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寄人间雪满头 作者: 木白苏 简介: [古言预收文《称臣》,现言预收文《超人和星星》,文案见最下,感兴趣的小可爱可以点个收藏呀~] 颜清辞喜欢看雪,尤其是那种铺天盖地、轰轰烈烈的大雪。 上京城的第一场雪,狂风漫卷,雪花簌簌,隔着漫天雪幕,有一玄衣少年缓缓而来,他来时风止,落雪染白了青丝,恍惚间便如若隔世。 那场雪,下到了颜清辞心里。 “你为什么那么喜欢看雪?” “因为我初遇到他时是大雪纷飞的时节,至此之后看到的每一场雪,都是他。” —— 曝尸荒野,是穆云则早已为自己料定的结局。 可偏巧那日雪色曼妙,双眸相接间她粲然一笑,由是枯木逢春、草柳抽新,那颗早已枯死的心竟怦动地哗然,好似风卷烟火,覆起十里,烧的漫山遍野。 “阿辞于我,是明阳,是悬月,是天光,更是神祇,是我丢盔弃甲不顾此生也要去爱的人。” —— 爱别离的那一瞬间,通常不会使人感到悲伤,而真正令人悲痛遗憾的是那碗凉透的茶,那张没做完的画,以及那场没来得及同你一起看的雪。 “我此生唯一的遗憾,便是有一想见之人还未见到。” “在你心里,真的没有见到吗?” —— 那就让我们,在一场又一场翻天覆地的落雪中,背弃世俗、挣破桎梏、扼杀流言、亵渎神明,大爱一场。 内容标签: 情有独钟 因缘邂逅 阴差阳错 市井生活 搜索关键字:主角:颜清辞,穆云则(沈寒) ┃ 配角:楚昱,颜清绾,李步珏,醉禾,沈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他朝若是同淋雪,此生也算共白头 意: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 第1章 、荒郊遇险 正月里的上京城正是最冷的时候,狂风呼啸而过,有裹挟一切的架势,院内的红梅花瓣簌簌飘落,洒落在青石上,虽是正午时分,天色却阴沉的吓人,仿佛要有一场大雪。 屋内燃了几盏烛灯,紫檀香炉内焚着木兰香,颜清辞坐在桌旁,右手拿着针线飞舞着,额头上已出了一层薄汗。 侍女醉禾过来添茶,看着布料上绣的图案,不由得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小姐,你这绣的是什么呀?” 颜清辞放下针线,端起茶杯抿了一口:“鸳鸯戏水呀,怎么,我绣的不像吗?” 醉禾忍不住笑出了声,打趣道:“我看倒像是肥鸭子游泳!” 颜清辞盯着那图案瞧了瞧,便知道无法反驳醉禾,因为她说的是真的,不由得叹了口气,她一向做不来这些女红活计。 “小姐别心急,这离四月初三的选秀还有好些日子呢,小姐这么聪明,肯定能学好的。” 一提到选秀,颜清辞心中更加烦闷了,本来在南州城无忧无虑的,谁知突然就来了一封皇上的亲笔密函,说让她去参加选秀,实在是莫名其妙便来了上京,还要学这些劳什子的宫廷礼仪,苦闷的很。 颜清辞看着外面铅灰色的天,突然心下一动,便对醉禾道:“我们来上京也有好几日了,一直待在府中可闷死了,不如就趁今日出去好好玩一番。” 醉禾面露难色:“小姐此次来上京入宫选秀,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盯着呢,侯爷在南州城万般嘱咐说不许你随意出府呢,我们还是小心为上,不要出去了。” 颜清辞却已经起身,边穿着披风边道:“哪有那么夸张啊,难道四月初三之前的这几个月我便都不出门了?” 醉禾不言,她自四岁起便跟着颜清辞,最是知道自家小姐不是个能久在深闺的性子,要让她几个月不出门,那真是要憋闷坏了。 看醉禾似乎被自己说动,颜清辞又道:“而且我们初来上京,爹爹这几日都在忙着府里的事物,没空管我们,我们就从后门偷偷溜出去,天黑之前回来,他肯定发现不了。” 说着,颜清辞已经推开门往外走了,一股冷风立刻袭进来,醉禾连忙披上披风,追了上去。 风已小了很多,只是天色越发阴沉,有雪花不时飘下,两人一路走走逛逛,东看看西看看,也不知道穿过了多少巷子,竟走到了一处破败荒芜的地方,四周没有房屋,都是半人高的杂草。 雪越来越大,此时已是撒盐般狂舞着,地上不久便积了厚厚一层银白色。 醉禾不由打了个寒颤,扯了扯颜清辞:“小姐,这是哪啊,我们不会迷路了吧。” 话音刚落,便听不远处的杂草中一阵响动,接着便有一个壮汉从草丛里跳了出来,右手拿着一把砍刀,刀身在阴沉的天空下泛着寒光。 醉禾被吓的惊呼了一声,双腿发抖,还是下意识将颜清辞拦在了身后。 那人从怀中掏出了一张画像,看看画像,又看了看颜清辞,嘴角浮起一抹邪笑:“颜小姐,对不住了。” 说着,就向二人扑了过来。 颜清辞立时将醉禾向一边推了出去,自己向另一边闪去,虽令那人扑了空,却一脚踩在一块石头上,一下坐倒在地上。 那人举起砍刀便向颜清辞逼了过来,她已经没有时间站起来,只能双手撑地忙向后退去,却又如何能快得过那壮汉,不过眨眼的功夫,他便举着刀贴在颜清辞面前了。 那壮汉举起泛着冷厉白光的刀,唰地落下,颜清辞双眼紧闭,心一横,已然绝望。 可随之而来的却不是疼痛,甚至没有一点声音,周围安静的出奇。 颜清辞缓缓睁开眼,却看到就在她脚边,那壮汉直直躺倒在那里,眼睛瞪的老大,脖颈处插进了一块小石头,汩汩鲜血从那里流出来,在洁白的雪层上显得十分扎眼。 隔着肆意飞舞的雪花,颜清辞看到有一男子缓缓走了过来,在她脚边蹲下。 她看着面前这个一身玄衣的少年,一张脸棱角分明,剑眉星目,玉面薄唇,眉目清冷,片片雪花飘落在他的身上,更显出他遗世独立的气质来,她不由怔了怔,都说南州城盛产俊男美女,可她见过的那些所谓“天下第一美男”却都不及他分毫。 要不是她亲眼所见,实在不会相信刚刚眨眼间便取人性命的人会是这般翩翩少年郎的模样。 那人蹲着探了探那壮汉的脖颈处,似乎在确定他有没有死,然后便起身离去。 颜清辞赶忙站起来,追了过去:“多谢大侠出手相救。” 那人没回话,也没停下脚步,直直大步往前走去,颜清辞继续道:“敢问大侠名讳,家住何处,我改日好登门道谢。” “……”那人好像当她不存在一般,全然不理会。 眼看着便要被他落下,颜清辞赶忙快跑了几步到他面前,双手一伸,将他拦下:“家父从小教导我做人要知恩图报,我虽是女子,却也最是讲义气,你既救我性命,我定要好好道谢。” “……” 颜清辞向前凑了几步,粘了雪花的睫毛扑闪扑闪的,一双桃花眼直盯着他的眸子,语气有些迟疑:“你……你……不会说话?” 那人脸上还是一副淡漠的表情,绕过颜清辞继续往前走去。 颜清辞小跑着在他后面跟着他,心想“这人不会也听不到吧?” 她继续在他身后说道:“你能听见我说话吗?你告诉我你家在何处,我可以帮你请上京城最好的郎中给你看病。” 那人依旧没有任何反应,只是脚步越发快起来,不一会,颜清辞便已气喘吁吁,四周也渐渐出现了房屋,想来应该是走出那片荒芜的地方了。 前面那人突然停下了,转过头,冷冷道:“别跟着我。” 颜清辞嘴角扯出了一个笑:“原来你会说话呀,害我白担心一场,那你叫什么名字呀?” 那人的眼神突然直盯着颜清辞,声音越发冰冷道:“我不为救你,只为杀他,别跟着我,不然杀了你。” 对上那双狠厉的眸子,颜清辞只觉突然浑身发凉,如坠冰窖,想继续追上去,双脚却仿佛不听使唤,只能呆立在原地,看着那人几步便消失在这白茫茫的一片雪色中。 过了好一会,醉禾气喘吁吁地追上来,语气满是担忧:“小姐,你没事吧?” 颜清辞这才回过神来,收回追寻的目光:“我没事。”又仔细瞧了瞧醉禾,看她也安然无恙,这才放下心来。 两人回到府中已是晚上,雪已经停了,颜清辞换下已经披了厚厚一层雪的衣衫,坐在烧红的银碳边烤火取暖。 颜清辞双手拄着下巴,想着白天的事,一时出了神,醉禾喊了她好几遍才听到。 “小姐,你想什么呢,想的这般出神。” “我在想白天时那个出手相救的黑衣大侠,我从前只是看话本子里讲若有女子身犯险境,定有一男子从天而降出手相助,没想到今日倒叫我遇到了。” 醉禾也在碳火边坐下来,烤着手:“话本子里还说被救的女子无以为报,唯有以身相许呢,小姐啊,你还是别想了,你是要入宫选秀的人,不可以对别的男子有任何非分之想。” 颜清辞敲了一下醉禾的头:“哪有什么非分之想,我只是在想那大侠武功肯定极好,须臾之间便取了人性命,动作之快竟让人连叫一声的机会都没有。” “说不定那人是江湖中人,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举手之劳而已,小姐还是别想他了,想想怎么把肥鸭子绣成鸳鸯才是您的要紧事。” “哦!” 翌日一早,颜清辞便被醉禾叫醒了,梳洗完毕后急赶去了正厅。 远远便瞧见,正厅里定南侯坐在主位上,身旁还立着一个男子。 颜清辞在一侧落座,侍女来奉了茶,定南侯开口道:“这位是我专门请来做你的护卫,在入宫前他便一直跟着你,保护你的安全。” 颜清辞抬头看向那人,突然心下一阵涟漪,那正是昨日出手相助的那个少年,不由得惊呼出声:“是你!” 那人对上颜清辞的目光,脸上依旧平静如水,没有任何回应,倒是定南侯问道:“你们认识?” 颜清辞这才反应过来昨日自己是偷跑出去的,不能让父亲知道,于是赶忙遮掩:“没……没有,认错了。” 定南侯指了指颜清辞桌上的一封书函:“这是他的卖身契,这东西给了你,从今日起,你便是他的主了。” 颜清辞拿起来,只见上面黑纸白字地写着“上京城郊武元镇村民沈寒,生于庆林三年三月初十,年十九。” “沈寒,原来他叫沈寒。” 第2章 、上元灯节 颜清辞从正厅走出,沈寒果然不远不近地跟在她身后,颜清辞退后几步到他身边,嘴角扬起一个清浅的笑:“没想到又见面啦。” 沈寒不言,颜清辞也已习惯了他这般冷若冰霜的性子,心想还真是人如其名。 颜清辞语气仍旧轻快道:“那天你救了我,我还未好好谢你呢,你有没有什么想要的,和我说,我一定尽力满足你。” “……” “你不要不说话嘛,无论是玄刃阁的武器还是清风斋的酒菜点心,还有桐山院的古玩,你尽管开口,我都能买来。” “……” 无人回应,颜清辞还是自顾自说着:“话说那日,你同我说你不为救我,只为杀他,你可是和那人有什么深仇大恨,竟下如此狠手?” 颜清辞顿了顿,表情有些惋惜:“徐管家说你自小父母被人所害,那人该不会是你的杀父仇人?若真是如此,那你也算大仇得报,就是不知道他有没有同伙,我们一同好好搜寻一下,得将他们一网打尽才好。” 沈寒突然停住,直盯着颜清辞,淡淡道:“我要……” 颜清辞眸光闪烁,立马接着问道:“你想要什么?” “要你闭嘴。”沈寒淡淡抛下这一句,收回目光,继续向前走去。 “哦。”颜清辞撇了撇嘴,跟了上去。 夜色渐沉时,见颜清辞屋内的烛光熄了,沈寒也回到自己房中。 一进门,还未燃起烛灯,在黑暗中,沈寒察觉到一丝异样,借着些微月色,见屏风后似有黑影闪动。 沈寒立时将桌上的茶杯击碎,然后拿起一块极锋利的碎片射了过去,那动作极其迅速,几乎是在眨眼之间陶瓷碎片便划开了屏风的丝帛。 屏风后的人刚反应过来,急忙向一侧躲去,碎片直贴着那人的脖颈处飞去,立时便划出一道血痕。 那人吓得不轻,赶忙叫道:“九刈大人手下留情,是自己人,自己人!” 沈寒将烛台上的红烛点燃,火光一下子照亮了屋子,就见屏风后走出一身穿夜行衣的男子,用手擦了一下脖子上流出的鲜血:“不愧是玉魂楼最好的杀手,九刈大人果然好身手。” 沈寒认出来人,是皇后娘娘的侍卫统领崔习。 沈寒在桌旁坐下,看向崔习:“有事?” “我来传皇后娘娘的话,九刈大人此番成功潜入侯府,娘娘很满意,虽然大人的身手毋庸置疑,娘娘还是要叮嘱几句,四月初三是选秀的日子,那颜清辞必不可活着入宫。” 说完,崔习从怀里拿出一个明黄色盒子,上面雕着凤凰于飞的图案,推到沈寒面前:“大人千万要记得,此事万不能被人知道与皇后娘娘还有摄政王府有关系。” 沈寒打开盒子,里面是一枚品相极好的玉佩。 崔习道:“这是皇后娘娘的私佩,按照约定,事成之后,你拿着玉佩去找皇后娘娘,你想知道的十四年前那件事,娘娘一定知无不言。” 说完,崔习身影一闪,三两步便离开了。 沈寒将那枚玉佩握在手心,眸光暗了暗。 一转眼便到了上元节,侯府早已张灯结彩起来,看着府中的下人来来往往忙碌着,颜清辞只能抬头看天,深感无聊。 看着醉禾也在清扫,颜清辞叹了口气:“真怀念在南州城的日子,要是在家,这时候早就和楚昱哥哥一同去灯会玩了。” 醉禾接道:“我听说上京的人最重视上元节,甚至比过春节,那真是,长街十里,灯火不休。” 颜清辞听着一下来了兴致:“真的?” “我也是听府中的下人说的,灯会上卖什么的都有,还有游船放花灯的,到了子夜还有烟花看呢,好不热闹。” 颜清辞的眸子转了转,立马来了心思,还未说出口,却被醉禾一盆冷水浇了下去:“不过小姐你还是别想了,我刚才路过后门看见那里有三五个人看守呢,想来侯爷怕你偷溜出去,也是早有防备。” 颜清辞一下泄了气,看着外面的天变成了铅灰色,又一场风雪似乎要来临。 颜清辞一边摆弄着裙摆上的流苏,一边看着高墙上渐渐阴沉下去的天,眼神突然就瞟到了负手立在檐下的沈寒,顿时心上一计。 她轻轻走到沈寒身边,嘴角挂上一个甜甜的笑,指了指院子一边的高墙:“我知道你武功极好,你可不可以用轻功带我出去呀?” “……”沈寒还是往日里那般淡漠的模样,并未瞧她,似乎根本没在意她说了什么。 颜清辞没有放弃,继续软语道:“今日上元节,我就想去灯会逛逛,你放心,我保证一定乖乖待在你身边,不会乱跑的。” 说着,那双纤纤玉手便搭上了沈寒的手腕,轻轻摇了摇。 肌肤相贴的一刻,颜清辞手上传来的温热让沈寒一惊,他终于低下头,看到面前的女子正祈求地看着他。 沈寒将那双手甩掉,又收回目光,不去看她。 颜清辞却又凑近了些,继续轻轻摇着他的手腕,一双桃花眼直勾勾盯着他,眸光潋滟,满目尽是期盼。 沈寒眉头皱了皱,不想她碰到自己,一次次将颜清辞的手甩掉,颜清辞却一次次搭上他的手腕。 沈寒无可奈何,终于被她弄得不耐烦,淡淡抛下一个“嗯”字。 颜清辞顿时欢喜起来,与沈寒来到墙根处,还未等她准备好,立时便觉脚下一空,身子凌空了起来,她低头一看,原来是沈寒一只手扯着她腰间的束带,将她整个拎了起来。 沈寒一手拎着颜清辞,脚踩着砖墙借力,三两下便翻了过来,稳稳落地。 颜清辞对沈寒投去一番赞许的目光,整了整束带,便向着前方流光溢彩的地方小跑过去。 来到了灯会,颜清辞不由慌了神,这规模可堪比南州城的几倍,街道两边是一排排商贩吆喝叫卖,不远处有杂技表演,河面上尽是各色花灯,酒楼饭馆前有好些人在猜灯谜,人群中不时发出一阵嬉笑,各处充斥着满满的烟火气息,热闹非凡。 颜清辞看的花了眼,瞧什么都觉得新鲜,这买买,那买买,不一会沈寒的怀中就大包小包的堆满了,颜清辞还没有停下来的架势。 她被挂着的脸谱吸引,拿起一个红色的脸谱戴在自己头上,猛一下凑到沈寒面前问道:“怎么样?好看吗?‘’ 沈寒并不理她,只是面无表情站在一旁,这一路来他只觉她甚是吵闹,让他很是心烦。 颜清辞将面具摘下,踮起脚又飞快地戴在沈寒头上,沈寒还没反应过来,便听她哈哈大笑起来,他戴着这个面具很是滑稽。 沈寒被她笑的更加烦躁,一把将面具扯下,径直向前走去,他直想远离这个聒噪的女人。 颜清辞以为自己惹他生气了,忙追了上去,拍了拍他,小心翼翼地问道:“生气了?” 沈寒又是不言。 颜清辞失笑道:“怎么像个小姑娘似的,一生气还不理人。” 沈寒眼底已满是寒意,可颜清辞却并未察觉分毫,又扯起沈寒的手,向前面卖珠宝的摊子走去。 沈寒怀里大包小包的抱着,实在没办法将她的手甩开,只能任凭她扯着自己的手,被她拉着前行。 颜清辞停在珠宝摊前,拿起一支宝蓝色的点翠珍珠簪子插在头上,另一边又插上一支琉璃流苏步摇,问沈寒道:“哪个好看?” 沈寒不想理她,她却一遍遍问,引得路人都驻足看着两人,以为是娘子让夫君帮忙挑选头饰,可夫君好像一脸不耐烦的样子,沈寒受不了周围人异样打量的目光,只得皱着眉头瞧了瞧她:“簪子。” 颜清辞让老板将簪子包了起来,付了银子,又拉着沈寒继续往前走。 前面飘来的阵阵糕点香气将她勾了过去,颜清辞拿起面前的梅花糕尝了尝,止不住赞叹:“好好吃!” 话音未落,又拿起一块塞进了沈寒嘴里:“你也尝尝。” 沈寒没有一点防备,那梅花的清香夹杂着糯米的甜腻便在他嘴中化开,他噎的说不出话,只冷眼盯着颜清辞,眼神中好像有刀子飞出。 就在颜清辞掏出荷包付钱时,突然被身旁匆匆跑过的人撞了一下,那一下撞得极重,颜清辞趔趄了一下,荷包摔了出去,里面的一颗珠子滚了出去,那珠子是母亲唯一的遗物,她一直爱若珍宝,当下也顾不上多想,连忙追了过去。 人流实在太过密集,珠子就被人不经意间踢来踢去,颜清辞只能看着脚下一路小跑着追赶,终于追上后抬头才发现自己已经不知道跑去了什么地方,沈寒也不在身边。 她只能一边漫无目的的走,一边在人群中急忙寻找沈寒。 那边的沈寒发现颜清辞不见后,也忙四处找寻,也不知道走了多远,就见前面人头攒动,一家酒楼前满满当当挤了好些人。 沈寒驻足在酒楼前,一个个看着那些人的脸,想看看有没有颜清辞,就在他确认没有颜清辞,转身要走时,突然有个东西砸在了他的头上,然后滚落到地上。 沈寒低头一看,发现是一个红色的绣球,与此同时,刚才无比喧闹的人群,此时都静了下来,无数双眼睛齐刷刷盯着沈寒,酒楼二楼走出来一个妇人,身旁跟着一个戴面纱的少女,两人也将视线投向他。 第3章 、虎口脱险 “是你接了绣球?”那个一身雍容的妇人看着沈寒开口道。 沈寒愣了愣,盯着脚边大红色的绣球,才反应过来原来楼上的人是在扔绣球招亲。 那妇人对着身旁几个小厮耳语了几句,那几人快步从楼上下来走到沈寒身边,做了一个“请”的手势:“这位公子,我们夫人请您到楼上说话。” 沈寒没心思考虑这些,只想马上离开,环顾一圈,却见周围已然被围得水泄不通,所有人的目光都直落在他身上,那几个小厮见他没什么反应,都凑到了跟前,有一股要将他架走的架势。 沈寒心里想着还未寻到颜清辞,不想在此处多耽搁,只得跟着小厮上楼,想着向楼上的人解释清楚就罢了。 那妇人见到沈寒,脸上顿时堆满了笑,从头到脚不住地打量着,同时暗暗点头,笑意更浓。 “公子请坐,不知公子姓名,家住何处,家中有些什么人?” 沈寒面色冷淡,并未坐下,只道:“夫人弄错了,我只是路过,我还有急事,就告辞了。” 妇人的脸一下就沉了下去,忙让那几个小厮拦住沈寒,一改刚才欢喜的语气:“我们徐家好歹也是上京城里数一数二的大户,今日我为小女招亲,岂容你这般儿戏?!” 沈寒不语,依旧向楼梯处拦着的小厮走去,袖口中的拳头已暗暗捏紧。 那妇人见沈寒并不理睬她,更是怒火中烧,咬牙道:“今日你若敢走,我定叫你粉身碎骨!“ 说着,就听一声脆响,桌上的茶具被她摔了粉碎,同时酒楼两边帷幔处闪出数十个黑衣人,个个腰间配着长剑,此时右手已按在剑柄上,只待一声令下。 沈寒依旧未停下脚步,就在距离楼梯口只两三步的距离时,空气中传来阵阵剑出鞘的声音,气氛顿时剑拔弩张起来。 “别动手,别动手!” 一声焦急却柔婉的叫声打破了这种紧张,众人齐转头向楼下看去,就见一身鹅黄色的少女快跑了过来。 沈寒微蹙了一下眉头,认出那少女便是颜清辞。 急急跑上楼,颜清辞一把扯住沈寒,将他拉向身后,正对上那妇人带有怒气的眸子。 颜清辞嘴角挂上笑,声音中还带着一路狂奔后的微微喘息:“夫人莫生气,徐大人是名满天下的富商,这上京城里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徐夫人也是名门之女,算得上京城里女子的典范,我仰慕的很,今日一见,果真不凡,能一睹夫人的芳容,实在是小女子的荣幸。” 这套溜须拍马对徐夫人倒也管用,她脸色稍微缓和了些,问道:“你是什么人?” 颜清辞脸上依旧笑吟吟的:“我叫刘翠,我是从京郊来的,想着来城里的上元灯节凑凑热闹,没想到竟见到了徐夫人,我回家定要向街坊邻里吹嘘一番。” 徐夫人已然消了怒气,心想在一个乡下女子的面前动怒有失名门风气。 徐夫人看了看颜清辞身后的沈寒问道:“你和他是什么关系?” 颜清辞后退一步,挎住沈寒的胳膊:“这是我家夫君。” 沈寒愣了一下,搞不懂颜清辞想做什么,直想甩掉她揽过来的胳膊,却不知这个娇柔的少女此时哪来的那么大力气,只是死死按着他。 徐夫人秀眉一拧,刚平息的怒火又燃了起来:“你们这些乡下人还有没有点规矩?你既已成亲又为何来参加我家女儿的招亲?是想让我女儿做小吗?!” 颜清辞忙答道:“可不敢,可不敢,徐小姐是何等尊贵的人物,就说是皇妃那也是当得的,岂是我家这个老土的夫君能高攀的,他就是……就是……” 颜清辞突然面露难色,叹了口气,手在脑袋处指了指:“我家夫君也是个可怜的,十岁的时候染了伤寒,连着高烧好几日,这就烧坏了脑子,有时清醒有时糊涂的。” 沈寒冷眼看着颜清辞,就见此时她的眼眶里已有泪花在打转,心想她不去做戏子真是可惜了。 颜清辞声音已有些哽咽,继续道:“我们二人刚才走散了,想来他现在又是有些糊涂了,这才误打误撞破坏了令爱的招亲,又冲撞了徐夫人,都是我们夫妻二人的罪过。” 说完,也不管有没有眼泪流出,就捏着袖口在眼角擦了擦。 徐夫人见她说得这般声泪俱下,一时间也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只能摆了摆手,让屋内的黑衣人都退下了:“念在你们也是无心,我就不计较了,若是再有下次,可就别怪我手下不留情。” 颜清辞连忙应道:“是是,我们一定记着。” 说完,便扶着沈寒,向楼梯走去。 转过身,颜清辞终于松了一口气,幸好刚才她在楼下看到了沈寒,不然定要有一场恶战。 一步,两步……就在要迈下楼梯时,突然“砰”一声。 二楼的宁静顿时被打破,颜清辞身形一震,就见是那枚珠子摔在了楠木地板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接着就听身后传来徐夫人尖厉的叫声:“这是北疆进贡的极品梨木珠,你一个乡下女人,怎会有这么名贵的东西,你骗我!” 话音未落,就听见无数声利剑划破空气的声音,沈寒立时蹲下身捡起珠子,然后反手握住颜清辞的手向下跑去。 后面的人直追上来,举起剑就向颜清辞冲了过来,沈寒立马回身,一脚将那人踢翻,又一手捞起一把木凳甩了过去。 两人一直一直跑,颜清辞只觉得脚下发软,已没了什么力气,只得由沈寒扯着向前。 也不知道跑了多久,后面的黑衣人还是不依不舍,黑压压一片直逼过来。 沈寒突然停下脚步,颜清辞心下一惊,知道他是打算与他们撕打起来。 颜清辞忙向周围环视,就见前面有个极隐蔽的小胡同,她拉起沈寒就跑了进去。 拐进胡同就见里面有个近一人高的水缸,颜清辞掀起上面的竹帘便跳了进去,然后招呼沈寒进来。 沈寒瞧着那水缸虽高,却很窄,颜清辞进去已占了大半的地方,如何能挤下他们两人。 思索间,后方追赶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他看向四周,却也没有什么别的藏身之所,来不及多想,便跳了进去。 沈寒一进来,里面的空间迅速被占满了,两人只能紧贴着,安静中只能听见两人急促的呼吸声。 颜清辞抬头,正对上沈寒那双清冷的眸子,她从没这么近的看过他,顿时脸色一红,又因着刚才的狂奔,呼吸更加急促起来。 听着脚步声越来越近,那些黑衣人似乎已进了胡同里,沈寒立时伸手捂住了颜清辞的口鼻,呼吸声平静了下来。 感受到来自他手心的温热,颜清辞的心如打鼓般狂跳着,她立马收回目光,不敢再去看他。 黑衣人走远,两人终于松了一口气,从水缸中跳了出来。 两人走出胡同,就见前方不远处正是河边,水面上一只只花灯摇曳着,火光让暗暗的河水发出璀璨的光亮。 颜清辞心中一喜,拉起沈寒走了过去。 来到河边,颜清辞拿起一只粉色的花灯点燃,轻轻放在了水面上,又拿起一只,递到沈寒面前:“你也放一个吧。” 沈寒没接过花灯,只是摇了摇头。 “为什么呀?上元节放花灯,这是传统呀,放一个嘛。” 沈寒眸光一暗,淡淡道:“花灯寄托心愿,放花灯之人希望所愿成真,我没有什么好祈愿的。” 颜清辞将递给他的花灯点燃,放在了水面上:“那我帮你想一个,就愿你能多开心一点。” 沈寒愣了愣,看着颜清辞,火光映射在她的脸上是这般温柔,竟叫他有些失神,突然没来由的问了一句:“那你许的什么愿?” “我啊,我许的是,希望我的朋友沈寒年年欢喜,岁岁安澜。” 颜清辞转头看向他,四目相对的那一刻,颜清辞粲然一笑,她笑的时候眼睛弯弯的,眉目间满含清甜,仿佛能让人醉倒在她的笑靥中。 此时天上突然升起烟花,在空中绽开,点点星光落下,划过暗沉的夜。 颜清辞抬头看着烟花,嘴角笑意更浓,沈寒却侧头看着颜清辞,只觉得她刚才那一笑是这般耀眼,比烟花更甚,他的心跳不由得漏了一拍。 烟花落幕后,天色更加阴沉了,有几片雪花缓缓飘落,不一会儿便是大片的雪倾洒下来,那雪如撒盐般落下,越来越大,只一小会,周遭便成了白茫茫的一片。 颜清辞看着这漫天飞雪,洋洋洒洒飘下,落在梅树上,红梅映雪,真是美极。 她在雪堆里一蹦一跳的,如一只雪地的小鹿,在一片雪白上留下一串串脚印,她对沈寒道:“上京的冬天是不是总下雪呀,我在南州城从没见过这么大这么美的雪。” 她自顾自说着:“真羡慕你们,南州城几年才下一次雪,那雪花也是小小的,还未落到地上便化了,将人的衣衫都打湿了。” 颜清辞蹦跳着来到沈寒面前,对他道:“我在上京没有什么朋友,若是以后再下雪,你和我还有醉禾,我们三个一起打雪仗可好?” 她满目期盼地抬头看着沈寒,希望他能淡淡抛下一个“好”字。 沈寒却躲开了她的目光,并未回答,只转过身,边往回走边道:“回府。” 颜清辞叹了口气,却想到已出来许久了,只得和沈寒返回,夜色渐沉,夜市只还有零星几个人,他们一路走的顺畅,很快便到了翻出来的那面高墙下。 沈寒又按照之前的方法抓着颜清辞腰间的束带带她翻过了高墙。 颜清辞刚刚站稳,回身一看,不由心里一惊,只见父亲铁青着脸站在自己身后,而父亲脚边不远处,是醉禾跪在那里,一脸担忧地看着自己。 第4章 、受罚 颜清辞马上就明白了怎么回事,正想走到定南侯面前去狡辩,可她刚走了两步,就听到定南侯沙哑着声音喊了一句“跪下!”语气中满含怒意。 颜清辞被这一声吓得愣了一下,父亲从没对她生过这么大的气,她也不敢继续上前,只好跪了下去。 定南侯显然顶着极大的火气,冲着颜清辞就怒道:“和你说过多少次不要出府,你还深夜翻墙出去,你眼里可还有我这个父亲!” 颜清辞自小淘气,没少惹祸,可定南侯却很宠溺她,从不忍心对她发火,现在看父亲这般动怒,颜清辞也着急起来,就急着道歉:“我知道错了爹,我……” 定南侯不听她说完,一掌拍在一旁的石桌上,发出了巨大的声响,好似那石桌就要被他拍裂,定南侯的怒火似又烧了几分:“每次都是这样的说辞,可你何曾改过!” 颜清辞被定南侯的这般模样吓住了,不争气地红了眼眶,声音弱弱地:“爹……” 定南侯不去理会她,对着一旁的家丁就叫道:“上家法!” 颜清辞跪在地上抬头看着定南侯,在她的印象里父亲连大声对自己说句话都不忍,如今竟要动用家法。 定南侯却先命家丁将一直垂首站在一旁的沈寒捆在了旁边凉亭的柱子上,对沈寒道:“我命你保护小姐,你却任由她胡闹,今日定要你好好知道知道定南侯府的规矩!” 话音刚落,一个家丁便拿着一把长鞭狠狠抽在了沈寒身上,那家丁是定南侯四处征战时的得力手下,功夫了得,这一鞭下去,衣服便刹时裂了开来,露出了一道血痕,汩汩淌着鲜血。 颜清辞顿时慌乱起来,又担忧又焦急,赶紧手脚并用爬到定南侯脚边,扯着他的衣角,声音已带着哭腔:“不要啊,爹,都是女儿不好,你罚我就是了,与沈寒无关……” 定南侯眼神还是直盯着沈寒,对颜清辞的话没有反应,一下又是一鞭下去,沈寒前胸又多了一道血痕。 颜清辞死死拽着定南侯的衣角,哀哀祈求:“求你了,爹,不要打了……” 伴着颜清辞的哀求声,一鞭又一鞭落下,共打了十鞭后,沈寒上身的衣衫已经破烂,鲜血与玄色的碎衣絮混在一起,嘴角也淌出了鲜血。 这十鞭虽重,与玉魂楼的残酷比起来却不算什么,沈寒一声也没吭,领完罚后便对着定南侯微低了低头,退下了。 定南侯看着沈寒,不由有些敬佩之感,复又拿起了下人递来的荆条,那荆条捆在一起足有手腕粗细,上面又零散着还有一些尖刺。 定南侯一下将颜清辞的左手翻了过来,猛一下就打了上去,颜清辞终于忍不住了,一下哭了出来,可定南侯并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又打了四下,才作罢,转身离去。 颜清辞的手嫩白如玉,哪里受得了这样的罪,现在已经又红又肿,荆条上的尖刺将皮都划了开,皮肉翻出,满手鲜血。 醉禾看着颜清辞这个样子心疼的不行,摸了摸脸上的眼泪,忙起身将颜清辞扶了起来。 一进屋内,醉禾便急着找药,颜清辞则缩在床上,眼睛已经哭的红肿,手上还不住地淌血。 这时定南侯缓缓走了进来,脸上已没了那般狠厉和怒意,眼底只满是心疼,醉禾看到了他刚要开口,定南侯却摆了摆手,示意她退下。 他挨着颜清辞坐到床边,轻轻拍了拍她的背,颜清辞将深埋在臂弯里的脸慢慢抬起,定南侯见女儿这般模样,不由得也红了眼眶,轻轻叹了口气,从怀中掏出了一瓶金疮药,轻轻涂抹在颜清辞的手上。 那金疮药是满盛国最好的,是前朝的医圣用尽全天下的精华才做成了这么一瓶,先帝赏给了定南侯,他却一直没舍得用,这时为了颜清辞将那瓶药翻了出来。 定南侯涂药涂的很小心,边涂还边轻轻吹气,生怕弄疼了颜清辞,涂完药还用袖口轻轻擦了一下眼睛,似乎是有眼泪流了出来。 颜清辞看着摇曳烛光里的父亲,突然发现他的两鬓已生出了很多白发,背也微驼了起来,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百胜将军似乎早已不见了踪影,颜清辞心中一软,眼泪又流了下来,她也知晓自己确实太任性了,让父亲为她操劳了半生。 定南侯用手擦去了颜清辞的眼泪,将她的头靠在自己肩上,轻声道:“阿辞,你别怪爹,以前爹征战沙场,脑袋有好几次差点掉了也没有怕过,可自从有了你,看着你一天天长大,爹却越来越胆小起来,我年纪大了,就怕有一天身埋黄土,留下你一个人,也没个依靠……” 说着又擦了擦眼泪,继续道:“爹总想着为你觅得一个佳婿,让你此生可以喜乐平安,可事事总不随人愿,皇上忌惮我手上的兵力,执意要你进宫,我思来想去,这或许也是个好的选择,若你嫁与别的人家,保不准皇上会对你下手……爹如今对你这般严厉,也是因为你就要进入那狼谭虎穴之中,皇后、徐贵妃都不是好招惹的,宫中不比家里,你万不可再这般任性妄为了,咱们也不求富贵,若你能在宫里安宁一生,爹百年之后见到你母亲时,也算对得起……” 想到母亲,颜清辞鼻子又酸了酸:“爹,我知道你都是为了我好,你放心,我以后一定不这样了。” 定南侯微点了点头:“早些休息吧。”便起身离开了。 醉禾进来给颜清辞的手上缠上了纱带,就要伺候颜清辞更衣让她早些休息,颜清辞看到桌上的金疮药突然想到了什么,就对醉禾道:“你去将那瓶药给沈寒送去。” 醉禾点了点头,拿起金疮药走了出去。 到沈寒房外,见屋内有烛光,看来人还未歇下,就轻轻敲了敲门,门内却无人回应,醉禾又敲了敲:“小姐让我来送药。” 还是无人回应。 醉禾大力敲了几下,边敲边道:“开下门。” 屋内还是一片寂静。 醉禾只好回去,颜清辞见她拿着药回来便问怎么回事,醉禾答道:“我瞧着那沈寒屋内烛光还亮着,应该并未睡下,可我怎么敲门就是一点反应也没有……” 颜清辞皱起了眉头,想着都是自己连累了他,他或许对自己很气愤,所以不肯开门。 她接过醉禾手中的药,要亲自去送,却被醉禾拦下:“小姐,我看这沈寒性子极其冷漠,不太爱理人,就算你去了他也不一定会开门,而且你手上还有伤,还是早些歇息吧,他屋中也有药,想来会自己上药的。” 颜清辞摇了摇头,态度很坚决:“他伤的很重,恐怕要用这瓶金疮药才能不落病根,况且他也是因为我才受罚,我心中到底是过意不去。” 说着,便走了出去。 和醉禾的遭遇一样,颜清辞叫了好久的门也不见里面的人有什么反应。 她心下着急起来,视线却突然瞟到了旁边虚掩着的窗户,灵机一动,就推开窗户,三两下爬了上去,沈寒早就听到了推窗的声音,一下子便走到了窗户边上,正对上颜清辞的眸子,颜清辞吓了一跳,脚下一滑,就径直栽到下去,一整个扑到了沈寒的身上,沈寒来不及闪躲,只能被她推着踉跄着后退,他的手臂一下环在颜清辞的腰上,这才站稳。 两人身体紧紧相贴,鼻尖差点碰到一起,沈寒刹时便红了脸,满身不自在,一下子就推开了颜清辞,少女的脸上也同样蒙上了一层羞红。 颜清辞定了定神,拿出金疮药:“我……我来给你送药。” 沈寒没接过药,也没说话。 颜清辞以为他在生气,忙道歉:“对不起,都是我不好,害得你被罚,受了这么重的伤,都是我的错……” 颜清辞看到他的衣衫还是那样狼藉的样子,血已经干涸了,显然还没有处理伤口,便更加着急起来:“我来帮你擦药吧。”说着,就往沈寒这边走了过来。 沈寒忙向后退,颜清辞却一步步贴近,直到他身后已无路可退,沈寒被她抵在床边,颜清辞贴过来,却没有注意到一旁的凳子,拌了一下,人径直扑了过去,一下将沈寒扑倒在身下,两人摔在了床上。 没有一点防备,颜清辞粉嫩的唇瓣便贴上了沈寒的唇,刹那间,颜清辞浑身便如触电了一般,整张脸如熟透了的苹果一般红。 沈寒的心狂乱地跳着,纵是他是那般冷静,此时竟然也脑中一片空白。 颜清辞飞快起身,脸已经感到火辣辣的烫,她暗暗掐了几下自己的胳膊,回了神,声音却已十分微小:“我……我来帮你上药吧……再不上药会落下病根的……” 沈寒坐在床上,极力保持冷静,声音淡淡道:“不必。” 颜清辞着急起来:“你要是生我气,打我骂我都好,可你伤的这样重,不上药会出人命的。” 沈寒似是不想让她再唠叨下去,更实在不想出现刚才那样的情形,便接过了药:“我自己来。” 颜清辞却又拧了拧眉:“你伤了这么大一片,自己怎么处理,还是我帮你吧。” 说着就伸手去脱沈寒的衣服。 沈寒被她逼的急了,声音中似有了怒意:“我原以为定南侯府里的小姐该是知晓礼义廉耻,却不想如你这般粗鲁……还请小姐自重。” 颜清辞愣了愣,手上的动作也停下了。 母亲在生她的时候难产而死,从她有记忆起便是跟着父亲在军营中生活,有时一场仗打下来伤者无数,她也跟着医官救人,并未顾及过什么男女有别。 “不顾礼义廉耻……”颜清辞脑海中一直回响着沈寒的这句话,不由得红了眼眶,她自小便总听父亲和她说母亲是上京城里第一才女,才貌双绝,又是大家闺秀,很守规矩,走路从不带风,吃饭也以手遮挡,还未出阁时遇到男子来家中做客也是站在屏风后面说话…… 和母亲比起,自己真的便如一个野蛮女子,若是母亲在天有灵,看到自己拿命换来的孩子如今这般模样该是会寒心的吧。 如此想着,颜清辞心中越发难受,眼底似是有了泪花。 窗外银色的月光清冷的洒在颜清辞的身上,她低垂着头,眼含泪光,沈寒瞧了,并未有出了口气的爽快,心中竟没来由的升起一丝不快,人也烦躁起来,不知是怕惹哭了她让自己头疼,还是为了别的什么…… 他开始后悔自己话说的那样重,又瞧了瞧颜清辞,她还是低垂着头,肩膀一抖一抖的,似是在抽泣,沈寒心中一软,缓缓解开了衣衫,将上身露了出来,轻轻对颜清辞道:“有劳。” 颜清辞的心情顿时好转了许多,忙擦了下眼泪,就用手指沾着药轻轻涂抹在沈寒的伤口上,药渗进伤口里,沈寒疼的倒吸了一口凉气,颜清辞忙将手上的力道轻了轻,又凑近了些在伤口处轻轻吹着气。 沈寒仔细瞧着颜清辞,看她一手缠着纱布,另一手还这样仔细的为自己擦药,额头上已出了薄薄一层汗。 他从未曾如此仔细地瞧过她,红色烛光映在她的脸上,照出她姣好的容颜,想到她如此焦急的来给自己上药,沈寒不由心中一暖,这十四年里从没有一人如此关心过他,玉魂楼那般冰冷,倒让他有些不相信世间还有她这般温暖的存在。 颜清辞在伤口吹气让沈寒觉得痒痒的,脑海中又突然浮现起刚才两唇相贴的样子……那般柔软的触感……沈寒不由一阵脸红。 颜清辞涂药很仔细,她看见在沈寒的身上除了这些鞭子留下的血痕,还有好些早已愈合了的疤痕,一道道大的伤疤兀自横在他精良的胸膛上,看着触目惊心,颜清辞不由很是心疼,知道他从小父母双亡,想来靠着自己活到这么大应是吃了不少苦。 颜清辞涂完药,帮沈寒穿上了衣服,叮嘱他早些休息,便出去了。 可回到房间,她却怎么也睡不着,脑子里翻来覆去都是和沈寒的画面,那边的沈寒也是同样,于他而言,她就仿若一抹暖阳,直照进他心底的寒冰中。 第5章 、淮宁王妃 那金疮药果然是上品,不过三日,颜清辞手上的伤便全好了,一点疤痕也没有留下,沈寒虽伤的很重,此时也已痊愈。 上京城冬日的清晨十分清冷,刚至辰时,天色还未全亮,醉禾推开门,一股冷风卷了进来,她紧了紧外衫,便提起几个汤婆子走了出来,走了几步便远远瞧见院中站着一个人,天色灰蒙蒙的,也看不清是谁。 “谁会一大早在小姐的院中……”醉禾心里担心,脚步也快了几分。 近了些就瞧见那人一身淡青色的锦袍,外面罩着一件银白色狐皮大氅,醉禾走至那人跟前,看清了那人的脸。 那人生得很白净,眉若远山,口若朱丹,眼波流转间似是满含情意,又以一玉簪束冠,很有“陌上人如玉”的韵味。 醉禾只看了一眼便认出了来人,赶紧半跪下行了个大礼:“见过王爷。” 来人正是淮宁王楚昱。 楚昱将她扶起:“不必多礼,我是来找阿辞的。” 醉禾起身,尴尬的看了看颜清辞的房间,这个时间小姐应该正睡得香甜…… 醉禾尴尬的挠挠头:“我家小姐……还没……起身,王爷稍等,我马上去叫小姐起床……”说着就赶忙要往颜清辞的房间走去。 楚昱一把拉住她,笑了笑:“不必不必,我在这等她就是了。” 于是就在院中的石桌旁坐下,倒了杯茶喝了一口。 醉禾一时间站在那里有点不知所措,楚昱便挥了挥手:“你去忙吧,不用管我。” 醉禾便抱着那些汤婆子行了个礼,退下了。 太阳从天边一点一点爬了上来,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不知道楚昱喝了几杯茶,等到晨曦微光变成头顶烈日的时候,颜清辞的房间里才传来几声声音唤着醉禾。 醉禾灌完汤婆子就一直在不远处候着,等着伺候颜清辞洗漱,心中还很焦急,一边祈祷王爷千万别生气,一边想着这下自家小姐可是要让人看笑话了。 听到颜清辞的声音,醉禾几乎飞一样跑进了屋内。 颜清辞揉了揉惺忪的睡眼,看醉禾这般着急,便打趣道:“被狼撵啦?” 醉禾边给颜清辞梳头边道:“差不多……淮宁王来了。” 颜清辞有些惊讶,接着哎呀了一声,脸色有点红:“你怎么不叫醒我,竟让我睡到了这个时辰……” 醉禾也有些无奈,只能道:“我是要叫的,可王爷不让,就在外面的石凳上坐着等,一直从辰时等到现在……” 梳妆完毕,颜清辞赶忙披上外衫走了出去,一开门便看到楚昱也走了过来。 颜清辞低了低身子,刚要行礼,就被楚昱一把拉住:“你我之间何需这般客气。” 楚昱见她只穿着单衣,担心她着凉,便将那狐皮大氅解了下来披在颜清辞身上。 楚昱是皇上的嫡亲弟弟,所以当年皇位之争时只有他一个王爷活了下来,他十岁那年,皇上为了加强南方的权势,同时也是为了监视定南侯,便给了楚昱一些兵力,将他也分封到了南州城,与定南侯共同治理南部,但他一直视定南侯为偶像,又与颜清辞很能玩到一处,所以与他们相处极好,有时候定南侯四处征战,便将颜清辞寄养在淮宁王府,所以楚昱与颜清辞自小便感情很好。 楚昱一见颜清辞便一直嘴角挂着笑,面如含桃花,眉宇间尽是温柔小意。 颜清辞见到楚昱又惊又喜:“你怎么来上京啦?”封地王爷无事不得入京,见到楚昱颜清辞倒有些奇怪。 楚昱解释道:“本来是收到旨意说四月初进京来观摩选秀,不过我求了皇上说思念母后,便先入京了。” 楚昱一直瞧着颜清辞,眼神中满是宠溺,好像怎么瞧也瞧不够,倒不像思念母亲,而是思念她。 楚昱从腰带上挂着的一个锦囊中拿出了一颗珠子,轻轻放到颜清辞手心里:“送你的。” 颜清辞看着手中的珠子不由发出了惊叹,那珠子是血色的,有拳头那么大,在阳光下晶莹剔透,十分好看。 楚昱压低声音,在颜清辞耳边道:“这珠子是南州今年要上贡的贡品,我花了大价钱将它买了下来,我听那些开采工人说几百年才得见这么一个,到时候你找人将它砸碎了嵌在冠子上,肯定极衬你。” 颜清辞佯装打了他一下,也压低声音:“贡品你也敢拿。” 楚昱又宠溺般说道:“不是拿,是买,我看这珠子第一眼便觉得只有这仙物能配得上我们家阿辞。” 两人又叙了会旧,管家便走过来行了个礼:“王爷,小姐,侯爷请你们过去吃午饭。”然后便引着二人进了正屋。 定南侯见楚昱进来,忙拉着他要来主位落座,楚昱却拒绝道:“侯爷不需与我客气,这没有外人,便如在南州城一般只当我是阿辞的朋友便好,您是长辈,还是您上座。”说着便坐在了一旁。 三人落座后,看着满桌的美食,颜清辞倒也没客气,立刻开动起来,定南侯在一旁想用眼神提醒她在王爷面前不要失礼,可颜清辞完全没有注意到,定南侯又看了看楚昱,就见他正笑吟吟地给颜清辞夹菜,并未觉得她没有淑女风范。 午饭后,定南侯便将楚昱请到了正厅,管家来奉了茶,楚昱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表情突然严肃了一下,问道:“阿辞当真要入宫吗?” 定南侯被这没来由的问题问的愣了一下,然后便道:“是皇上亲自下的旨意要阿辞四月初三入宫参加选秀,想来是板上钉钉的事了。” 选秀的秀女一般都是朝中大臣将自己女儿的信息主动呈贡上去,像这般由皇上亲自下命令的还是第一个,看来颜清辞入宫是必然的。 楚昱摩挲着手中的茶杯,眉头拧了拧:“侯爷当真想让阿辞入宫吗?” 定南侯沉默了一阵,叹了口气:“我愿不愿意又能怎样,圣旨不可违。” 楚昱语气中又多了几分担忧:“阿辞这般天真纯良的脾气秉性,在那虎狼之地如何能安心舒然……” 定南侯看他想说什么,又好似欲言又止,便道:“我自然也想到这些,心底里也是不情愿她入宫的,王爷若是有什么方法,但说无妨。” 楚昱却突然起身,在定南侯面前单膝跪了下来,定南侯被这举动吓了一跳,赶忙要将他扶起来,楚昱却拒绝了,目光炯炯地看着定南侯道:“我与阿辞自小相识,心仪已久,如今我楚昱便想要求娶侯府嫡女颜清辞为我的淮南王妃。” 定南侯愣住了,实在没想到楚昱会说出这般话,虽然他自小便对颜清辞照拂有加,可颜清辞的名字已经出现在了选秀的名单上,还是皇上钦定,必是要入宫为皇妃的,他此时说出要求娶颜清辞又是何意…… 楚昱继续说了下去:“当年皇权之争,母后恐皇上手足相残,为保我性命,母亲便在皇上那求了一道空白圣旨,圣旨上所写皇上必须同意,以便若真有那一天为我保命,待到四月初三那日,我可以拿出那道圣旨求皇上赐婚,那时当着满朝大臣的面,皇上也不好拒绝。” 定南侯听完很是震惊,此法竟是要逼迫皇上,便摇了摇头:“皇上是怎样的人物,岂能被人牵着鼻子走。” 楚昱又赶紧说道:“皇上非要召阿辞入宫,不过是因着侯爷手中的兵力,若侯爷愿意就此卸去官职,侯爷手下的那些将领无人依附,便定会自动回归朝廷,若是皇上同意这门婚事,我也会将手下的那十万亲兵交还,如此一来,便是将皇上一直的心头大患——整个南部拱手奉上,皇上自然算的清里面的厉害关系。” 楚昱顿了顿,又道:“侯爷若是害怕皇上大怒牵连颜家,到时可以装作完全不知情,只道一切都是楚昱心甘情愿,一切后果我来承担,绝不会让阿辞受到一点伤害。” 定南侯很惊讶他竟将整个事情计划的如此天衣无缝,肯定早有预谋,想了想道:“你说的倒是个办法,阿辞是这世间我唯一的羁绊,为了她我自是舍弃什么都心甘情愿,可是王爷,我丑话说在前面,你当真愿意为了阿辞用掉那道保命的圣旨?且交还所有兵力,那你这王位岂不如同虚名?” 楚昱眼神更加坚定,目光熠熠:“楚昱此生,所求不过阿辞,如侯爷一样,阿辞是我在世间唯一珍爱的人,我爱她胜于我的生命,惟愿阿辞能一生安乐,侯爷珍爱先夫人,想来是能理解我的心意。” 定南侯看他这般虔诚的样子,又想到过往种种,他待颜清辞确实没有一丝逊于自己,又在心里思忖,嫁给这样一个敬爱女儿的夫君肯定好过在宫里勾心斗角一辈子。 定南侯脸上的紧张缓和了一些,发现楚昱还跪在地上,赶忙将他扶起来:“王爷莫怪,我只有这么一个女儿,自然要为她多考虑一些,若你当真能一生爱她护她,我定认为这是段好的姻缘。” 楚昱伸出三指,对天起誓:“我以先皇的名义发誓,若有一日我楚昱负了颜清辞,便叫上天以最残酷的手段折磨我,让我痛苦而亡。” 定南侯见他话说到了这个份上,便也道:“好,难得你这般珍视阿辞,这是她的福气,此事就按你说的,我便将女儿托付给你了。” 第6章 、心中月 送走楚昱,颜清辞回到院中,虽说不必嫁入皇宫对她来说是最好的安排,但颜清辞心中还是有些烦闷,想找醉禾倾诉一下,却不见人。 只有一个黑色的身影挺立在夕阳下,是沈寒。 颜清辞走到沈寒身边的秋千上坐下,头轻轻靠在一边的麻绳上,双脚微微晃荡着。 “醉禾呢?”颜清辞轻轻开口问道。 “出府采买去了。”沈寒负手立在一旁,淡淡回应。 “哦……” 颜清辞没再说话,只是脸上没有往日那般璀璨的笑颜,嘴角耷拉着,似乎在想心事。 沈寒察觉到她的情绪似与往日不同,整天叽叽喳喳的人如今话也少了,猜想她有什么伤心事,虽看不惯她平常那般吵闹的样子,可如今这样安静倒让他没来由的有些担心,于是一直站在她身旁,并没有走开。 良久,颜清辞才喃喃道:“今日淮宁王说要娶我做王妃,我不用嫁入宫里了。” 颜清辞的声音很轻,却一字不落的落入沈寒的耳朵里。 “爹觉得能不进宫对我来说是天大的好事,我也觉得我这样的性子实在不适合在宫里生活,可就只有嫁给淮宁王一个法子了吗?” “侯爷同意了?”沈寒开口问道。 “我爹很开心这门亲事,一来我可以借此远离皇宫,二来王爷待我很好,爹觉得有这样一个能用性命护着我的夫君是我的荣幸,他自然很愿意我嫁过去。” 颜清辞说到这停住了,夕阳的金辉洒在她的身上,好似披了一层金色的薄纱,给少女增添了几丝神秘和落寞。 她顿了顿,好像不知道该如何说,过了许久,又喃喃道:“但是……但是……虽然这门婚事在任何人眼里都是极好的,可我心中总是很不舒服……我虽然与淮宁王一直感情很好,可我一直把他当哥哥的,从没想过要嫁给他,更不知道如何做他的妻子……” 颜清辞起身,站了起来,在沈寒面前踱步:“虽说婚姻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可我的一个好朋友说人一定要嫁给自己最喜欢最想嫁的那个人,可我自小跟随父亲在军营长大,身边没有女孩子可以谈心,醉禾也是什么都不懂,所以我不知道什么是喜欢,也不知道我对王爷算不算喜欢……” 颜清辞说着,突然凑到了沈寒的面前,踮起脚尖直盯着沈寒的眼睛:“你有喜欢的人吗?你知道喜欢是什么感觉吗?” 沈寒被她的突然凑近吓了一跳,又见她离自己这般近,简直就要贴在一起了,突然脑海中便浮现出了那晚两人紧紧相贴的场面,心跳便登时快了起来。 沈寒赶忙往后退了几步,收回目光,避免与她视线接触,这才让心跳平复下来。 颜清辞见他没回答,又道:“你小时候那么无拘无束的长大,有没有什么喜欢的人啊?比如说领居家的妹妹?还是一起练习武功的师姐?” 听了她的问题,不知怎的,沈寒心中想到的竟全是颜清辞,从那日荒郊初见,到上元灯节看她疯闹,再到她急急忙忙翻窗来给他上药…… 沈寒忙暗暗掐了自己几下,甩去脑中不断涌现的她的笑颜,定了定神:“没有。” 颜清辞听了叹了口气,小嘴撅的老高:“那句话怎么说来着,我这就叫,没吃过猪肉,又没见过猪跑。” 沈寒暗暗笑了笑,对她道:“我觉得你那朋友说的对,自古女子都是求一如意郎君,如意便是顺自己的心意,你也不必非要知道什么叫喜欢,那本来就是一种感觉,旁人是说不清楚的,只有你自己真正遇到那个人,你才能知道。” 颜清辞听的云里雾里,但也大概觉得沈寒说的很有道理,继续问道:“那什么叫遇到那个人了呢?” “就是你会遇到那样一个人,会让你义无反顾且心甘情愿,让你想要和他携手一生,他就好似你心中唯一高悬的月,遇到他之后,旁人不过泛泛。” 颜清辞点了点头,虽听不太懂,但她记下了,同时也在思忖是不是心甘情愿与淮宁王携手一生,想着想着便觉得心底里不是那么情愿的…… “小姐,小姐……”醉禾抱着个箱子跑回来了。 颜清辞迎了上去,接过她手中的箱子,那箱子很有些重量,里面应该装了不少东西。 醉禾倒了一杯茶,一下咕咚咕咚全喝了下去,看来一路回来抱着那箱子累坏了。 醉禾大喘了几口气,又从怀中掏出了一封信:“我去布庄挑选布料的时候那个店家给我的,说是几日前有个伙计送来的,一定要交给小姐。” 颜清辞心中奇怪,她在上京又没有什么认识的人,怎么会有人给她送东西。 打开那封信,上面是极其熟悉的字体,写道“小颜姑娘这几日在上京城闷坏了吧,我特意寻人做了一套竹牌给你,打打牌消磨一下时间,五日后我便会回京,到时候带你去玩。”落款是“你的老朋友,李步珏。” 颜清辞脸上的阴霾一扫而空,惊喜道:“是李大人,李大人要回京了!” 醉禾也是满眼欢喜,脸上掩藏不住的笑意:“真的?李大人要回来了?” 颜清辞重重点了点头,看了看那个箱子,不怀好意的对沈寒笑了笑:“把箱子搬到屋里,我们晚上一起打牌。” 沈寒怔了怔:“小姐玩吧,我就算了。” 颜清辞立马道:“我和醉禾才两个人,怎么玩啊,必须带上你。” 说着就要去扯沈寒,沈寒立马投降,他早就见识过这位小姐的撒娇功法,知道自己肯定拗不过她,不如干脆放弃挣扎,乖乖把箱子搬了进去。 夜晚掌灯时分,颜清辞、沈寒和醉禾分坐在圆桌旁,箱子里的竹牌已经全部倒了出来,整整齐齐摆放在桌子上。 颜清辞一手抚着牌,对沈寒道:“这是我们南州的玩法,方才我已经同你讲过了,你这么聪明,应该能学会的。” 说完,也不等沈寒回应,便起身小跑到书案边,又小跑回来,手中多了两张纸。 颜清辞脸上挂上一抹狡黠的笑:“我们先说好,谁输了呢,就在脸上贴一张纸条,最后纸条最多的人就要接受惩罚。” 醉禾很是捧场,忙问道:“什么惩罚呀?” 颜清辞眸子转了转,看着坐在对面的沈寒,心想自己虽然女红一塌糊涂,可玩竹牌,她要是称第二,可没人敢称第一,醉禾又是自己教会的,算是得了真传,而沈寒第一次玩,一定会输得很惨烈。 当下想着,颜清辞便心上一计,前些日子听府中的下人们说城中新开了一家点心铺子叫南月斋,里面的师傅都是皇宫御膳房出去的,糕点做的那叫一个香甜软糯,不如就借此机会让沈寒再偷偷带她出去一次。 “惩罚就是,输的人要满足赢的人一个心愿。” “无论什么心愿,都得满足。”颜清辞又补充道。 醉禾点了点头,表示同意。 两人又看向沈寒,他还是那般漠然的表情。 颜清辞深知他一字千金,便道:“你不说话就当你默认了哦,快开始,快开始!” 伴着倾泻进来的月光,圆桌上便响起了竹牌碰撞的清脆声响。 果然不出颜清辞所料,不过一炷香的功夫,沈寒的半边脸上都已经贴满了纸条,颜清辞看着他,实在是忍俊不禁,那般冷厉淡漠的人如今这个模样,当真是滑稽极了。 颜清辞秀眉一挑,看着沈寒道:“怎么样,要不要认输呀?不然待会儿贴满整张脸很丢人的哦。” 对面的沈寒一脸严肃,眸色深沉,眉头微拧,直直盯着手心里的竹牌,那表情就好像看着那日荒郊里被他一石了结的那个人。 沈寒的视线突然从竹牌上移到颜清辞的脸上,薄唇轻启,淡淡吐出两个字:“再来。” 三人继续,其间也不知道醉禾去换了几次烛灯,直到月亮西沉,星星散去,东方的黑幕被撕开了一丝鱼肚白,颜清辞才将面前的牌一推,嘶哑着声音道:“不玩了不玩了。” 战局已然极度扭转,胜负已见分晓,就见颜清辞的脸上已经满是纸条,就只两个眼睛还露在外面,已经实在没有地方可以再贴一个了,醉禾的脸上也差不多被占满了,只是比颜清辞好一点,而沈寒还是只一半的脸上有纸条,之后再没一局输过。 颜清辞撇了撇嘴,她实在想不通怎么是自己输了,要说沈寒后来居上,她也认了,可醉禾的能力她是知道的呀,仔细一琢磨,她便明白了,都怪沈寒,一直堵着自己不让出牌,这才输得这么惨。 颜清辞看着沈寒,嗔怪道:“你是不是故意的?就是要我输。” 沈寒没答她,只道:“小姐,愿赌服输。” 颜清辞一边将自己脸上的纸条一张张扯下来,一边道:“我自然不会耍赖,你说吧,你想要什么?” 沈寒却愣了愣,没回应。 颜清辞无奈道:“上次我问你想要什么,你就是这个反应,你瞧瞧你,怎么就能这般无欲无求,在那一坐,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就好像要入定了一般。” 醉禾被逗乐了,哈哈笑了几声,又出来主持公道:“不过小姐你作为定南侯嫡女,可不能耍赖哦。” 颜清辞答道:“那是自然。”复又看着沈寒:“你快想想,你到底想要什么呀?” 沈寒抬眼对上颜清辞的桃花眸:“我还没想好,不过既然小姐一言九鼎,那便先欠着吧,等我想到,就来找小姐讨。” 颜清辞点了点头,觉得这是个不错的方法,嘴角又扬起一抹笑:“那你好好想想,想要什么尽管开口哦。” 话音刚落,就听见远处有一阵声音传了过来,虽然很轻,但在这无比寂静的夜还是被放大了,清晰地落在屋内三人的耳中。 那声音近了些,便能听出是一个人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缓缓而来。 颜清辞与醉禾几乎是同时脱口而出:“是爹爹/侯爷来了!” 第7章 、同床共枕 颜清辞心下一惊,赶紧与醉禾手忙脚乱地将桌上的竹牌收进箱内,又将箱子藏在了床下,然后立马将屋内所有的烛灯熄了。 黑暗一下子涌了过来,颜清辞见沈寒还立在原地,顿时急了起来,若是被父亲看到沈寒这个时候在自己的房间,说得清的话,少不得要再受一次家法,这要是说不清,父亲会怎么处置沈寒…… 脚步声越来越近,在黑暗中无比清晰起来,一下一下就像敲打在颜清辞的心上,她的额头已不由得急出了一层薄汗。 “吱呀”一声,门被从外面推开了,颜清辞心下一窒,当下也来不及多想,就扯着沈寒跑到床边,然后将他推倒在了床上。 沈寒眸中添了些慌乱,轻声急问道:“你干嘛?” 颜清辞也来不及多说,就一边爬上床,一边将栽倒在床上的沈寒推进了最里面,然后扯开被子,一半盖在自己身上,一半将沈寒整个蒙住。 被子不大,勉强能盖住两人,沈寒只得尽可能离颜清辞很近,两人只差点便要贴上。 颜清辞突然转过头,鼻尖差点与沈寒碰到一起,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对沈寒耳语道:“别出声,躺平一点。” 沈寒照做。 定南侯由外厅走了进来,听着一点点靠近的脚步声,颜清辞立马闭上眼睛,佯装熟睡,醉禾就趴在床沿边,装作在守夜。 脚步声就在耳边,颜清辞的心仿佛提到了嗓子眼,心中暗暗祈祷父亲千万不要发现沈寒。 定南侯在床边坐了下来,给颜清辞掖了掖被角,又将她额前的碎发捋到了耳后,盯着她瞧了好一阵,这才轻手轻脚地离开。 确定定南侯已经走出房中,颜清辞深深呼了一口气,将打鼓般的心跳平复下去,幸好天色未亮,屋内漆黑一片,沈寒藏匿于黑暗中,才没有被发现。 醉禾站起身,刚要往外走,突然就通过窗户瞟到有一个黑影在院内的石凳上,正是定南侯! 醉禾赶忙蹲了下来,急对颜清辞轻声道:“糟了小姐,侯爷没走,就在院内坐着呢。” 颜清辞秀眉微蹙,一脸无语:“现在还未到寅时吧,他这个时候不睡觉来我这做什么,还守在外面,这就是成心让我们今晚不安宁。” 醉禾也颇有些无奈:“也不知道侯爷一会还会不会再进来,我倒还好,趴在床边也没什么,只是沈寒……” 醉禾迟疑了一下,有些难以开口,眉头拧了拧,道:“他难道要一直在小姐床上吗?” “也只能这样了,待天亮后我出去将爹爹弄走,他再出来。” 醉禾神色有些着急:“可……可是……这孤男寡女,还在一张床上……小姐,你是要入宫选秀的人,这若是传出去了,不仅影响你的清誉,搞不好那可是要杀头的!” “不说出去谁会知道呀,你说的虽在理,可我们总不能就将沈寒直接推出去吧,爹爹岂能放过他,好啦好啦,就这样吧,马上就天亮了。” 醉禾犹豫了一会,却知道也只能这样了,复又在床边趴了下去。 沈寒在颜清辞身后,极力与她保持着距离,一向平静如水的眸子却已泛起了阵阵涟漪。 许是玩了一夜竹牌太消耗体力,颜清辞闭上眼后不一会便入了梦乡。 也许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睡觉有多不老实,就见她不知何时已翻了一个身,小脸正对着沈寒,一只胳膊重重地搭在沈寒的腰上,更过分的是,她的一条腿还死死扣住了沈寒的腿,就好像将自己整个挂在了沈寒的身上。 面前的人距自己不过毫厘,沈寒就这般认认真真地瞧着颜清辞熟睡的小脸,卷翘的睫毛,高挺的鼻梁,粉嫩的唇瓣…… 温热的呼吸扑在沈寒的脸上,让他觉得痒痒的,没来由的喉咙有些发干,喉结轻轻动了动。 沈寒瞧着自己身上好似被颜清辞死死绑住了一般,他抬起手轻轻提起她搭在自己腰间的胳膊,可刚拿开,颜清辞又搭了上去。 沈寒暗暗笑了笑,瞧着她像个孩子一般,心中觉得她很是可爱,复又有些嗔怒,这个傻姑娘向来不懂得男女授受不亲的道理,要是对别的男子也这般……如此想着,沈寒心中竟有些许恼怒,他赶忙甩掉这个想法,不由失笑,心想自己什么时候开始总想些这种有的没的。 约莫两个时辰后,终于天光大亮,颜清辞被醉禾叫了起来,沈寒赶紧收回视线,不去看她。 颜清辞揉了揉惺忪的睡眼,从床上爬起来,朝窗外看了一眼,就见定南侯果然还坐在那里,心中奇怪又有些气愤,于是赶忙梳洗完毕,推开门走了出去。 见颜清辞出来,定南侯迎了过来,颜清辞嗔怒道:“你一大早在我院中做什么?” 定南侯答道:“李步珏李大人昨日来信说已经回京,今日要来府中登门拜访,我想着,他既做过你几年的师父,你总要恭敬些,还是应该早早起来迎接才好,我在这等着你,若你再晚些还不起身,我便要进去叫你了,你作为侯府嫡女,万不可失了礼数。” 李步珏是前朝名满天下的大学士的关门弟子,亦是当今圣上的师弟,大学士驾鹤西去后,他便承了师父的衣钵,早几年四海游历,到了南州城,被那草色烟波,氤氲美景所吸引,索性置办了宅子,住了好些年。 彼时颜清辞不过十二三岁的年纪,正是最淘气的时候,定南侯便求了李大人做颜清辞的师父,想着能教她些女德女训,琴棋书画之类,不过颜清辞对这些东西十分不感兴趣,不过只学了些皮毛,倒是在李步珏教导她这几年里,教会了李步珏如何翻墙爬树,下河摸鱼。 此时听到儿时玩伴要来,颜清辞立刻神采奕奕,又想到沈寒还在自己屋内,忙拉着定南侯走出自己的院子:“父亲说的对,我们快去正厅等候李大人。” 颜清辞与定南侯在正厅刚落座,便瞧见徐管家从外面走了进来,还引着一个人,那人一身素白色衣衫,头上顶着白玉冠子,眉目清秀如画,嘴角带着浅浅的笑意,举手投足间颇有些儒雅之意。 颜清辞立刻起身,小跑了出去:“小李大人!“ 定南侯看着女儿这般毛躁的样子直摇头,也跟着走了出去。 李步珏对着定南侯插手行礼:“侯爷万安。“ 定南侯摆了摆手,脸上尽是笑意:“李大人不必客气,此番李大人能亲自到府中造访,亦是颜某的荣幸。” 李步珏扯了扯嘴角,将视线投向颜清辞:“许久不见,小颜姑娘越发窈窕了,倒是不似小时候那般假小子的风范了。” 颜清辞心里暗暗鄙视了他一下,这刚一见面便在父亲面前揭她那些陈年旧短,真是不仗义。 颜清辞看了看父亲,又看了看李步珏,突然眸光闪了闪,对着李步珏道:“我听说李大人此次云游去了好些地方,应该收了不少宝贝吧。” 李步珏点了点头:“此番我从南州城出发,一路向西,直到了云西,那边民族众多,民俗盛行,增加了很多见闻,确实收获颇丰。” 颜清辞的眸中喜色难掩,欢喜道:“那一定有很多新鲜玩意咯。”遂转向定南侯,眨巴着眼祈问道:“爹,我能去李大人府上看看吗?” 定南侯想到她上元节偷跑出去的事情,有些犹豫。 李步珏暗暗笑了笑,他太了解颜清辞了,知道她哪里只是想去看看那些宝物,分明想要借此机会出去玩一番,想来定南侯为了她的安全定是不许她随意出府的,这个小姑娘一定憋闷坏了。 李步珏对定南侯开口道:“侯爷放心吧,我就带着颜姑娘去我府上瞧瞧,定不会带着她乱跑的。” 世人都道李步珏是天下第一君子,全天下的读书人更是视他为典范,定南侯对他也很是尊敬,李步珏要带颜清辞出去他是很放心的,便点了点头同意了。 颜清辞极力压制心中的喜悦,与李步珏一同上了马车。 马车驶远,直到看不到定南侯府,颜清辞伸了个懒腰,脸上笑意难掩:“小李大人,你真是我的救星,我终于出来了!” 李步珏淡淡笑了笑:“刚说你淑女了一些,没想到这么快就露馅了,还是那样爱疯玩的性子。” 颜清辞拉开车窗的帘子,冬日的暖阳洒了进来,暖暖照在她的脸上,颜清辞把头伸向外面深深吸了一口气,看着街边的树已经抽芽,春日的气息已然蠢蠢欲动。 “做淑女有什么意思,不是你告诉我的嘛,人活一世,就是为了将此生过得快乐,我不愿如寻常女子一般锁在深闺,我要去见北疆飘雪,看大漠落日,观塞外飞鸟,见桃李春风,如此才不枉此生。” 第8章 、路见不平 马车缓缓停在李府正门,李步珏与颜清辞下车,走了进去。 李步珏引着颜清辞到了藏品阁,一推开门,颜清辞不由惊呼出声,房间中整整齐齐摆放的一排排架子上尽是琳琅满目的各色宝物,流光溢彩与泼墨茶香相得益彰,真是令颜清辞大开眼界。 颜清辞东摸摸,西碰碰,一时间目不暇接,对李步珏道:“今日我才算真的知道了富可敌国的意思,可以呀小李大人,深藏不露嘛。” 李步珏嗤笑了一下:“我这比起国库可差的远着呢,不过是新鲜玩意多了些而已,你可别给我戴高帽子。” 颜清辞刚放下手中嵌满玛瑙珠的琉璃瓷瓶,转身便看见自己身后好大一个楠木书架,足足占了一整面墙。 颜清辞从架子上随手拿了一本出来,她动作极其轻,生怕把那古籍弄散了架,可以看出历任收藏这古籍的人定是精心呵护的,才让里面的古卷墨迹轮转了多少个春秋还未消散。 颜清辞打开瞧了瞧,就发觉自己拿出来的是一本食谱,无法得知是哪个朝代,不过应该距现在很远很远了,里面有好些古语她都不识,不过好在文字边配了图,她翻了几页,便深深被吸引了,那里面的菜谱她从未见过,就连上京城里最大的酒楼都没有做过,颜清辞不由得来了些探索未知的兴趣。 李步珏看着天色,似是快到正午了,便对颜清辞道:“小颜姑娘看完了,我便带你去清风斋用午饭吧。” 颜清辞看那菜谱看的出神,并没听到李步珏的话。 李步珏见她没回应,便走了过来,看到她正盯着一本菜谱出神,便打趣道:“我还以为小颜姑娘什么时候这么爱好读书了,都到了废寝忘食的地步,原来竟是在钻研如何做一个好厨子。” 颜清辞看的实在太过出神,不知李步珏是何时走到她身边,此时他的声音突然在自己耳边响起,倒让颜清辞吓了一跳,又听出他是在取笑自己,当下便捏紧拳头重重锤了他一下。 李步珏爽朗大笑了几声:“好啦好啦不逗你了,你若是喜欢这本古卷,便送给你了。” 颜清辞有些不敢相信,她虽不懂这些古玩收藏,可这本古书打眼一看便知起码是千年前的东西了,又保存的这般完好,肯定在它刚被创造出来的时候便是稀世珍宝,经过这千年流传下来,说是价值连城都少了。 “真……真的送我?” 李步珏瞧她一脸不相信的样子,不由得笑了一下:“我何时骗过你,好几年不见,又错过了你的及笄礼,本就打算送你一样东西的,我还苦恼到底是送你首饰还是瓷瓶呢,没料到你如此钟意这菜谱,正好我便不用费心思了。” 颜清辞忙把菜谱抱紧在怀中,似是怕李步珏突然反悔一般。 “走吧,我们去清风斋。” 李步珏却顿了顿,朝着颜清辞伸出右手,手心里放着一根玉簪,雕的是木兰花的图案,玉色温润,一看便知是极上成的好东西,木兰花也是雕的栩栩如生,两相映衬,使得这簪子更显素美雅淡。 颜清辞将李步珏伸出的手推了回去:“我有菜谱就够了,你知道的,我向来不在意首饰胭脂什么的,而且这东西一看就是无价之宝,还是你自己留着吧。” 李步珏扯了扯嘴角,抓住颜清辞的手摊开,将那玉簪放在了她的手心:“不是给你的,帮我送给醉禾。” 颜清辞看着手心的玉簪,有些发懵,心想李步珏什么时候与醉禾感情这般好了?少时他来府中教她读书,也没见他与醉禾说过几句话呀。 李步珏道:“若我没记错的话,下个月醉禾便该及笄,这簪子就当我送她的礼物,她自小没有亲人,这样重要的日子,多个祝福总是好的,你是我的朋友,醉禾也是。” 颜清辞点了点头,将玉簪和菜谱都小心收好,便跟着李步珏走了出去。 正午时分上京的街头很暖,阳光明媚却不刺眼,倒比月亮更温柔些。 没有吃早饭,颜清辞的肚子早已经咕咕叫了,两人便抄了小道,想快些到清风斋。 刚拐进一条狭长曲折的小胡同,就有杂乱的打斗声音传进两人的耳中。 转过一个拐角,就见有三五个大汉围着一个小小少年,个个满脸横肉,凶煞无比,那少年穿着一身满是补丁的脏兮兮的破衣服,抱着头蹲在墙边,脸上已经青紫一片。 “钱呢?!快把钱交出来!”一个壮汉厉声喝道。 那少年身子微微颤抖,用极微小的声音答着:“没……没有钱……” 壮汉听了这话,顿时眉毛一横,举起了大石头般的拳头就要朝着少年砸来。 颜清辞最看不惯恃强凌弱之事,当下也不管自己是何处境,脱口一声:“住手!” 那几个壮汉果然停下了手上的动作,转过头直直盯着颜清辞,面色更凶狠了些。 李步珏心中暗道不好,颜清辞刚才那一下太过冲动,全然没想到现在是敌强我弱的处境,李步珏与颜清辞都不会武功,若是待会真动起手来,就算硬拼力气,李步珏那般纤瘦的身材又怎是这几个壮汉的对手,更不要说对面那几人在数量上又很有优势。 当下想着,李步珏的嘴角马上便扯出了一个恭敬的笑:“几位好汉消消气,我与舍妹只是路过此地,并无恶意。” “我劝你们还是少管闲事,快滚!” 颜清辞看着地上那少年可怜的模样,实在无法说服自己转头离开,只能清了清嗓子对那人道:“你们放了他。” 那几个壮汉的脸色霎时便沉了下去,径直向二人走来。 李步珏赶忙将颜清辞拉向身后,嘴角笑意深了深:“我方才听见几位好汉是来找那人要钱,可是他欠了你们的债?” 那壮汉冷眼盯着李步珏:“是又怎么样,欠债还钱,天经地义!” 这时候颜清辞绕过李步珏走上前去,开口道:“瞧他那样子,不过是个小叫花子,你们就是打死他,也得不到分毫,不如这样,我替他还了钱,你们将他放了。” 那几个壮汉交头接耳了一番,似乎觉得此事可行:“白银三十两,一分不能少,不然我卸他一条胳膊!” 颜清辞急在身上摸着钱袋,却想到早上走的太匆忙,忘记带了,便把头转向李步珏,看着他。 李步珏立即就明白了,拿出钱袋递给了颜清辞。 颜清辞没打开钱袋,而是一整个扔到了那壮汉的手里:“这里面足有几百两,我全都给你,你们从今以后都不要再找他的麻烦了。” 那壮汉接过钱袋,忙打开看,脸上就浮上一抹阴笑。 李步珏看那几人收了钱却还立在原地,丝毫没有要离开的意思,便知事情不妙,他们此番露了富,那几个壮汉定是动了歪心思。 李步珏四处看了看,就发现在这般狭长的胡同里逃跑实属下下策,他们一定跑不了多远便会被追上,若是硬拼,那更不必说,他们一定死的很惨。 他只能硬着头皮对那几人道:“账既已经算清,几位好汉可以离开了吧。” 为首那个壮汉的贼眼在颜清辞和李步珏的身上乱转,突然开口:“看你们二人这满身绫罗彩缎,又出手这么大方,肯定不是普通人家吧……”说着掂了掂手里的钱袋,又继续道:“这么点钱对你们二位不过洒洒水罢,我们兄弟总不能坐吃山空,我看不如将你们掳了去,赚笔大的,一辈子吃喝不愁!” 另几个壮汉听了他的话都大笑起来,很是赞同。 颜清辞手心里已渗出了冷汗,都怪自己刚才太过冲动,如今竟到了这样的境地,她不知道如何是好,只好看向李步珏。 李步珏神色却没有一点慌乱,淡淡开口:“难怪你们只能做一辈子这样见不得光的活计,目光真是短浅,不过为了些蝇头小利竟要断送自己的性命,真是可笑,可笑……” 那壮汉恼了火,厉声打断李步珏:“你胡扯些什么!瞎了眼的东西!一会要下黄泉的可是你们几个!” 李步珏丝毫不为所动,声音依旧淡泊平静:“你既已知道我们二人不是普通百姓,难道就没想到得罪我们的后果?我便告诉你,这位姑娘乃是定南侯嫡女,定南侯是什么人物,你若是敢让她下黄泉,定南侯定会在地府里给你留个好位置,当然还有你的父母亲人,说不定就连同你说过几句话的路人也会陪你一起死无葬身之地。” 那人冷哼了一下:“你说她是定南侯嫡女就是?我还说我是皇帝老子呢。” 李步珏嘴角扯出了一个笑,眼底却寒冷如冰:“你不信的话大可以试试。” 那人却没有接话,呆立在原地,早已没了那般嚣张的架势。 李步珏见此招有用,便又道:“钱袋中的几百两银子足够你置办些田地或者开家小商铺了,安安稳稳过生活还是刀剑舔血朝不保夕,你自己选。” “大哥,我觉得他说的有道理,咱们还是走吧。”一人在那壮汉身边耳语道。 “没出息的!咱们出来混这么久了,就被这两个手无寸铁的吓跑了?!” “可是大哥,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嘛,若那女的真是什么侯府嫡女……我家中还有老母伺候,我可不想死。” “我还没娶媳妇呢,我也不想死。” 几人纷纷小声劝说,那壮汉终于将钱袋揣进怀里,与那几人讪讪离开了。 第9章 、漂亮姐姐 颜清辞重重松了一口气,将紧张的心情平复下去。 走到那个小少年身边,颜清辞看清了他的脸,这人不过十四五岁的模样,可以看出本来生的很是清秀,就是此时脸上脏兮兮的又青紫一片,眉头又肿的老高,头发蓬乱着,看着真是可怜。 颜清辞蹲下来,轻轻拍了拍他微微颤抖的肩膀:“没事了,你快回家吧。” 小少年将低垂的头抬起,对上颜清辞的眸子:“我没有家,我就住这里。” “那你的家人呢?他们在不在上京,我带你去找他们。” “我不知道,或许都死了吧,反正自我有记忆起就一直住在这,冬天冷的时候就偷跑到别人家的牛棚里住一晚,你说的没错,我就是一个小叫花子,有时候运气好,赶上济善堂施粥,就能吃上一口饱饭。” 颜清辞看着面前这个如自己弟弟年纪般的人,听他如此不容易地讨生活,不由很是心疼。 可那个少年却全然没有一点可怜的模样,一扫刚才被欺负时萎靡的神色,目光熠熠直盯着二人道:“不过你们被骗了!” 李步珏问道:“哦?怎么说?” “看你们两个像是读书人,本以为会聪明些,没想到还是冒着傻气,我一个小叫花子哪里需要向他们借钱,什么欠债还钱都是他们编出来的,他们几个人不过是看我自己孤苦伶仃欺负我罢了,让我去干些小偷小摸的勾当,到时把弄来的钱交给他们,可我不愿,就免不了挨一顿打,打过了他们气消了,也就罢了,他们总不敢真的将我打死。” 那个小少年说着自己的经历倒像是说别人的事情,眼底没有一丝悲戚之意,倒很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意味:“你们两个有钱人,白白被骗了这么多钱,真是傻。” 颜清辞反驳道:“话也不是这样说,给了他们这许多钱,他们或许能找点正经营生做,以后就不会再找你麻烦了。” 少年颇有些无奈地摆了摆手:“天真!你们有钱人真的太天真!你们信不信最多不过三日,那些钱就都会被他们挥霍光,然后他们必然还会再回来找我,你们不是第一个路见不平的人,之前有好心人将他们告去了官府也没用,他们花一点点银子一打点便被放出来了,谁会真的管一个小叫花子的死活呢,不过反正如此反复许多年了,我也早就习惯了。” 颜清辞立在原地,心中很不是滋味,只默默地看着他,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 那少年却笑了笑:“这位漂亮姐姐,你不必觉得我可怜,我自己都不觉得呢。” “漂亮姐姐?你这小孩嘴倒是挺甜。” 少年突然凑上前去,上下左右地看着颜清辞的脸:“我说的是实话呀,你真的好漂亮,不过我不是小孩了,我不过比你小个一两岁而已。” 颜清辞笑了笑,站起身有些迟疑地对李步珏道:“我们既然已经将他从那些人手中救下,那便好人做到底……我将他带回府中吧,这样那些人才能永远不去找他的麻烦……” 说完,还没等李步珏反应,那少年便惊呼了一声:“真的?!” 颜清辞低头瞧着他,就见他满脸是掩藏不住的欢喜,就像一个满腹苦水的人突然尝了一口糖。 “你要带我回家?我要有家了?”那少年又欢喜着追问了一句。 颜清辞不由心里酸了酸,这个从小流浪的小少年该是对“家”很渴望吧。 李步珏却迟疑了,没有回话,颜清辞知道他心中的担心,突然带个陌生人回府,在父亲那边是无论如何交代不过去的,况且他们与这个少年不过萍水相逢,了解他的身世全凭他的一面之词,若就这样将他带回府中,到底是有些不安心。 颜清辞也沉默了,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 那少年见两人不说话,眸光黯淡了下去,又忙说道:“我做个下人马夫什么的都可以,就想有个地方能遮蔽风雨,不再被人欺负……” 少年的声音越来越小,似是觉得他们一定不会同意,最后只在喉咙里轻轻发出细小的声音,满眼希冀的抬头瞧着颜清辞:“漂亮姐姐,可以吗……” 颜清辞低头看着他闪烁着点点泪光的眸子,里面满是期待,她实在不忍心,当下便决定要带他回府,就算他真的是个隐藏的极好的恶人,她也认栽了。 颜清辞略一思忖,便对那少年道:“你会做菜吗?” 这没头没尾的一句话让少年愣了一下,忙答道:“不会……但我可以学!” 李步珏也有些懵,问她:“你要做什么?” 颜清辞答道:“我将他带回府中,就对父亲说这是我从外面买来的厨子,正好你送了我一本菜谱,就让他按照上面的菜式做菜。” 那小少年见此事有希望,忙点了点头:“我一定会努力的!” 李步珏知道颜清辞的性子,她实在是一个很柔软良善之人,便知她绝不能弃那少年不管,只能随她了。 颜清辞将那少年扶了起来:“好了,小厨子,和我回家吧,对了,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呢?” 那少年喜极,答道:“我说了嘛,自我有记忆起就在这胡同里了,我也不知道我叫什么名字。” 颜清辞思忖了一下:“今日是二月初一,那你便叫初一吧,好叫又好记。” 少年脸上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好呀,初一,我叫初一,我有名字了!” 颜清辞本打算带着初一一起去饱餐一顿,低头却见他这身脏兮兮的装扮,不由摇了摇头,她可不想被店家赶出来,于是便与李步珏先带着他到布庄置办了一身行头,初一身形很清瘦,一看就是常年吃不饱,睡不好,店里适合他身高的衣服他穿上很肥大,适合他身形的又短了一截,最后挑来挑去,只勉强选了一件略有些宽松,袖子旧时光整理,欢迎加入我们,历史小说上万部免费看。又短了一截的衣衫,颜清辞又选了好几块布料,让店家量了初一的尺寸,让他做好后送到定南侯府。 三人这才来了清风斋,颜清辞早就饿的不行,点了满满一大桌菜,不过还没等她吃上几口,就见满桌的菜已下去大半,初一一个人就吃了一整个肘子,此时还在风卷残云般狼吞虎咽着。 颜清辞心说他还真是饿坏了,又叫小二添了好些菜。 三人吃完饭已是黄昏时分,初一实在吃的太撑,直打饱嗝,颜清辞不由得笑了笑,又惊叹他这么小的身板竟然能吃这么多东西,他的胃简直能装下一头牛。 与初一和颜清辞一比,李步珏的吃相斯文了许多,不紧不慢喝了最后一口茶后,他便招呼店小二结账。 店小二满脸堆笑的走进包厢:“李大人又来光顾生意啦,一共二十两。” 李步珏习惯性地将手伸向腰间去摸钱袋,一摸之下两手空空,一下傻了眼,顿时便想到那袋钱被颜清辞全给了那几个壮汉。 李步珏将手收回,气氛一时之间有些尴尬。 等到店小二脸都笑的累了的时候,李步珏才缓缓开口道:“抱歉,今日来的匆忙,忘记带钱了,先记在账上吧,我回府让下人送来。” 店小二脸上的笑僵住了,满上京城都知道李大人富得流油,以前他来店里随随便便吃顿饭给的赏钱就够他半年的报酬的,在他眼里,李步珏就好像一棵摇钱树一样,怎么今日树上的钱被绑死了?摇不下来了? 颜清辞瞧着这两人的表情,实在好笑,一个满脸假笑困惑,一个一脸无奈尴尬,她又得顾及李步珏的面子,硬是将这一场大笑生生憋了下去。 店小二继续笑着:“好,好。” 三人灰溜溜地离开店中,又没有坐马车的钱,李步珏就将颜清辞和初一送到了侯府门口。 李步珏转身要走,颜清辞叫住他:“定南侯府离李府这般远,小李大人要走回去不成?我进去叫马夫驾一辆马车送你吧。” “不必,不必。” “为什么呀?” 李步珏便走边道:“丢人!” 第10章 、他吃醋了 自早上颜清辞走后,沈寒便一直负手立在院中,眼睛时不时瞟向院门,此时见颜清辞回来,他便迎了上去。 沈寒瞧见跟在颜清辞身后的初一,面露疑惑,颜清辞将初一推到沈寒面前:“给你介绍一下,这是初一,以后就是我们院中的小厨子。”复又对初一道:“这是沈寒。” 沈寒打量了一下这个少年,眉头拧了拧,这人怎么看都实在不像是个厨子,颜清辞突然带个来历不明的人回来,他不免有些担心,正色道:“他到底是谁?” 颜清辞就知道瞒不过他,便将白天的事情和盘托出。 这时初一对着沈寒笑了笑:“沈大哥放心吧,我不是坏人,漂亮姐姐这么善良,我很喜欢她,可不会对她暗下杀手。” “喜欢她……”沈寒眸光冷了冷。 见沈寒似乎对初一不是很友好,颜清辞忙打圆场,对初一道:“沈寒这人就这样,面冷心热的,他只是有些担心我,并不是对你有敌意。” 初一嬉笑了一下,接道:“我知道,他喜欢你嘛,他吃醋了。” 此话一出,颜清辞和沈寒都愣了一下,随即两人脸色都微红起来,气氛不由有些微妙,颜清辞看向沈寒,却发现他的视线好像在躲闪自己,她也赶忙垂下头,不再去看他。 定了定神,颜清辞敲了敲初一的头:“你这小破孩,再乱说话要烂舌头啦!” 初一耸了耸肩,不明白自己不过是说了实话怎么就要烂舌头,却也只得闭嘴。 颜清辞将醉禾唤了过来,对她道:“找间厢房给初一,快些让他去休息,别净在这胡说八道。” 醉禾却面露难色:“别的厢房都放了杂物当作仓库了,就只还有一间,不过好久没收拾了,里面该是厚厚一层灰的,不能住人。” 颜清辞微皱起秀眉思忖了一下,便想出了一个法子,对醉禾道:“你去拿一套干净的被子来。” 不一会,醉禾就抱着枕头和被子走了过来,颜清辞接过后不由分说地便将手上的东西一股脑塞进了沈寒的怀里,也不管沈寒一脸茫然的样子,就道:“就让初一在你房间凑合一晚吧,等明天厢房收拾出来再让他搬进去。” “我和他住一个房间?”初一顿时惊呼道,语气有些惊讶,更多的是不愿,一想到沈寒那般冷厉的模样,他便从头凉到脚底。 颜清辞拍了拍他的肩膀:“不过是一个晚上而已,况且日后你们更是要朝夕相处的,要和和睦睦才好。”说完便将初一推到了沈寒身边,对沈寒道:“照顾好他呀。” 说完,也不管两人脸色如何难看,便转过头径直走回自己房间。 沈寒只得捧着被子朝自己房间走去,初一耷拉着脑袋跟在他身后。 推门进去,沈寒点燃了烛灯,屋内一下亮了起来,初一环顾一周,就发现沈寒的房间并不大,更重要的是,只有一张床! 沈寒将初一的枕头被子放在了床上,然后将自己的拿下来,铺在了地上。 初一看着他这一套动作,有些疑惑:“你这是做什么?” “你睡床,我睡在地上。” 初一有些生气:“你不会因为我曾经是个叫花子便嫌弃我吧?我洗了澡换了新衣服的!” 沈寒无奈道:“我只是不喜欢和别人同睡一张床。” 说完,就在地上躺了下去。 初一撇了撇嘴,熄了烛灯,铺好床铺便脱鞋上床了。 “啊~舒服~”初一一贴到床,便情不自禁发出了一声来自心底的赞叹,他都记不清上次睡床是什么时候了。 