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那妾室(女尊)》作者:一角缎子 文案: 一朝穿越到女尊世界,林葳蕤睁眼时,床前站着端了汤药伺候的父上大人,因为她受了伤。 门外跪着认罪的小厮,因为护主不力。 后院柴房里还关着一位俊美少年,因为他出手伤了人。 而“她”之所以受伤,便是因为在大街上强抢了这位未及弱冠的美少年回家,并且急冲冲想要将人纳妾,于是被少年反抗,一簪子戳中心脏,叫自己穿了过来。 守法公民林葳蕤两眼一抹黑,无可奈何,含泪扛起原身留下的烂摊子,好好读书,考取功名,出入朝堂,孝敬父母。 甚至安置好被强抢回来的美娇郎,为了替原身善后,不得已将他纳入房中,虽无夫妻之实,却也以礼相待。 只等着有朝一日将他培养成才,离了自己也能风风光光活下去。 却不知她那人前“温婉贤淑”的妾室,人后却谋织出一张滔天巨网…… #天有多高,男主心就有多黑# #我家那妾室柔弱不能自理,不许你们抹黑他!# #我亲手养大的小白菜,竟是一株食人花?# 入坑指南: 1、女主真克己守礼傻白甜,傻到以为天下第一心黑男主全世界最可怜; 2、男主假白莲真黑莲,坑人从不心慈手软,神挡杀神,佛挡杀佛,杀完还哭唧唧地要女主给他擦手手; 3、守护全世界最好感情最真诚(并没有)的青梅竹马~~~~ 4、全文女尊背景,女生子,女生子,非男生子。 一句话简介:柔弱不能自理~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情有独钟 穿越时空 甜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林葳蕤 ┃ 配角: ┃ 其它: 第1章 穿越 “连自己做的那些龌龊事,也都不…… “跪跪跪,成日里除了下跪你说说自己还有什么本事?”低柔的嗓音不失凌厉,怒气难掩,恨铁不成钢道,“连主子都护不住的蠢东西!” “妈...”林葳蕤迷迷糊糊有些头晕,张了张嘴,“看电视能不能把声音关小点?” 她躺在床上都能听见这么大的动静,闹闹哄哄的,听起来,估计又是马桶台新出的什么古装剧。 然而自家母后大人似乎无动于衷,林葳蕤不知为何就是睁不开眼,声音再提高了些:“妈?!” 旋即有慌乱的脚步声在跟前停下,刚才还中气十足的男声瞬间柔软无比:“蕤儿,你醒了吗?听不听得到爹说话?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一串连珠炮般的发问叫林葳蕤犹在梦中,她置若罔闻,额头出了层薄汗:“妈…妈妈……” 不对,到底是谁在说话,她突然想起,自己不是路见不平挺身而出,被抢劫的人捅了一刀吗?又怎么会在家里? “你说你现在还念叨马作甚,你要是不骑马,也不至于被那半道出来的小妖精惑了心,要把人家抢回来做填房...”面前有人有人抓住她胡乱舞动的手,泣不成声,似嗔似骂,“你说说你...” 低低的嗓音,如泣如诉,好像是在...责备自己? 林葳蕤脑子乱成一团乱麻,太阳穴突突地疼,她用尽全力,想要伸手揉一揉。 然而一睁眼,她便被眼前所见惊到说不出话来。 头顶架子床上竹青色的床帐,满是古韵,守在床边的男子,长发披肩,一身霜色衣衫,双眼通红,正泪眼涟涟恨铁不成钢地看着自己。 饶是经历过被抢劫的人拿刀子捅的大场面,林葳蕤依旧愣住了,唇瓣微张,久久发不出声音。 然而见她呆滞不说话,抓住他手的男人更着急了,急匆匆对身边侍从大声吼道:“愣着干嘛?还不快去叫大夫!” 凶过之后,男人又扭头看向林葳蕤,刚才还盛气凌人的面容上强行挤出一个笑:“女儿呀,怎么不说话,是不是病傻了,认不得爹了?” 面前的男子面容白净,眉眼间俱是难掩的贵气,的确是...不认识。 林葳蕤略带疑惑:“爹?” “诶诶。”男子喜极而泣,连连点头,伸出纤长白嫩的手指抚了抚林葳蕤额边凌乱的碎发,嗓音柔软,“好孩子,且等一等,大夫马上就来。” 林葳蕤彻底懵圈了,原本想张口说话,胸口牵扯出的刺痛感叫她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 温声秀气的男人被她的动静吓得立马扑上来,掌心温柔地抚着林葳蕤的脸庞:“乖乖,先别说话,等大夫来了再说。” 虽然自己并不认识这人,但他眼底的关切做不得假,加上林葳蕤着实提不起劲,她干脆就这样躺着,用余光不住地打量周围的一切。 素色的床帐,漆红的木头床,摆在床头的花瓶,以及面前身着古装眼眶泛红的男人。 林葳蕤脑海里灵光一闪,突然想起了什么。 对啊,自己不是被人捅了肚子吗,又怎么会躺在这里。 这般想着,她挪动手臂,在记忆中被捅的位置摸了一模。 完好无损,但是... 她的手和肚子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柔嫩纤瘦了? 林葳蕤举起右手,在半空中晃了晃。 白白嫩嫩的指头,手指纤细修长,如玉般无瑕的肌肤骨节处连常年执笔磨出来的茧都没有,一看就不像是个二十多岁的成人会有的手。 眼前的事实犹如一个晴天霹雳,将林葳蕤劈得外焦里嫩。 她居然,穿越到了一个小姑娘身上? 见她突然失神,男人不无心疼道:“蕤儿先别多想,好好休息再说,等你养好身体,娘就把柴房里关着的那个小贱人提出来给你好好出气!” 说到最后一句,他不复对林葳蕤的温柔端庄,而是突然咬牙切齿,眼底写满狠辣。 小...小贱人? 林葳蕤眉头颤了颤,感觉到男子说话时的神态和语气似乎都怪怪的,可究竟怪在哪里,她又说不上来。 然而来不及细想,大夫已经提着药箱匆匆赶来。 来人一身素衣白纱,提着药箱,竟是个上了年纪的老婆婆。 这...林葳蕤在被她捏着下巴望闻问切的时候,心底生出一缕疑惑。 古代女人也可以当大夫么? 又听见自己的便宜爹见怪不怪,客客气气道:“大夫,不知小女的病情...” “没有大碍。”大夫收回诊脉的手,旁边侍候的医童便伶俐地递上纸笔。 她拿起笔,眼也不眨地写下药方:“只要林相公照着这药每日煎服,一日三次,不出半月,令爱便可痊愈。” 被称作林相公的人正是自己刚才哭哭啼啼的爹,闻言,他大喜过望,接过药方,唤过身边伺候的小厮:“莲柳,替我好好送送大夫。” “是。”不知从何处又突然冒出来个少年,低眉顺眼,面容清秀,规规矩矩送老大夫出门。 林葳蕤侧过头目送几个陌生人离开,恍惚中又看见门外庭院里,还跪了个人。 顺着她的目光,林相公又气不打一处来:“爹知道你心疼羽儿这丫鬟,谁叫她没有伺候好主子,让你被贱人伤到,就该好好跪着思过。” 他说话时的声音比之前大了许多,像是刻意要让人听到一般。 果不其然,跪在门外的羽儿更加挺直了腰背。 林葳蕤初来乍到,对周围的一切都不太熟悉,她不敢多说话,生怕暴露了自己是个冒牌货的事实。 可看外面院子里呼扯着风还在落雪,到底是不忍心,轻轻扯了扯这个“爹”的衣袖,眼底满是哀求:“还是让她进来吧。” 殊不知原本简简单单的一句话,配上她湿漉漉的眼神,杀伤力极大。 林浔枚哪里抵挡得住,顿时软下心肠来:“好好好,只要小祖宗你平安无事,爹什么都依你。” 说罢,便起身对跪在门外的羽儿劈头盖脸一顿骂,然后叫她进来伺候林葳蕤。 回到屋子里,羽儿又在林葳蕤床前重重磕了个响头:“谢大小姐不罚之恩。” 这还叫不罚呢,林葳蕤看向羽儿已经被化开的雪水湿透的衣袄,有些哭笑不得:“先去换身衣裳吧,免得生病了。” 羽儿愕然抬头,看向床上不过十四五岁的少女。 平心而论,她对自己的这个成天胡作非为的小主子,是没有多大好感的。 只是没想到,林葳蕤大病一场,居然不像是个尚未及笄的孩子,反而连说话做事看起来都沉稳了许多。 然而身为奴才,这些事情由不得她多想,羽儿垂眸:“是,谢大小姐体谅。” 说罢,又重重磕了个头。 林葳蕤这下确信,自己是穿越到古代了,这动不动就磕头的架势,着实让人胆颤心惊。 自林葳蕤醒后,自称是她爹的男子便守在床前,寸步不离。 对于他的嘘寒问暖,灌汤喂药,林葳蕤实在是盛情难却,只得寻机岔开话题:“对了,怎么没见着娘?” 说起这个,男人原本柔和的面容又扭曲起来,将手中的药碗重重往旁边一放:“要你那个死人娘做什么,咱爷俩儿安安稳稳过好自己的日子便是了。” 看来是家庭不太和睦,林葳蕤眼观鼻口关心,决定不再多问。 正当此时,睡寝的房门却突然被打开,夕阳丝丝缕缕的金光洒下来,那人背光而立,清简的轮廓都被余晖镀上一层光晕。 林霂刚一下朝,身上的朱红官袍都还没来得及换,就看林葳蕤这向来为非作歹的小孽畜凉透了没有。 谁知还没推开门,便听见自家夫君正背着她碎碎念呢。 唇角漾起浅笑,她看也不多看林葳蕤一眼,只目光柔和地落到林浔枚身上:“为妻不过是朝事耽搁了片刻,不想夫君便念叨得如此之紧。” 林葳蕤看着男人白皙的面颊由粉转红,眼底生波,明白了。 原来不是闹矛盾,是她不懂夫妻情.趣罢了。 更让她诧异的是林霂身上修身而显眼的朱砂色官服和她手上的乌纱官帽。 难道女子也可以上朝的吗?自己究竟穿到了何等古怪的朝代? 还不等林葳蕤想明白,林霂已大踏步走进来,满头乌发用一只青玉簪挽起,手上还捧着顶乌纱帽,上前便要去揽住林浔枚的肩。 谁知被他一把重重打开:“上朝上朝,你林家就这一根独苗,蕤儿若是出了什么事,你那顶乌纱帽后继无人,成天上朝又有什么用?” 大不了再生个呗,林霂心道。 然而见自己的小相公脸上已经是怒气冲冲,她自然不可能是将真心话说出来,终于舍得装模作样地瞥了林葳蕤一眼:“身上的伤好了?” “嗯?”林葳蕤正陷入对眼前两人相处模式的震惊中,冷不丁被提及,她讷讷点了点头,“嗯。” “怎么回事?”虽与她相处不多,林霂一眼就看出不对劲,眉头微皱,大手捏住林葳蕤的脸,“傻了?” 被她捏成嘟嘟嘴,林葳蕤终于含糊不清地,说出那句自己酝酿了许久的台词:“女儿大病一场,许多事情都记不得了,还请爹娘见谅。” 霎时间,林浔枚瞪大了双眼,一把抱住她,哭得更伤心了:“女呀,我苦命的女儿...” 林霂倒是没什么大的反应,似笑非笑道:“连自己做的那些龌龊事,也都不记得了?” 林葳蕤在林浔枚怀中活动了下自己的身子骨,有些难以置信,怀疑林霂是诓自己的。 她这小胳膊小腿,能做出什么事来? 谁知林浔枚的反应比她还要激动得多,转身对林霂怒目而视:“哪有你这样是非不明的娘,分明是那小贱人不要脸,年纪轻轻,仗着自己有一张好皮相,就来勾引我们家蕤儿。” 大病初愈的林葳蕤,勉强听懂了话里的意思。 合着原主小小年纪,就色.欲熏心,干出什么不得了的事? 第2章 谢韵之 合着人家是皇亲国戚,显然比自…… 莫名其妙成了这种混账的背锅侠,林葳蕤觉得自己很冤枉。 想她林葳蕤从小到大,都是正儿八经的乖乖女,在校认真上学,毕业了认真工作,连恋爱都没有谈过。 跟这小小年纪就干出荒唐事的原身相比,可真是旱的旱死,涝的涝死。 眼下一口锅落下来,不得不背,林葳蕤抿着唇,眼中透露出几分迷茫:“女儿……的确记不清了。” 少女有一双乌黑的瞳孔,浑然一副病弱之态,让人不由得信服。 林霑轻嗤一声,敛起自身威压,撇了下嘴角没有多说什么。 倒是林浔枚先心疼起来,将小人儿揽到怀里瞪向她:“蕤儿都伤成这般模样,你个当娘的就只会兴师问罪是不是?好呀,既然你如此嫌弃我们爷俩儿,我这就带着蕤儿回叶家,不碍着你的眼便是。” 说着,便真支使下人要收拾包裹:“莲柳,你先叫管家把马车……” 可真是神仙打架,林葳蕤这个夹在中间的病秧子遭殃,好在林霑任下人出门,却伸手按住正要起身的林浔枚:“好了,蕤儿还病着呢,经不起折腾,你若真是想回夫家,过两日休沐,我叫管事备上薄礼,陪你一起回叶府看望公婆。” 说着,又唤守在门外的小厮去拦住莲柳,叫他不必多事。 林浔枚横眉冷眼,却终究还是没有闹腾起来。 看下人们这幅见怪不怪的样子,被晾在一旁的林葳蕤算是明白了,人家小俩口这是明争暗秀呢。 只是……为何二人在这场争执中的地位为何如此颠倒? 林葳蕤百思不得其解,奈何光是清醒这半会儿,她头脑就一阵阵地发晕,没有力气多想。 林浔枚见状,忙将软枕枕到她头底下,又把被角掖好,温声安慰:“乖女儿你才醒,还是别说话,再睡睡,要是哪里不舒服就给爹说说,对了,你饿不饿?” “我不饿。”林葳蕤摇头,嗓音软绵绵的,看着愈发让人想要疼惜,叫林浔枚心都软成一片。 与他相比,林霑倒要淡漠许多,双手负于身后,连柔和的目光都只是落在自家夫君身上,未曾施舍给躺在床上的病人半分。 好似要不是林浔枚在这儿,她才懒得多看这犯浑的女儿一眼。 “我饿了。”非但如此,林霑还要让她的夫君将注意力从便宜女儿那儿转移到自己身上来。 “饿了就自己去厢房用膳。”背对着她,林浔枚没好气道。 林葳蕤忍不住勾唇,估摸着现在正是用膳的时间:“爹您还是先去吃饭吧,我没事。” 林霑挑了下眉头,有些诧异。 往日林葳蕤若是遭了训斥责罚,或受了什么委屈,哪次不是哭唧唧地去找林浔枚将人霸占住,难得这回她倒懂事起来了? “你呀!”林浔枚这几日为了照顾病床上的林葳蕤,倒真是没有好好吃过饭,不觉有些饥肠辘辘,伸出手点了点小丫头的额间,“爹去吃饭了,你要是不舒服,即刻就让下人来找我,知道吗?” 说罢,才起身迈步出门,林霑伸手就要去扶自己的夫君,却被他无情甩开。 唇角勾起一抹笑,她无奈地摇摇头,忙提步追上去。 林葳蕤隐约还能听见出门后她温声细语:“既然她已经醒了,夫君这几日该是回房睡了罢……” …… 古代女子都如此开放的么?林葳蕤怀疑自己的历史课是不是白上了。 接下来养伤的日子,她旁敲侧击,终于从伺候自己的丫鬟羽儿口中探出不少东西。 她穿来的这个朝代,名为自己从未听说过的大洛,更离奇的是,本国世世代代以女为尊,甚至就连国君也是女子。 也就难怪原身爹娘的相处模式,看在林葳蕤眼中,是如此别扭了。 原来是男主内女主外,且只有女子才能参加科考入朝为官,而男人只能在家中相妻教女。 林葳蕤在床上躺了好几日,终于恢复得差不多了,偏偏林浔枚不放心,每日都要守在床前伺候,任凭林葳蕤嘴皮子说破,也自岿然不动。 直到半月后,他出门到京城外的无极寺还愿,林葳蕤才终于有机会爬起床,带着丫鬟羽儿出门,一览这异世界的风景。 “小姐…”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羽儿心惊胆战,低声絮叨着,“郎君说了,您大病初愈,不便出门…” 她口中的郎君,自然就是林葳蕤的亲爹是也。 养病这些日子,林葳蕤没少听在他自己耳边念叨,好不容易能松一口气,哪里舍得老老实实呆在府上,伸起一根手指指向头顶灼灼耀眼的太阳:“羽儿,小姐我正长个子呢,不多晒晒太阳,怎么长得高?” 羽儿不懂晒太阳跟长个子有什么关系,可毕竟是主子发话,她只好老实闭嘴,心头微叹一口气。 只怕到时候受磋磨的,又是她们这些下人了。 林葳蕤伸出的纤细白指不经意划过青空,正对北面不远处皇宫的位置。 皇城巍峨,朱红的宫墙在一碧如洗的蓝天之下分外辉煌耀眼,不容得人有半分轻视,谋略之主,众星环拱,好一派威严气势。 而在这墙根底下,放缓步子走走看看,平民百姓讨生活过日子的京都之中,却又是另一番气派。 临街卖馄饨煎饼等吃食的铺子摊主吆喝着,楼阁之上,酒肆人家支起菱花隔木窗,偶有轻歌曼舞之声传出,热闹非凡。 街道上甚至还有胡人的商队,驼铃叮铃啷当响。 唯一违和的便是,这些行抛头露面之事的,都是女子罢了。 街边久经霜冻,光秃秃了一个冬的柳枝,也开始抽条发芽,露出嫩绿的叶蕾。 春天到了,又是万物复苏的季节…… 这不,林葳蕤刚拐过正街,迎面撞上几位花枝招展的少女,看清来人的模样,对方便横眉冷眼,双手叉腰摆起架势,如同抢占地盘的狗崽子一般龇牙咧嘴:“好啊,上次抢了本小姐的人,姓林的你还有胆子出来?!” 林葳蕤脚步一滞,对上领头的少女恣意放纵的神色,面露恍惚。 知晓她病了一场,许多事都记不清,羽儿在她身旁,小声提醒:“姑娘,这是谢家的大小姐。” “谢家?”林葳蕤扭过头,也小声道,“那林府和谢家相比,谁更势大?” 林谢两门皆是多年世家传承,要真比较,倒真是不分上下。 只是近年来…羽儿意有所指道:“谢小姐家的堂兄去年刚入宫,不久便被封为皇贵夫,手执凰印,掌管六宫。” 哦,林葳蕤明白了。 合着人家是国亲外戚,显然比自己这个三代单传的独苗子厉害点。 见两人嘀嘀咕咕,对面的谢韵之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林葳蕤你有种倒是说句话,同下人凑到一处窃窃私语,跟个男男腔似的,算什么本事?你要是识相,现在就把那日从姑奶奶手上抢走的小美人儿还回来,你娘我倒还可以饶你狗命一条。” 粗鄙之语,不堪入耳。 林葳蕤撇了下嘴角,几番衡量,理了理衣袖,不打算回答她,扯住羽儿的衣袖转身就要走。 自己惹不起,难道还躲不过么? “小姐…”羽儿未能反应过来,一时间竟有些动作迟缓。 谢韵之也是一愣,没想到往日一见面就跟自己狗咬狗的林葳蕤这次倒没了那嚣张气焰,见她提步就要离开,像是一拳砸到棉花上,使不出力气。 随行的几个小喽啰也是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众目睽睽之下,谢韵之如何咽的下这口气,她想也不想,一把扯下腰间作坠饰用的玉佩,狠狠朝林葳蕤的方向砸去:“这般缩头乌龟模样,你还是不是女人?” 质地坚硬的玉佩不偏不倚,正好砸中林葳蕤的后脑勺,发出一声闷响。 “咝……”可真她爹的疼啊,林葳蕤倒吸一口凉气。 她原不打算与这些小屁孩儿计较,可这姓谢的几番挑衅,自己若再不给她点颜色看看,岂不是真的乌龟王八蛋不成? 思及至此,林葳蕤捂着后脑勺被砸中的地方回转过身:“口口声声要当别人的娘,你有奶吗你?” 她这话一语中的,戳到了谢韵之的痛处。 大洛的女子虽无拘无束,燕环肥瘦百花齐放,但毕竟是豆蔻年华的少女,哪有不爱美的道理。偏生谢韵之前后一般空空如也,甚至时常被些没眼力见的登徒女当做小公子戏弄。 因而林葳蕤这轻飘飘的一句话,无疑是点燃了炸.药桶,叫她如何咽的下这口气! 谢韵之懒得支使手下的虾兵蟹将,自己撸起袖子就要上前:“林葳蕤,你成心的是不是?” 什么叫成心,林葳蕤愈发鄙夷这经不起激的黄毛丫头,这就忍不住了?她可还没开始呢。 林葳蕤放亮嗓子:“俗话说越缺什么就越是想炫耀什么,谢大小姐下次给人当娘前,也得看看自己有没有那个资本,饿着孩子可不好。” 说着,她还意有所指地挺直了腰肢。 原身虽年纪不大,但身姿已是出落得玲珑窈窕,一身淡绿色束腰齐胸襦裙,更衬得她纤腰酥.胸,羡煞旁人。 谢韵之怒了,且怒不可遏,她人已经走到林葳蕤跟前,个子虽不高,重重挥出的拳头却带着一阵风,毫不留情面。 林葳蕤后退小半步,侧脸堪堪躲过她的拳。还来不及松一口气,谢韵之的另一只拳头又挥了过来。 这下林葳蕤躲闪不及,被一拳砸中,两人齐齐滚倒在地上。 林葳蕤着实没有料到,这大洛的女子,竟当真如此生猛。 再加上原主这副身子太弱,被结结实实地压着,根本爬不起来。 谢韵之将人压在身下,锦衣华服的小丫头倒也气势凌人:“叫你抢姑奶奶的小美人儿!叫你跟我抢…” 她这一念叨,林葳蕤才想起这件几乎快要被自己遗忘的事。 那个被“她”抢回来的小美人儿,眼下可还关在柴房里呢! 也不知道他怎么样了,若当真没人搭理的话,岂不是活生生给饿死? 第3章 救出 在这男子贱如草芥的朝代 并非林葳蕤忘性大,而是怕她再犯浑,林浔枚有意未曾提及,也勒令府中的下人在她面前不得再提起那抢回来的少年。 加上来到陌生世界的新奇感,倒真叫林葳蕤将这事忘得差不多。 本来就不是自己犯下的错,她从来也不会挂在心上。 可现在经这谢家娘子一提起,林葳蕤当即浑身直冒冷汗。 在古代,一条人命有多贱,林葳蕤还是知道的。 若是那被抢回来的小少年无人搭理,岂不是连命都丢了? 她这一走神,占据压倒性地位的谢韵之又结结实实落下一拳。 “小姐!”林葳蕤被砸得眼冒金星,听见耳边羽儿的惊呼。 谢韵之一拳不过瘾,又是重重一拳,揍得林葳蕤头上的玉簪都跟着落地碎开。 “男男腔。”谢韵之不屑地轻嗤一声,“就这点本事,还敢跟姑奶奶抢人?” 看呆了围在两人周围的那些小跟班儿,往日两人针锋相对,也不过是口头上你来我往,哪像眼下这般真刀实战。 最后还是羽儿反应最快,一把将谢韵之从林葳蕤身上推开,将她扶起来:“小姐你没事吧?” 正当这时,城中巡逻的守卫听见动静大声呵斥:“何人在此扰市?” 林葳蕤恍惚中抬头看去,只见一列束腰黑袍的巡卫朝这边走过来。 她们皆是女子,腰间别剑,凝眉肃穆,只是身形比寻常人挺拔些,更显英姿飒爽之风。 领头的巡卫原本以为只是普通孩子间的发生了争执,打算训诫几句就了事。 没想到走近看见的竟是谢家大小姐和林葳蕤,若不是公务在身,她恨不得当即转身就溜。 这些贵胄女郎,各个家底深厚,哪是她们这些人能够招惹的。 若真要分个孰是孰非,到头来,不好过的还是她们这些当差的人。 可眼下人都走到了跟前,领头守卫只得硬着头皮上前:“此处车马急乱,几位小姐玩耍当心些,免得被冲撞了。” “什么玩耍?!”羽儿护主心切,“难道大人没看见我们小姐都被打成这样了吗?” “算了。”林葳蕤冷冷道,理了理自己凌乱的发丝,狠狠剜了谢韵之一眼。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女子报仇,从早到晚。 她迟早要这谢韵之好看! 但现在还有更要紧的事,林葳蕤任丫鬟扶着自己的手:“我们回府!” 羽儿万万没想到,林葳蕤这次竟然这么好说话。 她家这大小姐,自从一场大病后,的确是斯文了不少,看着虽别扭,作为下人,羽儿却乐得过这样轻松的日子,巴不得林葳蕤永远都保持这幅文弱秀气的姿态。 可连被人揍了连半点回应都没有,未免也过于软弱了些…… 林葳蕤哪知她心头所想,只加快脚步,匆匆往回走。 二人出门时并未乘坐车马,因此等回到府上时,林葳蕤脸上被谢韵之揍过的地方,都开始慢慢肿起来。 “小姐您先回房歇息,奴婢这就去叫大夫。”羽儿不无焦急道,说着就要转身。 “没事!”林葳蕤捂着脸,直冲冲就要往庭内走。 走到一半她又顿住脚步,似是意识到自己并不知方向,回过头来:“对了,上回我抢……带回来的那个少年,被关在哪里?” 糟了,羽儿心头暗叹一声。 到底还是叫小姐想起了这号人,只怕以她那见着美人就走不动道的性子,恐怕又要生起波澜。 犹豫片刻,在林葳蕤目不转睛的注视下,羽儿只得硬着头皮开口:“那位郎君,被关在柴房里。” 林葳蕤急得倒吸一口凉气。 若是没人管,别的暂且不提,那他十有八.九都得饿死。 她来不及多说,随手从院子里唤来几个下人:“你们随我去柴房。” 又对羽儿吩咐:“你去叫大夫。” 末了还不忘补充一句:“让大夫把该带的药都带上。” 林浔枚不在府上,林娘子又上朝去了,整个府中的人自然对林葳蕤唯命是从,跟着火急火燎的她便到了后院柴房。 等林葳蕤到了柴房门前,才发现连门都是锁上的。 她用力拍了拍:“里面有人吗?” 没人回应。 林葳蕤也顾不得找钥匙了,指挥几个小厮:“你们找根木头来,把门撞开。” 幸好柴房外堆积了不少木材,几个小厮找了根最粗的,齐力将门撞开。 “砰咚”一声巨响,房门被撞开的瞬间,密闭的空间内,令人几欲窒息的闷热暑气扑面而来。 林葳蕤顾不得其他,捂住口鼻进了屋子,找到了蜷缩在角落稻草上的少年。 一身灰褐色的破布衣裳,乌发耷拉在他脸上,叫人看不清面容。 只是那比寻常人纤弱得多的身子骨,倚在旮沓里,像一只奄奄一息的瘦小野猫。 叫人忍不住想要怜惜,却又害怕被这猫儿锋利的爪子挠伤。 林葳蕤想起他对原身的排斥,顿下脚步,支使身边的小厮:“去看看他怎么样了?” “回小姐的话。”那小厮走过去探了探少年的鼻息,“还有气。” 叫小厮将少年背出来,带到最近的厢房,羽儿也正巧带着大夫赶来。 见到少年的第一眼,大夫就在心头叹了口气。 天可怜见的,这些高门大户里的阴私往往如此,难得这次还算有良心,没有将人折磨得不成样。 林葳蕤并不知在大夫心中自己已成了那等欺男霸女还丧尽天良的恶徒,只忙让开位置:“劳烦大夫仔细看看,有什么毛病一并开药即可。” 免得年纪轻轻,就给这少年留下病根子。 将手搭在床上人的腕间,那大夫诊断片刻给出结果:“这位郎君身体倒无大碍,只是体虚气弱,好好休养即可,待我开一副清热解暑的方子为其服用。” 正当林葳蕤松了口气时,她又沉吟道:“不过…看这位小郎君骨骼纤细瘦弱,想必是自幼未能受到精心照料,恐怕连一日三餐都未曾顾及,若真要调养好身子,只怕至少需要一年半载…” 林葳蕤唇瓣微张,面露几分诧异之色。 旋即她又明白过来,在这个男子贱如草芥的朝代,想必他也未曾被家人好生将养过。 难怪他被抢走了这么久,也未曾有谁上门来寻人过,原是根本不将其放在心上。 吩咐羽儿随大夫去取药,林葳蕤看着躺在床上,面容被长发遮住,叫人看不清脸的少年,倒有些犯难。 若是叫他家里人还领人回去,只怕这身体一时半会儿是好不了。 可要是留下来的话,万一他想不开又寻死觅活怎么办? 正当林葳蕤一筹莫展之际,有人跌跌撞撞进了屋子,看见守在床边的林葳蕤,当即两股颤颤:“小…小姐?” “嗯?”林葳蕤回头,见到来人是一身灰布衣裳的老头子,她并不认识,“你是谁,有什么事吗?” “回小姐的话,在下曹氏,不过是府中看管柴房的下人。”回话时,那老头又往床上的方向扫了一眼。 林葳蕤明白了:“这些日子,就是你看管着他?” 她这样一问,曹氏如临大敌般瞬间跪下来,战战兢兢道:“小…小姐,下人虽奉林相公的令,看管这位公子,可从来没有苛待过他的吃食,也未曾对他有过任何不敬……” 在曹氏看来,林葳蕤这是病刚好就念起了这位新欢,因此只挑好的说,免得叫小姐以为自己对这小郎君未曾好好照料,责罚到他的头上。 听到他这话,林葳蕤却正巧有了自己的打算。 她想了想:“这么久以来,也是你在照顾他?” “是的,小郎君的一日三餐也是奴才端进去的,锁着他乃是林相公的吩咐,小人不敢有何异议……” “罢了。”见他越扯越远,林葳蕤打断道,“既如此,往后你便好生将人看着,不得出什么差错。” “是。”曹氏当即应下,又有些犹豫地问,“那小姐…还要将这位公子带回柴房里吗?” ……这什么思路。 林葳蕤顿了片刻:“不用,你找个干净的屋子,好生将他养着便行,待会儿羽儿抓药回来,自会吩咐你怎么做。” 叮嘱完这些,林葳蕤愈发觉得头昏脑涨,跪在地上的曹氏大着胆子抬头看了她一眼,当即愣住:“小姐,您的脸…” 怪不得她说眼睛一直睁不开呢,林葳蕤才想起这遭。 只是在下人面前,她还要端住:“无事。” 说罢,丢下一句“照顾好他”,便跟没事人儿般离去。 好在原主性子顽劣,动不动就被林霑家法伺候,寝屋内倒有不少活血化瘀的膏药。 稀里糊涂过了这大半日,天色已渐昏暗,林葳蕤遣散下人,对着镜子龇牙咧嘴地涂膏药。 正巧羽儿推门而入:“小姐,曹氏说那少年醒了。” “那就好。”林葳蕤连眼都没抬,继续往脸上涂抹药膏,“让曹氏好生看着,有什么需要的,开口便是。” 末了擦干净手,她对着镜面长叹一口气。 怎么别人穿越都是混得风生水起,到了她这儿,就成了被揍成猪头了? 林葳蕤心头好生郁闷,硬生生倒进被窝里,蒙头大睡。 第4章 喵,黑心莲上线 乌黑如墨的发丝贴着如…… “小姐…小姐?”有人在床边轻声唤着,林葳蕤心头不耐烦,蒙上被子继续睡觉。 “小姐。”羽儿不得已上手推了推她,“您快醒醒,谢大人带着她家小娘子上门来了。” 若是往日,羽儿定不敢如此放肆,可现在谢大人和家主都在正堂内等着,再加上大病过后,小姐脾气就好了不少,她这才敢如此动作。 “谢大人?”床上的人儿终于舍得睁开眼,长而浓密的睫毛下黑白分明的眸子氤氲着湿意,“哪个谢大人?” “就是昨日跟您起争执的谢小姐。”羽儿没料到自己小姐竟迷糊成这样,“被她娘带着上门道歉来了。” 林葳蕤终于想起这遭,“腾”地一下翻身从床上坐起:“走,我这就去!” “诶诶小姐。”羽儿忙按住她的肩,“待奴婢先为您梳洗后再说。” 说着,就搀扶她到銥誮了妆镜前。 镜面倒映出少女晨起慵懒的模样,细而弯的长眉下眸似秋水,五官无一不小巧精致。 只是眼里的困意和疲乏,为她添上丝丝傻气。 林葳蕤打了个哈欠,暗叹原主不愧是高门贵女,这张脸一看就是锦衣玉食娇生惯养出来的,跟自己在现代世界里饱经风霜的社畜气质完全不兼容。 且睡了一觉后,那些被揍出来的痕迹早已消失得差不多。 早知道昨晚就不涂抹消肿的膏药了,林葳蕤不无遗憾地想。 她用指腹捏住自己的脸,用力掐了掐。 白皙软嫩的肌肤上瞬间落下一道道红痕,看起来像是被人欺负过一般狼狈,林葳蕤这才收手。 “小姐放心。”羽儿看穿她的心思,“谢大人治家严厉有方,定不会敷衍了事,想必那谢家的小娘子,定要结结实实地挨一顿批才是。” 林葳蕤撇了撇嘴,她才不信呢。 要是真治家有方,能教出谢韵之这种混账来? 直到收拾完毕,绕过长廊,来到正厅前,看见臊眉耷眼的谢韵之,林葳蕤才相信了羽儿的话。 守在厅中的,除了谢韵之以外,还有谢大人和自家娘亲林霑。 “娘。”林葳蕤朝她叫了声,又转向另一位长发用玉簪挽起,身着乌纱衣衫的女人,“谢大人。” “嗯。”林霑低低应了声,瞥了她一眼,瞧见林葳蕤脸上不太明显的痕迹,意有所指道,“你倒是好本事,病刚好就出门胡闹,若非谢大人上门,我这个当娘的都被蒙在鼓里。” “林同僚言重了。”还不等林葳蕤回答,谢家家主便抢先道,“小女顽劣,出手不知轻重,伤了令媛,因此今日特来叨扰,望林大人与小姐能够海涵一二。” 说着,她恨铁不成钢地看向谢韵之一眼,提高嗓音:“愣着干什么?还不快过来给林小姐道歉。” 谢韵之反应平平,倒是林葳蕤被这声动静吓得抖了抖。 呸,磨磨蹭蹭走过来的谢韵之又鄙夷地别过脸。 男里男气! 谢瑾这个当娘的只是当她不服,伸手便拎住了她的耳朵,轻轻一拧。 “啊啊啊啊啊!”谢韵之连连叫唤,全然没有了在林葳蕤面前的神气劲儿,“疼疼疼……” 看来这一言不合就动手,也算得上是谢家家风,林葳蕤心头暗叹。 谢韵之算是彻底被谢瑾杀了威风,目光下垂看着脚尖:“对不起…” “大声点。”谢大人提高嗓音,,“早上没吃饭不成!” 谢韵之梗红了脖子,不得已再重复一遍:“对不起!” 哎呀,这可不是自己逼的,林葳蕤歪了歪头,眼底的笑意在外人看来万分无辜,却不慎对着谢韵之时透露出几分狡黠,气得她垂在身侧的手紧紧捏成拳。 等欣赏够了她这副窘态,林葳蕤才终于慢吞吞开口:“谢大人见外了,昨日我与谢妹妹,不过是玩闹而已,并无大碍。” 她如此大方懂事,反衬得谢韵之任性妄为,谢大人更是长叹了口气:“家门不幸,家门不幸……竟生出了这么个顽劣货色,偏生家里老人宠得跟个心肝儿似的,真是打也打不得骂也骂不得,若这小犊崽子下次再有冒犯,林姑娘不必顾忌,直接往死里揍便是!” 林葳蕤心道她倒是想,只可惜根本揍不过啊,只得在脸上挂着浅淡而不失礼貌的笑。 等谢大人念叨完谢韵之,又与林霑喝了半盏茶闲聊,最后才留下道歉的礼品,带着自家的“小犊崽子”离去。 一路将母女俩送到门外,看二人上了马车,林葳蕤提起裙摆,正打算开溜,却听见身后一道凉凉的声音:“到哪里去?” 如同被猫逮住的耗子般,林葳蕤僵硬着回过身,吞了下口水:“娘……” “亏你还记得我是你娘。”林霑冷笑,“被人揍了还藏着掖着,若不是谢大人上门,只怕还真被你瞒过去。” 林葳蕤心虚地把头埋低。 被一个小丫头揍了这种丢人的事,她巴不得无人知晓,又怎么会主动提及。 “罢了。”林霑双手负于身后,“等你爹回来了……” “别!”提起林浔枚,林葳蕤当即提心吊胆起来。 若是叫她爹知道,指不定又得生出什么波澜,自己以后就别想出门了。 思及至此,林葳蕤上前扯住林霑的衣袖,下意识噘嘴放软嗓音,拿起上辈子对老妈撒娇的架势:“娘~” “女人就要有女人的样子。”林霑眉头一凛,双眼微微眯起,“娇娆造作,成何体统?” 林葳蕤立马将手背到身后,一副乖乖听训的样子。 这段日子,她早就摸明白,虽说在自家温柔爹爹面前,林霑是个夫管严。但若没有林浔枚压着,她便是说一不二的大家主,容不得自己放肆。 她眼珠子一转,找到了替自己开脱的话,可怜巴巴地道:“分明是那谢家的小娘子先动手,女儿念着不给爹娘添麻烦,连手都未曾还过,硬生生挨揍,若是叫爹爹知道,免不了又要他操心,女儿已经这么大个人,不想事事都劳烦他……” 林霑扫了她一眼,小丫头絮絮叨叨,嘀嘀咕咕,倒还是委屈上了。 良久,她似笑非笑道:“如此说来,你被这男子伤了一回,倒真是长进了不少?” 提及那名男子,林霑又道:“我听下人说,你将他从柴房里放出来了,还找了大夫给人看病?” 哪个下人如此多嘴,林葳蕤心里嘀咕,嘴上却只得老老实实道:“女儿不过是看他可怜,将人好生安置下来,待他身体好后再遣送回家,绝无他想。” 怕林霑不信,她又竖起三根手指朝天:“女儿发誓,我当真只是做此打算,如有违背的话,就叫我…” “行了。”林霑被她叨叨得耳朵都快要起茧,“此事随你怎么处置,只是切不可再出乱子便是。” “女儿明白!”眼见此事就此揭过,林葳蕤美滋滋应下。 同林霑一道在正厅用毕午膳,林葳蕤吃饱喝足,是时候回去睡午觉。 绕过庭院中的山石,面前陡然冒出一个人来,惊得林葳蕤脚步一顿。 却见来人灰衣短褐,对自己拱拱手:“小姐。” 林葳蕤定睛一看,认出是昨日被自己吩咐照看那少年的曹氏,松了口气:“怎么了?” “这…”曹氏搓了搓手,在春日料峭寒风中吸了吸冻得通红的鼻头,别过她的眼神,“那位公子自从昨日醒来后,便不肯吃东西,刚才又饿晕过去了。” 听他的语气,这位少年倒真是一位将清白看得甚重的贞洁烈男。 林葳蕤胸口处日渐愈合的伤口开始隐隐作痛,提醒她当日这少年下手可不轻。 沉默良久,她深知自己免不了是要替原主收拾这烂摊子:“叫上大夫,带我去看看。” 曹氏在前面低着头带路,走到厢房前推开门,殷勤侧过身:“小姐,到了。” 突然从明亮的日头底下走进昏暗的房间,林葳蕤不禁眯了眯眼。 不单是受光线的影响,而是平躺在床上,少年如冰雪雕砌的侧颜,叫她恍然中,以为自己见到了堕入凡尘的神仙,甚至不由得屏住呼吸。 想到他尚在昏迷中,她才壮着胆子向前走了几步。 暗室之中,双眸紧闭,睫羽纤长的少年似浑然天成的玉石,仿佛散发着莹莹的光芒,与此处的简陋格格不入。 如高山之巅皑皑一抹雪,双眸紧闭,干净疏寒,当真是世间罕有的绝色。 林葳蕤甚至能清晰地听见自己吞咽口水的声音,眼神却不受控制地盯住他。 霎时间,她隐约有些理解原主的心思。 即便是未曾睁眼,也没有任何动作,少年的美感,也是不容忽视的,像是春日枝头最纯白的那一朵花,未曾有意张扬,却叫人忍不住想伸手将他折下。 似是感受到她灼灼的眼神,床上的人不安地动了下,自喉间发出一声轻呓:“不要……” 怕将人冷着,曹氏给他盖上了厚厚的几层被子,少年侧过头,额间沁出一层汗,乌黑如墨的发丝贴着如温玉般白皙细腻的脸颊,容颜昳丽。 看得人不禁心神晃动。 林葳蕤狠狠捏了自己一把。 畜生,他还是个孩子! 即便这个朝代,男子谈婚论嫁的年纪本就在正值年少的十六岁左右。但在实际上早已过了二十岁的林葳蕤眼里,他只是个货真价实的弟弟。 正当她暗里唾弃自我时,床上的少年徐徐睁眼。 黑白分明的双眸,琉璃般亮而纯粹的瞳孔暗藏着深而不露的汪洋,当看见站在床头的林葳蕤时,受到惊吓般猝然紧缩。 这…… 林葳蕤小手拧在一起不安地搓了搓,悄然后退半步。 第5章 达成协议,棒! 少年颔首,长睫掩住眼…… 与此同时,少年也身躯后仰,目光中充满戒备。 他纤细瘦削的手指,攥紧身下的被褥,如一只小兽般,黑得惊人的瞳仁紧盯住林葳蕤,仿佛下一秒就要露出尖锐的獠牙扑过来,与她同归于尽。 林葳蕤将手背到身后,尽量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有威胁感,她酝酿了下:“我听说…你不想吃饭?” 少年唇瓣抿紧不答,目光越过林葳蕤落到她身后的曹氏身上。 那是他在此处唯一认识,且能信任一二分的人。 果不其然,感受到他求助的目光,曹氏只得硬着头皮开口:“小姐,这位公子大抵是前些日子在柴房里被关久了,没有食欲。” 想起那些在柴房里与老鼠臭虫为伴的屈辱时日,床上人的手指颤了颤,将被褥攥得更紧。 他侧过头,只单薄的后背对着林葳蕤,一头黑发长而直,良久,他终于开口,嗓音低沉,带着少年人独有的低哑:“出去。” 看他那副随时都要倒下的模样,林葳蕤如何放心得下,她眨眨眼,不得已替原主抗下这口大锅:“那个…先前是我不对,你要是有什么要求,尽管开口便是。” 没有人回答,空气中弥漫着几分尴尬。 林葳蕤下意识抿住唇瓣,没话也得找话说:“要你实在不想呆在此处的话,我一会儿就找人将你送回家去,如何?” 提起回家二字,少年身躯微不可察地抖动几分,像是极力在压制什么,他终于按捺不住,发出小兽般低吼的狼狈声音:“出去!” 林葳蕤碰了一鼻子灰,讷讷闭上嘴。 她倒是没什么不忿,心道自己实在是招人厌恶,只得挠了挠头,转身滚蛋。 走到门外,林葳蕤却又想到什么,倚门回首:“那你记得吃饭啊?” 小心翼翼的语气中夹杂着几分试探,生怕他不答应。 背对着她,少年狭长凤眼中乌黑的瞳孔深邃如暗夜,涌动着与他的纯澈外表毫不相符的幽暗。 他突然很想试试,当下她的底线究竟在何处,能纵容自己到什么程度。 于是他回过头来,一字一句道:“你的东西,我嫌恶心。” 大抵是因为他这张出尘似仙人般的脸太过引人注目,林葳蕤呆呆站在门口,愣了许久,才意识到他在说什么。 “哦…”她张了张嘴,后知后觉的,受美色蛊惑,口齿都不似在谢韵之面前那般伶俐,“那饭还是要吃的啊,不然你会饿死的。” 见他终于好歹跟自己说了半句话,林葳蕤又缓缓从门槛跨进半只脚到屋里来。 少年眉头微皱,长睫掩藏住眸中的厌恶。 还未等他开口,林葳蕤得寸进尺,另一只脚抬起落下,整个人又回到厢房内。 她将目光转向桌上早已经凉透了的清淡饭菜,吩咐曹氏:“将这些端下去吧,叫厨房再做些来,就说是我饿了。” “是。”曹氏老老实实按照她的吩咐,端着冷饭走了。 等他一走,屋子里就彻底安静下来,静得连二人彼此的呼吸都能听见。 林葳蕤见小少年一脸羞愤,白皙得不见血色的肌肤因隐忍而显露出薄红,恐怕她再呆下去,他就得奋起咬破自己脖子,生啖血肉。 为了两人的和谐关系着想,她尽量不朝他看去,拖了张凳子,守到门边廊下去坐着,等曹氏回来。 冬日午后的阳光如同碎金,这方小院子中有一棵高大而不知名的树,金光便从光秃秃的枝丫间穿过落下来。 林葳蕤仰头,微眯着眼,捂住嘴打了个小小的哈欠,困意袭来。 殊不知在她身后,一道带着冷意的目光紧紧将自己锁定着,满是探究。 在少年那双深不可测的眼底,门外的女孩穿着一身干净漂亮的衣衫,还结结实实围了件毛色雪白的狐裘。 她乌黑的长发被侍女灵巧的手用玉簪盘起来,露出一小截如玉般明亮得晃眼的脖颈,薄薄的耳垂在阳光的照射下几近透明… 突然间,被注视的人猝不及防动了下,在床上暗中窥视者迅速将目光收回。 等了许久也不曾听见动静,少年再屏住呼吸,侧头朝门外看去。 谁知林葳蕤竟是向后倚着椅背,呼吸均匀起伏地睡着了。 此处分明没有其他人,少年却感觉自己方才那些如临大敌的隐秘心思像是被谁戳破般,他道不出心头是何种滋味,愤愤躺倒在床上,强使自己不去多想,也阖上那双冷绝的丹凤眼,耳根处却悄然泛起一抹红。 —— 林葳蕤这会儿睡得浅,闻到饭菜的香味,听到脚步声,便自然而然地睁开双眼,见曹氏正端着满案的饭菜匆匆赶来。 她忙起身,见曹氏稳稳妥妥地将饭菜放到桌上,这才看了一眼菜式。 大小姐难得开口,厨房自是卯足了劲儿,做出各式菜色,虽因为时间紧促花样不多,却也是荤素肥瘦,鸡鸭鱼肉皆有。 铺开几乎占满整张桌子,还有一小罐粳米饭。 林葳蕤看向床边的方向,少年将自己裹在被子里,显然没有动的打算。 她也不开口,先给自己盛了一碗饭,挑了一筷子菜送到嘴里,细细品尝咀嚼着:“嗯,今日这菜心倒是不错。” 又尝了口竹笋炒肉,一本正经地像是在自言自语:“想不到冬日的笋子腌过后竟也是这么好吃,又脆又嫩,跟肉一起炒,更显鲜味。” “还有这鱼肉可真细,也不知是什么鱼,竟然半根刺都没有……”她状似无意地轻轻咂嘴,满是回味。 本来就不大的房间,经她一开口喋喋不休的嘀咕,空气间似乎彻底被饭菜的香气所充盈。 屋子里陡然从床榻的方向传来一声不太和谐的“咕嘟”。 虽声音的主人极力压制着,却还是叫人听得一清二楚。 林葳蕤唇角微翘,却装作没听见般,给自己换了个碗盛汤。 她手里捧着热碗,轻轻吹气,鸡汤的鲜味就自动往人的鼻孔下钻,勾得饥肠辘辘的少年肚子再次不肯消停地叫起来。 林葳蕤见势,再火上浇油,说着连自己都觉得恶心的话:“你要是因为厌恶我而不肯吃东西,只会愈发虚弱,到时候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岂不是为所欲为?” 闻言,少年果真躺不住了,他撑手从床上坐起来,咬牙切齿的:“你敢!” 林葳蕤眉头一挑,状似无谓道:“我为何不敢?你大可以试试。” 沉默许久,正当林葳蕤打算开口再激一激他时,床榻边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她忙低头喝汤,用余光瞥见,少年趿拉着鞋,在曹氏的搀扶下在慢吞吞走过来。 他身形虽单薄,压在曹氏身上看起来却也有些重量,短短一段路程,好几次差点趔趄倒地。 即便林葳蕤下意识想伸手去扶,却被他狠狠一眼瞪回来。 她讪讪收回手,看少年坐在离自己最远的对面,端上碗拿起筷子,开始似乎还有些顾忌,试探着动了几次筷后,便愈发急促地狼吞虎咽起来,甚至连林葳蕤托腮,唇角含笑地看着自己也未曾察觉。 终究还是不过十四五岁的少年,林葳蕤心道,纵使有天大的恨意,在填饱肚子这一当务之急面前,也不得不消减几分。 冷不丁对上她近乎慈爱般的眼神,少年一时不备,被嘴里的饭呛到:“咳咳……” 即便如此,他也舍不得将吃进去的东西吐出来,原本白皙的脸色涨得通红。 林葳蕤见状,忙盛了一碗汤递到他跟前:“快喝点东西。” 他咳嗽的动作一顿,似乎在极为短暂的时间内思考了什么,终究还是将林葳蕤手里的汤接过来,喝下几口汤之后,方舒坦许多。 林葳蕤也知他方才约莫是被自己吓到了,心怀愧疚,开始低头老老实实吃饭。 少女吃相很斯文,细嚼慢咽,两个腮帮子一鼓一鼓的,像只小松鼠,浑然没有察觉到自己正在被人悄无声息地打量。 满满一桌子菜很快就被吃得个精光,林葳蕤朝对面的人看去:“若是不够,还可以再添。” 没有人回答她。 林葳蕤叹了口气放下碗筷,口吻诚恳:“那日不过是我一时糊涂,我向你道歉。” 殊不知她自己还是个双髻头的柔软模样,配上这般老成的口气,看在旁人的眼里着实滑稽。 对面的少年不禁唇角勾起,不知想到什么,笑意又戛然而止。 她这样的贵门女,自然是随心所欲的,又何必在乎别人看法。 林葳蕤只当他不信,举起手就要发誓:“真的,若是日后再叫我对你有非分之想,就叫我……” “不必如此。”少年终于开口,目光落在她的掌心,“我信你。” 许是吃饱之后有了气力,他的嗓音不复先前的嘶哑,反而似平缓舒畅的潺潺流水般,听着都叫人晕晕乎乎。 林葳蕤唇瓣微张,有些懵懂,自己都想不明白,为何一顿饭的工夫,他就改了主意。 不过能够如此和解,她自是再高兴不过,美滋滋地收回手,喜笑颜开:“那说好了,你日后好好吃饭,等将身体养好后,我自会派人将你送回家去。” 少年颔首,长睫掩住眼底的幽深:“好。” 第6章 少年身姿似鹤,轻飘飘地纵…… 少年倒也是说话算话,自与林葳蕤这番交谈之后,每日按时吃饭喝药,再没有折腾。 不过三两日,晚间羽儿对着镜子给林葳蕤梳头时便道:“听曹氏说,那少年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一日比一日精神。” “唔…”林葳蕤半闭着眼,有些没听进去,“那就好。” 她的长发又厚又密,这个时代还没有手机平板可玩,每次梳到快一半时就已经昏昏欲睡。 “那小姐……”羽儿突然放低声音,带着几分隐秘的,“打算什么时候纳了这位公子?” 林葳蕤陡然清醒! 她望着镜中的自己,小小的心里大大的问号呼之欲出:“纳?” 她这般迷糊的模样倒叫羽儿忍不住笑了:“小姐不必羞赧,别人家的姑娘,到你这个年纪,只怕不知豢养了多少小倌儿,譬如谢家的那位大小姐…” 林葳蕤听得一个头两个大,结结巴巴的:“我并、并没有这般打算。” 见她双颊都吓得泛起薄红,好不可怜,羽儿这才发现,原来自己这小主子居然是真的改了性子,对着那般出尘绝世的美色,也能毫不动摇。 羽儿自幼伺候林葳蕤,万事理所当然地以她的意见为主,当即转变了话风:“那小姐打算待那公子如何?总不能就这样将他供养着吧?” “等等…”林葳蕤这才意识到什么,原来在羽儿和曹氏乃至那位小少年的眼里,自己将他救下来,只是为了养肥后再吃? “唉——”林葳蕤懊恼地扶住额头,长叹一声。 是她大意了,竟忘了在此处男子的名声是何等重要,自己将他留那么久,就算是没做过什么,恐怕在别人眼里,也是什么都做过。 想也不用多想,林葳蕤决定及时止损:“那明日便将他送回家中怎样?” 羽儿思索片刻:“小姐,恐怕不妥,在旁人看来,这些时日他毕竟是一直在我们府上,只怕都以为他早就是你的人。” “那怎么办才好?”林葳蕤有些犯难地蹙着眉头,就连鼻尖也跟着皱起来,“那我将他送回去的时候,再跟他的家人说清楚?” 羽儿沉吟片刻,发觉自家小姐不但改了性子,比起往日,还天真得过分。 可她毕竟只是奴才,不能多说什么,只试探道:“不如小姐直接问问那位公子的意见?” 他既然能出手伤了林葳蕤,想必也是不愿意呆在林府的,羽儿如此想到。 —— 令林葳蕤松了一口气的是,次日当她询问少年时,他并没有提出什么难以达到的要求,似乎是连思考都没有,就顺着林葳蕤的话:“那就麻烦小姐将我送回家去,其他的事,你不用操心。” “如此甚好。”林葳蕤欣慰抚掌,“那你看什么时候合适?” 没有料到她竟如此迫不及待,少年唇畔本就无甚温度的笑意戛然而止,眼珠黑漆漆的不见半点光。 沉默半晌,他道:“不如就今日吧。” 他试探着说出来的话,简直与林葳蕤心中所想一拍即合。 林浔枚约莫几日后就要从无极寺还愿归来,到时候自己肯定会被看得死死的,倒不如早早将此事解决妥当的好。 只不过这话若是由自己说出来,未免又显得太过拔那啥无情,可是当事人开口,岂不是正好。 林葳蕤没有半分迟疑,叫管家备好了马车。 少年被强抢来的时候孤身一人,走的时候,自然也没什么东西要收拾。 马车就等在门外,等羽儿扶着林葳蕤上了马车之后,他才跨步上车,进入车厢内。 林葳蕤自然而然地跟着坐进去,等马车缓缓开动,才意识到不对劲。 她从马车的帷布缝隙探出头来,看向坐在外面的羽儿:“你怎么不进来?” “小姐…”羽儿有些无奈地朝马车内瞟了一眼,“我一个外女,怎能与男子共处一室。” 林葳蕤却更觉得纳闷,看了眼也是男子的车夫。 羽儿当即会意,压低嗓音凑近她:“马车里那位好歹也是正经人家的男子,怎可与这些做粗笨活计的人牛相比较?” 显而易见,本朝即便是男子之间,也有高低贵贱之分。 林葳蕤这才觉得,自己来到这大洛的半个多月,整日被关在府中,对此地风土人情的了解简直是一塌糊涂,可以说是知之甚少。 于是林葳蕤跟着起身,也打算坐出来。 “小姐您又忘了?”羽儿对她清醒后这般不省事见怪不怪,“你本就是有头疼畏风的毛病,怎么能到外边来吹冷风?” 再说,反正该做的事都差点做了,还在乎这些。 林葳蕤露出来的脸颊吹着外面倒春寒呼呼的冷风,想到马车里烧得暖洋洋的炭火,将手里的暖炉塞给了羽儿:“给。” 自己又很识时务地缩回了马车里。 只是有了羽儿方才说过的话,再与少年共处在马车内这个狭小的空间之时,难免有些不自在。 幸而他偏着头,只对着林葳蕤显露出一片单薄的侧影,目光不知落向何处。从他身上,似乎并看不出能够回家的喜悦。 气氛有些沉寂,林葳蕤眼观鼻口关心,也不说话。 与如此姿色绝伦的黄瓜大闺男共处一处,无论她说什么,都只会显得别有用心、肮脏龌龊,还是不去讨这个嫌为妙。 不知过了多久,马车转了个弯儿,进了一条更为喧闹嘈杂的小巷。 隔着车帘,林葳蕤都能听见外面间杂着赌咒发誓的吵骂声,伴随着孩童的尖叫或嬉闹,马车的车轮似乎碾过水面溅起声响。 林葳蕤隐约闻到一股腥味,她嗅了嗅鼻子,掀动车帘朝外面看去。 本就不宽敞的街道,沿街都是各类贩卖家禽水鲜的商铺,离马车最近的摊铺,卖肉的屠夫挥动着刀,剔开一大块肥肉。 此处出现一驾装饰华贵的马车实在是罕见,因此不少人朝林葳蕤的方向看过来。 那些人的目光中,有打量也有戒备,隐藏着连他们自己都不曾察觉的向往和羡意。 “小姐。”羽儿突然出声道,“前面巷子马车进不去,恐怕只有劳烦那小少年走回去。” 马车应声停下,路过的人都有意无意朝它看过来。 林葳蕤虽对眼前的陌生环境懵懵懂懂,却好歹也是逐渐明白了些:“这样招人眼目,只怕不太好吧?” “嗤——”羽儿被她的话逗笑了,复正色道,“马车里有您平日遮风戴的帷帽,不如委屈他戴上?” 这倒是个办法,林葳蕤果真找到那顶帷帽,摸了摸它的布料也还算厚实,应该遮挡得住人脸,便递到少年跟前。 一路上未曾出声的少年对上她诚恳的脸,垂下双眸,语气不明的:“多谢。” 说罢,便戴好帷帽,将他的脸遮得严严实实。 马上就要分别,林葳蕤脑海中灵光一现:“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正欲掀开车帘的手一顿,朝她看过来。 “我没有别的意思。”林葳蕤睁大了眼,忙自证清白,“我…只是日后若有你有什么困难,或许能来找我试试,我会尽力照拂一二…” 他这般殊色,在此处的市斤之中,分明就是明珠于昏暗中招摇过市,恐怕想不遭人觊觎都难,估计将来免不了有麻烦。 林葳蕤突然有些怀疑自己将他送回来的行径究竟是对与不对。 然而还不等她想通,少年就嗓音无甚起伏地开口:“我没有名字。” 林葳蕤一愣,只当他是不愿意,她唇瓣动了动,思索再三,终究还是取下腰间早已准备好的一袋银子,放到他面前。 帷帽之下,看不清少年是何等神色,只见他静了许久,才拾起那袋沉甸甸的银子。 林葳蕤不禁松了口气,唇角往上弯,跟在他后面一起下了马车。 左侧果然是一条狭窄的巷道,林葳蕤一行人跟着他走进去不过几步,少年便在一户人家门前停下脚步。 “好了。”少年站在门前,背对着林葳蕤,身影有股子说不出的落寞,“就是这里。” 就在此时,虚掩着的木门突然被人从里面拉开。 开门的是个腰间别着木桶的矮个子男人,看见门外站了人,他脚步一顿,注意到其中的少年,他浮肿的双眼缝隙间,立刻透露出凶狠。 还不等林葳蕤反应过来,他动作熟练地一把将少年扯回门后,嘴里还骂骂咧咧:“你这个小贱种,竟然还有脸回来,看老子今天打不死你算你命长!” 紧接着,便是木门被一脚踢关上的砰咚声响。 隔着木门,短暂的沉寂后,伴随着清脆的巴掌声,男子勃然暴怒:“贱种,这怕是你做什么勾当赚来的银子,拿着白花花的银子在外面潇洒,也不念着你家里的妹妹,你还回来干什么?干脆死在外面也省了家里几口粮。” “横竖养你这么个货色没什么用处,现在婚事也黄了,还不如打死了事!” 林葳蕤终于回过神来,她一把推开门进去,却见男人已经从门后操起顶门的木棍,重重朝少年的方向砸下。 比成人胳膊还粗的木棍落在他的背部,少年虽面色瞬间变得苍白,却只是咬紧牙一声不吭,显然早就习以为常。 一下不过瘾,男人举着木棍的手高高挥起,又要落下第二次。 “住手!”眼看着第二棍又要落下来,林葳蕤一把扯过少年,将他挡在自己身后。仰头大声问,“你干什么?!” 男人停下动作,不屑地看着林葳蕤:“老子管教自家不听话的儿子,天经地义,干你屁事!让开!” 林葳蕤万万没想到少年的家人竟会是这般粗鄙不堪的模样,儿子消失这么久回来不先关心,却忙着兴师问罪。 还不等她辩驳什么,又有什么东西砸过来,落到她的裙摆处,在干净柔软的绸缎上落下一块黑印。 林葳蕤定睛一看,是块小石头,她抬头,看见竟是不远处的院子角落里有一位不过七八岁大的小姑娘。 她穿着一身灰扑扑的衣衫,鼻涕还抹到了黑乎乎的脸上,见一块没有砸中,又拾起地里的另一块石子儿,朝林葳蕤身后的少年砸过来。 还仰着脸理所当然地朝着他的方向奚落:“没用的赔钱货!丢人现眼!” 若是之前只是震惊,这下林葳蕤是彻底怒了。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一个小孩能说出这样的话,平日里定是少不了大人的言传身教。 她飞快拾起地上的石头,本着吓一吓她的心理,不轻不重地朝她的方向扔过去:“你这种没教养的小孩,迟早被野狼抓走!” 那女孩本就是想走上前来更近地朝少年扔石头,她一动,便不偏不倚正巧被石头砸中额心。 即便没有多痛,小女孩浑身一震,等回过神后顿时站在原地嗷嗷大哭,脸上原本干涸后黑乎乎的鼻涕被两道泪水冲开,本来就不大的院子霎时间被闹得鸡飞狗跳。 拿着木棍的男人龇牙咧嘴,狠狠盯着林葳蕤:“好啊,没想到这小贱种回来,还找了个靠山,老子倒要看看,你有多大的本事。” 说着便要扑过来两人一起揍。 林葳蕤心知自己闯了祸,此刻也顾不得什么男女大防,一把扣住少年的手腕,朝门外跑去。 跟在二人身后,从没见过这架势的羽儿和车夫也终于反应过来。 羽儿忙守在林葳蕤身边,催她跑起来:“小姐,快,我们到马车上去。” 好在林家的车夫力气要比那一看就萎靡不振的男人大得多,将他一把推得后退几步跌倒在地后,也跟着疾步走出巷道跃上车辕,扯动缰绳就要倒头离开:“驾!” 马车缓缓开动,巷子里的男人才追出来,气喘吁吁地追着几人,嘴里骂骂咧咧:“你这…腌臜货色,今日要是敢走,老子便打断你的腿!” 难以想象他那恨不得将人挫骨扬灰的口气,竟是对着自己的亲生骨肉。 男人满嘴不入耳的脏话,林葳蕤不闻不顾扯着少年到马车前,手脚并用地顺势爬上车辕,马车正巧调过头,她回头看了眼快要追上来的男人,于高处朝还在犹豫中少年伸出手:“来。” 少年面色苍白,薄唇抿成一条直线,他陡然抬头看向林葳蕤,有些泛红的双眼却又像是在透过她在看别的什么。 明明只是短短的一眼,时间却仿若停滞了许久,最后他像是下定什么决心般,如同溺水之人抓到一根救命稻草,伸手将林葳蕤的手紧紧握住。 少年身姿似鹤,轻飘飘地纵身向上一跃,不小心与林葳蕤跌倒到一处,衣袂相纠缠。 马车应声而动,林葳蕤对上他从容得甚至有些过分的双眼,紧跟着手忙脚乱将人推开,正了正神色。 她还来不及说什么,这一幕就正好撞入快要追上来的男人眼里,他破口大骂:“好啊,你个小贱蹄子果然跟这女人有一腿,竟连自己爹都不要,还敢私自逃家抗婚,当心我告官去!” 告官二字似乎极为杀伤力,林葳蕤能感受到到,身边的少年当即身躯僵硬了几分。 林葳蕤怎能忍下这口气,她扶着车厢的架子站起来,呸了呸被风吹进嘴里的长发。 “知道我是谁吗?”林葳蕤个子虽不高,站在马车上却也能够十足神气地睥睨着下方的麻脸男人,“有种你去外面打听我谢韵之是谁,姑奶奶我乃谢氏嫡长女,当朝皇贵夫乃是我堂兄,跟我叫板,也不掂量掂量你自己有几条命?” 第7章 郁青 我何时说过不喜欢你? 男人似乎被林葳蕤连珠炮般的一串话震住,追逐马车的步伐慢了些,再加上气力不足,逐渐被落在更远处。 马车渐行渐远,他的身影也逐渐变成一个小黑点。 原本还雄赳赳气昂昂的林葳蕤像是被人抽干力气般,俯身坐下来,倚在羽儿的身边。 “小姐……”羽儿见她一副失了神的模样,不禁有些担心,以为她是被今日所见吓到了。 谁知沉寂不到片刻,林葳蕤便“嗤”的一声笑出来。 倒在车辕上,她倚着羽儿的后背,笑得上气不接下气,连泪花都快要笑出来:“哈哈…哈哈哈哈哈…,那个白痴,竟然这么好骗,早知道应该再多骂他几句。” 直到一阵寒风吹来,林葳蕤连着打了两三个喷嚏,羽儿才忙将她往马车里推:“小姐,别闹了,当心受凉。” “好吧。”林葳蕤听话地围紧雪白色狐毛斗篷,乖乖钻进帷布内。 却撞见少年不知何时已一个人躲在马车的角落,他坐在地毯之上,双手环抱膝盖,目光有些茫然失神,肌肤白皙的那张脸上,鲜红的巴掌印已经高高肿起,看起来分外刺眼。 “你还好吗?”林葳蕤心头一惊,方才脸上的笑意瞬间变成关切,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少年单薄的身躯猛地瑟缩了下,似是回过神来,却执拗地不肯示软。他目光下垂,好听的声音有些低,低得只有两人能听见:“我没事,谢谢你。” 到底还是小少年,连道谢的模样都这般别扭,不过见他肯说话,林葳蕤还是松了口气,俯身到能够与他平视的位置:“不用谢。” 沉默许久后,她不得不又问道:“他们…就是你的家人?” 这个家人,自然就是指的方才院子里的男人和那个小女孩。 提起这些所谓的家人,少年藏在阴影之下的双眸流露出难以掩盖的恨色,他死死咬住自己的牙根,才终于按捺住没有让林葳蕤看出来他的滔天恨意,只低低应了声:“嗯。” 那些,都是他的家人,只因为是家人,便可以光明正大地咒骂羞辱,便可以毫不忌惮地痛下狠手,便可以把他当做畜生一样对待。 少年的眸光逐渐被阴郁一寸寸吞噬,似乎有一团看不见的黑雾,正在将他缓缓笼罩。 “这个。”林葳蕤却突然递过来一个白玉质地的小瓶子,打断他的思绪。 “消肿的膏药,擦一擦吧。”她道。 说起来倒也巧,自己前些时日被谢韵之揍成猪头,今天又换成他被打成这般。 这样看来,他俩倒真是有些缘分。 少年没有拒绝,他接过药瓶,用指尖蘸了些,白如积雪的药脂一看就是用上好药材碾磨而制,与寻常人家常用的黑糊糊的膏药全然不同,还散发着淡淡的馨香。 思及至此,他眸色暗了暗。 将药膏涂到巴掌印处,原本还火辣辣地疼的肌肤很快就感受到一缕缕凉意,舒服了许多。 林葳蕤干脆也顺势坐到厚厚的地毯上,掌心托着腮帮子,眼也不眨地看他涂膏药,时不时还伸出指尖比划:“这里,也有点伤口。” “还有这里,应当再多抹一点。” 直到少年的脸颊泛起一抹可疑的绯色,她才意识到,自己这般对着别人指手画脚的行径,分明是不折不扣的登徒子。 陡然醒悟后,林葳蕤猛地收回手坐起身,尽量离少年远些背对着他坐好,马车摇晃好半天,她才红着脸开口道:“抱歉…对了,你真的没有名字?” 此先以为他只是不愿意说而已,但亲眼所见他家人的态度后,林葳蕤隐约明白了什么。 “对他们而言,我这个儿子本就不重要。”少年嗓音有些低,带着几分生无可恋,“又何须姓名呢?” “……”林葳蕤一噎,连自己都没察觉到地叹了口气,“那你今后打算如何?” 少年面上一怔,没想到她会这般问。 林葳蕤对此却毫无察觉,扳着手指为少年盘算后路:“你可有其他待你好的亲人,或是有何安身立命的本事?再或者,你自己将来想做什么?” 说到兴头处,良久却不曾听见少年吭一声,她回过头来,便见他埋头瑟缩在马车的角落,昏暗的光线叫人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林葳蕤却莫名察觉到几分阴郁。 马车外的羽儿听见二人的对话,隔着帷帐轻轻摇了摇头。 想不到小姐既是天真至此,她将一介民男从家里“抢”走,却还要问人家下一步如何打算。 若她不愿负责,只怕即便这少年再是天人之姿,最终也只有流落污淖的下场。 马车内,林葳蕤也幡然醒悟过来,自己好像又说了什么不该说的。 然而一切都晚了,少年缓缓抬头,眼眶通红,似乎以为是遭了她的厌弃,强忍着不让泪掉下来:“多谢小姐今日相助,只是我自幼被双亲抚养大,没有其他亲人,也没有旁的本事,若是…” 他顿了顿,似是鼓起极大的勇气才继续道:“若是小姐不喜欢我,我这就下车便是。” 林葳蕤一头雾水,虽不明好端端的怎么扯到这里,却也知道眼下当然不能让他孤身一人离开,忙正色道:“你多虑了,我何时说过…说过不喜欢你?” “真的?”少年闻宠若惊,紧追不舍。 “当然是真的。”林葳蕤拍着胸脯保证,决定好人做到底,“你放心,我定然不会让你独自一人无处可去。” “可是…”少年远山般隽秀的眉头皱起来,带着犹豫,“我什么都不会,又怎么能跟在小姐身边做事?” 林葳蕤一愣,她原意只是会为他考虑好后路,却被少年理解成自己要将他带在身旁的意思,这可如何是好。 更何况家中老父及见不得这少年,张嘴便称其狐媚子,若是日后同居一府…… 然而见他双眸终于亮了点光,林葳蕤自是不好将心声道出,只得咬牙硬着头皮道:“无事,不会可以慢慢学。” 这样说出后,林葳蕤又轻松了不少,觉得这样也不失为一条妙计,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日后等他学会了些本事,自己再为其筹备些银两出府,将来想必过得也不会差到哪里去。 林浔枚不喜他,那就少叫两人碰面便是。 眼看着解决一桩难事,林葳蕤心情大好:“对了,既然你已经离开原来的家要开始新生活,可想好日后叫什么名字?” “名字?”少年眼中出现几分茫然,“我不识字。” 人生在世,无名无姓可不行,林葳蕤徐徐善诱:“那你想想?” 奈何少年虽长了张饱读诗书的脸,想了好半天终究还是涨红了脸:“我实在不知该如何起名,可否劳烦小姐…” 林葳蕤不禁觉得有些棘手,倒不是她想不出,只是自己何德何能,居然给跟她一般大的少年取名? 只是就这样僵持着也不是办法,她沉吟片刻,电光火石间脑海猛地抓住什么:“郁青,不如就叫你郁青如何?” 郁郁青青,从容繁茂,向着光生长,对于他这种尚在成长中的少年,再合适不过。 少年眨了眨眼,乌黑如漆的瞳孔看向林葳蕤:“好。” 即便他根本不明白那两个字是什么意思。 林葳蕤也才反应过来这遭,又紧凑到他跟前,食指在茶杯里蘸了些水,在桌案上一撇一捺一横地写起来:“这是郁,这是青,喏,郁青,这就是你的名字。” “郁青。”他念。 极简单的二字,清晰地从他的口齿中逸出,多了几分别样的韵味。 林葳蕤还来不及细品,却见少年湿漉漉的眸子一颤,从眼角抖出一滴清泪。 “你?”见他眼眶红红的,黑白分明的瞳中蓄积水汽,林葳蕤僵在原地手足无措,“你别哭呀…” 她说话软绵绵的,还带了点儿委屈,像是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 自己哭了吗?郁青有些茫然。 他曾在烈日下为生计奔波,在寒冬腊月中冻得瑟瑟发抖,在棍棒底下被打得累累伤痕,却都是一一咬牙抗下,从未掉过半滴泪,甚至因此遭受更恼羞成怒的拳打脚踢。 却从来没有掉过一次泪。 只因彼时他心知肚明,眼泪没有半分用处。 现在,他终于有了哭的底气。 林葳蕤手忙脚乱,从腰间掏出一枚质地温润的玉,像是哄小孩般递到他跟前:“既然你已经脱离了过去的日子,那从今日起便就是新生,这是我送你的礼物。” 郁青没有推辞,接过那块玉将它紧紧攥在掌心,任其棱角将肌肤硌得生痛也似浑然未觉般不肯撒手。 没错,他已经脱离了过去的日子,换来了新生。 凭他自己费尽心思赌来的新生。 他抬头,看向面前一脸担忧的少女,眸光微动。 说起来,能够脱离那个让他厌恶了十几年的家,自己最应该感谢的,就是林葳蕤。 不,准确地说,是藏在林葳蕤的壳子里,那个好骗得让他不禁暗自在心底发笑的生魂,才是他最应该感谢的人。 第8章 花环 我有堂姐,你没有 郁青垂睫,掩住眼底那一抹嘲讽的笑意,再次抬眸时已是一脸天真纯善:“多谢小姐,日后我便叫郁青了,姓郁名青。” “不是…”林葳蕤结舌,想告诉他这二字不过是他的名,只得喃喃道,“怎么能乱用别人家的姓…” 郁青突然开窍:“那我就跟小姐姓林如何?” 林葳蕤顿住,刚觉得这样似乎不妥,脑海中却浮现少年生父恨不得将他往死里打的画面,不觉点了点头:“好。” 林葳蕤发现,许是因自己亲手将他救下,便从心底生出不可推卸的责任感。于是这少年仿佛对她下了蛊般,无论他说什么,她都会自然而然地应下。 她暗自思忖的模样映入林郁青眼底,更勾起他心底的嘲意和轻蔑。 当真是蠢得可以,若不是命好投胎到了林府这样的官宦人家,只怕像她这般好骗的人在市井之中生存,会被吞得连骨头都不剩。 二人各怀心思时,马车停在了林府的大门前。 林葳蕤刚打算掀开帘子出去,却见羽儿就一脸紧张地探头进来:“小姐,前面停的好像是郎君的车。” 她说的郎君,自然是指林浔枚。 林葳蕤也跟着紧张起来了,她下意识看了林郁青一眼,又纳闷道:“不是说还愿要半个多月吗?爹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她都还没来得及将人藏好呢。 “奴婢也不知道。”羽儿问,“小姐,现在该怎么办?” “我去看看。”林葳蕤探头探脑,“你们见我脸色行事,要是回来的真是爹的话,羽儿跟我走,至于…” 林葳蕤面上有几分为难:“至于…郁青你就先从侧门回曹氏的屋子?” 在她身后,林郁青眸色一暗:“好。” 羽儿不疑有他,也跟着应下。 林葳蕤一蹦下车,绕到前方那辆马车的正面,却见有一只纤细的手正将车帘掀开,那手腕上戴纯金花纹嵌碧色翡翠的镯子,除了林浔枚还有谁? 林葳蕤心头一紧,忙朝后面的车挤眉弄眼。 车夫明白她的心思,驾着马儿绕向侧门。 车厢内,林郁青的面色阴沉得如同厚云。 离开时,他听见林葳蕤因心虚而刻意放大的声音:“爹,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林浔枚心情好,也懒得计较林葳蕤为何会出现在大门,又一副刚从外边浪回来的样子。他先下车,再柔声朝马车内唤道:“呦呦,荇之,快下来吧,大伯带你们去吃好吃的。” 正当林葳蕤纳闷他在跟谁说话之时,车厢内发出声响,一个穿着桃花粉衣衫扎双髻头的陌生少女探出半个身子来。 少女约莫十四五岁,肌肤白嫩如雪,黑白分明的眼中透露出几分迷茫。 她一动,发髻间银簪的流苏也摇摇晃晃,发出清脆相击的声响。 看见站在马车下方的林葳蕤,她面带怯意地想往回缩。 正当林葳蕤看得发愣之时,马车内又传来一道沉静的声音:“长姐愣着做什么?大伯在外面等着呢。” 林浔枚嗔怪般瞪了林葳蕤一眼:“还不快给你堂妹搭把手,人家在寺庙听说堂姐生病了,便火急火燎地要来看你,旁的都顾不着。” 不,鹿呦呦抿紧粉唇,心底无声哀嚎,她没有! 这位堂姐尚来都爱欺负她,还笑自己是傻瓜,要不是弟弟开口,她才不想来呢。 林葳蕤也看出了这位堂妹的不情愿,却只得朝她伸手:“下来吧,我扶着你。” 鹿呦呦一愣,乌黑的眼珠定定看住林葳蕤,这愣神的工夫,鹿呦呦便不由自主将俯身将手放到了林葳蕤的掌心。 借着林葳蕤的力下车后,鹿呦呦忙收回手,无助地在柔软衣衫上蹭了蹭,委屈巴巴地开口喊人:“堂姐……” 少女有一双雾气氤氲的眸,写满迷茫懵懂,看得林葳蕤暗叹原主当真不是东西,连如此可爱的小姑娘都欺负得这么怕人。 正当她腹诽时,马车内又出现一个与鹿呦呦有□□分相似的少年。 林葳蕤下意识还想伸手再扶他,他却自顾自从车辕上蹦下来,抬头粲然朝林葳蕤一笑,恰似一轮骄阳:“堂姐。” 驶向侧门的马车悄无声息,没有被任何人注意到。 林郁青掀起车窗布帘,看见日光底下这一幕,眉头悄然皱紧。 见林葳蕤愣神,半天都不答应,鹿荇之又唤了她一声:“堂姐?” 林浔枚又是心疼地抚摸着林葳蕤的乌发:“你堂姐病了一场,许多事都记不得,呦呦,荇之,你们多陪陪堂姐,让她早些恢复记忆好不好?” 躲在弟弟身边,鹿呦呦点点头,心里却不明白大伯为何一脸忧伤,明明堂姐这样也挺好的,至少比从前对她和颜悦色多了。 “原来如此。”荇之立刻不无关切道,“那堂姐现在可有没有不舒服?” 林葳蕤看着面前金童玉女般的一对堂妹堂弟,不觉挺直了腰背,有了几分大人的样子:“没有,我好得很!” “是好得很。”林浔枚质问,“都可以偷偷溜出去玩了?” “爹~”林葳蕤暗道不妙,上前亲热地挽住林浔枚的手臂,转移话题道,“你什么时候跟堂妹们碰到一起的?” “说来惭愧。”林浔枚长叹一口气,“前些日子光顾着伺候你,我都忘了呦呦这孩子的生辰,还是这几日还愿的时候,正巧碰到你小叔带着两个孩子来无极寺祈福……” 林葳蕤亦步亦趋地跟着他,从林浔枚的话中听出些信息来。 怪不到她道这对堂妹堂弟如此相像,原来是孪生姐弟,只不过早一盏茶工夫出生的鹿呦呦自幼便有些迟钝愚笨,明明现在已经过了十四岁生辰,却还是思维如同七八岁的稚女。 倒也是天真得可爱,林葳蕤朝她看去时,冷不丁撞见少女正瞪着眼一脸好奇地偷看自己。 被林葳蕤逮个正着,她立马侧过头去,发簪流苏上缀的银质小铃铛在空中划过一个圆润的弧度,清脆作响。 林葳蕤不禁莞尔。 突然来了一对正当年少的小姐公子,平日里冷清的林府顿时热闹了不少,林葳蕤也觉得府中总算是多了些人气。 鹿呦呦起初虽有些怵她,但耐不住林葳蕤给自己又是取糖又是点心,转眼就忘记了过去二人间的那些不愉快,跟在她屁股后面堂姐长堂姐短。 时值春日,冬冰融化碧水来,嫩枝抽芽,府中的园林盎然都是生机,一处假山底下,林葳蕤席坐于一块小石头之上,白皙的手指圈住草藤将其绕成圆环,又在草环上缀满园中刚摘来的各色鲜花。 花环很快就编好了,林葳蕤理了理,将它放到小狗般一直眼巴巴看着自己的鹿呦呦头顶上:“好了。” “堂姐你真厉害……”鹿呦呦小心翼翼地触摸头顶的花环,像是怕将它弄坏一般。 被她这样称赞,林葳蕤老脸一红,又将目光转移到一直满眼渴切的鹿荇之身上:“……荇之也想要吗?” “要!”鹿荇之终于等到她开口问,迫不及待道。 他生得白净秀气,似一块温润生辉的玉石,林葳蕤倒也有些想看看鹿荇之戴上花环会是什么模样。 毕竟现代男孩子可不会这般打扮,只有在大洛,才能看到女子爱美,男子比女子更爱美的画面。 只不过鹿呦呦已经等不及了,她站起来头顶花环转了几个圈,闭眼陶醉:“好香啊,又漂亮又好闻,甤姐姐,我要去给大伯看看。” 说着,鹿呦呦提起裙摆小跑着要离开。 “当心。”林葳蕤担心她出了差错,“知道你大伯的厢房在哪儿吗?” “知道。”鹿呦呦腾出一只手正了正脑袋上的花环,头也不回,“姐姐放心,我又不是两三岁的小孩子。” ———— 鹿呦呦一路小跑得双颊微微泛红,来到林浔枚房门前。 房间门紧闭着,她想也不想一把将门推开,嗓音中气十足:“大伯!” 玫瑰椅上的二人皆是一震,动作顿下来,连呼吸都跟着屏住。 林霑站起身,默默收回手负于身后,看见闯入者后,有些无奈地开口:“呦呦,怎么了?” “咦……”鹿呦呦这才注意到房间里是两个人,她唤道,“大伯母。” 说着,又将目光转移到瘫在椅子上的林浔枚身上,声音不由自主变得急切:“大伯怎么了,你的脸好红,是不是不舒服?” “无事。”林浔枚喉结上下滚动,嗓音有些沙哑,他理了理身上被揉皱的衣衫,坐直腰板,“呦呦有什么事吗?” “哦。”鹿呦呦这才想起正事,她歪了歪头,“大伯,你看我头上的花环,堂姐给我编的。” 小丫头双眸亮晶晶的,林浔枚如何看不懂她的心思:“好看,呦呦戴上就像仙女一样。” 只是他眼下的处境,说话难免有些敷衍。 “真的吗?”鹿呦呦浑然没察觉到不对劲,赖在原地,还想再说些话。 “呦呦。”还是林霑先开口,“你大伯刚从外面回来,有些累,需要好好休息。” “哦……”鹿呦呦不是不懂事的小孩儿,她懵懂地点点头,“那大伯你先休息,我一会儿再来找你玩。” 说罢,就转身离开,余光还瞥见大伯有气无力地瞪了大伯母一眼。 怎么可能呢?大伯明明那么温柔和顺的人,一定是自己看错了。 鹿呦呦晃晃头就将这些事抛到脑后,决定去园子里转转,让那些下人看看自己的花环好不好看。 说不定还能采更多美丽的花给阿蕤姐姐,到时候她就能给自己编好多花环。 园林寂静,绿油油的草丛中,开满纯白的鸢尾。 鹿呦呦一路采撷,不知不觉走到林府的角落。 看着面前冷冷清清的小院子,她脚步一顿,正欲转身离开,却听见隔着低墙传来一道悦耳的声音:“放心,你做得很好……” 闻着有人的动静,她可就来精神了,手脚并用爬上墙边的石头,对着院子里探出头来,满是好奇:“你们是谁?” 林郁青陡然噤声,目光带着寒意看向墙头,不动声色地对身边的曹氏道:“你先下去。” 即便他只是一身简单的穿着,鹿呦呦还是看直了眼:“神仙哥哥……” 在她看来,院中的少年浑身犹如被渡上一层光圈,叫人看不真切,却又不敢多看,道观里画的神仙,也就是这般模样。 林郁青看清楚了她,嗓音更冷:“是你。” “哥哥你认识我?”这些鹿呦呦更开心了,跃下石头小跑进院子,在距林郁青几步之外顿下,“你是神仙吗?怎么在阿蕤姐姐家里?” 林郁青眉梢微微一动:“阿…阿蕤她是你姐姐?” “对呀。”鹿呦呦又不忘展示自己头顶的花环,“你看,这是堂姐给我编的,她是不是很厉害?” “是啊。”林郁青语气猝然低压了几分,意味不明地看着她头顶编织精美的花环,“真羡慕你,有那么好的堂姐。” 他如此坦荡,鹿呦呦倒有些不好意思了:“其实也没有啦~” 堂姐也是今天才变得对她这么好的。 思及至此,鹿呦呦压低声音,小声道,“告诉你一个秘密,我觉得,堂姐她变了好多。” “是吗?”林郁青薄唇向上一勾,“那我也告诉你一个秘密。” 第9章 识破 你将人藏在这府中,是打算作甚?…… 晚间到了用膳的时分,桌上多了两个人,不但菜色更甚平日,就连席间的欢声笑语也多了许多。 尤其是鹿呦呦,她本就是心思纯净,说起话来童言无忌,伸手夹干炸丸子的时候还老是盛不住,逗得林浔枚整顿饭都乐不可支,直往她碗里夹菜。 用完膳差不多该睡觉,鹿呦呦一个人认床怕黑,理所当然地要跟阿蕤姐姐睡。 洗漱之后,羽儿守在珠帘外,林葳蕤与呦呦在床上嬉闹了不大一会儿,便困意袭来,打了个哈欠。 毕竟今日波折太多,她昏昏沉沉挨着枕头就要睡着,却听见呦呦鬼鬼祟祟地压低嗓音凑到自己耳边:“堂姐,你好厉害。” 她又怎么厉害了?林葳蕤不解。 只见灯光下鹿呦呦一双水汪汪的眼写满崇拜:“你竟然会用左手拿筷子吃饭!” 林葳蕤哑然失笑,果真是孩子,这有什么厉害的,她从小就是左撇子…… 转眼间,林葳蕤脸上的笑意僵住,她有些迟疑地问:“呦呦,你是何时发现的?” “就吃饭时候啊。”鹿呦呦自顾自道,“堂姐,你真的很厉害,左手用得比我右手还顺,以前我都没发现,要不是……” 话说到这里,她想起那位神仙一样的哥哥说过,不能让堂姐知道这是他告诉自己的,便猛地顿住,牙齿刚好咬到舌尖,痛出眼泪来也不敢吭声。 幸好林葳蕤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没有察觉到她的不对劲。 林葳蕤坐起来,面色凝重,盯着自己的左手仔细回想。 自穿越过来,她本以为凭着失忆这个挡箭牌便可以解释自己的不合理之处,却没想到竟大意至此。 幸好仔细回想一番,从她醒来后,吃饭用药这等事都是林浔枚亲力亲为喂到嘴里,除去今晚,也只是与林霑同席过一次,且林霑尚来不怎么关心自己,好在今夜所有人的注意力又都在鹿呦呦身上…… 不对,林葳蕤眉心一跳,又想起一人。 她怎么差点把林郁青忘了,那日为了诱惑他吃饭,自己可是在那厢房里吃得津津有味。 只是转念一想,林葳蕤便觉得自己未免过于惊弓之鸟。 他本就不了解原主,又何曾会注意到自己这些习惯?更何况林郁青也不过是个十四五岁的少年,哪里会细致到如此地步,就算是他察觉到了,恐怕也不会多想。 话虽如此,林葳蕤还是不大放心,起身掌灯拨开珠帘走到外间。 被这动静扰醒,羽儿一头雾水:“小姐要去做什么?吩咐奴婢便是。” “没事,你先歇息吧。”林葳蕤摇摇头,“就是有些睡不着。” 独自一人执灯,她来到隔壁的书房。 书桌上纸墨毛笔俱备,林葳蕤坐下来,执笔用左手稳稳地在纯白宣纸上写下自己的名字。 行云流水,字迹端正。 她心头忐忑,换上常人惯用的右手执笔。 初时几笔,许久未曾用过的右手还有些发软,墨迹也是颤颤巍巍地落在纸面,不过很快,一撇一捺便流畅起来。 还好,林葳蕤松了口气,这具身体有原主的记忆,右手用起来没有不习惯。 只要日后自己多加注意,再嘱咐鹿呦呦不说,就没人会知道。 林葳蕤不敢想象,要是被旁人发现了她的异常,自己这一抹异世之魂,会遭受怎样的对待。 ———— 低矮的厢房内,房门紧闭,屋子内一灯如豆,纸窗上映出一截单薄的身影。 灯光之下,林郁青平躺在床上,把玩着白日里林葳蕤赠送给自己的那枚玉佩。 明明常年与粗笨活为伴,他的手指却依旧长而白皙,动作中透露着无限柔意。 与之不符的是灯光下他宛若璧人的脸,不但面无表情,点漆般的黑瞳中,更透露出几分冷意。 那玉本是冰凉的,在林郁青的指间,逐渐被摩擦出几分温热。 一如他往日奄奄一息的性命,终究还是活了过来。幸而上天垂怜,他不但留住了这条命,还成了一个有名姓的人。 被困柴房时,林郁青原本以为自己必死无疑,万万没想到柳暗花明又一村,他竟然听见有人焦急地将自己救起。 躺在柴房里,在肮脏的杂物间与老鼠为伴,林郁青被冻得瑟瑟发抖时,最后悔的便是自己为何要不假思索地出手伤人。 若他从了,至少有一衾暖被,一口暖饭,就算肮脏,好歹也能活下去。 只要能活下去,别的都不算什么。 从那个家中逃出来时,他早就该想到后果的,除了成为达官贵人们的玩物,还能是什么? 可是就这样去做那个肥头大耳的朱财主的填房,他不甘心。 于是他还是逃了。 只是他万万没想到,原本的林葳蕤竟恶心至此,骑在马上撞见刚从家中逃出来的他,便双眼发直得走不动道。 将自己带回林府后,她便急不可耐地想要动手。 撞上林葳蕤扑过来时将自己视若掌中之物般的眼神,即便是从一开始就考虑到最坏情况,林郁青也难以忍受这等恶心,从发间拔出簪子…… 冲动的后果便是,涌入的仆从围着他拳打脚踢,接着自己被不闻不问地关进了柴房里。 若不是守门的曹氏怕出事,每日送饭来,恐怕他早已在柴房里发烂发臭也无人问津。 那样一段日子,林郁青想起来都觉得遍体生寒,万幸自己熬过来了。 最后柴房门被撞开的瞬间,他看见了一双焦急的眼。 常年在市井中,林郁青见过很多双眼睛,掂量算计的,轻蔑鄙夷的,不怀好意的,更有蠢蠢欲动的…… 唯独那样纯净的眼神,是他从未见过。 彼时他便心生疑窦,不明白林葳蕤这色胚子变化为何如此之大。 于是林郁青一再试探,直到看见她在自己面前大大咧咧地左手执筷用饭。 若说或许是右手暂时受过什么伤,那她不会在发誓的时候下意识举起的也是左手。 眼睛,说出的话,细节习惯,叫林郁青一点一点确定了自己的怀疑。 从最初的震惊,他逐渐镇静下来,开始感到庆幸。 终究是上天怜悯他,送走了那个叫人作呕的林葳蕤,送来了一个更好骗的蠢货。 无论她到底是谁,是人是鬼,是生魂还是死魄,只要够蠢够笨,对自己足够有益,那就很好。 倚在椅背上,林郁青头微微向后仰,随后将掌心覆于额间,闭眸时长舒一口气,是从未有过的闲适。 让他想想,下一步该怎么做好呢? 就这样坐以待毙,可对不起自己好不容易捡回来的一条命。 ———— 鹿呦呦姐弟二人在林府痛痛快快地待了十多日,受足了热情款待,终究鹿家派人来接时还是要走的。 想到她俩走后,这府中就要冷清不少,林葳蕤将人送到府门前长叹了口气:“不如呦呦跟小叔说说,再玩些日子也好……” 又可怜巴巴地看向一同送行的林浔枚:“要是呦呦说不动,爹您再去说说?” “你这孩子。”林浔枚嗔怪,“真当我这个大伯是狠心的,就舍得呦呦走?只是过不了多久她就要入太学,读书于女子是头等大事,岂能耽于玩乐?” “入学?”林葳蕤一愣,没想到还有这茬,“入什么学?” “对啊堂姐。”鹿呦呦不明所以,自然而然道,“我要入学,你也要入学的,到时候说不定咱俩还能在学堂见面呢。” 林葳蕤感觉晴天落下一个霹雳,将她砸得外焦里嫩,久久讷然不能言。 万万没想到脱离义务教育这么多年,她竟然有朝一日还能重返学堂。 这下,林葳蕤再也没有劝鹿呦呦留下的精力了,脑海中直盘旋着入学二字。 鹿府的马车扬尘而去,林葳蕤失魂落魄了好一会儿,正要往回走时,就听见身边的林浔枚轻叹一声:“蕤儿,你随我来。” 林葳蕤不明所以,跟着林浔枚向前走,最后发现她带自己到的竟是从未来过的佛堂。 “蕤儿。”林浔枚于佛堂门口顿住脚步,在她前头停下来,“你老实跟爹说,你是不是还对那狐媚子念念不忘?” 念念不忘? 林葳蕤头摇得跟拨浪鼓般:“女儿没有。” “当真。”见她不似说假的样子,林浔枚面上松了些,紧接着说出来的话却让林葳蕤如临大敌,“那你将人藏在这府中,是打算作甚?” 第10章 莲柳 这小蹄子何德何能 林浔枚转身,见林葳蕤满面诧异,他眉梢一凛:“怎么?你在府中藏了个人,难道还瞒得过我这个当爹的不成?只是这些日子呦呦和荇之都在,我不便过问,免得带坏了这两个孩子。今日,你可得给我交代个一清二楚。” 林葳蕤从未见过一向对自己温柔的美人爹爹这般严肃,心头跟着七上八下。 她銥誮自知此事瞒不过林浔枚,却也没想到这么快就会被戳破,皱着眉头好不委屈:“女儿…只是看他可怜,若是无人管他…” “他可怜?”林浔枚疾声打断她的话,厉声道,“蕤儿,你怕是好了伤疤忘记疼,忘了那簪尖落到身上有多痛,这么快又被那狐狸精迷了心神。” “更何况,你若是怜惜那男子,大不了给些银子打发了便是,又何须将这些乱七八糟的人带到府中来?” 林浔枚一串话,堵得林葳蕤哑口无言,她踌躇半晌,心知自己定是不能同林浔枚硬来,只得软软糯糯地开口:“爹~” 又眨了眨眼,一双湿润的眼就看起来泪汪汪的:“你听女儿解释…” 说着,就将自己那日将林郁青送回家中时,亲眼所见到的一切,一五一十地交代出来。 “真的。”林葳蕤垫着脚尖,围着林浔枚又是捏肩又是捶背地讨好,累得满头大汗,“爹,那日我将他送回家中,谁知那少年的家人脾气暴躁,视他如草芥,拿起棒子就要打他……” “呵。”林浔枚轻嗤,“所以,你就将他带回来了?” “唔。”林葳蕤颔首,不懂自己这样做有什么不对,“女儿实在是不忍心……” “蕤儿。”林浔枚轻叹一声,细长的手指抚上她的头顶,“你太心软了。” “心软?”林葳蕤眼底写满疑惑,她以为自己不过是做了件太正常不过的事。 “你要记住,若是太心软,路是走不长的,懂吗?” “不懂。”林葳蕤诚实地摇头。 “……”林浔枚一顿,转身朝庭院中的石凳移步,“随我坐下,你如今年岁也不算小,有些事,我需得好生说道说道。” “我们林家三代单传,就你一根独苗,你娘也未曾有旁的夫侍,故而府中清静,可不代表人人如此。”林浔枚突然问,“譬如当今皇贵夫出身的谢家,你可记得?” 林葳蕤眉心一跳,还以为自己被谢韵之揍的事让他知道了,却听林浔枚继续不紧不慢道:“你看那谢家世代承袭,前朝后宫都有人,小辈之中数嫡室的谢韵之最受宠,小小年纪便肆意妄为,个性顽劣得京中人人皆知晓不说,还豢养了一众宠男,看似风光无限,便以为她当真高枕无忧?” 不然呢?林葳蕤心头反问。 她谢韵之都能当街揍自己,还有什么是她做不出的。 “天真。”林浔枚漫不经心地拂下落到自己肩上的一片竹叶,“就算她是大房嫡长女,独占先机又如何,还有二房三房和旁支亲戚虎视眈眈,更何况她娘谢大人,不提藏在别处的外室,光是谢府里,便有六七房侍男……” “若是他日谢韵之不能在科举中不能叫她娘满意,自会有旁的姊妹顶上,你当届时,她还能这般张扬?” 林浔枚听直了眼,分明那日谢大人带女请罪时,看起来也是高风亮节的一个人,且二人“母慈女孝”好不热闹,怎么会… “这还只是关起门来自己府里,便明争暗斗至此。倘若入朝为官,多的是阴谋阳谋,就算明枪易躲,只怕也暗箭难防,蕤儿,你明白了吗?” 林葳蕤掌心出了一层薄汗:“女儿明白。” “明白就好。”林浔枚轻抚她的头顶,“听爹一句话,日后你要是进了朝堂,要学会该看不见的时候就闭眼,该闭嘴的时候就转过身,更要多加留心,提防身后时时刻刻的冷箭,切莫心软,一旦心软,你就已经输了大半。” 不知是不是置身于竹荫中的原因,明明是日头最盛的中午,这些话,却听得林葳蕤心头发凉。 “记住了吗?”见她低着头不吭声,林浔枚又问。 “记住了。”林葳蕤小声回答,发丝遮住眸中的迷茫。 “罢了。”林浔枚知道自己一时说这么多,恐怕她也接受不了,便移开话题,“至于那少年…” 林葳蕤心头一跳,生怕爹又要为难林郁青。 “你若心悦他,纳作通房也无妨。”林浔枚道,“只不过需得考中科举后,在此之前,我自会派仆从伺候他,你切不可越界,最好少到他那院子里去。” 林葳蕤刚想辩驳她绝无非分之想,又觉得恐怕林浔枚也不会信,再说这样也好,自己少与郁青接触些,也免得叫人误会,便应下:“好,凭爹爹做主。” 目光满含爱意地看着乖巧懂事的女儿,林浔枚心头所想,却是另一番盘算。 如今蕤儿这孩子变得懂事,他这个当爹的最是开心不过,怎么还会让不明来路的人坏了蕤儿的前程,他倒要看看,不让二人见面,这不知何处冒出来的狐媚子能按捺到几时。 回到自己的院子里,林浔枚唤来贴身侍男莲柳。 ———— 鸢尾院中,林郁青看向面前端端正正站立着的两个侍从,眉心微不可察地一皱,抬头时又是一张无辜的脸,带着几分小心翼翼地看向将人领来的莲柳:“不知这是……” “奴才是林郎君身边的侍男。”莲柳面上虽带笑,说话的语气却是高高在上,“这是奉郎君之命,送来伺候公子的两位下人,若是有什么叫您不满意的,尽管打骂便是,反正也是皮糙肉厚的贱皮子。” 尤其是最后的贱皮子三字,与其说是无心之言,更无异于指桑骂槐。 林郁青面色不改,藏在衣袖中的手悄然攥紧,只是很快,他脸上便端出柔和的笑意,顺手从桌上斟了一杯茶递到莲柳跟前:“原来是莲柳哥哥,辛苦您了。” “不敢当。”莲柳接过茶杯,只是喝了一小口,便脸色大变,“呸,好苦的茶,什么破烂玩意儿泡的?” 说着,茶水被他顺手泼了一地,不少溅到林郁青的衣摆上。 一气呵成做完这一切,他才看向后退了几步的林郁青,随手将茶杯往桌上一掷:“抱歉,小人不过是在郎君身边喝惯了顶尖的雪顶绿尖,一时失言,还望公子不要见怪?” 话虽如此,他脸上却连半分愧色都没有。 从未见过这般场面的两个下人生怕火烧到自己身上,低低埋下头,林郁青却不为所动,仿佛受到羞辱的人不是他一般,反而一本正经面带愧色道:“是林某没用,泡出来的茶丢人现眼,若何时有空,还希望莲哥哥能教教我?” 听见他自称林某,莲柳按捺的火气便忍不住往上窜。 这小蹄子何德何能,竟哄得小姐给他冠上了林氏的姓,如此可不就是半个林家的人,真算起来,反倒还高他们这些家生子一等。 偏生自己对其打骂不得,一时怒火攻心,似笑非笑:“公子是小姐带回来的人,既然要学,直接找小姐岂不是更便宜?” 说完这句,他又恍然似想起什么:“哦,说起这个,我倒是忘了,小姐她忙于学业,恐怕暂时是没空应付公子了?” 听到他这句话,林郁青牙根悄然咬紧,长而浓密的睫毛抖了抖,遮住眼底的阴郁。 抬眼时,他又是一副脆弱得仿佛一碰就会破碎的可怜相,颤着嗓音:“莲哥哥在说什么?郁青听不懂。” “我说……”看见他这般惶恐,莲柳心情大好,凑近他的耳边,用只有两人才能听到的声音道,“小姐她忙着自己的事呢,根本没空管你这个外人,你等着自生自灭吧!” 第11章 坠落 这要死要活的架势,倒跟真的似的…… 说完这番落井下石的话,莲柳退回身,饶有兴味地欣赏林郁青脸上的表情。 果不其然,他身躯微微颤抖着,眼眶发红:“不会的,葳蕤她明明说过……” “住嘴!”听他提及林葳蕤,莲柳便怒不可遏,“凭你一个不知何处来的小蹄子,也配提起小姐的名字?真是不知好歹!” 他睥了林郁青一眼:“小姐是林家未来唯一的掌权人,你也不对着这茶水照照,像你这般卑贱如尘的人,也配得上她?我劝你安分守己,不要想不该想的。” 似乎被莲柳的话吓到,林郁青瑟缩了下,便低着头默不作声,强忍不让眼泪掉下来。 见他这般小心翼翼的模样,莲柳的火气才消了大半,翻了个白眼,道了声:“惺惺作态。” 说罢,转身就要离开。 临走前,还不忘阴阳怪气地叮嘱两位小厮:“替我好好伺候这位公子,要是有什么不周,当心我唯你们是问。” “是。”两位下人连声应道。 等莲柳走后许久,屋子里依旧是死一般的寂静,林郁青状若失神地坐在凳子上久久微动。 “公子。”终于有一位下人不忍心,出声道,“夜深了,你还是早些歇息吧。” “我无事。”林郁青勉强挤出一个笑容,看得都叫人怪心疼的,“对了,你二人叫什么名字?” 两人虽是莲柳带来的,却也还算恭敬:“奴才名叫观书。”“奴才名叫观棋。” “真是好名字。”林郁青眼底闪烁着莫名的光芒,“观书,观棋,仔细看还有几分相似,你们是两兄弟吗?” 他说话温声细语,叫人忍不住放下防备。 观棋比观书要小些,抢着笑嘻嘻答道:“公子好眼力,他是大哥,我是二弟。” “二弟…”林郁青品味出什么,“想必家中还有个老三?” “公子真是好生聪慧。”观棋又道,“我们家中还有个十多岁的妹妹,正是调皮顽劣的年纪呢。” “倒跟我家很像。”林郁青笑道,糊弄人的话张口就来,“我家中也有个妹妹,个性活泼可爱,黏人得紧。” “活泼可爱?”观棋摇了摇头,“那可真叫人羡慕,不像我家那个妹妹,再过几年便要娶亲,我和哥哥还在愁上哪儿给她筹老公本呢。” “这等事何须你们发愁?”林郁青故作无知,“不是还有爹娘吗?” “嗐。”观棋叹了口气,“公子有所不知,我家那娘亲,不提也罢,她呀……” “观棋。”观书陡然出声,打断他的话。 林郁青心头微动,记住了什么。 家丑不可外扬,观棋自知失言,不禁羞赧一笑:“已经不早了,公子还是歇息吧,免得耽搁了明日起床的时辰。” “好。”林郁青也不多问,“你们也去休息吧,不必管我。” “这怎么行呢,我们是专门来伺候您的,哪有不管主子,自个儿休息的道理。” 林郁青正色道:“不必拘礼,既然有缘到了我这院子里,就是一家人,没有主仆之分,要真是听话,现在就去睡觉?” 二人无话反驳,只得俯身行礼后告退。 临走时,还不忘顺手带上房门。 隔着窗棂,林郁青还能听见观棋小声嘀咕:“这林公子倒真是不错,也不知为何莲柳非得如此针对他?” “主子间的事,岂容我们下人讨论……”比起观棋,观书倒要谨言慎行得多。 面无表情地听着二人的对话,直到他俩走远后,林郁青才起身洗漱,拔掉头上的发簪,任乌丝铺满肩头,静静躺到枕上。 夜凉如水,银白色的月光越过窗纸,落到床前。 过了半晌,他从枕下摸出那块白玉,凝眸细细思索着。 听莲柳的意思,似乎是林葳蕤因为什么原因,不能跟自己见面。 想来这个府上,能管住她的只有她爹娘二人,再加上林大人并不过问这后院的事。 林郁青稍加思索,便知道了答案。 林浔枚这老虔夫倒是心细如麻,只可惜关心则乱,恐怕他无论如何也没想到,他千万般为其做打算的女儿早已换了个芯子,辛辛苦苦,最后也只是一场水中捞月。 他不能坐以待毙,眼下又找不到旁的帮手,只能自己想办法。 林郁青狭长中略带清冷的凤眸微微眯起,听见窗外随风摇曳的树枝动静,陡然间有了想法。 ———— 天朗气清,惠风和畅,转眼就要开春。 眼看着天就要变暖,学堂约莫过不了几日就要开门,林葳蕤感觉一直悬在自己头顶上的那把剑也终于快要掉下来。 这段时间,她老老实实听自家爹的话,不但没出门,连着大半月,也未曾与林郁青见面。 只是偶尔派羽儿去打听,知道他日子过得还算不错,便也算放心了。 从书房练字出来,林葳蕤沿着往日经常闲逛的墙根慢慢走,感受春日和煦的阳光落在脸颊上带来的舒适感。 不知走到何处,耳畔突然传来细碎的嬉笑声。 “慢些,再慢些。”一道清爽的声音如徐徐清风拂来,吹进林葳蕤耳朵里。 循着声音的动静,她抬头看见一墙之外的碧蓝天空下,被一条细线牵着,高高飞起的风筝。 那风筝用油纸糊成,做成燕子的模样,振翅欲飞,却又始终被人扯住飞不出去。 “观书当心些,切莫跌倒了。”那道嗓音又温柔地嘱咐,似玉石相击般清脆,带着关切。 林葳蕤这才听出来,竟然是林郁青的声音,有些日子没见,他倒是开朗了许多。 