还低着头皱着眉。 “怎么了?” 直到耳边传来赵锦绣的声音, 谢池南这才回过神,“……没事。”他把心中的异样收起,抬眼瞧见她还缀着泪痕的脸以及那双泪盈盈的杏眼, 本想跟之前似的去替她擦拭掉, 可想到之前的异样, 他忽然又像是想掩藏什么似的, 眸光一闪后, 他直接拿起胳膊在赵锦绣的脸上抹了几下。 他的动作并不算重,可赵锦绣的脸实在太过娇嫩,虽然没有把她弄疼, 但也的确带来一丝不适, 因此在短暂地怔忡后,她很快就不高兴地嚷了起来,“谢池南, 你做什么!” 虽然从前她也是这样擦的,但她自己可以, 别人就是不行! 而且谢池南发什么疯,明明刚刚还挺温柔的。 她也不让人擦了,直接气鼓鼓挥开谢池南的手,仰着头瞪他, “你是不是故意报复我刚刚说你哭了啊?” 谢池南其实并没有这样想,他只是觉得刚刚的气氛不对情绪也不对,他不知道再那样擦下去会发生什么……可他又该怎么和赵锦绣解释这些连他自己都说不清的东西呢? “是啊。” 他故意拉长嗓音,脸上也重新扬起了从前两人相处时才有的笑容,没有人知道名满金陵被众人追捧的谢池南私下是什么模样。 只有赵锦绣知道他的恶劣。 他就喜欢这样欺负她,每次都要把她惹得去打他才好。 此时谢池南就挂着从前那样散漫且讨打的笑容,不仅如此,看到赵锦绣气鼓鼓仰头的模样,他也不知怎得,眸中含笑,竟是心情愉悦地又看着人添了一句,“小矮子。” 这三个字算是彻底点燃了赵锦绣的怒火。 她这会哪里还顾得上去安慰谢池南?她只觉得这人果然还是像以前似的那么讨人厌!看着眼前笑容恶劣的谢池南,赵锦绣气冲冲抬起手去打他,声音都带着不高兴的怒气,“你才小矮子!” 她这个身量哪里矮了?和金陵那些贵女站在一起,她永远是最高的那个,甚至有些男子都不如她,也就谢池南从小到大“小矮子小矮子”这样叫她! 赵锦绣来势汹汹,谢池南却只是轻轻一避就躲开了。 原本他这么做只是为了掩藏自己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可这会看着眼前的赵锦绣,她就和过去一样,逗一逗就生气,生起气来的时候小脸鼓鼓的,眼睛里也冒着火,他看着看着,心情竟真的好了许多,喉间发出轻快的一声笑,心里原本的那些难过竟也慢慢消失了。 赵锦绣听到他的笑声却更加恼了。 小小的一间厨房很快就成了两人的战场,两人一个追一个逃,但这么一场闹下来,原本还萦绕在屋子里的那些低落的情绪竟也不知在什么时候消散了。 最后两个人同坐在厨房门前的石阶上。 赵锦绣背靠谢池南的肩膀,她先前跑得急,这会还有些气喘吁吁,仰头看着头顶的月亮,又用余光去看身边的谢池南,也不知怎得,她忽然就有些忍不住—— “噗嗤” 她笑出了声。 起初只是很细微的一声,后来却像是停不下来似的,满院子都萦绕着她的笑声。 谢池南虽然没像赵锦绣笑成这样,可那双经年漆黑深邃的眼中也明显添了几分愉悦的笑意,他身边的人在看天上月,而他却低头在看她,看着她带着红晕的芙蓉面上满是笑容,看着她眼睛弯成月牙形状,看着看着,他心里那些不知道该如何形容的难过愧疚还有一些说道不清的情绪好像也就这样随风去了。 他喜欢看赵锦绣笑。 这样灿烂夺目不知愁苦的笑容,他希望她一辈子都能拥有。 过了一会,谢池南想到早间的事,忽然拧眉问她,“逼婚的事究竟是怎么回事?” 傅玄想到的那些,他也能想到,这世上能逼她成婚的人恐怕一只手都没有,但偏偏这些人各个都位高权重,所以他才更为担心,担心她出事。 赵锦绣笑够了,继续往谢池南的身上一瘫,她仍仰头看着天上月,闻言也只是语气清闲地答道:“不是什么大事。”瞥见谢池南还沉着的脸,又笑了起来,“真不是什么大事。” 但也还是把金陵发生的那些事同他说了一遭。 “丽妃估计是想离间陛下和赵家,不过如今我离开,家里两位妹妹也有二婶和姑姑看着,问题不大。只是可惜了表哥……”想到序表哥,赵锦绣脸上的笑容忽然就变淡了一些。 她低下眉,看着搭在膝盖上的手腕,原本微垂的手指此刻被她紧握着,匆促之间,也不知姑姑会为他挑什么样的女子做他的妻子? 姑姑所挑的女子,品性自然不会差,她唯一担心的也不过是表哥不喜欢。 虽说她早就清楚生于天家,婚姻大事本就由不得自己做主。可她还是忍不住为表哥感到可惜,他那样好的一个人,堪配世间一切美好的人和事物,如今却连娶谁都做不了主。 “希望表哥能和未来表嫂好好相守。”赵锦绣看着头顶的那轮月亮,轻声向它许了这样一个愿,即使开始不好,她也希望他们能在相处中培养出感情,而不是一辈子都只是相敬如宾。 如果一辈子都只是相敬如宾,那该多可怜。 谢池南没说话,只是突然抬手轻轻摸了摸她的头,像是在宽慰她此刻的难过一般。 赵锦绣感觉到了,她朝人笑笑,没再说什么。 两人又坐了一会,她才开口,“走吧,回去了。”都快过二更天了,再不回去,估计明初都得出来寻她了。 谢池南颌首,只不过起身的时候,还是看着赵锦绣的眼睛说了一句,“小心点。”少年的声音带着这个时期独有的沙哑,不似从前那般清朗,因担心,嗓音和目光都变得有些沉。 他还是在说逼婚的事。 虽然这些年他远离金陵,但有些事亘古以来都是一样的,就比如……陛下明面上如此看重父亲,却还是在几年前父亲受封镇国大元帅的时候,遣了个监察的刺史过来。 赵锦绣自然明白他说的是什么,她脸上的笑也淡了一些,却还是不想让人过于担心,笑着冲人点了点头,“嗯,我知道。” 谢池南便没再多说,只朝人道一句“走吧”,两人便往外走去,他们还像来时那样,并肩走着,只是这一次,谢池南的手中还多了一盏照明用的灯笼,他从小习武,即使再黑的地方也能如履平地,只是担心赵锦绣摔倒,才从厨房找了这么一盏备用的灯笼。 他站在她的身旁,一如过去,为她照亮前路。 赵锦绣其实早就不生气了,但想到这两日他做的那些事,再看一眼身边的谢池南,还是忍不住和人嘟囔起来,“你这两天丢下我好几次,昨晚在燕姨那边也是,那么晚,一个人都没有,要不是后来来了一个丫鬟,我就得自己一个人摸黑回去。” 她既是抱怨,也是撒娇。 谢池南瞥见她微微撅起的嘴,张口想解释,但嘴唇动了下,他终究还是没把丫鬟的事同人说。不管怎么样,他的确是丢下了她,他轻轻握住灯笼杆,低声说,“以后不会了。” 他的声音很轻,语气却有着仿佛许诺一般的坚定。 赵锦绣一听,当即就笑弯了眼,却把笑意先掩藏,故意咬着嘴,不罢休般继续数落起他这两日的不好,“你还和我说你忘记以前和我说的那些话了,说那些都是随口说的,还说没时间和我玩追忆过去的游戏。” 她每说一句。 谢池南握着竹竿的手就越收越紧,他没注意力道,握得手指都疼了。 晚风徐徐,他突然停下脚步。 赵锦绣本来还想着要再说些什么,见他停下,怔了怔,也跟着站住了,“怎么了?” 她问他。 谢池南却没有回答她的询问。 他只是低眉看着她,低声唤她的名字,“赵锦绣。”头顶的月亮像是困了,重新躲进了云层里,手中的灯笼也被这春风吹得一会亮一会暗,俊美的少年就在这若明若暗的夜色中看着眼前的少女,他的眉眼和面容都陷于阴影中,声音却饱含郑重,他向她道歉,也向她承诺,“我为我昨日和你说的那些话,对你做的那些事向你道歉,以后我不会再抛下你,也不会再让你难过伤心。” “你……” 他的声音忽然停了下来,手背在身后紧握,又过了一会,他才看着她哑声道:“你能不能也不要再像今天那样不理我?” 他已经很久没有像今天这样产生那样害怕的情绪了。 他也是到今天才知道,原来他不仅害怕赵锦绣对他失望,他更害怕她的离开,她的漠视,她……不再把他当朋友。 谢池南有这样的反应是赵锦绣没有想到的,她的神情明显愣住了,等反应过来,她却笑了,她什么都没说,只是看着眼前有些孤独落寞的谢池南,忽然踮起脚尖摸了摸他的头。 “好。” 她答应了他。 “谢池南,我不会不理你。”她亦向他郑重承诺,“永远都不会。” 明明只是这样简单的一句话,可谢池南心里的那些情绪却真的被她抚平了,只是看着两人如今的情形,他不免有些不自在,“赵锦绣。” 他喊她。 “嗯?” 他看着她抿唇,声音有些沉沉的,“你知不知道男人的头是不能随便乱摸的。”从前都是他欺负赵锦绣,看着她叽叽喳喳跟他吵,如今被她像对待小朋友似的,谢池南自然不习惯,还十分别扭,可他也没有甩开她的手,只是别开头,冲她说,“收回去。” 赵锦绣好不容易翻身一次,哪会听他的话?她不仅没有收回,还故意又揉了好几把,等谢池南看过来的时候立刻收手跑开,就像从前谢池南揉她头弄乱就跑,她也一样。 她跑到离他一丈远的地方,在一株开得正好的桃树下回过头。 桃花开满枝头,像是感染了她的好心情,它们也在枝头为她雀跃起舞,簌簌声响下,谢池南看着赵锦绣在桃树下叉着腰喘着气,看着她笑容满面明眸灿烂。 如果以前有人和谢池南说,有一天他会纵容别人摸他的头,谢池南一定会觉得他疯了。 可如今—— 看着这样高兴快活的赵锦绣,他居然觉得被人摸下头好像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他在原地没忍住扯了下唇,又怕她骄傲,忙又把笑意压了下去,过了一会,他才提着灯笼向她走去,高高的马尾随风飘荡,而他慢声嘱咐人,“慢点,别又摔了。” “才不会!” 赵锦绣眉梢轻扬,说得娇蛮极了,却也没再往前跑,而是等谢池南走过来后才跟人一起往前走。 后头这一路,两人没再停下,也没再说话,直到走到赵锦绣的院子前,谢池南才停下脚步,“进去吧。” 他看着人说。 赵锦绣点点头,反过来嘱咐人,“你回去也早点休息。”她又不是瞎子,谢池南眼下的青黑只怕就是用最好的脂粉都藏不住。 “好。”谢池南颌首,答应了她。 见他答应,赵锦绣也就没再多说,抬脚往前走,可走了两步,余光瞥见谢池南还站在原地看着她,他就一个人站在那看着她离去的身影,徐徐夜风下,只有地上被拉长的影子与他相伴。 赵锦绣也不知怎得,看着看着,她的脚步忽然就停了下来,一个呼吸后,她突然掉头往回走。 “怎么了?”谢池南见她回来,还以为有什么事,正要询问却被赵锦绣猛地抱住了,少女柔软的身体紧紧贴着他的身体,柔软的手臂就这样抱着他。 虽然不是第一次被她抱了,可谢池南还是在一瞬间僵住了身子,他低头看她,手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要不是还有一点神智,估计手里的灯笼都要掉下去了。 “赵锦绣……” 他开口,声音莫名有些哑,他想推开她的拥抱,想和她说女孩子不能随随便便抱人,可他还什么都还来不及说,就听赵锦绣和她说道,“谢池南,你以后有什么事都可以和我说,无论发生什么,无论结果如何,我都会陪着你,你不用一个人去承担。” 她的声音是那样的柔和,却又是那样的有力量。 谢池南那已经到喉咙口的话忽然就吐不出来了,他仍垂眸看着她,看着她在黯淡月色下的眉眼是那样的温柔,心脏忽然又莫名的轻轻跳了一下,就像水滴石穿,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 “谢池南,” 他看着赵锦绣仰起头,听她像是承诺亦或是保证一般与他说道:“你要相信,我永远都会站在你这边。所以你不许再像以前那样,也不许再推开我,知道了吗?” 在赵锦绣说话之前,谢池南的脑子一片空白,可就在听完她的这番话之后,就像是一道暖流注入心脏,他的四肢百骸、五脏六腑都仿佛被添了暖意,就连眼中也是如此。 谢池南低眉看她,眼睛落在她的身上,他的心中仿佛有百转千回的想法,又仿佛什么都没有。 他什么都没说,只是轻轻阖了下眼,而后他抬手,在这晚风中,在这黑夜里轻轻拥住她,这是久别重逢后他第一次主动抱她,一个不带情.欲,不带任何想法的拥抱。 灯笼轻晃,地上两道人影交叠。 “知道了。”谢池南哑声回答了她的话,他又抚了抚她被风吹乱的鬓发,第一次用温和的声音同她说,他的眼中也仿佛蕴藏着柔光,他就这么看着她和她说,“进去吧。” 赵锦绣轻轻嗯了一声,她松手后退,转身离开,这一次,她没再停留,只是等走进院子后朝还在身后望着她的谢池南挥了挥手,因怕吵醒别人,她也没出声,只是用口型说着,“快点回去。” 谢池南看懂了,朝她点了点头,却还是没有立刻离开,而是站在原地目送她进屋,等到彻底看不见她的身影后才转身离开。 春日夜凉,可谢池南提着手中灯笼行走在这空无一人的小道上,却没有从前的孤独和落寞,如今的他有了要去的归处,也有了要做的事,他那千疮百孔的心第一次被填得这样满。 他就这样提着灯,慢慢朝自己的屋子走去。 第23章 “谢池南的改变。”【一…… 这一夜, 两人睡得都极好。 赵锦绣回到房间后,等洗漱完沾上枕头就立刻睡着了。 至于谢池南,他今夜也不似从前那般熬着自己, 简单洗漱完,他也合衣躺在了床上, 本以为又得周转徘徊许久才得以入睡,哪想到今日他竟然也很快就睡着了。 这是他六年来第一次入睡没把自己搞到精疲力尽, 也没有依靠任何东西。 虽然他还是做梦了,可再次梦到十二岁那年的情景,看到年少时的自己和满身是血的哥哥, 谢池南虽然还是有些不大适应, 却也未再感到害怕, 更没有退缩, 他只是静静地凝视前方, 隔着遥遥距离,向那个温笑看着他的男子无声承诺。 …… 万籁俱寂。 偌大的侯府几乎都已经进入深沉的梦乡了。 黑夜笼罩大地,谢平川却是这个时候才从大营回来。 这些年虽然匈奴未再进犯, 但他始终记得当年匈奴给予大汉的屈辱, 这几年他不曾停歇片刻,整日操练将士,为得就是想让大汉的将士强些, 再强些,这样日后他们面对外敌的时候也不至于再像从前那般。 大营在雍州以北的位置, 离雍州城还是有些距离的,他在那虽有自己的营帐,可这几年却一次都没有睡过,只要不打仗, 他无论多晚都会回来。 亲信属下怕他太累,时常劝他不要如此奔波。 他却没听。 虽然如今阿柔再也不会像从前那样守着灯等他回去,可他还是不愿她一个人枯守在这样的夜里。 他希望她醒来的时候能看到他,而不是只有一个孤零零的影子陪着她。 走进院子,谢平川先是扫了一眼燕氏所住的地方,覆着素纱的轩窗内虽然依旧没有人,但也留着一盏烛火。 看着那盏烛火,谢平川平日冷肃的眉眼也不禁融开几分笑意。 春行刚死的时候,阿柔不仅怪阿南,也怪他。她怪他没有阻拦春行,怪他没有多派些兵马去保护他,怪他明知道阿南的脾性却没有多加督促……那个时候阿柔连房门都不肯让他进,更别说让他睡在身边了。 可他们夫妻多年,他岂会不知她的脾性? 她看着面寒,其实最心软不过。即使不让他睡在身边,却也会派人仔细他的衣食,有时候天寒,即使她自己不出面也会让人多给他添衣加被,这样一年一年过去,她也慢慢容他进了屋,如今即使依旧不会等他,却也会给他留一盏灯,免得他夜路难行。 外屋有守夜的丫鬟,是燕氏的贴身婢女,也是李妈妈的女儿,名唤幸怜。她听到动静,立刻从杌子上站了起来,恭敬道:“侯爷回来了。” 谢平川见她一脸困顿,脚步不停发了话,“下去歇息吧。”谢家的男人虽出身尊贵却很少让人伺候,两个孩子如此,他更是如此。 幸怜也知道他的脾性,并未多说,正想弯腰告退,却听他问—— “这是谁买的?”谢平川的视线落在盛着绿豆糕的碟子上,一向沉稳的嗓音也含了几分惊讶。自从春行死后,阿柔就再未吃过这些糕点,就连厨房的婆子们也因她的忌讳从未做过。 他心中猜测应该是瑶瑶买的。 如今这世上能让她心软的除了阿唯和小回,也就只有瑶瑶了。 “是郡主和二公子买给夫人的。”见男人惊讶的神情看过来,幸怜停顿一瞬后才压着嗓音又添了一句,“夫人傍晚的时候还用了一块。” 谢平川没有说话,心中却涌着磅礴的震惊。 他并非因为阿南会买糕点而感到惊讶,何况他猜测送糕点应该是瑶瑶的主意,他是没想到阿柔不仅留用下来,还吃了,如果只是为着瑶瑶的面子,她大可留下再扔掉便是。 可她不仅没有丢掉,还吃了一块。 谢平川的心里忽然涌起一阵无法言说的高兴,他平日喜怒不形于色,如今却连漆黑的凤眸也含了几分笑意。 他什么都没说也没再问,让幸怜退下后,他便自行洗漱,而后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裳放轻脚步进了里屋,挂着帐子的拔步床里依旧只有一个背对他的身影,像是早就进入梦乡了。 可谢平川知晓她其实并未睡着。 每一个他晚归的夜,她其实都在偷偷等他。 他知道她心中已经不再怨他怪他了,但也知道发生那样的事,她没办法那么快走出来,他不愿逼她,自然也就当做不知。 可今日—— 他在熄灭烛火后没像从前似的直接入睡,而是轻轻地环抱住她。 察觉到怀中明显变得僵硬起来的身子,谢平川漆黑的凤眸中满是藏不住的笑意,他什么都没说,只是把依旧不肯睁眼的人拢到自己怀里,而后轻轻抚着她的长发,以无声地举动哄着她入睡。 没一会,他怀中那个僵硬的身子就慢慢舒展了,直到均匀的呼吸响了起来,谢平川在缀满月光的屋中在她额头落下一吻,这才抱着她一道进入梦乡。 * 翌日清晨。 赵锦绣昨夜睡得极好,今日便起了个大早。 来了两日还没能陪燕姨好好吃一顿早膳,赵锦绣觉得自己实在有些说不过去,因此等洗漱完,她就领着明初往正院走去。 心里却还在想着谢池南。 她在想他这会在做什么,是出门了还是在屋子,还有他说的改变又会从什么开始。 这样一路想着,倒也到了正院,门前穿着草绿色比甲的幸怜笑着给她打了帘子,赵锦绣掩了心思笑着和她打了招呼,而后略一低头便进了里屋。 屋中燕氏和谢平川也都已经起来了,这会正坐在椅子上准备用早膳,看见赵锦绣过来,谢平川还是从前那副严肃内敛的模样,只朝赵锦绣点了点头,可原本寡言冷淡的燕氏却因为她的到来立刻变得高兴起来。 她朝人招手,语气亲昵,“休息得如何?” 赵锦绣笑着和两人问了安,就走到燕氏身边,任她握着自己的手在她身旁坐下,闻言便略带撒娇地说道,“有您记挂,瑶瑶睡得自然好。” 燕氏一向喜欢她,闻言便轻点她的额头,笑道:“咱们瑶瑶的嘴是越来越甜了。”她仍不肯松开她的手,柔了嗓音和她说,“给你准备了鸡汤小馄饨,还有你喜欢的葱油饼。” 她说话的时候,脸上和眼中满是愉悦的笑意。 身边的谢平川见她高兴,平日不苟言笑的脸上也泛开几分笑意。 赵锦绣自是也笑着应好。 屋子里热热闹闹的,李妈妈的脸上也满是笑容,正要吩咐人把早膳都给端进来,便听到外头传来幸怜略有些惊讶的声音,“二公子?” 原本热热闹闹的屋子因为这一句话忽然变得安静起来。 外头却传来少年有些低沉的嗓音,“嗯。”而后便是一阵从远及近的脚步声,软帘被一只好看的手掀起,阳光照进屋中,谢池南也出现在了众人的视线中,他穿着一身深蓝色祥云纹圆领长袍,腰间用镶银勾云纹腰带束着,头发用玉冠高束,一抬腿一迈脚,少年郎颀长挺拔的身形便一下子显现了出来。 这是六年间,谢池南第一次主动跨进这间屋子。 别说李妈妈他们了,就连谢平川也有些没想到,他还以为阿南要那样别扭一辈子。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他的身上,因太过惊讶而忘记出声,只有赵锦绣,她虽然也因谢池南的到来呆怔了一下,但反应过来,一双眼睛立刻扬起笑意,她想起来,想过去迎他,可还不等她起身,就发觉谢池南的目光落在了她的身上。 他什么都没说,只是朝她无声地摇了摇头。 赵锦绣不明白他的用意,微微蹙起柳眉,却也如他所愿,坐在椅子上没再起来。 谢池南等她坐下便没再看她,软帘已经放下,他又往屋中走了几步,不轻不重的脚步声在屋中响起,众人也慢慢收回了思绪,想到从前母子俩相处时的情形,李妈妈并其余奴婢不由白了脸。 她们一会看谢池南,一会看燕氏,谁也没有说话。 燕氏这会也已经回过神了,因赵锦绣到来而带来的笑意已经从她的脸上消失了,此时的她又变成平日的模样,眼睁睁看着谢池南一步步朝她走来,她红唇紧抿,面皮紧绷,却也没说什么。 或许是因为赵锦绣在身边,或许是因为昨日那些糕点,也可能是因为那些她自己都说不清的情绪。 她没再像从前那样与他争锋相对,她只是不带情绪地瞥了一眼,而后便径直收回了眼眸,仿佛根本没瞧见他,正想吩咐李妈妈把早膳呈上来,可她还未出声,低沉的少年嗓音便再次在屋中响起—— “父亲,母亲。” 燕氏身形一僵,不敢置信回眸,谢平川也愣住了。 在众人惊诧的注视下,穿着圆领袍的少年迎着窗外恰好的春日正低头拱手向他们问安。 第24章 “谢池南俊美的脸上露出…… 屋子里是比先前还要安静的静默。 如果说之前的安静是因为谢池南的到来, 那么如今这恍如死水一般的静默就完全是因为他这一声久违的问安了。 谢平川的脸上也显出几分怔忡,他其实已经许久不曾和这个儿子见面了,早些年是因为见了, 彼此也不知道说什么,后来虽然时常喊人回家, 可面对阿柔时不时复发的病和多变的情绪,他自然也无暇与他说什么, 何况他要做的事实在太多了,也的确没有多余的时间去管教一个不着家的儿子。 他唯一能做的,也就只有在知晓他和傅家那个孩子关系不错时, 托傅家家主多照顾他一些罢了。 谢平川记得他们上次见面还是过年的时候, 他把人从书院喊了回来, 可阿柔看到那把空荡荡的原本属于春行的椅子时又开始变了脸, 结果自然又是这孩子先行离家, 他们也闹了个不欢而散。 这样回想起来—— 谢平川一时竟想不起来上次听他喊“父亲”是什么时候了。 他在这沉吟回想,他身边的燕氏也没好到哪里去,她那双和谢池南如出一辙的桃花眼此时正目光定定地看着谢池南, 柳眉紧蹙, 看着不知道在想什么。 屋子里还是一片寂静,最后还是赵锦绣不忍谢池南一直这样低着头,她轻轻扯了扯燕氏的袖子, 睁着一双水盈盈的杏眼仰头看她,“燕姨, 我饿了。” 那如黄莺一般的清亮嗓音终于打破了这死水一般的寂静。 燕氏也回过神,她掩去眼中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低眉看向身边的少女,看着她娇嫩鲜活如春日一般的脸庞, 看着那眼中的希冀和期待,她沉默一瞬,终究还是什么都没说,只是转头和李妈妈语气淡淡地吩咐,“准备早膳吧。” 她没有理会谢池南,却也没有赶他离开。 面对这样一个结局,李妈妈竟有那么一瞬间想落泪,她勉强压住心底那些波动起伏的情绪,和身边的丫鬟低声吩咐,“快,快去多准备一双碗筷!”转身的时候,她抬手抹掉眼角的泪,脸上重新扬起一个慈祥和蔼的笑容,她亲自给谢池南添了一把椅子,柔声招呼他,“二公子快坐。” 谢池南朝人颌首,道了一声谢,然后就在赵锦绣的身边入座了。 桌是圆桌,四个人正好,谢池南的右边是谢平川,左边是赵锦绣,对面是燕氏,四个人坐在一起还没说话,早膳就被人端上来了。 谢家因是武将出身,见惯了战场的残忍和民生的疾苦,平日吃喝都十分节俭,早膳也没什么特别出挑的,都是一些白粥面饼包子这些。 因为谢池南的到来,燕氏不再像之前似的和赵锦绣说笑了,这会只敛着眉低头不语。 谢平川又是个沉默脾性,让他开口.活.络场合只怕比登天还难。至于谢池南,以前没出事的时候还能和赵锦绣斗斗嘴,如今却也成了个寡言内敛的性子,此时也只是一言不发吃着饭。 其余丫鬟奴仆就更加不会在这个当口说话了。 这么一轮看下来,竟只有赵锦绣一个能说的,倒也难为她近些年在家中少言寡语,如今在这雍州城却得绞尽脑汁想着说些什么才能活泛这冷清的场合。 想到燕氏即将到来的生辰,赵锦绣出声问道:“您今年的生辰打算怎么办?” 燕氏终究是舍不得冷落她的,闻言便也答了,“一家人在家里随便吃点就好了。”她这些年对这些什么生辰佳节的是越来越不上心了。 这城中每年不知道有多少妇人给她递帖子,想请她去做客,她向来都是拒绝,既不请人来,自己也不去,也不管那些人背后是怎么想她的。 赵锦绣闻言微微蹙眉,“可您今年是整岁,合该大办一场才对。” 从前燕姨的生辰,她和谢池南都会提前几个月给人计划安排起来,每次都要弄得热热闹闹才行,燕姨今年才四十,还年轻,还有很长的一段人生要走,她不希望她这样消极怠工,仿佛这世上已没有什么吸引她的事物。 她希望她的每一天都能高高兴兴的。 她还想劝,身边一直不曾说话的谢平川也在这个时候开口了,“瑶瑶好不容易来一次,就大办一次吧,她在这还要待一段日子,也正好帮她交几个朋友。” 赵锦绣眸光一动,立刻顺势接过话,“是啊,您也让我看看雍州城的姑娘都是怎么样的,保不准我还能在这结交几个手帕交呢。” 看着她这张灿烂明媚的笑脸,燕氏沉默一瞬还是点了点头,她和李妈妈吩咐,“既如此,你便去安排吧。” 李妈妈笑着称是。 赵锦绣也毛遂自荐道:“我也可以帮忙!”瞧见燕氏望过来的眼神,她冲人扬眉笑道,“您可别小瞧我,这些年我也组织了不少宴会呢。” 她这话是真的。 平日无论是在家中帮二婶还是去宫里帮姑姑,她都参与过不少。 虽然她打心底不喜欢和那些女孩子比衣服比妆容比才艺。 相比那些,她更喜欢骑着马穿行在山林间听风在耳旁呼喊,喜欢走在那些贵女从不会踏足的大街小巷,喜欢听茶楼的先生说书听秦淮河的歌女唱曲……可既然处在这个身份,该做的事她自然也得做好。 她已经不是从前那个肆意妄为的国公府大小姐了,如今的她远比许多同龄人要成熟,也要能干。 给燕姨组织生辰宴会是她心甘情愿想做并高兴做的事。 看着她这副骄傲的模样,燕氏的脸上也重新展露了笑颜,她抬手摸了摸赵锦绣的头,嗓音温软,眼中也含了笑,就跟哄小孩似的,哄着她,“你想玩就玩吧,只别累着就行。” 闹了这么一场,屋中的气氛终于缓和了不少。 四个人一道吃饭,赵锦绣又给谢平川和燕氏各夹了一点吃的,谢池南那边自然也没落下,看到谢池南看过来的眼神,她又朝人使了个眼色。 谢池南知道她的意思。 可看着低头吃饭的爹娘,他的心中却有些犹豫,他早些年也不是什么都没做过,即使被母亲冷待,他也还是会时不时送些东西过来,可每一次的结局都是被人当着面扔掉他带来的那些东西。 这样几次下来,他也就什么都不再做了。 今日能迈出这一步对如今的他而言已然不易,要做再多,他的确是没有什么把握,可看着身边的赵锦绣,想到这两日她即使再怎么被他冷待也依旧执拗跟在他身后的样子,他心里也不知怎得,就像是忽然之间凭空多了许多勇气,那些犹豫和迟疑就这样在她的注视下慢慢消失了。 他收回目光,看着眼前的早膳,抿着唇沉默一瞬还是给谢平川和燕氏各夹了一个小笼包。 这一次,赵锦绣什么都没说,也什么都没做。她不可能一直利用燕姨对她的怜爱而逼迫她接受谢池南,而且谢池南需要的也不是这些,他要的是他们发自内心的接受。所以即使心中再紧张,再担心,她也只是轻轻咬着嘴唇坐在一旁,手却忍不住紧紧扣在膝盖上。 目光更是忍不住落在两人的身上。 看着少年收回去的筷子以及落在碗中的小笼包,谢平川虽然惊讶,但平时那总是抿着透出一股子严肃的唇角却也在此刻轻轻弯了起来,他什么都没说,只是低头吃了谢池南夹给他的这个小笼包,而后也给他夹了一块他从前喜欢的葱油饼。 做完这番动作,他便向身边的燕氏看去。 燕氏还低着头,看着碗中的那只小笼包,柳眉紧蹙,红唇微抿,就在所有人都以为她会像从前那样把这只小笼包扔到一旁的时候,她却只是淡淡地收回眼帘,什么都没说,却也没碰。 可即使如此,在场的一众人还是都松了一口气。 谢平川更是展露了笑颜。 他知道这是现如今她能做出来的最大的让步了,就像昨夜被他抱着睡觉,即使早上醒来,她的脸还是冷冰冰的,却也没说什么责怪他的话,甚至还少见的有些不知所措,背着他梳妆的时候就连簪子都插反了,让他不禁想起他们刚成婚那会。 他偏开头笑了下,又给燕氏盛了几个小馄饨。 燕氏目光冷淡地瞥了他一眼,倒也没说什么,自顾自吃着饭。 虽然与她想要的结局还相差甚远,可赵锦绣也知道这是现如今最好的情形了,她悄悄舒了口气,先前紧搭在膝盖上的手也终于被她收了起来,她也是这个时候才发现她此时的手心里竟然全是细细密密的汗,正要擦拭,却见一旁的谢池南也给她夹了一只她喜欢的小笼包。 她的杏眸和他的桃花眼对上,谢池南并未像从前那般移开双目。 他背对轩窗而坐,窗外的阳光是如此偏爱他,照得他干净疏朗的脸庞一丝阴霾都没有,他什么都没说,只是在这明媚的春日中静静地凝望她,而后若无其事地收回眼眸。 赵锦绣见他收回目光,也笑着收回眼眸。 她拿帕子擦干净满是汗意的手心,而后低眉吃着谢池南夹给她的小笼包。 屋子里静悄悄的,李妈妈和其余丫鬟安静地侯在一旁,而圆桌上的四个人也都没有再说话。他们都在吃饭,谢池南也是,看着碗中的葱油饼,他静静地发了一会呆,而后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口。 他的动作是那样的小心,又是那样的珍视。 也不知是味道久违,还是心情愉悦,他那张俊美年轻的脸庞上竟流露出少有的孩子气笑容,就像是小孩失而复得了他最珍贵的东西。 第25章 “她该嫁这世上最好的男…… 谢池南第一个吃完早膳。 接过李妈妈递来的帕子, 他随意抹了下嘴唇,就搁到一旁跟对面的谢平川和燕氏说道:“我去书院了。” 许是今日令人惊讶的事实在是太多了,如今再听谢池南这番话, 无论是谢平川还是燕氏竟都没有再像之前似的露出怔忡的神情,只是两人, 一个眼中含着欣慰,一个却还是一副不大相信的模样。 可燕氏终究也没说什么, 只目光淡淡地瞥他一眼,而后又事不关己地撇开了头。 谢平川倒是跟谢池南点了点头,温声同人说了一句, “去吧, 好好听先生的话, 放学了就早些回家。” 谢池南点了点头, 又看了一眼身边的赵锦绣, 与她含着笑意的杏眸对上,他那双英气的剑眉也凭空又变得舒展了一些,他没在这个时候和她说什么, 只和人略一颌首便转身往外走去。 他走后。 谢平川也到了去大营的时间。 “我得走了, 今日营中没什么事,我会早些回来。”他就像从前的每一日一样,临走前都会和燕氏叙说今日的安排。 可燕氏就像对待谢池南一般, 闻言也只是淡淡瞥他一眼,并未说什么。 谢平川像是早就已经习惯了, 见她这般也只是淡淡一笑,而后又和一旁的赵锦绣温声道了一句,“瑶瑶若无事就多陪陪你燕姨,要是去外头记得多带些随从。” 他平日惜字如金, 除了行军作战布置计划时,几乎很少说话。 此时却仿佛有无尽的话要交待。 赵锦绣倒是早就习惯了,从前在金陵时,谢伯伯和燕姨也是这般相处,只不过那会燕姨总会半是羞赧半是嗔怪地让人快些走,如今……她正要答话,身边的燕姨却已先她一步开口回道:“啰嗦。” 语气虽不耐烦,眉眼却是舒展的,并没有像她表现出来的那么不高兴。 谢平川知她脾性,笑了下,倒也不再多言,只朝两人略一点头,起身离开的时候,他脸上的笑意尽数收起,又成了平日那个不苟言笑威严冷肃的安北侯。 他走后,屋中丫鬟也把早膳都端了下去。 李妈妈去给她们准备茶水,很快屋子里就只剩下赵锦绣和燕氏两人。 赵锦绣扶着燕氏往里走,屋中轩窗大开,明媚的春日照亮了整个屋子,空气中有漂浮的尘埃,而窗外停在树梢的鸟儿依旧在轻快地叽喳,赵锦绣就在这样的声音中,和身旁的燕氏说道:“谢伯伯待您真好。” 听小辈说这样的话,燕氏难免有些不好意思,可她心中却也是认可赵锦绣这番话的。 谢平川待她的确很好,他们成婚二十余载,他包容她所有的坏脾气,任她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从来不曾拘束她,也从未做过一件对不起她的事。 即使她因春行的事埋怨他,他也没有说过一句不是。 早些年,她迁怪他,不准他进屋,更不准他碰她,就连李妈妈都怕坏了他们夫妻间的情分,与她好话重话说了无数次。 谢平川却什么都没说。 她知道她这样不对。 谢平川并没有做错什么,春行的死也跟他没有关系,可她就是忍不住去责怪他。 她也清楚这样下去,他们夫妻肯定会出事,可她天生就是这样的脾性,除非自己走出来,要不然谁说都没用。 那会城中有不少人知晓他们夫妻关系不好,想给谢平川送女人,就连府里也有不少人起了别的心思。 谢平川位高权重,又生得英俊,偏偏后院就她一个人,这样一个男人,怎么会有女人不动心?只是从前他们夫妻恩爱,她又是雷霆手段,没有人敢在她眼皮子底下闹事罢了。 可那阵子,她精神不济又懒得管事,阿唯又要照顾小回,府中上下乱糟糟的,全靠李妈妈还有她几个心腹看着才没有闹出什么大事。 知道那些人的心思后,李妈妈当即就跑来和她说了,想要整治那些不守规矩的丫鬟,她却懒得管,这世上之事,最管不住的就是男人的心。 他若有了别的心思,就算你每日捆着绑着看着都无济于事。 何况夫妻若真做到这一步,也就没什么意思了。 她那会满心以为她和谢平川的夫妻情分要到头了,毕竟这世上哪有男人能承受得了妻子这样的冷待,何况温香软玉在身旁,他堂堂安北侯,大汉第一战神又何必来受她的气? 她也早就想清楚了。 若是谢平川真的收用那些女人,她就直接跟人和离。 她管不住谢平川,却能管得住自己,可她和离书都写好了,那些女人却是一个都没有进门,就连府中那些有了异心的下人也都被赶了出去。 起初她以为是李妈妈做的,可李妈妈也是一脸莫名,后来李妈妈派人打听才知晓是谢平川吩咐管家收拾的那些人。 而府外的那些女人也都被谢平川从哪里来送回到了哪里去。 那阵子的雍州城是真热闹,那些做官的、有钱的原本都想用女人讨好谢平川,却没想到谢平川做得这么绝,直接把外头的女人都送到了他们家里去,那些高门大户关上门来闹了好一阵子,就再也没有人敢给谢平川送人了,甚至平日连请宴喝酒也都不敢找女人相陪,为得就是怕谢平川再闹得他们家里鸡犬不宁。 谢平川能做到这一步,若说她一点感觉都没有,是假的。 换作任何一个男人,被她这样对待都不会给她好脸色,可谢平川却几年如一日的纵容她,平日无论多忙多晚都会赶回来,也不顾路上有多奔波,她不肯被他碰,他也就真的不碰,规规矩矩躺在她身边。 只有昨夜…… 想到那个炙热滚烫的拥抱,想到她半梦半醒间印在额头上的那个吻,燕氏不禁失了会神。 “燕姨?”耳旁传来少女清亮明媚的声音,燕氏这才回过神,她轻轻拧了下眉,连忙收回那些被她发散出去的心思,抬脸的时候,脸上又是平日面对赵锦绣时的模样,完全瞧不见她刚刚失神了,她垂眸去看身旁的少女,嗓音温软,“怎么了?” “您先吃点梨。” 赵锦绣不知道她刚刚在想什么,只是笑着把削好的梨放到她跟前,雍州城的梨要比别的地方水润许多,或许是地理位置的缘故,这里虽然气候干燥,可水果却要比别的地方更甜也更好吃。她听说这里还盛产一种叫西瓜的东西,长在沙地里,每年到了夏天摘一个出来往冰水里一放,即使再热的暑日也能让人在一息之间活过来。 她自然还没吃过,知晓这事也是因为当年谢池南的信。 那个时候她就一直心心念念想来雍州尝下这所谓的西瓜,也不知道今年有没有机会吃到?等到那个时候,想必谢池南和燕姨的关系也能更好些了吧? 想到这,赵锦绣的脸上不禁又扬起盈盈笑意。 李妈妈进来的时候,两人就坐在罗汉床上吃着梨头说着话,远远看着倒像是一对母女。许久不见夫人这样自在高兴的笑了,李妈妈的脸上也不禁扬起一抹笑意,只是想到外头管家传来的话,笑意不由又被一抹迟疑取代。 她低头把给两人沏的茶放到小几上,奉给赵锦绣的仍旧是一盏带着甜味的花茶。 赵锦绣瞧见盏中漂浮着好看的花朵,因为被热水冲开,那干花就像是活了一般,枝叶花朵都是那么栩栩如生……她没去纠正她们她如今已经能喝苦茶了,只笑盈盈朝李妈妈道了一声谢,见她神色犹豫似有话说,便没有立刻喝茶,而是柔声询问,“妈妈可是有话要说?” 以为是自己听不了的事。 她又笑着站起来,温声和燕氏说道:“我先回去了,正好想想您的生辰该怎么布置。” 她要走,燕氏却拉住她的手,妇人半蹙着柳眉说道:“没什么话是需要瞒着你说的。”她只说了这么一句,便转头看向李妈妈,问她,“什么事?” 李妈妈也没想到赵锦绣会误会,忙说了一句,“郡主误会了,不是要瞒着您的话。” 她先前犹豫也只是因为不知道该怎么和燕氏说罢了,与赵锦绣无关,如今听人问起倒也不再迟疑,把先前外头传进来的话和人说了一遭。 “刚才管家来传话,说是二公子想把院子修整下。” 其实这都是小事,本不必特意说给燕氏听,可府中下人谁不知道他们母子关系不好,又怕燕氏之后晓得不高兴。 这才有了这么一遭。 赵锦绣这会已经重新坐回去了,听到这话不由想起昨夜谢池南与她说的那些话,没想到谢池南真的如他所说的那样把这些事安排起来了。 他没有骗她。 赵锦绣心里高兴,但听出李妈妈话中的迟疑也不由把目光看向身边的妇人,这事还是得经过燕姨的同意。 被她们看着的燕氏此时正被阳光笼罩其中,她今日穿着一身十分显气质的紫衣宽袍大袖衫,即使这些年她身体变得孱弱了许多,可她眉眼之间却依旧有从前的坚定和英气。 燕氏自然也看到了李妈妈眼中的迟疑和小心翼翼,却只是扫了一眼就撇过头,她没有立刻说话,而是等喝了一口茶才淡淡说道:“这样的小事都要来问我的意思?我看他如今是越发不中用了。” 说话虽冲,却是没有阻拦。 虽然这两日夫人改变了许多,但她有这样的反应还是让李妈妈愣住了。 因为太过惊讶,她一时都忘记了说话,倒是赵锦绣在短暂地错神下便立刻展颜笑了起来,她自告奋勇,“左右我也闲着,不如我去替谢池南布置吧。” 燕氏闻言才又看了她一眼,这会倒是皱了眉,“你去做什么?”但也知晓他们俩一向要好,她轻轻抿了下唇,倒也答应了,手中茶盏搁回到桌上,她看着人叮嘱道:“别累着,有什么就交给底下人去做。” “哎!” 赵锦绣应得清脆极了。 她迫不及待想去把谢池南那个破院子好好收拾下,也能让谢池南回来的时候住得舒心些,心里想着这些事,她自然坐不住。 燕氏知她脾性,有些无奈又有些好笑,“去吧。” 话音刚落就瞧见少女脸上的笑容变得更加明媚,见她笑盈盈说了一句就往外走,窗外的风扬起她绣着芙蕖花的裙角,就连地上的影子都能照出她此时的雀跃心情。 燕氏看着看着,眉眼也重新沾染了几分笑意。 眼见她一路往外小跑,才又叮嘱一句,“慢点跑,别摔着!” 前方传来赵锦绣轻快的应声,道“知道了”,可她的身影还是像一只欢快的小蝴蝶,一下子就穿过软布帘瞧不见了。 “这丫头……”燕氏看着重新落下的帘子,无奈叹息。 李妈妈却笑,“郡主和二公子的感情还是和从前似的,那么要好。”她这话是发自肺腑的感慨,一时忘记燕氏心里的那道坎,说完之后才白了脸,不禁低头去看。 可燕氏虽然神情淡淡,倒也没有像从前那般不高兴。 李妈妈这才重新笑起来,心里也终于确认夫人比起从前是真的改变了不少,至少她不再像从前那般拒绝见二公子了。 这一切还真是多亏了郡主。 “也不知道以后谁才能娶到咱们郡主。”她不由感慨道。 燕氏听到这话,不禁想起从前,她和郁秀,也就是赵锦绣的母亲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好友,两人脾性相投,又都嫁给了燕京城最出色的两个男人。 两家离得近,她们平日走动也频繁。 郁秀怀孕的时候,她就和人说,若是个女儿就给她当儿媳,她家两个儿子,总有一个能成!这话虽是玩笑,但她当初和郁秀也的确是有结娃娃亲的意思,只是想着从小用亲事捆着两孩子唯恐适得其反,便想着任他们自己发展。 后来春行有了阿唯。 她便把主意打到了谢池南的身上,也的确如她设想的那样,两个孩子从小一起长大,感情深厚。即使当初离开金陵,她心里也还在想着,等瑶瑶长大,她就立刻拉着谢池南去金陵求娶,绝不给旁人机会! 那个时候谁能想到,短短的一年时间竟会发生这么多事,如今……想到谢池南那副样子,燕氏就忍不住皱了眉。 她说,“自然得是这世间最出色的男子。” 要不是雍州离金陵太远,瑶瑶又有她祖父和姑姑看着,她都想自己给她相看亲事了,不过不管她以后嫁到哪里,她都得替人好好把关。 她的瑶瑶如今没了爹娘庇佑,她自然不能让人欺负了她! 第26章 “我怎么会喜欢谢池南?…… 谢池南这院子第一次迎来这么多人。 燕氏自然是舍不得赵锦绣辛苦的, 几乎是在她离开之后就立刻遣李妈妈派了一众能干的人过来帮衬,又让幸怜在一旁盯着,倒让赵锦绣这头一个说要帮忙的人成了最闲的那个。 赵锦绣倒是也没觉得什么。 双手捧着一盏茶, 坐在廊下一把乌木所制的太师椅上。 她那会自告奋勇过来帮忙也不过是怕底下的人不尽心,如今有幸怜盯着, 她又何必再操心? 这会太阳已经高升,金灿灿的阳光照进庭院里, 这间过往冷清阴霾的院子就被这耀眼的春日笼罩在其中,也让它终于找回了本该有的蓬勃朝气。 赵锦绣闲来无事便四处看着,她看到那大开的红木门外, 临河的一排柳树正在迎风送盏, 也看到墙角那一排不知名的花正在这春风和春日下轻轻摇摆身姿, 看着这颇为野趣的一幕, 她点漆杏眼里的笑意变得更加明媚, 她又把目光从墙角移到院子里,从前冷冷清清的庭院如今挤满了人,鱼贯而入的丫鬟、婆子们的手里皆小心翼翼捧着各类器具, 几个年幼的小厮就拿着扫帚和锄头清扫庭院。 还有人领着专门培育花草的下人四处查看, 是打算把这荒废的院子重新开辟下。 “郡主。” 幸怜走了过来,她手里拿着一本册子递给赵锦绣看,语气恭敬又温和, “您看可还有什么要添置的。” 赵锦绣收回眼眸,她的脸上挂着一抹温和的浅笑, 闻言朝人略一颌首,道一句,“稍候。”手中茶盏重新放回到了小几上,她接过幸怜递过来的册子。 她在家中管事管惯了, 平日厚厚的一沓账册她也只需半个时辰就能看完,更何况是这样薄的一本小册子了,也就几眼的功夫,她就看完了。 等把册子一合,赵锦绣抬起明媚的脸朝人笑道:“你是燕姨身边最能干的人,有你看着,自然是极好的。” 她语气温和,并不过度夸赞,却让人觉得十分熨帖,即使是幸怜这样受惯了赞誉的大丫鬟也不禁被人说得眉开眼笑。她抿嘴一笑,接过赵锦绣递回来的册子,又同人卖了个好,“我们这些人都不晓得二公子喜欢什么,要不是有您在,还不知道得弄出多少乱子来。” 赵锦绣便也只是笑笑。 侯府的下人手脚极快,这么一会功夫便把庭院清扫的差不多了,屋子里那些缺的少的也都给人重新添置好了。唯有一件事,幸怜自己拿不定主意,本该回去问夫人的意思,但想到夫人的脾气,她又有些犹豫,余光看向身边的少女,幸怜略一犹豫还是开了口,“还有一桩事,想问问您的意思。” “嗯?” 赵锦绣抬眸看她。 幸怜便弯腰同人说道:“按理说二公子的院子得派几个丫鬟、小厮过来伺候,可二公子的脾气,您也知晓,他一贯是不喜欢被人打扰的。” 这倒的确。 从前谢池南就不喜欢有人伺候,不过他再不喜欢,总归也得有人帮他看着院子,平日点灯洒扫的,或是有什么事跑腿传句话,有时候夜里谢池南饿了,也能有人帮他准备吃的。 虽然他自己就会打理这些。 可想到昨夜厨房里谢池南那副熟练的模样,赵锦绣的心里还是忍不住有些苦涩。 “有安排的人吗?”她略一思忖后问身边的幸怜。 幸怜忙道:“有的。”她说完便起身敛了脸上的笑朝底下的一众人发了话,“你们过来。” 打先的是一排丫鬟,后面是四个小厮,想来幸怜提前也是甄选过的,不管是小厮还是丫鬟看着都十分干净老实。不过想到谢池南那个脾气,赵锦绣还是直接越过了那排丫鬟,只同她们身后的四个小厮说道:“你们上前。” 丫鬟们也不敢互相张望,连忙倒退一步。 等四个小厮站到前头,赵锦绣一一看过,张口却只问了一句,“谁会做饭?” 这话一出,不仅是那几个小厮愣了一下,就连幸怜也面露诧异,她看了一眼身边的少女,她今日穿着一身紫色团衫配黄裙,肩上还搭着一块朱红色的帔子,此时她端坐在椅子上,双手安静地在膝上交握,腰背挺直,明明她今年也不过十六的年纪却给人一种与生俱来的威仪,让人不敢小觑更不敢直视。 幸怜虽不明她是何意,但也只看了一眼便收回眼眸,静候在一旁,不曾置喙她的决定。 “小,小的会。”短暂地沉默后,站在最右边的一个小厮弱弱答了话,见赵锦绣抬眼看过来,他也不知怎得竟红了脸,低着头,声音也变得更轻了,“小的在家的时候就经常帮着家里人做饭。” 赵锦绣见他眉眼干净,稍一沉吟便转头同幸怜说道:“就他吧。” 幸怜也没多问要不要再多要一个,闻言忙答应一声,让人去问那小厮从前在什么地方做事。 院子收拾好了,伺候的人也已经定下来了,只留有庭院还需要人再布置,可这也不是一息一刻间能够安排好的事,幸怜身为燕氏的大丫鬟,平日要做的事也不少,这会便和赵锦绣说道:“那奴婢就先去回夫人了。” 赵锦绣点了点头,和人道一句,“我再看看,等回头要用午膳了再去找燕姨。” 早在赵锦绣到之前,她娘就跟她说过了,无论这位郡主要做什么皆由她去,这个家里,夫人疼她,二公子也听她的话,何况如今夫人和二公子的关系愈渐转温也是多亏了这位平阳郡主,幸怜又岂会说道什么?她笑笑,轻轻应一声“是”便屈膝告辞了,走得时候又叮嘱了小厮几句,让他好生照料二公子,而后就领着其余人退下了。 很快院子里就只剩下了赵锦绣和那位不知道叫什么的小厮。 小厮从前不过是外院最下等的仆役,如今猛地成为二公子的院里人,不说身份地位,就连月钱也跟着涨了好几倍,这样的差异让他至今都还有些没能反应过来。 他倒是不怕二公子。 虽然外头都传二公子脾气不好,可他见过几次二公子,每次二公子都是受伤离开,和他们这些下人碰上,虽寡言,却从来不会把火气对准他们,比那些总是跟下人撒气的主子好多了,甚至有一回他被人欺负的时候,二公子还帮了他一把。 “你叫什么?” 耳边忽然传来一道温和的女声。 小厮还在出神,闻言不禁怔怔循声看去,目光与一双好看的杏眼对上才反应过来,脸一下子就白了,他立刻埋下头,战战兢兢答道:“小,小的叫薛乐。” 赵锦绣见他这般反应也没说什么,只温笑着和人嘱咐,“你日后便是二公子的人了,二公子虽然看着不好接近,其实性子是极好的,你也不必怕他,只尽心为他做事便是,若有什么缺的就去和李妈妈说。” 薛乐听她言语温柔,半点没有架子,心里的那一点不安和害怕也就慢慢消散了。 他轻轻应了一声,却依旧不敢抬眼看人。 这样一位金尊玉贵的主子,他只觉得看她一眼都是玷污。直到赵锦绣起身往房中走去,他才悄悄松了口气,等人走远了才敢偷看一眼,想到那一张如九天神女一般的脸,他又忍不住红了脸,等人进了屋子,他也立刻跑到一旁手脚勤快地去收拾东西了。 …… 幸怜领着人往外走。 其余人都各自回去了,如今她身边也就只有一个与她差不多年纪的丫鬟,丫鬟名叫觅秋,是前几年通过人牙子买进府的。 因为聪慧能干,短短几年的时间便成了燕氏房中的二等丫鬟,这会她见四周无人便悄声和幸怜说着闲话,“平阳郡主和咱们二公子的关系可真好,要不是知道他们从小一起长大,光看刚才那副情形,不晓得的人恐怕都得以为她是咱们的二少奶奶呢。” 幸怜听她这话,也不禁回想起先前的画面。 明媚的少女端坐在椅子上,管束下人,收拾庭院,还真有那么一些“二少奶奶”的模样。 若是二公子真能娶平阳郡主回家…… 她心里刚起了这个心思,就连忙摇了摇头,且不说郡主的亲事由不得他们这些人说道什么,便是夫人恐怕如今也不会同意郡主嫁给二公子。眼见身边觅秋还是一脸八卦的模样,她连忙沉了脸,压着嗓音低斥一句,“这些话以后不许再说,若让夫人知晓,仔细你的皮。” 觅秋虽然有些八卦,嘴却不碎。 刚刚也只是想到赵锦绣发号施令的模样才有所感,如今被幸怜斥责一句,倒也醒过神来了,忙白了一张脸同人告饶。 幸怜平日和她关系也算要好,只这么一句,自然不会禀报燕氏去,却也再三叮嘱人不准乱说,听人保证才缓了脸色。 两人继续往前走,没有注意到她们旁边的小道上就站着一个人。 那人便是明初。 明初先前回房拿东西,又久不见人回来便摸了过来,哪想到走到半路竟听到她们在议论主子的亲事,要不是这两人是燕氏的身边人,恐怕她当即就要发作了,如今远远瞧着她们离开,她的脸色依旧不大好。 就这么一路沉着一张脸到了谢池南的院子。 进去的时候才发现主子并不在院子里,只有一个年轻干净的小厮在收拾东西,看见她进来,他颇有些拘束的放下手里的东西搓着手走过来同她问了安,“姐姐找谁?” 他不认识明初。 明初也没搭理他,只扫了一眼四周才拧着眉问,“郡主呢?” 薛乐忙答:“郡主在房中。” 明初便看向那开着房门的屋子,她没说什么,只神色冷淡抬脚往里走,刚进去就瞧见一道紫色的身影正站在桌前收拾东西,听到脚步声,紫衣女子先抬了头,瞧见她来,便笑道:“你来得正好,去外头院子里摘几枝桃花,我给谢池南插起来。” 她没见过谢池南之前的房间。 不过如今的模样正好,就是少了一些春意,本想收拾完桌子自己去摘,如今瞧见明初自然乐得假手于人。 她说完便又低下头继续收拾起桌上的笔墨纸砚,想着回头收拾完也该回去给生安写封信,若不然下次等她回家,他肯定又该和她闹了。这样想着,却迟迟不曾听到动静,抬眼看去才发现明初居然还在。 她奇道:“怎么了?” 又见她脸色难看,便放下手里的东西和人说,“发生什么事了?” 明初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其实不仅幸怜她们这样想,她心里也有这个念头,主子和二公子从小一起长大,这么多年,她也的确没见主子待别的男子这般好过,难不成……她犹豫一番,又扫了眼外头,见只有一个小厮,离这也甚远,便又朝人走了几步,迟疑般喊人,“主子。” “嗯?” 赵锦绣一手随意搭在书籍上,另一只手随意垂落在身侧,见明初只说了一句又不开口了,不由挑眉,“什么事竟让你这般为难?” 明初是她的大丫鬟,和她一样,做事一向利落果断,能让她这样犹豫不决的,肯定不是什么小事。 她停下手里的动作,半开玩笑一句,“难不成我们明初是有喜欢的人了?” 明初被她弄得红了脸,声音也不免带了几分娇嗔,“主子!”不过这么一闹,她心里的那点犹豫也就没了,管主子是怎么想的,只要主子喜欢就好了。 虽然二公子这些年是有些不太像话,可他肯听主子的话,如今也在慢慢转变了,最主要的是侯夫人待主子如同亲女,大少奶奶又把主子当妹妹看,若主子真嫁到这,倒也不差。 至少在婆媳和妯娌关系里,主子绝对不会吃亏。 女人嫁人,除了觅得一个好夫君,最关键的不就是能和婆婆、妯娌好好相处吗?有多少女子便是吃亏在了这两层关系上,弄得婚后不如意。 她可不希望主子以后在这一方面吃亏。 这样一想,明初竟也觉得这事不错,便不再迟疑,低声问她,“您是不是喜欢二公子呀?” “……你说什么?”好一会,屋中才传来赵锦绣的声音,带着疑惑和惊诧,像是怀疑自己听错了。 明初这会倒是说顺嘴了,立刻又从善如流重复了一遍。 看着眼巴巴望着自己的明初,赵锦绣先是沉默了一会,而后半是无奈半是好笑的摇头道:“你在想什么?”她曲起手指轻轻弹了下明初的脑门,见她抱着额头,才又好笑道:“我怎么可能会喜欢谢池南?” 她是真的被明初逗笑了。 她喜欢谢池南?这真是天方夜谭。 明初看着她犹豫道:“那您待二公子……” 赵锦绣知道她没说完的是什么,可她并不觉得这有什么,她的身子倚靠着桌子,眼中仍含着笑,嘴里缓缓说道:“我和他,既是朋友,也是家人。” 她对谢池南所有的心疼,怜惜,为他流过的眼泪,不过都是因为她拿他当自己的家人。 他不仅仅是她的朋友,更是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和生安,和祖父一样……她舍不得看到那个耀眼的太阳就此落寞,她想要太阳重新回到属于他的天空,她想要谢池南永远朝气蓬勃意气风发,所以她才会拼尽全力想把他从泥潭里拉出来。 可说她喜欢谢池南? 这怎么可能?他们从小打闹到大,都见过彼此最差的一面,何况谢池南……他怕是把她当男人看吧。 窗外春光依旧明媚,赵锦绣摇头失笑一声后收回目光,叮嘱明初,“这话你以后不许乱说了,要是让谢池南听到,他又该笑话我了。” 她可不想听谢池南笑话她。 第27章 “书院。”【二更】…… 东山书院位于雍州城偏北的地方, 它背靠群山,门前还有一大片草地和一条延绵不绝的河水,河水名谓河, 与雍州最大的嘉陵江汇通,也有人说嘉陵江与瀚海相连。 这倒也算不上是什么流言。 匈奴人也不过是近百年才出来的番邦小族, 放眼几百年前,他们还不知道在哪个旮旯地躲着, 如今匈奴人所处的草原本就是他们的疆域,既如此瀚海与嘉陵江相通又岂是什么奇怪的事? 可谢池南曾沿着嘉陵江去找过,却未发现瀚海的踪影, 想来这百年间河水迁徙, 地势浩荡, 很多东西也都跟着变了。 …… 这个点正是书院学子上学的时间。 谢池南今日在家中吃早膳耽搁了时间, 到书院的时候, 几乎离上课也没差多少时间了。 在东山书院上学的人除去一部分成绩斐然的几乎都是非富即贵的高门子弟,为了他们方便,书院门前有不少专门伺候他们马的仆役, 几乎是谢池南刚翻身下马, 就立刻有仆役迎过来了。 谢池南在高门大户里名声虽不好听,但在他们这些仆役眼里却是财神爷。 他出手大方。 帮他遛马几乎能多得旁人几倍的银钱。 今日也是如此,谢池南看也没看, 随手扔了一小袋荷包,而后就在仆役迭声的“多谢二公子”的声音中, 抬脚朝书院大门走去。 书院门前有两个小童,穿着道服,看着钟灵毓秀十分可爱,看到谢池南, 两个小童眼中都流露出震惊的表情,似乎没想到这位一个月都见不到一面的谢家二公子今日竟然会来书院。 但也还是恭恭敬敬和人问了安,“二公子。” 大汉历来都有些重文轻武,文官文人的地位都要高于武将,早年间,普普通通的一位什么官职都没有的书生碰到有官职的武将都不必行礼问安,也是谢平川早年打赢匈奴给武将提了位份,如今这重文轻武的习惯才逐渐减轻。 可在这雍州城,武将却十分受人爱戴。他们都感激谢府一门,也因此,谢池南平日再怎么混账,东山书院都不曾把他除名。 两小童本是打算关门,如今瞧见他,自然让开了身子,请人进去。 谢池南也未多言,只朝两人略一颌首便抬脚进去了。 书院很大,光学堂就分了两间,一间是高门子弟所处的白玉堂,另一间是专供成绩优秀的学子们所读的风雪堂,两间学堂一个处东一个处西,倒也算得上是井水不犯河水。 谢池南从西往东走,先要路过风雪堂。 风雪堂门前种着一片梅树,每至冬日,这一片梅树坠着艳丽亦或清冷的梅花,远远望过来,十分好看。如今未至时节,梅树虽然未开花,可这葱葱郁郁的绿叶也让这春意变得更为浓厚。 这会还没到上课的时间,可风雪堂的学子们却都已经安静地坐在学堂里。 谢池南耳听着那莘莘学子的读书声,不用回头都能知晓这群人有多认真,他和风雪堂的人并无往来,如今也是头也不回,继续朝白玉堂走去, 可他没有回头,风雪堂的学子却因他的到来而变得骚动起来。 “那,是谢二?” 窗前一个穿着蓝白相间学子服饰的瘦高学子看着从风雪堂门前路过的谢池南,愣愣出神。 他这声一出,原本都是读书声的学堂也立刻添了不少其他的声音,到底还都是些十七八岁的少年,此时听到这番话纷纷往窗口趴去,待瞧见一个颀长高大的身形,不少人都讷讷出声,“真是谢二!” “他今日怎么来书院了?” “打扮得也和从前不一样。” …… 众人你一句我一句,脸上都不可避免.流露出震惊的神情。 这也不怪他们,谢池南的名声无论是在城中,还是在书院都算得上十分响亮。 当年雍州大乱,是谢平川率领大军击退了匈奴人,保下了雍州保下了大汉,也因此成了雍州所有人心中的神祗。最初知晓谢池南要来书院的时候,他们其中不少人都对他充满了好奇和崇敬之情。 谢池南十二岁就上了战场,还击杀了不少匈奴人! 他们如何不崇拜他?! 那个时候每个人都以为谢池南和他的父兄一样,一样的厉害,一样的让人崇拜,一样的想让人遥望。 可谁也没想到谢池南会是那个样子。 放浪形骸,比城中最出名的纨绔还要浪荡不羁,他从不听先生说的话,也不好好上课,每天来书院的日常就是趴在桌上打盹,最初的时候,书院的先生还对他谆谆善诱,希望能把他拉回正道,可谢池南却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 时日久了,先生们也都对他失望了,脾气好些的直接当做没看到,脾气差点的,那是直接当堂就把人赶出去。 他也无所谓,出去就出去,有时候甚至几日、连带着几月都见不到踪影。 他们甚至都有些想不起来谢池南上回出现在书院是什么时候了。 平日安静的学堂因为谢池南的到来而变得乱糟糟的,许多人都还在往外看,即使如今已经看不到谢池南的踪影了,他们也还在交头接耳说着话,只有一个人的身影,从始至终都端坐着不曾回头也不曾参与其中。 他的背影清瘦挺拔,就像一根永远不会弯腰的青竹。 他亦穿着一身普通的学子服饰,可那普普通通的衣裳穿在他的身上是那般不同,这让他看起来有那么一些格格不入,就像此刻,处于这样一个闹哄哄的环境中,他还是能平静地看着手里的《左传》,不被外物影响,甚至还能边看边写注解。 他的身上有别人没有的气质,即使只是一个背影也能让人心生一种“遗世独立,孑然独醒”的感觉。 “阿言。” 之前说话的瘦高个就坐在他的身旁,见周遭众人都在说道谢池南的事,只有身边人依旧在看书,他不由压低嗓音问道:“你怎么一点都不好奇?” “我为何要好奇?” 男人的声音淡得如同那窗外的风,他并未抬头,依旧翻看着手中的书。他的侧脸疏朗干净,眉眼淡而深邃,而那握着书的手也实在好看,修长如玉,骨节分明,此时安静地握着手中的古籍,竟给人一种穿透岁月的沉淀感。 如果说谢池南是一幅泼墨重彩的水彩画,是朝气蓬勃的太阳,那么这个男人就像是一幅沉静的水墨画,是那徐徐夜风。 他沐浴在阳光底下,长衣如雪,木簪乌发,容光温澈,黑眸清浅。身边瘦高个还要说话,他却仿佛感知到什么,抬起点漆的黑眸看向门口,“先生来了。”而后静静地把书一合,又换了另一本书平铺于桌上。 屋内短暂地一静,等众人变了脸想要回座的时候,一个腋下夹着书的中年男人就已经走了进来,中年男人体态有些胖,却天生爱笑,看着就十分慈祥。 看到是他,一众学子都不由自主地松了口气。 “袁先生。”他们恭声喊他。 被他们称呼“袁先生”的男人不仅是他们的先生,还是这一任东山书院的山长,他脾气宽厚,这会看到众人站的站坐的坐,还有甚者还在窗边,他也没有去指责他们什么,而是笑着问道:“怎么都趴在窗口?” 他本也只是闲话一句。 若是旁人,众学子自然不敢答,偏偏是他,众人知晓他不会斥责他们,这会对视一眼便纷纷说道:“先生,是谢二,谢二他来书院了!” 原本低头整理教案的男人忽然停下了手里的动作,他往窗外看去,脸上也明显多了一抹惊讶。 …… 被他们念叨着的谢池南也终于走到了白玉堂。 和风雪堂一样,白玉堂也十分热闹,只不过与那的读书声不同,这里的话题可谓是五花八门,谢池南还没进去就听到里面不少人说着,“今天天气不错,不如回头我们去打马球?” “整日马球,你也不觉得腻?我看我们倒不如去踢蹴鞠!我娘刚给我做了一身衣裳,正好踢蹴鞠的时候穿!” “又不是你媳妇做的,陈三,你这在骄傲个什么劲呢?” “王五,你找死!” 众人吵吵闹闹,你追我打,也有人说起谢池南,“话说阿南有阵子没来上课了吧?他最近忙什么呢?他不来,都没人带我们去打猎了。” “可不是!” “阿野,阿玄,你们可有阿南的消息?”有人问起傅玄和陶野。 傅玄看着窗外,不知道在想什么,没有出声,陶野倒是想说,但想到昨日傅玄的叮嘱也就只是咕哝一句,“他要来总会来的。” 众人一听这话自然不依,“你们和阿南关系不是最好吗?”说着又纷纷叹道:“阿南不在,我们都没什么好玩的了,打猎没人领,去春楼,那妈妈也不爱搭理我们。”他们虽然也都是高门子弟出身,但每个月的银钱却都是有量的,自然不似谢池南那般阔气。 从前阿南在,他们去春楼,都不需要说什么,那妈妈就直接领着楼里最好看的姑娘过来给他们弹曲唱歌。 如今呢? 如今倒也是毕恭毕敬好生伺候,可带来的姑娘却都是些中人之姿,他们见惯了好看的,哪里看得上那些人?久而久之便也没再去了。 他们在这念叨着谢池南,转头一看便发现有个人正从门外走来。 此时太阳早已高升,而那穿着深蓝色圆领长袍趋于少年和男人之间的年轻男子就这样迎着春日缓步走进学堂,阳光把他笼罩其中,众人一时有些看不清他的相貌,等人走近了,才有人讷讷喊道:“阿南?” 呓语般的一声,却也让不少人都看了过去。 这一看,众人都愣住了,等反应过来,他们纷纷跑过去迎接他,嘴里高声喊着,“阿南,你终于回来了!” 只不过还不等他们靠近,原本坐在窗边默不作声的傅玄竟也站了起来,他快步越过他们走到了谢池南的身前,因为走得太快,衣衫都有些乱了,呼吸也有些急。 傅玄是他们这群人中最冷静的那位,可此时,他的脸上却有旁人看不明白的激动,他双目灼灼看着谢池南,声音因心中那不住狂跳的心脏都变得喑哑起来,“你……回来了?” 陶野也推搡掉一群人,走到了谢池南的身前,听到傅玄这句明知故问的话,他奇怪道:“阿玄怎么跟傻了似的,阿南要没回来,这会能站在你面前吗?”他说着又自顾自跳了几步,直接笑嘻嘻揽住谢池南的肩膀,冲人说,“阿南,你可算回来了,我们回头去打马球啊!我要和你一队!” “你不在,他们就知道欺负我,我都好久没赢过了!” “陶野你个臭不要脸的!阿南一来就找他当靠山!我不管,我也要和阿南一队!” 屋中又恢复先前的吵闹,谢池南任由陶野揽着肩膀,一双也添了几分笑意的桃花眼扫过身边众人,最后在他们吵嚷着要和他一队的时候,看向傅玄。 他知道傅玄口中的“回来”指的是什么,此时看着他眼中的激动和希冀,他倒是也没有犹豫,朝人点了点头。 眼见平日沉稳的人此时竟不可抑制扬起唇角,他亦好心情地笑了下。 “好了,进去吧。”谢池南开口打断他们的争闹声。 这群平日横得不行的公子哥,就连书院先生都很难管束他们,此时一个个竟十分听谢池南的话,谢池南说完后,他们就各自回了座位,只是在谢池南往最后一排走的时候又有人说,“阿南,回头你带我们去春楼吧,你不在,那妈妈就狗眼看人低!” 谢池南头也不回,“不去。” 众人一愣,显然没有反应过来,等回过神,奇道:“为什么!”以前他们说去,阿南从不反驳,虽然每次去,阿南也只是靠窗喝酒,从不搭理他们。 谢池南已经坐到了椅子上。 他坐在窗边,窗外是开得正好的桃树,那一簇一簇艳丽又娇嫩的桃花正在风中摇曳身姿,而他双手环胸,微抬下巴目视他们,语气散漫,“没什么,就是……不想去了。” 他本就不喜欢那些场合,从前装装样子陪着他们倒也无所谓,如今……他的脑海中出现赵锦绣的身影。 若是让那丫头知晓他如今还去这样的地方,恐怕又得和他生气了。 谢池南想到赵锦绣张牙舞爪的样子,不由失笑一声,看着他们一个两个都疑惑看他,他立刻抿了唇边的笑意,挑眉,“还不转头?” 众人只觉得他今日怪极了,就连陶野也觉得他今天很不对劲。 却也听话,让转头就转头。 只有他身边的傅玄看着他眼中那抹消失许久的明媚笑意,心中了然,却也没说什么,笑着收回了目光。 第28章 “谢池南想带赵锦绣来书…… 谢池南回来的消息, 没过半日就传遍了整个书院。 所有人都在议论他,学生、先生,就连仆役也在私下悄悄讨论着这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谢家二公子, 不过他们都认为谢池南回来只是一时心血来潮,估计没几日就又走了, 甚至都用不了几日,可能下午他又觉得不耐烦了。 更何况这书院虽然好脾气的先生不少, 但也有几个脾气颇为暴躁的,其中一位薛姓先生便是出了名的暴脾气。 谢池南每次被人从学堂赶出去,几乎都是这位薛先生的手笔, 正好今天下午就有他的课, 所有人都认为谢池南挨不过今天下午就又要离开书院了。 …… 这会已经到了饭点, 谢池南一行人边说话边朝余晖堂走去。 余晖堂是供书院学子吃饭的地方, 它一共三层楼, 第一层菜式虽然普通但无需花钱,第二层与外头酒楼差不多,可以提前托小厮过来点菜, 价钱不比外头酒楼但也不算便宜, 第三层便是专门给书院先生用的。 因为两个学堂的差距,久而久之也就变成第一层专供给风雪堂的学子,第二层用于白玉堂的学子。 为了庆祝谢池南的回来, 陶野早在半个时辰前就遣了小厮过来点菜,这会一众人说说笑笑, 只是刚到余晖堂前,还未上楼就看到从长阶上走下来的一群人。 这群人以袁先生为首,正是东山书院的授书先生,那位暴脾气的薛先生也在其中。 时下对文人先生十分看重, 尤其是像东山书院这样较为出名的书院,即使是白玉堂这些出身富贵的高门子弟面对他们也不敢太过放肆,此时看到他们一个个都敛了笑肃了容。 “先生。” 他们停下脚步,朝面前的一众人拱手问安。 袁先生还是那副好脾气的模样,捋着胡须笑呵呵地同他们说道:“不用多礼,快进去吃饭吧。”说着还跟被众人簇拥着的谢池南笑着打了个招呼,“阿南也在。” 被当众点名,谢池南自然不好当做没看到,便也朝人拱手一礼,嗓音虽淡却也恭敬,“先生。” 袁先生还未说话,便有一道冷哼横插进来,此人便是被众人议论了一早上的另一位当事人。 薛先生单名一个信字,他身形瘦削人却生得极高,站在袁先生身后竟要比他高出足足一个头,他的嘴唇总是紧抿着,眼中也是经年不变的阴郁,看着就十分不好相处。 听说这位薛先生从前也是个好脾气的。 只是六年前的长川战役让他死了自己的父兄还有刚刚娶进家门的妻子。 如今他无父无母无妻无儿孑身一人,性子也变得越来越古怪了。 此时他就这么双手环胸,一双阴沉的狭长细眼冷冰冰地斜视谢池南,嗓音冷寒还带着讥嘲,“你还知道喊先生呢?” 白玉堂的学子一听这话就纷纷变了脸,有人不忿握拳,有人担心谢池南和他起冲突,目光紧张地看着谢池南,而其中最为不高兴的就是陶野了,他本来就不是多好的脾气,心里又对这位薛先生不满已久。 此时听到这声冷哼,他当即就拉下脸。 刚要抬脸说话,胳膊却被人不动声色地按住了,转头一看,竟是谢池南。 谢池南没看陶野,他目视前方,神色看起来还是那么平静,他并未因为被人当众冷嗤而变脸,也没有觉得不忿和难堪,只不过从前他面对这些也不过视若无睹,如今迎着那双含着嘲讽的眼睛,他竟朝人略一颌首,也喊了一声,“薛先生。” 这一声称呼可谓是让两边的人都愣住了。 不仅陶野等人面露震惊,就连当事人薛信也不由皱了眉,他不知道谢池南这次又想做什么,正要开口,回过神的袁先生也连忙按住了他的胳膊,他是生怕两人又起冲突,连忙笑呵呵地打起圆场,他温声和谢池南等人说道:“好了,你们快进去吃饭吧。” 又和薛信说,“我那新来了一罐好茶,你去尝尝。”说着便直接牵着一脸不高兴的薛信往外走,就像牵自家小孩似的,还不忘招呼身边人,“斯言,你也随我来。” 谢池南也是这个时候才注意到袁赴的身边还有一名学子,那人身形如竹,衣裳头发一丝不苟,薄唇轻抿,眉眼平静,只消看一眼便知晓这是一位冷静克制到极致的人。 他身上的衣裳几乎都被洗白了,却不见半点难堪,他就静静地站在那,有种处于万人中却只他一人的清醒感。 面对这一场争执,他未发表一言,此时听到这话,他也只是微微敛眸,不卑不亢地应了一声“是”,而后便径直越过他们跟着袁先生等人往前走。 “那是谁?” 谢池南看着那人离开的身形,随口问了一句。 傅玄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答他,“他是林斯言。” 林斯言? 谢池南印象中倒是听过这个名字,听说是风雪堂众位学子眼中的神,也是书院蝉联几届的第一名,更是袁赴和薛信的心头肉,不过这和他没什么关系,他原先也不过随口一问罢了。 “走吧。” 他事不关己地收回目光,说完便抬脚朝二楼走去。 …… 相比一楼的简朴,二楼不仅是场地还是装饰都十分精致,不仅有隔开的包厢,每间包厢里还点着香薰放着屏风,更有衣着干净的小厮在一旁伺候,只是谢池南吃饭的时候不喜欢有人在身边,陶野便让他们都下去了。 这会一群人围在圆桌吃吃喝喝。 忽然—— 陶野拍案站了起来。 “有了!”他大喝一声。 “阿野你做什么!”他身边一个少年被他吓了一跳,手里的狮子头一时没握住,直接掉到了地上。余晖堂的大厨做得一手好菜,狮子头更是一绝,他好不容易抢到最后一个,一口都还没吃就直接没了,少年气得抬手想去拍他,却见陶野目光灼灼看着谢池南,语气激动地说道:“阿南,要不然我们也联名检举薛老头好了。” 包厢内忽地一静。 众人都不再说话,纷纷看向陶野,谢池南更是有些没反应过来,愣道:“检举他做什么?” “当然是因为他总针对你!”陶野语带不满,他只要想到薛信总针对阿南,他就不爽!也就是阿南脾气好,每次被针对也只是什么都不说起身就走,还不准他们帮忙。 要不然他早就暴打薛信一顿了! 反正他来书院也就是因为阿南阿玄在这,被除名就除名,他家别的没有,钱却不少,几个哥哥也是个顶个的厉害,他家又不需要他来考取功名光宗耀祖,而且他爹他娘也有自知之明,他没这个本事考取功名。 只要他平平安安不惹事,他们就谢天谢地了。 既然阿南不准他打人,那他检举薛老头总行了吧,他越想越觉得这想法不错,看着谢池南,眼睛在这刹那亮得惊人。 “阿野这法子倒也不是不行。”有人沉吟道,“前几年我们书院不就出过这样的事?” 两年前,书院有一名陈姓先生,他文采不错,却生性贪婪,对白玉堂的学生就各种恭维奉承,等到了风雪堂,每日拉着一张脸不说,还总喜欢挑他们的刺,就连教学也十分不用心,有次有个学生不小心顶了句嘴,他直接拿着手中的教鞭把人抽了一顿,还放言谁敢往外传,就让他们都读不下去。 风雪堂的学生原本家里条件就都不算好,时下对先生又都十分敬重。 那陈姓先生说了这样的话,风雪堂的学子便是再不甘也不敢与他作对,这一来倒是让那陈姓先生越发肆无忌惮,演变到最后,他去风雪堂直接连书都不教了,只让他们自己看。 可就在他沾沾自喜觉得没有人能拿捏他的时候,一封由众学子提名的检举信却送到了袁先生的桌上。 袁赴脾气虽然好,却看不得这样的事,也不管那陈姓先生是多么有才华,当即就冷着一张脸把人请走了,这之后,那陈姓先生被东山书院除名,又不知道被谁打了一顿,连雍州城都混不下去,如今也不知道跑到哪里谋生去了。 “说起来,好像挑头的就是那个林斯言。”有人突然接了这么一句。 当初曝出这则消息的时候,他们白玉堂的人也都惊住了,等知道是那位万年冰山起的头更是不敢置信。他们不比谢池南一年都来不了书院几次,整日待在书院里的人,即使与那位林斯言相处不多,但总归对他也有几分了解。 林斯言克制冷静,做事总是谋而后动。 他从不做没有把握的事,有着这个年纪没有的理性,但也因此总让人觉得失了该有的血性,让人不自觉就觉得他不好接近。 却没想到当年正是这样一个人主动提出这样的法子。 其实以他的才识不用人教也能拔得头筹,那位陈忠在或不在与他影响并不大,何况风雪堂那批人一个个也都不是多硬气的性子,让他们反抗只怕比登天还难。 林斯言能说服他们写下这样的联名信也不知耗了多少心力和时间。 “他们风雪堂都能齐心,咱们白玉堂也能!”陶野仿佛已经看到薛信被赶出书院的画面,兴奋地就连脸上也扬起了灿烂的笑容,只是这笑容才停留了一会,就被人用筷子敲了头。 “谁打我!” 陶野在家中就是小霸王,便是在书院也从来没有人敢欺负他,此时被人爆了头立刻沉了脸,瞧见是谢池南倒是不生气了,只是委屈地撇了下嘴,抱怨道:“阿南,你打我做什么?” “我看你如今是越来越没谱了。”谢池南是怎么都没想到自己的好兄弟居然能想出这样的法子,又见周遭一众人也都有些跃跃欲试的模样,更是有些头疼的想拧眉,他抬手按着眉心,直接发了话,语气无奈,话中却有着警告,“把你们的心思都给我收起来,人好好教着书,就因为他不喜欢我,你们就要把他赶出书院?你们怎么比我还纨绔?” 最后一句话,他说得十分无奈。 他是真没想到他们比他还在意这些事。 “难不成就让他这样针对你?!”陶野还是很不满。 其余人也是一副义愤填膺的模样,“是啊,薛老头刚刚太过分了,而且下午还有他的课,要是他再针对你……” “没事,”谢池南没放在心上,闻言也只是淡淡道:“我不理他就好了。” 其实薛信也没有他们说得那么不好,甚至在很多年前,薛信还曾多次安慰他,只是那会他对这人世早已没什么留念,自然我行我素懒得搭理他。 如今回想起来,其实薛信也不容易。 他也在那场战役中失去了他所有的家人,却因为人师不能太过外露自己的伤心,整日憋着,唯一一次放纵还是跑来安慰他。 谢池南那会不知道去哪,就整日待在书院,却也不好好上课。 书院不准人喝酒,他却在所有人都离开书院的时候,一个人拎着一壶酒坐在白玉堂的屋顶上,星河璀璨,万籁俱寂,他仰头饮酒。 薛信就是在那个时候爬上来的。 他虽然长得高,身体却十分瘦弱,尤其经历了那么一场事,更是瘦得不成人形。那会他坐在屋顶看着薛信颤颤巍巍爬上来,有种他随时都会被风刮下去的感觉。 他那会不明白薛信为什么如此执着想把他拉出泥潭。 他只是觉得烦。 白天有袁老头和傅玄他们,好不容易别人都走了,薛信又冒出来了。 他以为薛信又要像从前似的和他说那些他不耐烦听的大道理,正想起身离开,却被人抢走了酒坛。 离开的身形就那么顿住了。 他低头去看薛信,看着他抱着那比他脸还要大的酒坛,看着他一个人闷声不吭喝着,谢池南想,他从前应该是没喝过酒的,才会那天只喝了一口就开始拼命咳嗽……和生性腼腆害羞的薛信不同,谢池南从小就爱往军营跑,军营的男人个顶个会喝酒,他五、六岁的时候就被人拿着筷子沾烈酒尝,若哥哥不在,他还会跟着那群大老粗偷偷喝酒。 他不知道自己算不算千杯不醉,但他的确从未醉过。 所以看到薛信这个样子,说句实话,他是挺无语的。 偏偏男人醉了跟平时还不一样,一个劲地拉着他的袖子,开始絮絮叨叨说着一些他听不清的话,后来更是嚎啕大哭起来。 也亏得那是晚上,书院没人,要不然让那些皮猴们看到,只怕薛信也没脸待在书院了。 可他这样,谢池南自然是不好离开了。 说到底薛信也是来找他的,要是他不小心从屋顶摔下去,不死也得残,谢池南怕他出事,即使再不耐烦也只能陪着他,就这么坐了一宿,直到薛信终于支撑不下去昏了过去,他才松了口气。 后来薛信还找过他几次。 可谢池南还是从前那副样子,对谁都不搭理,甚至行事越来越肆无忌惮,薛信也从最初的执拗坚持变成失望,到现在,更是成了厌恶。 可有必要去怪他吗? 没这个必要。 他也不会因为薛信的厌恶而变得如何。 只是如今想想,薛信失去家人妻儿还能重新振作教书育人,他又有什么资格担着那么多条人命还活成那副样子呢?幸好,赵锦绣骂醒了他,也点醒了他。 谢池南唇畔轻弯,但想到如今是在什么地方,又连忙掩了笑,轻咳一声。 “这事就这么决定了,你们都别给我胡来。”他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最喜欢惹事的陶野身上,声音也跟着一沉,“听到没有?” 说来也好笑,陶野脾气最是暴躁,在家里就连他爹娘都管不了他,偏偏最听谢池南的话。这要换作别人敢跟他这么说话,陶野早就翻脸了,也就是谢池南,他虽然有些不甘,但在他那双黑眸的注视下还是点了点头。 不情不愿地应了一声,“知道了。” 其余人听他都这么答了,自然也不敢反驳,纷纷说了一句,但心里的激动也仿佛被人用一桶冰水泼灭了一般。 谢池南松了口气,只是看着明显气氛不似先前的一群人,有心想说什么,可他动了动嘴唇,却什么都说不出。 还是傅玄心细,笑着打起圆场,他平日在外显露的都是好脾气的一面,此时便温声同他们说道:“薛先生虽然脾气是爆了一些,但教书还是负责的,与那陈忠可比不了。” “你们若真因为阿南闹得不可开交,且不说袁先生那边不好交代,就是家里知晓恐怕也不会轻饶你们。” “阿南也是怕你们因为他出事。” 谢池南还是不习惯被人这样剖析心里的情绪,此时不由拧眉去看傅玄。眼见傅玄还是那副温笑模样,又见其余众人脸色也明显好看了许多,便也未再纠结这个,沉默一瞬后低声说,“吃饭吧,回头骑射课,我们去打马球。” 到底都是些少年人,刚刚还有些不高兴,此时一听这话又立刻变得兴奋起来,纷纷说道起要和谢池南一组,也有人说起陈忠的事。 “话说当初陈忠离开书院的时候还被人狠揍了一顿,难不成是风雪堂那批人?” “怎么可能?那群人胆子小的跟老鼠一样,怎么敢打人?” “也是……” 这事不过只是一个小插曲,很快他们又换了别的话题,倒是傅玄看了一眼身边的谢池南。 “怎么?”谢池南抬眼看他。 “是你吧。”傅玄压着嗓音,语气却笃定。 谢池南明知他说的是什么,却只当做不知,挑了挑眉,又继续去吃眼前的糖醋排骨,随口一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听到傅玄的闷笑声,他也懒得理会,只是看着眼前的糖醋排骨出了会神。 赵锦绣那丫头最喜欢吃这道菜,只不过打包回去难免失了味道,有机会倒是可以带她来尝尝。 虽然书院暂时还没有收女学生的计划,可从前也不是没有女子来过,每次考试完,袁先生都会邀请学子们的家人过来……好像离下次考试也没多少时间了,谢池南心里忽然腾升起一抹久违的冲劲。 就算是为了赵锦绣这口吃的,他也不能考得太丢人才是,要不然那丫头肯定又得笑话他了。 谢池南心里想着这些,脸上的笑意也越扩越大,就连唇角都忍不住向上翘了起来,若不是身边还有人在,恐怕他都要忍不住哼起小曲来了。 第29章 “林斯言。”【一更】…… 谢池南一行人提起薛信的时候, 薛信也在袁赴的屋子里说起谢池南,他是被袁赴强拉回来的,这会侧坐在椅子上, 脸色还有些阴沉沉的,看着袁赴那副老好人的模样, 更是没好气道:“你刚刚拉我走做什么?” 袁赴有些无奈,他不拉他走, 难不成又让他们吵起来不成? 也不是。 那孩子从不跟人吵,即使被薛信指着骂也只是淡着一张脸往外走,只是他每次这样, 薛信更生气罢了。 不过这话自然是不好说的, 要不然以薛信如今这脾气肯定又得炸, 他只能好脾气地安抚人, “不是和你说了吗, 我这有好茶请你尝。”他说着正要起身去拿茶具,身边那位一直不曾说话的少年倒是开口了,“先生, 我来吧。” 他平日常来袁赴这, 什么东西放在哪,他心中都有数。 等袁赴笑着答应后便转身朝一旁的橱柜走去,屋子就这么点大, 他走远了都还能听到两位先生的说话声。 “你看看你,总和那孩子置气做什么?他如今既然肯回来, 我们便好生教他,难不成因为他从前不好,如今便要把人避之门外?”袁赴顾忌着林斯言还在屋中,特地压低嗓音和薛信说话。 薛信却没那么多顾忌, 仍是冷着嗓音没好气道:“什么叫我和他置气?我哪有这样大的本事和他谢二公子置气?这书院他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我看便是外头的酒楼都没这么随便!” 他说着说着又不免提了声。 偏他一向吃软不吃硬,别人要跟他硬气,他能比他们更硬气,可若是碰到袁赴这样的人,他就没什么辙了。看着袁赴那张老好人的脸,薛信短暂地沉默一会,到底还是撇开了头,嗓音沉沉地说道:“你以为他那性子真能在书院待得住?我看他不过是闲来无事来书院逛逛,你说要教他,可我们肯教,他肯听吗?” 他低沉的嗓音里饱含着对谢池南积累多年的失望。 其实书院的纨绔子弟并不少,白玉堂的那些孩子,大多都是把书院当做一个无聊栖息的地,奉家里人的命令来这待着,他们那样的人家,早就给自家孩子铺好路了,有多少是真的打算日后考取功名的?他平日冷眼旁观看着,只要他们不闹得太厉害,也懒得去管。 他如今早就没了年轻时那股执拗劲了。 那个时候刚为人师,想的就是带领每个学生走上正道,让他们读好书,所以他才会和袁赴一起主张开了风雪堂,把雍州城里那些想读书却读不起书的人收纳进来,给予他们一条光明大道,让他们不必再钦羡旁人。 这要是别人,薛信根本懒得去管,偏偏那是谢池南…… 外头的人不知道谢家发生的那些事,只以为死了一个大儿子,二儿子也日渐颓废,可怜谢侯爷一身本事却无人继承,可他当年和袁赴拜访谢家时却不小心听到安北侯夫妇的争吵。 也是那个时候,他们才清楚谢池南变得如此落拓的原因。 那天安北侯见了他们,知道谢池南在书院的所作所为也只是沉默,他什么都没说,只是在他们准备离开的时候请他们多担待。 他们自然是应了。 可那天回去,他和袁赴在房中对坐半晌,最后袁赴叹了口气,他却下定决心要把谢池南拉回正道。他并非因为他是谢家二公子,也并非安北侯的拜托才对他有所不同,而是因为……他们有着一样的经历。 当年长川战役,满雍州的年轻男子都主动或被动上了战场,他年迈的父亲和体弱的哥哥也都去了。 他也想去,却被父兄敲晕了头。 等他醒来的时候,父兄早已离开,而他的新婚妻子坐在床边抹泪。 他那会年轻气盛,虽然体弱却也有以身报国的抱负,不顾妻子阻拦,拿着家里最后一把弓.弩就跟着旁人上了战场。可他从前哪见过战场的样子?只读了几首诗,看了几篇文章就觉得对其有所了解了,真到了那,他眼睁睁看着空气中都仿佛飘荡着血色,地上的黄沙也因鲜血成了红沙,满地都是尸体,叠成小山的样子,都分不清是大汉人还是匈奴人。 满心的抱负在那一瞬间湮灭。 他苍白着脸看着这充斥着死亡和杀戮的战场,甚至都还没来不及提起手中的弓.弩就晕了过去。 他运气好,被同乡的大哥送了回去,可他的父兄却都死在了战场,就连他的新婚妻子……他也是回到家才知道,他的妻子为了找他离开了村子,可她离开的那天夜里正好下起暴雨,她摸黑走在泥泞的山路里,一个没踩稳就摔下了山。即使被好心人救了起来也活不长了,只留着一口气等着他回去。 薛信在那之前从未对什么事后悔过。 当年在金陵,他本可以留任,却因看不惯那些人结党营私愤然离开,他并不后悔,甚至还在袁赴提倡开办风雪堂时觉得找到了心之所向。可这事也不容易,他那会一户一户人家去找去说,被人当做骗子赶出去,有脾气暴躁不通文墨的老人更是直接扛起锄头打他,他即使挨了打也还是笑呵呵地,从不生气,也从未后悔。 可那天他跪在妻子的床前,只觉得懊悔充斥了整个心房。 他想放声大哭,想忏悔,想和她说他错了,他不该跑出去,可他看着她流了满面泪水,却像是失声一般,一个字都说不出,他只是不停的哭。 “你能平安回来就好。” 这是他妻子活在这世上和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他的妻子并未读过书,却是这世上最好的人,她有着最温柔的笑容,她会在他夜里读书的时候悄悄替他剪灯花,免得灯火昏暗,他熬坏眼,也会在他挨打回来时,又是心疼又是无奈地替他上药,她从来不曾怨过他,即使在她离世前也依旧目光温柔地看着他,所忧心的也不过是他以后一个人怎么办。 …… “我看那孩子这次回来与从前不大一样。” 耳边传来袁赴的话,薛信也从旧时的记忆里抽神出来,他松开紧扣在膝盖上的手,不动声色地擦掉手心里的汗水,心里还有些刺痛,闻言却仍是冷嗤,“哪里不一样?换了一身衣裳,喊了一声先生就不一样了?” 看到袁赴笑看着他,薛信又皱眉,“你看我做什么?” 袁赴仍看着他,笑答,“当初我们这么多先生,你可是力挺那孩子,觉得他一定能回到正道的。怎么如今那孩子有些变化了,你却又不信了?” “我……” 薛信被人堵得哑口无言,他有心想说道什么,最后却愤愤撇过头,“反正我就是不信。” 袁赴看着他越大越小孩的模样,不由失笑,眼见不远处少年捧茶走来,便笑问一句,“阿言,你觉得那孩子可有什么变化?” 薛信拧眉打断,“你问斯言做什么?他和那孩子认都不认识,能知道什么?” 林斯言便适时地闭上嘴,只端着茶托向二人走去,至二人跟前,他略一低头,声音似泉水一般清冽,“先生,茶好了。” “阿言如今这茶是泡得越来越好了。”袁赴接过茶,笑着感慨。 薛信看到自己这个得意弟子,平日那张沉郁的脸上也不禁化开一抹笑,他也接过茶盏,还招呼林斯言,“你也坐。” 林斯言却拒绝了,“不了,学生还要回去温习,就不打扰两位先生说话了。” 他已在二月童试中夺得头魁,如今虽然还在书院,却是已经在为日后的乡试做准备,袁、薛二人也不想耽搁他,自是点了头。林斯言便又朝两人颌首一礼才往外走。 走得远了还能听到身后两位先生的谈话声,大多还是在说那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谢二公子。 其实先前薛先生有一句话说的倒也不是那么正确,他和那位谢二公子虽然谈不上认识,但也是有几面之缘的,其中让他印象最深刻的便是那次—— 陈忠背着包袱灰头土脸从书院离开。 他大概查出来是他起的头便在他散学的时候在巷子里堵住了他。 陈忠是早有准备,手里拿着木棍,又仗着天黑,巷子无人更是肆无忌惮,他倒也不至于害怕,区区一个陈忠还不至于让他如何,只是觉得有些烦,他还要去药铺给阿娘买药,回去晚了,阿娘又得担心,正想着把手中的书放到一旁,就听到墙上传来一道不耐烦的声音。 “吵死了。” 少年声音冷冽,他和陈忠都停下了手里的动作。 那是个冬日,天黑的格外早,头顶星河满天,月亮也从云层出来,而那穿着白衣的少年就在他们的注视下握着酒壶从墙上一跃而下,寒风掀起他的衣摆,他像是刚被吵醒,睡眼惺忪的一双眼沉得不行,脸上更是布满着寒霜和烦躁。 林斯言那会还没认出他,倒是陈忠战战兢兢喊了人一声,“二,二公子?” 他这才认出他就是那位谢家二公子。 满雍州能得这么一声称呼的也就安北侯府那一位了,林斯言与他虽然同在一间书院却未见过他,那日瞧见也只是看了一眼便事不关己地收回了目光,心里倒是想着这大概是不需要自己出手了。 果然—— 下一刻,少年就把陈忠踢倒在地。 “就是你吵得我?”少年那会满身戾气,直接踹飞了陈忠手里的木棍还把人踩在脚下。 陈忠天生欺软怕硬,被人这般对待也只是求饶,“二公子,我是陈忠啊。” “陈忠?” 谢池南皱了眉,明显不认识,“谁?” 等陈忠答了,他倒是想起来了,却是一声冷笑,不仅没把人松开,还踩得更加厉害了,“你就是那个欺软怕硬的混账?”那天,林斯言侧站在围墙边,眼看着那场碾压式的“屠杀”,从头至尾也不曾说过一句话,就连眉也不曾皱一下,只是在那少年离开时才弯腰捡起自己的书,轻轻拍了拍上头的灰。 要走的时候,陈忠握住他的衣角,恳求他去请大夫,他看着那被鲜血玷污的衣袍,终于皱了眉。 “脏了。” 他有些不开心,却也没和成了废人的陈忠多言。 后来他还见过谢池南几次。 城里的人都说谢池南喜欢打架,一点都不像谢侯爷,可林斯言却发现他每次打的那些人不是地痞流氓就是像陈忠那样的人。 这些年,那个少年从未解释,他也从来没说起这些事,与他无关的事,何必多言? 在他要迈出门槛的时候,身后再次传来薛先生的声音,“他若有斯言一半的听话,我又岂会如此?”林斯言脚步一顿,半会却看着门外那明媚的春日无声一笑,和他像有什么好的? 他倒是更钦羡那人的张扬恣意,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的模样,那是他这一生都无法拥有的东西。 第30章 “赵锦绣一身红衣,出现…… 下午就是薛信的课。 白玉堂的学子们在他还没来的时候就已经开始忧心忡忡了, 虽然阿南说他自己会解决,让他们不必担心,可他们怎么能不担心?他们可不希望因为薛老头的缘故, 阿南再次离开书院。 “来了来了!”坐在窗边的人一直往外探着头,看到那个熟悉的高瘦身影, 立刻喊了一声。 “快把阿南……”听到这话,有人朝谢池南的方向转头, 本是想提醒他不要再睡了,却发现从前总是在课堂趴着打盹的人今日却好生生坐在那,甚至在他们惊讶的注视下挑了挑眉。 “看我做什么?”他随口扯了一句, 又从一旁高垒的书籍看去。 他虽然久未来书院, 书倒是都在, 只不过太久没来, 实在不知道上到哪了, 他先是看了一眼前面陶野的课桌,发现上面乱得不成样子,又往旁边几人的课桌看去, 也是什么都有, 最后还是把目光放在了傅玄的桌上。 还算是有个靠谱的。 他看着上头摆着的《资治通鉴》便随手从自己的书册里抽了出来。 书刚放好,薛信就走了进来,他还是那张阴郁的脸, 看到这一室乱象也没说什么,只是想到什么, 目光往最后面那排的谢池南看去,见他今日既没逃课也没睡,薛信的步子没忍住停顿了一下,但也只是一下, 他又抿着唇继续往前走。 他心中始终不相信谢池南会真的变好。 如果他肯学好,早几年就学好了,可今日一堂课教下来,谢池南上课的时候虽然总是皱着眉,却真的没睡,甚至还认认真真记起了笔记。 这番变化,不仅薛信愣住了,就连陶野等人也都目瞪口呆,也就只有傅玄看着忽然变得认真的谢池南,会心一笑。 心中却无比感慨自己那日去找了谢池南。 本来是抱着死马当作活马医,没想到那位平阳郡主还真把这匹不驯的野马驯服了。 …… 这堂课结束,后面便是马术课,陶野等人虽然不知道谢池南今日是怎么了,但见他安安稳稳待在课堂并未离开自然高兴,几乎是薛信刚合上书,陶野就立刻起身喊道:“走了走了,阿南,打马球去!” 其余人也是一脸跃跃欲试的模样。 谢池南这些年在书院唯一好好上过的课也就只有马术课了,而无论是马术、射箭、蹴鞠还是马球,放眼整个书院,他若称第二绝对无人敢称第一。 屋子里闹哄哄的,谢池南虽然还有些地方没理清,但也不愿拂他们的意思,便点点头。 “走吧。”他和身边的傅玄说了一句就合起书站了起来。 谢池南虽然不得薛信等其余先生的喜欢,但在白玉堂中却一向很受欢迎,他拥有这个年纪男孩子最想要的一切,挺拔的身形、俊美的容颜,以及无数令人崇拜的技能……这也是为什么他如今落拓不羁甚至有些放浪形骸,可白玉堂的人还是愿意追随他。 若是见过谢池南在马场恣意张扬的那一面,就不会有人不对他心生崇拜和钦羡。 何况他还是如此大方。 平时谁若缺了什么或是挨了打,都不需要主动说,他就会直接替他们解决了。 或许起初他们和他结交是因为他安北侯之子的身份,可如今他们喜欢并愿意维护追随却是真的被他的个人魅力所折服。 薛信还未离开,眼睁睁看着被众人簇拥着往外走的谢池南还是忍不住皱了眉,他也觉得奇怪,白玉堂这些人平时除了袁赴几乎就没对别人真的认可过,便是怵他的脾气,可在他的课堂也还是偷偷摸摸浑水摸鱼,并未真的尊敬过他。 偏偏对谢池南,这些刺头竟是都肯听他的话。 不过他虽然对此感到好奇,但也仅仅只是好奇罢了,并不会放在心中,他唯一在意的是,“你……” 他看着谢池南的方向忽然出声。 “嗯?” 谢池南正要与他擦肩而过,忽然听到这么一声,不由驻步回眸,“先生有事?” 其余学子也都停下脚步,目光疑惑且有些警惕地向薛信看去。 薛信却忽然有些说不出口了,实则,他自己也不知道要和他说什么,刚才那脱口而出的一声更像是无意识发出的,此时被一众人看着,仿佛他要害谢池南一般,他看着看着,脸色忽然转黑,他未再言一句,甚至连看都没看他们就径直往外走去。 “薛老头怎么奇奇怪怪的?”陶野看着薛信离开的身影没忍住嘟囔了一句。 谢池南倒是大概猜到薛信为何是这样的反应,却也只是看着他的背影挑了下眉梢,“走吧。”抬脚往外走的时候,想到什么才又提了一句,“人今年也才三十,别总喊他老头了。” 有人好笑道:“他长得比袁先生还要老。” 也不怪他们总喊他老头,一来是薛信总沉着一张脸,二来因为当年的事,他生了不少白发。不过这只是随口的称呼,谢池南这么说了,他们也就都应了。 …… 等马术课结束,也就到了散学的时间,今日他们都玩的很是尽心,这会一群人说说笑笑往外走,还在讨论着刚才几场马球的局势。 谢池南依旧被众人簇拥在中间。 这么多人,他仍是最耀眼的那一个,就连落日都格外偏爱他,艳红色的余晖铺照在他的身上,让他本就秾丽精致的眉眼在这刹那变得更为精致。 而他身边的那些人今日也格外喜欢和他说话。 从前他们虽然也和谢池南一道玩,关系也算是不错,但他们之间仿佛总隔着一层什么,那一层东西是连傅玄和陶野都无法破处的屏障,而如今,或者该说今日—— 谢池南身上的那层屏障仿佛突然消失了一般。 这让他们与他相处起来更为融洽,也更为亲近,以前那些不敢说的话,不敢开的玩笑,今天也一个个都敢说了,甚至就连从前不敢和谢池南说话的人今日也和他搭起了话。 他们就这样说着笑着往前走着。 从白玉堂出来,自然是要途径风雪堂的,两边学子就这么撞上了。 虽说两个学堂的人一向是井水不犯河水,但风雪堂的人每次看见白玉堂的人总会不自觉退避,从前如此,如今亦如此,明明他们占据着主道,偏偏一看到白玉堂的学子们过来就立刻往旁边退了,目光也不敢往他们身上放,一个个低着头仿佛在避讳着什么。 唯一不变的便是林斯言。 他既没有后退,也没有看他们,而是继续沿着他原本的路往前走。 少年身形挺拔,脚步从容,仿佛风雨来临,他亦不会躲避。 白玉堂的学子们看到这副情形,脚步却是一顿,而后也不知是觉得好笑还是怎么,嗤笑一声便撇过头,直接越过他们继续往外走去,看到林斯言独自一人走在小道上,倒是有不少人对视一下,却也没有做什么。 这可是袁老头和薛信的心头宝。 他们要是敢动他,估计明天薛信就能直接告到他们家里去。 从前便有人看不惯林斯言这副万年不变的冰山模样,想去收拾他,没想到运气太背正好被薛信看到,当天薛信就直接到了那学子家里,他本就是个暴脾气,不仅骂了那学子一顿,连带着那学子的父亲也被好生教训了一顿。 自此之后就再也没有人敢动林斯言了。 他们虽然不怕薛信,却怕被家里知晓,打一顿也就算了,最怕直接停了他们的银钱,那可真是要命。 谢池南也看到了林斯言,看着那人挺拔如松的身影,他也只是看了一眼便事不关己地收回眼眸,听身边人说道“阿南,明天我们再去打马球吧”,也是无可无不可地点了下下巴,语气散漫地笑道:“行啊。” 仆役早就把他们的马匹都牵到了门口。 陶野刚迈出大门就看到了神离,瞧着它那副英姿勃发的模样,他双眼一亮,语气又是钦羡又是感慨,“这么多马,还是神离看着最英俊。”他一向眼馋神离,可惜有贼心没贼胆,这会也只能跟着谢池南走过去站在一旁眼馋,连伸手都不敢。 谢池南看着他这副模样,扯唇一笑,听到身旁有人说起“神离也太通人性了,不过我也想要这样的马,除了我谁也不让碰”,他握着缰绳的手忽然一顿,须臾,不知想到什么,说了一句,“也不是只让我碰。” “什么?” 他的声音太轻,众人一时都没听清。 谢池南却不再说,他扬唇一笑,“没什么。”说着便翻身上马,少年衣袂飘飘,迎着那艳丽的落日余晖,他那俊美的脸上满是清爽干净的笑容,就像新生的朝阳一般。 那耀眼夺目的笑容曾在许多年前被他不小心遗失,如今却因某人又失而复得。 “走了。” 他轻扬唇角,就连声音也带了几分愉悦,而后擎僵策马一路往前,春风卷起他的衣袍,旧日的少年郎终于回来了。 “等等我!”陶野看到他离去的身影,连忙拍马跟上。 其余人也紧紧跟上,傅玄倒是不急,慢悠悠地跟在众人身后,只是看着眼前这一大群朝气蓬勃的身影,眼中也不禁晕开一抹笑意,他已经很久没有见到这样的画面,也很久没有见过这样意气风发的谢池南了。 还真是……令人怀念。 看着看着,他的唇边也不由溢开一抹笑,“驾!”他亦拍马跟了上去。 跟着他们走出书院的风雪堂学子看着他们意气风发的身影,眼中不由都露出钦羡的神情,他们买不起马,也养不起马,平日都是步行回去,也因此要比白玉堂的学子足足早一个时辰来书院。 书院倒是为他们提供了住的地方,只是明日是大休,他们在书院无事又想念家里,今日便都结伴回去了。 林斯言倒是每日都回家,只因他娘亲身体不好,他得回去照顾,此时听到身边高弘艳羡的声音,也只是轻轻抬起眼帘往前看了一眼,而后又不带情绪地收回眼眸,继续向前走。 高弘虽然艳羡,倒也没有多余的想法,感慨一番后便收回眼眸和身边的林斯言说道:“阿言,你明日有事吗?若没事,不如来我家吃饭?我娘明天包饺子。” 林斯言语气淡淡,“得去学堂。” 他此时说的学堂却不是东山书院,而是一间小私塾,私塾的老先生这些年眼睛越发不中用了,有时便会请林斯言帮忙照看,林斯言与那老先生有些渊源,平时无事都会过去帮忙,倒也能赚一些钱。 高弘知道他家的情况,便也没有多劝,只笑道:“那明日等我娘包好饺子,我给你和冯姨送去。”见林斯言嘴唇微动,不等他说,忙又跟着一句,“就这样说定了!” “我娘都和我说了好多次了,你要是不肯收,估计她就得亲自去你家了。” 林斯言无法,只能答应,又道了一声谢。 “嘿。”高弘挠了挠头,憨道:“谢什么,要不是你,上次童试,我也没法过。” 虽然别人都觉得阿言冷冰冰的不好接近,可他却觉得阿言只是面冷心热,但凡请他帮的忙,他若应允,无论如何都会完成。他那会成绩不好又不敢去找先生们便请阿言空的时候帮帮他,本也只是随口一提,并不抱希望,可阿言在短暂地沉默后却点了头,之后的日子,阿言无论看什么书都会和他说一声,他那些一知半解的东西也在他的指导下慢慢摸清了。 还有那年陈忠的事。 阿言明明没必要出手,却为了他们主动提出那样得罪人的法子。 当初陈忠还有一个同门师兄在书院,那人后来可没少给阿言使绊子,也亏得袁先生提早发觉把那人也请走了,要不然阿言还不知道得在人手上吃多少亏呢。 当年阿言提出那样的法子时,他曾找过他。 他那时疑惑而不解,忍不住问他,“阿言,你何必做这样吃力不讨好的事?”既得罪了陈忠,也不会让旁人对他感恩,只怕那些人还会觉得阿言惹事,唯恐自己真的被书院除名。 阿言那次是怎么回答他的? 高弘记得那日阿言坐在窗边,屋中是一片昏暗,而他却被外头唯一一丝光亮笼罩,他还是那副平静从容、波澜不惊的模样,甚至连抬头都没有,却一笔一画在那空白的纸上写上自己的名字。 他说,“总要有人做这些的。” 想到那时的情景,高弘心里还是有些滚烫,他偏头看了一眼身边的林斯言,见他还是那副沉默寡言的模样,他却眉眼含笑,继续笑容满面跟着人一道往前走。 路上他听到身后人的议论,也压低嗓音说起了谢池南,“那位谢二公子这次看着倒像是能在书院待很久。” 林斯言并未答话。 他从来不去管别人的事。 高弘倒也不介意,他本来就有些话痨,即使林斯言不接话,他一个人也能自娱自乐说得很是开心,只是本以为今日见不到的人,却在东市又让他们撞上了。 “阿言,你看。” 看着不远处对峙的两批人,高弘停下脚步,还顺带握住了林斯言的胳膊。 林斯言察觉到胳膊上的热度,轻轻皱了皱眉,他不动声色地把胳膊从人的手中抽出来,而后才顺着他的目光往前看去,不远处,以谢池南为首的白玉堂学子正和一群年龄稍大他们的年轻男子对上了。 两批人马一看都是出身富贵之流,只是如今却有些剑拔弩张的气势。 也不全是,谢池南还是从前那副散漫的模样,倒是越发映衬得他对面那个青年脸色难看。 “这些公子哥也真是好笑,居然为了个青楼女子争起来了。”耳边传来这么一句,林斯言神色依旧淡淡,他并不想理会,只是要去药铺的路被人群堵住,他这会也过不去,只好耐着性子停在原地。 高弘却好奇,听到这话忙问,“老伯,出了什么事,什么为了青楼女子?” 那老伯也是个爱聊天的,见他好奇,忙把自己知道的事都和人说了,“喏,就是那个穿紫衣服的,他就是刺史府的公子,说是这位公子哥看上一个青楼女子,偏偏那个青楼女子喜欢我们谢侯爷家的公子,不肯从他,这不,那刺史府的公子就过来找麻烦了。” “啊……” 高弘是清贫人家出身,长这么大都没去过青楼,此时听到两边竟是因为这样的原因对上,不由有些怔忡。 林斯言却依旧不语,只是看着久久不曾散去的人群,眉心也慢慢攒了起来。 不远处,争执还在。 陶野莫名被堵,这会一肚子火气,他是真天不怕地不怕,也不管对方领头的是刺史府的公子,张嘴就是一句冷嗤,“魏垣,你也太好笑了,人看上我们阿南,是我们阿南有魅力,你也不去照照镜子看看你跟我们阿南有什么可比之处?居然还有脸来堵我们!” “快滚开,别挡了你陶小爷的路!” 他身后其余白玉堂的学子原本还有些怵魏垣的身份,此时听到陶野的话,竟也忍不住扑哧笑出声,到底都是些少年人,出身也不低,何况魏垣是前几年才来到雍州的,和他们这群土生土长的雍州人可不是一路人,此时也纷纷嘲道:“是啊,魏垣,你要真喜欢那位娘子,就好好求求我们阿南,保不准我们阿南心软还能带你去和那娘子见一面呢。” “不过要是我们阿南去了,那娘子可就更加看不上你了。” “你们——” 魏垣原本就在春楼受了气,听说谢池南他们在这,他立刻就带人过来堵人,如今不仅没找回场子还受了这么一顿讥嘲,他的脸色可谓是难看到了极致,偏偏当事人却还是那副从容平静甚至不愿搭理的模样,他看着看着,心里的怒火就更加滔天了。 谢池南的确有些不想搭理魏垣,一来,他说的那个娘子他认都不认识,二来,他特地买给赵锦绣的春饼再不拿回去可都要凉了。 这么一想,他也终于皱了眉,目光也第一次正式落在了对面魏垣的身上。他点漆黑眸看着人,语气也掺了几分寒意,“让开。” 少年明明要比他小,可那一身戾气和寒霜却让魏垣忍不住打了个冷颤,要不是这么多人看着,估计他真要让开了。 魏垣从前和谢池南没什么往来,但也听过他不少事迹,除去如今的放浪形骸,还有不少他在金陵时恣意潇洒的事,他那会和他爹来雍州是为了监视谢家,对谢家上下自是调查了个清楚,在知晓那位谢池南从小就那般张扬,他心中是又钦羡又嫉妒,所以后来知道他变得那么落拓,他的心中实在是快慰极了。 可凭什么! 凭什么失意了的谢池南不仅能拥有春楼花魁的偏爱,还能拥有这么多追随维护他的兄弟?!他心中恨意难平,尤其是看到谢池南那双淡漠仿佛在看什么尘埃的眼睛,更是恨意滔天。 握着缰绳的手死死捏紧。 魏垣盯着谢池南,忽然想起当初听到的那桩秘闻,他眸光一动,看着对面的谢池南,忽然笑出声来。 “你笑什么?” 陶野听到这刺耳的笑声,率先皱了眉。 傅玄虽然没说话,眸光却也变深了许多,他看着魏垣突然转变的情绪,心中忽然升起一个猜测,想到那个可能,他的脸也跟着一变,正要阻拦,魏垣却已经放声说道:“谢池南,他们知道你是害死你哥哥的真凶吗?” 原来哄闹的街道因为这高声一句忽然变得安静起来。 其实还有人在说话,只是他们的声音太轻,以至于一时之间,这一片东市竟成了寂静之地。有些没听清的人目光怔怔看着这处,不明白发生了什么,更多的却是目光震惊地在谢池南和魏垣身上徘徊。 傅玄和陶野两个知晓旧情的人当即就变了脸,陶野更是目眦欲裂,尤其是在看到身边少年忽然变得苍白的脸,他身侧的手紧握成拳,看着魏垣怒喝,“魏垣,你找死!” 他攥紧拳头,似乎是想去揍魏垣。 可魏垣身后皆是侍从,岂会惧他?何况区区一个陶家,他还未放在眼里。他含嘲带讽一瞥后就收回目光,继续看着对面那个低头沉默,不见先前张扬骄傲的谢池南说道:“他们知道你身上……”话还没说完,寂静的街道却忽然响起一阵马蹄声。 有人循声看去,只见一道红色的身影穿过人群,越过众人,一路到了谢池南的身边。 那人一身朱裙,头戴帷帽,素纱遮挡住她的脸却藏不住她通身的气质,谢池南像是感知到什么,转过头,待看到她的身影时,他长眉微动,就连眼睫也忍不住轻轻颤了一下。 “赵锦绣……” 他哑声喊人。 赵锦绣却没理会他,她只是虚握缰绳一路向前,原本两边对峙,中间便是空着的,此时她就这么闲庭信步般到了最中间,孑然一身,又是女子,她的出现一下子就攫取了所有人视线。 自然也落到了林斯言的眼中。 看着这个突然出现的身影,林斯言的目光还是那么平静,只是在看到少女下一瞬的动作时,神情才稍稍一变,却也只是一变。 红衣少女扬起马鞭。 不等魏垣反应过来,她就猛地抽了出去,众人只看到魏垣的脖子被一条马鞭套住,而后还不等他们有所反应,少女就狠狠一甩胳膊,马儿听话后退,魏垣在众人的注视下直接从马上摔了下来。 “啊!” 痛苦的震声从魏垣的口中发出。 众人听着竟有种感同身受的痛感,他们一个个都变了脸,不敢置信地向红衣女子的方向看去。 赵锦绣却没看他们,她因心中的怒火反而变得更为冷静,眼睁睁看着倒在地上抱腿痛呼的男人,她也不曾收回马鞭,就这么虚点着地面,微微俯身,寒声问他,“你欺负他?” 第31章 “二公子从来就不需要别…… 赵锦绣这一番举动太过骇人, 也太过迅捷,以至于场上许多人都没能及时反应过来,直到空中再度传来魏垣痛苦的呼声, 那一众魏家侍从这才醒过神。 眼睁睁看着自家少爷躺在地上抱着腿痛哭流涕,又想到主家的手段, 他们纷纷变了脸,腰间佩剑从剑鞘抽出, 他们拿剑指向赵锦绣,脸色难看地冲人说道:“你竟敢伤我们少爷!” “松手,不然——” 威胁的话还未说完, 又是一道人影出现在了众人的视野中, 却是那位先前沉默不语的谢二公子。他手握长鞭, 骑坐在马背上的身影挺直而颀长, 而那如冠玉一般的脸庞此时却显得有些凌厉肃杀, 长眉漆黑,好看的桃花眼有着化不开的黑色,薄唇更是抿成冷毅的一条直线, 这样的模样不禁让围观的人群产生一种自己身处寒冬之中的感觉。 他薄唇紧抿, 与那红衣女子并肩而立,却又微微侧身,以一种强势的保护姿态把她半掩在身后。 这一番姿态, 旁人都瞧见了。 赵锦绣自然也看见了,她看着少年比年幼时更为高大的身形, 看着他宽肩窄腰下蕴藏的无穷力量,她看着看着,心中原本因魏垣而升起的怒火竟就这样慢慢平息了下去。 她没去看魏垣也没去看魏家的那些侍从。 即使被这么多长剑指着,她也只是看着她身前的少年, 她的心中满是安心,仿佛笃定有他在,她就不会出事。 傍晚的风忽然大了一些。 众人的衣袍被吹得发出猎猎声响,他们眼睁睁看着谢池南抬起手,而下一瞬,他手中的长鞭就如银蛇一般在空中划过,然后便是一阵清脆的撞击声。 那些原本指着赵锦绣的长剑全都被长鞭卷住。 他的速度太快,那一众魏家侍从根本来不及反应,等回神想要从谢池南的手中抢回自己的佩剑时,那些长剑却都已经被重重砸在了地上,尘土四溅,空气中飘荡着白色的尘埃,而少年冰冷到极致的声音也终于撞入众人的耳中。 “谁给你们的胆子拿剑指着她?” 他的嗓音明明没有一丝波澜,可落在魏家侍从的耳中却让他们不自觉打了个冷颤,原本还算嚣张的一群人此时在谢池南的注视下,一个个就跟撞见猫的老鼠,别说再拿剑指着他们了,就连直视都不敢。 谢池南在雍州城的名声可不算良善。 虽然他们很少见他亲自动手,可每次谢池南动手,都能让对方直接被人抬回去,再加上他那个身份,即使是他们少爷碰上他都没什么胜算,更不用说是他们这些人了。 刚刚两边对峙的那么厉害,可谁也没有真要动手的意思。 就像白玉堂的学子顾忌他们少爷的身份,他们也一样,安北侯府的二公子,即使如今不受家中喜爱,却也不是他们这样的人能得罪起的。 场面便又这么冷了下去,众人都未说话,可躺在地上被忽视了的魏垣却恼了起来,他突然被人从马上甩下去,动手的还是个女子,丢了面子不说,腿还疼得厉害,就跟断了似的。他的面上因身体的疼痛而变得涨红,待瞧见那群平日跟在他身后耀武扬威的人此时一个个龟缩在那,动都不敢动,他便更为恼怒起来。 “没用的东西,还不快来扶我!” 可那些侍从在谢池南的注视下,谁敢动一下?只是魏垣到底是他们的少主子,魏家又只有这么一个独苗,要是他真出了什么事,他们主家拿这位谢二公子没什么法子,可对他们却是想杀就杀。众人想到这,到底有些害怕,看了一眼面前依旧寒着一张脸的谢池南,不由放弱嗓音同人商量道:“二公子,我们公子受伤了,再不去看大夫怕是得出事,您看……” 谢池南依旧沉眉不语,倒是他身边的赵锦绣开了口,“去吧。” 她虽然恼这个姓魏的,却还不至于跟这些下人发火,都是为主家卖命的人,来去做事本也由不得自己,倒也没必要去为难他们。 那些侍从未听到谢池南发话,哪里敢走?最后还是谢池南看着他们拧了下眉,“还不滚?”一群人这才感激涕零地朝人道了谢,又快步跑到魏垣身边去扶人。 “少爷——” 高个侍从扶起魏垣,正想问问他伤势如何,就听到“啪”的一声,紧跟着脸上传来一阵火辣辣的疼。他似不敢置信一般回过头,偏魏垣想到他们刚才向谢池南道谢的样子,更为厌恶,索性又甩了一巴掌过去。 他这一番做法不可谓不伤侍从的心。 可他再如何也是他们的少主子,那些侍从即使心中有怨也只能强忍着,这倒让魏垣变得更为肆无忌惮起来。他把自己今日所有受到的屈辱全都一股脑往他们身上发泄,也不顾旁人如何看他,一面由脸上挨了巴掌的侍从扶着,一面又去踹跟前那些沉默不语的侍从,边踹边骂道:“你们这群没用的东西,竟然眼睁睁看着本少爷从马上摔下来!” 他在这骂个不停,而那群侍从却只能低着头,握紧拳头隐忍不发,有围观的人面露不忍,却也不敢和魏垣作对,只能在人群中悄悄摇了摇头,发出唏嘘的感叹。 赵锦绣看着这副情形也不禁皱了眉。 可她也不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情形了,金陵城纨绔的公子哥更多,也更肆无忌惮,她很清楚,此刻出手维护只会让魏垣更加厌恶这群人,便是此时他迫于无奈忍了下去,可等他回家,这群侍从面临的只会是比此刻还要严重的惩罚。因此在看到谢池南再度抬手,似要把鞭子往魏垣身上抽的时候,她也只是抬手按住了他的胳膊。 看到谢池南抬眸看她,她亦只是摇了摇头。 隔着一层轻纱,赵锦绣的容颜和神情全都被藏在里头,可谢池南却能猜到她此时肯定也是不高兴的,从前碰到这样的事,她永远是第一个出头的。 那是什么时候变了呢? 谢池南想起当初还在金陵的时候,有一回他跟赵锦绣从东郊骑马回来,途径长乐坊的时候看到一个姑且算得上眼熟的高门子弟正在当街用鞭子狠狠抽打自己的奴仆,奴仆被打得满地打滚,身上那件单薄的衣裳都被染了血。 他那会瞧见也只是轻轻拧了下眉,可赵锦绣却是当即变了脸。 她归来时的好心情一扫而尽,原本挂着笑的脸也变得冷若冰霜起来,她想都没想抽起自己的鞭子就冲了出去,等他瞧见的时候,赵锦绣已经拿着手中鞭子甩飞了那个高门子弟的鞭子。 那高门子弟也是个欺软怕硬的,瞧见是他们,当即变了脸,忙哈腰问好,即使挨了赵锦绣一记鞭子也不敢生气。 他记得那日赵锦绣冲那个高门子弟说了许多话,无外乎是下次再见到他打人要他好看的,那个时候的赵锦绣脾气又娇又傲,却也太过天真,她没想过这世上有人敢违背她的意思。 她还翻身下马想去扶起那个奴仆。 可奴仆看到她过来却只是后退,不仅没有向她道谢,甚至看着他主家的方向露出畏惧惊恐的表情。 那会他和赵锦绣还没有太明白他这番神情是因为什么,直到翌日他们路过那户人家看到有人从角门抬着一具死去多时的尸体离开,草席被狂风卷掉,他们看到昨日还活着的人就那样冷冰冰地躺在木板上,身上的伤比他们看到时还要多。 他几乎已经记不起那日他和赵锦绣说了什么了,只记得少女明媚的脸上满是苍白,而那双灵动的杏眼也变得支离破碎。 “……为什么?” 耳边仿佛还萦绕着那日少女破碎的声音,谢池南漆黑的眼眸却忽然染了几分心疼,他微微阖眼,等再睁开眼的时候,他便默不作声收回了原先紧绷一触即发的胳膊。 旁人不曾注意到两人这番举动,可魏垣原本就是故意做给他们看的,目光自然一直落在两人的身上。此时看到这个情形,他又狠狠踹了几下,而后看着谢池南的方向呸的一声吐掉嘴里的血水,“谢二,今日这事,我记住了。” 说话的时候,他又看了一眼谢池南身边的红衣女子。 他不知道这突然出现的女子是谁,却也看出她和谢池南关系匪浅,以前从未听说过谢池南和哪个女子关系如此密切。 即使这些年谢池南行事浪荡,总流连春楼一地,可能近他身的女子却是一个都没有,那春楼的花魁对他如此念念不忘,不也是因为这个原因? 想到那个花魁,魏垣不禁又想到今日所受的屈辱,越想,他眼中的阴冷便愈浓。 赵锦绣即使戴着帷帽都能感受到那阴冷到让人心底发寒的目光,就像密密森林中盘伏在树枝上的毒蛇在盯着你,她心中不喜,刚拧起眉头,那种感觉却突然消失了。 谢池南挡在她的身前。 他明明什么话都没有说,可只是看着他高大的背影就让赵锦绣觉得安心,她明媚的脸上便忍不住重新抹开一道笑,只是下一瞬,魏垣的话让她脸上的笑再度消失。 “谢二,你不会真以为当年的事可以瞒天过海,谁都不知道吧?”魏垣抬手一抹唇角的水渍,看着谢池南的方向嗤笑一声旧事重提。 他也算是豁出去了。 明知道说出这样的事会面临着什么,可他就是不想让谢池南好受!反正他家和谢家也不过是表面关系,刺史有监察之责,陛下明着是让他爹来打理雍州,可但凡有心的都能看出来,陛下是怕谢平川拥兵自重,这才要在这远离金陵的北地弄这么一个刺史。 何况他家背后站得是陛下,就算谢家恼他说出这样的事,还能把他杀了不成? 他越想,心越安,尤其是看到谢池南那张忽然变得沉默的脸,更是放肆笑道:“谢池南,你的身上背了这么多条人命,你怎么有脸活着?”他怀着最大的恶意和希冀一字一句地冲人说道,“谢池南,你怎么不去死?你就应该去死,你应该去地底下向他们忏悔!” “闭嘴!” “魏垣,你找死!” 几声暴喝同时响起,赵锦绣满面寒霜,再度捏紧手里的鞭子,而她身后,除了陶野,就连一向温润看着好脾气的傅玄也彻底沉了脸。 他们纷纷捏紧了手中的鞭子,目光一致望向魏垣的方向。 看到赵锦绣手里的鞭子时,魏垣想到自己身上还残留的痛感,瞳孔微微一缩,但想到如今自己身边全是人,他又放宽了心。余光瞥见周遭人群皆是一副震惊到不敢置信的模样,他心中更是快意万分,还想再说几句刺痛谢池南的话,却忽然听到一道低沉的声音在街上响起—— 是谢池南开了口。 “是,”他看着魏垣的方向,目光幽深,语气却淡得如同此刻的风,“我哥哥的确是因我而死。” “谢池南!” 赵锦绣神色大变,她想阻拦谢池南即将说出口的话,却见少年忽然往她的方向撇了下头,艳若桃李的晚霞之下,少年郎的脸是那样的秾丽,那样的俊美。 他并没有赵锦绣想象得那么落魄和苍白,甚至还在她担忧的注视下,朝她宽慰一笑,“没事。” 他低声同她说,语气和神情一样平静。 他说话的时候,手心仍握着缰绳,只是已从先前的紧攥变为虚握,如果没有赵锦绣的出现,如果没有她的那一番话,那么今日面对这样的情形,谢池南的确不知道自己会变成什么模样,或许又会像从前那样仓皇而逃。 可如今—— 他看着赵锦绣的目光忽然变得坚定。 他什么都没说,只是转过头,迎着魏垣的方向,亦或是众人的方向,微微阖目后,亲自向他们揭露当年的真相,“当年如果不是我莽撞行事,我哥哥和随行的将士不会死在匈奴人的手中,是我……对不起他们。” 他漆黑的眉目犹如这世上最贵重的黑缎,没了平日的矜傲散漫,此时的他端坐在马背上,就像一个沉默寡言的将士,如这座古老的城池一般显露出一种沧桑的难过。 只是难过尽数被他掩在心中,二公子从来就不需要别人的可怜。 他就这样远远看着那群人,那其中有他认识熟悉的,也有陌生的,而他们此时看着他的神情也各异,但无一例外里面涌动着震惊,或许经此一事,真就如魏垣所设想的那般他会再次失去很多东西很多人,但—— 余光瞥见身边那个红色的身影。 谢池南忽然又没那么怕了,便是这世上的人都放弃他,赵锦绣也会陪着他。 只是这样想着,谢池南这心中都充满着无畏,他无需魏垣开口,他亲自拿刀撕扯还未愈合的伤口,亲口向众人诉说这段自己最不愿提起的经历。 他能察觉到有好几次,赵锦绣想阻拦他。 但她最终还是什么都没有说,她只是安静地陪在他的身边,任由他亲口把这段过往说与这雍州城的百姓听。 等少年最后一个音节落下,这偌大的东市却依旧是死一般的寂静。 迟迟无人说话。 只有魏垣不敢置信地看着谢池南,呢喃道:“你怎么……” 他以为谢池南会颓废,会再次一蹶不振,会落荒而逃……无论是哪一样,他都赢了!可偏偏他哪个都没做,还亲口把这段秘辛说了出来。 谢池南听到他的声音,犹如寒潭一般的黑眸不带情绪地扫了他一眼,还是和从前一样,只一眼便收回。 这样仿若看尘埃一般的眼神让魏垣再度恼火起来,他脸色难看地推开侍从的搀扶,往前走了两步,冲人高声喊道:“谢池南!” 可他只喊出这一声,就被一道冷冽的女声打断,“六年前,他在战场拼杀的时候,你在哪里?” 魏垣神情一顿,他扭头看向那位依旧不曾露脸的红衣女子。 她的嗓音带着金玉一般的清冽,即使不露脸也足以让人确信她的身份绝不简单,她的身上拥有与生俱来的气势,那种居高临下的俯瞰让人觉得自己只是一粒尘世间最不起眼的尘埃,别说近她身了,便是多看她一眼都是对她的玷污。 此时她就坐在马上俯视魏垣,问他,“你当年上战场了吗?你见过真正的战场是什么样的吗?” 看到神色微变的魏垣,赵锦绣也没等他的回答便收回目光。 当年那样的情形,有多少人会像谢池南一样以十二岁的年龄无畏而勇敢地迈向战场?她提起这个,并不是想讥讽谁,生死面前能做勇者的从来就不多,所以她也只是目光淡淡地扫了一眼魏垣,而后便面向围观的众人。 因为先前魏垣的话,此时围观的众人也都议论纷纷起来,甚至有不少人看着谢池南的目光带起了谴责。赵锦绣知道自己不该生气的,民心最是容易被撺掇,也最容易被利用……可她如何能不生气? 握着缰绳的手再度重重收紧。 杏眼微闭,耳听着那些因为闭眼而变得更为清晰的声音,她抿着红唇重新睁开眼,因为心中的愤怒,她的声音反而变得平静起来。 可那样平静的声音落于众人的耳中却让人觉得震耳发聩。 她就在谢池南的身边,用一种不紧不慢却又强势到无法抵挡的声音横插进众人的谈论之中,“六年前,我身边的这个人才十二岁,匈奴来犯,他想也没想就披上战甲冲向战场。” 众人因她的话而暂时中止了交谈,他们无一例外看向那个红衣女子。而后他们听她继续说道:“是,他是犯了错,可他从未想过要逃避这些错误!” 她也是在给谢池南收拾屋子的时候才看到他放在架子上的那本册子,那里写了三十多个名字以及他们的家庭情况,而下面用小字絮絮叨叨记着每户人家这些年的情形,他看到其中有人的妻子在战役结束后生了孩子,如今孩子也慢慢大了,也看到有年迈的老人去世,还看到留下的弟弟考取了功名,妹妹嫁了人…… 那些为国捐躯的将士都被谢平川上奏朝廷授予了功勋,这些年,燕姨和嫂嫂也时常会派人过去慰问他们。 可没有人知道—— 她身边的这个少年,这个被所有人都以为是浪荡子整日醉生梦死的少年也从未忘记他们的牺牲。他每年都会去探望他们,给予自己所能给予的,却从来不以真面目示人。 如若不是她午间找到那本册子,恐怕她也不会知道他这些年做得那些事。 他当然有错。 所以他用岁月惩罚自己,把自己画地为牢,困在过去,既不让别人原谅他也不准自己过得好。 人活着是该记得自己犯下的过错,却不该连给他一个重新活下去的资格都没有!赵锦绣把目光对准魏垣,眼中一片寒芒。 第32章 “少年笑容依旧干净,仿…… 赵锦绣在此之前从未像今日这样恨过一个人, 可今日她眼前的这个人却屡次触及她的底线,她好不容易才把她的少年从泥潭里拉出来,好不容易才让他重新振作, 好不容易才从他的身上窥出几分过去那样意气风发的影子。 燕姨和他的关系也才缓和一些。 可这个人,这个人却想把他重新打回泥潭! 凭什么! 她不准, 也不允许这世上有任何一个人再让他变回过去的模样! 他有错,她可以陪他一起承担, 可他不该被这些曾受他庇佑还倒打一耙的人如此指责!赵锦绣捏紧手中的缰绳,重新面向众人,沉声, “当年谢池南几次领战, 歼灭敌军数万, 如果不是他和他的父兄还有那些将士在外拼杀, 你们以为这世上还有雍州城, 还有大汉?!” 若连家和国都没了,他们又如何能在这品谈众生,道他人的过错! 享受着别人用鲜血换来的太平, 却还在这指点江山, 他们凭什么?! 原本议论纷纷的那群人因为赵锦绣这一番话都停下了议论,明明看不到少女的眼神,可他们却愣是在她的注视下生出一种羞愧的心情, 这让他们根本不敢与少女对视,他们低下头或者撇开脸, 慢慢地,忽然也有那么几道声音传出。“我当初曾跟着二公子一起打过匈奴,二公子虽然年纪最小,但只要敌军到来, 他永远是第一个冲上去的。” “我也跟过二公子……” “我也跟过,二公子还救过我!” 还有老人沧桑的声音,“如果没有二公子,当年我们根本没办法那么轻易打退匈奴,是二公子给了我们喘息的机会。” …… 这些声音起初很少也很轻,可慢慢地,却有越来越多的人开始说这样的话。他们这些人,年长的甚至年迈的,大多都上过战场,他们曾亲眼目睹当年那一场可怕的战役,自然也见过谢池南在战场上英姿勃发的模样。 那个时候所有人都精疲力尽,要不是还提着一口气,估计随时都会倒在地上,只有那个十二岁的少年永远那么有活力。 他朝气蓬勃,如新生的朝阳,仿佛永远不会感到疲累。 其实他们也没和他说过什么话,除了打仗太累没力气开口之外,其实也有些不大敢,少年有那样的背景,即使年少也让人不敢小觑。 可他们永远记得少年一杆长.枪掀翻匈奴人的情形,也记得他们摔倒时被匈奴人围攻,少年冲过来救他们的情形。 谢家二公子骄傲自矜,却也舍己为人,他不会因为你只是一个普通的老百姓便放弃你,只要他看到,无论再远都会拼死一救。 当初打仗情况那么艰苦,可若碰到饿得渴得快晕倒过去的人,二公子还是会把手里仅剩的水和粮食匀出去给他们。 旁人问他怎么办? 他也只是看着他们傲气一笑,“难不成二公子还能少了一口吃的?吃你们的,吃完了,我们就继续战!” 这就是谢二公子,这就是谢池南。 那个时候几乎所有人的心中都有这样一个念头,谢家一门果然值得他们尊敬,即使只是一个十二岁的少年,也足以让他们誓死跟随。 那是什么时候起,他们改变了这样的想法呢?又是什么时候起,他们开始和别人一样嘲笑他的不好,觉得他不配做谢家人呢?记不清了,或许是人云亦云,又或许是微弱的反驳总是被更大的声音压过,久而久之,他们也就不再反驳。 这世上仿佛总有那么一条不成文的规定。 少数服从多数。 谁的声音响谁就是对的。 可他做了什么吗?众人仔细回想,竟是怎么也想不起他究竟做了什么不好的。 那么他们究竟为什么要去嘲笑他呢?何况便是他真的有什么不好的,他们有这个资格去嘲笑他吗?谢家少将军的离世是他想看到的吗?如果不是匈奴侵犯他们,他们会死吗? 不去怪屠杀的人,却怪起了保护他们的人,这又是什么强盗理论?天上的落日越来越偏了,而众人的脸上也终于出现了愧色。 身后傅玄、陶野也都在此刻站了出来,他们以一种保护的姿态围绕于赵锦绣和谢池南的身边。 陶野小脸绷得有些紧,就跟个护犊子的虎崽子似的沉着脸看着众人,仿佛他们再说谢池南一个不好,他就要冲出去揍他们了。 傅玄倒是没看他们,而是盯着魏垣问,“魏垣,当初谢池南上战场保护雍州城百姓的时候,你在哪里?” 这是他第二次被质问了。 面对那个不知名姓的红衣女子,魏垣一时忘记回应,可面对傅玄,他冷笑一声正要开口,却被傅玄打断,“你想说那个时候你不在雍州城,想说若发生这样的事,你也能像他一样保家卫国?” “可你,真的能吗?” 此时的傅玄再无平日那副温润如玉的模样,他神情淡漠,目若寒潭,明明只是很平常的话,却让魏垣在他这样的注视下连回应一句“能”都做不到。 他的确不能也不会。 他凭什么要这么做?那群人的贱命有他的尊贵吗?! 他们扛起手中的武器冲上战场,那是因为他们不这么做就会死,可他不会,他花了这么多钱养这么多人,不就是为了让他们保护自己?便是匈奴人真的杀进来,他也可以在侍从仆役的保护下全身而退。 傅玄看着他神情变幻却一字不语也就不再看他。 “还有你们——”他面向众人,“当年战役发生的时候,你们有多少人上了战场?你们躲在家里的时候,可曾想过有人在战场浴血厮杀?可曾想过我们如今能够安然无恙踩着这块大地,能够在这谈笑风生,那是因为有人在外面用血和生命换回了我们的安宁!” “你们觉得他错了,觉得他该死,可你们又做了什么?” “享受着别人的庇佑,却又耻责,不愿与他为伍?他该死?那我们这些人哪个又不该死?” “当年雍州逢此大难,谢侯爷领军迎战,平民百姓尚有报效家国之抱负,可我们这些高门权贵又都做了什么?关上门,让家丁侍从挡住大门,敛了钱财想着逃跑。” 傅玄说到这的时候,他身后不少高门子弟都面露愧色,而他更是自嘲一笑。 “可我又有什么资格说你们呢?”他说话的时候忽然垂下眼睫,嗤笑一声。 当年他亦有心想和谢池南一样去战场,却被家中诸多阻拦,说来也好笑,他那父亲平日也不是多待见他,却因他是傅家唯一一个男丁,为了他那可笑的血脉,死死捆着他。 可后来傅玄也想过。 若真让他去了,他会一丝惧怕都没有,会像谢池南那样心甘情愿把自己的生命奉献出去吗? 他很肯定的回答自己,不会。 他终究还是自私的,若能活着,谁愿意死?他这辈子都没办法像谢池南一样无私伟大,即使他鄙夷自己血脉中有他父亲的那一半,却也没有办法不承认他终究还是继承了他所有的不堪。 他和他的父亲一样自私。 对他们这样的人而言,自己的利益永远高于一切,就像当初他奉命接待谢池南,与他交好也不过是为了换取他和母亲在家中更好的生活。 可即使如此自私的他内心里也还有那么一块地方,怀揣着一份净土。 他如此渴望有人能够唤醒谢池南,不过是因为他把他的那一份希冀和净土全部都投放在了谢池南的身上,他希望这个少年能够一直这样无畏,希望他能永远那么朝气蓬勃意气风发。那么他在身旁看着,也能够提醒自己,不至于有朝一日真的变得和他那位卑劣的父亲一样。 “二公子不该死!” “二公子是为了保护我们!” “该死的是匈奴人,是匈奴人害死了他们!” …… 不知何时起,场上的风向竟然慢慢转变了,那些原本说道谢池南不好的人竟都改了口,而身后白玉堂的学子也像是被人唤醒了一般,纷纷驱马到了谢池南的身后。 “阿南……” 他们在他身后面露愧色。 谢池南原本正看着前方出神,他似乎没想到会变成如今这样的结局,等听到身后传来的声音才回过神,他擎着缰绳转过头,待看到他们脸上的愧色,不等他们出声,他就率先说道:“不必说,我知道的。” 会迟疑会犹豫是人之常情。 他只是轻轻握住手中的缰绳,看着他们问,“明天还一起打马球吗?” 众人先是一怔,等回神,纷纷高声应道:“打!” 这就够了。 谢池南的心中如是想道,会迟疑会犹豫是人之常情,即使他们不愿再与他交好,他也不会责怪他们。 可原来—— 被他人喜欢是那样的让人高兴。 他在那一声又一声的“二公子”中,终于忍不住松开原先紧握缰绳的手,脸上也慢慢流露出一抹灿烂的笑容。 他转头看向身边的红衣少女,她依旧戴着帷帽,轻纱遮挡住她的面貌,让人看不见她的神情,可他知道,她一定和他一样,是高兴的。 想到她从前习惯性弯起的唇角,脸上露出小小酒窝的样子,谢池南也笑了。 他的笑容依旧那么干净,仿佛从未有阴霾笼罩过他。 谢池南明明什么都没说,可赵锦绣透过那一层轻纱却仿佛能看透他所有的想法,她的确是高兴的,起初只是想骂醒他们,没想到会有这样一个意外之喜,她如何不高兴? 她看着少年干净的笑容,听着那声声话语,也一点点在帷帽底下弯起了自己的眼睛。 第33章 “你我的初见,原来从开…… 魏垣怎么也没想到事情会发展成这副模样, 按照他所设想的,在说出那桩秘辛后,即使谢池南不落荒而逃也会被众人指责, 他会变得和从前一样。 不—— 他只会比从前还要惨。 从前那些人不知道这桩秘辛,即使知晓谢池南和家中关系不好, 却还是会把他当做谢家二公子好生供着捧着,便是私底下骂个不停, 明面上也都是恭恭敬敬喊着一声“二公子万福”。 如今既然知晓了谢春行是因谁而死,自然也就明白为何这些年安北侯夫人如此不待见谢池南了。 次子害死长子,还是那样一个优秀拔萃的长子, 只怕这辈子, 那位安北侯夫人都无法原谅这个仅剩的儿子。 到那个时候—— 别说那些不认识谢池南的, 只怕就是他这些小跟班都不肯再与他为伍了。 趋利避害, 自古以来, 一向如此,何况这些人和谢池南交好又有几个是真心?不过是贪图他安北侯之子的身份罢了。 若连这个身份都没了,谢池南还能拥有什么? 什么都没有。 这是魏垣设想并且希冀看到的画面。 可事实呢? 事实是现在满街的人都在称颂着谢家满门忠烈, 称颂着谢二公子是好人, 道着匈奴人该死。他们仿佛都忘记从前也是他们说道着谢池南的不堪,说他不配做谢家人,不配做谢侯爷的儿子, 甚至在刚刚,他们还在痛骂谢池南, 怪他害死了谢春行。 魏垣当然知道民心最容易被撺掇。 这群自以为是的蠢货从来都是人云亦云,他们不会去管你到底做了什么,也不会管你这么做的原因,甚至不会去管你曾保护过他们, 他们这些人啊,只要抓住你一点点不好就能够站在制高点贬低你,侮辱你,仿佛他们是这世间一切公平的标杆。 可蠢货虽然蠢,却也有用的时候。 从前朝代更迭,新帝登基,靠得不就是“口口相传”的人心吗? 他今日故意当着这么多人说出这桩旧闻秘辛,不过就是想着靠他们的口口相传,让谢池南更加难在雍州立足。只是他没想到这群蠢货居然在这么短的时间再度反戈,甚至还一个个都歌颂起谢池南,仿佛他们都曾亲眼见过谢池南在战场英姿勃发斩敌杀将。 围观的群众尚且如此,更不用提他那些小跟班了。 刚刚还不知道该说什么的一群人,此时由陶野领头横站一排,以一种保护的姿势把谢池南和那个红衣女人围在一起。 他们坐在马上看着他,神色阴沉,目光不善。 这群从前就张扬不羁的人此时看着他更是仿佛要把他活吞了一般。 纵使魏垣再怎么无惧这些人,可在这么多双眼睛的注视下也不免觉得寒芒在背,他能对付一个陶家,一个傅家,甚至可以连谢家都不去害怕,可若是雍州城所有的高门权贵聚集一起……他神色微变,却也当真不敢再做什么。 只是心中的屈辱和火气在对应谢池南被众人簇拥维护的画面时,更加让他生怒。 他此时不敢再与谢池南争执什么,只能反手向扶着自己的侍从又甩了一巴掌,清脆的巴掌声落于这喧闹的街道其实并未引起什么水花,只有谢池南看着他拧了下长眉,脸上干净疏朗的笑容也慢慢散了开去。 这副画面却让魏垣心里更加舒爽了一些。 他就在谢池南的注视下又狠狠踹了下身边的侍从,耳听侍从只敢闷哼一声,手臂却始终牢牢扶着自己的胳膊,不敢松开,他这才终于有了一些报复性的愉悦。 仿佛他把谢池南和这群人赋予他的屈辱全都报复回去了,仿佛他此刻踢踹的是谢池南。 又死死盯着谢池南一会,魏垣回头怒斥侍从,“还不走!”他今日丢的脸已经够多了,不想在这耽搁下去了。 侍从一直都低着头,闻言也不敢多言,只轻轻应了一声是,而后便扶着一瘸一拐的魏垣往前走。 可陶野怎么肯如此轻易地放他离开?他手里捏着鞭子,一边在半空拨弹毛躁的鞭尾,一边冲魏垣的方向冷笑一声,“魏垣,你以为雍州真是你魏家的地盘?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闹出这么多事还想全身离开,做你的春秋大梦!” 他说着便一扯手中缰绳,似乎想一跃而出,好好收拾这落荒而逃的魏家子,只他胳膊才抬了一下,马儿都还未出列,肩膀却被谢池南按住了。 “阿南?” 陶野皱了眉,他手里还握着缰绳,另一只手也还握着长鞭,此时却只能被迫停下所有的动作,他偏头去看谢池南,不明白他为何阻拦自己。 谢池南却只是看着他淡淡道了一句,“好了,让他滚吧。” “为什么?!” 陶野那张清爽干净的脸都忍不住皱了起来,身后其余白玉堂的学子也纷纷皱了眉,“阿南,那姓魏的今日实在太过分了!绝不能这样放过他!” 他们的确不想与魏家为敌,却也无法坐视魏垣如此欺负阿南! 何况,他们一户人家或者畏惧魏家的实力,可若是几户、十户甚至于几十户一起与魏家为敌呢?那个时候,魏垣还敢如此嚣张吗! 学子们皆面露愤懑。 便是从前在他们之间一向算得上是老好人的傅玄今日也难得保持缄默。 他看着魏垣离开的方向,黑眸沉沉,长指更是轻轻敲打着手心中的缰绳,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却也能够瞧出他今日身上是藏着戾气的。 谢池南看着他们不满愤慨的面孔,微微蹙眉,正要说话,身边却传来一道温软的女声—— 是赵锦绣先他一步开了口。 她的嗓音不复先前面对魏垣时的冷若冰霜,也没了面对围观群众时的威严不阿,她就这么虚握缰绳坐在马背,帷帽下的脸向陶野等人转去,“好了,就让他走吧。” 原先的争执声因为她的开口而中止。 除了陶野和傅玄之外的学子都不认识赵锦绣,却也察觉出她和谢池南的关系很好,刚刚她一记长鞭把魏垣直接甩到地上的画面还犹存于他们的脑中,此时听她都说了这样的话,众人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互相对视一眼后保持沉默。 便是陶野,也只是皱着脸说,“你怎么也……” 却也没再往下说,只是不满地撇了下嘴,又冷着脸朝魏垣离开的方向重重甩了下鞭子,他是真的生气,以至于这一道甩出去的鞭子带起的凌厉劲风仿佛能够直接打破眼前的空气一般。 “便宜他了!” 的确是便宜他了。 赵锦绣心中也如此想到,她亦不满魏垣今日之举,甚至已经想好回去怎么和谢伯伯告状,顺带日后回金陵再跟祖父好好说一说,魏垣能够如此嚣张的原因不过就是因为他那刺史之子的身份。 子不教父子过。 儿子如此,他那个做父亲的刺史又能好到哪里去? 想到先前的画面,如果不是谢池南已经从过往的困局中走出来了,就魏垣刚刚那些话,足以再次让她身边的少年困于过往之中!一想到这个情形,赵锦绣在帷帽下的脸又重新沉了下来。 魏垣—— 实在该死! 如若不是知晓谢池南放他离开的原因,她也恨不得再拿起手中的鞭子好好抽他一顿。 可就是因为知道,她才不得不开口。 她的谢池南,其实一直都是那么心软,从小就这样,明明平日看起来又傲又不可一世,让人觉得他很难接近,可她知道他的内心比春日的风还要柔软…… 从前遇见下人被欺负,他明着不会做什么,甚至还会在她上前维护时笑她真爱多管闲事。 可私底下他却会偷偷买药给那些人。 偏偏给人也不会好好给,明明是特意买的,却只是随手一扔,就仿佛丢垃圾一般。 明明不喜欢猫,抵触那些小动物的亲近,可那次他们的小白出事,也是他抱着它陪着她在雨夜走过金陵的大街小巷,只为在夜里找到一个能替猫诊治的大夫。 他身份尊贵,却从来不会以权势压人,无论是对外人还是家中的下人都如此。 这就是谢池南。 这就是与她从小一起长大的少年。 他是那么的骄傲,又是那么的柔软,即使与他无关的事,无关的人,他也会默默出手,可他实在太骄傲了,骄傲到从来不会让旁人知晓他的所作所为。 如若先前他不开口,估计他又该皱着眉,随口择一句话打退他们的念头。 可朋友之间,最怕的就是热意冷却。 她很高兴谢池南能拥有那么多愿意维护他的朋友,并且希望一直如此,自然不愿让他们之间生了嫌隙。 长街上已经没有魏垣的踪影了,而赵锦绣也重新把脸转向了谢池南,少年因解决原先的困顿又已恢复成原先的模样,他在众人的恭维和道谢声中,眉眼却依旧保持着最初的平静。 人心易变,可她身边的这个少年却始终如一。 他不会因为他人的厌恶指责而去愤慨去埋怨世道的不公,也不会因为他们如今倒戈而去讥嘲去讽刺。 他从始至终责怪的只有他自己。 赵锦绣此刻的心里就像是吃了一瓣又酸又甜的橘子,她既高兴他能始终如一,却又难过他曾经孑然独行走过的那段岁月。 谢池南看到了赵锦绣在看他,却不知道她在想什么,“怎么了?” 他压着嗓音问她。 赵锦绣摇了摇头,“没什么。” 两人在这旁若无人说着悄悄话,身后的那一众学子却有话要说,“阿南,这位是……”有人好奇这位红衣女子的身份,也惊艳她即使不露面也能让人感受到的身段气质。 从前从未听说过阿南和哪家姑娘走得近,何况这雍州城中出挑的贵女,他们也都认识。 因此众人才对她更为好奇。 赵锦绣来雍州本也没有打算要特意瞒着身份,何况这些都是谢池南的朋友,她也乐得和他们来往,此时看到众人时不时看向她的目光,她唇畔泛笑正要答话,身边的少年却先她一步开了口,“朋友。” “朋友?” 有人一怔,显然没想到会是这么一个回答,男女之间还能做朋友吗?这是所有人心中第一时间浮现的话,甚至还有人轻声嘟囔,“我还以为阿南什么时候背着我们有未婚妻了。” 只不过这道声音太轻,几乎没有任何人听见。 有人还要说,陶野因昨日得了傅玄的嘱托,当即一个爆栗过去,没好气道:“就朋友怎么了?你们叨叨叨叨怎么这么多问题啊!” “靠!” 那吃了爆栗的少年怒道:“阿野,你冲我发什么火啊!痛死了!” “不行,我也要打回来!” 两个人你推我打的,却也都是朋友间的玩笑,并没有真的很用力,谢池南也就任他们打闹着不曾阻拦,就连赵锦绣瞧见这副画面,眼中也不禁泛起更深的笑意。 等两人打闹够了,她这才笑着开口和他们打招呼,“你们好,我是谢池南的朋友。” 她的态度实在太过坦然了,倒让原本还有些不大相信两人关系的人都面露羞愧,等她打完招呼也纷纷朝人拱手,算是见了礼。恰是此时,一道清风吹过,掀起了帷帽的一角轻纱,也让赵锦绣的容颜短暂地被众人窥见了。 几乎是同一时间—— 除去早就见过赵锦绣的陶野和傅玄以外所有的学子都屏住了呼吸,他们神色怔怔看着赵锦绣的方向,眼中毫无例外有着藏不住的惊艳。 即使先前已经感觉出这位红衣女子容貌不俗,却也没想到她竟然如此倾城。 本来还没怎么的一群少年这会纷纷有些红脸,一会觉得自己刚刚和魏垣对峙的时候是不是太过粗鲁了,一会又有些恼阿南有这样倾国倾城的朋友也不给他们介绍!尤其是刚刚和陶野打架的那个,此时更是伸手摆弄起衣服和头发,不想让自己看起来太过丢人。 原本坐在马上甚至还闲来无事抚弄神离的谢池南看到这副画面当即就僵住了。 他沉了脸,直接伸手握住赵锦绣的胳膊把人拉到自己身后,又仔细看了一眼赵锦绣的帷帽,确保轻纱都服帖着,这才转头看向众人,他此时的模样就像是被抢了肉骨头的小狼狗,原本还想和赵锦绣搭话的一群人被他这样盯着也都有些怂了。 倒是赵锦绣没忍住“噗嗤”一声笑出了声。 她这些年在金陵拘束惯了,却是很久没有见过这样的画面了,这种赤忱的,不抱有多余欲望的,完全只是因为你的容颜而感到惊艳的少年喜欢,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碰到了。 或许也曾碰到过。 只是身处金陵的赵锦绣活得实在太过拘束太过压抑,便是有,恐怕也不会注意。 雍州真好呀。 赵锦绣的心中发出如斯感叹。 在这里,她可以暂时不去做那个高高在上的平阳郡主,不去思考那些阴谋诡计,不去想那些自己该承担的责任。在这里,风是暖的,人心是热的,所有的一切都是鲜活的,何况…… 她还有谢池南。 赵锦绣朝身前护着她的少年看了一眼,杏眼里头晃荡着明媚的笑意。 她轻轻扯了扯谢池南的袖子。 “做什么?” 谢池南的语气还带着一些不高兴,他自己也说不清楚为什么不高兴,他就是觉得自己偷偷藏了多年的珍宝被人发现了,这让他又气又躁。 赵锦绣听出他话中的不爽,倒也没有多想,以前他们在金陵的时候,那些宗室皇亲想和她做朋友,谢池南也是这样,像一匹凶狠的狼崽子,不准任何人靠近她,还会在那些人离开的时候揪住她的耳朵警告她—— “赵锦绣,不许和他们做朋友,你最好的朋友只能是我,听到没?” 她那会觉得谢池南真是霸道死了,却也认可他的说法,她才不要和那些人做好朋友,那些人一看都是抱着别的目的,她又不是傻子。 “燕姨的生辰,也请他们来吧。” 她的声音压得很轻,只够谢池南听到。 谢池南倒没想到她会有这样的提议,这几年,别说其他人了,就连傅玄和陶野都没去过他家,也就刚来雍州那一年,他才领着傅玄和陶野去家里过。 他回头看向赵锦绣,即使看不见她的脸,也能感受到她心中的希冀和期待。 他明白她在希冀什么,不过是希望他能多交一些朋友,希望他不要一个人。感受到她的想法,谢池南的心里蓦地一软,眼中的那些不高兴也慢慢散去了,他微微颌首,算是答应了,看向众人的时候,倒还是有些别扭,“过阵子我……母亲生辰,你们要来吗?” 