初一在床上翻来翻去,突然感受到久违的柔软,他倒是有些兴奋的睡不着,便找着话题,想和沈寒聊天:“沈大哥,你来府中多久啦?” “……” “沈大哥,你家住哪里呀?” “……” “沈大哥,你的生辰是什么时候呀?” “……” “沈大哥……” 沈寒终于受不了,心想这人怎么比颜清辞还聒噪,冷声打断他:“睡觉!” 初一不以为意,将头转向沈寒一侧,眼底浮上了一丝八卦的意味:“你是不是喜欢漂亮姐姐?” 沈寒皱了皱眉头,脱口两个字:“闭嘴。” 初一嘁了一下,转回头,自顾自说道:“我可不像你,喜欢就大大方方承认嘛,漂亮姐姐生的这般好看,性子又好,我反正是打心底里喜欢她……” 也不知是实在嫌他太吵闹,还是听着他的话心里不舒服,沈寒一手抽出自己的枕头就飞到了初一的脸上。 初一吃痛,见沈寒在一片漆黑中还这么有准头,当下便闭了嘴,不敢多说。 四周一下安静了下来,过一会便只能听到初一清浅绵长的呼吸声。 沈寒直直平躺着,却怎么也睡不着,“你是不是喜欢她?”初一的话一直在他的脑海中盘绕,他心中泛起阵阵涟漪,无论怎么努力就是无法平静下来,脑中一遍遍浮现这些日子来与颜清辞的点点滴滴,他也一次次问自己同样的问题,就这么想着,直到东方吐出了鱼肚白,他也没有寻到答案。 天亮后,初一终于离开了,沈寒松了一口气,他向来对这种难缠的人没有办法,若是从前,一剑杀了便罢了,可他既是颜清辞的朋友,他又如何能这样做。 一大早厨房里便叮当咣啷起来,初一和厨娘学了些基础的东西后,便将她们都赶了出去,围裙一围,大有要称霸厨房的架势。 初一一手拿着颜清辞给的菜谱,一手捏着盐粒撒进铁锅里,不一会,便做好了第一道菜,他赶忙叫颜清辞来尝。 颜清辞刚瞧见初一,就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就见有几道碳灰兀自横在他的脸上,他额头的几根碎发也被烤的卷曲了,好像一只花脸小猫。 颜清辞在桌旁坐下,拿起筷子夹了一口菜送进嘴里,立时便吐了出来,她甚至找不出词汇来形容那味道,就好像是无数只臭虫在她的味蕾上跳舞,口感更像是烧热的鞋底,颜清辞赶紧端起面前的茶杯,也不管里面是昨夜剩的冷茶,咕咚咕咚大灌了好几口,才将嘴里的味道冲淡。 颜清辞嗔怒道:“我看你来府中就是不怀好意目的不纯,你一定是要臭死我……下次做完菜能不能先自己尝一尝再叫我呀!” 初一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我这不是太高兴了嘛,就想着赶紧来给你尝第一口,没想到失败了,我再去试试。” 说完,就端起盘子,一溜烟跑回了厨房。 初一盯着菜谱上的图画看了好半天,也没看出个所以然,旁边密密麻麻的文字他又不识得几个,看久了就觉得如鬼画符一般吵的他脑仁疼,他索性将菜谱合上放在一边,决定自己研制。 他这一时兴起倒叫厨房遭了殃,就见满屋浓烟滚滚,各种调料的味道混杂在一起,直让人反胃。 初一从铁锅里抽回视线,发觉自己处在一片烟雾缭绕之中,赶忙打开所有的窗子放气,又将柴火都踩熄了,他这时已不是小花猫的样子,更像是黑脸包拯,不过他全然没在意这些,一手拄着下巴,在灶台边沉思。 突然脑中泛起一道灵光,他马上来了灵感,双手便动了起来,又是一阵手忙脚乱,一盘糕点便诞生了。 初一看着那软糯的面团,激动的差点眼泪掉下来,又跑到院子里摘了几朵红梅花瓣放在上面点缀,越看越觉得自己很有做大厨的天分,这下颜清辞肯定爱不释口。 初一刚要端起盘子去找颜清辞,就见沈寒从外面走了进来,视线根本没在他身上停留,大步越过他,一手端起他手边的盘子,径直就要往外走。 初一见状立马双臂一伸挡在他面前:“你干什么啊?” “阿辞要吃。” “阿辞?阿辞是你叫的?!”初一急色问道。 沈寒怔了怔,刚才一声“阿辞”完全是脱口而出,他根本没在意到自己的言辞,又或者在他心底早就是这般叫她了。 沈寒没答,只冷冷道:“她等你的菜都等到正午时分了,初一大厨还真是细工慢活。” 初一闻言向窗外一瞟,便见日头高挂在天空上,都怪他做菜实在太投入了,全然没发觉时间过得这么快,竟让颜清辞从早上等到现在。 初一掩下心虚,直直盯着沈寒大声道:“漂亮姐姐要吃糕点怎么不叫醉禾来拿?我看你就是急着献殷勤,要讨漂亮姐姐欢心!” 沈寒无语,转身要走,初一一把扯住他,叫道:“我可不能让你得逞!我要和你公平竞争!” 说着,就伸手要去抢沈寒手上的盘子,沈寒侧身一躲,令初一扑了空,初一趔趄了一下,还没等脚下站稳,便又急着扑过来,却不想,一时间竟左脚绊了右脚,眼看着就要脸朝地摔个狗吃屎,情急之下双手在空中乱抓,一下碰到了一边的屏风,他便好像找到了救命稻草,一下死死抓住,就在要松一口气的时候,就听“咔嚓”一声,屏风的木质框架年代太久了,腐蚀的很厉害,初一全部的体重加在上面,那朽木根本承受不住,屏风顿时散了架。 “啊——”初一直直摔下,沈寒刚想要快步过来拉住他,却被初一死死扯住腰带,被他压倒了下去,伴着一声沉闷的声响,沈寒重重摔在了地板上,初一瞬时摔在了他身上,然后就听一阵哗啦哗啦的声音,木架都散落下来,砸在两人身上。 “哎哟——”初一被木头砸的苦不堪言,挣扎着按摩自己的后腰,喉咙中发出痛苦的□□。 沈寒想翻到一侧起身,却发现初一死死压在自己身上,根本动弹不得。 这时“吱呀”一声,门被从外面推开了,颜清辞迈着轻巧的步子走进厨房,同时道:“沈寒,让你拿点东西吃,怎么去了这么久?” “沈寒?沈寒……”颜清辞在厨房四处扫视,终于看到了灶台边叠成一摞躺在地上的两人。 一时间六目相对,颜清辞就见这二人简直“亲密无间”,初一的脸紧贴在沈寒的胸膛上,整个身子都压倒在他的身上,屏风的锦帛还搭落在两人身上…… 颜清辞惊呼一声,边向门边退去边道:“那个……你们继续……” 沈寒顿感无语,一脸黑线,初一赶忙手忙脚乱要爬起来,急切道:“不是,不是,漂亮姐姐,你听我说呀……哎呀……你别走……” 第11章 、皇宫夜宴(1) 午后时分,柔暖的日光透过树枝的罅隙碎金般洒下来,泼落在轩窗内,颜清辞睡醒伸了伸懒腰,醉禾进来给她梳洗。 颜清辞见醉禾手中捧着一件新的烟粉色罗裙,问道:“什么时候做新衣服啦?我怎么不记得了。” 醉禾边给她梳头边道:“这个是侯爷拿来的,说要给小姐换上,还有那些首饰。”说着,指了指梳妆台一边打开着的一个小匣子。 颜清辞转过头去看了看,就发现里面非金即银,冠子上都嵌着鸽子蛋大小的珍珠玛瑙,奢华富贵的很。 “爹捡到钱了?出手这么大方。”颜清辞颇有些疑惑。 醉禾嗤笑了一声:“小姐睡午觉的时候,宫里的常公公来了,说明日是太后娘娘寿诞,虽然太后的意思是朴素简单些就好,皇上却还是想大家一起热闹热闹的,便摆了家宴,除了淮宁王,又邀请了几个亲近的大臣去呢,侯爷也要带着小姐去。” 说话间,颜清辞已经被装扮好了,一头的琉璃珠钗,尽显珠光宝气,她以往只以一两根玉簪束发,不施粉黛,很有美人遗世的清冷感,如今描眉画唇,倒如肆意绽放的蔷薇般美的勾人。 醉禾看着铜镜中少女绝妙的容颜,不由惊呼道:“小姐,你真的美得好似从画中走出来一般……不对,是那画中的人美得像你!” 颜清辞却蹙了下眉:“这冠子也太重了,鼻子里也满是脂粉味,这美女当得不划算。” 颜清辞起身走出屋子,便见沈寒和初一站在院子的两个对角处,两人直离得老远。 初一先跑了过来,一脸震撼:“哇塞!漂亮姐姐,你今天也太漂亮了!” 颜清辞敲了敲他的头:“别拍马屁,我可不吃这一套,我一会要进宫里去了,你自己在家乖乖的哦,可别把厨房烧了。” 初一皱起了眉头,小孩子撒娇赖皮般道:“漂亮姐姐,你带我一起去嘛,我还没去过皇宫呢。” 颜清辞甩掉他扯着自己裙摆的手:“皇宫岂是你想进就能进的。” “那你进宫一定能吃到很多好吃的咯。” 说完,初一好像突然想到了什么,眨着星星眼:“那你能不能拿点回来给我尝尝?我好研究研究,到时候做给你吃。” 听着初一的话,醉禾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脑海里就浮现出,堂堂侯府嫡女边用眼睛扫着四周边偷偷在桌下往食盒中装东西的画面。 颜清辞朝初一翻了一个白眼,提起拖地的裙摆向沈寒走去。 自颜清辞出来后,沈寒的眸子就一直在她身上流转,往时冷厉如冰的眼底,此时竟氤氲出些许温软。 沈寒的视线来不及收回,就一下与颜清辞四目相对,颜清辞心中一颤,她在那片深沉柔软中分明看到了自己。 颜清辞收下目光,指了指初一对沈寒道:“我不在的时候你照顾好他哦。” 初一一脸不可思议,大声喊道:“他照顾我???我可怕沈大哥给我照顾到小坟头里。” 颜清辞嗤了他一下,看向沈寒。 沈寒瞧着面前的人,眸色再也无法淡漠,就好似风卷火苗,烧起十里。 “好,你照顾好自己。” 醉禾扶着颜清辞上了马车,跟在定南侯的马车后,缓缓驶了出去。 夜晚宫廷掌灯时分,侯府的两架马车终于停在了宫门前。 三人下车,便瞧见皇上身边的常公公从老远急跑过来,一把年纪的老头跑的气喘吁吁的,手中的拂尘也被风吹散了开来。 常公公行了大礼:“侯爷万安,皇上与王爷还有众大臣都在前殿呢,我这就引着侯爷去。” 说完,又对颜清辞道:“待会御花园里有烟花瞧,颜小姐一定喜欢,众官家小姐也都在御花园里说话,小姐可以过去同她们一起,皇上说了,今日不论君臣,只当大家聚在一起开心,小姐万莫拘谨,待放过烟花后,晚宴便会开始,到时我再去请颜小姐。” 颜清辞听了点了点头,微伏了伏身:“有劳公公。” 看着定南侯和常公公走远后,颜清辞便拉起醉禾的手,脸上氤氲出一抹喜色:“快走醉禾,我们在宫里好好逛逛。” 醉禾倒是神色淡然:“小姐,你可切莫太欣喜,我们在宫中还是小心些好,可别得罪什么人。” 颜清辞却听不进这些话,一路看的眼花缭乱,见到什么新鲜东西都想伸出手碰一碰,直到了御花园,颜清辞情不自禁发出一声赞叹,虽是寒冬天气,花园里却是团团锦簇,争奇斗艳,好些花她都叫不出名字,甚至从未见过,像是边陲地区进贡来的。 颜清辞一路嗅着花香,突然一声细锐尖厉的叫声便刺到了她的耳朵里,颜清辞驻足,就听见不远处是一个女声喊着“把东西还给我!” 花木掩映间,颜清辞便瞧见一个身穿锦绣华服的女子正大声质问着一个男子,那男子垂手而立,似是百口莫辩,而那女子还是不依不饶,咄咄逼人。 醉禾刚要提醒颜清辞别插手此事,还没开口,便见颜清辞身影闪了几下,已经疾步走到那女子面前,醉禾皱了一下眉,忙跟了上去。 颜清辞看着面前气焰嚣张的女子,询问道:“你是谁?为何如此对他?” 那女子打量了一下颜清辞,脸上顿时显出一副趾高气扬的模样,眉毛都要翘到天上去了,斜眼睨着颜清辞:“你又是谁?见到本郡主还不行礼?” 颜清辞愣了一下,心中思忖着“郡主”该是对历代王爷之女的称谓,而当朝只有淮宁王楚昱一个王爷……楚昱什么时候背着她偷偷有了个这么大的闺女??不对,不对,颜清辞甩了甩头,忙甩掉这个傻气的想法,这个女子看起来和楚昱差不多大,实在不该和他攀上什么亲缘关系。 “什么郡主?我怎么没听说过?” 这次是那女子身边的侍女出了声,脸上是和她主子一样的神态:“你听好了,这可是摄政王嫡女,当朝皇后娘娘的亲妹妹,皇上亲封的皖和郡主。” 侍女说完这话,那女子脸上的傲慢又添了几分,颜清辞看着这两人的神色直想笑,却又不得不憋着,假惺惺做了个礼:“颜清辞拜见郡主。” “颜清辞……”那女子思索了一下:“你就是定南侯的女儿呀,看在家父与侯爷曾经关系不错的份上,我就不同你计较了,你快些闪开,别耽误我问那个小偷话。” 颜清辞转过头看了看身后那个男子,见他的穿着不像是太监,可又不像是什么公卿大臣,便问他:“你是侍卫?哪个宫里的?” 那男子一脸淡然的表情,刚才虽被紧紧逼问,眼底却仍旧平淡如水,看向颜清辞摇了摇头。 “哎呀,你别问了,管他是哪个宫里的呢,这满后宫谁不得给我杨伽瑶几分面子,我看他嘴硬的很,还是将他带回摄政王府好好审问一番!” 颜清辞见她似要滥用私刑,忙说道:“此事还未查清楚,郡主不可如此鲁莽。” 复又问那男子:“你真的拿了郡主的东西?” 那男子终于淡淡开口:“我没有。” 杨伽瑶一下跳了脚:“你还敢狡辩!我刚才就在此处赏花,周围就只你一个人,不是你还能有谁!我看你真是活腻了,手都伸到本郡主的口袋里了!你不承认是吧,我这就带你到皇上那评理,到时候诛你的九族!” 颜清辞心里想着皇上才不会管这么无聊的事呢,却又见杨伽瑶一脸笃定的神色,面颊因为激动已经有些微微发红,就知道她不是在开玩笑,一时间也想不到什么好的办法替那男子开脱,有些心急起来。 这时楚昱从不远处缓缓而来,一身淡青色的衣衫,腰间还配着一个麒麟花纹的玉佩。 一见楚昱,杨伽瑶怔了怔,随即行了个礼:“见过王爷。” 醉禾偷偷扯了扯颜清辞的袖子,颜清辞突然明白过来这是在宫里,好几个人瞧着不能失了礼数,赶忙伏低身子也做了个礼。 楚昱对着颜清辞摆了摆手,示意她起身,嘴角便不由自主挂上一抹浅浅的笑,想来这还是他们相识以来她第一次朝他行礼,倒让他有些不习惯。 楚昱从怀中摸出一个香囊,走到杨伽瑶面前道:“郡主可是丢了这个?” 杨伽瑶见自己丢的东西在楚昱手中,一下红了脸,有些尴尬,声音立时软了下来:“是……怎么在王爷这?” 楚昱淡淡笑了笑,将手中的东西递还给她:“郡主该是路上走得急,不小心掉落在一旁的花丛中了,本王路过,便拾得了。” 楚昱说话的时候杨伽瑶的眼睛直直瞧着他,好像要把他瞧出一个窟窿,颜清辞只觉得她的口水都要掉到地上了,又是不解楚昱哪里来的这么大的魅力,让刚才还威风凛凛的郡主一下变得温柔小意起来。 杨伽瑶嘴角挂起甜美的笑,眼睛都弯成了月牙形,又低了低身子行了个礼:“谢过王爷。” 楚昱点了点头示意,便转过头去看颜清辞,这才发觉她身后还站着一个人,对他道:“今日之事都是误会,郡主也不是故意的,你在哪个宫里当差便快些回去吧,别迟了讨主子罚。” 那人却没动,嘴角突然勾起一抹令人难以捉摸的笑意,把刚才垂下去的头抬了起来,与楚昱四目相对,淡淡道:“淮宁王,好久不见。” 楚昱怔了怔,皱起了眉,看着那人的脸反应了好一会,才惊叫道:“六……六哥?!” 第12章 、皇宫夜宴(2) 颜清辞也是同楚昱一样震惊又疑惑的表情,世人皆知,先帝膝下有九子,各封了王爷,却未立太子,当年九王夺嫡,皇三子一举夺得皇位,做了当今的圣上,他登基后为绝后患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将除了自己嫡亲的弟弟皇九子楚昱外的众藩王悉数斩杀。 颜清辞心里思忖着,难道楚昱是为了在她面前摆谱才骗她说自己是当朝唯一一位王爷?其实他还有别的兄弟?想想又觉得不该,楚昱不是这样的人,而且他也从未听父亲说过宫里还有别的什么王爷。 倒是杨伽瑶问出了颜清辞的疑惑:“六哥?!他……他是六王爷?!” 那男子看着众人惊讶困惑的表情,不由淡淡笑了笑:“我确是先皇第六子楚北离,不过实在不算是什么王爷,倒是惊到大家了,实在抱歉。” 颜清辞和杨伽瑶还在惊讶中,楚昱先缓了过来,嘴角扬起一抹浅笑:“六哥,好久不见。” 颜清辞盯着楚北离瞧了一会,便发觉这人眉宇间与楚昱很有几分相似,清俊的眉峰,明澈的眼眸,很有话本子里风流俊俏王爷的感觉,不过相似之中却有极大不同,楚昱眼波流转间尽是温软和煦,而这六王爷却透露出一种狡黠阴鸷的神色,倒是叫颜清辞有些心颤。 楚北离嘴角又勾起了那种弧度:“是啊,足有十三年了。” 杨伽瑶的脸上早已挂不住了,本以为他只是个侍卫,没想到竟是个王爷,想到刚才自己对着他疾言厉色的样子不由想找个地缝钻进去,却又不能丢了摄政王府的脸面,只好硬着头皮走上前去,伏了伏身子:“小女刚才未识得王爷,多有得罪,还请王爷原谅。” 楚北离摆了摆手,似乎并不在意此事:“郡主不必多礼,满天下没人当我是个王爷的,今日承了皇恩,才得以入宫拜会,切莫因为我扫了各位的雅兴。” 颜清辞见这人说话虽处处谦卑,却总令她觉得不是满心真诚,许是因为自己不是个虚与委蛇的人,见人有一点虚伪之意便立即瞧得出来。 颜清辞偷偷挨到楚昱身边,在他耳边低声问道:“他真的是六王爷?怎么我从未听说过?而且瞧他的穿着打扮,只着布衣,头上更无冠玉,只以一布绳束发,哪里像是能与你平起平坐的地位,说是你淮宁王府上的管家还差不多。” 楚昱暗笑了一下,语气透出些不正经:“阿辞这是在指责本王平日里奢华无度咯?” 颜清辞轻轻拍了他一下:“别扯闲话,到底是怎么回事呀?” 楚昱宠溺般笑了笑,低声道:“他的母亲原是先帝时的一个粗使奴婢,相传是先帝一日宴席后醉了酒,临幸了她,这便有了楚北离,那奴婢虽诞下龙子,先帝却觉得她身份低微,若是传出去恐失了皇家脸面,便在她刚生产完的夜里,命人偷偷下药将她毒死,又寻了当时的德妃娘娘抚育他,可毕竟纸包不住火,楚北离懂事后便一来二去知晓了事情的真相,而彼时德妃娘娘已有自己的孩子,自然看他这个贱奴之子处处不顺眼,次次在先皇面前贬低他以抬高自己的孩子,渐渐的,先皇便对楚北离嫌恶厌弃起来,在他只九岁时便将他分封到了北疆苦寒之地,又未给他任何兵力权势,说是个王爷,其实手无实权只能任人摆布,后来九王夺嫡,他也自然没有资格参与,也就恰巧令他在那场浩劫中得以保全。” 颜清辞像是听了个故事般,直觉得这位六王爷的身世曲折辛酸,复又轻声问道:“那按理说他这么没有存在感,皇上早该忘了他,此次怎么还许他进京入宫?” 楚昱声音压的更低:“这便是君王的心思了,如今朝局稳定,皇上应该也是知道自己当年将事情做得太绝,免不得招天下人的口舌,今日请六王爷赴宴十有八九是要做出些兄友弟恭的姿态,让自己在史书上多添几句美言,免得后人戳着自己脊梁骨说这是个弑兄杀弟的暴君。” 颜清辞倒吸了一口气,嘴巴变成一个小o形:“大胆楚昱,竟敢在背后如此议论当今圣上,小心我偷偷启禀皇上治你的罪。” 楚昱嘴角挂笑,伸出手轻轻敲了一下颜清辞的额头:“傻丫头,我要是入了狱,你岂不是要守寡?” 颜清辞怔了怔,便想到他那日向父亲求娶自己的事情,心中顿时升起一丝莫名的不快,转过头去,没再说话。 突然一道白光划过暗沉的夜空,一声怦然响声绽开点点星流,慢慢洒落下来,接着便是数道白光直冲上夜空,将这黑幕都撕碎了,五颜六色的各种烟花交杂着,令人迷醉了眼。 颜清辞抬头看着这满天星火,实在美极,是她平生见过的最多最美的一次,火光映在颜清辞深色的眼眸中,就如宇宙间的星河般曼妙。 楚昱的眼神被颜清辞吸引,侧头看着这个满目星辰的少女,心里是止不住的悸动,柔声问她:“阿辞喜欢看烟花?” 颜清辞重重点了点头,依旧仰头看着阵阵绽开又落下的烟花。 楚昱就这般宠溺地瞧着颜清辞,突然极小声吐出一句:“那待日后我们成亲了,我便每晚都为你放烟花可好?“ 颜清辞没回复,许是楚昱声音太小而烟花声又实在太大,她没听得真切,又或者为了别的什么原因她听见了却不想答复。 烟花落幕后,常公公赶了过来,行了礼:“王爷,郡主还有颜小姐,请随老奴移步前宫,晚宴要开始了。” 复又特意走到楚北离跟前:“皇上请六王爷一并前去。” 颜清辞突然想到了什么,转身将自己腰间刻有“颜”字的玉佩拿了出来,交到醉禾手中:“我一会要去宴厅,你不能同我一起了,这个玉佩给你,你若是饿了就拿着它去御膳房要些吃食,可别饿着,你先自己逛逛,要是遇到什么人欺负你,便拿出它说你是我颜清辞的人,出什么事我兜着。” 醉禾将玉佩握在手心,便觉一股暖意涌上心头,别人都说小姐大大咧咧没心没肺的不像个女孩子,只有她知道,自家小姐其实最是细心,又是这般世道上难得的以最真心待人,她跟了颜清辞十数年,颜清辞从未将她视为奴婢,只当是亲妹妹般对待。 众人由常公公引着,一路进了宴厅。 颜清辞看着这金碧辉煌的宫殿不由暗暗惊叹,殿边朱红色的大柱子上雕着盘龙卧凤的图案,四周还摆着鲜红艳丽的牡丹,在地龙的暖气中开的正旺,吐露出雍容贵气,与满屋的金玉琉璃正相匹配。 众人上前来行了跪拜礼:“臣等拜见皇上,太后娘娘,皇后娘娘。” 高位之上传来一声略带笑意却极具威严的声音:”平身吧,今日只当家宴,无需拘礼,众卿入座吧。” 定南侯带着颜清辞在下位入座,对面是摄政王与杨伽瑶,定南侯端着酒杯与摄政王叙旧了一番,说的也无非就是些官场上的话,颜清辞也没心思仔细去听。 正拄着脸无聊时,就见楚昱从上位走了过来,挨在她身边坐下。 颜清辞瞧着他:“你一个王爷,干嘛与臣子坐在一起,快回上座,别被皇上发现了。” 楚昱却不紧不慢地拿起筷子,夹了一块熏肉放到颜清辞的碗中:“我同皇上说了,我既是南州城的藩王,自然要同南州城的人坐在一起。” 颜清辞撇了撇嘴,楚昱狡猾的很,每次都有让人不能拒绝的理由,不过他坐在自己身边,倒也不会那么无聊了。 不一会功夫,颜清辞的碗中已经丢了小山般的菜,都是楚昱夹的,颜清辞忙拦住他,楚昱停下来侧头看着颜清辞,眉宇间尽是温柔:“快尝尝,都是上京的特色,南州城吃不到的。” 颜清辞想到在侯府学宫廷规矩的时候嬷嬷教过,能吃多少便在碗中夹多少,万不可剩饭菜,民以食为天,此举乃是触犯天神,是大不敬,便轻声在楚昱耳边小心翼翼问道:“那这碗里的菜我要是吃不完,会有人罚我吗?” 楚昱瞧着颜清辞一脸天真懵懂的样子,眸光潋滟的,甚是纯真可爱,不由自主便伸出手在她鼻尖勾了一下:“傻丫头,有堂堂淮宁王爷在这给你撑腰,谁敢罚你。” 颜清辞白了楚昱一眼,便夹起面前的菜尝了起来,果真是鲜香可口,色香味俱全,不愧是宫里的御厨,初一就算做八百年也赶不上。 颜清辞大口吃着,全然没注意到楚昱没有动筷,只嘴角挂笑静静在一旁瞧着她,不时还递上茶和擦嘴的巾布,这幕若是落在外人眼中,活脱脱便是痴情郎君爱慕自家小娘子的模样,只是二人沉浸其中,并未察觉,不知道不远处对面直射来的怨毒阴邪的目光。 对面正对着颜清辞坐着的杨伽瑶正直勾勾看着两人,两只手掰着金制的筷子,都发出了咯咯的声响,那眼神好似要活吃了两人。 第13章 、只为你放的烟花 晚宴后,皇上对着众人道:“今日也晚了,尔等便在宫中留宿一晚,待明日再向太后娘娘献礼。” 众人齐跪拜行礼道了是,便陆续退下了。 楚昱本想送颜清辞去她的住处,却被皇上叫住了:“老六、老九,你们留一下。” 皇上从龙椅上下来,向二人靠近了些,嘴角挂上一抹笑意,拍了拍两人的肩膀:“朕与你们二人,也是许久未见了。” 楚昱先出了声,脸上又是那般从容淡然的浅笑:“臣弟在南州城自是时时挂念皇兄,这不寻到点由头便进宫来面见龙颜了。” 皇上爽朗大笑了几声:“九弟还是如小时候般,嘴贫的很。” 复又立即收了笑,以一种阴翳的眼神看向楚北离:“六弟你呢?” 楚北离依旧风云未动,眸底平淡如水:“臣弟自知不得先帝宠爱,能有今日安稳舒然的日子全是倚靠皇兄圣恩,虽许久未见圣颜,心中却常常感激,此之恩情,北离此生不敢忘。” 说完抬头看向皇上,刹时四目相对,气氛顿时紧张起来,两人好似都能猜出彼此的心思,却极力看着对方,仿佛想从面前人的脸上找到什么蛛丝马迹。 楚昱那般淡定泰然的人,此刻倒也不由紧张起来,伴君如伴虎,也不知下一刻这楚北离是生是死。 良久,皇上脸上才又浮现出刚才那般淡然自若的神情:“我们是兄弟,朕自然也会记挂你们。” 复又唤了常公公进来:“传朕的旨意,六王爷楚北离恭谨良善,克己复礼,着赐封号为信王,赏黄金千两,亲兵五万。” 楚北离忙跪下叩头:“臣谢过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 颜清辞走后,醉禾先去御膳房要了盘珍珠糕吃,当下便要往住处走。 沿着青石小路走了几步,竟一下撞到一个人身上,醉禾吃痛,伸出手揉着额头,又赶忙频频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是我不好,对不起对不起……” 那身影未动,只浅浅笑出了声:“明明是我挡了你的路,怎么你要一直道歉?” 清冽的声音传到醉禾耳中,她一下抬起一直低垂的头,正对上李步珏狭长明媚的眸,醉禾不由惊讶了一下,复又即刻红了脸,说话也结巴了起来:“自然……自然不是李大人的错……都是我,只低着头看路,冲撞了大人……” 李步珏看到醉禾头上插着他送的木兰玉簪,嘴角笑意深了深:“冲撞谈不上,撞了倒是真的。” 醉禾眼底泛起一丝慌乱,似是怕李步珏生气,又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能呆愣在那里瞧着李步珏,与他视线相对的时候又不好意思地垂下头。 李步珏突然拉起她的手向前走:“陪我去个地方,就当你的赔罪。” 肌肤相贴的时候,醉禾睁圆了双眼,实在有些惊讶,脸色又羞红了许多。 李步珏拉着醉禾穿过一条条回廊,转过一个个檐角,在如水月色下,就这般走了许久许久。 直到了一个破败的宫门处,才停了下来,李步珏推门进去,里面同样也是一片荒凉,宫殿门紧锁着,梁上都已结了蛛网,醉禾顿了顿:“这是哪呀?大人带我来这做什么?” “我也不清楚具体是哪,左右不过是个荒废的宫殿罢。” 说完从怀中抽出一根布带:“给你个惊喜。” 醉禾还没反应过来,李步珏已快速转到她身后,将布带紧紧系在她的头上,遮住了她明媚的眸子。 接着李步珏快步移到屋角,搬出了好些烟花到院中,又掏出火折子,一一引燃了火信。 黑色的布条被解开,伴着阵阵响动,醉禾便看到夜空中四散的烟花星火,一时惊呼出声,眼神被深深吸引。 最后一点火光坠落后,醉禾才恍然回神,转头看向一旁的李步珏,却发现他一直在静静瞧着自己,于是忙收回目光。 醉禾定了定神,问道:“大人是从哪里得来这么多烟花?” “前些日子从宫外买进来的,偷偷藏在这,想要放给你看。” 醉禾的耳尖也挂上了一抹绯红:“我在御花园已经看过了,不过还是谢谢大人。” 李步珏的眼神直直瞧着她:“御花园的烟花与这不同,这里的只放给你一个人看。” 醉禾越发觉得不好意思,忙岔开话题:“小姐说大人向皇上告病说不参加晚宴了,怎么此时在宫里?” “生病不过是随便寻个由头,皇上也知我向来不喜这样的宴席,便不强要我去,我本也不想进宫,不过到宫里才能寻到你不是?” 见醉禾一直看向别处,说话时也并不看自己,便道:“你好像有些怕我?” 醉禾忙摇了摇头:“没有没有。” “那你为何不敢看我?”李步珏追问道。 “我……我……大人身居高位,醉禾不敢僭越。” 李步珏浅浅笑了笑:“你还真是与你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姐性子截然不同,不过你们都是我的朋友,朋友面前何需如此拘谨。” “醉禾身份低下,不敢……与大人做朋友。” “总之我当你是朋友,你当不当我是朋友便看你了,还有,别再大人大人的叫我了,叫我名字就好。” 醉禾怔了怔,一下抬头看去,便见李步珏柔和坚定的目光,一时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直点了点头。 翌日一早,颜清辞便被宫里的晨钟声惊醒了,向窗外一瞧,却见天色还是灰蒙蒙的,心里边想着宫中的人真是起的比鸡早,边爬起床梳洗。 通过铜镜瞧着正在给自己梳妆的醉禾,就见少女眉眼明动,气色润泽,嘴角还挂着浅浅的笑意,颜清辞便打趣道:“你这昨晚是看见谁了?怎么满面春光的?” 醉禾怔了怔,一下红透了脸:“小姐……小姐莫要乱说。” 醉禾是不经逗的,颜清辞便嬉笑了一下,整了整裙摆,推门而出。 一出门便见楚北离负手立在檐下,见了颜清辞微低了低头示意,颜清辞心中奇怪,边做了个礼边道:“王爷找我?” 楚北离嘴角扯出一个明亮的笑:“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只是想亲自来谢过颜小姐。” 颜清辞有些疑惑,要谢她什么呢。 楚北离继续道:“昨日在御花园我被郡主误解,颜小姐替我说了几句话,北离很是感激,此事虽对小姐来说不算什么,于我而言,却是份恩情,十三年未至上京,此番前来本就小心翼翼,没想到还是讨了麻烦,幸而颜小姐不嫌我身份低下,肯为我出头说话,让我不至落入难堪的境地。” 颜清辞有些不好意思笑了笑:“没事的没事的,我就是这样的性子,爱多管些闲事,况且我也实在没有为你做什么,王爷不必如此客气。” 说话间,定南侯走了来,唤着颜清辞去给太后娘娘祝寿,见楚北离也在,便邀了同去。 一进昭华殿便见太后娘娘端坐在凤椅上,一身青灰色的凤袍庄严端重,冠子上雕的是凤凰衔珠的花样,一套翡翠首饰更显出主人的雍容庄严,给人不怒自威之感。 皇上和皇后坐在太后身侧,余下的妃子都在下位依次落座。 三人叩首问安,太后赐了座。 见着满屋的脂粉玉人,个个头戴珠钗,身着绫罗的,颜清辞直觉得晃眼,她从未见过这么多女人坐在一个屋子里,心想还好自己谋划着不必进宫,不然可天天被这脂粉味道呛死。 众人依次献了礼,定南侯呈贡的是一个装满胭脂的小瓷瓶,那胭脂是由数百种只生在南州的鲜花熬制出汁液后冷凝成的,既珍贵又别出新意。 颜清辞心想父亲竟然还有这一手,一直以为他只对打打杀杀的事情有想法,没想到哄女人拍马屁也是有一套,怪不得当年他一个小兵卒能娶到母亲这样上京城里数一数二的大家闺秀,还能官至侯爵,肯定不只实力雄厚,想来在人情世故上也下了不少功夫。 太后皇上和众臣卿公侯们又互相说了些场面上的话,便都行了礼散了去,太后的寿宴便也算过完了。 颜清辞跟着定南侯走到了宫门自家马车前,醉禾扶着颜清辞刚要上车,就听见一声略带急促的喊声:“阿辞!” 颜清辞回头,见是楚昱急急跑过来,衣角被风胡乱吹散着,额头已蒙出一层薄汗。 在颜清辞面前站定,楚昱平复了一下喘息:“我的马车坏了,不知能不能有幸与小姐同乘一辆?” 颜清辞很是不信:“坏了?淮宁王府的马车这般不结实?” 楚昱笑了笑,似是也知道自己的理由有些蹩脚,不过倒也不在意,继续道:“听说颜小姐府上新得了个会做各种稀有菜品的厨子,咱们这样的交情,你不会不请我去尝尝吧?” 颜清辞见他那般死皮赖脸的模样,似是认定了要与她同乘,便白了他一眼:“我看你也别叫淮宁王了,就叫巧舌王好了,全天下可没几个人能说的过你。” 颜清辞转身上了马车,楚昱也立即更了上去。 马车刚走起来,驾车的人却突然勒紧缰绳,一下刹住,马车不由狠狠晃动了一下,颜清辞没坐稳,额头便撞到了一边,一下痛起来。 楚昱也惊了一下,反应过来后立时掀开车窗的帘子朝外看去,便见杨伽瑶满脸怒意伸开双臂拦在马车前,此刻气冲冲走了过来。 第14章 、她爱他,他爱她 “孤男寡女共在一处成何体统,颜小姐还有没有些礼义廉耻!”杨伽瑶通过车窗怒看着颜清辞喝到。 楚昱将颜清辞拦在身后,直直对上杨伽瑶满是怒意的眸子,微蹙了眉,沉声道:“本王与定南侯同治南州城,是同僚之谊,如今本王的马车坏了,只是搭乘一下侯府的马车,郡主有何不满?!” 见楚昱阴翳的脸色,杨伽瑶顿时软了下来,心里害怕楚昱会厌弃自己,却又气愤颜清辞能被他这样护着,便道:“男未娶女未嫁,这样同坐一个马车里,传出去免不得遭人闲话,王爷金尊玉贵,可不能被污了名,我去求阿姐用她宫中的马车送王爷回府吧。” “不必。”冷冷抛下这一句,楚昱便拉上了帘子,马车疾疾驶了出去。 杨伽瑶独自立在原地,看着绝尘而去的马车,牙都要咬碎了。 转身上了杨府的马车,杨伽瑶便对车夫道:“去定南侯府!” 见颜清辞回来,初一大步跑了过来:“漂亮姐姐你可回来了,我都想死了!” 颜清辞敲了敲他的头:“就你嘴贫。” 又看到初一身后的沈寒,还是一身玄衣,负手而立,脸上是一如往常的淡然模样,一日不见,颜清辞倒是觉得他越发好看了。 初一看到颜清辞身旁的楚昱:“他是谁啊?” “哦,忘了介绍了,这位是淮宁王。” “王爷?!”初一很是惊讶兴奋:“我竟然看到了活的王爷!” 颜清辞看到初一的反应不由想笑,却只得忍住,装作严肃:“初一,见了王爷还不行礼,别丢了侯府的规矩。” 楚昱摆了摆手:“不必,你就是新来的小厨子吧?既是阿辞的朋友,那便也是本王的朋友。” 复又看向一直未说话的沈寒:“他是谁?” 沈寒抬眼看向楚昱,便想到他正是那日颜清辞同自己说的与定南侯谋划要在选秀大典上求娶她的人,心中便来了些不快,眸底沉了沉。 见沈寒又是那般冷若冰霜的态度,颜清辞忙道:“他是沈寒,也是我们的朋友。” 话音刚落,便听见一声尖厉喊叫伴着急促的脚步声徐徐而来。 “颜清辞!” 众人循着声音转过头,便见杨伽瑶怒气汹汹大步而来。 楚昱将颜清辞拉向身后,眼底也翻涌出愠色:“郡主要做什么?!” 杨伽瑶焦急道:“王爷为何这般护着她?我听阿姐说她颜清辞是要入宫选秀的,王爷还是避避嫌的好。” “郡主未免管的太宽了,本王同谁在一起是本王自己的事,若是被传了什么闲话自有本王承担,就不劳郡主费心!” 杨伽瑶眼眶有些泛红,语气也软了些:“王爷……你不是不知道伽瑶自幼心悦于你,你为何要对我这般嫌恶……” 楚昱依旧冷着声音:“不过是郡主一厢情愿罢了,本王从不是怜香惜玉之人,对于自己不喜欢的人还是敬而远之的好。” 杨伽瑶向来是个骄傲的人,如今这般低声下气倒像是个流浪狗在摇尾乞怜,又见满院的人都在看着自己,杨伽瑶的脸上立时挂不住了。 颜清辞见气氛有些尴尬,便站出来想为杨伽瑶解围:“也快到正午了,郡主在我院中一起用午饭吧,我叫初一多做些花样给郡主尝尝。” 颜清辞明媚清甜的笑颜却一下刺痛了杨伽瑶的心,杨伽瑶瞧着颜清辞便觉得她是在以一个胜利者的姿态将自己踩在脚底,肆意嘲笑,一股怒火顿时涌上心头,当下没想得许多,立时抽出手向颜清辞脸上招呼去。 这一巴掌却并未落到颜清辞脸上,杨伽瑶的手腕在半空中被沈寒死死抓住,沈寒的眸底冷冽如冰,手上的力道又紧了几分,便听见几声咯咯声,杨伽瑶的手腕骨直要碎裂。 “啊啊——”杨伽瑶立时痛得惊呼起来。 沈寒几乎是瞬间便做出的动作,颜清辞这时才反应过来,看着沈寒的脸色阴沉的吓人,便知道事情不好,忙用尽全身力气拉开沈寒的手。 手上的力道一松,杨伽瑶连忙将手腕收回来,轻轻揉着,眼角已痛出了几滴泪。 见自己越发没面子,心里又忌惮着沈寒,杨伽瑶也只好心有不甘转身愤愤离去。 楚昱也没了什么心情,没用午饭便回府了。 两人都走后,初一重重呼了一口气:“这便是话本子里说的她爱他,他爱她,他不爱她的戏码吗?我今日算是见识了,真是精彩。” 颜清辞白了他一眼:“什么他他他的?你还是少看点那些东西,十四五岁的少年,整日里就围着灶台转,能不能有点出息。” 初一满脸委屈:“漂亮姐姐,这你心中有闷气也别拿我撒嘛。” 颜清辞皱着眉头盯着他,嘴巴翘的老高,似乎很是不满。 “好好好,就朝我撒,我就是漂亮姐姐的出气筒,姐姐说的对,我就是没出息,不过能为漂亮姐姐烧一辈子饭就是初一此生最大的心愿!” 颜清辞不去理他,转身回了房间。 初一挨到沈寒身边:“看到没,咱俩又添了一个竞争对手,还是个王爷。”说着,摇了摇头:“难搞,难搞。” 沈寒亦不理他,转头走了。 —— 今年的春色来的比以往更早些,几日前的落雪一化,绿意便直愣愣扑了满地,天色旷远,日头越发热烈起来,颜清辞也脱下了臃肿的狐皮毛披风,身形立时轻盈起来。 三月初十里,春风惹人,满目晴好。 卯时,颜清辞推门而出,深吸了一口春日娇柔的空气,伸了个懒腰,向厨房走去。 初一近日很是勤奋,一大早便在厨房忙碌着,见颜清辞进来有些惊讶:“漂亮姐姐今日怎么起的这样早,我还没烧好饭菜呢,要不你先吃点糕点垫垫?” 颜清辞将一脸懵的初一推了出去:“今日厨房被我征用了。” 房门一关,围裙一系,颜清辞便开动起来。 “先揉一个面团,然后切成条形下锅,洗几根青菜丢在里面,再打个鸡蛋……”颜清辞心中如是想着,便一步步做起来。 只是过程很是艰辛,只鸡蛋就废掉了七八个,面条切的也是各色各样,粗的足有一根手指那般,细的一下到锅中都找不到,好不容易将所有的东西都扔进了锅里,烧火却成了问题,颜清辞心里思忖着便是对着火坑吹气罢了,没想到大大吹了一口,立时便被呛得眼泪都流出来了,不一会脸上就满是碳灰,简直比初一第一次下厨还惨。 这样折腾着,待颜清辞终于直起腰看着桌上自己此生第一道菜品的时候竟已是下午了。 加了个荷包蛋的长寿面,就是颜清辞这大半天的成果。 颜清辞瞧着滑嫩白白的面条,心中喜不自胜,小跑回屋洗了把脸,换了件干净的衣衫,便抱起长寿面敲开了沈寒的房门。 门一开,颜清辞便将面条举到他面前:“噔噔噔,生辰快乐!” 沈寒怔愣了一下,呆立在原地。 颜清辞扯过他的手,将他拉到桌前坐下,把那碗面条推到他面前,眸光流转出期待:“尝尝。” 沈寒思忖了一下,便想到今日是三月初十,正是“沈寒”的生辰。 沈寒看着碗里的东西,这品相实在勾不起人的食欲,荷包蛋上还挂着碎碎的鸡蛋壳。 一抬眸撞见少女桃花眸中的烟波潋潋,沈寒心下动了动,拿起筷子挑了几根面送进嘴里,嗯……意料之中的难吃,沈寒一下反应过来颜清辞并没有加盐,又嚼了几口嘴里满是碎蛋壳。 “怎么样?”颜清辞眸光闪烁着,满目期盼地看着他。 沈寒实在不忍心说实话,只是埋下头又胡乱扒了几口,也不嚼便生生咽了下去,一碗面很快就见了底。 颜清辞眸底氤氲出喜色:“你喜欢就好,那看来我还是很有做饭的天赋!” 说完,又从怀里摸出一个香囊递到沈寒面前:“送给你的。” 沈寒看着那个淡青色的锦囊,微微散着木兰香,针脚粗陋,上面歪歪扭扭地绣着一个“沈”字,一下愣了愣:“你绣的?” 颜清辞自豪般点了点头:“我绣了好久呢,快收下。” 窗外微熹的日光打在颜清辞的周身,是那般温柔美好,沈寒瞧着她,心中悸动莫名,便想到自己上一次过生辰已是十四年前了,这十四年间斗转星移物是人非,在玉魂楼的日夜都是嗜血屠杀,他在世间早已没有可留恋牵念之人,也早已不知道为别人挂念竟是这般感觉,这一刻,他才觉得自己是真真正正存在于这世上的,原来世间真有如太阳热烈又如月光温软的人。 看沈寒一直瞧着自己没说话,颜清辞就要将伸出的手收回:“不喜欢吗?那我再送你个别的。” 沈寒一下抓着她的手,将那香囊接了过来,轻声道:“我很喜欢。” 颜清辞露出了璀璨的笑颜,沈寒看着她只觉得岁月晴好,嘴角也不由自主扯了扯。 第15章 、摄政王的谋算 凤坤宫内,皇后娘娘斜倚在榻上,兰嬷嬷急匆匆跑了进来:“娘娘,方才府上的管家来送了口信,说是老爷让娘娘尽快寻个由头回趟摄政王府,有急事相商。” 皇后从塌上坐起,凤眉微蹙,心想父亲这般着急唤自己回府,定是有十分要紧的事,于是思忖了一会道:“你去告诉常公公,就说本宫的母亲病了,要回府探望几日,希望皇上恩准。” 迎着午后煦日,皇后便乘上了凤撵急急向摄政王府驶去。 约莫两三个时辰,撵轿稳稳停在摄政王府正门,摄政王已等候多时,此刻见皇后下了车,也顾不及什么礼仪,便扯着她急忙向书房赶去。 杨伽瑶远远瞧见父亲和姐姐神色匆匆心中顿感疑惑,叫了一下两人,却都没应,好像并没发觉她,杨伽瑶心里想着父亲最是偏心姐姐,打小有什么好的都第一个给她挑,待到长大了更是推她做了国母,现下这般神神秘秘的,指不定又是要偷偷给她什么好东西,她心里有些气不过,便在二人后面偷偷跟了过去。 一进书房,摄政王便回身将门反锁住,皇后神色亦有些焦急:“出什么事了爹?” “今日已是三月二十六,转眼便到四月初三的选秀大典了,那颜清辞……” 摄政王没有继续说下去,皇后却已对父亲急找自己前来的缘由了然于心。 “都说玉魂楼的杀手都是嗜血狠厉,杀人不眨眼的角色,这九刈又是最出色的一个,怎么会连个小丫头都杀不了。” “我就怕,他不是寻不到机会杀她,而是不能杀不忍杀。” 皇后怔了一下,随机深吸了一口气:“爹的意思是,莫不是那九刈对颜清辞动了情,不忍杀她?” 摄政王点了点头:“也只能这般想,自他以沈寒的身份进府已两月有余了,玉魂楼人人都道他是楼主亲选的继位之人,武功更是与玉魂楼主不相上下,这么久了定南侯府还没办丧事,实在不应该。” 皇后有些慌了神:“那该如何是好?如今满天下也只有玉魂楼这样的杀手组织敢应下暗杀侯府嫡女的令,若是九刈这时退却,我们又该去哪找人能既将颜清辞一击毙命又万不能将摄政王府牵扯进来。” 摄政王沉声道:“我当初亲自前去玉魂楼请九刈的时候他却只给我一句玉魂楼不插手朝堂之事,我给出金银官爵他都不看在眼里,直到我拿出十几年前与朝中各大臣私下秘密往来的书信,本也是死马当活马医,没曾想他竟不顾门规应下了这笔交易,只开出一个条件,便是要得知十四年前穆府一夜大火的真相,所以我猜测,他定与当时的穆家有极大的渊源,才让他都过了十四年还是刻骨不忘。” 皇后点了点头:“怪不得父亲要我将私佩交与他,可我还是担心他会背信弃义。” 摄政王目光越发笃定:“不会。他既有能苦寻十四年的秘密,必不会为了一个只认识不过两个月的小丫头就不管不顾了,他有求的到我们的地方,自会赴我们的约。” 皇后思忖了一下,心想她虽在深宫,却也曾听闻江湖上有一最有名的杀手组织名曰玉魂楼,传说那玉魂楼神秘莫测,修筑在千丈高的青朔断崖边,里面养的都是以人血为饮,人肉为食的亡命之徒,每到月圆之夜,其中的死士便会在青朔崖边比试,只有胜利者能活着回去,失败的人都命丧崖底,其狠厉凶残可见一斑。 九刈五岁被玉魂楼主捡了回来,没人觉得这个小孩能活下来,人人欺负他嘲笑他,却一个个死在他的掌下,十岁的时候楼主收了他做弟子,又刚好是那一年,楼主的大弟子因一次任务失败被楼主剜心而死,他便顺理成章成了玉魂楼主最得意的徒弟,楼主更是私下决定要将楼主之位传继给他。 皇后抿了口茶,思忖着这整件事,先是她在选秀名单上看见了颜清辞的画像,便觉此女生的美艳非凡,又听传言说是皇上亲下了密旨召她来的,就想此女若是入宫必然深得圣宠,彼时定会巩固定南侯的势力,她怕父亲的地位受威胁,便书信一封送到了摄政王府告知此事。 没想到父亲当晚就回了信,信上就言要请玉魂楼的杀手了结了她。 皇后有些不解:“爹,我们为何一定要杀那颜清辞?且不说她日后会不会独得圣宠,就算真如此,当年九王夺嫡的时候,皇上是得了爹的助力才登上皇位的,爹在朝中的地位自是无人能及,定南侯就算因颜清辞得了圣恩也是不能与爹分庭抗礼的。” 摄政王摇了摇头:“皇上要她进宫岂是多个皇妃那么简单,只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正是因为皇上当年靠着我们杨家打下了天下,如今满朝文武有半数都是杨家人,他才心生忌惮,我思来想去,他将早已辞官南下的定南侯召进京来,怕正是算计好了要利用他对付我们杨家。” 皇后听得有些心惧,却又有些疑惑:“可定南侯已多年不问朝中事,手下依附的朝臣更是无法与父亲相比,皇上怎么会选中他?” 摄政王细细道起了往事:“定南侯当年只是先帝时的一个小小兵卒,一路战场厮杀平叛反贼,功可震世,先帝便封了他定南侯,又将全国最好的封地南州城给了他,那可是多少藩王求都求不来的宝地,定南侯威威风风做了几年侯爷后便自恐功高盖主,于是请了辞,不再过问朝事,回南州城养老去了,辞行的时候照例上交了兵符,可谁曾想他手下那些猛将竟都死心眼的很,只认他一个主,全然不听兵符的调遣,这些人都是有大军功在身的赫赫有名的将领,先帝为保国家根基,也不敢如何惩治,便默认了他们这般,那兵符便从此形同虚设,如今皇上召颜清辞入宫,想来是要用她做人质,借以拉拢定南侯调用他手下的兵力,为的就是削弱我们杨家的势力。” 皇后听得只觉背脊发凉,一股寒意涌上心头。 摄政王继续道:“所以,那颜清辞必不能活着入宫!摄政王府现在应是被皇上的人盯着了,我不好多走动,便交由你去找那九刈,催他快些下手,免得夜长梦多。” 两人的谈话悉数落进杨伽瑶耳中,躲在门口的少女不由惊讶地捂住嘴,朝堂上的波云诡谲和父亲姐姐的狠决都令她心颤后怕。 —— 晚间起了风,吹散了春日的柔和,今夜无星无月,黑色的穹顶挂满了大片的乌云,黑压压直让人喘不过气。 颜清辞在府中转了一圈又一圈,却怎么也没寻得沈寒,一日未见他,问遍了府中所有人都道并未瞧见他。 快及子时,一道闪电劈下,顿时将这漫天混沌照的亮如白昼,滚滚惊雷直穿耳膜,冰凉沉重的雨滴如漏顶般直泻而下,一瞬间满世界都好像披上了一层雨幕。 京郊枯林中,沈寒跪在一座石碑前,漫天冰凉刺骨的雨滴洒落在他的身上,雨水顺着他的脸颊流淌下来,玄色衣衫已被浸湿,沈寒跪在那里一动不动,面色凝重阴沉,头低垂着看向脚下的一片泥泞,思绪就翻涌回了十四年前的这一天。 没有狂风雨雪,电闪雷鸣,那是最平常的一天,却也是在这一天,他此生的命运就此扭转。 那是一个草长莺飞的春天,那年似乎暖的更早一些,不过三月里,上京的午后便如夏日般炽烈,穆云则午睡后,偷偷跑到长姐穆蓝樱的房间去瞧那大红的礼服,后日便是穆蓝樱出嫁的日子,许的是户部尚书的二子,穆家只是个从四品的闲官,这样的姻亲着实是高攀,穆府早就张灯结彩起来,人来人往好不热闹,穆云则不懂那些官场上的利益,他瞧着长姐很是开心,想来她该是满意的。 穆云则站在大红喜服前发呆,一双手从背后遮住了他的眼睛,那手的主人夹着嗓子道:“猜猜我是谁?”穆云则不由心里翻了个白眼,二哥穆云案年长他八岁,却还是爱玩这种小孩子的把戏,穆云则不理他,穆云案也不恼,绕到他面前蹲下,张开手掌,里面是一颗奶糖。 穆云则见了奶糖极开心,他正是小孩子的心性,娘亲却从不让他吃糖,不过还好哥哥姐姐们总偷偷买糖给他,穆云则是家里最小的孩子,又生得极好看,一个五岁的孩子,奶里奶气的,谁见了都欢喜,哥哥姐姐们由此很是宠溺他。 穆云则扯了扯二哥的衣角:“二哥,你带我出去玩吧,阿姐这几日总是在忙,都不给我讲故事了,我很是无聊。” 穆云案捏了捏他奶团子般的脸:“阿则乖,爹爹把采买喜烛的活交给我了,所以我也得忙,实在不能陪你玩。” 听了这话,穆云则泄了气,小脸一沉,直惹人心疼。 这时候一身着墨绿色罗裙的女子走了过来,还没进到屋内,便大声道:“你们两个在阿樱的房间做什么,别再碰坏了东西,快出去。” 穆云案见是娘亲,扯了穆云则的手往外走,穆云则却一动不动,似乎还在郁闷。 凌紫襄见穆云则这般模样,便知道这几日阖府都忙着大婚的事,却是冷落这个小家伙了,便将他抱起,边往外走边道:“明日娘要去祥和寺上柱香祈佑阿樱大婚后一切顺遂,你和娘亲一起去怎么样?” 穆云则不懂什么祈福,只是觉得娘亲要带他出去玩了,大叫着答道:“好!好!” 第16章 、十四年前的事 翌日不过寅时,天还未亮,穆云则便被娘亲叫了起来,半梦半醒着被抱上了马车,因祥和寺距离穆府较远,所以他们早早便出发了。 一路上走了很多山路,马车颠簸着终于到了祥和寺,穆云则也醒了过来。 祥和寺是上京城里有名的祈福寺庙,每日祈愿的香客络绎不绝,他们一下马车便涌进了人群中,凌紫襄紧紧拉着穆云则的手,她知道这小子生性淘气,只怕一个不留神便不知道跑到哪去了。 穆云则跟着娘亲进了大殿,足有百尺高的金身大佛立于正殿中央,凌紫襄接过一旁禅师递来的香,虔诚地插在香炉内,然后在下面的蒲团上跪下,穆云则也学着娘亲的样子跪在旁边的蒲团上,凌紫襄双手合十道:“小女穆蓝樱生性淳朴恭谨,良善谦德,今朝出嫁,还望佛祖庇佑,愿她夫妻二人相敬如宾,岁岁安澜,也愿我穆家喜乐长宁。” 说完,凌紫襄便和着住持和众禅师敲打木鱼的声音默诵起了经书,一手里还捻着佛珠。 凌紫襄诵完经书已是午时,他们在这用了斋饭,休息了一个时辰,便启程回府。 按着来时的路回返,又是一路摇摇晃晃,快到府时天早已黑了下来,应是子时了,天似乎有些阴沉,瞧不见月亮和星星,穆云则躺在娘亲怀里,这一日的舟车劳顿可让他累坏了,凌紫襄轻柔地拍着他的背,想将他哄睡,穆云则很快入了梦乡。 梦里阳光晴好,却并不炎热,他和阿爹阿娘阿姐还有二哥一起捉迷藏,他被用黑绸子蒙了眼,面对着假山查数,其余人四下躲藏,穆云则听见了阿姐头上的珠钗发出的玉石碰撞的叮当声,他心里暗暗一笑,阿姐每次都躲得不好,一会一定要第一个找到她…… 穆云则睡得香甜,嘴角上挂着清浅的笑,却不知十几里外的穆府,如今是一片怎样的地狱景象! 穆云案听到噼里啪啦的火烧断木头的声音,瞬间惊醒,一望窗外竟是满眼的火光,他心中大惊,一定是出事了! 他赶忙披上外衫,一把抽出剑来,踹开房门一看,只见院内堆积着如小丘般的尸体,鲜血汩汩,竟好似汇成了一条小河,不远处的地上,穆粱躺在那里,心口处还在冒着血,人已没了生气,一双眼死死睁着,穆云案大叫了一声:“爹!”可还来不及等他伤心,便看到穆蓝樱被一个黑衣人提着过来,丢在了那一小丘尸体上,仿佛丢弃一个垃圾,穆云案此时已恨到了极点,举起长剑便刺了过去,那黑衣人没料到身后有人,来不及躲闪,剑便刺入他心口又穿了出来,穆云案的眸子已经蒙上一层猩红,他直想将那黑衣人的心都剜出来! 这时几名黑衣人赶了过来,见了穆云案,二话不说便都冲了过去,穆云案终是不敌,那几个人一齐用剑刺向他,穆云案最终数剑穿心,含恨而去。 那些黑衣人又仔细搜寻了一下府内,就连一只猫一条狗也没有放过,确认了没有活物后,便退了出来,一把大火烧了下去,穆府整个被裹进了浓浓烈焰和黑烟中,而那些黑衣人便好像来自地狱的魔鬼,仿佛正在欣赏自己的佳作。 凌紫襄和穆云则乘坐的马车终于悠悠地驶进了甬道,只还有一个拐角便能看见穆府了。 而那铺天盖地的烧焦味道从车窗外席卷了进来,凌紫襄心下一沉,暗叫不好,闻着这味道定然是极大的火,而穆府处于京郊,这里没什么建筑,能烧起这么大的火必然是自家,就在凌紫襄思忖的时候,马车已缓缓驶过了转弯处,凌紫襄马上看到了那滔天的大火,穆府哪里还在,那里只一堆还未完全倒塌的屋架,她也立时便看到了门口的黑衣人,心中骇然,已是猜到了什么,趁着车身还未完全转过弯道,只一瞬,便将怀里的穆云则从车窗推了出去,穆云则一连滚了好几下,重重摔进旁边的草坡上,十分吃痛,还不等他反应过来,凌紫襄便冲他道:“跑!快跑!” 凌紫襄的声音被大火掩盖,穆云则没听清她说的什么,只见母亲满脸泪痕,目光尽是决绝与不舍。 凌紫襄又将车窗的帘子快速拉上,刚才虽然马车只刚刚驶过拐角,但她知道那些黑衣人定看到了马车,如若马车没有过来,那群黑衣人必会四下寻找,他们哪里躲得过,凌紫襄便只能将穆云则推出去,自己在马车里继续前进,黑衣人看到马车里有人,便不会再搜寻。 马车离穆府越来越近,凌紫襄只在心里暗暗祈祷“阿则,你定要活下去,你定要活下去……” 马车停了,车身突然一沉,一个黑衣人飞身上来,还不等凌紫襄反应,便一剑刺入她胸口,一击毙命。 随后,黑衣人将马车和凌紫襄的尸体也拖入了火海。 一夜滚滚大火,翌日有人发现的时候,昔日的穆府早已成了一堆残渣,此事虽惊动了朝廷,可却是查不出什么,一把大火烧了个干净,一点东西都没留下,最终只以天干失水草草结案。 十四年后,这里早已没了那般可怖破败的景象,取而代之的是一家酒楼,生意很红火,客人络绎不绝,没人再提起十四年前那场大火,就好像从来没发生过一般。 穆云则对于十四年前的事情已记不太清,但他永远忘不了母亲最后的那个眼神,那般慷慨赴死的决绝,以及不得不隐忍的恨意,多少个午夜梦回,他都是在这样的眼神的注视下,一直跑一直跑,不知道跌倒了多少次,不知道摔下了几次山坡,也不知道要去哪里,只是一直跑,一直跑…… 再后来,他每每梦到母亲,梦到阿爹阿姐,梦到二哥,都是那样的眼神,他们都在他耳边告诉他“杀了他!杀了他!为我穆家上下三百一十二个冤魂报仇!” 雨势越来越大,一道道雨帘好似将天地连接在一起,万物归于混沌。 沈寒眸色猩红,直直盯着石碑上刻的“穆家塚”三个血红的大字。 “穆家……你是穆家人?!”皇后的惊惧声音突然从身后响起,与嘈杂的雨声交织在一起。 沈寒的思绪猛然抽回,立时回转过头。 正对上那双血色的眸子,皇后吓得怔愣了一下,咽了口唾沫颤抖着声音道:“十四年前那场大火……” 沈寒起身,用寒如冰川的音色道:“我是穆家唯一的遗孤,我绝不信那场大火是天灾,必须有人要付出代价。” 皇后看着面前这个少年狠厉的神色,周身都泛出嗜血讨命的味道,心中直觉得他就是从地狱中走出的恶鬼,那双猩红的双眸中只有仇恨和杀戮。 皇后压抑住紧张的心情,沉了沉声:“既然你背负着如此血海深仇,那便知道要怎样做才能靠近真相……九刈大人,没有多少时间了,你该动手了。” 沈寒神色敛了敛,想到了颜清辞,又想到了那场焚天大火,良久,薄唇轻启道:“我知道了。” 一夜狂风大雨,至天亮时才稍稍有所缓和,却还是淅淅沥沥下个不停,天色沉重,沈寒回到府内,一进门,便见颜清辞神情焦急撑着伞立在院门处,见了他,立刻涌现出一抹喜色,小跑了过来。 “你去哪啦,一晚上都没回来,可急死我了。”少女嗔怪着,伞却举到了他的头顶。 沈寒没说话,也没理她,径直便往自己房中走去。 颜清辞小跑在他身后为他撑着伞,心想他怎么又变成刚来时那般冰块脸了,这两月相处下来本以为他变得开朗些了,不知道昨天晚上经历了什么让他又回到了那样。 沈寒进屋,转身关上了门,颜清辞提着伞愣在门外,肩头都淋湿了。 “不能让他一个人憋闷着”颜清辞心里这般想着,便敲了门:“沈寒,你遇到什么事情啦,可以同我说呀,我帮你一起想办法。” 屋内的沈寒坐在桌边,水从湿漉漉的发梢和衣袂滴落到地板上,伴着颜清辞在门外焦急的喊声,让他心乱如麻。 第17章 、他乱了 颜清辞收了伞斜倚在门边,一时无话,只听得阶前淅沥雨声,如珠落玉盘,奏鸣在天地间。 颜清辞虽然平常大大咧咧,却是个心思细腻的人,之前听府上的管家说沈寒自小父母双亡,便觉得他这般冷酷的性格该是与他的家庭有关。 良久,颜清辞试探性地缓缓开口:“你是不是……想你的爹娘了。” 沈寒眸色沉了沉,没应声。 颜清辞贴在门边继续道:“我知道你的心情,我娘在我出生的时候便去世了,我甚至不知道她长什么样子,从我很小的时候身边的人都说我是个不详之人,是我克死了我娘,还说我爹也是因为有我这个倒霉女儿的拖累才一直续不了弦。” 门外的人顿了顿,声音中似有些哽咽,却清了清嗓子压了下去,继续柔声道:“所以我自小便是一副欢欢喜喜没心没肺的样子,其实不是不思念母亲,不是不悲戚,而是不敢,我多怕我只要稍微在爹爹或者外人面前流出一点眼泪,他们便会厌弃我,觉得我是个只会哭哭啼啼的可怜虫,所以不管多难过多伤心,我都是那般相安无事的样子,我希望大家眼中的颜清辞是一个无忧无虑能带给他们快乐的人,我想若是母亲在天有灵,也会欣慰的。” 颜清辞的话落在沈寒耳中,却砸在他的心上,一直以为像她那样爱笑美好的人该是生不出什么烦恼丝的,原来不是没有,而是被她隐藏的太好了,她并没有看起来那么坚强明媚,相反地,她有一颗琉璃般易碎的心,却在外面罩了一个铁铸的外壳,多少次夜不能寐时她也会念着母亲偷偷流眼泪吧。 门外的人语气突然松了松:“不过人不能总活在过去呀,我虽遗憾未感过母亲的疼爱,却庆幸我不是一人行于世间,有爹,有醉禾,有王爷和李大人,还有初一,一想到有这么多在乎我的朋友,便会心生出很多的勇气,来时的路再难,也总会走过去的,对吗?” 听颜清辞说话的时候,沈寒不自觉便踱步到了门边,此刻倒是冷笑了一下,依旧是那般能让人如坠冰窖的音色:“你有朋友,我没有,我就是死了,也不会有人知道。” 十四年前他从那场大火逃脱后,便晕倒在了一片树林里,最后被玉魂楼主捡了回去,给他取名九刈,刈者,杀也,他便从此走上了嗜血夺命的路,他已经记不清有多少亡魂惨死在自己手中了,只是渐渐练就了数十米外一颗石头取人性命的功夫,十数年间也不是一帆风顺,多少次他都做好了掉脑袋的准备,那一身的伤疤都是一次次劫难。 曝尸荒野,这是他早就为自己想好的结局。 “才不是呢,你若是死了,起码我会知道,不过我不会让你死的,你能保护我,我自然也能保护你,你的卖身契在我手上,你和你的命都是我的,我不许你死。”清脆的声音突然从门外响起,将沈寒的思绪扯了回来。 “我不许你再妄自看轻了,我便正正经经告诉你,你对于我颜清辞来说很重要。” 沈寒推开门,一下正对上门外人的双眸,沉声道:“有多重要?” 颜清辞怔了一下,突然抬头见不知什么时候雨已经停了,天色被冲刷地蔚蓝透亮,日光柔和安谧,一道彩虹兀自斜在空中,氤氲水汽中朦胧出七彩颜色,实在美极。 颜清辞指了指那道彩虹:“就像彩虹。天色阴晴雨雪,四季如此,未免枯燥乏味,若得见了彩虹,方才知世间万物的珍贵,你于我而言,便如若彩虹,有了你才有色彩。” 沈寒心中翻涌出阵阵涟漪,抬头看着这雨后初晴的天,若说他是她眼中的彩虹,那她便是狂风暴雨后救赎他的那个太阳。 “你瞧,天总会晴的,除了沉溺于过去,我们还有很多重要的事情做呀,莫要负了这大好春光。” 沈寒回过神来看着颜清辞,少女的嘴角挂着比春日更璀璨的笑,乌云尽数散去,暖光直照在他的身上,沈寒感受到了十四年来唯一一次放松的感觉,突然有一个想法蹦入他的脑中,或许过去的事就该尘封在过去了,他的生命中不该只有仇恨,他想放下了。 这种突如其来的莫名想法让沈寒心中一惊,他能活到现在都是为了寻找真相,那件事情那个凶手,于他而言,已经不再只是一个天大的迷题,在这十四年的风雨轮转中早已化成了执念,深深扎根在他的心脏,随血液流淌在他的周身,放下仇恨的穆云则,还配活在这个世上吗,他一遍遍问自己,他能放下吗?他又敢放下吗? —— 颜清辞总有一种错觉,春天过得无与伦比的快,她时常觉得自己不过是刚刚起床用了早饭,一转身便黑了天,这样大好的天气,竟这样悄无声息溜走了。 颜清辞每每发出这样的感叹,醉禾都要在心里翻一万个白眼,她的这一转身可有大说道了,不是去花园里扑蝴蝶,就是上树摘桃花去了,那可不是一转身便黑天了嘛,这不,李大人又托人送了个纸鸢来,颜清辞又有得忙了。 草色烟波四月天,颜清辞忙着放纸鸢。 颜清辞在花园的青石板上小跑着,玉石项圈上的珠坠发出清脆的碰撞声,微风轻起,少女嫩黄色的裙摆飘飘飞舞,身后是凌空而起的小小纸鸢,日光微醺,云边淡卷,万物美好。 少女停下脚步,擦了擦额头的薄汗,回身看着空中随风飘扬的纸鸢,心境舒然,想着春天真是个好时候,不过唯一的遗憾就是不能再瞧见雪了。 然后颜清辞就迎来了春天的第二个遗憾,那纸鸢仿佛并不想肆意翱翔天际,扯着它的线突然断了,纸鸢一下摇摇晃晃坠落下来,挂在了一棵歪脖树上。 颜清辞摇了摇头,啧了一声:“这个李步珏真是不靠谱,自己那么有钱偏送我个不好的,下次见面一定要向他兴师问罪!” 一边怨怪着,便来到了歪脖树下面,颜清辞朝上面看了看,就见树干粗糙,坑坑洼洼的,要爬上去并不困难,当下也不多想,三下五除二就扒着树干向上爬去。 颜清辞自小便是上树掏鸟蛋的选手,这区区一棵歪脖树对她来说自然不在话下,一路顺畅就爬到了纸鸢掉落的位置。 可是那纸鸢竟卡在了两个树杈间,她在这如何伸直手就是够不到,颜清辞有些着急又很无奈,只能将身体朝那边凑近些,手尽力伸出去够那纸鸢,却不想,脚一下踩了滑,手又没有抓在树上,人竟直直向下跌去。 “啊——”颜清辞的手本能地在空中乱抓,却只抓到了一片飘落的桃花瓣,然后就听“咚”的一声,颜清辞重重摔进了假山边的湖里。 滚滚湖水一下呛入颜清辞的口鼻,只挣扎了几下,人立刻便没了意识。 又是“扑通”一声,一个玄色的身影直刺入那片涟漪中,用极其快的动作将颜清辞托到了岸上。 幸好沈寒从此处经过,见颜清辞落水,当下也没来得及多想,一下就跳入了水中,看着被丫鬟家丁急急围着的颜清辞,少女双眸紧闭,脸色惨白,沈寒第二次感受到了那种简直能吞噬人心骨的慌乱,第一次有这样的感觉还是在十四年前,他跌在杂草中看着坐在马车中远远离去的母亲,这种感觉简直能让他发狂,沈寒立时转过身去,不敢再去看颜清辞,心跳却如打鼓般越来越快,根本压抑不下来,他真的害怕了。 这种感觉一直到郎中来看过颜清辞确定她无碍后才慢慢缓和下来,颜清辞还在昏睡,不过总算沈寒来的及时,并没有性命之忧。 郎中给开了几服药,疏气调理用的,能让颜清辞快些醒来。 郎中在和醉禾交代些需要注意的事情,初一则是在床边拉着颜清辞的手嚎啕大哭,沈寒没心思听这些,直走回了自己房中。 “该动手了……”皇后的话突然在沈寒脑中响起,今日是四月初一,后日便是选秀的日子了,留给他的时间确实不多了。 沈寒顿时心乱如麻,也顾不及浑身湿透的衣服,脑中尽是各种景象反复闪现着,从十四年前那场大火,到他潜入侯府,再到方才他不顾一切救颜清辞上岸…… “你为什么要救她?!”顿时有个空灵的声音在他脑中响起,好像有另一个自己现在就站在他的对面,沉声质问他。 是啊,为什么要救她,当时那地方只有他们二人,他就当没看见走过,她便不会再活着回来,一切都神不知鬼不觉,摄政王府不会牵扯进来,甚至连自己也不会,简直占尽天时地利。 沈寒突然眸色一惊,便想到,他好像从来都没有想过要杀她。 他乱了。 他无法再欺骗自己,颜清辞是在他的死亡名单上活的最久的,他不是寻不到机会杀她,而是下不去手,见她落水时他那般的焦急心慌是无法驱散的,他一直只以为颜清辞在自己心中只是有些不同而已,却没想到原来她对于自己来说竟那般重要。 第18章 、当时便决定爱她 沈寒眉头深锁,脑中一时浮现出颜清辞璨若暖阳的笑意,不由眸色亮了亮,不过这样安心温暖的感觉转瞬即逝,“杀了他!”母亲的眼神一下充满了他的脑海,接着是父亲,二哥,长姐……穆家的三百一十二个冤魂! 爱上颜清辞的是沈寒,他不是沈寒,也不是九刈,他是穆云则,是背负血海深仇的穆家遗孤,他不能妥协,不能让穆家的冤魂在泉下难以瞑目! 沈寒摸出腰间藏着的一包药粉,那是他从玉魂楼带来的,是玉魂楼主从西域得来的一种致命毒药,只要服下一点,便会立即穿肠而死。 事情本来很简单,他以沈寒的身份混入侯府,伺机在颜清辞的饮食中下毒,然后翻墙溜走,沈寒的身份是假的,没人会查到他,更不会牵连到摄政王府。 万无一失的计划,沈寒打算好了一切,只是万万没想到,他那颗早已枯死的心,竟会为她而重新怦然。 辗转纠结了许久许久,沈寒突然将架上的剑拔出,一下刺入自己的手臂,扑面而来的痛让他暂时忘却了颜清辞的如花笑靥,这一次,他决定下手。 沈寒推门而出,几步来到厨房,醉禾正在煎药,抬头见沈寒眸色深冷立在门边,一时吓了一跳:“你什么时候来的,怎么一点声音没有,我在给小姐煎药呢,有什么事吗?” 沈寒音色冷如寒冰:“徐管家在前院找你。” “哦。”醉禾起身刚要走,却一下停住,有些担忧地看着药罐:“哎呀,这药是有火候的……” “我来吧。”沈寒接道。 醉禾愣了一下,心想这沈寒向来对人冷冰冰的,对于于己无关的事更是理都不理,现下怎么主动提出要帮忙,复又转念一想,小姐对他那么好,再冷的心也该捂热了,便也没多想,将煽火的扇子给了他,转身离开了厨房。 沈寒死死握着竹扇,将那竹节都嵌进了肉里,当他踏上这条路的时候,便注定了此生是一个绝情绝爱之人。 默立良久,药罐发出了咕嘟咕嘟的声音,蒸腾的水汽直要顶开盖子,沈寒敛了心神,他只是个在执行任务的杀手,现在,一切都该结束了。 沈寒将罐子中冒着白花花热气的中药倒进了碗里,然后将那包白色药粉悉数洒了进去,白色融在棕黑色中,一下消散的无影无踪……沈寒与颜清辞的故事,就当一场梦罢,他该醒了。 沈寒将药碗端入了颜清辞房中,见颜清辞已经醒了,此刻坐在床上,脸色惨白,时不时咳嗽几声,很是虚弱。 沈寒心下软了点,想问她怎么样了,却硬生生忍住了,他用尽了此生所有的力气,将那碗药递到了颜清辞面前。 颜清辞接过药,突然看着他笑了一下,惨白的脸上立时萌生出一抹暖色,用极其有气无力的声音道:“我还以为我死定了,谢谢你呀沈寒,又救了我一次。” 沈寒没答话,只是心里堵的出奇。 颜清辞嘴角的笑意又深了深:“幸好我没死,不然你在这世上就没朋友了,一个人孤苦伶仃的,那真是要可怜死了。” “什么?”沈寒迎上颜清辞的眸子,不是没听清她说什么,只是有些没反应过来,她在将死之时竟然先想到的是他。 “我说呀,我既决定做你的朋友,便不能半途而废,你总觉得我是个麻烦,那我就麻烦你一辈子好了。” 双目相对,沈寒盯着她一直瞧着,窗外的光束洒在颜清辞的脸上,她粲然一笑,便胜过了人间无数,此刻沈寒的世界天光大亮,他当时便决定爱她,哪怕赔上他的一生,他也心甘情愿,世间种种,春秋万物,都不及她分毫。 颜清辞拿起药碗贴在唇边,沈寒眸中一下大乱,立时伸手将碗打翻了出去,瓷碗立刻粉身碎骨,里面的药洒了满地。 颜清辞一脸疑惑:“怎么了?” 沈寒定了定神,遮下眸中的慌乱:“药凉了,我再去煎一服。” —— 楚昱在书房画着那晚在御花园颜清辞抬头看烟花的样子,只差几笔,便要完工了,楚昱边画着,嘴角浮出一抹淡淡的笑意,明日,他便要在选秀大典上求娶她了,那个他自小便倾心不已的女孩,终于要成为他的淮宁王妃了。 “王爷,郡主来了。” 楚昱眉头拧了拧,他实在很是讨厌杨伽瑶,不仅因为她那般飞扬跋扈的性子,更是因她之前对颜清辞的种种冒犯而不满,此刻听见她来,便将画笔重重摔在了一边,心里想着要为颜清辞讨回公道,便大步走了出去。 “王爷万安。”见了楚昱,杨伽瑶立时浮出喜色,伏底身子行礼。 楚昱没看她,只冷冷道:“郡主有何贵干?” 见楚昱语气这般不好,杨伽瑶心下立时沉了下去,嗔道:“没事就不能来找王爷了嘛。” 楚昱实在不愿瞧她那般样子,便皱紧眉头,一脸不耐烦直接道:“郡主,那我便再同你说一次,我不喜欢你,你别再做无用功了。” 杨伽瑶语气急起来:“那你喜欢谁?颜清辞吗?!” 楚昱眸光闪了闪,没有说话。 杨伽瑶嘴角突然浮起一抹冷笑,冷哼一声:“果真是她,论家世样貌才识,我哪一点比不上她,她从小浑在军营里,和那些男人同吃同睡,最是不知礼义廉耻,将名门贵女的脸面都丢尽了,她根本不配得到你的喜欢!” 听她这般说着颜清辞,楚昱一下来了火气,直吼道:“阿辞在军营长大那又如何,本王自是当她是我心尖上的人,郡主自诩名门清流,不过也是个急言令色睚眦必报之人,你说的再多,只会让本王更加厌恶你!” 杨伽瑶的眼眶一下子红了,她体面招摇了十七年,哪里听过有人对她说这样辱蔑的话,尤其那人还是她心心念念爱慕之人。 一时着急,当下也没想的什么其他,脱口便出:“你就算再喜欢她又能怎样,她也活不了几天了……” 话一说出口,杨伽瑶便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赶忙闭起嘴不再出声。 人一下子慌乱起来,杨伽瑶立时行了个礼:“既然王爷不愿见我,那我便告辞了……” 这话让楚昱一下蒙住了,这时才反应过来,一下拉住杨伽瑶,手死死攥着她的手腕,好似要将她的骨头捏碎,眸色猩红,哑着嗓子急急逼问道:“什么意思?!什么叫她活不了几天了?!” 杨伽瑶被楚昱这番样子吓住了,颤抖着声音结巴道:“没……没有……我乱说的……” 楚昱直直盯着她,怒喝道:“快说!你是不是要对她做什么?!” 杨伽瑶看着楚昱好像要吃了自己,眼角一下涌出了几抹泪花,她从来没见过楚昱这般狰狞的模样,他向来是温文尔雅风度翩翩地出现在她面前,如今这般看来是真的急切了。 “说!” 声音不受控制地颤抖着:“不是我……是……沈寒……” “沈寒……是来杀她的……” “什么意思?!” “沈寒……其实是玉魂楼的杀手……他叫九刈……他是潜入侯府要杀颜清辞的……” 眸光沉了下去,楚昱松开杨伽瑶的手腕,眉头紧锁,心里暗暗思忖,玉魂楼他是听说过的,颜清辞此番要入宫选秀定碍了很多人的眼,若说有人雇了玉魂楼的杀手取她的命,他是信的,杨伽瑶能知道这些事情,摄政王府定脱不了干系,不过他现在没心思去追责这些,若那沈寒真的是来对颜清辞下手的,那他该有所动作了。 楚昱一下子慌乱起来,赶忙叫下人备了马,直奔定南侯府扬尘而去。 一路上楚昱只在心中暗暗祈祷颜清辞万要安然无事,不然失去她的后果,他不敢想。 快马加鞭赶到侯府,楚昱也顾不上礼仪,直直奔向颜清辞院中,醉禾见了楚昱,有些惊讶,忙要行礼,却还没等她低下身子,楚昱就急问道:“阿辞呢?阿辞在哪?我要见她!” 醉禾被楚昱这慌乱的样子吓了一跳,忙答道:“小姐昨日不慎落了水,现下还在房中歇着呢……” 只听到颜清辞落了水,楚昱便大步走向了颜清辞房中,心中如火烧般急切。 一见颜清辞,楚昱连忙扑在床边,双手死死握着她的肩膀,一直瞧着。 颜清辞被他瞧得有点不舒服:“看什么呢?又不是第一天认识我。” 确认颜清辞真的没事后,楚昱终于松开紧绷了许久的心弦,重重呼了口气,看到颜清辞虚弱的脸色,不免又添了些担忧:“怎么会无缘无故落了水?” 一提到这事,颜清辞就气不打一处来,直嗔怒道:“都怪李步珏,若不是他送我那个破风筝,我也不会上树去捡,就也不会落水了。” 楚昱摇头笑了笑,眼底满是宠溺地瞧着面前这个气鼓鼓的少女,伸出手勾了一下她的鼻尖:“又爬树啦,我的小姑奶奶,什么时候能消停会。” 复又脸色沉了沉,想到了杨伽瑶的话,正色问颜清辞道:“沈寒在哪?” “应该在厨房煎药呢吧。” 楚昱身影闪了几下,直往厨房大步走去,袖口中的拳头已暗暗攥紧。 第19章 、选秀大典 “沈寒!”楚昱带着怒意朝他喊道。 沈寒放下手中的竹扇,冷眼瞧着来人,面色波澜不惊,并不想理睬楚昱。 楚昱突然扯了扯嘴角,扬起一抹冷笑:“不对不对,不是沈寒。 “九刈,我该这样叫你吧。” 沈寒心中惊了一下,抬眼看着楚昱,脸上有些匪夷,他怎么会知道自己的身份。 见自己说中,楚昱面色更加阴鸷了,眼睛直直盯着沈寒的脸,好似要剜出一块肉来。 “阿辞落水,是不是你做的?!” 沈寒没答。 “我知道你接近阿辞别有目的,不管你有怎样的计划我都不会让你得逞!” 说着,袖口中早已捏紧的拳头一下便挥了出去,还未碰到沈寒的脸,便被对面的人一下接住了,沈寒一手挡住了楚昱砸来的拳头,气氛顿时焦灼起来,两下对峙,双方都暗暗加重了力道,谁也不肯先放手。 楚昱的武功师承前朝天下第一的大将军,又是自小练起来的,这下与沈寒互相对峙倒是一时间分不出胜负。 良久,楚昱被沈寒紧捏住的拳头才发出咯咯的响声,不过两人都没有松劲,当下也感觉不到疼痛,只有满心的怒意,楚昱又紧了几分力道,使出了全身的气力。 “哎呦哎呦哎呦,这是干嘛呢,快放手快放手!”初一进来瞧见两人这模样,一下吓了一大跳,两人脸上都是不置对方于死地不罢休的气势,初一可不想在自己心爱的小小厨房里闹出人命,赶忙跑上前去,死命掰着沈寒的手。 初一使出了吃奶的力气,沈寒终于松开了手。 两人默立直盯着对方,良久,沈寒冷冷开口:“我不会伤害她。” 楚昱收回目光,不知为何,听沈寒这般说,心里也稍稍放松了一点,捏了捏快要碎裂的手腕,眼底翻涌出的寒意却更甚,缓缓走到沈寒面前,在他耳边低语道:“九刈,你听好了,你若敢动阿辞一下,我定叫你死无葬身之地,亦让玉魂楼灰飞烟灭,本王说到做到。” 楚昱最后用那双嗜血的眸子死死盯了沈寒一眼,便转身离开了。 —— 四月初三,阳光晴朗,满院桃花开的正好,微风一拂,便如落雨般肆意飘洒。 颜清辞坐在铜镜前梳妆,身子还未全好,脸色微微发白,醉禾给她涂上脂粉,又抹了桃红色的口脂,轻薄的身形外罩着松松的罗裙,更衬出几分楚楚可怜、弱柳扶风的气质。 盯着窗外瞧了瞧,颜清辞开口道:“今天真是个好天气,选在这个日子举行选秀,美景配美人,不愧是做皇帝的,真是会享受。” 复又眸光暗了暗,心里想着楚昱今日就该在选秀典礼上当着满朝公卿大臣的面求娶她了吧,不知道皇上会不会恼怒降罪,不免有些担忧,心里自是不愿楚昱受到伤害,却又隐隐约约很不希望皇上真的下旨将她指婚给楚昱,心下就纠结挣扎起来。 整好腰间的衿带,醉禾便扶着颜清辞上了马车。 一路也无心欣赏这满城春意,越近宫门,心跳越发如打鼓般狂动起来,手心已浸出了冷汗。 终于,马车停了,外面响起常公公尖细的声音。 “奴才拜见侯爷,侯爷万安。” 颜清辞下车,定南侯将她拉到一边,在她掌心握了握,低声耳语:“没事的女儿,有爹在,必不让你进那狼谭虎穴。” 颜清辞点了点头,却发现父亲握着自己的手也是冰凉,想旧时光整理,欢迎加入我们,历史小说上万部免费看。来也是很紧张。 常公公引着颜清辞进了前宫,就见满院的俏丽佳人,个个施粉描眉,朱红点唇,琉璃珠钗叮当作响,空气中满是脂粉香囊的味道。 “颜小姐现下便与众官家小姐一同在此等候,待典礼开始自会有嬷嬷来传召小姐。” 然后颜清辞便开始了漫长的等待,惶惶然孤立在宫门边,颜清辞越发心焦,直觉得等到日头都要西斜了。 人在焦躁得坐立不安的时候便会觉得时间无比漫长,实则不然,不过是一炷香的时间,便有皇后身边的嬷嬷来传召了。 颜清辞一下从神游中回过神来,赶忙跟在队伍后面进了正殿。 皇上皇后和太后端坐在主位,下面是众大臣两排分列,定南侯和楚昱也在其中,一踏进殿门,颜清辞直觉得心下一窒,呼吸都要停止了。 皇后见到颜清辞安然无恙出现在这里,心中立刻慌乱起来,不知是沈寒失手了还是如何,竟让她好端端站在自己面前! 众人行了礼,便有常公公在一旁宣念道:“礼部尚书陆霆之女陆随安,年十七;扬州刺史任吾礼之女任南熹,年十七;定南侯颜应麒之女颜清辞,年十六……” 听到自己名字时颜清辞心下一颤,赶忙上前几步跪了下去:“臣女颜清辞叩拜皇上,太后娘娘,皇后娘娘。” “抬起头来。”龙椅上的人缓缓开口。 颜清辞抬眸,正对上皇上打量的目光,一下不由有些心慌。 “真是个美人。”太后笑了笑:“我说这些年宫里有什么宴席都请不动定南侯呢,原是家中有个这样美若天仙的女儿,莫不是怕领出去被这些公子王孙瞧了,到时候提亲的人挤破你定南侯府的门。” “太后娘娘说笑了,小女此番能入宫选秀是她的福分,不敢得娘娘如此谬赞。”定南侯扯了扯嘴角,却挤不出笑。 他们父女二人现下心里的滋味实在无法言说,好似一个亡命徒在等待着官府的宣判。 同样紧张的还有楚昱,瞧着皇上一直在打量着颜清辞,心中越发紧了,当下便觉得不能再等了,若是一会皇上真的宣了旨立她为皇妃,便再无转圜的余地了。 如此想着,楚昱重重深吸了一口气,定了定神,起身缓缓走到皇上面前跪下。 “皇兄,臣弟有一事相求。” 众人连同皇上都是一脸茫然,太后似是怕此举惹恼皇上,忙道:“有何事待选秀结束后再说也不迟,此时不可添乱,昱儿快退下。” 楚昱没动,拿出了那道圣旨,举过头顶,一字一句道:“臣想求娶定南侯之女颜清辞,以此圣旨为证。” 此话一出,满殿的人都深吸了一口凉气,心想这楚昱定是疯魔了,明眼人都看得出皇上对这颜清辞有意,他此举岂不是同皇上抢人,若是皇上生气了,就是判他个忤逆的罪名也不为过。 殿中一时静默下来,颜清辞只能听见自己急促的呼吸声,指甲深深扎在肉里才不至于紧张到发抖。 皇上脸色已经阴鸷了下来,有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压迫感。 楚昱却已经豁出去了,继续沉声道:“臣自幼便倾心颜清辞,与她是青梅之情,也早已立誓此生非她不娶,今日特请出先皇留下的圣旨,皇上是明君,想必不会夺人所好,愿皇上成全。” 太后被这话惊地眼珠都要掉出来了,一下从凤椅上起身:“哀家瞧你今日定是吃醉了酒,怎么满口胡话,来人,快将淮宁王拉下去醒醒酒。” “将圣旨呈上来。”龙椅上的人终于开口,冰凉的声音如一把寒刀直刺在在场每一个人的心里。 淮宁王一定是疯了,竟然胆敢在选秀典礼上当着皇上的面求娶秀女,还搬出了先皇的圣旨,这分明就是在逼宫! 常公公将圣旨奉了上去,皇上打开瞧了瞧,没说话,脸色却阴沉的吓人。 阶下的人却全然不顾,继续道:“若皇上愿成全臣,臣愿意将自己主理南州城的十万兵权奉还朝廷,以供皇上稳固江山。” 定南侯这时也站了起来,上前来跪下:“皇上,臣也老了,这些年越发觉得事事力不从心,实在不能再为朝廷效劳了,今日就借此言明臣心中所想,臣愿辞去侯爵之位,不再受朝廷俸禄,回归乡野,自寻一安谧之处养老。承蒙王爷垂青小女,能了却臣此生最后一件心事,至此臣便能得以安享晚年,愿皇上念在臣为这江山社稷操劳大半生的份上,成全臣的念想。” 皇上垂眸思忖着,他要召颜清辞入宫不过也是为了定南侯手下那些不听从兵符调遣的将领,此番他若主动请辞,那些兵力自然会回归朝廷为自己所用,且不会落人话柄说是皇上以其女相逼,若是淮宁王也交出全部兵力,那自己就更不用担心他会觊觎皇位而密谋造反了。 如此一来,一举两得。 皇上方才紧紧捏着圣旨的手松了松,脸上生出一抹笑意:“你们二人如此情深义重,朕怎么好做恶人拆散你们,况且又有先帝的旨意,那朕便同意了,即刻下旨,赐婚你们二人,婚期便定在下月初一,是个极适合婚嫁的好日子。” 楚昱喜极,赶忙叩头:“臣多谢皇上。” 定南侯与颜清辞也磕头道谢,如此,楚昱与定南侯的谋划便算成功了,定南侯卸去侯位,颜清辞自此便不再是侯府嫡女,却将要成为淮宁王妃了。 坐在回府的马车上,颜清辞心中乱的很,也不知是该开心还是有些失落,只觉得自己的命运一直握在别人手里,他们一步步谋算,用她的终身幸福布这棋局,要她嫁给谁她便要嫁给谁,从没有人问过她是不是真的喜欢。 一下便想到李步珏曾对她说的。 “你一定要嫁与你最心悦最爱慕之人。” “可我没有心悦爱慕之人,那该如何?难不成要孤苦一生?不如听信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找个合适的人便嫁了。” “阿辞,人生最可怕的不是孤独终老,而是和那个让你感到孤独的人终老一生。” 第20章 、同胞妹妹?! 圣旨早颜清辞一步送来了定南侯府,初一跪拜接旨后,起身皱起眉头重重叹了口气,耷拉着脑袋对身旁的沈寒道:“得,这下咱俩都没机会了,漂亮姐姐要去做王妃了。” 沈寒眸光黯淡了下去,心里却想着这样的结果对颜清辞来说该是最好的,自己这般残破不堪的人,如何能配得上那个如太阳星辰般耀眼的少女,他希望她幸福,即使这幸福里没有他的参与。 沈寒将颜清辞送给自己的木兰香囊紧紧握在手心。 “阿辞,你万要幸福安然。” 入了夜,晴空旷远,星河满目,颜清辞伸了个懒腰,一天的紧张这才卸了下来,困意一下如洪水般席卷了来,刚准备上床入梦乡,醉禾便进来道定南侯找她。 颜清辞在心里翻了个白眼,披上外衫去了定南侯的屋内。 进屋就见定南侯对坐在轩窗边,一手端着琉璃杯浅酌着,月光洒将下来落入酒酿中,好似一片月跌进杯盏。 “爹爹好兴致啊。” 定南侯脸上是遮掩不住的喜色,对着颜清辞招了招手示意她坐在自己身边。 “我的阿辞终于有了个好的归属,爹能不高兴嘛。” “你高兴就自己偷着乐好了,把我叫来干嘛,难不成还要陪你喝酒庆祝一下?不醉不归?”颜清辞打了个哈欠,抱怨道。 定南侯大笑了几声:“我们家阿辞这小嘴还真是不饶人,不过日后嫁去王府可不敢这样说话,要守些规矩。” “要是守规矩我现在就在皇宫里了,咱们颜家啊,就没有守规矩的人。” 定南侯仰头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嘴角挂着恣意的笑:“也罢也罢,我的阿辞开心就好,管他是什么王爷,若是日后敢欺负你,我就是拼了这条老命也要将他打的开花。” 颜清辞一下笑了出来,抬头见这如水月色,便想到了母亲,她现在应该在天上看着自己吧,若是知道自己要嫁人了也会如父亲这般欣喜吧。 定南侯突然敛了喜色,正色看着颜清辞。 颜清辞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严肃表情吓了一跳:“怎么了爹?是不是这酒坏了?” 定南侯眉头蹙了蹙,将手中的酒杯放下,直瞧着颜清辞沉声道:“阿辞,爹要和你说件事。” 颜清辞颇有些好奇,什么事能让父亲这般严肃紧张。 定南侯起身,推开门朝外四处看了看,又查看了一下窗户有没有关紧,确认这里除了他们两个别无他人后,才重新坐在颜清辞对面。 一扫方才喜乐的神色,定南侯换上一种极其静穆肃然的表情,迎着颜清辞的眸光:“十六年了,我终于可以将这个秘密告诉你了。” 颜清辞也被定南侯带动的紧张起来,忙凑近了些,竖起耳朵仔细听着。 定南侯一字一句道:“你还有个妹妹,名唤颜清绾。” “妹妹?!”颜清辞脑子轰的一下,看着父亲的样子也不像是在开玩笑,当下便有许多不靠谱的猜想涌上心头,难不成父亲在外面有个私生女?!不应该呀,母亲去了十六年了,就算父亲在外面真的有相好的,也早该接回来了呀。 