想到他能忘记过去那些阴影,开开心心生活,林葳蕤还是颇有成就感,觉得自己并未做错什么。 只不过她和林浔枚已经做了约定,林葳蕤就算是对着风筝再心痒痒,也只能转身就走,尽量不与他碰面。 “诶~~”正当这时,墙那头传来一声惊呼,“线怎么断了。” 林葳蕤抬头,果真见那燕子风筝脱离丝线,摇摇晃晃地下坠,最后打了几个旋儿,落到墙边高大的梧桐树上。 “你们在此处等我。”林郁青道,“我去取下来便是。” “公、公子。”观棋结结巴巴道,“还是我去吧,你要是摔着了可就不好。” “放心。”林郁青已经手脚麻利地挽起衣袖,“我自幼爬惯了树,你们等着便是。” 说着,还不等旁人反应过来,就已经手脚并用的爬上了那颗树。 梧桐树长在墙边,树干在这头,树枝却延展到林葳蕤这边,正当她犹豫着要不要离开之时,却见一个白色的身影探出头来。 少年目光专切地看着被树梢挂住的风筝,并未注意到这头有人。 看着他脚踩树枝,小心翼翼地挪动到枝头,手伸出去差点就要够到风筝,林葳蕤不由得屏住了呼吸。 幸而林郁青手长腿长,虽是花了好一番工夫,终究还是将那风筝取到手。 正当他松了口气时,余光瞥见下方不知何时出现的人影,当即吓得身形一晃,从树枝上掉了下来。 树上的鸟儿扑扑啦啦被惊飞,大难临走各自飞。 “小心!”林葳蕤急得脱口而出,见他是因自己才摔着,忙上前就要查看,“你没事吧?” “小姐别过来!”见她提步朝自己的方向小跑过来,林郁青唇角一勾,却猛地向后退。 这一退,便牵扯到腿上的伤,痛得他倒吸了一口凉气。 林葳蕤愣在原地,有些踌躇:“你都伤成这样,我不过来怎么行?” 趁着她说话的这番工夫,林郁青将许久未见的人打量了一眼。 明晃晃的日头底下,少女身着一身嫩杏黄长裙,再罩上一层薄绿轻纱外衫,衬得她肌肤愈发白皙,林葳蕤黑白分明的眼睁得圆圆的,因急切面颊还带上几分淡粉。 除了一张脸中看,又是一副蠢得可以的模样。 林郁青心头冷笑,面上却似带着畏惧般又坐在地上后退了几步:“小姐若是执意要过来……” 他眼底含泪,拔掉别在乌发间的玉簪,抵在喉咙处:“那郁青也只能以死谢罪。” 随着发簪拔下,他一头长长的乌发便铺散开,搭在肩头,落在脸颊周围,更将人衬得容颜昳丽,宛若好女。 林葳蕤觉得自己实在是没有办法理解男子的思维,怎么好端端的,就要死要活了? “可是我不过来的话……”林葳蕤有些无奈,“你腿怎么办?” 这不解风情的呆子!林郁青差点咬碎一口银牙。 不知她脑子里装的是什么,自己叫她别过来,她便当真停下了脚步。 按理来说,一个正常的女人,不是应当什么也不顾地走过来查看自己的伤情么,还迟疑作甚? 大概是林葳蕤突然反应了过来,终于还是向前动了几步。 郁青眸光一亮,拿着簪子的手紧了紧,眼里有泪花在闪烁。 “郁青自知与小姐是云泥之别,不敢自作多情,也请小姐…”说着,他顿了顿,“离郁青远些。” 美人誓死抵抗,别有一番风情,林葳蕤却有些摸不着头脑:“你到底怎么了?” 难道是落地的时候,也撞着脑袋了? 这要死要活的架势,倒跟真的似的。 第12章 就在林葳蕤愣神的时间…… 就在林葳蕤愣神的时间,隔墙的观书观棋也匆忙赶过来:“公子,你没事了吧?” 见有人来,林葳蕤不禁松了口气,她后退了几步:“你先把簪子取下来吧,我不会靠近的。” 说着,像是为了证明自己的诚意,林葳蕤甚至转过身,双手背到身后,任两人将林郁青扶起。 林郁青深吸一口气,按捺住自己心底的那股烦躁。 油盐不进的蠢货! 难得自己费尽心思创造了这次的“巧合”,可不能白白浪费,故而他非得再下一番功夫不可。 于是在被观书观棋扶起来的瞬间,林郁青眸色一暗,发出一声极力压抑最终却难以忍受的痛呼。 听见这动静,林葳蕤果真不由自主地转过身来:“你怎么了?” “无事。”明明痛得面色苍白,薄唇上血色几乎都看不见,林郁青却咬紧牙关不愿意再吭一声。 “当真?”可是见他那般虚弱无力,林葳蕤还是下意识向前走了两步。 “小姐!”林郁青咬牙,噗通跪倒在原地,强忍着痛腰板挺直,“还请小姐,离郁青远一些。” 就算是林葳蕤神经再大条,见他三番五次不愿让自己靠近,也明白了什么:“为何?” 林郁青垂下湿漉漉的长睫,抿紧唇不肯多说。 一旁的小厮终于按捺不住:“小姐,是莲柳他……” “观棋!”林郁青出声打断他的话,将头埋得低低的,嗓音里带着无尽的失落,“与旁人无关,只是郁青心知肚明,我与小姐从不是一路人。” 他嗓音绵软,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委屈。 听得林葳蕤心头一咯噔:“这话,是莲柳说的?” 总算不枉费自己的心思,眼见她终于上道,林郁青抬头时面上却依旧是无辜:“与莲柳哥哥无关,只是事实本就如此,小姐不必多心。” 美人受伤,却依旧不改倔强本性,抬首时露出一截修长如玉的脖颈,如一只折翅却不愿臣服的白鹤,谁人能忍住不生出几分蹂.躏之情? 林葳蕤却来不及欣赏这份美景,径直陷入了沉思。 难怪她说,从醒过来后,每次去爹爹那儿问安,莲柳看自己的眼神怎么都怪怪的。 原来是欲说还休,暗恨落花有情流水无意…… 林葳蕤不禁头疼,这原主究竟欠了多少风流债?竟连自己亲爹身边的侍男也招惹。 见她又愣着不动,林郁青在料峭春风吹来之时,低低咳了几声,好一副弱不禁风的模样。 林葳蕤这才想起眼前还有个摔着腿的人,她不便上前,只蹲身与林郁青直视,像是哄小孩子一般,苦口婆心:“莲柳说的话,又不能代表我心中所想,你切莫多心,先回去找个大夫好好看看腿上的才是,可好?” 她目光诚挚,温声细语,只可惜对每个人都是这般模样。 林郁青目光逐渐深邃,有几分狼狈地侧头将眼神从她身上移开:“好。” 目送着主仆三人离开,林葳蕤拾起地上被遗落的风筝,等着什么时候再还回去。 只是……她实在不知道原主跟莲柳究竟发展到了什么地步,要如何说清才好呢? 然而,还没等她找到与莲柳解释的时机,他便自己堵上门来。 春雷乍响,一夜雨声未歇,大珠小珠嘈嘈切切,等清晨起来后,林葳蕤用过早膳便在花园中闲逛赏景。 海棠经雨胭脂透,落于碎石小径之间,她刚走了不到几步,尚未来得及欣赏,便见莲柳从假山后出来,虚虚福礼:“小姐。” 仔细一看,他的双眼还是红通通的,看起来像是一夜未眠。 想起他与原主间不清不楚的关系,林葳蕤便不禁心虚,她正了正神色:“何事?” 莲柳久久不言,盯着她便未语泪先流。 “你…”林葳蕤手足无措,“你有事说便是了,哭做什么?” 谁知她不说还好,她如此一说,莲柳便哭得更加带劲了,抽抽噎噎的,上气不接下气。 林葳蕤实在不习惯,轻叹了口气。 再哭下去,她也想哭了。 更何况,同为落泪,郁青可要比他斯文得多,也好看得多。 见林葳蕤一直不吭声,莲柳终于忍不住开口:“小、小姐…当真忘记自己对莲柳说过的那些话了吗?” 果然,林葳蕤心道。 她之所以不开口,正是因为什么都不知晓,还不如等他先说出,自己再随机应变。 林葳蕤悄然后退小半步,拉开自己与莲柳之间的距离:“抱歉,前些日子那场病后,我的确是忘了。” 莲柳睁大了眼,虽然早就猜到是这样,他还是万般悲切:“小姐当真丁点都记不得了?” “记不得了。”林葳蕤虽不知道从前发生过什么,但估计在林浔枚眼皮子底下,两人想做些什么也难,原身这个渣女就是爱瞎撩拨! “小姐你明明说过的。”莲柳泪眼涟涟,“还说日后定会对我负责……” 林葳蕤眉头微微一皱,神色是从未有过的郑重:“我对你做过什么?” 莲柳一愣,有几分羞赧:“没有,小姐只是说柳儿笑起来分外好看,还说要是能讨柳儿喜欢,连天上的月亮都愿意摘给我。” 还好,林葳蕤松了口气:“那些,我早就忘记了,你也忘了吧,日后你我二人便再无干系。” 末了,林葳蕤又想到什么:“再说,你也不要去找郁青的麻烦,他本就不容易…” 莲柳没有答应,闻言低着头啜泣。直到过了许久,也没听见有动静,他抬起头来,却见面前早已空无一人,哪里还有林葳蕤的身影。 坐到书桌前,林葳蕤有些头疼地揉了揉额角。 她万万没想到,男子哭起来竟是这般叫人难以应付,偏生似乎大洛的男子皆是如此,倘若自己日后成亲生子,也迎了个这般的夫君…… 第13章 撕破 我是小姐亲自带回来的人 昨夜的风吹落了一院的花瓣与树叶,鸢尾院中林郁青拿着竹帚扫地。 他不识字,就更不会读书,只能靠做这些杂活消磨时光。 一阵急促的脚步,面前突然落下一片阴影。 林郁青抬头,便见到双眼通红满含恨意的莲柳。 见莲柳这般狼狈,他隐约猜到什么,不禁唇角上弯,说话的语气却依旧温和柔善:“莲柳哥哥,有什么事吗?” 他有一双秋水般静郁的眉眼,任何人从那双黑得透亮的眸中看见自己的倒影,都忍不住自惭形秽,莲柳不说话,呼吸带动胸腔上下起伏。 紧接着,便听到“啪”的一声耳光,莲柳恼羞成怒:“贱人!” 挨耳光这种事,于过去的林郁青都是家常便饭,他被这一巴掌打得微微侧头,顿时眸光冷了几分,唇上的笑意却只增不减:“哥哥可是遇上了什么烦心事?要来寻莲柳的不是。” “都是你…”莲柳双手紧捏成拳,身子都忍不住打颤,“若不是你仗着有几分好颜色勾引小姐……” 他提起林葳蕤时,饱含的哀怨与愤懑,就算是个傻子也听得出来。 “原来如此。”林郁青低低笑了,他明白了什么,看向莲柳的眼神就像是再看一个蠢货,带着讥诮道,“原来莲柳哥哥才是真的对小姐念念不忘,怪不得恨我恨得咬牙切齿。” “你……”莲柳被他这样一呛,整个人更加羞愤难堪,另一只手作势就要抬起来,“你真当有小姐护着,我便不敢动你是不是?你以为自己是什么东西?也配得上金枝玉叶的小姐?” 林郁青余光瞥见院门口的一抹身影,突然凑近了用低得只有二人听得见的声音对莲柳道:“只可惜…我配不上她,你一个下人更配不上,我是小姐亲自带回来的人,你呢,只怕她从没正眼看过你吧?” 他敛起浑身的柔弱之态,看向莲柳的眼神骤然变冷,带着几分居高临下的轻蔑:“若是小姐在此处,你还敢这般对我么?” 正在后院洗衣服的观棋听见动静出来,还不等他弄清状况,却见莲柳又挥起另一只手:“你当我不敢?” 说着,又是重重一巴掌,发出清脆的响声。 观棋终于回神,他正踌躇着不知自己是否该上前,却听见门口传来凌厉的质问:“莲柳,你在做什么?” 莲柳浑身一震,这才如梦初醒,看向站在门口的林浔枚,当即虚脱得跪倒在地:“郎、郎君,我……” 林浔枚皱起眉头,万万没想到,自己不过听闻那日郁青放风筝摔到腿的事,特意来过问并敲打他一番,竟看到这般的景象。 算起来,莲柳在他身边服侍也有近十年,平日里也算聪慧听话,只是为何今日这般不可理喻? 接着,林郁青也跟着慌慌张张跪倒在地:“郎君恕罪,莲柳哥哥想必是因小姐近日对我关照过多,有些吃味,实则并无恶意。” 他这句话,看似是在谢罪,实则正解了林浔枚心中的疑惑。 没料到莲柳竟然还打过林葳蕤的主意,林浔枚面色一沉:“你二人,都随我到正厅。” “去。”林浔枚按捺着火气,对廊下呆呆站着的小厮吩咐,“把小姐给我叫来。” ———— “让我去正厅?”林葳蕤放下笔,看向面前战战兢兢的小厮,“为何?” “小的也不知道。”观棋心中忐忑,急得快要掉泪,“好像是公子他与莲柳起了争执……” “莲柳?”林葳蕤起身,揣测到什么,她当即朝正厅的方向提步而去。 想必定是莲柳早上听了自己说的那番话,去找林郁青的不痛快。 林葳蕤觉得自己的头疼之症又快要犯了,这日子,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到头,还不如早早入学,免得与这些琐事打交道的好! 果不其然,刚转过廊下,林葳蕤便能听见正厅传来的抽抽噎噎的哭泣声,除了莲柳还能有谁,他似乎在辩解什么:“郎君不要相信这狐媚子的话,奴才与小姐清清白白,从未有过什么。” 当真是男人的嘴,骗人的鬼,明明早上他可不是这样说的,林葳蕤心道。 她脚步一迈进房间内,便看见跪在地上的二人,与莲柳的哭哭啼啼不同,林郁青倒要沉着得多。 注意到他脸上鲜红的巴掌印,林葳蕤脚步一顿,才抬头对林浔枚道:“爹。” “我倒没你这么厉害的女儿。”林浔枚没好气道,“过来坐下。” 林葳蕤走过去,在林浔枚下手的偏座坐下。 一见林葳蕤出现,莲柳便哭得更起劲,一抽一抽的,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郎君,奴才向来本本分分,当真不曾与小姐有过私情。” 林郁青却不出声,他注意到,当莲柳哭闹之时,林葳蕤似乎刻意垂眸,不愿意多看。 莫非……与别的女人不同,她格外不喜看男子落泪? 结合此前几次二人相处的经验,林郁青眉梢微挑,心头顿悟,他悄然低头,默不作声地用指腹揩去眼尾方才刻意酝酿出来的泪。 “葳蕤,你呢?”林浔枚突然发问,“莲柳说得可是真的?” 见话头冷不丁落到自己身上,林葳蕤愣了下:“女儿自病好之后便修身养性,从未与何人有过纠缠。” 林浔枚轻嗤一声,似乎在说下面这两个人可就是因你跪着的。 “只不过……”林葳蕤补充道,“爹你知道的,受伤前的事,我不记得了。” 言下之意,受伤前二人间有没有过些什么,她也不能确定。 “你不记得,自然会有人记得。”似乎早就料到她会这么回答,林浔枚抬头看向门外,“羽儿,你可知晓小姐与莲柳曾发生过什么没有?” 林葳蕤这才看见刚被下人带来的羽儿,只见她慢慢走近,恭恭敬敬跪在堂前,将头埋得低低的:“回郎君的话,奴婢不知。” “是不知,还是不敢?”林浔枚语气加重了几分,“自以为侍奉的是小姐,眼里便没有我这个郎君了是不是?” 听出了他的恼意,林葳蕤忙道:“羽儿,你将你知道的尽管说便是了,我也想知道个清楚。” 说罢,又厚脸皮地给林浔枚斟了一杯茶:“爹,喝茶。” 有了林葳蕤这个主子发话,羽儿犹豫片刻,将自己所知一五一十交代出来:“小姐…确实与莲柳私会过几次。” “私会?!”林浔枚手中的茶水颤了颤。 “当时小姐只是叫奴婢在花园外守着,不过每次都不过一盏茶的时间。” 林葳蕤这才松了口气,这么短的时间,应当做不了什么。 “莲柳,她说得可是真的?”林浔枚问。 莲柳依旧眼泪止不住地掉,委屈巴巴地点头,算是承认。 接着,林浔枚的目光转移到林葳蕤身上来。 若是可以,林葳蕤倒真想将一命归西的原主揪出来,狠狠揍一顿,然后再指着她的鼻子大骂只会捅娄子的废物。 然而现在,她只能顶着自家爹冰冷的目光,干巴巴道:“女儿……确实不知有过这些事。” “你呀——”林浔枚轻叹一口气,“莲柳,你起来吧,此事,我自会给你一个公道。” “是。”莲柳的声音细细弱弱的,带着几分小得意挑衅地看了林郁青一眼。 后者自是岿然不动,没有任何反应。 “至于你…”林浔枚目光凌厉,落到林郁青身上。 林郁青抬眸,似乎早已料到这一刻会到来,他双眸亮如点漆,从容看向前方,那两个巴掌印便更赤.裸裸地展现在旁人眼前。 林葳蕤心头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刺了下,一股愧疚感突然弥漫而生。 分明是自己要逞英雄当好汉,见不得他在原本的家中被粗暴对待,才将人带回林府。而为了避嫌,再加上对林浔枚的承诺,她刻意不与林郁青接触,却适得其反,让旁人以为他是可以被欺辱的…… 林葳蕤手指微微蜷缩,思索再三,突然起身走到林郁青旁边,撩起裙摆扑通一声跟着跪下。 “爹。”林葳蕤腰背挺直,目光与林浔枚直视,“恕女儿食言,日后,我要郁青跟在我身边。” 此话一出,在场的人俱是一震,她身旁的林郁青垂下眼睫,叫人看不清神色。 “蕤儿!”林浔枚重重将手中的茶杯放下,“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我知道。”对上林浔枚饱含失望的目光,林葳蕤硬着头皮说下去,“郁青他明明什么都没有做错,却遭此欺凌,女儿不能坐视不理。” 林浔枚深吸了口气:“先前我和你说的话,你都忘了么?你可还记得自己是如何答应的?” “女儿记得。”林葳蕤顿了顿,她鼓起莫大的勇气,“但女儿做不到。” 许是在这个世界呆得太久,她差点忘记,自己本就不是原本的林葳蕤,不是一个十五岁只能听大人话的小姑娘。 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女子更应如此。 每个人都应该为自己的选择担起责任,不可怯弱。 抢在林浔枚开口前,林葳蕤继续滔滔不绝道:“女儿近日阅览古籍,圣人有一言,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若是连自己答应要保护的人都保护不了,便是不能修身齐家,将来又如何出入朝堂,如何治国平天下?” “好一句治国平天下!”大门处突然传来一个陌生女人的声音,分外慷锵有力,“我林家的女儿就是要有这般的出息。” 第14章 林凛 还不快见过祖母 “母亲?”林葳蕤还未来得及抬头,便听见林浔枚的惊讶的声音,他起身相迎道,“您几时回来了?” 林葳蕤循声望去,便见出声者从门槛处逆着光踏步而入,将身上的灰色斗篷解下,露出一身纤尘不染的素白丝绸衣裳:“边关有急事,我回来禀报圣上,来不及书信相报,不成想,刚从宫里回来便见着这么一出好戏。” 林浔枚忙将人引到上座,看向林葳蕤:“愣着做什么,还不见过祖母。” 说着,又将林葳蕤受伤后失忆的事向她祖母解释了一番,当然,隐去了她为何会被伤的缘由。 二人说话的工夫,林葳蕤依旧跪在原地,只是抬头打量着自己这个所谓的祖母。 她约莫不过四五十岁,身形瘦削挺拔,有一双凌厉的眉眼,满头乌发高高盘起,用一只木簪扎紧,浑身都是上位者高入云端的气场。 林凛一抬眸,便见她愣着的样子:“怎么,哑巴了?刚才不是还能说会道吗?” 大抵是林凛这番模样,与林葳蕤想象中满头白发慈祥可亲的老年人模样大相庭径,她缓了缓,才张口道:“孙女见过祖母。” “没想到失忆后,看起来倒是规矩了许多。”林凛道,眉梢一挑,随意理了理衣袖,“你们方才在争议什么,说来我听听。” 于是,林葳蕤便一五一十地将方才的争执说与林凛听。 说罢,她又鼓起勇气道:“还望祖母做主,让孙女照顾郁青,免使他遭受旁人相欺。” “你既想护住他。”林凛瞥了眼小心翼翼的林葳蕤,不置可否,“为何要等旁人做主?” 林葳蕤一噎,不知该如何回答:“孙女…” “你可知。”林凛道,“既然是真心想要护着一个人,就要有同整个天下作对的决心,你有吗?” 林葳蕤没想到自己只是一句话,竟这般被步步紧逼,她瞥见林浔枚铁青的脸色,只得委婉道:“孙女自当尽全力而为。” “若是……”林凛突然抬手,宽敞的衣袖下,她手上不知何时出现一把火铳,且将黑洞洞的枪口对准跪在地上的林郁青,“我现在就要了他的命呢?你欲如何尽力而为?” “母亲…”林浔枚微微变了脸色。 一直默不作声的林郁青睫毛颤了颤,情绪终于有了波动,面上也跟着失了几分血色。 唯独莲柳投来幸灾乐祸的目光。 “不可!”林葳蕤来不及惊诧于她手上竟然会有火铳这种东西,她下意识起身站在林郁青面前将人挡住,反驳的话脱口而出,“郁青并未做错什么,你怎可滥杀无辜?” “你现在能同我这般辩驳,不过是因为同我是血脉相连的一家人。”林凛道,“倘若我是旁人,你认为你还有争论的机会骂?” 她说得并没有错,林葳蕤咬牙:“那您就先拿走我的命再说。” 并非林葳蕤有多伟大,只不过这条命本就是她白捡来的,大不了就当是再还回去。 她一门心思放在与林凛相对抗上,并未注意到身后林郁青双眼未曾眨一下,盯着少女尚且还有些单薄的背影恍然出神,不知在想什么。 “我大可以拿走你的命,再拿走他的命。”林凛慢悠悠道,“不过是白搭上一条命罢了,这就是你所谓的决心?” 林葳蕤明白她话里的意思,面色稍缓:“孙女愚钝,还请祖母赐教。” “放心罢。”林凛拿衣袖擦了擦枪口,将枪收回去,“我林凛的枪,不对无辜无害之人。” 林葳蕤松了口气,又听她道:“如果今日当真有人要伤害他,而非至亲的试探,你又当如何?” 说罢,不等林葳蕤回答,她便给出了答案。 “你是个女子,自然当拿起武器,保护你该保护的,反抗你该反抗的,明白了?”林凛的语气虽是反问,但更像一种命令。 林葳蕤垂眸,若有所思:“是。” “孩子也大了,也该让她自己做决定,凡事不可干涉过多。”这句话,是林凛对林浔枚说的。 “是。” 林葳蕤虚惊一场,终究还是保住了林郁青,趁着祖母与爹说话的工夫,她悄然侧过头,低声对林郁青道:“没事了,你不用害怕。” 此处不便说话,林郁青对着她勾起唇角,眼底满是信赖,似有星光闪烁。 害怕吗? 他想起方才她挡在自己面前,微微颤抖的身躯。 真是有趣,明明是她害怕得要死,却也要强撑着与人对峙,这个人,当真是蠢得可以。 —————— 林郁青的院子离林葳蕤的寝居并不远,因此他仍住在原来的地方,只是既然大小姐已经开口要这个人,每日自是少不了到林葳蕤处伺候。 其实那一番话,也是林葳蕤情急之下才说出来的,实际上她并不习惯被人围着转,更别说郁青一个男子。 不过人来都来了,总不能再遣走,寝居内打扫收拾等事都有下人做,又不能让他贴身伺候,于是林葳蕤想了想道:“你可想识字?” 听到这话,林郁青下意识便要跪下:“郁青不敢。” “诶诶。”林葳蕤忙伸手将人扶住,不无疑惑,“这又有何不敢?” “小姐…”羽儿俯身过来,低声与她说道,“你又忘了?平民男子要想习字念书,得官府特许才可。” 林葳蕤隐约觉得这限制未免也多此一举:“你不说,我不说,郁青不说,不就没人知道吗?” 一番坦坦荡荡的话,说得羽儿哑口无言。 “就这么定了。”林葳蕤道,“若是无事,你就来书房看书习字,对外人说你替我磨墨洗笔便是。” 不读书习字,他将来如何自立门户,行走于世间? 林郁青眉眼低敛,压抑住心中的诧异与跃跃欲试,只低声道:“是。” 难得驻守边关的祖母回来,林家这几日热闹许多,林葳蕤也是在一家人吃饭时,才明白林凛为何会突然回京。 边关向来太平,久无战事,将士们整日做得最多的,就是琢磨如何将火炮以及火铳的威力发挥到最大,而林凛作为将首,近日组装出一种新的火铳,威力比往日大十倍不止,于是忙回京于圣上呈验,交由兵部大规模生产。 林凛甚至还特意将新出的火铳交予林葳蕤,在晴空之下的院子里,指导她如何使用。 “啪”地一声巨响,惊起一树飞鸟,未熟的青杏被打中坠落下来。 林凛捡起落到地上的青杏,看到上面的弹药,只轻声道:“尚可,不过还差了些分寸。” 比起她当年摸到枪时,还差远了。 没想到会一发击中,林葳蕤巴掌大的小脸紧张得通红,握紧火铳,生怕自己一不小心就擦枪走.火。 如此有杀伤力的武器,怪不得大洛王朝能够河清海晏,天下太平,无人敢侵犯。 末了,林凛还不忘叮嘱她:“这支枪便赠与你,切不可落到旁人手上,记得吗?” “是。”林葳蕤点点头,她又有些疑惑,“这枪,是否轻了些?” 她在现代大学军训的时候,有摸到过真正的枪,可比这沉多了。 “轻么?”林凛掂了掂,“若是太重,等到了战场上,岂不是光拿枪就耗费了所有力气?” “何不找些力气大的将士专门扛枪?” 林凛反问:“女子力气再大,又能大到哪里去?武器精密,才是最事半功倍的法子。” “男子呢?”林葳蕤随口道,“他们应当有力气。” 谁知林凛就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荒唐的事:“兵者,杀伐之械,男子鲁钝而空有蛮力,怎配执有这等灵性的兵器?边疆那些突厥倒是以男子为首,看似兵强马壮,结果弟杀兄,子弑父的事常有,内乱不止,对上军队的火炮也只能四处逃窜如丧家之犬,如何比得上我大洛这般真正用脑子创造出来,而非打打杀杀争夺出来的文明。” 林葳蕤听得目瞪口呆,万万想不到大洛的思想竟如此先进,不知林凛晓不晓得德先生与赛先生。 不对,若到了此地,便是德小姐与赛小姐。 第15章 入学 孤女寡男,二人同处一室 “你要记住,若一味依靠强大的力量,最终也会被其所伤,唯有利用能与其相制衡的头脑,才是真正的战无不胜攻无不克。” 直到拿着□□回到自己屋子里时,林葳蕤脑海中还回荡着林凛交代给她的这句话。 她没让任何人看见,将□□放入妆奁中锁好。 对着镜子将有些凌乱的长发梳理好,林葳蕤来到隔壁书房。 天气日渐暖和,书房的窗户打开着,朵朵洁白的梨花花瓣随风落下,被吹进屋子里,更有几朵坠入墨砚中,原本洁白无瑕的花瓣瞬间被墨水浸染成黑色。 有了她的许可后,林郁青正在屋子里练自己的名字。 林葳蕤走过去,便见纸上的“郁青”二字初见雏形,不似起初那般稚嫩。 直到她走近,林郁青像是才注意到来人,忙放下手上的笔:“小姐。” “你继续练便是。”林葳蕤唇角微翘,带着几分满意。 林郁青垂下眸子:“是。” 反正书房宽敞得很,也不差这一张桌子,林葳蕤取了本游记,绕到屏风后,靠在小榻自顾自看起来。 一时间屋子内安静得只听见书页翻动和笔端与宣纸相摩挲的声音。 林郁青看着眼前的字,没想到她当真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不由得有些晃神。 本以为林葳蕤跟旁的女人没什么不同,眼下看起来,她似乎是一块不开窍的榆木脑袋。 一滴墨坠到白纸上,很快便渲染开。 他眸中思虑渐起,长长的眼睫垂下来,在眼窝处落下一小片阴影。 既然她没有什么举动,自己也不可操之过急,免得叫她看出什么来,反倒惹人厌恶。 只可惜林郁青这般想,却有人按捺不住,不过几日,莲柳便打听到二人每日在书房□□处的消息。 他气得牙根发痒痒,万万没想到自己如此闹一场倒叫人那小贱人捡了便宜。 孤女寡男,二人同处一室,止不住林郁青这个狐媚子会使出什么招数来勾搭小姐。 莲柳前思后想,觉得自己不能放任他抢占先机。 即便上次在郎君面前捅破,小姐也亲口承认了同他说过的那些话,自己将来就注定是小姐的人,可莲柳还是觉得自从小姐醒来后,看他的眼神就没有过去那般含情脉脉,反倒还有些避之不及,这叫他如何等得下去! 莲柳愈发有危机感,次日便偷偷摸摸炖了一盅汤,敲响了书房的门。 书房的门是半掩着,平日鲜有人来,林葳蕤还当是爹爹或祖母来了,忙放下手中的书,替郁青打掩护,接过他手中的笔,叫他在一旁装作磨墨伺候。 直到收拾好,她才清了清嗓子:“何事?” “小姐。”门外传来莲柳娇滴滴得有几分委屈的声音,“您平日里看书辛苦了,奴才炖了乌鸡茯苓汤,特地端过来让你尝尝。” 林葳蕤这才松了口气,随即又眉心紧皱,有些无奈道:“不必了,我不用。” 只可惜莲柳已经边说边走进屋来,看见围着书桌一坐一立的二人时,他眼中顿时冒出两簇火,偏偏还得忍着妒意,蹲身温婉道:“小姐,这汤是奴才在厨房守了一整夜文火慢熬出来的,有补血养气宁心养神之效……” 说着,还抬眸看了林葳蕤一眼,眸光潋滟水润,眼眶底下有一抹淡淡的乌青。 莲柳是家生子,自幼跟在林浔枚身边伺候,虽说是奴才,却并未吃过什么苦,昨夜熬了整晚,就为这一盅鸡汤,连他自己都快要感动了。 偏生林葳蕤看书看得有些眼花,并未注意到他这叫人怜惜的黑眼圈,只是有些犹豫:“可我并不饿……” 早膳她吃了足足八颗又大又白的芝麻汤圆,到现在还没消化过来呢。 “小姐。”还是立在她身后的郁青开口,“难得莲柳哥哥这般辛苦,不如你还是收下吧。” 他说话时,嗓音淡淡的,犹如三月春风暖洋洋地拂面而来,听得叫人想睡觉。 偏生眼底那一抹难以忽视的讥讽之色,背对着他的林葳蕤看不见,莲柳却看得一清二楚。 莲柳端着汤盅的手指捏紧几分,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笑:“是呀小姐,难不成您还在生柳儿的气吗?” 生气倒没有,只是有些不适罢了,林葳蕤扶额,终究还是侧头躲过莲柳暗送秋波的眼神:“那你就放这儿吧。” 等莲柳送上来后,又在他万般殷切的眼神底下,林葳蕤不得不尝了一口:“唔…不错。” “小姐喜欢就好。”莲柳喜形于色,“奴才日后再做给小姐。” “咳咳…”林葳蕤差点被汤水呛到,不得不无情拒绝,“那倒是不必了。” “为何?”一听她这话,莲柳急了,开口问道,“小姐明明很喜欢的。” 转眼间,他似是想明白了什么,噗通一声跪在林葳蕤面前:“奴才明白,小姐是气恼我上次对郁青不敬,这些日子莲柳日夜反思,知晓是自己做错了,日后奴才定会同郁青一起,好好伺候小姐,绝不做那等争风吃醋之事……” 林葳蕤深吸了口气,决定快刀斩乱麻,说个清楚明白:“莲柳,日后若无事,还是莫来找我。” “再者——”她又道,“我不会纳你,也不会纳郁青,你不必多想。” 她这句话并非气话,也不像是玩笑,而是陈述而出,林郁青磨墨的右手顿了顿,继而恢复了动作。 “小姐…”莲柳眼角缓缓滑出一道泪痕。 “你起来吧。”林葳蕤有些无奈,“我已经说得很明白了,若是日后你无事再来我这儿打扰,就休怪我不留情面。” 她的语气中,甚至隐隐含着些威胁的意味。 莲柳心头一惊,一直以来,他都因为过去二人间的那些亲密,忘了她是主而自己是仆的这件事。 而现在林葳蕤拿出训斥下人的威严,莲柳反倒噤声什么都不敢说,他只得恨恨瞪了林郁青一眼,擦干自己的泪:“是。” 说罢,起身怏怏离开书房。 桌上那盅鸡汤还散发着香气,林葳蕤自是吃不下,她扭头看向郁青:“你饿吗?” 林郁青连连摇头:“那是莲柳特意给小姐炖的,我怎可染指?” “没事。”林葳蕤将汤推到他面前,“我再吃就要撑住了,你底子薄,正好补补。” 即便这些日子在林府,林郁青原本单薄的身躯已经如同春日枝头的嫩芽逐渐舒展开来,甚至已经超过林葳蕤半个头,展现出少年人独有的骨骼硬朗。 只是林葳蕤发现,大洛的男子皆以孱弱单薄为美,追求弱不禁风的飘飘欲仙之姿,明明正是蓬勃向上的年纪,却有意吃得很少,看着倒是好看,估计营养定然跟不上。 林郁青不便再推辞,他接过汤盅,拿着汤勺细细品尝,唇角不禁勾了勾。 莲柳当真是好手艺,不过他若是知道自己辛辛苦苦熬出来的鸡汤进了旁人腹中,不知会作何感想。 想到莲柳,林郁青犹豫片刻,他骨节分明的手指执着汤勺轻轻转动,状似无意道:“小姐方才说…我和莲柳,您谁都不会纳?” “嗯。”正在低头看书的林葳蕤抬头,“你不信?” 她只当林郁青是疑心自己还对他图谋不轨,忙急于澄清:“我病了一场,谁都记不得,对莲柳的感情自然是烟消云散,如何还能纳一个自己不爱的人?你也一样,我现在照顾你是不可推卸的责任,绝无非分之想。” 她语气诚挚,黑白分明的双瞳倒映出窗外一树梨花的白。 林郁青一时失神,听见自己声音有些低沉:“小姐说的话…可是当真?” “我骗你作甚。”林葳蕤生怕他多想,突然起身到屏风后面,翻箱倒柜不知在找什么。 过了半晌,她端着一个小箱子出来了。 箱子打开,里面厚厚一沓纸据。 林葳蕤翻开一张道:“这是客栈的地契。” 她又摊开一张:“这是典当行的契约。” 接着又铺开,滔滔不绝道:“这是古玩店、这是画舫,还有杂货铺……” 林郁青微微迟疑:“小姐这是何意?” “这些都是我林家的财产,这些呢,是当前我名下的。”林葳蕤开诚布公,“原本我打算,等你读写书识字了,再寻人教你如何做生意,到时候,这些铺子里你随便挑几家,后半生也应当过得无甚忧虑……” 林郁青神色郑重,打断她的话:“小姐将这些东西让我看见,就不怕我禁不住诱惑,心生歹念?” “啊?”林葳蕤一愣,倒真是没想到。 林家世代为官,又是名门望族,祖祖辈辈的东西传下来,反正都是她林葳蕤的,除了这些地契还有别的房契田契,金玉丝绸和奇珍异宝数不胜数,这点东西不过是九牛一毛,她急于澄清自己就拿出来给他看看,并未想太多。 她自是不能说这些地契根本不算什么,只默了片刻后道:“我相信你。” 又补充了句:“或许…你也不妨也试试相信我,我不会伤害你。” 林郁青久久不语,片刻才哑着嗓音道:“我自是相信小姐。” 砚池中的墨,悄无声息被一片落入的纯白梨花颤起波澜。 林郁青的眸色浓得一如墨般化不开。 自己,真的可以相信她吗? —————— 转眼过了三月中旬,便到了太学开学的时候。 林葳蕤从羽儿口中知晓,太学乃是官府所办的学堂,专为应试的贵门学女传道受业,学年仅有一年,若是过不了科举,便要回太学重新修习,这类学女,大多被讥嘲为吊车尾。 很不幸,因为受伤昏迷不醒,原主错过了今年开春的科举初选,只有等待明年的机会。 所以,林葳蕤自己就是这些个吊车尾之一。 不过玉儿还是很好心地安慰她:“小姐不必忧虑,谢家那位小姐今年连科举初试都未能通过,照样被打回太学重新修习,这类人多着呢,不止你一个。” ………… 林葳蕤觉得似乎并没有被安慰到。 到了开学那日,太学门前几乎被马车挤得水泄不通,门口由官府的侍卫把手,除了学子本人,旁人一概不得入。 林葳蕤告别马车上依依不舍的老父亲,独自一人走进去。 进门时,她注意到,那些侍卫腰间别的枪,似乎与林凛赠与自己的那把一模一样。 唔…看来这速度还挺快,林葳蕤若有所思。 她一个人拿着拜帖到了负责接待新生的先生门前,这女先生已经上了年纪,一头白发,用一只乌黑的木簪别起来,见到林葳蕤这张熟面孔,没好气地嘀咕:“怎么又来了?” 足以可见,原主往日在学堂定然不怎么受待见。 “有劳先生。”伸手不打笑脸人,林葳蕤厚着脸皮笑脸相迎,将拜帖递出去。 “去书堂等着吧。”拜帖被人签上字,又替了回来。 “是。”林葳蕤恭恭敬敬应道。 书堂里约莫有二三十张桌案,来得早的学生皆席地而坐,或满嘴之乎者也摇头晃脑地背书,或彼此嬉闹,说是众生万象也不为过。 林葳蕤微微侧头,和一个人对上了眼。 谢韵之?! 四目相对,谢韵之也认出她来,撸起袖子就要上前:“姓林的,你还敢出现在我面前?” “谢韵之你别太过分。”林葳蕤一边防备着她,一边往后退,“你娘在的时候,你可不是这样的。” 一说起谢大人,谢韵之就想起被老母亲捏着耳朵上门道歉时的屈辱,更是怒火中烧:“林葳蕤,你存心找打是不是!?” 第16章 董舒 姑奶奶我请你们吃香的喝辣的去…… 林葳蕤深知以谢韵之的脾气,她定然不会轻易放过自己,偏生她力气还比自己大得多,眼见她起身要过来,林葳蕤忙四处闪躲:“这里是学堂,你怎可随意生事?” “少废话。”谢韵之不耐烦地地打断她的话,“爷们儿唧唧的,像什么样子,有种上来跟我真刀实枪地干一场。” 林葳蕤自是不答应,幸好书堂内不算大,又有桌子做障碍,林葳蕤被谢韵之追着赶着,灵活闪躲开她的攻击。 旁的学女纷纷放下手中的事,拍手喝彩叫好。 只有一名姓董的学女忙将自己的书本砚台收好,生怕殃及池鱼。 偏生越怕什么就越来什么,林葳蕤一个不慎,脚底打滑,整个人就摔到了她桌子上。 “啪嗒”一声响,董舒原本摆放在桌案上摆放的白玉云纹镇纸被撞落坠地,碎裂成两半。 “我的镇纸!”她哀嚎一声,悲不成声,“谢韵之,你个惹是生非的混世魔王,今日我非要替天行道,灭了你的狗命不可!” 说罢,便放下怀里的书本笔砚,加入战场。 谢韵之正巧上前将林葳蕤按倒就要动手,不成想半路杀出个陈咬金,同她拉扯起来。 大洛的女子看起来虽瘦弱,却是家家户户都舞刀练剑,除了林葳蕤,没一个好欺负的。 董舒顾不得她们的争执,拎着谢韵之的衣领就要找她报仇。 纵然谢韵之也三头六臂,也难敌两个人的夹击,还不等她对林葳蕤下手,攻势一转,林葳蕤猛地挣扎,反将人推开。 “打她,打她!” 一时间看好戏的声音喧闹如鼎沸。 董舒捏紧拳头,正要给谢韵之点颜色瞧瞧,陡然一道严厉的声音从书堂门口的帘子外响起:“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如同被人泼了一瓢冷水,原本喧嚣的书堂瞬间安静下来,变得鸦雀无声。 唯独三人来不及收手,被人抓个原形。 满头华发的先生手里还抱着考卷,怒目圆瞪,看着将书堂搅得一团乱的几人。 “朴先生。”董舒自然最先反应过来,伸手指向谢韵之,“是她挑事在先,才叫林葳蕤撞碎了我的白玉镇纸,还请先生做主。” “做主?”朴先生瞥了眼地上碎开的玉镇纸,冷哼一声,“只怕你眼里根本就没有我这个先生,似你这般莽撞,天王娘子也不敢替你做主。” 听出先生的言下之意是指责自己不该主动动手,董舒低下头,规规矩矩的模样:“先生明鉴。” “你二人呢?”朴先生又将目光转向林葳蕤与谢韵之,“你们俩可有什么要说的?” “学生没有。”谢韵之就算是胆大包天,到了先生面前,也还算老实。 “我也没有。”林葳蕤摇摇头,反正该说的董舒都说了,她现在再到先生面前告状,反倒显得小家子气。 “既没有要说的。”朴先生走到书堂前方,“那就都先坐好。” 等几人都坐下后,朴先生才开口道:“此事先给你们三人各自记过,若有再犯,便驱逐出太学,永不得再入,你们可服气?” “是。”整整齐齐地三声答应。 朴先生摊开抱来的卷宗,声如洪钟,开始训斥这不省事的一堆学女:“老身自蟾宫折桂,被圣上钦点为状元,命太学授业三十年有余,从未见过尔等顽劣之徒,区区科举,竟难如登天……” 林葳蕤听得晕晕乎乎,听出来大致意思,就是说她们是她带过最差的一届,没一个中用的。 先生唠叨了近一盏茶的功夫,才命人将考卷逐一发下去:“这是科考的卷子,你们再看看,为何会没有考过。” 没想到一上来就是摸底考,林葳蕤心头一紧。 这些日子,她虽然自己在家中也有学习,但终究挂羊头卖狗肉,看的是一些闲书,不知应不应付得过来… 然而试卷到手,林葳蕤更是看呆了眼。 她原以为,科举无非是些四书五经文章策论的东西,万万没想到这大洛的科举试卷,与现代的试卷有几分相似,按照分值计算成绩,简直就是包罗万象,无一不细密。 医术药学、天文占星、数学筹算、诗词歌赋、律法规度、力学热学,就没有不涉及的。 其中占比最大的,竟然是艺术药学和数学筹算,加起来足足占了六成。 林葳蕤反倒松了口气。 要知道,她在现代学的,正好就是中西医结合专业,除了像西医一样要给人做手术,中医的药材配方穴位也一一悉知。 数学更不用发愁,从小学背九九乘法表到大学里的微积分,林葳蕤都是年级之中的佼佼者。 且现代的知识,比古代的要难得多了,相比之下,后者甚至有些小儿科。 因此与旁人的抓耳挠腮相比,她倒显得游刃有余得多,挑自己会的东西,笔尖蘸墨,慢慢回想起来,将答案写到纸上。 一缕缕檀香从香炉中逐渐飘散开,书堂内安静得只能听见叹气声。 唯有林葳蕤一人从容不迫,右手执笔,唰唰唰地在纸上写字,偶尔停下笔咬住笔杆思忖片刻,又继续作答。 坐在她后面百无聊赖的谢韵之瞅出不对劲。 这林葳蕤往日在太学中,明明跟自己一样,也是不学无术之徒,怎么突然间,就变了个样,还像模像样的? 她当真是在答题,而非瞎涂乱画? 谢韵之心生好奇,侧过头探起身子,想看清林葳蕤在干什么。 然而还不等她看清,“啪”的一声响,戒尺落到她谢韵之的桌案上,朴先生板着一张脸:“举止端正,不可左顾右盼。” 她可没有左顾右盼,不过是朝前看,谢韵之心头反驳,只得在原位坐好。 林葳蕤正沉浸在自己的解题思路中,被这番动静吓得浑身一震,笔端一划,在纸上落下一道痕迹。 朴先生走到她桌旁停了片刻,看了一会儿她的卷子,原本皱紧的眉头逐渐舒展开:“既然你此刻答得出来,为何连科举初试都未曾通过?” “回先生的话,学生先前不慎受伤,未能参加考试。” 谢韵之竖直了耳朵,听见二人的对话,不以为然地撇撇嘴。 嘁,她林葳蕤一个绣花枕头,就算参加了又有什么用。 谁知朴先生接下来的话,让谢韵之坐不住了。 她道:“既如此,便好生奋进,明年金榜之上,定会有你一席之位。” 先生这样开口,林葳蕤自是喜不自胜:“是!” 朴先生在太学这么多年,专门负责这些科举未过的学子,林葳蕤的确是她见过最有天赋的人之一,有过要惩罚,有进要称赞,因此她并不吝于自己的夸奖。 谢韵之看着自己比脸还干净的考卷,陷入了沉思。 不一会儿,朴先生低头温书时,林葳蕤感觉自己的背上似乎被戳了下。 她挺直背往前坐,并不搭理。 谢韵之不依不饶,又戳了下她的背:“喂。” 林葳蕤双膝并拢,蹭着木地板坐到离桌子最近的位置,就算谢韵之伸长了手也够不着。 “林—葳——蕤——”谢韵之压低了声音。 林葳蕤装作没听见,继续答题。 谢韵之并非轻易就会放弃的人,她想了想,提笔唰唰在纸上写下什么,揉成一团,朝林葳蕤的位置砸过去。 谁知林葳蕤正巧手一抬,纸团被挡住,反弹到过道中央,落下窸窣的一声响。 这点动静,在安安静静的书堂里便显得分外清晰,朴先生抬起头,目光在每个学子之间巡视。 谢韵之就算是想捡回来也来不及,她额头冒出一层虚汗,没想到第二次记过转眼来得这般快。 要是当真被遣出太学,想必她娘又要家法伺候了…… 见朴先生起身,她的脚步声犹如索命的黑白无常。 林葳蕤原本是写累了,抬抬手舒展一下,眼下她正舒展到半空中,注意到身侧的纸团。 定然是方才自己不搭理谢韵之,她才扔过来的。 电光火石间,林葳蕤下意识便顺手划过地板,将纸团捏进自己的掌心,再次抬手执笔时,纸团顺着她纤细的手腕,落入宽敞的衣袖中。 谢韵之一颗心也终于从嗓子眼落回原位。 朴先生在书堂内转了一圈,没有看到什么不对劲,回到了原位。 坐在林葳蕤旁边,没有错过这些动静的董舒悄然侧过头,冲着谢韵之不屑地嘁了一声,二人又是一番白眼相互较量。 不过沉迷于答题的林葳蕤并没有注意到这些动静,她眉目专注,做完了自己擅长的,又磕磕绊绊地作答自己不太明白的策论。 啊……古文之难,难于上青天。 一场考试下来,书堂里的学女皆是虚脱了一场。 见她们这般软骨头的模样,朴先生又怒其不争:“这些题与整整两日的科举相比,根本算不得什么,若现在就唉声叹气,倒不如早早回家继承爵位罢了,将来谈何报效朝堂?” 她说得振振有词,只可惜实在没几个人能听得进去,都趴在桌上直不起腰。 “都给我坐好!”朴先生的戒尺用力拍响,“同样就读于太学,与你们相比,林葳蕤可曾埋怨过半句?头悬梁,锥刺股,不经一番寒彻骨…” 冷不丁被当做正面例子表扬,林葳蕤怪难为情地低头,心道老师您过誉了,她这也是当年在医学院练出来的。 尽管朴先生如何唠叨,大家饭还是要吃的。 今天初日开学,本就是午膳的时候才开始做题,现在日暮西山,正是吃晚饭的时候。 太学有自己的厨房,学女三三两两,想约成伴,一起用膳,要是嘴馋了,还可以额外给厨房钱,让他们做自己想吃的。 林葳蕤舒展了下筋骨,正欲起身,却见旁边的董舒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 她脸上有东西吗?林葳蕤摸了摸自己脸,满是不解。 转瞬她又想起来了什么:“抱歉,今日不小心撞碎了你的镇纸,改日我偿还你一块可好?” “不用。”董舒摇摇头,趁着她这句话道出自己心中所想,“能让我看看你的考卷吗?” 方才答题的时候,她就注意到林葳蕤似乎毫无压力,下笔如有神。 “哦……”林葳蕤忙把自己的考卷递过去。 董舒越看,双眸便愈发发亮:“天呐…我怎么就没想到这般解呢,原来是这个样子的…” 林葳蕤守在一旁,估计她一时半会儿看不完:“我先去吃饭了,你看完后放到我桌上便是。” “诶等等。”董舒忙放下手中的卷子,“我同你一起去,顺便想请你给我讲讲有些不懂的题。” 说着,她晃了晃自己装满银子的钱袋:“想吃什么,林同砚,我请你!” 别人诚意相邀,林葳蕤岂有拒绝之理,她笑了笑:“好啊,我想吃……” “我说你们两个男男腔。”书堂内另一道声音突然响起,“拿小娘我当空气是不是?” 谢韵之这厮阴魂不散,竟不知何时又冒了出来。 “与你何干?”董舒没好气道,怒目圆睁,“谢韵之,我不想因为跟你这种人渣动手而被逐出学堂,所以你最好让远点。” 谢韵之岂是在乎她说什么的人,硬生生地挤到二人中间,一手搭上一个人的肩:“走,姑奶奶我请你们吃香的喝辣的去。” 第17章 花楼 找些温顺懂事的来,陪陪我这两位…… 林葳蕤不懂谢韵之葫芦里卖的什么要,她动了动,没有挣开肩上她的手,只得开口道:“你想干什么?” “当然是感谢你们。”谢韵之大言不惭,“方才要不是你替我遮掩,我定然又要被那老先生不知如何针对。” “真的只是这样?”林葳蕤面露怀疑。 “千真万确。”谢韵之顿了顿,“顺便我想问问,林同窗的算数何时变得这般厉害?” 被她问到自己的私.密之事,林葳蕤自是不便回答,只得敷衍道:“随便学的呗,我饿了,你不是说要请我们吃饭吗?走吧。” —————— 一炷香的功夫后,大洛最繁华的花楼外。 天色已经暗下来,笙歌浮动,临江满楼花灯将整片天空照得亮若白昼,达官贵人,出入其中,迎客的男子各个倒是打扮得惹人注目,大多白衣玉冠,并无脂粉气。 站在花楼前,林葳蕤停下脚步:“谢韵之,你什么意思?” “当然是辛苦一整日,来此处歇歇。”谢韵之回答得自然坦荡,“放心,今晚我请客,不花林同窗一分银子。” 说着,她便将二人强行拖了进去。 “我不去。”董舒死命挣扎,“我娘要是知道,会打死我的。” “嘁。”谢韵之不屑道,“我娘哪次不是说要打死我,你看姑奶奶我现在不照样好好活着?” 说着,负责揽客的小倌儿已经上前来,一见到熟人,他双眼放亮:“原来是谢小姐,好些日子不见了,还以为您将我们这儿忘了。” “少说废话。”对于不算绝色的男子,谢韵之向来懒得搭理,她随手掷出一锭银子,“给我们开一间上房,另外,找些温顺懂事的来,陪陪我这两位姐妹。” “是是是。”见到银子,那人点头哈腰,“你请进。” 这花楼从外面看,已经是富丽堂皇至极,没想到里面更是别有洞天。 约莫六七层的高楼,从顶上坠下大红的丝绸,再分叉系到每层楼的屋檐,其间缀以琉璃彩灯,火光之下,映出五颜六色的光芒。 脚下的地面也不知铺了多少层毯子,踩在上面,叫人飘飘欲仙。 欢歌笑语,从各个方向穿过来。 来此处的女子大多非富即贵,打扮得贵气逼人,左手搭着一个,右手还揽着一个,浑然不在意还有旁人。 小倌儿将三人领上顶层的房间:“谢小姐稍等片刻,您要的人,马上就来。” 还不等他离开,便有人端着瓜果美酒鱼贯入室,不过这些男子大多样貌普通,应当只是伺候的下人。 谢韵之随手拿起一块香瓜,又斟酒递到二人面前:“你们别拘谨,一回生二回熟嘛,今天我就是带你们来开开眼,不夜城的男子滋味比这香瓜还美妙,保管你们尝过一回还想尝第二次,日后想忘都忘不掉。” 林葳蕤无瑕搭理谢韵之这奇怪的比喻,她有些好奇:“你就不怕你娘知道?” “我娘?”谢韵之笑了,“她来得可比我还勤,哪里顾得过来我。” 二人说话的工夫,谢韵之点的那些男子已经推门而入,一一福礼:“谢小姐好。” 谢韵之一看就是常客,当着林葳蕤和董舒的面,也毫不避讳地拉过其中一人的手,将他揽到自己身边,凑上去便啄了对方的下巴一口:“亲亲可想死我了,介绍一下,这两位是我的同窗,你叫她们林小姐和董小姐便行。” “谢娘……”男子面上红霞飞起,“这里还有旁人呢。” 谢韵之这才想起看得目瞪口呆的二人,她眉梢一抬,对旁的男子支使道:“愣着干嘛?还不快将我这两位姐妹伺候好。” 她一发话,当即就有两位小倌凑到林葳蕤身边来,与她挨得极近,林葳蕤甚至能闻到他们身上淡淡的香气。 其中一名男子鼻如悬胆,目似朗星,端起一杯酒递到林葳蕤跟前,嗓音带着蛊惑:“这位小姐,不想尝一尝吗?” 林葳蕤正欲推拒,却见那头谢韵之不知听那男子说了什么,猛地坐起来:“当真,我二妹也来了?” 说着,谢韵之也顾不得美色当前,就要起身,还不忘扯上林葳蕤:“快,你陪我走走。” “做什么?”林葳蕤一头雾水,不知她又要搞什么花样。 “这你就不懂了。”谢韵之说得头头是道,“俗话说捉贼捉赃,捉奸捉双,我这二妹,平日里在爹娘面前装得人模狗样,今天我定要扒她一层皮才是,你跟我里应外合,抓她个现行。” 第18章 杀手 你这二妹,当真好手段! 说话之间,林葳蕤已经被她扯出门外。 谢韵之轻车熟路,带着林葳蕤摸到楼下的一间屋子外。 这房间正对花楼的临江后院,来往的人少,故而没人注意到她俩鬼鬼祟祟地躲在窗阁底下。 屋子里传来男子似娇似嗔的轻呼,还伴随着女子的低笑,谢韵之侧耳听了一会儿,终于确定了:“的确是我那二妹,一会儿我进去逮个现行,叫她今日吃不了兜着走。” “你自己去便是。”林葳蕤被她按着动弹不得,好不自在,“叫上我作何?” “姑奶奶我带上你,是看得起你。”谢韵之轻嗤一声,她压低声音,“我这二妹颇有城府,若是只有我一人,说不定她还会倒打一耙,到时候我摔杯为号,只要酒杯碎在地上的声音响了,你就进来当个见证人,叫她想诡辩也没机会。” 看来谢韵之学业不怎么样,对于这府宅斗争之事,倒颇有心得,一看就是身经百战。 林葳蕤来不及反驳,谢韵之已经起身走到门前,一把将房门推开。 屋子内的欢声笑语戛然而止,林葳蕤听见谢韵之慵懒的声音:“原来是宜之,难得你也有这般闲情逸趣,怎么不叫上阿姊我一起?” 不夜城中欢歌曼语,远处忽有丝竹管弦之声自江面上传来,林葳蕤一下子就听得朦朦胧胧,不知屋子里的人说了什么。 正当她蹲着身,将耳朵凑近屋子准备再听个仔细时,突然一声清脆的杯盏坠地碎裂之声响起。 她顿了顿,起身整理衣摆,慢吞吞地抬脚进去,面上还端着温和无害的笑意。 熟料迎面而来,便是劈头一句:“来人呐,抓贼!” 贼?哪里有贼? 循声望去,声音似乎是从轻垂的纱布帐幕后传来的,还不等林葳蕤反应过来,便见谢韵之折身过来,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带着人狂奔出门。 “有贼!” “快来抓贼啊!” 身后喊着要捉贼的声音此起彼伏地响起,瞬间传亮整座不夜城。 明艳的火光之下,红纱温软,有人惊慌失措放声尖叫,有人闻声忙将房门紧紧关闭。 “不是要抓贼吗?”林葳蕤一边被迫跑起来,一边问谢韵之,“你跑做什么?” 然而不等谢韵之回答,当林葳蕤侧头用余光看见跟在二人身后边追边喊的护院时,她稍微愣神,旋即明白了,拔腿跑得更快。 “你这二妹,当真好手段!”林葳蕤叹道,今日她可算开眼了。 料不到这般紧要关头,她还有那么多废话,谢韵之抿紧红唇,面上透露出不屑:“就她?小娘我可不怕。” 那她为何要带着自己逃?林葳蕤刚想问,谁知说话间二人竟走到长廊尽头,身后追兵看着转眼即至,前方廊道尽头被木栏围住,下面便是花楼的正中央。 这要是跳下去,应当死不了,只不过得要二人的半条命。 林葳蕤左顾右盼,正寻思着还有没有什么地方可以逃跑时,谢韵之只思忖一眨眼的功夫,就将绑在栏杆上,从屋顶垂下来做装饰用的红布解下来,递到林葳蕤手上:“抓紧。” “你这是做什么?”林葳蕤一愣,见谢韵之自己也单手抓住红纱,前脚已经踩到栏杆上。 林葳蕤回神过来:“我不跳!” 谁知谢韵之一言不发,另一只手拎起她的衣领,就将人提到半空中。 “啊啊啊啊啊啊!”林葳蕤手忙脚乱,如同抓住一根救命稻草般,将红纱拽得死紧,因为受到惊吓,她反而话更多了,“谢韵之,你这叫逼良为娼!” “好歹她也是你妹妹,毕竟血浓于水,你回去说两句好话,不就完了吗?” “少废话。”谢韵之懒得与她辩解,带着她纵身一跃,二人便各自握紧红纱,自四五层高的楼层缓缓坠下。 好在这纱布足够结实,两人也不算重,转眼间,在她俩便似从天而降的飞仙般坠落下来。 花楼中有不明所以的人,还当是玩的什么新花样,惊呼叫好声四起。 谢韵之自幼习武,有轻功底子,因此她足尖一点,便稳稳当当落于地面,身形连晃也不曾晃一下,博得一片掌声喝彩。 这可苦了林葳蕤,从这么高的地方跳下,她一颗心都蹦到嗓子眼,哪里还做得到平稳落地,等她反应过来脚底触到地面时,在惯性的冲击下,结结实实地双膝跪倒在地,摔了个狗吃屎,看客皆唏嘘叹气:“噫……” 好在花楼中内皆是铺了厚厚的地毯,除了丢人现眼一番外,林葳蕤倒不觉得有多痛,也没有哪里伤到。 谢韵之手疾眼快,一把将她拉起来:“走!” 林葳蕤差点像一条死狗被她拖着走,忙伸出另一只手,紧紧攀住谢韵之,借力让自己站起来,同她撞开人群,从不夜天大大门逃窜出来。 逃出温香玉软乡,冷风迎面而来,二人转街进巷,离开那灯火辉煌处,街上行人甚好,只有巷口高处孤零零的夜灯被风吹得一摇一晃。 三月的夜,巷道中的风呼啸狂号,不似白日里那般暖阳和煦。 确定没人追上来后,她俩才停下脚步。 “呼——”林葳蕤喘了口气,裹紧身上的外衣,“怎么回事,不是说好摔杯为号吗?结果你反倒成了贼?” “不是我摔的。”谢韵之沉着脸,“是三皇女,想不到谢宜之竟跟她相互勾结,狼狈为奸。” “三、三皇女?”林葳蕤一听,“那她为何要诬陷你是贼?” “想必二人正在商议什么不可见人的东西,不小心被我撞见,故而反将一军。”谢韵之道,“她谢宜之混乱之时借机离开,便可以抵死不认。” “到时候三皇女再道声误会,就将我那二妹撇得干干净净,反让我在家母面前落得个流连花楼惹是生非的罪名。”谢韵之咬牙切齿,“真是好谋算。” 林葳蕤始料未及,想不到就那短得一眨眼的工夫,就又这么多阴谋阳谋,冷风中她不禁瑟缩了下。 “你堂兄不是皇贵夫吗?”她不解道,“三皇女为何还敢这般对你?” “我堂兄再万人之上又如何?他入宫不久,未曾与女王有子嗣,加之前些时日突厥又进贡了一批烈性的美人,圣上一门心思忙着降服他们,哪里还记得他?” “加之那三皇女父族势大,连圣上都有所依仗,故而向来行事都是肆无忌惮。” 闻言,林葳蕤久久不能语,目瞪口呆。 这女王……当真是尽享齐人之福,也不知受不受得住。 “等等…”她又嗅到不对劲,“都是从圣上肚子里出来的,如何分辨得清是谁的孩子?” “你是不是傻?”谢韵之白了她一眼,“若是太医连这都做不到,还要她作甚?再者,反正都是女子的血脉,顶多有个嫡庶之分,何必在乎其父是谁?” 林葳蕤还想再问,谁知突然巷子内横空出现两个蒙面黑衣人,手持长刀,直接朝二人劈过来。 正值满月,明晃晃的弯刀在银白月光的照射下,划出凌厉得彻骨的寒,杀意毫不掩饰。 看他们的身形,似乎都是男子,林葳蕤听见他俩的交谈声:“公主只交代了让我们杀掉谢家的大小姐,怎么有两个人?” “管他的。”另一人道,“那就两个都处理得干净,回去好交差。” 林葳蕤愣在原地,眼见着他们商议好,便持刀劈过来。 谢韵之一把将她从横劈过来的刀口下扯开,语气有些急切:“愣着作甚?” 说着,便上前将林葳蕤挡到身后,用力将她朝巷口推出:“跑。” 慌乱之间,林葳蕤下意识脚步朝巷口挪动几分。 她深知自己赤手空拳,定是斗不过两个有功夫且持刀在身的男人,于是一咬牙,用力跑出了巷道外。 街上空荡荡的,不见行人,若是此时去找巡卫,只怕等人来时,谢韵之已经凉得比她的拳头还硬。 林葳蕤目光左右逡巡,见到墙边一根半丈高的竹竿。 这杆子是平日里取下灯笼替换里面的烛火用的,林葳蕤一把将它拿起来,深吸了口气,抱着杆子折返跑进巷道内。 她本是做好了拼死一搏的准备,谁知等她进去时,却见那二人皆在地上呻.吟着打滚儿,两把弯刀早就落到地上。 “回去告诉我那二妹。”谢韵之嗓音里带着嚣张,双手环胸,将刀子踢回二人面前,“就凭你们这些虾兵蟹将,想要我的命,还嫩了点。” 那二人忙不迭捡起自己的武器,如丧家之犬般,相互搀扶着一瘸一拐地消失在黑暗中。 谢韵之回过头,这才见到怀里抱着杆子呆呆站在原地的林葳蕤,她扬眉一笑:“真叫人遗憾,你似乎来晚了。” 林葳蕤难以置信:“他们,都被你打倒了?” “不然呢?”谢韵之反问,“难不成这里还有旁人?” “我还以为…”陡然间死里逃生,林葳蕤心有余悸,她松了口气,“你刚才叫我逃,是不想拖累我。” “嗤——”谢韵之笑了,“他们认准了你没有武功,若是你在此处,岂不是碍手碍脚。” ……好像说得也没错,林葳蕤无可反驳。 “不过…你这个姐妹够义气。”谢韵之拍了拍她的肩,力气大得她倒吸一口凉气,“我谢韵之认定了!” 第19章 佛堂 林葳蕤伸手,指腹触上他的脸。…… 林葳蕤却并不将她这话放在心里,只是暗自思忖后道:“你那二妹,竟敢直接对你大下杀手?” 未免也过于嚣张。 “嘁。”谢韵之叹了口气,“她倒是没这个胆子,更何况,我若是丢了命,她更讨不着好。” “那又是谁?难不成是三皇女。”林葳蕤只能想到因为她撞破了二人间的勾当,故而召来报复。 “非也,若我手上没点儿功夫,今夜当真死了,她第一个就被怀疑,平白无故杀害官家之女,纵是公主也兜不起。”谢韵之摇摇头,恨铁不成钢地看向她,“你做算数时不是很厉害么?这会儿脑子怎么就不灵光了,” “可分明是你自己亲口叫他们回去禀告你妹妹。”林葳蕤问,“怎么这会儿又说不是她?” 她当真是一点也参不透。 “我也不知道是谁。”谢韵之目光微敛,低声道,“之所以那般说,是为了让那两个杀手回去禀告时,叫他们的主子以为我猜错了方向,免得对方担心被我猜出来,日后杀人灭口紧追不舍。” “不过今日之事,与三皇女脱不了关系,你切莫告诉旁人。” 她说得云里雾里,这里头的弯弯绕绕林葳蕤只能一知半解,不过后半句的嘱咐林葳蕤倒是清楚明白:“不用你交代,我也自会知晓,俗话说得好,病从口入祸从口出,你放心,无论是谁问,我打死也不说。” 谢韵之笑了,一把搭上她的肩,将人往自己的方向揽了揽,豪气万丈道:“好姐妹!你我心知肚明即可。” 林葳蕤跟着笑了笑,眉头却不曾舒展开。 本以为谢家是名门望族,谢韵之又是众人欣羡的谢家长女,这般鲜花着锦烈火烹油之态,底下却藏着不为人所知的腌臜,就连亲姐妹之间,也充斥着算计与权谋,甚至还与皇族扯上关系。 这兴盛繁荣的大洛底下,究竟还有多少自己不曾看见的东西? —————— 一场骚乱之后,不夜城中依旧灯火辉煌,不减半分热闹。 危楼高百尺,张灯结彩的火光倒映在江面,于波澜中微微颤动。 在这倒影中,漂泊着数艘画舫。 两个杀手忍住痛轻功一点,鹄起鹄落,纵身跃上其中一座分外华丽美观的画船。 画舫共有三两层,甲板上的第一层玩乐者甚多,乐师弹奏,歌男起舞,丝竹管弦之声等靡靡之音不绝于耳。 二人无瑕多看,直接翻身上了二楼一间点着灯的小阁,跪倒在地上:“主子。” “啪嗒”声响,黑色棋子落到棋盘上,玉石磨制而成的棋子与棋盘清脆相击。 执棋的手指细嫩白皙而又骨节分明,长约寸许的指甲上涂了深红色蔻丹,像是剖食人心的妖精指尖干涸的血迹。 依旧是那一只手,又从棋篓中拾起一颗玉白莹润的白子,轻扣于棋盘上,竟是手的主人独自共执黑白棋子对弈。 “事成了吗?”她问。 两名杀手惭愧地低下头:“属下无能。” 沉默半晌后,杀手又道:“那谢家长女并不似表面那般纨绔浮夸,竟然身手利落,足以以一敌二,且她身边还跟了个不知谁家的人,虽手无缚鸡之力,却也殊死反抗。” “是吗?”被称作主子的人轻声问,带着意味难辨的低哑,“那她就这般放你二人回来了?” 说到这个,两个杀手想起来了:“谢韵之叫我们回去告诉她二妹,想要她的命还早了点,想必是将我俩认作她的人。” 说罢,杀手齐齐低下头:“还请主子恕罪。” 修长手指轻轻拨开棋桌旁的珠帘,女子走了出来。 她长身而立,衣着花青色缀孔雀纹锦缎袍服,随着她款款走来的动作,裙摆迤地铺散开。 到了两位杀手前,她微微俯身,红唇轻启,看似弧度上扬,吐出的话却犹如地府中恶鬼索命:“你们的任务是去杀了谢韵之,而现在她却说要她的命还早了些,完不成任务的人,留着有何用?” 此话一出,两位杀手俱是脸色一变,不住地磕头:“还请主子饶命…属下下次一定…” “没有下次了。”女子倏地起身,眼底一片寒意。 已经被磕破的额头血肉模糊,两位杀手面色苍白。 他们自幼是被豢.养的杀手,生来就是为主人做事,主子便是他们无法抵抗的天,现在主人要他们死,二人皆知求饶无望,倒不如早些自我了尽留个全尸,咬破藏在牙根后的毒药,不一会儿便毒发身亡,皆是瞪圆了眼唇角溢出鲜血倒在地上。 二人一死,不用吩咐,便有藏在他处的暗卫出来处理尸体,将屋子收拾得干干净净。 脚上穿着白袜,踩过那片方才还被鲜血浸染过的木质地板,女子眸光暗沉,轻轻推开屋阁的小窗。 画舫对面就是笙歌达旦的不夜城,她不知想到什么,薄唇抿紧。 原本想解决掉谢韵之,再嫁祸到她那蠢笨如猪的三皇姐身上,如此一箭双雕的事,熟知竟落了空。 任谁也开心不起来。 不过来日方长,如今她在暗处,三皇女再势大又如何,总有一日会被她亲手扳倒。 思及至此,她扶窗的手微微扣紧,旋即出声道:“来人,去查查今晚谢韵之身边的那个人是谁。” 望日的月亮,如明镜高悬,落下银辉色光芒,照亮寂静与喧嚣共存的人间。 太学紧闭的大门前,谢韵之与林葳蕤皆放轻脚步,互相交换了下眼神。 谢韵之先上前推了推门,谁知大门纹丝不动,显然已经被人从里面闸死。 她还想再用力推,忙被林葳蕤一把拦住压低声音道:“小声点,你想惊醒先生又被记过不成?” 谢韵之无奈收手,从门檐下退回街道上,抬头四处张望。 “你干什么?”林葳蕤小声问。 “瞧!”谢韵之抬颌,朝她使了个眼色。 太学临街这一面除了门就是用青砖堆砌夯实而成的围墙,墙约半丈多高,上面堆砌瓦沿,甚至还有落脚的地方。 经过这一夜的相处,林葳蕤对谢韵之的话可谓是心领神会,她道:“你先上去,再拉我。” 谁叫她不会功夫呢。 谢韵之闻言笑道:“那你好好等着。” 说罢,她足尖轻轻一点,一气呵成地跃到了墙头之上,随即朝下面的林葳蕤伸出手。 围墙并不高,加之上面又有人拉着,林葳蕤手脚并用,也爬了上去。 之后跳下去时,也有谢韵之接应着,林葳蕤轻松落地。 脚底踩稳草地,一片黑暗中,林葳蕤攥着谢韵之的衣袖问:“约莫现在大家都入寝了,你知道寝庐在哪儿吗?” 谁知还不等谢韵之回答,陡然一声呼气,火折子被吹亮,照出前头朴先生一张铁青的脸:“不必去什么寝庐,你二位还是早些回家去吧,太学这尊小庙难敬二位这尊大佛。” 她语气冷凝,没有半分商量的余地,林葳蕤心头暗道一声糟糕。 朴先生说到做到,支使小童分别去林家和谢家叫人,不过半个时辰的功夫,两家的马车在门外响起动静。 谢家的马车停在前,出来的是怒气冲冲的谢大人,不用旁人开口,她一看这情况就猜出来发生了什么,于是走到谢韵之面前,想也不想就抬手落下清脆一巴掌:“混账!” “娘!”谢韵之瞪大了眼,捂着脸难以置信地看向她。 这一巴掌响得林葳蕤心惊肉跳,她原本还想说些什么,可惜也是自身难保,便见自家爹爹沉着脸过来:“蕤儿,你在学堂便是这般读书的?” “二位要教养自家女儿,还请带回家再说。”朴先生冷着脸,“莫要扰了太学清静。” “是。”对上太学的掌院,谢大人和林浔枚皆是规规矩矩应声,道歉后便带着自家的羊羔犊子上了马车。 马车里的气氛格外低沉,林浔枚那双平日里上挑的桃花眼也眼微低垂,双唇紧闭一言不发,面色凝重。 “爹……”受不了他对自己这般冷着脸,林葳蕤忍不住开口喊道。 “别跟我说话。”林浔枚打断她,“你祖母还在家中等着,到时候你亲自去跟她解释。” 林葳蕤手指揪着衣料,低头闭上嘴不吭声了。 ———— 林府的正厅内,本该是正安静的时候,今夜却烛火点亮,屋子正中央跪着的人除了林葳蕤还能有谁。 “不过第一日便惹出这么多是非来。”正座之上,林凛眉眼凌厉,“又是与人打架,又是同人偷溜出去夜不归宿,这是闹的哪一出?” “祖母……”林葳蕤张嘴想要辩解,不过发现自己并未被冤枉,她怏怏闭上了嘴。 “胡闹!”见她这般模样,林凛更是怒火中烧,狠狠拍了一旁身边的茶桌,动作之大,震得茶杯盖都晃动了几下。 林葳蕤跟着瑟缩一抖。 林凛接着训斥道:“我看是你爹娘平日里将你惯得太厉害,竟如此不知轻重,趁着这些日子我在京中,非得将你调.教过来不成,你可有不服?” 林葳蕤委屈巴巴地出声:“没有……” “竟然没有,那就先罚你去佛堂里跪到明日辰时再说。”林凛一声令下,“来人,将小姐带到佛堂中去,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许将她放出来。” “母亲…”林浔枚终是有些于心不忍。 “难道你想替她求情不成?”林凛反问,“你不要忘了,她早已不是你膝下那个牙牙学语的孩童,而是我林家唯一的顶梁柱,都快要到成家立业的年纪,如何还能胡来?” 林浔枚哑然,狠心别过头,不去看蔫头蔫脑跟着下人起身去佛堂的林葳蕤。 佛堂之中,林葳蕤在软垫上跪下来,随后听见身后房门被关上的声音,随后下人便守在门外。 对面是一层层的林家祖宗牌位,林葳蕤起初还能瞪着眼一个一个识别上面的名字,后来便困意袭来,接连打了好几个哈欠。 这一日又累又困,纵然佛堂中有几分冷意,她还是小鸡啄米般,脑袋一点一点地打瞌睡。 只可惜每次都睡不了多久,便上半身摇摇晃晃一个趔趄,整个人清醒过来,眼前是明亮的烛光。 如此折腾几番,便是想睡也睡不着,林葳蕤开始觉得右边太阳穴处似乎隐隐作痛。 她这才想起,这具身子还有偏头之症这一旧疾,今日又是用脑过度,又是受到惊吓,还被冷风吹,现在也大半夜无法入睡,不痛才怪。 起初还不是很痛,随后愈发剧烈,像是肌肤底下的血管在扭曲蠕动般,牵扯着每一缕神经痛觉,叫她不禁牙根紧咬,食指与中指并拢用力揉着太阳穴,却无济于事。 正在这时,林葳蕤听见外面似乎有脚步声响起,她以为是祖母来了,忙打起精神准备应付。 “吱呀”一声,房门被推开。 林葳蕤挺直腰板,听见脚步声一点一点靠近,最后在她身后停下。 奇怪,为何不动了? 林葳蕤正纳闷时,突然闻到饭菜的香气。 她嗅了嗅鼻子,空荡荡的肚子跟着发出一声响。 身后的人似乎笑了笑,放下手中的食盒,嗓音从容低沉:“小姐定是饿坏了。” “郁青!”林葳蕤喜出望外,忙回转过身,双眼亮得像一只小狗,“你怎么来了?” 说着,她又意识到什么,忙噤声看向门外。 “小姐放心。”林郁青笑道,“那守门的已经睡着了,我才偷偷进来的。” 他蹲下.身,取出食盒中尚是温热的饭菜:“听闻小姐被关佛堂,我料到这么晚,你空着肚子定然不好受,故而特意准备了些饭菜。” 林郁青低着头说话,林葳蕤便神色怔忡地盯着他如玉的侧脸看。 不知道为什么,他明明有极清冷出尘的殊色,在灼灼烛光的照映下,林葳蕤竟恍惚间觉得自己就像奇说志怪中夜宿破庙的穷书生,陡然见到似是从画中走出来的美人,不禁疑心眼前之人究竟是仙是妖,疑惑是画皮鬼? 鬼使神差地,林葳蕤伸手,指腹触上他的脸。 第20章 委屈 脸颊还在他的掌心蹭了蹭 并非幻象,触手是带着温度的光滑肌肤,林葳蕤忍不住指尖多摩挲了几下,宛如把玩上好的美玉,爱不释手。 林郁青眸色暗了暗:“小姐这是做什么?” 他低沉中还带着疑惑的嗓音,叫林葳蕤如梦初醒,像是被火烫着般,她猛地将手缩回来,唇瓣微张,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抱、抱歉,我只是太困了,一时有些糊涂……” 到了最后,林葳蕤声音越说越低,生怕惹得他不高兴。 “原来如此。”林郁青却只是唇角微微勾起,“你还是先吃些东西吧,吃饱了兴许就不会那么累。” “好。”为了掩饰尴尬,林葳蕤忙低头拿起碗筷,只是这一动弹,右脑又突突地疼,连耳廓都跟着发烫,叫她动作不由得顿了顿。 “怎么了?”林郁青问。 “没什么。”林葳蕤闭眸深吸一口气,反正偏头痛又死不了人,还是吃饭要紧。 碗里的胭脂米弹软滑嫩,盘子里的小菜还是温热的,鱼肚煨火腿,淡菜虾子汤,五香酱鸡盐水里脊,样样皆是鲜美可口。 只可惜林葳蕤困得眼睛都快睁不开了,又因头痛欲裂,脑子里一片昏昏沉沉,只能机械地重复咀嚼的动作,任是龙肝凤髓也品尝不出来滋味。 吃着吃着,林葳蕤鼻头一酸,眸中泛起雾气,饭还包在嘴里,却停下了吃东西的动作,嘴巴一瘪就呜呜地哭出来,泪珠也跟着一滴滴往下掉。 林郁青始料未及,竟不知如何反应。 “我想回家。”她极小声地,似是自言自语般说了句。她不想被人追杀,不想呆在佛堂里被罚跪,她想躺在床上玩手机吹空调,想追星喝肥宅快乐水,还想吃肯德基和金拱门…… “嗯?”林郁青没有听清,见她眼眶红彤彤的,竟莫名生出一种手足无措之感,盯紧林葳蕤眼也不眨,“你说什么?” 在困意和头痛的双重作用下,林葳蕤许久才反应过来他是在问自己。 她哭得泪眼朦胧,潜意识里还怕吵醒看门的人,只能口齿不清地小声道:“我头痛。” 她的嗓音又低又细,像只嘤嘤哼唧的小猫儿,林郁青感觉自己就像是被这猫爪子不轻不重地挠了下,连呼吸都失神停滞了半拍。 林葳蕤又道:“我头疼。” 说着,她饭也不吃了,放下手里的碗,抽搭着去按压太阳穴,暗自吸着倒气,似乎在忍耐极大的痛楚。整个人都被这剧烈的疼痛包裹,叫林葳蕤无暇思及其他,眼底阵阵发黑,恨不得晕死过去的好。 好像有什么东西藏在脑袋里,此刻正细细密密啃噬着她的血肉要破壳而出,明明只是不甚明亮的烛光,却照得眼眶像是快要裂开,林葳蕤轻呼一声,闭上了眼咬牙承受。 直到一道轻缓的嗓音劈开这些混沌,带着柔意:“小姐可是头痛之症发作了?” 说着,他微凉的指尖搭上她额间,轻轻按揉,衣袖间淡淡的暗香也传入林葳蕤鼻间。 原本发烫的肌肤感受到冰凉的温度,不自觉往前贴近,企图让自己更舒缓些。 “嗯。”林葳蕤小声答应,又往前靠了几分,将自己发热的脸颊往他掌心蹭了蹭,“好舒服。” 林郁青的手颤了颤,眸光幽暗,注视着双眸闭上的林葳蕤。 许是因为头痛,她双颊都沁出不正常的红晕,长而翘的睫毛轻轻颤着,唇瓣鲜艳欲滴,呼出的炙热气息拂在他的手腕间…… 宛如一只温顺的小猫儿,勾得人心底那些异样的情愫,滋润它们窸窸窣窣发芽生长,舒展出枝叶。 林郁青动作不由得顿住。 林葳蕤眼皮抬起,露出一双黑白分明雾气弥漫的眼眸,嗓音有些委屈:“你怎么不继续了?” 林郁青回过神,恢复了替她按摩的动作。 头痛顿时舒缓了许多,又因跪太久早就浑身都没有力气,现在突然多了个可以依靠的东西,林葳蕤就像被人抽掉了筋骨,索性向前一倒懒洋洋地靠在他的身上,昏昏欲睡。 只不过这个姿势可苦了林郁青,她贴得太近,脑袋搭在他的肩头,纤若无骨的身子也隐隐有要靠过来的意思…… 他喉头发紧,只能微微向后仰,却又不得不提防万一将她摔着。 林葳蕤大概也察觉他身躯紧绷,干脆转身变跪姿为坐到地上,换了个方向背对着林郁青,人却依旧靠在他身上。 林葳蕤抓住他的手,下移了几寸,还说话带着鼻音地出声支使他:“这里也要捏一捏。” 她学过中西结合,知道捏哪里最有效果。 “是。”林郁青嗓子有些发干。 她乌发之下脖颈与肩膀相接处的温热肌肤细腻如凝脂,当被带着凉意的指尖触到时,林葳蕤不禁颤了下,又继续闭上眼歇息,在唇间轻溢出一声叹。 如此柔软白皙,林郁青甚至怀疑自己只要稍稍一用力,就会留下道道红.痕。 空气中陷入了沉寂,只听得到低沉的呼吸声。 不知过了多久,林郁青被她靠住的半边肩膀都开始发麻,他低头,才发现她竟是倚在自己肩上睡着了。 不知不觉间,她整个人都靠入他怀中,林郁青伸手,就像是将人环抱住,然后缓缓将她放在佛堂的木板之上,头枕拜垫,取出同食盒一并带来的绒毯盖到她身上。 盖上被子,少女只露出巴掌大的小脸,看起来好不惹人怜爱,她似是依恋般抓住他的手不肯松开,脸颊还在他的掌心蹭了蹭。 牌位前的烛火陡然跳动了下,林郁青心头微颤。 他敛眉收回手,正欲起身之时却发现衣裾被林葳蕤压住在身下。 林郁青不愿惊扰到她,只得弯腰小心翼翼将被压住的衣摆扯出来。 靠近之时,他甚至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香味,并不明显,却叫人不禁沉迷…… 林郁青离开佛堂时,天边已经泛起鱼肚白,月亮的颜色淡下去,只剩下启明星依旧发亮。 门边的守卫依旧在睡,丝毫不见醒过来的迹象。 他提着食盒,并未回到自己的院中,而是转廊换阁,进了林浔枚的屋子。 林浔枚清茶相伴整夜未眠,见他终于回来,不由得语气带上几分急切的责备:“不过是叫你送个饭,怎生这么久?” “回郎君的话。”林郁青将食盒放到身边,跪在他面前回答,“小姐头疾发作,在下替她推拿,耽搁了些工夫。” “什么?!”林浔枚有些着急,他疲乏地揉了揉额角,“我竟忘了蕤儿这头痛的毛病,她现在怎么样了?” “小姐已经睡着了,应当无碍。” “那就好。”林浔枚松了口气,抬眸看向林郁青,“蕤儿应当没察觉到是我叫你送饭的吧?” “没有。”林郁青回答得简单明了。 看着面前跪着的年轻人,林浔枚目光变得有些复杂。 他既想让林葳蕤长个教训,却又担心她冷着饿着,故而想出让林郁青代自己送饭的法子,想到如此这般,蕤儿心底念着的便是他人的好,林浔枚心底五味杂陈。 他语气有些淡:“既如此,你也辛苦了,先歇息去吧。” “是,小人告辞。” 眼见着林郁青起身要离开,林浔枚开口:“日后伺候主子,须得尽心尽力,不可恃宠而骄,倘若出了差错,当心我饶不了你。” 一直以来,林浔枚从未正眼看过林郁青,这番话看似是敲打,却也终究相当于默许了他的位置。 林郁青闻言眸光微微一亮,俯身行叩礼:“小的明白。” —————— “公子今日似乎心情格外好?”鸢尾院中,观棋清亮的声音响起。 “是吗?”林郁青手提水壶给花枝浇水,并未抬眸。 “当然!”观棋点点头。 平日里的林郁青虽也不曾冷着脸说话或呵斥下人,却始终有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距离感,恍若高高在云端的仙人。 不像今天,他举止言辞恰似春风和煦,有了几分人的温度。 “公子可是有什么开心事?”观棋问。 谁知林郁青并不回答这个问题,而是扭头看向他:“观棋,记得你说过,你娘亲是秀才?” “的确,公子突然问这个做什么?” “那你可曾识字?” 大洛男子没有入学的资格,但家里有个读书人,耳濡目染应当也是会的。 观棋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大致认得些字,公子有什么问题吗?” “那能不能劳烦你…教我识字?”林郁青问。 前些日子他虽说在书房跟着林葳蕤练字,可终究学得不多,又没有专门的老师指导,不知何时才能真正学会。 思及至此,林郁青提着壶把的手捏紧了几分,他想,自己应该努力去追赶上她。 不论将来如何,先做好准备,应当不是一件坏事。 原来这便是有枝可依的感觉,林郁青长舒一口气,抬头看向湛蓝天空中飞过的鸟儿。 上天难得垂怜自己一次,他也终于跟这些鸟一样,有了一个真正能够得以栖息,遮风挡雨的屋檐。 第21章 薛屏 白菜!这里面全是大白菜! 孩子终究还是不能不读书,林凛虽狠狠责罚了林葳蕤一顿,央她在家中闭门思过,过了几日还是准备厚礼,亲自带着人上了太学,给老先生赔罪。 二人自年少时同朝为官,朴先生虽不正眼看林葳蕤,但总得给她祖母面子。 学堂的正厅当中,林葳蕤老老实实跪在下面,听见朴先生抿了一口茶后沉吟道:“原本初日开学时,见令小姐文思斐然,对卷下笔从容有余,老身还当是可塑之才,谁知竟如此心性不稳,同谢家姑娘夜不归宿,岂是正经学子所为?” “朴先生说得是。”林凛唇角噙笑,“这孩子的确在家中被娇惯得没正形,只是常言道有教无类,她虽一时糊涂,却也不算冥顽不灵,若有错处,先生尽管惩罚便是。” 于是林葳蕤就低着头听二人如同买菜般讨价还价,最后还是让她能够重返学堂。 只是死罪能逃,活罪难免,朴先生最后让林葳蕤跟在她身边负责打理太学琐碎杂事,放现代就是身兼班长学习委员以及各科课代表的活儿。 无独有偶,当林葳蕤依言从朴先生那儿取来学生们前些日子写的策论抱到书堂中去分发,路过庭中时,见到了在花园里扫地的谢韵之。 二人一番交谈,谢韵之怒了:“凭什么都是惩罚,小娘我灰头土脸地扫地,你就是助教?天理何在!” “大概……”林葳蕤歪了歪头,“因为你比较没文化?” 谢韵之手中的扫帚狠狠一摔,就要扑过来揍林葳蕤,后者忙躲开,二人正嬉闹时,突然听见一声:“咳咳。” 是面色不善的朴先生。 二人一同停下动作:“老师。” 朴先生上下打量了她俩一眼,才将头转向林葳蕤:“策论分发后,你随我来一趟。” “是。”林葳蕤心头忐忑,狠狠瞪了谢韵之一眼。 都怪你! 谢韵之视而不见,别过头去。 与她无关! 林葳蕤原以为朴先生叫自己去是为了训话,没想到她并未多言,只是道:“收拾纸笔,随我出去一趟。” “是。”林葳蕤一愣,忙应下,心头却不知到底要去做什么。 不过对上向来严苛的朴先生,她也不敢多问,只管带上纸笔同她一道出太学上了马车。 銮铃叮当作响,车子缓缓动起,林葳蕤眼观鼻口关心,正沉默时,便听见朴先生开口道:“可曾吃过早饭?” “啊?”林葳蕤怔忡,不知她问这个作甚,却还是老老实实地回答,“回先生的话,学生卯时便出门,未曾来得及用膳。” “那就好,免得到时候吐一地也不好看。”又是不明所以地一句,朴先生闭目养神。 林葳蕤起初百思不得其解,直到马车在一处朱红府门前停下,朴先生走在她前头:“一会儿无论看到什么,都不许慌乱,听见了吗?” “是。”林葳蕤应道。 她抬头看头上的匾额——京兆府。 京兆府一般是处理京中大小事务以及府尹办案的地方,不知朴先生带自己来这里干什么,林葳蕤无暇多想,忙跟上她的脚步。 门口的守卫看过朴先生的令牌后,便放二人进去了。 身着朱红官袍的京兆伊原本在官廨中一筹莫展,听见下人通报,忙出门相迎,行拱手礼道:“先生来了?” “嗯。”朴先生不咸不淡地答应,毫不客气,“这次又碰上了什么问题?” “还请先生随我来。”那人起身在前头引路。 一路绕来绕去,到了府宅最里面那一间屋子。 不知为何,明明今日是个艳阳天,此处却阴森中带着冷意,推门而入的瞬间,寒气夹杂着腐烂的恶臭扑鼻而来。 这气味,若是旁人定然当场作呕,林葳蕤反倒找到了一丝熟悉的感觉。 在大学里,她学的就是医学专业,少不了要与大体老师打交道,故而并不觉得陌生。 她抬眸,果真见着屋子一具用白布盖着的东西,下面是什么不言而喻。 “过来,帮我记录。”朴先生开口道,只当她是初生牛犊不识虎,故而未曾面露惧色。 “是。”林葳蕤手忙脚乱,掏出早就准备好的竹管笔和纸张。 这种双瓣合尖竹管笔与钢笔相似,管中提前蓄积墨水,写字时不用蘸墨,因此朴先生念一句,林葳蕤就跟着写一句。 “伤口宽约二指,长约三寸,自上而下贯穿百会穴。” “尸首腐烂一月有余,没有旁余伤痕……” 林葳蕤为了跟上先生说话的速度,笔尖唰唰地飞舞得飞快。 她面色如常,引得府尹都不由得多看了一眼。 记录完这一切,朴先生盖上白布,对府尹道:“你把案宗拿来我看看。” 说罢,三人走出停尸房,一路走来,林葳蕤从那府尹与朴先生的交谈中了解到情况。 死者陈氏,生前就是一个樵夫,丧妻后独自一人住在山上,基本上很少与谁来往,前些时日被人发现死在了自家门前,幸好大冬天的,野兽都在冬眠没有出没,他这才留了个全尸。 要说是仇杀,陈氏平日里性情温和,更不曾得罪谁,也没有仇家,何必被人从头顶捅穿? 可若说不是被人杀害,那么大的伤口摆着的,再说毕竟寡夫门前是非多,这陈氏又长得眉眼周正…… 原本陈氏孤身一人,倘若实在找不到凶手,此案时间拖得一长便作罢了。 谁知仵作将尸体从山上扛下来时,正巧撞上三皇女的马车,皇女非但没有怪责,反倒责令京兆伊尽快将此案了解,这才让府尹倍感压力,找到昔日谙于此道的先生。 “三皇女?”林葳蕤不禁开口,没想到她还会有这般善举。 “对啊。”府尹叹气道,“唉……这案子若是不能了结,只怕我在朝上的日子不好过。” 说着,她又俯身凑过来,趁着朴先生正凝神看卷宗,与林葳蕤攀谈道:“小妹妹,看来你也是老师的新学生?” “也?”林葳蕤抓住重点,“难道你……” “自是如此!”府尹拱拱手道,“在下京兆伊薛屏,敢问师妹尊姓大名?” “不敢当不敢当。”林葳蕤忙自报家门,“师姐叫我林葳蕤便可。” “昊天降丰泽,百卉挺葳蕤,好名字!”薛屏话锋一转,“想不到你小小年纪,见到尸体竟浑然不惧,好大的胆色。” 林葳蕤心虚地笑笑,生怕被人看出来什么:“我哪是不怕,只不过刚才被吓得连反应都没有,才能够站稳。” 薛屏虽身为京兆府尹,却并无官僚场上的迂腐之气,与林葳蕤一见如故,二人相谈甚欢,只不过很快就被朴先生打断:“你们俩一起,随我上山一躺。” “是。” 有朴先生在,薛屏倒没有方才的滔滔不绝,反倒安安静静地看书,看来不管是再大的人再高的官,照样也怕老师,林葳蕤不禁心头发笑,顺手掀起车帘朝窗外望去,随后瞥见街边一抹淡绿色的身影匆匆进入小巷中。 林葳蕤皱起眉头,刚才…她似乎是见到了莲柳的影子? 不对,莲柳此刻应该在父亲身边伺候,没事跑出来做什么?应当只是自己看错了,林葳蕤不再多想。 —————— 丝履踩在布满污水的肮脏街道之上,小贩的叫卖声传入耳中,空气中的鱼腥味叫人作呕,莲柳面带厌恶地捂住口鼻。 若不是为了除掉林郁青那小妖精,他恐怕这辈子都不会到这种地方来。 原以为小姐进了太学,自己多得是机会收拾这个狐狸精,没想到不知他给郎君下了什么迷魂药,每日竟可以光明正大地来郎君院中请安。 莲柳深深感受到自己的地位受到威胁,正愁无计可施时,却想起林郁青是小姐从府外带来的,若是能从他爹娘这边下手…… 有一个容貌出众的儿子,这样的贫苦人家并不难找,很快,莲柳很快就找到林郁青家门前。 “咚咚咚——”莲柳敲响了面前的木门。 “谁呀?”过了一会儿,里面有人问。 来之前莲柳就打听过,住这条街上的人,大多都是卖鱼的小贩,他道:“买鱼的。” 门吱呀一声被打开了,出来一个满身肥肉,又黑又胖的女人。 她的眼睛缝在肥肉之间,不怀好意地上下打量着莲柳,看得他心头一阵作呕,生出恼意道:“愣着做什么?还不快让我进去!” 院子里,还有个又干又瘦的男人,见有主顾来,停下了手中刮鱼鳞的活儿。 穷人家里没有仆从,思来想去,这二人就是林郁青的爹娘了。 也不知这样两个毫不起眼甚至看起来还让人生厌的小贩,是怎么生出妖精一样的儿子。 莲柳开门见山:“我听说,前些日子,你们的儿子跟人跑了?” ………… 上山的路极为狭窄,三人不得不走下马车,一步一步往上爬。 薛屏累得气喘吁吁,还不得不跟上前面老先生的脚步。 林葳蕤许是那晚跟谢韵之从花楼中逃窜后体力值增加了几个点,倒也不觉得累,反而兴致勃勃停在半山腰地极目远眺。 清晨日光明媚,似金粉洒遍伏宁城,绿瓦红墙的楼阁檐牙高高翘起,一片随着日光睡醒的盎然生机。 “我说林贤妹。”薛屏喘着粗气道,“你这样看,能看出杀手在哪儿不成?” “薛大人说笑了,在下又不曾开过天眼,如何看得出来。”林葳蕤回过头重新迈开脚步,拾级而上。 陈氏的屋子就在半山腰,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孤零零一个小木屋,被木桩围起来。 推开院门,就听见锁链声响起,被铁链拴着的大狼狗汪汪直叫。 这狗应当是陈氏生前养的,主人不在,它又被拴起来,早就饿得瘦骨嶙峋,看到有人来,双眼发绿嗷嗷直叫。 林葳蕤未曾吃早饭,随纸笔一起携带的包袱里,还用油纸包了些糕点,她尽数扔过去,那狗当即噤了声,衔起点心狼吞虎咽,也顾不得三人进了屋子。 推开房门,灰尘呛得林葳蕤连续咳嗽几声,她挥挥手,确定尘埃散去后,才看清屋子里的全貌。 除了一张土炕和上面的旧棉被,就是桌椅板凳,别无他物。 隔壁是厨房,锅里还有煮到一半的饭菜,灶中的柴火也燃了大半,然后因为无人拾掇熄灭。 朴先生在屋子里缓缓查看了一番:“没有什么不对。” 一切都很平静,也没有打斗的痕迹,也没有刻意掩盖过的迹象。 之后她们又到了院子外,发现陈氏尸体的地方。 满地已经干涸的血痕,滴滴哒哒,似乎是从一个方向而来。 林葳蕤顺着血迹的方向望过去,看见陡峭岩壁之下,一个乌黑的山洞,出声问道:“薛大人的手下去那里查看过吗?” 她不说还好,一说薛屏就吓了大跳:“这山洞,看起来怪吓人的,我怎么觉得里面有人在看着我呢?” 朴先生也顺着看过去:“走,过去看看。” 说罢,她走在了前头了,林葳蕤正要走,却被薛屏扯住了衣袖:“等等我。” 薛屏虽说是京兆伊,平日里要断不少案子,实则大部分事情都有手底下的人做,再则就求助朴先生这个外援,真遇着事儿,第一个慌的就是她。 故而她一直跟在林葳蕤身边,甚至不敢多看。 到洞口要沿着一片略有坡度的草地向上行走,时值春日,草地上五颜六色的花开得烂漫,随着她们走过的动作摇摆枝干,若不是想着此处曾经发生过什么,倒也算美景。 很快走到洞口,借着日光可以看见,这个洞里面有些坡度,内部是向下的趋势,只是更深的地方,看不到有多陡,若是其中有水潭,便不能贸然进去。 更匪夷所思地是,洞口边上有一截干稻草搓成的麻绳,而麻绳延伸入洞穴中,不知另一端是什么。 林葳蕤见朴先生还要进去,忙伸手拦住她:“先生等等,还是…让我去吧。” 毕竟她年轻,倘若真有危险,反应也要快些。 朴先生停住动作,目光落到林葳蕤身上,意味深长地开口:“薛屏,你进去看看。” “啊?”薛屏愣住了,万万没想到这事会落到自己头上来,只可惜先生有言,她不得不遵从,“是……” 说着,她便小心翼翼地蹲下身,点起火折子,一点一点向里面探入。 起先几步还算稳当,谁知因为心神不稳,薛屏脚下一个趔趄,咕咚咕咚摔到底:“啊——” “薛大人?”林葳蕤有些着急,“你怎么样了?” “唉哟…”薛屏呻.吟了半会儿,才发现自己并没有磕着碰着,而是躺在一堆软软的东西里。 她一动,甚至还能听见身下的东西被挤压出水声,而且这些东西的味道有些奇怪,臭臭的,却有些熟悉…… 薛屏再次点亮火折子,她像是发现新天地般大叫:“白菜!这里面全是大白菜!” 这些白菜不知道在这儿放了多久,随着气温回暖,已经开始腐烂,才散发出菜帮子一样的气息。 林葳蕤同朴先生进入洞穴之中,才发现果真如薛屏所说,底部全都是的白菜,而绳子的另一端,就是绑在一大捆白菜上。 她们转了一圈,没有发现别的东西。 三人走出洞口,重见天日,不由得眯了眯眼。 缓坡之下,正是陈氏的小院门。 “朴先生……”林葳蕤抬头望着被岩壁遮挡住的半边天空,低声道,“学生有个看法,不知当说不当……您可否愿听学生说说?” 第22章 四皇女 一张脸精致白皙的脸宛如玉石…… 得到朴先生的许可后,林葳蕤娓娓将自己的看法道来:“尸体腐烂一月有余,也就是上月下旬时候殒命,似乎正是冰雪初融的时节?” “不错。”薛屏附和道,“可是这跟命案又有何关系?” “自然是大大有之。”林葳蕤拿起地上洞穴口的绳索,做出后仰牵扯的动作。 绳子瞬间绷直,另一头大捆的白菜被她拉动几分。 林葳蕤一边拉扯一边道:“这洞穴中如此多的白菜,显然是陈氏专门储藏在此地,他一个人根本吃不完这么多,若我猜得没错,冬日里天寒地冻,伏宁城中的百姓没有青菜可食,他正巧可以下山卖菜赚些钱。” “这日,陈氏准备做饭,顺便多拉些白菜出来卖,故而来到这个山洞中。” 为了将白菜拖曳出来,陈氏双手抓紧麻绳后退,这种用力姿势加上洞穴内的坡度,他的身躯应该是向后仰的,谁知正是晌午时分,日头亮敞,顶头岩壁之上的冰雪正在融化,附着于岩壁的冰棱也不如往日那般坚硬。 再加上陈氏在山洞中弄出的动静产生回音,在这狭小的空间内回旋,可能会引起石壁微微的震动。 于是当陈氏刚刚将半个身子探出山洞时,与岩壁脱离的冰锥便直直坠落下来…… 从数丈之高的上方落下,即便原本是水,也能化作一把要命的利剑。 洞口外是一个缓坡,一般人受到伤害,最原始的反应都是躲避,那陈氏下意识也是想要往回逃,可惜此时他已经气数将尽,浑身无力,只能从山坡上滚下来倒在地上,最后挣扎着往家门的方向爬了一段距离,断气在院子外。 “我明白了。”薛屏低头看着倒在干涸血泊中的林葳蕤,眉头抽了抽,“林贤妹,你可以起来了。” 林葳蕤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小声嘀咕:“我这不是为了让你们更直观地感受事情发生经过吗……” 为了模拟当时的场景,她一路从山坡上滚下来,凌乱的乌发间还夹杂了不少粉的白的花瓣,活像个失心疯。 “对呀。”薛屏一拍脑门儿,“我想起来了。” 她刚才之所以会摔进去,不正是因为被山洞中似乎一块凸起的东西碍了下? 三人重返山洞,点亮火折子,果真见到洞口地面上有石头。 薛屏试着脚跟抵着石头躺倒在地,她目光上方正是顶端岩壁。 冰雪融化,一滴水重重打到她脸上来,发出啪嗒一声响。 她擦了把脸坐起来:“就算是水滴,打在脸上也生痛,看来林师妹所言,应当有些依据。” 朴先生蹲身,看得更仔细:“这里有过滑倒的痕迹。” 这些泥土上的足印已经成形,显然不是刚才几人弄出来的,也就是说,陈氏曾经在此处后仰摔倒过,又不幸正好撞着冰锥坠下来。 顺着林葳蕤方才滚过的路线,草丛之下隐约还有血滴一路延伸到发现尸体的位置。 只不过是因为花草都长出来,遮掩住了地上的血迹,此前京兆府的人才没有发现。 三人又在周围的村民那儿打听了下,陈氏平日里果然有储存白菜然后冬天下山卖菜的习惯。 薛屏一路感叹:“万万没想到,林师妹小小年纪竟破案如有神,果真是青出于蓝而胜于……” 她说到一半,才想起朴先生这个所谓的蓝还在旁边,当即噤声。 谁知先生非但没有拉脸,反而也道:“观察入微,的确有在用心。” 林葳蕤被夸得都有些心虚:“先生和师姐过誉了……” 并非她聪慧,只是以前在北方读书时,冬天经常看到类似冰锥伤人的新闻,因而印象深刻,对此格外敏.感,这才会一眼看破玄机。 回到城中,原以为这就可以回太学,谁知薛屏开口:“今日辛苦朴先生了,只是学生还得借林师妹一用,望先生宽允。” “借我?”林葳蕤满脸疑惑,却听朴先生开口:“你随她去便是,完事之后,记得回太学。” 最后一句话,又叫林葳蕤想起上次自己跟谢韵之的事儿,她不敢辩驳:“是。” 本来案子已经了结,薛屏能够心安理得地回禀三皇女,也就跟林葳蕤没什么关系,谁知大洛结案还有一道程序,那就是书写卷宗,澄明破案手续,谁破的案子,便由谁来签字画押,以防官员草草了事,若出现冤假错案,日后好追责。 这种结案卷宗,经薛屏签字印章的,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因此她下笔飞快,不一会儿就写好了案宗,递到林葳蕤跟前:“劳烦师妹,在此处落下你的指印。” 林葳蕤定睛一看,薛屏并未额外添油加醋,只是将三人断案过程一一写下来,因大部分都是林葳蕤的推断,故而她的篇幅较多。 许是看出来了她的疑虑,薛屏笑道:“师妹放心,你不是朝廷官员,最多算个断案过程的证人,倘若当真出了事,担责的不过是在下,与你没有丝毫关系。” 她说得坦然诚恳,林葳蕤没有多想,食指按了按红色印泥,在自己的篇幅中落下鲜红指纹。 心石落地,薛屏卷起案宗用一根丝绸细带绑好:“若师妹得空,倒想请你陪我到宫中面见三皇女一趟,当着她的面陈述,也叫三皇女记住有你这个人,日后在朝中行走岂不顺利些?” 于情,三皇女的幕僚谢宜之同谢韵之水火不容,在花楼中就曾有过冲突,于礼,她并非京兆伊的人,何必管这些闲事,不过薛屏说得不无道理,林葳蕤心头一动:“我从未入过宫,真的可以去吗?” “反正日后你入朝为官,也定要相见,何不早些摸个底儿?” 薛屏在京兆伊这个位置无功无过,鼓动人心的本事倒是一流,林葳蕤略一思忖:“那就麻烦薛师姐带路,让在下开开眼。” 于是与薛屏同乘一辆马车,林葳蕤畅通无阻地进了皇宫。 三皇女的宫殿在东边,一路须得步行过去,皇宫内的大殿甚为宽广,红瓦朱墙,时不时有巡视的侍卫经过。 林葳蕤只有趁着没人的时候,才敢东张西望。 大洛皇宫内的殿宇修建得极为气派宏大,殿宇起伏,由回廊相连接,若是不熟悉的人来了,倒是极容易迷路。 令林葳蕤较为诧异的是,三皇女并不如自己想象中的可怕,并特意将二人召进书房探讨陈氏这一案。 “原来如此。”看了会儿薛屏呈上来的卷宗,三皇女洛煦赞道,“林家小姐,当真是好生聪慧。” “不敢当。”林葳蕤忙低头应道。 “这有何不敢?”三皇女笑道,她身形纤细,面颊却较为圆润,甚至还带着几分小孩子一般的稚气,“户部的林霑大人与林小姐同姓,不知与你是何等关系?” 果然这种事想瞒也瞒不了,林葳蕤老实交代:“正是在下的娘亲。” “果真是凤母无鼠女。”三皇女叹道,“林大人在朝中刚正不阿,有林小姐这般明辨是非的女儿,也就不奇怪了。” 说着,她又支使宫人取了个东西来,递到林葳蕤跟前:“这只白玉狼毫,是前些时日县郡进贡的贡品,在本宫这儿放着也是暴殄天物,初次相见,就当是给林小姐的赠礼。” 