大庭广众之下说起这个称呼,谢池南还是有些不大适应,却也没有躲避,看着他们。 这一番话倒是比先前瞧见赵锦绣的容颜还要让他们怔忡,就连先前事不关己在一旁看热闹的傅玄和陶野也都愣住了。短暂地呆怔后,还是那些学子先开了口,“要要要,当然要!” 他们一副生怕谢池南会反悔的模样,忙不迭地答应了。 他们和阿南认识六年,还没去过谢家呢!没想到阿南这次会主动邀请他们去家里,他们自然高兴! 就连傅玄和陶野的眼中也不禁染了笑。 被他们这样看着,谢池南有些不自在地别过头,赵锦绣却是笑盈盈地从他身后出来,冲众人说道:“那到时候,我们就在家里等着你们。”又说,“今日天色已晚,我们先回去了。” 她语气如常,谢池南也没多余的反应,众人便也只是怔了下就点了头。 目送两人离去。 等他们稍稍走远了一些,才有人反应过来,“刚刚那位姑娘说的是他们在家里等着我们?我没听错吧?” “……没吧?” “可阿南不是说他们是朋友吗?难不成他们如今住在一起?” “……应该吧?” “这……究竟是什么朋友啊?”一群人一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模样,又想到刚刚那位红衣女子走的时候特地跟傅玄和陶野打了招呼,显然不是第一次见面了。 傅玄那边,他们不敢做什么,可陶野—— “你们看我做什么?”陶野感受到众人看过来的视线,还有些没反应过来,他只是察觉到一股“危险”正在向他靠近,这让他不自觉握着缰绳往后退去。 “说,那个姑娘究竟是谁?” “好你个阿野,居然背着我们早跟那位姑娘认识了!你也不知道提醒我们一句,害我们今日在她跟前如此丢脸!” …… 陶野眼见他们越逼越近,也有些慌了,他嘴里嚷着“关我什么事”,又转头去看傅玄,想寻求他的帮助,可傅玄却早已笑盈盈牵着马退到了一旁,见他看过去也只是一副爱莫能助的模样。 他心下气急,又不能把赵锦绣的身份说与他们听,只能驾地一声拍马逃跑。 “你还敢跑!” 众人见他逃跑,更是不肯放过他,纷纷拍马跟上。 只有傅玄依旧留在原地,看着他们离开的身影,眼中笑意不减,等他们跑远了,他这才慢悠悠骑着马回家,心中也是这几年头一回那般轻松自在。 …… 而另一边。 谢池南和赵锦绣也在回家路上,这会长街上的人已经走得差不多了,途径一处地方的时候,赵锦绣发现谢池南的目光在某一处地方停留了一瞬。 “怎么了?” 她顺着谢池南的目光看过去,便瞧见了一道芝兰玉树般的颀长身影,趋于少年和男人之间的年轻男子宽肩窄腰,长眉漆黑,脸部线条干净清朗,偏偏一双眼睛却有着化不开的浓雾。 街上那么多人,可他站在那,仿佛自成一个天地。 那是一个无人走的进去的天地。 赵锦绣这些年也见过许多人,满金陵出类拔萃的男子几乎都在她跟前露过面,便是家里的堂兄,她的太子表哥也都是一等一的出色,还有谢池南和故去的春行哥哥。 他们每个人都是不一样的优秀,不一样的好看。 可这个年轻男子却是那么不同。 赵锦绣说不清楚是哪里不同,她只是觉得这个人看着太孤寂了。 就像此刻,他亦看到了他们,可隔着人群,被他们这样注视着,他那双漆黑不带情绪的双目也只是那么淡淡一瞥,而后便又漠不关心地收回了目光,好似这世上没有什么值得让他停留的东西。 赵锦绣平生还未被人这样无视过,却也不觉得生气。 她坐在马上,笑了笑。 她虽惊艳男子的相貌,却也只限于惊艳罢了,听到耳旁传来谢池南那漫不经心的一句“见过,不熟”,也就只是一笑,“走吧。” 她说完也没再看那个年轻男子的方向,就像他漠不关心收回了目光,赵锦绣也只是若无其事地收回眼眸,她笑着和身边的谢池南一道向家的方向驶去,街上人群攒动,她和那个年轻男子擦肩而过。 有风吹过,带起她腰间的玉佩,红色的穗子在半空轻轻飘荡,又被玉佩带着重新压回到了赵锦绣的腰间。 “阿言,怎么了?”高弘穿过人群,气喘吁吁来到林斯言的身边,见他拧眉看着一处方向,也好奇地看了过去,可远处除了人.流,并没有什么特殊的。 “没什么。” 林斯言看着远去的那一男一女,收回目光,“走吧。” 他没把先前瞧见的画面放在心上,也只把今日这一次偶遇当做人生之中一段再寻常不过的小插曲。 他继续向前走,买他的药,回他的家,一如既往,经久不变。 空气中仿佛有玉佩和珠子撞击的轻响声,从近及远,慢慢散去,那个时候他们都还不知道,原来玉佩一声玎珰,命运齿轮悄然转动,它从不放过任何一人。 第34章 “她和他一样骄傲明媚,…… 林斯言照常先去了东市的保福堂。 他几乎每隔一阵就会过来, 这么多年过去,里头的跑堂和大夫都已经认识他了,这个点大多人都在回家吃饭的路上, 药铺里自然没什么人,看见他来, 几个得闲在聊天的跑堂都和他笑着打起了招呼,“林先生。” 他看着性子冷清, 不好接近,其实心肠却很好。 得闲的时候,他会来教这边的跑堂读书写字, 就连坐堂徐大夫的女儿如今也是他的学生。 刚跟几个跑堂颌首见完招呼, 徐大夫便出来了。 看到林斯言来了, 徐大夫的脸上也情不自禁露了个笑, 他语气温和地和人打招呼, “阿言来了。” “徐大夫。”林斯言朝人拱手。 “进来吧,想着你今日要过来,东西都已经给你准备好了。”徐大夫说完又和自己的病人嘱咐了几句, 而后就和林斯言一道走了进去, 嘴里还闲话家常般问道,“今日怎么这么迟?” 从前林斯言酉时三刻就该到了,今日却是迟迟足了有两刻钟。 这可不像他。 在他的记忆中, 他身边的这个少年几乎从幼时开始就有着非常人一般的自制力,无论是做事还是做人, 他近乎病态地习惯去按部就班,什么时间做什么事,几年如一日,一丝不苟。 像这样的迟到, 他从前从未有过。 林斯言倒也未反驳,只道:“刚才路上堵着,就迟了一些。”他的神情还是那么淡漠,却在走到布帘处的时候,先徐大夫一步替人把帘子掀了起来。 又看了一眼他按在背上的手,蹙眉沉声,“您便是再忙也得注意休息。” 徐大夫知道他在说什么,闻言,捶背的动作停了下,脸上笑意却愈浓,看着人的眼神也带着长者的慈爱,“刚刚忙了一些,休息会就好了。” “要不我帮您按下?” 他自幼跑药堂,和徐大夫熟悉之后倒也跟着人学过几招,有时候药堂人多忙不过来的时候,他也会帮忙,像穴位这些,他都是清楚的,也知道按哪里会让人舒服一些。 “回头我让阿顺帮我按下好了,你这么晚回去,你娘又得担心了。”徐大夫和林斯言家离得不算远,从前冯氏病重的时候,也常去他家中帮着诊治,自然知晓冯氏的为人。 或许是过早失去了自己的丈夫,又被娘家那般对待,那个羸弱的女人便不大有安全感。 只要他身边这个少年晚回去一些,她就开始坐立不安,也是因此,林斯言才每日书院家里两头跑……也不过十八、九岁的年纪,却过早的承担起家中的重担。 他还记得林斯言小的时候因为没钱给他娘看病,又不愿欠他的人情,便背着有他半个人高的药篓跟着他去山上采药。 即使他说不用,他也依旧固执地跟在他身后,可他那会哪里知道什么东西能摘什么东西不能摘,却又因为生性沉默不知道询问便只偷偷跟在他身边,看他摘什么便依葫芦画瓢地跟着采。 山上蚊虫蛇蚁太多,扎人的藤条也有不少,可小孩即使脸上和手上都被藤蔓划破,也依旧倔强地跟在他身后。 后来有好几年—— 小林斯言都是靠采药维持他家的生计以及给他娘治病。 那个时候,他就觉得这孩子日后肯定能出人头地,一个即使身处低谷也不肯服输依旧向上攀爬的人,绝对不会被眼前的困境所打倒。 果然。 这些年,他身边的少年越来越出彩。 先是破格被东山书院招揽进了书院,如今又在童生试中拔得头筹,却还是那么不卑不亢,不骄不躁。 要不是他家姑娘还小,他都想直接让他来当自家的女婿,不过也只是想想罢了,他听说这个孩子的父亲从前也是在燕京城做官的,只是因为得罪人,一家才来到这雍州城。 他注定不会是池中物。 等日后登科折桂,什么样的女子娶不得?怕是公主、郡主都能尚。 “去吧,早些回家,别让你娘担心了。”徐大夫笑着说完便把桌上早就准备好的几包药材递给人,眼见少年又要掏钱,忙阻拦了,“慧慧如今在你那上课,你既不肯收我的束脩,这钱我也不能收。” 瞧见他依旧拧着眉,一副不大肯的模样又笑道:“你要给也行,那明日我就让慧慧把该给你的束脩也拿过去。” 林斯言这才作罢。 他收回要去拿荷包的手,接过药材后又朝人道了一声谢,“那我先走了。”他的声音依旧是那么沉闷,就如他这个人,从来就跟有趣沾不上边。 徐大夫看着看着也不知道怎得,竟忽然说了一句,“你日后娶妻,别的倒无所谓,只一定得找一个爱笑爱说话的,要不然夫妻俩都不爱说话,可如何是好?” 别的少年在这个年纪听人这么说,只怕都该生出一丝不好意思了,可林斯言的神情却还是那么平静,仿佛徐大夫所说的与他无关一般,倒是徐大夫后知后觉自己说了什么,看着少年平静的神情轻咳一声,想拍拍他的肩膀又想起他并不喜欢与人接触,便收回手,温声一句,“去吧。” “嗯。” 林斯言又朝人一颌首,这才拿着药材转身往外走去。 看着他离去的身影,徐大夫又在原地站了一会也回身去做事了。 走出药房,天已经有些黑了,林斯言原本以为高弘早就走了,没想到他竟一直等在外面,春日的晚风还有些冷,他又是站在风口处,单薄的学子服饰被风吹得发出猎猎声响,他没有发觉林斯言已经出来了,依旧低着头靠着墙。 林斯言也是这个时候才注意到,高弘竟然捧着一本书就着药铺门前的灯笼看着,嘴里还念念有词。 脚步就这么停了下来。 高弘一直奇怪为什么这么多人请他指教,甚至还有人出钱请他帮忙,他却只答应了他,这里边除去高弘脾性温和,不会惹事之外,其中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高弘虽然愚钝却肯认真。 这世道天赋是重要,可努力和勤奋却一样重要。 他喜欢这样的执拗,却也最怕这样的执拗,就比如高弘无论怎么被他冷待还一如既往地对他好,这让他同样没办法真的拿高弘当普通同窗看待。 他不喜欢,却好似也没什么办法。 他一向不擅长处理这样的关系,不过还好,他平生至今,也就只有一个高弘待他如此。 “怎么没走?”他敛下眼睫,走出药铺。 高弘听到他的声音,连忙抬头,待瞧见暖色灯火下那一道如松如竹的身影,立刻笑了起来,“阿言,你好了啊!”他笑着把手里的书一合放进自己的挎包里,朝人走去,“刚不是说等你了吗?走吧,我们一起回家。” 林斯言看他一眼,没多言,只点了点头。 两人并肩向东市以外的一个里坊走去,路上高弘闲来无事,又说起了傍晚瞧见的那桩事,“没想到那位谢二公子经历了这么多,也怪不得他这些年会变成这样。” 他话语中第一次对谢池南生出几分唏嘘感叹。 从前只觉得那位二公子明明占据着这么多优越的条件却不好好珍惜,让人既羡慕又嫉妒,还有那么一丝讨厌,可如今,他在这徐徐晚风中轻轻叹了口气,“我以后再也不说二公子的不好了。” 他说了许多,林斯言依旧一言不发。 高弘也不介意,只继续说道:“也不知道那个红衣女子是谁,看着和二公子关系真好,人也厉害,我还没见过哪个女孩子像她一样呢。”骑着烈马,手握长鞭,直接把堂堂刺史之子从马上甩下。 林斯言闻言依旧不曾说话,可他一步步向前走去,徐徐晚风轻拍他的衣裳,他的眼前忽然出现一个画面—— 红衣女子如一道穿透云层的风踏马而来,她一身朱裙,手握长鞭,艳丽的晚霞都抵不过她耀眼,最终只能被压得羞了脸。明明从始至终都不曾露脸,可林斯言却知道那一定是一个生来就骄傲的女子,如天上的朝阳一般明媚。 就跟她身旁的少年一样。 那是与他截然不同的存在。 天上星子闪烁,身边高弘还在絮絮说着,而林斯言从始至终都不曾说过一句话,只是在走到一处地方的时候停下脚步,他看着高弘,语气淡淡道了一句,“到了。” “嗯?” 高弘一怔,恰在此时,一阵熟悉的喧哗传入耳中。 大开的木门中,有男孩女孩的嬉笑声,还有妇人的声音,“好了,别跑了,跑得我头都晕了,快去洗手吃饭,你哥今天怎么回来这么迟?” 听到这些声音,高弘的脸上立刻扬起一抹笑,他先是冲里头高喊一声,“娘,我回来了!”而后在一声声“哥哥”中,回头看向黑夜中的少年,笑着和他说道:“阿言,我先进去了!” “嗯。” 林斯言目送高弘抬脚进去,看着他笑呵呵地抱起一个小女孩,又被小男孩抓着衣角要糖吃。他就这样看着他们说着闹着,他的眼中什么情绪都没有,只是静静地看着这幅画面良久,而后便收回眼帘从穿堂的灯火下走过,重新独自一人步入这漆黑的巷子。 * 另一边。 谢池南和赵锦绣也还在回家路上。 天色早就黑了,不过高门大户一向舍得银钱,每户人家门前都点着灯笼,倒使这巷子依旧亮如白昼。 谢池南坐在马上,看着身边的少女,她虚握缰绳,腰背挺直,两片轻纱依旧遮挡着她的脸,瞧不清她此时是哪般神情,也就摸不透她此时在想什么。刚刚人多没觉得什么,此时四下无人,谢池南这心里倒是莫名又有些不安起来。 也不知道她刚刚都听到了些什么。 “……你怎么会来?”出口问得却是这一句。 赵锦绣也没隐瞒,如实道:“想着去东市逛逛,再看看能不能和你碰上。”其实是午间看见那本册子,心里有些难过,又不想让明初和燕姨瞧见,想着谢池南散学的时辰也快到了,就去外头等他。 可她没想到会瞧见那样的画面。 魏垣的事暂且告一段落,脑中倒是想起他傍晚时说的那番话,她忽然一扯轻纱,露出了明媚娇艳的脸庞,拧着眉质问道:“谢池南,你和那花魁到底什么关系?” 虽然相信谢池南的为人,但一个青楼花魁能为他守身如玉也真够让人稀奇的。 谢池南本是想着试探地询问一番,若她没听到前话,那就正好,没想到直接被人这么一番质问,坐在马背上本来还挺从容的人,此时肉眼可见地慌了,张口结舌般解释道:“我跟她没关系!” 瞥见少女明显还带着怀疑的脸庞,他一边恼自己当初怎么就答应那些人跑去春楼了,一边也不知道为什么这般火急火燎和人继续解释,“真的,我连她是谁都不认识!” “那人能为你守身如玉?” 耳听着这一句话,谢池南忽然有些哑口无言。 他还从来没有这样委屈过,明明什么都没有做,可看着赵锦绣那副怀疑的神情,就仿佛他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一般,偏偏最可气的,他还百口莫辩。 不愿让赵锦绣这样误会自己,他只能紧握着缰绳,咬着牙,一个头两个大继续干巴巴得说道:“我以前的确去过春楼,但我都是和傅玄他们一道去,去了也只是在那喝酒,从未和那边的女子接触过!” “我真的不知道那姓魏的说的那个花魁是谁,你要不信,我就带你去找傅玄和陶野,你去问他们,你要还是不信,我现在直接和你去春楼找那花魁当面对质。” 其实赵锦绣在听他第一次火急火燎解释的时候就已经信了。 只不过难得能瞧见谢池南这样焦急到不知所措的一面,赵锦绣自然乐得再看一会,不过此时听他越说越没边,倒让她不禁想起从前在金陵去外祖家的那回。 她在家里是老大,可在外祖家,头上却有不少表姐。 其中二表姐郁青和她关系最是要好,只是表姐嫁人后,她们就很少碰面了。 没想到那次去探望外祖母,郁青表姐也在,还红了眼,她私下一打听才知道她是听说表姐夫去了花楼还跟花楼女子有些纠缠,这才恼得跑回娘家了。 她那会是一万个不信。 虽说她跟那位表姐夫也只见过几回,但也知晓他待表姐的情意,没成婚的时候悄悄看上一眼都能脸红很久,回门日一步步牵着表姐从外头走来,就算被人笑话也只是红着耳根不肯松开,这样把表姐含在嘴里怕化捧在手里怕摔了的表姐夫怎么可能会和花楼女子纠缠不清? 她那会便想着先去安慰表姐一番,再派人去外头查查。 不能放过任何一个不好的,却也不能平白冤枉了好的,可她才到表姐房前就听到里头传来表姐和表姐夫的话。 就像谢池南如今这样,那日表姐夫也是这么和表姐说的。 她在这想着往事,落于谢池南的眼中却以为她依旧不信,他忽然一扯缰绳,另一只手也跟着握住赵锦绣的胳膊。 忽然被勒停,赵锦绣都有些懵了,她怔怔回头看着谢池南,“怎么了?” “走!” 少年郎看着她咬牙道:“我们现在就去春楼!” 外头的人怎么看他都无所谓,可他不能让赵锦绣误会了他,今天要不把这事和赵锦绣弄清楚,他今晚就别想睡得着!他一向行动力很强,想到就准备去做,当即就想掉转马头。 却被终于回过神的赵锦绣反握住胳膊。 赵锦绣是既好笑又无奈,“谢池南,你怎么还急眼了?”脑中关于表姐表姐夫的记忆倒也在这会散去了。 谢池南也说不清楚,他只是莫名不想让她误会罢了,他抿着唇,看着赵锦绣明显松软下来的脸,迟疑问道:“你不生气了?” 赵锦绣原本也就没生过气,不过看着少年脸上残留的紧张还是摇了摇头,她松开握着谢池南胳膊的手,和人说,“先回去,不然燕姨又得着急了。” 等谢池南颌首跟上后,她才又目视前方,继续道:“以后别去那样的地方了,燕姨最不喜欢这些地方,你好不容易和她关系缓和一些,别又惹她生气。” 谢池南早就决定不再去了,正要答应,便又听身旁少女说道:“你未来的夫人肯定也不喜欢。” 原本已经到喉咙口的话忽然就停住了,他拧眉看人,“什么夫人?” 赵锦绣侧脸看他,奇怪道:“当然是你以后的妻子,你不娶妻了?” 谢池南皱眉,他就没想过娶妻这事,之前脑子里全是找匈奴人报仇的事,连什么时候死都不知道,哪有心情想这些?可如今……如今他仍旧没想过。 他想象不到以后自己会娶一个什么样的女人。 他这十八年,陪伴他时间最长的异性,除了他的母亲之外就只有赵锦绣了。 娶妻? 他实在想象不到自己会和什么样的女人共白头。 “你喜欢什么样的?”恰好赵锦绣也问他了。 谢池南拧眉沉吟,最终却还是在她的注视下摇了摇头,如实答道:“不知道。”他不知道自己喜欢什么样的,可他大概知道自己不喜欢什么样的。 他不喜欢聒噪吵闹的,不喜欢那些动不动就哭的,不喜欢冷清沉闷的,不喜欢一天到晚就爱跟旁人攀比的…… 这样一看,他不喜欢的还真是多。 可余光瞥见身边的少女,她还在絮絮叨叨说着话,谢池南的脑中竟一闪而过一个念头,他发现他不喜欢那些聒噪吵闹的,却能容忍赵锦绣在他身边叽叽喳喳,吵一天,他也不会嫌烦。 他不喜欢那些女孩子动不动掉眼泪。 可每次碰到赵锦绣掉眼泪,他就手足无措,只知道去安慰她了。 他不喜欢冷清沉闷的。 赵锦绣打小就爱笑爱闹,一点都不沉闷。 赵锦绣也不爱跟旁人攀比,她自己就已经优秀到让旁人仰视她了,何须去跟旁人攀比? 赵锦绣…… “你想什么呢?”身边又传来了少女的声音,带着几丝疑惑。 熟悉的声音却让谢池南再一次勒令住身下的神离。 晚风徐徐,打得身旁灯笼摇曳,而少年清晰地听到自己动荡不止的心跳声,砰、砰、砰、砰,它并不像沙场的战鼓那般急促,却同样能够震得人头晕目眩。 他看着身边的少女忽然白了脸。 他到底在想什么东西? 他喜欢的样子,以后的妻子和赵锦绣有什么关系? 第35章 “赵锦绣,那你喜欢什么…… 夜里的晚风忽然变得有些大了。 吹得那门前的纱罩灯不住轻晃, 也让原本恍如白昼的光线变得半明半暗起来,少年俊美的脸庞此时皆陷于这浓浓夜色之中,这让赵锦绣一时有些看不清他脸上的神情, 她只是许久不曾听到他的声音觉得有些奇怪。 “怎么了?” 她停下絮絮话语,看着谢池南出声询问。 未听到回答, 赵锦绣正想牵着缰绳凑过去一看却听身旁少年猛地呼了一口气,就像是终于回过神了, 而后便是一道略显喑哑的声音传入耳中,“……没什么。” “真没事?” 赵锦绣目露狐疑,明显是有些不相信的。 谢池南这会思绪乱得厉害, 头脑也是一片空白, 但在瞥见少女那双带着狐疑和奇怪的目光时, 还是立刻摇了摇头, 握着缰绳抿唇沉声, “没事。” 他再三保证自己没事,赵锦绣也就未再说什么。 她重新坐了回去,放在缰绳上的手也只是虚虚握了一圈, 速度也不快, 就在这徐徐夜风之下慢悠悠地骑着马回去,两人的身影投射在那围墙上,形影不离, 坐在马背上的两个人就这样穿行在这一间间宅邸之前,赵锦绣就像一个过来人似的和谢池南说道:“谢池南, 你以后要娶谁,不管这人别的如何,首先一点得你自己喜欢。” 她虽然活到现在也没有喜欢过谁,可在那金陵城中却也看了不少情情爱爱。 她见过许多情投意合结为夫妇的, 却也见过不少只因门当户对就奉承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胡乱一嫁的,这其中自然也有在相处之中喜欢上彼此的,可更多的却是过着死水一般的日子。 就像外祖家,除了二表姐之外,其余几位表姐嫁得虽然都是高门大户,夫君在城中也都算得上是不错,可她们婚后的日子却都算不上如意。 有不满家里妯娌和婆婆的,有不喜丈夫性子的,还有因为丈夫的后院而哭闹的。 还有姑姑—— 她的姑姑端庄雍容、不争不妒,是人人称赞的好皇后,她严以律己宽以待人,朝臣赞扬她,宫人敬服她,便是满后宫的妃子,除了那位如今正受宠的丽妃,也是各个对她心怀崇敬。 可即使姑姑位处中宫,拥有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力,她却很少见她笑。 姑姑如此。 表姐们也如此。 就连表哥亦是如此。 她不希望谢池南也变得如此。 她的少年这辈子已经有过太多的不如意了,她不希望他以后还过得那样不如意,她希望他能找到一个他喜欢的,当然,也得喜欢他,不过如朝阳一般的谢池南,应该很少有人会不喜欢吧?当初在金陵城,喜欢他的女子可不少,甚至还有人因为他们关系不错,托她带东西给谢池南的。 不过每次她带东西给谢池南,都会被他狠狠欺负一顿罢了。 想到这些旧日的往事,赵锦绣的脸上还是不禁抹开一道笑容,如晚霞一般艳丽,又如清风一般温柔。 她是真的希望。 希望他能一直如今日傍晚时那样高兴,有三五好友环绕,有情投意合的妻子。 晚风轻拍脸庞的轻纱,也吹乱了她耳旁的发,赵锦绣抬手把脸颊两侧的轻纱重新绕到后头,又把乱了的青丝绕到耳后,等这些都做完,她才又转头看向谢池南。 “谢池南。” 她轻声喊他的名字,看着那双点漆的桃花眼,又和人郑重重复了一句,“不要随便找不喜欢的人在一起,这对你不公平,对人家姑娘也不公平,知道吗?” 四目相对。 看着那双灿若星子一般的眼睛,谢池南觉得自己此时头脑空空却又心乱如麻,他不知道为什么,只是突然觉得很烦,这种烦躁在他平生也就只有刚出事那一年才出现过。 那个时候,他看谁都烦,看谁都不喜欢,满身的戾气和暴躁,他如今在城中的那些恶名大多也都是那一年传下来的。 可他又觉得现在的烦和那个时候又有些不大一样,偏偏他自己也说不清楚是哪里不一样,只是下意识的感觉,因此在赵锦绣的注视下,他也只能紧握着手中的缰绳,任由那毛躁的表皮刺刮着手心,然后垂下眼睫,嗓音沉闷地应了一声。 “嗯。” 少年的这番异样被夜色所掩藏,并未让赵锦绣发觉出不对劲。她只是听人答应便笑了起来,而后继续和人絮絮叨叨说着,“把人娶回来之后,你就要好生待她,你可不能学那些浪荡子,家里一个外头几个。” 她最看不起这样的人。 就像她那个三叔,见一个爱一个,费尽心思娶回家后又不好好对待,任由后院闹得乌烟瘴气,他却继续在外寻欢作乐……赵妃如变成如今这样,与他有着莫大的关系。 “要让我知道你敢这样做,” 赵锦绣忽然举起手朝人挥了挥拳头,就连语气都变得有些恶狠狠了,“我一定好好揍你一顿!” 她此时就像一只凶巴巴的小猫,明明弱小的不行,站起来都没多高,却握着拳头朝人不住挥舞,仿佛自己真能打倒对方一般。谢池南也不知道是觉得她这副模样怪是有趣的,还是被自己的想象逗到了,他忽然觉得有些好笑,也就真的笑了,俊美无俦的少年郎在这夜色下微翘唇角,双手环胸。 他心里那些一时想不明白的情绪也暂且被他放到了一旁。 他只是看着身边的少女,就像从前两人相处时一样,他嗤道:“赵锦绣,你打得过我吗?” 赵锦绣当然打不过。 从前每次赢谢池南都是靠耍赖或者靠燕姨的帮忙。 她倒是一点都不觉得有什么害臊的,和他一样挑起眉梢,语气骄矜,“我打不过你,你就不能让我?” 她的语气太过坦然,也太过天经地义,这让谢池南看着她足足默然了有片刻的功夫,半晌,他才撇过头无语般话道:“你还挺骄傲。”倒也没有不答应,只是看着她明艳的侧脸,他忽然也很想问问她。 “那你呢?”他重新握住缰绳开了口。 “什么?” 赵锦绣一时有些没明白过来。 谢池南看着她,重新问,“你喜欢什么样的?”他说话的时候,目光一直落在赵锦绣的脸上,而握着缰绳的那只手,虎口也在无意识地摩挲着手心里的缰绳。 关于赵锦绣成亲嫁人的事,他曾想过许多次。 他想过这世上什么样的男人才配得上她,想过如今她爹娘不在,会不会有人逼她嫁给她不喜欢的。他也想过,要是她受了欺负,就算是天涯海角,他也得过去帮她出气,若她的男人敢在外沾花惹草,他就直接提着剑揍他一顿,要让所有的女人都怕了和他来往才行,或是直接把赵锦绣从他身边带走,左右绝不能让她受了委屈。 可他唯独没有想过,赵锦绣会喜欢什么样的人。 赵锦绣会喜欢上别人吗?谢池南的脑海中突然产生了这么一个念头。 单只是这么一个念头,就让他那些错乱的、烦躁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再度席卷而来,他拧眉重重捏紧手中的缰绳却忍不住发出嘶的一声,低头摊开掌心一看才发现自己的手心和虎口一片通红,甚至因为缰绳表皮的倒刺而出现了一些小红点。 他看着自己的手心,眉心紧皱。 而耳旁也终于传来了少女的声音,她迎着风迎着夜色,徐徐说道:“不知道啊。” 她仰头看着头顶的星空,没有注意到谢池南的异样,头上的白纱被风吹得有些晃荡不止,只不过没有影响她的视线,赵锦绣也就懒得去管,她就这样一面握着缰绳,一面仰着头,漫天星辰之下,她由造物主偏爱出来的脸上挂着几许笑,声音也是未染哀愁的明媚,就连那双杏眼也仿佛晃荡着盈盈温柔的水波。 “我以前问过阿娘。” 谢池南不愿让赵锦绣看到自己的手心,虚虚一握藏住伤口后,偏头看她,“什么?” 赵锦绣没看他,只依旧看着头顶的星空笑道:“问她什么是喜欢呀。” “郁姨是怎么说的?” “阿娘说喜欢和爱原本就是这世上最难定义的东西,她没嫁给我阿爹的时候,也想过自己会嫁给什么样的人……”赵锦绣想到自己从前窝在阿娘怀里,她语气温柔和她说过的那些话,也就那么徐徐地和谢池南说道:“她说她喜欢温润如玉的男子,喜欢读书好有学问的,喜欢他的脾气如清朗的风。” 她阿爹倒也算是上是各个都占全了。 可阿爹身上也有不少是阿娘成亲前不能接受的东西,比如阿爹就格外爱吃醋。 阿娘家中表哥不少,还有一个从前就格外爱慕阿娘,也因此,阿娘每次回娘家,若那表哥不在还好,若在,阿爹知晓后必定是要赶过去的,有时候还要故意握着阿娘的手当着阿娘那位表哥恩爱,也不管对方下不下的来台。 甚至在她那位表舅成婚后,阿爹还维持这样的行径。 阿娘平日也是温柔好脾气,就连说话也都是温声细语,很少动怒,却每每都能被阿爹折腾得闹起性子。 她小时候就常见阿娘把阿爹关在门外,只不过阿爹最后都会耍无赖翻窗进去,若窗子都锁了,他就直接爬上屋顶揭开瓦片,也不管满府的下人会怎么看他。 哦,对了。 阿娘还不喜欢阿爹那既霸道又爱耍无赖的性子。 只是真的不喜欢吗? 想起阿娘即使说着不喜欢的时候,那双眼中也是含着笑的,赵锦绣便知道她其实也没那么不喜欢。 可见这世上的喜欢实在是很难定义,你今日有这么一套想法,觉得只能按照自己想要的去找,可即便好不容易找到了,若相处之中发现他身上有你不喜欢的点,到那个时候,你又该怎么处理? 谢池南问她喜欢什么样的? 赵锦绣实在说不清楚,她这十六年的岁月,相处过最长时间的异性就是谢池南了,偏偏这家伙还把她当男人看。 可从阿爹阿娘的身上,她却学到—— 喜欢一个人,不是喜欢他身上某个点,而是喜欢他这个人,喜欢这个人,便是他身上有诸多你原先不能接受的,你也会愿意为了他去磨合去改变。 “我不知道我喜欢什么样的,但我知道我日后成亲嫁人,那人必须得是我喜欢的。”她做不到和不喜欢的人同处一个屋檐之下,她没有姑姑那样的本事,即使面对一个不喜欢的人还能与他自若相处。 她甚至做不到为她日后的夫君广纳后院。 喜欢和爱都是个人的,是自私的,纵使这些年赵锦绣看了那所谓的女则、女戒,也算得上是倒背如流,可她心中依旧是不认可这一套说法的。 甚至还极度厌恶。 凭什么女人要以夫为天,凭什么女人不该嫉妒,凭什么丈夫说什么就是什么? 她想到自己那几本被撕得碎碎的书籍。 旁人都觉得她近些年越来越有名门贵女的风范,堪为典范,可说到底,纵使她装得再好,可她内心深处依旧还是从前那个骄矜的大小姐,她的骄傲让她没有办法和别的女人去争宠,也没有这个好脾性去奉承迎合她的丈夫。 她要嫁,就一定要嫁眼中只有她的人。 她在仰头看头顶的星月,而她身旁的谢池南却在看望着星月的她。 她的侧脸是那样的温婉那样的恬静,眼中更是饱含着无限的希冀和期待,这不禁让谢池南在此刻生出一种念头—— “若是能被赵锦绣全心所爱,那人一定会成为这世上最幸福的人。” 而想到这样一份爱会属于别人,谢池南的心里竟然产生了一种荒谬的嫉妒,只是这嫉妒只是一闪而过就让他皱了眉,心中更是忍不住谴责起自己。 赵锦绣终有一日是要嫁人的,她会这样爱别人,不是很正常的吗? 他有什么资格去嫉妒? 只因他们从小一起长大? 谢池南纵使满心不愿,却也清楚赵锦绣爱她日后的丈夫才是正常的,才是理所当然。 他终究是不能陪她走一辈子的。 “想什么呢?”耳旁又传来赵锦绣的声音。 谢池南回过神,他自然是不肯让赵锦绣发现自己刚刚心中所想的那些,闻言也只是语气如常地说了一句,“没什么。” 赵锦绣也未多想,眼见谢府就在不远处,她又想起燕姨的生辰,便又跟人说了一句,“你回头有时间和我一起去外头买些东西,燕姨好不容易肯好好过一次生辰,总得办得热闹一些才是。” 谢池南点了点头,应了声好。 而后便又听身边少女说起自己的想法,只是说着说着,赵锦绣却忽然把话一停,扭头看向谢池南,她此时目光颇有些幽深,竟让谢池南一时间后背有些发麻,他有些困惑,“……怎么了?” 赵锦绣哼道:“某人当初还答应我每年都会去金陵陪我过生辰,却连我的及笄礼都没参加。” 她越想越生气,忍不住又重重哼了一声。 谢池南看着她沉默一瞬后忽然很轻的说了一句,“我去了。” “什么?” 他的声音太轻,赵锦绣一时没有听清。 谢池南又沉默了一会,才看着她疑惑的眼睛如实说道:“你及笄那日,我去了。”这一次,他没再隐瞒,他在赵锦绣惊讶的注视下,抿了抿干涩的唇,继续说道,“我看着你那日穿着一身大红色的正装,你的姑姑特地出宫来为你梳头,你的祖父在高台上为你祝祷,而你在一众亲朋好友的注视下完成了及笄礼。” 他的一字一句也把赵锦绣带回到了过往的记忆中。 足足愣了有半晌,她才讷讷问道:“你既然来了,为什么不来找我?” 谢池南没说话。 赵锦绣却已明白过来,她忽然抿紧唇看着身边的少年,不知道过了多久才哑着声吐出两个字,“傻子。”她知道他来而不进的原因,就像为什么她来到这雍州城他却伪装成一副与她不熟的模样。 他不愿让她知道他过得不好,也不想让她与他同陷泥潭之中。 不知道为什么。 当初以为谢池南没有来,她虽然有一些失落和难过,但也没有别的情绪了,可此时知道少年曾一个人跨越万水千山来到她的及笄礼,却不能像旁人一样站在她的身边,她这心就像是被人揪住了一般。 眼泪止不住似的,扑簌簌地往下掉。 “你……” 刚刚还说不喜欢女人哭的谢池南又莫名心慌起来,他再次勒停住神离,侧身抬手去擦她脸上的泪,偏偏少女的眼泪就像两汪清泉,擦掉了又不住从里头涌出来,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倒是想到自己随身带着的那个小木雕,他连忙从荷包里掏了出来递到她的眼前。 “这是什么?” 赵锦绣泪眼朦胧的,有些看不清楚,等接过后举起一看才发现是只木雕做的小猫,白色的波斯猫,被人仔细上了色,甚至还能瞧见一双碧绿色的眼睛,活灵活现的,竟有那么一丝熟悉。 谢池南见她终于不再哭了,终于松了口气,答她,“你的及笄礼。” 怕她觉得这礼物太不值钱,他又凶巴巴地和人说道:“不能因为它不值钱就不喜欢,你要敢随手丢了,看我怎么收拾你!” 赵锦绣闻言有些无语地抬起眼眸看了他一眼,“谢池南,哪有你这样威胁人的?”可心里的那股难受劲倒是真的退散了,尤其是看到少年那副别扭又凶巴巴的模样,更是忍不住笑出声。 她说完又低头去看手中的小木雕,颇有些爱不释手地抚摸着。 她这些年收过许多珍贵的礼物,南海的珍珠,北海的夜明珠,吐蕃送来的宝石头面……可那些礼物却还抵不过她手里这个几乎没什么重量的小木雕。 “喜欢……” 她的声音很轻,被这晚风一吹,很快就散没了。 谢池南没听清,不由拧眉问道:“什么?” 赵锦绣便笑着仰起脸,同他又认认真真道了一句,“谢池南,我很喜欢这份礼物,谢谢你。” 这次谢池南听清了。 送出去的心意被人全盘接受,尤其这人还是赵锦绣,谢池南自然高兴,少年郎藏不住心里的高兴,就连嘴角也忍不住向上翘起了一些,却又不肯让赵锦绣瞧见便双手抱胸,依旧是骄傲到极致的语气,“我送的东西,你当然得喜欢。” 真的是霸道死了。 可赵锦绣看着他这熟悉又久违的模样,竟是一点不喜欢都没有,还忍不住扬起唇角。她在晚风中看着身旁的少年,远处暖橘色的烛火照在他的身上,他看起来是那样的耀眼。 看着这样的谢池南,破天荒的,赵锦绣的脑中也产生了一个念头。 如果以后谢池南真的有喜欢的人了,恐怕他就不能对她这样好了,他如今对她所有做的这些,以后都会属于另一个女子。而以她的脾性,若是谢池南真的有喜欢的人了,她肯定也不会像现在这样和他那么亲近了。 她自己也是女子,知道女子最在乎的是什么。 若她未来的丈夫有这样好的一个青梅,即使在婚后还旁若无人的相处,她肯定是不会开心的。将心比心,她也不能让那个姑娘不高兴。 想到这,赵锦绣忽然觉得心有些沉甸甸的,她不明白这是什么情绪,只是有些闷闷的,不舒服,但看着少年疏朗的侧脸,她还是把这份心情收了起来。 比起她这一点点不高兴,她还是希望谢池南能够平安幸福。 第36章 “天会晴的。”【一更】…… 回到家。 就连远在大营的谢平川都已经回来了。 侯府上下也都点起了灯, 赵锦绣和谢池南从影壁下马后,一路快步穿过小道步入正院,远远就瞧见站在门前翘首瞭望的幸怜, 她身边还有不少丫鬟,这会几人不知道在说什么, 余光瞧见他们的身影,幸怜把嘱咐的话一停, 立刻朝他们的方向迎了过来。 “怎么这会才回来?”朝两人行完礼后,幸怜的语气和眉眼仍旧挂着几分担忧,“要再不回来, 侯爷和夫人都得遣人去找你们了。” 他们今晚回来的的确迟了。 原本就因为魏垣在东市多耽搁了会, 后来在路上, 她和谢池南又多聊了会, 赵锦绣也知道让他们担心了, 这会难免有些不好意思,诚恳地同人说了句歉,“是我们来晚了。” 说话间, 李妈妈也走了出来, 她显然是得了燕氏吩咐出来喊人打算去寻他们的,等到了门口瞧见回来的两人,脚步倒是顿了一下, 却也松了口气,“你们可算是回来了。” “快进去吧, 侯爷和夫人已经等你们好一会了。” 赵锦绣朝人点点头,喊了一声妈妈后又看向身边的谢池南,“走吧。” 谢池南点了点头。 正要进去,李妈妈却瞧见他手里拿着的东西, 隐约闻到一阵熟悉的香味,便问道:“二公子这是拿了什么?” 谢池南还未说话,赵锦绣已替他开了这个口,“他在东市买了一些春饼,还有燕姨喜欢的麻团,不过这会已经冷了。”也是下马后,赵锦绣才瞧见这些东西。 她觉得挺可惜的,心里再一次怪起魏垣那个混账玩意,要不是他惹事,她也不至于吃不到。 “你拿去扔了吧。” 谢池南说着便把手里的油纸包递给了李妈妈,他倒是没觉得可惜,赵锦绣若喜欢,明日再买给她便是。 李妈妈闻言却看着他嗔怪道:“好好的东西扔了做什么?”却也抬手接过了,心里略一思忖后和人说道,“你们先进去,我拿去厨房,让那里的婆子再重新热下。” “不用。” 谢池南拧了眉,却被意会过来的赵锦绣拉住了胳膊,“好了,你让妈妈去弄就是,我们快进去,我都饿死了。” 她都这么说了,谢池南也就未再开口,被她拉着往里头走去。 留在原地的李妈妈目送着两人离开自己的视野,想到昨日两人还一前一后,二公子虽然迁就郡主特意慢下脚步却始终避讳着不肯和人同行,如今只过了一日,两人就已经恢复如初了。 连带着夫人和二公子的关系也缓和了许多。 以前二公子可是很少主动踏足这个院子的,即使侯爷在也一样,便是这个家也很少回来。 她心里高兴,脸上的笑也藏不住,听到女儿幸怜在身旁说道:“府里好久没有那么热闹了。”她也感慨似的点了点头,眼瞧着看不见两人的踪影后,她把手里的东西交给幸怜,交代道:“你去厨房交给那边的婆子,让她们弄好后送过来。” 幸怜自然知晓她这么做的用意,笑着抿唇应好。 等她走后,李妈妈才又往屋子里走,刚进去就听到燕氏重重拍了下桌子,语气带怒,“混账东西!” 脚步僵在帘外,李妈妈的心一下子就提了起来,脸也跟着白了几分,怎么好端端的夫人又生气了?难不成二公子又惹到夫人了? 不应该啊。 她心中思绪万千,却不敢耽搁,连忙放下手中的布帘走了进去,正想进屋看看情况说几句好话,却听见一道娇软的女声跟着附和道:“可不就是个混账,您都不知道,他还让他手下拿剑指着我。” “十几把长剑,可把我吓死了。” 赵锦绣故意夸大其词,边说边还拿手轻轻抚着自己的心口,一双好看的柳叶眉也轻轻拧着,俨然是一副被吓到的模样。 谢池南就坐在她身边,看到她这副模样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说话,直到听到燕氏训他,“你平时不是很厉害吗?居然放纵那群混账这么欺负瑶瑶,你从小学的功夫都喂狗去了?!” 燕氏没好气的把他训了一顿,不等他开口,又转头去安抚起赵锦绣,语气却像是变脸似的立刻变得温柔起来,“瑶瑶放心,这事燕姨肯定替你做主。” 谢池南看着这副情形,更为沉默了。 他有时候都觉得赵锦绣才是他娘的孩子,他娘从小就不准他随意动粗,尤其是这些年,只要外头传来他的行迹,且不管是不是他挑的头,最后受罚的肯定是他。 现在换成赵锦绣被人欺负,就是他学的功夫喂了狗,怪他没有替人出气了。 他倒是也不生气,只是觉得赵锦绣这副模样挺有意思的,虽然今天傍晚他看着那些人拿剑指着赵锦绣,他也生气,但以赵锦绣的手段,她还真能被欺负不成? 从小到大,谁能欺负得了赵锦绣? 放眼几年前,满金陵的纨绔子弟哪个没挨过她赵锦绣的鞭子? 即使那个时候他不上前,她也有法子治那群人,虽说他不可能不上前罢了。 谢平川也看出他沉默之下的无奈了,他倒是觉得如今这个情形挺有从前的气息,一家人热热闹闹的,旁观了一会见燕氏停了声便和她温声说道:“好了,这事就交给我,我明日派人去喊魏琮过来。” 他不开口还好,一开口,燕氏可谓是把所有的火气都对准了他,美艳的妇人柳眉倒竖,转头看着谢平川冷嘲热讽道:“你去喊人过来,你能和他说什么?回头魏琮告几句错,你又把这事撇过了。” “姓魏的一家把脚都踩在我们的脸上了,你忍得了,我可忍不了!” 说着也不管谢平川,径直朝进来的李妈妈发话,“魏琮那个夫人叫什么?”不等人答又跟着一句,“管她叫什么,明日让他那个夫人给我过来。” 李妈妈这会倒也大致弄清楚是桩什么事了,她倒是乐见其成夫人这一通发作,这些年夫人不管事,倒让魏家在雍州城行事越发高调,平日隔三差五办个茶会,那柳氏也不过是个小门小户出身,如今倒是把自己当做城主夫人似的,仿佛这雍州城是他们魏家说了算。 她以前就常跟夫人提起,可夫人那会冷冷清清的,别说去管柳氏了,连家里都不大管,加上那柳氏虽然行事高调,却也不敢闹到他们跟前,她也就只好作罢。 如今见夫人是要好好收拾这个柳氏了,李妈妈心里自然高兴,几乎是喜得眉梢都含了笑,她忙屈膝答应,转头就去外头吩咐人往魏家传话。 帘子一起一落,燕氏的脸色却还是很难看。 谢池南再怎么混账,名字前面也还带着个谢字,她能打他骂他,却不代表别人也可以,她谢家的人还轮不到外头的人来评判! 何况这事还牵扯到了春行和瑶瑶…… 她已许久不曾动过这样的怒了,也让坐在身边的赵锦绣愣住了,她没想到燕姨能这样生气,不过有燕姨出马,她倒是可以不用去考虑怎么收拾魏垣了。 何况由燕姨出面,也算是让外头那些传闻不攻自破。 她脸上情不自禁抹开一个笑,又怕燕姨瞧见,忙低了头。 屋子里一时无人说话,只有谢平川依旧好脾气地看着她,即使先前被人当着丫鬟婆子还有晚辈的面讥嘲一通,他也没生气,只是等她的气消下去一些,才和人温声说道:“再生气也该吃饭,瑶瑶和阿南也该饿了。” 他一如既往的好脾气也让燕氏心里的火气慢慢散开了一些,她抿唇看了他一会,动了动嘴唇张口想说些什么,又碍于脾气和脸面说不出,只能撇过头,任由他喊人传膳上菜。 等吃完饭。 赵锦绣和谢池南便先行告退了。 谢平川本想和燕氏说说家常话,可燕氏却不肯搭理他,几乎是在两个晚辈走后,她就立刻起身往里屋走去,连句话都没留。 知道她心里那道坎还没彻底过去,谢平川也没有在这个时候追上去,正好还有些公务要处理,他便隔着帘子和人说了一句,“我去书房处理下公务。” 意料之中没有听到什么回答。 谢平川也不生气,依旧只是摇头一笑,只是在出门的时候重新敛了脸上的笑意,刚打起帘子就见李妈妈端着一盘糕点进来,瞧见那白瓷盘上摆着的麻团,谢平川不由止步皱眉,“怎么这个时候拿上来?” 李妈妈冲人抿唇笑道:“是二公子特意买给夫人的,只是路上耽搁太久,老奴便让人送去厨房重新炸了一下。”又说,“您放心,奴特地让他们吸了油,不会让夫人吃得不舒服的。” 何况夫人肯不肯吃,还不知道呢。 只是吃不吃是夫人的事,可二公子的心意,却也得让夫人晓得。 谢平川自然也看懂了李妈妈的这番心思,他没再说什么,只颌首道:“那就送进去吧。” “是。”李妈妈笑着答应一声,眼见高大挺拔的男人往外走去,她忽然喊住人,“侯爷。” “嗯?” 谢平川止步回头,“还有事?” 廊下挂着两盏四角纱罩灯,投射出来的暖橘色灯火照得平日严肃不阿的男人也多了几分军营中瞧不见的温和,可李妈妈看看着他鬓边的那几根白发却莫名有些眼眶发热,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勉强扬起一个笑冲人说道:“天会晴的。” 就像每天都会升起的太阳,萦绕在他们心头的那一抹乌云也终究会散去。 高大的男人看着她,沉默片刻后又低低地应了一声。 “嗯。” “进去吧。”他说。 等人应声进了屋子,他在原地看着那烛火通明的屋子许久,才转身离开。 …… 屋中燕氏正倚在榻上假寐,她一手搭在桌沿,一手撑着头,等闻到一股从外头飘来的熟悉香味才睁开眼,“什么东西?”待瞧见那白瓷盘里摆着的麻团时又皱了眉,“才吃过饭,怎么送这样的东西过来?” 她正要发话“拿下去”,却听李妈妈说道:“是二公子特意买来给您的。” 到了喉咙口的话忽然就停住了,脸色却也变淡了不少,她点漆目光看着人,嗓音也沉,“你如今是越来越爱自作主张了。”从前李妈妈私底下做的那些事,她只当不知,如今倒是放开胆子往她跟前提起那个混账了,也不知谁给她的勇气。 燕氏脸色难看,李妈妈却不像从前似的那么怕她生气。 这两日夫人的变化,她可谓是看在眼里,也知晓若她当真生气,这会就不止是沉脸了。她仍笑着把东西往人小几上送,语气温和地说道:“您夜里没吃多少,正好填填肚子。” 燕氏冷笑,“这么油腻的东西填肚子,怎么,这会你不怕我晚上不舒服了?”瞧见李妈妈含笑看着她,她又不愿同她撒气,只能冷着脸撇开头,“拿走。” 可李妈妈照看她多年,最是清楚她的脾性。 她的夫人有时候就跟个顽童似的,尤其是这些年,口是心非捏了十成,她也不去拆穿她心里早就松动的防线,只抿唇笑道:“您若不吃就先放着,回头老奴再拿走。”说完不等她开口,又添了一句,“刚刚管事有事找老奴,老奴出去看看。” 说着便屈膝同人一礼,而后便自顾自往外退去。 燕氏这些年哪被人这样对待过,当即就愣住了,等反应过来,李妈妈人都已经出了帘子,一肚子的火忽然不知道该往哪里撒,手抬起想把那白瓷盘扫到地上,可看着那香味扑鼻的麻团又有些下不了手。 盯着那麻团僵坐半晌,最后燕氏还是收回手撇过头,只当做没瞧见。 可香味就在那,脑中那些旧日的画面也如走马观花似的出现了一个又一个,最后燕氏一拍桌子站了起来,想把盘子扔到外头去,可她起身低眉去看那麻团,竟鬼使神差地不是拿起盘子,而是捏了一角麻团的表皮放到嘴里。 刚刚从油锅里出来的麻团,又被人特地吸了油,不仅不腻还很香。 豆沙和白芝麻搅混在一起,让人一口下去回味无穷……燕氏自然不是贪这口味道,她只是想起了许多事,许多这些年被她强行压着的高兴的往事。 灯火下女人的脸神情变幻许久,可再度盯着那个麻团,她却忍不住又扯了一小块,刚要送进嘴里,目光却和刚刚掀起帘子进来的谢平川撞上了。 她这会还拿着那一角麻团,将吃未吃。 等瞧见谢平川眼中那明显的惊讶,燕氏的脸当即就红了起来,却不是羞,更像是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气的。她当即就把手里的东西甩掉,眼见谢平川还看着自己,张嘴想喊人出去,却又觉得丢人说不出口,她自己都有些恼自己了,昨日莫名吃了那绿豆糕姑且还能说是因为瑶瑶送的,可今日这麻团,她却是怎么都解释不了。 她也不是爱解释的人。 不等谢平川开口就自顾自转身进了里屋,因为心中的气恼,帘子都被她摔得重重的。 谢平川是等人进去后才回过神,他刚刚还因晚风有些冷淡的脸上此时满是笑容,扫了一眼那白瓷盘里的麻团以及那动荡不止的帘子,他长指还握着帘子,没忍住偏开头笑了下。 知道燕氏是恼自己,他轻咳一声走过去,给人保留了脸面,他并未进屋,只在帘子外同人说道:“我刚刚什么都没看见。” 却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里头传来燕氏更为恼怒的声音,“滚!” 第37章 “星空下的三个人。”【…… 谢池南和赵锦绣吃完饭也没立刻回屋。 两人走在小道上, 一边说着话,一边消着食,说得最多的自然还是赵锦绣, 她一边爱不释手把玩着刚得到的礼物,一边颇为感慨地同人说道:“没想到燕姨今日会发这么大的火。” 她原本也只是想解释下他们为什么晚归的原因顺带再吐槽下魏家人做事太过分, 左右这事就算他们不说最后也会传到燕姨的耳中,与其让外头那些人添油加醋不知道传成什么样, 还不如她亲自和燕姨说。 顺带还能给魏家人上点眼药。 只是起初,她心里还有些担心燕姨知道此事把怒气对准谢池南,没想到燕姨虽然一样斥骂了谢池南, 但最让她恼怒的还是魏家人, 甚至这一份恼怒中还饱含着一丝护犊子的心情。 “不过这样一来也是好事。” 这些年雍州城传播最广的不就是谢池南和家里关系不好?这才让魏垣区区一个刺史之子都敢挑衅到谢池南的面前来, 如今由燕姨出面, 那些传闻自然不攻自破, 日后那些人看见谢池南也就不敢再胡乱传播什么了。 想想今日还真是一个让人高兴的日子。 虽然午间,她看到谢池南那本册子时有那么一点难过,傍晚的时候听到魏垣说得那些话也很生气, 但更多的时间, 她都是开心的。 谢池南的院子已经收拾好了,他以后回去再也不用独自一个人面对空荡又漆黑的屋子了,城中的百姓也开始对他改观了, 而且她还知道谢池南并未缺席她的及笄礼甚至还拿到了这一份迟到的礼物,最最最重要的是燕姨现在也开始维护谢池南了……虽然那一份维护还不是那么明明白白, 还带着一丝不忿和别扭,但至少也算是有了变化! 比以前好多了。 她心里高兴,脸上的笑也藏不住,尤其是那一双熠熠生辉的杏眸仿佛藏着满天星辰一般, 此刻就这样笑看着身边的谢池南。 她看人的时候永远是那么专注,谢池南便是块木头也能发现,何况他和木头从来搭不上边。 “看我做什么?” 他扭头去看赵锦绣,与她四目相对时,看到那里的专注和笑意,谢池南也不知怎得,心里竟蓦地一动,就像细小的石子砸进湖泊,泛起一圈又一圈的涟漪,只一下就不见,但也的确是实实在在存在过的。 这让谢池南不禁皱了眉。 赵锦绣却没察觉到他的异样,仍旧笑盈盈地,也不说,只拖长含笑的嗓音,“没什么呀。” 谢池南看她一眼,没说话,想到自己心里那说不清的悸动又抿了唇,只是见她手里还握着那块木雕,原本紧皱的眉眼倒是慢慢舒展开来,就连唇角也没忍住又往上翘了一些,少年郎又恢复成了平时的模样,语气带着骄矜和自得,就差双手环胸睨她了,“行了,藏起来吧,堂堂一个郡主,倒像是没见过好东西似的。” 赵锦绣听出他话中的自得,略带无语地瞥了他一眼。 谢池南这人还真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 不过这样拿着也的确不是回事,要是回头弄丢了,这地方乌漆嘛黑的找起来也麻烦。她便随了他的意,轻轻“哦”了一声,小心翼翼藏到了自己的荷包里,只是想到什么又和人提了一句,“那你过几日陪我出去一趟。” “做什么?” “燕姨的生辰礼物,我们不去买了?还有我来雍州,怎么着也得给生安他们寄点东西回去吧,正好我写了家信,回头买好让人一道送回去。”她这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回家,便打算让随行的侍从先回去一半,等日后她打算走了再给家中写信让他们来接。 谢池南没意见,点了点头,又听她说,“你再给我找个孔匠。” “孔匠?” 他低眉看她,不大明白,“你要干嘛?” “你给我的木雕呀,我打算让人给我钻个孔,这样就可以每天佩戴了。”她很喜欢谢池南送她的这份礼物,等钻好孔就可以每天系在腰上,走哪带哪,低头就能看到。 谢池南没想到她这么喜欢这份礼物,心头滚烫,唇畔的笑更是怎么也藏不住,正想调侃她几句让她好好夸他,只是一扫她的腰间却看到一块熟悉的玉佩。 笑意忽然顿住,剑眉也轻轻拧了起来,他长指微蜷,声音也低了一些,“怎么还带着?” “什么?” 赵锦绣正装好木雕又把荷包的两根绳子一系,抬眼瞧见谢池南正盯着自己的腰间,便也跟着低头看了一眼,瞧见腰间那块玉佩时,她脸上的笑意忽然也顿住了。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一直戴着这块玉佩,或许是习惯了吧…… 这是她濒死之际,唯一抓到的东西,也是她醒来时,手中牢牢握着的东西。 她的生命与这块玉佩息息相关。 更何况,她还没有找到她的救命恩人。 其实幼时的记忆已经有些淡了,很多事都已经记不清了,可她始终记得在那冰冷的水中,曾有一个人用双手牢牢抱着她,也记得耳边有那么一道声音—— “醒来,别睡。” 如果没有这样一个人,没有这么一道声音,或许赵锦绣早就放任自己陷于那深潭之中沉睡不醒了。 指腹轻触那冰凉的玉佩,赵锦绣唇畔轻弯,抬头瞧见谢池南抿着唇,还一脸不高兴地盯着她腰间那块玉佩,不由有些奇怪,“你干嘛?” “……没什么。”谢池南撇过头。 可赵锦绣怎么可能会察觉不到他此时的情绪不对?稍稍一想也就明白过来了。 虽然小时候很多记忆都记不大清了,但有些记忆还是存在的,就比如知道她落水,谢池南在她床前待了好几天,谁劝都不走,她刚醒来那会,第一眼看到的也不是别人,正是谢池南。 从小就习惯欺负她的人,那天见她醒来却白着一张小脸,她还没开口,他就已经先把她抱住了。 她至今都能回忆起他抱着她时微微颤抖的身子。 想到那段时间谢池南总跟在她身后,几乎算得上是亦步亦趋了,后来她还听阿娘说,谢池南特地找人去学凫水,大冬天的也往水里扎。 赵锦绣的心里热热的,就像是被人灌入一阵暖流。待瞧见少年沉闷的脸,她更是忍不住抿唇笑了下,“谢池南。”她轻声喊他,见他不搭理她,便抬手轻轻戳了下他的胳膊,“不高兴了?” 少年没看她,只依旧看着前方,嗓音又沉又闷,“我为什么要不高兴?” “因为某人觉得没有保护好我啊。”赵锦绣的尾音微微翘起,一双眼睛也跟猫儿似的往上翘着,她笑着宽慰处于自责中的谢池南,“好啦,我这不是好好活着吗?” 谢池南终于肯扭头了。 他低眉看着她,薄唇几乎抿成一条直线,喉咙里也跟呛着什么似的,显得嗓音更加沉了,“可你差点就死了。” 他不高兴的不是因为赵锦绣一直记着她那个只见过一面甚至没看清脸的救命恩人,而是自责赵锦绣最需要他的时候,他却不在她的身边,那个时候的赵锦绣该有多害怕?该有多绝望? 她一定也喊过他的名字,希望他能出现去救她。 可他却因为她跟别人玩而和她生气。 谢池南不由捏紧了手指, 赵锦绣出事后,他请人教他凫水,他把赵锦绣那日一个人所感受过的也一一感受了,那种扑面而来的窒息、贯穿耳朵的水,让他喘不过气也睁不开眼,你甚至没有办法去对抗什么,就好像你拼命想向上挣扎,却还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拉着往更深处下沉。 就是因为他曾感受过,知道那种濒死的感觉,才更为自责。 “那次要不是我和你吵架,你也不会……”少年忽然垂下眼睫,嗓音轻不可闻,可那语气中的压抑和自责却让身旁的空气都变得凝重了几分。 那日是赵锦绣祖父的生辰。 赵锦绣打小就长得出挑,那日更是打扮得像观音座下的小仙女,几乎是一出现就被众人包围了,等谢池南到她家的时候,她都已经和人玩起了投壶,一堆和她同龄或是比她大的男孩子围在她身边献殷勤,他当下就有些不高兴了。 以至于后来赵锦绣来找他玩,他也不曾搭理她。 赵锦绣起初还不明白,甚至还跟在他身边得意洋洋说起自己投壶的战绩,他越听越心烦,最后直接丢下人就走了。他听到赵锦绣在身后喊他却没有止步也没有回头。 再后来—— 等他消气想去找人的时候,却听说赵锦绣落水了。 即使已经过去这么多年,谢池南也依旧记得那日他在听到这个消息时的心情……心跳仿佛在那一瞬间停住了,呼吸也仿佛没了,明明那是个艳阳天,他却像是被人当头泼了一桶冰水,让他四肢百骸都像是被冻住了一般。 “你怎么又开始了?” 赵锦绣有些无奈,“我不是和你说过吗,那事和你没有关系。” 虽然她的确是因为谢池南丢下她才气呼呼跑到那个鬼地方,可要怪也只能怪她自己不小心,好好走着路都能摔倒,偏偏运气还不好,直接踩着一颗石子,身子一晃就直接一头扎进了水中。 看着明显情绪还不大好的谢池南,赵锦绣直接使出自己的杀手锏,她抱着他的胳膊不住晃动,就跟小时候和他耍无赖撒娇似的,“别不开心了,我现在不是安然无恙活着吗?”又换了个话题跟人说,“你还没去看过你的院子呢,走,我们一起去看看,你肯定都要认不出来了。” 她说完就直接扯着人的胳膊往前走。 谢池南任她带着自己往前,头顶是满天星河,两旁也挂着灯笼,他的目光从始至终都落在赵锦绣的身上,他能够清晰地看见少女的侧脸,即使是在这夜里也透着春光一般的明媚,那是一种可以冲破一切黑暗的明媚。 “赵锦绣。”他看着人,忽然喊了她一声。 “嗯?” 赵锦绣驻步回头,手却依旧握着他的胳膊。 “等找到那个人了,记得和我说一声。”看到少女略带疑惑的目光,他轻轻抿唇,低声,“我也该谢他一声。”如果不是那个人,他或许已经失去赵锦绣了。 赵锦绣在短暂地怔忡后,笑着应道:“好啊。” 不过应该很难吧,这么多年过去了,什么法子都试过了,可救她的那个人就像是凭空消失了一般,她心里有些气馁,但转头却又笑了起来。 她看着头顶的星空,见那璀璨星河,弯月轻勾,笑着说,“不管能不能找到,我都希望他能一辈子平安喜乐。” 谢池南看着她,未说别话,只轻轻嗯了一声。 …… 林斯言也看了一眼头顶的星空。 他已经用过晚膳也已经整理完今日的功课了,时间有些长,他抬手捏了捏酸胀的肩膀和脖子。 眼前轩窗大开,恰好能看到外面的沉沉黑夜以及那挂着星河的夜空,他半抬下巴看着那夜幕中闪烁的星河,看着那一弯明月,可他那双点漆目却是一点情绪都没有,即使看到流星划过也未染波动。 那里有的只是经年不变的淡漠和深邃,就好似这世间没有一件值得他情绪起伏的事。 可他也不是从小就这样。 他也曾笑过哭过,也曾有过期待和失望。 父亲被召去燕京的那一年,他坐在晃荡的马车里,听着爹娘在一旁笑说着以后,他就握着车帘看着不远处的城门,那是他从未见过的巍峨壮丽,他能够看到穿破云层的高楼,也能看到城墙上飘扬的旗帜,不同模样的人走在路上,有蒙着面纱的波斯女坐在骆驼上摇着驼铃唱着歌,也有仗剑天涯的浪子抱着双手骑在马上。 那是一个他从未见过的天地,多元、包容、广阔也耀眼。 他听着父亲在他耳边絮絮说着以后的安排,说着燕京城有哪些好玩的地方,他便安静地听着。 那个时候—— 他是真的以为他们一家人能够如他们期盼的一样在燕京城好好住下去。 前景也的确算得上是不错。 父亲在家乡不过是个七品知县,可他为人刚正不阿又从不贪墨百姓的钱财,上任几年就断案无数,是人人称赞的青天老爷,名声传到燕京的时候,朝廷便下了旨,把他召到京中让他进了大理寺。 父亲满心以为能在燕京城大施拳脚。 可燕京城是什么地方?走几步路就能碰到权贵的地,官官相护,死了人拿点钱打发了就是。偏偏父亲学不会那一套,到燕京还没半年就得罪了不少权贵,以至于最后落得那样的下场。 “叩叩叩——” 敲门声打断了林斯言的回忆,他眨了眨眼,又不动声色地垂下眼睫,等穿着蓝色碎花布衣妇人推门进来的时候,他也已经站了起来,看到她手里端着的托盘,他微微皱眉,“不是和您说了,我不需要。” “我也没事做,想着你还要看书就给你做点。”妇人语气虽然温柔,却有一丝怕被拒绝的怯弱。 林斯言便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他沉默地抬手接过,“我来吧。”而后便端着托盘放到了桌上。 身后妇人就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 妇人姓冯,今年还没四十,却因过往的磋磨早早地呈现出老态,两鬓斑白,脸颊消瘦,就连眼周也已有了细纹,却还是能看出这是一个温柔的女人,只是这世道对穷人而言,温柔从来没有什么用。 世人皆爱欺柔善。 当年林父获罪,林斯言跟其母亲冯氏从燕京一路来到这雍州城,本想投奔外祖一家,可彼时,林斯言的外祖父母皆已离世,当家的舅舅和冯氏也不是一个娘胎出来,自然不会拿真心相待,尤其听说林父还获罪,更是不肯让他们留在家中。 林斯言亦不想留。 他一直都不喜欢那位精明市侩的舅舅,与其在他家,倒不如他和母亲自己在外头租一间屋子。 可母亲却觉得他们说到底也是一家人,便是从前关系不算好,危难关头也不会真的不管,何况他们一个女人一个小孩,去了外头若碰到贼人可怎么办? 再说她也不白住,给了银钱,平日衣食起居也不需要他们提供,只要一个容身之所就好了。 恰好那时舅舅做生意出了问题,需要一大笔银钱,那对精明的夫妻便把主意打到了母亲带来的钱财上,两人苦苦相求,母亲便也只是犹豫了一下就全给了他们。 她那个时候天真地以为只要将心比心,一家人就能相互相助,她对别人好些,别人也能对她好。 可后来呢? 生意的事解决了,没了银钱的他们也就成了无用之人,寒冬腊月,隔日就是除夕,他和母亲却被人如赶乞丐一般赶出了家。那会他这柔善了半辈子的母亲才终于知道原来并不是所有人都能称为家人,也不是所有人都会以德报德。 这世道多的是以怨报德之人。 可那个时候才悔悟又有什么用?他们失去了所有,母亲一来不能接受,二来又觉得愧对他,当下就生了一场大病,大冬天的,他们身无分文,只能躺在破庙里。 他也曾像一个乞丐一般去街上行乞,可骨子里的傲气让他做不到和那些乞儿一样卑躬屈膝,想想也是好笑,人都活到那个地步了却还是要那么格格不入,自然惹人生厌。 最后他不可避免被一群人围攻。 林斯言以前从未打过架,可那天为了两个沾了灰的包子却像是一头疯了的猛兽一般,最后那些乞儿都被他眼中的凶狠和无畏所吓到,他也终于得以拿起包子走人。 只是看到受了伤的他,病弱的母亲哭得却更加厉害了。 后来母亲哭着让他当了父亲仅留的那块玉佩,他们才短暂地可以苟延残喘一阵子。 “明日还要去私塾?”冯氏看到桌上摆着的书,寻了个话题问他。 林斯言轻轻嗯了一声,他这些年少言寡语惯了,即使面对最亲近的人,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何况母亲总觉得愧对他,平日与他相处起来也藏着一份愧疚,不似寻常母子那般亲密。 “你这些年给别人写字作画存了不少钱,上次童试考了第一,袁先生和知县大人也各拿了五十两过来。阿言,家里现在有钱,你不用那么辛苦了。”冯氏看着越渐沉默的他忍不住絮絮一句,听到林斯言淡淡话道“没事,我不累”,她便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她只能在心底轻轻叹了口气,而后垂下眼睫,有些难过的轻声说道:“那你记得早些休息,别又熬太晚了。” 她说完就想离开。 林斯言看着她落寞的身影,默然一瞬后忽然说,“玉佩在您那吗?” “啊?” 冯氏一怔,等反应过来他说的是什么,忙点了点头,“我看那块络子有些旧了,就想着给你重新打一个,你明日要戴吗?要戴的话,我今晚就给你打好。” 林斯言本是想随口找个话题,此时听她语气急切,像是急于为他做些什么,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只能垂下眼帘,“不用,您慢慢做就好。” “……好。”冯氏又泄了气。 “这玉佩还是你祖父留给你爹的,一共两块,只可惜,如今只剩下一块。”这仅剩的一块,还是几年前阿言筹钱去当铺买回来的,比起当的时候,价格足足高了几倍。 想到亡夫,冯氏的神情又变得落寞了许多,“我先去睡了。” 她说着便低着头往外走去。 林斯言看着她离开的身影,看着月色把她的身影拉得很长,他就盯着那地上的银光,半晌才收回目光。 他家与其他人家隔得有些远,加上此时夜已经深了,几乎是冯氏关上门后,外头便什么声音都没有了。万籁俱寂,他沉默看着眼前飘着葱花的小馄饨,他其实并不饿,但若是不吃,明日母亲看到估计又得难过。 便这么一勺一勺吃着。 味道很好,他却吃得十分寡味。 过去的岁月里,有很长一段时间,食物对他而言只是果腹的东西,他曾在最饥肠辘辘的时候啃过树皮吃过花瓣,那山野之间的野菜弄熟之后什么东西都不加就往嘴里塞。 他得把所有有营养的东西都给他的母亲。 以至于到如今,即使再好吃的东西对他而言也味同嚼蜡。 等把最后一勺汤水吃完,林斯言就搁下了勺子,他并未收拾,只放在那,等着母亲明日来取,这么多年,他一直都在小心翼翼地维护着她那摇摇欲坠的被需要感。 第38章 “我又不是你们谢家的人…… 及至亥时。 雍州城几乎都已是一片宁静之色, 可魏家却依旧十分“热闹”。 自打傍晚魏垣从外头回来后,这偌大的刺史府就没消停过,他是魏家独子, 柳氏又一贯疼爱这个儿子,几乎是瞧见魏垣瘸着腿被人送回来的时候, 她就白了脸,先是着急撩火地喊人去请了大夫, 又追在魏垣身后问他发生了什么事。 可魏垣今日丢了那么大一个人,哪里肯跟她说? 他不仅在外脾气嚣张,在家里也从来是我行我素, 仗着魏琮就他一个儿子, 柳氏又疼他, 一向把自己当魏家的祖宗……要不然先前在外头, 他也不会明知道会得罪谢家并且他爹会生气的情况下还把谢家这桩秘辛说了出来。 所以在柳氏喋喋不休追在身后问的时候, 他不仅没有觉得受到关心,还直接冷了脸把门一摔,也不管会不会撞到柳氏。 柳氏自是舍不得责怪自己的儿子, 可跟着魏垣的那些侍从却没这么好运了, 知道是他们保护不力才致使魏垣从马上摔下,柳氏当即就喊人把他们打了五十板子。 她是一点都不手软,足足五十板子, 即使是这些练家子也有些撑不住。 后来连带着魏垣身边那些美妾美婢也都挨了打,理由是什么?自然是怪她们红颜祸水, 惹得魏垣沉迷女色。 这么两顿责罚下来,整个刺史府都变得战战兢兢,要不是后来大夫来了,恐怕柳氏还得继续发作。 …… 这会大夫已经诊治完了, 道是魏垣的腿没断,却需要静养个把月。 柳氏松了口气,刚让人送走大夫,正想进屋探望魏垣,却被他再次喝令在外面,柳氏心里是既担心又着急,却也不敢忤逆他的意思,只能嘱咐那些小厮继续在外好生看着,又跟魏垣说了不少好话,这才回了屋。 几乎是刚一进屋,她就立刻发作了。 桌上的茶盏果盘都被她用力拂袖甩到地上,茶水四溅,果子也东窜西跑,跟着柳氏一掌拍在茶几上,喝骂道:“谢家那个小畜生竟敢这样欺辱垣儿!” 丫鬟婆子跪了一地,只有柳氏的亲信崔妈妈还站着。 她倒是有几分见识,此时听到这么一句便轻轻拧了眉,恐屋中人多眼杂回头传了不该传的话出去,她连忙一挥手让人都退了出去,等人都走光了,她这才又重新捧了一盏茶给人,温声安抚道:“那毕竟是安北侯府的公子。” 而且说到底若不是少爷故意跑去挑衅人,还说出那样的事,那谢二公子也不至于把少爷弄成这副模样,再说她刚才听那些侍从说,动手的也不是那位二公子,而是个不知名姓长相的红衣女子。 可这些话显然是不能和柳氏说的,何况柳氏从来是不管这些的。 柳氏的确不管这些有的没的,她这些年在雍州城作威作福惯了,早已不是当年初至雍州城时卑躬屈膝想讨好燕氏的那副模样。 她才不管动手的是谁,只知道她家垣儿嫉恨的是那谢池南,这就够了! 别说谢池南早就成了谢家的弃子,便是他还得燕氏的疼爱,她也不怕!这些年,燕氏从不出府,也不参加举办任何茶会,要不是谢平川,有多少人还记得这雍州城还有个侯府夫人?倒是她,宴会办了一次又一次,和雍州城的那些高门大户也是来往颇密,倒是越来越有成为众夫人表率的模样。 “一个跟家里闹翻天的小畜生,爹不疼娘不爱的,竟然也敢当众欺辱我家垣儿!还有陶家、傅家,我看我从前是当真给他们脸了!”她的语气骄横且嚣张,等骂了一通犹不解气,又重重拍了下桌子才又说道:“等明日你就给今日欺负垣儿的那几家下帖子,我倒要看看她们能说出什么花来!她们的儿子敢如此折辱垣儿,也就别怪我对她们心狠手辣了!” 崔妈妈一听这话更是拧紧眉,正要相劝便听外头丫鬟火急火燎进来通传,“夫人,不好了,老爷拿了藤鞭朝少爷屋子里去了!” “什么?!” 原本还怒火冲天的柳氏当即就变了脸,她顾不得自己还在生气,立刻疾步往外走去,一路小跑到那边,恰好瞧见一身官服未除的魏琮正拿着藤鞭沉着脸要进屋,也亏得魏垣门前的小厮还算聪明,一直拦着劝着,没能让人进去,要不然等柳氏到,估计魏垣的皮都能被打掉一层。 “魏琮,你做什么!”柳氏气喘吁吁,不顾大庭广众这么多下人看着,直接走过去抢魏琮手上的鞭子。 “你怎么来了?”魏琮拧眉看她。 他到底不是柳氏,要脸,见柳氏不顾脸面直接动手抢,他也不好做出跟人争抢的模样,一面松了手,一面给崔妈妈使了个眼色。 崔妈妈意会忙领着众人往外走去。 几乎是他们刚走出院子,柳氏就大声冲魏琮嚷道:“我怎么不能来?我要不来,你是不是还想和垣儿动手!你个杀千刀的,有你这样做父亲的吗?你儿子腿都快断了,你不去帮你儿子找回场子也就算了,居然还急赤白脸地拿着鞭子来打人!” 柳氏虽是小门小户出生,却从不怕魏琮,只因魏琮当年全靠她家接济才能拥有如今的地位,何况柳氏近些年被人奉承惯了,性子也变得越发泼辣,她是从不管丢不丢人,只按着自己的心意来,当初魏琮同僚给魏琮送了个女人,柳氏知道后直接在门口就和魏琮闹了起来,最后闹得那同僚脸色不好看,女人也没进门,魏琮也算是彻底丢人才肯罢休。 自此之后,魏琮就再也不跟柳氏对着干了,他可不想让旁人看他的笑话,平日与柳氏相处起来也是能避则避,省得柳氏不管不顾往外头闹……也因此,即使此时魏琮被她骂得脸色都变了几遍,最后却也只是拂袖道:“你究竟知不知道你儿子都做了什么!” 他今日一直待在官府处理公事。 本是相安无事的一日,没想到刚散值走出门就发现有不少人往他这边看,他心中不解,刚想派人去打听一回就有要好的官员来问他了,“大人,那位故世的忠武将军真是因为谢二公子没的?” 即使官员声音压得再低,可魏琮还是听得很清楚,几乎是刚听完,他就立刻变了脸。 这桩事算得上是谢家秘辛,除了谢平川那些亲信几乎无人知晓,至于他为何知晓当然是因为私下遣人去调查出来的……虽说在这雍州城,明眼人都知道他是陛下派来的暗探,可魏垣这么大喇喇把这事公之于众,可以说是直接让他,或者说是他身后的陛下和安北侯府撕破脸面了。 可现在远不到撕破脸的时候! 异族未平,大汉未安,这世道还需要谢平川……这是当年他离开金陵的时候,陛下亲口与他说的。 对谢平川既要监视,更要怀柔。 如今发生这样的事,别说陛下那边不好交代,就连他这些年在雍州城的部署也算是彻底毁于一旦了! 他原本还想着等日后时机成熟再把这事捅出去,他当然不会天真地以为这事传出去,旁人会说道谢平川的不好,别说这事谢平川谢家才是受害者,便是他真的做错了什么,只怕雍州城的这些人还是会义无反顾站在他这边,对雍州城的百姓而言,谢平川就是他们的天,是他们的神,是比当今陛下更加令人信服的存在。 他做这些也只是想让谢家一门一辈子陷于那些流言蜚语之中,让他们时刻记得自己的长子是怎么死的,让他们家不成家,永无安宁。 若家都不宁了,谢平川在战场是否还能如往常一般统率三军,又是否会后悔自己这么多年为大汉鞠躬尽瘁? 只要他迟疑了,失误了,那他这大汉战神的称号还能保得住吗?到那个时候,这雍州城的百姓还会把谢平川当心中的神吗? 魏琮从来就不会急着去做这些于他而言十分重要的事,守株待兔,靠得是耐心,把手中所有的东西都最大利益化,靠得也是耐心,而他这辈子最不缺的就是耐心。 也正是因为他这个特质,当初那位才会向陛下举荐他来这雍州城。 如今倒好,时机未到事情却已传出,满城的人也不似他所想象的那般四处散播谣言,反而毫无例外夸赞起谢家一门上下皆是忠君英勇之辈,还有不少人计划着给谢家父子立长生牌位了。 而与之相对的,站在谢家对立面的他自然成了众人的眼中钉肉中刺。 今日他从官府回来的路上,时不时就能听到外头在说道他们父子。“从前觉得那魏刺史也算是个好官,没想到他儿子如此纨绔也就算了,竟然还拿这样的事去戳二公子的伤口,实在过分!” “可不是,而且这事旁人都不知,怎得他魏家就知道?当初忠武将军故世的时候,他们魏家可还没来雍州呢。” “哎,你们听说没,陛下派这位魏刺史来咱们雍州,可不是真为了咱们,而是陛下怕谢侯爷功高震主,特地遣人来盯着的。” “什么!陛下怎能如此,谢侯爷为咱们大汉打了多少胜仗,这,这也实在太寒人心了!” …… 因为这桩事,他这些年好不容易积累下来的名声算是彻底没了,这也就算了,要紧的是这事若传到燕京,陛下必定震怒,便是为了安抚谢平川也肯定要重罚于他,那位的谋划也算是付之一炬。 想到前不久才收到的那封信,魏琮脸色越发难看。 他平日懒得和柳氏争论那些琐碎的小事,这会却到底有些忍不住了,漆黑长眉紧皱,魏琮看着柳氏冷着脸怒斥一句,“慈母多败儿!今日这副局面,都怪你这个做娘的平日纵着他!” 强抢花魁,领着侍从去拦人,还把那样的事往外传……哪一桩都让魏琮恨不得直接打死里头那个忤逆子! 这是他第一次对柳氏说重话。 以前就算柳氏使手段对付他后院的人,他也懒得理会,他并非重欲之人,女人对他而言不过是传宗接代的工具,何况他也不喜家宅不宁、兄弟阋墙的局面,所以有了魏垣后,他就一心扑在官场上,平时家里也都是由柳氏说了算。 等到发现魏垣不像样的时候,已经晚了。 魏琮倒是有心想好好管教这个儿子,可他平日要做的事实在太多,魏垣又被柳氏惯得目无尊长,从不肯听他说的,加上他每每想训斥他,柳氏就跑到他跟前和他闹,时日一长,他也累了,心里想着虽然魏垣是有些说不过去,但好歹也没惹出什么大事,他平日让人多看着一些也没什么大碍,没想到这小畜生现在竟给他惹出了这么大的事! 魏琮现在一个头两个大,谢平川、陛下还有那位……他都不知道该怎么去面对。 再想到今日官府那些人望向他的眼神…… 他这些年虽说已经在雍州城逐渐站稳脚跟,但始终比不得谢平川拥有人心,就连从前与他要好的那些官员今日看着他也只是摇头叹道:“大人这次实在做的不妥,谢侯爷保家卫国,其子更是死于匈奴人的手中,便是那位二公子也是上过战场杀过敌的,比起我们这些人只有功而无过,令公子却在大庭广众之下恶意挑衅,还专往人心口扎刀……实在是有些凉人心啊。” 这话既是对他说,也是对远在金陵的陛下说。 魏琮心里烦乱。 他在这攒着眉心想着如何能让谢平川先消气,再向陛下和那位好好解释一番,便未说话。而那头柳氏也因为太过震惊一时忘记了说话,等反应过来,她却更加恼了,沉脸喝道:“魏琮!”她大喝一声,双目圆瞪,“你敢骂我!” 说着,她扔掉手中的鞭子,竟直接跟魏琮动起手来。 魏琮一时不察,先是被人一推,紧跟着脸上又挨了几下爪子,柳氏的手从不干活,自是蓄了指甲的,只挠了几下,魏琮就感觉到脸上一阵火辣辣的疼。 “你……” 魏琮不敢置信似的抬手往脸上一抹,等指腹触及到一阵温热的血液,气得眼睛都要往上翻了,他指着人,手指都在打颤,“你简直,简直就是泼妇!” 柳氏原本见他脸上带了血,心里一时也有些打鼓,这也是她第一次和魏琮动手的时候见血,可听到“泼妇”两字,她又立刻怒上心头,继续不管不顾和人扭打了起来。 魏琮不愿与她动手,但躲避之间难免会碰到柳氏,只消他一碰,柳氏就边嚷边骂,夫妻俩在这闹得不可开交,里头的魏垣却是一句话都没说,倒是崔妈妈忽然疾步进来,只在门口看到这副画面,神色也跟着一变,她本想掉头出去,但手里握着的帖子还发着烫,她只能硬着头皮上前说道:“老爷,夫人,侯府派人送来了帖子,请夫人明日进府中……一叙。” 最后两个字,崔妈妈说得极轻。 柳氏听得一怔,而脸上挨了好几下的魏琮趁着她愣神的这会功夫,立刻把人甩开,当着下人的面丢了这样大的脸,便是魏琮再怎么好脾气也有些恼了,何况他原本也不是多好脾气的人,只是相对和柳氏这样的打闹,他更愿意花时间在官场上。 听崔妈妈说了燕氏的“邀请”,他岂会不知是因为什么? 若是以前他必定会帮着柳氏处理,可如今,他自己都自顾不暇,哪有时间搭理她?加上脸上还疼,便只是冷冷看了一眼柳氏,拂袖道:“你自己看着办吧!” 竟是不管人,说完就直接以袖遮脸走了。 柳氏显然没想到魏琮竟说走就走,愣了足足有几个呼吸才反应过来,“魏琮,你敢走!”她说着抬脚想追出去,可魏琮脚步迈得大,没一会就直接走出了院子,柳氏追不上,只能在原地骂道:“这个杀千刀的混蛋!” 崔妈妈握着帖子叹了口气,她看着柳氏在灯火下的身影,叹道:“您今日的确是有些过了。” “你也训我!”柳氏扭头瞪她。 “夫人,”崔妈妈神色疲惫,语气无奈,却还是抬手替人先整理了下乱了的头发和衣裳,与人温声说着道理,“老爷毕竟是男人,要脸面,您如今在他脸上挠了这么几下,您让他明日怎么去衙门,又让外头那些人怎么看他?” “谁让他骂我泼妇的!” 柳氏心里还是有些不忿,但也知道自己今日的确做得有些过了,便只是嘟囔一句,“何况要不是他想和垣儿动手,我又怎会这样对他!”说起这个,她又有些来气,“不过就是个谢池南!就算得罪了整个谢家,咱们背后站得还是陛下呢,怕他们做什么!” “夫人!” 崔妈妈变了脸,声音也不禁跟着提了一些,心里也忍不住感慨,如果不是夫人整日这样想着,言传身教的,又何至于让少爷做出这样的祸事!只如今再想这些已然无用,她也只能深深吸了一口气,把手中帖子递到人跟前,和人说,“侯府的人说了,请您明日务必到,您若不去,他们便只能亲自来接您了。” 这话几乎算得上是威胁了。 柳氏多年不曾被人这样对待,当即就变了脸,怒道:“她燕氏岂敢如此嚣张!” 若放在以前,崔妈妈一定会好生安慰柳氏,让她先忍了这口气,可如今她却一言不发。 夫人也该清醒些了,外头那些高门大妇捧着她不是因为她刺史夫人的身份,而是魏家背后有陛下,可如今少爷做出这样的事,打乱了当下原本还算平静的局面,加上如今谢家风头正盛,只怕为了安抚谢家,老爷这官恐怕是保不住了。 何况那安北侯夫人自然有嚣张的本事,一品侯夫人,父亲又曾是朝中重臣,即使如今告老在家,却还有个“太傅”的头衔,别说是在这雍州城了,便是放眼整个大汉,都没多少人比她更有资格嚣张。 她不说话。 柳氏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低头去看那大红滚金边的帖子,待看到上头那个“谢”字,她的脸色变了几变,最后却还是咬牙接过,“去就去,我就不信燕氏敢拿我如何!” 但这番话,她其实说的并没有多少底气。 她不是没见过燕氏。 初来雍州城时,她曾随魏琮去过安北侯府,高门大户,奴仆林立,燕氏一身紫衣华服高坐明堂,燕氏那会刚没了长子,身体自然算不上好,脸色也有些苍白,可那通身的气派和望过来不带情绪的一眼却让她当场就想给人下跪……这些年,她有意无意学燕氏的装扮,学她的神态,学她看人的眼神。 可就算她怎么学,也只能学出几分样子,根本没有办法真正成为燕氏那样的女人。 本以为这些年养尊处优,被人捧着敬着,自己应该是不再惧怕燕氏了,可当她真正握住这份帖子的时候,柳氏才发现心中对燕氏根深蒂固的忌惮和畏惧依旧深深地刻在她的心中。 这让她当即想扔掉手中的帖子,却又因为心中的忌讳迟迟不敢松手。 …… 翌日清晨。 赵锦绣和谢池南照旧去燕氏房中吃早膳。 或许是因为已经不是第一次了,这次众人都没什么反应,李妈妈还笑着同谢池南问了好,就连燕氏看到谢池南也只是轻轻拧了下眉,却也没说什么,反倒是扭头的时候瞧见谢平川望着她时眼中藏着的笑意,让她不禁想起昨儿夜里那个窘境,也让她立刻起了一些脾气。 要不是赵锦绣也在,估计燕氏当场就要离开了。 可偏偏也正是因为赵锦绣在,燕氏不得不收敛起心中的情绪,免得被人追问……那样丢人的事,她可不想让别人知晓。 等吃完早膳。 谢平川照常准备去大营,走得时候还是和燕氏说了一句,“我今日会让魏琮去我那一趟。” 燕氏没搭理他,谢平川也不生气,只又和谢池南、赵锦绣嘱咐一句才往外走。他走后,燕氏碍于谢池南在也没留赵锦绣,只让两人出去,赵锦绣因为还有别的事要做,倒是也没强留,跟谢池南并肩往外走,待走到院子外头,她忽然停下脚步。 “谢池南。”她喊他。 谢池南止步看她,“做什么?” 赵锦绣闻言却犹豫了一会才问他,“我要去嫂嫂那,你要一起吗?”几乎是她刚说完,身旁少年的脸色就变了,本来还透着一股漫不经心调调的人这会忽然变得沉默起来,好看的唇线也紧抿成了一条直线。 即使上次赵锦绣已经和谢池南说了姜唯让她传递的那些话,但对谢池南而言,这始终不是一个那么容易走出的坎。 他心里的那份愧疚没那么容易消失。 艳阳高照,骄傲的少年却低着头,纤细浓密的眼睫静静地垂落在眼前,遮挡住他眼中所有的情绪,“……我还有事,就不去了。” 不过是推辞罢了。 赵锦绣昨日就听他说了,他今日不需要去书院,既如此,他哪有什么事要做?可她即使心知肚明也没有去拆穿他这拙劣的谎言,她只是在沉默一瞬后点了点头,笑着应道:“那我自己去了啊。” 就仿佛什么事都没有。 见谢池南没有反对,赵锦绣转身往前走,把这地方暂且留给他一人,走了几步,余光瞥见少年在树荫下的身影,她脸上的笑才一点点收敛起来,跟着轻轻叹了口气,她有些遗憾,但也知道有些事是无法强求的。 不过—— 总能好的! 很多事都在慢慢变好,谢池南和嫂嫂还有小回的关系也一定会慢慢改善的!短暂地失落后,赵锦绣又笑着给自己打了个气,而后重新扬起明媚的笑容往姜唯的院子走去。 她找嫂嫂是有正事要做。 燕姨生辰将至,她打算请嫂嫂出面帮忙。 说是帮忙,其实也不过是给嫂嫂也找点事情做,满府的人都觉得嫂嫂没了丈夫,偏居一隅或许活得更自在些,也因此无论府里有什么事,都不会有人过来麻烦她。 可她知道嫂嫂虽然看着柔弱其实心性却很坚韧。 她不是面对不了其他人,相反,她或许比这满府的人都要更早地从过往的痛苦中走出来,不然当日嫂嫂也不会和她说那样的话。 与其让她整日一个人待在院子里教小回,倒不如让她也参与其中,这样燕姨看着安心,嫂嫂也能有更多的事去做,赵锦绣一路这样想着,也就走到姜唯那了。 僻静的院子,依旧只有玉如在跟前伺候。 谢回不在,他在自己屋里看书,刚才赵锦绣路过院子时听到的那串朗读声便是他在背书。 这个点,姜唯也才用完早膳不久,她今日没躺在榻上看书,而是站在窗前,依旧是一身简单的素服,满头青丝用一根木簪随意挽着,落下几缕碎发,倒是给她平添了几分慵懒。 窗外阳光正好,斜照在老旧的窗棂上,也让姜唯笼罩其中,她的手里握着一把剪子,却是在打理一盆牡丹花,看到出现在屋子里的赵锦绣,她也没收起剪子,只冲她笑道:“你来得正好,听说你想给母亲大办生辰,我这别的没有,花倒不错,回头我收拾好了,你让人来拿。” “我正是为了这事来的。”趁着玉如去倒茶的间隙,赵锦绣笑着走过去,同她说了自己的来意,“府中事多,我一个人忙不过来,想请嫂嫂帮我。” 姜唯还未说话,端着茶过来的玉如却轻轻拧了眉,她先是看了一眼明显有些怔神的姜唯,又看向笑盈盈的赵锦绣,“郡主……”她轻声喊人似想阻止,只未说完,便被赵锦绣笑着抢了白,“玉如也记得一起来帮忙,我记得你从前最会剪窗花,也顺带教教明初。” 赵锦绣这会又成了从前那副娇娇的模样。 虽然说一不二,却一点都不会让人觉得反感,反而让人觉得格外亲近。 玉如如此。 姜唯亦是如此,她低眉看了赵锦绣足足好一会功夫,最后却什么也没说,只喊了一声玉如,等人应声过来,才笑着同她说,“回头记得问咱们郡主娘娘要钱。” 玉如一怔,没明白过来。 赵锦绣却知她是同意了,她笑着上前挽住姜唯的胳膊,跟小猫蹭人似的不住蹭她的肩膀,仰着头,半是撒娇半是嗔道:“怎么是问我拿钱,我又不是你们谢家的人,说起来倒是我该问燕姨拿钱才是。” 她说着索性耍起了无赖,“我不管,等生辰结束,嫂嫂得同燕姨说,让她给我辛苦钱。” 姜唯怕伤到她,早在她过来的时候就已经把剪子收了起来,这会她低眉看赵锦绣,看着少女漂亮明媚的脸,她不由曲起干净的手指轻轻敲了下她的额头,嗔笑道:“事情还没办,倒先想着要赏钱了。” 想到刚刚赵锦绣那句“我又不是你们谢家的人”,正想跟从前似的玩笑一句,只想到什么又顿住了,直到耳畔又听到少女询问“嫂嫂怎么了”,她才重新笑道:“没什么。”又柔了嗓音和少女说,“行,回头我定让母亲好好赏你,母亲若忘了,嫂嫂也记得你,好不好?” 赵锦绣自然笑着应好。 两人在这旁若无人说着话,站在一旁的玉如也从最初的怔忡和担忧中走了出来,看着主子脸上的笑,她的神情也慢慢变得舒展起来……看来是她多虑了。 “嫂嫂若无事,不如我们这会就去找燕姨吧?我每次问她想要什么样的,她总说无所谓,嫂嫂帮我一道去问问,也免得最后我们弄出来不得她喜欢。” 姜唯听着少女的提议,又岂会不明白她的良苦用心?她的眉眼还是那么温柔,在少女殷切的注视下,没脾气地应了声好。 说话的时候,她转头看了一眼窗外。 春光明媚,春风徐徐,绿叶娇花,一切都是那样的有生气……说起来她已许久不曾出门了,去年除夕,她染了风寒便只是让玉如带着小回去主院那吃饭,可小回去了却也没吃上团圆饭,听玉如说是母亲又和阿南发了脾气,一桌子的菜都掀了,最后阿南走了,母亲也回了自己屋子。 说来她也有错。 若她真的放下就不该避世于此。 让瑶瑶为他们的事奔前走后,实在不该。 不过也多亏了瑶瑶,要不然以他们一家人的性子,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真的说开,不说她和母亲,便是那个少年,恐怕也无法恢复成如今的模样。 明亮的屋中,姜唯回头看赵锦绣,她的眼中蕴含着无尽的温柔。 在少女月牙似眼睛的注视下,她笑着轻轻拍了下她的手,柔声道了一句,“我去换身衣裳。” 说完便领着玉如去了里间。 姜唯也没做什么打扮,只是换了一身能见人的素色正装,又重新梳了发,便出了帘子和赵锦绣说道:“好了,走吧。” 可坐在椅子上原本喝着茶的赵锦绣看到她出来,双眼却蓦地一亮,她笑着放下手中茶盏跑到人跟前,毫不吝啬地夸道:“嫂嫂这样真好看。”却也不是红口白牙随便说的。 姜唯本就长得好看,只平日在屋中懒得装扮,如今因要出门而换了一身装扮的她看着要比从前精神许多,也更有生气。 她毫无保留的夸赞让姜唯微红了脸颊,却也没说什么,只唇畔泛笑,温柔地摸了摸赵锦绣的头,又嘱咐玉如,“你就不用去了。” 玉如轻轻应声,没有意见,只是在姜唯出门前又给她找了一件单薄的披风,姜唯身体本就不算多好,加上月子期间一直忧思难眠,身子更是落下了病根,一年四季虽不至于常用汤药吊着,但也得比旁人多注意一些。 “走了。” 姜唯朝赵锦绣伸手,等人笑着握住后,两人便往外走。 许久不曾离开这个院子,虽说看得都是同一片天空,但终究还是有些不大一样的,姜唯走在外头,明显感觉今日的春风和暖日要比从前感受到的更为明媚,两旁的树也十分葱郁,就连那些花都比记忆中要好看……她不清楚这一切是不是她的心理作用,但毫无疑问,今日的她比从前每回出来时都要高兴。 她仰起头,看着头顶那蔚蓝的天空,眼中晃荡着温柔的笑意。 “怎么了?” 余光瞥见赵锦绣看过来的目光,姜唯笑着看她。 风和日丽下,赵锦绣的脸上也带着笑,她并未多说什么,只轻轻握了握姜唯的手。 姜唯知晓她的心思,便也未说,只笑着反握住她的手。 两人并不着急过去,就这样慢慢走着,约莫走了快有三刻钟才到燕氏的院子,只是两人去的不巧,到那的时候,柳氏来了。 第39章 “他们都走出了过往的阴…… “柳氏?” 姜唯这些年久不出门, 自然对这个称呼感到陌生。 赵锦绣倒知道这柳氏是谁,她压着嗓音同姜唯简单说了下昨日东市发生的事,见她柳眉轻蹙, 面上也有不喜,正想说话, 便听到身后传来的一阵动静。回头一看瞧见几个陌生的面孔正朝她们这边走来,她明媚的杏眼轻轻一动, 忽然握住姜唯的胳膊,同站在门前的小丫鬟说,“我们进去看看。” 丫鬟还来不及阻拦, 就见那一身黄衫的明媚少女已牵着姜唯走了进去, 等她反应过来的时候, 柳氏等人也已经到了门口……她不好再开口, 只能轻轻合上嘴, 倒是幸怜瞧见她脸色不对,压着嗓音问了一句,“怎么了?” 小丫鬟不敢隐瞒, 看了一眼她身后的柳氏等人, 见她们并未往这看,忙压着嗓音和人说了一句。 “什么!” 幸怜惊道:“大奶奶出来了?” 见人点了头,她忙抬眸往前看去, 虽只瞧见两个一闪而过的背影,但那个被黄衫女子牵着明显要慢一步的清瘦素色身影赫然便是记忆中的大奶奶, 太久没见她出来,以至于就连一向沉稳的她也不禁愣住了,直到小丫鬟又轻轻喊了她一声,幸怜才回过神, 她的心中波澜万千,眼眶也因心中的激动变得有些热,可她的嗓音却还是如平常一般,道一句“无妨”后便又收敛面上的表情同身后跟着的柳氏等人说道:“劳几位稍候,奴婢先进去通传。” 她语气虽恭谨,态度却不卑不亢。 崔妈妈看着她离开的背影,眼中情不自禁流露出一抹钦羡的神情,这才是高门大户该有的样子,是她们怎么学都学不会的模样。 又看向身边的夫人。 今早老爷一大早就出门了,连个口信都没留下,更别说去见夫人了,他真像昨日说的那般不管夫人了。 她又想到夫人在知晓这个答案时,眼中流露出来的不敢置信和惊慌。 夫人这些年能够如此跋扈肆意的根本原因不过就是因为仗着老爷的宠爱,她以为老爷会一辈子宠她爱她,可这世道最容易变得就是人心。 尤其还是男人的心。 其实老爷这些年做得也已经够多了。 夫人因为从出生就没了母亲,又被老太爷骄纵得有点厉害,加上老爷又是因为他们家才得以入仕,平时夫人便总觉得高人一等,不大把老爷放在眼里,年轻的时候新婚夫妻蜜里调油也就罢了,可如今…… 便是再深的感情也经不起如此折腾。 何况她家那位老爷明显不是把感情放在第一位的人。 老爷这些年虽然依旧惯着夫人,万事都由夫人说了算,这不是因为他还像以前那样爱她,而是因为比起这些,他有更重要的事要做,那个男人真的如老太爷想的那般不是池中物。 这些年,他一路青云直上,官做得越来越大。 对他而言,女人、后院、甚至是家人都比不过他选择的那条路,偏偏夫人一心以为老爷离不开她,又因为老爷总惯着她,倒让她本就不算多好的脾气也变得越来越骄纵肆意起来,尤其是这些年,她听惯了别人的奉承,越发不准别人忤逆她。 平日就连她说的那些话也不当一回事了。 她以前劝过夫人许多回,劝她柔软一些,劝她与人相处和善一些,劝她待老爷好一些,可夫人从不肯听她的,如今夫人倒是肯听她说了,却怕已经晚了。 又想到安北侯府的情况。 听说这位侯夫人和安北侯的关系也不大好,那位安北侯,她也见过,是个冷肃寡言的男人,也不知道这样冷下去,日后这个侯府会不会也跟他们魏家一样? 不过这个跟她也没什么关系。 现在最关键的就是先把眼前的事处理好。 崔妈妈深深吸了一口气,看着身旁这位低着头一直不曾说话的妇人,压着嗓音问道:“夫人,我刚刚和您说得那些话,您都还记着吗?”见妇人只低头不语,她心中不由有些担心,正想在提醒人一番,便听她哑声开口了,“……记得。” “给燕氏赔罪,不管如何,都要让她先消了气。”这是柳氏以前绝对说不出来的话。 就像昨夜,即使她因为今日的会面惴惴不安,却也没想过要和燕氏低头,是,垣儿是说了不该说的,可这对谢家有什么影响吗?现在满城的人不是都在歌颂他们谢家一门吗! 倒是她家垣儿,好端端受了伤,现在都还在家躺着。 可如今,她的脑中一片空白,心里也只有一个念头—— 魏琮变了。 她若是不让燕氏消气,魏琮很可能一辈子都不会理她了。 说来也好笑,以前她从不在乎魏琮理不理她,她坚信并且笃定魏琮离不开她,他们两人的关系中,低头的只可能是魏琮,这一点,一辈子都不会变……可如今真的到了这一天,她才发现原来她是这样的害怕。 她看不起那些倚仗丈夫把丈夫当天的女人,可原来她也一样。 其实她这些年在雍州城如此嚣张的根本原因不过是因为魏琮对她的纵容,因为她相信无论她做什么,魏琮都不会说她,所以才肆无忌惮变本加厉,可若是有一天魏琮收回了对她的疼爱、纵容……那她还拥有什么? “妈妈……” 柳氏今日已不是第一次红眼了,她忽然握住崔妈妈的手,不顾前面还有侯府的下人,声音颤抖地问道:“我若是让燕氏消气,魏琮他,他是不是还是会像以前那样对我?” 她急于要一个确定的答案,不由自主地重复问道:“会的,对不对?” 第一次看见这样的夫人,崔妈妈的眼眶也忍不住红了一下,可她也不知道答案是什么,只能柔声说,“您先去做,只有做了才知道答案会如何。” 心中却明白,夫人和老爷的关系怕是很难回到以前了。 除非谢家不拿这事开刀,陛下不会震怒……但这有可能吗?谁都不想头上悬着这么一把刀。 少爷这次算是直接给谢家一个解决他们的机会了。 何况便是真的这些事都没发生,老爷他……怕是也不会像从前那样对待夫人了。人的忍耐都是有限的,便是老爷感恩老太爷当年的帮衬,这些年他能给的也都给了,何况如今老太爷也已经不在了。 柳氏没听到自己想要的回答,眼眶又红了一些,她松开握着崔妈妈的手,低了头。 她不想哭的,可有些情绪,她没办法去控制。 明明是在她最讨厌的侯府,明明知道过会就要看见那个讨厌的燕氏了,可柳氏还是忍不住自己的情绪,她能够感觉到前面侯府的下人正在看她,要搁从前,她早就让人拿下了,可今日她却连去管的心思都没有。 她就一个人默默地低头抽噎着。 崔妈妈能够清晰听到她抽噎的泣音,大概是从小到大被人保护得太好,夫人就像是从未长大,很多时候,她就像一个无理取闹的孩子,只凭她自己的心意,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只是如今这个孩子再也没有能够没有怨言保护她的人了。 她轻轻叹了口气。 好在侯府下人规矩森严,虽然觉得奇怪,但也没往这多看,崔妈妈便又拿着帕子替柳氏重新匀了一回面,而后又给她整理了衣裳,等着燕氏喊她们进去。 …… 幸怜还没进来。 燕氏就发觉隔壁耳房的不对劲了。 其实耳房也称不上耳房,她早些年觉得这屋子闲置着没什么用,索性便让人拆了墙扩大格局,又图好看,先是用雕花乌木做了一个月亮门,跟着又摆了一块座屏放在那,平时若客人多,只消把座屏移开就好,两厢一通,彼此都瞧得见,热闹也通透。 她是将门出身,六识自然较于常人,即使进来的人特意压轻脚步,她也立刻察觉到了。 李妈妈却是发觉她神色不对才往隔壁看,待瞧见那座屏后隐约透出来的两个人影,不由皱了眉,正想过去看看哪个胆子这么大,便被燕氏拉住了袖子。 燕氏没看她,也没说话,只看着隔壁那块绘着万马奔腾的座屏,无奈一笑,能在这个时候过来偷听的,除了瑶瑶还有谁?她要听,便随她听去吧。 左右也不是什么要紧事。 李妈妈看她神情便也知晓是谁了,恰逢幸怜进来传话,她也未说什么,只瞧着燕氏倏然冷淡下去的面孔,喊人进来。 柳氏被人请进来的时候,赵锦绣就站在座屏后偷看。 她还满心以为自己并未被人发现,只一个劲地透过座屏看着隔壁,本以为会看到一个嚣张的妇人,没想到映入眼帘的却是一个脸色苍白、眼眶通红的女人。 她看着微微一怔。 这和她昨日打听到的完全不一样啊。 要不是妇人眉眼和那魏垣有几分相似,赵锦绣都要以为她是由人冒充的了。 她在这疑惑不解。 高坐明堂的燕氏也皱了眉,她这些年虽然不管事,但也听过不少城中的传闻,底下人说得最多的便是这位刺史夫人柳氏是如何的嚣张跋扈,难不成是知晓她今日喊她过来恐她训斥才故意装出这副模样? 燕氏觉得不大像。 虽然时日隔得有些久远了,但她依稀还记得第一次见柳氏时的情形,小门小户的出身让她不似那些高门大妇看着有规矩,即使伏小做低眼里也透着一股子精明和不服,谢平川和那魏琮说话的时候,柳氏就偷偷拿眼看她,那双活灵活现的眼睛里有渴望也有自信,仿佛在说,“假以时日,我也能这样。” 因此在听到柳氏在城中那些传闻时,燕氏是一点都不觉得意外。 可如今这个妇人却变成了这副模样,仿佛随时都会被人抛弃,以至于摇摇欲坠、坐立不安,再也不复当年的烈性。她微微拧眉,还未说话,进来的柳氏却直接跪了下去。 这一跪算是把满屋子的人都给惊到了,燕氏更是皱了眉,“你这是做什么?”都说男儿膝下有黄金,可对燕氏而言,女人也一样。 这世上,能让你下跪的只有天地君师亲,除此之外,没有任何人有这个资格。 她不喜欢,也从不以这样的法子折辱人。 “扶她起来。” 她发了话,被柳氏做法惊到的幸怜也回过神,她忙应了一声,想去扶起柳氏,可柳氏却执拗地不肯起来,她甩开幸怜的手,依旧固执地跪在地上……或许是最丢人最不会做的事都已经做了,此刻的柳氏已经破罐子破摔了。 这倒是让她变得坦然了许多。 相比给燕氏下跪,她更害怕被魏琮抛弃,想到今早那种慌乱的心情,想到崔妈妈说的那些话,柳氏深深吸了一口气,而后就这样跪在地上仰头看着燕氏,一如当年初见时仰视她一般。 却也不一样。 那个时候即使是仰视,她也觉得自己总有一日能够和燕氏一样,甚至比她更好。 可如今,她一身狼藉,满心疲惫,也终于认清自己不如燕氏。看着不远处那个即使不做多少装扮也依旧雍容华贵的妇人,柳氏默然片刻后说道,“我是来请夫人宽恕我家垣儿的错。我知道昨日是他做得不对,他不该和二公子争锋相对,更不该说出那样的话,但垣儿如今也得到了应有的惩罚,他……” 说起魏垣时,柳氏心中的不满到底还是忍不住溢出了一点,被崔妈妈扯了扯袖子才强行压下,她紧抿着红唇,垂下眼睫,待又过了一会才看着燕氏问道:“夫人如何才能消气?” 燕氏没说话,她只是沉默地看着眼前这个女人。 她很好奇是发生了什么才让这个女人变成这副模样,但这与她也没什么关系,因此燕氏也只是让这念头一闪而过,此时听到柳氏询问,她却是看着她沉默许久才开了口,“我听说魏夫人常做善事,正好不久后,信善斋要为军中将士筹备应需的东西。” 话音刚落,李妈妈就看了燕氏一眼,却也称不上惊讶,好似早已知道她便是这样的人,旁人都说她家大公子心软脾气好,但其实他们府中最心软的还是夫人和二公子,母子俩看着高傲不好相处,其实最会体恤旁人。 她笑着收回目光。 可跪在地上的柳氏却一脸惊讶,她以为燕氏喊她过来,必定是要让她丢脸的,没想到她竟这样轻飘飘揭过,她心中有些不大相信,总觉得燕氏还有后招等着她,她就用那样狐疑的眼神看着燕氏,直到被崔妈妈拉了拉袖子才抿唇应道:“我知道了。” 燕氏听她应允也就懒得再和她多说什么。 她自然瞧见了柳氏眼中的狐疑,诚然,她最开始也没想这么轻易地放过柳氏,不过见她如今这副模样,她也懒得收拾她了,便不再看她,握着一盏茶赶人,“行了,你走吧。” 说完仍不见人起身,余光一瞥,瞧见柳氏还一脸不敢相信地看着她。 燕氏忽然觉得有些好笑,她也是真的笑了,红唇微勾,目带嘲讽,“怎么,还不走?还是魏夫人想留在家中吃饭?” 她自然知道柳氏在想什么。 是。 她昨儿刚知道的时候的确很生气。 不仅仅是因为谢池南和瑶瑶,还因春行的事被人重新提起,她这辈子最不能容忍的就是别人议论自己的亡子,可一晚上过去,她自己也消化得差不多了,何况欺负一个女人有什么用?魏家是为谁做事,他们又是因为谁才敢如此嚣张? 燕氏不是不知道。 若真想收拾魏家,也不是不行,捏了这么一个过错送到金陵,皇帝为了安抚他们家必然是要严惩魏家的,可没了一个魏家,还会有千千万万个李家、王家……与其再出来一些不知根底的人,倒不如让魏家继续留在雍州。 左右如今的魏家在这金陵城中也翻不出什么水花了。 何况她最厌烦女人之间动嘴皮,耍手段,与其要那些达不到实处的羞辱,倒不如让事情最大利益化……她虽然从不过问谢平川营中的事,但也知道金陵的那位一直对他们有所保留。 明着让魏琮过来监察,暗地里只怕也不会给营中的将士太多好处。 想想也是好笑,一面希望他们为他卖命,为他奔前走后,征伐天下,一面又不敢对他们太好,生怕有朝一日他们生了异心,兵临城下,让他这个皇帝老儿的位置不保。 她这些年虽然从来不去理会那些高门大户,也不大管事,但由她一手创立的信善斋却一直不曾落下,每年她都会为军中筹备粮食、衣服,尽一切可能让他们过得更好些。 她知道柳氏虽然家中没什么背景,钱财却不缺,尤其还有商路,有些她费尽心思才能找到的药材对这柳氏而言却简单,想来这次筹谋也能让军营里的那些孩子过得更好一些了。燕氏想到这,那双淡漠的桃花眼也不禁扬起一抹温和的笑意,但也只是一闪而过,又继续抿唇端得冷傲起来。 柳氏还未说话,崔妈妈就忙不迭地跟人先磕起头,“多谢侯夫人,老奴和夫人回去就立刻准备应需的东西。”她怕再待下去,惹得燕氏生厌,连忙一扯柳氏的袖子。 柳氏也终于回过神了。 她沉默抿唇看了一眼燕氏,任由崔妈妈扶着她起来往外走去,要跨出屋子的时候,她又忍不住驻步回头……明亮的堂屋中,满室奴仆林立,她们一个个神态悠闲,眼中泛笑,与她屋子的那些奴仆完全不同。 而燕氏依旧高坐明堂之上,雍容华贵,望过来的那一眼也一如既往。 她来前想过,她想着她跟魏琮这么恩爱如今都能落到这样的地步?燕氏又能有什么好下场?她可是早就听说燕氏和那位安北侯的关系不好,就算她现在嚣张,可等她被谢平川抛弃了,下场和情况也只会比她更惨烈,可能比她更惨烈。 可此时—— 隔着这么一段距离,柳氏沉默地看着燕氏,第一次有了一个认知,这个女人能这么高贵能这么冷傲,根本原因不是因为她有谢平川,即便没有谢平川,她也照样能够活得耀眼。 这个女人才是那个真正无需仰仗男人的人。 她的手段、她的心思从未被这个内宅所束缚,这是她一辈子都学不来,甚至想都没想过的东西。 即便来时那般落魄,柳氏也没觉得自己有那么不堪过,可此时想到这个,她竟忍不住想落荒而逃。她也真的就那么逃了,匆匆收回目光,转头大步往外,因走得太快,脚下的步子一时没踩稳,幸得崔妈妈及时扶住才不至于往前摔倒,她听到身后传来燕氏的声音“去看看”,耳旁也有崔妈妈焦急的询问,“夫人,您没事吧?” 柳氏却什么都没说,她只是想快速逃离这个地方,在这个地方待得越久,她就越发觉得自己是那么的卑劣,那么的不堪。 所以等幸怜赶到门口的时候,看到的只有匆匆离去的主仆俩,她回眸看向燕氏,“夫人……” “算了。” 燕氏也瞧见了柳氏落荒而逃的身影,她轻轻皱了皱眉,却也没说什么,倒是身旁的李妈妈看着门外奇怪道:“这魏夫人今日也不知道怎么了,和老奴从前见过的简直判若两人。” 的确判若两人,但也不关她的事。 她只是看着座屏后的那两道身影,轻笑一声,“还不出来?” 李妈妈和幸怜也都停了声看向那块座屏,幸怜原本是想告知大奶奶出来了的事,但想想倒不如让夫人自己看更惊喜,也就只是笑抿着唇站在一旁。 外头静悄悄地等着她们出去,可站在座屏后偷听的赵锦绣却还没有反应过来,甚至在听到这句的时候,她还好奇地往外头看了一眼,想着燕姨是在和谁说话,直到手被一双温柔又微凉的手牵住,她才怔怔回头。 跟含笑看着她的姜唯四目相对,赵锦绣疑惑地眨了下眼,她红唇微启刚无声喊了“嫂嫂”两字,就被眉眼泛笑的姜唯牵着穿过座屏往隔壁走去。 比起耳房,这里的光线明显更为明亮。 高坐于明堂之上的燕氏本以为出来的会是赵锦绣和她的贴身婢子明初,可目光却先瞧见一道素色身影,那熟悉的身影被春日笼罩其中,燕氏看不见她的脸,却先瞧见了她衣摆上绣着的芙蕖花,原本明艳的笑容忽然僵在脸上,呼吸也在这一刻收了起来,除了先前已知情的幸怜,屋子里的其余人也都愣住了。 李妈妈更是在看到那道熟悉身影的时候红了眼眶。 等回过神,满屋的丫鬟都在给那个清瘦的素色身影请安,“大奶奶。” 姜唯听到后仍牵着赵锦绣的手,她笑着站在堂屋之中,温声让众人起来,而后又去看燕氏,待瞧见神色怔忡的妇人,她才松开赵锦绣的手,垂下眼帘屈膝给人请安。 “母亲。”她轻声唤燕氏,语气是一如既往的温柔。 李妈妈知她身体不好,刚想去扶她,却被人捷足先登。 燕氏先她一步走了过来,她亲自扶起姜唯,看着眼前的年轻妇人,燕氏似是还有些不敢相信,目光微怔,神色和语气也都不似先前那般冷傲,而是透着一股子不敢置信,“你怎么……” 姜唯便那么柔顺地站在她面前,闻言也只是柔软一笑,“春光明媚,我也想出来看看了。” 婆媳俩一个面冷心软,一个面软心却韧,此时两两相望,一个眼中有着少见的水意,一个眼中却只是泛着柔软的笑……站在一旁的赵锦绣看着这副画面却忍不住红了眼眶。 直到手再次被一双柔软的手牵住,她才抬起杏眸。 姜唯笑看她一眼,而后牵着她的手和燕氏柔声说道:“瑶瑶和我说想替您大办生辰,我也是这么想的。” 燕氏闻言,看了一眼赵锦绣。 她早些时候虽然答应大办却也只是因为不忍拂瑶瑶的好意,心里对这个生辰却是没什么期待的,可如今听姜唯也说了这番话,看着眼前这两张笑脸,她沉默一瞬后忽然也笑了起来,“好,咱们侯府也是该热闹热闹了!” 满屋的下人听到这话都忍不住笑了起来,赵锦绣更是连眉都高高扬了起来。 春光耀眼,燕氏垂眸看着眼前的两人,都是从小由她看着长大的孩子,如今都安然无恙地站在她眼前,她岂会不高兴?一手牵一个往里间说话去。 屋子里是从未有过的热闹,只是等到午膳时分,李妈妈却面露迟疑不知道该怎么做比较好。二公子今日也在府中,本该和以往一样过来吃饭,可如今大奶奶也在,回头小少爷也得过来…… 正在她不知道该怎么办,想着要不要喊郡主出来问问怎么做的时候,姜唯却先笑着开口了,“阿南怎么还没来?” 燕氏听她说起这个名字就皱了眉,她近来对谢池南的态度也改变了不少,这里有瑶瑶的缘故,也有她自己逐渐放下的原因,可看到姜唯,她就忍不住想起死去的春行以及从小就没了父亲的谢回,怕她看见谢池南心里不舒服,她正要冷声说话,便见姜唯笑着看向她,“我也许久没见他了,倒不知道他长高了没有。” 她的语气和神情是那样的温柔,好似从未被阴霾笼罩过。 燕氏看得一怔,等反应过来,看着她脸上的认真和与从前一样的笑容,沉默一瞬后还是抿了唇和李妈妈发话,“去喊他过来。” 李妈妈当即就应了是,她也不知道怎么了,心里和眼眶都有些发胀,她一边抬手擦了下眼角,一边噙着满脸的笑匆匆掀帘往外去传话,而坐在姜唯身边先前一直不曾说话的赵锦绣也轻轻松了口气,待被姜唯握住手又有些不好意思地看了她一眼。 姜唯一向体察入微,岂会不知她心中所想?她主动开口,一来是不想让她们为难,何况……她也有些怀念那个少年了。她家中没有多余的兄弟姐妹,以至于她从小就把瑶瑶当妹妹看,与瑶瑶一道长大的谢池南,自然也被她认作弟弟。 她始终记得当初谢春行娶她的时候,那个如朝阳般的少年郎与瑶瑶站在一道,要春行好好对她,不然就让他好看。 那会听到少年稚言,她和春行都忍不住笑了。 她当初怎么就舍得对他说那样的话呢?姜唯长睫微颤,又看了一眼身旁的明媚少女,不由自主地轻轻握了握她的手。 还好有瑶瑶,一切也都还来得及。 …… 谢池南收到传话的时候,正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做一把弓弩,弓弩很小,显然是给小孩用的,如今已经快成型了,可他看着这即将成型的弓弩,手里的动作却忽然慢了下来……便是做好了,这东西恐怕也送不出去。 又想到早间赵锦绣邀请他去嫂嫂那。 其实这些年他不止一次偷偷去过那个院子,他知道谢回喜欢吃龙须酥,所以他每次回家都会偷偷买一些放在他的桌上。 “二公子。” 刚成为谢池南贴身小厮不久的薛乐从外走来。 看到坐在石凳上沉默寡言的少年,他还是有些害羞和怯懦,不是很敢直视他,便只是低着头同他禀道:“夫人喊您去她那吃饭。” “知道了。”谢池南听到这话也没有太大的反应,只当是赵锦绣说动母亲,便只是如常应一声。他没有立刻就走,而是把手中的弓弩和刻刀先放回屋子里,而后才走出院子。 去主院的一路,他的神色一直如常,直到走到母亲房前发现她院子里的下人今日明显情绪要比从前高涨激动许多,他微微皱眉,不解发生了什么。 到了门前,发现就连来迎接他的李妈妈也是神色激动。 “发生了什么?” 谢池南不由出声询问,心里想着难不成是赵锦绣又想了什么鬼点子? 李妈妈却只是笑看着他,没有解答。 谢池南心中疑惑,却也没有再问,只自顾自打帘进去,刚低头进去,他就听到一阵温婉的熟悉女声—— “阿南来了。” 那是与赵锦绣截然不同的声音。 谢池南听着那道熟悉的声音,挺拔高大的身形却忽然僵在原地,他的手里还握着那块软布帘没有放下,头却不敢置信抬起,他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正目光温柔地看着他,而一旁,赵锦绣的笑容比从前还要明媚。 第40章 “他想要赵锦绣一直陪着…… 看着眼前的情形, 谢池南僵站在原地,迟迟都没有反应过来,他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一时就连呼吸都忍不住收了起来,直到胳膊被一只柔软的手轻轻握住, 耳畔也跟着传来熟悉的声音,“谢池南, 你是傻了吗?” 女声含着笑,压着声,却又调皮地拖长尾音, 带着几分逗弄的趣味。 他才回过神。 循声看去, 不知何时原本端坐在罗汉床上的明媚少女已经来到他的身前, 她就那么俏生生地站着他面前, 仰着头, 抬着一双含笑的杏眼一眨不眨地望着他,也让他从先前的迷惘和怀疑中抽身出来。他低着头,纤长浓密的眼睫安静地垂落在眼前, 或许是这事太令他震惊了, 谢池南即使到现在还依旧有些不敢相信。 赵锦绣看到了他脸上的神情,她抿唇笑了下,也不多说, 只又抬手轻轻扯了一下他的袖子,“走, 先进去,吃饭了。”说完仍不见他动,她有些无奈又有些好笑地瞥他一眼,仿佛在笑他跟个傻子似的, 却还是主动牵起他的袖子带着他往前走。 谢池南觉得此时的自己真的像个傻子,他从没想过有生之年还能听到嫂嫂这样称呼他,多年以前的话还在耳畔环绕,即使前不久赵锦绣已经和他说了嫂嫂让她带来的那些话,可他依旧不敢抱有一丝期待。 如果说这世上有什么他一辈子都迈不过去的坎,无疑是对嫂嫂和小回的愧疚了。 爹娘这边,他尚且可以争取,可嫂嫂和小回那边,他却是连出现在他们的面前都不敢。他始终记得在哥哥的灵前,嫂嫂一身素服抱着小回坐在椅子上的情形,永远温柔含笑的嫂嫂那日形如枯槁,双目无神,就像一具失去灵魂的躯壳,而她怀中的小回更是哭个不停。 沉默寡言面色苍白的女人以及不住啼哭的婴孩,是他这辈子都忘不掉的记忆。 他如何能祈求他们的原谅?又有什么资格让他们原谅? 可此时—— 他心里曾经期盼过的那一幕竟然真的发生了。 谢池南当然知道这是因为谁的缘故,他紧抿着薄唇,任赵锦绣像提着一个牵线木偶似的牵着他往里走,而他点漆目光看着她,从始至终都不曾移开过,他说不清此时是个什么心情,他只是看着少女沐浴在阳光底下的模样,看着她脸颊上从未消散的笑意,忽然想起从前做过的那些梦。 每次他做噩梦时,只要赵锦绣出现,他的噩梦就会结束,好似预示着她能替她扫除一切阴霾。 而如今—— 他的赵锦绣真的替他扫除了一切的阴霾,她让他不再沉睡于噩梦之中,她让母亲慢慢地接受了他,她让他每次回来不再觉得孤寂冷清,她让他在面对大众时可以坦诚地说出自己过往的错误,也让嫂嫂走了出来并且重新接纳了他。 他的心下情绪不住翻滚,明明是那样的波涛汹涌,可看着那张恬静的侧脸,他那如拔山倒海般的情绪竟又奇异般地变成了潺潺流水,变得平静变得温和起来,他看着赵锦绣,又去看她牵着自己袖子的手,那只手白得恍如世上最好的羊脂玉,没有一丝瑕疵,就如她这个人,永远那么干净那么纯粹……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只是在那忽如其来的一声声的心跳声中,看着眼前这样美好的赵锦绣,忽然反握住了她的胳膊。 这一幕细微的动作,满屋子的人都未曾察觉。 可赵锦绣身为当事人怎么可能没有发觉?她疑惑地回头看了他一眼。 也正是这一眼让谢池南瞬间回过神,他在赵锦绣疑惑的注视下连忙松手,微微蜷起的手指略有些不知所措地放在身体两侧,就连神色也破天荒地有些慌乱,先前心中一闪而过的念头还未来得及捕捉清楚,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他只是忽然有些不敢和赵锦绣对视。他垂下眼帘,浓密卷翘的眼睫遮挡住眼睛,也恰好避开了和赵锦绣的注视,在少女轻声问他“怎么了”的时候,他也只是摇了摇头,轻轻回了她两字,“没事。” “真没事?” 赵锦绣压着声,眉眼仍旧带着几分疑惑,见他低头不语,脸上的表情也有些看不清楚便也只当他是近乡情怯不敢去见嫂嫂,她就像是哄小孩似的,放软嗓音,轻声安抚他,“好啦,别怕,刚刚就是嫂嫂主动提议让你过来吃饭的。” 见谢池南仍旧没有抬头,也不知道他是听进去了还是没听进去。 赵锦绣本想再说几句,可屋子里这么多人,她也不好多做解释,便又轻轻扯了扯谢池南的袖子,见他并没有反对的意思便继续牵着他往前走。 谢池南亦步亦趋跟在赵锦绣的身后,点漆目光看着地上的倒影良久,最后还是重新落到了她的身上,他紧蹙着长眉看着赵锦绣的身影。 刚刚他在想什么? 为什么他会忽然握住赵锦绣的手? 谢池南想不明白,他只是觉得有什么东西仿佛变得和从前不大一样了,只是这一份不一样,他暂时还没有理清楚。 “燕姨,嫂嫂。” 耳旁传来赵锦绣高兴明媚的嗓音,谢池南的思绪再次被打断,他抬起黑眸才发现原来不知何时他们已经走到母亲和嫂嫂面前了,母亲还是从前那副不冷不热的模样,看到他过来也只是扭过头,握着手中的茶盏不说话,而嫂嫂却是眉眼含笑地看着他们。 看到这张熟悉的笑颜,他心里的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思绪倒是暂时都散了个干净,懊悔和愧疚却再次浮现到心间,他在那样的注视下微微垂下眼帘,不敢与人对视。 赵锦绣跟两人打完招呼后迟迟未听到身边少年说话,不由转头看人,见他低着头,便轻轻扯了扯他的袖子,在他看过来的时候,冲他无声道了三个字,“说话呀。” 打小就桀骜不驯的少年,此时被赵锦绣这样看着,竟也真的那么乖巧。 虽然心中还有些不大适应,可他还是在赵锦绣的注视下抬起头,“母亲。”他先跟燕氏打了招呼,等目光看向姜唯的时候,他抿了抿忽然变得干涩的薄唇,头又低了一些,“……嫂嫂。” 这个称呼,他已多年不曾吐出,此时不禁喊得有些哑涩。 燕氏并未搭话,可姜唯听到这一道久违的称呼,眼眶竟也忍不住微微发热,脸上的笑容却是变得明媚不少,她笑着轻轻应了一声,而后再次看向身前的两人。 有那么一瞬间,她看着身前的少年少女,就仿佛岁月穿梭,回到了过去。 从前也是这样,她跟阿娘或是春行坐着,阿南和瑶瑶就站在他们面前,有时候是瑶瑶跑来跟他们告状,说阿南欺负她,要他们做主。有时候是来和他们说今天和阿南去了哪里,碰到什么样的趣事……每当那个时候,阿南总是站在一旁,双手环胸,低眉看着身旁的少女,任她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说来也好笑。 阿南打小脾气也不是多好,外头人人畏惧的二公子、天生张扬的小霸王,可只要瑶瑶在,无论她说什么,他的眼中始终都含着笑,即使被告状也不生气,有时候看她喋喋不休地数落,他还会故意再逗瑶瑶几句,把人弄得更生气要和他打架才好。 姜唯不禁又回想起先前在房中她看着瑶瑶时脑中那一闪而过的念头。 其实那个念头,很多年前就已经有了,那会她和春行还有阿娘总觉得这两个孩子以后肯定能在一起……只是那会两人都还太小,他们都等着他们长大后顺其自然自己去捅破那层窗户纸,就跟她和春行一样,也就从来不多说什么。 没想到这等着等着就出了这么多事。 不过她心中依旧是盼着他们能在一起的,从小一起长大的感情最是可贵,而且……她看向眼前这个比起从前变得沉默许多的少年。 如果说这世上还有谁能让阿南变得和以前一样,恐怕也就只有瑶瑶了。她希望眼前的少年郎能够找回从前的意气风发,能和从前一样恣意耀眼,这也是……春行所希望的。 他一定希望他的弟弟能够从旧日的痛苦中走出来,而不是一直沉浸在过往之中。 “嫂嫂?” 许久不曾听到姜唯说话,赵锦绣不由疑惑地喊了她一声。 听到她的声音姜唯才回过神,眼瞧屋中几人都在看她,就连身边的燕氏也目光疑惑地看着她,她笑着暂时收回心中的思绪,语气是一贯的温柔,“刚在想事,怎么了?” 赵锦绣也没多想,仍笑着问她,“小回什么时候来呀?” 先前让人去喊谢池南的时候,李妈妈同样派了人去喊谢回……姜唯知道自己儿子一向有自己的安排和计划,估摸着刚去喊他的时候,他还在练字,不过估算着时间应该也差不多快到了,她正要回答,外头便传来幸怜的笑声,“小公子来了。” 碧绿色的软布帘被人掀起,一道白色身影从外头走了进来。 几乎是那道身影刚出现在视野中,赵锦绣就感觉到身边谢池南的身形变得紧绷了许多,她轻轻握了握他的手,见他低眸看来,又朝他露了个安抚的笑,依旧是无声的两字,“别怕。” 说来也好笑,明明只是这样轻飘飘的两个字,可谢池南心里的那股子胆怯和不敢面对竟就真的渐渐消散了。 他沉默地看了赵锦绣一会,而后在听到身后从远及近的脚步声,没忍住,一点点转过头,最后目光落在谢回的身上。这不是他第一次见到谢回,过去的六年中,他曾不止一次偷偷去看过他……但这却是第一次,他这样光明正大地看着他。 穿着白衣的小男孩有着超乎年纪的沉稳,逆光走来的身影就像是缩小版的谢春行,只是故去的谢家大公子温润如玉,而他的遗腹子谢回却要显得冷清许多,就像个不苟言笑的小学究,就连唇角也是向下轻抿着的。 看着这样的谢回,谢池南的嘴唇也不禁抿成一条直线,他那双漆黑深邃的桃花眼再次呈现出一抹自责,更多的却是懊悔,懊悔当年自己的莽撞造成如今这样的结局。 如果不是他的莽撞,哥哥不会死,谢回也不会从出生起就没有父亲,更不会在他本该灿烂玩闹的年纪过早地长大。 愧疚再一次压弯了他的身体,眼见那道越来越近的身影,谢池南竟不敢与他对视,他低下头,也压弯了脖子,放在身体两侧的手更是因为用力紧握而让骨节微微泛白。 赵锦绣就在他身边,最能直观地感受到他的情绪变化。 看着这样的谢池南,她的心里也有些难过,只是这会她也不好说什么,只能轻轻握住他骨节泛白的手,用无声的陪伴来安抚他的自责。 两人在这沉默不语,倒是先前一直不曾说话的燕氏看到谢回,脸上流露出一抹慈爱的笑容,她搁落手中的茶盏,笑着冲谢回招手,“小回,到祖母这边来。” 谢回却没有在听到这道呼唤的时候就冲人走去,他还是赵锦绣初次见面时那副刻板沉稳的模样,面对这么一屋子的人和燕氏的招呼,他并没有像同龄小孩似的玩闹撒娇,而是规规矩矩先向他们问好,“祖母,母亲。” 他就站在赵锦绣的身边。 等跟燕氏和姜唯问完安,又转身面向赵锦绣,也是规规矩矩的一礼,嗓音却还是淡淡的,“姑姑。” 赵锦绣其实不是很擅长和谢回这样性格的小孩相处,但也是发自内心喜欢这个与众不同的小孩,这会也就半弯腰笑着和他回了招呼,“小回好呀。” 话音刚落,余音犹在,她就瞧见原先一直低头的男孩忽然抬眸朝她这边看了过来,亦或是说,她的身旁……谢回虽然还小,通身气派却已十分矜贵,此时见他忽然抬眸,对上那双平静的凤眸,赵锦绣先是一怔,紧跟着她便感觉到她握着的那只胳膊变得更为紧绷了一些。 这是这对叔侄第一次这样正式的在同一个空间下见面。 满屋子的人都因为谢回这一眼变得心神紧绷起来,就连燕氏也不禁抿住唇,放在膝盖的手也不由自主地轻握起来。 姜唯倒是知晓自家儿子的脾性,但也怕他不知道这是谁,正想开口,便见谢回看着谢池南的方向,用那道清贵的声音再次缓缓吐出三个字,“小叔叔。” 清朗的小孩声音映衬得整个屋子静悄悄的。 因为太让人震惊,众人此时都没有说话,而是目光呆滞地看着谢回。 而谢池南更是连呼吸都收紧了,他低头看着谢回,目光怔怔又不敢置信,他还没从先前那一声称呼中回过神,直到与那双熟悉的凤眸四目相对…… 谢池南平生最厌烦眼泪,也一直觉得眼泪是这世上最无用的东西。 可此时—— 他竟眼眶发热,喉间微痒。 这让他没有办法立刻去回应谢回,他只能呆呆地看着他。 他在看谢回的时候,谢回也在看他,小孩那双漆黑纯澈的凤眸在看向谢池南的时候,眼中却是藏着几分不大明显的好奇,没有人知道,他是见过他这位小叔叔的。 他从记事起就知道他的父亲死了,也知道母亲温柔坚强的面孔下也有羸弱难过的一面,所以他从来不去撒娇,他过早地学着让自己长大,不让母亲为他操心。 可他毕竟还只是个孩子。 第一次一个人睡的时候,他表面上装作什么事都没有,还冷着一张脸不让他们陪,可真当下人都离开,他躺在床上却怕得只想用被子把自己都遮挡住。何况那一阵,他总觉得他的屋子有些怪怪的,有时候他随口念叨出来的东西,几乎隔日就会出现在他的桌上。 他当然不会以为是仆役买的,他提那些的时候,身边根本没有别人。 而且若是仆役买的,估计早就来跟他卖好了。 那个时候的他有些爱幻想,他娘看的书杂,连带着他也知道不少奇奇怪怪的东西,他那会以为是碰到什么神仙,或是他父亲的鬼魂,初生牛犊,倒也不怕,也因此在那个晚上听到一阵细微的动静,他不仅不觉得害怕,反而还生出一抹激动的心情。 却又怕把他吓跑。 小谢回只能死死抓着身上的被褥,闭着眼睛。 他能听到一串压轻的脚步声离他越来越近,也能感觉到那人在他床边站了许久,他起初以为那人会像从前似的给他放下一些东西就离开,不想那晚他竟待了许久。 那是一个夏日,蚊虫很多,即使房中由下人点了驱蚊的艾草,但还是有不少生命力顽强的蚊虫在耳边嗡嗡叫。 他能感觉到那个人在驱赶蚊虫,似乎是怕吵到他,他的动作放得很轻,也因此耗费了许多时间……谢回那会都有些昏昏欲睡了,直到身上的被子再度被人重新盖严实,他才醒过神。 他看到一道蓝色的身影。 那是一个梳着高马尾的少年,他有着宝剑锋利般的锐气,脸上的神情却比这深夜还要让人觉得哀伤,他不知道他是谁,却清楚他不是他的父亲,也不是他想象中的神仙。 后来他还见过他许多次。 谢回从来不让他知道他已经发现他了,不知道为什么,他只是觉得如果揭穿了他,那他以后很有可能就再也不会来了,他不想失去他生命中唯一个朋友,所以他宁可继续保持着这样无声地陪伴。 直到后来有一次,他被玉如牵着去祖母那。 他看到记忆中慈爱温柔的祖母大发雷霆,看到她手中的茶盏朝一个熟悉的身影砸去,而后他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在看到他时,神色微僵,紧跟着便是脚步不停地与他擦肩而过往外走去。 那个时候他才知道原来这么多年一直偷偷看他,为他驱赶蚊虫,给他带好吃的那个人是他的小叔叔。 他知道父亲的死和小叔叔有着分不开的原因,他的母亲并没有隐瞒他,也让他不要去怪小叔叔,可在不知道小叔叔就是那个人的时候,谢回对那个从未谋面的小叔叔是有过怨恨的,他怨恨他让他失去了父亲,怨恨他让母亲总在深夜哭泣,可在知道他的小叔叔就是那个人后,他终于明白母亲与他说过的那些话是对的。 没有人希望发生那样的事,有时候活着的那个人更不容易。 谢回垂下眼帘。 而谢池南也终于哑着嗓音轻轻嗯了一声,回应了他的问好。 谢回没再说多余的话,甚至没看他,仿佛他们真的从未见过,他只是一如既往沉默地走到了祖母的身边。 只是燕氏这会也不知道在想什么,谢回都走到她身前了,她却还是垂着眼睫什么都没说。 赵锦绣同样没有开口,她也还处于惊讶之中。 其余人也如此,倒是姜唯只是短暂地失了下神便回过神了,此时,她看了一眼身边的谢回,见他在她看过去的时候有些不大自然地抿了下唇,跟着垂下眼帘避开了与她的对视,她笑了笑,又抬手轻轻摸了摸他的头,而后什么也没说,只柔声提醒身旁的燕氏,“母亲,该吃饭了。” 燕氏听到她的声音才回过神。 她此时的心情十分复杂,像是高兴又像是感慨,可她终究没多说什么,她只是点了点头,而后沉默地站了起来,在牵着谢回路过谢池南身边时,看着低着头却还是藏不住微红眼眶的少年,她的脚步不自觉又停顿了一下。 过往的记忆如海水一般汹涌而来,她目光复杂地看了他一眼,最终却还是什么也没说,只牵着谢回的手继续往外走去。 只是等到外头看到那一桌子菜,满满一桌子的菜,有她喜欢的,有阿唯、小回喜欢的,也有瑶瑶喜欢的,唯独没有谢池南喜欢的……她轻轻抿唇,想到这些年又闭上眼睛,沉默许久后到底还是跟李妈妈提了一句,“晚上加一道四喜丸子。” 四喜丸子是谢池南从小到大最喜欢的一道菜。 几乎是这道声音刚落,她身后的那群人就都停下了脚步,只是姜唯也只是停了一下便又重新笑着迈了步子往前走,扶住燕氏的胳膊坐在她身边,而在她身后的赵锦绣和谢池南,两个人却迟迟还没有反应过来。 谢池南神色怔怔看着前方,而他身边的赵锦绣却在短暂地失神后激动地握住了他的胳膊。黄衫少女的脸上有着藏不住的明媚笑容,要不是屋子里还有这么多人,她都要跳起来了。 她没想到今天会有这么多意外之喜。 先是嫂嫂主动喊谢池南过来,还有小回主动喊谢池南小叔叔,就连燕姨也改变了想法,主动让李妈妈给谢池南加菜了……高兴的事太多,让她一时间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脸颊却因激动而变得微红起来。 谢池南被她这么一握倒是也回过神了,看着身旁这张明媚的笑脸,他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他想如从前一般抬手去抚摸她的头。 这是他以前惯有的举止,从小到大已经习惯了,可今日看着眼前的赵锦绣,谢池南抬起手却不知道为什么迟迟都没有放下,他只是看着少女脸上的绯红,看着她因为高兴而变得更为璀璨的眼眸,看着这张娇俏的脸,原先那一闪而过来不及捕捉的念头忽然再一次浮现在他的心中。 他想要……赵锦绣一直这样陪着他。 第41章 “他喜欢赵锦绣?”【二…… “瑶瑶, 阿南,你们怎么还不过来?”隔壁传来姜唯的声音。 谢池南还没从自己那抹荒谬的思绪中抽出神,赵锦绣却已经笑着应道:“这就来!”她说完就跟从前似的继续去牵谢池南的手, 大概是因为今日高兴的事太多了,她并没有注意到少年在被她牵住手的时候, 身形再次变得紧绷起来。 谢池南也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突然变成这样。 但他清楚这一次的紧绷和之前不一样,之前的紧绷是因为不安是害怕是对未可知的东西感到彷徨, 而此时他的紧绷却是因为……他第一次清楚地认识到自己对赵锦绣的感情好像变得和从前不大一样了。 他低眉去看赵锦绣牵着他的那只手。 想到先前浮现于心中的那些念头,谢池南不由自主地轻轻抿了下唇,他想要赵锦绣陪着他, 他想要一直一直握着这只手, 以及……他想要她也只牵他的手。 这就是先前一闪而过又再度浮上心头的念头。 谢池南清楚他这是对赵锦绣生出了占有欲, 可这种占有欲也不是第一次出现了, 他小时候就有过这样的想法。 那个时候, 每次看到赵锦绣和别人玩耍时,他就会不高兴,更小的时候, 他会上前直接把赵锦绣身边的那些人打倒然后牵着赵锦绣就走, 后来长大一点了,做不出这样的事了,却也会站在一旁冷着脸生气或是直接冷嘲热讽。 可他现在的想法跟小时候一样吗? 谢池南抿唇想了想, 发觉还是有些不大一样的,那个时候他虽然也会吃醋, 会因为赵锦绣和别人玩忽略他而不高兴,但过后也就好了,甚至后面还会主动带着赵锦绣参与到那些人的活动中。那个时候,他只要让所有人都认识到“他才是赵锦绣最好的朋友, 他们只是普普通通的玩伴”就不会不开心了。 可现在好像不是这样的。 他发现,他竟然不希望赵锦绣的身边再出现其他人,他希望她能一直紧握他的手。 可她怎么可能一直陪着他?她以后会成亲嫁人,她会有她更亲密的人,她以后的一生都会给那个她最亲密的人……这些早已经有的认知却让谢池南那天夜里生出的嫉妒再一次攀升到他的心间。 这一抹嫉妒让谢池南整个人都变得烦躁起来,只是很快他的这抹烦躁就被一道声音打断了。 “怎么这么慢?”燕氏因为先前提过的那句话总觉得心里有些别扭,又不愿让旁人察觉出自己这份别扭,眼见姗姗来迟的两人便如往常一般说了一句。 目光却在看到两人牵着的手时一顿。 倒也不是多稀奇的事,毕竟两人从小一起长大,感情最是要好。 可谢池南察觉到她看过来的眼神,也不知道怎么了,竟是莫名有些心慌,明明别人都没说什么,他却忽然做贼心虚般甩开了赵锦绣的手,他的动作并不算大,像是怕弄疼赵锦绣,就连甩手都是很轻的。 可原本要收回眼眸的燕氏看着他这番动作却忽然皱起眉。 赵锦绣本来正想回答燕氏的话,忽然被谢池南甩开手,不由莫名地看了他一眼。见身旁少年低着头,看不清脸上的神态,她也没当一回事,自顾自收回视线和燕氏说话,“刚刚耽误了下。”也没说什么,她笑着坐到了姜唯的身边,眼瞧着这一桌子的菜,因为今日的好心情,她不禁眉开眼笑道:“好多我喜欢吃的。”说着想到什么,不由又托着脸颊无奈道:“等我回去的时候,估计都要胖一圈了。” 她这阵子明显感觉到自己的脸稍稍有点肉肉了,不过明初觉得她这样正好,赵锦绣也不喜欢那种骨瘦如柴的身材,便也没有特意去控制。 要放在平日,她这么说,燕姨肯定要说她了,可今日她却迟迟没有听到燕姨的回答,赵锦绣不由转头朝人看去,却发现燕姨正望着谢池南的方向皱着眉,就在赵锦绣心里一个咯噔,以为这对母子又要争执的时候,燕姨却已收回眼眸,语气如常地和她说道:“胖什么?你这样正好,先前来的时候倒像是在家里被苛待了一般。” 想到她家如今是她二婶管事,燕氏不禁真的拧了眉,沉声问,“你在家的时候有没有受欺负?” 赵锦绣见她恢复如常,也未去说谢池南,便也松了口气,听到这个回答却是哭笑不得,“怎么会,二婶对我挺好的。”虽说头几年的时候,二婶因为世子之位对她和小安有些提防,但她也是大家出生,做不出那些苛责晚辈的事,虽说疏离了一些却也没苛待过他们姐弟,平日该给的也是一件不落。 近几年,她大概也瞧出她和小安志不在此,加上堂哥的世子之位也已经坐稳了,她待他们也就变得亲近了许多,何况便是看在祖父的面子上,她也不会对他们如何。 就算是那位一向利益至上精明爱算计的三婶平日见到她也是笑意盈盈,从不敢说一句重话,要真说有什么烦的,也不过是这位三婶总想拿她当枪使,只不过她从来不去搭理就是。 燕氏回想了下她家两个婶子的脾性和为人,虽说各有缺点,但念在他家老太爷的份上也不至于对瑶瑶如何,便也没说什么。 两人在这说话,谢池南却像是沉浸于自己的世界中还未入座,直到姜唯轻轻喊了他一声,谢池南才回过神,他循声看去,漆黑的眼中还有一些迷惘,等听人温笑说道“坐吧”,他才后知后觉点了点头,在赵锦绣的身旁坐下了。 …… 等吃完午膳。 李妈妈便又遣人上了糕点茶果。 姜唯和燕氏坐在一道说话,赵锦绣偶尔也会笑着插上几句,谢池南和谢回这对叔侄虽然没说话,却也没离开,就这么静静地坐在椅子上听着她们说话。 只不过相比神色平静真的什么都没想的谢回。 谢池南这个叔叔想的东西却多了去了,只是他自己心里乱糟糟的,想了半天也捋不出一个头绪来。 燕氏今日脸上倒是一直挂着笑,大概是很久没见姜唯和谢回一道出来了,她今天的兴致格外高,就连中午吃饭的时候也多用了半碗,只是看了一眼坐在一旁不说话的谢回,她又轻轻皱了眉。 谢回今年不过六岁,身量还不算高,这会坐在太师椅上,脚都够不到地面,腰背却端得十分挺直,燕氏就这么一个孙子,更何况他和故去的亡子还长得这么像,想想别人家的小孩这个年纪都是赖在母亲和祖母怀里撒娇躲懒,可她的孙子却过早地变得成熟学着长大,承担一些原本他不需要承担的东西。 若说她这心里不难过,是不可能的。 她不希望他总这样,也因此在看到沉默不语的谢回时,她不禁停下了喝茶的动作,放柔嗓音和人说道:“今儿个天气好,要不让幸怜带你去院子里逛逛?” 幸怜正要笑着帮腔,谢回却是想也没想就拒绝了,“不用。” 他对这些不感兴趣。 花这个时间在外头散步,倒不如回房间再去看一会书或是练会字,不过想来他要是这么说,母亲和祖母又该无奈了,便继续沉默地坐着,打算到时间就和母亲一起回去。 倒是赵锦绣看着他沉吟一会后,提议道:“要不我和你小叔叔带你去他那屋子转转?”也是因为谢回今日对谢池南还算不错的态度,她才敢说这样的话,眼见谢回那双漂亮的凤眸朝她这边看过来,虽然脸上的表情还是淡淡的,却没有像先前似的立刻拒绝,她便又笑着和人说道:“你小叔叔房中有不少好玩的东西,什么弓.弩、木剑,还有陀螺。” 她也不知道谢回喜欢什么。 但想来这些东西,无论多大年纪的男孩子都应该会喜欢吧?她家安安就挺喜欢的。 她说话的时候就看着对面的谢回。 而谢回与她对视一眼后却朝她身边的谢池南看去。 谢池南在刚刚赵锦绣开口的时候也终于从那些纷乱的思绪中抽出神了,听到这个提议,他的内心也有些激动,他当然想和谢回多接触些,只是……谢回会喜欢吗?他情不自禁地朝对面的男孩看过去,却又因为他看过来,扫见那双熟悉的双眸、熟悉的脸,习惯性地低下头。 他这番模样自然落到了谢回的眼中。 谢回看到那个沉默寡言少年的眼中含着几分希冀和期待,却又因为他看过去而下意识低下头,想到这几年他总是偷偷来探望,从前不知道是为什么,如今却明白了……谢回沉默地看了他一会也抿了唇低了头,最终却还是压抑不住心中的渴望朝自己的母亲看了一眼。 姜唯自然乐得他们来往,见他看来便笑道:“去吧。” 见她同意,谢回一向没有多少波澜的眼中明显多了一点笑意,却又习惯了不去外放自己的情绪,及时地收敛起来后才看向赵锦绣,朝她点头应道:“好。” 他的脾性是真不像小孩,但赵锦绣在看到他应允的时候还是忍不住笑弯了眼,她第一个反应就是朝身边的谢池南看去,瞧见身旁少年不敢置信地抬起头以及眼中即使遮掩也藏不住的激动,她更是忍不住抿起红唇轻轻笑了下,而后率先起身朝谢回走去,跟着朝他伸出手。 就像从前面对生安一般。 可谢回看着她伸出来的那只手却轻轻抿了抿唇,他朝赵锦绣摇了摇头,语气客气却也疏离,“多谢姑姑,我自己能起来。”说着,他就自己撑着扶手踩着下面横在椅子腿中间的木头站了起来。 姜唯看得好笑,见赵锦绣有些傻眼的模样,便冲她说道:“别管他,打小就是这么个脾气,平时我要抱他都不肯。” 谢回也不辩解,就这么静静地站在屋中。 赵锦绣的确是有些傻眼,她家生安明明和谢回一样大的年纪,却十分爱撒娇,虽说平时对旁人也是很有规矩的模样,但每次看见她出现就会立刻迈着两条小短腿哒哒哒朝她跑来,一把抱着她的腿不说,还会仰着头亲热地迭声喊着“阿姐阿姐”。 平时忙的时候也没觉得什么。 这会猛地一想起来,赵锦绣才发现自己真的有些想他了。 “怎么了?” 谢池南已经走到她的身边,旁人还未察觉到她的不对,他却率先拧了眉。 姜唯听他开口才瞧见赵锦绣脸上的神情,沉吟一瞬后说道:“瑶瑶这是想小安了吧?”这些年,他们虽然没碰面,但两家消息还是互通的,她知道瑶瑶的爹娘也在六年前离世,并且也留下了一个孩子。 赵生安,一生平安。 这是死者能够赐予生者唯一的祝福了。 也不知道这对姐弟这些年过得如何,只是想着瑶瑶如今偶尔显露出来的能干和沉稳,姜唯的心里又有些难过,便是荣华富贵加身,可没了最亲近人的陪伴,又能好到哪里去? 赵锦绣却不知道她心中所想,闻言也只是笑着应道:“是啊,我还从没和他分开这么久过,也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她刚说完,身边的谢池南便看着她想也没想似的开了口,“你若想他,我派人去把他接过来就是。” 赵锦绣听得一怔,半会却笑了起来,她扭头看着谢池南和他说道:“谢池南,你在说什么呀?这一来一回,估计等生安到了,我也要走了。”她原本就是因为丽妃的计谋才躲到雍州来,后来又因为谢池南和家里的处境想着在这多待一段时间,可如今谢池南已经和家人缓和了关系,她在这里的心愿已了,等金陵来信,她也就该回去了。 “回头我也该给祖父写封信了。”要不然祖父知道她偷偷跑到雍州还不和他报备,定然是要生她气的。 她在这自顾自笑着说话,身旁的谢池南却一点点攒起眉心,他当然听出了赵锦绣的弦外之音……明明早就认知到的事,可真的想到不久后赵锦绣就要离开,他这心里竟觉得十分不舒服。 弄不清的心思,要离开的赵锦绣…… 无论哪件事都让他没法高兴起来。 谢池南抿着唇沉默地看着身旁的赵锦绣,耳听着她和嫂嫂说着她的弟弟平日如何,偶尔母亲也会插上几句,三个人因为小孩聊得十分热闹,也因此一向很能体察他情绪的赵锦绣此时并未注意到他的不对劲,反而是不知何时走到他身边的谢回用一种超乎这个年纪的眼神看着他,而后又看了一眼被他看着的赵锦绣。 “咦?小回过来了呀。” 赵锦绣一回头才发现谢回已经过来了,又见他正看着她,她不禁有些惊讶又有些好笑,她弯下腰,双手撑在膝上,以一种平视的态度看着谢回,“小回是有什么话要和我说吗?” “没有。”谢回摇了摇头,收回了目光。 赵锦绣习惯了他的脾性,倒也没说什么,只是看着他毛茸茸的头顶,手忽然有些痒,她也不知道怎么了,看着他这副酷酷的模样就挺想招他一下的,很想看看他被惹得不高兴变脸是副什么模样……大概是她的身边从未出现过这样脾性的人吧。 即使是谢池南,不管他平日在外头多酷多傲,但跟她相处起来也是又欠又讨打。 若真要说,赵锦绣的脑中倒是忽然闪过一个身影,那日东市街上的书生,她并非过目不忘,可那日的情形却让她记忆犹新,嘈杂的街道,沉默的书生,他背着手微微抬眸,在她跟谢池南看过去的时候,以沉默回视。 她记得那日晚霞还未彻底落下。 那清冷的书生明明被红日所笼罩,却仿佛处于黑暗之中,那样热闹的街道,只他一人那么寂静,可他仿佛十分享受这样的黑暗和寂静。 又看了一眼面前的谢回,也是一样的沉默,一样的孤傲冷清,和那书生还真有几分相似。 不过到底只是一面之缘的路人,赵锦绣也只是这么一想便笑着收起了脑中的思绪,她并未把那人放在心上,只是颇为遗憾地看了一眼谢回毛茸茸的头顶,然后收回自己跃跃欲试的小心思,起身和身边的谢池南说道:“走吧。” 谢池南的心里还很乱,但又觉得自己没有这个资格和理由让赵锦绣留下来,便只能沉默地抿着唇嗯了一声,眼见赵锦绣和谢回已经往外走,他便跟在他们身后。 三个人。 两个都是少言寡语的人。 好在谢回虽然性子冷清了一些,却胜在有家教,无论赵锦绣问什么都会回她,场面倒也不觉得冷清,只是走到半路的时候,赵锦绣忽然发现自己的帕子不见了。 她没说话,只低头想着。 谢池南就在她身边,他虽然因为先前赵锦绣的话,一路上情绪都不算高涨,但见她皱眉还是立刻问道:“怎么了?” 赵锦绣回她,“帕子不见了。” 她想了想,估计是落在燕姨那了,虽然是贴身之物,但一来没绣她的名字,二来这是在家里,倒也没什么大碍,晚上去吃饭的时候问李妈妈一句好了,若在那回头拿回来便是,若不在也就只当丢了一方帕子。 她没把这事当一回事,正想招呼谢池南继续往前走,却听他沉声说,“我去找,你们先过去吧。” 谢池南说完便径直转身,赵锦绣连个“不用”都来不及说,就眼睁睁看着谢池南越走越远了。 看着他离去的身影,赵锦绣微启的红唇又重新合了起来,她总觉得谢池南今天怪怪的,也不能说是今天,大概是出来的这一路,她皱了皱眉,又低头去看身边的谢回,问他,“你觉不觉得你小叔叔怪怪的?” 虽然以前谢池南也很少说话,但也不会一句话都不说,现在想想,刚刚走过来的一路,谢池南的确挺沉默的。可今天他应该很高兴才对呀,要说是因为小回在这,他不知道怎么开口? 赵锦绣回想了下又觉得不大像。 谢回原本正望着谢池南离开的身影,闻言倒是抬眸看了赵锦绣一眼,小小的孩子抿着唇,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也不知为何,此时看着有些沉沉的。 赵锦绣感觉到了,不由问他,“怎么了?” 谢回却又收回眼眸,摇了摇头,还是淡淡的嗓音,“没什么。” 这叔侄俩还真是一样的脾气,赵锦绣有些好笑又有些无奈,不过她和谢回到底不算熟,要是谢池南在这,她就直接问他怎么了,可谢回……她摇了摇头,也只是笑笑。 或许是因为谢回的脾性,她没办法真的把他当小孩,便商量似的问他,“那我们先过去吧?” “嗯。” 谢回倒是没什么意见。 两个人继续往前走,而另一边谢池南说是去给赵锦绣找帕子,其实也是想理一理自己这乱糟糟的思绪,只是思绪千丝万缕,你越想理,却越理不清。 他就这么一路低着头朝母亲的院子走去。 这个点院子里没什么人,大概都去做别的活计了,谢池南本想进屋看看,没想到刚走到帘子口就看到一块鹅黄色的帕子,看着上头绣着的芙蓉花,他便知道就是这块了,他弯腰捡了起来,又拍了拍上头的灰,正想离开,却听到里头传来一句,“母亲也瞧出阿南喜欢瑶瑶?” 谢池南还保持着弯腰捡东西的动作,听到这句话就像是被一道惊雷劈中一般,他……喜欢赵锦绣? 第42章 “喜欢赵锦绣既让他觉得…… 因为不敢置信, 亦或是从未想过这个可能,谢池南迟迟都没能反应过来,但这一句话也让他先前乱糟糟的思绪就像是忽然被人灌入了一道清泉, 那些原本纠缠在一道怎么理都理不清的东西也终于露出一点他从未想过的端倪了。 