颜清辞皱起秀眉,一下也不知道怎样开口,便结结巴巴道:“爹……母亲走的早,我也不想你一个人孤独终老,你要是有喜欢的人就接回府来,我没意见的……” 定南侯立时敲了一下颜清辞的头,换上一种愤慨的表情:“瞎想什么呢!你爹我此生只你娘一个夫人,别的女人在我眼里根本就不算女的。” 颜清辞撇了撇嘴:“那哪里来的什么妹妹?您不是在故意拿我寻开心吧。” 定南侯盯着桌上被风吹的摇摇曳曳的烛灯,跳动的微光跃进他暗沉的眸中,良久,定南侯终于重重叹了口气,似乎用尽了全身的气力开口,声音却轻得如飘尘般落下:“十六年了……我此生最对不起的人便是她。” 颜清辞越发懵了,询问的目光灼灼盯着定南侯,盼望着他继续说下去。 定南侯抬眸直迎上颜清辞,缓缓开口,一字一顿道:“阿辞,这个秘密我守了十六年,现在我老了,只能将这件事托付给你,你千万要认认真真听我接下来的话,这关乎我们整个颜家的生死。” 往事便在熹微烛光中缓缓而来。 “你娘当年怀的其实是双生子,她便是你的同胞妹妹,你娘还在孕时便给你们取名,你叫颜清辞,她唤作颜清绾……” 颜清辞心中一团乱麻,实在无法接受这件事,她自小便独来独往,不知道有多羡慕那些家中有兄弟姐妹的人,后来醉禾入府,才有个能陪她说说话的人,这么多年她便一直将醉禾视为姐妹,现下竟然告诉她自己其实有个同父同母又同时出生的妹妹,换谁也反应不过来。 “那她人呢?!我怎么从来没见过她?”颜清辞立刻发问,心中越发打起鼓来,直觉得这件事情颇有些诡异。 定南侯继续慢慢道来:“一胞双生,本是个极好的意头,可谁曾想就是你们姐妹二人出生的那天,当时最得先帝宠爱的明贵妃也产下一子,只是不知为何那孩子刚生出来便夭折了,明贵妃也因为生产不顺血崩而死,先帝为此龙颜大怒,我也是后来听宫里的人传出来说是那孩子刚生下来便惊悚莫名,有四只眼睛,都泛着幽绿色的光死死睁着,脸上是大块大块的胎记红斑,足将整张脸都盖满了,身后竟生出一条长长的尾巴,满身的黑毛,根本不像人,将那接产嬷嬷当时就吓得昏了过去。皇上大怒,便认定是这妖物将贵妃的命夺走了,又有司天监在旁进言说自己夜观星象,乃是血煞之兆,此物定是从地府中逃出来的,专寄生在刚出生的婴儿身上,是来破皇城的龙脉的,此物若不除,天下会尽浴血光之中。先帝当即便下旨,若是当日上京城中有孩子出生时脸上长有胎记的,不予辩解争论,即刻处死。可又偏巧,你妹妹颜清绾生出来时便是脸上满是红色的胎记,你娘也因为难产而死,这若是被朝廷的人知道了,不只是颜清绾,连你恐怕也活不成,所以我只能暗中找人,趁着夜色神不知鬼不觉地将刚生下来的颜清绾送进了京郊的一个道观里,这一住,便是十六年。” 说完这些,定南侯如释重负般呼出一口气。 默默消化着这个惊天的大秘密,颜清辞只感到一股莫名的寒意,不知道为了那一句莫须有的什么妖物,有多少婴儿要惨死,想到妹妹,颜清辞心中隐隐作痛,十六年了,那个本该与自己享有同样恣意人生的同胞妹妹,却在那个凄冷道观躲避世人,甚至不知道自己姓甚名谁。 “爹老了,没多少年的活头了,正好你也有了归宿,此事就托付给你了,待爹入土之后,你也能对她有个照应。” 颜清辞眼眶红了起来:“爹,你别这样说……” 定南侯却摆了摆手:“小绾是个苦命的孩子,当年将她送到道观的时候唯恐被朝廷的人发现,也没告诉观主她的身份,只道她是被穷苦人家遗弃在路边的,叫人拾得便送来了道观,没名没姓的,这么些年少不得叫人欺负……” 定南侯擦了擦眼角,目光炯炯盯着颜清辞:“阿辞,你一定要答应爹一件事。” “爹,你说。” “下月初一待你与淮宁王完婚后咱们便再没理由留在上京了,彼时一离开,便再无归来日,我们得将小绾接走,将她藏在身边,才是最安全的。” 颜清辞思忖了一下,心中直觉得妹妹生来凄苦,实在不该将这大好年华都蹉跎在道观里,便点了点头:“我去将她接回来,随我们一起回南州城,到时天高皇帝远,爹又已经卸了侯位,没人会发觉的。” 定南侯却皱起了眉:“此事不能大意,我虽就此远离朝堂纷争,可你到底也是要嫁入王府的,还是会有人留了心眼在咱们这,接小绾回南州城是肯定的,不过万要秘密进行,若是被有心之人知道了,那颜家便是欺君之罪,当诛九族。” 颜清辞听着觉得有道理,心下也紧张起来:“那该怎么办?” 定南侯思忖了一会:“此事宜早不宜迟,只怕越近婚期便越是要出乱,明日你便动身去清明观,让沈寒随行保护,只你们二人去便可,太多人怕是会引起注意,若是有人问起便回说是因着将要出嫁,为自己去上京城里所有的大小庙宇道观祈福,祈愿姻缘美满、家和事兴。” 颜清辞点了点头,将这些话都牢牢记在了心底。 翌日一早,天色还未亮,颜清辞便上了马车,由沈寒驾马,驶出了侯府。 马车一路北行,不一会便驶出了平整大道,拐进了曲曲折折的小路,一路上尽是碎石,马车颠簸很不好走,周遭也陆续出现一棵棵拔地而起直插云霄的巨木,接着便入了一片丛林中,密密麻麻的枝丫遮挡住了天光,目光所及之处尽是满眼的大树,幽深暗淡中还浮着些许瘴气,让人心中泛起凉意。 第21章 、“阿辞,别怕” 越往里深入,瘴气便越重,前面已经看不见东西了,四下尽是一片浓雾,马许是也害怕起来,不肯再向前走。 沈寒只好翻身下马,敲了敲车窗:“接下来的路我们恐怕得走过去了。” 颜清辞闻言探出身子,沈寒朝她伸出手将她接了下来。 人从马车上下了来,手却没放开。 前方看不见路,颜清辞下意识死死攥住了沈寒的手,沈寒眸光一惊,瞧着身旁的人,嘴角不由自主便浮上一抹清浅温软的笑,反手将她的手握在手心。 “阿辞,别怕。” 颜清辞向来没什么方向感,在这满是瘴气的密林里更是发了懵,当下只能紧扯着沈寒跟在他身后。 前方不时有藤蔓交缠蔓延在一起,拦住了去路,沈寒便用随身带着的匕首将那些枝条一一砍断,然后认真丢到一旁,生怕剩下一根扎到颜清辞。 就这样走了许久,瘴气似乎越来越重了,让人有种漫步云端的感觉,也察觉不出该是什么时辰了,直到颜清辞实在走不动了,两人这才停下。 颜清辞找了一根粗树枝坐了上去,大口喘着气。 沈寒立在她身边,看着紧紧相握的两只手,柔声笑了笑:“要一直扯着我的手吗?” 刚才在瘴气中穿行的时候颜清辞的注意力都在脚下,完全没发觉自己的手一直死死拉着沈寒的手,这下坐下休息竟也还牢牢抓着没有放开。 颜清辞一下有些不好意思,不过却没松手,抬眸直对上他的目光:“我不放开,万一你偷偷走了怎么办,我自己可走不出这里。” 沈寒眸底泛起柔软:“我不会走的。” 他怎么会丢下颜清辞。 颜清辞却撇了撇嘴,手上的力道又深了几分:“我不管,反正就要一直拉着你。” 沈寒瞧着她这般有些无赖的模样,嘴角的笑意又深了几分,他笑的时候是极好看的,幽深的双眸中泛起点点星光,如若碎星洒满银河,眉宇间满含温柔软绵,薄唇微微上扬起一个极好看的角度,露出一个勾人心弦的笑。 沈寒半蹲到颜清辞面前,那双星光般闪耀的眸子直直盯着颜清辞,软软道:“一直是到什么时候?一辈子吗?” 四目相接时,颜清辞的心跳登时狂乱起来,沈寒往日都是一副冷若寒冰的模样,这还是她第一次见他笑的这样开心,又是这般好看,面前的人离自己这样近,灵动潋滟的眸光好似一下能看进自己心里,又配上那样明媚勾人的笑,颜清辞直觉得一下魂魄都被他勾了去。 她就是这般没定力,一个笑就给蛊惑了去,脸色红透了,结结巴巴道:“待……待到……出了这里……就放开……” 面前的人却又一下凑近了些,嘴角的笑意更加魅惑了,开口用只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轻轻道:“我怎么记得颜小姐说过,既然注定要麻烦我,那便麻烦我一辈子好了。” 颜清辞脸色更红了,直烧到了耳尖:“我……我有吗?” “颜小姐怎么翻脸不认账啊。” 不知怎的,颜清辞听着沈寒的声音,直觉得满是魅惑,听着便感觉有一股电流窜在全身。 颜清辞赶忙腾一下站了起来,不敢再与他对视,直觉得再多看一眼便要深陷在他幽深的眸中了。 “我们……我们继续赶路吧。” “歇好了?”又是那样带着浅浅笑意的勾人音色。 颜清辞一下迈开步子,赶紧拉着他往前走,不敢回忆方才那种浑身酥软的感觉,急道:“歇好了,歇好了。” 两人又这样走了许久,最后倒是沈寒的手死死攥着颜清辞,颜清辞自刚才心跳便一直狂乱着,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有一个想法,“沈寒什么时候变得这般……会蛊惑人了?!” 入了夜,天色沉的吓人,幸而今夜月圆,瘴气也散了许多,明月高悬,如水月色透过树叶间的缝隙倾泻下来,将这一片黑暗照亮了些。 “看来我们今晚是走不出这里了,要在这过夜了。” 话音刚落,就听见远处传来一声凄厉的叫声,伴着这惨凉的月色,颜清辞心下一惊,身形直缩了缩。 那分明是一声狼叫,但那声音却与普通狼叫不同,好像更加悲凉惊悚、凄怆无比,仿佛从地狱中传来的亡歌,颜清辞一阵头皮发麻,而这一声悠长的叫声还未结束,四周竟此起彼伏传来一声接着一声连绵不绝的狼叫,似是在回应最初的那一声。 还没等两人反应过来,竟从四周连成一片的树后窜出来十几匹狼,个个咧着嘴露出满口的獠牙,眼中冒着绿光,像是看到了自己的猎物,直直盯着两人。 沈寒赶忙将颜清辞拉向身后,那狼群一下便朝两人扑了过来。 沈寒掏出匕首,电光火石间便将为首的那匹狼的头割了下来,一下鲜血四射,染红了周遭的绿叶。 这一下却并没有威慑到那狼群,那一头头恶狼好像发了狂一般,霎时弓起身子直直扑了过来。 手起刀落间,大数恶狼在沈寒的匕首下断了气,就在颜清辞暗暗松了一口气时,却突觉一股寒意从自己后面涌了上来。 颜清辞当时便竖起了浑身的汗毛,身形僵硬地回过头,便正对上一对幽绿色的狼眼,不知道何时竟有一匹狼悄悄绕到了他们二人身后,现在正大张着垂下涎液的嘴,死死盯着颜清辞。 都不等颜清辞反应,那狼便窜了过来,颜清辞当即心下一窒,恐惧间也迈不出步子,眼睛一闭便要直接等死。 良久,并未感觉到身体上的疼痛,颜清辞缓缓睁开眼,便见那狼已经倒在了地上,眼睛死死睁着,已然没了生气,再向四周一看,就见所有的狼都横七竖八列在地上,已经死绝了。 颜清辞定了定神,抬眸一看,便见沈寒撑着树立在一边,肩膀上有个碗口大的洞,正汩汩淌着鲜血。 原来是沈寒用自己的身体替颜清辞挡住了那恶狼的嘶咬,当时情况十分危急,眼看着那狼便要扑到颜清辞身上,沈寒也来不及挥出匕首,只能身形一闪,直直挡在了颜清辞面前,那狼便一下咬在了沈寒的肩上,直撕掉了一块肉去。 颜清辞一下焦急担忧起来,赶忙跑到沈寒身边,查看着他的伤口,声音已带了哭腔:“你怎么样……” 沈寒背靠在树上,嘴唇已经泛白,说话也弱了起来,嘴角却勾起了淡淡的笑:“阿辞是在担心我吗?” 长长的睫毛扑扇着便掸落了几滴泪珠。 “我自然担心你,你怎么那样傻,你这□□凡胎的哪里挡得住那獠牙。” 鲜红的血液还是继续流着,沈寒脸色越发苍白,只是嘴角笑意更甚:“阿辞没事就好。” 颜清辞刚要张口说话,却被沈寒拦住了,不知何时他眸中泛起了一片寒光。 颜清辞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却见远处有一大片密密麻麻的绿色光点浮动着,直朝二人逼近来,如一个个漂浮在密林中的幽灵。 更近些,颜清辞看清那些绿色的光点都是一双双泛着刺骨寒意的眼睛,定是刚才的叫声吸引来了又一个狼群。 颜清辞浑身都颤抖起来,沈寒现下受了伤,他们二人恐怕便要葬身于此了。 沈寒却突然拉起颜清辞的手,将那把匕首放在了她的手心,轻声道:“快走。” 颜清辞怔愣了一下,急道:“那你怎么办?!” “你朝着一个方向一直跑,沿路用这把匕首在树上留下记号,我自会按着记号去寻你。” “可……” 可没了匕首,你该怎么办? 还没等颜清辞说完,沈寒便打断她:“没时间了,狼群快要来了,你快走。” 看着他虚弱的样子,豆大的泪珠不由自主夺眶而出,颜清辞心中越发痛起来:“我不走……我不能留你一个人……你死了我怎么办?!” 沈寒扯了扯嘴角,无比虚弱的脸上又浮起了那抹好看的笑:“阿辞放心,我不会死的,不是你说的嘛,我和我的命都是你的,你不同意,我怎么敢死,阿辞听话,快走。” 沈寒的声音就是有蛊惑人心的本领,起码对颜清辞是这样,心里想着留在这也是做他的累赘,便伸出手胡乱擦了擦眼泪,深深看了沈寒一眼。 “你定要来找我,无论多久,我都等着你。” 沈寒微笑着点了点头。 颜清辞一路向北跑去,身后便传来了狼群呜咽嘶吼的声音,是那样骇人,颜清辞不敢回头去看,也不敢去想沈寒那样的伤势,又没了武器,他该如何脱身……泪水一下模糊了视线,她已经看不清脚下的路,只是一直跑着。 夜色更浓时,周遭终于静了下来,沈寒单膝跪在地上,脚下是一条鲜血汇成的溪流,已经分不清是狼血还是沈寒的血,满地是如山般堆积着的尸体,空气中有很浓重的血腥味道,沈寒的衣衫已经破烂,鲜血胡乱从上面流下,如一朵朵盛开在地狱的彼岸花,妖艳绚烂。 重重喘息了一会,沈寒手撑着地用了极大的力气终于站了起来,想到颜清辞现下一定既害怕又着急地等着自己,他不敢多休息,立即迈开飘忽的步子走了出去。 阿辞,我来寻你了。 一路上沿着树上匕首刻下的痕迹,便来到了一处小溪边,在他继续找下一棵树上的痕迹时,却发现线索断了,沈寒一下慌乱起来,急忙四处寻找,却没发现任何痕迹,低头却见那把匕首掉落在了一棵树下。 沈寒心里咯噔一下,“阿辞出事了。” 第22章 、住嘴! 远处的树林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似有人在走动,沈寒身形闪了闪,躲进了树后的黑暗中。 有两个人大摇大摆走了过来,一手里提着一个大木桶,到溪边将木桶放下,往里面添着水。 一人道:“你瞧见今晚寨主带回来的那个女人了吗?” 另一人应道:“没有,什么女人?” 那人长满横肉的脸上挂起油腻淫邪的笑:“我可算是大饱眼福了,那女人的模样生的真是俊俏,我看就是皇宫里的娘娘也比不上,还有她那身材,那小腰……比胭脂楼的头牌还细软!” 另一人听完他的话哈哈大笑了起来:“你又没摸过,怎么知道软不软?” 那人一下换上愤恨不甘的神色,锤了一下木桶:“倒是便宜于之那小子了,这么好看的美人,就让他糟蹋了去。” 另一人也撇了撇嘴:“谁让人家是寨主呢。” 话音刚落,一道黑影从树后射出,一下死死掐住那人的脖子。 “他带了什么人回去?!”沈寒眸中泛起寒光,冷冷开口问道。 那人一下受了惊吓,哆哆嗦嗦回道:“大……大侠……您这是干嘛……咱们无冤无仇……” 沈寒可没心情听他废话,手上的力道又紧了紧,那人立时便咳嗽起来,两只手死死扒着沈寒的手,可使尽了全身的力气脖子上的桎梏还是丝毫未松。 倒是另一人见形势不妙,先开了口:“大侠问的可是今晚我们寨主带回去的那个女人?” “他什么时候将她带走的?”沈寒脸色又阴沉了些,眸子斜睨着说话的人。 那人也是吓的够呛,只得把知道的一下全抖了出来:“约摸是两个时辰之前,寨主带着我们来此处要猎些野物,便遇见了那位姑娘,寨主瞧她生的好看,又是独自一人……便将她绑回了寨子,要娶她做夫人……” 沈寒眸中泛起嗜血的光,哑着声音:“带我去寨子。” 那人却没有动,脸上是很为难的神情:“这……这……大侠,不是我们不带您去,我们寨子不许外人进,要是寨主知道是我们两人将您带了进去,那我们便活不成了。” 沈寒将树下的匕首捡起,用衣衫将上面的血擦掉,露出泛着冷冽寒光的刀刃。 “今晚寨中的人,都得死。” 沈寒的声音不大,却如一把寒刀直刺进了那人的心里,不由得浑身一颤,那人看着面前的沈寒,就见他满身血色,脸上也是早已干涸的血污,现下那双嗜血眼眸正盯着匕首的尖刃,嘴角挂着渗人的冷笑,好似地狱中走出的来索命的恶鬼! 那人立即乖乖听话,腿打着哆嗦在前面带着路。 寨中一片喜色,锣鼓震天,红绸飘飘,院中摆了十数桌酒席,寨主于之穿着大红的喜服,边听着手下人道贺的词句,边大口大口喝着酒。 “祝寨主和夫人百年好合,明年就生个大胖小子!哈哈哈!” “好!” 于之将那人敬的酒一饮而尽,转头便要走。 “哎哎哎,寨主别走呀,今日这么大喜的日子,寨主不和咱们兄弟多喝点?” 于之将酒杯扔到桌上:“寨主我得回去洞房了,不洞房哪里来的大胖小子。” “寨主今晚可是美人在侧,温香软玉啊,咱们就不打扰寨主的好事了!” “哈哈哈哈哈哈……”众人皆是一阵笑。 颜清辞是被敲晕了绑回来的,此时刚清醒过来,就发觉自己被绑在了床边,双手和双脚也被缚的死死的,根本动弹不得。 颜清辞摇了摇昏沉的头,环顾房间一周,心中便直升起一股寒意,这里的装扮怎么这样喜庆?!又低头看了看自己,自己的罗裙不知何时被人脱下了,现在换上了一件艳丽的嫁衣。 颜清辞脑中立时涌现出昏倒前最后一个画面,是一个男人满脸□□地看着她。 颜清辞手心一下浸出了冷汗,那男人竟是要劫色?! 门“吱呀”一声开了,于之迈着轻快的步伐走了进来,见到颜清辞便露出了贼笑:“哟,美人醒了啊,黑子也真是的,一点不懂得怜香惜玉,这要是将美人敲坏了,我可要心疼死。” 说着,于之便挨到了颜清辞身边。 颜清辞直觉得心中一阵反胃,警惕道:“你……你要做什么?” 于之勾起颜清辞的下巴,让少女的眼眸看向自己,用极暧昧的语气道:“这月黑风高,孤男寡女的,你说我要干什么?” 说着,于之厚厚的嘴唇便凑到了颜清辞脸边。 颜清辞惊了一下,赶忙手脚并用向旁边挪了挪,于之却又紧挨了过来。 情急之下,颜清辞脱口而出:“住嘴!” 两人都怔愣了一下,颜清辞脑子飞速运转着:“额……那个……你既然要娶我,那总要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吧?” 于之点了点头,觉得颜清辞说的很有道理,坐直了身子:“怪我怪我,太心急了,怎么没告诉娘子她夫君的名字呢!” 颜清辞听着他粗狂油腻的声音,直觉得想吐,心中越发理解“誓死不从”、“宁死不屈”、“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意思。 “我叫于之,姓于的于,知之为知之的之。” 许是觉得说了句文言显得自己腹有诗书,于之看颜清辞贪婪的目光中又扬起几分骄傲。 颜清辞尴尬地笑了笑:“呵呵……知之为知之的zhi是哪个?” 于之也意识到了有点不对,挠了挠头:“嗐呀,就是上面一个点下面一个折那个之,别说我了,娘子的闺名我还不知道呢。” 那双贼溜溜的眼珠在颜清辞身上来回扫荡着,颜清辞周身都难受起来,又实在不愿意让他知道自己的名字。 想了想便道:“刘翠,我是刘翠。” 那日与沈寒身陷酒楼时,她便胡乱编了这个名字,现下就浮上了心头。 于之手摸着下巴上的粗硬胡渣,咂摸着嘴,像是在仔细品味这两个字。 “刘翠……真是个好名字!娘子的名讳真好听,明日我就将寨子改名叫之翠寨!” 颜清辞差点没忍住笑出来,不过转头看到身旁人带有欲念的贪婪眼神时,立即就沉下了心,再也笑不出来。 “娘子……名字也知道了,这下该做正事了吧。” 说着伸手解开了颜清辞手脚上绑着的麻绳,那双胖手就开始在颜清辞身上乱摸起来。 颜清辞一下弹起身,缩到房间对角离他最远的地方。 “娘子别害羞嘛……让相公好好疼你……”说着就向颜清辞扑来。 颜清辞身形一闪,忙逃过他的怀抱,于之穷追不舍,两人便绕着圆桌兜转起来。 颜清辞头还是晕的,脚也发着软,眼看着便要被于之抓住,情急之下大叫一声:“停停停!” 于之带着这满身肥肉跑了几圈也是累的够呛,停下来双手叉腰大喘着粗气。 “娘子别跑了,咱们快些歇着吧。”说着又要朝颜清辞这边过来。 颜清辞一下弹开:“我我我……我不能嫁给你!我已经有相公了!” 于之愣了一下,颜清辞见他站在那没什么动作,以为是自己的话有了用,忙继续道:“我相公叫沈寒,他可是全天下武功最好的人,他现在一定在四处寻我,不多时候定会找到寨子里来。” 颜清辞额头已经急出了冷汗,在心里暗暗祈祷沈寒还活着并且发现自己被人掳走了,“沈寒啊沈寒……你再不来救我我这一世清白可就不保了……” 本以为此话对于之这土匪能有点震慑作用,却没想到对面的人脸上露出了冷笑,嗤了一声:“我管他沈寒王寒的,来了这就都得死!” 那双贼眼泛出欲念,三步并作两步,一下将颜清辞死死揽在了怀里。 “小娘子,你是逃不了的,春宵一刻值千金,乖,和相公我就寝吧。” 颜清辞脚下一空,便被于之横抱了起来,大步向床边走去…… 颜清辞用尽了全身力气挣扎,却不能挣脱分毫,于之两只肥手死死扣住颜清辞的腰。 熄止了红烛,颜清辞被摔在了床上,于之庞大的身形一下便倾压了下来,边手忙脚乱褪着自己身上的衣服…… 感受到身上传来的压力,颜清辞心中一抖,无比害怕起来,鼻尖酸楚,一串串珍珠便夺眶而出,出于本能地狂乱挣扎着,身上的人却将膝盖死死抵在她的腰上,用尽了全身力气也无法离开床分毫。 于之脱的只剩了亵衣,那双臃肿肮脏的手便摸到了颜清辞腰间,手指轻轻一勾,嫁衣上的衿带便滑落了下来,宽大衣袍一下散了开,露出了颜清辞瓷白如玉的脖颈。 颜清辞一下大哭起来,脑中一片空白,嘴中发出呜咽的声音,手脚乱动着,一下想死的心都有了。 于之大手一挥,就将颜清辞的外袍甩了出去,床上的人只剩下一层素纱遮体,少女玉白曼妙的身姿若隐若现。 于之的呼吸粗重起来,压下了肥重的身子,像是饿狼见了猎物,凑到颜清辞的脖颈处贪婪地嗅着少女身上的淡淡香气。 肥厚的嘴唇一路向上,正悬在颜清辞的唇瓣上空。 颜清辞直感觉泪都要流干了,嗓子也哭哑了,当下便紧闭上了眼睛,想着话本子里写的咬舌自尽…… 带着口水的嘴唇没有落下来,取而代之的是一身凄惨的叫声。 “啊——”于之的惨叫在静谧的房间里显得无比清晰。 颜清辞感觉身上一轻,睁开眼便见烛光被重新燃起,沈寒满身是血地立在不远处,手扯着于之的衣领,而刚才还很神气的人现下倒在沈寒的脚边抽搐着,一把匕首插在他的后胸处,白色的亵衣已经染成了血红色。 第23章 、“沈寒,我非常非常喜欢你!” 沈寒转眼见颜清辞满脸泪痕蜷在床边小声呜咽着,眸底便涌上痛楚,直感觉心都要碎了开。 轻轻坐到床边,沈寒抬手用指尖拭去颜清辞脸上挂着的泪珠。 “对不起阿辞,是我来晚了,让你受委屈了……” 听到沈寒轻柔沉稳的声音,颜清辞才从刚才的畏惧惶恐中回过神,一下所有的情绪便打翻了来,终于抑制不住地爆发出去。 颜清辞直直扑到沈寒怀里,满心的委屈都化成了泪水,如小孩子般嚎啕大哭起来。 少女微薄的双肩不住地颤抖着,肆意洒落的泪水沾湿了沈寒的胸膛。 沈寒将颜清辞揽在怀里,见她这般,便觉心如刀绞,胸口压抑地喘不上气来。 一时也不知如何做,他只能一遍遍轻柔地拍着她的背,嘴里喃喃地重复着:“没事了阿辞,没事了……” 就这般过了许久,颜清辞才终于止住哭泣,从沈寒的怀抱中抬起头。 许是哭的太用力,颜清辞本就被于之扯的微敞着的领口现下都散了开,蚕丝素纱滑落了一截,少女精致的锁骨这下尽现在了沈寒眼前,一同落入眸底的还有薄薄丝料下若隐若现的□□…… 颜清辞却没发觉自己当下的失态,只一双眼睛水灵灵地眨着,双手抱在膝上,满脸委屈地瞧着沈寒。 “她总是这般勾人而不自知。”沈寒喉咙紧了紧,直觉得有一股热流冲上头顶,当下便赶紧挪开了眼。 沈寒起身将铺落在地上的衣袍捡起,披在颜清辞身上,挡住了那一片温软。 眼眸一扫,便见于之还没死绝,现下正手脚并用拖着沉重的身子向外爬着,后胸处汩汩流出的鲜血在地板上拖出一道道血痕,红得刺眼。 沈寒心中一下便升起杀意,眉宇间的嗜血怒意越烧越旺,眼尾都已染上一抹猩红。 一步一步走到于之身边,沈寒蹲下身子,死死盯着地上还在苦苦挣扎的人。 “别……别杀我……求你……别杀我……”于之颤抖着嘴唇,用仅存的力气一遍遍求饶。 “啊——”一声惨叫,沈寒拔出了那把插在他后胸的匕首。 嘴角挂上瘆凉冷笑,沈寒斜睨着已经半死不活的于之,用一种仿佛从地狱中传来的空冥声音道:“我既然没有将你一击毙命,那便不会让你这么轻易死。” 于之对上沈寒那双猩红眼眸,浑身如筛糠般抖着,一时间好像被吓傻了,连求饶的话都无法说出口。 月光打在匕首上泛起冷冽的银光,映在沈寒的眉间,如一块冰砸落进寒潭。 一道刺眼白光闪过,便听于之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凄惨嚎叫,沈寒手起刀落,一下砍断了他的双手,鲜血瞬间喷射出来洒了满地。 他的脏手不配碰颜清辞。 于之躺倒在一片血泊里,直觉得已经痛得魂魄离体,伤虽重,却并不伤在要害,他的意识还保持着清醒,翻山倒海的痛楚正一丝丝吞噬着他的每一寸神经。 “求求你……杀了我……”杀人不过头点地,这样的痛楚他再也无法忍受,一心只想要求死。 沈寒眸底的寒意更甚,缓缓走到于之脚边,匕首一挥,将两脚的脚筋挑断,地上的人现在便是一堆血肉瘫在那里,动弹不得。 于之眼中已没了光亮,幽黑的眼洞死死睁着,满身生气都散了去,只有呼吸还有一下没一下地续着。 “杀了你太便宜你了,我要你忍着噬骨巨痛好好活着。” 这是玉魂楼最残酷的手法,挑断身上所有的筋脉,让人每时每刻都忍受着噬骨钻心的巨痛却动弹不得,直到活活饿死,这时候死亡都成了奢望。 于之敢动他心尖上的人,那他就要付出代价。 沈寒回到床边轻轻拉起颜清辞的手:“阿辞别怕,我带你走。” 两人刚走到门口,便听外面一阵喧哗,本来暗沉的夜被照的透亮。 门被从外面踹开,就见外面黑压压围满了人,手里都举着火把,另一手提着砍刀。 为首的那人见于之死气沉沉倒在地上,一下便红了眼,举起砍刀就朝沈寒冲了来,他身后的人见了像是得了号令,也齐扑过来。 沈寒眸光一冷,将颜清辞推向一边,便迎了上去。 身形一低躲过那人砍下的刀,再一回转身便听“咔”一声,沈寒徒手将那人的脖子拧断了。 颜清辞惊了一下,见挡在自己身前的沈寒眼眶泛起猩红的颜色,眸底尽是杀意,她从未见过他这般,纵是那日大雪天在荒郊,他将那壮汉一石毙命时脸上也是一片淡然,现下这般模样,竟好似疯魔了,仿佛他心中除了杀人再无其他。 沈寒已然杀疯了,也不管对方手里是无比锋利的刀刃,躲不过的他就直接用手去接,有了机会便将来人直接拧断脖子,一套动作行云流水,毫无迟疑停顿。 无论如何,他都要带颜清辞走。 一个时辰后,几百号人的寨子一下静了,空气中弥漫着直冲鼻腔的血腥味道,满目尽是触目惊心的血色,尸体层层叠叠堆在房间门口,阴暗的夜空都氤氲出死气沉沉的意味,一时间星月泣血,北风呜咽。 沈寒也是满身的伤,方才肩上被狼撕咬开的那个洞口又被扯了开,流水般淌着血,他用了全身的力气支撑着身体才没倒下。 转身看向颜清辞的时候,沈寒眸中卸下了那般嗜血猩红,取而代之的是一抹仅对她才有的温软。 “吓到你了……”沈寒嘶哑着声音轻轻道,拉起颜清辞的手,带着她一步一步,踩着地上叠在一起的尸体,走了出去。 出了寨子,颜清辞搀着沈寒缓缓在林中前行,也不知走了多久,许是上天不喜欢看这种劫后余生的戏码,竟让空中飘起了雨丝,接着便是大雨倾泻而下,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砸在两人头上。 再走一会,颜清辞便觉得手上的力道越来越重,身旁人的呼吸也越发重起来。 沈寒脸色越发苍白,颜清辞摸了一下他的额头,简直烫的吓人。 万分的焦急担忧一下涌上心头,眼底便浮上了泪花,这样的深山老林中别说郎中就是连药也没有。 沈寒却扯了扯嘴角,语气依旧轻柔,只是没了方才那般气力。 “阿辞乖,别哭,我没事。”沈寒飘忽的话音一下就被嘈杂的雨声淹没了。 颜清辞哪里听他的话,眼泪又不争气地流了下来,与脸上的雨水混在一起,顺着脸颊淌了下来,这一晚她只觉得要将此生的泪都流尽了。 焦头烂额间,便瞧见前面的岩壁上开了个山洞,这简直是柳暗花明,颜清辞心下一喜,便将沈寒扶了进去。 靠着洞壁坐下,沈寒终于支撑不住,眼前渐渐模糊起来,一下便靠在了颜清辞身上,他身上的滚烫让颜清辞心中一惊。 看着身旁瑟瑟发抖的人,颜清辞又焦急又心疼,当下也顾不得许多,三两下脱了沈寒浸湿雨水的外衫,然后敞开了自己的衣袍,手紧紧环住他的腰,将他裹在袍中。 一股暖流便从颜清辞的身上流淌到沈寒冰凉的周身。 “沈寒,你千万不能有事,千万不能有事……”颜清辞一遍遍在心中祈祷:“娘,你若是在天有灵,定要保佑沈寒,他是女儿心底最最紧要之人……” 就这般过了许久许久,外面的瓢泼大雨终于小了下来,现下淅淅沥沥滴着,空气中传来泥土清新的味道。 “阿辞……阿辞……”怀中的人发出无比虚弱的声音,一下一下敲在颜清辞的心上。 颜清辞一下握住沈寒的手:“我在。” 沈寒缓缓睁开眼,他的身体恢复能力极强,身上的伤口已然止了血,烧也退了去,脸色虽虚弱非常,但好歹性命无忧,颜清辞这才放下了一直空悬着的心。 然后便感受到了沈寒身上传来的温度,颜清辞一下反应过来,两人现在紧紧相贴,只隔着一层薄薄的布料。 颜清辞的脸一下热了起来,双手松开了沈寒,低垂着头,手指向一边沈寒的衣服:“那个……你的衣服在那……” 颜清辞暗示的很明显了,沈寒却没动,眨着眼瞧着她,一脸的无辜:“衣服是湿的,现在穿上不是又要染了风寒,伤口若是再进了水,可怎么好……” 颜清辞一时无法反驳,只能呆愣在那里,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觉得那个紧贴着自己的身子越发热起来…… “阿辞,我不愿将你让给他了。”沈寒突然沙哑着声音道。 “谁?”这突如其来的一句话让颜清辞有些摸不着头脑,一下抬起头对上沈寒温柔如水的眸子问道。 “楚昱,我不想将你让给楚昱了。” 本以为没了自己她会活得更好,可经历了此番种种,他越发不放心颜清辞一个人,只觉得唯有将她留在身边自己才能安心,她将来的生命中,该有他的存在,他要一直陪着她走下去。 沈寒盯着颜清辞的双眸,正色问道:“阿辞,你喜欢他吗?” 颜清辞微蹙起秀眉,认真思考了一会,然后摇了摇头:“我虽不太懂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感觉,可心里总是不那么情愿嫁给他的,他虽对我极好,但一想到要同他一起过完余下这数十年,便觉得日子一眼就能望到头,无趣地很。” “那你喜欢我吗?” 沈寒热烈的眼神直要盯进颜清辞心里,满目期望接问道。 霎时间四目相接,四下静的出奇,只听远处滴答雨声,落在叶片上碎裂成几瓣。 “有一个人,他欢喜时我同他一起欢喜,他难过时我比他还难过,见不到他时,我见漫天星河是他,见云卷云舒是他,见满庭春芳皆是他,如若往后余生没了他的参与,那活着也不过如枯死,若是这样算是喜欢的话,那……” “沈寒,我非常非常喜欢你!” 第24章 、他的心,逢了春 沈寒瞧着面前人炽烈的目光, 心下一阵翻涌,他再也无法如从前那般淡出世俗、冷静自持,原来他不是生来便寡淡, 只是没遇到令他哗然的人。 颜清辞就是那个人。 此番无论是劫是缘,他都心甘情愿, 他的心已为她画地为牢, 也是他自己,扔掉了钥匙。 “阿辞,你还记得你曾答应过要满足我一个愿望吗?” 颜清辞愣了一下, 心想沈寒怎么突然想到这个事, 随即又点了点头,一脸慷慨:“当然, 愿赌服输嘛, 那日说好的你想要什么便来找我讨, 我可没有忘记, 不过……” 颜清辞的脸色突然有些为难, 继续道:“不过我爹现在卸了职位, 没了侯府嫡女的身份, 可能有些很名贵的东西我买不到……” 沈寒打断她, 正色道:“我想要的,你一定能给的出。” 颜清辞迎上他的目光, 眸光潋滟流转,问道:“什么呀?” “你, 我要你。” 颜清辞怔愣了一下, 有些摸不着头脑:“要我?是什么意思呀……” 沈寒双眸盯进颜清辞的眼里, 说出了他此生最重要的一句话。 “阿辞, 我要娶你。” 颜清辞愣在那里, 一时反应不过来,只傻傻盯着沈寒。 “我心悦于你,此生惟愿携子之手,与子终老……阿辞,你可愿嫁给我?” 周遭静了下来,只听外面清风微微,扫过树尖发出簌簌响声,雨声有一下没一下地滴答着。 “你可愿嫁给我……”沈寒的话直映进颜清辞的心里,便如坠石落入平湖,惊起好大一片。 “好。” 颜清辞郑重其事地说出这个字,抬眸瞧着满目期盼的沈寒,一下笑了出来:“沈寒,我愿意嫁给你,我愿与你青丝白头,共度此生。” 那个幽深寒潭霎时间便照了明阳,由是枯木复苏、草柳抽新,莺燕飞绕着满目桃李春华。 他的心,逢了春。 瞧着面前的人,他再也无法冷静,爱意既起,便叫它乘风翻覆、荡开万里,在这幻幻天地间,破阵高歌。 眸底翻涌出强烈的情感,沈寒一下揽住颜清辞的腰,将人往自己怀中一带,低下头,唇便覆了上去。 情意一发不可收拾,他撬开颜清辞的皓齿,双舌交缠在一起,贪婪地加深着这个吻。 颜清辞直直睁大着眼睛傻在那里,感受着浑身如触电般酥麻的感觉。 “闭眼……”沈寒沙哑着声音道。 “唔……”颜清辞刚要开口问为什么,沈寒强势的吻又压了下来,是那般带有侵略性,那般满含欲念,颜清辞直觉得他好像要将自己吃了进去。 两人沉溺在这个吻里,一瞬间好像时间都静止了,旷远天地间只有他们二人,用尽此生所有的力气,大爱一场。 良久,颜清辞直觉得有些喘不上气,手轻轻推了一下沈寒,却不由得心下一惊,沈寒此刻竟比方才淋雨后更加烫了,再一听,就发觉他的呼吸也沉重起来,简直是在粗声喘着。 颜清辞心里想着他该不会是又烧起来了吧,一下便担心了起来,赶忙伸出手拍了拍他。 “嘶——” 这一下偏巧拍在了沈寒肩上的伤口处,沈寒一下吃痛,松开了紧贴着的唇。 颜清辞抬手摸上他的额头,心里一惊,便焦急道:“怎么这般烫,你现在有没有不舒服,若是再发了烧,可怎么好……” 沈寒浅笑一声:“我这不是发烧。” “不是发烧……那是什么呀?”颜清辞眨着水灵灵的大眼睛满是好奇地瞧着他。 “是……是……”沈寒一下不知如何开口,想了想,却实在不知怎么说,转而又浮起一抹笑意,勾了一下颜清辞的鼻尖:“你这傻丫头,对男女之事还真是一窍不通。” 颜清辞皱了皱眉,只觉得沈寒真是奇怪,明明知道却不告诉自己,前一秒还低头沉思,后一秒便笑了出来,还说自己不懂什么男女之事…… 瞧着撅起小嘴一脸郁闷的颜清辞,沈寒又在她唇间轻轻吻了一下,笑盈盈道:“阿辞不懂也没关系,待日后我们成亲了,我定会好好教你。” 颜清辞瞧着沈寒,只觉得他的笑容很不单纯,像是暗含着什么意思,但是她不懂…… “或许日后同他成亲了便知道了。”颜清辞心里思忖着。 折腾了一晚,现下一放松,四下的疲惫便席卷了来,颜清辞的眼皮重起来,倒头靠在沈寒肩上,沉沉睡了去。 少女温暖绵长的呼吸扑在沈寒的耳边,让他心里痒痒的,这是他第二次这样近地瞧着她的睡颜,还记得第一次是他们玩竹牌,见定南侯来,颜清辞匆匆忙忙熄了烛灯将他推倒在床上,然后躺在他身边睡熟了,还无忌惮地将自己挂在了他的身上。 沈寒不由笑了笑,她总是这般冒冒失失,从不在意那些所谓的淑女礼仪,却也因是这样,才能够不受世俗条框的封锁,活得炽烈真诚。 “是什么时候爱上这个如太阳般热烈的小姑娘的呢?”沈寒在心里问自己,却实在寻不得一个确切的标准答案,思来想去,便只有一个回答。 “许是那日雪色曼妙,她又笑的刚好。” 沈寒只觉得现下是他活这么久以来最轻松愉悦的时刻,卸去了过往的沉重恨意和满目血腥,在她身边只有阳春白雪、晴日长空,生生不眠。 因为有了颜清辞,他开始觉得人生是有那么一点可爱且值得期待的,沈寒侧过头,在颜清辞眼角轻轻落下一个吻。 “阿辞,你是我的神明。” 沈寒靠在身后的洞壁上,合上了眼,嘴角挂着浅浅笑意睡去。 这是他十四年来睡得最安心的一次,梦里终于再不见穆家冤魂的惨状以及自己满手鲜血的样子,而且他确信,以后也不会再有骇人梦魇了。 一夜无梦,直睡到了天色大亮,日光一缕缕投进山洞里,沈寒终于伸了个懒腰,缓缓睁开眼。 然后便见到了一张放大的脸,颜清辞正扑闪着睫毛凑近了瞧着他。 “看……看什么呢?”沈寒一下怔住,有些摸不着头脑。 “看你生得好看!”颜清辞嘴角挂笑,盈盈道。 沈寒轻敲了一下她的额头,站起身:“我们家阿辞还挺花痴呢。” 颜清辞也站起身,跟在他身后:“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我瞧着好看的事物心情也好不是嘛。” 沈寒突然一下回转过身,揽着颜清辞的腰将她带入怀中,低头对上她的眼眸:“那你瞧楚昱心情好不好?” “楚昱?突然提他做什么?”颜清辞怔愣了一下,随即不怀好意地笑了笑:“哦……我知道了,我在话本子里看过,你这就叫……就叫吃醋了!” 沈寒却没笑,正色道:“是,我就是吃醋了。” 颜清辞拍了拍他:“我不是同你说了嘛,我不喜欢他。” “那也不行,保不准他觊觎着你呢,你可得离他远点,听到没有?” 颜清辞瞧着沈寒竟如小孩子般,语气还有些撒娇的意味,也不知昨晚那个手起刀落屠了整个寨子的人哪里去了…… “好好好,我知道了,待回去我便同他讲清楚,将我们的婚约作废。” 沈寒宠溺般摸了摸颜清辞的头:“皇上下旨恐怕没那么容易作废,若是到时遇万般险阻,我便带你走,反正不管如何,纵是背负天下,我也要同你在一起。” 颜清辞点了点头,心甘情愿将一生都托付给沈寒。 整了整行装,两人便继续向清明观行进,雨后初晴的天气是最美妙的,林中万物仿佛刚经了一次洗涤,现下都不落一丝纤尘,满目绿意盎然,让人心旷神怡。 不多久时,便出了密林,再往前走些,就到了清明观的大门。 清明观地处偏僻,临近树林又不免有些潮湿,墙上都挂满了青苔,牌匾上的颜色已经淡的看不清了,门庭深冷,扑面而来一种破败之感。 “怪不得爹将妹妹送到这来……这种地方藏个人,料谁也发现不了。” 心里思忖着,颜清辞便走上前去轻轻叩了几下门,门被从里面打开一条缝,一个道姑探出头来,见到二人一脸的惊讶,却极力压抑下去,开口道:“你们有何事?” 颜清辞瞧出了她的惊慌,心想许是这道观太过偏僻,平常都不曾有香客来,这下她和沈寒过来,许是让她吓了一跳。 不过沈寒可不这么认为,他只觉得那道姑是纯粹被他们二人的打扮吓到了。 一个道姑推开门,就见门外有位女子一身大红嫁衣,后面还跟着一个穿着被撕扯得破破烂烂衣服的男子,且两人身上都有血渍,尤其是那男子,一身玄色衣衫像是在血里洗过一样,这料谁都会吓一跳吧。 颜清辞清了清嗓子,挂上一抹乖巧的笑,使自己看起来无害一些:“道长,我们是来找人的。” 那道姑的眸光在两人身上从上到下打量了好几遍,似乎终于确认没有什么危险后,才将方才只推开一个缝的木门敞了开,人从里面走了出来。 “你们找谁?” “我们找……”颜清绾这三个字刚要脱口,便被颜清辞生生咽了下去,她一下便想到父亲说过这里没人知道妹妹的名讳,就连她自己也不知道。 可颜清辞也不知道颜清绾在这道观里有什么称呼呀,这可让她如何是好,心下便着急起来,想着父亲可真是不靠谱,难道要她在观里一个一个去找吗? 正焦头烂额间,就听身后一个不紧不慢的声音传来:“她,我们找她。” 颜清辞回过头,就见沈寒手顺着敞开的门指进院里。 顺着他指的方向,颜清辞就见院内有个道姑背对着他们在扫地。 心下便起了疑惑,“他们都没瞧到那人的正脸,沈寒怎么就确信她是颜清绾?” 第25章 、颜清绾 颜清辞刚要开口问, 沈寒就先答道:“你瞧她的身形,简直同你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颜清辞这才仔仔细细看着院内打扫的人,心中不由得泛起一股莫名其妙的感觉, 她的背影真的和自己太像了,简直连身高都不曾增减一寸, 此刻, 颜清辞心里确信这就是与她一母同胞的妹妹。 “你们说的是映池吗?”那道姑看着两人问道。 颜清辞指了指院中的人:“就是她,她是映池吗?” 也不知道为何,那道姑听他们找的就是映池, 脸一下沉了下来, 也不做回答,只没好气道:“进来吧。” 转身推门进去, 那道姑一下夺过颜清绾手中的扫帚, 尖厉道:“有人找你, 平时也不见你做什么活, 这时候倒装起勤快来了, 给谁看呀……” 颜清绾一直低垂着头, 两只手紧紧绞在一起, 似是很局促害怕, 发出的声音有也带着哽咽,一下一下弱弱地重复着:“对不起, 对不起……” 那声音虽极轻,却让颜清辞浑身一颤, 那音色分明与她如出一辙。 这种感觉实在很奇妙, 颜清辞瞧着面前的人, 一下有了些恍惚, 竟觉得世上有两个自己。 终归是亲生姊妹, 纵是从未见过面,现下也觉得心紧紧贴近在一起,一股暖流涌上心头,颜清辞便有些湿了眼眶。 “小绾……”刚叫出口,颜清辞才反应过来,又急忙改了称呼叫道:“映池。” 面前的少女闻言一下回转过身,颜清辞便瞧见一个遮了白色面纱的人,面纱遮去了她脸上的大部分,只一双眼睛留在外面。 四目相接时,颜清辞不由自主便在心里发出一声惊叹,她的眼睛生得真真是极好看! 颜清辞从出生就被夸好看,尤其是那双潋滟桃花眼,眸光流转间满含情意,看一眼就直要将人的魂都勾了去。世上美女千千万万,却没一双眼眸如她的这般惊艳。 颜清绾的眼睛和颜清辞很像,只是好像更加明媚俏丽,不哭时也泛着惹人的烟波,盯进那双眸里就好像一下落入一片温柔乡。 若是小时候那些人见过颜清绾,就一定再不会夸她是世上眼睛生的最好看的人了,她确信。 颜清辞一步一步走到颜清绾身边,轻轻拉起她的手:“小绾,我是你的姐姐,我来接你回家。” 颜清绾蹙起眉头,眉宇间尽是疑惑,不过还未等她开口,那道姑倒是先出了声,一下大声惊叫道:“妹妹?!你说映池是你妹妹?” 颜清辞朝着她点了点头。 那道姑脸上满是不相信,鄙夷着笑了笑:“你怕不是认错了吧,映池从刚生下来就在清明观了,她是被人扔在路边的,连自己叫什么都不知道,哪里来的家人?” 颜清辞有些着急:“我真的是她姐姐,不信你看……”说着,便上前几步要扯下颜清绾的面纱,心里想着她们二人既然身形如此像,那脸长得应该也差不多吧。 颜清辞这一下让颜清绾浑身一颤,那双好看的眸子里浸满惊恐,颜清绾双脚挪动着直往后退去,同时手死死按着面纱。 颜清辞怔愣了一下,便想到父亲之前同她说的,妹妹脸上该是有一大块胎记的,当下便赶紧收回了手。 那道姑见颜清辞哑了言,气焰又烧得更盛,粗声道:“呵,你可不是第一个假装映池的家人要将她领走的,我告诉你那可不能够,观里还一大堆活等着她做呢,你想空手套白狼,没门!” 说完,抬起手拧了一下颜清绾的耳朵,大声呵斥道:“还愣着干嘛!院子扫完了?今晚还想不想吃饭了?!” 颜清绾身形缩了缩,薄弱的肩膀抖了抖,又低垂下头,拿起那把大扫帚费力地在地上扫起来。 颜清辞心中泛起一丝酸楚,瞧那道姑对颜清绾那般颐指气使的样子,便知道她在道观的这十六年里定吃了不少苦。 “请吧!”那道姑对颜清辞和沈寒扬起下巴指了指木门,下了逐客令。 颜清辞心下沉了下来,一时也不知道怎么办了,只想着定要将颜清绾接回家去,急得眼角都翻出了泪花。 一直默立在一旁的沈寒身形突然闪了闪,便来到了那道姑面前,手里多了一大摞银票。 “这些钱,带她走,够吗?” 那道姑直直盯着沈寒手里的银票,口水都要流下来了,忙伸出手去接:“够,够,够!” 那道姑两眼放光数着手里的钱,嘴里啧啧道:“这么多钱,买几十个下人都够了,白白将这个讨人嫌的丫头领走做什么……” 一下又马上闭上了嘴,似是很怕两人后悔,脸上堆满谄媚的笑,朝门口做了个请的手势。 两人就这样将颜清绾带出了清明观。 颜清绾一直懵着,并不知道他们是什么人,也不知道带她走有什么企图,不过这些对她来说都不重要,她本就是这世间最卑微的一粒浮尘,飘去了哪又有什么要紧。 颜清辞拍了拍沈寒,一脸的不可思议对他道:“你什么时候这么有钱啦?我爹可给不出这样高的月钱。” 沈寒笑了笑,他确实很有钱,去玉魂楼请他杀人的都是非富即贵,出手阔绰的很,几万两黄金白银买一条人命,他们也不亏。 沈寒眸光闪了闪,在颜清辞耳边低声道:“我确有些小钱,阿辞放心,嫁给我必不会委屈你,日后你就开开心心做个小富婆。” 颜清辞看了一眼身旁的颜清绾,脸色红了红,伸手拍了一下沈寒,让他别说这些不正经的。 颜清绾一直低垂着头跟在颜清辞身后半步的位置,对她和沈寒的打情骂俏也没什么反应,不只这些,颜清辞瞧着她,竟觉得她对这人世间都没什么兴趣,一身素白好似淡出人世之外。 颜清辞轻轻扯过她的手,思忖着如何开口。 还是先自我介绍一下吧,想着便开口道:“我叫颜清辞,原是南州城定南侯府的小姐,不过现在不是了,我爹……不对,我们的爹,前不久卸了官职,他已不再是侯爷了,我们以后就靠着手里商铺还有田地的租款和进贡生活。” 说完,指了指沈寒:“他是沈寒,是我们府中的护卫……” “也是你的姐夫,马上就是了。”沈寒立即在颜清辞的话音后接道。 颜清辞撇了撇嘴,朝他翻了个白眼。 “你叫颜清绾,是我的同胞妹妹……” 颜清辞叹了口气,将当年的事情悉数讲给颜清绾,语气重满是扼腕心疼。 颜清绾听了却不动声色,还是那副淡漠的表情,仿佛在听的不是自己的事。 在清明观这十六年,因着她没名没姓的,又偏生成了那个样子,谁都嫌恶她,谁都不将她放在眼里,什么脏活累活都丢给她,若是做的不好,轻则一顿责骂,重则拳打脚踢。 所以无论是映池还是颜清绾,对她都没什么所谓,她自觉只是苟活于世,不过雨中浮萍而已,颜清绾这十六年唯一刻在骨子里的便是要听话,别人要她做什么便做什么,她实在是被欺负怕了。 颜清辞瞧着颜清绾一直怯生生地,心底泛起酸楚,这十六年来养成的怯懦自卑的性格怕是一生也无法弥补。 一路无话,三人又按着来路回返,林里拦路的藤蔓已被砍了大半,现下又散了瘴气,走起来比来时容易了许多,傍晚时分便走了出去。 颜清辞远远便瞧见了被他们弃在那里的马车,不由得有点惊讶:“那马竟还在那里没有走!” 沈寒宠溺般笑了笑,将颜清辞扶上了马车。 颜清辞上车冲颜清绾伸出手要将她拉上来,颜清绾愣了愣,许是从没人在意过她,如今这般微不足道的关心都让她有些惶恐。 颜清辞朝她温暖地笑了笑,弓身上前紧紧握住了她的手,她好像一下就明白了姐姐的意义,此后的人生她定要好好保护她。 沈寒驾着马车,一路绝尘而去,星夜降临时分,便回到了侯府。 一进院中,便见初一气呼呼跑过来,边跑边喊道:“漂亮姐姐——你去哪啦?怎么不带着我……” 一下站定在颜清辞面前,初一心下就浮起一道惊讶,手在三人身上来回指着,都不知道如何组织语言了,磕磕巴巴道:“这……这怎么回事?你们怎么穿成这样?还有……怎么有两个漂亮姐姐……” 醉禾这时也走过来,见了三人一下就愣住了,看着颜清绾也觉得简直就是另一个颜清辞,不过她仔细瞧了瞧就知道两人的眼睛生得不同。 “小姐,这是怎么回事呀?”醉禾也满是疑惑地问道。 还没等颜清辞开口解释,初一的神情就由惊慌一下换成了嗔怒,气鼓鼓道:“漂亮姐姐你太偏心了!为什么带着沈寒不带我!” 颜清辞直觉得无语,不去理他。 初一抱着胳膊又继续道:“那个什么……淮宁王和漂亮姐姐打小就认识,现下沈寒也与漂亮姐姐更亲近些,那我呢?!本就是我们四个人的话本子,怎么我的戏份这样少?这也太不公平了……哎——哎——” 颜清辞一下拧住他的耳朵:“都说了让你别再看那些不正经的话本子了,好好的一个少年,成天脑子里都想些什么呀,只知道在厨房里围着灶台转,真是没出息。” 初一吃痛,赶紧伸出手揉着自己的耳朵,还不忘嘴里喃喃道:“那话本子还不是从你那翻到的……” 第26章 、不想嫁给淮宁王 颜清辞向醉禾和初一简单解释了一下此事的来龙去脉, 然后让醉禾打了热水来,给颜清绾沐浴更衣,荡去故尘, 一切方能重新开始。 还是忌惮当年的禁忌,怕万一有人发现了颜清绾, 将此事大做文章, 那颜家可就是灭门之灾,于是便寻了院中最偏僻处的一间屋子给颜清绾住,平时也没人会往那里走, 算是将她藏了起来。 屋内燃起烛灯, 昏黄的烛光亮起,驱散了小屋子里的凄冷孤独, 隔着窗子似乎还能隐隐约约看到有蒸腾的白色水汽飘出。 颜清辞安心笑了笑, 这块压在父亲心里十六年的石头该落地了吧。 颜清辞刚转身要走, 就见醉禾急急从小屋里走了出来。 “小姐……二小姐不许我伺候她沐浴。” 颜清辞蹙了蹙眉头, 转而接过醉禾手中的巾布:“我来吧。” 推门而入, 直到后堂, 转过屏风, 就见满室氤氲水汽, 飘飘渺渺,热气扑面而来, 给人温暖舒畅的感觉,而颜清绾抱着双膝坐在浴桶旁, 低垂着头没动。 颜清辞嘴角挂起浅浅的笑, 柔声道:“小绾, 洗澡啦。” 颜清绾这才抬起头, 那双好看的眸子里有些怯怯, 弱弱道:“我……我自己来吧。” “那我帮你更衣。” 颜清绾怔了一下,眸中的怯懦一下竟转成了惊慌,身形又缩了缩。 颜清辞瞧她这般样子很是心疼,蹲下身子面对着她,轻轻拉过她的手。 “小绾,我们回家啦,以后不会再有人欺负你了……姐姐知道过往的生活对你来说确实很难过,不过就像阴雨后便是晴空,寒冬也总是为春日作序,你已走过了生活中所有的孤木断桥,从此往后便只剩坦途。” 说完,颜清辞顿了顿,伸出手要去揭开颜清绾脸上的面纱。 颜清绾立刻紧紧按着,眼眸又垂了下去,半晌,才闷闷道:“我……相貌粗陋……怕吓到姐姐……” 颜清辞心里难受,嘴角却努力扬起暖意的笑,继续娓娓道:“我觉得啊,定是上天太喜欢我们家小绾了,所以就在这个小女孩刚刚出生的时候便在她的脸蛋上亲了一口。” 颜清绾迎上颜清辞的目光,怔了怔,这还是第一次有人用这样善意的话解释她脸上的胎记。 “小绾,你是被天神宠幸的孩子,有你是我们家的福气。” 颜清绾瞧着颜清辞满脸盎然笑意,那笑颜璀璨得如太阳,一束束光亮直照进她心底的那片阴霾,让她第一次感受到了温暖的感觉。 颜清辞的笑似乎一直便有这样的魔力,那般纯洁干净又耀眼招摇,看着就能让人心生温暖,仿佛纵是深渊在侧亦能安然处之,对颜清绾是这样,对沈寒亦是。 颜清绾缓缓伸出手,摘下了面纱,那动作虽极轻,却好像用尽了她毕生的力气。 虽早就做好了心里准备,见到颜清绾的脸时颜清辞还是惊了一下,她真的和自己简直长得一模一样,除了那双举世无双的璀璨眼眸,她几乎和自己长着同样的鹅蛋脸,同样挺翘精致的鼻子以及同样的花瓣唇,只是瓷玉般嫩白的皮肤上竟赫然横着一个很大的赤色胎记,竟占了大半张脸,上面坑坑洼洼的,当真骇人极了。 见颜清辞在自己面前怔住,颜清绾一下紧张害怕起来,忙下意识慌乱地用双手挡着脸。 颜清辞回过神,嘴角还是那样温暖的笑,拉下颜清绾急着遮挡的手,柔声道:“小绾,在我面前不必害怕,我是你的姐姐,以后我来保护你。” “姐姐……姐姐……不嫌我?”颜清绾鼓起了很大的勇气才敢终于正视着颜清辞,问出了这句话。 “我的好妹妹,我爱你还来不及呢,只有最下等的人才会以貌取人,我瞧着我们家小绾良善温婉,最是可人,不像我,整日咋咋呼呼的,爹总说我没个姑娘样。” 颜清绾被颜清辞这般欢快的样子逗乐了,浅浅笑了一下,心里对这位姐姐的害怕和抵触也消失了,许是真得天神眷顾,她也能有家人的爱护了吧。 水汽蒸蒸,帷幔飘然,满屋朦胧熏香,颜清绾换下衣物坐到浴桶内,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舒适安然。 颜清辞舀起一瓢水将她的头发打湿,又抹上了栀子味的香膏,如墨的长发泻下来,泛着微亮的水光。 周身渐渐泛起暖意,颜清绾也终于打开了紧闭的心门,声音浅浅道:“姐姐……你要嫁人了吗?” 颜清辞被这话呛了一下,心想她这个小妹妹要么闷着不说话,要么一出口就让人惊了一下。 颜清绾又继续柔柔道:“那个沈寒……以后便是我的姐夫了吗?” 颜清辞有些不好意思地咳嗽了几声:“嗯……是的……” 颜清绾清浅地笑了笑:“真好,姐姐生得漂亮,那沈寒也长得好看,真是佳偶天成,般配的很。” 颜清辞脸色红了红,接道:“你也到了该嫁人的年纪,到时候让爹爹给你寻觅一个好的郎君。” 闻言,颜清绾又低垂下了头,沉下了嗓子:“我就算了……我这般模样,哪有人会喜欢我……” 颜清辞轻敲了一下她的额头:“不许再这样说自己了,谁说一定要好看才值得被爱,总会有人是因为你这个人而非你的皮囊爱你的。” 颜清绾眨着带有水光的眸子看向颜清辞,迟疑道:“真的吗?” 颜清辞重重点了点头:“也是李大人同我说的,爱情就是你喜欢上一个人,不管她是美若西施还是貌似无盐,也不管他是侯爵贵胄还是商贩匠人,你都觉得他就是此间绝色,也唯有他能惹你一场心动。” 颜清绾嘴角勾起笑,点了点头。 沐浴后,颜清绾换上了醉禾早便准备好的衣裙,是一套泛着淡淡桃花香的淡青色月牙凤尾罗裙,身上干净舒爽起来,心里的阴霾也散去,与颜清辞道了晚安后,便入了清甜的梦乡。 她见到光了,真好。 翌日一早,颜清辞正砸吧着嘴半梦半醒间忽就瞟到一个人影立在她的床边,一下睁开朦胧的睡眼,就见颜清绾站在那里盯着自己。 颜清辞慵懒地开口:“小绾……这么一大早的你不睡觉来这做什么呀?” 说完,闭上眼,又翻了个身,想要继续沉沉睡去。 颜清绾却站在那没动,有些小心翼翼轻声道:“姐姐,我……想去给父亲请安。” 颜清辞继续闭着眼:“我们家没这个规矩……小绾乖,回去睡觉吧。” 又过了一会,颜清辞翻了个身一瞥,就见颜清绾还是直直站在那里,便也睡不着了,心里一想她昨日回府确是还未见过父亲,她又是这般敏感的性子,若是不带她去给父亲请安,她怕是会一直等在这。 想到这,颜清辞便起了身,简单梳洗一下后,便带着颜清绾到了父亲那,远远便瞧见父亲坐在院中的石桌前喝着茶。 颜清辞长这么大最佩服父亲的就是他每日卯时刚过便起床练武,无论刮风下雨天天如此,简直雷打不动。 “爹,我带着小绾来给你请安。” 颜应麒赶忙放下茶杯起身,见到颜清绾第一眼便泛起了泪花。 颜清绾伏下身子做了个礼:“女儿给爹爹请安。” 颜应麒几步上前扶起了颜清绾,浸了泪花的双眼从上到下瞧着她。 良久,颜应麒才说出话:“小绾……你受苦了,都是爹不好……都是爹不好……” 颜清辞瞧着父亲这般模样,心里便泛起酸楚,本以为他纵横疆场数十年,顶天立地铁骨铮铮,原来心里也有一块柔软之地,里面装着他此生唯一的牵绊,就是她和颜清绾。 颜清绾摇了摇头:“爹,我不怪你,一切都是命数使然……而且爹和姐姐都待我如此好,我已经知足了。” 颜应麒扯过衣袖擦了擦眼角,嘴角就咧起了笑:“咱们家也算是圆满了,你们的娘若是在天有灵,定会欣喜的。” 又聊了会家常,日头便渐渐爬了上来,醉禾来叫她们二人回去用早饭,说是初一昨夜一宿没睡,特意研制出了几道新菜品要给颜清绾尝尝。 颜清辞让醉禾带着颜清绾先回去,自己却没有走。 “爹,我有事和你说。“ 颜应麒见颜清辞一脸严肃的模样,不由得笑了笑:“什么事至于你要这般正经地说,连吃饭都顾不上了。” 颜清辞将颜应麒馋到屋内,脸上依旧是严肃认真的神色,正视着颜应麒道:“爹,我不想嫁给淮宁王了。” “什么?!”颜应麒一下都怀疑自己耳朵出了问题,反应了好一会才发觉颜清辞是认真地说出这句话,不由得就着急恼怒起来。 “阿辞别任性,这种话以后别再说了!” 颜清辞却直迎着父亲责怪的目光,一字一句清晰道:“爹,我是认真考虑过的,我现下才终于看清自己的心,我不喜欢王爷。” 颜应麒皱起了眉头,声音也粗了些:“自古男女姻缘不是你想的那般简单,那日选秀大典上你也看到了,我们与王爷都是命悬一线,这背后牵扯了多少的利益关系,退一万步说,就算这些你都不顾,这姻亲可是皇上亲自下旨指婚,我们颜家有多少条命敢抗旨?!” 第27章 、漂亮姐夫 颜清辞脸上依旧是镇静自若的神情, 丝毫不为所动,继续道:“爹,你说的这些我都知道, 可女儿已有一心系之人,也立誓此生非他不嫁。” 颜应麒眸色闪了闪, 直问道:“谁?” “沈寒, 是沈寒。” 颜应麒怔愣了一下,显然没有想到会是沈寒,沉默了一会, 心中也安静了下来, 目光熠熠直视着颜清辞问道:“你确定,此生是他?” “是的, 我非常确定。”颜清辞直迎着颜应麒的目光答道。 “女儿会自己去王府退婚, 将一切都讲清楚, 若是皇上怪罪便都由女儿一人承担, 绝不会牵连旁人。” 又是一阵长久的沉默, 颜应麒叹了口气:“真是万事难逃一个情字, 古今皆如是, 放着好端端的王妃不做, 偏要执意嫁给那个乡野之人,实在是迷了心窍, 糊涂啊。” 颜清辞笑了笑,转头看向墙上挂着的一幅画像, 上面是一个身着素衣的女子, 约摸十六七岁的年纪, 正踮着脚努力去够树上挂着的青梅, 微风撩起她额边的碎发, 嘴角还浮着浅浅的笑意。 “爹还说我,自己不也是痴情一世。” 颜应麒也抬起头瞧着墙上的画像,眸底泛起阵阵涟漪,脸色变得温婉起来,喃喃道:“是啊,说来也是奇妙,我只见了你娘一眼,便将她搁在了心里一辈子。” 直瞧着画像上的人,思绪便被扯到了过去,这还是颜清辞第一次听父亲将他与母亲之间的故事娓娓道来。 “我第一次遇到你娘的时候,她十七岁,就是画像上这个模样,踮着脚去够树尖上刚结的青梅,那日阳光晴好,我刚巧路过,见她第一眼便止不住怦然,只觉此生唯她而已,可彼时我不过一个刚刚参军的小小兵吏,你娘却是上京城里数一数二的贵门嫡女……” 说到这,颜应麒停住了,眸底翻涌起柔软,笑着摇了摇头,又继续道:“是你娘,与家里断绝了关系,嫁给了我这个穷小子,真是傻……白白和我受苦这么多年,好不容易有了好日子,她却走了……” 颜应麒眼角已淌出眼泪,却也顾不得擦,只直直瞧着画像上的人,嘴角挂着宠溺的笑。 颜清辞心里也一阵酸楚,洒下了几滴泪,母亲走这十六年,父亲再未续弦,也从未纳妾,身边甚至连个伺候的丫鬟也没有,十数年的岁月足够带走许多,可这份情意却越发烁然。 良久,颜应麒终于将视线从画像上移出来,看着颜清辞道:“我与你娘此生相守虽短,可从未有过后悔,你娘在时每每提及当年之事,都说若是没有那日青梅树下的相遇,一生也不过草草收场,枉来世间一遭,所以,女儿,你若是真的喜欢他,那便按着你的心意来吧。” 颜清辞眸光闪了闪,实在不敢相信父亲就这般同意了自己这样无理的请求。 “真的?” 颜应麒笑着点了点头:“爹如今在这世上最在乎的人只有你和小绾,你那般恣意的性子,定要活得热烈快乐才好,况且嫁人是一辈子的事,虽说有许多夫妻凑合着也过完了一生,可并不意味着你也要如此,我们都何其有幸能有一个让自己心甘情愿携手一生的人,爹没福气同你娘白头偕老,自然希望你能同自己心爱的人永远相守。心中有了所爱之人,才算真真正正活在这世间,若非如此,不过如一堆枯骨,纵是锦衣玉食尊享一生又能如何。” 颜应麒走过去抚了抚颜清辞的头,满目慈柔:“别忌惮那么多,喜欢本就是一种冲动,为了爱意献祭,如飞蛾,做扑火,瞬间便是耀眼永恒。” —— 日子一天天暖了起来,春色渐浓,院中各色花争相吐露出颜色,氤氲香气直往人鼻子里钻,鹂鸣莺啼,一派盎然。 这几日沈寒总是能寻觅到许多新鲜玩意给她,颜清辞心里有些奇怪,像他这样闷的人,找起好玩的东西来也是一套一套的,丝毫不比李步珏逊色。 “阿辞,瞧我给你寻来了什么。” 颜清辞闻言转身,便见沈寒一身玄衣走过来,怀中点着一抹白。 是一只雪白的小兔子,颜清辞心下欢喜起来,看那兔子在沈寒怀中安然趴着,甚是可爱。 颜清辞接过沈寒怀中的兔子,轻轻放在石桌上,眸底都泛起了星光,她实在对这种毛茸茸的可爱小东西没有抵抗力。 颜清辞伸出手抚摸着兔子圆圆的小脑袋,嘴角咧开了很好看的弧度,沈寒在一旁瞧着,心下也柔软起来,想着若是日后能天天这般在她身侧瞧着她的笑颜,那便是他此生最好的事情。 顺手拿起桌上的橘子,三两下便剥掉了皮,那双修长瓷白的手又细细扯着橘瓣上的丝络,露出里面饱满鲜嫩的果肉。 拿起一瓣递到颜清辞面前,少女正俏笑着逗小兔子,就偏过头去将橘瓣含进了嘴里。 沈寒就这样一瓣瓣喂着,满眼宠溺瞧着颜清辞,还不时伸出手将她鬓间被风勾起的碎发捋到耳后。 偶有几片桃花迎风飘落,在空中盘旋几下洒在二人头上,像是春日给这对佳人的献礼。 “不对劲!不对劲!不对劲!”初一的急声尖叫打破了二人的宁静美好。 初一急匆匆走过来,将手上那盘酥酪重重放在了石桌上,直盯着二人就大声道:“你们两个不对劲!” 颜清辞的视线从小兔子身上抬起,有些没好气道:“什么不对劲?一大早的你发什么疯?” 初一的脸凑了过来,眼神在两人身上来回扫荡,气鼓鼓道:“你们两个怎么如此亲昵,我一进来便瞧见了,沈寒坐的离你那么近,还喂你吃橘子……” 沈寒推开初一凑的很近的脸,迎上他含着愠色的眸子,淡淡道:“那又怎样?” 初一一下被噎得差点背过气去,干张了好一会嘴才说出话:“你这是什么话?!你什么时候同漂亮姐姐这般亲近了?!定是心怀不轨!” “我确实心怀不轨。” 沈寒脸上一片云淡风轻,嘴角甚至勾起了浅浅的笑意。 “你!你!你……”初一一下又气又急,都说不出话来了。 “你也该寻点正经事情做,别整日缠着阿辞。” 初一脸都憋红了,双手叉腰对着沈寒道:“我就是喜欢缠着漂亮姐姐,你管得着吗!” 沈寒也不瞧他,慢条斯理地给颜清辞倒了杯茶,淡淡道:“阿辞可不喜欢你缠着。” “不喜欢我缠着,难不成喜欢你缠着?!” 话毕,沈寒没接,而是侧过头去瞧着身旁的颜清辞,嘴角勾起魅惑的笑,柔声道:“你说呢,阿辞。” 初一也一脸要讨个说法的样子直盯着颜清辞。 颜清辞刚抿了一口茶,就感受到两道炽烈的目光,茶还未送下就呛了一下,咳嗽了好几声,心想她不过是在一旁看着好戏,事情什么时候扯到她身上去了? “漂亮姐姐你说,你是不是更喜欢初一?”初一像个小孩子一样鼓起小嘴急问颜清辞道。 颜清辞一侧过头,就见沈寒那抹勾人的笑,眼神也带着询问,现下只觉得他真是个害人精,好端端和初一吵什么嘴,还偏要将这火势引到她头上来。 二人的热烈目光烧得颜清辞实在难受,这才磕磕巴巴开口:“那个……你们两个都是我的朋友……我自然……都喜欢……” 说完,颜清辞眸光小心翼翼地在二人脸上流转,心想这个回答他们该满意了吧。 初一脸上的急躁神情消了些,颜清辞暗暗松了一口气,转头却见沈寒嘴角的笑意更加邪魅了,眼神还有些不单纯……颜清辞心下一惊,还没等她想明白他有什么坏心思时,就听沈寒沉沉的声音在自己耳畔响起。 “我只是阿辞的朋友吗?” 颜清辞一下怔住,眸光迎上沈寒宠溺柔软的眼神,脸色也红了起来。 “什么?!你这是什么意思?!”一旁的初一急怒道。 “意思就是……你若是唤阿辞漂亮姐姐,便要唤我一声漂亮姐夫。” 沈寒笑的一脸人畜无害,而初一却炸了锅,急得直跳脚。 颜清辞急忙拦住沈寒让他别再说了,心里也奇怪,他平日里大半天都不和人说一句话的,怎么今日这般毒舌,和初一这一句一句的倒像是小孩子拌起嘴来。 颜清辞站起身,走到初一面前,将事情和盘托出:“我……我确实心悦沈寒,过几日我就会去王府退婚……” 听到颜清辞亲自承认,初一又惊又怒,愣在那反应了好一会,突然一下流出了眼泪。 泪珠一串串滚下,势头越来越强,一点没有停下来的意思,颜清辞一下懵住了。 “初一……你怎么了?” 初一放声大哭着,用手胡乱抹着眼泪:“我又成了没人要的……我又成了没人要的……” 颜清辞轻轻拍着他:“这是哪里的话,你不是在府里吗,怎么成了没人要的。” 初一甩开颜清辞的手,哭的昏天黑地。 “你不懂!”说着,就跑开了。 颜清辞一头雾水看着初一瘦小的背影,转头却见沈寒坐在那云淡风轻地喝着茶,气就不打一处来,嗔怒道:“好端端的,你惹他做什么?” 沈寒倒是一脸无辜,眨巴着眼:“我哪有惹他,明明是他总缠着你,我还委屈呢……” “他就是个小孩子,你同他计较什么?” “也就你将他当做小孩子,我可不觉得他还是小孩子,阿辞是我的,我可不愿让别人惦记着。” 说完,还没等颜清辞反应,沈寒就一下凑了过来,在她脸颊上落下一个轻巧的吻。 “好啦好啦,阿辞别气,我知道错了。” 颜清辞一下红了脸,瞧他那个样子,也实在气不起来,就撇了撇嘴,偏过头去,不再看他。 第28章 、不如你来陪我 夜幕沉沉拉下, 沈寒走回房中便见有一黑影负手立在那里,听他进来,那黑影便转过身, 朝他走了过来。 沈寒心下一沉,认出那人是崔习。 “玉魂楼最厉害的杀手也有杀不了的人吗?”崔习的语气中似乎带着冷冷的笑意。 “她不必入宫, 对皇后娘娘也没什么威胁了吧。” “娘娘只是奇怪, 原来九刈大人也有失手的时候。” “这是我的事情,就不劳娘娘关心了。”沈寒冷着音色道。 崔习朝沈寒伸出手:“既然交易不成,那便请九刈大人退还皇后娘娘的玉佩。” 沈寒将那枚凤纹玉佩从腰间摸出, 握在手里眸色沉了沉, 交到了崔习手上。 这一下,算是将他这十四年来苦苦追寻到的唯一的一丝线索斩断了。 崔习冷眼笑了笑:“大人还真是舍得, 为了个女人, 什么都不顾了, 唾手可得的东西也就这般放弃, 真是可惜。” 崔习将那玉佩小心地放入一个精致的锦盒里, 复又继续道:“不过我可是出于好心, 同大人说一句, 大人此番毁约在先, 于皇后娘娘而言并没什么损失,娘娘自不会计较, 只是,就是不知大人在玉魂楼那边能否交代得过去……我可是听闻当年玉魂楼主最宠信的大弟子就是因为执行任务时动了凡心, 被楼主剜心而死, 玉魂楼最大的禁忌便是为情所困, 怎么九刈大人是要步师兄的后尘?” 沈寒眸色深如寒潭, 冷冷道:“我说了这是我的事, 我不喜欢别人多管闲事。” 崔习抬头正对上沈寒深冷的眸子,不由得打了个哆嗦,沈寒的身手他是见识过的,上次若非他躲得快恐怕小命就交代在这了,这时立刻就闭上嘴不敢再多说。 沈寒的音色更加冷了:“还有,若是你再偷偷潜进来,我一定杀了你。” 沈寒的声音很低,落入崔习耳中时却如惊雷一般,身形立刻缩了缩,揣起那个装有玉佩的盒子便赶紧离开了。 —— 初一自那日大哭一场后一连四五天都没理人,整日整日将自己关在厨房里,却并不做什么吃食,无论颜清辞和醉禾怎么威逼利诱还是好言相劝,他都是不开门,倒是让清风斋赚了一大笔钱,流水一样的吃食送进府里来,都是沈寒买的。 那只小兔子都要被颜清辞揉秃了,沈寒实在看不下去,扯过颜清辞的手,柔声道:“这小兔子真可怜,被我家阿辞折磨得毛都要掉光了。” 颜清辞撇了撇嘴,嗔道:“我这不是无聊嘛,你和醉禾还有小绾都不是疯玩的性子,从前也就初一能陪我闹一闹,现在倒好,也不理我了。” 沈寒宠溺般笑了笑:“待到我们成亲了就不无聊了。” “啊?为什么呀?”颜清辞眨巴着桃花眼瞧着沈寒问道。 对面人的眸子狡黠地闪了闪,就听沈寒低低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成亲之后有了孩子自然就忙起来了,是不是呀?” 颜清辞的小脸一下就红了,拍了一下沈寒:“净说这些不正经的。” “颜小姐——”一个脆生生的声音从不远处响起。 颜清辞起身,就见有一个小厮走进院内,是李步珏身边的大壮。 颜清辞一直很奇怪,李步珏可是天下第一的文学大儒的关门弟子,又被全国读书人视为典范,诗词歌赋、佛经道学,无一不精,可是一个如此满腹经纶的人,怎么就给身边的小厮取了个这样的名字…… 她问过李步珏,他也认认真真给她答复过,说是平日做文章实在太费心神,所以能省点脑筋的地方就省点。 颜清辞在心里暗暗为他以后孩子的名字担心…… 正胡思乱想着,大壮就走了进来,做了个礼:“颜小姐,我们大人听闻前些日子送你的纸鸢害你落了水,心里很是过意不去,这几日又寻来了些新的,都是极上成的材料做的,请小姐去挑一挑,算是赔罪。” “哦,我们大人还说了,若是小姐不得空,让醉禾姑娘前去也好。”大壮立马在前一句话后面接到。 颜清辞嘟起嘴,想到那日落水就气不打一处来,故意酸溜溜道:“我看他可没怎么觉得过意不去,李大人那般知礼得体的人,都不说亲自登府来瞧瞧我,现下还要我过去,我才不去呢。” 听完颜清辞的话,大壮脸上没有一点吃了闭门羹的难受,眉梢反倒跃上一抹喜色,似乎就在等着颜清辞拒绝,一得到回答就立马就转头对醉禾道:“那便请醉禾姑娘和我走一趟吧!” “我?”醉禾一脸懵,还没弄清楚怎么回事,眨着眼看着颜清辞,等她的回应。 颜清辞闷哼了一声,摆了摆手:“去吧去吧。” 醉禾跟在大壮后面出了府,就见有辆马车停在府门口,那马车看着很是豪华奢贵,四面皆是深蓝色的绸缎帷幔,上面盖着嵌满珠玉的金黄宝顶,醉禾认得那是皇上特赏给李步珏的,全天下独一份的体面,就连淮宁王也没有。 大壮停在马车边,朝着马车伸出手:“醉禾姑娘请上车。” “上……上车?”醉禾一下懵住了。 “是的,来之前我家大人特意嘱咐我,路途遥远,要驾着马车来接姑娘。” 醉禾就这样懵懵地被扶上了马车,坐进了这抹富丽堂皇之中。 大壮驾着马,心里也并不明了,他只是按着李步珏说的做,却并不知道为什么他要故意惹恼颜清辞让醉禾去府上,也不懂府里那么多马车,为什么偏要驾着这辆来接她,大壮直摇了摇头,觉得大人做事定然有他自己的道理,只不过太过高深他参不透而已,就像给他取名叫大壮,这背后肯定有什么说道。 马车到了李府,大壮引着醉禾进了后院,李步珏远远便迎了上来。 春日的微光映在他的白玉冠子上,发出烁然的光芒,轻风卷起象牙白的衣角,手执折扇,嘴角挂着清浅笑意,衬得李步珏更加儒雅温润,简直是从书中走出的翩翩君子。 醉禾怔了怔,心跳有些不自然,连忙垂下头,敛下眼眸,行礼道:“见过李大人。“ “不必多礼,随我来。” 进了屋内,就见各色各样的纸鸢陈列在两边,足有数十个,醉禾都看花了眼,心想怪不得小姐总说李大人富得流油。 “上次确是我的疏忽,只想着是云西来的新鲜玩意,也没怎么多留意,没成想材质这般差。小颜姑娘怎么样了?” “小姐已经全好了,大人无需担心。” “那便好,对了,过几日我也该去颜府登门道喜了。” 醉禾一旧时光整理,欢迎加入我们,历史小说上万部免费看。下有些懵:“道喜?” “前几日皇上不是下旨给淮宁王和你家小姐赐婚了吗?怎么这样重要的事都忘了?” 醉禾被说得有些不好意思,却又想到颜清辞同她说要去王府退婚,也不知道该不该告诉李步珏,有些迟疑犹豫起来。 醉禾最是藏不住心思,什么想法都浮在脸上,李步珏见了也明了,淡淡开口问道:“怎么了?” 醉禾抬眸正对上李步珏含着柔软的眸子,心下一阵涟漪,又见他那般温和地笑着,实在无法说服自己对他撒谎,况且他与颜清辞又是这么多年的朋友,同他说应该无碍吧。 “小姐……小姐要和王爷退婚。” 说完,醉禾立马紧张地瞧着李步珏,生怕他有什么太大的反应,也在心里暗暗做好了准备。 不过,与醉禾所想恰恰相反,李步珏只略蹙了一下眉头,瞬间脸上便又恢复了淡然的神色,扯起嘴角笑了一下。 “大人……大人不惊讶?”想到初一得知这件事时大吵大闹的样子,醉禾直觉得李步珏的反应太过平静了,像早预料到了一般。 “这是她能做出来的事情。”他与颜清辞相识数年,对她太过了解,颜清辞心里是不喜欢楚昱的,从前她自己不知道,李步珏却瞧得清。 “她喜欢沈寒?” 醉禾被李步珏这突然一问惊了一下,脱口而出:“你怎么知道?” 说完赶忙捂起嘴,神色有些慌张。 李步珏嘴角笑意更浓:“她要去退婚自然是有了心仪之人,除了沈寒,还有谁在她身边,难不成还能是初一?” 醉禾低下头,觉得他说得很有道理,不怪小姐总说什么秘密都瞒不过李大人。 “好了,不说小颜姑娘了,说说你吧,你可有什么打算?” “我?”醉禾满脸疑惑,不明白李步珏的意思。 “是啊,待你家小姐嫁人了,你有什么打算?” “自然是跟着小姐了。” 李步珏笑了笑:“你就打算跟着她一辈子?” 被李步珏这么一问,醉禾沉默了,她确实没想过这个问题,她自小父母双亡,被买回府后就一直伺候颜清辞,她所想的将来也就是一直跟着颜清辞,还从未有过别的打算。 “不如你来我府上吧。”李步珏笑颜璀璨地瞧着醉禾,柔声道。 “啊?”醉禾一下惊住,以为自己听错了。 “小颜姑娘日后有沈寒陪着,过的是自己的小日子,我府上正巧空落落的,不如你来陪我。” 瞧着李步珏柔暖的笑,醉禾一下红透了脸。 “大人……大人莫要拿我寻开心了……” “我没开玩笑,我是认真的,而且……”李步珏缓缓走到醉禾面前,低着声音道:“你不是已经应允了吗?” 醉禾眸中一下泛起惊慌。 “我哪有?” 李步珏指了指醉禾头上的白玉簪子:“你不是早就收了我的簪子吗?” 醉禾一下又惊又急,忙解释道:“大人只是说送给我做个礼物,可没说有别的什么意思……” 李步珏嘴角笑意不减:“我可不管,这玉簪可是我们李家世代传承下来的,是留给李夫人的,你既然收了,那便不能抵赖。” 李夫人?! 醉禾的脸色像红透了的苹果,急得额头上都出了汗,一时间百口莫辩,想伸手将头上的簪子取下还给他,却发觉自己只以这一玉簪束发,若是取了下来,那满头长发都要散了开。 一下手足无措,又见李步珏嘴角那般放肆的笑意,醉禾只觉得脑中一片空白,推开门就跑了出去。 第29章 、遇刺 “你要带我去哪呀?”颜清辞看着前面一直拉着自己的手向前走的沈寒问道。 清早醉禾走后, 沈寒就带着颜清辞出了府,就一直这般扯着她走,也不说去哪。 沈寒嘴角勾着浅浅的笑意:“阿辞别急, 马上就到了。” 又走了约摸一刻钟,便入了山路, 道路两旁皆是一片郁郁葱葱, 耳畔偶传来几声翠鸟啼鸣,一路盘绕而上,就来到了山顶一处极开阔的地方。 此时清晨的薄雾已然散去, 柔暖的太阳爬上肩头, 天蓝云轻,四下泛起微风, 勾绕青丝抚上脸颊, 醉人春意正撩拨心曲。 方到山顶, 旷远景色便直愣愣扑进了清辞眼中, 少女情不自禁发出一阵惊呼。 漫山漫山的各色花朵, 开得放肆招摇、浓烈鲜活, 恍惚间甚至以为是上天打翻了染缸, 空气中更满是层层叠叠的香气, 清新又浓烈,简直沁人心脾, 微风一过,便掀起一阵花浪, 看着很是震撼美好。 瞧着颜清辞呆住的样子, 沈寒勾了勾嘴角, 柔声道:“喜欢吗?” 颜清辞实在挪不开眼, 只点了点头:“喜欢!” 一下跑进这片仙境花海中, 片片柔软花瓣划过颜清辞薏珠粉色的裙摆,就沾染上了几抹春色。 沈寒看着茫茫花海中欢动的颜清辞,只觉得她便是同那些花一起生长出的精灵,心中也明媚绚烂起来,大步走入这一大片热烈中。 颜清辞笑靥比花更甚,蹦跳着来到沈寒身边,眸中翻起星光:“你是怎么发现这个地方的?这里也太美了!” 沈寒是在一次执行任务的时候发现了这里,当时便被这里的美艳绝伦震惊了,从那以后他得了空便会来这坐坐,玉魂楼里的人要么怕他,要么想杀他,没有家人朋友,这十四年他都是一个人,心下不静的时候,他就在这片花海里,和天地万物沉默地对坐着。 不过他遇到颜清辞了,他心中的花便开了。 “我小时候偶然发现的,阿辞喜欢就好。” 颜清辞折起一支不知名的殷红色小花放在鼻尖嗅了嗅,又伸出手臂拂过一排排绵柔花软。 “不过我们南州城的花才是天下第一的好看,皇宫里的御花大都是南州进贡的呢,每年六月初一有赏花节,到时带你一同去。” “阿辞要带我去南州城吗?” “自然,我家在南州城,当然要带你回去啦。” 沈寒轻轻笑了笑,勾了一下颜清辞的鼻尖:“我的傻阿辞,我们成亲后总不能继续同你爹住在一起吧。” 颜清辞好像一下恍然大悟般回过神:“说的对哦……” 沈寒满目宠溺对上颜清辞的眸子:“那阿辞想没想过以后要住在哪里?” “这个倒是没想过,不过我喜欢下雪的地方,南州城虽好,可几年才落一次雪,若不是此番我来了上京,恐怕一辈子都不会知道漫天大雪时会是那般震撼人心的美。” 颜清辞顿了顿,又继续道:“尤其是第一次见到你那天,那场大雪,我一辈子也忘不了。” “忘不了的只有雪吗?” 颜清辞见沈寒嘴角又勾起了那抹魅惑的笑,脸色红了红。 “还有你。” 沈寒嘴角笑意更深,柔声道:“我听闻在最北边有座城叫惊雪城,紧邻北疆,城如其名,夏日清凉,到了冬日便是漫天飞舞雪花,不如我们定居在那吧,一场雪后便似共了白头。” “好啊好啊,那我们就在惊雪城置办宅子,在那里成亲!” 沈寒如玉指尖指了指自己的脸:“我既提出这样好的提议,那阿辞要不要奖励我一下?” 柔暖日光映在少女脸上,照出了一片红晕,颜清辞踮起脚尖,粉嫩的唇瓣就凑了过去。 就在这个吻要落下时,沈寒突然转头,薄唇便覆上了颜清辞的唇瓣。 颜清辞惊了一下,脸色更红了些,当下便要放下踮起的脚尖。 沈寒却伸出手,一把揽过颜清辞的腰,颜清辞一下没站稳,便直直扑入了沈寒怀里,脸上的红晕直烧到了耳根。 沈寒嘴角是恣意的笑,在她额头吻了一下,又在颜清辞耳边低语道:我们家阿辞真是容易害羞。” 颜清辞被他说的更加不好意思了,一下推开沈寒,双手捂着发烫的脸颊,背过身去,朝远处闲走着。 沈寒宠溺着笑了笑,跟在她身后。 “阿辞……”一声轻唤还未出口,沈寒眸色突然冷了冷,身形一下定住,竖起耳朵仔细听着周遭的响动,方才这四下里除了风轻抚过花瓣的声音,他分明听到了些别的声响。 几乎是同时,就有一阵凉风从沈寒身边掠过,接着就见一道黑影刺入前方那片半人高的花海,直直朝着颜清辞而去。 沈寒眸中闪过一丝惊乱,当下便飞身而起,脚点着花枝,三两下就赶上了那个黑衣人。 那人此刻正翻出了袖间藏着的尖厉匕首,一下就朝着颜清辞的脖颈挥了过去。 匕首的尖刃在半空中被沈寒接住,一道鲜红血流就顺着他的手腕汩汩淌下,坠洒在脚边的春花上,红得肆意刺眼。 颜清辞回转过头,见面前一幕一下惊住,还没等她反应过来,就被沈寒推到了一旁。 手上力道一紧,就将那人手中的匕首夺了来,沈寒眸底已是万般冰冷寒意,眉宇间也翻涌出嗜血杀意。 那蒙面黑衣人显然并不知道此处除了颜清辞还有别人,当下感受到了沈寒周身泛起的冷冽杀意,不由得怔愣了一下,心里也发起了毛。 沈寒却不给他犹豫退缩的机会,一掌就将人打翻在地,那掌用了十足的力气,地上的人一下痛得发出低低的哀嚎,直觉得浑身的骨头都碎了开。 沈寒一步一步朝那人走了过来,蹲下了身子。 感受到来自沈寒的强大压迫力,地上的人不由自主便发出了求饶的声音,身形也微抖起来。 沈寒嘴角却勾起一抹冷笑,将那把锋利的匕首反手握在手心,伸出手一把扯下了那人遮盖在脸上的黑色布纱。 见到那人的真面目时,沈寒却一下愣住了,嘴角的瘆人冷笑立时便退了去,眉头紧紧拧起,只有眸底的寒意更深了深。 那是一张有着极其平庸长相的脸,而令沈寒心中一震的是,那人右边眼睛的眼尾处烙着一个黑色的标志,是一颗星拥着半轮残月,刺青图案不大,却深深扎进了沈寒的眼里。 那分明是玉魂楼特有的标志。 地上那人见沈寒愣在那里,一下眼疾手快便腾跃起身,到底是玉魂楼的杀手,武功自然绝非平庸之辈,身形一闪,几下就消失在了这片茫茫花海中,四周立时就静了下来,耳边只有清风掠过花枝发出的轻微声响。 沈寒一直愣在原地,人走了他也没追,两只眼睛直直盯着那把匕首,心中已经无法平静。 他意识到玉魂楼要对颜清辞下手了。 数月前玉魂楼主动身前去云西无人之地寻一味丹药,便将整个玉魂楼交与他打理,也就是这个时候,为了追查十四年前的真相,他不顾玉魂楼规与摄政王做了交易,此番玉魂楼派人来暗杀颜清辞,定是楼主知晓了此事。玉魂楼存在于世一百余年,从未有过失败,不管是多么困难的任务,不管死了多少人,玉魂楼应下要杀的人,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活下去。 当年他的大师兄就因为爱上了他的刺杀对象导致任务失败,楼主得知此事后,不仅将他剜心而死,还派人将那姑娘取了首级,悬于楼门处三天三夜,给玉魂楼众杀手以警示。 “怎么九刈大人要步师兄的后尘?”崔习的话突然在沈寒脑中回响起,沈寒心下一惊,他知道只要是玉魂楼应下的事,就算买主不再计较,在玉魂楼那也不会过去,只要颜清辞不死,还会有更多的杀手来刺杀她。 沈寒将那把匕首死死攥进手心,“我不会让阿辞有事的”,他在心里暗暗发誓,就算与整个玉魂楼为敌,他也万要护她平安。 “怎么啦?那人是谁?你有没有受伤?他为什么要杀我?” 颜清辞不知何时已出现在沈寒身旁,一连串的问题将他从思绪中拉回。 沈寒卸下那般慌乱紧张的神色,将被划伤的右手撤到了身后,浅浅笑了笑:“没事,不知道是谁,许是过往的仇敌,又或许只是个路人,瞧我们家阿辞好看,一时起了贼心。” 颜清辞撇了撇嘴,见他没事也就没再细问,转头又扎进了这一片芳华里,用旁人的话说,她实在是很没心没肺的性子,用她自己的话说,这叫活在当下。 沈寒却再无兴致,心好似沉进了一方幽深黑洞。 