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不登天子船 作者:花月鹄 文案: 萧曼做了一个梦,梦里她和表兄有情人终成眷属。 然而,表兄为了荣华富贵竟将她送给了篡逆登基的新皇帝。 那位新皇嗜杀成性,暴虐无度…… 噩梦惊醒,萧曼心肝儿发颤。 为了防止梦境成真,她要远离表哥,跟在父亲身边验尸验伤,专心干大理寺金牌仵作这份很有前途的职业。 怎奈表兄一直纠缠,于是决定找个书生嫁了以绝后患。 读圣贤书的有气节,绝对不会干出卖妻求荣的事。 书生才貌双全,连中三元,还选择屈就在大理寺工作,萧曼美滋滋,觉得自己眼光贼好。 可就在某个花前月下的夜晚,书生一把揽她入怀,甜言蜜语:“曼娘,等我拿下这江山与你为聘!” “……” 萧曼望着眼前温文尔雅,深情款款的书生很震惊。 ①全文只有女主一个女性角色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情有独钟 天之骄子 悬疑推理 搜索关键字:主角:萧曼,秦恪 ┃ 配角:古言《入骨》求收藏~~ ┃ 其它:爱情,仵作,大理寺,偏执狂,傲娇,腹黑 一句话简介:明明是大尾巴狼却偏要装小奶狗 立意:柔弱女性敢于冲破枷锁束缚,追求自己的爱情和梦想 第1章 赭黄色的锦袍滑落在脚边 决定动手前,萧曼跪在墓冢前,反复念叨了好几遍,恳求九泉之下的母亲千万莫要怪罪。 供台上新敬的三炷香始终一般长短,没什么异样。 她吁口气放了心,起身绕到坟丘背面,借着火折子的光亮,在茔墙上找出那块“鱼跃龙门”的石雕,然后从“龙”尾巴尖儿比量着直线退到三步之外,开始撬砖刨土。 夜色漫张,薄雾渐渐笼住了整片山林。 她两眼盯着越来越深的土坑,一门心思只顾挖,压根儿没去留意周围的情形。 忽然“铮”的一声响,铁铲的前头不知磕到了什么硬东西。 萧曼愣了下,丢掉铲子,很快用手从土里扒拉出一只不大不小的木匣子。 东西找到了,她非但没有半点兴奋,反而一脸凝重。 “居然真的有……” 她自言自语,那只匣子拿在酸软的手上仿佛重得出奇。 拂去上头的泥土,匣面的飞凤雕饰和鎏金锁扣便显露出来,怎么瞧都和梦里见到的一模一样。 那个梦堪称惊悚。 起初就是在这片山林里,一伙不明身份的人不知怎么找到了母亲地处偏僻的坟茔,大肆毁坏之后,掘走了这样一只匣子。 假如仅此而已,也不过是个荒诞不经的恶梦罢了,但事情并没有就此了结。 短暂恍惚后,梦境陡然一转,变得愈发骇人。 一向仕途坦荡的父亲莫名其妙因谋反获罪下狱,连审也没审就判了极刑。 作为罪臣之女的萧曼还来不及悲痛,就被没入了教坊司。 官眷沦落风尘,下场比寻常乐妓更惨。 好在老天有眼,从小定了婚约的表兄家打通了教坊司的关系,暗中安排一具女尸冒名顶替,有惊无险替她销籍脱了苦海。 照理说这算是拨云见日了,可就在拜堂成婚的前夜,她甜甜蜜蜜吃下一碗表兄亲手煮的汤羹后,便就此不省人事。 醒来的那一刻,灯光说不出的刺眼,面前是飘来荡去的赭黄帐幔。 她躺在床榻上。 更确切的说,是脸冲下趴着,被人压得几乎透不过气,而且还有一股异样粗暴的力道从背后冲撞着。 她拼命挣扎,但怎么也摆脱不了控制,徒劳的反抗似乎更激起了对方的兴致,一边继续着为所欲为的动作,一边揪住她散乱的头发往后扯。 她实在受不了折磨,不知从哪里生出两膀子蛮劲来,挣脱出一条胳膊,反手将背后那人抓了个满脸花,衣不蔽体地狼狈逃下床榻。 背后响起叫人毛骨悚然的轻笑,还没等她爬起来,脚后跟就被捉住,硬生生拖了回去。 被重新摁回榻上的那一刻,她眼角余光瞥见一副白皙精干的身条,跟帐幔同样赭黄色的锦袍滑落在脚边,上面清清楚楚的绣着只有皇帝才会用的五爪团龙…… 到这里,梦总算是醒了。 喘匀那口气,消了一身冷汗后,萧曼很快平静下来,安慰自己两句之后,倒也没当回* 事。 可之后的几天,她开始接连不断地做这个梦,而且从头到尾一成不变。 尤其是最后叫人压在床榻上为所欲为的过程,每一处细节都身临其境般越来越真实,让她在恐惧、羞耻和剧痛难忍中被折腾得死去活来。 萧曼本来是不信任何神鬼之谈的,但到了这个地步,也不免开始疑神疑鬼了。 思来想去,她终于决定亲自到母亲的坟上查个究竟。 现在,意料之中又难以置信的结果就摆在她面前。 既然真的找到了这只匣子,难道预示着梦里之后那些事也会接踵而至的发生? 她愣在那里懵了好一阵子,根本没心思去琢磨母亲的坟茔中怎么会埋着这样的东西,甚至没兴趣看一眼匣子里装的什么,满脑子想的全是父亲不久便要获罪下狱,自己也即将成为别人的玩物。 该怎么办? 假如真的是母亲托梦,特意引自己过来,那手里这只匣子里的东西很可能就是招致祸端的由头,无论如何不能放它留在这里了。 萧曼像抱着火盆子,一刻也坐不住了,赶紧把土坑重新填平,盖上石砖恢复原状,揣着匣子趁夜色悄然离去。 初春的夜冷得厉害,刚才顾着找东西时不觉得,这会子被山风一吹,立时起了一身寒栗子。 林子外面忽然传来男人说话的声音。 三更半夜的,谁会没事跑到这种地方来? 她吃了一惊,下意识护紧怀里的匣子,蹑手蹑脚藏到树后,循声朝那边偷瞄。 这时候月亮早爬得老高,水银似的光铺泻在前面山坳的空地上,能大略看清两个襕衫打扮的书生,正朝对面白发散垂的人磕头行着大礼。 那人不光头发是白的,连衣衫都是丧服一样晦气的颜色,风吹起袍子,下面空荡荡的没有腿脚。 人竟然是悬空飘在那里的! 那两个书生却一脸虔诚,磕头磕得越来越起劲。 萧曼正好奇地琢磨这是什么情况,就看白发人抬手挥了挥,两个书生脸上立时像绽开了花,千恩万谢之后才心满意足地走了。 还没瞧出个究竟就收场了,萧曼略感失望。 那白发人却仍留在原地,纹丝不动地凌空飘着,似乎并没有要走的意思。 夜风更急了,衣袍的下摆像被鼓荡得越来越长,那个白扑扑的背影蓦然显得阴森起来。 “既是有缘,何妨一见?” 一片叶子半轻不重地拍在眼皮上,她回过神,只觉那风一样飘忽的语声在林中回荡,竟分不清是从哪里传出来。 萧曼从小就爱看母亲剖尸验骨,后来跟在父亲身边,见过不少离奇诡异的案子,虽然年纪不大,也算是见多识广的人。 可这种装神弄鬼的功夫,她竟然看不出一丝破绽来,简直跟真的一样。 她定了定神,从树后转出来,一步步走过去。 对方始终没动静,一直盘膝悬在那里。 走到还有十来步远的地方,萧曼感觉心开始跳得厉害,干脆停下来,探着脑 * 袋,视线穿过对方飘散的白发,渐渐窥见了一点侧脸的轮廓,但在月光下又像蒙了层雾,看不清模样。 树叶沙沙的碎响间,夹杂着一声轻笑。 跟刚才一样,这笑声也是刻意压沉的,隐藏在风中,促然飘进耳朵里,心也跟着猛地一跳。 突然,那件白袍“呼”地被卷向半空,破幡似的挂上了高高枝杈,迎风招摇。 萧曼张嘴一惊,一仰头的工夫,那刚刚还在面前的人就在眼皮底下消失了。 薄雾从四下的林中漫涌出来,几乎同时,她闻到一阵又淡又古怪的异香…… . 雾散了。 枝杈间射进第一缕阳光,露珠在叶尖上垂垂欲坠,通透的水滴闪映着悠悠苏醒的山林。 萧曼却是被几声尖叫惊醒的。 睁开眼,朦胧看到有个乡农打扮的人没命似的往林外逃,边跑边扯着嗓门“鬼啊,鬼啊”的嚎叫,原本在枝头上安静捉虫的鸟雀都被惊得扑啦乱飞。 她也被吓了一跳,转头四下里扫了个遍,那个白发白袍的人早没影了。 萧曼头昏脑涨的撑起身子,手一软,人从土坡上秃噜滑了下去,等再抬起头,赫然发现自己刚才趴的地方根本不是土坡,而是一座连个墓碑都没有,周围荒草足有二尺高的坟头! 怎么会这样? 萧曼坐在地上,揉着太阳穴醒神,忽然一闪念,垂眼的同时手也摸到了空荡荡的腰间。 那只匣子已经不翼而飞了! 第2章 修罗场求生记(一) 日头西沉,满天还是红彤彤的,月儿就急不可耐地出来接班了。 连接东西两市的廊桥下,几丈长的龙船蓄势待发,汴河两岸热闹非凡,街市间到处都是翘首企盼的游人。 阙楼上正发愣的萧曼被爆竹声惊回神,这才醒觉拎壶的手斜了,茶水半滴也没倒进碗里,反而浇了一桌子。 “当心!”父亲萧用霖恰好在旁瞧见,伸手托衬了一把,抬眼笑她,“想什么呢,这般用心?” “哪有,光瞧那船了,没顾着手上,爹你还笑。” 萧曼嗔声嘟囔着,借机掩藏好脸上的不自然,把桌子收拾妥当,又添了碗新茶端过去,自己抓把糖豆挨在父亲身边,假装饶有兴味地瞧热闹。 二月二,龙抬头,京中从早到晚都是一派喜庆。 她却烦得厉害。 这几日虽然没再恶梦缠身,但丢失的匣子反而更让她坐卧难安,那白袍人的侧影身形也像刻进了脑袋里,翻来覆去,挥之不散。 今天她本来打算把自己闷在房里琢磨应对的法子,没曾想大清早刚起来就被父亲叫去一同出游。 转了大半个城,玩了一整天,到这会子还没有回家的意思。 照理说,二月二不是休沐之日,父亲执掌大理寺,审核两京十三省的大案要案,加上还要入宫朝议,有时整月也不见得有闲暇,更别提一同过节了,像今天这样便显得有些不大寻常。 天渐渐全黑下来,河两岸早已是人山人海, * 连廊桥上也挤得满满的,多数都是青年男女和相携而来的年少夫妻。 刚还在说闲话的萧用霖忽然转口问:“你腊月里说开春之后想去骆家住两日,怎么现下又变卦了?” 萧曼笑容一滞,骆家便是她定了婚约的夫家,虽然没有官职功名,但在京中却算得上颇有声望的豪族,说起来两下里本就是姑表亲,结了儿女亲家更是亲上加亲。 其实她从前过府玩过几次,对那个未来夫君的表兄倒也印象不差。 假如不是梦里见识了他深藏在温柔体贴下的“真面目”,萧曼还真就打算这么顺理成章的嫁过去了。 然而,现在知晓了结局,她自然无论如何都不会再往那个火坑里跳。 收拾了一下表情之后,她迟疑又神秘似的揽着父亲的手臂:“爹,这话我也就只跟你说,前几天娘夜里托梦来着,说我近来运道不好,出行不宜,千叮万嘱要我千万别离家。” 她思量着算不上说谎,心里却突突的打鼓。 以父亲明察秋毫的本事,再怎么小心藏掖,谎话恐怕也早被瞧出端倪来了。 就像那晚半夜外出的事,恰好被几名衙门公人撞个正着,要说他没有一点耳闻,那纯粹是在自欺欺人。 如此不寻常的举动,换做别家爹娘,应该早就严加责问了,可直到现在也没见父亲当面提过一个字。 这其实是在等着她自己开口,可梦里那些事情究竟叫她怎么说? 半晌没听到接话,让萧曼更加心虚。 她有意无意避开父亲温然关切的注视,挨过去撒娇:“姑母那里我又不是没去过,一样都在京中,仔细想想也没什么新鲜玩头,规矩倒一大箩,还不如跟在爹身边,多破几宗大案子呢。” 萧用霖鼻中悠长地“嗯”了一声:“不知不觉你都长这么大了,有些话却是不好都跟别人说。” 那声音分不清是笑还是叹,却意味深长。 “家里再好,到底不能留你一辈子,早晚都是要走的。但你记着,不管有什么难处,也不管到什么时候,只要你愿意,尽可以说给爹听。” 萧曼感到那只宽厚的手在自己背上温柔地轻抚,憋在心里的话忽然间也像涌到了喉咙口。 这件事虽然荒诞,但对父亲而言却是生死攸关,她不是没想过和盘托出。 要不,干脆就这么趁机说出来? 她抬头迎上父亲慈和如山的目光,刚动了下唇就听到敲门声。 萧用霖当然瞧出女儿有话想说,但没急于一时,舒开眉含笑在她手上拍了拍,正起身叫人进来。 一名公服打扮的衙差推门而入,低头耳语了几句。 萧用霖微蹙了下眉:“什么时候出的事?” “回大人,听说今日是第三天了,吴府的人这会子正在堂上耗着呢。” “爹,是不是真出了案子,我和你一起去。” 萧曼没听出详细,但听那衙差的口气,大略也猜出来了。 “不是,衙门里公文往来而已。” 萧 * 用霖依旧面色如常,对她愧然叹口气:“原先还想陪你玩个尽兴的,现在是不成了,我叫车留在下面,你瞧完了放灯也早些回去歇着。” 那些话终究没来得及说出来。 站在窗边目送父亲略显倦色匆匆地上马离去,萧曼也不知该失望还是庆幸,心里比之前更乱了。 楼下的喧哗声忽然高涨起来,一盏盏莲灯同时被放入河中,数百个聚在一处,看似纷乱,又错落相随,引路一般在硕大的龙船前顺着河水潺潺漂流。 夜空下,数不清的烛影越飘越远,慢慢与沿途辉煌璀璨的灯火融浸在一起。 龙船披着如云似霞的彩绸,仿佛正驶向九天凌霄上的街市。 两岸游人都看得如痴如醉,连喧闹和赞叹都渐渐小了。 萧曼没精打采的出了会神,转身打算离开的时候,眼角余光瞥见一个穿襕衫的人影正信步走上廊桥。 这打扮不知怎么就让她多瞄了两眼,目光盯着那人的身形动态,越瞧越有种说不出的熟悉。 萧曼飞一样地冲下楼,到廊桥边,见那背影依稀在人群里还望得见。 她没多想,快步上了桥,但这会子大家正追着龙船看,人从对岸赶潮似的涌过来,挤得她几乎原地挪不动步。 她一蹦一蹦踮脚跳着,勉强瞧见那人已经快要下桥,再往前几步没进人堆里就肯定没处找了。 情急之下,萧曼的脑筋反而格外活络,当即亮开喉咙喊了一嗓子:“哎,这里是哪个掉的钱袋,快来瞧瞧,莫被人捡了去——” 这一声果然比官府诰命还管用,附近来往的人立刻都停了步子,有的往身上摸,有的径直四下里寻摸去了,连走远的也都围过来凑热闹。 萧曼早就借机从旁边挤出去,追到桥下叫道:“前面的郎君请留步!” 清亮的嗓音让前面好些男人都转过头来,见是个锦衣绣裙的娇美少女,眼珠子都不由自主地发起直来。 萧曼没料到会这么引人注目,不禁一阵尴尬,未免误会,只好硬着头皮朝那个穿襕衫的人又走近了几步,可之前想好的那些试探的话却像烂在肚子里想不起来了。 回头之际,秦恪有一霎的诧愣。 等眼前明艳端丽的面庞,和树林里那张探头探脑还脏兮兮的小脸重合在一起的时候,他生平头一次有了“无巧不成书”的感觉。 至于是不是真的巧,还真不好说。 他目光掠过那只完全不像女子用的素布钱袋,抬眼望向对方。 烟花促起,将那双精致的眸映得一片迷乱,恍惚遮住了所有的情绪,竟然看不透虚实。 “娘子有何事?” 萧曼正顾着打量对方,愣了一下,赶紧摸出自己的钱袋:“郎君瞧一瞧,可是丢了钱袋么?” 正硬着头皮把东西递过去,冷不防背后一声熟悉的“表妹”灌进耳朵里。 她手一抖,回眼看到站在桥头上的表兄骆忆川。 他怎么会来,还偏偏赶在这个时候? 见自己 * 那条红缎披风搭在他的手臂上,萧曼不由更觉得事出蹊跷。 骆忆川也有些怔,叫的是她,目光却盯在旁边那个书生身上,惊疑错愕地轻蹙着眉头走过来。 “表妹,这位是?” 第3章 变脸 实话说,萧曼打心眼儿里早就跟这个表兄撇清了所有关系,可现在的局面和气氛却叫人不由自主地尴尬紧张起来。 她故作镇定地清着嗓子:“他……嗯,方才无意间捡了只钱袋,故而问问可是这位郎君遗落的。” “哦,原来如此,我还道出了什么事呢。” 骆忆川脸上的异样立刻雪融般化开,抖了抖手上的披风笼在她肩头。 温柔亲近的举动让萧曼浑身不自在。 瞥眼间,见那书生的目光似笑非笑,像看戏一样在她和骆忆川之间打着转:“不怕娘子见笑,小生今日出门并未带有银两,又怎会失落钱袋?” 一句话把她堵得尴尬无比,“哧溜”缩回手,攥着钱袋子脸直发烧。 对方却只抱了抱拳,便就此告辞了。 “什么人,阴阳怪气的,一点礼数都没有。” 骆忆川皱眉摇头,又好奇地瞅着她手上:“表妹,这不是你的钱袋吗,难不成……你识得他?” 萧曼正说不出的郁闷,好不容易逮到的机会,以为能打探出点什么来,结果全被搅和了。 对这种笑里藏刀的人她也懒得多说,把钱袋掖回怀里:“之前办得案子还有些蹊跷的地方,我先走了。” 在街尾转弯的时候,秦恪朝来路回瞥了一眼,远远望见桥边那两个人还在纠缠。 男的陪着笑脸好言相哄,女的却是半点不愿搭理,一心只想脱身快走的架势。 他蹙眉略停了停,然后悠缓着步子走进对面那家热闹非凡的酒肆,踏上楼梯的那一刻,温文尔雅的微笑已经在唇角扬起。 “哎呀,到了,到了,总算是到了!” “敬忱兄怎么现在才来?可叫我们好等。” “莫不是故意撇开咱们,自个儿寻什么好事去了吧?” 几名早到的同窗候在楼梯口,簇拥着把他迎进雅间。 秦恪见他们一个个瞧了好戏的得意样儿,知道刚才的事八成被瞧见了,作势抱拳致歉:“路上不巧,遇上些阻碍,累各位年兄久候,小弟稍时先自罚三杯为敬。” 有人当即嬉皮笑脸的接口道:“敬忱兄言重了,阻碍是阻碍,不过却是美人相绊才对。” 一句话引得众人起哄似的笑起来。 坐在旁边的那名书生妄秦恪杯子里添满酒:“不瞒敬忱兄,方才我们可都在楼上瞧见了。啧,当真是此女只应天上有,人间岂得有缘见呀!究竟什么情形,不妨说来听听,免得大伙儿心痒痒。” “对,对,那小娘子都跟你说了什么勾心挠肺的话?哈哈……”其他人也都好奇地凑过来。 “这个,几句浑话而已,不提也罢。” 秦恪有意闪烁其词,等众人催逼得紧了,才喝下那杯罚酒,不禁不慢 * 道:“也没什么,那小娘子叫住我问可是应考士子,然后便说自己有能测过去未来的本事,今科录取的榜单她已经预知了。” 众人本来都等着听艳遇的细节,没曾想却是这个,意外之余,眼珠子纷纷亮了起来,也没人质疑真假,都异口同声的追问:“后来呢?” 秦恪干下第二杯罚酒,脸色泛起淡淡的熏红:“诸位不也瞧见了,突然便有人来寻她,我想问也没法子。嗨,兴许就是个满嘴浑话的疯子罢了。” 众人不约而同地撇起嘴,正觉失望,忽然有人接话道:“这事蹊跷啊,你们说,这会不会是鬼仙?” 席间先是一静,跟着像热油里浇了瓢水,顿时炸了锅。 “鬼仙?这,不会的吧!” “难说,传言鬼仙缥缈无踪,我等士子要是有缘遇见,答上他三道问题,便能金榜高中,莫非……” “怕也未必,这话传得神乎其神,可也没见哪个当真遇上啊。” “嘁,没见过那是无缘,鬼仙之说由来已久,要是空穴来风,早就湮没无闻了。” “可不是么?既然没人见过,谁敢说鬼仙就不会假托成女子现世?我刚才就纳闷,光看那小娘子的容貌,哪一点像是尘世里的人?” “哎呀,以敬忱兄的才学,必然在一甲之内了,哪还用得着什么福缘,偏偏像咱们这样前程难测的,老天爷却偏偏不肯垂青,你说气不气?” 正七嘴八舌之际,忽然有人嗤鼻子冷笑了一声:“遇上鬼仙也未必是福,说不准倒是祸呢。” “祸”这个字被他咬得格外刺耳,众人不由都惊得一愣。 只听他又道:“前些日子,吴阁老家那位仁兄好像也说遇上了鬼仙,这一连好几天都没见人,谁晓得是知道自己金榜题名,不屑再来咱们书院,还是被度化升天,位列仙班去了。” 拐弯抹角分明就是暗示人八成已经不在人世了。 众士子面面相觑,有的怀疑,有的不信,乱哄哄的又吵了起来。 一直没说话的秦恪这时已经喝完了三杯罚酒,借故方便离开雅间。 沿着长廊走到尽头,挑开窗子闪身跃出,轻飘飘地翻过院墙,落在漆黑僻静的巷子深处。 几乎同时,树后一个人影转出来,单膝跪倒:“锦衣卫治下骆忆川,拜见……” “罢了,别瞎叫。” 秦恪凛眸睨着面前家奴般恭敬的人:“锦衣卫?骆家可是京中名门,我这会子听着还是不大搭调啊。” “回……主上,小人办的是暗差,外头谁也不知道。” 骆忆川没抬头,眼皮微微翻着向上瞄,见天青色的襕衫袍摆垂动了下,然后一攒一晃地朝自己逼近。 “有意思。” 冷笑似的语声飘过头顶,宽袍大袖遮住了从墙头上洒下的散淡月光,完全将他罩在阴影中。 “没出什么岔子吧?” 骆忆川耷下眼:“人还藏在林子里,小的暗中派人日夜紧盯着,主上尽可以放心。只是 * ,要找的那件东西,暂时还没……” 没等说完,话就被截断:“那东西我已经有眉目,你就不必管了,办妥自己的差事就好。” 话到这里该差不多了,骆忆川应声“是”,正要起身,呵笑声又从头顶不沉不响地飘过。 “这么着急走,那小娘子还没消气?” 果然,之前说巧不巧的“偶遇”不是那么容易就能揭过去的。 骆忆川不由自主把头压得更低,视线里只剩襕衫下摆的最后几寸,还有那双前尖高翘的云头履。 “回主上,她是大理寺卿萧用霖的独女,和小人是姑表兄妹,得其母亲所传,有一手验尸验伤的本事。” “就这些?”秦恪玩味的语调分明透着不满意。 骆忆川抽了下脸,撑地的手攥起来,语声依旧平静:“两家有父母之命,订过婚约。” “这就是了。” 秦恪似笑非笑地转过身,踱步走远。 “没别的意思,就是提个醒。大理寺萧寺卿号称断案如神,这宝贝闺女瞧来也不是吃素的,小心露了底被揪住,你这暗差怕就不好当了。” 第4章 不禁陷入深思 当夜下起暴雨,之后连着几天一刻喘息的工夫都没停歇,半座京城都泡在水里。 城外更惨,汴河一路飙涨,毁了堤,淹了田,多少年盛夏大汛时也没见过这等光景。 好容易等到雨势小了,早就心急如焚的乡农纷纷赶到河口边的山脚下,抢救才插下不久的秧苗。 可谁曾想水刚排到半截,稻田里就露出一具吓死人的尸骨。 乡农们顿时炸开了锅,慌不迭地告知里正报官去了。 转天一早,河滩边那几块泥泞的水田就被官差围得死死的。 山根下的避风处用苇席搭了草棚子,垫高的破门板上横躺着那具无人认领的尸骨,正由仵作验看。 萧用霖不知不觉走到了棚外,手上捏着一缕被泥水泡得瞧不出花色纹理的织物,凝着眉头端详不语。 半晌,他抬起头,望向河对岸的山崖。 霏霏淫雨中,崖顶的楼台院落像蒙在雾气里,但石牌坊上“东阳书院”四个字仍然显眼得紧。 “子钦。” 旁边替他撑伞的英伟青年走进半步:“恩相吩咐。” “吴阁老家的公子还是没有消息?” “没有,我亲自到书院里也查问过,结果是一样,上月二十九天黑之后便没人再见过他。” “二十九……嗯,就是曼儿夜里出去那天。” 萧用霖正自言自语,仵作已从棚子里走了出来。 “禀明公,卑职仔细看过,尸骨完好,是否有致命伤已无从查考,去年虽说是暖冬,但照这腐烂之状,少说也死了一年有余……” “罢了,你去吧,将这件证物带回衙去小心漂洗查验。” 萧用霖把那缕织物交给他,挥挥手,脸上疑色更沉:“子钦,随我去书院里再走一趟吧。” 回头瞥了眼棚子里已盖了白布的尸骨,叹口气:“没法子,把曼儿也叫来吧。” 忐忑 * 难安的滋味到底有多不自在,萧曼这些日子已经深有体会,但那也只是自己闹心而已。 当她无意间在一群士子中瞥见那个人的时候,竟然少有的尴尬起来 那晚冒冒失失地追上去,不仅没问出什么来,还就那么巧被骆忆川撞见。 当时的尴尬到这会子还觉得满心不舒服。 然而,更料不到的是,这么快就又遇上他了。 世上会有这么巧的事?简直就像冥冥中早有安排似的。 萧曼竟然破天荒地越来越有种脊背发凉的感觉。 幸亏她此刻穿的是衙门里的公服,口鼻还蒙了面巾,对方应该认不出来。 可尽管如此,她还是没法子定下神,总也忍不住时而往对面的人丛中偷瞄。 仔细瞧瞧,他倒有张眉清目秀,书卷气十足的脸,男人之中应该称得上是副挺难得的俊俏模样。 本来也就是这么着了,寻常书呆子一个,没什么特别。 可那股子在人群里一眼就瞧出不寻常的感觉,现在竟比那晚近看时还要明显。 对面厅堂里吵哄哄的,书院的士子们正苍蝇嗡叫似的交头接耳,暗地里都挑着眼,远远往她手里的画纸上瞄。 只有他一脸沉静,也没与谁交过一语,仿佛神游天外,正推敲着哪句诗词文章,偶尔闹不清是不是注视过来的眸光却叫她心头突跳。 “这回没把握么?” 身边冷不丁有人说话,结结实实把萧曼吓得一颤,手里那支炭笔“啪”的戳断了前尖。 萧曼心虚得脸发烧,知道自己走神的模样都被瞧见了,侧头白了一眼走近的秋子钦:“你再扰我,就真没把握了。” 秋子钦有意无意瞥向旁边那具人骨,上头烂得几乎不剩半点皮肉,除了男女的分别,说是谁都有人信。 就算如此,仍能画出死者的生前原貌,要是连她都不行,天下间怕也找不出这等能人来了。 他转回目光,真就没再拿话“打扰”,见她探手到箱屉里摸索,便俯身拣了支炭笔递过去,不声不响地走开了。 萧曼轻吁了口气,不敢再心不在焉,继续在画纸上勾勒人脸的外廓,不时拿戴着掌套的手比量头骨各处的位置分寸和凹凸深浅,用心揣摩之后,才将五官面纹逐一添加上去。 差不多一炷香的工夫,正当在场众人都站得腿脚泛酸的时候,她终于停了笔,让衙差交给父亲萧用霖过目之后,就拿到厅堂前公示。 “咦,这不是吴……吴鸿轩么!” 围观士子中当即就有认出来的,惊讶万分地喊了一嗓子。 一石激起千层浪,其他人也都看着眼熟,顿时炸开了锅似的议论起来。 萧曼也蹙着眉头纳闷。 其实画到大半时她心中就在起疑了,这个人的样貌分明就是那晚她在林中看到的两个书生之一。 当时的情景还历历在目,如今才几天的工夫,就成了一堆白骨,更没料到的是,他竟是这间东阳书院的学生。 如此一来,她自己也反 * 倒莫名其妙被搅进这件案子里去了,说不定还是重要目击人证,但里头的牵扯无论如何也不能在公堂上说出来,该怎么处置才好? 她这里正为难,那边的书院里才真是人心惶惶,尤其是几个带班的先生,全都是面色惨白,有的已经打起了哆嗦。 只有书院的山长还勉强稳着方寸,抽着脸颤巍巍地站起来,对萧用霖拱手:“萧寺卿明鉴,东阳书院立宗以来,一向德育为先,百余年来从未有人在院中作奸犯科,今日这……” 萧用霖也抱了抱拳,并不起身:“本官年少时虽然无缘在东阳书院求学,但仰慕之心已久,先生有话但说不妨。” “那老朽就唐突了。” 那山长说完场面的客套话,抹了抹额头上的冷汗:“这吴鸿轩,老夫还记得上月二十九日亲自与他判讲过一篇策论,午后还有同窗见过他,院中多人都可证明,就算真的遭此横祸,也该……也该有个囫囵的尸首,萧寺卿请看,这……这,这分明是具白骨,如何能断定就是他?” 话音刚落,一众士子里就有人跟着道:“山长所言正是,上月二十九离现在还不到十天,况且又是初春时节,尸首怎么可能腐化得如此之快,其中道理学生倒要向萧寺卿请教。” 这一鼓噪,旁边的人也都七嘴八舌地跟着叫起来。 萧用霖先示意那山长落座,等众人喧哗声小了,才不紧不慢地点点头:“也罢,就让我大理寺衙中这名仵作说一说吧。” 言罢,威然含笑地向院中油布大伞下的女儿招手。 一直闷头想着主意的萧曼听到这话才回过神,拣了块断骨,照着衙门里的规矩,一丝不苟地上前行了礼才转向众人。 “若是寻常尸首,十日之内自然不会腐化成这个样子,但若是有意为之,存心误导官府查验,那便不同了。” 她将那块白骨拿到山长面前,立时引得周围士子避瘟神似的往后退。 刚才一个个叫得响,现在全成了缩头鹌鹑似的。 萧曼在面巾下撇唇不以为然,眼角有意无意瞄向人群中。 余光里,那个莫名让她心慌的人居然不再神游天外,这时候正望着她手中的断骨,双眉轻翘间带着淡淡的微蹙,眸光深邃入里,像是才起了关注,又仿佛已经瞧出了其中的蹊跷。 她没敢多看,低声清了清嗓子,指着骨头的断面:“方才我仔细查验过,这具尸骨虽然表面腐朽,但里面的骨髓还是新鲜的,足以证明死时距现在至多不会超过十日。” 证据面前,许多人不由开始信了,但仍有不服气的。 “这也做不得准,骨髓如此,为何人却成了这副样子?” “可不是么,除非你能说个清楚,否则绝不能让人心服。” 果然是群书呆子,胆量没几斤几两,抬扛的本事倒是一等一的。 还没等萧曼开口,那群士子里忽然走出个人来,挡在她身前,对萧 * 用霖和山长各行了一礼。 那山长竟不敢在他面前多摆师长架子,转头道:“老夫与萧寺卿引荐,这位便是吏部张侍郎家的大公子,单名一个珪字,去年秋闱得了顺天乡试第二名,本来与那吴鸿轩可算得上一时瑜亮,都是出类拔萃的人物。” 萧用霖“哦”声点头,淡眼打量,张珪却已经深深地躬下腰去:“家父与萧寺卿同朝为官,晚生自当以子侄礼相见。” “张亚元的才名,本官在朝中也早有所闻,不必多礼。”萧用霖回得客气,但也听不出亲近来,“不知可是有话说?” 张珪直起身子,脸上带着底气十足的笑。 “萧寺卿执掌大理寺,断案如神,小侄原不该班门弄斧,但之前许多年兄你一言我一语,实在乱了体统,究竟十日之内如何能使尸首变成白骨,小侄倒是曾听过一些传闻,斗胆说出来请萧寺卿参详,或许便能解开这个谜团。” 他说着也不等对方许可,便面带神秘道:“天下毒物以南疆为最,听说那里有一种尸虫,专爱吞噬活物的血肉,只要沾在身上,任你是将死之人还是凶野猛兽,顷刻间就会被啃噬殆尽。” 张珪回头横了一眼院子里那具白骨,脸上那抹笑不自禁流露出痛快的意味。 “效节,你是说……鸿轩是被尸虫啃噬,才变成这副样子?”山长皱纹满布的脸抽搐起来。 “也不敢断言。”张珪拱了下手,神色却十分笃定,“晚生这里倒有个法子,将尸骨先用酽醋洗净,再撒上烧酒,架在炭火上蒸烤,若是果真被尸虫咬噬过,尸骨上便能立时现出齿痕来。” 萧曼听到这里只觉笑比哭好,也不知这人从哪里瞎听来的门道,居然信誓旦旦地当众大言不惭。 她索性也不说话,斜着白眼站在一边,等着看他这番“指点江山”后如何收场。 对面那些士子见张珪说得有根有据,自然少不了一番吹捧赞叹,跟着就有人提出当场照那法子验骨。 那山长眼皮子一阵抖跳,惶恐地凑向萧用霖:“萧寺卿,鸿轩毕竟是吴阁老的长孙,当众蒸骨这恐怕不妥吧?” 萧用霖正要安抚,背后人群中忽然有个清亮的声音道:“效节兄,据小弟所知,酽醋能去污消蚀,酒蒸可以让血迹重现,但却无法让骨头上的伤痕凸显。其实尸虫之说,小弟也有耳闻,这类虫子不在南疆,只产于川南一带,形如棉线,长不过半尺,没有口器,怎么可能会在骨头上留下齿痕?” 萧曼这半晌没往人丛里关注,没想到那个人竟会突然说话,一开口还正说到关键所在,不禁暗暗吃惊。 萧用霖循声回头望了一眼:“这位郎君是?” 山长当即接话低声道:“萧寺卿不知道,这便是去年应天乡试解元,姓秦名恪,说到才识,老夫讲了半辈子学,肚里的诗书怕还没他一半多,当真是惭愧。” “原来 * 如此。” 萧用霖自言自语不知在应哪一句,目光定在那张似曾相识的脸上,审视得竟然有些出神。 张珪被秦恪当场反驳,面上挂不住了,笑容一收,脸也半沉下来。 “原来敬忱兄于验尸验伤的门道如此精通,倒是有仵作之才,小弟自愧不如,但尸虫可不是咱们中原寻常能见的东西,敬忱兄居然也了如指掌,呵呵,莫非……” 这句说了半截却明指暗示的话,让众人的脸色都开始不自然,看着秦恪的目光也猜忌鄙夷起来。 第5章 仰望大佬 “原来他叫秦恪……秦恪,名字倒不错。” 萧曼蹙着眉头自言自语,在她眼中,这个人的样貌身形总有种说不出的熟悉,但名字听了心里却毫无波澜,全然是个素昧平生的人。 难道之前只是错觉而已? 她犯着嘀咕,耳畔“嗡嗡”的又吵起来。 那群士子也在叽里咕噜窃窃私语,有的话里话外已经直指秦恪就是杀人毁尸的凶手了。 秦恪脸上是坦然自若的沉定,被当面非难,众人侧目,也没有一丝急于辩驳的慌乱,目光只是淡含深意地望着不远处穿着绯红官袍的人。 萧用霖同样正凛眼审视他,似乎也在怀疑,半晌抖了抖身上宽大的官服袍袖,略沉着嗓子招手:“你,且近前来。” 这像是要亲自讯问的意思,稍时多半就要当场带回衙门里去,锁进大牢中待审。 萧曼冷眼旁观,见那些士子神情间几乎是清一色的幸灾乐祸,有的毫不掩饰,有些却隐藏得极好。 就像旁边这个张珪,刚刚还咄咄逼人,现在又颇有城府的不动声色了。 平日里满口仁义道德,嫉恨起人来却比谁都厉害,后面那具人骨八成就是先例。 这便是整日里读圣贤文章的人? 萧曼不由自主翻了个大大的白眼,没留神天青色襕衫的侧影恰好擦身走过,那个分量十足的白眼不偏不倚的正丢在对方脸上。 她一阵尴尬,赶紧装作礼让的样子,低头退到父亲身边,又忍不住偷偷瞄过去瞧他。 那个秦恪好像压根儿没留意到,在父亲面前恭敬行礼,便目不斜视的垂手肃立。 萧用霖一直没眨眼的在打量他,忽然开口道:“川南古境,群山十万,有尸虫,色赤红,其形若线,长者不及五寸……” 他背书似的说出这几句话,突然断在半截,让人接茬的意思再明显不过了。 只听秦恪不紧不慢地续道:“且所见皆如此类,故雌雄难辨,须将两虫同置一处,若双雄相遇则相斗,至死方休,两雌者绝不相看,唯一雌一雄,相伴寻穴而居,至死不分,是以又谓之情虫。” 话音未落,萧用霖便拍手大笑:“好,好,果然与书中记载一字不差,本官掌管刑狱审勘,不敢不知,秦解元年纪轻轻,涉猎之广当真令人佩服。” 本来该是问罪的,莫名其妙变成了借势嘉奖。 那帮等着看拿人好戏的 * 士子都有些傻眼,却又不得不服。 张珪更是尴尬,先前那番卖弄现在全成了不懂装懂的笑话,见山长也像忘了事态严重似的,望着秦恪捋须含笑,更是妒火中烧,狠狠瞪了一眼,闷头退回人丛中。 秦恪只是拱手谦虚:“晚生不过有些记性,不求甚解,让萧寺卿见笑了。” “这就过谦了。”萧用霖脸色温然下来,“秦解元才学过人,谈吐不凡,冒昧请问,不知家世……” 他忽然问起闲话,更加出人意料,连萧曼都觉得父亲有些奇怪,但心里也正想知道这个人的底细。 秦恪倒也坦白,恭敬回道:“不劳萧寺卿动问,其实家中祖辈也是京中人氏,后来家道中落,不得已迁往润州,就此便长居江南了。” 萧用霖颔首“哦”了一声,又追问:“那不知令尊……” “家父年少时便无意功名,因为书读得多,便在乡间设馆教学,多年前已过世了。” 秦恪答得很快,所说的事情也平常得紧,萧用霖的眉头却反而又蹙起来,沉吟不语。 萧曼也听得好奇,老子连个秀才功名都没有,儿子却有这等学识,难道天生就是读书的料? 这时候人群里又有沉不住气的了。 “萧寺卿,现在是当场问案,不是拉家常,眼下案情未明,别管尸虫还是情虫,究竟吴兄的尸首是如何变成白骨的,总要有个说法,也好让清者自清。” 萧曼瞥见那个插话的士子慷慨激昂,说完之后却谄媚地暗地里朝张珪念头示意,知道他们刚才丢了面子,不会善罢甘休,这场面看来要由自己来收拾了。 果然,那边气势汹汹的说完,父亲就不紧不慢地朝自己含笑比手:“也罢,究竟是不是尸虫所为,还是由我大理寺这名仵作来当场验证好了。” 萧曼十四岁起就跟着父亲办案,经过见过的事情也算不少,但在这么多人质疑面前显露本事还是头一回。 她不慌不忙照规矩应了声“是”,然后大步走下台阶,回到油布伞下,重新换了副掌套,让衙差把那副白骨翻转过来,脊骨朝上。 她仔细在箱屉里找了根粗细合适,一头带钩的钢针,俯身下来,摸着那具白骨的脊柱,一节节地探过去。 厅堂和院落中这时都鸦雀无声,众人的目光都瞄着她的手,钢针划过骨缝间,就好像在自己身上游走,不由得一阵阵背凉,但又忍不住想看个明白。 正暗暗猜疑她究竟要干什么,就看那只戴了掌套的手在中间一节脊骨上挑了几下,很快勾出一条几寸长,棉线般粗细的虫来。 人丛中发出几声倒吸凉气的惊呼,亲眼见证了真东西,这时候再没有谁敢不信了。 萧曼并没起身,拿钢针带钩的那头从骨缝里探进去,一点点轻轻往外扯,没多时竟又勾出一条来。 零星又传出的惊呼声中,她将两条虫子搁在托盘上,脱去掌套,捧回到厅堂前。 那 * 山长看得眼皮直跳,半掩着脸转向萧用霖:“萧寺卿,这……这究竟是……” 萧曼见父亲笑而不语,会意地接过话来:“不必害怕,这两条已是死虫,不会再伤人。” 略顿了一下,将声音提高两分:“这东西虽然叫做尸虫,但根本不食血肉,所谓化尸的法子,正如方才秦解元所说,是将两只雄虫放在一处,令其争斗不休,体内红色的毒汁随伤口流出,血肉之躯沾上便会腐化。看这两条虫的大小,别说是人,就是三五头牛马,不出一个时辰也会烂得不成模样。” 一番言简意赅,有理有据的论证说完,萧曼望着对面那些已然服气的面孔,也觉得很是满意。 只是没留神竟然连带着把那个秦恪也抬举了一下,倒像是帮他吹捧似的,连自己都有点莫名其妙。 “萧寺卿,吴阁老的长孙在书院中出了这样的事,老……老夫难辞其咎,但此案究竟因何而起,还望萧寺卿查明真相,既让逝者安息……也……也不让无辜者蒙冤。” 那山长连连抹着额头的汗,再也不敢去看盘子里的两条虫,对着萧用霖哀求,连声调都变了。 萧用霖说了几句场面话,便请他先去歇息,回头叫来秋子钦,让他带差役将书院中所有人分成几处,严加盘问上月二十九日前后的行踪。 一场闹剧似的戏终于算是散场了。 萧曼却没有任何轻松的感觉,越来越觉得那夜她看到的情景是个十分重要的线索,究竟应不应该向父亲坦白。 如果要说,又应该怎么说? “怎么了?”见人都走远,萧用霖也不再打着官场的腔调。 “没什么,在想这案子而已。”萧曼还没盘算好怎么办,不由自主地又开始扯谎。 萧用霖笑了笑,叹声看着她:“瞧你那眼里的血丝,这些天歇得还是不好,罢了,案子不用操心,快回去歇着吧。” 萧曼嘴里“嗯”了一声,还没拿准到底该不该走,就听厅堂里忽然有人叫:“萧寺卿请留步。” 她和父亲同时回过头,见是秦恪下了楼梯,快步走过来。 “哦,秦解元有事要说?” 萧用霖一瞬间便恢复了之前的官样风度,抖了抖袖子正襟危坐,瞥眼间见女儿还站在那里,也望着秦恪,竟然没照规矩回避的意思。 第6章 彩虹屁小能手 萧曼清楚自己没规矩的样子很着形迹,但能再遇上这个秦恪,实在太出乎意料。 尤其是二月二那晚大好的机会被骆忆川搅了以后,就更加迫不及待想通过这个人解开心中的谜团。 她垂着眼没敢去看父亲,心里惴惴的,生怕被一句话支走,回头便不知再找什么借口好了。 奇怪的是,父亲似乎并没有“赶”她的意思,而这时秦恪已经走到了近处,淡定从容的眼中竟隐含着一丝急切。 “萧寺卿公务缠身,原不敢搅扰,只是事情到了这一步,晚生不能不实言相告了 * 。” “哦,秦解元但讲无妨。”萧用霖朝旁边的椅子比手,示意他不必拘礼。 秦恪并没有坐,神情严肃:“不瞒萧寺卿,其实除了吴鸿轩之外,书院里还有一个人。” “还有一个!” 萧用霖诧异之际,萧曼也跟着心里紧了一下,脑袋里不自禁地又闪现出那晚见到的两个书生。 其中一人是死者吴鸿轩,另外那个的身形样貌她也记得清清楚楚,可今天在那些士子中却没有见到。 “不错,此人姓王,名晋云,赣省乡试举人。说来奇怪,晚生最后一次见他也是上月二十九那天,之后便杳无音讯了。” 秦恪说着,双眉蹙的更紧。 萧用霖捋着长须看他:“你如何肯定就是上月二十九?” “因为那日王兄专门拿了幅画让我帮着修补,说好了第二天来拿,可到现在也……” 萧用霖略一沉吟,又问:“已经隔了这么些天,书院里为何没人报官?” 秦恪鼻息轻吐,像叹气又像苦笑。 “东阳书院一向以治学严苛著称,慕名而来的多,受不了课业艰难,半途而废地也不在少数。晚生说句不知深浅的话,一名寻常出身的外省举子,在与不在,恐怕没两个人放在心上。更何况,他还好几次亲口说过想放弃春闱,就此回乡去。” 萧用霖狭起眸:“既然有这样的话,那你凭什么断定他不是回乡,而是意外失踪?就因为曾说过要来取画?” “萧寺卿明鉴。” 秦恪正色点头,眼中是毫不迟疑地肯定:“王兄将那幅画看得比命还要紧,从来不肯在人前展示,书院里许多同窗都知道,所以即使要走,他也绝不会把这东西落下的。” “嗯,照此说来,的确是蹊跷得很。”萧用霖脸上疑云重重,“那画还在你手里?” “是,晚生受人之托,不敢不尽心竭力,这件事也没有第三者知道。” “那好,眼下还是不要声张,老夫随你去看一看。” 刚说到这,厅堂外忽然有衙差踏着两脚雨水奔进来:“禀寺卿,吴阁老到了!” 正好奇也想跟着去瞧那副画的萧曼听得一愣。 身为官眷,她当然知道这吴阁老就是权倾朝野的当今首辅,可也没想到竟会这般神通广大,才刚查出那具尸骨是他孙子,人就已经得到消息赶来了。 父亲萧用霖也稍稍怔了下,但似乎早有预料,脸上并没有什么变化,先望了她一眼,然后淡笑着转向秦恪。 “看来老夫今日脱不开身,只好由我大理寺这名仵作代劳了,日后有需要,少不得还要请秦解元当堂作证。” 正没主意,没曾想机会居然自动送上门了。 照说该庆幸才是,但不知是心里有鬼,还是真有那么回事,萧曼总觉父亲瞧自己的这一眼怪怪的,就跟看穿了她对那个秦恪有“兴趣”似的。 她心里七上八下的,目送父亲跟衙差出了前面的垂花门,暗地里拿眼角斜觑站在对面 * 的人,忽然满脑子全是那晚拿钱袋自作聪明的尴尬场面。 “烦请验官随我来吧。” 秦恪半侧过身,温然有礼的比着手势,完全不像上次冷冰冰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 当然,她今天算是堂堂三品衙门里的人,办得也是官差,一个还没捞上一官半职的小书生当面客气点也是应该的。 萧曼心想这回有看画的借口,正儿八经属于“师出有名”,底气应该足足的才对,于是清了清嗓子,打起官腔:“在下一介公门小吏,秦解元不必多礼。” 话音刚落,对方便立马还礼:“哪里,之前验官挑取尸虫的手段,还有摸骨画像的本事,当真令人大开眼界。若天下间的仵作都能像这般技艺高超,心怀正气,世上也就不会有那么多不平之事,不白之冤了。依小生看,这与医者悬壶济世,救死扶伤一样功德无量。” 突如其来的好话让萧曼有点懵。 仵作虽然是公门职役,但整天里鼓捣尸体,人人避之唯恐不及,就连衙门里头也都嫌晦气。 可就这么个受尽白眼的低贱行当,萧曼却乐在其中,尤其凭着自己的检验使案情真相大白的时候,那种成就感简直无法形容。 可惜的是,大概也就只有她一个人这么想。 衙门里知道内情的人恭敬有加是因为她的身份。 父亲尽管默许她跟在身边办案,不时也会夸奖两句,其实却不是真的喜欢,只是没明说罢了。 至于义兄秋子钦,一贯少言寡语的,似乎自己做什么他都不会反对。 时候长了,她难免生出些孤芳自赏的感叹,像现在这样被由衷的称赞和认同,还是破天荒的头一回。 萧曼冷不丁地被戴了顶高帽,霎时间觉得人都轻飘飘的,尤其是后半截那些说她“功德无量”的话,字字句句简直都说到她心坎儿里去了。 这么个知书识理的人,还是江南应天府的乡试解元,按说应该没什么不对劲,自己干嘛老对他疑神疑鬼的? 就因为瞧那身形背影有点莫名其妙的眼熟? 萧曼心里犯起糊涂,又客套了两句,跟着他从厅外的悬梯往上走。 她一边偷觑他的侧脸,一边闲话似的试探:“秦解元世居江南,没想到这官话如今还是字正腔圆,莫非也曾来过京里?” 秦恪也不知听没听出这里面套话的意思:“之前也说过,家中祖辈是京中人士,虽然背井离乡,却不敢忘本,一代一代就把口音传下来了,这大约便是乡情难舍吧。” 几辈子还改不了一副口音,可能么? 萧曼正暗地里揣摩真假,旁边那张好看的脸转过来,淡抿着唇望她一笑:“虽说从未来过京中,但小生瞧验官倒是有几分眼熟。” 萧曼脚步一顿,幸好脸上惊愕的变化都被面巾遮住了,否则在他眼里,自己此刻的表情一定可笑之极。 难道打扮成这样子,还被认出来了? 不管是不是,现在无论如何 * 也得绷着劲儿不承认。 “这可真的说笑了,在下是什么身份,况且也从没出过京,怎会有幸见过秦解元?” 她稳住方寸,回给对方一个莫名其妙的眼神。 垂眼间无意中瞥见他襕衫下摆露出的方头履,忽然灵机一动:“在下也有个不解之处,不知秦解元能实言相告么?” “请说。”秦恪的目光依旧谦然和煦,毫无异样,仿佛刚才真的只是开了个玩笑。 “那就恕在下直言,雨这么大,别人脚上多多少少都沾了泥水,秦解元不晓得是从哪里过来的,鞋上竟会如此干净?” 萧曼说话之际一直盯着他的眼睛,但始终没从里面看出哪怕一丝小小的波澜。 而这时候,两人也已经走上了二楼。 偌大的学馆空荡荡地,两边对开的几扇门全敞着,雨中的楼台廊榭都一览无余。 “验官请看,书院这座魁星楼两边各有一条梯廊可通东西厢舍,不才正是从西巷过来的,鞋上自然不会有泥水。” 萧曼顺着他指的方向望过去,见西边远处矗立着一座几丈高的石丘,上面果然有座二层小楼,一条不算太长的廊道向下而建,不光遮风挡雨,还真就径直通到这里的学馆。 她并不清楚东阳书院的规矩,但这么清静又便捷的下处,应该不是谁想住便住的,而且看起来那里也不像合宿的地方,瞧来应天解元的待遇果然非同一般。 疑问算是解开了,只是略显尴尬。 其实刚才起疑的时候,有一瞬她竟想起那晚飘在半空里的白袍怪人,但现在看来又是想多了。 她有些窘的抱拳致歉:“在下唐突,请秦解元恕罪。” 秦恪当即君子气十足的拱手还礼,半点也不介怀的笑了笑:“言重了,验官只是不知实情而已,但却足见心思细密,观察入微,小生衷心佩服,怎会怪罪?” 说着朝前比手,先一步走上通往西厢的阶梯。 萧曼没想到阴差阳错又换来句夸奖的话,耳根子不禁有些发烫,心里却是挺受用的,愣下了,赶紧跟了过去。 两人沿廊道往上走,萧曼一向不习惯爬上坡,区区不到两百步的路,中间竟然停下喘了几次气。 秦恪也陪着走走停停,连一下眉头也没皱过,弄得她怪不好意思的。 终于登上石丘,来到那座小楼前。 门刚打开,一股淡如清风的墨香就从里面飘了出来。 萧曼刚想跟进去,秦恪却在门口停了下来,弯腰从木架子上拿了双鞋,换上之后才往里走。 这里进屋还有换鞋的规矩么? 她垂着自己那双泥水淋漓的靴子,不知该怎么好了,怎么进去怕不成,可总不能真脱了鞋,只穿女儿家的罗袜在他面前走吧。 正左右为难,也不便开口的时候,秦恪又转了回来:“这里的地板是有年头的上好木材,山长特意嘱咐要好生爱惜。” 说着,纤骨细润的手从宽大的袖筒里伸出来,将一双崭新的翘头履 * 搁在她脚边。 “这是前几日才买了,原本打算春闱应试的时候穿,只好请验官将就着用吧。” 第7章 鱼戏莲叶间 就算真没上过脚,可好歹是双年轻男子的鞋,叫一个女孩子家怎么好意思穿? 萧曼的脸一阵阵发烧,也不知道究竟怎么说服自己下脚的,往里套的过程更是一言难尽。 那鞋意料之中的大,穿好之后脚头足足空了三指,前面一踩就露脚后跟,走起来很不利索。 这会子没得挑拣,她再别扭也只能忍着,就这么拖沓地步子进了旁边的小厅。 秦恪站在翘头案后面,早已经把卷轴铺展开了。 萧曼有些尴尬的走过去,见那一幅工笔绘就的“鱼戏莲叶图”,单说骨法和气韵,可以算上乘之作,但从成色看似乎年头也并不太长。 她仔细端详了一圈,很快就瞧出荷叶下有几条锦鲤的彩鳞是新着的颜色,其他像都原样没动。 照理没什么意外损伤,画应该用不着修补,现在这样表面看不出什么来,内里却隐隐透着不寻常。 “除了补画之外,那位王相公可曾与秦解元说起过作者来历什么的么?” 萧曼问完却没听秦恪应声,抬头见他正纠蹙着眉头,双眼一眨不眨地垂着画卷。 她不知这是出神还是沉思,于是又叫了两声。 秦恪这才回过神,看她的表情略显错愕,就像刚刚瞧见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东西。 “怎么,这画有问题么?”萧曼觉出不对劲来。 “花开了……” 秦恪轻轻吁了口气,纤长的手指移向画中一朵绽开的红莲。 他还是又淡又轻的语气,听着却叫人心里莫名发紧。 萧曼盯着那朵莲花,之前没看出什么不妥,现在也是一样,但那种不寻常的感觉愈发明显了。 “花开?什么意思?” 秦恪放下手,视线上移动,迎上她的目光:“王兄托付我修补时,画上这几株全是未开放的花苞,上月二十九那晚,我补了整整一夜,第二天晾透了才收好,中间再没有拿出来过,这株花怎么会……” 画在绢布上的死物,居然活了似的自己开起花来,岂不是有鬼了么? 直觉告诉萧曼这纯属无稽之谈,可那晚山林里所见所闻在脑中一闪现,肯定的念头不由自主就开始动摇了。 他凝着长案对面那双微泛血丝,却神气饱满的眸,除了郑重其事外,没有丝毫说笑作假的痕迹。 “会不会……有人趁秦解元不在,把画调了包?” 秦恪苦笑了下,几乎没加思索地摇头:“不会,此事没有旁人知道,况且这鱼鳞上的颜色是小生调兑了好久才定下的,所以认得,若是调换了,也绝不可能做到一成不变。” 照这么说,事情可就蹊跷了。 要么真是鬼作祟,要么有人暗中做过什么手脚。 比如他自己补画的时候。 萧曼闹不清该信哪个,心里装进一个好大的疑团。 她生在书香门第,书画鉴赏自然是懂 * 的,但补画的技法却知之甚少,经过的案件里也没有类似的例子。 “此事疑点颇多,照规矩,还请秦解元暂且将画交给在下带回衙中检验。” “正当如此,只盼案子早日水落石出,王兄也能平安无事。” 秦恪长长地叹了口气,把画刚卷到一半,外面忽然有人高喊:“秦解元可在么?萧寺卿有话相问,请速来魁星楼学馆一见!” 萧曼常年跟父亲身边办案,凭直觉猜测这时候叫人去多半不是他自己的意思,而是因为那找上门来兴师问罪的吴阁老。 见秦恪冲外面应了一声,卷好画轴递过来,也伸手去接,没留神胳膊碰到摞在案头的书册,“哗啦”扫落了一大片,连同一方砚台也摔在地上,当时就裂成了两半。 她没想到忙中出错,还毁了件东西,尴尬的耳根子又烫起来,赶紧附身去捡。 摸上才知道那砚台里还有未干余墨,等她两手漆黑的站起身,一脸的歉意忐忑。 “秦解元恕罪,这可真是……对不住了。” 秦恪睨着她手里的两截断砚,目光有一瞬地怔恍,斜入鬓间的眉梢也抽挑了下。 但转眼间,这点几不可见的冷色就被脸上温然淡起的微笑淹没的无影无踪。 “不妨事,不妨事,寻常物件而已,反正也用得久了,验官不必放在心上。” 他回身拿了块湿手巾递过去,稍稍把案头归拢好,就快步出了门。 萧曼没留意到对方神情间一闪即逝的变化,红着余热未消的脸擦净手,拿起那幅画,到门口换回自己的脏靴子追上去。 走过那条梯廊,刚到魁星楼就觉出气氛不同了,等进了学馆,里面果然已经站满了人。 她不想往里凑,找了个不显眼的地方作壁上观。 隔着两层人,就看对面的教席主位上坐着一个弓背塌腰,连眉毛也几乎全白的老者,可身上那件罕有的绯红蟒袍却把身份气势都烘托出来了。 这就是当今权倾朝野,无人不知的内阁首辅吴仲涟。 按说到了这把年纪,得知儿孙的噩耗,不当场背过气去,也得像烂泥似的扶不住了。 这吴阁老不愧是位极人臣的主,白发人送黑发人照样沉得住气,光是静静坐在那里,两眼愣神一样淡淡注视的样子就够瘆人的。 秦恪这时已经被带过去了,一旁陪坐的萧用霖清清嗓子,打破沉默叫了声:“阁老,人到了。” 主座上的吴仲涟打了个恍惚,慢慢转过那张皱纹纵横密布的脸,望着正上前见礼的秦恪审视。 萧曼暗想自己果然没猜错,稍时还不知道会怎么发作。 然而,她很快发现那老儿除了审视外没有一丁点喜怒变化,狭起的眼纯粹像是视力不济,尽力想看个清楚而已。 半晌,吴仲涟干咳了两声,稍稍侧向萧用霖:“雨臣呐,案子的情形,你再与老夫说说。” 干哑的语声像枯木头磨蹭出的声响,钻进耳中,胳膊上立时起了 * 一层寒栗子。 萧用霖抱了抱拳,余光掠向左右:“此案尚有许多不明之处,况且事关吴公子,是不是稍时再向阁老单独呈报?” “诶,书院既然是传道于天下的地方,不管牵涉到谁,都该开诚布公,你但说无妨。” 吴仲涟摇着手,一脸毫无私念的坦荡样子,可话里话外却将东阳书院上上下下一网兜了个遍,谁也别想撇清干系。 下面的人都不是傻子,当即就品出暗里藏刀的味道来,一个个都吓得变了脸。 尤其是那山长,颤巍巍地上前躬身谢罪:“出了这样的事,老夫难辞其咎,但……” 吴仲涟眼里像压根儿没这个人,一直看着萧用霖,等他回答。 萧曼看着有气,明明叫了秦恪来却不问,反而在这里对父亲咄咄逼人,碍着规矩,又不能过去帮忙。 这种情势下已经没法再推了,萧用霖只得将发现骨骸、画相推断身份,以及死因查证的经过大略说了一遍。 吴仲涟始终没什么表情,痛惜和伤心仿佛都藏进了横竖交错的皱纹里,只在听到吴鸿轩被尸虫腐化得只剩枯骨时,皓白的眉梢抖跳了两下。 静静听完之后,他闭眼长叹一声:“这么看来,此案真的非同寻常了,一时间恐怕难以查清,为免不公,老夫有意奏请陛下暂停本科会试,雨臣,你意下如何?” 这就不单是不肯甘休,还要误人前程了。 一众士子低声哗然间,萧用霖蹙眉转了转眸,语气恳切道:“阁老所虑不无道理,但会试毕竟是朝廷抡才大典,且不说东阳书院,如今上千名各省士子都已云集京城,若真是暂停春闱,必然天下非议,对陛下圣德也有牵累。” 吴仲涟双眼半阖半开:“那依雨臣的意思呢?” 话说到这个份上,逼人当面保证的意思已经不能再清楚。 萧曼听得心急起来,父亲那边已经正色抱拳:“眼下离春闱还有些时日,阁老如果信得过下官,便以十日为限,若到时仍不能查明凶手,下官先自领罪责,再亲自上书奏请陛下暂缓春闱。” “也好,那老夫就静候佳音了。” 吴仲涟面露倦色,由旁边的家仆扶着站起来,刚挪一步像又想起了什么,回身自惭似的轻拍脑门。 “真是老咯,明明记在心里,转眼就忘到脑后,还有件要紧的事。” 这哪里是健忘,分明就是欲擒故纵,只是不知道又要玩什么把戏。 萧曼忍不住腹诽,又怀着股说不出的紧张,看吴仲涟苍老的手从身上摸出两指宽的一张字条。 “老夫来之前,在鸿轩房里找到一张字条,也不知对案情有没有用处,索性带来了。” 说着,顺势向旁一递。 萧用霖接过来捋开瞧了瞧,淡蹙的眉陡然拧成疙瘩,抬头先看了看吴仲涟,然后转向秦恪一眼,拈着那纸条递到他面前。 萧曼这时候已经大概明白了,心里咯噔一下,不由自主地凑上前,随 * 着众人好奇地目光一同盯过去,见纸条上面只写着短短六个字——初更之约莫误。 