他不知道什么是喜欢。 可他知道他不想让赵锦绣离开这离开他,他不想让别人看见赵锦绣的容颜, 不想让他们对她生出觊觎之心,他更不想, 不想赵锦绣把如今对他的好给别人。 他想赵锦绣一直握着他的手,并且只握他的手。 他想让她的眼睛只望着他。 他想让她陪着他,永远永远地陪着他…… 这些念头平日说不清道不明, 此时忽然想明白了倒是让谢池南的呼吸都不由自主地屏息起来, 脑中的思绪却是变得越来越清楚, 他忽然想起昨儿夜里赵锦绣问他的那些话, 她问他喜欢什么样的人, 而他满脑子都是她。 她笑的样子,她哭的样子,她高兴的样子, 她生气的样子。 明明他无法接受很多东西, 可只要想到对方是赵锦绣的话,他就发现自己能够毫无保留地全盘接受。 这就是喜欢吗? 谢池南不知道,他只是发现自己的心跳忽然又变快了许多, 咚、咚、咚的,听着就像是那沙场上的战鼓, 而心跳声外,他的嘴角竟像是被人牵着似的不可抑制地向上扯着,他发现在认知到这个可能的时候,他除了最开始有那么一点点慌乱和不敢置信之外, 很快就变得高兴起来。 是啊,他为什么要让别人照顾赵锦绣呢? 那些人到底怎么样,他们谁也不知道,虽然按照赵锦绣的情况,她家绝对会给她精挑细选择一个夫婿,可这世上不是也有很多衣冠禽兽、人面兽心吗?要是赵锦绣恰好碰到一个对她不好的,冷落她的,或是外头有女人的,那她这辈子不就完了?就算最后把人解救出来,她受过的那些伤难道就不存在了吗? 与其把她交付给别人,与其自己在这惴惴不安,想着她过得好不好,那为什么他自己不娶了她呢? 他们从小一起长大,对彼此最了解不过,他爹他娘还有嫂嫂都喜欢她,赵锦绣嫁过来的话,绝对不会有人让她受委屈,如果赵锦绣不喜欢雍州,那他也可以陪着她去金陵,反正金陵他也熟悉。 越想。 他的唇角就越发控制不住往上翘。 仿佛终于看清了自己的内心,那些残留在他心里多日的糟乱情绪终于散了个干净,留下的只有明媚如晴日一般的好心情。昨儿夜里,赵锦绣和他说起未来的妻子,他只觉得烦躁,可如今,他才发现,原来他不是不想娶妻,他只是不想娶除了赵锦绣以外的人。 如果这个人变成赵锦绣的话,他不仅不觉得烦躁,反而还高兴地开始脑补起他们以后生活在一起的日子。 赵锦绣这个人其实有很多不为人知的小毛病,她娇气,无论是穿的衣服还是睡的被子都要用上好的天丝料子,要是不对,她就一定翻来覆去睡不着,睡前要用玫瑰露擦脸擦头发,用的珍珠膏得是金陵城最大的那家脂粉铺子做出来的,哦,她睡觉还不老实,睡觉的时候总喜欢把身上的被子踢掉。 为什么知道这事,还是因为有次除夕赵锦绣非要拉着他守夜。 她说要在新的一年第一个和他说新年快乐,他原本对这些并不在意,与其讲这种形式倒不如去跟他们投壶,可听到赵锦绣那番话看着她脸上的明媚笑意,他还是点了头。他们两个人就挨着罗汉床看着窗外的烟花,等着新的一年来临,可兴致勃勃说要和他说新年快乐的那个人没挨一会就靠着他的肩膀睡着了。 他那会无奈极了,真想揪住她的小脸蛋让她醒来,可看她睡得那么香也就舍不得吵醒她。 本想着过了点和她说声新年快乐就离开,哪想到刚把人放在床上,她就直接把他好不容易给她盖上的被子踢掉了,那天他捡了几次她就踢了几次,偏偏底下人都被她放出去玩了,一贯守着她的明初又被她放回了家,天寒地冻的,他怕人回头染了风寒只能坐在一旁守着。 第二天的时候看到他双手环胸沉着一张黑脸坐在她床边,她还很惊讶。 等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后却还是骄横地仰着下巴怪他没把她吵醒,他还来不及发作,她就已经跳到他背上让他背她去外面堆雪人了。 他眼中的赵锦绣就是这么一个人。 旁人都觉得如今的平阳郡主知性懂礼温柔大度,可他却知道那副面具之下的人永远是那个又娇气又蛮横的小姑娘,只要有人多疼她些,她就会露出她本来的面目。 明明最不喜欢这样的性子,可因为是她,他竟一点都不觉得反感。 甚至还有点喜欢,或者比喜欢还要再多一点。 他想娶赵锦绣。 他要娶赵锦绣。 他要赵锦绣成为他的妻子,他要让她的眼睛永远永远望着他。 这是他现在心中最想做的事。 心脏还是跳得很快,脸上的笑却忽然变得害羞腼腆起来,说句实话,他还真有那么一点不好意思,拿赵锦绣当了十六年的朋友,忽然发现自己原先所有的不对劲都是因为喜欢上了她……要让赵锦绣知道,肯定得笑话他了。 他倒是也清楚赵锦绣现在还不喜欢他。 就她那副大大咧咧的性子,估计比他还要不明白喜欢是什么,可这有什么关系?她不知道,他和她说就是了,虽然的确是丢人了一点,但跟自己未来媳妇丢个人怎么了?他爹在外头那么英勇,还是人人敬仰的战神呢,碰到他娘不也没招? 何况就算赵锦绣现在对他没感觉,可他们多年的感情不是假的,之后慢慢相处就是了。 反正他们也相处这么多年了。 谢池南想清楚了,想明白了,先前的烦躁终于彻底消失,他扬着一张如朝阳春日一般明媚的笑脸,正想握着赵锦绣的帕子先离开这,正好路上也能想想怎么和赵锦绣说这事好。 来时沉重的脚步此时却变得轻快极了,他迫不及待想快些见到赵锦绣。 可他步子还未往外迈出,又有一道冷淡的嗓音传入耳中。 “是。” 是他娘在说话。 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谢池南在听到他娘的声音时,没有选择立刻离开,而是停下脚步留在了帘子外头,他听到他娘用她那惯有的冷淡嗓音斩钉截铁地说道:“可我不会让瑶瑶嫁给他。” 第43章 “赵锦绣觉得谢池南怪怪…… 明媚的笑意忽然就僵在了脸上, 四肢百骸里原本应有的热意也被冰冷的寒水所覆盖。明明这会是一天中阳光最好的时候,也是最热的时候,可谢池南站在这却像是处于寒冬腊月一般。 里头的人并未察觉他在外偷听, 声音也就不曾间断,“我从前是盼着他们在一起, 可我盼着和瑶瑶在一起的是从前那个谢池南。” “……母亲。”姜唯的声音透着几分无奈。 她似是想劝说,可燕氏的声音却依旧那么坚决, 那么冷清,“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是, 他现在和早些时候是不一样了, 我也相信他以后能变好, 可以后是什么时候?他会变成什么样?他需要多少年?谁也不知道。” “瑶瑶虽然不是我的孩子, 可也是我从小如眼珠子般看着长大的姑娘, 她若肯当我的儿媳,我便是做梦都会笑醒,可阿唯, 做人不能这么自私, 没有人有这个义务非要等着别人成长,以瑶瑶的情况,她明明能在当下选择更好的, 为什么非要去等着一个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变好的人变好?难道就因为我们喜欢她吗?难道就因为那一点别人没有的青梅竹马的情谊吗?” …… 里头还说了什么,谢池南已经听不清了, 他站在帘外,明明全身上下都被太阳所笼罩,可他却一点都不觉得温暖,他甚至觉得四肢百骸的血液都在倒流, 让他只想蜷缩在一起。 明明前一刻,他还在满心欢喜地想着怎么和赵锦绣戳破这层窗户纸。 可此刻—— 他只想快点逃离这个地方。 他知道母亲说得那些话是对的。 就是因为他知道这是对的,所以才更想落荒而逃。 他刚刚只顾着自己也只想到了自己,可他有为赵锦绣想过吗?他想到原来这些日子以来他所有的不对劲都是因为他喜欢上了赵锦绣,现在他想明白了,就理所当然地想去和赵锦绣坦白自己的心意,想让她知道他的心思,让她以后也别只把他当兄弟,让她好好正视下他们两人的关系。 他笃定并且坚信赵锦绣最后一定会选择他,就像这么多年,他身边唯一的异性就是赵锦绣,赵锦绣也一样,她从小到大相处过最长时间的人就是他。 可他却忘记问一问自己,你有这个资格吗? 他除了这层身份,还有什么?什么都没有,甚至就连这层身份,和家人如今的关系,他也是靠赵锦绣替他修复的,如果没有她,他现在还不知道在哪,浑浑噩噩过着日子,什么时候死都不知道。他文不成武不就,遇到事情只会逃避,连最基本的承担能力都没有……这样的他,有什么资格要求赵锦绣和他在一起? 他又拿什么去娶她? 他说他可以为了赵锦绣去金陵。 可去金陵,他能做什么?他无官无职,只有那么几间宅子和银钱,可那也不是他自己挣来的。 何况这些对赵锦绣而言有用吗? 没用。 她根本就不需要这些东西。 他从前看不起金陵那些纨绔子,可那些纨绔子尚且还有一官半职,他呢? 他什么都没有,他比他们还不如。 就像是一盆冷水从头浇下,谢池南满心的喜悦都在这一个瞬间湮熄殆尽,他苍白着脸,紧握着手中的帕子在原地滞留许久,而后脚步踉跄双目无神地往外走去。 可燕氏是什么人? 将门出身的千金,从前还跟谢平川一起上过战场,听到那沉重的脚步声,她立刻就察觉到了。 屋中响起女人的冷喝,“谁在外头!” “怎么了?” 姜唯却未发现。 谢池南听到声音倒是也反应过来,他想快步离开却见李妈妈正从外头走来,不想让她们发现他在外头,更不想让她们知道他都听到了,他连忙闪身躲到了旁边的廊柱。 刚藏好,李妈妈就从外头走了进来,她不知道先前发生了什么,神色如常地掀起布帘。 谢池南是等她进去后才沉默地离开了这。 “怎么了?” 李妈妈一进去就发现屋中气氛有点不对劲了。 姜唯问她,“妈妈刚在外头有看到什么人吗?” “人?”李妈妈愣了愣,摇头道:“没啊,院子里一个人都没有,怎么了?” 燕氏抿着唇没说话,心中却闪过一个念头。 姜唯见她没开口,便也只是笑着和李妈妈说了一句,“没什么。”又问她,“帖子都送出去了?” “都送出去了。” 李妈妈笑道:“还打听到一桩事。”她替两人重新添了茶,说起自己先前在外头打听到的事,“原来今日那位魏夫人变成那样是因为昨儿个和那位魏大人吵了一架,听说两人还动了手,今早那位魏大人出府的时候,脸上还有印子。” 她并非是爱说闲话的人,此时提起这事,也是为了燕氏。 现在夫人和二公子的关系都渐渐恢复了,和侯爷却还是那么不冷不热,她看着实在是既担心又着急……便故意又多提了一句,“那位魏大人从前最是疼爱这个妻子,要不然那位魏夫人在城中也不会如此嚣张,可如今看来,怕是那位魏大人凉了心,不打算管她了。” 要不然那位柳氏今日也不会变成这副模样。 她点到即止,可屋中两人都不是傻的。 姜唯虽然近些年很少出来,却也知晓母亲和父亲这些年相处不算热络,可她毕竟是晚辈,有些话她知道是一回事,却不好说。此时见李妈妈是想劝说母亲,便也只是摘了个理由先行离开了。 等她走后,李妈妈便没什么顾忌了,跟燕氏直言起来,“夫人,您看外头那些夫妻,便是从前关系再好也经不起一直折腾着。侯爷人好,性子也好,可他也是人,您总这样冷着他,要真把人的心给弄凉了,想要再捂热可就不容易了。” “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人这一辈子能跟一个合心意的人做夫妻不容易,您可别等到了以后后悔。” 燕氏并未阻止李妈妈的话,却也没开口,可心里那根本就偏了的天平明显是又倾斜了一些,她其实早就不恨谢平川了,她就是嘴硬,就是不知道两个人冷了这么多年,发生这么多事,还怎么相处。 她平日看着精明,其实最不会处理这样的关系。 燕氏低头,红唇也抿成了一条直线,纤细的手指不由自主地抓着手心下的衣裳。她总说她不怕一个人,即使一个人,她也能活得很好,的确,如果对方不是谢平川,她几乎不会对此有丝毫犹豫,可如果对象换成谢平川的话,她发现自己其实一点都不想失去他。 那是与她年少时相伴相携走过风雨的男人,是那个即使被她冷待也依旧不改颜色的男人,是那个被她呵斥、责骂也会在晚上偷偷过来看她睡得安不安好的男人。 她终于坦诚地承认,她害怕失去谢平川,她不希望和谢平川分开。 李妈妈见她低着头迟迟不语,以为她还在钻牛角尖,正想再说几句忽然听到一道略显喑哑的女声在屋中响起,“派个人去给谢平川传话,让他今晚……早些回来。” 说完见李妈妈神情怔怔看着她,只是没一会就喜上眉梢。 看着这样一张藏不住惊喜和高兴的脸,燕氏不禁又觉得有些不自在起来,她扭头避开她的视线,用生硬且别扭的语调说道:“每天晚上这么晚回来,他不睡,我还想睡!” 李妈妈又岂会看不出她这是在遮掩自己的不好意思,她也不去揭穿,只笑着应了是,而后马不停蹄地往外传话去。 看着她匆忙离开的身影,别别扭扭的燕氏倒是也没忍住抿唇露了个笑,只是想到刚才听到的那一阵动静,她又轻轻拧了眉……刚刚,真的是她听错了吗? * 赵锦绣和谢回早就到谢池南这了。 比起前阵子来时那副荒草丛生的模样,现在这个院子简直算得上是焕然一新。 府里的花匠送来不少好看的盆栽,知道他家二公子不是多爱花的人,倒也没有专门开辟地方种花,原先荒废掉的小水潭倒是又重新收拾了起来,还特地着人去外头买了一些鹅卵石铺在底下,还买了几条金贵的锦鲤放在里头。 这会就有七、八条各式花样的锦鲤在摇头摆尾地游动。 赵锦绣和谢回坐在水潭边的石凳上,薛乐在他们来的时候就给他们上了待客的茶点,他也是个腼腆害羞的性子,不知道怎么和主子们相处,上完茶点便又告退了。 赵锦绣其实也不是多爱说话的人,至少如今不是。 她现在在金陵,若生安不在,她除去应有的吩咐能一天都不说话。她每日待在谢池南身边叽叽喳喳,那是因为她面对的是谢池南,他们有别人没有的默契,也有可以随便说与彼此听的话。 刚刚谢池南在的时候,她还能说些话,现在他不在,她也不知道该和谢回说些什么了。 那些一来一回的话题实在太无聊,而且谢回这个脾性,她拿对她家小安的态度对他不合适,像跟谢池南那样和他说话,她又觉得怪怪的,何况她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自打谢池南走后,谢回对她的态度便有些冷淡。 可她仔细回想了下,也没觉得自己有做得什么不对的地方,或许这孩子天生就不喜欢和人交谈? 这么一来,赵锦绣倒是更加不知道说什么了,偏偏人是她提议带出来的,真的不管又不好,她只能盼着谢池南能够早些回来,眼见谢回沉默又端正地坐在椅子上,既不喝水也不吃糕点,只是垂着一双浓密的眼睫看着水潭里的锦鲤,她想了下便递了一块绿豆糕给他,见谢回看过来,笑着问他,“要喂吗?” 毫无疑问,小孩又冲她摇了头。 也不知道这孩子究竟对什么感兴趣,赵锦绣都有种要不让薛乐去里面给谢回找本书让他看的冲动了,到底是没有这么做。她只是从善如流的收回手,自己把糕点掰碎后喂那些锦鲤,眼见锦鲤争着跃出水面来抢食,她想起以前的事,倒是忍不住笑了起来,“我以前跟你小叔叔还去湖边钓过鱼,那些鱼长得虽然没有这些锦鲤好看,肉却很肥美,也要大好多。” 本是无聊时随口一说。 发现原本对什么都没兴趣的谢回此时倒是朝她这边看了一眼。 虽然他什么都没说,可赵锦绣破天荒地领悟到了他的意思,他想继续听。 刚才无论和他说什么,他都只是有礼貌地回答,却从未见他有过一丝兴趣,此时……她稍稍一怔后,忽然如福至心灵一般发现了一些事,谢回好像对谢池南很感兴趣。 刚刚提议带他出来,也是因为她提到了谢池南。 现在也是因为谢池南…… 虽然不清楚谢回为何对谢池南感兴趣,但这显然是件好事,她刚才还在想这叔侄俩都是沉默寡言的性子,以后该怎么相处呢,心脏因为激动没忍住砰砰快速跳了两下,又怕吓到他,赵锦绣拼命压着忍不住想往上扯的唇角,轻咳一声后装作若无其事地继续说道:“你别看你小叔叔现在这么厉害,他以前连钓鱼都不会呢。” 倒也不是多稀奇的事。 像他们这样的人家,走哪都是仆役环伺,想吃什么自有人跑腿,何须自己动手?可偏偏有一回书院里一个和她不怎么对付的女孩子吹嘘自己昨天和兄长去钓鱼了,还钓了好几尾,顺带还嘲了她几句。 她那会脾气骄横的很,怎么可能任人嘲?当即就被激得和人打了赌。 那会是真有意思,什么都要比,一群金贵的少爷小姐,书不好好读,天天就是琢磨这个琢磨那个,甚至还专门弄了个钓鱼比赛出来。 可她哪里会钓鱼? 几个表哥堂哥又忙得很,她只好拉了还在和她生气的谢池南。 可她跟谢池南,骑射打猎还行,让他们静下心坐那钓鱼却是比登天还难,头一次去尝试,两个人还没待上几刻钟就吵了起来,她嫌谢池南没用,连鱼都不会钓,谢池南觉得她聒噪,说是她叽叽喳喳才把鱼吓跑了,最后鱼没钓到,两个人好不容易缓和的关系又变得岌岌可危起来。 两人都冷了脸,连下人采买来钓鱼的工具都不要了,骑马回家。 回去路上谢池南还嘲她,说她既然这么嫌弃他,去找什么王公子李公子孙公子好了……那几人都是跟她献过殷勤的,甚至在知道她打赌后还特地找过来说是可以帮她。 他们的钓鱼水平肯定要比谢池南好,可赵锦绣也不知道怎么了,明明那么想赢,但除了几个哥哥之外,她就没考虑过除了谢池南以外的人。 偏偏被他这么一说,她也来了气,当场就跟他呛起来,呛完之后自己又觉得委屈,忍不住哭了。 她那会也不知道是因为谢池南和她吵架生气,还是因为打赌要输了,她只知道谢池南这么说她,她既不高兴还委屈。不过那日还是谢池南先低了头,他明明被她气得脸都白了,可看到她哭又慌得不行,最后还是他先道了歉,两个人后来又回到了那个湖边,估计是吵了一架后都有点认清自己有做得不对的地方,她不再一个劲地催谢池南了,谢池南也静下心,最后等到天快黑的时候还真让他们钓了一条。 “后来呢?”这是谢回第一次主动询问。 赵锦绣听到他的声音也从过往的记忆中抽回思绪,第一次看到小孩那双漆黑的眼中多了几分兴趣,她的心情也明显变得好了许多,手里的糕点不知何时已经扔完了,她笑着拍了拍手,等拍落手心里的碎屑才跟谢回继续说道:“结果啊,当然是我们输了。” “为什么?” 谢回拧了眉,明显对这个答案并不认可。 赵锦绣却笑道:“我们是临时抱佛脚,怎么可能真的比过那些常钓鱼的人。” 谢回沉默一瞬后,又问,“那你们有不开心吗?” 赵锦绣倒是没想到他会问这样的问题,稍稍怔了一瞬后才笑着答道:“谢池南对这些原本就无所谓,至于我嘛,我以为我会不开心,可好像也还好?” 也是比完之后,她才知道,原来相比那个结果,她更看重那个过程。 和谢池南一点点磨合,两个人从你争我吵,最后一点点静下心看着鱼儿上钩的经历比谁输谁赢重要多了,也有意思多了。 说完未听到谢回的回答,倒是见他一双眼睛正看着一处地方。 “怎么了?” 赵锦绣顺着他的目光往一处看,她等的那个少年不知何时已回来了。 看到谢池南回来,她立刻高兴地站了起来,嗓音都带了几分清亮,“你回来了。”原本盼着他回来是想让他打破这个僵局,可如今她却有更高兴的事想和他说。 不过—— 看了一眼身后的谢回,还是之后再跟谢池南说好了,不然要是让这小家伙不好意思以后都不跟他们来往可就不好了。 “找到了吗?” 她暂时还未发觉谢池南的异样,便神色如常地问他。 谢池南没说话,他其实到了已经有一会了,自然也听到了赵锦绣和谢回说的那番话,以前不觉得什么,如今想想,当初他为什么总因为那些接近赵锦绣的男孩子而跟赵锦绣生气,真的是因为他怕赵锦绣和那些人来往成为朋友吗?他从前从未怀疑过这个答案,可如今再看,他发现原来不是这样的。 如果只担心这个,完全没必要。 那些人本来就是带着目的接近赵锦绣的,别说他们的目的不是和赵锦绣做朋友,便是真的做朋友,他也清楚在赵锦绣的心里,他依旧是独一无二的那一个,谁也越不过他。 他那么在意,那么不高兴,总和她生气吵架的原因不过是因为他……喜欢赵锦绣。 他不喜欢赵锦绣的目光落在别人身上,不喜欢她跟别人笑得那么开心,不喜欢她因为别人而忽略他。 越回想才知道原来他这么早就已经喜欢上她了。 可笑他还一直傻乎乎地以为自己拿赵锦绣当朋友当兄弟。 “怎么了?” 赵锦绣已经走到他面前了,见他比起先前还要沉默的样子,不由皱了眉,“发生什么了?” 谢池南还是没说话,他只是低眉看着她,看着她那双杏眸中满是担忧和关怀,看着她那对好看的柳眉都紧蹙了起来,有那么一瞬间,他想不管不顾把自己这一份太迟才发觉的心意和她说。 可他张口,吐出的却是,“没什么。” 母亲说得没错,现在的他根本没有资格娶她,既然如此,又何必让她徒添烦扰?与其让她知道后不知道怎么面对他,倒不如继续保持现在的模样。 至少现在,她的身边只有他。 “你的帕子。” 他伸手把捡到的帕子递给了赵锦绣,鸦羽般的长睫因低垂也恰好遮挡住他眼中的情绪。 赵锦绣接过帕子,却没扫一眼,只继续盯着谢池南,“真没事?”她总觉得谢池南今天怪怪的。 “没。” 谢池南忽然抬头冲赵锦绣笑了下,看着她脸上依旧不下的担忧,他压抑着心里的难过,如从前似的扬起一个灿烂的笑容,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痞气,还低着头曲起手指轻轻敲了下赵锦绣的额头,笑得散漫,“赵锦绣,你怎么回事,盼着我有事呢?” “你胡说什么呢!” 赵锦绣捂着自己的额头,没好气地瞪他一眼,又看了眼,确定谢池南没事才收回目光,又开始冲他不高兴地说道:“你来得慢死了,我都快喝完一盏茶了。” 说着就转身朝谢回所在的地方走过去。 谢池南跟在她身后,也就只有赵锦绣看不到的时候,他的目光才敢重新落在她的身上,走到石桌旁一看,他问他们,“怎么不进去?” “想着等你来了再进去。” “走吧。” 这个时间的太阳有些晒,赵锦绣也没反对,她和谢回跟在谢池南的身后往里走。 谢池南这会脑子有些乱,自然也就没有想起他那把未做完的弓.弩还在里头桌上放着,也因此等门一打开,赵锦绣往屋中扫了一眼后,正想看看这屋子距离她上次看见时有什么不一样,目光就被桌子上的一把弓.弩所吸引。 “咦?” 她越过谢池南走过去,拿起来一看才发现还没彻底做好,但看样式,明显是给小孩用的,几乎没怎么想,赵锦绣就把目光落在了谢回的身上。 谢回显然也看见了,此时漆黑的凤眸就这么一眨不眨地看着这把弓.弩。 “怎么了?”谢池南原先一直低着头,自然也就没有察觉他们已经发现了,等瞧见赵锦绣手中握着的那把弓.弩,他脸色微变,冲过去想把赵锦绣手里的弓.弩抢过来。 可赵锦绣早在他抬脚的时候就已经猜到他要做什么了,此时把手往身后藏,偏不让他抓到,看着神色焦急的谢池南,她还笑眯眯地看着他,明知故问,“谢池南,这是你做给小回的呀?” 若是以前,谢池南早就动手抢了。 可如今,他看着她那张明艳芙蓉面上纯粹灿烂的笑容,手竟迟迟都举不起来,他只能低眉看她,嗓音喑哑,透着一股子没有丝毫力度的威胁,“……赵锦绣。” 赵锦绣才不怕他。 知道他是怕被谢回拒绝才不想让人发现。 心里也有些难过,这人在外头被人追捧,谁也不怕,可每次回到家里,就好像自觉低人一等,清楚他为何如此的原因,也清楚想要让他转变很难,即使如今燕姨和嫂嫂都已经原谅他了,可以谢池南的性子,他绝不可能当做那些事没发生过,他还是会一辈子陷入自责和懊悔之中。 可她到底舍不得他这份心意永远藏于暗处,不被人发现。 她索性不再看谢池南,而是去看谢回,笑着问她,“小回,你喜不喜欢呀?” 却也是明知故问了。 刚刚小孩眼中的欢喜,虽然一闪而过,但也及时被她捕捉到了。 果然。 谢回看着那虽然还未完工却明显被人精雕细琢打磨过的弓.弩,他轻轻抿了抿唇,竟是第一次坦诚地直视自己的渴望,他仰头看着赵锦绣和谢池南,没有犹豫地说道:“喜欢。” 没想到会听到这样的话。 谢池南一时也愣住了,他把落在赵锦绣身上的目光移到谢回的身上,眼见赵锦绣要把弓.弩递给谢回才又伸手拦了下,看到两人望过来的眼神,才哑着声解释了一句,“……还没做好。” 赵锦绣看了一眼弓.弩上还残留的倒刺,倒是明白他的用意了,正想和谢回说一句,却听他说,“我可以先看下吗?” 他用着商量的语气,又抬着那双黑白分明的凤眸看着他们,赵锦绣不知道怎么拒绝,便只好看向谢池南。 可谢池南同样不知道怎么拒绝,看着谢回那眼中很少出现过的渴望目光,他犹豫了下还是无法在他那样的注视下拒绝他。 “……看吧。” 他都发话了。 赵锦绣自然不会说什么了,只不过递给他的时候还是提醒了句,“小心,别扎到手。” “好。” 谢回乖乖点头。 他小心翼翼地接过弓.弩。 这东西他以前只在书中看过,却不知道怎么使用,也不知道是男孩子天生喜欢这些东西还是谢家人身上自带的的基因,亦或是这是谢池南送的,谢回虽然不知道怎么玩,但脸上的开心却是藏也藏不住。 倒是赵锦绣心细发现了,忙推了谢池南一下。 谢池南看了她一眼,见她指着谢回手中的弓.弩,倒是也反应过来了,他低头看着谢回,犹豫了一会才用商量似的语气和谢回说道:“我教你?” 谢回倒是没犹豫。 他轻轻应了声“好”便把手中的弓.弩递给了谢池南。 谢池南便低头和他介绍起怎么玩,谢回虽然没说话,但一双眼睛却始终落在谢池南的手上,认认真真听着他解答。 看着这对叔侄俩,赵锦绣一双杏眸没忍住又弯了几分,她笑着冲两人说道:“你们先弄,我让薛乐重新去厨房拿些糕点。”说完便径直走了出去。 她在的时候,谢池南并没有看她,可是一听到她出去,他便停下讲解的声音转头看着她离开的身影,目光一眨不眨。 谢回见他忽然没了声,正想喊他,抬头瞧见他这副神情,也跟他似的去看赵锦绣离开的身影,想了想,他忽然开口问道:“你喜欢赵家姑姑吗?” 陡然听到这么一句,谢池南还没有反应过来,他只是目光呆滞地从远去赵锦绣的身上收回目光,然后一点点落在了谢回的身上,半晌,他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什么?” 谢回看着他一脸震惊的模样,却是神色不改。 他依旧背着手,仰着头,看着这张熟悉的面孔,语气稀松地问道:“你喜欢赵家姑姑。” 这一次却是笃定的话。 他虽然年纪还小,却要比同龄人都要早熟,也比别人更能感知到情绪和感情的转变,刚刚在祖母房间的时候,他就已经察觉到了,吃饭的时候,小叔叔总是忍不住看向赵家姑姑,赵家姑姑说不久后就要离开的话,小叔叔立刻就不高兴了,而且刚才他们一路走来,小叔叔的目光几乎从始至终都落在赵家姑姑的身上,就是不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小叔叔这次回来后好像对那位赵家姑姑变得有些躲闪起来,就连看她都不敢正大光明地看。 他不喜欢这样的小叔叔。 就像他不喜欢那个永远只能躲在黑暗中,满面孤寂,看着可怜悲伤的小叔叔。 他虽然对那位赵家姑姑没有太大的感觉,可他喜欢看着赵家姑姑时那个永远笑着永远耀眼明亮的小叔叔,如果赵家姑姑能让小叔叔永远保持这副模样,他不介意喊她一声婶婶。 他说得那么稀松平常,反倒让谢池南更加哑然了,“你……” 他一个字还没说完,忽然听到身后传来的一阵脚步声,他仿佛天生就对赵锦绣的一切都特别敏感,不用回头,他就知道这是赵锦绣回来了,虽然不清楚为什么她去而复返,可想到谢回的那番话,几乎是下意识的反应,他抬手捂住了谢回的嘴。 也正是此时—— 赵锦绣走到了门口,她还没有进来,只瞧着这副画面目露疑惑,嗓音也透着几分奇怪和惊讶,“你们这是……做什么呢?” 第44章 “你舍得吗?”【一更】…… 谢池南也是下意识的反应, 几乎是等做完这个动作的时候,他就察觉到不对了,可此时被赵锦绣这样看着, 他也只能面色尴尬的笑道:“没什么,我们……闹着玩呢。”说着, 他连忙松开了捂着谢回的手,知道他这个侄子平时最不喜欢被人碰触, 也不知道他这个举动会不会让他觉得不高兴。 可刚刚那个情形,他显然已经顾不上别的了。 只要想到自己的心思差点就被赵锦绣知道,他这颗心脏就忍不住狂跳, 就连到了此刻, 他这心脏也还在砰砰跳个不停。 这会他目光紧张地看着谢回, 一来是怕他不高兴, 二来也是怕他跟之前似的乱说。 好在谢回只是抿唇看了他一眼, 并未揭穿他的谎言。 谢回也没想到谢池南会有这样的举动,等反应过来的时候,捂在他嘴上的手已经收了回去, 他平时的确不喜欢被人碰触, 尤其是像这样的举动,但奇怪的是……对小叔叔,他竟然没有讨厌的感觉。 他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小孩, 也察觉出小叔叔并不想让赵家姑姑知晓他的心意,虽然不清楚为什么, 但他还是继续保持着他的缄默,跟平常似的。 见他没有反驳也没有生气,谢池南不禁轻轻松了口气,高悬的心也终于落了下来, 听到赵锦绣语气奇怪地重复,“闹着……玩?”他也终于有了几分底气,便直接转头看人,问她,“你怎么突然回来了?” 赵锦绣看着眼前这对叔侄,神色还有些怔忡,这两人的关系现在已经好到能这样闹着玩了吗?不过看两人神色都如常,谢回也没反驳,她也就没多问,只答道:“走到半路才想起来忘记问小回要吃什么了。” 说着便又垂下一双笑眼看向谢回,因为刚刚那一段相处,她自觉和他亲近了一些,又加上他对谢池南明显不同旁人的好感,她的语气都不自觉柔了几分,“小回,你想吃什么?” 想了想,又答了一句,“龙须酥家里怕是不好做。” 谢回正想跟平常似的答一句“随便”,便听身旁男人说道:“他喜欢枣泥酥。” 几乎是这个声音刚落,屋中一大一小都把目光对准了谢池南,那一双杏眼和凤眸看着都有些惊讶,只是相比谢回的呆怔,赵锦绣在看到谢池南后知后觉反应过来时略有些不自在扭过头的模样,到底是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又怕他不好意思跟她翻脸,轻咳一声掩了笑,“行,那我让人去准备。” 说完后又跟着一句,“我看薛乐像是出去了,正好我这会没事,我去一趟厨房吧。”她说完便转身往外走去。 这次谢池南是走到门口,确定她出了院子才折身,只是看到谢回那双漆黑熟悉的凤眸时,他心中的那股子不自在便又再次忍不住涌上心头,“你……怎么知道的?” 谢回知道他说的是什么,却没答,只是沉默地抬眸凝视他。 谢池南看着他,静默一瞬后却低了头,似叹息一般,“……这么明显吗?”明显到就连初次见他的谢回都看出来了,偏他却跟个傻子似的,被人提醒了才明白自己的心意。 他忽然有些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低着头沉默地回到了座位,静坐半晌后看到手中握着的弓.弩才醒过神,看了一眼身边依旧静默不语的谢回,他重新打起了精神,扬起一抹笑和谢回说道:“过来,我继续教你。” 可谢回看着他这抹强打的笑容却抿了抿唇。 他走了过去,也坐在了椅子上,可听着身边男人的讲解却没像之前似的那般认真聆听,而是在那一串话语声中问他,“为什么不说?” 男声一顿。 紧跟着却又响起了谢池南的笑声,“小孩子家家的,你……”后面半句未说完,又跟那双沉静的凤眸对上。 谢池南早就知道他这侄子早熟,四岁就开始一个人睡,平时看的书也远超同龄人许多,但他没想到对这方面,他竟然也能那么冷静地评判,可或许正是因为这一份超乎这个年纪的冷静,倒让他终于有了可以诉说的对象。 他略带粗粝的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手中的弓.弩,点漆的眼眸也不知看着什么地方,亦或是什么地方都没看,屋子里静悄悄的,不知道过了多久,谢池南才终于开口,“我配不上她。” 谢回一听这话就不高兴地拧起眉,“谁说的?” 他平日情绪都收敛着,从不外放,可此时那张谢家人如出一辙好看的脸上却是明明白白写着不高兴以及不赞同。 谢池南看得一怔,压抑的心情却破天荒地好了许多,但也只是好了一会,他便又看着那双熟悉的凤眸轻轻抿起唇,指腹还在无意识地摩挲着弓.弩表面,还未彻底完善好的东西,表面有很多倒刺,扎着指腹有些疼,可他却像是没有感觉一般,亦或是他故意用这种疼痛来让自己清醒,他看着谢回低声问,“小回,你……恨我吗?” 他从前从未问过这样的话。 无论是对母亲还是父亲亦或是嫂嫂,他从未主动询问过,因为他知道他们是恨他的。 而他现在却亲自掀开伤口,去问这世上对他而言极其重要的人,昨日他可以坦然地去面对东市的那些人,无论他们怎么看他,他都无所谓,可他却没办法对谢回也保持同样的坦然,面对谢回,他的内心是不安的。 谢回显然也没想到他会这么问,小孩再次抿唇,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看着对面神色紧张的谢池南好一会才点了点头,见他脸上露出果然的表情,眼中原本还残留的一点光也慢慢黯淡下去,他沉默一会后又跟了一句,“恨过。” 恨过。 不是恨着。 谢池南听懂了这一字之差,他原本低垂的眼睫猛地一颤,像是不敢置信,他重新抬起眼帘,目光也重新落到了他的身上,他的眼中写着不敢置信,而那眼中原本消散的光芒也被他重新一点点拾了起来。 谢回看着那双眼睛表达出来的情绪却并未对此多做解释,实则,他自己也说不清楚,他只是在这些年无声的陪伴中看到了他的自责和懊悔,以及他身上那份永远都没办法散去的痛苦,便不愿再恨了。 午后阳光照在老旧的窗棂上,带来一室明亮,可这忽然没了说话声的屋子却静得针落可闻。 四周都是空旷的,反倒让心跳声变得更为清晰,谢池南在桌旁枯坐,他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也能感知到在谢回说完这番话后,他内心那抹紧张较起先前明显散去不少,沉默一会后,他看着那双熟悉的凤眸,轻声却又郑重地和他说了三个字,“……对不起。” “还有——” 他抿了抿干涩的唇,继续说道:“谢谢。” 谢谢他能够原谅他曾经犯下的过错。 可即使谢回能够原谅他,即使母亲父亲嫂嫂都已经宽恕了他,即使外头那些人都用他当年的英勇掩盖了他的过错,可他还是没办法原谅自己。 “可我没办法不恨自己。”他在这静谧的屋中轻声吐露自己的心声,看到小孩再度拧起的眉宇似乎写着不赞同,谢池南却笑了,大概是和他聊了这么一通,他竟忘记了谢回不喜欢被人碰触,更不喜欢被人摸头,看着他这副模样,谢池南忍不住抬手摸了摸他的头顶,而后在他怔忡的目光下笑说道:“别担心,我虽然没办法原谅自己曾经犯下的过错,但我也不会再像以前那样迷失在痛苦之中。” 赵锦绣好不容易才把他从黑暗里拉出来,他怎么能再自甘堕落,让她担心? 谢池南说完后,忽然问他,“你知道她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吗?” 即使没有点名,谢回也清楚他口中的那个“她”说的是谁,他摇了摇头,他跟那位赵家姑姑才相处几日,怎么可能清楚,更何况他对别人的事一向不感兴趣。 “她是这世上最好的人。” 他这空泛泛的一句让谢回更加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可他原本就是这么个性子,也看出对面的男人并不需要他说什么,他此刻需要的只是一个聆听者。 他看到男人抬起那双好看的桃花眼看向窗外,也看到他在迎着那春日时,明显要变得明媚许多的情绪。 “她打小心肠就好,路上看到小动物受伤都要给他们请大夫疗伤,看到下人被责罚也不管认不认识都要出面维护,有时候碰到那些行骗的乞儿明知道他们都不是什么好的,却还是会给他们银钱。” “我那会总觉得她傻。” “可你知道她是怎么跟我说的?” “她说她看过那些人拿不到钱和吃的回去被打的模样,所以即使知道他们满口谎言却还是愿意尽可能地去帮他们,反正那些钱对她而言只是九牛一毛,可对那些人而言或许却能保命。” 似乎看到了过去那个傻乎乎又满身稚气的赵锦绣,谢池南好心情地笑了起来,“她就是这么一个傻乎乎的人。” 这大概是谢回第一次听到他用这样温柔的语调说话,就连他的那双桃花眼也在太阳底下闪烁着无尽的温柔,“可你愿意陪她去犯傻。” 谢池南愣了愣,但今日谢回已说了太多让他震惊的话了,这会便也只是稍稍一怔后就笑了起来,“是,我这辈子做过的那些蠢事都和她有关,她是这世上唯一一个我觉得她傻得透顶却还是愿意陪着她去做这些蠢事的人。” “而她——” 他顿了顿,才又说,“也是这世上唯一一个即使我做了再多的错事也会义无反顾站在我身边陪着我一起去承担那些错误,始终相信我能变好的人。” 谢回听到这句动了动嘴唇,他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作罢,只是问道:“那你为什么不告诉她?” 他不明白。 既然这么喜欢,为什么不告诉她,甚至还不准别人告诉她。 谢池南却又沉默了,他一手搭在桌沿,一手垂落放在膝上,此时骨节分明的手指仿佛嵌在膝盖上,又仿佛只是那么虚虚放着,他说,“因为我突然发现,她们说得没错,如今的我的确配不上她。”他说这番话的时候,那双浓密的眼睫依旧是微垂的,可比起最开始知晓时的落荒而逃,此时他亲口诉说这一桩他不得不承认的事实,却是那么的平静。 他喜欢上了一个很好的人,这没有什么不好的,相反,能喜欢上这样一个人并且被她如此珍重地守护,是非常弥足珍贵的事。他一辈子都会记得赵锦绣为他做过的那些事,他会记得他们年少时一道策马长街的情形,记得她跟他撒娇耍赖要他背着去摘花去打雪仗的情形,也会记得她是怎么一步步把他从泥潭里拉扯出来的日子。 “小回,这世上不是所有的我喜欢,都要对方同样的付出。”谢池南转过头,看着谢回的眼睛说,“喜欢她是我一个人的事,我心甘情愿,没必要让她知晓。” 这世上多的是相爱却不能在一起的人。 还有一辈子都不知道喜欢是何物的人。 如果能相爱固然最好,可若是无法相爱相守,那也没什么,认知到喜欢并且喜欢上这样好的一个人,是他的幸运。即使不能在一起,他也还是会像从前那样守护她,只是如今的他更明白了自己要什么,也终究没有办法如她所愿娶心爱之人为妻了。 谢回听完之后,静默许久,才开口,“可你舍得吗?” 他舍得吗? 原本脸上挂着笑的谢池南听到这句话却愣住了,他想了许多,却从未想过“舍不舍得”这个问题,此时听到谢回的询问,他仔细想了下,他以为他舍得,可很快,他就发现,他舍不得。 第45章 “我只怕岁月太短,只做…… 赵锦绣不知道谢池南叔侄的对话, 她已经走到了厨房。 第二次来这,已经算得上是熟门熟路,只是相比那日她和谢池南来时的冷清, 白天的厨房显然很是热闹,这会早过了吃饭的点, 厨房的妈妈们也都闲着没事干,便坐在一道嗑着瓜子聊着天。 陡然瞧见赵锦绣从外走来, 众人都呆住了。 虽然她们都没见过她,但也知晓前些日子府里来了一位天仙似的姑娘,身份还格外贵重, 听说是打金陵来的平阳郡主, 不知道她为何而来, 但一群妈妈几乎是见到她的刹那就纷纷站了起来, 一边匆匆抖落手里的碎屑, 一边给人请安问好。 “不用这么多礼。” 赵锦绣看着她们温声笑道:“我就是想请妈妈们做些糕点。” 那些妈妈本来还战战兢兢的,听她言笑晏晏,语气温和, 心里的畏惧不禁少了几分, 却还是恭恭敬敬地询问,“郡主想吃点什么?” “做一道枣泥酥,再做一道……”她想了下, 问她们,“栗子有吗?” “有, 去年秋天囤着的,还能吃。”一个妈妈忙接了话。 赵锦绣便点点头,“那就再做一道栗子糕。”谢池南最喜欢的便是这道糕点。 “哎。” 侯府下人手脚勤快,很快就应她的吩咐忙活起来, 倒是赵锦绣百无聊赖起来,这会回去难免打扰谢池南和谢回,她能感觉出谢回挺喜欢谢池南的,与其在那打扰他们,倒不如趁着这段时间让他们好好培养下感情,不过这样坐着也是无聊。余光瞥见几个妈妈已经准备好东西,她想了想,笑着说,“栗子糕,我来做吧。” 说起来,她还没给谢池南做过吃的呢。 正好她家小安也喜欢这道糕点,她从前在金陵也做过。 几个妈妈早先就得了李妈妈的吩咐,无论这位平阳郡主想做什么都随她去,因此她们虽然惊讶,却也不敢置喙她的话,只给人腾出一块地方,正想给人去拿块围布帮她把裙子围起来,免得回头弄脏了,却见那位漂亮得跟天仙似的平阳郡主已经熟门熟路走到一处地方自己找了一块围布系到了腰间。 这可是让屋中一众妈妈都愣住了。 赵锦绣回头恰好瞧见她们脸上的惊愕,稍稍一想也就明白过来了,倒也没隐瞒,只笑着说了句,“有一回太晚,我跟谢池南来厨房做了点吃的。” 她语气坦然,几位妈妈便也没多想。 …… 等赵锦绣端着糕点回去的时候,谢回已经熟练地摆弄起手中的弓.弩,那弓.弩原本也只差几步就完成了,谢池南见谢回喜欢便先替他弄了个简易的模样,这会谢回就站在一旁不住比划着。 弓.弩虽然用不到太多的力量,可谢回到底还是太小了,基本力量不够,射出去的箭便有些歪歪斜斜的,可赵锦绣还是有些惊讶。 “学得这么快?” 刚刚谢回拿到手的时候明显是以前没玩过的模样,没想到这短短一会功夫,竟已经有模有样了。 谢池南原本正坐着发呆,虽然时间距离刚才已经过去好一会了,但他脑中还是不住回响着谢回说的那句“你舍得吗?”此时忽然听到赵锦绣的声音,他一时错了神,原本搭在桌沿的手反应剧烈地往里头胡乱一碰恰好撞倒了桌上的那杯茶盏。 茶早就凉了,可茶水是满的,水从桌面往下流也沾湿了他的衣袖。 这么大的动静自然引得屋中其余两人都回头看,谢回见他这副仓惶紧张的模样,沉默抿唇。赵锦绣却是拧了眉,她放下手里的托盘,习惯性地去握谢池南的胳膊,一面喊薛乐进来收拾,一面无奈数落起人,“谢池南,你今天怎么了?好端端坐着茶都能掀翻。” 她没有注意到在她握住谢池南胳膊的时候,她面前的少年浑身都紧绷起来。 余光倒是注意到他紧抿的唇,以为是自己当着谢回的面数落他让他觉得丢人了,便也止了声,只是继续低头拿帕子替他擦着袖子,好在谢池南刚刚反应快,及时把胳膊收了回来,袖子不算太湿。 “……好了。” 谢池南见袖子干了一些便立刻把胳膊从她的手中抽了回来。 以前不知道没觉得什么,现在知道了自己的心思,他怎么可能还跟以前似的那么心平气静得让她碰?她如今每一次的亲近、关怀对他而言都是一种甜蜜的折磨。 他当然喜欢她的亲近,他喜欢她对他不同常人的关怀,喜欢她无微不至的关心,喜欢她的眼睛一直看着他,也喜欢她絮絮叨叨像个小老太婆,可他更怕再这样下去,他会藏不住自己的心意。 其实已经有些藏不住了,就像刚刚她握住他胳膊时,心里那个“不舍”的声音更大了。 赵锦绣见他这副模样仍拧着眉,她总觉得谢池南今天怪怪的,可身后是谢回,门口薛乐也已经走了进来,她只好暂时作罢,等薛乐重新上了茶水退下的时候,她便招呼谢回,“小回,过来吃枣泥酥。” 她边说边把两盘糕点放到两人面前。 “多谢姑姑。”谢回的嗓音还是淡淡的,但赵锦绣却感觉出他此时这一份淡漠比起早些时候要好很多,她不禁低头往旁边看了一眼,可小孩那张脸还是那副模样也看不出什么,她便又觉得自己可能是想多了。 赵锦绣笑笑也没多说,只给人重新添了小半杯温水,叮嘱他,“慢点喝。” 见他点了头。 赵锦绣又扭头去看谢池南,她托着下巴问他,“怎么样?” “什么?”谢池南握着一块栗子糕,闻言看向赵锦绣,与她四目相对又不自觉把目光移开了一些,他不知道这是赵锦绣亲手做的。他这几年很少回来,家里厨子的手艺,他也不清楚,何况他现在心事重重,哪里吃得下东西?只不过是怕赵锦绣和他搭话才埋头吃着,却也是味同嚼蜡。 “糕点啊,” 赵锦绣不大高兴地抿了嘴,“怎么样?” 谢池南本来想说句“尚可”,但余光瞥见她脸上的神情竟如福至心灵一般,他忽然停下了手里的动作,扭头直视她,语气讷讷地问道:“这是,你做的?” 赵锦绣一听这话立刻骄傲地抬起下巴,她轻轻哼了一声,一副“你没想到吧”的神情,神采飞扬道:“我没骗你吧,我现在的厨艺比以前可进步多了。”想到他那碗面条又轻轻跟了一句,“比起你也不差。” 谢池南是真没想到,他目光呆滞地看着赵锦绣,手里的糕点忽然变得沉重起来,本该是香甜的栗子糕却愣是让他品尝出了一些苦涩的味道。 明明应该是高兴的事,可……赵锦绣越好,他就越舍不得放手。 偏偏少女还继续撑着下巴一眨不眨看着他,言笑晏晏地问他,一副等着他夸奖的模样,“说呀,好不好吃?”她刚刚尝了一块,觉得味道还不错,就是不知道谢池南觉得如何。 “……好吃。”谢池南看着她那双明媚的杏眼,讷讷答道。 话音刚落,赵锦绣就好心情地撑着下巴笑了起来,“好吃就行!”她像是撒娇又像是抱怨,嘟着嘴,“你都不知道给你做这道糕点有多难。”做栗子糕先得把生栗子去壳后蒸熟,蒸熟后还得用细落搓成泥状,这弄完还得等它晾干,她刚刚等得着急还被热气熏了手指,可即使这么难,给谢池南做的时候,她竟也没有一点不耐烦……就像那日谢池南给她做面条,沉默且耐心地揉面团一样。眼见谢池南呆怔的模样,仿佛不敢置信,她的心情却更好了起来,她眉梢高扬,带着几分外人从不曾窥见的娇蛮和他说,“谢池南,这可是我第一次给你做糕点,你可得全部吃完。” 说完也不等人答,自顾自扭头去看谢回放在一旁的弓.弩。 “赵锦绣……” 谢池南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他只是看着她忽然轻轻喊了她一声,可他的声音实在太轻了,赵锦绣没听到,她这会又被一旁的弓.弩吸引了所有的注意力,忽然兴致勃勃地扭头问他,“你这有弓没?” 弓和弓.弩不一样。 弓.弩本身就是由驽臂弩.弓弓弦和弩机组成,不需要操作者自己拉弓,也因此谢回虽然年纪小却也能用。长弓却不一样,长弓看似简单,却十分考验操作者的基本功。 按理说赵锦绣这样的女孩子应该会更偏爱不用多少操作的弓.弩,可偏偏她却钟爱长弓。 她享受迎风拉弓的感觉,享受箭从手里咻的一下出去的速度,从前她跟谢池南就常去山野间打猎,有时候闲来无事也会比射箭……可惜她已经很多年没怎么玩了。 即使这些年她还是会去皇家围猎,却不像从前似的亲自下场,而是选择静静地坐在一旁观赏。 “有没有呀?”没听到谢池南的回答,赵锦绣不禁扭头去看他。 谢池南看到她扭头,忽然醒过神,想到自己刚才差点要脱口而出的话,他心里一阵后怕,就连手心都有些发寒了,把手中未吃完的糕点放在盘子边缘,而后手心紧捏成拳抵在膝盖处,看着一脸跃跃欲试并未发觉不对劲的赵锦绣,他默然一瞬后才哑声说,“有。” 他起身,“我去给你拿。” 背对着赵锦绣的时候,他才轻轻舒了口气。 谢池南从里头拿了一套弓箭出来,东西都是他以前用过的,虽然有些年头了,保护得却很好,眼见赵锦绣接过,他不由提醒一句,“小心点。” 他的弓比寻常弓要重些。 “啰嗦。”赵锦绣笑语一句,却是一点都不怕,反而在看到这把长弓的时候,更加兴奋,“这是你以前用的那把吧?” 见谢池南点了头,她就像看到老友似的,就连动作都变得轻柔了许多。 她没有立刻搭箭,而是先是拨了拨弓弦,然后持着长弓比了个架势,眼见谢回朝她看来,扫见他眼中的惊讶,更是忍不住笑道:“走,小回,姑姑带你射箭去!” 谢回的确惊讶。 他还没见过女子射箭,此时听到提议不由点了点头,他放下手中糕点,跟着赵锦绣往外走。 谢池南目送两人出去,也沉默跟了上去。 今日天晴无风,倒正是个射箭的好日子,正式射箭的时候,赵锦绣在弓弦上搭上了箭。 谢池南和谢回站在廊下,看着院子里那个黄衫少女。 赵锦绣今日一身黄衫朱裙,头发盘成一个交心髻,她不喜欢那些繁琐的步摇珠钗,只在那交心髻上簪了五朵小金花钿,她这副模样一看就是养在深闺的贵女,此时却左手持弓,右手扣弦,又因如今做惯了女红,扣弦的时候,小拇指无意识地往上翘,看着就像是姑娘家图好玩随意来闹着玩的,至少旁观的谢回在这一刻并不相信这位赵家姑姑真的射得一手箭。 直到—— “开始了啊。” 赵锦绣容光明媚、笑声清朗,她跟两人通报一声后便对着一株杏树,打算这次拿枝上一朵杏花做目标。 谢回安静凝视,他先是看到那朱红色的艳丽裙摆被一阵清风吹得在半空拂动,院子里的女人还是那副娇贵的模样,可下一刻,在她拉满长弓的时候,她全身上下的气势忽然就变得凌厉起来,他看着不禁一怔,还不等他反应过来,那边却已有一支长箭破开凌厉的春风直入远处的一株杏树,他看到一朵杏花被长箭带着往下坠,而那泛着银色光芒的箭镞正中花蕊。 “铮”的一声。 是长箭跟地面碰撞发出的响声。 看着这副情形,无论是捧着果盘过来的薛乐还是一向不动声色的谢回都在这刹那屏住了呼吸,脸上也写满了不可思议。 只有谢池南,他背着手立在长廊下看着院子里的少女,脸上没有一丝意外,有的只有了然且极度信任的笑容,耳边忽然传来一道被风挟来的声音—— “谢池南!” 是赵锦绣在喊他。 谢池南循声看去,便见少女已经再度搭好弓箭,她明艳脸上满是灿烂的笑容,此时与他四目相对骄傲地仰着下巴,而后目光在薛乐手里的果盘点下了,旁人都没反应过来,谢池南却知道她要做什么,他轻轻抿唇什么都没说,走过去拿起果盘上一个苹果径直朝半空扔去。 几乎是他刚扔出去,赵锦绣就瞄准了方向。 春风轻拂少女的裙摆,在半空化开一圈又一圈的涟漪,持弓的少女仪态万千,她只站在那,那通身气度依旧是满金陵少女都争相学习的模样,可她一手握弓一手持箭,轻抿红唇,又有着不同别的女子的强势和凌厉。 箭出,瓜落,依旧是正入中心。 看到这个画面,少女似乎并不意外,依旧灿烂笑着。 “郡主好厉害!” 即使腼腆如薛乐,此时也忍不住红着脸称赞起来,便是谢回,此时眼中也闪烁着激动的光芒。他忽然明白为什么小叔叔会喜欢赵家姑姑了,她的身上有一种奇异般的魔力,她站在那就是一个世界,她的明媚、耀眼可以带动身边的人,她让所有身处黑暗的人都向往起了光明,只因他们看到了光明中有她。 他不禁扭头朝身边的男人看去。 男人虽然没说话,但那双漆黑的眼睛也明显变得灼热许多。 他在激动。 谢池南的确激动,可激动之余却又是挣扎,越看到赵锦绣的好,看到她明媚夺目的一面,他的心里便越发放不下,他抿唇凝望远处,目光也不禁变暗了几分。 “再来!” 赵锦绣又喊了一声。 谢池南压抑着心中的挣扎,又从果盘里拿起一个橘子抛到半空。 他们两人有着别人没有的默契,无论谢池南扔什么,扔哪个方向,赵锦绣的箭都能射中。连续射了七、八箭,赵锦绣十分尽兴,她很久没这样动过了,此时不免香汗淋漓,她把长弓交给薛乐,冲谢回笑道:“怎么样,你姑姑这箭术不错吧。” 她的语气骄傲极了。 眼见谢回点头,更是笑容满面,又和人说了几句,她转头冲谢池南说道:“我先回去了。” 她不喜欢满身是汗,打算回去洗个澡。 “好。” 谢池南看着远处含笑拭汗的少女,轻轻应了一声。 “小回,我先走了。”赵锦绣又笑着跟谢回打了个招呼,而后在小孩颌首下握着帕子擦着额头上的汗往外走去。 目送她走出院子,谢回才看向身边的谢池南,“小叔叔。” “嗯?” 谢池南终于舍得把目光收回来了,他压抑着内心的想法,低头去看谢回,他那张俊美无俦的脸上挂着笑,似乎什么事都没有,语气如常问他,“还要玩吗?” 谢回摇头,“不了,我要回去了。” 谢池南也没坚持,谢回今天在他这已经待得够久了,也是时候回去了,“弓.弩等我做好了再给你拿过去,或者……”他用试探亦或是商量的语气说,“你平时要有空也可以来我这边玩。” 他话语犹豫,谢回倒是没迟疑就点了头,“好。” 眼见那张俊美的脸庞终于再次抹开一抹笑,他的眼中也带了一点笑意,叔侄俩往外走。 两人都不是多话的人,刚刚赵锦绣在还好些,此时却是一路无话,快到的时候,谢回忽然提了一句,“姑姑很厉害。” 他第一次由衷地夸赞起一个人。 本来沉默的谢池南听到这话,眉眼都明显带了几分笑意,他一副与有荣焉的模样,嘴里却笑道:“这还不是她最厉害的时候。” 他还记得那年皇家围猎,有不长眼的皇孙公子笑她一个女儿家和他们一起争抢,回头别摔了哭着去找爹娘,那天赵锦绣也是一身红衣,她骑在她的小红马上,头发用红绸绑成高马尾,明艳张扬的小姑娘被一群比她大不少的男子看着也不怵,还拿起手中的弓箭对准说话的人。 “好啊,那我们比比看,谁要输了谁就去找爹娘哭。” 鼓声响起的时候,赵锦绣一马当先,那天他们两人一战成名,他一人射杀一头猛虎,而赵锦绣在少年组中猎了最多的数量。骄傲明艳的少女知道名次后拿着天子御赐的黄金长弓,背着手走到那群纨绔子弟面前,她的个头明明很矮,却无端给人一种很有气势的感觉,她就站在众人前抬着下巴看着起头的人,漫不经心地说,“喂,你该哭了。” …… 过往的回忆让人只这样想起都觉得高兴。 而高兴之余,藏在内心深处的不舍却再次在心底呐喊起来。 真要把这样的赵锦绣让给别人吗?他舍得吗?舍得以后只能远远看着?舍得眼睁睁看着赵锦绣以后和别人这样默契吗?谢池南脸上表情几经转变,最后还是停下了脚步。 他忽然说,“不,我舍不得。” 他的声音细弱如蚊,谢回却听见了,也听懂他这是在回答他先前的那句话,小道前后没有旁人,他也停下了脚步,他仰头看着身前高大的男人,谢回并没有说话,只是看着男人变化多端的脸,听他喃喃说道:“我为什么要把她让给别人?我怎么舍得把她让给别人?我现在是不够好,是配不上她,可我为什么不去试着变好?” 是啊,为什么?为什么在别人说他配不上赵锦绣的时候,他自己也直接否决了自己,为什么连试都不去试一下,就直接给自己判了死刑? 对于那些他曾经犯过的错误,他都知道花一辈子去弥补,那为什么对自己喜欢的人,他却连争取、尝试都不敢?他有手有脚,武功也不错,行军打仗他也做过,兵法兵书他哪本没看过?匈奴人的头他都砍过几千个…… 是。 他现在是什么都没有,可他可以从头开始!他还年轻,还有的是机会! 没有,他就去挣! 谢家儿郎从不做弱者,谢池南更加不会是懦夫。 笼罩在心底的那抹乌云忽然就这么散开了,原本属于那块地方的太阳又重新照了进来。此时的谢池南没了先前的静默,整个人都变得耀眼起来,他低头去看谢回,语气郑重,“小回,谢谢你。” 如果不是谢回的话,他可能真的就要选择放弃了。 谢回却没应下这句谢,他很清楚这是小叔叔自己想通的,与他无关,便是他今日不问,以他对那位赵家姑姑的心思,也总有一天会反应过来。 “那你打算怎么做?” 他没有像个晚辈似的,称呼“您”,而是把他当做自己的朋友。 谢池南这回却是又沉默了一会才沉声说道:“我想先去雍州大营从最末的士兵做起。” “祖父会同意吗?”谢回问他。 “不知道。”谢池南也不清楚,但他说,“不过我想做的事……”他迎着艳阳,迎着春风,含着笑的嗓音清朗坚定,“无论如何都会去做。”如果说他这人最大的特质是什么,那就是有着一股子韧劲吧。 他家规矩严。 从小到大,无论他想要什么,都得达到要求才能拿到,赵锦绣今日的那把弓,就是靠他自己的努力得来的。 从一个时辰的马步,两个小时的跑步,再到翻山越岭,只要他想要,他就会去做。为了找到匈奴人的老巢,他可以六年跨越那个吃人的沙漠……如今他也能为了赵锦绣去战胜心中的恐惧,重新站在那个沙场。 当初的他太骄傲也太不懂事,仗着自己打了几场胜仗便不把别人和军令当回事,以至于犯下那样不可挽回的错误。 这一次—— 他想从最末开始做,他想让自己先好好沉淀下来,而不是再像从前那样莽撞行事。 “那如果……” 谢回看着目光灼灼的男人,忽然有些担心,他担心如果他这么做了,结果还是不好该怎么办?那样的话…… 谢池南看着他,笑问,“什么?” 谢回抿唇,第一次迟疑道:“如果结果不好呢?” 这话有些不明不白,可谢池南稍稍一想也就明白了,他在谢回担忧的目光下忽然笑了起来,眼见小孩慢慢拢起眉,更是笑得不行,他没忍住抬手捋了一把他的头,在他不满的注视下,笑着收回手。 “那也没事。” 他说。 他做这些的确是为了想娶赵锦绣,可更多的却是为了他自己,他想尽自己的可能,尽最大的努力去尝试下,那么至少以后回想起来,他不会因为什么都没做而感到后悔! 眼见谢回还拧着眉,他笑了笑,没有多说,“好了。” 他今日和谢回相处了不少的时间,此时也不似从前那般不敢和他说话了,这会便笑着和人说,“你还小,别总是拧着眉。”见谢回只是看着他不说话,他按捺住再次想摸他头顶的冲动,轻咳一声,“走吧,我先送你回去。” 谢回没有拒绝。 叔侄俩继续往前走,等走到院子,谢池南却没进去,站在门口和谢回说,“我看着你进去。” “嗯。” 谢回颌首。 他往前走了几步,突然驻足回头,果然看到男人还在身后看着他,以前他即使能够感觉到屋中有人却也不清楚他在哪里看他,而此时,他就站在他不远处的地方,因为解决了心中的大事,就连脸上的笑容都变得明朗了。 “小叔叔。”他忽然喊他。 “怎么了?” 谢回却是先看了一眼身后,确定没人,才压着嗓音说,“不管怎么样,我都会支持你。”不为别的,只为他想一直看到这样朝气的小叔叔。 陡然听到这么一句,谢池南是愣了一会才反应过来,他没忍住,好心情地笑了起来,看着小孩老成的脸才忍住笑。 “好,” 他应道,“我记下了。” 谢回听他说完才收回目光,他继续往前走,这次没有回头。 而谢池南却是目送他进了院子,直到瞧不见了才转身离开,他今日穿着一身黛紫色绣江牙海水的圆领长袍,腰间玉带让他看起来十分高大挺拔,高高的马尾也因心中的愉悦而轻轻晃动。 他转身离开,步入小道。 春风徐徐,阳光明媚,今日发生了太多的事,他的情绪也一直大起大落,可现在他的心情却很平静。他知道了对赵锦绣的感情,也明确自己不可能放手,他还有了为此奋斗的目标……甚至,他现在还多了一个支持者。 就算前路坎坷又如何? 谢池南从不怕这些! 他只怕岁月太短,只想不做,终有一日失去她。 第46章 “他们曾经不知入了多少…… 姜唯坐在贵妃榻上, 小几成了她办公的地方,谢回进来的时候,她正一手握着笔, 一手轻按在纸上写着东西,听到脚步声才回头, 待看到谢回,便笑了起来, “回来了。” “母亲。” 谢回还是从前那副有规矩的模样,朝人一礼后,才问道:“您在写什么?” “你祖母过阵子就要过生辰了, 咱们侯府好几年不曾热闹过了, 我既担了这事自然得好好安排。”她刚才已问李妈妈要了邀请那些人的背景, 这会正在看哪家和哪家交好, 哪家和哪家交恶……人情往来最是麻烦, 这要是一不小心把交恶的人排在一起,回头闹起来可不好。 还有每个人的口味和忌讳也得事先了解清楚,免得上了不该上的, 到时闹得宾客不虞。 虽说他们这样的人家便是做得不好, 旁人也不会说什么,但既然能做好,又何必非要让旁人不喜呢?本就是个大喜日子, 该是宾主尽欢才是。 谢回虽然并不喜欢热闹,但见母亲面上有着从前没有的兴致, 漆黑的凤眸便也添了几分暖意。 他乖乖坐到了姜唯的对面,听她笑问,“今天玩了什么?” 玩这个字对他而言实在陌生,他打从记事起就仿佛与这个字绝缘, 虽然母亲从不拘束他,还总盼着他能和同龄人一样,可他不喜欢,也觉得那些小孩玩的东西十分没劲。 可今天—— 谢回仔细想了下,倒也的确算得上是玩。 便如实道:“听姑姑说了一些她以前和小叔叔的事,还看姑姑射了箭,小叔叔还给我做了一个弓.弩……”说到这,他忽然一顿,小小的手心轻轻按在膝盖上,他迟疑了一会,抬脸看向姜唯,“母亲,我以后可以每天抽一个时辰去小叔叔那学怎么用弓.弩吗?”生怕她不同意,他忙又跟了一句,“您放心,我不会耽误功课的,每天的字也会好好练的。” 难得见到自家儿子这么想做一件事。 姜唯原本要脱口而出的那句“好”暂且先按下,她看着谢回,眼见小孩都有些气馁地想低头了,这才笑问道:“这么喜欢你小叔叔?” “我……” 谢回张口,似乎想否认,但在那双温柔目光的注视下,还是沉默地低下头,而后轻轻点了点头,“嗯。” “那就去吧。”姜唯笑道。 她不是不清楚他们叔侄俩之间的事,小回房中突然多出来的笔墨纸砚,还有时不时出现的糕点包装,只怕也就阿南那个孩子才会以为小回什么都不知情吧。 她很高兴能够看到他们如今这样的相处,自然不会阻拦。 倒是听到她说瑶瑶射箭,又笑着说了一句,“你姑姑射箭很不错吧。” 谢回因为她答应了自己的请求正高兴着,此时听到这话倒也不吝夸赞,虽然还是就那么简简单单的两个字,“很好。” 姜唯却知道他这是极度的赞美了,便笑,“你姑姑从前在金陵城可是数二的风云人物。” 数二? 谢回奇道:“那谁是第一?” “那当然是你小叔叔。”姜唯笑着替他剥了个橘子,去了皮,露出充斥着白色筋脉的果肉,她放到谢回的面前,一面握着帕子擦手,一面在他的注视下像是感慨一般笑道:“你要是早生几年,便会知道书中所写的少年意气风流是怎么样的。” 明明两兄弟都爱穿一样的衣裳。 可谢春行穿一身白,是温润如玉,是端方君子,是让人挑不出错处的名门风范,可谢池南一身白衣,一把长剑,骑着马,却是数不尽的少年风流。 “那个时候,你小叔叔和赵姑姑,两人一个穿白衣一个穿红衣,策马扬长街也不知道入了多少人的眼,又让多少人念念不忘。”姜唯说这话的时候眼中满是怀念之色。 谢回虽然从未见过,但想到今日那副情形,黄衫少女站在院中手持长弓,而他身边男人笑容灿烂目光灼灼,他掰开一半的橘子放到母亲的面前,和他说,“以后还会有的。” 姜唯闻言倒是错了下神,等反应过来又笑了起来,“是,总会再见到的。” 春光依旧明媚。 母子俩便在这屋中一边吃着橘子一边说着家常话。 而另一边,谢池南回到房中,再次看到那盘栗子糕,他的心中已经再也没有先前那样沉重的感觉了,反而有些甜滋滋的,他握着那盘栗子糕,站在窗前,在那耀眼的阳光下笑容明媚的一块一块仰着脸望着头顶的蓝天慢慢吃着,就如赵锦绣先前说的那般,他当真把一整盘栗子糕都吃完了。 * 雍州大营。 魏琮到的时候,谢平川还没到。 昨日东市发生的事早已传播开来,即使是远在郊外的众将士也都已经知道昨日魏垣说的那番话了,此时看到魏琮,虽然因为他的官衔,众人还是把他请了进去,但看向他的眼神就跟林中猛兽一般。 官阶高的武将还好些,普通的将士却是恨不得把他生吞活剥。 谢春行对于他们这些将士而言,地位仅次于谢平川,魏垣敢在外头肆意传播他故世的事,他们怎么可能会给魏家人好脸色?便是谢池南,众人虽然不满当年他行事莽撞害得忠武将军和那些将士殒命于匈奴人的手中,但他们分得清罪魁祸首是谁,便是心中不满也不会把手中的武器对准谢池南。 何况魏琮这个身份—— 他们本就对他不满已久,什么刺史,不过是来监察他们侯爷的玩意!侯爷为大汉鞠躬尽瘁,金陵那位皇帝不好好待侯爷也就罢了,还特地摆了这么个人放在雍州城,给谁看呢?越想,众人的脸色就越黑,对待魏琮的态度自然也就变得更加恶劣了。 眼见魏琮过来,原本在沙场操练的将士更是一个个拳脚生风,手里挥着的长.枪,短刀也专往他那边刺。 魏琮是文官出身,平日走哪都带着侍从,可他今日来这雍州大营是为请罪,又岂敢把他们也带来?如今被人这样对待,虽然明知道他们不会对他如何,但魏琮还是忍不住心惊胆战,一路悬着心到了会客的营帐门口,离那些武将远了,他才总算是松了口气。 为他引路的是谢平川的亲信桑岳。 听到这轻不可闻的松气,他唇边不由勾勒出一抹冷笑,尤其是瞧见魏琮脸上还残留的红印时,眼中的嘲讽便更为明显了。 魏琮显然也瞧见了他眼中的嘲意,顺着他的目光一看,便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柳氏的指甲太过锋利,即使已过去一晚上,他又着人用脂粉掩盖,但还是能看出一些红印子,他心下有些恼,面上却不敢露出一丝表情,看着这样一张冷脸,他还得好脾气地和人说道:“多谢将军领路,那我就在里面等侯爷吧。” 桑岳颌首。 既没给人掀帘,也没唤人倒茶,态度倨傲且漠然。 魏琮已有许多年不曾被人这样对待了,若说心里一点想法都没有是不可能的,可他毕竟是魏琮,他这个人最大的本事就是忍耐,靠着这个他才能够在这么多人里脱颖而出,再从一个小小的县官做到如今刺史的位置。 他仍是好脾气地冲人一笑,而后自己掀帘走了进去。 眼见帘子落下,站在外头的桑岳才微微拧起眉,这个魏琮看来还真不是省油的灯。 魏琮独自一人坐在营帐里,为了表达自己的诚意,今日他连早饭都没吃就出门了,雍州城离大营又有不短的一段距离,他骑了一路的马,吃了几嘴风沙,现在又渴又饿。 也不知道坐了多久,就在魏琮又饿又渴,眼前都有些发昏的时候,外头才传来一阵嘈杂的声音,比起刚才只有冷冰冰的武器声,现在那些莽夫的声音可谓是热情多了,“侯爷来了!” “侯爷,您吃午膳没有?” “侯爷,您回头看看我这枪练得如何。” …… 几乎是刚听到“侯爷”这声称呼,魏琮就立刻站了起来,起身的时候也不知道是不是饿得太久亦或是坐得时间太长,一时竟有些眼冒金星,他勉强扶住身后的椅子才不至于摔倒,又抬手按了按太阳穴,直到那股子难受劲散去一些他一边收整行头一边抬脚往外走去,刚走到外头就看到被众人包围的谢平川,与他从前见过的那些王侯将相全然不同,谢平川虽然年少成名又被封了镇国大将军授予一品侯的封号,可他的身上却不见半点浮华之气。 这是一个踏实且令人心安的男人,仿佛有他在,天就不会塌下来。 魏琮已不是第一次对谢平川生出这样的感慨了,他由衷觉得谢平川能拥有这么多人心和这样高的声望是他应得的,即使他们并没有怎么相处过,但他打心眼钦佩这个男人。 可惜他们立场不同,这辈子注定无法和平共处,要不然他还真想…… 谢平川原本站在人群中和自己的部下们说着话,听到身旁将士说的话,回眸往身后的营帐看去,待瞧见魏琮,他也不觉得意外,今日出门后,他没有立刻来大营,而是在城中办事处处理了几封公文,又见了几个官员,没见到魏琮,他便知道魏琮是来大营了。这会看到他,谢平川低眉和部下又说了几句,便朝魏琮走去。 “魏大人。” 他语气平静,神情淡漠,一如从前,即使在看到他脸上的红印时,眼中也没有一丝多余的情绪,既没有嘲讽也没有多问,就仿佛什么都没看到。 偏偏就是他这样坦然的态度反而让魏琮更觉丢人,他像是为了掩饰什么似的连忙低头,朝人拱手道:“侯爷。” 谢平川知道他今日为何而来,察觉身后部下都还在看着这边,他也只是朝魏琮微微颌首,“进去说吧。”说完,他也无需桑岳动手,自己打了帘走了进去,瞧见营帐中空荡荡的,不见一杯茶盏,他朝身后的桑岳看了一眼。 桑岳当即身形紧绷,却还是紧抿着唇,一副很不高兴的模样。 知他是在替他打抱不平,谢平川心中无奈,却也没苛责人,只同人说,“去沏茶。” “……是。” 他发了话,桑岳自然不敢不听,他不甘不愿倒了两盏茶,又被谢平川指挥到了外头,他自是满心不愿,可将军的话,他又不能不听,只能憋屈地应了是,走的时候还一脸不爽地看了一眼魏琮。 目送他走出营帐,谢平川才看着魏琮说道:“部下怠慢,魏大人莫怪。” 魏琮哪敢说什么,何况他也看出谢平川是在维护他的脸面,要不然他大可让人都留着,心中再次生出感慨,这个男人看着冷漠不好相处,却当真是他平生见过最好的人。 当年他奉命来雍州城,那些官员哪个不知道陛下打得什么主意?他们感恩谢平川,自然不肯与他来往,有很长一段时间,他说话都没人听,还是谢平川知道后,顺口提了一句“都是为陛下做事,不必如此”,那些人才慢慢放下对他的成见,他的日子也总算好过了一些。 可以说没有谢平川,他在雍州城的路就不会走得那么容易。 魏琮心中是感激谢平川的,他这一生碰到过许多人,他的岳丈柳从给他银钱为他铺路,可以说没有他的岳丈,他就没办法顺顺利利踏上这条官途,可同样他岳丈给予了他能给予的,也希望他能付出他能付出的,娶她的女儿,为柳家光耀门楣,这就是他要的报酬。 商人逐利,从不做赔本买卖。 还有那位大人,他于千万人中挑选了他,让他能有直上青云的机会,可同样他也需要他付出一定的东西……他走的这条路,走对了是无边繁华,走错了就是万丈深渊。 危险和荣华并存。 唯独谢平川,他帮他从来不是为了从他身上索取什么。 他明知道他的存在是因为什么,也明知道让他举步维艰,他才能过得更安心,可这个男人却没有选择这样做。 要么谢平川拥有绝对的自信,他问心无愧,所以不怕陛下的探子也不怕别人查到他的头上,要么就是心怀悯人,无论哪一点都值得魏琮对他心生钦佩。 可魏琮也清楚,虽然他感激谢平川,但也知晓他跟他这辈子都只能成为对立面,他心中不是不感慨,也不是不无奈,可这世道就是这样,想要爬得更高,就不能心慈手软。 他垂下眼睫,遮掩住内心的想法,和人说明自己的来意,“我也是后来才知道我那不孝子做出那样的混账事。”他语气诚恳且含着自责,“我也不跟侯爷打官腔,我来这雍州就是受了皇命,当初来雍州城,我也的确调查过您……只是我没想到我那不孝子会听到,更没想到这个混账玩意敢散播出去!” 他说话的时候谢平川一言不发,等人停下声才语气淡淡地询问,“魏大人说完了?” 他的神色和语气一样平静,与从前并无什么两样,却让魏琮一时看不明白他的真实想法,迟疑间,他正想起身给人下跪,只膝盖才弯了一下就被谢平川出声阻拦了,“魏大人不必如此。” 谢平川放下茶盏,看着魏琮说,“早在多年前,我就已经和大人说过,我们都是为陛下做事,魏大人有自己的职责,谢某无可摘指。” 魏琮刚松了口气,便又听男人淡淡道:“只一点,魏大人于官途兢业勤恳,却也不该忘记家里。” 他点到即止,但魏琮却忍不住又弯了几分腰,脸上也再度露出愧色,此时的愧色倒有那么几分真实,魏垣毕竟是他唯一的血脉,偏偏这个儿子被养成这副模样,若说他没有一点责任是不可能的,“侯爷教训的是,是我管教不严,日后我一定会好好管束那个混账玩意,等他什么时候能走了,我就让他去跟二公子道歉,再让他去给忠武将军上香。” 谢平川既不拒绝也不点头,只是看着弓着腰的魏琮说道:“不过是小辈间的吵闹,魏大人不必如此,起来吧。” 这便是揭过此事了。 可魏琮却仍不敢松气,走到现在这一步,便是谢平川不发作此事,城中其余人也不会给他好脸色看,以后他在这雍州城只怕是更加举步维艰了。 还有陛下和那位大人估计也不会轻饶了他。 魏琮这会依旧一个头两个大。 谢平川倒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或是知道了也懒得管,只问人,“我来的迟,不知道魏大人可用过午膳了?若没有我便让人去准备下,魏大人也正好留下看看营中将士平日是怎么操练的。” 若放在以前,魏琮自然想都不想就会点头答应,他在雍州城这么多年还没来过这个雍州大营,正好可以趁机看看这雍州大营的实力,可如今……他只觉得谢平川每句话都是在试探,他岂敢答应? 何况这种时候留下来,外头那些莽夫估计能直接用眼神杀了他。“不了不了,下官今日官衙还有事要处理,就不在这叨扰侯爷了。” 谢平川闻言也就没有多加阻拦,只点了点头,又喊了一声桑岳,等人掀起帘子便交待他,“送魏大人出去。” 桑岳看了一眼魏琮,见他除了脸色难看一点,并没有多余的损失,虽然早就知道以他家将军的为人,这才是正常的,但桑岳心下还是有些来气,他右手的大拇指和食指不住摩挲,唇角也微微往下压,心里已经盘算着等出了大营怎么不动声色地把这魏琮好好揍一顿了,可心中念头刚起就察觉到一道视线落在自己的身上。 是坐在主位上的谢平川在看他。 他的眼中隐含警告。 桑岳抿唇与他对视了一会,最终还是在谢平川的注视下低下头,原先不住摩挲的两根手指也慢慢松开了,便是心不甘情不愿,他也不敢忤逆他家将军,等魏琮过来的时候,他便一言不发板着一张脸请人出去。 约莫一刻钟,桑岳就回来了,他心里还有气,找了个人问了将军在哪后便径直朝大营最中心的营帐走去,营帐外头有握着长。枪站岗的士兵,看到他过来纷纷朝他拱手,桑岳这会满心不爽,略一颌首后便径直进去了,待看到已经在处理公文的谢平川,听他如往常一般道一句“回来了”,他忍了又忍还是忍不住说道:“将军,您就这样放过他了?” “嗯。” 谢平川头也不抬,继续翻着手中的公文。 “这也太憋屈了!”桑岳气道,“您在前线奔波操劳,他们倒好,坐享其成不说,还总盯着您指着您犯点什么错误好借机收拾您!”他越说越气,就连声音也忍不住高提了一些。 谢平川却依旧没什么变化,他只是把手中公文平放于桌子之上,而后抬起点漆的凤眸看向桑岳,问他,“那你说该如何?” 桑岳想都没想就直接说道:“当然是重惩那姓魏的!把这里发生的事传到金陵去,让皇帝老儿看看,我就不信他敢真的和您撕破脸!” 他的大逆不道终于让谢平川皱了眉,他沉声喊人,“桑岳!” 明明只是轻飘飘的两个字,却让桑岳的心神立刻紧绷起来,他僵硬着脸往前看,黑衣男人只坐在那,一动不动,一字不言,却如渊渟岳峙一般,让人喘不过气,也让人在他的注视下忍不住想弯腰低头认错。 “属下……知错。”他也真的低头认了错。 他今年年岁也不算大,比谢池南大几岁,和故去的谢春行差不多,其实大营里有不少与他差不多大年纪的人,他们的家人都死于战火之中,而他们能活到现在也全倚仗谢平川夫妇,对他们这些人而言,远在金陵享受众人跪拜的天子远没有于他们有救命之恩养育之恩的安北侯更让他们信服和依赖。 就像此刻,即使他心中仍旧有怨言,可在谢平川的注视下,他却依旧肯心甘情愿低头认错。 谢平川到底也舍不得责罚这些从小看着长大的孩子,他看着桑岳沉默良久,最后却还是叹了口气,和他说,“便是没了魏家,也还有李家、王家……何况陛下要的也只是一个安心,我既问心无愧,有没有人盯着,又如何?” “可是……” 桑岳还是为他不平,但看着谢平川那张脸还是抿住唇未往下说,只是眼眶却悄悄红了起来,他握紧拳头,哽咽道:“您这些年为大汉做的这一切实在是太不值了!” 有很多时候,他的心中都忍不住滋生一个黑暗的念头,与其让那狗皇帝忌惮他家将军,倒不如真的兵临城下,掀翻这个王朝,真把这逆臣贼子的名声坐实! 他们这些人必定是愿意跟随侯爷的。 可他知道,侯爷是不可能这样做的,这个男人心怀天下,悲天悯人,他都不肯让外敌侵入大汉践踏这一片土地,又怎么会让自己成为手持屠刀的屠夫,让这些好不容易才拥有平静生活的人再次流离失所? 谢平川平日总冷着一张脸,此时倒是在青年的抽噎声中轻笑一声,“没什么值不值得的,我既生于大汉,理应为大汉鞠躬尽瘁,何况我做这些,从来也不是为了旁人的认可。” 他从始至终都只是想要护大汉安宁,不让敌人的铁骑踏进大汉一步,也让大汉的百姓不必再受战火侵扰。 至于旁人的认可、尊重,重要吗? 不重要。 有明媚的春光从营帐外斜照进来,谢平川又继续拿起了手中的公文,头也不抬说,“好了,出去吧。” “……是。” 没了先前来时的愤怒和不爽,此时往外走的桑岳颇有些失魂落魄,等走到外头就有一帮人朝他迎了过来,“怎么样?侯爷怎么说?真就这么放过那个魏琮?” 还有人说,“我们提议的那个法子,你和侯爷说了没有?” 听到这一句,桑岳长睫微微一颤,却还是摇了摇头,周遭一帮相熟的将士不由皱眉,“你怎么把这么重要的事给忘了?算了,我去跟侯爷说!不能总让侯爷这样被人欺负!” 他们原本想着撺掇侯爷在家休息几天,一来侯爷一年三百多天几乎无休,本来就累,每天还得来回跑,他们看着心疼,二来也是想让城中百姓和其他官员心生恐慌,别以为他家侯爷没脾气,要真有一天,侯爷不管他们了,看他们怎么办! 那人说着就想朝谢平川的营帐走去,桑岳却握住他的胳膊,哑声,“不必去了。” “为什么?” 那蓄着大胡子的将士一脸不解。 桑岳却只是看着不远处的营帐沉默着,因为他知道男人不会也绝不肯这样做,对他而言,雍州甚至于整个大汉的百姓都是他要保护的人,他怎么可能会用这样的法子让他们心生恐慌?何况以他家侯爷的性子,他也不屑用这样的法子。 谢家人,骨子里还是有那一份傲气在的,即使是那位故世的忠武将军也一样,他宁死也不肯跪匈奴。 “走吧,该操练了。”桑岳说着又看了一眼不远处的营帐,即使隔得有些远,他也能看到那个如渊渟岳峙般的男人始终腰背挺直低眉看着公文,他抿了抿唇,到底什么都没说,把身边人拉远了。 谢平川听着外头的动静,抬头看了一眼,见人群逐渐散去才又垂下眼眸。他这一日和从前没有什么差别,他仍旧和平日一样处理公文,操练将士,检阅成果,神情也是一如既往的沉默寡言。 直到外头走来一个熟悉的身影,谢平川才停下脚步。 彼时他正检阅完将士们的阵型,又和部下几个教头指点了几处地方便想回营帐继续处理事务,前阵子雍州隔壁闹了一群悍匪,那边的知县写了求救信过来,正好现在也不用打仗,他想让底下人过去练练手,也免得总是不动,荒废了。 忽然看见侯府下人,谢平川不禁疑道:“你怎么来了?”这么多年,家里人很少过来,每次来……他想到什么,忽然变了脸,朝人那边大迈一步,跟着问道:“是不是家里出什么事了?” “侯爷放心,家里没事。” 侯府的小厮先是和谢平川问了安,而后便在他的注视下笑着说道,“是夫人,夫人她让您今日早些回家吃饭。” 几乎是这句话落下,围观的众人便瞧见一向喜怒不形于色、威名赫赫,即使于万千敌军面前也面不改色的安北侯,他们的大将军愣住了,紧接着,众人却瞧见一抹藏不住的喜悦快速地涌上男人的眉间。 第47章 “我喜欢赵锦绣。” ……… 谢平川难得这么早回家, 他平日都得等到天黑才到家,有时候别说是饭点了,估计侯府大部分人都睡了, 他都还没回来。雍州大营和侯府距离不短,他路上就要花费不少时间, 加上大营事情也多,他平时就算再怎么想陪燕氏吃饭也不是每天都有时间, 何况之前家里的情况……燕氏和他一道吃饭,反而更加没胃口。 他不想让人看着他不舒服,食不下咽, 自然也是减少着次数回家吃饭。 今天却不一样, 几乎是刚得到这个消息, 谢平川这颗心就静不下来了, 勉强按捺着情绪把手里的公事都处理好, 又交待了几个部下,而后就在那群混小子的起哄声中大步离开了大营。 此时看着不远处的府邸,谢平川的心情再一次变得充盈高涨起来。 他驱马向前, 在下人们的问安声中一路踏进了燕氏的院子, 幸怜大概是没想到他今日竟真这么早,不禁呆了一下,等反应过来立刻朝人迎了过去, 恭恭敬敬朝他问了安,“侯爷。” “嗯。” 谢平川缓下一路疾行的步子, 正想继续朝里走,想起什么又驻步问了一句,“今日府里可有什么特别的事?” “今日魏夫人来过,还有……”说到后半句, 便是一向沉稳的幸怜也不由抿唇露了个笑,“大奶奶和小公子来夫人这边吃饭了。” 阿柔和小回? 谢平川听得微微失神,平日除了逢年过节,他们几乎很少出来,尤其是阿柔,他都快有大半年没见过她了……没想到他们今日会出来,又听幸怜絮絮说着午间发生的事,什么郡主和二公子也在,小公子还喊了二公子,夫人还特地叮嘱晚上菜单加一道四喜丸子。 听着这些话,谢平川平日那张情绪内收的脸也不禁抹开一道温和的笑,他没说什么,只是朝幸怜点了点头,而后继续往前走,离那道帘子越近,谢平川的心情便越发难以平静,他这一路疾驰,为得就是想早些见到燕氏,说来也好笑,他也是四十多的人了,又是堂堂安北侯,如今却像是不曾历过事的毛头小子要去见自己的心上人一般。 谢平川也觉得自己这样有些好笑,却又乐在其中,等走到帘子外,听到里头传来的熟悉话语声,他那双漆黑深邃的凤眸更显出一抹温柔的笑,他没让下人动手,而是自己掀起了帘子。 “你明日——” 燕氏原本正盘腿坐在罗汉床上和李妈妈吩咐着事,陡然瞧见帘子被人掀起,照进一片白光,她习惯性地往那边扫了一眼,本以为是幸怜她们,正想扫一眼便收回,却瞧见谢平川站在外面。 这会虽是傍晚,天光却还算明亮,落日在天上挂着,逶迤出来的那片艳丽晚霞就全照在了谢平川的身上。 也不知是怎得,明明每日都和他见着面,还同睡一张床,可燕氏此刻看到谢平川就是莫名有些心慌,尤其是与他那双含笑的凤眸对上,就连心跳都不禁漏了一拍,她的手里握着一支狼毫笔,蘸着墨水的尖端原本稍悬在半空,此时却在那咚咚的心跳声中无意识地在纸上划了一下,直到墨水都划到手背了,她察觉到那抹微凉的温度才反应过来。 忙收回眼眸,低头瞧见白玉般手背上的那抹黑,她不禁拧了眉。 “怎么了?”谢平川已经放下了帘子,他离得远没瞧见,便只是这么一问,倒是李妈妈在跟谢平川问完安后看了燕氏一眼,待瞧见那一抹黑忙道:“夫人,您的手……” 燕氏听到她的声音更是心烦意乱,她想让李妈妈闭嘴,想把手藏起来,不想让谢平川看见……可她什么都还没来得及做,手却已经被谢平川握住了。 “怎么这么不小心?”醇厚低沉的男声响在耳畔,燕氏只觉得自己的心跳莫名又加快了许多,做了二十多年的夫妻,以前再怎么亲密的事都做过,如今被他牵个手都脸红心跳,倒像是回到了刚嫁人那会,燕氏看不得这样的自己,也不习惯这样,她低着头想把手抽回。 “松手。” 她嗓音和从前一样冰冷,却还藏着一抹连她都没有意识到的慌乱,却被谢平川正好捕捉到了。 若是从前听到这样的话,谢平川为了不让燕氏不高兴,自然立刻就会松开她的手,可今日……他不仅没有松开,还冲绞了帕子过来的李妈妈伸手,“我来吧。” 李妈妈自然乐得见到他们两人这样相处,连忙笑吟吟地把手中的帕子递了过去,甚至还朝两人告了一礼,打算把这个地方留给他们两个人。 燕氏却变了脸,“谁要你来,我自己会擦!”说完见李妈妈往外走,她脸色微变立刻想喊住人,又觉得这样显得自己好像很怕和谢平川相处一般,便抿着唇不肯喊,只语调生硬继续冲谢平川说道:“松手!” “这墨再不擦掉,回头就得留印子了。”谢平川语气温柔,动作却强势,牢牢地把她的手握在自己的手中,还和声细语地同她扔了一个杀手锏,“马上瑶瑶和阿南就得过来了,你总不想那样见他们吧。” 燕氏当然不想。 可她又不是没手没脚,难不成自己不会擦? 但也清楚谢平川不会让她自己动手,说又没用,力气又抵不过他,一向说一不二的燕氏此时心中憋屈极了,她僵着脸闷坐在一旁,看到谢平川看着她笑了一下又低了头,或许是离开了谢平川的视线,她心里的那股不高兴倒是也慢慢散开了一些。 这会她就抿着唇看着谢平川认真的侧脸。 谢家人是如出一辙的好看,比起他们两个性格迥异容貌不同的儿子,谢平川的相貌同样好看的让人惊艳,只是这个男人身上有太多的成就和功名,以至于这一份出类拔萃的容颜反倒成了别人最开始注意不到的东西了。 眉如墨,鼻如峰,优越如刻刀的下颌以及那宽肩长腿的完美比例让谢平川即使处于这个年纪也依旧吸引人,甚至比年轻时候还要吸引人。如果说春行是一壶温水,谢池南是一坛烈酒,那么四十多岁的谢平川更像是一盏醇厚的茶,他没有谢池南那样的烈性,却也不像春行那般温润好说话,这是一个冷静且沉稳甚至是有些寡言的男人,可茶香虽淡却也醇厚,谢平川亦有他动人的一面。 甚至因为年纪和经历,更加让人无法忘怀。 其实她也清楚,她不是真的不高兴,如果不高兴,她的心不会跳得那么快,她只是不习惯,不自在,还有那么一点点小别扭……两个人冷了这么多年,狠话重都话说了不少,她怎么还可能像从前似的面对他? 可谢平川总能轻易地抚平她所有的情绪。 就像现在,他明明什么都没说,只是这样静静地坐在她的身边为她擦拭着手背的墨水,可她的心就是无端变得平静起来。她开始端视起谢平川,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这样平静且近距离仔细地凝望谢平川了,即便他们两人同床共枕,即便每晚都是等到谢平川来了她才能睡着,可她不知道怎么面对谢平川,自然不肯睁眼看他,也就没有发现原来不知何时他的鬓边竟已有几根银丝了,就连眼角也慢慢泛起了一些细纹。 她记忆中那个英勇无畏、战无不胜的大将军竟就这样悄悄地老了。 燕氏心里忽然一阵五味杂陈,就像是被人堵了一大团棉花,压得她整颗心脏都沉甸甸的,就连眼眶也不禁变得有些温热起来,她不喜欢哭,也很少哭。 可此时看着这样的谢平川,她却忽然很想流泪。 “怎么了?”直到耳旁又传来谢平川的声音,燕氏才回过神,大概是她长时间的凝望让这个男人发现了,他想抬头看看她怎么了,可燕氏怎会让他察觉她的异样?不等他抬头看过来,她就立刻收回视线背过身,压下心底翻滚的苦涩,怕他追问还沉着嗓音不耐烦道:“好了没?” “快了。” 谢平川瞧不见她脸上的神情,也只当她是不耐烦,便又柔声宽慰一句,而后继续低头仔细地给她擦拭着手背,边擦边闲话问她,“你今天见魏琮的夫人了?” 燕氏仍背着身,明知道他是闲话家常,她却总忍不住跟他犟,就跟针尖对麦芒似的冷嘲一句,“怎么,你怕我耽误你的事?” “阿柔……” 身后男人的声音透着无奈。 燕氏抿了抿唇,其实说出口的时候她就已经后悔了,可她就是管不住自己的嘴,好像非要跟他争几句才好,她也说不清是真的怪他,还是心疼他……明明劳心劳力,把大半辈子都用在了护邦安国上,为此弄得一身毛病,偏偏还被人这样怀疑着。可便是真的心疼,燕氏也不会说出口,她从来都不是多柔软的女人,只是想到刚刚瞧见的那抹银丝,她忽然有些舍不得这样对待这个男人了,沉默一瞬后,她又说道:“见了,你放心吧,我有分寸,只让她罚了一些银两就是。” 嗓音还是冷的,却已没了冷嘲热讽。 谢平川早知道她的脾性,便是真的找来那位魏琮的夫人,她也不会多做什么,顶多冷着脸训斥几句。 又听她后话,心里更是一软。 他的阿柔看着倨傲不好接近,其实最会为旁人着想,这些年,朝堂每年送过来的那些银钱和物资是越来越不够了,大概是觉得这几年边关安静,匈奴也多年不曾来犯,金陵那些人也就慢慢松懈,不当一回事了,每次他写信送到金陵,户部的人总是会拿各种理由来搪塞,不是说要修运河,就是说要为迁都做准备,左右就是拿不出来钱……他舍不得军中那些孩子吃苦,平时便总从自己的俸禄中移出一部分交给他们。 可他就一个人,就算俸禄再多,也不够这么多人消耗。 阿柔每次听他的打算,嘴上冷嘲热讽,私下却做得比他还多。 他看着她瘦削的背影,脸部的线条越渐柔和,就连唇边的笑意也是越来越深,他在她身后说,“我今天回来的时候,阿岳、阿森那几个孩子还让我给你带句好,说是等你生辰那天来给你祝寿。” 听到这两个名字,燕氏脸上的冷意也慢慢退散了一些,倒也主动问了一句,“他们如何?” 这些孩子也算是她看着长大的,感情自然不浅。 谢平川便笑:“都好,就是今天看到魏琮过来,几个孩子都有些闹脾气,我到大营的时候,魏琮已经待了两三个时辰了,那几个孩子不仅没管饭,就连茶都没上。” 燕氏闻言不禁轻哼一声,“他们比你聪明多了。”原本冷硬的面部线条也逐渐变得柔软起来。 后头谢平川又说了一些军中的事务,燕氏偶尔接句话,偶尔便听他说,等听到外头传来瑶瑶和谢池南的声音,燕氏才反应过来时间竟也过去这么久了。 “咦?你们怎么都在外面?” 外头传来瑶瑶的声音,带着几分疑惑,她似是想掀帘却被下人阻拦了。 怎么可能不清楚她们是受了谁的吩咐,燕氏心里又恼又臊,低头一看,早就白净了的手竟还握在谢平川的手中,她心脏跳个不停,脸上更是一阵青一阵白,忙从谢平川的手里抽了回来站起身,还特地站得离人很远。 她心里还不知道该怎么办,便又听到外头说着“侯爷在里面”,声音中断一会后,瑶瑶人小鬼大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啊,这样,那我和谢池南要不今儿个先回去了。” 要是让他们这么回去,她以后哪里还有脸面见他们! 燕氏当即扬声喊道:“进来!” 几乎是她的声音落下,外头的声音便都停了,反而是身旁的谢平川不知怎得轻笑一声,她心下本就恼得厉害,听到这道藏不住的促狭笑声,更加没好脸色,回头瞪了他一眼,还来不及说话,外头便又响起了赵锦绣的通报声,“燕姨,我们进来了。” 怕小辈们瞧见,燕氏也只好悻悻然转回了脸。 帘子被人掀起,赵锦绣和谢池南从外头走了进来,看到谢池南的时候,燕氏无端又想起中午那会,目光不由落到人身上仔细看了一回,可少年容光灿烂,眉眼含笑,看着竟是比从前还要高兴。 原本心中的怀疑一时又有些不明了。 难道真是她想错了? 她在看谢池南,赵锦绣却是在看她和谢平川,看到两人身上明显不同以前的气场,又看到谢平川的手中还握着一方帕子,赵锦绣心里高兴,情不自禁地扯了扯谢池南的袖子。 谢池南自然也瞧见了,能够看到爹娘和睦,他心里高兴,脸上笑意自然也浓,和谢平川问了一声安,又在燕氏的审视中语气如常问了她好。 燕氏听他这话,心里那抹怀疑倒也慢慢散去了,若他真听到了,怎么可能还会是这样的态度?不过……她目光重新落在两人的身上,瑶瑶的手还握着谢池南的胳膊,以前不觉得如何,但如今知晓了谢池南的心意,她自然无法坐视不管,想着回头还是找谢池南警告一回,免得他日后给瑶瑶带去困扰。 倒是没想到,不等她找他,谢池南便主动提起了这事。 “我有话和爹娘说,你先回去。”吃完饭,丫鬟收拾完东西,赵锦绣正想拉着他早些离开,谢池南就和她细声柔语地说道。 乍然听到这一句,不仅燕氏拧了眉,赵锦绣也有些惊讶,但也知道谢池南不是没眼见的人,他既然这么说就肯定是有事,她也就没多言,只跟谢平川和燕氏打了一声招呼就率先告退了。 谢池南目送她离开,又跟李妈妈说道:“你们也先下去。” 很少见到二公子这样发号施令,李妈妈心中惊讶,看了眼燕氏和谢平川,燕氏凝视着谢池南没说话,谢平川倒是和她点了头,“下去吧。” “是。” 李妈妈应声,领着其余人退到外头,又让幸怜等人去院子里等,她自己守在帘子外头。 八盏半人高的纱罩灯照得屋子恍如白昼,而燕氏看着对面的谢池南却神色暗沉,她唇角绷得紧紧的,手却无意识地捏紧放在膝盖上,心里还有一抹她自己都说不清的情绪,屋子里静悄悄的,她看着少年沉默了好一会才开口,“中午那会,是你?” 谢平川不知道她说的这话是什么意思,但却察觉到就在对面少年颌首之后,他身边的女人明显神情慌乱了一下。 燕氏也终于知道自己刚刚那抹说不清的情绪是什么了。 “那你……” 她哑声,语调生硬,却也迟疑,既迟疑他为何听到后还能如往常一般面对瑶瑶,也奇怪为何他对她一丝怨怼都没有……可这些话,她终究是说不出口的。 谢池南也无需她说出口。 他在他们的注视下起身,而后直直跪了下去。 “你这是做什么?” 谢平川虽然不清楚他们母子在打什么机锋,但看到这副情形还是立刻拧了眉,“起来!” 燕氏没说话,红唇却再次紧抿。 谢池南没起来,他仍旧跪在地上,腰背挺直,脸也抬起,那双漆黑深邃和燕氏如出一辙的桃花眼就这样直视着他们,“爹,娘,我喜欢赵锦绣。”他说话的时候,神色平静,目光也没有躲闪,就这样直直地看着他们。 第48章 “赵锦绣觉得现在的谢池…… 屋中因为谢池南这一句迟迟无人说话, 外头的李妈妈更是惊得睁大眼睛,她拿手捂唇,听到幸怜压着嗓音询问怎么了才回过神, 连忙落下手,压抑着心中滚烫的心跳朝人摇了摇头, 心里却蓦地又担心起来。 她不清楚二公子的心意,却知晓夫人的心思, 夫人和二公子好不容易缓和起来的关系,可别因为这事又不好了。 她在外头担心着。 而屋中的谢平川在短暂地失神后也总算明白他们母子刚刚是在打什么机锋了,扭头去看身边的燕氏, 燕氏却没看他, 她从始至终都低垂着眼看着跪在地上的少年, 纤长浓密的睫毛遮挡住她眼底的情绪, 谢平川一时看不见她眼底的神情是怎么样的, 他只能看见她修长的手指用力嵌在膝盖上,听她用没有多少情绪却明显藏着一抹慌乱的嗓音说道:“那你应该也已经知道我是什么态度。” “是。” 谢池南仰着脸,神色坦然, 依旧是没有迟疑的语气, “可我还是喜欢她。” 若是从前,燕氏听到这话恐怕又该斥责他了,可不知道为什么, 或许是知晓他午间听到了她说的那番话,亦或是看到了少年眼中的纯粹和坚定, 她那些斥责的话一时之间竟卡在喉咙口吐不出来,她以沉默回视,红唇微张好几次都说不出话,倒是嵌在膝盖上的手越收越紧, 等到指骨都开始泛起疼意了,她都不曾松开,她只是一直沉默地看着面前的少年。 直到捏紧的手指被谢平川轻轻握住,燕氏才收回视线,她眉心紧蹙,扭头看谢平川,想把手从他手中抽出来,却被他牢牢握着。 男人皱着眉用拇指轻轻按着她感到疼痛的那几根手指,目光却没看她,而是落在谢池南的身上,替她询问,“你打算怎么做?” 谢池南听到这话倒是轻轻抿了下唇,而后才看着谢平川说道:“我想进雍州大营。” 这下却是连谢平川也皱了眉。 他看着少年默然一息,问他,“你想让我帮你?” 谢池南却笑了起来,少年容光灿烂,笑容疏朗,他在满室灯火的照映下,在他爹娘的注视下,声音不急不缓,“不,我不用您帮我,谢家的儿郎想要什么会靠自己去挣。” 以他的身份,真想当官,倒也简单。 甚至都不用进大营,他能走更快捷更方便的途径,雍州城的城防营或是直接找个清闲的差事,看在他爹的份上,那群人自然不会推拒,甚至还会把他奉若上宾。 可他不想这样做,也不屑这样做,他不要别人的给予,他要什么,就自己去挣,功名富贵,即使没有这层身份,即使不是谢家二公子,他也一样能靠自己挣到。 他不想真做一个受家族封荫的纨绔子弟。 他想靠自己亲手打下那些,用自己的双手把那些东西捧到赵锦绣的面前。 “我知道不久后,雍州大营会招新兵,届时我会去报名。” 燕氏听到这话,心神一震,她忍不住重新扭头去看谢池南,就连谢平川也是静默了好一会才沉声问,“你想从最低做起?”见少年颌首,他一时没再说话。 屋子里静悄悄的,谢平川一手握着燕氏的手,一手却搭在桌沿上,此时蜷起的手指轻叩桌面,不知道叩了多久,他才看着谢池南开口,“雍州大营招新兵是面对所有人,你想这么做,我没有资格拦你,但你也要清楚,你要这么做,日后无论面对什么困难,我也没办法帮你。” 见少年颌首,他又看了他一息,发话,“下去吧。” 谢池南原本留下也只是为了告知他们自己的打算,如今既然已经同他们说清楚了,自然也就没有留下的必要了,起身的时候他看到燕氏紧蹙的眉心和紧抿的红唇,忽然放柔嗓音喊了她一声,“母亲。” 这些日子和谢池南相处久了,这不是燕氏第一次听他这样喊她。 可她没想到在发生今天那样的事后,他还能这样毫无怨尤地对她,她原本以为……仰头看向灯火下的少年,记忆中那个张扬恣意的少年郎不知道在什么时候竟变得内敛了许多,他的身上依旧是有那份傲气在的,可他却不会再因为这份傲气忽略旁人,只顾自己的想法行事。 他长大了。 这是燕氏看着他时,心中唯一的感受。 在她不知道亦或是刻意不去关注的时候,她的丈夫慢慢变老了,而她的儿子也慢慢长大了,他终于变成了她想要的样子,他变得成熟变得内敛也逐渐有了一些担当,可这样的一份改变却让她的心像是被针扎一般难受。 她不知道说什么。 她只是以沉默凝望他,唇角绷得紧紧的,仿佛轻轻扯开一条缝就会有她不喜欢的泣声吐出,另一只没被谢平川握着的手也捏得更紧了。 “您说得对,我现在这样的确配不上赵锦绣。”耳听这一句话,燕氏只觉得先前那阵熟悉的痛意再次在她心口瞬间蔓延,有那么一瞬间,她竟下意识想张口。 可残留的那抹清醒及时制止了她的行为,她压着心底翻滚的情绪,依旧以沉默凝望他。 她看到少年郎被灯火笼罩其中,也看到暖橘色的烛火把他的脸庞照映出一抹温柔,她还看到他那双与她几乎一模一样的桃花眼中泛着柔软的笑,而后她听到他的声音再度在屋中响起,“可我仔细想了想,我还是舍不得也放不下她,我不知道我最后能变成什么样子,我也不知道我那样做,赵锦绣会不会接受我。” “很可能最后还是没结果。” “可是——”他忽然止了声,但很快,他又重新笑了起来,“可是我总得试一试吧,您要让我什么都不做,就这么眼睁睁看着,那我到死都会后悔的。” 他说话的时候,谢平川和燕氏并未说话,甚至在等他说完后,两人也未能开口,他们只是目光复杂地看着眼前这个这些年被他们或有意或无意忽略的小儿子。 可谢池南本也无需他们说什么。 他笑了笑,又恢复成那副少年意气的模样,他和燕氏说道:“您放心,我不会让赵锦绣知道的,至少在我还没有足够能力娶她之前,我不会因为我的这份喜欢而给她带来烦扰。” 他就是想说这些话。 说完后便朝两人拱手一礼,转身离开了。 帘外的李妈妈听完了全程,这会双目流淌着眼泪,看着走出来的谢池南,她仰目喃喃,“二公子。” 谢池南低眉瞧见了她眼中的心疼,却仍是笑得清朗,他并未多说,只道:“妈妈这会就不要进去了。”他说完就朝人略一颌首,而后继续抬脚往外走去。 李妈妈目送他离开,又转头看了眼身后,她身后的屋子还是静悄悄的,她如谢池南所说那般没有进去,甚至还让幸怜等人也都退下了,自己也跟着离开廊下走到了院子里。 “难受?” 屋中,谢平川仍握着燕氏的手,看着她在烛火下静默的脸,低声问她。 燕氏心里的确有些不舒服,可听到这话,她还是想也没想就反驳道:“我有什么好难受的?”她嗓音尖锐,仿佛生怕别人窥破自己的内心,可目光和谢平川那双温润的凤眸对上,她忽然又是一阵缄默,她在那双眼睛的注视下垂下眼帘,第一次哑声问他,“我这几年是不是做得太过分了?” 声音喃喃,又像是在问自己。 这些年,她把春行的死全部都怪到了那个孩子的身上,明明清楚谁才是罪魁祸首,她却把那个孩子当做了她的发泄口,她所有的怨怪、痛恨都毫无保留地向他砸去,仿佛这样她内心的那些痛苦就可以减轻一些了,可她却忘了,六年前,那个孩子才十二岁。 在她毫无保留向他肆意宣泄的时候,他在想什么? 十二岁的谢池南不仅失去了兄长,失去了军营的伙伴,还失去了从前最疼他的爹娘。 他这几年过的得有多痛苦…… 燕氏想到那些夜里,她偷偷去看他时,他蜷缩在冰冷的床上用双手环抱自己的样子,她的小儿子从前是那样的张扬,那样的桀骜不驯,御前受封时被百官注视都不曾畏惧,可那段时日,他就像是个没有安全感的小孩,因为他太清楚,清楚他的身后已经再也没有依靠了。 “谢平川……” 燕氏低垂着眼帘,她的眼泪忽然扑簌簌落下,她看到眼泪在绣着折枝海棠的衣摆上漾开一小团水晕,她哑着嗓音喃喃道:“我好像是有那么一点难过。” 晚风轻拍窗木,耳旁传来男人的叹息,她的肩膀被人揽住,燕氏第一次没有挣扎,她任由自己闭上眼睛靠在了男人宽阔温暖的胸膛上,眼泪从紧闭的眼中滑落,她能够感受到男人正在用粗粝的指腹小心翼翼地擦拭着她脸上的泪,心里却更加难过起来。 这几年,无论她多难受,至少她的身边还有谢平川,还有李妈妈和幸怜她们。 可谢池南的身边有谁?他被她一次次辱骂,一次次赶出去,在街上一个人游走,看到别人阖家团聚,自己却孤身一人的时候该有多难受? 时隔六年—— 燕氏第一次认清了自己的错误,第一次懊悔当年以那样激烈的做法对待那个孩子。 “他一定很怪我。”她的声音带了几分颤抖,眼睫也有些微颤。 “他若是怪你,就不会那样喊你,更不会在今晚看到那道菜的时候那么高兴。”谢平川抱着她,他仍低着眉替她擦拭着脸上的眼泪,“阿柔,这些年,不是只有你做得不好,作为他的父亲,我更加不够称职。” 对阿柔,他用心安慰陪伴,对营中将士,他亦不曾忘却关怀,可唯独对这个儿子…… 明明想缓解他们之间的关系,所以一次次把人从外头喊来,却总在阿柔动怒的时候毫无例外地站在阿柔的身边,忘记了为他考虑。谢平川喉咙发涩,心头发苦,他没办法回到过去复原那些日子,他只能看着怀中的女人低声说,“以前我们都有做得不对的地方,我们没办法改变过去,可我们还有以后。” 有些裂痕一辈子都会存在。 就像那个孩子永远都会记着十二岁那年,他们也没有办法忘记从前对他的那一次次的冷言、苛责……他们一家人都会带着这些裂痕生活,还好,他们还有以后,也庆幸,他们醒悟得还算早,没有真到挽回不了的那天。 燕氏没有说话,她只是伏在谢平川的怀中,紧闭双目,肩膀微颤,冗长的安静后,她忽然睁开还掺着水意的眼睛说道:“那他们……” 谢平川知道她这一声“他们”指的是瑶瑶和阿南,他低眉看她,“你如今改变主意了吗?” 燕氏闻言却再度抿唇沉默,一会后,她还是摇了摇头,“我现在还是没办法赞同他们现在在一起。”即使她心中有愧,即使她感觉到那个孩子的诚意和坚定,可两个人在一起不是光靠这些承诺就有用。 他必须要成长,必须有足够的能力和担当才有资格娶瑶瑶,要不然即便他们同意,赵家那位老太爷也同样不会首肯。 那位老太爷可是连当今天子都畏惧的人。 如果谢池南没有足够的能力,又该怎么从那位老太爷的手中娶瑶瑶? “那就让他自己去解决。”谢平川笑道:“他不是说了吗,他会靠自己去挣那些他想要的。”看着燕氏紧蹙的眉,他又笑着安慰一句,“他是什么性子,你又不是不清楚,他既然认准了的事就不会放弃,我们就好好看着,看着他越来越好。” “可他到底才十八岁。” 要什么都不依靠,光凭他自己……她眉心紧蹙,余光瞥见谢平川眼中促狭的笑,不禁又变了脸,她当然知道自己很矛盾,既不肯让他跟瑶瑶这样在一起,所以和阿唯说了那样的话,却又担心他一个人受了挫折和困难怎么办。 她抿唇不语。 谢平川却握着她的手柔声说,“他总要一个人去经历那些的,不仅是为了现在,还有以后,阿柔……”他的声音不疾不徐,却正好能够听到人的心里去,“我们不可能一辈子陪着他的。” 有些路,注定要让他一个人去走。 “与其担心,倒不如对他有信心。”谢平川看着她笑道,“你忘了,他小时候为了一把长弓都能翻山越岭,如今为了喜欢的人,他只会做得更好。” 谢家男人的血脉中就没有服输这两个字,燕氏自然清楚,她抿唇凝望他良久,到底是未再说什么。 …… 而此时的谢池南,他一个人走在小道上,脸上的神情却没有先前面对他爹娘时的淡定从容,这是他长大后第一次认真地想去做一件事,他不是一点都不紧张,也不是一点都不担心,雍州大营可不是那么好进,即使他自问熟读兵法,武功也不弱,可是万一呢?而且进去了,那些将士又会怎么看他?桑岳、秦森他们曾经都是哥哥的部下,他也曾喊过他们哥。 如今…… 他脚下步子有些沉重,心情也不算明朗,明明今夜月色明亮,他却低头看着自己的倒影,直到目光瞥见一处地方,他脚下步子忽然一顿,他看着远处,愕然道:“赵锦绣?” 他以为自己是在做梦,目光怔怔地看着坐在不远处石阶上的紫衫少女。 紫衫少女低着头,她的手里拿着一根不知道从哪里折下来的树枝正在地上随意涂画着什么,听到声音,她抬了脸,还是那张明艳不可方物的脸,只是起初那张脸淡淡的,并无什么笑容,直到与他目光对上,那张脸上才抹开一道明媚的笑容,“谢池南!” 她高声喊他,而后随手扔掉手里的树枝,又拍了拍手心拂落里头沾着的尘屑,而后在他的注视下一步步向他走来,“你好了呀?”她言笑晏晏,语气如故。 谢池南看着她却有些失神,直到被她用手在他眼前轻轻晃了下,他才回过神,哑声问,“你怎么在这?” “等你呀。”赵锦绣说得坦然,“反正我这会回去也不知道做什么,你跟谢伯伯他们说什么了?” 她跟从前似的询问。 谢池南却没有立刻答话,他只是低眉看着她,心里原本的那抹担忧和不安却在她的注视和笑容下慢慢抚平了,他感受着忽然变得温和有力度的春风,站在这星月漫天的星空下低头凝望她。 “想知道?” 谢池南的唇边忽然泛起了一抹笑,就连望着她的眼睛也闪烁着耀眼的光芒,他问她,语气比这晚风还要温柔。 赵锦绣却未注意到他的不用,反而在他的询问下拼命点头,谢池南第一次背着她跟谢伯伯和燕姨说话,肯定是什么大事,她当然好奇,她睁着圆滚滚且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一眨不眨,等着谢池南叙说。 可她没等来他的话,额头却被人用手指轻轻敲了下。 “谢池南,你做什么!”她捂着额头仰头瞪他,神情有些不高兴,也没有察觉到少年比起从前明显放轻了的力度。 谢池南仍在低眉凝望她,他收回手指,藏在身后,指腹轻轻摩挲着手指上残留的温度,又像是为了保留这一份温度,他小心翼翼蜷起了手指藏于手心之中,似乎这样就可以保存得更久一些。 他的动作那么温柔,带着小心翼翼的珍重,偏偏说出来的话却还是那么欠扁,“不告诉你。” “谢池南!”赵锦绣看着他神色愤愤,她觉得谢池南真是她长这么大见过的最可恶的人了,她气鼓鼓的,就连脸颊都鼓了起来,正要说他,却忽然听他正色道:“赵锦绣。” 少见他这副模样,本来还有些不高兴的赵锦绣一下子就呆住了,她轻轻啊了一声,看着他,“怎么了?” “谢谢。” 谢池南看着她,语气和神情都变得很郑重。 如果不是赵锦绣,他应该永远都不会变成这样,别说和家里人恢复关系了,估计活得就像是一具行尸走肉。是因为赵锦绣,他才知道原来活着是那样的美好,原来找回缺失的那份认可和家人的关爱是那样的幸福,原来被人支持是那样的高兴……也是因为赵锦绣,他才知道,知道原来喜欢一个人,会让他充满向往和干劲。 如果说为哥哥报仇支撑着他活下来。 那么为了赵锦绣变得越来越好成为了他余生为之奋斗的目标。 春风很好,星光也很好,他站在这星月漫天的夜空之下仍低头凝望着赵锦绣,浓密的眼睫因轻垂恰好掩住了他眼中的那抹温柔。 “谢谢。” 他再一次说,却不止是为了感谢她为他做的那些事,更为她出现在他的生命中。 他的生命因为有赵锦绣而变得多姿多彩。 “谢池南,你做什么呀?”赵锦绣终于醒过神来了,却嘟着嘴有些不大高兴,“我们以前是不是说过,不可以跟对方道谢的吗?”她面对谢池南还是小孩子的那份纯稚,觉得道谢反而显得他们疏离。 谢池南只是笑,“好,以后不说了。” 赵锦绣哼一声,“你以后再说,我就打你!”她说着还朝人挥了挥胳膊,只是刚挥了一下就唔了一声。 “怎么了?” 谢池南听到这一声立刻收敛了笑,他想到什么,握住她的胳膊,眉心皱着问她,“伤到了?” “……嗯。” 赵锦绣有些不好意思,尤其是看着拧眉沉声的谢池南,莫名有些紧张,她低着头小声咕哝道:“那会没感觉,等回去就感觉有点拉伤了……”生怕他骂她,她连忙甩锅,“是你的弓太重了!” 眼见身前少年忽然抬手,她立刻抱头躲了一下,闭着眼睛哭道:“你别打我了,我都知道错了,刚刚明初都说我好久了。” 她就是好久没玩了,手痒,加上小回还看着,她当然想好好表现了,谁知道这一表现就这样了…… 谢池南目光无奈地瞥了她一眼,倒也没解释,只继续抬手放在她的胳膊上轻轻按着,他以前在军营打仗,和那边的老师傅学过几招,知道怎么给人按会舒服,便这么默不作声地给人轻轻按着。 赵锦绣等了好久都没等到被打头,倒是手臂那边传来按揉的感觉,她松开抱着头的手又偷偷睁开一条眼缝,还真是……不过她也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对的,以前受伤,谢池南也会先打她一下然后给她处理伤口,只不过不会像现在这样沉默,而是一直冷嘲热讽。 “谢池南,” 她伸手一根手指轻轻戳了戳他肌肉紧绷的胳膊,仰头问他,“你不生气啦?” 谢池南低眉看她一眼,又收回眼,“过几日我给你重新做一把。” 他的那把原本就要比比普通的长弓要重一些。 赵锦绣听得一愣,她神色怔怔看着眼前的少年,指着自己鼻子问,“你给我做长弓?” 谢池南瞥她一眼,“不然呢?” “谢池南,你是不是吃错药了?”不仅没骂她,没打她,还要给她做长弓,这还是谢池南吗?她想拿手去探探少年的额头,只是还没动作,耳旁便再次传来少年淡淡的嗓音,“不想要就算了。” 她哪里还顾得上别的,忙道:“要要要!我还答应了陶野要和他比骑射呢!” 谢池南嗯了一声没再说别的,继续低头替人按着胳膊。 赵锦绣也没说话。 她任谢池南帮他按着,直到想起一事,才又说道:“谢池南。” “嗯?” 少年头也不抬。 “……我那天不小心看到了你书架上的小册子。”这事她还没来得及和他说,见少年忽然停下手里的动作,她忙解释道:“我不是故意翻看的,是替你收拾东西的时候掉了下来,我捡起来的时候不小心看到的。” 知道她说的是什么册子。 谢池南也只是停顿了一下便又继续替她按着胳膊,神情和语气都如常,“没事。” 赵锦绣见他并没有生气倒是松了口气,却又忍不住说,“过阵子你空的时候,我陪你去看看他们吧。”那个小册子上有时间标注,她知道过阵子谢池南便要去探望其中几家。 她不知道谢池南以前一个人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过去的,可这次,她想陪他一起去。 谢池南自然清楚她的心思。 心里忽地又是一软,他在赵锦绣的注视下抬了眼,而后看着她那双期盼的眼睛,点了点头,“好。” “你答应了?!” 赵锦绣没想到他会这么轻易答应,不由呆呆看着他,她总觉得今天的谢池南实在是太好说话了,难不成是因为和小回关系变好了吗还是因为和燕姨?但不管是因为什么,她想要的都已经达到了。 她的脸上重新扬起笑脸,絮絮叨叨说着要去买这个买那个,还说着之后的安排。 谢池南就一直安安静静地听着,他低着头,垂着浓密的眼帘轻轻替她按揉着胳膊,又在她瞧不见的时候抬起眼帘凝望她,从前桀骜不驯的少年此时在这夜色中看着他的心上人目光是那样的温柔,只可惜,这一份无法言语的温柔如今也只能露于她察觉不到的时候。 晚风很好,两人在这叙说着几日后的安排。 …… 而此时远在东市外永昌坊的林家,冯氏也正在和林斯言说起几日后要去西山祭拜外祖父母的事。 第49章 “谢池南希望赵锦绣那位…… 林家。 不同别人家吃饭热热闹闹, 林家母子在饭桌上一向是没什么话的。林斯言是本性如此,冯氏却是不知道该跟自己的儿子说什么……自打当年被她继弟一家骗了银钱又在除夕夜被人从家里赶出去,连累阿言小小年纪要去外头乞讨, 甚至为了给她看病连他最珍爱的那块玉佩都给当了,她这个当娘的在他面前就再也抬不起头了。 阿言是不怪她, 甚至还总是宽慰她,可她心里就是有道过不去的坎。 只要想到别人家的小孩打小就被家里千娇万宠, 就算不是大富大贵出生,至少也能有口热饭吃,有件新衣穿, 可她的阿言却有很长一段时间都吃不上热饭, 更别说是新衣了, 明明也是官宦出生, 活得却比那些普通人家的孩子都不如……她怎么可能过得去?又怎么过得去? 他明明那么优秀, 三岁就会坐在他爹的腿上认认真真握着毛笔写字了,五岁就能熟背三字经、翻看论语了,偏偏因为她的愚昧却连书都读不起, 想到小时候他总是偷偷跑到私塾外头听课, 因为买不起纸笔就拿着树枝在地上写写画画,被人瞧见冷嘲热讽也只是站在一旁一声不吭,冯氏这心里就跟被针扎一般难受, 还好老天有眼,即使有这样不堪的经历, 她的阿言还是成长得如此优秀,没被她拖累,要不然她就是万死也难辞其咎。 屋子里还是静悄悄的,桌子上的菜肴也都还冒着热气。 这些年他们家的条件好了许多, 冯氏心疼自己儿子又总觉得对不起他,自然不会在这些吃食上吝啬,就算不是每顿大鱼大肉,但也会配点肉菜,今日她就炒了一盘香菇青菜、麻婆豆腐还有一大碗汤煨甲鱼。见他只知道吃菜和豆腐,她忙放下手中的碗筷,主动给人盛了一碗甲鱼汤,语气无奈地劝人,“怎么不喝汤?这是你孙叔今日刚从湖里捞上来的,本来是要拿去集市卖的,知道是给你补身体用的,只跟我收了市价不到一半的钱,你平日看书辛苦,多喝些。” 林斯言其实并不喜欢喝这些,对他而言,甲鱼汤也好,馒头、馕饼也罢,只不过是冷热的差别而已,不过他也没有多说,只在他娘殷切的注视下喝了几口,听她询问“味道怎么样”,他也只是语气如常地答道:“好喝。” 冯氏一听这话立刻眉开眼笑,就连声音也含了几分雀跃,“你喜欢就好。”她重新拿起碗筷吃起饭,嘴里跟着说,“我还托他过几日给我带条鲫鱼过来,回头再去买块豆腐,给你做鲫鱼豆腐汤喝,你从前最喜欢喝这道汤了,你爹……” 她心里高兴,一时又忍不住说起以前,待说到最后两字,脸上笑意却是忽地一僵,神情也顿时变得沉默凄苦起来,她垂着眼睫,目光呆滞,呢喃续说,“你爹他以前也最喜欢这道菜。” 林斯言闻言也跟着沉默了一会。 眼见屋子里的气氛又变得低迷起来,知道他娘是想到他爹又难过了,他在心底轻轻叹了口气,主动岔开话题,“外祖母的生忌是不是快到了?” 冯氏一听这话果然被引走了注意,她抬手抹掉眼角的泪,应道:“是,我正打算回头做些你外祖母喜欢的菜给他们送过去。”说到这又忍不住感慨一句,“你外祖母如今总算是可以安生了。” 她跟她的继弟冯祟是同父异母。 她娘去的早,她爹又忙,怕下人照顾不好她便又娶了一门妻子,本想着那位崔氏也是位柔善温和的主,却不想人心终究隔着一层肚皮,不是亲生的怎么可能真的视如己出?加上崔氏后来有了冯祟就更加不喜欢她了,好在她爹明事理,从来不听崔氏的一面之词,即使自己出去谈生意也会让信任的妈妈照顾她,崔氏知道她爹的心思后也就不敢再做什么了,平日里虽不大亲近却也不曾苛待过她。 等嫁给林父后,她远离雍州跟冯祟母子离得山高水远没什么往来也就更加没有什么纠纷了。 可她怎么也没想到就在她爹跟崔氏相继死后,她那个继弟竟把她母亲的坟移到了一旁,让崔氏和她父亲同棺……这样大逆不道的事,冯家人却因如今冯祟当家愣是没人和她说,等她知道这事的时候已经晚了,可那个时候她和阿言什么都没有,她就算心里再难受再不能接受也只能自己躲在屋里哭一场。 倒是那会年岁尚小的阿言安慰她,他跟她说,“阿娘,我一定会让外祖母入土为安的。” 她还记得那年阿言也才十岁不到,穿着一身打着补丁的衣裳站在她的床前,嘴唇向下抿着,眼中有着同龄人没有的深邃,明明还是个小孩,可说着那样的话,却不会让人觉得是童言稚语,反而让人有种他一定能做到的感觉。 他也真的做到了。 今年二月阿言在童试中取得第一的好成绩,知县老爷都给他下了帖子请他去家中吃饭,她那继弟知晓后立刻派了下人送来了不少东西,还把当年欠他们的那笔钱也一并还了回来,后来更是不等他们说什么就自己做主把她娘跟崔氏的棺木对调了下。 如今她娘能够入土为安多亏了阿言。 要不然等到来日去了地下,她都无颜见她娘。 她这里正感慨着,忽听对面青年说道:“那日,我去吧。”许是瞧见了她的怔忡,青年又和他解释了一句,“山路陡峭,这几日怕是还要下雨,您不好走。” 冯氏想到今晚那个硕大的乌云,想了想倒也没坚持,她也知道自己的身子,与其一道去那边让阿言照顾自己,倒不如待在家里,可她到底还是有些担忧的,小心询问,“你那日没事吗?” 她是最怕耽误他的,见青年摇头,这才松了口气,又笑了起来,“那那天我准备好饭菜,你给你外祖父母送过去,”说着又忍不住笑了起来,“他们要是知道你考上童试一定会开心的。” 冯氏说了几句,又怕他嫌烦便又合上嘴吃起饭,心情比起先前却要明朗许多,等吃完,她习惯性地收拾碗筷,见青年要帮她一起收拾,连忙阻拦道:“你坐着,我来就好。” “刚吃饱,坐着不舒服。”林斯言垂着漆黑的眉,语气淡淡,手上动作却不停。 冯氏见他这般说便也不好再开口了,不过儿子陪她一起收拾,她虽然不舍却也高兴,阿言平时去书院早出晚归,偶尔有个休息的日子还得去私塾教课,他们母子也就吃饭的时候才能碰个面,虽然舍不得阿言动手干这样的活,但冯氏还是因为这一份短暂的陪伴忍不住抿起唇,她没再说,继续低头收拾菜肴,余光瞥见剩余的那些菜,她偷偷看了一眼阿言,见他没发现,便把几道剩菜放在一个盘子。 她舍不得她的阿言吃剩菜,可有时候家里的菜做多了剩着,倒了她又心疼,便都会偷偷藏起来,等第二天中午的时候吃。 虽然被阿言说了几次,但冯氏还是习惯性地会这么做,不过她如今也学聪明了,打算先把菜收着等回头放到厨房的橱柜里藏起来,阿言平日不进厨房肯定不知道。 可林斯言怎会不知道她想做什么? 瞥见她那小心翼翼的动作便皱了眉,眼见她要端着菜肴出去,他抬手按住她的胳膊,在她看过来的目光下,不疾不徐说,“我来吧。”说着,他就径直拿起那盘菜和其余盘子并着筷子往外走去。 他动作太快。 冯氏一时没反应过来,等林斯言往外走了几步她才回过神,看到这个情形,她一下子就急了,连忙跟在他身后小跑出去,嘴里急道:“阿言,你去看书吧,我来就好。”要真让阿言拿到厨房,怎么可能还有剩菜? 她跑得着急,林斯言怕她回头又不舒服,只好停下脚步,却还是不肯把手里的东西还给她。 他站在院子里,头顶星月正好,廊下挂着的那两盏纸糊灯笼却不够明亮,普通人家不似官宦人家每日都会更换蜡烛,一般都是等燃尽了才会换新的,那蜡烛燃了几日光线都变得昏暗了,尤其这会被风一吹,摇摇晃晃,更是暗得不行。 林斯言就在这不甚明亮的光线中,敛目低眉看着面前微微喘着气的冯氏,他的眼皮很薄,向下看的时候眼尾能够压出十分好看的弧度,若是这双眼中肯含笑的话,只怕再冷清的姑娘都得脸红心动,偏偏这双眼睛里没有一丝笑意,有的只是经年不变如寒潭一般的深邃。 “阿娘。” 林斯言低声唤她,他的嗓音淡得如同今夜的晚风,不等冯氏开口,他便又看着她说道,“我读书、考功名,不为别的,只是想让您过得更好些。” 明明说着这样的话,可林斯言的嗓音还是那般不疾不徐,甚至称得上有些寡淡。 可冯氏却一下子红了眼眶。 她的两片嘴唇在不住颤抖,眼中也泫然欲泣。 “阿言……”她的声音隐含自责。 林斯言知道她在想什么,不是第一次了,可他依旧没有苛责她的做法,甚至连一句重话都不曾说,他的阿娘从前也是商家小姐、官家夫人,走到哪也是奴仆环伺,她如今变成这样是岁月薄待,他为人子不能让她心怀坦然是他的过,而并非她之错,他还是那副神情,那副语气,却说着承诺的话,“我会带您回到燕京去父亲的坟前祭拜,我会让您过上以前的日子,我会成为您和父亲的骄傲,所以您得好好照顾自己。” 大抵也不习惯说这样的话,青年说完后见面前妇人眼眶通红,他沉默地看了她一会便又低声撂下一句,“我去收拾,您先去休息吧。”他说完便转身向厨房走去。 只是没走几步,胳膊就被人握住了。 低眉去看,身边羸弱的妇人眼眶依旧还红着,可此时仰头看他,脸上却挂着一道从前没有的灿烂笑容,甚至在他看过去的时候,还笑着和他说,“我来收拾吧。” 她因为他先前的话语第一次放大了一些胆子,在他的注视下不仅没有软弱地移开目光,甚至还放柔了嗓音向他保证,“你放心,阿娘以后不会再这样了,阿娘会好好照顾自己的。” 她这么多年蝇营狗苟活着,不就是想多看看她的阿言? 她想看她的阿言越来越好,想看他结婚生子,总得等到他找到合心意的姑娘,等到他的身边有知冷知热的人照顾他,她才能够放心离开啊。 林斯言抿唇沉默,看着她眼中闪烁的温柔光芒倒也没有坚持,只是看着身形羸弱的妇人说了一句,“我给您拿到厨房。” 冯氏没有拒绝,笑着应好。 母子俩一道往厨房走,虽然还是和以前似的没有说话,但冯氏今日情绪明显要比从前高涨许多,林斯言看着她比起从前的坦然亲近,点漆的眼中也浮现一抹淡淡的笑意。 身后灯笼轻晃,两旁道路虽暗,空气中却弥漫着淡淡的温馨。 …… 与此截然不同的却是魏琮一家。 魏琮今日从大营回来后就去了官衙,与他料想的一样,官衙上下,无论是他的同僚还是下属,甚至是那些普通的官员今日都明显与他疏离了许多,就连他从前刻意交好的那些人今日也不大与他往来,即使路上与他眼神对上也多有躲闪。 早就猜到会有这样一个结果,但真的经历,魏琮这心里难免还是有些不大舒服。 可这个关头,他又不好说什么,他虽然是雍州刺史,但许多事都得交由旁人来处理,从前轻而易举的事如今却被推三阻四,事情无端变得复杂起来,他自然也要比平日更为忙碌,忙碌倒还不是最要紧的,是如今所有人都防着他,很多地方和事他都不易接触,他多年的筹谋和计划自然也就泡了汤,加上回来的路上听到街市上的人还在说道昨日的事,甚至还有人编了戏折子换了名姓辱骂他们魏家父子,魏琮这心里就更加不爽了。 为官者,最怕的就是名声不好,更何况是他这样身份的官员。 就这样一路沉着脸回到了家里,随行的亲信知道他跟柳氏昨儿夜里吵了架,自然不敢多提,余光瞥见一处地方站着一个衣饰华贵的妇人,他心下一惊,步子也跟着停下,朝身旁魏琮轻喊一声,“大人。” “什么事?” 魏琮神色还阴沉着。 亲信低声道:“夫人……” 话还没说完,便有一阵脚步声从远处走来,紧跟着是一道熟悉的声音由风传入耳中,“魏琮。” 魏琮自然清楚这个声音是谁发出的,只是平日柳氏总是颐指气使的,就连声音也永远拔高着,但凡谁惹她不爽,更是尖锐刺耳,今日却语调轻微,甚至算得上是有些柔弱了。 他撩起眼皮往前看去,便瞧见一个从未见过的柳氏。 妇人虽然还是从前的打扮,脸色却十分萎靡,即使擦了脂粉也不见半点气色,脸上也没有从前的嚣张倨傲,而是挂着小心翼翼的讨好笑容朝他走来,见他淡漠的神情也未像从前那样发火,反而是语调轻柔地和他说道:“我让下人做了不少你喜欢的菜,我们去吃饭吧。” 这大概是他们成婚二十载,柳氏第一次这样低声下气。 若是以前,魏琮大概是会觉得欣慰的,他虽然如今对柳氏已经没什么感情了,但到底多年夫妻,她又为他生了一个儿子,虽然儿子混账了些,但总归也是为他魏家延续了血脉,所以即便柳氏平日行事再怎么张扬再怎么不给他脸面,他都没想过休妻另娶。可如今看着柳氏,只要想到自己在外头受到的那些屈辱还有那些令人头大的后续,他就一肚子火,哪有吃饭的心情? “你自己吃吧。” 魏琮冷着脸撂下这句,便未再看她,径直拂袖往前走去,他还是不会休了柳氏,柳家对他总归有恩,他自己也是要脸面和名声的人,休妻对他而言,坏处只会大于好处。 可他也没办法再像从前那样对待柳氏了。 荣华富贵,刺史夫人的地位,她依旧还能拥有,但别的,她也就别想了! 崔妈妈是陪着柳氏过来的,看到因他态度大受打击的柳氏,她心下终究有些不忍,不由上前一步,刚喊了一声“老爷”,就听魏琮沉声道:“你来得正好,明日把魏垣后院那些丫鬟、妾室全都赶出去,那些小厮也全都发卖了,找几个妈妈和小厮过去给我好生看着,要是再惹出昨日那样的事,我唯你们是问!” 他平日对崔妈妈颇有些敬重,今日却是一点脸面都没留,说完更是径直抬脚离开。 崔妈妈还屈着膝,看着魏琮离开的背影,她的脸色不禁也变得苍白起来,待听到身后传来的泣音,心里更是忍不住一叹,看来从今以后这魏府是真的要变天了。 她走过去安慰哭泣的柳氏。 而还在养病的魏垣依旧还不知道家里发生的这些事。 他还是那副大少爷的模样,躺在床上使唤着下人给他做这做那,要不是他后院那些女人昨儿个都挨了打,他看着实在觉得磕碜,估计这会还能把她们都喊过来给他唱曲跳舞。 现在只有几个小厮,就算说话本讲笑话,他也听得烦闷,百无聊赖间倒是想起了柳氏,他随口问道:“我娘呢?” 以前他娘一天要往他这跑个几十遍,今天却是一次都没来,又想起昨儿夜里听到的那些话,他脸色一沉,“是不是谢家为难她了?”他说这话却不是关心柳氏,而是因为她今日去的是谢家。 要是他娘真的被谢家责罚,那以后他出门看到谢二还有他那些狗腿子哪还有什么面子?! 魏垣这的下人别的本事没有,倒是耳听八方眼观六路,只是想到打听到的那些却不知道该怎么和魏垣提,面上犹豫着,话也就变得迟疑了起来,可魏垣是什么脾性?一向说一不二的大少爷,眼见他们这副模样立刻沉了脸,随手握着把玩的橘子不管不顾朝人额头砸去,厉声喝道:“本少爷的话,你没听到是不是?还不说!” “是不是谢家使了什么手段!” “不,不是……”小厮跪在地上,额头泛着火辣辣的疼,却不敢去揉,只见他这副杀气腾腾的模样,哪里还敢隐瞒,忙道:“是老爷和夫人吵架了,老爷刚刚回来都没回夫人那边用晚膳,夫,夫人好像还哭了。” “什么?!”魏垣变了脸。 记忆中他娘一直是强势的那个,如今却弄成这个样子,又想到他爹的脾性,以前有他娘,他倒不用怕他,可如今……他脸色阴沉,却还是是一点都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反而重重拍了下身下的床板,怒气冲冲道:“都是谢二!” 要不是他,他何至于此? 屋中烛火明亮,而床上那位长得还算英俊的青年却神色阴冷,在那微微晃动的烛火下,更是面色狰狞道:“谢池南,我绝对不会放过你!” * 几天后。 又到了谢池南休假的日子。 赵锦绣今日一大早就起来了,她早先时候就跟谢池南约定好了,两人今日要出去买东西然后再去西山一个孟婆婆家探望。孟婆婆早年丧夫跟着没了儿子、儿媳,唯一一个孙子孟尝,也就是谢春行曾经的部下也死于六年前,她一个人靠着孙子留下来的那些补助以及谢家每年送过去的那些银钱过日子,可老人家年岁大了,眼睛也有些花了,她家没别的人,这几日又是孟尝的生忌,谢池南怕她老人家自己一个人去山上祭拜孟尝,所以每年这个日子都会跑一趟西山,一边探望下老家人看她过得好不好,送些应需的东西,一边也会上山祭拜下孟尝再帮着把他坟前多余的草除下。 这事—— 谢家上下没有一个人知道,赵锦绣也没打算散播出去,谢池南做这些是忏悔,是为了心中能够好受点,并非为了别的,既如此又何必闹得人尽皆知?因此昨日跟燕姨和嫂嫂说起今日要出门,她也只说是让谢池南陪着她出去转转。 这会两人吃完早膳辞别燕氏往外走。 余光瞥见赵锦绣脸上灿烂的笑容,谢池南故意挑眉,“出门这么高兴?” “我又不是只为了出门。”赵锦绣瞥他一眼。 她明明还有很多高兴的事。这几日,嫂嫂和小回每日都会出来和他们一起用膳,嫂嫂还重新管起了家,家里的关系明显和缓了许多,就连底下的下人看着也焕然一新,就是……“哎,谢池南。” 她转头问人,“你和燕姨怎么了?” 她总觉得这几日谢池南和燕姨相处怪怪的,倒也不是不好,就是总觉得燕姨看着谢池南的眼神有些怪,有时候他们说话的时候,她总会看着谢池南的方向出神,却也不说什么,谢池南倒还是从前那副模样看不出什么。 谢池南听到这话,脚下步子稍稍一顿,但很快又面不改色边走边说,“没怎么啊,不挺好的。” “真的?” 赵锦绣目光狐疑看着他。 谢池南垂下眼睛看她,那双好看的桃花眼满是明朗的笑意:“当然是真的。”怕她继续问,他故意岔开话题,“木雕带了没?” 赵锦绣一听这话果然被引走了注意,抬手晃了晃腰上的荷包,“喏,在里面呢。” 谢池南低头去看,自然还是没有意外地先瞥见了坠在她腰间的那块玉佩,再次看到这块玉佩,他心里的那点情绪也终于被他摸清楚了,从前看到玉佩不高兴,他还以为是因为救赵锦绣的那个人不是他,如今却清楚……他这么不高兴是因为属于另外一个男人的玉佩被她整日佩在腰间。但也知晓这块玉佩对她意义非凡,谢池南便是再不高兴也不会在这个时候拈酸吃醋,只是想着还是趁早找到她那位救命恩人,该报答报答,也省得她总是挂在心上,心里这样想着,便也只是看了一眼没说什么,只道:“回头我们先去首饰铺子,然后去买东西。” 他安排的很好,赵锦绣自然没意见,两人便继续往影壁处走。 马车是早就准备好了的。 赵锦绣原本是想骑马出门,可骑马不方便拿东西,她也只好作罢,谢池南自然还是骑神离,有阵子没见到神离了,它倒是还记得她,见她过去立刻扬起马蹄撒起欢,兴冲冲地拿头拱她。 热气喷洒在她裸露的脖子上,赵锦绣一向怕痒,忍不住缩起脖子,又笑着拿手去抚它的头,嘴里跟着哄道:“好了好了,我们今天还有好多事要做呢,回头去集市给你买苹果吃。” 可神离好久不曾见到她,哪里舍得就这样放过她?正想继续贴着人再亲近一会,脖子却被人从后面拉住了,神离被迫扭头就发现它的主人正站在它的身边,这会还神色不明地望着它。 不过也没看多久,它就瞧见主人抬起眼帘跟站在它面前的红衣女子说道:“上去吧。” 赵锦绣虽然喜欢神离,但也实在吃不消它的热情,加上他们今日事情也多,便也点了头,倒也怕它不高兴,上马车前又抬手摸了摸神离的头,笑着哄了一句,“乖,回来再陪你玩。” 说着才踩着脚踏登上了马车,她今日出门照旧没带明初。 谢池南目送她走上马车,这才收回视线,看了眼身边明显还有些不高兴的神离,他轻哼一声,跟从前欺负赵锦绣似的曲起手指轻轻弹了下它的头,压着嗓音说了句,“谁准你贴她的?” 他都没跟她这么亲近过呢。 这声音压得很轻,力道也不大,神离并不觉得疼,只是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倒是上了马车的赵锦绣掀起车帘往外头看了一眼,见他还站着没上马车,不由蹙眉喊道:“谢池南,你做什么呢?走啦!” “来了。” 谢池南应了一声,神色倒也不曾有过变化,只又拍了拍神离跟着翻身上马。 少年今日一身绛红色鹿纹刺绣圆领袍,露出里头的象牙白绸缎中衣,上马的动作行云流水,此时高坐马上,虚握缰绳,低眉看了眼身旁马车里的红衣少女,见她已然准备好,便迎着天际刚升起的金色朝阳,朝她粲然一笑,“走了。” 第50章 “林斯言看到了在街上打…… 赵锦绣和谢池南先去了东市最大的珍宝坊, 请了那边的木工师傅帮忙给木雕钻孔,一应交待好之后又问了什么时候能好,得知时间后便去街上先采买东西。 东西买了不少, 谢池南却没让赵锦绣提,自己拎了两手, 看她路过糖葫芦小贩的时候多看了一眼,还停下给她买了一串糖葫芦吃。 这会走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 赵锦绣手里握着糖葫芦,最上头那颗已经被她吃掉了,嘴里混着糖水的甜还有山楂的酸, 不是多好吃的东西, 她却吃得眉开眼笑, 只是难免还有那么一抹狐疑, 她看着身边少年, 出声喊他,“谢池南。” “嗯?” 谢池南垂下眼睛看她,瞧见她一脸狐疑的模样, 便知道她要说什么了。 果然—— 下一刻他便听少女说道:“你这几日怎么对我这么好?”又是给她做长弓, 每天从书院回来还给她带好吃的,还都不重样,今天居然还主动给她买糖葫芦吃。 要不是和他太熟悉了, 她都要怀疑身边这个谢池南是由人假扮的了。 谢池南倒是也不担心她会发现什么,要发现她早就发现了, 何况他一向知道怎么“对付”她,这会凝视着少女面上的狐疑,他轻扯薄唇,端得是从前那副散漫的模样, 语调也懒洋洋的,“怎么,对你好还不好?非得跟你打架你才高兴?”他说着作势动手要去抢她手里的糖葫芦,鼻子里还哼出一道气音,“小没良心的,我以前对你不好吗?不想吃就别吃了。” “哎!” 赵锦绣一看他这样,哪里还顾得上他这几日的异样,连忙抬手避开他,急道:“我又没说你以前对我不好!”只是以前谢池南就算对她好也是一脸臭屁的样子,有时候还要先欺负她一顿,把她欺负的不高兴了才会拿出她喜欢的东西哄她,哪像这几日这么好说话?好歹是保住了手里的糖葫芦,她悄悄松了口气,看着身边的少年又没忍住咕哝一句,“谁要跟你打架,我就是觉得你怪怪的。” 不过现在又不觉得怪了。 谢池南果然还是那个谢池南,她真是白担心了。 又咬了一口糖葫芦,混着那一嘴说不清的甜和酸,想了想,还是说了一句,“不过你要真有事的话,记得和我说啊,别一个人藏在心里。”身旁少年这回倒是没有立刻回答她的话,是过了好一会,久到她都准备扭头去看他怎么了,才听他低低应道:“嗯,知道了。” 赵锦绣听他答应,便又高高兴兴吃起了手中的糖葫芦。 她扭头往两边看热闹,谢池南却是远离了她的视线才敢把心中压着的那些情绪稍稍放了一些出来,若是赵锦绣这个时候回头,便会发现此时谢池南的眼中有她从未见到过的柔情,周遭繁华热闹,他的眼中却只有她,他看着身旁戴着帷帽撩起轻纱的红衣少女,她那双杏眼仍旧含着笑,看着街上的热闹,眼中没有一丝烦恼,而他想着她先前那番话轻轻抿住薄唇。 心中也不禁想着。 若是他这会和她说他的心思,她会怎么样?大概率是会先瞪大眼睛,怔愣一会,然后肯定以为他是在开玩笑……眼前仿佛出现了她睁着圆滚滚杏眼目瞪口呆看他的模样,谢池南没忍住,眼中浮现一抹笑意,喉间也跟着溢出一丝轻笑,等跟那双明媚且泛着疑惑的杏眼撞上,他才掩饰性地轻咳一声,“看什么?” 赵锦绣看他,皱眉,“这话我问你才对,你笑什么呢?” 谢池南只随口道了一句,“没什么。”余光觑见她手里的糖葫芦,忽然有些被勾起了馋虫,他跟人开口,“糖葫芦拿过来,给我吃一口。” “不要。” 赵锦绣下巴抬得高高的,还用鼻子轻哼出几个字,“我刚问你要不要买两串,是谁说不用的,现在……”话还没说完,手里的糖葫芦就被人咬走了一颗,少年低着头,高高的马尾扫到她的手上,有些痒,他的动作实在太快,赵锦绣一时没反应过来,只瞧见一张极其秾丽又俊朗的面孔出现在她的眼下。 谢池南长得是真好,即使在这雍州城每日风吹日晒,也不见黑,雪白的脸,红色的唇,这真是一副极美的画面,即便是赵锦绣这样见惯美色的人此时也不禁被这副情形晃了下神,等晃过神,少年嘴里已衔住一颗糖葫芦,见她看过去还朝她得意地扬了扬眉。 “谢池南,你个混蛋!”她气得抬手去打他。 可谢池南怎么可能任她打到,轻笑一声,倒退着往后走,他其实并不喜欢吃这种东西,总觉得外面包裹的那层糖太甜,里头的山楂又太酸,可此时因为赵锦绣的缘故,他竟觉得嘴里含着的这颗糖葫芦一点酸味都没有,就连甜度也是刚刚好,眼看着面前活色生香又张牙舞爪的赵锦绣,他弯着嘴角,眉眼含笑,仔细且珍惜地品尝这一份甜味。 街上人来人往,可少年少女都是得天独厚的好颜色,自是吸引了不少注意力。 这会不少人都在看他们,就连难得出门的冯氏也望着他们,大概是家里太冷清,她便格外喜欢这样的鲜活和热闹,此时看着不远处的少年少女,她不禁目露钦羡,嘴里也忍不住跟着一句,“也不知是谁家的小孩,长得真好。” 却也只是这么一句感慨。 她说完就想收回目光,余光却瞥见身旁青年也在看不远处的少年少女。 冯氏有些惊讶。 少见阿言会去关注别人的事,她不由问道:“阿言,你认识他们吗?” 林斯言已收回目光,闻言也只是垂着眼帘淡淡答道:“不认识。” 他神情坦然,仿佛真的只是随意一瞥,冯氏也就没有多想,仍温和着嗓音同他说,“东西都买好了,你看看还有什么漏的?”又扫了一眼头顶的天空,晴空万里,并不像是要下雨的样子,又说,“我看今日也不像是要下雨的样子,不如我陪你一道去吧。” 林斯言看着她蹙眉,“您身体不好,还是回去歇息吧。” 昨儿夜里母亲还咳了一宿,他半夜给她煮了药喝完才好。 冯氏想了想自己这个身体也只好作罢,“那我在家等你。”想到什么又嘱咐一句,“你回头祭拜完你外祖父母,下山的时候记得去孟婆婆家走一趟,里头放着的肉饼是给她的,老人家一个人住难免冷清,你陪她……” 本想说让阿言陪人说会话,但想想自家儿子这个性子,哪是会陪人说话聊天的?看来以后找儿媳还得挑个热闹爱说话的才好,就跟刚刚那个红衣姑娘似的,看着就让人高兴……不过冯氏也只是这么一想,阿言的亲事她不想掺和,只想等他自己找个合心意的。 “好了,我先回家了,你路上小心。” 等青年颌首,冯氏便自己提着菜篮子往家的方向走。 林斯言目送她离开正想租辆马车去西山,便被迎面的小孩撞上,小孩没多少重量,也不至于连累他摔倒,可手中的篮子却斜了几分,里头几根香烛也掉到了地上。 点漆的目光与不知所措的小孩对上,林斯言并未说什么,只低头捡起那几根断了的香烛。 小孩爹娘在这时追了上来,一看到这个情形,立刻拍打起了孩子,“哎,你这孩子!我让你慢点走慢点走,你非要跑!”说着又压着小孩跟林斯言道歉,自己也跟着赔礼道:“抱歉抱歉,是我家孩子跑太快,我赔您香烛钱吧。” 心里也庆幸,亏得只是几根香烛,要是撞上不该撞的人,就像刚刚那两位公子小姐,便是把他们卖了也赔不起。 看着小孩眼中涌起的泪花,又扫了一眼明显不算富贵的小孩父母,林斯言垂下眼帘,把手中香烛放回到篮子里,“不用。”他的声音低沉清冽,还是从前那般不近人情的模样,说完便径直往前走。 身后传来小孩父母的道谢声,林斯言却没有立刻去租马车,而是继续往原先去过的香烛店走去。 …… 另一处的赵锦绣和谢池南也总算是进入休战时间了。 两人打小就这么玩,生气了就你追我打,玩累了就说声休战,不过两人的体力,每次说休战的自然是赵锦绣。这会赵锦绣看着身边依旧神清气爽的谢池南,自己却气喘吁吁,就连额头都冒起了汗,越看越不高兴,即使处于休战中,赵锦绣也仍旧有些气鼓鼓地瞪着他。 眼见原本离她还有几步远的少年忽然朝她走来,赵锦绣立刻收起心神,握着糖葫芦的手也轻轻攥了起来,刚想问他干嘛,却见原本朝气蓬勃的少年郎走到她面前弯下了腰,还把头放到了她的面前。 “你做什么?”赵锦绣看着他,神情错愕。 弯腰低头的少年略有些无语地瞥她一眼,“你不是一直想要打我吗?”他神色淡淡且漫不经心,可若仔细瞧的话,便能发觉他的嗓音神情都带着明显的宠溺和纵容。 那是只对赵锦绣一个人的骄纵。 可赵锦绣这会被他的话惊得瞪大眼睛,哪里还会察觉到这些?她仰着头,不敢置信地问谢池南,“真,真的?” 心里也犯着嘀咕。 还有这样的好事?谢池南真的没吃错药吗? 和谢池南相处时,她一向是不会掩藏自己情绪的,此时她心里想什么全在眼中冒出来,谢池南自然瞧得一清二楚,他心中好笑,脸上却故意装得不耐烦的样子,嘴里还故意哼道:“就这么一次机会啊,你再不动手,我就……”话音刚落,额头就被人弹了下。 就跟他从前弹赵锦绣似的。 都不是多重的力,可刚刚还气鼓鼓的赵锦绣这会却高兴地喜上眉梢,就像是心愿终于得偿一般。 倒也总算是消气了。 谢池南抬手轻轻按了下并不算疼的脑门,见赵锦绣这副喜笑颜开的模样,有些好笑又有些无奈地站了起来,看着人问,“高兴了吧?” 赵锦绣点头。 她的心里还是觉得有些不可思议,谢池南居然真的乖乖让她打,以前只有她故意假哭,他才会勉为其难让她打下,哪会像如今这么好说话?不过虽然觉得不可思议,但赵锦绣已经不打算多想了,要是谢池南每天都这样乖乖任她欺负也挺好的!刚刚还气得骂人混蛋恨不得跟他绝交,这会因为得偿所愿又开始挽住他的胳膊,笑吟吟地和他说,“走啦。” 忽然被人挽住胳膊,谢池南的身子还是不可避免地僵了一下。 但也只是一息,他又放软了身子,已经清楚了自己的心意也想好要做什么,那赵锦绣对他的亲近自然不会再是甜蜜的折磨,只是甜蜜……一抹藏不住的欢愉悄悄在心中滋长着,他任赵锦绣挽着他往前走,极力克制着也掩不住悄悄扬起的薄唇,周遭人群还是那么多,而他含笑低眉看着她,听她询问“还要吃吗”又挑起眉,“刚刚不是还舍不得吗?” 赵锦绣仰头,丝毫没有威胁力的瞪他一眼,反驳道:“不一样,刚刚是你自己偷吃,现在是我主动问你!” 哪儿不一样了? 最后结果不都是到他嘴里?却也懒得反驳,他只朝她那边侧了一些过去,语气自若地说,“喂我。” 赵锦绣白了他一眼,“懒死你算了!”却还是如他所愿喂到了他的嘴边,总共也就两颗了,谢池南吃走了一颗,她就咬着最后一颗往街旁看。 来雍州这么久,说起来,这已经是她第三次出门了,只不过第一次记挂着谢池南和家里的关系,一心想着怎么解决这个困境,第二次又满心愁绪,后来又瞧见魏垣和他争执,都不算太有心情。 现在谢家的事已经解决了,一切都在朝越来越好的方向发展,赵锦绣心里高兴,看起两旁的风景,自然也是兴致勃勃。 也许是因为雍州远离帝都,这里的民风比起金陵倒是更为开放,两旁的杂耍也是丰富多彩,喷火、相扑,还有踩高跷的,甚至还有波斯舞女蒙着面纱踩在大鼓上跳舞,她看得目不转睛,忍不住冲身边的少年说,“谢池南,等你下次休息,我们再出来好好玩下吧!” 她还没真正好好逛过这雍州城呢。 虽然平日她在侯府也有的是时间,但谢池南不在,她一个人也没这个心思出来。 谢池南自然应好。 两人就这样边看边往香烛店那边走,刚到那边,赵锦绣就瞧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一个清瘦挺拔,曾经有过一面之缘的身影。 没想到会在这相逢,赵锦绣不由在门口停下了步子。 林斯言正买好香烛放进篮子里,转身的时候也瞧见了他们两人,他站在暗处,身上只有稀疏几点光线,而不远处的少年、少女穿着红衣,却被外间的明媚太阳所笼罩。 得天独厚,一览无遗。 看到他们,他的脚步也停顿了下,但也只是转瞬即逝的光景,他便又面无表情地继续往前走。 “怎么了?”谢池南起初并未瞧见了林斯言,只是瞧见赵锦绣停下步子也跟着停下,听到从远及近的脚步声,他才抬头,看见林斯言在这,他亦有些意外,却还是那副事不关己的模样,只跟身边的赵锦绣说,“进去吧,买完就去拿你的木雕。” “好。” 