这个人走了,还会再有下一个,他不知道玉魂楼何时还会再派杀手,也不知道他沈寒的身份会不会就此暴露…… 本是为了方便潜伏胡乱编造的身份,他却再也不想脱去,不管是穆云则还是九刈,都不如他只做了这几个月的沈寒自在,若能永远以这个身份在颜清辞身边一辈子,那该多好。 “若是阿辞发现我骗了她,她会不会恨我?”突然起来的一个疑问深深刺进沈寒的心里。 “沈寒,你想什么呢?” 颜清辞见沈寒一直呆在原地,就过去扯起了他的手腕。 “没……”沈寒一下有些慌乱。 颜清辞朝他笑了笑,扯着他朝前方走去。 “阿辞,你会不会不理我?”沈寒不由自主就问出了这一句,他实在心慌,想寻得一个答案。 “怎么会呢,我才不会不理你。” “若是……若是我……” “若是什么?” “没……没什么……” 他不知道怎样开口,刀尖舔血十余年的人,一下子没了全身的勇气。 第30章 、退婚 过了大半日, 也未见有人送吃食来,颜清绾终于有些忍不住,带上面纱, 犹豫再三,将门推开一个小缝, 朝外望了望, 见院中无人,才轻轻开门而出。 一路低着头快步来到厨房,轻敲了敲门, 见无人应, 就一下推开门走了进去。 “谁呀——” 初一正靠在灶台边坐着,手拄着下巴还在同颜清辞生闷气, 门突然一开倒是给他吓了一跳, 语气也不是很好。 “我……我只是来寻点吃食……”颜清绾声音弱弱的, 被初一这样一吼心下不由得有些害怕。 “没吃的没吃的, 平时都不理我, 只有饿肚子才想起我来, 沈寒不是很有钱吗?都吃他买的东西好了, 别来烦我!” 颜清绾低垂着头愣在那里, 一时沉默无言。 初一抬起头瞟了她几眼,见她那副可怜巴巴的样子, 心里觉得自己的言辞好像有点重,于是站起了身, 准备做些吃的。 初一边择着菜边就喃喃道:“漂亮姐姐先是被皇上选中, 然后被那个什么王爷截了胡, 这下又说要同沈寒在一起……我这么喜欢漂亮姐姐, 为什么这里面就没我的份?!” 听着他这套荒诞的说辞, 颜清绾不由一下笑了出来:“姻缘这种事情自然不能强求,定要双方都欢喜才好。” “那为什么是沈寒?!他简直就是个冰块,同他说话他也不理,一天到晚就拉个脸负手站着,好像别人欠他多少钱一样,他这般无趣的一个人,漂亮姐姐同他在一起怎么会欢喜!” 初一越说越愤慨,都要将手中的菜叶捏碎了。 “我觉得沈寒挺好的呀,他只是对旁人面冷,对姐姐还是很好的,而且他生得俊俏,武功又好,姐姐怎么就不会喜欢他。” “姐姐也是喜欢你的,不过是对于弟弟的喜欢,与对沈寒的不同。”颜清绾又接着补充道。 “你们怎么都这样说!”初一将手中的菜胡乱一砸,气冲冲摔门而去。 颜清绾呆愣在原地,实在没想到自己轻飘飘的几句话就惹得他生了这么大的气,一时间想追上去道歉,可无奈初一跑的太快,她反应过来时已经不见了人影。 肚子咕咕叫起来,颜清绾只好在厨房里看了一圈,却没发现有什么吃的,视线便落在了那堆菜叶上,看来只能自己动手了。 将洗好的青菜放在案板上,操起菜刀,手起刀落,那抹绿意就分成了一断断,颜清绾嘴角挂上浅浅的笑,看来午饭有着落了。 “嘶——”刚欣喜一些,没想到一下没握住刀,锋利的刀刃就将她嫩白的指尖划出了一个深深的口子,鲜血直流了出来。 指尖传来的痛楚让颜清绾蹙紧了眉,举起左手便小跑了出去,急着回屋上药包扎。 “颜小姐……”一道温润沉稳的男声在不远处响起。 颜清绾停下脚步,一下定住,顿时心下大乱,若是被人发现了她可如何是好,一时间也感觉不到手上传来的疼痛,额头都急出了薄汗。 靴子踩在青石板上的清脆声响一下下由远及近而来,颜清绾僵住了身子,心都跳到了嗓子眼。 “颜小姐在这做什么呢?”声音这下就在她的身后。 颜清绾心下一沉,缓缓转过身,就见一男子身着月白色银丝云纹锦袍,眉宇间温婉平和,嘴角还挂着清浅的笑。 颜清绾一下怔住,见他那般如玉温润的样子,紧绷的心弦竟没来由的松了松。 “颜小姐受伤了?” 那男子视线落在颜清绾被割破的指尖,清秀的眉拧了拧,扯过她的手腕将她带到石桌旁坐下,翻出了自己的素白色手帕,拉过她受伤的手,为她细细包扎起来。 他的动作极其轻柔,还吹着凉凉的风,生怕弄疼了颜清绾,那方手帕上不时散出淡淡的艾草香味,让人心神宁静。 颜清绾瞧他温柔认真的样子,心下泛起了阵阵涟漪,一时就轻轻脱口道:“你是?” 那人笑了笑:“才过了多久就不记得我了,不过也不怪颜小姐,我们确只有一面之缘,在下楚北离,就是在宫里那晚得你出手相助的六王爷楚北离。” 颜清绾眸中暗了暗,知道他是将自己认作姐姐了,不过却无法纠正,心里竟也有一点不想纠正。 “我是来向颜小姐道喜的,过不多时日颜小姐便要嫁入淮宁王府了,实在是喜事,北离先提前恭贺颜小姐了,另外,今日也是来辞别的,不能亲自参加这场喜事,真是可惜。” “辞行?王爷要去哪?” “自然是回封地,我在上京逗留太久,怕会惹皇上不高兴,得紧赶着回去了。” “哦……” 一时也不知说些什么,颜清绾只觉得心里闷闷的,这是她第一次见到他,却也很不想是最后一次。 “那我以后……还能见到你吗?”问出这句话的时候颜清绾自己都惊了一下,赶忙低下了头。 楚北离却朗声笑了笑:“自然,颜小姐若想见我,那不管千里万里,我都会出现在你面前。” 颜清绾脸色红了红,面纱下的嘴角却浮起了一抹微笑。 “麒麟阁东面的海棠小院,我住在那。” 颜清绾抬头对上他的眸子,有些疑惑,不知道他为什么同自己说这个。 楚北离淡淡笑了笑:“颜小姐若有事可以去那找我,无事自然也可以去,我月末启程,之前都是在的。” 楚北离说完便起身,朝颜清绾微微颔首示意:“告辞了。”然后转身离去。 颜清绾盯着他的背影瞧了好久,直到人消失在视线内才回过神,垂下眼眸看了看手上缚着的手帕,心中不由一阵欢动。 —— 淮宁王府门口。 颜清辞在那扇漆黑的大门前踌躇了好久,抱着手臂来回踱步,实在不知该如何向楚昱开口提退婚的事情,就在门外深锁着眉头来回叹气。 “颜小姐……不对不对,是王妃……” 王府里的一个小厮发现了颜清辞,满脸堆笑地迎了上来。 “王妃怎么在门口,快进去呀。” “那个……我……你先去和王爷通报一下吧。” “不用不用,王爷早就说过,颜小姐在王府可以随意进出,不必通报,而且您马上就是王妃了,这就是您自己的家,还通报什么。” 见颜清辞没动,那小厮又做了个请的手势:“王妃快进吧,王爷日日念叨您呢,这下见了您定然欢喜。” 颜清辞无奈只好抬脚迈进了王府大门。 走过几条石板路,又转过几道回廊,就到了楚昱屋外。 颜清辞犹豫着抬起手准备敲门,却悬在半空中,迟迟没落下手。 “阿辞,你来啦,在门口傻站着做什么。” 门被从里面推开,楚昱见颜清辞立在门口,欣欣喜扯过她的手,将她拉进了屋内。 一进屋,颜清辞就瞧见正中央的檀木桌上平铺着一张画像,笔搁在一旁,还有各色颜料散在四周,想来楚昱方才正在作画。 楚昱拿起画像,上面画的是在皇宫那晚看烟花的颜清辞。 楚昱盯着画像上的人瞧了瞧,又抬起眼满目温柔地看了看颜清辞。 “就差嘴唇还未上色了,我挑了许久,就是觉得什么颜色都绘不出阿辞的唇色。” 颜清辞愣了愣,看着画像上的自己在楚昱笔下真是栩栩如生,可以看出他画功卓越而且下笔很细致用心。 楚昱将那幅画像小心翼翼放下,笑盈盈道:“本想着我们成亲那日送给你的,这下倒先让你瞧见了,该没惊喜了。” 颜清辞沉默着没有接话。 楚昱却满目欢喜,语气也很轻快,继续道:“过几日王府里的嬷嬷会去颜府送大婚的礼服和头饰,阿辞到时候好好挑挑,不喜欢的就退回来,若想再添些什么就直接同嬷嬷说,我自会去置办。” 楚昱抬手轻轻抚了抚颜清辞的头,柔声道:“阿辞,我一定要让你做全天下最幸福的新娘子。” 颜清辞怔了怔,垂下眼眸,向身后撤了一步,拉开了两人的距离,正色道:“王爷,我有话同你说。” 楚昱嘴角笑意更浓:“什么时候同我这般客气了?私下里阿辞可从未唤过我王爷……有什么话尽管说,我听着呢。” 颜清辞双手紧紧绞着,心下一横,就沉沉开口道:“我要退婚。” 颜清辞心里虽紧张,语气却很坚定,这四个字仿佛如有千斤重,一下压到楚昱的心上。 那抹柔软的笑一下子凝固在脸上,楚昱僵硬地扯了扯嘴角:“阿辞,这种事情不好开玩笑。” “我没有开玩笑,我是认真的,王爷对不住,一切都是我的错,从前我并不懂什么是喜欢,但现如今我明白了,也有了心仪之人,阿辞很感激王爷这些年的照顾,可我只将王爷视作自己的兄长,实在不能嫁给王爷。” 颜清辞的话掷地有声,一下一下如锥子般敲入楚昱那颗柔暖温软的心。 楚昱呆立在那里,眼尾不自觉就染上了一抹微红,声音也带着些微的沙哑,直视着颜清辞:“你的心仪之人……是谁?” “沈寒,是沈寒,他是我颜清辞此生唯一想嫁之人。” 心中传来一阵阵痛楚,楚昱的眸中已升起了一层水雾,无论如何还是不敢相信,也不愿相信,颤抖着唇用尽全身的力气吐出了几个字。 “你真的……不愿嫁我?” “对不起,我不愿。” 第31章 、醉酒 泪水一下朦胧了视线, 楚昱只觉得一瞬间天地都昏暗了,或者说,此刻他世界的天地崩塌了。 楚昱及时转过了身, 努力深吸了几口气,强忍着心中碎裂般的巨痛将要翻涌出的眼泪压了回去, 使自己看起来没有那么狼狈, 良久,才重新回转身面对着颜清辞。 “我明日就进宫同皇上将一切说清楚,取消我们的婚约。”颜清辞正色道。 楚昱沙哑着声音, 语气却还是柔柔的, 不管处于何种境地心情,他和颜清辞说话时都是那般温和。 “不用你去, 我自然会快些向皇上说明, 请他收回成命。” 颜清辞瞧着他怔了怔, 本做好了同他争论一番的打算, 没想到他竟一下便同意了。 无比紧张的心落了下来, 颜清辞紧绷的脸色松解了许多, 似少时玩闹般轻轻拍了一下他的肩膀, 算是缓和方才尴尬的气氛, 浅浅笑了一下:“我还以为你不会同意呢,害我紧张半天, 那看来你也没有多喜欢我嘛,这样正好, 日后你若遇到一个真正非常喜欢的人, 我也会很为你开心的。” 楚昱扯了扯嘴角, 却怎么也挤不出一个笑, 他知道自己现在的表情一定很难看。 他怎么会不喜欢她呢?就是因为太喜欢了, 才不舍得见她伤心难过,若能得她欢喜,他做什么都是值得的,哪怕是失去她。所以这一次,他选择了放手。他此生所愿不过是她能幸福,哪怕那幸福里并无他的参与。 此刻他的心中有一场风雨,只是他静静藏在了心底,没让她知道。 “那没什么旁的事……我就先告辞了。” 心中一阵抽痛,楚昱莫名就觉得她这一走就要永远消失在自己的世界里了。 不由自主就伸出了手,他多想一下拉住颜清辞,告诉她自己有多喜欢她,有多想娶她,有多想同她携手一生,但是那只手悬在了半空,万千情感最终只能被压下,无数的话最后只化作一句。 “阿辞,保重。” 颜清辞点了点头,朝着他最后浅浅笑了一下,转身便消失在了他的视线里。 他的心空了,一下瘫坐在地上,全身的力气都散了去,泪水也抑制不住地淌下来,过往的岁月里他无数次幻想过与颜清辞大婚的场景,十里红妆,锣鼓震天,他携着她的手,一同迎宾客,拜高堂,向天地证明她是他的妻…… 梦碎了,留下的只有一个萧瑟的背影。 春日的暖阳透过轩窗直照进来,楚昱抬眸见窗外满目春光,不由苦笑,他在这样好的一个日子里,失去了他此生挚爱。 “王泰,拿酒来。” 楚昱向来不喜饮酒,酒量更是差的很,可此刻他也实在不知该如何面对现实,他想在醉酒里逃避这一切,若是幸运的话,在昏昏沉沉间,他也许能看到颜清辞一袭红装坐进他的婚轿…… 从午间晴空,到暗夜残月,一坛坛酒送进楚昱屋内,还没有停下来的架势。 王泰终于忍不住,推开楚昱房间虚掩着的门走了进去。 一进门,就扑面而来满屋子的酒气,四下都是散落的酒坛,朱红色的地毯上染满了酒渍,楚昱瘫坐在一旁,怀里抱着一坛酒,发髻凌乱着,满脸的泪痕,那双如玉冰洁的眸子爬满了血丝。 王泰心里颤抖了一下,他何时见过楚昱这般模样,他跟了楚昱十数年,在他心里淮宁王是全天下最整洁明净的男子,无论何时见到他嘴角都泛着淡淡的笑意,让人如沐春风。 现下这般,实在是让王泰慌了神。 王泰疾步上前抢下楚昱正往嘴边送的酒坛,语气满是焦急:“王爷,您这是怎么了?!” 楚昱一把推开王泰,已然染上了沉沉的醉意,将那坛酒胡乱夺了回来,一下仰头都灌了进去。 酒坛空了,楚昱将坛子翻过来倒了倒,没一滴酒流出,不由皱起了眉,嘴里含糊着:“酒……给我酒……” 王泰也是真的着急了,方才粗略扫了一圈,就见满地足有十数只空了的酒坛,就是酒品极好的人这样喝也是受不住的,何况他家王爷还是一个三杯就倒的主。 “王爷!您不能再喝了,您这是不要命了!” 楚昱头靠在桌腿上,微眯着眸子,吐出的话都带着深深的酒气。 “她走了……可不就是将我的命带走了嘛……” 自颜清辞走后楚昱就一直喝酒,王泰便猜到了些什么,现在听他一说,心里更是肯定王爷醉酒与颜清辞有关。 “王爷,您有什么烦心事不妨同我说,何苦自己喝闷酒。” 楚昱摇了摇头,嘴里喃喃着:“你不懂……你不懂……” 你不懂我有多爱她。 王泰见楚昱这般模样,也不知说些什么,只好默默蹲在一旁,看着他不能再喝酒了。 楚昱眼神直盯着颜清辞离去的方向,曾经满含柔情的眸子如今死一般空洞着,边哭边傻笑,简直如疯魔了一样。 良久,他终于开口,也不知是在同王泰说话还是在喃喃自语。 “我八岁那年遇到她,她小小的一只,踮起脚不过只到我的胸膛,天天梳着两个小圆髻,就喜欢跟在我身后叫我陪她玩……她喜欢吃甜的,尤其是冰糖葫芦,最喜欢南虞铺子家熬的晶黄的冰糖,还有各种小糕点酥酪什么的,她都照单全收,在南州城时我每隔三五日就去给她买一次,满城卖甜点的老板都认得我了……她不喜珠钗华服,却有一种天然之美,简直顾盼生辉,尤其是朝你笑的时候,能让你心甘情愿拜倒在她脚下……不过她淘气的很,常常惹得侯爷火冒三丈,却又很机灵,次次都躲到我这里来,为了这个小丫头的开心,我可真没少受定南侯的罚……” 楚昱浑浊的眸底攀上柔软,一幕幕往昔就这样跃然于他眼前。 在南州城的时光总是晴光满目,那时她一直唤他“楚昱哥哥”,脸上总是挂着盈盈的笑,扯着他的衣角求他陪自己玩闹。 若是能一直停留在那时该有多好…… 一切的一切,都在来上京这短短几个月里天翻地覆了。 楚昱嘴角还挂着笑,却是那般苦涩,已经干涩的眼角又涌出了泪珠,嘴里一遍一遍喃喃着。 “只差一点……只差一点……我就能娶到她了……” “王泰你知道吗……只差那么一点……阿辞就是我的妻了……” 楚昱嘴角笑意更浓,眼泪却如开了闸直流下来。 王泰瞧着不由也泛出了泪花,王爷爱慕颜家小姐,他自然很早便知道,本以为此番王爷终于能得偿所愿,却不想天总不遂人愿,事事难圆满。 醉意铺天盖地袭来,楚昱终于支撑不住早已浑浑噩噩的脑袋,一下向旁边倒了去。 王泰见状赶忙叫人来一齐将楚昱抬到了床上,又给他灌了好些醒酒汤,见他似是沉沉睡着了,才安心离去。 楚昱再醒来时已是第二日下午了,日头有气无力地斜斜挂在昏暗的天上,四下一片死寂,连飞鸟鸣叫的声音都没有。 楚昱坐起身,直觉得头痛欲裂,眼睛也干涩的要命,然而更加凌厉的痛楚却来自他已然碎裂的心。 酒醒了,就不得不面对现实,他开始清晰地意识到,颜清辞永远离开他了。 楚昱扶着近乎炸裂的头起身,他不能再溺在悲伤里了,他侧过头看了看昏黄的天,时辰不早了,他还有重要的事要做。 即使不能在她身边了,他也要用尽一生护着她。 “王泰,备马。”楚昱的声音哑的吓人。 王泰瞧着楚昱翻身上马,一袭白衣,玉冠束发,眸中也恢复了往日的清明,恍惚间竟觉得昨日那般萎靡狼狈的场面是他的错觉,但是他随即就否定了这个想法,因为他分明感觉到有些东西已经变了。 从前在他眼里能见到璨然星光,如今只余下沉沉黑幕,嘴角时时挂着的清浅笑意也没了踪影。 就好像一个失了心的人,只剩孤魂于人间。 一路飞尘到了皇宫,楚昱见了圣颜。 跪拜行礼后,皇上给他赐座,他却没动,依然跪着。 “皇上,臣有事相求。” “哦?有何事,但说无妨。”皇上今日看来心情不错。 “臣恳请皇上收回赐婚圣意。”楚昱沉声道,语气万分坚定。 “什么?!”皇上显然没想到他会说出这番话,一时龙颜大变。 “臣不愿娶颜清辞,请皇上恕罪。” “砰”一声,皇上手中的茶杯就被怒摔在了檀木地板上,一瞬间碎裂成数片,接着怒火就烧了起来。 “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你可知抗旨不遵是要诛九族的!” 龙椅上的人几步走了下来,龙纹黑靴停在楚昱的眼前,那双满是怒火的眼睛与他四目相对,皇上低压着嗓子,声音中透满寒意:“别以为有母后护着,朕就不敢动你!” 楚昱敛下目光,依旧沉声道:“皇上大可以杀了我,臣无怨无悔。” “你……”皇上实在没想到,他竟用性命威胁自己。 皇上嘴角突然浮上一抹冷笑:“当日选秀大典上瞧你那般振振有词的模样,甚至搬出先帝的圣旨做筹码,一心要娶颜清辞,朕还当你们真是用情至深,如今不到一个月便来求朕收回旨意,还真是有趣。” 第32章 、淮宁王大婚 楚昱强忍下心中要溢出来的痛楚, 依旧冷静道:“无论如何,臣都不会娶颜清辞了,皇上如何处置臣, 臣都心甘情愿,绝不后悔。” 皇上略思忖了一下, 心想此番波折不过是为了想要借用定南侯手中的兵力对抗摄政王, 现下目的已经达成,那楚昱娶不娶颜清辞其实没什么所谓,若是因此事将他杀了, 那自己弑兄戮弟的骂名算是坐实了。 皇上眸子动了动, 心下突然来了一计,便敛了怒意, 嘴角挂上一抹阴笑, 上前将楚昱扶起。 “你是朕的嫡亲弟弟, 朕自然不会杀你。” 皇上顿了顿, 又道:“让朕收回旨意倒也不是不行, 不过朕有一个条件。” “皇上请讲。” “朕要将摄政王次女杨伽瑶指婚给你。” 摄政王势力虽大, 却膝下无子, 只有两个女儿, 皇后已然困在了宫里,只要不让她有子嗣, 就对社稷无害,若是摄政王真有谋反的打算, 定会将心思放在杨伽瑶身上, 为她觅得一个能与自己共谋反计的良婿, 所以要掐灭摄政王这个想法, 那唯有将杨伽瑶指婚给自己亲信之人, 楚昱就是最好的人选,王爷配郡主,身份上看也不会委屈了谁,自然不会有人妄议,且他又将自己手中十万兵力交还朝廷,如此一来更不用担心他会联合摄政王谋反。 不费一兵一卒便能钳制住杨家,怎么看都是极划算的买卖。 只是早便听闻皖和郡主虽心仪淮宁王,王爷却对郡主没什么想法,甚至常常不堪其扰,若是他不同意自己的赐婚打算,那也要好好想个法子…… “好。” 皇上正思忖间,阶下人就淡淡抛出了这个字。 没有一丝犹豫争辩,楚昱就应下了,娶一个他曾经连见都不想见的女子。 没了颜清辞,那天下女子在他眼中都是一样的,娶谁又有什么所谓。 皇上愣了一下,随即脸上浮出喜色,如此甚好,自己不必多费口舌。 “那好,朕即刻便昭告天下,就说颜家小姐性情焦躁,淑良有亏,实在不是淮宁王妃之人选,而皖和郡主贤良淑德,蕙质兰心,又与淮宁王情投意合,着封为淮宁王妃,得入宗庙,享后人供奉。” “不可。”楚昱沉声否定皇上刚落下的话。 “有何不可?!”敢在皇上面前直言说不,显然惹得龙颜不悦。 “是臣要取消与颜小姐的婚约,与她无关,女儿家最重要的就是名节,皇上若要昭告天下说颜小姐淑良有亏,那她日后如何嫁人?” 皇上皱了皱眉,似是觉得他在意的事情太多:“这不过是为你退婚寻个由头,难不成要朕无缘无故便收回圣意吗?那叫天下人如何议论朕,日后朕的旨意还有谁会遵从?!” 看着皇上脸上又染上了愠色,楚昱却还是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依旧沉声道:“皇上若是执意要如此下旨,恕臣不能从命。” “你敢忤逆朕?!” “臣不敢,臣只是遵从事实,颜小姐性情至善纯良,绝不是皇上所说的德行有亏之人,臣不能让天下人认为她是那样的人。” 人言可畏,他绝不能让人用污脏的话议论他心中最圣洁的女孩。 “皇上大可以说都是臣的过错,是臣出尔反尔始乱终弃,皇上如何评判臣,臣都毫无怨言,只是一切都与颜小姐无关。” 皇上眸中已翻涌出明显的怒火,对着楚昱就吼道:“朕若如此将所有的过错都推到你身上,那让杨家如何想?!又让天下人如何看待皇室?!” “无论如何臣都不同意皇上辱蔑颜小姐,给她编造些莫须有的罪名,如前所说,皇上大可以杀了臣,臣自无任何怨言。” 皇上睨着阶下的人,怒火烧得更旺,自己可是受万人敬仰的九五之尊,他是第一个敢同自己这样叫板的人,真该拖出去千刀万剐!! 但到底是理智占了上风,楚昱对自己还是很有用处,不能杀他。 皇上强忍下怒火,良久,才冷冷道:“罢了,便照你所说,朕不会在此事中提及颜清辞,不过,你要尽快迎娶皖和郡主。” 凡事都该尽快些,免得夜长梦多。 “何时?” “明日。” “好。” 楚昱答应得极其爽快,皇上也稍微安心了一点,扯了扯嘴角,又挂上了君王特有的那种虚假的笑:“淮宁王与摄政王之女大婚,该是轰动上京城的大喜事,朕定要将此事办的轰烈热闹,时间仓促,你也无需准备什么,婚礼一应事物朕都会命宫里的人去置办,你今日回去就早些歇息,待明日去摄政王府迎亲便好。” “臣遵旨。” 楚昱行礼退下,这许久他一直都是一副冷静淡漠的神情,不管皇上说什么、对他有什么安排,他都没有任何的情绪变化,好像这些事情都与他无关,可这道旨意却是确确实实将他的下半生拍定了。 谁都没想到,最后成为淮宁王妃的会是杨伽瑶。 圣旨很快就传到了王府,大婚的喜讯也在全上京散开,这个轰动的消息成了不明内情的百姓们的闲聊谈资,王爷配郡主,在他们看来简直是天作之合,世间少有的般配。 楚昱回府后就一直在屋内坐着,檀木桌上是那副还未来得及做完的画像,静静躺在那里,画中的少女眉目蕴情,眼波流转,嘴角挂着清甜灵动的笑,执笔之人所描绘的色彩也极其艳丽热烈,给画中人添了不少生色,只是少女的嘴唇还是素白的,没有上色,乍一看去,让人心里咯噔一下,直觉得缺了一块,突兀的很。 楚昱盯着画一阵苦笑,“果真是事事难圆满”。 这幅画终究,是没有结局的。 夜里皇宫的人便来了,手脚麻利地开始添置大婚所用的东西,红绸子红灯笼什么的挂了满院,每间屋子里的装饰连带着蜡烛都换成了大红色,不一会儿,整个淮宁王府都透露出一片喜庆。 楚昱只觉得他此生都没有这样讨厌过红色,躺在床上昏昏沉沉的,一时难过一时却又有些开心,他的阿辞能得偿所愿了,这是最好的事情。 一夜睁眼到天明。 王泰刚敲了一下门,楚昱便穿戴整齐出现在他面前了。 “走吧。” 王泰还没反应过来,楚昱就大迈步走了出去,王泰只好在他身后快步跟上。 来到府门口,楚昱心里不由苦笑,就见一支长长的迎亲队伍,吹锣打鼓的什么都有,足有数十人,个个脸上都挂着本该是他应该有的笑颜。 楚昱翻身坐上高头大马,各种乐器就吹打了起来,后面的人抬起了婚轿,这只长长的队伍就一路前行,时辰虽早,街道两边却挤满了人,都是来观摩这场盛大婚礼的,还真是热闹非凡,上京城独一份的大婚,皇上果然没有骗人。 一路来到摄政王府,摄政王和杨伽瑶已经等在府门口了,还有一应女眷都挤在那里,楚昱下马,按照礼节向摄政王还有其夫人行礼,然后将身着艳丽大红色嫁衣的杨伽瑶扶上了婚轿,这一套动作就如完成任务一般,不带一丝情感,接着就是又吹锣打鼓按照原路返回,街道两边观礼的人越发多起来,个个脸上都洋溢着笑,有几个胆大的直接喊出“恭祝王爷王妃百年好合,早生贵子”这样的话。 十里红妆,万人为证,这个场面曾无数次出现在楚昱的梦里,一切都恰到好处的相似,只是那婚轿中坐的,不是颜清辞。 回到王府,就是按着规矩先将杨伽瑶的名字造册入谱,然后共同祭拜天地,又请了得道高僧来开悟训诫,并给新婚夫妇祈福纳德。 一整套流程下来,已是夜幕降临,更多的宾客登了门,这个时辰,他与杨伽瑶该拜堂了。 他甚至都没听清那个主婚人说了些什么,只是机械地向着各处叩拜,满耳都充斥着宾客的欢呼声,他却厌烦到了极点,恨不能此刻甩手就走。 但是他知道他不能,他娶了杨伽瑶,阿辞才能去做她想做的事。 “礼成——” 终于结束了,楚昱深深呼出一口气,人人都说成婚是人生一大喜事,他现下才明白,只有同自己真正喜欢的人一起才算喜事,否则简直就是煎熬。 杨伽瑶被侍女扶着送入了房中,而楚昱就被拉去陪那些认识或不认识的人喝酒。 推杯换盏、觥筹交错间,那些祝愿祈福的话听得他耳朵都要磨出茧子了,他也不回应,只是笑,毫无笑意的笑,接着就是一杯杯的酒往下灌。 反正人生荒唐,他也荒唐着过罢。 不过今晚似乎还不算那么糟,因为他一转身,便瞧见了那个无数无数次出现在他梦里在他脑海里的少女,她还是那般明朗清俊,嘴角挂着甜酒般能让人醉倒的笑。 不过两日未见,他竟觉得已过去了一生。 “王爷,恭喜呀。”颜清辞斟满一杯酒敬他。 楚昱笑了一下,接过白玉酒杯一饮而尽。 他想伸出手轻抚一下她的头,就如小时候那般,手抬了起来,却悬在了半空,又收了回去,楚昱不由摇头苦笑。 他们之间,早就再不可能回到小时候了。 第33章 、认错人 一时无言, 两人静默地对立着。 颜清辞心里有好多话想问楚昱,到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来,良久, 才缓缓抛出一句。 “你怎么……”话终究没有说出口。 楚昱却明白她的意思,淡淡笑着轻轻摇了摇头。 颜清辞瞧着他的样子, 心中泛起一阵苦楚, 楚昱嘴角虽还挂着如往常般柔暖的笑,但在他脸上,颜清辞却寻不到曾经那个鲜衣怒马少年郎的半点痕迹。 “是不是因为我, 你才……”莫名酸楚终于忍不住, 一下问了出来。 “不是。”话还没说完,就被楚昱打断。 楚昱扯了扯嘴角, 柔声道:“别多想, 和你无关。” 复又爽朗笑了笑:“我可是堂堂淮宁王, 当今圣上的亲弟弟, 谁还能逼迫我不成?” “真的?” “真的!” 颜清辞瞧着面前之人语调轻快、眉目飞扬的样子, 一下觉得那个南州城的恣意少年郎又回来了, 也稍稍安了心。 “沈寒, 你同我来, 我有话和你说。”楚昱突然对着一直站在颜清辞身旁的沈寒道。 楚昱将沈寒引到一处无人小路,沉声开口:“我知道阿辞喜欢你, 若日后她真的嫁你为妻,你万要珍爱她。” “自然, 我定当用尽此生去爱护她, 不劳王爷担心。” 沉默了一会, 楚昱又寒声道:“你的身份我没有告诉她, 我知道她的性子, 若她知道了该会接受不了……我只是提醒你一句,你若真想同她携手一生,最好和那玉魂楼断个干净,从此世间再无九刈,只有沈寒。” 沈寒眸光暗了暗,想到那日玉魂楼的刺客,不由有些胆寒,这几日他时时守在颜清辞身边,就是以防不测。 沈寒这个身份太好了,不用背负仇恨,也不必踏足血腥恩怨,只是守在颜清辞身边,护她一生周全。 他太想成为真的沈寒了,可他做了十四年九刈,如何和玉魂楼断个干净?就算他想断个干净,玉魂楼会放过他吗? 楚昱上前几步,如多年老友那般拍了拍他的肩膀:“你运气比我好,我真的很嫉妒你……不过还是之前那句话,若是你敢负了阿辞,就算搭上我的所有,我也定要将你粉身碎骨。” 酒席一直摆到了子夜,待到那半轮悬月都躲进铅灰色的云层后沉沉睡去时,淮宁王府一整日的喧闹才渐渐平静下来,大多数宾客都摇晃着步子坐上了回家的马车,只还有些关系很亲近的或者太过贪恋王府美酒的仍在小酌。 一个侍女推开屋门,绕过绣着红色囍字的屏风,缓缓走到床边,有些迟疑地对着在床上安坐着的杨伽瑶开口道:“王妃,王爷已经在书房歇下了,说让您也早些休息……” 杨伽瑶一下将红色的盖头掀开,怒对着那侍女急道:“你是说王爷不来了?!” 侍女垂下头微微点了点头。 杨伽瑶将盖头死死捏在手心,眼尾泛上一抹红,语气中带着些微哽咽:“他连来揭个盖头都不肯吗……” 她又何尝不知楚昱满心满眼的都是颜清辞,可那道赐婚圣旨下来的时候,她还是急急拦住了要去进宫面圣的父亲,不管这背后有怎样的利益牵扯,她都心甘情愿坐上了淮宁王府的婚轿。 一天的劳累嘈杂都不曾减弱一分她嫁进王府的喜悦,看着自己的名字与楚昱的名字一同登册时她欢喜莫名,跪了高堂、拜了天地,她就是他名正言顺的妻了。 只是坐在这三五个时辰,一心想象着他掀开盖头时该是怎样的场景,却不想,只等到一句“王爷已经在书房歇下了……” 杨伽瑶心中苦闷,伸出手拭去已经掉落的几滴泪珠,深吸了几口气,压制住酸楚,起码现在做淮宁王妃的是她,岁月深远,来日方长,也许自己会等到他回心转意的一天。 —— 夜凉如水,幽幽的月光瀑布般泻下,洒了满院清晖。 “麒麟阁东面的海棠小院,我住在那。” 楚北离如玉温润的声音一遍遍在颜清绾脑中回响,她拿起那个带着淡淡艾草香气的素白手帕紧握在手心,心下怎样都无法平静,满目都是楚北离的清浅笑颜。 “受人恩典,自当登门道谢才好,且手帕也要还给他……” 如此想着,颜清绾就带上面纱出了府,今夜院里的人都聚在淮宁王府了,初一也还是憋闷在厨房不理人,她此番行动倒是无一人发现。 今日淮宁王与皖和郡主大婚,皇上特取消了宵禁,市井长街通明如白昼,夜市喧闹皆是行人往来,四处都洋溢着喜气,竟比春节还热闹些。 这还是颜清绾有生以来一个人单独出门,本来心下很是担忧害怕,见了这般场景心中倒是松了松,这样很好,她小小的一只一挤进人群中就不见了,谁也不会注意到她。 楚北离住的海棠小院虽在城中心,那处街道却并不繁华,算是个闹市之中的清雅之地。 颜清绾到了门边刚伸出手准备叩门,心中却犹豫起来,默立良久,放下了悬在半空中的手,心里思忖着今晚楚北离也该是去淮宁王府的,不由得苦笑着摇了摇头,直觉得自己太傻了,怎么什么都没想就一心来了这。 颜清绾转身便要走。 “进来——”一道慵懒的声音从门内传出。 颜清绾顿住脚步,怔了一下,原来楚北离在,转身仔细瞧了瞧便见木门虚掩着,并未上锁。 推门而入,扑面而来的是满满的海棠香,满目尽是温软的氤氲粉色,团团簇簇积在枝头,在深蓝色的夜空下就如一只只休憩的精灵,给这个小院增添了无尽的美。 颜清绾转了一圈,却未见院中有人。 “王爷?”颜清绾轻轻唤着楚北离。 “……” “……王爷?” “啊……”腰上突然一紧,楚北离不知何时从一棵海棠树后闪出,双臂从后面一下环住了颜清绾的腰,少女不由惊呼出声。 颜清绾眸中泛起惊乱,脸登时红透了,猛地转头,就闻到了楚北离满襟酒气。 “王爷……喝酒了?”颜清绾敛下眼眸,尽力拉远和楚北离的距离,红晕都烧到了耳根。 楚北离却又凑近了些,唇瓣贴近颜清绾的耳尖,吐出的话软软的,带着浓浓的醇香酒气。 “颜小姐来这找我……可是想我了?” 颜清绾心跳一下狂乱起来,她在道观十六年,就是同男人说话都不曾有过几次,哪里会像现在这样贴的如此近,她用尽力气想要挣脱楚北离紧锁的怀抱,却不想身边的人力气极大,她根本未得到丝毫松动。 “王爷……王爷醉了……”颜清绾的声音都带着轻轻的颤抖,心跳如打鼓般越发快起来。 楚北离朗声笑了笑:“本王可没醉,看颜小姐这般脸红的样子,本王倒觉得是颜小姐醉了。” 楚北离吐出的温软气息扑到颜清绾耳朵上痒痒的,语气也满含暧昧,颜清绾紧紧咬着下唇,直欲滴出血来,声音也低到几乎听不见。 “我……我只是来送还王爷的手帕……” 楚北离勾唇一笑:“这种小事怎么还劳烦颜小姐亲自走一趟?” 说罢,将双臂又环得紧了些,两个人的身子霎时就紧贴在了一起。 “颜小姐就是想见我,竟还不说实话。” “我没有……我……唔……” 还没等颜清绾慌张辩解完,楚北离的唇就一下贴上了她的唇瓣,隔着素白面纱,温软的触感让颜清绾浑身一震。 颜清绾霎时脑中一片空白,呆立在原地。 楚北离却接着揭下了她的面纱,加深了这个吻,满满的酒气一下充斥在她的唇齿间。 酥麻瘫软的感觉传遍周身,这一刻颜清绾觉得天地之中唯有他们二人,趁着琉璃月光,相拥相吻。 良久,楚北离才放开深吻的唇,缓缓睁开眼,可待看清面前人的脸时,他一下惊住,下意识地就将颜清绾从怀中推了出去。 “你不是颜小姐!你是谁?!” 颜清绾赶忙低垂下头,伸出双手捂住脸,语气中满是惊慌:“我……我不是有意骗你的……” 颜清绾心中羞愧不已,转身便要向院门跑去,她实在不敢以这幅样子面对着楚北离。 楚北离却一下扯住她的手腕,声音中带着怒意:“你到底是谁?!为何要冒充颜清辞?!” 颜清绾被他抓的一下吃痛,又羞愧又焦急,眼角都泛出了泪珠,声音颤抖着:“我不是故意冒充姐姐的……是王爷将我认错了……” 她确实从未承认过自己是颜清辞,却也没有否定过,或许,她在心底里还是很希望自己真的成为颜清辞。 楚北离此时已散了方才那般醉酒迷离的样子,眸中又恢复了往日的清明,放开了颜清绾的手腕,追问道:“你说她是你姐姐?” 颜清绾心中暗道不好,自己一着急竟将这件事说了出去,立时闭上了嘴,没有答话。 楚北离却一直打量着她,与颜清辞如出一辙的身段、近乎一模一样的五官……精明的眸子转了转,似是将一切都了然。 他将面纱捡起,又轻柔地为颜清绾重新带上,嘴角勾起了一抹笑意:“怪我怪我,是我冒犯了,给你陪个不是。” 颜清绾怔愣地瞧着他,良久,才鼓起勇气开口,声音中似是带着少许哽咽:“是我……相貌粗陋,远不及姐姐眉目成画,吓到王爷了……” 楚北离却笑着摆了摆手:“一场误会罢了,不过也算是个缘分,你也不必自辱,本王倒是觉得你很特别,日后若是有机会再见,在我面前你不必带着面纱,做自己便好。” “对了,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呢?” “颜清绾……初绾云鬟的绾……” “好,本王记下了。” 颜清绾行礼告辞,她现在只想快些逃离这个地方,今晚的一切都太荒唐了。 而在她急急奔走的背影后,院中的人却投来了熠熠的目光,嘴角悄悄勾起一抹无法言说的笑。 第34章 、尘埃落定 颜清绾一路走得飞快, 近乎是小跑着回到了府上。 坐在木凳上时,颜清绾才稍稍回过些神,方才的一幕幕便如潮水般一下涌了上来。 她摸了摸自己的唇瓣, 回想起那个满含酒气的吻,才恢复的脸色又羞红了起来。 颜清绾轻轻摘下了面纱, 仔细瞧着铜镜中的自己, 不由得深深叹了口气,那般悸动狂乱的心跳霎时便平静了。 自己这般丑陋的面容,又在奢求些什么呢? 楚北离与自己相拥相吻, 也不过是将自己认作了颜清辞而已…… 视线却不受控制般紧紧盯着镜中的自己, 颜清绾竟没来由地伸出手轻轻摩挲着镜中映出的那块红色胎记,嘴里喃喃道:“若是没有这胎记, 便好了……” 若是没有这块丑陋无比的胎记, 她也会拥有和颜清辞一样精致的五官, 而她的眉眼其实生得倒比颜清辞更好看些。 若是自己拥有和姐姐一样的脸, 那王爷会不会爱慕我…… “我要是姐姐就好了……” 这个念头刚一冒出来, 颜清绾就吓了一跳, 她竟生出来一丝想要取颜清辞而代之的想法, 这样的念头太可怕了, 她赶忙甩了甩头将这种莫须有的东西打消掉,随即将铜镜倒扣在桌面上, 带上了面纱,她在心中告诉自己还是实际一点, 已然生了这副模样, 又能有什么办法, 就如姐姐说的, 总会有人不是因为皮囊而爱自己的。 可是对于容貌的在意、对于颜清辞的羡慕以及对于楚北离的心动, 都在这个幽黑静谧的深夜深深扎根在她的心中,并且开始悄然生长,只是她还未发觉。 颜清绾躺在床上,却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鼻尖总好似萦绕着若有若无的海棠花香,耳边是楚北离的软绵低语,还有那个醉人的吻……颜清绾心中止不住翻涌,压抑不住的怦然悸动,她虽不通晓俗事,却还是明明白白感觉到自己该是喜欢上他了…… 颜清绾轻轻合上眼,嘴角挂上浅浅的笑,心里想着明日去问问姐姐,听她说说喜欢上一个人是怎样的感觉。 翌日清晨,沈寒早早就起了身,在书案旁默立思忖着什么,良久,执起笔在宣纸上挥动起来。 一两个时辰后,日头急着爬了上来,天气越发热烈了,晴日里的天都白得晃眼,看来是夏日将至了。 沈寒眉头不自觉就蹙了起来,盯着宣纸极其认真,额头已出了一层薄汗。 “沈寒——”软糯的话音还未落,颜清辞就一下推门而入。 沈寒眸中闪过一丝惊乱,胡乱将纸翻过来扣住,随即从里间迎了出去。 “阿辞现在进我的房间怎么都不敲门了?”沈寒声音中带着浅浅的笑意,故作嗔怪道。 “不是你说的让我别同你客气吗?” 颜清辞坐下,拿起桌上的一个橘子剥了起来。 沈寒也挨着她坐下,凑近她的耳边低声道:“那若是我在换衣服可怎么好?” 颜清辞脸色红了红,忙坐远了些,装作没听到,全神贯注剥橘子。 沈寒却贴着她坐了过去,嘴角浮起魅惑的笑,直盯着颜清辞声音慵懒道:“不过也没什么大不了,我不穿衣服的样子阿辞也瞧过。” “我哪有……” 颜清辞的脸登时红了,急忙开口反驳,脑中却一下想到之前给他上药的情景,那时确实是将他的上身看了个仔细…… 当时急着上药,倒是没在意什么,现在想起来,心里不由一阵害羞。 沈寒瞧着颜清辞哑言的样子,不由宠溺着笑了笑,一手勾住她的素腰,将人往自己怀中一带,低下头在她眉间轻轻落下一个吻。 “姐姐——” 颜清绾兴冲冲过来,见门没关,就一下迈了进来,这一幕便直映入眼帘。 她这突然一进来倒是给两人吓了一跳,颜清辞一下将沈寒推开,很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尴尬着笑了笑。 颜清绾立马转过身,急忙解释道:“呃……那个……我去姐姐房中见姐姐不在……醉禾说姐姐在这里……我不是有意的……” 还没等颜清辞开口,颜清绾就一溜烟跑开了。 颜清辞站起身怨怨白了沈寒一眼,沈寒却仰着头巴巴瞧着她,一脸的无辜。 外面突然起了风,一阵风从门口卷入,将书案上的宣纸吹落到了颜清辞脚边。 颜清辞弯下身子,捡起来拿在手中瞧了瞧,有些疑惑地开口:“这是什么呀?” 沈寒一下有些慌乱,上前将那宣纸夺了下来,藏在身后:“没什么。” 颜清辞撇了撇嘴,抱住双臂瞧着沈寒,嗔道:“现在是对我有秘密了?到底是什么宝贝的东西,竟都不让我瞧。” 瞧着颜清辞赌气的样子,沈寒勾唇笑了笑,伸手抚了抚她的头,将那宣纸在桌上展开。 “前些日子不是说要在惊雪城置办宅子嘛,我便想着画下几个庭院的样式,到时候看看你喜欢哪个……没想到这个惊喜被破坏了。” 颜清辞立刻上前去仔细瞧了瞧,那墨迹泼洒间竟已呈现出一个院落的雏形,眸中顿时泛起了亮光。 原来自己说的话,他都有好好记在心里。 “真没想到,你还如此会作画呢。”颜清辞边打量着那画边道。 “不多会些东西,怎么配得上我们家阿辞。” 沈寒手指着画上已用笔墨勾勒出框架的一处小亭子:“我们到时候在这建个亭子,这里视角极好,等到落雪的时候,我们就在这烹茶听雪,如何?” 颜清辞重重点了点头,很赞同这个想法,脑中就浮现出了他们对坐亭中,品茗观雪的场景,不由得嘴角勾起清甜的笑,这便是她一直梦想的生活。 —— 日子越发暖起来,一切都好像尘埃落定,在上京的日子该告一段落了,他们是时候回南州城了。 府里的下人都开始忙活着收拾行李,颜应麒没了定南侯的身份,自然再不能吃朝堂发的钱饷,幸而这些年他还是置办了很多店面商铺的,也够得上日后的开销,只是原先侯府那么多人再供养不起了,所以这几日陆续有很多下人离开,颜应麒给他们结算了整一年的银钱,算是全了这数十年的主仆之谊。 李步珏也带了好些东西来送别颜清辞,自然,其中有很大一部分是给醉禾的。颜清辞知道他毕竟在朝中有着官职,是要留在上京的,心中隐隐有些不快,就问他何时还能再见,李步珏却大笑,直言这世间没什么东西能困得住他,他想去哪便会去哪,万不会在上京做囚鸟,颜清辞相信他一直是随心行于天地间的,就连上次太后娘娘寿宴他只道不喜这种场合便推脱了,那还有什么能困住他……只是她不理解,他怎么在皇上面前都有这样大的面子…… 楚昱向皇上上奏奉还了南州城的治理权,和杨伽瑶一同留在了上京,现在算是一个真正手无实权的闲散王爷了。 大婚后颜清辞便没再见过他了,心里总是隐隐觉得他不是那么开心的,却寻不到什么证据,她也不知如何开口问他,况且他如今已成了亲,自己若再总是登门造访,总归是不好的,也只是听父亲提起过几次他的近况,说他交还了南州城也都是朝堂上利益争斗的结果,大抵还是皇上与摄政王之间的牵扯,她不是很懂这些,对于别的颜应麒也不清楚,楚昱成婚后就不怎么出门了,谁也没见到过他,也就对他的现状一无所知。 楚昱不会再回南州城了,而自己也再不会来上京了,经此一别,或许是生生世世再不相见了。 尽管是在这样热烈的夏日,耳边充斥着各种鸟叫虫鸣,离别却总归还是有些伤感的,不过唯一令颜清辞心中有些宽慰的就是,初一终于肯理她了。 简直冷战了大半个月,初一终于站在了她的面前,手臂上还挂着一个小小的包袱。 颜清辞不由笑了笑:“我们初一大厨终于肯理人了?” 初一撇了撇嘴,没有答话。 “我们还有两三日才动身呢,你怎么这么早就把行李收拾好啦。” 初一终于开口:“你……你会带着我吗?” 颜清辞怔愣了一下,心里惊讶他怎么会问出这样的话,自己早就把他当作一家人了,怎么会想过不带他回家。 颜清辞瞧着他小心翼翼的样子,又好似回到了初遇到他那日,看他缩在墙角的样子,不由有些心疼,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当然,我们是一家人。” 初一安心笑了笑,转过身走了。 颜清辞却愣在原地,直觉得初一好像变了一个人,那个爱开玩笑嘴很贫的小屁孩好像一下子消失了,她瞧着他的背影呆立了好一会,实在有些回不过神。 是夜,星空旷远,月色高悬,一整日的燥热忙碌终于褪去,子时的更声一过,四下里便寂寂然没有一点声音,满上京都好似进入了清甜的梦乡。 沈寒也从书案旁直起身,瞧着桌上画完的一张张图样,满意地笑了笑,向床边走去。 路过窗户的时候,他却一下停住,眉头微微蹙起,方才经过的时候,他好似看到一个黑影闪过。 几乎是一瞬,沈寒便疾步过去打开了窗子,四下搜寻着,却只见院中一片寂静,唯留几下微风拂过后的树影晃动。 就在要关上窗子时,他猛然一抬头,就见院边高墙处有一道影子飞了出去…… 沈寒嘴角勾起一抹冷笑,朝着那影子就追了去。 第35章 、惊变 沈寒紧紧追着那道影子, 以他的武功,竟还是始终被前面的人落下一步,沈寒微蹙起了眉, 看来那人武功极好,不能轻视。 那人从颜府高墙翻出后, 便上了对面房子的屋顶, 一路脚踏着琉璃瓦,在这清冷月光下晃动闪身,就这般引着沈寒走出好远, 直来到一片树林, 那人轻点着树尖继续行进,沈寒却再不想同他玩这种猫鼠游戏, 猛然一用力, 弓起脚向前弹出一大段距离, 一下伸出手紧紧抓住了那人的肩膀。 前面的人吃痛, 从树上落了下来。 一片银辉洒在二人身上, 沈寒立时看清了来人, 一袭赤红色衣衫, 乌黑的长发高高束在脑后, 眉间点着一朵朱红色的莲花,眼尾高挑, 红唇如血,眼波流转间满含妩媚, 好似略一挑眉就能将男人的魂勾了去。 “赤莲?”沈寒不由有些惊讶, 眸色随即暗沉了下来。 玉魂楼死士虽多, 楼主却只收了三个弟子, 大弟子长流早些年因任务失败被楼主剜心而死, 二弟子是九刈,而第三个弟子便是赤莲,也是玉魂楼唯一一个女杀手,她的轻功是全玉魂楼最好的。 赤莲勾起艳丽的唇笑了笑,眯起狐狸眼瞧着沈寒,俏皮道:“师兄,好久不见呀。” 沈寒冷着声音:“你来这做什么?” 赤莲踱步到他面前,敛起了笑,正色面对着沈寒,一字一顿认真道:“师父回来了。” 沈寒眸中惊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平静。 赤莲拧起秀眉,顿了顿,又继续道:“你不顾门规私自与摄政王交易,又未完成任务……这些,师父都知道了……” 赤莲满是担忧地瞧着沈寒,这两条单拎一个出来都足够在玉魂楼死好几回了。 沈寒倒是没什么太大的反应,那日玉魂楼的杀手来刺杀颜清辞,他便猜到楼主该是知晓这一切了,而在那日他将那碗洒有毒药的汤药打翻时,就已料想到了后果。 “师父让我来带你回玉魂楼……师兄,快些将那颜清辞了结了,然后同我回去吧,待回去后你好好向师父认个错,师父最是看重你,万不会杀了你的。”赤莲语气满是焦急担忧,如丝媚眼都氤氲起了一层水雾。 沈寒冷笑了一声:“我若是不杀她,又能如何?” 赤莲惊了一下,实在没想到沈寒会说出这样的话,圆睁着眼直直瞧着沈寒,语气满是不相信:“他们……他们说的难不成是真的?!师兄你真的对那颜清辞动了凡心?!” 玉魂楼人人都传楼中最嗜血无情的杀手九刈爱上了他的刺杀对象,可赤莲一直不信,她最了解九刈,他那样的人,本就是没有心的,又何来动心一说。 “我喜欢她,我定要护她周全。” 沈寒一字一句沉声抛出这几个字,却一下下如尖刀刺入赤莲的心上。 赤莲眼中满是震惊,呆了好一会,才将这短短的一句话慢慢消化,心底里却无论如何也不敢相信,从前玉魂楼人人相传时她不曾信过,现在就是他站在自己面前亲口说出,她也还是不信。 她与沈寒相识十四年,在她眼里他简直就不是一个正常的人,他没有喜怒,没有欲念,就好似草木一般,心里唯有复仇这一个执念,眼中也只是嗜血屠杀。 而现在这个人站在自己面前,说他动了凡心,说他喜欢上了一个人,还说要护她周全。 赤莲脑中一阵轰鸣,这让她如何相信! “……真的?”赤莲直直盯着沈寒幽深的眸子,想从里面找出一丝玩笑的意味,但是没有,他的眸底是如过往十余年一样的深冷寒潭。 “我何时说过假话。” 是了,他本就话少的很,又何需费心思编些假话诓骗自己,而且他也没必要……在玉魂楼朝夕相处十四年,她不是不了解他一贯的作风,只是不甘心,她不甘心这个她一直视为神魔般强大的人,竟也会有温软的一面。 她接受不了! “难道你忘了大师兄是怎么死的吗?!还有他喜欢的那个女人……你……你……竟也要背叛玉魂楼吗?!” 各种情感一下在赤莲心中打翻,她几乎是哭着吼出了这些话,眉间的妖异红莲一下都失了色。 沈寒却一脸淡然,眸中是万年不变的冰川,寒声道:“天流没出息,护不住自己心爱之人,我与他,不同。” 赤莲心脏止不住狂跳,声音不由自主颤抖着:“你这是铁了心要与玉魂楼为敌?!” 沈寒敛下眼眸,顿了顿:“师父对我有再造之恩,我不想与他刀剑相向。” “可玉魂楼的规矩你是知道的,绝没有失败的任务,师父一定会杀了颜清辞的,你要如何护着她?!” “我要回一趟玉魂楼,和楼主请辞,从此玉魂楼再无九刈。” 沈寒淡然着说出这话,赤莲却一下心下大乱,那双媚眼直盯着沈寒:“你疯了!你知不知道要离开玉魂楼是要通过十八魂楼的……你这简直就是去送死!” 赤莲一下握住沈寒的手臂,一串串泪珠从眼角滑落,哽咽着:“师兄……我求你,别去闯十八魂楼,我求你了……” 她那样骄傲的一个人,死了都不会说一句求饶的话,现在她放下她所有的自尊孤傲求他,因为玉魂楼人人都明了,那十八魂楼是个怎样的地狱! 进玉魂楼难,离开玉魂楼更难!玉魂楼背靠的青朔断崖上有一高塔,足有十八层高,名曰十八魂楼,每一层都有无限的磨难险阻,惊险万分,唯有最后活着从这十八魂楼中出来的人,才能离开玉魂楼。 玉魂楼嗜血残杀、惨无人道,其中的死士更是毫无人性,偷袭下毒、同门相残之类的不齿之举简直数不胜数,其间自有好些人难以承受,不顾一切闯那十八魂楼,最后都化作森森白骨,无一幸免。相传,上任楼主便是中了现任楼主的计谋,被骗进了十八魂楼,便再也没有出来…… 闯十八魂楼必是死路一条。 而要离开玉魂楼唯有去闯十八魂楼。 两人静默对立着,四下里是死一般的沉寂。 该来的总是会来,沈寒不是没预料到会发生什么,他只是平生第一次地,选择了逃避。 直到现在一切逼到了眼前,他才不得不直面所有的事情,原都是因他而起,那便该他亲手做个了结。 玉魂楼主不会放过颜清辞,那他唯有离开玉魂楼,永远守在颜清辞身边,护她一世周全。 爱上颜清辞的那一刻,他便不再是九刈了。 沈寒甩掉了赤莲的手,目光越发坚定,声音如浸了万年的寒冰:“那我便去会一会那十八魂楼。” 赤莲眼尾染上一抹血红,豆大的泪珠一下夺眶而出,边摇头边颤抖着声音:“你疯了!你疯了!!” 沈寒抬眸眺望着颜府的方向,嘴角浮上一抹浅浅的笑意:“我绝不会让任何人伤她。” 赤莲定定瞧着他,直觉得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提到颜清辞时他眼中难掩的柔情如一根毒刺直扎入她的心脏,她爱他数年,也明里暗里多次表明过心意,可自己的一颗真心却被他翻来覆去地□□践踏,她本以为他是个无心之人,只懂得冷血屠杀,可她方才分明清清楚楚看到了他眼中的情意!!原来他不是无情无义,只是她不是他心上的那个人罢了。 赤莲抬手拭去满脸泪痕,掩下狼狈,定了定神:“既然师兄之意已决,那便随我回玉魂楼吧。” 她绝不会让他去十八魂楼,那简直无异于送死!先回玉魂楼,到时再与师父商量对策。 “玉魂楼我会回去的,不过临行前,我还有件事要做。” 话音刚落,沈寒便闪了闪身,几步消失在赤莲的视线里,留她一人怔在原地,只觉心都碎裂了开。 沈寒没有回府,而是来到了穆家墓前,跪立在那里。 唯有在这他才能冷静思考。 心中乱作一团,他有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惊慌无力,整个人颓了下去。 良久,才缓缓开口,声音孱弱惨然,如一个被抽了魂的人:“爹,娘,我喜欢上了一个女孩,她叫颜清辞,我万般珍爱她……可我好像害了她……” “她是那般随性简单、恣意舒然,实在不该卷入这一切之中……我该怎么做,才能护好她?” 层层水汽漫上沈寒幽深的眸子,这是十四年来,他第一次落泪。 其实答案早已在他心中了然,此去玉魂楼生死难料,唯有断了二人的情分,才是对颜清辞最好的选择。 他若是能有幸活着回来,便将真相大白,祈求她的原谅,然后终此一生护在她身边。 若是他死了…… 沈寒从怀中摸出一个小瓶子,这里面装的是玉魂楼特制的一种丹药,全玉魂楼独这一颗,楼主给他保命用的,据说这丹药有奇效,在人将死奄奄一息时可保住最后的气息…… 他要将这丹药交与颜清辞,以防万一之时,自己无法在她身边,这丹药或能救她性命。 心中不由一阵抽痛,这数月来的朝夕相处一幕幕浮出在眼前,从那日京郊大雪,他执行任务误救了她开始,便有了后来的一切。 “阿辞于我,是明阳,是悬月,是天光,更是神祇,是我丢盔弃甲不顾此生也要去爱的人。” 所以这一次,他不能再站在她身边,他要挡在她身前,直面前方万丈深渊。 默然良久,他的眸中又恢复了清明,最后的决定已在他心中了然。 第36章 、谋反 初夏的夜晚吹着温和柔暖的风, 星星点点的萤火在一片绿意间跳动,似是漫天星辰坠落凡间。 颜清绾斜倚在窗边,手中执着一把团扇, 有一下没一下地扇着,思绪在这一片幽深静谧间随风飘忽。 那夜在海棠小院与楚北离耳鬓厮磨的画面时不时出现在颜清绾的脑海里, 少女怀春思卿念卿, 大抵不过如此。 偶有一流萤误入,颜清绾转起团扇轻扑,星光流转间, 不由心下一动, 看着那小小光点轻轻飞舞,飘忽, 然后坠落, 眨眼间便熄灭了, 仿佛这暗夜中从未有过这道微不足道的光。 自己与这流萤又有何异。 不过也是沉溺于茫茫浩瀚宙宇间的一粒微尘罢了。 团扇竹柄上坠着的珠玉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 一下一下如空谷回音。 不知怎的, 颜清绾不由自主便想到了白日里无意间撞见沈寒和颜清辞甜蜜依存的样子, 心下本该是为了姐姐的幸福而开心的, 却止不住暗暗叹气。 “上天原是不公, 本是一母同胞,为何姐姐偏生得那副倾国倾城的容貌, 直教所有人都围着她团团转,轻而易举便得到了想要的, 而我……” 颜清绾握着扇柄的手不由紧了紧, 如玉素手上骨骼一下分明。 “若我是姐姐, 那便好了, 不必一辈子躲人目光, 王爷也会爱慕我……” 颜清绾赶忙摇了摇头,也在心里暗暗责备自己怎又生出了这样的想法。 微风拂过树尖,发出叶片沙沙的摩挲声,月圆如玉盘,泼下一片温凉。 今晚夜色真好。 若是王爷也在便好了。 有些人一旦见了一面,就注定要为他蹉跎一生。 也许她找到了那个能惹她一生心动的人,颜清绾暗暗想着。 心下是抑制不住的澎湃,便起身换上了衣裙,她决意再去一次海棠小院。 不过刚走至门口,便想到上次楚北离说他上月末便动身离开上京了,心中不由泛起一阵苦涩,自己痴情一片,却连那梦中人的最后一面都没见到。 颜清绾苦笑着摇了摇头,在门口伫立良久,一下推开门便走了出去。 这是她在上京的最后一晚了,既然与楚北离再无相见之日,那便要好好道个别,即使那处小院已是人去楼空,但满院片片海棠间总会沾染些许他的气息,与那些花道别,就算同他道了别吧。 暗夜已深,街道上并无行人,辗转不多时,便来到了海棠小院。 万物都如那晚一般别无二致,只是再也不见其内意中人。 颜清绾叹了口气,眼眶就涌上一抹酸楚,随即试探性地伸出手推了一下木门。 令她没有想到的是,门开了。 颜清绾惊住了,在那扇轻轻推开的木门后,是一个一袭白衣的男子负手而立,嘴角挂着标志性的清浅笑颜。 “小绾,又见面啦。” 颜清绾浑身一震,杏眼圆睁着,手心都惊讶地沁出了冷汗。 “王爷?!” 楚北离朗声笑了笑:“这么惊讶做什么,见到本王倒像是撞见鬼了。” 颜清绾却没心情笑出来,板着脸语气满是不解:“王爷怎会在这?” “小绾想来见我,我怎会让你寻不到。” “可……你不是上月末便要回封地吗……” 对颜清绾的震惊不解楚北离倒是不以为然,坐在石桌旁悠闲地倒了杯茶,安然抿了一口,缓缓道:“本王不回去,又能如何?” 这一句话就让颜清绾在这柔暖的六月初夏夜一下坠落冰窖,全身都打起抖来,猛然转头死死瞧着楚北离。 封地王爷非诏不得入京,无皇命更是万不能在上京逗留,他这般做法,又是何意?! “你……你……” 你这是要造反?! 颜清绾干张着嘴,实在没胆子说出这样大逆不道的话。 楚北离却笑的更加猖狂,最后甚至是发狂般大笑着,四周的海棠花因为他的笑声似乎都开始颤动起来,片片花瓣簌簌飞落下来。 “小绾,你猜的对,我不会再回封地了,我要留在上京,从今往后,我要一直,留在上京。” 楚北离特意加重了“一直”这两个字,颜清绾眸底一震,定定瞧着他,惊得再说不出话。 “哈哈哈……” 楚北离的笑声在这暗夜空旷的小院响起,如一曲在地狱奏响的亡歌。 “你……你不能这样……这是忤逆谋反……”颜清绾此时发出的声音已如蚊蝇般微弱,似是知道自己的劝阻已经并无用处。 楚北离起身,嘴角笑意不减,一步一步走到颜清绾面前,那双狭长阴鸷的眸子直迎上颜清绾的目光。 “小绾,你同我一起吧。” 颜清绾直觉得脑中一片轰鸣,什么叫同他一起?同他一起造反吗?! 瞧着颜清绾惊慌失色的样子,楚北离伸出手抚了抚她的头,声音越发柔软:“待到这江山易主那天,我为帝,你便为后。” “你怎么敢……” 颜清绾声音微微颤抖着,踉跄地往后缩了几步躲开楚北离的触碰,心里似是觉得他已然疯魔了。 楚北离却笑了笑,淡然开口:“我既然将这足够死千百次的大逆不道之言说与你听,那便已然将你当做了自己人,不过你若是不愿,我自不勉强。你大可以现在就去告发我,我就在此处不会离开,若有人来逮捕我,我也没什么可狡辩,认罪伏诛就是。” 楚北离向颜清绾又走近了些,低下头对她低声耳语道:“现在,一切由你决定。” 颜清绾怔愣在原地,实在没有想到他会说出这番话,看他那般真诚恳切的样子,应该不会骗自己的,若是自己真的立刻去告发他,他便必死无疑。 可她清楚地知道,她不会这么做。 她爱楚北离,她心里明了。 颜清绾敛下眼眸不去看他,猛然转身就要向外走,她不会去告发他,却也绝不会与他同谋,这可是谋权篡位,她怎么敢! “我不会去告发你,也不会与你一起做这种大逆不道的事情,王爷,我劝你还是死了这条心……告辞。” 颜清绾急急走到院门,刚要推门而出,那道无比熟悉的慵懒声音在她身后响起。 “小绾,其实我们是一样的人。” 颜清绾浑身一颤,一下停住脚步,转回头看向楚北离。 “王爷这话是何意?” 楚北离却不紧不慢地又踱步到石桌旁坐下,缓缓倒着茶,这次,是两杯。 “你明白我的意思,不然你会直接走掉,不会停下来。” 楚北离将一杯茶放在自己旁边的石桌上。 “坐吧小绾,今晚夜色这样好,可别辜负了。” 颜清绾迟疑了一会,还是选择走了回去,坐到楚北离旁边。 楚北离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笑,从颜清绾刚进门的那一刻,他就知道她会做出怎样的选择。 或者说,自从上一次将她误认为颜清辞开始,一个念头便在他心底滋生,这些年他在上京城培养了许多暗线,要查到颜清绾的身世过往并不算什么难事,现在他倒是比颜清绾自己更了解她自己,他很清楚她心底里那种被压制住的欲念,那便好办了。 从上次分别后,他便一直在此处等她,他万分明了,不多时候,她一定会来。 他布的这盘棋,可就等着她来下第一颗子呢。 “王爷说,我和你是一样的人,是什么意思?” 楚北离抿了一口茶,依旧缓缓开口,抛出的声音悠扬深沉,却仿佛掷地有声,好似有一种魔力,能砸进人的心窝里去。 “我知道你过往这十六年并不好过,你与你姐姐本就是一母同胞,却有如云泥之别,你们本该拥有同样的生活,但为何偏就是你,要被送去那个寂寞苦寒之地,不知名姓、受尽欺辱,而她颜清辞却如星月般被定南侯捧在手里,小绾,这对你不公平……” “王爷,这是天意使然,我不怨怪任何人,对于此事,你无需再多言。”颜清绾急声打断楚北离,袖口中的手却不自觉暗暗捏紧。 “天意?呵……万事皆在人为,你自己想想,这十六年间颜家的人可有去看过你一次,就算亲自露面有所顾忌,那差人送些东西可曾有过?” 楚北离冷笑一声:“不可笑吗小绾,她颜清辞竟是前些日子才知道有你这个同胞妹妹的吧……” “你口口声声说你不曾心生怨怪,那是因为你没有好好看看你的心,你凭什么不怪?颜家有什么资格对你召之即来挥之即去?颜应麒将颜清辞视若珍宝,却将你弃之如敝履,还有颜清辞,你说她待你好,不过也是瞧你命如蝼蚁可怜你罢了,她待醉禾那个下人都比你更亲近些吧……” “你别说了!”颜清绾发出一声低吼,眼尾都晕上了一层血红。 “颜应麒老了心软了,善心大发把你接回家,然后呢?你不还是被困在府里,只有子夜才敢出府,好像一个过街老鼠,多荒谬啊……这世上没人知道你,世人只知侯府嫡女颜清辞,人人夸她赞她,她可以肆意潇洒地过活,你说她山水游乐之时,会不会想到自己还有一个妹妹缩在一片阴冷黑暗处苟且偷生……” “你别说了……你别说了……”豆大的泪珠已然从颜清绾眼中涌出,她双手捂住耳朵发狂般摇着头,直想逃离这一切。 但是楚北离的一言一句还是一字不落地刺进了她的心里。 “好好看看自己的心……”她怎么没有怨过?! 第37章 、第一颗棋子 “小绾, 我们是一样的。” 楚北离如玉指尖轻轻瞧着石桌,一下下发出有规律的沉闷声响,继续缓缓说着。 “我出生的第二天, 我娘就死了,宫里没人敢说她的死因, 但其实人人都心知肚明, 一个最下等的婢子怀了龙胎,传出去岂不是皇家的耻辱……呵,先皇醉酒做出糊涂事, 却要我娘一个女子承担后果, 堂堂九五之尊竟要躲到一介女流身后,真是可笑!” “德妃娘娘求了先皇将我归于她名下, 说什么要对我视如己出, 其实不过是因着自己没有皇子恐地位不稳罢了, 待她有了亲生的儿子, 甚至都不将我当做一个人, 我就是他们母子二人的奴隶!顺宁十年上京的那个冬天, 我一辈子都忘不了!那时候我只有八岁, 只着一件单衣, 在那场齐膝的大雪里跪了一整夜,就因为我打翻了她儿子的砚台……哈哈哈……” 楚北离放肆大笑起来, 眼角却落下了一滴泪。 眸中的狠厉更甚。 “楚啸他算什么东西,不过是运气好投胎在了皇后的肚子里, 又得了杨家的助力而已, 他做皇帝这几年还不是政绩平平, 半壁的江山还被摄政王握在手里……这皇位他都能坐得, 我有何坐不得?” 楚北离猩红着眼侧过头瞧着颜清绾:“你说一切都是天意, 可我偏是不信什么命数之说,那不过是失败者的托词。” “天意既向来不公,那不如,我们便去做那天!” 迎上楚北离熠熠的目光,颜清绾直觉得全身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手心里浸满了冷汗。 脑中一帧帧闪过颜清辞温暖明媚的笑,心下翻涌出的却是无限的嫌恶,自己的幸福快乐都是颜家夺走的,她痛苦十数年,而颜清辞凭什么笑得那样粲然。 “那些本该是我们的东西,是时候拿回来了。” 楚北离的话如一把钩子,径直拖出了颜清绾深埋心底的欲望。 “好。”鬼使神差地,她轻轻吐出了这个字。 楚北离幽黑的双眸闪动了一下,紧紧握住了颜清绾的手:“小绾,相信我,我会让你成为全天下最尊贵的女子,令那些曾经欺辱你的人都拜服在你脚下。” 颜清绾手上紧了紧,也握住了楚北离的手,算是回应,接着开口:“你有什么计划?” 楚北离勾起嘴角笑了笑,摆出一副胸有成竹的姿态。 “先帝不喜我,在我很小的时候便将我塞到了那极北苦寒之地,过往生活虽苦不堪言,如今我倒是要谢谢他,那处没人要的封地当真是给了我好大的便利。” “封地紧邻北疆,连年大雪不止,狂风肆虐,北疆人早就不堪苦楚,百姓连吃饭都成问题,却还要年年上交贡品,且朝廷的赋税只增不减,北疆王早有了反叛之心,不过是缺一个突破口而已,而我,便要去得他的助力。” 颜清绾听着微蹙起了眉,暗暗思忖了一会。 “可……就单凭北疆的助力,我们如何能与朝廷抗衡?” “只靠北疆的兵马自是难以取胜,但我早便打探到,北疆王与北部其他几个部落的王族近些年往来甚密,更是有了前所未有的跨族通婚之举,这难道不是司马昭之心吗?” “你的意思是……北疆王几年前便有了反叛之心,且已经联络了其他部落的首领共谋此事?” 楚北离点了点头:“如今的形势是,若能得到北疆王的助力,便相当于得了整个北部的兵力,再加上我这些年暗养的军队,定是能与朝廷抗衡的。” “当年九王夺嫡的时候,楚啸把事情做的太绝了,死在他手上的士兵不计其数,现在正是举国兵力亏空的时候,不然他也不会急着要召颜清辞入宫以便控制颜应麒手中的兵力……所以,现在我们占尽天时地利人和,只要同北疆王谈妥,那这天地就该翻覆了。” “你说的虽都不错,也不失为一个精密的计划,可……北疆王背后既有这么大的兵力支持,又怎会与我们合作?他自己造反然后做皇帝岂不来得更实在?” 楚北离不由笑了笑:“那你以为他绸缪这许多年是在忌惮什么?” 颜清绾摇了摇头,按理说他若早便做好了准备,那就不应该拖这么久还没有一点风吹草动,这不是给朝廷休整调理的机会吗? “他在忌惮天下人,他害怕,他怕他成为全天下百姓口诛笔伐的乱臣贼子,他怕他烂死在青史里。” “不过若是以我的名义发动这场战争,那我们便大可以胡编一个由头,就说当年是楚啸谋权篡位,残杀手足,逼宫先帝,才得了皇位,而我们则是为皇室肃清叛贼,匡扶楚氏江山,以告慰先帝亡灵,如此,便是名正言顺。” “况且,我不怕受千万人辱骂,就算人人戳着我的脊梁骨骂我腌臜反贼那又如何,只要能坐上那个位置,世人如何评说又有什么所谓。” 颜清绾怔怔瞧着他,只觉得他的野心能把天地都吞掉。 “你需要我,做什么?” 颜清绾还是有些自知之明的,总不会傻到以为楚北离拉自己入伙只是要帮自己坐上皇后之位。他这样一个野心勃勃又工于算计的人,定是认定自己对他是有用的,而且这用处,或许还不小。 “我要你,将颜清辞的那颗梨木珠偷出来。” “什么?”颜清绾有些不相信自己方才听到的话,那梨木珠不过是母亲的遗物,他要这东西做什么。 楚北离缓缓解释道:“梨木珠本是北疆的传世珍宝,是历代北疆王身份的象征,代代流传着,可北疆势力渐渐衰弱,上一任北疆王为求自保,便将这梨木珠当作贡品进献给了朝廷,以求得皇帝庇护,梨木珠在北疆人心中是至高无上的圣物,此举自是被所有北疆百姓视为奇耻大辱,如今的北疆王更是四处搜寻梨木珠的下落,想要流落在外的珍宝快些收回,若是他能带回梨木珠,北疆百姓自然对他更加臣服,如此一来,他要是发动战争也能得到更多的支持。” “而那梨木珠,在早些年定南侯一次大战凯旋后,先帝便赏赐给了颜家,据说定南侯夫人见了甚是喜爱,便留在了身边,她逝世后,自然便传给了颜清辞。” 颜清绾点了点头,那颗梨木珠她见过,就放在颜清辞一直贴身携带的囊袋里。 “北疆王生性警惕多疑,我若兀自前去,不免唐突,他也未必会见我,那这梨木珠便是关键,是我敲开北疆城门的钥匙,北疆王见了梨木珠,自然会将我请进王帐内,到时候我再提出共谋盛业之事,便是水到渠成。” 颜清绾瞧着他满脸是掩盖不住的肆意笑颜,这么缜密的计划,想来不是一朝一夕便算计好的,他想要谋求这皇位,怕是经年已久。 而颜清绾,就是这盘反棋的第一颗子。 “好,我会寻到机会将那梨木珠偷出来。” 楚北离勾起嘴角,宠溺着抚了抚颜清绾的头,似是对于她的温顺懂事做出赞许。 颜清绾定定瞧着他,一字一句道:“待到事成之后,你……真的会娶我?” 话毕,颜清绾敛下了眼眸,又垂下了头,显得有些局促,似是觉得自己的这个要求有些过分,就算她为他做了这么多,甚至是将自己的性命都交与了他的手中,可刻在骨子里的卑微胆小又怎能轻易便消解。 楚北离淡淡笑了笑,揽过颜清绾的腰,在她眉心落下一个轻巧的吻。 “会,我会昭告天下,迎你为后,让举国百姓为你庆贺。” 颜清绾心下是止不住的悸动,此刻楚北离好像一束光,将她从凡尘的泥淖里拉了出来。 从此往后,她再也不要苟活于阴冷暗夜了,这世间欠她的东西,她定要一样一样拿回来。 阳光既照不到她身上,她便去做那唯一的光。 —— “沈寒……” 初一从厨房出来,一抬眼就见沈寒直直立在门口,脸色堪比吊死鬼。 “大晚上的你不睡觉,来厨房干嘛?吓死个人……” 沈寒还是面无表情,一下扯过初一的手腕翻过来,将一个无比小巧的瓷瓶放在了他的手心。 “若日后阿辞有性命之危,便将这瓶子里的东西喂她服下……这里面的东西,万要保管好。” 说完,沈寒便转过头走开了。 只留下初一瞧着手心里的小瓷瓶一脸的疑惑。 “这是又发什么神经呢……” 初一也没多想,反正在他心里沈寒不正常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将那瓶子揣进怀里就撇了撇嘴回屋睡大觉去了。 夜里晚些时候起了风,暖洋洋的空气一下就被吹散了,大片大片黑压压的云层叠了起来,皎洁月色也好似被迷瘴了,气氛低得很。 阵阵冷风拂过半掩着的窗子,发出一连串“吱呀吱呀”的声音,颜清辞起身打算关上窗子,透过窗口却瞧见沈寒在院内的回廊处默立着,天色很黑,他脸上的神情看不分明,颜清辞却能隐约感觉到他周身的气压似比这黑沉的天还要低。 颜清辞披上外衫就走了出去。 第38章 、你颜清辞不值得我喜欢 “沈寒, 你想什么呢?想的这样出神。” 颜清辞停在他的身边,侧过头去看他。 “……” 沈寒只是直直站着,没有搭话, 也并未瞧她。 颜清辞却不在意,自顾自说着:“明日我们便要动身回南州城了, 现在想想在上京这数月倒是如幻梦一般, 既真切又朦胧,在这大概把我此生所有重要的事情都经历了。” 阵阵晚风卷起月华裙角,凉意便满灌了进来, 颜清辞紧了紧衣衫。 “今年春日也是有些遗憾的, 此番一走,到南州城或许再也没有故人音讯了, 上京终是把楚昱哥哥困住了……” 一时无言, 两人并排静默着, 只听得呼啸风声, 兀自肆虐着满院的飞花。 “你后悔了吗?” 沈寒突然抛出了一句话, 声音透着刺骨的寒,旧时光整理,欢迎加入我们,历史小说上万部免费看。 仿佛又回到了初遇到他那日他那般冰冷的样子, 颜清辞恍惚了一下, 抬起头仔细打量着他脸上的神情,却也没发觉什么异样, 他两眼不知望向何处,却只是不看她。 颜清辞笑了笑, 似是想缓解一下现下的低沉气氛, 随即开口:“虽有遗憾, 却从未后悔, 我不后悔来了上京, 更不后悔去王府退婚,最最不后悔的就是爱上你。” 沈寒眸光微闪了一下,但很快就压制了下去,在这幽黑的夜晚并没被察觉。 “爱?你懂什么是爱吗?” 沈寒突然冷笑了一下,语气越发冰冷,颜清辞听了登时如坠冰窖,心中也不由紧张起来,沈寒为什么这么问,她不知道,只是有些小心翼翼地忙解释着。 “我……我知道的……我知道你在我心中与旁人是不同的……” 沈寒冷哼了一声,转过头去看向颜清辞,暗沉的眸子里满是寒意,颜清辞禁不住浑身一颤,那是他从未对自己有过的眼神。 “别再说这些玩笑话了,我哪里与旁人不同?你出门一趟就带了初一回来,口口声声说什么将他视为亲弟弟,呵……原来做你的家人门槛这么低。” “沈寒……你这是什么意思……” 她实在没有想到沈寒会说出这样的话,心中止不住翻涌起来,鼻尖也蒙上了一层酸楚。 沈寒却还是那样毫无表情地板着脸,只是声音越发冰冷刺骨。 “我的意思是,我和初一对你来说都是一样的,什么朋友家人之说真是荒谬极了,说明白些,我们不过都是你孤独寂寞时的玩伴而已……你捡了初一回来是瞧他可怜,你对我关心不也是在怜悯我吗?你不过就是一个自以为是、狂妄自大的人,颜清辞,收起你那套圣人面孔吧。” 沈寒的话好像刀子,字字都带着冰凉的尖刃,一下一下割在她的身上,豆大的泪珠一下夺眶而出,颜清辞周身都止不住颤抖起来,她的心好像突然被用尖刀剜了一块。 “你……你怎么能这样说……沈寒……你知道我不是那样的……我是喜欢你的……你知道的……” “可我不需要你的喜欢。” 这几个字淡淡抛出,却有如万箭齐发,一下将颜清辞的心刺穿了。 泪水将眼前的世界都朦胧了,颜清辞楞楞瞧着前方,只能看到铺天盖地的漆黑晦暗,脑中一片轰鸣,脚下一阵一阵的发软,她伸出手去想要拉住沈寒,却怎么也找不到他在哪,径直就坐倒在了冰凉的石面上。 心中是抑制不住的痛楚,泪水如开了闸般肆意洒落。 她不敢相信那些话是从沈寒的口中说出的。 “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沈寒……我们不是说好了吗,我们要去惊雪城成亲,你前几日还在画着院落的图样……你说过要娶我的,你怎么能反悔呢……” 沈寒的手在袖口中紧紧攥着,都发出了咯咯的声响,指甲深深嵌进肉里,才能强迫自己不去看身旁不住抽泣的人。 “不能心软,不能心软……”他今晚已经将这句话告诫过自己无数次。 不能心软,否则会害了她。 “对,我反悔了,因为你颜清辞不值得我喜欢。” “轰”一声惊雷突然炸起,又一道闪电如刀剑般划破这漫天黑幕,接着就是一个接一个的雷鸣电闪,无边雨珠倾盆而下,连成了线,如一道帘子横亘在天地间。 洒落在地的除了雨滴,还有颜清辞滚烫的泪。 雨点如黄豆般砸在颜清辞的身上,不一会就将浑身的衣裙打湿了,颜清辞瘫坐在地上,没有一点感觉,仿佛周身都麻木了,只有一颗心好似被人握在手里揉搓然后狠狠踩在脚下。 “沈寒……” 颜清辞浑身颤抖着,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抬起手想要抓住沈寒……不出意外地,她扑了空。 沈寒侧身一躲,颜清辞什么也没抓到,又重新重重摔在了地上。 然后那道黑色的身影就一点一点消失在了她模糊的视线中。 沈寒好像突然变了一个人,那颗自己捂了很久才渐渐回暖的心好似一夜之间便又生出了无限寒冰,他的那些话一字一句已经将她的心都撕开了。 漫天暴雨砸下,颜清辞瘫软在冰凉的地面上,如一具没了气息的尸体,任由雨水冲打。 沈寒大步走回屋内,满心满眼都是颜清辞失魂落魄的样子,心里是从未有过的疼痛难忍,直令人要窒息死去。 他拿起桌上的短匕首一挥,将自己的左手心划出一条横穿而过的口子,汩汩鲜血立时涌了出来。 猛然的疼痛才能让他压抑住走回颜清辞身边的冲动,他需要冷静,需要克制,需要用尽所有的力气,离开颜清辞。 他恨自己,如何舍得对那个自己心尖上的人说出这样难听的话! 可他又能如何?此去玉魂楼必是凶多吉少,比起自己粉身碎骨独留她一人,还不如趁着现在一切尚早,干净利落地斩断两人的关系,待明日她回南州城,而自己便要奔赴玉魂楼。 这一去,许是永别了。 “阿辞,对不起,你恨我吧……最好忘了我,一切都是我的过错,是我越界了,我早该知道,像我这样的人,是不配爱一个人,更不配得到爱的,你那样清白干净的人,不该和我烂泥一样的生活卷在一起,你应当坐于明堂上,不要染丝毫纤尘。” 雨滴砸在青石上碎成几瓣,噼里啪啦地在幽静暗夜里奏响着,声音越发急促浩大,像是要将这凡世都吞掉。 沈寒透过窗子最后深深看了颜清辞一眼。 “阿辞,若是我能回来,定来娶你,若是不能……” 若是不能…… 他不知道,若他死了,颜清辞会怎样,最好是将自己当作一缕青烟,散了便忘了吧。 沈寒合上了窗。 大雨一直下个没完,颜清辞躺倒在地上,水在脸上肆意流淌,不知是雨还是泪,她已经没有力气思考沈寒刚才说的话了,只觉得周身的感觉都在一点点散去。 恍惚间,她好像听到了一声除了雨声之外的声音,然后,眼前一黑便没了知觉。 “小姐……小姐……” 醉禾举着伞急急跑了过来,见颜清辞死一般躺在地上,心中都要急出了火。 一下扑到颜清辞身前,伸手一探,就摸到颜清辞的额头烧得滚烫,当下就将伞扔到了一旁,使出了全身的力气将这个瘫软的人架到了自己的肩上,一步步向屋内走去。 身上的感觉一点点复苏,她先是感受到了周身传来的阵阵的暖意,然后是醉禾的声音由远及近渐渐清晰起来,最后她终于能睁开了眼,逃离了那片深不见底的黑,头却一直止不住地胀痛,而当全部的知觉都恢复过来后,她所唯一能感知到的充斥在她全身的,只有心中不停翻涌的痛楚,丝毫不可磨灭,暗暗吞噬着她每一根神经。 醉禾方才都急出了眼泪,见颜清辞睁开眼,胡乱在脸上抹了抹就走到她面前蹲了下来。 “小姐……你这是怎么了……你可别吓我……” 醉禾跟了颜清辞这么多年,何时见过自家小姐这般模样,在她心里颜清辞是这世间最潇洒快活的女子,可刚才竟如死了般瘫在那里,如何能不让她吓一跳。 挺了好一会,颜清辞才勉强能说出话来,吐出的声音却无比飘忽,好似被风一吹就能散了般。 “我没事……你回去睡觉吧……明日一早便要启程了……” 她不想告诉醉禾沈寒说给她的话,也没力气再回忆一遍。 醉禾听了却万分焦急:“小姐,你方才就一动不动地躺倒在这大雨里,还染了风寒,我才给你喂了好些药才退下烧……你到底怎么了……” 颜清辞知道醉禾担心自己,笑着摇了摇头,然后便合上了眼,她太累了。 醉禾扯过衣袖抹了抹眼角的泪花,见颜清辞闭着眼睛靠在那里,动了动嘴,却没有再追问下去,小姐不想说,自有不说的道理。 醉禾起身又向浴桶里添了好些热水,又嘱咐了几句,便退下了。 也许让她自己静一静是更好的吧。 醉禾走出后,却有一道影子遛了进来…… 颜清绾一直躲在门后,见醉禾离开,便轻手轻脚迈了进去,然后闪到了屏风后衣架处,翻弄了几下,便摸到了一个小荷包。 打开一看,颜清绾嘴角便浮起了笑,里面赫然躺的便是梨木珠。 颜清绾将那荷包揣进怀里,闪了闪身,便离开了。 第一颗棋子,已经下完了。 第39章 、她所见的万物,都是他 颜清辞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睡着的, 只记得昨晚迷迷糊糊地头越来越痛,接着眼前便朦胧了起来,再睁开眼时就是在床上了。 颜清辞手撑着床费了好大的力才坐起来, 向窗外一看,就见天色还是阴沉沉的, 檐下依旧淅淅沥沥滴着雨, 看来这场大雨足下了一整夜。 “醉禾……醉禾……” 她开口唤着醉禾,发出的声音却嘶哑得要命。 醉禾急急跑了进来,脸上满是担忧的神色。 “小姐你终于醒了, 昨晚后来你又昏了过去, 可把我吓坏了。”说着,倒了一杯茶递给颜清辞。 颜清辞微微笑了笑, 接过茶水抿了一口, 喉咙的干涩似是缓解了一些, 声音中却还是透着无比的虚弱:“现在是什么时辰了?我们什么时候动身?” “已经过了午时了”, 醉禾将盖在颜清辞半身的被角掖了掖, “老爷说昨夜下了一整夜的大雨, 路不好走, 待明日天晴了再出发, 还特意嘱咐小姐好好休息。” “哦……”颜清辞轻声回应着。 醉禾打量了她几下,见没什么大碍后转身要离开, 刚走至门口便被颜清辞叫住了。 “哎……醉禾……” 醉禾停下,回过头去看着颜清辞:“小姐怎么了?” 颜清辞顿了顿, 动了动嘴唇, 却只淡淡吐出了两个字。 “没事。” 醉禾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 只觉得小姐从昨晚开始一直都奇奇怪怪的。 “小姐……你到底要说什么呀?” 颜清辞瞧着醉禾一脸刨根问底的样子, 轻轻叹了口气, 犹豫着开口:“有没有人……来瞧过我……” 她多希望昨晚的一切都是一场噩梦,待她醒来,还能见到沈寒那双温柔的眸子,嘴角挂着浅浅笑意,同她说些不打紧的玩笑话。 “当然了,小姐你不知道,你昨晚的样子可把我们吓坏了,我和老爷还有初一都在床边守到半夜呢。” 醉禾说着的时候,颜清辞的眸光就渐渐深深暗沉了下去,她本还抱着一丝不切实际的幻想,现在看来一切都是那样真真切切的,真实地让她窒息。 难道沈寒真的不在乎自己了吗? “不过说来也是奇怪,从昨晚到现在一直都没见到沈寒……” 醉禾这样小声嘟囔了一句,却一字不落地落进了颜清辞耳中。 “管他做什么,他爱去哪去哪……” 颜清辞带着怒气甩出这句话,然后重重翻了个身,背对着醉禾躺了下来。 除非沈寒来向自己好好道歉并且承认昨晚是吃错了药,否则自己再也不要理他了!! 晚些时候醉禾端了药来,颜清辞喝下后又昏昏沉沉睡了过去,睡得却并不安稳,无数梦魇缠绕着,脑中都是沈寒那双冷漠寒凉的眸子,说着挫骨绝情的话,还有她用尽全身力气却怎么也抓不住的手……然后便一下瘫倒,向后坠进了万丈深渊,周遭一寸一寸被黑暗吞噬,好像没有尽头,无休无止的冰冷向她袭来,割裂着她的每一寸肌肤,而她感觉不到一丝疼痛,跳动的心好似都麻木死寂了,她唯一能感受到的只有绝望,彻头彻尾的绝望…… 终于,这场骇人梦魇在醉禾的轻唤声中消散了,所有的冰冷黑暗如退潮般一下子消失了,耳边传来几声清脆的鸟鸣,颜清辞抬眸,就见窗外雨已经停了,院内一片雨后清明的模样,绿意直愣愣扑了满眼,时辰尚早,无云天上只晕有熹微日光,幸而空气很清新,颜清辞昏胀的头得到了些清醒。 “小姐,我们该出发了,老爷已经在府门口等着了。” 醉禾拿了衣裙和洗漱的东西进来,轻轻催促着颜清辞。 颜清辞稍稍活动了一下身体,头上的疼痛好多了,身上的痛楚就如小虫子般满爬了上来,躺了这么久倒是要把整个身体躺得散架了。 醉禾扶着颜清辞坐下,手脚麻利地快速梳妆打扮,心中却越发难受起来,只觉得颜清辞憔悴地不像样子,纵是那日失足落水,也不似现下这般颓唐失魂。 颜清辞拖着酸软疲乏的身子出了府,抬头定定瞧着大门上方正中高悬的墨色牌匾,上面题着明晃晃金色的四个大字“定南侯府”。 这是当初定南侯在上京为官时的府邸,当时他权倾朝野,无限风光,真正称得上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这宅子也是圣上亲赐,无比大气奢华,如今,瞧着这依旧富丽堂皇的大院,倒真生出些物是人非之感,上京这短短数月着实改变了很多,父亲一夕之间由侯爷成了庶民,自己摆脱了进宫的宿命,淮宁王也成了婚……人言常道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她如今算是真正有了些体会。这宅子已经被朝廷收回,也不知下一个住在这里的会是哪个公卿王侯,又会有哪般的身不由己。 颜清辞回转过身,见父亲立在马车边朝她招手。 “快上车吧,我们该出发了。” 话落,众人便各自上了马车,颜应麒独乘一辆,颜清绾和初一共乘一辆,而颜清辞与醉禾同乘。 沈寒呢?? 颜清辞脸上不由自主涌上一抹慌乱,抓着醉禾问道:“沈寒呢?” “我也不知道……从前日夜间到现在谁也没见到他,方才出发时去他房间喊他也没见人,我和初一满府上下找了好久,都没有见到。” 颜清辞手死死抓着车身,指甲都要抠进了木架里,努力压抑住心中杂乱的情感。 直到这一刻,她才真真正正从那场梦魇里醒过来,心中所存的一切幻想猛然破灭,冷汗从背后蔓延到她身上每一处毛孔。 “因为你颜清辞不值得我喜欢……” 沈寒寒气透骨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那场大雨中的对白便一点点清晰起来,慢慢占满了她脑中的每一寸。 所有的逃避和自我欺骗一下轰然倒塌,她无比清晰地意识到,沈寒走了,不辞而别。 颜清辞咬了咬牙,直直就上了马车。 原来都是自己一片痴心错付,你若弃我,我又何苦纠缠,对于无情无义之人,还是早些相忘于天涯的好! 醉禾上车挨着颜清辞坐下,马车就疾跑向前了,定南侯府在身后渐渐变成了一个小黑点,然后便再也看不到了。 颜清辞窝在马车一角,心中止不住地翻涌,素白玉手微微颤抖着,眼眶也泛起了红。 决然转身离去的那一刻,她心中所有的情绪都好似一下子打翻全部洒了出来,她觉得自己应该是愤怒的,她全心全意不顾一切爱着的人原来是个薄情负心郎……但她又无法欺骗自己的内心,她心里并不满是愤怒的,甚至有个很小的声音一直在告诉她沈寒不是那样的人……她紧紧克制着这种矛盾的感觉,觉得自己实在是个疯子,到了这般田地还要帮他找些借口托辞来解释他的绝情和不辞而别。 一边在心里暗暗告诉自己是自己遇人不淑,他是个十恶不赦的大混蛋,一边在脑中却不停地闪过过往的种种美好…… 那日上京大雪,他隔着漫天雪幕缓缓走来,那一刻,她便再也瞧不见雪花如何飞舞、坠落、融化,也听不到周遭的寒风呼啸,见不到脚下的素白或是暗黄,包括远方的群山都渐渐离她远去。 她所见的万物,都是他。 她原本是不知爱不懂爱的,可偏就有那么一个人悄无声息地走过来了,他在她荒芜的心上开垦、播撒、浇灌,最后生出了花…… 可是后来,他亲生将那株花掐断了。 颜清辞眼角落下一串泪珠,她知道自己对于他是有气恼,但更多的还是难过心痛。 他会不会只是突然有事出去了……他回来见我们离开了会追过来吗…… 到现在她还在这么想着,她实在无法接受她那样心爱又那般爱她的人,会如此薄情寡义。 颜清辞伸出手卷起了车窗的帘子,向后面望去。 十里长街,行人寥寥,她来来回回望了好久,终是不见那个玄衣少年。 颜清辞不由得苦笑着摇了摇头,原来不过是自己自作多情罢了。 几滴眼泪洒落在风中,随风飘散。 颜清辞转回头,一下好像被抽干了全身的气力,瘫坐在那里。 “小姐,你看——” 醉禾没注意到身旁人低迷的情绪,轻轻推了一下颜清辞,手指着车窗外的天。 颜清辞顺着她指的方向抬头望去,就见一道彩虹兀自横在蔚蓝的天上,两相衬托,美得很是耀眼。 “哇,小姐,这真是太美了,我长这么大还没见过这么美的彩虹呢。”醉禾在颜清辞身后止不住发出阵阵赞叹。 是啊,真美,就和那日一样…… 许多天以前的那日,沈寒自己锁在房中,她站在门口同他说了好一阵的话,一抬头便见了雨后初晴的绝美长虹。 “天色阴晴雨雪,四季如此,未免枯燥乏味,若得见了彩虹,方才知世间万物的珍贵,你于我而言,便如若彩虹,有了你才有色彩。” 这是她那日万分认真地说给沈寒的话,现下突然便窜进了脑中,怎样也挥不去。 颜清辞定定瞧着那道彩虹,突然就大声喊了出来:“停车……停车!” 醉禾一脸错愕:“小姐,你怎么了?” “停车!” 马车缓缓停止。 颜清辞立刻起身,就跳下了车。 车上的人都下了来,颜应麒迎了过来。 “阿辞出什么事了?咱们要快些赶路呢,不能多耽搁。” “我要回去。” “什么?!” 颜清辞目光如炬对上颜应麒疑惑的双眸,沉声道:“我要回去,我要回定南侯府。” 第40章 、枯等 沈寒未留一言不辞而别, 这算什么?! 若真的如他说的那样,他不喜欢自己了,不愿意再同自己在一起, 那也要说清楚的好,她从来不是那种哀哀戚戚的女子, 若真没了情分, 她自然拂袖而去,绝不纠缠他半分,可如今他就这般不明不白抛下一切, 她不同意! 她要回去等着他, 等他站在自己面前,告诉自己他为何一夜之间判若两人, 为何突然不辞而别, 又是何时厌弃了她, 她要他堂堂正正告诉自己, 他不喜欢了, 他要离开。 她不要一切结束得这样不清不楚! “阿辞, 别任性, 快上车。” 颜应麒扯过颜清辞的手, 想将她扶上马车,触到她手尖的一刻却不由一怔, 她的手竟凉的出奇,再一打量她的脸色, 颜应麒心下便明了, 她该是哭过了。 因为沈寒罢, 他的女儿, 他很清楚。 颜清辞放开颜应麒的手, 依旧坚定着说道:“爹,我不能这样不清不楚地离开,不论结局如何,我总要讨个说法,否则我这一生都不会安心。” 颜应麒叹了口气,瞧着自己最宠爱的女儿这般模样,心中不由一阵苦楚,那是他捧在手心悉心呵护十六年的人,他怎么舍得让她再受一点委屈。 “阿辞,这世间之事本就皆有因果命数,你们若是无缘,自不必强求,南州城的英姿好儿郎多的是,爹爹定会为你觅得一段佳缘……阿辞听话,和爹回家吧。” “爹,我不是要强求什么,我只是要听他一句明白话。” “可他已经走了……这不已经是答案了吗……” 话毕,四周一下安静了,颜应麒说出了颜清辞一直不愿承认的事实,沈寒不辞而别,落在谁眼里都知道这是何意,可颜清辞偏是不信,她就是觉得他一定会回来,他也该回来,将一切讲清楚。 “爹,我已经想好了,你知道我的,我做的决定谁也不能更改。” 颜清辞的话很轻,却掷地有声。 颜应麒动了动嘴,想再说些什么,心里却知道是没用的,所有劝诫终是化为一声轻叹。 “你和你娘的性子真是像,倔的很……” “罢了罢了,从前我不拘着你,往后自然更不会,你有一定要做的事便去做吧。只是记得,要常常写信回来,若是受了委屈,或是……许久也未见到他,便早些回家来。” 醉禾急忙在一旁开口:“我陪小姐一起回去。” “还有我,我也要回去。”初一也应道。 颜清辞冲着二人笑了笑:“我只是多在上京留些时日,又不是要去什么龙潭虎穴,做什么都在这陪着我。” 又转头对颜清绾道:“小绾,在南州城就劳烦你多多费心照顾爹爹了。” 颜清绾应道:“姐姐同我客气什么,我自然会好好侍奉爹爹的。” 醉禾摇着颜清辞的手腕,急得都好像要哭出来了:“小姐,我要陪着你,你在哪醉禾便在哪。” 颜应麒开口:“醉禾和初一都陪着你吧,你自己在这也算有个照应。” 颜应麒又去车上拿了个匣子下来交给颜清辞:“这里面有些银钱,你先拿着,府邸已被朝廷收回,过几日是要翻新重建的,对面有家禧来客栈,从那的二楼能瞧到侯府,你若是要等他,便住在那吧。” 颜清辞接过钱匣,瞧着父亲鬓边的白丝,声音有些哽咽:“对不起,爹,是女儿不孝,不能在您身边尽孝,还要让您为我操劳……” 颜应麒微微笑着抚了抚颜清辞的头:“傻孩子,自古情关最难过,你能好好的,爹便安心了。” 颜清辞目送着颜应麒和颜清绾上了马车,然后渐渐消失在自己的视线中,也转身坐进了另一驾马车,掉头向定南侯府而去。 马车停在侯府正门,颜清辞下车,深吸了一口气,决然推开了侯府那道厚重的墨色大门,一步一步走了进去。 入了后院,辗转来到沈寒的房间。 屋内的陈设没有一丝变化,依旧整洁且单调,颜清辞翻了翻,就发现他什么东西都没有带走,就连衣物都整整齐齐挂在那里,这副景象总会给人一种错觉,好像他只是出去了一下,不多时就会回来。 清风卷起桌案上的宣纸,发出丝丝声响,颜清辞走过去将那宣纸拿在手里,上面安安静静描绘着的是各式院落图样,一笔一墨,雕梁画栋,栩栩如生,仿佛就那般绘出了他们往后数十余年的生活。 一串泪珠滴下,晕染开一片墨色。 他既已经将日后都打算好了,又为何要不辞而别? 待他们一同回了南州城,将家人都安置好后,便北上惊雪城,安宅成亲,同看落雪飘花洋洋洒洒,烹茶煮酒享尽一生…… 这本该按部就班的计划,他为何突然退出了?甚至未留一言,突然就消失在了自己的生命中,走的那般决绝。 “小姐……他还会回来吗……”醉禾在一旁小声问道。 “我不知道……” 她只知道,他们之间不该这样结束。 颜清辞在禧来客栈的二楼订了个视角极佳的房间,推开窗便能看到定南侯府气派恢宏的门脸,她就在这等着他,等到他回来的那天。 于是她就一直坐在窗边望着,一天,两天,三天…… 转眼间便过了整整十日,那扇大门还是紧紧闭着,从未有人进出。 颜清辞的心就在这十天十夜里一点点坠落了下去,沈寒不会回来了,她终于意识到。 醉禾端了吃食进来,瞧着颜清辞这十日一直端坐在窗边远望,甚至都未宽衣上床,困了累了便趴在桌上小憩,她和初一要替她,她却不肯,非要自己盯着,这十天下来,倒是消瘦了许多。 “小姐……吃饭了……” 颜清辞摆了摆手,没有过去。 醉禾心中不忍,颜清辞这几日也不吃些什么,送来的饭菜大多是原封不动再送出去,再这样下去,她会熬不住的。 醉禾咬了咬牙,下定决心开口道:“小姐……沈寒再也不会回来了,我们还是回南州城吧。” 颜清辞垂下眼眸,没有答话。 醉禾却继续说着,似是要扯下这个血淋淋真相上蒙着的最后一层纱。 “小姐再这样等下去也是无用,他既然已经决定离开,又怎么会回来,别说是十天,就算再等十个月,十年,也是枉费……小姐,醉禾实在不愿再看您这般,我们回去吧……” 醉禾实在心疼颜清辞,只觉得现在的这个人与曾经南州城那个恣意畅快的少女一点都不一样了,这不是她。 沉默许久,颜清辞嘶哑着声音开口:“你说得对,终究是我在自欺欺人。” 醉禾走过去攀上颜清辞的手腕,与她对视的眸子里都晕上了一层水汽。 “小姐,放手吧……” 颜清辞侧过头,视线继续落在定南侯府的漆墨大门处,眼神却无比空洞,好似看着那里却又没有看着。 醉禾以为颜清辞被自己说动,蹲在一旁等着她的反应,若她一点头,自己便马上收拾东西,驾最快的马回南州城。 “我不回去。” 良久,颜清辞淡淡吐出这句话,空洞无神的眸子好似一下恢复了生机,闪烁出点点星光。 颜清辞起身,走到柜子前在抽屉里翻了翻,就拿出了一个书函。 醉禾忙跟过去看,就见上面白纸黑字写着“上京城郊武元镇村民沈寒,生于庆林三年三月初十,年十九”。 是沈寒的卖身契。 “我不会回南州城,却也不会再在此处枯等,我要去寻他,我要去武元镇。” 醉禾颇有些惊讶,心里也极不情愿,想开口劝阻:“可是……” 颜清辞却打断她:“他既是武元镇的人,我去那问问,自然会得到些线索。” 醉禾叹了口气,觉得小姐在这件事上真是执拗得发狂,好似为了寻沈寒,竟要搭上自己的一生。 可她知道,自己劝不了她。 “那我陪你一起去。” 颜清辞披上外衫:“我们现在就去。” 醉禾到外面叫了一辆脚程极快的马车,一路就向京郊疾驰而去。 颜清辞坐在万分颠簸的马车上,心中是说不出的感受,一下觉得马上便能见到沈寒,一下又觉得哪里都寻不到他……这是她所能知道的唯一一丝关于他的线索了。 千万千万,要找到他。 颜清辞素手紧紧攥着,心里紧张到了极点。 不一会,马车停了,武元镇到了。 镇中景色极好,四周绿树掩映,风卷落花,池塘中还有鸳鸯嬉戏,不似城中那般喧闹,此处倒有一种世外桃源之感。 颜清辞却没心情欣赏,看到溪边有个妇人在浣衣,就急急走了过去。 颜清辞挂上笑,轻轻开口道:“大娘,能和您打听点事吗?” 那妇人停下手上的动作,见了颜清辞也笑起来,看起来很好说话。 “你说吧小丫头,这镇子里就没有我不知道的事!” 颜清辞心下明朗起来,忙问道:“你知道沈寒家住在哪里吗?” 那老妇皱起了眉,似是没听清:“谁?” “沈寒,他也是武元镇的村民。” 那妇人认真想了想,随即摇了摇头:“你弄错了吧,我们这没有这个人。” 第41章 、都是欺骗 颜清辞心跳突然快起来, 嘴角的笑也凝固了,一时间也顾不上礼仪,一下就抓住那妇人的手腕:“您再想想, 他就是这里的人,不会错的……” “咱们镇子里就一户姓沈的人家, 那家娘子早些年生了个女婴, 不足月便夭折了,然后这夫妻俩便搬走了,到现在都该有四五年了, 除了这家, 这镇子里再没有姓沈的了,你说的那个什么……沈寒, 我更是听都没听过。” 颜清辞一下愣在那里, 心好似坠进万丈寒潭, 凉的彻骨。 醉禾忙上前拉过已经呆滞住的颜清辞, 福了福身向那妇人道了谢。 “小姐……小姐……” 醉禾轻唤了好几声, 颜清辞才终于回过神, 心中一下乱了起来, 刚有些光亮的眸子又深深黯淡了下去, 朦胧水雾染上眼底,她的浑身都止不住颤抖着。 那妇人的话一遍遍在她耳边响起“我们这没有这个人啊……” 原来她唯一知道的关于他的信息, 竟都是假的! 原来他一直都在骗自己! 颜清辞脚步晃了晃,只觉得眼前的一切都渐渐模糊起来, 烈日高悬于头顶, 道道光亮洒将下来, 一瞬间好似全世界都变成了刺眼的白, 尽数扎进她的眸底, 止不住的眩晕猛然升起脑顶。 醉禾见状死死攥住颜清辞的手,身旁的人才没有倒下。 醉禾架着颜清辞到溪边一块背阴处的石头上坐下,足缓了好一会,颜清辞才缓缓睁开眼,几滴泪珠便兀自滑落。 少女薄弱的肩头微微抖起来,声音也从小声的呜咽渐渐变成了放声而泣。 这些天来所有的委屈心酸苦楚都在这一刹那爆发出来,那个人,她爱他入骨,满心满眼都是他,就连在梦里都想着能同他生同衾,死同穴。 可到头来不过大梦一场空…… 原是自己一场痴心错付……真是可笑,真是可笑! 她颜清辞此生唯一刻骨心动的人,竟连他的真实姓名都不知道,这世上还有比她更可怜可笑之人吗?她就好像一个悲情戏子,尽力演绎一场荒诞无比的戏码。 她这般痴心苦等,若是被沈寒知晓,他会不会在背后笑话自己,将自己当作一个深陷情渊的傻子。 “哈哈哈……”颜清辞突然放声大笑,脸上挂着的泪珠都颤抖起来,她笑,笑她自己,愚蠢至极。 她的爱恋,不过一场笑话。 醉禾被颜清辞这般模样吓住了,赶忙拖着颜清辞要回去,颜清辞此刻脑中一片空白,连思考的力气也没有,就被醉禾架着走。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客栈的,从她得知沈寒的欺骗后,便好似一下失去了所有的感知,就算当时有个人站在她面前举刀砍向她,她也不会感到一丝疼痛。 再浓烈的痛楚,终抵不过那颗已经被击碎的心。 那扇窗,终于被紧紧合上。 她,不盼了。 —— 是夜,阵阵狂风猛烈席卷,似要将苍黄大地上的万物都撕裂下来,风过之处,无数枯草死枝竞相折腰,满耳尽是呜咽悲鸣,似是从地狱传来的离魂曲。 玉魂楼。 赤莲得知九刈回来后,赶忙就去寻他,生怕自己晚了一步那人便入了十八魂楼,再无生还之日。 “师兄——” 赤莲刚至屋门,就见九刈走了出来。 一身玄衣,背靠朗月,面若寒冰,一如过往数年的模样。 若不是亲眼见到他提到颜清辞时暖情的眸子,赤莲至死都不会相信,他也是会动情的。 九刈路过赤莲,并未侧眼瞧她,只是直直就要向青朔断崖走去,他知道楼主在那里等他。 赤莲急忙在后面追上他,拦住他的去路。 “师兄,你真的要闯十八魂楼?!” 九刈眸光寒了寒,冷冷开口:“是。” 赤莲一下焦急万分,眉间的血色红莲都拧在了一起,赶忙劝阻:“可那地方凶险万分,纵是上任楼主都不得生还,你若去了,岂非白白送死?” 九刈不理,侧身越过赤莲便向前走去。 赤莲又加快脚步拦住了他,急得眼眶都泛了红。 “师兄,你为了那颜清辞竟连命都不要了吗?!你自己看看你与从前那个弑神杀佛、剑指天地的九刈可还有半分相似?!” 赤莲双手搭上九刈的手腕,声音带着哽咽:“师兄,算我求你,别去十八魂楼,你去同师父认个错……你若实在对那颜清辞下不了手,我便替你去,一剑了结了她,什么都结束了。” 九刈脸色冷到了极致,一下甩开赤莲的手,狠厉双眸直直对着她,声音如浸了万年的寒冰:“你若敢动她,我定叫你生不如死。” 话毕,一掌便打在赤莲的肩头,将拦在面前的人震开了几尺,直直仰躺着摔在地上,呕出了一大口赤红鲜血。 九刈大步而去。 青朔断崖上立着一位白发老者,狂风卷起他象牙白的衣角随风翻舞,在这如墨夜色中如一条条游荡的亡魂。 九刈走到那白发老者身后两三步的位置,单膝跪下,沉声开口:“拜见师父。” 那老者转过头,脸上是高深难测的神色,墨色眸子如一片深潭不可见底,任谁都无法从中窥探一丝他心中所想。 他就这般盯着跪在地上的人,良久,嘴角突然勾起一抹笑,缓缓开口:“起身吧。” 九刈起身,直直对上楼主阴鸷的眼眸,一时无言,只听耳边狂风怒号,飘扬的黑白衣角互相交织拍打,寒凉月光渐渐隐去,两人间的气氛到达了冰点。 “你要离开玉魂楼?” 是楼主先打破了长久的沉默。 “是。” 楼主冷笑了一声,淡然开口:“先别急着答。” “我且问你,你可还记得你当初是怎样来的玉魂楼?” “被师父所救。” “我又为何会救你?” 一时无言,九刈明白楼主的意思,十四年前的事情,不肖任何人提醒,他自刻骨铭心不敢忘。 “只有靠着玉魂楼,你才有机会查明真相,不是么?” 楼主一脸云淡风轻瞧着九刈,似是对于他要离开玉魂楼的打算丝毫不担心。 打蛇打三寸,对于九刈的软肋,他早就了然。 成为沈寒这几个月是他这十数年间唯一一次不必时时刻刻回忆起血光漫天的时光,颜清辞那样粲然明暖的笑,直将他周身的寒冰融了开,扯着他一步步迈进了春光里。 现在,这一句话,又一下将他打回了曾经满心仇恨、晦暗无光的日子里。 玉魂楼与全天下往来之人做交易,最是收集信息的好去处,若要查明当年真相,留在这是最好的选择。 九刈垂头盯着脚下的一片枯草出神,耳边又响起了穆家三百一十二个冤魂的哭声。 良久,他重新抬起头,敛下了方才痛苦挣扎的神色,眸中一片明朗。 “我已决意离开玉魂楼,十四年前的事我会自己查下去,就不劳师父费心了。” 真相他要查,颜清辞他也是要护着的,若是为了一点支离破碎的线索要害了颜清辞的性命,他万万做不到。 纵是背弃执念,枉顾孝义,他也要挡在她的身前。 楼主显然没有想到九刈会这样说,运筹帷幄的神色霎时黯淡了下去,细长的白眉也皱了起来。 “长流的下场,你该知道。” “我与他不同,我今日回玉魂楼便是来与师父辞别的,我要去闯那十八魂楼,若是我活着出来了,玉魂楼就该放过颜清辞。” 若他能从十八魂楼出来,便算彻底离开了玉魂楼,那他与摄政王的交易在玉魂楼也自然作废,玉魂楼便再也不会派人去暗杀颜清辞了。 楼主登时心中涌上怒意,他教了这么多年的最得意的弟子,现在竟然直直站在他面前铿锵有力地说着要背叛他! 怒火没有发出,楼主深吸了口气将火气压了下去,转而又换上了慈宁的模样。 “九刈,你是我最好的徒弟,也是玉魂楼最优秀的杀手,你应当知晓,我已经老了,这楼主之位不过几年我便会传给你。” “多谢师父厚爱,只是还请师父另觅他人。” 楼主叹了口气:“你这又是何苦?玉魂楼是天下第一的杀手组织,多少人打破脑袋都进不来这里,我现在将楼主之位交与你,你就这般不屑一顾。” 九刈的神色没有任何变化,丝毫不为所动。 楼主继续道:“看来初任楼主真是深谋远虑,在玉魂楼初成立时便立下规矩,楼中之人不可动情,若有违者,杀……长流不顾门规,你如今竟也要如此。” 楼主说着从怀中摸出了一个小药瓶:“你是百年难一遇的奇才,又得我亲自养护数年,为师舍不得杀你,此事也并不全怪你,少年之时心潮澎湃,难免被有心之人勾引了去。” 楼主从药瓶中倒出一颗棕红色的丹药,张开手心递到九刈面前。 “这就是我此次云游寻得的东西,此物名为忘情丹,恰如其名,你服下后便会斩断一切情根,九刈,忘了她,你依旧是未来的玉魂楼主,得江湖人人仰慕,也能继续追查当年的真相。” 楼主的声音似是有着无尽的魅惑:“服下它,一切便回到数月之前了,什么都不会改变。” 第42章 、十八魂楼(1) “啪”一声, 药丸被九刈抬手打掉,落在岩石上滚了几下,便隐在一片灰白中不见了。 楼主脸色登时沉了下来:“你这是何意?” “十八魂楼, 我去定了,师父无需再劝。” 九刈后退几步, 屈膝跪了下去, 朝着楼主磕了三个头。 “九刈叩谢师父十四年的教导养育之恩,今此一别,世间再无九刈, 愿师父保重。” 若他能活着出来, 便从此彻彻底底与那个冰冷嗜血的九刈割裂开,他只是穆云则, 一心复仇的穆家遗孤, 亦是要用尽此生守在颜清辞身边的贴身护卫。 楼主脸色难看到了极点, 却再也没有法子阻拦, 他原以为那场灭门之仇该是九刈心中唯一的执念, 却没想到, 只一个不过相识数月的小丫头竟能让他抛下一切。 一个整颗心都柔软起来的杀手, 如何再拔得出剑。 九刈起身, 向着断崖旁那传闻中令所有人闻风丧胆的十八魂楼一步步走去。 “师兄——” 赤莲蹒跚着步子急急跑过来,嘴角还挂着点点血迹。 九刈顿了顿, 赤莲用尽余下的所有力气跑到他面前,将手中的一把长剑递给他。 “师兄既决意要去, 也要带把趁手的武器才好。” 九刈接过那把通体墨黑的长剑, 这把剑他用了十四年, 拿在手里, 那墨色好似与他融为一体。 九刈眸光泛起寒, 脚尖一点,几步便跃到了十八魂楼下,没有丝毫犹豫,推开门就大步走了进去。 赤莲紧紧盯着他的背影,终于在他消失在这暗夜时落下了一滴泪,也许,她已见了他此生最后一面。 楼主轻蔑地冷笑了一声:“原以为他与那些愚蠢世人不同,没想到,都是一般荒唐糊涂。” 赤莲转过身,一下重重跪在楼主脚边,手扯着他素白的衣角,语气已经带了哽咽:“师父,你能不能……救救师兄……” 她带着最后一丝期望,抬眼看着身前满脸阴鸷的人。 不出意外的,楼主狠狠抽回了衣角,将她一下掀倒在地。 “他一意孤行,我如何能救他?” “可……没人能活着从十八魂楼出来的……” 楼主的脸上挂上令人惊恐的弑杀神色,冷冷开口:“他死了正好,背叛玉魂楼的人,本就该死。” 一串串泪珠从少女妩媚妖娆的脸上滑落,赤莲还是睁着潋滟的眸子死死瞧着楼主,满目皆是祈求与担忧。 楼主蹲下身,一下凑到赤莲的面前,炽烈的双眸直要将地上的少女烧出一个洞。 “你这是做什么?!你在为他流泪吗?!” 冷厉狠决的声音不由让赤莲浑身一颤,颤抖着开口:“我……我只是有些担心……” “啪——”一声,一个巴掌狠狠打在了赤莲娇媚的脸颊上,一道鲜血便从嘴角涌了出来,楼主怒目直对着赤莲,双手抓住她的肩膀,狠厉道:“玉魂楼中人,当断情绝爱,你若再为九刈心软,我便一剑杀了你,送你去陪他好了!” 话毕,楼主带着满身怒气拂袖而去。 赤莲抬眸望向十八魂楼,心中悲痛莫名,也许过不多久那塔中便会又多一具白骨。 九刈提着剑,一步一步走进塔中,靴子踩在地板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一下一下似是在敲打木鱼,十八魂楼的大门在他身后重重合上,遮住了最后一丝月光。 四下宁静非常,九刈已将四周看了数遍,都未见任何异样。 偌大的空间空旷没有尽头,一排排长明灯在这片深暗中燃着微弱的青光,如无数双幽灵的眼睛,正带着满目寒光死死盯着这位不速之客。 九刈边打量着周围边步履坚定地行进,越往里深入越觉遍体生寒,脚下不知从何处窜起阵阵刺骨冷风,直要沁入人心里去。 又走了约摸一盏茶的时间,九刈的唇都发起白来,乌黑睫羽上挂上了点点冰霜,他环顾四周,还是满屋檀木装饰,青光下透出古朴且诡异的氛围,却怎么也没发现那莫名寒气的来源。 九刈脚步渐缓,将剑抱在怀里,搓了搓近乎冻僵的手。 就在他低头时,突然几道寒冰极速射了过来,冷冽寒光划过九刈幽深的眸子,他立时侧头,那冷厉冰刃一下死死钉进了他身后的柱子里,耳后的一缕青丝被斩断,缓缓落在地上。 接着便从四面八方飞来数万个冰锥,锥尖都染着剧毒,一旦刺破皮肤,便会即刻丧命,九刈矮身躲过直击面门而来的冰锥,同时抽出了剑,几乎是刹那间,手上极快速地摆动着,拦住了所有直冲过来的杀人利器,那些寒冰尽数被打落在地,发出碎裂的声响,如一堆尸体层叠在一起。 四周又恢复了方才的宁静,只是莫名传来的冷风消散了,前方原本浓雾笼罩的地方出现了一道石门,九刈心中一喜,加快脚步走了过去,满地寒冰都被踩出粉身碎骨的响声。 九刈推开石门,一道盘旋而上的楼梯便映入眼帘,一路拾阶而上,就到了第二层。 方才虽有惊无险,九刈却不敢再大意,集中全部注意力打量着四周,就见这层的装饰同第一层如出一辙,还是檀木伴着青灯,并无什么特别,唯一不同的是,他感受到了一股莫名的燥热,好似有一团火在他心中烧起,发出的暖流传遍全身。 方才因严寒而剧烈收缩的血管此刻都一下胀开来,九刈头上的青筋暴起,他甚至能感受到脖颈处脉搏的强烈跳动,心跳也止不住狂乱起来,直让他有些眩晕。 原来第一层的冰刀寒剑只不过是这一层的铺垫。 九刈越走越觉如踩在火上一般,一股一股热浪迎面而来,将他的剑眉和睫毛都烤的弯曲了,但四周却没有见到任何火星,木制装饰依旧呆板地立在一旁。 水分在渐渐离开他的身体,他只觉口焦舌燥,将领口都微微扯了开,却也无济于事,他的眼睛都已经烧的通红,干涩难忍直让他想流出泪来,身体里却再没有一点水分可以失去,鼻腔喉咙里更是如火烧般灼痛着,他的眼前已经开始朦胧起来,身子也仿佛支撑不住,剑撑着身体单膝跪在了地上,再找不到通往下一层的石门,他便要脱水死在这了。 原来不需多么凶狠刁钻的机关,只肖一场灼热大火的炙烤,他就会丧命,管他有没有武功,在这般境地里,无论是他还是一个年逾花甲的老人,都是一样的。 原来死去,竟是这般容易的事情。 然而有些东西比死亡先行一步到来了,就在他即将失去所有意识瘫倒前,突然有数道炽烈白光闪过,九刈用尽全身的力气撑着剑站了起来,就见四周方才还死沉沉地默立着的两排灯托,此刻都转了个身,露出了后面的图案,是一个凶狠无比的虎面兽头,正张着黑洞洞的大口,而一团团明晃耀眼的火球便从中喷发出来。 接着他脚下的地板便开始裂开,他赶忙跳到一旁,檀木地板迅速撕成两半,中间赫然出现了一道火海,横亘在整个房间中央,九刈退缩到一角,勉强能站住身子,却不得不感受到更加热烈的火气从脚下滚滚涌上来。 他却没时间关心下面,那些火球尽数向他飞来,他只能尽力躲着,却不敢动作太大,稍不留神便会失足掉落万丈火海,一瞬间便会化为灰烬。 浓浓火光贪婪地舔舐着他玄色的衣角,烧出数个大洞,气浪也将他周身灼烧地万分疼痛,那些火球却还是不依不饶,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好似饿虎扑食般要将他融化在这漫天火光里。 九刈边快速躲避着边急忙打量四周,依照机关的设定原理,此刻他既已触发机关,也该有通往下一层的石门显现出来了,可他遍寻数次,在这墙壁四周来来回回地看,都找寻未果。 一个火球不偏不倚地砸在了他的肩上,九刈一下吃痛,脚步一滑,左脚就蹭到了地板边上,只差一点便要掉下去,他顿时神经紧绷,赶忙用手撑住身后的墙壁,将左脚缓缓抬了上来。 火球数量明显多了起来,他也明显体力不支,他知道,自己再撑不了多久。 他最后向四周搜寻了一下,还是未见任何出口或能引出石门的机关,不由心下一沉,难道自己就要如此死在这了吗? 不过是十八魂楼的第二层。 登时一道闪电在他脑中闪过,他突然低头看向脚下的那一片翻涌火海,一个大胆的念头便涌了上来,既然四周没有出口,那出口必然就在下面。 九刈幽深的眸子紧紧盯着脚下贪婪张扬的火光,心想如此耗下去也是一个死字,倒不如赌一把。 就在下一个火球朝着他的面门砸来时,他纵身一跃,跳入了那片火海…… 没有想象中的烧灼滚烫,迎面而来的反倒是一股清凉,他睁开眼见四周依旧是那不变的装饰,知道自己是来到下一层了。 长长呼出一口气,万幸,被他赌对了。 他站起身,揉了揉巨痛的肩,刚想喘口气放松一下全身的肌肉,一抬眼便发现了这层的不同。 这层的高度竟比方才那两层高了许多,一眼望去仿佛没有顶,九刈心中奇怪,在外面看十八魂楼每一层都是同样的高度,难道里面偷工减料将几层并成了一层?若真如此,倒是会省了不少力气。 但是这个想法很快就被否决了,一声响彻天际的吼叫从他身后传来,令整座楼都抖了一下。 接着,背后一个巨大的身影将他周身都笼罩住了,他也立时明白了为何这层楼如此高,因为此刻站在他身后的那个怪物足有百尺高,现下正双眼泛着寒光一点点向他逼近。 第43章 、十八魂楼(2) 九刈转头, 面前的东西不由让他心中一颤,直觉得从头顶凉到了脚尖。 那是一只通体血红的豹子,身上黑色的斑点如同一只只血海中的幽冥, 磨盘大的脸上面目狰狞非常,双眼冒着血色的光, 身后有五条尾巴张牙舞爪地摇动着, 脸中央竟还生出了第三只眼。 这凶兽此刻正龇着满嘴青色獠牙对着九刈,喉咙里发出声声震天怒吼,嘴角淌出黏腻的涎液, 似是看到了久违的猎物。 纵是他在江湖弑杀数年, 又如何见过这样庞大暴戾的凶兽,九刈赶忙定了定神, 抽出剑挡在身前。 几乎是同时, 那豹子便张大嘴扑了过来, 庞大的身躯直带起了一阵风, 将地上厚积的尘土都卷了起来。 九刈翻身一滚躲到一旁, 那豹子便一掌拍在了他身后的柱子上, 那根几人环抱粗细的柱子一下碎裂了开, 伴着飞扬黄土倒塌了下来。 那豹子见自己扑了空, 眼中的血色更浓烈了,大喘着粗气就又向九刈冲了过来。 九刈虽闪身躲过, 心中却明了这空间就这么大,自己不可能一直躲着, 再退几步便要被逼到墙角了, 到那时便如置于死地, 再要反击就难了, 趁着现下还有转圜的余地, 还是正面应对的好,如此想着他挥起剑便迎了上去。 足尖在地上轻点,一下跃起身便朝那豹子的面门劈了过去,寒光闪烁间,锋利无比的剑刃划过了粗糙坚硬的兽头,这一下九刈使出了极大的力气,但刀剑划过之处竟没有一丝变化,好似方才他挥出的不是剑,而是棉花。 九刈心下一沉,暗道不好,这凶兽竟是刀枪不入,同时在他耳边响起了比刚才更狠决凶残的吼叫,直要将天地都动摇起来,刚才那一击虽未对那豹子造成什么伤害,却彻底惹恼了它,那三只海碗大的血红眼睛现在正死死盯着九刈,似是已将他当做了盘中之物。 又是狠狠一掌拍了过来,九刈飞身躲过,好在这豹子虽力大无比又刀枪不入,却因身形太过庞大而失了灵活,它的动作落在九刈眼中便慢了很多,他也因此能一次次灵巧躲过那凶兽的攻击。 经过前两层的折磨,九刈早已疲惫不堪,现下与那豹子缠斗了几轮便渐渐体力不支,他知道再这样躲下去始终不是办法。 九刈一刻不停地打量着面前这头通体血红的三眼豹子,想尽力找出它的弱点,它既然刀枪不入,那便一定在别的地方有什么弱势,上天造物向来如此,万物平衡,没有绝对完美的事物。 九刈的视线最后落在了那豹子的血色眼睛上,眸中寒光一闪,嘴角勾起一抹弧度,纵身跃起,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将手中的长剑狠狠刺入了兽面中央的第三只眼中。 一声凄惨嚎叫划破天际,汩汩血流顺着那张狰狞无比的脸肆意流淌下来,紧接着轰然一声巨响,那百尺高的巨兽一下倒在了地上,将整座楼都震动地摇晃起来,一时间空气中裹满了腥臭的味道,满目尽是血色黄土。 那怪物在地上抽搐着,大嘴一张一合,似是不甘心般死死盯着九刈,九刈走过去将插在它眼中的长剑拔了出来,伴着泼洒的血流,那豹子呜咽了几声,便彻底没了声息。 九刈长长吁了一口气,用手背胡乱抹掉了喷溅在自己脸上的血,提着剑转身离开。 刚走了几步,突然一阵飓风朝他正面袭来,九刈赶忙侧身躲过,那团风一下便重重击在了他的肩上,汩汩血流霎时淌了下来,火辣辣的痛由肩部放散到全身,九刈一下支撑不住,踉跄着后退了几步。 那团飓风中的黑影渐渐显露出了真面目,是一只似鸟非鸟的怪物,样子像雕,头上却生出了一根白色的尖角,现在这根角上正滴着血,就是九刈的。 九刈剑眉深拧,眸中寒光凛凛,早已染满血污的剑在他手中发出阵阵刺骨冰光,纵身一跃,便与那凶兽缠斗在了一起。 鸟兽凶狠奸诈,招招致命,而九刈拖着早已疲惫不堪的身体渐渐便落了下风,数十个回合后,那凶兽一掌便将他死死打了下去。 九刈重重仰躺着摔在地板上,喉咙里翻涌起浓烈的甜腥味道,侧过头便吐出了一大口血。 那凶兽一下俯冲过来,头上的尖角直直对着九刈的喉咙就刺了过来。 方才那重重一摔似是摔碎了骨头,九刈微一动身便感受到了钻心的疼痛,一时竟移动不得,眼看着那尖如利刃的角便要刺到自己的喉咙,九刈下意识地伸出手,死死抵住。 那鸟兽见状加深了力度,庞大身躯下的全部力气似是都压了上去,死死顶着九刈的手。 眼看着便要抵挡不住,那尖角离自己一寸一寸近了来,九刈眸光一瞟,随即心下一动,手臂青筋暴起,使出了浑身的力气将手中抓着的角向侧面一甩,那凶兽显然没有料到九刈的这般动作,一下慌了神,却收不回力道,直直冲向了旁边的石墙,然后头上的尖角便刺了进去,直入墙壁几尺,一直没到了角根部。 见到巨兽正在猛烈挣扎,死命向后退着,九刈赶忙用剑撑着地起身,剧烈地咳出几口鲜血后才勉强站直,他几步走到巨兽面前,举起了长剑,直欲了结了那妖物。 手起剑却未落,九刈抬起剑的手腕在空中突然感受到了一丝沁入骨髓的疼痛,他转头便见手腕上多了两个深深的黑洞。 就在他身旁赫然出现了一条遍体金黄的巨蟒,此刻正吐着信子扭动着那条粗如树干的身体死死盯着他,鼻孔中呼出阵阵寒气,令周遭的温度都冷了下来。 同时他发现四周的装饰不知何时出现了变化,方才的石壁此刻竟隔几步便开出了一扇门,他粗略一看,足有十数扇,门上都绘着各式各样凶神恶煞的巨兽图腾,而那扇绘着一条盘绕在通天巨柱上的黄金蟒的门,已经打开了。 九刈登时心跳一滞,那门上画的妖兽现在分明就在自己面前,而若是每一扇门后都关着一种妖物的话,那自己如何能对付这十数只怪物?! 那巨蟒却不给他多余的思考时间,扭动着身子飞快地就窜了过来,九刈提起长剑挡住它的来势汹汹,却只有抵挡的份再无进攻的可能。 渐渐的,他便感觉周身的力气在一点点散去,提着那剑仿佛是有千斤重,眼前也渐渐朦胧起来,很快的,他的意识也模糊了起来,他尽力维持着清醒,眼睛瞟到自己执剑的手,就见那本来素白的手已经变得通体乌黑。 他猛然惊觉,自己中了蛇毒。 就在他恍惚之际,那巨蟒一个弓身便跃了上来,张开血盆大口就咬住了他的脖颈。 短暂的疼痛给他带来了暂时的清醒,而更多的毒液正一点一点渗入他的体内。 九刈心下一横,反手一剑刺入那巨蟒的腹部,点点血迹从深厚的鳞片下流了出来,巨蟒一下吃痛,松开了嘴。 九刈踉跄着向后退了几步,还未等他喘息一刻,那巨蟒又猛一下扑了过来,同时一道黑影闪了过来,是那只雕,不知何时拔出了深深插入石壁的角,此刻猩红着眼扑动着巨大的羽翼俯冲了下来。 两只妖兽同时朝他扑了过来,蛇毒也渐渐开始在他身体里起了作用,胀麻的感觉传遍周身,九刈心下一沉,已然感觉到了绝处。 一下被扑倒在地,他能感觉到有尖长的獠牙在他身上肆意撕扯,却感受不到任何疼痛,所有的意识知觉在一点点丧失,他开始闻到了死亡的味道。 意识彻底朦胧的前一刻,颜清辞如花般粲然的笑一下蹦入他的脑中,少女清甜明媚的容颜如一缕清风吹散了笼罩的阴霾。 “阿辞……阿辞……” 九刈尽力抬起手,想要扯住突然出现在眼前的人,却无论如何也动弹不得,颜清辞只是那般笑着站在一旁,他却怎么也触不到。 浑身的玄色衣衫已被撕扯得支离破碎,皮肉上满是撕咬抓痕,鲜血肆意蔓延流淌,所见之处皆是一片触目惊心的红,他却都全然不觉,满心满眼唯有他心头的那个少女,扯着嘴角对着他安然浅笑。 手缓缓抬起又重重放下,眼前突然一黑,颜清辞便一下消失在了一片朦胧中。 迷蒙消散,他咬了咬牙捕捉着毒液下的最后一丝理智,他是为了颜清辞来这的,他不能死。 九刈抓住最后的一丝清醒,用尽仅存的力气脱离了妖兽的扑咬,他挣扎着站起,努力眨了眨眼,眸中恢复了短暂的清明,转头便看到离自己最近的那扇门上没有任何图案。 他一闪身,在那两只凶兽再扑咬上来之前撞开门躲了进去。 石门后一片黑暗,铺天盖地的眩晕感如潮水般一下席卷了上来,蛇毒已随血液流进了他的全身,方才是垂死之刻最后的爆发,现下一脱了困,毒液立刻麻痹了他的神经,他再也支撑不住,双眸紧闭着重重倒了下去。 “我要死了吗?”这是他昏倒前的最后一丝念头。 作者有话说: 推一下基友的文《重生我被神明偏爱暴富了》by暮初晴,酥麻小甜文,感兴趣的宝子可以去瞅瞅。 文案1 提问:“你说,今年会遇见心软的神吗?”温昕月:“会!还会是心软的财神!”自从得到神明偏爱后, 开咖啡店、接广告,她银行卡金额UP个 抖音发布视频,她人气UPT 学习金融投资理财,她知识UP1… 2023年5月6日牡丹三年的温昕月爬山好不容易遇见一个帅哥,她搭讪,刚和帅哥牵上手,她就挂了! 再次醒来重回了四年前大学时代。 温昕月:还我帅哥,我不要四年前的渣男现男友林凡!救命!我可不想再来一次被绿被pua的日子! 饭堂里面对林凡在外勾三搭四的野花郑枝姗,一口一句喊林凡宝贝的挑衅,她果断分手,扬言;“智者不入爱河,傻逼重蹈覆辙。” 咦?为何刚牵上手的帅哥在人群中看她分手?温昕月从来没有在学校里见过这位帅哥,莫非帅哥也重生了? 为了探求答案,他跑,她追!她追到帅哥时,帅哥正豪掷千万在学校附近买房。看见购房合同她才知道,帅哥原来叫时夜。 后来的一切都变得扑朔迷离,没有亮起的投影仪能投射出画面,眼前的这个人来历也非同寻常——他是守护地球不知道几千万年的神明。 温昕月戏称他为百年孤独的作者,后来才知道她是遇见了心软的神,还是心软的财神。 渣男前任林凡看她红了,想来分一杯羹,提出“你和他继续在一起,我和你在网上做情侣,我立男德第一人人设,赚钱我们五五分。”时夜:“滚。“ 接触时夜后,温昕月才知道豪掷千万在学校附近买房,是因为神明逆转时间救了她,她不能离开神明三公里范围外。 直到时间到了她们相遇的2023年5月6日,这个三公里范围安全区才会解除。 后来她提着行李出现在时夜家门口,“Surprise!全世界最好看最善良的神明大人,我带着我们的猫来找你啦!” 文案2 温昕月以为神明都是清心寡欲,冷淡无情,仙气飘飘的形象。 直到她遇见时夜,才发现不是她想得那样的!神明也可以细心多金,能为她豪掷千万买房神明也可以洞察人心,提前给仇人挖坑让她绝地反击 神明也可以是机车少年,带着猫一起机车兜风神明也可以是电竞男主,带着她一起勇闯电子竞技 后来一千万粉丝财经博主&宠物博主温昕月在微博上宣布恋情:“2023年5月6日,遇见了我的,心软的神。” 可盐可甜的少女X执着追寻星星的神明 第44章 、十八魂楼(3) 过了许久许久, 全身的感知似乎在一点点回归,一丝光亮渐渐在他眼中升起,随后蔓延到四周, 撕碎了排山倒海的黑暗。 浑身的痛楚感觉也开始复苏,他尽力睁开了眼, 一片亮白刺了进来, 眼前笼罩的朦胧雾霭也慢慢散了,四周的石壁便落进了眼中。 真好,他还没死。 九刈又躺在地上缓了许久, 呼吸渐渐转复如常, 他终于支撑着破碎的身体站了起来。 手撑着周围的石壁,一点点向前挪动着, 此番绝处逢生他已如风中残烛, 只余下一丝呼吸的力气。 突然脚下一顿, 一种异样的感觉从脚底传来, 九刈低头一看, 就见自己踩在了一枚缁色扳指上, 那扳指在他脚下发出点点闪光, 而他脚边, 竟赫然堆着一具森森白骨。 九刈心下一惊,这一路而来虽见白骨无数早已习惯, 可他认得这枚扳指,便是上任楼主象征身份之物, 如此说来现下散落在他脚边的, 就是那传说里进了十八魂楼再未出来的上任楼主! 若是楼主那般盖世武功身法尚在此处丧命, 那这里究竟蛰伏着怎样的怪物?! 可还未等他细想, 立时便觉脚下一空, 整个身子被后面不知道什么东西一下顶了出去,在空中划过后重重砸在了地上。 几口鲜血一下便抑制不住地喷了出来,五脏六腑仿佛都在他身体中碎裂了开。 一阵飓风卷过来,他感觉到有锐利的尖角直直刺入了他的胸腹,越入越深,一股噬骨钻心的疼痛霎时铺满了全身,接着眼前便渐渐暗了下来,他想睁开眼看清面前攻击自己的怪物,却实在做不到,昏沉的眼皮似灌满了铅,再也抬不起来。 他最后感觉到的是,有什么尖利无比的东西割破了他的喉管,紧接着凌空腾起,甩进了万丈深渊,一直一直在坠落…… 无休无止的黑暗和翻涌而来的失重感是他所能感受到的全部。 过了多久呢?许是几个时辰,许是几天,又或许是十几天。 阵阵劈啪作响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扑鼻而来满是烧焦的糊味,九刈皱了皱眉,在浓烟的刺激下猛咳了几声,他突然发觉自己的身子竟万分轻盈,躯干四肢的那种剜心剔骨的痛也烟消云散,一时间仿佛置于云端,轻巧安然。 他不由扯了扯嘴角,泛起一抹苦笑,“我终于死了吗?” 九刈睁开眼,眼前的景象却惊得他呼吸一窒,就见四下浓烈的黑暗中猛然燃起一团通天火光,浓浓烈火正吞噬着一座府邸,烈焰贪婪地舔舐着一切,空气中满是焦糊的味道,他迎着那万分刺眼的火光看去,“穆府”两个烫金大字赫然蹦入他的眼底。 竟是同十四年前一模一样的景象! 火光中有黑影闪过,然后一下就被漫天火星吞噬,化成片片灰尘,他认得,那是父亲母亲长姐二哥还有穆家三百一十二个冤魂! 那萦绕在他心间十四年的梦魇一下万分清晰起来,母亲临死前的眼神充斥着他每一寸神经,他站起身,眸底染上一片嗜血猩红,拳头在袖口中暗暗捏紧。 一步一步,朝着穆府外背对着他的那个人影走去。 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会看到这一幕,也许自己已经死了还是什么,但无论怎样,那个凶手都不配好好站在那里! 就在拳头要挥出时,那个人影猛然转身,一下直直面对着他。 “阿辞?!” 九刈不由一声惊呼,手上的力道也卸了下来,同时亮如白昼的火光也猛然散去,一瞬间仿佛斗转星移,他竟出现在了一片丛林里。 颜清辞跑上前去一把抱住了他,大哭着:“我好想你……我好想你……”,又扯出一根绷带缠在他的脖颈处,止住了一直汩汩流淌的鲜血。 九刈心中止不住发懵,大脑一片空白,双手紧紧握住颜清辞的肩膀,他急忙问道:“你怎么会在这?!” 颜清辞抹了抹脸上的泪珠,语气满是嗔怪:“我寻了你好久,才在此处找到你,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担心你……你怎么可以不辞而别……” 说着,泪珠又一串串洒落下来。 见她哭的这般伤心,九刈心中便软了下来,忙伸出手替她拭去眼泪。 “对不起阿辞,都是我的错,可我必须这样做,我也立誓若我能活着出去,定然去娶你。” 颜清辞抽了抽鼻子止住了哭,朝着他粲然而笑:“傻瓜,你已经出来了,不然我怎么能见到你?” “真的?!” 九刈脸上满是迟疑,那个传闻中的人间地狱,无数人葬身之地,他就这般出来了?! 颜清辞笑着点了点头,走到他身旁挎着他的胳膊,一只手指了指前方:“我们走出这片密林,就能回家了,你说的要娶我,可不能抵赖。” 九刈侧头看着身边人柔暖的笑,心中泛起阵阵涟漪,原来真的是柳暗花明了。 九刈对着颜清辞宠溺着笑了笑:“好,出去就马上娶你。” 颜清辞搀着九刈就一步一步向密林走去。 可就这般一直一直走了许久,前方还是一望无际的参天古树,九刈心下起了疑,打量四周,就见四下里好似都是一样的景致,他们又走了一段,却也还是一样,甚至就连每棵树上的纹理都一般无二。 九刈停下脚步,扯住身旁的颜清辞,沉声问道:“阿辞,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 颜清辞却一脸云淡风轻:“我方才不是同你说了嘛,我们走出这个地方,就能回家了。” 说完,她又握紧了九刈的手,眸光潋滟地对上他的双眼,嘴角绽开一抹万分蛊惑的笑,盈盈道:“九刈,相信我。” 瞧着她的笑靥,九刈便好像失了魂,当下就打消了所有的疑虑,由颜清辞扯着继续向前走去。 也许再走些时候便能出去了吧,他是无条件相信颜清辞的。 又过了许久,九刈的直觉告诉他至少已经走了一天一夜了,他已然疲惫不堪,遍体伤痛和饥饿的感觉都纷纷涌上心头,他环顾四周,却发现还是依旧不变的景色,就连头顶的阳光都未动半分。 九刈心下一沉,耳边却突然传来窸窸窣窣的躁动声音,紧接着一团黑乎乎的东西就从空中向他袭来。 九刈赶忙将颜清辞拦在身后,伸出手抵挡,就发现那是密密麻麻一群蝙蝠,都红着眼朝他飞来。 青天白日烈阳之下见这么一大群蝙蝠,实在是诡异至极。 十八魂楼这重重关卡过来,他早已没有什么攻击的能力,现下就连自保的力气都再没有了,只是用尽全身力气挺直身子死死挡在颜清辞身前。 他用他的肉身挨着这里数千只蝙蝠的撕咬啃噬。 汩汩鲜血就如小河般淌下来,盖在那些早已暗沉的血污上,层层叠叠,他身上已没有一处好的地方了,浑身都止不住颤抖起来,他咬紧了牙硬撑着不让自己倒下。 “九刈,相信我”,颜清辞轻盈的话语突然在他耳边回响,九刈猛然惊醒,一瞬间只觉得血液倒流,从脚底凉到了头顶。 颜清辞怎么会知道自己叫九刈?! 他一直以沈寒的身份与颜清辞相处,她怎么会知道自己在玉魂楼的名字?! 九刈一下也顾不得那些簇拥而来的蝙蝠,回过头直对着颜清辞问道:“你到底是谁?!” 颜清辞一脸懵,眨巴着眼瞧着他,糯糯地应道:“我是阿辞呀……你怎么了九刈?” 不知为何,九刈每每看向她的时候就会有一种失魂的感觉,他赶忙敛下眼眸,使劲甩了甩头保持清醒,他分明真真切切听到了她唤他九刈。 九刈眼中蒙上一层冰霜,冷冷道:“你不是颜清辞!” 对面的少女一下红了眼眶,语气也带了哽咽:“我寻了你这么久……你怎么能这样说……” “嘶——”万分疼痛铺天盖地地涌了上来,九刈转头就见越来越多的蝙蝠都扑了上来,疯狂咬着他的肉喝着他的血,他心下一沉,知道自己快要撑不住了。 颜清辞上前来握住他的手腕,点点泪珠划过如花般娇嫩的脸颊:“我们快走吧,等到走出了这,我们就能永远在一起了。” 九刈冷眼打量着她,心中已然万分确定面前这个人绝不是颜清辞,她既然这么急着要领着自己再向前走,那就说明这里是定然走不出去的,再走下去,最后的下场便是活活耗死在这片密林里。 他极力寻找着走出这里的方法,可疼痛却渐渐侵占他的每一寸神经,他一下支撑不住便倒了下去。 颜清辞立刻蹲下想将他扶起,四目相对的那一刻,九刈却猛然发觉了离开这里的办法。 他全力压抑住心中的无尽翻涌,侧过头不去看颜清辞,一甩手就将一颗石头飞了出去。 那颗石头不偏不倚地划过了颜清辞的喉咙,一瞬间鲜血汩汩,颜清辞大睁着眼在他面前直直倒了下去。 几乎是一瞬间,那些嗜血蝙蝠就尽数散了开,头顶的灿灿烈日也消失了,深蓝天空上铺上了一层夜幕,还挂着点点星子。 在颜清辞倒地的那一刻九刈冲上前去抱住了她,明知她不是自己的阿辞,可看着这张脸,他心中还是抑制不住地难受,一滴泪从他眼角滑下,不一会儿,怀中的人便化成了灰,渐渐消散了。 九刈定了定神,就发现周遭的景色无比熟悉起来,他此刻就在青朔断崖的另一端。 他扯了扯嘴角,心中了然,自己走出十八魂楼了。 第45章 、必须死 九刈长长呼出一口气, 一想到颜清辞在他面前倒下的样子心中就止不住抽痛,他伸出手摸了摸自己的脖颈,就发现那里空空如也, 没有绷带,亦没有淌着血的伤疤。 九刈不由苦笑, 原来不过都是一场幻境。 他直直盯着远处的十八魂楼, 想到自己在其中经历的种种,仿佛做了一个好长好长的梦,不由一阵唏嘘, 却也明白了为何上任楼主会在那里丧命, 无论多凶残嗜血的怪物总是会被降服的,这世间唯一能让人过不去的关卡便是心魔吧。 幻境由心魔而生, 所以他先见了穆家, 又见了颜清辞, 只差一点, 他便真的要死在那个有颜清辞的梦境里了。 也不知, 上任楼主在自己的心魔里见了什么, 能让他甘心深陷其中, 一步步迈向死亡。 九刈冷笑, 攻人为下,攻心为上, 玉魂楼的手段,还真是高明。 青朔断崖的另一端, 楼主依旧一袭白衣默立在那里, 他瞧着月光下清冷阴恻的十八魂楼, 心里暗暗计算着日子, 自九刈进入之日, 已过了整整七天。 据传当初建造十八魂楼时便有个死令,入其中者五日未出,则必死无疑,楼主扯了扯嘴角冷笑了一声,他站在这足足等了他七日,该是等不到他活着出来了吧。 楼主刚转身要走,身后就传来一阵脚步声,沉重而迟缓。 “楼主,我回来了。” 那个无比熟悉的声音从他身后微弱传来,楼主顿时身形一震,猛然转头就见九刈满身血污伤痕却身姿挺直地立在他面前。 楼主一下被惊得直说不出话,双眼圆睁着,干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余下脑中一阵轰鸣。 连上任楼主那般世间无二的人物都殒命于十八魂楼,他竟然能活着出来?! 过了良久,他才从那方惊疑中稍稍缓过神,说话的声音还是止不住颤抖。 “你……你竟然出来了……” 九刈扯着嘴角笑了笑,上前几步迎上楼主满含惊讶的双眸,沉声道:“依照玉魂楼的规矩,能活着从十八魂楼出来的人,便彻彻底底与玉魂楼没了联系。” 他目光熠熠,万分坚定,一字一句道:“至此之后,世间再无九刈,唯有穆云则。” 楼主怔愣了一下,幽深的眸子转了转,随即嘴角勉强扯出一个笑,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又恢复了慈善:“好样的,我果然没有看错你,果真是千百年难一遇的根骨,楼主之位传给你真正是最合适的……我且再问你一次,你还愿不愿意……” 穆云则冷声打断楼主:“不愿意,请楼主明了,如今站在这的是穆云则,与玉魂楼毫无瓜葛的穆云则。” 楼主干笑了几声,缓解了一下自己的尴尬,突然张开双臂:“好,我再多说也是无用,但我好歹对你有救命之恩,且照顾教导你十四年,你要走了,我也很是不舍得,那便好好道个别吧。” 穆云则迟疑了一下,接着走过去抱住楼主拍了拍他的背,却不知对面的人此刻脸上浮出了一抹诡异的笑。 就在穆云则抱住他时,楼主猛然一转身使穆云则背对着崖边,几乎是一瞬间,他用足了最大的力道一掌将身前的人直直击了下去…… 一道黑影在冰冷月色下划过,坠入了万丈深渊…… 一切都在刹那间发生,楼主便是利用穆云则的信任,趁着他毫无防备的时候将他一掌拍落了崖下。 楼主向那方幽黑深渊下望着,最初能看见穆云则满是惊疑的神情,不一会儿便什么都看不到了,下面只是一望无际的黑暗,黑洞洞的好似一张大嘴,已然将穆云则吞噬殆尽。 楼主脸色阴鸷至极,声音寒如冰霜,冲着他坠落的地方冷冷抛下一句:“背叛玉魂楼的人,必须死。” 楼主扯起嘴角露出了一个万分诡异瘆人的笑,从穆云则提出要离开玉魂楼的那一刻,他就知道他一定会死,而看到他从十八魂楼安然无恙地出来自己虽惊讶莫名却并没什么忧心,因为他终究逃不过这个下场,不过是侥幸多活了几天而已。 楼主笑意越发猖狂,边大笑着边摇头。 “这个黄口小儿还真是天真,若真有人能活着离开玉魂楼,那玉魂楼这数百年来的威严何在?哈哈哈哈,管你是九刈还是穆云则,今晚便变成一只孤魂野鬼罢,哈哈哈哈……” —— 自那日从武元镇回来后,颜清辞便大病了一场,醉禾本打算带着颜清辞尽早离开这伤心之地,驾最快的马车早日回南州城,可无奈颜清辞现下这般着实再经不起车马劳顿,她几乎将上京里所有的名医都访遍了,却都如出一辙地说着颜清辞患的是心病,药石无医,只草草开了些滋补的药品就离开了。 醉禾瞧着颜清辞,实在是打心底里心疼,她这些天一直苦闷着,不进食也不理人,只是两眼空洞洞地盯着那扇早已紧闭的窗子,仿佛失了魂一般,本就清瘦的身子现下已然消瘦地仿佛只剩一副骨头了。 醉禾在一旁偷偷瞧着颜清辞,自己暗暗抹着眼泪,就听门口突然传来一阵敲门声。 醉禾过去开门,见是楚昱,不由有些惊讶,又赶忙行礼。 楚昱却没理,直直朝着颜清辞就走去。 “阿辞,你怎么样了?” 楚昱的声音在颜清辞耳畔响起的时候,她愣了一下,抬眸看着面前的人,那个原以为此生再不会见到的人现在竟如过往数年一样一袭锦绣白袍站在自己面前,颜清辞不免有些恍惚,有一瞬间甚至觉得这一切都没有发生,楚昱没有娶妻,沈寒也并未离开。 可她随即苦笑着摇了摇头,怎么可能没有发生呢?她瞧着面前的人,短短几十日不见,他整整消瘦了许多,脸上也寻不到半点当初恣意少年郎的神色,那个落拓不羁的淮宁王,早便不见了吧。 楚昱瞧着颜清辞,亦是满目心疼唏嘘,那个曾经被自己捧在云端的少女,如今变成这个模样,他的心好似被扔在油锅里炸了一般。 故人相见,并不欢喜,倒是满目哀愁。 “你怎么来了?”颜清辞费力扯出一抹笑,却苦涩万分,先开了口。 楚昱在她对面坐下,眉头深拧起来,顿了顿,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道:“对不起阿辞,如今这样都是我的错,我实在不该瞒着你。” “瞒着我?这是什么意思?” 颜清辞闻言直迎上他的目光,想赶快寻得一个解释。 楚昱却垂下头,重重叹了口气,良久,才缓缓开口道:“沈寒,他并不是沈寒。” 颜清辞眸光暗沉了下去,应着:“我知道了。” 数日前她的苦苦等待和蒙受的欺骗一下又涌上心头,他不是沈寒,她已在心中确认过无数次了。 楚昱继续低声道:“他叫九刈,是玉魂楼的人。” 他纠结了许久,直到听闻颜清辞一场大病,才终于狠下心来要将所有的真相都告知她,过往的隐瞒不过是为了她能幸福,可现下看来是该让她知道一切了,是时候断了她的念想了,虽然残忍,却是保护她最好的办法。 颜清辞满目迟疑:“九刈?玉魂楼?” 楚昱轻轻叹了口气,直盯着颜清辞的双眸,将一切和盘托出。 “玉魂楼是天下第一的杀手组织,他本是玉魂楼的杀手,名唤九刈,数月前摄政王听闻你要入宫选秀,唯恐杨家势力不保,于是找了他来以沈寒的身份潜伏进侯府,他……是来杀你的。” 他是来杀你的。 颜清辞只觉得脑中一片轰鸣,一瞬间眸中就氤氲上一层水雾,心中止不住抽痛,嘴角却扯出了苦笑,原来自己心心念念的人竟是要来杀自己的,她所有的爱慕和真心果真都可笑至极,她不过就是一个跳梁小丑。 见她这般,楚昱软声道:“阿辞,我今日同你说这些,是希望你早日忘了他罢,别为了这样一个不值得的人再糟践自己了。” 颜清辞却只是苦笑,串串泪珠滑落。 “难怪,我初见他时得他出手相救,他却道他不为救我,只为杀那人,现在想来那也是所谓的玉魂楼的任务吧,真是可笑……原来从一开始,就都是错的……” “我竟然还满心欢喜等着他来娶我,其实从最初的相识,不过就是一场骗局……” 颜清辞捂住胸口,只觉得里面是止不住的破碎绞痛。 “他同我说过的话,到底哪句……才是真的……” 楚昱瞧着颜清辞,也红了眼眶,想伸出手安抚她一下,手停在半空却放下了,万千话语只化作一声轻叹。 “阿辞,回南州城好好生活,将上京所遇种种,悉数忘了吧。” 有些事情说着轻松,可那个人早已刻于骨铭于心,过往滴滴点点都流淌进了血液里,若要她忘,除非扒皮抽骨,将整颗心剖出来。 楚昱将一切大白后,释然也好,怨恨也罢,本以为她能拂袖离去,却不想颜清辞的病更重了,整日整日的呆坐着,不吃饭也不喝水,别人说话也不理,醉禾实在看不下去了,却也不知该如何是好,最后想到一个人,李步珏李大人,他最懂人心思,该是能对颜清辞稍稍有些安慰。 作者有话说: 宝子们五一快乐呀~ 第46章 、此生非他不可 李步珏是第二日午时到的, 暮夏的阳光灿灿打在他身上,月白色衣衫反射出柔和明亮的光,在他周身淡淡晕染开。 李步珏轻轻唤了好几声, 颜清辞才终于注意到他的到来。 “沈寒的事,醉禾都同我说了……”他淡淡开口, 声音如月下清风。 “我是不是像个笑话。” 颜清辞垂头苦笑, 满目悲戚。 “你不是……小颜姑娘,你并不知事情真相。” 颜清辞抬眸看着他:“我知道的,楚昱已经告诉我了, 他是九刈, 是玉魂楼的杀手,不是我的沈寒。” 颜清辞扯了扯嘴角, 挤出一丝万分苦涩的笑:“而且……他是来杀我的。” 李步珏立刻反驳道:“可你有没有想过, 他既是玉魂楼最好的杀手, 又潜伏在你身边这么久, 他为何没有下手?” 颜清辞怔了一下, 皱着眉思忖了一会, 接着目光熠熠看向李步珏, 嘴唇都带着颤抖:“你的意思是……他没有想杀我?” 李步珏点了点头, 又继续道:“我曾听有个跑江湖的朋友说过玉魂楼的事,凡玉魂楼杀手, 若要离开玉魂楼,必须通过十八魂楼的考验, 传说那十八魂楼凶险无比, 就连之前的楼主都未能从里面出来……所以我猜, 他该是为了你去闯那十八魂楼了, 又知自己此番定然是生死难料, 便先说出那般绝情的话,后又不辞而别,他这么做,是想让你忘记他。” “真相便是,他受命杀你,却对你动了心,便决意牺牲自己护你一生无忧。” “所以,小颜姑娘,他不是不爱你,而是太爱你了,才不得不这样做。” 恍然间一点星光,照亮了颜清辞心中万古的夜。 原来一直以来是自己错怪他了。 颜清辞一下扯住李步珏的手腕,满目焦急担忧地瞧着他:“那他会不会死?” 李步珏轻轻叹了口气:“难说。” 颜清辞眸光又深深暗沉了下去,双手紧紧绞着,心里是止不住的翻涌难受,她不敢去想,若是沈寒真的死了,她该怎么办。 “醉禾来找我说让我劝你回南州城,尽早忘了在上京的种种,可我知道,你忘不了的,所以现在你有两个选择,要么将这些过往都搁在心底,回南州城寻个门当户对之人嫁了,要么就去找他。” “找他?” “对,去找他。” “可我去哪找他……玉魂楼在什么地方?” 李步珏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玉魂楼神出鬼没,没人知道他确切的位置。” “但你若真决心此生非他不可,那走出去总比死等在这里要好。” 颜清辞素手捏紧衣角,回忆起往日种种,一下抬眸,满目坚定。 “我就是此生非他不可,你说的对,我要去寻他,就算在天涯海角,我也要去找一找,就算……就算他死了,我也要去,只要没见到他,我便要一直找下去,哪怕用上我的一生。” 如飞蛾,做扑火。颜清辞一下就明白了父亲说这话的寓意,若是没有沈寒,她活着也如同枯死。 情之一字,她甘愿用一生献祭。 沉默了一会,颜清辞心中便有了盘算,就对醉禾道:“我此去,不知何时能归,定要在走之前为你寻个夫家,将你安顿好我才能安心。” 醉禾一下着急起来:“小姐你说什么呢?醉禾要与你同去,小姐在哪,我就在哪。” 颜清辞握住醉禾的手:“这条路是我自己选的,该我自己走下去,总不能耽误了你一辈子,你我自幼相识相伴,我将你当做亲妹妹,一定要看你幸福我才能放心离开。” 又转头对李步珏说道:“小李大人这些年结交天下,认识的人多,还要麻烦你为醉禾留意一些,等到送她出嫁后,我便即刻启程。” 李步珏眸光闪了闪,嘴角挂上浅浅笑意:“好说好说,就交给我了。” —— “大哥,你说他会不会死啊?” “应该不会,我们都将爹和爷爷还有太爷爷留下的草药用尽了,他要是死了,可太对不起我们家了。” “那他什么时候能醒啊?” 少女的声音刚落,床上的人突然动了动,剧烈的疼痛使他一瞬间清醒,缓缓睁开了眼。 少女一下欣喜起来,忙凑到床前。 “你醒啦!太好了,我还担心你会死掉呢。你叫什么名字呀?家住哪里?怎么会受那么重的伤?你可是遇到了仇家?” 少女显然对床上万分虚弱的人很感兴趣。 那人却没理,好似没听见一般,强忍剧痛坐了起来,打量了一下四周,随即皱了皱眉,如墨漆黑的眸子里染上了一层寒霜。 似是意识到女孩的失礼,少女身旁的男人将她扯到了身后,对着床上的人笑了笑:“你命真好,从断崖上摔下后缠在了树枝上,我们兄妹二人采草药正巧路过,便将你救了下来。” 床上的人还是没说话,也没有任何的表情变化,仿佛那人说的事情与自己全然无关。 少女继续盈盈道:“我叫沈姒,他叫沈乙,是我哥哥,我们兄妹二人一直住在这座深山里,幸亏你遇到了我们,不然肯定一命呜呼了,对了,你到底叫什么名字呀?我们既然这么有缘,应该算是朋友了吧,你总该告诉我们你的名字。” 沈姒和沈乙看着床上的人,期待他的回答,良久,他才淡淡开口。 “不知道。” 沈姒很是惊讶地看着他:“不知道?你怎么会连自己的名字都不知道?你不是在逗我吧。” 沈乙打量着他,试探着问道:“你……还记得这之前发生了什么吗?” 那人深锁着眉,似是在努力回忆,却未果,只看着沈乙摇了摇头。 沈姒不由惊声道:“他难不成是失忆了?!” 沈乙点了点头,应道:“从那么高的悬崖上摔下来,能活着已是万幸了,看他掉下来的位置,保不齐是摔到头了,那便什么都不记得了。” 沈姒满目怜惜,瞧着那人叹了口气,随即又想到了什么,从身后拿出一个淡青色的香囊递到他面前:“差点忘了,这是在你身旁发现的,想着该是你随身携带之物,坠崖时掉落了出来,便给你拿回来了。” 见了香囊,那人登时眸光一闪,也顾不上钻心般的疼痛,弓身将它一把夺了过来。 沈姒被他这突然的动作吓了一跳:“你还认得这东西?” 他拿着那香囊仔细瞧了瞧,眸光随即黯淡了下去,恢复了一直以来的深沉幽暗,他对这个香囊并无任何记忆,只是下意识地,觉得这东西非常重要,就算忘了一切,也会将它搁在心里。 沈姒看着他一脸茫然的样子,就知道他该是真的将过往的一切忘的干干净净了。 她指了指那个香囊,上面是用粗陋的针脚歪歪扭扭地绣着的一个“沈”字。 “沈……你姓沈吗?” 似是知道他不会答复,沈姒又马上接道:“那我们是本家啊,真是缘分,我看你一时半会也想不起来自己叫什么了,瞧你年纪倒是不大,就先唤你小沈好了,这样听起来我们也是一家人。” 那人还是满目淡然,面若寒霜,从不理会周围的人说了些什么。 为了不让妹妹尴尬,沈乙笑了笑,对着小沈道:“你就先在此处住下吧,这山里只有我们一户人家,以采卖草药为生,等你恢复好了记起自己究竟是谁,家在何处,我们再将你送回去。” 一连过了三五日,小沈的身体恢复地极快,面色虽然还很虚弱,却已能下床走动了。 可他一直对人冷冷淡淡的,从不会主动说话,别人同他讲话他也不理,最多也就是回复一个字表示他听到了,沈姒也常常偷摸和哥哥说这人真是奇怪,就好似孤立存在于世间,与这天地万物都没有任何联系,他没有在乎的人,好像也没人在乎他,若是某一天突然在这世上消失了,或许也不会有人记得他。 小沈在院中帮忙晒草药,正午的阳光白的刺眼,毫无保留地倾洒在满目绿意间,挥发出淡淡的草药清香。 沈姒站在一旁,瞧着低头摆弄草药的小沈,嘴角不自觉就勾起了浅浅的笑,他身形颀长,宽肩窄腰,身姿挺立如松柏,侧脸冷峻,剑眉锋挺,那双墨色的眸子更是如夜空般深邃沉静,现下阳光打在他身上,沈姒恍惚间就觉得他便是天上的谪仙。 沈姒走到他身旁,潋潋双眸直瞧着他,盈盈开口:“小沈……你有没有娶妻呀?” 小沈并不理睬,眼眸都没抬一下,还是淡漠地盯着面前的草药。 沈姒伸出手拍了一下自己的额头,爽朗着笑了笑:“瞧我,又忘记了,你失忆了,就算有家室也该不记得了吧……” 沈姒满脸春光地瞧着他,秀眉飞舞,嘴角收不住地上扬,全然不知道自己现在是怎样一个花痴的模样。 小沈将那筐草药捧起,转身去到院子另一边,沈姒就在他身后紧紧跟着,待他停下来后又是闪着一双桃花眼紧紧瞧着他,炽烈的目光都要将人身上盯出一个洞来。 “小沈,你生的真好看……” “……” “我这些年跟着哥哥去城里卖草药的时候也见过不少的男子,可不管是纨绔少爷,还是翩翩公子,都不及你分毫。” “……” “我原以为我大哥生得算是很有姿色,可拿来同你一比……你就好像春日里开得最灿烂的花,而他就是你根茎下的一粒尘土。” “……” “小沈……你若是没有娶妻的话,要不要考虑……” 考虑一下我? 小沈却没等她说完,放下草药转身大步就走进了屋。 沈姒倒也没觉得尴尬,瞧着他冷酷如寒冰的样子只觉得简直太有魅力了。 第47章 、为妻 两三日后的一大清早, 李步珏便敲开了客栈房门。 颜清辞开门后一脸震惊,就见李步珏身后跟着一行小厮,浩浩荡荡抬了好些东西进来, 箱子锦盒几乎将屋内地板上摆满了,只勉强余下几处空出的地方让李步珏挤了进来。 各式东西让颜清辞目不暇接, 眼眸各处流转, 边打量着边问道:“这些东西是做什么的?” 李步珏清了清喉,沉声道:“前几日你不是拜托我帮醉禾留意一下姻缘之事嘛,我自然不敢怠慢, 这不就来答复了。” 颜清辞敛了敛神, 忙问道:“是哪户人家?” 李步珏直直迎上颜清辞追询的目光,薄唇轻启抛下一个字。 “我。” 颜清辞刚稍稍从这片琳琅满目中回过些神, 这一个字突然就如石头砸进湖水般, 轰一下激起她心底万分震惊, 足愣了好一会儿, 颜清辞才好似恍然明白过来他的意思。 李步珏瞧着她的表情, 微微笑了笑, 眼神扫过满地的东西:“这些便是聘礼, 还请小颜姑娘收下, 同意我与醉禾的亲事。” “等下等下……” 颜清辞努力将自己从那方震惊中抽出,静下心来仔细思忖着, 越想下去,眉头便蹙了起来。 “你是说你要迎娶醉禾?”颜清辞还是有些迟疑地看着他问道。 “对。” “为妾?” “为妻。” 李步珏目光万分坚定, 如磐石不可动摇。 他一字一句道:“我要迎娶醉禾做我李步珏的妻, 三书六礼, 八抬大轿, 明媒正娶。” 颜清辞瞧着他的样子, 是她从未见过的那般严肃认真,便知他断不是在开玩笑,况且在这种事情上,本就玩笑不得。 她便也换上了一副极其认真的神情,醉禾的婚事,可不能随意便许下。 “那我且问你,你要娶醉禾为妻可是真心悦爱于她?” “自然,醉禾为我此生最爱之人,我当以性命相护,能得醉禾为妻,是我最大的祈愿。” “可在南州城时,你与醉禾并没说过几句话,现在却突然说她是你此生最爱之人……” 李步珏笑了笑,坦言道:“我虽并未与她有什么过多的交集,却已在心中同她言笑了千万次。她好似有些怕我,我便也不敢太过越礼,本想着情意细水长流,总会有流到她心里那一天,却不想你拜托我要给醉禾说亲,我便只能毛遂自荐了。” 颜清辞听着心里暗道没想到这小李大人还有这样深沉的心思,对醉禾看来是蓄谋已久。 颜清辞暗暗思忖了一会,想来想去还是觉得不放心,她自是万分相信李步珏绝非轻薄浪荡之人,他说话向来一诺千金,既说了会珍爱醉禾,她相信他一定能做到,可若真的要成亲,不是只有情分就足够的。 “我虽信你不会辜负醉禾,可……毕竟你们旧时光整理,欢迎加入我们,历史小说上万部免费看。身份悬殊,你是名满天下的大学士,连当今皇上都让你三分薄面,我猜想做你李夫人的贵家氏族小姐都能从上京排到南州城了……可醉禾并没什么显赫的出身,父母也早便不在了,我也不是觉得醉禾配不上你,就是担心这门亲事会惹得许多不满和算计,醉禾只有我一个亲人,我自然要为她多考虑些。” “我明白你的顾忌,小颜姑娘,你我自幼相识,你了解我是怎样的人,我李步珏绝心要喜欢的人,断不会让她受到一点委屈。你若还是不放心,那我便即刻进宫辞官,丢弃这些没用的官位牵扯……” 颜清辞瞧他真的要起身出门,赶忙拦下:“我也不是要你辞官,只是想看看你的态度,见你这般,我便相信你,你会让醉禾幸福的。” 李步珏脸上登时浮出笑意。 颜清辞却又道:“不过你别高兴的太早,虽然你过了我这关,但是醉禾那里会不会同意,我可不知道,万一她不喜欢你,我是绝对不会错点鸳鸯的。” 遥想几月前楚昱与父亲商讨自己婚事的样子,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话语间满是谋算利益,从未有人问过她一句愿不愿意,两个人一点头就这样拍定了这门婚事,后来倒是为了退婚惹出了许多麻烦事。 颜清辞心里知道,醉禾是最听自己话的,就是随意为她寻个夫家嫁了,她也定然没有半句怨言,可想到自己的经历,颜清辞总是不忍心,这么多年她早已将醉禾当做了自己的亲妹妹,她受过的苦,万不能让醉禾再遭遇一遍。所以,她不能擅自替醉禾做主,这种一辈子的事情,一定要按照她的心意来才好。 李步珏脸上笑意未减,点了点头:“应该的。” 颜清辞将醉禾叫了进来,醉禾一进门先是被这满地的东西吓傻了,看到李步珏后赶忙垂下头行了礼。 颜清辞将醉禾拉到身旁,柔声对她道:“醉禾,小李大人是来提亲的,你愿不愿意……嫁与他为妻?” 颜清辞生怕这突如其来的婚事吓到醉禾,尽量轻柔着对她说起,还特意放慢了语速,给她充足的时间反应。 饶是这般,听完颜清辞的话,醉禾还是愣了好久,一下花容失色,满目惊疑,伸出一根手指指着自己:“我?!” 颜清辞点了点头:“对,小李大人方才同我说了许多,他是认真的,这屋子里的都是他送来的聘礼,聘你做他的妻。” 李步珏走上前去,柔暖的双眸对上醉禾的眸子,轻轻开口:“醉禾,你愿意吗?” 醉禾连忙低下了头,退后几步拉开两人的距离。 颜清辞心想这消息实在太过突然,该是吓到醉禾了,便细细与她说着,想令她慢慢接受。 “小李大人是真心喜欢你的,我们都了解他的为人,他断不会做出薄情寡义之事,他既认定了你,便是一辈子的。醉禾,你若是也对小李大人有意,我便为你做主应下这门婚事,嫁妆的事情你不必担心,我会……” “我不同意。” 颜清辞盈盈说着,却被醉禾猛然打断。 颜清辞不由一愣,平时自己说话的时候醉禾都会在一旁安静听着,从未像现在这般出声打断过。 颜清辞微微笑了笑,又继续轻声道:“醉禾,我知道这件事对你来说很突然,你也不必急着答复,可以再好好考虑考虑。” 醉禾却面无表情,寒声道:“不必了,小姐,我已经想的很清楚了,我不愿意嫁给李大人。” 李步珏一下有些着急,看着醉禾问道:“为何?你明明心里有我的……” 那晚在皇宫他为她放烟花时她那般欣喜,还有她一直戴着自己送给她的玉兰簪子……她怎么会心里没有自己呢? 醉禾迎上他的目光,一字一句道:“对不起李大人,我不喜欢你。” 醉禾抬手将插在发髻上的那根玉簪拿了下来,轻轻放在了桌子上。 李步珏一下呆滞在那里,醉禾便越过他径直走了出去。 “那个……小李大人,既然醉禾不愿意,我也没什么好说的,这些东西,你还是托人拿走吧。” 李步珏呆呆站在一边,眼神追随着醉禾离开的方向,良久,才敛下眼眸,定了定心神,眸中又恢复了往日的清明,转头对颜清辞笑了一下:“不必了。” “啊?” 颜清辞有些摸不着头脑,看着这一地的东西,就算没有打开盖子,也能猜到里面的宝物定然价值不菲,虽说李步珏富可敌国,却也不用这样大方吧,这些东西就白白送给自己了? 李步珏边向外走着边道:“我也许还会回来呢。” 颜清辞听不懂他这话是什么意思,自然也没注意到他嘴角勾起的一抹狡黠的笑。 一连几日颜清辞和醉禾都在打点行李,一忙起来就将李步珏的事情抛在脑后了,醉禾缠着颜清辞非要同她一起上路,与她相识这么多年,颜清辞还是第一次知道她性子也能这样犟,无论自己怎样劝阻都无用,最后也只能应允了。 颜清辞瞧着收拾出来的行李,她们此去算是轻装上阵,只带了必要的一些东西,衣物也只有几套。本来醉禾是要将所有能带的东西都带走的,可颜清辞心里万分明了此去经年,或许再无归期,带再多的东西也是不够的,索性就等到路上缺什么再买好了。 颜清辞冲着醉禾道:“都收拾好了,我们明日便启程。” 话音刚落,外面就传来一阵非常急促的敲门声,把屋内的二人都惊了一下。 醉禾回过神来赶忙去开门,进来的人是大壮。 大壮气喘吁吁地跑进来,满头豆大的汗珠滴落下来也顾不得擦,一进门来大喘了几口气,勉强调匀气息后赶紧说道:“我急赶着过来,幸亏颜小姐还没走。” 颜清辞倒了杯茶递到他手里:“我们明日才出发呢,你这么急着过来,可是小李大人有什么事?” 大壮仰头将那杯茶咕咚咕咚全喝了下去,方才的焦急也缓和了许多。 他深皱起了眉,眼角顿时耷拉了下来,满脸悲戚的表情,五官都要扭到了一起。 “我们大人……染上时疫了。” 此话一出,颜清辞和醉禾都登时慌了起来,忙问着怎么回事。 大壮便道:“几日前,有一行北疆人来了上京,时疫就是从他们身上传来的,当时是在清风斋吃饭,那几个北疆人没带银两,我家大人便好心替他们付了钱,却不想,就这样染上了病。” 第48章 、初见惊鸿 大壮说着都快要哭出来了。 “别看李府往日里气派恢宏, 现下一听说大人染了时疫,府上的下人婆子什么的都不敢靠近,有的甚至偷了卖身契跑了, 可怜我家大人往日里待他们那么好,如今一个个倒像白眼狼一般, 脚底都抹了油。” 大壮既气愤又焦急, 嘴里噼里啪啦地说着:“这时疫来势汹汹,大人一下就病倒了,已经连着好几日卧床不起, 请了郎中来开了好些药方, 却怎么也不见好,眼看着我家大人日渐虚弱, 府中又短了人手……我也是实在没办法, 想来想去就只能来求颜小姐帮忙了……” 颜清辞刚要开口, 醉禾便立时上前直直盯着大壮, 眼神中满是焦急担忧, 忙问道:“那李大人现在怎么样了?” “还是高烧不退, 一连几日都是这样, 昏昏沉沉的, 不时就睡了过去,醒了也没什么精神, 今日我瞧着竟是连说话都没什么力气了。” 听闻李步珏这般,醉禾的秀眉深深拧在了一起, 眸底不自觉就氤氲上了一层水汽, 一下就扯住大壮的手腕, 语气万分焦急:“快带我去看看李大人。” 大壮猛然一愣, 心里有些疑惑着想醉禾今日倒是与往常不同, 之前大人总夸她规矩的很,是个万分守礼沉稳的姑娘,做什么事情都要先请示一下颜小姐,还要自己多和她学学……像如今这般急躁冒失的样子,他还是第一次见。 大壮看了看颜清辞,等她的回应。 颜清辞点了点头:“走吧,我们一同去看看小李大人。” 三人搭了马车来到李府,还未进府门,大壮便拦住了二人,从怀中抽出了两个面罩递到颜清辞和醉禾的手上。 “时疫凶猛,颜小姐和醉禾姑娘还是仔细一些,一会见了大人千万别靠的太近。” 颜清辞和醉禾带好面罩后,就由大壮引着入了内室。 床边四周素白色的帷幔被窗外徐徐吹进的微风扬起,又缓缓飘下,好似一个轻盈翻飞的少女,在跃动着妖娆的舞姿。 面前遮着的纱幔飘起时,颜清辞看到了李步珏定定躺在床上,脸色竟如宣纸一样惨白,本来淡粉色的唇此刻也如死灰般,整个人形如枯槁,不过几日未见,他竟好似被活剥了一层,本来淡雅清俊的人,现下周身竟泛出沉沉死气。 感觉到身边一阵微风掠过,颜清辞就见醉禾一下扑到了床边,喉咙里似乎发出了丝丝轻微的呜咽声。 “醉禾姑娘……别靠的太近……”大壮连忙在她身后喊道。 醉禾却全然不理,蹲跪在床前,泛着潋潋水光的眸子直直盯着床上虚弱不堪的人,点点泪珠就兀自滚落了下来。 李步珏缓缓睁开眼,见到醉禾努力咧起嘴挂上一抹笑,声音却万分飘忽。 “醉禾,你来啦。” 醉禾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秀眉深锁,慢目皆是心疼担忧。 “你怎么样了?要不要紧啊?” 李步珏想抬手擦掉醉禾脸颊上挂着的一滴泪珠,却实在提不起力气,枯瘦的手举到半空便再抬不起了,只能缓缓落下。 醉禾却用双手握住了他还未完全落下的手,掌心传来的阵阵温热令李步珏勾了勾嘴角。 李步珏尽量不让气氛这样低沉,语气便带了点玩笑的意味:“没事的,死不了。” 醉禾轻轻推了他一下:“这说的是哪里的话……” 没想到这轻轻一推,李步珏却猛烈咳嗽起来,胸口不住起伏着,醉禾顿时眸中一惊,将腰间的手帕递给了李步珏。 李步珏接过手帕捂住嘴,又重重咳了几下,一拿开手,那方纯净素白上就多了一抹万分刺眼的红。 醉禾的眸光在手帕的血迹和李步珏的脸上来回流转,串串泪珠便夺眶而出。 大壮急急端了药进来,还未等他走过来,醉禾便一下起身迎上去接过了药,然后扶起李步珏,将枕头垫在他身后,让他靠坐着,自己舀起一勺药,送到嘴边吹了吹,慢慢喂着李步珏服下。 吃过药后,醉禾转头看向颜清辞,语气万分坚定道:“小姐,对不起,醉禾不能陪你同去了……我要留下来照顾李大人。” 李步珏又咳了几声,艰难开口:“你快些回去吧,别再染了这病……” “不行,你如今这般身边没个人照顾可怎么好?我一定要留下来。” 醉禾直言反驳,眸底染上的是她未曾有过的执拗倔强。从前面对李步珏时的敬畏和约束一下都一扫而空,她现在只有止不住的焦急担忧,只想留在他身边好好照顾他。 他一定要好起来,她在心中暗暗求了菩萨。 “你真的这样决定了?”颜清辞问道。 “对,我决定了。” 醉禾依旧没有丝毫动摇,这该是她此生做过的最坚定的一次决定。 “那好,你在这照顾小李大人我也能安心一些,不过你自己定要小心,我明日未时启程……你若是后悔了,便回客栈来找我。” “可是……” 大壮刚要说话,便被颜清辞扯着走出去了,偌大的屋子里便只剩下了他们两人。 醉禾紧紧攥着李步珏的手,心里止不住的难受,眼泪也一滴一滴洒下,落在李步珏的手背上,滚烫烫的。 “醉禾,谢谢你。” 李步珏的声音很虚弱,还带着无比的嘶哑,语气却是柔和温婉的,他瞧着醉禾淡淡说着,眉宇间是病色掩不住的温柔小意。 “大人不必客气,是醉禾自愿照顾大人的,只希望大人能快些好起来。” “你不是答应过我了吗,不再叫我大人,要唤我名字的。” 醉禾抬头对上李步珏带着浅浅笑意的眸子,不由得怔了一下,脸色也红了几分。 “我……我什么时候……” 李步珏立刻拆穿她不想认账的把戏:“就是那晚在皇宫里,我说我将你当做朋友,你不必总是大人大人的叫我……怎么,你忘记了?” 醉禾又将头垂了下去,没有答话。 她一定是记得的,李步珏知道。 李步珏又开始咳嗽起来,手赶忙扯过方才的手帕,这次喷出了好大一口血。 醉禾一下吓坏了,站起身就要去请郎中,却被李步珏扯住。 “别去了,他们来看了不过就是开些能苦死人的药,我这些天已经喝了够多了……” 醉禾边挣着李步珏的手,边焦急道:“那怎么行,你病得如此重,要是真的出事了可怎么办?” 李步珏却突然笑了笑,苍白的脸上顿时蒙上一层生气,如一只蝴蝶停落在枯木上。 “醉禾,你是在担心我吗?” 醉禾想都没想就接道:“我当然担心你,你若是真的出了什么事,我……” 醉禾突然停住,一下与李步珏四目相接,她看到了他眸底翻腾的情感,猛然意识到自己的失言,脸色不由自主红了几分,不肯再继续说下去。 “你会怎样?”李步珏炽烈的目光盯着她追问着。 醉禾侧过头,躲开了他的询问,素手紧紧捏着衣角,心跳如打鼓般乱跳起来。 “你还是不肯说实话吗?”李步珏又咳了几声,声音透着无比的疲惫虚弱:“我如今都这样了,你还在骗我?” “我骗你什么?” 没完全明白李步珏的意思,醉禾抬头看向他,却猛然发现李步珏不知何时凑了过来,现下与自己不过两三寸的距离。 李步珏直直盯着她,一字一顿道:“你明明喜欢我,为什么要口是心非?” 醉禾立马张口反驳:“我……我……” 可看着面前人的样子,醉禾的心已万分柔软,“我不喜欢你”这五个字,无论她费了多大的力气,却怎么也说不出来。 她能欺骗所有人,却怎么也骗不了自己。她是喜欢李步珏的,很喜欢很喜欢的那种,从少时他第一次来侯府,她便对他一见倾心,彼时春衫少年郎,步履生风,一步一步就这样走到了她心里。 初见惊鸿,大抵不过如此。 “醉禾,说实话,你到底喜不喜欢我?” 李步珏万分认真地看向她,满目期盼地等着她的回答。 醉禾迎上他的目光,突然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便直接从心底吐出了这句话。 “我喜欢你。” 屋内空荡阔大,这几个字好似在两人耳边阵阵回响,一下一下无比清晰,最后淡淡消退在四壁。 李步珏眸光闪动,一下揽过醉禾的腰,薄唇便覆了上去,隔着薄薄一层白纱,能感觉到彼此的温度和柔软。 醉禾脸上的红晕一下烧到了耳根,这个吻好似有魔力般,一下抽走了她的全部,一瞬间好似什么也顾不得了,天地间唯有她和她心爱的人,在甜蜜依存。 李步珏将手伸到她的脑后,轻轻一勾,那抹白色就缓缓滑落了下来,被风吹得在空中盘旋了一会,便安然躺在了地板上。 还没等醉禾反应过来,更加热烈的吻又压了上来。 李步珏深深吮吸着醉禾酥软的唇瓣,贪婪地掠夺她的气息,顿时一股燥热便在二人之间生出。 醉禾被吻得双腿发软,整个身子都伏在李步珏的臂弯里,她能清楚地感受到他周身淡淡的檀香以及耳边传来的粗重的呼吸声。 醉禾伸出舌迎上他肆虐的吻,在舌尖触到他唇的时候却一愣,随即停下了动作,秀眉一蹙,用大了力气将李步珏推开了。 她分明感觉到,他嘴角的血,是甜的。 他在骗自己! 第49章 、李府大婚 醉禾伸手在他脸上蹭了一下, 手指上便蒙上了一层□□。 李步珏先是愣了一下,心中翻涌的躁动渐渐平息下去,随即就明白了怎么回事。 “醉禾……你听我说……” 满心的怒意和羞涩猛的涌了上来, 醉禾在李步珏怀中挣扎着要离开,李步珏却紧紧抱着她, 一点都不肯松动。 “对不起醉禾, 我不是故意骗你的……我只是,想让你看清自己的心……” “可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担心你……” 她真的以为李步珏要命不久矣,甚至都生出了要随他一起去的念头。 泪水如开了闸般登时涌了出来, 醉禾边拍打着李步珏的胸膛边一遍遍重复着:“你知不知道……你知不知道……” 怀中的人哭的上气不接下气。 