狼毫的白玉笔杆上浅浮雕羽凤纹,杆头刻作莲花,玉质温润,一看就不是凡品。 林葳蕤顿了一下,洛煦的示好之意,她如何能不察觉,只能硬着皮头接下:“多谢三皇女。” 之后三人寒暄片刻,薛屏同林葳蕤告退,走出三皇女的书房。 走在左右无人的宫道之上,薛屏看着手捧笔盒面露纠结的林葳蕤,出声道:“怎么了?” “三皇女今日高兴,便赠与我这般厚礼。”林葳蕤沮丧道,“倘若日后我行事举止不符合她的心意……” “想什么呢?”薛屏打断道,“三公主脾性温和,从不轻易针对任何人,不然我怎会叫上你,本官同你讲,倘若在宫中行走,最应当小心的还是四……” 她话说到一半,就像是被谁掐住了喉咙般噤声,忙拉着林葳蕤跪倒在地:“参见四皇女。” 冷不丁跪倒在地,林葳蕤看着面前地上落下的一片影子,也跟着道:“参见四皇女。” “起来吧。”不咸不淡的嗓音有些低沉,还带着冷意。 林葳蕤跪在地上的身躯都忍不住颤了下。 正要起身时,她下意识抬头看了眼面前的人,当即瞳孔瞪大几分,目光里写满难以置信,甚至忘了继续自己的动作。 面前女子身着花青锦缎长裙,腰身紧束,乍暖还寒,她肩上还围了一圈着黛色的狐绒领,衬得一张脸精致白皙的脸宛如玉石,五官如画,看起来甚至有几分异于常人,更像是个妖孽。 若单是这般,倒不必叫林葳蕤惊诧至如此,而是这四皇女的眉眼……竟与府中的郁青有□□成相似! 只不过此刻她薄唇不悦地紧抿,更显凌厉之色,一双深邃狭长的眸子眯起,掐住林葳蕤的下颌:“你在看什么?” 她伸手之时,林葳蕤瞥见对方用深红色蔻丹涂抹的指甲。 若说林郁青如高入云端眉目中了无牵挂的神祇,那这三皇女就定然是邪气横生的妖,只是为何二人会如此相似? 见她愣愣瞪着眼不言不语,洛毓掐住下巴的手不断收紧,力度大得不似寻常女子,像要将林葳蕤的下颌捏碎一般:“本宫问你,盯着本宫看什么?” 林葳蕤吃痛,来不及想到自己该说什么,便听见身边薛屏急切的声音:“公主恕罪,这是户部林大人之女,初次进宫不识礼数,故而冲撞公主,还望四皇女大人有大量,不要与她计较。” 许是薛屏说得话起了几分作用,女子逐渐松开手,目光幽暗,定定盯住林葳蕤看:“记住,本宫最讨厌旁人盯着我看,若是日后再犯,定将你眼珠子都挖出来。” 第23章 张瑚 当初捡到你的时候,便该掐死了事…… “是。”林葳蕤如获大赦, 连忙应声。 洛毓身量比寻常女子要高挑些,林葳蕤站在她面前,都不由得感受到威压。 等四皇女走后许久, 薛屏才心有余悸地拍了拍自己胸口:“幸好殿下没有当真做什么,你不知道, 刚才我的心都蹦到嗓子眼儿了。” 说着,她又将目光落到林葳蕤下颌处:“你脸上都留痕迹了,若是被人看出来……” 林葳蕤这才后知后觉,摸了摸方才被捏住的下巴处。 四皇女用的力气极大,她都能摸到自己被捏过的地方肌肤已经肿起来。 “无事。”林葳蕤搓了搓, 又欲盖弥彰地将衣襟往上提了提, 小声嘀咕了, “这四皇女, 当真奇怪……” 她本来是在寻思洛毓竟会同郁青如此相像,薛屏却误会了她的意思:“难道你不知道么,四皇女的父君乃是西域的皇子,故而有些异域的血统,因为生得格外艳丽,偏生她却及其不喜被人夸赞自己的样貌……” 说着, 薛屏压低声音:“据说有次有不识相的, 大庭广众下夸了句公主的容貌,便直接被她叫人灌了哑药,话都说不出来。” 林葳蕤听得心惊胆战,呢喃道:“看来我还算是走运的了……” 薛屏笑道:“师妹倒是想得开,只是日后遇见四皇女,定要打起精神应对,否则就是——” 接下来的话二人心照不宣, 之后薛屏将林葳蕤送回太学。 等进了太学,才发现日色西沉,书堂里的授课估计也早就结束,林葳蕤先去了一趟朴先生的书房,同她禀告自己与薛屏做的事。 当然,林葳蕤并未谈及与四皇女有关的话题。 “知道了。”朴先生点点头,“今日你倒有几分天赋,既如此,我这里还有些未整理的卷宗,你平日里歇息时,替我好生整理。” 林葳蕤心头苦叫不堪,暗道要是早知如此自己就从头到尾装傻了,却也只能接下这整理卷宗的活儿。 是以,当她怀抱厚厚一沓卷宗耷拉着脸回到寝庐中时,正在读书的董舒看过来:“不会吧,朴先生又布置了什么功课?” “不是你们的,是我一个人的。”林葳蕤回答得有气无力,又想起什么,忽地扭头看向她,“对了,那夜你怎么回来的?” “你还好意思说。”说起这个,董舒就心有余悸,“那天晚上我等了好一会儿,也不见你俩回来,又听见有人在喊抓贼,故而不敢久留,只好自己一个人回来了,刚躺下不久就碰到先生查房,对了,你们没碰着那贼吧?” 林葳蕤一愣,才想起她口中的贼正是自己和谢韵之,忙打开卷宗装作很忙起来:“没有。” 董舒见她有正事要做,也不便打扰,林葳蕤倒真是逐渐投入到自己的事情中。 —————— 暮色逐渐西沉,林浔枚坐在院中的藤椅上,手执书本,一个一个识字。 毕竟是张口说了这么多年话,他又有心学习,故而短短几天的工夫,却也识了不少字。 观棋与观书是从外面买回来的仆人,每月底可回家探看一次,林郁青在院中便能听见二人回来时说话的声音:“真是莫名其妙的一个人,问她找谁又说不出来。” “日后若再遇见这种人,不搭理便是。” “就是,还满嘴骂骂咧咧……” 见他俩似是在忿忿不平地讨论什么,林郁青随口问道:“怎么了?” “公子你不知道。”观棋抢着回答,“方才我同阿兄从偏门回来时,见到外面守了个凶神恶煞的妇人,非说要找什么人,我便问她找谁,熟料她又说不上来,却又一直说她找的人就在这府中。” 林郁青翻书的手一顿:“她是怎么说的?” “她说不过是一个能随意呼来唤去的贱人,哪配有名有姓,我和阿兄见她满嘴粗鄙之言便走了……” 观棋还在絮絮叨叨,林郁青却面色一沉,眸底染上一抹阴郁之色,放下手中的书:“我出去一趟。” “诶公子?”观棋不明所以,“马上天就要黑了,你去哪里呢?” “去花园中逛逛。” 林郁青步履沉稳,缓缓走向偏门的方向。 日后西沉,他脸上白玉般的光辉也一寸寸暗下来,带着叫人看不清的阴翳。 守在偏门外的那个女人,不是生养他的母亲张瑚还能有谁? 一个对自己儿子动辄打骂,连名字都不曾为他取过的母亲,想到这些,林郁青衣袖下的手便不由得攥紧。 他走过去,女人甚至没注意到他。 毕竟在她的记忆中,那个瑟缩在角落任自己打骂的少年是卑微的,跟面前走过来这个衣着光鲜的公子挂不上钩。 林郁青深吸一口气:“你来做什么?” 这里没有旁人,女人这才意识到他是在问自己,当看清林郁青的面容时,她更是惊呆了:“真的是你这个丧门星,我人说你攀上林府的金枝贵叶还不信,你个不要脸皮的,竟跟你那相好打伤你爹不说,自个儿攀上高枝,也不给家里人报个信,叫老娘好找,这林府的小姐呢,叫她出来!平白拐走良家男子,岂有不给钱之理……” 说着,她作势就要进府中闹事。 林郁青伸手,将人拦住。 若是往日,张瑚哪里在乎他的动作,反倒还会劈头盖脸就是一顿打骂,只是今天乍一见林郁青,觉得他就像是变了个人般,浑身散发的冷意叫人犯怵。 张瑚欲盖弥彰,有些心虚地嚷嚷:“你个不孝子,还想跟你娘造反不成?别忘了,你妹妹过两年还等着成家呢,你可不能自己过上了好日子,就忘了我们还是一家人……” “谁告诉你在我这儿的?”林郁青问。 张瑚眼珠一打转,当然是不肯说,再说莲柳也未曾报过名姓,只是要他们过几日来闹事,将自己儿子要回去之后,便有丰厚的报酬。 可惜莲柳终究不是市井中摸爬打滚的人,生意人的狡诈多端,他哪里会懂。 将人要回来,得了笔银子却也多了张吃饭的嘴,还不是坐吃山空,更何况等莲柳走后,张瑚与她丈夫打听到林府是何等高门大户,当即哈喇子都快要掉出来了。 这样一来,他们跟林府也就是亲家关系,数不尽的金银珠宝,哪里还需要成日里卖鱼为生? 于是思来想去,到了晚上,张瑚便迫不及待地找到了林府,谁知大门的侍卫嫌她转来转去碍地方将人呵斥开,她才又摸到偏门来蹲守。 见林郁青不说话,她又唠叨开来了:“你说说你,整日吃香的喝辣的,就算是不想爹娘,也该想想你妹妹……” “呵……”林郁青低不可闻地笑了,夜风轻轻撩动他的衣摆,“你们配吗?” “你这是什么话!”张瑚一噎,“再怎么说,我们也是你的家人,血浓于水……” 林郁青眉心微拧,看着面前这个满嘴喷沫的女人,冷笑道:“我早已更换名姓,是林府的人,与你们再无干系,你既说我是家人,那倒是说说我姓甚名谁?” 张瑚哑口无言,只得结结巴巴道:“你…你……” “以后。”林葳蕤转身就要进去,“不要再来找人,否则我就叫人将你乱棍打出去。” 说着,他毫不留情地提步离开。 “作孽哟!”张瑚急得一拍大腿,她一时不察,竟将心头话脱口而出,“早知道你是这般孽种,当初捡到你的时候,便该掐死了事……” 林郁青脚步顿住,身形微微晃动,回过头来看她时,双眸竟是带着通红的狠意:“你说什么?” “我、我……”原本任打任踢的狗崽子,现在却像是露出獠牙的饿狼,张氏心慌意乱就要后退,“我什么都没说。” “将你方才说过的话,再说一遍。”林郁青红着眼,一步一步朝她逼近。 眼看着掩盖不住,张氏索性破罐子破摔:“好哇,你这没良心的小贱种,好歹我们对你也有这么多年的养育之恩,你张嘴便要问自己的亲爹娘,如何叫人不心寒?” “你要想知道是谁,也不是不可以,只要你给你妹妹准备好迎亲的…呃…放手……” 被死死掐住脖颈,几乎快要呼吸不过来,张瑚此刻才发现自己错得有多离谱,竟还将林郁青当作任凭打骂都不还手的出气筒。 现在的他,分明是一只凶狠得能生吃人肉的饿狼。 林郁青掐住她脖颈的手不断收紧,头脑中似是有一根弦断开,脑海深处在叫嚣燃烧着,吞灭他的理智。 原来如此,他根本就不曾有过家人,难怪过去他从未被当作人对待过。 张瑚拼命挣扎着,奈何这偏巷中又没有其他人,正当眼前一片昏暗快要晕厥过去时,掐住她的手却陡然松开。 林郁青不知想到什么,愣然失神,放过了她。 “疯子……”她颤着嗓音,手脚服软,“你这个疯子!” 说着,像是生怕再遭到报复般,跌跌撞撞地跑开了。 日色不知何时已经彻底暗下去,原本白日里还是大晴天,此刻天边的乌云却逐渐聚集到一起,遮天蔽月,叫天地间见不得一丝光。 雷声轰鸣,好一场春雨贵如油,林葳蕤放下笔,伸手探出窗外,接住从檐下飞进来的几滴雨。 “林同侪还不睡觉,愣着做什么?”谢韵之拍了拍身边空荡荡的通铺,“快来,老姐我将床都给你暖好了。” “葳蕤你别听她的。”董舒埋在被窝里出声道,“午休时候我睡她旁边,这厮睡熟后竟把我当成花楼中的哥儿上下其手,叫还叫不醒,伤风败类!” “我怎么不记得呢,指不定是你这个男男腔享受得很,根本就没叫过。”谢韵之回呛。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斗嘴,幼稚得宛如三岁小儿,林葳蕤无奈地叹了口气。 这是她自穿越以来,第一次离家而居,也不知道现在家里都睡了没,郁青又在做什么? 第24章 出去玩 你想吃杏花糕吗? 大雨倾盆而下, 万籁俱静,只留下雨水瓢泼般落在地上的声音,即便如此, 林郁青也久久未动。 他的头发也不知何时披散开,湿漉漉地贴着白皙脸颊, 沾着雨滴的长睫状若失神,许久未曾眨过一下。 竹青色衣衫被湿透,显露出少年单薄的身形,雨滴将他的肩头打得生疼,林郁青却浑然未觉, 整个人如同丢掉了三魂六魄。 原来…他并不是…… 枉他自以为费尽心思, 却连亲生爹娘是谁都不晓得, 从始至终, 都像一个蠢货被人蒙在鼓中,简直是个天大的笑话。 他是一个谁都不要,永远都在被抛弃的人。 林郁青咬紧下唇,恍惚间一滴水珠从面颊上划过,不知是雨水,抑或是旁的东西。 “公子!”观棋撑着伞赶过来, 将伞高高举起遮在头顶, “您不是说去花园逛逛么,怎么到这里来了,可叫奴才好找。” 见他愣着不答应,观棋心头毛毛的,又叫了声:“公子?” “嗯。”林郁青逐渐找回自己有些酸涩的声音,“随便走走,就到这里来了。” 观棋忙道:“那先回去吧, 天这么冷,你要是着凉了怎么办?” 林郁青没有应声,仿佛听不见旁人在说什么,只管跟着观棋走。 院子里观书已经备好热水,二人手忙脚乱地伺候林郁青洗漱,又换上干净衣服,才算是熄灯睡下。 半夜里雷雨声大作,观棋被闹得心慌,想到今日公子奇怪的模样,更是睁着眼翻来覆去睡不着。 一道闪亮骤然点亮,观棋冷不丁大叫出声,吵醒了同他睡一间房的观书:“怎么了?” “有人。”观棋裹紧被子,瑟瑟发抖,“窗户上有人。” 闪电过后,只剩下震耳的雷声,叫人什么都看不见,观书道:“应当是树影子,你莫是看错了?” “不、不是……”观棋颤着嗓音,“真的是人,不对,万一不是人怎么办,怎么办,哥哥我好害怕。” 他既然如此说了,观书就不得不谨慎起来,他起身点亮屋子里的油灯,抄起屋后的顶门棍,慢慢打开房间门。 随后,探头探脑的观棋便听见顶门棍落到地上的动静,观书疑惑道:“公子,你怎么出来了?” “公子?”观棋这也起身出门看,才发现果真是林郁青。 他穿着一身白色睡袍,站在门外不知干什么,手上还提着茶壶,眼神失焦,似乎没有注意到二人。 油灯被风吹得晃了晃,观棋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 林郁青这才像找回一丝魂魄,嘴里呢喃着:“我口渴,想要喝水。” 观书接过他手中的茶壶,当真是空的:“奇怪,熄灯前我不是装满了的吗?” “我要喝水。”林郁青继续道。 “是。”观书忙道,“公子你先等着,奴才一会儿就倒水来。” 从暖壶中重新倒了满满一茶壶热水,回到林郁青的寝房里,观书看到他就低着头坐着桌边,似乎专门是在等着他的水。 屋子里灯光明亮,林郁青抬头接水之时,观书才注意到他毫无血色的唇瓣几乎干裂,面上也失去了精神气。 “公子你怎么了?!”观书察觉到不对劲,想到先前他淋过一场雨,“莫不是着凉了?” 说着,便伸手探了探林郁青的额头,果真是有发烫的迹象。 “公子你先歇下。”观书同观棋将他搀扶回床上,等林郁青躺好后道,“你先等着,奴才去主屋那边叫大夫。” “不要…”林郁青蓦地出声,将人叫住,“不要叫大夫。” 他好不容易才在林府站稳脚跟,若是生病了还如此大费周章,定会遭人厌弃。 万一他被林府赶出来,就再也没地方可以去了,此刻林郁青脑子乱成一团浆糊,哪里还有平时算计人时那般灵光。 他不想再感受被人抛弃的滋味。 主子这样要求,观书也没办法,只得叫观棋打来冷水,用毛巾湿敷给人降温,兄弟俩足足忙活了一整夜,好不容易才叫林郁青昏昏沉沉地睡着。 —————— 鸟雀呼晴,侵晓窥檐语,有雨声为伴,林葳蕤安然睡过一整夜,睁眼之时果真发现谢韵之的手搭在了自己腰间,还隐隐有要进行下一步动作的趋势。 她想也不想,狠狠一巴掌落到她的手背上,痛得谢韵之还以为在梦中受到袭击,倒吸一口气醒过来:“大清早的,打打杀杀作甚?” “看你这色.欲熏心的模样……”林葳蕤凑近逼问,双眸微微眯起,“昨日梦里,想的是花楼哪个小倌儿?” 谢韵之被她看得莫名生出几分心虚,伸手将人推开,起身就要换上学服:“男欢女爱你情我愿之事,你这种雏儿懂什么!小娘我今日心情好,不跟你计较。” 说罢,便开始束发,林葳蕤见她用一根荼白丝绸发带将乌发扎成马尾,又忽地侧过头来:“明日西山狩猎,去不去?” “狩猎。”林葳蕤倒也想见识见识,“好啊。” 难怪谢韵之今天这般高兴,太学每五日便休沐一天半,从第五天下午开始休息,以及第二天一整天,今日刚好到了休沐的时候,便只用上半天课,这样一来,平日里枯燥乏味的学堂生活倒也不那么难熬。 到了晌午,便有不少学女连饭都不留在太学吃,而是各回各家,各找各爹。 林葳蕤想了想,同谢韵之约好明日见面的时间地点,带上没有完成的卷宗,也回家玩去! 在学堂呆着果真是度日如年,不似在家中,用过午膳再睡了个午觉,醒来便已经快要天黑。 林葳蕤睡得天昏地暗,醒来时点燃灯,正准备开始整理卷宗时,便听见有下人急匆匆进来跪倒在地:“小姐,还请您去看看公子,他已经睡过去一整日里……” 林葳蕤认得来者是郁青身边的观棋,忙放下手中的笔:“他怎么了?” “公子昨日淋了一场雨,自回来后便低热不退,奴才们说话,他也不大听得清的样子。” 低烧?林葳蕤忙站起来:“叫大夫了没有,怎么现在才告诉我?” “没有,公子他不让人叫……现在又昏睡了过去,奴才实在是没法子,才想到来找小姐您。” “你去找羽儿,同她一起叫大夫来,我先去看看。”林葳蕤没有迟疑,径直离开书房。 春雨连绵,她撑着伞走得又急又快,衣摆都被溅湿了不少,到达鸢尾院时,果真见院子里冷冷清清,只有一盏孤灯亮着,进屋后,便见到观书在旁边伺候。 “怎么样了?”她问,将手心抵上林郁青的额头,从外面走进来,她的掌心本就是凉凉的,两相贴近,更感受到他肌肤的温度高得不同寻常。 “热是退了,可公子就是不曾醒过来。”观书摇摇头,面色焦急。 林葳蕤垂眸,便看见躺在床上的人双眸紧闭,一副失去了生机的模样。 好不容易养起来的人,怎么突然变成这样,林葳蕤心头有几分急恼,却突然听见他又低声呢喃着:“水……” 见他唇瓣干裂,想来应该是口渴,林葳蕤端起装了水的茶盏,又想到人是躺着的,这样让他喝说不定会呛着,只能往他唇瓣上涂水润润嘴唇。 可是眼下又没有棉签,林葳蕤来不及多想,直接用手指蘸了些水,描摹着林郁青的唇瓣涂抹。 她一心照顾人,并未注意到自己的行为在旁人眼中是有多么暧昧。 口干舌燥,似乎有甘泉一样甜美的东西落到自己唇瓣之上,若即若离地游走。 林郁青昏睡之中来不及多想,忍不住伸出舌头,用湿热舌尖舔了舔那甜味的来源。 林葳蕤端着茶盏的手一颤,差点将水倒翻在床榻之上,正要收回手指之时,他却不知餍足地微微张开唇瓣,像只小狗一样,牙齿轻轻咬噬她的指尖。 正当林葳蕤五雷轰顶,脑海陷入天人交战之时,床上的少年长睫颤了颤,缓缓睁开眼,布满雾气与水泽的双眸黑白分明:“小姐?” “咳咳……”趁着他似乎并未回过神来,林葳蕤忙收回自己的手,悄悄在衣服上擦了擦,“我听说你生病了,便过来看看,现在可还有哪里不舒服?” 林郁青并不回答,黑汪汪的眸子盯着她不曾眨一下。 看来还是病得糊涂,林葳蕤轻叹了口气,将茶盏递到他面前:“你还口渴吗?要不要喝些水?” 她的食指上还沾着抹水光,林郁青一愣,瞬间想起方才自己做过什么,掩在乌发下的耳根悄然变红,坐起来接过茶盏喝水。 这时,羽儿和观棋也带着大夫回来,诊断一番后,得出林郁青不过是淋雨受了风寒再加上心头有郁积,故而才会发热,只消喝药之后,好生调理便可。 林葳蕤只当是他在曾经受过太多委屈,并未多想,看着人服药之后便起身道:“既如此,你先休息,凡事不必多想。” 顿了顿,她又觉得自己应当拿出点女人的担当:“就算是天塌下来,还有我撑着呢。” 林郁青却忙伸手握住他的手:“小姐,你也要走吗?” 林葳蕤一愣,并未注意到他话里这个也,只知道这种时候对着病人总是要安抚的,便回握住他的手:“放心,我不走。” 林郁青一双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唇线紧抿,似乎不大相信她的话,握住林葳蕤手腕的五指又扣紧了几分,睫羽间湿漉漉的,像是快要哭出来般。 不能哭,他咬紧牙,小姐不喜欢看别人落泪。 林葳蕤有些无奈,重新坐回原位:“我不走,今晚就在这儿陪着你行了吗?” 就连自己也未曾察觉,林郁青唇角悄然勾了下。 谁知林葳蕤下一句接着道:“羽儿,去将我书房的笔墨和卷宗取来。” 林郁青面色一僵,唇上的笑意浅了几分。 刚喝完药,即便再不想睡着,不一会儿林郁青还是眼皮愈发沉重,重新入睡。 闭眼许久,他抓住林葳蕤手腕的手依旧没有松开。 借着灯火,林葳蕤俯身,用手指抚平他皱起的眉头。 少年眉眼如画,宛如精心雕刻的玉人,不知为何,她又蓦地想起昨日在宫中见过的四皇女。 天底下当真有如此相像的人么? 可两人一个是市井平民,一个是天潢贵胄,八竿子打不着,想来想去也只能是自己多心了。 林葳蕤打住自己的思虑,手腕从他掌心抽出,再将少年的手放回被子里,起身坐到桌边,掌灯开始编写卷宗。 不知写了多久,她也逐渐撑不住,一连打了好几个哈欠,索性放下手底的活儿,躺到外屋的榻上小憩。 不知睡了多久,梦中似乎一如在佛堂的那个晚上,有人拿着被衾轻手轻脚地盖到自己身上…… 她一睁眼,天色竟是亮了,刚放下被毯起身的林郁青被她抓了个正着,便微微颔首:“小姐醒了,不多睡一会儿么?” 林葳蕤没想到他醒得比自己还早,伸手便贴上林郁青的额头:“嗯,果真是没有发热了。” 看来自己的照顾还算有用,林葳蕤颇为自得地想。 她柔嫩的掌心擦过额头肌肤,宛如一片羽毛撩得叫人发痒,林郁青眸色暗了暗:“是我没有,给小姐添乱了。” “话怎么能这样说呢?”林葳蕤宽慰地拍了拍他的肩,“人又不是神仙,哪能不生病,你能好得这么快,就已经算是懂事。” 林葳蕤就像是哄小孩子般随口一说,却叫林郁青心底涌上一股苦涩。 从前他有个头疼脑热,都不敢叫张瑚知晓,生怕遭来诸如丧门星之类的谩骂,故而向来都是硬抗,横竖死不了,哪有那么娇弱,所以这次才会好得这般快。 原来,生病好得快,也是一件值得夸赞的事么…… 林葳蕤不知他心底所想,等着早膳来的工夫,又坐到桌旁,看昨日未完成的卷宗。 这些案子都已经是官府结案,她要做的事没什么难度,只需将其案号与详情简略誊写到另一份总录上,故而免不了要阅览一遍案子的经过。 京中向来安稳,大多是些鸡零狗碎的事,便大闹到对簿公堂。 唯独这一桩命案,叫林葳蕤看得咋舌:“ 当真是穷凶极恶。” 林郁青在一旁替她磨墨,侧头瞥了眼:“杀夫案?” “嗯。”林郁青全然没察觉到他已经认字,“这妻主尚在孕期,不过是因为嫌弃郎君做的饭菜不够好吃,便将人打得半死,最后这男子实在难以忍受便投井而亡。” 女子在孕中脾气不好也是人之常情,只是林葳蕤没想到会凶残至此。 她有些不解:“这人对他妻主的恐惧,竟胜过了对死亡的恐惧,情愿投井而亡,却也不愿反抗,即便是打不过,也要想法子自救才是,为何非得一心求死。” “小姐说笑了。”郁青道,“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哪里有他反抗的余地?” 林葳蕤一愣,按照大洛的风俗,他说得不无道理,却还是忍不住叨叨了句:“人的命从来都是掌握在自己手中,怎可由旁人来定夺,反正都是死,还不如拉个垫背的呢。” 她不过随口说说,很快早膳就送上来了,林葳蕤将卷宗收好,吹了吹滚烫的鸡丝粥,刚要入嘴时,忽地出声道:“糟糕!现在什么时辰了?” “快要到巳时,小姐可是有什么事?” 不是有事,而是大大有事! 她与谢韵之约好巳时三刻在东华门相见去围场狩猎,不知现在去还来不来得及。 只是肚子还饿着,林葳蕤一边呼呼地吹粥,等粥稍微凉了些便吞进嘴里,反倒烫得龇牙咧嘴。 林郁青道:“这瓦罐里的白粥还不曾动过,放了许久应该凉了,不如小姐用些吧?” 他低热刚好,饮食需得清淡,故而厨房里特意做的白粥。 林葳蕤从善如流地舀了一碗,又蓦然问道:“我同好友一起狩猎,不知郁青可愿意出去走走?” 在她看来,郁青之所以生病,跟在这府里关了太久也不无关系,好好的一个人,没病也快要关出病来,出去走走倒也是好的。 今天日头又好,只要他不跟着骑马,应当便不会着凉。 林郁青倒无所谓出不出门,只是对上林葳蕤诚意相邀的眼神,自然说不出拒绝的话:“一切都随小姐。” 于是收拾之后,林郁青便同她坐上了前往东华门的马车。 晴光甚好,马车从繁华的街道上开过,因路边都是小摊儿,路上又有人走来走去,故而速度慢得如同龟爬。 林葳蕤哪里坐得下去,起身跪在位置上,掀开车帘朝外面看热闹。 头一次带郁青出来玩,她唯恐招待不周,一路上问个不听: “你想吃杏花糕吗?” “你想要糖葫芦吗?” “那枇杷呢,喜不喜欢吃?” 问得林郁青不禁失笑:“小姐,我又不是小孩子,哪里有那么贪吃。” “哦…”不能展露自己的雄厚财力,林葳蕤有些失落地闷声答应。 约莫是意识到自己失言,林郁青又问:“小姐可曾看到了卖茯苓饼的铺子?” “茯苓饼?”听起来似乎很好吃的样子。 “嗯,就是茯苓制成的圆饼,城中应当有商铺在卖。” 正说着话,林葳蕤倒真看到了一家商铺,她激动得放大了声音:“马夫,停车!” 说着,就扭头看向林郁青:“郁青,你要一起下去看看吗?” “好。”对她说的话,林郁青自是百依百顺。 二人一同下了马车,卖茯苓饼的小贩一看生意来了,当即凑上来道:“这位妻主,给自家的郎君买下茯苓饼尝尝吧,清甜解腻,还可以预防风寒咳嗽……” “我们不是……”林葳蕤话刚一说出口,又觉得算了,何必解释这么多,只直接道,“给我来两包。” “好叻!”小贩拿起称,给二人装了两包足有分量的茯苓饼,约莫有十几张饼。 还没有上马车,林葳蕤就忍不住啃了一小口,当即眉眼弯起来:“好吃。” 正是个大晴天,街上行人如织,坐在马车上也比走路快不了多少,摇摇晃晃地还不自在,此处又距东华门不远,林葳蕤干脆提议道:“不如我们走路去吧?” “一切都随小姐。”林郁青心头的阴翳也似被这清风吹散,目光专注地盯住她。 对于他的言听计从,林葳蕤倒是有些不好意思:“郁青,其实你不必事事都顺着我。” “为何?”林郁青不解,他眉头微皱,便如同不谙凡事的仙人,高立于云端,不解人间的七情六欲。 这还能为什么,林葳蕤脱口道:“因为你也是人啊,自然该有喜欢的,不喜欢的,同意的,不同意的事情,何必非附着于我的喜好?” “如果你事事顺着我,倘若有一天你不同意我说的话做的事,那岂不是会活得很痛苦?” “小姐说得是。”林郁青依旧如此回答,“小姐无论做什么,郁青都不会不同意。” “……”得,看来自己这一通话算是白说了。 算了,不管了,林葳蕤目光又被街边的一样东西吸引,扯着他的衣袖走过去:“郁青你想放风筝吗?” 第25章 醉酒 郁青背我好不好? 二人边走边逛, 一路到东华门时,正巧谢府的马车也磨磨蹭蹭才到。 谢韵之从马车内出来,目光落到站在林葳蕤身旁恍若天人的林郁青身上, 当即看呆了眼。 林葳蕤眉头一皱,才想起她曾经还打过郁青的主意, 当即侧身挡在了他的前面,双眼瞪圆:“看什么看?!” “嘁……”谢韵之欲盖弥彰地轻嗤一声,“放心,小娘我今日也带了人,不稀罕你的。” 这说话没正形的, 林葳蕤白了她一眼:“郁青, 别理她。” 说着, 二人又上了后面跟上来的马车, 双方这才共同启程。 谢家猎场在伏宁城东边的山上,正是莺飞草长的时节,出城后一路花红柳绿,看得林葳蕤目不暇接,只是过了会儿她便腻味了,又重新将目光转回马车里。 林郁青倒规规矩矩地对着小桌子坐着, 用手一颗颗剥方才剥的香瓜子。 他手指白皙修长, 就连指甲盖也是莹润透亮的,林葳蕤低着头,一时看得微微发愣。 谁知过了半晌,他便将纸上剥好的一小堆瓜子移到她面前来。 “?”林葳蕤意识到这是给自己的,当即眨了眨眼,“辛辛苦苦剥了这么久,要不还是你自己吃吧?” “我不吃。”林郁青摇摇头, 扬唇看向她,“小姐昨夜照顾我辛苦了,郁青无以为报,只能做这些琐碎小事。” “这怎么好意思呢……”话虽是这样说,林葳蕤的魔爪却已经伸出来,想了想却还是将其分成两堆,“那就这样,你一半,我一半。” 末了,她又很快补充一句:“无论我做什么,你都不许不同意,这可是你自己说的。” 林郁青浅棕色双瞳定定看了她一眼,旋即眸光柔软几分:“是。” —————— 大洛这些贵族大多都有自己的猎场,平日里有专门的人看理,谢大人在兵部居要职,是以平日里及其喜好狩猎,因此谢家的猎场打理得分外有格调。 山坡之上是葱葱郁郁的树木,林下又是淙淙清澈流水,洗刷着圆润大块的鹅卵石。 到了猎场下马车后,林葳蕤才看见原来谢韵之带的人,就是那日在花楼里她揽住亲热的那个小倌儿。 谢韵之见她盯着自己身边的男宠看,不怀好意地一挑眉:“怎么,你也看上了缈儿?放心,姐妹我不是小气的人,你要是想的话……” “不想!”林葳蕤飞快地截断她的话,拿起郁青身上的茯苓饼分了袋给她,“吃点东西把嘴堵上吧你!” 林郁青愣神看着手中顿时少了一大半的茯苓饼,目光暗了暗。 同谢韵之一起来的缈儿长得倒也有几分清丽脱俗,丝毫叫人看不出是花楼中人,他颔首,对着林郁青微微笑了下。 四人各自牵着林场备好的马,谢韵之先翻身上马:“小娘我先去林子里溜一圈,看谁先猎到东西。” 说着,便“驾”一声挥动马鞭,绝尘而去,缈儿也自己骑上一匹马,紧随其后。 留下林葳蕤与林郁青二人独自相对。 林葳蕤手里牵着缰绳,不太确定自己是否骑得上去,在从未骑过马的她眼中,这玩意儿又高又大,滚过来能将自己砸死。 她下意识舔了舔唇瓣,一脚踩上马镫,借力就要翻身上去。 可惜林葳蕤只是个初手,始终提心吊胆,马还没动,她自己便心慌意乱地叫唤起来:“啊啊啊啊我要摔了!” 因着个子不够,一连试了好几次,她都没能爬上去,眼看着要摔下来,还是林郁青扶住她在空中胡乱挥舞的那只手:“小姐当心。” 掌心相贴,他的手要凉些,林葳蕤一鼓作气,终于坐到马背上,便抽回自己的手抓紧缰绳,低头粲然一笑:“多谢郁青。” 她的手掌柔弱无骨,刹那间的温热来得快去得也快,林郁青举在半空中的手指微微蜷缩,转身也上了马。 他虽是第一次骑马,动作却行云流水,好像生来就该会一般。 林葳蕤看得目瞪口呆,又想起自己还坐在马上,忙小心翼翼地挥缰:“驾!” 大概是有原身骑马的底子,她也很快就习惯了,只不过始终还是不敢跑起来。 再加上林郁青受不得寒热,二人信马由缰地在林场中晃荡,没有目的地。 清风徐徐,撩动林葳蕤耳间的发丝,她侧过头来,耳垂上的银坠也在日头下闪闪发光:“郁青,快看!” 原来是林葳蕤上马时,一并带上了在城中的纸鸢,现在马上坐稳后,她便迫不及待地放开线。 原野上的风从身后吹来,不用拉扯,风筝便顺着线高高挂在前方的空中。 林葳蕤抬头盯着风筝,浑然不觉自己也在被人一动不动地注视着。 她听见他清润的嗓音:“小姐好厉害。” “这有什么厉害的。”林葳蕤将手中的线轮举给他,“你也来试试?” 林郁青接过线轮,看那一轮纸鸢越飞越高,陡然风疾,线轮飞快地转动起来,他下意识扯紧风筝线,却感受到手指头上猛地一痛,松开了线轮。 低头一看,竟是被那细得几乎看不见的风筝线勒出一道伤口,沁出鲜红的血滴。 “没事吧?”林葳蕤忙出声问道,自责不已,“都怪我,忘了提醒你……” “这怎么能怪小姐。”林郁青取出一方手帕将手指包上,目光沉沉落到前方没了线的约束,反倒徐徐下坠的纸鸢上。 斜前面的山坡,谢韵之已经收获了不少猎物,御马从林间下来,马蹄哒哒踏过河面,激起清脆的水声,她勒住缰绳停在了二人前头,眉宇间满是意气风发:“我说你们两个,磨磨蹭蹭,真当是来谈情说爱的不成?” “什么谈情说爱?”林葳蕤反唇相讥,“有些人色迷心窍,睡觉时也不知道想着谁,自然看什么都是别有用心的。” 在斗嘴这方面,谢韵之从来就没赢过她,只好进行转而人身攻击:“你不过是嘴上功夫厉害,有本事,来跟我赛马如何?” 林葳蕤抬起下巴:“比就比。” 她方才熟悉了一会儿,发现原主骑马应该是厉害的,趁此机会,自己也正好上手。 “来!”谢韵之指向前方,“山坡下就是守林人的屋子,咱们倒是看看谁先到。” 她说罢,踢了下马肚子:“驾!” 林葳蕤也握紧缰绳,回头对林郁青道:“你慢慢来,我在山坡下等你。” 说着,便俯身扬鞭追上前头谢韵之。 二人一前一后,不分彼此,逐渐消失在视线中。 缈儿骑马过来,轻柔的嗓音在林郁青耳边响起:“林小姐对你的关心,真是叫人心生羡意。” 想起先前谢韵之说的那些话,林郁青隐约猜出缈儿应当不是良家子,只是谢韵之玩乐时的一个伴游罢了。 因此他对林葳蕤的夸赞,反倒叫林郁青心头生出一股淡淡的不悦:“小姐性情如此,对谁都很关心。” 缈儿是欢场中人,如何能察觉不出他的敌意,他非但没有不高兴,反倒笑了:“你怕我担心林小姐的主意?” 被人戳破心思,林郁青没有回答,转而道:“小姐她很好。” 好得配得上天底下的一切,好得他觉得好像自己无论做什么都配不上她。 同为男子,缈儿怎会不懂他的心思,他提醒道:“先前我见过林小姐一面,她是个洁身自好的人,你要担心的,不是我这种人,而是同她门当户对的男子。” 林郁青牵着缰绳的手悄然握紧,下颌线也绷住:“我明白。” 缈儿叹了口气:“就算是明白又如何,像林小姐这样的官宦人家,到时候定是有正君,还有侧室,就算是再不近男色,也少不了几房男子,要想长久在她心底,光懂事是不够的。” “要想拴住女人,仅仅是靠喜爱可不够,只有让她离不开你的身体,从你那儿得到最大的欢愉……” “我不愿听。”林郁青陡然出声,冷着脸打断他的话。 见他面色不善,缈儿笑了笑:“是我逾矩了。” 林郁青不回答,骑着马走在前头,行出一段距离后,他突然停住马。 草地上是那只脱了线的纸鸢,被风蹂.躏过后,它破碎在草丛间,转眼便失去了来时的鲜艳色彩。 —————— 林葳蕤同谢韵之两相较量,痛痛快快出了一身的汗,可谓是酣畅淋漓。 守林人见猎场的主子来,忙叫家中男人张罗做饭,河里捞上来的鱼又大又肥,放在锅里咕噜咕噜地炖,再贴上玉米饼子,掀开锅盖香气弥漫整个小木屋。 等林郁青和缈儿来时,刚好就可以开饭。 老翁又备上农家自己酿的米酒,甜味与酒香恰到好处。 林葳蕤早就口渴得喝多少水都不管用,她端起杯子,仰头便喝下了小半壶。 “看你这德行。”谢韵之逮住机会就损她,下巴往林郁青的方向抬了抬,“倒也是给你家的小郎君分些?” 林葳蕤在桌底下不轻不重地踢了她一脚:“郁青风寒刚好,不能喝酒。” 林郁青自是嗓音和煦:“小姐说得是。” 看吧,林葳蕤回以她一个得意的眼神。 嘁,谢韵之不懂了,她自诩在京中也是一等一的好颜色,怎么林郁青就不曾多看自己一眼,拒之于千里之外,偏偏对林葳蕤这二愣子青眼相加。 吃饱喝醉,眼见日落西山,正是倦鸟归巢的时候。 米酒的后劲这才上来,谢韵之醉得分不着东西,将手搭到林葳蕤肩上:“来,给小娘笑一个~” 林葳蕤“啪”地打落她的禄山之爪:“你又瞎了?” “噢,原来是林同窗,怪我不小心看错了。”谢韵之松开她,又撞撞跌跌地转身离开,“我的缈儿呢?缈儿?” 林葳蕤双颊已然是粉扑扑的,她起身,差点一个趔趄摔倒在地。 “小姐!”好在林郁青一把拉住她的手臂,面带关切,“你还走得了路吗?” 林葳蕤听话地抬脚试了试。 咦?奇怪,她怎么就踩不对落脚地方呢? “走不了了。”林葳蕤很快意识到,整个人都快要贴到林郁青身上,她眼眸弯了弯,似有星光闪烁,顺理成章地撒娇道,“我走不动路,郁青背我好不好?” 第26章 生辰帖 况且小姐与荇之公子女才郎貌,…… 林葳蕤说完这话, 便一动不动地仰头盯着林郁青看,双眼亮晶晶的像只小狗,双手紧攀他的脖颈。 林郁青唇线唇线微抿, 将人抱了起来。 她整个人轻飘飘的,用不着多少力气。 马车早就候在外面, 林郁青在车夫惊诧的目光中,抱着人进了车厢内。 林葳蕤指头戳了戳他瘦而有劲的手臂,心满意足道:“嗯,长大了。” 她不过是酒后乱说话,林郁青却生出几分不自在:“小姐切莫胡言。” “我哪里胡言了?”林葳蕤不乐意, 嘴巴微微向上噘, 不服输道, “人本来就是都要长大的呀, 我也是一样,爹成日都在我耳边唠叨,说再过两个月就是我十六岁的生辰,快到成亲的年纪,难道还不算大吗?” 她说完这话,便觉得林郁青身上瞬间多了几分冷意。 林葳蕤盯着他看了会儿:“你不高兴?” “没有。” 可林葳蕤分明就是觉得他不高兴, 她不甚清明的眸子睁大了几分, 眨也不眨地盯着眼前人看。 马车启动,林葳蕤原本是跪坐在软垫上的,一个不稳便摔入了他怀中。 林郁青忙伸手将人揽住,林葳蕤却不大在乎,继续盯着他看,鼻尖几乎快要抵上他白皙的脸颊:“真的没有生气吗?” 少女醉酒后的肌肤白里透红,目光迷离, 身上还带着淡淡的酒气,无意间便引得人禁不住要去采撷。 林郁青喉头动了动,正当他要说些什么时,她突然俯身过来,他忙侧开头。 柔软的发丝擦过林郁青的脸颊,过了许久才感觉她埋在自己肩头,呼吸均匀起伏地睡着了。 静静地,他吁出一口气,不知庆幸抑或遗憾。 ———— 次日辰时,第一缕阳光穿窗而入时,林葳蕤已经在书堂内坐好。 酒虽醉人,好在睡了一宿醒来时并未有甚不适,只是林葳蕤起床时发现自己右耳那枚梅花瓣耳坠不知到哪去了。 许是昨日骑马时弄丢的,她匆匆赶着来上学,并未多找。 在她离府之前,林郁青已趁着天色未亮,府中其他人还没起床,悄无声息地出去了一趟。 鱼巷这条拥挤的窄街,他已经走了十几年,往日从未觉得此处有何不妥,如今眼底所见,却是肮脏得无处下足的潮湿地面,砖石上沾着永远都数不清的鱼鳞。 这大抵就是书中所谓的“如入鲍鱼之肆,久而不问其臭”,林郁青自嘲地勾唇笑了笑。 张瑚家就在街道左转的小巷里,林郁青轻车熟路,敲响了那扇黑漆漆的木门。 整座伏宁城都尚在昏睡中的五更天,张瑚这些小生意人家却从来都是早早便起来收拾要卖的鱼,听见敲门声,她嗓音嘹亮地响起:“谁呀?” 往日这个时候,也会有大户人家来收鱼,所以她并未多想,径直将大门打开。 见到站在阶梯下的林郁青,想起上次差点被掐死的经历,她当即如同见到鬼一般,愣在原地:“你、你来做什么?” 说着,还防备地后退了好几步。 “怕什么?”林郁青抬眸,语气不咸不淡,如同在跟故人叙旧般,“先前不是特意找我吗?” “你想做什么?”张瑚戒备道。 林郁青唇角勾起,笑意不达眼底:“好歹你养了我一场,肥水不流外人田,自然是来同你们做生意的。” 这话引得在井边收拾鱼的男人张氏也过来了:“什么生意?” “住嘴!”张瑚狠狠甩了他一巴掌,“女人说话,男人插什么嘴,收拾你的鱼去!” 张氏捂住脸,一言不发地走了,就好像在林郁青面前逞凶动手的那个人根本不是他。 “把门关上。” 林郁青的口气带着命令,张瑚想了想,终究还是照做了。 林郁青朝她掷下一枚银子,如同赏狗骨头般:“那日找你的人,长什么样?又叫你们做什么?” 一大锭的银子诱人得紧,张瑚顾不得脏,忙捡起来,将那日来的人说的话一一和盘托出。 林郁青本来就疑心莲柳,听她三言两语,更是确信无疑,他面色阴沉得有些吓人。 林郁青又扔下一锭银子:“你说我是捡来的,那当初又是从何处捡来?可知道我的生母是谁?” “这……”张瑚有些犹豫。 “你若不说,我便到官府状告你拐卖他人之子。”林郁青不疾不徐道,“届时,自会有官府查个明白。” 张瑚哪经得起这哄吓,当即慌了神:“我说…我说…” “其实不能说是捡的,当时是一个冬日的夜里……” 住在渔村的张瑚刚成亲不到半年,夜里睡得正香时听见院子里响起犬吠声叫个不停,她起身出去查看,竟看见一个满身是血的男子倒在了自己门前,怀中还抱着个尚在襁褓的婴儿。 张瑚虽现在不算什么好人,但彼时个胆小的年轻人,生怕男子就这般死了,于是将他拖进屋子里,又是灌姜汤又是掐人中,好不容易将人救醒。 回想起来,张瑚现在还记得,月色下一身是血的白衣男子何等惊艳,恍若九天之上的仙神被折断羽翼坠入凡尘,偏生怀里抱着个小拖油瓶,如若不然的话,她倒是勉为其难愿意将人纳了…… 自然,那男子也没给她这个机会,对方悠悠转醒后,便拜托张瑚夫妻俩帮忙照看这个孩子,他要先去找寻自己的妻主。 顺便以一袋金叶子为报酬。 既能助人为乐,又有银钱可得,张瑚岂有不答应之理,后来她便是凭着这袋金叶子从乡下小渔村搬进伏宁城,做起了小本生意。 只是一等便是十几年,那男子也不见回来,金叶子也早就花得连渣都不剩,自是越看林郁青这个日渐长大的拖油瓶越不顺眼,打骂之事,日渐成了家常便饭…… 张瑚嘴上说出来时自是将当年的回忆美化了一番,她边说还不忘看林郁青的脸色。 偏生林郁青神色从始至终未曾动容过,仿佛在听别人的故事。 呸!张瑚在心头吐了一口唾沫。 这任谁都捂不热的狗东西! 只怕那林家摊上这人面兽心空有一张脸的小妖精,也是倒霉。 林郁青幽幽看了她一眼。 张瑚瞬间觉得自己的心思似是被人看穿,当即讷讷道:“你要问的,我就只知道这么多了……” 和张瑚相处这么多年,她有没有撒谎,林郁青自是看得出:“秦员外近日来,可曾找过你们?” 原以为他还要追问身世,没想到这么快就转开话题,张瑚一愣:“秦员外找不到你的人,也不敢上林府要人,便许久未曾来过,听说她已经纳了一房新的侍男。” 闻言,林郁青狭长的眼眸微微眯起。 渐亮的天光中,叫张瑚竟是恍惚间看出当年那白衣男子的几分风采,便听见林郁青陡然出声道:“若下次莲柳再来找你,便与她说说秦员外的事。” 秦员外,是本坊颇有些家产的财主,不过四十岁,便纳了九房侍男,正打算将林郁青纳入第十房时,谁知叫人跑到了得罪不起的林家,只得作罢。 张瑚也不是个傻的,已经大概猜出他与莲柳间的敌对,却不明白为何要让莲柳抓住他的把柄。 不过,只要有钱,管他让自己做什么呢? 合该她张瑚这辈子靠着这对父子安家立业! —————— 从张家回到林府,林郁青从偏门进去,未曾让任何人察觉。 正走到廊下时,却见两个郎君院中的侍男绕过丛丛竹枝,有说有笑地从不远处走来。 林郁青当即顿下脚步,侧身退到足以隐住自己身形的廊柱后。 其中一人道:“再说两月就是小姐的生辰了,到时候办得好,说不定有多少赏呢,加上我之前攒下的银子,够再打一个细手镯了。” “生辰算什么?”另一个调笑道,“你莫是忘了,过了生辰,小姐指不定就要与鹿家公子定亲了,到时候我们这些做下人的,得沾多少光!” “对呀!我怎么忘了这茬,听说小姐自幼便与鹿公子定下了生辰帖,是青梅竹马的姻缘,将来定是要当主夫的,荇之公子性情纯善,他当主夫,待我们这些下人定不会差到哪里去。” “就是就是!况且小姐与荇之公子女才郎貌,一等一的般配,简直就是天作之合……” 二人的声音越走越远,逐渐听不清了。, 廊柱之后,林郁青脸色阴沉,悄无声息地疾步离开。 —————— 果不其然,没能等到张家的人来闹事,按捺不住的莲柳过了几日便找到张瑚门上。 张瑚按照林郁青的吩咐,“一不小心”提起秦员外的事,末了还道:“有那秦员外咬住不放,我还哪得空上林府闹?” 莲柳双眼一亮,没想到自己只是单纯地想让林郁青滚出府中,竟还有此意外之喜。 只是张瑚一个人的话不足为信,她又在周围打听了圈,果真人人皆知,秦员外馋张家那小少年馋得紧,只是不知如何作罢了。 莲柳不疑有他,很快便有了新的计划。 这一次,他要那小贱人彻底身败名裂。 第27章 初夏 这是我家的堂弟,名唤荇之 林葳蕤的生辰转眼便至, 她换上一身雪色缀金花纹轻纱齐胸襦裙,乌发挽成飞仙髻,缀以嵌蓝宝石纯金簪, 眉间再点上三瓣金粉花钿,顾盼之间, 宛如粉雕玉琢。 林浔枚将生辰宴设在花园中,正是天朗气清的初夏时节,园中香樟树冠蓬勃,枝叶蔽日,小桥之下有清澈流水缓而不及, 正适合青年男女们游玩观赏。 虽还不曾入仕, 但朝中官员同林霑好歹都有几分情面, 故而拜帖也是发过的, 来的大多是这些官员家中的女儿,其中不乏在太学中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学女们,因此大家并不陌生,很快便热闹起来。 林葳蕤在园中陪这些女子们玩了会儿投壶,输赢间被起哄喝了几杯清酒,才见到谢韵之臭着一张脸姗姗来迟。 她趁机溜出投壶的比试, 上前迎去:“怎么, 可是谁得罪你不成?” “嘁。”谢韵之不屑地轻嗤一声,“还能是谁,不是在后面跟着吗?” 林葳蕤顺着她的话侧头看过去,便见到假山之后走出来一个人,身着月白色对襟襦裙,双手负于身后,见着林葳蕤, 她笑着微微颔首:“想必阁下就是林小姐,当真是玉树芝兰,在下谢家二女,林小姐若不嫌弃,唤我宜之便可。” 谢宜之!林葳蕤瞬间明白谢韵之为何不高兴了。 生辰的请柬她自是给了谢韵之一份,想必爹爹那头又给了谢大人一份,故而来了两个人。 头一次见到谢韵之口中的她二妹,林葳蕤忍不住多看了谢宜之两眼。 到底是同一个娘胎里出来的,虽则爹不一样,但还是有三两分相似。只是若说谢韵之是一把蓄势待发的剑,谢宜之便是一张清雅疏净的琴,二人气势全然不同。 不过到底是高山流水的琴,还是六指琴魔的琴,那就另当别论了。 来者即是客,林葳蕤也应道:“原来是谢二小姐,久仰久仰,还请快快入座。” 忆起上次在花楼中两人因她被护卫追得无处逃窜,这个“二”字,林葳蕤念得格外重了几分。 也不知谢宜之听出来她话中的他意没有,与林葳蕤打过招呼后便从善如流地走到其他人中间坐下。 “你同她客气做甚么?”等人走后,谢韵之不屑地撇了下嘴,又从衣袖里掏出一个亮晶晶的东西抛过来,“这是送你的生辰礼物,我娘那老古板挑的不是玉佩就是砚台,放你家库房吃灰去吧。” 林葳蕤接住,定睛一看,原来是手串。 这手串皆由海蓝色的水晶珠子连成,珠子内部的纹路不知是如何锻造的,分外精致取巧,每一颗珠子里宛如藏着浩瀚星空,在日头底下熠熠生辉,戴上去凉凉地贴着手腕肌肤,甚是舒爽。 林葳蕤爱不释手,特意伸出细腕给谢韵之看:“很漂亮,多谢谢大小姐!” 她白皙纤弱的手腕被珠子衬得愈发像在发光般,谢韵之满意地点点头:“还是小娘我贴心,知晓旁的你没什么兴趣,就喜欢这些男里男气的东西。” 林葳蕤早就习惯她这般讽刺,反驳的话张嘴就来:“我是男里男气,那谢大小姐整日里同我厮混又算什么?” 谢韵之被她问得噎住,还没想出回答的话,便听见不远处一声娇滴滴脆生生的:“堂姐!” 林葳蕤还来不得看清来人是谁,便见一个粉色身影飞一般扑过来撞进自己怀里。 她低头便见到乌发盘结双叠于头上的发型,发髻分别用两根粉色的丝线缠绕,末了还扎成蝴蝶结。 如此稚气的打扮和行径,林葳蕤如何还能猜不出她是谁,她伸手摸了摸来人的头顶:“呦呦跑这般快,当心摔着。” “我不是好好站着吗?”呦呦抬起头,乌黑的眼珠子分外灵动。 她一眼便看见林葳蕤腕上的手串,更是双眸发亮:“堂姐这手串真好看!” “小丫头有眼光。”谢韵之心情大悦,出声夸赞。 “咦?”鹿呦呦这才注意到堂姐身边的人,“你又是谁?” 难得这二人竟然能聊起来,林葳蕤不禁失笑,又见鹿荇之这才追上来:“阿姐,都不知说了多少次,你不能一个跑走。” 见着林葳蕤,他又缓下步伐:“堂姐。” “荇之来了。”林葳蕤朝他点头,感觉距离上次见面,小少年似乎又长高了不少。 “嗯。”不知为何,见到这般打扮的堂姐,荇之有些脸红,不过幸好方才走动得有些急叫人看不出来,他声音变得有些弱,“祝堂姐生辰快乐。” “多谢荇之。”林葳蕤全然没有察觉他的不对劲,念着此处都是女宾,荇之性子又单纯,索性上前道:“不如我带你到后厅玩去可好?” 后厅皆是男宾,他可自在些。 说罢,便嘱咐谢韵之看好呦呦,林葳蕤带着他到后厅歇下。 后院庭中宾客倒也不少,四周喧嚣,林葳蕤一眼便看到林郁青的身影。 他一身雪青色衣衫,凭栏独坐,举手投足间的从容甚至比荷池中含苞待放的菡萏更显雅致,就像是专程在等什么人。 此处找不到比他更熟悉的人,林葳蕤干脆领着鹿荇之走到廊下:“郁青?” 她道:“这是我家的堂弟,名唤荇之,劳烦你今日作陪可好?” 第28章 秦员外 没尝着山珍海味,清淡小菜也不…… 林郁青仰首, 便见她满脸诚恳,浑然意识不到自己在说什么话。他手中的茶盏悄然捏紧,指尖甚至有几分泛白:“是。” 林葳蕤不疑有他, 伸手拍了拍荇之的肩:“郁青不爱说话,你可不许欺负人家。” “堂姐……”鹿荇之不服地辩解, “我又不是不讲理的人,欺负这位哥哥作甚?” 二人相谈甚欢,旁若无人,落到林郁青眼底,林葳蕤搭在鹿荇之肩上的手分外碍眼。他陡然起身, 一把拉住她的手。 “诶?”林葳蕤吓了大跳, 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小姐这串手珠, 当真是精美。”他面色如常。 原来是这个, 难得听他如此夸自己,林葳蕤倒有几分不好意思,面上带着薄红:“这是太学中好友相赠的生辰礼,郁青若是喜欢,我问问她在哪儿买的,改日再给你做个男子的样式?” “如此, 便多谢小姐。”林郁青唇角噙着笑。 林葳蕤没想到他当真会答应, 当即喜出望外:“那好,我这就问问谢韵之去!” 凌郁青微微笑道:“说起来,我也有为小姐准备生辰礼,只不过现在还不是展示的时候。” “真的?”林葳蕤眉眼弯弯地看向他,“那便提前谢过郁青了!” “为何现在不能拿出来看?”鹿荇之凑过来问,又将脸扭向林郁青,“我到时候也可以看看吗?” “……”林葳蕤无言以对。 林郁青却颔首道:“若鹿公子喜欢, 晚间的时候到花园中去,自是可以看到。” 见他俩相处得不错,林葳蕤便放心地回女人堆里玩儿去了。 原想着郁青一个人在府上呆着难免会觉得无聊,眼下见他同旁人也有话可说,林葳蕤决定日后倒可以让他多同荇之处处,不至于一个人太孤单。 ———— 林葳蕤走后不久,莲柳出现在后厅中,手上端着盛放酒壶和酒杯的案盘。 自那日被郎君撞见他给了林郁青一巴掌后,莲柳的日子便不太好过,先是日渐被郎君冷落,最后直接被打发到厨房做事。 虽则没人当面说些什么,但莲柳总觉得有人在他背后窃窃私语,讥笑他不知好歹竟想攀上大小姐这只高枝。 凭什么他林郁青可以,自己就不行?思及至此,莲柳眼底燃起熊熊火焰。 他一眼便看见廊下的林郁青,忙走上前去,目光意味不明地落到案盘里的酒壶上。 走近之后,莲柳才发现同林郁青说话的竟是鹿公子,瞬时不屑地轻嗤了声,这小贱人当真好手段,没想到转眼的工夫,就连未来的主君也巴结上了。 心底虽是这样想着,莲柳却挪动步伐走上去,规规矩矩地行礼:“鹿公子。” 又将目光转向林郁青,状似惊诧道:“郁青也在这儿?” “自是。”林郁青目光沉沉看向他,唇角噙着一抹笑,“你不也在这儿吗?” 莲柳心道这狐狸精一贯会演,在旁人面前装得跟自己多好似的,他自是乐意顺水推舟:“小姐生辰,我这做奴才的,哪有不出来招待之理?” 这话倒不像是个奴才说的,不知道还以为他是林府的什么人。 鹿荇之却听不出这些东西,只是盯着酒壶道:“不知这是什么酒?” 莲柳正愁怎么让林郁青喝下自己的东西,便有人开了话头,他盈盈一笑:“这是今年新出的桃花酿,二位不尝尝吗?” “好啊。”鹿荇之动手给自己倒了一杯,仰头饮下后回味道,“好酒,甜而不醉,正适合这种日子里喝。” 莲柳应和道:“公子真是爽快。” 他又将目光转向林郁青:“不如你也尝尝?” 说着,亲自动手替林郁青倒了一盏。 见林郁青盯住自己不说话,莲柳心慌了几分,又强撑笑意:“郁青莫不是疑心我这酒中下毒?” 他一咬牙,自己将倒好的那杯酒一饮而尽,对着林郁青展示了下空空如也的杯底:“这下你总不会怀疑了吧?” 有鹿荇之在旁边看着,林郁青不便再做推辞,接过他新倒的一杯桃花酿。 眼见他将满盏酒饮下,莲柳眼底浮现出一抹得意的笑:“奴才还要去伺候旁的客人,先行告退。” 鹿荇之这个傻白甜哪会疑心他说的话,反倒一本正经道了声辛苦。 莲柳从前在郎君身边干的是轻松活儿,哪会真的去伺候旁人,他唇角心满意足地向上扬起,躲到暗处,便见有小厮匆匆按照自己的计划匆匆行至林郁青身边,不知附耳同他说了什么,林郁青便面色一沉,起身去了后花园。 眼见即将成事,莲柳深吸了口气,脑中谋划着现在应该进行到了哪一步。 等林郁青刚好走到了后花园,酒中销魂散的药效发作,那对他肖想久矣的秦员外便守在后花园内,两人干柴烈火,一触即发…… 不怪自己狠心,谁叫林郁青挡着了他的道,就非死不可,莲柳面上露出一抹狰狞狠色。 后花园与前面的园子不同,空寂无人,莲柳早已派小厮偷偷守着,一旦二人事成,就到大厅来大声嚷嚷。 他原是算计好了的,青天白日之下,来宾众多,到时候起了动静,肯定会引起众人围观,任凭他林郁青说破口舌,也跳进黄河洗不清。 谁知等了许久,也没等到那小厮的动静。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莲柳心头暗暗不忿,决定自己先去打量一眼,再回来替那可怜的人儿大声呼救。 来客皆在前花园或是后厅中,向来无人的后花园,此刻静得连鸟叫蝉鸣都听得一清二楚。 莲柳在园子中转了大半圈,也未曾听见有何不堪入耳的动静,却逐渐觉得自己似乎有些口渴,浑身好像在发烫,空虚中无比渴望着什么…… 他心头一惊,脚步踉跄着就要离开此地,假山中早就等得不耐烦的秦员外出来正巧将他撞见:“你不是说此处有张瑚家那小美人儿吗?人呢?” 莲柳咬咬牙,恶狠狠道:“让开!” “嘿!”这秦员外家财万贯,若不是为了尝到心心念念的小美人儿,她哪里愿意在这园中被蚊虫叮咬? 女人面上肥肉横生,一把抓住莲柳想要推自己的手腕:“给你脸你不要了是不是?是这个贱人口口声声说那少年在这府上,我才跟着来的,现在又在老娘面前装什么无辜,别以为你是林府的人我就不敢动你……” 莲柳口干舌燥,根本听不清对方在说什么,反而手腕被抓住的瞬间,他终于感受到了令人舒爽的凉意,不由得发出一声喟叹。 秦员外可是身经百战的人,一看他这样哪里还猜不出来,她眯了眯眼,看着莲柳还算尚可的面容,藏不住的念头冒了出来。 今日冒着风险来一趟,没尝着山珍海味,清淡小菜倒也是不错…… 第29章 礼物 想要肆无忌惮地亲吻她 另一头, 鹿荇之咬了口果肉软糯的樱桃,将果核吐出来放到盘中,抬头看向林郁青:“你很高兴?” 林郁青执茶杯的手一顿:“不知鹿公子从何处见得?” “我见你唇角翘着, 似乎有什么喜事。”鹿荇之直言不讳,“莫不是在期待堂姐收到你的礼物?” 他说得倒也不错, 林郁青微微一笑,算是默认了。 嗯,的确是很期待呢。 花园中,正在与众人品鉴词赋的林葳蕤冷不丁打了个哆嗦。 “这么热的天,难不成你还觉得冷?”身旁有人揽上她的肩, “你倒是说说, 我同董舒这男男腔, 到底谁要写得好一些?” 说话的人正是丁大桐, 吏部侍郎之女,原身过去的狐朋狗友之一,二人可谓是臭味相投,在太学中除了读书之外什么事都做,常聚到一处喝花酒骑马调戏良家男子。 谁知林葳蕤受了一场伤,便再也没找过自己, 这丁大桐是好生难耐, 今日见到林葳蕤竟与董舒这个书呆子交好,更是忍不下这口气,当即便提出不如众人作诗比试一番来助兴。 丁大桐虽人品不怎么样,却见她洋洋洒洒便写下一大篇长赋,咏叹夏日盛景,学女间欢声笑语,到底是过了科举在朝中任职的人, 觉悟非常高,光这些怎么够,便又笔锋一转,歌颂大洛文武兴盛,永垂不朽。 与之相比,旁人做的诗皆略逊一筹,董舒也不例外。 况且丁大桐不但长赋做得词藻华美,更写得一手好字,笔端上下翻飞,矫若游龙。 一时间,董舒在众人的围观下,脸都红了:“是我技不如人……” “知道就好。”丁大桐打断她的话,毫不留情地嘲讽,“我看董小姐倒不如早早了却中举的心思,似你这般毫无天赋,便是再在太学中待上几年,也不可能过得了初试。” 闻言,林葳蕤眉头一皱。 她说的话看似是在开玩笑,实则正狠狠击中了董舒的心结,她已经参加过两次科举,奈何即便是头悬梁锥刺股,也未曾过得了初试。 众目睽睽之下,董舒窘迫得涨红了脸,快要哭出来,只是想到自己若当真哭了,定然又会被嘲笑作男男腔,只得硬生生忍住。 “嘁——”谢韵之脸色变冷,出声讥讽,“我当是谁,原来是丁小姐,不知这篇赋文你娘亲又是花多少钱买的?” 她这样一说,在场的官家之女或露出了然之色,或面上有几分心虚。 又不是人人都是下笔如有神的文曲星转世,不少贵族女子出门参加宴会,若碰上要作诗的情况,定会提前花银钱找人代写几篇,到时候便装作自己的充数,若是碰上那胆大包天的代笔者,一份诗卖几个人,结果买家在聚会上撞到一起,拿出一模一样的诗作这种尴尬也不是没有过。 “你说什么!”被谢韵之一激,丁大桐怒不可遏,“谢韵之你这个只会血口喷人的草包!你若是有本事,倒不如你上?” “我上就我上!”说着,谢韵之撸起袖子。 看她这架势,哪是要写诗,分明就是要揍人,林葳蕤忙挡在二人中间充当和事佬:“你们不要再吵了,这诗还没评出来谁是第一呢。” “那你倒是说说谁是第一。”丁大桐直截了当道,“难道还能是她董舒不成?” “非也。”林葳蕤摇摇头,走到铺开的这些词赋前,“竟然大家同乐,岂有我这个东道主不参加之理?” 她挽起衣袖,执笔蘸了蘸墨水,凝眸静思。 呵,丁大桐双手环胸,好整以暇地看着,以她对林葳蕤的了解,不信她能写出什么花儿来。 林葳蕤却没有下笔,而是转头看向董舒:“不知我可否在你这首词后面再添上几笔?” “可、可以。”董舒虽不明所以,却红着脸结结巴巴地答应。 旁观者不知林葳蕤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纷纷伸长了脖颈凑过来看。 实际上董舒写的词并不差,恰恰相反,她三两句间就将眼前所见直抒胸臆,用词简洁巧妙,只可惜在意境上与丁大桐相比差了点。单单只写了美景,却少了几分情。 林葳蕤笔尖抵上宣纸,一气呵成地将整首词补充完整:“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 明明前篇还是夏日盛景,到了此处却陡然基调突变,为这无忧无虑的欢快笼上一层淡淡的忧伤。好似眼前所有的欢笑都终会退去,待日头西垂,该散的人便会散,只留下夜的无尽凉意。 两相比较之下,丁大桐的赋文显然更工于匠气,不如后者妙手偶得,围观的人纷纷叹道:“妙啊……” 丁大桐神情变得有些难看,面色通红看向林葳蕤,没想到她会帮着外人来打自己的脸。 谢韵之可不管那么多,她抬起下巴:“怎么样?现在又谁是第一?” 在场都是读书人,结果不言而喻。 丁大桐气得说不出话来,众目睽睽之下,她一届朝廷命官,岂能随便发脾气,只能甩袖愤愤离场。 董舒眼眶都有些红通通的,对林葳蕤低声道:“多谢。” “客气什么?”林葳蕤抬眸笑道,“你特意来我府上做客,还能叫旁人欺负了不成?” 况且词又真不是她作出来的,她不过是“借鉴借鉴”,若是董舒自己写得不够好,后头跟上去反倒显得不伦不类,说到底,还是天意如此。 只是明明平日里她勤学苦练,今日这诗也写得文采斐然,怎么到了考场上就屡屡落榜? 董舒不说,林葳蕤自也不会多问,很快又被旁的热闹吸引,坐在席间与人行飞花令。 热闹的时间总是过得特别快,天色黑下来,华灯映水,便是宴席散尽之时,林葳蕤站在大门口,将人送得差不多,才见谢韵之在谢宜之的搀扶下走了过来。 她不知喝了多少酒,连直线都走不稳,估计这会儿连身边人是谁都分不清,这才能让谢宜之扶着。 “谢二小姐。”林葳蕤该有的礼节还是要有的,“今日辛苦你了。” “无事。”谢宜之脸上的笑意浅浅,“倒是林小姐今日一笔佳句,叫谢某刮目相看。” “不敢当不敢当。”林葳蕤同她客套。 谢宜之没有多说,带着醉成烂泥的长姐走了。 “呼——”林葳蕤悄然松了口气,同谢宜之这种话中有话的人打交道,实在太费神了。 客人约莫都走得差不多,廊下灯影憧憧,林葳蕤一拍脑门儿:“糟了!” 郁青说好了晚上要给自己生辰礼,他现在定然已等在花园中。 果不其然,等林葳蕤匆匆赶到花园时,便见到灯火寥寥的庭院中,一抹临水而立的荼白色身影。 “郁青!”她叫了声。 对方果然侧过头来,嗓音清澈得如流水:“您来了。” “不好意思,我来晚了。”林葳蕤有些难为情道。 “无事。”林郁青语气温和,“小姐无论什么时候来,都不算晚。” “……”林葳蕤老脸微微一红。 就算没有旁的心思,被他这般谪仙一样的人柔声宽慰,试问谁能忍住不羞涩? 林葳蕤轻轻吁了口气,走到他身边:“为何要让我来此处?” 她侧头左顾右盼,没见着什么惊喜啊。 “小姐请闭上眼。”林郁青道。 难不成他还会变什么魔术不成?林葳蕤想了想,乖乖闭眼。 “呼…”耳边响起灯盏被吹熄的声音,随即他道,“小姐可以睁开眼了。” 闻言,林葳蕤迫不及待睁眼,待看清面前的景象后,她不由自主发出“哇”的一声轻叹。 水边的灯都被熄灭,原本应是一片黑暗,却见淡淡的月光之下,无数颗星一样的荧光在闪烁,略过水面,这些星光便游走开。 林葳蕤不禁伸出手,一颗小星星便落到她指尖上。 “萤火虫!”林葳蕤惊喜得叫出声,没想到会是这样小精灵一样的东西。 她一出声,便吓得指尖上的萤火虫摇翅飞走。 林葳蕤闭上眼,微微抬起头,唇角跟着扬起:“我听得到它们在我耳边飞。” 每一颗小小的萤火虫,都扑扇着翅翼,承载着星光,从她身边飞过。 “谢谢你,郁青。”林葳蕤语气诚挚,“这是我收到最好的生日礼物。” 她依旧闭着眼,月色的银光落在少女面颊之上,将她脸上的欣喜照得清晰可见。 微风拂动,她的长睫颤了颤,耳边发丝也被风拂动到脑后。 林郁青喉头微动,突然生出一种冲动,想要如同轻风般毫无忌惮地亲吻她。 他有些狼狈地别过脸,按捺住自己的心思。 等到林葳蕤再次睁眼时,这些萤火虫已经越飞越高,真的如同星光般铺散开,她不禁呢喃:“这么多萤火虫,你收集起来一定很辛苦吧。” “无妨。”林郁青眼神纯净地看着她,眉眼温润,唇角微微上翘,“小姐喜欢就好。” “原来是这个!”旁边一道声音突然插.进来,“我也很喜欢。” “荇之?”林葳蕤循声望去,“你怎么也在这儿?” 第30章 他身姿挺拔 鹿荇之浑然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劲:“我只是好奇, 再说,先前郁青已经答应过……” 他话还未说完,远处观书便疾步过来:“公子原来在这里, 害奴才好找,不知出了什么事, 郎君叫你到前院里去。” 出事了?林葳蕤忙出声问道:“何事?” 观书这才注意到她,忙行礼道:“回小姐的话,奴才也不知晓,只是郎君似乎很生气,好像跟莲柳有关。” 好端端的, 莲柳又生出什么是非来了, 林葳蕤不禁头疼, 决定跟着他一同去看看。 前院里灯火明亮, 林葳蕤刚走到门口,便听到里面哭哭啼啼的声音,除了观棋还有谁,他似乎遭遇过什么,连嗓子都是沙哑的:“郎君您千万要相信奴才,我真的是被林郁青那小贱人诬陷的……” “把力气省下来吧。”到底是陪伴了这么多年的小厮, 林浔枚被气得连骂人的心思都没有, “等他来了,你二人再对峙。” 林葳蕤满脸狐疑,侧头看向身旁的林郁青。 谁知林郁青对着她轻轻摇了摇头,似乎并不知情的样子。 二人走进屋子里,林葳蕤一眼便看到地上跪着的莲柳已经旁边被五花大绑的女子。 莲柳虽只是个小厮,但往日里打扮也算是像模像样,谁知眼下他一身衣裳像是被谁扯烂般, 长发也蓬乱地铺散开,脖颈乃至脸侧都有意味不明的红痕。 至于旁边一身肥肉的女人不停挣扎,嘴里还念着:“你们林府当真仗势欺人,我好歹也是个员外,不过是睡了个奴才,又算什么大不了的事?当心我到官府去告你们……” 林浔枚抬头示意了下,就有下人上前将她的嘴堵住,女人便只能发出“呜呜”的动静。 眼前的场面如一场闹剧,林葳蕤出声道:“父亲。” “你怎么也来了?”林浔枚见着她,当即眉头紧皱,“这后院的事……罢了,来都来了,先坐下罢。” “是。” 林葳蕤话音未落,原本在地上跪着的莲柳回过头来见到林郁青,当即眼底血红咬牙切齿道:“贱人!你早就知道,一切都是你陷害我的,你这个贱人!” 对他满嘴骂骂咧咧的话,林郁青充耳不闻,只云淡风轻地行礼:“见过郎君。” “你也坐下吧。”林浔枚语气淡淡的,看不出情绪。 “郎君!”莲柳当即厉声为自己喊冤,“明明是他陷害奴才,为何不审问他?” “住嘴!”林浔枚终是火气上头,掌心狠狠拍到椅扶上,“你倒是说说,他如何陷害的你?” “奴、奴才……”莲柳顿了顿,才结结巴巴道,“奴才只是到后花园中去,没想到竟遇上贼人,明明我可以逃脱,定然是被他下了药,才变得没有力气。” “那你又如何知道是他下的药?为何这姓秦的分明是认得你?” “我……”莲柳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不说是吧?”林浔枚冷哼了声,“将他旁边人嘴里的帕子松了。” 堵住嘴的帕子被松开后,秦员外大口喘.息着,见识到林氏的厉害,她再也不敢胡言乱语,只不住地磕头:“郎君大人有大量,莫与小的计较……” “说说。”林浔枚直接道,“你一个外人,是如何进入我府中的?” “我说我说。”秦员外生怕火烧到自己身上,哪里还有不交代的,当即扭头看向莲柳,“便是这个小蹄子,说林府里有我想要的美人儿,便叫我在后花园中等着,谁知我等了从早上等到晌午,来的人却是他自己,还对我分外热情……” “你胡说!”莲柳一口打断她的话,羞愤不堪。 “我若是胡说,便天打雷劈不得好死。”秦员外也是个有头有脸的人,哪里容得下自己被这种奴才反驳,“我脖子上这一道道印记,不就是你挠出来的嘛?” 说着,她侧头便要展示给众人看,谁知视线一转,秦员外脸上露出荡漾笑容:“美人儿,没想到你当真在此处。” 她说这话时,正对着林郁青的方向。 女人的目光中的油腻叫人作呕,林葳蕤觉得自己白日里吃的点心都快要吐出来,却听见身旁林郁青起身跪倒在堂中:“禀告郎君,这人我的确认识,只不过在入府之前,她几次三番想要那我为男侍,小人皆未应允,不知她是如何找到林府来的,还请郎君明察。” 他身姿挺拔,即便是跪着,亦如亭亭而立的兰花,衬得一旁神魂落魄的莲柳不堪入目。 饶是林葳蕤反应再慢,也听出其中的不对劲,她原以为莲柳不过是性子骄纵些,没想到竟心机深重如此地步,若郁青当真着了他的道,岂不是一辈子都被毁了? 这般想着,她起身走到莲柳跟前:“你倒是说说,你是如何认识她的?” 第31章 惩罚 浑身带着煞气 “奴、奴才……”莲柳支支吾吾, 说不出话来。 林葳蕤一语中的,他一个内宅的小厮,又是如何能认识外面的员外, 更何况如此巧妙,认识的人正巧与林郁青有先前不过瓜葛。 “还请爹先让郁青起来。”林葳蕤对着林浔枚道, “他没做错什么,跪在此处有失公允。” “你先起来吧。”正巧林浔枚也是这样想的,他虽平日里看不惯林郁青的狐媚模样,但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 与莲柳这不守规矩的奴才相比, 林郁青倒也看得顺眼起来。 “是, 多谢郎君和小姐关照。”林郁青依旧语气柔和, 缓缓站起身。 莲柳眼红得几乎快要滴血了,他分明看见,林郁青这个小贱人不动声色地朝自己看了一眼,唇角上扬的,眸中写满嘲讽。 强烈的妒意让莲柳几乎丧失理智,但若是继续说下去只能穿帮, 莲柳只能寄希望于郎君还念着往日的旧情, 拼命磕头道:“郎君恕罪,奴才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就成了这样……” 即便到了现在,他还在隐瞒狡辩,林浔枚若说不失望是假的。 他近日来本就为了林葳蕤的生辰宴操劳,哪里还有工夫听他的车轱辘话,索性不耐烦道:“来人, 这姓秦的女人私闯民宅,又辱我府上男眷,带去报官便是。” 至于莲柳,原本刚想说打发了事,姗姗来迟的鹿荇之道:“咦?莲柳这是怎么了?” 他自幼常来林府玩耍,对于林浔枚身边的奴才,自是认识。 见到屋子里的人面色皆是不善,荇之约莫猜到他应该是犯了什么事,他生性纯善,开口便要替人求饶:“不知他犯了什么错,不过莲柳毕竟是大伯你身边的人,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况且中午时候他还满心欢喜地替堂姐过生日,给我们送上酒来呢……” “酒?”林浔枚眉头一皱,意识到不对劲。 明明莲柳已经被罚到后厨做事,没有他的允许,他独自出来招待客人是什么意思? “就是桃花酿啊。”说起来,鹿荇之还有些回味,“大伯没有尝过么,我和郁青都喝了。” “呵……”虽然林府向来家宅清净,但没吃过猪肉总见过猪跑,林浔枚对高门大户的勾心斗角也并不是一无所知,联想到突然出现在府中的秦员外,他扭头看向林郁青,“那酒可是莲柳要你喝的?” “回郎君的话,正是,不知有何不妥?”林郁青似乎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林浔枚没有回答他,面色变沉:“没想到莲柳你跟在我身边这么多年,竟如此行事聪慧,当一个服侍主子的下人当真是屈才了。” “奴才不敢。”莲柳额头都快要磕破,浑身瑟瑟发抖。 “你有何不敢?!”林浔枚大怒,“你原意是想陷害林郁青同外女勾结,□□,众目睽睽之下,他若是将我林府的脸丢尽,自是免不了责罚,谁知你竟一不小心搬起石头砸了自己脚,才会变成眼下的模样,我说得可对?” “原来如此……”林郁青这才回过神,面上带着几分后知后觉的惶恐。 若是他一个人的话,自然还有几分值得怀疑,可眼下还有荇之作证,众人心中的天秤会偏向哪一方自然不言而喻。 “先拖下去,打三十大板。”林浔枚道,“再关在柴房里,待明日定夺,现在已经这么晚,是时候歇息了。” 林府的下人行事利落,很快院子里便传来莲柳的哭腔与嚎叫声:“郎君,奴才知错了,莲柳以后定不会再犯,念着往日奴才伺候您的情分……” 林浔枚处置后早已被下人扶着去歇息,莲柳念了会儿没有回响,又想起林葳蕤来:“小姐,奴才是真心为了您的呀小姐……” 起初莲柳还有力气叫,结果到了最后奄奄一息,逐渐没有声儿了。 如此粗暴的惩戒,林葳蕤听着终究是有些不忍心,她不安地摩挲着手中茶杯,终究还是按捺住。 有错就应当有罚,莲柳做这些事前,就应当考虑到后果。 林郁青看出她的不安,柔声道:“你若是去看,他定然又会多想,不如我替小姐去看看莲柳怎么样了,如何?” 他说得不无道理,林葳蕤点点头,算是答应了。 林郁青起身,走到院子里,原本温良的面容也挂上一抹叫人看不清的笑意。 莲柳嗓子都喊哑了,即将昏迷前,他见到林郁青一步步朝自己走来,如同地狱中夺命的阎罗般,浑身带着煞气。 第32章 圣上? 她来做什么? 林郁青蹲下身, 对旁边负责杖责的下人道:“劳烦你们了,先下去吧。” “是。” “贱人!”即便是只有一口气,莲柳依旧不忘与他针锋相对, “今日不过是你运气好……” “运气好?”林郁青打断他的话,唇角微微上扬, “没想到死到临头,你竟还是如此天真,原本今日是小姐的生辰,我不想动手扰了她的清静,要怪只怪你自己太心急, 恨不得在这种场合将我彻底扳倒, 还特地挑了人最多的午间。” 莲柳布满血丝的瞳孔睁大几分:“你…你早就知道?” “我若是不知, 岂不就着了你的道?”林郁青目光居高临下的, 带着讥讽,“你偷偷将销魂散藏在指甲里,再给我递酒的时候将其融化酒中,到时候就算我中了招,还有旁人也喝了桃花酿,自能证明你的清白。” “原本是万无一失的计策, 只可惜, 要怪,就怪你自己太多疑,准备得太过周全。”林郁青语气里甚至有几分怜悯,“怎么样?销魂散解药的滋味如何?” 莲柳原本也百思不得其解,为何到头来中药的会是自己,听见林郁青这句话,他原本就没有血色的脸庞瞬间彻底白下来:“是你……你掉包了销魂散和它的解药……” 莲柳也是头一次做这种事, 他并不清楚销魂散的效果会如何,害怕自己在下药时也不小心吃到,故而特意给自己准备了解药,谁知反倒给了林郁青反戈一击的机会。 “总算是便聪明了几分。”林郁青站起身,“再说下去,我口舌都要说干了。” 他说话时的轻蔑毫不掩饰,莲柳这才发现,这个在小姐面前看起来规矩懂事的人,怯生生的表面下只怕连心肝都是墨染的黑色。 “你……”莲柳气得吐出一口暗红色的鲜血,“我要告诉小姐,是你…是你…” “呵。”林郁青道,“你不会以为,小姐还会再见你吧,我要是你,倒不如早死早超生。” “你胡说!小姐不是那种人。” “就你……”林郁青上下打量了他两眼,“还配再肖想小姐?只怕今日三十大板下去,往后站都站不起来了吧?” 莲柳呆住,想到自己日后若是成为废人,他浑身止不住地战栗。 “不过你也不用担心,我听说那秦员外有的是手段,就算你腿站不起来,她也有办法让你别的地方能站起来。”林郁青带着几分戏谑道,“放心,照样能用。” 莲柳奄奄一息,已经快说不出话来,一半是痛的,一半是被他气的。 “气什么?”林郁青道,“你一个奴才,配她秦员外也算是高攀,被她破了身子,难道你还想嫁给别人不成?这可由不得你。” 他继续慢悠悠道:“只是听说那秦员外癖好有些奇怪,纳了近十多房男侍,及其喜欢与众美人为乐……” 莲柳虽说不出话来,却不得已将他说的一一听进耳中,想到将来若是服侍那般肮脏龌龊的人,他恨不得死了都好。 如同猜出他的心思,林郁青道:“我若是你,倒不如死了清静,一了百了。” 他嗓音淡淡的,声如碎玉,就像是在聊今夜的天气如何。 —————— 林郁青走后,莲柳被关进柴房里。 他瘫倒在草垛之间,听见门从外面被人锁上,最后便再也无人搭理。 银色月光从窗外找到屋子里来,莲柳撑着最后一口气,躺在杂草间,若不仔细看,几乎就像是没有呼吸。 不知过了多久,他如同回光返照般爬起来,用手扒拉着地面,爬到墙角。 地上摆放着一堆杂木,是冬日里下人们取暖用的柴火,这些木头皆已干枯,被劈成手臂般长度,莲柳挑了一根细的柴棒,将木棒锋利的那头对准自己的喉咙。 这种能够在柴房里自尽的办法,是林郁青最后告诉自己的,他说得没错,现在就去死,至少最后落个知廉耻的好名声。 否则天亮之后,迎接他的将来,更不堪设想。 身体已经虚脱,莲柳用上最后的力气,闭上眼狠狠刺下来。 木头的尖端捅破喉咙处的肌肤,鲜血转眼溅满柴房,流得到处都是。 —————— “不、不要!”躺在床上,林葳蕤额头冒出一层虚汗,眼前又是柴房中布满鲜血的景象,她心头一紧,陷入梦魇中。 幸好耳边一直有声音唤着她:“林葳蕤,林葳蕤,醒醒!” 林葳蕤睁开眼,见到是谢韵之满脸急切地揽住自己的肩膀。 啊……原来这是在学堂的寝庐里啊,身边还传来旁的学女睡眠时浅浅的呼吸声,林葳蕤总算是安心了些:“多谢。” 自莲柳自尽后,她脑海中便一直是鲜红的画面,林葳蕤过去学医,所以面对死人并不害怕,真正让她难以安眠的是,莲柳的死跟她不无关系。 若自己当时能心软些……不那么咄咄逼人,想起此事,林葳蕤就皱起眉头,头痛得难受。 “你这样夜夜梦魇也不是办法?”谢韵之躺在枕边低声道,“再过两日休沐,不如咱们去无极寺找高僧看看,让她为你烧香拜佛祈福一下,也求个心安。” 林葳蕤虽不信这些神灵之说,但近日来夜里睡不好,白天自是没有精力学习,她只能应道:“好。” ———— 无极寺在城外的云山上,天气渐热,暑气逼人,林葳蕤特意换上一身单薄的鹅黄色裙衫,与谢韵之相约出门。 为了不让旁人牵挂,除了在学堂中睡在一处的谢韵之和董舒,她梦魇的事家人并不知晓,是以林葳蕤独自一人连丫鬟都没带,坐上马车出门。 到了云山脚下,寺庙还在半山腰,马车虽上得去,但为显心诚,林葳蕤同谢韵之沿着山间石阶上行快一个多时辰,才到了寺门前。 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无极寺是本朝第一大寺,平日里香火旺盛,人来人往,今日却分外冷清。 “奇怪……”谢韵之呢喃了声,“莫不是来了什么人?” 果然,二人正打算进去,便被守在寺门的比丘尼拦住:“二位施主且慢,今日寺中来了贵人,旁人不得入内。” “什么贵人?”林葳蕤问。 “贫尼也不知。”那尼姑双手合十道,面容恬静,“只是师父有交代,不能叫外人进入殿中。” 二人好不容易上来,岂甘心轻易离去,况且这次若见不着高僧,又要等到下一次休沐,谢韵之眉头一挑:“师父只是说不能进入殿中,我与我这姐妹是来清修的,到后院找间屋子里住下总可以吧?” 无极寺除了供人祈福点香火外,自是有让施主带发修行的传统,况且京中贵族在香火钱上从来不吝啬,这小尼姑认得出手大方的谢家小姐,她思忖片刻:“劳烦二位随贫尼来。” 说话间,便沿着廊下,将二人带到寺院待客的后院:“贵客应当用过午膳后便要离开,在此之前,请两位小姐不要到处走动,若实在坐不住,也只能去无人的后山转转。” “多谢。”林葳蕤点头应道。 等尼姑走后,她指尖轻点谢韵之肩头:“行啊,看不出来你还会糊弄人了,我何时说过要清修了?” “清修半日不也是修?”谢韵之爬了大半天的山路,早就累了,她大大咧咧地往凉席上一躺,二郎腿翘起来,“等外面的人一走,我们自可以寻大师去。” “看你的样子,似乎一点也不好奇那贵人是谁?”林葳蕤问。 “这阵仗,也就只能是宫里的人。”谢韵之眼皮都不抬一下。 她不说还好,一提起宫里,林葳蕤就想起那日所见到的四皇女,忍不住瑟缩了下,难不成是哪位皇女,她将心头的疑惑问出来。 “不对。”谢韵之这才认真起来,“这下皇女们平日里各个都循规正矩,以防被人抓住小辫子做文章,哪里会出个宫这么大架势?” “除非…来的人远在这些皇女之上。” “圣上?!”林葳蕤猜出谢韵之所想,当即声音都压低几分,整个人有些紧张,“她来做什么?” 第33章 目光落到林葳蕤裙摆下白…… “你问我, 我哪里知道?”谢韵之一脸无辜。 正当林葳蕤以为她当真是不晓得,不打算再追问时,谢韵之又鬼鬼祟祟道:“不过我曾经听说……” “听说什么?” 谢韵之不做声了, 抬起下巴朝门口示意了下。林葳蕤当即意会,走到门前左顾右盼, 确定外面没有旁人后,将房门关好闸住。 屋子里顿时暗下来,谢韵之带着几分神秘道:“你可知女皇侍君众多,却为何迟迟不肯立王夫?至今后宫无人独居高位。” “为何?”第一次与人谈论皇族的八卦,林葳蕤兴奋中带着几分紧张, 紧张中又有些好奇, 好奇中又略微胆怯…… “还能为何?自然是因为不够喜欢, 我曾听人提起过一桩宫廷密事, 据说十几年前,女皇独宠匈奴进贡的云美人儿,夜夜留宿他宫中,谁知后来云侍君不知怎的,竟一夕之间在宫中销声匿迹,知晓真相的宫人也被处理得一干二净, 不过自那之后, 女皇便不曾专宠过任何人,来无极寺上香祈福的次数倒变多了……” 林葳蕤半信半疑:“既然女皇如此专情,你堂兄又是如何受宠的?” “……”谢韵之一噎,“这我如何知晓,反正你爱信不信,依我看,十有八九都是真的。” 说完, 便躺倒在竹子编织的席榻上:“小娘我先睡一会儿,时候到了再陪你去见大师。” 眼前人说睡就睡,对于她说的东西林葳蕤并未多想,反正此事真与假同自己关系并不大,更何况还是十几年前的事。 只不过她心中依旧记挂着莲柳惨死之态,既睡不着,一个人在屋子里闷坐着也无趣,便道:“我去后山转转,一会儿便回来。” ———— 比丘尼只说不让到寺庙中,后山却正好清净无人,沿着青石板铺就的小路,林葳蕤一路拾级而上。 正是人间芳菲尽,山花却正烂漫,竹林随风飒飒作响,林间溪流清澈,有小鹿低头饮水,见有人来,当即撒腿逃走。 林葳蕤转了圈正有些累,干脆坐到溪边的石头上脱了鞋袜濯足,她舒服得微微眯起眼,陡然却听见林中传来脚步声,有对话似从下方传来。 她此处正在山坡之上,竹叶掩映这下,从下面上来的人注意不到她,林葳蕤却一眼识出来人,当即心头一惊! 四皇女!她怎么也在这里?想来定是陪着女皇来的。 眼看着洛毓和她身边的人就要上来,林葳蕤便是想跑也来不及,慌乱之中忙将鞋袜抱在怀中,躲到了自己原本坐着的这方石头之后。 好在这石头够大,将林葳蕤的身形遮蔽得结结实实,她屏住呼吸,却听见二人对话的声音越来越近,似是在商量什么事。 常言道,知道得越多死得便越快,林葳蕤根本不想听,奈何这林子里太清静,她清楚听见洛毓的声音冷淡如冰,带着几分不满:“近年来,母皇到这寺中来得是愈发频繁,人都死了,悼念还有何用?” “四皇女慎言。”旁边说话的人应是她的幕僚,“许是圣上心有郁结,多走走总是好的,况且云侍君虽早已仙逝,可他还尚有一子不知下落何处……” “就算是找到了又如何?”洛毓不屑反问,“他云浅已经是死人,带出宫的也只是个皇子,将来如何掀得起风浪?记得,一定要在母皇找到那位皇子之前,将人……” 剩下的意思,自是不言而喻。 听见她的话,林葳蕤连眼都不敢眨一下,没想到还真谢韵之说中了,竟与昔日的秘辛有关,又听见洛毓有些不耐烦道:“罢了,本宫有些累了,你先退下吧,我一个人转转。” “是。” 幕僚一走,林葳蕤稍稍松了口气,她等了好一会儿,没有听见动静,便从石头后面悄悄探出头朝外边看去,瞅见四皇女背对着自己,当即猛地又缩回头,吓得大气都不敢出。 她再等片刻,又小心翼翼探出头。 今日洛毓身着黛色长裙,乌发被朱钗挽起,正背对着自己,坐在山坡边的小亭中,独自观赏山间美景,丝毫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看来自己一时半会儿是走不了,林葳蕤蹲得腿都快要发麻,她试着换个姿势想坐下来,谁知动静虽小,却忘了自己怀中还抱着两只鞋。 “啪嗒”一声,怀中的丝履落到被竹叶覆盖的地面上,发出清脆声响。 林葳蕤眉心一跳,暗道不妙! “谁在那儿?”洛毓沉沉的声音响起。 林葳蕤就算是再傻,也知道眼下出去便是死路一条,想起上次被人掐住下巴的痛,她脑海中便响起一个声音:“跑!” 她不假思索,也顾不得自己还没穿鞋,就赤着双足头也不回地朝下山的方向跑去。 谁知洛毓的反应比她更快,她狭长的眸子微微一眯,当即拔.出发间的簪子,朝林葳蕤的方向掷去。 眼前寒光一闪,簪尖几乎是擦着鼻梁飞过,林葳蕤被吓得顿住脚步,三魂六魄几乎都要被吓飞。 她万万没想到洛毓一个皇女竟然还有如此身手,若是方才再近了半分,那没命的不就是自己…… 发簪钉入身旁的竹竿中,簪子上的流苏还在泠泠晃动作响,昭示着这一切不过是转眼间便发生的。 “跑啊。”洛毓一步步走过来,面色从容,“怎么不继续跑了?” 林葳蕤吓得牙齿都不住在打架,她深吸了口气,强行让自己镇静下来,只得转过身:“参、参见四皇女。” “本宫见你似乎并不是很愿意参见我呢。”洛毓神色似笑非笑,自上而下打量林葳蕤,如同猛兽在捕杀猎物前的审视。 目光落到林葳蕤裙摆下白皙如玉的双足上,她顿了顿,复抬起眸,眼底皆是阴沉,盯着林葳蕤多看了两眼:“本宫见你似曾有几分眼熟,可是在何处见过?” 她浑身带着令人窒息的压迫感,林葳蕤不敢隐瞒:“在下曾在宫中,见过殿下一面。” “哦?”洛毓点点头,像是想起来了,她陡然出手,掐住林葳蕤的下颌,“当时我可是这样对你的?” 然而来不及等林葳蕤说话,她骨节分明的手顺势掐住她的脖颈,捏紧几分。 “咳咳。”林葳蕤快要喘不过气来,她能感觉到洛毓是真的想要自己的命,当即脱口而出,“在下乃户部尚书林霑之女……” “嗤——”洛毓反倒笑了,手上的力气用得愈发紧,“区区一个户部尚书之女,失足摔下山崖,尸骨无存,也不足为怪。” 没想到搬出娘亲来也没用,生死关头,林葳蕤哪里还顾得上是不是以下犯上,当即握住洛毓的手,想要将她紧扣在自己脖颈间的手指扳开。 谁知她的力气大得吓人,任凭林葳蕤使出吃奶的力气,也扳不动半分。 眼前容貌昳丽的四皇女同她身后的竹林一齐在视线中逐渐涣散,林葳蕤几近窒息之际,还能闻到洛毓袖间的冷香…… 不行,她不能死,林葳蕤手胡乱在身旁的地面上摩挲,竟正巧摸到一块拳头大的石头。 她咬紧牙根,不假思索,用尽全身力气抓住石头砸向面前的人。 第一下,洛毓神色有些发懵,没料到这个看起来软弱无能的人会有如此胆量。 见洛毓还没倒,林葳蕤来不及多想,抓紧石头又是第二下砸中她的太阳穴。 洛毓出生皇家,向来都只有她对别人动手的分,冷不丁第一次被别人动手,她面上写着难以置信,便直直倒了下来。 林葳蕤呻唤一声,差点被她压出内伤,她费了好大力气才将人推开,自己坐起来,伸出食指探了探洛毓的鼻息,还有气。 面对眼前的复杂状况,林葳蕤有些恍惚。 一不做二不休,要不要趁胜追击,干脆毁尸灭迹? 霎时间,她被自己脑海中几乎下意识冒出来的想法惊住了。 不行,林葳蕤思索再三,今日无极寺没什么外人,若洛毓当真出了事,很容易就找到她身上,自己岂不是会连累旁人? 林葳蕤一边考虑一边穿上鞋袜,她知道洛毓日后定是饶不了自己,但针对她一个人,总比牵连上谢韵之和林家好得多。 想通之后,林葳蕤冷静许多,她站起来,拍干净身上的灰和杂草,独自一人回寺中去。 僧庐中谢韵之依旧在睡觉,看着她毫无察觉的睡相,林葳蕤不禁生出种无知是福的羡意。 她虚惊一场,整个人也累得不行,什么都不想思考,林葳蕤索性如同鸵鸟般躺倒在榻上,也跟着睡觉。 洛毓就算是再不把自己放到眼里,也不敢在明处下手,至少眼下离女皇所在的大殿极近,她暂时还是安全的。 ———— 午间时分,林葳蕤是被敲门声唤醒的,她睡得极浅,听见脚步声时就醒了过来:“谁?” “回施主的话,正是贫尼,今日来的贵人已经离去了,若二位需要上香拜佛的话,可到殿中去了。” 女皇已经走了?林葳蕤有些诧异。 那四皇女岂不是也跟着离开了,她竟然没来找自己算账? 第34章 读书 她咬字清晰,语调绵软却不失力度…… 对着小尼姑, 林葳蕤来不及想这么多,只答应道:“好。” 听见二人的动静,谢韵之也醒过来, 伸手搭上林葳蕤的肩:“走吧,还得趁着天黑之前下山呢。” 发生方才的事, 林葳蕤哪里还有祈福的心思,只是不忍辜负谢韵之一番好心,随她一同到前殿中。 大殿里香客寥寥无几,林葳蕤在佛祖面前上香过后,往功德箱中投入自己早已准备好的银钱, 便同谢韵之转身就要折返。 当真是五月的天, 说变就变, 明明来时还是晴空万里, 谁知转眼便雷声大作,陡然下起了倾盆大雨,寺庙的院子积水转眼就要漫过脚背。 二人来时没有带伞,如何能离开,况且这种雨天,就算是有伞也未必管用。 只是若是留宿, 明日会太学上课定是来不及, 思来想去,好在寺中平日里也有出远门布施时常用的马车,寺中住持以慈悲为怀,又识得谢家大小姐,索性将马车借给二人,叫寺庙中的比丘尼戴上斗笠蓑衣将二位施主送下山。 坐上马车,雨声都被隔绝在外, 林葳蕤擦干脸上的水珠,对谢韵之道:“原本只是我的事,今日麻烦你了。” “说什么呢?”谢韵之撞了下她的肩头,“是姐妹就别这么扭扭作态,小娘我可不吃你这套。” 二人坐在车里嘻嘻哈哈,一扫方才不知如何是好的窘迫,雨势只是初时较猛,过了不到半个时辰,便逐渐缓下来。 林葳蕤掀开车帘,凉意袭面而来,但见山间青翠欲滴,令人心旷神怡。 正陶醉其中之时,驭马的比丘尼却突然停下来了。 “怎么了?”她探出头问道。 “回施主的话,前面有几辆马车停着未动。” 林葳蕤心头暗道不妙,抬头朝前方看见。 只见雨雾迷蒙中,前头果真似有两三辆马车停住不动,离她们最近的这一辆装饰华丽,黑楠木车身被金色丝绸包裹,车篷边缘有流苏坠下来,马车的四个角都还悬挂着铃铛…… 今日无极寺没有旁人,想来想去,这也只能是圣上和四皇女的马车。 这路是朝廷派人花费好大力气才开辟出来的,为的就是方便皇室以及达官贵族到寺庙祭拜,只是到底是在山间,修得并不宽,只能容一辆马车通行,若前面的马车听着不走,她们自是也动不了。 还不等林葳蕤说话,尼姑便下车道:“二位施主稍等,我先去看看。” 林葳蕤想将人叫住,却又想不出理由,只得眼睁睁见着那尼姑上前去,同车边站着淋雨的婢女说话。 很快,她又回来了,带着最新打听到的小心:“姑娘不必多心,原是方才下雨打雷,将路旁一颗大榕树劈倒了,这会儿正有人在收拾呢,应当很快就能清理开。” 眼下总不能折返,林葳蕤只得提着一口气,躲在马车中暗自祈祷前头的四皇女不要突然发作,又来找自己麻烦。 她猜得不错,前头那辆马车正是洛毓的,道路被挡,外面下着雨又不能出去,她在马车里闷得甚是乏味,不住地回想方才究竟发生了何时。 从后山中的地上醒来时,洛毓头疼欲裂,脑袋中空空如也,全然不记得自己是谁,好在她静坐片刻,该有的记忆都回来了,却迟迟想不懂自己堂堂四皇女为何会躺在此处。 若是遭了贼人袭击,偏生她除了有些头痛外,便没有旁的外伤,身上的银钱玉佩也一分未少。 同母皇出来,她自是不便带上暗卫,以免被母皇身边的侍卫察觉,故而当时就连一个旁观者都没有,再加上她平日里做的不少事都是不能叫旁人知晓的,因此洛毓并未声张,先行回到寺中陪同母皇返宫。 这种吃了闷棍却无处可报复的滋味她还是头一次尝,洛毓格外烦躁,顺手抄起桌上的治国之策翻阅。 谁知那些字怎么都看不进去,洛毓将书本一合:“墨儿进来。” “殿下何事?”马车外的婢女应声进入马车中,弯腰福礼。 洛毓将书扔给她:“给我念念。” “这……”墨儿面露迟疑,“望殿下恕罪,奴才并不识字。” 四皇女不耐烦地揉了揉额头,转而问道:“方才你在同谁说话?” “是后面有一辆马车,驭马的尼姑来问为何停下来?” 洛毓掀开车帘朝后面望去,果真停着一辆马车,她想到什么,双眸一眯:“车里是谁?” “听那位比丘尼说,是林家和谢家的两位小姐上山来祈福,谁知正巧逢着暴雨,便奉住持之命将二位送下山。” “林家?”洛毓动作顿住,不知为何,她眼前浮现出一张不甚清晰的脸,“去,把那位姓林的小姐给我请来,就说本宫想与她谈谈。” 主子有令,墨儿莫敢不从,当下便到了林葳蕤的马车前,按照四皇女的吩咐请人。 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林葳蕤心头咯噔一下,整个人都凉了一大半。 只是想到若是被谢韵之看出来,她定会为了维护自己被牵涉其中,林葳蕤只得强撑着道:“我去去就来……” “去吧。”谁知谢韵之还甚是欣慰地拍拍她的肩,“那四皇女定是不知从哪儿得知你才华横溢,生出惜才之心,才想到与你谈谈,你可要把握住机会啊。” 于是,怀揣着她的期待,林葳蕤战战兢兢上了四皇女……的马车。 猎猎狂风吹得她身上衣袍几乎鼓起,在马车狭小的空间内,林葳蕤头都不敢抬,连指尖都是冰冷的:“见过四殿下。” “嗯。”洛毓不冷不淡地应了声,抬眸看向眼前的人。 少女身着淡青色薄纱,被雨水打湿几分,轻纱便几近透明地贴着她的脖颈至手臂,洛毓眉头一皱:“本宫见你似曾有几分眼熟,可是在何处见过?” 林葳蕤瞬间怀疑这四皇女是故意玩儿自己的,她带着几分诧异,却见对方神色自若,当即把在后山回答过的话再说了一遍。 她说话时戒备而谨慎,时刻提防着四皇女出手。 然而在洛毓看来,就林葳蕤这胆小如鼠的模样,怕是再给她十个胆子也做不出袭击皇族的事,绝不会想到先前对自己下手之人便是她。 她往后一仰,把书本扔给林葳蕤:“给本宫念念。” 林葳蕤下意识手忙脚乱地接住书,宛如捧住一个烫手山芋,她定了定心神,翻开书页。 竟当真只是治国之策,没有从书中发射出什么夺命机关来,林葳蕤松了口气,一字一句从头开始念:“君者,出令者也;臣者,行君之令而致之民者……” 因着胆怯,起初她的嗓音还有些小,洛毓闭着眼,有些不悦道:“声音大些。” 林葳蕤身躯一震,不敢再松懈,拿出在太学里读书的劲,不高不低地读起来。 她咬字清晰,语调绵软却不失力度,伴随着马车外窸窸窣窣雨敲树木的动静,入耳分外动听。 洛毓莫名生出几分睡意,她整日里忙着对付三皇女,有数不清的谋划,须得时时刻刻提起精神去应付朝中的明枪暗箭,此刻却难得生出几分休憩之意。 不知过了多久,马车内只有林葳蕤轻读文章的声音,她觉得自己口干舌燥,忍不住抬头看了下。 这一看,没想到四皇女竟倚着车壁睡着了,她容貌昳丽,有几分雌雄莫辨的美感,即便是闭眼睡着,也莫名带着极具侵略性的危险。 林葳蕤试着唤了声:“殿下?” 没有回应。 看样子自己这是侥幸逃过一死,林葳蕤小心翼翼地起身,打算趁机离开,她蹑手蹑脚将书本放到桌上,正欲抽身之际,谁知手腕却被人一把抓住,动弹不得。 洛毓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狭长凤眸直勾勾盯着她,看得人心里打鼓。 “在下见殿下入睡,不忍再打扰……”林葳蕤唇瓣嗫嚅,为自己辩解,正当她还想说些什么,外面传来婢女的声音:“殿下,路上的木头已经清理掉了。” 说着,车夫开动马车,车身陡然向前动起来。 林葳蕤双腿方才已经蹲得发麻,此刻又因为被人抓住手腕不得不保持前倾的姿势,她一时不备,竟直直跌入四皇女怀中。 鼻间是洛毓衣襟上熏香的气息,明明坐着的人才是被砸的那个,林葳蕤却闷哼一声,被她要坚硬得多的身躯硌得生疼。 还不等她站起来,洛毓面色微变,想也不想,猛地将人一把推开。 林葳蕤被推倒在地,幸好马车内都铺着软垫,她才未曾觉得有多痛,只忙着起身赔罪:“在下无意冒犯,望殿下恕罪。” 