赵锦绣颌首,本想着他们是同窗,但见两人这副模样,她也就收起了跟人打招呼的心思,只笑着和谢池南一道进去,再次与那青年擦肩而过。 第51章 “赵锦绣再一次遇见了林…… 香烛店。 赵锦绣站在一旁看着谢池南跟掌柜说祭拜需要的香烛和元宝, 神色若有所思。 掌柜去打包他们需要的东西,谢池南察觉到赵锦绣看过来的视线便回头看她,“怎么了?” 赵锦绣也没隐瞒, 说道:“我在想刚刚你那个同窗。” 话音刚落,谢池南立刻不高兴的皱起眉, 俊美的面孔也唰得一下沉了下去,要不是还有些理智, 恐怕就连声音都得捻起酸了,“你无缘无故想他做什么?”到底有些不高兴,说了一句还是不够, 接二连三地说道:“你认识他吗, 你就想他, 赵锦绣, 你这小脑袋瓜都装了什么东西!” 他咕噜咕噜说了一通, 赵锦绣都有些愣住了,等回过神看到他这一脸不高兴的样子,她没忍住笑出声, “谢池南, 你想什么呢?我就是觉得他一看就是书院先生们最喜欢的样子。” 她笑着问他,“他在书院成绩应该很不错吧。” 谢池南看到她的神情也知道自己反应过度了,但他控制不住, 只要想到赵锦绣刚刚那句话,他这心里就忍不住冒火, 这会仍抿着唇,看着不大高兴,被人用手指戳了戳胳膊,听她笑问“是不是呀”, 他才沉着脸语调生硬地说道:“还行吧。” 从小到大的教养让他即使再不高兴也没办法因为自己的醋意而去抹黑别人,但也不想把人说得太好,虽然他明知道赵锦绣和那什么林斯言的根本没有可能,但他就是不想让赵锦绣的眼中和心里除了他之外还有别人。 还行吗? 赵锦绣觉得谢池南没说真话,不过也懒得跟他计较,只跟着问道:“那你呢?” 以前谢池南不管是文是武在金陵同龄人里都是最出类拔萃的那位,也因此即使他平日总是逃课睡觉,有时候还要逗耍先生,可书院的先生们却还是十分纵容他,也不知道谢池南现在怎么样了? 她好像一直没问过这个。 谢池南听到这话,心下却忽然一个咯噔,心里的不高兴也渐渐被另一抹情绪所取代。 他没有立刻回答。 赵锦绣倒是也不介意,她原本也只是想起以前的谢池南才随口问起,并没有一定要他回答的意思,正巧掌柜替他们拿好东西喊他们了,她顺嘴应了一声,就要去拿,只是手还没碰到,胳膊却被人先握住了。 “赵锦绣。”耳边传来谢池南的声音。 “嗯?” 赵锦绣回眸,“怎么了?” 大概做这种生意的都有些避光,香烛店位于老街,日光照不大进便显得屋内有些黑,此时少年站在这光线并不算好的屋内背着光垂着眼睛看她,他那副好看的眉眼陷于阴影中,赵锦绣一时有些看不清他的神情,只是感觉出他的嗓音不复先前的清亮,并且变得喑哑起来,只是不等她开口询问,就听到身前的少年和她说道:“赵锦绣,我也会好的,无论是成绩还是别的,我都会好的,所以……” 从始至终,谢池南的目光都没有从赵锦绣的身上移开,此时看着少女眼中的怔忡,他只觉喉咙都变得沙哑起来,却还是看着她轻声说道:“所以你能不能等等我,不要看别人。” 他突然变得这么郑重,赵锦绣不禁被他吓了一跳。 等反应过来,她却忍不住在心中责怪起自己,或许是这些日子过得太高兴,她都逐渐忘记谢池南这些年受过的伤了,此时看着眼前的他,她又想起不久前跟在她身后可怜巴巴的谢池南,心口像是忽然塌陷了一块,又疼又软,她压下心底翻滚的苦涩,在少年那双漆黑眼眸的注视下,忽然踮起脚尖摸了摸他的头。 她扬着唇角,尽可能地放柔嗓音,“我们谢池南当然会越来越好。”倒是没去多想他先前的那番话,只是有些心疼地看着他。 柔软的手按在头上,谢池南心里的那丝不安逐渐散去,另一股不好意思的情绪却在心底重新蔓延开来,喜欢一个人大概就是这样,既想让她觉得自己战无不胜攻无不克,不愿让她看到自己软弱的一面,却又无比放心把自己所有的不足摊放到她的面前,仿佛知晓她一定不会嫌弃这样的他。 可十八岁的谢池南到底还是有些别扭的,别扭被她像对待小朋友一样对待他。 “……赵锦绣。” 他又闷着嗓音喊她的名字,见她轻轻嗯了一声,又说,“不要总是摸男人的头。” 赵锦绣一听这话就挑起眉,谢池南这话简直和她弟弟说的差不多,大概不管是什么年龄段的男孩子都是这样吧,她有时候在家抱小安,小安也是一副“我已经是大男孩了,阿姐不要总是抱我”,偏偏他越这样说,她就越想抱他,这会面对谢池南也一样,她正想再摸几下,一直不曾说话的掌柜就有些忍不住了。 身后传来一道轻咳声,赵锦绣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现在是在什么地方。 雪白的脸上腾得升起一抹红晕,她连忙收回手,有些不好意思地从掌柜手里拿走打包好的香烛和元宝匆匆道了谢,又拉着谢池南的胳膊往外走,听到身后传来的没有恶意的闷笑声,忍不住埋怨道:“都怪你。” 害她在外人面前丢人。 谢池南也不反驳,任她牵着他往外走去,她手里握着的那些东西倒是被他接手了过去。 赵锦绣看他一眼,倒是也没说什么。 目送两人出去,掌柜笑着摇了摇头,而后又继续拨起了自己的算盘。 …… 从香烛店出去,两人看了眼发现东西买的差不多了,也到了约定的时间便朝珍宝坊走去。 珍宝坊的师傅一向守诺,东西早在一刻钟前就已经做好了,掌柜的认识谢池南,见他们回来,更是亲自出面接待两人,本想把他们引到里间稍坐,赵锦绣却说,“不用这么麻烦,直接给我吧。” 不知道她是谁,掌柜先看了一眼谢池南。 面对外人时的谢池南一向是那副冷淡的模样,见掌柜看过来也只是淡淡颌首,“听她的。” 掌柜这才忙应道:“哎。” 他从伙计手中接过盒子,亲自递给赵锦绣,客气道:“姑娘看看,可还有什么不满意的?若有您尽管说,小的这就拿上去让师傅帮您改进。” 赵锦绣拿过来一看,到底是百年老店,基本功扎实,那木雕只被人钻了一个很小的孔,既方便穿绳,又不会破坏它原本的模样,几乎是刚拿到手,赵锦绣就立刻笑了起来,她前些日子正好编了一串如意络子,这会她从荷包里取出那根红绳穿过小孔又打了一个结系到了腰间。 “怎么样?” 她问谢池南帮。 自己送出去的礼物能被她这么用心对待,谢池南自然高兴,他点点头,眼中也跟着浮现了一抹笑意,“好看。”就是旁边那块玉佩看着实在有些扎眼,让人无端有些不爽。 腰间所饰的物件本就不多,如今除了必备的荷包之外,木雕和玉佩各占一处,谢池南目光幽深,指腹也在不住摩挲,心里竟还起了一个念头。 若是让赵锦绣在这两样东西里只选择一样,她会选什么? 赵锦绣不知道谢池南在想什么,她还低头看着腰间的木雕,她自己也挺满意的,这会拿手又摸了几下同掌柜道了个谢便朝谢池南走去,“谢池南。” 她喊人。 可少年垂着眼帘也不知道在想什么,她在人跟前挥了挥手,见他稍稍有些怔忡的目光看过来便问,“想什么呢?” “……没什么。” 谢池南反应过来自己刚在想什么,不禁有些唾弃自己,真是越来越荒唐了,刚刚吃林斯言的醋也就算了,现在连一块玉佩的醋都吃,他自然是不肯让赵锦绣知道的,且不说现在自己的心思不好让她知晓,便是来日他们真的在一起了,他也不想让她知道他原来是那么小气的人。 “没什么。” 他轻咳一声,“走吧。” 赵锦绣也没多想,点了点头,跟着他往外走。 城中的事情都办得差不多了,两人也就没再耽搁,坐上马车骑上马朝西郊驶去。 离开城中去往西郊,走得越远路上就越冷清,赵锦绣一路从马车望出去都没看到多少人,心中不禁有些奇怪。 谢池南就在马车外头,余光扫见她脸上的表情,不用细想就知道她在想什么,便和她解释道:“早年父亲怕贼人侵扰百姓便鼓励大家都住到城中去,如今这西郊住着的都是一些不肯离开的老人。” 这些老人世世代代都住在这,自然舍不得离开。 孟婆婆便是其中一位。 其实从前谢池南就劝说过她,想让她搬去城中住,这样他过去探望也方便,可孟婆婆却是想也不想就拒绝了他,她说自己两只脚都快迈进棺材了,没必要再特地跑到城中去,去了那边回来不方便不说,也没认识的人,最重要的是她想去山上探望她家老头子和小尝他们也不方便……好在这些年匈奴人也没再来犯过,雍州大营又在不远处,这些老人住在这虽然冷清了一些,倒也没什么大碍。 “原来是这样。” 赵锦绣有些感慨,又听谢池南说了句“快到了”便往外头探了一眼,果然瞧见不远处有些人家了,离得越近,那边的情形便一览无遗,这里民风淳朴,相邻又都是些相识了几代的人,自然不似城中那般各家各户围着高墙,只用栅栏在外头拦着,却也不是怕人进来,而是怕一些家禽跑出去。 不过大概是这些年越来越多的人离开了这边,赵锦绣坐在马车里往外头看去,发现竟然没几户人家是有人的。 而此时他们就停在那户有人的人家前。 “下来吧。” 谢池南已经翻身下马了,他先是往院子里看了一眼,没看见那位孟婆婆,便站在马车旁掀起车帘朝赵锦绣伸手。 赵锦绣也没迟疑,搭着他的胳膊下了马车。 院子虽然不大却五脏俱全,想来这位孟婆婆是极爱干净的人,这小小的院子被收拾得十分干净,不似他们在家喜欢莳花弄草,这间院子里种了不少菜,还有几只小鸡在院子里踱步。 赵锦绣从前也去过乡下,他家在郊外的庄子,虽然她住得依旧是宅子,但平时闲逛的时候也见过不少这样的人家,想到乡里的百姓都喜欢养狗,她这会忍不住握紧谢池南的胳膊,一边往里头探了一眼,一边压着嗓音问道:“有狗吗?” 知道她一向害怕狗啊蛇的,谢池南摇摇头,低声宽慰道:“没。” 那就好。 赵锦绣松了口气。 车夫帮他们把东西从马车上卸下来,想跟着他们进去却被谢池南喊住了,“你找个地方去待着吧,回头我们好了去找你。” 从前他都是自己来的,骑着马倒也没有什么大碍,今日带着赵锦绣,又套了马车,他不想让孟婆婆看出端倪。 他一向说一不二,车夫自然不敢置喙什么,眼睁睁看着自家二公子提着两手的东西往前走,自己也赶了马车到一处无人的地方守着。 “我也来拿点吧。”看到谢池南提了这么多,自己却两手空空,赵锦绣忽然有些不好意思。 谢池南却不让,只抬着下巴往那栅栏处一点,“你来推。” 倒也是个活。 赵锦绣便答应一声,要去推的时候,身后少年还在提醒道:“小心有刺。” 赵锦绣有些不高兴,扭头瞥他一眼,咕哝道:“我哪有这么娇弱?”她也是翻山越岭泥里滚过的,又不是真正养在深闺什么都不会的大小姐,何至于一个栅栏都不会推了。 何况这栅栏又不重。 她上前刚推开,还没跟谢池南说话呢,就见一个穿着蓝色衫裤头发盘起的老妇人从屋中走了出来,她手里拿着一个用竹子编织的圆簸,里头放着喂鸡的谷子,她年纪大了,头发花白,眼睛也有些看不大清了,即使都走到院子里了也没注意到门口的两人,还是谢池南看见她先喊了一声,“婆婆。” 老妇人这才停下步子,她顺着声音来源处眯着眼看了一眼,却只瞧见两个有些模糊的影子。 “谁啊?” “是我,阿南。”谢池南领着赵锦绣向老妇人走去。 他从来就没向老妇人坦露过自己的身份,从一开始他接近她就是以阿南这个身份,她问起也只说是孟尝营中的兄弟,和孟尝关系要好。 离得近了,孟婆婆倒是也瞧清了一些,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她立刻笑了起来,“阿南来了啊。”又朝赵锦绣那边扫了一眼,轻轻咦了一声,想到什么又笑了起来,“阿南什么时候娶媳妇了?” 这话一出,赵锦绣和谢池南都愣了下,不过赵锦绣也只是愣了一息便笑着和人说道:“婆婆,我是阿南的朋友。” “啊?” 孟婆婆有些诧异,“不是夫妻吗?” 她又眯着眼仔细看了看两人,嘀咕道:“可我看着你们很有夫妻相啊。” 老人家的话,赵锦绣自然不会当真,倒是谢池南听她说完这句话忍不住朝身边的赵锦绣看了一眼,夫妻相吗……他心中无端升起一抹隐秘的欢愉,嘴角也忍不住向上扬起,到底还记得自己是来干什么的,他轻咳一声,却也没去解释夫妻的事,只跟孟婆婆说道:“您放着,我来弄吧。” 谢池南说着便提着手里的东西先进了一趟屋,出来的时候手里提着两把椅子放到太阳晒不到的地方,又从孟婆婆的手中接过竹簸,跟赵锦绣说道:“你跟婆婆去那边坐着吧,水在里面。”想到什么,他迟疑了一会小声道:“这里没什么好茶,你……” 赵锦绣看着他,有些无奈,压着嗓音说了一句,“我又不是娇气到连水都喝不了了。” 她觉得谢池南这几日真的有些怪怪的,以前他们去山里打猎,泉水都喝过,也没见那会谢池南怎么心疼她了,现在倒是越来越婆婆妈妈了,她也懒得管他,自己扶着孟婆婆的胳膊,低头柔声说,“婆婆,我们去那边坐吧。” “这怎么好意思。” 孟婆婆是闲不住的,也不愿让他们晚辈忙活,这会皱着花白的眉说,“阿南每次来都帮我做这做那,我这……” “没事,您就让他去做,他就是个闲不住的性子。”赵锦绣笑着安抚道。 等把人扶到椅子上坐好,余光却忍不住朝院子里看去,记忆中那个倨傲张扬的少年此时手里拿着竹簸正熟悉且自然地喂着鸡,几只小鸡围着他打转,咯咯咯喊个不停……从前谁能想到谢二公子会有这一天?可这一天真的来临了,赵锦绣竟也不觉得奇怪,反而有种淡淡的温馨,只是心里终究还有一抹辛酸。 和谢池南相处的时间越长,越了解他的这六年是怎么过来的,赵锦绣这心里也就越发难过。 “小姑娘,你也坐。”手被老妇人握住,有些粗糙的手一下子就让赵锦绣回过神了,她转头冲老妇人笑了下,也把心里的那股酸涩往心底又压了一些。 “这还是我第一次见阿南带人来呢。” 孟婆婆虽然已经老得眼都花了,但离得近也能瞧出身边的小姑娘长得十分好看,就跟那个叫阿南的少年郎一样,只不过从前少年每次过来都是一脸颓废的模样,即使长得好看也让人觉得像是被乌云笼罩着,可这次……她忍不住扭头朝院子里的少年看了一眼,少年已经喂完鸡开始劈柴了。 他的身上已经再也没有从前的阴霾了,这是孟婆婆今日所感受到的。 “我从前在金陵,也是第一次来雍州,正好阿南说要来您这边看看,我就想着一道过来。”赵锦绣和老人家说起话的时候,语调温柔,语速也放得很慢。 “金陵?那可是个好地方啊。”孟婆婆笑着收回思绪,跟回忆往昔似的和人说道,“我年轻的时候总想着有机会的话去金陵看看,看看咱们的皇城是怎么样的。” 只是以前总想着还有机会还有机会,没想到白驹过隙,转瞬即逝,人就已到了暮年。 两人在这说着话,谢池南便在一旁劈柴,他手脚勤快,没一会就累了高高一堆,怕这几日下雨,他又把柴火抱到了小屋里,出来的时候,他一边把因为干活而拉上去的袖子拉下来,一边朝两人走去,看到少女和老人坐在一道说着话,他眼中又泛起一些柔和,只是想到过会要做的事,情绪又变得低落了一些。 谢池南在原地站了一会,没有在这个时候过去打搅她们,是等她们聊得差不多了才走过去同孟婆婆说道:“婆婆,我去山上看看孟尝哥,你有什么要带给他的吗?” 听到孙子的名字,孟婆婆的眼眶一下子就红了,眼泪在眼眶打转,她点头道:“有的,我去给你拿出来。” 她说着就扶着椅子站了起来,赵锦绣想扶她进去却被她婉拒了。 目送老人家一个人脚步蹒跚地往里头走,赵锦绣忽然明白谢池南这几年为什么这么自责了,转头朝身边看,果然瞧见少年的神色又变得低沉起来,她有些担忧地握住谢池南的胳膊。 “没事。” 谢池南低眉看她,把脸上的低迷收起了一些,怕她担心又朝她露了个笑。 赵锦绣却仍旧不放心,看着他说,“过会我陪你一起上山吧。” “不用。”谢池南想也不想就直接拒绝了,那条山路难走得很,他可不想让赵锦绣陪着他上山吃苦,可他也清楚他要这样说赵锦绣肯定不会同意,便说,“婆婆一个人在家,你陪她在家里说说话吧。” 果然。 听到这话,赵锦绣也不好再说什么了,虽然有些犹豫,但还是在他的注视下点了点头。 正好孟婆婆也拿着篮子出来了,那篮子里除了她自己折的那些元宝之外,还有孟尝最喜欢的几道菜,老人家自己舍不得吃肉,可对死去的孙儿却格外舍得,孟尝喜欢吃肉,还得是大荤,里面就全是肘子、牛肉这些……“本来想着放在他牌位前给他闻闻味道,正好你来了就帮我一道带上去吧。” 她如今是真的年纪大了,早几年还有精力上山,现在是想也不敢想了。 谢池南看见她通红的眼眶又克制地抿了下唇,怕老人发现忙拿过篮子并着自己拿来的那些东西,和赵锦绣打了声招呼又跟老人说了一句就转身往外走去。 少年身高腿长,没一会就没了踪影。 赵锦绣却还是望着他离开的方向,没有收回目光,直到耳旁传来一句,“小姑娘,你和二公子的关系应该很好吧。” “咚”的一声,是心脏撞击的声音,赵锦绣不敢置信地扭头,看着身边依旧眼眶通红的老人,她的心脏扑通扑通跳个不停,她张口想说话,才发现声音都哑了,缓了好一会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想笑却又笑不出来,“婆婆,你在说什么,什么,什么二公子?” 老人却只是看着她笑。 她笑容慈祥,神情和蔼,并未因为两个小孩的欺骗而生气,反而看着神色震惊的赵锦绣,抬手握住她的手,语气温和地说道:“我早就知道他是谢家二公子了。” 赵锦绣小脸还白着,她还想追问,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以为是谢池南折而复返,她立刻回头,却瞧见一个穿着青衣的青年一手握伞一手提着竹篮从外走来,四目相对时,那个清隽挺拔的青年也明显愣了一下。 第52章 “林斯言看见赵锦绣腰间…… 是他? 赵锦绣看着不远处的男人, 月牙似的尖尖小脸上露出一抹明显的错愕。 男人就站在栅栏外,穿着一身青衣,一头青丝用一根木簪半束, 其余皆披在身后,他的长相十分清隽, 却也十分淡漠,就像他那双单薄眼眸中经年化不开的浓黑, 他整个人都透着一股子与生俱来的冷静和沉寂,映着远处青山,从赵锦绣的视角望过去, 青年看起来就像是一副沉静的水墨画。 同一天内偶遇两次, 还是在这样的荒郊野外, 若说赵锦绣心中一点感觉都没有, 自然是不可能的, 她不清楚这人为什么会在这,但因为这个男人的出现,由孟婆婆带给她的那抹震惊倒是的确被冲散一些了。 她暂且把孟婆婆先前的话压到心底。 知道身旁老人眼花看不清, 赵锦绣便低声提醒道:“婆婆, 外面有人。” “谁啊?” 孟婆婆果然没看清,脸却朝门口看去。 赵锦绣也是听到这一句才想起自己还不知道这位青年叫什么,不过这也不是什么要紧事, 她跟这位青年统共也不过只是偶遇了几次,并不是多深的情分, 更没到交换姓名的地步。 “是位——” 她正思忖着怎么介绍人比较好,一道沉稳且清冷的声音便在她的身后响起,“婆婆。”是那位青年走了过来,赵锦绣回头看了他一眼。 林斯言却未看她, 他的目光依旧落在头发花白的老妇人身上,见她眯眼打量便自报家门,“是我,斯言。”他的嗓音依旧很淡,没有多少情绪,但跟老人家说话时,语调却是明显放缓了的。 孟婆婆这会也把人认出来了,她布满皱纹的脸上立刻堆起笑容,“是阿言啊。”她有些好奇,“你怎么来了?” 林斯言也没瞒她,“外祖母的生忌就在今日,母亲来去不便,我正好无事便过来一趟。”说完倒是想起一事,外祖母和孟婆婆那位孙子的生忌好像是同一天。 当年就是同一天,母亲上山祭拜外祖母不小心从山上滑落摔断腿,也多亏这位孟婆婆瞧见,要不然荒郊野外,只怕等他找到的时候,母亲那个身子早就撑不住了。 也是因此。 这几年他若得空便会来西郊给老人家送些应需的东西,一来一往,倒也称得上相熟。 他对生死早已看淡,说起这些自然是不觉得有什么,只是老人……想到几次相见,老人因提起孙儿红了的眼眶,林斯言终于蹙了眉。他低眉看向老人,果然瞧见老人神色怔忡,像是又陷进了那些痛苦的回忆中,他一向是不会安慰人的,可此事到底由他而起,正在他思考着该怎么让老人从那些难过的情绪中抽身出来,一道明媚的女声却率先在这空旷的院子里响了起来。 “婆婆,外面太阳好大,我们进去坐吧。” 女声也吸引了林斯言的注意,他第一次垂下眼睛向身边的少女看去,大概是远离闹市,少女原本总戴着的那顶帷帽终于被摘了下来,露出一张他平生未见的好颜色,脑中忽然想起那日在东市白玉堂那些人脸上抑制不住的激动,倒也怪不得他们如此,这的确是世上少有的好模样,如他所想那般得天独厚、明艳万千……可林斯言并非耽于颜色之人,他那点漆的目光犹如蜻蜓点水一般,都不等旁人发现便又被他不动声色地收了回来。 原本心里的那抹担忧倒是逐渐散去了。 果然,就在他收回目光的时候,老人也终于晃过神,刚刚还陷于回忆中的老人此时听到这话哎呦一声,她拍了拍自己的脑门说,“瞧我这糊涂脑子,都还没给你们上茶呢,走走走,我们去里面坐。”她说着就携着身边的少女要往里头走,还不忘去牵林斯言的手。 林斯言一贯是不喜欢被人触碰的,但对老人和小孩倒是颇为纵容,此时被老人粗糙的手握住,他也没有做出反对的举动,而是任她牵着。 老人就这么一面牵着林斯言的手,一面握着赵锦绣的手,带着两人往里走,边走边还跟两人说,“你们今天来得巧,婆婆昨天才买了不少菜,今日你们可都得留在家里吃饭。” 赵锦绣倒是无所谓,反正等谢池南下山也差不多到饭点了,何况老人孤寂,她既爱这个热闹多陪她一会也无妨,便笑着应好。 倒是—— 想起几次偶遇,青年脸上的淡漠,她不禁越过婆婆朝他那边看了一眼。 青年果然在迟疑,只是看到老人眼中的殷切,沉默一瞬,也点了头,低低应了声“好”。 原来他也不是那么不近人情。 赵锦绣心里如是想道,却也只是这么一想就收回了目光。 这个年纪的老人自是最喜欢热闹,听到两人都应好,老人的脸上肉眼可见地又高兴了不少,她把两人带进屋,笑着和他们说,“你们先坐,婆婆去给你们沏茶。” “婆婆,不用,我……” 赵锦绣正要拒绝,却抵不过老人的热情,只能眼睁睁看着老人步履蹒跚地往里走,而后她又看了身边的青年一眼。 林斯言却没看她,甚至连一句话都没有说,就仿佛根本没有看见她这个人一般,目送老人进了小屋,他便提着手中的篮子往桌子那处走,把篮子放到桌子上,他又卷起了袖子,竟是习惯性地动手开始收拾起了屋内。 刚刚谢池南只收拾了外面,里头还未收拾过。 他这样勤快,反而让赵锦绣有些不知所措起来。 面对谢池南,她自是无所谓,可面对这位只有过几面之缘连句话都没有说过的人,她实在没法如此心安理得的看着人干活,而自己坐在一旁休息。犹豫了一会,赵锦绣也跟着走了过去,她想着帮忙清扫下屋内,但巡视一圈也没瞧见扫帚,孟婆婆在里面烧水,何况她要是进去问,老人肯定不会同意她干活,想了想,她终于看着青年的背影说了一句,“你……知道扫帚和簸箕在哪吗?” 她的声音并不似他从前听到的那般,而是透着一点生疏,说出来的话也让人惊讶。 几次相遇,她都是那样的明艳高贵,即使身后没有奴仆环伺,也能感觉出她的身份不简单,他自然理所当然把她当成了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娇女,倒是没想到她会主动提出干活,林斯言终于回了头,屋中光线昏暗,他那双好看深邃的眉眼陷于阴影之中,迎着她的注视,他却还是从前那副孤高冷傲的模样,他站在那,身形如竹气质如雪,冷静深邃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只一眼却又收回,“不用。” 他垂下眼睛,嗓音也淡,说完便收回了眼眸,重新背过了身。 赵锦绣看着青年的背影轻轻咬起了唇,即使青年什么都没有说,可她还是感觉出了一抹不舒服,这抹不舒服不是因为她在青年的身上看到了轻视,相反,青年还是她从前见到的那副模样,无情无绪、冷冷淡淡,仿佛这世间所有旁事都与他无关,他既不在乎也不关心,他只是平静地阐述着不必。可她看着这样的青年,却是无端想做些什么,亦或是想证明些什么,她站在原地凝望他的背影,眼见青年已背过身,她没有选择再说什么,而是自己在屋中梭巡起来,倒也的确被她找到了,她走到门后拿起扫帚和簸箕。 虽然从未做过这样的活,但也见过家里的下人是怎么做的,依葫芦画瓢,赵锦绣还是会的。 她卷起宽大的袖子,开始低头干活。 日光从覆着白纸的格子窗外照进来,虽然没把屋子照得通亮,可少女却仿佛十分得老天的恩宠,她走到哪,那光就照到哪,她今日穿得还是一身襦裙,上面是一件鹅黄色的碎花宽袖大衣,搭着一块粉色夹缬婆帔子,底下是一条二十四幅的朱色长裙,裙子用金银双线勾填绘了不少花鸟蝶纹,在那日光的照耀下栩栩如生。她的头发还是跟从前似的高高盘起,为图方便依旧不曾饰以珠钗只用花钿填饰,此时为了干活她把袖子往上卷了三卷,原本被藏起来的皓白手腕在此刻一览无遗。 而这一双犹如白玉般的手恰好被回眸的林斯言收于眼中。 林斯言先前虽然没有回头,却也察觉到了身后的动静,不过并未放在心上,此时做完手里的活计顺道回眸便瞧见了在他身后不远处低头干活的赵锦绣,她低着头,动作虽慢,神色却十分认真,林斯言心中是有些惊讶的,惊讶她并非口上说说也惊讶她肯有这样的举动,但这抹惊讶还不至于让他觉得如何。 她做什么,原本与他也没有什么关系。 他想跟往常似的收回眼眸,目光却撞见她的那双手。 赵锦绣前些日子闲来无事让人摘了凤仙花,自己调了颜色染了上去,红色蔻丹衬得她那双手越发雪白,看着这样一双手,林斯言的脑中竟无端浮现几个大字—— 雪压红梅,暗香浮动。 他仿佛看到了雪天的红梅在风中摇曳着身姿。 这大概是林斯言平生少有的怔忡,久到赵锦绣都察觉到不对了,朝他抬眸看了过来。 “怎么了?” 赵锦绣抬起尖尖的月牙小脸,她并不知道林斯言在想什么,只以为是自己扫得不对,可对面的青年与她的目光撞上仍旧只是语气淡淡地落下两字—— “无事。” 而后便又收回了视线,看着他那个孤高的背影,赵锦绣也不清楚他到底是什么意思,不过他既然什么都没说,她也就没有多问,两人继续沉默地各自做着手里的活,他们两人一个清扫屋子,一个检查屋中的桌子椅子以及头顶的瓦片牢不牢靠。 屋子里静悄悄的,谁也没有再说话。 不过也就只是安静了一会,孟婆婆便端着两碗茶出来了,乡里间没那么讲究,茶都是用小碗装,走出来看到两人在屋中忙活,老人立刻皱起眉,她忙放下手里的东西,冲两人说道:“不是让你们坐着吗?阿言……” 她想喊赵锦绣,才发现到现在还不知道小姑娘叫什么名字。 赵锦绣聪慧,一下子就看出了老人家在想什么,她倒是也没避讳,笑着和老人说道:“家里人喊我瑶瑶,婆婆也这样喊我就好。” 老人自是笑着应了好,喊了一声瑶瑶,又招呼她,“快把东西放下过来坐。”知道孩子们都是好心,可老人家实在舍不得他们操劳,絮絮叨叨说着,“你让婆婆说你们什么好,一来就给老婆子干活,你们这样的话,以后婆婆都不好意思让你们来了。” 赵锦绣倒也没坚持,左右屋子也干净,她把手中的东西放回到了门后就应了老人的话走到桌边坐下,林斯言原本不肯过去同坐,却也挨不过老人的热情,只好一道走了过去。 他选择坐在赵锦绣的对面,坐到那也不说话,只垂着眼睛捧着茶盏默默喝着。 孟婆婆看出赵锦绣出身富贵,便先同她说,“你尝尝看,这是婆婆自己摘自己炒的,今年新春的茶,虽然比不过外头卖得那些,但胜在新鲜。” 赵锦绣没想到这茶是老人亲自炒的,脸上有些惊讶,迎着老人殷切的目光又笑着应了一声,她在老人的注视下捧着小碗喝了一口,入口有些涩,回味却甘,也没有那股子陈茶的老旧味,虽比不得她从前喝得那些,却也的确算得上是不错。 她一贯是不吝啬夸人的,这会便弯着月牙似的眼睛同老人笑道:“婆婆的茶真好喝。” 老人一听这话果然立刻眉开眼笑,“你喜欢就好。”又跟赵锦绣说了几句,才又看向另一边的林斯言,问他,“你娘如何?” 先前两人在说话的时候,林斯言一句话也没有说,此时听到老人询问,他才放下手中茶盏开了口,“比起以前好了许多,只是还得继续用药。” 孟婆婆知道他家的情况,这会不由握着林斯言的手感慨道:“你娘如今也算是熬出来了,上回你外祖母入土为安,她还抱着我哭了一场,说多亏了你,要不然她都不知道日后该怎么去见你外祖母。”都是苦命孩子,她在心底叹了口气,紧跟着却又笑着夸道:“你是个有出息的,头一次考那个童试就中了第一,等日后再努努力,考到金陵去,你跟你娘也算是彻底熬出头了。” 童试第一吗? 赵锦绣有些惊讶,却又觉得没什么好惊讶的,虽然只见过青年几回,还都是偶遇,但她就是觉得这位青年一定是个很厉害的人,或许是他身上那无论碰到什么都处变不惊的气质又或许是因为别的? 她也说不清。 她只是忽然想到谢池南那句干巴巴的“还行”忍不住一笑。 有时候男人的自尊心和攀比心还真是让人无话可说,她笑笑,也没去插嘴。 两人在说话的时候,赵锦绣就那么安安静静地坐着,偶尔喝口茶,偶尔捧着茶盏看看门外的风景,直到听到一句—— “我听你娘说,你爹以前还在燕京做过大官呢,你日后要是考上功名,你爹泉下有知肯定高兴。” 赵锦绣心下震惊,再一次抬起了眼眸。 燕京的大官吗?那她以前怎么从未见过这位青年?不过她离开燕京的那年也才六岁,有些人只怕就算见过也早就忘了……虽然有些惊讶他家从前在燕京是做什么的,但赵锦绣并非是刨根问底之人,且不说她跟青年还没熟到这个份上,光看青年这副神情,就能知晓他家应该经历了不少事,还不是什么好事,她自然更加不会去触碰他心底的这些事了。 她重新垂下眼帘,喝着碗中茶。 她的反应全都被对面的林斯言收于眼中,他看到她脸上一闪而过的惊讶,不过大概也察觉出这并不是一段很好的经历,少女只朝他这边看了一眼便又垂下了眼,并未参与到这个话题中来。 林斯言见过许多理所当然的人,身份越贵重便越理所当然,从前在燕京如此,如今在雍州亦如此,本以为这位少女也是这样的人,倒没想到她还挺善解人意。 林斯言撩起单薄的眼皮看她一眼,而后又收回视线语气如常地答了孟婆婆的话。 三个人就这么坐着聊着,等到时间差不多了,孟婆婆便站了起来,笑着和他们说,“你们坐着,我去给你们准备午饭。” 赵锦绣怎么可能心安理得坐着?忙起身道:“婆婆,我来帮你吧。”说着就想抬手去扶人的胳膊。 老人却不肯,“里头乌烟瘴气的,可别把你们熏到了。”也瞧出两人都不想干坐着,老人想了想,便派了个轻松的活,“外头地里有菜,你们去帮我摘点菜吧。” 总归不是闲着,赵锦绣点头应好。 目送老人进去,她看了一眼身边静默不语的青年也没跟人打招呼就往外走去,可走到外头地里,赵锦绣却停下脚步,面露难色了。她从前炒过菜也洗过菜,可哪里亲眼见过地里的菜是怎么样的?几乎是还没靠近,她就已经闻到一股子令人不适的味道了,她在这犹豫着要不要给自己蒙上一层面纱还是…… 就听到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 她回头,是那个青年走了过来,他直接越过她撩起衣袍走到了地里,而后旁若无人地低头弯腰摘起了菜。他的手很好看,修长分明,一看就该是抚琴弄墨的手,可此时站在那么一块污泥地中摘菜竟是一点都不让人觉得怪异……可赵锦绣看着他的身影,脸却慢慢红了起来。 先前那种情绪再次涌上心头了。 她莫名觉得自己有些丢人,明明是自己答应的事,却没完成,但有些东西,她的确有些迈不过去这个坎,在原地犹豫了好一会,她还是抿唇和人说道:“你摘菜,我洗菜,可以吗?” 她用商量的语气问人。 本以为以青年的性子,恐怕又是不理人或是像刚刚似的说句不用,倒没想到在她这句话说完,那个沉默寡言的青年竟撩起眼皮朝她这边看了一眼,似乎是沉吟了一会,他才轻轻嗯了一声。 他说完之后便又收回了眼眸,没再多说什么。 赵锦绣却呆住了,等晃过神,她看着青年的背影有些震惊地问道:“你,你答应了?”眼见青年颌首,她也不知怎得竟忽然变得很高兴,唇畔和眼睛都在这一刻弯了起来。 “那你先摘,我去找盛菜的盆。” 她说着就转身去找可以盛菜的东西。 因为心情重新变得愉悦起来,赵锦绣的步子也明显变得轻快了许多。 林斯言的余光是能够看到她的,他看到了她先前弯起的眉眼,像冲破阴霾的朝阳,带着无与伦比的明媚,让人仅仅只是看着都觉心中的阴霾也被清扫干净了,而此时……他看着她离开时翩跹飞舞的裙摆,看着她轻快的脚步,就像花丛中没有哀愁的蝴蝶。 这一晃神竟是等到赵锦绣转身回来才结束。 林斯言眨了眨浓密纤长的眼睫,若无其事地收回眼眸,仿佛刚刚失神的人并不是他。 他继续垂着眼睛摘着菜,一如先前赵锦绣离开时的模样。 赵锦绣自然也就没有发现。 她手里握着一个先前从水井旁找到的盆,问林斯言,“这个可以吗?”见他目光瞥来嗯了一声,她百年笑道:“那你先放到这吧。”她握着手中的盆朝人伸手。 林斯言也未拒绝,正要把手里的菜放进盆里,余光却瞧见一方玉佩。 第53章 “谢池南看到林斯言扶着…… 少女腰间悬挂的玉佩并不是多名贵的材质, 样式也不算特殊,玉佩表面只雕着一只衔芝仙鹤,余下是祥云腾雾, 可林斯言看到这块玉佩,目光却凝住了。 他不自觉垂下眼睛往自己的腰间看去, 才想起今日出门急并未佩戴那块玉佩,目光忍不住又朝少女的腰间看去, 仔细看倒是能够发现少女腰间那块玉佩与他常年佩戴的那块玉佩还是有些不大一样的,父亲的那块玉佩因为当初被人捉拿的时候不小心磕在地上,表面呈现一道小小的裂痕, 而这块玉佩却是干干净净, 没有一点瑕疵。 不像父亲的, 倒更像…… 他小时候遗失的那一块。 其实想知道是不是他那块倒也简单, 父亲的那块玉佩背后刻着“事无大小, 皆有道在其间①”,而他的那块玉佩则刻着“惟刚立之人,则能不以私爱失其正理②”, 若能瞧见背后的刻字, 便也能够清楚这到底是不是他的那块玉佩了。 “怎么了?” 青年长时间的静默和凝视也终于引起了赵锦绣的注意,赵锦绣顺着他的视线往腰间看去,倒是很理所当然地以为他是在看她的木雕, 这木雕的确看着稀罕,先前从那珍宝坊出去就有不少人朝她腰间看, 虽然有些诧异青年这样的性子竟然也会被木雕所吸引,但赵锦绣还是笑着举起那块猫状木雕给他看,“你是在看它吗?” 许是因为先前那一阵相处,她这会对青年的疏离已少了一些, 问了一句后又笑道:“是不是很像。”她的语气颇有些骄傲,就像在跟别人介绍自己的心爱之物。 林斯言听到她的声音终于晃过神来,他也知晓自己刚刚失态了,此时便将错就错地看了一眼那块木雕,听到后话却停顿一瞬问了一句,“像什么?”他说完撩起眼帘看了一眼面前的少女,少女容光明媚、笑容灿烂,就像先前被她笑容所摄,此时林斯言看着她曝露在阳光底下的明艳面容,还是不可避免地被晃了眼。 他正要回答,耳边却传来两字—— “猫呀。” 赵锦绣看着青年眨了眨眼,觉得他这问题颇有些多此一举,不像猫难不成还像狗吗? 听出她话中的疑惑,林斯言薄唇轻抿却未解释,刚刚有那么一刹那,他以为她是在问……像不像她,倒是差点脱口而出。 他漆黑的目光落在她的脸上,倒觉得自己所想也正常,她跟这只猫眉眼之间透出来的那股子淡淡的娇憨高贵仿佛如出一辙,却也没有多说。 “嗯。” 他重新垂下眼帘,把手中的青菜放到了她递过来的盆中,言简意赅应下一声便算是回答了,林斯言的心中依旧有困惑,却没有去询问,只又摘了一些菜便同人淡淡道:“好了。” 赵锦绣看着这满满一盆也没多说,轻轻应了一声便掉头往水井那边走去,旁边的小木桶里还装了半桶水,倒也无需她自己抬水了,她把手里的菜盆放在地上,自己跟着坐在一旁的小木扎上,免得水溅湿自己的裙子又把裙摆撩起放到膝盖上。 若此时换作任何一个男子只怕都不会放任赵锦绣一个人在那干活。 可林斯言却没有丝毫感觉,他一向觉得人得承担自己所说的话,既然是她自己选择的路,那无论是什么样的经历和结果自然都该由她自己去承担,可他也没有离开,他站在院子里背着手凝望少女的背影,即使穿着这样一身不显身段的衣裳也能让人觉出少女的身段十分好,纤细却不算伶仃,将将好的模样,肤色白如玉,却也不是那种病态的苍白,而是白里透红,很健康的颜色,就像此时,日光落在她的身上,远远看去,就像是在她的肌肤上落了一层晶莹的雪,从他的角度望过去,少女就像是在发光。 这样一个绝色美人,这样一幅动人的模样,可林斯言望着她,眼中却没有半点多余的情绪。 他只是这样静静地看了她一会,而后又垂下眼帘去看她悬落在腰边的那块玉佩,离得远,他依旧没有办法看清那上头刻着的小字,可心里却隐隐有那么一个念头和感觉……这就是他的那块玉佩。 他在八岁那年遗失的那块玉佩。 八岁对林斯言而言算得上是一个经历丰富却也命运坎坷的一年。 这一年,他跟父母一道远离家乡去了燕京,父亲御前受封,而他们一家在燕京置办家业,春风得意、前途光明,可也是这一年,父亲得罪权贵忽然获罪,佩戴长刀的官差半夜闯进家中押走了父亲,他们甚至来不及去请人帮忙,父亲就进了大牢,翌日天还没亮就传来父亲去世的消息,官差说父亲是畏罪自杀,他和母亲甚至都没办法为他收敛尸身就被父亲的同僚送出了城。 可没有人知道。 就在这一年,他还曾救过一个小女孩…… 这段记忆对他而言,早已被岁月所掩埋,如果不是看到这块玉佩,他或许都不会想起来,如今回忆起来,倒也把那些破碎的零星片段拼凑起来了。 他记得那日是内阁首辅赵鸿尧的生辰,父亲虽与他不算相熟,但满朝文武都去了赵家,父亲又一向崇拜赵首辅,自然也领着他和阿娘一道去给人祝贺。 进了国公府,父亲去给赵首辅祝寿,他也被阿娘领着去了内院。 可阿娘还得去拜见国公夫人和其余夫人,自然不好带他过去,迟疑间倒是国公府的下人提了一句道是她家大小姐十分好客,不少小孩都在那边玩呢,他被阿娘领了过去,的确是满院子的小孩,一看就都是些出身不凡的公子小姐,他并不喜欢也不想与他们来往,只是看到阿娘眼中的担忧却还是同她笑着说了无事,让她去忙。 等阿娘走后,他却依旧没有选择参与到那个与他格格不入的地方,只远远站在一株树下看着。 他看到一个梳着双丫髻的红衣小姑娘被众人簇拥着,看到所有人面对她的时候都是笑盈盈的样子,几乎不用多想,他就猜到那便是那位丫鬟口中的“大小姐”。 赵首辅的孙女,荣国公的嫡女,身份贵重堪比公主,倒也怪不得那些平日嚣张的公子小姐们肯如此低声下气捧着她了。 那日林斯言在树下凝望许久才离开,他不喜欢那样的地方,也不想参与进去,索性自己找了一个安静的地方,本以为那样的地方绝对不会有人来,却不想一道又娇又蛮的声音忽然闯入耳中—— “死谢池南臭谢池南,居然丢下我不管,我再跟你和好我就是猪!” 他拂开树叶就瞧见了手里甩着一根枝条气呼呼从不远处走过来的赵家大小姐,他知道谢池南是谁,安平侯府的二公子,与这位赵家大小姐从小一道青梅竹马长大,关系匪浅。 他虽从未与他们说过话,也没见过几回,却也听过几桩他们的事,知晓他们感情匪浅。 看到这副情形便知晓这两人是吵架了,可这与他又有什么关系?林斯言原本想把树叶合拢,继续躺到他的大石头上看头顶的蓝天白云,却不想那小姑娘走着走着居然被石头绊了下,他还来不及阻拦,小姑娘就已经惊呼一声掉进了湖中。 水花从水面溅起。 林斯言看到她在水中不住扑腾,也听到她那一声声的呼救声,甚至……他还看到一个与她差不多大年纪的女孩明明瞧见了这里的情形却没有上前而是白着脸选择跑开。 这一幕情形,想必水里的女孩也瞧见了,她原本还想呼救,可看着离开的女孩,她却突然像是愣住了一般,不再呼救也不再扑腾,就像是失去所有办法她只能被迫放任自己掉进了湖中。 这事说到底与他其实也没什么关系。 可林斯言终究是做不到眼睁睁看着一条生命从他眼中消失,何况想到女孩先前投壶时的明媚,再去看她此时眼中那一点点趋于黑暗的空洞眼睛……他说不清那时心里在想什么,只是看着那渐渐消失的身影想也没想就一跃而下。 水下的世界他看过许多,他老家就是在水乡,那边的小孩打小就喜欢泅水,他从小也被他父亲带着去溪边洗澡,他还挺享受把自己短暂地埋在水中的感觉,那种感觉莫名让人心静……因此在水下救人对他而言其实并不难。 只是女孩实在是太会折腾人了,明明意识都不清楚了,却因为他的出现而把他当做了最后一块浮木死死抱着他,他费了好大功夫才把人救了上去,等把人救回到了地面,他本想去喊个赵家的奴仆把人接回去就听到身后传来一阵匆匆的脚步声,透过那树叶的缝隙能够瞧见大批的丫鬟、婆子正朝这边走来,知道她们是来找她,也知道她没什么危险了,林斯言索性就离开了……这事,他并未和任何人提起。 他那日站在灌木丛中,目睹她们把人抱走,他直接避开众人回了马车,等他娘过来问起,他也只说是不小心摔进湖中,只是可惜自己掉了的玉佩,本想着来日若有机会再去国公府的湖里看看是不是掉在了那。 可还没等他寻来这个机会,父亲就获了罪,他和阿娘也被迫离开了那座安居还不足半年的燕京城。 …… 记忆在这一刻轰然结束。 即使想起这些往事,林斯言的神情还是和从前一样,没有多少差别,可若是观察细微的话,却还是能看出他此时的薄唇明显下压了几分,就连负在身后的手也跟着攥紧了一些。 其实当年离开燕京的时候,他也曾想过,若是他借此向国公府向荣国公向那位赵首辅求救的话,是不是结果就会不一样?是不是父亲就不会死,他和母亲也就不会沦落到这样的地步。 可那个时候的他终究还是太小了,突如其来的事打乱了他所有的节奏,他就连坐上马车离开燕京的时候,头脑都还是一片空白,又怎么可能会想得到这些? 倒是到雍州的时候,他时常想起这事,可那时天高路远,父亲也已经离开人世了,再去找他们又有什么意义?渐渐的,他也就不再多想了。只是没想到有朝一日,他居然会在这雍州城再看到她,看到这块玉佩。 林斯言垂下幽深如寒潭一般的眼眸。 是,他已认出了这个红衣少女是谁,其实也正常,那位谢二公子担了这么多年的纨绔名,可谁又真的见过或是听过他和哪个女子走得近过?也就他眼前这个人了。 荣国公府的大小姐,如今名满金陵的平阳郡主,谢家二公子从小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 可他当年选择直接离开瞒下此事,如今更加没有这个必要旧事重提了,虽然不清楚她戴着这块玉佩想做什么,但与他也没什么关系,林斯言只是又看了一眼她腰间的那块玉佩,而后在少女还没有发现的时候,他就率先收回眼眸离开了这。 赵锦绣刚洗完菜,她一边甩手一边回头,正好瞧见往屋子走去的林斯言。 看到他离开,赵锦绣也没多想,她一边拿出帕子细细擦手一边收回视线,低眉瞧见腰间被水溅湿的玉佩和木雕便又小心翼翼把上面的水珠擦拭干净,而后才端着菜盆往屋子里走。 * 屋中孟婆婆已经在煮饭了。 赵锦绣把洗干净的菜送进去本想留在里头帮忙却被老人二话不说推了出来,“里头太熏了,你就在外面待着,要是无聊就让阿言陪你去附近逛逛。” 想到那人的脾性,赵锦绣想了想还是摇了摇头。 别说她不想麻烦那位青年,那位青年想必也不高兴陪她去外头走,既如此,又何必麻烦人家让人不喜? 只是被老人这样看着,赵锦绣也不好继续留在灶间,走到外头却发现青年并不在屋中,往外头看了一眼,发现他就在院子里待着,不比平日瞧见的那副不好接近的模样,此时被几只小鸡围着打转的青年倒是透出一抹少有的温和,他就蹲在地上给小鸡们撒着谷子,小鸡叽叽喳喳,而他低眉凝望,露出的侧脸线条干净清朗。 和这位青年相处久后,倒也能够发现他并非如表面看起来的那么孤高冷漠,至少对老人还有这些家禽,他还是很温和的,即使脸上表情没有多少,但说话时却是明显放缓了语气,虽然面对她还是那副冷清的性子,但刚刚他也为她解决了眼前的困顿……赵锦绣心里想着这些,又在原地驻足看了一会才收回眼眸走到窗边,望着远处的青山,她有些出神,谢池南就是去的这座山,距离他离开都快过去大半个时辰了,也不知道他回来没有。 林斯言喂完鸡抬头就瞧见了站在窗边的赵锦绣。 阳光依旧格外偏爱她,她被这明媚的春日笼罩其中,不比先前眉眼含笑,此时的明艳少女明显有些心不在焉,其实也不是才发现她的心不在焉,刚刚在里头说话的时候,只要不用她开口,她就会时不时扭头看向门外。 不用猜也能知道她这会在想谁。 院子里收拾得这么干净,就连柴都被劈好了,何况门口还有那么一匹熟悉的马,除了那位谢二公子还能有谁?在此之前,林斯言并不知道孟婆婆还有这么一位客人,倒也能够猜到他是为何而来,可他并非多事多嘴之人,便是知晓也不会多言。 正想收回目光。 天空却忽然传来轰隆一声。 身旁的小鸡被吓得立刻扑扇着翅膀躲回到了自己的小窝,而原本就心不在焉的少女听到这道声音几乎是立刻说道:“什么声音?” 她是在自言自语,林斯言却看她一眼,答了她的话,“春雷,要下雨了。”他一面说一面站了起来,抬手抚了抚自己略有些褶皱的衣袖往屋中走,几乎是他刚刚走进屋中,外头就下起了瓢泼大雨。 原本晴空万里的天一下子就黑了下来,啪嗒啪嗒的雨珠跟玉珠落玉盘似的响个不停,赵锦绣看到窗外的大雨当即就变了脸,雨下得很大,她站在窗前,那雨水竟顺风似的往她身上砸,片刻的功夫,她的脸上就被蒙了一层薄薄的雨水。 孟婆婆听到外头的动静也走了出来,“怎么这么大的雨?”她呢喃一句,一转头便瞧见她竟还站在窗边,她哎呦一声,连忙走过来替人关了窗,转头去说林斯言,“阿言你也是,怎么也不知道看着点。”说着又握住赵锦绣的手慰问起来,“没事吧,有没有淋湿?来,跟婆婆去里头擦下脸。” 林斯言正关上木门,以免雨水刮进来,听到这话,回眸望了一眼,见少女一脸失神的模样又无言,他什么都没说,只垂着眼睛走到一旁去洗手。 赵锦绣被孟婆婆牵着往里走,但还没走几步,她突然就停下了步子,扭头往身后看,可屋中的窗子、木门此时都已被关上了,隔着这些木板,外头的雨声也被隔绝得轻了一些,但还是能听到那雨水打在木板上还有头顶瓦片的声音,啪嗒啪嗒,就像是敲在她的心上,她几乎是想也没想就立刻下了决定。 “婆婆。” 她收回目光,低眉去看身前的老妇人,目光坚定,同她说,“您借我一把伞,我得去找他。” 这么大的雨,谢池南上山的时候又没带伞,她若不去找他,他肯定要被困在山上了。 可孟婆婆一听这话却立刻拧起眉,“那山路滑得很,你一个小姑娘怎么上的去?再说你又不认路。”可她心里终究也担心那位二公子,说了这么一句便停下来,要她眼睛还好身体还硬朗,自然是二话不说就自己上山去找人了,可如今这个情况……她犹豫着不知道该怎么办,枯站在门后一直都不曾说话的林斯言倒是开了口,“我去吧。” 还是那清淡的嗓音。 可赵锦绣的小脸上却布满了惊讶,她显然是没想到他会说这样的话。 林斯言与她四目相对,仅一息的功夫便又移开了视线,他没看她,只是抚了抚自己的衣袖,而后便去一旁拿过自己的伞,又同一道望着他有些怔忡的孟婆婆说道:“婆婆再给我拿把伞。” 也只能这样了。 至少阿言熟悉这里的地形,又是男子,上山也方便,孟婆婆叹了口气,倒是也没再反对,她轻轻哎了一声,转身去里头给人拿了一把油纸伞,出来的时候和人叮嘱道:“你自己也要小心。” “嗯。” 林斯言答应一声,正要去接过伞,却被赵锦绣半路拦截。 少女握着伞仰头看他,与他点漆如寒潭般的眼眸撞上也不曾移开,只是执拗地看着他,抿着唇,与他说,“我跟你一起去。” 林斯言沉眉不语。 孟婆婆却皱了眉,劝道:“瑶瑶,那山路不好走,你一个小姑娘还是在家里待着吧。” 赵锦绣听到这话却绽开一抹明媚的笑容,她转过脸,拿起袖子抹了脸上那一层被雨水氤氲的薄雾,而后看着孟婆婆笑道:“婆婆可别把我当闺中女儿,我六岁开始学骑射,九岁打猎就赢了一帮人,翻山越岭泥里打滚,我哪样没做过?不过是区区一场春雨一段山路,难不倒我。” 她先前在老人面前一直都是乖巧温顺的一面,倒让林斯言忘记那日她一身红衣手握长鞭破空而出的情形,眼前仿佛又出现了那日的情形,他低眉去看她,却再次被她脸上的灼灼笑容闪了眼。 “何况——” 赵锦绣没有看到林斯言的凝视,她仍旧在和老人说道:“他是我的朋友,没有让这位公子出去找人,我却在家中闲坐的道理。” 林斯言听到这句不置可否,他只是重新垂下眼睛收回了目光。 “这……” 孟婆婆却还有些犹豫,可看着少女面上的固执也知晓她不是听劝的性子,想了想到底未再说什么,只能仔细叮嘱两人,“那你们俩一定要小心。”又格外多叮嘱了林斯言一句,“阿言,你记得看好瑶瑶,千万别让她受伤。” 赵锦绣本想说不必麻烦,她自己会照顾好自己的,身边的青年倒是低低应了一声。 不等她回头看他,青年便率先推开门。 这会雨是真的大,只开了这么一下,就有雨水顺着风往他们身上刮,林斯言既答应了人便没有犹豫,就这么撑着伞出去,赵锦绣回眸瞧见他离开的身影,唯恐他不等她,匆匆和老人说了一句也连忙跟上。 出门才发现就连地上也早已蓄起了水。 这一脚下去,鞋子肯定得湿,可赵锦绣却是一点犹豫都没有就直接踩了下去,裙子被泥水溅湿,绣花鞋更是湿的一塌糊涂,她却面不改色继续去追青年。 青年的脚步并不算快,似乎是特意在迁就她,赵锦绣只追了几步就追上了。 “麻烦你了。” 赵锦绣低声和人说了一句,低眉扫见他同样湿了的衣摆和鞋子,更加不好意思,“抱歉。” “不用。” 林斯言却还是简言意骇的两字,连头都没回,那双沉寂的黑眸就这么淡淡地望着前方。 两人之后未再说别的。 赵锦绣对外原本也不是多话的人,青年的性子又实在太冷清,她也的确不知道和他说什么,何况这雨也实在太大,即使撑着伞,那雨水也能从四面八方往身上打,就这么一小会功夫,赵锦绣的衣裳就被沾湿了不少,脸上也蒙了一层薄薄的雨水,甚至就连眼睫也被雨水沾湿了,视线变得模糊,她此时却顾不上去擦,雨太大风也大,她根本腾不出手,只能拼命眨眼好把雨水眨落,以此来看清前方的道路。 山路坎坷,因为下雨,路也变得泥泞起来,又因为风大的缘故,上山反而变得更加不容易,林斯言余光能够看到身边的少女,有好几次,他都以为她要停下了,或是向他求助,可她竟是一路咬着牙挺了下来。 先前还明媚高贵的娇女此时满身雨水,好好一双绣花鞋也被泥水溅得泥泞不堪,看着这样的赵锦绣,即使心硬如林斯言也不禁抿了唇,他驻步询问,第一次说这么多的话,“要不要停下休息一会?” “不用。” 赵锦绣现在满心都是快些找到谢池南,自是想也没想就否决了,说完倒是反应过来问这话的是谁,她停下脚步,仰头看他,迟疑道:“你要是累的话,我们就休息一会。” 到底是来帮她找人的,她虽然着急想快些找到谢池南,却也没有办法这么理所当然的一点都不去管这位青年的想法。 林斯言的目光落在她微微仰起的月牙似的尖尖小脸上。 他看到了她面上的苍白,也看到了纤长睫毛在她脸上投下的浅浅倒影,明明已经累得不行了却还在强撑,可他也只是看了一眼便又重新收回眼眸,“走吧。”既然她不需要停下,那他自然也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赵锦绣看着他的背影轻轻松了口气,重新握着裙子撑着伞上山。 她这一路即使走得再喘再累也没有停下,就这么跟在林斯言的身后,直到走到一处地方,她忽然僵住了身子。 不远处的草丛里有一条盘桓的蛇,那蛇像是在躲雨,此时却与她的目光对上,四目相对,赵锦绣觉得脊背都窜出了一层寒意,她四肢僵硬,脚步也像是被粘在了地上,抬不起来,这世上没有几个人知道,天不怕地不怕的赵锦绣最怕蛇。 她小时候和书院一个人杠上,那人有次就拿了一条没毒的蛇往她身上扔。 她至今都记得那蛇在自己身上爬过的感觉,那种滑腻、冰冷,让人汗毛倒数,想要尖叫却怎么都叫不出来的感觉,时隔多年,再一次发生了。 赵锦绣僵站在原地,她想喊林斯言却发现根本出不了声,只能眼睁睁看着他越走越远,而那条蛇却在此时朝她爬了过来,眼见那条蛇离她越来越近,赵锦绣脸色发白,想跑又跑不了…… 好在林斯言终于察觉到了不对劲。 他走了一会忽然发现原本一直跟在他身边亦或是身后的人没了声音。 本以为是雨声太大盖了过去,他也就没有注意,又走了几步,是想提醒人前面那段路比较滑小心的时候才发觉不对劲,余光没有看到身后的人,原本跟在他身后的人竟然不见了,脚步当即停下,他转身看去,才发现那红衣少女竟还在不远处站着。 她撑着伞,遮住小半张脸,只能看到她那优越的下巴和红唇,并不能看见她脸上的神情。 “怎么了?” 他朝她那边走去。 走近了才发现少女此时的脸色白得有些惊人,“怎么回事?”他拧眉,声音也跟着沉了一些。 听到他的声音,赵锦绣终于从伞下抬起了脸,而林斯言也终于瞧清了她的脸,她小脸苍白,红唇紧抿,眼眶微红,泪水在眼中打转,似乎下一刻就要哭了……偶遇这么多回,林斯言眼中的红衣少女一向是骄傲的、明媚的,这是他第一次看到这样的赵锦绣,羸弱、可怜、不安,凝望着泫然欲泣的赵锦绣,林斯言的心脏竟在这一刻轻轻跳动了下,咚的一声,他来不及反应这是因为什么,只是紧蹙长眉想询问却见她朝他无声道了一个字。 “蛇?” 他看懂了她说的,呢喃重复。 顺着她的视线看去,林斯言总算是知道害她变成这副模样的罪魁祸首是谁了,倒是没想到敢当街打人的平阳郡主竟会怕蛇,可林斯言也没有多说,他只是走过去轻轻一踢,那蛇连挣扎都来不及只在半空划过便顺势掉下了山崖。 “好了。” 他低声,嗓音还是那么清淡。 可若是细听的话便能发觉此时他放缓了嗓音,只是这一份无意识的举动连林斯言自己都没有发现。 赵锦绣看到危险解除,总算是松了口气,可同时,失去了危险的桎梏,她原本僵硬到无法行动的手脚也在当下软了下来,就在她要坐倒在地的时候,胳膊却被人扶住了。 “没事吧?” 耳边传来青年沉寂的嗓音。 青年隔着衣服握着她的胳膊。 赵锦绣摇摇头,“……没事。”她的声音已经哑了。 她有些惊讶青年会扶住她,却还是先跟他道了一声谢,低头瞥见他的手,因为她现在大半重量都靠他支撑着,她能够看到青年的手臂在用力,也能够看到他手上筋脉被绷得十分明显,因为发力,青色的筋脉在他白皙的手背不住流窜跳动,而她手臂压着的那条胳膊也十分结实,赵锦绣也是这个时候才发现青年原来只是看着清瘦,其实身体内蕴藏的力量并不比那些常年练武的人差。 想到刚刚那个情形,赵锦绣再次诚恳地跟人道了一声谢,如果不是他,她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呢。她这会力气恢复得差不多了,正想收回手,忽然听到不远处传来一道熟悉的嗓音—— “赵锦绣?” 谢池南! 赵锦绣听到这个声音,脸上立刻就扬起了笑容,她顾不上和林斯言说话,越过他的胳膊便往前看去,果然瞧见穿着一身红色团衫的谢池南就站在不远处,他手里拿着一片不知道从哪里摘来的芭蕉叶遮在头顶,怀里还揣着一些她从未见过的野果,明明浑身都被淋湿了却不见半点落魄。 只是此时,他正皱着眉看着他们。 第54章 “难不成林斯言看上赵锦…… 因为被谢池南打断, 这会赵锦绣的手还攀在林斯言的胳膊上。 两人离得近,就连衣裳都几乎叠在一起了,从谢池南这个角度望过去, 此时的赵锦绣和林斯言简直称得上是亲密万分,他当下就有些黑脸, 不清楚这个林斯言为什么会在这,更不清楚他们怎么会在一起, 但想到早间赵锦绣还曾夸过他,谢池南这心里就跟被踢翻了醋桶似的,酸得不行, 他想也没想就直接抬脚朝他们走去, 一副想要横插到两人中间去把他们分开的样子。 可走近后—— 他的目光与伞下赵锦绣那双微红的眼眸对上, 谢池南原本气冲冲的脚步猛地停下, 脸色也立刻变了。 如果说刚刚是因为看到两人离得近而黑脸, 那么此时看到红了眼眶的赵锦绣,谢池南的心情便可以算得上是惊怒了。他的俊脸在一瞬间变得阴沉起来,手里遮雨的芭蕉叶被他随手扔在地上, 怀中揣着的野果也跟着散落了一地, 他的嘴唇抿成一条冷毅的直线,脚下径直朝林斯言的方向走去,一双黑眸阴沉沉地盯着他, 满脑子都是赵锦绣哭了。 林斯言还未回头,他只察觉到身后有一阵劲风朝他袭来, 等他回头的时候,衣领已经被谢池南死死攥住了,谢池南的动作太快,快到根本不给人有任何的反应, 余光倒是能够瞧见他另一只手也已经紧握成拳高高抬起悬在半空,似乎下一刻就要冲他砸过来。 往前看。 少年俊美的面孔满是冰霜,就连声音都浸了几分寒意,“你让她哭了?” 林斯言从小爬山,还要负责家里的柴火,身体绝对称不上文弱,至少比起风雪堂那些学子要好太多了,可他再厉害,武力值又怎么可能比得过从小习武的谢池南?衣领被人攥得太紧,有些窒息,他拧眉回望,眉心轻攒,脸上的表情却还是那副淡淡的模样,薄唇轻抿,并未开口,似乎懒得去解释什么。 他不说话,谢池南便以为果真如此。 他脸上戾气更浓,高高抬起的拳头径直向人的脸上砸去,只是还未碰到青年,他的拳头就被终于反应过来的赵锦绣给拦住了。 “谢池南,你做什么!” 赵锦绣看着那个拳头,心下止不住一跳,她紧握住谢池南的胳膊阻止他下一步的动作,在他蹙眉看过来的时候,更是没好气地拍他,“你是不是傻啊,好端端的,他欺负我做什么?是我刚刚看到蛇才……”她也没有想到她居然还哭了,大概是下意识的生理反应,她自己并未感觉到,可被一条蛇吓成这样,赵锦绣实在是觉得太丢人了。 若这儿只有谢池南也就罢了,偏偏还有…… 她往林斯言那边看了一眼,见他即使处于这样的情况也还是那副沉寂寡淡的模样,她又收回眼眸朝谢池南看去,在他的注视下含糊带过这一茬,“是这位公子帮了我。” 她只知道青年叫斯言,却不清楚他姓什么,便依旧用“公子”称呼。 听到她说蛇,谢池南原本沉怒的脸色一下子就变了,他连忙松开攥着林斯言衣襟的手又收回拳头,改为握住赵锦绣的胳膊,上下查看,语气担忧,“你没事吧?!” “现在没事。” 赵锦绣摇摇头,想到刚刚他那副模样又没好气道:“要是刚刚没有这位公子帮忙,你现在能不能见到我都不一定!”说着又压着嗓音瞪他,“让你不问清楚胡乱行事,还不跟人道歉!” 她也不知道那蛇有没有毒。 可若那蛇真的有毒,估计等谢池南下来,她就真的没了。 她自己说者无意,可谢池南听到这一句却立刻变了脸,他低斥道:“你胡说什么呢!” 两人大眼瞪小眼,最后还是谢池南先低了头,他与赵锦绣沉默对视一会,而后转头去看林斯言。他是生性骄傲,却从来都不是不肯承认错误的人,既然是自己误会了,他也就同人赔起歉来,“抱歉,刚是我误会了。”光说实在没诚意,他沉吟一会看着人说,“你若觉得不爽就打我一拳,或是你想做什么,我全听你的。” 林斯言听到这话却只是撩起眼皮看了他一眼,并没有说话,他抬手拍了拍泛起褶皱的衣襟,而后也没看他们,一言不发转身朝山下走去。 赵锦绣看他离开,想喊人,却又不知道他姓什么,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往山下走,等他走远一些才扭头继续瞪谢池南。 她觉得青年是生气了。 想想也是,明明是帮忙来找人的,却差点挨打,这事搁谁身上都得生气。 赵锦绣目送他离开后,转头看谢池南,语气有些不悦,“他是特意陪我来找你的,你倒好,不感谢人家也就算了,居然还差点把人打了一顿!”生气归生气,眼见谢池南淋着雨,她手里的伞还是下意识地往人那边移了过去。 “我怎么知道你是因为……” 雨帘从伞下垂落,谢池南站在伞下看着赵锦绣,神色颇有些委屈,他刚刚看到她红了眼眶,哪里还想得到别的?不过他也知道这次是他理亏,顶着赵锦绣的注视,他抬手摸了摸鼻子,掩下心中的尴尬,放软嗓音和她说道:“我回头和他再赔个歉好了吧?” “还有呢?”赵锦绣抬眸看他,依旧不肯罢休。 “还有什么?”谢池南皱眉不解。 赵锦绣见他这样又瞪了他一眼,“他跟你非亲非故,大雨天来找你,你不该谢他吗?” “我又没让他找我。”谢池南皱着眉,语气也有些不高兴起来,他和那林斯言认都不认识,他来找他又不是他要求的,凭什么要跟他道谢?可看着赵锦绣为了找他衣裳都湿了,这会贴在身上,脸上也全是雨水,就连头发也湿了大半。 他心下又蓦地一软,心里的那些郁气也跟着一扫而空了。 算了。 道谢就道谢吧,反正也不会少块肉,她高兴就好。 谢池南想通了,眉间褶皱舒缓下来,他垂着眼睛看向赵锦绣,柔着嗓音哄她,“我回头下山就和他道谢,这样可以了吧?” 赵锦绣看了他一眼,见他并不是不甘愿的模样,这才哼了一声,“这还差不多。” 虽然因为他刚才二话不说就打人,她脸上的表情还有些臭,可声音却已经放软了,又见他浑身湿漉漉的,雨水还在从他发梢上不住往下掉,更是忍不住皱眉,她握着帕子踮起脚尖去给人擦脸上的雨水,说他,“你刚怎么也不知道找个地方躲躲?” 看着她一脸担心的样子,谢池南的心里却高兴得不行,刚刚还吃着醋,这会却已经把那什么林斯言的抛到脑后了,他真是昏了头了,有什么好吃醋的?赵锦绣会这样对待的只有他。 他心里高兴,脸上笑容也灿烂,这会便看着人笑道:“没事,就淋了一会。” 他其实早就祭拜完了,还把孟尝坟前的草都清理了一遍,只是想着这座山上有一种果子味道不错,便想着摘几个给赵锦绣尝尝,可还没摘几个,天上就下起了雨。其实也能找地方躲,山上洞穴不少,他以前来过好几趟,对这里自然熟悉,他摘果子的附近就有一个山洞,可他知道赵锦绣的性子,这样大的雨,她在家肯定坐不住,怕她上山出事,他哪敢耽搁,冒着雨就往山下走,不想却在半路碰到她和林斯言。 又想到她刚刚说碰到蛇。 谢池南心里忽然一紧,山野之间,蛇蚁一向不少,赵锦绣又最是怕蛇……他这会倒是真的想跟林斯言好好道声谢了,却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她。 先前多亏有他在,要不然谁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要真被赵锦绣碰到一条毒蛇…… 想到这个可能,谢池南的心脏猛地收紧,他沉声道:“我们先下山吧。”他不想她在这个山上再待下去了,免得回头又碰到什么不该碰的,她看着不舒服。 何况这大雨磅礴的,撑着伞跟没撑似的,他也怕待久了,赵锦绣会着凉。 他说完这句见人点头应好便走到她的面前蹲下。 赵锦绣一愣,“你做什么?” “背你啊。”谢池南扭头看到她脸上的怔忡,也没解释,只挑了下眉梢,“还不上来?” 赵锦绣有些发怔,这副情形其实也不算少见,小时候他们一起爬山,她要是觉得累了就会跟谢池南耍赖要他背她下山,那会谢池南可不情愿了,虽然最后他都会背着她下山,但期间总要经历一段很长时间的拌嘴,如今竟然都不用她主动开口,他就肯背她了……赵锦绣觉得这阵子的谢池南真是对她越来越好了。 她心里高兴,还无端有种谢池南长大了的感觉。 这要是换作别人,她自然不会要他背,可现在说这话的是谢池南,她没有推辞。其实刚刚那位青年提议休息的时候,她已经很累了,要不是撑着一口气想快些找到谢池南,她早就停下休息了,现在人已经找到了,她心里的那抹担忧散尽,疲惫自然也就涌上心头了。 何况裙子被雨淋湿后变得格外重,她即使只是这样站着都觉得难受。 “那你可别把我摔下来。”听到少年哼声“啰嗦”,赵锦绣也不再多言只笑着往人背上靠去,等被人安安稳稳背起的时候,余光扫见地上那些野果子,倒是有些可惜。 她之前就听谢池南说过这山林间有不少野果很甜很好吃,但这种时候还是安然无恙回去最重要。 她也就没说什么,一手撑着伞,一手虚挂在他的肩膀上,伞面很大,足够遮盖他们两个人,只是风也大,雨水时不时随风刮到他们身上,眼见谢池南那张才被她擦干净的脸又蒙上了一层薄雾,赵锦绣不禁又蹙了柳眉抬手拿袖子去给人擦脸。 “没事,看得清路。” 谢池南察觉到脸上那柔软的触觉,不禁又扬唇一笑,他当然高兴也喜欢她的亲近,却也怕她累着。 赵锦绣也知道自己这是无用功,这么大的雨,估计擦掉又有了,她只能把伞往人那边又倾斜了一些,跟着抬头看向前方,也是这个时候,她才发现,那位青年竟已走得这么远了,从她这个角度望过去,只能看到一个缩小的身影。 他如今下山的速度明显要比他们上山的时候快许多,想来他刚刚是迁就她才特意放慢步子的。 又想到他先前提议休息一会。 那个时候她以为是青年累了才想停下,可如今看来,只怕青年是察觉出她累了……这人看着冷,其实心肠倒是挺软的,就像来山上找谢池南,这事明明与他没什么关系,可他还是想也没想就主动请缨,来的一路任风吹雨打也不曾抱怨。 她凝望青年的背影良久,忽然低眉喊人,“谢池南。” “怎么了?” 谢池南依旧牢牢背着赵锦绣往山下走,即使下着这样大的雨,身上还背着一个人,可谢池南却依旧像是走在平地,就连呼吸也十分平稳,直到听到赵锦绣询问“刚刚那位公子,他姓什么”,原本还神色如常脚步沉稳甚至因为背着自己心上人心中愉悦的少年一下子就停下了脚步,那张俊美的面孔也再次沉了下去。 他没回头,只是语气不高兴地问道:“你问这个做什么?” 道歉、感激都无所谓。 可他就是见不得赵锦绣这样关注别的男人。 想到刚才的情形,不等赵锦绣开口,他又问道:“还有你怎么会和他在一起的?”这荒郊野外的,两人难不成又是偶遇?可就算是偶遇,按着那个人的脾性,还能主动帮赵锦绣不成? 他虽然不常去书院,但也听过那个人的名,出了名的不好接近,不过…… 倒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 谢池南想到什么忽然扭头看了一眼身后赵锦绣,即使被雨淋成这副模样,可他身后的少女还是极美的,雪肤黑发,殷红的眼眶,被雨水冲刷过后仿佛氤氲着春水的杏眸,这一切都让她看起来比平日还要娇艳欲滴,甚至还多了一份从前没有的楚楚可怜,面对这样的赵锦绣,便是心肠再硬的男子都得软了心肠,那林斯言平时看着是孤高冷清了一些,可到底还是一个男人,难不成…… “啪——”脑袋忽然挨了一下,谢池南所有的胡思乱想都被打断,他抬头看人,莫名挨打,他有些不高兴,冲人说道:“赵锦绣,你干什么?” “该我问你,你在胡思乱想个什么东西呢?”赵锦绣扬着眉梢不答反问。 谢池南想到自己心里刚刚冒出来的那些小九九,又被赵锦绣这样看着,莫名有些气弱,他垂下眼睛语气含糊道:“……我能想什么。”怕人再问,他忙道,“我刚问的问题,你还没说呢。” 赵锦绣看他这副模样颇有些无语。 他还真以为她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不过看他这副样子,她也懒得说,只看着人回答起他刚刚的问题,“他也认识孟婆婆,刚刚你离开后,他就来了,后来我看下雨想来找你,婆婆担心我不肯让我来,那位公子就主动提议来找你,是我觉得不好意思才跟着他一道来的。”她几句话把先前发生的事同人说了一遭,说完又没好气地去揪他的耳朵,半是威胁半是逼迫道:“谢池南,你回头看到人给我好好道谢,再给我胡思乱想,我就……” 眼见他耳朵通红,以为他是疼了,又重重哼了一声,“我就把你耳朵都揪红!” 她那力道才多大,谢池南怎么可能会觉得疼?只是耳朵一向是他的敏感区,平时赵锦绣离得近说句话,热气喷洒在他的耳垂上,他的心脏都忍不住极速跳动,更不用说此时被人这样揪着了,柔软的手就这样按在他的耳垂上,他只觉得脊背都在此刻窜起了一阵令人难耐的酥麻,要不是还有一些理智,恐怕此时他都要背不住人了,放在她膝盖下的手紧了又紧,谢池南收回目光看向地面,嗓音喑哑,脸颊滚烫,第一次瓮声瓮气道:“知道了,你快松手!” 心脏还在扑通扑通跳个不停,他怕她再这样碰他,他那如雷的心跳声都要被她听到了。 若真被她发现,他恐怕连解释都解释不清楚。 雨声太大,赵锦绣没有察觉出他话中的隐忍和羞赧,只是看了一眼前方,两人耽搁的时间太久,那个青年的身影都已经瞧不见了,赵锦绣也怕回头孟婆婆迟迟不见他们担心,便也不再折腾他。 “走吧。”她松开了手。 那股子难耐酥麻的感觉终于散开一些了,谢池南轻轻舒了口气,脸颊却还滚烫着,好在今日下着雨,她又在他身后看不见,他又定了定神,而后压下那些乱七八糟的心思,继续背着人往山下走。 …… 孟婆婆果然在担心他们。 距离林斯言回来已经有一刻钟了,可谢池南和赵锦绣却迟迟不见踪影,她这会担心地站在门口不住翘首往外看着,她老眼昏花,本身就看不大清东西了,更遑论是这样的雨天了,望过去也只是一整片白茫茫的雨帘,可老人却不肯离开,手里还握着一把伞,一副随时都想去外头看看的样子。 林斯言就站在她身边。 他的手里握着一块孟婆婆先前递给他的棉帕,这会正在擦拭着身上的雨水,见老人按捺不住要出门找人,他低声劝道:“您别担心,我下山的时候,他们也正准备下山,估计过会就能到了。” “可都这么久了,他们怎么还没到?”老人话语依旧含着担忧,说完又道,“不行,我还是得去看看,可别出事了。” 这山路只要下雨就容易滑坡,以前村子里不少人就遭受过。 林斯言攒着眉心,似是有些无奈,他今日已经多管闲事好几次了,这实在不符合他的性子,心中也确定有那个少年在,他们是不会有事的,可见老人这副模样,他又不好坐视不管,只好开口,“您在家里,还是我去吧。” 他说完便把手中帕子放回到桌上,正想撑伞出去却听到门外传来一阵动静,林斯言顺着声音抬起眼帘便瞧见穿着鹿纹红色团衫的俊美少年背着那位红衣少女从不远处走来。 看到两人这副模样,他撑伞的动作一顿,原本要迈出去的步子也收了回来。 他没有说话。 目光却在他们身上停了一瞬才移开。 第55章 “三人相处(一)。”【…… …… “是不是他们回来了?” 老人隔着那密密麻麻的雨帘看不大清前方的事物, 却听到一阵从远及近的脚步声,她不由握住身边青年的胳膊问道。 林斯言正要答话,前方却传来同样清亮明朗的两道喊声—— “婆婆!” 听到这两道声音, 老人悬了这么久的心总算是彻底落下来了,正好少年也已经走到跟前, 她看到谢池南那张即使淋了雨也依旧明朗的脸,连忙松开林斯言的胳膊走到他的面前, 握着他的手臂说道:“你们可算是回来了!”她说话的时候,一会看看面前的少年,一会又去看他背上的少女, 老人眉心紧锁, 语气仍旧有着藏不住的担忧, “没事吧?” “我们没事。” 谢池南笑着回道, “让您担心了。”他还背着赵锦绣, 想到她那一身湿漉漉的衣裳,又皱了眉,问老人, “婆婆这有热水吗?” “有有有, 姜汤也都给你们备好了,我这就去给你们拿。”老人说着就往里头走去。 赵锦绣在谢池南的背上,看着老人离开, 正准备收回目光的时候与门后握伞青年的那双漆黑冷寂的眼眸对上,看到青年, 赵锦绣下意识地扬起一抹笑容,正想跟他打招呼,可青年却已转身离开。 原本要说的话卡在喉咙里,赵锦绣也不好喊住人便只好收回目光拍了拍谢池南的肩膀, 示意要下来。 木门半开半合,先前林斯言站在半合的木门里,谢池南便没有发现他的踪影,此时也只是半蹲身把人放下,而后又动作自然地从赵锦绣的手里接过伞,自己收了起来放在门边。 这会外头的雨已经小了许多,他们站在门口也没被雨淋到。 可谢池南看着赵锦绣被雨淋湿的样子还是立刻皱了眉,“我去给你找块干净的帕子。”他说完却没有立刻往里头走,而是扫了一眼赵锦绣已经看不出原本面目的绣花鞋,把门边的小马扎擦干净后放到她身后。 “坐。” 赵锦绣只当他是要她坐在这等他,便顺势坐到了小马扎上,没想到刚刚坐下,原本站在他身前的少年却忽然撩起衣袍蹲在她面前。 “谢池南,你做什么?”她面露错愕。 不过很快,她就知道谢池南要做什么了。 谢池南没有回答她的话,只是从她手里拿过那方早就湿了的帕子,就这么屈膝半蹲在她面前,替她把她绣花鞋上的泥泞擦掉,等擦干净表面的泥泞后,他头也不抬地又跟人说了一句,“抬脚。” 却是要替她把鞋底的泥弄掉。 赵锦绣也知道自己的鞋底很脏,她原本是想自己弄的,听到这话倒是忍不住挑眉,她没按照他的意思抬脚,反而撑着下巴微微俯身笑眯眯问他,“谢池南,你最近怎么对我这么好呀?” 女声明媚含笑,可谢池南听着,握着帕子的手却忽然一顿,原本坦然的神色也蓦地变了一下,这是赵锦绣第二次问他这样的话了,而他心脏快得比起早间只有过之而无不及。 握着帕子的手无意识收紧。 可也只是一会的功夫,他便又神色如常抬了头,挑眉问她,“我以前对你不好?” 赵锦绣一时被人问住,想了想,谢池南其实打小就对她挺好的,虽然每次都要跟她吵吵闹闹,一副心不甘情不愿的样子,但最后都会按着她要求的去做,想到早些年两人相处的情形以及谢池南为她做得那些事。 就连当初她被人扔蛇,也是谢池南为她出头。 那是她第一次见谢池南发这样大的火,即使过去这么多年,她也依旧记得那日的情形,春光明媚下,谢池南却阴沉着脸恍如修罗一般,就那么一拳一拳往人身上砸,把人砸得头破血流。 满园师生都愣住了。 如果不是后来她回过神把人抱住,那人估计当场就没命了…… 可即使想起这些,赵锦绣还是觉得这几天的谢池南和以前还是有些不大一样的,偏偏她一时半会又说不出哪儿不一样。 她在敛眉沉思的时候,半蹲在她面前的谢池南心律也是越来越快,他当然知道自己最近和以前很不同,就算同样是对她好,可对朋友和对心上人又怎么可能是一样的? 虽然对象都是她。 谢池南也不知道自己这心意还能藏多久。 可他答应过爹娘,也跟自己许诺过,要等做出成绩才告诉赵锦绣,谢池南抿唇看了她一会又垂下眼帘,他把情绪都压到了心底,等到那如雷的心跳声渐渐趋于平稳,他重新抬头,恢复成从前的模样,带着不可一世的漫不经心,语气也掺了一些不耐烦,“快点,擦完我去给你拿帕子和干净的衣裳,你趁早换了,省得回头着凉。” 他催得太急,赵锦绣的思绪被他打断,看着他这张不耐烦的脸没忍住用气音轻轻哼了一声,咕哝道:“我又没让你帮。”声音却很轻,也按着他的意思抬了脚。 谢池南没说话,蹲在她的面前帮她脱了鞋子,又侧对着她到一旁拍打着鞋子抖落上头的泥。 外头的雨已经越来越小了。 伴随着那滴滴答答的雨声,赵锦绣闲来无事便托着下巴去看谢池南,少年低着头,长眉漆黑,下颌收紧,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子宝剑锋利的锐气,他的头发还有些湿,水珠不断从发梢往下掉,衣裳也很湿,他蹲过的那块地方不知何时又洇开了一大摊水迹,可他却没有理会,依旧仔细地为她拍打着鞋底的泥。 此时的谢池南无疑是落拓的。 可即使再落拓,也藏不住他的那份俊美,甚至因为水珠从那棱角分明优越的侧脸滑落更显活色生香。 可让赵锦绣失神的却不是谢池南的容貌,而是他的认真。 谢池南好像真的长大了。 赵锦绣的心中再一次发出这样的感慨,她从前觉得没有人会不喜欢谢池南,那是因为他的身份、他的样貌、他那无与伦比的朝气和傲气,可如今……她觉得即使谢池南没有那些,也值得被所有人喜欢。 “想什么呢?” 熟悉的声音传入耳中,赵锦绣眨了眨浓密的眼睫回过神,看着眼前的少年,她正想把自己刚刚想的同他说,身后却传来老人的声音,“你们怎么还在外面?快进来!” 原来是孟婆婆拿着姜汤出来了。 谢池南也就没再问,转头应了一声,替赵锦绣把鞋子穿好又顺势从老人手中接过滚烫的姜汤,问她,“婆婆,你这还有干净的帕子吗?” “有,我这就给你们去找。” 老人说着又叮嘱他们,“外头还下着雨,你们快进来。” 两人自是笑着应了好,目送老人转身离开,谢池南看着赵锦绣望着姜汤时苦大仇深的脸,没忍住笑出声,没有多少人知道,其实天不怕地不怕的赵锦绣还是有很多害怕的东西。 她怕蛇怕狗也怕吃苦更怕喝姜汤…… 要换作别的,谢池南也就不让她喝了,只是姜汤是驱寒用的,他便是再想惯着她也不可能不管她的身体,想了想,倒是记起来,“车里有蜜饯,我去给你拿过来,再帮你拿身干净的衣裳。” 心里也忍不住庆幸,亏得他们今日套得是马车,东西拿得多,要不然赵锦绣这样回去准得生病。 眼见赵锦绣双目都因为这话而变得明亮起来,他没忍住摸了摸她的头,“我把姜汤拿进去,你收拾下也进去坐。”等人颌首之后,他把鞋底的泥蹭掉便端着姜汤走了进去。 因为下雨的缘故,天色昏沉,小屋更是昏暗的不行,他没有注意到陷于阴影中的林斯言,把姜汤放到桌上便又掉头出去了。 “走了啊。” 走到外头也只是和赵锦绣打了声招呼,便想冒雨出去了。 赵锦绣却皱了眉,她拉住人的胳膊,把放在门边的伞递给他,“撑着伞,别再淋雨了。”又叮嘱一句,“你自己先换身衣裳。” 这点雨对谢池南而言真算不了什么,可看着赵锦绣担忧的眉目,他还是接了过来,“知道了。”说完冲她一笑,让她进去,见她颌首后便撑着伞往外走去。 赵锦绣站在门口目送他离开,这才进屋,她倒是一眼就瞧见了站在窗边拿帕子擦拭衣服的林斯言。 脚步停下。 赵锦绣看着青年,眉眼轻弯,“林公子。” 她喊他。 若是没有今日这些事,便是与他偶遇再多次,赵锦绣也顶多看在他和谢池南同窗的情谊上与他点头颌首,可今日他屡次帮忙,赵锦绣心中感激,自是想好好同人道声谢。 听到这一声,林斯言擦拭衣裳的动作一顿,他抬了眼。 红衣少女站在门口,几乎所有的光亮都笼罩在她的身上,即使这样落魄,她也还是那样明艳,迎着他的目光,她并未因为他的冷待而如何,依旧笑着同他说道,“今日实在是多谢你了。” 她的态度大方自然,语气诚恳郑重。 赵锦绣也是快到山下的时候才从谢池南的口中磨出青年的姓,就一个姓,也不知道那家伙有什么好藏的,不过……倒的确是个很好听的名字。 林斯言—— 就如他这个人。 他的名字都透着一股子淡淡的清隽,让人只是在唇齿间轻轻喊过便从中品尝出一段悠远绵长的韵味。 听到她的道谢,林斯言也只是静静地看了她一眼,他那双眼眸仍旧和从前一样,不带半点情绪,余光瞥见她因为淋雨而变得贴身的衣裳更是直接收回目光,未再多看一眼。 “不用。” 他语气淡淡说了这么一句便未再多言,继续背过身,本想开窗,想到她身上还湿着便又作罢,就这样静静背对她站着。 看着他孤高的背影,赵锦绣原本还想说几句,但看了眼自己的模样,想想还是回头再和人说吧,正好孟婆婆这个时候也出来了,拉着她进去擦洗,她也就没再多说什么,同孟婆婆道了一声谢就跟着人往里头走去。 …… 谢池南回来的时候已经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裳,黑色劲装配皂靴,比起先前的圆领长袍更多几分英姿飒爽,这会雨已经停了,他没再撑伞,手里也拿了不少东西,有赵锦绣的衣裳,她要吃的蜜饯,还有一身……他的衣裳。 虽然因为赵锦绣屡次提到林斯言,让他有些不高兴,但谢池南也不是好坏不分的人,不管如何,今日林斯言也是帮了赵锦绣,他理应向人道声谢。 想来那个男人也是没带衣裳的,他正好多带了一身便顺手给人拿了过来。 要不然回头他染了风寒,赵锦绣估计又得心怀愧疚。 他一路往前,脚步不停,走到院子的时候瞧见负手仰头望着天空的林斯言,脚步停了下来,但也只是一个呼吸的功夫,他便又重新抬脚,走到门口先看了眼屋内,没有瞧见赵锦绣的踪影,桌上两碗姜汤也没人喝,想来她是被孟婆婆领着进去洗漱了,他也就收回目光,转而看着身前的青年说道:“今天的事,谢了。” 说完略一停顿,跟着一句,“以后你要有什么需要就跟我说。” 林斯言早在他出现的时候就看到了,却没理会他,本以为以少年的性子,估计是直接与他擦肩而过,倒没想到会听到这样的话。他侧头看了少年一眼,很快又收回目光,语气淡淡地拒绝,“不用。” 说完他便继续去看那头顶的天空。 雨后初晴,晴光潋滟,最是好看。 似乎早就猜到他会是这么个反应,谢池南也没多说,心里倒是想着回头去了书院和傅玄、陶野提一句,日后若有人在书院欺负林斯言就帮他一把,这样就算以后他去了大营不在书院,他在书院也不至于受欺负。 手里的衣服也往人那边递去。 林斯言余光瞥见,终于皱眉,“什么?” “换洗衣服。”谢池南语气如常且自然,“我看我们身形差不多。”想到这人平日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样,又多说一句,“哦,这衣裳新的,没穿过。” 没想到谢池南会有这样的举动,可林斯言沉默一瞬,还是那副淡淡的模样,“不……” 只是不等他说完,就见少年直接把衣服往他怀里一塞就收回手,他下意识接过,敛眉看他,眼前少年扬着眉梢,还是从前那副意气风发的模样,就这么看着他说,“你想穿就穿,不想穿就扔了,反正我的心意尽到了。” 他说完也没再理会林斯言,径直朝屋中走去。 刚到里头就看到赵锦绣走了出来,原本的发髻因为沾了雨水已经被她放了下来,这会她拿着帕子绞着头发从里头出来,看到谢池南停下步子,“回来了。” “嗯。” 谢池南把手里的干净衣裳递给她,还有一双鹿皮小靴,“鞋子没找到,这双我没穿过,你先将就穿下。” 赵锦绣今日出来想着回头借谢池南的神离骑会便多带了一身方便骑马的衣服,鞋子却是没有多备的,这会听到这话,她也只是点了点头,接过东西的时候,她扫了一眼谢池南,见他已经换好衣裳了也就没有多说,正想进去,余光却扫见站在门口的林斯言的手上也拿着一身衣裳。 那衣裳用料精细,显然不是属于他的,自然也不可能是孟婆婆给他的,只有可能……她有些惊讶地回头看了一眼谢池南,眼见少年被她看着露出别扭的神情又忍不住笑了起来。 谢池南的确被她看得有些别扭。 他也不知道说什么,只能臊着一张脸伸手把人往里面推,嘴里也跟着低低一句,“看什么看?换你的衣裳去!” 第56章 “三人相处(二)。”【…… 知道他这是不好意思了。 赵锦绣也没去说什么, 只是抿唇笑笑,任他推着她进了小屋,心里却是高兴的, 这就是她从小到大认识的少年……她的少年无论处于什么样的时刻,永远都分得清楚是非对错, 他的嘴巴是硬了一点,有时候看着还很傲, 可他的心却很软。 典型的刀子嘴豆腐心。 “我就在外面,你有事就喊我。”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然后就是关门的声音, 谢池南从外帮她把门带上了。 赵锦绣回头看了一眼, 透过覆着白纸的格子木门, 能够看到谢池南的背影, 高大挺拔, 让人心安,有他在外面,她也就没上鞘, 只拿着他先前给她的换洗衣服朝里间走去。 她今日出门带的是一身红衣劲装, 束腰束袖,轻简方便,最适合骑马的时候穿。 换好衣服后, 赵锦绣又坐在椅子上去穿谢池南拿给她的那双鹿皮小靴,谢池南的脚足足比她大了半指有余, 穿着他的鞋子就跟小时候她偷穿阿娘的鞋子一样,走起路来不仅会发出提提哒哒的声音,还不好走,她只好脱了袜子往脚后跟塞, 又把那已经干了的粉色帔子也对半撕开,往鞋子里塞,虽然还有些空,但总归不至于像之前似的走几步都担心会把自己绊倒了。 走了几步,赵锦绣觉得虽然前面还有些空,但问题不大。 现在就只剩下头发还没解决了。 屋中没有镜子,她又是打小被奴仆伺候着长大,从未自己梳过头发,此时不禁犯了难。 赵锦绣犹豫着是找婆婆帮忙还是自己先试试,迟疑一会后,她还是打算自己先试试,走到水盆边,她看着水中的倒影折腾起头发,只是无论她怎么梳都觉得怪怪的,明明从前透过铜镜看明初几下就能把她的头发梳得又整齐又好看,可她这双平日做什么都灵活干练的手今日就像是跟她杠上了似的,怎么都梳不好。耽搁的时间一长,等在外间的谢池南还以为她怎么了,他仍背着身,却问她,“赵锦绣,你好了没?” “……没。” 赵锦绣还在跟自己的头发较劲,可看着倒影中自己乱糟糟的头发,她又有些泄气,声音不免也透出几分疲惫和虚弱。 谢池南一下子就听出她的声音不对劲,以为她出事了,他当下就有些着急,本来背对着木门的他立刻转身,想拍门,又想到刚刚赵锦绣好像没有上鞘,这一拍只怕门直接就开了,不清楚她有没有换好衣裳,他也不好直接进去,即使满心担忧也只能站在门口问她,“你怎么了?要不要我进来帮你?” “不用。” 赵锦绣却是想也没想就直接拒绝了,她梳头发呢,谢池南一个大男人能帮她做什么?让他帮她梳?想到小时候那些痛苦的经历,赵锦绣忙摇了摇头,谢池南那手艺还不如她呢。 她越是这样,谢池南便越着急。 可赵锦绣什么都不肯说,他又不好开门,在门外急了半天,忽然如福至心灵一般想通了什么,“你……”他先是看了一眼身后,确定没有别人,这才压着嗓音问里头的人,“要,要不我让婆婆过来?” 说着说着,脸却红了起来。 “你怎么知道?”赵锦绣手上动作一顿,回头去看门外谢池南的身影,这门都关着,谢池南怎么知道她需要什么的? 可谢池南一听这话便以为果真如他所想的那般,他怕她耽搁久了不好,不等赵锦绣再说什么,忙道:“你等等,我现在就去喊婆婆过来。” 外面传来少年的声音,跟着便是一阵匆匆离去的脚步声,但又不知道因为什么缘故,少年竟然又跑了回来,赵锦绣隔着门看不到他此时的神情,只能听出谢池南的声音有些臊,还带着一点不好意思的别扭劲和她说,“那个,你,你先坐着休息会,喝点热水,婆婆马上就来。” 不等她说什么又急匆匆跑开了。 赵锦绣五指还在自己浓密的头发里梳着,听到那离去的脚步声,满月银盆似的小脸望着门口,神情有些怔忡还有些莫名其妙,她梳个头发为什么还要休息喝热水?不知道谢池南在搞什么东西,但赵锦绣听着远去的脚步声也没说什么,只是回头又看了一眼倒影中自己乱糟糟的头发,彻底放弃了。 算了。 还是等婆婆过来吧。 …… 谢池南和赵锦绣说完后就一路跑到厨房间的帘子外,听着里头传来的各种声音,他的心脏跳得还是有些快,也正常,这种事,他也是第一次干,难免有些不好意思,只是怕赵锦绣耽搁久了不舒服,他定了定心神,等到情绪下去一点后就立刻掀起帘子走了进去。 “婆婆……” 他开口,正想和人说赵锦绣的事,目光却跟依旧穿着那身青衣的林斯言对上,没想到他会在这,谢池南原本要脱口而出的话顿时又卡在了喉咙口。 只是下一瞬,青年便先他一步把目光移开,继续低头炒菜了。 紧跟着便传来孟婆婆的声音,“你怎么进来了?”老人也在厨房里,她在切腊肉,打算回头做一盘春笋腊肉给他们尝尝鲜,听到这一声便放下手中的刀回头看人,问他,“瑶瑶好了?” 看着青年移开目光,谢池南也收回视线,只听着老人的话答道:“好,没……”他平日说话做事条理都十分清晰,这会大脑却像是糊住了一般,怎么都说不清楚,见老人目光疑惑,他心里也着急,又扫了一眼还站在一旁的林斯言,青年倒是没有理会他,依旧炒着他的菜,但他在这,谢池南自然不好再往下说,只能看着老人说,“婆婆,你先跟我出来下。” “怎么了?” 老人不知道他要做什么,但还是跟着谢池南走了出去。 直到帘子落下,青年都不曾回头,依旧炒菜装盘,跟着又去继续老人先前的活把腊肉切片,春笋切块。 厨房里依旧是噼里啪啦各种声音,可谢池南怕林斯言听到,特意拉着老人走远了一些,此时外头晴光已经明媚,少年被笼罩在这片白光之中,脸上的红晕便越发明显。 老人也是头一次看见他这副模样,略一思忖后,倒是明白过来了,她笑着弯了眼睛,压着嗓音问道:“是瑶瑶来月事了?” 原本还低着头踌躇该怎么开口比较好的少年郎听到这话豁然抬头,他双目圆睁,惊道:“您,您怎么知道?” 老人活了这么久,吃过的盐比他们走过的路还要多,只消一想也就能够猜到个究竟了,她也没多说什么,只拍着他的手臂笑道:“我去找下,你先去给瑶瑶泡个红糖水。”说着就往外走去。 目送老人离开,谢池南又转头看了一眼那紧闭的屋子,想着这会去找赵锦绣也不方便,想到老人的话便朝厨房走去。 厨房内,青年还在。 听到身后传来的脚步声,他也没回头。 谢池南这会心神已经平稳了许多,又恢复成平日面对外人时的模样,倒是看了他一眼,见他还是穿着那身衣裳,他也没说什么,反正他能做的,该做的也都做了,至于他接不接受,不在他的考虑范围内。 他既不会去问,也不会去逼迫他做什么。 他只是若无其事地收回视线去找红糖,他今早给老人带来的东西中就有白糖和红糖,本来是给老人喝的,没想到如今倒是有了别的用处。 他也没说话,翻出红糖包又找了个干净的碗,开始泡红糖水。 两人在厨房各自做着自己的活,谁也没有搭理谁,只是林斯言准备炒菜的时候瞥见身后少年的动作,想到他刚刚进来时那副不同寻常的模样,目光在那红糖水中停顿一瞬倒是了然发生了什么。 只是他也没有说什么,收回视线后继续敛目低眉开始炒菜。 …… 赵锦绣还坐在小屋中,迟迟不见老人和谢池南回来,她正想要不要随便扎个高马尾出去看看,便听到有串沉重的脚步声朝她走来,听到这个声音,赵锦绣就知道是老人来了,她连忙起身,先老人一步开了门。 “婆婆。” 她眉眼弯弯,笑靥如花,尤其穿着这么一身红衣,更显娇艳,直到目光瞧见老人手上的东西,她神色一怔。 虽然和她从前用的不大一样,但赵锦绣还是一眼就看出了这是什么东西,惊讶老人为什么会拿着这个东西过来,脑中也跟电光火石转个不停,回想刚刚谢池南和她说的那些莫名其妙的话,赵锦绣终于清楚是因为什么了,她脸上一阵红一阵青,简直要被人气笑了。 她以前怎么不知道谢池南想象力这么丰富?! 他还总说不清楚她的脑袋瓜在想什么,她看他的脑袋瓜才有问题,一天天的,都在想什么东西! “……这个混蛋。” 她压着嗓音咬牙切齿,因为声音轻,老人并未听清,“怎么了?” 老人问她。 迎着老人有些疑惑的目光,赵锦绣也不愿把心中的那些无语发泄给别人,便暂且压下了心里的火气,垂下眼睛,语气无奈地和人解释道:“婆婆,我没事,我就是,就是不会梳头发。” 说到这,她小脸又泛起一些红晕,一半是气一半是臊的。 她打小还真没经历过这样尴尬的事,比刚刚在山上碰到蛇哭还丢人。 要不是老人在这,她这会都有冲动去找谢池南打一架了,又看了一眼屋中,幸好那位林公子不在,不然她真是…… 老人听到这话也终于知道这是搞了个大乌龙,想到刚才少年又急又臊的模样,她也有些失笑,怕小姑娘害臊,她也没多说,只携着人的手进屋,柔声说,“婆婆给你梳头发。” 赵锦绣被人牵着手,只能暂且按捺住这会去跟谢池南算账的心思,乖巧地跟着老人进了屋。 老人手巧,会梳的样式却不多,最后按着赵锦绣今日穿的这身衣裳给她编了一个单边的蜈蚣辫,她头发茂密,即使是这样不出彩的样式也未减少她的容颜,反而为她更添几分娇俏,老人又把她原先卸下来的花钿填在发辫中,在那窗外春光的照映下,她那一头黑发就像繁星点缀夜空,闪耀夺目。 “怎么样?” 老人刚去外头拿了小镜,这会便拿给赵锦绣看。 赵锦绣拿过镜子看了眼,自是喜欢得不行,她仰起巴掌大的小脸冲老人笑道:“喜欢,谢谢婆婆。” “你喜欢就好。”老人目光慈爱的抚了抚她的头,她怕回头她们耽搁的久了,那两个小子出来,这些东西在,小姑娘又得害臊便跟人说了一句先离开了。 赵锦绣目送她出了门,眼见瞧不见她的身影了,也就没再忍,把镜子放回到桌上就往外头喊了一声,“谢池南!” 话音刚落,就有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从厨房内传来,蓝布帘被人掀起,穿着黑色劲装梳着高马尾的少年从里头跑了出来,他跑得很快,也很急,手都还湿着却顾不上擦,看到赵锦绣坐在屋中,立刻跑进去急道:“怎么了,怎么了?”以为她是哪里还不舒服,他又皱着眉问了一句,“你是不是还不舒服?要不,我去给你找个大夫?” 他也不清楚女人来那个会怎么样,但从前听母亲院子里几个丫鬟提过,好像严重的时候还得请大夫吃药。 就是不清楚这里有没有大夫,要没有的话,怕是得去外头找。 雍州大营倒是离得不远…… 他在这沉思是回城里找大夫还是去大营找军医,赵锦绣听到这话却是更气了,她仗着屋中无人,直接站了起来动手去揪谢池南的耳朵,没好气地说道:“谁跟你说我那个……”她自己也有些不好意思,脸红着,又气又无语,只能盯着他磨牙道:“谢池南,我以前怎么不知道你想象力这么丰富?” 也亏得刚刚只有婆婆,要是那位林公子也在……她还要不要脸了。 谢池南也愣住了,低眉看她,一时都顾不上被她揪住耳朵,讷讷道:“……你不是?” 赵锦绣气得咬牙,“我当然不是!” “那你刚刚……”谢池南莫名。 “我刚刚是不会梳头发!我还以为你喊婆婆过来是给我梳头发!” 搞了这么个乌龙,谢池南也有些尴尬,顶着赵锦绣的目光,他瓮声瓮气道:“我怎么知道……”倒还给自己强辩了一句,“你不会梳头发你干嘛不直说,亏我以为……” “你还说!” 赵锦绣揪着他耳朵又用了几分力。 原先的怔忡和错愕消失,敏感区的触觉便再度变得明显起来,谢池南怕被人发现自己的不对劲,忙道:“行行行,不说不说了,你快松手!” 赵锦绣是羞愤,但也知道谢池南是关心她,折腾了这么一顿,心里的气也就消了。 正巧赵锦绣听到那熟悉的脚步声便松开手,眼见谢池南侧对着她揉耳朵,薄唇紧抿,脸颊通红,似乎是在克制着什么,她整理衣裳的手一顿,迟疑一会问道:“弄疼你了?” 她明明有控制力道啊。 谢池南自然不是因为疼,但他又怎么可能和她说她那些心思,这会也就只是含糊一句,“没事。” 赵锦绣原本还想说什么,孟婆婆却进来了,看到他们两人在小屋子里,老人笑道:“差不多时间吃饭了,你们去洗个手,我去端菜。” 眼见老人要进厨房,赵锦绣也顾不得和谢池南说什么,忙道:“婆婆,我来帮忙。”她说着就朝老人走去,还帮人把那蓝布帘掀了起来,等老人进去后,她正要跟着进去,余光却瞧见里头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赵锦绣的脚步忽然僵在了原地。 第57章 “三人行。” 看到这个熟悉的身影, 赵锦绣原本明媚的笑意忽然僵在了脸上,紧跟着那张仿佛银盆似的巴掌小脸也变得一阵青一阵白,就连那双黑白分明的干净杏眸此时也布满了错愕的神色, 她怎么也没想到林斯言居然会在厨房,不是都说君子远庖厨吗, 她一直以为像他这样的读书人是不可能进厨房这样的地方,所以刚刚在屋内没看到他的身影, 她也就理所当然以为他是在外面,自然也就肆无忌惮喊起了谢池南的名字。 此时她目光怔怔看着不远的的青年。 他两节袖子半卷,露出虽然精瘦, 手臂线条却十分好看的胳膊, 这会正垂着一双眼帘在盛菜, 他这副样子显然是在厨房待了很长的时间, 那谢池南和婆婆说的那些话, 还有她刚刚和谢池南……他岂不是都听到了? 小脸轰的一下就炸了开来,两团红云就这么在那雪白的脸上晕染开来。 赵锦绣觉得自己今天简直不适合出门,先是在山上被蛇吓哭, 如今又被人瞧见这样的画面, 打小到大,她就没这么丢过人,今天倒好, 一次性直接在同一个人的面前丢了两回脸。 心中再次涌上一股想狠狠揍谢池南一顿的冲动,要不是这个混蛋胡思乱想, 她至于这么丢人吗?! 也不知道他刚刚到底听到了多少…… 她在看林斯言的时候,林斯言也朝她这边看了一眼,厨房昏暗,加上刚刚炒完菜, 屋内还有烟气弥漫,他手里端着那盘新炒好的腊肉春笋就透过这些氤氲的浮白之气朝人看去,他看到少女站在明光处,也看到少女换了一身衣裳,不同早间她那副贵女打扮,此时少女穿着红衣劲装,鹿皮小靴,头发扎成简单的辫子垂在左肩,英姿飒爽却又无比俏丽。 是不一样的美,也是他从未见过的美。 不知是被她辫子中的花钿晃了眼,还是因为此时雨后天光从格子窗斜照进屋中,林斯言一时竟有些不敢再直视远处的少女,正好老人走到面前,看到他手里的腊肉春笋哎了一声,“不是让你放着我来做吗?” 他也就顺势垂下眼,语气淡淡地道一句,“我闲着没事就做了,吃饭吧。” 老人便也没说什么,只笑着应好,眼见青年端着菜往前走,她回头看到红衣少女还站在帘子处,离得远,她没有瞧见赵锦绣是在出神,只是问了一句,“瑶瑶,你怎么还站在那?” 赵锦绣听到这一声才晃过神,她连忙放下手中的布帘应了一声,眼见青年端着菜向她走来,她忙低头避到了一旁,想到什么,她迟疑了一会又走回去替人把帘子掀了起来。 看到她这个举动,林斯言脚步一顿,他就站在离她两步远的距离,此时垂下点漆的眼睛看她一眼,只是从前总是明媚笑着的少女此时却红着脸颊并未看他,他心中了然是因为什么,也没有多说,只淡淡道了一声谢便收回视线继续往外走。 刚走出一步,他就听到身后少女轻轻松了口气。 他未止步,继续往外走,走到外面又跟同样脸颊滚烫揉着耳朵的谢池南撞上。 看到他,谢池南的神色微微变了下,他立刻垂下手,而后又装作一副什么事都没有发生的样子,背着手恢复成从前的模样,他也没把目光往他身上放,与他擦肩而过走到帘外却不知因为什么缘故又站了一会才掀起布帘走了进去。 林斯言并没有去理会身后传来的这些动静。 他只是继续一个人往前走,菜刚放到桌子上就听到孟婆婆也出来了,紧跟着厨房内便响起一阵被特意压低的声音,只是屋子就这么点大,就算压得再低,在外的人也还是能够听个清楚。 “都怪你,让你胡思乱想,害我丢人!” 女声即使压着声音,也能听出她此时的嗓音带着一些娇蛮,这是林斯言从未听到过的。 他见过她明艳高贵的模样,也见过她于万人面前铿锵有力的发声,他还见过她温柔端庄的样子,今日他甚至还见到了她面对老人时撒娇柔软的一面……可他却从未见过她这样肆意的、无所顾忌的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的一面。 倒也不是没有见过。 今日他或听或看也撞见过两回。 早间东市两人在街上打打闹闹以及先前隔着布帘传来两人的声音,都能感觉出她透着一股子娇蛮,只不过这样的娇蛮显然是只针对特定一些人才有的模样。 至少如今看来,只有在面对那位谢二公子的时候,那个高贵明艳的少女才会随心所欲地丝毫不去掩饰自己内心的真实想法。 这是两小无猜才能拥有的亲密无间,是别人怎么努力都跨不过去的一段过往。 外间无人说话,衬得厨房那些声音更是清晰无比,林斯言能够听到拍打手臂的声音,也能够听到那位从前骄傲张扬且目中无人的谢二公子此时语带委屈却还在哄着少女让她别生气。 “这两个孩子感情可真好,我刚刚差点还以为他们是新婚夫妻。”孟婆婆也听到了,这会忍不住抿唇笑道。 林斯言听到这句,脸上神色还是那副淡淡的模样,他依旧没有说话,就这样静静地听着身后厨房传来的动静,而后掀起眼帘往窗外看去,雨后晴光潋滟,他站在这昏暗的屋中看着那明媚的春光却不可避免被灼了眼。 他别开脸。 春光是好,却也不是每个人都能近距离触碰的。 这个道理—— 林斯言很小的时候就已经明白了。 他依旧站在他熟悉的昏暗中,不动声色地垂下单薄的眼帘,看着那碗还未被人动过的姜汤轻轻“嗯”了一声。 …… 厨房。 “还气呢?”先前那几下,赵锦绣打得有些重,谢池南这会胳膊还有些疼,可他却没去理会,只是看着背对着他站着的赵锦绣,拿手肘轻轻撞了下她的胳膊,见她依旧不吭声,也没看他,轻咳一声,继续道歉,“我知道错了,我看你那会一直不说话,声音听着也有气无力,就……” 还想继续往下说又被人回头瞪了一眼。 倘若眼神能够杀人的话,谢池南觉得自己现在身上应该已经有无数个血窟窿了,他自知理亏,只好尴尬地摸了摸鼻子,商量道:“那你……再打我一顿?” 要搁以前,谢池南肯定是不会这么好说话的,就算自知有错,他也肯定要跟人呛几句,不过如今…… 他怎么可能舍得再惹她生气? 眼见她依旧背着身不肯搭理他,他又伸出手指轻轻戳了下她的胳膊,被她挥了几下也没气馁,一边戳一边说,“你打吧,我保证不还手。” “你还想还手呢?” 赵锦绣终于肯转过身了,却还是那副没好气的样子。不过闹了这么一通,谢池南这次道歉的态度又如此良好,她心里那口气也就渐渐消下去了,到底不是小孩子了,而且谢池南出发点也是关心她,她还不至于真的生他的气,只是刚刚看到那位林公子,一时觉得丢人罢了。 从小到大,她就没这么丢人过。 无论是小时候还是长大后,她在外人面前永远是那个高高在上的荣国公府大小姐,也就只有在谢池南面前才犯过蠢丢过人,可她和谢池南那是从小到大的情分,就像刚刚那样的事,她面对谢池南虽然觉得羞愤,但也不会觉得如何,倒是无语更多些,可面对林斯言……她只觉得自己刚刚看到他的那刹那尴尬得脚趾都忍不住抓地了。 “算了,” 她开口,“出去了。” 婆婆和那位林公子还在外面等他们吃饭。 谢池南问她,“那你不生气了?” 赵锦绣瞟他一眼,“你回头别再给我乱说话乱做事就好了。” “我哪有……” 原本还想给自己辩白一句,但顶着赵锦绣的注视,谢池南也只好弱弱地闭上嘴,含糊一句,“知道了。” “走吧。”他主动拿过剩下的两道菜。 赵锦绣看他一眼也没跟他客气,跟着人的步子往外走,又替他掀起帘子,走到外头才发现孟婆婆不在屋中,那位林公子倒是站在窗前背对着他们,大概是听到脚步声,他回头看了他们一眼,跟着又神色平淡的移开目光。 看到他,赵锦绣刚刚才压下去的那股子情绪又涌了上来,她的脚步停在原地忘记往前,直到谢池南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怎么了?”她才回过神,摇了摇头,低声说,“……没什么。” 勉强把情绪又压到了心底,她继续往前走。 谢池南也没察觉到她的异样,他把菜放到桌上,在屋中梭巡一圈后问,“婆婆呢?” 屋中就他们三人,他问的自然是林斯言,那个沉默寡言的青年清楚,听到这话倒也答了,“有人喊,出去了。” 还是简言意骇的一句话,连头都没有回。 谢池南也就没再多问,只是看了眼桌上的醒酒汤,拿手试探了下发现还温着,便端起一碗递给赵锦绣,“先喝这个,驱驱寒。”说着又把早先时候给人拿过来的蜜饯一并放到了她的面前。 赵锦绣一闻到这股子姜味就忍不住皱眉,即使有蜜饯在一旁也非常不想喝。 她这会换了衣裳又和谢池南闹了一通已经不觉得冷了,加上婆婆也不在屋中,她便想跟谢池南商量能不能不喝,可她红唇刚张,余光却扫见原本背对着他们的青年忽然转身,与他那双点漆的眼眸对上,赵锦绣喉间的话忽然就有些说不出口了。她今日已在人面前丢了两回脸了,这要是让他知道她连姜汤都不敢喝,她……最终还是不想再丢人战胜了姜汤带给她的难受,赵锦绣看着谢池南手里那碗稍稍还冒着一点热气的姜汤,咬咬牙一把端过后直接闷头喝了。 迎着谢池南有些惊讶的目光。 她直接把碗放到旁边又连忙拿起一粒蜜饯塞到自己的嘴巴里,紫苏梅的味道正好压过姜汤带给她的辛辣,也总算是让她缓过来一些了。 “今天怎么这么听话?”谢池南有些惊讶地看着她,他没想到她今天居然喝得这么利落。 因为喝了姜汤,赵锦绣的脸颊跟着浮现了一些热气,脸上透着一点粉,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也氤氲出一副水盈盈的样子,她嘴里还含着蜜饯,两颊显得有些鼓鼓的,看着十分可爱,听到这话,她余光瞥了一眼那道青色的身影,在桌子底下轻轻踢了谢池南一脚让他闭嘴,眼见那道身影往外走才压着嗓音说谢池南,“喝你的汤!” 莫名挨了一脚的谢池南:“……” 他觉得赵锦绣现在真是越来越凶了,爱打人还爱踢人,可偏偏她无论什么样,他都喜欢,只不过以后他们要在一起,他还是得和她商量下,至少在外面给他留点面子吧。 等谢池南喝完姜汤,孟婆婆和林斯言也回来了。 看到她回来,赵锦绣和谢池南相继起身喊人,“婆婆。”赵锦绣还主动起身去搀扶了老人一把,余光扫见林斯言的手里提着满满一篮子的桃子,问老人,“您刚去摘桃子了?” 孟婆婆笑着说道:“是别人送过来的,这桃子甜,回头你们回去的时候多带些回去。” 赵锦绣也没推辞,只把人扶到椅子上,又笑着和她说,“婆婆手艺真好,我刚闻着味道就馋了,我今天肯定要多吃半碗饭。” 老人听到这话却笑道:“这可不是我的功劳,这几道菜都是阿言做的。” 听到这话,赵锦绣明显愣了一下,虽然刚刚看到青年在厨房,也的确看到他盛菜了,但她怎么也没想到这一桌子菜居然都是他做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往青年那边看了一眼。 青年却没看见她的目光,他还背着身,把手里的篮子放到一旁的小桌上,等他回头的时候,瞧见的却是谢池南挡在那位红衣少女面前背对着他,少年身形高大,正好遮盖住少女,也正好隔绝了他的视线。 只听他说,“你喜欢哪道,回家我做给你吃。” 听到这句,青年目光淡淡看了他们这边一眼,又一言不发走到一旁去洗手。 赵锦绣听到这个声音也回过神,她也没去看离开的青年,只是看着面前谢池南那一脸不高兴的样子忍不住笑了起来,都多大了,还跟人比,何况她先前也只是谦辞,又没尝过,她怎么知道哪道菜好吃?也懒得搭理谢池南这突如其来的胜负心,只扶着老人坐下后,自己跟着坐到了一边。 谢池南自然跟着她,十分自然地直接把她另一边的位置霸占了。 等青年回来的时候便只剩下她对面的位置。 过去这么久了,或许是因为青年一如既往的态度,赵锦绣面对他倒是也没有之前那么尴尬和不好意思了,这会她也没说什么,只接过谢池南盛给她的饭,等老人动筷后,自己也跟着夹了一筷子腊肉春笋,让她惊讶的是,这菜真的还挺好吃的,她忍不住又夹了一筷子。 老人也在夸青年,“阿言的手艺是越来越好了。” 可被夸赞的青年却还是那副淡淡的模样,闻言也只是平平道:“您喜欢就好。”而后便又继续垂着眼睛吃他碗中的饭菜,同样的菜,老人和赵锦绣吃得开心,他却没尝出什么味道,就那么不温不火地吃着。 四个人围在一起吃饭,谢池南大概是最不高兴的那个,眼见身边少女吃别人做的菜吃得这么高兴,他薄唇忍不住向下压,握着筷子的手也跟着收紧,心里也忍不住再次咕噜咕噜冒起了酸泡泡,他在后悔刚刚自己怎么没做几道菜,一边味同嚼蜡吃着碗里的饭,一边倒是记着赵锦绣都吃了什么,打算回头到家后也给她做一遍,让她看看谁做的好吃! …… 午后阳光静谧。 这间许久不曾有过欢闹声音的小屋今日却十分热闹,大多时候都是赵锦绣和老人说话,偶尔谢池南也会参与几句,唯一不曾说话的就是林斯言了。 等吃完饭,老人要动手收拾,谢池南却起身说,“我来吧。” “这怎么能行,你们坐,我来就好。”老人还有些不肯,可谢池南动作快,一会的功夫就把几个吃得干干净净的盘子累在了一起,正要去拿碗,便瞧见原先一直不曾说话的林斯言竟也帮着收拾起来。 桌子很快就被两人收拾干净,赵锦绣看了两人一眼,笑了下,转头扶住老人的胳膊同她笑道:“您就让他们去忙吧,我陪您去外面消消食。” 他们安排的明明白白,老人也不好再说什么,只能点点头,任由赵锦绣扶着她往外走去。 谢池南倒是看着两人的身影叮嘱一句,“下过雨,外面路滑,小心点。”听到赵锦绣应了一声“知道了”,他看着她们走出去才收回视线,回头看了一眼才发现青年早就进了厨房,他也没在外头继续待着,抬脚朝厨房走去。 进了厨房。 眼见青年卷着袖子在那开始洗碗,谢池南也没搭理他,自己占据了另一块地方洗盘子,屋子里只有洗碗的声音,两人谁也没有说话。 相比冷清的厨房,院子里却是热闹多了,雨停了,原先不知道去哪躲雨的鸟儿又回来了,这会停在树梢上依旧不知疲惫的叽叽喳喳叫着,而赵锦绣扶着老人,迟疑一会终于还是问出自己的疑问了,“婆婆,您怎么知道他是……” 她没说完,可老人却知道她说的是什么,她仍握着少女的手在院子里慢慢踱步。 老人脸上的表情十分慈祥,脚下步子走得不疾不徐,说起话来也是不紧不慢的,很温和的语调,“他头一年来我这的时候才十二岁,他说是阿尝营中的伙伴,可阿尝以前回家的时候和我说过他营中的那些兄弟从来没有这么小年纪的。” “倒是和我说过谢家两位公子。” “他一向崇拜谢侯爷和他两位公子。” “他说大公子性子温和,无论对谁都很好,二公子虽然性子傲气了一些,但对他们也是极好的,假以时日,一定会大放光彩。” 说起这些往事,老人脸上笑容不改,“最开始,我还不知道他就是谢家二公子,只是觉得奇怪便问他阿尝喜欢什么,他磕磕巴巴说了不少,却没有一个准确的答案,我见他虽然说得不对,但营中的事倒是说得一清二楚又没什么恶意便也没说什么,后来有一回谢侯爷派人过来慰问,我多问了几句,对比一下便知道他就是那位谢家二公子了。” “那您……” 赵锦绣看着她,语气忽然变得踌躇起来。 老人岂会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仍握着她的手慢慢走,慢慢说,“阿尝刚上战场的那年,我就知道他这辈子注定是没法安稳了。”老人说到这,眼眶才盛起一片水意,声音也忽然变得低沉起来,“国尚且不安,咱们这些小家又怎么可能过得踏实?我是不认识几个字,但也知道阿尝他是为国捐躯,是尽了忠义,我便是真要怨真要恨,也该恨那些匈奴人!” “……婆婆。” 赵锦绣眼眶微红,声音也忽然变得艰难哑涩起来,她想安慰人,却不知道该怎么安慰。 倒是老人很快又笑了起来,她眼眶还红着,眼睛里的水意也还在,却握着赵锦绣的手柔声说道:“瑶瑶,我能看出你和二公子的关系很好,他也很听你的话。” “我这些年看他孤零零的一个人每次来我这总是满面愧疚,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和他说,怕说得不好他更加难受,便只能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如今你既然在他身边,就帮我劝劝他,让他把以前的那些事都忘了吧,我这……以后也别再来了。我一个两脚都快踩进棺材的人,过了今天,有没有明天都不知道,他实在没必要把时间耽误在我这个老婆子的身上,他大好的年纪应该去做其他事。” 赵锦绣正要说话,余光却扫见门口不知何时竟站了一个人。 “……谢池南。” 她停下步子,讷讷喊人。 见少年脸上神情便清楚刚才她跟婆婆说的那番话,他应该是都听见了。 老人这会也看到他了,她也停下了步子,看着不远处的少年一时倒有些踌躇着不知道该说什么,倒是被她们看着的少年在原地沉默一瞬而后先她们一步动身了,他一步步向她们走来,听到老人讷讷喊她“二公子”,他却垂着眼睛看着她笑道:“婆婆,您还是喊我阿南吧。” 迎着老人的目光,他温声同人说道:“这的确是我的名,我家中人也是这样唤我的。” 赵锦绣也帮着说道:“婆婆,他说的都是真的。” 老人便又跟从前似的喊了一声“阿南”,她朝少年伸手,被少年握住后,老人轻轻拍了拍他的手,哑声问他,“婆婆刚才说的,你都听到了?” 谢池南听到这话,敛了面上的笑,声音也变得低沉了一些,他轻轻嗯了一声,觑见老人的神情,不等她开口又同人笑道:“我以后还是会来看婆婆。” 老人一听这话就皱了眉,正要说话,却又听少年朗声笑道:“我不久后要去参加雍州大营的征兵,等进了大营,我每日都会路过您这,得空我就过来看你。” 这事,赵锦绣都不知道。 几乎是等他刚说完,她就扭头看向谢池南,神情明显带了一分错愕。 谢池南察觉到她的目光也看了过来,他垂着眼睛和她解释,“前几日才想好的事,本来想着进了大营再和你说。” “你那天留下是和谢伯伯他们说这事?”赵锦绣想起那日他让她先离开,低声问他。 自然不是只因为这事,但谢池南看着赵锦绣的眼睛还是点了点头,抿着唇轻轻嗯了一声,见她失神,他想说什么,却听老人问他,“二公子要去当将军了?” 谢池南便先从赵锦绣的身上收回视线,和老人解释,“婆婆,不是当将军,当将军没那么容易。” 老人不知道这些,她只是仍旧握着谢池南的手,笑说道:“阿尝以前就总跟我夸你,他说你一看就是当将军的料,二公子,你以后一定能当一个好将军的。” 老人目光含笑,语气诚恳,谢池南心下温热,他想说话,耳边却又传来一道明媚的女声。“婆婆说的对,”是赵锦绣在和他说话,“谢池南,你以后一定能当一个好将军的。” 谢池南扭头看她,迎着她明媚的笑容,他的心弦就像是忽然被人拨乱了一般,原本平静的心情也在此时变得激荡起来,带着被人认可后的极度满足和熨帖,他看着她的眼睛,喊她,“赵锦绣。” “嗯?” “我答应你,我会成为一个好将军。”他在向她承诺。 听出他话语中的郑重,赵锦绣稍稍失神了下,不过很快又笑了起来,“我相信你。” 她相信她的谢池南一定会成为一个好将军,他会像他的父兄一样大放光彩、受人尊敬。 他们在院子里说话的时候,林斯言就站在里屋的窗前静静凝视他们,他看着面对面站着的少年少女,目光在他们身上停留了一会又被他收了回去,他背着手抬起脸看向更广阔的晴空。 …… 这之后。 谢池南和林斯言又帮老人重新修葺了下瓦片。 刚刚那场雨,有几块瓦片被风刮落了,不下雨还好,要下雨屋子里准能漏水,这会他们在屋顶上修补瓦片,赵锦绣就在院子里帮忙打扫院子,她拿着扫帚,仰头去看屋顶上的两人,一个是穿着黑色云纹圆领的劲装少年,一个是穿着青衣直裰的青年,她担心他们出事便在底下提醒道:“你们小心点。” 林斯言依旧不曾答话,继续低头做着手上的活。 谢池南却蹲在屋顶上抬了脸,他单手拿着瓦片,单手抹了额头上的汗,露出那张既俊美又锋利的脸庞冲赵锦绣笑道:“知道了,外面晒,你进去吧。” 赵锦绣不肯,即使扫完地也依旧站在院子里看着他们,生怕他们出事。 直到老人做完点心喊他们,谢池南和林斯言也正好修补完最后一块瓦片,林斯言沿着梯子往下走,可谢池南却不是那好好走路的性子,直接从屋顶一跃而下,倒把赵锦绣和老人吓了一跳。 “你就不能好好走路吗?!”赵锦绣气得又去拍他的胳膊。 “这点高,怕什么?”谢池南有些无奈,他以前再高的地方都跳过,不过看着赵锦绣担心的脸还是没说什么,只笑着冲她弯下腰,十分自然地和她说道:“赵锦绣,给我擦汗。” “你自己没手吗?”赵锦绣白他一眼,却还是握着帕子给人擦了额头上的汗。 回头要和林斯言说话的时候,青年却已先他们一步走进屋子,里面又传来老人的声音,赵锦绣和谢池南也就跟着进去了。 老人做了荠菜炒年糕,这是乡野之间的小吃,赵锦绣以前没吃过,这次倒是没忍住吃了整整一盘。等吃完,也就到了回程的时间,因为老人已经知道谢池南的身份,他也就没再隐瞒,早些时候就让车夫过来了,这会车夫就在外头等他们,谢池南还在里屋跟老人说话,赵锦绣看了眼站在一边的林斯言,想了想,还是和他说道:“林公子和我们一起走吧。” 林斯言看她一眼,想也没想就要拒绝,只是还不等他开口,老人和谢池南就出来了,刚刚赵锦绣说的话,谢池南也听到了,这会他一面往外走,一面看着林斯言说道:“一起走吧。” 这荒郊野外的别说是马车了,只怕就连驴车、牛车都少见。 他虽然不是很喜欢林斯言这个人,但今日他屡次帮忙,谢池南心中是领他这份情的,何况便是没有这些,他们也在一个书院,路上看到帮一把也是顺手的事。 孟婆婆知道林斯言的性子,也帮着说了一句,“阿言,你就和阿南、瑶瑶他们一起走吧,不然你得什么时候才到家?要是迟了,你娘又得担心。” 他们都开口了。 林斯言沉默一瞬到底还是没再拒绝,低低道了一句谢。 孟婆婆高兴了,笑呵呵地牵着赵锦绣的手往外走,嘴里还说着,“瑶瑶要是不回金陵有空就来婆婆这,过阵子梨头也能吃了,这里的梨比城里的好吃多了,你们记得一道来吃。” 两人在前面走着,谢池南和林斯言跟在后面。 听到这句,两人的目光都往赵锦绣那边看了一眼,少女还是那副明媚的笑容,并未察觉到他们的注视,笑盈盈地回答老人的话……再次听到这样的话,谢池南已经不会再像之前似的苦闷难受了。 便是她回金陵了,他也能去找她。 只要他们在这个世上,总有相见的机会,他现在最重要的是做出成绩再去金陵,去她的祖父面前求娶她。风拂过少年的高马尾,谢池南依旧背着手,仰着头,他的唇角上扬,黑眸含笑,就连脚步都十分轻快。 而他身边的青年也还是从前那副冷寂寡淡的模样,仿佛先前那一眼只是他不小心瞥过的。 …… 和老人告别后,赵锦绣先坐进马车里,她掀起车帘和老人挥手。老人虽然舍不得他们,却还是笑着冲他们说道:“好了好了,快回去吧,不然天黑了,就不好走了。” 神离早就等得不耐烦了,这会见谢池南过来就亲昵地拱他的手,谢池南抬手抚了抚它的头,又和老人说了一句便翻身上马。 林斯言没进马车,而是跟车夫坐在一道。 马蹄扬起,赵锦绣三人在老人的目送下启程归家了。 回程的路上,赵锦绣依旧掀着车帘,她一个人坐在马车里,有些百无聊赖,来的时候还能和谢池南说说话,但这会因为林斯言也在外面,她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便只好看着外头的天空。 雨后的天空其实是很美的。 她从前在金陵觉得下雨天总是淅淅沥沥的,看得就让人心闷,可在这,或许是雍州地广的缘故,她只觉得雨后空气清新,她的心情都开阔了许多,她就托着下巴望着远处,忽然,她轻轻咦了一声,就连原本懒散的身子也坐正了。 “怎么了?”谢池南回头看她。 林斯言也往身后瞥了一眼,可他看到的只有那不住晃动的暗色绸缎布帘。 “彩虹!” 赵锦绣指着远处,声音都含了惊喜。 谢池南和林斯言听到这话纷纷看去,远处群山叠峦,碧海青天,彩虹高挂天际,煞是好看。 第58章 “今日发生的一切原本就…… 马车到城内的时候, 已快至酉时,落日斜挂于天际,路上行人纷纷, 都是急着赶回家吃饭的人。 谢池南依旧高坐于马背之上,因为进了城, 赵锦绣便把车帘拉下了,他扫了一眼, 也只瞧见一片绣着缠枝纹的暗色绸帘随着马车前行而不住晃动,像泛起涟漪的水波。 他并未喊人,而是把目光落在那个始终腰背挺直目视前方的青年身上, “你家在哪?” 他问林斯言。 “不用了。”林斯言转头目视谢池南, 他的嗓音依旧很淡, “前面路口把我放下就行。” 谢池南也无可无不可, 微微颌首后便同车夫说了一声, “前面路口把他放下。” “哎。” 车夫恭敬应是,继续驱赶马车往前,待到一处路口方才停下, 林斯言道了一声谢, 他正想下车,身后却传来一道温软的女声,“林公子。” 合了一路的车帘终于被人掀起了一角。 离开的身形一顿, 林斯言回眸一瞥,入目还是那双好看的手, 一看就是没做过什么活的,十指纤细肤色白皙,就像雨后新出的笋尖,此时那双如雪压红梅般的手一手握着车帘, 一手却握着一个黄色油纸包,因为大半身子都掩在帘子后,林斯言并没有办法瞧见她的样貌,只能看见一片比晚霞还要艳丽的衣角。 他也未多看,只扫了一眼便又垂下了眼帘,听她说,“这是我们早间买的桂花糕,我先前尝过,味道不错,林公子带回家和伯母一起尝尝吧。” 身后女声还是那般温软,含着温柔的笑意,却没有一丝他早先听过的娇蛮,林斯言轻抿薄唇坐在外面的车板上,他的神情和黑眸都是一如既往的冷清,出口也仍是拒绝的话,“不……” 可身后的女子仿佛早就知道他要说什么一般,不等他拒绝便又笑道:“林公子拿着吧,你今日帮我良多,这只是我的一点心意,何况桂花糕也不值钱,不过是当个零嘴尝个鲜罢了。” 位于马车旁高踞马上的谢池南经了这一路,这会倒是也没吃醋,反而帮着赵锦绣说道:“拿着吧。”他双手环胸,话是对着林斯言说的,那双好看张扬,愉悦时永远上扬的桃花眼却始终看着那片暗色车帘,哼笑道:“你要是不拿,她可不会放你离开。” “……谢池南!” 原本温软的女声听到这一句忍不住又扬了起来,高声,却不尖锐,依旧是很好听的声音,而向他伸出的那只手也果真如少年所说的那般不曾收回。 落日黄昏,艳色光芒照在他眼前的那只手上,大概是拿得时间有些久了,小姑娘的手都变得有些酸软了,她的五指不自觉蜷起,露出紧绷却依旧好看的线条,手腕也有些在微微打颤了,却依旧执拗地不肯收回去。 林斯言想,倘若此时能够看见她的样貌,那双如星辰一般的眼眸一定也是满怀执拗,就像早间,她执拗地不肯听任何人的话,非要冒着那磅礴大雨去山上找人一般。 若是没有与她相处过,一定不会相信像她这样的名门贵女还有这样执拗顽强的一面。 他再度垂下眼帘,修长且骨节分明的五指却终于朝她伸了出去,“……多谢。” 他接过了她给他的桂花糕。 手里的东西被人接过,赵锦绣终于可以收回那只酸软的手了,她把酸软的手腕抵在膝盖上轻轻按着,心底也跟着轻轻舒了口气,闻言却还是如常笑道:“不用客气。”车帘还未完全落下,她看着那片青色衣角,仍是明媚的嗓音,“那林公子,再见了。” 林斯言握着那个油纸包,看着那片红色的衣角,听到这一句,他的五指无意识收紧,嗓音倒是一如既往地平淡,就连那双黑眸也没有一丝变化,“……再见。” 他说完便未再看一眼,径直下了马车。 车帘重新落下,谢池南看了他一眼便收回了视线,“走吧。”他同车夫说。 马车继续前行,林斯言站在原地能够听到前方传来谢池南的声音,“赵锦绣,我也要吃。” 从前那个张扬的少年此时倒像是在撒娇。 紧跟着便是那道熟悉的女声,带着几分讶异和奇怪,“你以前不是不喜欢吃桂花糕吗?” “现在喜欢不行吗?”少年说得理所当然。 大概是有些无奈,林斯言很久都没有听到那熟悉的女声再传来,只是没一会,便有一只手从那挂着绸帘的槅窗中伸了出来,暗色绸帘如绿波一般晃动,而那只素白的手里握着一块澄黄的栗子糕。 林斯言听到她说,“桂花糕没了,你吃栗子糕吧。” 而后他看到那个骄傲的少年虚握缰绳,扬着朝气明朗的笑容从马上弯下腰,他直接用嘴衔走了她手里的栗子糕,囫囵吃完后含糊点评,“太甜,没你做的好吃。” 后面还说了什么,林斯言离得远已经听不清了,他只是看着他们乘着落日向着繁华一路往前,而他站在这落日消失越来越昏暗的墙角,望着前方,直到看不见他们的踪影后才收回眼帘,握着那个油纸包转身回家。 越往前走。 两旁的繁华也就变得越来越落寞,就连喧嚣和灯火也变得越来越稀少,可他握着手中那个油纸包,脚下步子却不曾停过一刻,他就这样一个人独自向更漆黑的深处走去。 …… 天色渐黑。 冯氏做好晚饭便把家中的灯点亮,而后就到家门口等林斯言,羸弱伶仃的妇人穿着一身朴素的衣裙,头上也只簪了一支老旧的银簪,春风不算浓烈,可她那瘦弱的身体看着仿佛随时都会被风吹倒一般。 有路过的街坊见到她这样便知晓她是在等林斯言,顺口一问,“阿言还没回来呢?” “是啊。”冯氏朝来人点点头,又看向巷子口,她的眉眼满是担忧,语气也含着着急,“他今天去西郊给他外祖母上香,到现在还没回来,也不知道究竟怎么回事。” “今天中午那雨下得可不小,可别……” 说话的是个穿着短打的男人,他正好卖完货回来,还未说完就被自家女人拍了一下,倒也反应过来,眼见冯氏变得越发惨白的脸忙朝人赔笑道:“阿言打小上山下山惯了,肯定不会有事的。” 女人也跟着说道:“是啊,阿言他是最聪明的,估计就是被什么事耽搁了。” 都是十几年的街坊,何况林斯言还是他们巷子里最出挑的孩子,人是看着冷清了些,但平时让他做什么也从来不推拒,她的孩子现在还跟着林斯言读书呢,女人思忖一会便同冯氏说道:“冯姐,你先再等等,我们回家给孩子做个饭,要是过两刻钟阿言还没回来你就来喊我们,我让我家这口子赶着车去西郊那边看看。” “好,多谢你们了。”冯氏是个温柔的女人,纵使满心着急,却也还是先同他们道了个谢。 男人、女人摆了摆手,女人又宽慰冯氏几句,正要离开,便瞧见从不远处逆光走来的青年,此时天色已晚,两边的人家也都点起了灯,可青年身上仿佛有化不开的浓墨,即使被光影罩着也看不清他的眉眼。 只能瞧见他步履不疾不徐,正向他们走来。 冯氏最先瞧见他,身体羸弱的妇人此时跑得却很快,她是真的担心,握着林斯言的胳膊紧张道:“阿言,你没事吧?”说着又把人仔细打量了一番,确定无碍,这才松了口气,又问人,“你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女人也跟着说道:“是啊,阿言,你娘都快担心死了。” “李叔、李婶。”林斯言朝两人打了个招呼,又垂下浓密的眼睫去看冯氏,和人解释道:“午间雨大,孟婆婆家的瓦片被掀翻了几块,我就多留了一会。” 他并没有提起偶遇的谢池南和赵锦绣,只是简言意骇的说了几句今天发生的事,今日遇见的人、发生的事,原本就不该出现在他的生活中,从那辆马车上下来,今日发生的一切也就该中止了。 “进去吧。” 他主动搀扶冯氏,又和中年男女点了点头,便扶着冯氏回家了。 “那我们就先回去了。”儿子回来了,冯氏悬了一下午的心也终于落下,苍白的脸上也跟着抹开一道笑容,冲那一男一女打了声招呼,便由着林斯言扶着她进了屋子。 走进屋子。 林斯言去洗手。 冯氏帮他收拾东西,没瞧见熟悉的篮子,冯氏问他,“阿言,你早上带出门的篮子呢?” 林斯言正在洗手,听到这话,动作一顿,这才想起他的篮子好像是落在那辆马车里了,这是以前从未有过的事。 “是不是落在婆婆家了?” 听到身后传来母亲的声音,他垂下眼帘,也未作解释,轻轻嗯了一声。 不过是个篮子,冯氏也没多说什么,只是心中到底有些奇怪,阿言以前出去可从未丢过东西,她摇摇头,继续去收拾别的,看见那个油纸包,她有些好奇,“这是什么?” 她边说边打开,看到里面放着的桂花糕,有些惊讶的问他,“阿言,你还买糕点了?” 林斯言已经在擦手了,闻言,回头看了一眼,“嗯。”他轻轻应了一声,又收回目光,“您吃吧。” 冯氏自然也就理所当然地以为这是林斯言特意买给她的,她心里甜滋滋的,却还是忍不住嗔怪道:“你花这个钱做什么?你要想吃,阿娘给你做便是。”东西已经买了,又是自己儿子买的,即使冯氏对桂花糕没什么兴趣也还是尝了一块,入口倒是有些惊讶,也不知是哪家店做出来的糕点,入口即化,满口留香,冯氏忍不住称道:“这糕点做得真不错,阿言,你也尝一块垫垫肚子,我去厨房把饭菜再热下。” 她说着就往外头走。 林斯言没说话,他只是看着灯火下放在桌上的那包桂花糕,白色酥软的糕点,点点金桂点缀其中,的确是让人看着就食指大开。可他从前一向是不喜欢吃这些东西的,只是今日……也不知是不是真的饿了,亦或是被这淡淡的桂花香所吸引。 他竟然真的走过去,拿起一块糕点,沉默品尝起来。 屋中暖烛轻晃,而他倚着桌子看着窗外的黑夜,久违地品尝到了一抹甜味,察觉到唇齿之间的那抹甜意,林斯言握着吃了一口的糕点静静地垂下眼帘,他什么都没说,只是沉默一瞬后重新抬起脸,迎着远处的黑夜吃完了手中的这块糕点。 第59章 “离开书院。” 另一边, 谢池南和赵锦绣也已经到家了,谢池南率先下马,这会他站在马车旁一边等赵锦绣下来, 一边拿着一个鲜红的苹果喂给神离吃,这是早间赵锦绣特地买给神离的, 小家伙今天淋了雨又跑了远路,是该奖励奖励, 只是见它“哈赤哈赤”吃个不停,舌头都快舔到自己手上了,谢池南还是没忍住嫌弃道:“也不知道什么习惯, 就喜欢吃这玩意, 吃慢点, 别再用你的舌头碰我手。” 神离一听这话, 不仅没有放慢动作, 反而还加快动作嘎嘣嘎嘣咬了起来,咬得汁水都乱溅开来。 谢池南即使没有洁癖,但被人喷了一身, 脸上也不禁布满了嫌弃, 手却没有移开,目光也仍放在神离的身上,他一边擦拭着脸上被溅到的汁水, 一边跟还在马车里的赵锦绣说道:“好了吗?” 赵锦绣在马车里换鞋。 两人还得去燕氏的屋子吃饭,衣服倒是没什么问题, 只说骑马换得就好,只是鞋子总不能还穿着谢池南那双鹿皮小靴,这会也晚了,回屋再换, 路上一来一回也不知道得多花多少时间,好在先前来的一路,晴光明媚,风也大,赵锦绣那双绣花鞋已经干了,听到谢池南问她,她答了一句,“好了。” 赵锦绣穿好鞋子又把裙摆放下,正想出来,脚却碰到一个东西,车内没点灯火,她凑近看才瞧见马车里竟还放着一个篮子,不由喊了谢池南一声。 “怎么了?” 谢池南掀起车帘。 赵锦绣指着那个篮子和他说,“我刚刚忘记提醒那位林公子了。” 原本也是她让人把篮子放进来的,外头车板就这么点大,那位林公子和车夫坐在一道实在没多少空间可以放东西了,她怕人拿着不方便就让他把篮子放了进来,没想到如今好心却是直接办了坏事。 谢池南正想回答,却被神离咬住袖子,它吃完一个苹果还想再吃,这会便去咬谢池南的袖子让他喂它,谢池南却不肯给了,转头拍了拍它的头,没好气地低斥一句,“你今天都吃了三个了,明天再吃。” 见它还不死心,继续咬,索性直接威胁起来,“再烦,明天一个都没。” 神离仿佛真能听懂一般,听到这话,一下子就把嘴撤了回去,站在一旁,看着竟有些委屈。谢池南也没管它,转头朝马车里头看去,车内漆黑,他只能瞧见一个篮子的轮廓。 “不过就是个篮子。”他倒是没当一回事。 赵锦绣却仍蹙着眉,和他说,“婆婆分给我们的桃子也还在呢。”要是只有篮子也就算了,可桃子是婆婆的心意,不管那位林公子要不要都得直接交到他的手上由他处置才好。 谢池南也是这会才注意到那些桃子,老人的心意倒是的确不好浪费,他手腕抵在马车上,低头沉吟一会后说道:“我明天去书院的时候带给他吧。”话音刚落,便见对面少女惊讶抬眸。 那眼中的诧异太过明显,他被她看得莫名有些别扭,语气也变得有些不自然起来,“干嘛这样看我?” “你不是和那位林公子关系不好吗?”赵锦绣回想几次相遇,两人都是一副不认识彼此的模样,刚刚回来的这一路,这两人也是谁都没有搭理谁,倒是没想到谢池南会有这样的提议。 “谁跟你说我们关系不好了,我们只是不熟。” 林斯言那个脾气,他能跟他关系好才奇了怪了,不过也不至于反感就是了,谢池南说完瞥见赵锦绣依旧看着他,甚至还面带揶揄起来,没忍住抬手敲了敲她的头,“行了,东西放在这,明天我会解决的。” 有他这话,赵锦绣自然也就不担心了,谢池南一向言出必行,他答应过的事,绝对不会反悔,她应了一声后直接攀着谢池南的胳膊下了马车。 这会路上没什么下人,她也终于有时间问起正事了,“什么时候去报名?” 听到这话,谢池南原本漫不经心的神色也陡然变得认真了许多,他垂下那双好看桃花眼,先前一直上扬着的眼睛,此时却少了几分张扬,而是带了几分克制和踌躇,他看着身边的少女轻抿薄唇,低语,“明天。” “这么快?” 赵锦绣有些惊讶,虽然之前听见过这个风声,但她并不清楚谢池南也要去报名,自然也就随耳一听,并未放在心上。 她没有问谢池南为什么不直接托谢伯伯的关系进大营。 她很清楚谢池南要真想当官或者进大营,有的是法子,非得选择一条最难最累的路不过是因为他从小到大的骄傲不允许他这么做,谢池南这个人从小就是这样,他永远会为他父兄所获得的成就而高兴,却绝对不会选择仰仗他们的光芒而活。 他要走,只会亲自开辟一条道路出来。 只是…… 也太累了。 赵锦绣想到从前听谢大哥说起军营的事,心中难免有些担忧,也担心发生那样的事后,他在军营受到磋磨。 她忽然的沉默让谢池南变得有些不安,他犹豫着正想说话,却见少女仰头问他,“你去了那是不是还要和很多人住一个营帐?那你以后还能回来吗?” 说着又揪起柳眉,就连那两片好看的红唇也轻轻抿了起来,“军营那些伙食,你能吃得惯吗?” 谢池南听到这番话,原本要吐出的话忽然就停在了喉咙口,大概是白天下了雨的缘故,这会头顶的星空竟比平日还要明亮,他透过那漫天星子和那轮圆月打下来的光亮看到风拂过少女额前的碎发露出她光洁的额头,也看到少女眼中毫不掩饰的担心和关切。 他没有立刻回答赵锦绣的话,而是静默看了她一会后忽然抬手抵着额头轻笑出声。 “你笑什么?”赵锦绣跟着一道停下步子,却不明白谢池南为什么突然笑,她仰起巴掌大的小脸向谢池南看去,她看到少年的高马尾正在随风飘荡,看到少年手腕抵着额头,看到他修长的五指随意垂落,透过那错落的手指,她能够瞧见眼前俊美无俦的少年眼中泛起的愉悦笑意。 他在高兴。 比任何时候都要高兴。 可赵锦绣却不明白他因为什么而如此高兴,她想说话,“你……”可是她才说出一个音节就被少年抱住了。 这个拥抱来得太过突然,赵锦绣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直到察觉到少年胸膛带来的滚烫温度还有从他胸腔内传来的清晰心跳,咚、咚、咚、咚,匀速有力的心脉律动终于让她晃过神,她没挣扎,只是从他的怀中仰起头,看着那张俊朗又秾丽的脸,奇怪道:“谢池南,你怎么了?” “没什么。” 谢池南看着她的眼睛轻声却也如实回答,“就是突然……想抱抱你。” 的确是很突然,突然到他自己都没反应过来做了什么,他想过很多她会问的问题,问他为什么选择这条路,问他日后去了大营是不是就不能去书院了,问他…… 可他唯独没想到她会问这些。 其实也没什么好想不到的,这就是赵锦绣,他的赵锦绣从来都是这样,无论发生什么,无论他做什么,她从来都是最关心他的那个人,一直也未曾变过。 晚风很好,谢池南的眉眼在月光的照映下是那样的温柔,那双含笑的眼眸中还藏着如今尚且不可告知与她的情愫。 他还抱着她,这个拥抱带来的温暖让他既喜欢也贪恋,若可以,他当真想和她这样静静相拥到天荒地老,可他最终还是放手了,侯府下人本就不多,更遑论是这样的时候,谢池南并不担心会被人瞧见,但看着怀中什么都不知道的赵锦绣,看着她那双黑白分明又澄澈干净的杏眸,他因喜欢而带来的克制让他选择即使再留恋也还是在这一刻松开了她。 他把残留着温度的指尖轻轻藏起来,而后语气如常看着她说,“别担心,就算去了大营,我也会回来看你的。” “走吧。”他轻轻拍了拍她的头,“吃饭去。” “哦。”知道他不用整日都待在大营,赵锦绣这心里总归是好受点了,她跟着人的步子往前走,想到他明天的安排又说道:“那你明天还要去书院吗?要是忙的话就算了,我回头找人去书院跑一趟吧。” 这原本也不是什么大事,不用谢池南特地过去一趟,差个人把东西送到了就行。 “没事,我原本就得去一趟。我这几年虽然没怎么去书院,但几位先生总归对我有教导之恩,我便是要离开也得和他们说一声,何况傅玄他们那边也得跟他们说下。” 赵锦绣想了想也是。 她继续往前走,想到什么忽然说,“那我陪你一起去吧?” “一起……去?” 谢池南脚步一顿,低眉看她。 “是啊。”赵锦绣脚下步子却未停,只看着他笑道:“左右我这些日子也没什么事。”原本还要忙碌燕姨的生辰,可自打嫂嫂接管家务后,件件桩桩都安排得妥妥帖帖,她也就彻底闲了下来,她倒是觉得这法子挺好的,知道有些书院不准闲杂人等进去,便和他说,“你们书院无关人员应该不能进去吧?那我在书院外头等你好了,等你忙好,我再陪你去报名。” 谢池南看着她,“……也不是不能进。” 他这一句说得很轻,赵锦绣一时没听清,“什么?” “没事。”谢池南掩下心思,看着她若无其事地说道,“你要没事就跟我一起去,我尽量早点收拾完。”说着又和她提起,“书院外面有片草地挺不错的,你要是喜欢,正好可以在那骑会马。” 赵锦绣早就想好好在这雍州城骑次马了,一听这话果然高兴起来,“行啊,正好让我看看小神离比起以前如何。” 两人一边走一边说,月色和灯火把他们的身影拉得很长,两旁烛火摇晃,可无论怎么晃动,那两个身影也始终在一起。 …… 翌日。 赵锦绣和燕氏说了一声便跟谢池南一起出了门,因为得拿林斯言遗落的桃子,她出门仍是坐得马车,穿得却与从前不同,她今日穿了一身上衣下裳的粉色骑装,干练利落却又娇俏可人。 马车一路到东山书院。 他们到的时候已经有些晚了,书院门前只有仆役和书童,见谢池南过来,立刻有熟悉的仆役迎了过来,朝他哈腰问好,正想跟从前似的拉着神离到一旁的马厩,却被谢池南阻拦。 “不必。” 仆役不解,正要询问,却见俊朗挺拔的少年走到马车旁曲起手指轻轻敲了敲车璧,和马车里的人说,“我先进去了,你回头想骑马就让人带你过去,若不想去就在马车里等我,我尽量早点出来。”要不是今日不是书院迎客的日子,他都想直接带着人进去了,不过要真带她进去,估计里面又得闹腾翻了。 “行,你去吧。”赵锦绣倒是没有什么好反对的,既来之则安之,她一个人独处也没什么,何况她先前透过车帘瞧见外头那片辽阔的草地,早就有些跃跃欲试了,就想着等谢池南离开便骑着神离好好沿着草地跑几圈。 谢池南不放心,又交待一句,“骑马的时候小心点,别太快。” 听到里面传来少女不耐烦的娇声,“谢池南,你烦死了,快进去!”说着还把马车里的那篮桃子也拿了出来。 他也就没再多说,接过篮子,“走了。”转头的时候才发现身边仆役正看着他一脸目瞪口呆,大概是没想到从前张扬倨傲的谢二公子也会有这样温柔好说话甚至被人说“烦”的时候,可他也没去解释什么,只恢复从前面对外人时的模样跟人交待一句,“她想做什么都满足她。” 仆役哪敢跟他说不,纵使满心震惊,嘴上也是恭恭敬敬称着“是”。 谢池南想快些弄好出来,也就未再久留,交代完便径直朝书院走去,而赵锦绣等他走后也下了马车,她仍旧戴着帷帽,看了一眼谢池南离开的方向,见他已经进了书院也没立刻收回视线,而是站在马车旁背着手仰着头看着不远处的书院,目光落在门口的牌匾上,她轻轻呢喃一声,“东山书院。” 群山叠峦间的一座书院,风景倒是很好,也不知道里面怎么样,不过想来她应该是没机会进去看一看了。她知道这座书院从不收女学生,便是收,与她一个外来人也没什么关系,何况等谢池南离开后,她就更加不会往这边来了。 她就站在原地把不远处的书院看了一圈,而后便收回目光朝神离走去。 “小神离,你主人去忙了,这会就由你陪我了。”她说着轻轻拍了拍神离的头。 神离除了谢池南最喜欢的便是她了,也不知有没有听懂,倒是很亲昵地朝她贴过去。 本就满心惊讶的仆役看到这副画面更是震惊无比,他伺候神离这么久,那也是因为知道他的喜好喂了几次苹果才被这马祖宗允许接近,但也只限接近而已,他若是敢多碰下,那马蹄子绝对毫不留情地往他身上踢,可如今它却亲昵地蹭着那个戴着帷帽看不清面貌的女子,甚至—— “走了。” 清亮的女声刚落,仆役便看着那粉衣少女翻身上马。 少女上马的动作行云流水,十分好看,仆役看得目露惊艳,恍然想到神离从前那些壮举,他的脸倒是一下子就白了起来,“这位小姐……”他怕她出事,正要阻拦,却见少女擎僵策马已经向前冲去,她的裙带在半空飞舞,而她身下的神离竟是一点都不闹腾,就跟面对二公子时一样乖,甚至像是为了展现什么似的,它带着少女义无反顾一路往前,看着竟是比平日还要威武。 辽阔的草地没一会就传来少女清亮且快活的笑声。 粉装美人骑着烈马,即使戴着帷帽看不清她的样貌,也足以让一众仆役呆住了,众人既惊艳她的骑术,也诧异她跟二公子的关系。 …… 谢池南自然是不会亲自到风雪堂给林斯言送东西的,且不说他和林斯言不熟,他这贸然过去,引起无端议论,只怕那个姓林的也不会高兴。他随手招来一个仆役,让人把篮子给林斯言送过去,还嘱咐对方不要说是他送的,不可避免还是接到了一个诧异的眼神,但他煞名在外,纵使仆役心有疑惑却也不敢多问什么,恭敬称是后,他便提着篮子朝风雪堂走去。 目送他离开,谢池南也没立刻去白玉堂,而是先去找了袁赴。 袁赴早间没课,本该是偷闲的时间,可他一向是个操劳命,谢池南过去的时候,他还在写着东西。 看了眼伏案低头的袁赴,谢池南没有立刻进去,而是站在门口轻轻敲了敲开着的门。 “进来。” 袁赴没抬头,继续低头忙着,是等人近了才抬起眼帘,看到进来的是谢池南,他的神色倒是有些错愕,“阿南,你怎么来了?”很快却又笑了起来,他放下手中的毛笔,看着少年热情道,“快坐,我这刚泡了壶热茶,你尝尝看味道如何。” 他一向是老好人的脾气。 无论是面对日渐暴躁的薛信还是顽劣不堪的谢池南都一样的包容,不管这些年谢池南如何浑噩,但凡只要他肯来书院,他都会好生待他,前不久见谢池南忽然肯用功读书了,他甚至还专门给人送了不少书出了不少题过去,被薛信知道后不可避免又被人说了一通,说他白费心思只会作无用功,他也只是笑笑,并未辩驳。 对他而言,东山书院的每个学子都是他的学生,只要他们肯学肯用功,他一定会倾囊相授。 今日虽然不清楚少年为何而来,可袁赴也没有多问,而是先给人倒了一盏茶,就像拿朋友一般对待他,等着谢池南自己开口。 谢池南不是不识好歹的人,若说他离开书院,心中最愧对的是谁—— 那无疑便是眼前这位袁先生了。 此时他看着袁赴温和的笑脸,轻轻抿了抿干涩的薄唇,他没有推辞,和人道了声谢后便坐到了他的对面,他对茶称不上了解,何况他今日来也不是为了喝茶,接过茶后也只喝了一口,他便放下了,只是要出口的时候迎着袁赴那双温和的目光一时却有些难言,指腹不住摩挲着杯盏边缘,他是沉默了好一会才开口,“先生,我今日是来向您辞行的。” 