李步珏见了心中万分不忍, 也知自己这么做着实令她忧心了,他轻轻拍着醉禾的背, 想止住少女不住的哭泣。 良久, 醉禾爆发的眼泪才稍稍平息些, 却还是停不住地小声抽泣着, 她抬手抹了抹眼泪, 眸中带着嗔怒看向李步珏。 李步珏被她瞧的有些心慌, 忙要开口继续解释, 醉禾却突然使大了力气挣开了他的怀抱, 一下站起了身就要朝外走。 李步珏连忙在身后追着。 醉禾刚走至门口,就见颜清辞进了来。 醉禾顿住脚步, 不由一愣:“小姐?你没走?” 醉禾瞧了瞧颜清辞,又瞧了瞧身后的李步珏, 一下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你们两个串通好的?!” 颜清辞扯过醉禾的手, 不好意思地解释道:“那个……此事确是我与小李大人提前商议好的, 你莫要生气, 我也只是想让你明白自己的心意, 这一生能遇到一个自己爱慕又恰好珍爱自己的人着实不易,我不想你白白错过,到老了才后悔不已。” 冷静了一会儿,醉禾翁声道:“我是喜欢他,可我不愿意嫁给他。” 李步珏一下急了,上前几步扯住醉禾的手腕:“为何?你我二人既彼此爱慕,为何不能长相厮守?” 醉禾费力甩开李步珏的手,冷冷道:“没有为什么,我就是不想嫁给你。” 李步珏心下满是焦急,瞧着醉禾坚定的样子,想再说些什么却怎么也说不出口,只垂着头楞楞站在一旁,往日里辩经论道、舌战群儒不曾输的人,如今竟也哑言。 颜清辞却不想放弃,她知道醉禾心里在顾忌什么。 “醉禾,你是不是担心你们身份地位的差别,才不肯同意这门婚事?” 醉禾顿了顿,接道:“李大人是人中龙凤般的矜贵人物,我不过是个末等下人……” 未等醉禾说完,李步珏赶忙接道:“我不在乎!” “可我在乎。”醉禾直视着李步珏,沉声说着。 李步珏怔了一下,随即迎上她的目光,万分认真道:“你我既情投意合,我绝不会让这些莫须有的东西阻挡我们,你既然在意这个,那我现在就入宫辞官,将家中所有财产田地和商铺悉数充入国库,然后我就去颜府做个马夫,日日陪在你身边。” 听他满脸认真地说着这些话,醉禾不由得嗤一声笑了出来,颜清辞见状继续劝道:“你瞧小李大人对你真是痴心一片,你难不成真的要他来我们府上做个马夫?他那个小身板,到时候也不知是他牵马,还是马牵着他了。” 醉禾笑了笑,方才紧张的神色也缓和了许多,对着颜清辞道:“小姐,我也不是非要在意我与李大人间的身份差别,我只是……” 醉禾顿了顿,终于将心底的实话说了出来:“李大人那样好的人,该配得上全天下最好的女子,而我样貌平平,身份低微,更是没有任何过人之处……我不想耽误他……” 李步珏目光熠熠瞧着醉禾,直截了当道:“我不许你这样看轻自己,在我眼里心里,你便如同盛夏清风,松下月明,暗室星光,唯有你,能承载我一生心动。醉禾,世人大多以名利蔽目,才会有什么门当户对之言,可我偏是不信,这世上会有什么能抵得过真心。” 李步珏一步一步走到醉禾面前:“你不顾性命都要来守着我,怎么舍得这一世与我错过?” 李步珏的话在醉禾心中激起阵阵涟漪,她也猛然醒悟,既然彼此相爱,又何必再互相折磨? 醉禾抬眸迎上李步珏赤诚的目光,笑了笑,说出了那句李步珏在心中盼望了无数次的话:“好,我愿意嫁给你。” 李步珏一下湿了眼眶,心中的激动欢愉难以言表,扯过醉禾紧紧抱在了怀里。 醉禾脸色红了红,挣开他的臂弯,看着颜清辞,似是在等她点头。 颜清辞眸子里也蒙上了一层水汽,有情人终成眷属,她是真心为他们感到高兴,又还有什么不同意呢? 颜清辞脸上笑意难掩:“那小李大人就择个良辰吉日把我们醉禾娶回家吧!” 醉禾轻拍了一下颜清辞,很有些害羞。 颜清辞对她道:“嫁妆的事情你放心,我回去就给爹爹写封信,让他将我的嫁妆运送到上京来,悉数都添给你。” 醉禾赶忙拒绝:“这可使不得,那是老爷为小姐准备的嫁妆,我怎么能拿。” 颜清辞轻拍了拍她的手,让她安心:“我已经决定将你认作妹妹,定要让你风风光光出嫁,上京城里人多口杂,多些嫁妆傍身总是好的,虽说小李大人不会计较这些,可我绝不能让旁人在你大喜之日在背后对你指指点点,平白添了晦气。” 颜清辞又凑近了些,在醉禾耳边低声道:“嫁妆里面有好些当年爹爹四处征战时寻得的宝物,别人见都没见过的,到时一并添置进去,定叫上京的贵家小姐都羡慕你。” 醉禾听了却忙摇头:“这太贵重了,小姐,您还是收回去吧,再说了,这些嫁妆若是都给了我,你出嫁时……” 醉禾的话戛然而止,她小心翼翼地打量着颜清辞的神色,知道自己说错了话,又在心里暗暗埋怨自己,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小姐此番远行就是要去寻沈寒,自己怎么还能往小姐心窝上戳。 颜清辞笑了笑,带着些微的苦涩。 “没事的,我啊……我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出嫁呢……” “小姐……”醉禾想安慰几句,却又不知说些什么,只能在心里干着急,祈祷小姐能早日找到沈寒。 颜清辞抚了抚她的头:“好啦好啦我没事,傻丫头,看到你如今有了自己的幸福,我真的打心底里为你高兴。” 又转头对李步珏道:“你可不许欺负我们家醉禾,有我替她撑腰呢,她要是受一点委屈,小心我找你算账。” 李步珏忙笑着答道:“可不敢可不敢。” 顺宁六年八月初七,宜嫁娶、祭祀、祈福。忌盖屋、伐木、安葬。 自寅时起,天色刚蒙蒙亮时,街上就传来了此起彼伏的鞭炮声,长街十里,一片红霞,李府接亲的队伍如一条长龙般边敲打着边浩浩荡荡地行进。 满上京的百姓都出来看热闹,今日可是当朝大学士李大人的成亲之日,谁都想来看看是哪家的小姐这样好福气,能嫁给如此一个儒雅翩翩又富可敌国的矜贵公子。 而当迎亲队伍在禧来客栈门口停下时,众人都是满脸疑惑,谁家女儿会从客栈出嫁?! 颜清辞替醉禾擦掉了眼泪,盖上盖头,醉禾还是止不住小声啜泣,她不想离开颜清辞。 “傻丫头别哭了,哪有人大喜的日子哭得像个小孩子似的,你放心,一会我随着迎亲队伍送你到李府,这路人若是有人敢说什么不好听的话,我就去替你出头。” 颜清辞还是担心,会有人对这门门不当户不对的亲事指指点点,醉禾性子老实,自己可不能让她白白遭人非议。 从禧来客栈到李府,走了很久很久,这一路上,倒是没听到有什么不好的话,街道两边的人反而都在送着祝福。 “李大人温润儒雅,李夫人也气质如兰,真真是良配。” “可不,我瞧着这次李府的排场,都快赶上几月前的淮宁王大婚了,看来李大人对夫人很是重视珍爱。” “祝李大人和夫人永结同心,百年好合,早生贵子……” 颜清辞听着人群中的祝福声,安心笑了笑,心想该是李步珏背地里做了些什么,免得有些不好听的话让醉禾听了难受。 醉禾有了一个好归宿,真好。 她抬头眺望着远方,一股莫名其妙的感受就涌上了心头,周遭的鞭炮锣鼓嘈杂声一下都消失不见了,耳边只仿佛听得阵阵北风呼啸的声音。 是她与沈寒第一次见面时的声音,那日上京大雪,狂风急骤,拂过之处满地枯草尽数折腰,那声音,如野马悲鸣,又好似婴儿啼哭。 她身犯险境之际,睁眼却见,隔着漫天雪幕,有一玄衣少年缓缓而来,他来时风止,落雪染白了青丝,万物寂静间仿佛这银白天地中唯有他们二人。 “你到底在哪呀……” 她好想他。 李府的这场婚事办的风风光光,后来一度成为上京百姓连续几个月的饭后谈资。 颜清辞那晚在席间喝了很多酒,她打心底里为醉禾开心,大醉一场后,对于故人的思念却是如野草一般疯长了出来。 “沈寒,我要来寻你了。” 第50章 、参军 翌日清晨, 颜清辞早早便起了身,现下醉禾有了好的归宿,她在上京也没什么好惦念的, 将客栈里的事物打点好后,她便踏上了找寻沈寒的路。 颜清辞刚从禧来客栈出来, 就被萧瑟的秋风吹得打了个哆嗦, 漫天枯叶卷落下来,毫无生气地铺在地面上,行人踏过发出碎裂的声响, 满目皆是一派肃杀寂凉之景象。 颜清辞抬眸, 却见一个身着素青色的人背对着她负手立于门口,听到她的脚步声, 便转过了身。 是初一。 颜清辞愣了一下, 这几日接二连三的事情发生的都太过突然, 她的精力都被耗尽了, 也无暇顾及他, 现在想想确是好几日没见到他了。 颜清辞走到初一身边, 朝他笑了笑:“你在这做什么呀?” 初一却一脸严肃, 沉声道:“陪你一起。” “不用啦, 我这一去不知要多久,或许这一辈子都在路上了, 你实在不必跟着我蹉跎岁月。” 初一却并不听她说什么,伸手就接过了颜清辞肩头挎着的包裹, 转身就朝街道走去。 颜清辞怔了怔, 瞧着初一的背影, 心中升起一股莫名的感觉, 明明眼前的人自己万分熟悉, 可突然就觉得他对于自己来说好像又完全陌生,那个总是跟在自己身后嬉笑玩闹,叫自己漂亮姐姐的初一,怎样都无法与面前这个人重叠。 眼看着初一越走越远,颜清辞赶忙收回神,追了上去。 颜清辞嘴角挂起笑:“初一,你真的不必陪我的,你看醉禾,她如今寻到自己的幸福了,你也一定能的……” 初一突然顿住,神色冷然地瞧着颜清辞,反问她:“所以你也要给我说门亲事?” 颜清辞没有想到初一会这样说,一下不知如何回答:“我……” “你又要丢下我?”初一盯着颜清辞的双眸,寒声抛下这一句。 “啊?” 颜清辞猛然一愣,并没明白初一的意思。 初一却没想解释,轻轻叹了口气,便转过身大步走入人群中。 颜清辞赶忙跟上,想着他那般坚定不可动摇的样子,心里便知道他铁定是要同自己一起了,她知道初一虽然平日里嘻嘻哈哈,却执拗的很,他既然如此决定了,自己也没什么法子再将他劝走,只得一起上路了。 —— 午后的阳光带着满满的暖意洒落下来,将人照得懒洋洋的,沈姒半眯着眼,斜靠在门边,长长的睫毛在眼下遮住一小片阴影,耳边有不知名的鸟叫声,有一搭没一搭地互相应和着。 小沈身体完全恢复后,每日就由沈乙带着他去镇上将草药换成银两,而自己就闲在家里,给他们煮饭烧菜,虽说不能再去镇上转悠看不到新鲜玩意儿了,但她倒也没什么难过,甚至在心里暗暗开心了一下,自己每日烧好饭菜等着小沈回家,这不就是话本子里讲的娘子主内,夫君主外的桥段嘛。 木条扎的大门“吱呀”一声被从外面推开,沈姒睁开眼,就瞧见是沈乙和小沈回来了,她赶忙站起身小跑着迎过去,还不忘倒了杯茶端在手里。 “小沈,累坏了吧,快喝口茶歇歇。” 沈姒将茶杯送到他面前,眨着星星眼,俏皮地笑着瞧他。 小沈却没什么反应,眼神甚至都没在那杯茶上停留,侧过身就走开了。 沈乙倒是笑了几声:“臭丫头,也不说给你亲哥倒杯茶,这下倒好,热脸贴了冷屁股吧。” 沈姒白了他一眼,盯着小沈的背影叹了口气,嘴里喃喃着:“真是个冰块……” 从救他那日到现在,也有半个多月了,听他说过的话竟也没有超过十句,无论沈姒多么讨好着找话题和他聊天,他都不理,沈姒只觉得这世上简直没有比他更不通人情的人了,平日里背过手默默站在院中,就好似一座冰雕,永远是亘古不变的冷漠表情,仿佛这世间的一切都不能使他提起兴趣。 沈姒将饭菜端到院内石桌上,三人就围坐一起,开始享用迟来的午饭。 沈乙脸色却有些凝重,没有动筷。 “怎么了大哥?”沈姒很有些好奇地看着他。 沈乙拧了拧眉,满脸严肃认真的神情,从怀中掏出了一张宣纸,平铺在桌面上,声音沉重道:“在镇上的告示板上看到的……信王楚北离,勾结北疆谋反。” “啊?!” 此话一出,沈姒一下惊得下巴都要掉下来了,就连一直面无表情坐在一旁的小沈,此刻也深深皱了一下眉。 沈姒赶忙看向桌上铺开的宣纸,就见上面白纸黑字清清楚楚写着信王谋反之举,下面则用朱红笔写下了征兵启示,条条款款事无巨细地陈列了出来,最末以龙印盖章做结,以示朝廷宣发。 沈姒在那鲜红的章印处盯了好一会儿,才确信这个如晴天霹雳般的消息不是开玩笑,随即心中就隐隐难受起来,战争她与哥哥都是经历过的,而且也并不久远,就只在六年前。 那年的初秋时节,正是金果飘香之时,空气中却并无一点香甜,满城尽是鲜血刺鼻的气味,那时先帝猝然驾崩,九王夺嫡,那些手握权利的人都如疯了般杀戮异己,血色尘土翻飞好似将日月都掩去了,彼时沈姒不过十一岁,她不知晓什么权利谋算,只记得城里死了好多好多的人,尸体就胡乱堆在街道两边,直至腐败溃烂,发出阵阵恶臭。 那堆尸体里,有她的爹爹和娘亲,他们到镇子里来卖草药,就再也没能回去。 此刻看到纸上这一个个熟悉的字眼时,沈姒不由恍惚,六年前的鲜血味道一下灌满了鼻腔,尸体横斜、血流成河的景象也一幕幕涌现在眼前,眸底立时泛起一层水雾,眼前的世界就迷蒙了起来。 沈乙见状赶忙起身拉住了几欲晕倒的沈姒,扶着她缓缓坐下。 沈姒双手掩着玉面,深吸了几口气,才将心中不住的情绪翻涌平息了下去。 她抬眸看向沈乙,眼神中带着询问,他既然将这告示拿了回来,定然是有什么打算。 沈乙说出了自己的想法:“六年前九王夺嫡之战,已消耗了朝廷太多的兵力,现下楚北离勾结北疆谋反,北疆各部连结在一起,摆明了是以强欺弱,我料想以朝廷现有的兵力应战,定是必输无疑,到时中原倒成了北疆胡人的天下,我们怕是要被掳去做他们的奴隶!” 沈乙满目怒意,一副怒发冲冠的样子:“社稷临危之时,你我虽为白衣百姓,却也是这方国土上生养的子民,如今国家有难,我们自当尽一份微弱之力,以性命守护这山河无恙。” 沈乙起身,将竹筷“砰”一声搁在石桌上,目光灼灼道:“我们要去参军!” 沈乙和沈姒的父亲曾经是练武出身的,从小也教过他们一些招式,虽没有那些江湖高手那般厉害,但稍加训练后上阵杀敌总归是够了的。 沈姒看着沈乙,知道他心中已经做了决定,旁人再说什么他也不会动摇,可一想到六年前父母的惨状,她心中还是止不住的慌乱。 她看着沈乙,犹豫着开口:“真的……要去吗?” 沈乙似乎没想到沈姒没有立即同意,有些恨铁不成钢地回应道:“当然了!国家有难,我们岂能抱头鼠窜,自当一同抵御外敌,与国家共存亡。” “可……可是……” “哎呀,妹妹!你何时成了这般贪生怕死之辈?” 沈乙很有些痛心疾首地瞧着一直犹犹豫豫的沈姒,她从小便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英气豪爽比男子更甚,今日怎得唯唯诺诺的,如小心眼的妇人般计较这么多。 沈姒将心中的苦楚倒了出来:“大哥,我不是不愿去参军御敌,我只是很担心,会像爹娘那般……” “我不怕死,我只怕你和小沈会出事……你们还这么年轻,我已经失去过一次亲人了,不想也不能再失去第二次……” 话毕,两人都沉默了,唯有秋日里奄奄一息的蝉还在努力发出生命中最后一声声响。 沈乙轻轻叹了口气,抚了抚沈姒的头,柔声道:“阿姒,打仗就一定会死人的,没人想去做那些打打杀杀最后还落得个家破人亡的事情,世人都想太平盛世,一生都免去战乱之苦,可换过来想,没有流血死亡,又何来清风朗月、社稷无忧?有些事情我们不得不去做,只有我们付出了,后世之人才不必再承受我们经历过的亲人离散之苦。况且这大好河山数千年,都是我们耕种生存之地,若是在这一代被异族抢夺了去,主人竟成了入侵者的奴隶,到了地下,我们又有何颜面去见列祖列宗,到时候史书上记上一笔,便是万世的耻辱。” 沈乙紧盯着沈姒的双眸,直直道:“阿姒,我们沈家的人,从来不怕死。” 听了沈乙的话,沈姒心中也不住澎湃,社稷存亡,不只是朝廷事,更是天下事,载舟的水也能冲向敌军,让其全部溃败,轰然崩盘。 沈姒重重点了点头,自己虽为女子,却绝非等闲之辈,男子能胸怀天下,为盛世谋太平,她自然也能。 沈乙又转头看向一直默然的小沈,期待他的回答。 小沈脸上依旧是万年不变的冰山表情,骨节分明的皙长手指拿起茶杯抿了一口,随即淡淡抛下一个字。 “好。” 第51章 、青阳城 顺宁六年十月, 立冬。 信王楚北离勾结北疆,起兵造反,一路从北部南下, 北疆骑士骁勇且善谋略,攻城破阵, 势不可挡, 短短两月,就已攻下北部各大边防要地,驻扎在那的朝廷将士正负隅顽抗, 似乎在做着最后的挣扎。 颜清辞与初一正骑着马行进在一处小路上, 因为沈寒曾许诺过,要和自己在惊雪城终老一生, 颜清辞便冥冥中觉得他会在那里等着自己, 所以当初出发时, 她便选择了北上而行, 一路拿着早便画好的沈寒的画像打听, 走过的每一个城镇都仔细问过了, 却从没有故人的消息。 初一勒住缰绳停下, 对着颜清辞道:“要进去吗?” 颜清辞抬眸, 就见他们已到了城门下,门上高悬着的墨色牌匾上, 用金字赫然写着“青阳城”三个大字。 “青阳城可是中原地区最后一座城池了,过了这城, 就彻底入了北部, 那里是楚北离的封地, 也是朝廷和北疆交火的地方。” 初一看着颜清辞, 认真问道:“你真的……要进去?” 颜清辞迟疑了一下, 心里自然也知道前方万分凶险,况且在这周边也没打听到沈寒的任何消息,能在此处寻到他的机会实在渺茫。 可她却怎么也不做不到转身便走,她的视线直直盯着门上的漆墨牌匾,过了青阳城,再朝北越过一座名叫冬凌山的雪山,就到惊雪城了。 这条路线在上京时沈寒为她画过,当时看着这些想象出的都是日后的美好,怎么会料到现下是这般的处境。 颜清辞盯着城门,心里不停地问自己,沈寒会在这里吗?她不知道,但冥冥之中就好似有一只手,将她推到了这里。 “我要进城。”颜清辞转头对着初一坚定道。 初一也没再说什么,去或不去,由她决定,反正无论哪里自己都要陪着她,她能为了心里的那个人抛下一切,不顾性命,自己又何尝不能? 两人骑着马一并入了城。 冬日里夜色来的更早些,约莫是申时,天色便晦暗无明,街道两边的商铺都挂起了照明的灯笼,青阳城是中原北部有名的大城,地广人稀,入夜之后街上行人更是寥寥,全然不似上京夜市那般热闹,各处幽然寂静竟恍惚如空城般。 颜清辞看了看前方依然不知尽头的道路,停下对初一道:“今日天色已晚,我们先找家客栈住下吧。” 两人便又向前走了些,正遇见一家客栈,店小二满脸笑意就迎了上来,还主动帮他们将马牵到了后院马厩。 “两位是住店?”店主正在柜台后清算账目,见了两人也嘴角带笑迎道。 “要两间上房。”颜清辞边翻着装银子的荷包边应道。 话音刚落,初一紧接着开口:“要挨在一起的。” 从进城开始,他便隐隐有些不安,虽说青阳城尚属中原之地,并无战乱纷争,可这里毕竟是北疆突破中原的最后一道关卡,难保这城中百姓里没有混入北疆探子,且他们走的这条路上前后很远都没有人家,只这一间客栈兀自开在这,总归有些不安心。 店老板依旧脸上堆着笑应着:“好嘞。” “二楼天字号第一间和第二间。”老板对着正进来的店小二喊道。 二人被店小二引着上了楼,到房间简单休整了一下后,便下楼来用晚饭了。 颜清辞和初一对坐桌边,方桌上满满摆了好大一桌菜,他们自上京出发后便一路风餐露宿,满心都是寻人,也从未顾及过别的,现下这一大桌子酒肉飘香的,一下就勾起了二人的食欲。 两人开动起来,美食一入口,这两个月来的心力交瘁算是稍稍有了缓解,温酒入肚后,人的神经也渐渐放松下来。 初一一直沉默着,这一路来颜清辞心里也暗暗觉得奇怪,本来整日里嘁嘁喳喳说个不停的人,此刻倒是缄默了。 颜清辞想到之前在上京侯府时,他同自己生了好久的闷气,到现在她也没明白到底是为了什么,便想趁现在弄个清楚。 颜清辞目光潋潋,带着浅浅笑意看向他:“你之前为何同我生气?” 正低头夹菜的初一闻言顿了顿,却依旧没抬头与颜清辞对视,只淡淡道:“不记得了。” 颜清辞知道他在说谎,他不会不记得,于是又继续道:“你当时说,你又成了没人要的……你为何会那样说?” 初一放下筷子,当时的场景似乎正在他的脑海里重现,他微皱起眉,思忖了一会儿,然后抬眸看向满脸期待的颜清辞,开口道:“我不告诉你。” 颜清辞在心中翻了个白眼,心里暗道这臭小子,还有秘密瞒着自己,真是不仗义。 颜清辞又看了他几眼,确定他确实没有想说出心里话的念头,便继续埋头吃饭了。 吃完晚饭后,颜清辞便来到二楼有一处阁楼上吹风,带着微微凉意的清风拂过少女柔软的碎发,丝丝缕缕萦绕在耳边,腰间坠着的小小银铃也发出叮当清脆的声响,随风远去。 夜色已然浓重的如一方化不开的墨,氤氲黑色间有亿万碎星流转,今夜晴朗无云,抬头可见星月。 这样美好安逸的夜晚,实在不像是北部严寒之地的初冬夜,倒如她少时在南州城度过的数个平凡无聊的晚上。 她常常在想,如果去年的这个时候,自己没有接到那道入宫选秀的圣旨,没有来到上京,没有认识沈寒……是不是一切都会不一样? 父亲还是万般风光的定南侯,楚昱依旧在南州城做他的逍遥王爷,沈寒也不会消失…… 可惜命运实在不定,她一直被那双无形的手推着走,好不容易从一个死局跳出,又入了另一个死局。 颜清辞望着旷远天边挂着的半轮明月,一下子就懂得了书中写过无数次的古人托月寄相思之意,她在心中暗暗祈愿,愿此时此刻沈寒也正抬头望着月亮,愿一片清晖共同洒在他们肩上,愿她偷偷说给月亮的思念,他能听得到。 默然站立了许久,风渐渐大了起来,终究是冬日了,再怎样温和的夜,也总会让人心生凉意。 颜清辞合上了窗,转身准备回去睡觉,却见初一正走了过来。 “怎么还不睡觉?”颜清辞笑着道。 初一定定站在她面前,神情有些严肃,没有接她的话,默立了一会儿,才终于开口。 “还要继续找下去吗?” “当然了。” 她回答的斩钉截铁,从决定去寻他的那一刻,她就没想过停止。 初一犹豫了一下,似乎下了很大决心开口:“可是万一……永远找不到呢?” 颜清辞心里咯噔了一下,这一句话如一把刀子不偏不倚刺进了她的心窝,这是她一直以来都在逃避的问题,出发时只想着找不到就一直找下去,可无论怎样的激情总会在一次次失望中渐渐消逝,她自然还是会用尽一生去寻找,不过心里却开始暗示自己,不要抱太大希望。 “无论怎样,我都会一直找下去,这是我所能做的全部了。” 话落,颜清辞又补充道:“你还有大好的时光,不必被我拉着,我这么大人了,自己可以的,要不你还是……” 还没等她说完,初一就打断道:“我陪你一起。”然后便转身离开了。 窗外的月光透进来,清清冷冷洒在他身上,颜清辞瞧着他的背影,有那么一瞬间觉得,那个在小巷子里被打得龇牙咧嘴还万分嘴贫的小叫花子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了,现在的初一,她有些看不懂了。 颜清辞也回了房间,晚间喝的酒并不多,醉意却一下子涌了上来,脚底轻飘飘的,身上也软绵绵的没有力气,她简单洗漱后便睡下了。 也不知睡了多久,突然就听得“砰”一声巨大的沉闷响声,似是有重物砸在地板上。 颜清辞半梦半醒着,头昏昏沉沉的,心里却越发觉着不安,想起身看看却好似怎么也动不了,身上毫无力气,躺在床上像一滩死水一般。 “颜清辞!颜清辞!” 恍惚间,她听到有人在叫她,眼皮却如灌了铅般睁不开,她清楚地知道这一切不是梦境更不是幻觉,颜清辞用手在自己小臂上狠狠掐了几下,猛然的疼痛换来了短暂的清醒,她睁开眼,先是看见地板上直直躺着一个人,似乎在挣扎着想要起来。 再一抬眸,在朦胧的月光映照下,她看到有两个人正扭打在一起,其中那个小个子的显然渐渐落了下风。 颜清辞赶忙上前,刚走出一步就踉跄了一下,铺天盖地的眩晕包裹着她,她死死抓住床边的木架不让自己倒下,大吸了几口气又使劲摇了摇头强迫自己清醒过来,心中的不详感觉越来越强烈,她向前挪动了些,就见地上躺着的人正是店小二。 登时背后一凉,她意识到自己晚饭时饮下的那壶酒中,被下了毒。 初一和店老板同时看到了颜清辞,老板狠狠一推将正与他撕打的初一甩了出去,初一重重摔落在地板上,却也顾不上疼,朝着颜清辞就大喊:“快跑!” 颜清辞想过去帮他,脚下却仿佛不听使唤,一步一步像踩在软泥里一般,不过一瞬,她就感觉到有一双手从背后钳制住了自己,再也动弹不得。 第52章 、你怕吗 颜清辞额头顿时沁出了冷汗, 那只按在自己肩头的大手慢慢缩紧,疼痛就越来越清晰起来。 四下都是如墨夜色笼罩住的黑,初一倒下的地方再没有声音传来, 颜清辞心中又惊又慌,她不知道初一怎么样了, 也不知道下一刻有什么在等着自己。 突然手腕处传来一阵仿佛骨头碎裂般的疼痛, 店老板将她的双臂反拉到身后,此刻扯着她的手腕便要朝外走。 颜清辞想要挣扎,周身却软绵没有力气, 双手又被束缚着, 略一动作便疼痛难忍,她渐渐绝望, 只能被身后的人拖着走。 就在快到门口时, 颜清辞突然感觉到压在自己手腕上的力道松了开, 她猛然转头, 就见初一不知何时已到了自己面前, 与店老板又扑打在了一起。 两人都不会武功, 完全是靠着蛮力, 拳拳到肉, 招招致命,都是一副豁出去了的架势。可店老板满身横肉, 一个人顶初一两个大,挥出去的拳头砸在旁边的墙壁上都显出了细小的碎纹。初一本就瘦弱矮小, 哪里是这样一个彪形大汉的对手, 不过对峙了几局, 就渐渐落了下风。 店老板一拳打在初一的肚子上, 就听一声闷响, 初一又重重摔倒在地板上,似乎能听到骨头碎裂的声音。 紧接着店老板就朝她一步一步走来,颜清辞倒吸一口凉气,心下一沉,将双眼紧闭上,心中已没了什么期望。 突然有几丝凉凉的水点砸在脸上,颜清辞吓了一跳,慌乱间抬手一摸,指腹上就传来了黏腻温热的触感,颜清辞心下一惊,猛然抬眸,就见站在自己面前的店老板,直直向后仰躺着倒了下去,脖颈处的匕首在月光下泛出阵阵冷冽寒光,店老板在地板上抽搐了几下,就没了声息,只余一双死鱼般空洞洞的眼睛瞪着她。 颜清辞不由打了个哆嗦,呆愣在原地。 “快走!” 初一一把扯住颜清辞的手腕,拉着她赶忙向外跑去,这里已经非常不安全,多逗留一瞬,都不知会发生什么,况且他刚杀了人,若是被人看见报了官,他们再也无法逃。 他们到后院马厩牵出马,一路绝尘而去,也不知奔走了多久,终于在天色将亮未亮时,从青阳城的另一处城门口出了城。 两人翻身下马,一夜高度紧张的奔走逃亡让两人都疲惫不堪,一下就瘫坐在杂草地里,大口喘着气,尽力平复几欲蹦出胸膛的心跳。 颜清辞向四周望去,目所能及之处尽是半人高的枯黄草木,茫茫一片,似从天上蔓延而来,不知来处亦没有尽头,就这般兀自肆虐在这一大片荒地上。 没了房屋的层层阻隔,北风一下就吹了起来,丝丝凉凉灌入颜清辞的脖颈里,她赶忙紧了紧领口,脑中的混沌顿时也清醒了不少。 几个时辰前的记忆此刻就涌了上来,颜清辞想到死在自己正面前的店老板,脖颈处插着匕首的地方一刻不停地洒着鲜血,滴滴点点喷到了自己的脸上,还有初一,店老板倒下后颜清辞看到了他满手是血,默然站在那里,低头看着地上还在抽搐的人,用一种她从未见过的眼神,冷漠,弑杀,甚至还带着一点不屑。 此刻颜清辞确认,从前那个初一,再也回不来了,她此刻心中闷闷的,没来由的就有点伤感。 颜清辞尽力敛了敛神,不管怎样,他们也算是有惊无险,大难不死之后,旁的事似乎都不甚重要了。 远处风声呼啸,将两人间的沉默无尽放大。 颜清辞找着话题开口,似是想缓解一下一直以来都万分紧绷的气氛。 “晚饭上那壶酒定然有问题,我饮下后便昏昏沉沉的,竟然连那两人何时进了屋内都不知道。” 初一应着:“看来被我猜对了,我本是有些不安,所以留了个心眼,倒是亏得我没喝那壶酒。” 颜清辞现在想想,昨晚在席间初一确实没有饮酒,就连饭菜都用的很少,她突然没来由的就想起自己初遇到他那日带他去清风斋吃饭,他一个人就能吃下一整个肘子,那时候他并没什么戒备,就明明白白将一切都袒露给你,全然不似如今这样的多疑防备。 颜清辞不相信他本来就是那样的人,只是这许久以来的物非人非将他打磨成了这样罢,那个从来嘴上不饶人的小小少年如今也成了频频停顿叹气的人。 初一见颜清辞一直瞧着自己,倒是有些不自在,只能清了清嗓子继续说着:“晚饭后我在你房间的门口和窗边扯了几道细线,从外面延到我的屋内,我在屋内的线上挂上了铃铛,所以一旦有人进来,我便能察觉。” 颜清辞听着点了点头,心想着怪不得自己房间一点声响都没有而他却能及时到来,在万分危险中救下自己。 “那把匕首呢?是从哪来的?”颜清辞记得他们出发时并没带过,客栈房间里也并没有。 初一顿了顿,道:“是沈大哥给我的。” 那是他见到沈寒的最后一面,当时他塞给自己的,并不只有那个装着药丸的小瓷瓶,还有一把锋利无比的匕首。 他只记得那天沈寒脸色冷得要冻死人,说出的话也奇奇怪怪的,他只大概懂得他的意思是要自己一定保护好颜清辞。 他当时还觉得疑惑,现在想起不由苦笑,原来不辞而别也早有预兆。 “初一……” 颜清辞轻唤了他一声。 “嗯?”初一一下回过神来,淡淡应着。 “你怕吗?” 颜清辞想到店老板那双死气沉沉的眼睛,突然就开口问道。 初一轻轻呼出一口气,他万分清楚地知道,自己刚刚杀了一个人。 “怕。” “但是我绝不能让他伤害你。” 颜清辞侧过头认认真真看着他,他半靠在身后的枯树枝上,眼神不知瞧着哪里,说话时有点点寒气呼出,霎时就随风飘散了。 过了好一会儿,颜清辞才轻声开口:“我觉得你……长大了。” 初一闻言大笑了几声,笑声在这空旷天地间仿佛有了回音,一下一下堆到颜清辞的耳中,颜清辞猛然惊觉自己说出的话确是有些好笑,脸色微微一红,在心里做好了初一打趣自己的准备。 可初一只是笑,半晌后摇了摇头,并没有接话。 颜清辞不由一愣,初一却已起身,边走边道:“我们该赶路了。” 颜清辞赶忙回过神,起身跟上他。 初一指了指远处:“前方便是冬凌山了,越过那山,就是惊雪城。” 惊雪城处在先帝赐给楚北离的封地内,现在他起兵谋反,就算不在那里交火,那里也势必不会太平,初一转头想问颜清辞要不要继续前进,话到嘴边却说不出口,因为他万分确定颜清辞的答案,便只干张了张嘴,末了,抛下一句:“走吧。” 马过雪山,行进困难,且目标太大,他们便弃了马,徒步而去。 为了安全,他们是绕着雪山下走的,虽说会比直接翻山多了许多路程,可总归山里是未知的,别说是遇上雪崩,就是一只熊都能将他们撕碎。 万幸这山并不大,颜清辞大概算了算,他们加快些速度的话也用不了太多时间,方才他们逃的急,一应行李包裹都落在了客栈,现在想要去拿是不可能了,他们只能尽力撑到惊雪城再想法子。 又走走停停过了一日,到了晚上,卷起了风,大风如婴儿的低低啼哭,在这片只有他们两个人的空旷土地上显得格外瘆人。 两人只能尽力找了一个背风的地方,紧挨着坐在一起互相取暖。 “你睡会吧,我来守夜。” 初一将自己的外衫脱下,盖在颜清辞的身上,语气带着些许关心,更多的是不容置喙,就好像是父亲对孩子的训导。 颜清辞朝衣服里缩了缩身子,连走了一天一夜,她也着实累了,又看初一那样不容否决的样子,只得答应下来,心里想着待到后半夜再让初一歇着,换自己守夜。 就在颜清辞半睡半醒正朦胧间,突然就听见一阵万分嘈杂的声音,接着就有刺眼的光透进来,虽然是闭着眼,她还是万分清楚地感觉到,那是火把燃烧发出的光亮。 颜清辞猛然睁眼,就见有十几个北疆装扮的人,人人手里举着火把,正放肆大笑着瞧她,而他们身后,初一被绑了手脚封了嘴丢在一旁。 “你们要做什么?” 问出这话的时候,颜清辞心中其实已有了答案,北疆人掳走中原人,要么做奴,要么杀头。 为首的那个北疆人摆了摆手,就立刻有几个人上来将她围住,足有手腕粗的麻绳就一圈圈缠上她的腰间。 那个人走过来,大手一下捏住颜清辞的下巴,凑近了在她脸上仔细打量着。颜清辞能感觉到他的呼吸一下下扑在自己的脸上,心中直觉得恶心。 盯着她的脸看了许久,他转头指了指倒在地上的初一,对其余的北疆人说道:“那个男人,在这杀了,这个女人,带回去给头儿瞧瞧。” 那几个北疆人得了令,也不多犹豫,举起手中的大刀就朝初一走了来,冷冽的刀光一闪,就直直朝初一的脖颈处劈下去。 “不要——”颜清辞用尽了所有的力气大喊,心都要从胸膛里蹦了出来。 第53章 、找到他 刀身没有落下, 不知从何处飞来一颗石子,一下将那把刀打落在地上,四周就传来越来越近的脚步声, 接着有一队士兵样打扮的人将这些北疆人团团围住。 为首的是个女人,看着不过十七八岁的年纪, 高高的马尾吊在脑后, 腰间配着一把长剑,一身戎装飒爽,颇有些巾帼女将的风范。 “大胆北疆贼人, 竟敢偷偷潜入中原!”她朝着那些北疆人开口怒喝道。 那些北疆人显然没有料到会在此处碰到朝廷军队, 顿时个个惊慌失措,有几个想要从他们身后悄悄溜走, 不过走出两步就被抓了回来, 就连方才还神气非常的头领, 此刻也萎靡了, 十几个人乖乖被绑了起来, 不敢再多说些什么, 生怕一瞬间就身首异处。 那个女将军摆了摆手, 就有两个士兵跑过去给颜清辞和初一解了绑, 身上的力道一松,颜清辞赶忙跑过去将初一扶起, 从上到下仔细打量了他许久,万分确认他没有受伤后, 紧绷到极致的心弦才松缓些。 “你们是什么人?怎么会在这?”那个女将军上前几步, 朝着颜清辞开口问道。 “我们要往惊雪城去, 路过此处, 不想就遇到了那些北疆人。” 颜清辞嘴角勾起浅浅的笑意, 微微福身以示谢意:“多谢女侠出手相救。” 对面的人闻言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本来略带严肃的脸一下舒了开,俏皮灵动得如开在三月里的春花。 “别叫我女侠,我们是朝廷的军队,被你这么一说倒成了战山为王、落草为寇的江湖中人。” 颜清辞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不管怎样,还是多谢你,我叫颜清辞,这位是我的朋友初一……我们该怎么称呼你呢?” “我叫沈姒,你可以叫我阿姒。” 沈姒也朝着颜清辞笑了笑,接着道:“这里太危险了,若不是我们恰好在此处巡视,你们二人今日便要命丧于此了。我们驻扎在青阳城,天亮之前要赶回那儿,你们随我们一起吧。” 颜清辞赶忙摇了摇头:“谢谢你的好意,但我们要往惊雪城去。” 闻言,沈姒的神色又紧了紧,声音也高了几分:“你不知道惊雪城正在打仗吗?你们二人去了,别说进城,就是刚越过这座山就会被北疆人发现。” 颜清辞自然知道前方万分危险,可一想到沈寒,她又心急起来,赶忙想反驳:“可是……” “没什么可是的!你们必须和我走,我将你们送到青阳城,你们便回家去。” 沈姒拿出了一种号令三军的语气,以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压迫着颜清辞,她参军以来短短几月就坐到了这个位置上,除了智谋和武功出众,万不能缺的便是威严,一个小姑娘,能让数万人的军队不敢二言,还是颇有些能耐的。 颜清辞瞧着她,倒有些当年父亲征战疆场的影子,心中不由打了个哆嗦,便也不敢不听她的话,只想着先应下,等回到青阳城再从长计议。 军队士兵悉数翻身上马,颜清辞和初一就跟在马后快步追赶,军队放了很慢的速度,马匹好像遛弯一样迈着缓慢的步子,可就算这样,他们两个还是掉了队,气喘吁吁地落在后面,支撑着瘫软的身子有气无力地挪动着。 沈姒回头看了看好似风中残烛的二人,轻轻叹了口气,就对身旁一个士兵吩咐了两句,让他回身将初一接到了马上同乘,而自己将颜清辞拉了上来。 军队行进的速度一下快了很多,终于在天亮前回到了青阳城。 沈姒下马,又伸出手将颜清辞扶了下来,在青阳城外就与她话了别,嘱咐他们二人路上多加小心,早些回家。 颜清辞嘴上应着,心中却在盘算着怎么绕过青阳城继续北上。 她巧笑着与沈姒道别,目光追随着军队的背影。此刻城内有另一只军队行了来,距离实在太远,只能隐约瞧见为首的那个将军骑着一匹白色战马,昂首而过,后面跟着黑压压一队人。 颜清辞转头要离开,却突然心中一紧,随即万千情感涌上心头,霎时就湿了眼眶,她刚刚分明在一众银盔铁甲间发现了一个无比熟悉的身影。 是那个窝在她心底,亿万次入她梦中,让她为之甘愿赔上一生的人。 就算看不真切,就算只是一个侧脸,颜清辞也万分确信,那个骑着高头大马的将军,就是沈寒。 数月来的纷繁复杂的情绪铺天盖地拍打过来,眼角不自觉就滑出串串泪珠,薄弱的肩头也微微颤抖起来。 初一发现了身旁人的不对劲,赶忙将她扶住,就问道:“怎么了?” 颜清辞伸手指向城内,嘴唇颤抖着:“是沈寒,是沈寒!” 初一怔愣了一下,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军队却早已走过,只看到末尾的几个士兵。 初一知道,对于沈寒,颜清辞绝不会看错,可他还是又问了一次:“你确定?真的是沈寒?” 颜清辞目光一瞬不瞬地紧盯着城内,语气万分激动:“是的,我绝不会看错!” 话毕,颜清辞就小跑着要进城,却被初一一把扯住。 颜清辞愣住,秀眉紧紧蹙起,满目不可置信地瞧着阻拦她的初一。 初一面色凝重,双眸盯进她的眼中,深深的像是要刺入她心底,声音沉沉一字一顿道:“你真的、要入城?” “当然了。”没有丝毫犹豫迟疑,颜清辞便脱口,心中更是焦急无比。 那是她熬尽心血,心心念念找寻的人,此刻就在她眼前一闪而过,她怎么可能不追去? 初一却定定瞧着她,眸中的情绪万分复杂,颜清辞读不懂,两人一下默然对立,城外北风萧萧,卷起旌旗飘摇,在蔽日乌云的衬托下红的刺眼。 良久,初一才松开了手上的力道,好像用尽了此生所有的力气深深呼出一口气,目光眺入城内,淡淡抛下两个字。 “走吧。” 两人又入了城,颜清辞想着方才沈寒那样的装扮,该是在军队中,此事还需从长计议,她需要时间打听一下他到底驻扎在何处,现在又是什么官位,平日里都做些什么。 不过数月未见,倒像是隔了半生。 二人便找了间客栈住了下来,这次初一特意寻了处于闹市中心的一家,上次发生的事情着实让他无比心悸。 用午饭的时候,颜清辞就扯了店小二来,塞给他一锭银子,盘算着就问出了口。 “我瞧着城里时不时有士兵行进,可是朝廷的军队?” 店小二收了钱,脸上立马挂上笑,用那张迎八方的嘴细细答着:“正是呢,如今朝廷与北疆开战,战场设在了冬凌山以北,而这青阳城就成了大军的后备地,大批军队都驻扎在这,兵马粮草什么的也都运到这来。” 颜清辞心中暗喜,看来自己猜的不错,就忙问着沈寒的事:“那这军队的将军是何人?” 话落,颜清辞眼波流转地定定瞧着店小二,满心期盼着他说出自己心中的答案。 不想店小二却嗤笑了一下:“咱们城中有三位将军呢,不知姑娘说的是哪一个?” 颜清辞先是怔了一下,随即接道:“沈寒,有没有一位名叫沈寒的将军?” 店小二手拄着下巴似乎在细细思考,接着咂了咂嘴,就道:“没有。” 颜清辞眸光顿时暗淡了下去,心一下沉入深渊,难道真的是自己看错了? 初一却在她耳旁低声提醒:“沈大哥……原也不叫沈寒,或许……” 初一没有接着说下去,颜清辞却知晓了他的意思,一时间也不知是什么感觉,他本是欺骗了自己,可现在她竟有一丝庆幸他骗了自己。 颜清辞不由苦笑,原来到头来,她连他的名姓都不知道。 见颜清辞不说话,初一接着问道:“那你可知城中三位将军的名讳?” 店小二一下来了精神,从座位上站起,目光熠熠俯身瞧着二人就娓娓道来:“要说这军中三位将军的故事,那真唯有传奇二字可以形容。这三位将军都姓沈,据说还是一家人,一位名叫沈乙,一位女将军名叫沈姒,还有一位不知全名,只是听人都称他小沈将军。这三人是自己投了报名状来参军的,原都是由士兵做起,却因着智勇第一,一路破阵杀敌,步步高升,短短几月就坐到了将军的位置上,尤其是那位小沈将军,相传有一次他遭了敌军埋伏,一人抵数十人,赤手空拳对上长矛弓箭,竟硬生生杀了出来,世人都传他不是凡人,而是上天降来为朝廷平叛反贼的神。” 颜清辞怔怔听着,那个一身玄衣、无悲无喜、默然负手而立的人就在眼前渐渐清晰起来,她的心开始止不住狂跳,现在他们在同一片天空下,吹着同一阵风,似乎心都贴近在了一起。 颜清辞强忍住翻涌出的泪花,向店小二道了谢,回到房间兀自对着店小二指给自己的军队驻扎的方向默默坐着,笑颜和眼泪就止不住一齐浮于脸上。 多日来的委屈担忧心酸都飘进了冬日冷冽的寒风中,她真的找到他了,颜清辞心中轰然翻腾,一切恍如一场白日梦境,恍惚又真实。 第54章 、重逢 一夜无眠, 颜清辞心中是一阵接着一阵的翻涌悸动,她抬眼瞧着东方天边一点点浮出鱼肚白的颜色,便再也等不及, 翻身下了床。 她只想快点见到沈寒。 颜清辞到初一门口敲了敲门,却无人应。 现下时辰虽早, 可他们上路这几月来, 初一每日都是天色未亮便起身了,等到颜清辞出门时他早饭都用完了,像今日这般赖床, 倒是有些反常。 颜清辞又大力敲了几下, 左耳附到门边尽力听着,里面却静的出奇, 全然没有一丝声响。 颜清辞心下一紧, 隐隐约约就有种不好的感觉, 一下使了大力将门推了开。 颜清辞大步迈进去, 房间并不大, 几个转身就寻遍了, 并没有人, 各式陈设装饰都整整齐齐摆放着, 干干净净却又死气沉沉,没有一点有人曾在这里居住过的痕迹。 颜清辞的心登时乱跳起来, 那种不好的感觉越来越强烈,打鼓般的心跳, 一下一下似是要蹦出她的胸腔。 带着最后一丝期望, 她推开了衣柜, 里面却是空荡荡的, 只有檀木香气兀自飘荡着。 眸中渐渐氤氲上一层水汽, 她孤零零站在屋内,一瞬间竟觉得全身的力气都被抽走了,好像自打将初一带回侯府那天起,她就从未想过有一日他会离开。 颜清辞拖着沉重的步子一点一点向门口挨去,却在经过书案时瞟到上面覆着一个白色的东西,在光洁深暗的桌面上分外显眼。 颜清辞走过去,就见是一封信,平平整整躺在桌面正中。 她心中泛起阵阵涟漪,手指略有些颤抖着打开,上面是初一的笔迹,洋洋洒洒寥寥数语: 漂亮姐姐,这是我最后一次这样叫你了,你既已寻到沈大哥,我便是时候离开了,这数月的相伴同行是我最后能为你做的全部了,请原谅我实在没有勇气当面道别,想了想,又不能学沈大哥一样不辞而别,人人都道天下无不散的筵席,我心中还是有些话要说给你。 我生来便如风中草芥,人人践踏,胡乱生长,我从不知我来自何处,又有怎样的归途,本以为要在那条无光小巷了此余生,下辈子好好投胎罢了,却不想,误打误撞识了你,你就像一束光,撕碎了万古的黑夜,你或许不知道你当时的一个决定,改变了我的一生,因为你,我才算有了家。 你之前问我,为何那日我得知你与沈大哥在一起时要说出那样的话来,还赌气足有大半个月都没同你讲话,现在想想,确实幼稚的很。其实说到底我不过是觉得有一种被抛弃的感觉,你与沈大哥成了家,我又能在何处。 从头至尾,我不过是想要一个家。 悄悄告诉你,我与沈大哥私下里还常常因为你争风吃醋,想不到吧,他那么冰冷冷的一个大冰块,其实心里对你喜欢的紧。我也喜欢你,不过也不算是男女之间的喜欢,那是一种怎样的感觉呢?我也说不好,大概是一种夹杂着亲情友情爱情以及世间一切情感的东西吧,过于深奥了,我弄不明白,只是知道,你对于我,最最重要。 你常常说,我整日里只会围着灶台转,最是没有出息,那我现在就证明给你看咯,我可不只会做饭,也能身居市井、闯荡江湖。 谢谢你,漂亮姐姐,你让我体验过了被人关心爱护的滋味,我这辈子也就再没什么遗憾了。漂亮姐姐,我走啦,山水一程,已是三生有幸,今日一别,或许再无相见之日,你万要保重。 信的最末落着“勿念,初一留”。 颜清辞一字一字仔仔细细读完,满目泪珠就簌簌滚落,砸在白纸上,晕染开一片墨痕。 朦胧恍惚中,亮亮春日里那个窝在小巷子一角,满脸青紫却巴巴瞧着她唤她漂亮姐姐的小小少年,已然慢慢远去。 她颓然瘫坐在地上,信从掌心滑落,颜清辞心里空空的,她早已将初一当作了家人,此番一别,她不知道初一会去往何处,只知道她再也收不到关于他的任何消息了。 故人多零落,初一如此,楚昱亦然。 颜清辞双手掩面尽力平复着复杂涌动的情绪,良久,才终于起身,将那封信叠好仔细揣了起来,出去轻轻合上了房门,最后深深看了一眼,心里默道“再见了,初一。” 简单收拾一下后,颜清辞就向着军营的方向出发了。 青阳城很大,从客栈到那里又要穿过大半个城,颜清辞搭了马车,一路疾驰而去。 四下一片静谧,只听得车轱辘轧过青石路发出的吱呀声,颜清辞心中却并不平静,她孤孤坐着,心中便好像升起一场飓风,将一切都翻涌搅动,这隔了数月的再见,不免让她既紧张又激动,种种感觉错综复杂着拧在一起,拨动她紧绷的心弦。 在这空荡荡的疾驰马车中,从清晨至傍晚,她就垂首怔怔坐着,车身突然一顿时,她才恍惚回过神来,知道到了地方,心中陡然就乱了起来。 她下车付钱,抬眸就见高高的城楼矗立,门前一行士兵手拿长矛巡视,扑面而来庄重威严之感,颜清辞不由自主就缩了缩肩。 “喂,你是干什么的?” 一个士兵发现了她,朝着她就大声喊道,那人粗眉深拧,音色浑厚,神情略带怒意,颜清辞见了不免有些心悸。 她定了定神,答道:“我……我来找沈将军。” “沈将军?哪个沈将军?” 颜清辞想起客栈里店小二的话,忙接道:“小沈将军。” 那人却冷嗤了一声,轻蔑地打量着颜清辞,睨视着她:“你是什么人?小沈将军也是你随便能见的?快走快走,再在这捣乱就将你抓到牢里去。” 颜清辞一下心急起来,音调也不自觉抬高了些:“我是他的朋友,我一定要见他……” 那人本来轻蔑的神情一下燃出了怒意,大步走过来就要抬手驱赶颜清辞,夕阳下他高大的身影紧紧压在颜清辞头顶,直令人窒息。 大手一把就扯住颜清辞的小臂,要将她拉走,颜清辞死死挣扎,凝白手臂处霎时就显出了一圈红痕。 颜清辞忍着痛和几欲掉落的泪珠,拼命抵着他极大的力道,心里只想着今日无论如何也要见到沈寒。 就在她支撑不住,一点点被那士兵扯远时,不远处突然传来一声:“住手!” 那士兵错愕,猛然转头看向声音发出的方向,随即就有些惊慌地松开了手。 颜清辞循着他的目光看去,就见刚才说话的是沈姒,她一身银白色盔甲,秀眉微蹙,似是对那士兵的粗鲁举动很是不满。 再向她身后看去,颜清辞霎时就红了眼眶。 是沈寒。 一袭玄衣,手握长剑,神色冷然,垂眸就朝里面走去,对这边发生的一切全然没有兴趣。 颜清辞就那样怔怔地看着他,一步步向自己走来,一如那日上京大雪。 心跳在他经过自己身侧时狂乱到了极点,随即就深深沉了下去,他直直走过,目不斜视,没有丝毫停顿,好像那里并没有站着一个人。 颜清辞怔愣了一下,随即猛然转头叫他:“沈寒!” 玄色背影依旧不疾不徐向前走着。 她又大叫了一声:“沈寒!”泪珠不争气地就滑了下来。 没有任何回应,他几步便消失在了她的视线中。 颜清辞只觉得心中猛然缺了一块,无数的疑惑悲戚就穿织在了一起,跃动在她的每一寸神经。 万千疑虑不过只化作一句,他是不记得自己了,还是不愿记得自己了。 颜清辞苦笑,她苦寻数月、朝暮相盼,本以为重逢该是喜不自禁,本以为走到了柳暗花明,可她又如何能想到,不过一瞬,她就好像成了最大的笑话。 沈姒走到她身边,神色颇有些疑惑:“你不是走了吗?怎么会出现在这?” 颜清辞赶忙收了收神:“你们的小沈将军,是我的故人,我来寻他。” 沈姒想起了小沈从悬崖上跌落然后失忆的事情,蹙着眉头打量她,足有好一会儿,一改方才亲切和善的语气,声音冷肃对她道:“小沈不认识你,你快回家吧。” 话毕,就昂然转身离去。 颜清辞赶忙扯住她,额头都急出了薄汗:“他认得我的,我要进去同他说几句话。” 沈姒甩开她的手,见她苦苦纠缠的样子很是不满,心底里万分不愿意她靠近小沈。 “军营是什么地方,岂是你想进就能进的。” 颜清辞心中知晓,这是她唯一的机会,若是今日不能入军营,怕是此生都再见不到沈寒了。 一时间心如火烧,焦急间突然灵光一闪,一个念头就在她脑中萌生。 颜清辞赶忙上前几步,拦住正急急离开的沈姒,对她道:“军中需要大夫,我可以去,我不要月钱,什么都不要,只让我同别的医官一同住在军营中就好。” 沈姒满目不相信,斜眼瞧着她:“你会医术?” 颜清辞重重点头:“我爹曾是定南侯,常年四处征战,我少时便随爹爹住在军营里,军中医官言传身教,我便渐渐习得了,也跟着他们一同救治伤兵。” 第55章 、你不记得我了吗? 沈姒知道这种事情上颜清辞万不会扯谎, 这一下倒是有些为难,她自然是万分不想颜清辞进军营的,可现下朝廷与北疆打仗, 军中医官最是紧缺,伤兵从战场上被救下来时尚有气息, 却常常因为没有得到及时救治而死。 且军中医官毕竟离战乱这样近, 保不齐就要命丧于此,哪里有人愿意来,于是往往开出的薪钱颇高, 国库本就不甚充盈, 又因接二连三的战乱耗费巨大,现下就连军队士兵过冬的棉衣都不知能否及时供应, 若是颜清辞真能来帮衬, 是最好不过的事情了。 沈姒心里权衡利弊, 家国大事要紧, 自己可不能因为一时的妇人之心败了战局, 况且小沈那样的性子, 又不认得她, 就算有什么也不过只是她的一厢情愿罢了, 他甚至都并不会用正眼瞧她。 如此想着,沈姒心中稍稍放松了些, 就应下了这件事,将颜清辞带入了军营。 军中有医官来引着她转了转, 又将各种药品以及救治所需与她一一介绍, 这些颜清辞少时便已接触过, 现下捡起来, 倒是不费力, 不需那医官多费口舌,她也做的很好,医官也由起初的颇有疑心转为了暗暗赞许,他做医官这数十年,还是第一次见到有小姑娘做这行,又如此玲珑透彻,实在难得。 晚间时分刮起了大风,在这座阔大空荡的北部城池里兀自肆虐着,越发猖狂无所拘束,似是要将天幕都撕扯下来。 匆忙一日,此时才稍稍歇了下来,颜清辞轻轻揉搓着僵硬的手腕,屋内银碳烧得正旺,火红一团亮眼又燥热,贪婪的火苗与她共同争抢着小小屋子里的空气,颜清辞只觉得头有些闷胀,走到窗边想要透透气。 窗子半推开,外面的狂风就猛的卷了进来,吹的窗棂吱呀作响,颜清辞将头探出去,却见一粒一粒雪白在风中兀自飘洒,她伸出手去摊开掌心,朵朵小冰晶就乖巧落了下来,在她温热的掌心里,瞬时就融化消散了。 顺宁六年的第一场雪,落在了十月末里。 颜清辞眉梢挂上喜色,搬了竹椅来静静坐在窗边朝外望着,狂躁的大风将刚刚飘下的小小雪花四散吹落,如一只只银色精灵在天地间翻舞跃动,颇有些俏皮灵动之感。 过不多些时候,雪就大了起来,此时风势小了许多,盐粒大的雪从云层中直直落地,坠在地上铺起厚厚的一层,偶有几个雪花落到了颜清辞长长的睫羽上,将她的眼睫打的湿漉漉的,眸光涟涟,痴痴望着天地间一片白。 她的心猛然紧了一下,四下风声搁歇,万籁俱寂,心跳声便被衬出,随着飘落的雪花,一下一下拍打着。 沈寒果然没有骗自己,北部的雪比上京那场还要更大些,直愣愣就将目所能及之处填满了,只是不知……惊雪城落下的雪作何模样。 满目晃眼的亮白间突然有一黑影闪过,打断了少女悠长飘远的思绪,她抬眸极目追寻着那道身影,片片雪白搭在他墨色的肩头,分外突兀,在这浩渺雪白间,默然而行,那样清冷孤独的气质,除了沈寒还会是谁? 颜清辞心中一喜,当下也顾不上披上外衫,仓促着就出了门。 一踏出门口,才知这雪下的有多大,冰凉的雪层深深没过了她的小腿,鞋袜当即便湿透了,刺骨的寒就从脚下直冲上来,不过她却全然不顾,目光紧紧追随着那道身影,在厚厚的雪垫中艰难小跑着。 他走走停停,与路过的士兵低声交代着什么,不多时候,两人的距离便渐渐缩进了,雪花挂在两人的发丝上,皆是一片软绵纯白。 眼瞧着面前的人几步便要入了屋内,颜清辞心中一急,已然冻得冰凉麻木的脚又加快了些许,与他只还十几步的距离。 面前的人却突然停住了,玄色背影默然静立着,颜清辞看不到他的神情,只暗暗感觉到他周身泛着的寒气,让她不由心中一颤,没来由就紧张起来。 “为何跟着我?” 从昨日见到他到现在,这是他对自己说的第一句话,语气却冰冷得比这雪夜更甚。 颜清辞怔了一下,方才的雀动也深深沉了下去,心中无尽的疑虑就翻涌上来。 她快步走到他面前,蒙着淡淡水雾的双眸深深瞧入他寒凉的眼眸中,却发现他的眼中,并没有自己,那片幽幽黑暗中是一片不见底的深渊,她读不懂。 心中陡然空了一块,那般的眼神,与初遇他时那样相似,却又不甚相同,只比那时更加冰冷而不可捉摸。 盯进那双眼里,有那么一瞬,颜清辞甚至肯定现在站在自己面前的人绝不是那个她心心念念,与她共谋此生的所爱之人,他只是一个十足的陌生人,不带丝毫感情的对于她的人生袖手旁观。 见她不答,他转身便要走,颜清辞赶忙上前拦住他,她寻了他这么久,不可能就这样算了。 可就这么直直对上他漠然冷淡的神情时,她还是不免紧张起来,微微颤抖着开口:“沈寒,我是阿辞啊,你不记得我了吗……” 轻盈的话音飘进他的耳中,他却没有理睬,越过她就要离开。 颜清辞登时一急,伸手扯住他,眼眶中积蓄的泪珠就滴滴滑落下来,砸在脚下的银白中。 “你忘记了吗……你说过,要与我成亲的……你都忘记了吗……” 她不死心地一遍遍质问着,声音却一次比一次轻软,最后只是在喉咙里呜咽着,再也没有力气发出任何声音。 他只是垂眸,神色冷然地看着脚下的雪白,或许也不是看雪,只是撇过眼去不想理睬这个突然与自己搭话的人。 等她再不说话时,他略一用力,抽出被她紧紧握着的手腕,伴着靴子踩在雪地上发出的咯吱声,渐行渐远。 见他悄然离去,颜清辞颓然跌坐在大雪里,任风雪拍打在身也无感,心中抽痛得令周身都麻木了,他方才的举止神情就如一把寒刀,在这个漆黑冰冷的夜晚给了她致命的一击。 原来自己的执念于他而言,只是风中云烟罢了。 小沈回到房中,却见沈姒在门外站着,杏眼远望着他来时的方向,似乎他方才经历的事情都被她尽收眼中。 小沈入了屋内,沈姒也跟着进了来,这样大的雪,她本来是想进屋边烤火边等着他的,可又一想到他最不喜外人入他房内,便悻悻然傻等在外面,恼人的雪花打在周身,外衫都湿透了。 不过一见到小沈,她便没了任何烦恼,眼睛都弯成了浅浅的月牙形,嘴角不自觉就挂起了清甜的笑。 她手下的士兵定然想不到自家将军还有这般温柔可人的模样。 许是实在承受不住沈姒这样花痴的眼神,又或许是想快些赶她走,小沈先起了话,声音是一如既往的冰凉冷淡:“有事?” 沈姒犹豫着开口:“你……认得她吗?” 她眼神瞟了一下他来时的方向,话语中的“她”自然指的是颜清辞。 “不认得。”小沈随即接道,没有一丝犹豫思考。 见他答的这样肯定,沈姒立时就欢喜起来,本来略有些担忧的心绪转瞬就平复了,看来自己想的不错,小沈甚至不会正眼瞧她。 “还有事?” 正暗喜间,他又猛的抛下一句,让思绪还浸在上一句话里的沈姒不由一愣,接着答道:“哦,我……” 她在极力找着话题想同他多说几句。 “没事就请回吧。” 一头冷水直直泼了下来,沈姒又瞧了他几眼,数月来的相处她自然心中明了,现下的情形他已下了逐客令,自己再说下去只会平白遭他反感,只能强忍下心中的话头,起身离开,在这场仿佛无休无止的翻天大雪里孤独而回,不过她心中还是存有一丝喜悦,起码自己还能同他说上几句话,上阵杀敌时也是互相依靠的,而那颜清辞,在他心中,便如一粒微尘一样微不足道罢。 油灯燃起,明而不耀的橙色光芒在这样寒冷的夜晚给屋内平添了不少暖意,小沈啜了一口热茶,在油灯下仔细瞧着北疆排兵布阵的谋局阵图,窗外偶有风声呼啸而过,只一瞬便又平息了,惹得天地间时而悄然静默,时而寒风嘈然。 眼神紧盯桌案,思绪却不知去往何处,待他猛然抽回时,才惊觉早已乱了心神,便将案上铺开的纸胡乱卷了起来,一边暗暗怨怪着今夜无常的风,直叫嚣得人心神不宁。 闭眼静神间,脑中却不由自主就跳入颜清辞的身影,少女如玉面容上挂着点点泪珠,如被露珠沾染的脆弱花瓣,美得破碎,让人止不住心疼。 眉心渐渐拧起,自己明明不认识她,为何见到她时只觉万分熟悉,见她落泪难过时心中又闷得直欲窒息。 最后他开始怀疑,是不是自己曾经真的认识她?是不是真的如她所说,她是自己未过门的妻子? 他迫切地想要从过往那一片空白中寻得一点蛛丝马迹,头却如崩裂般痛起来,他越深想着,便越折磨难忍,不得不紧紧按着跳动的眉心,放弃了对于从前的回忆,那种天崩地裂般的疼痛才得以缓解。 自他发觉自己失忆起,便用力尝试过几次去找回记忆,却都像如今这般以头痛难忍为终,医官告诉他,大约他一辈子都记不起曾经的事了,他后来也就不再尝试了,对于忘记过去也并不在意,不过今日见了她,他再不能如往常那般镇静无谓,竟一时心急如火焚。 第56章 、受伤 几日接连战火不断, 颜清辞也就一心扑在救治伤兵上面,再没和小沈见过面。 这日休战,她才偶然得了闲, 有个士兵交给她一封信,说是由上京送来的。 花笺是淡淡的粉色, 还氤氲出一层浅浅的桃花香气, 在这寒凉冬日让人不由心生暖意,颜清辞笑了笑,心里想着醉禾总是这样体贴细心。 数日前她在军营中安定下来后, 便执笔写了两封信, 一封寄到了南州城,一封便寄去了上京, 信中所言不过是自己如今一切安好, 令亲友万莫挂念, 只是在寄给醉禾的那封信中捎带着抱怨了一下沈寒对自己的态度, 虽历尽千辛寻得了他, 却仿佛黄粱大梦一场, 不免令人烦忧。 她本还想要问及淮宁王府的近况, 可提笔时心中却是憋闷的紧, 只觉得两人之间像是隔了一层摸不到的纱,朦胧着一切都看不真切, 实在不知从何问起,又要如何问, 最后也只能搁笔不提, 只想着他如今虽手无实权, 却仍是皇室唯一的亲王, 若是府上有了什么动静, 该是能传到市井中被自己知晓的,如今没什么消息传来,或许日子也就如往常一样稀松平常罢了。 颜清辞轻轻撕开信封上的火漆,将信展了开,一下跃入眼帘的便是醉禾的娟秀小楷字,从前在侯府自己读书练字时她也跟在一旁习字,自己也亲自教过她如何握笔使力,由此她的笔体与自己的总有几分相似,颜清辞偏爱临摹卫夫人的簪花小楷,醉禾耳濡目染也就渐渐习得,不过她平日里也没多少空闲静心练字,故落笔只有形似却描不出神韵,颜清辞曾还念着定要寻个时候好好教她写字,只是后来阴差阳错便再没了机会。 不过她匆匆扫了一遍这封信,却发现楷书小字无比柔美清丽,温婉堪如江南女子跃然纸上,不由微微勾起嘴角,想来该是有人替自己揽了这活计。 仔细读着信中所言,先是宽慰了自己心中的烦忧,说着与沈寒再相遇的不易,此事背后或有隐情,字字句句皆在劝着自己莫要轻易放弃,无论如何也要得个结果。 这样能透到人心里的话,该是李步珏所言。 字字句句读罢,颜清辞心中也稍稍得了安慰,决心无论是误会乌龙或者什么,总要探明才好,况且现在战事吃紧,自己在这能帮衬许多,绝不能一走了之。 信件末了,言道一桩喜事,前些日子醉禾总觉身上不爽利,吃睡都不甚安稳,心中不免疑虑以为患了什么难治之症,于是请了大夫来瞧,才知是怀了身孕,已有两月余了,脉象平稳,一切安好。 读至此处,颜清辞脸上也挂上喜色,盘算着自己要做干娘了,一时间万分欢喜,就要着手缝制些小孩子的衣物来做见面礼,不过也不知道是男孩还是女孩,却是觉着无论哪个都好,风云变幻一年有余,总算有了件大喜的事情,实在应该喝一杯庆祝一下。 如此想着,颜清辞就要往膳房去讨酒来,一出门,却见有一士兵急急跑了过来,虽是冷冬,额头上却冒出豆大的汗珠,神情焦急不已,双手竟浸满了血色。 颜清辞心中咯噔了一下,知道定是有人受了重伤,转身进屋拿了药箱,迎上那人。 她跟在那士兵身后,边小跑着边听他气喘吁吁说着情况:“今日小沈将军照例在城外巡视,却突遭了敌军埋伏,北疆人狡诈阴毒,竟在箭头上涂满了毒药,以将军的身法本是无畏那十数个人的,却不甚中了箭毒……” 小沈将军…… 颜清辞的心陡然一顿,此后那士兵的话就飘散在风中,她也顾不上仔细听,只竭力加快着脚步,只求快一些,再快一些。 急赶到他的住处,颜清辞一下推门而入,就见他微微瑟缩在床边,面色苍白如纸,冷汗涔涔,虽虚弱非常却似并无性命之危,视线稍稍下移,就看到床边的木架上放着一个盆,里面是浓红得近乎墨黑的液体,其中还沉着丝丝血肉,那个盆的旁边,是一把染满血污的尖利匕首。 颜清辞见了就明了,他定然是自己处理过了,将伤口处染了毒液的肉都剜了下来。 她不由倒吸一口凉气,实在没想到他会对自己下手这样狠,没有麻沸散就这样生生将血肉割下,会是怎样钻心般的痛楚。 见他如一只受伤的幼兽般虚弱不堪的样子,她的眸子立时蒙上一层水雾,她印象中的那个少年,一直是意气风发、傲然挺立的,哪里会似此刻这般直令人心疼不已。 颜清辞上前去翻开他半搭在肩上的衣衫,一个碗口大的血洞就兀自招摇出来,泪水一下蓄满眼眶,她强忍着心中碎裂般的难受,从药箱中拿出一瓶瓶止血镇痛的药为他细细涂抹,白色药粉浸到伤口里,定是难忍的疼痛,她尽力让动作轻柔缓慢,一点一点做着这些时,心中就好像有无数道爪痕划过,直欲揉碎她的心。 而他只是静默地坐着,神情冷然抽离,似乎方才放血剜肉的不是他,承受噬骨之痛的亦不是他,只有眉心的微微拧蹙昭示着他还是个活生生的人。 缠好绷带后,颜清辞愣愣瞧着他,他精良的上身上目所能及之处竟满布突兀横亘的疤痕,丑陋不堪地如一条条小蛇扭动。 这样的场景,一年以前也发生过一次,那次他因为自己贪玩而受罚,她来替他上药时就见他满身伤痕,心惊不已,当时还未想到,那就是他在玉魂楼这十数年的生活。 不过此刻瞧着,他的伤痕又添了许多,歪歪扭扭的交叉在一起,简直体无完肤,她能分辨出除了剑刀长矛留下的伤疤,竟还突兀地混杂着鸟兽的爪印,两三道尖爪的划痕自左肩径直拖到右腹,万分狰狞骇人。 心好似碎成了片,她一下就明了,这又新添的伤疤,定是如李步珏所说,他去闯了传说中有来无回的十八魂楼。 他在那里经历了什么,她不敢想下去。 玉指颤抖着就贴到他突兀的疤痕上,轻轻摩挲着,小沈怔了一下,随即挪开了身子,目光有些不善地瞧着她。 而她心中直欲喷薄翻涌出的情绪再也抑制不住,满目泪珠就肆意洒落下来,顺着脸颊落到他的衣袖手心,湿湿凉凉的,惹得他胸口也憋闷起来。 她蹲坐在他膝前,也顾不上四周是不是还有旁的人,竟如小孩子般放声啼哭起来,手臂报膝将脸深埋住,只余下薄弱的肩头止不住颤抖着。 她也搞不清自己到底在哭什么,许是心疼他受了重伤,许是想象到他在十八魂楼所受的苦楚,又或是忆起一年前初遇他时的美好…… 她只是觉得心里有一块巨大的石头,压得她要窒息而死,自他不辞而别后所有的心酸委屈误会难过以及种种,都随着这越来越烈的大哭倾泻出来。 命运真是善弄人,明明他做了这么多,自己却全然不知晓,而明明自己苦寻他至此,他却再不记得他们的过往。 见她哭得越发凶起来,小沈实在忍不住开了口,声音也再不似从前那般寒凉刺骨,不自主地就柔了起来。 “怎么了?” 颜清辞却突然转身,张开手抱住了他,将头埋进他的胸膛处呜咽着。 小沈登时心跳一滞,温热的泪珠划过他的身体,竟让他心中一阵酥麻。 他猛然回神,推开了颜清辞,随即穿上了衣服,神色又恢复了万年不变的冷淡。 “请回吧。”他瞧着她,只冷冷抛下这一句话。 颜清辞怔了一下,抬眸看他脸上依旧是冷漠疏离的表情,令她万分不熟悉。 原来是自己失态了,她忙抬手胡乱抹了抹满脸的泪痕,将药瓶又重新归整到药箱里,伴着外面呼呼的风声离去。 一下心乱如麻,夜里熄了烛火,她就孤孤坐在窗下,任月光清冷洒在周身,四下一片寒凉冷意,她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让他再不记得自己,更不知道他还会不会想起,这让她有一种莫名的心慌焦躁,好似被旧时光整理,欢迎加入我们,历史小说上万部免费看。人推入了万丈深渊,一直掉落却没有尽头。 她唯一能够看清的,是自己的心,她爱他,不管他是沈寒、九刈、小沈,又或是谁谁,她都一如那日在山洞中答应嫁他为妻一样义无反顾。 不过三日后,小沈又要出城去巡视,沈姒万般阻拦也未果,他决定了的事从没人能改变,不过幸好他体质极好,这放到旁人身上少说要卧床数十日的伤,他不过三日就恢复得与常人无异了,沈姒心中倒还能稍稍安心些,不过还是在他出发前千叮万嘱,切不要去往冬凌山一带,近日北疆势力大增,那些北疆人便胆大了许多,常常埋伏在那作祟,若是碰到了,倒也是个麻烦。 也不知对于自己的嘱咐他是否听了进去,想要陪他去他不肯,要给他再增一支士兵他也不要,一行六七个人就又出了城。 第57章 、挡箭 也不知是否是那场大雪的缘故, 今日城外倒是静的出奇,四下里唯有一片白茫雪色,积雪深厚, 明整洁白,接续遍铺满地, 遮住了往日里的黄尘枯草, 只余纯净美好。 众人见了这场景也不由就放松下来,青天旷远,凉风习习, 令人身心舒畅, 况且这地上雪色接续,没有一点人或者马匹的脚印, 想来该是无人活动的。 士兵们松开了紧张的情绪, 一路倒似观景般慢悠悠前行着。 只是队伍的最前头, 小沈却越发紧蹙起了眉, 他分明听到了除却风扫枯枝之外的一丝异样响动。 他抬手命令身后的人停下脚步, 那声音就更加清晰起来, 在周围的树林间窸窸窣窣, 却不过一瞬, 就平息了,只余下四周死一般的寂静。 突然的停止让他身后的士兵有些困惑, 就问了出来:“将军,这是怎么了?” 这样微小的异动, 看来只有小沈发觉了。 “周围似乎有人, 你们候在此处, 我去瞧瞧。” 那几个士兵自然是很担心小沈将军的安全, 却又想到他那样的武功身法, 该是不会出什么意外的,自己去了倒是累赘。上次他中箭受伤,便是为了救身边已然不敌的士兵,才导致躲闪不及,若是这次是因为自己再害得小沈将军受伤,那可要真的被沈姒将军活剥了。 那几个人如此一思量,当下就听了他的令,即刻停下脚步,在原地等候着。 小沈边侧耳细细听着四周微弱的声响,边放轻脚步缓缓迎上,不一会儿,就消失在了众人的视线中。 跟到林中深处,那声响竟一下消失了。 小沈眸色一冷,知道他们定是要动手了,随即眼神冷厉一瞟,就见四周足有几人怀抱粗的树木后藏了几个北疆人,此刻正蹲踞在树后,拉弓搭箭,直直指向自己。 箭弦紧绷,不过一瞬,一支冷箭就朝着他直愣愣飞来。 小沈冷然一笑,将袖口中两指间夹着的尖利石子悄悄翻起。 正欲出手时,却突然有一道人影从旁边的一棵古树后窜出,不偏不倚直挡在他身前。 小沈一怔,霎时那锋利箭头就直直刺进了身前人的胸口处。 一口鲜血猛然喷出,洒落在洁白的雪层上,红的触怒惊心。面前的人立时就倒了下去,小沈当即几步上前接住,那人就瘫倒在他的怀里,待看清了那人的脸时,小沈骤然眉心深拧,心中如有巨石倒压,他怀中的人,竟是颜清辞。 少女横倒在他的怀抱里,口中不停有鲜血涌出,温热的血淌进他的掌心里,他茫然瞧着她,就见她如纸苍白的唇边竟浅浅勾起一抹笑意,眸中含着水雾也在瞧着他,那眼神竟不全是痛苦,更多的甚至是喜悦和安心。 就好像在说“还好你没事。” 他的心陡然一颤,一下悲恸莫名,竟有泪珠渐渐蓄在眼眶里,他赶忙移开目光,就发觉她的身子软绵好似一摊水,他能感觉到她的气力在一点点消散,最后掌心的温热也消失了,她周身都冷了起来,呼吸也渐渐浅下来,然后紧紧合上了眼昏倒过去。 他原本寒凉的眸底一下烧得猩红,满含杀意的眼神向四周一扫,接着大手一挥,数个比刀锋更尖利的石子就飞了出去,深深插入那群埋伏的人的脖颈处,一击毙命。 小沈将自己的大氅解下,轻轻盖在怀中人的身上,然后将人拦腰横抱起,大步回返。 “快传医官!” 刚到军营门口,他便大喊着传唤医官,怀中的人身子已然寒凉如冰,他只觉得有一种此生从未感觉过的心慌无措在心中悄然疯长。 医官在屋内为颜清辞医治,他就在门外等候,心跳如打鼓般狂乱,似是要蹦出胸腔,掌心也浸出了丝丝冷汗,无论如何也无法平静,他焦急万分,却又帮不上什么,只能兀自盯着满手的鲜血发愣。 在门外,一站就是五个时辰。 他本是不信神佛的,却在这五个时辰里为她祈祷了千万次。 医官一出来,他就赶忙迎了上去,一瞬间心里紧紧缩了一下。 医官揉着忙碌一天已然酸痛的腰,对着他道:这姑娘还真是命大,那箭若是再深一点,可真要穿透心脏了,要是那样,就算玉皇大帝下凡也救不成了。” 说完,见小沈还是一脸担忧呆呆站在那,他便又接道:“将军放心吧,我已经将箭头拔除了,血也已经止住了,并且吩咐下去命人去煎药了,晚些时候将药给她喂下去,明日大概就能醒转了。” “有劳。” 闻言,他一直高悬的心才缓缓落下,向医官道了谢,便走进屋内。 见她无声无息躺在床上,他的心中就好似缺了一块,不自觉就湿了眼眶。 许是因为愧疚,他深深瞧着她惨白的脸色,心里这样想,她为自己挡了箭,他心中自然万分自责愧疚。 他就坐在床边这样静静瞧着她,直到日头西沉,只余一片金辉洒满天际时,有匆匆的脚步声打破了两人间的静默。 是沈姒端了药来。 见到小沈还是一动不动坐在床边,沈姒不由一愣,心中暗暗有些不爽快,他如此关心担忧一个人,她还是第一次见。 “你去休息吧,我来喂她吃药。” 小沈没搭话,只是将药碗拿在了手里。 沈姒知道他是要自己来,心中更是泛起阵阵酸意,却也无可奈何,自己总不能阻着他,况且也阻不了,只能悻悻离开。 小沈将颜清辞扶起,让她靠在自己的肩头,然后舀起一勺汤药,贴近唇边轻轻吹了吹,确定温度合适后将勺子伸到了她嘴边。 一整勺汤药送服下去,棕黑色的药汁从嘴角又尽数流了出来。 小沈扯过桌上的手帕细细擦掉,眉头微微蹙起,心想她自己是吃不进药的,不免就又心急起来。 随即灵光一闪,他将药碗送到自己嘴边,然后将一大口汤药灌到了自己嘴里,俯身贴上怀中人的唇瓣,两唇相接,淡淡药香在两人唇齿间弥漫,他含住她的唇,将汤药一点点渡给她。 碗中的药见了底,他万年寒冰般的脸竟浮出一抹红晕。 他用拇指轻柔地擦了擦她的嘴角,满目柔软瞧着她,眉宇舒展,如寒冬已逝,春花片片。 他不自觉就向她贴近,抬手拢了拢她散落在鬓角的青丝,瞧着她安然的容颜,心中竟止不住悸动。 一时间又觉得这种感觉万分熟悉,他确认他从前定是认得她的,便不自觉又开始在脑中遍寻蛛丝马迹,这次倒有了收获,记忆里一场大雪落了进来,天地一片茫茫然的白,朦胧间他瞧见一个瘦弱的背影,瑟缩在角落里,他的心狂跳起来,想走近些去瞧见她的脸,脑中却猛然迸起炸裂般的疼痛,直欲让他撞柱而亡。 他只得作罢,尽力安了安神,手指轻轻划过她的脸颊,嘴角不自觉就扬起浅浅的笑。 这一切,却尽数落进门外沈姒的眼中。 她躲在门后,透过缝隙静悄悄瞧着屋内发生的一切,眸中就慢慢氤氲起一层水雾,胸口剧烈起伏着,她尽力克制自己杂乱的呼吸,忍下想要冲进去拉走小沈的冲动,最终只能狼狈跑开。 回到房中,她再也不能忍耐,串串泪珠就夺眶而出,肆意在脸上流淌。 “将军,你这是怎么了?”沈姒的这个举动可把墨曦吓坏了,忙就问道。 墨曦原是北疆周边小镇上的人,战乱起时,她被北疆人掳了去做奴隶,后被沈姒所救,她为报恩,就求了沈姒让她留下做她的侍女。 沈姒原是百般推阻的,可若她不同意,墨曦便嚷着要去上阵杀敌,可她分明不会武功,若是去了也只是白白送死,偏她又执拗的很,任沈姒如何劝也都无济于事,况且她家中亲人都死于北疆人之手,若留她一人在家中,也难免日日感怀,沈姒心中不忍,最后就只好答应了,不过说是侍女,其实待她也如朋友亲人般,也幸而有她,沈姒在这个都是男人的军营里才有了一个能说说心事的人。 此刻她正需要一个能尽诉心事的人,沈姒尽力平复着呼吸,抽泣着就将方才的所见都说与了她。 墨曦听完也皱起了眉,眸底燃起猛烈怒火,重重锤了一下床,似是在发泄自己心中的不满。 “这是什么道理,你喜欢小沈将军,明眼人都看得出来,那颜清辞算什么,怎么一来就要使那些狐媚子手段勾引人……” 沈姒轻轻拍了一下她的手背,止了她的话:“别这样说她……” 虽说自己是万分不想她靠近小沈的,可还是不愿这样去说她,毕竟是女孩子家,哪里经得起这样的嘲讽。 墨曦却更起了劲:“将军你就是太善良了,她抢了你的人,你还为她着想,小沈将军那样的性子,平日里对谁不是冷冰冰的,也就同你还有几句话说,若不是她使了什么下作手段,怎么会引得小沈将军对她如此上心! 我瞧着小沈将军本对将军你是有点意思的,这下可倒好,被那狐狸精魅惑了去,真是不要脸!” 第58章 、小沈不是沈寒 “墨曦!”沈姒急声斥她。 墨曦见她似乎真的生气了, 只好收了话,坐到沈姒身边轻轻拍着她的肩:“好了好了我不说了,我只是有些气不过罢了。” 眸底突然蒙上一抹冷色, 墨曦勾唇暗笑,心中悄悄念道定要给这颜清辞一个教训! 屋外狂风悲鸣, 帐内氤氲暖香。 小沈紧握着颜清辞的手, 倚在床边柔柔瞧着她,几盏红烛灯缓缓燃着,映得屋内一片朦胧昏黄, 暖色的光洒在她的脸上, 给无尽的苍白添了些许颜色,她的掌心微温, 唇瓣也显出了淡淡的粉色, 这倒是让他稍稍安了心。 白日里猝然发生的那一幕还是令他心惊不已, 他不知道颜清辞是什么时候跟过来的, 更没想到她就这般不顾性命挡在自己身前, 他从来只觉得自己命如草芥, 不得人顾念, 也从未有挂念之人, 今日却得她以命相护,一下扰乱了他万千思绪。 掌心里突然有一丝触动, 他低头就见她被自己握住的指尖轻轻动了动,他一怔, 随即赶忙松开了手, 脸色有些微微泛红。 不多久, 床上的人就醒转过来, 缓缓睁开了眼, 她挣扎着想要坐起,却一下牵动胸口的伤,痛得额头霎时冒出冷汗。 小沈忙起身将她扶坐起,用枕头垫在她的腰后,又倒了一杯水递给她。 颜清辞接过水啜了一口,瞧着他不自觉嘴角就挂上淡淡的笑,眸底的死沉也转为了流光。 她轻轻笑了笑,用虚弱喑哑的声音开口道:“我还以为我死了……” 昨日她得知小沈又要出城便一直忧心难安,翌日天还未亮时她便躲在了城门口,他们一行人出了城后她就悄悄地不远不近的跟着,后来见小沈独自一人走远,她心中竟没来由的万分慌乱难抑,也不顾其他,就跟了上去。 她心中庆幸,还好她瞧见了那些躲藏起来放暗箭的北疆人,还好她快了一步挡在他身前,还好他没事。 小沈面色一如往常般漠然,只是心中有些说不出的复杂感觉,直让他觉得焚心烧骨,疼痛难忍。 “你不该这样做。”他淡淡同她说着。 她笑了一下,惨白的脸色顿时明亮了许多,只是说话时依旧没有气力,轻飘飘的话音,好似一出口就被埋葬在窗外的呼啸声中了。 “是我心甘情愿这样做,你的卖身契我可还好好收着呢,我说过的,你是我的人,我不许你死。” 小沈眸底闪过一丝疑光,不过霎时就消散了,那双幽深的眸子又恢复了往日的寒凉。 颜清辞定定瞧着他,那张万分熟悉的脸竟让她感受到前所未有的陌生,他淡淡望向窗外出神,似乎方才自己说的话对于他来说并没什么所谓。 心中登时憋闷的难受,她一下也顾不得伤口被牵扯的痛楚,挺起身就握住了他的手,眸中泛起涟涟水光,她深深看进他的双眸,发出的声音带着些许哽咽:“你真的全都不记得了吗?我们的过往,我们之间的一切,你都悉数忘却了吗?” 小沈侧目瞧她,已有滴滴泪珠自她眼角滚落,他深深皱起眉,见她落泪自己心中不由就急乱起来,想赶紧寻些话来安慰她,却实在无方,也只得呆立原地。 他不知该如何同她说,他曾忍受着爆裂般的疼痛在那一片空白中遍寻她的踪影,却实在不得。 心中暗暗挣扎良久,待到烛火几欲燃尽,烛光都黯淡下来的时候,他才淡淡开口,他慌乱且小心翼翼的神色掩在暗处,无人能察觉。 “抱歉,我记不得了。” 随着他的话音一起落下的,还有颜清辞无力的手。 她的心一下子空荡荡的,一直以来支撑着她,能让她从上京不远万里寻到这里的那道执念,好似一下抽离了她的身体,她仿若瞬间失了魂,瘫坐在那里。 什么都不记得了,那就意味着过往的一切,都不做数了。 回忆没了,就什么都没了。 小沈似是没觉察到她此刻的绝望崩溃,继续说道:“你实在不必如此做,当时埋伏在树后的北疆人我看到了,也有法子应对,你这般冲动,终究会伤了自己。” 他的话轻柔柔的,语气是从未有过的温婉,可落进颜清辞耳中,字字句句却尽数化作了刺骨的寒刀。 她不由苦笑,笑自己是天下最痴傻之人,他那样高深的武功,就是入了十八魂楼尚能安然无恙的出来,那区区几个北疆人又能奈他何。 “呵呵……”原是自己自作多情了,这样的举动在他看来,定是多余愚蠢的。 一时默然,小沈心中有无数莫名的感觉交织,扰得他方寸大乱,他觉着自己是该说些什么,开口却又哑言,最终看了看窗外的天色,应该是过了子时了,他便只淡淡丢下一句要她好好休息,自己转而离去。 未走至门口,身后突然传来了一道万分虚弱的声音:“若是今日我真的死了,你会不会难过?” 那声音极细小微弱,却是她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从心底喊出的,带着她最后的一丝希冀。 小沈顿住脚步,似是没想到她会问出这样的话,转回眸去瞧着她,脑中却霎时一片空白。难过?他好像从未有过这样的情绪,就如所有与他接触过的人对于他的评价,他冷淡疏离仿佛置身于这尘世之外,性情寒凉更不似凡人,天上仙未及他真切,狱中鬼又不似他忠正,同侪都道实在没见过他这样难以定义的人,别说是因为旁人的死而难过,就算是他自己下一刻便要驾鹤西去,或许他心中都不会有一丝波动。 末了,他收回目光,淡淡道:“我会愧疚。” 然后他便大步离去,逃一般远离了屋内令他慌乱不安的气氛,可逃得出屋子,却逃不出他自己的心,他曾经固若寒山的无情无感心,已然显出了细细的裂痕,经此一夜,万古的冰川也消融了。 屋内红烛慢慢燃尽,四下里都是化不开的黑。 颜清辞抱臂孤坐,一下竟不知该要如何,他最后说出口的那句话就如一把利剑,彻底剜走了她的心。 原来在这军营数十日,从始至终,他都当自己只是个陌生人罢。 梦醒了,现实冰冷而残酷,她此刻才猛然明了,小沈不是沈寒,她心心念念苦苦追寻的那个人,已经死在十八魂楼了。 过往种种,再也回不去了。 一夜之间,她便失了心,似是重回到了他不辞而别之后的感觉,却又完全不同,那时她还有期待还有盼望还有一个接着一个为自己编造的谎言,可是如今没有了,冰冷的事实如石头般直愣愣砸下来,将她压的喘不过气。 后几日,军队与北疆又打了一场大仗,小沈率着军队往冬凌山以北去了,这几日就再没见他,不过颜清辞却也觉着无关紧要了,他的态度已然明确,纵是自己日日都能在他身边又能如何?一切都已经改变不了了,还不如给自己留得最后一点体面。 军中少有女子,她又伤在胸口处,故日日都是沈姒来为自己换药,不过她脸色常常不好,也不同自己说话,只匆匆换了药便离开了,有几次颜清辞叫住她,想对她道谢,最开始是她说要颜清辞唤她阿姒的,现下如此叫了她却骤然蹙眉,冷言说着还是叫她将军更妥当,她面向自己时,脸上再没有了初识时璀璨如春光的笑颜。 不过颜清辞的身子倒是好了许多,已经能下床活动了,这日到了时辰,她依旧端坐在床边,等着沈姒来换药,不过等来的却是墨曦。 “小沈将军今日凯旋,军中上下都去为他庆功了,沈姒将军不在,就由我来给你换药。” 墨曦将药箱重重放在桌上,药箱碰到桌面的一刻发出很大的沉闷声响,似是在宣泄着自己的怒气,说话的语气也很是冰冷生硬。 不过颜清辞倒是没在乎,墨曦为了什么会这样,她心里自然清楚,倒也就没当回事。 墨曦匆匆替她换好药,又整理好药瓶重新装回到药箱里。 颜清辞与她道谢,本以为她会与沈姒一样不留一言转身就走,却不想她停在原地,直直瞧着自己。 颜清辞一下有些发懵,还没等她问,墨曦就先开了口,语气依旧不善。 “我瞧着你的伤口好的差不多了。” “还要多谢沈姒将军日日来为我换药,有劳了。”颜清辞淡淡应着。 “我们将军向来这样好心,自然不会看你受这么重的伤还置之不理,不过……” 她顿了顿,继续道:“你来军中已两月余了……我就直说了,你该离开了。” 她突然这样一说,颜清辞有些发懵。 “什么?” “我今日就把话挑明了,我们将军心软,有些话她说不出口,那便由我来说。我知道你对于小沈将军的心意,可他不喜欢你,你再如何纠缠也是无用,你也瞧见了,在这军中,他也唯有对着沈姒将军才有几句话说,他们两个才算是郎有情,妾有意,你就别横在中间了。” 话毕,墨曦见颜清辞愣愣在那里,又有些不放心自己的话能否劝阻她,灵光一闪间,她便又添了一句。 “况且,他们马上就要成婚了。” 第59章 、通敌叛国 “成婚?!” 这一句话直愣愣扎进颜清辞的心坎里, 无论如何她也料想不到他竟要与旁的女子成婚。他不识自己,寒凉比往前更甚,她便认为他对谁都是这样的, 原来,竟都是自己的错想罢了。 她用了那么久才捂热的一颗心, 不过经历数月的日月流转, 竟就偏向了旁人。 恍如晴日惊雷,叫她如何能接受。 见她面色异样,神情惊慌, 墨曦眸底一亮, 知晓自己的话起了作用,复又紧忙迎风煽火。 “是了, 我们三位将军参军前就情分深厚, 早便如同一家人, 那小沈将军与沈姒将军在战场上更如星月相伴, 默契恰似一人, 私下里也早就许定了终身, 成亲不过是迟早的事情。” 