洛毓似是受到极大的屈辱,呼吸都有些不稳地起伏着:“出去!” 林葳蕤抬头看向她,正当洛毓再打算说第二遍之时,林葳蕤已喜出望外道:“是,多谢殿下宽恕。” 说罢,她甚至顾不得马车还在缓慢行进中,径直撩开帘子从车辕上一跃而下,头也不回地朝后走。 车帘翻飞,将山间的冷雨细风放进来,洛毓心头的火气却未曾被吹减半分。 第35章 开撕 女子不过是生儿育女的工具…… 洛毓理顺自己衣襟上的褶皱, 细细回忆着方才应该没让林葳蕤看出什么不对劲来。 她长眉紧蹙,自带几分不怒而威。 蓦地又想起方才撞入怀中柔若无骨的温软身姿,洛毓伸手给自己倒了半盏清茶, 将其一饮而尽,眉间的郁气愈发沉重。 ———— 自那日之后, 林葳蕤足足提心吊胆了一个多月,眼看着要到六月末,听闻将有突厥的使者来访大洛,想来洛毓身为皇女定会忙于应付此事,无暇来找自己的麻烦, 她才稍稍松了口气。 心不在焉的结果便是, 交上去的文章出了差错, 被先生单独叫到了书房。 每隔半月, 朴先生便会就近日所学让学女们各抒己见写一篇文章。每个人的文章洋洋洒洒,动辄便是数千字,林葳蕤对这些经义古典头疼不说,最让她觉得麻烦的还是这些繁体字比划多而复杂,原本一句话,等前半句写完, 都快要忘记后半句说些什么。 是以她琢磨出自己的办法, 先用更方便简洁的简体字一口气写出来,再用繁体誊抄到另一张纸上。 原本往日都是这般操作,从未出过差错,只是近来林葳蕤惦记着四皇女一事,迷迷糊糊竟弄错将简体那一张交了上去。 这些字,朴先生似曾相识却又从未见过,是以将她叫到书房问个清楚。 林葳蕤这才知晓, 忙将誊抄好的繁体那份找出来,补交给朴先生。 只不过朴先生毕竟是老学究,哪有那般好糊弄的,她将两份文章对比:“这两份内容都是一样的?” “是。”站在书桌前,林葳蕤低着头老师回答。 “那这些字,你又是从何处习得的?” 林葳蕤迫不得已,只能撒谎道:“学生私下里为图方便,自己简化出来的。” 毕竟从未见过有人会如此偷懒,朴先生将信将疑,从书架上随便抽出一本地方志:“既如此,用你自己简化出来的字誊写一段给我看看。” 林葳蕤虽不明白她的用意,却还是规规矩矩照做。 她端坐于书桌前誊写,朴先生也同时铺开纸张默写一样的东西,只不过后者使的是贯用的字。 林葳蕤满满一张纸快要写到底,她一抬头,看见旁边的朴先生写得才过半。 谁快谁慢,不言而喻,林葳蕤的速度比朴先生快了几乎一倍。 纸张已无处可写,她放下手中的笔:“先生?” “嗯。”朴先生面无表情,看了一眼林葳蕤写的东西,毫无遗漏,字迹清晰。 下一秒,她说出的话犹如平地惊雷:“三日后突厥来访大洛,你陪我进宫一趟。” “进宫?”林葳蕤怀疑自己的耳朵是不是出了问题。 “有什么问题吗?”朴先生将她写的东西卷起来,用丝带系好。 “敢问是让学生进宫做什么?” 朴先生直截了当道:“突厥来访,女皇大宴群臣,命为师记载席间谈话,以供后世史书传颂,既然你有此本事不用,岂不是白白浪费了?” “……” 朴先生只当是她担心出错:“放心,届时主要负责记载的人依旧是我,只是多你之言,日后更便于佐证。” 合着自己就是个打补丁的,林葳蕤没有拒绝的理由和余地,只能硬着头皮答应。 ———— 原以为只需在宫宴中等着便是,谁知这当史官之事可比想象中难得多,林葳蕤一大早便要起来,束发着衣,陪同朴先生到城门上等候来宾。 好巧不巧,迎接匈奴的朝廷官员中,为首之人便是四皇女洛毓。 林葳蕤少不得要随朴先生同她行礼:“参见殿下。” “朴先生多礼了。”在朝中老臣面前,洛毓要客气得多,她唇角挂着一抹笑意,目光落到朴先生身旁学女打扮的林葳蕤身上,狭长凤眸微微眯起,“不知这位是……” 林葳蕤心头暗骂这厮又开始装大尾巴狼。 朴先生自是不知二人的纠葛,只如实道:“是臣在太学中的门生,此次特意带她随老臣来开眼界,还望殿下多多关照。” “那是自然。”洛毓颔首应道,目光瞥过林葳蕤,于城楼之上,极目远眺。 林葳蕤乐得她不找自己的麻烦,只管低头执笔记载:“六月二七,突厥访,四皇女出城迎。” 正当她思考着要不要再添几句诸如今日天气几何还来了多少人之类的废话,陡然间便听见不远处一阵马蹄声响起,抬头望去,官道之上黄烟飞尘,一长串人马浩浩汤汤而来,不是突厥的使者还能有谁? 四皇女和官员们转身下城门相迎,林葳蕤连忙跟上。 突厥的车马应声停下,领头人翻身从马上下来,他容貌深邃,鼻梁是异族人的鹰钩形状,就连眸色也是与众不同的深棕。 洛毓上前道:“阿史那叔叔。” “没想到一转眼,阿毓从一个小姑娘长得这般高大了!”阿史那甚是高兴地拍了拍她的肩,“叔叔这次可给你带了不少好玩意儿!” 哦,林葳蕤这才想起,洛毓的生父并非大洛人,而是突厥族的小王子,怪不得此番特派她前来相迎,她唰唰唰又记上两笔:“使者喜,唤其阿毓,来者人马不可胜数。” 一行人摆驾回宫,自是先到圣上面前叩拜。 林葳蕤总算见到传说中的女皇长什么样。 美,很美,但仅仅说美是不够的。 难以想象掌管着整个国家的女子,竟然是如此年轻,若根据皇女们的年纪算起来,她理应早就过了而立之年,然而若是单看肌肤与面容,分明就是永远不会老的仙子。 养尊处优,身姿相貌远胜少女,就像是玉石精心雕刻琢磨出的塑像,高高在云端,唯有眉间写着览尽人间万事的从容和傲气。 她生来就是这片土地毋庸置疑的王,群臣跪拜,四方来朝,百鸟朝凤。 林葳蕤听见女皇清亮的嗓音在宏伟的殿宇中环绕:“都起来吧。” “是。”凤椅下方,乌泱泱的人群回音整齐。 今日女皇着盛装华服,云鬓高挽,她身上的金色迤地长裙不知是用什么编织而成,随着动作竟发射出光芒,发间的金步摇也跟着轻轻摇晃,分外相宜得彰,浑身气势华贵逼人,叫人不敢多看。 宴席设在御花园清池旁,诸位按照位置坐下后,宫人鱼贯而入,将早已准备好的膳食端上来。 这些小盘子里的菜式精致诱人,有海参烩猪筋、鲜蛏萝卜丝羹、鲍鱼烩珍珠菜、淡菜虾子汤、鱼翅螃蟹羹、蘑菇煨鸡…… 更有突厥人喜欢吃的生烤狍肉,鹿肉片…… 然而这一切都跟林葳蕤都没有关系,为了不打扰到记载的状态,她面前只有两碟点心。 虽看着精致尝起来也可口,只是这玩意儿吃多了容易口渴想喝水,她又没有出恭的时间,只能眼巴巴看着。 女皇同那阿史那寒暄一阵,便示意乐坊的人上场弹唱。 这些人虽都是男子,却也身姿曼妙嗓音清透,歌唱起来宛转动听,舞姿飘逸轻灵,好些朝中官员都看直了眼,林葳蕤就眼尖地瞅到上次在自己生辰宴时奚落董舒的丁大桐擦了把口水,阿史那也面带笑意随着乐曲声屈膝打拍子。 林葳蕤低头继续写:“圣上备歌舞,使者共乐之,群臣欣然。” 一曲毕,又有新的乐师上场弹琴,琴音铮然,不至于遮盖住说话的声音,却又刚好能够传入在场每个人耳中。 女皇举起手中酒杯:“诸位远道而来,本王甚喜,若有招待不周,还望多多海涵……” “圣上不必如此客气。”阿史那高声应道,仰头将杯盏中的美景一饮而尽,“大洛风土人情,我等一路过来见识甚广,想不到娇滴滴的女子也能有如此本事。” 阿史那此话说得,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 在突厥,男子都是在马背上长大,征战四方,而女子都是男子的附属品,不过是生儿育女的工具,纵然知晓大洛有此国情,再次亲眼见到时,难免还是会心头有异样感。 他不说还好,一说在座的臣女中有人交头接耳起来。 这突厥竟派了个粗野似人牛的男人过来,当真粗俗无礼!女人不治理国家,难道还轮得到胸无点墨的男子不成!? “使者此言差矣。”文官中有一位身着朱红官袍的女官站起来,直截了当道,“男子足不出户见识短浅,只适合相妻教女,难不成还指望他们议论朝事?” 若是突厥族中女子用这种口气说话,她的男人或父兄早就一巴掌抡过去了,偏偏眼下是在大洛,阿史那自知失言,原本只想应付过去,谁知同他一起的队伍中有人不乐意了。 阿史那身边有一少年名叫阿奇木,短发黑袍,黝黑的面上还有刀疤,闻言,他用力一拍桌站起来:“女子手无缚鸡之力,不过是耍耍嘴皮子上的功夫,算什么真本事?” “你!”毕竟这女官是上了年纪的斯文人,对上此等泼夫,只能气得发抖,“有辱斯文,有辱斯文……” 台上撕得你来我往,台下林葳蕤健笔如飞,力求公证客官地一一记载。 第36章 挑衅 臣愿与突厥王子比试 “阿奇木。”阿史那低声呵道, “不得无礼。” 阿奇木是阿史那的小儿子,在草原上也受不少人拥簇,如此被吼, 自是不情不愿地不甘坐下,本来此事原可就此揭过, 谁知那女官奚落道:“似你这般的男子,倘若识字,也该读读男德男训,不然成何体统!” “呵。”阿奇木反唇相讥,“难不成你们大洛的女子, 靠的就是这些迂腐的东西来管理国家?” “一派胡言!”女官振声道, “我大洛渊源久矣, 自有其文明, 蛮夷之人,如何懂得。” 阿木奇毫不忌惮地上下将人打量:“文明?倘若遇上战乱骚动,手不能提肩不能靠,靠你们的嘴上功夫来撑?” 阿木奇看似口无遮拦,实则将在座突厥大汉的心头话道尽。 在他们看来,大洛不过是运气好, 恰逢连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地势又得天独厚不缺乏物资,才轮得到女人说话,若真遇上什么事儿,不还得靠男人? 在这些终日征伐草原的男人眼里,大洛就像一大块滋味鲜美的肥肉,偏偏又有火铳火炮为防,身为邻邦只能眼睁睁看着, 却吃不到嘴里,岂不叫人心痒? 就连林葳蕤也看出这些人的心思,只见台上的女皇却并不动怒,而是轻飘飘笑道:“那依这位公子所言,家国社稷该如何支撑?” 她颔首视向下方的阿木奇,眸中含笑,似是真的在等待他的答案。 “自然是兵强马壮,男儿以马背为家,征战四方,开疆拓土。”阿奇木高声答道,在他看来,就连女皇也不过是男人胯.下的东西,眼中的轻蔑毫不掩饰,“至于女人,乖乖在家生孩子缝衣裳不就好了。” 此话一出,他身边那些突厥族人都哈哈大笑起来。 分明是他们前来进贡,理应知礼守节,只是突厥男子向来视女人为财物而非人,一向口无遮拦惯了,哪里还改得过来。 林葳蕤皱着眉头将这段话记载。 他这番话叫大洛臣女如何能忍气吞声,正当有人要拍桌而起时,女皇却面色不改道:“既如此,不知尔等可愿意同我大洛的女子比试比试?” “比什么?”阿奇木问,心道女人执政不过如此,都这种时候还能笑着说话,若是在突厥,只怕早就打起来。 “本王瞧这位小王子年纪轻轻气势十足,不如就比气力如何?”女皇道,“来人,上靶子来。” 她一声令下,很快就有人抬上练习箭术用的圆靶,女皇道:“想必小王子射术了得,不若今日给在座诸位开开眼?若这靶子就是敌军,你当如何?” “这有何难。”阿奇木站起来,站在圆靶百步之外,接过下人递上来的弓箭,“自是一箭将其毙命。” 他说着,双手高抬,微微眯眼,拉弦的手陡然松开,“唰”的一声,箭矢飞逝而过,正中靶心。 “好!”突厥的男人皆高声喝彩,甚至击掌鼓舞,全然忘了这是在皇家宴席上。 箭筒中还有五只箭镞,阿奇木又一次搭上三根箭,流矢破空而出,依旧用力扎中靶子。 阿奇木是匈奴中数一数二的射手,箭无虚发,若纯粹是观赏,的确是气势蓬勃,只是联想到先前说的那些话,其中带来的威胁自是不言而喻。 箭筒中还剩两根箭,他随手抽出一根,原本是对准靶心,却虚虚一晃陡然侧身——箭端对准方才与他争执的女官。 那女官的位置,好巧不巧,正在林葳蕤前方。 还不等她反应过来,场上的空气已被搅乱,锋锐长箭夹带着煞气杀将而来。 女官下意识就要闪躲,然而她的速度哪里比得上飞箭快,剑端擦过她的发间,正落到她身上林葳蕤的小桌上,击破她桌上的茶壶。 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这阿奇木分明就是故意戏弄人。 林葳蕤看着被茶水打湿的纸张,以及洇开的墨迹。 她面无表情地在心里骂了句艹你爹的! 林葳蕤怒了,她伸手去拔插在桌上的箭矢,谁知箭镞深深嵌入其中,她使出吃奶的力气,也未曾将其拔.出。 林葳蕤又拿双手去拔,依旧没有动静。 见她气得脸色都发白,突厥族人中传来阵阵哄笑,其中的奚落不言而喻。 今天日头本就大,晒得人头脑发晕,林葳蕤唰地下站起来,无比厌弃地瞥了那些人一眼,出列行礼道:“陛下,臣愿与突厥王子比试。” 第37章 “好。”女皇颔首微…… “好。”女皇颔首微笑, 看向下方的林葳蕤,不知她意欲如何。 林葳蕤瞥了一眼旁边的阿木奇,唇瓣无声地动了动, 只有阿木奇才能看得清她说的是什么。 “你,死, 定,了。” 说罢,林葳蕤对女皇道:“不知陛下可否允许臣借您身旁侍卫的火铳一用?” “自是可以。”洛宁道。 林葳蕤拿到火铳,连正眼都没给阿奇木一下,而是站到靶子前方。 阿奇木不屑地将双手负于身后, 不信她能整出什么名堂了。 就算是火铳, 也要有专人使用, 才懂得如何命中敌人, 她这个一看就手不能提肩不能靠的女人,还能玩出什么名堂不成? 群臣之中,原本斜斜坐着的四皇女突然来了兴趣。 她倒也想看看,这林葳蕤不过是一个太学学女,能有什么厉害的? 林葳蕤并不在乎旁人的目光,她将子弹尽数放入火铳的火舱内。 大洛的火铳技术已经极为发达, 不用点火, 能够利用□□之间的摩擦将子弹发射出去。 林葳蕤扣动抢板,目不斜视。 “砰”地一声巨响,第一发子弹射出。 离靶心只差了一点,阿奇木表情有几分变化,就连原本嗑着瓜子的三皇女洛煦也瞪大了眼。 林葳蕤一鼓作气,稍稍整顿后,又是一颗, “砰”,正中靶心。 她微微笑了下:“阿奇木王子可看好了。” 说着,从袖中取出原本是捆绑书卷用的丝带,丝巾绕过眼前,绑到自己脑后。 这样一来,林葳蕤就什么都看不见,她依旧举起手中的火铳,一连三发,正中靶心,原本厚厚的木板都被击穿。 两相比较之下,旁边那个插着箭镞的靶子就要幸运得多。 阿奇木看直了眼,正讷讷不知说什么好,林葳蕤却陡然侧身,手持火铳对准他的方向。 黑洞洞的枪口就对准他的额头,阿奇木脚步微微后退了,求生欲叫他想要逃走,但出于男子气概,阿奇木没有动,而是双手捏紧成拳。 偌大的宫宴之中,安静得只能听见风声,所有人都屏住呼吸。 一滴汗从阿奇木鬓角滑落。 林葳蕤抬手,对着天空发出最后一枪,声震寰宇,惊飞树间的鸟儿。 她取下面前的纱布,抬眸对阿奇木道:“不好意思,献丑了。” “好!”在场不知是谁先喝彩,围观之人纷纷鼓掌称赞林葳蕤:“当真是好枪法。” 洛毓放下手中的茶盏,面上带着似是而非的笑,也虚虚鼓了几下掌。 “不错。”上方的女皇道,“不知突厥的小王子意下如何?” “这……”阿奇木有几分不甘,“我用的是箭,这女子用的是枪,又如何能比拟?” “王子此言差矣。”林葳蕤朗声道,“只要能迎敌,用的是什么器械什么事手段并不重要。” “再者,就算是没有火铳,照样有别的法子,可火攻,可水淹,可沙掩,可毒杀,可离间,可纵横,常言道事半功倍,何须使用蛮力?” 阿奇木被林葳蕤说得一愣一愣的,面上有几分挂不住:“你……” 女皇洛宁称赞道:“好一番说辞,不知是哪家的女郎,竟如此有胆识?” 林葳蕤原本只是气不过想给这突厥族人点颜色看看,直到现在气头过后,才发觉自己竟是大大出了一番风头,还不等她回答,群臣中便有人起身道:“家女顽劣,在陛下面前献丑了。” 林葳蕤这才想起自己的娘亲林霑作为户部尚书,也在这些臣女中呢,只是她们穿得都一样,林葳蕤一开始没认出来。 “原来是林家的小姐。”洛宁道,“倒是本宫不曾慧眼识珠,竟叫明珠蒙尘。” 林葳蕤如何敢当,忙行礼道:“陛下谬赞,在下不过是太学学女,连今年科举都未曾过,如何算得上明珠?” 她这番话,无疑是又打了阿奇木的脸,一个太学女子,都能如此肆无忌惮,如何能叫人不气恼?! “林小姐不必谦逊。”方才还为她捏了把汗的三皇女洛煦也出声道,“母皇有所不知,先前林小姐便破过一桩疑案,当真是年少有为。” 她又道:“母皇先前不是说要为儿臣挑一个伴读的吗,女儿看这林家小姐就不错,不如让她进宫陪读如何?” 洛煦顾不得此处还有这么多人,只管对着洛宁撒娇,对于她,女皇向来是有求必应。 林葳蕤心头一紧,她不愿同皇室扯上过多的关系,正要拒绝之时,却听另外一个低沉的声音道:“看来本宫同三皇姐一样,也认为这林小姐是个能人,不知母皇可否让她来当儿臣的伴读?” 这是洛毓的声音,场面陷入胶着。 洛宁却极为欢喜道:“你二人当真是求贤若渴,只可惜林学女只有一个,本王无法定夺,不若林姑娘自己选择可好?” 林葳蕤倒是想知道,有没有第三种选择?她实在是谁都不想跟。 三皇女那头有谢宜之,要是谢韵之知晓了,指不定就不认自己这个伙伴。 四皇女更不消说,她性情古怪,自己如何能应付得过来? 林葳蕤犹豫着,琢磨出一个借口:“陛下……在下平日里都是在太学求学,只怕无瑕随同两位殿下学习……” “无妨。”女皇道,“林小姐只需休沐那日来宫中陪读便可,若再有不便,大不了与皇女们同居宫中,到太傅处上课。” 女皇都这样发话,林葳蕤再推辞,就是不知好歹了。 她真恨不得挖个地洞钻进去,好逃避这叫人左右为难的选择。 正在此时,一道宛转若莺啼的嗓音响起:“难得毓儿开口要人,圣上何不答应她?” 林葳蕤循声抬头,当即愣在原地,说话的男子正是四皇女生父凌侍君,坐在洛毓旁边,身着红衣,眉间点花钿,眉眼凌厉,轮廓一看就是异族人,同阿木那一样,她的眸子也是深棕色的。 更叫林葳蕤心惊的是,若说洛毓同郁青相似只是偶然,为何她生父同郁青也有几分相似。 电光火石间,林葳蕤心头的答案已脱口而出:“在下愿追随四殿下。” —————— 觥筹交错间,宴席快到尾声,林葳蕤坐在原位依旧老实本分地从事自己记载的事务。 伏案近三两个时辰,她脖颈都有些发酸,林葳蕤正仰头揉了揉后脖颈,抬头之间,不经意撞上四皇女审视的双眸。 她动作一僵,正欲装作没看见,洛毓却已经对着她掌心向上,手指招了招。 就像是个使唤小狗的动作。 林葳蕤咬咬牙,真想硬气地无视,却不得不对身旁的朴先生道:“先生……” “去吧。”熟知朴先生并未如她愿般出声制止。 此时宴席间其乐融融,众人似乎早已忘记方才的不愉快,更有奔放些的突厥族人加入舞者者,表演其本族独有的旋舞,他们身形庞大,动作起来就像是张牙舞爪的兽类,倒也引得众人击掌喝彩。 是以林葳蕤走到洛毓面前的动作,根本无人察觉。 “殿下。”她跪下行礼,声音没有起伏地道。 “你很怕本宫?”洛毓盯着她弯腰时露出的修长如玉的脖颈,沉声道。 “在下不敢。”林葳蕤依旧回答得规规矩矩。 她不明白洛毓上次明明对自己动了杀意的,吓得她回去后苦练枪法,才有今日的扬眉吐气,结果身为当事人四皇女却又似是忘了那日之事。 洛煦冷哼一声,正当林葳蕤不知她又要发什么神经之时,面前的地毯上突然落下一个硬物,圆碌碌地在地上打滚。 林葳蕤定睛一看,发现那是只镯子。 “本宫记得……上次三皇姐送了你一只白玉杆毛笔?”洛毓嗓音有些低,“这是我赠你的,免得旁人以为本宫是小气之人,对自己人都舍不得。” 林葳蕤哪有拒绝的余地,她只得将手镯收起来,放入袖中。 谁知四皇女眉头却不悦地一皱:“为何不戴上?” 林葳蕤心道她手上还戴着谢韵之相赠的水晶手链呢,再这样下去,她光卖首饰也能发家致富。 不过这话她也只能在心头想想,大洛女子之间互赠手镯如同赠玉般寻常,故而洛毓的举止并不奇怪。 四皇女一低眸,也看见林葳蕤手腕上水晶珠串,当即道:“把这取下来,戴上本宫的。” 当真是好不讲道理,林葳蕤按下心头的不忿,只得老实照做。 同谢韵之所赠手串的纯净不同,这只镯子一看就耗费了不少工夫,镯身是软金雕凤纹,嵌以血红色玉宝石,最后再用金丝缠绕了一圈藤萝妆花纹,显然不是大洛的风格,倒像是突厥人贵族喜欢的饰品。 戴上后,林葳蕤的手腕被血红宝石衬得愈发纤细白皙。 洛毓盯着她的手腕看了片刻,这才满意地勾了下唇角:“这手腕是本宫父君自匈奴带来的宝物,并非俗物,仔细些戴着,若是丢了,当心你脖子上的脑袋。” 既然如此重要,还送给自己干嘛,林葳蕤心头腹诽,却也只得答应:“是。” 见四皇女好像没什么要说的了,林葳蕤道:“殿下,先生那边应当一个人忙不过来……” “既你不喜欢在本宫面前,那就过去吧。”洛毓见她这副小心翼翼的模样,生出几分恼意,似是说反话般道。 林葳蕤如获大赦,当即行了个大礼:“谢殿下。” 说罢,便迫不及待地溜回原位。 洛毓面色彻底黑下来。 林葳蕤浑然不觉,终于等到宴席结束,她可以离宫回太学。 她从未如此怀念过太学里,那些淳朴而又天真的学女们…… 林葳蕤在这头暗自欢喜,浑然不觉自己的背影被人收入眼中。 洛毓负手而立,目光沉沉,此时凌侍君带着阿木那走过来:“毓儿。” “父君,阿史那叔叔。”洛毓称呼道。 “阿毓在看什么?”阿史那顺着他的目光,看到林葳蕤的身影,他笑了下,低声道,“阿毓今日反应聪敏,果真是后生可畏。” 洛毓眸中闪过一抹不解,却没有出声。 “此处人多眼杂,哥哥,我们先回去再说。”凌侍君道。 凌侍君与他的亲哥哥阿史那同为男子,自然不需避讳,三人进了凌侍君平日里歇息的凌云宫。 唤下人沏好茶水,凌侍君这才问道:“不知哥哥这次怎么想起亲自来了?” “走走。”阿史那粗糙的指腹摩擦着茶盏,“顺便看看大洛如今怎么样。” 说着,他又将头侧向洛毓:“阿毓倒是聪慧,知道同三皇女争夺那林家小姐。” 洛毓听出他话中的深意:“不知叔叔是什么意思?” “难道阿毓还不知晓?”阿史那面上有几分诧异,“那林葳蕤的祖母乃是边关大将林凛,她手上的火铳火炮不计其数,有她驻守边关,边城固若金汤,若将来能得林家助力,那洛煦如何能敌过你?” 阿史那又叹道:“只可惜,阿毓不是男子,若是男子,以你的聪慧过人,在突厥的草原上,定然能征战四方,只怕整个大洛也不在话下。” “哥哥这是说什么话呢?”听到他这话,凌侍君脸上的笑有些不自在,“阿毓是女子,在大洛自然也将来前途无可限量,只是日后少不得要你帮衬……” 洛毓捏紧手中的茶盏:“父君说得在理。” 眸光却愈发深沉。 阿史那不疑有他,又继续道:“听说所有火铳火炮的图纸,除了圣上手中,便只有林凛知晓,倘若突厥能得到一张半张,也不至于处处受制于人……” —————— 两日之后又是休沐,林葳蕤回到府上,莫名觉得用膳时爹爹看自己的眼神分外柔和。 她的直觉并没有错,等用过膳后,林浔枚便单独将人叫到屋子里:“蕤儿,如今你已经过了十六,可有中意的男子?” 若是在现代,这个年纪都算早恋,何谈成婚,林葳蕤正欲拒绝,林浔枚却已开口道:“幼时你是同你堂弟交换过生辰贴的,爹寻思着,不若早早定亲,等你过了科举,再将他迎娶过门……” “女儿并无此愿。”林葳蕤忙道,“更何况我根本不喜欢荇之,如何能同他成亲?” “怎么不喜欢了?”林浔枚反问,“不用不好意思,明明每次你看到荇之也很开心的。” 那跟喜欢完全不同,林葳蕤心知自己同他解释不同,却也不想就此耽搁荇之一个大好少年:“女儿着实对荇之无意,更不可能娶他。” 此话一出,林浔枚顿时变了脸色:“不娶荇之,那你还能娶谁,难不成那林郁青不成?” 怎么好端端的,又扯到郁青了。 林葳蕤觉得自己有些头疼:“爹爹误会了,女儿只是不想就此耽搁荇之的一生。” 第38章 脂粉铺 林郁青周身多了几分寒意 林浔枚并不依她的话:“你同荇之交换过生辰贴, 你不娶他,才是真的耽搁了荇之一生。” 对着林浔枚,林葳蕤就是有理也说不清。 况且他说得似乎也没错, 在大洛,男子一等一重要的事就是找个好妻家, 若是被人退了生辰贴,岂不是被旁人耻笑? 许是看出她的不情愿,林浔枚道:“罢了,既然你不情愿,此事等你过了科举后再说, 到时候荇之年纪大了, 若是他有自己的主意, 倘若鹿家主动提出退还生辰贴, 倒也不是不行。” 林葳蕤看到一线生机,当即轻松了几分:“是,多谢爹爹体谅。” ———— 回到书房里,林葳蕤将先前的檀木箱子又找出来,林郁青身着白纱,出现在书房门口, 面上带着浅笑:“小姐找我有事?” “噢。”林葳蕤对着他露出灿烂一笑, “郁青过来说。” 林郁青对这个先前林葳蕤给自己看过的箱子并不陌生,却还故作无知道:“小姐这是做什么?” “先前我不是说过,若日后你要自立门户,便赠你几间铺子。”林葳蕤道,“现在我除了要去太学,休沐日还要到宫中伴读,只怕你一个人在府中没有依仗, 先让你代为管理几间铺子,就当是练练手。” 林葳蕤被选为四皇女伴读之事府中人人知晓,林郁青也不例外,所以他并不奇怪,却见林葳蕤一直盯着自己,他疑惑地皱了下眉头:“小姐在看什么?” “哦。”林葳蕤回过神来,“无事。” 目光却又不由自主地打量了他一眼。 与黑眼珠的大洛人不同,林郁青的瞳孔是浅棕的,难怪看人时带着些疏淡。 再结合他白若积雪的肌肤,比旁人要深邃几分的轮廓,长而浓密的睫毛,莫非郁青当真与突厥族人有什么关系? 林葳蕤状似不经意道:“只是见到郁青,让我想起自己在宫中见过的一个人,不知郁青家中可曾有何异族的亲戚?” 见她分明是在试探,林郁青眸光微暗,随即温声道:“小姐莫要取笑我,我家中爹娘都是普通渔民,何来异族亲戚?” 说得倒也是,倘若林葳蕤没见过四皇女还以及凌侍君,倒真的会相信。 不知不觉间,林葳蕤低低吁了口气。 林郁青眉心微皱:“小姐为何要叹气?” “啊?”林葳蕤这才反应过来,她自是不能告诉他自己心中所想,只得搪塞道,“无他,只是爹爹今日催我同荇之的婚事,我于荇之并无男女之情,如何能够将人娶进来耽搁了?” 闻言,林郁青衣袖下的手指悄然握紧,纵使心中有千万个不愿,他却依旧强撑着笑意:“荇之公子纯善天真,小姐同他乃是绝配,为何不愿意?” “……”林葳蕤一顿,“荇之的确很好。” 林郁青咬紧牙根。 她又道:“可是我只拿他当作堂弟,若是为了所谓的般配,便娶一个自己根本不爱的人,余生岂不是都要在空虚中渡过。” 她说的道理似是而非,还不等林郁青开口,林葳蕤又自己托腮叹了口气:“唉,其实荇之也是只拿我当堂姐吧,若是他有了心上人,这桩婚事岂不是就可以名正言顺地作罢?” 林葳蕤只是自言自语,兀自想想,却不想此话落入林郁青耳中,便被他暗记于心。 ———— 翌日,林葳蕤回太学读书去,有了她临走前让自己代为掌管铺子的嘱咐,林郁青也光明正大地出门,他先去最近的一家脂粉铺子。 这铺子就在城中街,林郁青特意换上一身淡青竹纹圆领直缀,整个人看起来疏淡之中多了几分雅致。 见他面白如玉,清隽似谪仙,若是不知情,旁人都还以为他是谁家的贵公子。 正在算账的掌柜抬头见走进来一位神仙似的人儿,当即迎上来:“这位公子不知看点什么……” 林郁青眸光淡淡地在屋子里一瞥:“不必,我是林府的人,特意替小姐来清理账目。” 说着,抬手给对方看了下林葳蕤给的信物。 虽掌柜从未见过林家有这号人物,却还是不敢怠慢,当即让他上座,又亲自沏了一杯上好的云顶茶,又忙取来账目:“今年铺子的收支进账全在这儿,林公子尽管看便是,若有疑问,可直接问的小的。” “唔。”林郁青应了声,垂眸翻阅账本。 他翻动纸张的手指白皙修长,鸦羽般的长睫低低垂下来,乌发搭在肩头,宛若从画中走出来的成精的魑魅。 掌柜的一时看直了眼。 林郁青周身多了几分寒意,抬眸看了她一眼,对方当即如同坠入冰窖,不敢再多看。 这还是大清早,没有旁人到铺子里来买东西,林郁青是第一个来的。 他从观棋那儿习得算数,加上天生聪慧,倒也一一将账目清算得上。 正当林郁青在柜台后面清点账目之后,外面一道放纵的女人声音传来:“美人儿想要什么?尽管开口便是,我都买给你!” “大人说笑了。”门外男子嗓音又细又软,“奴家只愿大人高兴就好……” 话虽如此,二人还是一脚踏进了香粉铺子。 第39章 赵绔 敢将主意打到他身上 林郁青循声抬眸, 双眸微眯,便见日头底下进来两个人,揽着小倌儿的女子身着一身玄衣, 衣服松松垮垮地搭在肩上,虽有几分清秀底子, 面上却带着放荡的笑,双眼虚浮。 脂粉铺子离花楼不远,林郁青一眼便看出二人昨夜干了什么,他唇角微抿,面上不自觉露出几分嫌恶。 本朝尚美, 店里平日来客有男有女, 是以脂粉铺的掌柜虽是女子, 迎客的小厮却是聪明伶俐的童子, 名唤阿智,他停下手中拿鸡毛掸子掸灰的动作,迎上前道:“二位快快请进,若有喜欢的尽管开口便是。” 林郁青猜得不差,这女子名为赵绔,乃是京中赵都尉之女, 脂粉铺首饰店的常客, 不过大多不是她自己用的,而是一夜寻.欢过后,带着这些小倌儿来此处消遣。 往日在混迹市井中,这类好色之徒林郁青见过不少,他低头继续拨弄算盘,并无上前迎客的打算。 赵绔抬头看了一圈店铺里琳琅满目的脂粉:“最近可有什么新货……” 目光落到柜台后宛若遗世独立的林郁青身上,赵绔止住了话音, 眉头兴味一挑:“往日的掌柜呢,今日怎么换了个男掌柜,莫是老板的夫侍不成?” “赵小姐说笑了。”店里的小二嘿嘿笑着,“这是东家派来管事的人,是林府管事的人。” “哦?”赵绔拉长音调,“可是林尚书府上的公子?” 她看似是在同小二说话,目光却毫不遮掩地落到林郁青身上,说着,原本揽住小馆的手也松开几分。 林郁青心知这种苍蝇似的女子赶也赶不走,索性大大方方抬头:“公子谈不上,只是林小姐怜悯我,怕我困在后院无事可做,才让鄙人到店里管事,不知赵小姐想要些什么?” 他说得看似随意,却三言两语间便告诉对方自己已是有主之人,叫赵绔不必胡思乱想。 熟料似赵绔这般成日里鲜衣怒马的浪□□,见到美色就如同见到羊羔的饿狼,虽心中知晓林府是不能得罪的,却还是难免心痒痒:“那便劳烦美人儿替我做主,挑挑你们店里的好东西。” 林郁青唇角扯了下:“鄙人初来乍到,对店铺里的脂粉了解不多,不若赵小姐还是让小二替您看看。” “无事。”赵绔目光将人上下打量着,全然忘记自己怀中还有一个,“林公子国色天香,就算是平平无奇的脂粉,经你一手,定能蔚然生辉。” 林郁青唇角微微抿紧,开门做生意,自是和气生财,倘若他与赵绔产生争执,倒让林葳蕤怀疑自己的本事怎么办? 思及至此,林郁青起身从柜台后走出来,随手挑了离手边最近一盘粉盒递到赵绔跟前:“赵小姐不若看看这个?” 赵绔顺势想要覆上他的手背,不料林郁青早就猜到,只是重重将粉盘往她手中一放:“赵小姐自重!” 赵绔乐呵呵地并不生气,如同哄弄小猫儿般对倚在她肩头的小倌道:“缈儿可喜欢这个?” 被唤作缈儿的小倌一身碧色衣衫,眸中满是眷恋:“赵娘选的,自是极好的。” 林郁青隐约觉得这名字有几分耳熟,见他长相清丽脱俗,似乎是在何处见过。 感受到他的目光朝自己看过来,缈儿竟眨了眨眼,装作不认识他一般,继续凑在赵绔耳边同她撒娇道:“光有脂粉可不够,赵娘您昨夜可是说过的,缈儿想要什么都由自己选,可不能见着新人就忘了旧人,您还没带我去买镯子呢……” 温软在怀,这让自诩风流的赵绔如何保持得住,她当即眉开眼笑,搭在对方腰上的手又意味不明地下移几分:“缈儿这是吃味了不成,走走走,小娘这就带你到辉玉阁去。” 说罢,便让小二结账,带着林郁青挑的那盒脂粉走了,临走前,还回头看了站在原地的他一眼。 坐回自己原本的位置,林郁青不紧不慢地倒了一杯茶,慢慢品酌。 见他眉眼间俱是寒意,阿智忙低声安慰道:“公子不必介怀,这开门做生意,哪能不受些委屈,再说似你这般好看……” 林郁青重重将自己手中的茶盏往桌上一放,阿智吓得浑身一颤,当即噤声不言。 半晌,他开口道:“此事,莫叫旁人知晓。” “是。”阿智忙点头答应,心道这林公子看起来虽如同仙人般高洁,竟是这般眼里揉不得沙子的脾性。 没想到自那日之后,林郁青只要到脂粉铺,就能看见赵绔找个机会来店中逛逛,同他说上几句话。 林郁青自是连眼皮子都没抬过,每次都是不冷不淡地回答。 赵绔身为太尉之女,从未被人如此下过脸,一连几日之后,她也逐渐失了几分脾性:“好,你给我等着,小娘我总有一日要你臣服在我身下!” 说罢,便气冲冲地走了。 林郁青深知以眼下自己的处境,同赵绔作对自然是不可能的,只得减少出门的日子,索性闭门不出。 谁知赵绔色胆包天,几日后的夜里,竟不知从哪儿打听到他在林府院子的方位,翻墙入户。 夜色之中,推门声刚响,林郁青便睁开了眼。 他向来睡眠极浅,只要有一点动静就无法安睡,脚步声一点一点靠近,林郁青面朝床边假寐,微眯着眼看清来人,当即心生戒备。 赵绔走近他,毫不在意地坐到床边,伸手抚上床上男子如玉般的脸颊。 只是当她指尖刚要触到林郁青的瞬间,对方陡然睁开眼,点漆黑瞳中透露出寒意:“赵小姐这是什么意思?” “醒了?”赵绔并不意外,低低一笑,“我早就打听过了,林葳蕤那个不中用的成日里在太学读书,想必林公子定是孤枕难眠,在下不忍美人孤单,特意来陪陪你。” 说着,赵绔又要伸手去摸他的脸。 男人嘛,虽然嘴硬,身体却很诚实,只要自己将他睡服了,保准他忘不了女人的滋味……赵绔心里如是想。 林郁青一把抓住对方的手,银色的月光透过窗阁撒到他面上,带着霜寒:“赵小姐就不怕我叫人?” “你随便叫便是。”赵绔嘿嘿一笑,“你看看你院里那些下人会不会醒来?若是叫林府其他人知晓,你猜她林葳蕤还会不会要你。” 说罢,赵绔便猴急地扑上来。 林郁青侧身从床上爬起来躲闪过,本欲出手将对方制住,谁知赵绔看起来是个文弱的女子,却身手了得,反将他制住,带着邪笑道:“林公子不若从了我,她林葳蕤能给你什么,我照样能给。” 赵绔身上有功夫,林郁青敌不过她,电光火石间,他心头已经有了自己的盘算,陡然出声道:“赵小姐可是真心喜爱郁青?” 赵绔一愣,见对方神色自若,忙哄道:“那是自然,若非如此,本小姐怎会冒如此大的风险夜闯私宅来与你幽会?” 林郁青盯着她,陡然眼眶有一滴泪落下:“骗人!” 美人落泪,自是叫赵绔这个风流种心疼不已,当即手忙脚乱地想要替他擦泪,没想到林郁青一把挥开她的手:“赵娘若真是喜欢我,如此轻狎,岂不是拿我当做花楼中的男子取乐?” 他平日里冷若冰霜,此番落泪嗔怪,别有一番风味,宛若枝头被雨滴淋透的梨花,楚楚可怜。 赵绔心疼得可不知如何是好,恨不得将人抱进怀里哄,偏生林郁青躲着,于是她只得好声好气道:“是我不对,轻怠了林郎,你若要有不高兴,尽管拿出出气便是,何苦气坏了身子?” 林郁青手指揩了揩眼角的泪滴:“若你当真喜欢我,那就不该出现在林府。” “可是你又不出门,我实在是想你想得慌……” 林郁青早就料到她要说的话,顺势道:“天大地大,赵娘若真是打算同我欢.好,不如、不如……” 似是羞赧,他的声音低了几分。 赵绔自是没有错过他说的话,喜出望外:“不如什么?” 林郁青凑近她,附耳低声说了一段话。 美人温声细语,邀她私会,赵绔翻墙走时,差点脚底打滑从墙上摔下来。 殊不知等她走后,林郁青点亮屋子里的油灯,先到隔壁去看了看,观棋观书果真睡得死死的,纸糊的窗户上还破了个洞,当是被人提前吹了迷.药晕睡过去。 想起那人方才的动手动脚,林郁青便觉得阵阵反胃,眸底现出狠色。 敢将主意打到他的身上,赵绔必须死。 —————— 今日休沐,原本是个值得开心的日子,林葳蕤却很难开心起来。 此时她在四皇女宫殿中的书房里,跪坐于榻前,一字一句读着手中的书。 软榻之上闭眸浅眠的人,除了洛煦还能是谁。 今日她穿着一身大红华服,长裙衣袖宽敞,裙摆自榻上迤于地面,宛如一只盛开的梅,即便闭着眼,却也是气势灼人,妖艳得灼目。 日光自窗户斜射而入,剪出她的侧影,林葳蕤恍惚间又看到郁青的影子,忘了继续读下去。 “怎么不读了?”没想到洛煦根本没睡,反而开口问道。 读!她读!林葳蕤忍辱负重,启唇低念。 似是感受到她的愤懑,洛煦缓缓睁开眼,目光落到林葳蕤身上,冷不丁问道:“不知林小姐可有婚配否?” 第40章 杀机 就连他脸上也溅了几滴血,被白皙…… 好端端的, 四皇女问这个做什么,林葳蕤警铃大作,一瞬间心思百转千回。 四皇女也是女子, 总不能是看上她了,唯一的可能——莫非她想要撮合自己和谁不成? 这可不行!若当真是如此, 那她岂不就站到了四皇女这边,倘若日后她在朝中失势,自己定然也讨不着好果子吃。 况且,万一她要强行给自己配个男子,若是推拒了又得罪人…… 是以, 当洛毓不耐烦地再次出声问道之时, 林葳蕤俯首恭敬道:“在下尚无婚配, 不过府中已有心仪之人, 只待科举后便能迎娶。” “哦。”洛煦不冷不淡地答应,好看的眉头微微拧起。 沉默半晌没有回应,正当林葳蕤心头松了口气,以为逃过一劫时,床榻之上的人又幽幽开口道:“不知林小姐的心上人,是何等模样?” 林葳蕤本就是情急之下随口说说, 拿林郁青当幌子, 现在洛煦问起来,她只能继续圆下去:“自是极好的。” 她并未说谎,就算是放眼整个大洛,郁青之殊色,也当是数一数二。 “好在哪里?”洛毓声音有些冷。 林葳蕤细细回想道:“郁青人很温柔,说话温声细气,心思也聪慧, 且善解人意……” “罢了。”洛毓蓦地打断她,语气不善,“本宫对你的内宅之事并不关心。” 说话时,洛毓长睫低垂,在眼窝处落下一小片阴影,眸底带着阴翳之色。 不过林葳蕤低着头没看见,只是在心里埋怨分明是她自己要问的,现在又说不关心,当真是难伺候。 . 天色未亮,赵绔骑上马准时出门,扯住缰绳摇摇晃晃往城西的方向走,春风满面,笑容得意。 迎面正巧遇见熟人,谢宜之远远便看见赵绔今日似是有喜事的样子,驻足打招呼:“赵小姐早。” 赵绔平日里跟谢宜之来往不多,不过也算是面熟,便喜气洋洋地回了句:“谢二小姐早,瞧你这一身打扮,可是要到宫中去?” “正是,不知赵小姐这是?” 赵绔正要脱口而出,又想起小美人叮嘱过自己此事不得叫旁人知晓,面上只是露出神秘的笑:“随便逛逛,随便逛逛。” 说罢,便已经走远。 谢宜之回头看了看她的背影一眼,秀眉微皱。 这赵绔在京中的名声人尽皆知,见她这番模样,想必又是去做什么男娼女盗之事。 不过此事想来也与自己无关,谢宜之重新扬起马缰,轻声道:“驾。” 早得不能再早的五更天,日色都还有些灰蒙蒙的,沿街街铺尚未开张,只有些小摊子支起棚架卖早点儿,蒸包子煮汤圆下馄饨,锅里滚烫的热水冒出白烟,交织弥漫在街巷间。 谢宜之穿过这些白霭,径直到了宫门前,将随身携带三皇女所赐的鱼袋展示给守门的侍卫,放行之后,下马步行至洛煦宫中。 身为皇女,洛煦起得比寻常百姓家中的女子要早得多,此时已在书房中磨墨书画。 听见下人通报,忙让谢宜之进屋。 “殿下安康。”谢宜之俯身行礼道。 “宜之快快请起。”洛煦忙不迭将人扶起,又将人邀至书桌前,“宜之来得正好,不如劳烦你帮我看看这幅画画得如何?” 品诗作画,乃是一大雅事,谢宜之细细端看了半会儿:“殿下所画乃为幽兰,兰花俏丽,花色清雅悠然,原本是颜色深浅入时无,只不过这幅幽兰图,却根须尽显,略有杂乱,想必是殿下烦心时所作,不知殿下所虑何时,臣甘愿分忧。” “宜之甚是聪慧。”洛煦叹道,“前些时日宫宴上,分明是本宫先开的口,要林家小姐做我伴读,谁知竟被四妹横刀夺爱,难免心中有所不忿罢了。” 横刀夺爱这个词,用得不太恰当。 不过谢宜之自是不会说出来,而是接话道:“不知殿下意下如何?” “林葳蕤聪慧敏学,又胆色过人,本宫是极欣赏她的,若是将来她与四妹联手对付我,倒真是叫人有些头疼,不知得用什么法子才能叫她看出本宫求贤若渴的一片痴心,甘愿为本宫所用。” 痴心二字,用得也有些失了分寸。 谢宜之继续忽略:“在下倒有一计,不知当讲不当讲。” “你我之间客气作甚,直说便是。” “在下听说林大小姐平日里除了在太学修习外,也与京兆府的薛屏常有来往,若是薛屏有意附属于殿下……” “这倒是极好!”洛煦赞道,“只是薛屏此人我了解不多,不如劳烦宜之你到京兆府补个空缺,替我打探打探?” 身为洛煦门客,谢宜之并无官职在身,以洛煦的权势,塞个人到京兆府不算难事。 “在下甘愿为殿下差遣。”谢宜之微微颔首,薄唇勾起不深不浅的弧度。 . 赵绔走出城门外,沿着官道行了约莫三四里,便拐至左手边的土路,继续前行。 道路两旁杨柳依依,青草丛生,离路旁不过十几步远的地方,就是被晨风吹皱的一江碧水。 这小郎君是个知情趣的,竟然将幽会的地点选在汜水岸边,既清幽僻静无人打扰,又风景宜人。 思及至此,赵绔哈喇子都快要留下来了。 前方桥头,果真立着个人,一身黑衣,侧颜如玉般白皙生辉,旁边系在树干上的黑马正在吃草。 赵绔就像是个见着肉包子的狗,匆忙下马,几乎是连步跑过去的:“我来晚了,可是让美人儿好等。” 林郁青回头,微微一笑,如同精魅般勾得赵绔魂都飞了,伸手就想要去牵对方的手。 林郁青不动声色地躲过,语气柔和温婉:“此处万一有人看见多不好,赵娘,不如我们到了对岸去再说。” 说话时,他眸光宛转潋滟,好一派诱人之态。 赵绔如何说得出拒绝的话,当然是依着他:“好好好,还是美人聪明,咱们过去再说。” 林郁青笑着看向她,眸中满是依赖纵容,直到背对着她翻身上马时,面上才露出几分厌恶。 过了桥是成片连绵的树林,只有一条道路狭窄的小径,二人骑马一前一后,赵绔看着前面黑色的身影,心痒难耐:“美人怎想起穿黑衣出来,那日见你着淡青色衣裳,可真是恍若天仙……” 林郁青回头,长睫低垂:“本是图方便,赵娘不喜欢么,你若是不喜欢,回头我将这身黑衣扔了便是。” “岂敢岂敢。”赵绔痴痴跟上前,与林郁青并排而行,眼珠子都快黏到他脸上了。 那目光叫林郁青心头一阵阵犯呕,却只得装作没有察觉道:“赵娘一直盯着我作甚?” “自然是你生得好看,叫人移不开眼。” 林郁青低低笑了下,似是嗔怪般别过脸去:“此话说得更那些登徒女一样,想必在赵娘眼里,我不过是个人尽可妻的男子。” 赵绔忙自证清白:“这你可就冤枉人了,你在我眼中,可是旁人能够比拟的。” 说着,她又想伸手去摸他的脸。 林郁青侧头躲过,抢在赵绔发怒前开口道:“赵娘若真是喜欢我,怎可如此猴急,需知感情都需要培养,你总得让我有一点接纳的时间。” “那你打算如何?”赵绔按捺住气性问,想着若是林郁青再磨磨蹭蹭,她不介意在此处将人就地正法。 林郁青像是没有看出她的心思般:“那夜见赵娘有一身好功夫,不知骑术如何?” 说到骑术,赵绔难免骄傲自得:“就算是京城中,恐怕也无人能比拟。” “当真?”林郁青侧头看向她,“莫不是在诓我?” “你若是不信,倒不如比试比试。”哪个女人能容得了被男子质疑。 “我难得出来一趟,也正有此意。”林郁青接话道,“不如我们现在就比比,你若追得上,我任你处置。” 话里的勾引不言而喻。 赵绔摩拳擦掌,脸上带着坏笑:“那你可想好了,小娘我就怕到时候你受不了,哭着要求饶。” 林郁青被她说得面上白里透红,薄唇微抿:“那赵娘可得让我先跑一段,否则就算是胜之不武。” 量他一个久居内宅的男子,也跑不了多远,赵绔满不在乎地应下:“我先容你跑出十个数,再来追你。” 林郁青得到允诺,踢了下马肚子:“驾!”便跑在了赵绔前头。 转眼之间,他便已跑出一小段距离。 十个数之后,赵绔紧紧跟随上来。 与林郁青相比,她的骑术当真是要迅疾得多,如同一道闪电般,眼看着就要追上来。 林郁青看见前方路口,当即俯身趴在马背上,回头看了她一眼,唇角勾起一个诡异的笑意。 赵绔不解其意,等醒悟过来时,一切都已经为时已晚,绑在道路两旁树上的风筝线绷紧,正巧到达脖颈的高度,横在路中间肉眼根本看不见,却如同利刃一般划过她的喉咙,转眼之间,赵绔从马上摔下来,尸首分离。 直到头颅落地的那一刻,她的脸上仍写满诧异和难以置信,眼睛大大睁着,像是不相信自己竟会中了这样的陷阱。 喷涌而出的鲜血转眼间汇聚到一起,悄然流淌。 林郁青下马,确定人已经死得彻彻底底。不知何时,就连他脸上也溅了几滴血,被白皙的肌肤衬得愈发鲜艳。 林郁青面无表情地盯着地上那颗人头,用指腹将自己脸上微凉的血滴擦干净,取下系在树上的风筝线,又脱掉外面的黑衣,掏出火折子将它们烧得一干二净,再将灰烬尽数撒入江流中。 随后转身上马,绕道回城。 伏宁城中已经热闹起来,林郁青在早点铺子要了碗红豆汤圆。 一口咬下去,白嫩的糯米皮破开,鲜红的红豆馅溢出来,就像是赵绔喷涌而出的血,沾着林郁青的唇瓣,显得他就像是个刚刚吸饱精血的妖精。 林郁青不紧不慢,将一整碗汤圆吃得干干净净,连汤水都没剩。 接着才起身去了脂粉铺子,从容得像是无事发生。 晨曦一点一点开始亮堂,金乌洒遍楼宇间,街巷之间依旧是一片和谐的欣欣向荣之景。 第41章 命案 一个个非得到花楼来与民同乐?…… 从皇宫回来, 林葳蕤才深知幸福都是需要对比的,往日在家中时总感叹为何休沐不能再多个三两日,然而现在休沐日要到四皇女宫中去, 她便恨不得太学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都不用休息。 有动不动就阴阳怪气的四皇女作比较,甚至看到往日磨牙打呼的同寝, 都觉得她们面目可亲。 不过这亲切只持续了三两日,某日清晨,当林葳蕤尚在睡梦中便被同寝的庄学女闹闹嚷嚷地吵醒时,她真恨不得一个枕头砸过去。 “大消息大消息。”庄学女可不管还有人在睡觉,万般急切道, “你们知道吗?听说城外汜水边上出了一桩命案……” 听到命案二字, 可就没人睡得着, 都竖尖耳朵翻身坐起来。 “当真?”谢韵之将信将疑, “你莫不是在诓人?” 那庄学女手上还拿着个油饼,边吃边道:“千真万确,听说是今日一大早,守城的侍卫交班时,看见城外有一群野狗为了争食狂吠不停,她唯恐野狗聚到一处伤了旁人, 便将它们全部呵斥开。” “那群野狗倒是被吓跑了, 结果它们争咬的东西也掉到地上,当时天还未亮,太远看不清,那侍卫便走近一看,当即被吓得魂飞魄散,你们猜是什么?” “什么?”董舒顺着她的话问。 “竟然是一颗圆咕噜咚的人头!” 庄学女就像是说书一样描述得绘声绘色,其余几人纷纷听得入了神。 “这侍卫的事, 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林葳蕤问。 “嗐!”庄学女又啃了一大口饼,“外面早就传遍了,也就你们这些起得晚的还不知道,俗话说,早起的鸟儿有虫吃……” 果不其然,短短半天的工夫,城门出现人头的事便传得沸沸扬扬。 林葳蕤起床不久,便被朴先生匆匆叫上,同她一起到了命案发现尸体的地方。 走出城门,汜水边上的桥头已被官兵把守起来,对方识得朴先生,放二人上桥:“二人请进去吧,沿着路走便是。” 过桥之后是一片茂密得不见边际的树林,沿着小路疾步走了一炷香的工夫,闻见一阵恶臭,林葳蕤掏出一方手帕捂住口鼻。 时值七月盛夏,前夜又下了场大雨,残尸腐烂后的气息,久久萦绕在林中。 小径泥泞难行,前头已经聚了一群人,林葳蕤走上前去,不但见到老熟人薛屏,还见着一个让自己意想不到的人。 谢宜之,她怎么会也出现在这里? 而且看样子谢宜之是跟在薛屏身旁,儒服束冠,手执纸笔,为她打下手的模样,不知她何时在京兆府谋得差事。 林葳蕤跟着先生走上前去:“薛大人。”又对着谢韵之道:“谢二小姐。” “林小姐。”谢韵之唇角微掀,面上一派从容,“好巧。” 林葳蕤颔首回应了下,此处不宜寒暄,她低头看着地上被白布盖上的尸体:“薛大人,不知可否容在下掀开白布看看?” “看吧看吧。”薛屏对她倒是没有戒心,“不过别站太近,免得被吓着了。” 说着,薛屏捂住眼叹了口气,府伊这差事当真不是人干的,平日里还好,倘若流年不利遇上命案,那便十天半个月都别想吃得下饭了。 林葳蕤蹲下.身,掀开白布的一角,粗略地扫了一眼,旋即放下。 这时勘看四周的朴先生也走了过来:“可看出什么来了?” “死者应当是生前被利器割断脖颈而亡,整颗头都被削下来,足见对方下手狠辣。”林葳蕤眉头微蹙,想不明白死者与凶手之间有何仇怨,竟要下如此狠手。 趁着朴先生验尸的工夫,林葳蕤又环视四周。 地面被前夜的雨水冲刷干净,找不到什么痕迹,此处又是一条小道,平日里来的人不多,没有人证物证,恐怕凶手难以找寻。 林葳蕤徘徊一圈,没有找到什么有用的东西。 “这可如何是好……”薛屏也跟着走到她身旁,连连摇头。 “不知大人可查明死者的身份?”林葳蕤问。 “还没,那颗人头叫狗咬得乱七八糟,根本分辨不出来是谁,这等穷凶恶极的案子,只有等刑部的人来验尸。” 不到一炷香的工夫,刑部的人便来了,官差们齐手将尸体抬到架子上,准备带回去让仵作验尸。 正在这时,死者身上有什么东西掉下来,薛屏捡起来,是枚玉佩:“赵?” “赵?”谢宜之想到什么,也跟着问,“大人,可否容许在下过目一眼你手中的玉佩?” 薛屏将手中的玉佩递给她,谢宜之看了一眼,黛眉微微皱起:“这枚玉佩水色清湛,一看就不是俗物。” 她又想起方才自己匆匆瞥过的一眼尸体,身上穿的衣服似乎有些眼熟,彼时薛屏并未多想,此刻脑海中却灵光一闪,她并未多言,将玉佩还回去:“多谢大人。” 薛屏也没接话,直到刑部的人将尸体抬走后,她才问道:“不知小谢方才看出什么来了?” “大人……”薛屏看了朴先生和林葳蕤一眼。 “朴先生与葳蕤乃是我的师长与师妹,不必避讳。”薛屏道,“尽管直言便是。” “在下疑心…死者乃是赵都尉之女赵绔。”谢宜之这句话,无异于平地一声雷。 光是一句无头尸就够难办的了,若还与权贵牵扯上关系,只怕更是难上加难。 “为何?”薛屏问。 几人边走边说,谢宜之有些清润的嗓音不疾不徐:“三日前,臣正好撞见赵绔骑着马往城外的方向走,方才回想起来,她身上所着衣衫,同死者的衣着一模一样。” 林葳蕤点点头,的确,她刚才看见死者一身上好的绸缎衣裳,一般人家根本穿不起,想来也是非富即贵。 不过朴先生却开口道:“若真是她,为何赵府迟迟不曾寻人?” “朴先生久居太学,有所不知。”薛屏道,“这赵绔是伏宁城出了名的纨绔女,今日睡东楼,明日宿西家,十天半月不回府上也是常有的事。” “这样说来,近几天也不曾有人报官说家里有人失踪?”林葳蕤问。 “没有。”薛屏摇摇头。 如此,尸体是赵绔的可能性便又大了几分,林葳蕤陷入沉思,连着被人唤了几声,她才回神过来:“先生有何赐教?” “我正是要问你,对此案有何看法?” 林葳蕤将自己的思绪理了理:“能够悄无声息地将赵绔解决,想必对方早已准备,可若是要准备,就需得提前知道赵绔会到此处来,汜水岸边的树林平日往来路人并不多,凶手是如何得知赵绔会来此处,赵绔又为何要到此处来,莫非二人其实彼此认识,或者早就有约?” “林小姐所言甚是。”谢宜之接话道,“倒让我想起,那日清晨,我遇见赵绔,她正是春风满面,似是与谁有约。” 好端端的,谁会没事儿大清早约到城外的小树林呢,林葳蕤心头犯嘀咕。 思忖之间,几人已走上桥头,波光粼粼的河面被微风吹皱,两岸杨柳依依,此情此景,倒是很适合……幽会! 林葳蕤脑海中灵光乍现,当即问道:“不知她可曾与谢二小姐说过,约的是何人?” “未曾。” 线索戛然中断,林葳蕤依旧不死心:“薛大人,在下有个不情之请。” “你我之间客气什么。”薛屏手搭上林葳蕤肩上,“尽管讲便是。” 片刻后,几人结伴同行至城门处,找到守城的门卫,薛屏拿出京兆伊的令牌,要求查看当日登记在册出城的人。 朴先生还要回太学授课,先走一步,临行前特意嘱咐林葳蕤若是寻找到线索,便协同薛屏一并办案,不必急着回学堂。 册子上清清楚楚记载,赵绔果真是三日前天不亮就出城,此后再也没回来过,看来死者十有八.九都是她。 大洛商贸繁荣,都城每日进进出出数万人不止,光是这西门,一天登记在册的就有六七百人,若想从中排查出蛛丝马迹,无异于大海捞针。 林葳蕤时间精力有限,只得放弃这条路子,当天傍晚时分,课业结束后,央谢韵之带自己到不夜天去一趟。 “怎么?”谢韵之叼着笔杆,手勾上她的脖子,“上次小娘我带着你去了一趟,念念不忘,心又痒痒了?” “正经点,若是朴先生见着你这样,只怕又要你打扫院子了。”林葳蕤拿手肘捣了下她的腰,鬼鬼祟祟凑近谢韵之耳边,“今天发现的那个尸体,很有可能是赵都尉家的大小姐赵绔,这可是一桩大案子。” 谢韵之嘴里的笔杆掉了,她皱皱眉:“赵绔?” “正是,你是没去现场看,死得可惨了,也不知谁下的这等黑手,当真是心狠手辣……” “那的确得去不夜天打听。”谢韵之道,“赵绔那女子,平日里最喜流连勾栏间,定能打探到些什么。” 于是,趁着太学门禁还早,二人结伴又来了不夜城。 不愧是伏宁城最适合花天酒地的地方,欢声笑语不绝于耳,谢韵之轻车熟路,提步就要上楼,迎客的小倌儿见着她笑开了花:“谢小姐~可是好些日子没见着您了,不知要几位作陪?” “少废话。”谢韵之打断道,“缈儿在不在?” “在楼上,不过今日他已经有人做作陪了,不如小的再给您找个……” 谢韵之没搭理她,带着林葳蕤径直上了楼。 “都这种时候了!”林葳蕤目瞪口呆,“你竟然还想着缈儿作甚?” “你懂个屁!”谢韵之狠狠敲了下她的额头,“缈儿是这不夜城中姿色最出众的倌儿,跟赵绔那厮定然也相识,若是有疑问,直接问他不比到处打草惊蛇好得多?” 她说得不无道理,林葳蕤捂住额头,闭嘴不言。 身后迎客的小倌还在急匆匆追上来:“谢小姐使不得……” 然而无济于事,谢韵之已经一脚踹开缈儿的房间门。 屋子里的琴音戛然而止,林葳蕤抬头一看,见到了端坐于竹榻之上一身玄色衣裳的人,有些眼熟。 她心头警铃大作,当即扯着谢韵之跪下来:“民女参加四殿下。” 扑通一声,膝盖都砸得生痛。 林葳蕤忍痛倒吸了一口凉气,暗自寻思她这到底是什么运气,上次来花楼撞见三皇女,这次又是四皇女,她们皇家就没有自己豢养的小倌么?一个个非得到花楼来与民同乐? 见到林葳蕤,洛毓放下手中茶盏,原本算不上好的面色更冷了几分,薄唇轻启道:“据我所知,太学今日应当有课业才是,一下学就来逛花楼,林小姐当真好兴致。” 说话时,她指尖一顿一顿地敲击着桌案,薄唇抿成一条直线。 屋子里就像是坠入冰窟般,识时务者为俊杰,林葳蕤当即埋头道:“臣不敢,只是身负要事,才来花楼寻人,并非殿下所想。” 洛毓凤眸微眯,紧紧盯着她看了会儿,直到确认林葳蕤不像是说谎,她才周身冷气缓和些,启唇道:“本宫不过随口说说,林小姐何必如此紧张,起来吧。” 林葳蕤这才松了口气,同谢韵之站起来:“谢殿下。” “不知是何时这般着急?”洛毓上下打量了她两眼,问道。 第42章 试探 好,我娶你 林葳蕤不敢隐瞒, 将凶案一五一十道出。 洛毓倚着竹榻,直到听她一口气叙述完,却牛头不对马嘴地问了句:“渴吗?” “啊?”林葳蕤抬头, 被这么一问,她才想起自己刚才跑上来的确有些口干, 只得讷讷道,“有点……” 洛毓抬了下下巴,支使缈儿:“给二位小姐倒茶。” “多谢殿下。”早就习惯了她的阴晴不定,林葳蕤接过缈儿递来的茶杯,饮了小半杯, 最后还下意识舔了舔唇角。 做这个动作时, 她并未注意到四皇女眸光暗了几分。 洛毓又将目光移到谢韵之身上:“这位是?” “回殿下的话。”林葳蕤生怕谢韵之性情生猛, 冲撞贵人, 忙抢在她开口前回答,“谢小姐乃是在下太学中同窗,此次特意陪在下来不夜城中调查命案。” 谢韵之被林葳蕤抢了个先,索性也闭上嘴,任她对答如流,自己则一言不发。 “既然林小姐有要事在身, 本宫也不便打扰。”洛毓起身, 宽敞的衣袖轻扫过桌案,“后日休沐,再等你的结果。” 临走前她还朝林葳蕤掷了一样东西:“这个拿着,出入府衙差遣官差便无人敢拦,等案子结束,再还到本宫手上。” 说罢,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林葳蕤忙不迭接住, 定睛一看,竟是一枚碧色玉佩,通体莹润透亮的玉佩雕刻皇家专属的凤纹,上面刻着一个龙飞凤舞的“毓”字,一看就是洛毓的私人之物。 这等贵重东西,林葳蕤就像是捧着个烫手山芋,想追上去还又来不及,扔又不敢扔,只得贴身放着妥善保管。 等洛毓一走,屋子里的氛围才算是轻松起来,原本跪坐着服侍四皇女的缈儿也起身,颔首同二人打招呼:“谢小姐,林小姐,不知你们要问些什么?” 若是往常,谢韵之定然要先同他调笑几句,可自从上次差点被朴先生逐出太学后,她许久未来过这等烟花柳巷,感觉竟有点陌生,只是公事公办道:“你同赵绔,近日可有来往?” “这几日……”缈儿细细回想,“赵小姐倒未曾来过。” “不是这几日。”林葳蕤补充,“就这个月之内吧,你最近一次同赵绔在一起是什么时候。” “约莫是七八日前,赵娘宿在我房中,之后就再也没来过了。” “那赵绔可曾表现出什么异常?” “没有。” 这就奇怪了,看来赵绔死得倒是突然,连与她亲近的缈儿都未曾察觉到不对劲。 “那在此之前,你可知赵绔接触或得罪过什么人?”林葳蕤又问。 缈儿摇摇头:“赵小姐同我在一起,不过是为了寻欢作乐,她的事情,贱身如何清楚,不过……” 缈儿分明似是想到什么,话音却又戛然而止,视线朝林葳蕤看过来,似是在犹豫什么。 “有什么想说的,直说便是。”林葳蕤道,“我们不会让旁人知晓是你说出来的?” “贱身担心的不是这个。”缈儿轻轻摇头,“我若是说了,林小姐切莫生气。” 生气?难不成还跟自己扯上关系了,林葳蕤更是好奇了:“你说吧。” 缈儿斟酌着,将那日赵绔调戏林郁青的事说出来,末了还温声细语道:“不过郁青公子洁身自好,当时并未搭理她过,想必赵绔没讨着好,也便作罢了。” 一番询问下来,林葳蕤寒着脸出了花楼,跟在她身后的谢韵之连连呼唤:“林葳蕤,你等等我。” 林葳蕤放缓脚步,却直直朝巷口走去,谢韵之一把拉住她:“这不是回太学的方向,你气得傻了不成?” “我没有生气。”林葳蕤在已经付钱与车夫租了辆马车,抬腿就要上去。 谢韵之跟着上来,挤进车厢内:“你若是不生气,这是要去干什么?总不会要去刑部鞭尸赵绔吧?” 林葳蕤白了谢韵之一眼,跟死人计较这种事,也只有谢韵之的脑袋瓜子才想得出来。 林葳蕤不生气,只是有些懊恼。 自她进入太学后,便无暇顾及林郁青过得如何,原以为有下人伺候,他又有铺子打理,日子总归不会过得太差,不成想以郁青之殊色,实在太容易招来是非。 这些,她都不曾过问。 这次是赵绔,若不是缈儿刚好说出来,天知道还有什么王绔,李绔。 偏偏郁青性子又好强,从不肯与自己说这些事,恐怕就是想说,也找不到同她交谈的机会。 扳起手指算了算,两人几乎已有大半月不曾见面。 林葳蕤一时心头发闷,她叫马车原本是要回林府去,可是现在冷静下来,才想到回去又能做什么呢? 思及至此,她下意识叫车夫停住,掀开帘子下去,只想自己慢慢走走清醒一下,却正好见到前头有一家脂粉铺。 据缈儿所说,赵绔带他来的也是一家离花楼不远的脂粉铺,想必郁青当时打理的就是这间铺子。 反正来都来了,她顺便走进去,打算找个知情者问个清楚。 天已经快要黑了,铺子里被残阳的余晖照亮,林葳蕤刚走进去,忙有小厮道:“不好意思客官,小店今日就要打烊了……” “我不买东西。”林葳蕤刚要开口问问,隔着多宝阁传来一道熟悉的嗓音:“小姐?” 声如碎玉泠然相击,带着几分诧异。 没想到到头来还是会见着郁青,林葳蕤愣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许久未见,他今日着了一身自己未曾见过的水湖色的绉纱薄衫,立在木隔前,手里还拿着一方帕子,似是在擦拭这些瓶瓶罐罐。 明明只是极简单的动作,由林郁青来做,便格外赏心悦目,他长身玉立,仿佛无形之中有什么东西将他与这俗世间隔开。 一起跟进来谢韵之很识趣地双手负于身后,在店铺内东看看西看看,拿自己当空气。 此处人多眼杂,不便谈话,林葳蕤同林郁青一起上了楼,进了间屋子。 直到在桌旁坐下后,林葳蕤才发现,这间屋子靠墙还摆着一张床,像是有人在住。 见她满面困惑,林郁青忙解释:“小姐有所不知,铺子去年的账目实在是繁琐,我梳理了一道,发现还需要些时间才能计算清楚,索性晚间便宿在此处,不必麻烦回府。” “原来如此,辛苦你了。” 林郁青唇角微抬了下,他轻轻摇着头:“每天能有事做,倒让郁青觉得自己还有些用处,谈何辛苦。” 透过窗阁,余晖的光落到他面上,林郁青生来便白,这样一看,整个人就像是玉石般发出莹润光辉。 “小姐?”又是一声试探的轻唤。 林葳蕤这才回神,暗叹自己没出息,每每见着他,就像被妖精勾走了神。 她垂眸,长而翘的睫毛遮住眼底神色,思索着该怎么将赵绔的事问出口。 然而还不等她开口,林郁青便似察觉到什么:“小姐莫是有什么心事不成?” “没有。”林葳蕤当即矢口否认,想了想道,“郁青,这些日子你可过得开心。” “自然是开心的,小姐为何要这样问?” 林葳蕤缓缓开口:“我听说,赵都尉家的大小姐赵绔……” “叮咚”一声清脆的动静,林郁青手中拿起到一半的茶盏重新跌回瓷盘内,打断林葳蕤的话。 “你没事吧。”林葳蕤急忙问道。 “无事。”林郁青勉强笑了下,“不过是手滑,幸好这茶水不算烫,小姐方才说什么?” 反正话都说到一半,林葳蕤索性直截了当:“听说赵家小姐曾出言轻薄于你,让你独自一人应付这些铺子,是我大意了,郁青,你若受过什么委屈,尽管与我说便是,不要独自一个人藏着闷着,我会替你解决。” 屋子里陷入死一般的沉默,林郁青低着头,久久未曾说话。 他一张精致的面容大半被乌发遮住,只露出尖而白皙的下巴。 林葳蕤不知如何是好,又试探着唤了声:“郁青?” 他闻声抬起头,林葳蕤这才发现,他的眼眶有些红,点漆般的双瞳似是被水色浸润,连同着密而直的睫毛,一双眼都是湿漉漉的,看起来好不委屈。 “你怎么了?”林葳蕤问。 “小姐当真想要替我解决?”林郁青反问,嗓音有点干涩。 “自是。” “若真要解决这些狂狼之徒,小姐便娶了我吧。” “娶?”林葳蕤愣住了。 林郁青轻咬下唇,似是鼓足极大勇气:“若小姐娶了郁青,我便是你名正言顺的夫侍,当然没人敢招惹。” 他说得不无道理,在大洛,男子终归都要找个妻主依仗,只不过…… 林葳蕤直言:“可你我之间并未男女之情。” 林郁青泪眼盈盈,直勾勾朝着她看,强忍着不让泪掉下来:“总归是要嫁的,就算是不嫁给小姐,也要嫁给别人。在旁人眼里,我本就是小姐的人,如何还有嫁出去的道理?” 他生得好看,便是落泪,也美得不真实,叫人很难不动恻隐之心。 林葳蕤脑海中陷入天人交战,竟不知如何答复。 不错,说要照顾他的是自己,林郁青所言也不无道理,一个没有妻主的男子,在这世道便如浮萍般随波逐流,人人都可以欺凌。 正在林葳蕤沉思之际,林郁青一脸黯然地开口:“小姐见谅,方才郁青一时情难自控,是我逾矩了,如果小姐不愿意……” “我没有不愿意。”林葳蕤安抚的话脱口而出。 此话说出口后,二人俱是失神。 林葳蕤是在扪心自问,倘若真要娶他,自己似乎并不像对荇之的亲事那般排斥。 林郁青则是对她的回答出乎意料,不过旋即他又清醒过来:“小姐不必安慰我,似郁青这般的身世,能够有今日的安稳,已经算是三世修来的福分,岂敢奢望更多。” 林葳蕤歪着头看他,语气里有几分无奈:“说要嫁我的是你,说不敢奢望的也是你,你这人好生奇怪。” 她突如其来的戏谑,倒叫林郁青的白皙的面上生出一层薄红:“郁青不敢。” 林葳蕤凝眸看他。 就在方才的瞬间,她想通了自己的心思。 尽管自己与林郁青彼此都没有男女之情,可他们两人注定一个要娶,一个要嫁,总归娶别人也是娶,嫁别人也是嫁,倒不如知根知底的好。 更何况郁青聪慧沉稳,不似旁的男子那般哭哭啼啼,同他相处,倒也是自在轻松。 先前林葳蕤一直还保留着现代的思维,以为定要两情相悦才能成为夫妻,可在这男女之家盲婚哑嫁的大洛,显然郁青是最好的选择。 想通了这一点,林葳蕤倒不再踌躇:“好,我娶你。” 说完这话后,她竟轻松了不少,仿佛像是压在心头的一块石头终于安稳落地。 林郁青定定看着她,似是被林葳蕤说的话惊到,连可怜模样都忘了装。 他陡然间提出婚事,为的是剑走偏锋,岔开赵绔这个话题,只有几分少得不能再少的试探心思。 毕竟以他对林葳蕤的了解,她肯定不会答应。 没想到竟收获了此等意外之喜。 林郁青看着她,心底无声地笑了。 这个人总是这样,明明有时候又傻又好骗,却又坦荡直白得让人毫无招架之力,跟那些伪女子真小人全然不同。 难怪自己会这么喜欢。 第43章 春心萌动 方才那位,名叫谢宜之…… 直到从脂粉铺离开, 林葳蕤恍惚间还有一种不真实感。 她就这么……与人承诺亲事了?当真是美□□人,对着林郁青那张神仙一样的脸,很难不被蛊惑。 谢韵之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发呆做什么, 傻了?” “一边去!”林葳蕤一把挥开她的手,又道, “我问你一件事。” “说吧。” “你可曾想过将来要娶什么样的人?” “嘿。”谢韵之被她的话逗乐了,伸手挑起她的下巴,“什么样的?你这样细皮嫩肉的呗。” 直到被林葳蕤瞪了一眼,她才规矩起来,收回手道:“好吧, 这种事小娘我不关心, 反正到时候我爹自会有安排, 在此之前, 得先潇洒个痛快才是正事。” 林葳蕤这才发觉自己太天真了,感情这种事,问谢韵之这种花花女子有什么用。 不过她不说话,谢韵之反倒又要问了:“你突然间问这个做什么?莫不是想要成亲了?” “算是吧。”林葳蕤没有否认,“我答应了郁青要娶他。” “就这?”谢韵之嗤笑一声,“我当是谁呢?他依仗着你为生, 不嫁给你, 难道还能嫁给别人不成?” 看来在旁人眼中,她与郁青的婚事也是理所当然,既然如此,自己还纠结什么? 林葳蕤心头放松许多,却又猛地想起一件事来:“糟了?” “又怎么了?” “我刚才竟然忘记问他关于赵绔一案的细节。” 谢韵之满不在乎地道:“这有什么好问的?总不能他是杀人凶手?反正这事有刑部还有京兆府的人操心,轮不着你来多管闲事。” 林葳蕤知道她说得也有道理,可是闭眼之时, 赵绔那具无头尸体仿佛就在眼前,叫她不得不一直去思考此事。 就像是天生有一股力量驱使着她,非要顺藤摸瓜,打破砂锅问到底。 翌日,刑部那边就传来消息,死者正是赵都尉之女赵绔。 在此之前,赵都尉即便听闻城郊出现死尸的传闻,也从未放在心上,更别提想到自家闺女儿头上。 可刑部的人一到府中来,原本还在与幕僚商议政务的赵都尉两眼一翻,当即晕倒在梨花椅上,醒来后便强撑着一口气到刑部认尸。 看到尸首不全的女儿,赵都尉又是再晕了一次,醒来便咬牙切齿地立下命令,要刑部尽快找到凶手,她要亲手将那人贼人凌迟! 次日本是休沐不必上朝,赵都尉却一大早便着官袍官帽进宫面圣,要女皇替她做主。 太平盛世,竟出现此等官家之女被残忍杀害之事,女皇震怒,当即责令六部协助调查此案。 和林葳蕤起初的思路一样,刑部的人也是先根据仵作验尸的结果,判断赵绔究竟死于哪一日,再调查当日及前后有哪些可疑之人进出城。 “愚蠢。”手执书卷,洛毓薄唇微扬,毫不留情地点评道,“这么多人无异于大海捞针,只怕要猴年马月才能查出可疑之人来。” “殿下说得是。”林葳蕤颔首回答,心中却不置可否。 她想得到,四殿下想得到,刑部的人又如何能想不到?只不过是陛下和赵都尉都严令要破此案,该走的流程当然得走。 这样才让人挑不出差错,免得赵都尉将丧女之痛化作火气撒到她们身上。 “你可查到了什么?”四皇女又问林葳蕤道。 “在下无能,并未查到什么线索。”林葳蕤一板一眼地回答。 这两日她白天要在太学读书,只能下学后出去一趟,可无论是在学堂里还是在外边打听,得到的结果都大差不差。 赵绔这个人的确是好色,为了男子,曾跟不少人争风吃醋,甚至做出过强抢民男的事。 若说动机,似乎谁都有杀她的理由,可仔细一想,却又不至于下此狠手。 洛毓勾起一抹讥讽的笑:“本来就没指望你能有多大本事,你也不必自责。” 这话说得甚是欠揍,可对方是四皇女,林葳蕤就只能忍气吞声:“殿下说得是。” “本宫的那枚玉佩呢?”洛毓朝她伸出手,骨节分明,指尖瘦削。 林葳蕤忙掏出来,正要递给洛毓之时,她有几分犹豫,动作顿住了。 “嗯?”洛毓低低地问。 林葳蕤到底还是将玉佩递还到洛毓的掌心,心底生出几分惋惜。 若是有这枚玉佩,自己倒还可以毫无顾虑地将案子追查到底。 似是看出来她的心思,洛毓把玩着那枚玉佩:“林侍读不必可惜,好好跟在本宫身边,日后多得是你为朝廷效力的机会。” 她言语之间有几分拉拢之意,林葳蕤不敢多言,只颔首道:“是。” . 堂堂都尉之女光天化日之下被杀,成了伏宁城百姓茶余饭后之间的谈料:“你说说,权贵也不是这么好当的,先前还风风光光,指不定哪日就没命了,还是咱小老百姓这日子舒坦……” “那可不,可见荣华富贵都是过眼云烟,平平淡淡才是真。” 更有人小声道:“听说这赵绔本身就做过不少恶事,约莫就是报应。” “可不敢瞎说……” 外界传得风风雨雨,林郁青却依旧守着脂粉铺岿然不动,丝毫不见慌张。 他既然敢下手要赵绔的命,早已做好万全的准备,保证万无一失。 不过到底还是有人跟林葳蕤一样,从缈儿那打听到了消息,找上门来。 譬如面前这个自称是京兆府的人,叫做谢宜之的女子。 “大人要问什么,尽管开口便是。”放下手里的账本,林郁青温声道,不见丝毫的不耐烦。 谢宜之倒没想到,缈儿口中林葳蕤的夫侍,是如此谪仙般的男子,她眉头微蹙,总觉得自己似乎在哪里见过林郁青。 “大人?”见她愣着不回答,林郁青又唤了声。 “抱歉。”谢宜之对着他淡淡笑了下,摊开纸卷执笔便问,“听闻你同赵绔有过不快,可否麻烦林公子仔细说说。” “自是可以。”林郁青点点头,便将当日在店铺中与赵绔发生的事细细道出,与缈儿所言并无二致。 “只有这一次?”谢宜之问。 “那倒不是。”林郁青摇了摇头,“之后几日赵小姐也来纠缠过,只不过我从未回应,那赵小姐约莫知道我是林家的人,只得作罢。” 倒也说得通,况且似林郁青这般后宅之中的男子,哪里会做得出杀人这等凶残之事,谢宜之不疑有他,一一记录下来:“若林公子日后还想起其他的,可到京兆府来找我。” “好。”林郁青颔首,从容不迫,“劳烦谢大人了。” 他说话之时,看似温和,却隐含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淡,好像凡间万事都与他无关。 能有这样出尘绝世的夫侍,谢宜之莫名对林葳蕤生出几分羡意。 她庶女出身,身为嫡女的谢韵之尚未迎娶正夫,谢宜之就不便成亲,更何况,为了在娘面前留下好印象,谢宜之从来都是洁身自好,未曾同任何男子有关系,不似谢韵之那般轻浮浪荡。 正在此时,店门口一声轻快的“郁青”响起,原本还在愣神的谢宜之顿时如梦初醒,收拾东西转身离开。 谁知她心神不宁,竟与迎面而来的男子撞到一处,纸笔落了一地。 “抱歉。”谢宜之忙俯身去拾起纸笔,谁知对方也跟着蹲下.身捡起纸张,不经意间,二人的手触碰到一起。 鹿荇之脸一红,忙埋头将手缩回来,余光瞥见对方如玉般的下颌,他一颗心犹如小鹿乱撞。 正当鹿荇之红着脸不知如何是好之时,谢宜之已经将东西收拾好,起身离开。 对方的背影早已消失在门口许久,鹿荇之仍旧痴痴回望,像是连带着魂也被对方勾走般。 “鹿公子今日怎么突然来了?”林郁青从柜台后走出来,到他身边问道。 鹿荇之这才遗憾地回过头,面上依旧带着羞赧:“我一个人在府上无聊,原本到寻你玩的,没想到观书说你不在府上,便又来此处寻你。” 他说的并非假话,自从认识林郁青后,鹿荇之便觉得往日认识的那些贵门少男都不过尔尔,不如同郁青这谪仙般的人相处有意思。 “难为你惦记着我。”林郁青领着他来到多宝阁前,“不若看看这些店铺新进的脂粉,可有喜欢的?我虽没什么钱,但送你几盒脂粉倒还是可以。” “不用吧。”鹿荇之连连摆手,依旧有些魂不守舍。 见他这幅春心萌动的模样,林郁青心领神会:“方才那位,是京兆府谢大人,名叫谢宜之。” “你同我说这个做什么?”鹿荇之脸红得像是烧起来,甚至有几分娇羞。 “我不过随口说说。”林郁青似是早就料到他会这般反应,“荇之若不喜欢,我不说就是了。” “别!”鹿荇之忙开口道,有些扭捏,“你还是说说吧……” ———— 刑部断案的速度竟然比林葳蕤想象得要快得多,不过半个月,案子竟然就告破。 倒真的是赵绔自作自受,去年她看上了一施姓屠户的弟弟,利诱不成就强上弓,给他下药后再干出丧尽天良之事。 那名少年被污了清白,次日便羞愤自尽,施屠户为了给他弟弟报仇,这才痛下杀手。 听说刑部的人从对方家中还找出了一件血衣,铁证如山,那施屠夫就算是再抵死不认,也被关入大牢,秋后发落。 第44章 阿蕤 微凉中的苦味又带着回甘 转眼便到了中秋, 因为宫中有中秋晚宴,难得林葳蕤不用进宫伴读,可以回到府上陪陪她爹。 不过因着林霑和林凛也入宫参加晚宴去了, 院子里就两人赏月难免太冷清,林浔枚竟主动开口叫下人将林郁青也叫来。 不一会儿, 林郁青就来了,还端着一盘点心。 今夜他身着一件圆领月白衣袍,满园银辉,静静撒到他身上,更将林郁青显得恍若天人。 “郁青这是做的什么?”林葳蕤知道他与爹爹之间无话可说, 索性先打开话头。 “原本无事, 自己在灶房里烤的月饼。”林郁青将盘子推到石桌中央, “还请郎君和小姐尝尝。” 林葳蕤忙不迭伸手捏了一块, 没想到跟林府厨子做的冰皮月饼不一样,这盘子里的竟还是热乎的,捻起来酥皮直掉。 林葳蕤尝了一小口,眼睛都亮起来:“竟然还是火腿馅的,你好厉害。” 林郁青微笑着,又对林浔枚道:“郎君也尝一口吧?” 林浔枚眼皮掀了下, 终于还是大发慈悲地尝了口。 本以为似林郁青这种穷苦人家出来的男子, 能做出什么好东西来?没想到这火腿月饼竟然香味十足,外皮尝起来也是酥脆香浓,林浔枚不动声色地吃完了一整个。 林葳蕤抿唇,偷偷对着林郁青眨了下眼。 对方投以会心一笑。 她的小动作如何能逃过林浔枚的法眼,只不过吃人的嘴软,林浔枚没多说什么,反聊起学堂的事:“下月约莫就要报名科举, 开年一月便是初试,这次你可不能再错过了。” 没想到就算是到了古代,还是要考试,林葳蕤方才的兴致顿时蔫下来:“知道了,爹。” “怕什么?”林浔枚睨了她一眼,“朴先生不是对你祖母夸过你好几次么,就连四皇女也要你当她的伴读,难道你还会怕区区科举不成?” 林葳蕤怕倒是不怕,凭心而论,她不觉得自己比不上旁人。 只不过科举成功便意味着入仕,也不知将来要在朝中担任什么官位,想来还是在学堂同谢韵之和董舒之流混吃等死的好。 不过这种话当然不能对着为她操碎了心的林浔枚说,林葳蕤连连点头:“爹爹说得是,女儿定不负众望,明年拿下好成绩。” 林浔枚又同她聊了些别的,到底和两个年轻人呆着没什么乐趣,又先起身回屋了。 将林浔枚送走后,林葳蕤又捻起一枚火腿月饼细细品尝:“比厨子做得还要好吃,郁青你是在哪里学的?” “不过是翻阅古籍,偶然得来这副制作点心的方子。”林郁青回答得甚是云淡风轻,“小姐若是喜欢,日后我便做给你吃。” “好。”林葳蕤毫不迟疑地回答,笑眼弯成月牙。 林郁青愣了愣,心口跳动猛地加快几分,像是为了掩饰自己的不自然般,他倒了一杯茶递过来:“小姐润润喉咙,当心噎着。” 林葳蕤接过茶杯,冷不丁却注意到他白皙手背上的红.痕,朦胧的灯火下甚是显眼。 “你的手怎么了?”她张口问道。 林郁青忙将手藏回去:“无事,不过是烫着了。” “烫着了怎么算没事呢?”林葳蕤也顾不得吃了,忙起身,“你在这等着,我去拿烫伤的膏药来。” 说罢,她便一阵风似的离开凉亭。 林郁青看着她匆匆而去的背影,原本抿紧的唇角浮现一抹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柔意。 林葳蕤不一会儿工夫就回来了,手上还拿着一瓶膏药,递到林郁青面前:“羽儿说这瓶药膏最管用,你先试试?” 林郁青垂眸,接过她手中的瓷瓶:“多谢小姐。” 林葳蕤总算觉得自己和他相处时的不对劲从哪儿来的了:“你又不是外人,总是小姐小姐的叫多生疏,不如直接唤我姓名便是。” “郁青不敢。”他连忙回答。 “有什么不敢的?”林葳蕤小声嘀咕,又想出一个折中的法子,“叫小姐我听着别扭,叫名字你又不敢,不如你想叫什么就怎么叫可好?” “是。”林郁青一双琉璃色的眸子抬起来,在长睫的掩映下分外深邃,“那便叫小姐阿蕤如何?” “你喜欢就好。”林葳蕤颔首,又兀自点了点头,“阿蕤?这个称呼我也很喜欢。” 月色如霜,庭中一时又沉寂下来。 林郁青涂好膏药,抬头却见林葳蕤单手虚握成拳抵在太阳穴,痴痴望着空中那一轮明月。 从侧面看去,少女的睫毛浓密卷翘,小巧玲珑的脸颊在月光的照射下,精致得有几分不真实。 “小…阿蕤?”林郁青低低唤了她一声,嗓音清润。 “啊?”林葳蕤回神过来,“怎么了?” “无事。”林郁青道,“只是见阿蕤方才不知在想什么,似乎很入神的样子,若是有何忧虑,阿蕤不必遮掩,可以同我讲讲。” “我没什么忧虑的。”林葳蕤摇摇头。 顿了片刻,她又道:“我不过是在想赵绔那桩案子罢了。” 林郁青眸光深了几分,眼神晦暗不明:“赵绔案不是前些日子便破了么?小姐怎么还念着?” “只是觉得有些蹊跷罢了。”林葳蕤将自己心头的疑惑一一道出,“听说凶手是屠户一家,可若真是他们,为何非得让赵绔曝尸荒野,等着让官差发现呢?” “再者,听说凶手是用刀直接砍断了赵绔的脖颈,可且不说伤口的切面对不上,难道赵绔就不会防备吗?” “还有,就算是他杀的人,赵绔又怎么会没事去汜水边?又刚好撞见凶手?” 她每道一句,林郁青的呼吸便不由得屏住,末了,他状似无事探讨道:“那小姐以为,凶手应当是何人?” “我也不知道。”林葳蕤摇了摇头。 林郁青松了口气。 “不过他定是恨极了赵绔,才会使出这等杀人的手段。” “是啊。”林郁青的口吻有些淡,“赵绔这种人,迟早会遭到报应。” 林葳蕤这才想起自己一时失言,约莫是又让郁青想起他与赵绔之间的不快,忙开解他道:“无事,反正她人已经死了,无论凶手是谁,也算是因果循环。” “嗯。”林郁青唇角浮起一抹浅笑,“因果循环,案子已经破了,阿蕤也不必过多思虑,免得耽误学业。” 林葳蕤点头,算是认同他的话。 不久,月亮一点一点向西边垂下,正巧被一片厚厚的乌云盖住,四下静谧无声,唯有草丛中的蟋蟀嘈杂作语,林葳蕤伸了个懒腰:“已经不早了,还是先早些歇息吧,你近日打理铺子也辛苦了。” “不过是做些杂事,算不得辛苦。”林郁青道,“阿蕤明日还要早起到太学去,你先去歇息便是,不必管我。” “也好。”林葳蕤起身,早前还顺走了一枚鲜肉月饼。 她带来的药膏倒依旧留在石桌时。 园中灯影绰绰,林郁青目光深邃,看着林葳蕤纤秀的身影绕过花丛,慢慢走远。 半晌,他才拿起桌上的拿瓶药膏,紧紧握在掌心。 就连林郁青自己都没想到,刑部竟然阴差阳错地抓错了人。 他原本计划得万无一失,先是以出城需要户牒为由,让赵绔给自己准备了假冒的户牒,然后又借口要打理铺子账务,没有回林府。 实则当天前夜,林郁青不在林府,也不在脂粉铺。而是日头将落之时,趁着出城的人多,混迹其中到了城外,然后再布下陷阱,在汜水旁等了一整夜未眠。 一直等到赵绔前来送死。 天.衣无缝,只可惜刑部的人为了尽快结案,竟然找到了替罪羔羊,倒真是天助他也。 正当林郁青沉思之际,鼻间萦绕一抹淡淡的冷香,是手背上膏药的味道。 鬼使神差的,林郁青抬手,舌尖轻轻舔舐蘸过膏药的指尖。 薄荷混合着冰片,微凉中的苦味又带着回甘,他眸色浓得如同黑夜一般化不开,唇间轻轻呢喃了一声:“阿蕤。” . 明年科举初试报名的时候就要到了,近日的学堂,氛围煞是严肃,就连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谢韵之也开始在寝庐里犯愁:“谢宜之那厮,竟然也报了明年的初试,当真是好算计,不是存心跟小娘我对着干,想到时候羞辱我么?” “想要不在考试这件事上羞辱你,倒真的很有难度。”董舒翻着书,头也不抬道。 “你再说一遍?”谢韵之当即暴起,撸起袖子作势就要揍人。 董舒当即起身躲到正在写文章的林葳蕤身后:“林同窗救我,谢韵之又要打人了。” “诶诶~”虽然习惯了她俩这般你来我往,林葳蕤还是觉得自己有必要说句话,“我觉得董舒说得也不无道理,你有空念叨谢宜之不厚道,倒不如好好想想,明年该如何过了科举才是,否则,到时候你娘……” 林葳蕤抬起手比了个割脖的姿势。 “可我能怎么办?”谢韵之蔫了,烦躁地坐在位置上,“我就是天生学不进去也有错吗?再说还有五个月就要开考,哪里还来得及学东西。” “五个月怎么来不及了?”林葳蕤觉得谢韵之分明是在找借口,走过去坐下揽住她的肩,“种一棵树最好的时间是十年前,其次是现在,你学不进去,不是还有我们帮你吗?” 说罢,林葳蕤又抬头看向另一个方向:“对吧?董舒?” 第45章 摔伤 旋即她的耳朵就被人掐住 然而董舒的回答并不如林葳蕤想象的那般。 她食指指着自己:“我?” 又摇了摇头:“我不行。” “你怎么不行了?”林葳蕤凑过去, 手臂搭上她的肩,“平日咱们太学里,就数你最刻苦, 文章也是写得一流,科举自是不在话下, 董同窗倒也不必谦虚。” “你傻了不成?”董舒还未开口,谢韵之倒先插嘴道,“她要是科举不在话下,早就入朝为官了,还怎会跟你我一同上课?” 谢韵之一语道破董舒的毛病, 原来董舒科举初试屡次不过, 并非她文采不够, 而是一到了考场上便心神不灵, 下笔之时连执笔的手都在发抖,如何能做题? 董舒道出自己的问题后,托腮叹口气道:“明年可就是我第三次参加科考,倘若要是再过不了,便只有回去纳几门夫侍,成亲生女, 再替我娘打理生意……” 这可真是活生生的不努力就得回家继承家业。 林葳蕤也一并跟着她发愁起来, 觉得有些可惜,以董舒的才华,未免也太过浪费,只得安慰道:“你也不必灰心,俗话说得好,再一再二,没有再三, 万一这次老天开眼……” “老天若是开眼,我便没有这毛病。”董舒哀怨地打断道。 “行了。”谢韵之满不在乎地过来也跟着坐下,“说白了,不就是胆子小么,小娘我有个主意,就看你敢不敢?” “什么主意?”董舒将信将疑。 寝庐中还有其他学女,谢韵之为了不让旁人听见,左右手分别搭上二人的肩膀,压低声音:“我听说啊,城外有一处闹鬼的荒坟,到了半夜就鬼火闪烁,有种的,咱们今夜就到那荒坟里去,将你的胆子练练。” 林葳蕤一听便知道,谢韵之说得这鬼火,不过是坟地里的磷与空气发生的反应,跟闹鬼没有关系。 不过到底是墓地,她哪里敢去,正欲拒绝之际,董舒却已经先她一步摇头:“不…我不去…” “知道你就这点胆子。”谢韵之不屑道,“朝堂之上,可比这闹鬼的荒坟凶险多了,你要是不敢,还是趁早收拾包袱滚蛋,免得占了太学里的桌位。” 饶是董舒生性胆小,但也经不住谢韵之这一激,当即涨红了脸,梗着脖子道:“去就去!” 连董舒都说要去,谢韵之这个提出主意的人自是不谈,只剩下林葳蕤没有吭声。 两人一齐将目光投过来,林葳蕤被看得骑虎难下,只得咬咬牙:“我也去。” 一个坚定的唯物主义者,就应该无所忌惮,董舒跟谢韵之两人都不怕,她一个现代人怕什么? . 夜半时分,城北的荒坟外,草丛间响起了窸窸窣窣的声音。 今夜的月光又圆又亮,亮堂堂照着,连火把都用不着打,三人在约定好的槐树下碰头,林葳蕤和谢韵之打着空手,董舒连笔墨都带上了。 来都来了,当然要逼自己一把,若是在此种环境下都能写出文章来,科考场上自然也不足为惧。 “都来了?”谢韵之一身白衣,面上丝毫不见胆怯。 “嗯。”林葳蕤点头,看似面色沉着,实则已经不敢大声说话。 荒草间的树木枯枝上,盘旋着的乌鸦嘎嘎叫了几声,在此等夜色中更显寂静。 “要、要不我们还是回去吧?”董舒握紧手中的火把,嗓音都还有些发抖,“这荒山野岭的…” “怕什么!”谢韵之打断了她的话,“出事了,有小娘我罩着你。” 林葳蕤的目光从两人面上一一扫过,也吞了下口水,不敢说话。 作为领头羊,谢韵之已经走在前方,及膝的草丛被几人的动作带出声响,很快,月光之下,小坡上的坟茔就出现在视线中。 林葳蕤和董舒彼此对视一眼,都壮着胆子走上前去。 谢韵之停下脚步,抬了抬下巴,对董舒示意道:“去呀。” “我我我……”董舒拿着笔墨的手在颤抖,脚底就像是灌了铅一样迈不动步子,对上谢韵之大无畏的神色,她怎么也说不出服软的话,只得一个人向前走去。 谢韵之顺势找了块石头坐下来,目送着董舒一步步走远。 “这样能行么?”林葳蕤小声问。 “死马当作活马医呗。”谢韵之道,“董舒堂堂一个大女人,也不知怎生这般胆小,早就该练练了。” 董舒挪动着步伐,两股颤颤地走进一堆荒坟中间,这些坟墓大多是穷人家死了夫儿,用竹席一卷便扔来埋这儿的,因此坟包也只是敷衍地堆了堆。 董舒感觉那疏松的一座座小土包下面,像是随时都会有东西冒出来,将自己一击致命。 她心里不停念着“南无阿弥陀佛”,在一块较为平坦的地势坐下来,摊开纸笔,又掏出火折子点亮油灯。 油灯被点亮的瞬间,她感觉自己身后似乎嗖地一声窜过一个黑影。 董舒吓得浑身一紧,不敢动了,连呼吸都屏住,汗毛不自觉立起来。 “是黄鼠狼。”不远处的谢韵之看得清楚明白,“有什么好怕的?” 她这才将信将疑地摊开纸张,执笔下书。 荒野之中及其寂静,除了风吹草动,董舒便只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和笔尖与纸张的摩擦,可她莫名觉得一定还有其他的声音,只是自己听不见而已。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那些藏在黑暗中的动静却始终未曾暴.露出来,不知不觉间,董舒竟真的忘记恐慌,一心写文章,嘴里还念叨着下一句该怎么写。 谢韵之懒洋洋地倚着石头,打了个哈欠。 “已经不早了,不如咱们回去了吧?”林葳蕤低声道,明日休沐,她还得进宫伴读呢,再说待在这种地方,也怪瘆人的。 她话音刚落,还来不得等谢韵之开口,便听见一声惨厉的尖叫,划破夜空,徘徊在荒坟之间。 是董舒! 林葳蕤朝她的方向看去,便见到一簇蓝幽幽的火焰不知何时出现在董舒肩旁,而她已经被吓得惊慌失措,放下笔起身就要往小坡下逃。 眼看着她就要跑到谢韵之和林葳蕤跟前,董舒似乎是担心将鬼火带给她们,又转了个方向朝更荒芜的草野间跑去。 “这胆小鬼!”谢韵之低声道,忙追了上去。 林葳蕤当即也追着董舒,顾不得夜里寂静,扯亮了嗓音:“董舒,不要跑,不要再跑了。” 鬼火这种东西原本就是尸骨生出的磷与空气相互摩擦产生的火焰,董舒越是跑,那火焰便越是随着空气流动跟着她紧追不舍。 然而被吓慌了神的董舒哪里还听得进去她的话,嘴里哇哇叫着,往草野深处跑去。 幸好她只是漫无目的地跑,比不上谢韵之会轻功,足尖一点,转眼便追上了她,谢韵之伸手,一把将董舒的肩按住,她终于不得不停下来。 董舒两眼翻白,要晕不晕的样子。 “醒醒。”谢韵之拍了拍她的背,“怕什么,鬼火早就没了。” 董舒这才惊魂未定地回头看,果然,那火焰不知何时早已消失得干干净净。 她愣了下,又想起什么,回头望去:“林葳蕤呢?” 谢韵之一愣,也跟着回头朝身后看去,被夜风吹响的草地间果真没有林葳蕤的身影。 正当二人不知如何是好之际,不远处的草丛里突然伸出一只手,并传来林葳蕤有气无力的嗓音:“我在这里。” 原来这些荒坟堆,平日里常有黄鼠狼或是野狗出没,它们或是成群结队,或形单影孤,用前爪刨出埋在地里的尸体当做口粮。 原本就疏松的土地间,被这些野兽刨出不知多少大大小小的坑。 偏生林葳蕤如此时运不济,一脚踩空,摔进了一个半人高的洞里。 董舒和谢韵之合力将人拉出来,便听见林葳蕤唉哟唉哟地叫唤。 “怎么了?”谢韵之问。 “我的腰…”林葳蕤单手撑着腰,龇牙咧嘴,“好像是扭到了。” “还有我的腿…”林葳蕤又道,她扶着谢韵之的肩,只有左腿能够着地,保持金鸡独立的姿势。 . “你说说你,好端端的,非要去那荒郊野岭作甚?”林浔枚守在床前絮叨着,眉头紧锁,“眼下可好,大夫说至少要修养半月,这半个月,你就老老实实在床上带着吧。” “爹。”林葳蕤委屈巴巴地喊道。 谁知林浔枚无动于衷,反倒伸出食指戳了戳她的额头:“叫爹也没用,你就是求奶奶告爷爷,也只得老老实实躺着。” 正说着,门口传来动静,林郁青身着月白长袍,手里端着汤盅,温声道:“郎君,听说小姐摔伤了,这是贱身专门炖的药膳,不知小姐可曾用过午膳?” 林葳蕤才刚刚缠过纱布,自然是还来不及用饭,只是她也没什么胃口,只得侧脸埋进枕头里,嗓音闷闷的:“我不想吃。” 旋即她的耳朵就被人掐住,林浔枚的嗓音带着咬牙切齿:“不吃东西,你还想不想快点好起来回太学?给我起来喝汤。” 第46章 偷亲 覆上那张肖想已久的唇 “是呀。”林郁青也是微微一笑, “这药膳是极补的,小姐总归要喝些,才能快点好起来。” 林葳蕤万万没想到, 此时此刻,郁青竟然和她爹站到了统一战线。 她皱着眉头, 看着林浔枚从林郁青手中接过汤盅,舀起一勺颜色有些不太好看的汤,吹凉之后递到自己的唇边,冷声道:“还不快张嘴?” 林葳蕤不由自主地张开了嘴,微微带着药材苦涩味的汤汁流过口齿, 顺着喉咙流入腹中。 汤不似汤, 药不似药, 这味道, 实在是一言难尽,林葳蕤差点没呕出来,却在亲爹的注视下,只能强忍着恶心喝下一碗汤。 幸好她没有什么脾胃虚弱之症,否则这具身子只怕是会雪上加霜。 见她老老实实地服用了药膳,林浔枚这才眉头舒展了几分, 将碗拿开。 林郁青手疾眼快地接过碗, 放到桌案上。 左右林葳蕤是伤了筋骨,就算是没日没夜地盯着也不见得会好得快些,林浔枚又是夜里被扰醒,未曾休息好,甚是疲乏地以手背掩唇打了个哈欠。 林葳蕤看准时机:“爹你也累了,不如先回去歇息吧。” “怎么?”林浔枚低眸瞥了她一眼,似是一眼看穿林葳蕤的小心思, “嫌我在这儿唠叨?” “行吧。”林浔枚说着便起身,“反正我年纪大了,你们年轻人见不得,我也不在这儿碍眼。” 说罢,他又对旁边的林郁青吩咐了句“照顾好小姐”。 林葳蕤躺在床上动弹不得,眼睁睁看着爹爹一个人走完所有流程,最后在侍男的陪同下悠然离去。 她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瞪得圆圆的,最后只得落到守在床前的林郁青身上。 此刻屋子里只剩下二人,林葳蕤莫名觉得气氛有些尴尬,正欲张嘴说些什么,林郁青却突然伸手,往她嘴里塞了个东西。 林葳蕤一愣,随即舌尖便感觉到丝丝缕缕的甜,她咬了下,是一颗蜜饯。 林郁青对着她会心地眨了下眼,随即坐到先前林浔枚坐的圆凳上。 “是我不好。”他低下头,长发自肩头垂落,小声道,“原只是想着这药膳可以补身子,没想到阿蕤会不喜欢…” 语气如此诚挚,甚至还带着几分恼意,林葳蕤如何能计较,再说她本来也不觉得有什么,自然而然道:“你又没做错什么,何必如此介怀?再说,你也是为了我好。” 林郁青这才似是轻松许多,唇角微微上扬:“好,那我去试试新的方子,日后再做些合阿蕤口味的?” “……”林葳蕤可算是明白了什么叫做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对上林郁青清澈无瑕的眼神,她只得支支吾吾应了声,“唔,以后再说吧,你也别太辛苦。” “能够为阿蕤分忧,我不辛苦。”林郁青回答得很快。 他说话之际,如画的眉眼微微弯起,显然心情是极好。 林葳蕤不愿意坏了他这份好心情,只得点点头,将口腔里的那颗蜜饯吞下去。 殊不知她皱着脸,这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的吃瘪模样煞是可怜可爱,林郁青薄唇微勾,见好就收:“小姐若是困了,便先睡上一会儿。” 林葳蕤自半夜从荒坟中被谢韵之背回来,忙着见大夫,又听爹爹唠叨,连眼睛都没阖上过。眼下正是晌午时分,林郁青这样一说,她倒真觉得有些困。 但见林郁青端坐在床边,似乎并没有离开的意思,她如何好意思放着他干坐着,只得温声道:“我这里也没什么要做的事,郁青也先去歇息吧。” “我不累。”林郁青摇摇头,“郎君吩咐过要我照顾好小姐,我怎可走开。” 见他搬出爹爹来,林葳蕤着实有些无奈,不过她也知道林郁青的性子,干脆不再多言。 只不过这样被男子盯着,林葳蕤就算是想睡也睡不着,她蓦地伸手,朝林郁青的方向够去。 林郁青一愣,下意识接住她的手。 