第60章 “他来时万众瞩目,如今…… “啪嗒” 身前身后同时响起两道声音。 谢池南先是看了眼被袁赴惊落的茶盖, 不等它掉下桌沿便顺势按住,等重新盖回到袁赴面前的茶盏上,他又朝身后看去, 大开的门外站着一个眼生的学子,看打扮便能知晓是风雪堂的人, 谢池南扫了他一眼,脸上没什么变化, 仍是那副平静淡然的模样,倒是那风雪堂的学子迎着他的目光愣是被吓得抖了一抖,两片嘴唇也跟着一颤一颤, 巴巴解释道:“我, 我是来找袁先生的, 不是, 不是故意偷听的。” 眼见他这副神情模样, 谢池南莫名有些无语,风雪堂的那些人好像天生就怕他,也就那个林斯言与他们不一样, 他没去理会门外的学子, 甚至都没多看一眼便收回目光。 那学子见他转身却是悄悄松了口气。 趁着没人瞧见,他连忙弯腰捡起地上的书籍,却依旧不敢进去, 站在门口踌躇着。 袁赴也还没回神。 屋子里静悄悄的,最后还是谢池南先开了口, 他提醒袁赴,“先生,有人找您。” 袁赴这才回过神,却还是没有彻底清醒过来, 他目光涣散看着谢池南先是轻轻啊了一声,而后才朝门外看去,待瞧见熟悉的学生,原先涣散的目光倒是得以重新聚拢,他勉强压下自己的失态,和谢池南说了句“稍等”后便清了清嗓子跟来人说,“我这会有事,你先回去,回头我再让人去喊你。” 那学子早就不敢待了,听到这话自是求之不得,朝袁赴恭敬作了个揖就立刻转身离开了。 倘若此时在里面的不是谢池南,保不准他还有胆子偷听下,但因为是谢池南,他几乎是一步都不敢停留直接快步离开了,等走到外面,远离了那间屋子,他才慢慢缓下脚步,只是想到自己听到这么大一个秘密,他又有些按捺不住快步朝风雪堂跑去,一路小跑至风雪堂,众人看着他这副气喘吁吁的模样不禁停下早读的声音,笑他,“刘玺,你跑这么快做什么,难不成你后面还有厉鬼追你不成?” 被称呼刘玺的学子先前跑得太急,这会还有些缓不过来,他手撑着桌子又喘了一会才看着他们说,“我刚刚在山长那看到谢二公子了。” “这有什么稀奇的?这阵子,谢二公子每日都来书院,就连薛先生都习惯了,你还有什么好不习惯的?”没有人把这事当一回事,反而觉得他大惊小怪。 可刘玺下一句话却让众人愣住了—— “他今日是来辞行的!” 屋中忽地一静,就连先前一直捧书不语的林斯言也都停下了翻看的动作,不过也就一个呼吸的光景,他便又继续神色如常地翻看起手中的书。 这事,他昨日就已经知道了,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快。 不过这与他也没什么关系,满堂哄闹,他却依旧翻看着手中的书,并未被外界打扰。 可林斯言能如此,旁人却无法如他一样保持冷静。 “辞行?他要离开书院吗?” “会不会就是和以前一样,只是出去一段时间,然后再回来啊?” 因为刘玺的一句话,屋中议论纷纷,有些人仿佛天生就有引人注目的本事,就像谢池南,即使风雪堂的人从来就没怎么和他相处过,甚至还都有些惧怕他,但每次他出现或者离开都会在他们这引起不小的动荡。 此时这群平日格外珍惜读书时间,恨不得十二时辰化作二十四时辰用的人竟都放下了手中的书,纷纷说道起谢池南。 坐在林斯言旁边的高弘也忍不住说道:“阿言,你说二公子怎么突然就辞行了?我前几天见几个先生都在夸他,说他不愧是名门出身,文武全能,我去袁先生那边的时候也见过先生评阅他的答卷,袁先生还说若他参加科举来日一定能金榜题名,就连一向不看好他的薛先生这阵子也明显对他变得悦色起来。” “怎么突然就要离开了呢。”高弘实在不解。 林斯言并未看他,他只是又翻了一页书,而后才语气淡淡地说了一句,“他总有他的去处。” 高弘并不清楚他已经知道谢池南要去做什么,听到这话,他也只是感慨似的点了点头,“也是,他就算离开书院也还是谢家二公子,总归有他的去处,不像我们。”他说着又叹了口气,不过很快又振作起来,笑着说,“不说了,我也得看书了,怎么样也得先努力一把啊。” 他说完便也拿起书苦背起来。 可他身边的林斯言听到这番话却短暂地沉默了下,他握着书,单薄的眼帘却无意识地下垂朝脚边的那半篮桃子看去。 * 谢池南要离开书院的事很快就传遍了整个东山书院,他从前虽然也不常来书院,但总归在书院挂着名,时不时也会过来一趟……如今主动提出辞行,显然是决定日后都不来书院了。 众人不清楚他要去做什么,猜测和议论也就一直不曾间断,等谢池南从袁赴那边出来到白玉堂的时候,刚进去就看到几十双眼睛十分整齐地朝他的方向看了过来。 脚下步子一顿。 他还来不及说话,就见陶野直接起身朝他跑来,“阿南,刚才有人说你要离开书院,这事是不是真的?” “你们都知道了?”倒是也不惊讶,刚才走来的一路就发现那些人看着他的眼神不对劲了,眼见陶野神色着急,其余人也一脸担忧,谢池南抬手拍了拍陶野的肩膀,“进去再说。” 众人见他进来,也终于忍不住了,纷纷问道:“阿南,到底怎么回事?你怎么突然决定离开书院?” “是啊,到底怎么回事?是不是薛老头又说你了?” “不会啊,薛老头前几天还夸你了。” “那到底怎么了?” …… 谢池南被众人包围,听着他们七嘴八舌的猜测和议论,一时都不知道该回答什么比较好,最后还是傅玄走了过来,穿着紫衣的束冠青年看着他沉默一瞬后问道:“你有想做的事了?” 众人听到他的声音倒是都停下了声音,纷纷朝谢池南看去,等着他的回答。 谢池南有些惊讶傅玄对他的了解,但又觉得没什么好惊讶的,傅玄向来聪慧,只是平日习惯了不显山不露水,此时听到他的话,他也就点了点头,没有隐瞒,如实道:“我要去雍州大营,待会就去报名,我……”他稍稍停顿了下才看着他们继续说,“我打算从军。” 去雍州大营倒不是什么稀罕事,谢家的男儿去军营本就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有些人甚至还松了口气,“原来是去军营,你怎么不早说,我们还以为你要去做什么。” 那人说着又高兴起来,“阿南,你要去大营的话,那我岂不是很快就有一个当官的朋友了?!” 其余人也纷纷说道:“阿南,你以后可不能不认我们这群兄弟啊!” 只有傅玄轻轻皱了眉,“报名?什么报名?”似想到什么,他忽然沉了声,看着他的眼睛几乎是不敢置信地问道:“你打算报名新兵?” “什么新兵?” 原本正高兴的一群人听到这话也愣住了。 他们呆呆地看着谢池南,等反应过来,陶野第一个说道:“阿南,你疯了?当新兵多累你不知道?你又不是没本事,为什么要从最低开始?!” 其他人虽然没说,但也都皱了眉。 看着他们一脸愤懑不平的模样,谢池南倒是还有心情笑道:“进军营哪有不累的?要享福,我还不如在家当我的纨绔子弟。” “阿南。” 傅玄看着他,目光透露着不赞同,第一次反驳他的决定,“你知道我们说的不是这个意思。” 谢池南自然清楚,也早就想过他们会反对了,所以他才会到这个时候才和他们说起自己的决定,看着面前一众人的神情,他也慢慢收敛起了脸上的玩笑,沉默一瞬后看着他们说道:“我不是没当过将军,也不是没带过人打过仗。” 前阵子魏垣的话还犹如在耳。 众人都清楚他说的是什么时候的事,忽然变得沉默起来。 谢池南倒是没觉得什么,仍看着他们慢慢说道:“我那个时候脾气不好,还做了很多错事,底下那些兵虽然听话,但一来他们是顾忌我的身份,二来也是因为怕我才会如此,不像对我父兄,是打心里敬服。” “阿南……” 陶野不喜欢他这样说自己,想开口,却被谢池南按住肩膀。 谢池南还是从前那副恣意疏朗的模样,并没有因为说起这些而变得落寞,甚至还重新扬起一抹明朗的笑容,“我现在就是想抛开这些,自己去试试,看看处于不同的位置会怎么样。” “而且——” 他忽然把话一停,紧跟着在众人的注视下一扬眉梢,他今日穿了一身宝蓝色的圆领长袍,玉带裹出劲瘦的腰肢,愈发衬得他肩宽腿长,此时那刀裁似的两条剑眉下是少年郎独有的锋锐之气,他抱手看他们,唇角扬起的那抹笑容比外头的朝阳还要明朗,“你们对我这么没信心?我就算从新兵开始也照样能当将军!” 他半是玩笑半是认真的话却很好的冲散了原本的萎靡气氛,陶野率先应道:“对,就算没有那些东西,你照样也能当将军!” 他一贯信服谢池南,这么多年,无论谢池南说什么做什么,他都一马当先,绝不迟疑,此时他亦如此,仰着头叉腰道:“正好让外头那些人看看你的厉害!” 有了陶野的开头,其余人也纷纷应和起来,只有傅玄依旧沉默不语。 他静静地看着被众人包围的俊朗少年,最终却也只是无奈地摇了摇头,什么都没说……其实他并不为谢池南的选择感到惊讶,他认识的谢池南本就有这样的傲气。 他只是觉得人生既有坦途,何必非要绕远路。 别人的认可有这么重要吗?何况只要你做得足够好了,无论你是以什么样的方式进去又有什么关系?世人看到的一向只有结果。 可这样的谢池南才是他认识的那个谢池南啊,那个即使被万千人唾骂,可若有需要,他依旧会选择誓死守护这座城……也正是因为如此,即使如今的他早已不需要再接触谢池南来维持自己在家中的地位,可他还是依旧选择并且愿意和他做朋友。 察觉到少年往他这边看来。 傅玄终于还是朝他走了过去,迎着他的目光,问他,“什么时候去?” “这会就要走了。” 本来倒是能多留会,但赵锦绣还在外头等他,谢池南自然不想让她久等。 “这么急?” 傅玄蹙眉,沉吟一会后说,“我们陪你一起去吧。” 陶野也跟着说,“对,我们陪你一起去。” “对,阿南,我们陪你一起去!”几十张并不相同的脸上却都同样布满着少年人的热忱和真挚,无论他们从前出于什么理由跟谢池南结交,但此刻他们是真的盼望并且祝福他能够越来越好。 这种少年人才有的诚挚感情,纵使是谢池南也忍不住红了眼眶,他竭力忍住才让自己看起来没那么丢人,“不用。” 他哽咽道:“有人陪我去,你们好好上学。” “谁啊?!” 陶野语带不满。 傅玄略一思忖,倒是了然,他未再坚持,只说,“那等你进了大营,我们好好聚一次。” 谢池南早有这个打算,自然颌首应好。 陶野却依旧不满意这个结果,他还想说,身后却传来薛信的声音,“上不上课了!”他拿着戒尺拍打木门,声音高如洪钟,众人看到他不禁都变了脸。 谢池南回头看了一眼,倒是仍旧语气如常喊了一声“薛先生”,而后又转头和傅玄等人说道:“你们上课,我先走了。” 薛信也已经从袁赴口中听说这件事了,此时听到这话也只是冷着一张脸,没好气地说,“要走就走,别耽误我们上课!” 他这番话语这副模样一下子就激怒了包括陶野以内的许多人,一群人刚要发作,却见谢池南忽然抬手抱住了薛信,满屋子的人都愣住了,就连薛信一时也有些没有反应过来,等回过神,他那张平日黑沉沉的脸竟也难得透出一抹红,他几乎是咬牙切齿,却还是能听出一抹羞愤,“谢池南,你做什么!” “这些年,多谢先生了。” 谢池南说完便松开手,看着要比他矮半个头的瘦高男人,他笑道:“回头我做东,请先生一定要赏光。”他怕耽误他们上课,说完这一句便朝身后众人挥了挥手,“走了。” 而后便头也不回,径直往外头走去。 “阿南!” 陶野喊了一声。 谢池南依旧没有回头,只挥手,“好好上课,不必相送。” 迈出去的步子就这么停了下来。 众人只能眼睁睁看着谢池南越走越远,最后还是傅玄看着越来越远的谢池南,和薛信说了句,“先生,我们想去送送他。” 薛信没有说话,他亦看着少年郎逐渐远去的身影,眼见他走出院子瞧不见了才低头整理先前因为被少年抱过而乱了的衣襟,余光瞥见身边一群人一动不动又抬起头,没好气地说道:“以前让你们好好上课也没见你们这么听话,今天怎么了?傻了?” 他一贯是不会好好说话的人。 众人一时都没听明白,只是再次被人引起了火气,倒是傅玄笑着朝人拱手,“多谢先生。”而后便拉着还一脸愤慨的陶野往外走去,其余人也总算反应过来,跟着两人往外跑去。 …… 谢池南记挂着赵锦绣,自然走得很快,也因此,本就落后他的一众人更是追赶不及,他也没发现他们追过来了,倒是风雪堂的学子注意到了,他们这会也在上课,只是今日他们明显有些出神,眼见谢池南从窗前路过,紧跟着白玉堂的学子也纷纷路过,他们一时心痒难耐,手里的书也看不下去了。 给他们上课的是袁赴,看着他们这副神情倒是体贴道:“你们想去也一起去吧。” 到底都是些少年郎,虽然和谢池南没怎么相交过,但谢池南对他们而言还是十分与众不同的,就像当初知晓他进书院,他们一群人都不必打招呼就主动去迎接那位素未谋面却名声甚广的谢二公子,这次他离开,众人犹豫一会,还是按捺不住都站了起来,和袁赴说了一声就径直往外走去。 高弘也站了起来,看了眼身边的林斯言,问了句,“阿言,你要去吗?” 他只是随口一问,并不抱希望。 却不想身边的青年沉默一瞬后竟点了点头。 “走吧。” 青年放下手中的书站了起来,瞥见高弘怔愣的神情也未说什么,径直往外走去,走到袁赴身边瞧见他同样诧异的神情,也只是神色如常地朝他微微颌首,“先生,我出去一趟。” 袁赴讷讷,“啊,好。” …… 一路走到门口,瞧见那辆熟悉的马车以及站在马车旁戴着帷帽抚弄神离的熟悉身影,谢池南原先疾行的步子才慢慢缓了下来,脸上的笑容却变得更深了,“赵锦绣。” 他喊了人一声,而后继续朝她走去。 赵锦绣回眸看他,等人走到跟前,问他,“好了?” “嗯。” 谢池南点点头,问她,“玩得怎么样?” “好玩。” 两片轻纱遮挡住她含笑的眉眼却藏不住她愉悦的声音,“等回头你有时间,我们再找个地方好好骑一回。”说到这个,她倒是想起自己还欠陶野一次比赛呢,正想说这个,不远处却传来许多人的喊声,“阿南!” 赵锦绣正对着他们,抬眼就瞧见了那边的阵仗。 几十个学子正气喘吁吁朝他们走来,其中有不少之前见过的面孔,看着他们这副着急的模样,大概也清楚是因为什么了,赵锦绣心里蓦地有些软也有些热,她暂且止了声,朝身边的谢池南看去。 谢池南显然也没想到他们会追出来,他一时也愣住了,转头朝身后看去,陶野他们也到了跟前,他看着他们说,“不是让你们不用送吗?” 陶野没好气道:“你不让我们陪你去报名,总不能送也不让我们送吧。”倒是也发现了赵锦绣的身影,他还以为是谁陪阿南去呢,原来是她,不过毕竟人家十几年的感情,他心里虽然有点酸,倒也没说什么。 能被一群人这样对待,谢池南心里当然是感动的,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看着他们哑声说,“好了,回去吧。” 说话的间隙,他看见风雪堂的一众学子也在不远处站着,就连林斯言也在其中,他目光微顿,想了想,和面前的傅玄说,“过阵子我请客,你去跟风雪堂的人说下,若他们想来,也一道来。” 至于林斯言的事,这会人多,他便未说。 傅玄点头应好,“你们先走吧,我们看着你们走。” 谢池南蹙眉,但为谁先离开这样的话题耽搁下去也委实没什么必要,便点了点头,又和身边的赵锦绣说,“走吧。” 赵锦绣颌首,她面向众人点了点头算是打了招呼才由谢池南扶着上了马车,要进去的时候倒是瞧见站在书院门口穿着蓝白重衣的林斯言,她隔着轻纱与他那双静默的眼眸撞上,正想说什么却见青年直接移开了目光。 原本要说的话卡在喉咙里,赵锦绣也看出他的避讳了便也没说什么,只和围在马车旁的一众人又招呼一声便弯腰进了马车。 车帘放下。 谢池南转身看向众人,面对这些或熟悉或眼生的人,他深深凝望了他们一眼,朗声道:“诸位,后会有期了!”他说完朝众人一抱手,而后直接翻身上马,驱马离开时,他背对着他们又挥了挥手,“走了。” 就像来时万众瞩目,如今离开,也一样,只是当年来时的少年颓靡孤僻,生人勿进,如今离开,他却心怀憧憬面带笑容,有人相伴和相望。 …… “走吧。” 远处少年和马车都已经瞧不见了。 众人也都准备回去了,刚才谢池南身边的粉衣少女再一次成为众人的话题中心,除了傅玄和陶野以及上回在东市见过赵锦绣的,其余人都在猜测她的身份,倒是高弘想起刚刚少女朝他们这边看过来的情形,虽然隔着轻纱看不见她的脸,但他明显感觉到少女的目光在他们这边停留了很久。 “阿言,刚刚她是在看你吗?”他压着嗓音问林斯言。 林斯言脚步一顿,但也只是一息的功夫便又继续往前走,他目视前方,神色不改,嗓音也淡,“你看错了。” 高弘想了想也是,阿言怎么可能和那个少女认识呢? 便也抛到脑后了。 第61章 “您可是见过这块玉佩?…… 离报名结束已经有一阵子了。 那日赵锦绣陪着谢池南去报名引起了不少人的注视和诧异, 几乎是等谢池南报完名后,城中便又闹起了一场不小的风波,谁都没想到谢家二公子居然也会报名新兵, 一时间,城中议论纷纷, 就连谢平川这阵子也不堪其扰,每日出门都会被不少官员、下属询问此事, 他性子冷清又位高权重,勉强还好些。 可谢家的下人却是真的被问烦了,每次出去采买都会被人逮着问一顿, 也亏得谢家不好客, 要不然恐怕还有不少人来家里旁敲侧击。 不管外头如何哄闹, 当事人谢池南却是一概不管, 专心在家中锻炼起来。 他这几年虽然读书不上心, 但因为常年横跨沙漠,身体素质比起从前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便是比起常年在军营的老兵也不差。 可即便如此, 他也依旧没有松懈, 每日天还没亮就起来跑步,中午就在院子里练习射箭,有时候还会骑着神离去外面负重爬山, 倒是比任何时候都要认真。 有时候赵锦绣都看不过去,让他歇一歇, 他却只是抚着她的头笑笑,嘴上说好,回头该刻苦还是刻苦。 他不能不认真。 雍州大营除了普通将士之外,还有一支名为“玄甲”的精兵营, 这支队伍是父亲一手建立,里面的将士各个英勇且忠诚,单拎出来都能以一敌百,像秦森、桑岳这些父亲的亲信便在其中,当初哥哥进军营也曾在玄甲营待过,这次雍州大营招募新兵,第一名就能进入玄甲营。 谢池南想要的从来都不是只做一个普通的新兵。 报名新兵只是他的第一步,他会靠自己一步步进入玄甲营,再重新站到他应站的位置上去! …… 连着锻炼了好几日,报名的结果也终于出来了,毫无疑问,谢池南在其中。 拿到结果的第二日就是正式进入雍州大营的日子,也是谢池南要进军营接受考验的日子。 这天一大早,姜唯就让厨房做了不少早膳,全都是能饱腹抗饿的东西,等一大家子吃完早膳,却是谁都没有说话,就连从前在席间总是活跃气氛的赵锦绣也难得沉默不语。 她只是侧着头看着身边的谢池南。 少年今日穿了一身崭新的玄衣劲装,隐约能瞧见用银线勾勒出来的祥云纹,黑带束腰,依旧是高马尾,刚刚升起的旭日透过窗棂照在他的身上,让他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子宝剑锋利般的锐气,就像一把出鞘的利剑。 他刚吃完,放下筷子,抬头就看见了不少人的注视,扫见他们或是关心或是关切的目光,谢池南倒是笑了下,语气如常地说道:“我吃完了。”又跟坐在主位的谢平川说,“父亲,我们该走了。” “嗯。” 谢平川颌首。 昨日吃完晚膳,他问过谢池南,今日是要一起走还是分开走。 他给少年选择。 少年却是想都不想,一扬眉梢,笑道:“分不分开,我都是您的儿子,难不成分开走,旁人就不会非议了?”无论做出什么样的选择,该有的非议只会多不会少,既如此又何必分开,“何况我也许久不曾和您一道骑马了,正好明日比比看。” 谢平川今日便没有提前离开,而是等少年一起走。 “等下。” 姜唯喊住要走的父子俩,她招来玉如,从她手里接过一个包袱,“这里面是一些糕点,我听瑶瑶说你今日还得参加试炼和比赛,你拿到大营去,回头饿了可以填下肚子。” “嫂嫂……” 谢池南有些无奈,正想拒绝却听谢平川说道:“拿着吧,其他人也会带东西进大营。” 谢池南便未再拒绝,接过包袱朝姜唯道了谢。 而后他扫过屋中众人,从嫂嫂到小回,再到母亲……母亲还是从前那副模样,神情紧绷,从今日吃早膳到现在,她一句话都没有说过,可谢池南却能察觉到她偶尔望过来时眼中流露出来的关切。 只是每次等他看过去,她便会立刻收回。 这会也是。 若是从前,他也会选择用缄默相待,可如今,他却朝人一笑,温声道:“母亲,我走了。” 话音刚落,燕氏握着茶盏的手便轻轻晃了下,茶盖和茶碗发出清脆的碰撞声,她还是没有看他,却从喉咙里滚出一个轻轻的“嗯”字,话语之间,终于没有从前的针锋相对了。 谢池南能感受到她这些日子的改变,从最开始的四喜丸子到明显由她做出来的新衣,他今日穿的这一身衣裳就是燕氏亲手所做,送来的人没说,可他看着那细密的针脚却是一眼就看出来了,他知道母亲不说除去因为她性子要强难低头之外,也是因为她不知道该怎么去处理这一段冷了六年的关系。 何况他们之间终究还是横亘着许多事。 他并不为此感到难过。 能够这样就已经很好了,他已经很感激了,他从不贪求恢复到从前的样子,只要一家人能够这样坐在一起吃顿饭,他就已经很满足了。 谢池南把目光从母亲身上收回,又去看身边的少女,从前明媚爱笑的少女今日却是一句话都没说,只是目光担忧地望着他,知道她在担心什么,他朝她露了个宽慰的笑,而后语气轻柔得同她说了一声,“走了。” 赵锦绣迎着他灿烂的笑容,点了点头,又说,“我送你出去。” 谢池南回看谢平川一眼。 谢平川看了一眼两个小辈,倒是没说什么,只跟燕氏说了一句就率先往外走去,他走后,赵锦绣和谢池南也跟燕氏和姜唯辞了别,而后跟着谢平川的脚步一道往外走。 该说的话,该问的问题,这几日已经说的差不多了,此时倒是也没什么好说的了。 赵锦绣跟他出来也只是想陪他走完这一程。 路上安安静静的,最后还是谢池南开了口,“我听小回说,你待会要跟嫂嫂他们一道去寺庙?” “嗯。” 赵锦绣也没瞒他,“如实道:嫂嫂今日要去寺庙祈福,我正好没事便打算陪她一道去。” 谢池南点头,闲话家常般说道:“青山寺的斋菜不错,你回头尝尝看。”又说,“我今日从军营回来估计也晚了,就不去接你们了。” “不用,我们自己会回来的。” 谢池南今日要比赛肯定很累,就算有时间,她也不想让他特地过来。 前方就是影壁,谢平川已经坐在马上了,他身后还有几个亲随,赵锦绣不好再过去,便停下步子仰头看谢池南,“你……”她看着少年含笑的桃花眼,红唇轻抿,千言万语到最后却只化作一句,“别让自己受伤。” 听出她话语中未散的担忧和关切,谢池南却仍是粲然一笑,他抬手抚了抚赵锦绣的头,轻轻嗯了一声,本想说一句就走,余光瞥见她绑在发髻上那根随风飘荡的红绸,忽然道:“赵锦绣,你这根红绸给我吧。” 赵锦绣一愣,“做什么?” 谢池南笑得散漫,唇角微挑,言简意赅落下两字,“想要。” “你想要,我回头给你买条新的就是,这都旧……”话还没说完就被少年直接抬手抽走了红绸,他的动作太快,等赵锦绣反应过来的时候,那根绣着牡丹花的红绸已经在他白皙的指尖流窜了。 “谢池南!” 赵锦绣压着嗓音喊他的名字,她倒是也不生气,只是觉得有些无语,幸好这红绸本来就是装饰用的,要不然谢池南这一举动,她这发型又得乱了。 “我就要这根。” 拿了想要的东西,谢池南脸上笑意愈浓,他把红绸握在手中,见她没好气的样子,又同她笑道:“乖,回头给你买条新的。”他说完又抚了抚她的头,被她避开也不生气,笑着说了一句“走了”便在她的注视下朝影壁走去。 走到谢平川跟前的时候,他倒是敛了笑,正色道:“父亲。” “嗯。”谢平川的目光在他手中的红绸流连一息,又若无其事地收回目光,“走吧。”他说完率先驱马离开。 其余亲随还在等谢池南。 谢池南也未耽搁,直接翻身上马,走之前察觉到身后还望着他的目光,倒是又转头朝人挥了挥手,而后便在赵锦绣的注视下一道策马离开,迎着新生的朝阳,他把属于赵锦绣的那根红绸绑在了自己的左手腕上,柔软的红绸贴在自己的脉搏上,他抬手轻轻按住,眼见红绸随风飘荡,他眼中笑意愈深,轻轻抚了下上头的牡丹花,而后他便握着缰绳抬起脸,看着不远处他父亲的高大身影,谢池南也敛了笑,肃了神情,擎僵策马追随他父亲而去。 …… 目送谢池南离开,赵锦绣也转身回去了,路上碰到明初,从她口中知晓嫂嫂去交待管事处理几件事,过半个时辰再走,她也没说什么,只是打算先回屋休息下。 回去路上,明初看了她一眼,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仔细看了一会,终于发现了,“您的发带呢?” 听她说起这个,赵锦绣还是有些没好气的样子,“被谢池南拿走了。” “啊?” 明初一怔,“好端端的,二公子拿您发带做什么?” “谁知道他?” 不过就是一条发带,赵锦绣也没说什么,“算了,就一根发带,回去再拿一根就是。” 明初也没多想,只是摇头好笑道:“二公子如今看着是越来越沉稳了,有时候我都觉得他越来越像故去的世子爷了,也就和您在一起的时候才露出些小孩模样。” 赵锦绣听到这话倒是又变得沉默起来,半晌才低声说道:“能一直小孩子挺好的。” 就像她。 这么多年把自己压抑着,束缚着,也是来了雍州才找回一点以前的样子……抬头看了一眼头顶,天空是很好看的蓝色,她在金陵很难见到这样湛蓝的天空。 盯着那朵朵白云,她轻声说,“等回去之后,就很难再见到这样晴朗辽阔的天空了吧。” “主子……” 明初看着她的侧脸,原本含笑的脸收敛,心里忽然有些难过,她想劝她,却听少女笑道:“走吧。” 她始终是要回去的。 金陵才是她的家,她的祖父、她的弟弟都在金陵,便是再享受这边的日子,她也不可能一辈子待在这,她有她的责任,“趁着还在这,就好好玩一阵吧。” 这是她最后和明初说的话。 * 半个时辰后。 赵锦绣和姜唯母子登上去青山寺的马车。 青山寺位于城外一座名叫“凤凰山”山峰的半山腰处,这座寺庙历史悠远,早年只是一座小庙,得步行上山,这些年香火旺盛又因为这里所求很灵,便有人出资把寺庙扩建了一番,又修葺扩宽了这条山路,如今倒是能直接骑马上去了。 马车一路到寺庙门口,许是因为今日并非初一、十五,上香的人倒是不算多,门前的迎客僧看见那马车外挂着的牌子立刻迎了过来,等姜唯三人走下马车,他便垂着眼帘朝人合十一礼,“谢夫人。” “大师。” 姜唯回礼,又问,“住持在吗?” 她这些年出门都是来青山寺,听住持讲佛经,自己也会摘抄一些佛经让寺庙的僧人烧给谢春行。 迎客僧道:“在的,您且随我来吧。” 姜唯又是颌首一礼,而后一手牵着谢回,一手握着赵锦绣往里头走,等进了寺庙后,她便停下步子,转头问身边的赵锦绣,“瑶瑶,你是随我一道去住持那听经还是四处走走?” 赵锦绣对佛法实在不通,也不感兴趣,今日过来一是为了陪姜唯,二来是想给谢池南去祈福,此时便说,“嫂嫂去吧,我四处走走。” 姜唯也没意见,只温声和人说道:“也好,你若觉得累了便让寺中的师父领你去禅房休息。”有明初陪着她,姜唯也不担心,便只交待了这么一句就领着谢回和玉如朝住持的房间走去。 赵锦绣目送他们离开又让明初问了一句哪里可以祈福,也由人领着去了。 …… 等祈福完。 跪在蒲团上的赵锦绣让明初去捐钱,自己抚着裙摆站了起来,正想去外面等明初,迎面却撞见一位胡须花白的僧人,赵锦绣朝人合十一礼,想避到一旁请人先走,却见那僧人直直盯着她腰间的那块玉佩。 看着他眼中流露出来的神情,赵锦绣心下一动,压抑着狂跳的心脏,握着那块玉佩问他,“大师可是见过这块玉佩?” 第62章 “谢他,尽我可能感激他…… 赵锦绣此刻心中有着不为人知的激动。 这是第一次, 也是唯一一次,她如此清楚地感觉到眼前这位僧人是见过这块玉佩的。 这么多年,她曾被无数人盯着腰间看过, 他们都不明白为什么名满金陵的平阳郡主居然会戴这样一块一看就不怎么名贵的玉佩,甚至还有人特地为她送来不少价值连城的玉佩, 以求博她一笑,可她却从来都没有收过。 她只是一次又一次的失望, 以至于后来看到那些人眼中的困惑连问都不想问了。 可这次—— 看着眼前这位僧人,回想他眼中即使一闪而过也还是被她及时捕捉到的诧异,那是不同于旁人的困惑, 那是……一种奇怪亦或是诧异的神情, 仿佛不明白这块玉佩为什么会在她的腰间。 这一个认知让赵锦绣怎么压抑都压抑不住心中的激动和那狂跳不止的心脏。 她甚至忍不住又朝人走近一步, 勉强按捺着情绪又问了一遍, “大师是不是见过这块玉佩?”虽然不清楚为什么本该在燕京的人会来了雍州, 也许是先辈在雍州住过?亦或是这位大师从前去过燕京? 可不管是因为什么,她只希望他能告知她一个准确的答案。 即便只是说一声这块玉佩的主人叫什么也好,总比她这么多年大海捞针要好。 外头的朝阳打进屋中, 照在赵锦绣的身上, 也让她脸上的希冀和激动一览无遗,她很少有这样激动的时候,尤其是在面对外人的时候, 更是从未有过,可这实在不能怪她, 她苦苦寻觅十年,如今好不容易才得到一点线索,这让她怎能不激动? 那位僧人听到这话,正要开口, 身后却传来一道声音,“法相大师。” 听到这道熟悉的声音,僧人和赵锦绣一道回头,便见一位穿着青衣的青年从外走来,青年手握一卷佛经,衣摆随走动而微微晃动,他清隽的面上和从前的每一日一样,并没有什么表情,整个人都透着一股子清冷的气息,只是看到在殿中的赵锦绣,青年却是明显愣了下,原本还无情无绪的一个人此时抬起的脚步却停在半空,直到听到一声带着明显诧异的“林公子”,他才回过神。 林斯言重新放下脚步。 没想到她会在这,他轻轻抿唇,垂下眼帘朝人略一颌首,算是打了招呼,而后继续往前走。 赵锦绣同样没想到会在这碰见林斯言,只是见他一脸不愿多谈的模样,她也就收了心思,何况此时她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她收回落在林斯言身上的目光重新去看那位名叫法相的僧人,第三次问他,“大师,您见过这块玉佩,是吗?” 几乎是这道声音刚落,林斯言就猛地停下了脚步,他似是想回头,却与法相大师的目光先对上,看到他眼中的疑惑,林斯言却只是抿唇阖眼,什么都没说。 两人这一番互动并未落于赵锦绣的眼中。 她只是急迫地看着僧人,等着他的回答,而她也终于等到了僧人的回答—— “阿弥陀佛。” 头发花白的僧人朝赵锦绣合十一礼,而后语气温和地同她说道:“可否请施主把玉佩交于贫僧看下?” 赵锦绣自然求之不得,她忙答应一声,等把玉佩解下就双手呈给了僧人,眼见僧人接过后拿着玉佩看了正反面,她那两只好看的手因紧张而握得有些紧,想开口询问见僧人眉头紧锁又只好暂时按捺住,是等人抬起眼帘,她才急不可耐地问道:“大师,怎么样?” “抱歉,是贫僧眼花瞧错。” 法相语气歉疚,待说完便把玉佩递还给她,见少女一下子变得落寞的眼眸,又忍不住看了一眼身边的林斯言,见他只是敛眸不语,又问道:“这块玉佩对施主很重要吗?” 赵锦绣没说话,她只是接回玉佩,握于手中。 她握得有些紧,被玉佩上的棱角刮到手心才回过神,垂着眼帘哑声道:“很重要。” 法相问,“是……故人所赠?” “不是。” 赵锦绣想跟从前似的笑着说话,可她低眉看着手中的玉佩,却怎么都笑不出来,她只是有些失望,有些难过地轻声说,“我六岁那年不幸落水,曾被人所救,这玉佩是他的。我找了他十年,从燕京到金陵,本以为能从大师口中探寻一些踪迹,没想到……”她嗓音喑哑,因希望破灭还流露出一抹无尽的疲惫,却是不愿再说了。 法相见她这般亦有不忍。 他又朝身边青年瞥了一眼,见他虽沉眉不语,握着佛经的手却露出微微跳动的青筋,相识多年,还从未见过他这副模样,他那一向慈悲的眼中也不禁怀了一抹诧异,深深看了他一眼,他重新手握佛珠,转头问赵锦绣,“倘若施主有一日找到他,要做什么?” “……做什么?” 赵锦绣一愣,她抬起眼帘,撞进僧人那双包容万象的眼中,是沉默了一会才说,“谢他,尽我可能感激他,还有……”想到当年响于耳畔的那道清冽的男声,她终于再次展颜,与他说,“还有,告诉他,我很好。” “主子。” 明初回来了,远远瞧见这番阵仗,她有些惊讶,走过来同法相一礼后轻声问赵锦绣怎么了。 赵锦绣只是摇了摇头,什么都没说,她把玉佩重新系到腰上,又跟法相合十一礼,“先前叨扰大师了。”而后又和站在一旁始终不语的林斯言道一句“林公子再会”便领着满眼困惑的明初往外走去。 等到她们主仆走后。 法相看了眼身边抬目凝望少女离开身影的青年,问他,“为何不说?” “原本也不是一路人,又何必重提旧事,自扰麻烦?”青年侧脸冷峻,蜷起的手指线条却因紧绷而泛了白,不等僧人再说,他已垂下眼帘,把手中佛经递予人,“您要的佛经。” * 另一边。 谢池南也终于快到雍州大营了。 看了眼不远处的新兵队伍,他稍稍勒了下缰绳放慢速度,同身边的谢平川说道:“父亲先进去吧,我过去排队。”他说话的时候,汗珠从额头滚落,他抬手随意揩掉,脸上笑容不减。时隔多年,他终于又跟自己的父亲赛了一次马,以前年纪小,纵使神离也有战马血脉,可他始终不敌父兄的骑术,如今倒是能够与人并驾齐驱了。 他心里高兴,那张俊朗面孔上的笑意也浓,那双桃花眼更是亮晶晶的,像是闪着光。 谢平川闻言也勒紧缰绳,他回望了身后的少年一眼,薄唇微张,似要说什么,最终却也只是吐出两字“小心”。 谢池南颌首一笑,嗓音依旧清朗,“您进去吧。” 谢平川便什么都没再说,只轻轻嗯了一声便继续驱马往前,其余亲随也朝谢池南抱手后跟了上去。 目送他们离远一些,谢池南才轻轻拍了拍身下的神离,继续往前。 军营门前靠右手边的夹道上浩浩荡荡站了一排人,估摸快有百余人了,远远听到身后传来的马蹄声,他们皆扭头朝身后看去,几乎是瞧见那匹英姿勃发眉间一点朱砂的黑马,众人便知道是谁来了,一时间,原本安静等候的一群人顿时都变得有些激动起来。 如今世道好了许多,朝廷也没有再像从前似的强制征兵,此次来征兵的年轻人都是心甘情愿来的。 对他们这样的年轻人而言,战神谢平川就是他们心中的神……此时看到从前仰慕的战神就离自己这么近,他们怎能不激动?几乎是自发的,看到谢平川过来的时候,他们就立刻挺直腰板,异口同声喊人,“将军。” 本以为谢平川不会理会他们,未想到中年男人一牵缰绳,竟是直接勒马停下了。 穿着黑衣的男人依旧高坐于马背上,他低垂着一双狭长的凤眼看向他们,神情还是从前的冷肃与寡淡,却不会让人觉得居高临下和傲慢,甚至在他的注视下,众人只想把腰背挺得更直,以此来得到他的认可和夸奖。 “你们都是大汉的好男儿,此后大汉安危荣辱皆系于你们身上了,望你们勤勉互助,报效国家。” 短短一句却让众人心中激荡无比,注视着马背上的谢平川,他们个个脸庞微红,震声应是,即使等到谢平川驱马离开,他们也还没有收回目光,直到前面传来报名官的声音,“好了,全都站好,一个个过来登记。” 他们才慢慢收回目光,重新站好。 可因为谢平川的出现引起的激动终究是没办法让他们再像之前那样保持冷静和沉默了,尤其是站在后排的人仗着报名官在最前面,便纷纷说道起谢平川早年的英勇事迹,说着说着,免不得又说起近来城中传播甚广的一个风波。 有人窃窃私语,“话说,你们都听说没?这次那位谢家二公子也报名新兵了。” “自然听说了,我去报名那日,他正好离开,我虽然没见到他,可旁边议论他的人却不少,他这样的贵公子怎么也来报名新兵了?” “谁知道呢?也许是他觉得直接进军营不好,过来走个形式,那这次第一岂不是……”有人说到这,忽然一顿,冲前面明显打扮优于他们的一个穿苍色锦衣以玉环束发的年轻男子说道:“许兄,要真是这样,那你岂不是很危险?” 这次征兵,来得不止是家中困难过来征兵拿补给的男子,还有不少家中条件不错特地来谢平川手下历练,挣功名和前程的富家子,这位许亥便是他们之中最富有的一位。 他们这里有许多人都不是雍州本地人,为了报名雍州大营几乎早半个月前就已经到了,许亥也是其中之一,他出手大方,这阵子和他同住一个客栈人的开销几乎都是他出的,也因此,虽然还未进军营,但许亥这边明显已经组了一个以他为首的小圈子。 许亥家中做的是镖局生意,自己能力也不错,这次报名也是听到风声,新兵第一名有机会进玄甲营,他们问的这番话,他早几日前就已经想过了,不过想到谢平川的为人还是肃着一张脸说,“安北侯为人公正,做不出这样的事。” 想到谢平川的为人处世,众人倒是都点点头肃了容色,没再说这个。 “何况——” 许亥抱手凝望前方的军营,夹在手肘之下的指腹轻轻摩挲着,薄唇也跟着抿成一条直线,他嗓音沉沉,说,“这军营里的人恐怕都不会太欢迎这位谢二公子。” 他来得早。 当日东市发生的事也有所耳闻。 对于外面那些百姓,原谅谢池南只是口头上的事,不管是个什么情况,对于他们那些人而言,原本也没什么大碍,可对雍州大营的人而言,失去谢春行带来的痛又怎么可能让他们如此轻易地原谅谢池南? 毕竟谢春行才是与他们并肩作战许多年的战友,才是他们诚服认可的少将军。 谢家人能够原谅谢池南,那是因为谢池南始终都有谢家的血脉,可在这军营,却不一样。 他在军营受到的磋磨,只会比从前还要多,不过许亥还是十分惊讶的,惊讶这位谢二公子居然会选择这样坎坷的一条道路,毕竟他要真想当官,原本还能有更便利的选择,不是吗? 身后几人因他的话又窃窃私语起来,站在最后的一个年轻男子说完就察觉到身后又来了一个人,他习惯性地回头,看到那张俊美无俦的脸却不可避免被晃了下神,等反应过来才小声问道:“兄台也是来报名的?” 谢池南笑答:“自然。” 他也听到了前面的私语声,却没有理会,只是挑着一抹唇角看着前方,“开始了吗?” 他语气温和,年轻男子忙回道:“刚开始不久。”他说完原本还想再问几句,前面却传来报名官的声音,“都安静,一个个过来报名!” 听到报名官的声音,那男子也不敢多说,只朝谢池南点了点头便转过了头,心中却想着这次新兵报名还真是卧虎藏龙,前面有许亥,现在又来了一个明显家世也很不错长得还十分俊美的少年郎,还有那个不知道什么时候来的谢家二公子,也不知道这次第一会花落谁家了。 …… 前面人群报完名都已经十分有次序的跟着引领他们的军官走进军营,走进去的人越多,众人心中的疑问也就越来越深,这都快结束报名了,那位谢二公子怎么还没来?不会临阵不来了吧?他们心里浮想联翩,脚下步子倒是没有停下。 只剩下最后两个人了。 谢池南前面那位穿着灰色布衣的年轻男子报完名冲报名官道了谢就跟身后的谢池南说了一句,“兄台,我先进去了。” 谢池南朝人颌首一笑,等到报名官询问他叫什么名字,他也只是语气如常地一答,“谢池南。” 几乎是这个声音刚落,无论是坐在谢池南面前的报名官还是先他一步离开的灰衣男子,甚至是已经走进军营的许亥等人都纷纷回头,跃入他们眼中的是一个穿着玄衣劲装的少年郎,他身高腿长,用束带绑紧的手腕隐约能瞧出手臂处的流畅线条,挺直的腰背更是蕴藏无穷的力量,因为说话的缘故,他此时微微低头,没有办法看清他的样貌。 可很快—— 众人就看清他的全貌了。 满场抽气声中,只见一个剑眉星目的黑衣少年正唇畔轻弯望着他们,春风扬起他的马尾,也扬起他手腕上绑着的那一条艳丽的牡丹发带,他就站在这浓烈的阳光之下,却让众人觉得,他比头顶的太阳还要耀眼。 第63章 “三场比赛。” ……… 雍州大营。 谁都没想到谢池南会来得这么悄无声息。 众人呆望着站在不远处的黑衣少年郎, 待反应过来,刚刚说道谢池南的那些人不可避免地露出了尴尬的神情,尤其是先前那个站在谢池南面前的灰衣男子, 更是尴尬地想找个地洞钻进去了,他刚刚居然就当着谢二公子本人的面说道他!他头脑空白, 一时都有些想不起来自己刚刚究竟都说了些什么,但不管是什么, 总归不是夸人的话,年轻男人手足无措,臊红着一张脸站在原地, 根本不敢去看面前的谢池南。 其余说道谢池南的那些人也一样, 倒是那位许亥看着依旧没有什么变化, 他只是带着审视和探究的目光沉默地凝望着谢池南。 被这么多人看着, 谢池南仍旧没有什么变化, 他还是那副从容不迫的模样,扫过不远处一众人,见他们或是低头或是别开脸, 唯有一个人直视着他, 想到刚刚前边提起的那些话,他心中大概也了然此人是谁了,与他对视一眼后点了点头便收回视线, 倒是看着眼前报名官呆怔的目光才曲起手指轻轻敲了下桌子。 “好了吗?” 他低声询问,语气称得上温和。 这报名官年岁也不大, 进大营的时间也不久,虽然早就听说侯爷的公子今日也会来,但真的碰见,他还是有些不敢置信。此时听人询问才晃过神, 他轻轻啊了一声讷讷点头,等回过神才忙答一声“好了”,想到他的身份又下意识想站起来,只是身子才离开椅子半指的距离就被谢池南重新按回去了。 少年郎压着嗓音淡淡说了一句,“这里没有谢家二公子,只有新兵谢池南。” 他说完就笑着从他手里接过一块刻着他名字的木牌,看一眼确定无误,才又道一句,“多谢。”而后他便抬脚往大营走去,路过那个灰衣男子时,脚步一顿,笑问一句,“还不进去?” 他的神情和语气还是和先前一样,没有众人想象中的倨傲张狂。 那灰衣男子听到这话也终于醒过神来了,他和那个报名官一样,看着谢池南那双好看的桃花眼讷讷答了一句,“进,进去,现在就进去。”他说着就想转身跨步,只是想到他的身份又不敢超过他,却又不敢与他并肩同行,最后也不知怎么办,只能僵在原地请人先进去,“您,您先进吧。” 谢池南听到这番客气的话,瞥他一眼,似想说什么,最终却也只是笑着作罢,他朝人略一颌首未再多说,而后便一路向前走去。 俊朗挺拔的少年郎身高腿长,走路带风,大概是早就习惯被这么多人注视了,任由众人在一旁围观,而他脚下步子却不曾有一息停歇,余光倒是在看到苍衣男子与他一道同行时瞥了一眼,只是两人谁都没有主动开口。 谢池南和许亥无论是相貌还是本身的能力在众新兵之中都是最强的两位,眼见许亥跟着谢池南同行,其余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倒也慢慢跟了过去。 前面有军官为他们引路,而一路走去,也有不少声音随风传来。 有说第一名入玄甲营的,也有说谢池南的,此时他们便正好听到不少老兵在讨论着谢池南,“刚刚我问了侯爷的亲随,确定那位谢二公子来了。” “他竟然真的来了。”有人讷讷,还有人说,“这几日桑将军的脸色简直称得上难看,听说他跟故去的谢将军情同手足,知道二公子也报名后,他这阵子不分早晚操练,他底下那些兵都累得在喊娘了,回头见到那位二公子,他们不会直接打起来吧?” “不会吧,再怎么说那也是侯爷的儿子啊。” “侯爷是什么性子,你不知道?既然进了军营,就都是一样的,如果桑将军事出有因,那侯爷也管不着。” …… 这些话传过来的时候,不仅是引路的军官回头看了一眼谢池南,就连和谢池南并肩同行的许亥也忍不住扭头看了谢池南一眼,可他身边的少年郎还是先前那副神色。 他似乎并未听见,又像是并不在意,他只是一路往前,目光从始至终都很坚定。 许亥幼时就请了不少名家教自己习武,这么多年下来,无论是武艺还是眼界都非同龄人能比,在没有见到谢池南的时候,他并未把这位年少成名的谢家二公子当做自己的对手,可此时见他在这么多的评判中依旧能够从容不迫、不疾不徐,他终于深深地凝望了他一眼,也终于把谢池南视做自己在这新兵营中的对手。 看来—— 今日注定会有一场恶战了。 许亥捏紧手指,抿紧薄唇,收回视线,和谢池南一样目视前方向前走去。 “老葛,回来了啊,这次新兵怎么样?”有路过的老兵瞧见他们,同引路的军官打了声招呼,正要询问那位谢家二公子来了没,就见那被称作“老葛”的军官朝他使了眼色。 可那老兵却没看懂他的眼色,反而看着他奇怪道:“你怎么了,眼睛抽筋了?”说着便把自己心中好奇了很久的问题问了出来,倒还知道关键,压着声,悄悄问,“那位二公子来了没有?” 他说着还看了看他的身后。 他这声音,后面那些新兵听不见,可那位谢二公子就在他身后,怎么可能听不见?葛威没好气地瞪他一眼,正要让人忙去,就听身后传来一道少年的笑音,“我就是。” 老兵一愣,后知后觉越过葛威朝他身后看去,便见一个唇畔含笑的玄衣少年郎正笑看着他。 即使少年和侯爷长得并不相似,性子也截然不同,可那通身的气度还是让他一下子就认出来了,当着当事人的面问他来了没,尤其之前他们还在讨论他,这让就算被军营磨得早就不知脸皮为何物的老兵也霎地红了一张老脸,他站在原地讷讷不语,前方却传来一道仿佛浸着寒意的男声,“站在那做什么,还不滚过来?!” 听到这道声音,谢池南一路不曾变过的脸色也终于慢慢有了一丝变化。 这一直观的变化,在他身边的许亥最容易察觉到,他看着少年慢慢收敛起脸上的笑意,然后一点点抬起眼帘往前方看去,却又像是想到什么而低下头,就连先前那抹上挑的唇角也渐渐往下压,只是当他指腹压在手腕处那条红色发带时,那些突然变得低落的情绪却忽然又一扫而光,少年重新抿紧唇线,望向前方,目光又变得和先前一样坚定。 许亥看着他这番变化,挑了挑眉。 喊人的是桑岳,也是这次新兵营的总教头。 几乎是听到这道声音的时候,葛威和那老兵就纷纷脊背一凉,桑岳在营中可是出了名的不好说话,尤其是这阵子,更是魔鬼变态的不行,被他逮到,那可不是负重跑十圈那么简单,老兵连忙退到自己的岗位,葛威也立刻敛了心神领着新兵往前走,到桑岳跟前,恭声喊人,“总教头。” 桑岳没看他,而是径直朝他身后的谢池南看去。 时隔六年再次见到谢池南,他看着面上不近人情,可只有桑岳自己才知道,他此时的内心十分复杂。当年他在战火中失去自己的家人又被谢平川收养,可以说是和谢家两兄弟一道长大,旁人都说他和少将军谢春行情同手足,却不知道被他当做手足的并非只有谢春行一人。 对于他而言,谢春行是他的家人亦是他无话不谈的朋友,他为人温和,总会默默给予他需要的东西又不会让寄人篱下的他觉得难堪,而谢池南……他在外倨傲张狂,对家里人却很好,虽然不似谢春行那般体贴入微,可他永远都会在外人面前维护他。 桑岳始终都记得当年刚进侯府的时候被外面的人讥笑破落户攀高枝,那个时候他攥着拳头咬着嘴唇却不敢说话,而还年幼的谢池南却挡在他的面前,一拳朝讥笑他的人砸去。 他那会也才几岁,比他面前那些人要小多了,但砸出去的拳头却没有一丝犹豫。 从那天开始—— 他就把谢池南当做自己的弟弟,他誓死都会守护的弟弟。 他们三个人一起长大,而比起忙碌的谢春行,他接触谢池南的时间更多,谢池南的第一套拳是他教的,他在书院骑射得了第一也是他第一个知道,就连第一次喝酒,也是他带他去的。那个时候春行不给他喝酒,他又一心想尝尝酒的滋味便偷偷过来找他,他们两个人那会总背着春行跑出去喝酒,虽然最后都会被逮住,却也不担心,反而会在春行无可奈何的注视下拉着他一起喝……无论是在金陵,还是雍州,甚至在这雍州大营,都曾有过他们三个人的欢笑声。 甚至到现在,午夜梦回之际,他的耳畔还是会时常响起当年他们三人的说笑声。 他们倚着灯火敲碗唱歌叙述自己心中的抱负,他记得春行的抱负是天下大安,是百姓不受战火之苦,而谢池南的抱负是让匈奴人俯首称臣,收回那本该属于他们的疆土。 而他呢? 他没有谢池南那样伟大的抱负,也没有春行那样悲天悯人的想法,他想要的不过是谢家一门平安康健。 所以在知道谢池南一个人领着兵马去追逐逃跑的匈奴三王子时,从来都把谢平川的话奉若圣旨的他却头一次不顾他的军令跟了过去,那个时候他脑中想的只有—— 谢池南不能有事。 谢池南绝对不能出事! 可等他到那的时候看到的是殷红着眼眶蹒跚着脚步恸哭的谢池南以及身中数箭早就没了气息却依旧杵着长剑不肯下跪的谢春行,漫天黄沙,空气中都是浓厚的血腥味,而他手里握着的那柄长.枪就在目睹这一切的时候直直地砸进了黄沙中。 他曾不止一次想过,如果当年死的是他,那该多好。 那么谢家还会是那个完整的谢家,是那个永远充斥着笑声带给他温馨的谢家,而他和谢池南也不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总教头,一百个新兵都已经到了,这里是名单册子。”老葛说着便把手中的册子恭恭敬敬地呈了过去。 这道声音也终于唤回了桑岳的思绪,他收回目光,冷着一张脸接过名单册子,点漆的黑眸在谢池南那个名字上停留片刻后便又抬头和众人冷声道:“在军营,最重要的就是服从命令和遵守军纪,今天是你们第一次进大营,我暂且放过你们,要是日后你们还是今天这个样子,我绝对不会心慈手软。” 他明明生得俊朗却目若寒星,说起话来也仿佛裹着凌厉的寒风,让人在他的注视下忍不住就想挺直脊背捏紧心神,生怕弄出一丝纰漏被人斥责。 “听到没!” “听到了!”众人齐声答道。 谢池南察觉到在自己说完后,桑岳的目光又往他这边看了一眼,那眼中明明什么情绪都没有,却让他下意识地想抿紧唇,好在这一次,桑岳只是扫了一眼便收回视线,而他握着手腕上的发带沉默不语。 “带他们去换衣服,两刻钟后,我要在操练场上见到他们。”桑岳说完便转身离开。 葛威目送他离去后也不敢耽搁,冲身后众人说了一句便立刻带着他们去了不远处的一个营帐内,营帐很大,已经放好了新兵的衣服,雍州大营的普通士兵穿得都是统一的绛色劲装,而玄甲营穿得都是清一色的黑色。 进了营帐,葛威留下一句“给你们一炷香的功夫,穿好立刻出来”然后也走了出去。 他这一走,原本屏息不敢说话的一群人也终于松了口气,只是想到他的话,一群人又变得焦急慌乱起来,脱衣服的脱衣服,拿衣服的拿衣服,可他们这群人身高体型都不一样,有时候拿到的不是太大就是太小,一时间,营帐内充斥着不少声音,从头到尾什么话都没有说的便是谢池南和许亥了,两人各自拿了一身衣裳,走到一旁换衣服。 他们动作快,没一会功夫就换好了衣服,甚至已经在叠自己的衣服了。 许亥放衣服的时候往身旁扫了一眼,清一色的绛色新兵服饰,上头连一丝花纹都没有,朴素的不行,可穿在谢池南的身上却是数不尽的意气风流,甚至让他本就俊美的面孔又变得秾丽精致了许多,他就像个天生的衣架子,无论穿什么都能衬出他的疏朗挺拔,许亥还注意到,那一条红色的发带始终都在他的左手腕上,微微露出边缘的一角上有一朵盛放的牡丹花,一看就是女子的所有物,再看谢池南这副珍视的模样,显然是他心上人的东西。 从前也没听说这位谢二公子有什么心上人,不过这与他也没什么关系,对他而言,进雍州大营,目标就是拿第一进玄甲营,而谢池南正是他面临的最大对手。 想到这。 许亥立刻收敛心神,也不再看谢池南,肃着一张脸第一个往外走去。 谢池南看了眼他离开的身影倒是没有着急出去,他把换下来的衣裳细细整理好后放到了架子上,而后又抬手整了整衣襟和衣摆,要出去的时候,看了眼手腕上的发带,他的指腹情不自禁地再次捏住那朵牡丹花……重新回到这个熟悉的地方,遇见那些熟悉的人,要说他这心中一点感觉都没有,是不可能的。甚至有好几次,在桑岳看过来的时候,他想逃避似的低下头,但好在,只要看到这条发带,他的心情就会变得平静许多。 此时在这满堂轰乱之下。 穿着红衣的少年郎捏着那朵牡丹花阖眼深吸一口气,等他再睁眼的时候,那所有复杂的纷乱的情绪也就一扫而尽了,他目视前方,义无反顾往外走去。 …… 在桑岳规定的时间内,葛威领着谢池南等人到了操练场,那里除了桑岳还有不少穿着绛色劲装的将士,而他身边还站着一个穿着黑色劲装的青年男子。 青年相貌虽然普通,眉宇之间却透着一股子温和,站在满身戾气的桑岳身边,他看着更让人觉得亲近和依赖。 看到那个身影的时候,谢池南的脚步不可控制地又停了一下,那穿着黑色劲装的青年人便是秦森,与桑岳一样,秦森也在战火中失去了自己的家人,他性格腼腆又不爱说话,进谢家的时候已经快有十来岁了,虽不似桑岳与他那般亲近,但也是看着他长大的。 六年前父亲雷霆大怒,想在众将士前杀了他,秦森是第一个下跪请求父亲收回成命的人,甚至在他被打了五十军棍后,也是秦森拿来伤药为他疗伤。 他看得太久,以至于远处的秦森都察觉到了。 黑衣青年循着视线看了过来,在看到红衣高马尾少年的时候,目光先是一怔,六年未见,从前恣意张扬的少年郎变得沉稳内敛了许多,以至于秦森第一时间并没有认出来,但当他看见那双熟悉的桃花眼时,他便笑了。青年笑容温和,以至于一时间把那平淡的容颜都冲淡了许多,只是很快,他的耳边就传来一声轻哼。 谢池南此时已走近,自然也听见了。 看到秦森眼中流露出来的无奈,他的心中却终于有一点暖意和安心,他没说话,只是朝人点了点头,而后便在桑岳还未发火前垂下眼帘在队伍中站好。 他这一番举动太快,以至于桑岳原本要吐出的呵斥也只能卡在喉咙里,他沉着脸看了一眼对面的谢池南,又没好气地瞪了一眼身边的青年,这才握着手中的名册,上前一步沉声,“第一列开始,从左往右,报数!” 以先前进军营时的名单,谢池南在最后。 此时他便站在最后一列最后一个,可他身量颀长挺拔,即使站在最后也如鹤立鸡群一般,一身不算熨帖的红色劲装裹在他劲瘦的身体外,明显优于其他新兵的气度和样貌让众人总是忍不住就把目光放到他的身上,除了其余营中老兵,秦森和桑岳也在看他。 只是相比秦森眼中的安慰和赞许,桑岳眼中的情绪便要显得复杂许多。 看到站在队伍中的谢池南,他总是忍不住想起当年谢池南说要进军营的情形,那个时候的谢池南少年意气毫无畏惧,他说要跟他们一起把匈奴人打回老家,要让那些宵小贼子看看大汉男儿的风采!本以为有当年的事,谢池南一辈子都不会再跨进这个雍州大营,没想到他如今居然以这样的方式回来了。 …… “九十!” “九十五!” “一百!” 沉稳却又清朗的男声响起,而桑岳却迟迟没有说话,还是秦森察觉到他的失神,轻轻拉了下他的袖子,桑岳这才晃过神,也亏得他凶名在外,无论是那些新兵还是老将都不敢看他,要不然准能发现他的异样。深深吸了一口气,又拿指尖掐着指腹上的皮肉,桑岳才定下心神恢复到先前的模样,而后也未再看谢池南,而是沉声和面前的一众人说道:“我们雍州大营历来的规矩,新兵进军营得经历三场比赛,然后再按照成绩分派到不同的军营。” 秦森上前说了比赛规则,“第一场比赛,绕操场跑三十圈。” 几乎是这道温和的声音刚刚落下,新兵营中就不可自抑地响起一片轻微的嘈杂声,秦森和葛伟还未说话,桑岳就立刻沉着脸骂道:“吵什么吵,你们当雍州大营是什么地方,没这个本事就给老子滚出去!” 众人听到他的怒斥,倒是立刻变得安静起来,秦森便继续说,“第二场比赛,射箭。” 或许是因为有三十圈在前,听到这个,众人只觉得松了口气,只有谢池南知道这射箭并非简单地站在原地射靶子,雍州大营纵使是最普通的步兵都要优于其他大营,他的例行比赛又岂会如此简单?当年他跟着兄长曾来看过新兵的比赛,第二项的射箭需骑在马上,就连靶子也不是固定的,这一项比赛也是为了方便区分你之后是进入步兵营还是骑兵营。 他看了一眼站在最左边的许亥,见他在秦森这话完后,并未像别人一样露出放松的表情,而是紧抿薄唇,便知道他应该也已经打听到了。 他未有什么表示,只继续目视前方,便听秦森继续说道:“第三场比赛,小组合作一起登山拿旗帜,谁先拿到谁就是第一。” 总共三场比赛,他已一一说完。 最后他又笑着和众人说道:“想来大家也早有耳闻,这次的第一有机会进入玄甲营。” 会来参军的哪个不知道玄甲营的厉害,但他们也都知道自己的水平,何况有许亥和谢池南两尊大佛在前,他们怎么可能比得过他们?因此听到秦森这话,其余新兵都不由自主地朝最后一排的许亥和谢池南看去,被这么多人看着,许亥仍肃着一张脸,但还是能够瞧出他的身形变得紧绷了许多,而谢池南……他倒是目光平和,并未因为这些话而引起什么波澜,只有少数人看见,他此时的左手大拇指和食指正轻轻握着发带上的那朵牡丹花。 看着这乱糟糟的画面,桑岳又要发火,却被秦森抢了拍子。 面容普通却温柔的青年仍是眉眼含笑看着他们,“好了,儿郎们,准备准备就来迎接你们的挑战吧。”他容光清澈,声音不高不低,却轻易地鼓动了他们,几乎是异口同声,众人高声应是。 第64章 “春雷声中,赵锦绣未曾…… 简单的热身后, 第一场比赛也就正式开始了。 绕操场三十圈,这对新兵营的许多人而言都是极难完成的一件事,就算他们体魄比起普通人要好很多, 但没有经过系统的训练,怎么可能一上来就跑三十圈?可他们为了进雍州大营不知耗费了多少努力, 甚至有许多人千里迢迢来到这就是为了能入谢平川的眼,能跟着他一道杀敌虏挣前程, 又岂会在这紧要关头退缩? 再说,进了这雍州大营,他们也根本没有退缩的机会。 安北侯军纪严明是整个大汉都知晓的事, 不管是在军营还是在外面, 都一样, 但凡是他麾下的人, 无论是将还是兵都得遵守他定下的军纪, 从前有一位他麾下的亲信醉酒后调戏了一个良家女子,那女子家人告到了安北侯面前,所有人都以为安北侯会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毕竟对于没有受到直接损害的女子而言, 那亲信前不久才为大汉立下汗马功劳,这种时候治亲信的罪岂不是寒他的心?可让人没有想到的是安北侯却是想也没想就直接砍掉了那亲信的一只手,后来更是直接带着那亲信到那女子家中负荆请罪。 这件事之后, 再无人敢仗着得了军功就放诞行事,而雍州大营也彻底成了大汉最有军纪的一支军队。 在雍州大营—— 除了服从还是服从, 要么跑,要么挨罚。 而无论是不想挨罚,还是不想初来乍到就如此丢人,几乎是鼓声刚响起的刹那就有一群人往前冲去, 反倒是被众人看好的谢池南和许亥跑在最后面,比起那些咬牙拼命往前跑的新兵,他们俩的速度并不快,甚至算得上是有些慢了。 有许多新兵起初不解。 只有许亥朝神色从容的谢池南那边看了一眼,而后捏紧拳头咬紧牙,转头的时候眼中腾升起一抹志在必得的光芒。 除了许亥,满场除了新兵之外的其余人也都在看谢池南,这其中自然也包括秦森和桑岳,听到身后传来其余老将的低语声,是在讨论谁会拿第一,秦森也压低声音问身边的桑岳,“你说,阿南会得第一吗?” “鬼知道。”听到那旧日的称呼,桑岳神色一顿,他收回落在红衣少年身上的目光,紧接着扭头没好气地同身边的秦森压着嗓音说了一句,“他现在就是个新兵,要让我知道你敢搞特殊对待,看我怎么收拾你!” 青年嗓音低沉,俊朗的面孔也布满着乌云般的阴沉,可秦森听到这话却只是目光温和地看了他一眼。 那眼中带着纵容和宠溺,像是在包容一个无理取闹的小孩。 桑岳瞪他,“看我做什么?!” 秦森笑笑,“没什么。”说着倒是收回了目光,心中却想着,也不知道以后谁会搞特殊对待,毕竟从前他们这些人,最疼阿南的便是桑岳了。 就连那次春行的死。 他心中恨阿南害死春行,可那天晚上当他拿着伤药从少年营帐出去的时候,白日才狠狠揍了少年一顿的青年就在外面站着,就连夜里阿南发热也是他一手照顾的。 希望这一次阿南的出现能把他们这些人头顶的乌云也能一扫而尽吧。 秦森心中如此期盼着,又抬起眼帘继续朝操场看去,不大不小的操场上一百个穿着清一色服饰的新兵分散在不同的地方,可他还是一眼就找到了那个少年,少年跑得不紧不慢,抬手迈腿,高马尾随着动作不住晃动,比起他前后那些气喘吁吁的新兵,他就像一匹在林中悠闲散步的豹子,只是很快,那悠闲慵懒的豹子就变得矫健起来,他前边的人只觉得恍如有一阵劲风扫过,甚至来不及看清人,谢池南就已经冲到了最前面。 他的速度很快,就像休息够了的豹子要出来捕猎了。 众人还来不及惊叹,身旁又是一阵劲风刮过,却是原先一直落在后面的许亥追上去了,他们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高马尾的少年和束发青年一前一后跑了一圈又一圈。 “那是谁?” 许亥的表现也终于引起了桑岳等人的注意。 葛伟忙答:“是许亥,家里做镖局生意的。” 秦森点点头,赞许道:“倒是个好苗子。” 桑岳眼中也有赞许,只是看到谢池南的背影又忍不住抿紧唇,原本随手抱着的手也无意识地捏了起来。 他眼底深处的那抹担忧只有他身边的秦森看出来了。 已经过去两刻钟的时间了,操场上许多人都已经跑不动了,他们有些扶着腰在走,有些还在咬牙坚持小跑着,可不管是在走的还是小跑着的这些人无一例外皆是面色难看气喘吁吁,只有两道身影,他们依旧步伐矫健,除了气息比最开始浑浊了一些,几乎与最初没有丝毫变化。 两人逐鹿的最后一圈。 许多人都慢慢停下了脚步,就连桑岳、秦森等人也都把目光放在了最前面的两道身影上,每个人的心脏都在这一刻收紧,所有人都在猜测谁会成为第一,偏偏就在此时,一个还在坚持小跑着的年轻男子忽然倒在了跑道上,谢池南和许亥脚步都是一顿,许亥扫了一眼便收回目光继续向前跑,却不想原本跑在他身边,甚至还要先他半臂距离的谢池南却在此刻停了下来。 他皱眉回头便见那红衣马尾少年半蹲在倒下的男子身边测他的脉搏。 许亥的心中闪过一抹异样的情绪,但那抹情绪就如走马观花一般一闪而过,他甚至都来不及捕捉到就已经消散了,他抿着唇,什么都没说,只是目光沉沉地又看了谢池南一眼而后转身回头,义无反顾地向前冲去。 所有人都被眼前这副画面惊呆了。 桑岳更是忍不住低声骂道:“这个蠢货在做什么!”边说边让人去喊军医过来。 “我,我没事……” 倒地的男子只是一时气短,被谢池南掐了会人中也就醒过来了,朦朦胧胧看到救他的人居然是那位谢二公子,又扫了一眼前面,许亥已经跑得很远了,他一时顾不及心中的震惊,忙握着谢池南的手急道:“二公子不用管我,您快继续跑,要……” 那句“来不及”在看到许亥远去的身影时怎么都说不出口。 谢池南自然也清楚现在是个什么情况,他倒是未说什么,只是见他无恙,身后又有其他将士过来,便站起身,隔了这么一段时间,许亥早已超他良多,便是他再追也已经来不及了,可他还是没有犹豫继续向前跑,甚至跑得比最开始还要快,并没有因为拿不到第一就直接放弃。 众人就眼睁睁看着他一路往前冲。 可即使他跑得再快,还是比许亥迟了快有几息的功夫才到达终点。 “为什么?” 即使比赛还未结束,但许亥已经毫无疑问拿了第一,可他却没有想象中的高兴,反而拧眉看了一眼在他身边同样扶膝喘气的谢池南一眼,沉声问他。 这是他第一次和谢池南说话。 没想到他会主动搭话,谢池南有些诧异地扫了许亥一眼,他当然知道他说的是什么,虽遗憾这个结果,可他却并不后悔,只是笑道:“没什么,下意识的反应罢了。” 见许亥紧皱双眉,他还想说什么,其余人也都赶到了,他们还没有跑完,还得继续跑,只有那个先前晕倒的年轻男子走过来,他满面愧疚,看到谢池南就立刻歉声道:“都是我连累了二公子。” 谢池南却笑,“没什么,本来就是我自己的选择。”他这会喘息够了,说着站起身,语气自然地问他,“还行吗?” 年轻男子点点头,还想说什么,却被谢池南抬手拍了肩膀,“好了,行就继续跑,不过还是身体更重要,量力而为。”见年轻男子点头,他又说了几个跑步的法子和注意事项,说完目送他小跑离开,正想转头和许亥说未完的话,青年却不知何时已转身离开,看着他的背影,谢池南也未说什么,自己走到一旁去歇息。 “阿南变了很多。” 秦森看着不远处休息的少年身影,眉目含笑,似安慰般说了一句,从前张扬倨傲的谢家二公子可不会这样心平气和地和人说话。 可桑岳神色复杂看着他,说的却是,“他还是和以前一样。” 不管是什么时候的谢池南,他的心肠永远都是最软的,察觉到秦森望过来的目光,他像是怕人笑他立刻收敛起心中的思绪,可最后还是没忍住,压着嗓音愤愤道:“这个蠢货到底知不知道现在是在比赛,知不知道只有第一才能进玄甲营!什么时候该做什么事都不知道,难不成我们都是瞎子,看不见不成?!” 他心下愤懑不平。 秦森想到先前他还冷着一张脸让他不要搞特殊对待,此时却又跟个老妈子似的说个不停,到底忍不住笑出了声。 …… 又过了一刻钟。 等到最后稀稀拉拉一群人跑完,第一场比赛也终于结束了,许亥第一,谢池南第二……至于其他人的名次便没有清算。又给他们休息了两刻钟之后,第二场比赛也终于开始了。 本以为只是简单的骑射,可当他们被领着走到马场,看到场上的马以及移动的靶子时,一群人还是忍不住发出了哀号。 这次桑岳倒是没骂他们,但是他习惯性地沉着一张脸,即使什么话都没说,可当目光扫见他那张脸时,原本哀号的一群人就立刻不敢再号了,正好秦森也出来说了比赛规则,众人也慢慢安静下来。 这次是按照先前的队列定先后比赛。 不同第一场的跑步比赛,骑射从一开始就击退了许多人,有很多人到现在都没骑过马握过弓箭,不过他们也没有觉得不公平,原本这次就是为了分军营以及选出第一名是谁,有许亥和那位谢二公子,第一自然不可能属于他们,因此这场比赛倒是没花多少时间就进入尾声了。 许亥比谢池南要早。 前面报了他的名字,他就应声站起来了,走的时候倒是看了一眼不远处的谢池南,比起最开始他出现时众人只敢远观,此时他的身边竟已围了好几个人,大概是他看的时间太长,谢池南也终于回过头了,许亥看到他朝气蓬勃的脸上挂着的笑,也看到他那双桃花眼中流露出来含着善意的笑,他却依旧抿唇不语,甚至只跟他对视了一眼,他就径直移开了目光。 他在众人的注视下捏紧手指往前走,从秦森手中接过弓箭道过谢后便翻身上马。 十多年的习武,骑射于他而言是最基础的,他的动作行云流水,甚至都不需要准备就直接对着那移动的靶子拉紧弓弦,蹦地一声,箭就射出出去。 连续三箭,两个十环,一个九环。 满场哗然,就连秦森和桑岳也目露惊艳,先前跑步的时候就察觉出这是个不错的苗子,但也没想到他的实力竟然这么强,能为军队招募这样一位有实力的新兵是他们的幸运,只是惊艳和高兴之余,却再次为谢池南攥紧了心。 若谢池南这一场也输了,那……进玄甲营就一丝机会都没有了。 许亥下马后把弓箭还给秦森便继续朝来时的地方走去,一路向前走,不少人都在向他祝贺,许亥颌首应下之后便朝谢池南的方向看去,少年还是和先前一样,从容不迫,就连上扬的那抹嘴角弧度都不曾变过。 倒是他身边的那些人忧心忡忡,担心他输。 许亥抿唇看了他一会又收回目光。 有了许亥这样惊艳的三箭,便是他后面有能骑射的也都不如他,一个接着一个,终于轮到谢池南了,不等前面将士喊他的名字,场上的一众人就都把目光放到了红衣少年的身上。 他原本被人簇拥着坐在草地上,听到前面喊他便朗声应了一声,在众人的注视下,谢池南拍了拍身上的草屑,而后和身边几人打了招呼就笑着往前走去。 周遭围观者皆神情紧张。 他却还是先前那副从容不迫的模样,脚下步子也走得不紧不慢,就像是在自家后花园闲庭信步一般。 “加油。” 看着走到跟前的少年,递过去弓箭的时候,秦森忍不住压着嗓音说了一句。 谢池南听到这一句,眼中笑意愈深,他朝人弯唇一笑,而后接过他递过来的弓箭道谢后便向前走去,黑马只是寻常战马,并不似神离那般有灵性,但谢池南还是先抬手轻轻抚了抚它的头才翻身上马。 而等他坐在马背上,握起手中的弓箭的时候,原本慵懒的气质也跟着一扫而尽,他敛了脸上的笑意把三支箭同时搭在弓弦上,众人甚至都来不及反应过来,就见他把手里的弓弦拉到最紧处。 蹦地一声—— 三箭同射,皆中……红心! 如果说许亥的那三支箭让众人哗然,那么谢池南的这一手却让人只剩下默然了,所有人都愣住了,等反应过来,无论是新兵还是老将皆俯身向前看去,就连桑岳也忍不住往前移了几步。 片刻的静默之后,是比先前更响的哗然声,动静大的就连在营帐的谢平川都听到了这里的欢呼声。 如渊渟岳峙般的男人原本正在批阅手中的公文,听到这一阵远处传来虽然轻微却依旧不掩兴奋的欢呼忍不住抬起眼帘,“什么声音?” 亲随答道:“听着像是马场那边传来的,这个时辰,估计是在比赛。”他说着似是想到什么,忍不住笑道,“能引起这样轰动的只怕也就只有二公子了。” 谢平川听到这话,原本漆黑静寂的眼中也跟着闪过一抹笑意,却什么都没说,只是在人收敛笑容询问要不要派人过去让他们安静些的时候,方说了句“不必”。 …… 刚刚被谢池南救醒的年轻男子第一个站起来欢呼道:“二公子厉害!” 紧跟着其余人也纷纷高声喊了起来,不管是因为谢池南的身份,还是谢池南三箭同发皆中红心的一手都足以让在场的众人叹服,就连站在最后凝望这边的许亥眼中也闪过一抹惊艳。 只是惊艳之余,想到如今的战绩,他又抿紧薄唇。 在众人的欢呼声中,谢池南依旧高坐于马背之上,他垂下握着弓箭的手,而后轻轻地抚上左手腕上的那条红色发带,少年潇洒风流,眼中却有着无比的温柔。 还有一场,他一定会赢。 他轻轻捏住那朵牡丹花,而后迎着太阳抬起头,等他赢了就回去告诉她。 告诉她,他做到了。 * 青山寺。 赵锦绣和姜唯母子在寺中吃过午膳,而后姜唯母子继续去听住持讲经,而赵锦绣在屋中闲来无事,又因玉佩的事睡不着索性便打算去寺中走走。 担心嫂嫂回来找不见她着急,她让明初留在禅房后自己一个人往外走去。 午后的青山寺人更少了,赵锦绣一路走着除了偶尔会碰见几个扫地的小僧人,就只有花鸟虫草相伴了,可走着走着,天却忽然变了,原本的晴空被乌云所覆盖,紧跟着轰隆一声便是豆大的雨点从天上砸下来,春日的天气总是这样,就像小孩的脸,一会晴一会阴的,你根本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突然变天。 却苦了赵锦绣,她根本没带伞出门,只能跑到一旁的长廊避雨去。 可这会雨水实在太大,她即使站在长廊也还是会被砸在地上的雨水溅到身上,身后倒是有间佛堂,本以为无人,她便一边擦拭着身上的雨水一边推开门,却不想刚推开门就看到了坐在佛堂中抄写佛经的林斯言。 青年穿着一身已经洗得有些发白的青衣,正坐在窗边握笔抄写,大概是推门声惊动了他,青年掀起眼帘,还是那双冷寂漆黑的眼眸,面上也没什么表情,甚至因为屋中的昏暗,让他整个人看起来更冷清了。 再一次遇见林斯言带来的怔忡让赵锦绣没有注意到他在看见她时轻轻握紧的手指,她只瞧见了他下压的眼帘以及抿紧的唇。 这一番神情变化也让赵锦绣原本脱口而出的惊喜重新咽了回去,她看出这位林公子并不想被人打扰,虽然有些遗憾当日的相处并未让他们的关系缓和一些,但她还是默默收回了刚刚迈进去的一只脚,正想替人合上门,却听里面传来一道冷清的男声,“进来吧。” 阵阵春雷声中,赵锦绣未曾察觉到那抹无奈的叹息。 第65章 “未下完的棋局。” ……… 大概是没想到林斯言会主动开口邀请她, 赵锦绣的步子停在原地,像是不敢置信,她掀起眼帘目光怔怔地朝远处的青年看去, 可远处清隽挺拔的青年说完那句之后便又继续握着手中的毛笔低头抄写佛经,未再看她, 倒让赵锦绣一时分不清刚刚是不是自己幻听了。 正在她犹豫踌躇间,身后又响起一道震耳欲聋的春雷声, 伴随着那滚滚春雷声的还有变得越来越大的雨水。 她只是在这站了一小会,裙角就被外头的雨水给拍湿了,到底未再犹豫, 她轻轻说一声“叨扰了”便合上门走了进去。 不大不小的一间佛堂并没有多少东西, 除了窗边那一张桌子两张条椅, 也就正中间摆着一张香案, 香案上除了香炉和牌位之外还放着新鲜的瓜果糕点, 赵锦绣走过去的时候目光不经意扫了一眼便发现那香案干净的一尘不染,显然是刚被人清扫过,又见那香炉里已经燃了一半的三支香, 还有那块漆黑的牌位。 并排而插的三支香恰好遮挡住牌位上的字, 从赵锦绣的角度看过去只瞧见一个林字。 她心中猜测这便是林公子父亲的牌位。 先人的牌位,她自然是不好多看的,赵锦绣也只是扫了一眼便收回了目光, 只是去哪里倒成了她此时的难题。 整个佛堂也就林斯言那边有座位,偏偏这位林公子浑身上下透着一股子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 进来躲雨已然是她冒昧打扰了,若是再过去坐,赵锦绣犹豫了一下到底是不想让人为难,便打算随便找个地方站一会, 等雨停了就走。 左右这春日的雨一向是来得快去得也快,或许都不用等雨停,明初就找过来了。 赵锦绣这样一想,便随便找了个地方站着,她今日因为来寺庙祈福穿的格外低调,一身烟青色的抹胸长裙,里头搭着一件白色棉制绣缠枝莲纹的短上衣,而抹胸裙上花纹是好看且低调的蔓草团牡丹纹,脚下那双绣花鞋也是差不多的天青色,发髻梳得简单,就连妆扮也是格外清秀典雅,除了头上那一支前端用玉石制成的花瓣发钗,也就耳垂上坠着一对明月珠,比起从前的明艳高贵,今日的她倒是比往常要更多几分秀丽可人,此时她握着一方鹅黄色的帕子站在离林斯言有些距离的一处地方低头擦拭着身上的雨水。 为了不打扰到林斯言,赵锦绣尽可能地放轻声音,可屋子就这么点大,加上无人说话,整个室内都安静得不行,以至于再小的声音都在被无限放大。 也让林斯言很容易注意到了她的举动。 按理说,她离他那么远,他该松口气才是,可余光瞥见她一个人站在那,形影单只的,动作还那么小心翼翼,他握着毛笔的手却忍不住慢慢收紧起来,就连薄唇也轻抿成一条直线。 从前无论再怎么哄闹的场合再多的人,他都能平心静气做他要做的事,可此时……他的毛笔悬于半空已迟迟不曾落下,直到墨水即将下坠要在纸上洇出一团痕迹的时候,他才回过神,看着这副情形,他轻拧长眉,手上动作倒是很快,未等墨水坠落,他便把毛笔悬点于砚台上,那点墨水便也跟着融于那端砚之中,就像水滴落于湖面,很快就汇于湖川不见踪影,那点墨水也早已融于那墨砚之中遍寻不见了。 可那最初泛起的一点涟漪还是让林斯言这颗经年不动的心有了一丝变化。 他轻抿薄唇,那点漆目光落在端砚上,像是在看墨,又像是什么都没看。 窗外春雷已渐渐停歇,只有雨水仍旧在拍打屋檐和地面,发出滴滴答答的声音,而除了这些声音,便只剩下赵锦绣擦拭衣服时落下的窸窸窣窣的声音了。 正好赵锦绣擦拭完袖子,抬头随意一瞥,她原本也没有要看林斯言的意思,只是恰好这么一瞥,便瞧见了他握着毛笔失神的模样,从未见过他这般模样,赵锦绣不禁多看了一会,青年正对着桌子,右手肘架在桌沿上,手腕微微抬起,手中那支沾了墨水的毛笔就这么虚架在砚台上,他低着头,那副明明寡淡至极却让人印象深刻的好看眉眼陷于阴影之中,赵锦绣一时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心下却是忽地一紧,握着帕子的手也不由自主地又轻轻攥紧了一些。 “是我动静太大了吗?”她开了口,声音却放得格外轻。 可这道声音还是惊醒了远处的青年,青年那好看的单薄眼皮轻轻动了动,紧跟着,赵锦绣便见他撩起眼帘朝她这边看了过来。 “没有。” 他的嗓音依旧很淡。 那双眼睛也依旧黑漆漆的,什么情绪都瞧不见,可赵锦绣看着这双一如既往犹如寒潭一般深邃的眼眸,心中却无端有种与第一次相遇时不一样的感觉,只是还不等她深思,便听远处青年再次低声说道:“过来吧。” 他说这番话的时候,目光并未放在她的身上,而是看着她腰间那块先前正被她珍重擦拭的玉佩上。 声音也轻。 可赵锦绣还是听清了。 她看着远处的青年,眼中再一次流露出明显的错愕,从西郊回来后两次见到青年,他都是一副从未见过她的模样,以至于赵锦绣根本不敢叨扰他,未想到如今他不仅让她进来避雨还喊她过去坐……只是青年抿着薄唇,面上神情似有克制和无奈,她也就以为他并不情愿,只是客气礼貌之语,正想和他说句“不用”却见青年已重新转过头低头抄写经书了。 那原本已经到喉咙口的话也就只能重新咽回去了。 凝望着远处那个静默枯坐的清隽身影,赵锦绣犹豫了一会,到底还是走了过去,走近了才发现这张桌上竟摆了不少东西,除了他抄写佛经需要的文房四宝以及应有的茶具之外,竟还有几本杂书和……一副围棋。 这既然是他父亲的佛堂,那么这些东西自然是他所有了。 看来这位林公子应该常来青山寺,只是不知道他从前是和谁在这间佛堂下棋,亦或是他一个人? 这个念头只在赵锦绣的心中一闪而过,她很快就走到了桌子旁,空着的条椅正对着林斯言,见青年提笔书写的专注模样,赵锦绣也就未曾与人搭话,她只是扶着裙子放轻动作坐到了椅子上,可当她坐在这,面对林斯言的时候,她却发现还不如先前一个人站在那,在那至少自得些,如今跟青年面对面坐着,怕打扰到他,她几乎是什么都不敢做。 心里第一次期盼着明初能够早些找到她,也好把她从如今这样窘迫的处境中解救出来。 等待的时间总是格外煎熬的。 尤其等待的这个人还什么都不能说,什么都不能做。 赵锦绣活了十六年,还真是头一次面临这样的状况,倘若她面前的不是林斯言,或是这位林公子没有那么拒人于千里之外,那她还能问人要本书看,或是问他要不要一道下棋,甚至还可以问问那日的桂花糕合他的口味吗?偏偏坐在她面前的是这样冷清的一个男人,这让她连一个字都不好多说。 余光倒是瞥见他的字。 赵锦绣自幼跟随祖父学习书画,也曾陪着祖父参加过不少书画展会看过不少名家的字画,自问对书法还是有些了解的,青年一手瘦金体瘦硬疏朗,就像他这个人冷硬寡言,他的字也透着股子冷硬刻板,可不可否认,他的字是很好看的,至少以她对书法的了解,他的字在同辈之中已然算是很好了。 谢池南的字也极好。 只是不同青年这般冷硬规整,谢池南的字就像他那个人,龙飞凤舞也恣意疏朗,永远都不会被那些条条框框所框住。 也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 他跟她说他会拿第一回 来给她看,也不知道他这会拿到了没? 赵锦绣对他能不能拿第一倒是没有特别大的感觉,她只是有些担心他在军中的处境,她托着下巴出着神,等反应过来的时候,她已经盯着青年的字看了很久了,正好瞥见青年原本书写不辍的动作停了下来,赵锦绣纤长浓密的眼睫轻轻颤了下,头一个反应就是自己盯的时间太久让他不舒服了,她忙收回眼帘,还轻轻说了句“抱歉”。 林斯言并未抬头,他依旧保持着眉眼微垂的模样,听到这话,他两片薄唇微张似要说什么,但最终,他还是什么都没说,只是轻轻抿了下唇说了句“无事”便又重新书写起来。 屋中再一次恢复成最初的安静。 只是因为有了这个小插曲,赵锦绣也不好再去看他,便只能无聊到往四周看去,她朝香案看去,数着水果有几种,数着叠起来的糕点有几块,最后甚至开始托着下巴数自己身上的花纹。 可那花纹连绵不绝,又因屋中光线昏暗,赵锦绣只低头数了几朵就有些头昏眼花了,她连忙抬起头,拿手背搓揉酸涩到甚至有些看不清楚的眼睛,刚搓了一会就看见对面青年放下笔收起书,透过模糊的视线,赵锦绣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以为自己又吵到他了,她的动作一顿,另一只放在膝盖上的手收了又松,松了又握,最后还是压着嗓音小声问道:“是我吵到你了吗?” 她说得小声,语气也有些小心翼翼的。 林斯言整理东西的动作一顿,手指微蜷,却依旧只是垂着眼睛淡淡说道:“没有,写好了。” 倘若赵锦绣看过佛经的话便会知晓他离写好还有很长的一段时间,可她一贯不喜欢这些东西,便以为他说的都是真的,心底稍稍松了一口气,见他忽然去拿一旁的围棋,赵锦绣看得一怔,还未开口,便听青年静默许久后问她,“要下吗?” 意想不到的话让赵锦绣再一次愣住了,等反应过来却是不假思索地点了头,“要!”比起这样枯坐着,能找点事情做可实在是太好了,她那张巴掌大的小脸终于重新拾起了笑容。 屋中光线昏暗,她却仿佛自带光芒一般,林斯言一抬头就瞧见了她脸上的明媚笑容。 或许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她笑起来的时候唇角会不自觉往上牵,就连眼睛也会弯成月牙似的形状,看着她这样俏丽的模样,林斯言原本点漆的眼眸也仿佛被感染一般忽然泛起一些暖意,就连唇角也忍不住向上轻扯了一点弧度,只是等他察觉到自己的情绪,上扯的唇角和眼中的暖意便又立刻被他收回了,甚至原本轻弯的唇角还被他下压了一些,带着克制一般的冷硬,如他此时蜷起的手指线条。 赵锦绣先前正在帮着放棋盒,并未注意到他弯起的唇角,抬头的时候倒是瞧见了他下压的弧度,也不是第一次见到他这样了,她并未觉得有什么,反而因为他先前的主动,她又变回当日西郊和他相处时的模样,变得熟稔起来,此时她就弯着眼睛笑问道:“你要白子还是黑子?” “你选吧。” 林斯言说话的时候,依旧没有看她,视线也放在棋盘上,看着上面横竖交错,双手依旧克制地交握放在桌沿上。 赵锦绣却没选,她下棋一贯求个公平,除了年幼时撒娇让祖父让子之外还从来没跟谁开过口,想了想,她直接从棋盒里捞出一把棋子,直视他那单薄好看下压的眼皮问道:“单数还是双数。” 林斯言听到这话才掀起眼帘看她一眼,只是也就一息的功夫,他便又重新垂下眼帘,平静的目光落在她的手上,看着她露出的艳色蔻丹,他沉默一瞬才微张薄唇吐出两个字,“单数。” “好。” 赵锦绣笑着说道:“若是单数,便由林公子持黑子,若是双数,便由我持黑子。” 黑子先下。 林斯言看她一眼,倒是也没什么意见,轻轻嗯了一声。 赵锦绣等他答应便把手中棋子放于棋盘上,而后垂着眼睛一粒粒数。 这副围棋不过是林斯言在街上随手淘来的玩意,并不是多好的材质,可当她那白玉般的手点在黑子上的时候还是让他觉得触目惊心,昏暗的室内,黑色的棋子,白玉般的纤纤素指,艳色的蔻丹,这几样东西所织造的画面让林斯言竟在这一刻屏住了呼吸。 面对面坐着。 林斯言能够看到她两片红唇一张一合呢喃数数,也能看见她因低头而垂落的浓密眼睫在那张白玉般的小脸上投下两片月牙似的浅浅的倒影,这样的认真专注却让人凭空感觉到一抹娇憨可爱。 几乎是想到这个词,林斯言就立刻拧了眉,原本随意交握搭在桌沿上的手也被他忽然收紧,因太过用力,就连手指都开始变得泛白起来。 从小到大。 他从未对自己做过的任何事后悔过,可如今他居然在为自己先前的举动而后悔,刚刚……或许自己离开会比较好。只不过以她的性子,他若是离开,她应该也不会久留,甚至还会觉得是因为她的缘故让他冒雨离开。 “十五,单数!” 静寂的室内忽然响起一道清亮的女声,不同于先前的小心翼翼,此时的她明媚高兴,又恢复成他从前见过的模样。 林斯言听她笑着说,“林公子,你持黑子,你先。”紧跟着便是十数粒黑子重新落于棋盒的声音,看着被送到他面前的那只藤制棋盒,即使不抬头也能从她含笑的声音中察觉到她此时的高兴,这样的明媚愉悦就像破开乌云的阳光,轻而易举就能感染到她的身边人,也让人忍不住就想离她近一些,再……近一些。 “林公子?” 赵锦绣未听到他出声,便又抬起眼帘轻轻喊了他一声。 听到耳边再一次传来的女声,林斯言垂下眼帘,他低头扫了一眼被他握得有些发白的手指,趁着对面少女还未注意到的时候便把其中一只手放回到膝上,另一只手藏于宽大的袖子中,而后也未看她,就和从前任何时候一样轻轻嗯了一声,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黑子先下。 即使林斯言此时的心绪算不得平稳,可他一向有这个能力,他若刻意想隐藏,谁都察觉不到他的情绪变化,即使是他的母亲也一样,更遑论是只见过几次的赵锦绣了。 他垂着眼睫,神色如常地从棋盒中拣起一粒黑子落于那横竖交错的棋盘上。 赵锦绣也跟着落下一粒白子。 他们二人都是此中好手,几乎都不需要怎么思索,你方唱罢我就登场,没一会功夫,棋盘上就已置放了不少棋子……相比林斯言那副如故的冷清模样,赵锦绣却是越下,脸上的笑意便越深。 这些年,祖父越来越忙,已经很久没有人陪她好好下过一盘棋了。 许多时候她都是自己跟自己下,也就偶尔进宫的时候才会跟姑姑下一盘……对赵锦绣而言,棋逢对手,即使到后面越下越艰难,她也高兴。 若说谢池南有什么不好的,便是他那一手烂棋实在是有些不堪入目。 相比这种极度消耗时间且需要静心凝神的东西,谢池南更享受策马逐风、追猎雄鹰,他喜欢一切刺激的东西,与她眼前这位林公子算得上是截然不同。 所以她根本就没跟他提过下棋的事。 时间一点点过去。 赵锦绣都不知道他们下了多少时间,只觉得窗外的雨水好似没先前那么大了,可此时她也顾不上雨大雨小,她被眼前的棋局困住了,她右手执白子,左手却撑在下巴上,柳眉因想不出解法而变得紧蹙起来,两片好看且粉润的红唇也紧抿成了一条直线。 她想事情的时候,一贯喜欢用东西轻敲桌面,就如此时,她执着白子的手就这么一下一下轻轻瞧着桌面。 在这清脆的敲击声中,林斯言终于再一次抬起眼帘。 雨声渐停,外头的春光也重新变得明亮起来,他看到春光透过覆着白纱的窗棂照进屋中,看到她的身上再次落了一层莹莹白光,即使他们面对面,相隔不过一臂的距离,可林斯言还是感觉到了他们之间仿佛隔着云端一般。 他轻轻抿唇,又去看她仿佛蹙成春山般的柳眉以及因想不出下一步怎么走而轻轻咬住的红唇……她是他平生见过最美的人,美到根本无法只用简单的词汇和诗句去笼统概括。 可对林斯言而言,这世上的美丑其实都一样,等年华老去,留下的也不过是一具认不出模样的白骨罢了,他几次与她相处触目惊心心生异动不是因为她这一副容颜,而是因为她与寻常女子截然不同的言行举止。 他永远都记得那日她一身红衣一匹烈马手持长鞭破开人群的模样,也记得那日暴雨,她撑着一把伞提着裙明明已经疲惫到不行却始终执拗地跟在他身后不肯停下的样子。 她明明出身高贵却没有半点贵女的骄奢,她明媚大方还会以己度人体贴别人。 这样的人…… “我想到了!” 女声打断了林斯言的思绪,他只看到明艳的少女扬着灿烂如朝阳般的笑容把手中的棋子落到一处地方,她这一手终于打破了原本的僵局,也让林斯言开始收起思绪,认真沉吟起来。 大概是她让人惊讶的事实在太多了。 面对她如此高超的棋艺,林斯言已然是一点惊讶都没有了。 他并未因为她是女子或是因为心中那些短暂的意动而故意让她,对于一个真正爱棋的人而言,他那样的举动是看轻了她,也是看轻了自己。 棋逢对手,即使是林斯言,此时一时也想不到下一步下在哪比较好。 他在沉眉思索,赵锦绣也没打扰他,她握着一盏清茶慢慢喝着,目光落在棋盘上,猜测着他下一步会下哪,眼见黑子落在一处她未想过的地方,赵锦绣再次紧蹙柳眉,正想放下茶盏去握白子,却听窗外传来一阵熟悉的呼唤声。 是明初。 “你的下人来找你了。”林斯言也听见了,他掀起眼帘看她。 赵锦绣朝他露了个歉意的笑,“林公子稍等下。”她说着便推开身旁的轩窗,正好明初撑着伞路过外头的小道,见她行色匆匆,她忙喊住人,“明初,我在这。” 原本疾行的女子立刻停下步子,她扭头循声看了过来,瞧见赵锦绣的身影终于松了口气。 “总算找到您了。” 她说着就朝佛堂走去,走到长廊的时候才注意到里头并非只有主子一人,还有一位……先前有过一面之缘的青年。她的步子停在原地,目光也有些错愕,只不过听到身后其他丫鬟、婆子的动静,倒是立刻收了心神,她几乎是想也没想就挡住了身后半开的窗子,冲小道上来找人的其余人等说道:“找到了,你们先去告知世子夫人,让她不必担心。” 那些人听她发了话也不敢耽搁,连忙应喏离去。 “嫂嫂也在找我?”赵锦绣问她。 目送她们离去,听到主子询问,明初这才回头说,“世子夫人找您许久了,若再找不到,只怕她都要去喊住持请寺中其余僧人帮忙一道找了。”她说话的时候,目光往对面的青年又看了一眼,有心相问又觉这会不是什么好时机,只能冲眼前的女子继续说道:“主子,您该回去了。” 赵锦绣原本是想下完这局棋的,可听到嫂嫂也在找她,她自然也不好再继续耽搁下去。 “等下。” 她道下两字后去看对面的青年,只是不等她开口,青年便已说道:“去吧。” 他说话的时候依旧垂着眼睛并未看她,看着好像也没有因为这一局未下完的棋感到可惜,赵锦绣见他这般,也不知怎得,心里忽然有些失落,只是很快她又笑了起来,“今日多谢林公子了。”她说着便站起身,朝人微微颌首之后便转身往外走去。 门开门合。 林斯言透过半开的轩窗看到主仆俩同撑一把伞往前走去,隔着蒙蒙细雨,眼睁睁看着她们消失在小道上,他才收回视线。 明明外头的春光还是和先前一样,甚至因为开了窗的缘故,理应比先前还要明亮才是,可林斯言还是觉得自她走后,就连屋中的光线也仿佛消失了大半,他就透过那错落的光影看着眼前这局未下完的棋局,清风把细雨带进窗中,不仅棋盘很快被蒙了薄薄细雨,他的肩发也是,可他却始终保持这一个姿势,迟迟都没有变化。 第66章 “谢池南的第三场比赛…… “主子, 您和那位公子以前就见过吗?” 离开佛堂后,明初还是忍不住说出了自己心中的疑问,先前就在大雄宝殿见过那位青衣公子, 只是那会还有一位大师在旁边站着,她也就没有多想, 可刚刚的情形……她家主子是个什么性子,她最是清楚不过。 便是为了躲雨, 她也绝对不会和一个陌生的男人同处一室,更不用说坐在一道下棋了。 只有一个可能,他们从前就见过, 甚至关系还不差。 这倒是一件稀奇事, 这么多年, 除了二公子以外, 主子也就跟家里那些堂少爷、表少爷说过几句话, 还从未见她对其他外男另眼以待过,也不知道主子是怎么与这位青衣公子认识的。 赵锦绣倒也没瞒她,“他是谢池南的同窗, 之前我和谢池南去西郊的时候也见过他。” 明初想了想, 问她,“那位孟婆婆家里?”她是整个侯府除了车夫以外唯一清楚那日他们去西郊做什么的人,只是不清楚那日这位青衣公子也在。 “对。” 赵锦绣笑了笑, “那天我去山上找谢池南,便是他替我领的路。”她怕明初担心便没有同她说自己遇蛇的事, 只道,“他看着性子冷清,为人却十分不错,我也没想到今日会在青山寺遇见他。” 蒙蒙细雨敲落在油纸伞上, 赵锦绣听着这些窸窸窣窣的声音,想她几次三番与那位林公子偶遇,心中莫名觉得有些好笑。 东市、香烛店、西郊,如今竟然在寺庙都遇上了…… 她年少贪玩的时候也曾背着家中长辈看过不少话本,想到那些话本中的痴缠儿女,若她是那话本中的娇女,恐怕都该以为这是命定的姻缘了,要不然怎么这么大一个雍州,她走到哪都能遇上他。可赵锦绣终究不是话本中的痴缠儿女,她虽然也惊诧自己与那位林公子的缘分,却也只是扯唇笑笑罢了。 唯一可惜的是,棋逢对手,却不能把这一局好棋下完。 “瑶瑶!” 前方传来姜唯的声音。 赵锦绣透过雨帘往前看去便瞧见站在长廊下面露担忧的姜唯母子,看见他们,她也就顾不上再去可惜什么了,眼见母子俩要撑伞出来找她,她连忙加快步子往前走,正好把母子俩拦在长廊内,没让他们出来,眼见母子俩下裳都有些湿了,她心中自责,一面替姜唯擦拭着身上的雨水,一面蹙眉说,“不是让人来传话了吗?嫂嫂怎么还站在这等我?” 又去看谢回。 她如今和谢回因为谢池南混熟了,相处起来也不似从前那般陌生了,替姜唯擦拭一番后也弯腰替人擦掉了身上的雨水,语气关切地问道:“没事吧?” “没事。” 谢回摇头,还是那副少言寡语的模样,却也没有避开,任她擦拭着。 “她们是回了话,可我担心你出事,哪里能在禅房安心待着。”姜唯说着又问她,“你先前去哪了?我问了几个僧人,只说你早些时候走过,却都很久不见你的踪影了。” 赵锦绣正要回答,身后明初却先她一步答道:“主子找了间无人的佛堂避雨,我先前过去喊她,她听到便出来了。” 原本要说的话卡在喉咙里,赵锦绣回头看了一眼明初,心中倒也清楚她为何如此,便没说什么,只应着她的话回头冲姜唯道:“嗯,我先前在佛堂躲雨。” 主仆俩的这番对视,并未引起姜唯的怀疑,可站在一旁的谢回看着她们却轻轻抿起了粉润的薄唇。 不过他也没说什么。 眼见母亲携赵家姑姑往前走,他也只是默默跟在后头。 因为还在下雨,姜唯母子先前还淋了雨,一行人没有立刻下山,而是先回了禅房,又请寺中僧人帮着煮了一些姜汤,打算等雨彻底停了再下山。 * 另一边的雍州大营却又是另一番模样了。 这里与青山寺一个西一个东,相隔甚远,就连天气也是两个样,虽说午间的时候也的确下过一场阵雨,但很快雨就停了,甚至因为这场阵雨的到来,整个天空都变得焕然一新。 天空像是被刷子清洗过一般,碧蓝蓝的,空气中也弥漫着青草地的香味。 这会一群人朝百鸣山走去,走在最前面的就是谢池南,不同他来时无人亲近,此时他好像又回到在东山书院时的模样,走到哪都被人簇拥着,他的身后身旁都围了不少人。 今日谢池南的两场比赛,一场惊了满座,一场虽然输了却赢得了人心。 至少对这些从前只在传闻中听过他的新兵而言,活生生的谢池南并没有传闻中那么狠戾可怕,也没有高门子弟的恶习,他虽然话少,但只要有人和他搭话,他从来不会让谁冷场,刚才有人向他讨教射箭的技巧,他也是知无不言,一点都没藏私,甚至还亲自指点了几个人。 男人的感情就是这么简单,几场比赛一顿饭,四海八方随便一通聊就立刻变得相见恨晚起来,要不是比赛在即,估计他们还要拉着谢池南继续说……就这么一路说笑到了百鸣山,远远瞧见那边站着的几个人,刚刚还高谈阔论嬉嬉笑笑的一群人立刻就变得束手束脚起来,规规矩矩调整好队形,嘴也都合上了。 秦森看到这副画面,心中好笑,唇畔也不禁泛起了一抹笑意,他半垂着眼睛和身边的桑岳说道:“每年看到这些新兵,我都忍不住想起我们刚进军营的时候。” 桑岳闻言却还是一记冷笑,傲娇道:“我可没那么怂过。”话是这么说,眼中却也浮现了一抹怀念。 秦森知道他一贯嘴硬,也没去说他,只道:“我还记得我们要进军营那一年,阿南也想来,夫人不肯,还把他关了起来,他那会又气又委屈,还说让我们先去看看,用不了多久,他就会跟我们一起并肩作战。” “没想到——” 他含笑的目光落在正中间那个红衣少年郎的身上,语气变得更为软和起来,“如今他真的来了。” 这些事,桑岳自然是记得的,那会他、春行、秦森三个人一起跟着侯爷进了军营,本来热热闹闹的一个家只剩下夫人和谢池南两人,谢池南当然不肯,何况他打小听惯了战场上的事,早就想跟着侯爷南征北战了,可夫人不同意他那么小的年纪去战场,侯爷又是最听夫人话的,谢池南便只好找上他们三人。 他最先找的是春行。 可春行看似温和,性子却是他们之间最说一不二的,他决定了的事,谁说都没用。他笑眯眯地让他在家里好好看书,而后不管谢池南怎么说都无济于事。 秦森又是最听侯爷话的,那阵子几乎整日整夜的避着谢池南。 最后谢池南便找上了他。 若是其他事,他无论如何都会帮他,可上战场不是什么好玩的事,他也舍不得让他小小年纪跟着他们风餐露宿,便只是让他在家里乖乖练拳练骑射,应允他等他长大了再跟侯爷说。 那回谢池南总算是被他说通了,便在他们走的那天骄傲地扬着下巴和他们说—— “总有一天,我会和你们一起并肩作战,打退敌虏!” 当日男孩的话仿佛还在耳边环绕,桑岳唇角正想扬起,目光却已与长大成人的谢池南撞上了,少年郎一身红衣劲装,唇边泛笑,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子意气风发,和从前一样晃眼。 甚至比从前还要招人眼。 以前的谢池南桀骜不驯,只跟他想相处的人相处,别人很难入他的眼,以至于军营中的人对他一向是畏服大于敬服。 而如今的他即使不依靠任何人也能轻易地让众人对他产生信任和依赖。 他长成了很好的模样,比他从前期盼想象的还要好。 若是春行在天有灵看到这副情形想必也该安心了,只是想到春行,桑岳心中又是一痛,原本才舒缓的眉宇又紧皱起来,正好新兵也走到跟前了,这会正规规矩矩喊他“桑将军”,他又看了一眼谢池南,少年亦敛了一些笑,垂着眼睛喊他“桑将军” ………听到这克制又疏离的一声,他负在身后的十指蓦地用力收紧。 他发暗的目光盯着少年,迟迟都不曾说话,直到胳膊被秦森拍了下,他才晃过神,眼见少年已入队,他眼底依旧是一片复杂的晦暗,最终却也只是紧抿薄唇移开视线。 桑岳其实也说不清楚他如今对谢池南是怎么样的感情。 他知道他自己绝对没办法再像从前一样做谢池南知心体贴的大哥哥,他不可能当做那些事没有发生,可他也听不得别人辱骂说道谢池南,前几年军营有个人喝醉酒说起春行,连带着说了几句谢池南,他本来坐在一旁吃烤羊腿,看着那些将士说说笑笑,眼中也有些暖意,可听到这话却是想也没想就站了起来,然后在众目睽睽之下走过去狠狠踹了人一脚,事后,他自请处置,挨了十棍子趴在床上休息,不知道这件事的秦森来问他怎么回事,他也只是撇着嘴冷冷说道“喝醉了”。 就像现在—— 所有人都以为他前些日子死命操练是因为不满谢池南进雍州大营,觉得他一定怀揣着要把人好好教训一顿的心思。 可就像当初不明白为什么会因为别人说道谢池南而去踢踹和自己一起上过战场的战友,如今他也依旧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他在这拧眉不语。 他身边的秦森用余光扫了他一眼,相识多年,秦森自然知道他此时心绪并不稳,便也没说什么,自己走上前让众人报数,确定一百人都在,才又说起第三场的比赛规则,“第三场,团队比赛,一百人共分二十组,谁最先登上山顶拿到旗帜谁就是第一。” 秦森有着不同于桑岳的温和,也让众新兵面对他的时候胆子大了许多,这会就有人低声询问,“秦将军,就只是登上山顶拿到旗帜这么简单吗?” 有过不同寻常的射箭在前,他们可不信第三场比赛会这么简单。 可秦森弯着一双眼睛,看着温温和和的,说的话却是一丝不苟,“这就要你们自己去探索了。” 众人想哀号,看到桑岳又忍住,秦森看着他们这幅模样,忍不住又抿唇一笑,他拍了拍手,鼓励道:“好了,团队比赛需要合作,你们每个人上来抽签,同样字的就是一组。” 他这话刚落。 众人目光就不由自主地朝最后一排看去。 谢池南和许亥都在最后。 看着这两人,众人心中浮现的第一个念头就是,这两人要是分在一组,那该怎么办?倒不是怕他们赢,他们赢是正常的,经过先前两场比赛,众人已对他们的能力有所了解也十分佩服,只是现在两人都赢了一局,第三场比赛是最关键的一场,这要是分在一起,那可真是太有意思了。 不仅仅是其余新兵,就连秦森、桑岳他们也都在思考这事。 甚至就连先前一直对比赛规则没什么反应的谢池南和许亥此时也不禁向对方投去一眼,四目相对,一个抿紧了嘴唇,一个握住了手腕上那根艳丽的红色发带,最后又各自移开视线,谁也不曾说话。 很快就到了抽签环节。 这个花不了多少时间,没一会功夫就轮到最后一排了。 最先抽的是许亥,他走之前看了一眼谢池南,而后紧抿着唇走到秦森面前,拿出抽到的字条,上面写着壹,几乎是刚抽完,他身边的人就立刻说道:“壹,壹!谁拿了壹,齐了没!” 人口相传,场面哄闹,看着倒是比许亥还要激动。 只是还不等拿到壹的人说完,便轮到谢池南去抽了,一时间,轰乱的场面忽然变得像死水一般寂静,咚咚咚咚,场上安静得几乎都能听到身边人的心跳声了……谢池南也是第一次没有扬起他那标志性的笑唇,而是轻轻抿着唇,神色有些严肃地走到最前面。 没有人说话,就连秦森也没有,桑岳也抿着唇投来了视线。 直到谢池南打开手中的字条,上面赫然写着一个肆,众人才敢松口气,他身边的人率先说道:“肆,是肆!” “我是壹!” “我是肆!” 场上忽然稀稀拉拉响起不少人的声音,有人欢喜有人愁,而谢池南和许亥对视一眼,依旧是谁也不曾说话。 “好了!” 桑岳这会也恢复如常了,看了眼分成两队的谢池南和许亥,他心中莫名放松了一些,跟从前似的沉着俊脸冷声道:“拿到一样字条的人站成一队,每队各选一个队长过来抽签,选择道路上山。” 队长倒是选的很快。 许亥和谢池南自然各自成了队长,等其他十八个队长选出来后,一群人上前抽签,通往百鸣山的路一共被他们分出二十条,每条道路都有不一样的磨难,而最先登上山拿到旗帜的就是第一。 百鸣山说大不大,说小却也不小,地上有二十条图标指引着他们上山,几乎是等鼓声刚响,众人便都收起心神沿着图标朝自己上山的路走去,谢池南拿的是一条“甲”路线,而许亥拿的是“丁”路线,他们起初走在一起,快到山脚才分开,分开的时候,谢池南察觉到许亥又朝他这边看了一眼,看到那眼中的势在必得,他蓦地有些好笑。 脚步停下,他在分别之际朝许亥略一颌首,说道:“山上见。” 似是没想到他会说这样的话,许亥脚步也跟着一顿,沉默一瞬后也开了口,“山上见。” 而后两人谁也没有说话,各自朝自己的路线走去。 他们走后。 秦森问身边的桑岳,“你猜,谁会赢?” 桑岳听到他的声音立刻收回早已看不到他们的目光,撇嘴冷声,“鬼知道。”又说了句,“谁输谁赢关我屁事,又不是我比赛。” “那你刚刚还看得那么认真,人都走了都不肯收回目光?”秦森戏谑道。 眼睁睁看着身边俊朗的青年脸色从红转到青,不等他发怒,秦森率先抬脚往前走,“走了,他们还在山上等我们呢。” 桑岳看着他的身影咬牙跟在他身后,快走到甲路线的时候目光却又是一顿,眼中却流露出担忧,嘴里也跟着说,“喂,我们这次设计的东西会不会太难了一些,他们……会不会走不出来。” 秦森笑着说,“若是天黑都没出来,自然会有人去接他们。” “不过——”他停下脚步,回眸笑道:“你难不成还担心阿南连这点小困难都克服不了吗?” “谁担心他了!”桑岳被人戳中心事,气得脸红脖子粗,与秦森温和的双目对上,薄唇一张一合最后到底什么都没说,只沉着一张脸大步朝山上走去。 看着他离开的身影,秦森摇头失笑,他没有立刻跟上去,而是目送他走了几步,而后也看了一眼甲路线的方向。 阿南自幼由侯爷还有他们几人教导,这次的阵法虽然难,但他对他有信心,他唯一担心的是,那个许亥显然也是武学世家出身,要是被他拔得头筹,那阿南……这次就进不了玄甲营了。 虽然凭借阿南的本事,就算他这次进不了,以后肯定也能够进玄甲营。 但他终归是不希望少年那张明朗的脸上露出落寞的表情,他希望少年能够一直保持今日这样的笑容。 “秦森,你干嘛呢?还不上来?”上面传来桑岳的声音。 秦森晃过神,他朝人一笑,把担心和忧虑暂且都压到心底,只看着不远处的人应了一句,“来了。” …… “这路看着挺平静呀。”跟在谢池南身后的一个青年看了看两边风平浪静的树木,忍不住轻声嘀咕道。 “咱们小心点,我总觉得他们不会那么轻松放我们上山。”说这话的是先前跑步比赛中被谢池南救的那个青年,他叫刘洲。 另一个名唤孙山的男子也小鸡啄米似的点头,“对,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咱们还是小心行事比较好,千万别给二公子拖后腿。”他是早上最早跟谢池南打招呼的那个灰衣男子,刚知道和谢池南一组的时候,他还有些担心,可见谢池南神色如常,还大方问他要了名字,他这颗高悬的心也就彻底落了下来,这会他已经彻底成了谢池南的迷弟,他说什么就是什么,他要他往东走,他绝对不往西。 谢池南听到身后传来的声音,也说了一句,“我们小心行事,我看这路有些邪乎,你们……” 话音刚落,山林间就有此起彼伏的惨叫声响起,有些离得远,有些离得近。 “怎,怎么回事?!”听到这些声音,原本走在谢池南身后的一群人都忍不住抱作一团。 谢池南也皱了眉。 他看着前方的路,试探性地又往前走了几步,身后立刻响起刘洲和孙山的声音,“二公子,你小心点!” “没事。”谢池南头也不回留下一句,便继续抿着唇小心翼翼地往前走去,可他走了几步却始终都是风平浪静,他身后几人见他这般对视一眼也不由放大一些胆子跟着他的步子往前走。 这一走竟是快走到半山腰都不曾出事,听着四面八方传来的喊叫声,谢池南身后那一行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忍不住说道:“这,难不成我们选了一条好路线?” 要不然怎么他们一点事都没有? 谢池南依旧没说话,二十条路线,为了公平起见,绝对不会有一条什么事都不会发生的路线存在,相反,此时越是风平浪静,只怕等待他们的磨难会更加困难。 这是谢池南行走沙漠多年得出来的结论。 只是……他一时半会也不知道这条路有什么猫腻,他只能继续抿着唇往上走。可这一走,不知又花费了多少时间,明明觉得山顶就在触手可及的前方,他却怎么走都走不上去。 “怎么回事啊?我怎么感觉我们刚刚就在这,现在还在这?”刘洲等人也终于察觉到不对劲了。 走的时间太长,他们额头都布满了密密麻麻的汗,此时一群人停在原地一面喘息一面抬手擦拭额头上的汗。 而站在他们身前的谢池南也终于察觉到这一路走来的怪异是什么了,他的赤色劲装被风吹得发出猎猎声响,高高的马尾也在不住随风飘荡,他停下脚步,凝望前方,第一次沉着嗓音严肃说,“我们走进阵法了。” 第67章 “我要去见一个人。” ……… “阵法?” 身后四人俱是一惊, 有人环顾四周,喃喃道:“这也没人啊。” 倒是其中有个叫王瑞的年轻男子听到这话轻轻皱了皱眉,他家里是做风水生意的, 倒是要比旁人多知晓一些玄学八卦的东西,此时接过话, “还,还有一种阵法能让人走不出去。”他生性腼腆, 一路走来也不曾说话,此时忽然开口自是引来旁人的注视,被三个人直晃晃的目光看着, 他的脸又红了一些, 低着头犹豫了下才继续小声补充道:“迷阵。” 虽然不清楚迷阵是个什么东西, 但能让一向有信心的二公子都皱眉的东西显然不是简单的东西, 本来还以为运气好挑了一条没事的路线, 如今看来,怕不是他们这路是最难的?原本就因为连续两场比赛有些超负荷的身体在想到这个可能后连带着情绪也跟着崩溃了,听着四周此起彼伏的叫声, 一群人彻底炸了, “到底是谁想出来的这种东西啊!” “也太为难人了吧,一般人谁会这些东西啊?” “太过分了,我们才是新兵啊!就算让那些老兵过来, 他们也不一定解得出!我看他们就是故意为难我们!” …… 骂着骂着,瞥见前方谢池南的身影, 倒是反应过来雍州大营的主帅就是这位二公子的亲爹,这样的比赛这样的难题,一般人怎么可能想得出来?就算不是那位谢侯爷设定的,也肯定是经过他首肯的, 刚刚还怒气冲冲的一群人忽然又变得讷讷起来,就连语气也变得小心翼翼起来,“二公子,我们不是说侯爷,我们,我们就是随便说说。” “嗯?” 谢池南听到这一句才回头,他刚才在想事,并未注意他们在说什么,此时看着他们一会青一会白的面孔还有眼中藏着的小心翼翼,略一思索倒也明白过来了。 他笑笑,“没事,我也觉得他们这次过分了。” 虽然早就知道他爹对底下的兵要求高,要不然雍州大营也不会成为整个大汉最厉害的一支军队,更不会引得那么多人不远万里跑到雍州来参军,可对新兵使出这样的阵法也的确是有些过于为难人了。 四人见他并未生气,甚至还和他们站在一个阵营,顿时松了口气,孙山更是忍不住说道:“是吧是吧,要不是刚刚大家都是一起抽签的,我都怀疑他们是在故意整……” 他还没说完被刘洲拉了下袖子。 “你做什么?”孙山皱眉看他,见刘洲拼命朝他使眼色才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脸一下子就白了,他僵着脖子扭过头看着不远处的谢池南,见少年脸上凝滞的笑容,因为许久不曾喝水而变得有些干裂的嘴唇一张一合,过了好一会,他才干巴巴地说道:“二公子,我,我乱说的,你,你别放在心上。” 他就是吃饭的时候听几个老兵在说谢二公子的时候多听了几嘴,知道这阵子那位桑将军脾气那么大是因为知道二公子进了军营,很多人都觉得他会针对二公子,所以他才…… 他能听到的话,谢池南自然不会不知晓。 再次回到军营面对如今的桑岳,他的心中不是一点感觉都没有,不过察觉到底下四个人的注视,他还是抬起头,语气如常和他们笑道:“雍州大营一向公平,不会有这样的事发生,何况桑……”他说到这稍稍一顿,接着才抿唇续说,“桑将军也不是这样的人。” 他只说了一句便不再提这事,只继续说起别的,“他们设定这样的阵法也不是故意为难我们,而是想告诉我们行军打仗不易,以后我们面对敌军也会碰到各种各样的难题,何况……”他说到这,忽然又扯唇一笑,“你们不远万里过来,为的不就是想多学些好的?要是跟其他军营一样,那还有什么意思?” 他负手站在高处,脸上笑容灿烂,语气平和从容。 众人看得竟有些晃眼,等拿手遮住视线避开那个耀眼的笑容回过神倒是纷纷都点了头,是啊,他们来雍州大营除了崇拜谢侯爷之外,不就是因为知道谢侯爷从不藏私吗?在这里,就算最普通的兵也能学到许多东西,本来还有些崩溃的几个人经由谢池南这一通说,不仅没再气恼,反而还重新燃起了斗志,“那我们现在怎么办?二公子,你会解这个阵法吗?” 还有人问王瑞,“你既然知道这是什么阵,能解吗?” 王瑞红着脸摇头,结结巴巴说道:“我,我不会。”他从小体弱,家里的长辈说他命格轻从不让他碰这些,刚刚的迷阵,他也只是小时候听他们说起,自己却是不会的。 四人只能把希望全都寄托到谢池南那边。 被几人看着,谢池南倒是仍旧面不改色,只他也没办法给他们十足的保证,只能抿唇道:“我也得试试。” 他虽然小时候跟哥哥他们一起听父亲说过练过,但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何况阵法这东西瞬息万变,有时候你解错一步,整个阵法都会随之改变。 就是不清楚这个阵法是死阵还是活阵了,要是死阵还好点,要是活阵…… 手指下意识地捏住手腕上那一根发带,等触碰到某处纹路的时候,谢池南低头看了一眼,瞧见那朵熟悉的牡丹花,他原本还有些杂乱的心神忽然就变得平静了,他什么都没说,只是握着那朵牡丹花微微阖眼,几个呼吸后,他忽然睁开眼,跟他们说,“你们先休息会,我试试看。” 他说完就转身凝视四周。 余光瞥见身后几人并未歇息,反而看着他面露踌躇,他停下动作转头问,“怎么了?” “我们能帮二公子什么吗?”最后还是刘洲鼓起勇气问。 谢池南一怔,须臾,却又笑了起来,他忘了,他们这是团队比赛,即使明知道他们不一定能帮忙,但谢池南还是看着他们说道:“你们过来,我们一起看。” 四人一听这话,立刻喜笑颜开,三步并作两步跟了过去,走到谢池南身后,他们不敢说话,倒是谢池南一边审视四周,一边主动问他们,“你们听过八卦阵吗?” 孙山几人皆是一脸怔忡的模样,只有王瑞点点头,见少年背着身又小声道:“听过。”话音刚落,就瞧见身边三人皆向他看过来,他心中紧张又因生性腼腆不敢开口,还是谢池南回头看了他一眼,笑着鼓励道:“你说说看。” 王瑞这才鼓起勇气小声说道:“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八卦阵又名九宫八卦阵,传说是诸葛先生发明的,不过追溯到以前还有许多八卦阵的说法,我听家中长辈说,八卦阵有许多样式,我,我也只是知晓一点微末,不,不知道对不对。” 他说完又紧张地捏住拳头低下头。 谢池南却笑着称赞道:“你说的很好,八卦阵的确有许多说法和样式,行军中八卦阵可以利用不同的军种、地形还有人数演变成不同的阵型,不过我们今日这个阵法,”他沉默一瞬后说道,“大概采用的是八卦八门走法。” “什么是八卦八门?”刘洲问道。 其余人也都是一脸不解的模样。 谢池南便解释道:“八门是开、休、生、伤、杜、景、死、惊,八卦是乾、坎、艮、震、巽、离、坤、兑,我们只要找到生门在哪就能走出去了。” “还,还有死门?” 身形最为粗矿的吴勇一听这话却煞白了脸,“那我,我们要走到死门会怎么样?” 其余三人虽然没说话,但脸色也都跟着白了。 谢池南笑着安抚道:“别怕,我们这是比赛,他们还不至于把我们怎么样,顶多走不出去或者碰到什么陷阱罢了,不会有事。”见四人松气,他的语气却又变得严肃起来,“若这是在战场,生死就只在一瞬了,所以日后你们要上了战场一定要小心行事,切记不可莽撞行动。” 刘洲四人只顾着拼命点头,并未注意到他说这话时紧抿住的薄唇,等他们抬头看过去的时候,谢池南已然恢复如常,看着面前俊美无俦犹如天神一般的少年,他们也只是真心实意地感慨道:“二公子真厉害。” 本以为先前两场比赛他的成绩已经足够令人惊艳了,未想到这位二公子还会这样的东西,看他的年纪应该是他们之中最小的,行事说话却比他们老练能干,实在令人折服。 谢池南听到这话却只是笑笑,“我今日说的也只是一些皮毛,也不清楚到底对不对,不过……先试试看吧。”他说着就继续定神往四周看去,沉默许久后,他忽然往一条小道走去。 四人连忙跟上。 本以为还是会像之前那样在原地打转,可这一次,两边的风景却忽然有了变化。 “这——” 吴勇停下步子惊道,“我们……这是走出来了?” 孙山和刘洲还处于震惊中没来得及开口,倒是性子腼腆的王瑞红着脸激动道:“是,我们,我们走出来了!”他说着指着一处地方,“你们看,那有我做的标记!” 刚才上来之前,他在地上扔了一把石子,现在石子还在那,他们人却已经上来了。 谢池南往身后看了一眼,原本一直紧绷的神情也终于得以舒缓,他没再看底下,只跟其余四人说道:“走吧。” 说完就快步朝山上走去。 众人也知道他是奔着拿第一去的,自是不敢耽搁,忙应了一声,他们一边快步朝山上走去,一边却忍不住担心道:“也不知道其他组怎么样?有人上去了吗?” “其他人上去倒是没事,要是许亥……” “要怪就怪我们这个路线太难了,要不是二公子厉害,我们估计只能等人来救了。” “二公子这样要是都进不了玄甲营,其他人就更加没这个资格了。” 他们嘀嘀咕咕,走到一处的时候忽然跟略显落魄的许亥碰上,陡然瞧见这人的身影,几人皆是一愣,别说是刘洲等人了,就连谢池南也愣住了……许亥也一样,他身上有几处伤口,脸上也有些一些血痕,看到对面整支队伍都在的谢池南一组,他原本要朝山上走的步子忽然顿住了,就在刘洲等人都在想法子要不要把人拖住让谢池南先跑上去的时候,他们却看到许亥在原地停顿一会后,忽然咬牙掉头朝山下走去。 “这——” 刘洲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有些闹不明白许亥这是怎么了。 谢池南看着许亥向山下狂奔的孤影,眼中却露出一抹了然的神情,他什么都没说,只是招呼几人,“走吧。” …… “来了来了!”有将士看到底下的身影,忙喊道。 原本就等得心急的桑岳一听这话几乎是立刻就冲了过去,他推开挡在他面前的几个将士,自己站在最前面朝不远处看去,待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他那颗高悬的心总算是落了下来。 脸上不可抑制地想扬起笑容,但想到什么又死死压住,刚刚急得都开始推人的人此时看到越来越近的那行人却直接转身背对着他们,还露出一副漠不关心的表情。 秦森看到他这副装模作样的样子,有些好笑,被人一瞪倒也没去拆穿他,只笑着朝来人走去。 看到山上除了秦森、桑岳两位将军以及其余几个将士并没有其他人,一路小跑的一群人总算是松了口气,刘洲激动道:“我们是第一!” 谢池南听到这话,刚才紧绷着跑上来的面皮也终于松缓了不少,他目光扫过不远处随风飘扬的旗帜,又跟含笑看着他的秦森点了点头头,如今还在军营,他也就只是喊人“秦将军”,喊完人又朝四周看去,待瞧见桑岳背对着他们,露出的侧脸却还是先前的冷清淡漠,他原本还含着笑意的脸忽然又变得有些低落起来。 “阿南,过来拿旗。” 直到听到秦森的声音,谢池南才重振旗鼓,他轻轻应了一声,却没有立刻上前,而是转头跟身后的刘洲几人说道:“我们一起过去。” 刘洲四人一怔,迎着少年朝阳般的面庞,忙笑着哎了一声。 五个人一起上前,拿起了竖在地上标志着大汉的旗帜,真的拿到这面旗帜,刘洲几人的心情都很激动,他们爱不释手抚着旗帜,心中还有一种不真切的茫然感,似乎没想到自己真的成为了第一。 谢池南虽然不似他们这般激动,但眼中笑意也不曾减退,只是看着一直背对着他们的桑岳,笑意稍凝,薄唇也跟着轻轻抿了起来。 秦森察觉出他的失落和难过,走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 谢池南看到他便又重新拾起笑容,正想说话,身后再次传来动静,他回头看去,便见许亥气喘吁吁跑了上来,不比先前瞧见许亥时他形影单只,这次他是整支队伍到达山顶的,看到他目光落在旗帜上遗憾的神情以及身后传来的自责声,“都怪我们,要不是我们,许大哥肯定能拿第一。” 刘洲等人听到这话就有些不高兴了,本来还抚着旗帜的四个人立刻扭头冲来人说道:“什么叫他肯定拿第一,你们未免太高看自己了吧!” “你——” 来人被这么一呛,激动的红了脸,他想说什么,看到谢池南的身影又轻轻闭上嘴,只是神色还是有些不甘。 许亥心中虽然遗憾却不见后悔,输给谢池南,他认了,他把视线从旗帜上收回来后也只是淡淡说了一句,“好了,是我技不如人,与他人无关。”他正想去一旁歇息,却听秦森喊他,“许亥,你过来。” 脚下步子一顿。 看了一眼秦森身边的谢池南,许亥略抿薄唇,还是朝人走去,抱拳道:“秦将军。” “嗯。” 秦森看着人笑道,语气是一如既往的温和,“你刚刚的表现,我们已经知道了,你那会要是自己先上来,不一定会输。” 许亥听到这话,低眉抿唇,“我已经那样输了一次,不想再输第二次。” 谢池南听到这话看了他一眼。 秦森也多看了他一眼,二十条路线纵使再想公平也不可能保证是一样的难易程度,就像这次比赛,最难的就是甲字的迷阵和丁字的阵法,甲字的迷阵得靠他们自己走出来,要不然永远都会留在那边,而丁字的阵法也得靠他们打出来。 他们虽然一直待在山上,但底下是个什么情况,也是知道的,知道许亥这组人在闯阵法的时候起了矛盾,他们觉得许亥太独断,做什么从来不跟他们商量,而许亥觉得他们是拖累,以至于后来闯完阵之后,许亥独自一人就上来了,虽然是团队比赛,但也没有规定一定要整支队伍一起上来,若那会许亥一个人上来,谁是第一还真的不好判断。 只是没想到两支队伍碰面的时候,许亥明知道会输的情况下,还是做出了那样的决定。 倒是比赢了还值得人钦佩。 秦森正要说什么,桑岳却已经调整好情绪走了过来,看着许亥说道:“既然进了雍州大营,这里的每个人都是你的兄弟,无论什么时候都不该丢下自己的兄弟。”他说着拍了拍许亥的肩膀,赞许道:“你这次做的不错。” 跟着又说,“以你的能力,总有一日能进玄甲营。” 许亥听到这话,紧绷的神情终于有些舒缓了,闻言说道:“多谢将军。” 秦森也笑道:“好了,今晚大营有篝火晚会,等他们都上来后,你们先回去洗个澡,晚上好好放松下。” 许亥点头应是,正想离开,却听身边的谢池南说道“我今晚想回去下”,他脚步一顿,回头看了人一眼,目光微垂在他一直紧握的发带上流连一瞬后又收了回去。 他什么都没说,继续抬脚往一旁去休息。 桑岳一听这话却皱了眉,他看着谢池南,薄唇微张想要说什么,最后却又闭嘴不语,走到一旁,没去搭理谢池南。 秦森也有些惊讶,却还是笑问道:“是东西没拿来吗?那你回头和侯爷一起回去吧,反正这几日你们也只是基础训练,晚上不用守夜,回去也没事。” “不是。” 谢池南的手依旧握着左手腕上的发带,他的目光在远处群山流连,明知道那边没有青山寺,可他还是看着那处地方笑道:“我今天得回去见个人。” 秦森也终于看见了他手上那串明显属于女子的发带,想到之前侯爷提起的话,他略一思忖,问,“是……平阳郡主?” 话音刚落,他就看到身边少年耳廓微红,他似是有些不好意思,低垂着眼睛,却还是没有犹豫地点头承认,“嗯。” 第68章 “出事。” 此时的青山寺。 这场春雨稀稀拉拉下了一下午, 直到申时初才彻底停下。 刚下完雨,天空依旧灰蒙蒙的,看着有些昏昏沉沉, 赵锦绣睡了一场午觉醒来,出来的时候听到隔壁传来的动静, 又见明初从外头进来,便问, “要走了?” 她刚醒,声音还有些哑。 “是。”明初走过来替她整理了下衣裳,嘴里跟着说道:“世子夫人让您再歇息下, 她和小少爷去跟住持说一声就走。” “唔。” 赵锦绣略一沉吟, “我去和嫂嫂说一声, 跟她一起去吧。” 她虽然不信神佛。 但既然来了青山寺, 也没有直接离开的道理。 明初倒也没反驳, 只是给人倒了一盏茶,等她润了喉咙才跟着人一道出门,过去的时候正好看见姜唯母子出来, 迎面碰上, 赵锦绣便说了去意。 姜唯自是没意见,笑着应好,携着她朝住持的禅房走去, 到那后,姜唯请小沙弥代为通传, 进去的时候才发现禅房之中并不是只有法无住持一人,与赵锦绣有过一面之缘的法相大师也在。 赵锦绣不清楚他的法号,但在跟住持打完招呼后,还是和人合十一礼, 客客气气喊了一声,“大师。” 法相也忙回了礼,“施主。” 姜唯有些诧异地看了一眼赵锦绣,却也没在这个时候发问,只跟住持说了一声,又听他说了几句,一一应下后便跟两位大师告辞了,出去的时候,她才问赵锦绣,“瑶瑶先前见过法相大师?” “刚在大雄宝殿祈福的时候与大师有过一面之缘。”赵锦绣如实答道。 姜唯点点头没多问,赵锦绣也就未多说,只是想到她跟法相大师先前那番交谈,不由垂眸朝自己腰间悬挂的玉佩看去,思绪也渐渐有些飘散,直到听到姜唯说起“也不知道阿南在大营怎么样”,她才回过神。 她心里也有些担心,却还是笑着说道:“嫂嫂又不是不知道他,他一贯是个厉害的,自然不会有事。” 姜唯想了想,也跟着笑道:“你说的是。” 她不知道谢池南当日和谢平川夫妇的那番交谈,但也清楚他近日如此卖力是因为什么,目光不由朝身边少女看去,状似无意般随口一问,“金陵来信没?” 赵锦绣摇摇头,“还没。” 她倒是想得开,稍稍默了一会后又弯着月牙似的眼睛和姜唯笑道:“不过没消息就是好消息,左右我在雍州也还没待够,就是现在谢池南进了军营,我一个人在家里玩得有些没劲。” 姜唯听出她话中的失落,心下一动,正想旁敲侧击问问少女的心思,却见迎面走来一个青年,那青年不足二十,穿着一身青衣,手里握着一本佛经,身形挺拔如松,面庞如玉,气质隽永,只是一双眼眸太过漆黑,看着便有些冷清,像块捂不热的寒冰。 有人过来,姜唯便先收了心思,没再这个当口询问,而是携着赵锦绣和谢回往旁边让了一让,免得挡住来人的路。 再次碰到林斯言,赵锦绣已经不觉得惊讶了,脸上下意识地扬起一道笑容,正想跟人打个招呼却被身后的明初握住胳膊。 原本微张的红唇因为明初这突如其来的举动而止住声音,赵锦绣知道明初是什么意思,但还是忍不住轻轻拧了柳眉,先前她依着明初的意思没说自己跟林斯言待在一块,一来是孤男寡女共处一室的确不便,二来也是怕嫂嫂担心,可如今青天白日,前后又有这么多人,她不觉得两人需要避嫌到连声招呼都不能打。 她自问问心无愧。 别说这里都是自己人,便是有外人,她也不怕。 转头瞥了明初一眼,赵锦绣没说话,可眼睛里的情绪却很淡。 明初看到她这副神情便知晓她这是生气了,她脸色微白,红唇嗫嚅一番,却不敢多说半句,原本握着人胳膊的手逐渐松开,头也跟着慢慢垂下,不敢直视赵锦绣的眼睛。 到底是陪着自己从小长大的人,赵锦绣便是不满她的做法也不会当众苛责她,此时见她这般也就未再说什么。 她转过头想重新跟林斯言打招呼却见他已垂着眼睛径直与她擦肩而过,原本要说出来的话再次卡在喉咙里,眼睁睁看着林斯言离开,依稀能瞧见他那张清隽的侧脸满是清冷寒寂,他走得不紧不慢,宽大的袖子被风带起,却没有一步停留,他完全没有要同她打招呼的意思,就好像从未见过她。 这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倒让赵锦绣一时恍然先前两人在佛堂下棋的情形也许只是她的一场黄粱梦,那个主动喊她过去陪她下棋的林斯言只是她的臆想罢了。 赵锦绣红唇一张一合,最后也只是看着他离开的身影无奈一笑。 她知道这位林公子在避讳什么,但她实在是有些看不懂他,你说他真的冷心无情吧,他又总会在你遇到麻烦的时候出现帮你,可每次当你觉得和他的关系因此亲近一些的时候,他下一刻的反应又会告诉你,你想多了。 他还是那个冷清的林斯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林斯言。 明初还真是多虑了。 这位林公子从一开始就没有想要跟她来往的意思。 赵锦绣也不知道为什么,想到这个答案,心里忽然有些闷闷的,却也没说什么,目送那个挺拔孤寂的身影离她越来越远,她也就收回了目光。 “瑶瑶,怎么了?”姜唯察觉到她的情绪忽然变得有些低落。 “没事。” 赵锦绣垂下眼帘,没让她瞧见自己眼中的情绪,不等她多问便又主动挽着她的胳膊笑道,“我们快走吧,玉如他们应该已经收拾好了。” 姜唯也担心回头天色晚了,路上不好走,也就没有多说什么,倒是站在她身边始终不曾说话的谢回往身后看了一眼,这一看,倒是正好与回眸的青衣男人那双点漆的眼眸撞上,四目相对,一大一小却同样少言寡语的两个人对视一会后,最后还是林斯言先收回目光,青衣郎君垂着眼睛,五指微收握紧手中的佛经继续往前走。 这一次,他没有停留。 谢回看着那个离开的身影,又看了一眼身边与母亲说话的少女,他薄薄的两片嘴唇轻轻一抿,眉间也有些折痕,可他到底什么都没说。 …… 住持房中。 穿着一身红色袈裟的法无住持盘腿而坐,发觉自己的师弟法相自那个红衣少女走后便一直沉默不语,正要询问,便听到再次外头传来沙弥的通传声,知道是林斯言来了,法无笑道:“让他进来。”话音刚落,门就被人推开了,看到走进来的林斯言,法无本就慈祥的脸上更是又添了一抹笑意,“阿言来了。” 林斯言朝两人合十一礼,又把手中的册子呈了过去,“您要的佛经。” 法无笑着接过,没看,只握在手上和他说,“你今日花费的时间要比从前多,可是近来读书累了?若觉得累,以后就别来了,你现在正是要紧时候,没必要每月都来。” 他本只是随口一说,林斯言却轻轻抿唇,尤其是察觉到法相望过来的视线,更是垂了眼睛,藏在袖子里的手也轻轻握住,静默一会后,他才开口,语气如常地淡淡答道:“不累,只是……刚刚看了一会书。” 法无未曾怀疑,只捻着佛珠温声问他,“要不要在寺中用过斋饭再回去?” “不了。” 林斯言拒绝了,“母亲还在家中等我,若回去晚了,她该担心了。” 法无便未再多说,只嘱咐人下山小心,目送青年行礼告辞才跟身边的法相说道:“我怎么觉得阿言今日看着怪怪的。”虽然以前阿言也少言寡语,但今日的他总让人觉得有些不大对劲。 有种……说不出的死气沉沉。 法相却是知情的,都说出家人不打诳语,可他今日却已打了不止一次诳语,此时他轻捻佛珠,默看青年离开的身影,瞧不见了才淡淡说道:“师兄多虑了,阿言一直都是这样的脾性。” “是吗?” 法无笑笑,“那或许是我想多了吧。” * 林斯言离开禅房后又去了一趟佛堂,他把自己的东西收拾好,看了一眼那盘未曾下完的残局,正想把棋子重新收回到棋盒中,可手抬起却迟迟都不肯落下。 就像有一只无形的大手抓着他不肯让他破坏这盘残局一般。 他站在阴影处,抿唇盯着那盘残局静默许久,他点漆的眼中仿佛藏着思绪万千,最终还是无奈地叹了口气,他没再收拾,留下那副残局就往外走去,路遇熟悉的僧人,他停下脚步,嘱托一句,“里头那盘残局不必收拾。” 僧人以为他又得了什么稀世罕见的棋局,笑道:“师兄以后要下棋找我好了,我虽然不是很擅长,但至少能陪师兄逗个闷。”他以为林斯言又跟从前似的,自己跟自己下。 林斯言也未解释,只朝人略一颌首便朝寺外走去。 他今日是骑马来的,和几个僧人告别便骑上马朝山下走,到半山腰的时候看见远处的一行车马,前后十几个带刀侍从,个个腰背挺直,即便只是一个背影也透出高门风范,而中间是两辆低调内奢的马车,他在马上俯视远处,正想寻一条小路与他们分道而行,目光随意一瞥,却瞧见隐于树木之中的一堆黑衣蒙面人。 林斯言脸色微变。 他还来不及开口,就见十几个黑衣人已弯弓搭箭朝前后侍从射去。 第69章 “誓死守护,依然无惧无…… 突如其来的一场意外让原本好好下山的一群人当场就乱了阵脚。 即使这些人经过专门训练, 比起普通侍从不知要厉害多少,可一来这事太过突然,他们怎么也没想到在这雍州城中居然还会有人对安北侯府的人动手, 二来,他们今日走的是山路, 山路狭窄,旁边就是山谷, 被箭射中的那几个侍从从马上摔落后直接坠入旁边的山谷,他们甚至连挣扎都来不及,只留下一声惨叫就直接坠入那云雾之中不见了。 赵锦绣是最先察觉到不对劲的, 她原本正跟姜唯说着话, 手里也还握着一杯刚喝过一口的茶盏, 听到外头马儿有些动荡, 她就拧了眉。 “怎么了?” 姜唯坐在她对面, 瞧见她原本含笑的小脸忽然变得严肃起来,柔着嗓音问了一句。 赵锦绣正要回答,就听到外头传来马的嘶鸣以及人的惨叫, 听着这些声音, 她唰得一下就变了脸,手中茶盏立刻放回到茶案上,她第一个反应就是把坐在一旁安静看书的谢回塞到了姜唯的怀中, 而后掀起一角车帘看向外头。 看着外头的情形,她沉声说, “出事了。” 姜唯等人也都已经察觉到了,一群人脸色难看,姜唯更是直接问外头的车夫,“陈伯, 怎么回事?” 外头的马匹因为这一场动荡变得不安起来,马车颠簸,好在陈伯技术老练,及时控制了慌乱的马匹,但声音却还是掺了不安,“夫人,好像有埋伏,几个侍从摔下山谷了。” “怎么会这样?” 即使听到惨叫声的时候,心中已然有了答案,可听到这番话,玉如的脸还是唰得一下子变得惨白起来。 姜唯抿着红唇紧紧抱着怀中的谢回,明初也下意识地把赵锦绣护在身后,她的脸色也很白,声音也有些发抖,却还是沉着脸说道:“什么人这么大胆,居然敢对安北侯府的人动手!” 无人说话。 放眼整个雍州城,就算再贪心的土匪也从不敢对安北侯府的人下手,这群人如此胆大包天,显然不是求财,而是—— 想要让他们死在这。 谢回虽然年纪小,却一向聪慧,此时虽然小脸发白却不哭不闹,他甚至还抿着淡色的唇伸手回抱姜唯,似乎是想以自己小小的身躯保护姜唯一般。 姜唯感觉到了,她勉强扬起一道温柔的笑安慰似的摸了摸他的头。 领头的侍从名唤长岂,眼见几个相熟的兄弟坠入山崖,他也不敢多看,咬牙别过脸,抽出腰间佩刀,他一面嘱咐车夫驾稳马车,一面驱马护在马车周围,厉声吩咐,“保护好夫人和小少爷!” “是!” 其余侍从也忙定了心神。 他们一面护在马车外头抽刀往四周看去,一面继续小心翼翼朝山下前行。 今日出行的一共有两辆马车,头一辆马车坐的都是些随行的仆妇丫鬟,第二辆马车坐的便是赵锦绣等人,茶案上的茶盏早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打翻了,茶水溅湿了一群人的鞋袜和衣摆,可此时他们却无暇去顾忌。 隔着帘子。 看不清楚外面的情况,却能听到时不时响起的惨叫声,听到前面传来一道惊呼的女声时,玉如忽然脸色煞白喃喃道:“是……巧慧。” 姜唯听到这话,脸色也变得更加难看起来,巧慧是她院子里的丫鬟,今年才十三,长了一张圆脸,还生了一对酒窝,爱吃爱笑,十分娇憨,姜唯闲来无事的时候就喜欢逗逗她,即使没有亲眼瞧见,也能知道她此时凶多吉少,姜唯抱着谢回的手越收越紧,眼眶微红,贝齿也紧咬住红唇。 “母亲……” 谢回有些担心她。 姜唯摇摇头,只是抱着他的十指却收得更紧了,脑中思绪也在转个不停,想着该怎么办比较好。可她再冷静再沉稳也只是一个内宅妇人,倘若他们求财,她尚且还可以让人与他们谈判,可若是他们一心想让他们死,那…… 恰在此时,又是一阵惨叫声响起,只是先前多是男声,这次却还混迹着不少女声。 玉如终于忍不住掀起一角车帘往外看去,可手指刚曝露在外头就被一旁侍从的鲜血溅到,那滚烫的血液打在自己手上的时候,玉如整个人都抖了一抖,要不是她生性沉稳,只怕这会就该尖叫出声了,她颤颤巍巍把手中的帘子重新放下,但外头发生的事,马车里的几人也都已经瞧见了。 他们看见本来在他们前面的马车因为没了车夫的控制,跟疯了似的往前冲,原本围在他们面前的几个侍从被疯跑的马儿撞开,有的往旁边摔去,有的却是直接连人带马掉进了山谷,而马车没了阻挡,更是疯一样的朝山下奔去,惨叫、惊呼,一切绝望和恐慌在他们眼前铺展开来,而他们面对这一切却什么都做不了。 眼睁睁看着从前相熟的人死在自己面前,马车里的一众人脸色都不好看,即使是未怎么与他们相处过的明初此时也不禁红了眼眶,身子也在微微发抖。 直到颤抖的身子被身后的赵锦绣按住,才好些。 “主子……” 她泪眼婆娑地扭过头看向赵锦绣。 赵锦绣抿着红唇,神色也很凝重,却还是安慰地握住她的手,“别怕,不会有事的。” 但这句话,她自己都不信。 她握着明初的手,抬眸凝望前方,暗色绸帘已经重新遮挡住外头的情形,可山谷里那些延绵不绝的惨叫声却是怎么隔都隔不了,弥漫在空气中越来越浓郁的血腥味也随着风从四面八方地向他们袭来。 闻着这股味道,赵锦绣几人的脸色越发难看。 姜唯虽然白着脸,神情倒还算镇定,她一面抱着谢回,一面沉声问外头,“长岂,看到埋伏的人了吗?” 长岂听到她的声音忙答道:“他们藏在山林中,我们一时找不到他们。” 他的声音带着惭愧。 刚说完又是一阵漫天的箭雨朝他们袭来,长岂一边拿长刀横档,一边压着声和姜唯等人分神说道:“夫人,现在敌暗我明,形式不乐观,等我们兄弟开出一条路,你们先下山,无论发生什么,你们都不要停留,跑得越远越好!” 形势严峻。 姜唯张口想说什么,可看着怀里年幼的谢回,也只能咬牙回应,“你们小心。” 两人在说话的时候,赵锦绣并未开口,她也是第一次面对这样的困境,一边是深不见底的山谷,一边是不知道隐匿在哪里的杀手,就像一把刀悬在自己的头上,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落下,心脏也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紧攥着。 赵锦绣不是不害怕,可害怕并不能解决任何事,越是紧要的关头就越该冷静,这一点,她很久以前就知道了,她紧抿红唇在那漫天箭雨中掀起一角车帘往旁边的山谷看去。 山谷草木繁盛的确适合躲人,她拧着柳眉,按着箭雨的方向去推测那些人所在的位置,恰在此时,一道光线从远处直接折射到山谷之间,倒让其中几个身影一览无遗。 隔得远,赵锦绣看不到是谁在帮他们,只是在瞧见那道光线的时候,略一怔愣后立刻跟长岂说道:“反射!” “什么?” 姜唯一怔,她不明白她在说什么,长岂倒是恍然大悟,只是箭雨一波接着一波,他已自顾不暇,哪还分得出手再反射到对面的山谷上?赵锦绣也察觉出他的困境,她一面从旁边翻找小镜,一面对姜唯等人说道:“嫂嫂,你们看看还有没有多余的镜子,反射到对面的山谷。” 姜唯听到这话也明白过来了。 眼见少女已翻找出一面菱花小镜比对着外头的白光朝旁边的山谷照去,她也忙定了心神从一旁找出一面小镜。她虽是出自书香世家,却并不似外表看起来那般羸弱,相反,她比磐石还要坚韧,何况为母则刚,谢回还在这,她怎么也不能让他出事,她松手让玉如护好谢回,一面按着赵锦绣的法子做,一面……她看着外头的箭雨和越来越少的侍从,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谢回,只一息的功夫就咬牙收回,跟身边的赵锦绣嘱咐道,“瑶瑶,待会若有事,你就带小回先走。” “嫂嫂!” 赵锦绣一听这话就皱了眉。 被玉如护着的谢回也第一次拧眉反驳起姜唯的话,“母亲,我不走!” 姜唯想分神和谢回说几句,忽然听到耳旁传来少女的声音,“小心!”她被一股大力推开,身子直接撞在了车璧上。 “唔。”胳膊和肩膀都很疼,可此时姜唯却顾不上身上的疼痛,她忙抬头看去,便见红衣少女一手握着菱花小镜,另一只手却……握着一支带血的箭。 锋利的箭镞直接划开了少女的手心,鲜血从手心沿着手腕一路滑落至胳膊,秾丽的鲜血让白皙的胳膊更添一分动人心魄。 可马车里的人看着这副情形却都变了脸。 “主子!” “瑶瑶!” 姜唯变了脸,她想朝人靠过去,却被赵锦绣出声阻拦,“嫂嫂别过来。” “都躲开!” 赵锦绣说着也躲到了一旁。 几乎是她刚侧开身子,又是漫天的箭雨朝他们而来,即使有长岂几人在外阻拦格挡,还是有几支漏网之鱼射进了马车里,看着射在车璧上的箭,赵锦绣眸光微暗,咬牙沉声,“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现在敌暗我明,要是再搞不清楚他们在什么地方,长岂他们就算再厉害也会被耗光力气,到那个时候……她咬牙重新拿着菱花小镜,只伸出一只手往窗外探去,目光始终盯着外头。 明初被先前的情形吓到,哪敢让她再做这样的事?“主子,我来吧。”她说着就想过来,却被赵锦绣喝止,“护好小回!”眼见她不肯,她沉着小脸呵斥,“现在不是你推我让的时候,不把那些人解决掉,你以为我能活着?” 她这一句让马车里本就不高的温度更是降到了冰点。 可他们都知道她说的是事实,要是不杀了那些人,他们这些人都会死。明初长指紧紧掐着自己的胳膊,她猩红着眼睛,嘴唇都快被她咬破了,可她到底未再过去,而是和玉如一左一右护着谢回。 赵锦绣见她听话,终于松了口气,余光瞥见过来的姜唯,脸色又是一变,“……嫂嫂。” 姜唯捡起地上的镜子,见少女红唇微张,不等她说便笑道:“你说的对,不把那些人解决掉,我们都得死。” 赵锦绣脸色几经变化,到底未再阻拦,她看着姜唯与她一样侧靠在窗口的车璧上,拿起镜子往外头的山谷照去,而她也合上嘴巴凝起思绪。 马车里无人说话,所有人都屏着呼吸,生怕呼吸声太重而扰了她们,好在这一次,终于不是什么收获都没有,待瞧见几处地方人影晃动,赵锦绣连忙提醒长岂:“在东南方!” 长岂等人循声看去,瞧见那边几处暗影,他们抽出一旁的弓弩,弯弓搭箭直直向那边射去。 山谷间传来几道惨叫,这一次终于不是他们的。 连着射了十几支箭,等对面的箭雨停下,长岂就立刻冲身边的马车说道,“夫人,你们快下山!” 说完也不等马车里的众人开口,直接抬手一拍马匹,马儿吃痛,立刻往前冲去,好在有陈伯及时驱马,并未出事,马车一路朝山下冲去,两个被长岂嘱咐过的侍从一路策马紧跟在身后。 马蹄声逐渐远去。 留在原地的长岂看着远去的那辆马车,又看了一眼不远处已经动身过来的黑衣人,他扭头问身边仅剩的三个兄弟,“怕吗?” 他们这些人年纪不一,却一样年轻,可他们看着长岂,没有丝毫犹豫,震声答他,“不怕!” “好。”长岂一向冷肃的眉目此时竟带了几分温和的笑,他握着手中的长刀朗声笑道:“黄泉路上能够和你们一起走,也不枉我们做了这么多年的兄弟!” “长岂哥,你说会有人记得我们吗?”其中跟一个年纪最小的少年开口问道。 不等长岂答话,他身边的一个青年已笑着说道:“当然!侯爷、夫人、世子夫人、小少爷还有二公子,他们都会记得我们。” “那就好。” 那个少年笑着挠了挠后脑勺,想起一事,又有些可惜地说道:“二公子还答应从军营回来后,请我喝酒呢。” 其余三人忽然有些沉默,可长岂还是伸手摸了摸他的头,语气温和地说道:“二公子会记得的。”风带起他的长发,他说完,目光在他们这些稚嫩的脸庞上划过,余光看着越来越近的那些黑衣人,忽然沉声发话,“下马!” 说完后,他率先翻身下马。 他宽厚的手掌轻抚手下的爱马,动作轻柔且带着留恋,可当他的手抬起时,却是沉声吩咐,“杀马!” 无人反驳。 在长岂率先砍杀自己的马匹后,其余仅剩的三个侍从也纷纷动手,鲜血四溅,马匹嘶鸣,四个穿着一样黑衣劲装的年轻人满身是血,气喘吁吁,先前那一场苦战已耗费了他们不少力气,可他们始终握着手中的长刀横在胸口站在山路上迎接那些逼近的黑衣人,就像他们第一日进谢府时承诺过的话—— “誓死守护。” 此时他们明知杀马虽然可以阻止黑衣人没有办法立刻追下去,但也会让他们的命留在此处,可他们,依然无惧无悔。 