颜清辞那颗已然凋敝破败的心此刻崩然碎裂成片片尘絮, 她越发清晰地明了, 愿与她执手观雪,共谋此生的沈寒早已如往日尘烟般消散了, 现在在军营中,她苦苦寻求到的, 甘以自身性命相护的, 是小沈将军, 自己于他而言, 只是个彻头彻尾的陌生人, 又如何抵得过沈姒与他朝暮相守,共进生死的情分。 这一场情动,到头来,不过只她一人的独角戏。 颜清辞强忍下心中的喷薄情感,尽力使自己还能说出话来。 “我知道了。”她朝墨曦答着。 罢了罢了,他既有了心中所爱,自己又如何再能痴缠,这场戏,再唱下去就不体面了。 说完这最后一句,她好似用尽了浑身的气力,人一下就瘫软了下来,眼前的景象渐次模糊,窗外的声响也霎时停息,天地万物好似一瞬间归于荒芜,她也悄悄然消逝于人间。 第二日天色将亮未亮时,她便打点好了行装,来时匆忙忙只带了几件裙裳,路上又丢弃了二三,现下好好整理了才发觉这里真正属于她自己的,不过只一小小箱笼便尽收了。 还真是急匆匆来,又轻飘飘回,一路所历种种,尽数忘却了便罢了,她回到南州城,继续着过往十数年那样平淡如水的日子,左不过人生短短几十年,弹指一挥间,就这样模糊着过去也未尝不可。 颜清辞提起箱笼,最后瞧了一眼这个尽收她所有希冀和悲伤,又赋了她半生遗憾的地方,然后转身离去。 “小颜——” 刚转上通往军营门口的路,突然闻到身后一老者的呼喊,伴着杂乱仓促而又不甚扎实的脚步声。 颜清辞回眸,就见是李师父匆匆追了过来,年逾半百的人,迈着不太灵巧的步伐,踏过遍地黄沙一步一步朝自己而来,白色的胡须被带起的风吹得微微颤抖着,额头已然沁出层层冷汗。 李师父原名李兆兴,便是她刚入军营时教习她医术的一位医官,其人技比华佗,心如菩萨,待她又知无不言,颜清辞深蒙其恩,得其传道受业,便拜其为师,尊称他为李师父。 李师父在她面前停下,尽力平复自己因疾跑而杂乱无比的呼吸,过了好一会儿,才静静定下,道:“小颜,你这般,可是要走?” 颜清辞垂下头点了点:“是要走了,未来得及与师父道别,还望师父莫怪罪。” 李师父闻言深拧起眉,神色颇有些焦急,连忙摆了摆手:“倒不是来怪你,只是想问,在这待的好好的,缘何要走?可是有人为难你?” 颜清辞抬眸见他急迫关切的眼神,心下一阵不忍,只敛下眼眸,淡淡答道:“师父莫忧心,并无人为难我,我只是……有些想家了。” 李师父轻叹了口气,拍了拍她的手背:“孤孤一人离家许久,也着实难为你了,不过……” 李师父双目慈宁瞧着她,顿了顿又继续道:“唉,师父也知晓故园之情最难抑,可现下战争愈发激烈,一打起仗来从战场上下来的伤兵更是不计其数,军中的情况你也明了,若是你走了,怕是会短了人手……小颜,你也莫怪师父开口阻你返乡,只是医官实在不足,为师绝不能置军中数万人性命不顾,故要同你言及这些,国起战事,将领士兵,无不思乡,可自古便是先国而后家,私心里的万千思绪只赖自己消解。如今天下形势如此,其间利弊,还需你自己定夺。” 颜清辞定定立着,心里思忖着李师父的话,便越绝羞愧,当初确是自己私心,为了接近小沈才担了这医官之责,可既坐了这个位置,便是要谋其事,怎能因为这一点恩恩怨怨便一走了之,竟置全军将士的生死不顾。 颜清辞愧怍万分,忙就对李师父道:“我知道了师父,是徒儿目光浅薄了,现今举国皆全力赴战,我若此时甩手就走,枉为天下子民。” 李师父接过她的箱笼,朝着她安然笑了笑,苍老的脸上顿时添了几抹亮色。 “回去吧。” “嗯。”颜清辞应了一声,随着他又按来路回返。 回了军营,她便全心全意都扑在医房,晚上也不曾回屋,闲下来的时候就扎在医书里,并不多的几本古籍被她翻了又翻,字字都深刻进了心底,如此这般,一是愿尽己全力救治伤兵,不可因一时的懒惰无知而令伤者白白送命,二则是使尽浑身解数令自己忙碌起来,唯有匆忙时,脑中才不会一遍遍忆起墨曦同她说的话,心里也就不会那样痛了。 近年关时,仗似乎打的更勤了,每日都有好些伤兵送来,颜清辞与众医官都忙得不可开交。 这日风雪大作,天色阴沉如墨,烈风裹挟大雪团团滚来,在这旷远天地间肆虐咆哮。 刚过子时,颜清辞就被门外的嘈杂呵令声扰醒,睁眼就见外面一片通明,隔着窗子见人影密集,雪地里的脚步声杂乱无章。 颜清辞心中陡然一颤,就知今夜定是送来了好些伤兵,便赶忙草草披了件衣裳,带上药箱推门而出。 甫一出门,她便惊了一下,帐内已然躺满了伤兵,个个神情痛苦,血与雪叠染在一起,悲鸣哀怨直达云霄。 还未待她反应过来时,又一批伤兵渐次被送了来,帐内再无能容下一人的位置,他们就这样横七竖八地被放在外面的雪地上,有的还未待医官查看,便在无望的痛苦中死去了,抬他们过来的士兵接着匆匆离去,似是赶着去接下一批。 瞧着满地横躺的人,血腥味道直冲鼻腔,颜清辞顿时就呆愣住了,纵是她自小随着父亲住在军营里,却实在从未见过这样的景象,这哪里是军营,分明就是如乱葬岗一般,葬着这些已然离世或者唯余一息的活死人。 “发什么呆呢!还不快去帮忙!” 李师父重重拍在她的肩上,才将她从这方惊骇中扯出来,她忙敛了心神,跟在师父身后跑过去。 油灯发出的昏暗灯光映出账内的惨痛景象,不计其数的伤兵躺倒着,一眼瞧去并分辨不出是否还有气息,只是觉得目光所及之处都是混乱的血色,模糊朦胧又无比刺眼,直直扎进人心里。 医官先将已经断气的伤者交与士兵抬出,又为余下的按伤的轻重分了类,以便能以为数不多的医官尽力挽救性命。 直到了第二日子时,颜清辞与众医官才算将这些伤兵悉数处理完毕,连着一整日未进食水又不眠不休,倒也未觉得有什么不适,满心都扑在了救人上,对于自己的感受就浅淡了下来。 现下一停下来,只觉得脚底轻飘飘的直发软,脑中一片混沌,一闭上眼眼前便是血海尸山的样子,鼻尖处也是挥之不去的萦萦血腥味道。 她望着外面还未来得及拉走的尸体,一下颓然瘫坐在雪地里,她确信她此生无论如何都忘不了这一整日发生的事,马车拉出去的尸体一车接着一车,她粗略一算,怎样也足有了几千个。 定是这场仗败了,而且是彻彻底底,她心里想。 那些士兵里,有上有双亲需奉,下有妻儿待养的人,亦有年仅十四五岁的小小少年,战事突起,或许他们还未成婚,或许此刻他们家中便有一位女子日夜望着窗外,在一场又一场翻天的大雪中,盼望心上人的归来。 只是再也等不到了。 她茫然望着雪色尽头延续的天地,心中空荡,悲戚万分却落不下一滴泪,只余耳边呼啸风声,既近且远。 却不多时,这片宁静就被一阵杂乱的脚步声打破了。 颜清辞收回目光,就见有一队士兵从远处小跑过来,然后停立在她面前。 为首的那个人用剑指了指颜清辞,对左右两个人道:“就是她,将她捆起来!” 颜清辞闻言顿时万分疑惑,却并不等她开口发问,那两个士兵就一齐捆了她的双手,推搡着押她向前走去。 “要带我去哪?!”一阵一阵狂乱的不安在她心底疯长,发出的声音都带了些微颤抖。 “狱牢。” 她心中的惊乱顿时达到顶峰,一下既疑惑又恐惧。 “为何?!为何要带我去那?!” 为首那人粗着嗓音,怒斥道:“你做了什么龌龊之事难道自己不知晓?!通敌叛国,私泄军机,这是诛九族的罪愆!你如此置全军性命不顾,简直就该堕入无间地狱!就是死上千百次也对不起我军数千英灵!” 第60章 、我信她 通敌叛国?私泄军机? 这样大逆不道的字眼怎样会平白无故安在自己身上?! 颜清辞登时呆愣, 只觉得全身的血液都凝滞了,掌心湿凉如寒冰。 她想抗拒争辩,万千话语到了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 满心惊急竟也一时哽噎在喉,心神慌乱间脑中一片混沌, 她没有办法自证, 只能任由身后的士兵将自己押送至狱牢。 牢门大开,她便被一掌推了进去,力道之大, 让她一下扑倒在地, 侧脸压在双臂之间的铁链上,火辣辣一阵疼。 她用肘撑地艰难爬起, 靠坐在背后的石壁上, 阵阵刺骨的冰凉冲击着她的每一寸肌肤, 她极力从那方混沌空白中抽神, 细细自忖着方才突发的一切。 那士兵神色憎恶, 瞧向她的眼神直要将她抽骨剥肉, 恨不得啖其肉, 饮其血。 他一字一字说出的那些莫须有的罪名, 足以让自己蒙冤而死,甚至尸身还要在闹市街头被连日鞭笞, 更坏的是,整个颜家, 都要因此罪愆而连坐。 这般念想一涌现, 立时一股钻心寒意就从脚底涌上头顶, 她一下就知晓了为何昨夜有大批大批的伤兵送来, 也知晓了军队为何突然大败, 原是有人泄露了军机。 可这个人不是她! 她的心陡然颤抖着,极尽全力冷静下来,调动全部的思绪想着辩解之法,却发觉只是枉然,她对于这突如其来的一切都全然不知,甚至连自己因何受冤都不明了。 正无望间,忽闻有铁链哗啦声响。 颜清辞登时惊的抬眸,就见是一狱卒正解着自己这间牢门的锁链。 她心下一动,赶忙手脚并用站起,伴着脚链划过地面的刺耳声响走过去。 甫一站定,就对上了沈姒那双潋滟的杏眸,眸底翻涌着和捉拿她的士兵一样的灼灼怒气。 颜清辞被这眼神所逼,不由后退了几步。 狱卒解开门外铁锁,沈姒就大步进了来。 素手一挥,层层叠叠的纸张就扑洒了漫天,在空中盘旋飞舞了几下,就渐次飘落下来,满目都是晕眼的白。 颜清辞赶忙蹲下,捡起掉落的纸张看着上面的字,顿时心中一震,仿佛霎时连呼吸都遏住了,拾东西的手止不住颤抖,白纸黑字就在她眼前不停晃动摇摆,墨迹好似一张张黑洞洞的大嘴,直要将她吞噬殆尽。 上面洋洋洒洒,堆砌铺陈的字字句句,皆关乎朝廷之军的布阵调遣,谋划布局,所书所道,不尽详细。 “古人常道知人知面不知心,我此刻倒是见识了,菩萨面下是怎样的恶鬼心肠!” 颜清辞抬头看她,一时之间竟不知如何分说,只能兀自无力辩驳:“我没有!我从未做过这样的事,我……” 沈姒眉心深蹙,神色满是嫌恶,当即冷声呵她:“事到如今铁证如山,你还有什么可狡辩!” 她指了指那遍地的雪白:“这所有的军报,都是从你的住处翻出来的,不是你以此通敌又能有谁?!” 颜清辞心跳如鼓,脑中却渐渐清晰起来,自那日李师父将她劝回后,她便一直住在医房,晚上也宿在那,想来正就是因了她不曾回过房中,这才给了有心之人可乘之机,竟要用此等背弃天下的罪名来污蔑她。 她起身面向沈姒,高声为自己辩白。 “不是这样的,我虽不知这些东西为何会在我的住处,却肯定是有人要以此陷害我,若一切真的是我所为,我又怎会傻到留着这些等着你们来搜?” 颜清辞急急说完这一串话未喘息,生怕误了一点时辰自己便已身首异处。 沈姒却定定打量着她,半晌,冷笑了一声,声音幽幽问道:“是谁?谁要诬陷你?” 她一步一步向颜清辞靠近,声音越发冰冷,睨着她道:“军报都搁放在军营中最机密处,平素唯有我们三位将军能拿到,士兵们还有其余旁的人都在外营,能有机会进内营的唯有你和李医官。你口口声声说受人诬陷,那我便问你,是沈乙、小沈、李医官,还是我,要陷害你?!” 她双眸深寒直盯进颜清辞的眸子里,居高临下质问她,字字句句都令她心颤。 颜清辞心中知晓沈姒提及的这些人都绝不会要构陷自己,却又实在想不到那个人究竟是谁。 “这是该你们去查明的事情,如今大罪蒙冤,你怎能尚未查清真相便将这样的罪名扣在我的头上?” 见颜清辞高声申斥,沈姒心底怒意更盛,直冲她就呵道:“东西都搜出来了,还不算是证据?!你休要再抱赃叫屈,数千为国捐躯的英魂不许,天下子民更是不允!” 颜清辞心下一沉,见她并没有将自己的话听进去,更未有一点要去彻查真相的意思,或许她从一开始就认定了此事便是自己所为。 又或许真正的罪人是谁本就不甚重要,他们迫切需要的只是一个能顺理成章担下所有罪责的人,可以让全军的怒意得以宣泄,可以承下战争失败的所有缘由,这些都远远重于耗时耗力或许还搞得人心惶惶以找到真凶。 沈姒轻蔑撇了她一眼,退回到牢房门口,对着左右道:“颜清辞通敌叛国以至我军此战伤亡惨烈,照朝廷律法,当即刻诛杀。将她带出去,让她跪在全军面前,以死谢罪。” 两个士兵得了令即刻就进来抓住她的肩将她向外扭送,颜清辞陡然方寸大乱,声音不自觉就挂了哭腔,未经过什么思考就下意识对着沈姒一遍遍喊着:“我要见小沈,我要见小沈……” 没来由的,处于深渊绝望之际,她第一个想到的救赎便是他,她心底里就是确认他会信自己。 沈姒却冷笑:“别急啊,你马上就能见到他了。” “噔”一声,那根紧绷的心弦霎时断开,她猛然明了了她的意思,一瞬间竟觉天地都昏暗了,从牢房走至外面的路她已经全然感知不到了,只觉得自己如一只困在瓶子里的小虫,四下找寻出路却终究不得,随着空气一点点散去,周身开始渐次瘫软,气息也缓缓浅慢下来,仿佛下一瞬她就要彻底长辞。 在牢外见到小沈的那一刻,她最后的一缕光熄了。 身后的士兵推搡着她,在她的膝窝处一踢,她就直愣愣跪倒在了尚未融化一丝的深厚雪层里,胡乱披着的外衫早散落在牢里,她此刻只着一件单衣,浑身颤抖着跪着,对面是黑压压围着的万千士兵。 他们在声讨,在怒斥,在怨骂,在用尽全天下最恶毒的话术诅咒她挫骨扬灰,死后不得入六道轮回。 她用尽全身的力气抬眸望向小沈,他淡淡立在一旁,手中是一把被日光映的万分刺眼的长剑,他并未瞧自己,甚至无意一撇也没有,只是冷然垂着头,好像只是静静等待着他接下来要做的事,便是处死自己。 他的身法她是见识过的,这一剑下去,该是干脆利落吧,就如他过往接的每一次玉魂楼的任务一样,手起刀落,没有丝毫拖泥带水。 那一瞬间她好似已然死去了,没有悲戚没有委屈没有不甘,没有一个将死之人的种种情感,唯一的感觉便是冷。 冷啊,真冷啊。 如果有来生,她再也不要来这么冷的地方了。 耳边是一阵高过一阵的怒骂声,烈日投在雪地里灼痛她的双眸,模糊朦胧间小沈提着剑一步步朝她而来。 “杀了她!杀了她!”随着他的慢慢接近,人群中的声响更加高了许多,直要冲破云霄。 一道炫目白光闪过,他已将手中长剑举起。 她最后瞧了他一眼,扯起嘴角笑了笑,心想或许死在他手里也不算太惨。 然后她就闭上了眼,静等着她的死亡。 小沈手握长剑,使了力直直劈下。 “啪”一声,颜清辞双手缚着的铁链便断裂开来,紧接着再一下,脚上的锁链也被砍断。 感觉到手脚突然的松快,颜清辞猛然睁眼,就见小沈将手中的剑随意一丢直愣愣插进雪层里,然后弯腰蹲下,将自己横抱起。 这一套动作行云流水,直到她感受到自己双脚离地时才回过神,抬头看向他时正与他四目相接,他朝着她温温笑了笑,将她的全身都裹进他的大氅里。 “别怕。”他轻轻对她道。 四周顿时静下来,沈姒也呆立在原地,眸底满是惊愕,半晌才开口:“你这是做什么?她可是通敌叛国的罪人,你该将她即刻斩杀。” 他冷冷答着:“不是她。” 此话一出,众人皆开始嘁嘁喳喳小声议论起来,沈姒脸色有些不自在,问道:“那是谁?” “我不知。” “那你凭什么说不是她?” “我信她。” 沈姒一时哑言,看着他如此亲昵抱着颜清辞,直觉得心都被刺穿了,见他未有据证就为她辩解,她更说不出话来。 与他相识这么久,她从未见他如此袒护一人,此刻她深深明了,颜清辞于他,是怎样紧要的存在。 第61章 、我定是站在你这边的 “军报的纸张上都浸满了特制的一种香料, 平素不可闻,只遇了烈酒方能显出味道。若要查明真正的罪人,只肖将手浸入酒中, 少顷,便可知。” 淡淡言完这些, 小沈抱着颜清辞转身便要离去。 沈姒赶忙从他的话中回过神, 伸手将他拦下。 “既然要验,那所有可疑之人便要悉数查到,你就这般带走颜清辞, 岂非包庇?” 小沈并未理会她, 只神色冷然继续朝前走着,路过那把深插在雪地中的长剑时, 他突然顿住, 冷眼睨着淡淡抛下一句:“沈姒将军的人, 还是将军自己处置吧。” 此话一出, 沈姒只觉得通体生寒, 背脊如亿万针刺, 她愣愣瞧着小沈抱着颜清辞离去的背影, 瞬间天地昏暗。 她的人……她不敢深想下去, 只慌乱地吩咐着将数百只酒坛搬来,悉数倒入木桶中, 而后令军营中所有的人皆来验证,纵是从未踏足过内营的士兵也要检查。 此法才算严谨无纰漏, 却唯有她自己知晓, 她不过在拖延, 在逃避, 在祈祷那一刻来的越晚越好。 直到一股奇香直冲口鼻时, 一切都结束了。 墨曦满目泪光,跪伏在方才颜清辞跪下的位置。 人群中又激起了比刚才更盛的讨伐声,通敌叛国又嫁祸他人,显然是蛇蝎心肠,恨不得杀之而后快。 沈姒被高涨的声音驱使着,愣愣地拔出了那把削铁如泥的长剑。 “为什么?” 沈姒到此刻也无法接受,做出此等令人发指之事的竟是与自己朝夕为伴,共枕夜话之人。 墨曦抬起满布泪痕的脸瞧着她,竟一改悲戚,莞尔笑了笑,沉吟道:“是颜清辞抢了你的,我想要帮你夺回来。” 沈姒不自觉眼角也淌下泪珠,瞧向她的眼神万分复杂,无奈心痛怨恨以及种种皆揉碎在一起。 “你怎么可以……” “将军,我不悔。” 她扯起唇角粲然笑了出来,接着躬身上前,扑向了泛着冷冽寒光的剑锋。 瞬间一片鲜红泼洒,在空中扬起,最后洒落到雪白里,红得妖异惨烈。 她知晓沈姒下不了手,她又怎会让她如此为难。 墨曦就这般在沈姒面前直直倒了下去,绝气时嘴角还挂着浅淡的笑。 这一切发生的太快,沈姒呆愣愣目睹着她的自绝,直到雪层上的那抹红刺痛她的双眸时,她才堪堪回过神,望着脚边倒下的墨曦,一瞬间心痛难耐。 那是她过往十数年最好的朋友,她视她为知己至亲,此刻她竟就这样死在了自己面前。 四周欢呼声高响,她转过身去掩面抽泣,一时连剑都记不得放下,紧紧攥在掌心,逃一般离开了这里。 小沈抱着颜清辞缓缓而进,一路无话。 四下里沉静安然,耳边只闻他沉稳舒缓的呼吸声,一下一下飘进颜清辞的心里。 脸颊不由便泛起红晕,也不知是否是故意,他将她抱的很松,直令她双臂紧紧环着他的肩颈才不会滑落,只是如此这般,两人之间的距离竟近的紧,颜清辞狂乱的心跳声或许早已被他闻及,脑中一阵胡思乱想,她的脸色愈加红了些,只能淡淡垂下眼眸,压抑自己的慌乱羞涩。 “你……将我放下吧……” 她低低开口,声音虽小,但如此紧贴的距离,她确信小沈是能听到的,可他却仿若未闻,继续不紧不慢走着。 直至一岔路,见他择左而行,颜清辞忙伸出手指了指右侧:“我的住所在那边。” “我知道。” 小沈柔声答她,却并未调转方向。 颜清辞心下一阵涟漪,知晓这是去他住处的方向。 小沈快了脚步,并不多久就至他屋内,他将颜清辞轻轻放在了塌上,又将被子铺盖在她半身,然后烧起了银碳,丝丝红光渐次燃起,屋内的温度便温和柔暖起来,竟如暮春般令人身心舒缓。 颜清辞周身的冰冷亦被一扫而空,将被角紧了紧,一阵暗暗的檀香气就淡淡萦在鼻尖,她顿时脸色烧红,明了自己正靠坐在他平素休息的床榻上,床被间还泛着他的气息。 “还冷吗?”他坐在暖炉边柔声问她。 颜清辞止住胡思乱想,心跳却愈发强烈。 “不冷了。”她亦轻轻答着。 “去你屋内搜寻的时候我便觉着四处寒冷,还是要吩咐下去多为你屋内添置些火炭之类。这里不比上京,入夜起了风,会冻伤人的。” 颜清辞瞧着他边扒拉着暖炉里的炭火边淡淡说着这些,不由得一下笑了出来,令他去搜寻罪证他倒关心起屋内是否寒凉来了。 听她突然一笑,他回眸望她,却正与她四目相接。 颜清辞心跳一滞,那双温温的眸子,却与当初沈寒望向自己时一般无二。 眸中顿时蒙上一层水雾,心下有些难名的怦动。 小沈走至塌边坐下,见她眼角滚落一滴泪珠,竟不自禁便伸出指腹替她逝去,那滴泪沾染在他指上,灼热滚烫,他的心亦跟着炙热起来。 感受到他指尖薄茧在自己脸颊上摩挲,颜清辞心下一颤,抬眸在他低沉的眼底瞧见了柔软和动情。 她陡然急切地攀上他的腕,声音还带着因激动而引着的些些颤抖,眸光涟涟直瞧着他就问道:“你记起来了吗?” 满目期盼如野火尽烧,好似要将他灼烧融化。 “我是阿辞啊,你记起了吗?” 小沈甫一迎上她的眸子,随即便垂下头,不敢再与她对视,生怕辜负了她的灼灼。 “我……不记得。” 话音一落,她便收回了手,亦敛下眼眸,尽力定了定神,遮住自己的慌张失礼。 她黯淡着笑了笑,突然便问了一句:“你为何信我?就不怕真的是我所为?” “你心底里有没有无论他做什么都一定会相信的人,纵是莫大罪愆尽施于他,万万千千人都觉得他错了,你也还是信他。” 颜清辞怔怔听着,末了,他又轻轻抛下一句:“不信一个人有数种道理,可信一个人却全然不需,我便是信你,无需言及任何,我只知,我定是要站在你这边的。” 一瞬,她只觉眼前人与一直居于自己心间的沈寒堪堪重叠,沈寒即是小沈,小沈便是沈寒。 —— 喧闹不忿的士兵渐次散去,窗外终归于平静,只余一支红梅斜斜绽着,沈姒抱臂瑟缩于墙角,任由泪水泼洒。 她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这样血淋淋的事实,她最好的朋友因她而死于她的剑下,而她心心念念的情郎拥着旁的女人决然离去。 哀伤无望如洪水猛兽,霍然将她吞噬。 她仿佛受人驱使,无心无念便颤抖着拾起了地上那把长剑,冷利的剑刃上还沾染着墨曦的血迹,干涸后留下一处处黑色印记,不仅搁置在剑身,亦深深烙印进她的心底。 她兀自将剑举至自己嫩白的脖颈处,随即紧闭上了眼,那一瞬,她未有任何念想,只觉得每寸肌肤都苦累异常,唯有死亡,方得解脱。 “阿姒——” 手上悄然用力的那一刻,沈乙猛然冲了进来,素手就握住剑刃,将其一把夺过,掌心一道血痕立现,点点血迹就堪堪滴落,他却并不顾及,神情焦急有如火烧。 他将手中长剑随意一撇,搂住沈姒筛糠般颤抖的肩,将她揽在了怀里。 “妹妹,你这是做什么!你是要吓死哥哥吗?!” 甫一泄了力,她才缓缓回过神,心中的那片柔软便猛然被触动,一阵高过一阵的泪水悉数泄洒下来,沈姒转过身紧紧抱住沈乙,放声哭泣。 沈乙轻拍着她的背,见她哭的这般惨烈,鼻尖不由也酸了起来,柔声安慰着她:“没事了阿姒,都结束了,都结束了……” “这是墨曦的命,她有此下场也是罪有应得,别再难过了……” 沈姒止不住抽泣着,哽咽着吐出的话断断续续,却一遍遍重复着:“我怎么会变成这样,我怎么会变成这样……” 边说着边用力拍打着自己,力道之深似是在面对着仇人。 沈乙连忙拦下她,尽力安抚:“傻妹妹,这与你有何干?是墨曦心术不正,你又何必如此自责。” 沈姒却猛然止了哭,纤纤玉指紧紧绞在一起,下唇都咬出了血,用满含泪光的眼眸直直盯着沈乙。 沈乙似是被她这般模样吓住了,忙担心问道:“怎么了?” 沈姒深深吸了一口气,颤抖着用依旧哽咽的声音道:“墨曦去偷军报的时候,我瞧见了……” 话音未落,震耳的哭泣又登时爆发出来,其中哀戚悲烈直令人肝肠寸断。 后面的话她未说出,却又昭然若揭,她瞧见了,却并未阻拦。 沈乙顿时呆愣在原地,似乎还在努力接受着她方才说的话。 “都是我的错……我若当时能拦下她,军中数千将士不会死,此仗不会败,墨曦亦不会死……对不起,对不起……是我一时鬼迷心窍,我竟动了如此下三滥的念头,我枉为人臣,枉做人友,大哥,你杀了我吧……” 沈乙眉心紧拧,满心皆是惊愕,他又如何会想到自己曾经那般恣意随性的妹妹竟有一日会做出如此阴毒之事,却又万分明了,入了情劫,一切不过一念之差。 他一时哑言,只闻得她一遍遍哭喊着让自己杀了她,直觉得心痛如绞,他却什么也做不了,唯能紧紧抱着她,任她懊悔哭闹。 第62章 、除夕夜 这摇摇晃晃的一年终至了尾, 除夕这日颜清辞早早就起了身,一推开窗,就有细碎小雪裹着片片红梅花瓣袭进内来, 细雪如雨,风竟也温婉, 恍惚间竟觉身处江南。 轻素剪云端, 江南雪不寒。 这般软绵携着情意的素雪定是个好兆头,来年应是海晏河清,星河长明的丰年。 这许久来, 总有太多的事情占了心绪, 也未好好打扮过自己,今日过年, 两边亦休了战火, 无伤无死, 四下唯有过年的祥和喜庆, 她这才得了机会, 望着铜镜中映着的自己, 翻找出了当初一并带来的胭脂水粉, 细细描涂。 发髻高高挽起, 以三只玉簪插束,双鬓边饰以珍珠, 眉间缀一淡粉花钿,配以?色莲花缠枝纹留仙裙, 朱笔点唇, 黛砚描眉, 妆成则螓首蛾眉, 巧笑倩兮, 恍若出尘绝世。 按着年节的习俗,军中上下忙碌着扫尘除埃,张贴春联,燃起爆竹烟花,午时又聚在一起包饺子云云。 碎碎雪花有一搭没一搭的落着,那日小沈吩咐下去后,她屋内着实添了好些暖炉,此刻火炭噼啪燃着,倒叫人掌心要暖出细汗来。 颜清辞手中持着上京寄来的信,醉禾与她道近月来有了胎动,每每困意袭来时那个小家伙总平白无故乱踢乱蹬,以至她入夜里睡得并不安稳,真是恼人的很,所幸李步珏寻来了静神安心的香料,燃上后她才稍稍能放松些。 颜清辞细细念着,信上诉说的不外乎些家长里短的小事,她看了却心中暗喜,瞧着窗外翻舞纷飞的雪花,再啜一口淡茶,只忖着若是无这场战事,如此盛世年华,着实令人眷恋。 南州城寄来的信是颜清绾的笔迹,如此一想来,与爹爹和小绾分别已有大半年了,思乡之意也便引了出来,她暗暗念着此战甫一结束,便要即刻回南州城去向爹爹请罚。 幸而她每每寄信问及父亲身体安否,答信都道躬安,只是小绾总是问及近时战况,想来亦是担忧自己。 只是不知,楚昱还有初一,如今是怎样的景况,想到此处不免有些伤感,若大家能一处热闹该有多好。 早早地她便特去膳房软磨硬泡讨了好酒来,军中生活本就清苦,这样团聚的日子亦无亲朋在侧,孤零零一个人总要对自己好些。 晚间吃了厨娘端来的饺子,青阳城的做法馅料与上京和南州城都不同,就好似事事物物都在提醒她现下正客居他乡。 思绪乱飞间,窗外忽就燃起了爆竹,噼里啪啦的声响和着人群的嘻哈喧闹,暮色沉沉,玄夜下是素白与赤红跳动交织,笙歌鼎沸,乐声绕梁,融融泄泄,好不热闹。 颜清辞透过帘栊望着外面,心中亦暗生欢喜,丝丝欢伯就从坛中倒入羽觥中,酒气清冽芬香,入口润喉,不免令人贪杯。 杯杯送下,脸色不由就红了起来,瞧着眼前的烛火竟也朦胧摇晃起来。 门外一阵橐橐脚步声,接着门便从外面被推开。 颜清辞晃了晃有些晕沉的头,手里持着酒樽就迎了过去。 见来人是小沈,她因醉意而含糊着道:“你怎得不敲门?” 小沈瞧她满含醉意,脸色红如樱桃,言语亦带着些故作嗔怪之意,不由宠溺般笑了笑:“门又没关。” 他将双手提着的两个食盒轻放至桌案上,掀开盖子,从里面拿出一盘盘什锦糕点,甜糯香气霎时沁心扑鼻,与满屋酒香相互交梭,直勾人心魂。 颜清辞紧凑了过去,小沈柔声道:“我特命厨娘做了些上京风味的糕饼,想着年节里你该是想家的,吃些家里的东西或许能得些安慰。” 闻此,颜清辞刚拿起的一块梅花酥酪便又搁了下去,侧头直直瞧着小沈就怨怪道:“我又不是上京人,你拿了上京的吃食来如何解我思乡意?” 小沈不由一怔,只知道她是自上京而来,便暗自以为她便是生于上京,这倒是自己的疏忽。 她又自顾自道:“我先是自南州城至了上京,后历了千般困难,万般险阻,方从上京来了这儿。” “原是如此,是我的错,那这些我便先拿走,令膳房的人再做些南州城的特色来。” 小沈说着便要将满桌的吃食收回,却被颜清辞一下按住手,拾起一块便兀自大口嚼了起来,不时还发出啧啧赞叹。 小沈瞧着不由失笑,就拄着下巴柔柔看她。 许是酒后就是好多言,她这一打开话匣子便收不住了:“都怪你,若不是你突然不辞而别,我也不会不远万里背井离乡来到这里,每日送来一批又一批的伤兵,我心中如何不惊惧,你倒好,将一切都忘了倒也乐得一身轻,苦留我挣扎受罪,还要白白遭人冤枉。” 颜清辞氤氲着一层薄薄水雾的眸子一瞬不瞬直瞧着他,语气软软糯糯的,开口也泛着淡淡酒香气。 一个字一个字,直击小沈心中至柔软处。 他温温笑着,凑近些掏出手帕替她细细拭去嘴角蹭到的糕点屑。 “都是我的错,害得你受这么多苦。” “那我要罚你。” “罚你……罚你……”颜清辞扑闪着桃花眼细细想着,却也实在想不出什么惩罚之方。 “那便罚我,永远留在你身边好了。”小沈直直对上颜清辞潋滟的眸子,柔声沉吟道。 颜清辞认真思忖,随即点了点头:“那你可不许再忘了我了。” 话落持起酒樽,凑到唇边便要饮尽,却被身侧之人抬手拦下。 “你醉了。”小沈轻轻说着,将酒樽搁在桌案远处。 颜清辞一下有些恼,站起身就要去拾那酒杯。 小沈亦起身,眼神瞥到窗外人影幢幢,不远处篝火通明,将士正举杯欢闹,他走过合了窗。 接着转身夺下了颜清辞刚拾起的酒樽,万分温宠道:”乖,听话。” 酒意上心,她一时也顾不得,踮起脚便要去抓他手中的酒樽,脚下却不稳,便直愣愣扑进了他温热的怀里。 酒香气霎时萦绕鼻尖,小沈喉结不由动了动,颜清辞抬眸巴巴瞧着他,猛然发觉时想后退几步,却被面前的人紧紧环住了素腰。 小沈一手将怀中的人向前一拥,她便紧紧贴近他的怀抱中,瞬间屋内的气氛便柔暖灼热起来。 “可是你自己送上门的……” 一时情动难自抑,小沈俯首便含住了颜清辞的唇瓣,酒香气霎时在两人间环绕,引火勾情。 情至浓时,他一下一下撬开她的皓齿,二人环绕痴缠,他如玉素手在她身上丝丝游走,所到之处直燃起点点星火,在她周身绽放燃烧。 窗外落雪浅浅,屋内烛光曳曳,一念一动,皆是万千情丝。 良久,他方依依不舍地放开她。 颜清辞的脸色晕红非常,浑身酥麻软绵,这长长一吻竟比醉酒更醉。 他柔柔将她鬓角散落的碎发勾至耳后,哑着声音在她耳边低声道:“早些歇息。” 他的声音传进她耳中竟满带魅惑,直教她耳尖又烧红了几分。 她却努起嘴摇了摇头:“除夕夜是要守岁的,既辞旧岁,又迎新福,图个好意头。” 小沈倒是第一次听得守岁这样的说法,便道:“原是如此。” 颜清辞却突然一跃,双臂环住他的脖颈,粲然笑着:“那你陪我。” “好。”他宠溺着答着。 她又深深笑了笑,和着朦胧醉意,眼睛都弯成了月牙状,不自禁的,就在他脸侧落下了轻轻一个吻。 他的心猛然一颤,那般轻柔的触动竟好似深深烙印下,烧得他周身火辣滚烫。 他一手扣起她的后脑扬起,满携掠夺的吻便又落了下来,堪堪深入,好似直要将她融进心底。 呼吸声渐粗,灼热烧遍他的周身,仿佛难以自控的,他俯身将她横抱起,一步一步缓缓走至塌边。 四下烛影朦胧黯淡,帷幔晃晃飘飞,他将她欺在身下,深一下浅一下缠吻着,一路向下直至她的玉颈,香软旖旎间浅浅啄烙,素手不自禁就攀上了她腰间的衿带。 长指一勾间却陡然停住,他瞧着身下的人深深吸了一口气,极力压制住心底涌动出的燥热,良久,方从塌上起身。 满心欲念急需灭火,他急急朝外走着,却被塌上的人紧紧勾住指尖,慵懒惹火的声音轻轻吐出:“别走。” 心下翻涌万分,他虽情难自抑,却也知晓女子名节的紧要,只得尽全力克制,反正他们来日方长。 末了他转身扯过被子替她盖好,温声应着:“好,不走。” 酒意上脑,困倦便一阵高过一阵,不多时,塌上的人便传来了清浅绵长的呼吸声。 小沈起身熄了烛灯,屋内暗了下来,只余得窗外清冷月色映照白雪的光亮,铺进屋内一片温凉,他周身被她勾起的火才算平息了些。 他坐在塌旁细细瞧着她,唇角不自觉便挂起浅笑,方才还说着要守岁的人,怎得不肖多时便兀自睡下了,他越瞧着却越觉一股熟悉的感觉自心中悄然升起,她这般安稳睡下的样子,他竟好似不只一次近前打量过,一瞬间只觉得记忆中那个模糊的身影堪堪清晰起来。 第63章 、成婚 翌日卯时止了风雪, 天色灰灰蒙蒙,此起彼伏的爆竹声就兀自响于碧空,新年的第一日, 如约而至。 颜清辞渐渐醒来,在塌上甫一动弹, 头上就传来阵阵痛楚, 便开始懊悔昨晚着实饮了太多酒,刚想抬手揉揉跳痛的太阳穴,一缩手却发觉被人紧紧钳制着。 她猛然转头, 就发觉小沈正坐在塌旁侧眼瞧着自己, 双手还紧紧握着自己的手。 “醒了?”他柔柔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嗯。” 他勾起唇角笑了笑:“也不知是谁,信誓旦旦说着要守岁, 自己倒是睡得安稳。” 颜清辞脸色红了红:“我……我也不知怎的就睡着了……” “不过还好, 我替你守了, 便不至令你少了福被。” 替她守了?什么叫替她守了? 颜清辞心中霍然一紧, 突然想到了什么, 急声问道:“你是说, 你昨晚在这守了一夜?” 小沈淡然颔首, 眼神向下瞟了瞟, 落在两人仍旧紧握的手上,暗笑着道:“是你不许我走的。” 心跳顿时惊乱, 昨夜碎片般的一幕幕霎时涌入脑中,甫一想到她双臂主动勾着他的脖颈烙下深深一吻时, 脸色更是透红至极。 小沈瞧见她脸色青红一片, 不由暗暗失笑, 就柔声故意道:“如此, 可是要对我负责。” “啊?”她心下一惊, 心中暗自思忖着她昨夜醉酒后竟是做了些什么,竟要对他负责?!越回忆便越荒唐起来,耳尖都连带着红了些。 他见状却又凑近了些,慵懒勾人的声音似乎就贴在她的耳边:“有美一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心中激荡狂跳,她忙向后退了退,扯起被角遮住了半张脸,只余下两只眼睛小心翼翼地时不时偷偷打量他,却发觉他一瞬不瞬盯着自己,每每与他四目相接,她心中都禁不住颤抖。 见她这般羞怯,他也不忍心再逗她,双手一下握住她的肩膀,令她直直对上自己的眸子,一字一字万分认真道:“你可愿嫁我,承我一生欢喜?” 这一句话没头没尾兀自说出,她不由愣住,瞬时便想到了许久以前,在那个山洞里,他也曾说过如现下一样的话,回忆翻涌,泪水便霎时蓄满眼眶。 瞧她眼波涟涟,神色也颇有些不自然,小沈顿时就慌了神,心里暗道或许是这突如其来的表明心意令她一时难以接受,忙松开了搭在她肩头的手,急急温声道:“没事的,你若是尚需时间,或者仍有什么顾虑,我……我可以等你,你不必此时……” “我愿意。” 她朝他微微一笑,出言打断他的慌张忐忑,万般情感交织,滴滴泪珠就自眼角滚落,这三个字她亦答过,依旧如那时般坚定不移,只是历了这一路的苦楚,她更加明了了执手偕老的不易,这一下,便许的是往后的岁岁年年,不论来日如何,她都要陪着他,直至终老此生。 他霎时喜急,竟有些无措,径直拉起塌上之人的手腕:“跟我来。” “去哪?”她心中惊诧,便被他扯到了外间,甫一抬眼环视,她便被眼前之景顿时惊得满目不可置信。 桌案上齐齐摆放着两件大红婚服,四周陈列出些珠钗宝饰。 “这是什么?” 他握起她的手,扯着她走过去:“我们已错过太久,我不愿再平白蹉跎时光,我今日,便要娶你。” 她有些不敢相信他的话:“今日?!” 他朝她微微笑了笑:“对,此刻,现在。” “可……可自古成婚便需经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六步,你现下就这般说要娶我,既没得高堂应允,又未寻良辰吉时,实在于礼不合……” 他定定瞧着她,那双幽黑深邃的眸子直瞧进她的心中,沉声道:“我知此番仓促,会委屈了你,可我实在不能再等了,我怕再延一日又会生出万千差错。” 他执起她的手,一字一句道:“我们不能再错过了,纵使背弃世俗,枉顾流言,亵渎神灵,我都决意要娶你。你我今日成婚,昭告天地,结发此生,待战事一平,我便陪你往去南州城,到时再请高堂为证,宴请宾客,以天下人亲视你我成礼。” 颜清辞抬手抚过那件正红色嫁衣,红色底缎上绣着金色祥云纹,材质做工皆算不上上品,看来也是匆忙准备,她细细摩挲着上面的丝线纹路,一针一线刻进她的心中,或许每个女子少时都梦想过自己成亲的样子,她也曾想,她该着凤冠霞帔,登宝顶大轿,由浩浩荡荡的迎亲队伍迎进夫家,可事事本就难料,如今令她屐齿之折、冁然而笑、视若珍宝的竟就是这一件落了时兴的小小嫁衣。 “好,好。”眸中水光涟涟,她抖着声音答他。 没有高堂满座,亦没有亲朋贺礼,大年初一这日,在这严寒北地,她嫁给了她此生最爱之人。 李师父为他们二人证婚,满军将士观礼,士兵挥鞭作炮,声声上承天下禀地。 他一身红衣,执起她的素手,于满地未融碎雪中跪拜天地。 “今朝吾娶妻,愿上苍眷顾,佑我夫妻二人鹣鲽情深,永结两姓之好,此后数年,永伴永知,如星如月,再无生别之日。” “今妾出嫁,得嫁倾慕之人,妾喜不自胜,唯愿战事休止,天下和乐,妾与夫能守一隅而度此生,泼茶观雪,尽享天伦。” 少了甚多繁文缛节,跪拜过后两人同饮下合卺酒即算是礼成,四周观礼的将士此刻都喧闹起来,拉着小沈去筵席饮酒。 他瞧着颜清辞被送入婚房,也便跟着他们一处去了。 一下众人都散去,各至席间,唯余沈姒未动,定定站立在原地,眼神一瞬不瞬盯着颜清辞远去的背影,神色黯然无光,脚步不自禁就要朝着她那边挪动去。 “阿姒——”沈乙扯住她的手腕:“快去筵席了,今日军中大喜,我们该去道贺。” 她还是直愣愣盯着那处,仿若失了心魂,并未理睬身旁的人。 这个场景她曾无数次幻想过,然而,然而。 沈乙见状轻轻叹了气,拍了拍她的肩,低语道:“不是你的,强求不得,自古万事万物皆有缘法,功名利禄能求得,百万敌军亦有可破之道,唯有情之一字,再如何努力也无用。” “哥哥,我是不是处处都比不上颜清辞,小沈他甚至都不愿与我多言语。” “阿姒啊,就像你亦觉着小沈是满天下最好的男子,你爱慕一人,定然会认定他便是青天之上唯一高悬的月,可每个人心中都有独一无二的月,没有谁比谁更皎洁。哥哥知晓你的性子,我们沈家的儿女绝不是轻易移情之人,你若是真的爱慕他,便将他藏于心底,他寻得了此生相伴终老之人,你该体面些去祝福他,不是吗?” 沈姒扯过衣角拭去眼角的泪珠,转身沉吟道:“哥哥说的对,他今日大喜,我亦替他欢喜,走吧,我去敬他一杯。” 敬他亦敬自己,敬过往情动,她爱过一场,不曾后悔。 军中饮酒忌醉,故每人只一两杯服下,便以茶代酒,热热闹闹说些吉利喜庆话,战火延绵大半年,军中多凄苦之景,现下借此喜事,众人倒能真正松快下来,尽情欢歌一番。 畅谈间便至了子时,天色黑如浓墨,兆万繁星点点,军营中红绸飘摇,谈说响笑。便有人替小沈拦下了又一杯敬来的茶酒,暗笑道:“行了行了,今日将军大喜,怎的能一直陪着我们这群男人,这都要第二日了,将军还是快些回房,夫人可还等着呢。” 众人皆是一阵笑闹,也就不再敬上酒,他亦勾唇笑了笑,瞧了瞧天色,确是不早了,便也没再说什么,任由他们继续喧闹,自己转身离开了。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颜清辞忙理了理衣裳坐直身子,端坐在此等他许久早就憋闷的紧,方才悄悄的将盖头摘了,现下忙四处去找,竟不知丢向了何处。 小沈已然走了进来,将手中的一盘糕点搁在桌案上,笑道:“好啦别找啦,你的样子我又不是没见过。等了许久该饿坏了吧,快来进些东西。” 糕点的甜香钻入鼻中,她赶忙来了桌边,拾起一块咬下,丝丝清甜化入喉中,腹中顿时舒服了许多。 他宠溺着瞧她,边温温道:“慢点,没人同你抢。” 她却故作嗔怪道:“你自己在外面吃好喝好,倒留我一人饿肚子,真是不讲究。” 他唇角笑意更深,哄道:“好啦,夫君知错了,日后我去哪都带着夫人一起可好?” 他特意加重了“夫人”二字,慵懒低哑的声音萦绕在她耳边,惹她心中一阵酥麻。 她娇羞垂头,细细嚼着口中的一小块糕饼。 他却一把揽住她的素腰,令她直视着自己。 “阿辞,你终是我的妻了。” 阿辞……他唤自己阿辞…… 心中猛然惊起波澜,她深深瞧进那双熟悉的双眸里,嘴唇有些发抖:“你……你想起了?” 他微笑颔首,沉吟道:“对不起阿辞,我至此刻,才终于记起。” 第64章 、见你见心 颜清辞怔怔瞧着他, 有些不相信她方才听到的,他真的记起自己了吗?她的沈寒真的回来了吗? “沈……沈寒?”她颤抖着轻声问道。 他笑了笑,将她揽进怀里:“我是沈寒, 亦不是。” 她这才猛然惊觉沈寒不过是他的化名,过往历经的种种登时涌现出来, 她挣开他的怀抱, 直问道:“既然你记起来了,那便要明明白白将一切都告诉我,你究竟为何不辞而别, 与那玉魂楼又是什么联系?” 他将颜清辞扶坐下, 将当初摄政王去玉魂楼请他埋伏暗杀的事俱与她悉数道来。 与她料想的也大致不差,她听了倒也不甚惊奇, 便又问:“那你既不是沈寒, 往后我可要唤你九刈?我总不能连我自己夫君的名讳都不知晓吧。” 他淡淡笑了笑:“我既已自玉魂楼离开, 世间便再无九刈了。” 沉吟片刻, 他继续道:“穆云则, 我本名便是穆云则, 没有沈寒, 亦没有九刈, 我只是穆云则。” “穆云则……”她细细品味着这三个字,末了莞尔一笑:“倒真像个儒家书生之名, 想来令尊该是位饱读诗书、学富五车的文人。” “那君舅现居何处?待此战结束,我定要前去拜见才好。” “他不在了。” 低低吐出这一句, 他便没了下文, 任思绪兀自拉扯回那方深渊, 或许忆起过往于他而言并不是那么好的事情, 记起了就意味着要继续承受着, 执念重新唤起,梦魇也会卷土重来。 气氛霎时低沉下来,颜清辞自没想到竟提起了他的伤心事,顿时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轻轻拍着他以示安慰。 良久,他才又重新开口:“阿辞,我同你讲讲我的事吧。” 她颔首,仔细听着,他就将那年暮春时节穆府惨绝人寰的灭门之事都说与了她,那场连烧了一夜的通天大火,彻底扼死了彼时那个尚不经世事幼稚天真的小孩子,后来活下来的他就成了冷血弑杀的玉魂楼第一杀手。 颜清辞听毕,便已满面泪痕,她又怎会想过他活这十数年如此的不易,心中一阵酸痛,她握住他的手:“没事了,你不会再是一个人了,以后都有我陪着你,你要查明仇家,我便同你一起,日后这许多的恩怨杀戮都与我们再无相关,待战事休止,待寻得仇人,我们便去往惊雪城,过逍遥神仙的日子。你说的对,沈寒与九刈都不是你,你只是穆云则,是穆家遗孤,是我颜清辞的夫君。” 他手上一用力将她扯入怀中,贴附在她耳边:“阿辞,谢谢你。” 她俏皮着笑了笑:“你我夫妻,言何谢字。” 他亦勾唇一笑,瞧了眼窗外墨黑的天,压低声线在她耳侧道:“天色已晚,那不如,夫人与我早些安寝?” 颜清辞脸色霎时羞红,不敢抬眼瞧他,却突觉脚下一空,就被他兀自横抱起,一步步走至床塌边。 红烛熄止,清冷月光洒泼入内,满室皆蒙披上一层朦胧流岚,星云流转间透出温婉深邃。 他长指一勾,塌边帷幔松散飘落,朦胧月色透入更显神秘,依稀勾勒出两人的侧脸,他俯身瞧她,眉眼间携着万世情动。 素手在腰间滑动,一点一点松解了那条玉缀衿带,外袍霎时脱身从帷幔下堪堪滑落,少顷,复一正红外袍落下,覆在方才垂落于地的裙帔之上。 炽热灼烈的吻自上而下,点燃着她的每寸肌肤,从唇瓣处的温婉轻柔至玉颈处的纵情深入,一下一下激起心涧万丈波澜。 手自腰间抚向上,至肩处轻轻一扯,薄丝般的裙裳沿着细滑的肌肤丝丝滑下,将少女如玉旖旎的身姿尽数展露。 吻越发狂热,他亦兀自扯下了内衫,只待下一步动作时,却突有一物件掉落于塌上。 两人戛然而止,颜清辞拾起那东西于朦胧月光中仔细瞧了瞧,就认出是那只她曾于他生辰时亲自绣好赠与他的香囊。 这香囊他一直随身带着,方才解衣时却是忘了,他立刻伸手去拿,她却一缩手躲了他。 他一怔,有些委屈着道:“我的。” 他虽记不得从前事,却一直将此物视作珍宝,她不由心中暖了暖,却见他这般维护在意此物,便故意将此紧紧握在掌心不肯给他。 “我送的,现在不想给你了,我要收回。” 他一下竟有些慌神,忙说:“那可不行,赠人之物哪有追回的道理。” 她不由笑了笑,如玉指尖细细摩挲着上面歪歪扭扭绣着的“沈”字。 “这个就扔了吧。” 他陡然急了:“不能扔,这是你送的,它对我,很重要。” “这个扔了,我再重新绣一个,绣一个真真正正送给穆云则的。” 旧物旧事便尽数逝去罢,来日之路要好好走下去才是。 他安然笑了笑,在她眉间落下一吻:“好。” 她仰卧着瞧他,他精良胸膛上兀自横陈的道道血痕入目刺眼,她不自觉就微声问出:“你在十八魂楼,都见了什么?” 究竟是怎样的恶魔精怪、机关巧术,竟令他伤得体无完肤。 他却温温一笑:“不记得了,我只记得,见了你。” 她有些惊奇:“我?” “见你见心,见天地,见万物,你一人便携千军,入我心魂。” 夜色柔婉勾人,月光浅淡蛊惑,她的熏香与他周身的清列气息交互缠绕,他的素手一下一下轻柔抚过她的脸颊、玉颈、腰间,直欲步步下行…… “咚咚咚——” 门外霎时传来一阵急促震耳的敲门声,让塌上二人一惊,他停下了手上的动作,闻得门外人朝里喊着,声音万分焦急。 “不好了将军,北疆敌军大举来犯,沈乙和沈姒将军已带了大批军队前去抵挡,战况愈发不利,请将军快些前往支援。” 穆云则深皱起眉,问道:“于何处交战?” “冬凌山内。” 登时心中一紧,他立马翻身下塌,拾起地上的衣衫随意披上,吩咐道:“你快去取甲备马,我随后便到。” 门外答了声是,便闻得比方才更加急切的脚步声堪堪远去。 穆云则整肃好衣衫,尽力掩去面上惊急的神情,微微笑了笑对颜清辞道:“你先歇息,这洞房花烛夜,我晚些时日补给你。” 他虽极力遮掩,她又如何看不出此事的紧急危险,不自禁心跳就越发慌乱,声音也细细颤抖起来:“那你何时会回来?” 他敛下眼眸,却并未答话。 冬凌山虽并不深大,其中地势却万分险峻,且又逢寒冬,若遇大风雪马蹄打滑,行军已是困难重重,如何与北疆数十万骁勇骑兵作战?且方才齐武又道沈乙与沈姒已渐不能敌,这一次,看来注定是场苦战。 他不知能否获胜,亦不敢许她何时归。 万般心慌霎时化为泪水蓄满眼眶,他的默然代表了什么,她自然明了。 她急急披上外衫至他面前,紧握住他的手,肃然道:“我陪你去。” 他一惊,连忙缩回手,背过身去,沉声道:“不行。战场岂非儿戏,刀剑无眼,你去了不是如同送死。” 心中止不住震荡翻涌,泪水亦无法抑制滚落出,她红着眼眶哽咽道:“所以呢,你又要如从前那般,将我丢下吗?” 而且这一次,她或许再也寻不到他了。 他心痛如绞,转身抬手替她拭了泪珠,轻声道:“阿辞,此番不同,你就乖乖在家等着我好吗?” 她却执意摇头:“你方才还说,此后去哪都同我一起的,我不要自己留在这,我要陪你一起。” 他亦急了,声音高了几分:“那是战场,下一刻就不辨生死的地方,我上阵杀敌时如何顾得到你,我不能瞧着你白白送死。” “我不需要你顾我,我是医官,随军而行亦是本分,无论是依照军规或是律法,你都不能阻我,我意既已决,你便无需再言。” 见她一副铁了心的样子,他亦红了眼眶,她为了什么甘愿舍命涉险,她不言他亦清楚,此生他欠她的,又怎是几番轮回能偿还的尽的。 “将军,一切都准备好了,营中余下军队也已集结完毕,只待将军号令。”齐武在外面高声叫道。 两人深深对视一眼,虽有万千话语未出口,彼此心中却都已知晓,情丝纷纷皆在不言中。 纵使前路或有一死,我亦要与你共赴。 他携着她的手推开门,披甲挂胄,直入冬凌山。 此战突起,两军驻地距隔不过几十里,他至营地处,便听得前线战报,那群北疆贼子竟如一夕之间疯魔了般,不舍昼夜拼杀,一时间雪山竟都蒙上了一层猩红阴鸷。 朝廷军队不善雪中作战,屡屡在北疆精锐前败下阵,不过数日,军队士兵数量巨减,士气亦大挫,此战之局,仿佛不言而喻。 积雪似要刚消融些,又一场撒盐般翻飞大雪兀自飘落,全军将士望这无边无际的满目洁白,已然归家无望。 穆云则与沈乙和沈姒在帐中言讨应对之方,良久沉默后,沈乙第一个开了口。 “须臾六日,我军已失了五万士兵,再如此下去,不出十日,青阳城必定失守,到时我们三人亦以身许国了。” 第65章 、黑云压城 沈姒叹气, 应道:“北疆此番人多马壮,骑兵个个精良,且雪地里行军打仗本就是他们的强项, 我们军队中的士兵,有些连雪甚至都未曾见过。” “再这样下去根本就不是打仗, 完全是北疆对我军的屠杀, 满军将士不该再白白送死,依我看,我们现在便应该退军, 待军队休整过后重整士气, 再与北疆交战。” 话毕,他侧头看向穆云则, 等着他的答话。 半晌, 穆云则摇头, 剑眉深拧, 沉声道:“绝不可退兵, 青阳城乃中原御北最后一座城池, 此刻若是退了, 于上京无异是唇亡齿寒, 故我们就算悉数殒身于此,也万不可退一步。” 沈乙亦焦急:“那该如何是好?难不成就在此处负隅等死吗?” 穆云则垂首默然, 只盯着桌案上的布阵图拧眉出神。 半晌,他猛然心中一惊, 忽拍案而起, 直道:“不好, 我们怕是中计了, 北疆军队殊死搏战, 只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沈姒亦惊慌起来,忙问道:“那是如何?” 他不自觉将桌案上的纸图攥紧,星眸微眯起,脸色万分冰凉阴鸷,沉声开口:“他们不顾一切死命而战,或许目标并不是我们,而是上京,是朝廷。” 沈乙和沈姒皆倒吸了一口凉气,凛然惊出一身冷汗,沈姒接道:“你的意思是,他们这是暗度陈仓之计,可……我们死守于此,他们难不成还能如鸟兽般飞到上京去?” 穆云则心中所想越发明朗,神色亦寒凉更甚,冷然道:“他们自不可能飞去,怕是有人,早已替楚北离开了门。” 沈姒登时骇然,惊问道:“你是说庆安城主与敌勾结,竟开了城门迎敌而入?!” 穆云则颔首:“北疆欲入中原,唯青阳与庆安两座城可过,庆安微后而立,又三面环山,较青阳甚固,守得青阳便守得庆安,亦守得天下,却不料……” 沈乙怒声抢过他的话:“却不料那庆安城主是个卖国求荣的王八蛋,悄悄给贼人开了后门,咱们十数万人于此赌命厮杀,那楚北离竟已上了往京的路!他娘的,老子定要剁了他!” 他怒气冲冲,烧红了眼,沈姒忙倒杯茶递给他,令他平息镇静。 “现在不是追责的时候,眼下最要紧的是要尽快阻拦楚北离,若他真的冲进了上京,以现今京城中的护卫兵力,根本不敌,到那时,恐怕天下真的要易主了。” 沈姒话毕,满目惊忧看着穆云则,欺盼着他的解决之策。 几十里外战争依旧继续,账外一批一批伤兵亦昼夜不停地被送来,天地甚寒,冻雪不融,万物都归于死寂。 半晌,穆云则眸中一闪,心中忽起一念,就道:“我们在此必不能退,但需有一人出去,将兵符安送至上京交到陛下手中,令陛下调遣征集举国之兵,或可一敌。” 战事初起时,皇帝为前线调兵便宜,就将兵符赐至青阳城,经九王夺嫡一事,朝中军队本就不足,经兵符一调,更是几近全数来了青阳城,现下上京只余些平素的守卫军,不过寥寥一万余人,如何抵挡楚北离,唯一之策,便是极力赶在楚北离之前,将兵符送还至皇帝手中,以召天下兵马,拼死与之一战。 沈姒听了思忖后点了点头:“这亦是眼下唯一之策了,不过护送兵符的人选还需细细琢磨,为保军心,我们三人自不可能离开半步,又要寻一可堪托付之人……” “我去。” 账外突传来一道焦急的声音,颜清辞便闪身进内。 她本不是故意在此偷听,只是为禀告伤亡情况而于帐外等候,他们方才的言谈便悉数落进了她耳中。 三人见了她不免有些惊讶,穆云则急起身肃然道:“此行万分凶险,你……” 颜清辞打断他:“青阳城往去上京的近路这军中除了我恐怕没几个人知道,且我自幼善马术,我便是最合适的人选。” 穆云则默然自忖,她着实所言非虚,只是前路定是万分凶险,若真遇了楚北离一行或是在他之后方至上京,都难逃一死,他不免担忧骇然。 颜清辞攀上他的手握住,轻轻道:“我爹自小教导我,颜家的儿女,不论男女老少,大厦将倾之时,纵只余一息,亦要以身护国,如今天下山雨欲来之时,我所能做的也唯有这些了。” 她顿了顿,又上前些,踮起脚在他耳边低语道:“况且,这辈子嫁过你,我无憾亦无悔了。” 穆云则闭目定了定神,耳边还是一阵高过一阵的将士冲锋伴着火炮刀枪的声音,他暗忖,或许离开这方才能有一线生机。于是,便做了决定。 他将怀中虎符交到颜清辞手上,叮嘱她:“我派齐武同你一道去,你切记,务必行近路,日夜奔行,定要在上京受楚北离掌控前入城,入城后直往李府,将兵符交与李步珏,他自有办法递到陛下手中。” 颜清辞蹙眉颔首,将他所言一一刻在心中。 “事不宜迟,快些走吧。” 穆云则低低道,却侧过脸去不敢去瞧她,他只怕唯这一眼,便会生出万般的不舍与痴恋。 此番一别意味着什么,两人心中都了然,她奋力扬鞭追回上京,他于此殊死抵抗,两处皆是生死难料,或许这便是他们此生最后一面。 颜清辞强忍下眼眶中泛起的酸楚,也不顾帐中还有旁人,踮起脚在他脸侧落下轻轻一吻,虽知来日不可料,她依旧对他言道:“我在上京等你,无论多久,我都等着你,请你千万千万……要回来。” 素手在他袖口中紧紧攥起,他亦忍下心中的翻覆,朝着她点了点头:“我会回去,你也千万,要等着我。” 不敢再多见一眼,不敢再多言一句,颜清辞将兵符死死握进掌心,转身大步而去。 穆云则收回目光,垂首将视线又投向桌案上的纸图,沉声开口道:“召集军中所有士兵,随我挂甲上阵,殊死抵抗,为她挣得时间。” 沈乙和沈姒对视一眼,亦知晓了此战的要紧,他们唯有在此截住北疆大军,方能为朝廷挣得一丝希望,否则到时腹背受敌,江山必失。 —— 青阳城战役朝廷屡屡战败的消息不翼而飞,快速传遍了整个上京,故起谣言者更是散布出叛贼楚北离就快至上京城外之言,一时之间全城百姓人心惶惶,饱食终日之官竟自觉天下将要易主,也枉顾臣伦,竟弃官而逃,直离京往南,如此鼠辈并不鲜有,上京一时混乱不堪,有如处于泥淖之中。 李步珏不同寻常朝臣,无需每日入朝论事,故甚少着朝服,如今一袭紫色官衣,冠以直角幞头,直愣愣立在醉禾面前,倒叫她一愣,随即心中慌乱起来。 “郎主怎的穿上朝服,这是要作何?” 李步珏见她慌乱的神色,微微笑了笑将她扶坐下,蹲下抚了抚她已然挺大的肚子,温声道:“夫人莫忧心,只是如今城内不甚太平,许多主事官员抱头而逃,敌人尚未打进来呢,倒是要不战而败了,我既白吃朝廷饭二十余载,绝不能在此袖手旁观。” “所以郎主是要……” “我今日着朝服便是要去承下护城之任,不论谣传是否为真,我守住了城门,便是守住了这江山的最后一道防线。” 醉禾澄明双眸中顿时蒙上一层水雾,哽咽着道:“可你是文臣,刀枪剑戟都未曾摸过,如何担得武官之职?” 李步珏唇边仍挂着笑,将她靠在自己肩上:“可总要有人去做的,若要我如那些鼠辈般丢弃我这数十年所习得的仁义道德去保命,我实在做不到。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我虽为文人,亦有忧国忧民之心,舍命为国之节。” 他满目柔光瞧着醉禾,顿了顿,继续道:”我即刻便要离家,我吩咐了大壮,带着你离开这。” 醉禾一时焦急:“离开?为何?” “你如今怀了身孕多有不便,我已书信与颜翁说好,还是先去南州城避一避,待山河太平了再回来。”他的目光投在她挺起的肚子上,柔声道:“为了孩子,亦为了我。” 醉禾霎时心惊,滴滴泪珠不可控制地便自眼角滑落,李步珏执意送她出城,不正应了传言,想来就算楚北离尚未至城外,亦在不远处了,待到山河太平再回来……可山河,又何时会太平?他们二人若今此一别,可否还有再见之日啊? “我不走,我不走。”她瞪着双眼瞧他,执拗说着。 “醉禾……” “你要留在上京守城,我支持你,亦要陪你留在此,你说的利弊我都清楚,可如此乱世之下,上京一旦沦陷,南州城又能挨到何时,覆巢之下,本就无处躲身,我只愿,尚存一日,我们一家人就要团聚一日,此后无论碧落黄泉,我自无悔。” “郎主安心去吧,你守城,我与孩子在家守着你。” 第66章 、回家 “此之一战, 尔等当不遗余力,紧紧跟随战旗,若将军身死, 也不可回返,不要停止冲锋, 尔等需奋力死战, 直至最后一刻。” 将帅挂甲,率全军举旗冲锋,与敌殊死抵抗, 冬凌山内满目雪色与血光交织, 日星隐耀,山岳潜形, 众将士唯拼杀而已。 鏖战半月余, 满军皆疲惫难言, 却亦早做好了身埋于此的打算, 主帅穆云则为首, 已然伤痕满身不曾退, 其下兵卒有苦何言。 众人皆知, 楚北离率军偷往上京, 但北疆大部军队仍困战于此,现在他们拼死相搏, 誓必阻拦冬凌山北的敌军直入上京。 但人人又心中默知,全军覆没, 不过朝夕之间的事。 晚间帐内昏黄灯下, 封封家书承泪, 拆合再三, 终是诉不尽道不完, 又或是提笔无言,唯泪千行。 白日征战,穆云则总是赚得一身伤,却无法仔细清理休养,新伤叠着旧伤迁延不愈,将将愈合又会被撕扯开,幸而如今冷冽寒冬,伤口不至感染流脓,只是兀自疼痛着。 沈姒进账内为穆云则送来擦拭的药,见他漠然垂首端坐于桌案旁,不由霎时神伤。 她将药瓶放于他的面前,转身走出两三步,却突然顿住,转回眸静静瞧着他,只觉得心中悲戚莫名。 良久,穆云则才抬眼,淡淡道:“有事?” 沈姒陡然回神,开口:“明日上阵,我替你领兵吧,你于账中……” 忽觉不妥,她立时改口:“你于军队前中部便好。” 不出所料,他仍旧淡然摇头否定。 沈姒一下有些急,上前几步对他道:“可你如今满身是伤,再为首冲锋,才真是不要命了。” 他默然翻了几篇书页,才道:“如今战事为重,我还死不了,你无需多言,战场之上看顾好自己便好。” 话毕,他将手中兵书放下,抬眼望向外面,细细自忖了一阵,沉吟道:“自她离开,已有二十三日了,她又行近路,这么久或许该至上京了,最后的结局,大概这几日就可知晓了。” 沈姒却苦笑一声:“我们也便,只能撑这几日了。” 二人心中都了然,若颜清辞顺利入京,陛下得以调遣军队自卫,他们在此阻拦北疆大部军队,待到京中将士集结,纵他们于此失守,朝廷或可与之一敌,然若他们此刻败了,那上京真便危如累卵,朝不保夕了。而若颜清辞不能成功返京,那便是天下命数已尽,将来一日他们或被记入青史,用的也是叛贼的名号。 而不论是柳暗花明或是紫微更替,他们大概都不能,看到最后了。 沈姒心内悲恸空荡,兀自缓缓蹲下,抱臂埋起头竟默然洒出眼泪,只余薄弱肩头微微颤抖着。 穆云则走至她身侧,于毯上坐下,将一块帕子递给她:“明日之战,最是关键,哭完后于战场上必不能心软哀戚。” 沈姒接过手帕,胡乱擦了擦眼泪,一时无话,两人默然并坐,账外依旧是一阵紧过一阵的北风卷携着雪花,耳边依稀隐约听到的是炮火和恸哭。 “我们是不是……要死了?” 沈姒猛的吐出这一句话,甫一出口,似乎又觉得说出这话实在有些奇怪,随即干笑了笑。 穆云则默然垂首,没有答话,似是默认。 沈姒忽侧头,直直瞧着他:“既如此,我不想此生还有遗憾,有些话……我想说与你……” “什么?” 沈姒目光盈盈,杏眸潋滟一瞬不瞬瞧进他墨黑的眸底,朱唇轻启就道:“我曾……非常爱慕你。” 话毕,她很有些不好意思地转回头,双手紧紧绞着,不时偷看他的神情。 他却仍旧漠然,半晌,轻轻“嗯”了一声,算是做了回应。 她亦不恼,扯起嘴角兀自笑了笑,这份爱意在她心中埋了这么久,如今能当面说给他,她已如重石落地,她知晓他心中所念,故又能奢求些什么,瞧他得偿所愿,她亦真切为他欢喜。 账外风声悲鸣,账内烛光昏暗,风吹进卷起书页篇篇翻动,在这静默的夜里徒增层层悲凉。 “小沈……我想家了……”她的声音很细很小,兀自平白响起,似是喃喃梦呓。 “那是个贫瘠清苦却又壮秀美好的地方,我与哥哥常于重山峰峦中寻摘草药,再带回去研磨晾晒,以此度日,日子虽穷苦,那里却承载了我一生欢愉……我想回家了,想我爹娘,想我祖父……” 穆云则静静听着,心中也不免有些沉闷,她的故事,他是听过的,几年前九王夺嫡一战,她失了双亲,而如今,竟要轮到她自己了。 她也不过只是一个还未至桃李年华的少女,她只是想回家了。 亦不知如何宽慰,穆云则只对她道:“早些歇息吧,明日是场苦战。” 沈姒极力掩下眸底泛起的水雾,在这里她是十数万士兵的将军,她不能软弱,更不能随意流泪。 她转身向账外走去,身后却突传来穆云则的声音,轻轻淡淡道:“这场仗打完了就……” 他顿了顿,复接道:“回家。” 她扯起袖口偷偷拭去了眼角不争气的泪珠,没回头径直离去了。 翌日对阵冲锋,穆云则仍旧处于首位,率余下的众将士拼死而战,却不知何时,沈姒从后方绕到了他身侧。 今日一战意味着什么,双方都万分明了,北疆敌军奋力突围,直欲往去上京,而朝廷之军则殊死抵抗阻拦,双方胶着许久,却终究难敌,一时血海尸山、哀嚎通天,一日拼杀,至暮色苍茫之时,众将士或许已然麻木,心中亦没了一丝期冀,只是冲锋,冲锋。 敌帅与穆云则正面交锋,无数兵卒围来,截去了他的去路,□□一挑,他重重坠下马来,刀剑霎时如雨般落下,留在他周身道道血痕,银色铠甲如血洗般泛出惨烈猩红,周身的深切痛楚他已渐渐感知不到,仿佛瞬间天地万物都在离他远去,他仰躺于雪层里,睁眼只能瞧旧时光整理,欢迎加入我们,历史小说上万部免费看。见即将西沉的落日,尚在天边奄奄一息。 也许他许给颜清辞的誓言,做不到了吧。 耳畔风声忽起,扬起一大片雪粒砸在他的脸上,他移神,却见四周方才还围得水泄不通的兵卒此刻都倒在了他的脚边,他再一抬眼,便瞧见了沈姒。 他强忍住蚀骨痛楚,拾起丢落一旁的银枪,手死死撑地起身,甫站起却见敌军将帅直直立于他的面前。 那人举起手中银枪,忽阴鸷一笑,只眨眼间,尖利直对准他的胸口,猛然直下。 穆云则心下一沉,已没了生还的念头。 忽一道身影闪过,他霎时怔在原地,在他身前,银枪直直穿透的是沈姒的身体,尖利枪头不偏不倚自她胸口而入,又透过她的后胸而出,上面还不住地在滴着血。 “妹妹——” 沈乙疾跑而来,斩下了那人的首级。 而一切都已经晚了,沈姒已无任何气力,霎时瘫软倒下,穆云则上前接住她,她的头靠在他的臂弯,止不住猛烈咳出一口口猩红鲜血。 穆云则怔怔瞧着她,一股莫名的感觉在心中升腾,只觉怀中的人身子越发瘫软,越发寒凉。 “为什么?为什么要替我挡?”他终究眼眶泛红,抖着声音自喉咙发出这句话。 她却兀自笑了,血色染红了她的唇,她笑起来如三月暮春,如这满地枯黄中的一株白菊,干净明亮。 “我……我……” 她微微的声音,似乎还未出口,就飘散在了这割人寒风中。 穆云则垂首凑近,听她剧烈咳嗽间夹杂的细弱言语。 “我是不是……没有……不如……她……” 她缓缓颤抖着抬起染满血污的手,极力想要触摸她眼前心底的这个人,这么近,却又那么远,终于在只有一厘之遥时,她再也支撑不住,手重重垂了下去,那一瞬,亦停止了咳。 好似万物都归于沉寂,没了呼啸风声,亦没了拼杀嘶吼,眼前朦胧无物之际,她最后淡淡呢喃:“我想……回家……” 第一颗星星挂上夜空时,她长眠于这座雪山。 穆云则跪在雪层里,只双眼空洞保持着这个姿势,垂首瞧着少女合眼安躺在他怀中,一滴泪掉落砸于雪中,他只觉空荡,只是怔然。 沈乙早已满脸泪痕,铮铮之人亦哀嚎恸哭,他一掌推开穆云则,用袖口胡乱擦掉了她唇角的血污,妹妹是最爱干净的,这样的血腥之气她闻到定然难受。 他轻柔地将沈姒横抱起,在这片苍茫雪色中兀自远去,边走边喃喃:“阿姒莫怕,哥哥带你回家,哥哥带你回家……” —— 第二十五日,颜清辞终策马奔赴至上京城外,见城门尚开,一切如常,不由心中惊喜,如此看来她做到了,她赶在楚北离前到达了。 不敢耽搁,她忆起穆云则叮嘱的话,双腿紧夹马腹,一路扬尘,入城直往李府而去。 醉禾于院中刺绣缝衣,抬眼见了颜清辞,顿时既惊又喜,直脱口:“小……小姐?!你怎么……” 颜清辞却来不及叙旧,急道:“小李大人呢,他在何处?我有要事找他。” 醉禾答着:“他去守城了,该于城楼处。” 颜清辞赶忙将怀中虎符掏出交与齐武,嘱咐他速去,见他上马离开,这才将久悬近一月的心安下。 第67章 、物是人非事事休 高墙内红梅斜枝, 琉璃鸱吻下三三两两同碧空交映,与院外的破败污浊不同,一墙之隔, 恍若两世。 这般冬景,似与一年前她初至上京时并无二致, 只是物是人非事事休, 那样红飞翠舞、笙歌鼎沸的上元佳节,那满池子的五彩花灯,或许再也见不到了。 颜清辞瞧见醉禾挺着肚子的模样, 不由心中突然很是感怀, 一别近一年,万般积蓄的思念皆爆发出。 她将醉禾扶进内里坐下, 故人重逢, 忽然间便有好多话要讲, 就先与她细细讲叙起自己此行一番的经历。 两人欢谈间, 过了却不多时, 外面突然传来一阵急切的脚步声, 颜清辞突就心中一惊, 赶忙跑出屋, 却见是齐武面色铁青立于院内。 她发出的声音不由自主就颤抖起来:“你……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齐武只双眼空洞,一遍遍呢喃着:“晚了, 都晚了……” 颜清辞一颗心登时沉没于深渊,什么叫晚了?! 她急跑下阶, 双眸直直盯着他, 却正发现那枚虎符仍旧死死攥在他的掌心, 只一瞬间, 她便觉天地霎时昏暗, 一种刺骨寒凉从胸口散布到全身。 齐武颓然垂首,声音带着哽咽:“我甫一转上长街,便遇到了楚北离率领的军队,他们只后我们一步进了城……”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似轻微叹息,携着颤抖的哭腔:“兵符……怕是没用了……” 颜清辞心中陡然惊乱,一股绞痛在胸口升腾翻覆,她一下没支撑住向后踉跄了几步。 她还是晚了,一切都晚了…… 突如其来的败局直击碎了这许久以来支撑她的信念,她只觉得周身都麻木了,万念俱灰、万劫不复之际竟连眼泪都流不出。 她只是默然呆立在原地,任割人北风层层卷起她的裙角,上面还沾染着一路而来的黄沙尘土和草木灰屑。 良久,她才好似终于反应过来,双手掩面深深吸入一口气,她其实已不知现在要做些什么,只是下意识想要带着醉禾离开。 她抬眼问着齐武:“小李大人呢?” 话甫一出口,她便觉脑中“轰”一声巨响。 李步珏于城楼处守城门,而楚北离已然率军破门入城,那他…… 忽然之间闪过一个念头,她从未如此迫切地希望过他是个虚伪之人,是个如同那些鼠辈一般为保命而罔顾仁义之人,她甚至开始暗自祈祷,他如今已然弃城而逃了。 她只希望,他还活着。 可齐武紧接着便打碎了她全部的祈求和希冀,他满目悲戚叹息说着:“李大人已经……以身许国……” “楚北离率兵攻城时,李大人拼死相抗,最终……与城楼里余下的守卫军悉数……殒身了。” 心中陡然空荡,一瞬间她只觉脑中尽是空白,不知道心中是何种难以名状的感觉,亦不知脸上是怎样惨然的神情,她只是双眼空洞怔怔立着,浑身的血液都在霎时冰冷凝滞了。 身后突然而起的一声沉闷声响将她恍然拉了回来,她心下陡然一惊,连忙回头就见醉禾不知何时从内屋走出,现下正在她身后不远处瘫坐在地,脸白如纸,双目紧合,一道刺眼鲜红从她身下缓缓淌出。 颜清辞急忙踉跄着跑过去,将她抱在怀中,大声唤着:“醉禾……醉禾……” 怀中的人无一点反应,甚至连气息都微弱了下来。 “快去找郎中!快去!”她大声朝齐武喊着。 一月前上京人心惶惶之时,李步珏便将府内下人悉数遣离了,以便他们出城保命,故如今院内只余她们二人,也便没有人出手帮忙,颜清辞使尽了力气,将醉禾扶起架在肩头,扶着她缓缓放至塌上。 颜清辞在榻边死死握着她的手,却惊觉她的手出奇的凉,她猛然心慌难抑。 “醉禾,醉禾你别吓我……” 甫得知李步珏身死的消息,她已然悲恸非常,如今看着榻上虚弱不堪的人,整颗心就好似被活生生剜走了,她不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又能做些什么,她只是反反复复一次次揉搓着她的手,却终感受不到一丝温度。 一阵急急橐橐声由远及近,郎中终于赶到。 见了郎中,颜清辞便好似一下抓到救命稻草,死死扒着来人的手腕,双膝跪伏于地,声音颤抖着一遍遍哭喊道:“求求你,一定要救救她,求求你……” 郎中似是被她这般反应吓到,赶忙将她扶起:“姑娘请去屋外等候,我先为李夫人施针,催其醒转,然后再助其生产。” 颜清辞侧头直直瞧着榻上的人,双手却仍是死死紧攥着不肯松,她好怕醉禾会醒不过来,她好怕…… 齐武见状,赶忙拉开了颜清辞的手,半推半拉着将她带出了屋。 从烈日碧空至星月挂枝,颜清辞只是颓然瘫坐在屋外的青石板上,屋内先是死寂,接着是连着三四个时辰的哭叫,到了现在,又归于沉寂。 她已经再也不敢去想里面是怎样的情形了,短短半日,她竟觉比一生都还要长,恍惚间,她甚至觉得这一切都是大梦一场,从青阳城到上京,数万名惨死的将士,鲜血铺洒的疆土,以及为国许身的李步珏……只是一个好长好长的梦境…… 可是她抬眸,入目仍是鸱吻下高高斜着的梅花枝,风卷起时,枝头的一朵粉红,落了。 屋内骤然惊起一声婴儿的啼哭,撕碎了长久的沉默,颜清辞猛然回神,手脚并用从地上爬起,直入屋内。 只是她一近榻前,却发觉在襁褓婴儿的身旁,她的气息似乎更加微弱了,就若风中残烛,似将死之人。 甫稍稍抬起的心又轰一下坠落。 郎中垂首颓然开口:“是位小千金,只是……” “只是李夫人身子实在太过虚弱,如今又是因惊早产……于产子后不幸崩中……” 崩中…… 心内骤然万般绞痛,麻木的感觉好似猛的醒转,悲恸再难抑,积蓄了这许久的眼泪便如开闸洪水喷涌而出,国破家亡,亲朋离世,爱人生死不明,她实在接受不了这猝然发生的一切。 她大哭着朝郎中喊着:“求你救救她,她不能死,你救救她啊……” 郎中却只是垂首摇头,看了看床榻旁打开的药箱以及四周散落的各式药瓶,沉吟叹息着:“能用的不能用的药,我都用过了,事到如今,也只能是……天命了……” 郎中实在无力,朝榻上人作揖三拜,黯然离去,至门口又唉声道:“还有不到一刻钟的时间,姑娘与李夫人说说话吧……” 泪水已然模糊朦胧了眼前的一切,她蹲跪于榻前,紧紧攥着醉禾的手,嫩白如玉的素手上登时骨骼分明,甚至将她的手都勒出了细细的红痕。 她只是天真地想要用这种方法留住她,她只怕稍一松手,她就会如一缕青烟般消散,再也不见。 醉禾颤抖着伸出另一只手,用尽了力气抬高,替她拭去了正堪堪而下的泪珠,忽唇角挂笑瞧着她,张了张嘴才终于发出声音。 “小姐,别哭……” 她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声音却细微如蚊虫,但她却知道,颜清辞一定会听见的。 “小姐,我知晓你平素最听不得我与你说些客气话,可到了如今,我终是要说,我该是上辈子遇过神祇,这辈子才有你这样好的主子,你教我书文,让我明理通情,待我如亲生姐妹般……还有李大人,你说过此生能得一全心爱慕又恰好爱慕自己的人有多不容易,许是真得上天偏爱,我便遇到了,亦抓住了……” 她忽欲起身,颜清辞赶忙扶住她,她却又笑了笑,只微微弓起身子,在身侧婴儿粉嫩的脸蛋处落下一个轻似羽毛的吻。 视线向窗外深深眺望,她忽而悲戚苦笑:“只是他……还未来得及给孩子取个名字……” 思绪好似翻飞回往昔,她唇角挂着甜蜜幸福的笑意,眸中却蒙上水汽。 “都怨我,孩子尚在腹中他便常常整日整日地翻着诗书,乐乐淘淘吵着要取个名字,可我总是阻他,总说着按照老人们说的,要待到孩子落地才能真正有名字,却不想……” 颜清辞极力忍着直欲撕碎她的悲恸,哽咽着想要说些什么:“醉禾……” 她却没流眼泪,只是安然笑着。 “已有芃芃意,来春岁计宽。就唤她芃意吧,初生草木旺盛,春意恰起时,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对吗?” 她侧头瞧着颜清辞,脸上尚挂着浅浅的笑意。 颜清辞却已然说不出话来,只任泪水兀自横流,听她又微声呢喃。 “郎主曾经总笑言,说我们的孩子是星,是月,是青山,是流云,我却不祈愿这么多,她生于乱世,这一生,该活的并不容易,我只希望她,平安,快乐,如春日初生的草木,自在畅意便好。” 话音断断续续,她的声音亦越发微小,至最后竟未出口,好似只在喉咙处喃喃着。 她突然粲然一笑,惨白的脸上竟显出一点颜色,就如冷冽寒风中枝头的那朵红梅,坚毅安然,不过只一瞬,那抹绯红就消逝了,梅花坠于青石上,碎裂成粉尘。 她张了张嘴,却未闻,颜清辞急忙将耳贴于她的唇边。 “小姐……没想到最后还是要麻烦你,请你抚育我和郎主的孩子……待她长大些,你告诉她……娘亲和爹爹……很爱她……” “只是……只是不能……陪着她了……” 第68章 、紫微变迁 话音甫落, 榻上的人像是呼出了最后一口气,缓缓合上了眼。 “郎主,等等……我……” 忘川河畔, 奈何桥边,千里曼珠沙华盛放之地, 我会共你携手而过, 今生今世,永生永世。 这是她,最后的祈愿。 “醉禾……不要走……不要走……” 满腔悲恸倾洒, 颜清辞用尽了全身的气力缩紧了执她的手, 分明骨骼直欲碎裂,却只是徒劳, 榻上之人已然魂归天地, 对于她的哀戚恸哭亦不再闻。 颜清辞用手背胡乱抹去模糊视线的泪水, 直直瞧着她, 却发觉她至临别前最后一刻, 唇角仍旧挂着一抹浅浅笑意。 或许, 这般的结局正是她心底里所希望的罢, 山河已破, 爱人惨死,这样混乱绝望的世间, 唯有死去,才算是真的解脱。 只是眼前忽现, 十数年前南州初春, 柳亸莺娇, 杏雨梨云, 旖旎春光深处, 有一老妪携一垂髫堪堪而来,小童声音软糯,认她为主,信誓旦旦,言笑晏晏。 如此携手,竟已走过了十二个年头。 “醉禾……醉禾……” 她颓然无力,已不知该如何想如何做,只是仍旧固执地抓着她寒凉如冰的手,一遍遍呢喃低语。 齐武急奔上前,扯开了颜清辞,劝道:“姑娘,如今上京已危如累卵,咱们应该速速离开。” 颜清辞却只是怔怔瞧着榻上之人,对他的话恍若未闻。 齐武更加急了,咬牙攒眉对她道:“姑娘,现在不是哀戚的时候,待楚北离入主皇宫之时,我们便真的走不了了。” 见她仿若失了心魂,还是怔然未动,齐武几步上前将榻上的婴儿抱到颜清辞面前。 “你就算不为自己着想,也该为孩子想想,李夫人临终托孤,姑娘万不能负她啊。” 婴儿的啼哭声猛然将她惊醒,她侧头瞧了瞧襁褓中甫来到人世的孩子,想到醉禾刚为她起了名字,芃意,李芃意,既有故人所托,那便是若她存于此世一日,这孩子便要平安一日。 “春意恰起时,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对吗?” 这是醉禾问她的,她并不知如何答,或许春有芃芃意那日她见不到了,但这孩子,她该去体悟的。 颜清辞接过芃意抱入怀中,目光坚毅迎上齐武急切的眸子:“烦请带路,我定要送这孩子出城。” 齐武颔首:“姑娘紧随我,我知晓一小路,可不经城门出城。” 颜清辞最后回眸,深深瞧了醉禾一眼,随即决然转身而去,两人并不多言,颜清辞抱着尚啼哭不休的芃意,紧随着齐武一路奔走。 不知转过多少土路,绕过几处士兵,直至星月挂空时仍旧不见前路,只是漫漫黄沙石块,不知现在京中何处,亦不知还有多远的路。 颜清辞忽停下,背靠在路边的一颗枯树上,不可抑制地大口喘着气。 齐武忙至她跟前问道:“姑娘,怎么了?” 其实他也知晓,于他这般常年习武随军之人现下也已疲乏不堪,何况一个自小养在深闺的姑娘。 他却也无奈,只得叹息道:“再忍忍吧,咱们夤夜赶路,明日午时或可出城。” 颜清辞暗自忖度了一会儿,尽力调匀气息,目光灼灼对他道:“如此下去,怕是你我都走不了。” 齐武正揣度着她此话的意思,颜清辞却不容他多想,径直上前几步将芃意交到他手中。 正对上他诧异惊骇的神色,颜清辞直言:“我们分开走,前方有两个岔路,你择定一条能出城的路带着芃意走,我转上另一条。” 齐武抬眸见前方不远处确实分出了两条岔路,却霎时心惊,后方有敌寇追兵,她如今执意要上另一条路,竟是打算要独自引开敌军,她这竟是玉碎之法。 他想开口劝阻:“可……” 颜清辞却忽双膝触地,对他拜了三拜,齐武急忙要扶起她,却被她拦下。 “我答应了醉禾,定要保下这孩子,可如今已至山穷水复之境,我再跟着你不过也是拖累。” 她抬眸看了看孩子,又转向齐武,一字一句言道:“如今唯一之法,便是由你带着她出城,或还有一线生机,若是我有命活着离开,定去寻你,若不能……” 她复俯身以头触地:“恳求你不要弃她,收她为义女也好,将她送于道院佛寺也好,求你,让她好好活下来。” 齐武亦湿了眼眶,大力将颜清辞扶起,应道:“姑娘放心,今日我齐武于此立誓,青天为鉴,我定护这孩子一世周全。” “只是你……” 颜清辞安然笑了笑:“不必替我忧心,人各有命,这便是我的命。” 说话间,她抬手将发髻上插着的唯一一根玉簪取了下来,还有一对珍珠耳坠,一并交与齐武手中。 “这簪子是我娘的遗物,并这对耳坠一同当了,应该能换个好价钱,前路漫长辛苦,我最后能为你们做的,也不过只这些金玉之物罢了。” “快些走吧,今晚星子很亮,脚程该是能快些。” 齐武将玉簪和耳坠小心收好,红着眼眶朝颜清辞俯身颔首,而后便转过身大步离去。 颜清辞瞧着他坚毅决绝的背影,抬手拭去眼角淌出的一滴泪,亦转身而去。 只是她并没有转向另一条岔路,相反,她回头沿着来路而去。 她很清楚,楚北离派遣军队对他们穷追不舍,自然不是为了齐武,更不可能是芃意。 既然追寻的是她,那她自投了罗网,便能换得他们二人的前路了罢。 果不其然,她走出并不多时,便迎面正遇见了那支军队,为首将领只拿出画像比对了一下,便挥挥手令兵卒将她绑缚了起来,跟在军队后面,直往皇宫而去。 看来皇位果真易主,紫微变迁,飞龙转换,这便是,终局了吗? 子夜时分,她被绑着入了皇城,寒风瑟瑟,星月清冷,檐下铁马碰撞作响,不时有鸮鸟悲凉旷远的叫声,孤孤响在这冷寂的夜。 至一宫殿处,她被宫人推了进去,甫一进门,在满目流光溢彩间,她见到了一身明黄龙袍的楚北离。 他高高立于墀上,与那日御花园中的卑怯全然不同,他带着毫不掩饰的笑意,以一种孤傲的神色打量着她。 而这种种落在颜清辞眼中,直叫她恶心难耐。 她冷眼睨他,冷笑道:“信王还真是心急,不合身的龙袍也就胡乱套上了,当真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放肆!” 一旁的宫人听了这话,急忙上前来抬手便要掌?她。 “退下。” 他仍旧不怒,唇边笑意更甚,驱开了那名急欲行刑的宫人。 他缓缓自阶而下,走至她的面前,突伸出手欲抚过她的脸颊。 她却满目嫌恶,急撇过头去。 他却朗声笑了笑,使力捏住她的下颌,逼她抬眼直视着自己。 “阿辞,朕登上皇位下的第一道令,便是满城搜寻你,这一路,你逃的也是辛苦吧。” 颜清辞怒意之盛,眼尾都灼成赤红色,怒目直瞪着他:“竖子!你谋逆君主,背弃天道人伦,上天若查,定叫你不得好死,不入轮回……” 楚北离伸出食指置于她的唇中,止住了她接下去的话,仍旧温软开口:“天道?什么是天道?如今这皇位上坐的是我,我便是普天苍生的天道!” 他脸上笑意更甚,又凑近了些,对她道:“阿辞不问问,朕为何非要召你入宫吗?” 颜清辞依旧怒目直视着他,冷然道:“你何故与我多费口舌,要杀要剐,不过你动动嘴唇的事情。” 他却顿时挂上一副委屈的模样:“阿辞怎会如此想我?当年御花园得卿出手相助之事,朕实不敢忘,背弃朕的人,朕给了他们教训,怜惜朕的人,朕自然,会留她的去处。” 他抬手抚了抚颜清辞的头,满目温婉:“所以啊,朕要你做朕的皇妃。” 此后一出,颜清辞便觉有数万只虫子在她腹中游动般恶心难受,朝着他就怒吼道:“要我做你的妃子,除非我死!” 四周宫人听了这话,皆倒吸一口凉气,一时噤若寒蝉,小心翼翼打量着这位新帝的脸色。 却见他只是勾唇一笑,似乎并不在意。 他贴到她的耳畔轻声道:“你会答应的。” 随即对两侧宫人吩咐道:“将她带下去,囚于宫中,禁她的食水,直到她点头,再来报朕。” “是。”宫人得了令,立即手脚麻利将她带了下去。 见她走远,楚北离又对身侧的一常侍低声道:“盯着点她,若她真的撑不住,就给她些吃的,万不可令她命丧。” “是。” —— 不过三两日,朝廷大败,新帝登基的消息便传遍了全国。 幸而南州城地处南方,与战事起处所距甚远,战火还未来得及烧到此处,除了往来贸易一应事宜受了波及,城内倒也不至于如北方一般途有饿殍,血海漂橹。 楚北离称帝的消息一出,颜清绾登时便坐不住,心中喜悦激动难掩,将正缝补的衣物胡乱一放,起身便要去往颜应麒的房间。 不过甫一走出两三步,她便退了回来,暗暗思忖了半晌,走至桌案旁,提起笔写了些什么,然后悬于烛火上,将其上的墨迹烤干,又将纸揉搓几下显出褶皱,这才将它小心折好捏于手中,朝屋外急急而去。 第69章 、新火试新茶 “爹……爹……”还未入屋内, 颜清绾先喊了起来,语气甚是焦急。 颜应麒迎了出来,似是预料到了她的话, 神色颓然对她道:“逆贼入主,国祚若旒, 已然摧折, 何谈来路,何来归处啊。” 他为朝廷浴血征战大半生,好容易卸甲归园时, 这天下却易了主, 叫他如何不透骨酸心。 颜清绾将手中的东西递给他,亦急迫忧心道:“江山动荡, 我们于此尚能苟活, 可姐姐……” 颜应麒顿时攒眉蹙额, 赶忙将纸展开来快速浏览着其上所书。 “儿今困于上京, 如牢中之鸟, 寻不得出路, 或已至绝处, 再无转圜之地, 儿不胜忧愁,深感愧对父亲, 祈愿若有来世,赓续孝忠。” 