林葳蕤呆住,感受到他微微带着凉意的掌心和指腹,像是被烫到般猛地缩回手,抿了抿唇:“那个……我想把纱帐放下来。” 林郁青也缓缓收回手,抿着唇一言不发,随后依言将床头的青纱帐从玉钩上放下来。 有了这一层纱帐隔着,林葳蕤看不清他的面容,只能看见帐子外隐约一个轮廓,反倒安心许多,她侧头在软枕上蹭了蹭,闭眼低声道:“我先睡了,郁青若是累了,便先回去罢,不必管我。” “是。” 屋子里再也没有声息,林郁青垂首,盯着自己方才与她相触的指尖,神色晦暗不明。 她的手极柔软,就连指头也是软绵绵的,像是小孩子般依恋地搭住他的手指,叫人下意识想要回握,却来不及赶在她收回手之前动作。 林郁青眼也不眨,盯着自己的掌心许久,直到眸子因为久久未曾眨眼而干涩,才终于回神。 他抬手,目光透过纱帐,似乎想要将里面的人看得清清楚楚,却只能看见林葳蕤影影绰绰的侧颜。 鬼使神差地,他屏住呼吸,伸手撩开面前的纱帐,一言不发地盯着已经入睡的林葳蕤。 外面日头正盛,尽管屋子里还算阴凉,她白皙的额头依旧出了一层薄汗,却依旧睡得香甜,双眼阖上,唇角还弯起一个弧度。 原本只是打算看一眼,林郁青却又生出旁的心思。 他俯身,手指轻轻抚过林葳蕤的眉头,如同描摹一般。 掌心下少女精致的脸颊肌肤细腻,触之生温,就像是一块美玉,叫人爱不释手。 林郁青的手指不由自主地摩挲上她柔而软的唇瓣,眸色暗了暗,他低下头,覆上那张肖想久矣的唇。 怕扰醒林葳蕤,即便是亲吻,这动作也很轻,一点一点地舔舐,耐心地叫睡梦之中的人适应。 林葳蕤刚吃过蜜饯,连唇齿之间都带着淡淡的甜,叫人不自觉沉溺。 只是被人吻住,她虽然不曾察觉,却在睡梦中隐约觉得有些不舒服,林葳蕤眉头皱了皱,轻哼一声。 林郁青如梦初醒,放过她嫣红的唇瓣,见她依旧闭着眼,这才放下心来。 如此狼狈,像是做贼般,林郁青心头生出几分烦闷,他没有起身,额头抵着她的脸颊,自喉头轻逸出低不可闻的一声:“阿蕤。” 不够…他还想要更多。 就像是无数次的梦中,亲吻之后,还有别的事情。 梦里她睁着眼,面带潮红,一双雾气氤氲的眸子像是要哭出来般,任由他的吻不断向下…… 寝室之中,一片暧暧暖意,另一边的四皇女的书房内,气氛却降到了冰点。 洛毓捧着手中的书,面色冷得几乎快要将旁边的宫女冻死。 今日休沐,本该是林葳蕤进宫伴读的日子,谁知转眼过了午后,依旧连她的影子也不曾看见。 “殿下莫要生气。”常年服侍在四皇女身旁,婢女墨儿自是看得出主子在为什么发恼,“许是林小姐今日有事耽搁,晚些时候总会来的。” 有事? 洛毓心头冷哼一声,面上更冷了几分,有什么事还能比当皇女伴读更加重要? “呵——谁说本宫是在生她的气了?”洛毓不屑地轻嗤一声,“管她作甚,多半是死在路上了。” 墨儿默不作声,心头却不置可否。 正当此时,有宫女进屋禀告:“殿下,宫门外有林府的侍女,央守卫替林小姐传话,这是她的信物。” 洛毓瞥了眼,是那日宫宴上,自己赠给林葳蕤那呆头鹅的镯子,还有她进出宫的鱼符。 她面色稍霁:“何事?” “据那位叫羽儿的侍女说,林家小姐昨日不慎摔伤,无法行动,特意吩咐她的宫中来向殿下告假,望殿下宽恕。” “摔伤?”洛毓眉头一皱,放下手中的书卷,“可看过太医?” “这……那侍女倒是没有说。” 洛毓浅褐色的眸色微微眯起,指尖轻轻敲击着身旁的桌案,似是在思索什么。 “备轿。”她蓦地起身,“林小姐好歹也是本宫的伴读,伴读受伤,身为主上倘若不去看一眼,岂不是要叫人说本宫无情?” 羽儿原本是受林葳蕤之命,特意来皇宫告假,知晓她进不去宫,林葳蕤还特意将自己的鱼符和手镯叫羽儿一并带上。 果然如小姐所料,那守卫见过鱼符和信物,也只是叫她等着。 羽儿原本是等着四皇女收到口信后,差人来将自己打发了便是,没想到等来等去,她竟然等来了金枝玉叶的四皇女。 “愣着作甚?”掀开马车的帘子,洛毓面色算不上好,“还不快上马车在前头带路。” 这林府的奴婢当真是随主,都同样呆呆愣愣的德行。 “是。”原本在地上跪拜的羽儿忙起身,上了来时自己所乘的林府的马车。 . 林葳蕤也不知自己睡了多久,只是醒过来之时,斜阳已经从窗棂直射入室内,为屋子内洒入丝丝缕缕的金光。 她刚一动身,守在床边的林郁青便察觉到,将纱帐挂起,面上带着温和的笑:“小姐醒了?饿不饿?” “不饿。”躺着没动自然是不觉得腹中空空,林葳蕤摇摇头,又像是发现什么,瞪大眼道,“咦,郁青怎么又换了件衣裳?” 明明自己入睡之前,他还是穿的月白长袍,此刻却又换成竹青圆领直缀,更显谪仙之姿。 莫非是自己记错了不成? 却见林郁青动作一顿,轻声道:“先前那件衣裳不小心弄脏了,便换了身,免得污了小姐的眼。” 林葳蕤点点头,正打算说些什么,却听见门外似乎传来一阵喧嚣,转眼热闹的动静就到了门前。 “小姐。”羽儿在门外禀告,“四皇女来看望您了。” 第47章 醋意 “你在生什么气?” 林葳蕤心头警铃大作, 蓦地看向床边的林郁青,下意识便对着门外道:“劳烦殿下稍等片刻,我正在换衣服。” 话音刚落, 她便在屋子里四处查看,最后目光落到了一扇屏风处。 屏风后边, 是林葳蕤平日里洗沐的地方,她顾不得腿上还缠着板子,坐起身小声道:“郁青,你到屏风后边躲一躲,等四皇女走了再出来?” 内宅的男子, 在寝室之内本就应该与外女避嫌, 只是见林葳蕤神色慌张, 似乎还另有隐情, 林郁青眉头微蹙,深深看了她一眼,却没有多问:“是。” 说话之间,外面的四皇女已经等得不耐烦,隔着门嗓音里带着冷意:“不过是换件衣裳,怎么如此磨磨蹭蹭?” 林葳蕤早就对她的阴阳怪气见怪不怪, 确定林郁青在屏风后藏身好了, 忙不迭道:“已经换好了衣裳,殿下请进。” 房间门被下人推开,洛毓先是朝室内打量了几眼,才降尊纡贵般迈步进来。 “参见殿下。”林葳蕤正要起身行礼,便被她不耐地打断:“罢了,都伤成这样,还行礼作甚, 好生躺着便是。” “是。”林葳蕤倒是难得见她如此体恤,松了口气的同时恭恭敬敬地应道。 “怎么就伤成这样了?”洛毓低头,看着躺在床上动弹不得的林葳蕤。 说来的确有些丢人,林葳蕤支支吾吾地不肯道明原因,只说是与学伴们玩闹时不小心所伤。 两人平日里相处,向来都是你问我答,只要洛毓不开口,林葳蕤生怕自己哪里惹着她不高兴,便不会多说半句话,屋子里很快安静下来,气氛有些尴尬。 幸好有下人奉茶上来,洛毓接过茶盏,漫不经心地抿了一小口,目光却扫过屏风后边:“堂堂大小姐受了伤,屋子里难道也没个人伺候?” 林葳蕤心头猛地一跳,不确定她是否看出什么来了,只得心虚道:“在下方才午睡时图个清静,便让下人都出去了,有劳殿下操心。” 毕恭毕敬,就是言辞间透着几分疏离。 看她还躺在床上,小脸儿透着苍白,洛毓硬生生将心头的火气压下去,手中的茶盏重重往桌案上一放:“是么,看来本宫来得不是时候,扰了林小姐的清静。” 怎么好端端的又生气了,林葳蕤心头暗自叫苦,还来不及说些什么,洛毓便已经一扬袖,起身离开。 林葳蕤目瞪口呆,只得眼睁睁看着她离开。 过了片刻,林郁青才从屏风后边出来,他逆光站着,面上的神色叫人有些看不清。 “你看见了吧,四皇女就这脾气。”林葳蕤没有察觉,小声嘟囔着,“唉,人人都道伴读时时可以入宫,又能跟随皇女左右侍奉,是个不可多得的好差事,其实伴君如伴虎,伴皇女也差不多,真是苦煞人也。” 林郁青勉强地扯了下唇角,附和道:“的确是辛苦阿蕤了。” 洛毓一路从林府出来,周身气势冷得能将人冻住,回到宫中,更是发了好大一通的脾气。 从迈进屋子的那一刻起,她就察觉到房间里还有其他人,接着便瞥见屏风下方出现了一双脚,穿的分明是男子的鞋。 这林葳蕤当真是好兴致,嘴上说着养伤,却私藏了男子在寝房中,光天化日之下,孤女寡男关上门不知道做些什么。 亏她惦记着,还特意上林府看望,此刻,洛毓便觉得自己的那些关心分外可笑,脸色阴了下来,顺手又将桌案上的砚台掷出,白玉砚台瞬时碎了一地。 “殿下息怒。”屋子里的宫人齐齐跪下,连大气都不敢出。 “毓儿今日这是怎么了?”门外洛毓的生父凌侍君迈步进来,看到屋中的狼藉,他当即有几分了然,“你们都先下去吧。” “是。” 待宫人尽数离开后,洛毓才终于抬起眸子,低低唤了声:“父君。” “既然你还知道唤我一声父君,倒不妨说说为什么发这么大的脾气。”凌侍君端坐在榻上,理了理衣袖。 “无事。”洛毓语气有些淡,“不过是有些心烦罢了?” 凌侍君不置可否:“我听宫人说,毓儿刚才林府回来?莫非是同那林小姐有干系?” 哪个下人如此多嘴多舌,洛毓心头生出几分躁意,正打算辩驳,凌侍君却道:“我倒是也早就想问问,原本照着毓儿你的性子,是不喜与旁人接触的,为何偏偏待那林家的小娘子与旁人如此不同?” 洛毓凤眸微眯,不愿意承认自己的心思:“我几时又待她不同旁人了?” 凌侍君笑道:“你不必否认,我是你的父君,还看不出你的心思?” 说着,他暗有所指道:“林小姐一表人才风度翩翩,又知书达理性情温顺,男子会喜欢上这样的女人,是再正常不过的了。” “父君!”洛毓有些急促地打断他的话,平日里冷若冰霜的面上竟然带着几分急意。 “放心,除了你我二人,没人听得见我说的话。” 洛毓别过头,掩在宽松衣袖下的手紧捏成拳,嗓音喑哑:“我怎么会喜欢她那样的蠢货。” 即便她不愿承认,凌侍君却一眼看穿这个自幼由他亲手抚养大的“女儿”——或者说,他男扮女装的儿子。 当年为了争宠,凌侍君买通接生的产婆,瞒天过海,欺骗产后虚弱中的陛下诞下的乃是皇女,一骗就是十几年。 知晓真相的,只有他和暗地里想法子配合的阿木那,如今阿木那远在突厥,凌侍君当然不怕被任何人看出来。 当年的决定虽然很冒险,他却是最后的赢家。 思及至此,凌侍君唇角扬起一抹属于胜者的笑:“毓儿不喜欢也罢,倘若喜欢,又何须患得患失,别忘了,你贵为皇女,将来可是要坐上那个万人之上的位置,整个大洛都附属于你,更何况林家区区一个小姐。” 这句话,无疑是说到了洛毓的心坎上,他一点点平静下来,扯了下唇角:“父君说得是。” 只要能够坐上那个万人敬仰的位置,他想要什么,便会有什么。没有人能够违逆他,包括林葳蕤。 . 皱着脸喝下一碗苦得不能再苦的药,林葳蕤忙往嘴里塞了一枚果脯:“幸好还是郁青贴心。” 不然若是没有他备下的果脯,自己往后日日喝苦药,该怎么过得下去? “小姐何须如此客气。”林郁青顺手接过药碗,“只要阿蕤早些好起来,便万事足以。” 他话音未落,便有人手里捧着花束进来:“堂姐同郁青在说些什么?大夫交代过你要少说话,多休养才行。” 少年一身白色长袍,长发用玉簪挽起,不是鹿荇之还能有谁。 知晓林葳蕤病了,身为堂弟,他自是理应过来看看,顺便待上三两天陪陪大伯和堂姐。 见着步伐欢快的鹿荇之,林葳蕤难免心情也跟着轻松几分:“荇之采这些花做什么?” 她语气亲昵,并未察觉到守在床边的林郁青面色沉了几分。 鹿荇之同样也不曾察觉,只管径直朝珠帘旁摆放着花瓶的花架处走去:“这些#花都是我刚从枝头摘下,还不曾开呢,插在花盆里,堂姐就算是躺在床上照样可以欣赏花开花落,也不至于太闷。” 说着,他又全神贯注地研究怎么将这些花插.进白瓷瓶中会更好看。 “有劳你费心了。”林葳蕤笑道,顺势侧过头想要指点,“不如将那一朵对着我这边……” “啪嗒”一声,瓷碗破碎到地上,发出清脆声响,打断二人的对话,原是林郁青不小心将手中药碗打落,瓷渣碎了一地。 “你没事吧?”林葳蕤忙止住话音,朝他看去。 “没事。”林郁青脸上的笑意有些勉强,“都怪我不小心。” 说着,他便俯身去拾地上的碎瓷片,林葳蕤还来不及开口阻止,他的手指便已经碰到锋利的碎片边缘,白皙的肌肤上,转眼便绽出血色的花。 “郁青。”林葳蕤眼尖地看见,忙伸手止住他的动作,一把握住他的手腕,“你受伤了。” “无碍……”林郁青脸上依旧挂着面具般浅淡的笑意,然而下一秒,他的话便卡在喉间,紧紧盯着林葳蕤,深邃的瞳孔中写满难以置信。 她竟然不假思索,抓住自己的手,启唇含住他被割破的手指,轻轻吮吸。 被温热包裹的瞬间,林郁青指尖轻轻颤了颤,连带着心口也跟着莫名颤栗。 指尖处的感觉被无限放大,他甚至能感受到,林葳蕤用她软嫩的舌尖轻轻舔舐伤口过后,才终于放过他的指尖。 “阿蕤…”他不自觉呢喃而出,嗓音带着莫名的低哑。 林葳蕤也是情急之下才下意识做出这种举动,听见林郁青这般唤自己,她不觉竟两颊生出热意,忙放开他的手:“外面箱子里有药粉,你快涂些吧。” 隔着珠帘,鹿荇之甚至不知二人间发生了什么,只问道:“碗打碎了么?我叫下人进来收拾。” 很快,林郁青的伤口在涂上药粉之后便不见痕迹,一地的瓷渣也叫人打扫得干干净净。 鹿荇之插好花之后,人又不见了踪影,屋子里又只剩下他们二人。 “你刚才——”林葳蕤犹豫了片刻,还是决定问出口,“是在生气吗?” “没有。”林郁青矢口否认,对上林葳蕤清澈的眸光,他语气缓和了些,“小姐多心了。” “还说你不生气?”林葳蕤靠着软枕坐起来,歪头看他,“郁青,你知不知道其实你撒谎的时候,很容易露馅?” 林郁青眸中带着错愕地看向她。 “这里。”林葳蕤点了点自己的唇角,示意道,“你一说谎,就会抿住嘴唇。” 其实这点小窍门,林葳蕤也是这两日与他相处才发现的,就连林郁青也不曾察觉到自己这个习惯。 虽不知道林郁青生气的原因,林葳蕤却能够很敏锐地感受到方才自己同荇之说话时,他的情绪变化。 “你在生什么气,可以同我讲讲吗?”林葳蕤带着不解,又问。 第48章 绿云笼罩 他可是你的未婚夫 林郁青不说话, 琉璃色的眸子看着她,双眼微眯,长而直的浓密睫毛遮住他眼底的神色。 真不知该说林葳蕤是太聪明还是太愚笨, 她知道自己生气,却不知是为何, 偏偏还要问出来。 林郁青自是不会如实回答,他侧过头,正想着要找个什么借口搪塞过去,外面便传来下人通报的声音:“小姐,谢家二小姐来了。” “谢宜之?”林葳蕤嘀咕一声, “她来做什么?” 对林郁青而言, 谢宜之来的正是时候, 他颔首道:“那我先出去, 小姐若有事,叫下人来唤我便是。” “嗯。”林葳蕤点头,“你也不必总牵挂着我,自己好生休息。” 日日守在一个病人床前,她都替林郁青闷得慌。 林郁青走出门,正好撞见守在门外的谢宜之, 先前赵绔案二人打过交道, 他对她自是不陌生,温声道:“谢小姐安好。” 反倒是谢宜之微微一愣,忙跟着稍稍俯身:“原来是林公子。” 说话之间,谢宜之又不禁抬头多看了林郁青一眼。 今日他身着玄衣,长发用一根玉簪竖起,廊前有轻风拂过,林郁青的衣袂也跟着飘动, 即便不盯着他的脸看,也能感受到他恍若仙人一般的气质,就像是带着一身淡淡的光圈,叫人不敢直视。 谢宜之眸光忽闪,想起了一件事。 不久前的赵绔案,她当时循着线索查到了林郁青处,原本之后还打算继续追查下去,不过很快刑部就找到了真的凶手,据说是一家屠户所为,案子就此了结。 谢宜之年纪虽轻,却在京中幕僚之间混迹多年,以她的推断,真相似乎并没有那般简单,刑部更像是为了给圣上和赵大人一个交代,便匆匆结案,并未仔细侦察。 反倒是眼前的林郁青,看似光风霁月,行为举止之间进退有度,却透着一股子怪异。 大约是她盯着自己的时间太久,林郁青颔首,又唤了声:“不知谢小姐有何时?” “哦。”谢宜之回过神来,将手负到身后,“无事,只是觉得林公子有些眼熟罢了,又一时想不起在何处见过。” 林郁青唇角勾了下,脸上的笑意味不明:“原来如此,许是贱身姿色平庸,难免与外面的男子相似罢了。” 林葳蕤还在里边等着,二人不宜交谈过多,寒暄过后,谢宜之便先进屋了。 当她擦身而过之后,林郁青脸上的笑容顿时荡然无存,对守在廊下的侍女问道:“你可知鹿公子到哪儿去了?” “好像是到花园里去了,公子有什么要吩咐的吗?奴婢这就去寻鹿公子。” “不必。”林郁青摇摇头,“我自己去便是。” 中秋已过数日,不知不觉天气阴凉下来,园中的花开得正盛。 走在小径之间,林郁青看到荷池边鹿荇之正垫着脚在木芙蓉树下,似乎打算将指头那朵粉白相间的花摘下。 林郁青走过去,他比鹿荇之高了大半个头,只需稍稍伸手,便够到了那朵花,林郁青指间一用力,花朵便随之落到了他手上。 他目光扫过这花一眼,递给鹿荇之,语气温和:“荇之若是喜欢,我可以替你再多摘几朵。” “诶?”鹿荇之下意识接过花,忙道,“不用了!我方才不过是见这朵花花瓣上落了个瓢虫,想将它赶走罢了,不过既然你将它摘下来了,那我就放到堂姐房里的花瓶中去吧。” “是我疏忽了。”林郁青从善如流,低着头道,“不过…荇之是要现在过去么?” “怎么了?”见他似乎面露纠结,鹿荇之眨巴着眼问。 “无事。”林郁青摇摇头,“只不过小姐现在约莫在接见客人,也不知谢二小姐刚刚才到,现在走了没。” “谢二小姐?”鹿荇之抓住重点,眸子似乎被什么点亮。 鹿荇之的反应正中林郁青所料,于是他微不可察地点了下头:“嗯,毕竟女男有别,你若是此刻过去……” 熟料林郁青话还未说话,鹿荇之就开口道:“对了,我想起方才似乎落了东西在堂姐屋子里,我这就去寻寻,免得忘了。” 说罢,他已转身离开。 园中绿枝成荫,林郁青随手摘下一片叶子,目送着鹿荇之步伐欢快的背影,手指无意间将这片树叶揉.搓成碎屑。 随后,他对着白皙的指尖轻轻吹了口气,任这些破碎的树叶在风中消散,眸中的疑虑却迟迟未曾散去。 林郁青所想的,并非其他东西,而是方才谢宜之随口一句对自己眼熟,他便更加确定,那日他躲在屏风后边所见到的四皇女,定然同自己有什么干系。 不过当日是在屏风后边,只能透过缝隙初略看一眼,林郁青不敢确定,现在想来,莫非他的生父同皇室有什么纠缠? 可若真是如此,他要如何才能更进一步知晓自己究竟是何人所生?林郁青一边思忖,依着荷池边的石栏坐下,他长睫低垂,盯着池中摇曳风荷,久久未曾动弹。 . 幸好鹿荇之步子迈得快,他匆匆赶到林葳蕤的寝室外,正巧撞上要出门离开的谢宜之。 谢宜之今日之所以会来,无非是因为林葳蕤摔伤这祸是谢韵之起头闯下的,因此,谢大人在府上发了好大的脾气,谢韵之又被关进祠堂罚跪,谢宜之不过是代她来赔罪。 是以她与林葳蕤寒暄片刻,由于二人之间并非那般熟稔,便到了离开的时候。 好在自己来得还是及时,撞了个正着,鹿荇之暗暗庆幸,当即俯身行了个恭恭敬敬的礼:“谢小姐安。” 不过话一出口,鹿荇之便暗道一声不好。 不妙!按理来说,他应该是不知晓谢宜之姓讳的,除非是特意打听过,如此一来,莫不是叫她看出来了自己的心思? 当真是失礼,鹿荇之低垂着头,眉头皱到一起。 幸好谢宜之对这种场面算不上陌生,她生得容貌端正秀丽,自十二三岁之后,便少不了红着脸装作若无其事往自己面前扑的男子。 谢宜之细细看了鹿荇之一眼,认出他是那日在脂粉铺撞上的男子,见他今日又出现在林府,想必同林府定是来往甚密,于是语气温和道:“公子不必多礼,不知你是?” “哦……”见她并未多疑,鹿荇之松了口气,“小男子姓鹿名荇之,是专程来看受伤的堂姐的。” 他一说出鹿姓二字,谢宜之便心中了然。 若说林谢两家是连年的世家贵族,鹿府便是新贵,听起来在伏宁城排不上号,却凭借着极胜的金银财宝,叫皇家都难免忌惮几分。 毕竟天下的丝绸首饰,诸如此类的商贸,若说天下共一石,鹿家便占七八分,非但是在大洛的国疆内独占鳌头,就连在塞外异族,也备受喜爱,足以见到鹿家掌权人经商的手腕了得。 只可惜,外界更为津津乐道的,却是鹿家那有些痴傻的长女。 如此多的银钱,将来却没有个能掌管的人,只怕等鹿家家主将来逝去后,也只有充到国库,恐怕鹿家的铺子都要改姓成洛。 电光火石间,谢宜之已将鹿家的情况在心头过了一番,待再次开口时,语气便更加和善:“原来是鹿公子,幸会。” 她如此坦坦荡荡,反倒叫鹿荇之有几分难为情,他捏着手中的木芙蓉,有些懊恼自己的莽撞,说不出什么话来,只跟着闷声道:“幸会。” 气氛有些僵硬,幸好谢宜之目光略过他手中的花:“鹿公子手上这花,真是开得不错。” “唔?”冷不丁说到这个,鹿荇之忙接道,“这个么,是方才郁青在园中帮我摘下来的。” 不知为何,他不过是随口一提,谢宜之眼前便再次浮现出林郁青摘下这花时的姿态与神情,定然是随意中带着几分淡漠,好像那花本就该折殒于他手下一般。 “是么?”谢宜之淡淡道,“和鹿公子极相衬。” 她不过随口说了句,鹿荇之便粲然一笑:“若谢小姐喜欢,我这就叫下人摘些来赠你,如何?” 如此诚挚,反倒是叫谢宜之难以招架,她自是不会真心喜欢这些花花草草,便轻飘飘地寻了个由头打发过去。 二人之间本就不熟,即便是鹿荇之绞尽脑汁想找些话留住她,也不过在几句话之后,谢宜之便守礼地离开了。 也不知她走了有多久,鹿荇之仍痴痴站在原地,目光望着她离去的方向。 . 林葳蕤这场病着实养得有些久,从中秋过后直至立冬,足足有一个多月。 不过这二三十天里,她也没闲着,即便躺在床榻之上,也不忘翻翻带回来的书,每天该学该背的东西,一点也不落下,比上辈子高考还要努力。 废话,高考至少选择多,实在不行还能去学挖掘机,科举的结果却只有一个,要么过,要么不过。 倘若是过不了……除了要面对爹爹失望的眼神和先生的诘问,想到四皇女不知又会怎么阴阳怪气地对待自己,林葳蕤便忍不住打了个冷颤。 嗯,还是早日在朝中当个清闲小官,找些事做的好,总比动不动就要伺候在四皇女跟前,伴君如伴虎。 譬如现在,林葳蕤手执白棋,目光落在面前的棋盘上,一筹莫展。 而在她对面的洛毓却好整以暇,一手撑在太阳穴的位置,另一只手搭在棋盘上,骨节分明的修长五指,敲击在檀木桌案上,难得没有对她不耐烦。 一场秋雨一场寒,近日逐渐天气变得冷起来,若是赶上一场寒风吹过,都足以叫人冻得瑟瑟发抖。 因此大病初愈的林葳蕤,捂得格外眼神,身上穿得厚不说,就连脖子上也围了一圈白狐绒的围脖,显得她巴掌大的脸愈发精致小巧。 与她恰恰相反,洛毓身上所着衣物同往日差不多,只不过随手披了件大氅。 她本就有异域血统,雪白肌肤被氅衣黑色的毛发一衬,便更显得眉眼锋锐,轮廓分明,带着一股张扬的艳丽。 林葳蕤也不知是吃了什么熊心豹子胆,竟对着四皇女一张雌雄莫辨的脸看得微微出神,原本就不知该如何落子,眼下更是迟迟未能下手。 她纠结得眉心微微拧到一起。 怎么好端端的伴读,往日只是读书写字而已,今天还下起棋来了呢?她对此可是一窍不通。 说到底还是四皇女突发奇想,体谅她大病初愈,便不让自己跪着念书,只是坐起来伺候,过了一会儿书也不让她念了,干脆摆出棋盘。 还不如读书的好呢,至少不用过脑子。 思及至此,林葳蕤低低叹了口气。 大概是太久没伺候过洛毓,难免有几分松懈,往日不过是在心底叹气,这次林葳蕤却一时不察,竟是叹出了声。 洛毓眉梢一挑,唇角不自觉弯了下,须臾之间,她的手覆上林葳蕤执棋那只手的手背。 猝不及防的温热,吓得林葳蕤差点没甩开她的手,不过很快她便镇静下来,因为洛毓不过是掌腹压着她的手背,拇指与食指圈住林葳蕤的手腕,带着她的手,将黑子落到棋盘上。 “这一子,算本宫让你的。”洛毓状若无事地收回手,云淡风轻道。 说罢,她又似是想到什么,眉头一皱:“看着穿得挺多,怎么手还是这般冷?” 林葳蕤仍在恍惚愣神中,来不及反应她说了些什么,便见洛毓解下身上披风的系带,扔了过来:“穿上。”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四皇女要林葳蕤穿披风,她也不得不穿。 林葳蕤只得低着头应了声是,然后规规矩矩将大氅披上系好。 老实说,的确是暖和了很多,只不过身上穿着四皇女的衣物,裘衣上还带着她惯有的檀香气息,叫林葳蕤浑身不自在,都不敢多动弹。 即便洛毓在棋局上有心放水,林葳蕤学艺不精,到头来还是输得一败涂地。 “罢了。”洛毓难得没有奚落她,随手将棋子一颗颗拾入棋篓中,见她面色犹有些苍白,“谅你病才刚好,今日就到这里算了,回去好生休息。” 难得她如此通人情,林葳蕤喜出望外:“多谢殿下。” 说着便要起身行礼离去。 谁知她原本是脱了鞋跪在榻上对弈,然而一直保持这个姿势久了,等到棋局结束,小腿不知不觉间发麻。 是以她刚刚起身到一小半,连自己踩到了衣摆都未曾察觉到,便踉跄着跌倒在棋盘上,慌乱之中,林葳蕤的身子越过棋盘,一并将四皇女压倒在榻上。 原本差不多装好了的棋子落了一地,声如碎玉,黑中有白,白里有黑。 就像林葳蕤黑白分明的眸子,圆而剔透。 洛毓一时看晃了眼,原本他伸手便能将人推开,却迟迟未动,任由她保持这个姿势。 最后还是林葳蕤手忙脚乱地爬起来,低垂着头跪在榻上,一副任人发落的模样:“殿下恕罪。” “无事。”洛毓的嗓音有几分低哑,似乎暗藏着什么。 “起来吧。”她道,“别动不动就下跪磕头,像是本宫要吃了你一样。” 林葳蕤松了口气:“是。” 像是生怕洛毓要反悔责罚自己一般,她甚至顾不上腿麻,兔子一般溜得飞快。 甚至连身上还披着四皇女的裘衣也未曾察觉。 看着她离去的背影,洛毓双眸微眯,就像是一匹选中了猎物的狼。 . 太学这次的月考,林葳蕤没来得及赶上,不过董舒倒是一鸣惊人,拿下了第一。 要知道往日,她即便是拼劲全力,也只能在第十名开外。 旁人惊叹不已,林葳蕤倒是见怪不怪。这才是董舒的真实水平,看来上次在荒坟一场,的确是将她的胆量磨练出来了。 只不过代价便是林葳蕤差点摔断了腿,谢韵之连着跪了三天三夜的祠堂,很难说值还不是不值。 当然董舒也并非知恩不报之人,为了回馈社会,作为先富,她积极带动后富,竭尽所能要带着谢韵之一起学。 作为朋友,林葳蕤自然也是义不容辞。 于是在太学,旁的学女便经常能见到这样的画面,要么是在寝庐里,要么是在亭子中,或者是在树下廊前,总能见着这三人凑在一起,以谢韵之为中心,林葳蕤和董舒左青龙右白虎,助学谢韵之这个二百五。 不过谢韵之愿不愿意发挥她自己的主观能动性,这就难说了,毕竟她总有本事在原本学习的时候,找到其他与学业无关的事做。 比如这日,原本是在讨论策论,谢韵之写着写着,竟不知如何将话题说到谢宜之身上:“我那二妹,最近似乎有些不对劲。” “为何?” “不为什么。”谢韵之百无聊赖地耸了耸肩,“直觉。” “嘁。”林葳蕤继续低头看书了,她当还有什么呢,揶揄道,“既然你直觉这般厉害,能否帮我算算明年科举内容?” “去去去。”谢韵之赶苍蝇般挥了挥手,“术业有专攻,有本事你问先生去,姑奶奶我可不攻这个,谢宜之那厮,一看就不知同谁勾搭上了,往日都是死气沉沉,近来却分外阳光明媚,若说没点猫腻,我才不信呢。” 林葳蕤不解:“你不是讨厌她吗,这么关心别人干什么?” “谁说我是关心了!”谢韵之像一只被踩到尾巴的猫,“我这叫知己知彼百战百胜,你们若是不信,等到晚些时候她从京兆府放衙归家,我们守在路上一探究竟如何?” 林葳蕤眼底写满怀疑:“你别是早就想我们陪你去干这等鬼鬼祟祟之事。” 谢韵之:“去还是不去,你们倒是给句话。” “去!”林葳蕤和董舒异口同声。 太学里的日子本就无聊,再不给自己找点乐子,恐怕人都要闷得发霉。 . 京兆府外,正街出去的巷道之中,林葳蕤顺手拍扁在脖子上吸血的蚊子:“这都什么时候了,怎么还不见谢宜之出来?” “是啊…”董舒跟着嘟囔,“万一她要是今日被公务耽搁,或者早就走了怎么办?” “嘘——”将脑袋探出墙外窥探的谢韵之将食指竖到唇边,“别出声,她出来了。” 林葳蕤同董舒当即跟着探出头,三个人扒着墙,互相挨挤着,便看见谢宜之从京兆府的朱红色大门中走了出来,便独自一人走在路旁,看样子是要回府。 林葳蕤和董舒没瞧出什么来,谢韵之却言之凿凿道:“看见了没?她连马都没骑,肯定是要去同什么人私会。” 说着,三人又走出巷子,不远不近地跟在谢宜之后方。 傍晚时分,大街上人来人往,临街的铺子吆喝声不绝于耳,如果不是她们存心要暴.露踪迹的话,谢宜之根本就不可能发现身后有人跟着。 林葳蕤甚至还不知何时买了串冰糖葫芦拿在手上,边吃边走。 只是一路跟过来,眼看着快要回到谢府,也没看见旁人出来。 拐进正道旁的宽巷中,再转一个弯,便要到谢府的大门,林葳蕤满是怀疑地对谢韵之道:“你到底行不行啊……” 她话音未落,便注意到巷子中还等着一个人。 是一名身着月白轻纱的男子,他头上戴着斗笠,被面纱遮住身形,见着谢宜之的身影,男子上前:“谢小姐。” 谢宜之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下,嗓音却比平日里温软几分:“鹿公子。” 闻声,男子将面纱掀起,脸上带着璀璨笑意,眸中似有星光闪烁:“谢小姐今日在府衙,过得可还算顺遂?” 即便是躲在角落里,林葳蕤也认出来了那名男子是谁,她瞬间睁大眼,连冰糖葫芦都忘了吃,处于震惊中久久不能回神。 “怎么了?”谢韵之用手肘捣了下她,“一脸吃了苍蝇的模样,莫非谢宜之勾搭了你的未婚夫不成?” 林葳蕤点了下头。 谢宜之:“你怎么了?被冰糖葫芦噎住了?” 旋即,她意识到什么:“卧槽,还真是你的未婚夫。” 说罢,谢宜之忙迈出步伐,就好像个来抓奸的正宫一般:“这对奸妇淫夫,光天化日之下竟然就勾搭上了,我要他们好看……” “别别别。”林葳蕤忙拉住谢韵之,同董舒一起将人架走。 正巧到了吃晚饭的时候,三人干脆找了家临街的小饭馆,林葳蕤掏银子让小二上一桌好菜,随后上了人少清静的二楼坐着。 林葳蕤糖葫芦吃得有些腻,给自己倒了杯水。 见她头上分明已是绿云笼罩,还如此悠闲自得,谢宜之不由得宽慰:“这男人不守夫道,你也别太难过,大不了解除婚约了事。” “是啊。”董舒也跟着附和,小心翼翼地看着林葳蕤的脸色,生怕戳痛她一般,“是他有眼无珠,放着林同窗你这般家世人品俱好的女人不要,非得同外人厮混。” 她二人轮番上阵,语重心长,林葳蕤都看得不禁失笑:“我几时在难过了,不过是在替荇之担心,也不知谢宜之是不是一个能托付的人。” 话一说出口,谢韵之与董舒便对视了一眼,都觉得林葳蕤是受打击过度,恐怕思绪不清楚。 “他可是你的未婚夫,公然红杏出墙,这你也能忍?” “这怎么能叫忍?”林葳蕤反问,“人家你情我愿,我又何须当个棒打鸳鸯的恶人,更何况,我对荇之只有手足之情,并没有丝毫的男女之情,不过是长辈硬凑的一桩娃娃亲,他能找到喜欢的人,我替他高兴还来不及。” 林葳蕤自顾自说着,丝毫不觉得她这番言论,在旁人眼中,看起来是何等伟大。 董舒都差点拍手叫好。 第49章 引诱失败 看来得继续加把劲 “啧啧。”谢韵之也连连摇头, “似你这般的好女人,男子放着你不嫁,偏要看上谢宜之, 当真是瞎了眼。” “行了。”林葳蕤可受不了她俩这般吹捧,只觉得鸡皮疙瘩快要掉下来了, “你倒是说说,谢宜之这人,值得托付吗?” 谢韵之冷笑:“除了一张脸,毫无是处。” 林葳蕤这算是彻底放弃了从她口中得到什么客观公正的话,正巧小二已经将热腾腾的炒菜端上来, 她也懒得再问, 往嘴里挑了块鸡丁:“罢了, 荇之喜欢就好。” 若是日后谢宜之当真差劲得离谱, 她再想法子便是。 另外一头,三人刚离开后,谢宜之眯着眼朝先前她们待过的方位看过去。 “谢小姐在看什么?”鹿荇之也跟着望去,脸上写着迷惑。 “无事。”谢宜之道,“鹿公子,日后莫要这般来寻谢某了, 你是未出阁的男子, 我们这样不合适。” 她这话看似说得进退有度,实则带着温和中带着几分不容推辞的抗拒。 “我知道。”鹿荇之浑然不觉,“所以我戴了帷帽,没人会看得出来的。” 当真是天真得可以。 谢宜之心头生出一股无奈:“鹿公子,谢某已经说过,你我云泥之别,是没有可能的, 且在下对你并无男女之情,还望你不要再在我身上浪费心思。” 鹿荇之愣住了,他没想到谢宜之竟会如此直截了当地拒绝自己。 “哦。”他呆呆愣愣的,将藏在衣袖中原本打算送出去的荷包捏得死紧,直至谢宜之擦身离开也未曾反应过来。 过了许久,鹿荇之才反应过来,一个人朝巷子外边走去。 等在巷子外边,是鹿府的马车。 鹿荇之一上去,车里等着的侍男关切道:“公子今日如何?谢小姐可同你说了什么?” “没有。”鹿荇之摇摇头,“回府去吧。” 马车刚刚开动,鹿荇之又想到什么:“不,先别回府,到林府去。” 转眼,车夫便按照他的话一路开到林府,鹿荇之轻车熟路,找到了林郁青的院子。 此刻天色已经暗下来,正在点灯的观棋看见陡然出现在门口的身影,吓了大跳,直到看清对方是何人后,才恭恭敬敬地行礼道:“鹿公子。” “嗯。”鹿荇之有气无力地应了声,“郁青呢?” 近来自家公子似乎同鹿少爷走得有些近,观棋是知道的,他正要回答,屋子里的林郁青已经听见动静迎出来:“我在这。” 鹿荇之忙上前,二人一同进了屋子,然后门就被关上了。 “郁青。”鹿荇之好不沮丧地趴在桌子上,“我分明已经按照你的法子,整日想办法在谢家小姐面前转悠,可她似乎都不愿正眼看我一下。” “嗯?”林郁青提起茶壶给二人各自倒了一杯清茶,“她是如何说的?” 林葳蕤无论如何也想不到,鹿荇之堵上谢宜之,竟然也有林郁青的功劳。 本来那日谢宜之到林府来,鹿荇之不过匆匆看上她一眼,便心花怒放,哪还来得及想别的,不过林郁青轻飘飘的一句话似冷水泼下来:“谢小姐一表人才,风度翩翩,也不知有了婚事没?” 鹿荇之顿时茫然无措,不知如何是好。 事后他忙贴身的小厮去打听,得知谢宜之非但没有婚事,且由于她在谢家不过是庶女,空有一身才华却无用武之地,前有嚣张的嫡姐对她不屑一顾,后有各路姊妹虎视眈眈。 当男子对女人产生了心疼的情绪,比爱上她更可怕。 鹿荇之既是欢喜谢宜之没有亲事,又心疼她的处境。 他自幼与堂姐定下娃娃亲,便顺理成章地认为自己将来定然会是林家的人,直到遇见谢宜之之后,方知何为情窦初开。 鹿荇之一腔苦恼无处可诉,只得找上林郁青,同他说出了自己的纠结。 “人生苦短,既然喜欢,理应尽力去追求。”林郁青是这样告诉他的。 于是鹿荇之鼓起勇气,日日等在谢府外边,就为了同谢宜之说上几句话,让她眼熟自己,结果不过三两日,便被无情拒绝。 鹿荇之不晓得该怎么办,想来想去,又只有来林郁青这儿诉苦。 现在林郁青问起来,鹿荇之便只有仔细回想当时谢宜之是如何说的:“她说…你我云泥之别,是没有可能的,而且她对我并无男女之情…” 闻言,林郁青却笑着道:“她如此说,你便信了?” 那不然还能如何?鹿荇之将迷惑写在脸上。 林郁青先是不紧不慢地啜了一口茶,才道:“谢小姐身为女子,自然要沉稳得多,便是喜欢,也不会说出口。” “你的意思是,她喜欢我?!”鹿荇之眸子瞬间亮起来,身躯微微前倾,可是很快他又蔫下去,“不可能的,她若是喜欢我,又怎么会如此直截了当地拒绝我。” “你方才都说了。”林郁青道,“云泥之别,你是鹿家的嫡子,而她不过是谢家的庶女,你自然是高出她许多的。” “可是…”鹿荇之摇摇头,“我并不在意。” “你不在意,不代表她不会在意,若是一味死缠烂打,恐怕只会适得其反。” “那到底该如何是好?”闻言,鹿荇之一筹莫展。 “情之一字,没有别的窍门,自然是真心为上,你需要同她证明,自己并非是一时兴起。” 鹿荇之在感情之事上,虽然算不得聪明,但也还是有几分悟性,他点点头,暗自咬牙做了个决定。 送走鹿荇之,林郁青站在院门前久久未能转身,挂在门前的灯笼透出暖黄的烛光,照映在他的眉眼间。 “公子今日似乎心情很好?”观棋随口问道。 “有荇之在,难免心情会好些。”林郁青随口答道,转身进了屋子。 . 眼看着还有不到三个多月就要科举,林葳蕤在太学里忙得不可开交,转眼就忘了那日撞见的荇之和谢宜之之间的事。 直到休沐当天回到林府,用过午膳之后,林浔枚将她独自一人叫到了房间里:“你近日,可与荇之之间有何不快?” “怎么会呢?”林葳蕤不明就里,“我在学堂里,连和他见面的机会都少得很。” “说得也是。”林浔枚这才反应过来,他有些疲乏地揉了揉额头,“也不知荇之那孩子近来犯了什么糊涂,竟突然要解除同你的婚约,央着你小叔同我来说。” 林葳蕤心头一动,隐约猜出缘由,她倒没想到,鹿荇之对谢宜之是动了真格。 原本这桩婚事,在林葳蕤看来就是不适合的,她自然乐意不得:“荇之不愿意,想必有他自己的道理,又何必勉强。” 林浔枚瞪了她一眼:“我看你到嘴的郎君都要飞了,还高兴得很。” 林葳蕤不敢顶嘴,一板一眼:“爹爹教训得是。” 直到与林浔枚告别,走出房间后,林葳蕤步伐欢快地回了自己房间,推开书房的门,却撞见林郁青正巧坐在书房中。 “阿蕤回来了?”似是没想到林葳蕤会这般快回来,林郁青忙起身相迎。 无论相处多少次,每一次与林郁青见面的时候,林葳蕤还是会感受到来自对方的美颜暴击,并愣上那么一两秒。 他今日穿的是一件纯白的衣裳,乌发用一根白玉簪挽起,行动之间,更显得仙气飘飘,恍若仙人下凡,美得不像是真人一般。 自己究竟何德何能,将来要娶这样的人做郎君,林葳蕤甚至都不敢再往前走两步。 “阿蕤?”见她站在原地不动,林郁青歪了下头,朝她看过来。 “嗯。”林葳蕤回过神来,走近书房里。 书桌很大,两个人同时共用都绰绰有余。 林葳蕤这才注意到,原来林郁青是在练字,他起初摹字的时候参照的就是林葳蕤的笔迹,现在不仔细看,林葳蕤几乎都要以为是自己写的了。 不知为何,她心底莫名生出几分难为情。 林郁青却并未察觉:“阿蕤不若帮我看看,这些字写得如何?” 林葳蕤认真看了会儿,随后点点头:“很好。” 闻言,林郁青唇畔的笑不自觉深了几分,他原本还想说些什么,林葳蕤却已经自顾自地翻开书,为科举要考的策论做准备。 林郁青长睫垂下,遮住眼底的神色,盯着她看了半会儿,也默不作声地继续练字。 初秋的房间里舒适宜人,不似夏日那般闷热,林葳蕤一头扎进书海之中,浑然忘却外界,直到林郁青起身点灯,她回神过来,天竟然都不知不觉黑了大半。 没想到他竟然在书房中陪了自己整整一个下午,林葳蕤有些不大好意思,忙叫下人将饭菜送到书房中来。 “阿蕤不必歉意。”似是看出她的心思,林郁青宽解道。 说着,他放下笔,活动因为练字太久而有些发酸的手腕。 他的手指修长而白皙,就像是白玉雕刻出的一般,无比赏心悦目。 这样一双好手,弹钢琴肯定很合适,林葳蕤心道,又别过眼去收拾书桌上的纸张。 即便是早已习惯她异于旁的好色之女,林郁青还是难免生出几分自我怀疑。 他摊开手,目光落到自己的指尖处。 即便这样,她也是无动于衷么? 看来得继续加把劲。 第50章 戳破 就许林公子杀人,不许我谢某装醉…… 用过晚膳, 林郁青自是没有再待下去的理由,他离开书房没多远的距离,正巧撞见廊下抱着叠好的裘衣走过来的羽儿。 身为奴婢, 羽儿走路向来都是低着头的,再加上夜色昏暗, 直到走近之际,她才看见面前的林郁青,当即俯身行礼道:“林公子。” “嗯。”林郁青应了声,看到她手上的衣物似乎是不曾见过的,“这是什么?” “回公子的话。”羽儿回答得老老实实, “这是前些日子小姐进宫侍读之时, 不小心将四皇女的裘衣穿出来了, 奴婢特命下人洗得干干净净, 怕小姐明日进宫忘了带上,这才给她送过去。” 林郁青眉梢微挑,目光落到她手中的裘衣上。 这件裘衣不知是用什么动物的羽毛织成,纯得没有一丝杂质,华贵得宛若天宫之人才能穿的衣物,隐隐透着光泽。 廊下他的眸色幽黑得没有一点光, 羽儿竟莫名生出几分犯怵:“公子还有何事么?” “没什么了。”林郁青的声音低不可闻, “去吧。” 羽儿这才松了口气,忙不迭绕过他离开。 林郁青眼前又浮现出那日隔着屏风缝隙见到的身影,想起四皇女与林葳蕤说话时,看似不耐却难掩的关切之意,隐隐察觉出几分不对劲。 . 不知是巧还是不巧,林葳蕤次日进宫,又撞见了谢宜之。 她虽是以幕僚的身份陪在三皇女身侧, 也难掩周正气度,丝毫不显得弱于皇女。 谢宜之其人,虽算不上绝色,眉眼鼻唇却是难得的相宜得彰,宛如从墨画中走出来的人,还带着一身的清隽之意,也难怪荇之会一见倾心。 与三皇女行过礼之后,林葳蕤原本就没有过多停留的打算,偏偏洛熙见着她就要说上几句话:“林小姐这是要到四皇妹宫中去?” “回三皇女的话。”林葳蕤颔首,毕恭毕敬,“正是。” “你我之间不必如此客气。”洛熙不太乐意她如此生疏的态度,“不知林小姐在四妹宫中,可还算适应?” 这话问得听起来怎么感觉怪怪的,就像自己是四皇女的面首般,林葳蕤忽略掉这种不自在:“四殿下为人和善,一切都好。” “嗤——”洛熙就像是听见什么笑话般,“和善?你说旁人我倒是相信,我那四皇妹……” 说着,她摇摇头:“罢了,林小姐若是在她宫中待不下去,可随时来找我,本宫的大门为你敞开。” 如此危险的话,林葳蕤不敢回答,却又不得不回答:“多谢殿下关怀。” 幸好洛熙还要到她父君宫中请安,没有再多说些什么,林葳蕤这才逃过一劫。 不过就算是这短短几句话的工夫,最后还是不知怎的落到洛毓耳朵里。 原本用过午膳后,林葳蕤正趴在书房的桌案上小憩,便听见竹帘被掀起的声音,有人迈着步子走到自己跟前。 她抬起头,除了洛毓还能有谁。 二人整日相处在书房,也用不着时时刻刻行礼,林葳蕤只是低低唤了声:“四殿下。” “嗯。”见她眼底水雾迷茫,脸上还写着睡意,洛毓面色这才缓和了几分,“本宫听说,今天早上,你同三皇女说话了。” 什么听说不听说?分明就是她在宫中耳目众多呗。 林葳蕤心头暗自嘀咕,顿时睡意全无,端端正正地坐起身来:“是,在下不过与四皇女偶然遇见,便攀谈了几句。” 洛毓蹲下.身,与林葳蕤平视,不屑道:“你是本宫的人,同她有什么好说的?” 林葳蕤心道她俩一提起对方就嗤之以鼻的模样倒真是无比相似,不愧是一个娘肚子里出来的。 可怜自己还要西瓜地里散步——左右逢源,林葳蕤思忖道:“三殿下贵为皇女,臣不敢不敬,且谢宜之同在下也算是老相识,岂有见了面不打声招呼的道理。” “这么说,是本宫太过苛责了?”洛毓冷笑。 林葳蕤被她堵得说不出话来,洛毓每次发脾气的角度,都实在是太过新奇,林葳蕤估摸着自己就算是再长几张嘴,也说不过她。 当真是官大一级压死人,更何况自己与她之间是天堑之隔。 还没等她想出一说什么呢,冷不丁下巴便被一只手勾住了。 林葳蕤低下去的脸庞被洛毓用手抬起来,刚好对上她眸中深邃的浅棕色。 “本宫不过是提醒你。”她薄唇轻启,“你是我的伴读,就不要旁的心思。” “殿下说得是。”林葳蕤心知自己没有反驳的机会,只管答应。 洛毓收回手,似是极为满意地点点头:“听闻近日鹿家的小公子对谢宜之钟情得很,不知林小姐可曾听闻?” 林葳蕤心头一惊,没想到洛毓当真是手眼遮天,连这种事都能知晓,只是不知道她问这个做什么,林葳蕤只能模模糊糊道:“略知一二。” “鹿家虽在朝中没什么根基,却凭借着经商有数不清的人脉和金银,倘若真是她二人结成姻亲……” 洛毓言语之间透露出几分危险,林葳蕤心头一惊,生怕她对荇之下手,忙插话道:“殿下,他们不会的。” “哦?”洛毓饶有兴致地朝她看过来,“你又怎么知道?就凭鹿荇之是你的堂弟不成。” 看来洛毓当真是将一切摸得清清楚楚,只是她与鹿荇之之间的婚事乃是多年前两家大人交换生辰贴约定而成,外人并不知晓。 眼下为了不让洛毓针对鹿荇之,林葳蕤也只能硬着头皮道:“荇之乃是臣未过门的郎君,又怎会嫁给谢宜之?” 她话一说出口,洛毓便猝地收缩起瞳孔,盯着她紧紧不放,似是在判断林葳蕤是否在说谎。 许久,她才冷冰冰地开口:“本宫还不知道,林小姐除了有妾室之外,连正室都早已定下来了,当真是坐享齐人之福。” 明明今日还算得上阳光和煦,林葳蕤却莫名觉得她身上冷得在掉冰渣子。 即便如此,林葳蕤不得不强行应道:“荇之性子温和,并不会在意这些。” 洛毓藏在衣袖下的手几乎是死死攥紧,白皙的手背之上青筋突起,他在极力克制住自己的火气,免得彻底爆发出来。 书房内沉寂许久,连空气都像是静下来,洛毓这才轻飘飘地开口:“本宫知道了。” 林葳蕤这才松了口气,不过很快又发愁起来,她与荇之的婚事本来就不是你情我愿,眼下两人都有退了生辰贴接触约定的打算,不知日后又要如何瞒过四皇女? . 直到半个多月后,林葳蕤才发现,自己的担心显然是多余的。 既然两家小辈都没有成亲的意愿,林府和鹿府两家的郎君即便是再惋惜,也不得不退还生辰帖,退帖的过程十分顺利。 紧接着,便传来谢宜之同鹿荇之的婚讯,婚期订在十月下旬宜嫁娶的一日。 别说林葳蕤,就连谢韵之这个谢家人也是没想到,在太学里同她骂骂咧咧:“谢宜之这厮,装得倒是正人女子,结果转眼不过十几日就要迎娶你表弟,当真是虚伪至极。” 林葳蕤很难不认同她的观点,跟着点点头。 可她莫名又觉得哪里说不上不对劲,明明那日谢宜之对荇之还是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为何转眼就要将人迎娶过门? 更何况,若是真的两心相悦,也不急这一时,大洛成亲讲究先纳采问名,最后才是请期亲迎,一套流程走下来,短的三两个月,长的也要小半年,为何到了谢宜之这儿,就变得如此急迫,像是背后有人拿着刀逼她成亲般。 不过小情人之间的事,林葳蕤一个外人自是不便过多问询。 只是在鹿荇之上林府送喜帖时多嘴问了句。 提及此事,鹿荇之便羞赧地低下头:“我也不知为何,只是谢娘突然上门提亲,自然是欢喜的,哪还想得到这么多。” “那谢宜之呢?”林葳蕤眉头微皱,“她是怎么说的?” 鹿荇之双颊浮起红云:“成亲之前,新人不便见面。” 林葳蕤心头更加没底了,却不能点破其中的不合理之处:“既如此,只盼望你二人婚后百年好合,荇之你若是遇上什么不顺的事,要记得还有林府给你撑腰。” “堂姐放心。”鹿荇之浑然不觉她话语中的暗示,“谢娘她一心求娶,婚后定然不会辜负我的。” 他越是如此,林葳蕤更是不禁在心头叹了口气。 . 谢宜之是庶女,又在嫡长姐之前成亲,因此婚礼的排场并不大,就在谢府内举行。 好在鹿家心疼儿子,准备的嫁妆浩浩汤汤,皆用檀木大箱子装着,裹上喜庆的红布,浩浩荡荡穿城而过,不知羡煞了多少人的眼。 一路上抛撒的银钱铜板,也引得围观的人不住地去捡。 作为鹿荇之的父家人,林葳蕤和林浔枚当然也参加了婚礼。 林葳蕤又念着林郁青平日里同荇之相交甚密,再加上他似乎许久未曾出府,便将林郁青一并带上。 这是林葳蕤头一次参加大洛的婚礼,当真是好生热闹。 在谢府,除了谢韵之以外,她还见着好些熟人,有太学的同窗,京兆府的薛屏,甚至还有三皇女……以及四皇女!? 谢宜之是三皇女的幕僚,自然同四皇女洛毓没什么交情可言,她突然来到府上参加婚事,就连谢大人也急得差点闪了老腰,忙出来相迎接。 林葳蕤一颗心跳到嗓子眼儿,这才想起幸好此时新人已拜过天地,林郁青作为鹿荇之的密友,将他送进新房后便陪伴着,并不在宾客之中,才稍稍放心下来。 幸好谢鹿两家在京中都颇负盛名,宴席在府上摆得极其壮观,到处都是人,林葳蕤找了个稍微偏僻的位置坐下,她就不信自己都藏得这般隐蔽了,四殿下还能来找她的霉头。 偏偏天不遂人意,正当林葳蕤看着被宾客围住敬酒的谢宜之,打算看出点猫腻来之时,耳旁突然有人低声道:“林小姐看得这般仔细,莫非是想看出自己究竟何处比不上她?” 来人呼出的热气尽数拂在林葳蕤的耳廓,她当即一身汗毛都竖立起来了:“殿、殿下?” 她侧过头去,果真看见洛毓那鲜艳得像是刚刚吸食过人血的薄唇,唇角弯起一个愉悦的弧度。 “嗯?”洛毓挑眉,似乎今日心情极好,坐到了她的身旁,“昔日未婚夫嫁作她人郎君,不知林小姐作何感想?” 林葳蕤觉得,四殿下是存心来看自己的热闹。 若是换个稍微要脸皮些,自尊心强点的女子,恐怕已经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偏生林葳蕤与她相处这么多日,已经磨练出来了刀枪不入的功夫,只不卑不亢道:“荇之是在下的堂弟,他能够嫁给自己心中所属,在下自是高兴的。” 洛毓眯起眸子,一动不动地盯着她看,似乎是想看出林葳蕤说得是真是假。 只可惜林葳蕤面上不悲不喜,只有身为侍读的恭敬。 她不禁生出一股烦躁之意,随手挥了挥:“罢了,难得今天大喜的日子,不如本宫敬你一杯如何?” 林葳蕤对酒不感兴趣,只是四皇女要敬,她不得不从,只得端起酒杯。 婚宴上的酒为了符合宾客的口味,品尝起来没有辛辣感,只是醇厚中带着香甜。 可惜林葳蕤向来是酒量不佳,一杯下肚,面上便泛起薄红。 本以为四皇女会就此放过自己,谁知她又不紧不慢,接着倒了一杯,递到林葳蕤跟前:“林小姐,请,算是本宫感谢你伴读的功劳。” “不敢当。”林葳蕤心里骂爹,接过她的酒。 之后一杯接着一杯,洛毓总是能找出新的理由,似乎不将她灌醉便誓不罢休。 今天的主角是新婚娘子,二人又在角落里,大家都喝得醉醺醺的,甚至无人察觉。 林郁青从鹿荇之那头回来时,见到的便是这一幕。 今日洛毓像是为了应景,身着大红长裙,缀以宝珠玉石,华贵无比,她的身影落到林郁青眸底,甚是扎眼。 明明都是两名女子,却怎么看怎么都不舒服。 林郁青正要上前,旁边却突然冒出来一个婢女:“林公子,我家主子有请。” “你家主子?” “请林公子来随我便是。” 有莲柳的前车之鉴,林郁青自然不会傻到随便跟人走,他眉心微蹙,没有应声,迈步便要朝林葳蕤的方向走去。 “难道林公子就不想知道你真正的身世吗?”那婢女又低声道,“我家主子说了,您若是想知道亲生父亲是谁,便只有这一次机会。” 林郁青的脚步顿住了,他垂在身侧的手紧握成拳,朝林葳蕤的方向看了看,最后冷声道:“带路。” 曲径通幽,走了不到一会儿,离开喧嚣热闹的前厅正院,绕过花园里的假山树木,林郁青看见了等在水榭旁的人,认出对方是谁之后,他面上多了几分肃寒之意。 “谢小姐?”林郁青出声道,唇角带着一抹讥讽,“你不是喝太多被带下去休憩了吗?怎么又好端端地穿着礼服站在这儿。” 谢宜之侧头过来,眸底一片清明,哪里有半分醉意。 闻言,她笑道:“怎么,就许林公子杀人,不许我谢某装醉?” 林郁青面不改色:“谢小姐说的什么?在下听不懂。” “你我心知肚明,何必再装。”谢宜之将手中的鱼食一并洒入池中,将手上的残屑拍干净,“公子的杀人手法,当真让谢某佩服,只不过若是叫林大小姐知晓了,你猜她还会不会像往日那般疼你?或者是将你押送到官府降罪?” 提到林葳蕤,林郁青装不下去了:“谢小姐想做什么直说便是,不必再弯弯绕绕。” 谢宜之是京兆府的人,若真是想破案,恐怕早就上报到官府了,之所以藏着掖着,只怕另有图谋。 “不愧是杀人如麻的凶手,当真聪慧,只可惜,是一名男子。”谢宜之鼓掌道。 “我是男是女,又与你何干?”林郁青讥笑道。 “自然与我是有千万层干系。”谢宜之身躯微微前倾,“若林公子是女子,如此可塑之才,谢某人恐怕要舍弃辅佐三皇女,助你登基称帝才是。” 林郁青是个聪明人,谢宜之如此一说,不过眨眼的工夫,他便明白过来:“你的意思是……我的生父,与皇室有关系?” “何止是有关。”谢宜之云淡风轻道,“如今宫里所有的侍君,加起来都比不上你父亲的一根手指头。” 林郁青抿唇,似是在思索谢宜之是否值得可信。 谢宜之看出他的怀疑:“林公子若是不信,大可以去打听打听,当年匈奴进贡的云美人是何等风光受宠,只是这等宫廷密事,若非有心,旁人难以知晓,更不会知道当年云侍君逃宫时,还带走了一个孩子。” “当年的那个孩子,如今长大成人,却在市井之中受人欺辱,堂堂金枝玉叶,却落得此等下场,你说可笑不可笑?” 第51章 顶撞 还望殿下慎言 林郁青半垂着眼, 眸底漆黑一片,似是不为所动,只不过抿成一条直线的薄唇泄露他的情绪:“我不明白谢小姐同我说这些作甚。” 谢宜之开门见山:“自然是我与林公子, 都有共同的敌人,不知在林公子看来, 四皇女是什么样的人?” 林郁青闻言,眉头微皱:“我与四皇女并不熟悉。” “你与她不熟悉,你的生父云侍君可与四皇女的父君熟悉得很,林公子难道就没想过,女皇子嗣众多, 为何独独你与四皇女如此相似?” 不等林郁青回答, 谢宜之銥誮又道:“因为你的生父同凌侍君本就是亲生的兄弟, 一同被突厥进贡到大洛, 林公子,你说是不是巧得很?” 说着,她竟然轻笑一声,如同看好戏般盯着林郁青的神色。 偏生林郁青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只是带着讥讽道:“难得谢小姐如此好心告知真相,不知你想要什么?” “我想要什么?”谢宜之轻声反问, 带着几分恨意, “我要四皇女坠入深渊,永远都无法翻身。” 林郁青默不作声,他静静地打量着谢宜之,似乎在思考她说的话是否可信。 洛毓与三皇女虽水火不容,但谢宜之不过是一介幕僚,自然不必如此恨之入骨,除非还有什么别的原因, 林郁青道:“你与鹿公子的婚事,并非自愿。” 肯定的语气,而非猜疑。 “林公子是个聪明人。”谢宜之没有反驳,“不过是四皇女心血来潮,以我父族晚辈的前途相逼,非要我娶他罢了。” “她这么做,是何用意?” “用意?”洛毓冷哼一声,“洛毓本就是疯子,她想做什么,连我都猜不出来。倒不如林公子替我猜猜,毕竟你们是同母异父的姐弟,说不定会心有灵犀。” 林郁青蓦地浮现方才自己所见到林葳蕤与洛毓相处时的模样。 他顿了片刻:“你今日所言,可还有旁人知晓?” “那得看林公子说的是哪件事了?”谢宜之缓缓道,“是赵绔为你所杀?还是你的真实身份?” “无论是哪一样,你都大可放心,赵绔之死已经结案,没人会像我这般耐心地查下去,至于你的真实身份,林公子可要抓紧机会了,毕竟同时见过你与四皇女的人不多,也没人会联想到一块去,可难免会有聪明人察觉……” “我知道了。”林郁青沉声打断她的话,“谢小姐想要我做什么?” “自然是要你助我一臂之力,扳倒四皇女。”谢宜之道,“林公子不必现在就给我答复,等你考虑清楚了,再来同我商议也不迟。” 说罢,谢宜之理了理自己身上的婚服:“时候不早了,只怕新郎君等得着急,我先走一步。” 林郁青独自一人在原地静了片刻,也重新回到宴席。 林葳蕤醉得实在是不能再喝,偏生面前的四殿下似乎就像是看好戏般,一手撑着头,又懒洋洋地往杯中倒了杯酒,唇角弯起:“这一杯,是本宫敬林小姐的,愿林小姐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理由,若不是对方是皇女,林葳蕤只差恨不得将酒盏泼过去,眼下却只能咬着牙接过。 谁知横空突然伸出一只手:“四殿下见谅,小姐她不胜酒力,这杯贱身替她喝了。” 正是林郁青的声音,林葳蕤心头一惊,酒醒了大半,却发现他不知何时披上了一层面纱,只露在面纱外一双眼朝她看来。 大洛男子出门时流行戴面纱,因此林郁青这样也不算突兀。 林葳蕤稍稍松了口气,原本还算心情好的洛毓却面色沉下来,将手中的酒杯一放:“你算什么东西,也配接本宫这杯酒?” “四殿下。”也不知是酒壮怂人胆还是怎么的,林葳蕤难得硬气起来,她伸手握住林郁青僵在半空中的手,站起来与他并肩而立,“郁青是在下将来的郎君,还望殿下慎言。” “没想到林小姐还会护短。”洛毓冷笑,觉得二人交握在一起的手煞是碍眼,“真叫本宫开眼。” “在下不敢,只是今日是谢二小姐大喜的日子,还望殿下得饶人处且饶人。” “好一个得饶人处且饶人。”洛毓几乎是咬牙切齿的,“本宫倒不知道,林小姐几时这般伶牙俐齿。” 还不等林葳蕤回答,谢韵之不知从何处冒出来:“今日殿下能到府上来,当真是令谢府蓬荜生辉,在下敬殿下一杯。” 此处是谢府,而非在四殿下宫中,洛毓就算是想发作,也要给谢韵之几分薄面。 正当二人对饮之际,林葳蕤忙趁机道:“在下想起还有事,先走一步。” 说罢,便牵着林郁青的手一并离开,丝毫没注意到洛毓眼底熊熊燃烧的火焰。 直到确定感受不到洛毓那要杀人一半的目光,林葳蕤才停下脚步:“四殿下的脾气就是这般,叫你受委屈了。” “为阿蕤分忧,我并不委屈。”林郁青轻轻摇摇头,“只是难为阿蕤进宫伴读,要与她相处。” “唉。”说到这个,林葳蕤叹了口气,“不过殿下虽然脾气暴躁些,若是凡事顺着她来,倒也安然无恙。” “是么?”林郁青似是自言自语,眸底若有所思。 “不说这个。”林葳蕤看他,“郁青怎么突然想起用面纱遮脸了?” “阿蕤不喜欢么?”林郁青温声道,“我见府上外人众多,被她们盯着看,难免有些不习惯。” 也对,林葳蕤这才想起,林郁青的模样太过惹眼,这样倒也好,她点点头:“你觉得苏服便行。” 话一说出口,她隐约觉得自己有些大舌头,又皱着眉头不满地重复了遍:“苏…苏服…” 林郁青都不禁被她逗笑了:“小姐约莫是醉了。” “我才没有!”林葳蕤当即反驳,却觉得眼前天旋地转起来。 方才与四皇女对峙,她打起十万分精神,直到现在松懈下来,果真是醉得不轻,幸好有林郁青一把揽住她的腰,将人扶住。 林葳蕤将脑袋搭在他的肩头,不得不承认:“好吧,是有一点醉。” 紧接着她便传来头顶林郁青低低的笑声,连带着他胸腔的震动。 林葳蕤不知怎的,耳朵也跟着发红,像只撒娇的猫般往他的怀里拱,还凶巴巴道:“不许笑!” “好,我不笑。”林郁青抱着她的腰舍不得撒手,“阿蕤要歇息么?” “嗯。”林葳蕤想了想,“回府去吧,反正这儿也没什么事了。” 身为夫家近亲,林府的马车来得早,就停在清静的后院,林葳蕤勉强还能被林郁青牵着手走到马车前,却无论如何也是迈不上车辕。 林郁青想也不想,便将她打横抱起来,在车夫目瞪口呆的眼神中进了车厢内。 一坐稳,林葳蕤便困意袭来,在他的怀中找了个舒适的姿势窝好:“等到了府上再叫醒我。” “是。” 林葳蕤一闭眼便睡得香甜,林郁青却睡不着,他低头看着怀里的人,连眼也舍不得眨。 不止是怀中,就连心底也在瞬间像是被什么东西填满。 他向来知晓林葳蕤胆子小,不敢得罪人,今日却为了自己顶撞权势滔天的四殿下,如何能不欢喜? 林郁青俯身,极为怜惜的,像是生怕将她碰碎般,轻轻地吻了吻她的额头,然后再是脸颊,鼻尖…… 林葳蕤一觉睡醒,天已经黑了,屋子里黑漆漆的,她刚下床,外边羽儿便进来将灯点上:“小姐醒了么?奴婢怕绕着你睡觉,便不曾点灯。” “嗯。”林葳蕤应了声,“现在什么时候了?” “快要到亥时,小姐饿不饿?奴婢照林公子的吩咐,给你准备了些清淡的小食,还在厨房里热着呢。” 她一说起来,林葳蕤才想起今日自己光顾着喝酒,倒真是有几分饿,于是点了点头。 一小碗鸡丝粥,佐以糖醋荷藕和八宝兔丁,林葳蕤吃得饱饱的,洗漱过后,换了身干净衣裳,想到明日还要上学,她又重新钻进了被窝里。 天气日渐寒下来,羽儿特意在床上放了手炉,林葳蕤钻进去被窝里抱着,又香又暖和,转眼又闭上眼重新进入梦乡。 另外一头,谢府中的新人鹿荇之却睡不着。 红烛残泪,他仍端坐在床边,等了许久,也不曾等到谢宜之来。 外面偶有脚步响起,鹿荇之都不禁一颗心提起来,直到脚步消失之后,才重新落地。 也不知等了许久,终于有脚步迈进屋子里来,鹿荇之按捺着心中欢喜,双颊红得发烫,却迟迟未等到对方的动静。 他终于按捺不住,将盖头掀了起来,却大失所望。 眼前并非谢宜之,而是服侍在她身边的丫鬟。 “夫、夫人呢?”鹿荇之有些难为情地问。 “回郎君的话。”对面的小丫鬟显然有些忐忑,看了他一眼,“夫人席间喝醉了,怕扰了您的清静,便睡在书房。” 鹿荇之轻舒了口气,难免有些失望,又想起出嫁前爹爹的殷勤嘱咐,出嫁从妻,忙体贴道:“既如此,便多给夫人抱两床被子去,免得他着凉。” “是。”传话的丫鬟忙应道,转身去照做。 第52章 下雪 要放寒假啦! 林葳蕤一觉醒过来, 不禁觉得今日似乎亮得刺眼,还以为睡过了头,她忙一个骨碌坐起来, 正巧羽儿推门而入:“今日下雪了,小姐可要多穿点。” “下雪了?”林葳蕤兴致突来, 连鞋都顾不得穿,便光着脚踩在木地板上,咚咚咚跑到窗边推开窗户,外面果真是飘着鹅毛大雪。 这雪想必是下了一整夜,外面的世界银装素裹, 林葳蕤不禁伸出手, 一片晶莹的雪花落到掌心。 她上辈子是南方人, 除了到外地旅游, 很少有机会见着这么大的雪。 “诶诶小姐。”羽儿忙叫到,“先将鞋穿上,若是着凉了便又要喝药。” 提起喝药,林葳蕤便规矩了,忙跑回床上穿衣服鞋子,还不忘嘱咐羽儿:“天气冷了, 你今日别忘了去郁青那边问问可缺什么衣服被褥, 若是有什么需要的便添上。” “是。”羽儿答应下来,心头却暗笑林葳蕤自己都还跟个孩子似的呢,倒操心起比她成熟稳重得多的林郁青来了。 用过早膳便迫不及待地要出门。 然后她便发现,旁人对这场雪都是见怪不怪,只有她像个没见过世面的土包子般东看看细看看,边看还发出惊叹。 到了太学里,这些学女们一个个倒是穿得厚实保暖, 与其中二人擦肩而过之时,林葳蕤听见她们的谈话:“这天一日比一日冷了,约莫过不了多久就该放长假,让我们回家猫冬了吧。” “可不是,我早就想着放了假,到庄子上去玩了,在乡下地方,可不比学堂里有意思多了……” 原来大洛也有所谓的寒假,林葳蕤兀自点了点头,身后冷不丁搭上一只手臂:“我说远看怎么有只乌龟在爬,近看原来是林同窗。” 林葳蕤对谢韵之的挑衅见怪不怪:“龟者,寿也,我就全当是谢大小姐对我的祝福了。” “阴阳怪气的本事见长。”谢韵之捏了捏她腮边的软肉,“难怪昨日同三皇女对上,也能面不改色。” 林葳蕤这才想起昨日醉酒前的事,她那哪里是面不改色,分明是醉得不知天高地厚,想起来便有几分心有余悸:“昨日我走后,四皇女没问难你吧?” “这么小看我?”谢韵之轻哼了声,“好歹我也是谢家大小姐,在谢府,四皇女总要卖我几分薄面。” 说到这个,林葳蕤又不解道:“你说四皇女与三殿下水火不容,为何昨日会突然来参加谢宜之的婚宴?” “说知道呢?”谢韵之也猜不透,“许是她心血来潮也说不定。” 说到昨日的婚礼,谢韵之又有话要说,她陡然压低嗓音:“若说四皇女奇怪,我看谢宜之才是真的有猫腻。” “嗯?” “你可知道,我听她院子里的下人说,谢宜之昨夜根本连婚房都未进,在书房内睡了一宿,据说是醉了,我倒不知谢宜之堂堂女子,何时酒量这般差了。” 林葳蕤倒是想起昨日自己也醉得不轻,反倒为谢宜之开脱起来:“她是新娘子,昨日又被灌了那么多久,也未必不是不可能。” “但愿如此,不过以我对她的了解……”谢韵之唇角扬起一个弧度,高深莫测地摇了摇头。 二人正说着,已经快走进书房,里面可比外边暖和多了,来得早的学女已经在晨读,她俩自是噤了声,坐到自己的位置上。 直到半个多时辰后,授课的朴先生才来。 果真不出学女们所料,临到授学结束,朴先生便道:“再过十五日,你们便不必到太学来,安心待在家里准备明年的科举便是。” 她话音刚落,底下便有学女的窃窃欢喜声,原本安静的书堂内顿时变得闹哄哄的,喜气洋洋得像是快要过年了一般。 “安静!”朴先生板下脸,将手中的戒尺用力一拍,“让你们回家,是为更好地准备科考,若明年开学时还见得着你们中的某些人,便休怪我无情。” “学生知道了。” “先生说的是!” 依旧是难掩的雀跃。 有了快要放假的欢喜,今日这场漫天飞舞的大雪便显得分外应景,课业结束之后,太学里的学生们也难得放纵,不知是谁带头打起了雪仗。 大洛的女子各个习武,平日里没有展现的机会,今日便统统施展出来,林葳蕤原本和董舒在廊下好好走着,迎面一个雪球砸到她头上,然后绽开。 林葳蕤猝不及防被攻击,定睛看去,正是谢韵之存心挑衅。 她站在园中,被漫天遍地的积雪衬得唇红齿白,眉眼乌黑发亮,一派嚣张气焰。 林葳蕤自是不会忍气吞声,开始撸袖子:“好啊,你给我等着。” 说着,便牵上董舒一并进入雪地之中。 只可惜她力气不大,捏出来的雪球也是松松软软的,完全不似谢韵之那般砸得肉疼。 林葳蕤咽不下这口气,眼睛滴溜溜打着转,最后凑到董舒耳边不知与她嘀咕着什么,二人一通合谋之后,董舒装作砸雪球吸引谢韵之的注意力,林葳蕤转眼便朝谢韵之跑过去。 然后紧接着,她便将谢韵之扑倒在雪地中。 积雪又厚又软,下面又是一片草地,谢韵之当然不会受伤,林葳蕤压着她,手疾眼快地将雪往她脖子里灌,并不忘对董舒喊道:“快来帮……” 显然林葳蕤低估了谢韵之的武力值,她话音未落,便被谢韵之握住手腕,翻身压倒在雪地中。 冰冷的雪花瞬间贴上她衣服之外的肌肤,谢韵之一脸猖狂:“凭你?还想斗得过我,做梦!” 旁人是双拳难敌四手,到了谢韵之这儿,她根本不把林葳蕤和董舒两个白斩鸡放在眼里,更何况董舒这个不讲义气的见局势反转,根本没上前来帮忙。 最后还是林葳蕤被欺负得不行,眼里都快笑出泪花来,喘着气求饶。 “想我放过你,好呀。”谢韵之打起了歪主意,“叫我一声好姐姐,我就放你起来。” 如此丧权辱国的要求,换做别的女子定然不会答应,可林葳蕤是谁,说好听点叫能屈能伸,说不好听点就是没脸没皮,非但喊了,当即还叭叭喊了一连串:“好姐姐姐姐好,姐姐好好,好好姐姐……” 她的声音又脆又软,像是屋檐下的风铃般清脆。 谢韵之一愣,握住她手腕的手松开了。 第53章 亲吻 阿蕤要罚我吗? 眼看着课业就要结束, 林葳蕤开心的事可不止这一件。 原本到宫中侍读,都是休沐日才去的,现在课都不上了, 她又忙着准备明年的科考,自然有理由不进宫。 是以, 第无数次来到四皇女宫中时,林葳蕤便小心翼翼地说出了自己的打算。 对面的洛毓抬了下眼皮,似笑非笑:“不用进宫伴读,本宫看林小姐似乎很高兴的样子?” “在下不敢。”林葳蕤心头一咯噔,忙解释道, “只是科考事大, 在下学疏才浅, 若不全力以赴, 恐怕结果不尽人意。” 她说话时低着头,规规矩矩的,手中的书也放下来,按住书页的手白皙洁净。 洛毓目光低垂,落到书页上,余光瞥见她手腕上戴着的镯子。 那镯子是当日宫宴时他亲手所赠, 琉璃透亮的镯子石榴花般火红, 衬得她的手腕愈发纤细白净。 林葳蕤正低着头等四皇女发话,冷不丁手腕却突然被人握住,她受了惊,猛地瑟缩了下,手腕却被洛毓握得更紧。 “怕什么?”洛毓的目光冷冷看过来,长睫似鸦羽般浓密纤直,“本宫还能吃了你不成?” 她的手指骨节分明, 握住林葳蕤戴着玉镯的那只手,温热的指腹轻轻摩挲着林葳蕤手腕处的肌肤,几乎快要将她那一片娇嫩的肌肤搓红。 这是什么意思?林葳蕤小心翼翼地觑着四皇女,寻思莫非是洛毓见这镯子漂亮,又想收回去不成? 然而还不等林葳蕤猜透她的心思,洛毓便红唇轻启:“不知林小姐可想好,将来要谋什么官职?” 没想到她一张嘴竟说起了正事,林葳蕤才发觉自己倒真是没想好。 大洛的官员大多有两种,一种是女承母业的世袭,还有一种就是依靠科考,谋得一官半职,只不过科举每年都会举行一次,选拔出的人才众多,因此能够分配的官职也就有限,大多是六品以下的小官。 而像林葳蕤这种出身世家的女子,若是过了科举,便如虎添翼,可平步青云,只要不是想一步登天,三品以下的官员都任其挑选。 也难怪洛毓问得如此直截了当。 “在下……”林葳蕤眉头微蹙,忘掉了自己的手腕还被捏在洛毓的掌心任其捏圆搓扁,只顾着回答她的问话,“在下以为尽人事听天命,顺其自然即可。” “啰嗦。”洛毓眉梢一挑,大约是握够了,终于大发善心放开她的手,“好歹也是本宫的伴读,如此没出息,说出去,岂不是叫旁人笑话?” “殿下教训得是。”林葳蕤忙应。 她早就悟出了与洛毓的相处之道,便是无论她说什么,都顺着她的话来便是,洛毓叫自己往东,林葳蕤便绝不往西。 对她这般忍气吞声习以为常,洛毓指腹轻轻摩挲,似是在回味什么:“放心,本宫届时定会替你好生挑选,只希望林小姐到了科考场上,莫要叫我失望。” “是。”林葳蕤颔首应下,心头却有了自己的盘算。 听四皇女的意思,是要将自己拉进她的阵营,同三皇女相对峙。然而跟当伴读不同,若是日后入朝为官,自己代表的可就是整个林家,林葳蕤作为一个上过历史课看过宫斗剧的现代人,当然知道站错了队是何等下场。 轻则贬官流放,重则满门抄斩。 是以她决定不蹚这趟浑水,林葳蕤心头一盘算,便打定主意要在洛毓将自己安排得明明白白之前,找个钱多事少离家近,而且远离皇权纷争的官职。 四皇女难得大发善心,免了林葳蕤每个休沐日进宫的伴读,末了还不忘道:“若是不答应你,倒显得本宫不近人情似的。” 林葳蕤自是喜出望外,又不动声色地拍了一通她的马屁,离宫之时,尽量按捺住自己的欢快的步伐。 直到她离开后,洛毓倚在榻上,懒洋洋地唤来身旁的丫鬟墨儿,冷声道:“前几日叫你办的事,办妥了没有?” “殿下放心,奴婢按照您的吩咐,往林府塞了人,那李公公原是宫中调.教秀男的奴才,有的是手段,定叫林府那小妖精有好受的。” “唔。”洛毓低低应了声,唇角勾起一个满意的弧度,“林府发生的事,叫他一一禀报,知道了吗?” “是。” 简单几句话之后,洛毓便单手撑住头抵在桌上,轻轻打了个哈欠,阖眼道:“罢了,本宫乏了,下去吧。” 原本跪着答话的墨儿起身退出,目光不经意瞥过四皇女的慵懒睡颜,当即低下头,生怕自己有所冒犯。 可她心头却不禁泛起了嘀咕,殿下分明对读书并无太大兴致,每次一看书就犯困,为何非要林小姐当伴读? 若说是有意拉拢,未免也太过殷勤,却不见她对旁的世家女如此有耐性。 况且,也不知那林小姐府中的侍男怎么得罪她了,还叫殿下如此大费周折,专门安插宫人到林府折腾他。 思及至此,墨儿轻叹了口气,只希望那侍男是个命大的,能够撑得下去,等殿下兴致没了,自然便侥幸逃过一劫。 . 外面的雪又积了厚厚一层,书房里却是暖洋洋的,如春日一般。 林葳蕤今日穿着一身淡青色棉袄,乌发用玉簪别到脑后,她正坐在梨花檀木椅上,手里捧着暖炉,歪头看向对面的林郁青。 “阿蕤今日要我考你些什么?”对上她的眼神,林郁青心领神会。 这是太学休假后,二人每日清晨都免不了的互动。 科举有不少内容是书卷上的知识,林葳蕤若是一个人死记硬背,难免不知自己到底错在哪里,偏生又不似在学堂中还可以同董舒和谢韵之互相抽查,她只能想到找林郁青担当先生的角色,抽背书上的东西。 “唔……”林葳蕤颔首思忖,“看你想考什么吧?” “好。”林郁青闻言,修长的手指翻动书页,尔后抬眸,随口念了篇古文的开口。 刚好这篇文章林葳蕤已经背得滚瓜烂熟,她不假思索,之后的内容便脱口而出。 林郁青笑着摇摇头:“阿蕤果真是勤学,只可惜错了小半句,不知你可察觉得到?” “当真?”林葳蕤原本是信心满满,闻言,当即站起身,就要看看原文。 她与林郁青各自占据了书桌的一边,相对而坐,林葳蕤也懒得绕过去,索性迫不及待地越过桌面,俯身低头看他手中的书。 一片阴影瞬间落到林郁青面前。 “啊,原来是这句。”林葳蕤兀自点头,“大约是跟另一篇不小心记混了。” 她闭上眼,保持当前的姿势,又重新默背。 林郁青的眸光却忽闪几分,看着眼前她干净白皙的侧颜,还有一缕发丝被捋在耳后,轻柔的发尾浮在空气中,丝丝缕缕的,挠动得他心头发软。 等林葳蕤回神过来,才发现二人之间凑得极近,她手忙脚乱地撑住桌面,想回到原位。 不成想就在这瞬间,林郁青喉头动了动,他向前伸手,林葳蕤的后脑勺便被一只宽大的手按住。 紧接着,她的唇上便覆上温热的触感。 是林郁青的薄唇,林葳蕤瞪大眼,难以置信地朝他看去。 谁知林郁青却并不与她对视,他长睫低垂,遮住眸中的光彩,轻吮她的唇瓣,虔诚得宛如信徒在进行某种神圣的意识,甚至还不轻不重在她唇上咬了一口。 林葳蕤下意识便要后退,后脑勺却被他揽得更紧,他微微侧头,沿着唇,深入这个吻,鼻息间呼出的炙热气息尽数拂在她的脸颊。 直到结束后,林葳蕤整个人都是发懵的,脑袋里都是空空荡荡,许久,她才出声:“你……” “阿蕤要罚我吗?”林郁青打断她原本也不知想怎么说的话。 他眼眶红红的,嘴唇也带着红润的光泽,像是刚吸食饱精气的妖魅,却莫名有几分委屈,嗓音还有几分低哑。 “没有。”林葳蕤自是想也不想,一口回绝。 “阿蕤真好。”林郁青笑了笑,又在她额头落下羽毛般轻飘飘的一吻。 林葳蕤愣住,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劲。 她失神地坐回原位,轻咬下唇,强迫自己不要多想,将脑袋埋进书卷中。 书房里似乎温度升得更高,外面却是寒风凛冽,原本打算推门而入的林浔枚脸色也冷得像是被冻住。 “郎君您看,奴才早就说了,似这种小蹄子总要管教的,不然带坏好好的大小姐。”站在林浔枚身后的是个面生的老奴才,他一说话,两颊已经变松的肉也跟着颤动。 “我知道了。”林浔枚冷声道,没有再走进书房,转身离开。 . 终于尝到朝思暮想的鲜嫩滋味,林郁青眼底含着连自己都不曾察觉的笑意。 许是察觉到林葳蕤的别扭,他并不打算逼得太紧,到了午间,便寻了个用饭的由头回到自己的院中。 心情一好,连漫天飞雪在他眼底,都似琼花美玉。 然而刚回到自己的院子里,林郁青便察觉到不对劲,守在门口的观棋见他进来,忙用眼神示意自家公子,且面上带着忧虑。 林郁青推门而入,屋子里正气定神闲坐着个人,见他进来,李公公的公鸭嗓低低笑道:“哟,公子终于舍得回来了?奴才领了郎君的令,是特意来教你规矩的,还请公子先随奴才到郎君那儿走一趟吧。” 第54章 送别 若得空,便到边疆来看看 跟在李公公身后, 林郁青眸光幽暗,不知在思索什么。 他能够看出,这李公公来者不善, 无论是语气还是眼神中,都是藏不住的恶意。 思及至此, 林郁青微微眯了下眼睛。 屋子里林浔枚正在不知缝制什么,见林郁青进来,当即放下手中的东西,面色也跟着沉下来:“来了?” “郎君。”林郁青规规矩矩地行礼。 “呵,我可担不起你这一声郎君。”林浔枚冷哼, “原本我是怜惜你是个娘不疼爹不爱的, 反正咱们林府多你一个也不多, 才将人收下, 你倒是出息,日日往小姐跟前晃,不知存的是什么心思。” 林郁青瞬间从他带刺的话中听出了不满,忙道:“郁青不敢。” 听到他这话,林浔枚更是面露讥讽:“你有什么不敢的,我不过是稍给你几分颜色, 便开起染坊来。” 林郁青唇线紧抿, 没有吭声。 “你可知今日我叫你来,是为的什么?”林浔枚接着问。 “贱身不知。”林郁青垂着头,面上的神色叫人看不清。 “不知?”林浔枚反问,“我看你勾搭小姐的时候,可是心如明镜。” 从他的话语中,林郁青听出为何他会将自己叫来了。 想必是撞破了他与阿蕤在书房中暧昧,一心想要给自己教训。 林郁青抿紧唇, 既没有辩解的理由,也没有辩解的余地。 林浔枚接着道:“蕤儿生性纯善,不懂得管教你这种不守规矩的妾室,任由你放肆妄为,我身为这林府的主人,却不能不管,李公公是宫里出来的老人,从今往后,你就跟着他好好学规矩,学学该怎么伺候小姐,听到了吗?” 他说话时不怒而威,林郁青没有反驳的余地:“是。” “如此便好。”林浔枚的目光越过他落到后面,“李公公,便有劳您了。” “不敢当,奴才定不辜负郎君的嘱托。”李公公沙哑着嗓子回答。 得到他的保证,林浔枚稍稍放心了些。 原本自莲柳自尽后,他身边的奴才到底是比不上用了多年的莲柳称心,好在林浔枚平日交际里也认识些官家郎君,正巧有人向他推荐这宫里出来的李公公。 林浔枚寻思着林葳蕤日后成家立业,若是后宅不清净,岂不是叫人笑话?便重金将这李公公请回府上。 末了,林浔枚还不忘叮嘱道:“这男子是我府上的人,公公只管好生调.教便是,要他将外面那些狐媚子的习惯改得干干净净。” “是。”李公公阴恻恻地答应。 林浔枚直到离去时,也没叫跪在原地的林郁青起身。 李公公一步又一步地踱步到林郁青跟前,居高临下地,拿眼睛睨着他:“奴家有些话要说,劳烦公子跪好了。” 林郁青咬紧牙根,将不甘咽下去,幽幽抬起眸:“请公公赐教。” “赐教谈不上,只是身为老人,难免要啰嗦几句。”李公公竟不紧不慢地坐下来,端起茶水润了润嗓子,“你一个男子,最大的功劳便是为妻主生女育儿,眼下小姐开春便要科考,你却心术不正,整日往书房里钻,引诱她无心学术,成何体统?” 一个丑奴才,也配这般对他颐指气使。 林郁青心头戾气翻涌,却面色不改:“公公教训得是。” 许是察觉到他的不服气,李公公竟不知从何处掏出一根戒尺,重重往桌上拍出啪的声响:“老身是郎君请回来的人,公子若有任何不满,尽管找郎君去。” 他搬出林浔枚来,林郁青眸光闪了闪,没有再辩驳。 二人明面上都是客客气气,空气却涌动着对峙的气息。 碍于林浔枚的吩咐,林郁青即便心中不服,却自是没有顶撞他的余地。 而李公公则有更多不为人知的心思,按照宫中那位的吩咐,是要他好生折腾眼前这不知天高地厚的贱蹄子,贵人之间的恩怨,作为在宫中混了这么多年的老油条,李公公不敢暗自揣测,只管照着主子的吩咐去做。 只是无论如何,至少在明面上,林郁青还是半个主子,而他只是奴才,自然不能施私刑。 不过作为从深宫出来的教养公公,他多得是折磨人的法子。 如此思量着,李公公缓缓站起身,装得苦口婆心:“老身知道公子心底不服气,只是这深宅大院中的侍男,哪个不是这般过来的?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老身对你严格,也是为你好。” 林郁青眼底闪过一抹讥讽,没有作声。 见他如此油盐不进,李公公也生出几分不忿,从前在皇宫之时,那些刚入宫的秀男生怕得罪人,各个对他都是客气恭敬,什么时候轮得到一个贱民出身的侍男给自己脸色了。 这边思量着,他顺手拿起桌上的空茶杯,走到林郁青跟前,阴阳怪气道:“劳烦公子将手抬起来,奴才今日就教教您仪态。” 林郁青定定看了一眼,然后抬起自己的手。 他这一眼冷得如同冰块般刺人,饶是在宫中见过大风大浪的李公公也不由得有几分心虚,随后才回神过来,将茶盏放到了他的手上:“背挺直,手臂打开。” 林郁青颔首,照着他的话做,手捧着茶杯越过头顶。 李公公满意地点点头,顺手拿起桌上的茶壶,晃了晃壶中的水。 这茶水是刚沏的,还是滚烫,李公公提着它,掂起壶把往的手上的茶杯倒水:“公子可要端好了,这茶水可烫得很,若是不小心倒出来,只怕你这张脸上的细皮嫩肉可就毁掉了。” 隔着瓷杯,林郁青指尖感受到炙热的温度,起初还能忍受,很快手指头便似被放在火上燎烤般,针扎似的疼。 李公公伸手,坚硬的戒尺抵在他腰间:“背挺直些!” 林郁青咬牙,手上端着盛满热茶的茶碗,跪出最标准的姿势。 李公公心满意足,坐回原位,顺手还给自己倒了杯茶,一口一口饮啜,自在地欣赏面前少年被折辱的模样。 这套规矩,是宫中用来教训不听话的奴才常用的,不消一炷香的功夫,就算他是大罗金仙,也得认输求饶。 . 自从公子被那来路不善的李公子带走后,见他久久不曾回来,观棋便心神不宁,眼见着天都快要黑了,他更是坐立不安,在廊下走来走去。 观书都被他在眼前晃得心烦:“你这般急也没用,只怕是白白着急上火。” “唉!”观棋坐下来,“你说公子是不是被他带去发卖了?那可怎么办。” “别东想西想了,有小姐在,他不敢对公子怎样。” 二人正说着,院子门口陡然出现一个黑影,观棋吓得惊呼出声,才看清来人正是林郁青,忙迎上去:“公子,你回来了!” “嗯。”林郁青低低应了声,步伐有些虚浮地向前走。 观棋没注意到这些,只是忙将跟着人进了屋子里,这才注意他的脸色苍白,唇上几乎连血色都没有。 “公子您这是怎么了?”观棋边问,忙倒了一杯茶递给他。 林郁青接过茶盏,手却是一抖,茶水撒了满桌。 正巧观书从小厨房里端着热腾腾的饭菜回来:“看公子的样子,应该是饿着了,还是先吃些东西吧。” 林郁青接过筷子,夹菜的动作有几分生硬,不过好在他向来用食细嚼慢咽,便是动作迟缓些,两个小厮也没看出来。 观棋察言观色:“我和阿兄先去替公子准备洗澡的热水,您慢吃。” 说罢,两个小厮便退出去了。 直到二人离开后,林郁青顿住动作,手握成拳凑到唇边,低低咳了几声。 腊月寒冬,他滴水未进,跪着端碗从一整个下午到晚上,原本出了一身的汗,却又被冷风吹干,眼下嗓子里痒得像是有无数只小手挠动。 除此之外,从手臂到指尖都犹如千斤坠般,重得抬不起来。 回想到离开时李公公不可一世的神色,林郁青捏成的拳头逐渐握紧,眼底戾色翻涌。 之后的几日,李公公对他更是百般针对。 除了动不动罚跪外,还有打着学规矩的名义调.教,若他稍有差错,戒尺便会重重打下来,带着要将人质置于死地的力度,即便是穿着冬衣,被打过的地方也火辣辣的疼。 临到夜里回到自己的寝房,观棋取来消肿的膏药,撸起袖子为他擦完药膏后,红着眼眶道:“公子,总不能就这样下去吧,不如您去给小姐说说,让她替你说话?” “无事。”林郁青放下衣袖,语气淡淡道,长睫遮住眸中深邃,“此事,莫叫小姐知道。” 林浔枚原本就不喜他与阿蕤走得太近,若是再到她跟前告状,岂不是更讨人嫌? 林郁青目光幽幽地盯着桌上一缕闪烁跳跃的烛火,有了自己的主意。 正巧林葳蕤关在书房里,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连府上多了个人都不知晓,更不知林郁青这边遭遇的刁难。 自那日被强吻后,她便害怕与他对上,不知届时自己该作何反应,眼下郁青不到书房来,她反倒松了口气,只管用功读书。 深冬日渐严寒,家家户户都准备着阖家团圆过新年,偏生到了这时候,她的祖母要离开伏宁到边疆去。 原本开春时候,林凛回京述职,便是将新的火铳图纸带回京呈阅圣上,如今过了大半年,工部已将新的武器成批产出,林凛当前的职责,就是将这批火铳顺利押到边疆。 此事当然等不得,因此即便快要到年底,林凛重任在肩,不得不走。 兹事重大,为了不让旁人察觉,林凛走得悄无声息,只有家人相送,临走前她拍了拍林葳蕤的肩:“若得空,便到边疆来看看,那儿可比京城要辽阔得多。” “是。”林葳蕤答应下来,“祖母慢走。” 送走林凛,原本就寂静的府中便似乎更显得空空荡荡,连鞋底踩在雪层上的声音都如此清晰,林葳蕤不禁有几分怅然,对羽儿道:“对了,郁青呢?近来为何不曾见着他?” 羽儿自是晓得林郁青在做什么,只是被郎君刻意敲打过,她只得装作不知情:“许是公子不愿打扰小姐学习,才不曾出现吧。” 林葳蕤对这个说法没有怀疑,等回到书房里,她想了想,又从架子上找出一沓书来:“这些书,给郁青送去,免得他一个人无聊。” 第55章 谋算 烧得他片刻不能安宁,夜不能寐…… 收到林葳蕤差下人送来的书, 林郁青长睫低垂:“小姐她说什么了吗?” “没有。”羽儿摇摇头,“只不过小姐过问林公子为何这段日子不曾出现。” “我知道了。”林郁青的语气淡淡的。 羽儿忍不住出声:“奴婢知道公子心头委屈,只是小姐年后便要科举, 只怕不能分心,再说了, 像咱们府上这般的世家,哪家的侍男不是这般熬过来的……” “是吗?”林郁青幽声道,讥讽地扯了下嘴角。 羽儿不知说什么是好,只得讪讪走掉。 小院里只剩下林郁青和观棋主仆二人,许久, 观棋才出声安慰道:“公子何须介怀, 到底小姐心中还是有你的……” “我明白。”林郁青难得有几分语气冰冷地打断他的话, 随手摊开一本书放在膝上, 仰头看向头顶的天空。 在这不大不小的一方宅院中,湛蓝的天空也被切割成碎布般的一块,让人看不清全貌。 即便是冬日,阳光还是有几分刺目。 林郁青眯了眯眼。 他知道她心中有自己,但还不够,还远远不够, 横亘在他们之间的障碍太多。 就算是阿蕤对自己一片真心又如何, 她能拗得过林家父母么? 今日林浔枚要他学规矩,自己便要老老实实地学。 若明日林浔枚要阿蕤迎娶正夫进门,他也要笑脸相迎不成? 想到林葳蕤日后兴许还要在林浔枚的唆使下迎娶别的男子为正夫,林郁青便觉得胸腔中似是有火焰在熊熊燃烧,烧得他片刻不能安宁,夜不能寐。 逐渐地,他垂在身侧的手悄然捏紧成拳, 似是下定了什么决心。 . 转眼便快要到除夕节,即便是人丁冷清的尚书府,也热闹起来,除了下人忙里忙外地进出扫洒,为膳食做准备外,林霑在朝中的交好也一一上门拜访。 林葳蕤也难得放下书本,出来转悠转悠,即便是在府中,也能听见墙里墙外热烈的鞭炮声响,或是诗兴大发,写几幅新对联,反正林府人虽不多,宅子却不少,多的是贴对联的门楣。 就连书房前的灯笼,也要换一对大红色新的,林葳蕤站在廊下指挥挂灯笼的下人,左左右右却总是觉得不对劲。 大约是强迫症犯了,她索性让小厮下来,自己提着灯笼爬上搭在檐下的□□上,找准位置一气呵成地挂好,随后拍了拍手上的灰,头也不回地问下面的丫鬟:“羽儿,你觉得怎么样?” 然而还不等羽儿答应,木梯便猛地颤动起来,上端的林葳蕤重心不稳,差点后仰摔下去,幸好她忙抱紧旁边的梁柱,朝下边望去,只见谢韵之一袭红衣,长腿搭在□□下端,满脸得意。 “谢韵之你疯了!?”林葳蕤失声尖叫,“好好的不在自己府上过年,非得来找我的麻烦?” “找的就是你的麻烦。”说着,谢韵之又不轻不重地往□□上踹了一脚。 林葳蕤心都快蹦到嗓子眼,她估摸了下自己距地面的距离,一鼓作气,蹭蹭蹭从上面爬下来,落到谢韵之面前。 只是最后一脚差点打滑摔倒,幸好谢韵之手疾眼快将人接住。 林葳蕤毫不领情,站稳之后,五指捏成拳重重往她肩上锤了下:“你知道刚才有多危险吗你?万一我真掉下来了怎么办?” “掉下来又如何?不是还有小娘我接着你吗?”谢韵之双手抱胸,满不在乎,“当真是胆小。” “你胆子大。”林葳蕤反唇相讥,“有种你上去让我踹几脚试试?” 她话一说出口,旁边的婢女都跟着微微诧异了下,没有料到林葳蕤几时与谢大小姐这般关系亲近到口无遮拦的程度。 “好了好了。”谢韵之的手自然而然地搭上她的肩,“不就是逗逗你吗,那么小气干嘛,还是不是女人了?” 林葳蕤这才消气几分:“你来作甚?” “当然是来给拜年的,怎么说也是我庶妹娶了你堂弟,我来见见堂亲,有什么可奇怪的?” 林葳蕤才想起这茬来:“荇之也来了?” “一口一个荇之,也不怕谢宜之听了吃醋,他自然是来了,他们小两口不来,我还来做什么?”谢宜之回答得漫不经心,“行了,小娘我难得到贵府一趟,你总得带我去逛逛吧?” 二人边说边走,不一会儿就到了庭院中,转了大半圈,左右是雪景,外面冷得慌,还不如回屋子里猫着,林葳蕤许久未见鹿荇之,便寻思着到前厅去与他聊聊,转弯之际,却正巧撞上一个熟悉的身影,林葳蕤顿住脚步:“郁青?” 许久未见,林葳蕤不禁觉得他竟消瘦了几分。 林郁青自然也是看见了她,微微俯身应道:“小姐。” 又对着林葳蕤身旁的谢韵之道:“谢小姐安。” 他话音未落,旁边又插.进一道阴冷嘶哑的嗓音:“奴才李氏见过大小姐。” 林葳蕤这才见到守在林葳蕤身旁的李公公,不由得愣了下:“这是?” “回小姐的话,奴才是在郎君身边伺候的下人。” “既然是伺候爹爹,你跟在郁青身边作何?”林葳蕤问,乍一看便觉得这李氏与郁青之间的相处有些奇怪,寸步不离地跟着,就像是在监视他一般。 “奴才是奉郎君之令,伺候在林公子身旁教导规矩。” 又不是宫中的皇子侍君,有什么规矩可教的,再说郁青平日里并没什么差错,何必多此一举?林葳蕤心头嘀咕,但到底惦记着他是爹爹身边的人,没有多说什么:“有劳您了,若有事先忙去吧,我与郁青许久未见,正打算同他说说话。” 李公公平日里在林郁青面前趾高气昂,但对着林葳蕤这个正牌大小姐,自然是不敢多说什么,只得埋着头先走一步。 等他走远后,林葳蕤才低声与林郁青道:“好端端的爹爹怎么又想起这出,他没为难你吧?” 林郁青垂眸看她,眼底带着柔和的笑意:“阿蕤放心,还谈不上为难。” 可林葳蕤还是有些不放心:“这人何时到府上的?我竟是毫不知情。” 她仰头看着林郁青说话,黑白分明的眸子透亮晶莹,脖子上围了一圈纯白色的兔毛围脖,衬得一张脸愈发白皙娇小,林郁青心头微动,云淡风轻道:“李公公不过是教我些日后为人夫的规矩,此乃天经地义,阿蕤自是不必知晓。” 说着,他又伸出修长白皙的手指灵活地将她身上的兔毛围脖系紧。 林郁青嗓音低沉,温和得犹如清溪石涧的潺潺流水,林葳蕤听见他说的话,掩在乌发下的耳廓不禁有些发红。 “咳咳。”旁边传来一阵清嗓子的声音,打断二人的对话,原来是谢韵之等得不耐烦,“不是说要带我去逛逛的吗?当真是见色忘友。” 林葳蕤这才如梦初醒,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经与林郁青靠得极近,二人就像是在亲密相拥,她忙后退了小半步,从林郁青怀中出来:“对了,一会儿我要去见见荇之夫妻二人,你要一起去么?” “李公公还在等着,只怕我是离不开,阿蕤不用等我,自己去便是了。” “好。”林葳蕤点点头,又想到什么,“你也莫要太辛苦,若是爹爹的人有半分为难你,记得同我讲。” 说罢,她走到谢韵之身旁之际,还不忘回头看了他一眼。 看着二人并肩离去的背影,不知为何,林郁青觉得谢韵之搭在林葳蕤肩上的那只手,分外碍眼。 . 距离正厅还有一段距离,林葳蕤便听见里面传来的欢声笑意,自然是林浔枚在和鹿荇之说话:“难得荇之有心,成婚后还不忘来看看我这个老人家……” “大伯这是什么话。”鹿荇之哄着他开心,“无论如何,你都是我最亲的亲人,我当然要来看望您的。” 果然还是嘴甜又招人喜欢的鹿荇之,整个屋子里都喜气洋洋的。 林葳蕤与谢韵之对视了一眼:“看来荇之在你们府上过得很开心?” “什么我们府上?”谢韵之无奈地耸了耸肩,“他和谢宜之有自家的院子,过得怎么样,我可不关心。” 林葳蕤总觉得她话中有话,只是来不及多想,便进去了。 随后二人进了正厅,一见着她的身影,鹿荇之起身开口:“堂姐来了?” “嗯。”林葳蕤含笑答应,“许久未见到荇之,不知近来怎样?” “一切都好,堂姐安心便是。” 二人说完话,林葳蕤才与坐在他身旁的谢宜之打过招呼,随后同谢韵之入座。 一屋子人,其乐融融,等到了午膳时,林葳蕤又让羽儿去寻郁青来一起用膳,鹿荇之未曾成亲前,同林郁青一贯交好,见他来了,更是喋喋不休地与他聊起来。 林郁青不动声色地接着他的话,越过鹿荇之,同谢宜之对视刹那,旋即又别过眼。 无人注意到二人之间心照不宣的交流。 用过午膳,谢家三人便乘马车离开,车子驶出不到一条街远,谢宜之眉心微皱:“糟糕。” “怎么了?”鹿荇之不无关切问道。 “我平日里戴的玉佩,似乎方才席间落在林府。” “我这就叫车夫调头。” “不用了,你先走便是,我回去找找。” “那怎么行?”鹿荇之摇了摇头,“不如我叫马车停下来,娘子回去拿便是。” 谢宜之定定看了他一眼:“也好,劳烦郎君了。” 说罢,便掀起车帘,起身下车,鹿荇之那句“夫妻之间何必如此客气”堵在喉间,来不及说出口。 他脸上的笑意逐渐淡去,慢慢化为低落的神色。 不知为何,明明成亲之后,他与谢娘相敬如宾,夫妻和谐,从未有过任何不和,她待自己也是极温存的,可鹿荇之总是觉得,二人之间似乎隔着一道看不清摸不着的东西。 这大抵就是男子的直觉,鹿荇之只得摇摇头,劝自己不要多想。 谢宜之再次回到林府,绕过影壁,便见着墙边花圃中有人弯腰修剪花枝,剪刀唰唰响起,多余的枯枝便跟着掉落在地。 听见动静,对方起身看过来:“原来是谢小姐,不知是有何事?” 谢宜之笑了笑:“我方才掉了枚玉佩在府上,不知林公子见过没有?” 守株待兔的人正是林郁青,他似是思忖了一刹那:“约莫是见过,我这就随谢小姐去找找看。” 二人一前一后,却是走到了更为隐蔽的假山后方。 此处人迹罕至,山石高大,完全遮蔽住二人的身形,谢宜之玩味道:“若是叫人撞见,只怕我与林公子跳进河里也洗不清,你也不怕被落得个私通的罪名?” 林郁青冷眼看她:“你明知我邀你来,不是为了说这些的。” “哦?那不知林公子想要说些什么,在下愿闻其详。” “上次你说的事,我同意和谢小姐合作,但不知你能拿出什么诚意?” “只要林公子想要。”谢宜之双手抱胸,胸有成竹道,“只要在下给的起,定然不会吝惜。” “好。”林郁青抬头,目光似冰雪一般,“我先要你,帮我除掉一个人。” 谢宜之眉梢一挑,慢悠悠道:“在下以为,凭林公子杀死赵绔的手段,你想要谁的命都是轻而易举,只怕你要我除掉的人,非同小可。” “不过是一个宫里来的奴才。”林郁青并不在意她话中的讽刺,“我相信凭谢小姐的本事,除掉他也是轻而易举。” 得知林郁青要自己杀死的人是李公公之后,谢宜之想也不想:“这有何难,这样一个奴才,随便怎样都能要了他的命,林公子为何要找上我?” “若只是杀了一个李公公。”林郁青道,“难免不会有下一个王公公,张公公,我总不能一直杀下去,我要的是斩草除根,叫林浔枚永远不敢再找这样的人进来。” 