几乎同时,就有人惊道:“咦!这……这不是秦兄的笔迹么?” 第8章 他和他的一切都很完美 突如其来的这句话像点燃了炮捻子,在人群中轰然炸开了。 “哎,真有八九分像!” “什么像,分明就是!” “这,莫非……” …… 七嘴八舌的吵闹声中,几十双眼睛齐刷刷地转向了同一处,一张张面孔也变得精彩纷呈。 既然字是秦恪的笔迹,那不用多说,纸条定然是他写的,吴鸿轩当晚应约之后就离奇身死,十之八九就是他下得毒手。 萧曼却一边看得蹙起眉来。 这道理表面上显而易见,但稍稍一想,就会觉得对于这么一件离奇诡异的案子,如此顺理成章的线索,实在有点太过简单直接了。 然而若是欲加之罪,栽赃嫁祸,那即便凶手另有其人,他也别想撇清干系,这些年所经的案子中,她见得着实不少。 而现在这群书院的士子显然就是这么想的。 那些讶异中透着幸灾乐祸,迫不及待要落井下石的眼神让萧曼浑身不舒服。 转过头,却发现被指名道姓扯上嫌疑的秦恪出奇的平静,目光甚至没在那张纸条上停留多久,抬眸时只略显诧异地轻蹙着眉,脸上一点别人喜闻乐见的惊惶失措都没有。 “阁老、萧寺卿明鉴,这上面所用的字体的确和晚生极为相似,但字条绝非晚生所写。” 话音未落,那个叫的士子已经越众而出,呵笑着走上前:“秦兄这手书法灵动飘逸,势若游龙,当真是独树一帜,连我在内,在场各位年兄哪个不叹服得五体投地?可要说谁能模仿其中神韵,还临摹得这般惟妙惟肖,那可真是世间奇才了。” 这一挑头,当即就有不少人随声附和起来。 秦恪依旧泰然自若,等吵闹声小了,才冲张珪抱拳:“张兄谬赞,实在叫人惭愧,只是把‘世间奇才’这几个字看得太平常了些。” “哦?秦兄有何指教?”张珪回了个拱手,眼里满是挑衅的戏谑。 秦恪抱拳的手没放下,顺势举到左边肩头上,郑重其事地作着揖。 “当年我朝文宗昭皇帝自创飞白体书法,朝野宫中誉为神物,无人可以仿效。但从御制劝学篇颁行之后,飞白体立时就在民间蔚然成风,时至今日,早不知出了多少名家名帖,小弟这几个不登大雅之堂的字又有什么难仿的?” 他说着,有意无意望向旁边的吴仲涟和萧用霖,像在示意这两位就是当今以飞白体书法著称的名家。 这一眼望过去的同时,周围士子交头接耳的议论声也戛然而止,厅堂内一片鸦雀无声,显然谁也没料到他会这样为自己辩白,可又无从反驳。 吴仲涟和萧用霖的反应截然不同,一个不动声色,微微颔首;另一个好像什么也没听见,什 * 么也没看见,又略显吃力地坐回到椅子上,静静地等着看对方怎么处置。 所有人里似乎只有萧曼看得津津有味。 秦恪刚才那几句话也完全在她意料之外,这次的“嘴仗”可不单是靠书读得多,而是像比武一样见招拆招,在权倾朝野的当朝首辅面前也照样有理有据,坦然不惧,不光压住了那些苍蝇似的非议,还顺带顶了吴仲涟一下,无意间替父亲出了口气。 其实事情本来就清楚得很。 一个预备谋杀的人,作案前居然会留下这样的字条给死者,而且用的还是自己的真实笔迹,这不是蠢到家了么? 站在对面的张珪脸色已经有些难看了,之前因为尸虫的事在秦恪面前栽了跟头,这回显然是憋着劲儿要扳回来,谁知道才几句话就又被噎住了。 他当然不甘心再被对方压下去,干声冷笑:“秦兄说得固然不错,可惜只是推测而已,究竟是亲手所写还是旁人仿冒,只有你自己知道。若拿不出真凭实据来,不光不能叫大家心服,只怕让吴阁老和萧寺卿也为难得很。” 秦恪似乎已经无意再做口舌之争,在他振振有词之际,便转向教席上那两个真正手握邢狱生死的人。 “阁老、萧寺卿明鉴,除了字条之外,还有件事可以证明晚生的清白。” “什么事?” 萧用霖淡声淡气,眼中也藏掩着情绪。 “上月二十九那天,晚生从午后起就在房中闭门补画,一刻也没离开过,只需要传书院的打更人来,一问便知。” “传更夫来!” 萧用霖没去看吴仲涟是什么脸色,当即接口传令。 旁边的山长还在战战兢兢,见吴仲涟阎罗王升堂似的坐在那里,却半阖着眼不言不语,只好吩咐旁边的教习赶紧去叫人。 没一刻,更夫就被带了来,浑身雨水淋漓的跪在堂下。 萧用霖清清嗓子:“上月二十九那晚,可是你当值么?” 那更夫是寻常乡民,大约没见过什么场面,更没被官府当堂问过话,只顾闷声伏在地上点头。 “那好,抬起头来。” 萧用霖略顿了下,指向秦恪:“当晚值夜时,你可曾见此人离开厢舍外出过?” 那更夫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了一眼,头立刻摇得像货郎鼓:“没的,没的,秦公子不曾出去过。” “你如何能肯定?” “回……回官爷话,小人半夜里给秦公子送过灯油,后来巡到五更天,看他屋里灯还,还……还是亮着的。” “送灯油,这么巧……” 一直没出声的吴仲涟忽然自言自语似的开了口。 他这一说话,张珪马上来了精神:“秦兄可真是好福气,能让一个打更的心甘情愿又是送灯油,又是看到五更,呵,这到底是巡夜呢,还是守人呢?” 阴阳怪气的话引得不少士子都笑起来,更有人干脆直指刚才是串通好的证词,根本不足为信。 形势陡然反复,秦恪却在嘲讽和质疑中 * 一言不发,仿佛事不关己似的,连旁观的萧曼都不由自主地替他着急起来。 几声干咳之后,笑声渐渐被压了下去。 萧用霖凛眉扫过众人,目光转回更夫身上:“事关案情曲直,只管据实说出来,便没有你的责任。” 那更夫抬起头,壮着胆子道:“小人说的句句都是实话,官爷不信可……可以叫另外两个打更的来问,哪个不知道秦公子是夜猫子,每晚少说也要读到三更以后,一宿熬到天亮也是常有的事,所以时不时就使钱叫俺们添些灯油……管库的仓头那里都记着呢!” 他说得结结巴巴,可事情却已经很清楚了。 厅堂里一时没人再吭声,萧用霖挥手示意那更夫下去,侧过身子叫了声“阁老”。 吴仲涟如梦方醒,恍然点点头:“事已至此,恐怕不是几句话能说得清楚的,反正物证已经在雨臣你手上,老夫就不便多过问了。” 这话敲打的谁很清楚,可随后那阵咳嗽却让众人都心头一凛,怔怔目送那绯红蟒袍的背影由仆厮搀扶着蹒跚走下楼梯。 萧用霖像根本没将那绵里藏刀的话放在心上,把字条递给身后的衙差收好,便吩咐所有下去继续问话。 见父亲被书院山长和几名教习缠住,萧曼索性也不着急凑过去了,绕过人群,悄声下了楼。 外面雨还没不停,檐头下像挂了幅水帘子一样,声音更是又大又烦。 萧曼拉下面巾透气,心里却一点也轻松不下来。 这案子越查越复杂,除了死者的身份和死因,其他什么线索也没有,十日之内,父亲能破得了案么? “先回去吧?” 不知什么时候,秋子钦站到身边。 她没精打采地应了一声,忽然想起要紧的:“那件事……查到什么了么?” 秋子钦轻摇了下头:“守了几日,除了几个乡民之外,山上没见到你说的人,也没寻到什么可疑的东西。” “怎么会这样,真就没有一丁点蛛丝马迹?”萧曼忍不住失望起来。 “其实以我多年所见,能不借任何外力悬在半空里,肯定不是单凭武学内功就做得到的。” 秋子钦说到这里,见她颦眉不言语,又改口道:“时候还长,如果真有这样的人在,一定能找得到。” 萧曼也有预感,那个人肯定不会就此消失不见,可谁知到时又会发生什么事。 尤其是丢失的那只匣子,关系到萧家的生死存亡,即便要找,似乎也不应该再这么大张旗鼓了。 她叹口气,望向秋子钦。 这是父亲当年放外任做按察使时,因一件案子收养的孤儿,后来索性收为义子。 两人从小一起长大,在自己眼里,还真就把他当成亲哥哥一样。 而这个兄长也真的时时处处无微不至,不管什么事情,只要是答应了就会替她做得妥妥当当。 所以,不能再叫他为了这件半点摸不清头绪的事以身犯险了。 “哥,反正不像是冲着我来 * 的,这事先搁下别管了。” 秋子钦正撑开伞遮在她头上,闻言一诧,跟着淡淡点头“嗯”了一声。 萧曼也没再多说什么,掩好面巾,接过伞刚走下台阶,秋子钦又几步追到了雨地里。 “先等等,你这鞋子回头在车上不方便,我去找一双干净给你换上。” 萧曼下意识地垂眼,看着脚上满是泥污的靴子,脑中打了个回旋,想起的竟是秦恪朝自己递过来的那双翘头履。 第9章 搞事? 问讯结束,天也近黑了。 雨终于小了些,水汽四下里氤氲朦胧,雾腾腾的像蒙了层灰。 已经是掌灯的时候,从魁星楼开始,各厢各院相继亮起来,只有西边石丘上那座小楼迟迟不见动静,隐然遁入了夜色一般。 秦恪极少有的什么也没干,背手闲站在门口,垂睨着地上的云头履。 外面暮色四合,天光越来越淡,鞋身几乎全陷进了暗处,只有前头上翘的云尖轮廓依稀可见,莫名有种诡秘的异样。 可他似乎还是没决定好,该怎么处置这双业已被人沾过脚的鞋。 背后的窗子蓦然被一股力道涌开,穿堂风卷撩起襕衫的袍袖。 秦恪回神走过去掩上窗子,点起案头那盏油灯,再拿铜剔子轻轻拨弄。 蔫了吧唧的灯芯终于抬起头,火苗也有了精神一般舒展着腰身,小厅内恍然一新的亮起来。 夕阳最后那线光散尽之后,外面的灯火开始愈加显眼。 远远就见前后进的大门,各条出入要道上都布下了官府衙差,严加把守,一座研读圣贤文章的书院俨然已经成了软禁人的牢营。 不过,这倒正合他的意。 没多久,下面敲起晚食的钟,秦恪稍待了半晌,才去厅外换鞋子。 出门前,他又回瞥了一眼那双重新暴露在眼前一清二楚的翘头履,豁然想通了似的舒开眉,打消了丢掉的念头,索性就任由它留在那里不管。 沿着梯廊下去,刚走了一半,魁星楼里的吵嚷叫骂声就顺风飘进耳中。 等悠然来到学馆门口,朝里面一张望,搭眼便瞧见张珪半坐半靠在立柜边上,由旁边两个人搀扶着,一边大口喘气抹着鼻血,一边怒目望向对面。 那边的人也没比他好到哪儿去,左眼淤青,侧脸挂着几道红印子,兀自还在那里咬牙切齿,也不知是疼的还是恨的。 其余士子大略分成两派,正气势汹汹地冷眼对峙。当然,也有些作壁上观,抄着手看笑话的。 秦恪这一露面,当即就被人拉进来围观。 “哎呀,敬忱兄来晚了一步,没瞧见方才那场旷世精彩的‘决战’,实在是可惜,可惜!” 这说话的叫周邦烨,在东阳书院中自称闲云野鹤,却向来不与人深交,也从不去跟任何人作对,相对而言,在他面前还算客气得多。 瞧着那张连声惋惜,又忍俊不禁的脸,秦恪也藏着眼底的笑,故作惊讶:“好戏?张兄和李兄这是为何?” “ * 吏部尚书与户部侍郎家的公子当众比试拳脚,还不算好戏?” 周邦烨憋不住从鼻孔里嗤出声来:“你是没瞧见两人方才那阵王八拳,当真是疾风暴雨,气势如虹。只是可叹,章法上一塌糊涂,还不如那些市井里的无赖泼妇,哈哈哈……” 秦恪玩味地挑了挑眉梢,却拿折扇掩唇低声道:“有辱斯文,有辱斯文,龙川兄低声。” 周邦烨兴致正高,仗着没第三个人听见,撇嘴毫不在意地摇晃自己的扇子:“闹成这副样子,早就斯文扫地了,咱们正好瞧瞧待会子怎么个收场法。” “闹到这个地步,究竟为的何事?”秦恪摇头蹙起眉。 “这有什么,看着不顺眼,自然就动手了呗。”周邦烨嬉笑中透着神秘,“呵,其中缘由么,我倒是略知一二……” 话到此处忽然中断,他左右看了看,挨近了些,微微侧头抬手遮挡着轻声又道:“这事儿……嘿嘿,咱们边走边说。” 饭堂在书院的东面,与魁星楼之间隔着一片清幽的竹林。 此刻,因为这里的闹剧,去饭堂的人并不多,两旁石灯中的烛火轻曳,暗影在小径间扭动如蛇,搅得前路有些惝恍迷离。 “敬忱兄觉得张兄和李兄关系如何?” 周邦烨没有开门见山,而是拐弯抹角打开话题。 “关系应该不错吧,虽然平时不曾见他们往来。”昏暗的烛火中,秦恪的眸越发晦暗不明。 “啧!敬忱兄这眼力也是不错。张珪和李文宣从前可算是拜把子兄弟的交情,嗯……还得加上吴鸿轩,他们三个,从前就号称东阳三公子,干什么都形影不离。后来不知道出了何事,李文宣与他们就‘形同陌路’了。其实这事吧,书院里的‘老人’都知道,只是敬忱兄来得晚,所以就不知道了。” 也不知是不是这气氛的缘故,周邦烨一开了头,就收不住了似的,恨不得一口气就把自己知道的那些事全都告诉他。 “话说回来,我觉得他们三个肯定干过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没准吴鸿轩的死跟这都有关系,那两个肯定也是知道内情的,要不然能打成那样?” 秦恪脸上的神色也是很配合地随着他的讲述露出震惊和疑惑。 “龙川兄可同萧寺卿提过这些?” “提这做什么?我爹一个通政使,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闲差,惹得起谁?反正不干你我的事,管他那么多呢。”周邦烨仍旧没事人似的,一脸乐观好戏的样子。 但话刚说完,想起那张字条,他又笑道:“你也别担心,这瞎子都琢磨得出来,那张字条分明是栽赃嫁祸,哪个傻子作案还会留下自己的字迹,生怕官府抓不着么?是吧,哈哈哈。” 秦恪唇间微挑:“目下这案子怕是有些棘手,以吴阁老在朝中的威势,能容得了咱们置身事外么?萧寺卿十日之内破不了案,春闱怕是真会受到影响。” “若能 * 不考才正合我意呢!你也知道我读书没什么天赋,又不愿意用功。我要高中,除非是遇到鬼仙得其指点,要不然么,就是你们这些能高中的全都不考了……” 说到这里,他像是醍醐灌顶一般,脚下步子一顿,霍地转身,目光炯炯地盯着秦恪。 “敬忱兄,我大概知道为什么凶手杀死吴鸿轩之后会嫁祸给你了。” 秦恪眉梢微挑:“哦?” “就拿咱们书院来说,能进三甲的,只有敬忱兄你,还有吴鸿轩。现下,吴鸿轩已然被害,只要嫁祸给你,便是一石二鸟之计!哪怕终是不能让你下牢狱,也定能毁你清白,影响这科春闱。我思来想去,张珪的嫌疑怕是最大了。” · 雨还是下个没完,萧曼又是彻夜难眠。 坐在窗边望着对面的静斋,那里也始终没有灯亮。 父亲整晚都没回来,这是在平常不过的事了,若在从前,她只是念及父亲辛劳,可现在却是心神不宁。 那个死掉的是当朝首辅的亲孙子,牵涉到朝中的人,案子就绝不可能像寻常人命案子那么简单,一个处置不当说不准便是场灾祸。 想起那个恶梦,她更是牵肠挂肚,等着盼着天蒙蒙亮起来,便换了公门里的装扮,拿上父亲的换洗衣衫,还有那幅“鱼戏莲叶”的画,到街口的粥饼老铺买了好些可口的朝食,打算赶早送过去。 从萧府到内城的大理寺府衙路程并不算太远,走到延河的那一片,就看往常不算热闹的几间书坊居然挤满了人。 她是好奇的性子,走近时留心瞧了瞧,才知道是新近刊印了一部话本。 她对这等市井艳俗的东西毫无兴致,正想转身走了,忽然听到背后的伙计不知拉着谁介绍道:“郎君别慌,且细瞧,这里面写的是荒坟女鬼为祸人间,还专拣俊俏书生下手,描写生动入骨,插画更是精彩绝伦,才只五钱银子,简直白捡一样啊!” “荒坟女鬼”四个字让萧曼眼皮一跳,又停步转了回去,挤进人群里随便拣了一本翻看。 “哟,这位差官也有兴致?”方才还在劝旁边客人的伙计转过头来,满脸堆笑地低声道,“您老面前小的不敢要谎,四钱五,童叟无欺。” 萧曼一边翻着,一边假装呵笑:“你这都是从神怪志异里抄来的,再配几张鬼画符,骗谁呢,哪里就值得了四钱五?” 那伙计撇着嘴:“您老别这么说啊,虽说是部话本,可里头说的多一半都是真人真事。” “真人真事?” “可不是么,城外东阳书院那里被大水冲出一具白骨来,您老不晓得?听说就是个读书人,在城北山里遇上了女鬼,当夜风流之后,就被啃成了一具骨头架子,啧啧,和咱这本书里……” 萧曼听得直翻白眼,摇手打断他:“光天化日之下,哪来的女鬼,分明是胡说八道。” “怎是胡说呢?”那伙计振振有辞,“前 * 些日子就有个上山打柴的撞见女鬼了,正趴在坟头上,也不知是刚爬出来,还是吃了人回去歇着,若不是跑得快,恐怕身上那百十来斤肉当时也交代了。” “……” 萧曼有些哭笑不得,但细细琢磨之后,却没来由一阵心慌。 才不过是十天前的事,怎么现在就连话本就有了?倒像是处心积虑谋划好的,那究竟会是谁呢? 难道是那个把她丢在坟上的白袍人? 她本不想理会,但因为那件纠缠在心里却又“不可告人”的事,她鬼使神差,最后还真就忍不住掏钱买了一本。 第10章 还不是因为他长得好看…… 萧曼将那话本小心掖在怀里,像藏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一路心怎么也静不下来。 好容易来到内城大理寺的衙门,她没亲自把早膳拿给父亲,而是吩咐当值的差役送过去,自己悄悄躲进二堂的小隔间,等不及似的摸出那本书来翻看。 不出意料,这就是一本艳俗的下三流市井话本,但的确写得绘声绘色,情节也别具新意。 故事由一名含恨而亡,专门以色相引诱书生为食的女鬼和一个登天失利,只剩残魂游荡的鬼仙相识而起。 然而,如今天下的书生多半都在出名的书院攻读,极少会跑到荒山野岭来刻苦,女鬼没法子离开埋骨的山林,只能饿着肚子干瞪眼。 那鬼仙更惨,飞升到半路时又跌落凡间,肉身湮灭,勉强保住半缕残魂,无法轮回,只能想方设法聚齐魂魄,再修仙体。 于是,两人一拍即合,先由鬼仙放出传言,以能预测科甲等第为名,将年轻读书士子引到山林中,交由女鬼捕食,鬼仙则趁机吸敛魂魄,收为己用。 到这里,跟那书社伙计叫卖时说的话已经大相径庭,尤其当萧曼翻到那张鬼仙诱骗书生的插画,心不自禁地便突跳起来。 夜色中的山林里,两个书生正对着悬在半空里的人影叩拜,近处的树后,女鬼已经按耐不住,垂涎欲滴了。 那晚她看到的可不就和这一模一样,而树后的女鬼也分明就是在隐喻她。 这情景樵夫自然无从知晓,半夜三更的荒郊野外应该也不会再有其他人看到,除了已经变成白骨的吴鸿轩和另外一个生死未卜的书生,还会有谁对这件事知根知底? 萧曼不相信世上会有这样的巧合,所有的指向都是那个白袍人,但看过这话本之后,她莫名就有种感觉,这东西绝对不是那人的手笔。 但不是他,还会是谁呢? 是真凶么? 可究竟又为什么要把这些隐秘的事公之于众呢? 这实在太有悖常理。 萧曼正出神,冷不丁听到一声清嗓子的干咳,吓得赶紧把书掖到身后,抬眼见父亲扶着门框冲自己微笑。 “什么书,还要躲起来看?” “没什么……闲书而已,怕爹你笑话,就……” 她当面撒大谎,却发现这样欲盖弥彰实在蠢得厉害, * 咬了咬唇把心一横,上去拉住父亲:“爹,我有话跟你说。” 萧用霖像是早盼着她这句话,微蹙的眉头反而舒展开,被拉着坐在她刚才的地方:“好,爹听着,你只管说。” “其实上月二十九那晚,我是去城外看娘,结果……遇上了一件怪事。” 起头说出第一句,就像松开了死结,后面也就没那么难了。 萧曼顺势将那晚发生的事说了出来,终于如释重负。 萧用霖听完沉吟半晌,捋须道:“那白袍人姑且不论,与吴鸿轩一同在林中的,莫非就是那个也失了踪的王晋云?你可还记得他的容貌?” “记得。”萧曼很肯定地点头,“回头女儿绘个图本,让秦恪认一认便知道了。” 萧用霖闻言不由稍稍愣住,只要是书院里的人,定然都识得王晋云,为何女儿一定要让秦恪来认? 想到这里脑海中忽然浮现起对方那般美姿仪,他似乎又明白了什么,“嗯”声颔首,鼻中微叹。 “二月二那天爹发了句牢骚,说你女儿家长大了,有些话不好跟爹提,现下想想未免有些重了,怕是弄得你这几天都心绪不好,以后断然不会了,还像那晚说的,只要你愿意,何时说给爹听都好。只不过……” 他话锋一转,正色起来:“人命关天,若是牵涉到案子,还是不该耽搁这么久,更不该拉着子钦跟你一起瞒着胡闹。” 萧曼本就心中有愧,这会子更是面红耳热起来。 话虽然说了,但终究不是完全坦白。 比如,被轻描淡写一带而过,为什么三更半夜去母亲坟上的理由,还有那个丢失的匣子更是半个字都没提到。 同案子相比,这同样也是人命关天,而且还是父亲的性命,既然都到这个份上了,是不是豁出去也别藏在心里了? “恩相,该升堂了。” 秋子钦的声音又恰好这时候从外面传来。 萧用霖略带倦意地长吁了口气,转手将那话本往桌上一丢:“这书来头不小啊,是得好好查一查了。” 他呵声笑着,借着起身,抬手撩着女儿她鬓边散出的碎发,又温然抚了抚:“魔高一尺道高一丈,有爹在,你莫怕。” 萧曼心下一酸,眼圈竟是不禁开始泛红,跟着出门,但终还是没能够开口。 直到望不见父亲的背影了,心中那股汹涌的情绪依然不能平复。 “曼娘?” 在秋子钦的疑惑声中,萧曼这才意识到自己失态了,她回过神,强颜欢笑对他眨眨眼,转移话题道:“什么要紧的事,爹这大理寺卿居然要亲自升堂主审?” 秋子钦望她一眼,含混地答着:“这个,我也不知内情,说是行刺赵王的刺客。今日衙里没别的事,你回去吧。” “谁说没事,你帮我预备辆车,稍时还得去东阳书院一趟。”无论如何都要想办法帮父亲早日查清此案。 “又去那里做什么?” 萧曼此刻所有的心思都沉浸在自己的 * 情绪里,全然没察觉到对方言语中的怪异:“有幅画像要让人认一认。” “嗯。”秋子钦愣了下,看了她一眼,似有话要说,但还终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看我,差点把要紧事给忘记了,这幅画是很重要的线索。哥,你帮我给爹。” · 午后又下起了雨。 萧曼没有直接去东阳书院,而是绕道先去了趟南城,在那边的墨斋挑了块自己看得入眼的砚台,这才满意地准备上马车。 可是低头看到沾上泥水的皂靴,脑子里莫名其妙就出现了那只从宽袍大袖下伸过来的手,还有那手递过来的翘头履。 左右想了想,还是决定去对面那家卖鞋的铺子瞧瞧,等再回到马车上的时候,手里头便多了双素白的布锦鞋。 其实她平日里并不爱素白的颜色,一来不耐脏,二来显得太过冷清了,但与那间同样冷清的寝舍倒是意外合适。 从城西到城外东郊要走很长一段路,萧曼当下索性便靠在后面闭目养神,心中暗自回忆这件案子的细枝末节,耳畔渐渐没了喧闹声,周遭变得寂静下来,只能听到车辙碾动的扭响。 直到感觉不到颠簸,她这才抬手轻轻挑开帘子往外瞧,发现已经到了书院的山脚下。 用备好的面巾遮好了脸,这才下了车。 一路往书院去,虽然都有官府衙役把守,但因她穿着公服又有大理寺的牙牌傍身,这一路走得极是顺畅,不知不觉就来到了魁星楼前。 正犹豫要不要向路过的士子打听秦恪现下的去处,就看原本那些三两结伴同行的士子都打着伞停下了脚步。 顺着他们齐刷刷仰头望过去的方向,远远的,萧曼居然看到了秦恪。 虽然都是一样的天青色襕衫,他却显得那般与众不同,衣袍迎风间,挺拔匀称的身形勾勒无疑,裳袖猎猎,又潇然飘逸。 淡淡的天光映着侧影,像在为他润色,雨丝薄雾全都成了装点的背景,脚下不急不缓,从容不迫,仿佛是从云间仙境中走来。 “你说这姓秦的,才学了得也就罢了,偏偏样貌也让我等如此汗颜,真是,真是……” “哎,我算是明白了一件事,这以后啊,可万万不能与他一道同行,要不然那些小娘子们都看他去了,谁还会多看咱一眼啊!” “去去去,你就是自个儿走在大街上,也不会有小娘子多看你一眼。” “哈哈哈哈……” 耳边的这些嬉笑怒骂让萧曼又“长了些见识”,男儿大丈夫,又是读圣贤书的,怎么就……怎么就能这般肤浅呢? 心中暗自叹了口气,微微摇着头,收了油纸伞,抬脚就走进了魁星楼,轻车熟路地就往二楼去了。 等她才从楼梯上转出来,就看到了也已经到了正厅中间的秦恪。 “秦解元。” 萧曼三两步走过去,小声打了个招呼,他似乎对她的到来略显惊讶,但很快眸中的疑惑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了然的善 * 意。 “验官来了。” 他温柔地笑着,声音也如晨间的风,温暖和煦。 她想,这应该才是读书人该有的样子吧,谦谦君子,温润如玉。 “嗯……” 一时间,萧曼居然忘记了说辞,正自觉尴尬的时候,就听他温声又道:“验官来得可巧,我正好有些事情想请教,可否挪步?” 说话间,他微笑地朝西长廊指了指。 萧曼不由一愣,但机敏的她很快就反应过来,这里毕竟人多眼杂,也顺着他的话,应道:“哪里,哪里,昨日解元公说的那些技法,在下琢磨了一整宿也没明白,不才,只能厚着脸皮来叨扰了。” 两人“一拍即合”,于是一同又往西厢寝舍去了。 “验官。”行至半道,他忽然又开口叫她。 “嗯?” 萧曼疑惑地侧目,恰好撞进他那双盈着笑的眸中。 “冒昧问一句,此刻又不用验尸,验官为何还戴着面巾?” 第11章 你的小仙女上线了 与上次不同,这一回她是有备而来。 现在他的疑问也早在她的意料中。 只见萧曼脚下步子不停,只微微冲他颔首:“哦,只是这些日子有些上火,面上生了疮。” 她倒也说谎,这几日也不知怎么了,今早梳洗的时候还真发现唇边起了个小小的热疮。 本以为他会接着自己的话将话头扯到案情上去,然后末了再表示一下对官府的敬意。 哪知—— “小生略通岐黄之术,若不嫌弃,可否允许我帮验官诊一诊脉?” “……” 萧曼满脸震惊,可他眼中却丝毫没有说笑的意思,不仅如此,还让她生出很可靠的错觉? 她的眸光也沉静下来,稍稍撩起袖子,露出皓玉般的手腕伸到他面前。 这会子反倒是让秦恪微微诧异了。 更是没想到她竟会如此“坦然不惧”,眼中连一点迟疑和顾忌都没有。 一时间,他也有些摸不透她的用意。 于是索性便趁机探一探,他抬手将食指和中指搭在她腕上。 这脉象…… 秦恪正琢磨着要不要让她再换右手瞧瞧,就听萧曼在对面好奇问道:“如何?” 这话像在试探,又似乎带着些直敞胸襟的意思。 他瞧出她眼中的期待,略一思忖,便收了手,回望她。 “验官过虑了,从脉象上看不过是月信失调,加之心经伏热,七情气结,其间多半又吃了辛辣甜腻的东西,上郁于肌肤,所以便在起了热疮。我写张方子,验官每日服用,只须饮食清淡,等过了这几天,自然就好了。” “月信失调”四个字从他嘴里说出来的那一刻,萧曼整个人都傻了。 被识破女扮男装了…… 这该怎么好…… 她只觉得脑袋里一片嗡嗡作响,他后来说的什么,她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验官莫怪,这医者不避男女。” 他这一句话才让萧曼缓缓从阴郁中走出来,但也不好意思直视他,微垂着目光,低声轻喃似的说道:“没事,我只是惊讶解元 * 公这‘略通一二’着实是谦虚了。” “只是小生多句嘴,验官这样拿面巾捂着,时日久了反倒不好。” “嗯……多谢解元公提醒。” 萧曼看他还是那般波澜不惊,风轻云淡的模样,似乎半点也不诧异仵作居然是个姑娘。 忍不住反问他:“解元公,你不好奇么?” 秦恪和然一笑:“验官想必就是传闻中的那位萧家娘子吧,那就不奇怪了。” 似乎是看到了她眼中的疑惑,他继续解释:“外界都有传,萧家娘子有摸骨画像的神技,一直跟在父亲身边。” “唔……” 也是,自己跟着父亲许多年,大理寺和官府都知道,这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 “验官可谓是巾帼不让须眉,令小生敬佩。” 赞赏与认同虽然比预料中迟了些,但此时此刻也让萧曼少了窘迫,多了些坦荡。 “解元公过誉了。”嘴里说着过谦,心里头却难掩高兴。 到了寝舍前,这回也不等秦恪说,她就从拎在手里的小包袱里掏出那双才买的布锦鞋。 秦恪见状,眼梢不由挑起,又多看了她两眼。 “验官。” “嗯?” 换好了鞋,正犹豫究竟是先让他认人像,还是先送砚台的萧曼,有些懵懂地闻声扭头望向他。 她的眉目生得极好。 倾城倾国的姿色不少见,但她不同,身上有那么一股子劲儿。 秦恪琢磨着,这应该是笔墨所描绘不出来的味道吧。 可能在这世间上活得这般纯粹,还与世俗全然格格不入的人,大概也只有她了吧。 “我昨日听到一件事,不知对验官有没有用。”他不着痕迹地将目光从她眉目间移开。 “什么事?” 听闻与案子有关,萧曼立刻正色起来。 “验官请坐。” 他没有立刻接话,而是朝书案那边比了比手,随后便掩上了门。 再回到书案旁的时候,萧曼已经将画好不久的人像从包袱里翻了出来。 她清了清嗓子:“秦解元,你仔细瞧瞧,这人你识得么?” 秦恪看了看,脸上略带惊讶:“大理寺果然不是寻常衙门,看来萧寺卿已经寻到些晋云兄的消息了。” “真是王晋云?” 虽然十之八九错不了,但真被证实的时候,萧曼心里却无半点喜悦。 那晚与吴鸿轩一起人的是王晋云的话,那么此时此刻,他还在人世的可能就很低了…… 听她反问,秦恪眼中的疑惑更深:“验官这么问,是不信我,还是不信自己画相的功夫?” “……” 看起来,他应该是误会了。 但同时再次被肯定了绘画的技艺,萧曼的脸上竟意外地有些烫起来。 她掩唇干咳了一声:“上月二十九日那晚,有人曾见过吴鸿轩和王晋云在一处,他们两个平常关系很好么?” 大半夜地能一起去那种地方,要说半点交情都没有,怕是说破天去谁也不会信。 “这倒不觉得。” “那吴鸿轩平日里都和哪些人走得近?王晋云呢?”萧曼只觉得心 * 中的疑惑更深了。 秦恪蹙眉沉吟片刻。 “说起这个,我昨日倒是听说过一些事。” 萧曼没有出声,只点点头,示意他继续说。 “吴兄、张兄还有李兄曾关系十分好,后来不知发生过什么事,就变得形同陌路了。” 话到这里,秦恪不由歉意地笑笑:“不过都是道听途说,也不知是否对案情有帮助,验官可以参详。” “那两人是……”萧曼有种直觉,这两人与这案子应该脱不开干系。 “张珪和李文宣。” 他没有细说,她点点头,暗自记下了这两个名字,对他拱了拱手:“多谢解元公,回去之后,我必定会将这些告知父亲。” 既然都被猜中了身份,萧曼也不瞒着。 秦恪微笑着回了一礼。 她自觉在这逗留过久,也不好再打扰,起身正准备告辞的时候,才惊觉差点忘记了另外一件事。 目光在书案上扫了一眼,发现上面居然没有摆砚台。 再联想那日他出门都不带钱袋,萧曼忽然有些庆幸自己买了这块砚台。 “秦解元,上次不小心撞坏了你的那方砚台,这回也算是赔礼的……”她说着便将那方龙尾砚从包袱里拿出来。 “我也不懂这些,就瞧着这个样子还不错,希望秦解元莫要嫌弃。” 父亲萧用霖最喜书法,对纸墨笔砚更是了如指掌,她自幼跟在身边,也是耳濡目染,自然也是懂的。 碰坏的那方虽然是普通的泥砚,可瞧着也有好些年头了,说不准还是父辈留下来的。 如今自己补偿的这方,虽然是难得的珍品,但肯定是不及他原来那方砚台有意义。 说起来也是心中有愧。 秦恪唇角浅蛰着笑,垂眼望着她手中捧的雕成八卦模样的金星龙尾砚,眸中却是完全捉摸不透的情绪。 “这……原先那不过是普通的泥砚,验官这……太贵重了……” “不重,不重!这也是家里闲置的,就正如宝剑赠英雄,既然是好东西,当然要在懂它的人手上,方才不会埋没了它。” 不等秦恪说完,萧曼就抢先把话说了。 话音未落,她搁下龙尾砚转身就跑了,生怕慢些就会被他拒绝。 外头雨渐渐停了,潮湿的土腥味从大开的门窗灌了进来,好像比没下雨时还闷气。 水淋淋的檐顶和高墙重重挡在眼前,秦恪站在门口向外望,浓云大片大片地漫过天空,目力所及,到处都是铅沉的颜色,恍然间竟有种不辨远近的感觉。 过了好半晌,他回过神,转身回屋,却发现她跑得匆忙,居然把靴子落下了。 第12章 年轻人,你很有想法 台阶下,十几口硕大的彩绘红漆箱子整齐排放。 不远处的垂花门外,还有挑夫不停地往里搬,不大的小院眼见就要被堆满了。 这架势怎么都瞧不出是走亲戚,倒像是撞日子来下聘的。 褪下官袍换上便装的萧用霖隔窗看得微微蹙眉,冲身后叫了声“小川”。 骆忆川起 * 身走近:“舅舅吩咐。” “这是你父母的意思,还是……” “不瞒舅舅,确是他们二老的意思,本该年前就送来的,不巧有几样要紧的没办齐,拖到现在才叫我一并送来府上,说起来甚是不恭,还请舅舅莫怪。” 嘴上不着痕迹,暗地里那意思却好像更显而易见了。 其实本来就是订好的亲事,如今下聘也算理所当然,但忽如其来的这一下,总叫人觉得格外唐突。 “自家至亲,不必说这些外道的话。” 萧用霖不置可否地微微笑了笑,转身示意他不必拘礼,自己负手踱到中堂的圈椅上坐下。 “没记错的话,小川你是腊月里的生辰,如今二十了吧?” 骆忆川刚做好,这时又恭恭敬敬地欠身:“舅舅好记性,半点也不错。” “嗯,再过两个月曼儿也满十七了。” 萧用霖捋须颔首,若有所思:“按说也是时候该好好计议你们两个的终身大事了。” 对方显然就在等他开口答应,一听这话脸上就像绽开了花,连腰板都比刚才直了几分。 “你们两个也算青梅竹马,我这里自然不会拦着,不过么……” 萧用霖说到这里,话锋忽然一转。 “曼儿的脾气你也知道,自小被我和她娘宠坏了,一贯什么事都喜欢自己做主,慢慢也就谁也管不得了,成婚这事,还是你亲自让她点头最好。” 骆忆川听得有点懵。 谈婚论嫁不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么? 怎么到她这儿成了自己个儿做主了? 更怪的是,这话还是从亲生父亲嘴里说出来的,这就更蹊跷了。 他双眉紧蹙,正要说话,蓦然就听长廊深远处嗡响回荡,一个娇柔的声音叫着:“爹——爹——我刚听到个消息,可能是条线索……” 骆忆川循声望过去。 一眼就看到了穿着小吏公服,正朝这边狂奔而来的表妹。 在这之前,他也只是听闻这位能验尸验伤的表妹会协助舅舅,但总觉得一个娇滴滴的姑娘家怎么会有那般胆量,无外乎是外间传得神乎其神罢了。 可如今眼下这情形…… 他忍不住偷眼去瞧萧用霖,见自家舅舅微笑中面色如常,没有半点惊愕气愤的样子,倒像是习以为常了。 萧用霖笑了几声,转过脸来对骆忆川道:“见笑了,曼儿遇到案子有时候会比我这大理寺卿还上心,这性子……” 骆忆川也跟着笑了两声,绞尽脑汁之后也就憋出了一句违心的“虎父无犬女”。 萧曼也想到会在这里见到骆忆川。 有那一瞬间的工夫,她真的很想转身调头一走了之。 但左右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刻意避着他也不是长久之计。 况且那堆满院子的彩绘红漆箱子又昭示着什么,不言而喻,目前的情况更是容不得她拖下去。 “爹。” 她看向父亲,正琢磨着怎么开口。 便见父亲捋须笑道:“案子的事,回头说不迟。小川来了,你就陪他说说话吧 * ,也好商议一下以后的事。” 萧曼“嗯”了两声,脸上的笑也有些发僵。 等父亲走远了,她缓缓吁出一口气,转过来望着骆忆川。 说实话,上回的相遇着实太过意外,她又没有任何准备,现在再面对他时,好像从未真正看清过这个人一般,甚是陌生。 沉静下来的眸中,盈起淡淡的笑,她说道:“表兄。” 骆忆川在旁看了她许久,目光却一直停留在她那双满是泥污的素锦鞋上。 按理说,穿公服应该配皂靴才是,她这般不伦不类的穿法究竟是怎么回事? 带着满腹疑惑,他才将视线重新挪回她明艳的小脸上,朗然一笑:“表妹,我这次来是……” “表兄,你可还记得我第一回去骆家做客的情形么?” 他的话才刚起了个头,萧曼就忍着狂跳的眼皮子,硬生生将他打断。 这样的做法虽是不妥,但想起父亲走前说的那句话,她心里也有了些底。 忽然被转了话题,骆忆川不由愣住,对于一个小丫头的记忆,少年的他哪里会在意,不过依然眼神笃定地回道:“记得。” 她一笑,只微微侧过脸来望着他。 骆忆川心头微动,也望向她的眸。 要说起来,他不是没用心打量过她,也不是没像现下这么近过,可许是情势所迫,又或者被心绪所累,总觉始终没瞧仔细过。 这时定定地看,才发现她那双眼极是好看,尤其是这一笑,眼尾会随之轻轻翘起,看过来的目光迷离似醉,丝毫不为外物所扰,配着白皙的肤色,当真是玉润生霞,卓尔不群。 扪心自问,这京中排得上名号的名门闺秀,还真不知哪个能有这般好颜色。 他神思物外,也不知脑袋里在琢磨什么,蓦然间就见那双眸中的笑意收敛。 “那日老夫人的鹦哥儿不知怎么的就死了,谁也说不清原因。后来,我就将那只鹦哥儿剖了尸……虽然死因是找到了,但所有人都将我当成了怪物……” 说到这里,她又一笑:“所以啊,我最不耐烦参加什么诗会、花会。” “……” 骆忆川不由蹙起眉,胸中有一堆想要说的话,可是却不知道从何说起。 “骆家需要的长孙媳妇怕不会是我这样的。” 单刀直入的话,让骆忆川有些惊讶,但他定了定神,微笑道:“家中既然已经许了,自然是能认同你的。” 萧曼依旧从容不迫:“那我在此问表兄三个问题,表兄只管回答‘能’或‘不能’。” 她像是天生就有一股子傲气,并不是任人摆弄的女子。 一霎间,骆忆川想起先前秦恪的那番话。 “……大理寺萧寺卿号称断案如神,这宝贝闺女瞧来也不是吃素的……” 唇角那抹笑慢慢沉了下去,他“嗯”了声:“表妹且问,我定不会有任何欺瞒。” 萧曼斜望向半空里攒聚不散的乌云,那几缕透射下来的光这时也不见了,天色比之前还显得暗淡了些 * 。 心下暗叹。 再次转眸望向他。 “第一问,我容不得自己丈夫有通房小妾,甚至是红颜知己,若要娶我,此生便就只能有我一人,表哥能做到么?” 哪有女儿家这般说话的…… 骆忆川脸上抽了两下,但还是堂堂正正,响亮地应了声:“能。” 萧曼点点头:“那么第二问,婚后可还能许我跟着父亲办案?” 他双眉紧蹙,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作答。 半晌,就见她对着他微微欠身一福。 “我已经知道答案了……” “表妹……那第三问……” 骆忆川伸手想去扶她,但抬眼就看到她眸中的疏离,就像在瞧一个素昧平生的人。 “这第三问,表兄不用作答了。” 说着又是一福:“多谢表兄不瞒我,还是先前的那句话,骆家的长孙媳妇我真的担不起。” “表妹,亲事是两家定下的,不能轻易毁约,更不是咱们两个能说了算的。”骆忆川沉声劝道。 退婚不易,萧曼又何尝不知道呢。 但明知艰难连自己都不去争取的话,这世上又有谁能帮她呢? “罢了,婚事稍后再说。来之前爹娘还嘱咐了些话要当面禀明舅舅。表妹你歇着,我……我先出去了。” 不等她回答,转身就走了。 萧曼望他匆匆离去的背影,还有那满院的红漆箱子,却没有半点松口气的感觉。 拖曳着步子回到自己的闺阁,换了衣裳,泡壶茶,一边喝,一边继续翻看解尸的图集。 不知不觉间,天色就黑了,她点上灯。 烛火的昏光透过灯罩的薄纱在书案上散晕成片,她正想拿拨子将火挑亮些,就听敲门声响起。 “曼儿。” 她搁下图集,趿着鞋去开了门。 “爹!” 萧用霖瞥了一眼书案上的头骨和成堆的书册,再转眸看向女儿:“曼儿,你是不是想让爹跟骆家退亲?” 跟骆家退婚? 萧曼的确是这样想的,眼下能做的,只有不让梦里那些可怕的事发生。 “爹,骆家表兄并非女儿的良人。” “哦,这话怎么说?”萧用霖微露诧异。 她一脸正经:“我这辈子要嫁的人,不求他有多高的功名富贵,最要紧的便是心地好,人品也好,还要有点胸襟胆识,就算当面瞧见我摆弄尸骨,也不会有半点介意,最好是婚后也能让我继续跟在爹身边办案,就跟现在一样。” 萧用霖先是一愣,跟着哑然失笑,半晌才道:“真是胡闹,要像你说的这样,怕是打着灯笼也难找了。” 忽然又像若有所悟,睨着她,目光深凛:“这事开不得玩笑,你索性跟爹实说,是不是瞧见中意的人了?” 第13章 翻车技术哪家强? 萧曼满脑子想的都是怎么劝父亲点头答应退婚,没想到竟惹出这个误会来。 她当然没生出过这个心思。 但那话戳进耳中之际,脸却不自禁地有些热,仿佛真被说中了似的。 当下先把脸一拉:“爹,你说什么呢!除了公事 * 以外,我平日里从不出府门一步,人都不见几个,上哪找中意的去?” 萧用霖:“……” 萧曼说完回过味来,也觉得这口气是在跟父亲埋怨。 于是又找补一般赶忙拉着父亲的手臂央求似的摇晃:“娘当年传下衣钵,不就是盼着我凭本事为爹分忧么?” 她一边说着一边仔细观察父亲的脸色。 果然把娘搬出来之后,他眼中的柔色多了几分。 “爹,从小到大我也从来没求过什么。这回就当求了,终身大事就让女儿自己做主好不好?若是真寻不到合意的,我干脆就不嫁了,跟着爹洗冤禁暴,不比圈在深宅大院里快活?” 萧用霖苦笑着叹了口气:“爹也护不了你一辈子,女儿家总归是要嫁人的……再者,这世上有几个人能像自己心里想的那般十全十美,还偏巧叫你遇上了?况且悔婚对女儿家可不是小事,弄不好你这辈子可就命苦了。” “这辈子要是所托非人,才真的命苦……” 她这话说得真情实感,仿佛是真经历过千般万般苦,不由让萧用霖愣住,望着女儿怔怔不语,不知在思虑什么。 “娘从前也是跟在爹身边验尸验伤,你们亲亲爱爱十几年,可曾生出过一点膈碍?可见真心人还是有的,我要寻的就是这样的。” “说自己的事,怎么扯到爹娘身上来了?” 萧用霖眼带责备,半晌长吁一声,才恢复温然含笑的模样。 “不多说了,这事要从长计议,你也要谨记,不许再这么任性妄为。” 到底是亲爹爹,最能体贴女儿的心意,表面上什么都没答应,可私底下口风已经松动了。 有这句话在,便都容易多了。 萧曼这样的结果还算满意。 “对了,你来时要说的是什么事?”只要与案件有关,萧用霖必定是记在心上的。 萧曼也不瞒着,将自己从秦恪那里听来的一五一十都说给了父亲知道。 萧用霖狭眸捋须:“爹回趟衙门,你自个儿在家好好歇着,不要乱跑。” 父亲出门的时候,天已经全然黑了,几声闷雷过后,大雨就浇了下来。 萧曼此刻也没了继续钻研解尸的图集兴致,突发奇想地想在夜雨中散散闷。 拿着伞兴冲冲地下了楼,后头的花园子走了一圈,便顺着廊道转进前院,却惊奇地发现两边的厢房都亮起了灯烛,骆家这次随行的仆厮都在那歇着,可唯独主厅那间厢房一片黑咕隆咚,表兄骆忆川似乎根本就没在? . 雨越下越大,天地交融成整片的灰暗,申时未久便沉得像夜。 檐下的风灯才刚点亮便浸了水汽,氲腾腾的愈加显得发昏。 东阳书院外值守的差役缩着脖颈子打寒噤,正有一搭没一搭地闲扯的时候,忽然遥遥望见前面闪出一个模糊的影子,正冒雨策马朝这里飞奔而来。 这天气不乘轿子,也不撑伞,光瞧着就知道非同寻常。 那一骑来得也极快,须臾就到 * 了山门前。 衙差撑着伞,不耐烦地上前拦止:“干什么的,不懂规矩么?” 骆忆川稍稍揭起兜帽,却没下马,撩开外氅的袍摆,露出玉带上的牙牌。 那衙差是眼亮的,不由倒吸了口凉气:“小的不知,上差恕罪。” “不要张扬。” 骆忆川走得极快,说话间,人随即纵身而起,一阵风似的从影壁上掠过,足尖轻点,几个起落就到了魁星楼的檐脊上。 他也不走旁边的梯道,踏着长廊顶,落脚在西厢寝舍的房檐上,翻身跃下,抬手在窗格上轻敲了三声。 听到里面传出低低的应声,这才推开窗扇,蹿身而入。 房内一片寂然,他也没敢出声,将窗掩好,这才撩开兜帽露出脸,单膝跪下去。 “锦衣卫京畿镇府司千户骆忆川,拜见主上。” 语声虽不响,但吐息间却好像带起了一阵风,书案上那盏油灯的火苗竟扭扭地摇晃起来。 秦恪抬手护了护灯芯,翻过一页书,恍若未闻似的继续读。 “主上?” “怎么这会子过来了?” 秦恪终于开了腔,跟着略带不耐地把书本顺手一撂,才狭眸瞥向对方。 “在下收到消息,吴仲涟那老儿暗中使人在查主上。” “就这事儿?那他的人都查到些什么?” 秦恪像是浑不在意,半靠在椅背上,手指在案上轻轻地叩击着。 “回主上,若不是主上现身,凭咱们锦衣卫的手段都不能探个究竟,他自然是什么都探不到的,不过这吴老儿有些帮手,目前也没瞧出对头是什么人,像是有些本事。” 是什么人,这还用问么? 现下能摸到这条线上,还有胆子对付自己的,除了那位还能有谁? 秦恪轻呵了一声,眼垂着案面,那手反而敲得更加自得其乐。 “能想出临我的字来嫁祸这种烂招,确实是好本事呢。” 秦恪说着眉眼一挑,轻笑:“既然吴阁老有这个兴致,咱们自然要奉陪,要是半点信儿他们都打探不到,那就不大好了,回头这台子戏也就不那么好看了。” “还有一事,今日在下是从萧府来的,萧用霖似乎对此案胸有成竹,不知主上……” 骆忆川一边说着,一边暗觑脸色。 却见他只是一脸平和,连眉梢也没动一动,还真像在听一件无关紧要的事。 秦恪睨着骆忆川,忽然似笑非笑地一呵,语气便变得有些玩味:“照这么说……你今日可不该来啊。那父女两就算没有火眼金睛,可也不是轻易好糊弄的。” 这种提点里暗藏的意思,就不像刚才那么难琢磨了。 骆忆川不假思索地当即应道:“在下是奉令前来接应主上,刀山火海也不得有误,区区嫌疑更不在话下。若连这点事都办不妥贴,也就真不用再当什么差事了。” 短短几句话既表了忠心,又显了本事,可以说是滴水不漏。 秦恪像是终于满意了,睨着伏在地上身形矫健的人,唇角微撩:“这便 * 好,你起来吧。” 骆忆川这才正身站起来:“主上若有差遣,便请吩咐。” “不急,来日方长,要是真用得着的时候,我这里自然不会跟你客气。” 秦恪已经半转过身,留给骆忆川一个连眼角也没瞟过去的侧影,说着又想起什么似的勾勾手指,让他凑近。 “不过么,你那位萧家表妹很有些不寻常,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凡事还是多留几个心眼。” …… 骆忆川撑伞回到萧宅的下处时,搭眼就瞧见两边的厢房一片漆黑,只有不远处的阁楼上还灯火通明。 这么晚了,萧家表妹还没歇息? 他站在廊下朝那边怔望了半晌。 脑海中挥之不去的,是临走时在那人屋子里瞧见的那双带着泥污的皂靴。 也不知是为何,当时乍一看到这双靴的时候,想起的就是她。 只是他想不明白,她的靴子为什么会遗落在那人的屋子里…… 正漠着眼要回厅堂的时候,遥遥的,那边阁楼上的门促然而开,里面的烛光一下子涌出来。 骆忆川下意识就停住了脚步,抬眸望过去。 就看表妹一袭红衫,手上似乎还捏了个森白的骷髅头,夜风吹起她如瀑的青丝,这画面说不出的诡异。 “表兄这么晚了还出去么?” 这要是一般人瞧见了,顶多是心里有疑惑,但也不会这般直截了当说破,但他这表妹还真不是寻常人。 “忽然嘴里没味儿,溜出去寻了些点心吃,顺便带回来叫你也尝尝。” 骆忆川干笑着,抬手晃了晃手上那几袋油纸包。 内外城门早就关了,哪里还有点心卖,再说也不至跑到将近子夜才回来。 萧曼是个遇事最爱剖根究底的性子,所以现在对方越是撒谎掩饰,她就越想知道真相。 “多谢表兄,我夜里读书久了,腹中倒是真有些饿了。” 她说着便从阁楼上转下来,打着伞,径直朝他这边走去。 骆忆川:“……” 萧曼到时并没去拆那油纸包,只看了一眼便知道那里头装的是枣泥糕。 “这个是家里点心房自己做的,原先想着带些过来,谁知临上车时又忘了。” 在她瞧来,他这话表面上没什么破绽,但一个大男人出门还想着带不带点心,按照这位表兄一贯表现出来的性子,怎么看都太过刻意了。 “表兄费心了,我很喜欢枣泥糕。” 她垂眸间,下意识就去打量他的鞋。 他的鞋上泥污反倒是不多,反倒是蹭了些苔藓。 长苔藓的地方大都阴暗潮湿不见日头,这么晚了,他去过的,会是哪里呢? 手上稍稍一松,就看那颗骷髅头骨碌滚到了骆忆川脚边,还不等他弯腰,萧曼就飞快将那颅骨蹭着他的鞋边,捡了起来。 第14章 糟了,是心动的感觉 萧曼后半夜才睡着。 迷迷糊糊,似梦非梦,许多人影不停地在眼前晃荡。 早逝的母亲,梦里掘坟的人,吴鸿轩和王晋云,还有那个白发白袍的人…… 忽 * 然间所有的影子又都消失了,四下里空无一物,像把她锁进了混沌里。 蓦地里有只手搭上肩膀,吓得她一个激灵。 回头时,见秦恪紧贴在背后站着。 垂睨的目光满是玩味,唇角也挑着阴鸷入骨的笑,和原先温润如玉的样子相判若两人…… 萧曼觉得身子猛地向下一陷,睁眼的同时听到小婢在纱帐外一声接一声地叫着自己。 她也分不清是被叫醒的,还是被吓醒的,抹了把额头上的冷汗,刚撩开帐子就被天光晃得眼发花。 “娘子,秋官人已等候多时了。” 小婢冲外边招手,当即就有人端着热水巾栉过来。 她只觉头脑还有些昏涨,接过水来漱口的时候,眼前似乎还有昨夜蹭来的苔藓。 拿手巾温脸的时候,惊讶地发现鼻尖上有些疼。 让小婢取铜镜来看,才发现上面居然长了一颗红扑扑的热疮,虽然不大,但就长在鼻尖尖上,异常显眼。 萧曼瞬间醒了神,开口想要小婢去拿面巾,但莫名其妙就想起了秦恪的话,这热疮捂不得。 啧了两声,把心一横,索性不管了,收拾好之后便飞奔下了闺阁。 若不是大事,父亲绝对不会让秋子钦来寻自己。 难道是王晋云的尸首找到了?毕竟,如果是活人的话,也不会找她过去。 她心里琢磨着就见到了肃然立在大厅中的秋子钦。 “哥,什么事?找到王晋云了?” “不是。” 萧曼一愣,正想再继续问,就听骆忆川的声音也在大厅里响起:“王晋云是谁?失踪了么?” 刚才来得急,倒是把这人给忘了。 “再要紧的事,不是还有官府么,表妹昨夜休息得迟……对了,表妹今日想吃什么糕点?芙蓉酥好不好?” 骆忆川望她一笑,仿佛昨天的种种都不曾发生过,他们依然是正在等婚期的青梅竹马。 萧曼面上虽然依旧带着笑,但眸中却已是止水无澜的平静。 “多谢表哥,只是……” 她灵机一动,冲他指着自己的鼻尖:“你瞧,生了热疮,估摸着得好些日子没法子吃糕点了。” 说完也不看他表情,当即对秋子钦道:“哥,咱们快过去吧,莫要耽搁了正事。”说着便抬步直接往外走。 秋子钦应了一声,也漠着眼跟在她身后。 骆忆川负手挑眉,饶有兴味地盯着他们二人远去的背影。 · 雨终于停了,堆叠的浓云间透出几线光来,像是要将这漫天的阴郁徐徐扯破。 萧曼在去东阳书院的路上才知道,那里又死了一个人。 偏巧这人的名字她昨日才听说。 如果是简单的死因,父亲怕也不会让秋子钦叫自己过来。 此时,整个东阳书院出乎意料的沉寂,山门外更是被衙差里三层外三层围得水泄不通。 本以为里头也跟上回一样,会围满看热闹的书生,可绕过影壁之后才发现书院里头所有的楼阁全都门窗紧闭。 “验官来了!” 正恍惚间被人喊了一声“验 * 官”,不知怎么的她便想起了那人。 但眼下并不是他,而是来接引的衙差。 “这一次的尸首透着邪门……看上一眼,这辈子怕是都忘不了……”那衙差满眼的惊魂未定。 萧曼开始若有所思,快步跟着他朝竹林那边走去。 父亲此刻也在,面色也是从未见过的凝重。 见她来了,只低颌朝身后一瞥:“去瞧瞧,看是怎么回事。” 她应了一声,绕到后面,先深吸了一口气,才朝地上的尸体望过去。 死的果然是一名书生,身首异处,瞧上去似乎并没有哪里不正常,但总有些不协调也不合常理。 用面巾包了口鼻,再取细棉掌套戴好,这才走过去,俯身蹲下去检视。 按照尸身的僵化程度推测,死者遇害时间应该是四个时辰之前,除了脖子的切口,其它各部并未见伤。 只是这切口整整齐齐,也不是普通刀剑所造成的切口,而应该是极薄极快的利刃,在死者死后切断了头颅,才能弄出这般严丝合缝的切口。 那么究竟是怎么死的? 带着疑惑,她又去检视了头颅。 饶是先前有了些准备,可看到那头颅的样子时,她心头仍不禁突地一跳,也明白了为什么会“邪门”。 这颗头颅睁着眼,挑着唇,满脸堆笑。 这“笑脸”像极了扎纸铺里画好的纸人脸,同样是森白的面,无神眼,僵硬却又诡异的笑,唯一不同的便是少了颊边的两抹胭脂。 她用手在唇角和双颊上,顺着肌理轻轻按压,却是秀眉轻蹙。 “雨是何时停的?”她忽然问。 “似乎是寅时末。”萧用霖在旁应了她的话。 萧曼从秋子钦手上接过医箱,从里面翻出个扁圆的漆盒,打开盖子,里面是白色的粉末,拿小银匙挖了一匙放在空盏中,然后从一只瓷瓶中倒出些微稠的汁液调匀。 再取一支宣笔,蘸着这些汁液就抹在那头颅的嘴角和双颊边。 抹好之后,她又剪了两张特质的红纸贴在上头。 很快,那红纸上就浮现出两道暗色的指痕。 为何凶手要刻意将尸首摆弄出“笑容”? 萧曼猜测多半应该是为了掩饰他真正的死因。 她歪着头,盯着那头颅和尸身沉默不语,好一会子才想明白刚才自己第一眼见到时,为何会生出不协调的感觉来。 当即伸手在头颅还有尸身的四肢、脊背和两肋间轻轻按压,发现其中骨骼竟有多处碎裂。 原来如此…… 只要所有人都被“笑容”吸引,那么就会忽略其它地方。 “爹,这尸首是被人从高处丢到这里的!” 话音刚落,萧用霖便抬头朝魁星楼望去,双眉紧蹙:“看起来,凶手应该还在书院里,子钦,你再去仔细问问昨天夜里在书院里当差的衙差,看看可有什么遗漏的。” 这些日子,东阳书院一直都由官府衙差把守,别说是高处抛尸,就是半夜三更到这竹林里来,也定会有衙差留意到。 “曼儿,你 * 随爹再逛一逛这魁星楼。” 萧曼应声点了点头,就算凶手再狡猾,手段再缜密,也一定会在不经意间留下线索。 父亲说“逛”魁星楼,但并不打算兴师动众,上了二楼之后,就让她沿着东边的长廊去了那头的寝舍。 而萧用霖自己则是去了魁星楼的顶层。 