颜清绾在一旁继续道:“这是今早收到的姐姐寄来的信, 我看了便心惊不已, 思忖着姐姐此番话语, 竟是要诀别的意思。” 颜应麒将其上寥寥几语翻来覆去看了好些遍, 随即不自觉就红了眼眶, 将那张纸紧紧攥进掌心,大步就走入屋内,于身后抛下一句:“现在就收拾东西,进京。” 夕阳下他的身影孤独落寞,满头银丝染成了淡淡的金色,昔日鏖战四方的将军如今竟也衰老迟暮,颜清绾立在原地怔怔瞧着他焦急忙碌的瘦弱背影,不由勾唇冷笑。 根本就没有什么从上京寄来的信,这封她按着颜清辞的笔记草草仿写的手信,若仔细去看不过也是漏洞百出,姐姐自幼时起便日日练习的簪花小楷,自己朝夕间如何仿得像? 他却未发现一丝端倪,却不过皆是因着爱子心切,忧虑担心罢了。 可若换作此刻困于上京的是她,她们的爹爹还会不会如此坐立不安呢? 颜清绾暗暗苦笑着摇了摇头,她知道不会的,却也不重要了,因为楚北离胜了,她胜了,他答应过的,若有一日他为帝,定许她为后,她要赶快去往上京,去到他的身边,与他共享这盛世河山。 不到一个时辰,两人便悉数打理好,骑马逆着逃生之辈南下的方向,一路直往上京而去。 昼夜兼程,过了不过五六日便抵达了。 上京正逢混乱之际,出城不易,进城却轻松些。 颜应麒与颜清绾寻了间客栈安顿下来,颜应麒心急如焚,每日天色未亮时便出门四处打探寻找颜清辞的消息,至天黑如墨时才颓然而归。 如此,颜清绾便得了空档,趁他无暇顾及自己时悄悄往皇宫而去。 皇城守卫森森,自然多得阻拦,守卫兵卒横刀相向之际,她亦淡然无畏,只与其言道自己为新帝故人,为北疆梨木珠一事求见陛下,守卫听了北疆二字,自然心下一惊,不敢擅自武断,速速遣人报了陛下后倒真将她迎了进去。 寝宫内楚北离安坐于桌案旁,手持茶碗,以茶筅击拂,如此几番后,注水落花,云雾渐生,入鼻尽是清冽微苦,满室茶香悠悠,氤氲朦胧。 颜清绾早早入了内里,见他专心点茶,便也不忍打扰他,就静静立于一旁悦然打量他。 檀郎坐明堂,身着绛紫色金丝祥云纹直裰,腰系荔枝纹金带,金带上坠着一月白色双鱼玉佩。 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瑟兮僴兮,赫兮咺兮。 半晌,楚北离方将茶碗推至对面,淡淡开口:“来尝尝吧。” 一年以前,他亦推来一杯茶,然后便有了今日种种。 颜清绾赶忙整肃仪容,将一路奔波被风吹乱的青丝轻轻拢到耳后,缓缓走至他对面安坐下。 甫一垂眸瞧向茶碗,她的心霎时便沉了下去,碗中茶汤尽满,竟是送客之意。 颜清绾登时抬头看向他,神色已有不满,却也没有说话。 楚北离倒是淡然,兀自品了一口茶,又对她道:“万寿龙芽,果真不是凡物,卿不尝尝吗?” 颜清绾复又垂眸看向茶碗,心中实在慌乱,忍不住便怒问道:“你这是何意?” 她直直瞧着他就道:“一年之前你许诺过我的,难不成竟尽数忘却了吗?” 楚北离却勾唇笑了笑,不紧不慢啜了口茶,双目轻轻合起,似在细细回味,复抬眸对上她质问的眼神,吟道:“休对故人思故国,且将新火试新茶。” 颜清绾登时心中一惊,手心霎时沁出点点冷汗,他突然吟出这句诗,其内深意她如何不懂。 故国不在,故人只恋新茶,从前的信誓旦旦,竟都要付诸东流了吗? 往昔一幕幕猛然显现在她眼前,海棠小院里的错认误会与将错就错,耳鬓厮磨与遣倦旖旎,他诱她一步步迈入他的陷阱,引她心甘情愿为他盗取梨木珠,为了他甘做千古罪人,而他如今一句“新茶”,便要彻底打破这场镜花水月吗? 这于她,过于残忍。 颜清绾难忍心口痛楚,拍案而起,怒视着他:“你如今是要弃了我吗?利用过后就可以随意丢开吗?你当我颜清绾是什么人?!” 楚北离却仍旧浅笑,语气亦平和安然:“小绾莫急啊,你尽心助朕,朕岂是得鱼忘筌之人,既如此,朕便赏你黄金白银,许你岁岁无忧,如何?” 一时又怒又屈,眸中登时蓄满水雾,颜清绾仍旧直直瞧着他,怒怪道:“你曾许我的,可不是这些凡尘俗物。” 楚北离故作疑问:“哦?那是什么?近日事多,朕许是给忘却了。” “你……” 满腹委屈怨怒翻涌,串串泪珠就不自禁滑落坠下。 颜清绾痴痴立于原地,她这一年来所有的企盼与梦境都在他这幅装傻的嘴脸下摔得粉碎。 “为何?为何要这样对我?”她哽咽着吐出这句话,似乎一下散了力气,声音都不自觉微弱颤抖起来。 楚北离缓缓起身,一步步走至她身边,柔善温和的神色突然一沉,抬手就掀掉了她脸上的素白面纱。 面纱在空中堪堪坠落,轻忽飘舞,如一只银白蝴蝶,最终陷于尘土。 他猛然凑至她耳边,直言道:“我的傻小绾,你也不照照镜子,你生得这般模样,如何陪在朕的身边,你在妄想些什么呢?你见过哪朝哪代母仪天下之人如你这般百拙千丑,将来你若同朕一同入画,朕岂不是要得千秋万代耻笑?” 素手堪堪攀上面颊,霎时便触到突兀横斜的斑痕,颜清绾陡然浑身一颤,急忙以双手掩面,却又如何掩得住,这一切落在楚北离眼中,不过越发滑稽可笑。 见他这般嘲讽冷笑的样子,颜清绾只觉周身血液都倒转了,亦顾不得其他,朝着他便喊道:“你就不怕我将你与北疆密谋勾结之事悉数昭告天下吗?若我霍然撕开你那层冠冕堂皇的皮,天下人群起而攻讦的时候,你还会如现在这般傲睨自若吗?!” 楚北离脸色沉了沉,不过霎时又恢复了一如既往的淡漠,唇角挂着越发肆意的笑,依旧云淡风轻开口:“你这是在,威胁朕吗?” 颜清绾见他那般顿时心中一惊,故作镇定亦反问道:“是又如何?” “哈哈哈……”他却忽然大笑了几声,接道:“那你尽管去说,去说与天下每一个人,你以为我做到如今这般地步,你所知道的那些东西还算秘事吗?” 他边说着边上前几步,折腰拾起地上的面纱,缓缓走至颜清绾面前,抬手为她重新戴好,动作轻柔如水,竟好似夫君在为心爱的夫人梳妆。 只是他唇角的笑意越发阴冷,贴到她耳畔低声道:“纵是他们都知道了又如何,朕是皇帝,是全天下人的君父,他们敢如何?他们又能如何?朕亦说过,朕不怕烂死在青史里。” 他勾起颜清绾肩处乌黑长发绕在指尖,似在把玩掌中之物,接着低语道:“所以啊小绾,你还有什么筹码威胁朕呢?” 颜清绾已然意乱心慌,周身寒凉非常,瞧着他漫不经心的样子,顿时觉得自己不过一个跳梁小丑,是啊,她最后的筹码在他眼中,也不过如蚍蜉撼树般可笑。 她亦笑了起来,笑她自己的天真,其实当初海棠小院中,她又何尝没有料想到会是今日这般结果,不过是一直在欺骗自己罢了,又或者说,是她自己心甘情愿被他欺骗,只不过现在这场琉璃梦境,被他狠狠打破了。 她的笑声越发大起来,泪水亦不可抑制地串串滑落,没来由的,她问出了这样一句:“你所属意的,是姐姐吗?” 楚北离笑着颔首:“螓首蛾眉,玉软花柔,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如此女子,才该令朕心神往之。” 霎时便感凌迟之痛由胸口传遍周身,她支撑不住向后踉跄了几步,垂目看向脚下,她的碧色金缕鞋上尚蒙着一路奔驰携着的尘土,原来自己心心念念来到这,换来的不过是他的厌弃。 其实从一开始,便都是错的罢。 从那晚他将自己错认为姐姐,从自己将错就错,他的温婉柔善,皆是利用欺骗。 “快些走吧,再晚些宫门要下钥了,朕可不会留你在寝宫内过夜。” 他又如起初般安坐于桌案旁,手持茶筅搅弄茶汤,未抬眼瞧她只淡淡抛下这一句。 心内空荡悲恸,她已再讲不出什么话来,只好一步一步朝门边挪动去,竟卑微低贱有如丧家之犬。 第70章 、昆冈玉碎 雾霭沉沉, 拢云遮日,寒风凛凛,折魂乱心。 漫天铅灰色的厚厚云层低低压在正脊螭吻上, 天地昏黑,好似要将万物都吞噬入腹, 东方远处传来阵阵轰隆声响, 一场泼天大雨仿佛正蠢蠢欲动。 覆巢之下无完卵,满城凄苦,王公亦然。 淮宁王府中人尽飘零, 满院杂草高起探出墙去, 枯叶落花卷携尘土而栖,丽水金裂, 昆冈玉碎。 楚昱提剑急出, 却遭杨伽瑶拦下。 她好似已然猜到了什么, 满目慌乱难掩, 直问他:“王爷, 这是去哪?” 楚昱并未侧眼瞧她, 只淡淡答:“进宫。” 外面一道刺目白光划过天际, 紧接着一阵滚滚雷声穿云裂石, 眼瞧着丝丝雨帘便挂满了天地。 “这么大的雨,王爷何故进宫?” 楚昱却沉默未语, 杨伽瑶瞧见他手中执着的一张信笺,急忙夺过来, 就见其上寥寥几字。 “阿辞今于宫内, 即刻入宫, 或得一见。” 颜清辞……又是颜清辞…… 杨伽瑶的脸色登时低沉黯淡, 满腔悲戚亦升腾出。 他们成婚至今, 他又正眼瞧过自己几次,所谓的淮宁王妃,早不过是名存实亡罢了,而他虽不言,但他满心满眼那个人是谁,她又何尝不知晓。 那是他不顾阑风伏雨,甚至舍弃性命,都要见一面的人。 她亦知晓自己阻不了他,却还是不能不忧心,直对他言道:“不过一句无凭无据的话,摆明了是要以此引你入宫,你若是就这般堂而皇之地去了,且不说能不能真的见到她,就是见了,你又能如何?天下易主,楚北离如今是九五之尊,你难道能当着他的面将颜清辞带走吗?” 两下默然,楚昱背对着杨伽瑶立着,窗外密雨如织,雷电耀白光亮直欲灼目,耳畔唯余雷声阵阵。 半晌,他却淡淡一笑,只答:“我只是想见见她。” 收到这封信时,他已无法去想这背后的明枪暗箭,其间是利是弊,是否还能安然而归,他已不愿再费心琢磨了,甚至连这封信的真伪,他亦没有心力计较,他只想,抓住唯一的希望,见到她。 “可若是……你再也回不来了呢?” 若那封信是真的,楚北离此刻召他进宫,阴毒之心,昭然若揭。 闻言,楚昱转身朝她笑了笑,刺白光亮映在他脸上,苍白又生动。 薄唇轻启,他一字一字吐出:“值了。” 泪珠霎时滚落,杨伽瑶怔怔立于原地,痴痴瞧着雨帘中他堪堪远去的背影,好似只一瞬,便永久消失在她的世界中了。 —— 颜清辞被禁食水五日,昏过去几次,宫人强喂了些东西才醒转过来,现下被宫人绑着送来了皇帝寝宫。 膝窝处被后面宫人一踢,她便直愣愣跪伏于楚北离脚边。 她强撑着抬起头,甫一对上他那副虚伪的面孔便顿觉恶心不已。 “你又要做什么?!” 楚北离满脸堆砌着笑,俯下身蹲在她身侧,掏出怀中的手帕为她细细擦拭着玉面上的埃尘。 颜清辞急忙撇过脸去,并不想与他有丝毫接触。 楚北离却一把捏住她的下颌,将她桎梏于掌心,继续着手上的动作,末了,他凑到她的耳边低低道:“阿辞乖,待会见了故人,这样脏兮兮的可不好。” 颜清辞心中陡然一惊,故人?何来故人?! 双眸微转,她猛然惊觉了他话中的深意,手心霎时惊出涔涔冷汗,话音亦不自觉发起抖来。 “你要做什么?” 只是话音刚落,外面就传来了内侍通传的声音:“陛下,淮宁王于殿外求见。” 楚北离不紧不慢将手帕折好收回,朝外面淡淡应道:“请朕的九弟进来。” 随即又补上一句:“他若是带了兵器,也一并请进来吧。” 门外内侍承应后,便有几个侍卫上前卸了他的佩剑,呈进了殿内,几番搜身后,再寻不得利器,内侍便做了个请的手势,为他推开了门。 他迈进殿门的同时,一声震耳惊雷直劈而下,颜清辞顿时心中一颤,也不知是因为这声巨响亦或是旁的什么,心跳竟止不住狂乱起来。 时隔许久,再次相见,她衣带已宽,他枯槁颓唐。 两人相视一笑,瞬间便仿佛回到了十数年前的南州城,春山如笑,双柑斗酒,千里莺啼,万里绿意。 入目无旁人,楚昱直直瞧着她,开玩笑着道:“我在这殿中寻了半天,那个整日里只知道上树下河、逍遥自在的小阿辞去哪了?不知道这位姑娘可曾见到?” 颜清辞亦笑,答他:“许是被那个南州城小霸王又拉着一道去闯祸了,就是世人皆道的那位面如冠玉、龙章凤姿的淮宁王,这位公子可否知晓啊?” 两人互相打趣后便止不住恣意笑起来,可笑意愈烈,竟洒出了泪来。 水流花落,星移斗转,他们早已回不去当年了。 楚北离自上位堪堪而下,龙纹黑靴兀自横在两人之间,笑声戛然而止,空荡大殿里一时充满了轰鸣雷音。 一道光亮划过,那把自楚昱身上收缴来的佩剑直愣愣被楚北离扔在了地毯上,静悄悄躺在二人中间。 “你要做什么?!”颜清辞登时惊乱,抖着声音质问他。 楚北离却仍旧温婉笑着,提起那把剑一步一步走向楚北离,轻柔说着:“近日无趣,朕为你们二人寻了个游戏。” 瞧着他提剑步步逼向楚昱,颜清辞心乱不已,对着楚北离就急吼道:“你要做什么?!你别伤害他!” 并不理会她的急言怒语,楚北离继续与楚昱低声说道:“犹记得父皇在世时,最偏心疼爱的皇子便是你,不仅文武都承习最好的老师,你的书道和骑射亦是他亲自教的,论文论武,这普天之下有几人能比得上你,怎么你就没想过坐坐那把龙椅呢?” 楚昱却冷笑一声:“我志非在此,你们舍命争夺的东西,于我而言,不过有如烂泥。” “哈哈哈……” 楚北离朗声大笑,又道:“你知道那个位置代表着什么吗?是权利,是断人生死的权利,今日,朕便让你体悟一下,将旁人的生死捏在自己手中,是怎样的感觉。” 楚昱满目疑虑打量他,就见他将那把剑拔出递到自己面前。 楚北离侧头瞧了瞧颜清辞,又扬了扬手中的剑,盯着楚昱幽幽道:“杀了她。” 楚昱霎时惊怒,一把夺过他手中的剑,眨眼间便横在了他的脖颈处,怒目直视着他:“你做梦!” 两侧宫人瞧他如此举动皆大惊,赶忙喊着要人来护驾,却被楚北离拦下,这场好戏才刚刚开始,他可不想被人打扰。 楚北离依旧神色淡然,唇角笑意更甚,对楚昱道:“别急啊九弟,朕还没说完呢。” 他抬眸朝外看了看,殿外暴雨如注,一阵高过一阵,伴着雷鸣电闪,丝毫未有停歇之意。 “瞧这大雨,像是上天发怒了,朕以为,该以血祭天,平息怒意才好。” 他收回视线,继续瞧着楚昱道:“如今剑在你手中,如何取舍自然由你决定,要么你杀了她,要么,你自刎吧。” 他说的何其轻松,语气竟如同决定晚饭吃什么一样随意。 楚昱脸色彻底阴鸷下来,那把剑仍旧一动不动架在他脖颈处,好似一使力便会令他立刻身首异处。 楚北离垂眸瞧了瞧那把剑,对他道:“你自然也可以杀了朕,只是这般,你和颜清辞,都会死得很惨。” 楚昱侧目看向寝殿另一侧依然跪伏于地无力站起的颜清辞,她亦极力瞧向这边,已然满脸泪痕,却听不清他们的对话。 他缓缓地,移开了那把剑。 楚北离似是很满意他的动作,拍了拍他的肩:“好兄弟,杀了她,朕还许你是这天底下最尊贵的王爷,侯服玉食,得享天下人供奉。” 楚昱紧紧攥着剑柄,白皙分明的骨节已然泛红,眼尾亦蒙上猩红。 他就这般直直瞧着颜清辞,明明离他这样近,却又仿佛永远无法触及的那样远 而他们这一生,好似都是这样的距离。 从十三年前她第一次唤他楚昱哥哥,便注定了他此生尽要为她蹉跎,可命运弄人,他总是会差了一步,总角之好已成昨日梦境。 他总是在想,若是当时他不同意退婚,她亦不能抗旨不遵,那此后,是不是便全然不同?她是不是也会在一次次朝夕相处中喜欢上自己?她是不是也会心甘情愿与自己携手此生? 可惜他无缘知晓了,他万分明了,不管重来多少次,她开口退婚的那一刻,他都会毫不犹疑地答应。 他爱她若性命,此生所求,唯她安乐而已。能见她觅得良人,他已然无憾了。 那就让自己,再保护她最后一次罢。 手起剑落,一道刺目血红霎时喷洒至一侧的素白屏风之上,汩汩鲜血就自他的脖颈处哗哗而下。 长剑兀自从他的掌心滑落,坠落于地,他亦堪堪倒下,却自袖中滚落出一卷轴,于地上缓缓展开。 “楚昱哥哥……楚昱哥哥……” 悲恸到了极点,和着殿外沸腾的雨落,颜清辞恸哭落泪,手脚并用从大殿一侧爬到了他身边。 “你怎么如此傻……”她将他抱在怀中,能感受到他的呼吸在一点点消散。 第71章 、无一生还 楚昱却费力朝她笑了笑, 抬手指了指散落在一旁的卷轴。 颜清辞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发觉那便是许久之前他为自己做的画像,描绘的正是那日皇宫御花园中自己抬头看烟花的样子, 他还曾笑言,要待到他们成婚那日赠给自己。 只是那副画, 并未来得及做完, 她的嘴唇仍旧没有上色。 他说他寻了许久,都寻不到与她唇色相似的颜色,其实从一开始, 便注定这幅画, 是不会有结局的罢。 他忽而眸色一亮,苍白虚弱的脸上绽出一抹温暖明亮的笑, 他抬手, 用拇指在唇边的鲜血处点染了一下, 随即费力弓起身子, 将指腹处沾染的血色染在了画像中她苍白的唇上。 只一瞬, 画像中的人便霎时鲜活起来, 赤色唇瓣, 在这素白的纸上, 是那样灼烈刺目。 他定定瞧着画像中的人,亦是他心底的那个人, 唇边笑意满溢,伴着滴滴泪珠滚落。 或许这样, 也算是他吻过她了, 亦吻过了他过往十三年的倾心爱慕。 他从画中移开眼, 视线落在颜清辞的脸上, 呼吸一下浅比一下, 他用尽了最后一丝气力对她莞尔,正如少时那般别无二致的青春、干净,带着暗暗的、说不清道不明的遣倦旖旎。 好似这十三年来无时无刻她见到他时,他都是这样笑着的。 “这幅画,总算是……画完了……” 低低道完这句话,他便好似呼出了胸腔中最后一丝气息,带着明亮浅淡的笑,轻轻合上了眼。 颜清辞抱着怀中越发冰凉的人,脚下的鲜血已然冷固成暗暗赭色,空荡大殿内静的出奇,唯有天地间的雷鸣电闪未曾停歇,似乎在为刚刚逝去的人鸣颂着哀歌。 满殿血腥之气惹得楚北离很是不满,他朝两侧宫人摆了摆手,示意他们赶快将楚昱的尸体带下去,以免污了殿内清乾之气。 宫人上前去,颜清辞却死死抓着怀中之人不肯放手,她只是双眸空洞颓然瘫坐着,不闻耳畔杂音,亦不见周遭之人。 宫人皆停顿下来,颜清辞被带入宫中多日,楚北离欲择其为妃的消息早便传遍了宫闱,如今面对她的阻拦,宫人们自然不敢放肆,便俯首面向楚北离,询问他的意思。 楚北离只满目嫌恶打量了楚昱几眼,便对宫人道:“还不快将他拉下去。” 宫人得了令,便悉数上前来将二人扯开,颜清辞死死抓着楚昱的衣袖,竟被几个力大的宫人推倒在地。 她伏于地上,于朦胧微茫中瞧着他缓缓离去,在退出殿内的最后一瞬,她记忆中那个欲上青天揽明月的鲜衣怒马少年郎,竟好似一缕青烟吹散,霎时消散无踪。 抬着他尸体的宫人,几步便消失在了漫天雨幕中。 她伸手去抓,妄想捕捉他最后一丝气息,却只是枉然,那个自小便许诺会护她一世的哥哥,就在这样一个阴雨天气里,永远的离开了她。 见殿内被血迹污了的屏风和地毯被宫人麻利撤下后,楚北离才自墀上缓缓而下,蹲踞在颜清辞身边。 “阿辞,地上凉,快些起来。” 说着便要抬手去扶她,却未发觉她的眸底翻涌出的深深恨意,他的指尖甫一触到她,几乎是眨眼间,她便拾起地上满是血污的长剑横在他的脖颈上。 颜清辞冷目直视着他,一字一字咬牙道:“楚北离,我要杀了你!” 如果不是他,天下不会突起战事,国土之上不会赤地千里,白骨露野,李步珏、醉禾还有楚昱,她所珍爱的挚友亲人,他们都不会死。 仇恨与悲恸蒙心,她已无法思虑后果,提起剑便要刺向他的喉咙。 却在剑刃即将刺穿皮肤时,被他侧头躲过,几乎是同时,他压下身来狠狠攥住了她的手腕,手中登时软痛,便再无力气提起剑,任由它孤孤兀自坠落。 这个突然的举动似是惹恼了他,他敛起了往日里一直挂在唇边的那抹假惺惺的笑,猩红着眼直迎上她的目光,周身的气息都阴沉冰冷下来。 他幽幽开口,声音低沉沙哑似即将发怒的野兽:“你竟敢刺杀天子,不想活了?” 颜清辞亦怒目斜睨着他,冷笑一声:“刺杀天子?若要论罪,也该是你,死在我的前面。” “你……”楚北离登时怒火中烧,忿然作色。 颜清辞脸色阴鸷非常,竟比漫天乌云更甚,双目直直盯着他那副丑恶嘴脸,冷冽目光如一把尖刀,直欲剜出他那颗恶心肮脏的心。 殿门忽被推开,有一宫人急急而入,打破了两人间剑拔弩张的气氛。 那宫人凑到楚北离耳边低声说了些什么,复又急急离去。 楚北离深吸了几口气,尽力掩下了直欲喷薄而出的怒气,半晌,又挂上了往日那般若有似无的虚假笑意。 “你放心,朕自然不会杀你,无论是皇位还是你,只要是楚家那两个兄弟视作珍宝的东西,朕都要夺过来。” 他踢开了那把挂满血污的长剑,接着松开了紧紧桎梏住她的手,俯身在她耳侧轻声道:“你放心,他是朕的弟弟,朕会按亲王的丧仪将他厚葬,哦对了,方才宫人来报淮宁王妃于府中撞柱殉情,还真是鹣鲽情深,朕会命人将他们二位一同合葬入陵的。” 颜清辞直瞪着他,沉沉吐出几个字:“虚伪之至,恶心至极。” 楚北离朗声笑了笑,迎上她狠厉的目光,语气却依旧轻柔低沉道:“惹得阿辞这样生气,倒是朕的不是了。” 他俯身将她鬓边碎发拢到耳后,低柔道:“阿辞莫气,三日之后便是朕的登基大典,届时朕也会昭告天下,迎你为朕的皇妃。” 颜清辞使力抬手打掉了他攀附于自己脸侧的脏手,冷冷道:“我说过,要我做你的妃子,除非我死。” 楚北离却幽幽笑起来,大手扣住她的后脑逼迫她直视着自己。 “你这是在为谁守节啊?又是在痴心等着谁呢?” 他顿了顿,唇角勾起一抹阴毒的笑,凑到她耳边缓缓道:“是穆云则吗?” 甫一听到这三个字,颜清辞登时浑身一颤,直直盯着他:“你要做什么?!” 楚北离依旧笑着,抬手抚了抚她的头:“朕在这千里之外的上京,能对他做些什么?不过……” 他起身走至书案旁,从一堆摞的高高的折子里抽出一封羽檄,大手一甩便直溜溜触到她膝下,边道:“朕确实有些关于他的消息。” 那羽檄上插着三根羽毛,是顶级紧急的军文,颜清辞登时心下一窒,一种极其不详的感觉从胸口蔓延至周身,她颤抖着拾起羽檄迅速打开,甫一看到上面的字眼,便霎时有如五雷轰顶,只一瞬便觉自己狠狠坠入了无边地狱。 瞧着她怔怔然惊骇的模样,楚北离在一旁幽幽道:“北疆大胜,朝廷之军无一生还。怎么样,你还要继续白日做梦等你的穆云则吗?” 无一生还……无一生还…… 泪水朦胧中墨笔勾勒出的这四个字竟好似猛然间化作了一把尖利的匕首,生生将她的心剜了出来。 临行之际他明明答应过的,一定一定会来寻她,可为何,她等到的,竟是他殒身战场的消息。 瞬间悲恸至顶,她再也撑不住,一大口鲜血霎时便喷了出来,洒在脚下的碧色祥云纹地毯上,触目惊心。 眼前堪堪模糊起来,天地间一道闪电划过时,她的视野里只余下盈满的白亮,晃得她再也睁不开眼,随即就陷入了长久的仿佛永无止境的深渊,耳边轰鸣雷声霎时静默时,她沉沉昏了过去。 紧闭双眼前的最后一刻,她唯一的念头便是,若是能这样永远醒不过来,也很好。 只是天总不遂人愿,她再次睁开眼时,首先入目的是各色宝石镶嵌的屋顶,她顿时攒眉蹙额,知道自己醒转了过来,仍旧在这深深宫廷里。 见她睁开眼,立在一旁的宫人立刻上前来做了个礼,柔柔说道:“姑娘你醒啦,可还有什么不舒服?奴这就去请太医来。” 颜清辞止住了她朝外走的脚步:“我昏过去几日了?” “两日。” 她又继续笑盈盈道:“姑娘可不知道,您昏过去这两日可把陛下担心坏了,陛下每日都会在这床边守着您好几个时辰呢。” 颜清辞听到她这番话直觉恶心反胃,赶忙移开了眼,视线扫视着四周,发觉衣架上挂着一深青色袆衣,上绣织云庭花树,肩及袖口处以成对五彩山雉花纹为饰,两侧还伴着大带及蔽膝各一。 妆奁上整齐摆放着一翚鸟亸肩冠,宝珠华钗,流光溢彩。 她猛然发觉,自己既已睡过了两日,那明日岂不正是登基大典之日。 颜清辞侧目瞧着窗外,天色早已放晴,灼灼烈日高悬碧空,不时有几只黄鸟流连于檐下,清啼声声,婉转遣倦,这样好的天气里,谁还会记得两日前那般骇人惊悚的景象呢? 宫人取了吃食来,小心翼翼递到她面前,陛下曾叮嘱过,定要亲眼瞧着她用下,若是她用了什么法子在这屋内自裁,那自己的九族都要遭殃。 第72章 、春日迟迟,卉木萋萋(三合一) 颜清辞垂目看向宫人呈上来的酥酪糕, 不由扯起唇角笑了笑,喃喃着:“你们皇上还真是怕我死了啊。” 她缓缓拿起一块糕点,转头望向窗外, 穆穆清风,无边光景, 战争总会过去, 万物归于沉寂,唯有她的爱慕之人,永远沉睡在了那片阴冷孤寂的雪山里。 素手紧紧攥着被角, 她强吞下呼之欲出的泪珠, 大咬了一口手中甜糯的点心,三两下就吃完了一整个, 就又去盘子里拿, 一个接着一个, 也不顾口中的是否咽下, 急着就往嘴里送, 最后直噎得弓起身子咳嗽起来。 一旁侍奉的宫人被她这般模样吓到了, 赶忙倒杯茶递给她, 边轻轻拍着她的背:“姑娘慢着点。” 她却并不理睬, 只兀自大口大口吞咽着,她当然不会自尽, 不会孤零零悄无声息地死在这间华丽腐朽的宫殿内,她要活着, 有些债, 还没有找楚北离讨。 她死死盯着那顶无比璀璨华美的冠子, 眸光忽的闪了闪, 袖口中拳头暗暗攥紧, 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心里暗道,起码楚北离该死在自己前面。 翌日卯时,清空无尘,祥云绕日,登基大典如约而至,静鞭三响后,楚北离一身衮服,冠以九旒冕,赫然危坐于高位,受满朝公卿朝拜。 而明堂之侧,颜清辞面无表情默默观看着这场盛大的典礼,满堂跪伏称臣之人,不过几年之前,亦如此恭拜过楚啸。 满嘴忠心仁义,曾言甘为君为主死而后已之臣,不过在乱贼入宫几日竟悉数倒戈,如今倒是一个比着一个的恭敬遵从。 如此恢宏之景象,落在她眼中,不过荒唐二字概括而已。 一应礼成后,楚北离自龙椅上起身,朝身侧一挥手,宫人立刻得令转入一侧屏风后,将已默然等待许久的颜清辞扶了出来。 她穿戴着他送去的贵妃服饰,从头到脚,无一不彰显着奢靡华贵。 楚北离微微笑着朝她伸出手,有礼官在旁宣读圣意:“颜氏之女,蕙心纨质,怀瑾握瑜,澧兰沅芷,深明大义,堪当后妃之首,今受帝命,着封为贵妃。” 墀下文武公卿亦朝她跪拜,颜清辞仍旧面色淡漠,并未移目去看,她全部的目光都在楚北离身上,朝着他的方向,一步一步,缓缓走至他的身侧,搭上了他等待许久的手。 楚北离暗暗收紧掌心,紧紧握住了她寒凉透骨的素手。 “这便是你想要的吗?”她突然幽幽道出一句话,用仅他们两人能听见的声音。 “万臣朝拜,美人在侧,天底下有几人不想要?”他亦淡淡答着,话音里透着浅浅的笑意。 她忽的转头,瞧向他的眸子里翻涌出无边的寒意,凛然道:“为了你的私欲,就该死掉那么多的人吗?” 她的音调陡然高起来,惹得楚北离心中一惊,连忙看向殿中正肃然观礼的众臣,他们亦是满目惊慌瞧向他们二人。 他霎时变了脸色,似乎料到了什么,冲着她质问道:“你要做什么?!” 她已然燃起怒意,圆睁着双眸直迎上他的目光,一字一字大声喊道:“李步珏、醉禾、穆云则还有普天下那么多无辜的士兵和百姓,都是你的欲望的陪葬吗?!” 此话一出,殿内众人立刻窸窣议论起来,楚北离的脸色已然阴沉到了极点,欲甩开紧握着她的手,却惊觉现在竟是她牢牢握住了自己。 抬眼见她唇角不知何时挂上了一抹诡异骇人的笑,他顿时大惊,冲着她就怒道:“你放肆!” 随即急急喊道:“快来人,将她……” 可是却已来不及,几近眨眼间,颜清辞抬手将冠子上的一根金钗取下,霍然便直直刺入了他的脖颈。 “去死吧……” 她使了全部的力气,将钗子万般锐利的尖端深深刺入,鲜血霎时喷涌而出,两人之间不过半步之遥,血多半洒落在她的玉面上,滚烫猩红。 伴着四周守卫整齐的拔刀声以及宫人惊慌的通传声,楚北离仿若瞬间失了支撑,直直向后仰倒去。 她就这般神色冷然立于他的面前,他的血沿着她的面颊滴滴滑落,此刻她正如一个来自地狱的鬼厉,亲手了结人间的恶魔。 太医急急跑来,蹲跪在他身侧一探他的鼻息,随即便摇了摇头,默然垂首在一旁。 她直直瞧着地上已然绝气的人,心中是难名的畅快,他的血污沾染在她的脸上,他尚余惊恐的双眸仍旧死死瞪着她,满携惊骇与惶恐。 守卫立刻上前将颜清辞拿下,两把尖刀瞬间架在她的玉颈处,她却兀自笑了起来,笑声越来越烈,直欲冲入云霄,竟笑的连泪珠都洒了出来。 殿内顿时散乱起来,新帝一死,众臣无主,此刻亦无了挟制,皆大声议论起来,登基大典尚未结束,皇帝便已归天,实在是千古未有,荒唐至极。 按照法礼,楚北离尚未祭拜天地与先祖,登基典礼便算不得成,殿内众人皆面面相觑,实在喊不出“皇帝驾崩”这种话来。 事发猝然,众臣工皆是攒眉蹙额,不知所以。 颜清辞于高处冷眼瞧着这一切,不由笑得越发肆意,如此荒唐谬悠之场景,当真如一出好戏,滑天下之大稽。 群臣无首之际,中书令贾朔站了出来,面对众人正色道:“大殿之内休要喧哗。” 有臣子神色慌张对他道:“这……如此特殊之日,发生这样的事,这叫我们如何是好……” 贾朔朝他摆了摆手,示意他稍安勿躁,他缓缓拾阶而上走至颜清辞身侧,满殿的喧吵之音霎时静默下来,众人都抬眸望向他,静待着他接下来的动作。 “无论如何,此女为刺杀天子的罪人,这定是不争事实,按我朝律法,当即刻斩首。” 言毕,贾朔侧身移开几步,似是怕她的血污了自己的衣衫,接着对她身侧持刀架于她脖颈处的守卫点了点头,示意他们动手。 “哈哈哈……”颜清辞仍旧笑着,慢慢合上了眼。 “穆云则,等等我……”她在心中暗念,仿佛已然看到了他们执手行于黄泉路上,于三生石旁同看叶落花现。 守卫高高举起尖刀,却在欲贴于她脖颈的最后一刻轰然落下…… 殿外数支羽箭直射进来,不偏不倚射穿了她身侧两名守卫的胸口,余下的守卫军尚来不及反应,便被紧接着的几支一击毙命。 颜清辞立时睁眼,便瞧见了倒伏一地的尸体,殿内众臣皆抱头四下逃窜,一片哗然。 然后她抬眸,于殿门下满地朝晖铺洒处,她瞧见一个人,逆光而来,银白铠甲泛着灼灼华光,玄色战靴堪堪踏进。 心中的冰山霎时倒塌,他携来朗月清风,直击她内心最柔软处,那是她朝朝暮暮,望眼将穿,亿次万次入她梦中的人啊。 穆云则端端立于她面前时,她发觉了他的消瘦和白发,一别一月余,她不敢去想他都经历了些什么,才能破解那样的必死之局,从尸山血海中爬出来,再一路赶来上京。 两两相望,唯有泪眼涟涟。 穆云则一把扯过颜清辞揽在怀中,在她耳畔轻轻道:“对不起阿辞,让你受苦了。” 颜清辞抬手擦拭他脸上余存的埃尘以及已然干涸的血污,眼泪就止不住滚落。 “军报上说你死了……你知不知道,我……” 她哽咽着吐出这些字,却再也说不下去,闻及他的死讯时她已然肝肠寸断,当时唯一的念头便只有随他而去。 于是她甫一醒转便决定要于今日大典上,于众目睽睽之下,了结了这乱贼,接着便去与他为伴。 他在她唇角落下一吻:“于冬凌山内确是九死一生,军队折损大半,我也受了重伤。” 他朝她笑了笑,继续道:“不过我家夫人叮嘱过的,要我千万千万去寻她,我怎敢违了夫人之命。” 听他这般玩笑话,颜清辞亦破涕为笑,问道:“如此说来,那封羽檄是假的?” 穆云则颔首:“不错,当时我们击溃北疆军队,便想出错报军情之方,欲使楚北离放松防备,以便我们趁机入京。” 他顿了顿,又道:“不过,若我知道你会看到那封军报,那我无论如何也不会将自己写的这样惨。” 两人正说着,就有将领跑来,报穆云则道:“将军,皇城中的异军已尽数铲除。” 穆云则颔首,执起颜清辞的手:“战争结束了,走吧,我们一同回家。” 颜清辞就这般怔怔然由他牵着,大步走下丹墀,迈出殿门,正午时分温而不灼的日光洒遍她的周身,这是许久许久以来她第一次感觉到一种入骨的暖意。 春日迟,卉木萋,仓庚喈,采蘩祁。 她粲然而笑,亦紧紧握住了他的手,无数阴霾尽扫,她即将与他共赴的,该是很长很好的一生。 两日后,楚啸被从行宫护送回宫,重新坐在了龙椅之上。 战事过后的第一场朝会,自然与这场通天浩劫脱不了干系。 皇帝于高位危坐,言道:“军中将士,不论官职,皆需封赏,为国捐躯者,另拨款抚恤其家人,使老有所养,幼有所怙。” 皇帝看向穆云则,慈笑道:“穆卿此战可谓功不可没,朕一时竟想不到该赏你些什么,便问问你可有什么想要的。” 穆云则上前行礼,皇帝摆了摆手:“免了免了,穆卿尽管开口,是封地爵位还是黄金白银,朕无有不应。” 穆云则肃然道:“臣对凡尘之物无所欲求,只是有一件事,还望陛下成全。” “讲来。” “十五年前穆府上下三百一十二人一夜之间悉数丧命,后一场通天烈火烧了整整一夜,穆府尽数成灰,当时此案只以天干失火草草作结,臣今日便要翻案,此事绝非天灾,而是有歹心之人故意为之,令我穆家冤魂迟迟未得安息。” 他强隐忍着咬牙说完,眼尾已成猩红之色,一字一字铿锵落地,兀自传响于空荡大殿内。 此话一出,众人皆默然,半数惊疑,半数懵然。 寂静半晌,皇帝似乎才想起他说的十五年前的这桩事,若不是此事于当时过于轰动,已过了十五年,他无论如何也是记不起的。 皇帝问他:“你是……穆家人?” 他答:“是。臣为前国子监祭酒穆粱次子。” 皇帝颔首,直对着满殿臣工道:“查,一定要查。如此朗朗乾坤昭昭日月,岂能容人蒙受如此大冤。传朕敕令,即日起将十五年前穆府失火一案移交三法司受理,定要查明其间真相。” 穆云则却道:“陛下,不劳三法司,臣请亲鞫。” 十五年前此案就是落在了三法司手里,大审五日后不过也是以失火草草结案,如今自己好不容易有机会于明堂之上将这桩陈年冤案重新翻出,自然是要求得不一样的结果。 被他开口拒绝,皇帝面色略有些尴尬,却还是笑着应道:“穆卿既开口,那此事便全权交托与你,众卿也都听着,若穆卿问到你们某个人头上,定要知无不言,隐瞒他正等同欺瞒朕,众卿可知晓?” 众臣:“是。” —— 皇帝欲下旨以城中心一处繁华地段为他开院造府,他却婉拒,言只在上京逗留几日,待手头事了,便辞官而去。 皇帝亦知晓他志不在朝堂,强留亦无用,天地广阔便由着他去罢。 颜清辞这几日都住在禧来客栈内,依旧是二楼那间视野极佳的房间,一掀开帘栊昔日里的定南侯府便落入眼帘。 金字牌匾已经换下,府门深锁,内院杂草已没过墙头,处处破败孤寂,无论如何也寻不到半点侯府的影子。 颜清辞对着窗淡淡坐着,恍然间便忆起往昔,从她初至上京,到枯坐于此日夜等待,再到如今人事变迁,沧海桑田。 李步珏、醉禾、楚昱、杨伽瑶……那些她所在乎的、至亲至近之人都堪堪而去。 她连着几夜没合眼,手抄了数份经书,又去了寺庙点灯诵经,只求若有来世,他们能生于平凡人家,远离朝堂官场的恩怨争夺,卓然如野鹤,适然若闲云,得以安享一生。 门从外面推开,穆云则闪身而入。 “阿辞,在想什么?”见她对坐窗边兀自出神,他便轻声开口问道。 颜清辞回过神,这才发觉他已走至自己身侧,起身为他解下外袍,边问道:“有芃意的消息了吗?” 自那日从皇宫出来后,她便一刻未停急寻那孩子的下落,不知贴了多少告示,打探了多少人,接连几日却一点消息都没有,她整颗心都悬了起来。 穆云则轻抚她的头宽慰道:“暂时还没有。不过我请了司漕运的同侪沿途打探,你且放宽心,如今天下战乱已平,河晏海清,他们既已逃出上京,齐武又是那样忠厚老实之人,定然不会令芃意深陷险境。咱们便再等些时日,一定会有消息的。” 穆云则将她扶坐下,自己亦挨着她落座,声色忽而亮了亮:“不过,今日有一个好消息。” 颜清辞目光熠熠瞧着他:“什么?” “你前几日说写信去南州城家中却迟迟未得回信,我便寻了人去打探,这才知道你的家人已经入京,而且我已寻到了他们。” 颜清辞登时面露喜色:“在哪?” 穆云则笑了笑:“就在隔壁。颜公入京以来为寻你,日日奔走操劳,现下正在好生休憩呢。” “我去瞧瞧他。” 颜清辞盈盈笑着起身,几步就敲响了隔壁的房门。 门内传来脚步声,她的心跳不由得就愈发乱起来,与父亲离别这么久,再次相见,她心中是一种言不明的辛酸滋味。 门一开,甫一入眼的便是父亲沧桑慈爱的面庞,见他昔日绿鬓已银丝丛生,不由一下就酸了眼眶。 两人默然对立,竟一时沉默无话,半晌,颜应麒抬手将她鬓边碎发拢到耳后,眼眶含泪叹息道:“我的女儿,受苦啦。” 闻言,她的泪水再也忍不住,泪珠啪嗒啪嗒就砸落下来。 “女儿不孝,不仅没能侍奉膝下,还令父亲牵挂忧心。” 颜应麒递给她帕子擦拭眼泪,继续慈声道:“你在前线救治伤兵,谨从颜家家训,爹爹以你为傲,你亦无需自责,如今天下清平了,我们过几日便动身回南州城吧。” 颜清辞却面露难色,迟疑了一下:“我或许……不回南州城了……” 颜应麒很是疑惑:“为何?” 颜清辞面色红了红,有些不好意思开口,却又想到早晚都是要同父亲说的,便一咬牙道:“我答应他了,待到在上京的事情都结束后,便与他去往惊雪城,我们会于那……成亲安居。” 瞧着女儿羞怯的样子,颜应麒不由欣慰笑了笑,她能安定下来,自己这后半生也便再没什么忧心的了。 颜应麒故作冷淡,细细盘问起来:“他?是沈寒吗?” 颜清辞先是点头,复又摇了摇头:“是,也不是。” 颜应麒顿感困惑:“哦?怎么说?” 颜清辞便将他的身世,以及如何从玉魂楼至定南侯府一事简要道来。 “所以他并不是沈寒,而是穆家遗孤穆云则。” 听完这些,颜应麒脸色霎时一沉,方才嘴角的慈善笑意也陡然隐去,突就没来由高声急问道:“你说他是穆家人?是十五年前大火中全家丧命的穆家?!” 颜清辞被父亲突然这般吓到了,怔怔点点头:“是的,怎么,爹爹认得他?” 颜应麒却倏然敛下方才惊慌的神色,复又恢复了平淡面容,淡淡笑道:“没有,没有。” 颜清辞垂下眼眸,脸色愈加泛红,声音糯糯道:“那……我与他的亲事……” 颜应麒嘴角笑意更深:“你若喜欢,便按着你的心意来好了,只是平白便宜了这个臭小子,我好生养了这么多年的女儿,要交到他手里了。不过爹爹丑话可说在前头,若是他敢欺负你,我可不能饶他,到时候你可不许护着他。” 颜清辞羞红着脸嗔道:“爹爹休要打趣我……” “那我先回去整理一下东西,待到一应事宜处理好了,我们便启程去往惊雪城。” 颜应麒笑道:“我们?阿辞这是要拖家带口将娘家人都带去吗?” 颜清辞应道:“是又怎样,我如今也就只有爹爹和小绾两个亲人了,我要在惊雪城成婚,你们怎可不来?” 颜应麒宠溺般应着:“那是自然,阿辞的人生大事,爹爹哪有缺席之理?只是……” 颜清辞明了爹爹的顾虑,他早年间浴血征战时腿上受过很重的伤,当时未得及时医治落下病根,是以每逢寒凉节气便会隐隐生痛,行动更是不便,这些年他们长居于气候温和湿润的南州城,这才稍稍有所缓解。 “待我成亲后,再将爹爹送回南州城,爹爹放心,日后女儿定会不时去看您的。” 颜应麒微笑颔首,目光追随着她缓缓而出。 颜清辞甫一回房,便与穆云则说道父亲已首肯了他们二人的婚事。 穆云则一时欣喜激动,揽过她的腰便在她唇角落下深深一吻。 他曾许诺她的,会按照礼法,三书六礼,八抬大轿,给她一场极致盛大的婚礼,总算是要实现了。 倏然,外面响起一阵敲门声。 两人皆是一愣,就听外面言道:“穆将军,小人是前霖州观察使夏大人家奴,来传主君话,请穆将军随小人前往府中一叙。” 穆云则闻言蹙了蹙额,仔细回想着这位夏大人,却发觉自己并不认识他,就是那日朝会上也并未见过他。 许是听里面没有动静,那小厮又压低嗓音道:“我家老爷早已辞官归田,只是对穆将军要调查之事知晓一二,老爷道如今朝野之中与令尊有交情之人寥寥无几,自己也只是知晓一些细枝末节,不过去与不去,还望将军思度。” 穆云则暗暗自忖,这小厮所言属实,自己费力调查数天,翻遍了当年卷宗,亦审问了许多官员,却一点蛛丝马迹都未捕捉到,十五年前的事情与人,早已零落模糊,想掀开真相面前的这层面纱想来是不会那么容易,如今有人肯主动上门,他自然不会错过。 穆云则推开门,对着那小厮道:“烦请带路。” 又回身执起颜清辞的手,柔柔道:“陪我一道去。” 颜清辞本想开口拒绝,却惊觉他握着自己的手竟万分冰凉,触之如触霜雪,又抬眸看向他,瞧他神色肃然,虽然脸上依旧云淡风轻,她却能瞧出他的紧促慌张,想来无论是谁在这个时候,都不会那般气定神闲的。 于是也便没忍心张口,反手紧握住他的手,随他一道去了。 夏府地处京郊,他们坐了好一阵马车才到,甫一下车,颜清辞便明白那夏大人果真是辞官归田了,此处说是府邸,不过只是一座略大些的院子,院内种满了各式青菜还有含苞欲放的不知名的花,倒真是农家院落之风。 夏承见两人过来,立即放下手中的活计,将二人请至屋内,各斟了一杯茶。 夏承一瞬不瞬打量着穆云则,半晌方开口叹道:“都长这么大了啊。” 穆云则问道:“夏公认得先父?” 夏承放下手中茶杯,目光透过轩窗眺向远方,好似陷入了往昔的回忆里,沉吟道:“老相识了啊。” “那该是有……二十年前了,也就是你刚出生的时候,彼时你父亲刚刚及第,曾也是上京风云一时的人物,陛下简拔他为霖州防御使,便正是我的下属。” 他淡淡啜了一口茶,继续道:“你父亲为人忠正守信,从不偏私,对待差事更是近乎苛刻,以致手下之人虽有时暗暗抱怨却又无不佩服。” 他忽而微微一笑:“不过说来也是奇,穆粱这样直来直去的性子,倒是正对了一个人的胃口。” 颜清辞听着不由就好奇问道:“是谁呀?” 夏承继续道:“当时也有个初生牛犊般天不怕地不怕的小兵卒,与他一拍即合,没相识多久两人便结成了八拜之交,日日倒真算是形影不离,此人亦算是有真才能,后来一路官运亨通,最后封了侯爵,就正是名响天下的定南侯颜应麒,不过听闻他也已经辞官归家了。” “我爹?”颜清辞顿时有些吃惊,脱口就问了出来。 夏承瞧着她一愣:“你是颜大人的千金?” “家父便是夏公言道的定南侯,小女名唤颜清辞。” 夏承打量着她点了点头,又对穆云则笑道:“既是一家人,那更为方便了,你苦苦调查当年纵火一事并无结果,我倒觉得,不妨跳出此事,你只知你父亲任职国子监祭酒,是中央官员,却不知他起初是在霖州任防御使一职,而十五年前那桩惨案偏就发生在他升官入京的同年,我思来想去,觉得实在有些巧,虽然仍不甚能想清楚其间联系,却还是要提醒你,多多放点心思去查一查你父亲任霖州防御使时的事迹,看看是否得罪了什么人,遭人报复也未可知。正巧彼时你父亲与颜公熟识,他该是知晓什么内情的,你且去问问他罢。” 穆云则颔首,起身对夏承做礼:“多谢夏翁告知,那晚辈先行告辞。” 话毕便要拉着颜清辞离开,却见她并未动,而是怔然坐着,不知在想些什么,只是脸色难看至极,秀眉深深拧在了一起。 “阿辞……”他刚要轻声唤她,她却忽而站起,直问夏承道:“您确定当年与穆大人熟识的是我父亲吗?是颜应麒吗?” 她咄咄发问,两人皆是一愣,夏承答道:“我与他们二人于霖州共事五年,怎会记错?” 话毕他笑了笑,抬手指着穆云则:“我与颜公还同去穆府上喝过这小子的满月酒呢,当时颜公抱着他,胡子都被他扯掉了两根。” 夏承哈哈大笑几声,穆云则亦低笑应着。 颜清辞面色却阴沉到极点,一种非常不详的感觉兀自由心底疯长,若是夏承说的都是真的,那父亲既与穆家关系这么好,为何在方才自己问他是否认得穆云则时,他却极力否认,甫一想到当时父亲惊慌无措的神色,她周身都凉了下来,掌心一下沁出丝丝冷汗。 穆云则见状俯身握住她的肩,轻声询问道:“怎么了阿辞,是哪里不舒服吗?” 她浑身一颤,猛然回神,不知自己此刻的脸色惨白如纸,怔怔摇了摇头,尽力克制住内心的慌乱,自嘴角扯出一个笑:“我们走吧。” 返程时,穆云则心情大好,这桩积压在他心头十五年,已成郁结执念的事情,总算快到拨开云雾的一日了。 颜清辞却实在笑不出来,对于他的话也是有一搭没一搭应着,她只想快点回到客栈,好好问问父亲这一切都是怎么回事。 又过了半日,直到星夜时分,马车才堪堪停于客栈门口。 甫一停下,颜清辞急忙跳下车,直直朝向颜应麒房间而去,却被穆云则扯住手腕拦下,对她微微笑道:“阿辞,这都快子时了,颜公怕是早已歇下了,还是明日再问吧。” 颜清辞却万分坚定,使力挣脱了他的手,肃然道:“不行,就现在。” 她已然心跳如鼓,若是现在不让她问,恐怕这一夜她都难以合眼。 幸而颜应麒还未睡下,颜清辞敲开了他的房门。 见她面色低沉,神色匆匆,颜应麒亦正色问道:“阿辞,出什么事了吗?” 颜清辞直问他:“你认识穆大人,是不是?” 颜应麒脸色亦沉了下来,看了看颜清辞,复又看了看穆云则,便知晓了其间因果缘由,也便老实点了点头。 “我与穆兄,确是至交啊。” 穆云则赶忙道:“那您定然知晓十五年前穆府大火一事。” 颜应麒亦颔首,沉默半晌,忽而哽咽道:“穆家全府三百一十二人悉数葬身,一夜之间轰动整个京城,我怎么会不知晓?” 他顿了顿,暗暗扯起袖口拭去眼角掉落的一滴泪珠,叹息道:“只是可惜我当时正在千里之外的地方领兵打仗,再赶回时……穆府已成了一堆灰烬了……唉,我最后见到穆兄时,还是出征前他为我送行,我们一同在酒楼宿醉至子夜,把酒言欢,无话不谈……谁承想啊,谁承想……” 话落,屋内三人皆面容悲戚,穆云则沉声接过他的话:“先父之死绝非是所谓的天灾,这幕后一定另有真凶,颜公您说呢?” 颜应麒沉吟道:“十五年我就不信那狗屁的天灾,我回京后就即刻请求三法司重新审理此案,我亦参与了进去,可无论如何调查,着实没有一点蛛丝马迹,最后我也便慢慢接受了,或许真相就是天干走水,风造火势罢。” 穆云则急声反驳他:“不是的,不是这样的,我看到了,他们是被人所杀,我亲眼看到的。” 颜应麒登时惊疑:“你看到了什么?” 穆云则万分坚定道:“当日清晨我与家母同去寺庙祈福,至夜里回府时正看见府门外有几个黑衣人,他们全身黑衣,又以黑纱遮面,手里皆提着剑,而他们身后,正是在被烈火贪婪舔舐的穆府,当时母亲为救我,将我抛出马车,我滚落到旁边的树林里,亲眼见着母亲被其中一个黑衣人一剑穿心而死。” 他咬牙道完当年这一幕,眸底已染上猩红之色,当年他深深体悟过的丧家之痛,每每回忆起,便又会化作一把锋利的匕首,直欲将他凌迟。 穆云则深深呼出几口气,极力安下心神,问颜应麒道:“我听闻先父在任国子监祭酒一职前曾与颜公同在霖州为官,颜公可否告知当时可发生过什么?是什么人会与先父结怨?” 颜应麒的二指扣在桌案上,一下一下有节奏地敲着,他微微眯起眼,似是在尽力回忆着当年往事。 “穆兄为官勤勤恳恳,又颇有所为,纵是手段雷厉风行了些,却也是中规中矩,实在不至遭人嫉恨,他在任这五年,也确实无甚大事啊。” 闻言,穆云则甫升起来的心又沉沉坠了下去,默然片刻,他继续追问道:“那颜公可还记得,先父是因着什么事突然被超擢,从一地方官员直升为国子监祭酒吗?” 颜应麒思忖片刻,言道:“彼时确有一桩事。” “当时边地战事突起,急需大量粮秣运往前线,只是途中出了差错,运送粮秣的车马经过霖州城后满满几大车粮食和草料竟不翼而飞,彼时战事吃紧,后方支援迟迟不到,皇帝大怒,下旨令知州彻查,两日必要查出结果,可知州无能,逾期未能查明,最后是穆兄查到了当时直接负责押送的官员,那人亦招供了粮秣皆为他所盗,后穆兄带人悉数寻回后运送至前线,解了燃眉之急,陛下遂大喜,超拔穆兄入京为官。” 穆云则问道:“那会不会是那偷盗之人的亲人,欲替他报仇,才造此惨案?” 颜应麒摇头:“不会,那人所犯之事,涉及军机,是重案,当时陛下敕令诛了他的九族,哪里还会有人去替他报仇?” 第73章 、惊雪城 话音悄落, 穆云则垂首敛眸,神色又黯淡了下去,好不容易捕捉到的一丝线索, 又轰然断弦。 屋内一片默然,三人皆对坐无语, 只余窗外不时的悠长虫鸣传响于这方孤寂春夜。 半晌, 穆云则复起身,向颜应麒施礼告辞,颜清辞亦随同而出。 后一连几日都不见穆云则的身影, 颜清辞知晓他是为了这案子昼夜奔波, 故虽心疼焦急亦不敢去打扰,她便去陪着父亲和小绾说说话, 闲的时候收拾一下行李, 同时期许着能有芃意和齐武的消息, 却并无半点音讯。 春意阑, 夜里萤火点点, 兀自游浮于长空, 清风无尘, 月白如银, 有子规望月而啼,亦添清冷。 已是子夜, 颜清辞却怎么也无法入睡,对坐窗前, 抬目望月, 暗自回望着近日种种, 竟觉已陷入死环, 犹作困兽斗。 凉风拂面, 不由浑身一寒,颜清辞忙紧了紧外衣,却忽有一披风轻轻落在她的肩上,她回眸,见不知何时穆云则已立于自己身后。 他替她系好披风的带子,在她身侧坐下,同她一样抬眸望月,只一弦银白孤孤挂于天际,远处古树枝叶繁茂,瞧来数条枝条的尖端竟要伸进月亮里,不免有些荒唐好笑。 “好可惜,如此多双手,竟托不起一轮满月。”颜清辞轻轻开口,带着玩笑的语气打趣着。 穆云则亦暗暗浅笑着,知晓她不过是在笑言,无论如何尽力去做,这世间事终求不得一个圆满罢。 片刻,她又柔声问道:“怎么样,有什么眉目了吗?” 穆云则叹气摇头,无奈一笑:“我尽力了。” 他这几日近乎未合过眼,将卷宗翻了一遍又一遍,又打点关系寻了曾与父亲有交之人拜问,哪怕是与父亲仅见过一面,或只是听闻过他的事迹之人,他都一一问到没有遗漏,奈何奈何,仍旧一无所获。 颜清辞扯过他的手握在掌心,温热之感令他稍稍有些许安慰。 颜清辞宽慰他道:“十五年前的事,如今重提,想来便不会那么容易的,若是有心之人为之,他既然当年能做的滴水不漏,就怕是早想好了退路,实在不易啊。” 颜清辞对他柔柔笑了笑:“不过也万不能灰心自弃,你尽管去查,我就在这陪着你。” 穆云则勾起浅笑,揽过她的肩让她靠在自己身上,轻轻道:“阿辞,有你真的很好。” “我本是个早已死了的孤魂野鬼,遇见你,我才算真正的存活在这个世间,才开始知道太阳如何升,月亮如何圆,知晓春花秋月夏蝉冬雪,都是不一样的景色。” 他侧头看向她:“阿辞,谢谢你。” 颜清辞悄笑着抬手敲了一下他的头:“又要说谢。” 穆云则亦勾唇笑了笑,覆上她的唇瓣落下一个轻柔绵长的吻。 “衣物都收拾好了吗?”他问她。 “从青阳城来上京的时候,就只我一个人,一匹马,一枚虎符,哪里来的什么衣物,左不过是寻些事情打发时间罢了。” 穆云则邪邪笑了笑:“到底是在怨我,令阿辞独守空房了。” 颜清辞脸色泛红,轻拍了他一下:“我哪有……” 微风轻轻,卷起二人的衣角,月白与玄色交织拂动,婉转遣倦。 穆云则沉吟开口:“阿辞,我们走吧,离开上京,去惊雪城。” 这突如其来的话令颜清辞一怔,随即问道:“那你家的冤案怎么办?还有芃意尚未找到。” 他们在上京,确实还有事情未完成。 穆云则沉声答道:“案子能在上京查的,我都查遍了,再缠留于此,就算数月数年也不会再有什么线索了。至于芃意,我可以书信给请求帮忙的朋友,告知他们若有消息即刻送到惊雪城去。” 他搭上她的手:“阿辞,上京没有任何值得我们留恋的了。” 颜清辞目光眺向远方,她亦常常会想,上京于她而言到底是怎样的地方,从一年前她因选秀来了这,往后种种便如同一张大网一样交织起来,困住了她,亦困住了她身边的所有人,楚昱、李步珏、醉禾、初一……他们常常会入梦中来,皆是少年意气的模样,一如自己初识他们时,若是没有那些风云变幻,也许他们仍旧青春年少,一日看尽长安花。 穆云则轻声道:“我们去惊雪城,成婚。” 颜清辞忽而侧目看他,这几日事情繁多冗杂,人人心底都难名悲戚,倒是叫她将这事忘却了,现下他突然提出来,她不由得一愣。 穆云则又正色道:“我想去一个只属于我们的地方,抛却此世的万千烦恼,只与你,烹茶煮酒,静听雪落。” 他望向她,带着满目星光,一字一字道:“阿辞,余下这半生,再无生离,我们一起,回家吧。” 她亦侧头迎上他的目光,眼眶不自觉就湿了,他们之间,再无欺骗,再无战乱,再无那么多的无可奈何,大概余生,都不会再分离了。 她瞧着他,微笑颔首:“好,我们一起,回家。” 穆云则起身执起她的手,朝她粲然一笑道:“跟我去一个地方。” 颜清辞有些疑惑,却还是兀自由着他扯着自己,出门奔入这场星夜。 穆云则牵了马来,将她抱上马揽入怀中,便夹紧马腹,扬长而去。 骏马一路奔驰,伴着月下的清冷光辉,终停于郊外一片浓密树林中。 穆云则翻身下马,朝颜清辞伸出手将她抱了下来。 她甫一环顾,就瞧见自己前面不远处,有一石碑赫然立于一片枯木间,萧萧落叶铺洒在四周,一派凄凉孤寂之感,石碑上三个血红色的大字灼眼刺目——“穆家冢”。 颜清辞垂眸,神色也黯淡下来,这处,该是他为穆家冤魂立的衣冠冢罢。 穆云则上前去,在那石碑前屈膝跪下,颜清辞亦跟在他身侧,恭敬跪伏。 他沉声开口:“爹,娘,阿姐,二哥,我带着阿辞来看你们。” 他拉起颜清辞的手握于掌心,继续道:“她是我这一生珍爱的女子,我爱慕她胜于我的生命,过往的十五年,我困于执念,故而在虚妄深渊之中越陷越深,直到遇到她,一束明亮的光撕碎了万古的黑,于是我方知晓,人生或许还有别的活法。我们要离开上京了,以后不能常常来看您们了,不过我穆家的公道,我定会讨回来,爹娘放心,我曾经在陵前立誓,便永不会忘,我一定会找出那个人,将他欠我们家的,悉数讨回来。” 颜清辞亦紧紧握住他的手,开口道:“伯父伯母,你们放心,往后余生,我定会照顾好他的,与他同霜雪,共风雨,我也相信,穆家冤情,定有昭雪之日。” 她顿了顿,又轻轻道:“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他亦应道:“对,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翌日一早,他们伴着颜应麒和颜清绾一路北上,朝着惊雪城而去。 颜清辞与颜清绾坐于马车内,她掀起帘栊望着外面的风景,战事初平,百废待兴,街上人群喧闹,似乎一切都回复到了以前的样子,一如一年前的上元节那般,喜气盛大。 “若是没有这场战事,该有多好啊。” 她有感叹道,亦是寻着话题与身旁的颜清绾搭话,一别数月,她总觉得这次再见到妹妹时有种难言的感觉,似乎她并不怎么愿与自己多言语。 这次一样没有接话,颜清辞侧目看向她,见她眼中空荡,不知望向何处,神色亦淡漠寒凉,也不知有没有听到自己方才的话。 颜清辞伸手轻轻推了她一下,她这才收回神,淡淡开口:“怎么了?” 颜清辞又重复了一下方才的话,仍旧浅笑着看着她,她却垂首敛眸躲过了与她的对视,轻声“嗯”了一下,便再无下话。 颜清辞欲再次开口,却也实在不知该说些什么,就兀自孤孤坐着,两相无话,车内气氛倒有些尴尬。 一路也就这样在沉默中过去了,加紧赶路后,他们倒是提前几日到了惊雪城。 甫一入城,颜清辞便被城中景色惊喜到,此处虽地处北部,却全不似青阳城那般慌凉凄冷,街道两旁栽满了耐寒的各式花树,更听说有些花是专门开在冬日里的,素雪一飘,便惊起阵阵瓣雨,落红坠满银雪,美得惊奇。 “我们现在,去哪?”颜清辞问穆云则。 穆云则只暗暗一笑,扯起她的手:“随我来。” 他牵着她,走过了数条街道,又转过了几处路角,终于一处宁静幽然处赫然出现一座气派府邸,匾上书道“穆府”。 颜清辞登时喜不自胜,回眸看向他,问道:“这是我们的家?” 穆云则浅笑颔首:“在上京时,我便命人开始建造了,几日前刚刚完工,快进去看看。” 她忍住激动杂乱的心跳,推开了府门。 甫一迈入,顿时雀跃难抑,确如当时他的手稿一般的装扮构造,处处皆显出精巧用心,她细细看去,院中心的小亭子更是精妙华美,这便是自己当时所期望的,一个能够品茗观雪的地方,原来他都是记得的。 第74章 、真相 惊雪城的春日似乎来得稍晚, 旖旎五月里,晴光一片,满蹊缤纷, 芳草绕殿,只是白日里刮起的风, 仍旧一阵凉过一阵。 几日前, 穆府内便热闹操办起来,檐下挂起大红灯笼,窗上贴上囍字, 红色绫罗满院飘飞, 宏美热烈。 穆云则要迎娶颜清辞了,这是阖府上下莫大的喜事。 这几日颜清辞都闷在房内, 着手准备自己的婚服, 她女红仍旧差的要命, 却执拗坚持要自己亲手绣一件礼服, 便从外面寻了一位绣娘来尽心学着, 日夜勤奋, 终绣得虽不甚繁复华丽, 却也是修身得体的, 穿起来衬得人清丽矜贵。 颜清辞正忙活着,穆云则悄悄进了来, 从身后环住了她。 颜清辞吓了一跳,又想到明日便要成婚, 嗔道:“依着规矩, 成亲前日新郎新娘不能见面的, 老人都道, 若是婚前一天见了, 婚后便要再见不到了,你怎么这时候来了,坏了规矩。” 穆云则却将她的腰环的更紧,语气绵软略有些无理道:“那些话术都是骗人的,我自不相信,这都几日了,你成天就是闷在房里,还不叫人打扰,我就是想你了来看看。” 穆云则含笑打量着她,一身红衣若火,及腰乌发松散软落,朱唇粉面,蛾眉曼睩,便正是他梦中的模样。 颜清辞见他一瞬不瞬瞧着自己,不由脸色微微泛红,笑闹着将他推了出去。 星换月转,一夜欣忭无眠,第二日天色将亮未亮时分,府内便欢闹了起来,颜清绾早早的就敲响颜清辞的门来为她梳妆。 掠鬓簪花,淡扫蛾眉,灿如春华,姣如秋月,芙蓉不及美人鬓。 颜清辞浅笑着望向铜镜中的自己,身上的喜服红得那般炽烈耀眼,窗外莺啼燕舞,香云缈缈,她抬眼望去,只一种安然闲适之感存于心底,他们一同经历了这么多,总算是走到能执手偕老的这一天了。 颜清辞就是从穆府出嫁的,因而倒是省了迎亲之类的一应繁文缛节,只待吉时到了,便入堂行礼。 索酒子,迎仙客,醉红妆。 颜应麒独坐高堂之上,颜清绾与请来的证婚人立于一侧,她与穆云则堪堪而入,和着朗朗婚词跪拜天地高堂,而后屈膝对拜,隔着薄薄的红色纱料,她瞧见了他脸上难掩的夷悦笑意,好似青山下融软的河流,似清贵却温绵的月色,更似凉凉春风里那漫山遍野间的热烈。 他们正会如此这般共赴白头,她无比确信。 穆府府门大开,宴请十方宾客,不论是否熟识,都是一份祝福,惊雪城百姓多热情淳朴,听闻有喜事,便都赶着来道贺。 傍晚时分,院内已然宾客如云,济济一堂。 颜清辞入婚房内安坐,穆云则在外招待宾客。 推杯换盏,觥筹交错,无一不道尽欢欣。 天色渐晚,星月挂枝,穆云则欲起身离宴,却在一回眸间恍惚瞟见一个身影,登时心下一窒,心尖的朦胧醉意霎时褪去。 云云宾客间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一身血色红衣危坐于此,一杯杯兀自饮酒的,竟是赤莲。 穆云则朝她而去,她却一闪身,脚下轻点,翻出了高墙,穆云则亦紧随着她的背影追去。 她引着穆云则直到一偏僻无人处,才堪堪停下。 心内一种不好的感觉油然而起,穆云则冷声问她:“为何来此?” 赤莲面色淡然旧时光整理,欢迎加入我们,历史小说上万部免费看。,瞧不出喜怒,只眉间一株红莲红得妖异诡魅,她自怀中拿出一封信,递到穆云则面前:“听闻你今日大喜,来给你送件贺礼。” 穆云则接过,信封上四个大字灼目刺眼——九刈亲启,他登时心跳如鼓,一眼便认出那正是玉魂楼主的笔迹。 他满目惊疑望向赤莲,她面色淡漠,说道:“楼主死了,这是他临终之际让我交给你的。” 听闻他的死讯,穆云则不由一怔,当时于青朔断崖上虽遭他暗算,可他这十五年于自己亦算亦师亦父,一时间也不知何滋味。 他瞧见赤莲右臂上缚着一黑色布条,是为祭奠悼念之意,可玉魂楼素有规矩,从不为死去之人哀悼,他不免有些疑惑。 赤莲瞧出,苦笑一声,半晌,复沉声道:“他是我爹。” 穆云则陡然怔愣,此话一出令他不免震惊,玉魂楼百年来的死规矩便是凡楼中杀手,皆不可动情,往日他的师兄便是因此而被楼主剜心而死,楼主又怎么会…… 她淡淡开口:“我娘名唤谢莲,与我爹算是青梅竹马,可不知为何我娘生下我后与我爹决裂,不辞而别,我至今再未见到她,我爹就带着我入了玉魂楼,因着楼中规矩,一直只道我是他捡来的。玉魂楼中人皆因恨意而来,当年他应该是恨极了我娘的吧,可他偏又给我取名为赤莲,如此唤了十八年,也不知是恨着,还是难以忘却。” 她抬眼眺向穆府的方向:“世间哪里有真正的绝情绝爱之人啊,一切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 穆云则垂首不言,赤莲却忽而笑了笑,抬手指了指他手中的信封:“不拆开看看吗?这里面的东西,可是你苦苦追寻十五年的。” 穆云则登时心跳一滞,周身泛起寒,他略抖着手拆开信封,细细看着其上所书,不过一句“十五年前弑杀纵火之人,正是你的岳丈颜应麒。” 短短一句话直愣愣刺入他的眸底,穆云则只觉脑中登时一阵轰鸣,眼前亦堪堪模糊朦胧,好似一瞬间天地都倒转了。 “不可能……这不可能……” 信上一字一字确是楼主的笔迹,可这无凭无据的一句话,他如何能信,又如何敢信。 赤莲道:“可这就是真相。” “十五年前,是颜应麒入玉魂楼求了楼主,请玉魂楼帮忙杀尽整个穆府,你口中所述的那晚杀人纵火的黑衣人,便都是当时楼主派去的玉魂楼的杀手,楼主亦不是偶然将你捡了回来,你竟没怀疑过,以玉魂楼的实力,如何会让你一个小孩子逃脱,其实当晚楼主也在,他是故意留你一命,不过就是看中了你心中根种的这深重的仇恨,唯有仇恨,才能造就最好的杀手。” 话毕,穆云则已然心乱欲崩,瞬间好似丧失了所有的知觉,只有她说出的一个一个字深深刺入他的心窝,将他抛入永无休止的深渊。 “话尽于此,信不信,但由你。” 最后淡淡抛下这一句,赤莲便转身,几步消失于他的视线里。 穆云则立于原地怔愣许久,将信上那一句话读了千万次,心中止不住抽痛,他将那信纸紧紧攥于掌心,粗糙麻纸将手心都割破了来,滴滴鲜血直流,十五年前那一夜的场景,在他眼前越来越生动起来,眼尾不自觉猩红如血,他尽力掩下万分阴鸷的神色,大步回入府中。 无论如何,他定要向颜应麒讨个说法。 甫一入府,便有下人与他道颜应麒请他去房中喝茶。 穆云则入了内里,见颜应麒满脸笑意坐于桌案旁,见他进来赶忙斟了一杯茶:“喝杯茶醒醒酒。” 穆云则面色冷然对坐于他面前,听他开口道:“你与阿辞互相爱慕,如今终结为连理,实属不易,望你日后好好待她。” 颜应麒直直盯着他,嘴角勾起一抹慈善的笑意,穆云则抬眸直迎上他的目光,眉宇间是说不清的寒凉之意。 一时沉默无话,颜应麒朗声笑了笑,眼神瞟向那杯茶:“喝茶。” 穆云则端起茶杯,凑近口鼻一闻,便知其内定然加了东西,眸色登时一沉,他这般举动,当真是此地无银,立时便坐实了方才赤莲所言。 灭门仇人此刻就安坐于对面,滚滚恨意登时由胸腔升腾,直欲爆发而出。 穆云则起身将手中茶杯狠狠摔在地上,登时瓷片四溅,他怒目着颜应麒就道:“是你,屠我全家之人,是你!” 颜应麒亦起身,似乎早料到了这样的局面,嘴角的明朗笑意忽而转为黯然苦笑,沉吟道:“是我。” 穆云则立时回身抽出架上的长剑,霍然指向他的喉处。 他双目赤红,满脸皆是嗜血杀戮之颜色,瞬间仿若索命的恶鬼。 “我杀了你……” 掌心紧握剑柄,暗自收紧,白皙骨节处直发出咯咯的声响,他一使力,剑便欲直刺入对面之人…… “住手……住手!” 颜清辞惊慌恐惧的喊声从不远处传来,他下意识收手侧目,就见她提着裙角急急跑了进来,眸底满含惊骇,玉面尽沾泪痕。 她伸出双臂直直挡在颜应麒身前,剑尖瞬间紧贴她的肌肤。 她的声音已哽咽到颤抖,质问他:“你要做什么?!” 穆云则没有看她,只死死盯着她身后的颜应麒,冷声道:“不关你的事,起开。” 他的神情,是她从未见过的嗜血怨怒,她不由心惊骇然,却没有移动一步,望着他眼泪不自觉就滚落而下,道:“他是我爹,你要杀他,就先杀我!” 颜清辞已然泣不成声,这一切似乎来的太过突然,她从未想过,他们之间会有刀剑相向的一天,还是在如此一个,本该最美好的日子。 穆云则依旧执剑而立,并未收回手,剑锋直指她的玉颈亦不退缩。 十五年挖心噬骨之仇,弑父弑母之恨,他曾在陵前无数次立誓,如今既已寻到仇家,他如何能退! 第75章 、瓶沉簪折 两相僵持, 唯余他胸中滚滚怒意火烧,当下也顾不得面前之人,剑锋一偏, 便要越过颜清辞直直朝颜应麒而去。 剑尖刺破脖颈的前一刻却陡然停住,颜清辞双手紧紧握住了剑身, 汩汩鲜血就顺着冰冷长剑直流而下, 比那一身婚服更加妖红刺目。 穆云则一怔,抬眸瞧她时霎时四目相接,他从她眸底的涟涟泪水中看到了无尽的哀戚和祈求。 他欲抽剑而出, 却发现她使尽了力紧握着, 他稍一动作,那血流就大了起来, 点滴坠落于地板上, 在死寂的屋内发出悲戚的声响。 “求求你, 别杀他……” 颜清辞泪眼朦胧直视着他, 那双央求的眸子就好似一把利刃, 直刺入他的心窝。 “求你……求你……” 她的声音已低哑哽咽到只能在喉咙里低吟, 却还是一遍一遍向他讨饶, 就好似在她面前的不是昔日里的爱人, 而是一个冷血残暴的杀手。 他们之间,本不该是这样的。 好似一瞬间, 一切都变了。 她泪眼瞧着他,他面色若寒霜, 翻涌怒意在瞧见那满地血迹时却怎么也爆发不出。 就这般对峙良久, 直到剑身上的血迹已经干涸, 直到她因为失血太多而开始脚下飘忽, 他才终于卸了力, 大手一松,那把剑兀自重重砸落于地板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他做不到的,他做不到对心爱之人拔剑相对,纵然她的父亲是自己的灭门仇人。 他的天地轰然崩塌,他转身,一刻未曾犹豫,离开了这里。 颜清辞颓然瘫坐于地,泪眼朦胧中望着他骤然远去的背影,那个穿着喜服的身影,就那么快速地,几步就消失在了她的视野里。 恍惚间,似又觉得,就那么消失在了她的整个世界里。 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她就那么兀自坐着,望着他消失的地方,外面只剩清冷的夜,满院红绸仍旧随风飘舞,弦月终于圆满,只是再无他。 默然良久,颜应麒兀自苦笑了起来,声声笑音传响在这空荡的夜。 “报应啊……荒唐啊……”他只一遍遍念着。 颜清辞抬眸问他:“为什么……为什么是你……” 她自小便当父亲是英雄,他平定叛乱,杀伐果决,又宽厚仁和,礼遇下属,所以即使有种种疑点,她亦从来不曾想过,那个人,会是他。 却又偏偏,真的是他。 他亦颓然而坐,双目空洞,沉吟道:“十五年前,在霖州,我们确实是同生共死的兄弟,只是当时私自擅动粮秣的,是我,那个最后被送上刑场的人,不过是替了我的罪。” 他顿了顿,苦笑一声,又道:“可却偏巧是穆粱,撞见了那件事,他知晓了所有!而后他入京就职,大女儿又许给了户部尚书的次子,难保不会私下里向尚书言明真相。” 他瞧向颜清辞,亦垂下泪来,叹道:“穆家人如果不死,那株连九族、满门抄斩的,就是我们颜家啊!” “可最后兜兜转转你竟与那穆家遗孤相互爱慕,果真是上天弄人,都是报应,报应啊……” 他流泪苦笑着摇头,猛然间就大咳出一口血来。 “爹……”颜清辞赶忙过去欲扶起他,却全身软绵没有力气,正焦急间见颜清绾从外面堪堪而入,便赶忙叫她:“小绾,快来帮忙。” 颜清绾神色淡漠,一步步走至二人面前,直直站立住。 半晌见她未动,颜清辞抬头看向她,催道:“来帮忙将爹爹扶到榻上。” 颜清绾仍是未动,忽而嘴角勾起一抹冷笑,那笑颜惊悚瘆人,似深冬里的万丈寒冰,深深刺入颜清辞的眸底,不由叫她浑身一颤。 心中暗道不好,可还未待她反应,颜清绾便俯身拾起地上的长剑,只不过眨眼间,就深深刺入了颜应麒的胸口,再一使力,又从他的胸后穿出,一剑穿心,鲜血似溪流般哗哗而下,他双眼圆睁着满含不可置信地盯着颜清绾,张了张嘴,却还未来得及说出什么,便瞬间绝了气。 “爹……爹……” 这一切猝然发生,待颜清辞反应过来时,只有地上直愣愣躺倒的人,和身下的一大片血迹,满腔悲恸倾洒,她猛然抬眸看向颜清绾,她手中的剑还未放下,尚有血滴自剑锋一滴滴落下。 “你……你……”她满目不可置信,浑身如筛糠般发起抖来,想质问她竟怎么也发不出声音来。 就在她眼前不过几步之遥,她的妹妹亲手杀了她的爹爹,她脑中一阵轰鸣,无论怎样都无法接受。 颜清绾冷目睨了她一眼,朝外面挥了挥手,竟有几个家丁进来将她绑了起来,推搡着她就朝外走去。 颜清辞已然脱力,心中更是空荡如白,只任由着身后数双手将她推着带入柴房。 房门深锁,便任由她孤自处于这方幽黑深渊,狭小闭塞,四壁围堵,好似人间亦无路。 断绝食水数日,满目触之可及的皆是无边黑暗,不知究竟过了几个时辰,亦或是几日,她眼前模糊漆黑起来,而后便失去了所有感知。 一股温热暖流自喉咙逼下,令她霎时直弓起身子猛烈呛咳起来,喉口处灼烧的疼痛令她清醒过来,甫一睁开眼,入目便是刺眼的光亮。 她动了动身子,发觉自己被牢牢绑在了一根木桩上,而颜清绾,正提着灯照在自己脸侧,身旁是端着汤碗的家丁,刚才惹得自己呛咳不止的便是那碗中滚烫的东西。 见她醒转,颜清绾屏退了左右,孤孤正面着她。 颜清辞动了动刺痛的喉咙,竭力发出低微的声音:“你……为什么……” 颜清绾忽而大笑,声声笑音高昂尖细竟似鬼魅,她抬手拭去因大笑而由眼角抖出的泪珠,冷冷瞧着颜清辞咬牙道:“颜清辞,我的好姐姐,原来你也会有这么不堪的时候。” “你竟敢弑父……你疯了,你就是个十足的疯子!”颜清辞怒视着她,胸中积火喷薄而出。 “你说的对,我是疯了!从你将我从清明观带回来那一刻,我就疯了!明明我们一母同胞,为什么偏偏所有的宠爱,所有的赞誉,都是你的,你可以堂堂正正坐明堂,而我只能于漆黑昏暗处苟且偷生。不过我这怎么能算弑父,颜应麒从来没将我当作过他的女儿,他根本不配做我的父亲,你们才是一家人,你们就都该死!” 她一步一步走至颜清辞面前,抬手捏住她的下颌,满含恨意的眸子直与她对视,另一手轻抚过她的脸侧。 “人人都道你容颜姣好,是世间无二的美人,是啊,真是好看,可这同样的模样,在我的脸上,为何就是人人厌弃,如泥作土!” 她忽然间如疯了般双手死死掐住颜清辞的脖颈,怒吼道:“都是你,都怪你,如果不是你,楚北离不会嫌恶我,他不会将我赶出来,我会登上凤位,成为全天下最尊贵的女子!” 她收回手,颜清辞立时抑制不住猛烈咳起来,只多一刻,她便会窒息而死。 颜清绾冷笑着打量她,凑到她耳边低声道:“我不会让你像颜应麒那样,那么轻易就死掉的,你欠我的,我会慢慢讨回来。” 话毕,她竟从怀中掏出一把匕首,锋利刀身泛着阵阵寒光,她粲然笑着,紧握匕首朝颜清辞缓缓而去。 还不待她惊慌,立时便觉脸上一阵火辣辣的痛楚,紧接着便感觉到有温热的液体从她脸侧流落,伴着刺鼻的血腥气息。 “哈哈哈……” 瞧着她脸上那道突兀非常的血痕,颜清绾忽而大笑起来,如疯魔了般又抬起手挥刀而下,在她细嫩玉面上留下一道道刺眼血色。 她将匕首上的血擦掉,居高临下冷眼睨着因疼痛而垂首痛苦的颜清辞,笑着道:“既然是亲生姐妹,你总要和我一样才好。” 她收起匕首,转身向外走去,边道:“你放心,我不会让你死的,一会儿会有人来替你上药包扎,我会让你慢慢的,一天一天感受那些粗鄙丑陋的伤疤渐渐爬满你的整张脸,我要让你好好活着,承受我所承受过的那些嫌恶指点,体悟我所体悟过的深深恶意,这样才算,对得起。” 她转头看向颜清辞,微微一笑:“姐姐好生养伤吧,过几日,我再来看姐姐。” 她走后,柴房内又恢复了深渊般的冷寂幽黑,心中的疼痛已经到了顶峰,以致她已然半昏半醒,脸上的痛楚她已经感知不到,她如今是个什么骇人的模样,她亦不去想,她心中唯一知道的是,不过一夜,此世间所有爱她与她爱之人,都离她远去了…… 是生是死,在此刻,对于她来说,都已经无所谓了。 哀莫大于心死,她的心,已经死了。 颜清绾再出现的时候,已经是十日后,她脸上的伤已然愈合,唯留下道道突兀伤疤横亘左右,看起来惊心骇人,恐怖非常。 颜清绾似乎对于自己的成果很满意,嘴角挂起微微笑意,依旧拿出了那把尖利匕首,凑近她的脸侧。 仔细打量半晌,她忽而直直瞧进她的眸子里,声音似地狱鬼魅,冷笑道:“姐姐的眼睛,生得真好看。” 第76章 、终章 颜清辞抬眼看向她, 四目相接时她不禁浑身一颤,她见到这个妹妹的第一眼,便为她那双含情桃花眼惊叹, 而在那潋滟眸底,如今积蓄的竟满是阴冷和怨怼。 颜清绾冷声呢喃道:“如若没有这些恶心的胎记疤痕, 我的这双眼睛, 也会被人称赞的吧。” 她忽而抬高了声音,凑到颜清辞面前,怒道:“这不公平!这不公平!为什么生而有疾的不是你, 被送去道观受尽苦楚的不是你, 被心爱之人利用抛弃的不是你!” “颜清辞,我恨你!” “啊——” 手中匕首狠狠一挥, 径直便刺入了她的眸中, 痛得她周身止不住颤抖起来, 冷汗伴着鲜血, 滑过已然爬满疤痕的脸颊, 再滴滴坠落到地上。 “哈哈哈……”颜清绾如疯魔了一般狂笑起来, 她抬手拭去颜清辞脸侧的一滴血, 凑到她耳边轻轻道:“你不是喜欢看雪吗?我就让你, 再也看不成。” “颜清辞,我的好姐姐, 我就是要,毁了你。” 她退后几步, 划断了紧缚在颜清辞身上的绳子, 甫一卸了力, 颜清辞便似失了支撑, 立时扑倒在地, 自双眸而下的血流仍旧不止,她能感受到的只是无边的黑暗和直欲碎心抽骨的疼痛。 颜清绾将她从地上扶坐起来,将一个药瓶塞进了她的掌心,笑声中带着哽咽,哑声道:“好好上药,好好的,活下去。” 一滴泪自她眼角滑落,她颓然瘫坐在颜清辞对面,抬手轻柔地抚摸着她脸上突兀丑陋的疤痕,似梦呓般低低喃喃着:“为什么要抛弃我呢?爹爹和楚北离,他们为什么都要,抛弃我呢?我既然已经做了映池十六年,为什么又要告诉我我是颜清绾……” 她柔柔笑了笑,一如她第一次对着颜清辞微笑时那般温暖、澄明,握着匕首的手暗暗收紧。 “也许这世上,从来就不该有颜清绾这个人罢。” 她将匕首狠狠刺入自己的脖颈,霎时鲜血四射,她躺倒在一片血泊里,合上了眼,带着从未有过的安然笑意。 —— 数月后,边地不甚太平,自上场大战后北疆余军尽数被赶回冬凌山以北,近日却有巡军再于青阳城外见到小支北疆军队,北疆余孽在冬凌山附近作祟,欺压边地百姓,盗取财物,抢夺粮食,边地百姓已然不堪其扰。 具本上报朝廷时,皇帝亦忧愁不已,于朝会上商讨此事,虽有少数大臣以为当再次出军平叛,将北疆余孽一网打尽,免除后顾之忧。然更多臣工以为如此不妥,一来朝廷刚经大战,已然劳民伤财甚重,若是再出兵恐怕伤及国本,实不划算,二来若朝廷对北疆叛军杀个片甲不留,北疆百姓及天下百姓皆会以为朝廷不仁,恐于社稷不利。 收敛战心,宽赦天下,与民更始,方为此等百废待兴之时的长久之计。 终派遣使臣往去讲和,北疆王言道若朝廷割舍惊雪城赠与北疆,北疆甘愿为朝廷藩属国,年年贡奉马匹及布料,与朝廷修百年之好。 不战而屈兵,于兵力不足的朝廷而言,是最好的选择,皇帝遂首肯了北疆王的提议,不日割地与北疆。 穆云则知晓此事后,夤夜入宫求见。 惊雪城之于朝廷,之于北疆,之于天下,不过只是一座物产丰盛的城池,而于他,于颜清辞,那是一生情动之地。 又或许是因为,此世间他已留不住任何,所以执拗地,想要留下那座城。 他跪在垂拱殿外,望向连绵延展的宫檐,屋脊走兽个个傲然危坐,骑凤仙人消失的地方,就是阴沉昏暗的天际。 今夜无星,残月一弦孤孤坐于云端,月有盈亏,四季轮转,好似万古以来,便没什么是亘古不变的。 “穆将军,陛下宣您进去。”宫人的通传打断了穆云则的遥想,整肃后入了殿内。 皇帝免了他的礼,问他因何求见。 穆云则道:“朝廷不需割惊雪城与北疆,臣请率兵,数日定能凯旋。” 皇帝将朝会上所商讨的利弊一一说与他,回绝了他的请求。 穆云则顿时焦急,不肯死心,急道:“臣只需三百人即可,臣请立军令状,求陛下成全臣。” 皇帝只摇了摇头:“这事上不只打仗,以胜否败否而定的,牵扯到的太多,朕自有朕的考虑,割城一事已拟了圣旨,再不可更改,穆卿请回吧。” 皇帝态度坚决,已不容置喙,穆云则只好施礼而出。 于廊下抬眸望月,竟转瞬便找寻不见,层层乌云蔽月,将天幕之上最后一点光亮也隐去了。 狂风骤起,不时竟落下了雨来,滴滴点点砸落在他的身上,他于漫天雨幕中,一步步走着,脚步缓而沉。 遥知独听灯前雨,转忆同看雪后山。 他合目时,满心浮现的竟都是那日上元灯节,她于大雪中欢舞言笑,他知道,她是最喜欢看雪的。 她如今应该还在惊雪城中,等着那场大雪吧…… 若是今生注定不能再携手同看雪落,他也要,为她守住那场雪。 —— 颜清辞的眼睛已经好了,只是再也看不到了。 最初那种无休无止的黑暗尽数涌向她时,直欲令她绝望疯狂。但是渐渐的,她便习惯了,其实她的天地早就是漆黑一片了,眼前空有的那一片光亮消失了,又有何妨。 她在这偌大空荡的穆府孤自待了数月,院内的花树无人伺候,早已枯死,飞鸟流萤也不再停留,她不知道自己在这空等些什么,也许是一场盛夏里的大雪,也许是一个再也不会出现的人。 突然一阵敲门声让她不由害怕又惊喜,她摸索着缓缓来到府门前,手心里已浸出丝丝冷汗,犹豫半晌,才开口:“是谁?” 门外是一个少年干脆的声音:“姑娘,有你的信。” 刚稍稍浮起的心登时坠落,她又不由苦笑,事到如今,自己还在期待着什么呢。 颜清辞笑了笑,对那少年道:“真是抱歉,我患有眼疾,能不能请你,将信上的的内容念给我听。” 她有些好奇,所有她熟识之人皆已离她远去,又有谁,会写信给自己呢。 送信少年很好心,答应了她的请求,展开信就念道:“明日请于穆府对面春茗阁一见。” 少年将那张纸翻来覆去看了好几次,上面就只这一句话,疑惑道:“这信上只短短一句话,也没有说明为谁所书,真是奇怪,该不是有人故意戏弄姑娘吧。” 颜清辞心内翻涌,手扶在身侧的石柱上,尽力遮下慌乱的神色,声音中却仍留一丝哽咽:“我知道是谁了,多谢小哥。” 是穆云则写的,她知道。 一别数月,她等到了他的一封信,相约的,或许是此生最后一次相见。 可自己如今的模样……她抬手抚过脸上横亘的疤痕,摇头苦笑,还是不要让他见到自己这幅样子吧。 翌日一早,天色未亮时,她便已至春茗阁,面上遮了幕离,挑了最角落的一处落座,还请店小二在二人之间遮了一道屏风。 一道屏风相隔,大概就是他们此生所能靠近的,最近的距离了。 忐忑等待不多时,穆云则便也到了,她看不到的,只是在听到他如往昔明澈如清风般的声音时,才知道,那个自己心心念念的爱慕之人,已然坐到了对面。 “我今日来,是为辞别,不曾想,最后一面也见不到了吗?” 他盯着面前的屏风,上面映出少女朦胧单薄的身影,却只是看不到面容,窥不见念想。 颜清辞没有答话,只余满心苦涩,她不想,亦不能,说些什么,她不希望这最后一面,他见到的是她这副模样。 “你要去哪?”她忍下内心万般情绪,吐出一句话。 “南下。”他的声音淡淡的,听不出喜悲:“这里太冷了,我还是更喜欢,温暖一些的地方。” 顿了顿,他又道:“我会在那里安居、成家、生子,终老一生。” 他的一字一字就如尖刀般直刺入她的心窝,她心痛难忍,却仍旧笑了笑,她万分明了,他们之间,已经隔了太多太多,再也不可能了,既如此,她便希望,他能与一个如自己这般爱慕他的女子,真正携手一生罢。 他斟了杯茶,从屏风一侧推至她的面前。 “忘了我吧。” 她端起茶碗,边喝着边听到他渐行渐远的脚步声。 他走了。 眼泪滴滴落进茶碗里,和着浓茶,一饮而尽。 在楼梯处,他突然顿住脚步,深深回望了一眼屏风上那个熟悉的影子,那个他一生爱慕之人。 “阿辞,我们错过了。” 他转身而出,消失在了街上茫茫人群中。 —— 半月后,冬凌山下。 穆云则手执银枪,与北疆敌领对峙。 他一人一枪一马,与北疆余孽血战,在他脚下是层叠如山的尸首和干涸流淌的鲜血。 他满身血色伤痕,终于在对面人再一次的刀剑劈下时,他再也无力躲闪,一剑穿心而过,重重仰倒在了身后的枯草丛里。 他在倒下的最后一刻,用尽仅存的最后一丝力气,将手中银枪抛出,深深刺入敌将胸口,一击毙命。 他安然笑了笑,这是他这数月来唯一一次感受到,无尽的宁静和安稳。 北疆余孽尽数铲除,惊雪城保住了,那场雪,他守住了。 “对不起阿辞,那碗茶里加了一味忘情丹,如果真的如楼主所说,它可以助人断情根,那我此生最后的希望便是,你能永永远远的,忘记我。” 耳畔听得呼呼风声,有丝丝点点冰冷的东西落在他的周身,他尽力睁眼,竟见有朵朵雪花飘下。 六月里,落了雪。 雪花越飘越大,不多时,便有薄薄雪层覆在了他的身上。 他笑了,轻轻合眼,看见的是她嬉闹明媚的笑颜。 “阿辞,下雪了,你看见了吗?” —— 自那日回来后,颜清辞便一直头痛难止,终于于一次昏倒后,她便觉得自己好似彻底的,忘记了什么。 日子也便如水般流过。 却在六月里的某一天,突然下起雪来。 她坐在院内的小亭子里,感觉到有丝丝凉意扑面,她抬手一触,霎时融成了水珠。 她不由惊奇,六月飘雪。 她突然有些讨厌下雪,她瞧不见雪色,只有掌心里湿凉一片的触感。 她起身欲回屋内,却霎时间心痛如刀绞,直逼得她喘不过气来。 她捂着胸口,重新坐了回去。 恍惚间她竟好似瞧见,漫天如絮飞雪中,隔着一帘雪幕,有一玄衣少年缓缓而来,他来时风止,落雪染白了青丝,微笑着执起她的手。 就这般,一直走到了白首。 (全文完) 作者有话说: 第一次尝试写文,自知文辞粗陋,常常词不达意,也会有自我怀疑和焦虑,所以,你如果读到了这里,不管是带着批评的心态或是有一点喜欢的,我都很真诚地感谢,谢谢你原谅我和它的小毛病和不完美,谢谢你愿意读下去。 北海虽赊,扶摇可接。 就此搁笔,江湖再见。 感恩感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