第70章 “赵锦绣呢,她去哪了?…… “长岂!” 马车向前冲的时候, 姜唯掀起车帘看了一眼身后,他们都看见了四人砍马的举动,天空仿佛都被那四溅的鲜血染红了, 身后两个侍从红了眼眶,玉如和明初更是忍不住发出小声的啜泣。 赵锦绣虽然没有哭, 但眼睛也红得仿佛在滴血,她的双手紧捏成拳, 牵扯到手心里的疼痛,她也只是皱了皱眉隐忍不发,她死死盯着身后, 眼中有着对长岂几人的痛惜以及对那些黑衣人的愤怒。 她看到了那些黑衣人从山上冲下, 也看到了长岂几人横刀往前冲时带血的衣角在空中飞舞的情形, 可是很快, 她就什么都看不见了。 即使她趴在窗辕上拼命扬长脖子, 也什么都看不到了。 “郡主。” 紧跟在马车后面的黑脸侍从红着眼眶哽咽道:“外头危险,您快进去。” 赵锦绣咬着红唇没有说话,她水葱一般的十指依旧死死抓着乌木制的窗辕, 手心里才止住的鲜血又开始不住往下流, 很疼,可她却仿佛已经意识不到了,她只是感觉到凌厉的春风刮在她的脸颊上, 空气都带了甜腻潮湿的感觉。 姜唯没有去阻拦赵锦绣,她也一样, 即使已经看不到了,她也依旧朝身后看着,心中的悲痛让她握着车帘的手收得越来越紧,不算锋利的指甲透过暗色绸帘却还是让她在一瞬间感觉到了疼痛, 可她始终都不曾松开。 她低阖着眼,紧咬着红唇,直到胳膊被一只小小的手握住,她才回过神。 她什么都没说,只是在看到目光担忧望着她的谢回时,才松手,她把他纳到自己的怀中,紧紧抱着,身子在颤抖。 …… 此时的山路上除了极速向山下奔去的赵锦绣一行人,还有一个人,只是他却不是下山,而是擎僵策马朝山上奔去。 那人便是林斯言。 刚刚用铜镜折射出山谷的人就是他。 等看到马车里的人学会这招后,他也没有下去,而是头也不回地朝山上的青山寺奔去,林斯言很清楚自己的能力,他这个时候下去无谓是以卵击石,不仅没办法救人还会把自己的命都赔进去。 倒不如去山上告知此事,由师父领着寺中的武僧过来。 山间的风景在他两旁迅速划过,原本平淡的风都因马儿的速度变得剧烈起来,青衣郎君的头发都乱了,衣裳也被风吹得发出猎猎声响,可他却没有去理会,而是紧抿着薄唇肃着一张脸一刻不停地朝山上奔去。 “师兄?!” 山间小路上走来几个持棍的僧人,他们本是听到那些叫声想下来探个究竟,忽然看到林斯言,俱是一惊。 林斯言是法无住持的俗家弟子,他很小的时候就开始跟着住持学习了,辈分比许多僧人都要高,即使他很少来青山寺,可寺中的僧人都会尊称他一声“师兄”,少见这位师兄这副模样,一群人都很是惊讶,可神情却也变得严肃起来。 领头的一位蓝衣僧人名叫元随,他问林斯言,“师兄,出什么事了?” 看到他们,林斯言松了一口气,他修长有力的手勒住缰绳,不等呼吸变得均匀就跟他们说道:“谢家人在半路被人阻拦,恐怕支撑不了多久,快去通知师父让他派人去营救。”这大概是他第一次一口气说这么多话,说完后目光在元随手上的木棍一顿,也不等他们回应,他直接弯腰从元随手上捞过木棍就立刻掉头朝山下而去,速度比起先前只快不减。 留在原地的僧人看得愕然,等反应过来,元随立刻往前追出去几步,嘴里急道,“师兄,你去做什么啊,你不会武功啊!” 可回应他的只有山谷间无尽的风。 眼睁睁看着林斯言越来越远,其余僧人也都急了起来,“师兄,现在怎么办?” “留下一个人去寺中禀告住持和法相师叔,其余人随我先去底下看看!”元随说完便立刻朝山下走去,其余僧人也纷纷跟上。 等林斯言一路疾驰回到原处的时候,看到的却是一地尸首,有黑衣人的,也有谢家的侍从,就连刚才死守的那四个青年也都无一例外倒在了地上,原本疾驰的速度忽然一顿,握着缰绳的手也骤然收紧,忽然变得安静的山谷中,他指骨发出的咯咯声变得格外清晰,林斯言未曾停留,而是继续往下,到那的时候冷着脸沉默地从地上捡起一把□□,他刚背到身后,想离开的时候却被一只手握住了衣摆。 低头看,是长岂。 林斯言不知道他的名字,却认出他是那些侍从的头,此时他的身上全是伤口,脸上也布满着鲜血,青年的眼睛被鲜血模糊,意识也早就不清了,他只是拼着最后一口气死死抓着林斯言的衣摆,不肯让他下山。 林斯言弯腰蹲下,他一向喜净,更不喜欢与人接触,可此时他却没有犹豫地握住那只满是血污的手,“我是东山书院的学生,是你们二公子的同窗。” 他看着男人的眼睛说道。 青年听到这话,握着他衣摆的手一顿,他费力睁开满是鲜血的眼睛,仔细辨认了一会终于松开了手,他似是想说什么,可他已经什么都说不出了。 林斯言只看到他的薄唇一张一合,眼中的光芒逐渐被抽走,而后停在半空的手砸落在满是鲜血的地上,彻底断气了。 眼睁睁看着青年断气,林斯言原本握着他的手僵在半空,他低眉阖眼,五指开始一点点收紧,用力到手指的线条都开始变得紧绷冷硬起来,手背上青筋暴起,指甲也深陷在掌心之中……他自小时候经历父亲的死后,又跟着青山寺的住持钻研经法,平日冷静的就像一潭死水,可此时他的心中却充斥着愤怒。 那双一向漆黑平静的眼睛都仿佛燃烧起了两束火焰。 他什么都没说,只是紧抿着薄唇,抬手覆在青年睁开的眼睛上,等青年闭上眼睛,他不再停留,立刻起身离开,翻身上马的时候,青衣郎君的脸上已是一片骇人的严寒。 他一手握着缰绳,一手握着木棍,就这样朝山下冲去。 …… 而疾行于山路上的马车最终还是没有逃出去,它在半路被黑衣人追上,两个侍从一面阻挡漫天过来的箭雨,一面还得跟那些黑衣人对抗,可比起黑衣人而言,他们的人实在是太少了,即使奋力拼杀也抵不过。 忽然,一支箭射中了陈伯的脖子。 鲜血当即喷出,陈伯瞪大眼睛,身子也开始变得摇摇欲坠起来,可他还是紧咬着牙赶着马车朝山下的大道驶去,那些黑衣人似乎也惊诧他的毅力,低啐一声后又连续射了几箭—— “唔。” 身上被射中好几箭,陈伯到底忍不住闷哼出声。 马蹄哒哒,风也很大,可坐在马车里的赵锦绣还是听到了这一声,她连忙掀起帘子,正好看到陈伯朝一旁倒去的情形。 “陈伯!” 他是谢家的老人,上次也是他载着她和谢池南去的西郊,这么多车夫里,赵锦绣唯一认识的就是他,她想伸手抓住他的胳膊,可她的手只来得及触碰到老人的衣袖,就眼睁睁看着老人从马车上摔落。 马车继续往前奔跑,她趴在车辕上看到老人倒在地上。 “陈伯!” 她又喊了一声,可老人什么反应都没有,他只是平静地躺在那,仿佛睡着了一般。 这里的动静也让黑脸侍从注意到了,看到这副情形,他连忙拍马过来,跟着从马背上跳到马车上,及时控制住疯跑的马儿。他先前一番苦战,身上满是鲜血,看到身旁红了眼跪倒在车辕上的赵锦绣,又看了一眼身后,见姜唯等人甚至就连一向少言寡语的谢回都殷红了眼眶,他两片干涩的嘴唇一张一合,却什么话都说不出,他只能哑着嗓音像先前那般劝赵锦绣,“郡主,您快进去,外头危险。” 春风凌厉,鲜血浓郁,趴在车辕上的少女迟迟都不曾开口,不知道过了多久,她忽然一点点握紧自己的手从车辕上坐起来,她说,“里面就安全了吗?” 声音轻得仿佛是在呢喃。 黑脸侍从听到了却什么都回答不了,又是一支利箭朝他们射了过来,他感觉到身后传来的那股子劲风,连忙拿起手中的长刀去挡,可长刀还未触碰到那支箭,就被少女握住了。 利箭带来的劲风力道很大,赵锦绣那只受伤的胳膊再一次传来酸麻的感觉,身体也被带得直直撞在一旁的车璧上。 “主子!” 明初连忙把她扶住。 姜唯也搀了一把,她目光担忧地看着此时变得异常冷静甚至神色有些冷酷的赵锦绣,“瑶瑶……” 赵锦绣却只是摆手,道一句“没事”。 她的手指依旧握着那支锋利的箭,那上头的白色箭羽还在因为余震而不住晃动,而她沉默一瞬后,忽然神色冷静地看着黑脸侍从说道:“我们来赶车,你回去帮他。” 黑脸侍从一惊,他想也不想就要摇头,可红衣少女却垂着一双眼睛看他,语气平淡地问道,“你还有更好的法子吗?”不等他开口,她轻抿红唇,平静地阐述事实,“再这样下去,我们谁都活不了。” 黑脸侍从张口欲说,最后还是闭紧了嘴巴。 郡主说的对,这个时候他们要是再推诿下去,谁都活不了。 敌众我寡,等他们死了,那郡主和夫人他们不还是成了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与其如此,倒不如拼一把!他咬了咬牙,未再坚持,只把手中缰绳交给赵锦绣,低声道一句,“郡主小心。”便起身一跃,待跑了几步回到自己的马匹上时,他把随行的□□递给赵锦绣,又把另一把佩剑扔过来,而后看着赵锦绣沉声道:“请郡主保护好自己,也请郡主……带夫人和小少爷平安离开这。” 黑脸侍从说完就想离开,却听到身后传来少女哑涩的嗓音,“请你……也务必保护好自己。” 离开的身形一顿,黑脸侍从握着缰绳回头,看着红衣少女正仰头凝望他,那双无法用言语形容的好看杏眼饱含着无尽的珍重,这是他第一次被这样好看还身份贵重的姑娘看着,黑脸侍从有些害羞,还有些说不出的满足。 他咧开嘴巴笑了下。 明知道活着对他而言已是奢望,可他还是笑着哎了一声。 而后他什么都没说,头也不回拍马离开。 “主子,我们现在怎么办?”明初就算平日胆子再大,性子再沉稳,这种生死关头也有些不知所措。 姜唯倒是还算平静,可她从前是诗香礼仪浸染出来的大家闺秀,后来更是直接成了内宅妇人,平日出行皆坐马车,根本不会骑马,玉如和谢回就更加不用说了。 “你来赶车。” 赵锦绣把手中的缰绳递给明初,自己背起□□,又拿束带绑起披散的头发。 姜唯看她这般举动,心下猛地一跳,她压抑着心中不安,问她,“瑶瑶,你想做什么?” 赵锦绣闻言,手上的动作一顿,她把思绪压在心底,转过头朝姜唯宽慰一笑,她没有回答姜唯的话,而是把刚才侍从递给她的佩剑递给姜唯,“嫂嫂拿着防身。”跟着和她低声承诺道:“嫂嫂别担心,我们一定能够平安回家的。” 她说话的时候,坐在车辕上,她艳丽的裙子上绣着凭风而去的仙鹤,此时被春风刮得在空中不住飞舞,在这白光将散,黑夜还未彻底笼罩的天地间,她美得就像是即将御风而去的仙女。 明初从小就跟着赵锦绣,看着她这副神情,她的心底忽然闪过一丝不祥的预感,滚滚心跳声中,她一边握紧缰绳,一边看着赵锦绣,哑声说,“主子,你……” 只是还未说完,原本脸上还带着笑的少女却唰得拉下车帘。 迎着明初的目光,赵锦绣沉声吩咐她,“照顾好嫂嫂还有小回,把他们平安带回家中。”而后也不等他们反应过来,她就直接从车辕上一跃而下。 “主子!” 明初想勒紧缰绳,可赵锦绣在原地打了几个滚后,直接手持弓箭,朝马的屁股射去一箭,马儿吃痛,立刻跟疯了似的往前奔跑。 “瑶瑶,你在做什么!”姜唯生性温婉,此时却急红了眼,她趴在车窗上探出半个身子不顾仪容地冲赵锦绣厉声喊道,“你快回来!”她想让赵锦绣回来,可留在原地满身污泥的明艳少女却只是扬着明媚的笑容冲她笑。 “明初停下,你快停下!”她只能改为掀起车帘,冲明初说。 可明初满面泪水看着留在后头的赵锦绣,却并未如姜唯所愿勒紧缰绳,她只是哽咽着和姜唯说道:“主子留在那边是想给我们争取时间,我们若停下就是辜负了主子的这番心血。” 身后那个熟悉的身影已经看不见了。 明初的嘴唇都快被她咬破了,她就这样混着血水咬着红唇收回视线,目视前方时,她咬牙催马,“驾!”紧跟着,手里的缰绳高高扬起又落下,马儿以从未有过的速度毫不停歇地向山下冲去。 姜唯瘫软在马车中。 “夫人!” 玉如哭着去扶她。 谢回也伸了手,等姜唯被扶回到坐垫上的时候,他紧握着她的胳膊,蹲在她的身前哑声问她,“母亲,姑姑她……” 姜唯凝望他许久才抱着他闭目抿唇,不知是在安慰他还是安慰自己,“她会没事的,她一定会没事的。” …… 目送马车离去。 赵锦绣立刻收敛起脸上的笑容,她没有停留,而是直接朝一旁的山谷攀岩,好在山路虽然陡峭却也并非攀爬不上,就像最开始黑衣人的做法,她也隐匿于草木之间静待时机,站得高了,她的视野立刻变得清晰了许多,她看到黑脸侍从他们拼死阻拦也没有杀光那些黑衣人,她看到他们倒在地上,看到那些黑衣人因愤恨不住朝他们身上砍去…… 巨大的愤怒笼罩在她的心中。 她握着弓箭的手都因气愤而在发抖了,有好几刹那,她都想这样不管不顾把手中的箭射出去,可她不能……只剩下六支箭了,可黑衣人还剩四个,她没办法保证自己百发百中,更不能在这个时候浪费掉仅剩的箭。 如果射不中的话,不仅她会死在这,嫂嫂他们也走不掉,谢家已经失去春行哥哥,不能再失去一个姜唯和谢回! 那样的话,不仅是燕姨,谢池南也会崩溃的。 天色渐晚,风也变得越发剧烈了,赵锦绣腰间的玉佩和猫型木雕撞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声响,她低头看了一眼,手指下意识地握住那块木雕,“谢池南……” 她似呢喃一般喊他的名字。 她想,如果谢池南在这的话,他们一定不会那么窘迫,以他的本事,他们一定能够平安回去。 “真是晦气!” 马蹄声从远及近,赵锦绣甚至都能听到黑衣人的声音,“早知道就不接这一单了,现在我们折了这么多弟兄,可不能连任务都完成不了!” “不过楼主胆子也真大,居然敢对安北侯府的人下手,这要被人查出来,咱们可都没好果子吃。” “把他们都杀了不就没人知道了。” …… 听着这些声音,赵锦绣压抑着心里的怒火,咬牙举起弓箭,弓弦已经被她拉到最紧处了,她比对着底下,眼睁睁看着黑衣人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她的心跳也变得越来越快。 蹦地一声,箭直接朝底下射去。 “唔。” 其中一个侍从当即倒地,另一个侍从一勒缰绳,“谁?!” 他怒吼出声。 赵锦绣的手都在发抖了,却还是冷着一张俏脸,咬牙继续搭起弓箭,又是一支箭,可这次底下的黑衣人早有准备,并没有射中,赵锦绣并没有气馁,又从身后拿出两支,这次她直接搭了两支箭朝底下射去。 “唔。” 黑衣人从马上摔落却未气绝,甚至还找到了她的方向,等到殿后的两个黑衣人赶到的时候,他咬着牙拄着手中的剑,脸色难看地朝山上一指,“抓住那个女人!” “这就是那人说的红衣女子!抓她去交差,总好过一个都抓不到!” 那两个黑衣人一听这话立刻三步并作两步朝山上走来,赵锦绣看着他们的身影,脸色变得惨白,她一边往后跑,一边搭起手中的弓箭,可仅剩的两支箭只是刺中了其中一个黑衣人的肩膀,她这个举动可谓是直接激怒了那两个黑衣人,受伤的黑衣人咬牙拔掉肩上的箭,他往旁边啐一声骂道:“好烈性的女子,等我抓到她看我怎么折磨她!” 赵锦绣在箭用完后就扔掉了手中的□□转身就跑。 她不知道自己跑到了哪里,她只知道拼命往前跑,跑得越远越好,可山林间的杂草藤蔓实在太多了,她被一条看不见的藤蔓绊倒,整个人往前扑去,听到身后越来越近的脚步声,赵锦绣绝望地闭上眼睛……她从未想过她会命丧雍州。 可想象中的疼痛并未传来,反而不知道什么东西从头顶挥过,然后是男人的闷哼声和倒地声。 而她被一双温暖的手臂抱住。 “没事吧?” 她听到耳畔传来熟悉的男声。 这个声音…… 赵锦绣目光呆滞地抬起头,看着眼前熟悉的身影,“林……公子?”她似不敢置信,哑着嗓音呢喃般喊他的名字。 林斯言点了点头。 余光瞥见朝他们拔剑而来的黑衣人,他脸色微变,顾不上和赵锦绣说话,把人拉到身后,搭起手中的弓箭就朝来人射去,可弓箭远程还好,近程根本发挥不出他的功效,唯一的木棍也已经甩出去了。 赵锦绣也察觉到了。 即使她现在还满心惊诧林斯言的出现,但在看到黑衣人过来的时候,她还是立刻咬牙握住青年的手转身往前跑去。 她从未跑得这样快过。 凌厉的晚风扬起她的高马尾,也扬起了她艳丽的海棠裙,她却始终目不转视,只知道一路向前方奔跑。 而她身边的林斯言却又是另一番心情。 陡然被她握住手的时候,林斯言只觉得脊背都僵住了,他失去了所有的反应,只知道跟着她往前跑,晚风很大,可他的耳边却静极了,静得仿佛都能听到自己清晰的心跳声。 直到—— 赵锦绣停下步子,他才回过神。 黑衣人就在他们身后,看着他们停下步子,跟着往底下一看,桀笑出声,“跑啊,怎么不跑了!折了我这么多兄弟,看我怎么收拾你们!”他说着举起手中的长剑。 赵锦绣绝望的闭上眼睛,她的脑中闪过许多东西,祖父、弟弟、姑姑、燕姨还有……谢池南。再睁开眼的时候,她红着眼睛扭过头,看着身边的青年满怀愧疚,“林公子,对不住了。”虽然不清楚林斯言为什么会出现在这,但现在明显是要连累他了。 恢复冷静的林斯言又变成从前那副模样了,仿佛先前被她握住手时失神错愕的那个人并不是他,他只是垂着那双漆黑深邃的眼睛,问她,“相信我吗?” 赵锦绣一愣。 但看着他那双眼睛,她还是点了点头,几乎是她刚点头,就被纳入一个温暖的怀抱。 少女脸上满是愕然。 她目光怔怔看着眼前的青年,不等她有其他反应,耳畔传来林斯言的声音,“闭上眼。” 不知道他要做什么,赵锦绣眼睫微颤却没有立刻闭上眼睛,直到眼睛被一只大手覆盖,视野变成了漆黑的一片。 而后—— 她感觉到自己在极速下坠。 * 明初一行人终于离开了那狭窄的山谷。 劫后余生并没有让他们觉得高兴,反而凝望身后始终平静的小道,他们心中那一朵乌云更大了。明初即使满心担忧也不敢停留,她继续往前赶着马车,期盼着能早些碰到人,再晚些,她真怕主子…… “明初?” 前方忽然传来一道熟悉的男声。 明初猛地抬起头,她看到不远处有个梳着高马尾的黑衣少年郎坐在高大的白马上,他的手腕上还绑着那条红色的发带,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少年扬着一张灿烂的笑脸唇角上扬朝他们过来,嘴里还说着,“巧了,我还想着来碰碰运气,没想到真碰上你们了。” “怎么是你在赶车?” 他有些诧异,等离得近了,看到她哭红的脸,他的心跳忽然一顿,紧跟着车帘被人从里头掀起,姜唯和谢回喊他,可谢池南目视里边却没有看到那个最熟悉的身影,心跳在这一刻彻底停止,胸腔中所有的空气也在这一瞬间被人抽干,他握着缰绳的手因为太过用力手指都泛白了,他却没有察觉。 他只是哑着嗓音问,“赵锦绣呢?她去哪了?” 第71章 “赵锦绣被疾跑而来的少…… 天色渐晚。 今夜无星无月, 只有山林间倒映出来的一点光辉笼罩着大地,不算明亮,但也不至于照不清去路, 谢池南独自一人骑着马穿行在这山谷间的小道上,这条路对他而言并不陌生, 他曾一个人来过许多回,可没有哪一次, 他是以这样的心情来的。 俊朗的少年下颌清晰轮廓分明,可此时这张俊美明朗的脸上却没有一丝笑意,握着缰绳的手五指用力, 指尖泛白, 喉咙也仿佛被一只大手紧紧抓着, 血管般的青筋在修长白皙的脖颈不住流窜。 和明初一行人分开已经有一刻钟了, 即使过去这么久, 他的耳边仿佛还回响着嘈杂的轰鸣声,那种如坠冰窖、眼前发黑的感觉,谢池南已经很久没有体会过了。 可就在刚刚, 在得知赵锦绣的消息时, 他差点直接从马上摔下。 “驾!” 幽幽山谷无比寂静,只有少年一声比一声急促的催赶声不住响起。 神离一向五感灵敏,到一处后, 原本飞踏的步子忽然停下,谢池南心下一动, 他僵硬着脖子往前看去,便瞧见一地尸身,有相熟的,也有不认识的, 有男也有女,马车四分五裂,前面属于谢家的牌子还悬在半空随风飘荡,即使已经从明初口中知晓先前发生了什么,但真的亲眼目睹这样的情形,谢池南本就难看的脸色还是唰得一下就沉了下来。 左手腕上的发带被风吹得高高扬起,他抬手握住,用一种指骨都将碎裂的力道紧紧捏着那朵牡丹花,“赵锦绣……”他沙哑的嗓音响在山谷间,仿佛呢喃一般,“你不会有事的。” “我不会让你有事的!” 他紧咬着牙,拳头捏得死紧,手背上青筋流窜,就连手臂都因用力而爆发出条条青筋,用力一握后,他狠狠闭了一下眼睛,再睁眼的时候他未再看周遭的尸身,而是重新一握缰绳风驰电挚般往前冲去。 沿途路上还有不少尸首。 谢池南一路策马一路看,每当看到一张相熟的脸,他的心都会蓦地一沉,却又因为没看到最熟悉的那个人,而保留着最后一丝希望。直到看到前方打来一束亮光,他抽出腰上的佩剑,金玉之声刚响起,他就听到一道年轻的男声,“谁在那?” 紧跟着是越来越多的脚步声。 谢池南冷着一张脸没有答话,他只是高坐于马背上,握着手中的长剑凝望他们。 天色太暗,人又离得远,即使来人提着灯笼也只照出一片光晕,反倒让周遭的一切变得更加虚了,谢池南虽然看不见,可他腰背挺直浑身紧绷,踩在马镫上的脚也绷紧了几分,做好随时战斗的准备。 直到—— 他听到一声,“二公子?” 绷紧的脚重新落回到马镫上,他拧眉循声看去,来人一身蓝衣僧服,虽然认不出面孔,可明显是青山寺的人。他原本悬起的心落下,翻身下马还不等发问,又听来人朝身后喊道:“师父,是二公子,谢家二公子来了!” “阿弥陀佛。” 穿着红衣袈裟的老僧人越过众人朝谢池南的方向走了过去。 “法无住持?”这次谢池南认出来了,他收剑回鞘,收敛起满身的戾气快步朝人走去,看他们这番阵仗,显然是已经知晓此事,他压抑不住焦急的心,张口问道:“大师可曾看到我家中女眷?” 他边说边跟人比划,“她这么高,长得很好看,穿着一身红衣。” 法无点头,“见过。” 眼见少年原本漆黑的眼眸蹭的一下变得灿亮起来,他心中有些不忍,却还是垂眸念了声“阿弥陀佛”,如实道:“世子夫人离开前曾带着这位女施主来向贫僧辞行,之后贫僧就未再见到了。” 话音刚落。 便见眼前少年眼中的光芒一点点消失,最后又变得一片漆黑。 谢池南闭着眼睛却还是藏不住心中的失落,他双手紧捏成拳,努力让自己变得平静下来,半晌才重新睁开眼哑声问道:“那大师可曾见过我家中其他人?” 法无摇头,“贫僧下来的时候,并未见到一个活着的谢家人,不过寺中僧人抓了一个杀手,可惜贫僧无用探不出口风,本想着给你们送过去,倒是没想到会在这碰到二公子。” 他还欲说,却听到一道冷冽到不带一丝情绪的男声在他身前响起,“人呢?” 法无刚伸手指了一处,就见原本还站在身前的少年已然不见了,众人只感觉到一道凌厉的寒风从他们脸上刮过,不等他们反应过来就听到山谷间响起一道惨叫声。 俊美的黑衣少年郎此时仿佛修罗降世。 他一脚踹翻被捆绑住的黑衣人,等周遭僧人反应过来的时候,只见雨点般密集的拳头不住朝黑衣人的身上砸去,马尾被剧烈的动作带着在半空摇晃,地上的黑衣人被打得连哼都哼不出。 “这……” 众人都愣住了,有人想去劝说,却被法无阻拦。 早已看破红尘的法无此时只是垂着眼睛,握着手中的佛珠背着经文,其余僧人见此也都低下头,只当没有看见。 “她人呢?你把她怎么了?”发泄一通后,谢池南用力握着黑衣人的衣襟,寒声问道。 那黑衣人被打得满嘴是血,脑子都发昏了,等神智恢复清楚后看着眼前少年这副气急败坏的样子,倒像是猜到了什么,他一边把嘴巴里的血水往旁边吐,一边桀笑道:“杀了,死了,我把她杀死了!” 他似乎早就猜到了。 看着那只先前砸向他的拳头再一次高高举起,他不仅没有觉得害怕,甚至还怪笑着睁着眼,等着它落下。 可想象中的疼痛并未传来。 反而是一道冷静的男声传入耳中,“我知道你们这一行的规矩,任务没完成,不可能活下去。” 眼见黑衣人在这句话后目光变得闪烁起来。 谢池南反而变得更加冷静了,他不仅没再揍他,反而还垂着眼睛轻轻拍了拍他的衣襟,像是在替他掸掉身上的脏物一般,他这一番举动不仅看愣了一众僧人,还让躺在地上的黑衣人莫名觉得脊背一寒。 他正要开口却听少年问他,“你知道我是谁吗?” 黑衣人怎会不知?却闭着嘴巴不肯回答。 “哦,看来你知道啊。”旁边僧人提着的灯笼照出暖橘色的光芒,谢池南整个人沐浴在那光晕之中,脸上挂着温柔和气的笑,竟有几分故去谢家世子爷的模样,可黑衣人看着他这幅样子却只觉得毛骨悚然。 “你有家人吧?” 晚风带来少年低沉的声音,黑衣人脸色猛地一变,但想到自己的安排又继续默然地看着少年。 谢池南一直看着他,自然注意到了他这一番神情变化,他并未说什么,仍旧目光含笑地凝望他,他生了一双桃花眼,平日不笑的时候看着冷酷不好相处,可此时一笑,仿佛三春花开一般,不禁让人想起漫山遍野迎风舒展的长着嫩黄色花芽的迎春花。 “以为我找不到?” 他的语调是那样的温和,偏偏说出来的话却让人心惊胆颤,“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只要你活在这个世上,只要你见过他们,我有的是法子找出他们。” “你猜,我找到他们之后会做什么?” 明明少年的手只是放在他的衣襟上,可黑衣人却有种自己的喉咙和心脏被人掐住的感觉,他脸色煞白说不出话,而少年原本也不需要他说什么,他只是弯着一双动人的眼眸,自顾自说道:“男的就送进宫当太监,女的……” 他忽然一弯腰,压着嗓音在他耳边说道:“送去当官妓怎么样?” “谢池南!” 黑衣人暴怒,他挣扎着想从地上起来,可原本还在笑的少年忽然收起脸上的笑,他起身重重踹了下他的心口,听着男人痛呼出声,他绣着麒麟纹的长靴直接踩在上面,俯身弯腰,另一只手掐着他的喉咙。 五指一点点用力。 谢池南撤掉所有的伪装,失去最后的耐心,就像老鹰抓小鸡般把人提到了自己的面前,阴沉着嗓音说道:“我不是我爹也不是我哥,我的耐心不好,脾气也不好,你要是再不说实话,就不止是你的妻女了,你祖上的那些坟,我全都会找人挖出来,我会让你们生生世世都不得安宁。” “还有你——” “你想死,没那么容易!你知道这世上有种死法叫做凌迟吗?把人的肉一片片割下来,还得是在他最清醒的时候……” 先前谢池南那一声附在黑衣人耳旁的低语,那些僧人并未听见。 可此时他这些明晃晃到不屑有半点隐藏的话,不仅让暴怒的黑衣人面色惨白变得瑟瑟发抖起来,就连那些僧人也露出一脸愕然,甚至是早已脱离红尘心境平静的法无也忍不住心神一颤,手中佛珠错乱,不知道转到哪一颗了,他抬头看向远处即使被灯笼照着也仿佛融于黑夜中的黑色身影,张口欲说,最终却只是轻轻一叹。 两刻钟后。 黑衣人站在山巅旁,指着底下哑声道:“就是这,我看到他们跳下去了。”话音刚落,就看见身边少年看过来的阴鸷目光,经历过先前的那幕,他哪还有最初的嚣张,几乎是发着抖说道:“不是我,是那个男的抱着她跳下去的。” 谢池南凝视他好一会,知道他没有说谎,他没再理会黑衣人而是直接低头凝望底下深不见底的山谷,入目是漆黑的一片,根本看不清底下有什么,他正想攀着藤条纵身往下看看,却被身后的法无出声阻拦,“二公子,这山谷有一条小道可以走,如果那位女施主不是被迫跳下去的话,应该是那人早就知道不会出事。” * 而此时位于山脚的一处山洞,赵锦绣和林斯言这会就待在这。 即使过去已经很久了,可赵锦绣还是有种没有彻底回过神的感觉,她不清楚林斯言为什么会出现在那,更没想到他居然会带着她跳山。 天知道她那会感觉到自己下坠时是什么心情。 整个心脏都像是被人抓着,她完全呼吸不了,耳边全是风,而那密集的心跳震得她头晕目眩。 虽然后来林斯言跟她解释过了。 他从前爬山的时候摔下来过,知道这里的山谷不算深,中间还有遮靠的地方,可她…… 安静的山洞忽然传来青年的一声闷哼,赵锦绣收回涣散的目光,顾不上再去想那些东西,连忙朝声音来源处看去,待瞧见青年长眉微蹙,立刻担忧出声,“你没事吧?” “……没事。” 林斯言把捡来的树枝放在地上。 他想表现得行动自如,可赵锦绣还是察觉到了他胳膊的异样,想到先前他抱着她攀着藤条,好像胳膊还撞到了旁边的岩石,她拧眉问他,“你是不是受伤了?” “没事。” 林斯言摇摇头,他坐在她的对面,一边添柴,一边自己抬手揉着胳膊。 赵锦绣见他行动僵硬并不自然,抿唇犹豫了下,还是开了口,“我来帮你吧。”她说着就朝人伸出手,却被青年侧身拒绝,“不必。” 若是从前被他拒绝,赵锦绣绝不会再主动提起,可今日……他是因她受伤,无论如何,她都做不到袖手旁观。看着那张冷静到淡漠的侧脸,她轻轻抿唇,第一次强势地握住他的胳膊,撞见青年望过来的目光,似是没想到她会这么做,他平日从未有过波澜的双眸带了几分惊讶,等回神要抽回来的时候,她却死死握着,不肯退让。 她目光平静地回看他,语气淡淡地说道:“林公子不必担心男女大防,这里就你我二人,不会有人传出去坏了你我的名声。” 她一边说一边动手替人揉着胳膊,见青年抿唇似乎还要拒绝,她又是一句,“林公子这会不把手弄好,回头要是来匹狼来匹虎的,难不成还指望我一个弱女子去解决?” 林斯言听到这话,薄唇微张似要说什么,但看着她冷静的侧脸到底未再挣扎,他沉默地把受伤的胳膊伸了出去,另一只手就抵在自己的膝盖处。 第一次被赵锦绣这样强势对待。 他竟然没有觉得不高兴,相反,他还因为这一份特殊生出了一抹隐秘的欢愉。 也是这个时候,他才发现,原来他并不喜欢她客客气气喊他林公子,他喜欢……心底刚浮现这三个字,林斯言原本还算平静的脸色唰得一下就变了,他长指微动想抽回自己的胳膊,又怕她瞧出异样,只能低头抿唇压抑着心里的情绪,原本抵在膝盖上的手也跟着藏进了袖子里,握紧了。 赵锦绣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只是见青年没再挣扎,悄悄松了口气。 她其实还是不大习惯和他这样相处,可这种时候也没别的法子了,好在还算有用。 山洞里两个人都没再说话,只有柴火偶尔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赵锦绣低着头替人按着胳膊,小时候谢池南跟人打架总会伤胳膊伤腿,他不想让家里人知道,每次受伤就往她那边一跑,他又惯是个会挑剔的人,不喜欢明初她们小心翼翼的,便使唤她去做这些。 时间长了,她倒是也习惯了。 如今虽然很久不曾动手了,但有些东西根深蒂固,倒是没忘掉。 也不知道明初他们平安到家没? 谢池南呢? 他从军营回来了吗? 要是知道她出事,他肯定得急坏了。 脑中思绪乱糟糟的,一时便没注意多用了几分力道,直到听到耳边传来的压抑闷哼,赵锦绣才回过神,她忙抬起手同人道了声“抱歉”,而后收起心思,认认真真替人按了起来,余光瞥见他的侧脸却还是没忍住多问了一句,“林公子今日怎么会在那?” 这是她一早就想问的问题了。 被火光照映的青年,脸庞看着要比从前温和许多,声音却还是和以前一样,冷冷清清的,带着经年化不开的寒霜,“……路过。” 路过? 看他那会的阵仗,明显是有备而来,怎么可能只是单纯的路过?赵锦绣抬眸看他一眼,正要说话,却被他抢先一步,“今日便是别人,我也会救。” 青年垂着眼睛,他的侧脸是一如既往的清冷淡漠,脸上也依旧什么表情都没有,可那只无人瞧见的手却在袖子里用力握着。 赵锦绣透过暖色烛火去看他,沉默片刻后垂下眼帘说道:“林公子是好人,只是以后还是不要如此了,你这样,你的家人该担心了。” 林斯言没有说话,他也说不出话。 他……撒谎了。 若今日是别人,他会在自己可行范围内去帮他们,却不可能做到这样的地步,如若不是看到她被黑衣人追杀,他甚至都不一定会出现,是因为看到她被人追杀,他才控制不住朝人跑去的。 他已经忘记那会他在想什么了,只记得那会心砰砰直跳,快得仿佛要从喉咙口跳出来,平日的冷静理智从容全都被他抛在脑后,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 “她不能有事。” 林斯言从小早慧,岂会没有察觉这些日子的异样。 每次看到她总是无意识地看向她,看见她淋雨明知道不该还是让她进来,见她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那喊她过来坐,察觉出她的无聊主动问她要不要下棋,看到她出事更是什么都顾不得了…… 他不是傻子,很清楚这是因为什么。 理智让他清楚自己不该离她那么近,可有些东西,哪里能真的处处如他所愿? 林斯言心中无奈,他强迫自己闭上眼睛,仿佛闭上眼睛就能把那些扰他心绪的东西全都忘掉,可眼睛闭上后,其他感官反而变得越发清晰了,被她按着的那处地方仿佛烧着火一般,连带着心跳也莫名变得有些快,怕回头被她听到,林斯言只能重新睁开眼,问她,“知道是谁想杀你们吗?” 赵锦绣倒不知道他所思所想,闻言也只是沉默一瞬,而后点了点头。 “大概猜到了。” 她开始以为是针对安北侯府的人,可后来听他们说起红衣女子、画像,却不曾提起她的名号,便知道他们是受谁的指令了—— 魏垣。 在雍州,若真有人想让她死,也就只有此人了。 只是她没想到这人的胆子居然这么大,竟敢□□! 想到今日不幸去世的谢家奴仆和侍从,赵锦绣明艳矜贵的小脸一下子就变得阴沉起来,等她离开这个鬼地方,她一定要让魏垣血债血偿! 林斯言看着她的脸色,想问是谁,但薄唇一张一合,还是什么都没说。 今日已经够多管闲事了。 不要再去问这些本该与他无关的事了,等离开这个山洞,他们就该路归路,桥归桥。 可这样想着,他的心里竟然有些闷闷的。 他捏紧自己的拳头,双目也跟着微合,却还是说,“……好了。” 赵锦绣停下动作,抬眸问他,“不疼了吗?”见他摇头,便收回手,“那你先休息一会。” 不清楚黑衣人还在不在,便是不在,这个时候他们也出不去。 林斯言也清楚。 这么晚不回去,母亲肯定得担心了,但这种时候也没别的法子了,只望师父知晓之后能派人去家中替他传句话让母亲不必担心,余光看见对面脸色不算好看的赵锦绣,他薄唇轻抿还是没忍住说了一句,“你也休息会吧。” 赵锦绣其实很累,但她睡不着,想的事情太多,心跳也很快,脑子紧绷着,太阳穴也在突突直跳,不过看着林斯言,她沉默一瞬还是朝人点了点头,应了声好。 她朝旁边的山壁靠去。 夜里天凉,她双手环抱着自己的胳膊,原本只是想闭着眼睛小憩一会,不想这样靠着竟真的慢慢睡了过去。 林斯言见她睡着,又见她双手环抱着自己,红唇泛白,他放轻手脚把地上的火堆朝人那边移了一点过去,待见她紧皱的柳眉逐渐变得舒缓才靠到了离她较远的一处闭目养神。 半梦半醒间—— 赵锦绣忽然听到一阵熟悉的声音,本以为是在做梦,她只是轻轻呓语一声并未睁眼,可那声音从远及近,迟迟不绝,反而变得更为清晰起来,她猛地睁开眼睛,恰好与对面青年的目光撞上,她压抑着心跳问他,“林公子,你听到了吗?” 不等青年开口,又是一声呼喊传入她的耳中。 “是他!” 赵锦绣说完后立刻扶着山壁起身,起来的太快,她有些头晕目眩。 “小心。” 林斯言拧眉想起来。 可赵锦绣只是笑着说了句“没事”,等扶着山壁缓了一会,她留下一句“我去看看”便没有犹豫地往外跑去。 夜色漆黑,山洞里的那点柴火早已燃尽了,只留下一点猩红,而她艳丽的海棠裙成了林斯言眼中最后一点亮光,只是这抹光亮很快就从他的眼前消失了……他眼睁睁看着那抹艳色离他越来越远,最后什么都瞧不见了,看着外头漆黑的一片,青衣郎君慢慢把手按回到了先前被她握过的那只胳膊上。 浓密的眼睫微垂,在这寂静的山洞,这位平日冷静从容的郎君竟少有的带了一抹易碎感。 …… 赵锦绣一路小跑道外头,伸手不见五指的夜,她根本看不清谢池南在什么地方,可听着不远处的呼喊,她还是连忙回应道:“谢池南,我在这!” 喊她的声音忽然一顿。 紧跟着却是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朝她跑来。 赵锦绣也顺着那个声音往前跑,没跑几步,她就被人紧紧抱住了,少年胸膛滚烫,双臂有力,几乎是刚被他抱住,她所有的疲惫和委屈还有害怕都在此刻化作了延绵不绝的眼泪。 第72章 “如果赵锦绣出事,他会…… 赵锦绣也不想哭的。 她从来都不是软弱的人, 刚刚最难的时候,她都只是红了眼眶没掉过一滴眼泪,甚至在生死存亡时刻, 她也没有哭,可此时, 被熟悉的少年抱住,听着他滚烫的心跳, 她高悬了许久的心仿佛终于找到了安心处慢慢落了下来,眼泪也就跟止不住似的,一串串往下掉, 很快就沾湿了少年的衣襟。 刚刚在山上还仿佛修罗鬼刹的少年此时感觉到她在哭立刻又变得手足无措起来, 他连忙松开抱着她的手, 低头去看她, 待瞧见她满面泪水, 更是急得不行,“是不是受伤了?” 他边说边握着她的胳膊去检查。 赵锦绣摇摇头,眼眶红红的, 看着还有些泪眼婆娑, “……没受伤。”怕他担心,她边说边抹了下眼睛,等眼泪都擦干了才仰头问他, “你怎么找到这边的?” 谢池南仍不放心,低头继续检查她的伤口, 闻言也只是简言意骇说了一句,“抓住一个黑衣人问了你的行踪。” 可这里实在太黑了,他根本看不清她到底受没受伤。 “走,我们先离开这个鬼地方。”他说着就要半蹲在她面前背她, 却被赵锦绣握住胳膊,“先等下。” 她跟他说,“林公子还在山洞里,刚刚多亏他帮了我。” 陡然听到这个名字,他皱了皱眉,问她,“林斯言?”虽然刚才从黑衣人口中知道有个男人,但他没想到会是林斯言。 见她点头,他站起身,朝身后的山洞看去,夜色倒映出来的半点银辉之下,一个熟悉的青年正站在山洞口看着他们,他还是从前那副冷清孤傲的模样,一身青衣身姿挺拔,融于这沉沉黑夜就像是一幅天然的水墨画。 离得远。 其实有些看不大清他眼中的情绪。 可谢池南还是清晰地从他的身上感觉到一抹不同。 他从小就对危险有着过人的敏锐,这抹敏锐让他在行军打仗时总能轻易找到敌人的踪迹,也让他在横跨沙漠时总能避开一些危险,而此时面对不远处的那个青年,他再一次感觉到了一抹危险,这抹危险与从前不同,却一样不容忽视。 只是他眼中的打量也只是出现了一瞬,便又被他收了回去。 无论林斯言在想什么,今日他救赵锦绣是事实,如果不是他,或许赵锦绣早就……想到这个可能,他整个人又变得紧绷起来,下颌收紧,精壮有力的手臂也再次爆起青筋。 他先前和那个黑衣人说的那些话并非玩笑,如果赵锦绣今日真的出事,那他一定不会放过他们。 “怎么了?” 赵锦绣感觉到谢池南紧绷的胳膊。 “没事。”谢池南垂下眼帘压抑住心中那些狠戾的情绪,“走吧。” 他说。 夜色漆黑,山间小路并不平整,谢池南朝赵锦绣伸手,被赵锦绣握住胳膊后带着她朝山洞走去,离得近了,他看着那个熟悉的青年说道,“今日多谢你了,以后你有什么需要,尽管和我说。” 林斯言闻言朝他看了一眼,他也察觉出面前的少年与从前有些不一样,他变得成熟了许多,也沉稳了许多……垂下眼帘,目光却在红衣少女的那只手上一顿。 那只白皙的涂着蔻丹的手此时正牢牢地握着少年的胳膊。 他想起先前两人从树上坠下来后,他朝她伸手想把她扶起来,可少女却只是笑着朝他摇了摇头,她同他道了谢,而后自己从地上撑着站了起来,即使被摔得脚步都蹒跚了,也不曾露出一丝软弱。 心下那面平静的湖水仿佛被人击下一颗小石子,泛起一圈又一圈乱了的涟漪,可他什么都没说,犹如蜻蜓点水般看了一眼,他就收回了目光。 “不用。” 他救她原本就不是为了她的感激。 谢池南看他一眼,并未多说,“走吧,我们先回去。” 他说完便要去背赵锦绣。 赵锦绣却摇头,“不用,我没受伤,一起走回去吧。”要是只有她跟谢池南两个人,她倒是也没事,可这会林斯言还在旁边,她总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谢池南还欲说,林斯言却已率先走了出去。 看着青年离开的身影,他的袖子又被赵锦绣轻轻拉了一下,收回视线去看身边的少女,他到底未再多说,只继续握着她的胳膊,“走吧,小心点。” 赵锦绣点了点头。 任由谢池南握着她的胳膊,她看了一眼走在前面的林斯言,见他步履沉稳,便又问谢池南,“嫂嫂他们平安到家了吗?” “嗯。”谢池南看着地上时不时提醒一句,嘴里跟着说道:“我在山下碰到他们的,后来我让他们先回家去找人。” “山下?” 赵锦绣一怔,“你怎么会在山下的?大营和这不是两个方向吗?” 谢池南没有立刻答话,而是垂眸看了她一眼,从百鸣山上下来后,他就立刻回到营帐换好衣服,几个相熟的士兵全都惊讶他这么着急回家,还以为是出什么事了,他却只是笑着说没事,他甚至没去等父亲和他一起走,只拜托秦森帮他去跟父亲说一声后便马不停蹄地往外头跑。到半路的时候,听说今日下了一下午的雨,他猜测赵锦绣他们应该还没回家便掉转方向打算去青山寺那边碰碰运气。 他这么着急想见到她,不过是想把满心的喜悦第一个分享给她。 只是他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 他想到刚刚一路策马而来时压抑的心跳,脚步忽然停下,谢池南低头看着赵锦绣,突然不想再隐瞒了。 “赵锦绣……”他低眉喊她。 “嗯?” 赵锦绣跟着停下,看他,“怎么了?” “我……”谢池南张口,可还没说完,前方忽然传来一阵声音,“师父,师兄在这!”是青山寺的僧人过来了。 被这道声音打断,赵锦绣也循声看了过去,瞧见那些寺中僧人,她有些惊讶,看来在她不知道的这段时间,山上应该也发生了不少事。想到这,她又想到自己的那些猜测,沉声问谢池南,“你问过那个黑衣人没?是谁指使他的?我刚刚听他们说话,他们看着不像是跟安北侯府有仇。” “倒像是——” 她小脸沉沉的,红唇也跟着紧抿起来,“魏垣安排人做的。” “魏垣?”听到这个名字,谢池南有些意想不到,但想到魏垣的为人和陶野等人对他的评价,又觉得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眼见身前少女那双好看的眉毛都快皱成了春山的模样,他抬手轻轻抚了抚她的头,安慰道:“别担心,这事我会仔细彻查的。”想到一路上的尸身,他双目微沉,声音也沉了下去,“无论是谁,我都不会放过他。” 有他的话,赵锦绣也就安心了,只是想到那些无辜惨死的人,她水葱般的手指还是忍不住紧握成拳,眼眶殷红,嗓音也闷闷的,“如果不是我,他们不会出事。” “这和你没有关系。” 看着少女因为哭过而水波粼粼的一双眼,谢池南放柔了嗓音,“魏垣是出了名的睚眦必报,他早就看我不顺眼了,而且魏家和谢家的关系本来就不可调和,就算没有上次的事,我们也总有一日会起矛盾。”他说着又用手掌摸了摸她的头,沉声道:“赵锦绣,别把责任总往自己身上加,这跟你没有关系,反而得感激你,如果不是因为你,今日或许嫂嫂和小回都得葬身在这。” 赵锦绣红着眼睛仰头去看少年的眼睛,那里没有一丝责怪,有的只是无限的包容和关怀,她心中的那些自责忽然好了一些。 她抬起胳膊擦了下眼睛,哑着嗓音问她,“你刚刚想和我说什么?” 身后延绵不绝的脚步声正在靠近,这种时候,谢池南哪里还有心情再说那些话,他沉默地看了少女一会,而后抬手摸了摸她的头,笑道:“没事,以后再说吧。”后面半句话太轻,赵锦绣没听清。 说话间,青山寺的一众人已经走到跟前了。 走在最前头的元随率先跑到林斯言的面前,把人仔细看了一遭才松了口气,“师兄,你快吓死我们了。” 他们也是后来才发现林斯言的马,又问了黑衣人,比对了那个男人的身形,知晓是师兄带着那位女施主跳山了,虽然清楚师兄对这一片很熟,但他们还是担心,如今见他无事,总算是安心了。 “让你们担心了。” 林斯言看着元随说,余光瞥见那抹红衣袈裟,他垂下眼帘,轻轻喊了一声,“师父。” 他语调如从前一般,可藏在袖子里的手却紧握着。 法无没有说话,而是越过他朝他身后的一男一女看去,目光在红衣女子身上停留一瞬又不动声色地收了回来落在林斯言的身上,凝视许久后他轻轻叹了口气,察觉青年在黑夜中微颤的眼睫,到底什么都没说。 “走吧。” 他转身朝山谷外头走去。 林斯言紧随其后,元随倒是没有立刻走,而是等谢池南和赵锦绣走过来的时候和两人合十一礼,说道:“二公子,侯府的人已经到了,这会就在山谷口等你们,黑衣人,我们也已经交给他们了。” 谢池南也朝人回了一礼,郑重道:“今日多谢你们了,过几日我再来寺中道谢。” “不用不用,这原本就是我们应该做的。”元随说完便又朝人躬身一礼,而后转身往前走去,余光瞥见少年此时温和的模样,不禁又回想起先前在山路上他说的那些话。 那样的阴鸷狠辣,即使只是回想也让人忍不住浑身一抖。 又想起从前见过的几面,桀骜不驯的二公子、沉默寡言的二公子,倒是从未见过他这样温柔的一面。 余光又忍不住朝那红衣女子看了一眼。 等察觉到谢池南看过来,他脸色微白,忙收回目光,不敢再看。 …… 走到山谷外头。 谢家人果然已经到了,明初也在其中,她还是先前那身衣裳,头发也乱糟糟的,平时最知道仪容的人此时却一点都顾不上了,待看到赵锦绣出现,她立刻冲了过去,抱着人好一顿哭。 劫后重逢也让赵锦绣红了眼眶。 她任明初抱着她,等她哭着发泄一通后,这才轻轻拍她的后背柔声安慰道:“好了,我这不是没事吗。”又压着嗓音说,“这么多人看着呢。” 明初抹着眼泪,才不管有没有人看,只说道:“您以后不许再这样了!要是真出什么事,您让奴婢怎么跟老太爷和小少爷交待?” 赵锦绣不是没想过祖父和生安,可那种时候,只来得及顾好眼前的事了,如果她不那么做,等黑衣人追上,他们就一丝生还的机会都没有了。 “不会了。” 她向人保证。 主仆俩说话的时候,谢池南并未开口,而是静站在一旁给她们时间叙旧,等两人松开,他才看着赵锦绣说,“走吧,我们先回家。” 赵锦绣没有立刻点头,而是沙哑着嗓音问他,“长岂、陈伯他们的尸身找回来了吗?” 谢池南早在下山前就已经拜托青山寺的人帮忙,这会看了一眼随行的侍从,见他点头,便也垂下眼眸与她说道:“都找回来了,明日我会吩咐人替他们好好安葬。” 赵锦绣轻咬红唇没有说话,只是有些沉重的点了点头,被明初扶着往前走,想到什么又停下步子,她看向站在另一边的林斯言,语气温和地与他说道:“林公子和我们一起走吧。” 谢池南也没有反对,转身看着青年。 可林斯言迎着她的笑容,藏在袖子里的手微动,却再一次垂下眼帘,“不用。”他在夜色下藏住眼中的万千思绪,依旧语气淡淡地说道:“我今日要留在寺中。” 赵锦绣听他这么说倒是也没坚持,只笑道:“那我改日再登门道谢。”她说完又朝青山寺的一众僧人行了礼,而后才由明初扶着走上马车。 谢池南目送她上马车后也朝法无等人告了一礼,跟着翻身上马。 浩浩荡荡的一群人很快就离开了这边,留在后头的林斯言是听到马蹄声远去才抬起头,他越过那一众侍从直接朝那辆马车而去,绣着流云纹的赤色车帘在半空翩跹起舞,却再也看不到那人的身影了。 他在夜色下沉默抿唇,直到耳旁又传来一道声音,“阿言,走吧。” 林斯言才垂下眼睛,他轻轻嗯了一声,而后和元随一左一右跟在老人的身后,与他们离开的方向背道而行。 第73章 “算账。” 谢家上下都在等他们。 姜唯和谢回也只是换了一身衣裳并未回去歇息, 一群人坐在燕氏的房中,每个人的脸色都十分难看,此时早已是深夜, 蜡烛都燃了一半了,屋子里静得针落可闻, 只有灯花偶尔发出噼啪的声响。 “怎么还没回来?!” 燕氏彻底坐不住了,阴沉着脸咬牙道:“不行, 我得去找瑶瑶!”她说着就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可她近些年身体本就不好,先前被消息冲击, 又没吃晚饭, 此时刚起来, 身子便是一晃, 幸好被坐在她身边的谢平川扶住才不至于摔倒。 “你再等等, ” 谢平川低声安慰她,“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 燕氏自然知道他说的是对的,可她还是红了眼尖声道:“你让我怎么等?瑶瑶要是出了什么事, 你让我怎么跟阿秀交待!”她一贯要强, 此时却眼眶通红,仿佛下一刻就要滚下泪来。 她闭上眼睛,手用力抓着谢平川的胳膊, 整个人都因悲愤而在发抖,几个呼吸后, 燕氏强迫自己冷静的重新睁开眼睛,屋中烛火摇曳,而她恢复了从前的理智,她站直身子, 目视前方,“别拦我,我得去找她。” 谢平川看了她一会,知道她去意已决,到底没再劝,只道:“我陪你去。” 姜唯也跟着站了起来,她的眼睛也很红,嗓音倒还算冷静,“爹,娘,我和你们一起去。”就连谢回也跟着说道:“祖父,祖母,我也要去。” 谢平川微微拧眉,可燕氏目光扫了母子俩一眼却没拒绝,只让李妈妈去喊人准备马车。 李妈妈抹着眼泪,刚要应声出去,外头就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是先前被打发出去打听消息的幸怜回来了,她一路跑着过来,呼吸有些急促,听李妈妈问道“怎么样”,她稍稍缓了口气便立刻说道:“回,回来了。” “二公子和郡主都平安回来了。” 悬在众人头顶的那一团乌云终于消散了,燕氏松了口气,又问她,“人呢?” “郡主被二公子送回房间了。”话音刚落,便见一向持重的夫人大步往外走去,紧跟着世子夫人和小少爷也跟着往外走去,侯爷反倒被落在了最后。 她也跟了出去。 * 明初端着水盆从里头出来,看到燕氏等人忙快走几步给他们行礼。 燕氏看了她还有些乱的衣裳和头发,脚步放慢,目光也变得柔和了一些,“好孩子,瑶瑶怎么样?” 明初忙答:“郡主身体无碍,就是太累,回来的路上睡着了,这会还在里头歇息。” 燕氏点点头,“我去看看她。” 她说着就往里头走去,姜唯和谢回紧随其后,谢平川一个大老爷们自然不好进小姑娘的房间便站在外头,目送燕氏等人进去后,倒是问了明初一句,“二公子呢?” “二公子还在里面。” 听到这个意料之中的回答,谢平川不置可否,轻轻嗯了一声,说了句“照顾好你们郡主”他便率先转身离开了。 融于黑夜的时候,谢平川在家人面前还算平静的脸色彻底沉了下去,他冷着脸一步步朝外院迈去,他这一辈子唯一的软肋就是他的家人,他可以不去理会陛下的疑心也可以不去管魏琮等人的行径,可这不代表他可以纵容有人向他的家人动手。 …… 谢池南早在母亲他们走到院子里的时候就已经察觉到了,坐在床边的圆凳上,他垂眸看着睡得依旧不算平稳的赵锦绣,指腹轻轻替人揉着眉心,待她紧皱的柳眉总算舒缓一些,他又动作轻柔地抬手替人掖好锦被。 耳听着脚步声越来越近,他终于握起放在一旁的佩剑站了起来,迎面碰上的时候,谢池南垂着眼睛喊他们,“母亲,嫂嫂。” 燕氏看了他一眼,正要往前去探望赵锦绣,目光却扫见他手里握着的佩剑,知子莫若母,她当下就察觉到他要做什么了,柳眉微蹙,她开口,“阿唯,你们先过去。” 等姜唯和谢回应声过去过,她看着谢池南说,“你跟我出来。”走到外间,听到身后跟出来的脚步声,燕氏转身问他,“谁做的?” “魏垣。” 说起这个名字的时候,谢池南握着佩剑的那只手又用了几分力道,俊美的脸上也划过一抹阴沉。 “又是这个魏家!” 燕氏同样阴沉着脸,“当初就不该这么轻易地放过他们!”可事已至此,再去懊悔已然没有什么意义,看着面前少年阴沉的脸,她也只是问,“你要去找他算账?” 谢池南并未隐瞒,指腹在剑鞘上摩挲,嗓音低沉,“他敢找人伤我谢家人,我自然要去找他算账。” 他已打定主意。 就算母亲回头打他骂他,甚至用家法处置他,他都要先去把魏垣收拾一顿。 他们让赵锦绣受了多少苦,他就要让魏垣百倍千倍偿还! 可他没想到的是—— “别弄出人命来,回头不好送进大牢。” 谢池南在满室烛火下怔怔抬头,似乎没想到她会这么说,他那张俊美的脸上满是愕然,恍惚间倒是想起小时候,他小的时候和他娘的关系是最好的,他娘跟别人家的娘不一样,没那么多规矩,有次知道他跟别人打架,他还挺怕他娘不高兴的,没想到他娘还给他传授了打架的秘笈。 很久不曾有过这样的体验了,他眼中的怔忡和阴沉慢慢化开,一抹暖意倒是在原本漆黑的眼中腾升起来。 燕氏挑眉看他,“还不去?” 他应道:“这就去。”谢池南说完便径直往外走去,夜里的晚风掀起他的衣摆和他手上的红色发带,少年郎肩背宽阔身量挺拔,他一步步往外走,迎面碰到回来的明初也没说什么,就这么握着手中的剑毫不犹豫地往外走去。 倒是明初看着他有些讷讷,不知道他要去做什么。 正要询问却听身后燕氏喊她,走进去后便听燕氏吩咐她,“一刻钟后,你派人去侯爷那边传句话,让他派人去魏府。” 燕氏说完也不等明初有什么反应,转身朝里屋走去。 * 两刻钟后,一人一马在魏家停下。 看了一眼那块漆黑牌匾上的魏府两字,坐在马上的俊美少年冷笑一声,他扬起手中的长鞭直接把牌匾捆住,然后轻轻拍了拍身下的神离,神离意会往后倒退,几息的功夫,那块牌匾就被谢池南扬鞭卷下。 牌匾砸在地上,当场碎成两半,溅起一地尘埃。 深夜寂静,这一下的动静仿佛平地惊雷一般,直接砸醒了在里头小憩的仆役,谢池南听到里面传来仆役的惊呼,紧跟着大门被人从里面打开,一个穿着灰衣的仆役迷迷瞪瞪走了出来,他先是看到碎成一半的牌匾,刚喊了一声“天爷”就听到一阵从远及近的马蹄声,循着声音往前看,门前挂着的大红灯笼还算明亮,照出骑在白色大马上的黑衣少年郎,少年容貌俊美五官锋利张扬,被橘色烛火一照就像是天上的尊神。 仆役以为自己是在做梦,不禁揉了揉眼睛,再睁开时看着陡然已到跟前的少年,他终于认出了他。 “二,二公子?”他颤颤巍巍喊人。 可少年却只是冷眼睨了他一眼,“魏垣在哪里?” 此时的少年又成了先前在山谷时的模样,神色阴沉仿佛修罗,被他这样看着,仆役是一句欺瞒都不敢有,几乎是下意识地指了一处地方,见少年一手握长鞭一手握佩剑就这样明晃晃的登堂入室,他后知后觉反应过来的时候,少年已经走远了,他哎一声不敢去追人,只能朝魏琮所在的地方跑去,边跑边说,“出事了!” 寂静的魏家被这道声音折腾醒了。 可魏垣却还未察,他抱着自己新得的美妾斜躺在床上,刚刚一场酣战,他现在裸露的胸口还全是汗,倒是难得闲情雅致,任由美妾依偎在他怀里喂他吃着葡萄,而他一边吃着,一边继续抱着美妾逗弄调情。 美妾被他挠了痒,一边求饶一边娇笑着。 看着他眉梢眼角藏不住的笑,软若无骨的手往人脖子上一挂,媚声问道:“爷今日怎么这么高兴,可是有什么好事?” “爷什么时候心情不好?” 话是这么说,可魏垣还是忍不住快意一笑,这个时候谢家应该得到消息了吧,真是想亲眼看看他们现在是什么脸色,肯定很难看,唯一可惜的是这次没能把谢池南一起解决掉……他心里盘算着什么时候挑个谢池南独自一人出行的时候再找人去杀了他。 谢池南可不能那么容易死,得活抓才行。 他当日受到多少屈辱,就得让谢池南数倍偿还!魏垣越想,脸上的笑意就越深,正想搂着美妾再快活一番,忽然,轰的一声,他扭过头,眼睁睁看着四扇朱色格子门在他面前倒下,满地尘埃下,他看到谢池南沉着脸恍如杀神一般从外走来。 …… 而此时魏琮的屋子。 被下人吵醒,魏琮一边穿衣服一边问人,“怎么回事?” 仆役惨白着脸,战战兢兢答道:“是谢家二公子,他不知道怎么了,突然闯进家中还朝少爷的房间过去。老爷,您快去看看吧,我看二公子手里拿着剑,要是去晚了,少爷只怕,只怕得出事啊!” “什么?” 魏琮一惊,脚步下意识往外头迈了几步,可才走出几步,他忽然拧眉停下,“不对。” 即使没怎么跟这位谢二公子来往过,但魏琮也知晓谢家人不是秋后算账的主,除非是魏垣又做了什么?他问仆役,“这阵子少爷可曾出去过?” 见仆役目光闪烁,他怒斥道:“混账东西,还不说实话?!” 那仆役平日管得是大门,进进出出自然最是清楚,此时被魏琮高声一吓,立刻全答了,“少爷没出门,但,但前不久少爷让他一个贴身小厮找过一帮江湖人。” “江湖人?”魏琮一怔。 仆役抖着声音小心翼翼说道:“是群专门做杀人勾当的江湖人,小的跟少爷那个小厮是老乡便问了几句……”眼见男人变得越发阴沉的脸,他连忙跪下,整个人匍在地上,惨白着脸说道:“小的那会以为少爷只是一时兴起,没想到,没想到少爷真的会这么做啊。” 魏琮忽然想到今日回来时碰见安北侯府浩浩荡荡出发的一群人。 那个时候他未曾多想,如今…… 他整个人往后趔趄几步,直到手扶住桌子才站稳,“这个畜生!”魏琮咬牙切齿,手按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竭力呼吸了好几口气,忽然发话,“让承志过来一趟。” 见仆役傻眼,厉声,“还不快去!” 眼见仆役战战兢兢应声告退,魏琮又在原地停留几息,而后转身朝里屋,待走到一处地方,他抬手拧动花瓶,暗门被打开,他从里头抱出一只盒子。 盒子表面没有一丝灰尘,屋中不算明亮的烛火照进里头,一张雍州的布防图静静地躺在里面。 第74章 “即使心怀怨愤,谢池南…… 眼睁睁看着谢池南踩过倒下的格子木门从外头进来, 空气中满是白色的尘埃,少年优越俊美的五官被其遮住,却挡不住那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的脚步声。 魏垣的眼中写满了惊惧和恐慌。 他脸色惨白。 “你——”他想喊人进来, 可只来得及说出一个字,喉咙就立刻被布满倒刺的长鞭捆住, 少年力拔山河,魏垣根本来不及抵抗就被狠狠摔在了地上, 这一下直接摔得魏垣头晕目眩,他甚至都有种五脏六腑都被移了位的错觉。 桎梏脖子的马鞭极为粗糙,谢池南力道又大, 躺在地上的魏垣脸红脖子粗, 他拼命伸手挣扎着想把马鞭从自己的脖子上扯下来, 可他越扯, 捆在脖子上的马鞭就越紧, 最后他只能仰着头,瞪着眼,两只腿不住在地上踢踹。 “啊!” 坐在床上的美妾被这一番阵仗吓得变了脸, 她尖叫出声, 整个人就像打摆子一样发着抖,她看到魏垣朝她伸手,想让她去救他, 可她怎么敢去?那个穿着黑衣的俊美少年浑身上下都写满着戾气,晚风吹起他的衣摆, 也扬起他束着马尾的白色发带,谢家二公子容貌倾城,雍州城谁人不知谁人不晓,若放在平日, 她这一双眼睛早就往人身上放了,可此时……她看着那恍如修罗杀神一般的少年,只想离他远点,再远点。 身子不住往后倒退。 眼见少年抬眼朝她看来,看到那眼中的淡漠,她更是连叫都不敢叫了,双手紧捂着嘴巴,连细微的呜咽都不敢发出。 四扇大门轰然倒地,四面八方的风不住往屋中灌,蜡烛都被吹灭了好几盏,原本恍如白昼的屋子忽然变得半明半暗起来,也让屋中的情形变得更为骇人,魏垣此时躺在地上,眼见美妾无用,眼中闪过一丝愤恨,他又挣扎着朝门口看去,待瞧见站在门口的那些奴仆,他的眼中又迸发出一缕希望,他伸着手,勉强从喉咙里泄出几个音,“救……救我。” 可那些下人谁敢进去? 少年身上的戾气让他们只是远远看着都觉得胆战心惊。 他们一群人围站在外头推搡着,谁都不敢进去,到底怕事后被问责,有人压抑着心中的惊慌颤着嗓音小心翼翼地和谢池南说道:“二,二公子,您有话好好说,闹,闹出人命就不好了。” 本以为少年不会理会他,哪想到谢池南听到这句竟轻笑一声,只是那笑意掺着寒霜,听起来格外冷酷,“放心,闹不出人命,为了这种人搭上自己的命,我还没那么傻。” 少年目若寒潭,神情含着几分嘲弄。 眼见魏垣因为窒息已经开始进气多出气少,甚至都在开始翻白眼了,他终于宽宏大量般松了手。 哈! 几乎是刚一松开,勉强从鬼门关捡回一条命的魏垣就瘫倒在地上,他按着自己的脖子不住咳嗽,咳得肺都要出来了。从前张扬跋扈的魏家少爷此时泪涕横流,等听到那脚步声再次响起,他下意识一看,瞧见谢池南踏步走来,他苍白着脸往后退,嘶哑着嗓音颤声道:“你,你要做什么?谢池南,你居然敢这么嚣张,你不怕……” “我哪有魏少爷嚣张?” 少年阴冷着脸,嘴角含着嘲弄的笑,“□□,怎么,你是笃定我找不到你头上?”他一边说,一边直接朝魏垣的胸口狠狠一踹,从山谷带下来的泥水和血污此时直接在魏垣的心口留下深深的痕迹,听着男人发出痛苦的哀鸣,谢池南却还是冷眼旁观,他拿脚重重碾着男人的心口,另一只手信手拔剑。 薄如蝉翼的长剑在这昏暗的屋中泛着白光,衬得他那双犹如星子般的眼眸更加清寒。 美妾和外头的一众魏家奴仆即使捂着嘴巴也掩不住惊呼出声,有人跌跌撞撞往外头跑想去找救兵,而被谢池南先前那一脚踢得头晕目眩的魏垣听到这一声金玉之势般的声音也骤然清醒过来。 “谢池南!” 他变了脸,“你,你说过不杀我的!” “来人啊!快来人啊!” …… 魏垣是真的怕了,他完全没想到今日之事会败露,更没想到谢池南会跟个疯子一样找上门,他想逃想躲,可身后就是床板,身体又被谢池南用力踩着,何况那把锋利的剑已经抵在他的喉咙处了,他连动都不敢动,更不用说逃了。 谢池南没去理会他的那些话,他只是俯身问他,“知道我靴子上的血是谁的吗?” 魏垣当然知道,可他哪敢开口。 他整个人都在发抖,甚至……屋中开始弥漫起一股子臊味。 谢池南低眉一瞥,眼中划过一抹厌恶,他也懒得跟魏垣多废口舌,手抬起落下,魏垣的脸上,手上,身上,腿上……二十八道伤口全都避开了要害,不至于让他因此死去,却足以让他痛不欲生。 他漠然凝望男人在地上打滚痛苦,谢家今日死了二十八个人,他就在魏垣的身上留下二十八道伤口。 “垣儿!” 身后传来女人的声音。 披头散发的柳氏目露惊恐,她一路跌跌撞撞,此时看到这个情形直接软下了身子,可很快,她被丫鬟扶起的时候又跟疯了似的朝谢池南扑去,“小畜生,你敢伤我垣儿,我要你的命!” 谢池南头也没回,只拿剑柄抵住来人的攻击。 他几乎都没用什么力道,柳氏便再一次瘫软在地上,低眉看了一眼地上嚎啕大哭挣扎着向魏垣爬去的女人,从前雍容华贵的妇人在这阵子明显见老,可谢池南却无法对她产生一丝同情。 她觉得魏垣可怜,为他痛哭。 可死在山谷中的那二十八个人谁不可怜,谁不无辜?他们也是别人的儿子女儿,也是别人的丈夫妻子,甚至有些人已经做了父亲母亲!他们本该有很好的以后,却因为魏垣的私愤,葬身在那个山谷中再也回不来了。 谢池南紧握手中的剑柄,精壮手臂上的肌肉再一次绷紧。 他不是魏垣,不会把一个人的过错怪罪到所有人的头上,此时目光冷淡地扫了一眼抱在一起的母子俩便抬脚往外走去,可柳氏岂能如此轻易地放过他?余光瞥见他离开,柳氏抱着魏垣厉声发话,“给我拦住他!他今日要是离开这间屋子,我要你们的命!” 魏家那些侍从不清楚魏垣做了什么,只是扫了一眼屋子,看到里头的情形,他们虽畏惧谢池南的背景和实力,但如今这个情况,的确不好随意放人离开。 “二公子得罪了!” 十几个人轻声说了一句,便想上前拿下谢池南。 可谢池南哪是这么容易被人拿住的,脚步往后一退,直接避开他们的手,见他们一窝蜂涌来,他那双好看的剑眉也终于皱了起来,他今日过来只是为了教训魏垣,要不然他早就一路杀过来了,不过现在这个情形,不是他不想动手就可以不动手。他神色严肃,手中佩剑却始终没有出鞘,就这么朝一群人迎了过去,只是还未过几招,外头就传来一阵脚步声。 来了很多人,连地都在颤动。 众人齐齐停下动作回过头,便瞧见一支训练有素穿着劲装的佩剑青年和一群腰间佩刀的官差走了过来,站在最前面的是一个穿着蓝色官服的中年男人,他是雍州城的知府吴中。 吴中停下脚步后往前一看,待瞧见谢池南被人围在一起,立刻沉下脸,高喝道:“魏垣□□,人证物证确凿,立刻捉拿入狱,秋后问斩!” 满院哗然。 官差进去捉拿魏垣,其余侍从皆被分散,领头的劲装青年走到谢池南的面前,语气恭敬,“二公子,这里交给吴大人,我们先回去吧。” “嗯。” 谢池南拍了拍身上的灰尘,抬脚,走到吴中身边朝人颌首,“劳烦吴大人了。” 吴中忙道:“二公子客气,这本就是下官的职责。” 谢池南不置可否,听到身后传来的惨叫、痛哭,他也没有回头一顾的心情,朝吴中说了一句告辞便领着谢家的侍从往外走去,走到外面才看到火急火燎过来的魏琮。 两厢一碰面,谢池南面无表情,魏琮白着脸停下步子朝身后看。 “二……” 魏琮刚张口,谢池南便已冷声说道:“魏大人真是教了个好儿子。”见中年男人脸色愈发苍白,他冷眼睨了人一眼,终未再多说,领着人走到外头的时候,他忽然停下步子。 “怎么了?”侍从问他。 谢池南拧眉低语,“不对。” 侍从一愣,“什么不对?” 谢池南止步回头,魏府外院的奴仆全都跑到里头,使得这偌大的门庭变得寂静无比,此时少年看着眼前这幽幽的寂静黑夜,沉声,“……魏琮来太晚了。” 他虽然跟魏家没什么往来,但也知道魏琮就这么一个儿子,平日也算得上纵容,要不然魏垣也做不出那么多混账事。 先前魏琮脸上的担忧也不是假的,可他来的这么晚…… 要么他早就知道,要么他是在想法子补救,可不管是哪个,他都不准有任何意外发生!谢池南眼眸微暗,沉声吩咐,“留下几个人守在这,若有人出去,拿下看看。” 侍从压着嗓音问他,“您是担心他往金陵送信?” “不知道。”谢池南俊美摄人的脸上满是寒霜,他带着粗粝的指腹轻轻摩挲着佩剑上的雕花纹路,嗓音比这晚间的风还要淡,“我只要魏垣必死无疑。”不然,他对不起谢家死去的那些人! …… 从魏家回来后,谢池南先去和父亲禀了一声又问了母亲在哪,知晓她已经回屋歇息了,他便想着再去赵锦绣那边看看,可刚走到外头,迎面就有一个相熟的侍从疾步过来。 认出他就是先前被他吩咐留在魏家那边的侍从。 他停下步子,脸色也重新覆盖了寒霜,“魏琮做了什么?” 侍从神色凝重却未立刻说话,而是把手中一只盒子递给谢池南,“您先看看。” 谢池南接过一看,待瞧见里面放着的东西,原本还没有什么波澜的脸色立刻变了。 啪! 他忙合住盖子。 “人呢?”他问来人。 侍从低头惭愧,“属下无用,那人已经咬舌自尽了。”未听到谢池南回答,他出声询问,“二公子,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盒子并不算重,可谢池南却感觉到整颗心都沉甸甸的,就连心脏也在砰砰直跳,他十指紧抓着盒子,声音喑哑,“魏家怕是早就判了,你先领人去魏家外头守着,不准有任何一个人逃脱,我去回禀父亲。” 听人应声疾步告退,谢池南低眉看了一眼手中的盒子,也抿唇掉头朝谢平川的书房走去。 第75章 “晚归的谢池南看到在等…… 书房内几盏烛火因为燃烧的时间太长又无人去剪烛芯已经变得有些昏沉起来, 同样穿着黑衣的父子俩一站一坐,两人不一样的好看容颜此时却都是如出一辙的阴沉。 谢池南到底年纪还小,虽这些年历练的有些沉稳, 但到底比不了谢平川。 短暂地沉默后,他看着对面敛眉不语的谢平川, 没忍住双手按在书桌上,沉眉怒道:“儿子本来以为魏家不过是陛下派来监视我们的, 可如今看来这个魏琮背后只怕还有别人,他这些年留在雍州就是为了打探我们的布防!” 雍州位于边关,历来是军事要地, 打探雍州的布防为了什么, 一目了然! 少年那张俊美的容颜被橘色烛火照得有些半明半暗, 他的唇角紧绷, 一双桃花眼微微下垂, 那其中漆黑的眼眸被昏沉的光线一照愈显阴沉,双手因愤怒紧握成拳,“要不是六年前魏家还没来雍州, 我都要怀疑当年魏家勾结匈奴人里应外合!” 谢平川看着手中的布防图, 闻言,低眉一句,“我和魏琮见过几回, 他并不像是会叛国的人。” 谢池南皱眉起身,本欲说证据确凿, 像不像的,他都已经做了,脑中却忽然闪过一个念头,他神色一顿, 双手重新按回到书桌上,少年以半俯身的姿势看着谢平川的脸压着嗓音说道:“父亲是觉得魏琮背后另一个主子是朝廷的人?可……”他拧眉不解,“陛下就太子一个儿子,除此之外,天下其余刘姓子弟也就一位瑞王,他是出了名的闲散,在朝中一点实职都没有,魏琮岂会听他的话?” 谢平川也不知道魏琮背后的主子是谁,他只是觉得魏琮还不至于和那些外族合作,纵容他们一起践踏他们大汉的河山。这几年他们几次相交,虽交谈不深,但也能看出那是一个极有抱负的男人,当年他于金銮殿上书写的那篇《固江山之太平论》,谢平川也看过,其中所书皆是为民生谋福祉的事,甚至有不少条例这些年都已经开始尝试,并且尝试的不错。 这样的人怎么可能会和那些外族合作? 可若说朝中,太子自然不可能,瑞王更不可能…… 谢平川抿着唇把手中的布防图放回到桌上,沉默一瞬后,淡声开口,“不管魏琮背后的主子是谁,先把人拿下关起来,此事……”他一顿,“得尽快派人去金陵告知陛下了。” 谢池南一直对当年汉文帝此举心怀不满,此时看着那张布防图不由嘲弄一句,“当年他派魏琮过来监视您的时候,可曾想过会有今日?” 要不是今日发现,谁又会去怀疑魏琮对陛下的忠心,只怕便是来日兵临城下,他们都不会知道这其中还有魏琮的手笔。 迎来男人警告的目光,谢池南到底没再说,抿唇低声,“儿子去看看他们回来没有。” 说完便径直往外走去。 门刚打开,就见先前领命去魏家的侍从急匆匆跑了过来,“侯爷,二公子,魏家出事了!” 谢池南皱眉,“什么事?” 侍从还未答话,谢池南便听到无数嘈杂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着火了,着火了!” 余光瞥见远处一阵火光,谢池南心下一凛,忙抬头看去,不清楚是哪户人家,只能瞧见是锦帆街的方向,火势很大,半边天都被烧红了,无数声音灌入谢池南的耳朵,不说今日本来就还没歇息的侯府众人,就连隔壁那些本已进入梦乡的人家也都被这些声音吵醒了,所有人都在议论这场突如其来的火灾。 想起先前侍从凝重的神色,谢池南心有所感,他转头看向侍从,沉着嗓音询问,“是……魏家?” “……是。” “魏琮呢?”谢池南脸色难看。 侍从正要回答,便又听到一阵脚步声,谢平川走了出来,他负手和谢池南一道站在廊下,望了一眼那半边烧红的天,敛下长眉,“怎么回事?” “属下等人赶到魏家的时候,大门紧闭着,属下本想去里头看看,没想到还没进去,魏家突然就着了火,”眼见父子俩脸色难看,侍从的头也因自责埋得越来越低,“火势源头就是魏刺史的屋子,我们赶到那的时候,那间房子都已经快烧没了。” 他说完单膝下跪,满面自责和愧疚,“是属下没用,若属下一早就进去,或许能把人救出来。” 远处的嘈杂衬托的这里越发安静,许是因为这一场火,即便今日无星无月,可谢池南还是觉得这天都变得亮堂了许多,可在这亮堂的背后却是更加虚无漆黑的一片,仿佛有一只无形的大手笼罩在他们的头顶,望不到边,他放在身子两侧的手忽然用力握住,半晌才紧抿薄唇冷声说,“这跟你没关系,有人不想让魏琮活着,你什么时候去都没用。” 侍从抬头,语气讷讷,“二公子的意思……魏刺史不是死于这场大火?” 谢池南却没再说话,他只是沉目凝望远处一会后,而后转身朝谢平川拱手,“父亲,我想去魏家看看。” 谢平川看他一眼,半晌才说,“去吧。” 目送少年领着侍从转身离去,谢平川也没有立刻回屋,而是一直看着谢池南离开的身影,远处穿着黑衣的少年郎肩背宽阔,身板硬朗,就连身量比起他也差不了多少了,虽然年纪还小,却也逐渐有了男人的担当和沉稳,多事之际,可谢平川看着他离去的目光却带着几分欣慰,直到少年融于黑夜,他瞧不见了,这才收敛神情吩咐身边亲信,“拿着我的令牌吩咐城门令明日严加排查出城之人!” …… “明初。” 鲛绡帐里忽然伸出一只女人的手,白皙修长的手指,殷红的蔻丹,看着是那么的柔弱无骨,可谁又能想到就是这样一双手,今日却弯弓搭箭射杀了几个黑衣人。那手握着碧色帐子轻轻一转,半张令人惊艳的脸便露了出来,她侧耳听了一会外头的动静,越听,柳眉拧得便越深,眼见帘子被人掀起,一道鹅黄身影匆匆进来,便哑着嗓音问她,“外头怎么回事?” “把您吵醒了?”明初看着她柳眉之间的疲倦,满眼心疼走了过来。 “没事,本来也没怎么睡好。”赵锦绣说完团着被子坐了起来,她刚醒来精神还有些不济,说是睡了一觉,其实也就迷迷糊糊几个时辰,还连着做了好几个噩梦,倒是比没睡还累,这会她便低着头按着眉心,以此解乏。耳听着外头的动静,离得远,其实并不清晰,“发生什么事了?” 她又问了一遍。 明初其实不欲和她多说,惹她烦心,但也知晓她的脾性,便先给人端了一盏温水,哄着她先润了喉,等接回茶盏后这才和她禀道:“是魏家走水了。” 赵锦绣猛地抬头,满脸震惊,“好端端的怎么突然走水了?”想到先前回程,谢池南逼问那个黑衣人得知是魏垣所做后的脸色,她忽然白了一张小脸,手下意识地握住明初的手腕,不顾她手中茶水溅到自己的手背上,她在滚烫不安的心跳声中压着嗓音问,“是,是谢池南?” 说完自己却先摇头否认了。 “不,不可能是谢池南。”她自言自语,却也无比相信,“谢池南再生气,针对的也只会是魏垣,不可能对其他无辜的人下手……”赵锦绣想通这点后便冷静了许多,她松开手,“到底怎么回事?” 明初把茶盏放回到旁边的小几上,又拿着帕子替她擦拭手背上的水,“奴婢知晓的也不多,只知道二公子先去了一趟魏家,紧跟着侯爷也派了家里的侍从一道去了魏家,回来不久,魏家忽然就走了水。” “谢池南呢?”赵锦绣仍皱着眉。 明初答,“刚刚奴婢派人去打听了下,二公子知晓魏家走水后便带人过去了,这会应该还在魏家。”说完见少女忽然掀开被子坐了起来,她一愣,反应过来立刻扶住她的胳膊,“您要做什么?” “我去看看。” 即使这事和谢池南无关,可魏家无缘无故发生这样的事,还偏偏就是在谢池南他们离开后……赵锦绣心里不安,总觉得有什么不好的事发生了,可她今日实在是太累了,刚起来,便觉得一阵头晕,眼见远处的烛火都从一个变了三个,她微微合眼,指腹按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趔趄着重新坐回到床上。 “您去做什么?”明初急得皱了眉,嘴里跟着劝道,“二公子是带着家里的侍从去的,不会有事,何况那边火这么大,您身体又不好,去了能做什么?” 赵锦绣张了张口,又合了嘴,她现在这个情况的确是不好出去,不过……“那你陪我去谢池南那边,我得等他回来问问具体情况。”见明初还欲张嘴,赵锦绣低眉看她一眼,语气平静,却不容置喙,“不问清楚,我这一晚上都别想睡了。” 本来还想劝说的明初听到这句到底还是闭上嘴,她目光无奈地看着赵锦绣,主仆俩对视良久,最后还是她叹气起身,“我去给您找衣服。” * 此时的魏府。 火势已经彻底控制下来,幸好先前谢家人就在外面,他们训练有素,虽然没能救下魏琮,但也没让火势蔓延开去,要不然按照先前的火势,只怕这条街都难保,此时黑衣侍从见身前少年凝视面前那个烧得不成样子的尸体。 “属下已经找魏家人问过,这位就是魏大人无疑。” 也只可能是魏琮了,他们后来检查过,魏家只有一个暗门,并没有什么暗道,以魏琮的本事想要离开自然不可能做到悄无声息。想来是有人发现他们找到了魏琮的罪证,怕魏琮说了什么不该说的,索性闹了一出杀人灭口的事。 谢池南没说话。 上过战场的人早就见惯了生死,何况魏琮敢做出这样大逆不道的事,无论如何都难逃一死,他对他产生不了一点同情,要怪也只能怪他自己自作自受,好好的清官不当,非要做出这样的混账事! 他可知晓,这个布防图若被异心之人知晓,雍州会面临什么样的境况?当年昌平之战带给大汉的教训还不够吗! 想到六年前的战争。 少年忽然紧握双手,眼中也终于多了一抹平静以外的神情。 只可惜,魏琮这一死,他们想知道他背后的那个人是谁就更难了,谢池南沉默一瞬后收回目光,留下一句“让吴知府过来处理此事”便大步往外走去,边走倒是边问了一句,“其余人怎么样?” 侍从紧跟在他身后,“其余人没事,只是那位魏夫人,知道魏大人出事的时候,她一时承受不住晕了过去,属下先前听旁人说起,她……像是疯了。” 几乎是话音刚落,小道上便响起一阵嬉笑声。 深夜,又刚发生过那样的事,忽然出现这样诡异的笑声难免惹人惊悚,循声看去,便见远处跑来一个妇人的身影。 妇人还穿着谢池南先前见到时那身衣裳,只是披头散发,外衣都解开了,露出里头的白色中衣,几个丫鬟、婆子在她身后追她,可妇人却边跑边在傻笑,忽然,她不知道踩到什么竟直直往前摔去,从前雍容华贵的妇人摔了一身泥,呆了一会后竟跟顽童一般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 “这……” 侍从神情愕然。 谢池南看着远处嚎啕大哭的妇人,神情却还是那副淡漠的模样,他既没有同情也没去讥嘲,只是看了一眼便收回目光,“走吧。” “二公子,我们不再查查了吗?或许这位魏夫人知道什么呢?”侍从跟在身后说道。 谢池南头也不回,“魏琮为人小心,这样的事不可能让身边人知道。”尤其还是柳氏和魏垣这样的性子。“何况,他们要真的知道,今日死的就不止是一个魏琮了。” 侍从想了想也就没再说话。 回到家,谢池南照例先去了谢平川那边。 知道魏琮的死讯,谢平川并未说什么,只是沉默良久后让他先回去歇息,谢池南也知道这个时候查不出什么,点了点头,要走的时候回头看了一眼身后无论何时都沉肃端坐的男人。 “父亲。” 他忽然开口。 谢平川抬眸看他,“怎么了?” 话音刚落,就见站在门口,大半身子都隐于黑暗中的少年朝他灿烂一笑,少年站在黑夜中笑着和他说,“无论什么时候,我们一家人都会在一起。” 谢平川微微一怔,半晌却笑了。 “嗯。”他还是先前那副简言意骇的样子,只是眼中的温度明显比先前要高许多,就连声音也温和了不少,“早些回去歇息。” “好。” 谢池南答应一声,在男人的目送下往外走去。 这会已经很晚了,侯府的下人们也都已经睡下了,即使经历这么多事,此时整个天地也都已经安静下来了,谢池南一路揉着酸乏的肩膀按着脖子往前走,他今日是真的累了,先是校场考验,然后又是去找赵锦绣,后来又连着跑了两趟魏家,即使是一向精力充沛的他也有些扛不住了。 他甚至觉得若是现在给他一张床,他能随时睡着。 回到自己院子,看到薛乐还未睡,谢池南正想让人去抬水,余光却瞧见坐在门前石阶上打盹的明初,似有所感一般,他顺着往半开的屋内看去,几豆灯火,一个穿着红衣半披发的少女正背对着他坐在椅子上,她似是有些困了,手撑着脑袋跟小鸡啄米似的不住点着头……看到这个身影,谢池南满身疲惫忽然在顷刻间消失,冷寂了一晚上的眉眼也重新染上温煦。 第76章 “赵锦绣终于知道玉佩的…… 眼见明初瞧见他要起身行礼, 谢池南忙摆出一个嘘声的动作,等人意会退到一旁后,更是放轻脚步朝屋中走去。 赵锦绣正半梦半醒, 听到脚步声在身后响起,倒是清醒过来, 却也只当是明初,她抬手按着太阳穴, 并未睁眼,迷迷瞪瞪问道:“几时了?” 嗓音有着困顿疲惫的沙哑。 谢池南也不知道,想了想, 也只是说了个大概, “已经过了子时了。”话音还未落, 便见原本背对着他的少女身形一顿后猛地转过身, 待看到他的身影, 眼中更是立时迸发出两道光亮。 “你回来了!”红衣少女的声音满含惊喜。 即使没怎么歇息好,可少女的容色还是那么娇艳,眼下的那两抹青黑也并未让她显得颓靡, 反而给人一种平日难见的柔弱, 此时那张巴掌大的小脸在橘色烛火的照映下满是惊喜,谢池南甚至能瞧见她杏眸中闪烁的点点星光,那是比夜里最耀眼的星子还要灿烂的眼眸, 也是他平生所见过的最美的眼睛。 他习惯性地抬手揉了揉她的头,心中高兴能在满身疲惫的时候看到她, 却也紧张她的身体,谢池南皱眉问道:“怎么不睡觉跑到我这来了?身体没事吗?” “没事,我睡不着,听说你去了魏家放心不下就过来看看。”赵锦绣说完便急着去问他魏家的事, “魏家到底怎么回事,好端端的怎么会走水?” 听出她嗓音沙哑,谢池南更是皱紧了眉,他没立刻说话,而是伸手探了下桌上的水壶,察觉温度尚可便给她倒了一盏,等人接过后才坐到另一边……今日发生的事其实并不好向外透露,但赵锦绣不是外人,他也从未想过瞒她。 说完见她柳眉紧皱,他柔声宽慰道:“没事,我们现在已经把东西拿回来了。” “可他背后的人究竟是谁,我们还是不知道。”赵锦绣却依旧担忧,“我从前倒是听祖父夸过魏琮的文章,不过此人以前在外任职,并未来过金陵……”便是来过,她一个内宅小姐又能知晓多少朝廷中的事?她想了想,说道:“回头我给祖父写封信,问问这个魏琮在朝中跟谁比较要好。” 赵锦绣心里着急,“我现在就回去写。”说着就准备起身离开,可刚起来,宽大的袖子就被谢池南牵住了。 回头一看,少年神色无奈,“赵锦绣,你是不是傻了,魏琮做这样的事,怎么可能跟人于明面上来往?”要真这么容易查到,他爹早就派人去查了,见少女贝齿咬着红唇,依旧满目担忧,他又柔声哄道:“好了,这事父亲会派人去解决的,你别担心,也别去找你祖父,他老人家这些年已经够累了。” 后面一句他的声音有些低。 他一向关心赵锦绣的事,即使远在雍州也时常会去打听金陵的事。 知道这些年赵家祖父还在为迁都的事忙碌,偏偏金陵的那些酒囊饭袋享受惯了江南鱼米带来的滋润,根本不想回到寒冷的燕京去,龙椅上的那位这些年也越发有手段了,就这么一直拖着……他有时候都为老人感到不值。 三朝元老,耗了一辈子的心血,为大汉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如今却像他们家一样被龙椅上的那位忌惮。 “你想回燕京吗?”沉默一会后,谢池南忽然问道。 这个问题太过突然,赵锦绣愣了一下,但很快,她就没有犹豫地点了头,“当然想回去。”即使金陵再好,那也不是她的故乡,她的故乡是那个有着无数胡同,墙面沧桑斑驳却永远坚不可摧的燕京,那里有这世上最美的月季花,也有最好吃的冰糖葫芦,她永远记得小时候和谢池南在那些巷子里跑来跑去的场景,也记得香山的枫叶有多红。 虽然金陵也有许多回忆,但终究还是不一样的。 她想回去,很想很想。 “那就回去。” 少年清亮明朗的嗓音打断了赵锦绣的回忆,她回过神后仰头看去,屋中烛火摇曳,她面前的少年微抬下巴,他用白色束带绑着的高马尾被晚风吹得一扬一扬的,少年朝气、蓬勃万里,她看见他桃花眼中含着的笑,那里有着无畏的,满怀希望的光彩。 她听到他说,“赵锦绣,总有一日,我们会回去的。” 他的语气郑重,像是在与她许诺着什么。 赵锦绣本不该相信的,就连祖父都没有十足的把握能回到燕京,更何况是她眼前这个如今什么都还没有的谢池南,可不知道为什么,她就是如此相信,他说了他们能回去,他们就一定能回去。 从小到大,谢池南从来就没骗过她。 她终于笑了,“嗯。” 而谢池南本就微微翘起的唇角在看到她的笑颜时更是高高扬了起来。 * 后面几日,赵锦绣被燕氏拘在家里养伤。 其实她也没受什么伤,就是手上划破了几个口子,不能碰水不能写字罢了,不过燕姨和嫂嫂都开口了,她也不想让她们担心,便也没说什么……这几日,她待在家中,燕姨和嫂嫂每日都会过来陪她说话,谢回也把她这当做了自己的书房,到点就拿着一本书过来,虽然还是那副沉默寡言的样子,但赵锦绣明显能感觉到经历了山谷这一难,谢回对她的态度好了许多。 其实以前也好。 只是以前,赵锦绣总觉得他跟她之间仿佛总隔着一层什么东西似的,如今那层屏障已经彻底没了,就像从前他不肯被她牵手,现在已经会主动向她伸手了,就连她摸他的头,他也只是轻轻抿唇,看她一眼,然后继续低头看他的书,并未抗拒。 外头那些消息,她也听了不少。 她听说这几日城门口查的很严,每日都有官兵在城中梭巡,那些酒楼、茶馆也有人每日去查访,但凡手中路引不对的,全都被关进大牢仔细盘问了,她还听说那位魏夫人疯了,魏家的那些奴仆更是跑的跑,逃的逃,从前在雍州城地位仅次于安北侯府的魏家就在一夕之间分崩离析了,她还听说魏垣的罪已经定下来了,过阵子就要斩首了。 对于这个结果,赵锦绣不是不唏嘘,但也只是唏嘘罢了。 魏垣为一己私欲连累二十八条生命无辜葬身山谷,让二十八个家庭家破人亡,柳氏为人母却纵容魏垣肆意行事,不曾做到教导督促的责任,以至于酿造今日的结果,还有魏琮……为官者本该为民,他却私藏布防图,不知道背后蕴藏着什么样的阴谋。 他们沦落到这样的结局,原本就是罪有应得。 赵锦绣就这样过了一日又一日,倒也没闲着,她还花时间给谢池南做了一对护腕,恭喜他比赛拿了第一。 这样过了五天。 赵锦绣的“禁令”终于结束了。 结束后的那日,她跟燕氏说了一声,而后便带着明初出门了。 自从山谷一别,她便未见过那位林公子,如今既然能出去了,自然是想好生去感谢人一番。 …… 傍晚。 东街。 赵锦绣坐在马车里,从掀起的车帘看着外头的行人。 明初不解,“您想感激林公子,让府里的下人往书院跑一趟或是着人去打听下他住哪里便是,何必亲自在这等?”都快过去一个时辰了,谁知道那位林公子什么时候来,何况雍州虽然没金陵那么大却也不算小,东街虽是必经之路,但谁就规定那位林公子一定会从这条街走过? 若他不来,那她们今日岂不是白等了。 赵锦绣哪里没想过,但林斯言是什么脾性,她相处了这么几回也算是摸清楚了,若她贸贸然派人去书院或者直接登门拜访,只怕会给他带来困扰。 她是去感谢人的,不是去给人带来麻烦的。 便只能用这样的蠢法子。“他不喜欢被人打扰。”她嘴里说了这么一句,目光却还是看着外头。 明初皱眉,“那我们总不能一直这样等下去吧,回去晚了,家里肯定得担心了。” 赵锦绣也知道,想了想,说,“再等两刻钟吧,若还是没等到,我们就先回去,明日再过来。”她知道谢池南今日会回来,自然也不好一直在这耽搁着。 明初张口,但也不好说什么,主子对救命之恩一向看得很重,小时候她落水,都不清楚救她的人是谁,她就记挂了十年找了十年,如今若不好好感激那位林公子,只怕主子还得惦记着。 只是主仆这一等,没等到林斯言,倒是瞧见一位妇人被欺负的画面。 “你这人怎么回事,这么大的一条马路偏往我家马车前走,这要不是我拉得及时,这马可就直接往你身上撞了!”车夫指着摔倒在地的女人骂骂咧咧,生怕被讹上,他又跟旁边围观的人说道,“你们可都看到了,是她自己摔倒的,可不是我把她撞倒的。” 围观的人的确瞧见了,这会纷纷点头。 那妇人十分瘦弱,脸上还有病态的苍白,此时被一群人指着更是焦灼,她想起来,但怎么也起不来,只能低着头赔礼道歉。 车夫急着去接人,见妇人并没有讹上自己,低低骂了一句便赶着马车避开妇人走了,而围观的那些人眼见妇人脸色苍白,生怕沾染上什么不好的事,自然也不敢去扶。 赵锦绣看不过去,拧眉吩咐身边的明初,“去帮一把。” 明初应声过去。 没一会就把人扶过来了。 “您没事吧?需不需要我们送您去医馆?”赵锦绣握着车帘,低眉问外头的妇人。 冯氏忙说不用,她为人怯懦嗓音却温和,“我就是老毛病犯了,休息一会就好了。”道谢的时候抬头看了一眼,待瞧见赵锦绣的脸,一愣,竟不由自主脱口而出,“是你!” 赵锦绣和明初俱是一愣。 主仆俩对视一眼,赵锦绣自问不认识这位夫人便笑着问道:“您认识我?” 冯氏这才反应过来,她红了脸,忙摇头,“不认识,只是上次陪着我家儿子出门,看到姑娘和一位小公子走在一起,姑娘生的好看,我就多看了几眼,记住了。” 不清楚是哪次,但左右是和谢池南出来的时候,赵锦绣也没多问,只是看妇人这副羸弱到随时都能摔倒的模样,还是关切道:“您真不需要去医馆吗?或者您家在哪里,我送您过去。” 看了一眼妇人手中的菜篮,“您这回去还得做饭吧,可别在路上耽搁了。” “这……” 这个点阿言也快回家了。 冯氏到底还是心系儿子,犹豫了下,便没再拒绝,“那麻烦姑娘了。” 赵锦绣笑着说不用,让明初把人扶上来,问了妇人住哪里后便同车夫说了一声,要启程的时候,明初倒是问了她一句,“主子,我们不等了吗?” 冯氏一听这话只当她们还有事。 她不好意思麻烦人,握着菜篮的手一紧,掀起帘子准备下去,“姑娘若有事的话,就不用管我了,我家离这也不远,走几步就是了。” 赵锦绣宽慰一句,“没事。” 说完又往外头看了一眼,路上行人很多,却没有她要等的那个人,她心里到底是有些失望的,却也只是笑道:“我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来,恐怕错过了也不一定,明日再说吧。” …… 回到家。 冯氏对赵锦绣自是千恩万谢,她是真没想到这位姑娘不仅生得好看,人还这般好,由明初扶着走下马车后,她站在马车旁问赵锦绣,“姑娘真不进来喝口茶吗?” 赵锦绣仍坐在马车里,闻言,笑着拒绝了,“不用了,家里人还等着我回去吃饭。”想到先前的情形,她又叮嘱一声,“夫人回头还是得和家人说一声,若身体不舒服还是得及时治疗,千万别拖着。” 冯氏笑着答应了。 想起什么,她忽然说了句“姑娘稍等下”而后便快步往屋中走去。 “主子。”明初回头看她。 不清楚妇人要去做什么,但赵锦绣看着她离开的身影,犹豫一下后还是说道:“那就等等吧。”她说着抬手由明初扶着走下马车,没等一会,就见妇人拿着一包糕点走了出来。 “姑娘,这是我中午做的如意糕,你拿回去尝尝。”不等赵锦绣拒绝,她就把糕点塞到了她的手里。 感受到手里沉甸甸的重量,赵锦绣有些哭笑不得,但也知晓是她的心意便未拒绝,她柔声谢人,“那就多谢夫人了。”把糕点递给明初,又和妇人说了声告辞便想离开,只是还未动身却忽然听到妇人轻轻咦了一声,“姑娘这块玉佩……” 离开的脚步一顿。 不是第一次被人问起玉佩了,甚至前几日在青山寺才被人问起过,只是每次迎来的都只是又一次的失望,可即使经历了这么多次失望,赵锦绣的心里还是揣着一份希望。她停下步子,不由自主地握紧手,压抑着滚烫的心跳声问妇人,“夫人……见过?” 冯氏岂止是觉得眼熟,这简直和她家里那块玉佩一模一样,但她也不确定是不是物有相似,便只能犹豫道:“姑娘可否让我看看?” 赵锦绣自是毫不犹豫,眼见妇人接过玉佩正反面都看了一遍,她没忍住又问了一遍,“夫人见过吗?” “这……” 冯氏正要回答,只是还未开口便听到不远处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您怎么站在外面?” 这个声音?赵锦绣愣了愣,她回头看,果然瞧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正是她等了许久都未曾见到的林斯言。 “林公子?”她讷讷喊人,完全没想到会在这遇见他。 林斯言听到她的声音,脚步也是一顿,正要说话,余光却率先瞧见母亲手中握着的那块玉佩,他一向鲜有波澜的脸色忽然一变,还未开口便听母亲招呼他,“阿言,你快过来看看,这是不是你小时候丢的那块玉佩?” 第77章 “谢池南的心中生出一抹…… 赵锦绣整个人仿佛如遭雷击一般, 耳边只有妇人那一句“阿言,你看看这是不是你小时候丢的那一块”,明明天地是那么安静, 可她的耳旁却有无数嘈杂的轰鸣声,她满脸不敢相信地看着不远处的林斯言……四目相对时, 看到那双纤长羽睫下点漆的眼眸,许多被她曾经忽略或者没放在心上的回忆忽然出现在了她的脑海中。 她想起当日在孟婆婆家, 林斯言凝视她的腰间。 那个时候她满心以为他是觉得她腰上那块木雕别致,可如今想想,以林斯言这样克己复礼的性子怎么可能会因为东西别致而盯着一个女孩的腰? 所以他一早就知道了? 那为什么……他不跟她说? 明明那日在青山寺, 她跟法相大师说话的时候, 他就在一旁啊。 赵锦绣忽然又想起那日法相大师的变化, 所以是因为他暗示了什么, 那位大师才没有说实话吗? 可是为什么? 赵锦绣不明白。 林斯言没开口, 她身边的妇人倒是还在说话,“我开始也不敢相信,只当是物有相似, 是看了后面的字才确定的, 阿言这块玉佩和他爹的那块除了后面的题字完全是一模一样,我以前还可惜被他弄丢了,没想到如今竟然又找回来了。” 失而复得总是令人高兴的, 何况这还是有着无数美好回忆的玉佩。 冯氏笑握着手中玉佩,感慨一番后又看着赵锦绣道:“对了, 姑娘,你怎么会有这块玉佩的?” 而且还随身佩戴。 想到这,她又觉得有些奇怪,若是寻常人也就罢了, 可这位姑娘一看就是出自高门,冯氏如今虽然落魄了,但过去的眼界还是在的,出自商户世家的她也是见惯好东西的,这位姑娘头上随便一支发钗都足以买这样的两块玉佩了。 她满心疑惑。 可赵锦绣此时还在看着不远处的林斯言,还在疑惑为什么林斯言明知道却不跟她说的原因,自然也就没听清冯氏的话。 反而是林斯言听到了,眼见母亲还要询问,他迎着赵锦绣怔忡的目光,垂下眼帘,轻轻叹了口气。“您先进去吧。” 走到她们跟前的时候,林斯言敛眉和冯氏说了一句。 冯氏也瞧出两人之间的不对劲了,她虽然满心不解,但她一贯听林斯言的话,犹豫一番后便点了点头,“那我先进去了。”又特地和赵锦绣说了一句,“今日多谢姑娘了,姑娘来日若得空便来家中玩。” 说完。 她便进了院子。 等她走远了,林斯言察觉到始终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沉默一瞬后,转身问她,“要走走吗?” …… 春日的天黑的格外早。 刚刚把冯氏送到家的时候,粉紫色的艳丽晚霞还在天上挂着,可此时黑夜吞噬大地,两旁的灯笼都已点了起来。 巷子被两旁的灯火照得通明,马车默默跟在后头,赵锦绣和林斯言一道往前走,两边人家的热闹衬托得他们这边越发安静,说是走走,但自打离开那边后,两人就没说过一句话,他们仿佛都在等着彼此先开口,最后还是赵锦绣没忍住,她停下步子,面向林斯言问道:“林公子早就知道了?” 却是明知故问。 林斯言看她一眼又收回目光,轻轻嗯了一声。 “为什么?”赵锦绣皱眉不解,“你明知道我在找你,为什么不跟我说?” “我当初救你,原本也不是为了让你谢我。”这是林斯言的心里话,也是他最初的想法,只是如今……他的心里还多了一抹念头,离她远些,再远些。 要不然他真的担心再跟她接触下去,他会控制不住内心的贪念。 “贪欲生忧,贪欲生畏”,这是《法句经》中的话,他不怕生忧生畏,却怕贪了不该贪的,从此再也不能保持从前的清醒。 “可……” 赵锦绣还欲说,林斯言却垂着眼帘打断了她,“我虽然不清楚郡主与我母亲之间发生了什么,但想来你今日也帮了她,一报还一报,郡主已经还了,过往种种便不必挂在心上了。” “夜深了,郡主还是早些回去吧。” 他从始至终都垂着眼睛,并未看她,语气也还是冷冷清清的,浑身上下都写满了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淡漠。 若是没有前几日的那次襄助,或许赵锦绣真的会相信他的内心如他的外表看起来这般冷漠,不过她也看出林斯言不欲多说,两旁人家打出来的灯火恰好照在他的脸上,她面前的青年还是那副沉默寡言的样子,沉默一瞬后,赵锦绣到底没选择在这个时候继续交谈下去,却也没有打算就此作罢。 今日天上星星不少,月亮虽然不算圆满,但也露出了边角。 赵锦绣看着被清冷月色和暖色灯火笼罩的林斯言,心中竟也有着说不出的复杂,她怎么也没想到林斯言会是她寻觅了十年的救命恩人,这人三番四次与她偶遇在这雍州城中,更在十年后再一次救了她……即使是赵锦绣这样不相信缘分的人,如今也忍不住感慨这世上的缘分真是妙不可言。 “林公子对我有两次救命之恩,我知道林公子心善不记这些,但我却无法真的这般坦然接受。” 见林斯言还欲张口,她垂下眼眸朝人敛衽一礼,“今日夜深了,我先回去了。”她是生怕林斯言拒绝,说完这句后,便忙喊了一声“明初”,原本跟得不远不近的马车忽然就加快了速度。 “主子。” 明初从马车跳下,看到林斯言的时候,也未像从前那般疏离,而是客客气气喊了一声,“林公子。” 有旁人在,林斯言果然没再多说。 余光瞥见青年重新合上的嘴,赵锦绣松了口气,又笑着和人告了别,“我先回去了,林公子也先回去吧。” 林斯言浓密羽睫下那双瞧不见的眼眸满是无奈,但他到底也没办法说什么,迎着赵锦绣的注视,沉默地点了点头,而后便让到一旁目送人上了马车。 “林公子,我先走了。”赵锦绣坐进马车后又和人打了一声招呼。 “嗯。” 晚风带来青年低暗的嗓音,赵锦绣笑了下,她没有立刻放下车帘,而是望着后头,留在后头的青年被暖色光晕笼罩其中,看得有些发虚,直到瞧不见了,她才慢慢放下手中的车帘。 “没想到这位林公子竟然会是小时候救您的那位小公子。”明初也有些感慨,或者说,不可思议,说完又皱了眉,“那他们怎么沦落到这种地步了?” 当日能受邀参加老太爷寿辰的除了皇室宗亲便是朝中排得上名号的官宦人家,所以当初主子醒来后,他们也是按照这个方向去找的,可如今这位林公子家里明显不大见好。 赵锦绣听到这话,面上的笑意也浅了些。 她想起那日在西郊孟婆婆和林斯言说的话,沉默一瞬后,低声说道:“他家里应该出了事。” 父亲的牌位,病弱的母亲,落魄的家…… 这些原本与她无关的东西,可想到林斯言就是小时候救她的那个人,赵锦绣便没办法坐视不管,“回头你派人去打听下,林家这些年到底怎么回事。” 明初忙答应一声。 马车继续朝安北侯府的方向驶去,而林斯言却依旧留在原地不曾回去,他负手站在这漆黑的夜下,凝望那辆渐行渐远的马车,直到摇铃声都远去了,他这才收回眼眸,一步步往回走。 冯氏在厨房做饭。 林斯言如往常一般进去帮人。 “阿言?”屋中热汽弥漫,冯氏在各种噼啪声中回头,待见他挽起袖子要帮忙,忙道:“没事,就几道菜,过会就好了,你先去休息会,若是饿了就先吃些糕点填填肚子。” “我不累。” 林斯言没有听冯氏的话,走到一旁去切冯氏已经准备好的菜。 他一向有主见,冯氏虽然不愿他辛苦却也不好多说,只是看着他清癯挺拔的身影,犹豫一会还是没忍住询问,“阿言,你和那位姑娘从前就认识吗?” 切菜的声响忽然一停。 不知道过了多久,林斯言才开口,“嗯。”他继续低头切菜,嗓音淡淡,“之前去孟婆婆那边的时候见过一面。” 那不就是他们在大街上碰到的那日? 她说怎么阿言那回明明和她说不认识,如今却认识了。心中的疑惑解除了,冯氏便又笑道:“这位姑娘性子真好,我刚刚不小心摔倒,她立刻就喊丫鬟把我扶了起来,还特地把我送了回来。” “您没事吧?” 林斯言忙放下手中的菜刀去扶妇人的胳膊,手搭在冯氏的手腕上诊脉,没什么大问题,但他还是不放心,“您去坐着歇息一会,我来。” “不用。” 冯氏哪肯让他一个人操劳,“我就是老毛病,那会有点缓不过来,现在已经好了。”见身边青年沉默抿唇,她又笑着说了一句,“真没事,我若不舒服就去歇息,好不好?” 林斯言看着她,知道劝不动她,只好抿唇说道:“回头我给您再煎几服药,您记得喝。” “哎。” 冯氏笑着应道。 见青年继续切菜,她又问起心中的困惑,“你这块玉佩不是小时候丢在燕京了吗?怎么在这位姑娘手里?” 有些东西已经瞒不住了,林斯言也就没再瞒,他面色无波地切着菜,没多说,也没提她的身份,只是简言意骇说了一句,“小时候帮过她,估计玉佩是那会落在她那了。” 冯氏没想到还有这样一桩往事,“这还真是缘分。” 缘分…… 听到这两个字,林斯言手上动作又是一顿,浓密的长睫也跟着微微一颤,他低眉看着砧板上的菜,漆黑的眼中仿佛涌着许多情绪,只是都被他藏住了。他微微合眼,听到身边妇人说着“这位姑娘一直戴着这块玉佩想来是个念恩的,只是咱们可不能挟恩图报”,他也只是轻轻嗯了一声。 想到那人离开时说的话,林斯言心中又无奈叹了口气。 …… 马车还没到安北侯府,赵锦绣便听到一串急促的马蹄声,本也没当一回事,外头却传来车夫的声音,“郡主,是二公子。”听到这话,她忙掀起帘子,果然瞧见不远处有个穿着紫色锦衣的少年打马而来。 “谢池南!”她喊住他。 原本疾行的少年听到她的声音立刻勒紧缰绳,四目相对,他驱马到马车跟前,看着坐在马车里的少女,依旧不掩焦急,“你去哪了?” 自从发生之前的事后,他对赵锦绣一个人出门可谓是心有余悸,因此今日回家听说她出门了至今还没回来,便立刻坐不住寻出来了,这会见她好好坐在马车里才松了口气,却还是忍不住皱眉道:“以后不准这么晚回来,你想要出去,要么找我陪你,要么把家里的侍从带上。” 赵锦绣知道他是担心她的安危自然笑眯眯应好,看着马车外头被清淡月色笼罩的少年,想到今日的收获,她心里满满涨涨的,有着说不出的欢愉,找到一直在找的人,她最想分享的就是谢池南了。 “谢池南。” 她双手撑在窗木上,仰头看着近在咫尺的少年,一双笑眼弯起,忍不住又喊了他一声。 见她这般模样,谢池南也忍不住挑了下眉,“怎么?” 赵锦绣笑道:“我找到那个人了!” “什么人?”谢池南一愣,略一思索,便反应过来了,“小时候救你的那个人?” 见她重重点头,他也有些惊讶,找了十年都没找到的人,居然在雍州城找到了?他正要发问,便听面前的红衣少女又笑着说道:“那个人你也认识。” 他也认识? 谢池南一怔,脑中却忽然闪过一个人影,不等他询问便见面前少女满面笑容地与他说道:“就是那位林公子,你说巧不巧,我找了这么多年的人居然就是他!” 心中的答案从她口中说出。 谢池南本该高兴的,可不知道为什么,看着她这张笑脸,听着她絮絮说着林斯言的事,他却生出一种从未有过的恐慌,好像有什么东西要流失了。 第78章 “谢池南想做个卑劣的小…… 饭桌上。 自打谢池南和家里缓和关系后, 姜唯母子也开始往正院来用餐了,今日除了因为还在处理事务没有回来的谢平川,其余人都在。燕氏和姜唯都知道赵锦绣小时候落水的事, 此时听她说起今日找到那位救命恩人,并且此人还是前几日帮她逃过黑衣人追杀的人, 都有些惊讶。 即便是燕氏这样不信命道的人此时也不禁有些感慨,“这还真是缘分。” 她没察觉到自己说到“缘分”两字的时候, 她那今日本就寡言少语的儿子停下了吃饭的动作。 谢池南垂着眼睛沉默地朝身边的红衣少女瞥了一眼,又轻轻抿唇收回目光,满桌都是他喜欢的菜, 他却仿佛味同嚼蜡一般, 怎么都咽不下去。 燕氏也只是随口一说, 自然没有注意到谢池南的这番变化, 姜唯也没注意到他, 倒是他身边的谢回察觉到了,小孩轻轻抿了两片唇,只是这会也不好说什么, 便只能在桌下拿手轻轻拽了下谢池南垂落在膝盖上的手。 谢池南低眉一看, 正好瞧见他眼中的担心,他抬手摸了摸他的头又朝他露了个笑表示自己没事,只是这抹笑容到底不似从前那般明朗。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 只是想到赵锦绣先前说起林斯言时脸上那藏不住的笑容, 心里就有些闷闷的,还有些……说不出的恐慌。 燕氏一向拿赵锦绣当自己的女儿看, 这会便和她说道:“这位林公子前后救了你两回,我们怎么都得好好谢他一番。” 赵锦绣也是这个意思,救命之恩,还是两次, 她无论如何都得好好谢他,即使那位林公子并不需要。 “您放心,我知道的。” “对了,”赵锦绣想起一事,停下吃菜的动作问燕氏,“燕姨,您记不记得从前燕京城有一户姓林的官宦人家?他家从前来参加过祖父的生辰,想必应该也是四品以上的官了,可我如今看那位林公子的情况,想必他家应该在很多年以前出事了,只是不知道出了什么事。” 小时候的记忆,赵锦绣记得不多。 “林家?”燕氏拧眉,她没什么印象,倒是她身边的李妈妈沉吟一会后插了一句嘴,“当年在燕京城排得上名号的,并没有姓林的人家,不过……老奴倒是记得十年前,有一位姓林的大理寺丞因为得罪权贵而获罪。” “你这么说,我倒是也想起来了。”燕氏接过话,“那位林寺丞本来是滁州的知县,因为屡破奇案又被当地百姓称呼青天老爷,便被陛下提拔到了燕京做了大理寺丞,可惜……” “可惜什么?”赵锦绣吃不下去了,她把手里的筷子放到桌上,神情紧张地看着燕氏。 也都不是小孩了,何况对于他们这样的人家,有些东西原本也没必要瞒,燕氏看着她实话实说,“那位林寺丞的确是个清官也是个好官,可惜燕京不是滁州,有些东西在滁州可行,在燕京却不行。” “他那会处理的一桩案子牵连到瑞王那位小舅子,那位林寺丞性格秉直不肯接受钱财,定了瑞王那位小舅子一个流放,瑞王那小舅子一贯身娇体弱,流放途中便没了。消息传到燕京的时候,瑞王妃大闹了一场,没多久,那位林寺丞便被人送进了大牢,听说……”燕氏忽然一顿,叹了口气,“他一晚上都没挺过就死在牢里了。” 这样的事在燕京几乎是层出不穷。 燕氏年轻的时候还会义愤填膺,年纪大了也就只是皱个眉或是唏嘘一番,这世上最不好做的从来都是好人,好官。官官相护,历朝历代都有,这也是为什么清官、好官难做,你想做好官,却有的是人想把你一起拉入那泥坑之中。你若有本事,做清流的时候还能保全自己和家人,若没本事的,就像这位林寺丞一家,家破人亡、天人永隔。 “……我那会听说这位林寺丞的家人被人送出燕京了,没想到他们母子竟然来了燕京。” 她说完后,屋子里忽然一阵安静。 谢池南余光瞥见身边少女在听完此事后忽然变得沉默的脸,他正想开口,便听少女喃喃道:“若是那会,那位林公子拿着玉佩来家中,祖父和爹娘无论如何都不会坐视不管。” 倒也怪不得那位林公子如今不需要她的感谢了。 他最需要的都不在了,其他的又有什么用?十年前,那位林公子应该也才八、九岁吧……想到他那么小的年纪却经历了这么多,赵锦绣这心里忽然有些难受。 “我刚听瑶瑶说,这位林公子也是东山书院的学生,不如过几日您生辰,请人来家中做客吧。”姜唯眼见气氛低迷不由笑着跟燕氏提议道。 “那日阿南不少朋友也要来,他们年轻人应该玩得拢。” 燕氏自然是没意见的。 “那阿南,回头那位林公子的帖子,就由你——”姜唯还未说完,赵锦绣便接过了话,“我去送吧,我知道那位林公子家住哪,正好我把原本要送给他的谢礼也一并给人拿过去。” 今日事出突然,她都忘记把东西给人了。 谢池南看她一眼,他张口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垂下浓密的羽睫,沉默地抿了下唇,什么都没说。 这事便这样定下来了。 …… 等吃完饭。 赵锦绣和燕氏说了会家常话,见她还有事情要忙便跟谢池南说道:“谢池南,你跟我去我那走一趟。” 要是以前,谢池南肯定会调笑着问一句去做什么,但今日他却罕见的有些沉默,只不过赵锦绣这会满脑子都是燕姨先前说的那番话,倒也未曾察觉到他的异样。 漆黑小道上,谢池南手里提着一盏纱罩灯笼,两个人并肩朝赵锦绣的院子走去。 照明的灯笼照出一团暖光,谢池南看着赵锦绣的腰间,如今她的腰间除了随身佩戴的荷包便只有他的那块木雕了,那块他不爽了许久的玉佩终于如他所愿不见了,若是从前,谢池南看到她摘下那块玉佩,恐怕都得高兴的跑出去喝一坛子酒,可如今…… 他却宁可她没摘下。 为什么…… 握在灯柄上的那只手无意识地收紧,少年紧抿薄唇,眼中满是复杂的情绪,为什么又是林斯言? 想到先前母亲说的那番话,谢池南心中无端又咯噔了一下,难不成真如母亲所说,赵锦绣和那位林斯言是命定的缘分,要不然为什么他们总能在各个地方相遇,赵锦绣每次危难关头也是他先出现。 小时候的落水,西郊的蛇,还有……山谷的黑衣人。 每次赵锦绣需要他的时候,他都不在,反而是林斯言陪在她的身边。 “谢池南?” 熟悉的女声打断他的思绪。 谢池南长睫微颤,他停下步子低眉看她,看着那张熟悉的脸,哑声问道:“怎么了?” “应该我问你怎么了。” 赵锦绣皱眉看他,“我喊了你好几次,你都没搭理我,你想什么呢?” 有那么一瞬间,谢池南想不管不顾问一问她,问一问她对那位林斯言是什么感觉,还想把自己藏在心中已久的话都同她说,可看着她那双比星子还要好看的灿烂杏眸,还有因为找到救命恩人眉间残留的笑意,他那满腹的话便怎么都说不出口。 “……没事。” 最后他还是别开脸,低着头,边走边说,“就是在想军营的事。” “哎,对了,你在军营怎么样?”她早就想问他了,只是这阵子谢池南一直没回来,她也无从问起,“有人欺负你吗?” 她顿了下,声音更轻了,“桑岳哥他们……有为难你吗?” “没。”谢池南仍低着眉,他这会没有心情和赵锦绣说这些,可余光瞥见她怔忡的目光,他沉默一瞬还是看着她说道:“没人欺负我,桑岳哥他……也没为难我。”看着赵锦绣望着他的眼神,似乎不明白他今日为何那么冷淡,她的眼中藏着一些不安。 看着她这抹眼神,谢池南放在身侧的手轻轻一握,最后还是没忍住抬手摸了摸她的头,他看着她,声音很轻还含着几分自责,“对不起啊,赵锦绣,我这几天太累了。” 却是在解释自己先前的沉默。 “吓死我了。” 赵锦绣松了口气,她捂着心口说,“我还以为是不是我什么地方惹你不高兴了。”她又恢复如常了,眼睛弯成月牙状,笑挽着谢池南的胳膊往前走,余光瞥见他头上的发带,轻轻咦了一声……“这不是我的发带吗?你还带着呢?” 高马尾上的红色发带被晚风吹得四处乱飘,赵锦绣随手一捏,正好握住那一朵她亲自绣的牡丹花,这发带一看就是女人的物件,可被谢池南戴着却没有一点阴柔,反而给人一种恰到好处的感觉,仿佛这本就是他的。 忽然被人提起发带,谢池南心下一紧。 他看着赵锦绣,心中既盼着她能察觉到不对,却又盼着她不要察觉,如果这个时候她知道了他的心意,她会是什么反应?谢池南不知道。 也有些不敢知道。 可她真的什么都不说,不问,一切如常,指尖捏了下那朵牡丹花便又笑着松开了,他又蓦地有些失落……若是寻常男子,她怎么可能一句都不问? 只怕心里早就察觉到不对了。 可谢池南同样清楚,正是因为他们青梅竹马的关系,她才会给他发带,才会神色自然地挽着他的胳膊。 他的心里一半高兴一半无奈。 高兴他能拥有她的这一份不同,无奈这一份不同不带半点男女之情。若是从前,他尚且可以一往无顾地同她说他的情意,可如今……看着她因为找到旧时的恩人而满面开怀的样子,谢池南忽然什么都说不出了。 就这么一路走到了赵锦绣的院子。 “你等我下。”等进了屋,赵锦绣让明初上了茶,又让谢池南稍坐,自己便进了里间,没过一会,她就捧着一件东西出来了。 谢池南正坐在椅子上喝茶,听到脚步声在身后响起,循声看去。 “什么东西?” 他的目光落在赵锦绣的手上。 赵锦绣却不肯和他说,而是笑道:“你猜猜看。” 帕子把东西裹着,谢池南根本瞧不见,也实在提不起精力猜,猜了几个都没猜到,最后还是赵锦绣作罢,瞪他一眼后气鼓鼓坐在他身边把帕子打开……却是一对护腕。 那护腕用的是白色底,两只护腕一只绣着一轮红日朵朵祥云,一只绣着直击长空的雄鹰。 谢池南握着茶盏的手忽然收紧,他轻轻抿唇看向身边的赵锦绣。 赵锦绣却没看他,她只是从谢池南的手中接过茶盏放到一旁,而后亲自拿着护腕给他戴上,一边佩戴一边说道:“你现在进了军营,每日都要操练,要好好保护自己的手腕。” “唔。” “看着还不错。” 赵锦绣看他手腕上的护腕,她心里满意,抬着下巴说,“你转一转手腕,看看难不难受。”说完又没听到他的回答,抬头一看,才发现少年竟一直盯着她,也不知道在想什么,赵锦绣只是觉得那双眼睛里仿佛藏着看不透的万千思绪。 她微微一怔,却没多想,只是抬手轻轻拍了他下,“谢池南?”等少年涣散的目光重新收回,问他,“怎么了?” “你在军营真没事?” 她怎么觉得他今天怪怪的。 谢池南仍抿着唇,眼见她眉宇之间的担心越来越凝重,这才哑声说道:“没。”见少女依旧不信,他在心底轻轻叹了口气,再开口时,语气却又换回了从前那股散漫的调子,少年勉强扬起唇角还抬手轻轻敲了下她的额头,“我会是随便被人欺负的人吗?我不去欺负他们就好了。” “我就是……”他垂下浓密的眼睫,指腹轻轻摩挲着护腕上的那只雄鹰,“这几日有些累了。” 早就听说雍州大营的士兵是所有军营里最累的,因此听他这么解释,赵锦绣倒是也没再怀疑,只是又看了他两眼,说道:“那你先试试看,然后早些回去歇息。” 谢池南轻轻嗯了一声。 他试了下,看她,“正好。” “那就好。” 赵锦绣重新扯了唇,不掩骄傲地自夸道:“这还是我第一次做护腕,还向嫂嫂讨教了许久。” 听到这话,谢池南神情又是一顿。他从前就十分羡慕哥哥有嫂嫂做的护腕,那会他还小,央着嫂嫂给他做,哥哥却不肯,只说等他长大后让他媳妇给他做,如今他终于也拥有了一对护腕,还是他心上人做的,只是他的心上人…… “赵锦绣。” 他轻声喊她。 “嗯?”赵锦绣看他,“怎么了?” “你打算怎么感谢他。”谢池南说这话的时候,右手无意识地紧箍着自己的左手腕,他目光定定地看着身边的少女,心脏也不知道怎么了,竟又开始砰砰直跳起来。 倒是没想到谢池南会问这样的话。 赵锦绣想了想,一时竟也想不出什么好的,她双手托着下巴靠在桌子上,嘟囔道:“我也不知道哎。” 今日准备的那些礼品肯定是不够的,若是知道他喜欢什么还好,偏偏那位林公子看着对什么都不感兴趣……何况便是投其所好,又怎么抵得过两次的救命之恩。“哎,谢池南,你们都是男的,你说送什么比较好呀?” 赵锦绣忽然抬起眼帘问他。 她的眼中倒映着跳跃的火光,那样的熠熠生辉落入谢池南的眼中不禁让他的心脏忽然一紧,他张口想说话,但迎着她眼中毫不掩饰的信任,最后还是垂下眼帘,他就那么一寸一寸地轻轻抚摸着护腕上的那只雄鹰,干哑着嗓音说道:“我怎么知道?他那么个性子,鬼知道他会喜欢什么。” 他当然知道让赵锦绣早日忘记林斯言的最好法子就是尽快报答完这份恩情,或许报答完了,她也就不会再耿耿于怀了…… 他不知道对她而言,如今的林斯言是什么样的存在,但肯定不会是以前的那种点头之交了。 他也不知道这样放任下去,赵锦绣会不会喜欢上他,他能发觉她对林斯言的不同,也能察觉到她对他的欣赏。 记了十年的人正是自己所欣赏的人。 即使她如今还没喜欢上他,可假以时日下去,只怕她也没办法不动心。 他应该阻止的。 谢池南从来不认为自己是什么好人。 如果能让他得到赵锦绣,他不介意自己变成卑劣小人。 可他……到底还是有些不敢。 他可以做一个卑劣的小人,但卑劣的小人配不上这世上最好的赵锦绣。 他喜欢赵锦绣,他爱赵锦绣,他愿意为了赵锦绣去做许多许多事,他当然想和她在一起,他做这么多不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光明正大告诉她他的爱意?他发了疯的想和她在一起,即使她的心中有其他人也没关系……可他怎么能那么自私? 他不该,至少不该在这个时候,乱她心绪。 谢池南低着头,忽然自嘲一笑,真是可怜,坏又坏不到极致,也不怪他会沦落到这样的结局。 “是哦。”赵锦绣咕哝道:“你们性子都不一样,喜欢的东西自然也不一样。” “算了,我再想想吧。” 赵锦绣不知道谢池南在想什么,抬手揉了揉略有些僵硬的脸蛋,看他,“好了,你快回去吧,不是困了吗?” “嗯。”谢池南敛着剑眉站了起来,要走的时候,想到她先前吃饭的时候说的话,还是低头看了她一眼,嘱托道:“要出门就早点出去,别太晚回来,你不想让那些侍从跟着你就让明初陪着,那些乱七八糟的地方不要去。” “谢池南,你好啰嗦啊。”赵锦绣嘴上这么说,却没有一点不耐烦,仍是笑盈盈地看着他。 见他仍抿着薄唇沉默看她,她笑着站了起来推他往外头走,“知道了知道了,你现在真是越来越小老头了,我无论去哪都会让明初陪着我好吧?” 走到外头的时候,她倒是也嘱托了人几句。 听他点头答应,又笑着说道:“好啦,你快回去歇息吧,等你下次回来,我们一起给燕姨做长寿面。” “……好。” 少年凝望月下的她,沉默一会好,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转身离开。 赵锦绣目送他走出院子便回了屋,没有注意到就在她进屋后,原本头也不回往前走的少年又停下步子回眸望她,不知道在夜空下站了多久才离开。 第79章 “林斯言第一次在自己家…… 翌日一大早。 赵锦绣就带着明初套了马车去了林家, 她去的时候,天色尚早,街上除了早早出来摆摊的小贩, 就连行人也没多少。 马车一路进了昨日的巷子才听到一些声音,男女老少, 什么声音都有,听着像是在唠嗑, 只是声音都扬得高高的,赵锦绣原本还有些困顿,撑在引枕上打着盹, 忽然听到这些声音, 不禁靠在引枕上掀起帘子往外头看了一眼, 远处旭日正升起, 橘红色的朝阳破开云层铺照在这不算宽敞的窄巷里, 民宅鳞次栉比,一间挨着一间,空气中漂浮着的白色尘埃, 就连空气都是清新的草木香。 闻着这股子新鲜空气, 赵锦绣忍不住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又把腹中的浊气尽数吐出,因为一夜未曾好眠带来的疲惫也在顷刻间消失了。 她半眯着眼笑看着外头,远远就瞧见男童、女童嬉嬉笑笑你追我跑, 偶尔还有憨里憨气的小黄狗跟在后头甩着尾巴,一些相熟的妇人倚着门端着碗说着八卦逗着趣事。 这样的生活气息是赵锦绣以前从未感受过的。 “主子, 先把帘子放下来吧。”明初不习惯来这样的地方,更不习惯赵锦绣被人看到,眼见外头那些妇人因为瞧见马车停下说话的声音,甚至还有一些人扬着脖子望过来的模样便忍不住皱眉。 赵锦绣倒也没说什么, 轻轻嗯了一声,纤长白嫩的素指一松,帘子便把外头的情形遮盖住了,声音却藏不住,即使有马蹄和车轮的轱辘声,那些声音压得也低,但赵锦绣主仆还是都听到了。 “这是去找谁呀?” “看那马车值不少钱吧?咱们这还有人家认识这样的贵人?” …… 赵锦绣听到这些话不禁也皱了眉,她来的这一路本就有些不安,此时更是变得有些紧张起来,坐在绣着柿蒂花草纹的宝蓝色垫褥上,如玉雕一般好看的手原本闲闲搭在同色同纹的引枕上,这会却因心里的担忧而微微蜷了起来,“你说,我们是不是太高调些了?” 她问明初。 “您这哪里高调了,侯夫人让您带的丫鬟、婆子还有那些侍从您一个没带,坐的马车也是家里最差的了,难不成您还想走进来不成?”明初皱着眉,说着又叹了口气,“便是走进来,难不成那些人就不会看了?” “主子。” 明初去握赵锦绣的手,“咱们是去谢人的,又不是去害人的,何必管旁人说什么?”有句话她没说,主子对这位林公子也实在太看重,太小心翼翼些了。 她家主子本该恣意活着,何须活得这么小心? 若不是那位林公子是主子的救命恩人,她早就要说了,此时却只能作罢。 赵锦绣当然也知道自己有些过于小心了,只是想到林斯言那个性子,她又忍不住轻轻叹了口气,也不知道林斯言看到她会是什么心情,更不清楚自己这样过来会不会打扰到他。 罢了。 总不能因为这些就不来了。 她没再说。 明初见她沉默便又放柔嗓音问道:“您饿不饿?要不要先喝口茶吃点糕点?”她给人递了茶水和糕点,嘴里忍不住又说了一句,“您今日起的也太早了,就算是来谢人,也用不着这么早来啊。” “我不饿。” 赵锦绣这会满腹心事,吃不下,只接过茶盏喝了几口醒了醒神,糕点却是没碰,“何况我起的也不算早,谢池南不是一早就出门了。” 她说到这的时候,心里还有些奇怪,以前谢池南都是跟谢伯伯陪着她们吃完早点才去大营,哪想到今日她赶早出门,谢池南竟是比她还早,听门房的人说,天还没亮,他就走了。 不过也正常。 他刚进玄甲营,事情自然多,何况之前杀了魏琮的人还没找到,最近谢伯伯忙这事连晚饭都没回家里吃,谢池南恐怕也少不了得多做些事。 喝了口茶,赵锦绣精气神恢复得差不多了,便问明初,“让你查的事,如何了?” “查清楚了。”明初接过她手中的茶盏,怕回头小路颠簸,她弄湿衣裳,“林公子和林夫人是永泰十五年来的雍州,那位林夫人本就是雍州人士,是后来嫁到滁州去的,她家行商,早年间在雍州城也算得上有些名号。” 赵锦绣蹙眉,“那是后面落魄了?” 明初这回却没立刻回答,是看了她一眼才压着嗓音说道:“那位林夫人和如今冯家当家的并非一母同胞。” 她虽只说了一句,但赵锦绣还是立刻明白过来了,长于官宦世家,她比寻常女子看的多经历的也多,那些高门大户里的阴私事比起外头只多不少,但她还是忍不住抿了红唇,嗓音也跟着沉了一些。 “继续。” “……是。” 明初低头,声音虽轻,却也清晰,“林夫人带着林公子回到雍州就投奔到了娘家,只是没多久他们母子就被赶出来了,听说还是在年三十被赶出来的……”眼见面前容仪华贵的少女柳眉更是紧拧几分,她又埋了头,低声道,“奴婢听说他们母子离开的时候和冯家闹得很不好看,冯家似是把林夫人带来的钱财都据为己有了,如今那位林夫人身体那么弱也是因为那个时候积下来的旧疾。” …… 后面明初还说了许多,可赵锦绣却已经听不到了,满脑子都是明初的那一句“母子俩身无旁物,又是一病一幼,过了好几年的清贫日子,如今才好些”,那个时候的林斯言应该很无助吧,刚刚失去了自己的父亲,又被自己的舅舅卷走了所有的钱财,母亲身体又弱,也不知道他那会是怎么扛过来的。 明初说完后也是一阵沉默,“那位林公子当真是有些不容易。”倒也能明白他为何总是冷着一张脸,不好亲近了。 被至亲之人如此伤害,又怎么可能跟个没事人一样? “他那会要是拿着玉佩来找您,想必也不会沦落到这样的地步。”明初叹了口气。 瑞王虽然是皇亲国戚,可没有实权,碰到他们家一向是伏小做低的,若是当年林家找上门,国公爷和老太爷肯定不会坐视不管,那么那位林大人也就不会进大牢,更不会突然离世,那位林公子自然也不会受那些苦难。 “他那会也才几岁,出了那样的事,只怕都没反应过来。” 赵锦绣低声说,想到那位林夫人的身体,她又叮嘱一句,“回头那位林夫人问起,你不要说起小时候的事,只说那位林公子曾经帮过我就是。” 她自然不是担心那位林夫人贪这份恩。 她肯贪,她求之不得。 她只是担心那位林夫人若知晓当初能有机会救自己的夫君,却不幸错过,会生林斯言的气,这世上的人大多如此,若从未拥有过,没有也就没有,可若是知晓曾有那么一个机会却不小心错过,只怕一辈子都会耿耿于怀。 她不希望他们母子好不容易得来的平静日子被她打破。 明初点头,“奴婢省得。” 因为先前那一场对话,马车里的气氛莫名变得低迷了许多,又过了一会,马车停在昨日那户民宅前,赵锦绣才敛下面上的阴霾,换作平日的模样,她由明初扶着走下马车,林家的大门跟其他人家一样敞开着,院子里倒是没人,赵锦绣不大好直接冒昧进去,就让明初先进去看看。 “林夫人,林公子,你们在吗?” “来了!” 没一会就有人从一间小屋出来了,是冯氏,她穿着一身蓝色布衫,腰间系着一块围布,头发用一根老旧的银簪盘成一个团缀在脑后。 昨日不知道她是林斯言的母亲,她虽与人交谈,但也没怎么认真的观察人,如今因为那层关系,她倒是认认真真把人端详了一遍,妇人的年纪应该还不算大,可容颜却已经变得苍老,头发半白,眼角也早已经长起了皱纹,唇角大概是因为早些年的苦难一直向下抿着,看着便有些苦相。 冯氏先前在里头洗碗,这会双手擦着围布走了出来,看到站在院子里的明初和站在门外的赵锦绣,一愣,反应过来倒是立刻迎了过来,“姑娘怎么来了?” 赵锦绣怕她走太快摔倒,忙让明初扶了一把,自己也走进院子扶住她另一只胳膊,她昨日对冯氏只有晚辈对长辈的尊重,如今因为那一层关系,便又少了几分端庄持重多了几分亲切。 “您昨儿不还让我来家里玩吗?”她玩笑一句,见冯氏一愣,眼睛弯成月牙状,笑道:“是来看看您。”又试探性问道,“林公子都和您说了吗?” “说了说了。” “他说小时候帮过你,玉佩应该是那个时候落在你那的,也是缘分,没想到你们能在雍州再碰到。”冯氏说着也有些感慨,她想去握赵锦绣的手,又怕自己的手太过粗糙刮伤她细腻的肌肤。 赵锦绣察觉了,倒是一点都不嫌弃的反握住她的手,柔声说,“是有缘,林公子帮过我好几回,我也没想到我们这么早就见过了。”她说着往四周看了一眼,小声问,“林公子不在吗?” 她特地这么早出门,就是想亲自把帖子交到林斯言的手里。 冯氏听她说起林斯言,笑容更深,“阿言啊,他出门了。” 还真是…… 赵锦绣有些失落,“东山书院这么早就要上课吗?”以前谢池南在家里,起码再过两刻钟才会出门。 冯氏摇头,“今日书院休假,阿言没去书院。”见少女目光诧异的看过来,她笑着补充道,“阿言平日除了去书院上课,空闲的时候就会去私塾帮老先生教书,他今日是去给孩子们上课了。” “这个点……” 她想了想,“应该已经在私塾了。” 没想到林斯言竟然还教书,赵锦绣有些惊讶。 “姑娘是找阿言有事吗?要是有事的话,我带你过去找他。” 赵锦绣的确有事,却也不急在一时,这会过去找人难免打扰他上课,她想了想还是说道:“不用了,不过婶婶若是不介意的话,我可以坐在这等他吗?” “当然可以!” 冯氏本就喜欢她这样明艳爱笑的姑娘,她一个人待在家里也无聊,本来还担心她会嫌弃家里粗陋,但见到她握着自己的手,便宽了心,“你们先进去坐,我去给你们沏茶。” “多谢婶婶。” 眼见冯氏进去,赵锦绣才和明初说,“把东西都搬进来。” 明初应声出去,还没走几步又听身后传来一句,“回头让车夫找个地方歇息,别在门前杵着。” 她不想给林斯言带来麻烦。 …… 林斯言是吃午饭的时候回来的,他和从前一样,把几个孩子送回家后便一个人往家的方向走,偶尔碰到跟他打招呼的人,他也都一一垂眸应了,直到听人说起今日来了一辆横云木雕的马车,脚下步子忽然一顿,脸上的表情也闪过一丝微小的变化。 他没有停留更没有询问,继续抿着唇往前走,待看到家门口空空荡荡的,明明该放松的他却不知道为何,心里竟闪过一抹失落。 他沉默地在原地停留了一会才继续垂着眼帘往前走,还没到家门口,就听到里头传来一阵说笑声,他已经许多年不曾在家里听到这样的欢笑声,更不曾见母亲这样高兴的说笑着,林斯言神色微怔,他心中隐隐有所察,步子下意识往前走,刚到家门口就看到两道熟悉的身影。 母亲和一个紫衣少女坐在院子里剥着白芸豆的皮。 听到声响,两人皆回了头。 “阿言?”印象中怯懦小心的妇人此时竟满面笑容喊他,“你回来了?” 而她身旁那位紫衣少女看到他出现,眼中也立时迸发出欣喜的神情,她站在一株梨树下,头顶是缀满枝节的白色花朵,而她眉眼弯弯笑得竟比枝头的梨花还要灿烂,“林公子,你回来了。” 第80章 “经历太多磨难的人是不…… 今日天光其实不算多明媚。 清晨起来还算好的朝阳这会全都被云覆盖着, 瞧着一副要下雨又不肯落下的模样,看着就让人心头闷闷的,可林斯言看到远处那张熟悉的笑脸, 心脏竟忍不住砰砰跳了两下,他清晰地感觉到周遭的一切都因为那个笑颜而变得明媚起来, 就连空气里的那股子闷热也消散了许多。 这不是他第一次从她的脸上看到这样的笑容,从前她和谢池南在一起的时候常这样笑, 灿烂的、明媚的、满怀信任的。 可对于林斯言而言—— 这是第一次他如此真切地感受到这个笑容是……属于他的。 这一个念头刚在心中浮现,他那双浓密的长睫忽然轻轻一颤,四目相对, 看着赵锦绣的笑颜, 林斯言的心里仿佛有什么浓烈的情绪要冲破而出, 但也只是出现了那么一瞬, 便又被他强行压抑着按了回去, 他垂着眼睛压着心中的情绪,而那双修长有力的手也藏于无人看得见的袖子里紧紧握着。 他这样的反应落于赵锦绣的眼中便以为他是不欢迎她过来,脸上的笑意忽然一僵, 她有些尴尬地杵在原地, 一时不知道再说些什么。 冯氏也察觉到了,她跟赵锦绣同样这么以为,有些无奈地看了远处的青年一眼, 却又不忍苛责,只好语带抱歉的和赵锦绣小声说道:“瑶瑶, 不好意思啊,我家阿言性子有些孤僻,他不是针对你,他对谁都这样。” 赵锦绣听到这话才重新恢复笑颜, 她嗓音柔柔地说,“没事的,我知道林公子是好人。”只是笑容到底没有先前那么明媚了。 不过想起正事,赵锦绣还是温声说道:“冯姨,我和林公子说几句话。” “哎,正好我去看看饭好了没,你说说你,你过来看我拿这么多东西也就算了,居然还让明初姑娘给我做饭,你让我怎么过意的去。”她先前是千推万阻,可小姑娘看着柔柔的,却是说一不二的主。 冯氏性子一向柔弱,自然不知道怎么回绝。 这会她说了一句又叮嘱林斯言好好招待,自己便进了厨房。 院子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赵锦绣看着远处沉默垂眸的青年,竟是有些不大敢过去,说来也是奇怪,她平日跟谁相处都大大方方的,便是面对当今天子,她也从来都是坦然以对,并未觉得惶恐过,偏偏每次见到林斯言,她总有些不自然,如今更是多了一抹紧张……悄悄给自己鼓了把劲,赵锦绣这才走过去,“林公子,我今日就是来看看你们,我也没跟冯姨说起小时候的事。” 她说话时,语气小心翼翼的,声音压得也低,见青年仍旧不语,她轻轻抿唇从袖子里拿出一封早已准备好的帖子,双手递给林斯言,“过几日是安北侯夫人,也就是谢池南母亲的生辰,她从小看我长大,于我而言是母亲一样的人物,她知道你帮过我想邀请你去她的生辰礼。” 她其实并不确定林斯言会不会接受。 眼见青年点漆的目光落在她手上那张漆红烫金的名帖上,她也不知道怎么了,心里蓦地又紧张了几分,就连握着名帖的手指都忍不住轻轻蜷了起来。 “你要是……”她正想说你要是不想去的话就算了,不想青年竟问了一句,“什么时候?” “啊?” 赵锦绣一愣,反应过来忙道:“三,三天后!”青年要比她高出整整一个头,她站在他的面前得仰头看他,此时看着他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睛,她又不自觉放轻了声音,“你要来吗?” 林斯言终于把目光落在了她的脸上,却也只是一瞥而过。 他沉默着从她的手中接过名帖,眼见少女脸上的笑容一点点扩散,又变成了原先的模样,他却垂下眼帘,在心底发出无声的叹息。 他既希望她不要接近他,却又不想从她的脸上看到失落的表情。 或许—— 他看着手中的烫金帖子,或许接纳这个邀请,让她看清楚他们之间的悬殊差距,她就不会再接近他了,他……也就不会如此辗转难眠了。 “我会去的。” 即使青年嗓音清冷,可赵锦绣还是立刻眉开眼笑起来,“你放心,那天有不少东山书院的人。”想到谢池南以前说的话,估计他跟谢池南那些朋友关系也不会太好,她忙又补充了一句,“我和谢池南也会陪着你的。” 赵锦绣根本不清楚林斯言接受这份邀请是因为什么,她笑容明媚的说着那日的安排,说的多了,未曾听到青年的回应,声音便又渐渐轻了起来,恰好明初从厨房出来,她想了想便和林斯言说道:“那林公子,我今日先走了。” 她先前是答应冯氏留下用午膳,但看林斯言这副模样,还是算了。 “主子。”明初走了过来,又跟林斯言打了一声招呼,“林公子。” “走吧。”赵锦绣和明初说了一声,见她目光诧异,也未多说,只跟林斯言又说了一句便打算离开了。 从始至终,林斯言都不曾开口,甚至连看都没看她一眼,只有那双无人瞧见的手紧紧攥着藏在袖子里。 冯氏正好出来,看着赵锦绣主仆要出去,惊讶道:“瑶瑶,你们怎么走了,不是说好留下来吃午膳的吗?”她以为是林斯言惹她不开心了,从前一向以林斯言为主什么话都听他的妇人第一次跟他皱了眉,“阿言,你怎么回事,瑶瑶是客人。” 赵锦绣忙跟人解释,“冯姨,不是,我是家里突然有点事,和林公子没有关系。” 冯氏却不信,明明刚刚还好好的,怎么一下子就有事了,她仍拧着眉,“便是有事也不能不吃饭,你这个点回去,家里还有饭吗?”她并不清楚赵锦绣的背景,只以为她如今是寄住在亲戚家里,怕她这个点回去不方便。 赵锦绣还想拒绝,耳旁却传来一道熟悉的清冷声,“吃完饭再走吧。” 循声看去,青年已抬脚离开了这,她只能看到他清隽挺拔的身影,就像一株永远挺拔不会弯曲的青竹。 目光怔怔看着他离开的身影,直到冯氏喊他,她才忙应了一声。 走到冯氏身边,赵锦绣开口,“我帮您一起去端菜吧。” “不用不用。”冯氏却怎么都不肯,就连明初都不肯让她再动手,她笑道:“你们先进去,菜,明初姑娘都做好了,我再做一道甜品就好。” 她态度坚决,赵锦绣也不好说什么,目送她走进厨房便带着明初朝堂间走去,余光却忍不住朝一间门窗紧闭的房间看去,林斯言刚刚就是进了那,应该是他的房间,只是这会关着门也不知道他在做什么。 她也没多看,自顾自进了堂间。 林家这些年虽然条件好了不少,但也只是比起以前而言好些罢了。 明初看着屋中的摆设和器具,忍不住皱眉。 赵锦绣余光瞥见她的神情,岂会不知道她在想什么,怕回头她的表情被冯氏和林斯言看到,她压着嗓音跟人说道:“你跟车夫去外头酒楼吃,过会再来接我。” “主子,我……” “听话。”她的声音不算严肃,却也不容置喙。 明初只好无奈答应,朝人福了一礼就退了出去。 目送她离开后,赵锦绣也没出去,待在堂间,自己挑了个位置坐着,只是一个人在这,却是真的坐立不安。过了一会,她听到一道开门声,以为是林斯言过来了,她连忙起身,只是等了一会也没等来人。 …… “阿言?” 冯氏正拿着颠勺在盛芸豆梅子汤,看到林斯言进来,有些惊讶,又忙赶人,“你进来做什么,你去陪着瑶瑶,我这不用帮忙。” 林斯言还是那副寡言冷清的样子,简言意骇说,“我来拿碗筷。” 冯氏哦一声,“都准备好了,你拿过去就是。”她把汤盛到白瓷汤碗里,看着林斯言说了句,“我先拿出去,你也快点出来。” 听到青年轻轻嗯了一声,便先出去了。 她走后,林斯言却没有立刻出去,走到冯氏准备好的碗筷前,他把几只碗都仔细检查了一遍,眼见没有缺口和裂缝,轻轻松了口气,趁着冯氏端菜出门的间隙,他用热水烫了好几遍,又用干净的布一只一只擦拭干净,一应做完后,他却有些失神,直到听到帘外响起的脚步声才收敛心思,端着碗筷走了出去。 * 今日的菜都是明初做的,自然都是赵锦绣喜欢的口味,可她今日却有些食不下咽。说来也奇怪,明明不是第一次和林斯言一起吃饭了,可上回在西郊,她还能坦然地吃喝,今日却总觉得有些怪怪的,偏偏冯氏还一个劲地给她夹菜,她不好意思拒绝,只能闷头吃着,吃又吃不快,最后还是林斯言发现了,低眉看了她一眼,跟冯氏说,“菜都凉了,您自己吃吧。” 冯氏这才没再继续,赵锦绣也轻轻松了口气。 三个人,冯氏母子都不是擅长聊天的人,赵锦绣先前跟冯氏还有话说,可此时身边坐着林斯言,怕说错什么惹他不高兴便也一直不曾开口,吃完饭已经是两刻钟之后的事了,林斯言下午还要去教书,吃完饭就得走,正好明初和车夫也回来了,赵锦绣便也向冯氏提出了告辞。 冯氏是真的喜欢她,送她出门的时候还握着赵锦绣的手说道:“你以后在家里无聊就来这,想吃什么就跟冯姨说,冯姨给你做。” 赵锦绣正想答应,余光瞥见身边青年沉默的脸以及绷紧的唇角,原本要吐出的话又重新咽了回去,她没有正面回答冯氏的话,只是柔声说道:“我有空就来看您。” 见青年依旧不语。 她又垂下眼帘和人轻声道了一句,“林公子,那我先走了。” 这次林斯言倒是回答了,他轻轻嗯了一声,却还是淡得如同夜里的晚风。 赵锦绣看他一眼便收回了目光,又跟冯氏说了一声,便和明初说,“走吧。”登上马车后,她掀起车帘笑着和母子俩挥了挥手,这才离开。 她没有注意到原本垂着眼帘的青年在听到马蹄声远去之后便抬起了眼帘。 浓密羽睫下的那双漆黑眼眸涌动着万千思绪。 “阿言,刚刚瑶瑶和你说什么了?” “没什么。”林斯言收回眼眸,并未把赵锦绣的邀请说与冯氏听,本想让她离赵锦绣远些,但薄唇微张,到底什么都没说,只垂着眼帘道一句,“变天了,您进去歇息吧,我也该去私塾了。”他说完便也沿着马车离开的方向往前走。 …… 马车里。 明初有些不高兴地说着林斯言,“这位林公子的性子也实在是太冷清了。”虽然知道这其中有他小时候的经历,但明初就是看不得自家主子受委屈。 赵锦绣心里也有些闷闷的,但还是替林斯言说着话,“原本就是我冒昧打扰,他不高兴也是正常的。不过他既然肯收下帖子,想必也不是全然拒绝,我且与他相处着,看看他有什么需要,能帮则帮。” 瞧见明初还有些气鼓鼓的模样,她又笑道:“好了,他怎么说也救过我两回,而且我觉得他并不是真的拒人于千里之外。” 她靠在引枕上看着窗外的风景,不想正好看到林斯言的身影,想到他几次三番的襄助,她垂着眼帘轻声说,“大概是他从小经历的太多,如今不敢再轻易接近一些好意了吧。”春风携走她的声音,她看着那个越来越小越来越模糊的声音,低低叹息着。 第81章 “谢池南感觉到自己的心…… “明初。” 鲛绡帐里传出一道女声, 因为还未完全清醒过来,女声听着有些软糯沙哑,听到脚步声在屋中响起, 她抬手覆在困得有些睁不开的眼皮上,哑声问人, “几时了?” “还没到辰时呢。” 明初笑着把轻薄的纱帐撩到兽形勾子里,刚想说还早, 您再歇息一会,就见原本还迷迷瞪瞪的少女立刻睁开眼坐了起来,“怎么这么晚了?昨晚不是和你说让你早点喊我吗?” 她说着掀开被子直接下了床, 扯过昨晚就准备好的绯色襦裙往身上套, “我跟谢池南都说好了, 要给燕姨做长寿面。” “那也用不着这么早呀, 这才什么时候。”明初知道她着急, 嘴里虽然这样说着,动作倒是没慢,往外头喊了一声, 又着手给人穿衣裳。 “他跟燕姨好不容易才和好, 燕姨又是难得肯大办一场,我们自然得好生准备。”赵锦绣心里着急也顾不得怎么打扮,只等人梳好发髻, 又拿过帕子擦拭一番后便起来了,要走的时候倒还记得提醒一句, “你回头别忘记去门房,若是……” “若是林公子来了,我好生招待。” 明初跟着她一道出去,不等人说完就直接接过她的话, 瞧见她怔忡的目光,她语气无奈地说道:“主子,您这话都说了十多遍了,奴婢都会背了。” “有这么多次吗?”赵锦绣有些惊讶,也有些不好意思,轻咳一声,“我这不是怕门房招待不周吗?”今天家里人多,像陶野、傅玄他们都是谢池南的朋友,无人招待也无事,左右他们也都认识熟悉,可林斯言……她难免有些担心。 她不希望他受到冷遇。 …… 到厨房的时候,谢池南果然已经到了。 少年一身崭新的黑色鹿纹锦服,腰系白玉带,身高腿长,正站在大开的门外和一个管事交待着事,天上橘红色的朝阳正好破开天上的云层倾泻下来,毫无保留地笼罩在他的身上,从赵锦绣的角度望过去,只觉得他那墨色的高马尾仿佛缀着天上的银河,散发着耀眼光芒。 她笑着喊人,“谢池南!” 熟悉的声音响于耳畔,谢池南说话的声音一顿,他抬起眼帘循声看去,待看到那道熟悉的身影时,原本没什么笑意的眼睛仿佛盛了天上的朝阳,他就站在那,嘴角噙着一抹笑,便端得是神采飞扬、丰神俊秀,简单和管事交代完,等人应声告退后,他便朝跑过来的身影走了几步,嘴里说着,“跑慢点。” 赵锦绣不听他的,气喘吁吁跑到他跟前,朝他身后望了一眼,“你没开始吧?” “没。”谢池南好笑道:“你不来,我哪里敢先开始?”看她明显还有些困顿的模样,他又放柔嗓音说了一句,“其实也不用这么早,下人们已经都在准备早膳了,我们迟点送过去也行。” “那怎么能行,燕姨今天生辰,早上就得吃长寿面。” “走了,我们早点做完,省得她回头吃了早膳都吃不下了。”她说着便直接走了进去。 谢池南笑了笑没反驳,他跟在她的身后,高高的马尾因为轻快的脚步一晃一晃的,地上的倒影把两人叠在一起,他那双含笑的桃花眼从她婀娜的背影往下看,一直落到两人交叠的身影才停下,看着那亲密无间的两个影子,他的唇角没忍住又扬起一些,直到走进厨房,听到满屋子的行礼声才收回眼眸,看着她们说道:“手头的事做完就先出去。”他早有交待,众人自是忙应了一声,等做完手头上的事便都出去了。 “我和面,你来做?”谢池南问赵锦绣。 “行。”赵锦绣没意见,“回头我再煮点小青菜,鸡蛋你来煎吧。”上次谢池南煎给她的鸡蛋,她至今都还记得味道。 “好。” 两人便各自干活了,一个拿面粉揉面团,一个准备时蔬,干活的时候,他们谁都没有说话。 生辰给长辈做长寿面是他们旧日的习惯,无论是燕氏谢平川生辰,还是赵锦绣的爹娘生辰,他们都会一道做长寿面给他们吃,只不过以前做的实在不堪入目、不堪入口罢了。 如今却是不一样了。 看着锅里热气腾腾的面条,闻着扑面而来的香气,一向对口腹之欲没什么感觉的谢池南竟也忍不住吞咽了下口水,“做的挺多的,要不……” 还没说完就先收到一记白眼。 赵锦绣略有些无语地看着他,虽然什么都没说,但谢池南还是忍不住轻咳一声,“知道了,今天是母亲的主场,她吃不完再说。”