萧曼已去过西边厢舍两次,这头一回来东厢,难免会在心里与西厢作个比较。 东厢虽然地势没有西厢高,但明显比西边多了好几间厢舍,唯一相似的,这里也是独人独寝。 按父亲的要求,萧曼开始依次挨个敲门问讯。 靠近长廊的那间寝舍很快就有人开了门。 “打扰了,大理寺问案。”她漠着眼,抬手示了下牙牌,一副衙差办事的模样。 “唔……” “验官?” 蓦地里听见秦恪的声音,她着实愣了:“秦解元你怎在这儿?” “一早就来了,本是与龙川兄一起研究碑帖的,不曾想……”秦恪看着她,笑得温然和煦,目光移转,又看向旁边的周邦烨。 接着他的话头,周邦烨有些埋怨道:“可不是么,哪知就发生了这样的事……山长就让咱们都不要挪动,等着官府来问案。” 萧曼了然地微微颔首,心道这山长倒是在无意间帮了忙。 “昨儿夜里,你们有听见或是瞧见什么?”她一边问,一边打量着秦恪和周邦烨。 “这倒不曾注意过,也不怕人笑话,我这人向来都是一沾枕头就着,昨夜大雨,哪儿都没得消闲,于是晚食之后,临了会儿碑帖就睡了。” 周邦烨说话间,人已经走到了书案前,翻出几张宣纸:“你瞧,就这些,因为总临不到妙处,所以一早就去求教敬忱兄了。” 萧曼瞄了两眼,确实正如他说的,临得少了些神韵。 她不由自主将目光瞥向一边,便望见秦恪双眉微锁,目光有些漫无目的地垂睨着地面,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秦解元可是想起了什么?”看着样子,说没事,怕是谁都不会信。 秦恪恍然回身,两下里与她默然对望。 萧曼满心期待,可他瞥眼一垂,又皱眉摇头:“应该不会是……” “敬忱兄,你是瞧见什么了?”还没等萧曼说话,旁边的周邦烨竟抢先开了口,“大理寺的人都在这里,敬忱兄真撞见了什么,只管说,说不定就可擒住真凶,以慰李兄在天之灵。” 这番慷慨激昂的言辞,听得萧曼忍不住在面巾之下撇了撇唇。 秦恪一笑:“应是我个人的事,与李兄和此案该是无关。” 他的话才刚说完,萧曼便立时接口道:“可万一有心怀叵测之徒又想借此嫁祸于你呢?” 秦恪像是没料到她会这么说,眸中有一霎的怔愣,望着她的目光也盈起一层亮色。 第15章 我有一个朋友…… 秦恪的脸上扬起春风和煦的笑,目光却千丝万缕地缠在她身上,但他懂得分寸,只一瞬,很快就收敛了目 * 光。 “多谢验官。” 他微笑着道谢,声音温柔得让萧曼耳朵尖尖火烧似的发烫。 蒙着面巾的脸此刻竟是热得不行,但她还是四平八稳地清了清嗓子,接口道:“秦解元,你知道什么但说无妨,是不是与本案有关,回头我……嗯,萧寺卿自有定论。” “是啊,敬忱兄,你昨夜究竟瞧见了什么?”周邦烨也一脸看热闹不嫌事儿大地撺掇着。 秦恪斜眸暗觑了他一眼,旋即很快便又望向萧曼,若有所思。 “昨夜我在读书的时候,有人来过。” 明明是很平淡的口气,但此刻从他嘴里说出来,仿佛还牵着一丝积郁难消的怅怅…… “什么人?”来的肯定不会是书院里的人。 他轻蹙着眉,摇了摇头:“只记得当时窗子被风吹开,我正起身要去关窗的时候,便觉一阵目眩,等再醒来的时候,才发现地板上都是脚印……” “你点查过物件么,可丢了什么,或是多了什么?”不等他说完,萧曼就心头一动,忍不住插口。 “都清点过了,没多也没少。” “那就怪了……” 萧曼觉得纳闷,难道是没有找到想要的?可一个家世清白的书生,他会有什么东西被人被惦记上了? 正疑惑不解的时候,只听得一声轻笑。 她诧异地循声望去,就看周邦烨毫无窘色地清了清嗓子说道:“敬忱兄,明明有多了东西。” 秦恪挑眉,面露不解地看他。 对方挨近了两分,微侧着头,低声说了两个字“鞋子”。 虽然是刻意压低了声音,但站在旁边的萧曼还是听得一清二楚。 这“鞋子”不出意外,应该就是昨天自己落下的那双皂靴了。 正尴尬不已的时候,就听秦恪道:“不是。” “啊?不是?”周邦烨一愣,显然是没想到他会这么说,当下更觉一团雾水,“可那鞋也不是敬忱兄你的啊……” 秦恪眸中含着笑,眼梢轻挑,看了下萧曼,才不急不缓地说了句:“是一位朋友忘在这儿的。” “哦,原来如此,就说呢,素来有洁癖的敬忱兄,房里怎么会多了双别人的鞋。不过,我更是好奇了,能让敬忱兄连洁癖都忍了的友人,究竟是何方神圣……啧,有机会,一定要给我引荐一下……” “有机会吧,我那位友人平日里比较忙。” 虽然这忽然生出的枝节被秦恪轻描淡写地揭过去了,但接二连三被当面提起,萧曼还是窘迫得都有些站不住,唯一庆幸的是,她戴了面巾。 不过,原来他竟然是有洁癖么? 她忍不住好奇,垂着眼顺势就往他鞋子上瞄。 此刻他穿的是双素白的布锦鞋,干净得让她怀疑是不是连鞋底也是纤尘不染? 再瞧旁边的周邦烨以及自己,脚趾忍不住在鞋袜里缩了缩,只恨穿的是公服,压根儿就没地让她藏鞋子。 这会子,她也总算是明白了,为什么他进屋的时候会换鞋子。 “验官,有件事, * 不知当问不当问?” 她正神游四海的时候,他又开了腔,语声仍旧是一如既往的温和,萧曼当即收回纷乱的神思,郑重其事地点点头:“秦解元请说。” “书院里外的官差有没有人留意过?” “对呀!咱们书院这些日子不都里里外外都是衙差么?怎么那么大个人跑进来,都没人知道么?就算是轻功了得,飞进来的,那也不至于瞧不见吧。”周邦烨更是来劲了,说完这话,还一脸求解惑地看向萧曼。 “衙差那边已经有人去问了。”她继续又问,“秦解元,你还记得你醒来的时候,是几时么?” “应该是三更,那时候正好在敲更。”他答得极为肯定。 萧曼暗自记下,只希望秋子钦那边能从那些衙役口中撬出信儿来,在这么多官府衙差的眼皮子底下“飞”进书院,身份绝对不一般。 不知怎的,她想起了表兄骆忆川,还有那一身雨水的气息和苔藓。 但很快又暗笑自己的想法太过离奇。 无论是现实还是梦境中,那位表兄虽会些拳脚功夫,对付一两个市井泼皮还行,但飞檐走壁的话,确实有些太勉强了。 “李文宣在书院中风评如何?”她问着就从公服里掏出个小册子,还有一支炭笔。 周邦烨和秦恪相视一眼,似乎都没想到她竟会这般郑重其事,当下也收敛了笑,一本正经作答。 “我来书院时候不长,对李兄并不了解,但似乎并没有听到过任何关于他的流言蜚语,风评应该是不错的。” 先开口答话的是秦恪,说起这个李文宣,他还真就没什么印象,平日里也不显山漏水的,要不是那天他和张珪打架,他还真就差点忘记了这号人。 “唔……这个……”周邦烨有些为难地欲言又止。 像周邦烨这样的官家公子,萧曼见过太多了,不是胆小怕事,就是狂傲自大,她也没看他,只一边记录着秦恪的话,一边说道:“周公子莫担心,这些只会给萧寺卿一个人看,旁的人不会知道谁说过什么。” 真的? 周邦烨满眼疑惑,下意识就看向秦恪。 秦恪在他肩头轻拍了下:“萧寺卿和验官都是重证据实的人,龙川兄难道还不信?” 这话帮衬得恰到好处,萧曼不着痕迹地冲他微微颔首。 同样都是读书人,这脑筋和眼色还是千差万别的。 也不知道是不是这些话起了效用,周邦烨深思了一会儿才说道:“李文宣三年之前并不是现下这般性子,那时候他样样都爱占尽风头。当时书院里的人都怕得罪他们。” “他们是?”萧曼笔下不停。 “哦,东阳三公子么,吴鸿轩、李文宣和张珪,呵呵……什么三公子,简直就是山大王,没有家世背景的,在他们面前全都得跟狗一样,若不然,能不能熬到进考场都不一定。也不知是不是他们三人坏事做尽,老天都瞧不下去了。” 听到这里,萧曼 * 不由抬眸看了他一眼。 他眼神倒是坦荡。 “后来连着有月余,他们三人都没有来上课,说是染了病,但是再回书院的时候,李文宣就与另外两个不往来了,性子也变了。” 说到这里,周邦烨又啧了一声:“说起来吴鸿轩和张珪的性子也与之前略有不同,怎么说呢,就像是恶霸忽然改邪归正了,不过么,大家也因此没有再被欺负,倒是乐得高兴。” 萧曼在三年前那里圈了一下,这估计是这件案子的一个扣,只要解开这个扣,所有的事情应该都能被抽丝剥茧。 “对了,前天张珪和李文宣还在魁星楼打起来了,书院里的人都瞧见了!是吧,敬忱兄。”说到这里,他又将话头抛给了秦恪。 秦恪闻声颔首,转而望着萧曼:“前天晚食的时候。” 记录好这些,萧曼心中更是笃定,三年前,吴鸿轩、李文宣和张珪他们三人身上一定发生过什么。 “说起来,张珪的寝舍就在李文宣对面吧?就在东厢最里头,平时除了他们自己,根本就没人去。” 萧曼不由皱眉,这周邦烨的心思,她大约是能猜到的。 不过,也无可厚非,以目前所了解的情况,表面上看起来,张珪确实挺有嫌疑的,但她却知道,凶手绝对不是张珪。 凶手应该是一个特别能隐忍的人,而且心思缜密,头脑冷静,在人群中也是毫不起眼。 而张珪,一个无时无刻都想占尽风头,喜欢活在别人艳羡目光中的人,显然完全不符合这些条件。 想到这里,她忽然有了个猜测。 “你们今日可曾见过张珪?” 没想到她会忽然问起这个,秦恪眸中略带惊讶,但在看向她时,发现此刻她的眼眸清透明亮,仿佛能洞悉人心。 “我没注意。”周邦烨是一脸地理所当然。 “先前有衙差来问过,他应该也在寝舍。”秦恪道。 萧曼点点头,既然之前衙差找过张珪问话,那这会子,自己也就没必要去了,她收起册子和炭笔:“有劳二位了。”决定接下来便去会一会住在东厢的其他人。 “验官。”秦恪跟着她起了身。 “嗯?”萧曼回眸看他,不知他这时叫住自己有何事。 秦恪一笑:“我在此叨扰龙川兄多时,恰好验官来了,所以就想请验官送我回去,不知验官可方便?” 这一个“送”字,让萧曼不由唇角上挑。 “好。”她干脆利索地应了。 秦恪也不觉尴尬,跟着她前后前出了门,正准备去西厢的时候,就看萧曼忽然停住步子,扭头望向身后:“李文宣住哪边?” 本以为他会指给自己,但半晌才听他带着些歉意,低声道:“我甚少来这边,并不清楚。” 虽然有些难以置信,但想起他在书院的际遇,这倒也在情理之中。 随即,两下里一阵沉静。 萧曼正想说些什么缓和一下忽然有些尴尬的气氛,就听到后面传来东西落地的声音。 她 * 一愣,看向秦恪,发现他也正望向身后的寝舍。 紧跟着,就看后头一间寝舍的门被人从里面撞开,而在那人撞开的一瞬间,就扑倒在了地上。 萧曼和秦恪二话不说,当即就奔了过去,将那人翻身过来看时,发现居然是已经断了气的张珪! 第16章 小仙男不容小觑 萧曼先前就有一种直觉。 继吴鸿轩、李文宣之后,接下来被害的大概就是张珪,只是没想到凶手的速度会这么快。 她伸手摁在对方颈侧,已然探不出任何脉搏。 可他面色却如常,并不像寻常刚死的尸体那般苍白。 她下意识往身后看,却发现医箱并不在身旁。 “验官需要什么?我去取。” 秦恪在旁开了口,目光并无半点虚情假意。 萧曼一愣,本来让他帮自己去取下医箱倒也没什么,可想起他有洁癖,心中就难免有些犹豫。 似是看到了她眼中的纠结,他唇角泛起浅淡的笑:“验官不必多虑,可是需要医箱?我这就去取。” 若是他没有记错,她第一次来书院的时候,身边的那名男子就帮她拎着医箱。 于是,也不等她应声,他转身快步就朝长廊走去。 走出长廊的时候,看了一眼守在那里的衙差,便提了一句“东厢出了事”。 那衙差脸色一变,顺势也拦住了要下楼的他:“不是让你们都呆在屋子里么!” 秦恪一拱手,解释道:“我是去帮验官拿医箱。” 他口中的“验官”,衙差自然都知道是何人,当下就和缓了脸色:“那你快去,可别耽误了大事。” 秦恪也不大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想要帮她取医箱。 或许是因为在过往的二十年里,他就不曾见过她那般手段的仵作。 又或许只是因为她验尸验伤、摸骨画像时的样子赏心悦目,让他念念不忘…… 只是可惜了,她是萧用霖的女儿,又是骆忆川的未婚妻。 侧身仰头看向东厢,只一晃的工夫,他漠然的脸上一点点松缓下来,似乎又有了神采。 目光斜瞥下来,那只有些年头的医箱,正静静地躺在石几上。 秦恪看了一会儿便直接上手拎了起来,自己也说不清是为什么,这一瞬已没有了洁癖,就像那是自己的东西。 他将医箱拎在手中掂了掂,不算大的医箱,居然有些分量,虽然这对他来说算不得什么,但对于一个姑娘家而言,确实是有些沉了,怪不得总是别人帮她拎着。 正要往魁星楼走,便觉得脑后有一阵风袭来。 他沉了沉眸子,但依旧稳着步子,假作什么都没发生。 “那阵风”瞬间就拦在了他面前:“那不是你的东西。” 望着面前冷面冷眼的男人,秦恪双眸微狭,但脸上依旧还是和若春风的笑:“我是来帮验官拿医箱的。” 秋子钦有些愣神,但很快便硬冷冷地伸出手:“给我吧。” 给么? 秦恪微挑了下唇,故作迟疑,叹声道:“书院里出了这些个 * 事,差官也都辛苦了,这点小事就不劳烦差官了,而且在下也想略尽绵力。” 秋子钦剑眉紧蹙:“秦解元怕是不知道这其中的规矩,还是我拿吧。” 好么,都这样说了,还能不给么? “那就有劳差官了。”秦恪垂眸将医箱递了过去。 秋子钦接过箱子,再看他时,他唇间笑意犹在,眼中淡淡的光像隐在迷雾中,半点捉摸不到。 秦恪并没回西厢自己的寝舍,而是默不作声跟在秋子钦身后,又再次回到了东厢。 他垂着眼,余光中那青色贴里的袍角轻晃,他唇角挑起一抹几不可见的浅哂。 一路从魁星楼转过长廊,似乎才只一会儿的工夫,天色就更亮了,但那日头仿佛刻意躲着,仍旧踪影难觅,云一层一层的铺展着,漫天都是茫茫无垠的灰白。 他偏了下头,再望向长廊那边幽暗的寝舍。 一个本该是读圣贤书的地儿,居然还有这么多诡谲不明。 抿着唇,漆黑的瞳在眸中轻瞥,也像这将晴未晴的天色,让人辨不清喜怒。 秦恪轻慢着步子,一路转过长廊到寝舍,看到那边还在忙碌的倩影,白皙的脸上笑容一展,迎上前去:“验官。” 正从医箱里取物件的萧曼,看他又回来了,心里不免有些惊讶。 也不等她问,他唇间抿出一弯浅笑:“说出来也怕验官笑话,从前我只在书本上读过,却是不曾见识过,所以……” 说着,他又眼含期待地望着她。 仵作本是人人避之不及,尤其是那些读书人更是觉得晦气,他可倒好,居然还上赶着要在旁观摩。 萧曼看着他眼中的期盼的光彩,眼底也不禁盈起笑来,竟是点头应了。 一直在旁的秋子钦将这些都看在眼里,见她真应了,便挨近了低声道:“是不是不合规矩?” “无妨。”萧曼并不在意。 在她瞧来,既然解元公感兴趣,说不定高中之后,也会走父亲的路,以后又多一位断案如神的“青天”不好么? 想到这里,她看秦恪竟是比之前又顺眼了两分。 “这边好几间寝舍是空的?”秋子钦忽然侧头问秦恪。 秦恪正聚精会神地看萧曼手上的动作,此刻忽然有人问话,他也是微微一怔,但很快就点点头:“大部分士子都住在魁星楼西南面的寝舍,这边东厢目下住的是四人。” “四个人,现在死了三个。”秋子钦眉头一拧,目光看向最外面那间。 萧曼将银针扎进张珪的喉间,一边捻动,一边神色平淡地陈述道:“案发的时候,我也在。” 她暗自在生出疑惑来,当时在东厢的应该只有他们三个人,而且他们一直在房内,长廊那守着的衙差也没发现任何人在此走动,张珪就这么莫名其妙死了。 很快,她就起了针。 掌套间的银针闪着寒光,半点中毒的迹象都瞧不见。 “不对啊……”她蹙着眉,盯着那针似在自言自语。 死者面色如常,按 * 常理说来是不可能的,只能是因某种毒所引起的,可是喉间探过并不见任何毒,难到凶手并不是从饮食中下手的? 她又拿了一根银针,偏了偏刺入气管。 正在心里默数着,忽然就看秦恪抬手指了指张珪的心口:“验官,刚才他心口似乎动了一下。” 萧曼愣了片刻,目光也盯着尸身的心口,很快,就见那极不自然地扭动一下,当即就面色大变,如临大敌一般站起身,顺势也将身边紧挨着的秦恪也拉着一同往后退开。 “验官?”秦恪有些诧异地望向她。 “可能是蛊虫,大家小心。”她一脸郑重。 可就在她开医箱准备寻些有用的物件时,张珪的尸身忽然弹坐了起来,死鱼般凝滞的眼却突然一凛,口唇微张,“噗”的将一团物事喷向她的脸面! 秦恪看似下意识地动作,一个抬臂,就将衣袖挡在她的面前。 秋子钦此刻也已将宝剑出鞘,一个剑花就挑开了那朝萧曼汹涌而来的虫子。 从不曾经历过这等阵势的萧曼,虽是被吓得不清,可看清那蛊虫的样子之后,倒是不由眼前一亮。 曾经只在古籍上读过的东西,这会子居然就在自己面前! 有心想要活捉,但此物需要寄生在活体里,离开寄主不消盏茶工夫就会化作一滩水。 所以这念头也只在脑子一闪即逝。 “别让它靠近,过一会儿它自己就化成水了。” 萧曼盯着那还在挣扎的虫,只觉腔子里的那颗心都要跳出来了。 那虫儿似是及不甘心,明明面前就有三个活生生的血肉,可就是怎的都够不着…… “嗞——” 伴随着一缕白烟和恶臭,虫儿化成了一滩姜黄色的脓水。 但不等他们稍稍松口气,那边,张珪的尸身又起了新的变化。 原本还栩栩如生的脸,此刻已经塌陷了进去,只剩下一层皮骨,不用说,尸身也发生了同样的变化。 萧曼忽然又想起一事,当下偏过身子,伸手就去拽秦恪的胳膊。 “有没有事?可有哪里不舒服么?” 若不是他帮自己挡了那一下,这会子,自己面容毁了倒是小事,成了下一个张珪倒是无法可逆。 瞧她这般紧张自己,秦恪眸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我没有碰着,多亏了差官功夫了得。” 言语间竟是将功劳都推给了秋子钦。 听他这般说,秋子钦素来沉静的眸也不禁泛起微澜,再看他时,更是觉得此人的心思叫人揣摩不透。 “我哥要是出剑慢一点呢?”萧曼不由皱眉,心里满是后怕,忍不住道,“你们读书人是不是脑子里整日想的都是些舍身为人啊……” “休得胡乱说话!” 急冲冲赶来的萧用霖,一到这里,先入耳的便是女儿的这番话,当下长叹口气,眼色温和地对秦恪道:“她这性子……还望秦解元莫怪责。” 秦恪倒并未敛着眼中的笑意,他拱了拱手:“萧寺卿言重了,验官是一副热 * 心肠,小生敬之都犹恐不及,又怎会怪责。” 萧用霖又寒暄了两句,秦恪进退有度,自然也不好继续打扰,于是行了一礼便回了西厢。 转身走出长廊的那一瞬,他面色峻沉,眼中那点笑也已不见了踪影,只剩下森森寒意。 回到寝舍,便厌弃地将身上那件襕衫扯下,似乎这般还不够,那股子难闻的味道依然还在鼻尖萦绕似的,让他异常难忍。 于是点了香,备了浴水。 温热的水浸过肩头,沾染在身上的微尘异味仿佛都漂净了。 但不知怎的,今日这香闻起来,他怎么都不觉满意,缓吁了口气,向后半仰半靠着,却凭空生出个莫名的问题。 她用的是什么香? 第17章 聊出感情你负责吗? 天还是阴的,浓云仿佛已经凝滞在那里,几乎连样也没有变。 风混着的那股子腥臭的味道随着灰淡的天光透进来,东厢内到处都漫透着叫人寒噤的阴森感。 萧曼走出魁星阁,站在院前那一片毫无暖意的天光下,望着脚下拖曳的长影斜斜地指向远处。 “昨夜有锦衣卫的人来过书院,也不知道做了什么,似乎半炷香的工夫就离开了。” 秋子钦对父亲说的话,她听得一字不差。 虽然明知匪夷所思,但有些想法就春天里的草,见风就长。 骆忆川会是那个锦衣卫么? 骆家无官职功名,数代经商所积累的财帛和人脉,确实也足以在京城里站住脚。 一切似乎都在情理之中,完全挑不出任何破绽,可再仔细一想想,却又好像漏洞百出。 但如果骆忆川就是锦衣卫,似乎梦中所有的一切都能说得通了。 想起那伙掘坟刨地找东西的人,她就忍不住悚然一颤,只怕也是他指使人人做下的,甚至包括后来父亲蒙冤下狱! 想到此处,她不禁双手在袖筒里捏攥着,脸上一片木然。 她不懂朝政,自懂事之后,整日里琢磨的也都是验尸验伤的仵作之技,而今能为父亲做的也是少之又少。 叹声回望,站在魁星楼前微仰着头。 目光不由自主地就偏转向了西边山丘上的那二层小楼,莫名就出了神。 秋子钦深蕴不露的目光看向萧曼,不着痕迹地低唤了声“曼娘”。 萧曼淡的眸中略起微漾,像是从游思中惊醒过来似的,脸上却没有了平日里的精灵古怪。 “是又发现了什么?”他问。 她摇摇头:“不是,我只是想起自己有件东西落下了,琢磨着是不是现在去拿回来。” “哦,那就拿回来吧。”他没有问是什么,也没说要帮她去拿。 “哥,我去去就回,你帮我和爹说一声。” 说话间,她就已经转身走入魁星楼。 秋子钦目送那婀娜的背影隐没在魁星楼里,负手又伫立了片刻,才转身离开。 萧曼一路就走到了西厢寝舍的门口。 此时门窗全是开的,因为这次没带鞋子,所以她只站在门槛外,探着脑袋往里头瞅。 * 熟悉的书案后并没看见人。 难道不在? 不应该啊…… 正纳闷间,就听屋子深处他的声音传来:“是验官来了?” 萧曼心下猛地一跳,也不觉好奇,他又怎么猜到是自己? “嗯……” 她轻轻应了一声,下意识抬脚就跨过门槛,朝里头望去,这才看到那边立着的座屏,座屏后水声轻响,还有模糊的人影微微动着,似乎像是在撩着水? 现在就沐浴? “验官稍等。” 她愣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自己一个姑娘家,居然堂而皇之地站在这里看人家沐浴…… 顷刻间,脸上像簇着火,一下子就把双颊燎得透红。 惊得退出门外,可找急忙慌之下,竟是被门槛绊了一下,直接就摔出了个平沙落雁式。 “咚——”的一声极是响亮。 萧曼摔得人有些懵,刚想快点爬起来,迎面就觉得白飘飘的一晃,等定眼时,入目却是一副精干匀称的上身。 光在那上面打了个旋,懵懵的脑袋这才陡然醒觉过来,赶紧抬手捂住自己的眼。 怎么就撞上这种事了呢? 虽然自己一无所知贸贸然就过来了,但此等行径像极了那些浮浪子,万一人家要是觉得她存了什么龌龊心思,可怎么好? 一时间,她脑子里乱成麻,也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才能将这窘境给揭过去。 “验官?” 秦恪伸手过去,将坐在地上的她扶了起来。 他着实没料到自己出来会见着这一幕,她此刻的样子有些滑稽好笑,可他却半点也不觉可笑,只觉可爱。 刚还在琢磨她用的是什么香,这说曹操,曹操就到了,真像心有灵犀似的。 “哪里可摔疼了?” 此刻与他对面相望,萧曼那颗心却怎么也定不下来。 她脸上热晕未退,耳根上也烫得厉害,别说开口提拿回鞋子的事了,就是这样面对面瞧着都觉尴尬无比。 “没有……不疼。”她木着脸,垂着眼,只敢盯着自己的鞋尖。 “验官先进屋坐坐。” 进屋? 那怎么行! 萧曼惊得脚有些发软,更是如临大敌:“秦解元,不必了,我就是……” “验官稍坐片刻,方才那一下应是摔得有些重,坐下歇歇,缓一缓,况且上回验官走得急,我的方子还没有写给你。”他说得情真意切。 就算再不情愿,这时也不好真拂了他的好意,萧曼没法子,只好低着头在他小心翼翼地搀扶下,拖着步子往里挪。 屋内颇有些潮闷,四下里还充斥着一股微带木香气的水嗅味儿,旁边那架半透的座屏风后沐桶隐约可见,仿佛在存心引人遐想似的。 目光微抬之际,看到的是他的背影,这时已将那件霜白的中衣披在了肩头上,正扬着手在那里抻袖子。 这样子虽然仍不算整齐,但好歹穿了衣裳,总比刚才强得多了。 她心下略定,刚想开口,秦恪却已回过身来。 他没有结腰间的系带,也没有掩前襟,肌理分明,上面朦朦的笼着水汽 * ,在门窗透进来的天光映衬下泛起莹莹的光亮,似是出浴时没有擦净,又像新渗出了一层薄汗。 萧曼不由得微微一窒,别开眼去的那一瞬,似乎看见一颗晨露般的水珠从他的下颌滑落,顺着如雕似刻的肌理缓缓而下,恍若美玉上迤然拂过的流光。 秦恪不喜欢被人盯着瞧,按说这丫头该也不例外,可又总觉得她那双眸干净清澈,一望见底,瞧不出丝毫欲壑难填的渴望,全然只是羞涩难掩的惊诧,还带着几分措乱失神的傻气。 这副模样倒不惹人生厌,看在眼里反而颇堪玩味。 他唇角浅浅地向上勾,也凝着那张精巧的小脸,先前就觉出众,如今瞧得多了,更是越来越顺眼。 无论是穿着公服谨饬干练的样子,还是穿着衫裙精灵古怪的样子,都让他有惊艳之感,别人还真没几个比得上的。 但人终究靠得是命数,无论皮囊生得如何,这辈子的际遇早就由天定下了,根本由不得自己把控。 他暗“呵”了一声,心头忽然生出些悲悯来,拂身绕过书案,坐到那张椅上。 书案上笔墨都是现成的,昨日把脉的时候,心里也早有了数,当下取了张纸,提笔蘸饱了墨一挥而就,拿起来吹了吹,复看了一遍无误,这才递给她。 “验官依着方子调理,很快便能复原。只是……心结上,药石便无能为力了,还需验官自解才行。” 正在看方子的萧曼,猛地听他提起心结,不由震惊,望过去的目光重又变得凝沉起来。 秦恪迎着她的目光,眼中全是至诚之意:“验官不必过于焦虑,萧寺卿是断狱神手,这接二连三的案子应该很快就会水落石出了。” 听了这话,萧曼反倒松了口气。 刚才,她还以为他瞧出了自己被恶梦所困,想来还真是自己多虑了,这世上哪有那样的神人。 “秦解元为何说这案子很快就会水落石出了呢?”明明疑团重重,案子叠着案子。 他望过来的目光,就像二月二初见时的那个火树银花的夜晚,沉静中含着淡淡的笑:“之前并不觉得,反倒是张兄的死,可以看出凶手有些急了,虽然不清楚其中的缘由,但他这一急,定会留下许多破绽和线索。” 她不禁一愣,断案虽然需要实证,可很多时候大胆的推断亦是十分重要,甚至也会成为破案的关键。 “这只是我的一点拙见,验官莫要见笑。”他谦和地又冲她一笑。 “不,秦解元言之有理。” 萧曼忍不住点头赞叹,本还想说以后他高中走上仕途之后,是朝廷之福,也是百姓之福,但这样的话有些窘然,着实是说不出口。 “验官此来是取鞋的吧?” 他忽然间转了话题,萧曼有些赧然地点点头:“给秦解元添麻烦了。” 秦恪温然一笑:“验官且稍等。” 他站起身,从架子上取了张纸,将那鞋子包好了才递给她,满是体贴 * 的暖意:“这样拿着方便些。” 萧曼接过纸包,道了谢,也没再多留,便起身道别。 跨过门槛的那一瞬,也不知是怎的,她心下一动,偏过头,冲他笑道:“秦解元,你以后一定是个好官!” 说完,也不去看看他脸上难得出现的错愕,大步很快就走远了。 秦恪在门外略站了下,直到她走出书院瞧不见了,才转身回了房。 这时才后知后觉,日头竟然出来了。 从侧面那溜窗棂里透进来,一簇簇斜贯在眼前,像横起的光幕,所有平日不见的浮尘碎屑都无处遁形。 灰尘瞧见了,可还是除不了。 可人一旦见了光,那便全然不同了。 他挑着那抹笑,抬袖在近处的光里一拂,冷淡的眼中竟溢出兴奋的神采。 第18章 有病治病别耽误 萧家的茶盥间在最西头,过午之后,日头晒下来,即便开窗也没有一丝风,闷得厉害。 要不是为了躲那位还赖在自家不走的表兄,萧曼根本就不会留在这儿。 此刻,她正枯坐在小凳上打蔫。 对面的灶间炉火熊熊,烘气腾腾,那张白皙的小脸也染上了一层红烫的颜色。 这是她第一次熬活人吃的药吧? 从前都是跟在母亲身后,看母亲熬药,那时年幼,也不觉这儿闷得难受,现在想想,那些仿佛都如同隔世,空留支离破碎的记忆可供思念。 灶上架着的那只细砂釜内有了响动,嘴口处徐徐冒气一缕缕的白气来。 萧曼愣了愣才起身,拿棉布包了手,揭开盖子,里头的药汤已经滚沸,汹涌的热气蒸上来,冲得人眼前发晕,浓浓的苦辛味儿立时便充斥了整间屋子。 估摸着时辰也差不多了,过去揭开看,里头汤水已煎干了大半,便端下药釜熄了火。静待片刻,等稍稍凉了些,不再烫手得厉害,就浓浓地沥出一碗来。 端着那碗药汤,多看上一会儿,眉头就蹙得更紧一些。 她微微偏过头,光是瞧着就知道定是苦得难以下咽,自己真的要喝么? 方子自然是好方子,抓药时那坐堂的郎中不仅这方子赞不绝口,还不住追问究竟是出自何方圣手。 她自然是没有说的,但同时却又忍不住惊诧他是那般厉害。 正想着,冷不防门忽然打开,那锦袍玉带,身形挺拔的身影忽然闯了进来。 萧曼一声惊呼,猝不及防间手上一歪,那碗药眼见便要翻洒在地上,蓦地里却有股力气拖住她的手臂,将那药碗稳住。 倾斜的药碗稳稳当当地立在那里,里面的药汤只翻腾荡漾了几下,便归于平静,竟一滴也没洒出来。 “表妹当心!”骆忆川撤开手,盯着那碗里的汤药看了一会儿,又关切地望向她,“可是病了?怎么让你在这儿煎药,那些仆婢也太不像话了。” 萧曼不禁心中有气,这人半点不提自己突然闯出来,害得她差点白白辛苦了半天,却还反过头来指摘别人的不是, * 简直是蛮不讲理。 可转念想想,方才要不是他眼疾手快,这碗药便真的洒了,姑且算作功过相抵吧。 她不想无端生那闲气,只淡淡道:“嗯,是有些不舒服,我习惯了自己熬药,那些仆婢们手笨,总是把握不住分寸。” 这倒也不是胡说,验尸验伤所需的那些药膏药粉,全都是她自个儿亲手做的,就像母亲那样,这事儿从不经别人的手,就连父亲都不行,尽数都是自己备妥。 再看骆忆川,本以为他昨日就应该会回骆家了,谁知就赖着不走了。 “表兄,家中事情不忙么?”她垂着眸,作势吹着药汤。 本以为他会像先前一样接话,谁知等了半晌却没动静,不由暗觉奇怪,抬眼就见他也正瞧过来,脸上似笑非笑。 “这……表妹你没应允,我也不好回去。” 好端端的又来提这茬! 萧曼眼皮子一跳,明知这人又拿婚事来当借口,但目下未免打草惊蛇,却又不能说破。 沉住气,捧着那药碗直接就咕噜一气儿全灌进了肚子里。 “若是问起来,表兄但管直说,我一心只想跟在爹身边办案,除了验伤验尸,对相夫教子是半点兴趣都没有。” 也不知是不是这药太过苦口,她总有口气像憋了许久,这会子也就豁出去了。 骆忆川刚稍稍舒开的眉头又纠结在了一处,过了好半晌,才开口又轻声叹道:“那总不能一辈子都不嫁人吧……” 萧曼没有应声,将药碗搁下,便又去院子里翻检先前晒的药草。 骆忆川也跟在身后,看着她忙碌的倩影,眉梢不由挑起。 从前还觉得是个好糊弄的,也没有什么见识,怎么才一段时日不见,她就跟换了个性子一般,幸亏还是个小娘子,若要和自己一样是个汉子,这倔脾气再加上这满腔的“宏图大志”,那还不掀翻了天去。 想起她惹上了什么人,他都忍不住心惊。 若是在这般死心眼追查下去的,保不齐这父女两真会找出些什么…… 心下暗自“啧”了一声,倚在廊柱旁瞧着她:“表妹……” “曼娘!” 青色的人影如疾风一般从他面前掠过,也打断了他的话。 骆忆川不由乜起眼,又是这个秋子钦,这人是跟自己八字犯冲。 “哥,又有案子了?”萧曼也是愣了,甚少见他这般匆忙的,恐怕又是见棘手的案子。 “那位秦解元出事了。” 他言简意赅的一句话,却是让当场的两人都瞬间变了脸色。 见惯了生死的萧曼,这一瞬却莫名有些害怕,也有些不敢跟着去,甚至都不敢继续问下去。 “说是忽然间人就昏厥了,大夫看过,也说不出原由,恩相怕是和昨日那蛊虫有关,所以才让你赶紧过去瞧瞧。” 秋子钦语速极快,她一字不差的都听了进去。 还活着…… 可对于蛊虫,她只是略懂皮毛,根本不及母亲的万分之一,当下只好赶鸭子上架,赶紧收拾了一 * 下就去了东阳书院。 因为父亲疑心和蛊虫有关,所以整个西厢还是从前那般冷清,门口连个看守的人也没有。 明明昨天还能和自己坐着说笑的人,今日却死气沉沉地躺在榻上。 “子钦,你在门口守着,我和曼儿进去就行。”萧用霖从秋子钦手中接过女儿的医箱。 “恩相……” “好了,你要说什么,我知道,我和曼儿都会小心的。” 在父亲和义兄说话的时候,萧曼就已经来到了榻前。 她俯身细看,只见秦恪双目紧闭,仰面躺着一动不动,脸上隐隐泛起的红斑极是异常。 散成片状,浓淡不一。 伸手过去想撑开他眼睑来瞧,可指尖还没触碰到眼皮,他突然浑身一抖,鼻息间发出被人扼颈勒喉时的声响。 萧曼暗暗吃惊,心头更是凛起一丝不祥之感。 她缩回手,人也往后退开两步,发现他气息果然又渐渐平顺下来。 抿唇想了想,深吸一口气,她又探手过去搭上他颈侧,几乎就在指尖触到的刹那,颈脉狂乱地突跳了几下,随即又像石沉大海,游丝般探不真切了。 她再次又停手退开数步。 秦恪眉间微蹙,似乎昏迷中仍痛苦异常,脸上的红斑也炽烈了几分。 他这症状似乎和自己有关,但为何会这样?她想不明白。 第19章 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当(_…… 萧曼不敢再挨近秦恪,赶忙起身退开。 “是不是你身上有什么东西?”一直在旁观摩的父亲忽然间出声提醒。 她略想了想,这才掏出揣在怀里的香囊。 里面装的药香是母亲从前琢磨出的方子,为的是给自己驱虫避瘴,她一直带在身上,这些年换了不少香囊,但里面装的药香至始至终都不曾变过。 岔子果然还是出在这药香上了么? 她下意识就看向父亲,见父亲点点头,她暗自轻叹一声,心中已有了计较。 萧用霖笑了笑,温言安慰:“你去吧,这儿不必担心。” 言罢,便叫秋子钦让旁边空出的寝舍备了东西,然后自己隔着几步远走在一旁,等女儿出去之后,榻上的秦恪也没见有什么异状。 萧曼来到旁边的寝舍,进了里间。 捏着那香囊出神片刻,便收进箱笼里,掩了房门,把内外衣衫都脱去,用备好的水把身上细细擦洗了一遍,将药香味都除净了,又换了套新的公服,在医箱里斟酌着收拾了几样东西,用小药箱装着,这才出了寝舍。 回先秦恪的寝舍,守在门口的秋子钦迎上前道:“曼娘,恩相有事暂且离开片刻,有句话留给你,只管用心诊治,其余的不必顾忌,到时他自有道理。” 她点点头,放下心来,朝里面望了一眼,见秦恪仍躺在那里,进房搁下小药箱,转身走过去。 萧曼没敢贸然动手,又走近几步到榻旁,继续看他情状,过了半晌不见有什么异样,稍稍松了口气,这才伸手过去看看是不是有 * 异样。 她不过是个仵作,而今却要坐在这里“冒充”大夫。 榻上的秦恪深沉未醒,看起来先前那状况确实是药香的原因,这也正好证明了他体内有蛊虫。 哪来的蛊虫?是昨日从张珪尸身里飞出来的那只么? 她伸手小心翼翼抬起他的左臂,襕衫宽大的袍袖顺势滑落,左臂肘下一小片胭脂色的印子甚是显眼,乍看也分不清是胎记还是伤痕。 这要是一般人看过也就过了,可萧曼却不同。 她当即就抚上了那块小小的胭脂色印子,指腹轻轻滑过,答案也了然于心。 这是幼时烫伤的痕迹。 她略想了想,起身先回到案旁,从药箱中取了宣纸,裁下巴掌大小的一块,浸在清水里,而后往温桶里倒了滚水,把一小罐药酒放在里面烫。 回身到榻前,解开秦恪的衣衫,将上身袒露出来,再把那张浸透了水的宣纸平平贴在他心口上。 稍稍等了片刻,那罐药酒已冒起了热气,她用手试了试,有六七分烫了,就拿起来,悬空倾倒,慢慢洒在浸湿的宣纸上。 淡黄的酒液均匀晕开,很快就将整张纸染遍,远看比方才更加清透,几乎与肉色融为一体,不分彼此。 萧曼堪堪将那罐酒倒得半滴不剩,才放在一边,退开两步,凝神盯着他心口。 须臾间,秦恪鼻中发出一声低沉的哼声,双眼仍紧紧闭着,心口处上下轻颤了几下,那片几近难以分辨的宣纸下渐渐渗出一丝黑来。 那黑色本来极淡,可比着周围白皙的肤色却显得异常刺目,而且愈来愈清晰鲜亮,差不多只是眨眼间,已变成了细如发丝般的黑线,扭曲交缠,盘绕在他胸口,上端挑出的先头处似乎还在轻颤着。 萧曼看得暗暗心惊,甚至有些不知所措。 因为这跟本就不是昨日张珪尸身里的那种蛊! “怎么回事?” 萧用霖来时,见到的便是她悚然杵在这儿的模样。 “爹,他体内有蛊虫。” “不好摆弄么?” 萧曼吁了口气,望向躺在榻上的秦恪,眼中却带着愧疚:“这蛊虫极是特异,明明隐藏在体内有些时候了,蛊性却没发作,却偏巧被我身上带的药香引动了,差点便要了他的性命……” “话可不能这么说,若不是你引动了那虫,他说不定还不知身上有这个,拖延下去,真等自己发作了,那才真是无力回天了。冥冥之中自有定数,这也算缘分,曼儿,你说是不是?” 虽然是句安慰的话,可“缘分”两个字却是叫萧曼心下乱跳。 定了定神,萧曼继续道:“爹,也不知道究竟是谁做下的,这手法太过阴损,蛊虫寄生在胸腔里,如今已缠上心脉,不管用什么法子招引都凶险得紧。而且虫性千变万化,很难摸得清……” “竟然这般凶险,连命也保不住么?”萧用霖眉头紧锁。 萧曼咬着唇:“应该是有的,这蛊既然能在体内蛰伏不醒,现 * 下虽然还没有法子解,但可以想法子让它继续昏着不在身上为害,只是……只是时日长了,会是什么情形却难说得紧……” 虽然心中焦急,可她仅有的那些与蛊虫有关的见识全都来自于母亲,还有母亲所留下的那些手迹和古籍。 萧用霖颔首道:“曼儿,爹知道你能治得好。” 望向她眼神中带着谜一般的笃定。 萧曼被父亲看得有些怔懵。 这种蛊的法门不光阴毒,而且极是冷僻,在古籍和母亲的手记中都没有载录,别说是驱除,就是暂时压制的法子都要穷尽心力仔细斟酌,不敢说有十分的把握。 可为什么父亲却这般肯定呢?神色间更不是为了哄着自己高兴,也丝毫不是为了鼓励,仿佛就真的认定了她能行。 “爹,我所知十分有限,我怕……” 父亲面前,萧曼也不怕露短,毕竟人命相关。 萧用霖轻叹一声,望着女儿那张满是疑惑的脸:“曼儿,相信你的家传出身。” 萧曼觉得这话奇怪,但往深处思量,父亲说的“家传出身”显然是指母亲,单凭这一点来说,母亲验尸验伤,对蛊虫的了解非比寻常,但却从没听她说起师承渊源,甚至连娘家都没提过,自己虽然时常也有些疑惑,只是没真放在心上,这时想来却绝非那么简单了。 莫非母亲身上藏着什么秘密,一直都不肯告诉自己么? 猛然间,她又想起了那个恶梦。 若是母亲身上有秘密,那么这一切似乎就解释得通了…… “爹,娘……她是……” 萧用霖和然一笑:“曼儿只需记得她是你娘,是我的夫人。” 旋即他将话题一转,又道:“我已经同山长商议过了,秦恪现在不能挪动,所以只能让你在西厢住下,我让子钦留下,需要什么你写个单子交给他,他自会替你办妥。” 翘长的书案后,萧曼单手支颐,凝神垂望着面前的纸笺,那上面密密的字迹已删改多处,快没了落墨的地方,却丝毫不显凌乱。 这些都是她按照母亲手记里找出来的法子,一样样推断出来的。 瞥眼看了看躺在那里的秦恪,此刻他胸口那片宣纸已经揭去,丝线似的蛊虫不见了踪影,肌肤上却仍隐隐透出斑斑的黑来,再加上周围十几处穴道间都扎着银针,刺入的地方还渗着血渍。 现下她只能帮他先护住心脉,然后再寻别的法子。 蓦然间,她浓淡合宜的双眉舒然一展,眸中盈起微亮,正要下笔时,却忽然听到旁边的秦恪发出一声轻哼。 这声音虽然微小,此刻听起来却是那般动听悦耳。 她偏过头,就看秦恪胸腹间不住起伏,鼻息也陡然变得急促了。 萧曼有些始料未及,惊诧地站起身,暗想自己现下所用的法子不该出什么差错才对,莫非那蛊虫在里面又生出什么变故来了? 可瞧他胸口处那片斑斑的黑迹已消退了大半,针刺处也不再有血渗 * 出,似乎又不像是情势恶化的样子。 “曼娘?” 或许是她起身时不慎撞到了案几,声响有些大,惊动了在隔壁的秋子钦,说话间,他就已经走了进来。 她不敢耽搁,也来不及解释,近前探秦恪的脉象,虽觉仍稍显无力,但却比之前平稳了许多,也不那么杂乱孱弱了。 这多半应该是蛊虫暂时蛰静下来了? 悬着的心半点没落下,她另取了银针刺他几处清关通窍的穴位。 秦恪果然呼吸渐渐缓,没片刻竟慢慢睁开眼来,脸上一片懵然,仿佛魂游天外,不知身在何处。 等看到胸口的针,萧曼和秋子钦也都在旁边时,失焦的眸子登时凛聚起来,面色也随之一变,殊无从前见到她的欢喜。 “验官,我这是已经死了么?”他清淡着嗓子,语声中略带着讥哂,“没想到人死了之后,竟还能瞧见这些……” 萧曼先是一愣,没想到他竟是这般反应,当即忍不住笑问:“解元公,你为何觉得是自己已经死了?” 秦恪朝边上瞟了两眼,一脸认真:“验官这身行头打扮,可不就是验尸的架势么……” 因为她是仵作,验的都是尸,扎的也都是尸。 他这懵懵懂懂又无助的模样,倒是让萧曼心头莫名一软,她挨过去,在他耳边轻声说道:“不瞒解元公,要不是我,你就真的死了。” 第20章 结婚的事都听你的 此刻,她离得那般近,似乎只要他微微侧过脸就可以触碰到。 记忆中的那股浅淡的药香,这会子也没有了,反倒是带一股熟悉的墨香,秦恪莫名生出些许失望来。 那药香是种说不出来的味道,极是好闻,应该是她独有的方子。 日挪影移,窗外的光不知不觉漫洒进来,暖烘烘的一映,她润白的肌肤融入那片光亮中,竟有些分不清虚实。 秦恪极聪明,很快就想明白了这里头的关节,看起来就是她的药香引动了自己体内的蛊虫。 其实,他幼时就知道自己身上被人放了东西,甚至现下还记得那人的模样。 这些年来活着倒不如死了好,黄土一洒,什么怨恨不平都盖住了,以后也不会有人知道。 可他偏偏就不认这个命,再难都要咬牙活下去。 别人报个仇,可能砍砍杀杀就万事了,但他不行,这法子压根儿就报得不爽快。 报仇么,让对方血溅当场,死于非命都不算快意,得眼见着他得到的一切都付之东流,身不如死,那场面才叫别开生面,精彩绝伦。 虽说他可运筹帷幄,但也需要时间。 身上这蛊虫就恍若催命的阎王,谁也算不准它什么时候就要了自己的命。 “都说滴水之恩涌当泉相报,验官的救命之恩,小生便不知如何相报了……” 秦恪语声缓淡,平平无奇,却好像灌注了所有的力气,把心中所感都融在这短短几句之中,堪堪说完,目光便垂在她还捏着针的手上。 验尸验伤 * 的手,此刻却能救人性命,当初他随口的的一句“与医者悬壶济世,救死扶伤一样功德无量”,竟然在自己身上应了验。 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救命之恩便无以为报。 这话听着简单,可品着品着便叫人自然而然地竟有些放不下了。 萧曼的脸上热得有些厉害,讪讪地瞥开眼,低声道:“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我也只是暂时压制住,并未根除……解元公这番话倒是我有些惭愧了。” 但想起那蛊虫的凶险之处,虽然她一个姑娘家有些不好开口,可事关重大,又不得不提。 在心里头反反复复琢磨了好半晌,才又道:“就是……解元公,蛊虫未除之前不宜大婚。” “哦,这却为什么?”秦恪稍稍侧过头来,眼中满是疑惑。 莫说秦恪,就连一直默不出声的秋子钦,此刻也是难得的一脸惊异。 她刻意避开他的眼神,暗吸了一口气,继续正色道:“这里头牵连复杂,一两句话不好说得清楚,简而言之,下蛊的地方在心脉处,牵连全身各处的血气,现下虽然用药暂时麻痹了蛊虫,但必须凝神静养,清心寡欲,倘若男女婚嫁……嗯,成亲之际……一旦引动了蛊虫,总之是万万不可。” 面对任何诡异、可怖的死状,她连眉头都不会眨一下,可现下这般……任凭她如何装作风轻云淡,但还是忍不住面红耳赤,那要紧的关节处怎么也开不了口。 秦恪看着她那副苦思措辞的窘迫样子,心下自是忍俊不禁,这事他很久之前就已经知道了。 “多承验官细心提点,此事关乎生死,小生定当铭记于心,谨遵验官嘱托。” 这话一出口,萧曼的脸不禁更红了,垂着眼在旁边没吱声,尴尬得不行,再也坐不住了,便寻了个借口走开了。 秋子钦望着她匆匆离去的背影,却没有跟过去,而仍是如松一样杵在房里。 秦恪眉梢微微挑起,暗觑了他两眼。 这人吧,看着像块木头,但其实心思也不少,在那丫头面前最是知进退。 但成也在知进退,败也在知进退。 那份心意怕是她永远都不会知晓,只能被带进棺材里去…… 想到此处,秦恪唇角微挑,冲他微微颔首:“差官坐吧。” 秋子钦淡垂着眼:“多谢解元公,我习惯站着。” 秦恪轻啧一声,这人也太过无趣了。 萧曼走到长廊,日光没了遮挡,一下子变得有些晃眼。 她抬手遮了遮,这两日一直在忙秦恪的事,也不知父亲那边案子的事如何了,十日之期眼见着也不剩几日了…… 叹了口气正要去隔壁看看药,瞥眼就看一个人正从长廊那边走来,赫然就是刚刚还念到的父亲。 展颜正要开口迎上去,却见他满面沉肃,就连脚下的步子也快了,全然不是平日的四平八稳。 她心中“咯噔”一下。 莫非又出事了? “爹!”她当即便飞奔过去,正想开 * 口询问,这才瞧见了他手里拿着的东西。 “这个……”这不是先前从秦恪这里拿回去的那幅“鱼戏莲叶图”么? “秦恪现下如何了?”萧用霖没有提画而是先问了秦恪。 “刚醒了,瞧着现下应是无碍,可往后最好每隔三五日就得下一次针,才能保证那蛊虫不动。” 虽然算不上麻烦,但是家学不得外传,一年不好,她便要亲自给他下一年的针,十年不好便是十年,万一要是一辈子呢? “无妨,总会找到法子医治的。” 但愿如此吧。 “萧寺卿。” 秦恪披了件中衣,敞着襟怀,心口那一丛银针映出粼粼的光,瞧着颇有些吓人,可他却好似浑然不觉,脸上依旧是春风和煦的笑。 “那幅画……” 他眼带询问地望向萧用霖,对方点点头:“秦解元,你瞧瞧现下这幅画和之前有何区别。” 萧用霖说着,便走到书案前将那画展开。 依稀还能瞧出是那幅“鱼戏莲叶图”,可现下上面已经“开”出了三朵红莲,还有一朵正欲含苞待放。 “小生第一次见着这画的时候,上头只有莲叶,并无莲花。” 秦恪说着,抬眸看了萧曼一眼,继续又道:“第二回再看这画的时候,便是验官那日来取画的时候,当时上面开了一朵。” 萧曼点点头,此刻才想起来当时只让秋子钦将画给父亲,却忘了将这些都告诉父亲了,登时心下赧然。 “老夫第一次看这画时,上头是两朵莲花,今日看时就变成这般模样了。”萧用霖捋须,“看起来,这是有人故意留下的讯息。” “那么这画到底一共会开几朵?”秋子钦不由皱眉低语。 一时间,其他三人都没有出声,全都凝神盯着那画,过了好半晌,就听萧曼说道:“我猜可能是七朵。” 萧用霖不由一愣,看向女儿:“为何?” “七星续命,或是招魂。”萧曼漠着眼,心情有些复杂,虽是见惯了各种凶案,但是也有不少都是起因离奇的。 “目前有三名死者。”恰好对应这画上的三朵红莲。 “这朵也快开了。”萧用霖抬手在那含苞待放的莲花。 萧曼下意识看向秦恪,毕竟继吴鸿轩、李文宣和张珪之后,再出事的人便是他了。 或许是她的目光意图太过明显,秦恪微笑着冲她摇摇头,说道:“可能是晋云兄,他已经失踪多日了。” 王晋云一直都没有消息,按照这些年的经验,多半已经凶多吉少了。 没人再言语,各自沉思。 忽然传来两下轻轻的扣门声,竟是周邦烨来了。 他站在门槛外,明显比前两日见时消瘦了不少,对里面的人拱了拱手,然后小心翼翼地跨过门槛,左右张望了一下,转身将门掩上之后,这才去了萧用霖面前,压低声音道:“萧寺卿。” “哦,是周通政家的公子,有何事寻老夫?”萧用霖一脸和善。 周邦烨见他居然认得自己,当下不 * 免有些诧异,但更多的却是惊喜,他没有立刻说话,反倒是神色间有些紧张。 “可是与案子有关?”萧用霖耐着性子又问。 也不知是不是这接二连三的凶案,此时的周邦烨,他的眼中已经全然没有了神采,有的只是焦虑和恐慌。 想也是,东厢一共就住了四个人,结果除了自己,其他三人都死了。 任谁在那边也住不下去。 “东厢……东厢那边有鬼……萧寺卿,能不能通融,通融,让我家去吧!” 这世间哪有鬼,有的也是人心里的鬼。 “真的,萧寺卿……太可怕了……从前我也是不信的,哪怕是李文宣收到红莲花瓣的时候,我也没有信,还以为是张珪故意搞的鬼,原来……红莲女鬼是真的!是真的!” 他越说越激动,恍惚就像是疯了那般。 虽然好像是一番胡言乱语,但他们都从里面听到了不一般的事。 又是红莲。 “敬忱兄……” 忽然间,他像是才看到秦恪,眼中竟生出些光彩来,飞扑过去死死抓住他的双臂:“连你都中了蛊,接下来是不是轮到我了?” “龙川兄,多虑了,这世间上并没有鬼。”秦恪试图去安抚他。 萧曼此刻整颗心都被吊着,生怕他一个不慎就碰到秦恪心口上那丛银针。 可似乎老天就爱捉弄人,偏偏怕什么来什么。 还来不及阻止,周邦烨就顺手将他心口上的针一把给揪了下来。 第21章 小仙男的宠爱不容小觑 暴雨搅缠了一夜,晨起时仍旧没有要停的意思。 远方泛起失色的淡灰,天地间却还是朦胧的,但檐下倒悬的水帘总算显得透亮了。 近午的时候,秦恪轻手推开门,那背影纤柔的人仍然半倚半靠地歪在椅子上,兀自酣睡未醒。 几乎整夜未睡,快天明时才把他身上的事情料理妥当,倒也难怪。 他走过去,顺手把茶点放在旁边的小几上,垂眼看她。 人只有在睡着的时候,才能瞧出些真性子来。 就拿这小丫头来说,平日里瞧着那四平八稳,遇事不慌,是个能顶得起事的,也极易让人忽略她不过是个才及笄不久的小娘子,可现下这睡着的模样,憨态可掬,天真可爱,全然已经没有了那股子谨饬干练的劲儿。 只是小脸愁作一团,仿佛就连梦里也有许多解不开的迷。 秦恪忍不住伸手过去,手指轻轻抚弄着她的眉心,似乎想要将那紧蹙的眉舒开。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他的指尖有些凉,熟睡的她皱了皱,并扭了扭将脸埋在了臂弯里。 “……” 触了空的手指微微一僵,他哑然失笑,但欢畅的笑容旋即又从脸上一散而收,眸色微垂。 那个匣子里的物件确实是他寻觅许久的东西,但参悟了这些日子也没能完全明白,但不曾想,眼前这个小丫头竟然就是自己的活药典。 老话说得好,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瞥了下将要凉的茶水, * 他决心将她唤醒。 “验官,验官。”轻轻晃了晃她的肩,可只扭了扭,转了个向,依旧睡得香甜。 这般地方,居然也能睡得这般舒坦? “验官,验官,起来吃些东西吧。”他又唤了两声,她才乜着眼一脸懵地抬起头来。 他俯着她兀自乜眼发懵的样子,忽然又觉有些好笑。 萧曼只觉脑袋发胀,思绪还有些不赶趟,熬了大半宿,施完针后,整个人几乎虚脱了似的,现在也好似三魂七魄都还没归位。 “验官吃些东西吧。”秦恪的手“恍若无力”地在旁边的小几上轻点了点,然后又慢着步子回身坐到榻上。 萧曼瞧见几上的托盘里放着一盏茶和一碟糕点。 原来他居然是拖着“病弱的身子”拿吃食来给自己,恍然之外又让她有些窘然。 他自己是不清楚,但是她是知道的,周邦烨那瞎抓的一下,差点就要了他的命! 有幸老天垂怜,后来也没出什么岔子,若不然,现下真不知是何等光景了。 她讷讷地望着那碟子,里面六只糕的印模居然各不相同,就像六朵盛开的白花,淡淡的甜香飘入鼻间,既让人不忍下口,却又勾动着馋虫,胃肠里渐渐难耐起来。 自打来到这里之后,自己就没正经吃过东西,尤其是昨日,堪堪挨到现在,肚里早已空空,也的确有些饿得紧了。 “多谢秦解元。” 萧曼并没着急,先拿茶稍稍润了润喉咙,这才拿了块糕斯斯文文地吃了起来。 说吃就吃,半点也不矫情。 秦恪看她一副津津有味的样子,唇角那抹笑有些绷不住,自己这双手可重没服侍过人,着实没想到有朝一日会给一个小丫头伺候饮食。 不过,她值得。 他这般想着,索性就这么闲看着她,不知不觉间,目光又变作了审视。 一个大理寺卿的女儿,有那般了得的验尸验伤手段,又精通蛊虫,这样的人物,为何凭借东厂和锦衣卫的手段都查不出底细来? 不得不说,萧用霖确实有些本事,竟能将女儿护得这般周全。 虽然他已经知道了她的身世,但心中的那份好奇还是有些有些按耐不住,想要探寻了。 萧曼不知他在想什么,只觉那两道目光始终停留在自己身上,明明是含笑的,却叫人有些紧张局促。 手里那第二块糕才吃了小半就有些咽不下了,心里暗自揣测,是不是自己吃相不好看吓到他了? “验官,先前我只知道你精通验尸验伤手段,没曾想这医术也是了得,想来之前,倒是小生班门弄斧,让验官见笑了。”秦恪忽然开了口。 她微怔了下,没想到闹了半天问的却是这个,倒是稍稍松了口气,心说反正不是什么要藏掖的事,便放下手上的糕,喝了口茶,才说道:“算不得医术,都是母亲的家学,我从小跟在身边瞧得多了,便也学到了一点皮毛,其实粗浅得很。” 瞧她这模样,似乎还并 * 不知道自己母亲的身份。 秦恪也并不意外,按萧用霖的城府,他断然定会连女儿也瞒着,可只要有心,萧夫人的秘密自然是藏不住的,到时候怕是会…… 想到这里,他看着懵然不知的她,眼中多了些怜惜。 轻叹一声,秦恪将目光缓缓移开,似是在自言自语:“验官的恩情,小生都铭记于心,日后定会报答。” 他说得这般认真,倒是让萧曼有些无措。 她从不是个贪图荣华富贵和名利的性子,因为那个梦的缘故,现在更是如履薄冰,只求一切顺顺当当,更没想过要他报答“恩情”。 可又该怎么说呢? 正苦思说辞的时候,忽然就听他又喊了自己,望过去时,他微笑着抬手在唇边点了点。 萧曼眨眨眼,下意识抬手在自己嘴上抹了一下,指尖就触到糕点的碎渣,脑中更是“嗡”的一声。 