谢宜之明白了:“在下不过一介小小文官,要做到此等地步,恐怕有些难度。” “你做不到,不是还有三皇女吗?”林郁青反问,“我就不信,你想要扳倒四皇女,就只会和我达成同盟?” “林公子果然聪慧过人。”谢宜之思虑片刻,“此事,我会告知三殿下,届时她会怎么做,那便看殿下的心意了。” 第56章 杖毙 所有的障碍,他都会亲手一一除去…… 连着整整一个多月都不曾见过林郁青出现在书房里, 林葳蕤渐渐倒也是习惯了。 只是她难免有些放心不下,便差羽儿打听:“你可知道那李公公,究竟待人如何?” 听她提起李公公, 羽儿当即大惊,明明书房内也没有旁人, 却压低嗓音道:“那李公公已被杖毙,小姐可莫要再提了。” “杖毙?”林葳蕤写字的手一抖,“何时的事?为何我会不知。” “就两三天前,听说宫中前年有个秀男因病死在宫里,结果突然被查出其实是李公公嫉妒他的姿色过人下的手, 宫里来的人将他唤回去, 后来就听说被内官杖毙了。” “嫉妒?”林葳蕤心中逐渐有不安冒出头, “这么大的事, 怎么也不曾听你们在我面前提起过?” “郎君说小姐忙于学业,此事不提也罢,不让奴婢们在您面前嚼舌根。” 銥誮 非但如此,林浔枚经此一事,也意识到宫中之人并不可靠,更不敢再想着找下一位, 管教林郁青一事, 也就此作罢。 若真是这般,林葳蕤沉思,想来那李公公前些日子对郁青也不会好到哪里去。 她又突然想到什么:“宫中的秀男多吗?” “奴婢不知,只是圣上每年都会选秀,听说百姓家中,谁家要是有姿色尚可的男子,都挤破了脑袋想要入宫。” 由此可见, 不能确定宫中的秀男多,但至少是连绵不断的。 林葳蕤心头生出怀疑,她先前见郁青同四皇女以及凌侍君长得相似,便怀疑二者之间是否有亲缘关系,甚至隐约猜想过是否与女皇有关。 之后她便留心打听,再加上谢韵之先前同自己讲过女皇当年独宠云侍君,甚至还怀疑郁青莫非是云侍君的孩子。 可女皇若真是对云侍君情比金坚,又岂会对旁的男子宠爱有佳? 林葳蕤想破脑袋也想不出来是为何,却总觉得这些事串联到一起透露着一股子莫名的诡异,她摇了摇头,将这些杂念抛出脑后。 当务之急是科考为上,暂且顾不得这些。 可林葳蕤不在意,偏生有人不这般想。 临近年底,洛毓身为四皇女,自然是忙得不可开交,也是几日后才知道李公公被杖毙一事。 他当即冷下脸,吩咐身边的宫人:“叫林家小姐进宫来见我。” 于是林葳蕤便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地被请进了宫里,对上洛毓冷若冰霜的神色,她不明白这尊大神又犯什么毛病,只得恭恭敬敬行礼:“不知殿下唤我前来所谓何事?” 洛毓眼神凌厉,眯着双眸审视般打量她:“本宫听闻林小姐府上的下人犯了事,被内官杖毙,不知你可晓得?” 林葳蕤不明白这是同四殿下有何关系,值得她专程召自己进宫询问,却也只能一五一十地回答:“回殿下的话,确有此事,不过我也是昨日才知晓。” 洛毓不回答,手指一点一点敲击着桌面,像是在思忖林葳蕤说的话是否值得可信。 李公公是他安插到林府的人,突然之间便不由分说地被杖毙,旁人不知情,洛毓却能感知到这并非巧合。 除了林葳蕤,洛毓想不出还有谁会对李公公下黑手,没想到她竟如此护着林府那个小妖精。 思及至此,洛毓冷哼一声:“你府上的人犯了事,你竟迟迟不知情,本宫不知该说林小姐是心大,还是撒起谎来面不改色?” 阴阳怪气,林葳蕤无奈地在心头默默吐槽,面上却一派老实:“李公公是在下父亲身边伺候的人,我的确是不知情。” 她话音未落,洛毓却蓦地凑近几分,骨节分明的五指扣住她的脖颈,低声道:“林葳蕤,你当真以为本宫不敢杀你是不是?” 即便是早就习惯了她这般阴晴不定,林葳蕤还是被惊出一身冷汗,整个人进退不得,也不知该说什么是好。 洛毓扣住她脖颈的手腕一点点收紧,威逼道:“老实告诉本宫,到底是不是你做的?” “殿下慎行!”林葳蕤也顾不得其他,双手覆上她的手背,用力要扳开她的手指,“在下与李公公并无恩怨,更何况就算是我想要他死,又如何差遣得动宫里的内官?” 洛毓动作顿了顿,似是将她的话听了进去。 林葳蕤说得没错,能够指使内官下黑手,定然是皇宫里的人。 他松开了手,看着面前林葳蕤劫后逃生般拼命喘息,才意识到自己在盛怒之下究竟做了什么。 洛毓张嘴正打算说些什么,太阳穴处却猛地传来刺痛感,天旋地转中,眼前的场景陌生而又熟悉。 她吃痛地轻呼一声,伸手按住自己突突直跳跃的血管。 林葳蕤又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不轻,她下意识后退几分,又不得已伸手将人扶住:“殿下,你怎么了?可是有何不适?要不要在下唤太医?” 她急切的嗓音实在是吵得慌,洛毓忍不住低呵了声:“闭嘴,扶本宫到床上去歇息。” 林葳蕤默不作声,扶着她沉重的身躯移到床榻,眼看着快要到了床边,洛毓双眸紧闭,竟直接重重倒在林葳蕤身上,将她压得喘不过气来。 “殿下?”林葳蕤心头一惊,生怕她出了什么事。 别的不说,自己作为唯一在场的人,肯定吃不了兜着走。 好在洛毓尚存一丝清醒,紧握住她的手腕:“不许……叫太医,谁也别叫。” 说罢,便真的晕了过去,炽热的呼吸还拂在她的头顶。 林葳蕤这下算是真的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只得费力将人推开,让洛毓平躺在床上。 她坐起身,隐约觉得刚才洛毓砸倒在她身上时,自己似乎接触到了什么不该接触的东西。 林葳蕤咽了下口水,看向双眸紧闭,皱着眉的洛毓,轻轻唤了声:“殿下?” 没有响应。 她试探地伸出食指,在洛毓的脸颊处戳了戳, 林葳蕤的手落到她的下颌处,缓缓向下,感受到一马平川的平坦。 她壮起胆子,再向下…… 林葳蕤的手像是被什么烫到一般飞快缩回来,面上惊惶未定地盯着四皇女有些苍白的侧颜不知如何是好。 原来她……不,准确的说应该是他。 堂堂权势滔天的四皇女,许是大洛将来王位的继承者,竟然是一名男子。 一个男子,整日却要装作女儿身,压着嗓音说话,上要欺瞒女皇,下要欺骗百官,想必压力也大得很,难怪整个人都活得有些扭曲。 自幼在这种环境中长大,不心理变.态才怪。 林葳蕤跪坐在床前华丽的地毯上,整颗心七上八下,盯着床上双眸紧闭的洛毓,脑子在飞速运转。 难怪他不让自己叫太医,若是太医无意间发现四皇女是男儿身,只怕这等宫廷秘闱,定然能卷起掀然大波,只怕自己伸出旋涡中心,也吃不了兜着走。 可若是不叫太医来,四皇女若是出了事,她依旧要担责任。 林葳蕤前思后想,颤巍巍伸出手,食指在他的鼻息下探了探。 还好,还是有气的。 林葳蕤的掌心落到他平坦的胸膛位置,因为身上衣物的遮挡,感受不到洛毓的心跳是否还正常。 她并未多想,伸手解开他的腰带,俯身将他的领口处拉开。 隔着一层薄薄的亵.衣,林葳蕤掌心感受到他薄而瘦韧的肌肉,以及依旧平稳的心跳。 看来不用心脏复苏,她重新坐起来,正打算进行下一步,洛毓突然睁开了眼,猛地一把握住她的手腕。 林葳蕤被惊得浑身一颤,顿在原地:“殿、殿下?” 他抿着唇,一言不发,目不转睛地盯着她。 林葳蕤被看得浑身发毛,试探着伸手在洛毓眼前晃了晃:“殿……” 然而她话音未落,手腕便被一把抓住。 洛毓的嗓音冷得犹如冬日里的寒冰:“当初拿石头砸我的时候,可不见你这般乖巧胆小?” 林葳蕤动作僵住,蓦地想起他说的是什么事。 当初在无极寺,洛毓想要出手伤自己,她情急之下似乎用一块石头狠狠砸了他…… 难怪之后他并未找自己麻烦,原来是忘记了,而现在却又突然想起来。 林葳蕤咽了下口水,装作听不懂:“殿下在说什么?恕在下愚钝,听不明白。” “不明白?”洛毓艳丽的唇角勾了勾,“那本宫不介意做点什么让林小姐想起来。” 说罢,他手上一用力,将林葳蕤扯向自己的方向。 林葳蕤猝不及防,差点要跌入他怀中,幸好她手疾眼快撑在他的身侧,二人之间相隔咫尺,四目相对。 林葳蕤扭动手腕想要脱离他的桎梏,然而无济于事,跟洛毓的力气比起来,她无异于是蚍蜉撼树。 一缕凌乱的乌黑发丝从她额前落下来,如一片轻飘飘的羽毛般,擦过洛毓的侧脸。 他抿唇,眸底一片幽暗深邃。 林葳蕤嗅到危险的气息,尽力拉开与他之间的距离,然而下一秒,洛毓便松开她的手将人推开,似是咬牙切齿般一字一句道:“林葳蕤,你好大的胆子。” 林葳蕤不明所以,见洛毓脸色出现一抹羞愤,意识到他这才发现自己衣襟被拉开的事。 “殿下莫要误会。”林葳蕤忙不迭解释,“我不过是为了……” “滚!”洛毓哪里还听得进她说了些什么,伸手便将一个软枕砸过来,“给本宫滚出去!” 稳稳将带着杀意的枕头接住,林葳蕤顿了顿:“是。” 放下枕头,她麻利地滚了。 . 回到林府,林葳蕤仍觉得有些恍惚,她飘飘忽忽走着,正巧撞见迎面而来的林郁青。 “阿蕤怎么了?”见她魂不守舍,林郁青皱眉,不无关切道。 林葳蕤这才回神过来,抬头看向面前玉雕般的人,眨了眨眼。 原先她同旁人一般被蒙骗,以为洛毓是女子之时,便觉得他们有七八分相似,如今发现洛毓是男子,恍然间惊觉二人的相貌更是重合。 只不过气质却全然不同,若说林郁青是冰雪雕刻的谪仙之姿,洛毓便是嚣张跋扈的妖孽。 一思考起如此复杂的问题,林葳蕤便觉得额头处隐隐作痛,她按住太阳穴,摇了摇头:“无事。” 见她如此漫不经心,林郁青眸光暗了暗:“阿蕤方才进宫,三皇女没有为难你吧?” “你怎么知道我去见三皇女了?”林葳蕤一惊。 “阿蕤让羽儿转交给我的书,我都看完了,方才去书房还书,便听羽儿说了。” 林葳蕤这才意识到是自己反应过激了,她唇瓣嗫嚅:“抱歉,是我……” 林郁青眸眼微弯,打断她的话:“阿蕤不需要对我说抱歉。” 他蓦地伸出手。 林葳蕤还未从皇宫发生的事中走出来,下意识后退小半步。 林郁青的手停在空中,他的笑更柔和,掩饰住内心的不甘:“阿蕤不是头痛吗,我替你揉揉。” “唔……”林葳蕤这才弱弱答应了一声,“那便多谢了。” 旁边正好有桌凳,林葳蕤坐在石凳上,任冬日的阳光暖洋洋地晒在身上,有一搭没一搭地同林郁青说话:“郁青是有事要出门吗?” “嗯。”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的侧颜,林郁青低声回答,“天冷了,我想着出去买些药材,做药膳给郎君和阿蕤补补身子。” “让管家去采买便是了,免得你麻烦。”林葳蕤懒洋洋道,“对了,听说李公公被杖毙了?” 林郁青动作稍稍一顿:“是。” 林葳蕤并未察觉,只是皱起眉头:“爹爹倒真是流年不利,先是莲柳,再是李公公,他身边的仆从怎么老是出事了?” 林郁青温声宽慰道:“莲柳是自己犯错在先,李公公又是宫里出来的人,难免底子不干净,小姐不必多想。” 说得倒也不无道理,林葳蕤点点头:“日后爹爹若是再找个什么张公公王公公来教你规矩,可千万不许向这次瞒着我。你已经很好了,本就不用学那些劳什子规矩。” 林郁青眼睫低垂,在眼窝处落下一片阴影,遮住眸中光彩:“好,都听阿蕤的。” 许是冬日的阳光太和煦,他的按.揉又恰到好处,林葳蕤竟不知不觉倒在他的肩头睡着。 林郁青凝神看着她的侧颜,须臾轻手轻脚将人打横抱起来,走过廊下,到了林葳蕤的寝房,然后将她在床上放好,又小心翼翼地盖上被子,替她掖紧被角。 做好这一切后,他坐在床边,指腹缓缓摩擦过她柔嫩的脸颊,随后俯身轻轻啄了啄,像是自言自语般道:“放心,不会再有什么张公公王公公了。” 也不会有任何人挡在他们中间。 所有的障碍,他都会亲手一一除去。 第57章 科举 那抹柔意又重新凝固为冰霜 林葳蕤一觉睡醒, 外面几乎快要天黑了,她刚起身,羽儿便掌灯要进来:“小姐醒了?” “嗯。”林葳蕤答应, 正起身穿衣,发现木雕的床头上, 似乎嵌着箭镞般的东西。 她忙伸手将其拔下来,对羽儿道:“我饿了,你先端些吃的过来吧。” “是。”羽儿不疑有他,将灯放下离开了。 林葳蕤这才趁机偷偷摸摸看究竟是什么,这像是一支被折断的短箭, 箭身绑着一个小纸条。 她翻开纸条, 看见上面遒劲有力的字迹, 还隐隐藏着愤意:“今日之事, 若叫旁人知晓,定夺你性命。” 用脚指头也猜得出来这是洛毓写的,林葳蕤起身将纸条置于油灯上,任腾跃而起的火苗将其舔舐得一干二净。 林葳蕤本就不愿蹚这趟浑水,即便日后洛毓当真登上皇位,要想稳固自己的地位, 也只有永远将这个秘密藏下去。 否则有百官大臣在, 没有女人会同意让一个男子对自己发号施令,百姓也不会接受自己的帝王是一位男子。 . 转眼过了新年,正月十五,便是科举的日子。 林葳蕤收拾妥当,坐上马车出门到贡院去。 林浔枚理所当然地要陪同前往,一路走都在嘱咐丫鬟:“可将该收拾好的东西都收拾好了?” “郎君放心,都被好了。” “爹爹放心好了。”林葳蕤有跟着道, “女儿定不会辜负您的期望。” “你啊……”林浔枚笑着摇摇头,正打算说些什么,突然身形一晃,面色有几分泛白。 “爹你怎么了?”林葳蕤忙将人扶住。 “无事。”林浔枚摇摇头,“许是年底操持府上的事务,有些劳碌罢了。” 林葳蕤将信将疑:“您还是先回去歇息,不必非要送我到贡院去。” “这怎么能行?”林浔枚想也不想便摇头,林葳蕤急忙道:“你若是去了,反倒叫我放不下心,若是在考场上分神怎么办?” 林浔枚再三考量:“好,你不必担心我,只管安心去考便是。” “女儿知道。” 说罢,林葳蕤便目送着林浔枚在仆人的搀扶下离开,独自一人朝府门走去。 为了不出什么差错,林葳蕤特意起得平日早了近大半个时辰,再加上她胸有成竹,这会儿正提着灯笼不紧不慢地走着。 冬日天本就亮得晚,此刻几乎与夜里无异,林葳蕤正独自走着,突然听见身后窸窣的脚步声。 月色下竹影绰约,倒映在石子铺就的小道上。 林葳蕤脚步一顿,小心翼翼地转过身去,待看清来人后,才松了口气:“郁青,你怎么也来了?” 来人正是林郁青,他缓缓走到林葳蕤身边:“毕竟是阿蕤参加科考,我想来陪你一程路。” “如此的冷天,也难为你起得这般早。”林葳蕤莞尔。 “对了,怎么不曾见到郎君。” 说起这个,林葳蕤眉头微蹙:“不知为何,方才爹似乎不大舒服的样子,我便先让他回去了。” “是吗?”林葳蕤的语气不无惋惜,灯光昏暗下,林葳蕤却看不见他唇角轻勾,没有半分意外的神色,“那将阿蕤送到贡院后,我再去陪陪郎君。” 她颔首:“有劳你了,不过你也莫要太辛苦。” 林葳蕤提着灯,与他并肩而行,月色如霜,洒在二人的身上,连发丝都被包裹在这般的静谧中。 路上积雪约莫有半尺厚,一脚踩下去,雪地里发出咔嚓咔嚓的声音,这条路好像永远也走不到头。 二人上了原本是准备给林浔枚和林葳蕤准备的马车,坐到马车里,林葳蕤才想起问他:“你可用过早膳。” 林郁青摇头:“阿蕤不必担心我,等我回去再用膳也不行。” “那怎么行。”林葳蕤打开食盒,从里面取出一碟还是温热的红豆糕,“先吃点东西垫垫肚子。” 这碟红豆糕与平日里的不同,以软糯的红豆泥为馅,被晶莹剔透的糯米皮包裹着,看起来分外诱人。 林郁青没有动:“这是小姐到了考院里吃的东西,我怎可独享。” “不过是一个中午而已,我哪里吃得了那么多东西。”林葳蕤递到他面前,“你若是不吃,反倒叫我过意不去。” 林郁青没有再推辞,他伸手拈了一小枚红豆糕,修长五指被点心的红衬得分外白皙。 不知几何时,他已经练出斯文的吃相,小口小口品尝着红豆糕,再也不是曾经那个吃起东西起来狼吞虎咽的少年,林葳蕤不由得有几分出神。 直到林郁青连着叫了两声之后,她才意识到自己又一次被他的美色蛊惑了,当真是色令智昏! 林葳蕤状若无事答应下来,欲盖弥彰地清了清嗓子:“咳,这红豆糕我还没尝过呢,好吃吗?” 得到林郁青肯定的回答后,马车内又安静下来,直到来了贡院门前,都有官差把守着,马车来来往往,不可停留太久。 林葳蕤忙提上食盒,像是逃避般,掀开车帘便要跳下去:“我要进去了,回见。” “好。”林郁青起身相送,“祝小姐下笔如有神,摘得桂冠。” 林葳蕤红着脸点了下头,转过身走了。 马车重新驶动,林郁青掀开窗帘,面上带着和煦的柔意,犹如破开黑夜的那一缕金光,直到他看见横空里冒出来的谢韵之将手搭上林葳蕤的肩,那抹柔意又重新凝固为冰霜。 “你食盒里是什么?”谢韵之问,在林葳蕤打开盖子后便大大咧咧地捻起一枚红豆糕,塞.进嘴里品尝,“不错,贵府厨娘手艺了得。” 说罢,她又伸手作势要继续拿下一枚。 林葳蕤不干了,忙伸手捂住盘子:“你都吃完了,我中午时候吃什么?” “嘁。”谢韵之瞥了下嘴,“小娘我拿燕窝羹跟你换,行不行?” 林葳蕤自然不会答应,她食盒下方虽还有别的膳食,只不过这红豆糕还没尝过,她舍不得。 二人正说着,便到了大门。 她俩来得实在是太早,甚至还不用排队,被守卫搜身过后,便放行进去了。 大洛的科举考场和林葳蕤想象中的不一样,并非是单人的小屋子,而是在一间宽大明亮的殿宇中,支起二三十张桌案,每个人根据自己领到的签号寻找座位。 倒是和现代的考试相似,只可惜谢韵之并未跟她分到同一间考场。 外面虽然是冰天雪地,殿宇早已用碳火烘过一整夜,因此异样暖和,完全不会因为天寒而影响发挥。 食盒也由主考官统一收起来,放到保暖的地方。 林葳蕤约莫等了半个时辰,所有考生陆陆续续到齐。巳时一到,贡院内的铜钟撞击声响起,便到了正式开考的时刻。 试卷依次由主考官发下来,殿内只有卷纸翻动的声音,林葳蕤将整张卷面细细看过一遍,第一堂是策论,她完全不在话下,只思忖片刻,提笔便写。 时间不知不觉过得飞快,午后用膳也是在各自的位置上,不许考生肆意走动。 午膳完毕,又轮到了下午的考试内容。 大洛的科举分两日举行,今天是首日,林葳蕤虽说是游刃有余,可一整天坐下来,难免有些疲乏,等到走出贡院,连脚步都是虚浮的。 幸好门外林郁青早就等候着,见她一出来,忙迎上去,替林葳蕤接过手中的食盒:“辛苦阿蕤了。” 拥挤的人流中,旁的陪考喋喋不休地问着考生今日感受如何,与他们相比,一声不吭的林郁青倒真是一股清流。 林葳蕤一上马车,也顾不得什么形象,就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困死我了。” “阿蕤若是觉得,便先睡一会儿。”林郁青道,“今日马车多,约莫回府也慢得很。” 林葳蕤没有说话,脑袋一歪竟真的搭在他的肩头睡过去。 林郁青不禁觉得有什么毛茸茸地东西蹭在自己的侧脸处,他侧过头一看,正是林葳蕤高高竖起的发髻。 贡院不但对考生着装有严格规定,就连长发也要用木簪高高挽起,不可有丝毫的遗漏。 是以林葳蕤这般的姿势靠在他肩上,颈后白皙而修长被林郁青一览无余。 他伸手,指腹似有若无地轻轻摩挲过她脖颈后的肌肤,随后轻轻将木簪拔下。 长发如瀑倾散,衬得林葳蕤小脸粉白,分外诱人。 林郁青喉头微动,强行按捺住自己别的心思,将她揽入怀中。 . 两日的考试很快就过去,林葳蕤当真是难得闲下来,只等三月放榜。 林霑向来是不多过问她的事,只是对于林葳蕤入仕之事,难免要询问她的意见。 先前四皇女私底下曾许诺会替林葳蕤挑选一门好差事,彼时她便心生警惕,如今知道四皇女的秘密后,更是不敢与他为伍,故而林葳蕤问道:“娘亲可知有什么差事,能够少与皇宫的人打交道?” “你倒是不傻。”林霑难得多看她一眼,“只是京城中的关系盘根错节,官大一级压死人,哪有不受控制的,不过倒也不是没有……只是苦了些。” “什么差事?” “刑部,掌天下刑罚之政令,以赞上正万民,只供当今圣上差遣,旁人的命令一概可以不听,你可愿意去?” “我去。”林葳蕤不假思索答应下来。 她不怕吃苦,只怕卷入洛毓的阴谋中丢了性命。 二人商议妥当,只待放榜后由林霑找同朝为官的好友替她写一封举荐信到刑部,林葳蕤便可顺利入职。 科举于寒门学女而言,许是鲤鱼跃龙门的一次大好机会,对于林府这般的世家而言,不过是锦上添花罢了。 非但林葳蕤如此,谢韵之和董舒也自有朝中的长辈为其铺路,闲暇之时,三人优哉游哉,一同赏雪喝酒,聊聊闲事,好不快活。 倒是董舒先发现了不对劲,狐疑的目光看向谢韵之:“为何近来……不曾见你上花楼,连提都没提过?” “咦?”林葳蕤这也才发现不对劲,跟着揶揄道,“老实说,莫非是谢同窗修身养性了不成?” 她二人步步紧逼,饶是谢韵之也招架不住:“本大小姐就是改性了如何?同那些扭扭捏捏的男子相处有何乐趣,倒不如喝酒自在。” 林葳蕤眼皮跳了跳,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这话旁人说她信,谢韵之说,她一万个怀疑:“不是吧?往日见你左抱右揽快活得很,可不曾听你抱怨过半句。” 林葳蕤心照不宣地冲谢韵之挤了下眼:“据我所知,□□回头,多半是有了真正的心上人,不知我们谢大小姐看上了哪家的公子,可不许瞒着姐妹们。” 她原本只是随口说说,没想到谢韵之面上一愣,目光直勾勾的,就像是被戳穿心思般。 “不是吧?!”董舒也像是发现新天地,“谁家的公子这般厉害,竟能勾住谢韵之你的魂儿?” “你、你们……”谢韵之难得在董舒面前输了气势,“可不许乱说,我谁都不喜欢,一心只想入朝为官,造福大洛百姓。” 她矢口否认,二人倒又不确定了,互相对视一眼,举起酒杯碰了碰,继续喝清酒。 谢韵之松了口气,也跟着举杯。 第58章 存疑 既然是猜测,那便意味着没有十足…… 整日这般闲着喝酒瞎逛也不是事, 反正林葳蕤一早就打定主意去刑部,林霑便先托人将她送进刑部历练。 自此,林葳蕤每天睡到日上三竿的时光一去不复返, 而是定点起床,用过早膳后便到刑部报道。 忙碌归忙碌, 因林葳蕤并无功名在身,也不是走流程聘来的人,所以她既无职位也无月俸,每天干的活不过是打杂和跑腿这些小事。 好在刑部像她这般靠着家族关系进来的人还有好几个,因此林葳蕤并不突兀, 每日只管低头做事便是。 负责带着她的刑部文官名为张微, 名义上虽是林葳蕤现在的上司, 只不过张微出身寒门, 没什么背景,对林葳蕤这等贵门女倒十分客气,叮嘱她办事也是温声细语。 这日林葳蕤刚到刑部的府衙,张微便早已布置好今日要做的事:“你陪我到府库一趟,将去年的案子全部整理归档。” 刑部每年接手的案子多不胜数,除此之外, 还有与案子相关的证言证物, 皆是一一封存,待到年关一过,便重新核对一遍,核对无误后,尽数转交到黄册楼封存。 推开库房的门,便有一股腐朽暗沉的味道从黑暗中扑面而来,林葳蕤以手捂鼻, 轻轻咳了两声,挥袖拂开空气中的尘灰。 “毕竟上一次打开,还是在去年。”张微笑着道,“里面有些味道也是难免的。” “无事。”林葳蕤放下手,“那张大人,我们这就开始吗?” “等等。”张微从门后搬出一架木梯。 库房内尽是纸质卷宗,不便点明火,张微搭上木梯,将高墙之上的窗户一扇扇推开,叫外边的光线照进来,库房内的气味也散出去许多。 所有的案牍和证物便堆积在这些木架之上,带着陈旧的气息,空气中还隐隐藏着血腥味道。 “开始吧。”张微道,“我核对壹号柜上的卷宗和证物,你便核对贰号柜上的。” 二人没有多说话,开始做事。 林葳蕤翻开离自己的案宗,看了一眼,上面案情写得一目了然,证物便呈放在旁边。 她核对无误后,将卷宗放到另外一边,和还没有核对过的分开,以免混淆。 熟悉了流程后,林葳蕤的速度便快起来,只不过翻开面前这一本,她动作顿住了。 死者那一栏,白纸黑字赫然写着她熟悉的名字——赵绔。 居然是赵绔案,林葳蕤记得当时的断案结果,听说是赵绔玷污了城中一施姓屠户的弟弟,最后遭到报复身亡,而施屠户自然也被按律秋后问斩。 林葳蕤隐约记得,当时她也去了案发现场,对结果存着许多疑窦。 譬如赵绔当时脖子上被削断的痕迹平滑清晰,凶手是如何做到的,还有凶手又是怎么将人约到泗水岸边的小树林中的,难道赵绔不会起疑心么…… 林葳蕤迫不及待地翻开卷宗。 当时此案乃是女皇下令严查,因此卷宗格外仔细,从赵绔尸首发现开始,每日都有事无巨细的备注。 林葳蕤甚至还看见自己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名字出现其中——林郁青,彼时他曾被赵绔轻浮的言语挑逗过,官府的人会找上他也并不奇怪。 不过很快林郁青就洗清了嫌疑,因为真正的凶手施屠户出现了。 卷宗放了大半年,写满他证词的卷纸已微微泛黄,林葳蕤初略看了一眼,纸张上字迹潦草,还带着隐隐抹不开的血迹。 毕竟古代的刑部可不是吃白干饭的,想来施屠户在破案过程中,少不了严刑逼供。 林葳蕤又看向摆放在旁边的证物——一件染血的靛青色布衣,还有一把杀猪用的大砍刀。 林葳蕤指尖轻轻摩擦过刀刃,能够明显感受到锈迹斑斑,也不知是放在库房中变成这般的,还是原本就是这样。 她无法从中得出什么线索,只得又将血衣铺展开。 大片大片已经凝结干涸的血迹,似乎看不出什么,林葳蕤正欲放下之际,陡然间发现了什么,仔细打量起这血迹,然后前后翻看了一遍,用手指在上面描摹着血迹的形状。 她眉头微皱,陷入沉思之中。 “怎么了?”许是余光瞥见这边的动静,张微走过来问道。 “啊?”林葳蕤这才如梦初醒,随即温和一笑,“无事,不过是去年曾听闻过这桩案子,想观摩一下卷宗罢了。” “好奇倒也是难免的。”张微附和道,“堂堂都尉家的嫡长女,说死就死,身首异处,虽然百姓都拍手称快,可刑部却不能不管。” “对了。”林葳蕤道,“不知大人可知,这案子是谁破的?” “圣上下令严查,自然是刑部尚书冯大人亲自断的案,你问这个做什么?” “没什么。”林葳蕤将卷宗放回原位,默了片刻,还是没忍住开口道,“在下以为,此案似乎其中有蹊跷,凶手未必是施氏。” “为何?”张微诧异道,“你不过是粗略看了一眼,就能得出断定?” “不是断定,只是在下的猜测。”既然张微问道,林葳蕤也不再遮掩,将血衣摊开,“张大人看这件血衣。” “嗯?” “这件血衣胸前和胸后皆有晕开的血迹,原本凶手在作案过程中沾上血也是再正常不过,只是为何前后胸血迹的形状一模一样?” 库房内光线不算明朗,张微只得凑近了些看,果真如林葳蕤所言,衣服上的血痕前后形状竟然完全相似。 她眼皮一跳:“这……” 林葳蕤接话道:“若当真是施氏杀的人,衣服应当是穿在身上的,又怎会留下这般的血迹,除非有人故意诬陷于他,将血晕染在衣服上,如此,血迹穿透衣料,前后便一模一样。” “林小姐方才也说了,这不过是你的猜测。”张微沉声道,“既然是猜测,那便意味着没有十足的把握,许是巧合也说不定。” 断不可能是巧合,实际上二人都心知不明。 赵绔是被割颅而亡,鲜血应当是喷涌而出,向四面飞溅开,无论凶手当时是正对还是背对着她,前后胸的溅到的血迹,总有一面多一面少,而不是完全相同。 “那个卷宗……”林葳蕤有些迟疑,“核对算过还是不过?” “先放着吧。”张微也沉默片刻,“等其他的整理完再说。” 库房内是一整年的卷宗,刑部里平日还有其他事,等到要整理完,只怕要都要等到科举放榜过后,到时候林葳蕤在不在张微手下都还是另外一回事。 她心里明白,张微不过是想将此事敷衍过去,而自己在刑部又无实职,就算是想弄清楚也无从下手。 林葳蕤将卷宗放回原位,翻了翻当时案子进展过程中有哪些人参与了进去,看到两个自己熟悉的名字。 薛屏,还有谢宜之。 过了两日便是休沐,林葳蕤却已经习惯早起,用过一碗银耳羹和虾仁蛋羹后,她便窝在书房内随意内翻阅一本游记,待到天色大亮后,才到马房牵出一匹马,骑上马慢悠悠朝谢府的方向走去。 先前谢宜之同鹿荇之大婚,林葳蕤是来过谢府的,只不过当时宾客众多,门房如何记得住她,于是林葳蕤被客客气气地拦下来:“不知阁下有何贵干?” “我……”原本林葳蕤想直截了当地说出自己来找谢宜之,然而想到此事毕竟不便为外人所知,话到嘴边又吞了回去,“我乃林府小姐,是你们家大小姐的好友,麻烦通报一声。” 门房自是不敢怠慢,忙叫她在原地等着,自己进去通报。 林葳蕤一个人在门前等得无聊,正对着呼出的白气发呆呢,陡然听见一道雀跃欢扬的嗓音响起:“你怎么来了?” 除了谢韵之,自然不会有别人。 “闲来无事,便来看看你。”林葳蕤反问,“怎么,不行?” “行,当然行,就算是林小姐想在鄙府小住几日也未尝不可。”谢韵之油嘴滑舌道,又支使小厮,“愣着干嘛,还不快帮客人把马拴上!” 二人说着,便往内室走去。 看谢韵之一头长发凌乱的模样,想来是才起床,还吩咐着下人张罗午膳,与早膳一并用了。 林葳蕤也没有推辞,与她一同坐下,等到下人都退去后,才提起正事:“不知谢宜之可在府上?” “就知道你来找我,有什么猫腻。”谢韵之眉头皱起,一副刨根问底的模样,“怎么,你与谢宜之又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不成?” “非也。”林葳蕤摇头,便将赵绔案的猫腻一五一十说出来,“我找谢宜之,便是想着当时她也曾负责过此案,不知她那儿可有什么线索。” “我当是什么,原来就这事?”谢韵之满不在乎地夹起一粒花生米,往空中抛起,然后张嘴仰头娴熟地接住,“反正赵绔那等畜生死有余辜,再说了,既然你的顶头上司都未曾说过什么,你又何必如此尽心?” “可……”林葳蕤一闭眼,想起的便是当时赵绔惨死的景象,“若是不能将真正的凶手缉拿归案,谁知他日后还会不会用同样的方式杀人?届时,未必就是赵绔这般穷凶恶极之辈受害。” 第59章 催婚 有个一女半儿也好 谢韵之也不过是随口劝劝, 她当然是尊重林葳蕤的选择:“既如此,我叫下人去问问谢宜之在府上没有。” 不一会儿,带着她口信去的下人便回来了, 与其一同而来的还有穿戴整齐的谢宜之。 “大姐晨安。”谢宜之同谢韵之问好后,又颔首看向林葳蕤, “林小姐,不知突然找我,所为何事?” 林葳蕤没有说话,看了守在旁边的下人一眼。 待谢韵之将其打发后,她才将自己前几日在刑部发现的线索道出, 随后问道:“我记得当时谢二小姐曾替京兆府的薛大人查案, 不知可有什么印象?” “林小姐是想问, 我是否知道凶手是谁?”谢宜之面上浮起一抹似笑非笑的神色, 不过这抹诡异的色彩在她面上转瞬即逝,没有被林葳蕤察觉。 随后林葳蕤便听见她平静温和的嗓音:“此事过去久矣,谢某并不记得什么。” 谢宜之的回答,倒也在林葳蕤的意料之中,因此她并未感到有多么失望,只是略有些急切:“除了施屠户之外, 当时官府便没有怀疑过旁人么?不妨谢二小姐再仔细想想。” “实在是抱歉。”静默片刻, 谢宜之云淡风轻答道,“谢某确实记不得还有谁。” 说罢,她又起身:“不好意思林小姐,在下还有事要出去一趟,不知你还有其他要问的没有?” “没有。”林葳蕤摇摇头,“是我叨扰谢小姐了。” “无事。”谢宜之扯了下嘴角,转身离开。 “唉~”待到谢宜之走后, 林葳蕤单手撑着头,长长叹了口气,“赵绔案都过了这么久,本就不能从头查起,原本指望能从旁人身上得到些线索,看来也是无望。” “谢宜之那厮说什么,你便相信了?”谢韵之嗤笑,“依我看啊,她十有八.九没有说真话。” “真的?”林葳蕤又来了精神,“你如何晓得的?” “我可是她大姐,从小到大,与她过招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回,又怎会猜不出来。”谢韵之顺手卷起肩上一缕发丝缠在指头上把玩,“她那点小把戏,糊弄别人可以,可逃不过小娘我火眼金睛。” “许是谢宜之怕惹上麻烦,不愿说起,倒也可以理解。”林葳蕤自言自语。 “她不愿说,只因你是外人。”谢韵之道,“若是旁人问起,未必不肯说。” “你的意思是……”林葳蕤顿了片刻,随即心领神会。 没想到谢韵之这个浓眉大眼的,也懂得吹枕头风这个道理。 谢宜之不愿同自己讲,但她的郎君鹿荇之未必会不晓得,就算是不知道,自己也可以委托荇之旁敲侧击问问。 这倒是个好法子,只是荇之现在已是她人夫,林葳蕤身为女人,总不好在私底下单独与他相会。 幸好林郁青与鹿荇之向来相交不错,想到这个主意,林葳蕤也顾不得吃饭,起身便告辞回府,气得谢韵之歪鼻子瞪眼直骂爹。 . 林葳蕤快马加鞭回到府上,找到林郁青的院中,并未见着他的身影。 “郁青呢?”她对着下人问道。 “回小姐的话。”大概是观棋也没料到她这时会过来,难免有些意外,“公子到外头铺子上去了。” “他一个人去的?”林葳蕤问。 “正是,公子说只是去去就回,不用我们跟着。” “你可知郁青去的是哪个铺子?”林葳蕤又问。 这个观棋倒答不上来。 林葳蕤原本是想着干脆等等,等到他回府再商议也不迟,只是又想起若再等下去,万一错过今日,便又要等下次休沐才能更进一步地调查,干脆扭头又出去了。 据她所知,平日里郁青常去的便是离不夜城较近的脂粉铺,于是她快马加鞭,转眼就到了脂粉铺。 正是冬末,天气还冷得很,没几个人愿意出来购办这些个胭脂水粉,因此脂粉铺的掌柜正百无聊赖地拨弄着算盘呢。 听见有人进来,她忙起身相迎,见是林葳蕤,脸上更笑开了花:“哟,林小姐,今天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 “郁青不在?”林葳蕤问。 “您是说郁青公子?他可许久不曾来过了。” 看来不是这家,林葳蕤刚转身就要离开,又想起什么:“对了,你还记得赵绔吗?” 提起赵绔,掌柜的面上一愣,随机连连点头:“当然记得了,这人呐,就是太过嚣张,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 “你可记得……”林葳蕤踟蹰片刻,“赵绔出事当晚,郁青他在店里过夜的吗?” 掌柜的仔细回忆一番,正欲回答之际,一道温润的嗓音打断二人的对话:“阿蕤,你怎么来了?” 看见进来的人正是自己要找自己的林郁青,林葳蕤笑道:“我有事来寻你,观棋不是说你到铺子上来了,怎么反倒晚了我一步?” 林郁青脚步一顿:“兴许是我在路上多逛了会儿,便晚了些,找我有什么事么?” 林葳蕤不疑有他:“我们到楼上说去。” 说罢,她又见林郁青脸色还微微有些发白,想来是被外头的寒风冻的,便扭头对掌柜道:“劳烦沏一壶热茶到楼上来。” 二人上了楼阁之上,林郁青偶尔会歇息的那间房。 屋子里平日没有旁人住,封闭得久了,难免有些陈旧的气息,林葳蕤走到床边,拔起窗栓,让新鲜空气透进来。 这是两层的小木楼,前边临街的方向便是店铺,而这间屋子对着的则是后院,院中还有一个马棚,隐约可见其中几匹马在吃着草打响鼻。 “小姐,您要的热茶。”这时掌柜端着热茶上来,打断她的思绪。 林葳蕤坐到桌旁,顺手倒了一杯茶,递到林郁青面前:“给,先暖暖手吧。” “多谢小姐。”林郁青接过她手中那盏茶,白雾氤氲中,他长睫低垂,遮住眸底神色。 沉寂不到一眨眼的时间,他陡然出声道:“不知小姐找我,所为何事?” 对于林郁青,林葳蕤自是无需隐瞒,一五一十地将自己的发现说出,最后道:“我知你向来与荇之要好,若是得空,想让你替我问问他……” “我明白了。”林郁青将手中的茶盏往桌上一放,发出噔的一声响。 “郁青?”林葳蕤隐隐觉得不对劲,“你不高兴么?” “小姐误会了。”林郁青唇角扬起一抹浅笑,仿佛方才他面上的冷凝不过是林葳蕤的错觉,“我不过是手冻得有些僵,没有将茶盏端稳罢了。” 林葳蕤伸手,掌心覆上林郁青的手背。 的确冷得跟寒冰一般,林葳蕤干脆握住他的手:“出门怎么也不带个手炉?” 她掌心柔软而温热,捧着林郁青的手,就像是尽力用体温融化一块冰。 林郁青指尖动了动,反握住她的手:“这个案子,对阿蕤而言,便那般重要?” “重要倒算不上。”林葳蕤想也不想道,“只是我这个向来喜欢打破砂锅问到底,既然明知有疑问在其中,自然不可能置之不理。” 好一个打破砂锅问到底,林郁青心头一沉,却没有多说什么:“好,我知道了,过两日我便与荇之见上一面。” 得了林郁青的保证,林葳蕤也算看到了希望,翌日重返刑部当值,干起活来也是干劲十足。 谁知等她下衙之后回到府上,却来不及问事情进展得如何,就得知了林浔枚病倒的消息。且听下人说,这大半个月来,郎君似乎都没什么精神。 “爹爹既然不舒服,为何不早些与我说?”坐在林浔枚床头,林葳蕤伺候他用完汤药,扭头又问小厮,“大夫怎么说的?” “还能是什么?无非是操心你罢了。”林浔枚打断她的话,“无非是看着别人家的女儿像你这般大的,就算是不曾有过一女半儿,好歹也成婚了,哪像你整日不着家,也不知在外头做些什么。” “……”没想到这也能被催婚,林葳蕤好生无奈,“爹你就别胡说了,再说,我不是已经有郁青了吗?” 谁知她不提林郁青还好,一提起他,林浔枚更是面露不虞:“你便是再喜欢他,凭他的身份,最多也只是侍男,难不成还能当正君不成?” “为何不行?”林葳蕤反驳的话脱口而出,话音一落,她又意识到林浔枚尚在病中,眼下不是自己与他争执的时候,只得放软语调,“爹爹何必操心这些,反正女儿不求功名利禄,只愿我们一家子平安和美,郁青除了身世,哪样都不比别人差,女儿也只愿意娶他。” 更何况,林葳蕤心头嘀咕的句,林郁青真正的身世,未必就那么简单。 “你……”林浔枚重重叹了口气,不知如何是好。 他总觉得林郁青这男子,看着虽温顺,心底却不知想的是什么,若将来林府任由他一人独大,只怕自家女儿要被这人吃得死死的。 “爹爹就算是要与我讲道理,也等病好了再说。”林葳蕤道。 正在此时林霑也推门而入:“讲什么道理,你又惹你爹生气了?” 不分青红皂白就认定是自己的错,可真是她的亲娘,林葳蕤心头暗叹,只得规规矩矩起身:“娘亲回来了。” “嗯。”林霑应了声,却不是对着她说的,而是目光柔和看向林浔枚,“今日朝中有些事,便回来得晚些,你现在怎么样?” 说着,她便撩起衣袍坐在原本林葳蕤的位置上。 “无事。”林浔枚懒洋洋地,只拿余光瞥了她一眼,“就是有些使不上力气来罢了。” “这是为何?”林霑皱眉,伸手握上他的手腕,亲昵至极。 林葳蕤眼观鼻鼻观心,觉得此刻自己定然是大洛夜空中最亮的那一颗星,便匆匆找了个借口离开。 带她走后,林霑便更是肆无忌惮,与林浔枚共枕而卧。 “走开。”林浔枚佯装着轻轻推了推她,“也不怕我把病气过给你。” “你我是夫妻,本就该同甘共苦,区区病气又算什么?”林霑不为所动,“为何近来大半月你时不时便头晕目眩,大夫当真没看出什么来?” “许是平日里闲的。”林浔枚道,“叫你女儿迎娶正夫,谁知她也不答应,早日给我生个小孙女也好,总比一个人闲着快活。” “蕤儿的性子,你又不是不知,何必勉强。若你当真觉得京中无趣,那等哪一日我辞官,你我二人回江南隐居如何?” 林浔枚一愣,夫妻多年,以他对林霑的了解,她从不会信口胡言。 “怎么,是朝中有何变动?”林浔枚问。 第60章 雪夜 各自心怀鬼胎 有夫如此, 妻复何求,林霑伸手轻轻抚着他绸缎般的长发:“正是,三皇女与四皇女皆已成人, 眼下到了立皇储的时候,朝中两派人纷争不断, 着实混乱。” “皇储之争,这种事也是难免的,只要避一时,总会过去的,为何你想到要回江南?” 林霑轻轻在林浔枚额头上落下一吻:“我知道这些年你随我留在伏宁, 除了鹿家的亲人外, 便没有更亲近的人, 江南是你的父族所在, 回到那里,隐居于小桥流水间,想必也快活许多。” 林浔枚原本是江南皇商叶家的长子,当年随母亲进京,在宴席上与林霑一见倾心,成亲后便留在了京中。 如今女儿日渐可以支撑起林府, 也许他的确可以放松下来, 是回去的时候了。 被窝里,林浔枚握住她的手:“好。” . 另外一头,林葳蕤从林浔枚的寝房出来后,又找到了林郁青,问起他是否已经约见过鹿荇之。 “小姐放心。”林郁青道,“荇之已经答应我了,他一定会在私底下问问谢二小姐是否知道些什么。” “那就好, 不过……”林葳蕤总觉得有些奇怪,嘀咕道,“谢二小姐平日里看起来光风霁月,也不像是胆小之人,为何此事却非要遮掩?” 林郁青眸光暗沉:“兴许,她是当真不知道。” 他话音刚落,林葳蕤还没来及接腔,屋外便狂风骤起,将窗户吹开,寒气裹挟着鹅羽般的雪花吹进来。 “这倒春寒当真是厉害。”林葳蕤起身将窗户关好,正欲说些什么,肚子里突然响起咕咕的叫声。 直到这时,她才想起自己回来后便忙着服侍林浔枚,还没来得及用晚饭呢。 于是林葳蕤将谢宜之的事抛到脑后,思考起从古至今一道世纪大难题——晚饭吃什么好呢? 此等寒天,当然是越暖和越好,若是能围着炉子吃就更是锦上添花,林葳蕤脑海中灵光一现——不如就吃烤肉吧。 有了这般打算,林葳蕤忙叫下人吩咐过去,厨房有现成猪肉羊肉和碳火,不一会儿,就和小炉子一起端上来。 “郁青不如也吃些吧。”林葳蕤邀请道。 据她所知,大洛男子为了保持瘦削,大多晚膳用得极少,若只是自己一个人大快朵颐,叫他干看着,岂不是太折磨人。 “好。”林郁青颔首,手执玉箸。 烛灯之下,他的侧影被衬托得愈发宛如雕塑,带着沉着的静谧,诱人移不开眼。 烤肉油花发出的滋滋声响打断林葳蕤的思绪,她熟练地将肥瘦相间的猪肉翻了个面,又夹起一片已经烤好的羊肉,迫不及待地塞.进嘴里。 “唔……”林葳蕤被烫得一激灵,只是到了嘴里的肉舍不得吐出来,只得囫囵吞下去。 林郁青被她猴急的模样逗得唇角微微上扬,伸手倒了一杯清酒递给她。 “多谢。”一口冷酒灌下去,林葳蕤这才觉得舒坦许多,再不紧不慢地吃上几口烤肉,身子逐渐暖和起来。 任凭外面风雪大作,屋子里的一盏灯却始终明晃晃亮着,自从太学结业之后,林葳蕤不是忙于科举,便是在刑部忙得脚不落地,似乎许久都未曾这般舒舒服服地窝在屋子里,好好吃一顿饭。 见林郁青并未动筷,她出声劝道:“别光顾着喝酒,你也吃些,否则就我一个人,哪里吃得下这么多。” “是。”林郁青应道,夹起一小筷烤肉,蘸上调料之后,放进嘴中。 与林葳蕤相比,他的吃相要赏心悦目得多。 林葳蕤许是有些醉了,单手托腮,醉眼惺忪地看着他眼也不眨。 “阿蕤在看什么?”林郁青明知故问。 “看你生得好看呗。”林葳蕤想也不想便脱口而出,又打了个哈欠。 看来是吃饱喝足,当真困了,林郁青伸手,指尖搭上她的眉尾,随后白玉般的手指轻轻描摹到她的眼尾:“阿蕤喜欢的,便只是我的皮相吗?” 这话问得,似乎不太好回答,无论答是或否估计他都不会开心。 林葳蕤觉得自己许是同谢韵之交好久了,应付美人的本事也是信手拈来。 她只有片刻迟钝,便主动抓住林郁青落在自己脸上的手,对着他的掌心不轻不重地亲了一口:“是,也不是。” “为何?” “爱屋及乌的道理郁青总懂得吧?我喜欢你,自然也喜欢你的皮相,可不单单是如此。”说着,林葳蕤竟扳起手指如数家珍般念起他的好来,“郁青会给我炖好喝的汤,还会在我头疼的时候给我揉头,无论什么时候,都总是顺着我,也不会像旁人那般管着我,更不会像三皇女那般凶我。” 林郁青眸光低沉,对她的答案不算太满意:“这些事,便是换个人来也做得到。” “那我不管。”林葳蕤开始耍赖,“反正无论如何,郁青就是最好的,旁人都比不了。” 对上她毫不掩饰的信任,林郁青竟莫名生出几分心慌。 在他伪装的时候,对林葳蕤而言,兴许是真的觉得自己好。 可如果有一天,她发现他并非想象中那般完美呢? 林郁青不敢再想下去,却又强逼着自己深吸了口气,掩在衣袖下的右手紧握成拳,仿佛执意要寻个心安般:“若是有一天,阿蕤发现我没有你想的那般好,你又当如何?” “为何?”林葳蕤歪了歪头,“你做了什么对不起我的事吗?” 烛火猛地颤了下,二人倒映在墙上影子相对而坐,也跟着上跃,颤栗,最后回归原状。 “没有。”林郁青否认。 他做的所有事,都是为了他们好,为了将来他们能够永远在一起,不被任何人拆散。 林郁青对待任何人任何事,都能选择面不改色地进行欺瞒和谋算,可唯独对上林葳蕤的质问,他恨不得将自己的心剖出来给她看。 “那不就成了?”林葳蕤反问,“你既然没有做对不起我的事,又何须担心我会发现?” “若当真有那一天呢?”林郁青执意要个答案。 然而他并未等到林葳蕤的回答,她今日实在是又困又累,说着说着,竟倒在桌上睡着了。 看着她恬静的睡颜,林郁青将郁积在心口缓缓吁出。 他伸手将她鬓间的碎发理到耳后,像是对着林葳蕤,又像是自言自语低声道:“不会有那么一天。” 就算是牺牲一切,他也永远不会让那一天到来。 . 月上枝头,银色的月光与纯白的雪相交融合,今晚的夜,便分外明亮。 鹿荇之吹灭床头的烛火,躺到床上。 谢宜之也才刚刚睡下,显然还没睡着,只不过他夫妻二人向来床笫之间不曾多说话,因此寝房内静得只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声。 想到堂姐托郁青让自己打听的事,鹿荇之还是鼓足勇气,轻轻唤了声:“妻主?” “何事?”谢宜之的嗓音平稳得没有起伏。 “睡不着,想同你聊聊。”鹿荇之捏造出一个蹩脚的谎言,“你可还记得,当初我们是怎么认识的吗?” “怎么突然想起这个了。”谢宜之嘴上这样说,却还是不假思索地回忆起来。 当然是赵绔出事后,她到林府的脂粉铺查案,正巧撞上他…… 赵绔,谢宜之敏锐地意识到鹿荇之到底想说的是什么。 定然是林葳蕤那日未曾她这里盘问到什么,便不死心想从鹿荇之处下手,让他旁敲侧击,从自己这里打听出线索来。 只可惜,谢宜之唇角噙起一抹冷笑。 只怕林葳蕤打破脑袋也想不到,真正的凶手便在她身边,且对着她温柔小意,做小伏低。 果不其然,见她当真回想,鹿荇之没有注意到不对劲,而是接着道:“现在想起来,我还没问过你,那宗案子破了吗?” 不知为何,谢宜之心头陡然生出几分厌倦。 各自心怀鬼胎,藏着秘密,这样同床共枕的夫妻,当真是无趣得很。 她抿紧了唇,不直接回答:“你怎么突然想起问这个?” “我就是好奇嘛。”鹿荇之也是难得撒谎,难免有几分心虚,“你还记得那案子是怎么破的吗?” “这个案子后来由刑部接手,我什么都不知道。”原本背对着他的谢宜之翻过身,目光泠泠地看向鹿荇之,“你可以就这样告诉你堂姐。” 猝不及防地被拆穿小心思,鹿荇之面上原本小心翼翼地表情凝固住,眼睛也瞪大几分。 谢宜之翻身坐起:“我想起还有公务没有完成,今夜便到书房歇息,不回来了,你先睡吧。” “宜之!”鹿荇之不假思索,忙扯住她的衣袖,仰头看着已经站到床边的她。 “鹿荇之。”她的语气就像是在纵容他的小性子一般,“我想静一静。” 鹿荇之一愣,扯住她衣袖的手无力松开,任谢宜之毫不留情地转身离去。 第61章 还愿 除了郁青,我谁也不娶 还没等到鹿荇之是否从谢宜之那里打听到了什么消息, 林葳蕤却不得不将暗中调查的案子搁置下来。 无他,科举初试的结果出来了,与赵绔案相比, 这显然才是头等大事。 一大中午,林葳蕤还在刑部忙活着手上的事, 林府的下人便匆匆跑进来,难掩面上的喜色,给刑部的人赠送了糖果点心,又小跑到她跟前:“放榜了小姐,你的成绩已经出来, 郎君让奴婢来接你回去。” “出来了?”虽然在意料之中, 林葳蕤难免还是有几分惊喜, 跟着她匆匆回了府上。 坐在马车上, 隔着车帘都能听见外边人来人往,讨论的都是谁谁家中试,谁谁家又落试。 林葳蕤问道:“可知我成绩如何?” “奴婢并未听得清楚,不过想来定是极好的,郎君听了似乎很高兴。” 等回到了府上,林葳蕤才知道, 林浔枚何止是高兴。 院子里鞭炮都已经放了几轮, 林浔枚正喜气洋洋地给前来道贺的邻里发散糖果点心,脸上都快要笑出花来,完全看不出前几日还病倒在床上,整个人都喜气洋洋的:“同喜同喜,也祝你家女儿明年考出个好成绩。” “爹爹。”热闹声中,林葳蕤走上前打招呼。 “蕤儿回来了!”林浔枚喜不自胜,“你这孩子, 竟是一声不吭地拨得头筹,也不知提前知会一声,是存心想要吓吓你爹我不成?” “……”她哪能确定自己会考出什么成绩来,不过得知竟是第一的好成绩,林葳蕤也难免雀跃几分,“都是先生教导有方,不过是侥幸罢了,既无事,我便先回刑部当值去了。” “还当什么值,你换身素净的衣裳,随我到无极寺去还愿,你又是中试,刑部的人都知情晓理,不会有人说什么的。” 林浔枚不由分说,便将人带回屋子里。 难得他如此高兴,林葳蕤自然也没有反驳,规规矩矩回到自己房中,回了身纯白色绸缎长裙,既然是要到寺庙去,这被玉簪高高束起的发髻也不太合适。 她将簪子拔下,打算重新盘个不那个起眼的低发髻。 正打算唤羽儿进来,便又有人拨开珠帘而入。 帘幕的玉石清脆相击,发出悦耳的声响,倒映在镜面中,林葳蕤看见来人,不禁唇角微微上扬:“郁青,你来了。” “嗯。”林郁青嗓音低低的,“恭贺小姐。” “你我之间,何必如此客气。”林葳蕤笑道,“再说,此前在家中温习,总是有你陪在左右照顾,今日这份喜事,也有你的一半功劳。” “是么。”林郁青上前,“郁青不敢当。” 林葳蕤还要说些什么,林郁青却已经伸手把握住她垂在肩后的长发,嗓音清澈如轻风般,叫人说不出的舒服:“小姐是要重新束发?” “嗯。”林葳蕤应了声,将簪子向后递给他,“既然你来了,不如劳烦郁青帮我个忙?” “恭敬不如从命。”林郁青难得说了句俏皮话,从善如流地接过她手上的簪子。 他十指修长,骨节分明,宛如玉一般明净,与林葳蕤乌黑的发丝相互交缠,黑与白似是交锋,却又化作绕指柔。 长发最终在林郁青的掌心中败下阵来,被他挽成一个形状优雅的发髻,最后用发簪别住。 “郁青当真是好手艺。”林葳蕤伸手摸了摸后脑勺上的发式,回头对他一笑,听见外头爹爹派来的下人已经在催,忙起身站起来。 又顺手摸到方才自己方才带进屋的糖果,林葳蕤不假思索地将它塞到林郁青手中:“这喜糖,郁青也尝尝罢。” “好。”林郁青接过糖果,目送着她头也不回地离开。 等林葳蕤的背影消失在视线中,他才将目光放回掌心的糖果上。 他捻起一枚糖,放入唇中,任丝丝的甜从舌尖蔓延至眉梢眼角。 . “这高人果然是高人。”坐在马车上,林浔枚念叨个不停,“你考试前,我去求佛,无极寺的高僧便说你肯定没问题,不成想结果一出来便让为父如此喜出望外……” 林葳蕤一句话也插不上,只管竖起耳朵听着,心头却不由自主地叹了口气。 林浔枚一贯喜欢拜神礼佛,自是深信不疑,可她却以为这不过是信口胡诌,自己若是得了好成绩,自是皆大欢喜,若是名落孙山,还能去找那高僧算账不成? 话虽如此,她却小鸡啄米般点头:“爹爹说得是。” 从城中到无极寺,即便是乘车,也要半个时辰的功夫,林葳蕤坐在马车内无聊,竟不知不觉睡着了。 等到林浔枚将她叫醒,林葳蕤才发现已经到了无极寺门前。 今日寺中的香火极旺盛,庙门前也人来人往,想来像林浔枚这般前来还愿或是许愿的人不少。 守门的比丘尼显然是识得林浔枚的,见他便双手合十:“林施主来了。” “嗯。”林浔枚还礼,喜气洋洋地问,“方师傅在吗?” “师傅用过午膳,此刻怕是正在打坐,请林施主随我来。銥誮” 三人从大门进去,古庙中檀香袅袅,隔绝开外界的喧嚣,自有一番幽静偏僻。 来的一间佛堂前,比丘尼先进去通报,随后才出来道:“请二位随我进去。” 佛堂内三面帷布低垂,殿中佛像慈眉善目,敛眉低看世间万物。 跪坐在正中软垫上打坐的师傅收起木鱼,淡淡道:“林施主来了。” 看样子二人早就熟稔,林浔枚没有客气:“见过方师傅,此乃犬女蕤儿,此番她初试高中,特来佛祖前还愿。” …… 犬女林葳蕤眉头一抽,狗狗祟祟地上前作揖:“见过方师傅。” “嗯。”年岁已高的老师傅点了点头,“恭喜施主,请虽贫尼来上香吧。” 点燃香烛之后,林浔枚便毕恭毕敬地跪在佛像前磕了三个头,林葳蕤一一跟着照做。 紧接着林浔枚又双手合十,不知在佛前许了什么愿,等一切结束,二人谢过方师傅,正欲离去之时,原本老神在在入定的师傅却突然睁开眼:“林施主请留步。” 林葳蕤脚步一顿,心道莫非这师傅当真有些道行,看出自己其实早已并非真正的林家大小姐。 刹那间,她心思百转千回,甚至猜想高人能否给自己指出一条回到原来世界的路。 那她能否舍弃得了现在的家人与朋友,还有郁青…… 等转过身,看见方师傅这句话是对着林浔枚所说之时,林葳蕤才发现自己似乎过虑了。 这厢林葳蕤心头道不出是庆幸还是遗憾,方师傅已经开口:“贫尼观林施主的气色,似乎近来身子不大好。” “大师明察。”林浔枚面露诧异,他出门时自是涂抹脂粉妆点了一番,没想到还是被看出来,“不知您有何指示?” “指示不敢当。”方师傅摇摇头,“只是林施主这病,并非寻常的病。” 林葳蕤将信将疑地听着二人的对话,原本她是并不相信这些的,但见林浔枚如此虔诚,只得守着他一起听下去。 林浔枚犹如看得一线生机:“还请师傅赐教。” 方师傅道:“林施主的病,恐怕并非寻常药物能治,而是与人有关?” “人?”林葳蕤不禁出声,“莫非是有人要害我爹?” 方师傅眉头一跳,复又恢复面上的平静:“非也,林府乃是世家大族,却人丁不兴,从古至今,天下大事,无论成与败,皆逃不过一个人字,成事在天谋事在人,若林府能开枝散叶,府上人丁兴旺,镇宅安家,自然不会有病气入体。” 林葳蕤悟出她话中的意思了,瞬间怀疑这方师傅是否是她爹找来的托儿,专程来逼婚的。 只是见林浔枚也喜出望外:“原来如此,不知大师可否相看,谁家的公子与小女合适?”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贫尼观林小姐眉目舒展,双眸亮如点睛,自有一番风质气度,想必已有情投意合之人,又何须舍近求远,置之于不顾。” 林浔枚面色微微一暗,似是想到了什么人。 听大师话里话外的暗示,那人现在就在林府内,既然如此,除了林郁青还能有谁? 可他不过是一介贱身,林浔枚刚想要反驳,又想到自从林郁青来到府上,蕤儿除了起先被伤,躺床大半个月外,便一日比一日好,在家孝敬父母,出门尊重师长,又受宫中贵人看重,此番科举,还给了全家这么大的惊喜。 莫非……当真是天定的姻缘,林浔枚有些拿不定主意了。 在一旁听着的林葳蕤自是不信这些,可自己与林郁青的婚事在她看来本就是板上钉钉的事,倒也无需反驳。 从无极寺离开后,林浔枚坐在马车内一言不发,许久才陡然出声:“蕤儿,不若择个日子,便将你的婚事办了罢。” 林葳蕤顺水推舟,装出一副不懂的模样:“爹爹,女儿早就说过,除了郁青,我谁也不娶。” “你这点小心思,还当为父看不出来?”林浔枚指尖轻点她额头,“只怕心头早就乐开花了罢。” 第62章 堕仙 鬓发凌乱,双颊芙蓉色 既然是独女的婚事, 便要提前做许多准备,林葳蕤刚刚过了科举初试,按照大洛的规矩, 此后还有殿试,因此婚期便暂定在她正式入职刑部后, 至少还有一个多月的时间。 她倒不必操心什么,只是可怜了林郁青,还要亲手缝制出自己出嫁时的婚服,每日每夜地从早绣到晚。 窝在书房里的梨花椅上,林葳蕤放下手中的书, 打了个哈欠, 看向坐在对面的林郁青:“郁青何须如此辛苦, 暗地里找个绣郎来替你缝制了也成, 省得累坏了眼睛。” 这不,原本只是为她送来刚煲好的燕窝粥,他也一刻没闲着,掏出绣棚在灯下悉心缝制。 烛灯灼灼,暖色的烛光更是衬得林郁青执针线的手指修长白净。 即便是缝制绣服,他也腰身挺直地坐着, 宛如一杆青竹, 不见半分矫揉造作之气,反而因为全神贯注,更引人注目,整个人像是白玉雕砌般,散发出光辉。 “阿蕤莫要说笑了。”林郁青温声道,嗓音也恰似清风游过竹间,令人舒爽自在, “婚姻大事一辈子便只有一次,岂可儿戏?” 自定下同林郁青的婚事来,林葳蕤便恍若身处梦中,冷不丁林郁青一句话便提醒她,这并非是梦,而是真真切切的事实。 想不到她竟然当真能同这谪仙般的人成亲,林葳蕤说不出心头什么感觉,仿佛有一颗种子从她的心尖破土而出,舒展出枝芽,逐渐长成藤蔓,顺着她的血液流淌在体内,将乃至指尖的每一寸肌肤都包裹得严严实实,莫名叫人心安。 心随意动,鬼使神差地,林葳蕤竟已放下手中的书,来到林郁青跟前,然后俯身吻住他艳色的唇。 直到林郁青的手臂落在腰间,她才回神过来,不过为时已晚,林郁青手上一用力,她便向下倒去,被他拉入怀中,整个人跪坐在他的大腿上,被圈住在他的胸前。 想逃已无处可逃,林郁青似是没想到她会主动做出如此出格的举动,眉眼间不禁多了几分神采,原本就水润的眸光,此刻更是波澜潋滟。 这哪里是清冷谪仙,分明是男妖精差不多,然而还不等林葳蕤出声,这妖精便带着要将她吞吃入腹般的凶狠,欺了上来。 与林葳蕤方才蜻蜓点水般的一吻相比,林郁青显然就是狂风骤浪。 强烈的触觉从唇瓣上传来,直至骨骸深处,林葳蕤腰肢都酥.软了大半,整个人软绵绵地趴在他胸前,任人采撷。 即便只是有气无力的挣扎,即刻便会遭到更紧的桎梏,仿佛生怕她从他的掌心逃脱般,林郁青的力气大得甚至让她有些喘不过气来。 鬓发凌乱,双颊芙蓉色。 林葳蕤这才宛若任风浪欺凌的小船,这才不由自主地生出几分惧意来。 只是每一次后退,换来的都是被搂得更紧,和更狠的欺凌。 她这才明白了似林郁青这等皮相姣好的男子的可怕之处,恰似陈酿的果酒,初时入口只觉清冽可口,等到后劲上头,整个人便被这醉意支配,朦朦胧胧中,只能任对方为所欲为。 等到后悔之际,为时已晚。 也不知过了多久,林郁青才终于舍得放开她,任林葳蕤像是被人抽走了魂儿般搭在肩头,一手揽在她腰间,另一只手有一搭没一搭地轻抚着她的背。 “阿蕤。”他轻声道,嗓音带着莫名低哑,“这是你自找的。” 他说话时呼出的热息在耳廓处流转,就像一片羽毛般挠得林葳蕤心底痒痒的。 为了掩盖住这异样的情愫,她往他的肩窝处拱了拱,一声不吭,就像是一只钻进沙子里自暴自弃的鸵鸟。 林郁青这才将目光落到她的裙摆下,目光变冷了几分:“怎么不穿鞋袜?” 反正屋子里碳火烧得这般热,地上还铺着厚厚的毯子,穿不穿鞋袜又有什么关系。 “要你管。”林葳蕤有样学样,也凑到他耳边,小声反抗。 然而下一秒她便被惊得说不出话来,林郁青竟直接手臂从她的肩后下滑至腿弯处,将人抱起来,起身走了几步,坐到了原本林葳蕤坐的那张椅子上。 突然被人像小孩子一般抱着走动,林葳蕤吓得抓紧他手臂上的衣服:“你……你做什么?” 林郁青没有回答她,只是重新坐定之后,弯腰拾起被她随意脱在地上的长袜。 这样一来,林葳蕤不知不觉间便换成了一个姿势,原本是面对着对方趴在他怀中,现在反倒成了背靠着林郁青的胸膛。 她甚至能感受到隔着衣料他硬朗的身躯。 太瘦了,林葳蕤心想,得让小厨房多做点好吃的补补。 然而这一晃神的工夫,林郁青便已经握住了她露在外面的脚。 林葳蕤吓得往回一缩,谁知被他握得更紧,脚心有些痒,痒得林葳蕤浑身不自在。 林郁青却不为所动,拿起袜子替她在脚上套好,另一只脚也照做。 林葳蕤规规矩矩地窝在他怀中,暗自腹诽莫非自己将要迎娶的并非是个美娇郎,而是个老妈子不成。 不过这话她可不会说出来,而是转身双手揽住他的脖颈讨好道:“多谢郁青,就知道你最好了。” “是吗?”林郁青颔首,额头与她相抵,“阿蕤莫要嫌我烦人便是。” 林葳蕤没有注意到他眼中晦暗莫辨的光彩,想也不想便脱口而出:“怎么会呢,哪有人会嫌自己郎君烦的?” 郎君二字,犹如往波澜不惊的深井中投入一颗石子,叫这口原本无所欲.念的井久久不能平静。 在大洛,郎君这个称谓,是正夫才能够有了。 以林郁青的出身,当然不可能一嫁进来便是正夫,即便林葳蕤再是不乐意,也只能日后再说抬他分位的事。 只不过在她心里,打定主意便只有林郁青这个郎君。 “嗯。”林郁青难得地喜于形色,唇角微微上翘,“阿蕤再唤我一声。” 林葳蕤只当是他在嘲笑自己猴急,当即红了脸,抿住唇不吭声。 林郁青身姿微微前倾,炽热的呼吸拂面而来。 林葳蕤生怕他再做出什么出格的举动,忙慌得乱了神:“你不许再动,我唤便是了。” “郎君,林公子,林郎君……” 冬雪渐融,初春已至,窗外不知何时下起淅淅沥沥的小雨,打在屋脊瓦檐上,复又汇集成流,甘霖遍布廊下,滋润花园泥土中即将破土而出的花草。 . 转眼到便到了殿试的日子,这是初试前十名才有的殊荣,为表达对文人才女的尊重和礼贤下士,这殿试自然是由当今圣上于金銮殿上举行。 既然要面圣,自然是怠慢不得,林葳蕤被拾掇一番,今日穿着一身淡青圆领直裙,长发被玉簪一丝不苟地束起。 简洁素净中,又不失庄重。 怕弄皱了衣裳,今日林葳蕤并未骑马,而是乘坐马车来到皇宫前。 一下了马车,她便听见有人热情地招呼自己,扭头看去,正是早来一步的董舒:“林同窗,恭喜恭喜。” “同喜同喜。”林葳蕤跃下马车,疾步走到董舒跟前,“看来你此次定然摒除心魔,考出了真正属于你的成绩。” “那还得感谢你和谢韵之帮忙。”董舒小声道,“上次荒坟一战后,我胆子的确大了许多。” 林葳蕤不禁失笑,环视四周,同样的考生到场约有五六名,很快人到齐后,初试前十便跟随宫中礼部的人进入宫中。 圣上还未曾到,她们便在偏殿内候着,有宫人侍奉上热茶与点心吃食。 只不过许是担心等下殿前失仪,并未有人主动吃这些东西。 林葳蕤正侧头与董舒侧头闲聊,陡然听见门口处脚步声响起,偏殿内的人皆下跪行礼。 她只当是圣上来了,头也不抬忙跟着跪下。 直到面前落下一双金丝云纹的绣鞋,厚重繁琐的纱绸裙摆下,鞋码显然比寻常女子要大得多。 林葳蕤隐隐猜到来人是谁,便听见头顶传来低沉喑哑的一声:“都起来吧。” “谢四殿下。” 林葳蕤心头一惊,正欲站起来,冷不丁却被人用手指勾起下颌。 她瞬间动弹不得,只得被迫仰头看向来人。 眼前洛毓逆光而立,敛眉看着她,道不出的盛气凌人:“听闻林小姐初试便是榜首,果真是聪慧过人,许久未见,本宫倒来不及道一声恭喜。” 林葳蕤咽了下口水:“四殿下谬赞,在下不过是侥幸罢了。” 闻言,洛毓竟难得眉眼弯了下,露出一个也不知是虚情假意銥誮还是真心的笑:“林小姐何必谦虚,本宫以为,以你的聪明才智,这榜首自然非你莫属。” 在场还有旁的学女,四皇女这话,当真是拉仇恨得可以。 莫非他是想借刀杀人,林葳蕤心生警惕:“四殿下说笑了,在下若真是如您所说这般,又何须一试再试。” 这话,也是有意说给旁人,她只是有复读生光环罢了。 巧舌如簧,洛毓居高临下地瞥了林葳蕤一眼,今日她看起来,倒干净顺眼许多,像一只战战兢兢的小兔子,只是不知道兔子急了是否也会咬人。 “起来吧。”洛毓收回手,双手负于身后。 旁人畏惧洛毓天家威严,不敢往这边多看,可林葳蕤却莫名觉得,他的手指方才在自己面颊上捏了捏。 起身之后,林葳蕤难以置信般,伸手抚上仍留有触感的脸颊处。 恍惚间又听见洛毓说话的声音响起:“本宫今日前来,是先代母皇过目核对一番,还望诸位见谅……” 听清他的话,林葳蕤回神过来,没想到四皇女竟然被允许在殿试前与这些考生见面。 要知道,虽然每年科举选拔出的人才未必能在朝中担当大任,但难免会有几个脱颖而出,难道圣上就不担心他私底下与这些人有所勾结? 还是说,这正好透露出圣上放权于四殿下的心思? 等洛毓走后,林葳蕤仍心不在焉地揣摩着。 “愣着做什么?”正在此时,董舒轻轻扯了下她的衣袖,“该到正殿中去了。” “呀。”这时董舒也才发现什么,小声道,“你脸上怎么留下红印了?” 果真不是自己的错觉,洛毓方才真趁机捏自己脸了。 林葳蕤暗自牙根咬紧,面不改色:“无事,许是方才有蚊子爬过,我自己不小心挠的。” “这才几月的天…”董舒小声嘀咕,“就有蚊子了?” . 不愧是正殿,走近其中便感受到磅礴气势,殿顶金碧辉煌,脚下的一砖一瓦,皆蕴集万千气象。 虽然先前宫宴时见过圣上,只不过当时隔得远,隐隐得见其仙人之姿,而如今天女便在眼前,方知何为真正的王者,举手投足间,都带着足以翻云覆雨的威慑人心之势。 除此之外,更让林葳蕤心惊的,便是她隐隐能从女皇眉眼间看出一个熟悉的人。 但愿只是自己的错觉,林葳蕤低头不再多看。 殿试的流程倒也不算太难,女皇只是问询起治国□□之策,考生各抒己见,只见她时不时点头,似有认同之意。 轮到林葳蕤之时,原本早已大好腹稿的她却蓦地想起方才洛毓的话倒是给她提了个醒,正所谓树大招风,林家身为世族,林霑已经是户部尚书,自己无意仕途,又何须太过出风头?抢了旁的学女的风采。 是以,原本准备了十成的她,只道出六七分见解,稍稍逊色于先前几人。 果不其然,等到殿试结束,到了宣布前三甲之时,原本初试头筹的林葳蕤最后只得了个探花的名头,由圣上亲赐玉如意。 待到赐玉之时,身着凤袍的陛下停到林葳蕤跟前,叫她不由得抬眸多看一眼。 只是这一眼,林葳蕤便犹如雷击般僵住了,木然接过女皇增到面前的玉如意,又忙低头道:“多谢圣上。” 此时此刻,她几乎确定了,当今九五之尊的圣上,同即将与自己成婚的林郁青,有脱不开的关系。 因为在二人眼尾,林葳蕤看到了同样一颗泪痣。 那是一枚很淡,淡得肉眼几乎看不见血色的泪痣。 甚至先前时候,林葳蕤都不曾发觉郁青有这枚泪痣,直到前些时日二人在书房亲密之时,在他动情沉溺之际,林葳蕤恍惚中才看见那一颗痣,缀在他的眼尾,将他衬得犹如从云端被拉入凡尘的堕仙。 第63章 占有 小姐有我伺候便是 明明大殿之中被布置的犹如暖春, 林葳蕤却如坠冰窟。 天底下哪里会有这般巧合的事,就算是林葳蕤存心想要骗自己,也无法再骗下去。 直到走出皇宫, 她犹如置身云雾中。 可就算郁青是女皇的亲生子,她又能怎么办呢? 倘若女皇当真有心, 不可能不会惦记着这个孩子,可她从未听说过有人找过这个皇子。 林葳蕤迟疑不决,左右拿不定主意。 “你怎么了?”董舒看出她的不对劲,压低嗓音,“莫非是只拿到了探花, 心有不甘?” “林好友有所不知, 探花向来都是才貌兼备者得之, 没一副好皮相, 想拿还拿不到呢,明日逐鹿宴,不知多少名门贵男会对你青眼有加……” 林葳蕤原本心情沉重,也被她逗笑了:“行了,你何时也学得谢韵之那厮巧舌如簧?待我回府告知爹娘今日殿试结果,晚些时候去寻她喝酒, 你来不来?” 既然她相邀, 董舒岂有不来之理,等林葳蕤回到府上,同林浔枚告知殿试成绩后,便又换了身装束,出门到约好的酒楼去。 到了楼上三人常聚的包厢内,谢韵之与董舒早已候着,见林葳蕤来了当即打趣:“我当是谁, 原来乃是当今圣上钦此的探花娘。” “莫要拿我取笑了。”林葳蕤不甘示弱,“若真说探花,谁比得上谢大小姐。” “此话怎讲?” “咦?”林葳蕤面露疑惑,“探花寻柳,不是你的看家本领吗?” “好呀。”谢韵之作势扑过来撸起袖子便要揍林葳蕤,“本小姐为你高兴,你反倒揶揄起我来了。” “大小姐饶命。”林葳蕤抱头鼠窜,二人左躲右藏,胡闹一番,才终于坐下来斟酒细品。 林葳蕤没有忘记自己将谢韵之约出来的本意,半盏清酒入腹后,指尖轻轻在桌上点了点:“实则我此番前来,有个问题想向你请教?” “向我?”谢韵之难以置信,“向我能请教什么?” “一些人情世故,毕竟谢府人丁众多,想必家主的心思你比我懂。”林葳蕤单手撑着头,酝酿着自己该怎么说,“如果有一个世家大族,家主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力,想做什么便做什么,却对多年前与侍男生下的孩子不闻不问,你说这是为什么?” “还能为什么?”谢韵之不假思索当,“当然是这位家主并不爱那个侍男呗,反正和谁生的孩子不是自己的血脉,又何必单单过问那个孩子?” “就连孩子下落不明,却从不打听,也是正常的吗?” “这……”谢韵之皱起眉头,“毕竟是自己的亲生骨肉,能做到这般地步,想必是对孩子的生父厌恶至极。” 林葳蕤一愣,想起关于云侍君的传闻:“可据说那位家主分明曾经极宠孩子的生父,即便是在他死后,也时不时地祭奠,又如何能说是厌恶?” “这就是你太天真了。”谢韵之拍拍她的肩,“既然你都说了,那是世家大族,喜欢与否,又怎会摆在明面说,这些大家族间,多的是为了利益不得不走到一起的怨偶,再或者,你说的那位家主,兴许早先时候是真心喜爱那位侍男,可难道还要喜欢一辈子不成?人嘛,总会是变心的,有权有势的女人,身边自然少不了各色各样的男子,又怎么可能从一而终?” “至于你说的祭奠,那不就更简单了,毕竟人都死了,往日那些面目可憎的瞬间会随着时间一点一滴消逝,留下的便是二人相处时美好的记忆,正所谓失去了才懂得珍贵,便是此道理。” 谢韵之不愧是谢韵之,她这一番话,叫林葳蕤豁然开朗。 对呀,兴许女皇是真心喜欢过云侍君,可又变心了也未尝不可能。 至于她与云侍君的那个孩子,既然父君失宠,便更不会被想起。 “对了,你问这个做什么?” 林葳蕤一愣,对上两双写着好奇的眼,忙端起手中的酒杯敷衍过去:“无事,我不过是随口问问,来,喝酒喝酒。” 提起喝酒,谢韵之也来了兴致:“来,难得姐妹们都金榜题名,今日便不醉不归。” 谢韵之说到做到,又叫小二端上好几壶滋味各异的美酒,大有一醉方休的架势。 直到华灯初上,三人都是被各自府上的下人架回去。 直到分开时,她仍捧着手中的酒杯不肯撒手:“来,林好友,喝,喝,这一杯是我敬你的,祝你旗…旗开得胜…” . 林葳蕤醉得不省人事,回到府中便躺倒在床榻上,昏暗中,她隐约觉得似乎有什么冰冷的东西带着柔意拂过自己脸颊,一点一点替她擦拭着肌肤。 她眼皮颤了颤,睁开眼便见到守在床头的林郁青。 大醉之后,虽身子沉得犹如千斤在坠,头脑却一片清明。 “阿蕤醒了?”见她睁眼,林郁青微微一笑,收回手上方才替她擦脸的帕子,“可舒服了些?” “嗯。”林葳蕤沉吟,床头灯火灼灼,她隐约看见他眼尾那一粒浅红的泪痣。 林葳蕤手搭上额头,叹了口气,也不知是真头痛还是假头痛。 “阿蕤这是怎么了?”林郁青俯身,与她靠得极近,近得她能够闻到他身上清冽的气息,“莫非是头痛发作不成?” 是,也不是,林葳蕤暗道,眸光闪烁片刻后:“郁青,你可曾想过,其实你并非……” “小姐,醒酒汤来了。”帘外陡然响起羽儿的声音,林葳蕤说到一半的话只能戛然而止。 林郁青起身走到帘外,接过羽儿手中的醒酒汤:“这儿有我伺候便是了,你先下去吧。” “可是……”羽儿下意识反驳。 “嗯?”林郁青眸子微眯,反问出声。 他嗓音压得极低,低得躺在帐内的林葳蕤几乎都听不见,羽儿却听出了几分威压。 她嗫嚅着唇瓣,终究还是没能说出什么,只得怏怏走了,心底却生出几分憋屈。 虽然林公子将来是小姐的侍男,伺候小姐也是天经地义,可他这般行径,像是要独自霸占小姐般,就连她这贴身伺候的丫鬟,也一点点被排挤在外边。 可谁叫小姐喜欢他呢,且看小姐的模样,将来是不打算再迎娶主君,那这林公子便是府上的主子,哪是自己一个奴才能够违逆的? 羽儿的心思,林葳蕤自是不知道的,此时林郁青端着醒酒汤回来,将勺子放到唇边探了探温度后,才放心地舀起一勺递到她的唇边。 他生得宛如一块温润的玉石,低眉敛目间,一举一动皆是赏心悦目,林葳蕤呆呆看着他的动作,等醒酒汤递到唇边时,才反应过来,乖乖张开了嘴。 静谧之中,一碗醒酒汤已经喂完。 林郁青温声道:“那我便不打扰阿蕤了,你先歇息,别忘了明日还有逐鹿宴。” 逐鹿宴,每年科考选拔结果出来之后,由帝王率领,到皇家猎场狩猎,以示大洛的人才皆是文武双全。 眼看着林郁青起身就要起开,林葳蕤陡然想起方才自己说到一半还没说完的话。 电光火石间,她想也不想,一把拉住他,在林郁青疑惑的目光中,一鼓作气道:“郁青,你有没有想过,其实你并非养你那对父母亲生……” 林郁青眉梢微微一挑,旋即又将这几分诧异压下去,轻飘飘地转回身:“阿蕤是如何晓得的?” “难道……”林葳蕤扯住他衣袖的手微微松开,“你竟不感到意外吗?” 只是在这瞬间,林郁青便酝酿好所有的说辞:“他二人待我如何,阿蕤你是知道的,更何况幼时遭训斥之时,我记得他们曾说漏了嘴……” 说这话时,他稍稍垂下头,有一半的面容隐藏在昏暗中,叫人看不真切,想来他定是伤心极了。 林葳蕤一愣:“原来如此,那你可曾想过自己的亲生爹娘是谁?” “从未。”他回答得果断,“既然是他们先抛弃我,我又何必再回想?” 倒也不是没有道理,可若是他知道了自己生母便是当今圣上呢?林葳蕤不敢保证他还会那般想。 林郁青垂眸,将她的手握在自己的掌心:“阿蕤还未曾告诉我,你是如何知晓的?” “我、我不过是误打误撞罢了。”林葳蕤有些心虚,还在犹豫着是否该将真相说出来,林郁青却似看穿了她的心思,与她十指相扣:“无论他们是谁,阿蕤都不必告诉我,从今往后,我的家人便只有你。” 如此郑重的承诺,林葳蕤倒不知如何回应,她不由得屏住了呼吸,许久之后才只吐出一字:“好。” 如此乖巧温顺的模样,引得林郁青心头微动,欺身上前在她的唇瓣上轻点了下,品尝到淡淡的酒香:“阿蕤不必多想,早些歇息。” 有他守在床边,林葳蕤便觉得分外安心,阖上眼安稳地睡去。 在她闭眼后,自然看不见林郁青的眸光在刹那间幽暗许多,暗室之中,他双眸黑而深邃,犹如潜藏在无尽深渊中的黑暗,叫人看不清其中的情绪。 片刻后,林郁青回到自己寝房,将房门关上,对着梳妆镜坐下。 屋子里只有一盏烛灯,幽静沉郁,林郁青看向镜中的倒影,却又像是透过那倒影在看旁人。 许久,他端过桌上一尊上锁的妆奁,取出钥匙将其打开。 里面并非什么胭脂首饰,而是一副被卷起来的画,解开系好的绸缎,画纸慢慢展开,一看就有些陈旧的画纸上,现出一个身影。 画中之人身着白衣,乌发未束,皆是披于肩前身后,双眸凌厉,干净得就像是纤尘不染,竟然与林郁青有七八分相似。 只是相比之下,他就像是一柄雪色下散发出寒光的剑,冷光出鞘,一看便知难以制伏。 林郁青仔细看了几眼,便将画卷重新放回妆奁中,挑出一只眉笔,对镜描摹。 不消一会儿工夫,他与那画中人便从七八分相似便得几乎一模一样。 林郁青眉眼沉沉,看着镜中的自己,执眉笔的手微微一顿,竟有几分怔忪。 第64章 暗杀 殿下方才为了救我受伤了?…… 难怪阿蕤会瞧出端倪, 这副模样若不仔细看,连林郁青都要把他自己当成画中的云侍君。 想来定是她平日里出入皇宫,发现了什么端倪。 林郁青放下眉笔, 又取出一盒唇脂,用指腹轻轻蘸了些, 在唇瓣上轻轻涂抹。 这一盒口脂并非朱砂那般大红的艳俗颜色,只不过涂上去后,更显几分鲜艳,平白添了几分妖气。 林郁青对镜敛眉,确认自己这张脸足够以假乱真。 倒还要感谢三皇女替他从宫里找出来的云侍君的画像, 否则林郁青也不敢确定到底圣上能不能凭借自己这张脸忆起她当年的爱人。 林郁青倒没有对林葳蕤撒谎, 他的确不在乎自己的父母是谁, 故而他们根本就不算是家人。 可现在他需要被圣上认出, 准确的说,是需要帝王的权与势,以便让自己更好地活下去。 . 一年一度的逐鹿宴,为款待新科才女而设,皇女贵族皆参与其中,比拼的便是射术, 射猎最多的人则有机会加官封爵这般的奖赏, 但能够在世家郎君们面前露脸,说不准便被谁家公子的父母看中,得了一桩好姻缘。 就算是没有姻缘,在众人面前露露脸,出个风头也是极好的。 久而久之,逐鹿宴渐渐成了大洛贵族中青年女男互相认识的日子。 春风吹皱湖纹,吹起淡青薄粉色的裙摆, 人来人往,当真是好不热闹。 林葳蕤原本是与谢韵之和董舒同道,只不过二人渐渐被旁人挑起了好奇心,皆执箭奔赴深林中,只剩下她一个人孤零零驾着马。 林中偶有鹿影一晃而过,还有不知是什么的小动物在草丛中窸窣作响。 皇家园林里,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应有尽有,只可惜林葳蕤对狩猎这种事兴趣并不大。 不过除了狩猎之外,山林间的景色也分外怡人。 正值初春时分,松林中各色花丛开得鲜艳,重重叠叠煞是鲜艳,头顶之上的青空也是湛蓝得一碧如洗,只漂浮着一缕细而薄的云,阳光从松林的缝隙间落下。 长鹰振翅,呼啸而过,所见所闻皆令人心旷神怡。 林葳蕤信马由缰,穿越松林,眼前出现一条清冽而幽静的溪流。 正巧在马上颠得有些累,她翻身下马,漫步到溪边,双手掬起一捧清水洗了洗脸,惊得水中鱼儿皆躲到石头缝隙底下。 林葳蕤不禁生出兴趣,正打算翻开石头看看,身后陡然“嗖”地一声响,似有什么东西破空而出。 刚好她脚底一个打滑,那支箭便擦过她的面颊而过,势如破竹,被河中的石头重重弹开。 若是谢韵之同自己玩笑,定不会如此失了分寸。 林葳蕤唇线抿紧,不再回头看,疾步翻身上马,踢了踢马肚子:“驾!” 也不知道自己是得罪了谁,竟要被人下如此死手? 身下的马儿极通人性,蹚过河水,带着林葳蕤朝对岸林中奔去。 直到此时,她才终于有机会回头看。 对方比自己想象得凶狠得多,竟足足有五六个黑衣人,皆骑在马背上,手执弓箭,一看便杀气腾腾。 林葳蕤一咬牙,伏在马背上,将缰绳缠紧在掌心,驾驭着马的方向。 眼下往回走到人多的猎场自是不可能了,可深处也不知是什么,倒不如往人迹罕至的地方去,再寻个机会将这些人都做掉! 这般想着,林葳蕤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更崎岖的路,深入林中。 在她身后紧追不舍的黑衣人对视一眼,目中皆带着轻视,对她们而言,林葳蕤此番举动,无异于是有助于她们瓮中捉鳖。 道路愈发得窄,身后不断有流矢飞速追上,幸好林葳蕤始终紧紧贴着马背,一上一下之间,躲过不少暗箭。 马蹄掠过之处,树木枝叶飒飒作响。 恍惚之间,她似乎看见林间似乎还有人驾着马飞纵而来,刹那间,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她脑海中一闪而过,林葳蕤甚至来不及捕捉这细微末节,便听见对方急促的嗓音:“闪开!” 他话音刚落,又有一直箭直直朝林葳蕤的方向射来,这一次,射箭的人显然是估算好了距离与马的步伐,若不出意外,长箭将正中她的肩下方。 然而就在这电光火石间,说话那人伸出手,猛地拽过林葳蕤,直直将她拉扯到自己这边的马背上。 原本她乘坐的那匹马被一箭射中,瞬间血流不止,发出痛苦的哀鸣声。 林葳蕤终于看清来人,下意识唤出声:“殿下。” 竟然是洛毓,原本还以为这些杀手是他为了隐藏秘密派来的,没想到他竟成了来救自己的? 林葳蕤失神的瞬间,便见洛毓面冷如冰霜,整个人都散发出巨大的寒意:“愣着作甚,当真不要命了?” 他一边说话,一边控制着马在林中穿梭,林葳蕤不受控制地整个人趴在他的背上,察觉到身后的杀手因为有旁人加入放缓了攻势,林葳蕤也顾不得什么男女大防,一手紧紧抱住他的腰,然后回头望去,从怀里掏出什么东西。 “砰”的一声巨响后,包括洛毓在内,几乎所有人的动作都停了下来,林中惊起无数飞鸟振翅逃亡。 任谁也没想到,林葳蕤手中竟然有最大的武器——一把小巧精致却不容人忽视的火.枪。 而被击中的人跌下马之后,便倒在地上没了声息,也不知是死是活。 她的同伴就算是想下马查看,也惧于林葳蕤手中那把火.枪,不敢乱动。 “都别乱动,否则下场就和她一样。”林葳蕤高声道,嗓音在这重新归于宁静的深林中分外清越,“是谁派你们来的?” 没有人回答,剩下的四人互相对视,露在面罩外的双眼皆写满惊惧与迟疑,身下的马踟蹰不敢上前。 转瞬之后,几人似是下定决心赌一把,扭过缰绳,飞快散去。 所幸她们赌对了,林葳蕤并未再开.枪,她深吸了口气,翻身下马,看着不远处躺在地上被击中的凶兽:“我知道了?” “你知道什么了?”洛毓眉头一皱,问道。 “我知道赵绔是怎么死的了。” . 逐鹿宴上宾客有数百人,大家又都兴致勃勃地到林中打猎,少了洛毓和林葳蕤,并未有任何人注意得到。 “驾!” 从猎场的山顶上下来,宽阔的马道上,有二人共骑一匹马而行,衣袖被山风吹得上下翩飞。 猜到赵绔的死因后,林葳蕤便一刻也等不得,要到现场去看看,证实自己的猜想。 只是她的马刚受了伤,此刻只好与洛毓共乘一骑。 马蹄如飞,林葳蕤这才想起自己还未曾谢过洛毓:“多谢四殿下出手相救。” “呵。”洛毓冷嗤,“林小姐不必如此客气,就算是本宫不来,只怕你有火.铳在手,以一敌五也丝毫不在话下。” 早就习惯了他这人的阴阳怪气,林葳蕤倒没有丝毫的不自在。 况且洛毓说得不错,她原本的打算便是将那些人引到暗处在反戈一击,但若没有洛毓相助,自己以一敌五,只怕也是鱼死网破,两败俱伤。 林葳蕤回答得坦诚:“殿下过誉了,只怕若是没有你,在下现在也是生死未卜。” 还算她识趣,洛毓的唇角轻轻上扬了下:“你怎会出门还带着火.铳这般,莫非早就料到有人要暗算里不成。” 林葳蕤面色刹那间有那么几分尴尬,她总不能说自己穿过来之前,上课摸鱼的时候看的穿越小说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围猎这种场合,多半都是与暗杀共生,故而多长了心眼,出门时福至心灵,将火铳带上。 “咳……”林葳蕤清了清嗓子,“不过是随手罢了。” “随手?”洛毓皱眉,“官府对火.铳把控得严格,就算是本宫和旁的皇女,若没有正经理由,未曾得到兵部的文书许可,也不许私藏火.器,你又是如何得来?” 林葳蕤万万没想到,还有这门道,难怪即便洛毓气她气得狠了的时候,也不见掏出什么来一枪崩了自己,原来是没有。 可眼下,自己竟然不小心暴.露了…… 若是按照律法,那她岂不是也要被治以重罪? 林葳蕤心头发紧,正犹豫着要不要说,洛毓却轻飘飘开口:“你不说本宫也猜得出,这火.铳,只怕是林将军给你的罢,也只有她驻守边关,天高皇帝远,不怕被查出。” “殿下英明。”林葳蕤忙不迭拍马屁,绞尽脑汁地想法开脱,“祖母她老人家不过怜惜我是林家独女,又没个兄弟姐妹可以相互照顾,怕我日后若是遭遇歹人,您看,今日不就是派上用场了?” 洛毓回头,瞥见她方才经过一场鏖战,明明脸色苍白,面上还端着谄媚的笑,心下不由得软了几分,不高不低地应了声:“嗯。” 耳边风声呼扯,林葳蕤听得恍惚,不过见洛毓没有继续追问下去,她的一颗心才重新放回原位。 马蹄飒沓,转眼的工夫,便已到了泗水岸旁。 水波依旧,岸边杨柳依依。 已经过去大半年,此处的景致依旧没什么变化,美如画卷。 林葳蕤道:“劳烦殿下过了桥,再沿着小路走下去。” 洛毓似带着几分笑:“你差遣起本宫来,倒真是心应手得。” 话虽如此,却还是依言照做。 一路前行,到了林葳蕤记忆中尸身被发现的地方,马蹄停驻。 她翻身下马,径自向前走去。 她一松开手,洛毓便觉得腰间似是少了几分暖意,莫名地叫人不愉悦,也跟着下马而来。 经过大半年的风霜雨露,正如林葳蕤意料之中,地上早已不见得案发时的痕迹,原本被血液浸染的土地,甚至还开出嫩黄色的小花。 只不过她要看的也并非这些,林葳蕤侧头,一左一右正好有两棵树,差不多有成人的腰粗。 她抬头,看见距离自己两三尺之高的树干上,似乎隐约有并非自然生长出的痕迹,像是一圈又一圈的细纹,只是在灰褐色的树干上并不显然,若不仔细看,根本注意不到。 林葳蕤踮起脚,想要触摸那些细纹,却刚好差了那么一点点,指尖堪堪能擦到。 “你在做什么?”洛毓从身后过来。 林葳蕤这才想起这儿还有比自己高了大半个头的洛毓:“劳烦殿下……” “要做什么便直说,啰里啰嗦。”洛毓不耐地打断她的话,“你劳烦本宫的事还少了么?” “……”说得也不是没有道理,林葳蕤顿了下,“你摸一下,这树干上是不是有什么痕迹?” 她话音刚落,洛毓便俯身贴上来,像是从背后将林葳蕤罩在自己的身躯与树干之间。 林葳蕤眉头一跳,难免觉得有几分不妥,却见洛毓神色如常,指尖轻触那痕迹:“嗯,的确是有些不一样,像是被什么东西勒出来的。” 面前是高而笔直的柳树,身后传来洛毓衣物间淡淡的檀香气息,林葳蕤莫名生出几分不自在,别过脸去:“殿下可否看看路对面的那棵树,也有这样的痕迹没?” 洛毓几步走过去,抬手一模,树干上果真也有被勒出的痕迹,他眉梢一挑:“你可看出来了什么?” “在下略有猜测。”林葳蕤翻身上马,驾着马到树干边,抬起手比划道,“赵绔的身形应该比我略高些……这两处的痕迹若是连到一起,便刚好成了一条线,同她的脖颈处平齐。” 洛毓听出她话中的深意:“你的意思是,赵绔是在马背上被杀。” “不仅如此,当时她驾着马一定骑得飞快,才会被一击致命。”林葳蕤道,“有人故意设下陷阱,要的就是赵绔的命。” “而且设陷阱这人很聪明,不用自己动手,便杀人于无形之间。” 在见到现场后,林葳蕤便更加确定了在猎场中被追杀时的那个猜测。 彼时她在马背上,既要提防身后的杀手,又要注意前面是否会有树枝杂木,为了安全,整个人都伏在马背上,可即便如此,面颊被树叶扫过,依旧火辣辣地疼。 当时林葳蕤竟还有心思分神,鬼使神差地想起赵绔之死。 马匹飞速前进之时,若前方出现障碍,马背上的人根本躲避不及,且根据卷宗记载,赵绔案发当日出门,也是骑着马的。 林葳蕤原本就疑惑,赵绔若是被屠刀砍断头,为何伤口会如此平滑完整。 现在想来,凶器定然不是施屠户手中的大刀,而是…… “丝线?”听完林葳蕤的描述后,洛毓出声问道。 “不一定要是丝线。”林葳蕤道,“只要是能够绷紧,足够细的线,在两端树干上缠紧,都足以要了赵绔的命。” “区区细线,竟能够要人命?”洛毓将信将疑。 “殿下有所不知,先前我同好友游玩,放风筝的时候,郁青就……”林葳蕤一顿,眸光闪了闪,“就有人被风筝线割出伤口,那还仅仅是因为风吹得太大,若是在马行进时被割到,恐怕威力只增不减。” “这树干上的痕迹便可以看出,凶手早有准备,将风筝线紧绷在树的两端,为了达到一击毙命的目的,凶手用足了力气缠紧线,才会在树干上勒出这些痕迹。” “本宫竟然不知……”洛毓沉吟,“还有如此杀招。” 林葳蕤微微一笑:“凶手心思缜密狠辣,实在不是常人能够想象出的。” “只可惜此案早已了结,你打算怎么办?”洛毓双手抱胸,食指上下敲击手臂,似是看好戏般盯住林葳蕤。 林葳蕤正欲说话,目光却落到他的手背。 他白皙的肌肤上豁然有一道鲜红的痕迹,像是被利器所伤,正隐隐朝外沁着鲜血。 而洛毓浑然未觉,正好整以暇地等着林葳蕤回话。 “殿下方才为了救我受伤了?”林葳蕤问道。 洛毓一愣,没想到她回答得却是风马牛不相及,这才发现自己的手背上的伤口。 想来是方才将她从箭底下拉过时,被利刃所划伤。 第65章 狐狸 暖呼呼地趴在她腿上 那一抹伤口宛如梅花开在雪地上, 霎时显眼。 洛毓啧了声:“不过是打猎时不小心剐蹭到罢了,何必大惊小怪。” 他话音未落,林葳蕤便已经从怀中掏出一方干净的绣帕, 叠得整整齐齐地递到洛毓面前。 洛毓双眸微垂,眼中闪过一抹暗色, 将手伸过去,去没有接那方绣帕:“既然都说是手受伤了,本宫又怎么自己包扎得了?” 洛毓贵为金枝玉叶,想来也的确是做不来这种事,林葳蕤不疑有他, 只得微微向前迈步小半步, 低头替他包扎伤口。 林葳蕤先是用丝帕轻轻拭去他手背上的血迹, 再将手帕越过他的掌心, 缠绕在他整只大手上。 念着洛毓是男子,她动作小心翼翼,生怕多了不必要的肌肤接触。 从洛毓的角度看下去,便见面前少女长睫低垂,神情专注。 阳光从树林的缝隙间丝丝缕缕落下,给林葳蕤周身渡上轻飘飘的一层金光, 刹那间洛毓甚至连她脸颊上细微的绒毛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他心头微微一动, 指尖颤了颤,下意识找话题岔开:“那不知你可有想出凶手到底是何人?” 低沉中略带喑哑的嗓音从头顶传来,林葳蕤没有多想:“据在下猜测,凶手应当是一名男子?” “哦?”洛毓微微抬眸,没想到她当真有定论,“为何?” “想必殿下也看出来了。”林葳蕤道,“这是一个陷阱, 专为赵绔布下的陷阱。” “的确。” “既然是陷阱,必然要提前布置,那凶手就必须确定在当时当日,赵绔会经过此地,以便他下手。”林葳蕤道,“而赵绔平日里定是不会到此处来,就算是来,凶手也未必会提前料到。” “也就是说,从赵绔到此处来,就已经陷入了陷阱中?”洛毓依依不舍地收回被包扎好的手,双手环胸,微微侧头,打量着满脸专注的林葳蕤,狭长双眸不由得眯起。 林葳蕤道:“正所谓人为财亡,鸟为食亡,殿下可曾见过捕鸟,总是要先用米粒饭渣做诱饵,等鸟进入笼中,再轻扯绳子……但赵绔是都尉之女,并不缺财,再加上此人好色,可以猜得出凶手以美色为诱,再加上能选择这种杀人的法子,说明他没有其他帮手,而是独身一人。” “况且……”林葳蕤回首望去,“此处平日里没人会来,但精致怡人,风景清幽,倘若用来男女幽会,倒是个好地方。” 洛毓微哂,唇角翘起一个意味不明的弧度:“不过是回头重新看了一眼出事的地方,便能得出如此多的线索,林小姐当真厉害。” 这一次并非揶揄,而是语气诚挚。 “不敢当。”林葳蕤稍稍客气了下,“若是想重破此案,倒需要殿下帮忙。” “本宫既生为皇族,自是不能对蒙冤之人坐视不理,也不会放凶手逍遥法外。”洛毓道,“你要什么,尽管说便是了。” “在下记得出入城之人,都曾登记在册,这些册子现在应当在户部?我想查查,当日可有单身的貌美男子进出城门。” “本宫记得,林小姐的母上便掌管户部,你若想看这些东西,又何必越过她来找我?”洛毓反问。 林葳蕤哑然,心头微微下沉,从猜到凶手可能是貌美男子,她眼前便浮现出一张熟悉的脸,又如何能叫府中的人知晓? 林葳蕤当然希望只是自己多想,可一切线索的指向并非如此。 见她不出声,洛毓反倒无趣:“罢了,本宫过两日便找个由头,叫人将那几日的册子调出来,届时你来我宫中看便是。” 还要去洛毓宫中? 林葳蕤心头一咯噔,只能硬着头皮答应:“是。” . 二人看过现场,便重回猎场,没人注意到二人同时消失不见,百官不是在林中捕猎,便是在开阔处玩些蹴鞠马球投壶此类的游乐。 林葳蕤自是不愿再进入林中,便寻了一处搭好的高台,一个人慢悠悠饮茶品尝点心。 此处人多,只怕先前那批人要是想重新下手,也得再掂量掂量。 就这般直到日头落到西边,天边泛起火烧般的金,陆续有人狩猎而归,回到先前众人聚集的地方。 林葳蕤被满载而归的谢韵之逮个正着:“好啊你,我说怎么在林子里转了一整天也没见着,原来是躲在此处偷闲。” 林葳蕤懒懒瞥了她一眼:“我又不是猎物,你在林中找我作甚?” 谢韵之被她一呛,张着嘴不知说什么好,只得将藏在身后的东西拿出来:“喏,给你的。” “这是什么?”林葳蕤看见她手中的小东西,双眸瞬间一亮,“小狐狸?” 她忙伸手接过,毛色淡红的小狐狸正缩成小小一团瑟瑟发抖,趴在林葳蕤膝头,一双眼又黑又亮,蹭来蹭去发出啾啾的叫声。 看样子说不定才戒奶。 林葳蕤爱不释手:“你从哪儿找的?” “就树林子里呗。”见她整个人被小狐狸吸引住目光,谢韵之瞥了下嘴,在她身旁坐下,“估计是大的那只被人给射中带走,我见它小小一只在森林里肯定活不下去,便给带回来了。” 林葳蕤正伸出手指头放到小狐狸嘴边逗它,乐不可支:“那你打算养起来?” “嘁——”谢韵之不屑道,“这种小玩意儿,我可没工夫照顾,你要喜欢,送你便是了。” 林葳蕤欢喜还来不及,哪会推辞,举起狐狸的前爪作揖:“那便谢过大小姐。” 狐狸小小的一团,暖呼呼地趴在她腿上,林葳蕤摸着它柔软顺滑的毛,决定将它先养在府中,待它大些时再放归山林。 . 倦鸟回巢,也到了逐鹿宴结束的时候,圣上按照奖赏了捕获猎物最多的新科进士,一群人便浩浩汤汤回城。 这才是整场逐鹿宴的重头戏,由当今圣上驾马走在前方,后面跟着百官,再是殿试前十…… 茯苓城中万民都等着这一日,早就占据了最好的位置翘首以盼,寻常百姓只是希望得以窥见天颜,更是有不少男子涂脂抹粉,只为了多看今年的才女一眼。 林葳蕤从未见识过如此热闹的场面,众人之中,她生得皮相最好,自然引人注目,不一会儿便被扔了满袖的香囊。 至于在前头的圣上洛宁,却无人敢打扰。 与民同乐,是历朝历代的圣人都喜欢做的事,洛宁目光缓缓在这些百姓间游走,街旁楼宇林立,雕梁画栋,好一派热闹祥和的气氛。天下承平,就算是贵为九五之尊的帝王出街巡游,也不必担心暗算。 洛宁原本不怒而威的容颜带上两三分笑意。 却在抬首之时,见到对面酒楼上临窗的一抹白影,向来从容的帝王也呼吸乱了半拍,握紧手中的缰绳。 楼阁之上,那人一身轻纱白衣,头上戴着帷帽,露出一张与冰雪俱寒的脸,目光正泠泠盯着她,丝毫没有旁人那般的景仰之态,反而是居高临下,带着刺骨般的冷意。 “陛下?”守在洛宁身边亦步亦趋的御前侍卫发现她的不对,低声询问。 “去。”