任劳任怨拿着颠勺盛面盛汤,嘴里还是忍不住酸溜溜地说了一句,“你都没给我好好做过一次长寿面。” 赵锦绣正在拿碗筷,听到这话,嘲他,“我那会要给你做,是谁说不用的?还说我余毒爹娘和燕姨谢伯伯就够了,可别再来祸害你了。” “你怎么不说你自己。”谢池南看她,同样旧事重提,“是谁先嫌弃我做的?” 四目相对,两人都想起了以前的事,没忍住笑了起来,屋子里萦绕着两人轻快的笑声,最后还是赵锦绣率先摆手道:“好了好了,别再说以前的事了,我们先给燕姨送过去,不然她真得吃撑了。” “好。”谢池南笑容同样明朗,尤其是瞧见她眉眼弯弯的模样,笑意更浓。 “走吧。” 他没让人帮忙,自己端着托盘,两个人一起朝燕氏那边走去,走在路上的时候,他看到远处的明初,忍不住问道:“明初这是去做什么?” 赵锦绣没瞒他,“我让她去门房等林公子。” 听到这个称呼,谢池南脸上的笑意忽然一顿,他早就从赵锦绣的口中知道林斯言要来的消息了,他特意不去想这件事,就是怕破坏跟赵锦绣在一起时的好心情。 看着身边什么都没发现的少女,他沉默地抿了抿唇,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这种时候,还是不要想那些不高兴的事了。 只不过谢池南脸上的笑意到底是没法恢复到最初的灿烂了。 到那的时候,姜唯和谢回已经在了,他们正跟燕氏说完吉祥话,远远看到两人过来,谢池南的手里还端着一只乌木托盘,又见上头放着的白瓷碗里有漂浮的面条,姜唯忍不住笑道:“好些年没见这两孩子一道给您做长寿面了,也不知道这次能不能吃。” “嫂嫂!”再次被人说起旧事,赵锦绣不免红了脸,尤其是瞧见满屋子善意的笑容,更是臊得慌,“你怎么还揭人短呢?”说着又哼道,“这次不仅能吃,燕姨还得夸我们给我们赏钱呢。” “哦?” 燕氏特地没吃早膳就是听说两孩子在给她准备长寿面,此时不禁挑眉笑道:“这我倒是得好好尝尝了。” 她喊了一声李妈妈。 李妈妈笑着哎了一声,夹了一碗面条端到她的面前。 “看着卖相倒是不错。” 燕氏倒也没吝啬夸赞一句,“瑶瑶做的?”她抬起眼帘问赵锦绣。 “面团是谢池南揉的,面条是我下的,鸡蛋是谢池南煎的……”赵锦绣说着坐到她身旁,她两手托腮,看着人,“您快尝尝味道怎么样?” 燕氏笑睨她一眼,也看了谢池南一眼,见少年虽然什么都没说却也一直看着她,倒是如他们所愿吃了一口。 不是第一次尝他们做的东西,不过这次还当真是让她有些惊讶,穿着紫衣的贵妇人看了两人一眼,听少女询问“怎么样”,笑着点点头,“不错,长进了不少。” “我就说嘛。” 赵锦绣这下高兴了,下巴扬得高高的,“你们不能总记得我们以前不好的时候,我和谢池南现在会的东西可多了。”她说着转过头,白玉耳垂上缀着的红玉耳环跟着在半空一晃,阳光照进窗棂,活色生香的少女笑着冲身后的锦服少年说道,“谢池南,等你下次休息,我们多做几道菜让他们瞧瞧。” 看着少女眉眼弯弯,谢池南心中那点因为林斯言带起的不高兴也在这一瞬间彻底冲散了,迎着她的笑容,他的眉眼也跟着弯了一些,他轻轻嗯了一声。 看着他们这副模样,姜唯的脸上也不禁扬起温柔的笑意,燕氏也不似从前那般总皱着眉了,看了两人一眼,她什么都没说,只让他们坐下吃饭,自己却没碰那些早点,而是慢条斯理地吃了整整两碗面条才停下,那个荷包蛋和青菜更是一点没剩。 吃完早膳。 姜唯今日还有不少事要做,早早就离开了。 赵锦绣和谢池南还有谢回便陪着燕氏聊天,只是等日头渐高,客人慢慢地都来了,谢池南身为家中的男丁,自然得出面接待客人,要走的时候,赵锦绣喊住他,“我跟你一起出去。” 东山书院的那些人,她大部分也都认识。 而且她也在等林斯言,虽说明初办事,她是放心的,但难免还是怕有遗漏。 谢池南知道她在想什么,看着她起身,唇边的笑意忽然一凝。 “怎么了?”赵锦绣察觉到他的情绪有些不对,不由问他,燕氏也抬眼看了过来。 “……没。” 他低眉,羽睫遮住漆黑的眼眸,“走吧。” * 兰台轩是一处四面环水的亭台,它视野开阔占地极大,既可赏景又可垂钓,正适合他们这些年轻人玩闹,赵锦绣和谢池南坐了没一会功夫,就有人来了。 穿着得体的丫鬟领着一行人过来,走在最前面的正是陶野和傅玄,两人一个穿着黄衫一个穿着紫衣,一个性子跳脱走起路来也不安稳,一个性子沉稳面色如玉,他们走在桥上,抬眼就瞧见水榭前的一男一女,穿着黑衣的少年抱着胳膊倚在红木柱子上,他正低眉看着身边坐在美人靠上拿鱼食喂鱼的红衣少女。 两人偶尔说几句话。 离得远,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但这俊男美女的画面实在养眼,落在傅、陶二人身后的两位少女此时便是这样的感受,只是绿衣少女满目惊艳,而她身边的碧色少女在刹那的惊艳后,柳眉紧蹙,红唇也一点点紧抿了起来。 “阿南!” 陶野笑容灿烂率先喊道。 水榭里的两人听到这道声音都抬了头,瞧见他们出现,谢池南不算高涨的情绪也终于变得明朗了一些。 “来了。” 他笑着朝两人招呼。 赵锦绣也放下手里的鱼食,拍了拍手抖落手心里的碎屑,起身笑着和他们打招呼,“陶公子,傅公子。” 陶野看到她,眼睛一亮,正想喊她,却被傅玄抢先称呼道:“赵姑娘。”听到这个称呼,想到差点脱口而出的称呼,陶野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后脑勺也笑呵呵地喊了一声,“赵姑娘!” “南哥。”陶欣也一向崇拜谢池南,此时跟着打了一声招呼,听谢池南应了,便忍不住睁着一双圆滚滚的眼睛朝赵锦绣看去,不算悄悄地问陶野,“哥,这是谁呀?” 她说话的时候,眼睛亮晶晶的,目光更是一眨不眨地看着赵锦绣。 她怎么不知道雍州还有这样的大美人! 陶野早有承诺,自然不会告诉她实情,朝身后瞥了一眼轻哼一声,“有你什么事。” “你找打呢!”陶欣立刻拉了脸。 兄妹俩从小打到大,一言不合又闹了起来,赵锦绣看着他们,倒是忍不住想起从前跟谢池南相处的情形,她转头看向身边的少年,显然,他也想起来了,四目相对,两人眼中都有笑意,只是谢池南不知想到什么,笑意又淡了下去。 可赵锦绣并未注意到他眼中消退的笑意,她的目光此时正落在一个碧衣少女身上。 她站在傅玄的身边,看模样应该是傅玄的妹妹,只是与陶家兄妹的打闹不同,这对兄妹从始至终都未说过一句话,尤其是这位碧衣少女,看着与这样嬉闹的环境竟有些格格不入,她一直是矜持端庄地站在那,噙着一抹恰到好处的笑容,除了最开始和谢池南打了一声招呼便未说过一句话……只不过吸引赵锦绣的却不是她的这份格格不入,而是她望向自己时眼中的打量和探究。 这样的目光,赵锦绣并不少见,只是这位碧衣少女眼中的探究实在太多也太深,甚至还有一抹……深深的忌惮。 她心下略一转,也就清楚是因为什么了,朝身边的少年看了一眼,见他被陶家兄妹拉着当“靶子”,并未把心思放在这……她有些好笑还有些无奈,却也没说什么,只继续朝那位碧衣少女看去,神色大方,目光从容,就这么任人打量着。 没想到会被赵锦绣看到,更没想到她会是这个反应,傅慧脸上的表情一凝,但也仅是一个呼吸的功夫,她就又笑了起来,“侯府什么时候来了这样好看的姑娘,哥哥怎么以前都没跟我说过?”她仰头问傅玄,意有所指,“也不知是什么样的人家才能养出姑娘这也的美人。” 傅玄本来正在观赏陶家兄妹打闹,眼中还含着几分笑意,听到这话,笑意消减,他垂眸看了她一眼,竟是一个字都没说便又收回了眼眸。 傅慧脸上的笑意一僵。 本来这个时候,身为主人家的谢池南理应是该说几句话的,但他显然不是那么细心的人。陶家兄妹又闹得起劲,最后竟是没有一个人给傅慧回答。 赵锦绣来雍州也有一段时间了,对于傅家的八卦,倒也听了几桩,她知道如今傅家当家的夫人并非傅玄的亲生母亲,而是继室出身,还听说这位继室在傅玄一岁多的时候就进府了,直接取代了当初还活着的傅夫人成为了傅家的当家夫人。 若今日赵锦绣是受邀参加这样的宴会,她必定也是一句话都不会说,可今日是燕姨的生辰,她自然是希望宾主尽欢的,此时见谢池南不管不问,便只能自己接过话,“侯夫人是我的长辈,我姓赵,在家行五,傅姑娘喊我赵五就好。” 她简单说了一句,并未自报家门。 傅慧垂眸,勉强笑着喊了一声,“赵五姑娘。” 赵锦绣笑笑。 陶家兄妹终于打闹好了,听到赵锦绣的话,陶欣笑着过来跟她打招呼,“赵姑娘!” 许是因为她跟陶野如出一辙的性子,赵锦绣对她倒有几分好感,此时也柔着嗓音回道:“陶姑娘。” 在外头聊了几句,丫鬟来引他们入座,陶欣率先进去,边走边说,“有什么糕点呀,我一早上被我娘按着打扮,都没来得及吃早饭。” “吃吃吃,你就知道吃!”陶野一脸嫌弃,“你再吃下去——” 还没说完就被陶欣跳起来打了一脑瓜。 兄妹俩又开始闹腾起来,跟在他们身后的傅家兄妹却还是那么冷清,赵锦绣看着他们进去却没立刻跟过去,而是留在后头轻轻扯了下谢池南的袖子。 “怎么了?” 谢池南停下步子,低眉看她。 “那位傅三姑娘喜欢你。”赵锦绣压着嗓音说。 “什么?”谢池南一愣,反应过来第一句却是,“我跟她没什么。”生怕她误解,他急着说道,“我跟她连话都没说过几句!” 他火急火燎解释的模样让赵锦绣呆了一下,回过神却是忍不住笑了起来,“你便是和她有什么也没事。”她没有注意到自己在说这句话的时候,本来还焦急解释的少年忽然停下了声音,就连眼中的光芒也变得黯淡下来。 “不过你不喜欢就算了。”她对这位傅三姑娘没什么意见。 只是觉得她虽然对谢池南有意思,但那一份好感倒不像是针对谢池南,更像是因为谢池南的身份和地位,要不然刚刚她也不会一味地只是绵里藏刀地针对她,想方设法打听她的家世了。 她希望跟谢池南在一起的是人是因为喜欢他这个人,而不是因为他的身世背景。 不过若是谢池南喜欢,她也就当做不知罢了。 “阿南,你们在那做什么呢?”听到陶野的声音,赵锦绣笑着应了一声,“来了!”要走的时候,余光瞥见身边少年明显不高兴的脸,她停下步子,有些奇怪地问他,“怎么了?” 谢池南抿着唇没说话,看着她的目光却有些沉。 正在赵锦绣准备再询问一遍的时候,远处却传来明初的声音,“主子,林公子来了。” 赵锦绣忙循声看去,而谢池南看着她眼中升起的惊喜,清晰地感受到自己本就在下沉的心更是在这一刻坠到了谷底。 第82章 “为何不可?” 本来坐在宽椅上翘着二郎腿嗑瓜子的陶野冷不丁看到林斯言的身影还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他为了看得更清楚些,身子忍不住往前倾,整个人都快趴在扶把上了, 确定自己没瞧错才奇怪嘀咕道:“他怎么也来了?阿南和他关系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好了?” 虽然上次阿南嘱托过他跟阿玄让他们在书院多帮衬林斯言,但平时他们来往也没见阿南表露过什么啊, 如今居然把人请到家里里,陶野觉得太奇怪了。 “谁呀?” 陶欣刚吃了两块糕点充饥, 这会手里也握着一把前不久从盘子里抓起的瓜子有滋有味的嗑着,不清楚发生了什么,她凑到陶野那边往外看, 目光从赵锦绣和谢池南的身上越过, 最后落在一个穿着青衣的男子身上。 “哇!” 看到这个清隽挺拔的身影, 陶欣的双目都忍不住亮了几分, “哥, 你们书院居然还有这么俊的公子?我怎么不知道?”她的下巴就枕在陶野的肩膀上,声音对外头的人而言听不到,可对陶野而言, 那可谓是惊雷一般。 “瞎咋呼什么呢?” 被她的声音吓到, 陶野扭头瞪了她一眼,想到她说的,更是没好气地冲人嚷了一句, “你眼睛什么时候这么瞎了,他哪里好看了?我跟阿玄还有阿南哪个不比他好?” 陶欣一言难尽地看着他, 似乎没想到他这么没有自知之明,半晌才说,“你说玄哥和南哥也就算了,怎么还好意思把自己扯进来?”她是个聪明的, 说完不等陶野反应过来就立刻起身跑到傅玄身后躲着,看着陶野气势汹汹的脸还抬着下巴说道,“我又没说错,南哥和玄哥外头还有不少人追捧,你嘛……”她忽然把话一停,一双眼睛上下扫了一眼陶野,摇了摇头,十分担心地唉声叹气,“也不知道以后有没有姑娘肯嫁到我们家。” “你个臭丫头!”陶野被她激怒,冲过来要打她。 陶欣忙道:“玄哥帮我!” 不同面对傅慧时的冷漠,此时傅玄一双眼睛满是真实的笑意,看着气恼的陶野,他好笑道:“好了,你跟阿欣计较什么?”又冲身后的陶欣说,“你也是,总说你哥哥,回头真把人惹急了,我可帮不了你。” “这次可不是我先惹事的,是某人没有自知之明。” “你还说!”陶野越过傅玄直接去揪绿衣少女的耳朵,见她龇牙咧嘴喊疼也不曾松开,张口啐她,“你哥哥我英俊潇洒、玉树临风,你居然敢说我娶不到妻子?!” 看着两人又扭打起来,傅玄笑着摇了摇头,知道他们心里有数不会闹得太过火,也就没说什么。 水榭里因为陶家兄妹显得热闹极了,傅玄看了他们一眼,正想去看看水榭外头的事,余光却瞥见身边少女眼中的沉吟,脸上的笑在一瞬间收了个干净,他冷着脸,淡声道:“不要肖想自己不该想的。” 傅慧心下一惊,她不动声色地敛了面上的表情朝身边看去,见她那位在外面素来有“君子端方温如玉”之称的兄长此时一边掸着衣摆上不存在的灰尘,一边正目光冷淡地看着他。 她笑笑,懵懂道:“兄长在说什么呢?” “我说什么,你不知道吗?”傅玄嗤她。 多次下不来台,傅慧脸上的笑意终于一点点淡了下来,她看着傅玄,目光微沉,“兄长可别忘了你和我身上都流着傅家的血。”身边无人,她也就没再隐藏自己的心思,只压着嗓音继续说道,“兄长一向聪慧,应该很清楚若我能嫁进安北侯府,受益的可不止是我一个人,身为傅家下一代掌权人的你,难道不想要这层关系吗?” 看到男人面上嘲弄的笑,她一时也有些恼了,“你笑什么!” “没什么。” 傅玄嘴上这么说,面上的嘲弄却一丝都没消减,不知想到什么,他忽然朝她那边俯身靠过去。 眼见傅慧瞳孔猛地一缩向座椅的另一边躲去,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又僵在那边,神情却始终紧绷着,就连握着帕子的手也在不住收紧,傅玄眼中嘲弄愈浓,却只是看着傅慧说道:“你说的对,我们身上流着一样的鲜血,那么我的好妹妹,看在你我都姓傅的份上,我再奉劝你一句——” 面色温润的紫衣郎君笑容温柔,落于旁人的眼中只会是一副兄长和妹妹说体己话的画面,可傅慧却能够清晰地感受到他的冰冷和无情,他就像藏于阴影处的蛇,随时都会吐出鲜红的信子咬人一口,“不要去得罪不该得罪的人,要不然,你那个好父亲都救不了你。”他说完便径直站了起来,目光往外头看了一眼,看到林斯言的身影时,他的眼中也闪过一抹沉吟,却没表露什么,而是朝陶野兄妹走去。 留在原座的傅慧看着他离开的身影,原本按在膝盖上的双手紧握成拳,眼中闪过害怕和愤恨。 …… “林公子。” 看着出现在面前的林斯言,赵锦绣的眼中有着藏不住的惊喜,虽然清楚林斯言的性子既然应允了就肯定会来,但真的看到他出现,她心里还是止不住高兴,她还是不知道该怎么和他相处,便说,“你一路过来累了吧,快进去喝茶吧,陶野和傅玄也都来了。” 林斯言轻轻嗯了一声,要进去的时候,察觉到一抹锋利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他停住脚步抬起平静的双目朝那个沉默凝视他的熟悉身影看去。 四目相对。 两人一个薄唇紧抿目光凌厉,一个神色平静未有波澜,谁也不曾说话。 直到女声再次响起,“咦,你们怎么还不进来?”却是走了几步的赵锦绣发觉不对,回头喊他们了,他面前的锦服少年率先收回目光,应道:“来了。” 而后便未再看他,跟在少女的身后走了进去,林斯言见他离开,也垂眸跟了过去。 * 林斯言的出现,陶野还是没忍住心中的好奇,偷偷问起谢池南,“阿南,他怎么来了?”他说话的时候特地压着声,目光朝一处看去,见红衣少女正关怀备至地照顾着那个穿着青衣的青年,一副生怕冷待了他的模样,更是忍不住拧了眉,“郡主怎么对他这么好?” 他原本还以为是阿南请人来的,如今看来,怕是赵锦绣请过来的。 这倒是让他更为惊讶了。 郡主和他怎么认识的?看着还挺熟? 傅玄虽然没说话,但眼中沉吟却不减。 “……他救过她。”谢池南嗓音闷闷的,看到对面两人坐在一起的画面,胸口更是闷得厉害,他端起旁边的茶盏跟喝酒似的直接一口闷了。 陶野愣了下,问他,“青山寺那次?” 魏垣死罪已定,谢池南又曾去魏家闹了一通,这事早就算不上什么秘密了,何况之前他和阿玄也来侯府探望过。 “嗯。” 谢池南没去说小时候的事,只随口应了一声,他就像是自虐似的,明明知道眼不见心不烦,偏偏还是一次又一次的忍不住朝对面看,瞧见那张熟悉脸庞上的笑容又克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握紧手中的茶盏。 “这样的话,倒是说得通了。” 陶野嘀咕一句,没再说,傅玄看着身边少年低垂的眼帘以及放在茶盏上紧绷的手,长眉却仍蹙着,他总觉得阿南还隐瞒了一些什么。 …… 日头渐高,人也慢慢地越来越多了。 在白玉堂上学的学子几乎笼阔了雍州所有高门大户,这次谢家所邀的也多是这些人家,年轻的一辈在长辈那边总是不自在的,跟燕氏打完招呼祝完寿后,他们便都来了水榭,女孩也来了不少,大多都是跟着自家哥哥来的……谢家好不容易广开大门办宴会,谁不想跟谢家扯上关系? 而最好的关系自然是结为姻亲。 以前谢池南名声不好听,尚且有不少人为着他的身世背景想嫁过来,更不用说如今他进了雍州大营,前途一片光明,在城中的名声也是越来越好了,只不过谢池南对谁都是一张冷脸,只有对一个她们都不认识的赵锦绣不同,这让她们真是既羡慕又埋怨。 “阿南,咱们干坐着也不是个事,不如找点东西玩吧。”陶野嚷道。 “对啊对啊,不如我们来凑几张桌打牌九吧!” “就你一天到晚想着这种事!”说打牌九的人被人拍了头,“这么多女孩呢,你也不怕传到长辈耳中。” “那玩啥呀?” 谢池南今日虽然心情不算好,但面对这么多朋友,他身为主人家自然是要来住持的,何况他也不想让赵锦绣发现他的不对劲,众目睽睽下,他依旧垂着眼睛征询赵锦绣的意见,“你说玩什么?” 屋中蓦地一静。 陶野和傅玄显然是见怪不怪了,坐在一旁的林斯言也只是静静地握着一盏茶垂着眼帘,其余白玉堂的学子都见过赵锦绣,虽然有些惊讶一向眼高于顶的阿南会这么温柔地问别人意见,但也没说什么,反而兴致勃勃等着赵锦绣说话……毕竟当日她对魏垣的做法,他们都有目共睹,也想看看她能说出什么好玩的东西。 而以傅慧为首想要进谢家大门的一些姑娘看着赵锦绣的目光却是相当不善了,只有先前和赵锦绣相处过的陶欣双手托腮笑眯眯道:“赵姐姐,你可别说什么弹琴下棋,我可不玩那些无趣的东西。” 赵锦绣笑道:“行,不玩那些。”被这么多人看着,她仍是大大方方端坐着,只是余光瞥见傅慧等人的目光,心中不禁有些无奈,等宴会结束还是和谢池南说一声,她倒是无所谓别人喜不喜欢她,左右她来雍州也不是为了交朋友的,她只怕因为自己影响了谢池南的姻缘。 心里这样想着,脑中思绪却转个不停,想了一会后,她开口,“玩投壶怎么样?” 谢池南没意见,他问众人,“玩吗?” 这算是男女都能玩的游戏,何况谢池南都开口了,自然不会有人反驳,很快就有伶俐的丫鬟拿了投壶需要的东西,而他们这边也已经定好了先后顺序。 傅玄不打算玩,便笑着请缨当了主持者,有个体弱的姑娘不会玩便索性请人送来琴当起了乐工,其余人倒是都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只有林斯言仍旧静静地坐在椅子上,一点都没有要参与进来的意思。 屋中那么喧闹,他却仿佛自成一个天地,坐在那既不允许别人进来,自己也不肯出去。 赵锦绣原本正被陶野拉着说话,余光瞧见林斯言一个人坐在那,便跟陶野说了一句,“等下。” 而后径直朝林斯言走去。 众人因她的走动也终于把目光落在了那位被他们忽视已久的青年身上。 “林公子,你不玩吗?”赵锦绣柔声询问林斯言。 “不了。”青年的嗓音还是那么冷淡,他抬起眼帘看了她一眼,很快又垂下眼帘,握着茶盏不曾多言。 “这姓林的真是不知好歹,既然不肯参与进来,他过来做什么?”陶野还是不喜欢林斯言这样的性子,这会忍不住压着嗓音吐槽道,他脾气急,要不是有谢池南的嘱咐,估计早就要拉下脸骂人了。 其余人原本对林斯言也没什么好感,此时也都犯起嘀咕。 这些话,林斯言早就听惯了,他脸上的表情就像一汪平静的湖水,没有一点涟漪。 赵锦绣却轻轻拧了眉,她当然是不好去责怪他们的,他们并没有什么错,只是心中却第一次怀疑起自己是不是做错了,或许不该强拉着林斯言参与到这样的宴会中来,她并没有因为他的格格不入而觉得他如何,而是在短暂地沉默后笑道:“那我陪着你吧。” 她想得很简单,一个人是异类,两个人就不会被人针对了。 赵锦绣的声音不算响,但也足以让满屋子的人听见了,谢池南原本因为陶野的话正低着头心烦意乱地折腾着手里的箭,听到这话,他猛地抬起头,看着远处少女的笑颜,他的脸上满是不敢置信,指甲更是无意识地在箭杆上划出一抹痕迹。 “谢池南,你们玩吧。” 少年站在人群中,赵锦绣看不见他脸上的表情,说了一句后就和众人笑道:“我今日不大舒服,你们玩,我给你们记成绩。” 她言语大方,旁人自然不好多说什么,只有傅玄和陶野皱了眉。 傅玄是想到了什么,他的目光在赵锦绣和林斯言的身上转了一圈,最后又落到了谢池南的身上。 他终于知道今天阿南的不对劲是因为什么了。 而陶野是不高兴,他早就听说赵锦绣不仅骑射功夫厉害,就连投壶也是此中好手,他还想着今日和她比一比呢,“赵……”他正要开口,胳膊却被谢池南握住。 “她说了她不玩。”少年声音低哑。 陶野听得一怔,正要询问,低着头的少年却已经率先转身离开了。 琴声响起,投壶正式开始,林斯言也终于从怔惘中回过神来,看着坐在身边的少女,他第一次哑了声,“你不必为了我如此。”他是真没想到赵锦绣会是这样的反应。 赵锦绣却仍是笑盈盈的,她看着他,嗓音温柔,“不是因为林公子,我这几日也有些累,正好休息下。”看着青年唇角再一次抿紧,不等他再说什么,她便笑道:“我们看比赛吧。” 她说完后便径直转身,没有注意到青年眼中闪烁的复杂光芒。 正好轮到谢池南比赛,她专心致志握着扶手仰着头看着那边,可看着谢池南的战绩,她却拧了眉,“怎么回事?” 陶野也有些惊讶,“阿南,你怎么了?” “没事。” 少年看着落在外头的几支箭,脸上表情淡淡的,“太久没玩,手生了。”他说着就径直离开了那边,目光和围观的赵锦绣对上,察觉到她惊讶的目光,也发觉她要过来,他却抿着唇直接低了头,没在这个时候和她碰面。 他不清楚,这个时候若见到赵锦绣,他是不是真能藏得住自己的心思。 * 水榭很大,中间的堂间是他们先前玩闹的地方,而堂间两边还各有一间房,此时便成了他们吃饭的地方,吃饭的时候,男客女客是分开的,此时木门掩着,先前矜持的女孩们也就没那么紧张了,一群人一边吃饭一边聊着天。 席上有人便说起谢池南,“今天二公子怎么了,我看他状态不是很好,我听哥哥说,二公子以前可是能直接全壶的。” 赵锦绣也在想这事,她的投壶还是谢池南教的,自然清楚他的实力,以前谢池南闭着眼睛都能中,今日是怎么了? 傅慧心思聪慧,却是早就看出了谢池南的心思,此时看着对面赵锦绣沉眉思索的模样,心中思绪一转便笑着开了口,“今日那位林公子是赵姑娘的朋友吗?” 席间说话的声音忽然一顿,众人都把目光落在了赵锦绣的身上。 显然,她们也很好奇这个问题。 赵锦绣岂会不知道她们的心思,迎着她们的注视,却也不曾隐瞒,坦然应道:“是。” 傅慧挑眉,还未说话,陶欣却已笑盈盈开了口,“那位林公子长得真好看,气质也独特,看着跟仙人似的。” 听出她话中的欣赏,赵锦绣笑了笑,她正要开口,对面的傅慧却又说道:“人是好看,可惜家世不行,我刚听书院的人说这位林公子住在文轩街留兰巷,陶妹妹出身富贵,难不成还能嫁给这样的人?” 满屋寂静,陶欣皱了皱眉,却也不知道怎么反驳,只有赵锦绣沉了脸。 她笑起来的时候,容光四射,明艳万千,可若不笑的时候,气势却是十分骇人的,此时她漆黑双目直视傅慧,嗓音也彻底变得冷淡起来,“傅姑娘慎言。” 看到这样的赵锦绣。 傅慧也不知怎得,心脏就像是被人用手攥着似的,她的心跳忽然一阵加速,下意识想闭嘴,可此时门外一道由日头倒映出来正在逼近的身影却落于她的眼中,看着那熟悉的高马尾,她眼皮一跳,手撑在桌子上,压抑着狂跳的心脏和紧张不安的情绪,竟比先前还高了几分声,“姑娘看样子也是出自高门,难不成肯低嫁?” 明显瞧见外头身影一顿,又见对面少女神色一怔,她掩唇笑道,又添了一把火,“姑娘既然也不肯,又何必……” “为何不可?” 第83章 “我相信他日后一定会成…… “阿南, 你怎么才回来?”陶野连着被人灌了好几盏,早就喝得醉眼惺忪了,他是酒量不行还要面子, 傅玄劝他也不听,此时喝得脸都红了, 看到谢池南回来还兴冲冲地拉着他的胳膊冲其余人嚷道:“你们不是要比吗,来来来, 你们一队,我和阿南一队,看看谁把谁喝趴下!” 他没注意到谢池南的异样, 直嚷着要把一群人都喝趴。 旁人也都喝得兴头上, 并未注意到谢池南的不对劲, 只嘲着陶野, “陶三, 你可真有本事,谁不知道阿南千杯不醉,我们和他比, 能有什么胜算?” 陶野这会倒聪明, 抱着胳膊睥睨他们,“说这么多,你们直接说比不比?” 都是血气方刚的少年, 怎么可能受得了激将?当场就有人拍案道:“比就比!总归我们也有十来个人,车轮战也得把阿南喝趴了!” 陶野一听这话, 唇角就止不住向上翘,他是知道谢池南酒量的,正要回头喊“阿南”,却被傅玄握住胳膊, “你先喝,我和阿南有几句话要说。” 傅玄这番话是对陶野说的,目光却一直看着谢池南,等陶野“哦”一声转过头,旁人也未注意到这边,他便压着嗓音问谢池南,“发生什么事了?” 虽然阿南今日的兴致一直都不高,但先前也没像现在这么差过。 这让他不得不心生担忧。 可谢池南该回答什么,他什么都回答不出,满堂哄闹,而他坐在人群最中央被众人包围,身边全是旧日好友,他却一点兴致都提不起来。 他只能说,“……没事。” 锦服少年握着酒盅,看着不算清澈的酒水在杯中摇摇晃晃,倒映出他看不清的一张脸。身旁闹闹哄哄,而他静坐无言,沉默一瞬后,他终于还是抬起眼帘朝对面看去,却发现那个本来坐着林斯言的地方此时竟没了人。 摇晃酒盅的动作一顿,他问傅玄,“林斯言呢?” 傅玄看了一眼那个空荡荡的位置,并不在意他的去留,“走了。” “走了?” 谢池南一怔,“什么时候走的?” “你走没多久,他就走了。”傅玄既不喜欢林斯言也不讨厌林斯言,对他而言,林斯言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人,或许来日科考,他们会碰上,他会是他强劲的对手,但也仅此而已了。 他受阿南所托会尽可能地在书院照顾他,却不会拿他当朋友。 如若不是因为今日他们三人之间的异样,恐怕连他先前离开,他都不会多看一眼。 陶野正好听到“林斯言”三个字,喝得醉醺醺的人一边打着饱嗝一边吐槽道:“也不知道他究竟为什么来,来了还摆出那副清高样,既然这么不喜欢我们这些人,不来不就好了?真是让人无语!” “咦?” 有人这个时候才发现林斯言不见了,喝红眼的人看了一眼身边的空位置,奇道:“林高山什么时候走的,我居然都不知道?” “要你知道做什么?难不成你还想跟林高山讨讨经,下次考试考好点?”有人笑他。 “去你的!你当小爷是他啊,就算不科考,小爷照样能过得比他好!” “是也是也,我们可不需要靠科举谋出路。”科举对他们而言只是锦上添花的东西,能取得成绩自然最好,不能取得也不会影响他们的荣华富贵。 满屋子哄笑打闹,谁也没把林斯言的离开放在心上,对这一屋子的人而言,林斯言原本就是一个微不足道的人,来还是走,他们都不会在意。 唯有谢池南凝视那个空荡荡的位置迟迟不语。 他同样不清楚林斯言为何而来,心中倒是闪过一个念头,只是想到先前听到的那四个字,他的唇角再一次紧绷起来,心中也是一阵苦涩,不等傅玄再询问什么,他举起手中的酒盅,仰头饮尽。 * 而此时女客厢房。 众人因为赵锦绣这一句,迟迟都不曾言语,一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神情都有些愕然,似乎没想到赵锦绣会说出这样的话,只有傅慧稳坐椅子上,看到门外早就消失的身影,唇角忍不住微微翘起。 “刚才的话,谁要敢传出去,看我怎么收拾她!”沉默间,陶欣忽然沉着一张脸站了起来,她生了一张甜甜的圆脸,眼睛也大,笑起来的时候如三春花开,沉下脸的时候却同样骇人。 只是不同于赵锦绣是自身散发出来的气势让人觉得害怕惊慌,她们怕陶欣单单是因为这人从小就是雍州一霸,她家中父兄又格外护犊子,跟她作对不仅讨不到好,还容易丢人,她们可不想传出什么不好听的名声,尤其今日还是在侯府,这么多人看着呢,因此一群人纵使心里再不舒服也都闭了嘴。 傅慧倒是轻蹙眉尖说了一句,“陶妹妹何必如此,大家都是姐妹,你这样未免有些伤人心呐。” “谁跟你是姐妹?少往自己脸上贴金了,我家就我一个姑娘,你要做我姐姐先去问问我爹娘肯不肯吧!”眼见傅慧原本端庄温柔的一张脸被她气得一阵青一阵白,陶欣只觉得自己心里那口恶气都疏散了不少,她早就看傅慧不爽了,这个女人跟她娘一样,打小的坏胚子,一天到晚不惹点事心里就难受! 以前还敢欺负玄哥哥。 想到小时候玄哥哥可怜兮兮的模样,陶欣就忍不住继续啐人,“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的什么主意,反正我话已经放在这了,刚才的话要是被传到外头,我就当是你傅三传的,回头我就找你算账去!” “你!” “我什么我?” 傅慧气得手都开始发抖了,她平生最怕碰到陶欣这样的人,虽然从小到大,陶欣也没能从她手上讨到什么好,但她要的是完美无瑕,人人夸赞,没有一点恶名,而不是自损八百伤敌一千……心中经过一番得失计算,她把恼怒咽了回去,心中却惊讶陶欣居然会帮一个只有一面之缘的人,目光忍不住朝她身边那个姿容绰约的貌美女子看去,穿着红衣的少女仍端坐在那,窗外阳光照在她的身上,她眉眼平静神态雍容,并未因为先前那场闹剧而有一点变化,只是四目相对时,看着那双杏眼里望不到深处的漆黑,傅慧原本还算平静的心脏却不禁再次收紧,就连眉心都不可抑制地一跳。 脑中忽然闪过早间傅玄说的那句话── “不要去得罪不该得罪的人,要不然,你那个好父亲都救不了你。” 她原本以为傅玄说的不该得罪的人是谢二公子,可如今看来,这人……倒更像是眼前这个女子。 金陵口音,姓赵,她的脑中忽然闪过一个人,荣国公府的大小姐,陛下亲封的平阳郡主,想到这个可能,她的心脏砰砰跳个不停,脸色也在瞬间变得煞白起来。 看着傅慧那张忽然变得惨白的脸,陶欣还以为是自己的缘故,有些惊讶地挑了下眉,她正想再说几句,胳膊却被身边的赵锦绣握住。 陶欣低头,看到身旁少女望向她时的眼神。 她的目光是那样的温柔,却又带着不容抗拒的坚决,知道她是在阻止自己继续往下说,陶欣有些不高兴地抿了下唇,却也没再说什么,坐了回去。 她坐下后,赵锦绣也没松开她的手,而是看着众人说,“园子里的花开的不错,等吃完饭,我们出去逛逛。” 她不是不知道傅慧打的什么主意,也不是没法子治她,只是今日是燕姨的生辰,她不想闹出什么不开心的事,何况有些事有些话对她而言原本就不足挂齿。 她们要传便传,她不在乎。 她出面打起圆场,众人的脸色也都慢慢变好了,心里对赵锦绣也添了一份好感,一群人继续吃喝说话,只有傅慧不知道怎么了,苍白着一张脸坐在那,对她,赵锦绣却没有多加理会,目光淡淡瞥了她一眼便在饭桌底下轻轻握了下陶欣的手,在她看过来的时候,朝她露了个温和的笑。 …… 吃完饭,赵锦绣便如约带她们出去散步,出去的时候听到隔壁闹哄哄的,她让陶欣等人先出去,自己留下问了在外侍候的丫鬟,才知道他们是在拼酒。 “谢池南喝了多少?”她拧着眉问丫鬟。 隔着门,她也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这会也不好进去。 丫鬟不敢瞒她,压着嗓音回答,“二公子喝了不少,不过奴婢先前进去看过,二公子双目清明,面上并没有醉相。” 赵锦绣不清楚他的酒量,听丫鬟这样说,心下便稍稍放松了一些,但还是吩咐道:“让厨房随时准备着醒酒汤,回头给几位小爷送来,若有喝醉的便请人先去客房歇息,千万别冲撞了其余客人。”她叮嘱一句听人应声,便又问了一句,“那位林公子也在拼酒吗?” 她想不到林斯言拼酒会是什么样子。 不想丫鬟却说,“林公子说家中有事,一早就走了。” “什么?” 林斯言怎么走了? “赵姐姐,好了没?走了!”水榭外头传来陶欣的声音,赵锦绣忙应了一句,她往外走去,脑子里却还在想着林斯言突然走了的事,到底放心不下,出去的时候让人找到明初派她去留兰巷打听下,看看是不是真的出了什么事。 …… 侯府后院风景别致,沿着水榭往外走一路花木葱郁,景色宜人,亭台楼阁、假山错落,比起雍州城的粗犷,安北侯府要多一份少见的南方园林风光。 这会一群人三三两两分了队,走在一起说着话。 赵锦绣和陶欣走在一起。 “刚刚多谢你了。”赵锦绣柔着嗓音和陶欣道着谢。 陶欣虽然今日才第一次和赵锦绣见面,却十分喜欢她的脾性,自然最重要的还是这一张好颜色,她一向喜欢美人,刚刚还谴责傅慧不要随意称姐道妹的人此时亲热地挽着赵锦绣的胳膊笑道:“我早就看她不顺眼了,她这个人满肚子的坏心肠最喜欢挖坑给别人跳,姐姐都不知道她有多坏。”她嘀咕嘀咕说了不少小时候的事,说完,忽然一顿,看着赵锦绣说道:“不过我看姐姐也不是冲动的人,怎么刚刚……” 听出她话中的不解,赵锦绣笑道:“林公子是我的救命恩人,他曾两次救我于危难关头,我不可能坐视他被人如此轻看。” “原来是这样。” 陶欣恍然大悟,她正要开口,忽然又听到一句,“何况我刚刚所言也并非冲动之语,这世上多的是今日王谢,明日门可罗雀的人家,也多的是今日白衣明日王侯的人。” 眼见身边少女目露怔忡,赵锦绣看着她继续柔声说道,“贵女高嫁是历来就有的传统,我说这些也不是为了打破这个传统,只是想说人活着,生死运数从来都是不定的,谁又清楚今日被我们低看的人来日会不会封侯拜相呢?” “何况──” 赵锦绣笑道:“我相信他。” 午后阳光正好,她被笼罩在光晕之中,她一面拿手遮了头顶,一面握着陶欣的手一步步拾阶而上,“我相信他来日必定能入朝为官,成为一位人人敬崇的好官。” 她的语气温柔坚定,没有一丝犹豫和怀疑。 看着她说话时脸上的温柔笑容,陶欣凝望半晌才低低感慨道:“原来赵姐姐真的喜欢那位林公子,我还以为你会喜欢南哥的,我还从未见过南哥对其他女子这样好过。”后面半句话她说得十分轻,恍如呢喃一般。 第84章 “她喜欢别人也没事。” ……… 身边少女还在说话, 可赵锦绣却已经听不到了,她满脑子都是那句“原来姐姐真的喜欢那位林公子”,脚下步子忽然停在石阶上, 她扭头,看着身边喋喋不休的少女, 满面怔忡地询问,“我喜欢林公子?” “啊?” 陶欣也愣住了, “不是吗?那不然姐姐为何这般维护他,还这样相信他?” 赵锦绣语气讷讷,“他是我的救命恩人, 我难道不该维护他, 相信他吗?” 陶欣听到这话却忍不住笑了, 她与赵锦绣一道站在石阶上, 底下流水潺潺, 隐约可见湖边桃树,绿叶葱郁、桃花烂漫,偶尔有风拂落枝上桃花, 平静的湖面荡起波澜涟漪, 而身旁耸立而起的嶙峋假山上栽着一株外头少见的五针松,松叶紧密秀丽,几处美景, 她却无暇顾及,只看着身前少女脸上的怔忡, 笑着反问,“若救姐姐的另有其人,姐姐还会这般维护他相信他吗?” 赵锦绣张口欲答,却发现心中坚定的答案竟没有办法肯定的答出。 她这一停顿, 陶欣便率先笑了起来,她笑声清脆,察觉到上方凉亭有人看过来忙又掩了红唇,一双眼睛却有着藏不住的笑意,带着促狭压着嗓音和赵锦绣说道:“姐姐还说自己不喜欢他?” “我……” 迎着陶欣眼中的笑意,赵锦绣张口却一个字都说不出,她不禁无声询问自己,她真的喜欢林斯言吗? * 谢池南从前怎么喝都没事,今日虽说还是把众人都喝趴下了,自己却也没好到哪里去,他揉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一路低眉沉默着从水榭往外走去,走到园林拐角处的时候,他忽然停下脚步。抵在太阳穴上的手负于身后,他头也不回地冷声说道:“出来。” 身后一片寂静,无人说话,只是没一会,便有人出来了,是傅慧,她站在谢池南身后,柔着嗓音喊他,“谢二公子。” 谢池南虽然喝得多,理智却还在,他侧目瞥向身后的身影,瞧见傅慧,似想到什么,神情淡淡地喊了一声,“傅三小姐。” 傅慧因他的称呼立时变得喜笑颜开,她忍不住又朝人走近几步,瞧见他双目微红,不免蹙眉关切道:“二公子是喝醉了吗?”她打小就知道怎么利用自己身上的优势,无论是她说的每一个字还是每一个表情都是对着铜镜练习了无数遍的成果,倘若此时在这的并非是谢池南,只怕任何一个男子都逃脱不了她刻意散发出来的柔情蜜意。 偏偏她遇见的是谢池南。 面对她的温柔小意,锦服少年抱着手臂倚在身后的树干上,他一脚踩在地上,一脚抵在树干上,居高临下直截了当地问她,“你喜欢我?” 傅慧愣住了。 等反应过来,她立刻抬头看去,可少年被树荫笼罩,眉眼陷于阴影中,她一时没办法看清他的神情,心下思绪一转,她便知道怎么做了,“二公子怎么知道的?”她说话的时候,小脸满是红晕,一双眼睛欲语还休般一抬,仿佛藏着万千情意一般看向远处的俊美少年,四目相对便又立刻垂下眼帘,像是怀春少女被心上人堪破自己的情意,羞得不行。 只是这一份羞赧也没持续太久,她很快便又抬起头,语气坚定地同他说,“是,我喜欢二公子。” 她这一份情绪转变的十分好。 既然想要嫁进谢家,傅慧自然没少研究谢池南,虽然不清楚他喜欢什么样的姑娘,但有一点却是可以确定的,他绝对不会喜欢太循规蹈矩只听父母之命的女子。 她心里把握着分寸还想再说几句,忽然一道淡漠的男声撞入耳中,“那你可以趁早死了这条心了,我不可能娶你,更不可能喜欢你。” 笑容和羞赧在同时间僵在了脸上,从来没被人这么拒绝过,看着远处的少年,见他转身离开,傅慧也不知是被他的话激到还是因为什么,竟忍不住跟在他身后问道:“为什么?因为那个女人,你喜欢她是不是?” 看着锦服少年停下脚步,她继续说道:“二公子可知道她的心意?你可知道她心中早有……” “心上人”三个字还未说出,傅慧就瞧见原本背对着她的少年一点点转过身,大好晴日,天空碧蓝如洗,那个记忆中容光比朝阳还要耀眼的少年此时即使被阳光笼罩着也给人一种阴沉沉的感觉,就仿佛身上笼罩着抹不掉的乌云。眼见他一步步朝她走来,傅慧也不知怎得,竟心生害怕,她惨白了一张脸朝身后倒退。 直到脊背贴在树干上,再也逃不了,她看着走到跟前的少年,想到从前谢池南在城中的那些恶名,她这会已顾不得再伪装自己,颤颤巍巍开了口,“你,你想做什么?” “不是喜欢我吗?”少年目光嘲弄。 “我……”傅慧张口,她想说话,可看着那双漆黑的瞳仁闪烁着的凌冽寒光,她那些话便怎么都说不出口。 脊背被粗糙的树皮磨得生疼,头顶珠钗因砰砰直跳的心脏微微摇晃,她紧紧握着藏在袖子里的双手,平日聪慧万分的人,此时却一个法子都想不出来,脑汁就像是被冻住了一般。 “怎么了?” 忽然听到一道男声。 傅慧就像是找到救星一般,她猛地抬起头,可看到走过来的是傅玄,她心里才扬起的那点喜悦就又坠到了深谷,甚至还有一种少见的羞耻感浮上心头,她看着傅玄长眉紧皱走了过来,目光在她跟谢池南的身上转了一圈,最后问谢池南,“她惹你了?” “说了一些不该说的话罢了。”谢池南低眉摆弄衣摆,语气淡淡。 “你说了什么?”傅玄沉眉看她。 傅慧平生最不想的就是在傅玄面前丢脸,她不明白为什么小时候只配跪在她脚边的人如今竟让她如此畏惧,甚至直接越过了父亲在她心中的存在,她不想从他的脸上看到那一份厌恶和嘲弄,自然不可能和他说她对谢池南说过的那些话。 傅玄皱眉。 他正想说话,谢池南却开口了,“你现在应该很清楚我是什么脾气了。” 少年的嗓音明明那么平淡,可傅慧却听得忍不住浑身一颤,她想过谢池南脾气不好,却没想过……他让她如此畏惧。 刚刚有那么一刹那,她是真的从他身上感觉到了杀意,是因为她提到了那位赵姑娘,还是因为她那句还未说完的心上人? “我不想从别人口中再听到这些话。”谢池南背着手,一点感情都没有的问她,“知道我是什么意思?” 傅慧怎么可能不知道?她咬着红唇点了点头。 “嗯,” 谢池南让开身子,“滚吧。” 他毫无感情的冷漠让傅慧倍感羞耻,却也不敢多待,她低头往前走,与傅玄擦肩而过的时候,脚下步子一顿,紧跟着却是更快的往外跑去。 看着她离开的身影,傅玄眼中毫不掩饰地闪过一抹厌恶,直到目光落在谢池南的身上才又关切问道:“怎么回事?” 谢池南抱臂看他,笑得懒散,“什么怎么回事?”与他严肃的神情对上,笑意一顿,他沉默半晌才开口,“她喜欢林斯言。” 这个“她”字指的是谁,傅玄一下子就猜出来了,漆黑长眉紧皱,他声音凝重,“就因为青山寺那次?” 谢池南仰头看着头顶碧蓝如洗的天空,不答反问,“阿玄,你相信缘分吗?” 傅玄想也没想就淡声答道:“不信。” 谢池南笑了下,“我以前也不信,可现在——”他忽然一顿,半晌才又垂眸笑道,“我却不得不信。” “你还记得我之前和你说过我们在西郊遇见他的事吧?” “嗯。” 虽然的确是巧了一些,但这能代表什么?雍州城说小不小,说大却也不大,遇上也正常。傅玄张口劝他,“不过就是偶遇了两次,算什么缘分。” “不止两次。” 这一句太轻,傅玄一时没听清,“什么?” “他们早在十年前就见过了。”看着傅玄面上的惊讶,谢池南笑道,“你也没想到吧?我也没想到,我没想到她耿耿于怀记了十年找了十年的人竟然就是林斯言。” 他明明是在笑,可那份笑容却是那么虚无缥缈,“你说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巧的事?两次救命之恩,三番五次的偶遇,一个从燕京来,一个从金陵来,却在雍州相逢,即使是我这样不信命数的人也不得不觉得他们是真的有缘分。” 傅玄没想到其中还有这么一层关键,他看着少年低落的模样,张口欲劝,一时却什么都说不出,只能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问他,“那你现在是什么打算?” 谢池南闭目轻语,“我不知道。” “其实——”傅玄说,“我看林斯言或许没有这个意思,如果有的话,他今日就不会是这样的表现。” “我知道他在想什么。” 先前在酒桌上,谢池南也差不多摸透了林斯言的想法,他的确没有要跟赵锦绣在一起的意思,可那不是因为他不喜欢,如果真的不喜欢,他就不会接受她的邀请来参加他并不喜欢的宴会。 他这么做的原因,只不过是想让赵锦绣看清他们之间的差距,想让赵锦绣知难而退。 可他不知道,不知道赵锦绣从来不是一个知难而退的人,她若想做一件事,便是前面有刀山火海也会毫不犹豫的跨过去。就像当初对他,无论被他怎么冷待,她都会坚定不移地站在他的身边,死死拉着他不松手。 谢池南想笑,可唇角却怎么都翘不起来,他只能继续闭着眼睛说,“我想过,趁着她情意还不算浓烈的时候,趁着林斯言退避的时候向她表露我的心意。” “可我……做不到。” “为什么?”傅玄皱眉不解,“你怕即使你们在一起后,她的心里还有他?” “不是。” 谢池南听到这话倒是睁开了眼,他看着傅玄笑道:“你不了解她,她如果决定和一个人在一起,绝对不会和别人再扯上一丝关系,她喜欢一个人,一定是全心全意的。” “我只是觉得不该在她还懵懂什么都不清楚的时候乘虚而入,她有追逐爱情有喜欢上别人的权力。” “而且——” 他忽然低头,很轻的说,“我也有些害怕。” 这是傅玄第一次听谢池南说害怕,他不禁愣住了,当初被家人厌弃的时候,他都没有听他用过这两个字。 “我怕她不喜欢我,怕她拒绝我,怕我们最后连现在这样的关系都维持不住。” “阿南……” “嗳,你可别可怜我。”他见锦服少年侧身冲他笑道。 头顶阳光穿过葱葱郁郁的树叶落下破碎的光芒,他的高马尾随着他转身在空中晃荡,“我一点都不觉得自己可怜,就算……”谢池南忽然一顿,但也只是停顿了一会便又继续说道,“就算她真的喜欢上别人和别人在一起也没关系,我原本……想的就是她能够开心。” 俊美的少年在艳阳中抬起眼帘,凝望头顶的天空伸出手,而后半眯着眼垂眸低语,“只要她能开心,即使那个人不是我,也没关系。” 第85章 “赵锦绣,没有人会不喜…… “走了?” 坐在美人靠上倚着凭栏的赵锦绣听丫鬟说傅慧走了的事, 不禁皱起柳眉,“傅三小姐怎么说的?” 丫鬟垂眸恭声答道:“傅三小姐说身体不舒服,已经请人跟少夫人传话了。” 知道嫂嫂已经知晓此事, 赵锦绣也就没多说,点了点头, 让人先下去,心里却总觉得不对劲, 那位傅三小姐卯着劲想嫁进侯府,这种时候不留下刷存在感,居然直接离开了?她心里总觉得应该是出了什么事, 只是这会人多, 她也不好多问, 便和众人说道:“傅三小姐身体不舒服回去了, 我们再玩会, 过会我们去花厅和长辈们一起听戏。” 旁人自然没有意见,甚至为之后的活动率先激动起来。 只有陶欣和她一个想法,凑到她身边小声嘀咕道:“傅慧肯定有事。” 眼见赵锦绣向她看来, 她继续压着嗓音说道:“姐姐不知道, 以前咱们有个宴会,每个姑娘都得表演才艺,偏偏那次傅慧身体不好, 我们还以为她会直接退出回家休息,谁想到她竟是直接捱到比赛结束, 自己表演完拿到第一才离开。”陶欣摇头啧道,“我虽然不喜欢她,但有时候也挺佩服她的,为达目的什么都能忍。” “所以她今天肯定是遇到什么事了, 还不会是小事。”她笃定道。 赵锦绣倒是没想到傅慧还有这样的往事,不过她也不是没见过这样的姑娘,她家二妹不就是这样的脾性?就因为想要取得一个好名声,没日没夜的钻研女红……她对这样的姑娘并不讨厌,甚至是有些佩服的,当然前提她们只是专注自己没有要伤人害人的意思。 “既然没什么消息传来想必也不是什么大事,她要走便走吧。”她跟陶欣说道。 陶欣点点头,没说什么。 她一向不喜欢傅慧,她不在,她反而更高兴。 …… 宴席在傍晚结束。 赵锦绣和姜唯帮着送完女客,回去的时候便在路上碰到送完男客回来的谢池南。 即使先前和傅玄说得信誓旦旦,但真的碰到赵锦绣,谢池南还是没办法像从前那般那么坦然的面对她,他不知道她会和他说什么,也不知道自己该跟她说什么,可他心中所思,谁又知晓?他才停下脚步,那边赵锦绣便喊他了,“谢池南!” 笑颜依旧,还是从前那副模样。 谢池南从前最喜欢她这样的笑容,只要看到她的笑颜,便是再疲惫的时候,他都觉得浑身充满了力量,可只要想到这样的笑容很快就不单单只属于他一个人了,他的心里便又是一阵难受。 不远处两人结伴向他走来,有说有笑的,很是高兴,谢池南也适时地垂下眼帘遮挡住眼中的情绪,等两人走到跟前的时候,他看着姜唯喊了一声,“嫂嫂。” 姜唯笑着点头,又跟他们说,“你们聊,我去母亲那边看看。”她说完便带着玉如离开了这。 “陶野他们走了?”赵锦绣问谢池南。 谢池南轻轻嗯了一声,“刚走。” “陶野他妹妹还挺有意思的。”赵锦绣没发现他的不对劲,跟从前似的,边走边和他聊着天,“那个脾气就跟陶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似的。” 说完没听到谢池南回答,反倒是那股子酒气随着风直往她鼻子里钻,她皱眉挥手,“你喝了多少啊?这么大的酒味,我让人给你们准备的醒酒汤,你喝了没?” “喝了。” 谢池南自己倒是没感觉,看着她的动作才低头一嗅,“味道很重?那我回去换身衣裳。”他说完便想离开,却被赵锦绣握住胳膊,“……你先等下。” 听出她话中的犹豫和扭捏,谢池南心下一紧,果然下一刻,他就从她口中听到了那个熟悉的名字。 “林公子今日怎么这么早就走了?我听说他连午膳都没吃完。” 何时见过她这般模样?在他的记忆中,赵锦绣永远是大方坦然的,谢池南羽睫下的眸子一片漆黑,他微微阖目,双手紧握,嗓音勉强维持着从前的原样,“不知道,他走的时候我正好不在。”他说完一顿,目光复杂地凝望她片刻,沉默一瞬又说,“你要是想知道,我派人去打听下。” “这倒是不用,我先前已经派明初去打听了。” 赵锦绣说话的时候低着头,握着他袖子的手还是没有松开,她似是有些犹豫,手指牵着他的衣角,脚尖无意识地轻轻碾着地上的小石子,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才开口喊人,“谢池南。” “嗯。” “我……”赵锦绣红唇微张又合上,几次三番,终于还是梗着脖子咬了牙说道,“我可能喜欢上林斯言了。” 即使早就知晓这个答案,可真的听她亲口说出,谢池南的心脏还是猛地一抽,呼吸在这一刻收紧,他就像是被雷电击中一般,很长时间都动弹不得,脸上的表情也僵住了。 倘若赵锦绣此时抬着头,她一定会发觉到不对劲,可她正因自己脱口而出的话红了脸,哪里敢在这个时候抬头去看谢池南? 黄昏薄暮,万籁俱寂,只有归巢的鸟儿不厌其烦地叽叽喳喳的叫着。 赵锦绣心脏还在砰砰直跳,两颊和耳朵也都因为吐出这样的话而红了起来,自打陶欣说完那番话后,她这脑子就没消停过,满脑子都是“喜欢”还是“不喜欢”。 其实她也不知道自己喜不喜欢林斯言。 她只是觉得自己对林斯言的确是不同的,就如陶欣所问,如果她的救命恩人另有其人,她还会这样信任维护他吗? 那个时候所以为的坚定经过一下午的反复自问已经有了回答。 不会。 她如此信任维护林斯言的原因,除了因为他是她的救命恩人之外,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 他值得。 几次三番相遇,虽然相处的时间不多,可她也能看出他是一个品学兼优的好人,他虽然为人冷清,可他的内心是热忱的,要不然也不会几次三番帮助她了。 可怎么样才算是喜欢呢? 赵锦绣不知道,她的脚尖继续碾着脚下的石子,一会往前一会又回到原处,就如同她此时这颗晃晃荡荡不算安稳的心,一会儿上一会儿下。“我也不知道我是不是真的喜欢他,我就是……好像挺在意他的。” 那些不好与外人言道的话,她只能和谢池南说起。 她低着头,絮絮说,“就像今天他来参加宴会,我会担心他会不会被人欺负,会不会受人冷落,他一个人坐在那的时候,我也会怕他孤独,怕别人觉得他是个异类,会忍不住想要维护他。” “谢池南,”她终于抬了头,“这样就是喜欢吗?” 看着她眼中的澹澹水色,谢池南心里的那股子难受劲却变得更加清晰了,就像是被人用力握住了整颗心脏,闷得他都快踹不过来气了,藏在身后的手紧紧握着,十指掐得指节都变红了也不曾松开。 好一会,他才故作自然地笑道:“我怎么知道,我又没有喜欢的人。” 可他心中明白,她是真的喜欢上他了,一个人的喜欢永远是从在意先开始,就像无论什么时候,无论在哪里,他第一个想到的永远是她。 他会担心她饿不饿,渴不渴,受没受欺负。 “……也是。” 看着神色有些失望的少女,谢池南沉默凝望她许久才又说道:“如果真是,你打算怎么做?” 赵锦绣摇了摇头,“不知道。”她继续低头踩着那颗小石子,不知想到什么,忽然两颊微鼓闷声道:“而且就算我喜欢有什么用,我都不知道他喜不喜欢我。” 她总是看不透那位林公子的心。 如果他不喜欢她,甚至觉得她的喜欢是一种困扰,那她…… “没有人会不喜欢你。”耳边忽然传来谢池南的声音,那样的笃定让赵锦绣忍不住一怔,脚下动作都停了下来,她神色讷讷抬了头,看到的却是一双坚定的目光,少年漆黑长眉下的桃花眼不似从前那般向上扬着,他在低头凝望她,少了几分平日的少年意气,多了一些从前少见的郑重,他看着她又重复了一遍,“赵锦绣,没有人会不喜欢你的。” “所以——” 谢池南忽然抬手,在她怔忡的目光下,轻轻抚摸她的头,在外桀骜不驯的少年郎把他这辈子所有的柔情都给了她,他就那么一下一下轻轻抚摸着她的头,就仿佛在抚摸自己这颗破碎的心,“你要是真的喜欢他就不要让自己后悔。” 他说这话的时候忍不住想,如果早些时候,在还不知道赵锦绣心意的时候,他就直接把自己的心意告诉她,那么结果是不是会变得不一样? 可这世上哪有什么后悔药? 林斯言以这样的身份出现在了她的生命中,他又如此明确地知道了她的心意,这种时候,他应该怎么和她诉说他的爱意? 或许这就是天命吧。 他因为种种原因耽搁到现在,如今便没有办法再和她说他的心意了。 他已经这样了,他不希望赵锦绣和他一样后悔遗憾。 谢池南难过的垂下眼帘,最终却还是笑着和她说道:“赵锦绣,我永远……永远都会陪着你。”无论以什么样的身份。 夜幕忽然降临,天上那一片艳丽的云彩早在他们谈话间被黑夜笼罩,可谢池南的眼前却是明亮的,他看着赵锦绣眼中重新拾起的光芒,笼罩在她眼中的那层薄雾终于消散,她又变回了那个自信坚定的赵锦绣。 “谢池南!” 她忽然脆生生喊了一声,而后在谢池南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抱住他,笑着和他说道:“你说得对,无论如何,我都不能让自己后悔!” 她的笑容是那样的灿烂。 谢池南任她抱着,他想抬手回抱她,最终却只是覆在她的头顶,以一种兄长的方式维护她陪着她,夜色深深,无人注意到他眼中的支离破碎,他也不肯让她察觉到一丝异样。 这个拥抱并没有持续太久,赵锦绣很快便松开了,她笑着抽回手,仰着头冲谢池南说道:“我先回院子看看明初回来没,然后问问她林斯言到底怎么了,还得想想之后该怎么做。” 她第一次喜欢一个人,不清楚别人是怎么样,她是觉得既忐忑不安又有些激动, 风扬起她的黑发和艳丽的牡丹裙摆,她在这徐徐晚风下倒退着朝谢池南挥手,谢池南第一次没有陪着她前行,而是选择留在原地,目送她越走越远,直到他眼中的光芒消散,直到天地之间只剩下他一人,他才垂下眼眸,低着头朝自己的院子走去。 “二公子?” 薛乐正在院子里打扫,瞧见灯火照映出的颓废身影,吓了一跳。 他忙跑过去问道:“您怎么了?” 谢池南摇了摇头,“没事,给我准备洗漱水,我要沐浴。”他说话间并未停留,继续一步步往前走去。 薛乐也不敢耽搁,忙去准备洗漱用的水,可当他抬着水进去的时候看到的却是二公子手里握着那根他十分重视的红色发带,他似是留恋一般不住用指腹摩挲着,最后却还是小心翼翼叠起来藏进了盒子里。 第86章 “去书院。” 林斯言负手站在夜空之下。 夜深了, 时辰虽然还不算太晚,但对于留兰巷子的许多人而言,都已经到了睡觉的时间, 甚至已有不少人早已进入梦乡,冯氏便是其中之一, 她一向睡得早,此时更是已经一觉醒来。她是被渴醒的, 这会提着水壶披衣出来,看到站在院子里的身影,还以为自己看错了, 揉了揉眼睛确定自己没瞧错才沙哑着嗓音喊人, “阿言, 你怎么还没睡?” “看书久了, 出来休息会。”黑夜把青年的神情掩藏的很好, 倒是方便他无需再想什么理由去叙说,眼见冯氏手中提着的茶壶,他走过去, “您进去歇息, 我去给您倒。” 而后不等冯氏拒绝,他就拎过茶壶朝厨房走去。 留在原地的冯氏看着他离开的身影,一双细眉轻轻拧起, 她总觉得阿言今日有些怪怪的,休息日子没去药房也没去私塾, 问他去哪里也没说,回来的倒是早,只是回来后便一直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也不知道在做什么。 想到傍晚时分那位明初姑娘还过来找了阿言。 冯氏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也不知道他们两人说了什么,但隐约觉得可能和那位赵家姑娘脱不了干系,等他回来的时候,还是没忍住忧心忡忡问人,“阿言,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啊?” 虽说这些年他们母子之间很少说交心话,但她始终是他的母亲,十月怀胎,相伴十多年,他心情是好是坏,她还是能看出一二的,而此时,她便看出他的心情很不好。 从今早起来看到他的第一眼,她就感觉出来了。 “你要是有什么心事就和娘说,娘虽然没什么本事,但总归还能当个好的听众。”冯氏鼓起勇气和他说道。 她看到青年落在她眉间的目光,也看到他微张的薄唇,他似是要说什么,但最终还是垂下眼帘,摇了摇头,“您别担心了,我没事。”他扶着人进屋,“夜深了,您先歇息吧。” 看着身边青年干净清隽的侧脸线条,冯氏张口欲说,但嘴唇嗫嚅一番最后还是闭了嘴,只是等人要出去的时候还是把人喊住了,“阿言。” 林斯言回眸。 冯氏看着他漆黑的眼睛说道:“你什么时候想说,娘都在。” 檐下悬挂的灯笼被风吹得摇摇晃晃,昏暗的光把青年的身影拉得很长,不知过了多久,冯氏才听到青年轻轻“嗯”了一声。 悬在高处的心总算是落了下来,冯氏笑道:“那你快去歇息吧,明天还得去书院。” “嗯,您也早些歇息。” 林斯言说完便合上门走了出去。 夜色如墨,头顶星星寥寥无几,月亮也不算明亮,林斯言出来后却还是没有立刻回屋,他站在檐下仰头去看头顶的天空,脑中再一次出现那抹熟悉的倩影,她明艳的模样、娇俏的模样,坚定执拗义无反顾的模样…… 明明相处的次数不算多,可他发现,每次相见时她的模样和神情,就连说过的话都被他深深地烙在脑海中。 想忘都忘不掉。 他闭上眼睛,尝试着想把这些身影从自己的脑海中驱逐出去,可眼睛闭上后,那些笑貌反而变得更加清晰了……她坐在马上朝他颌首,她撑着伞跟在他身后,她和他下棋时因想不出解法而皱起柳眉等想出法子又忍不住雀跃的翘起唇角,还有山洞里她和他说“林公子以后不要再这样了,你这样,你的家人会担心的”。 最后是今日,满堂哄闹,她陪在他的身边,以一种最简单最直接的法子帮他抵御那些眼神和嘲讽,她和他说,“其实投壶很简单的,林公子若有兴趣,以后我教你。” 以后…… 浓密的长睫在晚风中轻轻一颤,他们哪有什么以后? “别想了,林斯言。”他闭着眼睛,在那一幅幅清晰的笑貌下,站在晚风中沙哑着嗓音自己跟自己对话,“她值得更好的。” 何况他今日这样的做法,想必她心里应该也很清楚了,傍晚明初来时,他也没有隐藏自己的心思,她那么聪明,应该明白他们不是一路人,以后,想必她应该不会再来找他了。 这样挺好的。 他原本想要的不就是这样的结果吗? 可想到她真的不会在他生命中再出现,林斯言的心里还是泛起一阵阵的难受,喉咙里也仿佛呛着什么似的,负在身后的双手紧紧握着,掐得指尖都泛了白也没有松开,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他才睁开眼松开手。 此时整条留兰巷已是一片寂静了,就连路上的狗儿也都回了家,万籁俱寂,天地万物都睡了,可对于林斯言而言,这一晚注定又是一个难眠的夜。 …… 翌日。 林斯言一大早就起来了,其实也没怎么睡,他跟往常似的起床洗漱又吃过早膳便出了门,路上碰到熟悉的人,他也一一回应了招呼,看着和往常并无什么差别,直到目光撞见一道身影—— 那人头戴帷帽,穿着一身鹅黄色的襦裙,裙摆底下是一双粉白色的绣花鞋,她站在朝阳初升的巷子里,就像三春四月山野间最亮丽的迎春花。 她正背对着他站在图老伯那买早膳。 这个点路上人不少,只不过巷子里的人习惯了家里做早膳,这会在图老伯摊子前的除了她一个大人,其余都是小孩,许是第一次在巷子里看到这样的姑娘,此时那些小孩都忍不住仰着头偷偷打量那位黄衣少女。 等那黄衣少女低了头,他们又不好意思别开脸。 林斯言离得不算远,正好能听见她的说话声,“我今天没带吃的,回头请你们吃糖。” 那些小孩一听这话,眼睛都亮了,顾不得不好意思,他们纷纷仰头看向黄衣女子,有胆大的还问她,“漂亮姐姐,你是新搬到我们这的吗?我怎么以前从来没见过你?” “我……” 赵锦绣正要回答,忽然听到有人喊道:“阿言哥哥!” 似有所感,她忙抬头看去,果然瞧见不远处站着一道熟悉的身影,那人一身蓝白重衣,站在昏暗的巷子里,衣摆无风而动,因为眉眼陷于阴影中,赵锦绣看不大清他的神情,只能瞧见他在看她。 两颊一下子就红了起来,心脏也莫名跳得很快。 直到身后老伯喊她,“姑娘,你的早点好了。”她才回过神,忙应了一声,转过头给了昨日让明初特地准备好的铜板,然后又和几个孩子说了一声便提着一大袋早点朝林斯言走去。 “林公子。” 比起从前的坦然,如今再面对林斯言,赵锦绣莫名多了几分扭捏。 她昨天翻来覆去睡不着,一边想着自己的心思,一边想着林斯言的做法,通过明初的话和林斯言的表现,她也大致看出他是想表达什么了,不是没想过退缩,可每当她想退缩的时候就忍不住想到谢池南说的那番话。 她不想以后后悔,所以她来了。 可她到底还是怕他不高兴的,雀跃和不安同存于她的心中,察觉到他点漆目光落在她的身上,她轻轻握住手里的油纸包,小声和人说道:“我是来看冯姨的。” 她的那点心思,林斯言怎么可能看不透? 只是他不明白为什么经过这一夜,她不仅没有如他所想那般离开他,反而还离他越来越近了。他知道最好的法子就是以冷漠待她,他这些年不是没经历过别人给予的喜欢和好感,早些时候他受邀去知县家吃饭,那位知县小姐也曾明确向他表达过好感,可他并不喜欢,每日见面都是那副冷冷清清的模样,没几日那位知县小姐便没再找过他了。 可看着她脸上的红晕,看着她脚尖不知所措轻轻点着地上的青石板,林斯言到底还是没办法拿对别人的那副模样那样对她。 “她就在家里,你去吧。”最后他只能沙哑着嗓音和她说道。 话音刚落,就见他面前的少女豁然抬头,刚刚还有些不知所措的小姑娘此时眼中晃荡着比头顶朝阳还要耀眼的光彩,她因他的话弯了眉眼,比起先前,还多了几分胆子,问他,“你这么早就去书院了吗?” “嗯。” “那你把早点拿着在路上吃吧。”赵锦绣说着便把手中特地为他买的早点匀出一大半给他,她有些不好意思,红着两颊说道,“我也不知道你喜欢什么就都买了一点。”怕他不肯接受,她忙又补充了一句,“我这还有一份一样的,回头带给冯姨和她一起吃。” 拒绝的话在看到她眼中闪烁的紧张时便又说不出来了。 修长的手指最后还是接过了她递过来的那个油纸包,滚烫的热意在指尖化开,看着她唇角绽开的笑意,他心里竟也蓦地轻松了许多,就连一向紧绷的唇角也忍不住想向上翘起,只是想到什么,唇角还未翘起便又被他压了下来。 看着他的脸色,赵锦绣生怕他说出什么不好的话,忙道:“那你快去书院吧,别迟到了,我还得给冯姨送早点,凉了就不好吃了。”她说完也不给他说话的机会,跟旁边几个孩子打了招呼就径直往前走。 林斯言看着她离开,不知道出于什么缘故,竟也没喊住她。 直到肩膀被人拍了下。 “阿言,你看什么呢?”是高弘过来了,“你看什么呢?” 他顺着他的目光往前看,却只瞧见一个鹅黄色的身影,他也没多想,反倒被林斯言手里握住的东西惊住了,“阿言,你不是不喜欢吃外面的东西吗?怎么买了做了多?” “是一个漂亮姐姐送的!”先前喊林斯言的一个小女孩开了口。 “漂亮姐姐?”高弘一愣,想到这几日阿言的不对劲,不由笑着凑过去,“阿言,你有情况啊,是哪家姑娘啊?” 林斯言并未看他,只是握紧手中的油纸包,淡声道:“走吧。”又和周遭几个小孩说,“买完东西早点回家,刚才的事……”他停顿一会忽然弯下腰看着他们说道,“不可以和旁人说起,知道吗?” 这些小孩都是他的学生,一向很听他的话,此时就算心里再好奇也都拿小手捂着嘴巴点了点头,悄悄道:“林哥哥放心,我们不会说出去的。” 林斯言抬手摸了摸他们的头,起身的时候,余光瞥见高弘脸上的好奇和八卦,也没说什么,只紧紧握着手中的油纸包往前走。 * 这天之后,赵锦绣便经常往留兰巷那边跑,只是她能见到林斯言的机会也不多,不清楚他是不是故意躲着她,反正自打那次早间见到后,后来她在这个时间过去,林斯言都已经去书院了,晚上他散学回来又太晚,她怕燕姨他们担心也不能在外耽搁太久。 不过这些日子也不是全然没有收获。 她日日陪着冯氏聊天,倒是从她口中知晓了不少关于林斯言的喜好。 这天傍晚,她还是没等到林斯言,心里难免是有些失落的,却也没气馁,她以前听她爹说过,当初为了追求她娘,他不知道耗了多少心力和时间。 她这才几天呀。 这样一想,她脸上便又重新扬起了笑。 跟冯氏告别后,赵锦绣便戴着帷帽出了留兰巷,正想回侯府,没想到却在路上碰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谢池南!” 她高声喊他。 穿着黑衣的锦服少年原本正策马往前,听到声音,立刻勒紧缰绳,他循声回头,即使隔着两层薄纱,也一下子认出了她,脸上立刻扬起灿烂的笑,只是看到她出来的方向,笑意便是一凝,眼见她离他越来越近,他才又压下思绪重新扯起唇角。 赵锦绣吁一声在他身边停下,“你今天怎么没和谢伯伯一起回来?” 谢池南没瞒她,“父亲有事,怕回头你们等他吃饭就让我先回来传个话。”扫见她薄纱下的脸,指腹摩挲着掌心下的马鞭,他跟自虐似的开口问她,“你这几日过得怎么样?” 没人问起的时候,赵锦绣也不觉得如何,可此时听他问起,她不免叹了口气。 谢池南见她这样,立刻身形紧绷长眉也跟着紧拧起来,他沉声问道:“林斯言欺负你了?!” “没。”赵锦绣被他的话逗笑,忍不住抬头看他,“你想哪里去了,他怎么会欺负我?不过……”她又垂下眼帘,手中的马鞭在地上扫起尘埃,“我感觉他在躲我。” 她犹豫着抿了下唇,问他,“你说他是不是感觉到了,怕拒绝我尴尬,所以就直接躲着我?” “如果真是这样,你什么打算?”谢池南沉默了好一会才问她。 “我……”赵锦绣轻轻咬了红唇,“我还是想再试试。”看着少年面上复杂的神情,以为他是在担心自己,她笑道,“我没事,不是有句话叫做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吗?我这才几天呀。” “就算——” “就算真的坚持了还是没用,那也没事,我做了我应该做的,就算以后回想起来,我也不会后悔。” 比起丢人比起得不到自己想要的,她更怕自己会后悔。 想清楚了,她倒是也不去想那些事了,走一步看一步吧,何况她感觉林斯言也不是对她毫无感觉,如果真的没感觉,他也就不会这样躲着她了。 “走吧,我们先回家。”她笑着和谢池南说。 谢池南沉默凝望她,两片薄唇嗫嚅一番,最终却还是什么都没说,两人继续驱马往前,路过一处正好听到一桩对话,是几个文人在说话—— “东山书院这次招书法先生,文兄一手好书法,为何不去试试?” “你不知道,这东山书院原本就有一位教习书法的老先生,是因为他近日回家祭祖,书院这才贴了启事,打算招个短期的先生,待遇虽然不错,但等那位老先生来了就要离开,我可丢不起这个人,倒不如去当个西窗先生,待遇虽然不及东山书院,可至少稳定。” …… 东山书院,先生…… 这两个词窜入脑中,赵锦绣忽然勒紧缰绳,她坐在马上往前看,果然瞧见布告栏处有一张启事,上面所书所写十分清楚,她心中忽然有了一个想法。 “谢池南!”她扭头喊人。 看到她眼中闪烁的光芒,谢池南几乎是立刻就知道她要做什么了,掌下握紧缰绳,他沉声问她,“你想去书院?” 赵锦绣点了点头,又问他,“你觉得怎么样?” 谢池南看着她沉默良久,忽然驱马过去直接坐在马上抬手揭了那张启事,在赵锦绣惊讶的目光下,他看着她说,“明日我陪你去。” 第87章 “谢池南带赵锦绣来吃了…… “你要去东山书院?”燕氏放下手中的筷子, 柳眉紧皱问身边的赵锦绣。 赵锦绣笑着点点头,“金陵还没来信,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回去, 如今小回要上学,嫂嫂要管事, 我每日待在家里也挺无聊的,正好书院招短期的书法先生, 我便想去试试看。” 她挽住燕氏的胳膊,跟从前似的撒起娇,“燕姨, 您就让我去吧, 我还没当过先生呢。” 从小到大, 燕氏从未拒绝过赵锦绣, 即使再离经叛道的事, 只要赵锦绣喜欢,她不仅不会阻止还会帮她去完成,可这件事……她的目光忍不住朝她身边的黑衣高马尾少年看了一眼。 少年还在低头吃饭, 并没有理会她们, 可燕氏却能察觉到他此时的沉默和低落。 这几日瑶瑶总是往外面跑,即使没人跟着,可她怎么可能一点风声都没听到?知道她近来每日早出晚归就是去那个留兰巷, 而那位曾经对她有两次救命之恩的林公子正好就住在留兰巷。 她沉默一瞬正要开口,原本低头不语的谢池南却忽然抬起头说道:“她要去就让她去吧, 正好明日我没事,我陪她去。” 燕氏不敢置信地朝对面少年看去。 可少年与她四目相对,很快便又垂下了眼帘。 赵锦绣没瞧见他们的对视,仍歪在燕氏的肩上撒着娇, 仰着小脸说,“燕姨,您就答应我吧。” 看着这样的赵锦绣,燕氏最终还是妥协了,她在心底轻轻叹了口气,动作轻柔地抚着她的头说,“你想去就去吧。”眼见身边的少女笑容愈发明媚,她拿余光去看对面的少年,心里却有些闷闷的。 吃完晚膳。 看着准备离开的两个人,燕氏还是没忍住开了口,“瑶瑶你先回去,我有话和他说。” 赵锦绣也没多想,轻轻应了一声好,看了一眼身边的谢池南,见他与她颌首便什么都没说往外头走去,她离开后,燕氏又让李妈妈和其余下人也都退到了外面,等到屋中只剩下他们母子俩,燕氏这才看着少年的身影开了口,“你已经知道了?” 知道她说的是什么。 谢池南沉默点头,“嗯。” 燕氏抿唇,“那你现在是怎么想的?” 谢池南听到这话笑着抬头,屋中烛火通明,他眉眼温和与端坐在椅子上的妇人说道:“母亲是想问我为什么当初信誓旦旦跪在你们面前非赵锦绣不娶,如今却任由她为了别的男人进书院甚至还要帮她吧?” 燕氏没说话,却也没否认。 谢池南笑了笑,只是那抹笑意终究是不复从前的明朗了,明亮的烛火照在他的身上,他微垂眼帘轻声说道:“我还喜欢她,但我也不想阻止她去喜欢别人,林斯言那个人,我挺不喜欢的,但他确实是个不错的人,如果他能好好对赵锦绣,我也没有什么理由阻止他们在一起。” 他说得云淡风轻,可燕氏听着,心里却是一阵钝痛。 “不过您放心,我不会因为这些事再荒废自己,我在军营挺好的,也挺喜欢现在的日子,就是——”他忽然一顿,过了好一会,他才抬头看着燕氏的眼睛说道,“儿子可能又要不孝了。” 燕氏心下一沉,她架在桌上的手忽然握紧,沉声质问,“你想终身不娶?” “是。”谢池南颌首,“我知道我这一生还有很漫长的岁月,我也不清楚我是不是真的一辈子都会如现在这样深爱着她,可我唯一能够肯定的是——” 他那双漆黑瞳仁里映着跳跃的火光。 他在笑,笑容是那样的温柔,语气更是珍重小心到了极致,“我这一辈子都没办法忘记她。” “我没办法忘记她在我最黑暗的岁月出现,没办法忘记她一次次把我从沼泽里拉出来永远坚定不移地相信我,更没办法忘记每次靠近她时我止不住的心跳和雀跃。” “您让这样的我怎么娶妻?” 他摇头,“我不想对不起别人,更不想对不起我自己。” 燕氏目光复杂,“可你有没有想过有朝一日你会后悔?” 谢池南想了下,如实道:“也许会吧,可人这一生本身就是在无数的后悔中度过,既然如此,不如选择当下最想要的。那么即使以后自己真的后悔了,也怨不了任何人。” “你是想说如果我们真的逼你娶妻,你最后肯定会怨怪我们。”燕氏嘲道。 谢池南肯定道:“您不会逼我。” “你倒是说的肯定。”燕氏语带嘲讽,脸色也不算好看,沉默对望许久,最后还是别开脸,冷声道,“随你吧,你自小就是一个反骨,离经叛道的事这些年更是不知做了多少,我跟你爹早就习惯了。” 她说完后,屋子忽然变得静悄悄的,无人说话,可没一会,燕氏却忽然身形一震,她……被少年从身后抱住了。 “阿娘,对不起。” 听到耳边传来旧时的称呼,燕氏瞳孔微震,原本要挣扎的手也落了下来,也是这个时候,她才感觉到,他是真的长大了,他变得和他的父亲一样高大挺拔,也越来越稳重有担当。 眼圈也不知怎得,竟蓦地红了一圈,燕氏强忍着,还是没忍住,她紧咬着红唇,身子微颤,握着少年的手腕仰头问他,“不后悔?” “后悔啊,怎么可能不后悔,我后悔为什么这么晚才发现自己的心意,后悔为什么迟迟都不曾和她说。”少年笑着拍她的肩膀,就跟小时候她安慰他一般,他嘴上说着后悔,可脸上却始终挂着笑,暖橘色的烛火把少年的脸庞轮廓照得十分温柔,他低眉说道,“可比起后悔,我更想她开心,您不也是这样希望的吗?” * 东山书院。 “哎,你们听说没,咱们书院新招了个书法先生,还是位女先生。”风雪堂里,有人把自己刚打听到的消息说了出来。 “女先生也不稀奇啊,咱们书院又不是没有,只希望这位女先生没有柳先生那么严厉,每次上他的课,我都怕的要死,生怕他手里那根藤条往我手心里打。” “怎么还真有人来任聘,不是说只招短期吗?我还以为这段时间可以不用上书法课了。” “没几个月就要乡试了,我这书都来不及看,哪有时间上书法课!” “袁先生不是说了吗,卷面也是拿分的一部分,有些考官对卷面的要求特别高,所以他才会想着招人进来帮我们再巩固下吧。” …… 他们说话的时候,林斯言没有任何反应,他手里握着一本书,眼睛却没放在书上,而是看着窗外,脑中思绪乱糟糟的,让他无法再像从前那样随时保持冷静。 已经过去七天了。 这七天,他每日早出晚归,为得就是就是与她错开。可每天回去,他还是会从母亲口中知晓她来过的消息,时间长了,母亲也开始有所怀疑,昨日吃饭的时候,她已经开始旁敲侧击问他是个什么心思,他却回答不出。 理智告诉他,他应该离她远些,最好直接与她说清楚。 可他怎么与她说清楚?每次看着她那双眼睛,他连最基本的冷漠都维持不住,更别说拿言语去拒绝她了。 甚至—— 在听母亲说她离开时失望的模样,他内心的不舍和犹豫已经越来越明显了。 窗外风光极好,可林斯言却无暇去看,他在心底轻轻叹了口气,而后放下手中的书,抬手揉了揉疲惫的眉心。 “你们听我说呀!”是最开始说话的学子在说话,“女先生是不稀奇,可稀奇的是这位女先生年纪比我们还小……”眼见众人目露怔忡,他为自己打听到的消息洋洋自得道,“没想到吧?” “比我们还小?这……这能教我们吗?就算只是代课的先生也不能这般随便啊。” “既然是袁先生首肯的,想必这位女先生的确有什么过人之处。” 风雪堂里意见不一,林斯言却依旧不曾参与进去,他终于打算看书了,可捧起书还没翻看两页,耳边却忽然钻进一句话,“还有更不可思议的呢,那位女先生是谢家二公子带来的!” “啪嗒” 书本砸落在桌上发出不轻的声响,众人本就被这个消息震到,听到这一声转过头,待看到一向波澜不惊的林斯言此时端坐在椅子上,神色不复从前的沉稳,竟是比得知先前那个消息还让他们惊讶。 * 饭点。 余晖堂楼下。 袁赴边走边笑,“那这阵子就麻烦赵先生了。” 赵锦绣忙道:“您太客气了,该我说叨扰才是,我在家闲来无事,如今能找点事情做最好不过……真要说麻烦,也该是我说才是,我从前只在家中教过弟弟,并未当过先生,您肯让我试试,我该谢您。” “赵先生虽然年纪小,可那一手字,便是袁某也比不过,何况您的那些见解正是我们书院学子需要的。” 两人说话的时候,谢池南并未插嘴,走到余晖堂前,倒是想起一件事。 他停下脚步,凝望前方。 赵锦绣正要拾阶而上,忽然瞧见身边没了人,不由顿步回头,看到谢池南留在后头,不禁问道:“怎么了?” “……没。” 谢池南敛了眉眼,抬步跟上。 他只是想起不久前,在他还在书院的日子,他曾想过有朝一日一定要带赵锦绣来尝尝余晖堂的糖醋排骨。没想到如今他真的带她来了,却是以这样的方式……他一时也不知该不该感慨造化弄人。 到底只是扯唇一笑。 等吃完午膳,赵锦绣和谢池南陪着袁赴下来,还没到楼下就听到底下传来不少声音,大多都是在说“女先生”的事。袁赴脚步一顿,不由看向身边的赵锦绣歉声道,“年轻人好奇心重,赵先生担待。” “没事。” 赵锦绣早就想过进书院后面临的状况了,此时自是坦然笑道。 因为今日是来书院,赵锦绣打扮得十分素净,一身月白色竖领收腰长袍,衣襟上的扣子是白玉珍珠扣,露出一圈蔚蓝色的裙摆,走起路来,裙摆无风而动,恍如池中泛起的涟漪,煞是好看。 楼下结伴同行的人听到楼上传来的脚步声,不禁都止声抬头,他们先瞧见的是袁赴的身影,顾不得再去看别人,纷纷让到一旁,低头恭敬道:“袁先生。” 袁赴颌首,他笑捋着髯须和他们说话,“正好,你们过来见过赵先生,从今日起,直到柳老先生回来前,赵先生会教你们书法。” 早听说书院来了个女先生,年纪还比他们小,刚才没来得及瞧见她的模样,此时一群人嘴里喊着“赵先生”,目光却有意无意地往人那边瞧,这一看却都愣住了。 这位女先生不仅年纪小,长得还明眸善睐、姿容绰约,他们哪见过这样好看的姑娘,此时纷纷红了脸,被她的容光逼得垂下眼站在一旁,不敢直视她。 看着这副情形,谢池南长眉再次紧皱,手背青筋突起,但看着身边神色如常的女子,他最终还是按捺了下去。 “后面这些日子就请你们多多担待了。”赵锦绣向他们迈出一步语气温柔,态度大方。 众学子忙呼不敢。 “那赵先生,我们先回去?”袁赴问赵锦绣。 赵锦绣正要答应,余光却撞见一个熟悉的身影,那人一身蓝白重衣,站在不远处,正目光复杂地看着她,时隔七日再一次见到他,她眼中不可自抑地扬起明媚的笑意,嘴里原本要吐出的话犹豫一番也改成,“袁先生,我想在书院逛逛,正好先熟悉下。” 袁赴当然没意见,他理所当然地招呼谢池南,“那阿南,你陪着赵先生逛逛。” 可谢池南目光一直落在赵锦绣的身上,岂会不知道她的心思?负在身后无人瞧见的手被他紧紧握着,最终他还是垂眸淡声,“我还有事。” “那……”袁赴目光落在面前一堆学子身上,眼见他们纷纷抬头,目露希望,不禁好笑摇头,正好他也瞧见了林斯言,他笑着喊人,“阿言,你过来。” 众学子转头,眼见林斯言过来,便是再心有不甘也还是让开了一条小道。 看着面前沉默依旧的青年,袁赴抚须笑道:“阿言,你带着赵先生在书院好好逛逛。” 林斯言知道自己该拒绝的,可瞧见少女眼中的希冀,他藏在袖子里的手握住又松开,松开又握住,几次三番,他终于还是低了头认了输,“是。” 他答应了。 话音落下的那刹那,赵锦绣脸上的笑意端得明媚无比,眼见青年转身,她转头看向身边的谢池南,听他无声说道“去吧”,这才笑着点头跟着林斯言的步子往前走。 第88章 “她本该如明珠朝阳一般…… “阿南!” 陶野等人过来的时候, 余晖堂前的人已经散的差不多了。 谢池南却还站在小道上负手凝望那早已看不到人的前方,两旁草木葱郁,香气袭人, 锦服少年独站此处,他的高马尾在半空晃荡, 衣袍猎猎,在这空无一人的地方, 俊美无俦的少年自成一道亮丽的风景。听到身后传来的声音,他回眸,瞧见傅玄和陶野的身影, 唇边方才泛起一抹熟悉的笑。 “来了。” 他向两人打招呼。 陶野语带不满, “你怎么来了也不和我们说一声, 要不是我们听到风声, 就直接跑出去吃了。”他说着又左看右看, 没瞧见熟悉的人,压着嗓音问谢池南,“你带来的人是不是平阳郡主?” “嗯。” 谢池南没瞒他们, 何况这事也瞒不住, “正好我也有事交待你们,我明日又得回军营了,过几日才能回来, 她在书院的这段日子就拜托你们照顾了。” “放心!”陶野拍着胸脯一副打包票的样子,“有我跟阿玄在, 没人敢欺负她。” “不过,” 他奇道,“她怎么想到来书院当先生了?” 谢池南负在身后的手微微一握,静默许久才说道:“她一个人待在家里没事干便来书院玩玩。” 陶野没有注意到他说话时绷紧的唇角和紧握的双手, 只当赵锦绣是真的在家无聊过来书院玩玩,便点了点头,还挺赞同,“别说,自从你走后,我在书院都觉得缺了什么,要不是阿玄还在,估计我也得离开书院了。” 他自顾自说完又问了句,“郡主人呢?” 谢池南抿唇,“她……不在。” “不在?”陶野惊讶抬眸。 以前阿南和那位平阳郡主可谓是形影不离,今日郡主第一次来书院,阿南居然没陪在她身边,他还要询问,傅玄看了眼谢池南,察觉到他低落的情绪便帮着开口了,“她明日就得来书院任教,自然得跟袁先生多了解下书院的事。” 他随口一句解释,陶野倒也没有多想,轻轻哦了一声又笑了起来,“那阿南,回头我们吃完饭去马场跑几圈?” 谢池南其实没什么兴致,不过看陶野兴冲冲的模样,便也没拒绝。 他轻轻嗯了一声。 …… 林斯言和赵锦绣缓步走在小道上,这个点虽然是饭点,可风雪堂的学子早早吃完午膳便回去看书了,至于白玉堂的学子,他们一向是不喜欢去余晖堂吃饭的,这会大多都结伴出去吃饭了,倒使得这书院空荡荡的。 偶尔两人也会碰到一些书童、仆役,却也没多少。 这一路走去,赵锦绣见红花绿叶,听翠鸟嘤鸣,流水潺潺,上次站在外头就觉得这东山书院风景不错,如今一看,果然是个赏景的好去处,可身边青年从始至终都不曾说话,就这么沉默地领着她逛着书院,他的静默使得她几度想开口打破这个僵局可看着他淡漠的侧脸又不知该从何说起,就这么一路沉默地走着。 最后赵锦绣还是没忍住,看着林斯言那张清隽寡淡的侧脸,双手略有些不安的攥着衣袖,轻声问他,“林公子这些日子很忙吗?” 话刚出口,她就后悔了。 若他说忙还好,若说不忙,那岂不是明确地拒绝了?若是他拒绝的话,那她应该怎么办? 她的紧张不安全都被林斯言收于眼中,他知道她在想什么,也清楚想要她远离他最好的法子就是冷言说不忙,她这么聪慧,肯定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可看着她面上的紧张,林斯言那一句话竟是怎么都说不出口。 他难以想象,也不希望看到这双明媚的眼睛充斥着难过和黯淡,放在身子两旁的双手松握几回,最后他还是收回目光,低眉淡道:“忙。” 嗯? 忙? 赵锦绣原本还满脑子想着他若说不忙,她该怎么回应比较好,忽然听到这么一句,不禁呆了一下,等反应过来,原本充斥在她脸上的那些紧张不安顿时消失得一干二净,她弯起杏眸,跟两弯月牙似的挂在那张白皙如银盘般的脸上,“我猜想你就应该挺忙的。” 她仰头冲人笑道,杏眼亮晶晶的,里头有着藏不住的欢喜。 只要知道他不是故意在躲着自己就好了,不是故意,就代表他也没有那么讨厌她,那她也就不用那么担心和他相处了。 有了这个开场,赵锦绣后续和林斯言说话倒是变得自然了许多,有时候走到什么地方,她便会问他这是哪里,林斯言虽然神色还是淡淡的,但也一一给她回答了。 书院很大,单单只是走了个过场,有些地方都没去,就已经过去两刻钟了。 赵锦绣虽然还想跟林斯言继续相处,但也不想耽误他去看书,走到一处的时候,她便停下脚步,笑着和林斯言说道:“林公子去看书吧,这条路我认识,我去找袁先生说下就准备回去了。” 林斯言轻轻嗯了一声,要走的时候,他却没有立刻离开,而是低眉看着身前的少女,见她满面笑容,目光灼灼,袖下双手紧握一瞬还是开了口,“你来书院……” 仿佛知道他会问什么,不等他说完,赵锦绣就立刻脱口而出,“我是真的来教书的!” 她不想给他压力,更不希望他知晓实情后远离她。 现在这样就挺好的,她和他先慢慢相处着,等时间长了,或许她就能看透这位林公子包裹起来的内心,到那个时候,她也就不会再惧怕与他说自己的心事了。 看着青年点漆双目落在她身上,就像两汪深邃的旋涡,仿佛一不小心就会被吸入其中,赵锦绣心里的那抹紧张不禁再次萦上心头,她不敢直视他的眼睛,生怕他窥破她的内心,怕他说出拒绝的话,她垂下头,有些不知所措地握着自己的衣摆,好在没一会功夫,落在她身上的那两抹目光便移开了,她只听到青年和她说,“你进去吧,我先走了。” 等她抬头的时候,看到的就是青年转身离开的身影。 赵锦绣轻轻松了口气,目送他离开,直到瞧不见了,她这才转身,这一份短暂的相处让她的心情变得很好,她脚步轻快地走在路上,先是去和袁赴说了一声,又问了明日什么时候来,出去的时候便找人问了谢池南在哪的消息,得知他在马场又问了马场怎么走,而后便独自一人朝马场走去。 还没到马场,她就听到马儿的嘶鸣声和少年们畅快明朗的笑声。 其中便有她最熟悉的一道声音,赵锦绣脸上笑意愈浓,她继续往前走,看到马场里有十几个少年,一众少年站在一旁围观呐喊,而场上正在比赛的赫然便是谢池南和陶野。 她站在原地看了一会。 眼见相熟的傅玄正站在一旁围观,便走过去和人打招呼,“傅公子。” 傅玄闻声回头,看着这张相熟的面孔,他却未像从前似的直接和人问好,直到少女目露疑惑,他这才语气淡淡地喊了人一声,“赵姑娘。” 说完便又转过了头,并没有与她深聊的意思。 看着紫衣青年淡漠的侧脸,赵锦绣双目微怔,几次相处,她跟傅玄虽然交谈不深,但交情也还算是不错,这还是她第一次被人这般冷待,她心中觉得怪怪的,但又不好意思询问,正好马蹄声越来越近,她也就按捺下心思往前看去。 远处少年黑衣白马,衣袍随风飞扬。 在众人的欢呼声中,少年笑着扬起唇角,阳光落在他的身上,他那俊美的容光被光晕打得有些发虚,从赵锦绣的角度看过去,只能看到他处于一片光尘之中,但他还是耀眼的。 听到他畅快恣意的笑声,赵锦绣眼中笑意愈暖,她什么都没说,只是仰头望着远处的少年。 谢池南本就比陶野快半圈,待瞧见赵锦绣,双目更是亮了几分,他轻夹马肚策马而来,快得就像是一道疾风,等到赵锦绣跟前,他才一拉缰绳,微喘着气低头笑问道:“什么时候过来的?” 赵锦绣仰头笑道:“刚过来一会。” 话音刚落,就被神离亲昵地蹭着脖颈,她习惯了它的亲热,虽然热气喷在脖子上很痒,却也没躲开,只抬手抚着它的头,却让围观的一众少年都目露震惊。 “神离居然肯让你碰?” “我还以为除了阿南,它谁都不给碰呢?合着原来是看人下菜碟呢。” …… 都是白玉堂的学子,跟谢池南关系极好,这会目光艳羡地看着赵锦绣,也有人问她,“赵姑娘,它肯让你骑吗?” 赵锦绣正要回答,又是一阵嘶鸣声从远处传来,是姗姗来迟的陶野终于过来了,众少年看到他回来立刻哄笑道:“阿野,阿南可都让你四息了,你怎么还输得那么惨啊。” “有本事你们和阿南比啊!”陶野输了倒也不生气,只是看着谢池南咕哝道,“阿南去了军营是越来越厉害了。” 以前阿南让他,他虽然没法赢,但至少也不会输这么难看,早知道就让阿南再让他几息好了。 他拿手腕去擦拭额头上的汗,余光瞧见站在谢池南面前的赵锦绣,眼睛倏地一亮,把差点脱口而出的称呼咽了回去,兴冲冲改口喊人,“赵姑娘,你还欠我一场比赛呢!” 却是还记得初见时赵锦绣应允他的事。 赵锦绣自然也记得,耳听身前锦服少年低声问她“要玩吗?”她当即不假思索点了点头,脆生生应道,“要!” 来雍州一个多月,她除了那次自己在马场跑了几圈,还没好好玩过呢。 谢池南便也没说什么,翻身下马后就把手中马鞭递给了她,语气自然地说道:“玩吧。”刚刚还询问赵锦绣能不能骑神离的那些少年眼睁睁看着她翻身上马,而她身下的神离不仅没有反抗,反而变得更为乖顺。 * “哎,你们听说没,新来的那位赵先生和白玉堂的那些学子正在马场比赛呢。”风雪堂里,有人悄声说了这则刚打听到的消息。 短短一个中午,赵锦绣的名字就已经在书院传播开来了,原本还觉得她年纪小不堪任教的人也都折服在她的美貌之下,世人对美人总是颇为优待的,即使依旧有人觉得她不够资格教他们读书,但也不会用言论再去说她什么,偶有几个声音也都被更大更响的声音压过了,刚刚就有不少学子在讨论她,甚至看到林斯言回来的时候,还有不少人跑去询问他,只是林斯言一贯是个冷清的性子,他只字不言,众人虽然心里不高兴却也不敢多问。 此时听说她在赛马,一群人都有些按捺不住想跑去看看。 “要不,我们也去看看?反正还是午休的时间。”有人起了头,一些心痒痒的学子纷纷应道,没一会功夫就有不少学子放下手中的书整理着衣裳往外走去。 看着空了的学堂,又看了眼窗外成群结队离开的人,高弘也有些心动,他看向身边的青年,“阿言,要不我们也过去看看?” 他其实也就这么一说。 阿言从来不会参与这样的活动,又怎么可能会跑去马场看人比赛?他也就是想通过阿言来坚定自己看书的心思,省得总是心浮气躁被外物打扰,果然,身边青年握着书并未答话,可就在他以为阿言是拒绝的时候却听他说道:“走吧。” 高弘愣住了。 眼见青年起身,低眉问他,“不去?”他方才反应过来,忙答了句“去”就立刻跟着林斯言出去了,只是面上的惊怔久久不曾散去。 …… “阿野,你也太菜了!阿南比不过,赵姑娘,你也比不过!” “什么赵姑娘,该喊赵先生!赵先生厉害,赵先生威武!” “哈哈哈,阿野这下是彻底没脸了,早知道刚刚我们应该直接开个赌局,让阿野输得当裤子!” 还没走到马场,林斯言就遥遥听到这些说笑声从前方传来,身边高弘有些惊讶,压着嗓音说,“那位赵先生这么厉害?我记得陶野之前马术课拿得还是甲等。” 之前书院骑射比赛,也就那位谢二公子能赢陶野,没想到如今竟又来了一个人,还是一位女子。 林斯言看着远处低声说道:“她一向厉害。” 无论是下棋还是骑射,她从来就不比男子差过,甚至比起许多男子还要优秀。 “什么?” 他这一句说得太轻,高弘没听清,侧头询问,林斯言却没再说,他只是沉默地继续往前走,刚到马场,就瞧见那个熟悉的身影高坐马背,她身下的良驹是出了名的暴脾气,此时却乖顺地蛰伏在她的身下任她驱使,而她手握长鞭,那张明艳面上的笑容比这初夏时节的朝阳还要灿烂。 所有人都在看她。 她却没有一丝怵意,依旧笑容灿烂的向终点奔去。 看着她脸上的笑容,林斯言不禁又想起那日她为了他放弃投壶的情形。那日许多人都在说她是因为不会,玩得不好才不玩,她也不去解释……可他是知道的,她打小就会玩投壶,不仅会玩,还玩得十分出色。 她本该如明珠朝阳一般活在众人的钦羡、仰慕、爱意之下,这才是她应该有的人生,而不是为了他一次次放弃什么。 凝望马场上挥洒汗水和笑意的熟悉身影,林斯言再一次握紧了自己的手,周遭皆在为她欢呼,而他的那些爱恋和不舍全被他深深藏在漆黑的眸中,那里覆盖着层层浓雾,让人无法轻易窥破。 “走吧。” 眼见少女即将要到终点,青年克制地收回目光和身边高弘说了一句,而后也没等他,径直转身离开。 第89章 “如果我是你,我会死死…… “嗳?” 高弘一怔, 反应过来忙喊道,“阿言,你等等我!”他忙抬脚跟了过去。 而原本站在内场观看赵锦绣比赛的谢池南听到这个称呼, 脸上笑意忽然一敛,他循声回头, 却只瞧见一道离开的身影,看着那道身影, 他长眉紧皱,却也没有说什么,看着那人离开便继续收回目光看着马场上那道肆意欢笑的身影。 “吁——” 赵锦绣先陶野几个呼吸到了终点, 谢池南看着她亮晶晶的双眼, 正要抬脚过去, 却见身旁众人已一窝蜂朝人涌了过去, 看着她被众人包围的模样, 他也就没在这个时候过去,而是站在原地目光含笑凝望她的身影。 “赵先生,你的骑术怎么这么厉害?” “赵先生, 你也太棒了!以后不愁没人跟我们抗争阿南了, 以前只要阿南在,我们就没赢过,我们可先说好, 下次打马球还是骑马,阿南和赵先生可得分开, 这两人要是凑在一起,我们还怎么赢?” 他们七嘴八舌说着话。 赵锦绣的脸上始终都挂着笑容,和他们说了几句,她坐在马上往前一扫正好和谢池南四目相对, 朝人笑了下,等陶野过来,众人把人包围嬉闹,她也就翻身下马牵着神离过去了。 “玩的怎么样?”谢池南低眉问她。 赵锦绣抬手一抹额头上的汗,灿烂笑道:“痛快!” 她的确玩得痛快,自己一个人玩和跟人比赛当然是有差别的,何况陶野的骑术也不差。 她说话的时候,余光扫见一些眼生的学子,早在来书院之前,她就已从谢池南的口中知晓书院的情况了,想来这些人便是林斯言的同窗,此时见他们站在一旁凝望,见她看过去纷纷赧然低头,赵锦绣笑着朝他们点了头,心里却是蓦地一动,这么多人,那……她握着缰绳,目光却朝对面的学子梭巡起来。 只是看了几圈都没瞧见最熟悉的那道身影。 她心里失落,眼中也不可避□□露出一抹失望的情绪,这一抹情绪很淡很浅,却还是被谢池南及时捕捉到了,看着她轻轻抿紧的唇角以及耷拉下来的眼角,他薄唇紧抿,脸上的笑也一点点收敛起来。 谢池南当下什么都没说,却在夜里找到了林斯言。 他骑着神离到留兰巷的时候,天色已经很晚了,他是吃完晚膳才出来的,此时各家各户紧闭家门,有些人家甚至连蜡烛都灭了,只有一些无处可归的野猫野狗蜷缩在墙角,陡然瞧见黑夜中的一人一马,它们都有些惊讶地探出脑袋,可瞧见白马威猛倨傲,骑在马上的男人更是高大挺拔,它们忙又缩回脑袋,直到他们离开方才敢继续伸出脑袋往前看。 今夜无星无月,天地十分昏暗。 留兰巷的人也不似那些高门大户那么舍得花灯笼钱,许多人家准备睡了便把外头的灯笼都熄灭了,此时只有几户人家似乎还在等晚归的家人留着灯笼,不算明亮的光线照在谢池南的身上,依稀能够瞧见他不算明朗的侧脸。 少年双目漆黑,优越的唇角更是紧绷着,他一路不曾停歇,直到到了一户点着灯笼的人家前方才握紧缰绳,看着门前那块木牌上的林字,高踞于马背之上的少年凝望许久才翻身下马。 …… 林斯言如往常一般坐在屋中看书。 只是他近来心绪不稳,这书翻开许久,却还停留在前几页,到底是未再继续看下去。他合书于一侧,正打算拿出纸张抄写佛经,半合的窗户就被一粒石子敲中,这声音并不算响亮,可林斯言就坐在窗边,又岂会没有察觉? 他心中似有所察,推开窗户,凝视那空无一人的院落,沉默良久还是站了起来。 打开漆红木门,率先映入眼帘的便是一匹高大熟悉的白马,此时良驹低着头,百无聊赖地扫着尾巴,看到他出来也只是扫了一眼便又低下头。 林斯言也未看它,而是越过他继续往前看去。 漆漆黑夜下,少年一身黑衣负手融于黑夜之中,若不仔细看,只怕都瞧不见他。他不曾主动开口询问,心中却已然清楚他所来为何,果然下一刻他就见少年转身。 只是他没想到他会这么直接。 “你喜不喜欢赵锦绣?” 少年目光深邃,神情严肃,看着他微怔的目光,不等他开口,又紧跟着说道:“你要是喜欢她就别总是这么对她,你要是不喜欢就趁早和她说清楚。” 林斯言沉默不语。 半晌,他终于垂下眼帘开了口,“我会和她说清楚的。” 话音刚落,他就被人攥住了衣襟,少年高举拳头,似是要朝他的脸上狠狠砸过来,最后却又克制着没有落下,他呼吸急促,锦服劲衣下的胸膛不住起伏,看了眼不远处半开的那扇门,咬着牙压着嗓音沉声骂他,“林斯言,你真是个懦夫!” “你敢说你不喜欢她?” “你不喜欢她,为什么要出现在马场?为什么三番五次救她?!她说你是好人,可你敢说,换作别人,你也会这样做?” 少年力气极大,交领被他握着,林斯言被逼得只能仰头,这是他第二次被谢池南攥住衣襟,倒也巧,都是为了同一个人,可那次他无言相对,连一个字都懒得奉告。 如今—— 他沉默半晌,最终还是抬目凝望面前的少年,淡声问他,“那你呢?你不是也喜欢她吗?为什么又要把她拱手让给别人?” 暴怒的少年忽然哑声,但也只是几个呼吸的功夫,他就开了口,少年目光黯淡,嗓音低沉,“因为她不喜欢我,如果她喜欢我,那无论我们之间横亘着多少东西,我都会想法子跨过去!” “而不是像你这样——” 他忽然又抬了头,一双锋芒锐利的眼睛直视林斯言,手里的力道依旧不曾松开,逼着青年与他对视。 少年言语锋利,含着嘲弄。 “明明喜欢,却连接纳别人的好意都不敢!” 青年并未反驳,低眉沉默着。 谢池南见他这般,怒气愈浓,厉声责道:“你知不知道你这个人有多招人厌,你以为用你的那些法子把她的心冷却了,她就能离开你了?” 他喝道:“自作聪明!” “你有没有想过,你这样的优柔寡断反而是在伤害她!”看着青年目光微闪,谢池南压着嗓音继续斥道:“你若不喜欢,就该和她好好说清楚,她并非是纠缠人的性子,倘若你与她说清楚,她一定不会再来缠着你,你若喜欢,就该想法子去争取去努力!你一方面贪恋着她给你的喜欢和热情,却又害怕给不了她好的未来,所以对她躲避冷待。” “林斯言——” 谢池南的眼中含着怒火,声音也愈渐冰冷,“你是不是太自私了点!” 他的话让林斯言哑口无言,林斯言没否认,也否认不了,他的确自私,明明一次次告诉自己要离她远点,却又克制不住自己的心向她靠近,明明知道她的性子,与她说清楚她就不会与他纠缠,却偏偏又舍不得,他说自己怕看到她难过失望的目光,其实又何尝不是贪恋着她在他身边的日子?他喜欢看她笑,喜欢她的目光落在他的身上,喜欢…… 夏夜的晚风已经不似从前那般寒峭了,远处蛙叫蝉鸣,可林斯言却迟迟不曾说话。 不知道过去多久,他才哑声说道:“我喜欢她。” 这是他第一次向别人向自己坦白心意。 他闭着眼睛,仰着头,任晚风拂面,而他浓密的长睫随风拂动。“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喜欢的,等我察觉的时候,我的目光已经没办法从她的身上移开了……你说的对,我不是什么好人,我没那么伟大,不会为了别人连性命都不顾。” “能让我舍身相救的,只有她。” “……可我怕。” 想到不久前,他也曾跟傅玄说过一样的话,谢池南看着青年寡淡的侧脸,忽然没再说话。 林斯言原本也无需他说什么,他这个人自小孤僻,从来都不曾对谁打开过心扉,他习惯性地把所有的事都压在自己的心里,没想到人生第一次,竟是在这位并不相熟的少年面前。 可与其说是说与他听,倒不如说是给自己听。 “我怕我给不了她想要的未来,我也害怕……害怕她只是因为感激才喜欢上我。” “谢池南。”青年睁开眼睛,他那双永远克制冷静深邃的眼中第一次出现了一种名叫迷茫的东西,他看着面前俊美的少年,哑着嗓音问他,“如果是你,你会怎么选择?” 谢池南迟迟不曾说话,不知道过去多久,久到林斯言都以为他不会再回答的时候,少年忽然收回攥着他衣襟的手,低眉说道:“如果我是你,无论她是因为什么选择和我在一起,我都会死死抓住这个机会,让她爱上我,一辈子都陪在我的身边。” 看着青年眼中的迷茫。 他自嘲一笑,未再多言,转身朝神离走去。 百无聊赖的神离看到他回来立刻亲昵地凑了过去,谢池南抬手摸了摸它的头,翻身上马要离开的时候,他看着站在一旁依旧迷茫的青年,低着头,居高临下喊人,“林斯言。” 青年仰头看他,谢池南握着手中粗糙的缰绳,任那毛糙的部分死死掐着手心,而他不惧疼痛亦或是在用疼痛让自己清醒,他就这样看着人,淡声说道:“这是我最后一次给你机会,如果下次我再看到她因为你难过,不管她会不会恨我,我都会把她从你身边带走。”他说完,最后目光冷淡地瞥了他一眼便径直策马离开了。 他其实没必要走这一趟。 林斯言这样的做法,对他而言是有利的,他完全可以做壁上观,看着她失望难过,看着她一点点收回自己付出去的感情,然后再趁虚而入,可他怎么舍得看她难过? 浓浓黑夜下,少年扬起唇角,眼中满是对自己的嘲弄。 只怕全天下都没有像他这样的傻子了。 可他—— 居然甘之若饴。 “驾!” 漆黑安静的巷子响起阵阵马蹄声,很快又消失不见了。 林斯言却迟迟不曾回去,他独自一人站在漆黑的小道上,低着头,那双如远山一般的长眉第一次紧紧皱着,他不知道在想什么,直到冯氏起夜想去厨房倒壶水看到半开的大门,喊了声,“阿言,是你在外面吗?” 林斯言这才收敛思绪,走了回去。 “是我。”他应道。 “大晚上的你出去做什么?”冯氏不解。 “没什么。”林斯言不欲多说,看到她手里拿着茶壶,把门栓重新栓上后便去厨房给她倒水,回来的时候却没有立刻回屋,而是提着茶壶静默片刻后问她,“她这些日子还是每天那个点来吗?” 冯氏清楚她说的是谁,忙点了点头,想了想,又摇了摇头,“每天都会比前一天来得早些,不过今天倒是没见她来,也不知道……” 她看着林斯言忽然没再往下说。 “阿言,你……”冯氏心里其实有许多话想问,但也知晓他的脾性,她轻轻叹了口气,只能说,“瑶瑶这个姑娘挺好的,她出身富贵却一点奢靡的习性都没有,你要是心里也有她就好好对人家,等日后金榜题名再去提亲。” 她只当赵锦绣是富贵人家出身,不清楚她的真实身份。 林斯言看着她有心想说,但最终还是合了嘴,若是她知晓她是荣国公府的大小姐,是在朝堂上了宝册金印的平阳郡主,她还会说这样的话吗? 不会。 她只会害怕,畏惧。 他轻抿薄唇,扶着人的胳膊说,“夜深了,您去歇息吧。” …… 翌日。 看着那一块刻着林字的牌匾,赵锦绣不禁有些恍神,她也不知道为什么,或许是习惯了,明明如今可以在书院见到林斯言了,却还是习惯性地来了留兰巷。 她手里提着外头买的早点,翻身下马后如往常一样推开林家的门,笑着喊人,“冯姨,我来了,我今天带了你喜欢吃的灌汤包。” 来了这么多回,她对林家已十分熟悉。 说着就径直朝正厅走去,没瞧见人,以为冯氏在厨房,她把手中的灌汤包放到桌子上就朝厨房走,可帘子掀起,一声“冯姨”还未喊出,她就看到了林斯言。 青年背对着她,身影清隽挺拔,看到她来也不意外,只是侧眸看了她一眼,淡声问她,“喝粥还是吃馄饨?” 第90章 “既然贪恋这一份温暖,…… 赵锦绣怎么也没想到有朝一日居然会从林斯言的口中听到这样的话, 有那么一瞬间,她以为自己是在做梦,夏日初升的朝阳透过老旧的窗棂照在青年身上, 他穿着一身半旧不新却十分整洁干净的青衣,光晕让他的脸看起来有些模糊, 她目光呆怔看着不远处的人,忽然抬手拧了下自己的手背。 “唔。” 疼痛让她忍不住轻喊出声。 “怎么了?”林斯言立刻放下手里的掌勺, 他抬脚似是想走过来,但最后又留在原地,双手在身后握紧, 长眉紧皱, 从前冷淡的黑眸也含了几分担忧。 他站住原处凝望她。 手背上有一道十分明显的红印。 疼。 但也正好让她清醒过来, 听着他的声音, 感受着手背上的痛感, 赵锦绣终于反应过来她不是在做梦。 这是真的。 可她还是有些愕然的。 从前总是碰不到的人今日不仅被她碰到了,他居然还主动问她要吃什么,这, 这也太让人惊讶了。昨日他说忙的时候, 她心里虽然高兴,但隐隐还是觉得他是在躲她的,可如今……她藏在层层皮肉下的小心脏砰砰直跳, 两颊也不禁染了两抹红晕。 “没,没事。” 她红着脸, 悄悄把手往身后藏,怎么也不肯让他看到手背上的红印,回想他刚刚询问的,忙又说道:“我, 我都可以,不挑的。” 林斯言看她一眼,自然瞧见了她的动作,他薄唇轻抿,见她无碍到底没说什么,轻轻嗯了一声后转过身,重新握起掌勺和她说,“母亲很快就回来,你先出去吧。” “好。” 赵锦绣乖乖点头。 手指碰到帘子的时候,想了想又停下脚步,回过头小声说,“我……可以留下帮忙吗?” 厨房油烟重,林斯言自是不愿让她处于这样的环境中,他想也没想就拒绝了,“不用,你出去吧。”余光瞥见她目露失落,他握着掌勺的手一顿,薄唇轻轻抿了下,正欲说话,可站在门边的少女已经重新扬起笑脸,体贴道,“那我在外头等你。” 她说完怕打扰到他,转身往外走去,而林斯言原本正准备脱口而出的话在看到她的背影时便卡在了喉咙里。 厚重的蓝布帘已重新落下,阻断了外头的一切,青年看着那一片阴影难得有些懊恼的拧了下眉,直到锅中热水沸腾不止,他才收回思绪回过头,把今日清晨才包好的馄饨一个个扔下锅。 热水盖过白面皮,很快一锅馄饨就变得晶莹剔透起来。 等林斯言端着早点出去的时候,冯氏也已经回来了,她正拉着赵锦绣的手说着话,“不是都和你说了吗?你想来就来,只别再带外头的吃的了,你想吃什么,冯姨都能给你做,何必花这个冤枉钱。” 赵锦绣哪好意思吃白食?仍柔声笑道:“瞧见便买了,何况也没几个钱。” “你呀……” 冯氏目光嗔怪地看她一眼,握着她的手却始终不曾松开。 自打昨夜和阿言聊了那么一通,今早阿言破天荒的没有提前出门,还一大早起来去外头买了新鲜的肉擀了面皮做馄饨,她便知道阿言心里是有瑶瑶的,或许早就有了,只是从前他没想通,便一味躲着人,如今……想来他是想通了。 想到半夜起来,阿言屋子点着的灯,直到今早五更天她起床还不曾灭掉。 她那会担心他,正想过去看看,可青年却先她一步开了门,一夜未睡的青年神色是从未有过的疏朗,他迎着晨曦,双目半眯唇边泛笑,就连前些日子萦绕在他身上的低霾也一丝都瞧不见了。 这么多年。 这是冯氏第一次从他身上看到那样的神情。 他从黑暗里一步步走出来,开始向往并且拥抱光明带给他的温暖,想到这,冯氏看着赵锦绣的神情也变得愈发柔和,她是当真喜欢赵锦绣,只是早些时日,阿言那般模样,她也不好多说什么,如今…… 她眉目温柔,正想多说几句,就听到一阵脚步声从外头走来。 赵锦绣也听到了,她循声看去,待瞧见迎着朝阳逆光而来的青年,脸上更是不加掩饰地扬起明媚的笑容。“林公子,我来帮你!”她说着哒哒哒小跑过去,从沉重的乌木托盘上拿起碗筷,为他减轻份量。 林斯言这回倒是也由她。 只是在赵锦绣要帮忙盛粥盛馄饨的时候方才出声阻拦,“我来。” “噢,好。”赵锦绣松开手,乖乖站在一旁,听他再问“要粥还是馄饨的时候”,弯了眼睛小声答道:“馄饨。” “嗯。” 林斯言给她盛了一碗馄饨,放到她的面前。 看着面前这碗热气腾腾且没有放葱的馄饨,赵锦绣脸上的笑容变得愈发灿烂起来,她正欲坐下尝一尝林斯言亲自下的馄饨,余光却瞥见站在一旁笑看着他们的冯氏,脸一下子就红了起来。 “冯姨。” 她红着脸去扶冯氏,红唇一张一合嗫嚅道:“您快坐。” 冯氏乐得看他们这副模样,岂会有一丝责怪?她笑道:“你们先吃,我去找个盘子把你拿来的汤包放好。”她说着就想拎着汤包往外走,却被林斯言阻拦,“我去吧。” 青年说完便从她手上接过汤包出去了。 看着身边少女还在看阿言离开的身影,冯氏眼中笑意愈浓,她轻轻拍了拍赵锦绣的手背,柔声道:“你先吃。” “好。” 等林斯言回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母亲和赵锦绣坐在一起一边吃馄饨一边说话的样子,因为少女的存在,这个冷寂了多年的地方终于有了从未有过的欢笑声。 他站在阳光之下,看着远处的两人,从前被冷淡覆盖的黑眸也终于腾升起一片温暖。 他抬脚进去。 屋中少女听到声音回过头,她耳垂上挂着的那对红玉耳环依旧安安静静的垂着,没动一分,瞧见他,她杏眼立刻弯成月牙形状。 “林公子。” 她笑着喊他。 而这一次,林斯言并未移开目光,而是看着她轻轻嗯了一声。 …… 这天之后。 赵锦绣往林家跑得便更加勤快了。 不过她跑得次数其实也不算多,她如今在东山书院任教,除去每天早上去林家吃早点之外便也没有多余的时间过去了,何况最近谢池南不在家中,谢伯伯又在忙布防图的事,嫂嫂和小回也因为谢大哥祭日将近去了青山寺清修礼佛还未回来,她不舍燕姨一个人在家,每次散学便都回家陪她。 赵锦绣就这样过着三点一线的日子。 值得高兴的是,她如今不仅依靠自己那一手书法以及对各位官员的书法喜好在书院站稳了脚跟,和林斯言的关系也终于不似从前那般冷淡了,虽然青年还是少言寡语,却也没再避着和她相处了。 不过赵锦绣担心影响他的名声,平日在书院也不会特地与他接触。 高弘却是知晓的。 有一次她在林家吃早点的时候,高弘拿着新包好的粽子过来了,那会冯姨在厨房,林斯言又在屋中换衣裳,她便过去开了门,她至今都还记得那个高大憨厚的青年那一日愣住的神情。 他手里端着一小篓粽子,脸上的笑却在看到她的时候僵住了,“赵,赵先生?”高大的青年结结巴巴,目瞪口呆,还一直往外头看,似乎以为自己走错地方了。 被自己的学生看到自己在另一个学生家里出现,赵锦绣难免有些不好意思,好在林斯言很快就出来了,他倒是十分淡定,看到高弘神色如常地招呼一声,又让她先进去。 她不知道林斯言和高弘说了什么,左右高弘也没问她,她也就没放在心上。 不过这天中午,她跟袁先生从余晖堂吃完午膳下来,正在谈论一位大家书法的时候,她便瞧见高弘和林斯言走在她的面前,两人没注意到他们,还在说着话。 “阿言,你生日是不是快到了?” 听到这一句,赵锦绣心下一动,原本要答的话一时也就忘记了说,好在袁赴这会也没把注意放在她的身上,他也听到了高弘的话,背着手站在木阶上笑问林斯言,“阿言生辰快到了?” 原本要离开的两人听到声音停下脚步回过头,看到身后的袁赴和赵锦绣,高弘率先拱手,向他们问好,“袁先生,赵先生。” “袁先生。” 林斯言亦拱手,只是这声称呼之后,他看了一眼和袁赴并肩同站的红衣少女,薄唇轻抿才垂眼喊人,“赵先生。” 虽然在书院已待了一阵子了,可这却是赵锦绣第一次听他这么喊她,明明也不是没被人喊过这个称呼,但从林斯言的口中吐出,她却忍不住两颊滚烫。 不过这会四下无人,也没人注意到她的异样,她只听青年回答袁赴的话,“是快到了。” 袁赴捋着髯须笑道:“明年你就二十了,这个生辰可得好好过。” 林斯言并未说什么,他对生辰还是节日并不在意,也没觉得有什么值得过的,从前他每年也只是在家跟母亲一道吃饭,偶尔高弘也会过来一道吃饭,今年……察觉到落在身上的那道目光。 他袖下长指忽然微蜷,心中也不知怎得,竟莫名多了几分期待。 * 没几日就到了林斯言的生辰。 这天一大早冯氏就替他做了一道长寿面,赵锦绣也如从前一般过来了,却两手空空并未带礼物,只是等到冯氏去厨房的时候,她忽然开口喊人,“林公子。”她红着脸喊他,等人看过来,袖下双手握了好几回鼓起勇气问他,“你,你今晚有时间吗?” 即使已经相处了这么久,可赵锦绣单独和他相处的时候还是有些紧张的。 她说完这句便低了头,背着手,脚尖点着地面,不敢去看他的眼睛,却也没过一会,仿佛怕他说没时间,她犹豫再三不等他开口便把藏在袖子里的字条递了过去,那字条先前被她捏了许久,边角都皱了,甚至还能瞧出一些水意,“我,我晚上想约你去这。” 林斯言看着字条上写了地点和时间。 他正欲开口,可眼前的少女生怕他拒绝,把字条硬塞到他手里后便红着脸往外头跑了,本来到了喉咙口的话在目睹少女落荒而逃的身影时咽了回去,眼中却不禁化开一抹极淡的笑意。 冯氏从厨房出来的时候看到的便只剩下赵锦绣跑掉的身影,她喊了一声也没听到人答,只好问林斯言,“瑶瑶怎么了?” “没事。”林斯言看着门口,直到听到马蹄声远去才收回目光,他把手中那张皱了的字条藏进袖子里,和冯氏说,“我也该去书院了。” 冯氏笑着应好。 林斯言先回了屋,他把字条摊开后又用镇纸一点点把它熨平,直到那纸张不见一丝褶皱,他又凝望半晌,这才小心翼翼放进盒子里。 出门走到巷子里,高弘跟从前似的在家门口等他,看到他过来,他朝他招了招手,“阿言!”等人过来后又把早早就准备好的生辰礼物递给他,笑着祝贺道:“生辰快乐。” 林斯言看了一眼包装,知晓是之书斋的毛笔,之书斋的毛笔价格不算便宜却也不算昂贵,他便没有拒绝,朝人道了谢。 “你喜欢就好。” 高弘笑呵呵跟着他往外头走,余光瞥见林斯言的脸,他没忍住多看了几眼。 “怎么了?”林斯言看他。 “没什么。”高弘摇了摇头,想了想又说了句,“就是觉得你今天看起来特别高兴。”其实不止是今天,这阵子阿言看着都挺高兴的,从前阿言浑身上下都写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现在明显变得开朗了许多。 虽然说的话还是少,但平日与他相处起来也没那么大的压力了。 林斯言自然也发现了自己的转变。 那晚和谢池南谈话过后,他一夜未眠,临近清晨终于下定决心。 他舍不得。 她是他这贫瘠干涸生命中唯一出现的光,即使是像他这样在黑暗中待久了的人也忍不住去渴望去贪恋,想要离这道光近一点再近一点。 既然如此,那就试一试吧。 他不知道他们会有什么样的结局,也不清楚她的喜欢能维持多久,可他……不想来日后悔。 四周熙熙攘攘,仍是从前的旧景,可林斯言感受着这一份清新的空气,却不自觉翘起唇角。 高弘看着他上扬的唇角,心里却不禁有些担心。他大致知道阿言这一份改变是因为什么,可那位赵先生一看就是高门贵女,阿言和她……但他也不好多说,只能和他说起另一桩事,“对了,你刚刚看到你表弟没?” 林斯言笑意微收,“冯荣?” 高弘点了点头,“我刚刚看他朝你家的方向去了。” 林斯言来的这一路并未瞧见冯荣,不过他也没放在心上,冯荣过来无非是受他父母所托,一为送礼,二来还是想让他和母亲搬回冯家住……不过这件事,母亲比他态度还坚决,他也不担心母亲会被他们说服。 “随他去吧。” 他淡淡一句,一路走到六宝斋前,想到她和母亲谈话时说过喜欢吃这家的蜜饯,他忽然停下脚步和高弘说道,“我去买点东西。” * 这天散学。 赵锦绣照旧先回了侯府,而林斯言也未耽搁和高弘一道回了家,他手里握着那一包蜜饯,因为不知道赵锦绣喜欢吃哪种,他就每样都挑了一点,他从前从不会买这样的东西,可如今握着手中这沉甸甸的一包,他的心竟也跟着满满涨涨的。 他推开门。 以为母亲早就准备好晚膳,林斯言想着早些吃完便早些过去等她。 可院落漆黑,一盏灯笼都不曾点,厨房那边更是一点声音都没有,唇边笑意忽然一敛,担心冯氏出事,林斯言高喊一声,“娘!”脚下步子也不曾减慢,他拧着眉快步往前走,待走到正堂瞧见昏暗屋中一个羸弱的背影方才松了口气,“您怎么不说话也不点灯?” 他走进去后把手中的蜜饯小心放在一旁,正想拿出火折子点蜡烛,便听冯氏喊他,“阿言。” “嗯?” 林斯言低眉点了蜡烛。 原本漆黑的屋子因为有了这束火光终于变得亮堂了起来,他也是这个时候才瞧见冯氏脸上的惨白,长眉紧皱,正欲询问,却见冯氏仰着尖尖下巴苍白着脸颤声问他,“瑶瑶她……是郡主吗?” 啪嗒一声。 手中的火折子掉在了地上,在干净的地板上滚了几圈最后落在了桌角旁。 第91章 “注定没有结果的事,你…… 陪着燕氏吃完晚膳, 赵锦绣便匆匆忙忙回了自己屋子,她把早些时候给人准备好的礼物拿出来置于高案上,又让明初过来为她妆扮。自打来了雍州之后, 她少有这样认真打扮的时候,今日却是仔仔细细从头到脚让明初为她妆扮了一通, 髻是飞仙髻,背后簪着珍珠璎珞流苏, 前面又簪了一块嵌着红宝石的花蕊花钿,穿的是一身上粉下黄的齐胸襦裙。 耳垂上还戴了一副明珠金钩耳环。 在满室烛火的映衬下,她美得恍如画中仙。 赵锦绣近来因去书院的缘故, 平日打扮都颇为成熟, 今日却是娇俏的很。 朝铜镜望了一眼, 看着里头俏生生的倩影, 她心中满意, 颌首一笑,“好了。”她拿起礼物起身,又从一旁的高案上拿过早先时候准备好的帷帽, 边说边往外走, “我先出门了。” 明初亦步亦趋跟在她身后,犹豫几番还是开了口,“主子, 您真的喜欢那位林公子吗?您有没有想过……” 话还没说完,走在前面的少女忽然停下脚步。 月光铺洒在鲛绡帘外, 也落在赵锦绣的襦裙上,星光伴着裙摆上的金粉熠熠生辉,她素净白皙的手已握住帘子,闻声却是转身看着她蹙眉道:“你也觉得他配不上我?” 明初沉默咬唇。 她当然也是这么想过的, 只是让她这样犹豫的却不仅仅因为这个,她低着头轻声说,“我就是觉得那位林公子的性子太冷清了些,也太让人捉摸不透,您跟他在一起的时候失落多过开心。” 她可没忘记早些时候主子每日出去回来时脸上的失望。 这阵子倒是好些了,但她每每听主子提起那位林公子仍是小心翼翼,生怕什么地方做得不好给那位林公子惹麻烦。她没有喜欢的人,也不知道喜欢人是怎么样的,她只是觉得这样的主子实在是太过卑微了一些。 她家主子是天上月,怎能受这样的磋磨? 明初心里委实不舒服。 委屈? 赵锦绣一愣,她自己倒是没有发现,如今回想一番倒也的确感觉到这阵子的自己太过患得患失了一些,只是想到近来林斯言的改变,她又摇了摇头,把脑中的思绪冲散一些后,仍旧笑着握住手中的小盒子和她说道:“他性子是冷清了些,但人却是极好的,而且这阵子我也能察觉到他的改变。” 明初咬唇看她,沉默一会又问,“那您觉得老太爷能接受他吗?” 关于这个,赵锦绣反倒不担心,她笑道:“祖父只是看着严苛罢了,我若真喜欢,他自是不会多加为难,何况林公子才学斐然,祖父一向爱才,看到他只会欢喜。” 她说完看了一眼不远处摆着的香钟,眼见时辰快到了,忙道一句“好了,我得走了”便急急忙忙戴上帷帽往外走,怕明初担心又留下一句,“放心,我会早些回来的。”说完不等明初开口便大步往外走去。 明初只来得及看着她的背影嘱咐一句,“您小心些。”便眼睁睁看着她融于黑夜之中。 …… 东院。 屋中膳席早就撤了,燕氏坐在临窗的椅子上,她的手里端着一盏茶,听到脚步声也没回头,仍看着天上那轮明月,淡声问道:“瑶瑶出门了?” “是。” 李妈妈轻声答道,耳听妇人轻轻嗯声,想到外头传来的话,犹豫一番还是轻声说道,“二公子也跟着一道出去了。”瞧见妇人长睫轻颤,她继续道,“奴婢听传话的人来回禀,只隔了几息,想来是跟着郡主一道出去的。” 屋中迟迟未有人说话,只有晚风轻拍树木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不知过去多久才传来燕氏一句低叹,“……这个痴儿。” 容貌精致的贵妇人合了眼,眼皮却因情绪而不住抖动,她哑声说,“早知如此,我当初就不该拦着他。” 她到底还是后悔了。 李妈妈也跟着叹了口气,谁能想到郡主会在这碰到十年前的救命恩人,还对那位救命恩人青眼有加,要怪也只能怪这世事无常,只是可怜二公子一片痴心空对月,终是落得一场空了。 …… 今夜月色很好。 只是天色渐晚,路上已没什么人,好在高门大户从不在在乎那一点蜡烛钱,各家各户高点红灯,恨不得把这条巷子照得如同白日才好,恍如白昼的小道上,赵锦绣骑在火红的马驹上,两片白纱下的脸明艳万千。 她手握长鞭,翘着唇角,一往无前地朝约定的地方去,并没有注意到就在她几丈远的地方还有一人一马。 谢池南就跟在她身后。 为了怕她发现,特地隔着一段距离。 神离对这一段距离却十分不满,它鼻子灵,早早就闻到了赵锦绣的味道,可每次它想冲过去的时候总会被谢池南握住缰绳,它只能不满地甩着尾巴。 谢池南知道它不高兴,一手握着缰绳,一手覆在它的头上,动作轻柔地安抚着它的心情,目光却始终追随着不远处那道熟悉的身影。 他看着晚风卷起她的裙摆,看着她两片白纱在半空飞舞,也看到她投射在墙上的身影带着欢愉和雀跃。 她该很高兴。 终于和那人破了冰,所有的一切都在朝好的方向走着,想必过了今晚,很多东西都要变了。 谢池南知道自己该为她高兴的。 这不就是他期盼的吗?可真的到了这一步,他心里还是觉得很难过很失落,看着远处那道雀跃的身影,低落的少年依旧不远不近跟着,甚至自虐般不肯移开眸光,如同一头沉默的野狮一路护送她前行。 * 而此时的林家。 晚风透过半开的横云槅窗打得屋中烛火摇曳不止,本就只点了一盏蜡烛,如今被风一吹,更是光线昏暗。 看着隐于半明半暗处的羸弱妇人,如他所想那般,知道了她的身份,母亲的那些欢喜全都变成了紧张和不安……林斯言凝望半晌却没有立刻回答,他只是在她不安的注视下垂下眼帘,等弯腰捡起桌脚边的火折子握于手中起身的时候才淡声答道,“是。” 他没有否认。 眼见妇人的脸变得更为苍白,他却依旧握着手中的火折子,直视她的眼睛说道:“母亲,我喜欢她。” 这是他第一次坦诚地向她阐述自己的心意。 没有隐瞒,没有犹豫。 “我知道我们之间差得太多,可我……”他哑声,“是真的喜欢她。” 他的坦白让冯氏震惊,倘若从前他肯与她这样阐述心扉,冯氏只怕都要高兴的睡不着觉了,可如今,想到他们之间跨越不了的鸿沟,怯懦的妇人还是紧咬着苍白甚至有些泛紫的唇,她伸出瘦得骨节分明的手指紧紧攥着他的手,“不行啊,阿言……咱们高攀不起啊。” 她一边摇头一边抖着嘴唇哀求。 她这一生最害怕皇亲国戚,即使已经过去十多年了,她还是没法忘记她的丈夫被官兵拖走时的身影,他们拿贪污的罪名抓走了她的丈夫,可她的丈夫一生清廉,至死都未收过一个人的礼。 他的死只因为他得罪了皇亲国戚。 那些人权势滔天,只一句话就让他们一家人天人永隔。 想到丈夫的死,想到这十多年的惨况,冯氏攥着他胳膊的手更加用力了,她是真的怕到了极致,以至于爆发出这样的力量,竟让林斯言疼得轻轻皱了下眉。 “我原本以为瑶瑶是富贵人家,那咱们努努力,总能把人娶回家。可阿言,她是郡主,是荣国公府的大小姐,就算你考了状元也没用啊……”妇人目光涣散,喃喃摇头,“差太多了,差太多了啊。” 就算瑶瑶喜欢,可她的家人呢? 就算他们以后真的在一起,可人情往来,旁人看到阿言时会说什么? 阿言苦读十年才有如今的成绩,马上就要科举了,她相信以阿言的本事一定能取得一个好成绩。可若是跟瑶瑶在一起,别人会怎么想他?他们不会看到阿言的努力,也不会看到他的优秀,他们只会觉得他是攀了赵家的高枝才能拥有这一切! 冯氏怎么舍得他被人如此议论? “阿言……” 看着沉默的青年,她用力握着他的手,红了眼睛哭求道:“阿娘什么都不要,只要你平平安安的就好!咱们,咱们忘掉她好不好?” 林斯言没有说话,他知道她的担心,他一个下棋都是走一步想十步的人,又岂会不清楚真的和她在一起后会面临什么?可他既然做了这个选择,就不会惧怕那些东西。 从小到大,他最不在乎的就是别人的眼光和言论。 “您今天累了,先休息,我去做饭。”他说着就从冯氏手中抽回自己的手,而后握着那一节火折子径直往外走去。 “阿言!”冯氏忙跟着站了起来,她一天没吃东西了,刚站起来便觉头晕眼花,看着脚步不停往外走去的青年,她撑着桌子晃了晃脑袋喊道,“你可以不在乎这些,可你有没有想过瑶瑶会怎么想?” “你们现在都还小,可以不去考虑那些世俗人情,可你们要是真的成了亲,有些东西就不一样了!” “成亲成的不止是你们两个人,还有两家人,你可以不在乎,可瑶瑶会不会在乎,她的家人又会不会在乎?情在浓时时自然什么都好,可要是有一天这份情越来越淡越来越薄,那个时候,你们该怎么办?”看着青年停在门口的身影,冯氏心里也不好受,她眼角蓄着泪水,劝他,“阿言,有些东西有些人注定是没有结果的,你又何必……非要勉强。” 青年站在门口。 清冷的月光笼罩在他身上,让他的身影看起来颇为可怜,他低着头迟迟不语,不知道过了多久,久到冯氏都以为他不会再说话的时候,他才开口说道,“从小到大,我从来就没有勉强过什么。” “在金陵,您怕得罪权贵,让我谨言慎行。来了雍州,您带着我去冯家住,明知道冯家夫妇不好相处,明知道冯荣总是欺负我,却还总是让我忍让。” 冯氏脸色苍白,呼吸一滞。 听到身后的抽气声,青年依旧垂着眼睛,“我知道您的不容易,知道您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可母亲……我也有想要的东西,想要的人。您担忧的那些事,我都知道,也早就想过了,可我,”他忽然一顿,重新握紧手中的火折子后才闭着眼睛低声说道,“还是放不下。” 这是他第一次说这么多话。 说完也没等冯氏的回答,留下一句“我去做饭”就疾步往外走。 冯氏被他的话震住,等反应过来,林斯言早就消失在门口了,慌张的情绪在心中弥漫开来,她喊了一声“阿言”便急匆匆追出去,可她本就体弱,今日除了早点又一口米水都没进,走了几步便眼前一黑,晕倒在地。 第92章 “她到底还是没有等到等…… 赵锦绣提前到了约定的地方, 她坐在马上往一处看去,紫藤树下,还没有那个熟悉的身影, 时间还没到,她也不着急, 想了想,索性牵着马走到临河的一间茶寮。 这处地方是她前阵子闲逛的时候偶然发现的。 人少, 景美,尤其是那株临河的紫藤树似乎已有百年时间,那树干粗壮的两个成人都抱不住, 如今正值时节, 紫藤花开得正好, 一串串的花就跟葡萄似的往下垂着, 晚风一吹, 晃晃荡荡,煞是惹眼。 河里还有戴着竹笠穿着短衫的船夫。 赵锦绣早就想好了,回头等林斯言来了, 她就请他坐船, 然后就在船上和他表明自己的心意。 这阵子相处下来,想来他也已经知道她的心事了,而他不曾拒绝她的接近, 也未再像从前似的躲着她,想必心里对她也是有几分好感的, 即便没有,至少他也不再抗拒她了。 这是一个很好的开始。 赵锦绣便想趁着今天这个日子和他正式说下。 其实这种事原本不该由女子来说,虽然她从小就不是多有规矩的人,但向男子表白这样的事, 实在是头一遭做,心里莫名有些不知所措,揣着一颗砰砰乱跳的心,可她的眼中却闪烁着比外头星子还要耀眼的光芒。 走进茶寮。 “小二,来一壶茶!”她虽然戴着帷帽,但一身从小浸染出来的仪态还是一下子就攫取了旁人的视线。 不过这个点茶寮也没什么人,一个拨算盘的掌柜,一个跑腿的小二,眼见赵锦绣坐到了临窗的位置,晚风袭来,女子身上有很好闻的香气在屋中散开,木愣愣看着她的小二被回过神的掌柜一推,反应过来后立刻提着白巾跑过去招呼人,“姑娘想要什么茶?” “有什么茶?” 等小二报了几个名字,赵锦绣却都不是很喜欢,正想让人随便上一壶,忽听他说,“姑娘若是不想喝茶,我们这也有酒,我们老板娘亲自酿的青梅酒,味道醇厚,也不烈。” 赵锦绣其实不大饮酒。 除了小时候跟着谢池南往外头跑的时候偷喝过几回,后来便没再喝了,喝酒得有人陪才好,她身边无能一起饮酒的人自然也没这个心情喝。不过今日……想着自己回头要做的事,放在桌子上的白净手指忽然一收,“那就上一壶吧。” “哎!” 小二笑着跑开。 隐在外头的谢池南听她要了酒却皱了眉。 好在赵锦绣还有理智,她要酒不过是给自己壮胆,也怕回头喝多了在林斯言面前丢人,只喝了一盏便未再碰了……谢池南紧皱的眉这才舒展一些。 初夏的夜,河边的蝉鸣十分响亮,还有此起彼伏的蛙叫声。 这样算不上安静的环境中,俊美的黑衣少年却沉默地站在阴影处凝望她。 茶寮里的人也在看着外头,却不是在看他,她在看远处的紫藤花,在看没几个人的小道,在等一个要等却迟迟不曾出现的人。 时间一点点过去。 赵锦绣原本还算松泛的心也因约定时间的来临变得越来越紧张,她在椅子上枯坐一会,又坐不住,犹豫几番到底还是忍不住往外探出身子,可她刚探出一个脑袋就听到旁边一阵异响,她轻轻咦了一声,正想着一探究竟却听身后小二喊她,“姑娘。” “嗯?” 赵锦绣回头。 两片薄纱正好被风扬起,露出她那张惊为天人的脸,直把小二给看愣了。 赵锦绣看到他出神的神情,倒是并不在意地拿手抚了下白纱,神色如常地问他,“怎么了?” 小二听到她的声音才回过神,他哪里见过这样好看的姑娘,只觉得城中那受人追捧的花魁都不及她一半,他脸红得不行,眼睛也不敢看她,低着头结结巴巴说道:“我看到您是骑马来的,想问下您的马需要喂干草吗?” 赵锦绣看了一眼外头的马驹,想了想,点了点头,“有劳了。” 小二红着脸走了出去。 赵锦绣也歇了一探究竟的心思,继续坐在椅子上,心情紧张地拿拇指摩挲着手中的酒盏。 隐于暗处的谢池南未见她出来总算松了口气,他拿手按在心口处,心脏还在扑通扑通跳个不停,差一点……他就被她发现了。如果被她发现的话,他该怎么解释? 说路过? 只怕傻子都不会信,他扯起薄唇自嘲一笑。 小二拿着干草出来,正准备去喂马,却看到暗处站着一道身影,他心下一惊,待瞧见他所站的位置正好能看到里头那位姑娘,理所当然以为他是看中了那位姑娘的美色想行不轨之事,年轻的小二义愤填膺要喊人,可谢池南是什么人?以第一的成绩进入玄甲营的人,那点动静,岂会没有察觉? 脚步声还没到门口的时候,他就已经听到了。 此时他神色自若转过身,眼见小二的脸色从义愤填膺变得怔忡和惊艳,他只是目光淡淡看着他,“帮我看着些里面的人,别让她喝醉。”他压着嗓音,说完随手扔了几片金叶子给他,等小二着急忙慌接住又朝身后看了一眼,留下一句“不要告诉她”便抿着薄唇转身大步离开。 …… “好端端的,怎么又犯病了?”徐大夫替冯氏施完针便问站在一旁的林斯言,屋中虽然点着烛火,可青年低着头,让人有些看不清他的神态和模样。 直到徐大夫还想询问的时候,青年才终于开了口,“我娘身子如何?” “还能怎么样?”徐大夫叹了口气,“老毛病了,平日好生安养着倒是无碍,却不能让她情绪起伏过大,更不可让她焦虑不安害怕。”他说完心里也有些奇怪,按理说他们母子走到如今这一步,冯氏应该也能颐养天年了,难不成出了什么事? 他有心想问,但看着比起往日还要沉默寡言的少年到底闭了嘴。 收拾东西起身的时候又和青年说,“你也别担心,没什么太大的问题,回头等你娘醒了,记得让她喝药,还有我看她气血也不足,想来今日没怎么吃,你记得给她熬点粥,养养胃。” “嗯。” 青年颌首,“我送您出去。” 出门的时候,他照常给人拿了诊金。 知道他的脾气,徐大夫收下了,交代几句要走的时候,看着今日格外沉默的青年,他犹豫一番还是开了口,“虽然我不知道你今天怎么了,但阿言,人活一辈子,也就几十年的光景,凡事记得多为自己考虑一些。” 他说着想拍拍他的肩膀,想到他一向不喜与人接触又笑着摇了摇头。 “我走了。” 他抬脚往外走去,身后却传来青年沙哑甚至是有些微颤的嗓音,“我真的能为自己考虑吗?” 晚风吹过,支离破碎。 徐大夫一怔,他转身回眸,看着隐于黑暗处的青年,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从前挺拔的青年此时竟给他一种十分可怜弱小的感觉,就像一只失去所有的幼兽,孤独的把自己蜷缩在一起。 只是这一份感觉并没有持续多久,他还未曾回答便见青年抬起头,看着他漆黑眼中依旧是经年不变的平静,就像一汪永远不会有波澜的死水。 “天黑了,您回去路上小心,我不送您了。”他说完便收回目光朝厨房走去。 青年的脚步好似还和从前一样,又仿佛变得格外沉重,他挺直着脊背,宛如一根紧绷的弦,一不小心就要断了,所以只能强撑着向前走。 “能的!” 徐大夫在身后喊道。 眼见青年脚步一顿,但也没过几个呼吸,他便又重新迈了脚步向前走去。 …… 冯氏悠悠转醒的时候已经是一个时辰后的事了,她刚睁眼就看到坐在床边的青年,看到他,她心下忽然一松,紧跟着却又莫名紧张起来,“阿言……” 怯懦的妇人面露不安。 青年看她一眼又垂下眼睛,他拿过放在一旁的汤药,语气如常地和她说,“喝药吧。” 冯氏自己撑着被褥坐了起来,她接过汤药,有心想说什么,可看着青年沉默的侧脸又闭上嘴,咕噜咕噜喝完药,等青年接过一点残渣都没剩的汤碗时,她才又握着手,犹豫着又喊了他一声。 “阿言,你……” “我喜欢她,就让您这样害怕吗?”寡淡的嗓音在屋中响起,这一声不算质问的平静询问却让这位胆小怕事的妇人再一次苍白了脸,她嗫嚅着两片嘴唇张口想说,却什么都说不出。 屋子里静悄悄的,只有冯氏的呼吸声。 枯坐在椅子上的青年最后还是低了头,“我去给您盛粥。” 余光瞥见妇人的脸,他说,“您放心,我不去找她,我以后……都不会再找她了。”青年双目微合,他浓密的睫毛仿佛在雨中拼命振翅最终却还是被雨水击落于地上的蝴蝶,颤颤几下,归于死亡。 冯氏看着青年离开,她伸手,只来得及抓住一片衣角,可很快,衣角便从她的手中挣脱,她只能眼睁睁看着青年越走越远。 最后消失在她的眼前。 * 小二被掌柜使了眼色,犹犹豫豫握着一块白色的棉巾走到还独自枯坐在窗边女子的身边。 “……姑娘。”他小声唤人。 原本目光怔怔看着窗外的赵锦绣听到声音回过头,她有些恍惚的看着来人,“怎么了?” 太久没说话,她的声音都哑了。 “已经亥时了,我,我们也要打样了。”即使有薄纱遮挡,可想到刚刚看到的那张脸,小二心里还是有些不好意思的。 “亥时……” 赵锦绣哑声呢喃,“原来已经这么晚了吗?” 她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脸上还有着说不出的迷惘。 她来的时候有多高兴,这会就有多失落,从最开始的紧张不安到临近约定时间心脏砰砰直跳,又从到了时间见不到人的担忧,几次想起来去找他又怕与他错过,只能枯坐在这边……几个时辰过去了,外头也从最初的熙攘变得安静。 可她依旧没等到要等的人。 她也终于知道她要等的那个人不会再来了。 赵锦绣深深吸了一口气站了起来,“抱歉,我现在就走。”她拿出一角银子放在桌上,起身往外走去。 “姑娘,用不了这么多。”身后传来小二的声音,可赵锦绣却没有停下脚步,甚至以更快的速度往外走去。 小二只好拿着那角银子回头看向掌柜。 掌柜望着那道离开的身影轻轻叹了口气,又是一个痴儿,他摇了摇头,“收起来吧。” 赵锦绣这会脑子涨得很,她屏着一口气一路走到紫藤树旁才扶着树干弯腰吐出胸腔中憋着的那口浊气,这会已经很晚了,沿街的小贩都已经回家了,清澈的河流中也只见船只不见船夫,回头望去,身后一盏盏的灯笼随着店门的关闭也都被熄灭了,看着是那样的冷清和孤寂。 只有天上星星依旧,一闪一闪,给归途的人照亮去路。 指腹摸到袖子里的那只荷包,这是她花了好几天时间做出来的,用的是藏蓝色的底,绣得是青竹,背后还绣了一句词,“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①。” 初次见到林斯言的时候,她就觉得他像一根永远不会弯曲的青竹,和这世上许多人都不一样,她希望他能永远保持这样的品性,不被外物所困所扰。 指尖重重捏住荷包的边角。 她紧咬着红唇,胳膊都在微微颤抖。 身后小红马似乎感觉到她的异样,拿头轻轻蹭她。 这是六年前谢池南写信与她说的小红,这些年一直和神离养在一处,她来了之后,谢池南便把它给了她,被它的动作暖到,赵锦绣心里的那股子难过终于好受了一些,她轻抚它的头,柔声说道:“我没事。” 声音却早已哑了。 月色把她的身影拉得很长,不知过去多久,赵锦绣看着红马开了口,“我们再去一趟留兰巷,好不好?” 她不是不懂。 城中太平,这里离留兰巷也不远,林斯言自然不可能出事,何况以他的为人,即便是真的出了事,他也会想尽办法让人给她带口信。 他人也不来口信也没有,不过就是在用这种方式拒绝她。 或许是这些日子两个人的相处让她太过自信了,自信到以为他一定会来。可其实想想,他从未答应过她什么,每次相处,也都是她在说。 她不是纠缠人的性子,以这样的方式被他拒绝固然让她觉得难受,但也不至于让她一蹶不振,她就是觉得心脏闷闷的,好像压了一块大石头,让她喘不过来气。 赵锦绣知道现在最体面的做法就是回家睡觉,在还不算晚的时候把自己的这份心意收回来,但她—— 还是想亲自去问问他。 就算拒绝,她也想让他……亲口拒绝她。 赵锦绣其实一直都知道自己有些不撞南墙不回头,她固执,很多时候还离经叛道,这样的事若是传出去,旁人不知该怎么笑话她,就像赵若微,她肯定是要笑话她一辈子的,可她不在乎。 喜欢一个人没什么错。 她也不会为自己付出的心动感到后悔。 “驾!” 她终于还是骑上了马,一往无前地朝留兰巷的方向策马奔去,薄纱下少女的脸在月色的照映下依旧是那么美,却也执拗,像一只固执的小兽。 可赵锦绣这一晚到底还是没能去留兰巷。 她出了长街就看到了谢池南的身影,他一身黑衣,弃马跟着两个打扮诡异的人进了一条漆黑的巷子。 第93章 “赵锦绣的选择。” ……… 暗巷。 眼见那两人进了一间屋子, 谢池南正想翻墙进去就听到身后传来的脚步声,那脚步声虽然轻,却还是被他及时捕捉到了, 隐于黑暗处的俊美少年以为来人是那两人的同伙,当即沉了脸, 他从袖子里抽出匕首,正想朝那人袭去, 却听到黑暗中压低的一道熟悉女声,“谢池南?” 原本要刺出去的动作立刻收了回来。 谢池南似不敢置信一般僵站在原地,等反应过来往人那边大迈一步, 瞧见她的身影, 他神色都变得紧张了起来, “你怎么会在这?” 话音刚落就听到里头传来一阵说话声。 他脸色一变忙把人拉到暗处, 几乎是刚刚闪身躲到一旁, 门就被人打开了,有人出来探查了一番,跟着又朝里头说了几句, 门就又关上了。 赵锦绣屏着呼吸, 尤其是在听到那明显不属于大汉方言的话时,脸色更是大变,等里头脚步声远去, 她压着嗓音问谢池南,“匈奴人?” 看身旁少年沉默点头, 赵锦绣呼吸一滞。 “匈奴人怎么会出现在城中?”联想到早些时候魏家的大火,还有被魏琮偷藏起来的布防图,她心下一紧,汗毛都在这一刻竖了起来, 她几乎是不敢置信地出声,“魏琮真的叛国了?” “……现在还不清楚。” 谢池南阴沉的目光定定看着身后那道院墙,按在匕首上的手指不知道用了多少力,以至于指尖都在月色下泛了白,他压低声音语气无不阴沉地说道:“但可以肯定,他来跟布防图一事脱不了干系。” 他? 赵锦绣清楚地感觉到谢池南说这个“他”字时是怎样的咬牙切齿,那里头的戾气几乎恨不得直接把里头的人大卸八块,知道谢池南一向痛恨匈奴人,但有如此明确指向性的,她的脑海里忽然闪过一个名字。 心跳一阵加速,呼吸都忍不住放轻了,“里面的人,是……呼延利?” 看少年在听到这个名字时变得更加阴沉的脸和绷起的胳膊,赵锦绣便知道自己猜对了。 短暂的慌张后,她立刻握住身边少年的胳膊说道,“我们现在离开这,去找谢伯伯。”想到谢伯伯最近在忙布防的事已经几天没回来了,又改了口,“去找兵马司,让他们的人过来。” 不管呼延利是为什么而来,可他身为如今匈奴的单于,绝对不可能没有丝毫准备就进入雍州城。 他们继续待在这只会有危险! 赵锦绣想带人离开,可少年坚如磐石,她这一下硬是没拽动,怕动作太响,里面的人会听到,看着少年漆黑眼眸中那化不开的阴鸷和浓重的杀意,她只能改为用力掐着他的胳膊压低嗓音说道:“谢池南,你别冲动,我们现在得离开这。” 她怕晚了,他们就走不掉了。 知道谢池南有多恨呼延利,即使是她在听到谢大哥的死讯时都恨不得把呼延利大卸八块,更何况是谢池南?如果有机会,她都想直接射杀呼延利。 可现在敌众我寡,在这耽搁下去对于他们而言只会不利。 “我们去找兵马司的人,带他们过来捉拿他,好不好?”心脏砰砰跳个不停,可赵锦绣依旧紧紧握着谢池南的胳膊,尽可能地放柔嗓音和他说道。 或许是她的温柔终于唤回了少年的理智。 谢池南沉默垂眸,那里头虽然还是漆黑一片,却不似先前那般被恨意左右了,看着那张明艳脸庞上没有掩饰的担忧,他微合双目吐出一口浊气,而后看着她说,“我现在不能走。” 不等她开口,少年压着嗓音接着和她说道:“我刚才听呼延利他们说还有人要过来,现在魏琮死了,我想来人就是魏琮背后的那位主子,也是真正跟呼延利有合作的人。” “我得知道他是谁。” 几个时辰前,他从茶寮离开,原本想就此回家,没想到半路却瞧见一个行踪可疑的人,那人脸上裹着黑布,身材也明显高于普通人,他跟过去一看发现那人居然是匈奴人! 在雍州城看到匈奴人,他当即就起了杀意,手都握到腰间的佩剑上了,不想竟让他发现呼延利的身影。 即使已经过去六年时间,即使呼延利今日明显乔装打扮过,可对于这个杀兄仇人,谢池南又岂会认错?