她脸上没有蒙面巾! 仔细想想,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忘记蒙面巾了呢,应该就是留下来给他“治病”那天开始。 只要一想到他已经认出了自己就是那晚叫住他问钱袋的小娘子,登时就尴尬不已。 现如今该怎么好? 只要他不提,就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么? 打定了主意之后,还是有些窘迫,可这会子也不能跟从前似的能逃开,一走了之。 尽管心虚得要命,但是萧曼依然强装淡定地吃完了糕点,随后又弄了药来给他换针。 秦恪靠坐在侧对面那榻上,低首阖眸,鼻息均匀,也不知是真虚弱,还是做样休息。 这样的沉寂已不知持续了多久,却始终叫人静不下来,反而更紧张。 铜锅里很快发出“咕咕”的轻响,里头的药又煮沸了,屋子里全是苦辛的味道。 萧曼掩了火,回身去旁边仔细净了手,另取了一副全新的针,一根根都浸在熬好的药汁里。 过了好一会子,铜锅内渐渐静凉下来,不再有多少热气腾起,澄透的药汁已凝成了胶结的糊状。 她拿镊子重又把针都挑出来,看看上面都沁了一层淡淡的润红,暗想应该不差了,便走过去,垂眸低声道:“秦解元,要换针了。” 秦恪眉梢挑动了一下,徐徐睁开眼来,目光略在银针上停了停,就转望回那张白皙的俏脸。 “嗯,有劳验官了。”他的目光,柔煦淡和。 他自然是知道她为何会这般安静,若不然也不会自己主动点破她没有蒙面巾的事。 萧曼被他看得心头乱跳,听他应了,便伸手到他衣襟敞开的胸前,捏住一根银针,顺势□□,搁在旁边的小几上,紧跟着拈起浸过药的针,刺入刚才的穴位中,然后才去拔下一根针。 她手法灵便,一拔一刺间轻巧迅捷,又快又准,转眼就起换了大半。 “验官,周兄他……如何了?” “已经让大夫来瞧过了,开了几副安神的药,如今倒是没有住东厢,听说山长将他安排去了前面的寝舍。” 这案子还没结 * ,凶手至今不曾落网,书院里的所有人都有嫌疑,自然也是不能让他回家的。 秦恪了然地点点头。 换完最后一根针,萧曼忽然抬眸望着他:“解元公,在此之前,你可曾身子有过不适?” 他迎着她疑惑地目光,微微笑道:“小生的身子骨向来硬朗,倒真不曾有什么不适过。” 萧曼“哦”声又道:“从明日起,我会三日来施一次针,等过了一月,再换七日一次看看如何。” “好。” 他神色间毫无半点惊异,更是连问也不多问一句,真是她说什么就是什么,她要他做什么,他便做什么,全是发自真心的信任。 被人这般信赖着,萧曼心中是说不出的欢然,更是暗下决心,定要早日找到帮他驱除蛊虫的方法,让他不必再受苦痛折磨,也不必再担惊受怕。 “验官,你有没有闻到一股怪味?” 秦恪不由皱眉,这是股甜腻的腥味,绝对不是此刻这屋子里该有的味道。 萧曼正要收拾换下来的针,听了这话也不由一愣,原还担心是不是因为这两日自己不曾沐浴的关系,但细细辨认了之后,她也闻到了那股若有似无的甜腻腥气。 “好像是外间传过来的,我去瞧瞧。” 她带着疑惑往外间走,外间没有人,秋子钦昨夜就被派出去查案了,这西厢此刻就只有她和秦恪两个人。 正想返身回去的时候,却瞄见门槛那儿好像有东西。 走过去捡起来看,居然是半颗药丸,细辨了味道,她吃了一惊,陡然明白过来,刚想撤步转身,就觉脑后寒风忽至,不知什么东西正撞在颈侧筋脉上,眼前一黑,便没了知觉…… 第22章 小仙女的男人绝不认输 外间除了熟悉的药味和似有若无的甜腥味之外,还有股极特别味道。 像是经年累月的霉晦气,瞧来定是掳走那丫头的人留下的。 秦恪抬袖掩了下鼻,眸色沉定,搭眼便瞧见左手边后墙果然有扇窗大开着,底下的木栏上依稀还能瞧见新鲜泥印儿。 这老鼠躲在阴沟里久了,想来是已经忘了猫儿长的什么样,真当自己是个角儿了吧,现下也敢在太岁头上动起土来。 他左右端详了几眼,当瞥见门槛上那点极易被忽略的粉末时,唇间的勾挑已变成了沉冷的谑笑。 俯身下去,指尖捻了捻那搓粉末,确实是那股甜腥味。 费尽心思的遮掩,瞧着还真像那么回事儿,只可惜动了不该动的人,现下想瞒已瞒不住了。 袍袖一拂,转身便出了寝舍,径直往最西头的那间落了锁的那间屋子去了。 纤长的手指轻轻在那陈旧的铜锁上一弹,木门应声而开的同时,他微微偏侧过头,抬袖掩住口鼻。 一阵风裹着灰尘扑面而来,他厌弃地挥袖扇了扇,才走了进去。 这间屋子不大,里面堆满了陈年旧物,在长案后,他找到了入口。 望着不知通向何处的暗道,秦恪不由狭 * 起眸。 顺着台阶走了许久,转了几次弯,脚下似变成了泥地。 四下里一片黑暗,他估摸着这里应该是西厢下面的山丘,被人凿空了,也不知究竟当初的人做这个究竟是为了什么目的,为何连山长都不知道,又或者是不愿透漏出去。 忽然脚像是踢到东西,随后骨碌碌顺着路不知滚去了那儿。 秦恪掏出火折子,看清脚边的东西竟是些散乱的人骨,脸色又阴沉了几分。 再走了一会儿,便有窸窸窣窣如“潮水”一般的声响从四面八方朝自己这边涌来。 几股“潮水”气势汹汹地扑过来,可还没挨到脚边,就像被什么东西阻住,动势戛然而止,反而着了魔似的往回缩。 乱象一叠叠地传延向后,那些虫很快便分崩离析,四处奔散。 秦恪瞬间就明白究竟是个什么缘故,当下呵笑一声,不紧不慢,闲庭信步一般朝铺天盖地的虫群走过去。 果然,那些虫对他全然视而不见,在他所经之处,反而飞窜起来,躲之犹恐不及。 他低头看了一眼还扎着针的心口,怨不得那丫头说自己身上的蛊虫极为凶险,瞧现下这架势,群虫都避之不及,还真是说得一点都不错。 这些虫倒是挺识时务的,反倒有些人,几斤几两自个儿都拎不清。 很快就听一个冷沉的声音传来:“嘁,没想到还真找来了,应天府的解元公,果真是名不虚传。” 紧跟着洞壁上的烛火接二连三亮了起来,秦恪不由得狭了狭眸,过了小半晌才看清四周。 这里被布置成了一间屋子,有床榻还有桌椅,失踪多日的王晋云正直勾勾地盯着他,而他脚边躺着的,正是萧曼。 她被绳子绑住了手脚,嘴里也塞了东西,此刻正不住冲自己使眼色。 “晋云兄怎么在这儿?”他故作惊讶。 王晋云并没有答话,而是皱眉歪着头,打量了他好半晌,尤其目光在他心口上的银针徘徊良久,到后来像是想明白了什么,脸上的冷色竟忽然转淡,唇角还挑挑地向上扬。 “倒是秦兄真让人惊讶,居然连这些蛊虫都怕你,你这身上怕不会也有只蛊吧?” “晋云兄,那些案子是你做下的么?”他虽是问着王晋云,可目光却是落在萧曼身上。 她在这儿,自己还真不好动手,啧。 “他们都该死!你们都不知道那些人面兽心的人从前都干过什么!”提及这些,王晋云的心绪一下就被触动了,“呵,就那样的败类,居然也配读圣贤书!” 秦恪索性也不靠近,就站在那儿:“他们若真是犯了法,自会有朝廷的律法来惩治他们,晋云兄,你这般却是毁了自己的前程。” 这番话,王晋云自是嗤之以鼻:“呵,官官相护,这世间就没有王法公道!” 秦恪眉梢一挑:“晋云兄这话就错了,大理寺萧寺卿就是断狱神手,青天在世,有何冤情你只管去找萧寺卿,他绝对 * 不会坐视不理。” 虽然萧曼此刻不能言语,但秦恪的这番话却是让她忍不住都连连点头。 “呵,只可惜一切都太晚了……这条路,我已经回不了头了……” 王晋云说着,便俯身一把揪住萧曼,将她从地上拉拽起来,拖着往床榻那边走。 “若不是这个仵作,一切都会水到渠成,所有的案子全都会成为谜团,鬼仙也好,女鬼也好,谁也不会疑心到我身上,只会当我也被害了,可就是因为这个仵作!萧用霖现在怀疑我了,没准用不了多久,大理寺的人就会来捉我……” 秦恪抿着唇,半句字也不再说,只琢磨着该如何出手才能不会在那丫头面前被拆穿。 不然先弄晕她,在对付王晋云? 一边在心里盘算着,一边在寻找合适的“暗器”。 “秦兄,你博学多识,不知可听说过精通炼蛊用毒之术的滇西罗天门么?” “不曾。”秦恪似实而虚,眼底也瞧不出在想什么。 “嘿嘿,那今日秦兄应是没白来,能长长见识,瞧好了。”王晋云说着,丢下萧曼,“罗天门有只蛊王,能让枯骨生肌,死而复活,只是需要一味药引,便是川南鲜家后人的血肉。” 秦恪眼中的冷意不觉又沉了几分,唇角却也勾起笑来:“这些怕都只是传说,世间上哪会有这种东西。” “鬼仙说有便真的有!”王晋云近乎吼了出来,“鬼仙不骗人,也多亏他指点,我才可以大仇得报。” 秦恪不由一愣,捏着玉扣的手顿在那儿也没有再动。 就在这时,被丢在一旁的萧曼忽然一震,跟着浑身抖颤起来,喉间咕哝了两下,扬起头来,张口欲呕。 见状,王晋云眼中闪着光,索性弯腰将堵住她嘴的布团拿掉。 没了阻碍,萧曼张口便呕起血来,连吐了好几下,很快便汇成一滩,那血是暗褐色的,比寻常所见要浓稠许多。 “你对她做了什么?”秦恪强忍着怒气,眸中一片冷凛。 “我把蛊王放她身上了啊,她现下已经是血食了,过不了多久,她应该就会化成一滩臭水。” 他说着,还不忘厌弃地皱眉捂着鼻子,仿佛眼前还活生生的人已经变成了脓水。 话音未落,就听“锵”的一声脆响,秦恪将那玉扣硬生生给捏成了两半,整齐锋锐的刃口正扎在他拇指的指腹上,细密的血珠渗出来,染红了那片腻白。 以他的心性功夫,手上竟没了分寸,显然是动真怒了。 王晋云浑然不觉,冷不丁一抬眼,就见秦恪已到了自己面前,堪堪只有几寸远。 秦恪俯睨着他,那双眼冷得像有一股威压之势,叫人不敢直面。 王晋云下意识就要反身逃开,就觉肩锁上一痛,已被制住了要穴。 “说,怎么讲蛊王取出来?” 淡沉的语声,如三九天凛冽的风雪,浸骨蚀寒,又像地府冥音,听不出半点生气。 王晋云针刺似的一激灵,脸上肌肉抽跳, * 像极是痛苦,牙齿磨蹭的“咯”响:“没……没法子了……” 秦恪翻手扣上他脖颈,只要这样一捏便叫他当场毙命! 可现下萧曼命在旦夕,真把他弄死了,岂不是也断了她的生路? 犹豫间,手也就顿在那里没有捏下去。 几不可闻的窸窣声传入耳中,身后似有什么东西飞来,他松开手,身子一偏,“嗞”的一声,一个模糊不清的影子带着浓重的血腥味直接就从王晋云的嘴里飞了进去。 他暗哼了一声,瞥回眼来,却见萧曼她已阖上了双眼,那张脸上只剩一片毫无血色的白。 她公服心口间那个茶盏大小的破洞,里面的中衣血色殷然,一层层往外渗,刺目的鲜红很快浸出来,将青色的公服也染透了一大片。 秦恪没再去管王晋云,当下便当机立断扯开萧曼层层繁复的衣襟,寻到伤处,点了穴位止住血,再把血抹净了,又从自己的内袍上撕了一条下来帮她裹缠好。 指尖刚搭上她颈侧,便觉血脉微弱,细软无力,竟是重伤将亡的征状。 一声若有若无的闷响从对面传来。 只见王晋云双手紧捂着心口,脸上透着几分狰狞可怖。 很快就慢慢软倒,跪伏在地上,口鼻都渗出青黑的淤血来,脸上千沟万壑,满是皱纹,头发也变得苍白起来。 “鬼仙……鬼……仙……骗我……” 他半伏在地上,已无力撑起身来,那双眼却目眦欲裂地盯着萧曼。 秦恪移身挡在萧曼前面,斜着眼看他,目光中毫无悲悯。 “谋人者自误,害人者自戕,天公地道,别管有什么深仇大恨,败了就是败了。你若要想留条性命,本尊还是做得到的,说吧,她该如何救治?” 此言一出,王晋云先微怔了下,吃力地仰头望着他,目光游散:“不是你……鬼仙年纪比你大多了……救不了了,成了蛊王的血食,她已经是个废人了……” 第23章 傲娇的爱,收好 王晋云的目光随即又变得游散起来,松弛丑陋的面皮因惊恐不停抽扯,挤弄得那些皱纹也愈发显得深如刀刻。 “阿……阿姐……” 他干哑着嗓子,拖着干瘦如柴的身子往榻边挪。 薄纱笼罩的榻上,似乎有个人正躺在薄衾中,秦恪眸中的杀意渐渐浓烈,袍袖一拂,便将那半块玉扣掷了出去。 劲力过处带起猎猎风,但听“轰”的一声暴响,木榻登时炸裂。 一个服饰整齐的白骨骷髅翻落出来,正滚到王晋云面前。 “阿姐……” 面容枯槁,只剩皮骨的王晋云却仍用尽最后的力气抱住那枯骨,像是安下心来,他忽然仰面大笑起来,许是力气虚弱,几乎没什么声音,只发出些“嗬嗬”的声响,随后又带着怜悯看向秦恪。 “我们……都是鬼仙的棋子……” 稍稍顿了顿,枯枝般的手费力地抖出一只白瓷小瓶:“这是鬼仙给的……就看你敢不敢……给……” 他 * 说着,忽然诡异一笑:“其实……她死,不是更好……小心往后跟我一样栽在她,手里……” 他双眸渐渐合上,几乎就在咽气的那一刹,白瓷小瓶已从他手中掉落,滚势将近时,正好撞在素白的鞋尖上。 秦恪垂眸看了下,那瓷瓶白得扎眼。 规规矩矩的葫芦形,瞧着倒是没什么异样,不知道这里头装的是什么,也没兴致去猜,只觉得可笑。 往后会和他一样栽在这丫头手里? 他秦恪是何等样人? 无论现在还是将来,从来都只有他生杀予夺,随心所欲的份儿,没想到有一天居然有人敢在他面前口出狂言。 他从来不喜欢被人挟制,想叫他委屈就范更是痴人说梦。 若是搁在平常,这时不过就是嗤之一笑,然后整治得对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不过,现下倒好,人自个儿就死了。 事情到了这里,一走了之本该是上策,可目光斜过之际,瞥着那张安恬中略带凄楚的小脸,心头竟不禁忽有所感,总觉得只要自己一转身,萧曼便会忽然醒来似的,没办法就这么毅然决然。 这感觉很怪,但他很快就释然了,毕竟这丫头是自己的“活药典”。 救命的药,岂是能随随便便就舍得下的呢? 如此一想,心下倒坦然了几分,暗自打消了要走的心思,再瞧着脚下那只瓷瓶,有些犹豫要不要捡。 正犹豫间,四周的窸窣声便促然大作,几乎就像在耳边鸣响。 数不清的虫子随即窜出,大半如洪水般朝萧曼涌聚而来,它们速度极快,就在秦恪回身不及的时候,那黑压压的一片眼见这就要将萧曼“淹没”,却又突然却像中了定身法似的,疾奔之势忽然一止,堪堪就停在距她几尺远的地方。 虫群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似的,只在原地兜着圈子,不肯再往前近一步。 秦恪站在原处没有再动,昂然立在那里静静地瞧着。 很快,那虫群忽然向旁退开,仿佛见了什么可怕的天敌,没命似的奔逃,恍如潮涨潮退,只是一瞬,便全都隐入角落里,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双眸微微狭起,眼底似有若无地盈起笑,将那瓷瓶捡了,慢慢走过去,将萧曼双手横抱在身前,顺着台阶,朝出口走去。 秦恪脚下步子轻慢,可臂弯里的人却像连这点颠簸也受不得。才将将走了半道,便干咳起来,娇挺的鼻中发出低浅的哼声。 他一愣,不自禁地停了下来。 垂眼看那轻翘的唇微微开合,眼皮子也在跳动了。 照王晋云说的,这丫头十成里有九成是救不活的,就算醒过来,也是中看不中用,与废人无异。 虽说着话不能全信,但看当时的情形,以及脉象,结果多半也差不到哪去。 方才一路思虑着该怎么好,由着她自生自灭肯定是不行的,自己的命还吊在她身上呢。 可要去翻她家的医书未免牵扯又大了些,也未必真能找到好法子 * 。 活到现在,除了自己之外,他还没对别人的事儿这般操心过。 就在他琢磨出神的这一会儿工夫,萧曼却像是知觉了他的心思似的,自己个儿就缓缓睁眼醒了过来。 她眸色淡而无神,觑见暗亮的那一刹,竟有些虚幻不实之感,轻抿着唇又阖了一下,才重新睁开。 眼前黑洞洞的,似乎还在那山丘里,只是此刻身子被人托举着仰躺向上,头脑昏沉,手脚也使不上半点力气。 鼻间嗅到的那股熟悉药味让她心头陡然松解了下来。 虽然昏过去之后的事情她都不清楚,但现下瞧来,自己和秦恪都活下来了。 萧曼目光移转,昏暗中瞧不清他的脸,但却能明显感觉到自己此刻正横躺在他身前…… 她不自禁地耳根热跳了一下,身上没力气挣扎,只毫无用处地扭了两下,慌不迭地别开头去,脑中忽然空空的,竟全然没去想他是如何把自己救出来的。 “哪儿不舒服么?” 他的声音在头顶近处响起,一如既往的温柔语声里满是关切。 萧曼想应声,但这时浑身轻飘飘的一点力道也使不上,张了张嘴也更是连说话的气力都没有,心里更是着急万分。 毕竟他自个儿都“有伤在身”,要是因为她,又引动了蛊虫,那该怎么好? “快到了,你再坚持一下。” 她心里的别扭,秦恪自然是瞧不出来,他满心都在担心她会不会真的撑不住,毕竟这气息确实够弱的。 这般想着,他脚下的步子不由渐渐加快。 看他这般关心自己,萧曼咬了咬唇,过了好一会儿,气力终于恢复了些,她望着他:“解元公,我没事。” 她语声轻如细蚊,低低的几乎听不到。 秦恪看着她白纸一般的脸色,悬着的心还是放不下。 “蛊虫的事儿别人使不上劲儿,验官自己心里有个数吧。” 他转而正色起来,抬步继续向前走。 萧曼脑袋还有些混沌,听了这话,才想起先前的事。 被王晋云捉走后,他二话不说就往自己嘴里塞了颗东西,她还没察觉,那东西就像水一样融了…… 没多久,秦恪就来了。 从他们说的那些话里,她才知道自己被喂了罗天门的蛊王,还来不及多想,她就发作了,人也跟着昏晕过去,此后便人事不知。 再醒来就是眼下这番情形。 “王晋云呢?”他们既然还活着,王晋云应该是活不成了。 “被蛊虫反噬了吧。”秦恪答得轻描淡写。 萧曼并不怀疑,蛊王有多凶,岂是随随便便的人就能驾驭得住了。 她目光一瞥,就看见衣襟上那一片暗红的血迹,上面还有一块茶盏大小的破洞。 秦恪乜眼斜觑着她眼望的地方,继续又道:“那虫是自己跑出来的,伤口倒不大,小生已替你料理好了。” 这是心口处…… 伤是他料理的,那岂不是? 萧曼怔着双眼盯在那片略显凌乱的衣襟上,隐约感觉胸口贴身处确实像被裹 * 缠着。 伤在那里本就隐秘,这衣裳重重繁复的更不好摆弄,他定然是一层层全都解开了才好动手。 想到这里,额角登时突地一跳,本来无力的手都攥紧了,埋着头更不敢看他。 自己一个姑娘家就这么被他全看去了,这可怎么好? 偏生这书呆子好像还浑然不知…… 秦恪起初没留心在意,见她忽然闷声不吭,咬着唇,眼中星星闪闪,本来苍白的耳根却已红透了,这才若有所悟。 那会子情势紧急,替她处理伤处的时候,他可没思虑太多。 现下回想起来,似乎只是白得晃眼,也记不清什么可描可状之处了。 但看她这副羞怯难禁,又不知所措的样子,心下颇觉有趣,当下也不再说话,一边暗觑她,一边径直向前走。 不多时便已从密道转了出来,秦恪抱着萧曼刚从那间堆满杂物的寝舍出来时,就瞧见长廊那边正人影重重,都是官府衙差。 走在那队衙差最前头的人,穿着青色的贴里补服,正是秋子钦。 秋子钦眼力极好,几乎就在秦恪远远跨出门槛的那一瞬,他就瞧见了,同时也瞧见了他怀抱的人。 当下抬手示意跟着的衙差止步,自己先快步过来了。 秦恪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半点没要迎上去的意思。 萧曼一见人来,登时便紧张起来。 她现在浑身乏力,倘若叫他放下自己,别说站着,怕是连坐都坐不住,总不成就地躺着吧? 眼见来人越来越近,她咬了咬牙,索性阖上眼,仍旧装作沉迷未醒。 秦恪一直不着形迹地垂眸瞧着她,把那秀眉俏目间踌躇的种种神态都瞧在眼里,只觉有趣。 这时,见她“走投无路”下只能这般匆忙装晕遮掩,不由更觉可爱。 秋子钦走近了,目光关切地扫过萧曼,看到心口那一片殷然的血迹,当下神色一僵,低声道:“我去备车!” 萧曼稍稍松了口气,只盼着他赶紧去备车。 然而,眼见着他转身就要走的时候,秦恪却喊住他道:“验官此刻怕是经不住颠簸,差官若是信得过小生,就暂且先让验官待在这儿,回头萧寺卿问话也方便。” 第24章 当场求婚 雨声一阵比一阵急促,密如鼓点般打在屋檐上,钩扯着她的心跳也随之紧张起来。 静默了好一会儿,才听秋子钦道:“那就劳烦秦解元了。” 话音刚落,他便抬步绕过他们,冲不远处候着的衙差们抬手示意,往那堆满杂物的寝舍去了。 萧曼心下懵然,这书呆子将自己留下就不怕尴尬么? 轻叹一声,她没奈何,只能闭着眼任由秦恪抱着自己转去了他的寝舍。 窗扇锁不住风,“嗖——”地从外头直接就灌了进来,裹挟着淡淡泥腥味直接就冲进鼻子里,也冲散了屋里先前的药味。 就在萧曼琢磨着还要不要继续装睡,就感觉身子一晃,被轻轻放在了榻上。 她心里一颤,不由睁开眼,而秦 * 恪也目光微垂,不经意间便是四目交投。 慌不迭地别开眼,可也难掩热烫的脸颊,犹豫要不要侧个身,脸朝里面,他的脸却忽然间贴得更近了。 “……”这书呆子要做什么? 萧曼直愣愣地盯着他,更是连眼都不眨了。 “验官,我替你搭搭脉吧。” 秦恪垂着眸,见她绷着小脸严阵以待的样儿,本要出口的话,硬是打了好几个回旋才说出来。 这会子离得近了,她脸色微见潮润,气息热滞,怕是因为受伤虚弱,刚才又见了风,这会子恐是染了风寒,又或者是伤口恶化…… “啊?”萧曼没想到是这个,愣了下,才恍然又应了声,“我其实也没事,歇一会儿便好了。” 她说话时眼神便有些打飘恍惚,声音也是有些干哑。 没事? 被蛊虫在心口上开了洞,那也叫没事么? 这丫头心可真大。 秦恪在榻边坐下,伸手便拉起她的胳膊,轻轻往上掀了掀袖子,露出手腕。 他垂望着那白皙的腕,纤细瘦弱得仿佛只要自己轻轻一捏就会碎了,小心翼翼地将手指搭在那清晰可见的血脉上,指尖轻颤,心头不由凛起,竟直接用手背贴在她的额头上。 “你这伤……” 秦恪抿着唇,眼梢不由自主朝那血迹斑斑的心口处望过去。 “验官,你的药箱还……” 话还没说完,搭眼便瞧她又昏了过去。 他拉过衾被替她盖好,定定地有看了一会儿,脸上已经没有半分笑意,忽然眼色微沉,像是想起了什么,探手将那个白瓷小瓶给摸了出来。 先前那洞里光线不好,这会子便瞧清楚了,这玩意釉色莹润如玉,用料也是上佳,看来真不是王晋云自己的东西。 他说是“鬼仙”给的,自己虽曾对他指点过一二,但并不曾给过他任何东西。 究竟会是谁冒充自己给他这个,还有那幅画的? 是那个人么?可他应该不在这世上了吧…… 秦恪微蹙着眉,拖着那瓶子在掌间掂了掂,指尖在榻沿上轻叩,仿佛和着外面雨点的节拍,自然成调。 自己何时做事会这般犹豫不决?依着他的脾气,就是揭开盖子瞧瞧的事,何至于反复掂量? 他轻呵了一声,站起身走到外间,在书案前坐下,这才漠着眼将那瓶子的塞子拔去,手在瓶口微微扇了两下,便嗅到一股浅淡的熟悉药香。 秦恪不由一怔,将里头的东西倒在手里,果然是他所熟悉的赤红色药丸。 这正是那个人从前调制的丸药,从不轻易用,说是家传秘技,轻易也是不会传授给别人,也包括他。 眼前这药丸显然就是出自那人之手…… 可非亲非故的,他为何要给王晋云?还是说,这瓶药也是这盘棋局上的一环? 甭管究竟如何,眼下那丫头倒真是有救了。 他拿着药,兴冲冲回到里屋,将一颗药丸塞入她口中,并同时用内力让她咽下了下去。 …… 萧曼醒来的时候,雨势将停 * 未停,窗檐下还能望见垂露似的水滴间或不断地落下来。 泥腥味还是很重,瞧这样子,雨不过是少歇而已,过后还有得下呢。 明明躺的是他的床榻,可她倒好像是习以为常了,这会子半点忸怩和尴尬也不见了。 她自己都闹不清这究竟是为什么。 “验官,醒了?喝水么?”他的声音还是一如既往地让人安心,甚至是有些沉醉。 “嗯。”她点点头。 见她这般适然,秦恪都有些意外,暗瞥了她一眼,眸底盈着他自个儿都未察觉的笑意。 啧,使唤起人来倒是毫不含糊。 虽然忍不住嫌弃,可秦恪还是搁下手里的瓷瓶,起身去给她倒了茶水。 他倒的茶水,不烫嘴也不凉,入口是极舒服的感觉,萧曼忍不住又多喝了两杯。 “秦解元,你的医术真好,先前还晕乎乎的,这会子感觉好多了。”并无丝毫不吹捧之意,她说得真心实意。 秦恪轻抿了下唇,将她喝完的茶盏放回案上之后,才说道:“这个,倒真是不敢居功,应是多亏了这瓶药。”说着,便将那瓶药递给了她。 乍一瞧见那瓶子的时候,萧曼便觉既是眼熟,等接在手里仔细端详时才惊觉,自己那儿就有啊,一模一样的白瓷小瓶。 “验官,你可是见过这个?”秦恪见她捏着那瓶子发愣,心中微起波澜,可眼里依旧噙着笑看她。 萧曼微微点了点头,然后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将塞子拔去,将瓶口凑到鼻前闻了闻,脸上的惊色再也抑制不住。 她手上微微打颤,差点就捏不住瓶子。 “秦解元,你这药是从哪来的?” 虽然她怀疑这是出自母亲的手笔,但细细辨认之后,才发现不过是有八九分相似,但很显然,师出一脉。 秦恪一直都在旁静静地瞧着她,这丫头样样都好,就是从不藏掖着心思。 “王晋云那捡的。” “……” 萧曼想起那个满是蛊虫的洞,就不由浑身发毛,那里的东西,这书呆子居然都敢随便捡,万一这里面装的又是什么乱七八糟的虫呢? 看他还浑然不觉的样子,她也不打算说破,只是心里的疑惑更重了,母亲所有的技艺全都是从不外传的家学,这药既然不是母亲做的,那么是不是母亲的家人? 或许,回头该去问问父亲。 “曼儿,听说你受了伤,现下如何了?” 才提及父亲,父亲的声音便从外间传来,萧曼惊得赶紧又躺回了榻上,还拉上衾被将自己盖住。 可一口气儿干完这些,就觉得不该躺着,若不然……她和秦恪那书呆子就真说不清了。 但听父亲的脚步声已经进来了,这时候再起来,是不是有掩耳盗铃之嫌? 将自己藏在衾被中的萧曼这会子急得不行。 秦恪瞧她这般动作的时候,起先也是愣了愣神,但望着那缩在自己榻上的人,眼中尽是无限的温柔。 这些年的孤寂也都够了,想来往后有她伴在身边 * 也是一件有趣的事。 “验官莫急,萧寺卿那边有小生。” 丢下这句话,他整了整袍衫,便迎着萧用霖去了。 这话乍听之下似乎没什么,可细细一品,却是话里有话,萧曼忍不住揣测他会同父亲说什么。 念及他是应天府的解元,大才子,肯定比自己会说话,想到这里,萧曼那颗惴惴不安的心也就定了。 萧用霖坐在案几旁,手里端着茶盏,知道女儿现下无碍,悬着的心落了些。 只是现下秦恪将自己留在外厅,倒像是刻意绊住自己,不知是何用意。 “多亏萧寺卿,书院的案子才得以了结。” “秦解元客气了,这是老夫的职责。”萧用霖拂清了茶里的沫子,微微品了一口,等着他后面的话。 只见秦恪对着他毕恭毕敬地行了一礼,郑重其事道:“小生上无高堂在世,遇事少有人提点,以后愿视寺卿为长上,还望不弃,多多教诲。” 萧用霖那口茶哽在喉咙口噎了下,不由打量起他来。 这话吧,听着似乎很寻常。 无高堂在世,这个没什么。 让自己多提点,这个也没什么。 可这合在一块儿,视自己为长上,多提点……品咂着这话的萧用霖当即就愣住了。 第25章 喜欢你,我是认真的 萧用霖心下虽是掀起万千波澜, 但面上倒没什么大变化,仍旧是那副历遍了宦海浮沉的淡然,也没将这事点破。 女儿这些日子的行径确实有些反常。 就拿和骆家的亲事来说, 虽说他也不看好, 可订下也就订下了,至少知根知底, 往后她嫁过去,他也不用太过担心。 就在女儿为了说服他同骆家退婚而侃侃而谈的时候,他就曾怀疑女儿是不是有了意中人,当时她矢口否认,现下想想, 反倒是自己这个父亲平日里太疏忽了…… 唉,若是曼儿她娘还在世就好了。 叹了一声,收回思绪,萧用霖端起茶盏又轻抿了一口,又是一脸闲然之态, 目光稍侧过去, 望秦恪笑道:“这话言重了, 秦解元少年英才, 日后定是国家柱石,老夫力所能及必然鼎力相助。” 不愧是圣上御笔钦点的三鼎甲之一, 说话办事不仅滴水不漏, 还相当知情识趣。 虽然话里话外都绕开了, 但总也不算反对,成与不成,全都得靠他自己。 这样的结果便是他想要的。 秦恪唇角噙着笑,眼中满是诚恳, 对着萧用霖又拱手一礼道:“萧寺卿抬爱,小生这里多谢了!” 怎么这样就谢上了…… 萧用霖垂眼望着因为盏中晃动而漾起的茶汤,忽然有种自己竟被这毛头小子给将了一军的错觉。 罢了,罢 * 了,年轻儿女的事情,便由他们自己个儿去解决吧,对于他来说,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事。 这案子目前瞧着是了结了,但其中疑点重重,背后波谲云诡,绝不是表面上这么简单,继续查下去定然要掀起滔天巨浪,可要真就这么盖棺定论了,又怕一场腥风血雨才只是开了个头而已。 不多时,便有衙差来寻萧用霖。 秦恪依着规矩,客气地送出去,一直到廊檐下,并目送他走过长廊,一步步走进魁星楼。 长廊只亮了几盏灯,数十名衙差却一溜恭恭敬敬地肃立在那,见他走过,便齐齐地呵腰行礼。 不得不说,萧用霖确实是个人物,找上王晋云的速度,比自己预想的快了许多。 想想也是,从一个小小五品按察使到三品的大理寺卿,也只用了区区两年时间,没点脑子和手段还真不容易办到。 若这样的人成了敌人,怕也是不好对付。 秦恪不由轻蹙起眉头,望着萧用霖的身影隐没在暗中,模糊得与黑夜融成一片,辨不清是虚是实。 方才觉不出风来,这时却有种扑面刺骨的感觉,在檐角袱栱间擦出凄如鬼厉的尖啸。 他倒反而喜欢这样,冷风加身,异声灌耳,便如强敌环伺,周遭杳冥的黑暗,则更像扑朔迷离的前路,危机四伏,仿佛就是在引人沉下心来静思。 光太亮了,一切就都在明面上,做起事来也缚手缚脚,可若是没了光亮,两眼一抹黑,栽跟斗也是早晚的事。 这廊间还挂着几盏风灯,彼此隔了老远,黄晕晕的在风中摇曳,刚好也就能引个路径。 秦恪微凛着眸,在那儿站了好半晌,才缓缓将目光从那片茫然的昏暗间移开,又落在侧旁那一溜紧闭的门上,活像是一间间锁人的监号。 转身回了寝舍,在里屋前便停了下来,先在门上敲了两下,轻唤了声“验官”,等里头应了声之后,他再轻缓地推开门,抬步进去。 甫一入内,便觉一股檀香味儿扑面而来,冲得人呼吸一滞。 他虽是个风雅的人,也喜欢调香,但并不怎么习惯这般醇厚的味道,闻着未免有些不适。 这丫头现下是怎么了? 正暗自纳罕,本应该还在榻上躺着的人,此刻却已坐在了椅子上,旁边的案几上也摆着她的药箱。 先前也不知在做什么,见他进来了,这会子倒是装作在琢磨药草来了。 她垂着眸,他瞧不见她的眼,但从睫毛的轻颤,就可以想见她的局促不安。 “验官怎么起身了,不多歇一会儿么?”秦恪眼底疑虑更深了。 “嗯,没什么,就是……觉得躺多了,人不太舒服,所以起来坐一会儿。” 萧曼此刻真是说不出有多尴尬,延期许久的月信居然在这节骨眼上来了,真打得她一个措手不及。 幸而她察觉得快,赶紧从榻上爬了起来,又找了点从前剩下的檀香点了,盖住了身上的血腥味儿,若要不然…… 那才叫真的尴尬呢,往后还要不要见人了? 现在就只剩下考虑该如何离开,又不会被这书呆子察觉了。 “不舒服么?”秦恪探身挨近,“我再给验官诊诊脉吧。” 那哪成! 萧曼惊得眼皮子一跳,万万料不到他竟会这般说,当下就将手都缩进了袖筒里:“不用,不用,就是躺久了闷得慌,不碍的。” 稍一思忖,又指了指案几对面的那张椅子:“解元公坐。” 好么,这丫头倒是反客为主了。 秦恪在那张椅子上坐了,含笑看她惊惶中又透着股机灵劲儿:“小生看验官脸色还是不太好,就这么起身当真不碍么?” “不碍,不碍,那药极好,估摸着再调养个几日就完全没事了。” 萧曼也闹不清自己为什么在他面前会着慌,是怕他诊脉瞧出自己来了月信?明明用不着说这么多,想走还不直接就走了,可她偏偏就坐在这儿了。 她想,可能是喜欢待在这儿的感觉吧,也喜欢看他眸中蕴笑的模样,那双眸就像是藏着一股劲儿,顷刻间就能将自己心中的焦躁和不安抚平。 她又冲他嫣眸浅笑道:“况且解元公也说了,这蛊虫的事儿,也只有我自己来,我都瞧过了,左右已经没什么大碍了,反倒是解元公,会试在即,当真不能再操劳了。” 目光落在他心口那一丛银针上,才惊觉真要想想别的法子才成,总不能叫人家扎着针进考场吧,再说了,真要这般模样,估计也不会给进。 “解元公放心,我一定会想法子,不让这蛊虫影响到你考试。”她脸上的笑渐渐散去,神情也变得郑重起来。 到底是萧用霖的女儿,这骨子里同他父亲一般,都有股浩然正气,这样的人……真是难得了。 秦恪落眼轻搓着拇指,叹声轻哂,再抬眸时,那两道含笑的目光又回落到了她脸上:“一场考试而已,哪里及得上验官的身体重要,再说了,这回真要赶不上,那就下一次。” 听他竟这般说,萧曼不由一愣,虽然他自己想得开,但是她可不愿意真做了那“恶人”,心下已暗暗打定了主意。 风从窗缝间掠过,没了往常的惬意,反而带着些侵人的凉,萧曼抱臂搓了搓,总觉腹内有股温热摇摇欲坠,这会子更是连坐都坐不住了。 秦恪见她忽然变得开始坐立不安,心下一琢磨,旋即便回过味儿来,可他也不好明说,只起身从衣轩上拿了一件自己的外氅披在她肩头上。 “验官,夜晚风凉,你且在此稍后,我去寻辆车这就送你回家,免得萧寺卿担心。” 也不等她回应,他就转身走了出去。 才走到廊檐下,就有衙差迎上来,说是萧寺卿让来接人的马车已经停在魁星楼前了。 秦恪垂眸往廊下望去,果真就瞧见那里停着辆乌篷小车,只套了一匹马,旁边站着的应该就是萧府的家仆。 他一笑,旋即返身回了寝舍,萧曼见他回来得极快,当下也是一愣,也不等她问,他就告诉自己父亲已经使人来接她家去了。 两人一个拎着医箱,一个提着灯笼,相伴着很快就出了寝舍。 此时已过子时,书院的风灯按规定已经熄了。 烛火的昏光透过灯罩的薄纱在身前散晕成片,朦胧照不清前路,包铜的藤灯杖有点分量,拿久了腕子就开始发酸。 萧曼蹙了下眉,刚想要换只手拿,手里的灯笼就被他夺了过去。 他撩着唇望她一笑,也不说话,挑着那灯,拎着医箱,放缓了步子与她并肩而行。 她脸上一热,心道他该不会觉得自己气力小得连个灯都提不住了吧,当下觉得这事挺损自个儿面子的,便伸手过去,想把灯笼接过来。 谁知还没碰到那根藤杆子,他便作势一挡,手指恰巧拂在她手背上。 那指尖微凉,像刚在冷水里浸过,萧曼却是火燎似的一颤,赶忙缩了手,耳根窘得烫起来,目光不由自主地定在那盏灯上。 或许是蓦然在暗处瞧的缘故,那原本昏黄的光竟变得亮莹莹的,有些刺目。 她避开目光,无意间转向他握着挑杆的手。 他的手很好看,她知道,只是没曾想,夜里挑灯时看,竟更好看。 淡淡的金意驱散了原本的白,光韵流溢,仿佛藤雕上镶嵌的玉石,温润细腻,寻不见半点瑕疵。 瞧着瞧着,那手也像明珠生辉,耀眼夺目,叫她一个女儿家都心生艳羡。 “验官。” 她正瞧得出神,秦恪却突然开了口,黑暗里冷不丁地着实吓了人一跳。 萧曼打了个颤,应了一声,有些心虚地讪讪瞥开眼。 “为何不问先前小生与萧寺卿都说了什么?”他稍稍侧过头来,望她轻笑。 他不提,她还当真是忘了,当下抬眸望他:“都说什么了?” 秦恪噙着笑,站在那里没动。 萧曼心下疑惑,也停下步子,转身疑惑地看向他。 “小生上无高堂在世,遇事也少有人提点,以后愿视寺卿为长上,还望不弃,多多教诲。” 他正色重复了一遍自己的话,萧曼愣愣地,倒是不明白他同父亲说这个做什么,但仔细一琢磨,无亲无故的“视父亲为长上”,是……那个意思么? 她只觉脑袋“嗡”声作响,心头也是猛跳,小声问:“我爹说什么了?” 他撩唇望她笑道:“寺卿说,力所能及必然鼎力相助。” 说这话时,他的眸映着烛火,眸光越发莹亮,那是掩不住的欢喜。 “……” 还道他比自己会说话,这说的都是些什么话? 这书呆子…… 叫她又该说什么好呢?直接告诉他,她是订了亲的?可万一他并不是那个意思呢?岂不是显得自己有些自作多情了? “验官,咱们也算十分相熟了,又一同共过患难,以后千万莫再称呼什么秦解元,直接称呼敬忱便好。” 他自来极少这般把话挑明了说,只听得萧曼怔愣不已,垂着眼在旁边没吱声,更是恨不得扭头就走。 他像瞧穿了她眼底里想逃的意思,清了清嗓子:“走吧,夜晚风凉,别冷着了。” 说完,便拎着医箱,提着灯笼当先走出两步,然后又停住,转过身来望着她。 “……” 这人怎么能这样啊! 明明是他要说那些让人胡思乱想的 * 话,这会子反倒是怪她走得慢了。 被这么一闹腾,反倒是先前的局促也没了,萧曼着实有些不乐意了,但肯定也不会使性子撂脸走人,只憋着委屈,走得比他还快。 等走出一段,她才发现前面黑灯瞎火的,尤其是那楼梯,本来就极是狭窄,这会子站在上头向下望,那边遥遥的出口处是一片黯淡的灰暗,恍如通向幽冥的路。 她胆子虽然比较大,可这时也有些打怵,万一踏空了摔下去,岂不是叫人又瞧了笑话? “我走前,你挨近些。” 就在她发愣的当口,秦恪已经走在了她前头。 四下里是难以言喻的黑暗,唯有那朦朦的烛火照出脚下的真实,能让人生出些许慰藉。 直到出了魁星楼,看到那辆等待的马车,萧曼才松了气,上了车,还不等坐稳,秦恪的声音又传了进来。 “验官,先前说的那些,小生都是认真的。” 第26章 小仙女忍不住贪恋凡尘…… 远方泛起浅浅的灰, 天地间仍旧还是一片朦胧,但檐下倒悬的水帘总算显得透亮了些。 尽管气血虚得要命,萧曼自回府之后几乎没阖眼, 大半宿都靠在榻上, 怔怔瞧着窗外。 她有点儿不明白,甚至都不知道自己烦的究竟是什么, 可一回想起昨夜秦恪的那些话,还有他望过来时的神情。 明明是个什么都不知道,温柔得连她都忍不住生出保护欲来的书呆子,偏生又是那般倔,扎根在了她脑际中, 怎么也无法抛开不去想。 甚至有那么一瞬,她觉得若要不然,就干脆应下来算了? 依着他的品性,决定做不出卖妻求荣的事来,如此不就可以躲过梦里的情形了么?又可以方便帮他驱蛊虫, 况且他长得那般好看, 还一点都不嫌弃自己是个仵作…… 这想法一旦起了个头, 就像是脱缰的野马, 怎么都拉拽不回来了。 她自己都心虚,抓起衾被蒙住脸。 女儿家家的, 怎么能贪图别人长得好看, 这跟那些惹人厌的登徒浪子有什么区别! 幸而父亲忙于公事, 此刻也不在家中,也没来“盘问”自己,不过该来的总是会来,到时候她该如何说呢? 萧曼叹了口气, 不自禁地想起父亲当日说的那句话。 “爹也护不了你一辈子,女儿家总归是要嫁人的……这世上有几个人能像自己心里想的那般十全十美,还偏巧叫你遇上了?” 这本是在明言劝诫,可自己并没当回事,当时如此,现下想法也依然不曾有半分改变。 估计这就是“不知悔改”吧。 风从外面透进来,身上不禁有些冷。 萧曼躺不住 * 了,索性坐起来,想那件袍子披在肩上,一打眼就瞧见了他那件青色的外氅,跟着又发了好一会子呆。 直到秋子钦让小婢来传了话,大理寺那边有事,她得过去一趟。 一听这话,萧曼竟有些迫不及待,人也来了精神,拾掇好自己,吃了碗枣粥,便出了门。 秋子钦立在廊下,见她来了,先左右打量了两眼,才问道:“要不要让人备车?” “不用,我还走得了,不是有要紧事么,咱们快去吧。” 萧曼不愿这么麻烦,也不想一个人呆在马车里,那总是会让她想起昨夜的事情来,故作四平八稳地答着,当下便径直出了廊,秋子钦也没再劝,立时张了伞跟上去。 “爹可说什么了么?” 她怕走快了一时间吃不消,步子放得不紧不慢,掩着心虚,变了个法旁敲侧击。 “只是找到王晋云的时候,还发现了一具白骨,所以才想让你去瞧瞧,那白骨是何人。” 秋子钦虽然平日里心思通透,但此刻确实并不知道她和秦恪之间的那些弯弯绕绕,以为她是问案子,所以便一本正经答了话。 萧曼“嗯”了一声,心下却有些疑惑,原想他一直跟在父亲身边,按理说,什么事应该都知道才是,难不成,这回爹连他都半个字也没透出来么? 原来爹只是来找自己去画像的,不由又松了口气。 紧蹙的眉头渐渐舒开,脚下不由快了些,一路倒也没误多少工夫,很快了就到了大理寺。 可此刻她身上已被虚汗浸透了,气喘吁吁,头昏眼花,双腿像灌铅似的重。 都到门口了,她却只能十步一歇,没敢真这副样子进去找父亲,于是先在别处坐着稍歇了片刻,感觉稍稍缓过劲儿来了,这才同秋子钦一道去寻了父亲。 萧用霖此刻正端详着那幅“鱼戏莲叶图”,萧曼瞥一眼,就看那上头先前还含苞待放的第四朵红莲,此刻已经盛开,不仅如此,那密密的莲叶间徒然又多了三个等待绽放的花骨朵。 就真如她先前所说的,这可能就是一幅“七星续命”或是“七星招魂”图。 但是将这样一幅图故意“送”到官府手里,除了挑衅之外,真猜不出还有什么别的用意。 “爹。”萧曼唤了父亲一声。 父亲的双眼满是血丝,面色颇有些憔悴,才只一日没见,却一下子显得老了许多,这案子怕是极是不简单吧…… “身子好些了么,别站着了,快坐着吧。” 萧用霖撇颌朝旁边的椅子示意,眼中的慈色未变,还比平常更深了几分。 “本就没什么事,加上吃了母亲留下的药,现下自然是生龙活虎的!”萧曼温然笑着应了。 闻言,萧用霖又看了女儿两眼,平时红润的小脸 * 现下一点血色都不见,额间还有细密的虚汗,半点也瞧不出这是生龙活虎的样儿。 不由一叹:“没想到王晋云竟会对你下手,也是爹爹疏忽了。” 萧曼怔愣了下,旋即想起王晋云曾说过的,这会子在心里徘徊了许久的疑惑也藏不住了,当下便小心翼翼地试探道:“爹,你知道川南鲜家么?” 萧用霖似乎早有准备似的,风轻云淡道:“嗯,听说过。但并不知他们的起源,只晓得他们有很多让人畏惧的功夫。” 萧曼又是一怔:“功夫?”怎么这听起来倒像是个江湖门派了。 “只是一个与世无争,隐在深山里研习各种异学的普通人罢了。只是他们精通养蛊、医道,天赋极好的鲜家人,还会幻术和摄魂术,大抵只是外间传说,并没有人真的见过。” “现在鲜家还有传人么?”萧曼问得有些迟疑。 萧用霖摇了摇头:“因为朝廷实在是惧怕这样的家族,所以数十年前川南鲜家被灭门了……” 被灭门了? 萧曼心中如擂鼓般咚咚直跳,按照王晋云说的,鬼仙告诉他,她是鲜家人,所以他才会掳走自己。 真如父亲所说的,鲜家早在几十年前就被灭门了,那如今这世上又哪来的鲜家人? 难不成当年有鲜家死里逃生? 她蓦然想起那晚在竹林瞧见的白发白袍人,秋子钦说过,江湖上没有哪号人轻功能达到那种地步,那么如果那人是鲜家人呢? 既然他们连幻术、摄魂术都会,如仙似鬼般的轻功未必也做不到。 萧曼怀着心事,蒙上面巾,戴上掌套去了殓尸房。 到殓尸房的时候,她才发现那里并不是只有一具白骨,还有一具干尸,瞧那衣服甚是眼熟,似乎是王晋云身上的穿的。 但仔细看那干尸,头发苍白,骨骼佝偻,显然是名上了年纪的老者,而王晋云不过二十来岁。 许是心中悬着疑惑,所以她先去瞧了那具干尸,可越瞧就越是心惊,画出来的人居然就是二十来岁的王晋云。 秦恪说过,王晋云似乎是被蛊虫反噬了,现在这情况是否便是反噬的结果? 手在干尸上一寸寸按过去,直到按到心口处,顿觉指尖触感有异,当下便拿了剖刀将那处划开,很快就从里面挑出一条暗金色的甲虫来。 在旁的衙差有些已经受不了,捂着嘴出去呕了。 萧曼盯着镊子夹着那早就没了动静的虫,对旁边叫了一声:“罐子。” 秋子钦会意,从她的医箱里拿了只巴掌大的小陶罐递过去,萧曼将那虫子放入陶罐中,然后又让他用药泥封住罐口。 若是猜得不错,这只暗金色的虫应该就是王晋云口中说的那只罗天门蛊王,既然是蛊王,哪会那么容易死,现下瞧着没了动静,不过是 * 休眠了,若是醒来,还不知会闹出大多动静来。 她正准备稍稍歇一会儿再去瞧旁边那具白骨,就看秋子钦捏着罐子,神色间竟是少见的慌张。 “哥,出什么事了?” “曼娘,它忽然活了,力气极大,像是要将这罐子给撞开似的。” 萧曼一愣,忙上前伸手想要拿过那罐子,可秋子钦却拿着离她远了些:“太危险了,若不然,我用内力震碎它吧?” “哥,别说是内劲,你的剑都不见得能在它身上留下道印子,还是给我吧。”她不由皱眉,刚才取出来的时候,无意间碰到,剖刀的刃口都卷了。 似乎是怕他担心自己,她又扬起唇角,满脸骄傲:“这虫先前就败在我手里,若要不然王晋云也不会变成那般模样。” 秋子钦犹豫了一会儿,但看她眼神肯定,还是将那罐子递了过去。 萧曼小心翼翼地接在手里,但是她的手指才刚碰到罐子,里面的撞击声就戛然而止,就仿佛刚才的那阵声响都是幻觉。 这会子连秋子钦都怔愣了。 过了好一会儿,那罐子里依旧没任何声响,虫就像是先前死了一样。 “它……好像惧怕你。”秋子钦神色复杂地看向萧曼。 萧曼在罐子上轻轻弹了两下,还真是半点声响都没有了:“成王败寇,输在我手里,就会臣服于我了,这种东西估计就是这般性子。” 虽是这般对秋子钦解释,但是自个儿心里也是在犯嘀咕,再加上父亲对她无尽的信任,仿佛她生来就是这些蛊虫的克星似的。 这些日子以来,母亲留下的那些书,她几乎都翻遍了,也没有瞧见过哪里有类似的记载…… 忽然间,她想起了博览群书的秦恪。 他看过的书自是比自己多得去了,会不会他曾经看到过呢? 这个念头一生出,她心里就开始盘算起来,回头去还外氅的时候,正好可以借机问一问。 只是,萧曼不曾想到,等她隔了两日再去东阳书院的时候,竟听到了这样一个消息。 书院里所有士子的考凭都已经发了,唯独秦恪却没有。 明明是应天的解元,大伙儿都知道的事,怎么会连会试的考凭都不发给他呢? 可跟书院的人打听时,那些人无外乎都是一副看戏的样子,更有甚者还落井下石,将他贬得一文不值。 站在魁星楼前,萧曼仰头望向不远处的西厢寝舍,有些难以想象这两日他是如何在这过下去的。 “咦,你不是那位大理寺仵作么?” 迎面走来个书生,见到她稍愣了一下,但还是带着笑上来打了招呼。 萧曼回过神,她倒是记得这个名叫周邦烨的书生,上回也就是他,差点儿 * 没让秦恪丢了性命。 “周公子。”她冲对方拱了拱手。 “你是来找敬忱兄的么?”周邦烨一眼就瞥见了她搭在臂弯处的那件青色外氅。 “嗯。”萧曼点点头,并没什么心思应付他。 “忱兄出了这事你都愿意来瞧他,看来你们交情是真不错了,他已经将自己关在房里一天一夜了……”周邦烨说着叹了口气,在提盒上拍了拍,“喏,你瞧,早上送的饭食,一点都没动,回头你也劝劝他。” 萧曼听得一愣:“为何他没拿到考凭?” 周邦烨轻呵了一声,左右看了看,这才轻声道:“敬忱兄怕是得罪人了,好好的考籍文书居然被说是假的,不仅如此,他还被质疑不是本人。这不明摆着么,有人就不想让他考。” 原来是这么回事…… 无意间从周邦烨这里弄清了原委,萧曼反倒更忧心了。 还能得罪谁,吴阁老不就是其中一个么,王晋云的死,还有他身旁的那具白骨,平白无故就牵扯出了一大堆事情来。 拖着步子,她来到他的寝舍门前,刚想抬手扣门,却发现门竟是半掩着的。 他穿着素白的袍子,倚在窗边仰首凝望。 窗外柔暖的光铺泻下来,漫散在他身上,将霜白的衣衫都染成了浅浅的金,也像晕开了他冷凄凄的身影。 仿佛是心有灵犀,秦恪这时忽然转眸朝她这般望过来。 “验官,你来了。” 他脸上瞧不出半点颓丧,神情也是悠然闲适,只是略显迟迟的眸间难掩寂寞。 第27章 用我的美貌眩晕你 会试在即, 没拿到考凭,再加上周邦烨那些“添油加醋”的话,萧曼还真就认为他会从此自暴自弃, 一蹶不振。 不过, 见他没什么大碍,却也暗中长出了口气。 萧曼并不想叫他瞧出自己知道了他的遭遇, 也怕徒惹他伤怀,于是和往常一样,笑吟吟地应了声,换上自家带的鞋,推门走了进去。 光亮从敞开的门间轻洒进来, 将她的身影映得愈发纤柔。 秦恪没想到她会这么快来找自己,原以为自那夜之后,她怕是会刻意躲着自己,想要再见,还得自己找个由头去寻她才是。 可就在她背着光朝自己走来的这一霎, 心头积压的闷气便一泻如川, 削减了大半。 看着她一步步走近, 就仿佛自家院子里的鸽子, 出去兜了个圈,这会子又飞回自己窝里来了。 他从前不信因果牵绊, 如今倒是有些信了。 那晚在林中与她相遇, 便是缘起, 既然如此,无论如何都须有个终果。 “验官身子好些了么?”他温然笑问。 萧曼心头不禁颤了下。 从进了屋,就能感觉到他那双眸正斜斜地瞥过来,随着自己的脚步移转, 竟有些灼人。 “挺好的, * 就是血气亏得凶了些,休养些日子就好了。秦解元,你这两日如何?嗯,身上可有哪里不舒服么?” 她走过去,在案几对面的椅子上坐下,眸还是微垂着,不敢抬起来看他,只将臂弯上搭的外氅递过去:“上回多谢解元公了。” “验官客气了。”秦恪笑着伸手接过自己的外氅,倒也没有再提让她“改口”的事。 毕竟有时候逼得太急会适得其反,现在这般就恰到好处。 在来见他之前,萧曼早就想好了说辞,有一肚子话想说,可真见着了,忽然却发现脑袋里一片懵乱,竟不知该说什么好。 按理说,跟他共处一室也不知有多少回了,早该习以为常,眼下这样实在算不得什么。 可这心里头就是觉得与从前不同。 这样的变化是从何时开始的呢? 是他替自己裹伤,又一路抱着走?还是那夜的一番“真情流露”? 萧曼耳根热烫,有些坐不住了,索性起身假意道:“既然衣裳送到了,那我就不叨扰解元公休息了。” 正想闪身,就见那纤长的五指抓着茶盏,搁在几上一顿。 “验官……这是瞧着我膈应,多看一眼,多说句话都嫌烦么?”满含委屈的语气,就像是被她欺负了去。 “……” 萧曼全没想到他竟会这般误解,八成是因为被人陷害,拿不着考凭的事,处处被人诟病,心里头不痛快。 她起初见他安然无恙地坐在这里,还道真的无事了,也不想想,他是何等样人。 应天府的解元,才高八斗,仕途无量。 现在可倒好,眼见着就差临门一脚了,竟然被一张考凭拒之门外,成了旁人的笑话。 就像是没了爪牙的老虎,比丢了性命还难受些,怨不得现下会这般模样。 萧曼心里头不是味儿,见他这样,就更不好再走了,想起自己先前还一直觉得他没事,当真是傻得可以。 “哪能啊,你也说了,咱们认识不算短了,又是共患过难的,我是那样的人么?我没别的意思,就是觉得过会子就要饭点了……” 她搜肠刮肚找理由,可那些和考试读书有关的,都是禁忌,琢磨来琢磨去,只能胡乱扯了。 到底是个心思纯净的小丫头,随便三两句话,她都能自己帮你把“故事”圆好了。 他一笑:“既然验官来了,不如就一道吃晚膳吧,我知道一家地儿的东西不错。” 萧曼只听得一愣,刚想拒绝,脑际里周邦烨的话又响了起来。 “他已经将自己关在房里一天一夜了……早上送的饭食,一点都 * 没动……” 她暗暗思忖,既然他此刻相邀,若要不然就陪着他去?这样也好盯着他,让他好好吃饭,不要糟践自个儿的身子。 这么一想忽然也不觉得有什么了,倒是心中是满腔的热忱,当下就点头应了。 秦恪勾了勾唇,也没再多言,两人相伴着就出了门。 两辆小马车一前一后沿街而行,径往那帘幡幌招林立的地方而去,过不多时就到了。 萧曼撑起身子,刚想下车,就看秦恪伸手替自己打了帘,轻托扶着她的手臂下了车。 抬起头来看,只见面前的酒肆客似云来,秦恪稍走在她前面,似是在帮她挡开来来往往的人。 厅内数十张席面都已被食客占满了,人声喧阗,哄若闹市。 忽然,走在前面的秦恪停了步,萧曼一个没留神,差点就撞上他后背,她不由自主地瞥过眼去,就看秦恪望着楼上,微蹙起眉来。 “怎么了?”她小声问了句。 秦恪闻声回眸,唇角淡噙着笑,似乎刚才的那一蹙眉只是她瞧错了。 “无事,咱们去上面找个清静些的地方。”他说着,人已挪步朝楼梯那里走了。 萧曼随在旁边,心中却在纳罕,他方才的样子分明是看到什么了。 于是稍停下脚步,朝着他刚才看的方向又望了一眼,对面楼上的人并不多,但只是一瞬,她就好像瞧见了一个熟悉的背影,臂弯里还搂着舞姬。 她撇撇嘴,心下倒没起波澜,只是有些好奇刚才秦恪瞧见的,同自己瞧见的是不是同一幕。 毕竟二月二那晚,他也见过她的表兄。 “验官,这里。”秦恪站在不远处,冲她比了比手。 萧曼也不再胡思乱想,当下三两步就走了过去。 他挑的这间厅,陈设古朴雅致,关上门窗也听不见外头的喧闹,她也极是满意。 不多时,桌上就铺开了席面,大盘小碟,十二道菜肴排布整齐,另还配有汤品点心,样样都是形色精美,飘香四溢。 两个人这么多? 可看他兴致勃勃的样儿,她只暗叹了口气,想他一天一夜没吃东西了,这些也不算多的。 正想坐下来,却见秦恪竟没在旁边的椅凳上坐下,而是走到了自己身边,还拿起一双长箸给她布菜。 她虽是官宦家出身,但家中素来都没这般的规矩,当下更是有些不知所措。脑中正一片懵然的时候,秦恪须臾就布好了菜,搁下手,冲她笑道:“验官请用。” 萧曼僵着身子,垂望了一眼自己面前分拨细致的菜肴,不免有些惊讶,这里面居然都没有她不爱吃的东西! “秦解元,你这……” “验官莫再称呼小生解元了。” * 他双眸微狭,内中的笑意略退了些,却又增添了些许捉摸不透的意味,仰头一笑,自嘲道:“如今我连考籍文书都是假的,没准再过几日,秦恪这个名字都不是我的了,哪里还担得起解元这个名号。” 萧曼哪里想过这茬,现下听他这么说,也似乎是个理,咬唇踌躇了一下,才试探着低声叫了句:“敬……敬忱兄……” 秦恪唇角微挑,应了一声,在她旁边的椅上坐了。 