洛宁压低了声音,“将酒店上那人看住,等我命令。” “是。”侍卫没有迟疑,转身离开。 拥挤喧嚣之中,无人注意到这一系列小动作。 好不容易回到府上,林葳蕤双颊都泛红,怀中还捧着一个小东西。 “小姐回来了。”羽儿忙上前伺候,端来热水供她洁面,“这是什么?” “谢小姐今日围猎时捡到的。”林葳蕤轻手轻脚地将狐狸放在软椅上,“弄些米粥来,看看她吃不吃。” “是。” 收拾妥当,换了身干净衣裳出来,便见到小狐狸已经将头埋在琉璃碗中,啪嗒啪嗒地舔食着米粥,任林葳蕤蹲身轻轻抚摸,也不挪动半分。 想来是饿坏了,待它吃饱之后,林葳蕤将其抱起来,起身出去,径直到了鸢尾院中。 “小姐。”原本在院中扫洒的观书观棋行礼道。 “嗯。”林葳蕤在院门口看了看,天色已经黑下来,屋子里却没有点灯,“郁青不在?” “回小姐的话,公子下午时候便出门了,说是今日逐鹿宴,外面定然热闹得很,便去看看。” “是么?”林葳蕤低声道,可她都回来这么久,郁青也该回来了罢,莫非又到铺子上去了? 她原本是想着这狐狸尚幼小,自己平日里又无瑕照顾,送来与郁青作伴,供他平日里消遣也好,没想到他却不在,这会儿小狐狸吃饱喝足,已经眯着眼在她怀中打着呼噜睡着,林葳蕤自是舍不得撒手,只得空走一趟,怎么来的便怎么回。 . 月上枝头,酒楼包厢内,烛灯发出荜拨一声响。 林郁青却毫无困意,自发间拔.出玉簪,在守卫严阵以待的目光下,将软绵绵的烛芯拨正。 吱呀一声响,房门被推开,他等的人终于来了。 “陛下。”林郁青听见守卫称呼对方,动作一顿。 “是。”没有半分迟疑,侍卫全部退下去,临走时,还将房门带上。 “抬起……”洛宁的话还未说完,便被林郁青的动作打断,他起身行跪礼:“参加陛下。” 四平八稳,没有半分慌乱,一如当年她与那人初见之时。 洛宁闭眼深吸了口气,复又睁开:“是谁让你打扮成这样的?” 第66章 相认 云郎,你说朕到底该拿你怎么办?…… “草民不知陛下问的是什么?”林郁青道, “我生来便是这样,并未打扮。” 洛宁一言不发,目不转睛地盯住林郁青:“你叫什么名字?” “回陛下的话, 草民姓林,民郁青。”林郁青面不改色, “不知陛下将草民留下来所为何事?天都快要黑了,我若是再不回去,恐怕家中的人要着急。” “你当真不知我见你,为的是什么?”洛宁目光尖锐得像是一把寒刀。 “不知。” “那你专门挑在此处守着回城的队伍,又是何意?”洛宁怀疑道。 谁知林郁青也不急不慢:“回陛下的话, 草民是林府的人, 今日鹿鸣宴中有我将来的妻主, 我守在此处, 只为等她归来时看上一眼,并无他意。” 洛宁哑口无言,她自成为帝王近二十年来,人人在她面前都是战战兢兢小心翼翼,不敢隐瞒半分,可此时此刻, 洛宁却不能确定眼前的人说得是真是假。 “陛下。”跪在地上的林郁青再次抬头, “草民该走了,否则若是回去晚了,只怕家中妻主担心。” 几乎是刹那间,对上他波澜不惊,略微冷淡的眼,洛宁便确定,林郁青定然是自己当年与那人的亲生子。 没想到他临死前, 还不忘摆自己一道,潜藏在洛宁记忆深处的那些回忆再次浮现,在她脑中翻江倒海,几乎搅得她头疼脑胀,像是被什么尖锐的东西刺得发疼。 毕竟是这么多年的九五之尊,洛宁捏紧手中的茶盏:“你走吧,今日的事,莫要旁人知晓。” 林郁青像是松了口气,站起身来:“是。” 就连后退转身的动作,也如此相像,这断不可能是刻意模仿出,唯一能解释的,便是血脉相连的传承。 洛宁看着林郁青离开,待他关上门,整个人彻底垮下来,闭上眼向椅背一躺,声音低得像是自言自语:“云郎,你说朕到底该拿你怎么办?” 本以为他逝去这么多年,自己早已该忘却得干干净净,不成想今日林郁青一出现,洛宁便发觉,自己从未忘记过云侍君,她曾经最宠爱的男人。 那年的洛宁也不过二十出头,见遍大洛各色的美人,本以为再无人能入自己眼中,直到金銮殿上,见到突厥进贡的云侍君,方知何为真正的天人之姿,惊艳独绝。 尽管起初时候云侍君便是对她这般的天潢贵胄也冷若冰霜,洛宁却丝毫不气馁,最后费了好大一番的波折,他才最终归心于自己。 只是云侍君的性子实在是太难驯服,明明只是他兄长凌侍君的陪嫁,却在被洛宁宠幸之后,便容不得她再去碰旁人,丝毫不掩盖自己的妒意。 洛宁即便是心中再真爱他,身为天女,又如何可能只有他一人? 几次三番之后,她对云侍君的心思便淡下来,熟料正当这时,她竟怀上了孩子。 根据起居注一算,正是云侍君的。 等孩子生下后,云侍君夫凭子贵,理所当然地晋升了位份,原以为有了孩子,他总会收敛些。 谁知他表面上是温顺起来了,洛宁却渐渐发现,只要自己宠幸过的侍男,要么就是犯了错被罚,要么就是自个想不开,总是消失得无影无踪。 洛宁暗中叫御前侍卫调查,最后才发现都是云侍君下的手。 他如此善妒且心狠手辣,洛宁心头对他的那点温情也彻底烟消云散。 然而在她还未曾罚罪与他之前,云侍君便暗中带着皇子逃出宫中,据侍卫所说,他在逃跑过程中被箭击中,还受了重伤。 原本怒火中烧的洛宁心软下来,正不知拿他如何是好之际,云侍君自己却回来了。 洛宁还记得那日京中下了好大的雪,他一身白衣沾满血,出现在自己面前,冰冷的笑里带着解脱:“孩子我已经埋了,你永远也别想找到他的尸骨,既然你不是真的爱我,那就别想留下我二人的血脉。” 之后他便不治身亡,死在了最美好的年纪。 十几年前的画面,如今回忆起来,洛宁依旧是历历在目,她揉了揉头,轻吁了口气,唤暗卫进来:“去给朕查查,林郁青这些年到底是怎么过来的?” “还有。”洛宁又道,“保护好今日那少年,我不希望他出任何事。” 十几年前,她已经失去了最宠爱的男子,十几年后,她不想再失去自己的孩子。 直到吩咐完一切,她才发觉自己早已口干舌燥,顺手端起一杯茶润喉。 御前贴身的侍卫推门而入:“陛下,是时候回宫了?” 洛宁没有动,神色恍惚地不知想着什么:“阿舒,你说当年是本宫做错了吗?” 阿舒是自幼陪在洛宁身旁的侍卫,当年的事自然是一清二楚,闻言,她将头埋得低低的:“臣以为殿下并无大错。” “没有大错,那便是有小错了。”洛宁笑道,放下手中的茶盏,起身道,“罢了,回宫吧。” 错与未错,她又如何能不清楚? 只是身居帝位,有些错却不得不犯。 况且,她不过是犯了天底下的女人都会犯的错。 若是再重来一次,只怕一切依旧会重蹈覆辙。 . 初春转眼即逝,窗外被浓密的绿茵笼罩,蝉鸣也不知何时悄然响起,却并不急躁,像是慢悠悠地在享受这春日的余韵。 林葳蕤坐在案牍高高堆起的书房中间,神色专注,全然忘记外界的一切。 直到面前垂落一片阴影,洛毓屈膝坐到她的对面:“如何,你可找出什么线索来了?” “殿下稍安勿躁。”林葳蕤头也不抬,“这册子上来往之人众多,又岂是一时之间查得清楚的。” 自从上一次被洛毓救了一命后,林葳蕤不知不觉倒少了几分对洛毓的戒备,就连说话时也随意起来。 洛毓自是明白查案一事急不得,无非是见她在此处,便想开口说说话:“若是找到了最有嫌疑的人,你又当如何?” “自然是上报刑部,请求重查。”林葳蕤不假思索。 洛毓眼皮微微上抬,似笑非笑地轻哼了声:“林小姐莫非忘记了,这案子是谁结的?” 他这一提醒,林葳蕤试探着道:“刑部尚书冯大人?” “既然你也清楚,堂堂尚书大人断的案,岂是被你这个无名小卒说推翻就能重新推翻的?” 洛毓说的道理,林葳蕤也不是没想过,冯大人在朝堂为官近二十载,颇有建树,自己若是道出她判错了案子,岂不是无异于当着所有人的面打她的脸。 可林葳蕤实在也想不出别的法子:“难道,就这样任由无辜的人死去,而凶手却逍遥法外?” “莫非你以为,凭你一己之力,还能替施屠户翻案不成?”洛毓眼睫微垂,“林小姐可想好了,你若是执意追查下去,到时候牵涉其中的可不只你一人,还有你身后的林府,难道你要带着整个林府站到冯尚书的对立面?” 的确是个难题,林葳蕤深吸一口气,揉了揉额角:“那殿下呢,您打算怎么办?” “我?”洛毓愣住。 “殿下曾说过,您既生为皇族,自是不能对蒙冤之人坐视不理,也不会放凶手逍遥法外。”林葳蕤面带镇静,抬头对洛毓道。 洛毓挑眉笑了下,倒是没想到她竟然反将了自己一军:“林小姐明知本宫是男子,难道也放心我?” “殿下是成大事者。”林葳蕤面不改色道,“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言中之意在显然不过,她并不在乎洛毓是怎样的人,只要他能够成事即可。 洛毓一顿,似是没想到她如此坦然,他指尖轻击桌面:“冯意是本宫的人,此事,我会帮你过问。” 林葳蕤愕然,没想到他竟然毫不遮掩,只得装作若无其事道:“是。” 整整一日,林葳蕤在书房中都不曾出去过,从记录找出当日有嫌疑者,约莫有二三十人,皆一一另外记在纸上。 她轻轻吹干纸上的墨痕:“今日之事,便多谢殿下。” “嗯。”洛毓颔首,意味深长道,“要记住你欠本宫的,将来莫忘了还报。” 他的拉拢之意从不掩饰,林葳蕤自是无法忽略:“殿下放心,在下和你一样,都心系大洛的百姓,于万民有益之事,自是义不容辞。” 待林葳蕤走后不知多久,书房中又有人来,正是凌侍君,将门关上后,他养尊处优的脸上显露出几分狰狞:“毓儿,父君记得我曾同你说过,林家这人留不得?” “所有父君便要派人在逐鹿宴时围杀她?”洛毓反问。 凌侍君微微一顿:“你都知道了?” 他又问:“既然你明知是我派出去的人,为何还有出手救她,毓儿,她知道了你身上的秘密,便随时都能置你于死地,万不可感情用事……” “父君多虑了。”洛毓嗓音有些冷,“我并非感情用事,只是你可知当日我若未曾出现,她会如何脱身?” “当然是死无葬身之地,如何还能脱身?”凌侍君不假思索,手下的人禀告得匆忙,他以为林葳蕤之所以能逃过一劫,只是因为洛毓以身相护。 “不。”洛毓摇头,“她手上有你我都没有的东西。” 凌侍君仔细想了片刻,才终于反应过来:“莫非你是说……火.铳?” “林葳蕤身后是林府,是林将军,父君可想过,若你贸然出手,她们岂会善罢甘休。” 凌侍君到底还是百密一疏,直到现在才醒悟过来:“那你说该怎么办?” “瞒,只要足够顺着她,林葳蕤自然不会想到我头上来。”洛毓沉声道,“还有,日后我与她之间的事,望父君莫要再插手。” “好、好……”此时凌侍君发现自己冲动之下做错事,已是六神无主,“幸好你悬崖勒马……” 商议完此事后,他又想起自己这次前来真正的目的:“最近你母皇不知想起什么,竟时不时带云侍君曾经住的宫里去,听说还甚至孤身一人在那里过夜,你可知道什么?” “还有这事?”洛毓皱眉。 云侍君明明已经死了这么多年,却正好印证了死去的才是最好的那句话,是宫中每一位侍君心头的那根刺。 “当年云侍君说将孩子埋了,你母皇怕见到亲生骨肉的尸骨,甚至不敢去找人寻他。”凌侍君捂住自己的心口,“我猜,会不会是……那孩子根本没死?” “父君莫要多想了。”洛毓只当是他疑神疑鬼,“若是没死,为何母皇不将人带回宫中。” “不,毓儿你有所不知。”凌侍君面色出现几分仓皇,“这些天我一闭上眼,就是云侍君一身是血的样子,笑着看我,一定是他的回来报复我了,一定是他……” “好。”洛毓只得无奈应下,“此事,我会叫人去查,父君放心便是了。” . 林葳蕤刚回到书房,却见屋子里亮着灯,显然有人在等。 推门而入,昏黄的油灯下,林郁青精致的侧影宛如温润发光的璧玉。 “小姐回来了?”听见动静,他从书卷中抬起头,面上微含笑意。 不知为何,林葳蕤手上拿着与赵绔案有嫌疑者的名单,莫名生出几分心虚,她将东西往袖中掩了掩:“嗯,你专门在等我?” “前日我不在府上,后来才知道小姐有事找过我,不知所谓何事?”林郁青没有错过她的动作,眸光闪了闪,却装作没有察觉到。 “原来是这个。”林葳蕤松了口气,“前日鹿鸣宴,谢韵之逮了只小狐狸送给我,我想着你平日一个人在府上无聊,便打算将它抱给你养,不知你可喜欢?” “谢小姐待阿蕤倒是细致入微。”林郁青语气舒缓,听不出半分不悦,“能有只玩物作伴,我当然是愿意。” “那就好。”林葳蕤道,“我叫羽儿将它抱来。” 不一会儿,已经入睡的小狐狸便被羽儿带过来,睁开眼水濛濛的双眼有些茫然地四处张望,见着熟悉的林葳蕤后,发出啾啾的叫声。 林葳蕤一见便爱不释手地将它接过来,忍不住薅了几把毛,才依依不舍地递给他。 林郁青忍不住扬唇:“同在一府,阿蕤若是喜欢,随时都能见到它。” 林葳蕤摇摇头:“过几日便要到刑部上任,哪里还顾得过来。” “刑部?” “嗯。”说着说着,林葳蕤困得打了个哈欠,“累了整日,是时候睡觉了。” “那我便先回去了。”林郁青将小狐狸放入笼中,同林葳蕤寒暄之后便离开。 眼看着他跨步出门,林葳蕤却鬼使神差地唤了声:“郁青。” “阿蕤还有事?”他回过头,眉眼温润。 林葳蕤捏紧袖中的纸张,最终只是默下来:“没有,只是路上黑,当心点儿。” “好。”林郁青颔首,“阿蕤也早些休息。” 第67章 赵鞍 此人定然有洗不清的嫌疑 正式到刑部述职也不知还要多久, 林葳蕤一大早却依旧出门,到了刑部之后,趁着今日无事, 又溜达出门。 为了方便办事,六部的府衙都设在同条街上, 仅百步不到,林葳蕤便到了户部。 身为户部尚书家的小姐,里面的人自是都认得她的,忙有人上前相迎:“林小姐,不巧, 令堂还在上朝, 只怕一时半会儿回不来。” “我也不是来找母亲的。”第一次狐假虎威, 林葳蕤难免还是有些心虚, 清了清嗓子,凑近对方耳边低声道,“查案需要,我想看看伏宁城中所有人的户籍在哪里?” 来人面上一愣,笑着道:“好说好说,只是不知林小姐可有刑部请求调动户籍的文书?” …… 她要是有, 还用得着这么鬼鬼祟祟? 林葳蕤正色, 装出一副严肃的模样:“兹事重大,不便为外人知晓,就连刑部里也知者甚少,如何还敢发文书?” 许是被她精湛的表演折服,又或者是对林葳蕤探花娘以及尚书之女的身份没有怀疑,对方思忖片刻后:“林小姐,请随我来。” 偌大的库房中, 陈列的尽是大洛所有百姓的户籍。 那人边带林葳蕤进来边介绍:“这些户籍,都是按地区和姓氏排列,林小姐若有何疑问,尽管问我便是。” “嗯。”林葳蕤颔首,“多谢。” 待介绍完毕后,那人还有公差在身,便留下林葳蕤一人先离开。 林葳蕤看着面前汗牛充栋的户籍,扶额叹了口气,信心都先消泯了大半。 她掏出自己袖中的纸张,这张纸上记载的都是有嫌疑的人,主要是在可能的时间段孤身出城门者,总共有二十多人。 林葳蕤从开头的周氏起,浏览户籍册一一对照。 说起来复杂,做起来倒没想象中那么难,虽然偶尔还会有重名,但仔细核对后,几乎都没什么嫌疑。 第二个嫌疑者,林葳蕤走到下一个架子前…… 不知不觉到了午膳的时候,她已经排除了前七个有嫌疑的人,也就意味着自己离真相更近,林葳蕤呼吸一点一点急促。 好巧不巧,接下来这人姓赵,和赵绔一个姓,名为赵鞍。 这样一个名字很难重合,林葳蕤一路翻下来,赫然见白纸黑字上记载得分明——赵鞍,正东街都尉府家奴。 那不就正是赵绔府上的下人?此人定然有洗不清的嫌疑。 只是明明解开一个谜团,却像是走进另一团迷雾中,若凶手当真是赵鞍,她又何必大费周折,将人骗到城郊外再下手? 林葳蕤来不及多想,只得匆匆先记下。 一整日下来,她发现名单中这些人,最有嫌疑的,便只有赵鞍。 可若真是她,只怕过去这么久,她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了,要真想找起,只怕无异于海底捞针。 . 林郁青今日依旧没忘记到铺子上去,就连掌柜的都好生奇怪:“林公子不日便要大婚,若有事差遣下人来便行了,何必这般劳烦?” “反正在府上也是无事。”他微微笑道,叫掌柜不由得看痴了眼,心头暗叹为何自己就没那命,不能有这般芝兰玉树的郎君。 果然还是得加把劲挣银钱!如此一想,掌柜的便活络起来,埋头梳理每日账目,打着算盘计划下一次进货能不能砍价,甚至来不及注意到林郁青已经悄无声息地上了二楼。 二楼里间的房是单独为他留着的,林郁青推开窗,目光越过窗下的小院子,直视对面街上的酒楼,今日的窗户是掩上的。 他眸光微暗,转身下楼。 这是谢宜之与他之间的暗语,每隔三日,她便会包下酒楼的那间厢房,若无事便开窗,若有事要商议,便紧闭窗户。 至于见面的地点,却在别的地方。 林郁青离开时,掌柜的只当是他转了一圈,觉得无事可做便要走,并未过问。 然而他却并未回林府,却朝着相反的方向到了花楼。 一走进去,便有老鸨迎上来,似乎丝毫不对他一个男子会出现在这里感到奇怪,:“哟,云公子你可好久没来过了,今儿还是缈儿?” “嗯。”林郁青应了声,掏出一枚银子。 老鸨笑得眼睛都只剩一条缝,忙不迭接过:“公子你楼上请。” 林郁青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下,侧身绕过他上楼。 老鸨目送着他上楼,浑然不觉得他一个男子上花楼有何不对劲。 毕竟时风月场上的人,见多识广,既然女人同男子可以,男子同男子也行,这并非秘事,只要有钱就行。 只是这位云公子就算是戴着面纱,无论是气质身段,看起来也是不可多得的美人,偏偏便宜了缈儿那个贱蹄子。 脂粉香中,林郁青推开门,坐在其中的人却并非缈儿,而是谢宜之,她显然已经来了一会儿,正斟酒浅酌。 林郁青走进去,将门掩好:“有何事?” “自然是十分重要的事。”谢宜之放下酒盏,“那日圣上看到你,反应如何?” “一切都在意料之中。”林郁青淡淡道,“相信过不了多久,她就会再来见我。” “那就好。”谢宜之沉吟片刻,“还有……据三皇女的人探到的消息,过几日四皇女会和刑部尚书冯意有约,就在这花楼中。” “要我做些什么?”林郁青反问。 “并非要你做什么,缈儿到时候自会打探。” 直到同谢宜之和三皇女合作后,林郁青才知道,原来不夜城中的缈儿也是她们的眼目。 又是刑部,想到那日林葳蕤的遮遮掩掩,林郁青眸底浮现出一抹暗色:“我想亲自听听她们说了些什么。” “你?”谢宜之愣神,“你如何混入其中?” “不是都说了。”林郁青道,“花楼之中,有人来伺候再正常不过,到时候,我就是缈儿,缈儿就是我。” “可如此是否会太过冒险?” 林郁青自然知道如此行事太过冒失,可不知她们谈论了什么,他便难以安心,且他隐隐觉得,此事定然与自己有关:“放心,到时候我戴着面纱,不会被人发现的。” . 华灯初上,临江的不夜城张灯结彩,火光映照红绸,人来人往好不热闹。 洛毓皱着眉头,不动声色地推开凑过来的小倌,提步进入早已定下的包厢之中。 今日他身着一身暗红色胡服,衣袖紧束,乍一看只会被人当作英姿飒爽的女子,并不会引起怀疑。 听见推门的动静,原本在屋子内等着的冯意忙迎上来:“殿下。” “坐吧。”洛毓淡淡瞥了她一眼,待坐下后便开门见山,“冯大人可知今日本宫与你见面,是为的什么?” “臣愚钝,还望殿下提醒一二。” 看到冯意挂在脸上谄媚的笑,洛毓眉头皱了皱,正打算开口,却被敲门声打断:“客人可在里面?” “谁?” “贱身是进来送酒水的。” 还不等洛毓拒绝,房门便被推开,丝绸屏风外模糊可见一个绰约的身影。 林郁青端着酒走进来,目光略过冯意,等见到洛毓的时候,他瞳孔微不可察地收缩。 洛毓皱着眉头,也在打量着走进来的男子。 他一身青衫,虽说是花楼中人,却并无脂粉气,而且莫名有几分熟悉。 “你叫什么名字?”洛毓问。 “小姐若喜欢,叫我缈儿便是。”林郁青弯腰斟酒,早就酝酿好该说的话。 “咦?”冯意诧异,“这花楼里的人各个都恨不得将美色示于人前,怎么偏偏就你带着面纱?” 说着,她便色.欲熏心地伸手,想要掀开林郁青的面纱。 好在他反应迅速,忙低头躲闪过:“大人见谅,贱身近日不知是何缘故,脸上竟起了红疹,只怕是不能示于人前。” “啧……”冯意遗憾地收回手,“罢了,今日便放你一马,只是既然说要本官见谅,总得赔罪吗?” 林郁青咬牙,恨不得将这个老东西一簪子了结,却只得装作惶恐道:“不知大人这是何意?” 冯意不说话,举起桌上的盛满酒的银壶,倒入杯中斟满一杯:“既是赔罪,不喝一杯如何能证明你是否诚心?” 大有林郁青今日若是不喝下这杯酒,就无法脱身之势。 林郁青犹豫再三,冯意已催促道:“不喝?那就叫你们的爹爹来……” 她话音未落,林郁青便一鼓作气,接过她手中的酒盏,仰起头掩在面纱底下一饮而尽。 冯意这才满意许多,伸出手便想要触摸美人白皙如玉的手背。 洛毓眯起眼,指尖轻轻敲击桌面:“冯意。” 语气中暗含警告的意味。 冯意这才如梦初醒,想起自己并非是在同府上的侍男调.情,忙正襟危坐:“殿、小姐有何吩咐?” “你先出去。”洛毓没有回答她,转而对着林郁青道。 “是。”林郁青起身,一步步朝外走,等到了屏风外边,他听见里面的声音响起:“我找你来,可不是为了看你如何放肆浮浪的,你可还记得去年赵绔那桩案子?” 第68章 热意 阿蕤,我难受,你帮帮我 林郁青眸色暗了暗, 没想到居然与此有关。 紧接着冯意的声音便响起:“当然了,那可是圣上命下官查办的,只是不知过了这么久, 殿下为何会提起这个?” “我这次来,专程为的就是告诉你这个。”洛毓沉吟道, “冯大人可知,此案的凶手另有其人。” 林郁青脚步顿了顿,眼底浮现一抹幽光。 只可惜此时他已早到门边,若再不出去,只得引人生疑。 理了理衣袖, 他状若云淡风轻地替二位客人将门关上, 却细心地留了一条缝, 靠在门上屏息偷听。 门外轻歌曼舞, 男女寻欢作乐的声音不绝于耳,林郁青只能断断续续地听见:“……凶手应当很快就会被查出……” “万一圣上和都尉降罪于我怎么办?” “冯大人直说便是,这个情面,你是卖给本宫还是不卖?” 屋子里的声音越来越低,林郁青稍稍侧耳,还想再听下去, 却觉得自己肌肤莫名生出几分热意, 就像是有火慢慢燃烧起来一样。 就连听到的一切也越发模糊。 林郁青站稳身形,强撑着离开门前,步伐虚浮地走了几步,眼前的一切都开始天旋地转。 幸好楼下还有谢宜之接应,等走近候在楼下的马车之时,他甚至连指尖都是在发烫。 守在马车内的谢宜之闻声出来,见他双颊泛起异样的红晕, 当即心头一跳:“你这是怎么了?” “我不知道。”林郁青抬眼看她,很快又别开眼,“只不过是喝了一杯酒……” 谢宜之一听便明白了,纵然林郁青心思深沉,却不懂花楼中的这些弯弯绕绕,他喝下的那一杯酒当中,定然有其他的东西。 异样的感觉泛起,林郁青自己也猜出了几分:“送……送我回林府。” 谢宜之只是默了那么一瞬,便伸手要将他扶上马车。 林郁青避开她,径直上车进了里面。 那杯酒的药性来得极为猛烈,体内的血液如同熔浆般滚动,烧得林郁青口干舌燥。 隔着车帘,他能看见外面谢宜之的身形。 好像已经失去了意识,只能任由最原始的欲.望掌控…… 不,不行! 林郁青咬紧舌尖,迷迷糊糊中他下定决心,拔.出发丝间的银簪,狠狠用力插在自己的手臂之上。 转眼便有鲜血沁出衣衫,染湿布料。 . 慌乱之中,无人注意到马车驶离不夜天时,守在角落里的那一抹身影。 夜风拂动,即便是初夏时节,还是带着几分冷意。 “郎君……”守在那人身边的小厮于心不忍地开口,“不然咱们还是先回去吧?” “回去?”鹿荇之脚步不自觉地一点点后退,若不是有人扶着,他几乎快要晕过去,“回去?我又能回哪里去呢?” 他嫁给谢宜之,自然就是谢府的人,可现在鹿荇之却半分也不想回到那个冰冷的院子里。 果然,这便是男人的直觉,自己一直以来的猜测都没有错。 从新婚之夜的不愿同房,再到后来客气中的疏离,谢宜之待他,从来都是虚与委蛇罢了。 直到近日她似乎愈发地在家中待得少,鹿荇之心头生疑,明知自己这样做不好,却还是没能按捺住,悄悄跟踪出来。 果然是来求个死心的。 似乎有什么冰冷的液体从脸上划过,鹿荇之擦了一把,才发现原来是自己的泪。 “郎君您也别太忧心,女人嘛,在外面寻欢作乐再正常不过了,可家主心里还是有你的。”旁边的小厮劝他道,“再说,定然是那狐媚子勾引……” “住口。”鹿荇之打断他的话,“我心里清楚,你别说了。” 他万分清楚,马车内的人并非是花楼里的小倌。 旁人认不出,鹿荇之却对林郁青熟悉得很。 即便是盖着面纱,他的眉眼和身形都出众得不能再出众,自己又如何会认错? 细想起他与谢宜之的初识,便是在林郁青的脂粉铺,原来一切早有端倪…… . 灯火之下,林葳蕤翻阅着手中自户部誊写的籍贯。 赵鞍,乃是都尉赵府的家生女,自幼便伺候赵绔左右,在赵绔意外身亡后却不知所踪,只怕定是做了什么亏心事。 林葳蕤正细细思索着二者间的联系,陡然却听见一声动静。 应当是蛾子撞在纸窗上响起的,她摇摇头,重新凝神思索。 然后那声音并未断绝,反而连绵不断的,一顿一顿,似是有人在敲击房门。 林葳蕤细听之后,才发现真的是有人在敲门,只是不知动静为何这般微小。 四下俱静,只闻蝉鸣蛩音,霎时间,她竟然想起闲文志怪中的妖祟之物,似乎也是这个时候出现。 林葳蕤走到门前,低声道:“谁?” “阿蕤,是我。”回答的人有气无力。 原来是林郁青,林葳蕤敲了下自己这爱胡思乱想的脑门儿,忙伸手将门打开:“你怎么……” 然而话音未落,迎面便有一个高大的身影倒下来,夹杂着一股脂粉香气,将林葳蕤罩个满怀。 林葳蕤向后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在地上。 幸好林郁青伸手搂住她的腰,两人便这般紧紧贴着,亲密无间。 头顶传来他炙热的呼吸,林葳蕤感觉自己的手似乎摸到什么黏腻的东西,摊开一看竟然是红色的鲜血,当即大惊道:“你受伤了?” “阿蕤。”林郁青没有回答这个问题,“我不舒服。” 说着,他甚至低下头,埋在她的脖颈处,轻轻蹭了蹭,似乎是沙漠中的人,渴求寻得一片阴凉的庇护。 他浑身上下都烫得吓人,林葳蕤不假思索:“你等等,我去叫大夫。” 说着,便要出门,却被一把攥住手腕。 “不要大夫。”林郁青颔首,目光里带着些她从未见过的,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幽黑的瞳孔中似有什么满到快要溢出,“我只要你。” “可、可我又不是大夫…唔……” 林葳蕤话音未落,便被人堵住了唇舌。 林郁青宽大的手揽住她的后脑勺,就连落在脖颈处的指腹也是烫的,他的鼻尖抵着她的脸颊,呼吸纠缠间,林葳蕤闻到淡淡的酒气。 杯水车薪,一个吻显然不能让他满足。 林郁青长睫颤了颤,不轻不重地轻咬她的唇瓣,环抱住林葳蕤纤腰的手也收得更紧。 吻逐渐有下移的趋势…… 脖颈处传来的知觉叫林葳蕤浑身一激灵,终于想起眼前还在书房里,忙伸手挡在他的唇与自己的肌肤之间:“不行,现在还不行……” “阿蕤。”林郁青抬眸,面如冠玉,只眼尾带着抹异样的红,瞳色如同窗外的黑夜般化不开的浓厚,“我难受,你帮帮我。” 说着,他竟直接将头搭在她肩窝上,轻轻在她脖颈间拱了拱,像只黏人的猫咪,正在主人肩头亲昵地蹭来蹭去。 林葳蕤骨头一软,差点没酥倒在原地。 幸好还有林郁青扶着,不过他的状态显然也不怎么靠得住,踉跄之间,不知怎么回事,二人就一齐倒在了梨花椅,被困在扶手之间。 “阿蕤。”林郁青几乎是颤着嗓音,抬眸之际眼底波光潋滟,“帮帮我。” 坐在他身上的林葳蕤原本还想挣扎,陡然间隔着衣料感受到异样,她的动作僵住了。 饶是林葳蕤从未经历过此情此景,隐约间还是明白了什么,原本白里透红的脸瞬间更是红得像要炸开般:“你要我怎么帮?” 林郁青将人抱在怀中,贴近她的耳边,近得像是含着她的粉白耳垂,不知说了什么。 烛火猛地颤了颤,林葳蕤也心头一跳,犹豫地抬起眸。 容不得她多考虑,林郁青顺着她的耳垂,侧颊,下颌一点一点吻过:“阿蕤……” “我帮我帮。”林葳蕤举旗投降,心一横眼一闭,颤巍巍地伸出手…… 蜡烛垂泪一整夜。 . 眼皮沉得几乎抬不起来,手臂微微发麻。 睡梦中,似乎置身于一个温暖的怀抱中。 等等,怀抱? 林葳蕤猛地睁开眼,入眼是纯白的衣料,瘦而薄韧的肩。 昨夜发生的一切瞬间涌入她的脑海中,林葳蕤难以置信地抬头,果真见到棱角分明的下颌。 她睁大眼,昨夜的记忆尽数涌入脑海。 林葳蕤记起他是如何从身后将自己环抱在怀中,抵着她的后颈沙哑着嗓音带着哭腔哀求,一遍又一遍,不知餍足地靠上来…… 直到最后她手都酸了,他仍不愿意停下。 林葳蕤甚至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困得睡了过去,最后林郁青抱着到了榻上,二人又纠缠许久…… 不行,不能再想下去了! 林葳蕤心难以抑制地跳动,一个翻身坐起来,动作惊醒身旁之人。 “阿蕤醒了?”林郁青抬眸,顺势握住她柔弱无骨的小手。 明明是一个极寻常的动作,却叫林葳蕤蓦地想起昨夜他也是这般握着自己的手徐徐善诱,当即像是被烫到般飞快缩回手:“我、我去叫下人传膳。” 第69章 授职 只要你听话,本宫什么都能给你。…… 林郁青眼底的光芒黯淡下来, 跟着坐起身,随着这个动作,他肩头原本就未曾披好的轻纱外衫也随之滑落, 露出雪一般白得刺眼的肩头。 “阿蕤莫是觉得昨夜我太过放.浪,心头不喜?” “没有。”林葳蕤忙一口回绝, 不敢直视他宛若吸足精气的妖魅模样,“我只是有些累罢了。” 废话,一整夜她的手就没休息过,能不累吗? 林郁青唇角微扬起一个弧度,贴身凑过来, 从背后握住她纤细的手腕, 在她耳边轻轻呼气般:“哪里累, 我替你揉揉?” 说着, 竟当真轻轻揉.搓林葳蕤的手臂。 隔着薄衫,林葳蕤甚至还能感受到他指尖炽热的温度,一如昨夜,烫得她不知如何是好。 偏生林郁青不肯放过她,手指挑.逗般地作乱不说,带着凉意的薄唇也顺着她的耳垂下移, 宛如一条游蛇滑到脖颈处。 似是摩挲, 留下一连串似是而非的吻。 林葳蕤痒得不禁瑟缩几分,在他怀中宛如一只无处可躲的鹌鹑:“昨日……你是怎么了?” 林郁青动作一顿,回想起昨夜在不夜城中发生的一切,眼底浮现与一抹与他轻柔动作完全不相符的狠厉之色。 他一言不发,渐渐将怀中的林葳蕤搂紧,下巴搭在她肩头,与林葳蕤脸颊相贴, 轻轻磨蹭着她。 看这样子,是不打算回答了,林葳蕤心头隐约嗅出不对劲。 “郁青。”她陡然握住他的手,“我会是你的妻。” “嗯?”林郁青气息低缠。 林葳蕤抬眸,郑重其事道:“我是你的家人,会为你排忧解难,为你遮风挡雨,所以无论何事,你都无需隐瞒我。” 林郁青垂眼,浓密纤直的长睫掩映下,他眸中色彩叫人看不清。 “难得阿蕤有心。”沉默半晌,林郁青低头在她眼皮上落下蜻蜓点水般一吻。 随后是她的脸颊,鼻尖,唇瓣…… 林葳蕤沉浸在这个温存的吻中,心头却微微叹了口气。 看来,郁青是什么都不打算告诉自己,就这般遮掩过去。 想必他定然是被牵扯进什么事情中,才会不慎中招。 那会是什么事呢? 除了同他身世有关,林葳蕤想不到别的答案。 莫非郁青也察觉到自己其实应该是皇子,若真如此,这般重大之事,他同自己隐瞒倒也有情可原。 可若他当真晓得,为何还愿留在这府中做一个普普通通的平民,而不是回宫享受锦衣玉食? 然而林葳蕤暂时也没时间细细思索,今日正好是她入朝面圣,等待陛下授职的日子。 在刑部打了这么久的酱油,总归该名正言顺入职。 同林葳蕤一齐面圣的新科举人还有好几人,大殿之上,在她前头的人皆得了个不高不低的职位。 林葳蕤在心头掂量,暗道不错,什么翰林院司天监,皆是清闲却又不失逼格的官职。 “林葳蕤。”金殿之上,圣上威严的嗓音响起。 “臣在此。”林葳蕤应付四皇女成了习惯,答应得没有半分惬意。 “听闻你先前便在刑部处理杂事。”洛宁半倚龙椅扶手,漫不经心朝她朝她看过来。 “正是。”林葳蕤与她一问一答。 “既如此,先前朕就听闻你断案如神,曾助薛府尹破案,正巧近日刑部侍郎李大人告老还乡,便让你暂时就任她的位子吧。” 洛宁说得随意,林葳蕤却瞪大了眼。 刑部侍郎,在刑部的地位仅次于尚书,这是何等风光的职位,若是想要升上去,就算再天资过人,也至少得要十多年的时间,而林葳蕤不过一介初出茅庐的新人,何德何能。 不光林葳蕤惊了,旁边似乎也有窃窃私语的声音:“刑部侍郎?这也太了不得了吧?” “殿下果真器重林氏……” “回殿下,臣恐怕……”林葳蕤也愣住了,忙出言便要推辞。 谁知似是料到她的反应,凤椅上的洛宁打断道:“让你担任李大人的位子,并非本王的一家之言,而是今晨在朝廷上,刑部尚书冯意便向本王递折子,说你做事靠谱稳妥,特属意于你,你可还有异议?” 刑部尚书冯意? 林葳蕤微微皱起眉头,刑部这么大,她对其向来是只闻其名,二人连照面几乎都没打过,冯意又怎么可能得出她做事靠谱的结论? 然而圣上不可能撒谎,眼下所有人都候着,林葳蕤只得深吸了口气:“臣谢过殿下厚爱。” “嗯。”洛宁应了声,颔首道,“本王听闻,你不日即将大婚?” 这……林府也不过是在筹备中,还不曾发送请柬,圣上又是如何晓得的? 林葳蕤只得按下心头疑惑,老老实实道:“是。” “既如此,孤便再添点彩头。”洛宁单手撑着额头,漫不经心道,“赠林小姐玉如意一对,以祝夫妻二人百年好合。” 旁边的内侍忙弯腰应道:“是,奴才这就去取。” “记住,要最好的那对。”洛宁又道。 原本就忐忑不安的林葳蕤更是心头一跳,要知道君无戏言,洛宁既然说是最好的,那定然便是稀世珍宝,自己又如何担得起? 其余人也是互相对视一眼,不明所以。 这又是给林葳蕤赐高位官职,又是赠玉如意,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圣上将儿子嫁给她了呢。 林葳蕤也是犹在不明所以中,等出了金銮殿,她低着头边走路边揣测圣上的用意,连面前有人都未曾察觉。 直到对方影子落下的阴影近在咫尺,林葳蕤想错开已来不及,只得直直撞上。 华服底下硬朗的肌肉叫她鼻尖被撞得生疼,林葳蕤仰起头,看清来人,忙屈身行礼:“四殿下。” “嗯。”洛毓应了声,嗓音低沉,“林大人如此心不在焉,莫非是有何心事?” 林大人三个字,从他口中说出,别有几分揶揄的意味。 林葳蕤面上一赧:“在下不敢当。” “有何不敢?”洛毓俯身,气息逐渐逼近,薄唇凑向她的耳边,“本宫说过,只要你听话,本宫什么都能给你。” 像是在说今日的事,又像是在承诺些别的。 林葳蕤这才反应过来:“冯意……是殿下的人?” 她醍醐灌顶的模样大大取悦了洛毓,他凤眸微眯,压低嗓音:“不然林小姐以为,这种好事为何会轮到你头上?” 洛毓心情很好,林葳蕤的脸色却不是很好。 此举实在是太冒进,倘若日后被发现,无异于告诉所有人她与洛毓同为一党,一损俱损,一荣俱荣。 且她并不知晓此事,洛毓行事未免也太过霸道。 就算是泥人也有几分脾性,林葳蕤心神恼意:“殿下……” 她的话还未出口,便被身后一道内侍的声音打断:“请殿下安,见过林大人。” “嗯。”洛毓后退小半步,淡淡扫了她一眼,“何事?” “回殿下的话。”那内侍回答,“奴婢是特来告知林大人一声,那对玉如意已经遣人送往贵府,林大人莫要忘记了。” “有劳了。”林葳蕤话音刚落,洛毓便随之问道:“什么玉如意?” “回禀殿下,此乃陛下所赠,以庆贺林大人不日即将新婚之喜。” 内侍话音刚落,洛毓方才还云淡风轻的脸色瞬间变得阴晴不定,沉得宛若乌云密布:“你说什么?” 今日他穿着一身大红色绣金长裙,原本就艳丽无比的容颜瞬间更是不怒而威,瞬间涌出腾腾杀意。 那内侍意识到自己似乎说了什么不该说的,但对上洛毓极具压迫性的目光,只得战战兢兢道:“回、回殿下的话……” “有劳您了。”林葳蕤陡然出声,打断她的话,“麻烦替我向圣上谢恩。” 说罢,她又扭头看向洛毓:“原本同内子的婚事尚在筹备,还不曾发送请柬,既然殿下已经知晓,还望您届时能够前来。” 洛毓神色定定的看着她,眸中似有疾风骤雨在酝酿翻涌,许久才咬牙切齿般一字一句道:“既然林大人盛情相邀,本宫岂有不来之理?” 说罢,便毫不留情地甩袖离去。 一旁的内侍忙惴惴不安地跪倒在地叩首:“恭送四皇女。” “无事。”林葳蕤看着他的背影叹了口气,“四殿下的脾性就是这般时好时坏,左不过闹闹脾气,你不用怕。” 谁知这内侍听到林葳蕤的话后,非但没有放松,反而难以置信地瞪大眼。 她还是头一次听见有人说四皇女不过是闹闹脾气,只怕这话除了林大人,也没谁说得出口。 见这内侍满脸诧异,林葳蕤反倒也不明所以地歪了歪头:“怎么,我说错什么话了吗?” “没、没……”对方忙做好表情管理,毕恭毕敬地回答。 “嗯。”林葳蕤煞有其事地点点头,理了理自己的衣袖,扬长而去。 夕阳余晖中,狭长的宫道上,她的背影落在内侍眼底,分外高大辉煌。 第70章 成亲 阿蕤是我的娘子,谢小姐费心了。…… 林葳蕤与林郁青的婚期定在四月初三, 是个婚娶纳吉的好日子。 春风送暖,乌衣巷中,林家的府宅更是一片热闹繁华。 尽管林郁青是以妾的名义纳进来的, 但林葳蕤心中早已认定只有他这个郎君。 况且先前林浔枚在无极寺中解签时,高人也曾暗示过林郁青旺妻, 再加上这些日子以来,林浔枚在头疼脑热之际总是由他侍奉,久而久之,他看这个女婿倒也顺眼起来。 林葳蕤三代独传,因此这场婚礼是极热闹的。 朝中的大臣, 昔日学堂里的同窗, 只要没有交恶的, 林葳蕤都一一邀请。 她要的, 就是向所有人证明林郁青在自己心中的重要性。 只是林郁青原本就住在林府,因此迎亲这一项不得不省下,林葳蕤只需将他从后宅迎到前厅行对拜礼。 今日她穿的是一件大红嫁衣,纤腰束起,更显得不盈一握。 在旁人的簇拥下,林葳蕤牵着林郁青的手, 从后院一直到了前厅。 吉时已到, 司礼的声音无比高昂:“一拜天地。” 林葳蕤手里牵着红绳,另一头是盖着红纱的林郁青,二人一齐转身,朝东南方向鞠躬。 “二拜高堂。” 二人对着端坐大厅中央的林氏夫妻又是一拜。 “妻夫对拜。” 林葳蕤转身,正要开始时,喧哗的大厅突然传来一声通报:“四皇女驾到。” 没想到洛毓当真会来捧场,只不过他一出场, 拜礼不得不停下来。 正厅中乌泱泱地跪了一片,林葳蕤也不得不行跪礼:“参加四殿下。” 洛毓盯着一身红衣的她,整个人气压低沉得如山雨欲来,良久之后,他才咬紧牙根开口:“都起来吧。” 说罢,他便一扬衣摆,在大厅旁的梨花椅上坐下。 从始至终,洛毓没有多看旁人一眼。 那司礼的男子哪见过这般场面,只得颤着嗓音重复道:“妻……妻夫对拜。” 这一次,林葳蕤在洛毓阴恻恻的眼神中,跪倒在地,与林郁青相对而拜。 跪地之时,宽敞的衣袖相叠,借着衣袖的掩映,林葳蕤悄悄抚摸了下他的手背,示意他莫要害怕。 盖头底下,林郁青悄然扬起唇角。 在听到洛毓的声音后,他的眼底便是一片凉意,只不过无人看见罢了。 直到最后,司礼高声道:“送入洞房。” 林葳蕤站起身,正要朝闺房的方位走去时,大厅终于突然响起一声:“且慢。” 洛毓说着话,手里端着两杯酒走上前:“本宫今日来得迟了,这杯酒,就当做是给林大人的赔礼。” 众目睽睽下,他说得义正言辞,林葳蕤岂有推却之礼,只得接过他手中的酒杯:“殿下愿舍脸光临,臣已是感之不尽,何须抱歉。” 话虽如此,她照样一仰头,将这杯酒吞入腹中。 洛毓眸底一片阴沉,也将这杯酒咽下去。 他平日里饮酒甚多,今天这杯酒却分外狠辣,烧得五脏六腑几乎都快要燃起来。 林葳蕤也不明白洛毓为何一副恶狠狠的像是要将自己吃掉的模样,只是略有些疑惑地开口:“殿下?” 洛毓这才似是回过神来,让开了路。 . 铺满红布的婚房内红烛高燃,林葳蕤从喜郎手中接过杆子,挑起林郁青头上的红盖头。 盖头下他肌肤白皙,眼尾发红,那滴血色的泪痣若隐若现。 林葳蕤被他这般直勾勾看着,莫名脸红起来:“郁、郁青……” “嗯。”林郁青开口,唤她的却是从未有过的称呼,“娘子。” 林葳蕤脑海内嗡地一声,整个人都快要烧起来,支支吾吾地应了声。 直到旁边喜郎提醒:“新娘子愣着干什么呢?莫非是看傻眼了不成,还不快喝合卺酒。” 林葳蕤忙接过酒杯,一杯给林郁青,一杯给自己。 二人手腕相缠,一瞬间贴得前所未有的近,林葳蕤甚至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香气。 并非旁的男子那般的脂粉气息,而是他这个人天生的清冽之意直往鼻息中钻。 她呆滞的模样叫林郁青不禁扬唇:“阿蕤愣着作甚?” 林葳蕤这才回神过来,仰着头将杯盏中的喜酒一饮而尽。 合卺酒喝完,她还要忙着出去应酬宾客,特意嘱咐林郁青道:“你若是待着闷,便自己先睡,不必等我,饿了的话就先吃些东西。” 她交代得事无遗漏,林郁青颔首:“好。” . 前厅宾客满席,一片热闹喧哗,朝堂上的这些同侪见到林葳蕤自然不忘挤兑她:“还以为林侍郎有了新人,便舍不得见我们这些旧人呢……” “来来来,今日让我们不醉不归。” 林葳蕤被逼着喝了不少酒,直到天色将黑,府中四处高高挂上红灯笼,她独自一人步伐有些虚浮地回婚房,绕过花影时,不经意间却撞到另一人。 林葳蕤睁大眼睛,看清来人:“谢韵之?” “奇怪。”林葳蕤歪着头看她,“我今日怎么没在席间瞧见你?” 往日谢韵之不是最喜凑这种热闹的么? “我……”谢韵之有些不大自然地轻咳了声,垂眼看着她,“我今日不想喝酒。” “哦。”林葳蕤点了点头。 末了,谢韵之又道:“阿蕤,我可以抱抱你吗?” 林葳蕤没有注意到她突然变化的称呼:“这有何不可。” 说着,她上前一步,重重一把将谢韵之抱住:“知道你见到我这个好姐妹比你成亲早,伤感是在所难免的,放心,姐妹我可不是见色忘友之人,不会忘记你的……” 向来话多的谢韵之任由她叽叽喳喳说个不停,自己却一言不发,伸手揉了揉林葳蕤的长发。 林葳蕤是被谢韵之送回婚房的,林郁青将她接过来时,微笑着道:“有劳谢小姐了。” “嗯。”谢韵之沉声道,“照顾好阿蕤。” 林郁青动作一顿,不由得多看了她一眼。 不知为何,男人的直觉让林郁青生出占有欲,他伸手将林葳蕤搂入自己的怀中,手指碰上她巴掌大小的脸蛋:“这是自然,阿蕤是我的娘子,谢小姐费心了。” 第71章 新婚 我是你的郎君,旁人都不是 说罢, 林郁青又看向站在门外的谢韵之:“谢大人还有什么事吗?” 如今谢韵之和林葳蕤同朝为官,他如此称呼自是没有任何问题,却难掩疏离之意。 谢韵之看了一眼他怀中的林葳蕤, 什么都没说,转身走入夜色中。 林郁青一手揽着林葳蕤, 一手将门关上。 醉得晕乎乎的林葳蕤自是不知发生了什么,双手无意识地搭上林郁青的肩。 她温软的身躯紧贴着林郁青,男人喉头发紧,低低唤了她一声:“阿蕤?” “嗯……”林葳蕤意识模糊不清地答应,饮酒过多叫她口干舌燥, “我好渴啊。” 林郁青低头看她, 少女双眸闭阖, 脸颊泛着红晕。 林葳蕤说完这句话, 便再也不出声。 原本她是等着向来温柔小意的林郁青给自己端水来喝,不成想唇上突然覆上一片温热。 紧接着,林郁青便侧头辗转加深了这个吻。 “唔……”林葳蕤双手捏紧他的衣衫,被逼得头不得已向后仰去。 奈何她后退半分,林葳蕤便逼近一分,林葳蕤无处可躲, 被他禁锢在怀中。 向来对自己温柔的郁青今日这个吻却带上几分凶狠的意味, 隐隐藏着泄愤的情绪。 林葳蕤也不知自己到底哪儿得罪他了,整个人都软成一摊泥,面上的红晕更是顺着耳根一直泛滥到脖颈处。 直到林葳蕤被亲得喘不过气时,林郁青才将人放开,大手轻抚她的后背,蹲身另一只手越过她的膝盖后方,一把将人抱起来。 地腾空而起, 林葳蕤惊得轻呼一声,双手将林郁青抱得更紧。 他勾了下唇角,将林葳蕤在床边放好:“等着,我去给你端水来。” 说罢,林郁青转身来到桌边,提起茶壶往茶盏中倒了一杯水。 林葳蕤勉强保持着最后残存的一丝清醒,倚着床柱,不让自己睡倒过去。 很快,林郁青又回到她的眼前。 茶盏被凑到唇边,她宛如在沙漠中久行的旅人,终于得见清泉。 林葳蕤张嘴,正打算喝水之际,林郁青却突然将茶盏移开,眸色深沉如窗外化不开的黑夜:“我是谁?” 他嗓音清润,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执拗。 林葳蕤不明白他为何突然问这个,却还是抬起亮晶晶的双眼:“你是郁青。” 显然,林郁青并不满足于这个答案:“郁青是谁?” “是你。” “我是谁?” 对话陷入车轱辘中,看着林葳蕤迷茫的神色,林郁青深吸一口气,循循善诱:“我是你的谁?” 林葳蕤总算是反应过来,双眸弯成月牙般:“你是郁青,是我的郎君。” 她醉得不成模样,重复呢喃道:“你是我的郎君。” “嗯,我是你的郎君,旁人都不是。”林郁青唇角终于上扬起一个弧度,愉悦了几分。 无论是婚礼上陡然出现的四皇女,还是将她送到婚房门口的谢韵之,都不过是外人而已,无法横亘在他们之间。 林郁青这般想着,浅啜一口清茶,随后俯身准确无误地朝林葳蕤的唇瓣贴上去。 齿关被撬开,清凉的茶水被哺入唇中,林葳蕤来不及表示自己的不满,就下意识主动去寻求那清泉的源头。 她浑然未觉,自己眼下这般缠着林郁青的模样,就像是一只不知餍足的小妖…… 有茶水自唇齿交接处流淌而出,林葳蕤自是不愿放过这些水滴。 她低头顺着林郁青的唇瓣,一点点向下,不觉间竟然落到他的喉结处。 林郁青喉头动了动。 一个细吻,就像是一点火星。 一连串的吻,足以燎原。 …… 今日是林葳蕤成亲的大好日子,鹿荇之自是要到林府来,顺便陪林浔枚谈心。 直到天色将黑,他才和谢宜之一起离开。 坐在马车内,在席间喝了些酒的谢宜之有些疲乏地揉着太阳穴,看到角落里安静不动的鹿荇之,突然皱起眉头,隐约觉得他似乎哪里有些不对劲。 对了,若是往常自己这般疲惫,他应该早就嘘寒问暖,体贴照顾才是,为何今日却无甚反应。 谢宜之这才发现自己似乎好些时日都没同鹿荇之好好说过话。 即便往常二人之间,也是他喋喋不休地说,自己只需应付即可,可仔细回想起来,最近他的话也越来越少…… 谢宜之心里念着这件事,不觉间问出口:“你怎么了?” “啊?”谢宜之没想到她竟然会冷不丁开口过问起自己。 他抿了下唇:“无事。” 若是从前,谢宜之主动与他说起话,鹿荇之多半会双眸含笑看向她,努力找话题将对话进行下去。 可眼下,他分明是抗拒和自己交谈。 谢宜之不知为何,心头生出几分躁意,接着酒意,她一把将人扯过来,双眸紧紧盯着他:“到底怎么回事,谁让你不高兴了?” 鹿荇之死死盯着她,咬住下唇没有出声。 鹿家家大势大,应该没有人欺负得了他才对,谢宜之想来想去,鹿荇之也只能是因为闺中密友成亲,有些伤感而已。 她语气软下来,揉了揉鹿荇之的头顶:“无事,就算是林家那外室成了亲,你日后若想他,照样还可以到林府来不是吗?” 她不说还好,一说起来,原本逐渐态度软化的鹿荇之一把狠狠推开她,侧过头去。 谢宜之终于忍无可忍,捉住他的手腕,一字一句道:“鹿荇之,你究竟在闹什么?” 自己都忍着头痛这般哄他了,他竟然还不满意。 鹿荇之一言不发,紧紧盯着谢宜之。 马车内只亮着一盏灯,不算太亮,摇摇晃晃中,谢宜之突然感觉到有什么冰凉的液体滴到自己手背上。 她愣了下,有些难以置信:“你哭了?” 谢宜之从没见过鹿荇之哭,大多时候他脸上都带着笑,不然就是少年的纯净,像是一个从不会忧愁的人。 她伸手一摸,爱笑的少年脸上湿漉漉一片泪水。 谢宜之的心像是猛地被刺痛了下,她温声劝道:“都是我不对,我不该凶你,你有什么伤心事,都告诉我好不好?” 她越是温和,鹿荇之的心头便越发难受,眼前全是那日花楼外自己偷看到的她和林郁青在一起的场面。 鹿荇之不愿告诉新婚之日兴高采烈的堂姐,他替堂姐委屈,也替自己委屈。 第72章 婚后 这个家,只要有他们二人就行。…… 鹿荇之抹了把脸上的泪水:“我无事, 不过是看见郁青出嫁,心头有些伤感罢了,谢大人不必放在心上。” 都叫她谢大人了, 其中的疏离,自然是难以掩饰。 谢宜之的心也冷下来:“好。” 便不再过问。 夫妻二人间, 一路无言,直到府上仍是无话可说。 谢宜之连寝屋的门都没进,便径直到书房处理公务去了。 当天夜里,她整夜都没踏进二人的寝房。 鹿荇之哭过一场,反倒好受许多, 躺在床上红肿着眼迷迷糊糊睡过去。 . 林葳蕤身为刑部侍郎, 乃是朝廷正三品文官, 足足有半个月的婚假, 可以不用上朝处理公务。 她原是想着难得有如此长假,倒不如好好将赵绔案梳理一番,整理出头绪。 谁知新婚头一日,便睡到午后时分。 一抬手,她浑身都软绵绵的,连手指都使不上力气。 她脑海中不由得浮现出昨夜郁青昨夜缠着自己不知餍足的模样, 瞬间双颊发烫, 不敢再回想。 偏偏有人不愿放过她,身旁一只手缓缓揽过来,林郁青的嗓音中写着难以言喻的愉悦:“阿蕤醒了?” “唔。”林葳蕤应了声,不敢拿眼睛去看他。 然而林郁青不依不饶:“阿蕤为何不肯看我?” 林葳蕤不得已抬眸,与林郁青对视。 他肌肤白皙,深棕色的眸子如同在泉水中浸泡过一般晶莹透亮。 唯独唇瓣红艳若妖。 林葳蕤不敢多看,忙移开了眼, 目光却又落到林郁青肩头处。 他瘦劲却不失力量感的肩上还残留着红色爪印,林葳蕤脑子里嗡地一声,回想起自己昨夜被逼得无路可退时是如何在他身上留下一道道痕迹,瞬间瞪目结舌:“你……痛不痛?” 林郁青失笑,捻起林葳蕤肩头一缕长发。 他非但不痛,反而沉溺其中,享受得很。 回想起昨夜发生的一切,林郁青俯身凑近,准确无误地覆上她微微有些红肿的唇瓣。 “唔……”林葳蕤没想到他突然间会偷袭自己,下意识想要躲开,却被人紧紧抓住手腕。 …… 原本已经平息的床帐间,重新浮起叆叇暖意。 林郁青就像是一只缠磨人的大狗,圈着林葳蕤不放,耗尽她的力气。 守在门外的侍男听见屋内偶尔传来三两声破碎不堪的低泣,羞红了脸低下头,心中却生出困惑。 为何自己听说的都是女子索求无度而男子无力招架,为何屋子里似乎换了个角色,莫非是小姐不行? 林葳蕤的确是不行了,她头脑一片发昏,已经快要忘记自己究竟身处何处,几乎快要晕厥过去。 好在林郁青终于舍得放开她,掀开床帘,低哑着嗓音唤下人上水。 被他抱起来,伺候着梳洗过一番,林葳蕤才终于吃上热腾腾的饭菜。 她往日所食并不多,今天却饿得不行,像是誓要将失去的力气全部补回来般。 林郁青在旁边一言不发,精心剔除鱼肉里的刺,然后将白嫩的鱼肉夹到林葳蕤碗中。 林葳蕤只需耷拉着眼任他将食物喂到嘴边,这种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再过下去,林葳蕤真怕自己变成一个废人。 眼看着林郁青凑得越来越近,林葳蕤忙拒绝道:“不行,我们还没去见爹娘呢。” 尽管林郁青早就与林家二老认识,但新婚头一天见拜女方爹娘,乃是大洛的传统。 “好。”林郁青动作一顿,眸中的笑意淡下来,“但凭娘子吩咐。” 昨夜神识不清被他这般唤着还好,眼下意识清醒,林葳蕤不禁红了红脸:“嗯。” 她红着脸的样子,就宛如枝头刚刚成熟的桃子,叫人忍不住想品尝其中的甜味。 林郁青忍住了自己的这种冲动,同林葳蕤一起到正院去。 好在林浔枚和林霑二人照样也起得晚,等他们用过午膳,两位小夫妻才姗姗来迟。 走了个过场,林浔枚将早就准备的红包递到林郁青手上:“既然嫁入林家,就要本本分分地伺候妻主,早日为我林氏开枝散叶……” “爹……”林葳蕤有些无奈地打断他的话。 “怎么?”林浔枚扫了她一眼,“这就有了郎君不认爹了?” 林葳蕤讷讷闭上了嘴。 接着轮到林霑宣布正事:“既然你二人已经成婚,我和你爹原本早就打算回江南养老,我已经向圣上递交辞呈,半个月后就走。” “什么?”林葳蕤不知他们什么时候做出这样的决定。 “蕤儿。”林霑语气难得有些郑重其事,“往后林家的门楣,就需要你来支撑,” “知道了。”林葳蕤低着头若有所思。 看来爹娘去意已决,她就算是想留也留不住,只有接受事实。 回去的路上,见她闷闷不乐,林郁青主动牵起她的手:“娘子是舍不得郎君和夫人?” 林葳蕤低低应了声:“嗯。” 尽管自己其实并不是林氏夫妻真正的女儿,可这两年来,林浔枚处处待自己体贴细致,慈父严母,她早已不知不觉习惯这一切。 眼下却要分别,如何能叫人不伤感? 林葳蕤又不禁想起自己现代的父母,也不知道他们现在怎么样,白发人送黑发人,他们恐怕永远也不知道自己还活着。 林郁青垂眸打量着失神的她,伸手将人揽住怀中:“阿蕤放心,从今往后,还有我陪着你。” 他的怀抱是如此温暖,叫人不禁失神。 林葳蕤揽住他的腰:“好。” 从今以后,他们就是真正的,相依为命的家人。 . 半个月后,随着爹娘辞官回江南,林府的宅子又空荡了不少。 林浔枚临走前对着眼眶红红的林葳蕤道:“堂堂大女子,哭哭啼啼成何体统,你若当真舍不得我,便早日延续香火,等有了小孙女,我自会回来看望。” “……”林葳蕤不出声了。 她没敢告诉林浔枚,其实她和林郁青每次亲热前,他都会服避子汤。 起初林葳蕤也不知道,还担心万一要是自己成亲不久就有了孩子怎么办,直到林郁青告诉她这件事。 不愧是以女为尊的大洛,连避孕的方式都如此清奇,竟然是男子服药。 原本林葳蕤担心喝药会不会影响到林郁青的身体,没想到这句话一问出口,他反问道:“娘子是在担心我不行吗?” 接着,他就身体力行地向林葳蕤证明,自己到底行不行。 车马萧萧,马车扬尘而去,站在林葳蕤身旁的林郁青握住她的手。 “外面风大。”林郁青开口道,“回去吧。” 到了晚饭时候,食桌旁只有他们二人,菜却足足有十多盘。 光是炖汤就足足有伍份,莲子猪肚汤,乌鸡当归汤,红枣鹌鹑汤…… 林葳蕤叫住上菜的侍男:“怎么这么多汤?” 侍男俯身道:“回娘子的话,这些汤都是助孕之物,是林相公临走前特意吩咐的。” “咳咳……”原本还喝着汤的林葳蕤冷不丁被呛到。 自己爹还真是将催生大计贯彻到底。 林郁青一边温和地扶着她的后背,吩咐下人道:“都端下去吧,以后不用再做这些。” “是。”下人见林葳蕤没有异议,忙将这些汤撤走。 林葳蕤不禁想起按照大洛的风气,林郁青应该也是想要个孩子的。 她垂下眼来,坦白道:“郁青,我现在还不想有孩子。” “好。”林郁青温声道,“娘子喜欢怎样都行。” 他真的不会心存芥蒂?林葳蕤不禁抬眸看了一眼。 林郁青眸中却是一片坦荡之色。 正好,他不想有任何人从自己这里分走阿蕤的爱意,即便是亲生骨肉也不行。 这个家,只要有他们二人就行。 第73章 …… 婚假结束, 林葳蕤就该回到刑部继续当值。 刑部的同僚揶揄她:“林大人倒是好运,再过半月便是端午,连上休沐便是三日, 新婚燕尔,届时又可以陪你家那小郎君游玩。” 林葳蕤被她逗得满面通红, 埋头处理桌案上的事务。 有原本在刑部打杂的经验,林葳蕤处理起这些事来心应手得,申正准时散衙。 回到府上,绕过影壁,沿着抄手游廊向里屋走, 早已候着的丫鬟羽儿忙上前伺候:“娘子回来了?” 爹娘一走, 林葳蕤自然就成了这府中最大的, 担得起一声娘子称呼。 “嗯。”林葳蕤应了声, 在她的伺候下回屋,喝茶后又换下当值的官袍,才想起道,“郁青呢?” “郎君此刻正在灶房,说是给娘子做晚膳。” 在林府这两年,林郁青的厨艺愈发精湛, 林葳蕤这才感觉到饿, 她放下茶盏,转身去灶房找林郁青了。 步伐之快,羽儿都快要追不上,她不禁抿唇笑了下。 原本起初羽儿是不看好娘子与郎君这个寒门子的,可眼下,倒也有几分佳偶的模样。 况且娘子与外头那些女子不同,对郎君一心一意, 羽儿常听说别府娘子在外拈花惹草,郎君便将火气撒到下人身上,至少林府的郎君从未这般。 林葳蕤自是不知羽儿心中所想,闷着头往灶房的方向去。 尽管林家高门大户,但用来烧饭做菜的灶房自然高雅不到哪儿去,屋子的角落堆着柴火,桌案上是各式切好的菜,除了他们夫妻二人的,还有下人的。 林葳蕤走了一圈,才在锅灶后找到林郁青。 他正坐在灶前低着头添火,许是为了方便,寻常的白衫换成黑衣,更衬得面色白皙如冠玉。 只是这枚精致的玉玦上,无意间添上一抹碳灰的黑。 林葳蕤没忍住,捂住嘴噗嗤一声笑出来。 原本盯着火势的林郁青这才注意到她来了,忙掸了掸衣摆上的草木灰起身,温声道:“此处杂乱,娘子不若还是先回厢房等我,饭菜马上就好。” “不碍事。”林葳蕤上前,掏出自己的手帕,仰着头给林葳蕤擦了擦他脸上的灰。 林郁青这才意识到她为何而发笑,他低下头,鼻尖抵着林葳蕤的脸颊:“阿蕤莫要取笑我。” 这下,脸红的人轮到了林葳蕤。 灶前摆放着一条长条凳,二人一齐坐下刚好。 帮着林郁青添火拾柴,林葳蕤同他说起了端午节的事:“郁青可有什么想去玩的地方?” “但凭阿蕤抉择。”林郁青道。 “这怎么行呢?”林葳蕤歪头,“你平日出门少,当然要去你想去的地方,否则岂不是浪费了这大好佳节?” 林郁青似乎认认真真思量了下:“那不若去无极寺如何?” 提起无极寺,林葳蕤不禁想起上次自己撞见四皇女与女帝的经历,心头颤了下。 她自以为掩饰得很好,林郁青却一眼看出来:“阿蕤不喜欢么?” “没有。”林葳蕤开始胡诌,“只不过是突然想起爹爹,他从前也隔三差五就到无极寺去。” “无极寺乃是大寺,凡祈福祷愿皆不能错过。”林郁青笑了下,他突然握住林葳蕤的手,像下定决心般开口,“其实阿蕤有所不知,我并非那对渔户所生,此番前往无极寺,也是想为我的亲生爹祈福。” 灶里的火发出荜拨一声响,林葳蕤微微张开了唇瓣。 她忙装作吃惊的样子瞪大眼:“那……郁青是如何晓得的?” “不过是从前张氏欺.辱我的时候不小心说漏了嘴,她以为我年幼无知,并不知我会记得此事。”林郁青说罢,握住林葳蕤柔荑的掌心又紧了几分,“阿蕤可会怪罪我欺瞒于你?” 林葳蕤摇摇头,知晓林郁青的真正身世,她心中疼惜他还来不及,又怎会怪罪:“那郁青可知你的亲生爹爹是谁?” 林郁青摇摇头:“并未,张氏所言不过只言片语,我甚至连他是生是死都不知。” 林葳蕤差点想要将自己知道的和盘托出,却还是老老实实闭上嘴。 罢了,都是些陈年旧事,况且与宫里有千丝万缕脱离不开的关系,他不知道也是好的。 . 转眼就是五月初五端午节,林葳蕤按照和林郁青的约定,从府上出发前往无极寺。 因为先前有过撞上四皇女与人密谋差点丢了小命的教训,这一次,林葳蕤特意带上了两个护卫。 兴许是过节,今日无极寺山门前的车马往来,人头攒动。 寺门外头还有各种卖吃食的小摊,桂花糖,炸麻花,烧饼,酸梅汤,馄饨摊儿……各色美食,应有尽有。 林葳蕤掀开车帘,闻了闻香味:“好香啊,郁青你有什么想吃的吗?” 林郁青看穿她的掩饰:“娘子想吃什么?我这就下去给你买。” “……”林葳蕤被拆穿小心思,“我都想尝尝。” “那下去边走边吃也未尝不可。”林郁青道。 说着,二人一同下了马车。 果不其然,一走出马车,林葳蕤就感到无数道目光朝自己身旁落过来。 一抬眼,皆是被林郁青惊艳到的路人。 夫君长得太貌美,她这个当娘子的得早日习惯才行,林葳蕤装作没有看见这些欣羡的眼神,和林郁青走到卖梅菜扣肉饼的摊前:“老板,你这饼怎么卖?” “两文钱一个。”卖饼的大娘乐呵呵道。 平日里是一文钱两个,看来今天是过节水涨船高,林葳蕤也不计较,掏出四枚铜板递过去:“劳烦来两个。” 这些饼都是现做现烤,站在摊前等大娘烤好的工夫,林葳蕤侧头观赏着四周。 冷不丁,和一道陌生的目光对上,林葳蕤眉头蹙了蹙。 那女子站在不远处,并非旁人那般或遮或掩地朝二人看过来,而是分外阴冷的眼神,似是在算计着什么。 她似是没有料到自己会与林葳蕤的目光对上,忙遮遮掩掩地低下头,转过身离开。 女人一身灰布衣裳破败不堪,看起来像是日子过得不怎么好。 “阿蕤在看什么?”正当这时,身旁林郁青温润的嗓音响起。 “啊?没什么。”林葳蕤回过神来,她接过林郁青手中热腾腾用油纸包起来的梅菜扣肉饼,迫不及待地咬上一口。 嗯,香味浓郁,两枚铜板不亏。 再朝方才女人立着的位置看去时,已经空无一人。 奇怪,林葳蕤随着林郁青一边朝寺庙里走去,心头暗自嘀咕。 为何那人会给她一种熟悉的感觉,可自己若真是认识她的话,不可能全然认不出来。 林葳蕤心头惦记着这件事,直到迎面撞见一行人,她忙神色一肃,将手上的梅菜扣肉饼收起来。 对方似乎也看到了林葳蕤和她身旁的林郁青,脚步微微一顿。 林葳蕤不得不硬着头皮上前行礼:“参见陛……” “不必多礼。”女子低声打断她的话,“朕今日乃是微服出行。” 说话的人自然是当今女帝洛宁,在她身旁乃是一身锦衣的四皇女洛毓。 林葳蕤能够感受到,洛毓将目光落到自己身上后,轻哼了声。 早已习惯了洛毓的阴阳怪气,林葳蕤原本想找个借口开溜,不成想女帝却开口:“这便是林大人的新婚郎君?” 林葳蕤心头咯噔了下,还不等她开口,身旁林郁青的声音淡淡响起:“回贵人的话,在下正是阿蕤的郎君。” “果真是女才郎貌。”洛宁微微笑了下,“朕前些时日事务繁忙,无瑕参加林大人的婚事,这枚玉佩,便当是本宫送给你郎君的见面礼,日后有任何险境,出示这枚玉佩,便如朕亲临。” 人来人往,几人说话的声音很低,旁人也只当他们是熟人在叙旧,并未察觉到此刻在自己身旁的人乃是当今陛下。 如此贵重的礼物,看来林郁青的亲娘是陛下八.九不离十,林葳蕤一颗小心脏噗通狂跳,还得装作若无其事接过:“多谢陛下。” 林郁青跟着颔首:“谢过陛下。” 只是他眸间并无任何欢色,而是无边的凉意。 直到擦肩而过时,林葳蕤听见洛毓似有若无的奚落声:“林大人莫要成婚后,就忘记身为刑部侍郎的正事,不知拿赵绔案,你可查出些什么来?” 洛毓本意只是看不顺眼二人卿卿我我,存心给林葳蕤添堵。 谁知这句话一落地,林葳蕤站在原地如遭雷击。 她终于想起来方才寺门外的女子为何如此眼熟了。 原来是她右嘴角处有一颗大黑痣,竟然巧妙地与赵绔案里的嫌疑人相吻合。 林葳蕤记得赵绔案的线索断在都尉府上的家奴赵鞍身上,据林葳蕤打探,赵鞍的右嘴角下也有一颗黑痣。 且自从赵绔出事后,她身边的下人赵鞍就失去了踪影,回想起方才那女子的模样,不正是无家可归的落魄模样。 林葳蕤顿时醍醐灌顶,她顾不得其他事,忙知会身旁的守卫:“你们二人一个随我走,一个留下来守着郎君。” 林郁青动作一顿,抓住林葳蕤的手腕:“阿蕤这是要作何?” 林葳蕤来不及同他过多解释,只言简意赅道:“我方才撞见一人,正是赵绔案的嫌犯,郁青等我片刻,容我去找找还有没有她的踪影。” 林郁青当然没有理由阻拦,他松开手,眼睁睁看着林葳蕤义无反顾地朝寺门走去。 另外一头,女帝一行人也逐渐走远。 “郎君。”身旁留下的那个守卫问道,“咱们这会儿去哪儿?” “不急。”林郁青咬牙沉住气,面色阴沉如水,“先随便逛逛。” 第74章 …… 林葳蕤带着守卫一路追出寺门, 寺外游人如织,哪里还找得到赵绔的踪影。 好不容易得到这么个机会,她当然不愿放弃, 来到先前看见赵绔的方位,询问附近的摊主可有看见一个右嘴角下有颗大黑痣的女子。 摊主都忙着自家生意, 哪注意得到这些。 倒是站在她脚边的一男孩怯生生开口:“姐姐找的那人可是凶巴巴的,穿着身灰衣裳?” “你见过她?”林葳蕤顿时如获至宝,松了口气。 小男孩点点头,指了个方向:“我看见她往东边去了。” 东边只有一条道,正好可以通往无极寺的后山。 今日前来拜佛礼香的宾客众多, 就算是后山也不例外, 赵鞍又有命案在身, 林葳蕤当然是片刻也等不得, 谢过那小孩后,忙率守卫前往东边。 她身边跟随着的守卫万福乃是从前老夫人在府上亲自教调出来的,身手百里挑一不说,眼力更是过人,约莫一炷香不到,竟然真叫他在人群中寻见赵鞍的影子:“小姐, 你看, 那人是不是你要找的?” 林葳蕤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那个鬼鬼祟祟正是赵鞍。 她四处张望,似乎也在找人,冷不丁,二人目光对上。 应是直到林葳蕤的身份,赵鞍拔腿就跑。 林葳蕤现在也顾不上别的,忙跟着跑起来跟上:“站住!” 赵鞍当然不会老实听话, 跑得更快了。 喧喧闹闹中,周围的百姓还不知发生了什么,便看到一前一后的身影从眼前掠过。 这条路越往深处走,是僧院的后山树林,此处已是人迹罕至,赵鞍心思一动,不再沿着石板道逃离,而是闪身躲入树林中。 不过她没有料到林葳蕤身边的守卫如此武艺高强,眼前一道黑影鹄起鹄落,挡住了她的去路。 身后是追上来的林葳蕤,她气喘吁吁,此刻终于得以喘.息。 林葳蕤累得擦着汗开口:“跑啊,你怎么不继续跑了?” 赵鞍被前后截堵,开始装傻:“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你们想要对我做什么,还没有王法了?” “呵。”林葳蕤冷哼一声,掏出随身携带的令牌,“刑部官员办事,不知你可有何异议?” 赵鞍吓得浑身腿软,她忙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大人饶命,是小的有眼不识泰山,小的知罪……” 嘴上这样说着,赵鞍却没放弃逃跑的念头。 她和老鼠一样的眼睛正贼溜溜瞧着林葳蕤的方向,猜测她约莫不会武功。 赵鞍一鼓作气猛地站起来,朝林葳蕤的方向跑去,想将她撞开逃走。 她显然低估了守卫手上的功夫,还没跑出两步,赵鞍小腿便被守卫射出的石子打中,她唉哟一声,摔倒在地,痛得接连打滚儿。 这下,赵鞍老实了:“大侠饶命,大侠饶命。” 这等贪生怕死之人,偏偏一心想从自己手下逃走,若是她没什么猫腻,林葳蕤当然不信,她端出刑部审问犯人时才会有的架子:“本官问你一句,你便老老实实回答,若是你无罪,自然会放你走,倘若你想要有所欺瞒的话……” 林葳蕤没有再说下去,而是眯了眯眼睛。 赵鞍忙展示自己的诚心:“大人尽管放心,小人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你跟都尉府受害的赵绔,是什么关系?” “回大人的话,小人乃是赵大小姐身旁伺候的仆人。” “那赵绔之死,可跟你有何关系?” 一说起这个,赵绔瞪大了眼:“冤枉啊大人,小的自幼伺候在大小姐跟前,哪敢对她有半分歹心?” “那赵绔出事后,你为何会失踪不见,且在她出城的前一日,你的名字便出现在出城人的名册上?” “大人有所不知,大小姐出事,倘若我还留在府上,郎君定然会怪我照顾不周,狠狠责罚我一顿,只得先趁乱溜走,且小人的名牒在小姐手中,正是她拿去赠与旁人。” 为了澄清自己的嫌疑,赵鞍一再解释:“大人明鉴,况且若小人当真对大小姐有歹心,又何必在城外动手?我服侍她左右,多的是偷偷下手的机会。” 赵鞍说得不无道理,且林葳蕤记得自己先前的判断,赵绔看起来似乎是在与情人幽会被埋伏杀害。 她一步步走到赵鞍跟前:“那你可知你的名牒被你家小姐给予何人?” 赵鞍目光似乎闪了下:“小的不知。” 她的反应分明就是在遮遮掩掩,林葳蕤眯了眯眼:“你当真不知?” “当真不知。” “是吗?”林葳蕤笑了下,“既然你不愿说,那本官只好将你押回刑部,到时候有的是法子让你说出来。” 这句话一说出口,赵鞍脸色顿时变得苍白。 她常年在都尉之女赵绔左右伺候,自然对这些达官贵人审问人的手段有所耳闻,再加上林葳蕤是刑部的人,更是让她不寒而栗。 同时,林葳蕤的侍卫也跟着压低声音威胁道:“快说,不然当心你的狗命!” “说……我说!”赵鞍一时慌了神,“我家大小姐将小人的名牒给的是大人身旁的那名男子。” 林葳蕤心头咯噔了下,唇角得逞的浅笑凝住了:“哪个男子?” “正是你身旁那个长得像天仙,刚才同你一起买扣肉饼的男子。” 气氛陷入死一般的沉寂,片刻后林葳蕤才开口:“你可知欺瞒朝廷命官,是何等下场?” “小的不敢,小的不敢。”赵鞍跪倒在地拼命磕头,一咕噜将自己知道的全都说出来,“我家小姐临死前半月,正好在脂粉铺里看中您身旁那位男子,几番纠缠不休后,不知她做了什么,那男子竟然答应下来了,小姐前一天还兴高采烈地要我名牒,没想到次日就……” “身首异处,死状惨不忍睹。” 林葳蕤低声补充她没说完的话。 赵鞍说得事无遗漏,甚至连赵绔当天出门穿的什么衣服都还记得清清楚楚,林葳蕤就算是想不信,也瞒不过自己的理智。 旁边的守卫也一脸难以置信:“大小姐,这……” 若不是亲耳所闻,他哪敢相信看起来柔弱温和的郎君会做这种事。 林葳蕤却没有过多解释,她抬起头吩咐:“将人先带回府关好,堵上她的嘴,别让其他人接触。” 守卫明白了她的意思:“是。” 赵鞍像条死狗一样被拖走了。 林葳蕤定了定心神,却脚步难免虚浮地朝寺院走去。 一路上,周围的人声喧哗都化作幻影般,与林葳蕤隔着一层纱帐,朦朦胧胧听不清。 她和他们,宛若两个不同世界的人。 赵绔死后的惨状仍在林葳蕤眼前徘徊,她不是没怀疑过郁青,但很快便在他的伪装下打消了这个念头。 没想到到头来兜兜转转,心思缜密的凶手竟是自己的枕边人。 那么,自己在为了赵绔案奔波游走的时候,郁青他是怎么想的?是不是暗地里嘲笑自己愚不可及,是一个好玩.弄的蠢货? 林葳蕤心思浮浮沉沉,不知不觉间已走到寺内。 先前分别前的地方,已经不见林郁青的踪影,不知他去往何处。 总归是要问个清楚,林葳蕤咬牙,朝榕树下解签的比丘尼走去,问对方可曾见到林郁青的踪影。 林郁青长得显眼,见者难忘,比丘尼自然也是记得的,只说看着那位郎君到后院去了。 前面的大雄宝殿有不少游人,而越往后走,便是比丘尼们的居所以及平日休憩打坐礼佛之地,常人并不会来。 曲径通幽,明明先前在前殿时还是暖阳照在身上,而越往寺庙深处走,廊下斑驳竹影落下来,林葳蕤不知为何,连指尖都开始发凉。 远远的,她看见自己先前吩咐留下来的侍卫,正在廊下候着。 “娘子。”见林葳蕤来了,对方忙俯首行礼。 “嗯。”林葳蕤尽力让自己神色看起来平静,“郎君呢?” “郎君在礼佛堂内,同方才娘子见过的那位贵人说话,特意吩咐在下候在此处,莫让外人靠近。” 守卫并不知方才二人是当今圣上与皇女,只是在礼佛堂内同林郁青说话的,究竟是四皇女还是圣上? 总之无论是谁,情况都不太好,林葳蕤越过守卫,疾步上前,正欲敲门之际,隔着雕花红漆的大门,她听见殿内的声音。 “所以,陛下的确是我的生母,对吗?” 是林郁青的声音,他似乎有些低落。 同他对话的女皇一派从容:“没错,你的确是朕的孩子。” 林郁青红了眼,掩在衣袖下的双手紧握成拳,指尖嵌入血肉中也未曾察觉:“那敢问陛下,草民生父究竟何人,他是生是死?” 洛宁脸上流露出几分怅然:“斯人已逝,不必过问。” “呵。”林郁青冷哼一声,“好一个斯人已逝,草民曾耳闻,当今圣上昔日对云侍君圣宠无双,向来也不过如此。” “住嘴!”洛宁似乎是被他问得生出恼意,“你当自己是在同谁讲话。” 洛宁揉了揉自己的额角:“玦儿,事情并非你想的那般。” 玦儿,当初林郁青出生时,洛宁同云侍君给他取的小名。 玦,有缺口的美玉,云侍君的原意,是盼望着孩子成为美玉,却又不必似美玉那般完美。 林郁青冷笑着摇摇头:“那又是如何,陛下这么多年,从未想过寻找自己与草民生父的孩子,如今又是这般惺惺作态给谁看?” 洛宁被问得哑口无言。 诚然,当年她是真心喜欢过云侍君一段日子的,可最后这个男人无休止的控制欲,只让她觉得厌烦,就连这个孩子,也一并没那么喜欢。 直到云侍君死后,她才重新追忆起他的好来。 只有活在记忆中的死人,才是完美的。 身为帝王,洛宁自然不愿承认自己的过失,她双手负于身后:“过去是朕欠你的,你想要什么,尽管同朕提要求便是。” 轻飘飘的语气,似是在商量一桩无足轻重的生意。 林郁青眼底的那点希望,彻底破碎。 他生父早已失势,生母乃是当今圣上,却并不在意自己这个多出来的孩子。 殿堂内檀香袅袅,慈悲法相,怒目金刚,气势威逼而来,叫林郁青不禁后退几步。 “在下什么都不要。”林郁青摇摇头,“只望陛下从今往后,莫要来打扰在下。” “当真不要?”洛宁眯起双眸,“朕知道,你的娘子乃是新科进士,当今的刑部侍郎……” “陛下休要提起她!”林郁青蓦地打断女帝的话。 一门之隔外,林葳蕤心猛地沉入谷底,原来他是这般不乐意听见自己,想来昔日种种,不过是逢场作戏…… 直到林郁青低低的声音再次响起:“在下的娘子忠善纯良,对我一心一意,情比金坚,陛下的所谓好意,不过是身外之物,只会脏了这份干净。” 林葳蕤愣住了,她呆立在门前。 原来在林郁青眼中,自己是这般的好人吗? 因为失神,放眼前的殿门蓦然被打开之际,林葳蕤甚至没有反应过来躲开。 林郁青双眼通红,他脚步一顿,似是没想到林葳蕤会出现在眼前。 “郁青。”林葳蕤这一声里带着怜惜。 林郁青猛地倒吸一口气,似是不知该如何应对,没有回答她,疾步与林葳蕤擦肩而过走开了。 林葳蕤忙想要追,只是洛宁还在殿中,她无法视而不见,只得俯身行礼:“参见陛下。” “嗯。”洛宁理了理衣袖,又恢复了往日的威严,“林爱卿不必多礼。” 林葳蕤来不及与她客气,一心只想着去追上方才看起来情绪有些不稳定的林郁青:“回陛下,恕臣尚有要事……” “去吧。”在她离开前,洛宁又开口道,“林爱卿,朕以为你秉性纯良,是适合玦儿的不二人选。” 话中的敲打,林葳蕤自然听得出来:“陛下谬赞了,能与郁青结为连理,是在下的福分。” 临走前,林葳蕤咬牙回头:“陛下可曾想过,若是没有臣偶然撞见他被养父母虐待的话,郁青他现在又是何等下场?” 第75章 …… 林郁青离开的时候神色看起来并不好, 必须尽快找到他。 林葳蕤心中只有这样一个念头。 端午的天有些闷热,林葳蕤的心跟着也有些心浮气躁,寺庙后院的人原本就寥寥无几, 幸好偶有比丘尼路过。 “施主问的公子,贫尼看见他往后山上去了。” 得到这样一句话, 林葳蕤不假思索地朝后山走去。 后山人迹罕至,景色清幽,在岔路口,林葳蕤吩咐守卫:“你和我分开找,找到郎君后, 速来告诉我。” “是!”守卫领命后, 忙于林葳蕤分开走。 沿着山路往上, 清泉溪流, 鸟语花香,林葳蕤却无心欣赏,直到见到凉亭边的林郁青,她才顿住脚步:“郁青。” 这处凉亭正在山崖的边缘,可俯瞰大洛皇城所有的风光,而林葳蕤此刻却无心欣赏。 因为凉亭下方, 是数百米的山坡, 若是稍有不慎就会摔落。 林郁青循声回过头来,他眼眶是红的,山间的风好大,吹得他一头长发四处飘扬,衣袍也随风摆动。 只需踏出半步,他就会坠入身前的虚空。 林葳蕤心头一突,不知为何, 她从林郁青神色间看出几分决绝,仿佛一眨眼,他就会随风而逝。 “郁青。”林葳蕤朝他伸出手,“过来。” 然而林郁青并没有如同往日那般听从她的话,他抬起眼:“阿蕤都知道了,对吗?” “什么?”林葳蕤决定这种时候装傻为妙。 “人是我杀的。”林郁青眸底被幽暗所吞噬,“被风筝线割破喉咙的时候,她的血溅得好高,双眼睁得大大的,一脸的死不瞑目。恐怕怎么想到,自己会死在我这样的人手上。” “郁青。”林葳蕤有些呼吸不上来,打断他的话,“我知道你有自己的苦衷。” “没错,苦衷。”他歪了下头,“可我杀了人,再也不是阿蕤心中那个干干净净的郁青了。” “不……”林葳蕤摇着头。 他是什么样的不重要,对林葳蕤而言,林郁青就是林郁青,是她最独一无二的郎君。 “而且……”林郁青自嘲般扯了下嘴角,“想必阿蕤也听见了,原来我的生母竟然是当今圣上,而在她心中,我不过是个可有可无的孽种。” 他似乎是花了极大的力气,一字一句道出来,却又像是在说别人的事。 “那是你爹娘之间的事。”林葳蕤劝他,“与你无关。” “怎么会与我无关?”林郁青红着眼问,一滴清泪缓缓自他的眼角滴落,“我的爹葬身宫中,我的娘对我从不过问,每个人都有家人,就连赵绔那般无恶不作之人都有,唯独我没有,我究竟是做过什么伤天害理之事?” 林葳蕤快要喘不过气,她深吸一口气:“不是的,你有。” “郁青,我是你的家人。” 林郁青的神色有片刻怔忪。 见他似有松动,林葳蕤忙趁热打铁:“你先过来,赵绔的事我们就当从没发生过,以后我就是你的家人。” 她一步步朝林郁青走过去,向前伸出手。 林郁青将信将疑,抓住她的手。 明明是初夏正午,他的指尖却是濡湿带着凉意,甚至还微微颤抖着:“阿蕤……” 见林郁青态度终于软化,林葳蕤唇角不禁上翘。 只是下一瞬,林郁青又如梦初醒般后退半步:“不,我已经克死了我的爹爹,害死了赵绔,我不能再害了你。” 他一脚踩空,猛地向后倒去。 林葳蕤不假思索,一把抓紧他的手,二人齐齐向山坡下坠去。 林郁青似是也没料到这般变故,忙将林葳蕤揽入怀中,无比紧张道:“阿蕤?” 草坡上天旋地转,林葳蕤感觉到有一只手揽住自己的腰,另一只手掩住她的头。 鼻尖是林郁青衣襟间淡淡的檀香,混乱之中,林葳蕤也伸出自己的手护住他的头。 好在山林间杂草丛生,二人并没有被石头撞到,反而被一颗松树截腰拦住。 撞上松树的瞬间,林郁青将她紧紧揽在怀中,一个人挡住了所有。 “郁青你没事吧?”头顶传来一声闷哼,林葳蕤顾不得自己,忙要起来看他。 “无事。”林郁青低声道。 林葳蕤瞬间红了眼,她吸了吸鼻头:“你没事就好。” 幸好老天保佑,要是林郁青真出了什么事,林葳蕤想都不敢想。 “阿蕤。”林郁青问她,“你方才说的可是真的?从此以后,你就是我的家人。” “自然。”林葳蕤忙道,“郁青若是不信,我这就向上天起誓,若是从今往后我有二心……” 林郁青握住她的手,止住林葳蕤接下来的话:“阿蕤不必多说。” 他嗓音恢复了往日的柔和。 林葳蕤的心稍稍放回原位,她听见林郁青的嗓音蛊惑般在耳边响起:“阿蕤,从今往后,我只有你了。” 初夏潮热的水汽层层密密地将林葳蕤笼罩,就像是一张幽暗的网,让她无处可逃。 蜘网上的猎物逐渐被麻痹,失去了神智。 林葳蕤什么也想不到,只有简单一个字:“好。” 紧接着,天旋地转,原本在上的她随着林郁青的动作被翻转成了下方的那一个。 林葳蕤的唇上传来冰凉的触觉,是林郁青没有温度的薄唇。 他的吻有些急促,像迷茫的小兽,找寻不到出路,带着些急躁,力度比往日的温和要重得多。 林葳蕤只能被迫承受着,她能够感受到他的力度,像是要将自己揉入怀中。 “阿蕤……” 从始至终,林郁青重复着念她的名字,仿佛只要停下来,林葳蕤就会消失般。 林葳蕤不厌其烦地回答。 她掌心轻抚他的后背,像是在安抚受伤的小兽。 . “你说,你要辞去刑部侍郎的职位?”宫殿书房里,洛毓神色阴沉沉的盯着眼前人,“林大人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是。”林葳蕤垂眸,“臣自认不能胜任此职……” “林葳蕤。”洛毓似乎被她激怒,“你当真以为本宫就非你不可?” 林葳蕤一板一眼,只当他在说政事:“臣之今日这个侍郎之位,殿下功不可没,然臣如今问心有愧,无论如何也不能再继续下去,尚若殿下不答应,臣只好向圣上递出辞呈。” 林葳蕤心知肚明,自己今日的位置,少不了洛毓的运作,是以,这封辞呈并没有直接交到圣上手中,而是先由洛毓过目。 只是她下定决心为了林郁青隐瞒赵绔一案真相,已经不清白,自然是没有理由继续霸占刑部侍郎这个位置。 “好,真是好得很。”洛毓被她气笑了,“本宫当真不知道,林大人还是如此刚正不阿之人,告诉本宫,你为何要辞去刑部侍郎一职?” “恕臣不能明言。”林葳蕤依旧低着头。 洛毓抓着辞呈的五指捏紧,手背上青筋凸起,他竭力按下火气:“好一个不能明言,你当真以为本宫这儿,是你说来就能来,说走就走的?” 尽管四皇女平日脾性不太好,但他对自己的照拂,林葳蕤也很清楚。 林葳蕤自知理亏:“尚若殿下日后有用得着在下的地方……” “本宫现在就要你好好坐在刑部侍郎这个位置。” “殿下。”林葳蕤无可奈何,她抬起头与他直视,“君子不强人所难。” “呵。”洛毓冷笑,“本宫以为林大人很清楚,本宫向来不是什么正人君子。” 看来软的不行,只能来硬的了。 林葳蕤咬牙:“殿下莫要忘记自己的身份,若你的秘密被天下人知晓,殿下这么多年的苦心经营,都会化作云烟。” 洛毓眯起眼:“你在威胁本宫?” “臣不过是在同陛下讲条件,若殿下答应臣今日的请求,从今往后,在下只会将这个秘密埋在肚子里,带入坟墓中。” 这是一桩很划算的买卖,洛毓没条件不答应。 果然,即便他眸底聚起疾风骤雨,也只能咬牙切齿道:“滚出去!” “殿下?” “本宫叫你滚出去,从今往后,本宫再也不想见到你这个人。” 显而易见,洛毓正在气头上,林葳蕤默了默,小步退出了。 等她一走,洛毓将手中的辞呈狠狠一摔,非但如此,他一瞬间只觉得看什么都不顺眼,又将书桌上那些折子公文狠狠挥落。 白玉做的砚台无意间被挥落在地,破碎出清脆声响。 洛毓干脆将身边能够触碰到的玉器瓷器狠狠在地上摔成碎片,不知过了多久,他才终于冷静下来,唤下人进屋:“来人,去叫父君过来。” 第76章 …… 自从将辞呈递出去后, 林葳蕤足足等了半月,没有等来洛毓的许可,却在上朝时候突然得知女帝病倒的消息。 还是诸臣在殿中等圣上许久不来, 才有贴身女官前来通报。 人群中,洛毓穿着一身绣金凤凰花纹大红衣裳, 他狭长双眸眯起:“既然母皇病重,诸位还是先退朝吧,有什么事等母后好起来再说。” “是。”朝中大臣没有异议,逐渐退出大殿中。 第二日,洛宁依旧没能来上朝。 第三日依旧如此, 一连持续小半月, 圣上只得让三皇女与四皇女暂时共理朝政。 据太医所说, 圣上是风寒入体, 一时半会儿好不起来。 林葳蕤銥誮却不由得纳闷起来,明明端午那日在无极寺见到圣上时,她还是面色滋润,气度非凡,为何突然一蹶不振? 有这样困惑的人不止林葳蕤一人,这日下衙后, 她同谢韵之与董舒在常喝酒的酒楼小聚, 房门关上,端着酒杯董舒压低声音:“据我所见,圣上突然病倒,恐怕其中有蹊跷。” 谢韵之挑了下眉头:“没有准头的事情,可不能乱说。” “这可不是我乱说。”董舒一本正经,“就连我娘在家同我爹商议,恐怕朝中有变。” 大洛向来太平, 这变故大多不会是外患,而是内忧。 “你的意思是……”林葳蕤若有所思,“三皇女与四皇女手足阋墙?” “这可不是我说的啊。”董舒忙正色道,“是你自己猜出来的。” 三皇女与四皇女明争暗斗,各自部署自己的人,这在朝中已经不算是私.密的事,可林葳蕤却想不通:“倘若当真是二位皇女所为,她们又何必急于此时?反正待圣上退位后,皇位终究是她二人之间择一。” 过早下手,只会暴.露自己。 “这我哪儿知道。”董舒摇摇头。 “此事,莫同外人提及。”谢韵之并没有和二人一起继续探讨这件事,“总之,有诸位老臣在,我们还不必当这个出头鸟。” 林葳蕤隐约觉得自己这个好友似乎变得沉稳了许多,却想不起来是什么时候变的。 董舒自然唯命是从,林葳蕤自己心中有一杆秤,当然也不会乱说话。 喝过清酒,是时候归家了。 董舒见她这般,难掩羡意:“到底还是林同仁这般有家室的好,不似我等孤家寡人,酒醒之后,唯有照壁孤灯相映。” 一旁的谢韵之微微抿唇,却难得没有顺着董舒的话揶揄。 . 天气越发闷热,一场疾风骤雨似乎在酝酿着等待盛夏的到来。 林葳蕤归家时,羽儿迎上前伺候:“恭迎大人回府。” 不等林葳蕤问,羽儿就道:“郎君此刻正在灶房给娘子做绿豆汤。” 林葳蕤一听,止住脚步,朝灶房走去。 袅袅雾气中,林郁青果真站在锅边,将绿豆粥盛到瓷碗中。 他身形纤细,一头乌发正好垂落于束起的腰际之上,更衬得整个人芝兰玉树,清冷出尘。 “阿蕤回来了。”回头见到林葳蕤,林郁青微微笑了下。 他挽起衣袖,舀起早已盛出的一碗冰放入绿豆汤中,给她端过来:“知道娘子夏日向来没有胃口,这绿豆汤可以消暑。” “多谢。”林葳蕤双手接住碗放到桌上,瓷勺与碗沿碰撞出清脆声响。 林郁青在桌旁坐下,笑意盈盈看她:“你我本是夫妻,何必如此多礼?” 饶是二人成婚数月有余,听见这样的话,林葳蕤耳廓还是微微有些发烫。 她低下头,舀了一碗冰冰凉凉的绿豆汤。 林郁青则很期待地等着她的反应:“味道如何?” “很好。”林葳蕤点点头。 二人自顾自说着话,灶房里打杂的人尽数被忽视了。 羽儿不禁叹了口气。 人家才女佳男,谈情说爱,不都是去荷池月下,唯独她们家的郎君和娘子倒好,喜欢在这灰不溜秋的小灶房黏着。 林葳蕤左思右想,终究还是没有和林郁青说起圣上的事。 为了防止流言,女帝生病的消息被宫中封锁,外头的人自然不知道。 就算自己告诉郁青又如何,恐怕也只能徒增他的伤心。 就连入睡时想起此事,林葳蕤也是微微蹙着眉头。 她原以为日子过得久了,圣上总会好起来的,一切会恢复到从前。 到那个时候,自己已经辞去刑部尚书一职,当一个闲散文官。 没想到短短几日后,正当林葳蕤在睡梦中时,外面突然传来急切的声音:“娘子,娘子快醒醒,宫中有人来了。” 这段日子备受困扰的林葳蕤原本浅眠,她很快睁开眼:“何事?” “奴婢也不知。”羽儿一脸焦急,“外头有位女官在等着您,说宫中有事,需要大人走一趟。” 这动静不小,睡在林葳蕤身旁的林郁青也跟着坐起来,他下意识抓住林葳蕤的手:“阿蕤?” “无妨。”林葳蕤忙起身穿上外袍,到外头去迎接来的女官。 羽儿也跟着匆匆走出去。 徒留下林郁青一人在室内,他神色晦暗不明,摊开双手。 即便在睡梦中,这只手也是握住林葳蕤的手腕,而在片刻前,却被她动作自然地挣脱。 铜灯里的火光闪烁,林郁青眸色一片深邃。 . 林葳蕤认得来请自己进宫的这位女官,她是圣上身边伺候的人,想来是圣上突然有事召自己入宫。 然而在路上,当林葳蕤问起这位女官时,对方却一脸讳莫如深,什么都没有回答。 直到进入宫中,林葳蕤才意识到不对劲。 红色的宫灯被宫人取下,换上白色的灯罩,这些人皆身着素缟,林葳蕤甚至还能听见隐隐约约的啜泣声。 这架势……分明是有人薨死了! 女官将林葳蕤带到的并非圣上宫中,而是上朝的金銮殿。 殿中,洛毓站在龙椅前,眼下是乌泱泱的朝中大臣。 见到自己等的人终于来了,他勾了下唇,才开始发话:“三皇女心怀不轨,为了皇位,意图毒害母皇,被人发现后已逃离出宫……” 从宫门直到金銮殿,林葳蕤起伏不宁的心绪终于渐渐平静下来,也渐渐听清四皇女在说些什么。 总而言之,女皇的生病和今夜猝然离世,一切都是三皇女的手笔。 人群中,她看见谢韵之,二人互相对视一眼,一切尽在不言中。 女皇是被谁毒死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现在赢家是洛毓。 等他拿出盖有玉玺印的圣旨时,一大半臣子跪下来:“参加圣上,吾皇万岁万万岁。” 有了先跪下来的人,剩下的人倘若不跪便显得别有居心,慌乱之中所有人都跪倒在地行礼。 识时务者为俊杰,林葳蕤也跟着跪下来。 子时刚过,丧钟响起,整座皇城的人都会知道女帝薨死的消息。 坐在金銮殿的廊下,林葳蕤静静望着天边一轮满月。 不知郁青知晓此事,会是何等反应。 只不过来不及等她继续想下去,身旁突然坐下来一人。 是谢韵之,她的眉宇间是前所未有的凝重:“你相信此事是三皇女所为吗?” 以林葳蕤对三皇女的印象,此事乃她所为的可能性实在太小了。 那么,凶手究竟是谁不言而喻。 眼下人多眼杂,林葳蕤不便说明:“可惜,三皇女似乎并未得利。” 获利者另有其人。 可现在三皇女已经潜逃出京,国不可一日无君,恐怕怀疑的人也不止她们,却没人敢说出口。 . 天女大丧,天下皆着缟素。 好在次日天亮后,林葳蕤就和其他大臣一样,得以回到府中。 原本她是这样以为的,没想到还不曾走出几步,林葳蕤又被昨日的那位女官叫住:“林大人,圣上有请。” 当今的圣上,自然是昨日的四皇女洛毓。 林葳蕤原本逐渐平静的心又猛烈跳动起来,她意识到,这位女官本就是洛毓的人,说不定圣上猝然离世,其中还有她的手笔。 故而林葳蕤不再多问,亦步亦趋地跟着女官向前走。 不知走了多久,女官带着她来到御书房。 圣上辞世,按理皇亲国戚应当在她棺前守灵,可国事需要有人处理,御书房中,洛毓一身白缟,正手持朱砂笔批改奏折。 “见过圣上。”林葳蕤很识时务地下跪行礼。 洛毓放下笔:“林大人不必客气。” 他一挥手,其他人就识相地退出去,临走前,还将房门关好。 林葳蕤心头猛烈跳动,她不知道洛毓究竟要做什么,但杀人灭口也不是不可能。 洛毓起身,脚步声缓缓落到林葳蕤跟前。 接着,她原本低垂的头下巴被抬起。 “林大人看来昨夜未曾休息好。”洛毓的语气里带着几丝讥讽。 “先帝离世,臣惶恐不安,故而未能……” “呵。”洛毓冷哼一声,打断她的话。 林葳蕤忙噤声不言,生怕惹得当今圣上不快。 谁知她这副模样,更是惹得洛毓更不高兴的,他双眉紧拧:“说啊,怎么不继续说了,朕看你平日不是挺能说的吗?” 洛毓不止一次看见,林葳蕤和她的那些旧时同窗好友在一起时候,轻松愉悦的目光。 为何到了自己面前,就跟个死人一般。 被捏住的下巴传来痛觉,害怕和疼痛的双重作用下,林葳蕤竟然不自觉掉出生理性眼泪。 她也不敢有任何动作,只小心翼翼地开口:“陛下……想要臣说什么?” 洛毓却像是没听见她的话般,目光落到那一滴泪上。 “哭什么?”他有些不耐烦,语气却放轻了许多,“难得朕对你还不够好?” 她知道他的那么多秘密,他非但没有杀她,反而还将她纳入自己的羽翼之下。 她想要什么,他都会拱手送上前,为何她还要这般怕他畏他? 一想到这一点,洛毓心头就生出几分躁意。 他指腹从林葳蕤下巴处离开,反而缓缓抚掉她脸颊处的那滴泪。 这下,就算林葳蕤是块木头,也能意识到什么。 “陛下……”她下意识出声制止,浑身止不住颤栗。 “嗯?”洛毓靠过来,尾音低沉上扬。 他越凑越近,林葳蕤能够感觉到自己被似有若无的檀香笼罩。 在咫尺的距离,林葳蕤不知从何处生出的力气,一把将对方推开:“陛下,请自重!” 被打断的洛毓满脸不悦,握紧林葳蕤的手腕:“你和朕谈自重?林大人一次又一次撩拨朕的时候,为何不知自重?” 林葳蕤被他质问得目瞪口呆。 眼看着洛毓疾风骤雨般的吻又要压过来,林葳蕤双手抵住他的肩:“陛下,先帝尸骨未寒,还请陛下谨言慎行。” “呵。”她的威胁无济于事,反而让洛毓神色间多了几分似有若无的邪气,“那不是更刺激吗?” 林葳蕤被压.倒在地板上,她的挣扎与洛毓的力气相比,根本就是蚍蜉撼树般无济于事。 即便如此,林葳蕤也没放弃反抗。 趁着洛毓松开扣住她手腕的手落到腰间时,林葳蕤抽.出袖中的短剑。 剑身脱鞘,亮出一道寒光,还不等洛毓反应过来,他原本昳丽无瑕的脸上被划出一道伤口。 不过林葳蕤的力气与常年习武的洛毓根本无法比拟。 很快,林葳蕤手中的短剑被打落在地。 洛毓顾不得脸上的伤口,他目光幽冷地看向她:“林大人真是叫朕好见识,竟然敢私带武器入宫。” 其实这柄剑并非林葳蕤所带,而是前半夜与谢韵之对话时,她偷偷塞给自己的。 只是洛毓既然误会了,林葳蕤当然也不能出卖谢韵之,她咬牙道:“微臣所做,不过是为了自保。” “自保?”洛毓双眸眯起,“林葳蕤,你知不知道你今日所做,足以让朕诛你九族。” 林葳蕤如同置身寒潭之中,不知该如何回答。 洛毓总算是满意几分:“想要留住你全家人的命,就乖乖听话些。” 第77章 …… 正当洛毓以为林葳蕤会顺从之际, 却突然听见她开口:“陛下想要的是臣的身,还是在下的心?” 洛毓的动作顿住了:“朕既要你的身,也要你的心。” “倘若陛下今夜要了在下的身, 日后就再无将心托付给你的可能。” 林葳蕤说着,甚至主动抬头与洛毓对视。 林葳蕤在赌, 赌洛毓的胜负欲。 身为一个现代人,她当然不是三贞九烈之人,倘若洛毓当真以家族相逼,林葳蕤做不到以死明志,也做不到殊死反抗。 更何况, 在这个时代, 女子三妻四妾也再正常不过, 就算是当真与洛毓发生什么, 自己也不会受到千夫所指。 可她也不甘心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成为他的禁.脔。 唯有拖延时间,才能博得一线生机。 洛毓似乎看穿她的心思:“朕实在是不知该说林大人愚钝,还是说你聪明过人。” “一切尽在陛下的抉择之中。”林葳蕤说着坐起身来。 她深吸一口气,袖中的手依旧在微微颤抖,却拔下头顶的发簪。 乌丝瞬间如瀑般倾泻,衬得美人面白如玉。 林葳蕤双手放到衣襟前, 颤抖着做出宽衣解带的动作。 洛毓目光沉沉看着她, 既没有止住林葳蕤的动作,也没有动手。 直到外袍脱落,他才咬紧牙:“你做这副模样给朕看,不就是想要朕妥协么?” 