他至今还能回想起看到呼延利时那一瞬的心情,暴怒和杀意在同一时间出现,握着佩剑的指骨发出咯咯的声响,如果不是听到他们的对话,知道呼延利在等人,刚刚他就已经冲出去了! “你去兵马司找人,我在这等着。” 看到她脸上的犹豫,谢池南忽然放柔嗓音安慰道:“别担心,我不会莽撞行事的。” 他已经不是以前的谢池南了,以前的谢池南为了报仇什么都不在乎,连死都不怕,可如今的他有太多在乎的人和东西,爹娘、小回、雍州城的安危,还有……她。 他不想他们伤心,自然不会再以命相搏。 他抬手想跟从前似的轻抚她的头,想到什么,抬起的手又藏到了身后紧紧握着。 他只是看着她说,“去吧,我在这等着你。” 赵锦绣仍不放心,但看着少年眼中的坚定和信任,她一咬牙还是应道:“我现在就去,你在这等着我。”见他颌首,她转身要走,想到什么又突然握住他的胳膊。 在他怔忡的注视下,赵锦绣一眨不眨看着他的眼睛沉声说道:“平平安安等着我,不要出事,知道吗?” 看着被她握着的那只手,少年心跳忽然一阵加速,过了好半天,他才哑声应道:“……好。” 听他应允,赵锦绣总算松了口气,她未再多言转身离开,很快就隐匿于黑夜之中瞧不见了,而她身后的少年却依旧保持原先的动作,就连那只被她握过的手都不曾放下,直到听到身后院子里的动静,他才收敛心神握紧拳头继续隐于暗处。 …… 赵锦绣一路头也不回跑到外头,气喘吁吁骑上小红马的时候,又被神离拿头亲昵地蹭着。 它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正在这乖乖等着它的主人回来,赵锦绣这会也没心情和它玩耍,拿手摸了摸它的头让它在这乖乖等着,就握着缰绳掉转马头朝兵马司的方向过去。 路过留兰巷的时候,她目光一凝,袖子里那只还未送出去的荷包还在,可想到还在巷子里等着她不知道会不会有危险的谢池南,她红唇紧抿还是立刻收回了目光。 “驾!” 晚风卷起少女的裙摆和薄纱,她帷帽下那张恍如仙人般的脸此时却满是肃容。 她头也不回,一往无前地往前奔去。 此时天色已晚,街上早已没有多少行人,她一路急着去兵马司找人,没有看到远处小巷有一辆看似普通的青布帷盖马车在这个时候驶出。 “大人。” 赶马的一个黑衣人看着不远处那道倩影以及帷帽下那张熟悉的明艳脸庞,握着缰绳的手一顿,他皱了皱眉,转头朝身后说道:“是平阳郡主。” 话音刚落,马车内就伸出了一只手,青布帘子被人掀起,未点烛火的马车根本看不清坐在里头的身影,只能隐约看到一个男人的轮廓。 “原来在这。” 听声音,男人已经有些年岁了,只是声音辨不出喜怒,也瞧不见神态。 眼见赵锦绣被几个巡逻的将士拦住,不知道说了什么,他们目光往一处看去,紧跟着便有将领掉头……中年男人隐于暗处冷眼旁观,不带情绪地握着车帘淡淡说道:“看来呼延利已经被人发现了。” “那我们……” “没用的棋子就没必要留着了。”男人语气平平,眼见不远处那道倩影重新折了回来,也未多看,手指一松,那片车帘就落了下来,隔绝了外头的视线。 …… 赵锦绣的运气也算得上是极好。 她刚到东街就碰到巡逻的将士,也是巧,赶上兵马司那位陆指挥使回家,他们从前在金陵有过一面之缘,几个将士在盘问她身份时,他便过来了,瞧见她立刻喊了一声“郡主”,倒也免得她再多说什么表明身份的话,此时他们两人驱马朝巷子驶去,其余被聚集过来的将士有的去城门口通报,有的拿着□□紧跟在身后。 路过一处地方的时候,赵锦绣像是感觉到什么,忽然抬起眼睛朝不远处的小巷看去。 那里有一辆马车正掉头朝巷子里驶去,从她的角度看过去正好可以看见坐在车辕上的黑衣人,那人低着头,隐于暗处的脸有些看不大见,但眉骨上的一道疤却格外醒目。 赵锦绣皱起柳眉,握住缰绳,正欲一探究竟,就听到身旁传来陆从的声音,“郡主,怎么了?” “……没事。” 看了一眼马车离去的方向,与呼延利所在的地方正好背道而驰,她担心继续耽搁下去谢池南出事便收回目光说道,“走吧,先去抓人。”她说完率先拍马,如一道疾风般向巷子奔去。 第94章 “谢池南,我和你一起去…… 民宅。 几个汉人打扮手握佩刀的匈奴人正在院子里把守, 而屋中,一个穿着锦服的高大男人坐在椅子上,他手里握着一盅酒, 只是习惯了直接用酒坛喝酒的人明显不习惯这样的喝法,喝了一口便扔到一旁, 不耐烦道,“什么时候了?” 他用的是匈奴语言。 他身旁站着的明显是汉人模样的中年人竟也用流利的匈奴语答道:“亥时四刻。” 男人皱眉, “敢让我等这么久,他可真是好大的架子!” “您消消气,魏琮的事情后, 谢平川加固了城中看守, 那位大人又是秘密来雍州的, 自然得小心行事。”中年男人也不知道从哪里找来一只碗给人重新倒了酒递给他后又陪着笑, “中原人有一句话叫做‘成大事者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 单于如今为立大业暂且先委屈些,等日后咱们铁骑杀进中原,必叫他以您为尊!” 他这话说的男人重新舒展了眉眼, 身上的那股子戾气也终于没有那么浓郁了。 接过中年人小意讨好送来的酒, 半眯着眼喝了一口后抬起头,屋中烛火倒映着他碧绿色的眼眸,男人眉骨高挺, 五官深邃,正是如今的匈奴单于呼延利。他是汉人和上一任单于所生, 综合了汉人和匈奴人的相貌让他看起来有着不同其余匈奴人的英俊,丰神俊逸,就像草原中最英勇的狼王,只是他身上的戾气和煞气实在太浓, 让人不敢直视。 他端着酒碗睨着人,似笑非笑,“你倒是个聪明的。” 穿着文人袍衫的中年人弯腰笑道:“您谬赞,小的只是择木而栖。” 呼延利对此嗤之以鼻,并未接话,又喝了一口酒忽然说,“什么声音?”他沉下脸,浑身变得戒备起来。 中年男人愣了愣,还未反应过来,呼延利便率先撂下酒碗站了起来,他推开门,外头一院子的侍从转身向他行礼,“单于。” 呼延利没有说话。 他侧目倾听,待听到那密集的脚步声越来越近,神色一变,说道“有人来了,快撤!”他说完就想离开,可脚步还未移动,一道清朗的男声就在不远处的黑夜里响起。 “单于不请自来,怎么如今却要走了?是我大汉招待不周了吗?” 众人心下一凛,循声看去,只见一个黑衣少年站在围墙上,他穿着一身用银线绣着雄鹰的常服,脚踏麒麟长靴,两只袖子用绑带系着,此时他手握□□半歪着头,晚风扬起他的高马尾,他唇角微翘,看着倒像是哪家不谙世事的贵公子。 只是少年身高挺拔,猎猎衣袍下是结实有力的身体,年轻的脸庞更是冷硬得像一把刚出鞘的刀,锋芒毕露。 几个匈奴侍卫反应过来当即抽出手中的佩刀护在呼延利的面前。 而呼延利—— 他看着远处的少年,一双如鹰狼般狠辣的眼睛半眯起,他在回忆,片刻后,他忽然用流利的中原话说道:“原来是你。” 他想起来了。 记忆中那个敢朝他射箭的少年竟然已经长得这么高大了。 “中原儿郎,这是你第二次拿箭指着我了。”呼延利负手凝望远处的少年,他也在笑,一双眼睛却依旧狠辣阴鸷,听着越来越近的那些动静,他不动声色用余光打量四周,想着怎么逃出生天,嘴上却依旧毫不留情地说道:“你的胆子还是这么大,居然还敢拿箭指我。” “不过上次有你那位早死的兄长护着你,如今——”他嗤笑一声,“还有谁护着你?” 赵锦绣一路催马疾驰回到原本的地方,眼见谢池南站在围墙上的时候,她心下骤然一紧,刚想说话,忽然就听到呼延利这么一句,明显瞧见少年在月色下变得阴沉的脸以及握在弯弓上线条冷硬的手指。 知道他这是被激怒了。 不过这会,赵锦绣也没再去阻拦谢池南了,他能隐忍不发等到她前来,已经很好了。 她冲身后的将士抬手,将士立刻会意上前去踹门,而她手握先前从陆从手里接过的□□,在门开的那刹那也对准了里头的呼延利,手中□□被她拉到极致,弓弦绷紧的那刹那,她注意到谢池南在看她,她没有回头,只是目光晦暗地看着院子里的呼延利,语气淡淡说道:“我来护他,如何?” 而后在众人都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她手中的箭矢便如疾风一般朝他射去。 利箭破开云层。 呼延利眼皮一跳,拿刀横挡,利器撞击发出金玉之声,不等他松一口气,围墙上的少年也在此时发作,十几个将士也冲了进来。 看着那极为默契如雨点一般不曾间断的箭羽,呼延利额角连跳了好几下,在身边侍从过去阻拦汉人将士的时候,他丝毫没有犹豫地把身旁怕得发抖的中年人拿到面前一挡。 箭入体内,鲜血四溢。 中年人甚至都来不及挣扎,只是睁大瞳孔就没了气息。 呼延利拿着他的身体当护盾躲避着少年少女的箭羽,眼见黑衣少年从围墙跃下如狼崽一般朝他这边奔来,他咬牙骂了一句,把人肉护盾朝人那边扔去,趁着他躲闪的功夫一跃进了隔壁的院子。 恰好隔壁院子的女主人被外头动静吵醒,手里握着油灯披衣出来打探情况,瞧见脸上带血又明显不是汉人的呼延利,当场就尖叫出声。 “啊!” “怎么了?” 她家汉子听到动静也打着哈欠跟了出来。 呼延利听到身后跟过来的脚步声,眸光一闪,右手一转直接拿刀横在妇人的脖颈上。 “你,你是谁!快放了我家娘子!” 汉子手里拿着从一旁抄起来的扫帚却怕得不敢过来。 呼延利连看都懒得看他,直接面向跟过来的谢池南阴恻恻笑道:“少年郎,你猜是你的箭快还是我的刀快?”话音刚落便瞧见围墙边又翻过来一个襦裙少女,她手里也拿着弓箭,看到这边的情形神色一变,却没有一丝犹豫地站到了黑衣少年的身边,与他一样朝他搭起了弓箭。 赵锦绣握着弓箭冷声喝道:“呼延利,放了她!” “都说中原女子弱柳扶风,今日我倒是大开眼界,这位美丽的姑娘——”看着赵锦绣乌黑的发丝被风吹得在空中打转,她身后的流苏璎珞发出清冽的声响,呼延利笑得十分温柔,他体态魁梧,人也高大挺拔,尤其是那双碧绿色的眼眸不知招了多少草原姑娘,此时他刻意散发魅力,柔情蜜意般说道:“你要我放了她可以,不过,你得跟我走。” “你做梦!” 谢池南终于开口了,他年轻英俊的脸庞是藏不住的怒意。 他手中弓箭已然搭起,三支锋利的箭矢在月光下散发着冷白色的光,他有足够的把握这次射中呼延利,可他面前那位几近昏倒的妇人却成了他攻克不了的难题。 他咬着牙,内心几近挣扎。 杀了呼延利为兄长报仇是他毕生心愿,可如果这个代价是伤害无辜的人,那他—— 赵锦绣也在犹豫,尤其是看到妇人脖颈上的那抹红痕还有她怕到极致喊不出声音却拼命张着嘴看着她,还有她的眼神仿佛是在望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呼延利看着他们这副模样却忽然朗声一笑,在他们挣扎不定的时候,在那些将士过来之际,他忽然拿起妇人手中的油灯朝那个美丽的女子泼去。 “小心!” 谢池南看着那个油灯,太阳穴突突直跳,他想也没想就收起弓箭抱着赵锦绣往旁边躲。 油灯被掷在地上,烧起了一片火苗。 “倒是对有情人。”呼延利啧声一句后便把已经怕得昏过去的妇人随手一扔,而后直接朝黑夜奔去,站在围墙上的时候,他看着远处抱着少女目光阴沉凝望他的黑衣少年,嗤笑一声,“少年郎,上次我让你损失了你们中原最英勇年轻的将军,你猜……这一次我又会让你损失什么?”他说完哈哈一笑,不等箭雨袭来便跳入黑夜之中。 “二公子,郡主!” 陆从赶过来的时候,呼延利已经跑了,他脸色也不好,“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谢池南看着那浓浓黑夜阴沉道:“立刻关闭城门,搜查雍州城!”听陆从应是,他又问,“那几个匈奴人呢?” 陆从愧道:“都是些烈骨头,已经死了。” 谢池南并未说什么,只是握着弓箭的手却紧紧攥了起来,愤怒和不甘让他手背青筋暴起,只是下一瞬,便有一只温柔的手覆在了他的手背上,少年身形一僵,眼中的狠戾也缓缓退散,他低眉去看身边目光担忧望着她的赵锦绣,到底还是闭上眼睛,再次睁开的时候,他的那股情绪已经好了许多。 “我没有等到呼延利要等的那个人,他应该提前发现了,我看呼延利要走才出现的。”他沙哑着嗓音在和她解释。 “我知道,应该是我和陆从过来的时候让那人察觉了。” 相比这个,她更在意的是呼延利离开时的那句话,她抿唇蹙眉,“你说他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谢池南也在拧眉思索。 他跟呼延利打过交道也听过他不少事,知道这人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他既然开了这个口,就一定会做出些什么。 赵锦绣虽然没跟呼延利打过交道,但从谢池南的口中也清楚他的为人。 几乎是同一时间,院子里响起两道声音—— “父亲!” “谢伯伯!” 雍州城城防森严,雍州大营又将士众多,这两个地方都不可能是呼延利的首选,他要是真想做出什么,今日去鸣沙山附近布防的谢平川必定是呼延利的针对目标。 “你先回家。” 谢池南看着赵锦绣说了这么一句便脸色难看掉头离开,可还没走出一步,胳膊就被人从身后握住了。 月光下,少女的脸明艳高贵,却也执拗坚韧,“我和你一起去。” 第95章 “若有差池,我与他同罪…… 赵锦绣和谢池南一路快马加鞭至雍州大营, 两人马术高超,担心去晚了出事,平日一个时辰的路程硬是被他们缩短到了一半, 远远瞧见不远处点着火把依旧安静的雍州大营,他们一路高悬的心总算是稍稍落下了一点, 却也不曾放松,甚至因为先前所猜测的事神色变得更加凝重起来。 “驾!” 两人速度依旧不曾减慢。 马蹄声响在寂静的黑夜里, 把守在门口的将士瞧不清融于黑夜中的两个身影,但听到这个声音还是立刻凝神望去,还未等两人到门口, 守卫就已经手握长/枪阻拦来人的去路, 厉声呵斥, “擅闯大营, 你们可知该当何罪?”话音刚落, 目光便瞧见了谢池南俊美的脸,短暂的怔忡后,他们连忙收回手中长/枪, 朝人抱拳, “谢都司。” 早些时候谢池南领兵剿了岳华山的土匪,已被谢平川封为都司一职,他是近些年雍州大营中晋升最快的将士。 谢池南虽然身份贵重却为人大方不拘小节又从不藏私, 军营里的人都十分喜欢和他相处,尤其是这些差不多年纪的新兵更是十分崇拜他, 今日在门口站岗的便是当初和他一起进军营的新兵孙山。 孙山笑呵呵问他,“都司不是明日休沐吗?怎么这个时候回来了?”余光也瞧见了在他身边的帷帽少女,目光一怔,正想一问身份, 就听谢池南沉声问他,“我爹呢?” 这个称呼让孙山和另一个守卫都愣住了,谢池南在军营从来都是和他们一样称呼安北侯为“大将军”,这还是他第一次在他们面前这样称呼大将军。 怔忡之下,孙山讷讷答道:“大将军今日去鸣沙山布防还没回来呢。” 谢池南和赵锦绣一听这话,心下俱是一沉。 两人对视一眼,谢池南薄唇一抿,他顾不得和两人说话,当即就要下马进去。 赵锦绣忙紧随其后。 “怎么回事?” 远处走来一行人,一个穿着甲胄的魁梧男人走在最前面,他是谢平川的副将彭成辉。 彭成辉生了一张国字脸,浓眉鹰鼻,看着有些凶相,左臂处空荡荡的,明显少了一截。 这条胳膊是当年谢平川亲手砍下来的,几年前,彭成辉因醉酒调戏了一名良家女子被谢平川亲手砍了左臂。那个时候谁也没想到谢平川会这么做,毕竟彭成辉才打赢了几场胜仗,就连陛下都曾当众夸赞他,说他是大汉的虎将。 这件事情后,所有人都以为彭成辉会反目会怨恨谢平川。 这可不仅仅是丢脸的事,一个将军少了胳膊,这让他如何再作战? 可谁也没想到,彭成辉不仅没有怨怪谢平川,甚至自此滴酒不沾,苦练兵法,即使只有一只手,他也还是大汉最勇猛的威武将军。这些年,他依旧跟在谢平川的身边,是谢平川最得力也最忠诚的副将。有人问起当年的事,他也没有一丝怨怼,甚至还总是感慨道“当年侯爷以万金之躯领着我去跟那家人负荆请罪,他跟那位老丈说,我做错了事,但大汉如今需要我这样的将士,这条胳膊既是我对那女子的愧礼,也是我对自己的悔过。我老彭活了几十年,天不服地不服,只服大将军!谁要敢跟大将军作对,我老彭第一个不答应!” 今日谢平川出去布防,军营里他最有话语权。 谢池南远远看到他,双目都亮了,他扬声喊人,“彭将军!” 彭成辉巡逻的脚步一顿,夜里光线昏暗,他眯眼定睛一看才瞧清是谢池南,原本严肃凶相的人顿时放声一笑,“你小子大晚上怎么过来了?”他大步朝人走去,看到他身后的女子,一愣,想到什么,他立刻沉下脸,怒斥道:“你小子昏了头了,带女人来军营,你是不是忘记我们军营的规矩了?” “快点把人带走,人多了,我也护不住你!” 谢池南这会也顾不得和他解释什么,急道:“彭将军,我爹出事了,你现在立马召集人马,我得去鸣沙山救我爹!” “什么?” 彭成辉一听这话,双目蓦地睁大,再开口时,脸色已彻底沉了下来,他压着嗓音问,“怎么回事!”等谢池南简略说了一遍,男人脸上表情阴晴不定,他当即想让人鸣鼓召集人马,只是想到谢平川定下的军纪又踌躇起来,他抿唇沉声,“你爹以前说过,没他的令牌,谁也不能随意调遣营中将士。” 谢池南当然知道,在军营,军纪大过天,没有主帅的令牌,即使是天子近臣过来也不能随意调遣士兵,只因十年前就有人利用职务之便调遣士兵以至于闹出天大的祸事。 可是—— 真等他爹爹令牌过来就晚了! 他今日去鸣沙山,身边只有秦大哥这名猛将,所带将士也不过八百,呼延利那个疯子卷土重来必定不可能错失这样的好机会,若是真等他爹察觉,再一来一回,那在鸣沙山的八百将士怎么支撑的住? 谢池南心中着急,正想说话,手臂却忽然被身边的女子握住,他身形一顿侧头看了一眼,原本急躁的情绪在看到那双洞若观火的眼睛时也在一瞬间被安抚下来,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拼命压抑着自己的情绪转过头,用尽可能平缓的语调和彭成辉说道:“我不知道呼延利是不是真的派人在鸣沙山埋伏我爹,可即使只有一成的可能,我也得去看一看!” “彭叔叔。” 这是谢池南第一次在军营这样称呼彭成辉,甚至带了几分祈求,高大魁梧的男人明显被震住了,他看着面前的少年,听他说,“你比我更不希望我爹出事不是吗?” “我……” 彭成辉正想开口,身后便又传来一阵动静。 “出了什么事?” 更多的人在这个时候走了过来,桑岳也在其中。 彭成辉虽然是副将,但他知道桑岳的本事,平日谢平川不在军营的时候,他也都是跟他商量事,这会看到他,彭成辉就像是有了主心骨明显松了口气,“你来的正好。”他忙把此事和人说了一通。 桑岳皱眉,没有立刻说话。 而他身边其余几个将军却意见不一,有担心谢平川的赞同立刻调兵去鸣沙山的,也有怕随意调兵出事的。 众说纷纭下,一道沉厉的男声响在其中,“无大将军的命令不可随意调遣兵将,这是早就定下的规矩,十年前肃州卫的事难不成你们都忘了?我当然不是怀疑谢都司,可如果出了事谁来担责?” 十年前,陕西兵团发生一桩大事。 肃州卫的李老将军出兵迎战匈奴,他作战经验丰富,虽年迈却也真正抗住了匈奴铁骑,不想后防却在这个时候出了事,他的亲信副将被匈奴买通,在他最需要援兵的时候却带着肃州卫的一众将士去了另一个地方,苦守多日的李老将军没有等来援兵,最终还是因为体力不支战死沙场,而那些将士也没能回来,肃州就此城破,匈奴铁骑一路北上破了重重边防。 如果不是那个时候大汉还有不少名将,只怕如今世上早已没有他们这些人了。 众人想起往事,气氛忽然变得有些凝重。 谢池南看着这些熟悉的面孔,他薄唇微张有心想说些什么,却又无力的一句话都说不出,他当然知道他们的担心,也清楚不能怪他们,国有国法,军有军规,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尤其是在军营,可他不能因为这些规矩就不去做这件事了!即使只有一成的可能,即使他猜错了,即使父亲没有出事,他还是得去看一看。 他已经没有兄长了,不能再没有爹了。 面对他们的沉默和争论,谢池南没再说话,他只是忽然握紧拳头转身离开。 即使没有别人,他一个人也能去!可步子刚迈出一步,胳膊就被人握住了,谢池南侧目看向身边的少女,少女一身襦裙头戴帷帽,两片薄纱挂在竹笠上,露出少女那张冷静沉稳的脸。 他想让她松手,却听她说—— “我来替他担责。” 她的声音并不算响亮。 若放在先前那样嘈杂的环境中,只怕只会如水滴聚于河川毫无水花,也是这个时候大家都在沉默,即使她的声音不高也还是引来了一众人的注目。 众将领也是这个时候才看到营中居然还有一个女子。 军营不准女子进入,不少人在看到她的时候都敛了眉肃了容,只有桑岳看到她时目光一怔,却也没在这个时候说什么。 赵锦绣依旧握着谢池南的胳膊,即使被这些满身煞气的将军看着也面不改色,黑夜把她明艳的脸衬得愈发白皙,她抬着尖尖的下巴凝望他们,她的声音是那样的平静,却又仿佛含着千钧的气势,她说,“我是陛下亲封的平阳郡主,若有差池……”她说到这,看了一眼身边早就呆住了的谢池南,继续说完之前未说完的话,“我与他同罪!” 第96章 “弓满极致,这样的谢池…… “赵锦绣……” 谢池南喃喃喊人, 可迎着她那双平静的目光却一句话都说不出。 彭成辉等人也都愣住了,他们怎么也没想到她的身份竟然会是当朝郡主,只有早就知道她身份的桑岳神色如常向她问安, “郡主。”其余将领听到他的声音也都反应了过来,刚刚还杀气腾腾面无好色的一群人纷纷向她抱拳问安, “平阳郡主。” “众位将军不必多礼。” 赵锦绣言语温和,并未因为他们先前的态度而拿乔, 而是就着他们先前讨论的事说起来,“诸位将军镇守边关多年,想必也都和那位呼延利打过交道, 他是什么为人脾性你们也都清楚, 匈奴蛰伏多年, 他如今卷土重来自然不可能只做空城计。” 眼见众将士目露沉吟, 她继续说道:“何况国法之下尚有人情。” “军纪重要, 可人命更重要,倘若我们所猜是真,那安北侯和去鸣沙山的八百将士现在就是生死关头之际, 我们在这多耽搁一会, 他们的生命就多一分危险!” 彭成辉一听这话率先变了脸色,他再也顾不得别的,震声吩咐, “现在就给我鸣鼓召集兵马,侯爷若怪罪下来, 老彭我一人承担,大不了——”他咬了牙,“我再折一只腿!”他言语铿锵,身后小将不敢耽搁立刻应声跑开。 鸣鼓响起之际, 这个先前安静的雍州大营顿时变得喧闹起来。 “就怕那呼延利唱的不是空城计而是调虎离山。”有人说。 彭成辉这些年跟着谢平川行事也变得稳重了许多,听到这话,他略一沉吟问桑岳,“桑将军,你怎么看?” 桑岳却没有回答,而是目光扫向谢池南,问他,“你怎么说?” 进军营这么久,这是桑岳第一次主动和他搭话,谢池南神色微怔,但也仅过了一个呼吸,在所有人目光聚拢之际,他便立刻收敛心神沉着答道:“呼延利这次行踪隐蔽,我们这么久都未曾察觉,想必所带的人也不会多,现在大营一共有一万人,我打算率领三千兵马去鸣沙山,请其余将军镇守大营,以防呼延利还有后招。” “不行!” 彭成辉第一个反对,“你一个毛头小子,怎么能让你一个人去?你在这,我去!” 谢池南并未因为他的反对而受挫,反而更加冷静地回答,“我虽然不比诸位将军熟悉战场,也没参加过几次战役,但鸣沙山我去过许多次,那里的条条道道我最清楚。” 彭成辉奇怪道:“你怎么会去那?” “我……” 谢池南忽然卡了壳。 赵锦绣见他这般,突然回头看了他一眼,看到他面上的踌躇,忽然明白这些年他时不时会消失一阵子是因为什么了,旁人都说他是眠花宿柳,可她知道谢池南最不喜欢这样的地方。她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地抿着红唇凝望他,眼中却有藏不住的心疼。而除了赵锦绣之外,桑岳也似乎知晓了他为何会总去鸣沙山的原因,他点漆目光落在谢池南的身上,薄唇微抿,只一瞬又移开,看着彭成辉说道:“既然他熟悉,就让他跟着您一起去吧。” “这里有我和其余将军,必不会让后方失守。” 在场的除了彭成辉,官阶和声望都不如他,彭成辉没意见,其余人自然也不好再有意见。事情定了下来,众人各自去处理事务,彭成辉去点兵,谢池南要跟过去的时候看了赵锦绣一眼,“你……” 赵锦绣不等他说便笑着接过话,“你去吧,我就在这等着你和谢伯伯平安回来。” 谢池南心下一松,紧皱了一晚上的眉眼也终于有了片刻的放松,凝视赵锦绣的时候,目光却蓦地一闪,黑夜下的明艳少女经过一晚上的折腾实在不如从前那般精致美艳,她精心梳理的发髻早就乱得不成样子了,可她只是站在他的面前静静凝望他,睁着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他就忍不住心脏滚烫,如若擂鼓。 想到她先前握着他的胳膊说的那番话,谢池南的心底忽然又是一阵五味杂陈,他又是高兴又是难过,高兴她无论发生什么都十年如一日的维护,却又难过她只是拿他当朋友。 也不知道她和林斯言怎么样了。 不过现在也不是说这些的时候,谢池南目光深深看了她一眼,哑声一句“等我回来”便收敛心绪大步往前走去。 整装待发之后,谢池南穿着一身寒光沉沉的盔甲高踞在神离之上。 他面前是彭成辉,身后是三千将士。 赵锦绣第一次看到这样打扮的谢池南,他一身玄衣软甲身姿挺拔,俊美的五官即使藏于银盔之下也一览无遗,握着缰绳的手五指分明有力,也是这个时候,她才发现谢池南不再仅仅是一个少年郎,那个从前梳着马尾踏马而歌恣意潇洒的少年被岁月打磨成了一个挺拔锋利的男人,一个真正的将军。 心脏蓦地一跳。 耳边也跟着传来一道男声,“第一次看?” 男声打破了她的思绪,赵锦绣回头便看到负手站在她身边的桑岳,“桑大哥。” 她喊人。 面对赵锦绣,桑岳还是从前的模样,此时听到这旧时称呼,他含笑点头,而后与她一道望着远处已准备出发的谢池南,他目光悠远绵长,唇角还含着谢池南许久不曾瞧见的笑,他用回忆的语调和她说道:“我第一次看到他这样打扮还是在六年前,他一身玄衣软甲,手握佩刀直指北方,有破日而归的气势。” 赵锦绣仿佛从他的语言中看到了一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将军。 如朝阳一般耀眼。 短暂地晃神后,听出他话中的遗憾和可惜,赵锦绣回头看他,“现在也挺好的。”眼见身旁青年朝她看来,她目光不闪不躲看着他,“不是吗?” “是。” 桑岳笑了。 他看着大军如疾风一般一往无前往前奔去,金戈铁马,地动山摇,他那双从前裹着寒冰的眼睛却在此刻带着三春水般的温和,“小狼崽子总要长成狼王的。” 狼王…… 赵锦绣在心中沉吟这两字。 她没有说话,只是凝望远处,这么多人马,可她还是一眼就寻见了他的身影。 “走吧,” 桑岳说,“他们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你先去营帐休息下。” 赵锦绣点了点头,道了声“有劳桑大哥”便跟着他往里走去。 …… 鸣沙山。 黑夜之下,地上金色的沙石也被月色照得泛出清冷的白光,看着远处包围他们的匈奴狼骑,谢平川身边一个将领脸色难看稟道:“大将军,四面都有埋伏,我们这点人马怕是突围不了!” 他们今日来鸣沙山重新布防,没想到要回去的时候,马儿忽然一阵异动。 紧跟着远处传来异响,竟是久未出现的匈奴铁骑再次出现在了雍州边界,匈奴铁骑共分狼、虎、狮三骑,六年前昌平一战,大汉和匈奴两军受损都极其严重,匈奴更是直接折损了这最为勇猛的三骑,没想到今日狼骑卷土重来,看着竟是比从前还要勇猛。 早知道呼延利不是个省油的灯,但也没想到此人这样厉害,短短几年光景,不仅从最不被看好的匈奴王子成为匈奴单于,还重新整顿出了一支只听命于他的狼骑。 “侯爷,” 秦森看了一眼不远处的阵仗,压着嗓音跟谢平川说道:“我和李将军先护送您出去。” “对!”李威接过话,“这个形式,我们想突出重围是不可能了,但护送侯爷离开还是可以的。”他说完一边拿手卷起手中缰绳,一边握住手中的长刀,做出随时准备突围的姿势。 沙漠夜里风大,狂风卷起沙石,像下雨似的发出沙沙声响,也掠起了谢平川身后的披风,他看着远处,漆黑眼眸十分平静,即使身陷囹圄,他也面不改色,只平平道:“他们要的人是我。” 话音刚落,领头的一个匈奴将领就朗声笑道:“一别多年,谢侯爷风姿依旧不减当年啊!” 说话的那人是如今匈奴左贤王铁弗尔,当年匈奴几大将领,只有他逃脱了,早几年他扶持呼延利铲除异己登上单于之位,而他也就此成为匈奴的左贤王。 他这番话说得十分暧昧,谢平川身后一众将士纷纷变了脸,八百将士抽刀待战只等谢平川一声令下就冲出去,可谢平川看着远处却依旧神色平静,他只是虚握缰绳,迎风淡道:“大汉和匈奴几年相安无事,如今左贤王领兵前来,是又想挑起战争了吗?” “怎么会?” 铁弗尔长刀横在胸前,笑道,“我仰慕侯爷都来不及,岂会挑起战争?近来营中醇酒正好,本王是来请侯爷去营中小住的。” “放你娘的狗屁!”李威怒骂,“狗娘养的玩意,你也配仰慕我们侯爷?侯爷,咱们拼杀出去,就算突围不了也要让这群杂种给我们垫背!” 铁弗尔通中原话,一听这话便立刻沉了脸,他拨弄着手里的横刀,目光冷冷看了一眼李威,又问谢平川,“看来侯爷是不肯答应本王了?” 谢平川并未回答他的话,他只是忽然说,“退回后方。” “侯爷!” 李威不解。 和匈奴作战这么多年,侯爷从未逃避过,今日……他还想说话,却被秦森握住胳膊,“侯爷做什么自然有他的道理。”秦森说完直接冲身后将士发号施令。 众将士虽然也跟李威一样不解,但他们一向听从谢平川的话,很快八百将士就退到了后方的高坡上。 谢平川和秦森、李威紧随其后。 看了一眼他们所在的位置,谢平川说,“再退。” 众将士便又退了几丈。 这一番阵仗却让铁弗尔一行人愣住了,他们怎么也没想到谢平川居然会后退。 “谢平川,亏本王把你当英雄知己一般敬着,没想到一别经年,你竟也变成这副懦弱模样了。”铁弗尔冷嗤一句后握紧手中横刀,声冷,“既然你敬酒不吃吃罚酒,就别怪本王心狠手辣了,狼骑们,谁能活捉谢平川,本王重重有赏!” 他一声令下,几千兵马朝谢平川等人的方向冲去。 匈奴人一向擅长作战,尤其是马上作战,李威和身后众将士看到这副情景不仅纷纷握紧手中的刀刃,秦森也默默守到了谢平川的身边,握着长刀做出防御的姿势。 看着匈奴人越来越近,谢平川却停下不前,李威不禁侧目看向谢平川,“侯爷,我们……” 还未说完,忽然觉得一阵地动山摇,紧跟着黑夜里响起一阵此起彼伏的惨叫声,众人一惊,纷纷往前看去,先前的高坡不知道怎么了竟然忽然如坍塌一般,流沙的速度很快,短短一瞬间就把那些原本快奔到他们面前的匈奴人卷入其中。 “吁!” 铁弗尔看到这番阵仗变了脸,他哪有什么不明白的,怒目震声,“谢平川,你!” 谢平川却未理会他,他看着处于流沙下挣扎惨叫的匈奴人,翻身下马继续发号施令,“摆雁形阵,□□手上前!” 众将士早在看到流沙的时候就已经明白过来,此时一听这话纷纷应是! 箭矢如雨点一般向前方射去,不少匈奴人都中了招,鸣沙山全是匈奴人的惨叫声……可铁弗尔能走到今日,自然也不是可以小觑的人,短暂地慌乱后,他立刻排兵作战,他也看出来谢平川今日出来所带的武器并不多,等箭矢耗光,他们也就翻不出花样了。 “侯爷……”秦森抿唇。 谢平川看了一眼身边的□□手,袋子已经快空了,他目光渐沉,薄唇也紧抿了起来。 “怎么,没箭了?”铁弗尔似乎看出了他的山穷水尽,哈哈大笑,想到自己折损的那些将士又阴冷了一张脸,他目光不善看着谢平川咬牙狠道,“谢平川,你害我没了这么多好儿郎,看我——” 话音还未落,又是一阵地动山摇。 众人以为又是流沙将至,纷纷握刀后退,铁弗尔也变了脸扯着缰绳退后,可匈奴人等了半天前边也没动静,反而是身后传来金戈铁马的声音。 “侯爷,是黑甲军!”李威和身后的将士率先激动出声。 从来冷静沉着的秦森此时也不禁目露激动,尤其是看到那个冲在最前面的少年,他的唇角都忍不住翘了起来,含着欣喜的语调,他侧头和谢平川说道:“侯爷,阿南也在。” 谢平川也看到了。 神色一直不曾有过变化的男人此时在看到那个熟悉少年时,长指微颤。他看到黑甲少年冲在最前面,看到他手中的长/枪在众人还未反应过来的时候就已经横挑了一排匈奴人。 少年容貌俊美,长眉漆黑,眼神锐利,犹如一把上好的宝刀,刚出现就攫取了众人的视线。 就连铁弗尔也忍不住沉声质问,“你是谁?” 谢池南长/枪横刺拦路的匈奴将士,在一众惨叫声中,他掀起裹着寒霜的漆黑桃花目,隔着数丈,他并未回答铁弗尔的话,他只是在他的注视下弯弓搭箭。 四根箭羽搭在弦上。 看到这个场景,铁弗尔脑中如电闪雷鸣般闪过一个画面,他忽然惊道:“是你!”想到当年以稚子年纪射杀呼延利的少年,又想到谢春行的死,他变了脸,当即想掉头逃跑,可沙漠的风挟裹来少年冷若冰霜的话。 他在回答他的话。 “杀你的人。” 弓满极致,嘣地一声,箭和声音一道破开层层阻碍,带着千钧重的气势刺中铁弗尔的心脏。 第97章 “赵锦绣忽然明白了林斯…… 桑岳给她找了一个安静又干净的营帐, 又让人为她准备了茶食,可赵锦绣担心谢池南和谢平川出事,哪有胃口吃?喝了一点茶水她便枯坐在椅子上等消息了。 时间一点点过去, 外头却还是安安静静的,没有丁点消息传来。 既担心谢池南和谢伯伯, 也担心城中还寻不见踪影的呼延利再惹出什么事,还好先前和谢池南过来的时候托人去侯府带了话, 要不然她和谢池南这么晚不回去,恐怕燕姨都得出来找他们了。 也不知道坐了多久。 赵锦绣只觉得整个人都疲惫不堪,她想睡觉, 可脑中紧绷的弦却让她无法就此睡去, 她只能睁着一双酸涩至极的眼睛在营帐里踱着步以此来抵消困意, 又过了一会, 外头传来了桑岳的声音, “醒了?” 以为是有什么消息传来,赵锦绣忙道:“桑大哥快请进来。” 桑岳掀帘进来,他还是昨晚那身黑色劲服, 手里握着一只放着早点的托盘……赵锦绣也是这个时候才察觉到天边已露了白, 不知不觉间,竟已经过去一晚上了。 “你这是……”桑岳看着她眼中的红血色,皱了皱眉, “一晚上没睡?” 赵锦绣:“我睡不着。” 她先前不曾觉得有什么,此时开口才发觉喉咙都已经哑了, 她清了清嗓子,顾不得这些,哑着嗓音着急问道:“桑大哥,有他们的消息没?” 桑岳摇了摇头, 看着少女立刻变得失望黯淡的目光,心下不忍安慰一句,“你先别担心。”他把手里的托盘放到桌子上,“有时候没消息就是好消息,你先过来吃点早膳,再睡一会。” 她的状态实在太差了。 即使憔悴遮不住她的好容颜,但还是让他皱了眉,“你这幅样子被那小子看到,估计又得心疼了。” 赵锦绣也知道自己这会状态不好,加上一晚上没睡,她也的确饿了,怕自己这样下去回头饿晕,还得让旁人担心,她便也没拒绝,刚刚坐下,藏在袖子里的一只荷包就掉在了地上。 藏蓝色的青竹荷包在烛火已不算明亮的营帐中闪烁着幽幽光芒。 看到这个荷包,她忽然想起昨晚的事,想起枯等许久也未曾等到的那个人。原本昨晚还想着去问问他,没想到这一晚上会发生这么多事……她压抑着脑中纷乱的思绪,正想弯腰捡起却被桑岳率先一步。 “给那小子的?” 桑岳握着手中这个明显男式的荷包,好笑一句又说,“不过你这花样不衬他,那小子可跟竹子扯不上一丝关系。”他也只是随口一说,说完便把荷包递了过去。 赵锦绣听到这话刚想解释,只是接过荷包还未开口,外头就忽然传来一阵响动。 “将军,侯爷他们回来了!” 两人对视一眼,哪还顾得上说话和吃饭,当即就掀帘走了出去,到大营门口,正好看到回来的一行人,谢平川被众人簇拥着走在最中间,他身边是彭成辉、秦森、李威还有……明显年纪要小他们许多的谢池南。 彭成辉的嗓门最大,这会边走边说,“这一场仗打得真爽快,老子好久没这么高兴了!回头把那些匈奴人的头全都悬在城门口,让那些贼子看看!” “这次多亏了阿南,要不是他提前察觉,别说我们回不来,只怕呼延利和铁弗尔还得闹出不少事。”李威也说道。 “哈哈哈,你小子厉害!” 彭成辉拍着谢池南的肩膀,“那一手骑射跟你爹差不多了!估计铁弗尔到死也没想到会死在你的手中。” 他力气大,谢池南一时未察竟被拍得往旁边晃了一下,少年也不生气,好笑摇头,正想说话,余光却瞧见匆匆跑过来的一行人,这么多人,他却好似只瞧见了一个人,那人原本精致的飞仙髻早就解了下来,换成一个简单的高马尾,跑起来的时候,身后的马尾跟着一晃一晃,与她那套的精致贵女襦裙实在不算很搭,可他却觉得她怎么样都好看。 看着她面上未加掩饰的担忧,他原本含笑的双眸也添了几分阡陌暖春般的暖意,只是看到她眼中的红血色和眼下的青黑,他脸上的笑意便又变成了担忧。 赵锦绣也隔着人群看见了他。 见他安然无恙地站在那边,她悬了一夜的心总算是落了下来。稍稍松了口气,她没在这个时候和他说话,而是在身边桑岳向谢平川行礼后,跟着垂眸朝人问好,“谢伯伯。” “起来吧。”谢平川早在回来的时候就从彭成辉的口中知晓了赵锦绣在军营的消息,此时他眉眼温和与人说道:“这次多亏你和阿南了。” “对,要不是郡主和阿南坚持,只怕我们还犹豫不决呢。要是真因此害侯爷出事,老彭我这辈子都过意不去!”彭成辉说着又跟赵锦绣郑重道,“这次算我欠郡主一个人情,以后郡主要有什么地方用得着老彭的,尽管开口!” “将军客气。” 赵锦绣不接这个功,她态度谦逊,语气温和,垂着眼帘说道:“诸位将军都是为国为民的忠良之将,即使没有我,您和其余将军也不会坐视不管的。” 她这一番话说得众人都舒展了眉眼。 谢平川看了她一眼,又朝身边的谢池南看去,刚刚在战场上拼杀无畏让一众匈奴人都吓破胆的少年郎此时却跟个傻小子似的,只知道目不转睛看着远处的少女。前不久阿柔已经和他说了这两个孩子之间的事,谢平川当然希望他们能在一起,若有瑶瑶在身边陪着,即使等他和阿柔百年归去也无需担心,不过作为长辈,他也不好多说什么。 他只能说。 “你和瑶瑶先回去,你们一晚上没回去,你娘肯定担心,你们先回去报个平安,我解决完这边的事,今晚也会回去。” “是。”谢池南应了一声。 赵锦绣也没意见。 大军继续往里头走,赵锦绣和谢池南站在原地目送他们离开,等到瞧不见他们的踪影了,谢池南才看着赵锦绣开口,“走吧。” “好。” 赵锦绣应了一声。 走到外面才发现神离不知什么时候又和小红马黏在了一起,平时目下无尘高傲的不行的神离此时却一直拿头亲昵地去蹭小红马,小红马被惹烦了,直接别过头不搭理它,神离也不气馁,它不知道从哪里翻出一个火红的苹果送到小红马的面前。 看到这个场景,赵锦绣有些傻眼,回过神来便忍不住笑道:“原来神离喜欢小红这一款啊。” 谢池南看着这个莫名有些眼熟的场景,倒也不觉得丢人,他背着手含笑望着它们,只是想到自己和赵锦绣如今的关系,脸上的笑意又忽然变得有些僵硬。 不知道她跟林斯言昨晚都聊了什么。 他侧头去看身边的少女,她已重新戴上帷帽,两片薄纱若隐若现遮住半边脸,他张口想问,却又作罢。反正无论发生什么也改不了他的心意,那又何必相问?只要她高兴就好了。 “走吧。” “嗯。”赵锦绣笑着应了一声,跟着谢池南翻身上马。 两人一路驱马朝城中驶去,昨夜呼延利出现在雍州城中让众人都胆战心惊,如今虽然开着城门,进出的检查却十分严格,不过谢池南带着令牌,两人自然没被阻拦,到了城中,谢池南和赵锦绣说道,“你先回去,我得去兵马司问下陆指挥使。”他看着她眼下的青黑,皱眉说,“你昨晚一夜没睡,早点回去睡一觉。” “我……” 赵锦绣却有些犹豫,她指尖轻轻磨着手中略显毛糙的缰绳。 谢池南见她这般神情,几乎都不用猜就知道她在想什么,喉间莫名一梗,一路相伴而来的好心情也顿时降到了深谷,但也只是一个呼吸的光景,他便开了口,状似轻松地问道:“想去见林斯言?” “你怎么知道?”赵锦绣一愣。 看着他面上的了然,她却没有过去的羞赧,手中缰绳又握紧了一些,她红唇微抿垂着眼睛,“是,我得去找他。” 她得亲自去问问林斯言,不管结果如何,她都得听他亲口与她说。 她低着头,谢池南看不到她面上的神情,也就不清楚她在想什么,他只是以为她和从前一样害羞了,这一份从未对他有过的害羞让少年心绪翻滚,他手握缰绳压抑着心里翻涌万千的情绪,尽可能地扬着一抹如故的笑和人说道:“去吧。” “不过记得早点回去,省得母亲担心。” “好。” 两人分开。 赵锦绣朝留兰巷的方向策马而去,而谢池南留在原地,却是等到看不见她的踪影了,这才掉头离开。 进了留兰巷,路上不少人都在说着昨晚的事,远远瞧见头戴帷帽的少女骑着小红马进来,众人都停下了说话的声音……赵锦绣不是第一回 来,即使从不露面,但众人也都知晓她是去找谁。 不由又想起昨天午间冯家派人过来的事。 不知道那冯家和那林母说了什么,竟把一向温柔的林母惹得直接拿扫帚赶他们出去,听说晚上还请了徐大夫过去。 赵锦绣并未看到她们眼中的沉吟,她只是一路向前,快到林家的时候,想到自己如今这番打扮,她忽然勒紧缰绳,走到河边先洗漱一番又把绑起的高马尾梳成一个麻花辫垂在肩膀上,看着河水中倒映的模样,即使瞧不清也能感觉出她今日状态十分不好,她拿水泼了好几下脸,又拿手拼命搓揉自己僵硬的脸,等勉强扬起一抹笑才牵着小红马朝林家走去。 越靠近,心却越慌张。 赵锦绣有几次想掉头离开,最后还是停了下来,她深深吸了一口气,让小红在门口等着,自己朝院子里走去。 倒也巧,冯氏正好从厨房出来。 看到她,赵锦绣脸上僵硬的笑倒是变得和煦了许多,“冯姨!” 她像从前一样喊她,脚下步子也朝人那边走去,她想从冯氏手里拿过汤碗,可还未到近前,却听到一声瓷碗碎裂的声音。 神色微怔,赵锦绣脚步止在原地,她看到冯氏手里的汤碗掉在地上碎成好几瓣,里头盛着的稀饭散了一地,脏了冯氏的衣摆和鞋子。 “您没事吧?” 赵锦绣不掩关心,她快步过去,正想把人拉离那块地方,却见妇人战战兢兢跪了下去,喊她,“郡主。” 才迈出几步的步子再次停了下来,赵锦绣浓睫微颤,她似不敢置信一般往前方看去,从前笑脸相迎的羸弱妇人如今却连看都不敢看她,她在发抖,脸也白了。 看到这副情形,赵锦绣忽然明白了林斯言昨夜为何没来。 第98章 “赵锦绣,以后别再来了…… 妇人还跪在她的面前。 初升的朝阳并不算猛烈, 却让赵锦绣头晕目眩,她心潮翻涌,几次张口欲言却都说不出话, 被一向尊敬的妇人以这样的方式跪拜,赵锦绣心里是难过, 并且不好受的。 可她又能去怪妇人什么? 这事原本就是她隐瞒在先。 只是赵锦绣怎么也没想到,她的身份能让妇人这样触动。 “……您先起来。” 赵锦绣尽可能地让自己和从前一样, 她弯腰想去扶起妇人,可冯氏看到她伸出来的手却怎么都不肯把手递过去,她依旧低着头, 不敢直视赵锦绣的眼睛, 用微颤的语调和她说道:“劳贵人关心, 民, 民妇没事, 民妇自己能起来的。” 她说着就想自己起来。 刚起来,身子便是一晃,赵锦绣怕她摔在那瓷器堆里, 连忙把人扶住, 可妇人就跟惊弓之鸟一般,被她扶住后,整个身子都在颤抖。 看着她这副模样, 赵锦绣眼中闪过一抹受伤的情绪,她哑声喊人, “冯姨……” 身后却在这个时候传来一阵脚步声。 她扭头回望,瞧见林斯言从外头进来,他穿着一身旧了的青衣常服,手里握着两包药, 看到她,脚步明显一顿。逆着光,赵锦绣看不清他脸上的神态,只能瞧见他漆黑的眼眸如汪洋大海一般深邃。 从前看到林斯言时的开怀和欣喜已全然没了,存留的只有比以往更甚的紧张感。 尤其是如今这个情况。 扶着冯氏的手微微发颤,看着离她越来越近的青年,她怕他误会,哑着嗓音和他说道:“我……”只是话未说完,身边的青年便同她说道:“我来吧。”他说完不等她是何反应,直接从她手里扶过冯氏的胳膊。 赵锦绣眼睁睁看着母子俩离开她的视线。 这个熟悉的院子,这两个熟悉的人,布满着她笑声的地方此时却让她倍感陌生和彷徨。她一个人枯站在原地,不知道过去多久,忽然传来“吱呀”一声,抬头看,林斯言从屋中走了出来。 她忙快步朝人走去,走了几步,却又停下步子。 她看到青年在看她,也听到一声很轻的低叹声,赵锦绣想,他一定是无奈的,以那样的方式拒绝她,不想她还找上门,她一定很烦很惹人厌,可她看着近在咫尺又仿佛隔着天涯一般的他却蓦地有些想哭。眼眶一下子变得滚烫,她能清晰地感觉到她的眼睛在这一瞬有些模糊,看着还站在原地的青年,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后忽然抬手抹掉流淌在眼中不曾落下的泪水,而后鼓起勇气朝人走去。 她先是看了一眼紧闭的屋子,压着嗓音问他,“冯姨还好吗?” 青年低眉看她。 看出她眼中的执拗,他在心底轻轻叹了口气,才垂下眼帘与她说,“她是老毛病,休息会就好了。” “你……” 他开口。 还未说完就被赵锦绣快速打断,“我有话和你说。” 这是相识以来,赵锦绣第一次打断他的话,她没看眼前的青年,说完便径直朝一旁走去。 身后迟迟未曾跟来脚步声。 她也没有回头。 她在赌,赌林斯言对她不是一点情意都没有。 时间一点点过去,就在赵锦绣以为他不会跟过来的时候,脚步声终于在她身后响起,心脏忽然剧烈一跳,她在他快走到身后的时候回过头,看着近在眼前的青年,看着他克制地离她有三步的距离,她忽然说,“林斯言,我喜欢你。” 她平日与他相处从不曾有一丝越矩之处。 即使每日在一起吃喝,一起走着,她也还是与他保持着一定的距离。 也因此—— 她如今这番不假思索的话让一向冷静的林斯言都愣住了。 他原本低着头,此时却因震惊掀起眼帘,青年目光怔怔看着她,一向沉稳的面孔也仿佛泛起无数波澜涟漪,等反应过来,他薄唇微张刚想说话,身前的少女便又开口了,“我不信你对我一点感觉都没有!” “林斯言。” 她忽然上前一步握住他的袖子。 除了谢池南,这是她第一次主动握住一个外男的袖子,这样的大胆,可她却已经顾不上那么多了,她仰着头直视着他的眼睛,咄咄逼人般要他一个回答,“你敢说你不喜欢我?” 林斯言看着她的眼睛,几欲张口却回答不出。 最终他像是终于认了输,低下头避开她仿佛可以看透一般的眼睛。 “我们不合适。” 这是他唯一能给她的回答,那样的贫瘠、匮乏、无力。 “就因为我的身份?”赵锦绣死死揪着他的袖子,五指因用力都泛了白,她努力压抑着自己的情绪,“我既然喜欢你就不会介意这些,我也不相信你是会介意这些的人。” 她认识的林斯言聪明、沉稳、冷静,比她见过的许多人都要成熟。 他绝不会因为门第而心生退却。 他只会依靠自己的努力让他们之间的差距越来越少。 这些日子的相处,赵锦绣明显感觉到他在努力缩短他们之间的差距,倘若不是因为这个缘故,她怎么可能会在昨日主动邀约他?来时不知道是因为什么缘故,先前看到冯氏的时候就全然明白了。 “是因为冯姨吗?” “我也没想到她会这样,可我相信冯姨会理解我们的。” “还是你觉得我吃不了苦?”赵锦绣说到这忽然转身,她走到水井边,一边弯腰拎水,一边故作轻松说道:“那你就太小看我了,我从小到大学习骑马练习射箭,翻山越岭,什么苦没吃过?” 看着从水井中一点点拎起的满满的水,她高兴道:“你看,我可以的!” 她想证明自己能吃苦,能干活,可一晚上没怎么歇息的她在起来的那一刻却忽然一阵头晕目眩,水桶砸了回去溅起无数水花,打湿了她的脸,也弄湿了她的衣裳。 “你没事吧?”身边传来林斯言关切担忧的声音。 看着她满面水意,他抬手想替人擦拭又握紧拳头藏在袖子里,哑着嗓音与她说道:“你去擦洗下。” 赵锦绣没动,她目光怔怔看着那口水井里漂浮着的水桶,忽然又一次伸手,如哭似泣般说道:“刚才是我手滑了,这次肯定可以。”她弯腰想去捡绳子,可还未碰到就被林斯言握住了胳膊。 “别弄了。” 青年嗓音喑哑,看着她的目光满怀心疼和不忍。 “那……” 她看到远处地上的狼藉,似乎终于找到了自己可以干的事,“我,我去扫地!”她说着就想跑开,青年握着她的手却不曾松开,她跑不掉,只能听到压抑的男声从身后传来,“赵锦绣,别再做这些事了。” 这是他第一次喊她的名字。 若是从前,赵锦绣一定会高兴,如今,她却只有满心彷徨。 她低着头,不知道还能说什么。 “你知道我爹是怎么死的吗?” 听到身后传来的男声,赵锦绣神色微怔,想到什么,她忽然变了脸,她扭头朝林斯言看去,见他看着她说道:“从那以后,我母亲就没法再面对皇亲国戚了。” 只一句话,就让赵锦绣满腹话语都说不出来了。 她看着青年弯下腰,看着他蹲在她的面前,看着他用干净的袖子一点点擦拭着她的鞋面和绣着牡丹花的裙摆,他没有说一句“我喜欢你”,却用实际行动证明着他是爱她的。 赵锦绣看到了他掩藏于冷漠克制下的爱意和温柔,却无法再像先前那样坚持了。 如果冯氏只是单纯因为他们之间的门第差距,她尚且还能努力下,可她害怕,那个可怜的妇人经历了那样痛苦的往事,她又怎么能因为自己的一己私欲让她重陷进那样的惶恐不安中? 眼睛模糊得让她已经看不清他的脸了。 她听他说,“赵锦绣,回去吧,以后……别再来了。”他的声音轻得恍如夜里的晚风,却又仿佛那冬日的鹅毛大雪压抑得让人透不过来气。 …… 冯氏推门出来的时候,院子里只剩下林斯言一个人了。 看着青年孤寂的身影,冯氏张口想喊他,却又说不出口,倒是一直看着门外的青年听到声音回过头。 “怎么出来了?” 林斯言走过来扶住她的胳膊,他看着和从前一样,一边扶着人进屋一边说,“外头风大,您进去歇息吧。” “阿言……” 冯氏握住他的胳膊,眼眶红红的看着他,难受道:“她是不是很难受?” 青年脚步一顿,想到她离开时带着哽咽的一声“好”,垂着眼睫轻声说,“她会好的。” “……是我对不起你们。” 冯氏心里也不好受,她刚才虽然没出来,可他们说的话,她也听到不少,如果可以,她当然希望他们能好好的,可前尘往事就像一张大网罩得她喘不过来气,她没办法保证在知道她的身份后还能像从前一样和她相处。 “我们不能在一起的原因不仅仅是因为这些。” 或许连赵锦绣自己都没有发现,她和他相处时总是带着小心翼翼的不安和惶恐,他不希望她的一辈子都会这样,更不希望她把所有的过错都怪在自己头上,她的一生应该是快乐没有烦恼的,而不是为了他一次次委屈自己。 * “赵锦绣?” 谢池南从兵马司回来,还没到家就在半路看到了赵锦绣的身影,他笑着打马过去,却看到红了眼白着脸的赵锦绣。原本含着笑的脸色当即就沉了下来,“怎么回事?” 他沉声发问。 赵锦绣像是才听到他的声音,她一点点抬起眼帘,在看到那张熟悉的面孔时,终于再也忍不住掉下眼泪,哭出声来。 第99章 “林斯言,再见了。” ……… 很久没见到她这样哭了, 即使是那日在悬崖下,她怕到极致的时候也只是小声啜泣了几下,哪像如今这样?谢池南的心一下子就揪了起来, 行军打仗时勇猛无畏的少年郎,面对比他资历老的叔伯也能面不改色, 甚至先前和陆从谈论呼延利一事也能从容不迫,如今看着赵锦绣哭红眼却急得不行。 “你别哭啊。” 穿着黑衣劲服的谢池南抬起胳膊, 他笨拙地为她擦拭着眼泪。 可赵锦绣的眼泪就跟断了线的珍珠似的,抹掉又落下,他却不厌其烦, 直到赵锦绣的眼泪终于断了, 他这才沉着脸问她, “是不是林斯言?他欺负你了, 是不是?” 他虽然是在问她, 心里却已十分笃定。 心里的怒火就跟燎原一般,他看着沉默不语的赵锦绣,忽然握紧拳头, 咬牙怒道:“我去找他!” 他说着就想掉转马头, 可身形刚动,胳膊就被赵锦绣拉住了,少女声音喑哑, “别去找他,和他没关系。”看少年那张俊美英气的面孔满是怒火, 她不知道该怎么向他解释,只能握着他的胳膊说道,“谢池南,我好累, 我想回去。” “你送我回去吧。” 谢池南听出她话语中的疲惫,便是再生气也还是按捺了心里的怒火,他看着人点头,“好,我们先回家。” 两人一路回到侯府。 门房的仆役见他们回来都松了口气,赵锦绣却没什么精神气的和谢池南说道:“我这个样子不好去见燕姨,你替我和她说一声,我睡醒再去找她。” 谢池南没意见,“我先送你回去。” 赵锦绣却摇了摇头,“不用了,我们一晚上没回来,燕姨肯定担心我们,你先去和他说一声。”她说完便想离开,想到什么,忽然停下步子与身后的谢池南说了一句,“谢池南,你别去找他的麻烦。” 谢池南被她戳中心事,神情一绷,薄唇也抿了起来,可迎着赵锦绣那双平静到没有一丝波澜的杏眸,他最终还是败下阵,“……知道了。我不去找他的麻烦也不去找他行了吧?”他说着走到赵锦绣的面前,看着她轻轻叹了口气,“赵锦绣,我不知道你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现在不想说,我也不会逼你,可你别让我担心,你要有什么难过不开心的事就随时来找我,你想做什么,我也都陪你去,好吗?” 赵锦绣仰头去看他。 或许是少年眼中的关切和包容戳中了她的心弦,她干涸沉闷的心脏仿佛被重新注入一道暖流,让她在这个支离破碎的清晨终于没有那么难受了。 “好。” 她哑声应道。 …… 这一天,赵锦绣待在房中没有出去。 明初似乎察觉发生了什么,却体贴的没有问她,燕氏和回来的姜唯母子也没来找她,倒是让她一个人自在了许多。直到晚上,她才从床上爬起来,半梦半醒睡了这么久,其实神智还不算清楚,她坐在床上想穿鞋子,动静虽然轻,可明初一直守在外头,里面刚传来一点声音,她就打帘进来了。 “主子,您醒了!” 她走过来,弯腰替赵锦绣穿好鞋袜,又仰着头问她,“小厨房里有热着的米饭,有您最喜欢的糖醋排骨,您要吃吗?或者奴婢让人给您下一份鸡丝馄饨?” 赵锦绣其实不饿,但看着明初眼中的担忧还是抿唇说道:“下一份馄饨吧,不用多,夜里吃多了积食。” “嗳!” 明初高高兴兴应了一声,忙起身去外头吩咐。 赵锦绣看着她出去,自己一个人在床边又呆坐了一会,忽然朝书桌走去,走到那边就瞧见桌上的字帖,她目光一顿,之前是为了林斯言进的书院,如今……她轻轻叹了口气。 沉默半响,还是按照从前的安排整理字帖以及明日上课需要的东西。 既然答应了袁先生,不管发生什么,在书院的这些日子还是得好好上课的,她从来不做有始无终的事,即使她如今还不知道怎么面对林斯言。 明初进来看到她手里的东西,脸色微变,“您……还要去书院?” “嗯。” 赵锦绣低着头继续整理着东西,“既然答应了人家,总不能半途而废,左右距离那位柳老先生回来也没几日了。” 明初正想劝她。 外头却来了一个小丫鬟,恭声禀道:“郡主,东山书院的袁山长来了口信,说是这几日城中不太平,暂时不用回书院。” 听到这话,明初显见地松了口气,赵锦绣却是一怔,看着手里的字帖,她沉坐半晌忽然叹了口气,“知道了。”或许她和林斯言真的是有缘无分吧,就像那只她绣了好几天的荷包,明明保护得那么好,可先前她回来的时候翻找半天怎么都找不到,几次想出去找,却又不知道掉在了哪里,只能作罢。 * 这天之后。 赵锦绣便在家里待着。 有时候陪燕姨说说话,有时候陪嫂嫂做做女红,她虽然没说自己发生了什么,但她的情绪不如以往,家里这些人哪个没看出来?却都体贴的当做什么都不知道。 让她意外的是这几日谢池南竟也待在家里,虽然早出晚归,却也每天陪着他们吃早饭和晚饭。 问了之后才知道他前些日子问谢伯伯讨要了巡守雍州城的活,呼延利还没被找到踪迹,他现在早出晚归就是为了追查呼延利。 这天一家人坐在一起吃饭,吃完饭后,赵锦绣忽然说道:“我明天去一趟书院。”现在城中的禁令解除了,书院也重新开始上课了。 屋中一时无人说话,最后还是谢池南拧眉说道:“柳老先生不是已经回来了吗?” “老先生是回来了,但我既然教他们一场,便是要离开也总得和他们好好道声别。”赵锦绣解释。 谢池南却还是皱着眉。 他怕她去了书院看到林斯言又难受,还想说话,燕氏却先开了口,“去吧,做事得有始有终,等回来,过几日我和你嫂嫂带着你出去转转。” 赵锦绣笑着应好。 谢池南也不好再说,低头扒了几口饭才看着赵锦绣说道:“那我明天陪你一起去。” “不用。”赵锦绣想也没想就拒绝了,“你还得找呼延利呢。”眼见谢池南还要再说,她笑道,“我去去就回,不会有事的。” 翌日清晨。 赵锦绣便一个人乘着马车去了书院,路过留兰巷的时候,她掀起帘子看了一眼,却也不曾让车夫停下,只遥遥望了一眼便放下了帘子。 到书院的时候。 两个学堂的人也都来齐了。 柳老先生回来的事,早已在书院传开了,这会学子们便在议论此事。 “柳老先生回来,那赵先生是不是就要走了?” “上回赵先生就说是代课,如今自然是要离开了。” “这也太快了,虽然赵先生年纪小,但她教得并不比柳老先生差,可惜赵先生一看就是出自高门,又怎么可能一直待在书院?”最开始因为谢池南和赵锦绣的容貌接纳她的这些人在经历这段时日的相处后,早就折服在赵锦绣的才学之下。 他们如今是真的舍不得她离开。 …… 学堂里议论纷纷。 高弘看着身边沉默看书的林斯言,心里却有些担心。 这些日子没来学堂,他自然也没见到阿言,今日去阿言家里找他的时候才发现他家十分安静,明明母子俩都在,却依旧是那么冷清,其实这也不稀奇,很久之前,阿言家里就是这样的,只是早些时日赵先生时常去林家才带来了一股子鲜活气。 又想到近来巷子里议论的“那位戴着帷帽骑着红马的姑娘好像许久不曾来了”,他总觉得阿言和赵先生之间发生了什么。 此时见他虽然握着书,目光却有些涣散,心里的这份猜测便更深了。 “赵先生来了!” 不知道哪里传来这么一道声音。 高弘抬头朝窗外看去,便见一个穿着黄衫下裙的女子正从外头走来,她身后跟着几个仆役,每个人的手里都拿着厚厚的一沓东西,眼见她越走越近,原本议论纷纷的众人也都止了声回到自己座位,静静等着她进来。 赵锦绣走了进来,看到这安安静静的一屋子,没忍住笑道:“今日怎么这么安静?”从前她每次来,总有人找她说话,今日却静得可怕。 “赵先生,您今天就要走了吗?”有人忽然问她。 赵锦绣笑了下,没瞒他们,“是啊,今天就不上课了,我过来就是和你们道别的。” 众人一听这话,再一次沉默起来,屋中的气氛也在瞬间变得十分低落,赵锦绣心里也有些不好受,虽然相处时日不长,但她还是很感激自己能有这样一段经历,即使来是因为林斯言,可在和他们相处的时间里,她也的确慢慢喜欢上了这些可爱的人。 白玉堂里骄傲的少年,风雪堂里谦逊的少年…… 想必即使离开了这,她也会有很长一段时间记得他们。 看着沉默的一众人,赵锦绣也短暂沉默了一会,而后故作轻松与他们说道:“好啦,都别苦着一张脸了,又不是以后就见不着了。就算以后我离开了雍州,我们也能在金陵见面,我相信你们日后都能入朝为官!到那时,我在金陵为你们摆宴祝贺。” “赵先生真相信我们能当官?” “当然!”赵锦绣明媚的杏眸全是肯定,没有一丝伪装和谎言,“你们都很优秀,假以时日,我相信你们一定会成为大汉的股肱之臣。” 都是年轻人,被赵锦绣这样肯定,自然让他们激动不已,一群人纷纷说道:“我们一定不会辜负赵先生的!” 赵锦绣笑了下,她站在最前面,朝底下看去,目光越过一张张脸,似乎是想把他们记住,直到目光落在那张清隽冷清的脸时一顿,几日不见,他还是从前那副模样……没见面的时候总想着再次相见会是什么模样,如今真的见到了,竟也还好。 她没哭,也没失态,虽然心里还是有些难过,但她相信自己还是能够好好向他告别的。 她亲自把手里的礼盒送到每个学子手中。 这是她今日去之书斋精挑细选的文房四宝,算作告别的礼物,每一份礼物上,她还写了他们的名字和自己祝福的话。 众人为她这个举动红了眼。 学堂里弥漫着离别的气氛,直到下一节课的先生过来,赵锦绣才重新扬起一抹笑提出离开。 离开风雪堂。 赵锦绣却没立刻回去,而是又找到袁赴等人,好生与他们告辞,一应事务下来便也到了饭点,她找了一处僻静无人打扰的亭子,第一次主动请人去把林斯言喊过来。 她坐在亭子里,看着外头流水潺潺,锦鲤摆尾游动,十分生趣可爱。 听到脚步声,她回头一看,瞧见林斯言便站了起来。 “来了。” 她笑着招呼人。 林斯言看着她轻轻嗯了一声。 “快走了,想着离开前见你一面,把这个给你。”赵锦绣说着从袖子里拿出一个如意络子,“迟来的生辰礼物。” 这是她这几日在家中闲来无事打的络子。 荷包代表着男女情意,如今丢了,再做送给他也不合适,她便亲自打了这么一串络子,放在玉佩上也行,直接系挂也可以。她希望他的以后事事如意,再无忧扰。 林斯言接过,红色的如意结下还缀着两颗碧玉珠子,他看着这两颗珠子,指腹捏在那个如意结上,很久之后才哑声说道:“谢谢,我很喜欢。” “你喜欢就好。”赵锦绣笑道。 “林斯言。” 她忽然喊了一声他的名字。 林斯言抬眸看她,那双从前冷淡的黑眸,如今望着她时满是复杂的情绪,他正想开口,却听她说,“我不会为我付出的心动和喜欢感到后悔。” 浓密的长睫猛地一颤。 林斯言看着她,薄唇微张,几欲张口却又停下,他只是看着她,一寸不眨。 赵锦绣说这些也并不是要他的回答,她早已经得到他的回答了,她很幸运,她喜欢的那个人恰好也喜欢她,虽然他们不能在一起,但这一份心动足以让她在以后的日子怀念年少的时候曾有过这样一段美好的经历了。 她第一次在他的面前骄傲地扬起下巴,“林斯言,你以后都不会找到像我这么喜欢你的人了。” 林斯言看着她,轻声说,“我知道。” 他那么认真反而让赵锦绣觉得不好意思起来,她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我开玩笑的,你那么好,肯定还会有很多很多人喜欢你,只是——”她忽然一顿,再次开口的时候带了几分认真,“以后要再碰到喜欢你,你也喜欢的女孩子别再冷着脸了。” 这一次,林斯言却迟迟不曾回答。 他想说不会再有了,他这一辈子都不可能再像喜欢她一样再喜欢别人了,可看着她,他到底还是没有这样说,他只是在她的注视下点了点头,哑着嗓音应道:“……好。” “你也是。” 他无法形容自己说这番话时是什么样的心情,仿佛有一把钝了的刀在心脏不住划着,又疼又闷,可他还是希冀着她能好,“找一个喜欢你,你也喜欢的,其实……” 他正想说谢池南,身后却传来一道熟悉的男声,“赵锦绣!” 面前原本等着他说完的女子也在听到这一声的时候越过他看向身后,瞧见越来越近的劲装高马尾少年,她咦了一声,“你怎么来了?不是让你不用来吗?” “来接你回家。” 谢池南说完看了一眼林斯言,即使在知道赵锦绣喜欢他的时候,他都没有这么讨厌林斯言过,可此时他看着他的眼中却裹着化不开的寒冰,他当初就和林斯言说过,那是他给他的最后一次机会,如今—— 他不会再给他机会。 他也没这个资格了! 冷冷瞥了青年一眼,谢池南不由分说地握住赵锦绣的手腕,“好了没?” 赵锦绣点了点头。 想到林斯言刚才未完的话,又问他,“你刚刚要和我说什么?” 林斯言闻言是看了一眼她身边明显不耐烦的少年,心中好笑,若这个时候说出他的心思,也不知道他会是何表情?到底没说什么,其实就算他不说,以少年对她志在必得的情意,如今没了他这个拦路石,他们在一起也是早晚的事。 若是最后和她在一起的是谢池南,他以后也能放心了。 “没什么。”他说。 赵锦绣便也没再多问,她朝人点了点头,和谢池南一道走出亭子的时候,她忽然停住步子,看着亭子里望着她的青年,她笑着和他说道:“林斯言,后会有期了。” “他日在金陵相见,我们再好好喝一盏茶吧。” 她和他还没好好喝过一次茶。 青年看着她,浓密长睫在微颤,身上的蓝白重衣也被风吹得发出猎猎声响,“好。” 他答应了她。 两人说话的时候,谢池南长眉几次没绷住,但最后还是按捺着情绪安安静静待在她的身边,直到身边少女重新迈步,他这才回看了林斯言一眼,跟着赵锦绣一道往外走去。 少年少女已走远了。 而亭中的青年还在凝望他们远去的身影,直到瞧不见了,他才收回目光,低头看到手中的如意络子,他紧绷了几日的唇角也终于在这一刻舒展开来。 他紧紧握着手中的络子,仰头去看头顶的蓝天白云。 他伸手,独自一人去触碰。 第100章 “无论你去哪里,我都…… 和谢池南一道走到书院门口, 才发现门口竟站了许多人,本该在余晖堂用膳的学子们不约而同站在书院门口等她,就连袁赴连带薛信几位先生也在。 看到他们过来, 袁赴率先笑道:“知道你要走了,过来送送你。” 头一回见面的柳老先生也捋着胡须与她说道:“早听锦泽说你写的一手好字, 可惜老夫是无缘与你讨教一二了。” 其余人虽然不曾说话,但也都在看着她。 赵锦绣不曾想到他们会有这样的行举, 一向很少为什么东西动容的她此时竟忍不住鼻子一酸,她看着他们,怕失态只能拼命压抑着汹涌的情绪, 等稍稍平复一些, 这才垂下眼帘先回了袁赴和柳老先生的话, 而后朝众人敛衽一礼, “这阵子多有叨扰, 得诸位海涵才能走到今日,万望诸位平安顺意、前程似锦。” 众人也纷纷朝她回礼。 唯一不曾有所举动的便是她身边的谢池南。 看到她被众人这样真心相待,谢池南的心里也十分高兴, 他低垂着一双温柔的眉眼看着她, 过了一会,才小声说道:“走吧。” “嗯。” 赵锦绣轻轻应了一声。 她在众人的注视下和谢池南往外走,走到外面请众人留步后又说了一句, “诸位,后会有期了。”而后便在那一声声的道别声中和谢池南一道走向马车, 要上马车的时候,她忽然觉得这个场景有些熟悉。 “怎么了?” 见她手扶着车辕突然停了下来,谢池南不由问道:“怎么了?” “就是觉得有些眼熟。”赵锦绣转头和他说道,见他那双漂亮的桃花目因疑惑微微睁大, 笑道,“上回你也是这样和他们告别的。” 只是那回她看着他与他们告别,如今变成她和他一起离开了书院,那个时候她也没想到自己会有这样一段经历。 “走吧。” 赵锦绣笑了下,掀起车帘由谢池南帮忙扶了一把上了马车,坐稳后,她朝远处凝望他们的众人挥了挥手,目光扫过众人的时候,她看到了林斯言。 他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过来的。 四目相对,他的眼中已没有从前的冷淡,也没再移开目光,他就站在人群中凝望她,而赵锦绣在触碰到他的目光时也没有从前的羞赧和不适,她大大方方看着他,甚至还朝人点了点头。 “咳!” 耳边忽然传来一道故意的清嗓声,打断了他们的对视,赵锦绣抬眸看去,便瞧见外头双目不满低头看她的谢池南,他已经十分不高兴了却还是紧抿着唇克制着,看着他这副模样,赵锦绣笑了笑,她没多想也没多说,只道了一句,“走吧。”而后便放下了手中的车帘。 马车一路往前驶去。 身边少年一直紧紧跟随,如同从前两人出来时的每一次。 而书院门口,人群渐散,只有林斯言和高弘还站在原处,远处马车早已瞧不见了,只有飞扬的尘光和地上不绝的车辙印子代表着两人来过,高弘看着身边的林斯言,小声喊人,“阿言。” 青年轻轻嗯了一声,他的情绪很平稳,手却无意识地握着腰上那串络子,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才开口,“走吧。” 说完。 他率先转身朝书院走去。 …… 赵锦绣和谢池南一路回到侯府。 路上两人说着话,谢池南见她情绪平稳了许多,也不像前几日时不时出个神发呆了,他心里的那抹担忧总算是好了许多。不是不想知道她跟林斯言之间发生了什么,可如今见她这样,他也不想再多问什么了。 从来他最想要的就是她能高兴。 “过两日我休沐,我喊上阿野和阿玄,一起去城郊骑马?”谢池南向她提议。 赵锦绣没意见,笑着应好。 两人一路说着话,回到侯府却见门口站着不少人,前后十几个穿着白衣袖子上绣着凤凰腰背挺直的带刀侍从,而中间停着一辆乌木马车,这几日很少出现的谢平川和陆从也在。 陆从谦卑的低着头。 而谢平川主动上前搀扶着从马车里走出来的人。 赵锦绣在看到那些白衣的时候,心下便是一紧,不等马车里的人走出,她便失声喊道:“祖父!” 谢池南听到这个称呼,神色微惊,他手握缰绳顺着身边少女的目光扭头朝前方看去,便见一个穿着官服上绣着仙鹤补子的绯衣老人从马车里出来,他今年已至花甲,发须皆白,身体和面容看起来却十分硬朗,尤其是一双眼睛,深邃得仿佛可以包容万象,让人觉得在这双眼睛的注视下所有的阴谋诡计都无处遁形。 老人是内阁首辅,是一品太师,是三朝元老。 对大汉而言—— 他是如擎天柱一般的人物。 延和年间,先帝突然暴毙身亡,太子刘秀又因疾病缠身未至宝座便薨逝,那个时候举国大乱,几个藩王以勤王名义谋反,要不是这位花甲老人先后发出三封急报于各处卫所,捉拿藩王护住大汉基石,最后又力排众议扶持当今天子登基。 他任内阁这些年,整顿前朝宦官当政之风,抑制宦官势力,又改革了赋役制度,大汉这些年财政状况越来越好与他的改革有着不可分割的关系。 他还重用了不少良臣,文官武将皆有不少。 绯袍老人听到熟悉的声音,身形一顿后侧眸看去,他居高位多年,即使不言不语,那一身上位者的气势也一览无遗。从谢池南的角度看过去,只能瞧见老人冷峻的侧脸以及紧绷的唇角,这是一位严肃且不好相处的老人,只是在他身边少女翻身下马朝他奔过去的时候,老人眼中的严厉和冷肃明显少了许多。 “大小姐。” 十几声恭敬的称呼声中,赵锦绣越过他们一路小跑到了老人面前,她仰着头,闪闪发亮的眼中满是孺慕之情,她满怀高兴问他,“祖父,您怎么来了?” 赵泓尧低眉看她,简言意骇,“公差,顺便来接你回家。” 他说完似乎察觉到什么,掀起眼帘朝前方看去,因他的出现而呆怔住依旧高踞在马上的谢池南在看到他看过来的目光时,顿时心下一紧,平日行事稳妥的少年郎君此时看着老人却蓦然有些手足无措起来,他忙从马上下来,快步走到赵泓尧面前低着头规规矩矩朝人行礼,“赵大人。” 赵泓尧看他一眼,问谢平川,“这是你家二子?” 谢平川笑着应道:“是。” 赵泓尧点了点头,评判一句,“多年不见,倒是越来越有你的风范了。” “我听说鸣沙山一战,你居首功?”这话问的是谢池南。 谢池南打小在学堂上课的时候都没这么紧张过,此时顶着老人的注视却捏了一把冷汗,生怕自己回答错什么,他仔细斟酌后才敢小声回道:“行军打仗从来不是一个人的功劳,晚辈不敢居功自傲。” 他这话说完,赵泓尧迟迟不曾说话。 眼见身边的谢池南脸色越来越白,赵锦绣心有不忍,正想帮忙说话,老人却笑着说道:“倒是变谦逊了不少,小时候就跟个刺头似的,连你爹的话都不听。” 他笑着说起旧事。 谢池南终于松了口气,只是余光瞥见身边少女含笑的促狭目光又莫名耳热。 寒暄后,谢平川温声与他说道:“进去说吧,阿柔要是知道您来了一定高兴。” 赵泓尧没意见。 两人走在前面,陆从跟在后头,赵锦绣和谢池南走在最后面,看到因为老人的离开,明显松了口气的谢池南,赵锦绣不由疑惑道:“祖父有这么可怕吗?你又不是第一次见他,以前你不是还敢在他身后扮鬼脸吗?” 听她说起旧事,谢池南的耳根都红了。 生怕前方老人听到怀了他的印象,他连忙抬头看了一眼,瞧见老人正和他爹说着话,并未察觉到他们这边的情况,他不禁又松了口气,瞧见赵锦绣疑惑的目光,他又不好多说。 以前是以前。 不说年纪小,他那会情思都还没开窍,自然不会有什么。 如今他一心想娶她,她家人的看法和意见自然重要,他可不希望她祖父觉得他是一个不稳妥不可交付的人。 这样想着。 他心里打定主意这阵子一定要在她祖父面前好好表现。 至于赵锦绣这边—— 现在没了林斯言,他自然不会再放手了!不过她如今刚伤心过,他也不好在这个时候与她说自己的心意。 “你们刚刚在说什么?”他故意岔开话题。 提到这个,赵锦绣却忽然有些沉默,她抬脸看他,没有立刻回答。 谢池南看她这样,原本还轻松的脸庞忽然紧绷了下,他停下脚步,看着赵锦绣哑了声问她,“你要回去了?” 赵锦绣点了点头。 离开金陵也有两个多月了。 如今祖父既然来接她回去,自然代表着金陵的事情都已经解决了,之前有林斯言的事绊着她,如今她在这也没什么要做的事了,唯一舍不得的就是谢池南和燕姨他们,看着面前忽然变得失落的少年,赵锦绣也莫名变得有些难受起来,她正想开口,却见原本低着头的少年忽然抬了头。 “回去吧,等过阵子,我去金陵找你。”谢池南与她说。 他说这番话的时候嘴角噙着明朗的笑意,迎着朝阳,他的眼神十分清亮,他的确被她马上离开的消息打了一个措手不及,也的确慌张不知所措了下,但有什么关系?他原本就想过去金陵找她。 如今不过是提早罢了。 第101章 “我永远忠于大汉忠于…… 赵泓尧此趟来雍州, 一来是为了布防图一事,二来是领着圣命重新派遣官员任职雍州刺史一职,这事, 原本无需他亲自过来,可当今天子怕谢平川和雍州将士因此事怀有异心, 非要让他亲自跑这一趟。 他也没说什么。 只是心中到底是有些无奈的。 他从前就劝诫过天子,让他信任谢平川一家, 让他善待这些守卫边关多年不能归家的将士,可那会匈奴已退,天下太平, 谁懂谢家的好?那些整日宿在温柔乡里的京官, 只看得到眼前的利益, 还以小人之心去猜测谢平川的野心。 他们以为谢平川在雍州一呼百应, 只有头上有人管着, 才能削减他的势力,却不懂这个男人的抱负,更不懂倘若他真想谋反, 即使有天子之臣在雍州待着, 也拦不住他的去路。 好在这回魏琮事大。 龙椅上的那位终于慌了,朝堂上的那些人也都不敢再多说一句,精挑细选亲自派遣过去的天子之臣都能如此, 安知旁人会不会被人收买?若不是这次谢平川父子提前察觉,只怕这大汉又要乱了。 边关乱了, 他们的好日子也就到头了。 从前对谢家口诛笔伐的那些文臣,前阵子却日日跪在朝堂上让天子严查,重惩,还让天子善待厚赏谢平川一家。 赵泓尧想起来时天子那一句, “老师,您这次一定要帮朕!朕不能没了雍州更不能让谢平川埋怨朕啊!他是您看着长大的,只有您去,才能平息谢家的怒火,才能让谢平川相信朕是站在他这边的!” “老师!” “您是我老师,若是您也不帮我,这世上就没有人能帮我了!” 他已经记不起有多久没听到那位喊他“老师”了。 那个从前怯懦温和,总是待在先太子身边的五皇子,被他一手扶持上去的男人在龙椅上待得时间越长,想的也就越多,这些年他提防他,总觉得他权高势大,与谢平川一样要夺他的江山,为此连皇后和太子也不顾,反而亲近丽妃、曹忍等人,朝中不少官员都为他打抱不平,他却没什么好说的。 历来天子都讲制衡,曹忍是天子手里那张用来制衡他以及赵家的牌,若是能因此让他放心,倒也可以。 可前提—— 曹忍得是贤臣。 “查到魏琮背后的人是谁了吗?” 书房内只有赵泓尧和谢平川两人,这会赵泓尧抱着一盏茶,问坐在一旁的谢平川。 谢平川低头沉声,“晚辈无用,派出去的人并未查到魏琮与谁来往密切。”目光瞥见老人平静睿智的眉眼,他压低嗓音,询问,“您心里已经有人选了?” “是有猜测的人。” “谁?” 赵泓尧看他一眼,却没说话,而是放下手中的茶盏,以指点水在红木案几上写了一个字。 谢平川看到那个字,他神色微变,正要说话,赵泓尧却伸手摇头,没一会功夫,外头就响起两道声音,“父亲,赵大人,该用午膳了。” “祖父,燕姨做了您最喜欢的西湖醋鱼,您和谢伯伯快些,凉了就不好了。” 两道不染哀愁的声音是那样的明媚。 看着老人那双十年如一日冷静睿智的双眸,谢平川知道他这是为了保护两个孩子便不再多言,只朝外头应了一声便和老人起来了,推门出去瞧见并肩站在门口的少年少女。 “祖父!” 赵锦绣看到赵泓尧出来就笑着挽住他的胳膊,“我也给您做了吃的,您回头尝尝看哪道是我做的。” 看着身边明媚娇俏的少女,赵泓尧一向冷厉的眼神都变得柔和了不少,他抬手抚了抚她的头,在她含笑殷切的注视下轻轻应了一声好。 四人往前走,路上赵锦绣不由问起金陵诸事,知道生安一切都好,只是想她,知道祖父要来还连夜写了一封信给她,赵锦绣没忍住路上便拆了开来,看到满满几张纸全是絮叨闲聊之话。 “阿姐给我布置的功课我都有做,可为什么我都做完了,阿姐还没回来” “三姐给我买了好多糖,我吃多了,牙齿都坏了” “今天和安伯府家的小世子打了一架,他笑我没了牙,可他自己门牙还漏风呢” “……我想阿姐了” 看着上面殷殷之语,赵锦绣似乎看到一个小孩坐在椅子上写家信的样子,她看的又想哭又想笑,谢池南一向最注意她的情绪,听她轻轻啜泣了两下就立刻急得递了帕子过去。 赵锦绣也自然地接过抹了下眼泪。 谢平川见惯了他们这般,脸上神色依旧。 可赵泓尧看着两人这番举动却皱了下眉,他略显深沉的目光落在黑衣少年身上,眼见他在接触到他的目光时明显身形一僵,却硬是扛着不曾躲开,以一种少年独有的力量恭敬谦逊地回望他,倒让老人多看了他一眼。 四目相对,最后还是老人先收回了目光。 而谢池南见他移开视线却依旧高悬着一颗心没有一丝放松,反而看着祖孙俩离开的身影,握了握拳。 …… 这天夜里。 赵泓尧的房中多了一位客人。 谢池南来找他了。 少年来的时候,手里端着一壶老人平生最喜欢的六安瓜片。 如今还没到这茶盛产的季节,加上雍州路远,从六安运过来耗费人力物力都不少,即使陶家生意做得大,如今也就几两藏在家中供自己家里人喝,可谢池南跟个强盗似的,当天下午从赵锦绣的口中知晓老人的喜好后便立刻去陶家抢了一小包……这会站在老人门口,他却莫名又变得紧张不安了。 “二公子这是?” 白衣侍从对他的举动感到不解,亦或是不敢置信。 放眼几年前,谁不知晓这位谢家二公子是出了名的桀骜不驯,如今竟亲自捧着一壶茶过来,实在是让人觉得匪夷所思。若不是如今已经是晚上了,恐怕白衣侍从都得抬头看一眼头顶的天,看一看太阳是不是打西边出来了。 谢池南清了清嗓子,“咳,我来请见老大人。” 白衣侍从听出他话中的恭谦,忍不住又多看了一眼,而后才朝他拱手道:“您稍等。” 他转身进了屋,过了一会后请谢池南进去。 谢池南听到这话却蓦然又变得紧张起来,但少年咬着牙,还是抬脚进去了。 赵泓尧坐在里屋书桌后的太师椅上,手里握着谢平川今日呈交上来这些年雍州的兵务和城中用度,这其中有不少是魏琮从前在管,这人虽然有逆臣之心,但在雍州的这六年倒也做了不少利于百姓的好事。 当初赵泓尧看重他就是因为他那篇关于民生的文章。 赵泓尧当初还想过,若是此人在雍州历练的不错,他便向陛下请旨让他入内阁,可惜他野心太大,也等不及就另攀高枝了。 听到脚步声从外头进来,知晓是谁来了,赵泓尧并未抬头,继续看着手中的公文,即使是少年向他请安,他也只是垂着眼睛嗯了一声。 谢池南看他这样,本就不安的心便更加紧张了。 可少年终究是无畏的,何况他是为了自己的心上人,把手中的茶壶放到桌上后,他就看着老人说道:“我喜欢赵锦绣,想娶她。” 门外白衣侍从耳朵尖,听到这话差点没摔倒。 他不敢置信朝屋中看了一眼,可两人在悬挂“室有春风”落地罩的里间,哪里能瞧得见半分? 赵泓尧倒不似门外侍从那般,只不过原本翻看公文的老人手指一顿,半晌后,他抬了眼,看着面前虽然紧张不安却依旧目光灼灼凝视他的少年,如午间一样,即使四目相对也寸步不让。 很久没有看见这样的眼神了。 即使是当今天子,也很少敢直视他的眼睛。 赵泓尧沉默一瞬后,忽然开口,“过来。” 谢池南一怔,虽然不清楚老人要做什么,但他还是立刻过去了,刚到老人身边就被递了一道公文。 “这……” “打开看看。”老人倒茶,没看他。 谢池南打开公文,扫了一眼,上头所写是魏琮功过以及这些年他来往密切的名单,这些名字,他早在前段时日就从父亲的口中知道了,只是这一份名单却少了一个名字。 老人握着茶盏,轻嗅茶香,余光瞥一眼少年,问他,“可看出什么不对的?” 谢池南看一眼老人,沉默一瞬还是开了口,“少了一个人。” “谁?” “……您。” 屋中气氛忽然变得沉默起来,就连茶盏上的热气也仿佛在这一瞬凝住了,外头的白衣侍从都紧张地挺直了脊背,谢池南在老人那双寒潭目的注视下也不禁神色僵硬,脊背发寒。 这一刻,他真正感受到了这位三朝元老、大汉支柱的气场和气势,如雪压山巅,心脏在这一刻收紧,呼吸也彻底停住了。 也怪不得朝中人甚至于龙椅上的那位都如此惧怕他。 谢池南的胳膊都已经因为紧张而绷得有些鼓起了,他手背上青筋暴起,不愿在老人面前露怯,生怕因此让他觉得他是一个不堪大任、不能保护赵锦绣的人,便硬是咬着牙撑着。 好在这一股威压并未持续太久,很快,老人就收回了目光。 他放下手中还未饮过一口的茶盏,双手交叠,看着少年说道:“这是陛下亲自交到我手中的折子,知道为什么这道公文上没有吗?” 谢池南刚松了一口气,听到这话心又提了起来,可看着老人那双洞若观火般的眼睛,他薄唇一抿还是实话实说,“……他怕您。” 外头传来佩刀落地的声音,是白衣侍从慌了神。 赵泓尧却笑了起来,老人笑声朗朗,完全不似花甲之年,只是笑过之后,他忽然又咳了起来。 他咳得太过剧烈。 谢池南不由担心地上前替人拍背,“您没事吧?” 白衣侍从听到声音也走了进来,看到这番情景,他忙道:“属下让厨房去给您熬药!” “咳,不用。”赵泓尧摆手。 看着欲言又止的侍从,他淡声,“出去。” 等到白衣侍从咬牙不甘出去,谢池南却忍不住问,“您生病了?为何不喝药?”想到赵锦绣,他忽然明白过来,皱着眉,声音也轻了,“您是怕赵锦绣担心?” 他言语紧张,语气里含着藏不住的关心。 赵泓尧却没回答他的话,反而握住他的手腕阻断了他的拍背,继续之前未完的话题,“你说得没错,陛下怕我,他也怕你的父亲,你可明白文臣第一与武将第一在如今的大汉结为亲家会引起多大的轩波?” “如今我和你爹尚在,他们纵有不满也不敢表露什么,可若有一日,我和你爹去了,你说你们会面临什么?” 谢池南听明白了。 他的脸在这烛火通明的屋中霎时变得苍白不已。 他低眉看着老人。 四目相对,他浓密的长睫微微颤抖,可他还是没有退让。 “那就让他一直怕我们。” “什么?”赵泓尧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怔忡的神情。 少年在短暂的彷徨后竟又变得冷静下来,他低眉凝望老人,语气沉稳地与他说道:“便是赵家和谢家不结为姻亲,您觉得龙椅上的那位就不会做什么了吗?他如今需要我们,能把我们奉若上宾,可若有一日,他用不着我们了,您觉得他又会做什么?您难道不清楚他在想什么吗?” 赵泓尧沉默了。 他当然清楚龙椅上那位对他的惧怕,也知道在那日以继日惧怕下那人心中滋生出来的恨意,倘若他们之间真的还存有师生君臣情意,那这一份折子上属于他的名字就不会被他特意划去。 他觉得他把控了大汉,觉得他这个天子当的没有面子,可若他有先太子之才能,他又何须如此? “大人,我们已经退了太多步了,如若再退,只怕连家人也护不住!” “你想当乱臣贼子!”赵泓尧握着他的手腕,忽然厉声。 “不,”少年郎被他这一句喷薄而出的气势压得脊背都发了寒,却还是看着他一字一句说道,“我永远忠于大汉忠于刘家,可我更要我的家人无忧平安。” 长时间的沉默。 无人说话,就连外头的风都仿佛为这可怖的气氛凝滞住了,威严的老人忽然看着少年说了一句,“这天下会一直如此吗?” 他这话说得不明不白,少年却听懂了。 明朗挺拔的少年郎忽然一咧嘴笑了起来,“不。”他说得那样果断、肯定,“天下会好的,这个皇朝也会好的。”最后他看着老人的眼睛说道,“您会看到的。” 赵泓尧看着他迟迟不语,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忽然松开手。 谢池南不明白他的意思,刚刚还言辞凿凿的少年郎此时不禁又有些踌躇,“大人……” “说得容易做得难,等你哪一日做到了再来跟我谈论此事。”赵泓尧已经重新翻起了公文。 对于老人这个回答,谢池南却松了一口气,只要不是一口回绝就好!他不仅没有失落反而还展颜一笑,“多谢大人!那我先告辞了。”想了想,他又说了句,“您身体不好还是得喝药,若是让赵锦绣知道您是因为怕她担心才不喝,她肯定会埋怨自己。” 说完不等人说话又做了主张,“我去给您煎药,肯定不会让赵锦绣发现的。” 他自顾自说完不等赵泓尧回答便转身往外走去。 等赵泓尧抬头的时候,看到的便只是少年的背影,他的身上依旧有从前意气风发的样子,却少了以往的桀骜不驯,走起路来,高马尾一晃一晃,显而易见他此时的心情很好。 赵泓尧凝视许久,最终也只是摇了摇头。 看到桌边那一盏还未动过的新茶,他看了许久还是拿了起来,喝了一口。 第102章 “赵锦绣,不要和我说…… 赵锦绣端着自己做的糕点过来的时候, 正好看到谢池南离开的身影,从她这个角度望过去能看到少年轻快的脚步,月色打在他高大挺拔的身上, 即使只是地上晃动的影子都能窥出他此时的愉悦。 她有些诧异。 明明中午那会他还怕祖父怕得不行,怎么才过去半天就好了? “谢池南怎么过来了?”她问赵赴。 赵赴闻言却有些难言地看了她一眼, 他是赵家的家臣,也算是看着赵锦绣长大的, 只要想到刚刚谢二公子说的话,他心里就莫名有种自家白菜被猪啃了的感觉。 他正想说话,里头却传来赵泓尧的声音, “瑶瑶来了?” 赵锦绣便也未等他的答案, 应了一声后便抬脚进去了。 桌上摊着不少公文, 而坐在太师椅上的老人明明都已经十分困顿了却还是撑着身体在看, 赵锦绣心疼他, 一边把手里的东西放下,一边走过去替人整理杂乱的公文,嘴里忍不住说道:“您舟车劳顿, 该好好歇息才是, 这些东西明日再看又能如何?” 她并不知道祖父所来为何,但肯定不可能只是来接她这么简单。 她在家时便时常替祖父整理公文和折子,祖父面见幕僚商量问题也从未避着她, 此时她打开手中一份公文看到上面的任职文书就皱了眉,她抬眼看向老人, “陛下要您过来就是为了雍州新刺史一事?” 赵锦绣有些生气。 不仅仅是为祖父,也是为了谢伯伯一家。 谢伯伯征战沙场劳苦功高,龙椅上的那位却始终不信任他!刚死了一个魏琮,这才过了多久又要派人过来, 说得好听是刺史,其实不过是天子的眼睛! “这次又是谁?” 她未掩怒意和失望的声音传入赵泓尧的耳中不免让他有些惊讶,从前瑶瑶虽然也有不满,却从未这样厉声严词过。 “他是皇帝。”赵泓尧语气淡淡提醒她。 赵锦绣在老人平静却又不失严肃的目光下咬了唇,她当然知道他是皇帝,也知道自己如今这样实在僭越,可她是真的不高兴。很久没有这样了,或许是因为雍州的辽阔和故人的陪伴让她忘记了金陵城中那个谨小慎微的自己,重新做回了以前的赵锦绣,才有今日这样的失言。 可她并不后悔。 她手按在老人的肩膀上,跟从前在家时一样为他减缓疲劳,“金陵那些人真应该去雍州大营看看,他们看了之后就知道谢伯伯和那些将士有多辛苦了!” 她从前也不知道。 可那天谢池南走后,桑岳哥带着她走进大营,那些将士身上的衣裳不知道打了多少补丁,那些一天到晚闲着没事干只知道弹劾雍州军弹劾谢伯伯的大臣真应该过来看看,让他们跟那些将士同吃同住一个月。 不。 都不需要一个月,恐怕一天他们都承受不了! 少女说得义愤填膺。 老人听完后却沉默许久,他看着烛火下少女的脸庞,有那么一瞬间,他想起先前少年站在他面前时说的那句“那就让他们一直怕我们!” 时间一点点过去,就在赵锦绣都有些坐立不安,觉得自己这话说重了的时候,老人终于开了口,“瑶瑶长大了。” 说完。 他把藏在锦盒中的那道圣旨递给她。 “看看。” 赵锦绣有些诧异地看了老人一眼。 祖父虽然一向疼爱她,但这个举动明显不符合祖父的性子,他看似严苛说一不二,其实是李家最忠诚的臣子,他辅佐三代君王,无论他们多昏聩、中庸,他也依旧谨记臣子的本分。 而给自己的孙女提前看圣旨上的东西,明显是失了臣子的本分。 “祖父……” 她不由轻声唤他。 可老人只是看着她,并未说话。 赵锦绣沉默一瞬还是伸手接过,待瞧见圣旨上那个名字时,一惊,“陆从?” “嗯。” 赵泓尧为她解惑,“陆从在雍州待了许多年,熟知雍州事务,而他又是陆家本家的人,陆家在金陵多年,盘根错节不可能离开,只要他们还在一日,陛下的心就能安一日。” 这既是制衡,也是解困。 陆从为人刚正不阿,对谢家,对雍州军,他能推心置腹,对陛下,他亦能有所交代,由他任职雍州刺史一职,谢家可安,陛下也能安。 这已是最好的结果了。 赵锦绣也终于没再说什么了,她重新卷起圣旨放回到锦盒中,等赵赴进来续茶的时候,她接过他的活,倒茶的时候才发觉不对,轻轻咦了一声,“六安瓜片?谁拿来的?” 想到午间谢池南所问,她不由抬头,“谢池南拿来的?” 见老人点头,她倒是清楚谢池南为什么来了,不过想到他离开时那个雀跃的背影,赵锦绣总觉得有些奇怪,却又说不上来,只好换了个话题,“姑姑和表哥怎么样?表哥的亲事……定下来了吗?” 赵泓尧吹着茶沫,“定了永安侯府的三姑娘,婚期已经定下,今年八月就要成婚了。” “如堇?” 赵锦绣有些吃惊。 永安侯府的三姑娘周如堇算是她在金陵为数不多的朋友,她会成为表哥的妻子,大汉的太子妃,赵锦绣是没想到的。 …… 赵泓尧这次来雍州是有差事要办。 除了任免陆从为雍州刺史之外,他还得代天子抚慰雍州将士,去军营的时候倒是从其他几个大将口中知晓谢池南进了军营后的事迹,新兵第一,十八岁的年纪进了玄甲营,第一次剿匪就大获全胜还有之前的鸣沙山一战。 那天谢池南也在军营,赵泓尧听完后便多看了少年一眼。 穿着甲胄的少年将军,被他一看,莫名有些耳热,却又骄傲地挺着胸膛,似乎在向他表达自己有能力保护赵锦绣。 赵泓尧不置一词。 这样过了几天,赵家祖孙也就到了回程的日子。 祖孙两走得时候已经是五月下旬,快六月了。 分别总是惹人哀愁的。 尤其雍州和金陵路远,这一去,以后也不知道何时才能再见。 嫂嫂和燕姨是最舍不得她的,燕姨的一双眼睛都红了,小回看着她也更加沉默了,反倒是从前最舍不得她离开的谢池南今日情绪还算稳定。 “我走后,你记得给我写信。”赵锦绣登上马车时,这样和谢池南说道。 马车外头的少年郎看着她点了点头,轻轻应了一声“好”。 赵锦绣坐在马车里看着他,莫名想到六年前,他们在金陵分别的时候,那时候她哭得一塌糊涂,也不管眼泪鼻涕全往谢池南的衣襟上蹭,把他气得不行,又不好推开她。 没想到六年过去,轮到谢池南送她走了。 只是上回重逢,他们之间隔了六年,这回不知道又该花多少时间了。 她看着少年耀眼的桃花眼,不舍在心中蔓延开来,还有一抹她自己都分别不出的怅然,可她到底不是小时候的赵锦绣了,小时候可以不管不顾哭一场,如今再难受也只能压着。 “谢池南……” 她正想与他道别。 少年却先她一步说道:“别说再见,你就在金陵等着我。” 赵锦绣一怔。 看着少年执拗坚定的目光,她心中隐隐有个念头要破土而出,只是还未彻底从地面出来,赵赴就过来了,“大小姐,我们得走了。”他打断了她所有的思绪。 赵锦绣知晓祖父回去这一路还得去各地巡察一番。 时间紧迫,不好耽搁。 便点了点头,“知道了。”等赵赴走后,她重新把目光看向站在马车旁的少年,他还是从前那副意气风发、神采飞扬的模样,也更有少年将军的气概了,她听祖父和谢伯伯说,这次谢池南立功甚大,等回了金陵就会为他请封。 她为他高兴。 既然他不要再见,那就—— 她在他的目光下,如他所愿开了口,“走了。”就仿佛她如今只是出了一趟门,不久便能相见。 谢池南听到这话,眼中笑意果然愈发浓郁。 他什么都没说,只是轻轻嗯了一声。 车帘落下前,赵锦绣又和外头的人挥了挥手,这才放下车帘。 马车前行。 车马人群很快就从众人的视线中消失了。 燕氏昨夜就没歇息好,谢平川担心她的身体正想扶着她进去,便听到身后传来熟悉的男声,“爹,娘,我去大营了!” 进去的步子一顿。 谢平川没说什么,燕氏却回头皱眉问他,“你爹不是说你今天休沐吗?” 谢池南一听这话却只是一笑,“不休息了,我去校场训练!” 神离就在外头,他直接翻身上马,朝门前众人一挥手,目若朗星般笑着向阳而去。 门前燕氏还在看着他的身影。 谢平川也看着,只是也没看一会便收回了目光,和身边的燕氏说道:“走吧,去歇息。” “他……” “儿孙自有儿孙福,由他去。” 燕氏听着这话,到底也没再说什么,任由谢平川扶着她进了屋。 而身后谢回也在问姜唯,“母亲,我们还能见到姑姑吗?” 姜唯握着他的手,回望巷子,那里只有无尽的尘光,早不见少年少女的身影,可她却笑着,在他殷切的注视下抬手轻抚他的头,“会。” 她说得果断而肯定。 第103章 “林斯言,你以后没有…… 马车一路向前。 这会还早, 路上行人并不算多,摊贩却已有不少,充满活力的声音穿过车帘传入赵锦绣的耳中, 她掀起车帘看向外头,虽然在雍州也才待了三个月不到的时间, 但这里的一物一景,皆已刻入她的心中。 她记得西市石头巷子里周六郎家的蜜饯果子, 也记得东市楼家的鱼羮,还有谢池南带她去吃过的胡辣汤以及留兰巷子里那位老爷爷的早点摊子…… 薄雾晨曦下。 明艳的少女仰起头合上眼,任自己肆意呼吸着这雍州辽阔的新鲜空气。 想来她有很长一段时间都不会忘记这里的一物一景, 还有新认识的人……孟婆婆、傅玄、陶野、陶欣, 东山书院的袁先生还有那些学生, 还有冯姨、林斯言。 他们都曾真切地出现过在她的生命中。 无论他们如今是何模样, 以后又是否会相见, 但不可否认,他们的初见是美好的。 快到城门口的时候,赵锦绣睁开眼, 看了一眼身后, 高墙垒筑的街道上,鳞次栉比的屋子一间接着一间,红瓦高房, 彩楼高筑,一切都是这么鲜活, 虽然没有金陵的繁荣富贵,却更得赵锦绣的心意。 只是以后想来是瞧不见了。 想到这,赵锦绣脸上的笑意忽然便凝住了。 “主子……” 明初看出她的不开心了。 赵锦绣听到她的声音倒是回过神,她转头朝她笑了笑, “没事。”说完,她便最后望了一眼雍州城然后落下了手中的车帘。 * 眨眼间,两个月过去。 这两个月,谢池南除了休沐便是待在军营,每天天还没亮就起来训练,回去也是最晚的,那些难干又远的活,他都主动请缨……军营里的人都被他的上进给惊到了。 原本崇拜他的新兵更加崇拜他了。 那些老兵老将也早在前几次战役后便拿他当自己人看待,如今见他拼搏也只是好奇,有相熟的便私下问他为何这么拼。 谢池南每次听到却只是笑笑,然后握着他手中的长、枪凝望金陵的方向,想着离开的赵锦绣如今到哪了。 值得一提的是,他的勤奋也激励到了许亥。 许亥也已经进了玄甲营,成为这届新兵营中第二个进入玄甲营的人。 又过了几日。 终于轮到谢池南休沐了。 这天夜里,谢池南和谢平川父子俩一道骑马回家。 谢池南想着明日休息正好可以带小回去西郊狩猎,自打上回他给谢回做了弓、弩后,小孩就喜欢上了这些东西,还时常央求他带他去骑马狩猎看看,看头顶的星空想来明日也是个不错的日子,只是刚到家就得到一则消息。 金陵送来的封赏圣旨,共有两道。 第一道封一品大将军谢平川为安北公,享五千石,第二道封谢家二子谢池南为安乐侯。 圣旨是由天子近侍亲自颁布的。 这会谢家一家人跪在地上,等那穿着红色蟒袍的内侍说完,屋中便是一片静默,起来后,燕氏低着头率先皱眉,谢平川和谢池南虽未语,但心中也觉得奇怪,直到内侍下一句话在屋中响起—— “陛下说了,雍州不能没有安北公,国公就不必亲自去金陵谢恩了。” “至于安乐侯,”内侍笑道,他略显尖利却又特意压低显出几分温和谦卑的语气略一停顿后继续响起,“侯爷虽年轻,却是少年英雄,这次雍州可安多亏侯爷细心,陛下这阵子总想起以前的事,便想着请侯爷随老奴去一趟金陵,正好太子的婚期也快到了。” 他这话说得好听,可谢家众人却都变了脸。 燕氏率先沉下脸,可她还未有所动作,就被谢平川按住了手。 紧跟着身后也响起了谢池南明朗还含有少年气的声音,“行啊!我早就想回金陵看看了。” 他一双略微上扬的桃花眼满含向往,看着倒像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富贵公子,也让内侍那高悬的心终于落了下来,他来前受陛下嘱托要带谢池南回京,却不能让谢家不高兴。 如今还是得仰仗谢平川的时候,万不能惹恼了他们。 天知道他刚才说那番话的时候,心跳得有多快,好在是完成了任务。 “公公,我们什么时候去?”谢池南问他,还是那天真向往的语气。 内侍早听过他从前的名声,与他交谈时也没有面对谢平川夫妇时的小心翼翼,含笑问道:“侯爷想什么时候启程?” “我倒是什么时候都可以,全看公公方便。”内侍正想开口,谢池南沉吟一番后便又抢先说道,“不过我这一去到底有些日子,想着总得去军营和我那些兄弟们说一说,还有我以前玩的那些朋友,我原本还和他们约好过阵子打马球呢。” “不如公公在雍州多待两日?也正好看看咱们雍州的风土人情,尝尝咱们雍州的美食!” 内侍略一计算,再待两天倒也不是什么大事,便笑着应下了,等他被谢池南喊人请去客房歇息,屋子里的气氛就立刻变得僵硬起来。 “你做什么答应他?难道你不知道那人怀着什么心思?”燕氏最先没忍住。 她沉着脸质问谢池南,被谢平川喊了一声“阿柔”,不仅没有减退怒气,反而把矛头和怒火都指向了他,“还有你,他不懂,你难道也不懂吗?我就不信你出言拒绝,他还能强逼不成!” 知道母亲这是关心则乱。 生怕她因为自己的事和爹爹闹起脾气,谢池南先说道:“母亲,他到底是天子。”见燕氏紧抿着红唇沉着脸隐忍着怒气,他主动扶住她的胳膊带人往椅子那边走,嘴里跟着说道,“何况他如今喊我去金陵,我反而不担心。” 见燕氏看他。 他笑着说道:“他如今让我去金陵,不过是怕父亲经此一事,在雍州更得民心,这才想着让我去金陵待着,好用我来掌控父亲。” “你既然知道,缘何还答应!” “便是因为知道,我才答应,我这一去,陛下能减轻对父亲的猜忌,自然也不会再使旁的手段对付我们,何况我以功臣的身份去金陵,他们捧着我还来不及,哪会给我难堪?” 燕氏默然。 谢池南说的这些,她不是不明白,可作为一个母亲,她哪里能忍受自己的儿子去金陵当质子?她纤细露骨的手紧紧抓着谢池南的手腕,红唇紧抿,一句话都说不出。 屋子里的气氛很低迷,最后还是谢平川先开了口,“你们先回去吧。” 他跟谢池南还有姜唯母子说道。 三人应声出去,走到门外,看着嫂嫂也明显有些苍白的脸色还有担忧的目光,谢池南笑着安慰道:“嫂嫂别担心,好歹我在金陵也待了好多年,再说我这个武功和脾气,谁敢欺负我?不想活了吗?” 他仿佛在一瞬间变回成从前那个桀骜不驯的谢家二公子。 姜唯被他的话和神情逗得神情稍缓,只是心中到底还是担心的,便压着嗓音嘱咐,“不管怎么样,金陵龙潭虎穴,你去了那边要小心,我也会给家里写封信让我父亲和几位兄长多看着一些。” 谢家本家也在金陵。 谢池南笑着应好,又道了一声“谢谢嫂嫂”。 “不过你去金陵,倒是能再见到瑶瑶了。”这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想来有瑶瑶在,阿南也受不了什么欺负。 听她说起这个,谢池南的眉眼顿时变得温柔了许多,他在月色下仰头,轻声,“是啊,很快……我就能见到她了。” 这天之后。 谢家父子封赏的消息就传遍了整个雍州。 谢池南这一走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来,自然得去军营说一声,还有傅玄和陶野那边。对于他被封赏的事,陶野是一脸喜气,还在自家酒楼开了好几间包厢请人吃饭,活像自己受封了,至于傅玄,他却是要想的多些,也想的久远些,只是皇命不可违,他也想不到什么办法,只能在众人欢呼举杯时,压着嗓音提醒谢池南去了金陵小心行事。 宴席结束后。 谢池南把喝醉的陶野等人送回家,自己才回去,到家后却又得了一个消息。 是从西郊传来的。 孟婆婆没了。 听到这个消息,本来还有些醉意的谢池南彻底清醒了,他夜里打马出了城,到西郊孟家的时候却见灯火通明,进去一看,除去相邻的几个邻居,还有一个青衣男子。 正是许久不曾见过的林斯言。 林斯言听到脚步声,回头一望,也看见了谢池南。 两人四目相对,谁也不曾说话,却也没有剑拔弩张,而是听里正说着安排的事宜。 因为孟婆婆已无亲人,墓穴也是早就安排好的,众人便打算明日就为孟婆婆敛尸入穴,也怕夏日天热,尸体放久了反而腐臭。 “就一个事,今晚得有小辈守灵,我们这里年纪都大了,你们……” “我来。” “我来吧。” 林斯言和谢池南同时出声。 两人对望一眼,林斯言率先收回目光,看着为难的里正说道:“没事,我们两个人一起守灵就好,明天孟婆婆一早就得发丧,何况这会回去,估计城门也已经关了。” “那就辛苦你们了。” 里正说完又看着那台黑木棺木叹了口气,“孟婆婆也算是积来的福气,虽然没了子孙,但还有你们为她送终。”他说着又看着谢池南和林斯言说道,“你们今天就在这歇息,我回头让我家那口子给你们做些吃的送过来,被子什么也都有。” 他说完才离开。 很快屋中便只剩下谢池南和林斯言两人。 两人谁也不曾说话,各自占据一地守着灵,一夜过去,第二天一大早,就到了孟婆婆出丧的时间,出丧需有人打幡,有人抱牌位,这事自然落到了谢池南和林斯言的头上。 谢池南打幡在前,林斯言抱着牌位在后,而身后是大田巷还残留的村民们,一路哭灵到了山上,替孟婆婆落葬后,谢池南又出了一笔钱给了里正托他请人做了菜席给同村的人吃,也请他日后帮着多照看些,若有什么事便报到城中的安北公府去。 忙到落日时分才结束。 村民们各自回了家,谢池南和林斯言帮着收拾完便关了门,要走的时候,谢池南终于和林斯言说了这两日第一句话,他坐在马上低眉问他,“林斯言,你后悔吗?” 他不是没注意到青年这两日眼中有时闪过的怀念和怔忡。 知道他在想什么。 就如他所想一般。 林斯言并未说话,只是抬目看他。 谢池南也无需他说什么,他仍高坐马上,看着他淡声说,“我给过你机会,是你不珍惜,那么你以后都没有后悔的资格了。”他说完便未再看他,一声驾后,他驰马离开了这。 林斯言站在原地望着他离开的身影。 落日西斜,晚霞遍布整个天空,他看着小道上掀起的尘土,收回目光,一个人独自走在这山间小道上,想起那日车马声响,天上彩虹高挂,少女笑声明媚,而如今只剩他一人。 他当然后悔。 但这世上有些事就是如此,珍藏于心上就好,不必打破。 翌日。 林斯言从别人口中知晓谢池南离开雍州,去了金陵。 第104章 “谢池南,你幼稚不幼…… 金陵。 荣国公府。 时日已到了八月, 一场秋雨一场寒,明明前几天还闷热的不行,没想到一场秋雨过后, 这天就立刻变得凉寒起来。早些时候一件薄衫都觉得热,如今却是得穿上比甲或是披风了, 也或许这金陵总要比别的地方严寒一些。 赵锦绣昨日才回的金陵。 从雍州离开后,她跟着祖父一路南下, 从甘肃到陕西再到湖北,经安徽最后至金陵,整整两个多月的时间, 倒让她看了许多风景也见了许多事。 离开雍州时还有一些难过的心也在这几月的风光之下彻底痊愈了。 或许是在外头久了。 她已养成了早起的习惯, 即使昨日舟车劳顿, 今日也还是一大早就起来了。 明初进来为她穿衣, 因为今日要进宫的缘故, 挑得是一身鹅黄色的直领对襟短袄搭马面裙,穿衣服的时候,赵锦绣问, “小安呢?” 听她说起小少爷, 明初抿唇笑道:“一早就过来了,知道您还在睡就没打扰您,说是从学堂回来再来找您。” 生安一向乖巧。 赵锦绣听闻这番话也弯了眉眼。 洗漱完, 上妆的时候,她趁着明初为她梳头便招来丹红。 丹红与明初一样都是她的大丫鬟, 她离开长安的这阵子,这院子是由她管着的。 “我离开的这几月,可有什么事发生?”她问丹红。 丹红忙答,“若说大事, 倒有两件,上个月皇后娘娘为太子殿下定了永安侯府的三姑娘。” 这事,赵锦绣早就从祖父口中知晓了,并不意外,便问,“还有一件呢?” “还有一件……” 丹红犹豫着看了赵锦绣一眼。 赵锦绣手里握着两支簪子正在比较回头戴哪支进宫,余光瞥见丹红这番神情便皱了眉,“怎么,难不成是咱们府里的事?”想想又觉得不可能,昨天她见了叔叔婶婶还有赵妃如和赵若微,并没有什么异样。 若真说,也不过是赵妃如和赵若微都定了亲。 但这事有家中长辈把关,祖父也未说什么,显然丹红犹豫的并不是这事。 “什么事值得你这般吞吞吐吐?还不快说!”明初也说了一句。 “……是丽妃她怀孕了,已经五个月了。” 啪嗒一声,赵锦绣手里的两只簪子掉在梳妆桌上,其中一支孔雀步摇上的孔雀还在微微颤动。 明初也变了脸,她不敢置信地看着丹红,又僵硬地扭过头去看身前沉脸不语的赵锦绣,苍白着脸喊她,“主子……” 赵锦绣没说话,她只是忽然明白丽妃当初哪来的胆子敢做主她的婚事了,想来她一早就知道怀有身孕,也清楚即使真的因此惹陛下生气,陛下也会看在龙嗣的份上原谅她。 “她入宫多年,怀孕也正常。” 姑姑不是话本子里的恶毒嫡母,她从来不去管后宫的那些事,也绝不会为了表哥的位置故意为难谁,只不过李姓后宫或许是一脉相承的凋零,这些年宫里除了表哥也就两位已经出嫁的公主。 丽妃这一胎…… 若是公主也就罢了,若是皇子,只怕正中龙椅上那位的心。 屋子里忽然一阵沉默。 丹红看着少女面上的凝重,想到什么,忙又说道:“主子,还有一桩好事,您知道后一定会开心的。” 赵锦绣侧眸看她,见穿着红衣比甲的双鬟少女笑着与她说道:“陛下封安北侯为安国公,还封了二公子为安乐侯,不日二公子就要来金陵了!” “什么?谢池南封侯了?!” 不同丹红所想象的,赵锦绣不仅没有高兴,反而神色变得更加凝重起来,“让人备马车,我现在就要进宫。” “主子……” 丹红讷讷看她,显然是吓到了。 明初却朝她使眼色,等丹红喏声退下,她看着铜镜中神色凝重的明艳少女,压着嗓音问道:“您是觉得陛下此举有问题?”她毕竟也在雍州待了几个月,知晓谢家看着辉煌,实则在大汉处事艰难。 “谢池南是有功,但还不至于到封侯的地步。” “他如今封谢伯伯为国公,又给谢池南封了侯,此举固然有想笼络赔礼的意思,但——”赵锦绣忽然停了声音,“你觉得安乐两字是什么意思?” 明初不敢说。 赵锦绣看着镜中愈发冷艳的自己,嗤笑一声,冷声说道:“他是想把谢池南的翅膀折断,想让他在金陵城做一个只图享乐的贵公子,他想用谢池南控制谢伯伯,让雍州大军不得不为他驱使!” 她一字一句,越说,声音便越发冰冷。 正在明初想提醒她慎言的时候,原本端坐着的少女却忽然一扫桌上妆奁,木质和妆盒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两支簪子一支碎成两半,一支掉了上头的孔雀花样。 “荒唐!” 紧跟着,屋中响起女子的厉声。 外头的小丫鬟不知何事,打帘进来,看到这番情形吓了一跳。 明初忙挥手让她们退出去。 第一次看到主子发脾气,她的心脏还在砰砰直跳,一边去捡地上的东西,一边压着嗓音劝她,“主子,您是怎么了?也亏得是在咱们院子里,都是信得过的,要是让外人听见……” 明初心里还有些后怕。 赵锦绣当然知道自己比起以前是越来越无法隐忍了。 若是以前的她纵使心里再厌恶也绝不会这样说出来,可如今——或许是龙椅上的那位行事越来越荒唐,又或许是亲眼见过那些雍州将士的不易,她再也没办法保持从前的缄默。 更何况这事关乎的是谢池南。 想到他在雍州意气风发的样子,想到他好不容易才能重新得到别人的认可青睐和尊敬,赵锦绣怎么能让他被困在金陵这个地方?“我去找姑姑!” 她说完便径直站了起来。 她绝不允许谢池南再次被人折断翅膀,他是雄鹰,就该在辽阔的天地自由地翱翔。 “主子!” 明初急急忙忙起来,看着头也不回的少女,只能回头抓了几支簪子追了出去。 …… “所以,姑姑您也没有办法,是吗?”屏退宫人的未央宫中,赵锦绣仰着头凝望远处的宫装妇人,她浓密的长睫在微微颤动,红唇紧咬,一双水波粼粼的杏眼揣着难过和不甘。 即使她早就清楚天子一言已成定局,可她还是心有不甘。 当朝皇后赵忘忧今年四十有余,她柳眉银盘脸,与赵锦绣有几分相似,却比赵锦绣更为冷清,如果说赵锦绣是高楼上贵不可攀的牡丹花,那么这位全天下最尊贵的女人更像是凌寒独自开的梅花。 她很少笑,像是不会笑。 此时看着一向疼爱长大的侄女露出这样可怜的表情,她也有些不忍,朝人招了招手,等人到了自己怀里,她才抚着她的头说道:“我没办法让陛下收回成命,但至少近些年,谢家二子在金陵只会是上宾而不是阶下囚。” 只要天下还需要谢家,谢池南便是贵宾。 若是天下不需要谢家了,即使他在雍州也无用。 这一点,赵锦绣自然清楚,可她还是握着妇人的胳膊咬着红唇忍着眼泪不甘道:“可他应该做鹰的,为什么非要让他做笼中鸟?” 赵忘忧手上动作忽然一顿。 “……忘忧,你不该做笼中鸟的。”脑海中忽然响起一个男人的声音,一个穿着龙纹白衣的男人出现在她的眼前,那是故去多年的先太子刘秀,当今天子的胞兄。 先帝怕他死后无人守护刘家江山,便把她封为太子妃,想着刘、赵联姻,赵家自然得护好刘家的江山。 她第一个未婚夫便是刘秀, 他虽然自幼体弱多病却满腹诗书温润成风,是真正的君子,即使在死前也记着她的后路。 他说“没有人生来就一定要做什么,你是凤凰,不是笼中鸟。” 他说“我已经为你向父皇讨要了旨意,我死后,你不用再做刘家妇,忘忧,去找自己的路,不要为任何人而活。” 那一卷圣旨埋在她闺阁院子里的玉兰树下。 刘璋总说她是个没有心的女人,的确,她从未嫉妒过他的那些女人,甚至,她觉得她们可怜,常以自己的能力尽可能的庇护她们。可没有人知道,这样的她也曾深深地爱过一个人,也许就连刘秀也不知道。 他总觉得她是被迫与他定亲的,却不知道当年他在玉兰树下一回眸让她手中轻摇的团扇都停住了。 “姑姑?” 耳边传来赵锦绣的声音。 赵忘忧敛了思绪低眸,她还是一如既往那副冷静的模样,看到少女脸上渐渐平稳下来的情绪,问她,“好了?” 赵锦绣摇了摇头,咬唇说,“我还是不高兴。” 但也知晓如今已经没有其他办法了,好在,金陵还有她,她绝不会允许那些人欺负谢池南!抬手抹了下眼角的泪,问起另一桩事,“您给表哥定了如堇?” “嗯,永安侯在朝中没什么权势,那孩子也乖巧。” 最重要的是这样的人家,陛下就不会多想了。 赵锦绣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说,“我过阵子去看看表哥和如堇。” 原本还想问问丽妃的事,想想还是作罢,又跟姑姑说了一些路上的风光,吃完午膳,她才离开。路上倒是听宫人说了不少近来皇宫里的事,自打丽妃怀孕后连晨昏定省也直接不来了,什么好吃的都得紧着她,偏偏陛下也不管。 赵锦绣听得蹙眉,往前走的时候,忽然听到一道沉稳谦和的男声。 “郡主。” 有些上了年纪的男声从前方传来。 赵锦绣抬眸,远处一个中年男人着绯袍,戴乌纱帽,正是次辅曹忍,她曾在祖父的寿辰上见过他。曹忍是丽妃的胞兄,可与张扬的丽妃不同,曹忍是内敛谦逊的,即使当初被祖父批训,祖父寿辰,他也不曾缺席……可赵锦绣却总觉得这人心机深沉,不好相与。 “曹大人。”她敛眸与人问好。 曹忍笑笑,闲话家常般一句,“郡主是来探望皇后娘娘吗?”等赵锦绣点了头便也未多说什么,只是恭谦地让开身子请人先行。 赵锦绣便也未与他客气。 等与曹忍擦肩而过又走了几步,她回头,看到的是男人离开的身影。 她抿了抿红唇,和身旁宫人交待,“好好照顾姑姑,若有什么事,立刻给家中递信。”等宫人低声应了,她才离宫。 回到家,赵锦绣做了两件事,一是把自己的私房钱拿出一半又给燕姨写了一封信,让人送去雍州,如今给谢池南写也已经来不及了,便只能请燕姨放心,又让她把银钱贴补到军营,省得寒冬季节,那些将士连一件保暖的冬衣都穿不上。 这两件事做完后,她又问起自己的铺子盈利,直忙到生安回来才结束。 后面几日,赵锦绣过得也不轻松。 表哥大婚在即,她自然得帮忙,偏偏成亲的另一位还是她的好友,她如今要么是去永安侯府,要么是去东宫。这天,她正从金陵最出名的珍宝斋出来。 “我休息一会,到家了喊我。” 赵锦绣说完这句便直接合上了眼。 明初也知道她这阵子辛苦,每天早出晚归,夜里也睡不好,偶尔明初进去都能看到枯坐在床上的主子。 回到金陵的主子不开心,甚至很压抑。 最近除了小安少爷过来的时候,她几乎都很难瞧见主子笑了。 看着眼下略青阖目小憩的少女,明初在心底轻轻叹了口气,她有些怀念在雍州的主子了。正想拿毯子给人盖下,马车忽然一动,紧跟着帘子外头冲进来一个人,明初吓了一跳,尖叫一声,看到来人却愣住了。 可这番阵仗到底还是弄醒了睡得不安稳的赵锦绣。 “怎么了?” 赵锦绣正想睁眼,却被人用手心盖住了眼睛。 突如其来的变化让赵锦绣的心下陡然一跳,想到在雍州城的那次劫杀,她的汗毛都在这一刻竖了起来,直到一道特意压低的男声传入她的耳中,“打劫!把钱都拿出来,不然……哼!” 男人未说完,威胁味却十足,可原本紧张不安的赵锦绣听到这道声音却莫名松软了脊背,她甚至还勾起了唇角神态自若地靠在车厢上,而后抬手狠狠拍了下男人的胳膊,“谢池南,你幼不幼稚?” 男人痛呼出声,紧跟着却又兴高采烈问道:“你怎么猜到的?” 重新恢复光明,赵锦绣听到他恢复正常的语调,眼睫轻眨几下,她就看清了蹲在她面前笑得如三春月一般明朗的黑衣少年。 第105章 “谁说没人娶她?” ……… 怎么知道的? 自然是因为他那个声音。 即使他伪装得再厉害, 她也能感觉出。 当然,还有其他细节。 例如原本尖叫的明初忽然停下声音,例如他覆在她眼睛上时特别注意没盖住她的眼睛让她不舒服, 还有最重要的一点,哪个劫匪抢劫的时候是遮人眼睛的?还那样的小心翼翼。 可她到底没说, 她只是看着面前笑容明朗的少年,在金陵城压抑许久的心情在见到他时莫名变得开朗了许多, 只是想起他来的原因,一双柳眉便又忍不住紧蹙了起来。 “你……” 谢池南知道她要说什么。 他笑了笑,坐在她对面, 却没立刻说话, 而是看了眼明初。 明初当即会意退了出去, 和车夫坐在一起, 顺道帮他们看看路上有没有多余的耳朵和眼睛, 免得回头传了什么不该传的话出去,好在这条街本就人烟稀少,倒是车夫还一脸惶惶不安的模样, 显然没认出那是谁, 听明初说了之后,这才松了口气,继续稳稳地驾着马车朝国公府的方向驶去。 “担心我?” 看着少女面上的担忧, 谢池南手撑着下巴望着她,他浓黑的眉眼里满是清澈干净的笑意, 车帘浮动间,照进外头的落日,落于他的脸上,仿佛有璀璨光泽浮于他的眼中。 赵锦绣却更加拢起眉心, “你还有心思玩笑?”有明初在外头守着,她说起话来也就没那么多顾忌,压着嗓音与人说道,“你知不知道陛下让你来为了什么?” “知道啊。” 谢池南依旧笑着,笑容灿烂,语气轻快,眼见赵锦绣柳眉紧蹙,不安萦于面上,这才把这副玩世不恭的模样收了回去,柔声安慰道:“你别担心,他现在用得着我们,不会拿我如何的。” “那以后呢?” “以后——”谢池南看着她略一停顿,很快又是一笑,他扬起长眉,一脸意气风发,理所当然道,“让他一直用得着我们就是了。”眼见赵锦绣看着他抿唇不语,他忽然又放低了一些声音,柔声问她,“赵锦绣,我过来,你不高兴吗?” 赵锦绣看着面前眼神清亮的少年轻轻叹了口气。 “我当然是高兴的。”她如实道。 在这个压抑的金陵城,她原本就没有几个朋友,她和表哥关系是好,可表哥是当今太子,有太多事要忙,至于如堇,她马上要成婚了,要做的事情太多,她也不好过于叨扰,何况有些话,她也没法和这两人说。 只有谢池南。 无论她有什么话,有什么烦扰,她都可以对他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可是——” 她满眼担忧,还欲再说却被少年拿手点唇,温凉的红唇上忽然感受到一抹滚烫,她神色一怔,等反应过来难免觉得这个动作有些过了……只是还不等她说什么,少年便已收回手指。 “高兴就好。” 少年神色如常,仿佛他做得只是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赵锦绣心下虽然仍觉得有些怪异,但又觉得说出来显得自己大惊小怪了些,也就没说什么,她却没有注意到就在她收回目光的时候,少年忽然轻轻松了口气,紧跟着心脏却扑通扑通跳个不停,他小心翼翼攥着手,唇畔却轻轻弯起。 “家里还好吗?”她问起别的事。 谢池南把紧攥的手藏于身旁,而后点头答道:“都好,就是母亲和嫂嫂很想你,对了……”他从怀中掏出一封信,递给她。 赵锦绣接过,未瞧见外头的署名,不由望向谢池南。 “你打开看看。”谢池南笑道。 赵锦绣也就没说什么,低头打开信封,看着纸上的字倒是一下子就认出来了,她有些惊讶地抬起杏眼,“小回写的?”见少年点头,又看起信上的内容,小孩写的信和他的性子一样,简言意骇。 寥寥几句,不过是“你让我练的字,我每天都有练”,还有一句“我还想和你一去骑马”。 “他想你了。”谢池南看着她说。 想到最开始那个对她虽然礼貌却也生疏的小孩,如今竟会给她写信,赵锦绣心下不是不触动的,她眉眼弯弯,握着手中的信纸轻轻嗯了一声。 “我也想你了。” 赵锦绣忽然又听到少年说道。 她神色一怔,抬眸看去,只瞧见少年陷于阴影处显得格外幽深的眉眼,却一眨不眨灼灼逼人,本是稀松平常的一句话,可不知道为什么,赵锦绣心下却蓦地一跳,仿佛有什么东西要破土而出。 这种感觉,赵锦绣不是第一次感受,可当日在雍州,她尚有一探究竟的心思,如今看着谢池南这双幽深的眼睛,她也不知怎得竟忽然有些不敢直视他,扭过头,心脏也莫名跳得很快。 马车里忽然变得很安静。 最后还是谢池南先打破僵局,他仿佛什么都没有察觉到,反问道:“你家里怎么样?你那两个妹妹还给你折腾事吗?” 听到这话,赵锦绣莫名松了口气,只是心里到底还有些怪异便没像先前似的看着他,而是垂着眼睛说,“没,她们已经定亲马上就要成亲了,也没这个心思再来跟我折腾了。” 当日她从金陵离开去雍州后,家里也怕丽妃把目光落在赵妃如和赵若微的身上,便替两人先定了亲。 赵若微定的是她外祖家的表哥,从小青梅竹马长大,虽然不在金陵,但徐家如今当家的正是徐氏的胞兄,兄妹俩的感情一向要好,即使赵若微嫁到徐州也不会被人欺负了。 至于赵妃如定的却是成伯府家的大公子。 赵锦绣听说原本她那三婶给赵妃如定了吏部尚书家的小儿子,李家在金陵城算是个不错的高门,李淮风度翩翩前几年又中了进士,如今也入朝为官了。 这门亲事看着不错,可赵锦绣却知道这李家小儿子爱慕他大嫂已久。 而李家大公子又是个体弱多病的。 外头的人看着李家风光无限,却不知里头早已烂透了。 最开始听到这事的时候,赵锦绣不禁为赵妃如捏了一把冷汗,心里也觉得三婶这次做得实在是有些过分了,平时在家里吵吵闹闹磕磕绊绊也就算了,如今明知道李淮不是良人还为赵妃如择了这门亲事。 女子成婚若不中意,苦的可是一辈子。 也幸好赵妃如有自己的心眼和手段,最后到底是换了一门亲事。 那成伯府虽然比不上李家风光,可他家大公子,赵锦绣从前在东宫见过,是个温和知礼且有本事的男人,就是命太硬,听说当年他那未婚妻就是他克死的,如今二十四不娶也是怕自己的命克到别人。 赵锦绣是不信命数这一说法的,也相信赵妃如能嫁给他自然也是不信这些。 她跟这两个妹妹都没什么太大的仇怨,自然是希望她们能嫁得如意郎君。 “你什么时候进宫?”因为这一打岔,她心里的那些异样也渐渐消没了,倒也能够继续看着谢池南的眼睛问话了。 谢池南看着她笑道:“明天。” 赵锦绣仍不放心,低声嘱咐,“万事小心。” 翌日。 谢池南进京的消息便传遍金陵城了。 当年赫赫有名的谢家二公子又回来了,成了大汉最年轻的安乐侯,可但凡有脑子的,谁不知道陛下此举何为?只不过全都装作不知罢了。 谢池南这阵子也忙得很,每日都有雪花一样的帖子送到府上,便总有消息传出,今日安乐侯去骑马了,今日安乐侯去打猎了……他就像是闲不住似的,每天都得折腾出一些事情来。 赵锦绣却知道他此举不过是为了麻痹天子的目光。 她这阵子倒是每日都能看见他,他打来的那些猎物几乎都送到她家来了,生安最开始还不喜欢他,后来却被一把连弩哄得团团转,如今谢池南来她家,最热情的便是他,整日谢哥哥长谢哥哥短的。 日子过得很快,没几日就到了表哥成婚的日子。 这天赵锦绣一大早就起来了,她得先去周家,然后再跟着新娘一起去东宫,跟陀螺似的忙了一天,直到礼成,众宾客都去了外院吃饭,她才空下来。 这会不好去新娘那边,她也不饿,在宴席上吃了几盅酒便说了个托辞,自己往院子里散着步。 她打小就常来皇宫,对东宫自然也熟,正想找个无人的地方好好休息一会,身后却传来一阵脚步声,回头一看,却是赵若微。 “你怎么来了?”赵锦绣蹙眉。 “怎么?大姐姐能来,我就不能来?我偏要来!” 赵若微还是从前那副脾气,无论好话坏话,非要跟你扯几句才行。 赵锦绣懒得理她,也懒得再找地方,自顾自找了一块石头坐着,打算休息一会再去宴席。 可赵若微平生最不喜欢被她无视,看着她的背影,眼神一转便哼声刺道:“说来也好笑,我和二姐还有如堇姐姐都比大姐姐小,如今我们不是成亲就是定亲了,怎么大姐姐艳冠金陵,却连个求娶你的人都没有呀?” 她说的洋洋得意,觉得赵锦绣这次肯定要跟她吵起来了,却不想赵锦绣还未说话,身后便传来一道男声,“谁说没有人求娶她?你把本侯爷当什么了?” 第106章 “赵锦绣忽然很想去见…… 这突如其来的男声不仅让赵若微吓了一跳, 也让赵锦绣愣住了。 “谁?” “谁在说话!” 他们所处之处过于偏僻,灯火也不似外头那般明亮,赵若微看不见来人, 只瞧见昏暗处一个人影朝这走来,映着远处火光, 远远走来就像鬼影一般,她被自己的想象吓到, 难免心惊肉跳。 赵锦绣却没说话,她只是定定地看着黑暗中那个身影。 慢慢的。 那个身影从黑暗中出来,露出了一张俊美无俦的面貌。 赵若微也从最开始的紧张不安变成怔忡, “安乐侯?”她喃喃喊人, 被那双漆黑幽深的眼睛一看, 也不知怎得, 心脏竟紧张地扑通扑通跳得飞快。 却不是像从前那样害羞, 而是单纯的害怕。 此时的少年郎君敛去平日玩世不恭的模样,只轻飘飘的一眼便让赵若微怕得打起摆子,她连直视都不敢, 只能低着头, 嘴唇都在打颤了。 最后还是赵锦绣替她解了围,“好了,你先走吧。” 赵若微一听这话, 立刻脚底抹油跑开了,看着她这落荒而逃的模样, 赵锦绣无奈摇头,手点在太阳穴上轻轻揉着,胆子这么小,还总喜欢招惹她, 她是没把赵若微那些话放在心上的,也只当谢池南是为她解围,便看着谢池南说了一句,“多谢你解围了,不过以后别说这样的话了,省得别人误会。” 她说着便想站起来。 身后却传来少年的声音,“我不是为了替你解围才说的。” 不知是夜色太深,还是少年愈渐沉稳,他的声音竟带着一些从未有过的低哑,他像是隐忍克制了许久,以至于如今只这单单一句话就耗尽了他所有的精力。 赵锦绣却僵了手指。 她的指腹还停留在太阳穴上,目光却不由自主地朝身后的少年看去。 谢池南今日穿着一身黑色广袖锦服,上用金线绣着流水纹,平日总高高束起的马尾也因参加宴会换成了束发,用金冠高束,比起从前意气风发的模样,今日的谢池南竟让赵锦绣无法把他再当做一个长不大的少年郎,他好像比起当初他们在雍州见面时又高了许多,甚至在不知何时竟已有了成熟男人才有的体魄和沉稳,从前俊美的侧脸也变得深邃不已。 他就站在那静静凝望她,一字不发,只用那双沉得恍如寒潭般的眼睛看着她,却强势的让她无法忽略。 周遭的空气仿佛凝滞了,心脏也跳得飞快,赵锦绣呆望着他,好一会才回过神,她忙别开目光,一边状似无恙地收回按在太阳穴上的手指,一边勉强语气如常地和他说道:“谢池南,别开玩笑了。” “我没开玩笑。” 原本站在一丈远外的男人忽然走了过来,他站在赵锦绣的面前,低头去看坐在他面前的女子,她仍躲避着不肯直视他的眼睛,他却不想再去伪装隐藏自己的心意,“我不信你一点都没察觉到。” 他说。 “如果你没感觉,那日你为何突然那么慌张,现在——”他忽然一顿,然后在赵锦绣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情况下突然握住她的手,逼着她抬头,“又为何不敢看我的眼睛?” 手被他握住。 赵锦绣吓了一跳。 怕回头有人过来瞧见传出一些不该传的,她忙道:“谢池南,你先松手!” 可面前的人虽然已经有了男人的体魄,行事却还带着少年的执拗,赵锦绣听到晚风裹来他的声音,“我不,我已经松了一次手了,以后我都不会松开了。” 抬头看,少年的眼尾不知道什么时候泛了红,却依旧固执地看着她,垂着眼睛,倒像是一条被主人遗弃的小狗,看着委屈极了。 赵锦绣一时不知道是好气还是好笑。 不是没有办法让他松开,她若是真的强势地不肯让他碰,谢池南也不会为难她,可偏偏看着这样的谢池南,她实在不舍,只好任他握着,嘴里却说道:“谢池南,我们是朋友。” “所以呢?” 男人却不管,看着她执拗道:“朋友就不能在一起了?” 不是不能在一起,是她从未想过她和谢池南有这样的可能,他们从小一起长大,谢池南长她两岁,按照谢池南的话说,她流口水尿被子的样子都被他看过,他们从小打打闹闹,都见过彼此最不堪的时候,也对彼此做过无数个恶作剧,这样的情况下,她怎么可能把谢池南当做一个可以相处成婚的男人来看待? 他是她最好的朋友,也是她最亲的亲人。 赵锦绣没有办法想象他们两个人在一起会是怎么样的,更害怕男女之情破坏了他们的友情。 “谢池南……” 她张口,喊他的名字。 少年却仿佛知道她要说什么,不等她说完便径直打断她的话,“赵锦绣,我没有要你立刻答复我,可你总得给我一个机会,你不能什么机会都不给我就直接把我打入十八层地狱。”他眼中闪烁着氤氲的光泽,声音也哑了,“这不公平。” 理智告诉赵锦绣,她应该果断拒绝的。 可看着谢池南这副神情,这张脸,她那拒绝的话却怎么都说不出来,她只能沉默地看着谢池南,最终轻轻叹了口气。 这天之后。 谢池南还是像从前那样,但凡得了什么好东西,或是猎了什么好物便往她家里送,可赵锦绣却开始刻意躲着他。时间长了,家里人都察觉到不对劲了,明初问她怎么了,生安也缠着问她为什么不见谢二哥哥,就连祖父也曾在饭桌上多看她一眼,可她却谁也没说。唯一一个知道情况的赵若微最近这些日子也变得缄默不已,像是被人警告了一番,这阵子看到她都不跟她闹了,反而有些躲着她。 这样过了几天。 赵锦绣忽然收到一封邀贴,是永昌伯府的大小姐设的菊花宴,她跟这位永昌伯府的大小姐关系不怎么样,可她家兄长娶了她外祖家的四表姐,赵锦绣许久不曾见过这位表姐了,便想着趁这个机会去看看她。 只是想到谢池南—— 原本要应下的话忽然一顿,她低着头,手指无意识地拨弄着衣服上的花样,“谢池南去吗?” 明初一愣,反应过来答道:“想来应该是去的,二公子如今是金陵的大红人,这样的宴会自然不可能少了他,不过他会不会去就不知道了。”她说完见坐在软榻上的少女沉吟不语,踌躇一番还是开了口,“主子,您和二公子是不是吵架了?” 这阵子二公子每日来家里,主子都不肯出去,有时候她看着二公子那失魂落魄却还强颜欢笑的模样都觉得心疼。 心里也奇怪。 从前这两人吵架,隔日便好了,怎么这次都过去这么久了,两人还没好。 而且她心里隐隐也觉得这回两人不像是吵架,可究竟出了什么事,主子不肯说,她也不好多问。 屋中又是一阵沉默。 赵锦绣并没有回答明初的话,她只是靠坐在软榻上,沉默许久后还是叹了口气,“替我回绝了吧,就说我有事。” “……主子。” “去吧。”赵锦绣语气淡淡,不容置喙。 明初便不好再说什么了,她轻轻应了一声,转身出去吩咐。 赵锦绣见她出去才抬起头,她望着窗外,也不知道在看什么,只是又叹了口气。 这天夜里,赵锦绣却又是一夜难眠,她翻来覆去睡不着觉,后半夜的时候还突然犯起胃疼,她已经好多年没有胃疼了,想来是这阵子因为思虑过重茶饭难思引起的,动静闹得太大,把外头守夜的明初也给弄惊醒了。 “主子?” 明初披衣秉烛进来,看到蜷缩在床上捂着肚子的赵锦绣吓得白了脸,她忙朝外头喊人,紧跟着把屋中烛火点上,便匆匆跑到了床前,“您怎么了,老毛病又犯了?” 赵锦绣难受得说不出话,只是点点头,哑着嗓音喊道:“药。” “奴婢这就去拿!” 明初说着便往一旁的百宝箱走去,等把里头的药盒拿出来,丹红也过来了,看到这番阵仗也变了脸,要请大夫,却被赵锦绣拦住,床上乌发杏眼的少女撑着一口气气若游丝般说道:“大晚上的别兴师动众了,你去拿点糕点过来,我吃完药就好。” “主子……” 丹红担心她的身体。 明初却知道她是怕小少爷和老国公担心,一边拿着热水喂人吃药,一边吩咐丹红,“按着主子说的去做,只别拿那些糕点,让咱们院子的小厨房煮点热粥快些送过来。” 丹红这才应声退下。 赵锦绣靠在床上吃完药倒是也缓过最初那阵子的难受劲了。 明初也松了口气,“这药倒是管用,也不知以前是谁买的,回头我拿着药让药铺再去做些,以备不时之需。” 赵锦绣点点头。 可翌日,明初回来,却带回一个消息。 彼时赵锦绣正在窗边作画,看到明初回来,便抬头一问,“买回来了?” 未想,明初却摇了头。 “怎么?”赵锦绣停笔奇道,“难不成里头有什么珍贵的材料?那你下回和我进宫时去一趟太医院吧。”她说完便又低下头,正想继续作画,却听明初说道,“药铺的大夫说这里面有一味药只有雍州那边才有。” 手上的毛笔一时没握住,落在桌子上,上头的墨水在纸上洇开一大片。 雍州…… “主子,我先前也问过丹红她们了,这药不是她们买的,难不成……是二公子以前来过?” 耳边传来明初的声音,赵锦绣却迟迟不语。 她只知道谢池南在她及笄那年来过,可这药明明是她十一岁那年就有的。 他到底来过多少回? 他到底做过多少她不知道的事? 赵锦绣不知道,她只是忽然很想见他。 撑在桌子上的手松了又紧,紧了又松,最后赵锦绣还是抬头问明初,“永昌伯府的宴会在哪里举办?” 她问得太急,明初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等想明白了,立刻喜笑颜开,“在东郊!”说完又小心翼翼问了句,“您要去吗?” 赵锦绣沉默半晌,最终还是看着纸上那洇开的一团墨水,叹道:“备车吧。” 第107章 “因为我想你了,我想…… 东郊。 望山别院。 这原本是前朝一位公主的别院, 大汉先祖皇帝登基之后,这处地方便充了公,早些年国库空虚, 经由内阁和户部商议把一些皇家的别院公售出来,这处别院几经周转落在了永昌伯府头上。 别院背水环山, 环境十分清幽,四时景致还都十分不同。 春来赏桃花, 夏日可伐舟,秋日便赏菊吃蟹,冬日还能看雪看梅花……赵锦绣从前也来过几趟, 自是熟门熟路。 她来得算晚了。 旁人都是早半个时辰就到了。 门前引客的仆役看到她过来还明显愣了一下, 早先就得到消息, 这位平阳郡主今日来不了, 未想到如今竟然又看见她, 仆役心里满是疑问,面上却不敢表露,客客气气朝人迎过去, 问完安后笑着与人说道:“郡主来得正好, 宴席刚开始不久,这会诸位公子小姐正在马场,小的引您过去。” “有劳。” 赵锦绣神态矜贵一颌首, 领着明初由仆役引着往前走去。 在她过去的这段路上,马场也有人正在提起她, “朱四小姐,你不是说请了平阳郡主吗?怎么不见她来?”是个锦衣公子在问永昌伯府的大小姐。 朱思思原本正在和身边几个贵女聊天说话,忽然听到这么一句,脸色微变, 一抬头便发现场上大部分人的目光都在看向她,活像是她拿了赵锦绣的名义把他们哄骗来的不成。 她心里自然不爽,却也清楚,若不是因为她邀请了谢池南和赵锦绣这两人,只怕今日也不会有这么多人来。 若是这两人都来了也就罢了,偏偏那赵锦绣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自打太子成婚后便闭门不出,昨日让人传了话来说是有事,她一个既不管家也未定亲的人能有什么事? 心里恨不得把赵锦绣好好骂上一顿,面上却不好露出什么端倪,只能温声与人说道:“我也是昨日得到的消息,平阳郡主近来有事要忙,这次便不能赴约了。” 贵女们对这个回答不置可否,甚至心里还庆幸赵锦绣不来,若她来了,哪还有她们什么事?可那些锦衣公子不少都是奔着赵锦绣来的,此时一听这话自然一片哗然。 场上嘈杂不已。 只有一个穿着紫色圆袍锦服头戴平式幞头帽斜席地坐卧的男人沉默不语,可显然,他的脸色也不算好看,那双从前闪烁着璀璨光泽的桃花眼此时沉得仿佛寒潭,在家躲着他,现在为了不见他连宴会都不参加了,他是洪水猛兽吗? 谢池南心里既觉得难过也气闷。 可若是再给他一次机会,他那日还是会照说不误,他没办法再当她的朋友,眼睁睁看着她跟别人成亲生子,他就是喜欢她!他手里握着一盅酒,只是此时五指用力,指尖都泛了白,倘若这盏不是用金子打造而成,只怕这会都要被他捏碎了。 忽然,他站了起来。 让她思考的时间已经够久了,她既然不来见他,他就亲自去找她!他原本就是为赵锦绣而来,如今她既然不在,自然也就没有必要再待下去了。 朱思思看到他的动静,一愣,“安乐侯这是……?” 谢池南没说话。 倒是坐在他身边的一个锦衣贵公子看他一眼后似笑非笑握着酒盅道:“看来安乐侯也是不想再待下去了呢。” 众人耳听这道声音皆朝谢池南看去。 这里不乏有小时候和谢池南玩的要好的人,只是经年过去,儿时情意早就消散,便是有还在的,可如今谢池南在金陵身份特殊,他们又怎么可能像从前那样与他来往?这也就使得如今这金陵城的贵人们都捧着这位新晋的安乐侯,却又不可能真正与他交心。 甚至有不少从前嫉妒羡慕他的人如今在私下看他的笑话。 谢池南看着这一众神色各异的脸却懒得说什么,他连看一眼都懒得,径直抬脚往外走去。 他这个举动却让永昌伯府的一行人有些下不来台,其中一个二十有余的青年男人便看着谢池南皱眉道:“侯爷这样说走就走,不太好吧?” 场上男子或是看笑话,或是帮着那青年说谢池南。 倒有贵女想帮谢池南说话的,只是念及家中交待也就不敢多言。 谢池南这些日子本就心情不好,此时听到这些冷嘲热讽,原本想迈出去的步子停下,他朝身旁睨了一眼,却是比从前在金陵还要桀骜不驯,“你是什么东西,本侯爷想走就走,怎么,你还想拦着本侯爷不成?”眼见那青年以及其余一众人脸色难看,他嗤笑一声,正想再嘲几句,余光却瞥见不远处走来的一行人。 目光在看到走在最前面的女子时僵住了。 偏旁人还未察觉,本就不爽谢池南的这会纷纷看着他斥道:“安乐侯的架子未免大了些。” “历来封侯皆是对社稷有功之臣,安乐侯却只是打了几场小仗就得了如此高的爵位,难不成安乐侯不知道自己这个位置是怎么来的?陛下看重你给你脸面,可安乐侯也不该如此居功自傲!若让都察院的那些御史大人瞧见,只怕不仅要参安乐侯,还要……” 话还没说完,身后就传来一道呵斥,“放肆!” 众人心下一惊,循声看去,便见先前被他们心心念念的平阳郡主就站在不远处,她今日也是一身紫衣,此时满面寒霜看着他们,立于阳光之下,远远看去竟有九天神女之感。 被她的气势吓到,也因为她的身份,场上众人都站了起来,向她行礼,“平阳郡主。” 赵锦绣却没理会他们,而是先看了一眼依旧站在原处看着她的谢池南一眼,见他神色无碍但到底形影孤只有些可怜,她心里虽然还不清楚该怎么面对他,但还是立刻朝人走了过去,待走到谢池南身边时,才冲刚才说话的那个青年说道:“陛下的恩典,何时轮到你来评判了?” 青年被她说得脸色煞白。 嘴唇嗫嚅几番,还是什么都说不出。 其余人也知道先前说那番话是僭越了,不管谢池南这个侯爷怎么来的,但如今的大汉还需要谢家,谢池南依旧是金陵的座上宾,场上忽然一片静默,最后也不知道是谁递了口风出去,在另一边宴请妇人的郁氏,也就是赵锦绣那位外祖家的四表姐过来了。 “这是怎么了?” 郁氏是个八面玲珑的人物,早听说这里发生了什么却故作不知,只跟谢池南打了声招呼喊了声侯爷便握住赵锦绣的手嗔怪道:“你这丫头许久不来看我了。” 赵锦绣看着她也不好再说什么,低低喊了人一声,“表姐。” 又被她轻轻捏了手,看到她眼中的恳求,红唇一抿也没让人为难,同众人说道:“都起来吧。” 郁氏在朱家的日子并不好过,她嫁进朱家多年却只生下一个女儿,丈夫后院人多,上面婆婆也对她总有怨言,可此时她却明显感觉到丈夫朝她递来的眼神满怀感激,她心中不由再次感激起自己这位小表妹,嗓音也不自觉变得更加柔和,“我那宴席刚上,你不是最喜欢吃蟹黄膏吗,走着,与表姐一起过去吃。” 她说着就要拉着赵锦绣离开。 可赵锦绣看到身边那双可怜巴巴的目光,脚步便怎么都迈不过去,沉默一瞬后,她最终还是垂眸和郁氏说道:“表姐先过去,我和安乐侯有些话要说。” 郁氏目光在两人身上一转,待瞧见安乐侯那一眨不眨的眼神,神情便是一紧。 但也知道她家小表妹的脾气,心里虽然担忧,却也不好在这个时候多说,只能笑道:“那你们先聊,我去那边等你。”她说着又和其余客人笑着招呼一声,这才离开。 她走后。 赵锦绣也没有立刻离开,而是看着场上众人说了句,“我今日来迟了,闹得大家有些不愉快,先自罚三杯。” 明初立刻捧着酒壶过来。 赵锦绣捧起酒盏正要喝,却被谢池南握住袖子。 “我来。” 少年眉眼含着担忧,声音又低又哑,语气却不容置喙。 可这次赵锦绣却没有听他的,她看了他一眼便径直举杯,连喝三盏后把酒杯一转,滴酒未落,跟着说,“我和安乐侯还有话说,诸位且先玩着。” 众人虽然因为她先前的呵斥面色有些不大好看,但也清楚先前的确是他们失言了,何况她已赔了罪,众人自然未再多说什么,其中那位朱家少爷更是拱手道:“郡主自便。” 赵锦绣朝人一颌首,把手中酒盅放回到托盘上便径直往前走去。 谢池南想也没想,径直跟上。 两人走了很久,直到远离人群,连个丫鬟小厮都瞧不见也不曾停下,跟在后头的谢池南眼睁睁看着少女的身影,先前还恼得都脑补自己见到赵锦绣后一定要好好质问她,问问她为什么不见他躲着他,可现在真的见到了却只敢亦步亦趋跟着,连靠近都不敢,生怕真的惹恼了她。 最后还是赵锦绣先停下步子。 谢池南就跟在她身后,一时没注意,和她撞上,把才站稳的少女撞得往前趔趄一下,好在他很快就反应过来,连忙伸手扶住她的胳膊,紧张道:“你没事吧?” 赵锦绣被撞得头有点晕,但并无大碍便摇了摇头,“没事。” 她依靠着谢池南的搀扶站稳后却仍不见他松手,不由皱眉,“还不松手?” “……哦。” 谢池南不大高兴,但在她的目光下还是松开了手。 赵锦绣看他不高兴的样子,轻轻抿了下唇,按捺住犹豫的心思不去理会他委屈巴巴的目光,自顾自问道:“你刚刚怎么和他们吵起来了?” 谢池南睁眼说瞎话,“又不是我和他们吵的,明明是他们仗着人多欺负我。”他说到这又露出一副可怜模样,明明是勾人的桃花眼却愣是被他弄出几分可怜的狗狗眼,“若是你不来的话,他们肯定还得欺负我。” 他说得情真意切,可怜极了,赵锦绣却一个字都不相信,看着他冷声,“你再装?” 谢池南神色一僵,在她洞若观火的目光下到底是没能继续装下去,他别过头轻哼一声。 那群喽啰哪来的胆子欺负他?他那会任他们说,一来是看到她出现愣住了,二来也是想让她心疼他。没想到还是被人揭穿了,既然如此,谢池南也就不装了,看着她的眼睛,忽然又低又哑说了一句,“你真想知道?” 听到这低磁勾人的声音,赵锦绣心下便暗觉不好,她正想说不用了,可少年仿佛知道她要说什么一般,忽然开口,“我看到你愣住了,我想你了,我想让你心疼我,所以任那些混账犊子爬到我的头上来。” 眼见赵锦绣的脸色一会青一会白,他却无赖极了,甚至在她看向他的时候,无辜道:“是你要我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