见他情绪平复了,萧曼莫名松了口气,拿起筷子就近夹了只丸子搁在他碗里。 “其实这回来找你,除了还衣裳,我还有别的事。”她觉得现下得说点别的,免得他总胡思乱想。 秦恪将筷子磕齐了,夹起那只丸子咬了一口,品着其中汤汁流溢的香润,有意无意地点点头:“嗯,验官请说。” 她索性佯装淡然,一边拿竹签子给香螺去壳剥肉,一边假作闲聊:“敬,敬忱兄,你从前有没有听说过蛊虫怕人的?” 虽然她自觉说得含糊,但在秦恪听来,就有点近乎明指的意味了。 “这个倒是有听闻过。”他望着她手里的螺,眉梢轻挑,眼中忽然亮起一丝玩笑似的狡黠,把那只螺从她手里“抢”了过去,“此物寒凉,验官现下不宜。” 萧曼自然是没想过这茬,但看他吃了自己手拿过的螺,当下也是愣了。 他不是向来都爱洁成癖么?那东西她的手碰过了。 她是什么人,整日里摆弄死人骨头的仵作,他却不嫌不避的直接吃她拿过的东西。 萧曼现下心情复杂,却见他细薄的唇轻轻抿动,嘴角还撩挑着笑,全然是一副颇得其味的样子,脸上不由一阵热烫。 片刻间,那双略盈着润光的唇终于停了下来。 “川南鲜家,不知验官可曾听闻过?” 这些日子以来,“川南鲜家”四个字就像是个解不开的迷,深深烙在了她的脑际中,现下从他这儿听到,更是激得心一促促狂跳。 她略略点头:“听说过。” 秦恪看着她双眸闪烁,那张脸因为急切而染上几分如胭的颜色,蓦然明艳起来。 他唇角的笑也绽开了:“鲜家人最喜钻研蛊虫和医道,传闻他们从婴孩时候起,就会被长辈按根骨挑拣,极佳的就会被养成蛊王。” “把人变成蛊王?”萧曼拿筷子的手微微一抖。 “嗯,只有这样,才能驾驭百蛊。”他说到这里,微微蹙眉,略想了想又道,“不过这些都是传闻,谁也没见过,鲜家人或许就是 * 因为这般神乎其神的传闻才落得灭门的下场。” 他说的这些倒是跟父亲说的一般无二,但是自己的情况是鲜家的蛊王么?她不知道。 “当年鲜家真的没人幸存么?” 秦恪挑了下眉,垂下眸来,轻声似叹道:“这就不得而知了,可能有吧,若要不然的话,实在是太可惜了……” 萧曼满腹心事,捧着碗白饭,随意夹了几筷菜放在上面,便闷头吃起来,也如同嚼蜡似的,全没半点闲坐享受的样子。 “验官,这菜不合胃口?”秦恪做样若有所悟道,“小生倒忘了,令尊萧寺卿是蜀中人氏,就算到了京里只怕这口味上也改不了。” 萧曼被一口饭噎在喉间,差点当场呛出来,赶忙端了盏茶,侧向一边,掩着口唇灌水往下送。 确实如此,她家中后院里还种了一片辣椒呢,只是他又是怎么知道的? 耳听得他却叫来了店小二,吩咐道:“听说这里的芥油鸭掌开胃,叫一碟来尝尝。” 萧曼:“……” 虽然过程有些尴尬,但这一餐确实吃得有滋有味儿,一切都恰到好处,没有过辣也没有不够味。 萧曼瞧他也吃了不少,似乎跟自己口味也差不多,心下莫名满意。 两人出了厢房,正有说有笑往楼下走的时候,她一抬眼,就瞧见了对面的楼梯上正驻足看过来的骆忆川。 “咦,那位好生眼熟……验官,好像是你表兄?” 第28章 连醋瓶子都是爱你的形状…… 原本这般和骆忆川相遇, 实则也没什么,彼此微微颔首打个招呼,这事儿就算过去了。 可现下秦恪这一提, 反倒是不好走了。 依着礼数, 她也应该引着他们相互认识。 虽然她已同骆忆川表明了退婚的打算,但现下两人的婚约依旧还在, 而秦恪这书呆子,明明什么都不知道,偏又来招惹自己…… 这让她觉得自己的行径像极了那些令人不齿的风流公子,有了正妻还惦记着外头的小妖精。 萧曼轻叹一声,从没想过有朝一日, 自个儿会陷入这样的困境。 “嗯,确是我表兄。”她强装云淡风轻的模样应了一声。 哪知秦恪听了这话,盈着笑的眸竟像闪着星那般,期待地看向她,这眼神分明就是…… 他静静地瞧着她, 也没继续说话, 但那意思太过明显。 萧曼没敢看他的脸, 装模作样地端着四平八稳的架势, 朝对面走过去。 “表兄。”她微微颔首。 “表妹。”骆忆川的目光转向秦恪,似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番, 然后疑惑道, “似乎有些眼熟, 这位兄台,咱们是不是见过?” 秦恪淡偏着唇,轻抿出一丝笑:“二月二那日,曾见过, 小生姓秦。” 骆忆川此 * 刻才恍然大悟:“哦,原来是秦兄啊,在下姓骆,幸会,幸会。” 两人不冷不热地打了招呼,萧曼总觉得在人来人往的酒肆里,这般站在大堂中央着实惹眼,正四下里张望,就耳听秦恪又道:“想来骆兄与验官定有话要说,小生就不便打扰了。” 萧曼不由一愣,等在抬头时,那挺拔的背影早已在十几步开外了。 她脑中一片懵然,愈发摸不透眼前究竟是个什么局面。 而秦恪出了酒肆之后,也没走远,径直一个飞身上了对面的屋脊上。 戏都鸣锣安排上了,若他还在,角儿也不好开唱不是? 他自然是要走开的。 不过,方才瞧骆忆川看那丫头的眼神,就让他心里头不舒服。 到底是青梅竹马的情分,那丫头虽说是个有主意的,但骨子里也是个憨性儿,骆忆川呢?他可不是个愣头青,这万一真动了心,保不齐就控不住了。 想到这里,他啧了一声,脸色也阴沉下来。 屋顶的风似乎更大了,不多时,就看那表兄妹从酒肆里走出来,瞧样子似乎是往汴河那边去。 他也如风一般地折过转角处,越走越疾,连经过书画铺旁时,挂着的那些字画也被这股势头带得飞扬起来。 汴河旁芬芳馥郁的腊梅香气隔得老远便能闻到,再走近些,腊梅已不再一香独盛,各种馨蕴混杂在一起,往时不觉,这时却莫名冲人得厉害。 秦恪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突然有种沉不住气的感觉,甚至有点暴躁。 都说眼不见心不烦,可偏偏脚下的步子怎么都停不下来。 他蹙着眉,循着河边幽静小径往前走,前面不远的凉亭里,果然站着两个人,只是静静的,没听到一星半点的人声。 怎么着? 莫不是久别重逢私语时,此时无声胜有声了? 秦恪嗤鼻闷哼,脚下却放得更轻,一步步到了柳树旁,稍稍探过身子,从树干后望过去。 这两个没挨在一处,却也隔得不远,此前也不知都做了什么。 他坠着唇角,在那里冷眼旁观,手有意无意地攀在半空里,揪着近旁垂下的枝条捋弄。 亭中那两人干站了好半天,才见骆忆川徐徐轻转。 “这亭里风挺大的,换个地方说话吧?” 那头没有丝毫反对的意思,只稍顿了顿,便“嗯”了声。 这细声带缓的说话,还真是可人心,凭谁听着都喜欢,瞧这模样,还真是合得来。 秦恪唇角抽挑了下,很快就见萧曼也走出来,一步步离得近了。 皂靴踏上石阶,才刚下了两级,蓦然却踩了个空,但听啊声惊呼,整个人便失足向前扑倒,蓦地里大袖横臂一挡,有惊无险地将她扶住。 这一护一搭,两个人终于挨在一起,便与相拥全无二致。 秦 * 恪只觉那口气顶上来,双眸陡然一狭,半悬的手顺势甩落,拂袖大步而去。 恰在这时,风更疾了,扑面而来,人也跟着气窒。 萧曼直起身子,退开两步,微微倾身行礼:“多谢表兄。” 话音未尽,便觉眼前虚影重重,眸光轻转,看向不远处的那株垂柳,风动枝摇,并没有人。 她暗自觉得自己有些疑神疑鬼了,忍不住轻叹了一声。 “怎么了?” 耳畔又响起骆忆川的声音,萧曼回神醒觉,摇了下头:“没什么,只是……觉得今儿有些奇怪,这边都没什么人。” 骆忆川微微一笑,目光也朝那边瞥了一眼,见并无一人,当下也松了口气,这一路上,他也有种锋芒在背的错觉,心里也有个猜测,但想想又觉不可能。 毕竟凭着自己的功夫,这世上还甚少有他察觉不出的动静。 不过,这会子他也没了再换个地方的意思,便站在那里凝着她问:“这些日子来,表妹可好?” 好么?算不上吧,可也算不得不好。 “多承表兄挂怀,我还好,每日里也没别的什么差事,跟着父亲忙案子,日子过得也算充实。” 她也语声淡淡,又像答非所问,又像故意专挑捡谢他不爱听的说,仍像场面上那样称呼,显然还是没有打消要和自己退婚的念头。 先前,他也只道她是真想干仵作,怕自己不接受,所以才想着退婚,但现下想想,她只怕是看上了别人,所以才不愿嫁给自己吧。 想来也是,那位毕竟是人中龙凤,样貌才学都是一等一的,小姑娘家家的,没见过世面,被迷了去也正常。 但那位是她能接近的么? 不过,想起她曾问自己的那些个问题,就冲第一条,那位就做不到。 往后真是登基称帝了,必定会坐拥后宫三千,就她这执拗性子,能接受得了才怪! 想到此处,骆忆川心下畅快了许多,望着她的眼神也带着怜惜。 有些话,他现下也不好提醒敲打她,趁着这会子她迷得不深,自己就做做好事拉她一把,救她出苦海吧。 他微测过身叹了一声,颔首轻点:“表妹跟在舅舅身边自然是好的,人么,一辈子也就几十年,喜欢什么就干什么,免得蹉跎了这辈子。” 萧曼一愣,没曾想才几天不见,他居然会对自己说这样的话,也不知是真心还是假意。 她微微一笑,索性权做默认,也不回言了。 刚才稍稍止歇的风忽又乍起,搅散了鼻间馥郁的花香,吹得垂柳枝条摇乱,却卷不落一片叶瓣。 “表妹,以后,嗯,你有什么打算?”骆忆川忽然又问。 萧曼不自禁地望过去,他正瞧着自己,那 * 双眼中却分明隐含着期待。 他在盼什么? 她清楚得很。 可该怎么说呢,只靠一个恶梦就否定了一个人,似乎是有些鲁莽,可那真的只是一个恶梦么? 萧曼更相信那是上天恩赐下的怜悯,给她避祸的预兆。 不说别的,她定是不能拿父亲的性命去冒险,所以,她可以嫁任何人甚至是一辈子不嫁人,都不能嫁给他。 况且,他就真的只是骆家大公子骆忆川这般简单么? 撇开这些,单单只说能与她心目中,能够相伴一生的人,也绝不是他这样的,两个人连话都说不到一块儿去,那得多无趣。 不知怎的,她想起了那个满眼温柔的书呆子,两人在一处的时候,总有说不完的话,就连吃东西的口味也那么一致…… 是该说清楚些了,省得两误,于人于己都好。 萧曼转开目光,抿唇酝酿了下,故意淡缓着语声道:“能有什么打算,现下我就是大理寺仵作,到哪里都是如此,也正如表兄说的,人一辈子就几十年,做点力所能及的事,不蹉跎了岁月,也不辜负自己所学,便是我此生最大的心愿,以后的事儿没人知道,但只要我活着一天,就会干一天仵作,永远都不会变。” 风还在吹,那话像浸在微凉中,透进人心里。 这算是什么? 若不是这张明艳不可方物的脸,若不是她身上还有自己要找的东西,就这死倔的狗脾气,谁会理她? 骆忆川终于眸色一沉,但再抬眸看她时。 她那双眼清澈明亮,俏丽的脸上也是光风霁月的洁净,浅浅弯起的唇角更是纤尘不染的美。 他有一刹的怔然,凝眸定定地望着她,那身大理寺仵作的公服也是说不出的合体,看不出丝毫虚情假意的伪饰,反倒是更突显了她骨子里透出来的那股子正气。 恍惚间,他想起了年少时的自己,习武为了什么? 惩恶扬善,当时他是这般想的,可是随着见多了,经多了,他也就慢慢变了,变得与着混沌的世道一样,有时候自己都弄不清自己是谁。 啧,只是可惜了她是表妹,若是表弟的话,他必定也会欣赏这样的人。 他眉宇一轩,冲她点头道:“也好,这几年我就先用心打理好家里的事,以后在京中也好有个照应。” 萧曼眉间微颦,想着是不是应该再表明一下自己退婚的决心,刚要开口,骆忆川却已拱手告辞转了身。 她到了嘴边的话噎在喉咙里,一时不知该不该叫住他,可又该怎么说的决然,难道告诉他自己瞧上别人了? 这念头才生起,就硬生生被她压了回去。 这是她和骆忆川之间的事,就不必再将无辜的秦恪牵扯进来, * 再说了,那个书呆子自己都一大堆烦心事…… 原先觉得不过几句话便能说清楚,现下才明白父亲的话,退亲哪是那般容易的。 她默然呆立在原地,过了好半晌,才回过神来。 快步沿着河边往回走,却在那株垂柳前稍稍顿足,眼前俯垂最低的那枝居然是秃的,上头只留着一点揪扯过的残叶。 瞧那残叶的模样,似乎就是刚刚没多久被揪掉的,可是前后这一会子这边都没人,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萧曼带着满腹疑惑回到家时,就看花厅中的桌上堆放了好些个坛子罐子,当下不由好奇。 随手拿过一只坛子看时,发现上面贴着的红纸上居然写了“醉仙楼”、“酸笋”的字样。 醉仙楼似乎就是先前秦恪同她吃饭的去处,当下不由愣住,旋即又逐个看过其它的坛子罐子,发现无外乎都是些酱味,什么香辣鸭爪,麻辣凤翅,酸酱菜…… 叫来管事的一问,说这些都是一位姓秦的公子送来的,说是娘子爱吃。 第29章 别贪嘴 黑暗依旧无休止的四下漫张, 早将京城吞没,又整个浸泡在凄风冷雨中。 这时节赶上天候不好,街市见更是连一处光亮都瞧不见, 宵禁那会子路上便没了行人。 举目远眺, 遥遥似还有几点火星般悬飘的莹晕,那是京营守卫巡城的灯盏。 虽然只是一点点的微光, 却像稍稍弥补了这不见星月的夜,终于些许有了那么点暖意和生气,叫人不由自主地想去注目。 好一会子,秦恪才回神移开目光,迤垂而下, 落向对面一街之隔的巷子。 身下这座寺庙的经塔有四五丈高,周围一览无余,可也只能依稀看清前头那一小段屋宇砖墙的轮廓,再远些便完全陷入墨色一样的黑暗中,什么都混沌难辨了。 檐头下挂雨成帘, 风一裹就飞沫似的卷进来, 眼前是一片朦胧如雾的水汽, 脸上则是恍若刀锋刺戳的冰凉。 他像是喜欢这冷凛入骨的刺痛感, 所以既不闪躲,也不抹拭, 就这么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 木雕泥塑般任凭细碎的雨扑打, 无论是青色的襕衫,还是眉毛眼睫间,都盈润着一层错落相间的晶莹。 忽然间,一道黑影蹿出巷子, 像泼墨似溅落的沁点,从那片昏暗深处剥离开来,一路凌空虚踏遛过墙头,穿街横掠,下一瞬已到了经塔下,随即纵身上跃,几个起落便翻上顶层的围栏,在秦恪身旁站定。 “怎么这般迟?” 秦恪语声淡淡,目视远方,仍是昂立不动。 骆忆川抬手揭去蒙在面上的黑纱,单膝跪倒:“主上英明,前些日子按主上的意思,咱们的人果真找 * 到一个人,找到那厮的时候,他正要出宫,于是先故意放他过关,走了一段才下手,居然还是个带货的。不过主上放心,咱们的人没漏半点风声。” 他说话间便从怀中掏出一个物件,双手恭恭敬敬地捧过去:“这便是截获的东西,请主上过目。” 秦恪目不斜视,顺手拿过来,指尖刚一触便知是个羊皮囊,掂一掂还有点沉手。 垂眼看时,那皮囊不满一尺长,周身蔽旧,上头用蜡封得紧紧的,粗看之下,倒也是平平无奇。 若不是因着蛊虫这事,他还真就差点疏忽了。 既然当年那场灭门案子里,都有人能活下来,并且还延续了鲜家的血脉,那么一个活下来,必定还有第二个和第三个。 再说了,那么隐秘的世家,若不是因为自个儿里头出了叛徒,起了乱子,外头的人哪个能灭得了他们满门? 秦恪呵然冷笑,不禁又朝那杳冥幽深的巷子瞥了下,回过眼来,握着那皮囊前后略作端详,抬指虚弹,劲力所至,封蜡立时崩裂,纷纷剥落。 他拂手掸了掸,扯开紧缠的系带,刚翻开袋口,里面便露出一截整幅串联的竹片,竟是一卷古旧的简牍。 说是不传之秘,又处心积虑地这般藏匿着,果然不是一般的破书烂册子,瞧着还真有那么点宝贝疙瘩的样儿。 他撩着竹片朝里面的文字觑了一眼,便没再看,又装填好,把系带扎紧,这才瞥过来,望着兀自跪在旁边默然候命的人,鼻中忽又轻嗤了一声:“这么要紧的东西,搁在咱们手里也不好,回头还是接着送吧。” 接着送? 骆忆川眼珠转了下,会意道:“那咱们便来个偷梁换柱,仍叫人送去,神不知鬼不觉……” “换什么。”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秦恪冷声打断:“这东西,咱们可留不得,你爱要,谁便要去。” “主上,这可是鲜家……”骆忆川满面迟疑。 “没什么可是,你真当鲜家人会将自个儿的家传绝学都写在这里头?还是真觉得什么猫儿狗儿凭着这里头的东西就可以得了鲜家的真传?那可真是个大笑话。” 他后面那两句话拖长了声音,有意无意地透出些讥讽不耐的意思。 骆忆川不禁尴尬起来,僵着脸点点头:“主上说的是,是属下一时失言。” “不过么,这事儿做得好。只是大半夜的,原该暖暖和和地搂着相好的睡个舒坦觉,却被叫出来陪着我黑灯瞎火地在这里淋雨,心里头没不乐意吧?” 秦恪轻撇了下唇,敛着眼中的厌色。 骆忆川垂着 * 眼,他哪里有什么相好的,除了一个定了亲,还不愿意嫁人的表妹。 可想起傍晚在醉仙楼见到他同表妹有说有笑的样儿,脸上不由狠抽了两下。又怎会不明白他这话里头的意思,只是不便明说,拐着弯儿来敲打自己呢。 “回主上,属下并无相好的,就算真在被窝里,也得把差事替主上办妥了,才躺得安稳。” 他接了他的话头,答得滴水不漏,脸上也没有半点笑意,仍旧恭敬跪在那里,一副知道他话里有话,任凭敲打的样子。 秦恪唇角却挑了起来。 身边得力的人也不必太多,使得顺手,又识大体懂小情,知道何时该聪明,何时该揣着明白装糊涂,便是最大的能耐。 眼前这人便算是一个,平时锋刃深藏,一出手便是利器,到哪里都使得开,长久以来还没有出大岔子的时候。 不过,心思太多,反而就不好了,少不得哪天落个把柄,拔萝卜带泥的拉扯了自己。 他轻笑了一下,叹声道:“成了,左右也不过是这两年。时候也不早了,回去吧。” 骆忆川身子一震,虽然仍是垂首默然,眼中亮起的光却是前所未有的热切,另一膝也跪了下来,称谢之后又郑重磕了三个响头,起身时目光炯炯,仿佛潜藏心底多年的期待终于得偿所愿,身形也蓦然挺拔了几分,又拱手辞别,便跃下了经塔。 四下里又沉寂下来,秦恪握着那皮囊看了看,也返身跃下,足尖轻点着屋檐,落在巷内,当即便有隐在暗里的人上前,撑伞服侍着他上了轿。 他没叫回书院,而是去了醉仙楼。 这回没进正堂,而是从后门直接进去,沿着廊庑走进一间厢房,甩去罩氅,便有人接在手里:“主上有何吩咐?” 秦恪将那皮囊丢过去:“让人将这东西哪儿来的送回哪去,仔细些,回头别留下活口。” . 晨钟响起后,迟迟不见日头。 天光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似也没把那浓黑的夜驱尽,漫天都是沉沉的灰色,看样子又要下雨了。 萧曼起得早,洗漱之后来到旁边的小间。 左手边靠墙的角落里放着一只不大不小的瓮罐,她走过去揭开盖子,浓重的药气立时扑面涌出来,她又凑近嗅了嗅,觉得满意了,这才重新盖好。 可是一打眼,又瞧见了旁边那一溜装着酱菜的坛子和罐子,也不知道是哪个将这些个东西和药摆在一处的。 也不知道那书呆子怎么想的,虽然她爱吃辣,可也总不能不管三七二十一,把醉仙楼的酱菜全都给她塞上一份吧,这得吃到什么时候。 她叹了口气,左右瞧了瞧,拿起那坛子酸笋就往外走。 嗯,早上配米粥最合适不过了。 正在用饭的萧用霖见女儿抱着一个坛子走过来,当下便笑道:“怎么了,如今吃饭也要用药下了么?” “不是药,是酱菜。”她说着就揭开盖子,从里面夹了筷酸笋,“爹,你尝尝。” 萧用霖接过那酸笋尝了一口,却是有些心不在焉。 昨夜回来就听说了,有位姓秦的公子给女儿送了一堆醉仙楼的酱菜,不用猜,那位姓秦的公子必然就是秦恪。 作为父亲,他有好些话想说,但看女儿现下吃得津津有味的样子,萧用霖有些犯难了。 琢磨了一会儿,他还是决定开口:“曼儿,还记得你小时候么?” 萧曼不解地抬眸朝父亲望去,只见他眼中满是温和的淡笑:“我记得那会子你娘弄了一小坛子酸笋,你呢,非要尝尝,结果吃了一口就停不住嘴,你娘连哄带骗,你就是抱着坛子不撒手,后来……你娘就把坛子收到你够不着的地方,但是,你却偏要在背地里搬了凳子去够,结果摔了。” “……” 她小时候是这般的么?怎么半点印象都没? “酱菜虽好吃,但吃了无益,尝尝就好了,可不能贪嘴。”萧用霖只能点到即止。 萧曼这会子哪里还不明白父亲的意思,脸上不由有些发热:“爹,我知道的。” “嗯。”萧用霖捋须点点头。 气氛一下子变得有些沉闷,萧曼拿着汤匙在粥里慢搅了两下,偷眼又打量了父亲两眼。 他抬头望见她眼中的惝恍,于是搁下筷子,温然道:“曼儿,这儿就咱们父女二人,你有话不妨跟爹直说。” 萧曼垂眸咬着唇,似在犹豫,萧用霖也不催促,只在旁静静等着。 过了好一会儿,才听她幽幽道:“爹,先前女儿说想与骆家退亲,是真心的,缘由在别人眼里许是有些可笑,可对我来说,却是要命的。” 她将心一横,索性便将那个困扰了她许久的梦说给了父亲听,只是瞒下了她自己的事,并且还将如今对骆忆川身份的揣测融入那梦境里。 说到悲伤处,像是牵动了心魂,忍不住就落下泪来。 萧用霖听得面色发怔,女儿近来确实转变太多,原本他也猜测了许多情形,可不曾想,竟是这样。 一个梦…… 或许正如女儿所言,在别人瞧来定是荒诞无稽,可他却心知肚明,这梦里的一切都是真的。 他获罪下狱的缘由,那些人挖妻子坟茔的缘由,他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只是为何女儿会做这样的梦呢? 思来想去,只能归结到亡妻身上,当下也是不由红了眼眶,他撑手从椅子上站起来,慢慢朝外走。 “爹都知道了,曼儿,此事莫要再对别人提起,骆家那边,爹自会尽快处理好,你放心。” 第30章 小生真的离不得验官 天似乎比先前更阴沉了。 水汽都聚上云间, 灰压压的覆在半空里。 可那雨偏偏就是下不来。 这样的天气最是惹厌,在房里憋闷,出去散散闷又恐被淋个正着, 当真叫人无所适从。 原以为将心里头的秘密都说出来之后, 心里头就松快了,可人总是那么怪, 有秘密时,掖着藏着会累得不行,可真到了这一刻,她才发现并不是如此,反而多了一丝茫然。 就像现下这变化莫测的天, 风雨来时又受不了,可迟迟不来吧,又更觉烦闷,甚至还盼着一场酣畅淋漓的暴雨,将这烦闷冲刷得干干净净。 萧曼倚在美人靠上, 托腮皱眉望着墙根下那片打蔫的辣椒出神。 院门外有仆厮跑来, 在她的贴身小婢轻声说了两句, 小婢点点头便快步过来行了礼, 说是昨儿送酱菜的那位姓秦的公子来了,现下正在花厅呢。 那书呆子怎么来了? 萧曼着实被惊了一跳, 这会子也不觉憋闷了, 当下就一路飞奔去了外头。 刚出了小院, 她就缓了下步子,端着四平八稳的样儿穿过回廊,刚一进花厅,就看秦恪果真坐在那, 旁边的仆厮正将茶水和糕点摆在几上。 “秦……” 她一开口才发现自己的声音竟满含了欢喜,登时略显尴尬,又怕他瞧出来,赶紧又沉了沉声调,才唤了声“敬忱兄”。 秦恪站起身,含笑拱了拱手:“突来造访,还请验官见谅。” 他虽是温然笑着的,可脸色却有些苍白,眉宇间也有浅淡的愁纹,再加上下意识用手按着心口的动作,萧曼当下就明白了。 “你坐着别动,我瞧瞧。” 萧曼说话间,便凑上前去,动手去解他外面的襕衫。 一旁伺候的仆厮们见状,不由一个个都傻了眼。 若是个郎中的话,倒还说得过去,可他们家娘子是何人,大理寺最最厉害的仵作,那手是碰一般事物的么。 再看被他们娘子拉扯着衣裳的秦家郎君,不仅不闪躲,还敞了心口让她瞧。 就那手指头在心口上轻轻摁的动作,仆厮们都觉得脊背发凉,喘不过气来,登时也对这位秦家郎君佩服不已。 彼此间递了个眼神,垂眼的垂眼,红脸的红脸,都悄无声息地退出了花厅。萧曼倒是半点都没留意,一心只扑在秦恪这“病”上。 心口那一大 * 块肌肤,此刻有斑驳的黑色显现,心脉也是又急又细,还含着股火一般洪盛的热力,仿佛要将那一片斑驳的黑扩散入全身。 她指尖轻颤了一下,心头微凛,昨日还好好的,才晚上的工夫,怎么就变成这般模样了? 正不解间,她的手就被捉住了,然后像戳印子一般被紧紧按在他的心口上。 掌心下,他的心一促一促跳着。 “你……” 萧曼只觉气息一窒,自己那颗心也要从腔子里跳出来似的,这般动作,两人离得极近,她抬眸看他不是,垂眸也不是,更没法子直视两人叠在一起的手。 “说来也怪,只要验官碰着,就好多了。” 秦恪轻哼了一声,仿佛完全没在意两人现下究竟是何模样。 虽然已经猜到了原由,但萧曼脸上还是热烫得不行,但他这般不避嫌,让她又忍不住蹙眉瞪了他一眼:“那也不能这般随便乱摁,万一摁出个好歹来,你敢是不要命了么?” 这发起脾气来,倒有几分轻嗔薄怒的惹人模样。 秦恪被她“骂”着,却丝毫不着恼,唇角反而缓缓挑起来:“先前疼得有些受不住,现下这般……好多了。” 那也不能闷声不吭就抓着她的手摁在他的心口上,好歹她也是个姑娘家,再说了,万一手劲儿大了,真就弄巧成拙,反而会送了性命,毕竟那里面是个活物,谁也预料不到会发生什么。 萧曼蹙着眉头,还想再“说”他两句,可见他目光含着毫无遮掩的笑望过来,心头不由突跳。 “你不舒服便让人过来说一声,我去书院寻你便是,你这样过来,一路颠簸,不是更疼。” 她轻叹了一声,不禁放缓了语气。 这絮絮叨叨的话在秦恪听来半点也不觉得烦闷,目光从她脸上移到两人相叠的手上。 他握的并不紧,但她也没挣扎,而且现下更是没从自己心口上挪动过半分。 “其实,是小生想快些见到验官,怕见不着最后一面,回头心有所绊,黄泉路上走得都不情不愿。” “净胡说!”这书呆子胡乱说些什么呢,什么最后一面,黄泉路,但这话后面的意思,萧曼却是不敢去想。 隔了半晌,秦恪忽然又开口:“不瞒验官,这病症该是好些年了,每年到了这时候就会发作,痛起来的时候真叫生不如死,瞧过看过不少大夫,都说是娘胎里带出来的心疾,恐怕活不长。” 他忽然 * 间一反常态,竟然同她说起他自己的事情来。 “左不就是个死么,或早或晚都是一捧黄土,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他脸上依旧是带着笑,像是毫不在意其中蕴含的苦痛。 一个人究竟经历了什么才会将自己的命也看得这般轻贱? 萧曼不知道,但似乎有些明白了为什么他不说话站在那儿,会有种与这世间格格不入的错觉。 叹了口气,她冲他一笑,转眼又很认真地说道:“只是那些大夫并不知道蛊虫而已,现下找到症结了,自然就好了,再说不是还有我么,不说别的,这些虫……嗯,都挺怕我的。” 秦恪手上一顿,唇角弯挑起来,望向她:“这么说来,小生以后便真的离不得验官了。” 这话已带着几分调笑的意味,萧曼也不知道他是有意还是无意,双颊仍是火燎似的一烫,垂着头只作没听见。 不知过了多久,她抬着的手开始泛酸,掌心也有了冒汗的趋势。 萧曼觉得是得想想法子了,总不能自己真这样将手一直贴在他心口上吧。 “你说每年这时候都会疼得很厉害么?”她在脑际里忽然抓住了些什么。 “嗯。”秦恪点点头。 她在心里默默记下,这虫虽是书籍上未见过的,但虫都有通性,这个时间怕是它的交尾期,所以会异常烦躁。 “能记得有多少年了么?” “这倒记不得了,不过算起来似乎有十多年了。” 现下他不过二十来岁,十多年前的话,他应是个孩童,什么深仇大恨,竟然会对一个孩子下如此毒手? 萧曼光是想想都觉得不寒而栗,但这毕竟是他家的隐秘事,她一个外人也不好过问。 “我最近琢磨出一个新法子,可以不用扎针,只是不知道效果如何,若不然先试试,秦,嗯,敬忱兄随我来。” 她一边琢磨着药案,一边领着他出了花厅,从长廊径直去了自己的阁楼,在寝阁旁边的小间里,翻出早晨才刚刚瞧过的药。 用烈酒冲洗过双手之后,她才用小盏舀出些,正准备给他涂抹上的时候,却见他乜眼道:“这药味道是不是太冲人了……” 萧曼顿手愣了下,没料到他居然会在这上头嫌弃,忍不住笑道:“味道是重了些,但没关系,过两日就会散得淡了。” 她嘴上这般说着,但自己也忍不住屏住了呼吸。 这股子味道的确很重不算好闻,熏熏的 * 有些呛人。 有些心虚地又朝秦恪看了一眼,这会子他倒是没再说什么了,只是眼神还有些委屈巴巴的。 想想也是,他那样一个光风霁月的人,又怎么会受得了这种味道,可也没有别的法子了。 “嗯,若不然用棉纱多裹几层,这样也能挡一挡味道。” 思来想去,似乎现下只有这个法子了,毕竟药不能改,少了或多了功效都有影响。 他撇撇嘴,心里头虽然还是不愿意,但看她已经在那儿裁剪棉纱了。 这世间上虚情假意,存心算计的人他见过太多,但这丫头却是不同的。 秦恪睨着她为了自个儿的事,专心倒腾时的样子,先前的那点嫌弃和不愿意,不知怎么的,忽然就淡了。 “好,都听验官的。”他眸色微亮,像是已经欣然接受了。 萧曼垂眸抿唇一笑,比着他心口的大小裁了一块棉纱,在上头抹上药,然后像贴膏药一样贴敷在他心口处,随后又前前后后裹了好几层,自觉已经味道已经淡了不少,这才满意地打了结。 但似乎结头处留的棉纱有些多,瞧着不太美观,她想了想又去取了把剪子,把多余的棉纱裁掉。 纤细的手指曲翘着抵在他坚实的胸膛上,随着剪刀锋刃的移动徐徐划过,拂出丝丝缕缕的微痒。 这痒丝毫不难忍,反而蹭蹭地挠人。 秦恪垂着眸,目光缓缓从那柔荑般的纤手上移开,落在她脸上。 那长长的睫毛叠翘着,如阴影一般遮挡在睑上,看不见此时眼中的神色,淡红的樱唇紧抿着,一副专心致志的模样,只是耳根处和双颊泛起淡淡的红来。 他越瞧越觉有趣,就这般毫不避忌,饶有兴味地看着,浑然不觉外物。 “咳,这么久还没弄好么?” 蓦地里,一个沉肃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萧曼冷不丁地被吓了一跳,手上颤了一下,剪刀拿捏不稳,前头尖处正蹭在他肩锁下,肌肤间登时划出一道红痕。 错手又给他添了道新伤,那浅窄的红痕愈渐鲜沉,顷刻间便渗出细细的血渍。 她没回头去看,只有些愧疚地抬眼望向秦恪,就看他像是全无所感似的,竟含笑望向门口:“萧寺卿。” 第31章 小仙男的身份不容小觑 秦恪此刻身子大半都袒在外面, 在身着官袍的萧用霖面前如此样子,算是失了礼仪,但他却像全无所觉似的, 还镇定自若地对他行了礼。 反倒是萧曼整个人有些怔懵, 也不知父亲怎么这 * 时候又回来了,蓦然回神, 脸上不禁有些热烫,赶忙定了定神,上前一步,站在秦恪面前,对着父亲道:“刚才女儿在试新药, 所以耽搁了些时间,嗯……爹,你这会子回来,可是衙门里有事么?” 话音刚落,秦恪眼含歉意地看了她一眼, 然后目光转向萧用霖正色道:“是小生嫌这药味太重, 所以验官才帮小生想了法子。” 他心口处虽然用棉纱层层裹住, 但还是能瞧见那一片隐约可见的墨绿色药膏, 仔细瞧瞧,就连打结的地方也是修剪得整整齐齐, 再看女儿手中还没搁下的剪刀, 一切便都了然了。 敷个药, 还在衣裳里面又瞧不见,从前剪个花都嫌烦的女儿居然现下还这般费心仔细,足见她对这人的用心了。 “这味道确实挺重,小女学艺不精, 让秦解元见笑了。” 萧用霖表面上是在数落女儿的“不是”,目光却是望着秦恪,那眼中含着的深意自是不言自明。 秦恪听得出来,萧曼自然也不糊涂。 今儿用早膳的时候,父亲说的那番话便是意有所指了,现下又被“逮个正着”…… 果然,就在她正惴惴不安的时候,萧用霖又开了口:“你也是,往后不能这么随着性子来了,亏得只是个小口子,万一扎深了,有个什么好歹,难不成还要爹亲自绑你去大理寺么?” 萧曼听得额角突跳,暗中向旁偷觑,见秦恪面上没有丝毫色变,心下稍稍定了定。 兴许是怕父亲又说什么,她赶紧丢开剪刀,上前一把挽住父亲的胳膊,笑道:“爹,只是一个意外,再说了,这不也怪你么,谁让你忽然出声吓人的。” 啧,连“撒泼耍赖”这招儿都用上了。 萧用霖有些哭笑不得,八字都还没一撇的,这时候就护上了,往后还不知会如何呢。 “莫胡闹,爹还有事同你说。”他正正了脸色,又看向秦恪,“秦解元且坐,不必拘束。” 父亲的口气虽然淡缓,可也听不出半分厌恶,萧曼松了口气,等父亲走出去之后,她也没立刻跟上去,而是扭头看了他一眼,这才转身走了。 秦恪目送那纤柔的身影转过拐角处,眸光一敛,垂落下来,瞥着心口上那一片裹着的棉纱,那股子熏熏的味道还是不住钻到鼻子里。 将衣衫规制好,结好束带,也走出小间,负手站在廊下,望着这别致幽静的小院。 院子不大,仆厮小婢也不多,除了那些花花草草,所有一切都简单得不像个大理寺卿家该有的样儿。 甭管萧用霖究竟是本性如此,还是因为别的目的而刻意低调,但他确也算得上是个正人君子了。 萧曼跟在父亲身后一直就在琢磨,秦恪身上的蛊虫虽然是他孩童时期就被 * 人种下的,但和书院的案子是不是也有关系? 虽说世间有又万般巧合,但是蛊虫毕竟不常见。 “曼儿,你觉得秦恪此人如何?” 父亲忽然问起这个,她有些参不透他话里究竟是什么意思,这话又该怎么答,但想想还是据实说道:“瞧着也就是普通书呆子一个,不过接触了之后才发现他性子蛮好的。” 萧用霖闻言,脚下停住,转过身笑看着她:“哦,你倒说说看,性子是如何个好法?” 萧曼微愣了一下:“嗯……就是与旁人不一样,温温柔柔的,和他说话就觉得很舒服,而且……嗯,而且他不迂腐,从不觉得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 “是么……”萧用霖捋须。 “不过,有时候我就在想,这世间上真有这般好的人么?”似乎是打开了心里潜藏了许久的疑惑,她忍不住又道,“样貌、品性和学识,样样都是出类拔萃的,这样的人,是真实的么?” 她望着父亲,像盼着从他那里得到想要的答案。 见女儿如此,本还忧心忡忡的萧用霖倒是一声轻叹:“曼儿确实长大了,爹不知道他究竟是不是这样的人,但这样的人,世间上也是有的。” 萧曼没作声,似乎又陷入了迷惘。 而萧用霖则是目光淡淡,像在怔望什么,又像是神游在外,好半晌又说:“曼儿,爹想过了,等这阵子风波过后,爹就辞官,咱们离开这京城,你意下如何?” 才一晃神的工夫,父亲居然说起了这个。 辞官,离开这京城自然是最好的选择,可是父亲一生的宏愿不就是想有一番作为,能留名青史么? 果然,自己的那个梦也影响到了父亲,已经不能像从前那般心无阻碍了。 “女儿都听爹的。”她眼中带着笑,心里却是苦涩。 “爹今日同你说的这些,你就莫再同子钦说了,他与咱们不一样,离开了咱们,他能够走得更高更远。”说到后来,他的目光重又变得沉定下来。 萧曼纠蹙着眉,竟是全然想不起梦里有关义兄的一切,就像秦恪,他们似乎都没有在梦中出现过。 . 秦恪从萧家出来的时候还未走多远,半道上就被一辆马车拦住了去路。 驾车的长随抬手比了个手势,示意他上车:“秦公子,我家主子有情。” 秦恪没有动,只乜眼瞧着那马车,旁边的长随也不催促,躬身站着,片刻之后,就听那马车里传来沉涩的声音:“秦公子,你见过这个就明白了。”话音刚落,就看一只枯手从帘子伸出,掌心还托着一只木雕老虎。 他垂睨着眸,目光冷淡,但还是点点头,随他们去了,去瞧瞧那人说什么也好。 马车一路进了皇城,沿着幽幽的宫巷隐没在黑夜的重重殿 * 宇中。 在天子居所落脚的那一刹,竟有种虚浮不实的感觉,脚下的每一块金砖都是他所熟悉的,身旁的每一根金柱,也都是幼时玩耍最爱躲藏的地方。 这会子是什么感觉? 悲伤?还是不舍? 秦恪觉得理应是恨,也只有恨。 从骆忆川找过来的时候,他就知道皇帝已经知道了自己的身份,而他也在等着这一天,出了考凭这事的时候,他便知道这天就快来了,为了准备周全,他还伺机去找了那丫头,药也好,针也罢,总得在自个儿身上留些什么。 “来了,是恪儿么。” 风从敞开的窗中灌进来,拂卷起赭黄的幔帐,那后头坐着个人。 “朕没想到……没想到……” “皇爷爷是没想到我还活着吧。”秦恪垂着眸,敛中眼中的锋芒,唇角坠着笑。 幔帐后沉默了一会儿,又有声音传出:“当年那一场灾祸,带走了你父王,也带走了朕的太子……” “皇爷爷,你知道,那并非灾祸。”秦恪忽然抬眸,定定地望着那幔帐后的人。 “所以你对朕也心存怨恨?宁肯在外飘零,也不愿回宫?” “皇爷爷是天子,也是万民的君父,肩上担的是家国,所以有些事君父不能做,但是我却不同……”秦恪眼中没有一丝的迟疑,甚至唇角依旧噙着笑,淡然风轻,落落坦然,“父母之仇不报,枉为人子。” 说完这话,他忽然跪拜在地:“草民秦恪,在此请求圣上能许我科考,用自己的方式查清父母的死因,将凶手绳之以法。” 四下里一片沉寂,唯有风声呜咽,仿佛是悲鸣一般的倾诉。 “好,朕……准了。” 这世上还有什么能比天子的话更有用? 秦恪悬着的心登时回落,又伏身跪拜。 幔帐后轻声哀叹:“恪儿,自从你父王走后,朕的太子之位一直虚悬,你可知为何?” 秦恪促然抬起头。 “因为朕不糊涂,何人能继承大统,朕心里有数……好了,你去吧,朕都等十多年了,再多等几年也无妨。” 风更大了,牖扇磕碰着发出的声响刺得人心神恍惚。 秦恪出养心殿的时候,刚到子时初刻。 外边早已是一片萧寂,只有这里灯火熠熠,脚才踏上玉阶,便有位上了年纪的内侍上前,躬身行礼道:“殿下且慢。” 秦恪认得这人,是皇帝的大伴,小时候还哄逗过自己,先前在路上让人拦下自己的也是他。 这会子叫住自己,还能是什么意思? 一切不都在预料中么。 果然,也不用他询问,那老太监温然说道:“主子方才闻到殿下身上有股药味儿,所以才差老奴来问问,殿下可是哪儿不舒服,要不要请御医瞧一瞧?” 秦恪微垂着眸,昏暗的烛火下显得有些郁郁:“ * 十多年的老毛病,现下已无碍了,请圣上不必忧心。” 看着皇长孙殿下出生长大的人,自然都知道,十多年前的皇长孙殿下哪有什么老毛病,老太监当下便想明白了其中的是非曲折,脸色更是变了几变。 “殿下请保重身子,有事只管让人传个信儿给老奴。”他又躬了躬身。 “有劳曹公公。” “老奴送送殿下吧。” 到底是皇帝身边最亲近的人,也是最懂皇帝的心思。 只要风吹草动,他就知道风是从哪儿吹来的,也知道往后该做什么,就正如现下对自己的示好。 秦恪微微颔首,便由这老太监引着坐着乘舆出了宫。 在宫门前,他又换了马车,只是在上车放下帘子的那一霎,似乎瞧见了一人正策马过去。 瞧那人的身形打扮,似乎是秋子钦。 第32章 我的爱一天比一天更热烈…… 就在秦恪还在琢磨着要不要去找萧曼套个消息, 看看昨儿夜里秋子钦是不是瞧见了自己,就听一串脚步声正从长廊那边传来。 纤长的手指轻轻挑开窗扇,透过窄窄的缝隙就看见山长引着衙差正朝这边来。 他不急不缓地坐回到书案前, 随手拿了本书就装起刻苦来。 很快, 房门就被人“咚咚咚”一阵狂敲。 “秦解元可在啊?”粗犷的声音也绕梁不散。 秦恪搁下书,上前开了门, 还不等他看清那两个衙差的样貌,他们就恭敬地躬身行了里。 “小人是奉命来给秦解元送考凭的,解元公请收好。” 说着,其中一人就双手捧到了他面前。 果然这皇帝开了金口的就是不一般,他伸手接过, 也含笑道了谢。 山长捋须长舒口气:“就说他们弄错了,敬忱这般才学又怎会是假的应天府解元,现下终于是云开雾散了,诸事都已齐备,只须安心等待下月春闱开试即可。” “可不是, 东阳书院, 今年一准又要声名大噪了!”衙差也不忘吹捧起来。秦恪又谦了两句, 送走衙差也山长后, 又被周邦烨相邀去城中尽心玩乐一番,说是顺便预祝本次会试得中。 秦恪对这些纨绔子弟口中的玩乐并不感兴趣, 也没心思和闲工夫同他们去厮混, 当下就借故推脱, 随后出门去寻了萧曼。 马车经过汴河的时候,他不经意间望了一眼,想起她与姓骆的在那处的种种纠缠,眉梢不由挑起, 眸色也沉沉,当下对赶车的长随吩咐了两句。 这一回他并没进萧府,而是在外头一直等到萧曼出来。 萧曼倒是吃了一惊,昨个儿才见的人,怎么今天又跑来了,还说什么在外头等自己。 虽然猜不透,但还是强抑着要从腔子里跳出来的心,挑了身衫裙,然后坐到了梳妆台前。 柔顺的青丝如瀑一般在肩 * 上披散开来,铜镜里的自己,怎么瞧怎么好看,让小婢替自己梳了头,唇上轻点了些胭脂便出了阁楼。 似乎自己除了初见时,为了行事方便都是做男子装扮,她心中忽然起了些兴致,今日这般模样会不会吓他一跳? 也不知怎的,越是这般想着,心里头就更迫不及待地想要见到他。 眼见着就到大门了,脚步却又莫名缓了下来,耳边仿佛都能听见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声。 也不知是不是这女儿家的打扮让她变得束手束脚,现下只觉连挪步都显得奇怪。 从边上绕上去,后背靠在门上。 他……就在门的那一边吧? 这般想着,她悄悄侧身探出头,正朝外头张望的时候,秦恪正好也朝她那边望过来。 两下里更是让她连脸颊都热起来了,用手在面前扇了两下,自觉好些了,这才从门后头转出来。 他眼中盈着浅浅的笑,但是眸色却像夜一样深,全然不知在想什么。 萧曼忍不住想,是不是这胭脂色的马面裙太过明艳了? 虽然他似乎喜欢素净的调调,但是她就是喜爱这明艳的颜色。 “这颜色很适合验官。” 他的声音戳入耳中,萧曼不由一诧,更是惊喜。 只是这话,自己该如何回应呢? 总不能大咧咧地说自己也是这般认为的吧? “验官,我拿到考凭了。” 秦恪很快转了话题,萧曼先愣了下,旋即也高兴起来,心里正琢磨着吉祥话,就听他又道:“今日天气甚好,我路上买了两只纸鸢……” 纸鸢? 惊疑间,果然就看他从车里拿出一青一红两只纸鸢。 “若不然咱们去汴河那边?” 萧曼记得,小时候每逢这个季节,汴河那边都是踏青放风筝的人,她儿时整日里跟在母亲身边研习,只能瞧着别人玩,然后暗地里艳羡一番。 如今可好,小时候远远看着的,只在心里想的东西,大了居然能碰着了? 这么一想,心下豁然开朗,她索性也放开心怀,跟他一起玩耍。 来到汴河边,她就迫不及待接过秦恪递过来的线,也不知他是怎么弄的,那只纸鸢此刻早已远远飞上了青天。 忽然间它摇摇欲坠,怕是要掉下来了吧! 萧曼有些慌了神,正想收线把它拉拽回来,他的手就搭在她紧拽着线绳的手上,她惊得差点扔掉手里的线绳。 “别收,继续放,它还能飞得更高。” 是这样么? 她疑惑地望向他,他一笑,也没再说话,更是握住了她的手,带着她开始放线绳。 果然,那红色的纸鸢就像得了神助一样扶摇直上,然后稳稳高悬在半空里,从下面瞧只有半掌大小的一片,隐隐还能听到上面的竹笛唿哨有声,恍若真的鸟禽在啾啾而鸣,愈发显得精巧可爱。 这么瞧了一会儿,胸中不自禁地又通畅了两分。 秦恪看她这般,只挑唇一笑。 他也没想到 * ,误打误撞之下,竟投了这丫头的喜好。 仰头望着这天,风筝总归是风筝,看着飞得高,可线还是攥在别人手里,终究逃不开束缚,就连这翱翔的自由也是虚假的,等这股高兴劲儿过了,便也飞不得了,依旧锁在房中与尘灰作伴。 如此想来,倒是十分悲哀。 “哎哎,你的纸鸢要掉下来了!” 忽然间,萧曼的一声惊叫将走神的他拉扯了回来。 果然,他手里头的那只青色的纸鸢竟越放越低,这会子已从半空间坠了一半,而且还在往下沉。 他倒是不慌不忙,只是瞧那丫头抿唇皱眉,一脸焦急的样儿,反倒是比这纸鸢还有意思。 秦恪心思一转,握着线绳并没有动,而是等那风筝眼见着就要坠落的时候,才拉扯着引了下,没多久,那青鸢便徐徐上升,也爬到了空中高处。 这一下子,可算得上“惊心动魄”,萧曼瞧得过瘾,自然是忍不住将他夸出花来。 也不知是不是风忽然变大的关系,挨得很近的两只纸鸢不再悬停得稳稳当当,而是忽左忽右,摇摆翩跹,遥相呼应,连抖颤的样儿都是出奇的一致,瞧着还真像一对相伴相飞的鸟。 她偷眼瞧了瞧一旁的秦恪,只觉那牵在手里的线绳,这会子紧紧缠在怦然乱跳的心上,攥着线绳的指尖也轻颤起来。 “那两只纸鸢飞得好高啊,就像是一对儿,分也分不开,哈哈哈……”旁边放风筝的孩子不由叫了起来。 “什么一对儿,肚子里没点墨水,那叫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懂不懂!” 虽说童言无忌,可萧曼这会子真是半点也站不住了。 但再看那人,他可倒好,还在那儿专心放风筝呢! 心里头说不出是什么感觉,有些生气也有些羞涩,至于气的是什么,她自己都说不清。 “不玩了。” 她有些赌气似的撇撇嘴,将那线绳往他手里一塞:“都缠一起了。” “嗯,那咱们去那边坐会儿歇歇。” 秦恪本就对玩意儿兴趣不大,当下就丢了手里的线绳,也不再去管那两只纸鸢的“死活”。 萧曼这会子也没心思去管那纸鸢,她只想着快些逃开,两下里倒是又合拍了。 走没多远,就瞧见那座石亭,亭子里倒是没人,她想进去坐坐也好,刚抬步想往那边走,手却被轻轻拉住。 “我知道有个地方比这处更好。” 那只柔软的手在掌心中挣扎,可他偏就不让,五指撬开她的指,反倒成了十指紧扣的模样。 萧曼哪里曾想会变成这样,当下整个人跟火烧似的热,脑袋更是懵懵的。 这个书呆子…… 胆子怎么能这般大! 周遭一片寂寂,风拂过耳际,拂动湖水轻潺 * ,照着岸边双影并肩,袍袖相挨。 走了好一会儿,萧曼这才将激散的魂魄都收回来似的缓过神来,只是也没再挣扎,任由他拉着自己。 “都走好久了,你说的地儿究竟在哪?”声音里不由自主带着一丝娇蛮。 对待人不是一味的好颜色,会怒会骂还会撒娇,他半点都不怀疑,若是哪天自己惹怒了她,她怕不会轻易绕过自己。 不过,他喜欢的,不就是这般真性情的她么? 若能可以,他倒是希望自己能够护她一辈子这般无拘无束,想做什么便做什么。 “到了,你瞧。” 他一笑,朝不远处一指。 顺着他所指的方向望去,萧曼看见了一片梅花林。 初春的时节,虽然天还有些冷,但许多花也开始吐蕊争春了,可是却都比不上这些梅花。 但见那上面重花藏蕊,层层叠叠,馨香馥郁,放眼望去,一片淡抹的粉红,在京城这繁华闹市中也不失清雅。 萧曼也喜欢这花,遥记得原来自家院中也有一株,样子和这差不多,也是初春时候开得最旺,只不过花是白色的,清新有余,却不及这里显得明艳动人,但也足慰爱慕之心。 原先一到这时节,她便总会撮一方短凳,坐在树下边读书边瞧,总觉那素白的花朵,像怅然无依的精灵,要有人陪着才有欢乐。 如此一天到晚也不嫌倦,直到春残了,花落尽了,依旧还是恋恋不舍。 后来母亲病逝,她就再也见不得那如雪的白色。 那白色,总让她想起生命中最悲伤苦痛的日子。 就在她忍不住回思之际,秦恪就已经拉着她走进了那片梅花林。 他那身天青色的襕衫,从前看时总显得太素净,但现下有这些胭脂映雪般的梅花衬着反倒少了些孑然孤寂。 “曼娘,来这儿,能看得更仔细。” 不知何时,他已松开了手,站在离她有些距离的一株梅树下微微仰着头。 萧曼正看得悠然出神,冷不丁被这话惊得一愣,怎么就改称呼了?哪个许了他叫自己“曼娘”的…… 她心里踌躇起来,总觉要是自己不说点什么,做点什么,只怕这书呆子还不知会“得寸进尺”成什么样。 于是,偏就站在那儿不动,小眼神儿瞥过去,刚想开口呢,就听秦恪委委屈屈地望着她,幽幽怨怨:“咱们……也算是生死之交了,都这般熟稔了,为何别人能叫得,偏小生叫不得?” 什么生死之交,别人叫得他叫不得。 这说的都是些什么话呀…… “若真不愿小生这般叫,那小生还是叫验官吧。” 说到这里,他又一笑:“验官,这儿看花更好看。” 这人可真是! 横竖所有的话全被他一个人都给说完了,还叫自己说什么呢? 她有些不想搭理他了,可那如云似棉般的花朵着实悦目诱人,又像在招手相邀,叫她情不自禁。 但是看秦恪那副悠然自得的样子,仿 * 佛笃定了自己一定会过去似的,她若真就这样过去了,是不是就失了气势,又让他占了上风? 萧曼不由开始踌躇起来。 该怎么好呢?她咬唇侧过身,但脚尖却是冲着他那边,挪也不是,不挪也不是。 正自踌躇难定,忽然一阵风乍起,从半空里拂过,所有的梅枝也扭错摇荡,花朵禁不住那股力道,胭粉色的花瓣被纷纷扬扬地抛撒而起,如漫天飞雨。 她“啊”的一声轻呼出来,就觉一件精美之物被人蓦然打碎了似的,毫不迟疑地便冲了过去。 风起时总会落花,谁也挡不住。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般急切,像是想起从前坐望落花的怅然,发自内心地想要留住那一片芳华,又像眼睁睁要瞧着它们离去,心中不忍,无论如何也要再送一程。 风乍起乍落,猝然而止。 无数花瓣打着旋儿飘飘而下,纷然若雪,落在肩头,再坠入脚下的泥土…… 这样的景致以前不知见过多少,却只是感慨枯荣凋谢,从没发觉落花缤纷竟是难以言喻的至美。 萧曼出了半晌神,直到扬起的花雨落尽了,才悠然叹了口气。 目光蓦地一转,就看秦恪垂眸驻足,无数花瓣在脚下铺起一片流溢夺目的胭脂雪。 花如胭霞,草是苔青,衣是纤尘不染的云。 萧曼只觉这些铺陈的颜色一下子不再鲜明,全然是在为他点缀。 尤其是那张俊逸无俦的侧脸,更是气蕴于形,难以描画。 灰蓝的天光只把四下里压沉了,像是专为他作衬,丝毫也压不住那丰润勾勒的莹色,当真是如砌如磋,如琢如磨。 这哪里是促然而生的景致,倒像原本就是如此,浑若天成,落落自然。 能生就这样一副好皮囊,也是罕见,她不由心里暗赞。 瞧着他,这时候人也静了,争强好胜的心也没了,她忍不住想,不提才学,怕是单单凭模样,这书呆子也不知会倾倒多少人,只是可惜身上被人下了蛊。 “叹什么气?” 她鼻间的吐息虽轻,却已被他听到了,这问话随即接踵而至,叫人猝不及防。 萧曼心头一跳,怕被他窥破了心事,赶忙别开眼:“没什么……就是觉得……嗯,觉得这花落得怪可惜的……” 她随口应着,声音越来越低,到最后已几不可闻。 说起来,先前她的确是这么想来着,现下却像在扯谎说瞎话,耳根不由一阵热烫得发胀。 秦恪没转头,依旧负手站在那里,仿佛入定了似的,刚才那句问话更像是妄然臆听的。 他的眼眸一片淡寂,就像是染上了一层说不清是愁是伤的情绪,静得让她的心绪也跟着不由沉重起来。 “可惜么?” 隔了半晌,他忽然轻声笑着,又像是在自言自语:“幼时什么都不懂,也爱附庸风雅,大雪天也要摆起案子,在梅树下作画。结果画了半天,连根梅枝都画不好,那时只觉是树不好,一气之下就让人把那梅树给砍了。” “……” 画不好,便怪起树来,果真是孩子脾气。 只是萧曼觉得惊讶,他这样的人,小时候也会这般任性么? 但是听他说这些时的神色,似乎这些对他而言,半点也不像是舒心开怀的往事。 说起来,对他的事,萧曼还是很好奇的,就比如说,他说自己的祖辈曾是京里人,所以一口官话仍是字正腔圆。 他祖辈为何要从京中迁走呢? 她是个心里头有惑就得想法子解开的人,所以现下既是想起了这个,便忍不住试探问道:“你在京中可还有亲戚么?” “亲戚?应是没有了……我家就只剩我一人了。” 秦恪一笑,却又像在自嘲。 萧曼没想到竟是这样的回答,不过更是让她肯定了自己的想法,果然在京里还是有亲戚的,只是隔得久远了,不来往罢了,这也恰恰说明,当初他那一脉迁出京城应是为了避祸。 就正如父亲和她往后要走的路一样,没准许多许多年之后,她的子孙也会来京中考取功名…… 这般想着,她倒是觉得自己与他竟是有些同病相怜,不由心下更觉得亲近了几分。 只是好好的气氛一下子就徒惹了感伤,萧曼正思忖着要不要说点别的缓一缓气氛,就看他忽然侧了个身,往树下又走近一步,抬起手来揪下一截未落的花枝。 “验官经手过各种尸首,那么验官也见过多少种被火烧过的尸首?” 她听得浑身一震,怎么也没想到他突然提起这个。 这种她见得多了,被活活烧死的,死后被烧的,其中被勒死和被器具杀死又不一样,年轻力壮和老弱病残也不一样,就连在哪被烧的也是不一样…… 只是现下他突然说起这个,到底是什么意思? 萧曼忆起他手臂上那块烧伤的印痕,猛然间倒是想起了一种可能,当下不由望着他双目圆睁,心中也是一阵悸悸,会是她想的那样么…… 秦恪倒像是没有让她接话的意思,手中捏着那枝花捻动,淡淡的胭脂粉打着涡旋,蕊瓣本来各自鲜明的颜色搅混在一起,渐渐有些不分彼此。 “验官见过从火场死里逃生的人么?” 他唇角浅浅挑起,望着她的眸依然含着和风如煦的笑:“我那时还小,大约也就五岁的样儿吧,我闹着母亲带我去别院看梅树,就在她在给我备案子画具的时候,忽然来了一伙人,将我们都绑了,没有要赎金,也没有说别的,直接就丢进了柴房,门窗都被钉了木板……” “后来呢?官府抓住凶手了么?”萧曼听得整个人都止不住发颤。 “后来,一把火全都烧了。” 秦恪手上一停,那枝花蓦然顿住, * 一片叶瓣像是禁不住这收势,登时落了下来。 “那你……” “嗯,母亲护着我,活生生被带火的横梁砸死了,我倒是命大,被赶来的父亲救了。后来报了官,无论我说什么,他们都说是一场意外,毕竟我年幼,没人将我的话当真,结果,这案子就这样了结了,没有凶手,只是一个意外。” 