洛毓深吸一口气,动作恶狠狠地将衣服重新给林葳蕤穿上:“好,如林大人所用,朕不会动你。” 林葳蕤心头一喜, 忙顺着他的动作将自己外袍穿好:“陛下圣明。” 洛毓却并不听她的话,转过身不看林葳蕤:“滚出去!” “是。”林葳蕤拾起那把匕首,动作迅疾地离开御书房。 . 直到走出宫,林葳蕤才终于平静下来。 触目皆是白色,见到林郁青时,他比自己想象中要从容得多,甚至照样还能为林葳蕤准备午膳。 吃着他炒的菜,林葳蕤却心神不宁。 四皇女手段残忍,连生母及手足都能残害,自己知道他这么多秘密,他又岂会放过自己? 正当她思索之际,眉心却落下一片温热。 “阿蕤不必如此忧愁。”原来是林郁青伸手抚平她的眉心,“正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就算是圣上薨死,你只需做好自己分内的事即可。” 若是旁的事被他这样一劝,林葳蕤兴许会轻松多,然而眼下她却更加发愁起来。 四皇女还不知道郁青是圣上留在民间的血脉,倘若他知道了,又会如何对待? 况且如今得知他对自己有不可告人的心思,以四皇女的性子,未必会容得下郁青,指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对他下手。 想到这一点,林葳蕤就止不住浑身发寒,她神色是前所未有的严肃:“郁青,你先离京一段日子。” “为何?”林郁青愣然,“不在阿蕤身边,我还能去哪里?” “去江南找我的爹娘。”那里有他们的势力,四皇女应该是鞭长莫及。 “不。”林郁青难得固执,他摇摇头,“我就在阿蕤身边,哪儿都不去。” 他握住林葳蕤的手:“阿蕤无需害怕,无论生死,我都同你与共。” 他的话带着安抚的力量,叫一夜未眠的林葳蕤逐渐冷静下来。 可冷静下来一思考,林郁青就更应该前往江南。 她知晓四皇女太多秘密,只有死人才会守住秘密。 林葳蕤信不过其他人,只有能让郁青趁着还没被发现,前往江南给爹娘带话。 林葳蕤将下人尽数打发出去,她深吸一口气:“郁青,接下来我要说的事,只有你一人知晓,切莫叫旁人知道。” 林郁青似乎也意识到林葳蕤要说的事非同小可:“阿蕤放心,我自会如此。” 林葳蕤这才将自己所知道的,关于四皇女的所有秘密说出来。 当然,她并未提及御书房发生的一切。 林葳蕤没有注意到林郁青的脸色愈发阴沉,兀自道:“你到了江南后,需将此事告诉我娘亲,她自会有定夺。倘若我在京中出了什么事,此事便是你们的筹码,倘若相安无事,待我隐退后……” “阿蕤为何不肯将四皇女是男子一事告诸于天下?”林郁青似是有些急切地打断她的话。 林葳蕤有片刻愣然,才想起还有这样的选择。 在她心中,皇位上那人是男是女,是人是鬼并无差别。 “不可。”林葳蕤下意识摇头,“此刻朝中已是大乱,倘若再乱起来,遭殃的只会是黎明百姓。” 林郁青似是有些恼:“阿蕤当真是菩萨心肠。” 这是他头一次对自己发火,林葳蕤呆了呆,眼眶红起来。 她伸出手,扯住林郁青的衣袖:“郁青莫要生气。” 只需短短一句话,林郁青便开始懊恼自己为何出言伤人。 他的阿蕤若不是菩萨心肠,便不会将他救下来还收留在家,也不会让他趁机坐到林家郎君这个位置。 她若不是菩萨心肠,便不会被自己傻乎乎地骗了一次又一次。 林郁青纵然有千般话要说,最终化作无声叹息:“好,我答应阿蕤,到江南去。” 林葳蕤面露喜色,一把将林郁青抱住。 林郁青一手揽着她的腰,轻抚林葳蕤的头顶。 直到此刻,林葳蕤藏在心头的那些畏惧情绪无处释放,她单薄的背一抽一抽的,终于哭出来。 林郁青慌了神,忙拿手帕给她擦眼泪:“阿蕤不必怕,等我到了江南,定然会让娘主意,到时候想法让你出京。” “嗯。”林葳蕤将头埋在他的胸口,依旧啜泣着。 她没有注意到,林郁青目光中是一片阴冷的杀意,哪里有半点语气里的温和。 . 林郁青离京自然是越快越好,次日,林葳蕤就安排好关系,将他伪装成下人出城。 为了不引起洛毓的怀疑,林葳蕤甚至不曾出街相送,只是默默将林郁青送到后门,目送着他乘坐牛车离开。 她浑然不知,当马车拐出巷道处,在无人的角落,林郁青出手迅疾,原本手持缰绳的车夫倒了过去。 他忙将人拖到车厢内,自己取代了车夫的位置。 马车拐了个弯儿,没有朝城门的方位走去,而是朝谢府的位置。 先帝新丧,大臣人人自危,谢府也不例外,往日打开的门如今却是紧闭。 林郁青走下车,看门的小厮只当他是不知哪里来的:“去去去,别在一旁挡道。” 为了不让人认出来,林郁青简单易容过,也难怪小厮的态度会如此敷衍。 不过他似乎并不在乎,而是拿出一样信物:“劳烦通报谢二小姐一声,说我有事找她。” 那小厮一见果然是自家小姐的信物,忙变了副脸色,进去通报了。 林郁青等了不到片刻,谢宜之出来了。 即便林郁青易容,她还是一眼认出来。 林郁青向来谨慎,不会主动找上门,谢宜之有些疑惑:“这次是什么事?” “自然是事关朝堂的大事。”林郁青唇角微微上扬,“谢大人,我们借一步说话。” 第78章 …… 送走林郁青后, 林葳蕤心神不宁,却还是得装作没事人般上衙。 看着刑部的公文,林葳蕤却不由得担忧起来。 自己给郁青的银钱会不会太少了?那么多银票他带在身上, 会不会引来心怀不轨的贼人? 从京城到江南路途迢迢,自己应该多派几个人跟着才是。 可倘若人多了, 又会引起注意…… 正当林葳蕤一筹莫展之时,另一头林郁青却并未出城,而是和谢宜之在城中的酒楼里商议事情。 “所以说,谢大人也不知三皇女逃往何处?”林郁青神色间多了几分凝重。 “正是如此。”谢宜之蹙眉,“四皇女出手太快, 我等始料未及。” 或许说, 应该叫他四皇子才对。 林郁青从袖中掏出一枚玉佩, 上面映刻着凤纹。 “这是?”谢宜之抬眼, 有些不敢相信。 “没错,这是先帝赠我的玉佩,有了它,无论前往何处,如圣上亲临。”林郁青道,“相信此物, 能助谢大人一臂之力。” “可三皇女还不曾找到……”谢宜之有些犹豫。 “你我都不知三皇女究竟逃往何处, 倘若一直都找不到,难道就这般任由四皇女做大?”林郁青指尖轻敲桌面,“谢大人,先下手为强,我们已经晚了一步,就不能再错失良机。” 只要有四皇女其实乃是男子身这个把柄,就算洛毓再手段了得, 朝中大臣也不会让她顺遂。 恐怕原本追随洛毓那些大臣,也会随之倒戈。 “好。”洛毓深吸一口气,“我会同三皇女剩下的幕僚商议此事,那你可还要前往江南?” “谢大人不必多问。”林郁青淡淡道,“在下自有安排。” . 好在七日后,林葳蕤收到林郁青的来信。 这是他在驿站处寄来的,据林郁青所说,他已经离京数千里,如今正打算从运河上乘船前往江南。 根据落款时间,这封信是三日前寄出,算起来,郁青此刻应该在运河上了。 林葳蕤稍稍松了口气,她将信纸放到火上,任火舌将其舔舐而尽。 如今新帝即位,百废待兴,洛毓似乎忙得顾不过来,连找林葳蕤麻烦的机会都没有。 谁知这时候,谢宜之却突然找上门。 林葳蕤虽不知她找自己作何,却不得不在府中接待。 叫她没想到的事,谢宜之开门见山:“在下前来,是有事同林大人商议。” “不知谢大人所为何事?” “自然是同当今圣上有关。”谢宜之不动声色,“林大人身为圣上近臣,可知他的真实身份?” 林葳蕤心头一跳:“还请谢大人明示。” “戏本上常有宫中侍君为了争宠,偷龙换凤的戏码。”谢宜之说着,淡淡抿了一口茶,“不知如今这位坐在凤椅上的,究竟是龙还是凤?” 谢宜之着已经是明示,林葳蕤心生疑窦:“谢大人是如何晓得的?” “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谢宜之道,“当年凌侍君使这偷龙换凤的戏码时,是趁着陛下产后虚弱,买通接产的医官谎报生下的乃是皇女,之后抚养一事,乃是凌侍君亲力亲为,圣上自然一直被瞒在鼓中。” “只不过那医官担心东窗事发,又害怕凌侍君报复,便连夜偷逃出宫,如今得知皇子登基为帝,她良心不安,这才主动找到了在下。” 谢宜之说得有头有绪,林葳蕤不解:“谢大人明知在下与当今圣上的关系,为何要将此事告知我?” “因为在下相信林大人刚正不阿,先前所为,不过是受胁迫。如今我已经告知不少朝中重臣,明日朝堂上,御史大人就会出来质疑,届时再有林大人指证新帝还是皇女之时所做过见不得的事,定会让他再无翻身之地。” 原来谢宜之早有预谋,而自己不过是个助力罢了。 林葳蕤不觉指尖发寒:“那待事成之后,又当如何?” “我们的人已经在找三皇女的下落,至于最后的结果,当然是听从三殿下发落。” 谢宜之说得头头是道,林葳蕤的心却往下沉。 成王败寇,倘若局势一转,洛毓定然会沦为阶下囚,男子身被揭破,他的结局也好不到哪儿去。 似乎无论哪一面的情况,都不是自己愿见到的。 林郁青无奈扶额,她又不由想到昨日郁青是如何斥责自己“菩萨心肠”。 放到现代,这大抵就是所谓的圣母病。 可林葳蕤依旧无法坐视不理,待谢宜之走后,她仍然在恍惚中没回过神来。 她做不到如同旁人般,将洛毓置之死地。 林葳蕤决定进宫一趟。 恐怕谢宜之怎么也想不到,自己会叛变她们的阵营。 趁着夜色匆匆入宫,洛毓仍在御书房批改奏折。 听闻下人禀告林葳蕤前来,他放下手中的笔:“让她进来。” 御书房的门被打开,林葳蕤走进去行跪礼:“见过陛下。” 洛毓垂眸看着她,神色似笑非笑:“林大人怎么突然想起到朕这儿来了?” “臣有要事禀告。”林葳蕤看向左右伺候的婢女,“还请陛下先让闲杂人等出去。” “真是胆子大,还支使起朕的人来了。”洛毓嘴上这样说着,却还是挥手让宫人退出去了。 他站起身,一步步走到林葳蕤跟前:“莫非林大人想通了,倒是叫朕意外……” “陛下!”来不及同他纠结这么多,林葳蕤有些急切地打断他的话,“谢宜之已知道你是男儿身一事,明日朝堂上,她就会同其他大臣一起拆穿此事。” 此话一出,洛毓眼底那些调笑也尽数散去,化作驱散不开的阴霾。 “她怎么知道的?”洛毓咬牙切齿地问,“此事分明只有你一人所知。” “臣向来只求自保,倘若当真是臣所为,又何必此时自投罗网。”林葳蕤道,“臣来不及多解释,只是念在昔日与陛下的情分,特进宫禀告。” 洛毓微微后退几步,旋即他震声道:“来人!传御林军!” 看洛毓这架势,似乎是打算鱼死网破,林葳蕤忙道:“陛下不可,就算明日你胜得一时,只要真相为万民所知,你便胜不了一世……” 从小时配合着父君撒下这个谎时,洛毓已经由幼时的心惊胆战,变成成年后的得心应手,如今谎言骤然被刺破,他竟然没有半分惊慌。 稳了稳心神,洛毓知道林葳蕤说得没错。 他狭长双眸眯起,目光重新落到林葳蕤身上:“你原可以不来向朕告密。” “陛下于臣有知遇之恩,臣无法坐视不理。”林葳蕤低下头,躲开他的目光。 “呵。”洛毓勾唇轻笑了下,“来人,送林大人出宫。” 他嘱咐心腹:“收拾干净,莫让外人知道林大人今日进过宫。” 林葳蕤心头一跳,不知洛毓这是何意,却听见他道:“你等着,总有一日我会重新回到大洛。” 到时候,她将不再是他的臣子,洛毓要她光明正大地成为自己的妻。 第79章 …… 次日朝堂, 原本准备妥善的群臣扑了个空。 她们左等右等,也没等到洛毓来上朝,派女官前去查看, 却得知当今圣上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连带着消失的,还有凌侍君以及洛毓身边不少心腹。 朝堂上众臣乱成热锅上的蚂蚁,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不知该如何是好。 “卑鄙!”有大臣万般愤怒道,“我大洛的凤位,竟然让一名男子坐了这么久,真是成何体统。” “当真是最毒男人心。” “还是先想想接下来怎么办吧, 群凤不可一日无首……” “张大人说得对, 还有不到半月就是登基大典, 可不能让老百姓知道发生了什么。” “三皇女呢?谢大人可找到三皇女的下落了?” “不曾。” 往日肃穆的金銮殿此时吵得像菜市场, 林葳蕤听得一个头两个大,她突然福至心灵:“或许,在下有一个办法。” 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朝她看过来。 . 林葳蕤再次见到林郁青,已经是在朝中大乱的三日后。 林郁青是被朝廷的人快马加鞭在半途找到的。 原来给林葳蕤的那封信后,他身上的财物就被洗劫一空,连林府的马夫也未能幸免, 被贼人夺去了性命, 无可奈何,林郁青只得折返回京。 得知发生的一切,林葳蕤顿时紧张地抓住他的手:“郁青可有事?你没受伤吧?” “幸好我脱身得快。”林郁青唇角笑意温和,摇了摇头,“没什么事。” 林葳蕤松了口气,她一把抱住林郁青:“幸好你没什么事。” 否则她恐怕要一辈子活在自责之中。 林郁青微笑着轻抚她的头顶:“阿蕤这么着急,可是找我有什么事?” “那个……”说到这个, 林葳蕤有些难以启齿,“不如你先歇息一下,等吃过饭再说。” 林郁青自然是顺着她的话来,只不过时间一点一滴过去,林葳蕤就算是难为情也不得不将这些日子京城发生的事告诉他。 “所以,阿蕤是要我做些什么吗?”林郁青垂眸看她。 “其实也不是什么难事啦,哈哈。”林葳蕤干笑两声,“就是国不可一日无君,若是百姓知道当今帝位悬空,定然会惊慌,那个……郁青你和四皇子有七八成相似,扮成他应该没什么问题吧?” 林郁青微微偏了下头:“阿蕤的意思是,要我做扮做女帝?” 林葳蕤只得硬着头皮点头:“没错……不过你放心,我们的人很快就会找到三皇女,应该用不了太久。” 这番话林葳蕤说得甚是没有气势,林郁青有些无奈:“一定要非这样不可吗?” 林郁青对帝位没有半分兴趣,他做这么多,只是想和阿蕤长长久久地在一起罢了。 凤位,就算是名正言顺地被传位给他,恐怕林郁青也只会嫌这帝王之位耽搁了自己与阿蕤相处的时光。 可眼下林葳蕤开口请求,林郁青自然无法拒绝她。 他眸光中流动着暖色的光芒,只得颔首答应下来:“好。” 凤位上走了一个男子,又来了一个男子,这些大臣里心脏差点的,差点没晕厥过去。 更何况四皇子再大逆不道,好歹也是女帝的血脉,谁知林大人这位突然找来的人,是不是真的皇室血脉,那要是真传出去,岂不是贻笑大方? 然而等林葳蕤牵着林郁青的手出现在众人面前时,无需任何证据,所有大臣都相信他乃先皇的亲子。 相似的眉眼,薄唇微抿,就连眼尾那颗红色泪痣,也如出一辙。 换上凤袍后,若不仔细看,还真叫人以为四皇子又回来了。 林郁青目光冷冷扫过眼前这些老臣,他一言不发,只是将目光看向林葳蕤。 他身上穿的这件凤袍乃是正红色,上面用金丝绣着凤凰云纹,长发再用金步摇挽起,每当林郁青侧头之际,发髻间的流苏就微微晃动。 就像是画中的美人从纸上走出来一般,就连高挑的骨骼,也和洛毓以假乱真地如出一辙。 “咳。”林葳蕤被他看得有些脸红心跳,又问御书房内的大臣,“不知诸位觉得如何?” 事已至此,也只能这般了。 谢宜之先站出来:“臣觉得唯有此计,暂能缓燃眉之急。” 有人开头,屋子里其他臣子也跪倒在地:“参见圣上。” 林郁青沉声道:“都起来吧。” 他原本的嗓音与女子全然不同,为了不被人察觉,也不得不和洛毓一样哑着嗓音说话。 林葳蕤又踮起脚,用指腹替林郁青涂抹上口脂,对其他大臣道:“既如此,明日便由郁青代为上朝,直到三皇女回来。” . 如此瞒天过海之事,知道的人当然越少越好。 好在大洛体系完善,皇位上的人失踪,竟然也没出什么大乱子,六部各司其职,朝臣依旧该干嘛干嘛。 林葳蕤自然是以臣子的身份,每天寸步不离地跟在林郁青身旁。 御书房里,林郁青批折子,她就在一旁磨墨。 朝堂之上,林郁青高居凤位,林葳蕤就在底下不近不远地看着他。 不过这只是做做样子,奏折自然由诸多大臣商议解决,朝堂上大臣要禀告的事,林郁青一件也没听到心里去。 人群之中,他的目光只能看到林葳蕤一人。 纵然这些文官都穿着同样的朱红色官袍,身形纤细,姿态挺拔的林葳蕤却全然不同于其他人。 每每有大臣说话之际,林葳蕤便会抬起头来看向对方,像是生怕她说出什么林郁青答不上的话来。 这灵动的模样,就像是一只边吃草边小心翼翼打量四周的兔子。 林郁青有些怀念这只兔子在怀中时的感觉。 自他从外归来后,二人之间隔着许多人,连亲近的时候都没有。 下朝之后,又是在御书房内,等其他臣子离开后,林葳蕤感觉到林郁青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烫得惊人。 她原本白皙的脸颊上浮起红晕:“陛下若无事,臣先告退了。” 左右还有其他宫人,在林葳蕤快要离开之际,林郁青上半身微倾,一把抓住她的手:“朕自然是同林大人有要事商议,你们先出去。” 书房的人走得干干净净,林葳蕤一时未曾察觉,便被林郁青带到怀中。 身体失去平衡,她忙伸手攀住他的肩。 “阿蕤为何急着要走?”林郁青问。 “此处是宫中,人多眼杂。”林葳蕤正色道,“圣上莫要如此称呼。” 林郁青双眸眯了眯,他嘴上不说话,却伸手拔掉林葳蕤束发玉冠上的簪子。 如瀑般丝滑的乌发瞬间倾泻下来,林郁青将柔软的发丝把握在掌心,他凑上前轻嗅一口:“若朕偏要这般称呼呢?” 林葳蕤并未察觉他话中的占有欲,只当是郁青不满这些时日自己与他之间的疏离。 她不禁轻叹了口气:“陛下……” 然而宽慰的话尚未说出口,林郁青温热的唇瓣覆上她的脖颈处,林葳蕤不由瞪大眼,忘记自己该说什么。 林郁青一手揽着她的腰,挺拔的鼻尖似有若无地摩挲着林葳蕤脖颈处细嫩白皙的肌肤,拂出的热气叫她浑身止不住发痒。 自从成亲后,二人间的亲密自是少不了的。 然而眼下在宫中的御书房内,一门之外便是守门的侍卫,林葳蕤哪敢放肆,一瞬间,她腰背僵硬挺直,发出细若蚊蝇的哀求声:“陛下……” 然而很快林葳蕤就说不出来,林郁青的唇四处游走,织成一张细密的网,将她罩入其中。 林葳蕤就像是误入蛛网的一只小昆虫,浑身无力地颤抖着,却挣脱不开这张网。 此处乃是御书房,她甚至不敢出半点声,生怕突然有人闯进来。 偏生林郁青不以为然,他的嗓音甚至带上一抹愉悦:“怕什么?” 说话间,林郁青动作熟练地挑开林葳蕤腰间的丝绦:“阿蕤莫非忘了,我现在是当今圣上,没人敢说什么。” 林葳蕤咬着唇,看着灯影摇曳下,林郁青雄雌莫辨的昳丽容颜。 可他骨骼硬朗,动作间带着不容抗拒的温柔,还有滚烫炽热的温度,让林葳蕤清清楚楚地明白,身前之人绝非女子,而是一名男子。 不,更准确地说,应该是男人。 记忆中清冷的少年不知何时早已变成成年男子的模样,美得惊心动魄的容颜间多了几分从容。 林郁青似乎也更懂得用自己这副姿□□惑人,不过是挑眉勾唇这种小动作,也让人神魄不知不觉迷失方向。 林葳蕤依稀记起自己曾经因为和同窗晚归,被林浔枚罚跪在祠堂,夜半时分恍然见到出现在面前的林郁青,疑心他是从聊斋志怪里走出来的妖。 现在看来,林郁青哪里是妖,他分明是一尊堕落的神。 光是一张脸,就足以让人膜拜,而坠妖后的神,更是叫人忍不住想要与之沉沦。 林葳蕤一介凡夫俗子,也不能免俗。 更漏夜深,林大人仍没能从御书房里出来。 守门的侍卫低眉敛目,装作听不见从书房里偶尔传来的细碎泣声。 她们都是新拨来御书房伺候的下人,圣上与大臣交好这种事,在大洛也不是没有过。 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只要圣上喜欢,就算那林大人再不愿也能奈何? 况且,伺候好圣上,好处也不是没有的。 倘若圣上当真青眼有加,岂不是实打实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第80章 …… 夜深更漏, 皇宫之外,钟楼雄厚清越的撞击声从清晨的冷空气中传来,传入林葳蕤耳中。 她实在是困得连睁眼的力气都没有, 迷迷糊糊翻了个身,听见门外宫人的传话声, 陡然间又清醒过来! 林葳蕤蓦地睁开眼,顾不得身躯疲惫,刚要从凤榻上爬起来,身后一只手便揽住她的腰。 做出此举的自然不是旁人,林郁青将她重新按回怀中, 在她耳边轻声道:“怎么, 莫非阿蕤睡过之后就不认账了?” 他昨日的妆容犹存, 唇瓣是诱惑的红。 这抹惊心动魄的红, 落在林葳蕤的额间,脸颊,唇瓣,以及每一寸细腻的肌肤。 吐息间的热气直往耳蜗里钻,林葳蕤忍不住又浑身开始发烫。 一门之隔外便是宫人催请圣上起床更衣上朝的声音,而在纱帐之后, 林郁青却置若罔闻, 薄唇肆无忌惮地摩挲过她的耳垂,缓缓有下移的趋势。 “别……”林葳蕤无奈,抓紧他的手,“郁青还是先去上朝,莫让人知道了。” 分明是自己娘子,却要如此偷偷摸摸见不得人,真是好生扫兴。 林郁青眉眼沉下来, 直到林葳蕤催了声,他才掩去眸中的不悦,带着几分哀怨:“莫非阿蕤是不喜我?” 林葳蕤莫名被他委屈的语气质问得心虚,忙道:“凡事当以大局为重,儿女私情,等眼下的事解决了再说也不迟。” 见林郁青仍是抿着唇不做声,她忙凑上去哄,在他侧脸上亲了亲:“郁青早去早回,等三皇女回来了,我们就回府。” 林郁青与她十指相扣的手紧了紧,终究还是喉头动了动:“好。” 终于哄好了这位祖宗,林葳蕤这才松了口气。 她丝毫没意识到,二人间看似是她哄着林郁青,实则处处都被他拿捏住,这就是大洛女子皆看不起的夫管严。 譬如眼下,哄好林郁青后,林葳蕤就强撑着疲惫起床,也准备更衣上朝。 谁知林郁青压住她的肩:“阿蕤今日不必上朝,我准你一日假。” 林葳蕤这会儿正累得不想动,有他这句话,她索性又沉沉闭上眼,什么都不去操心,重新睡过去。 自从先帝驾崩,四皇子洛毓男扮女装继位,林葳蕤好久没睡得这般安稳过了。 她一觉睡到午后,听见外间传来的响动,才意识到是郁青下朝回来了。 反正朝臣都知道这位新帝的真实身份,书房里自然也没人来商议朝事,很快,睡得迷迷糊糊的林葳蕤听见林郁青低声吩咐宫人退出去。 接着,他才走进里间。 眼下快要到大中午,想到二人昨夜的缠.绵,林葳蕤不禁有些脸红。 她隐约记得,最后还是郁青抱着自己到隔壁的温泉池洗干净,才又重新抱回床上。 林葳蕤起身,张望着找自己落了一地的衣衫。 锦被从她光滑肌肤上滑落,露出白皙光洁的后背,林郁青眸光微暗,目光忍不住肆意流连。 直到林葳蕤被他看得实在是受不了,低声问他可曾瞧见自己的衣裳,林郁青这才着人送了套干净衣裳来。 穿好衣裳,林葳蕤照样也走不掉,又陪着他用过午膳,二人这才得空聊聊。 “三皇女的消息暂时还没有。”林郁青道,“约莫是她藏得太深,连宫中变天了都不知。” 这倒也合情合理,林葳蕤点点头,突然发现郁青不说话了,而是将目光落到自己脸上。 这眼神,定然是她吃东西时沾了什么在脸上,林葳蕤刚要擦,林郁青却已经伸手,用绢丝擦净她唇角松鼠鱼的酱汁。 “阿蕤可想好,等三皇女回来后,你要如何答谢我?”他问。 林葳蕤起初还没品出他话中的深意,一本正经地答:“不知郁青想要什么?” 如此重要之事,的确是麻烦他了。 林郁青笑了下:“阿蕤当真不知?” 他所求的,不过是日日夜夜,都能与她不分离。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林葳蕤被他这般炽热毫不遮掩的目光看着,就算是木头也会意过来了,她勾了下唇:“但凭郁青所愿。” 最直白的表达,往往最为诱人,林郁青心头忍不住一颤,低声呢喃:“阿蕤……” 她的眼神是如此纯粹干净,干净得让他无法直视。 倘若有朝一日,阿蕤知道他昔日背后所为……林郁青眉头一蹙,不肯再想下去。 林葳蕤只当是他不喜当前的差事,伸手将林郁青的眉间抚平,宽慰道:“郁青放心,总有一日,三皇女会回来的,到时候我就陪着你,到江南去看看爹娘。” “好。”林郁青哑声道,抓紧了她的手,就像是溺水之人抓住唯一的浮木,死死不肯撒手。 . 日子一天天过去,转眼就是一月有余,三皇女的事却始终不见眉目。 明日就是登基大典,钦天监选的好日子,林郁青夜里所宿的栖凤宫红烛高燃,里里外外都是忙来忙去的宫人。 往日林葳蕤总是被他以各种理由,央着留宿在宫里,现在人多眼杂,她总不能再留下去,终于得空回林府一趟。 偌大的府宅,向来都是静悄悄的。 林葳蕤绕过影壁,走在花木扶疏的树影底下,冷不丁一团白球陡然从草丛里蹿出来,身后还伴随着下人的呼唤声:“诶诶——” 林葳蕤定睛一看,竟然是一只白狐。 大约是这狐狸也没料到拐角处会有人,被撞得正发懵之际,被身后紧随而来的观棋逮个正着。 见着林葳蕤,观棋忙行礼:“见过大人。” “嗯。”林葳蕤应了声,这才恍然想起这狐狸是从哪儿还是。 似乎是去年狩猎时,谢韵之捡到后,便随手给自己送过来了。 不过彼时还是一只躲在笼子里瑟瑟发抖的小狐狸,现在已经活蹦乱跳精神得很,也大了许多。 这狐狸平时显然是有人照顾的,毛色雪白,梳理得整齐干净,黑葡萄般亮晶晶的双眼看着她,丝毫不怕人,竟莫名让林葳蕤想起现代的宠物狗——萨摩耶。 对于这种可爱的小生物,林葳蕤向来是拒绝不了的,她十分想伸手摸一摸。 可眼下自己是一家之主,哪能做出这般不庄重的事,林葳蕤只得强忍手痒:“这狐狸平日都是你养着的?” “回大人的话,往日都是郎君在饲养,只是郎君离开京城后……”观棋说着,面上浮现几分思念。 他自是不知,他口中的郎君,正端居皇位。 林葳蕤垂眸,顺水推舟也做出一副思念的样子:“将这狐狸给我看看。” 观棋只当是她睹物思人,将狐狸递给林葳蕤:“大人小心,这小东西调皮得很。” 林葳蕤心头窃喜,忍不住摸了摸这白狐柔顺的毛。 许是知道自己逃不了,这小东西也不怎么挣扎,再加上林葳蕤拿出穿过来前在家里撸狗的手法,让它在她怀中懒洋洋地陶醉。 林葳蕤抱着狐狸,不知不觉走到林郁青昔日歇息的小院。 傍晚时分太阳正晒,就连廊下也做不得人,林葳蕤只得进屋休息。 观棋见状,忙端水沏茶,他在一旁伺候着,林葳蕤如何放得开手脚逗这只小狐狸,索性开口道:“你先下去吧,让我一个人待会儿。” “是。” 观棋忙退出去,屋子留下一人一狐。 林葳蕤终于可以释放天性,将这狐狸好好揉了一通,揉得它在地毯上翻滚着肚皮,与她甚是亲密。 多日来的疲惫也一扫而空,林葳蕤解下腰间的锦袋,向逗狗般朝另一头扔过去,使唤着白狐去捡。 谁知小狐狸懒洋洋地瞥了她一眼,动也不肯动。 直到林葳蕤再三催促,它才不情不愿地爬起来,打了个喷嚏,抖了抖毛,在她期冀的目光中,去捡那个圆滚滚的荷包。 大约是被人类豢养太久,这只狐狸的动作也不似野外时那般灵活,它鼻尖一顶,没将荷包咬住,反倒将它顶到床下去了。 狐狸躺在原地装死,彻底不动弹了。 眼看外头天都要黑了,林葳蕤无奈,只得自己撸起袖子,在床边蹲身去捡那只荷包。 一弯腰,林葳蕤见到原本被垂下来的床单遮住的床下还有一个木梁,这木梁原是放置杂物的,正中却摆着个木雕盒子。 约莫是郁青将自己的重要之物藏在此处,林葳蕤心头想着,并不打算多看其一眼。 只是拿到荷包的瞬间,林葳蕤的手背不小心碰到木盒一角—— 啪嗒一声,盒子被她撞翻在地上,木盖也随之被撞开,床底下有些暗,林葳蕤还未看清盒子里是什么东西,便闻见一阵浓郁的药味。 她原打算将盒子放回原位的手顿住,脑海中陷入天人交战。 郁青为何会在床底下藏药,莫非他得了什么不治之症? 林葳蕤一颗心沉下去,正犹豫着要不要看个清楚之际,外头陡然传来观棋的嗓音:“大人,晚膳好了,可要奴才端进来?” 林葳蕤如梦初醒,她下意识捻起盒子里落出来的草药藏入袖中,这才回道:“不必。” 接着,林葳蕤又仔细确认了下,盒中的草药都是同一种,它们看起来是某种植物的灰褐色细根。 林葳蕤将剩下的草药放回去,这才若无其事地走出门。 只是心中到底惦记着郁青是否当真生病,以致于偷偷吃药却不肯告诉自己,林葳蕤趁着天色未黑,又重新出府了一趟。 从府门巷中走出来,走了不过两条街,林葳蕤来到一家药铺。 往日林葳蕤若有头疼脑热,也是顺路到这家药铺来看病,店里的药童一看见她,就忙迎出来:“不知林大人今日到鄙店来,所为何事?” 此刻已过戌时,天色昏黑,药铺门廊下挂着两站大灯笼,店里没有旁人,林葳蕤用不着遮掩,她拿出藏在袖中的那根草药:“你可知这药是什么?” 药童接过来,仔细端详了好一会儿:“林大人,恕在下见识浅薄,还真认不出这是何种药材,您稍等片刻,我叫师傅来。” 听见这番说辞,林葳蕤更是心头一沉,面上却不得不装作无事:“好。” 不过转眼的功夫,在后院歇息的老师傅被叫了出来。 大夫唤药童将灯点亮下,将这根药材凑在灯下左看右看,好半天才开口:“此乃斛蓟,林大人可否容老身问一句,您这味药从何而来。” 林葳蕤脑筋转了个弯儿,没有说实话:“不过是近来对药材感兴趣,太医院的好友便拿此物来考我,大夫莫要外传,免得旁人知道我这是向您求助。” 大夫不疑有他:“原来如此,此物大多生长在悬崖峭壁间,大多被进奉到宫里,民间的确少见。” “那不知这斛蓟有何功效?” “物以稀为贵,这斛蓟比人参还要珍贵,传说中有起死回生之效,不过……” “不过什么?” “是药三分毒,斛蓟的毒却不止三分,倘若有病之人服之,自然可以药到病除,但若是身体原本健康之人服用,这斛蓟变成了一味毒药,故而官府有令,此药寻常药铺不得有,故老身方才才问,林大人是从何得之。” 毒药? 林葳蕤面上流露出疑惑神色,郁青为何会将如此重要的东西藏在房中? 大夫又接着滔滔不绝道:“且以此药磨粉为毒,轻量不易察觉,中毒者先是疲惫乏力,此后才卧床不起,但脉象并无异常,只等日积月累,毒发之日,便是身亡之时……” 林葳蕤原本听得有几分心不在焉,听到这番话,她似是想到什么,难以置信般反问:“这药能要人的命?” “那是自然。”大夫道,“不过林大人手中只有一株,不必如此担忧,况且,若当真不小心误服,只需休养些时日,身体自会好过来,只是此物切莫长期服用,否则会有性命之忧。” 她话音刚落,林葳蕤如遭雷击,踉跄着后退半步。 大夫不无关切:“不知林大人这是怎么了?” “无事。”林葳蕤摇摇头,“只是突然有些累,劳烦大夫再看清楚些,你可是认错了没有?” “林大人放心,老身自幼学医,至今已有半百的年头,不可能认错。” “好。”林葳蕤点点头,接回她手中的斛蓟,顾不得道谢,失魂落魄地走了。 比起来时的疾步,眼下林葳蕤的步伐缓慢而沉重,她脑海中回响着大老夫关于此药中毒后的症状描述,脸色煞白,像是被人勾了魂般。 回想起爹爹离京前缠绵病榻,却始终诊断不出病情,不正是与斛蓟中毒后的反应一模一样。 且他回到江南,就好了一大半,不正能说明自己心中的猜测。 林葳蕤不敢再想,却又不得不强逼着自己想下去。 不……郁青怎么可能会做出这种事? 林葳蕤闭上眼,摇了摇头,想将自己心中的怀疑摇散,不成想黑暗中,她眼前浮现的却成了赵绔死时的惨状。 是啊,是自己低估他了,郁青未必会做不出来。 况且就算他什么都没做,这宫中才有的草药如何会到了他手中。 林葳蕤这才发现,自己竟像个傻子般,被人逗得团团转。 她向来不是拖延之人,眼下心中有无数个问题,林葳蕤顾不得明日还是登基大典,回到府中叫下人备轿,又重新回宫去。 不问个清楚,她决计睡不着觉! 第81章 …… 明日便是登基大典, 宫中处处灯火辉煌,张灯结彩,一扫数月前先帝去世时的悲戚状。 就连宫人行走间, 步伐也轻盈许多。 林葳蕤轻车熟路,畅通无阻地来到帝王所居的栖凤宫。 灯影幢幢, 隔着窗户,林葳蕤看见大殿内宫人身影攒动,进进出出时,手上皆端着金丝银线的衣袍或是华美头饰。 她是栖凤宫常客,登基大典前夕突然出现在此处, 宫人们也是见怪不怪, 眼观鼻口观心地行礼:“见过林大人。” 林葳蕤顾不得答应, 迈步走入大殿中。 绕过屏风后, 林郁青正坐在梳妆镜前,任由宫人替自己盘发。 他未曾上妆,容颜却一如既往昳丽若好女,妖冶得雄雌莫辨,没人会怀疑,如今端居凤位的, 竟会是一名男子。 镜面之中, 蓦地倒映出林葳蕤的影子,林郁青不由得勾唇:“阿蕤为何又来了?” 说着,他已经扭头朝林葳蕤看去。 谁知她的神色并非往日那般无奈纵容,而是冰封般的寒意,林郁青唇角的笑意瞬间也僵住:“不知是谁惹得阿蕤不高兴,告诉朕,我替你做主。” 往日的甜言蜜语此刻化作讥讽的利剑, 林葳蕤没有工夫同他多费口舌,她摊开手,露出掌心的斛蓟:“我来,是问你件事情。” 一瞬间,寝殿内安静得连落下一根头发丝都听得见。 林郁青的眉眼沉下来,空气冷得能将人冻住。 梳发的宫人只当是自己不小心做错什么,忙跪地求饶:“还望陛下恕罪,奴才并非有心……” “出去。”林郁青并不看他,只沉声道。 “陛下?”那宫人惊魂未定,下意识唤了声。 “朕说出去!”头顶之上的九五至尊嗓音陡然提高,“全都给朕出去!” 向来脾性温和的帝王突然发怒,不明所以的宫人尽数作鸟兽散状,从栖凤宫的寝殿内退得干干净净。 “陛下何必为难他们?”林葳蕤静静看着眼前之人,“只需回答在下,此物你曾用来做什么即可。” “阿蕤。”林郁青向来从容不迫的面容出现片刻的慌乱,旋即他强装着不让人看出来,“你何必这般生疏称呼我,你分明知道,我是你的郎君,不是劳什子圣上。” 郎君,林葳蕤不禁扯了下唇角。 真是好一个枕边人,原来自己从未看透他。 背地里,他又瞒着自己做了多少事? 林葳蕤的目光一寸寸寒下来,寒得林郁青不敢直视。 她道:“郁青,我曾真心实意地拿你当我郎君。” “不……”林郁青上前半步,头顶那些尚未来得及卸下的华美珠饰摇晃着发出清脆声响,他扯住林葳蕤的衣袖,“阿蕤,你说过的,我一直都是你的郎君。” 他脸上带着哀求,眼眸中水光潋滟,连眼尾也因为急切泛上一抹妖冶的红。 若是往日别的事,林葳蕤早已心软,可眼下她只觉得自己是被他玩弄的蠢货。 “呵。”她扯了下唇角,“林郁青,你是我的郎君,那你可曾拿我当做你的娘子过?你明知爹娘是我在这世上最亲的人,怎狠心下此毒手?且爹爹平日里待你不薄,你又怎……” 林葳蕤说到一半,喉头哽住,已出不了声。 她深吸一口气,重新找回自己的声音,反倒异常平静下来,一字一句道:“事已至此,你我之间再绝无可能,我会写好和离书,你想要什么样的赔偿,尽管开口便是。” 说罢,林葳蕤转身便要离开。 林郁青怎么可能会要她走,他咬牙,一把将人的手抓住,将林葳蕤带入怀中:“阿蕤你若怨我,尽管打骂便是,绝无和离的可能。” 林葳蕤没有丝毫动容:“离不离,由不得你说了算。” 她怎么可能放任这样的人还在自己枕边,和离,不过是给双方留个体面。 林郁青急红了眼,握住她手腕的手紧了几分:“你便当真如此绝情?” 林葳蕤没有回答,抬头看向他。 这话,也正是她想问林郁青的。 “放手。”话已至此,林葳蕤也懒得再同他纠缠,她眉头皱起,眉眼间俱是林郁青前所未见的疏离。 这一刻,林郁青终于感觉到害怕了。 他垂在身侧的手指甲掐入掌心,哑声道:“不放。” 他费劲千辛万苦,好不容易到手的阿蕤,一放手就再也不回来,他怎么会舍得放开。 他不愿放手,林葳蕤只得挣扎,不成想还未动几下,林葳蕤的腰便被另一只手揽住,林郁青的吻恶狠狠碾过来。 往日柔情蜜意的时候,他的吻有时虽也会强硬,却绝不会凶狠至此,就像是衔住猎物的饿狼,不尝到肉绝不松口。 林葳蕤被迫仰头,双手抵着林郁青的肩,却没有力气将人推开。 她这才发现,林郁青的力气是如此之大,二人间力量悬殊,林葳蕤就像是案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 可纵然如此,她也不愿再与这人亲近,林葳蕤闭上眼,不让眼中的泪掉出来。 她狠狠咬住林郁青的唇瓣,似是泄愤般不肯松口,直到口腔内品尝到血腥气息。 林郁青的眉间透露出几分狠厉,原本落在她腰间的手不知不觉捧住林葳蕤的脸,尽情吮.吸她口里的血腥,如食髓知味般,丝毫不觉得痛。 好痛,林葳蕤觉得自己的头痛得快要炸开了。 许久未复发的头痛之症,竟然在此刻重新发作。 林郁青察觉到她的异样,终于薄唇离开林葳蕤的肌肤,他嗓音里带着渴意:“阿蕤可是头痛了?” 说着,他指尖抵上她的太阳穴。 不……眼下林葳蕤竟是下意识抗拒他的触碰,她侧头躲开他的动作。 林郁青手上一顿,眼底一片漆黑,似是有无尽的浪潮翻涌,原本的光彩逐渐被黑暗吞没。 她便当真厌弃他至此? 林郁青心头生出无尽的暴戾,一瞬间,他想要将一切毁灭。 这虚假的皇位,温和的假面,都是假的,全部都是假的。 现在,就连阿蕤也要离他而去,林郁青如何能忍受这铺天盖地而来被抛弃的恐慌,他嗓音发着颤:“阿蕤,你若是恨我,尽管杀了我便是。” 就算死,他也要和她在一起。 林葳蕤闭上眼,根本听不进去他在说什么。 林郁青重新抱住她,顾不得林葳蕤的挣扎,将人带倒在床榻间。 “让开!”林葳蕤已经没有力气,再次重复这两个字。 林郁青不做声,他挺拔的鼻尖抵上林葳蕤脸颊,轻轻摩挲着。 “不让,我这辈子都不会让。”他道,如同着魔般,将林葳蕤耳畔的发丝抚到耳后,“阿蕤,你是我的,我也是你的。” 除了在她身旁,他哪儿都不去。 林葳蕤心头泛起针扎般细密的刺痛,让自己狠下心不去听他这些所谓的甜言蜜语。 见她没有反应,林郁青止不住心头的躁意,在林葳蕤脖颈间咬上一口。 林葳蕤吃痛,狠狠一把将人推开:“你疯了!” “是。”林郁青冷笑着,唇上嫣红的口脂将他衬得像是一个刚吸饱人血的妖精,“阿蕤,为了你,我早就疯了。” 为了她,他无所不用其极。 眼下,林郁青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他的爹娘不要她,养父母不要他,如今,阿蕤竟也要抛弃他。 不,绝不可以,绝望如潮水般,将林郁青淹没,他唯有抓住林葳蕤这根浮木,才能生存下去。 “阿蕤……”他低声呢喃着,如藤蔓般死死将林葳蕤缠住,“你口口声声说你爹对我好,可知他背后又是如何刁难我,还谋算着让你迎娶正夫进门?” “这便是你要杀死他的理由?”林葳蕤脸上写满难以置信,“林郁青,你真是不可理喻。” “是,我不可理喻。”林郁青破罐子破摔,彻底将自己心中所想道出,“他一日不死,我便睡不着,唯恐明日他替你找了新的人进来,色衰而爱驰,阿蕤,总有一日你无法拒绝,会因为新人将我抛下。” 林葳蕤这才发现,自己同他沟通起来竟是如此困难,分明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她连辩驳的力气都没有:“是,你猜对了,所以现在我们和离吧。” 她这般毫不否认的态度更是火上浇油,林郁青的态度也跟着强硬起来:“休想!” 意识到自己无论说什么都无济于事,他彻底感到惶恐,俯下.身来,抓紧林葳蕤的手,堵住她的唇,不让她再说出刺伤自己的话。 林郁青心头的慌乱,急需被别的东西填满。 而眼下,林葳蕤就是她唯一的药。 床帐外红烛高燃,偶尔伴随着火光颤动,一滴烛泪泣落。 夏夜,窗外青蛾不知疲倦地追逐火光,一遍又一遍地撞击着纱窗。 在这无声的闷热中,林葳蕤咬紧牙关,不肯发出半点让林郁青得逞的声音。 她出了一身汗,整个人像是被从水里捞出来的般,长发也湿漉漉地贴着肌肤。 林郁青伸手撩开她的长发,带着凉意的薄唇贴着她的耳垂,一声闷哼过后,嗓音里俱是餍足:“阿蕤……” 林葳蕤闭上眼,装作没有听见。 林郁青强行与她十指相扣:“待明日登基大典过后,三皇女就快回来了,你想怎么罚我都行,就算抽筋扒皮也无所谓。” “我不罚你。”林葳蕤淡淡道,“你放我走吧,我想回江南,好好对爹娘尽孝。” “好。”林郁青笑道,“到时候,我和你一起回去。” 林葳蕤已是乏力,没有精力同他多费口舌,她翻了个身,闭上眼准备睡觉。 林郁青却再度靠过来,将她抱起来。 “你干什么?”林葳蕤有片刻的慌张,浑身紧绷。 对于她的防备,林郁青抿了下唇:“阿蕤莫要慌,不过是替你清洗。” 林葳蕤这才松了口气,反正眼下自己也逃不出这栖凤宫,索性闭眼再度睡去,任林郁青替她梳洗。 第82章 …… 次日, 等林葳蕤醒来时,枕边早已空无一人。 也对,这会儿正是登基大典的吉时, 林郁青恐怕已经在祭拜先祖,接受群臣的朝拜。 她翻身起床, 缓了好一会儿,才穿上衣裳,朝殿外走出去。 不成想刚走到门口,就被守在殿门的宫人拦住:“林大人请留步,陛下有令, 烦请您在寝殿内等候, 等登基大典一过, 她自会回来。” 林葳蕤脸色瞬间沉下来:“这话是什么意思, 莫非陛下还想要将我软禁不成?” 宫人低眉顺眼,只是一个劲的回答:“还请林大人体谅。” 看来林郁青根本就没打算让自己走出这道门,林葳蕤返身折回殿内,又朝窗户口看去。 谁知似是早就料到她的行为,窗口同样被林郁青下令守住。 林葳蕤无可奈何,只得用过午膳, 等林郁青归来。 登基大典一过, 林郁青匆匆回到殿中,见到的便是林葳蕤正坐在书桌銥誮旁,安安静静看书。 她神色专注,丝毫没有察觉有人走进来。 林郁青说不清心头是什么感觉,他既希望阿蕤不要生自己的气,看见她这般无动于衷,却也不知所措。 他走过去, 温声道:“阿蕤可用过膳了?下人可有招待不周?” 林葳蕤似是没听到他的声音般,依旧自顾自看着书。 林郁青眸底一片执拗的黑沉,压低了嗓音,像是什么事都没发生过:“阿蕤?” “圣上今日登基,应该忙得很才对。”林葳蕤唇角勾起一个讥讽的弧度,“又何必来在下一介囚徒这儿来浪费时间?” 林郁青被她这毫不留情的嘲讽刺痛,目光却满是坚定:“阿蕤,你不是囚徒,是我的妻,我的娘子。” 呵,林葳蕤放下手上的书,这才有功夫抬头看他。 午后明媚的阳光从窗户里照进来,衬得眼前之人温润如玉,眉眼精致若女子,记忆中的少年,已悄然成长为亭亭净植的青年。 只是这朵高山雪莲,竟是黑心的。 光是想到这,林葳蕤就不可能软下心肠来。 今日他能打打着爱自己的借口伤害自己的亲人,明日便能做出更过激的事,这样的人,绝不可以纵容,也无法原谅。 林葳蕤掌心紧握成拳,任指甲掐痛自己的肉,这才将心头那点怜惜烟消云散:“你若真拿我当你的娘子,就不该将我囚在此处。” 听她这般说,林郁青一颗提紧的心稍稍放松了些,流露出几分喜色:“阿蕤,你还是懂我的,对不对?” 说着,他俯下.身,指尖捻起林葳蕤肩头的一缕发丝,鼻尖轻轻嗅着其中的香气。 林葳蕤还没来得及将人推开,林郁青的薄唇就已经顺着黑发落到她的肩窝处。 就像一只小兽般,依赖着自己最亲近的人。 只可惜,林葳蕤实在是太清楚了,眼前的人并非无害的小动物,实则是一匹杀人不见血的狼。 似是察觉到她的游神,林郁青眉心微拧,齿间轻咬上某个不可言说的位置。 林葳蕤倒吸一口气,还不等反应过来,他的动作便更加放肆,进一步侵略。 林葳蕤不是没有过挣扎,可她的力气根本无法和林郁青相比拟,男子指尖修长,动作熟练,就像是小狗在讨好自己的主人。 这张名为温柔的网,将林葳蕤牢牢困入其中,挣扎不得,亦是无法动弹。 直到这时,猎物到手的蜘蛛才释放毒液,一点点品尝猎物的美味。 整整一天,林郁青都不曾从栖凤殿中出来。 林葳蕤困得睁不开眼,依旧被他翻来覆去地品尝,迷迷糊糊中,她竟是忘了自己置身何处,今夕又是何年,只记得床帐外灯影晃动,更漏的滴水声似有若无。 情到深处时,她竟是无意识地唤了声:“郁青。” 这般软糯,与从前二人相好时无异。 林郁青动作一顿,旋即又更加狠起来,像是恨不得将人吞吃入腹般,与她额头相抵,低叹道:“阿蕤……” …… 接下来的日子,林郁青若无事,便都会宿在栖凤宫中。 林葳蕤像是渐渐想开了般,也不再提让他放自己走的话,每日该做什么就做什么,只是到底食欲消退,吃的东西少了些。 还不等林郁青哄着她多吃点东西,某日,林葳蕤就毫无征兆病倒了。 太医来看过后道:“林大人这病情并不重,只是终日不曾出门走走,也不曾晒到太阳,心中有郁积所致。” 林郁青沉默片刻:“朕知道了。” 待太医开药走后,他在床边,握住林葳蕤的手。 她的手腕不知何时,纤细得几乎无法挽紧,林郁青闭上眼,良久才长叹一口气:“阿蕤日后若是想出门,尽管到御花园里逛逛,没人会拦着你。” 林葳蕤闭着眼,不知是睡着了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并没有出声。 就算能出门又如何,不过是换个大些的笼子罢了。 况且之后她每每出去,林郁青都会派人跟在她身旁,林葳蕤就算是想逃也没有机会。 直到这日,她在宫道上和一个熟人相逢。 多日不见,谢韵之似乎消瘦了许多。 二人目光相触,谢韵之当即忍不住开口:“这些日子,你为何不曾上朝?” “不过是累了而已。”林葳蕤道,“不知谢大人在朝中可安好?” 谢韵之正欲回答,却见林葳蕤无声比出一个嘴型—— 救我。 谢韵之眉头一跳,装作若无其事地和林葳蕤寒暄起来,二人聊了没一会儿,谢韵之就先离开了。 当天夜里,守在林葳蕤身旁的守卫自然将今日她的行迹报告给林郁青。 林郁青拿着毛笔,正在批折子的手一顿:“她可还和谢韵之说什么了?” 守卫一五一十回答出来。 只是她们伺候在林葳蕤身旁时,都是低眉顺眼的,自然不曾看见她的口型。 林郁青沉吟片刻:“朕知道了,下去吧。” “是。” 待守卫离开后,林郁青看了眼手底下的折子,只对这些本不该自己来做的事生出烦闷。 他放下笔,在下人的簇拥下,回到栖凤殿。 林葳蕤已经洗漱过,换上夜里睡觉时的衣裳,懒洋洋地躺在床上看书。 她浑然不觉,自己的身姿匀称,趴着的姿势有多诱人,林郁青撩开珠帘走进去,才发现林葳蕤头发还是湿的。 他没有吩咐宫人,自己转身取了一方干净的布巾,坐到林葳蕤身旁替她擦拭头发。 她的头发又长又浓,就像绸缎般,散发着莹润着的光泽。 林葳蕤并没有躲过他的动作,灯影闪烁下,她漫不经心地翻着手中的书,像是在思量自己的事情。 自己想要的注意力被她全都放在书上,林郁青心中生出不满。 直到将她的长发擦拭得没有一丝多余的水分,林郁青才终于按捺不住,抽走林葳蕤手中的书。 林葳蕤下意识抬眸,只看了他一眼。 她漆黑眸中,只有他的影子。 这个认知叫林郁青心头才生出欢喜,手中的书卷被他随意扔到一旁,林郁青动作轻车熟路地吻下去。 …… 今夜的林葳蕤似乎格外顺从,顺从得让人爱不释手。 直到翌日,当林郁青回到栖凤宫,发现寝殿内空无一人时,才知道这份顺从意味着什么。 她竟在宫人眼皮子底下,连一封信,一张纸,一个字都不曾留下,悄无声息地走了。 多日以来的疲惫叫林郁青头脑一阵眩晕,他几乎是站不稳,踉跄着后退两步。 “圣上。”身后的宫人忙上前要扶他,却被林郁青语气恶狠狠地打断:“找!立刻去找!若是找不到她,你们今日都别想好好活着。” 只可惜为时已晚,整整一天过去,宫人也不曾找到林葳蕤的影子。 林郁青想调动先帝的兵马,却被老臣劝住:“圣上切不可意气行事,兴许林大人就是想出去散散心,过些日子就自己回来了呢。” “不……”林郁青眼睛里俱是血丝,一字一句道,“她不会再回来了。” 他的阿蕤,真的狠心抛下他了。 . “我不会再回去呢?”河边,正在饮水的马匹打了个响鼻,林葳蕤看向身旁的谢韵之,“韵之呢?你打算怎么办?” “怎么办?”谢韵之嗤笑,“莫非你以为我将你救出来,你那口蜜腹剑本事了得的郎君不会发现?我当然也是回不去,咱们姐妹一场,自然是你走到哪儿,我就跟到哪儿?” 谢韵之接着问:“你打算去哪儿,去江南找林大人?” “不。”林葳蕤摇摇头,“去南疆,找我的祖母。” 谢韵之以为自己会去江南,林郁青定然也会这般猜测。 林葳蕤自然不能自投罗网,再说等到了南疆,就是她祖母林霑的天下,就算林郁青找到自己,也奈何不了。 “好。”谢韵之笑道,“我随你一起,还望你莫要厌烦才是。” 她费了好大功夫将自己从宫中救出来,林葳蕤自然不是那等小人:“有韵之同行,我这一路上也不算孤单,等到了南疆,再让我祖母手下的人宰羊款待你。” 此时天空一轮圆月,溪水潺湲流湍,四下安静得唯余蛩音。 久在樊笼之中,终于呼吸到新鲜空气,林葳蕤不由得有些沉醉。 身旁的马已经饮够水,她深吸一口这沁人心脾的空气,翻身上马:“走吧,趁着宫里的人还没找到我们。” 第83章 …… 半月后, 西北某边陲的小镇,突然来了两位风尘仆仆的客人。 这儿常年都有西域各部落和大洛的人来往,故而林葳蕤和谢韵之的出现, 没有引起任何人注意。 顶多就是因为她俩生得细皮嫩肉,店里的人多看了几眼, 又忙自己的事去了。 唯一热情的人就是店小二,她将手中的抹布往肩上一甩,欢天喜地迎上前:“二位客官,打尖还是住店?” “住店。”谢韵之掏出银钱,“一间上房, 再送一桌热饭菜到屋子里来。” “好嘞。”小二接过钱, 就忙带着二人上楼了。 谢韵之回过头, 这才发觉林葳蕤目光落在远处, 似是在看什么。 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谢韵之只看见客栈空空如也的楼梯:“你看什么呢?那么专心。” “嗯?”林葳蕤回神,她摇摇头,“没什么,只是方才见到一个人上楼,似乎有点像我在大洛的熟人。” 不过还不等谢韵之问, 林葳蕤又否决自己的想法:“怎么可能, 多半是我眼花了,荇之已经如愿嫁给谢大人,又怎会跑到这边陲小镇来?” 原本还漫不经心把玩着手中铜板的谢韵之却突然想起什么:“这么说来,我这妹夫在我离京前倒的确有些不对劲。” “他怎么了?”鹿荇之是自己的堂弟,林葳蕤不可能不关心。 “无非就是夫妻间的那些事,她们内宅里我也不太清楚,只是隐约听说一连好些时日, 他都不曾搭理我那庶妹。” 无意间听下人说起这些事时,谢韵之的确有些微诧异,毕竟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嫁给谢宜之,是鹿荇之心心念念求来的好姻缘。 林葳蕤越听越不对劲,终究还是觉得自己多想了,没有再做什么。 现在她脑海里念着另一件事,今晚在这客栈休息一宿,明日就要见到祖母。 林霑待她向来严格,若林葳蕤说自己是因为男人逃出来的,恐怕得被奚落得不留余地。 如此说来,她的确是林家之耻。 是夜,因为念着明日见到祖母要准备说辞,原本疲惫数日的林葳蕤,却是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隐约间,她竟然听到黑暗中传来的啜泣声。 这道哭声似乎就在耳边,尽管塞外的夜是如此辽阔,依旧没能让风吹散。 曾经看过的各种故事让林葳蕤心头一紧,睡意彻底消散全无,竖起耳朵听这哭声究竟从哪里传来的。 听了好一会儿,她终于发现了,原来哭声是从隔壁传来的,而且还是名男子。 大洛的男子逢着什么事掉眼泪,也是常有的,林葳蕤却被这哭声扰得睡不着,隐约从中听出几分熟悉——为何就连声音,这人也同荇之有几分相似? 这时,有一个软软糯糯的声音劝道:“哥哥莫要再哭了,你眼睛这般好看了,哭瞎了就不好看了。” 听到这道嗓音,林葳蕤彻底确定自己心中猜想了。 竟然是鹿呦呦,她说话时带着稚气的语调独一无二,林葳蕤绝不可能认错。 这时,对方也回答她了:“嗯,我知道了,你先睡吧,明日我们还要去找娘。” “哥哥今日见到阿蕤堂姐,为何要带着我躲走?”鹿呦呦追问。 鹿荇之被她问得心烦意乱,总不能说一见着林葳蕤,便想起她的郎君,再想起自己那和林郁青不清不楚的妻主:“只是突然有些慌张罢了,呦呦快睡,我守着你。” 鹿呦呦被他哄好了,这才躺到被窝里。 独留鹿荇之,对着垂泪蜡烛沉坐到天明。 林葳蕤听出来了,鹿荇之的确是有什么心事,且不愿让自己撞见。 再结合谢韵之先前说的话,思来想去,约莫也是与谢宜之有关。 鹿荇之的娘正好在林霑手下当值,他在京城受了委屈,便想着跑到边疆来,也不无道理。 只是没想到竟然连鹿呦呦也跟着来了。 眼下鸡叫三声,天都快亮了,林葳蕤迷迷糊糊思索着这些事,终于困意袭来,忍不住倒在枕头上睡过去。 等她被谢韵之用膳的香味唤醒,已经是日上三竿。 “糟了!”林葳蕤噌地一下从床上坐起来,趿拉上鞋子,就跑到隔壁去敲门。 咚咚咚几声响后,里面无人答应,倒是路过的小二问她:“客官可是走错了门?” “不是。”容凌道,“你可知昨夜住在这间屋子里的客人……” “客人是说那对兄妹?他们一大早就收拾行礼走了,似乎忙得很。” 林葳蕤扑了个空,不得已又回去了。 谢韵之见她这副魂不舍守的模样,猜出个大概来:“怎么,那人真是你的堂弟?” 林葳蕤有气无力地点了下头。 谢韵之反倒忍不住笑了:“这下我那二妹后宅失火,恐怕有得她好受的。” 谢宜之此人向来行事滴水不漏,谢韵之倒是很期待,当她发现自己明媒正娶的郎君偷偷跑掉后,会是何等反应。 林葳蕤瞪了她一眼:“我堂弟性子纯善,定是被你那姊妹欺负狠了,才不得已逃出来。” 想起谢韵之从前流连花街柳巷,她又忍不住迁怒:“你们谢家的人,各个用情不专,没一个好东西。” 谢韵之被她骂得哭笑不得:“姑奶奶,怎么还怪到我头上来了?” 林葳蕤想起一路上谢韵之对自己照拂有佳,撇了撇嘴:“好吧,那就单说你二妹,看着人模狗样,竟是辜负了荇之。” “辜不辜负,得人家夫妻俩说了算。”谢韵之道,“你呀,还是先操心自己的事吧。” . 临到祖母跟前,林葳蕤还是想到了理由。 三皇女洛毓窜逃,他的父族匈奴一脉也在塞外,她担心匈奴族人会簇拥这位有着大洛血脉的皇子,向大洛发起进攻,故而亲自前来提醒,也是说得通的。 得知林葳蕤的消息,林霑面色凝重:“没想到我不在京中这些日子,竟然发生这么多事,难怪前些日子,还有士兵抓到好几个匈奴的探子,我还疑心是谁的离间之计,现在看来,的确是他们的人。” 林葳蕤没想到自己歪打正着,竟说中了。 林霑在军中还有事,便吩咐手下人带林葳蕤去修整歇息。 这座建在边陲的将军府倒有几分京中建筑的风格,四进的大宅,数不清的厢房,都是给手底下亲信住的。 巧的是,游廊一拐角,林葳蕤就撞见了鹿家兄妹俩。 “堂姐!”鹿呦呦一见着她,兴奋地扑过来,一把将人抱住。 大约是他乡遇故知,她格外兴奋:“堂姐你也来了?” “嗯。”林葳蕤轻抚她的头顶,“我有些事要办。” 她又将目光移向鹿荇之,即便他仓皇低下头,林葳蕤还是没有错过他肿得跟核桃一样的眼圈。 “堂、堂姐……”鹿荇之低声道。 “荇之也是刚来?”林葳蕤问他,“见你舟车劳顿,瘦了许多,这些日子该好生歇息才是。” 见林葳蕤没有追问自己为何会到边疆来,鹿荇之松了口气,心不在焉地答应她的话。 事实上,林葳蕤哪有心情过问他的事,她自己还一肚子秘密呢。 抬起头,林葳蕤不禁叹了口气。 边塞辽阔的蓝天之上,一只雄鹰振翅飞过,发出一声划破天际的嘹亮鸣叫。 边疆的天地是如此浩荡宽阔,与皇宫中的屋宇翘檐和四方的宫墙全然不同,林葳蕤不禁想起林郁青,也不知他现在在做什么。 想起这人,她眸中又多了一抹黯然之色。 若说自己对林郁青无情,断然是不可能的,只是他做下的事实在太过分,就连林葳蕤这般脾性软和的人,也做不到原谅。 相濡以沫,倒不如相忘于江湖的好。 . 原以为边疆地势偏远,不似中原那般青山绿水,等待下几日后,林葳蕤才发觉,其中自有趣味。 这里的人比起中原人,性情更为奔放,就连饮食也不例外,大口吃肉,大碗喝酒,可比在京城时的举止端正快活得多。 而且城中往来各族商队,比想象中热闹得多。 林葳蕤初来时还难免有几分伤感,几日过后,便将情爱之事抛到脑后,光顾着逛集市去了。 各色的彩布,稀有的宝石玛瑙,还有漂亮的银饰,竹筐里咩咩叫的小羊,都是如此可爱。 她看得不亦乐乎,陪她一起出来逛的鹿荇之脸上也多了几分笑。 边疆与中原风俗不同,此处男子抛头露面也是常有的事,鹿荇之原本就爱美,路过一家裁缝铺便走不动道了。 他又不好意思让林葳蕤一个大女人陪着自己:“堂姐你先去别处逛逛,我自己挑选便是。” “也好。”林葳蕤目光被路过的驼队吸引,“我一会儿来寻你。” 说罢,她的脚步不觉跟上驼队,看他们要卖什么稀奇玩意儿。 鹿荇之唇角含着浅笑,正挑选布料时,陡然听见不远处传来一声:“荇之。” 鹿荇之的手一抖,竟是不敢回过头去。 第84章 …… 这道声音, 鹿荇之再熟悉不过。 这般的沉着稳重,还藏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除了谢宜之还能有谁? 可谢宜之怎么会到边疆来?她此刻应该在京城才对, 如今谢宜之大权在握,再也不是从前那个仰人鼻息的庶女, 也不必屈于鹿家的势力而迎娶自己,她还来寻他作甚? 一定是自己听错了,鹿荇之有些心慌意乱地想,直到一道阴影落在他跟前。 鹿荇之原本挑选衣料的动作顿住,闻到熟悉的檀香气息, 他不得不扭头看去。 眼前的谢宜之依旧是一派从容表象, 目光静静盯着他。 若鹿荇之再细看, 定会发觉谢宜之的衣衫有些乱, 还沾着马蹄溅起的泥点的衣摆未曾换下,虎口处也被缰绳磨出水泡,显然是匆匆赶路落下的伤口。 只是此刻鹿荇之心慌意乱,哪顾得上看仔细,他如遭雷击般后退小半步:“你、你来干什么?” “我自是来寻你。”谢宜之语气不急不缓,“荇之, 莫要再闹脾气了。” 她口吻平静, 心中却堵着一口气。 起初发现鹿荇之不告而别,谢宜之心头是气的,气过之后又担忧他一介男子,在外头会不会遭受欺负。 谢宜之佯装无事地上了半日朝后,最终还是没忍住,让管家备马追赶出来。 鹿荇之和鹿呦呦一起逃走,能逃到哪儿去, 答案不言而喻。 是以,谢宜之找上他并不难。 眼下见鹿荇之打扮得比往日在京中时还要耀眼,谢宜之的担心又化作一腔怒火——在自己身边,他便这般不情不愿,反而离开她,便活得鲜艳得多。 鹿荇之哪只她心中所想,只是听到她口口声声说自己闹脾气,他心中堵得快要喘不过气:“谢宜之,原来在你眼中,我所做的一切,都是因为闹脾气?” 说话间,鹿荇之眼中泛起微微的红,泫然欲泣的神色。 他这般模样,让谢宜之想起新婚次日,新嫁入门的他也是这般红着眼,问自己:“娘子昨夜歇息得可好?” 彼时谢宜之为了鹿家的权势,以及四皇女的逼迫,不得不娶他为夫,是以心中对这位新夫并无太多感情,只随口敷衍过去。 可如今看到鹿荇之这般,谢宜之心中就像是被针扎得疼:“荇之,我……” 她伸出手,谁知连鹿荇之的衣角都没触到,伺候在鹿荇之左右的守卫伸手挡住了谢宜之的动作:“还望这位官人自重。” 守卫常年在边关,自然不会认识谢宜之这位来自京中的大人,也不必留情面,将她当做贼人似的防着。 鹿荇之抹了把眼泪,对守卫吩咐:“雪莲,我们走。” 说罢,他转过身,毫不留情地转身离去。 谢宜之看着他离开的背影,眸光暗了暗,最终还是选择跟上。 这些日子,边疆的将军府宅可算是热闹。 先是来了林葳蕤和谢韵之,随后隔壁鹿府又来了鹿荇之兄妹俩,没想到转眼间,谢宜之又上了门。 谢宜之也没想到,自己竟然还会在此处撞见林葳蕤。 无人的游廊下,谢宜之想起林葳蕤曾经与鹿荇之有过婚约,笑意不达眼底:“原来林大人是到这儿来了,倒是让圣上好找。” 许久未曾听见林郁青的消息,林葳蕤原本放松的一颗心又提起来:“谢大人这是何意?” “哦?莫非林大人还不知道?”谢宜之道,“你从京城一声不吭地离开,圣上勃然大怒,在宫中惩罚了一众看守不利的奴才,便撒手不干,若不是正好找着三皇女,恐怕眼下宫里快乱成一锅粥。” 听见她说林郁青撒手不干,林葳蕤心头一惊。 此时,谢韵之拿着一封信正好路过,听见二人的对话。 她向来见不得谢宜之的好,当即奚落:“怎么,二妹自己后院着火,还见不得人家林大人逍遥自在?” 她一把揽住林葳蕤的肩:“走,随我骑马去,有事同你说。” 林葳蕤原打算继续问什么,想了想,最后轻叹了口气,同谢韵之一起走掉了。 塞外到处都是骑马的地方,二人慢悠悠骑着马,谢韵之见她愁眉苦脸:“你若怕你那郎君找上门来,大不了再换个地方便是了,正巧……” “不。”林葳蕤似是下定决心般,打断她的话,“凭什么我要躲着他,做错事的又不是我。” 更何况,此处都是林家的人,林郁青能拿她奈何。这一次,林葳蕤决定不再当鸵鸟。 “行吧。”谢韵之似乎叹了口气,“可惜,原想将你拐到蜀中去的,眼下看来,似乎没机会了。” “你去蜀中做什么?”林葳蕤不明白她为什么突然要走。 “自是朝中同侪有事相求。”谢韵之笑着道,“她们在蜀中找到了三皇女,谁知三皇女竟然与收留她的民男成婚,每日怡花弄草好不快乐,不肯回京当那劳什子皇帝。” 林葳蕤哑口无言,一时竟无话可说。 “别人家的皇位,都是抢着要,当今这些凤嗣反倒是奇了怪了,生怕自己坐上凤位般。”谢韵之无奈轻笑,“罢了,三殿下约莫是被那场宫斗吓破了胆,还得我去劝劝才行。” “路上当心。”林葳蕤只得宽慰她,“我在边疆等你。” 她又补充了句:“若你愿意回来的话。” “那你可千万得把持住了。”谢韵之道,“莫等我回来时,你已被你家那郎君拐走了。” “我不走。”林葳蕤扯了下缰绳,难得多了几分骨气,“就算是死,我也不同他走。” . 半月后,前往江南的驿站前,停下一辆马车。 半晌,马车窗帘被掀开,伸出一只骨节分明中带着苍白的手,车里的人低咳两声:“车夫。” “诶?这位公子有什么事?”车夫不无殷切地回头问道。 毕竟这位公子可是给了自己大笔银钱,要他快马加鞭赶到江南去。 “掉头,到塞北去。”那个声音说道。 车夫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公子,您说什么?塞北?离这儿可十万八千里远呐。” 林郁青眉宇间多了一抹不耐烦:“我说去便去,少不得你的报酬。” 出来跑江湖的,哪个不想多赚点钱,只是眼前这条路不好掉头,车夫只得从车辕上下来,牵扯着马绳一点点掉过去。 他才发现,后头的车厢旁不知停了一个骑马的黑衣人。 大概是职业病,这车夫对马匹还是有些见识的,这黑衣人骑的马一看就非俗物,是官家的人才能用的。 他自是不知,此人乃是替谢宜之通风报信,将林葳蕤在边塞的消息传了过来。 马车内林郁青正捏着谢宜之传来的信,指尖掐得泛白。 他原以为阿蕤逃离出京,无处可去,自然是前往江南投奔她爹娘。 没想到她竟棋出险招,悄无声息地去了塞外。 接连几日赶路,林郁青连水都顾不得喝上一口,他以手掩唇,轻轻咳了几声,眸中满是化不开的执拗,低声念道:“阿蕤……” . 这厢林葳蕤在边疆也没闲着,谢韵之离开后,她总得给自己找点正事做。 据林凛所说,城中人来人往,不乏有匈奴的探子,林葳蕤每日在高高的城墙上巡逻,手中拿着千里望,察看是否有可疑的人员。 这日,还真让她瞧见了端倪。 大清早的,便有几名胡服打扮的人在城中晃悠,他们打扮看似随意,目光却不住地朝周围瞧着。 最后顺着大道朝将军府走去。 千里望看得影影绰绰,这些人在将军府的后墙徘徊了,最后走进了对面拐角处的一间小民宅的木门后边。 院子里发生了什么,林葳蕤就看不清了。 她放下手中的千里望,神色间多了一抹凝重。 大洛眼下与匈奴和维持着表面的和平,贸然搜查,说不定反倒给了这些人发作的理由,且动静太大难免会打草惊蛇,林葳蕤吩咐了几名暗卫将这间民宅盯紧,决定先静观其变。 在城墙上当值整日,她早已累得不行,锤了锤有些酸疼的肩膀,是时候回将军府歇息。 尽管在塞外,将军府还是按照京中贵人喜欢的格局布置,走进大门,绕过影壁,才是庭院内。 没想到还未走进正屋,便听见一阵爽朗的笑声,是祖父传出来的:“难为你千里迢迢,还带了东西来,真是有心了。” “祖父过赞了。”一道柔柔的嗓音回答道,“是我不懂事,突然前来叨扰。” 听见这道熟悉的声音,林葳蕤原本轻快的步伐霎时顿住,不知自己是否该进去。 虽然早已料到林郁青会找上门来,但没想到他动作这般迅疾,林葳蕤一时竟不知该如何面对。 屋子里接着传来祖父说话的声音:“你竟嫁与蕤儿,本就是林家的人,又何来叨扰之说?” 看来这半日的工夫,林郁青早已将自己的祖父哄得服服帖帖。 也对,凭他的本事,若存心要哄一个人,哪有做不到的。 林葳蕤咬咬牙,不愿做缩头乌龟,最终还是一脚迈进正厅:“见过祖父。” 蓦地,林郁青脸上的笑意收住了。 刹那的僵硬后,他若无其事侧过头:“娘子回来了?” 就像是二人之间,什么都没发生过。 眼下当着众人的面,林葳蕤不便说什么,只是稍稍点了下头,并未回答。 林家老太爷虽上了年纪,但眼睛还没花,看出二人间不和谐。 他并不知发生了什么,只被林郁青的表象欺骗,以为夫妻俩闹了什么小矛盾,到底林葳蕤堂堂大女子,也该让着她这柔弱的夫君些:“郁青初来乍到,对府上不熟悉,阿蕤你带着他去转转。” 林葳蕤身形一僵,不便顶撞祖父:“是。” 林郁青微微一笑,俯身行礼:“有劳祖父费心。” 他跟在林葳蕤身旁,同她一起走出正厅。 林葳蕤埋着头往前走,不愿同他多说半个字。 直到无人的拐角处,她垂在身侧的衣袖猛地被人扯住。 林葳蕤下意识回过头,看见的便是红着眼的林郁青:“阿蕤便当真不肯多看我一眼?” 林葳蕤呼吸微微一窒,若是往常,她早已被他这副模样骗得神志不清,只是现在她不得不让自己的心坚硬起来:“林郁青,该说的,我早已与你说得清楚明白,你还来做什么?” “自然是来寻你。”林郁青动作一颤,仍异常执着地扯着她衣袖,“阿蕤莫非忘记了,我们本就是夫妻。” 他眼中写满执拗,林葳蕤深吸一口气,反问:“就算是夫妻又如何?” 世间貌合神离的夫妻多得去了,也不差他们这一对。 如此冷冰冰的话语,林郁青头一次从她嘴里听见。 他微微一愣,林葳蕤的衣袖便从他指间滑落,她毫不留情地转身,只留下一个背影离去。 林郁青难以置信般,死死盯住她的背影。 他不知不觉咬紧下唇,就连有鲜血沁出也浑然未觉。 . 是夜,林郁青被安排在林葳蕤隔壁宿下。 林葳蕤不愿受到他打扰,甚至连房门都无情地闸紧。 入夜之后,将军府就安静下来,暗夜之中偶尔响起几声鹧鸪叫。 林葳蕤在床上,她一面担心着林郁青对自己纠缠不休,一面又想起白日里巡逻时发生的事,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隐约中,房顶上似乎传来瓦砾被踩得窸窣作响之声,林葳蕤没有多想,只当是野猫作祟。 紧接着,她嗅着一阵从未闻过的异香,头脑不觉有些昏沉。 林葳蕤这才意识到不对劲,强撑着从床上爬起来,点亮灯盏:“谁?” 话音未落,半掩的窗户被人推开,一个黑衣身影动作迅疾地闯入房中,等林葳蕤反应过来时,锋利的刀刃已经比在她脖颈处。 林葳蕤刚要张嘴叫人,对方便用不太熟练的中原语开口:“别出声,否则要了你狗命。” 林葳蕤手中的灯盏应声落地,对方人高马大,拎着她的衣领,就像拎着一只小鸡崽儿,从窗户蹿出去。 耳边风声呼啸,林葳蕤被拎着飞过屋宇墙檐,竟从将军府的后院一直到了对面的民宅里。 她这才发觉,这些人就是自己白日里注意到的那些行迹鬼祟的人。 民宅里除了劫持林葳蕤的人,还有另外两人,皆是男子。 从他们的语言打扮,不难看出这些人是匈奴人。 “你们想干什么?”被人拎着衣后领飞速移动,林葳蕤说话时灌了满嘴风。 “少废话。”身后之人道,“到了你就知道了。” 听他这语气,看来是早就谋划好冲着自己来的,林葳蕤第一反应便是,莫非这是洛毓的人? 不过她很快又意识到,自己的猜测出了差池。 洛毓这人虽脾性恶劣,但也不至于卑鄙至此,看来情况比自己想象中的还要遭。 城外不起眼的残垣处,早已系着两匹接应的马,林葳蕤被横放在马背上,挟持她出来的汉子一挥马鞭:“驾——” 她在马背上颠簸着,呛了满嘴的灰,接连咳嗽。 莽莽沙漠中,绿洲渐行渐远,天边一轮孤月清冷如霜,夏日塞外的天本就亮得早,不出两个时辰,太阳和将淡未淡的月亮各自占据东西边的天。 眼看着离匈奴腹地愈来愈近,林葳蕤暗道不妙,必须得想个法子将这二人拖延住,否则到时候自己到了敌军阵营,更是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 正巧这样趴在马背上颠了大半夜,林葳蕤一张嘴,“哇——”地一声吐出胃里的东西来。 她眉头紧蹙,看起来奄奄一息,面色也是苍白的,到了后来,吐的东西都是清水。 跟在后头的那人勒住马绳,叫住前面的兄弟:“阿尔图,先停下来,主上吩咐过,要的是活人,人死了可就没用了。” 叫阿尔图的男子叽里咕噜用匈奴语回他:“真是扫兴。” 他原以为林葳蕤一个中原人,定听不懂他的话,却不知林葳蕤先前随恩师接待来访大洛的匈奴人,为了不在人前露怯,特意学过不少匈奴语。 再加上在边疆这些日子耳濡目染,林葳蕤当即听得出对方说的是什么。 她装作没有察觉,不动声色地任对方拎起自己的衣领,将她扔在沙堆上。 大约是按照匈奴人的思路,她一介女子,掀不起什么风浪,林葳蕤连手脚都没有被捆绑,在沙堆上还能自由活动。 她闷哼一声,手脚并用地爬起来,做出一副惊恐的模样:“你们是什么人,抓我想干什么?” “哈哈!”马背上的男子发出恶狠狠的笑,“我听闻将军家的小姐手段了得,原来也不过如此。” 至于林葳蕤问的问题,他当然是没有回答,且转过头用匈奴语与同伴取笑:“主上还说这女子心眼多得很,叫我们小心提防着,莫不是记错了人?” “看来也不过如此……” “要不是有个将军祖母,恐怕根本无人在意。” 林葳蕤从他们的对话中,逐渐猜出答案来了。 他们口中的主上,约莫是先前匈奴出访大洛时,洛毓的叔叔阿史那,他是匈奴王,抓自己的目的当然是为了威胁祖母。 林葳蕤垂眸,长睫遮住眼中思索。 休憩片刻后,阿尔图再次拎着她起来,将人放到马背上。 谁知当他正准备挥鞭前往匈奴腹地时,感觉到什么冰凉坚硬的东西抵上自己后脑勺。 阿尔图身形一僵,正打算回过头,林葳蕤已经开口:“看什么?我手中这把火铳可不长眼睛。” 听到火铳二字,阿尔图浑身一颤,显然他很清楚这是什么东西,战战兢兢开口:“你……你想干什么?” “这话该我问你们才对?”林葳蕤冷笑,“你们奉阿史那之命,将我偷偷带出来,打算做什么?” 说着,林葳蕤又扭头对跟在后方那人道:“带我回边城去,否则你和你的同伴,今天一个都别想活着。” 大约是没想到她一个弱女子会突然出手,那人也是呆滞片刻。 林葳蕤冷哼一声,将枪口用力顶在阿尔图头上。 阿尔图颤着嗓音开口:“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回转过去?” 纵然心有不甘,二人只好掉头。 林葳蕤仔细观察了下沙地上的马蹄印,确认他们没有糊弄自己而是在往回走,这才盘问道:“老实交代,阿史那让你们抓我究竟是为了干什么?” 阿尔图就算再不想说话,可他的命还在林葳蕤手中,只得老老实实开口:“阿史那大人,正、正是为了你手中的东西。” “火铳?”这倒说得过去,阿史那早就对大洛虎视眈眈,他会想出这样的计划来并不意外。 更让人意外的是,约莫被她手中的火铳吓破了胆,阿尔图一口气说出了许多东西。 原来匈奴早就打起大洛火铳的主意,洛毓从京城离开后,前往投奔匈奴,他手上虽有火铳的图纸,却没有能够制造此物的能工巧匠。林葳蕤的祖母林凛正是大洛掌管此物的长官,故而他们想到要绑架林葳蕤,用来换取制造火铳的能人。 听完阿尔图的话,林葳蕤惊出一身冷汗。 幸好她白日里看见这几名细作,便多长了个心眼儿,临睡前将火铳放在自己枕下,否则现在可不当真是让他们得手? 只不过手中纵然有此物,林葳蕤也必须得打起十二分精神才行。 大洛的火铳与现代先进的手.枪有所不同,不能连续射击,一次最多射出两发,反应稍微慢上半步,就可能被敌人夺取先机。 挟持着阿尔图一路往回走,天色逐渐大亮,莽莽沙丘中,依旧不见边城的影子。 林葳蕤心头着急,意识到不对劲,对前方的阿尔图道:“停下,否则就别怪我手中的火铳不长眼。” 阿尔图与同伴交换了一下眼神,手中短刀陡然朝她袭过来。 林葳蕤跟着谢韵之好歹学了些拳脚功夫,忙下腰躲过阿尔图的袭击,与此同时,她摔落下马,整个人在黄沙之中滚了好几圈。 只瞬息间,林葳蕤便猜出来,这二人就算是殒命在火铳下,也要将自己杀人灭口。 她不再犹豫,火铳对准阿尔图的方向,用力扣动抢板—— “砰!” 一声巨响后,阿尔图的额头被贯穿出一个血窟窿。 他大约是没想到林葳蕤出手如此干脆了断,临死前还瞪着眼,直愣愣倒下马。 阿尔图的死显然激怒了他的匈奴伙伴,剩下的那一人怒吼一声,还不等林葳蕤再次出手,便驾着马朝她直踏而来。 林葳蕤忙忍着痛,翻身爬上阿尔图先前乘坐的那匹马,头也不回地一挥鞭:“驾——” 方才丧主的红马疯狂嘶鸣,想要将马背上的人甩下来,却又在林葳蕤的驾驭下被逼得不得不向前狂奔。 马背颠簸,林葳蕤一夜未眠,再加上先前迷魂药的迷魂香的作用,她头脑不由自主地昏沉,脑海中的念头却很清醒——活着回去。 她必须要逃出去,活着,只有活着,才能告诉边关匈奴人的阴谋,还有…… 林葳蕤脑中不禁浮现出一张脸,面前的人长身玉立,缓缓回过头来。 他的面容是清冷的,恰似夜半时分塞上的月光,薄唇轻启,道出的嗓音却又如此柔和:“阿蕤。” 怎么会……林葳蕤曾听闻过人在临死前,见到的总是自己念得最深的人,可林郁青将自己害得如此之惨,她又怎么还念着他? 正当林葳蕤意识逐渐涣散之际,身后似是有什么东西破空而出,发出簌地一声响。 她像是有预感般,握紧缰绳侧过身,一道冷光擦着面颊而过,林葳蕤刹那间分辨出,是身后追赶自己的匈奴人射出的暗器短弩。 原本可以正中她心窝的箭弩此刻插到马背上,激得马匹扬蹄向前狂奔,反倒拉开与后者的距离。 不过林葳蕤心中很清楚,敌我实力悬殊,再这样下去,她被后面的匈奴人追上只是迟早的事。 火铳被她别在腰间,要想出手,就必须得万无一失,只不过眼下显然不是出手的好时机。 正当林葳蕤一筹莫展之际,她竟然听见哒哒的马蹄声从相反的方向传来。 她原以为是自己出现的幻觉,直到视线中出现一个黑点,黑点由远及近,马背上的人月白色衣衫,林葳蕤顿时惊愕得忘记自己身处何处。 林郁青?他便这样追出来了,且他是如何寻到自己的? 马背上的林郁青骤然见到她,显然也松了口气,甚至顾不得她身后的威胁,驾马直奔过来。 这显然不是一个明智的决定,他没有功夫,又没有傍身的武器,林葳蕤顾不得二人先前冷战,大声对着他道:“回去!” 沙漠空旷,林郁青距自己不过百步远,他显然是听见了的,却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 身后追杀林葳蕤的匈奴人发出笑声:“又来了一个送死的。” 听见他的话,林葳蕤顾不得此刻还在马背上,一手握紧缰绳,另一只手掏出火铳。 匈奴人也不甘示弱,短弩对准她。 二人之间,比的无非就是谁更准更快,林葳蕤只能赌一把,她一咬牙,扣动抢扳。 砰地一声响,匈奴人倒下的同时,手离开缰绳的林葳蕤也失去平衡,猛地向下倒去。 “阿蕤——”此刻林郁青正好来到她身边,一把弯腰将人捞住。 奈何下坠的惯性实在太大,林郁青非但没有拉住她,反倒被林葳蕤拉下了马。 伴随着一声闷哼,二人齐齐下落之际,林郁青环抱着她的腰垫在林葳蕤身下。 鼻息间瞬间被血腥气息所浸染,林葳蕤看见他肩头深深插.进去的箭镞,以及鲜血晕染开的衣衫。 此刻林郁青已是脸色苍白,他抬眸,看了一眼怀中的人,扬起唇角:“还好,你没事。” 林葳蕤顾不上别的,忙要查看他的伤口:“谁让你替我挡了?我不是早就说过,我们之间没有关系了吗?” 林郁青并不回答,目光静静地看着她。 林葳蕤只得咬牙,扶着林郁青翻身上马。 他肩膀受伤,二人只得共乘一匹马,而且还是林葳蕤在前,林郁青在后的姿势。 举目望去,黄沙茫茫,林葳蕤只得顺着林郁青来时的方向驾马而去。 身后的人将下巴搭在她肩上,许久未曾如此贴近林葳蕤的气息,林郁青甚至感觉不到肩膀处的痛,无比贪婪地吮.吸着她身上的气息。 林葳蕤不大习惯地动了动,终于开口问道:“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林郁青孤身一人,无人帮忙,若说是凭运气在茫茫沙漠中正巧找寻到自己的方位,她自是不信。 “阿蕤想听实话吗?”林郁青双手圈着她的腰,“我在你身上,下了能追踪行迹的蝶粉。” 林葳蕤这才注意到,自己衣襟间,有几只淡黄色的蝴蝶环绕着翩翩飞舞。 想来二人接触也不过昨日那半炷香的工夫,他便暗地里下了手脚,可他又是凭着这手脚才找到自己,林葳蕤说不出心头是何感觉。 似是察觉到她的不悦,林郁青下颌自身后抵在她的肩窝处:“阿蕤生气了?” 林葳蕤抿紧唇,一言不发。 “我知道,倘若你发觉了,定然会生气的。”林郁青嗓音放得很柔,像是在特意讨她可怜般,“可是阿蕤,你不在的那些日夜,我睡不着吃不好,夜夜未眠,都在懊悔自己弄丢了你,这一次,我总算没有……” 应是伤口处发痛,林郁青说着,又顿住低咳了两三声。 “别说话。”林葳蕤像是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也耗尽了她的力气,“你分明就是故意的对不对?” 匈奴细作那一击,林郁青明明可以躲过去,却偏要身负重伤,不就是为了在自己面前施展苦肉计? 林郁青伏在她的肩头,轻笑了声,炙热喘.息自耳后拂过她的脸颊。 他的阿蕤总是这般聪明,想瞒也瞒不过。 林葳蕤明显能够感受到身后之人气息正在一点点变弱,这种无能为力的感觉让她心慌意乱。 屋漏偏逢连夜雨,陡然间狂风袭来,沙漠上的风席卷着黄沙,呼啸而来,方才还晴空万里,瞬间暗不见天日。 还不等林葳蕤做出反应,身下的马匹嘶鸣着扬起前蹄,踌躇不前。 二人失去重心,一齐摔倒在地上。 是沙尘暴,狂风肆虐着黄沙,林葳蕤双眼就像被针扎一般,什么都看不见,只隐约听见林郁青在唤自己的姓名。 她一手捂住口鼻,另一只手胡乱在身旁挥舞着,直到突然被稳稳握住。 骨节分明的五指如此熟悉,林葳蕤一颗心这才落回原地,抓紧林郁青的手。 沙尘暴仍未停,二人不得不寻找可以背风遮蔽的地方。 不过眨眼间,林葳蕤感觉自己身上都覆了厚厚一层黄沙,整个人几乎快要被埋住,非但如此,她脚下一陷—— 起初还以为是松软的沙地,然而很快,林葳蕤意识到不对劲。 此时,沙尘暴也刚刚停下来,林葳蕤下意识松开握住林郁青的手:“郁青,你退回去。” 林郁青不由分说,重新握住她的手:“为何?” 林葳蕤感觉自己正在一点一点往下沉,大概是天意如此,她刚逃离了狼窝,又闯进这自然的虎穴。 脚下流沙的威力如何,林葳蕤隐约清楚,据说它会一点一点将人吞噬,就像大地张开嘴,没有猎物能从中掏出。 只一句话的工夫,她又向下沉了几寸。 林郁青眉眼冷下来,意识到什么。 他与林葳蕤之间,不过半步之遥,却更是生与死的距离。 林郁青不假思索,他匍匐下身:“别怕,我拉你出来。” “不行。”林葳蕤注意到他身躯也有缓缓下降的趋势,她忙摇头,“你先出去。” 说话间,林葳蕤感觉到自己的小腿已经被流沙吞没,她稍微动弹了下,反而陷得更深。 林郁青没有照着她说的话离开,反而更近几分。 “你先回去。”林葳蕤只得哄他道,“回去叫人来救我,我没事的,在这里等你。” “阿蕤当我是三岁小孩么?”林郁青并不顺着她,反而问道。 从这里回到城中至少要半个多时辰,等他带着人赶到,恐怕林葳蕤早就被流沙吞没。 林郁青环视四方,先前的马早已在沙尘暴中跑得无踪无影,此处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只有他们二人。 他死死攥住林葳蕤纤细的手腕,不肯松开半分,连带着也被沉入流沙中。 “你在干什么?”林葳蕤瞪大了眼,“快点出去,不然你也会死在这里。” “阿蕤还是舍不得我死,不是么?”林郁青唇角浮现一抹笑意。 都什么时候了,怎么还扯到这种事情上,林葳蕤伸手要将人推开,反倒被林郁青揽在怀中:“就算是死,我也要和你在一起。” 他的语气中带着不容抗拒的坚持,素白的衣衫也早已被流沙沾染得肮脏。 紧接着,林郁青的吻落下来。 大约是一夜未眠的缘故,二人的唇都是凉的,直到逐渐升起温度。 林郁青一副从容赴死的姿态,没有半分反抗。 身下的流沙在静谧涌动,如同潮水般逐渐上涨。 这样的死相,一定很难看,直到被淹没前一刻,林葳蕤将头搭在他的肩上,眼泪不禁流出来。 她低声道:“早知道……” “阿蕤要说什么?”林郁青用最后的力气问。 林葳蕤已经说不出话来,在彻底晕死前,她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早知道,她当初来到这个世界,就不该救下这个人,更不该为他取名,将他娶入府中。 如此的话,今日二人都不必承受这苦楚。 看来有些时候,多管闲事真不是一件好事。 第85章 …… “蕤蕤, 蕤蕤……”耳旁似是有女人的啜泣声,“你张开眼睛,看看妈妈呀……” 妈妈? 林葳蕤脑海中似是一团浆糊, 她不是死在流沙中了吗,又怎么还听得见人说话。 不对, 为什么她还能呼吸,只是肚子上像是被人捅了一刀,好痛。 林葳蕤下意识朝伤口的位置摸过去,伴随着这个动作,她睁开眼睛。 眼前是白色的天花板, 视线中是装满药水的输液瓶, 里面的药水正顺着透明的管子, 一滴一滴, 流入自己体内。 林葳蕤瞳孔猝地一缩,她被子外的手被一双温柔的手握住:“蕤蕤,你总算是醒来了?” 林葳蕤愣了好一会儿,才分辨出眼前的女人:“妈?” “先别说话,有没有什么不舒服的?”女人穿着一件单薄的衬衫,林葳蕤骤然还不曾反应过来。 自己这是……回来了? 她没有死, 那林郁青呢? 在她久久不能回神的工夫, 她的母亲已经叫来了医生,白大褂的医生替她诊断后道:“病人情况已经好转,家属不用太担心……” 林葳蕤不动声色地和她妈交谈起来,才发觉距离自己见义勇为被刺才过去三天。 然而在大洛经历的日日夜夜,仿佛就像是一场梦。 难道真的是梦吗? 林葳蕤不禁有些晃神。 “林老师?林老师?”身畔突然有个女声问道。 林葳蕤这才回过神来,此时离她出院已经半月有余,林葳蕤的生活重新迈入轨道。 在此之前, 她在一家机构担任补习老师,虽然刚毕业不久,但林葳蕤勤劳肯干,工资还是不少。 知道她见义勇为的事迹后,大老板还又给她涨了一千。 机构的工作很忙,每天早出晚归,林葳蕤逐渐将关于大洛的记忆埋在脑海深处,适应起原本属于自己的生活。 这天晚上,批改了学生习题,她又是最后一个离开公司的。 公司离家很近,附近还有一所中学,隔着校园的围墙,林葳蕤能看见操场上在夜跑的学生,以及角落里谈恋爱的小情侣。 她似是想到什么,不禁低下头,神色间有几分怅然。 再走几步路,就离家不远,林葳蕤拐进小巷,陡然听见角落里的声音:“装什么装,你爸爸不是有钱人吗?怎么会没钱?” “怎么不说话,别真像他们说的,是个傻子吧?”小地痞嘻嘻哈哈道。 接着,是一阵拳打脚踢的动静,林葳蕤循声侧头一瞥,小巷深处,昏暗的路灯底下,正有一群染着五颜六色头发的小流氓,围着一个男生。 那男生坐倒在地上,身上穿的是蓝白相间的校服,应该是本校的高中生。 看样子,他是被校外的人为钱围攻了。 周围再也没有其他人,那些地痞攻击的动作没有停下。 不要管闲事,不要管闲事,这种校外暴力,是学校和家长的事。 林葳蕤在心中默默念着,取下眼镜,捏紧斜挎包的带子,熟视无睹地走过去,一颗心却怦怦直跳,快要跳出嗓子眼儿。 悠长的巷道没有人,她走出十几步,最终还是没忍住,顿下了脚步。 林葳蕤咬牙,折返回小巷口,大声斥道:“你们在做什么?” 她掏出手机:“我已经报警了,警察马上就来……” 她话音未落,一群人做鸟兽状,乌泱泱散开,因为跑得太狼狈,将林葳蕤撞得差点一个趔趄摔倒在地。 她顾不得那么多,朝躺在角落里的男生跑过去:“同学,你没事吧?” 即便倒在地上,男生的个子也看得出来很高,他额头上隐隐有鲜血渗出,光是看着都疼。 林葳蕤忙伸手,正要将人扶起来,手腕陡然被人握紧。 男生五指有力,肌肤是滚烫的,像是生怕她逃走一般。 接着,他抬起来,额前碎发下双眸睁开,如星辰浩瀚:“阿蕤……” 这一声呼唤极低,林葳蕤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什么?” 可惜没有等到回答,男生再度晕倒过去。 等男高中生家长匆匆赶来医院时,已经是半个小时后。 女人妆容精致,穿着高级定制款西装,手里拎的包一看也价值不菲,只是她的眼妆快要被泪水冲散:“小姑娘,谢谢你啊。” 林葳蕤心生不忍:“没事的,举手之劳而已。” 离开之前,她看了病床上的人一眼。 少年额头已经被伤口包扎好,好看的浓眉微蹙着,似乎昏睡中遇见什么让他不悦的事。 他的妈妈,也就是刚才和林葳蕤道谢的女人握着男生的手,脸上写满担忧,没有注意到林葳蕤已经离开。 等林葳蕤再次见到这位女士,已经是一周后。 林葳蕤正忙着写教案,突然传来一声:“林葳蕤,有人找你。” 她走到前台去,正是之前那位女士,对方手里提着一个淡蓝色礼袋,看起来像是什么礼物,笑着对林葳蕤道:“原来您姓林,可算是找到了,上次太匆忙,没来得及感谢你,这点小心意,你一定要收下。” 这礼物上的标志林葳蕤还是认得的,这个牌子的饰品价格不便宜,抵得上她半年的工资了,她哪敢收下,推辞一番后,女士长叹一口气:“不瞒你说,我这次找你,其实还有别的事想麻烦你,你要是不收,我可就不好意思开口了。” 林葳蕤只得给她倒了杯水,找了个安静的地方和女人聊起来。 原来她家的孩子,也就是林葳蕤捡到的那个高中生,从生下来就不太聪明,家里又不忍心将他送到特殊教育学校去,从小到大都是让他念的最好的贵族学校。 如果不是林葳蕤,他的家人恐怕直到现在都不会知道他在学校里受的欺负。 说到这里,叫做刘稚的女士握住林葳蕤的手:“所以林小姐,既然您正好是补习机构的老师,这次我打算让他辍学,让你来做他的家庭老师好吗?你放心,报酬你随便开个价就行,我们没有任何要求。” “可是……”林葳蕤面色有些为难。 “你担心他听不进去?”刘稚笑了笑,“说起来也奇怪,这孩子之前连话都说不好,可这次住院之后,既然变得跟正常人没有差别,还写得一手好字,我想一定是您带给他的幸运。” 刘稚万般恳求,再说林葳蕤不过是个打工人,对方既然提出高薪水,她实在找不到拒绝的理由:“那就……让我试试吧。” . 到了约定的时间,林葳蕤带上教材和电脑,来到刘女士家。 虽然早就知道对方家中有钱,但在门卫的带领下来到别墅前时,林葳蕤还是被震撼到。 在市中心这种寸土寸金的地方,居然会存在这种像世外桃源般的地方,绿树成荫,没有车马喧嚣,只有鸟鸣啁啾,庭院里的喷泉哗啦啦响着,在阳光下映射出一道彩虹。 林葳蕤宛如刘姥姥初进大观园,抬头四处张望,冷不丁与二楼一道视线对上。 男生穿着白色衬衫,碎发下一双眸子似是压抑着什么,正死死盯住自己。 林葳蕤还没来得及看仔细,屋里的刘稚就迎出来:“林小姐来了?来,快进屋。” 说着,刘稚带林葳蕤上了二楼,敲响一扇门。 开门的正是刚才站在窗边的少年,刘稚对着他介绍:“儿子,老师我给你带来了,你要好好和人家相处,有什么不懂的就问。” 这语气,不像是给他找了个老师,而是玩伴。 身后的房间门关上,林葳蕤走进去,书房很大,书桌就摆放在窗边。 她不禁偷偷打量了自己的学生一眼,少年足足高出自己一个头,将白衬衫穿得跟模特一样好看,如果不说,没人会猜得出来他竟然是个傻子,更像是偶像剧里的男主角。 她原本只是偷看,没想到似是感觉到她的视线,男生侧过头,淡淡勾了下唇角。 林葳蕤顿时窘迫地别过脸,她看见桌上的试卷,红笔批改着一个大大的零。 …… 林葳蕤拿起来一看,发现是上个月考试留下的卷子,姓名那一栏写着蔡喻。 原来自己的新学生叫蔡喻吗?林葳蕤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她瞄了一眼,发现这是张数学卷子,正好和自己教学的科目一样。 不确定蔡喻的基础究竟差成什么样子,林葳蕤决定就先用这张卷子试试,让他重新做一遍。 高二的期中考试卷,第一道题是关于三角形的度数,没想到蔡喻拿起笔,就顿住了。 林葳蕤让他不会的跳过,选自己会的做。 没想到这一跳,就跳到了最后一道大题,他也没能动笔。 而且看起来,蔡喻是真的在认真思考,只是结果不尽人意。 林葳蕤没有气馁,拿出早就准备好的,各年级的试卷,让他一张张试。 只是没想到初中的题,他依旧也不会。 林葳蕤轻叹一口气,正打算再从小学数学试起,蔡喻突然停下笔:“老师,我连这都算不出来,是不是真的很笨?” 少年语气淡淡的,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委屈。 林葳蕤一时竟忘记他的年纪,像哄小孩般道:“不怪你,都是这些题太难了,唉,学这么难的东西有什么用呢,生活里又用不着。” 蔡喻眉眼弯了下,轻声道:“阿蕤,你真好。” 林葳蕤要说的话卡在喉咙里,难以置信侧过头:“你叫我什么?” “阿蕤。”眼前的少年放下笔,握住林葳蕤的手,“真是不公平,我可是第一眼就认出你来了。” “你你你……你怎么成蔡喻了?” “我也不知道。”林郁青道,“只记得我昏死后,再一睁开眼,就见到你在眼前,可后来我晕过去,你又不见了。” 林葳蕤想起小巷里那个晚上,他抓着自己的手死死不肯放,莫非就是从那个时候,林郁青也认出自己来的? 她犹在震惊中没回过神,林郁青却已经凑过来,带着凉意的薄唇吻了吻她柔软的耳垂:“阿蕤,这些题真的好难。” “你好好学。”林葳蕤吻住心神,“一定能学会的。” 可是现在林郁青的注意力显然不在数学题上,他稍稍偏过头,唇瓣就移开位置。 “不、不行,你还是高中生。”林葳蕤双手抵住他的肩。 “老师忘了不成?”他轻笑,“我早就成年,如果是正常人,这会儿应该在读大学了。” “唔……”林葳蕤还来不及说什么,她的唇再次被吻住。 房间内的温度再次升高,被吻的时候,林葳蕤小心翼翼的,生怕被外面的人听见。 . 三年后,灯火通明的办公大楼里。 “哟,小林,今天情人节还加什么班呀?我刚下楼取外卖,看见你那个小男友就等在外面呢,有好几个女生上去要微信,不是姐开玩笑,你那个男朋友那么好看,要是不盯紧点儿,万一被别人拐走了,你可没地方哭去……” 从林葳蕤的工位前走过,她的同事王姐提高音量道。 正在做周报的林葳蕤猛地抬起头:“他什么时候来的?” “不知道,看样子来了有一会儿了。” 林葳蕤也没心思继续工作了,她看了一眼手机,没有林郁青发给自己的消息。 想来是为了不打扰自己的工作,林葳蕤心中顿时生出几分愧疚,拿起包走出门。 楼下的大厅,她果然一眼看见林郁青。 无他,只是在一群人中,身着黑色连帽卫衣的他实在太过亮眼,林葳蕤还注意到,有路过的女生偷偷拿手机拍他。 瞧见她的身影,林郁青笑着走过来。 在林葳蕤尽心尽力的辅导后,去年他考上本地的一所大学,不过从学校到林葳蕤公司,还是有一段距离。 是以林葳蕤难免惊讶:“你怎么过来了?” “今天没有课。” 不知道为什么,听见这句话,林葳蕤一个工作好几年的老油条,有种自己老牛吃嫩草的感觉。 这时,身旁的人已经将她的手握住。 情人节,外面到处都是卖花的小贩,林郁青买了一大束花给她。 林葳蕤捧着花,和他去看了一场电影。 转眼,时间过了凌晨十二点,外面却依旧热闹。 二人几乎是同时开口: “郁青。” “阿蕤。” 最后还是林郁青道:“还是阿蕤先说。” “生日快乐。”林葳蕤当然没忘记情人节过后这一天是林郁青的生日,只是他来得突然,她有些不好意思,“礼物还在家里,我没带上。” “阿蕤知道我想要什么礼物吗?”林郁青直勾勾看着她。 林葳蕤一时不知怎么回答,只是在她的记忆中,这几年来,自己无论送什么礼物,林郁青都是妥善保管,十分珍重的样子。 接着,她感觉似乎有带着凉意的东西套上自己的无名指:“阿蕤,今天是我的二十二岁生日。” 她看清那是一枚戒指,接着,林郁青道:“所以,我最想要的礼物就是——阿蕤,嫁给我好吗?” 二十二岁,林葳蕤瞬间领悟了,是林郁青的法定结婚年龄。 她一颗心砰砰直跳,街上冷风吹来,林葳蕤一颗心却是滚烫的。 在林郁青的注视中,林葳蕤找不到拒绝的理由:“好。” 带着戒指的十指,勾得更紧。 眼前的林郁青俯身,一个吻落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