说到这里,他声音又沉了下去,眼望着前方,恍然就像当时那样无助和失望。 萧曼只觉胸口揪蹙得疼,眼眶也有些酸涩,咬唇勉强忍住,凑上前去,纤纤的手轻抚在他臂上。 那臂似也是凉的,隔着衣料觉不出温度。 却能感到他身上似有似无的轻颤。 有些悲苦伤痛总是刻骨铭心的,纵然去日已远,也不会被时光冲淡,只会在记忆中沉酵的越来越浓。 她是个疾恶如仇的人,最看不惯这样的冤案,当下也是难受得锥心刺骨,真是恨不得立刻去给他翻案。 “你……你别难过,只要案宗还在,就可以翻案的。” 萧曼不知该怎么安慰他才好,可又不能不开口,勉强说出这两句话,又觉肤浅至极,心下不免有些急。 不知怎么的,她忽然间很想告诉他,就算别人不接着案子,他父亲也会接。 可外省十多年前的一件案子,父亲有权力去翻案么? 她不知道,所以也不敢给他一个假的希望,让他回头更难受。 清风徐徐,在树杈间拂窜出窸窣的沙响,一促一促流进耳中,撩动着心弦。 秦恪半真半假说完了这些,胸中竟莫名平静了下来,不也不是从前那般只要一想起就如怒涛拍岸,难以遏止。 他叹了口气,察觉到臂上轻柔的摩挲,鼻间更是闻到一股淡淡的药香,不同于之前的药香,但这味道也挺怡神静心。 再瞧她,竟是比自个儿还入了故事,入了情。 “验官说得是,若小生能够考中,将来无论在哪里为官,都会像令尊萧寺卿那样,将天道公义放在心上,绝不会做一件违背良知的事。” 他这番话说得义正言辞,她都觉胸中那股劲儿也变得澎湃激荡。 萧曼从不怀疑这些,刚想开口附和一番,就觉眼前一晃,那纤长的手指就已经抚上了她的侧颊。 “验官,这里落了花瓣。” 秦恪顿了下手,然后轻轻抚蹭过去,似乎真从鬓边拂落下花瓣来。 萧曼整个人都是懵的,花瓣落在自己鬓边,他却偏要从脸颊蹭过去,这可以说是逾礼至极,这样也就罢了,拂落了花瓣,他居然还没停手,还顺便帮她撩了鬓边的散发。 按她的脾气,本该扭头走开,若不然也该将他的手打落,可她却没有半分厌恶的感觉,甚至连脚都没有挪动半分,自己都闹不清这究竟是为什么。 “敬忱兄!” 背后忽然响起的声音也是满含着惊讶。 萧曼不由松了口气, * 但却没有转身去看,只垂着头全然不想叫人瞧见自己。 “巧了,居然在这儿遇到龙川兄。” 秦恪脸上又是惯常那云淡风轻的样子,望着正朝这边走来的周邦烨,眼中也是波澜不兴,没有半分异样。 周邦烨冲他眨眼笑道:“可是打扰了敬忱兄?” “方才大家还在说为何秦兄不与咱们一同出来游玩,原来……嘿嘿,佳人有约啊,那怪不得了。”同行的士子忍不住打趣。 “诸位年兄说笑了。”秦恪微微一笑,侧身站了站,将她大半都挡住了。 “既是你的同窗来了,那我就回去了。”萧曼砰跳的心慢慢定了下来,丢下这话,便快步走了。 秦恪望着那翩跹的裙摆,对着周邦烨一拱手,还不等他开口,周邦烨就挤眉弄眼道:“我们懂,敬忱兄快去!” 秦恪淡淡应声间就已转了身。 自己前脚走,他后脚就追来了,身后隐约还能听见那些人的哄笑,萧曼不由脸上更热了。 自小到大,她还从未经历过这般窘境,当下有些急得跺脚:“你自与他们一处便是了,又来寻我做什么,这会子可好了,让他们瞧了咱们的笑话。”秦恪哑然失笑,温声道:“今日也是小生邀验官出游的,哪有丢下验官同他们一处的道理。再者,考试在即,小生怕是有些日子不能见验官了……” 他这话说得期期艾艾,就像是将要分别的有情人。 萧曼不由自主双颊又热起来,垂着眸,低声道:“你……你在书院安心用功,往后会每间隔三日过去给你换药。” 说完这些,也不敢抬眼去看他。 可就算不看,她也能想见这书呆子是何表情。 “那小生便在书院静候验官。” 秦恪倒也并不是说着哄人的,自从这日之后,他就真的在书院闭门不出,专心用功,萧曼自然也是每三日去一趟书院给他换药。 如此这般,日子过得也是极快,转眼就到了考期。 说起来,今年看守考场的责任落在了大理寺,萧曼得了这信儿的时候甭提有多高兴了,软磨硬泡之下才让父亲同意她乔装去看守考场。 萧用霖看女儿穿着公服,还有模有样地在腰间挂了把雁翎刀,满脸的跃跃欲试和迫不及待,忽然间有些头疼。 他揉了揉眉心,长吁一口气,才温声道:“曼儿,把刀摘下来。” 正美滋滋对镜欣赏自己飒爽英姿的萧曼,闻言当即愣住:“不都要带刀么,单单只我不带的话,岂不是要露馅了。” “只有子钦才有资格在那儿带刀。” 是这样么? 她下意识就朝一旁的秋子钦望过去,见他冲自己也点点头,心下难免有些失望。 好么,她连带刀的资格都没有。 在刀上抚了两下之后才不舍地摘下来。 到了考试的这一天,刚过子时,还睡得迷迷糊糊的她就被小婢给拉扯起了 * 身,闭着眼吃了些东西,换好了公服,提着灯笼就跟着秋子钦去了贡院。 贡院也在内街,离大理寺并不算远。 两人很快就到贡院,此刻门口的那片空地上已经聚集了许多人,而且还有不少人陆陆续续正提着灯笼、考篮快步赶过来。 原本还有些倦意的萧曼,此刻终于醒了神,略略一瞧,怕是有上千人了,笼烛连绵,将这地方照得亮如白昼,却又偏生沉寂寂的,不见半点喧闹,莫名叫她也紧张了起来。 萧曼看那乌压压的人群,不由颦了颦眉,也不知那个书呆子来了没。 “曼娘,等会子你就跟在我身边。” 正四处张望的时候,一只手轻轻搭在了她肩上,倒是让她吓了一跳,扭头见是秋子钦,这才长吁了一口气。 “知道了,哥,放心吧。” 等到了丑时,贡院的大门打开,便有院兵上前将围拥在前面的人群驱散了十余丈,然后各地参加考试的士子依照乡试时的省份名字在门前排列开来。 身为应天府头名解元,秦恪在南榜这边是排第一个。 萧曼听到侍监试官唱到他的名字时,莫名就生出与有荣焉的感觉。 她一眼就看到了他,有心想要和他打个招呼,怎奈一直都找不到机会,只能站在一旁瞧着他。 丑时三刻,各省参试者已经都点视完毕,礼炮齐鸣之后,包括萧曼在内的数百名锦衣校尉就上前按批次顺序搜身。 “嗯……曼娘,你要不要先避一避,等开考了再过来?” 秋子钦面带异色地小声提醒她。 “等一等,我去找个人。” 萧曼此刻正高兴终于有机会去找秦恪了,哪里还会去细想这些话,真要等开考之后她再来,更是见不着他了,总不能她到时候也去里面巡视吧,果真那样的话,会不会影响到考试? 思来想去,她还是觉得在他考前见一见,说说话便是最合适的。 就在这时,见有人已经走到了秦恪面前,她当下就奔过去,压粗了嗓门喊道:“慢着,这个我来!” 正准备解袍子的秦恪闻言也是一愣,转过头,就看她朝自己这边奔来。 这丫头……当真不知道现下是个什么局面么? 秦恪头一回有些哭笑不得,更是万万没想到考前她居然还给自己来个这么大的惊喜。 见秦恪果然满脸的诧异,萧曼不由格外得意,她清了清嗓子,端着架子站到他面前,装模作样地翻看了一下他随身的考篮,然后点点头,正要说“可以了”,却见他竟然已经解开了腰间的系带,将外头的襕衫都脱去了。 这……这…… 萧曼傻了眼,下意识就想转头。 就在这时,秦恪低声开了口:“验官莫要四处张望。” 她一愣,将要扭头的脖子一僵,此刻旁边正在搜检别人的校尉正粗着嗓子催促:“快,快 * ,里衣、裤子、鞋袜都得……” 后头跟着那个字让她脑子轰然炸开,这才想起秋子钦刚才的话。 可现在可怎么好? 这叫她往后该怎么见人…… 秦恪心中暗叹,就知道这丫头什么都不知道,只顾瞧自己就跑过来了,不过,检查他的人是她总是比别人好。 他淡定自若地依照规矩除了身上的衣物,萧曼垂着眼,只敢盯着自己的脚尖,心里头都要急哭了,只盼着他赶紧把衣物都穿好。 直到她觉得自己都要被风吹木了,才听耳边秦恪低声道:“验官,好了。” 她悄悄瞄了他的脚,见鞋袜确实穿上了,终是松了口气,这才敢抬眼看他。 可一抬眼就撞进他含笑的眸子里:“验官,小生定会全力以赴,当真夺下今科状元……” “你快些进去吧!” 萧曼不等他说完就推着他进去了,她后面要说的话,她一个字都不敢听。 好容易将他送进考棚,萧曼这会子自然是不能在此处逗留了,当下就灰溜溜地躲开了。 他这一进去再出来便要三天,萧曼自然也不会真在贡院外守三天。 她只在外头张望了片刻,就一个人踏着夜色默默回家去了。 倚在阁楼上,仰头望着夜空,脑子里想的却是她和秦恪之间的事,虽然他明明白白向她剖明了心迹,但是因着和表兄的亲事,她却没有明确回应过。 仔细想想,自己这般行径确实太不厚道了。 但是她和他真能走到一块去么? 想起那个梦,她这会子真有些看不清前路了,该怎么好?叹口气,目光微转,瞥见书案上的那颗头骨,当下有了主意。 她走过去拿起那颗头骨,闭着眼睛心里默念:“牙是单数就答应了,双数的话……就再也不见他?” 打定主意了,深吸一口气之后,便认真数了起来。 但过了一会儿,她又改口:“单数的话,考完了去见他,双数就不见!” 夜色沉沉,烛影轻摇,偶尔忽的一颤,发出两下“噼啪”脆响,第三场考的是策问,秦恪写完的时候,那支蜡烛还剩半寸来高,离天明尚有几个时辰,他倒也爽快,直接就交卷出来了。 本可以回书院或者是醉仙楼,但转念又想,那丫头指不定到时候会来等自己,若现下自己回去了,岂不是让她白跑一趟? 这般想着,他不禁眉眼含笑,仿佛天地间所有的一切都变得生动起来。 只是三日不曾梳洗打理,这会子蓬头垢面的模样定不会好看,那丫头定也不会欢喜。这般想着,他决心先去一趟醉仙楼。 沐浴更衣,修了面,对镜照了照,已然恢复了原先的模样,这才觉满意,看看时辰,贡院那边应该到时间了,于是又返了回去。 他悄然到贡院前,没多久, * 几乎所有的考生都出来了,他也夹在其中,假装刚出来。 与别人不同,他此刻光彩照人,引得众人纷纷侧目,更有熟稔的会上前询问,同时在里头待了三日,偏偏只有他一人还如进考场前那般。 秦恪笑而不语,目光却在人群中搜寻着那个娇俏的身影,似乎也期待她看到自己时,那双眸会如星河般璀璨。 可一直等到场间的人都散了,还是没见她来。 笑意从眼中散尽,秦恪脸色也渐渐沉了下去,她为何不来? “秦解元。” 忽然有人在背后喊住了他,转身看时,竟是秋子钦,他的目光落在对方手里拎的罐子上。 那个罐子他见过,是那丫头装药的,现下这是…… 他忽然想起一个可能,就是那丫头面皮薄害羞了,这阵子都没缓过来,可也不至于一下子就给自己这么一大罐药吧。 啧,这一受刺激就将自个儿缩在窝里不见人的毛病,不好。 “差官寻我?” “嗯。”秋子钦点点头,上前两步,果然将手里的药罐子递给他,“这是给秦解元的药,三日一换,这些能用两月。” 秦恪并没有伸手去接那药罐子,而是神色淡淡地望着秋子钦:“这是验官的意思么?” 秋子钦没有回答,只是将药罐子又往前递了递。 秦恪一笑:“劳烦差官帮我带句话,就说我在梅林等她。”说完,看也不看那罐药,转身径直就走了。 秋子钦望他背影在视线中消失,才垂下眼,望着手里的那药罐,似是疑惑不解,又似在沉思。 但终像是想明白了什么,还是决定将秦恪的话带给她。 萧曼皱着眉听完,看着原封不动被带回来的那罐药,更是愁得不行:“哥,你怎么没硬塞给他啊,塞给他,他还能砸了不成……要不然,哥,你再帮我跑一趟,就丢他屋里!” 连说的话都在预料中,秋子钦脸上不由抽了抽,半晌才说道:“我觉得就是放他屋里,他也不会用。” “……” 那书呆子是什么脾气,萧曼自然也是知道,看着温温柔柔很好说话,其实倔得不行,可现下去相见实在太尴尬了,她还没准备好。 第33章 上车,带你去买房 说起来, 她本就是当仵作的,什么没见过,但他却是不一样的。 只是反复掂量之后, 萧曼觉得骆家的亲事退了之前, 与他还是少见面比较好。 一来省得被旁人知道了乱嚼舌根,她自个儿倒是无所谓, 但他将来是要入朝为官的,万一因为这个被人诟病,多少会有些影响风评,甚至连父亲都会落个家风不正的“罪”。 二来,也是为怕自己抵不住他的眼神。 虽然这么说自己不太好, 但萧曼心知肚明,他什么都不做,就静静望着她,那含情脉脉的眼神都能叫她心慌意乱,更别说那委屈巴巴瞧她的样子, 仿佛她造了多大的孽, 只要他开口, 她便忍不住心软, 然后全都能应下来。 如今想避一避,缓一缓, 这书呆子倒好, 完全不懂她的苦处。 萧曼暗自长叹, 不用去见,都能知道再见面时,他会是什么样儿,可脑海里这么想着, 她便有些坐不住了。 在屋子里踱来踱去,终于还是忍不住拎起小药箱出了门。 一路上心里头也还在反复纠结,但想着自己是去“治病救人”的,慢慢竟也好了些,脚下也不觉那么踌躇了。 沿着河岸很快就看到了那片胭粉色的梅花林,还有半空里飘动的各色风筝。她驻足抬手遮了遮有些晒人的日头,仰头望着那些风筝出了会儿神,才转身朝梅花林走去。 他果然在上次的那株梅树下,只是也有不同的,此刻他面前正铺了案子,上面铺开了熟宣,洗砚色盘一应俱全。 萧曼步子一顿,没有再靠近,而是就靠着身旁的梅树静静看着他。 那只温文细腻的手正悬腕抬笔,在纸上运转勾勒着,等墨用得淡了,提笔的手顺势一抬,在色盘上撇蘸。 那白润的肤色动人心魄,日光下看更觉莹润,萧曼胸中的砰跳蓦然更剧。 “验官,来了。” 她还没想好怎么开口,那边满含惊喜的语声就被风送进了耳朵里。 这时候自然不好转身再走,她暗叹了口气,只能认命地点头微笑,可目光还是忍不住在他脸上打量。 气色和精神都不错,瞧来这回考试应该是不错的。 可觑见他热切的目光,她脸上又开始热烫起来,微垂下眸,手里的小药箱似乎又让自己尴尬起来。 可是既然都来了,怎么也不能失了气度,叫他小瞧了去,深吸一口气,佯装镇定自若走过去。 “敬忱兄在画什么?”她心下也是好奇的,尤其是先前才听说过他儿时的事。 可目光落在那画卷上时,萧曼脸上却是更热了。 这画上画的不是别的,而是那日放风筝时的情形,一男一女,一青一红两只纸鸢…… 他用的是工笔技法,不但人、物都惟妙惟肖,构图设色更是丰润多彩,果然是应天府的头名解元,丹青也如此了得。 “小生献丑了,这点粗浅技艺只能随性乱涂几笔。” * “……” 萧曼一听这话就忍不住蹙眉撇嘴,明明这么好,却非要说不好,谦虚过了头反而就有些虚情假意了。 “哪里不好了,我瞧着就很好。”她忍不住反驳。 秦恪这回没有说话,也没有看她,目光依旧还在那画上,像是觉得少了什么,就看他又拿起笔在旁边提了首诗。 他写一个字,她就在心里默读一个字,等他写完,她也早已红透了脸颊。 本以为他是故意这般撩惹自己,但看他提诗时的专注眼神,完全没被外物所扰,只是时而蹙眉,时而摇头,似乎真是对这画不算满意。 她也认真看了看画,依旧没瞧出哪里不好,现下加上那首诗,反倒是越看越觉得有意境了。 “画的挺好的,诗也很好……”除了一个“好”字,她也说不出各种花样来。 “谬赞了,小生的笔画不出验官的神韵。” 他说得情真意切,她听得这会子连耳根子都忍不住红了。 “……那个,咱们上药吧,都过三日了。”萧曼又羞涩又高兴,心都要从腔子里跳出来了,若要在继续聊这个,怕真要弄出心悸的毛病了。 “好。” 秦恪懂得点到即止,瞧着她红扑扑的面颊,轻翘的唇间犹带笑,乖巧地在她面前站定,解开衣裳。 也不知是此刻心绪好了,还是已然习惯了这股子浓烈的药味,现下闻到这新鲜的药味儿,居然觉得有些神清气爽。 他这边坦然舒适,萧曼却仍觉尴尬,两下里又离得这般静,她都能感觉到他蓬勃的呼吸,一下一下拂在自己发顶。 “验官,现下会试已经考完了,回头我也不能继续住在书院里了。” “嗯?”正专心帮他敷药的萧曼乍听这个,当下一愣,“不是还有殿试么?” 秦恪微微一笑,接着又道:“确实可以住到那会子,书院也不会真赶人,虽说往后也不一定就在京城落脚,但小生想想还是觉得觉得得在京中置办个院子,验官觉得如何?” 他想要在京中置办院子,只管去办好了,怎么倒还问起自己来了。 但想想他的身世,萧曼思虑了一会儿,也认真道:“你觉得合适就置办,我觉得有个自己的院子也不错。” 人在哪儿总归都是需要有个属于自己的落脚地儿。 “那若不然,验官等会儿就陪小生一同去瞧瞧,可好?”见她出言应了,秦恪又开始趁热打铁。 闻言,萧曼窘得忍不住抬眸看了他一眼:“哪有这般着急的,京城这么大,这一时三刻的,看也看不过来。” “小生都想好了,就是想验官也帮着看看,参详一下。”他望着她,唇间抿着笑,那双眸也是亮晶晶的。 萧曼心下有些踌躇,她究竟要不要应下呢? “小生在京中也没有相熟的人,也不懂京中的房价……” 好么,都这样了,她还能不应么? 于是,换完药,秦恪便拉着她径直去看房了。 “案几和画具都没有收……”这书呆子怎么说风就是雨,瞻前不顾后的。 秦恪看也不看,放下车帘:“验官莫急,自有人帮着收好的。” 萧曼撩开帘子朝梅林那边望去,心中惦记的却是那幅画,想要跟他讨要,可怕他因此更得意,回头又做出什么惊天动地的举动来。 轻叹一声,略带惋惜地也放下了帘子。 秦恪说得一点都没错,他带着萧曼离开梅林之后,骆忆川就出现在了那儿。 他冷漠地念着那画上的诗,轻哼了一声,难掩其中的讥诮。 瞧瞧,先前他就担心什么来着,他这表妹虽然行事个性都不是相夫教子的好苗子,但奈何她有那般的花容月貌,只要是个正常的男子,谁瞧了不动心? 现下可好,真真是招惹上了那位,不说别的,单就是这假模假样的书生样儿,随便吟几句诗,胡乱涂几笔,就叫这些无知女人迷得连晕头转向。 骆忆川目光又挪到那画中人上,一男一女两个人正靠肩贴臂,喜笑颜开的放着纸鸢。 尤其是她,眉目舒润,看不出丝毫冷漠,仿佛连心怀都是敞亮的。 他可不觉得这是画者凭空捏造出来的笑容,这般动人,若不是亲眼见过,哪里能画得这般惟妙惟肖。 只是这种笑自己几时曾见?记忆中似乎没有!即便是送上珠宝首饰,也没见什么她时候高兴成这个德性。 说什么大家闺秀,青天白日里就跟男子在大庭广之下亲亲热热,哪里有端庄贤淑的样子,这样的女人就是娶进门,往后也是红杏出墙的主儿。 可真是世事难料,人心叵测啊。 骆忆川越想心里头越憋闷得慌,莫名还有股酸劲儿四下里游蹿,捏着画卷的指尖都泛着麻。 原本不过只是一个可有可无的女人,主子喜欢,双手奉上倒也无所谓。 可现下却不是这般了。 这个他都瞧不上眼的女人,居然死活都不愿嫁给自己,一心只想退婚,这简直是在众人面前结结实实打了他一巴掌。 想要攀高枝,麻雀变凤凰? 呵,那也得瞧瞧有没有那个命。 . 秦恪带着萧曼一路到了西市,这一带人流熙攘,颇为喧闹,临街都是店铺,而他却挑了一家门口不怎么热闹的铺子走了进去。 店主见他二人进来,当下就恭敬地迎上去:“这位郎君可是要寻些好货色?我家阖着满京城都是数一数二的,车、船、田宅……当然还有人。” 萧曼头一次来这样的地方,自然瞧什么都是稀奇的,但面上依然是端得四平八稳。 秦恪目光向四下里看了一眼,然后打开折扇轻摇,不急不缓道:“我们从江南来,想寻处房宅,不知店家可有合宜的地方?” 那店主一笑:“郎君也知道,官府有令,百姓无故不得离籍迁往他处,若要在外地租买田宅,须得由原籍县衙批具路引才行,所以,这个……” 说着,店主便伸出手,等着他出示凭证。 “异地买卖田宅须有原籍路引,指的是寻常百姓,但身有功名之人却不在其列,只须交税纳钱即可,你可知这位郎君是何人?” 萧曼见秦恪被人为难,当即就抢在前头说道:“这位是应天府的头名解元。” 店主拱拱手:“既然是解元公,那可否让小人瞧一瞧考凭?毕竟本店是正经铺子,一切都得按规矩来。” 虽然这店家不依不饶,但萧曼却是对秦恪暗暗点了头,毕竟正经的店家才会这般严格按照规矩来,若不然,谁高兴将财神爷拒之门外? 秦恪也着实没想到这丫头居然还有这般心思,当下也依着她,将考凭递过去。 那店主接在手里,只瞧了一眼,当即就拱手作揖,愈发恭敬:“原来是应天府的解元公,快请上坐,快请上坐。” 秦恪点点头,缓步随他来到边上椅中坐下,萧曼也跟着在一旁坐了。 下头的牙侩奉上茶水,店主也趁着他们喝茶的工夫,拿了单账过来:“郎君和娘子来得正巧,本店正有几处好宅院挂名在此,可买可租,二位先瞧这一处,便 * 在奎光门内街,离贡院不过两百步,最是方便……” 他话未说完,萧曼就忍不住提醒道:“今儿会试已经结束了。” 店主:“哈哈哈,是小人疏忽了。” 秦恪温然道:“远近倒在其次,只是那里定然喧闹得紧,我爱清静,所以想找处景致好,也清静的地方。” “哦,小的明白,小的明白。”那店主连声应着,飞快地翻着册目,不久又道,“有了,有了,这里有一处新近挂单的,便在南城,紧靠着银月湖,端的是清静,景致好,离内城也近,只是么……稍稍小了些,只是个三合独院……” “独院便够了,不需大宅子,只要清静就好,现下可否去瞧瞧?” “可以,可以,郎君与娘子稍候,小人这便安排车马。” 秦恪点点头,待那店主走后,转过头来:“验官以为如何?若是不喜,咱们便再瞧瞧其他的,也不忙便急着去。” 萧曼有些哭笑不得,是他的院子,问自己喜欢不喜欢做什么,当下忍不住撇嘴:“南城挺好的,临城靠水,景致尚佳,又清静。” 这话可不是随便乱说的,因为她家就在南城。 她微微一愣,心中登时冒出个想法,于是又转过身去看他,他倒是面无异色,还端着茶品了两口。 可能真是巧合,只是自己想多了吧。 没一会儿,店主就领了牙侩回来告知车马已备好,于是两人当下起身,随他出门,上车径往南城而去。 沿途那牙侩倒意外安静,半句废话都没有,这倒是让萧曼不由吃惊,毕竟按照道理来说,这些人应该会不停说自家手头的宅子如何如何好,劝说他们买下。 她挑帘看了那牙侩两眼,无论是从身形骨骼还是服侍上,都没瞧出任何异样,可她就是觉得哪里有些怪。 “验官,怎么了?” 见她一直皱眉深思,秦恪也瞥了一眼前头驾车的牙侩。 这是他手底下的牙行,里头的人除了隐藏的身份外,基本上与正常牙行里营生的没区别,这丫头总不会这样都能瞧出些什么吧。 萧曼放下帘子,微微倾过身子,侧过脸来在他耳边低声道:“这牙侩是不是太安静了些?” 他眉梢微挑,不曾想原来竟是这般原因,不过么,这倒是没什么,他一笑:“应该是店主刻意交代过,我喜欢清静。龙 * 川兄推荐的牙行,理应是不错的。” 原来是那些官宦子弟推荐的牙行,那就难怪了。 马车走得很快,约莫一炷香的工夫,就从西市到了南城。 秦恪撩开帘子向外看,迎面便见波光粼粼的一弯湖水,碧蓝一片,与天空浑然相接,此刻水波不兴,浑如明镜,果真是景致绝美。 萧曼同样也撩着帘子在看,过了这个湖,马车又向前走了一段,眼见着就到了自家的门口,紧跟着就听那牙侩在外头叫声“到了”。 “验官……萧寺卿要搬家么?” 似乎秦恪也没想到,愣愣地看向她。 搬什么家,她刚才还好好地从家里出来的呢! “不是。”萧曼又好笑又好气。 “也对,店家说是间独院。”那显然就不是萧家了。 车子这会子已经停稳了,秦恪先下了车,然后伸手扶着萧曼也下了车,就看那牙侩引着他们从萧家大门口走过,来到了旁边的那处宅子。 “二位瞧,就是这处。”那牙侩说着便开了院门,带他们进去瞧。 萧曼怔愣了半晌,隔壁这处院子荒了很久,一直就不见有人搬进去住,从前母亲还在的时候,父亲还想将这处也买下来,可是那宅子的主人却一直不肯卖。 渐渐的,她都忘记了这处宅子的存在。 “验官在想什么?这处宅子不好么?” 她站在门口一直怔怔不语,秦恪挨近了小声唤了她两句。 萧曼回过神来,望他又瞧了两眼,心下倒是释然了,可能是这书呆子与这宅子有缘分吧。 当下,她便小声将这宅子的事说了一番。 才说完,就听他道:“既如此,那小生就要这处宅子了。” 萧曼忍不住笑:“都好些年不见人了,先去里头瞧瞧再做决定吧。”虽然她也觉得这宅子不错,但这么些年了,这里头都不知会变成什么样,光收拾就得需要不少时候。 绕过影壁,就瞧见这宅子的全貌了,院子对着正堂,两边各有两间房舍。院子里搭着花棚,牵藤引蔓,垂花累累,其下摆有石桌石凳,廊边还有几丛牡丹,此刻兀自开得鲜艳。 这院子虽小,却也颇有致趣,全然瞧不出是荒了十多年的宅子。 看起来是有人经常来打理的,瞧那些牡丹就知道了,定然是精心呵护过的。只是为何她住在隔壁都没见过有人进过这宅子呢? 萧曼心下觉得蹊跷,但再一琢磨,她也不是整日里都在家,没准都是这样才错过的。 “验官,你觉得可好?” 秦恪似乎对宅子并不如何在意,反倒是更在意她的感觉? 萧曼这会子脑子有点懵,他问什么也只下意识点点头:“挺好的。” 他会心一笑,当即招手叫过那牙侩,签了买契,当下钱据两讫。 那牙侩兴高采烈去了,院子里就只剩下他们二人了。 秦恪拉着萧曼又去各处房间看了看,里面陈设器物倒是不多,几乎空荡荡的,都需要自个儿置办。 萧曼看完之后,在心里盘算了一下,虽然这宅子不大,可这是在京中,花销绝不会少,再加上回头要置办的家私器具…… 他又是个清贫的书呆子……钱还够用么? 第34章 好男人就是我,我就是隔壁小…… 萧曼有心想要帮衬他, 但也顾及他的面子,忽然间倒是有了主意,于是便暗暗记下了他这宅子缺了什么。 秦恪再如何聪明此刻也觉猜不到她的想法, 见她对这宅子比自个儿还上心, 只觉这一步走得比预想得要顺畅了许多。 “你这儿回头还要去牙行买仆厮……嗯,侍婢么?” 原本很正常的话, 可不知怎的,提起“侍婢”的时候就稍顿了顿。 “不用,这院子小,我自个儿住比较清静。”秦恪望着她,眼中含着笑。 他的目光仿佛一下就能看透自己的想法, 萧曼有些心虚得别开眼,嘟囔道:“那以后宅子大了呢?” 这话就像带着点拈酸吃醋了,袍袖下的手探了过去,轻轻捉着她的手,他撇过头来, 微微倾身在她耳边说道:“小生不用侍婢, 但以后确实还是需要的, 得服侍我家娘子不是。” 说到“我家娘子”这四个字时, 竟还紧了紧手。 萧曼只觉一股热气烘上了脸颊,竟有一瞬的不知所措, 不过幸好她脑筋转得快, 当下就哼声反驳道:“你得等驱了蛊虫才能娶妻。” 可是话才说出来, 又觉得是不是戳了他的痛处,当下眼垂得更低了。 秦恪似乎并不在意,只听他低声笑了笑:“那……小生在此恳请验官多费费心,早日帮小生脱离苦海。” “再说吧!”萧曼热红着脸瞪了他一眼, 别过眼,不再搭理他,快步返身就出了宅子,转进自己家去了。 秦恪看那窈窕的倩影转进隔壁的朱漆大门中,不由一笑,这回头还是得悠着点,万一 * 不高兴了,还真挺方便她“回娘家”。 萧曼一气儿跑回了阁楼上,刚想喝口茶,就听有声响从隔壁院子里传来,她好奇地走到长廊的最东边,稍稍一探身,就瞧见了那边院里的情况,只见先前那牙侩又来了,这回还领着四个身强体壮的汉子,正往那院里搬东西。 他该不会连这些也在那牙行都一起置办了吧? 正皱眉间,就看那书呆子站在下头对自己招手,她犹豫了一会儿,刚想转身,就看他不知从哪搬过来一架长梯,架在了长满野草的围墙上。 萧曼当下愣住,他……他不会是想爬长梯上来同自己说话吧?她这阁楼距离那堵墙也不过是两臂的距离。 这般猜测着,那边秦恪真就挽起袖子爬起了长梯。 “你也不怕摔着!”她压低了声音,趴在长廊美人靠的围栏上,忍不住秀眉微颦。 秦恪不紧不慢地攀着长梯又往上爬了一阶,似乎是想离她更近些。 “小生在此想请验官帮个忙。” “你说……哎,算了,你先快下去,我这就过来,哪有人这样架着梯子爬墙头上说话的。” 萧曼看着都着急,生怕他一眨眼的工夫就掉下去了,丢下这句话,就扭头匆匆忙忙下了阁楼,直奔隔壁去了。 她到时,秦恪已经在花架下等着了,一副煞有介事的样子。 “何事啊?”萧曼好奇地四下里瞅了瞅。 “验官,我想回书院取东西,但这会子……想请验官帮忙看顾一下。” 原来是这事啊。 萧曼心下松了口气,想也没想就应承了下来,随即一串钥匙就被塞进了她手里:“这是宅子的钥匙,验官收好。” 说完这句话,秦恪转身就出了宅子。 “哎,这,你……” 这究竟算什么,还将他家钥匙都塞给自己?萧曼垂眼望着手里的钥匙,总觉像是捧着一把火,可丢也丢不得,竟是有些说不出的窘然。 “秦家娘子,你瞧这书案和书架该放哪间?” 她正怔然出神,冷不丁地听到这句话,脸上不禁有一刹的疑惑,但旋即又明白过来,他们这是将自己与那书呆子当做夫妻了,想解释,可想想不过都是些陌生人,似乎也没必要。 这般想着,她倒也坦然应了,于是轻缓着步子将两侧的小间都看了一遍,然后挑了东头的那间。 这处小间清静,开窗斜望便是半个湖面,瞧着心旷神怡,倒是挺适合他读书作画的。 那些汉子倒是手脚麻利,很快就将那小间归置好了,萧曼站在门口看了会儿还是有些不满意,总觉得少了些雅致的摆设,这般想着便从衣襟里掏出小册子和炭笔,在上头写写画画。 等她画完了,那些人也已经将小院的东西都归置好离开了。 萧曼看着原本斑驳的 * 朱漆大门这会子也变得光洁如新,不由暗叹,那家牙行办事利索不说,哈细致入微。 她将门微微掩上,然后又拿着小册子和炭笔去了正堂和寝处,也是一阵写写画画,自觉差不多了,然后就回了隔壁,将刚才写画的那几页纸整齐地撕了下来,交给管事的让他按照上面画的去置办。 隔壁的宅子今日有人搬进去了,萧家管事的自然知道,看到自家小主人拿着钥匙,又要自己置办这个那个,当下也是一团糊涂。 大人终于将隔壁买到手了? 怎么就没听大人提过呢…… 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不被主人家信任的管事,带着一肚子委屈和疑惑,决心亲力亲为,自己出门去办。 才走出大门口,就看一驾小马车在隔壁停下,车上下来个俊俏的小郎君,那郎君他也是见过的,姓秦,还送了他家小主子一堆醉仙楼酱味。 本以为这秦家小郎君是来恭贺小主子的,哪知接下来就看他从车上又搬下一摞摞的书和行李? 紧跟着,小主子也从隔壁宅子里出来了,还帮这小郎君一起搬…… 萧家管事懵圈了一会儿,忽然恍然大悟一拊掌,原来大人是想招婿入赘啊,怨不得表公子就不适合了! 说不准过个一年半载的家里就要有小小主子了,那得多热闹。 萧家管事顿时又抖擞了精神,刚才他都留意了,隔壁一个仆厮管事儿的都没有,往后啊,指不定他得一个人管两个宅子呢! . 夜色深沉,养心殿内一片静谧。 年迈的皇帝坐在御案后,拈笔蘸了蘸朱砂,在册页上勾批圈点,完后搁在一旁。 “陛下,要不要歇一会儿?”姓曹的内侍往盏里又添了热茶。 “不用,朕的身子还没那么娇贵。” 皇帝重又垂下眼去,在旁边批好的一沓奏本上拍了拍:“这些回头拿下去,朕亲笔批过红的便可用印,没批的发回内阁叫他们重新拟票,明日再呈给朕看。” 内侍刚应了声,却听皇帝又道:“今科会试,那边都审定了么?” “回陛下,阁老们已经审定完毕了,明日应该就核对填榜了,老奴也已让下头传了话,让吴阁老取前五卷来供陛下查看。” 皇帝有什么打算,他这当奴婢的自然一清二楚,主子是要保小主子“平步青云”。 不多时,外面便有内侍来报,说是吴阁老到了。 皇帝当即就传了人进来,吴仲涟捧着匣子进来,大礼参拜之后,便走到御案旁,打开匣子取出五份誊抄的朱卷,依次铺在案上。 “陛下,臣有一事启奏。” “何事?”皇帝漫不经心地拿起第一份,看了两眼之后,竟从御座 * 上直起了身子。 “今科按理说应该优抚北方士子,可这回头名还是南方的士子……” “哦,是何人啊?” “姓秦名恪,江南润州人氏,才刚年满二十,只是……” 皇帝一听秦恪的名字,心下不由暗喜,本还想他这儿扶一扶,不曾想,小孙儿竟自己拿了头名,当下竟是说不出的自豪。 只是这些臣子似乎不满啊。 皇帝乜眼淡淡道:“就是优抚也不应该颠倒黑白,好的就是好的,该头名还是头名。” “可是陛下……这秦恪牵扯进了东阳书院的案子,听说还身染重症,这怕是担不起……” 皇帝面上微惊,看向旁边的曹太监:“真有此事?” 曹太监忙道:“主子,吴阁老这消息怕是不太灵通,老奴先前都使人查过了,那秦解元也是受害者,若不是运气好,遇到了妙手神医,这会子只怕也……哎,真是上天都在替主子惜才呢!” 皇帝心下受用,面上却还是波澜不惊:“这般说来,曹伴,你都见过人了?” 曹太监点点头:“回主子,前些日子考凭的事,老奴琢磨着毕竟是解元公,可不能真乱了章法,所以就去见了一面,翩翩少年郎,当真是才学高,样貌好,别说百年难得一遇了,要叫老奴说,该是千年都难得遇见才是。” 吴仲涟暗地里直翻白眼,可心下却是惴惴不安,觉得事情并不如自己想的那般,毕竟这阉狗是个人精,敢这般说话,定然也是摸准了皇帝心思。 果然,皇帝捋须沉思片刻之后,便合卷一拍:“那就不必更改了,即刻传旨下去,朕钦定秦恪为今科会元!” . 到了放榜的这一天。 寅时刚至,贡院门前便已围满了人。 本科应试的士子,或独自一人,或全家出动,或携奴引婢,或挑灯步行,或车马匆匆,都从四面八方拥聚而来,乌泱泱地聚在那里,翘首以待,急虑不安。 萧曼这夜虽然没有跟上回一样去贡院那当守军,但也在床榻上辗转反侧。 明明考不考得中与自己无关,一颗心却好像被牵住了,总是在脑海中想啊想的,竟是难以入眠。 好容易挨到四更天,终于耐不住了,想着那书呆子此时也应该起身了,于是便披着衣衫跑到长廊东头偷眼去瞧。 只是那小院仍旧一片漆黑,她不由颦起眉来,难道还没起身?总不成已经走了吧? 这般想着,却忍不住叫小婢点了灯笼过来。 她提着灯笼,往那院子的方向伸出手臂,想要借着那点烛火瞧瞧马车可在。 忽然,对面的静斋亮起了烛火,萧曼心头一跳,提着灯笼的手赶紧缩了回来,小婢也惊得帮着她将灯 * 烛给吹灭了。 主仆两人都猫着腰儿,小心翼翼地往房里走。 进了屋,她赶紧重又钻回被窝,小婢躲在门后偷眼往外瞧,过了许久,听得马车的声音,小婢扭头冲她轻声笑道:“娘子,主人走了!” 萧曼长舒了口气,又等了一会儿,确定父亲的马车已经走远了,她这才从被窝里钻出来,收拾好自己,立刻就飞奔去了隔壁。 正想抬手敲门,却发现这书呆子竟然连大门不锁! 她快步走进去,将大门关上,又落了锁,这才来到他寝房门前,用力拍了两下。 “快起来!放榜了!” 里面半晌不应,她又拍门叫了几声,房门这才从里面开了。 就看秦恪光着膀子,睡眼朦胧地出现在了眼前,虽然心口上还裹着厚厚的棉纱,但胸腹间却都是袒露着的,萧曼呆愣了一下,随即扭过身,捂住眼:“你这人……哎,快去把衣衫穿好,都什么时候了。” “验官,咱们今日有何要事?”他似乎对她的突然造访也是一脸茫然。 还有何要事? 当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 萧曼颦眉道:“今天放榜啊,你怎么还不起来去看榜?” 都这会子了,贡院那人肯定人山人海了,看榜的好位置早就被人占了,他还怎么看,等别人都看完么? 虽然夜色朦胧,但秦恪望着她,眸中的神采忽然聚敛起来,唇间也随之浅浅勾起。 区区看榜而已,他自然是不放在心上,可她却这般着急,这是因为将自己放在了心上的缘故吧。 当下越瞧她,心头就越发甜蜜,待等到自己继位登基之后,封她为后,后宫只有她一人,到时还不知这丫头会欢喜成什么样呢! 正在那想得出神,又听萧曼催促道:“怎么了,这才想起来吧,还不赶紧的,呆着做什么。” 秦恪这才收摄了心神,乖巧地将自己拾掇好,但却半点没有要出门的意思。“验官,等会儿想吃些什么?” 萧曼正准备往外走,听他提起这个,不由愣住:“不急,等看完榜,咱们可以去贡院后面的那条巷子,那边有家卖的豆腐脑和烧饼都还挺吃的。” 秦恪眼中的笑意更浓,不过倒是记住了贡院后巷有家卖豆腐脑和烧饼的。 “验官,其实咱们不用去学别人那般争着抢着去看榜,只要在家安坐,等着报子上门报喜就成了。” 被他这么一提醒,萧曼才惊觉自己着急忙慌的竟忘记了这茬。 凡是中了榜的,自然会有贡院的报子来报喜,根本不用去那边看张贴的名单。 她脸上不由又烫了起来,但总觉应该给自己找点面子补回来,于是哼唧了两下 * ,便嘟囔道:“三年才一考,若是不去看看……岂不是少了些气氛么。况且……你原先是在书院,现下都搬了住处,报子会知道你住这儿么?” 好么,说来说去,原来她还是想凑个热闹。 秦恪不由暗笑,于是,他不急不缓地走到她面前:“验官说得是,小生倒是忘记了这事儿了,若不然,咱们现下便过去瞧瞧?” 听他终于应了自己要去看榜,萧曼不由眸子一亮,当下转头就要走:“那咱们赶紧的!” “咱们坐车去。”秦恪说着就将马车驾了出来,并让她坐到了车里,而他自己却在前面赶车。 萧曼好奇地一直不愿放下帘子,直直望着他的背影:“能行么?要不然我去喊人来驾车吧。” “验官且安心坐,咱们二人去就成了,不用扰到旁人。” 萧曼听他胸有成竹,好像真的还行,当下也不做声了,只小心翼翼地坐回去,一动都不敢动,生怕自己闹出点动静就会让他翻了车似的。 一直到了贡院,马车停了下来,萧曼却觉得自己浑身都麻了,尤其是腰腿,半点都挪不了,稍稍动一下就刺刺的疼。 得稍稍缓缓才能下车,若不然一瘸一拐的得多难看。 这般思虑着,萧曼轻咳了一下,撩开帘子对秦恪道:“敬忱兄,这会子人多,咱们稍等一下再过去吧。” “好。”秦恪从善如流地应了,也坐到了马车里,与她紧挨在一处。 “验官,我们要不要打个赌。”他蓦地开了口。 萧曼眨眨眼,有些不解地扭头看他。 “今科头名会元一定会是小生,验官信么?” 他才学自然是毋庸置疑的,但万事总会有意外,她倒是不敢信了。 秦恪见她踌躇,就知她不信,当下又道:“若是放了榜,小生并非头名会元,那验官可随意可让小生做一件事,可要是小生说准了,那么验官便依小生一件事,可好?” 第35章 萧富贵和秦美人 这算是哪门子打赌? 左右她也没有想要这书呆子去做的事, 反倒是他,到时候也不知道会如何“为难”自己,她要是真应下了那才是傻了。 可是直接就这么硬生生拒绝的话, 未免会显得自家太过小气, 没准也会伤了情分。 萧曼略想了想,便望向他, 清了清嗓子道:“这样的话,也忒没劲儿了。”没劲儿? 秦恪听她口中蹦出“没劲”两个字,挑起的唇角不由一僵,面色也开始犯沉,但只是一瞬即逝, 很快就被掩饰过去。 “那依验官看,如何才有趣呢?”他略挑了下眉。 “我问你,你不擅长的是什么?”她清澈的眸中带着 * 狡黠的笑。 啧,还想把自己给绕进去呢,不过么, 他不就是喜欢她这股子劲儿么。 秦恪撩着唇望她一笑:“自然是下厨了, 验官, 你呢?” “女红啊!”她丝毫不以为耻, 答得极其响亮,似乎还有些理所应当的味道。 这会子还有什么不清楚的, 秦恪索性假意顺着她的话, 提议道:“那若是今科头名会元并非小生, 小生就为验官亲自下一次厨,验官放心,直到你说好吃才算。” 萧曼唇角也挑着笑:“那我就给你……缝个钱袋,绣上四个大字花开富贵?或者吉祥如意?” 她自个儿说完就忍不住笑了:“哎呦, 不成,不成,我就随便说说……我真绣出来,你也不敢用。” 说实话,秦恪确实略略惊愕,钱袋上绣着“花开富贵”四个大字,似乎还挺特别。 “验官,若小生有幸得中头名会元,就给我绣个花开富贵吧,不过不要字,要画,咱们这就说好了,谁也不能反悔。”他灿然一笑,完全不给她改口的机会。 萧曼脸上的笑容一滞,这……这么草率的么? “我女红不好,真的不是谦虚,就是字都不一定能绣得整齐,画就更不是人能看的了。”她眼带恳切。 秦恪倒是越听她说就越开始期待那只“花开富贵”的钱袋了,眸中的笑意就更浓了:“无妨,验官只管绣,小生都喜欢。” 言语间,他抬手撩开帘子,朝外头瞧了一眼,似是那边已经放榜了,当下便下了车:“验官,咱们也过去瞧瞧吧。” 萧曼没精打采地点点头,被他拉着手朝人头攒动处走去,不过她到底是少女心性,很快就被周遭的气氛所感染,渐渐也忘记了刚才自搬石头砸脚的事情。 那些已经看完榜的,知道得中的立时欢天喜地,互道恭贺。 而榜上无名的则当即呆若木鸡,颓然嗟叹,甚至有的一口气上不来,竟当即昏死过去…… 看着乱成一团的场面,萧曼忽然不再往前走了,他回头望向她。 “要不然……我们还是回去等报子来报喜吧?”她紧张地拽了拽他的手。 他身上有那东西,情绪上是万万不能大喜大悲的,先前也是她忽略了,没有经过见过,哪里知道放榜的时候竟是这般景象,真不如在家里静静等着,好歹有时间让人慢慢冷静,也不至于过悲或过喜。 “无妨。” 她将什么都写在脸上,秦恪哪里还能看不明白,当下心中一暖,反手在她手背上轻轻拍了两下以示安抚。 “那你在这儿等着,我去瞧瞧。”思来想去,萧曼也只能想出这个法子,自觉还不错。 秦恪望着她,忽然间也不想再拒绝,既然这丫头想这么着便这么着。 “好,小生在这里等着验官。”他应得轻声细语。 萧曼脸上微微有些热,但忽然间竟有了英雄护美的感觉,她拉住他,将他带到贡院门口,让相熟的大理寺衙役帮着照顾他一些,这才放心自己去看榜。 她虽是个姑娘家,但胜在灵巧,很快就蹿到了皇榜前。 一眼就看到了秦恪的大名! 果真让那书呆子猜中了,就是今科头名会元! 真是不得了了…… 萧曼在皇榜前懵了一会儿,又眨眨眼反复看了好几遍,确认真的没有看错,这才转身,隔着重重人群朝他挥手,但是被人全遮挡住了,没法子,她只好又挤出人群。 秦恪见她出来,没继续在那儿坐着,而是起身迎了上去。 她没有说话,只是望着他笑。 本想等着他来问,可等了半晌也不见提半个字,终于还是她憋不住了。 “头名会元!”她没有大声,压低了声音只让他一人听见。 在这样的场合下,高兴归高兴,但还是得护着秦恪的安全,十年寒窗,一朝落榜,受不了打击的,若是性子不太好,保不齐会对别人动手。 她是跟刑狱打交道的人,经的见的都太多了。 “咱们快些回去,等报子来报喜!”她拉着他就要走,可想起什么事来,又折返回贡院,同人交代了两句,这才心满意足地回去了。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没了心事,回程的路一下子变得极短,好像一眨眼似的就到了。 萧曼才下了车,自家管事就忍不住凑上来:“娘子,老奴都备好了。” 她愣了愣:“备好什么了?” “喜钱,都封好了,回头等报子来报喜时就能用上。”管事的说着就将几个红封交给了她。 萧曼自然将管事夸了一番,笑道:“回头去账房领赏,说是我许的。对了,今日大家都有赏,从我自己的账上出。” 得了小主子这句话,管事的自是喜笑颜开。 萧曼也笑眯眯地拿着红封去了隔壁宅子,和秦恪一起等报喜的来。 本以为会来得很快,但一直到了日上三竿也不见人影,秦恪倒是不急,还在那儿悠闲地煮茶,萧曼坐在旁边,却是隔三差五就偷眼往院外瞄。 “验官瞧什么?” “这么久还不来,也不知道会不会途中出了变故。”萧曼一脸忧心 * 忡忡。 秦恪将茶釜提起来替她倒了一杯,轻笑:“验官喝茶。” “多谢。”她双手接过那茶盏,低头看,那茶汤清澈莹亮,漾着黄澄澄的金泽,香味四溢,顷刻间就抚平了心中的不安。 呷上一口,正品味间,就听到外面有敲锣打鼓的声音传来,由远及近,越来越清晰。 她心下一喜,匆忙间就想去开门看,可是手却被他拉住。 萧曼疑惑地望着他,他微笑着摇摇头:“再等等。” 没过多时,敲锣打鼓的声音在门前戛然而止,鞭炮忽而齐鸣大作,跟着便有人“啪啪”拍着院门,亮着嗓子叫道:“江南润州府的秦家郎君在么?恭喜高中今科会元!” 萧曼眼睛一亮:“来了!” 秦恪撇过头来低声道:“那么验官别忘了花开富贵的钱袋。” 怎么还记得这事呢?! 萧曼红着脸咬唇道:“记着呢,只要你敢用,我就敢绣……” “那若不然,还是绣字吧。”秦恪倒也不想太为难她,原本玩的就是个情趣。 “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说好了绣画的,自然是不能改的。”她是个极守信重诺的人。 秦恪一笑:“好,等晚些时候,我将画画好了给你。” “嗯。”她镇定地点头应了。 外面又唤了几声,两人这才过去下了门闩。 院门才一打开,瞧见的就是两个贡院报子,窄衣小袖,腰系红带,头顶小帽上也缀以红缨,特别喜庆。 其中一个手擎立杆,高举着红绫喜报:“恭喜秦家郎君高中,今科张榜稍晚了些,小的二人因此来迟,恕罪,恕罪。” 另一个报子则去门上贴了报条便回来,两人满面堆欢,上前打躬作贺。 “有劳二位远来,多谢,多谢。”萧曼抢先一步还了礼,并将封好的喜钱塞了过去。 两个报子得了赏,慌不迭地称谢收了,当下揣入怀中。 萧曼喜滋滋地连后头吹锣打鼓的也同样打了赏。 秦恪瞧她这般,颇有当家女主人的样儿,心下更是欢喜。 报子也没逗留久,拿了赏钱便高高兴兴走了,秦恪正想关门,却被一柄刀给拦了下来。 “这位是秦会元吧。”一个素袍悬刃的汉子,冷着脸看他。 “这位壮士寻我有何事?”秦恪乜着眼,讥哂的冷色在他眸中闪过,只一瞬便踪迹不见,脸上仍是和淡的笑。 “我家主人有请。” 嘴上说是请,但却和威胁无异。 萧曼也瞧见了这一幕,当下就走过去,厉声道:“你家主人是谁,好大的架子,哪有这般请人的?” 那汉子看也没看她,只望着秦恪:“秦会元还是随在下走一趟吧,若不然大理寺萧寺卿家的这位千金可就要受点苦了。” 说话间,那刀已经横在了萧 * 曼脖颈上。 萧曼倒是半点也不惊惶,此刻还能平静地打量这个人。 此人浑身上下透着一股凌厉的彪悍之气,一看便是行伍出身,而且连自己是谁都这般清楚,看起来完全就不将大理寺卿放在眼里,他主人会是谁? 答案已经很明显了。 秦恪伸手捏住那刀,将刀从她脖颈上拉开,呵声笑道:“你家主人让你这般行事的么?” 那汉子也不知怎的,竟是面露惊色,额间也冒出豆大的汗珠。 “这位壮士,你家主人让你请我过去,你好好说便是了,我也是讲道理的人,多结识朋友是好事,我又怎会不答应?只是你见人就拔刀这习惯要不得,会引起多大的误会。”秦恪唇角微微上挑,“对了,你家主人在何处?” 那汉子神色复杂地望着他:“我家主人的车驾就在银月湖边。” 秦恪这才松开手里捏着的刀,转身对萧曼温然笑道:“验官,我去去就来,莫担心。” 第36章 脑补我从来没输过! 秦恪落落洒脱地走出院子, 那带刀的汉子紧跟在他身旁,瞧上去倒像是他的护卫小跟班似的。 明明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呆子,可却莫名天生就像带着一股威压, 能镇得住场子。 很快, 他就瞧见前面的那顶盖角垂幨的宫轿,还有侧旁那两排同样素袍悬刃的护卫。 他唇角若有若无地勾挑了下, 继续朝那边走去。等靠近的时候,那两排护卫齐齐将手都按在了腰间的佩刀上,目光也是整齐划一地凌厉。 秦恪依旧还是不急不缓地迎面走了过去。 “不知尊驾有何指教?” 宫轿的帘子被人撩开,便瞧见坐着一个穿着团龙锦袍的中年男子。 秦恪双眸微狭了一下,虽然许多年不见了, 但还是能认得出来,眼前这位便是他那位雄心勃勃的皇叔,进京贺正旦之后,按照规矩本应该回封地了,可就是那么巧, 遭遇行刺。 身为当今皇帝仅存的一个儿子, 自然顺理成章地留在京中养伤了。 皇帝愈渐年迈, 虽还未立储, 但朝野上下似是已经都在等着他这位皇叔继位了。 那人的目光凝着他的双眼,好一会儿才略带疑惑:“指教倒是谈不上, 本王只是听说东阳书院的西厢寝舍已经多年不曾有士子入住过, 而且今年住进来的这位现下已经连中两元了, 所以难免有些好奇……” 秦恪眉梢不自禁地挑弄了两下,拱手淡然道:“其实也没尊 * 驾想得那般神乎其神,小生只是一个普通人而已,如果非得说有什么不一样, 那可能因为小生更用功更刻苦吧。” 听他这般回话,赵王一笑:“你如何就认定自己比别人刻苦呢?” 秦恪唇角含笑并没作答,而是折转了话题:“既然尊驾不肯坦诚,那便请恕小生无状,告辞。” 才刚刚转了身还没迈开步,旁边便闪出两名汉子,横在身前挡住了去路。 啧,一言不合,便耐不住要用强了? 左右那一众汉子登时勃然变色,手按刀柄直盯着他,目中杀意凛然,只须宫轿内稍稍丢来一个眼神,便会立即发难,将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无礼书生当场击毙。 然而,赵王似乎丝毫不以为忤:“你不必多疑,本王只是只是觉得你瞧着有些眼熟……罢了,本王就不绕弯子了,先前听闻你身中蛊虫,虽然萧用霖的女儿略懂,但毕竟年纪轻,经验尚浅,本王倒是认识一位故人,他没准会有法子。” 秦恪看着他装模作样,眼中依旧含着浅笑:“劳尊驾费心了,小生觉得现下这般就很好。” “年轻人,话不可说得过满,若是你想明白了,便来找本王吧。” 话音一落,他便一抬手,两旁的汉子放下帘子起轿去了。 秦恪眸间沉了沉,忽而面色转和,温然转身,就看不远处那丫头正朝这边奔来。 “他们可为难你了?” 萧曼望着远去的宫轿,心道这赵王居然敢这般招摇地“交结朝臣”,当真是以为自己储君之位高枕无忧了么。 若是她的梦境是预兆,哪怕是没瞧见那皇帝的脸,但她知道,那是个年轻男子,但这位赵王,现如今已经年过四十了,那么后来登基的就绝不会是这位赵王。 但她也有些糊涂,梦里的那个人究竟是什么人? 谋逆篡位…… 难不成是赵王世子,或者其他儿子? 一瞬间,她脑中就绕了千百转,心中的恐惧也在积聚,甚至连秦恪唤了她好几声都没听见。 秦恪也觉得稀奇,面对那许多可怖的凶案现场时,也不见这丫头何时变过脸色,现下可好,区区一个藩王而已,就让她面如死灰了。 他有些瞧不下去了,但转念又觉得,这丫头不像是会畏惧权势的性儿,难不成萧用霖有什么把柄被他那皇叔攥在手里了? 是萧夫人的身世么? 但秦恪不觉得这是让萧曼脸色突变的原因,他蹙着眉,抬手抚上她的面颊,可指尖还 * 没触碰到,就被她一声惊叫打开了。 再看她,失神的眸子里满是惊恐…… 难不成曾被那老不正经的欺负了? “验官,莫怕,是我,没事了。”他柔声安慰着,却没再试图去触碰刺激她。 “我……” 萧曼也知自己失了态,但这梦魇怎好让他知道,垂着眸也不好意思瞧他,深吸了几口气,拼命让自己缓下来。 但心下却是有些忐忑,他问起来,又该如何合理地敷衍过去? 秦恪心思通透,垂觑着她轻咬着唇故作镇定的样儿,就知道这会子她定是在搜肠刮肚找理由将她这“异常”的举动揭过去。 他目光忽地一沉,定定地落在她浓云般的发间,伸手过去轻轻抚了抚。 或许因为知道那是他的手,所以她并没有抗拒,过了一会儿,他才又开口道:“他说他认识一位故人,应该能治得了我身上的蛊虫。” 萧曼的心一直“砰砰”跳个不停,忽然间听到了这个,愣神之后也是松了口气,当下就抬眸望向他,试探道:“你应了么?” “没有,验官不是说了要帮小生治么,也不怕验官笑话,小生不惯在别人跟前袒衣露体,还是同验官一起比较自在。” 她吃了一惊,怔怔地望着他。 他眼中的笑更是带着信任和期盼。 . 艳阳高高升起有好一会子了,天地间仍未暖和起来。 现下已过了饭点,醉仙楼里依旧还是人声鼎沸。 秦恪在后院的小间里,垂眸瞧着案上铺着的各种首饰,指尖也在那堆簪子镯子上拨弄着,似乎竟没一样能瞧得入眼。 “你们确定萧家娘子见了这些会喜欢?”他眼中满是厌色,“寻些有意思的小玩意儿来。” 旁边的人刚应了,就听他又道:“罢了,回头还是我自个儿找吧。对了让你们查的事情如何了?” 见这一茬总算是揭过去了,那探子不由松了口气,正色道:“回主子,属下已经都查清楚了,萧家娘子并未与赵王有交集,甚至是连面都不曾见过。” 秦恪不由蹙眉,似乎不得其解:“那就怪了……” “不过,两年前倒是有一事,虽然与赵王无关,但与赵王世子却有关系。” 那探子说到这里,抬头看了看他,见他淡舒着眉并没有什么表情,这才又继续说道:“两年前,赵王世子隐匿身份,乔装成客商在京城逗留了数日,可是不巧,他所下榻的客栈发生了一起命案,当 * 时那死者死相离奇,辨认不出身份,于是衙门就去大理寺请了萧家娘子来。说是有接触,也不过是当时萧家娘子画像的时候,他曾上前搭过几句话。” 秦恪微一颔首:“那后来呢?” “萧家娘子画完像就走了,赵王世子没过几日也离开了京城。” 秦恪依旧没抬眼,目光垂在手里那个斗彩的小罐上,里头装的是那丫头给自己调制的药膏,说若是觉得气闷不舒服了就抹在心口上。 他拧开盖子,不大的屋子里很快就充斥着一股说不出味儿来的药味。 从这些消息来看,他先前的想法应是不成立的,但她为何在赵王出现之后会有那样的反应? “主子,虽然赵王现下在京中,可听洪州那边来报,说那边似乎有些不安分。” “怎么个不安分法?” “赵王想重振罗天门……” “咱们用不着操这份儿心。”秦恪把小罐放在鼻间轻嗅,仿佛总也闻不腻似的,“就算是鼎盛时期的罗天门,在我面前也不过是个小把戏,撑死了也就是个欺世盗名的不入流门派,就让他们闹去,我倒是要看看他们究竟能掀出多大的水花来。” “主子……” 旁边的骆忆川一直蹙眉不展,这时终于忍不住凑上前道:“那赵王至今还没半点动静,咱们可是要加一把火?” “用不着这么急,咱们看戏就好了,鹬蚌相争渔翁得利,说的就是这个理儿。你们也不必每日来这儿给我报信,明儿开始,我就不过来了,有事的话,就去南城那处宅子吧。” 秦恪说到这里,将罐子盖好,放回身上收了,慢慢靠在椅背上,瞥了骆忆川一眼,又笑道:“你们若是有事就让骆千户递话给我,他毕竟比你们去那儿方便,还不会惹嫌疑。” 这话就是意有所指了。 骆忆川抽着脸,本想说些什么,可看他眇眼瞥过来,当下还是决定闭上嘴。 秦恪唇角蕴着笑:“最近咱们都歇一歇,静观其变便好。有时候做事儿,并不是做得多就好的,有些事儿,反而干了就坏了。” “……” 望着他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骆忆川心里不自禁地打起鼓来,正闷头琢磨着他话里的意思,外面忽然响起轻促的叩门声。 他走过去挑开闩,只将门拉开一条窄细的缝,外头的人近 * 前耳语。 才刚说了一句,骆忆川脸上便现出惊异之色,听完之后抬手挥了挥叫人退下,重又将房门掩好,转回来到秦恪近旁,低声报道:“回主子,宫里传了消息,说是陛下已经应允了,让赵王世子来京看望赵王。” 秦恪眸色渐沉,但转眼想到了什么,又笑了笑,却没说话。 骆忆川皱眉疑惑:“照理说藩王入京,毕然由世子兼理府务,如今这……也不知陛下是什么圣意?” 秦恪唇角撩挑得更甚,目光定定地望着窗外。 “这有什么好猜的,陛下宽仁加恩,赵王殿下父慈子孝,如今在京里团聚,这是好事儿啊,得了,我还要回去读书呢,殿试可耽误不得。” 第37章 他可真是个磨人的小戏精…… 京中春日迟来, 闲日匆匆,秦恪每天仍是读书习作,午后晴好时, 便在湖边漫步看看景。 只是好几日都没瞧见萧曼了, 问了萧家的管事,才知道那丫头居然真在闭关绣钱袋。 离殿试还有两日, 鸿胪寺先行召集今科中榜的一百一十名贡士于五凤楼外,教演入宫朝觐的礼仪。 此举是防止他们殿试的时候,君前失仪,举止失当,扰乱国家抡才大典。 教习官员先行演示五拜三叩的大礼, 如何稽首,如何顿首,如何参拜,最后一拜如何叩头承礼,如何却步退班。 众人依样模仿, 旁边还有礼官在巡视。 虽然秦恪幼时就因故离了皇宫离了京, 但这些东西对他来说, 还是如吃饭夹菜一般简单。 根本用不着像旁人那般反反复复不停练习, 只一遍,就让礼官和教习官满意地不住称赞。 其他的人也都忍不住朝他投去羡慕的目光。 从清晨到午后, 直到所有人都过关了才结束。 秦恪琢磨着待会儿去找曹太监, 寻些有趣的小玩意儿, 回头也好有借口将萧曼约出来,但是再转念又想,宫中的东西太扎眼了,那丫头兴许好糊弄, 但是萧用霖必然不好糊弄…… 想到纠结处,冷不防有人从后头袭来,他下意识没控住,身子往旁一偏,他动作极快,仿佛如轻烟般一掠而过。 周邦烨当下就惊得瞠目结舌:“敬忱兄……你……” 他虽然拳脚功夫平平无奇,但是因为喜爱武艺,也钻研观摩过不少江湖高手过招,所以也算是识货的。 当下秦恪身形一动,他就知道这必定是高手,若搁在平日里,必定会拊掌叫好,但是眼下就显得有些怪异。 练过功夫的人,走路吐息上就与寻常人不同,可是秦恪呢? 周邦烨觉得自己与他相交也甚密了,但竟然半点都没瞧出对方是个练过功夫的人,而且不仅仅是他,就连大理 * 寺那位能带刀出入禁宫的官差都没有发现,那么,秦恪的武功造诣究竟到了何等地步? 周邦烨下意识就往后退了一步。 然而他这一动作也落入了秦恪眼中。 他眉梢微挑,眼中含着似有若无的笑:“原来是龙川兄。” 周邦烨望他的双眼看了会儿,也并未见有任何异样,仿佛刚才那一避也是寻常得紧,当下只觉是自己想多了,略尴尬地冲他一笑:“敬忱兄,方才你可真是吓了我一大跳。” “怎么了?”秦恪反倒是一脸疑惑。 周邦烨左右瞧了瞧,上前两步挨近了压低声音道:“你这功夫跟谁学的?能不能指点我两招?” “功夫?”秦恪心知肚明,但仍佯装懵然不知。 “就你刚才闪身的那一下!行云流水一般,速度快不说,还好看得紧。”周邦烨眼中的神光更亮了,“敬忱兄,你瞧,咱们交情也不算浅了,就……能不能指点我一二?” 他直直地望着他,一副兴致勃勃,笃定了他一定会“指点”似的。 秦恪略略沉思了一会儿,蹙眉道:“只怕要龙川兄失望了,我这算不得功夫。” “怎么算不得功夫?” 周邦烨眼中难掩失望,正想继续劝说,就听他继续说道:“说起来惭愧,我打小就不爱读书,每日里都被家父追着打……小孩子么,老老实实挨打的是一种,躲着藏着不让被打着的也是一种……” 周邦烨闻言,脸上不由抽了几下,依然不信:“敬忱兄的意思是,你这闪躲的功夫是打小挨打打出来的?” 秦恪微微颔首:“可不是么,万事皆可熟能生巧。” 要说其它的,周邦烨可能真不会信,但这“熟能生巧”四个字,这会子听起来倒像是内藏玄机,越想就越似乎是那么回事…… 他从小时到如今都没少挨过打,怎么就没这悟性呢? 再瞄眼瞅了秦恪两眼,人家连中二元不说,就是这宫里头的规矩,他都比旁人学得快。 啧,这人和人,同样都是两只眼睛一张嘴,怎么有时候差距就这么大呢? “我都忘记恭贺龙川兄了,进了二甲,真好。” “嘿嘿,这回真是侥幸了,我自个儿都吓一跳!我爹也是高兴坏了。”周邦烨说到这里,不好意思笑了笑,难得腼腆了起来。 这话吧,若是别人在他面前提,似乎就有些嘲讽的意味,毕竟他平日里是个什么样儿?别说二甲了,就是吊个三甲末尾都难。 先前就有不少同年,话里话外无不在影射自己靠父亲才拿到了二甲。 但是秦恪不同,周邦烨觉得,他是自己见过的眼神最坚定无尘的人,虽然普通书生一个,没家势也没背景,但身上就有一股子力道,是那种只要认准了目标就会不遗余力去实现。 他同自己交朋友,完全不问自己父亲的 * 官职,也从不过问自己家中的事,一起时,聊的也全是诗书字画,当然还有一些闲话。 他们的交情就是最纯粹的同窗之谊。 “对了,龙川兄,这京中哪里有卖稀罕小玩意儿的?”秦恪忽然间又转了话题。 “稀罕小玩意儿?”周邦烨倒是好奇了,“送人的么?” 秦恪才一点头,周邦烨就道:“可是送那天在梅花林里的小娘子?” 他没有否认:“龙川兄有什么好建议么?” “嘿嘿,敬忱兄,这回你就问对人了,别的事儿我还真不敢夸口,这送东西哄人开心,我可是最拿手的。”他兴致极高,清了清嗓子,开始侃侃而谈,“这若是送年轻的小娘子东西,怎么送,送什么,都得分人。普普通通的民家女子,随意,首饰之类的最好,可要是高门贵女,她们见过的,用过的,自然都是不一般的,这时候可就不能俗气地送首饰了,得往稀罕里整。” 说到这里,他忽然转向秦恪,挑着眼笑道:“敬忱兄,既然你想要稀罕小玩意儿,想必那位小娘子不是寻常人,我知道有家铺子有西域和西夷的小玩意儿,咱们去看看?” 秦恪不置可否,反正原本也是打算自个儿去瞧瞧的。 “我也正好去那边的花鸟市瞧瞧,我先前送祖母的那只猫儿跑了,她老人家愣是好几天都吃不下,这不,我再去寻一只一样的。” 他絮絮叨叨说着家里的事,秦恪垂着眸听着,忽然间开了口:“不然咱们先去花鸟市瞧瞧吧。” . 秦恪一眼就瞧中了一只纯白的西域狐狸犬。 叫人剪了二尺红绸,编了几个蝴蝶结给狗扎好,自己左看右看也很满意。 也不耽搁,当下就提着精心准备的“小玩意儿”,去找了萧曼。 他到萧家的时候,萧曼还在闺阁里。 “郎君来了?老奴这就让人去喊娘子。”管事的一眼就瞧见了他手上拎着的竹篮子,上头盖着红绸子,不消多问,便知道是送给自家小主子的。 秦恪温然道:“不用了,既然她在忙,我就不叨扰了,等她闲下来了,我再来。” 管事的笑眯眯恭敬送他回了隔壁宅子,想着还是得跟小主子说一声,秦家郎君多好,连中两元,保不齐回头还是状元郎,而且性子也好,对他这个家奴都这般客客气气,这年头,像这般平易近人的青年才俊真是打着灯笼都难觅了。 秦恪回到自家的小院,闭门落了锁,这才将竹篮里的狐狸犬抱了出来。 他双手举着那狐狸犬,将它的脸对着那闺阁,一字一句道:“瞧见没,往后那就是你主子,我也不指望你护主了,你这样的……也护不了。” 说这话时,他唇间依然带着笑,语声也是一如既往的温和。 可那狗也不知是一路闷在篮子里太久被吓着 * 了,还是怎么的,竟半点也不敢动,就两眼茫然地望着那阁楼,也不知将他的话听进去没。 “不过么,你也不能白吃白住不是,你得哄着她高兴,若是惹她生气了,回头你也讨不着好去,可记住了?” 说完这话,他才将那狗放下。 “好了,你可以叫唤了,叫得越响亮越好。” 他稍稍后退两步,乜眼瞧着那狗,就等它叫个惊天动静,怎料那狗居然无动于衷,支棱着小耳朵,一脸戒备地望着他,瑟瑟发抖。 他也不急,只冷着眼盯着它。 终于,那狗憋不住了,“汪——”一边叫一边满院子乱跑。 秦恪也不看那狗,只微微抬头望着那阁楼,不多时,便见他唇间抿出一弯浅笑,然后假装去抓那狗。 “哎,好狗狗,你别跑了,快过来……” “汪,汪汪!” 那狗叫了几声,撒腿跑得更快了。 萧曼听见犬吠,出来看时,恰好就看一人一狗满院子疯跑的场面。 那书呆子追着狗跑了一会儿,便似乎就体力不支,扶着廊柱连连喘气。 “……” 萧曼也是给看懵了,搞不清眼下究竟是个什么局面,而那白绒绒的小狗又是从哪儿来的。 但看他扶着廊柱喘气,她心中便一凛,当即冲那边喊道:“你别追了,坐着别动!我就过来!” 萧曼进院子的时候,那狐狸犬竟没有一丝一毫地犹豫,就像是找到了救星似的,当即就扭着白绒绒圆滚滚的身子迎面奔过去,一路跑,一路还“汪汪汪”叫着,那声音和之前完全不同,当真是说不出的甜腻。 萧曼把它迎进怀里,抱着轻抚了几下,抱着那又暖又软的身子,真是有些爱不释手。 秦恪在旁瞧得狭起了眸,忽然觉得那狗成精了,这是在跟他争宠呢! 当下就望向她,委屈巴巴道:“小生还以为验官不愿搭理小生了。” 第38章 小仙女是要宠着惯着的 你听听! 这像是人说得话么? 萧曼觉得自己还委屈呢, 为了一个花开富贵,她手指头都要被扎肿了,这会子他可倒好, 居然在这“痛斥”自己冷落了他? 她抱着狗, 泄愤地呼撸了两把,撇了撇嘴, 忽然觉得自个儿是不是太“惯”着这书呆子了,但瞧他望过来的脉脉眼神…… 莫名就有一种感觉,他这是在跟狗较劲呢吧? “你还说呢!我都没埋怨你,你倒是先怨起我来了!都说了我女红不行,绣个字都不端正, 可说好了绣画,那就绣吧,但是你给我画的样子可太复杂了……” 她本来就不是什么英雄好汉,不会的,不行的, 也从不会强装面子, 想起那幅自己一辈子都绣不完的“花开富贵图, ”萧曼觉得, 除了在那恶梦里,自己还真就没这么委 * 屈过。 “要不是相熟, 我都怀疑你故意借此报复我了, 你看看我的手指头。” 她说着就将怀里抱着的狗放下, 然后将双手掌心朝上摊开了伸到他面前。 指尖上还真就一片红红,仔细瞧,上面还有针孔,尤其是食指上最多…… 秦恪也是愣了会儿, 干咳了一声,抚了抚眉梢,完全没想到她这“不擅长女红”怕应该是“不会女红”才对。 一词之差,竟生成了这般的误会。 “验官还疼么?”都说十指连心,这些日子她还真是受苦了。 萧曼看着他情至关切的焦急样子,心里头的委屈竟然又多了数倍,撇嘴哼了声:“疼。” “那咱们不要绣了。”秦恪将她是手轻轻握住,目光微垂,低声轻喃似的说道,“先前说的全都不作数了,小生在这儿给验官赔不是。” 他离得极近,近到她都觉得他身上那股子药味弄得鼻子有点痒,微微别开眼:“那不成,虽然我不是什么君子,但也还是说话算话的。” 虽然语气很坚定,但是秦恪还是听出了里头的愁苦。 他暗自叹了一声,顺着她的话,解围道:“其实小生也不想要自己画的那幅花开富贵图,反倒是验官绣的,无论什么,小生都会欢喜。” 听他这般说,萧曼本愁得化不开的眸子里忽然间就闪亮了起来:“那我自个儿看着来!” 觑着那张刻意压制下激动的脸,秦恪眼底泛起笑意:“那验官还怨小生么?” “不怨,不怨,怨你做什么,我只怨自己手艺不行,绣不出你画中的神韵。” 好么,这会子不仅语声都轻快了,还把他的话也给学了去。 秦恪微垂着目光,落在她微微泛红的脸颊上,然后渐渐移到她星闪的眸上,半点儿也没有因她“反算计”自己而生气。 “验官可喜欢这犬么?” “还行吧,你怎么忽然想起要养犬了?”她俯身重又抱起那只狗,左瞧右看,“还扎着红绸子呢,别人送你的么?” 就他那爱清静的模样,萧曼可不觉得他会喜欢养这些小东西。 “这是我送验官的,若是你那不方便,可以养在这院子里,这样就不会显得太冷清了。” 他说得认真,反倒是让萧曼游戏而不解了。 似乎是看懂了她眼中的疑惑,他又走近两步,伸手在那狗头轻轻揉了一下,望着她,唇间噙着笑:“从前小生是喜静的,可自从同验官处得久了,小生便受不了太清静……” 萧曼心下怦然,抿着唇,不知该怎么回应。 只听他继续又道:“同验官在一处的时候,就会觉得这人世间千般万般的好,若 * 只有冷冷清清的一个人,也会变得淡而无趣。” 人总是需要有个伴的,亲人也好,知己也罢。 萧曼抬眸望向他,正想附和一下,哪知那俊美的面孔近在眼前,虽然还是止水无澜的沉定,但是垂睨间貌似淡然的平静下却像是有一团炽烈如火的情绪,叫人怦然心悸。 她还没来得及反应,他便张开臂膀将她紧紧拥住。 “汪汪汪——” 被挤在中间的狐狸犬促然叫了起来。 本还心中砰跳的萧曼,这会子竟忍不住“噗”的一声笑了出来。 秦恪唇角轻颤了下,没有言语,只沉着目光看她笑得花枝乱颤。 再看那狗,还巴巴地在她怀里,还一脸警惕地望着自己。 “这小东西我很喜欢,嗯……哈哈,你不是才从宫里回来么,累了吧,还站着做什么,快去歇着吧。” 萧曼偷偷觑着他,想起刚才那一抱,只觉脸颊跟火烧似的,忙挪开眼,手指紧张地绕着小狗的尾巴,忸怩了两下又道:“我爹快回来了,我……回去了!” 说完,也不等他应声,抱着狗直接就跑了。 秦恪撇唇乜着眼。 狗是送出去了,她也喜欢,可这跟他预想的结果相差得似乎有些大,费了半天劲,倒叫那狗将什么好处都占了。 . 晨间的风微凉,过堂穿向长廊,枝头上的海棠被吹拂得乱颤。 萧曼望着窗外有些出神。 今天是殿试的日子,也不知道那书呆子如何了? 她轻叹一声,又皱眉睨着手里针脚杂乱的钱袋,还有那瞧不出是什么东西的一团乱色。 这样的东西真的能拿得出手么? 想别的女儿家,谁不手巧,她倒也手巧,只是巧错了地儿。 倚在围栏上,她抬手将这钱袋举起,左右前后翻转瞧了好几次,除了样子不是很好看之外,也挺结实耐用的。 究竟要不要给他呢?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为这种事在这里纠结,明明他都已经知道了,自己还怕个什么? 忽然裙角被东西牵扯住,她垂眼去看,就看那白绒绒的小狗正咬着她的裙子,似乎是想拖着她去玩。 她正想哄两句让它自个儿玩去,就看小婢急匆匆过来,说是大理寺的衙差来了。 萧曼一怔,忙换了公服下了阁楼:“出了什么案子?” 那衙差见了她,忙躬身道:“今儿不是殿试么,一早的时候,就有人在汴河放灯起伏,忽然间就瞧见从上游飘过来件东西,本以为也是上游别人放的灯,等漂近了一看,居然是个死人。” 她心下一惊,脑海里莫名就闪现那书呆子唇角含笑的样儿。 “可知道是 * 谁么?” 没曾想那衙差脸上异色一敛,摇摇头:“脸皮都被剥掉了,血淋淋的,辨不清模样,所以才请萧验官瞧瞧。” 萧曼心下凛然,脸色旋即也冷沉下来,光听他说的这两句,就可以想象那尸体触目惊心的样子。 “萧验官,现下这事儿闹大了,不说汴河那边见着这场面的人有多少,只单单今儿是殿试的日子……” 那衙差脸都愁成了一团,萧曼自然是明白的,只怕现下父亲身上的担子又重了。 当下也不敢再耽搁,将医箱搬上马车,便出门去了。 这一路上,萧曼的眉头都没舒展过,先前她就一直琢磨父亲获罪入狱的契机,可那梦太过模糊,又是断断续续,她完全捉摸不到。 现在,殿试出了命案,虽然只是巧合,但若人有心,指不定会传成什么样子,没准连天子无德,上天警示,这样的谣言都会疯传出来…… 怕就怕这个。 天子一个不高兴,倒霉的自然是接手这案子的父亲。 很快到了大理寺,才一下车,就被告知父亲已经被诏进宫了,她便直接飞奔去了殓尸房。 那尸体此刻正被一块白布盖着,她粗略扫了一眼身形,蒙上面巾戴了掌套,将用具都摆放好了,这才亲自将那白布掀开。 饶是先前有了准备,这会子见到那张血肉模糊的脸,还是不免心下一跳。 其实给这样的尸体画像,要比给白骨画像轻松多了,但心情却是差了许多,从这脸肌理和血的状态来看,应该是被活生生剥下面皮的。 光是想想就让人透不过气来。 她并没急着画相,而是又将目光落在了那唇角异常弯起的弧度上,分明是在笑,同东阳书院死的那位李文宣一样,被人砍下来的头颅,也是带着笑。 可杀李文宣的王晋云已经死了,现下这个又是怎么回事? 模仿作案么? 可这本来就血淋淋的脸,又有谁能盯着仔细瞧? 她眉间微蹙,莫非此人也是东阳书院的人?这般想着,她便拿起本子和炭笔,决心先画像,瞧瞧这人是谁。 凶手的手法极熟练,倒是让死者面部的肌理没受到半点损伤,她画起来几位容易,不到一炷香的工夫,一个人脸的小像便出现在纸上。 萧曼捏着炭笔的手顿了许久,她确是怎么都没猜到,死者竟然是同吴鸿轩、李文宣还有张珪一起住在东厢寝阁的周邦烨! 她怔愣了好 * 一会儿,才将画像递给旁边的衙差:“好了,等寺卿回来,便将这个交给他。” 兴许东阳书院的那几桩案子印象太深,那衙差也一眼就认出了周邦烨,当下也是惊得说不出话来。 好半晌才忍不住对萧曼道:“萧验官,你说这东阳书院是不是太邪门了……” 邪门么? 萧曼不信这些的:“哪有这些事,不要乱猜,应该只是巧合罢了。” “萧验官,你是不知道,这东阳书院从前也有士子离奇失踪,至今都下落不明,没法子结案。” “既然如此,为何东阳书院还有那么多士子呢?” 那衙差道:“我有个亲戚也是曾经在东阳书院读过书的,他说只有在东阳书院才有机会遇到鬼仙,这是士子圈子里一直传的事。” 又是鬼仙。 她不由多了几分心,但面上依然浑不在意道:“难不成那什么鬼仙还能保他们金榜高中么?” “听说遇到鬼仙,只要答对他的三个问题,便真能高中!” 第39章 想要加倍爱你 萧曼听他说起这个, 便想起了那本别有用心的“荒坟女鬼”。 父亲曾将那话本与王晋云的文章书画比对过,无论从哪一方面看,都不是出自他之手, 也询问过刊印此话本的书社, 说这是从那些神怪志异上改编的,正好又是在东阳书院士子失踪的档口, 所以就想趁着这股风,赶印出来卖上一波。 哪知没两天就出了东阳书院白骨案,书社都觉得这是老天爷赏饭吃。 所以究竟是不是真巧合,谁也说不清楚了。 “都是神怪志异上的东西罢了,就跟许多士子爱去庙里烧香祈愿一般, 都是一种寄托而已。” 她虽然心里知道定是有人借着“鬼仙”装神弄鬼,但嘴上却并不明说。 “嘿嘿,萧验官自然是不信鬼神的。”那衙差一笑,后面的话也是不言自明。 萧曼也不在意,继续忙着手里的事。 周邦烨的死亡时间莫约是昨夜亥时, 除了被剥了面皮之外, 尸身上并无其它伤痕, 不过口鼻中有血, 应该是有内伤。 她拿笔在册子上记录着,那衙差忍不住疑惑道:“萧验官, 不对啊。” “哪里不对了?”萧曼没有抬头看他, 但捏着炭笔的手还是微微一顿。 “ * 周邦烨今科会试进了二甲, 按理说第二天都要殿试了,这晚上自然是在家中准备了。” 萧曼暗暗点了头,算是心里有数了,当下便道:“我等会儿会剖尸瞧瞧。” 听闻她要剖尸, 那衙差赶忙打躬接话道:“那小的也去查查周邦烨。”他说完便嘿笑了两声,退出了殓尸房。 萧曼早已习以为常了,她倒没有直接动刀子,而是先在他四肢和肚腹上轻轻按压。 四肢倒是骨骼完整,除了尸僵之外,并无异常,脊梁骨、两肋也完好无损,并无任何类似击打、踩踏的重击,那么口鼻中这么多血污究竟是哪儿来的呢? 她皱着眉,按压的手在胸腹间不由一顿,将四周的灯烛尽数点亮,又从医箱里将刀具一字排开,看了眼尸身,食指划过刀具,挑了把剖刀,漠着眼将腹腔打开…… 内中脏腑一片狼藉,瞧这样子应该是被人用内劲击碎的,而且此人应该功夫造诣不错,能够隔山打牛,收放自如。 找到真正的死因之后,她并没因此松口气,反而觉得这事儿更不简单了,而且跟之前的案子必定有着某些联系。 将手里的剖刀丢进装药汤的罐子里,然后抽了些绢丝穿针引线,将剖开的腹腔缝合好。 做完了这些,她又重新将白布蒙盖在尸身上。 收拾好医箱之后就去了二堂的小隔间沐浴更衣,又等了好半晌,还不见父亲的消息,她心下不免开始着急起来。 想去探探消息,但除了义兄秋子钦之外,她跟谁都没交情,更别说皇城里的人了。 坐立不安了一会儿,寻思着这么等下去也不是个法子,若不然去宫门口等等看? 毕竟这会子殿试应该还没结束,倒是可以借着等人的机会,看看能不能寻个机会跟别人套套话。 这般想着,她便特意重新换了女装离了大理寺。 . 殿内寂静无声,唯闻纸页翻动的轻响。 秦恪只用一个多时辰便一气呵 * 成写好了初稿,毕竟是殿试了,他自然也得多花些心思,于是又沉下心来将稿子润色一番。 原本皇帝还在殿上与百官一起观考,可后来有人形色匆匆对曹太监说了些什么之后,曹太监转述给皇帝之后,皇帝便移驾了。 一直到午时,皇帝都不曾回来,只是让内侍传了口谕,赐下饮食。 在场的百官和考试的人吃了饭,内侍将碗碟收拾之后,殿试继续。 秦恪将策论修完,神色冷淡地按规矩工整地誊抄在正卷上,这殿试到这里就算结束了。 稍稍抬眼去看,见身旁和对面几处座位已空了出来,原来有人早交卷去了,他也不继续在此消磨时间,于是便举手示意。 很快就有弥封官上前,先将考卷卷作筒状,用纸糊封,加盖关防钤印,交给礼部官员,再转呈与读卷官。 秦恪依着规矩,再到御阶下对着空无一人的御座叩拜行礼之后,这才却步退出殿外,由内侍引着径自出宫去了。 那内侍待他极是客气,甚至还替他张起了伞来遮阳,秦恪本想推辞,可这内侍却说这是干爹老人家交代的。 不消说,他口中的干爹自然是曹太监。 “干爹说有几句话让奴婢带给郎君。” 秦恪眉梢微挑,那内侍继续小声道:“郎君遇上的那位妙手神医,可否引荐给陛下,陛下近来精神不太好,可又不想让宫里其他人知道。” 秦恪垂着眸,他遇上的哪里是妙手神医,皇帝和曹太监也不可能不知道,这般说的意思…… “小生记下了。” …… 日头跃上宫墙,再漫过殿宇的重重檐脊,琉璃瓦被倾泻而下的阳光一映,立时耀眼夺目。 萧曼站在太阳地里被晒得有些头晕,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心中担忧父亲,此刻额头上渗着一层细密的汗,她挪步又往门楼的檐下站了站,一边徘徊,一边微狭着眼继续朝宫门里头张望。 从前都说一入宫门深似海,现在她就在外头看看,也难免有些心慌。 她在这里等了好一会子了,可除 * 去之前的两名士子之外,并没有旁的人从这里出来。 宫门旁的那些守卫更是像砖雕泥塑的一样,恨不得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她抿唇一偏,眼中的焦色又深了些。 并不是怕等,而是怕等不到任何消息,虽然知道自己这般就像是无头的苍蝇,但是万一呢?总比什么都不做要强多了。 心下哀叹的时候,蓦地里脚步声响起,听着像是没多快,她愣了愣,再往宫门里瞧时,秦恪已经走了过来,此时,他身旁还有太监撑着伞,这架势半点都不像是来殿试的士子,反倒是像极了出游的皇亲国戚…… 本想迎上去的萧曼瞧得有些发怔,下意识往后退开了两步,也垂下眸来没有往他那边看。 “曼娘,久候了。”他的声音里透着欢喜,这会子她自然想躲开也是不成的了。 萧曼回了回神,加快步子到近前叫了声“敬忱兄”。 那内侍冲她打量了两眼,转过身来对秦恪道:“干爹那里还等着奴婢回话,奴婢就送郎君到这儿了。” “有劳公公了。”秦恪微笑拱手。 那太监也回了礼,正要转身走,萧曼就喊住他道:“这位公公请留步。” 那太监不解看过来,她上前两步福了福道:“公公可曾见过大理寺萧用霖萧寺卿?” “哦,萧寺卿啊,这会子还在养心殿呢。”说完这话,他看了秦恪一眼,见秦恪微微颔首,这才离去。 “寺卿出事了么?” 秦恪垂眸一直望着萧曼,也不知是不是等久的缘故,此刻那双灵动的眸子反而略带着迟迟,额间还沁着细汗,日头下亮莹如晶,衬着那张被暑气蒸红的小脸,着实透着几分可爱。 他不免多瞧了几眼,才冲旁边道:“若不然咱们边走边说?” 萧曼点点头,虽然等了许久,但好歹现在知道父亲还 * 在养心殿,那便还好,只是也不知皇帝究竟同父亲说些什么,居然这会子还不放人。 “验官,出什么事了么?” 萧曼脸上的笑略显生硬,她侧目看向秦恪,好半晌才道:“周邦烨死了。” 秦恪目光略略一怔,寒色凝在眼底,面上仍是一派平静,只轻蹙起眉来:“是什么时候的事?” “是昨夜里死的,今早被人发现浮尸汴河。” 萧曼瞧得出来,他在东阳书院甚少与人往来,周邦烨算是为数不多的,有些交情的同年。 “那……怎么死的?” “被人活剥了面皮,再用内力震碎了脏腑。” 前不久还意气风发的人,再见时居然躺在了大理寺的殓尸房里,饶是萧曼见惯了这些,这会子也不由惋惜轻叹。 秦恪眼底晦暗不明,也没有接话,反倒是萧曼觉得此时同他说起这个确实不太好,琢磨了一下,便转移话题道:“殿试考完了,你往后有什么打算?” 他闻言,却没回答,只望向她,眸中噙着似有若无的笑。 萧曼被他瞧得有些怔懵,难不成这话问得有歧义么? “走一步算一步吧,人这一辈子,有许多事都算计不到。”他轻叹一声,将目光从她脸上挪开,望着前方,“验官不觉得龙川兄这案子太过蹊跷了么?” 是蹊跷,但蹊跷的背后,只是因为还没有找到一个能够将案子串起来的点。 她有太多想不明白的事,可只要想起曾经在东厢住的人全都死了,也难免开始担心起秦恪来。 “你回头还是不要一个人出门了,最好找些人作伴。”她眼中满是认真。 “嗯,好。” 秦恪点点头,两人不知不觉就走到了汴河沿岸。 沿岸的路极长,从水面吹来的风带着凉气,一下子就抚平了心中的烦躁。 “验官莫不是还在担心寺卿?”他忽然问。 萧曼幽幽叹了一声,点点头,若是没有那个恶梦,她自然是不会多想,可如今却不同,有些事她想防备着,但是却不知从哪里开始。 她在担心什么,秦恪自然心知肚明,没人比他更了解皇帝了,若是自己真袖手旁观的话,这一劫,只怕萧用霖要难熬了。 既然他已下定决心要保她一世无忧快乐,那必定是要言出必践的。 “验官莫要担心,萧寺卿吉人自有天相,定会平安回来的。” 第40章 喂京城百姓吃狗粮 西斜的日头才刚染起一片红来, 夜色便重重沉压下来,转眼就瞧不清了。 四下里没有一丝风,却莫名冷得厉害。 秦恪走到书案前点了灯, 拿剔子拨亮了, 再罩上薄纱罩子,灯盏盈盈亮起, 立时晕彩流溢,淡金色的薄纱将那片光散透开来,仿佛凭空多了几分暖意。 他的眸映着烛火,却如同蒙在雾中,虚实难辨。 不多时, 便有人轻脚落在小院里,他眸色未动,只在书案后坐了下来,提笔在铺好的纸上默起了般若心经。 骆忆川穿着黑色的斗篷,目光略略扫过小院, 跟着就抬眼朝阁楼上看了看。 瞧起来这位主子对她像是动了真格的, 他凛着眼拿手掸了掸袖子, 这才转进那亮着灯火的小间。 里面的陈设比起书院的来, 倒是格外别致了许多,书案后坐着的人看上去倒是和从前没什么不同, 但是却能明显感觉到对方此刻外放的内劲…… 骆忆川将头上的兜帽拉下来, 然后依着规矩恭敬行了礼。 这一次倒是与从前都不同, 他不但没让自己起身,而且内劲更是如泰山压顶一般,竟是让他不得不拿手撑着地以此来维持着原来的姿势。 但是暗觑过去,对方依然还是专注写字的模样, 甚至连捏笔的手都和寻常书生没什么两样。 骆忆川心中难免有些震惊,瞧来这一次让自己过来似乎并不简单。 “主上,属下……”他的声音也因这股内劲上的碾压,不由自主有些发颤。 “不急,一路赶过来,坐着歇会儿吧。” 秦恪没抬头,继续提笔写着,声音也不高,却是清晰无比。 骆忆川脸上硬挤出笑,多少带着点不自然,瞧着他看了一会儿,眼底满是探询,但却没敢真去书案旁边的椅子上坐了。 “怎么了,怕我这儿的凳子上生钉,不敢坐么?”秦恪依然没有抬头去看他,但是却在那种收了逼人的内劲。 “属下不敢。” 没有那股子压迫感,骆忆川顿时觉得身上一松,这才起身走到书案前,在他对面的那张椅子上正襟危坐。 “知道我为何事让你过来么?”他又开了口。 骆忆川抿着唇,不知道 * 他究竟是个意思,当下也不敢擅自作答。 只听一声轻笑,秦恪将笔重新在墨里蘸了蘸,又继续写起来:“今儿是殿试,可知道么?” “……属下知道。” “天子亲自选拔人才的这一天,居然有考生死了,你倒是说说看,这事儿会让别人怎么想?”似是漫不经心的口气,但是却字字意有所指。 原来是为了这事。 骆忆川心里这才松了口气,但见他仍是埋头笔走龙蛇,嘴上却又继续说道:“啧,虽说死个人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可被剥去脸皮不说,还丢入汴河,这是生怕别人都瞧不见,事儿闹不大呢。” “这……主上多虑了,属下觉得,这应只是巧合而已。” “所以你就真敢这样干了,是不是?” 秦恪忽然把笔一丢,那双沉冷的眸终于挑望了过去。 骆忆川神色一凛,当即就站起身,单膝跪地道:“主上,那姓周的确实是属下杀的,但也是为了主上着想,他毕竟已经开始怀疑主上会功夫了……” 秦恪轻呵了一声,眼中的冷色丝毫没有转淡:“听这话的意思,骆千户似乎都能当我的家了,那我是不是该感激千户呢?” “属下不敢!”骆忆川的腰塌得更低,“主上,周邦烨确是属下杀的,但属下并没有将他丢入汴河,只想着暗中处理了……” “我想也是,你也不至于这么没脑子。” 秦恪面色稍和,唇间却挑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不过你倒是挑了个好日子,让你舅舅陷了困境,他若是交不出凶手,给不了皇帝一个交代,等着他的会是怎样的结果,你在锦衣卫当差,理应比我更清楚。” 骆忆川紧抿着唇,垂眼望着地上自己的影子:“是属下疏忽了。” “你这一疏忽,你舅舅和表妹怕是连命都难保了。” 他说着又重新拿起被丢掉的笔,那笔的毛锋有些劈叉,又蘸饱了墨,然后在砚台的边沿上撇匀了。 “倒真是让人怀疑你是不是因为萧家要退婚而蓄意报复。” 骆忆川目光微凛,身子也紧绷起来,秦恪乜眼瞥了一眼,继续又道:“想想也是,好好的未婚妻都快娶进家门的时候,对方竟然反悔了,这事儿要搁在我身上,也觉得不甘,就算真的一拍两散了,那也不能让对方轻轻松松就得了好处去,不是?” 这话听在耳中更叫人难辨深浅,骆忆川不由一愣,心下茫然起来,愈发没个底数了。 “罢了,这些都是你的家事,该怎么办,你自个儿也有个打算,只是眼皮子别太浅,萧用霖可是大才,同他关系好,往后你还愁见不着好处?” 这话已经是点透了说的。 萧用霖什么大才,不过因为有个让他动了真格的女儿,往后女儿入了宫,运气好,封了后,自己么可不就是皇后娘娘的表兄了。 骆忆川脸上微微抽了两下,眼中却分明都是不情愿。 秦恪瞥着他,目光也变得寒浸浸的:“成了,咱们也不扯远了,就拿现下这事说吧,你可有什么打算?” 骆忆川既然能成为锦衣卫的暗卫,自然也不是莽夫蠢材,有些事只要稍稍一点,他便会明白。 就拿现下来说,眼前这位必定是已经有了打算,若不然,依着他的脾气,自己也不会能好端端站在这里了。 “属下一切遵循主上吩咐。” “呵。”秦恪轻呵一声,“现下还用不着你做什么,你只管专心当你的差,演好你骆家大公子的戏,莫要叫人怀疑了。” 话说到了这里也就没什么了。 骆忆川起身又打躬行了一礼,起身出门,到外头刚长出了口气,就看通廊对面走来一人,纤体细腰,行步间还略带些盈盈之态,手中还捧着托盘,俨然有那么点佳人传宴的风致。 这模样连猜也不用猜就知道是谁。 怨不得敢那般不守规矩,半夜三更的,居然还敢这般招摇地去找男人。 有一瞬,他倒是真想站在这里等着她过来,然后瞧瞧她会有什么样的反应,可现下他也知道自己并不能造次,更不能暴露身份,尤其那主子才刚刚耳提面令地交代过。 虽然他心里头不顺气,只犹豫了一会儿,便拉了拉头上的兜帽,闪身就跃出了这小院。 虽然秦恪这小院的长廊上没有一盏风灯,但萧曼还是在黑夜中还是很清楚地瞧见了一个黑衣人。 对方在那书呆子的书斋门前鬼鬼祟祟的,就在她刚想开口喊的时候,便“嗖”的一下跑了。 也不知他是正打算做什么,还是已经做完了什么。 “秦恪!” 萧曼心下一凛,手里端着的托盘和上面的粥碗应声落地,滚热的粥米溅了一地,她当下什么也顾不得了,慌不迭地就朝着那还亮着灯的书斋飞奔过去。 就在伸手要推门的那一瞬,书斋的门从里面被人打开,而让她忧心忡忡的人此刻正背着光站在房门口,她的面前。 萧曼目光在他脸上和身上来来回回转了好几圈,确定他还安然无恙,当下忍不住伸手抱住他。 “还以为……还以为你出事了……” 她忽然有些说不下去了,樱唇抿了抿,眼眶中竟忍不住喜极而泣垂下泪来。 一直都觉得这世间上没有无缘无故的恨,更不该有无缘无故的爱。 可很多时候,理由都只是为了说服自己罢了。 喜欢,就是很莫名其妙。 可以是对方的一句话,也可以是对方的一个小小举动,又或者是一个笑容、一个眼神…… 或许,这就是常言所说的“偏爱”吧。 既然已经是“偏”的了,那必定天生就带着固执盲目的私念,哪里能说出个所以然来? 秦恪淡撩了下唇,低垂也望向她。 她双颊晕着淡淡的红,琥珀色的眸子里莹莹的都是星点般璀璨的光亮,像无从遮掩的庆幸,又像发自心底的欢喜。 秦恪知道她喜欢自己的样子,但却从未想过,她竟这般在意自己的生死安危。 从小就在皇帝眼皮底下打滚的人,他见得最多的便是虚情假意,再感人泪下的场面,他虽然都能做足了戏,可那颗心始终也是冰冷的。 可眼前的人却不一样,她的担忧,她的在意,却是真情实意。 得不到的时候,他费尽心机去算计。 终于能够拥有了,却更害怕这一切到头只不过是场水月镜花。 怔然之际,就看她抬袖擦拭了一下脸上的泪,有些不好意思地扭过头:“我……我本来是拿粥来给你的,刚才……” 她说的什么,他一个字都没听进耳朵里。 他眼里心里只有她泛红的双颊,亮灿如晶的眼,还有眸中的笑,很好看。 秦恪有一瞬的出神,凝着那张娇美难言的脸,心中仿佛有股意念在萌萌而动,伸出手去,抚上她侧颊。 他指掌间能感触出那片红晕愈来愈热,似乎更不想收手,轻缓地摩挲着,像在细细体味肌肤的柔软,又像在抚慰那悸悸不安的羞怯。 过了片刻,他又反手将她紧紧抱住。 萧曼似乎这时候才缓过神来,意识到不对劲的时候,人已在他怀里了,还被环搂得紧紧的。 就这么一恍惚的工夫,两人怎的就成了这般模样? 她下意识伸手抵在身前,可在秦恪瞧来,却感觉不到什么气力,倒好像是在半推半就。 他抬起那只空着的手,漫过她肩锁,指尖挑起,轻搭在秀颌边,轻柔着将那张明艳的脸扳转过来。 四目交投,星眸如漆,盈盈一脉,眼角泪痕犹在,楚楚动人,说不出的惹人怜爱。 两人默然相对,像含着千言万语,但终究还是寂然默默胜却了无数。 他凝着她的唇,不觉怦然心动,终于按耐不住,俯首吻了下去。 她虽然有些懵懂,但这一回却没有闪躲开。 似乎还是在不经意间,那种叫人心颤如惊的碰触戛然而止,他已抬起头来,仍旧还是脉脉含情地垂望。 萧曼这会子只觉自己整个 * 人都要炸开了,更是恨不得找个地方钻进去。 这人可倒好,先前只道他是个书呆子,不曾想竟然…… 亏她还担心他的安危,真是肉包子打狗了,而且她就是那只肉包子! “曼娘,你方才瞧见什么了?”他适时转移了话题。 萧曼扭过脸,望着黑漆漆的长廊,闷声道:“看到有个鬼鬼祟祟的人在你门口。” 秦恪微狭起眸,目光在她那精致到让人惊讶的脸上转了两圈,想来她应该是没认出骆忆川来的,若不然就不会是现下这般反应了。 这般想着他眼中又盈起笑意:“我倒是没有感觉到门口有人。” “他功夫不错,一闪身就不见了,你自然是发现不了的,就是不知道他到这来的目的是什么。”萧曼说到这里,神情变得郑重起来,“你说那黑衣人会不会与之前的案子有关?” 不说别人,就说周邦烨,杀他的人手法利索,绝不是等闲之辈。 怎么瞧刚才那黑衣人就挺有嫌疑的。 秦恪“嗯”了一声,又看了她几眼:“是不是,以后肯定还会有马脚露出来。” 说到这里,只见他返身进了屋,再出来的时候,手上却拿着灯盏。 见她不解,他一笑:“先前还听到了碗盏落地的声音,你可曾碰伤么?” 听他提起这个来,萧曼才记起那摔落在长廊里的托盘和粥,当下裹挟着一阵香风便奔了过去。 原本就不怎么开怀的她,这时心绪更差,垂盯着那满地狼藉,脑子里一片混乱,就像现下这混乱的夜。 “爹回来了,灶下煮了粥,见你这边还亮着烛火,于是就想着也给你端一碗来……” 秦恪蹲身下来伸手将那歪在一边的瓷碗拿起来,碗底还有一点没有洒出来的粥米,他端着抬手一仰脖,将那些剩的粥米全都倒入口中。 清香的米粥此刻已经不烫了,入口的温度将将好。 萧曼望着他这般举动,早已惊得说不出话来。 他却泰然自若地又将那托盘也拣了起来,然后回望着她,眸中含着笑:“这粥很好吃。” “我……我再去给你端一碗……” 这人总是这样,要做什么,要说什么,猜也猜不着。 她热烫着脸,垂眼没敢瞧他,伸手想要从他手上接过托盘和碗,可是他却没松手。 萧曼疑惑抬眸看他,他一手端着托盘和碗,一手擎着灯盏,脸上已隐去了笑,转为正色:“曼娘,随我来,我有话说。” 他还极少这般同自己说话,瞧来必定是真有事,她也瞬 * 间正色起来。 会是什么事呢?是不是和周邦烨的案子有关,还是他有了什么新线索? 带着重重疑问,她随他回到了书斋,轻车熟路地自己把书案对面的椅子搬到了侧旁。 她不太喜欢这般面对面坐着,有些彼此对立的感觉,所以她一般都是坐在侧边上。 案上之前写的般若心经还未收起,萧曼顺势就瞄了两眼。 还以为他夜里也在用功读书,没想到居然是在这儿抄经书,可居然还对自己做出那样的事来…… 这经书抄了还有什么用? “曼娘过两日便是传胪大典和琼林宴了,等那结束之后,我想带你去见一个人。” 秦恪说到这里忽然停住,没有继续说下去,萧曼听到半截处,心下不由砰跳,琢磨起他这话的意思。 “什么人?”若是没记错的话,他也说过自己没有亲人了。 秦恪将书案上铺着的那卷默的经书收起来:“那人疑心自己被人下了蛊,但又不想叫人知道,所以才想让你去瞧一瞧。” 萧曼回过神,说不清心里头究竟是个什么感觉,她垂着眼,微微蹙眉:“你让他悄悄来你这儿便是,我去的话,估计不太方便,你也是知道,就算不拿医箱,也会提着药箱,多少都会引人注意的。” 这话说得自是在理。 秦恪轻叹了一声,目光微抬,幽幽望着她:“我也是这般打算的,就是不知道能不能说动他,有些人比较固执。” . 到了传胪大典前一天日,秦恪到承天门的时候,不少人都已经到了。 与两日前殿试不同,这次人人脸上都是一副轻松泰然之色。毕竟科考已经过了,不管等次如何,都可称得上是功成名就,光宗耀祖。 明日传胪大典更是足以荣耀一生的大事。 天色渐明时,礼部的官员便引着他们入宫,去领赐发的公服冠带,供明日传胪大典穿戴。 只有秦恪没有与众人一同,而由礼部官员引着径去了旁边小厅。 众人皆向他投去艳羡的目光,毕竟能受到这样不同待遇的,除了状元郎,也没有别人了吧? 尤其这里所有人都知道,秦恪在这短短半年之际,便连中解元、会元、状元,其间无一失手,更重要的,他竟又是这般的年纪,这样的履历,当真是绝无仅有。 秦恪仍是那副淡然的笑,仿佛这荣耀并算不得什么。 他垂眼看着那套绯红色的圆领罗袍,怎么瞧都是比不上那五爪金龙的赭黄色袍子有气势。 次日传胪大典结束之后, * 便是状元、榜眼和探花骑着金鞍骏马游街。 一路彩灯彩绸,沿途鼓乐齐鸣,鞭炮隆隆,街市两旁人山人海,喧嚣鼎沸,似是阖城百姓都从四面八方涌过来,争相一睹新登科的状元郎。 这厢你推我挤,那边跷脚探头,迎面便见开道的衙役背后那当先一人骑跨在枣红骏马上,绯袍彩绸,缀缨飘飘,唇红齿白,俊美无俦,瞧着至多也不过二十岁的年纪。 如此年轻便已成为天下文魁,当真是令人惊叹,更是难得的是竟连模样也如此好看。 围观百姓都啧啧称羡不已,尤其是那些小娘子更是难以自禁,矜守自持些的都看羞了脸,便用帕子遮掩,拿眼偷瞄,性子大剌剌的,索性一路欢笑追逐,像是瞧不够似的。 如此一来,后面的榜眼、探花倒好像全然成了陪衬。 当快要接近醉仙楼的时候,一直漠着眼的秦恪忽然抬眸朝那楼上望过去。 二层的雅间有人推开了一扇窗,萧曼探出了半个身子,恰好就瞧见了那策马正行来的俏郎君。 她唇角盈着笑,眉梢也微挑着,仿佛比下面的状元郎还春风得意。 秦恪这一路上不知在人群中寻了多少遍,都没能瞧见那让自己放在心尖上的身影,却不曾想,她竟在这儿等着自己。 而且还包下了醉仙楼迎街的这一整片雅间。 瞧她洋洋得意的样子,他心中爱极了! 既然这丫头用这样的方式向自己表达爱慕之情,那么自己也不能落了下成,于是,袍袖下指尖一弹,劲力击中那窗下的围栏,一眨眼的工夫,萧曼便闷声从上头栽了下来。 她今日穿了红艳艳的纱裙,落下时候,红纱飞扬,像极了仙女下凡。 秦恪策马过去,就在她落下的同时,他伸手接住了她。 萧曼惊魂未定,耳边刚才才风声猎猎,这会子就喝彩声如雷,还没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便听他的声音在耳边轻声道:“小娘子,你说这算是天降奇缘么?” “……”萧曼又羞又恼,只是想不明白好好的围栏怎么就断了呢。 “坐好,莫动,你现下要是下了马,定会被一堆人围着问东问西,与其这般,倒不如让状元公带你游街看景。” 秦恪低声笑了笑,让她坐在了自己身前。 这一出“天降奇缘”更是让原本就拥挤的街市变得水泄不通。 所有人都追着去看状元郎和仙女了,更是没人看榜眼和探花了。 萧曼先前只在楼上看热闹,不曾想现下自己变成了被人看热闹,虽然心里窘迫得要命,但面上还得端着温婉的笑。 秦恪垂眸望着她,眼中的神采越来越亮,只觉如现下这般带着她一起跨马游街,这个状元郎才当得有意思,仿佛先前所有的刻苦和努力都是为了这一刻。 队伍继续热热闹闹的前行,又过不多时,便已到了左安门。 那里早设下了金亭,亭内张着今科殿试金榜。 萧曼这会子也坐不住了,侧过脸低声道:“都到了,快些让我下去吧,只怕这太不合规矩了,回头言官要参你一本……” 现在都这般处处替自己着想了,秦恪眼中的笑意更浓。 什么琼林宴,他全不在意,若是可以他还真想带着她一起去,只是可惜他目下还只是个状元郎。 “好。”虽是念念不舍,但还是勒马止步,扶她下了马。 随后,顺天府用车驾仪仗将状元、榜眼和探花接回宫中,于奉天门外颁旨。 秦恪因为是状元,所以授从六品翰林院修撰,榜眼和探花授七品翰林院编修,其余诸进士亦皆入翰林院,待馆选后封任。 众人跪拜谢恩,山呼万岁之后便由礼部官员引领,再入宫中,同赴皇帝专为庆贺今科进士及第所设的琼林宴。 琼林宴向来就设在内苑御花园中。 秦恪当先走在最前头,没多远到了园中空旷处,便见那里早已铺下了鼓乐宴席,礼部尚书领着在京三品以上官员代天子临宴,口传圣谕之后,便引席入座。 秦恪以状元之尊独坐一席,榜眼和探花二人一席,其余众进士皆四人共席。 坐定之后,遂开席欢饮,各种御膳精美菜肴琳琅满目自不待言,更有教坊歌舞礼乐献上,说不出的旖旎,自是酒不醉人人自醉。 秦恪面色冷淡,席上除了萧用霖之外,倒是未与旁人饮过酒。 宴席将要结束时,上回那个殿试之后送他出去的内侍又来了,上前扶住他轻声道:“状元公,先不忙走,且随奴婢来。” 不知什么时候,黑云重又涌了上来,几道闪电划过,其后却不见雷雨,风有一阵没一阵的,没多久竟又云开见日了。 这天时透着怪异,果不其然,离傍晚尚早,日头就迫不及待似的现出彤郁的颜色,天光漫窗透进来,养心殿渐渐侵染上一层愈加迟重的金意。 那内侍领着秦恪候在通廊间,对面十来步远的殿门里,微微弓着背的身影越走越近。 “干爹,儿子已按吩咐将秦状元带来了。” 那内侍见了曹太监,依着规矩恭恭敬敬行了礼,然后十分乖觉地退了下去。 曹太监看向秦恪,温声关切道:“状元公要不要醒酒汤?” “多谢曹公公,不麻烦了,我没喝多少。”秦恪微笑作答。 “主子一直都在念叨着殿下,老奴在这儿恭贺殿下金榜题名,得了一甲头名状元。” “也是陛下垂爱了。”秦恪唇间勾起往常的笑。 “主子在里头,殿下快进去吧。”曹太监弯腰比手引着他 * 进了大殿。 里头已点起了灯盏,静谧中飘着淡淡的龙涎香,御案后,皇帝依旧还在批折子。 “今科状元秦恪拜见陛下。”秦恪伏地行了大礼。 上面欢喜地“嗯”了一声,紧跟着就听皇帝说道:“过来,到朕身边来。” 秦恪站起身,径直走了过去。 皇帝搁下御笔,打量着他,疲惫的眸中闪出一丝欢愉。 “你可知,你从前便像谁?” 秦恪凑近走到他身后,挽起袖子给他轻轻捶着肩,目光落在那发白的头发上,心下微叹:“像皇爷爷。” 皇帝含笑点了点头:“是了,你不像你父王和母妃,反倒是像极了朕。” 像么? 或许有时是像的吧,但如今秦恪并不觉得,但皇帝么,他说什么便是什么。 他的手法娴熟,拿捏有度,轻重合宜,这般熨帖的伺候能叫人悠然忘倦。 皇帝微微向后仰,又闭了眼,轻吐出一声舒泰的长叹:“这状元你都拿了,何时回到朕身边来?” 这一回自然不能再提父王和母妃,秦恪唇边挑着一抹讥讽,温声道:“朝野内外都知道皇长孙早在十多年前就死了,如今就算皇爷爷你昭告天下,少不得会有人搬弄是非,不论回不回,我是您的孙儿,这血缘永远都变不了,况且,目下孙儿也已经成了状元郎,也算是长伴您身边了。” “是么……”皇帝目光沉了沉,脸上的笑意渐渐褪去,“你可是看上了萧用霖的女儿?” 秦恪不慌不忙,淡定道:“是,孙儿觉得与她投缘。” 皇帝侧头看着他,过了好半晌才道:“有密报说她是川南鲜家的余孽,朕还在查这件事。” 说这话时,他的目光仍落在秦恪身上,定定的,仿佛能透进人的心里。 “她确实挺特别的,记得书院出了案子之后,她心中最疑心的人便是我。” “倒是个心思细密的。”皇帝不由惊讶。 秦恪却摇了摇头:“不,若她真是川南鲜家人,就不会疑心我。” 皇帝没有再言声,眼中的沉色却是淡了些:“她若是鲜家人一眼就会看出来你身中蛊虫,呵,他们鲜家的蛊虫,自己又如何不能分辨出来。” “这倒是朕疏忽了……”皇帝不由蹙起眉来,“萧用霖从前也是朕钦点的状元郎,满腹才华,确是国之栋梁,你父王十分赏识他,若不是你父王母妃出了事,他也不会自愿外放,去调查……只是可惜这些年,他仍一无所获,若他那已经过世的夫人真是鲜家人,那么女儿又有那样的绝技,为自保他也不会 * 让女儿在大理寺当仵作。” “是么……” 秦恪不由一愣,原来萧用霖是因为这个原因外放的,而不是为了他的夫人么? 不对,萧用霖肯定查到了些什么,那么他究竟为何连皇帝也要瞒着? “你自然是不晓得的,那会子你才多大。” 皇帝转望着他,眼中莫名透出一丝颓然,叹声问:“说起来……反倒是朕,年纪大了,就糊涂了。” 皇帝会糊涂? “皇爷爷正当年,是万民的天。”秦恪唇角噙着笑。 “说吧,又想求什么?你小时候一拍马屁,朕就知道你又有想要的东西了。” “孙儿想去大理寺当值。” “真想去?朕若是下旨的话,就不能朝令夕改了,你可得好好干才行。” “谢陛下隆恩!” . 秦恪负手面无表情地站在通廊间的一处窗口前,俯着那抬舆,慢慢地过来。 不多时,抬舆终于上来了,秦恪脸上露出一丝凉薄的浅哂,转身走出长廊,然后摄阶而下。 堪堪下到三分之一时,抬舆上的人也走了下来。 秦恪同样好整以暇,不紧不慢,等对方站定转过身来时,自己也恰好走下最后一级台阶。 “这位是……”那人乜眼负手觑着他,明明都瞧见他身上的公服了,但却还是选择视而不见。 “回世子,这位是陛下钦点的状元郎。”一旁的内侍呵着腰。 “臣秦恪,见过赵王世子。” “哦,不必多礼,原来是状元公啊,早就听说了,今科有人连中三元,不曾想今日就有缘得见。瞧来皇爷爷也极是欣赏你,你可不要辜负了陛下的一片拳拳惜才之心。” 秦恪拱手应道:“世子谬赞了,做臣子的自当尽忠社稷。” 听他回得恭敬得体,高慎一笑:“秦状元太谦了,要叫我说,这宫里宫外满朝文武,像你这般年少有为的,还真没有几个。罢了,我也还有些事儿,若是以后有机会,一定要向秦状元讨教诗文。” 抬步走时,却没等到他恭送的话,反听那声音忽然道:“世子且慢,臣有些疑惑想请教世子。” 高慎怔然回望,他已直起了身子,眼中淡淡的光像隐在迷雾中,半点捉摸不到。 “不瞒世子,此事与川南鲜家有关,不知世子可知赵王府上可有人私通鲜家余孽?” 高慎眉梢不自禁地挑弄了两下,嘴上淡然道:“竟有这等事?川南鲜家不是早就被灭门了么……” “臣也不知这事确不确,但毕竟臣现在去了大理寺,接下来要查便是此事,本来应该先 * 禀明陛下的,但想想,赵王殿下也是年关的时候才进的京,世子更是这两日才来,所以便思量着应该先知会士子一声。” 他说得冠冕堂皇,面上更是一副恭顺的样子,话头里藏的刀子悄无声息地就露出来了。 高慎眉间不由拧了下:“我父王进京带的也就身边的那十来个侍卫,他们各个都是忠心耿耿……秦状元这倒是叫我不解了……” 秦恪也跟着微挑了下唇,双拳虚虚地抱起:“士子恕罪,臣不过是加个小心,不敢自作主张罢了,半点也不敢有旁的意思。怕就怕有人故意陷害赵王府,毕竟赵王在京中并未住在十王府,而是住在城北的弘业寺。” 高慎凛眼看着他装模作样,压住气沉了沉,仍旧淡声道:“秦状元才入仕途,锋芒太过确是不太好,不过么,说我们赵王府的人与鲜家余孽有关系简直是无稽之谈,朝廷养着你们这些个官,并不是养着吃闲饭或者乱吃饭的。” “多谢世子提点。” 秦恪垂着眼目送他进了养心殿,若不是自己命大,这赵王世子此刻该是高枕无忧了,不过么,有些东西也是命里注定的,该是你的,无论如何曲折,最后都会回到你手里,不是你的,就是拿到手了,也没那个福气享用。 原以为赵王是只老狐狸,没想到,也有看走眼的时候。 这赵王世子平日里不显山也不漏水的,还真是叫所有人都疏忽了,不过想想他有那么一个拖后腿的父王,也是怪叫人心疼的。 就是不晓得他知不知道自己父王已经将底都露出来了? 秦恪脸上盈起起淡淡的笑,径自出了宫门,才一出去,就瞧见萧曼在那儿等着他,只是这会子她没有再穿那身红裙,而是换上了公服。 红纱裙有红纱裙的美,公服也有公服的韵味。 他瞧着她,怎么看都觉得喜欢:“验官,久等了。” 萧曼本是不愿来的,但自那黑衣人出现之后,他出入,身边自然都会有人跟着,不是自己,就是大理寺的衙差,虽然这几天都相安无事,但还是半点都不能放松。 毕竟我在明,敌在暗。 “我瞧别人都出来了,你这么这般晚,可是被人为难了么?”父亲回来的时候,她也曾问过,父亲说他应该被皇帝召见了。 “没有,不过是被陛下唤去问了一些话。” “他……嗯,陛下都问什么了?”虽然对皇宫皇室还有皇帝都没任何好感,但 * 与他相关的事,她也不免好奇起来。 “陛下倒是没问什么,三两句话就完事了,只是在殿外等的时间久了些。” 他又怎会告诉她,皇帝早就疑心他们家了,哪怕是自己从前钦点的状元郎,他也并不觉得自己之前在殿上说的那些,皇帝都当了真。 帝王心里想的是什么,又决定要做什么,完全不会因为别人的两三句话而轻易改变,他们不信任何人,只信自己感受到的和看到的。 “不过,我倒是从养心殿出来的时候,遇到了赵王世子。” 不知怎的,秦恪在说起这人的时候,下意识就多看了萧曼两眼,她蹙着眉,神色间也是一片茫然,似乎是不明白为何自己突然说起这个。 “验官怕是没听说过,赵王府有一门武学绝技,是得自当年高祖皇帝的真传,能用掌力隔空震碎人的脏器,倒是和龙川兄的死状有几分相似。” 闻言,萧曼神色一凛:“真的有专门练这种功夫的?” “只是听闻,也不曾见过,我也是刚才见到赵王世子才想起来的。” 萧曼却在心中不停地转着念头,赵王年关时候进的京,快要回封地的时候遇刺,于是就在京中养伤,这期间东阳书院就接二连三发生命案,如果是巧合的话,那为什么赵王世子进京之后,周邦烨就被杀了,还挑了殿试这一天弃尸汴河? 无论是不是巧合,她都决定去查一查赵王府。 第41章 一家人就是要整整齐齐 雾比晨起时又更浓了些, 重重的灰白涌起来,渐渐漫无边际,整个京城都被笼在其中, 仿佛穹庐间垂下无数白绫素幔, 遮天蔽日。 萧曼站在大理寺的廊檐下,只觉这天时倒是与眼下他们的际遇应景了, 先前的风和日丽反倒是像假的。 她叹了口气,正想转身回内厅的时候,就听衙差急急忙忙奔过来:“萧验官,秋校尉回来了!” 昨日,听秦恪说了那些之后, 她便去找了秋子钦,并且将自己的推断,还有赵王府有这种武学秘技的事都说了一遍。 往深处想,这事若真是和赵王府有关,那这背后必定会牵扯到谋逆, 所以父亲并不能真的着手去调查, 只能是暗中悄悄来。 没曾想, 才过了一晚上, 他那边就查到些消息了? 萧曼也有些迫不及待地迎上去,两下里, 对了个眼神, 微微颔首, 什么都不用说,秋子钦便随着她一起转过前厅去了后堂。 “昨夜我乔装了一下,然后去了弘业寺,那些赵王府护卫确实一个个都功力深厚, 能打出那样的掌力自是不足为奇。” 萧曼眉间轻蹙:“那些护卫每个人都能打出那样的掌力的话,却又该如何分辨……这种类似隔山打牛的功夫是不是真的就是赵王府的绝学? * ” 她虽不懂这些,但也知道,武学也是分门派的,若真是赵王府的绝学倒是好的办了。 “这种应该算不上。”秋子钦答得很果断。 萧曼不解地望向他:“不是绝学么?” 秋子钦并没有直接解释,而是目光在内堂扫过之后,就落在了书案上的紫铜香炉上:“曼娘,你瞧。” 他走过去,先是掀开香炉盖子,将里面的香灰都倒了,然后随意拿了块檀香木料放进去,然后抬起右手,五指箕张抓按着那紫铜香炉,稍稍顿了顿,便又挪开了手。 萧曼看了看香炉,分毫未损,再抬头又望向他,见他冲香炉微抬了下颌。 只这样简单就能将里面的檀木块震碎么? 她有些不太相信,可亲自将那香炉盖子掀开时,往里瞧时,果然就见那木块还好好的。 “这不是好好的……” “你动它一下,或者晃一下香炉再看看。”秋子钦眼中含着淡淡的笑。 将信将疑间,萧曼伸手探入香炉内,食指轻轻在那檀木块上戳了一下,顷刻间,那木块就在她指尖下化成了一堆木粉…… “哥,你也会这功夫么?”她目瞪口呆,就连手指也还维持着戳木块的姿势。 “这并不是什么秘技,只要内力练到一定程度就能打出这样的掌法,所以这并非是赵王府的不传秘技。” 萧曼有些讶然,她和秦恪都不懂,将这当做什么秘技,倒也无可厚非,只是这样一来,疑凶又回到了原点。 不说别的,光是京城里,内功能做到这般程度的高手,应该就有不少,还有那些做着暗市勾当的,更是数都数不过来,这可怎么查? “那是不是每个人打出的掌法都不一样?”她又问。 就像文人写诗作画,都有自己的风格,还有习惯的用词配色,武者会不会也这样呢? 秋子钦沉思了一会儿,才回道:“有的,哪怕师出同门,也不是每一人出掌的习惯都不一样,除非是有意模仿。” “那你分辨的话,是看对方出掌时的动作,还是看打出来的手掌印?” 忽然提起手掌印,萧曼脑海中又浮现起周邦烨的尸身,验尸的时候,别说那么大的一个手掌印了,就连指甲痕都没见着,要不是摁了之后觉得胸腹里面不对劲,她也不会剖尸去瞧了。 “哥,有没有什么掌法是不留手掌印的?” “没有,任何一种掌法都会留下手掌印。” 这样的答案也是在意料之中。 萧曼低眸垂望着香炉里那一堆被震碎的檀香木粉,脑中却在不停地搜寻从前经过或者是瞧见过的案例。 忽然,她猛地一抬眸,看向秋子钦:“哥,你说得对,只要有接触,必定会留下痕迹!” 说完这话,她当即发足奔出内堂,径直朝殓尸房去了,秋子钦也随后跟了过去。 在衙差们惊诧的目光下,她再次掀开了盖在周邦烨尸身上的白布。 他们这儿有规矩,像这种凶案的尸身 * ,必须要在大理寺停三天,等这三天过了之后,死者亲属才能将家人的尸身领回去。 这规矩的背后却是有理由的,因为有些特别的伤,刚死的时候并不会显现,而是需要过一段时间才会慢慢浮现出来。 这时再看,他胸腹间并没有寻到掌印,反而是后背处,确实发现了一个手掌印,但是由于尸斑的关系,这个掌印并不太明显。 萧曼伸出自己的手比对了一下,然后在那掌印处细细看了看,也没发现有特别明显的地方,拓下这手掌印。 看着上面指骨按压成印的形状,她暗暗推测,这人的手掌略方,手掌和手指近乎一样长,年纪么……应该不超过二十五岁,推掌的着力点在拇指根部的手丘位。 不知怎的,她脑海里忽然闪现出那晚在秦恪小院里瞧见的黑衣人,莫名就觉得他就是这手掌印的主人。 但是,如果假定那人就是赵王府的,他为什么会出现在秦恪那里,目的又是什么? 她实在想不出任何作案的动机,毕竟现下这样,目的差不多已经达到了,也没有必要继续“节外生枝”。 况且之前赵王还特意找过秦恪,怎么看都像是在示好,真这样的话,又怎会起杀心? 事情似乎并不像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 虽然萧曼私心觉得秦恪哪里都好,也不愿意去多想,但很多时候只是一时的自欺欺人罢了。 重重疑团就戳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哪怕故意视而不见,但还是在心里生了根。 与他相处得越久,反而就会越来越让她想要刨根究底,弄个明白。 不为别的,只是想要拨开这层层的浓云,真真切切去看清楚他…… 关于他的一切,她早已在心中不知反反复复推演了多少遍。 他祖上便是京中人氏,后来因为某些原因离开了京城,虽然身在异乡,但仍然保留着一口地道的京腔。 而他幼时便被人下了蛊,五岁时,母亲又死于非命…… 再后来进京备考,就读于东阳书院,书院接二连三发生命案不说,还有锦衣卫的人找过他。 究竟是什么原因,能够让锦衣卫出动暗卫,又能让赵王亲自登门? 他身上究竟有什么秘密?跟现下这些案子有没有勾连? “曼娘?” 秋子钦在旁站了许久,一开始见她拿着拓下来的手掌印怔怔出神,也没多在意,毕竟她想事情的时候就是这般样子,但随着她不断变化的神色,他终于忍不住出了声。 萧曼现下自是心事重重,但这些疑惑之能藏在心里,并不能同别人说。 于是,便装作若无其事地应了声:“一下子想入了神,哥,你也瞧瞧这个手掌印。” 秋子钦抬手比对了一番,那掌印与他的倒是大小差不了多少,但是着力点却不同,他着力点在食指和无名指根部的手丘处,对方却不是。 “他年 * 纪与你差不多,手指和手掌的长度几乎差不多。”这样一来,范围应该被缩小了不少。 秋子钦点点头,并将那拓下的手掌印收好。 “哥,你要小心些,自己安全为上。” 闻言,秋子钦素来毫无波澜的眸中此时也涌起微亮:“我记住了。” 他望着她不施粉黛的脸,虽然依然动人,但也不知是不是忧心案子的关系,她这会子整个人都没什么精神,比从前少了些生气。 正想开口让她不要太过担心,便听不远处有人叫道:“曼娘,原来你在这儿!” 秋子钦不由一愣,“曼娘”素来只有他叫,现下…… 那声音极好辨认,他不循声望去,就知道是何人。 秦恪眼角微斜,瞥着不远处那穿着青色贴里的人,眸光微凛,但冷意只一闪即逝,便又恢复了惯常的样子。 萧曼见他竟然摸到大理寺来了,当下也是愣住了。 秦恪未从她脸上瞧出半点惊喜,心下便有些不痛快,微蹙起眉来:“曼娘,你这样子是吓到了,还是……不喜欢我来大理寺?” 这么就扯到这上面了呢,大理寺也不是他能随随便便来的啊。 正琢磨着该怎么回应,就听一旁的秋子钦居然走了过去,对秦恪行了礼:“见过秦状元。” 秦恪颔首轻点:“秋校尉,都是自个儿人,不必如此多礼。” 秋子钦微垂着眼,先前听他叫“曼娘”时,便有了预感,等那句“自个儿人”一入耳,便更是肯定了先前的猜测。 这话里话外就好像是在暗指他和曼娘已经在一起了,往后自然是一家人了。 萧曼见秋子钦对秦恪行了礼,这才注意到他现下穿的是带着鹭鸶补子的青色官袍,恍惚间才惊觉他已经不再是那个书呆子了,而是新科状元郎、翰林院修撰。 她抿了抿唇,也不知道自己该不该上去行个礼,正踌躇间,便听他又说道:“秋校尉,从今日起,咱们便要在一起办公了。” “……” 别说是萧曼,就连秋子钦都有些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不过,萧曼很快就回过神来,眼中也开始盈起笑:“是皇上让你来大理寺的么?” 秦恪这会子瞧见她眼中的笑,还有颊边因为喜悦而盈起的浅淡的红,心头也不那么郁结难消了。 他眉眼渐舒,勾起那抹淡笑:“说是也不是,我原本就不想在翰林院蹉跎时光,因此便上书跟陛下请旨,调往衙署中历练,说起来不合规矩,原也没报什么希望,就算侥幸允了,也得耽搁些时候,没曾想转天便有了圣意,所以从今儿起,我便是大理寺的六品寺丞了。” 萧曼还是一脸惊讶,此刻心情颇有些复杂,他还当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刚考中就敢跟皇帝求官职,而且还是谈不上前程似锦的大理寺,这心思该不会又是冲着自己来的吧? “你……你……你到底打 * 的什么主意?” 他一笑:“其实也没什么,龙川兄惨遭此劫难,我总是耿耿于怀,想着无论如何要查出真相,天下间哪里还有比大理寺更合适的地方?更何况……” “何况什么?” 萧曼看他盯着自己,心跳加快之余,脸也开始发热。 秦恪看着她,笑意渐浓。 笑着、看着,可就是不说话。 第42章 易得无价宝,难得有情郎 萧曼不知秦恪究竟同父亲说了什么。 只记得他们单独去了隔间, 直到暮色垂垂的时候才见人出来,她记得尤为清晰,无论是父亲还是秦恪, 两人都一脸如临大敌般的沉肃。 原本以为父亲会同自己说, 可他不仅对此一字不提,还让她听秦恪的话行事。 再三追问之后, 父亲也是拿案子来敷衍。 萧曼幽幽叹了口气,跟在秦恪身后走出大理寺,外面有几个衙差候着,旁边还有两匹昂首顿步的枣红马。 她左瞧右看,都不见有车子, 便开始疑心该不会是要骑马去办事吧? 正想扭头问秦恪,却听他道:“不会骑马么?” 虽然她干仵作也有好几个年头了,整日里东奔西走的,但是出行都有马车或者轿子,就是马车稍稍高一点, 还得踩个小凳才能上得去, 她又怎么会骑马呢? 在看门口这两匹枣红马, 高大威武, 就让人心生惧意,满脑子都是被摔落马下, 马蹄踏踏…… 光是想想就已经不寒而栗了。 “那若不然, 咱们共乘一骑?”秦恪垂眸望着她, 瞧着她不由自主往自己身后缩的小样子,眼里竟盈起笑来。 不说倒还好,这话一出口,萧曼不禁又想起状元骑马游街的那事来, 登时又羞又恼,敢情他是故意这般的么? “从这儿到弘业寺那么远,共乘一骑,马还不得累死了。”她横了他一眼,“若不然你骑马,我坐车吧。” “那不成,哪有寺丞骑马,仵作坐车的道理。”他似乎看穿了她心里的惧怕,又道,“骑马来回最省时省力,况且也不难学,曼娘真的不试试么?” 她本能地有些抗拒,但听他那样说,心里也想试试,毕竟真会了总是不会有坏处的,往后出门也方便得多。 “那……我试试。” 她又看了那几个衙差两眼,总觉他们的身手不行,万一有了意外,降不住那马该怎么好?想到这里,心下又踌躇了起来。 “要不然我去把哥叫来吧?”她轻声试探着问他。 啧,难道在她心目中,自己还不如 * 那木头桩子一样的秋子钦来得可靠么? 秦恪狭着眼,一撇唇:“秋校尉在,自然是最好不过的,可他肩上的事儿太多了,这些小事,还是不要再麻烦他了吧。” 萧曼想想也是,于是也抱着试试看的态度朝那马走了过去。 离远看时就觉得那马高大,现下站在旁边看,更是惊觉这马像堵墙一般横在面前,光是那马鞍就已经比自己个儿高了。 这瞧着就叫人心里打怵。 她觉得有些高估了自个儿的胆量,正想打退堂鼓的时候,却感觉秦恪从背后环抱住自己。 正诧异间,他已经掐着她的腰将她整个人托举了起来。 惊呼声中,就听他道:“坐好,踩住马镫。” 闻言,这时候也顾不得那许多,她慌不迭抬脚跨过去,坐在了鞍具上,明明两只脚都有着落,但却还是感觉颤颤的怎么都坐不稳当,心里更是一阵阵地发慌。 不过幸好腰上的力道还在,这让她稍稍安定了一些。 “你……你不要松手……” 她不敢动,甚至连眼都不敢垂,生怕眼珠子动一下都会惊了这马,只能低着嗓子“求恳”着。 这轻颤着还略带哭腔的娇柔声音,让秦恪忍不住将目光重新又回落到他那手掐着的腰肢上。 盈盈一握,娇弱无力,明明该是惹人怜惜的,却为何他只想紧紧掐着,想听她哭喊得更响? 光是这般想想,他便只觉激荡彭拜,可是心口上随即就传来一阵刺疼,他瞬间又漠了眼,暗暗用内劲压制下去。 “我也不能一直这般,你莫怕,这马甚通人性,不会摔着你的。” 说话间,他就心不甘,情不愿地将手从她腰肢上挪开。 从前有这个症之后,不动心不动情,倒是没什么,他也早已习以为常了,反正他原本就如行尸走肉一般,可现下却有些不甘心了…… 萧曼哪里注意到了他神色间的不对劲,只觉那股让她安心的力道从腰间消失了,整个人都慌了。 “那……那该怎么办?” “秦寺丞说的不错,这马通人性,与别处的不一样,都是专门训过的,萧验官不用担心,只管坐好了,什么都不用做,它自个儿就会跟着同伴一起走了。” 在旁一个衙差似也看不下这样的情况,忍不住笑着帮了腔,另外几个更是在他说完也忍不住附和着。 其实大理寺哪里会有这样的好马,这都是人家秦寺 * 丞一大早从别处牵来的,且不说用心,就说这马……怕值千金了。 但是秦寺丞却早就交代下了,只让他们默认这是大理寺的马,不叫萧验官知道。 衙差们虽都是五大三粗的汉子,但也被秦寺丞的这片真心给感动了,全都倾尽全力去配合。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众口铄金”的关系,萧曼居然真的平顺下心来,这才发现那马好像真的通人性,知道她一直局促不安,所以一直都稳稳地站在原地没有动过。 秦恪看在眼里,勾挑着唇一笑,于是过去上了另外一骑,策马缓着步子向前走,并没太快。 萧曼惊奇地发现,她那马见同伴走了,居然自己也跟了上去,完全不需要她做什么。 她望着秦恪的身影,总觉怎么看都赏心悦目,甚至都不像个文弱书生了,不由得羡慕起来。 可再暗地里瞅瞅自个儿,双手紧紧扒拉着马鞍的样子显得太过傻气。 于是,她半悬着心,慢慢探手去抓马缰绳,暗地里学着样看他提缰驾马。 走了一段就觉那马的步子稳当得紧,也甚是听话,并不像想象的那般怕人,心下也宽了些,便放胆坐在上面,抚摸着马鬃以示鼓励。 一路向北行,等出了城之后,秦恪忽然就催马加快。 有了先前这一路的经验,萧曼不再惧怕了,渐渐地也能跟得上他,纵马奔腾之间,竟有种前所未有的畅快。 如此行了几里,离城已远。 从前的时候,她就曾想过他入仕之后的种种情形。 那时候总觉得他这样的人,入了翰林之后,也定会一路高升,至最后入阁拜相才是。 而他居然自己上书请旨来了大理寺。 看着他此刻与自己一同为了案子奔波,萧曼恍惚间莫名竟生出一种“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的错觉。 想到这,她面颊不由更热起来,虽然暗暗唾弃自己胡乱攀扯这些东西,但心里确实是真的高兴。 骑马果然比坐车快多了,原本马车要嘎吱嘎吱走上一个多时辰的路程,这会子不到一个时辰就到了。 在山脚下了停了马,萧曼便跟着秦恪沿山路上去,走了没多久,就瞧见了那显眼的黄墙灰瓦。 她一高兴,虽然还是气喘吁吁,但脚下的步子也不禁快了。 可是秦恪却伸手拉住了她。 “怎么了?”明明都要到了,为何他要拦住自己。 秦恪垂眸往她身 * 上瞥了瞥,萧曼还是有些不懂,低头看了看自己,虽然是小厮随从的装扮,比不得他那般玉树临风,但也该算是个俊俏小厮了。 “嗯……曼娘,你平日里着男装都这般的么?” 或许因为早就知道她是个姑娘家,所以秦恪也没多注意,现下一瞧,才惊觉她的玲珑有致就是略显宽大的袍子也遮不住。 萧曼先是一愣,但瞧见他目光的落处,脸颊几乎要被簇起的火燎得红透,想抬臂遮挡,可又觉会令两人都窘迫,只能侧着身子,躲开他。 “这样很容易就被瞧出来了。”他皱着眉,仿佛这是个天大的问题。 萧曼双颊和耳根处红得要滴出血来似的,虽然他说的不是没道理,可这两年,别说她自己了,身边的人也没一个在意这些的。 再说了,几乎所有人都知道大理寺的萧验官是萧寺卿的女儿,她这般打扮也只是为了行事方便。 “那……我收拾下,你……你背过身去!” “好。”他笑着应了声,当真就背过身去,只是与此同时也将自己的外氅盖在了她的身上。 萧曼也是怔懵的,呆了半晌,最后才决定学着戏文里那些女扮男装的将身前裹缠起来。 闷头躲在他的外氅里折腾了好一会儿,才收拾好,这会子倒是瞧不出什么来了,只是自己跟受着酷刑似的,憋闷得厉害。 好不容易快要走到寺庙后院了,便见凭空蹿出两个持刀的护卫,将他们给拦了下来。 “寺庙重地,不得擅闯!” 秦恪不动声色地将萧曼护在身后,但见他微微抬起下颌,居高临下般对那两人道:“去禀你们主子,就说秦恪上门拜访。” 那两名护卫相视一眼,便有一人转身进了后院,剩下那人还是跟木桩子似的钉在那里与秦恪大眼瞪小眼。 不多时,里头就有人来传话,说是“赵王殿下有请秦状元”,然后比手请他们入内。 虽然言语里比之前稍显恭敬了些,但那些护卫看他们两人的眼神也还是木冷冷的。 萧曼一直都不太明白,进京的藩王一般都在十王府落脚,但这位赵王却很独特,居然要住在寺庙里,只是图个清静么? 她小心翼翼地跟在秦恪身旁,沿着幽静的小 * 径,很快就来到了一排禅房前。护卫进了其中一件禅房去通禀,不多时又转出来,比手请他们入内。 秦恪点了个头,然后就带着她走了进去。 才一进去,青烟缭绕间就见看见了尊奉的阿弥陀佛玉雕像。 赵王父子二人皆是头束玉梁冠,身穿素衣,一个手捻佛珠,虔诚念着经,一个正跪在旁边的蒲团上伺弄着法器。 他们父子礼佛的样子都是平静淡然,眼中恍若无物,但又透着股说不出的怪异。 这种怪异感就像是瞧见两个五大三粗的糙汉,正手拈绣花针专心致志绣花似的,特别违和。 赵王世子高慎这时明明该已看到他们两人了,却连眼皮也没翻一下,将点燃的三炷香双手递过去,由赵王敬香。 秦恪倒是不以为意,走过去行礼:“臣秦恪,见过赵王和世子殿下。” 萧曼没也傻站着,当即也有模有样跟着行了一礼。 “不知秦状元是为了何事来?若还是先前那般无稽之谈的话,那还是请回吧。” 高慎冷冷的话还没说完,赵王却忽然开口道:“这是做什么,秦状元是来求医的,可对?” 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 这对父子一唱一和的,还真像是王世子暗中防备,故意躲避,而赵王却坦然不惧,半点没放在心上。 萧曼来时就在猜测秦恪是想以自身的蛊虫引出那位深藏不露的“高人”,本还以为赵王会因为那日的拒绝为难秦恪,不曾想,他居然还这般主动。 秦恪微微颔首,面带愧色,抬手捂着心口,说道:“殿下好眼力,臣近些日子以来有时疼得有些受不住,所以……” “哎呀,这可是大事了,还是不要耽搁,尽早医治才是。” 赵王说着,便撇颌朝外面示意,在高慎肩头拍打似的一推:“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去请你师父来,让他来给秦状元瞧一瞧。” 高慎眸色微异,看着自己父亲的目光中竟也带着沉沉的探究,完全不像是在做伪。 “你怎的还犹豫起来了,只是让你师父来瞧瞧,若是能治好秦状元,也算是为你皇爷爷分忧了不是?” 高慎眼中的异色渐渐淡了下来,点头应声“是”,便起了身。 见儿子出了禅房,赵王这才对秦恪笑道:“秦状元稍等,前些时候本王说的那位故人便是犬子的师父,犬 * 子自幼体弱多病,险些就去了,有幸遇到了那位云游的高人,不仅救下了犬子,还收了犬子为徒,平日里也就是给犬子看看病,然后指点一下犬子的功夫。” 这番话果真是滴水不漏,入情入理,和缓不惊,半个字的破绽也叫你挑不出来。 而且也将所有的干系都撇得干干净净。 萧曼也算是明白了为何这位赵王敢那般明目张胆地去找秦恪,并且还热心肠地要给他推荐“大夫”。 他要的就是这种胸怀坦荡,才能打消皇帝对他的疑心。 其实就算所有的人都不说,萧曼也能猜到父亲和秦恪心中的忌怕,那便是皇帝疑心他们家和鲜家有关。 从前或许还不懂,但自从知道鲜家就是在当今皇帝登基的时候被灭门的,她似乎就能想明白一切了。 既然他们都不愿意她知道,那她就佯装什么都不知道。 想到这里,她忍不住偷眼去瞧一旁的秦恪。 此时,秦恪脸上是如夜一般的沉静,瞧不出什么情绪。 “对了,这位小兄弟是……” “回殿下,这是臣的随从,因为怕身上有意外,身边有个人跟着会比较安心。”秦恪道。 赵王显然对一个小厮随从也并不放在眼里,目光掠过之后,就没再瞧她了。 “本王听说,你上书请旨去了大理寺?”他望着秦恪又问道。 “是。”秦恪不急不缓,将冠冕堂皇的话又说了一遍。 赵王先是“嗯”了一声,目光垂垂地落在他脸上,不知怎的,这张脸越瞧越觉得眼熟,就像是在哪里见过,但怎么都想不起来。 他淡淡的一笑:“虽说大理寺也挺好的,但是依你……是不是有些屈才了?” 他虽然这话说得不响,但却极容易引起麻烦。 虽说这是秦恪自己上书求来的,但毕竟还是皇帝同意了的,让连中三元的大才去大理寺…… 万一传到皇帝耳朵里,那又将如何呢? 萧曼额角突跳了下,只觉这赵王其实还是没安好心,正替秦恪担忧时,就听他应道:“回殿下,大理寺也好,翰林院也罢,只要能替陛下分忧便是臣最大的荣幸。” 他话刚说完,外面忽然传来轻碎的脚步声,随即便有护卫道:“主子,世子和秦先生来了。” “哟,瞧本王这记性,居然忘记了,他也姓秦,倒是与秦状元是本家了。”赵王微阖的眸一抬,笑了笑,手 * 上兀自捻着数珠不停,“那就赶紧让他们进来吧。” 外头应了个“是”,很快,就见高慎恭敬地领着一个须发皓白的老者走了进来。 萧曼有些好奇地瞧过去,乍见那白须白发,心里猛地一跳,但见真是个上了个年纪的老人家,便莫名松了口气。 这位秦先生虽然看起来真有几分世外高人的味道,但比起她遇到的那位“鬼仙”却是差上了许多。 单凭这一眼的模样,只能得个粗浅的印象,谁也瞧不出真实的心性,更不知究竟有几分能耐。 萧曼继续垂下目光,静静地站在旁边。 秦恪在那人进来的时候也是带着探究的目光,而那位秦先生同样亦是如此。 进来之后,目光就一直落在秦恪的心口上,也好似在半真半假地探究着什么。 “秦先生,这位就是先前同你提过的秦状元。”赵王淡笑了一下,“既然人来了,本王就不多扰先生看病了。” 高慎见父王这是要起身的意思,忙上前去扶,赵王起了身,抬手在儿子臂上轻轻拍了两下:“你就留下吧,也好有个照应,况且秦状元与你年纪相当,想来你们这些年轻人在一处也比同我这个老人家有话说。” 有什么话说? 萧曼都忍不住撇了下唇,再抬眼时,却发现转身朝这边走来的赵王世子高慎居然正在打量自己。 那双鹰隼般的眼的确让人生惧。 她压着心中的不适,面上也是一派漠然,也不做声,只做样立在秦恪身边。 “小厮?呵。” 终于还是高慎先开了口,双眸略垂,落眼在她前襟上。 那里一片削平坦缓,瞧不出丝毫起伏,也不知里头是怎生缠裹的,居然能完全遮掩住。 萧曼觉察到他紧盯的地方,登时更觉不自在起来,于是假装恭敬的样子,抱拳掩在身前:“是。” 现下也终于明白秦恪先前为何非要自己收拾一下,若还是先前那般样子,此刻被人盯着瞧,光是想想就觉得恶心。 “来,帮我宽衣。” 正尴尬间,秦恪忽然开了口,萧曼当即就扭身背对着高慎,伸手就开始帮秦恪解了外氅,搭在手臂上,还要去扯他腰间系带的时候,却是被他轻轻按住了手。 “好了,剩下的我自个儿来,你帮我拿着衣服就好。”他冲她笑笑。 萧曼心下一暖,瞬间也明白了他的意思,当下就垂眼站在旁边,双手抱着他 * 的衣裳,这个姿势也挡住了她的身前,让她自在舒服了不少。 高慎也走到了那位秦先生身边,冷眼瞧着秦恪和萧曼。 原本还不算小的禅房,这时偏四个人都挤在了一处,一抬眼便是你瞧着我,我看着你,萧曼自是各种不自在,但看看其他三人,却都是处之泰然。 对比之下,萧曼才惊觉得自己欠的火候不是一两成,要学要练的还有更多更多。 “状元公,等会儿老朽会施针探一探。”那秦先生这时已经从袖中摸出了一只针囊。 萧曼不由警惕起来,这下针可不是随便下的,若是另有图谋的话,只须稍稍一偏,便可以叫秦恪丧了命。 她担忧地看向秦恪,希望他能回绝,不要拿自己的性命去冒险。 秦恪倒是淡然如常,似乎毫不犹豫就应了。 “师父,可有治?”高慎这时也开了口。 “这还得等老朽探了之后才能下定论,虽然这蛊虫一直都是蛰伏状,但毕竟毕竟自身就带着奇毒,怕就怕,蛊虫好取,奇毒难解,况且又有些年头了,体内脏器必然受损。” 他说得条条是道,萧曼听着都忍不住心惊肉跳,而秦恪却是连面色都不曾改变过一分,仿佛事不关己似的。 “真这般严重么,我瞧秦状元面色还不错啊。”高慎不由自主地皱眉看向秦先生,“那事不宜迟,师父快动手吧。” 这赵王世子究竟安得什么心?萧曼此刻只恨自己不通医术,等会儿这秦先生真做了手脚,她也瞧不出来。 但看秦恪,针都要戳上去了,他还是半点都不着急。 那秦先生倒是没有在他心口处施针,而是在后背上,且只用了三根针,明明不过是眨眼的工夫,但却好似过了很久,直到那三处都渐渐泛起黑来,秦先生才将针都拔了。 那三根针被拔掉的同时,泛起的黑也消失了,就像从来没出现过那般。 萧曼虽然半点也看不明白,但也知道这情况并非好事,只等着那秦先生开口,看他对此作何解释。 “已好了,状元公穿衣吧。”秦先生淡缓道。 她忙将衣衫递过去,秦恪接过,很快便将衣袍穿好,转过身来看向秦先生。 “这就瞧好了么?如何?” 高慎语声关切问,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真 * 是至交好友。 那秦先生捋须道:“状元公现下没什么大碍,但还是少劳心劳力,多多静养为好。” 这话就奇了,好好的人,怎么会需要静养。 秦恪狭着眸没有说话,反倒是高慎竟是比他还着急:“师父,秦状元是国之柱石,您老就实说了吧,他到底如何了?” 那秦先生没抬眼,只将那三根针从新塞回针囊里:“既如此,恕老朽直言,状元公五脏血虚,肝肾两亏,全是蛊虫经年寄居体内所致,虽然性命无碍,行动也如常,但现下就算将蛊虫取出来,也为时已晚,毕竟已是伤了根基,往后若要繁育子嗣的话,恐怕……难了。” 第43章 她都计划好了两人的未来…… 伤了根基, 子嗣艰难…… 怎么会这样呢? 萧曼怎么都不信,她也不敢去看秦恪此时的样子,只能目光森寒如利剑一般直直地戳在那位貌似仙风道骨的秦先生身上。 “什么?怎会这般严重, 先生可是瞧错了?” 不知何时又回来的赵王正满脸震惊地站在禅房门口:“若真是这样, 陛下晓得了该是多伤心,朝野内外也不知会说什么, 先生能否多费费心,想想法子?” 瞧瞧,这字字心疼泣血的样儿,不知道还以为是他儿子伤了根基子嗣艰难呢。 秦恪微狭起那双凛中含笑的眸。 笑话,他本就精通岐黄之术, 这身子究竟是个什么情况,别人还能比他自个儿更清楚了? 可瞥眼见瞧见那丫头为这个气得小脸都鼓鼓的,他又不好往明处指引她,只能等回头再慢慢哄了。 他垂眼搓捏着手指想了想,清了清嗓子, 凄然笑道:“多谢殿下关怀, 臣家中只有臣一人, 这般也挺好, 做什么都可心无牵挂……” “哎,状元公听差了, 也不是一点希望都没有, 还须得看造化。” 秦先生略想了想, 脸上的笑也是神秘莫测,顿了顿又继续道,“状元公博学多识,定也听说过川南鲜家, 鲜家除了闻名天下的幻术和摄魂术之外,最厉害的还是医术,传闻,鲜家有一处隐秘的圣地,圣地里全都是各种典籍、秘录和神药,只是除了历任家主,没人知道圣地在何处,若能找到鲜家圣地,想来一定能够找到救治的方法和药物。” 他这般说着,赵王的目光登时亮了,只是很快又垂了下去:“陛下当年派兵灭了鲜家满门,说句不夸张的,鲜家都被掘地三尺了,也没找到任何东西……” 秦先生忽然笑道:“当年鲜家上上下下并不是三十四口人,而是三十六人。” “这不可能吧 * ,先帝那时候起,锦衣卫和东厂就已经盯着鲜家了,最后陛下下旨动手的时候,也都查得仔仔细细,明明白白,男女老少一共三十四口人。” 秦先生并未答这话,而是望着秦恪,继续说道:“有两个孩子自出生之后就被家主挑走了,之后谁也没再见过。” “可如果那两个孩子真活着的话,如今怕是谁也不认得了,陛下在位都三十多年了。” 秦恪暗自轻呵一声,漠着眼也没再说话。 萧曼却是有些听不下去了,胸中也是憋闷得厉害,为了别人的家学,竟会动手灭人家全族,这种皇帝…… 还有现在这秦先生和赵王父子,写满了贪婪的脸真是怎么瞧都怎么讨厌。 忽然,赵王世子高慎瞥了秦恪一眼,似笑非笑:“秦状元,这会子你可是清楚了,我们赵王府可没有私通什么鲜家余孽。” 秦恪凛着眼,目光中满是嘲弄:“说起来当初连锦衣卫和东厂都查不到的事儿,秦先生却知道得如此详细……不仅如此,还想法设法接近赵王殿下,并将这种信儿透出去,倒是让人有些怀疑先生是不是别有用心了。” 他这话字字诛心,萧曼当即就想拍手叫好了。 可不就是居心不良么,这是怂恿赵王去跟皇帝“抢”东西啊。 但是这些事明明该是自个儿捂得紧紧的,他们可倒好,竟然还毫无顾忌地往外说,就不怕皇帝知道么? 萧曼着实有些想不明白了。 “这话怕是言重了,我们赵王府可是担不起。”高慎眸色一变,像是有些出乎意料。 “哎,秦状元,你想想自个儿现下的情况,虽说你是想得开,但若真是这般的话,百年之后,你何以见列祖列宗呢?”赵王唉声道,“再说了,秦状元你应该就遇见过鲜家人,真要是捅出去的话,只怕秦状元项上的头颅会更危险。” 那秦先生也不紧不慢补充道:“殿下说得极是,蛊虫的成长期极短,就算是幼虫,短短数月便可成年。老朽瞧过了,状元身上这虫就算当年被种下的时候是幼虫,按理说早该破体而出了,却能够一直蛰伏十多年,当真只有鲜家人才能办到,只是老朽有一点不明白,这虫……” 他说到这里,又将目光回落到秦恪身上,好半晌之后似乎还是没猜透,只叹了一声便没再继续说话了。 赵王父子两相互看了一眼,便见秦恪轻蹙起眉:“这虫如何?” 本尊这会子开了口,秦先生望着他:“这虫极为特异,是鲜家人自己养出来的,可杀人也可救命,老朽瞧状元公这状况,当初应是这虫救命的,所以, * 你家与这下蛊的鲜家人应是有恩吧。” “……此言当真?” 秦恪微垂着眸,当下也有些不太确定了,他那时还太小,回想起当时的情形只觉得恐惧,况且那人对此又只字不提,徒留年复一年蚀骨钻心的痛。 “老朽拿这话诓骗你做什么,况且能不能找到鲜家人还得着落在状元公身上。”他捋须笑道。 . 从弘业寺出来的时候,日头便开始有些光热不济。 少了些温暖,风却变得更大更急切了,也不再是忽起忽停,一阵紧似一阵,几乎没个歇了。 半空里积聚的云已渐渐现出灰来,仿佛只是一下子,天就浸透着凉意了。 一路上,秦恪都没有说话,萧曼也没有吱声,两人似乎都是各怀心事。 回到那座幽静的小院,忽然间就觉得太过冷清了,连人味儿都没有了,萧曼想,大约是因为院里没有人待着的关系,所以连带着这院里也没有了人气,自己身上的那股子热乎气儿都要被这冷清的风吹散了。 “其实……我觉得他们一个个都别有用心,说的也都不一定是真的。” 许是受不了这样的郁郁,萧曼终于忍不住开了口。 秦恪淡着眸转回头,望着她硬出的笑脸,心头涌起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冲动。 想要将所有的一切都告诉她…… 可是她那般冰雪聪明,稍稍一推,便会知道她自己的身世,还有她母亲的身世,那么往后呢? 依着她的性子,应该会躲着自己远远的,毕竟是他的“家人”屠杀了她的“家人”,甚至就连现下还想着赶尽杀绝…… 好容易遇上能让他觉得自己还有口热乎气,还眷念着这人世想要拼命活下去的人,他不敢冒险。 至少现下还不行。 萧曼期盼地等了好一会儿,还是没有等到他的回应。 廊内空空荡荡,那打头最深处的小间仍就紧闭着门,半点没有要敞开的意思。 她心下觉得好笑,这不正好像极了现下他们两人的状态么。 但是设身处地想想,若她是他的话,得了这样的“症”,也确实是件难以接受的事。 不过她并不在意这些,但自己一个女儿家,怎好主动同他说这些事情? “汪汪~汪~” 才听到犬吠,就看那白绒绒的一团朝自己飞奔过来,萧曼弯腰将它从地上抱了起来,忽然有了主意。 “你还没给它起名字呢。” 说这话时,她觉得耳朵尖尖都热烫起来了,垂着眼不敢去瞧他,只顾盯着怀里的小狗。 秦恪轻笑着,盯着眼前柔若软玉的耳轮,那上面的红像沁血的胭霞,说不出的可爱,他故意凑近了些:“为何要我来起名?” 他说得又轻又缓,就像在呵气,热流顺着耳朵漫向鬓颊和脖颈,刺得肌肤间悸悸的痒。 萧曼不禁缩了缩脖子,扭过头,紧张 * 得手指又开始绕小狗的尾巴打圈:“你读书多,取的名字比较好听,我随口叫个小白,算是小名了,你给取个大名吧。” 她自觉襟怀坦荡,光风霁月,可一想起起名背后的目的,也忍不住一阵心虚,脸上也热辣辣地发烫。 秦恪不由狭起眸来,眼中尽是如沐春风的笑,猫儿狗儿又不是孩子,还要什么大名小名,不过么,先拿狗练练手也行。 “既然是伢狗,若不然叫……萧霸天,我觉得挺响亮的,也寄予了咱们对它的厚望。” “……” 这什么名啊!没个正经! 萧曼忍不住撇撇唇:“那还不如跟你姓秦呢,擎天之柱,就叫秦天柱好了,更响亮。” “好。”秦恪伸手在那白绒绒的脑袋上呼撸了两下,“天柱这个名儿好,往后孩儿的名字还是交给你来。” “……” 萧曼只觉那颗本就紧张的心愈发紧绷,耳畔也起了些嗡鸣,一时竟不知如何回答。 他好像并没有完全明白自己的意思,该怎么好? “怎么了?你觉得不好么?” 秦恪见她久久不语,便温声问了句。 “其实……我的意思,就是以后真的没有孩儿也没关系,咱们还有,嗯……天柱。” 终于是将心里头的话全都说出来了,有些如释重负,但更多的是期待。 秦恪不由愣住,他原以为她是个对“情”懵懂迟迟的人,在自己的百般诱惑下,才慢慢入了瓮,但终究要算起来可能只是一时的心血来潮。 可刚才她同他说什么,她不在乎他“子嗣艰难”,甚至都想好了以后,闲来无事两人便养狗为乐…… 原来是他看轻了她对自己的感情。 想到此,他忍不住双手覆上她的手:“曼娘,你忘了么,我懂些岐黄之术,自个儿的身子还是知道的,那姓秦的老儿不过是玩了些把戏而已。” “但他说你这蛊虫原先就是为了救命才用的,要是取出来……” 蛊虫在,他不能动情,蛊虫不在,会危及性命。 这其实不也是差不多么? 第44章 狗血预警—— 明明觉得没过多久, 月亮却已悄然落下,星也黯了。 天地间还是一片昏昧。 隔着檐下那遛风灯,依稀可见东边的天际里有点莹熠的光。 那是兆晨的启明。 天快亮了, 夜风依旧, 裹蹿进通廊内,浸浸的凉。 萧曼走出寝阁, 一边走,一边整理着腰间有些散乱的束带,挽起的发髻也不知怎么时候全都松散了,长过腰际的头发被迎面扑来的风撩起,飘飘若浮浪盈波。 她绕过影壁, 走出小院,风立时更大了些,像是怕这风将长发胡乱吹打结,她又抬手将长发打卷随意在头上挽了髻子。 萧家的管事 * 望见她这个时候才能够隔壁小院过来,不由一愣。 小主子从前也经常忙到半夜, 天明时才回家, 可这一回…… 管事的偷眼朝隔壁的小院瞄了瞄, 当下就决定一个字都不往外说, 也当自个儿什么都没瞧见。 说不定小主子只是给状元小郎君治病呢?先前不也是衣不解带地在东阳书院里看顾着他好几日。 这般想着,他更是吃了颗定心丸。 萧曼本来还不觉得有什么, 可一路回到闺阁, 总能看到大家伙怪异的眼神, 仿佛她这夜里去做了什么不可说的事儿。 这会子也是懊恼得不行,明明秦恪是在给自己展示了一下那位秦先生的针灸“障眼法”,可她居然瞧着就睡着了…… 他可倒好,也不喊自己, 就任由自己这么睡过去。 也不知回头会被传成个什么样儿,在要是落到父亲耳朵里,她都不敢肯定父亲会信自己说的。 忍不住幽幽一叹,双手从小婢端来的热水里掬起一捧扑在脸上,想要温开这清晨的凉意。 扑了几下之后,又拿面巾盖在脸上,想让这温热在还没暖开的脸上多留一会儿,可脸还没温开,那边小婢就战战兢兢地告诉她,主子让她去静斋。 萧曼惊得坐直了身子,脸上的热面巾也“啪嗒”一声落在了膝上,浸湿了那一片袍子。 小婢见状,着急忙慌地去寻了裙裳帮她换了,怕父亲久等,随便挽了髻子,拿花簪钗住,这才奔下楼去了对面的静斋。 她到时,父亲正坐在椅子上看卷宗。 萧曼小声试探道:“爹?” 萧用霖的目光从手里的卷宗移到女儿脸上,瞧着那张惊惶却还强装镇定的模样,心下不禁一叹。 “骆家的婚事,爹已经退了。” 没想到,一开口父亲说的便是这个。 萧曼倒是没有松口气的感觉,仍是静静站在那里等着他后面的话。 “曼儿,你可知道你娘当年是因何过世的么?”他垂下眸,声音淡缓却满是浓得化不开的郁郁。 她不知道父亲为什么要在这时提这些:“娘不是身子不好……” “你娘她,身子骨一向很好,只是她们家有一种怪症,孕育子嗣之后便会日渐衰弱,药石无医。” 萧曼脑际中一片空明,说不清自己在想什么,目光怔迟地望着父亲。 “之所以和骆家订下亲事,也是想着往后……若是你与你娘一样的话,至少骆家是自家人,哪怕你没有子嗣,理应也不会受气。” 这些或早或晚都是要告诉她的,虽然有 * 些残酷,但现下已是这般局面了,也应该让她知道。 “曼儿,如今你与秦恪越走越近,爹,并不是反对你们在一处,只是你得多想想以后,自己又该如何自处。” 原来竟然是这样的么…… 那么梦中的时候,表兄也是知道的吧,正因为如此,所以才毫不犹豫地将自己“送”出去。 “表兄也是知道的么?”她漠着眼问。 “小川并不知道,这事只有你姑姑知道,想着等小川与你成婚之后,感情深了,再说这事,如此的话,也有你们夫妻情分在,小川也不至……做得太过分。” 明明该是为自己着想的,可萧曼听着听着却是忍不住心里头憋闷,到后来竟是模糊了双眼,泪水在眼眶里打着转,久久也没落下来。 她憋着泪,看向父亲:“爹说的,女儿都明白,至于往后,其实也没什么好琢磨的。” 朦朦胧胧间也瞧不清父亲现下的神色,她顿了顿,又道:“爹,母亲她……并不是鲜家人吧?” 萧用霖稍稍一愣,望着她淡然笑了笑:“无论她是何人,你只要记得她是你的母亲,她……很爱你,只盼着你能一生幸福安康。” 看似没有给她回应,其实已经回答得很明白了。 毕竟有些话并不用说得太仔细。 原以为这一刻自己会惊惧,但真的得知答案的这一刻,萧曼却好像终于松了一口气,她想,这或许是早有预感的关系吧。 “爹,咱们离开京城吧,去一个别人谁也寻不着咱们的地方。” 纸永远都包不住火,只要这世间上还有鲜家人,别说皇帝了,就是那赵王父子就不会放过萧家。 如果只是她一人倒也罢了,可还有父亲,还有萧家那些仆婢,真到东窗事发的那一天,谁又能逃得掉呢? 萧用霖此时已经站起了身,负手走到窗前。 才片刻没抬头而已,天色已一片铅沉,风声啸啸,远处院中那些花草也在摇颤。 要下雨了。 他叹声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哪儿又是咱们的藏身处呢?爹这一回想放手搏一把。” 说着便转过身来望着她,目光中满是坚定:“曼儿,你敢不敢?” . 萧曼不知道先前还有辞官打算的父亲,如今为何打消了念头。 但既然父亲愿意放手一搏,她自然也没有任何理由后退,只能摒弃一切杂念,披荆斩棘,努力前行。 但想起秦恪,心下也不知该如何好了。 她就是鲜家人,但相对于真正的鲜家人而言,她对蛊虫就可谓是“一无所知”,真是埋汰了鲜家的名头。 心情郁郁间,她独自一人骑马去了母亲墓冢前。 白天的山林自然与夜间不一样,她跪在墓前, * 盯着那三炷香燃尽,又换上三根,反反复复,直到一阵怪风吹起了那厚厚的一层香灰。 “心里头有话便说出来,想做什么便去做,跪在这儿做什么?” 一声讥笑在半空里响起,仿佛近在耳畔,又仿佛远在天边。 萧曼回过神,想要站起来,可跪得太久,腿脚早就麻木了,只得扭着身子四下里瞧:“谁?” “呵呵,咱们见过的,不记得了么?” 忽然间一条白纱从她眼前飘然而过,打个旋,又拂过她的发。 她伸手去抓,那白纱却在触到她手指的那一瞬就化作了点点白色的花瓣,飘落,消失。 萧曼不禁睁大了双眼,方才她明明碰到了,那感觉就是纱,可是怎么一下就变成花瓣,然后消失了? “好看么?这是幻术。” 那人的声音又响起,可是却依然看不见人。 “你是鲜家人?”她定了定神,也不惊惶了。 他既然敢出来,还展示了这一番,那么是不是刻意想同自己交流? “不是。” “那你怎么会幻术,不是说,鲜家有门绝学便是幻术么?” “想知道?” 萧曼下意识点点头,但也不知他能不能瞧见,又出声应了句,只听那人又道:“我可以告诉你,但也不能白告诉你。” 话音未落,便见那个白衣白发的人就如鬼魅一般半悬在母亲的坟茔后面。 这一次虽然是面对面,可仍还是瞧不清他的模样。 兜帽压得极低不说,整个脸瞧上去就像是蒙着一层散不去的浓雾,不禁让人怀疑那兜帽里是不是根本就没有脸。 “谁稀罕知道似的。”萧曼故意横了他一眼,“藏头露尾的,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人。” 闻言,他一笑:“本座既藏着头也没露尾,而且也没说过自己是好人。你真的不想知道么?嗯,包括你母亲陪葬的那个匣子,当真一点也不想知道里面藏着什么东西么?” 听他提起那匣子,萧曼登时就怒目而视。 果然就是他拿走了! “那你想要什么交换条件?”他不是鲜家人,但必定也是与鲜家有关。 “这样吧,我回答你一个问题,同样的,你也回答我一个问题,就当做交换了,如何?” 萧曼轻蹙起眉,望着那诡秘莫测的人,眼中满是疑惑。 真就这般简单么? “行吧,那你先回答刚才的问题。”她索性也不跪着了,这样子倒是感觉跪他似的,于是就地坐着。 “自然是有人教的。” “何人教你的?”萧曼忍不住又问。 那人又笑道:“你为何在这里坐了一整天?” 好么,还真是他回答一条,自己也得回答一条,不过这问题也没什么,暗暗权衡了一下,她便回道:“心里头烦闷便来这里坐坐。” “是我师父教的。”他也依着规矩回答了她的问题,接着又问,“知道自己的身世了?” 萧曼一怔,猛地抬眸盯着他,但还是决定依着规矩来,应了一声算是作答了:“东阳书院的命案可与你有关?” “啧,本座要犯案,还用得着那么麻烦么?” 好大的口气,但想想也是,他有这般本事,想做什么案子不是轻而易举,可萧曼也不是可以随便糊弄的,他虽然是回答了自己的问题,但只是含含糊糊,这只能说明一点,他与那些案子确是有些关系,但并没有动手犯案而已。 想到这里,萧曼望着他的目光变得严肃:“哪怕手段再高明,只要是做下案子了,就一定会被抓住,希望你悬崖勒马,适可而止。” 裹藏在白袍中的秦恪看她这情形下,还一本正经不忘劝人向善的模样,不由感叹自己真是遇到了个宝贝。 第45章 想要自个儿的小娃娃么?…… “那你知不知道那幅鱼戏莲叶图?” “说说吧, 在烦些什么?” 两人同时都开了口,萧曼紧抿起唇,不用提醒也知道这次该轮到自己了, 可他问来问去全都是这些问题, 让她想不疑心都难,想了想便斟酌道:“烦所有那些不可解的事。” 他轻哼了两声, 身形一晃,眨眼间就到了她身侧。 萧曼当即惊得挺直了腰杆,鼻间嗅到的也是一股檀香味,只是不知这味道究竟是他身上的,还是坟前的那些香。 “鱼戏莲叶图是我师父画的。”他语声淡淡, 听不出任何情绪来。 他师父是鲜家人,那是为了替鲜家灭门复仇而来的么? 略略一想似乎说的过去,可再仔细想想却不可能,从吴鸿轩开始到最近的周邦烨,哪一个是跟当年的灭门案相关呢? 就算往上推及父母长辈, 似乎除了一个首辅吴仲涟之外, 其它人都没什么关系。 “要下雨了, 回去吧。” 正反复思量间, 他又出了声,这一回什么都没说, 只是让她快些回家。 萧曼微微抬眸看看了天, 此时与早晨并无两样, 同样的乌云厚实遮住了天,闷雷响过几遍,可就不见半滴雨落下来,反而后来慢慢地云开雾散, 连日头也若隐若现。 一日几变,这会子倒又像极了要下雨的样子。 她一撇唇,刚想说未必下的下 * 来,便见一阵电闪,像是要将这天地劈开,剖清这混沌似的。 紧跟着,大雨便如悬河倒倾一般浇洒下来。 雨点绵密地敲在树叶树枝,如马蹄疾踏。 正慌不迭站起来想找个地方避避雨,便有一把伞遮在了头顶,萧曼惊诧地扭头向旁边望,就看那白袍白发的人正擎着伞。 他身上明明没有任何东西,怎么就忽然间变出把伞来了。 “这雨……也是幻术么?”莫名其妙的,她竟生出了这样的想法。 他像是听了个笑话似的,开怀大笑了几声之后才说道:“小娘子高看我了,这种呼风唤雨的法术,我可不会。” 被人戏谑了一番,萧曼不由面上有些热。 “不过么,虽然从血脉上说,我不是鲜家人,但撇开这一点,我也算是半个鲜家人了,也算是你在这世间上为数不多的亲人。” 萧曼自认见过不少人,但眼前这位真是让她有一瞬觉得自己还是见识得太少了。 撇撇唇,实在是不想搭理他。 藏头露尾不敢以真面目示人不说,还喜欢装神弄鬼,怎么看都不正派。 “你还别不信,如今能算是鲜家人的应就只有你了,而我只能算半个,这世间上,除了你父亲,试问,还有谁比我更你更亲近?” “你师父呢?”萧曼忍不住还是问了一句,侧目间目光落在那他擎着伞的手上。 一般人打伞的时候,手肯定是露出来的,而他连手还藏在白袍的衣袖中,不得不说这心思缜密得让人觉得害怕。 “不在了。不过么,当年的出卖鲜家人的那位,也有着落了,只要你继续顺着藤找,就一定能找出那人来。” 他这话一听便是意有所指了,萧曼先前还想不明白的事,这会子倒是清楚了,他找自己并不是来说废话的,只怕是想拉着自己一起帮着“复仇”吧。 萧曼定了定神,索性这会子也不去看对方了,似垂非垂着眼,假作深思的样子。 “知法犯法的事儿,我是不会干的。” “这不是想差了不是?我也不能叫你干那些事,只是想在这儿提醒你一下,免得落了别人的圈套而不自知。”他略顿了一下,继续说道,“赵王府那位秦先生是假的,不过是那人故意放出来的饵,想要引那书生背后的人现身。” 听他忽然提起秦恪,浑身一震,但面上依然还是那副淡然的模样:“那他身上的那蛊虫可是你师父放的?” 要是当年的事全是真的,从那场劫难里逃出来的人是一对兄妹的话,那么妹妹应该就是自己的母亲。 秦恪如今也才不过二十的年纪,中蛊 * 也是十多年前的事,真是鲜家人的话,那么不是母亲便是另外那位了,可母亲那时已经生下了她,整日里都在她身边,就算出去,也是帮父亲验个尸,除此之外基本上是不见外人的,又怎么可能拿蛊虫去救一个小孩的命呢? “应该是吧。”他笑了下,似乎目光望着伞檐下垂散的雨滴,又陷入了沉默。 “能救么?”既然是他师父放的,那么他是不是会解呢?萧曼此刻像是抓住了一线希望,整个人都转过来看向他。 “师父独独没有教我蛊虫之术,你可信?”原本淡淡的声音陡然间带上了几分冷寒,又像是棘刺一般硬生生戳入了她耳中,“一个书生而已,也没点用处,死了就死了,有什么好牵挂的。” 他满口嘲讽,萧曼却觉得字字恶心,心里的那股无名火登时就冒上来了,看也不看他,当即就冲出伞外,朝下山的路走去。 大雨滂沱,模糊了眼前的世界。 萧曼只觉自己可笑,这人是什么样人,还不清楚么?居然还指望能从他这寻得“帮助”,傻不傻? “怎么了,芝麻绿豆大点的事儿,怎么就生气了?” 只一眨眼的工夫,迈出去的那一步,脚下还没踏实,胸前衣襟便被揪住,将她整个人生生地扯了回来,那伞又遮回到了她头顶上, 她惊呼一声,人也不自禁地向后退,她胸口的衣襟反倒是被拽得更紧了:“啧,还真生气了啊?” “你放手!”萧曼扭了两下,发现对方力气奇大无比,她越是挣扎,他就越不放手,甚至一只手拽着她的衣襟将她提了起来,双脚踏不住地的感觉着实叫人惊惶。 “好好说话,别动不动就扭头跑了,你若应了,我就松手,要不然我就这般拎着你。” 萧曼一时间也不知该如何是好,对上这样的疯子,只怕再惹怒他不知会有什么后果,犹豫了一会儿便点头应了:“成,成,成,不跑,不跑,只是你能不能好好说话,这般像什么样子。” 秦恪狭着眸俯近,他看她可以瞧得清楚仔细,而她却是半分也瞧不见自己,别说,有时候这感觉也怪好的。 “这么在意那个书生么?他真就那么好么?” 这人…… 都说了要好好说话,怎么一开口还是这个样子? 她当即横了他一眼,赌气似的道:“当然好了,人家是状元郎,有才华不说,长得又好看,况且还一身正气。” 虽说知道自己在她眼里是千般万般的好,可这头一回从她嘴里听到,感觉还真不同。 怎么说呢,就像是冬日里的日头,叫人暖意暗生,连僵紧的身子也舒缓开来了。 几乎与此同时,揪着衣襟的手也松开了,萧曼身子坠下来 * ,双脚终于是踏踏实实踩在地面上了,只是说完那番话之后,手心里也不自禁地攥出了汗,耳根也起了燥。 “如今他在心里这般好,可万一哪天就是这样一个你欢喜的人,他不得已干了些坏事,你将如何?” 萧曼心口一跳,一时间连自己都不知道该如何办。 “哟,这是怎么了?这样的问题都答不出来了么,瞧来那人在你心里也不过尔尔。”那声音又带着尖酸和刻薄,听在耳中叫人极不舒服。 “这不过是你说的,他就是真身不由己做了什么,那也与你不同,只要不是伤天害理的事,我自然是不会在意的。” 秦恪不由挑眉,这个“伤天害理”的事,应该不算报父母之仇吧。 “不过,你不打算告诉他你的事儿,是担心他会嫌弃你不能生小娃娃么?”这般把话挑明了说,就像削尖的竹篙,直插人心窝子。 萧曼蹙眉紧抿着唇:“那也是我自个儿的事,与阁下似乎没什么关系。” “啧,怎么能叫没关系呢,我师父曾传我一套功法,先前我总想不明白这功法有什么作用,现下遇上你了,倒是明白了,那功法就是为了护你的,呵,真是兄妹情深,这么早就替你将夫君都准备好了。” 萧曼杏眸瞪着他,这人的嘴也不知怎么长的,竟说些不要脸的胡话! “别瞪我,我还觉得委屈呢,瞧瞧,被人当工具摆弄了这么许多年,难道不该心疼心疼我么?”含讥带讽的话,掩不住他心里头那股怨。 她也没了声,脑袋里一片混沌,这种事,该让她说什么好? 蓦然间,就觉得腰间被他轻拍了一下,惊得她差点儿跳起来,只听那人又道:“你瞧,就这一点,那书生就比不得我,我能让你有自个儿的小娃娃,还能让你瞧着小娃娃长大,成家立业,自然终老。” 秦恪自个儿说着,心里头那股酸劲儿都要溢出来了,可又忍不住想试她一试。 “用不着!我不喜欢小娃娃,我就喜欢和他一起养狗!” 萧曼心里头有些暴躁,一刻也呆不住了,奔进雨地里,只想在这山林里跑个痛痛快快。 “曼娘,我寻了你许久,你果然是在这里。” 她愣了愣,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怎的莫名其妙耳边就响起了秦恪的声音,下意识循声瞧去。 这一看不要紧,冷不丁便见秦恪就在不远处,正擎着伞大步朝这里走过来。 她当即就愣住了,没再抬头去看,那股子被雨水都冲不淡的熟悉药味,顺着风就钻进了鼻子里,无不在提醒着她,他来了。 此时心中不知所措远远大于惊讶,也不知那个白袍白发 * 人走了没,要是两下里撞见了……那该多尴尬。 第46章 躲得过初一躲不过你 “你怎么过来了?” 悄悄往四下里看了看, 没有再看见那个白袍白发的身影之后,这才稍稍松了口气,只是她那颗心依然兀自砰跳不止。 雨点落在伞面上, 激起阵阵不停歇的噪响, 掩住了砰乱的心跳声。 “一直不见你,所以就问了萧寺卿, 说是你出门散心了,我寻了好久也不见了,听秋校尉说,你应是来了这里,所以才来看看。” 他将她上下打量了一番, 发现人并无恙,眼中盈着笑,继续又道:“若是以后有烦心事,不要一个人跑这儿来,叫上我吧, 我陪着你。” 就是因为他的缘故才会这般纠结, 所以才想找个地儿静静心。 萧曼垂着眼, 交在身前的双手紧握, 不经意间指腹都搓捏得泛白,又怕被他瞧出异样来, 便点点头, 轻声应了个“好”。 染了泥污和雨水的袍角和布履随着他的走动在她眼皮底下晃悠, 她忍不慢慢偷眼往上瞄,这会子才发现他多半个人都在雨地里,素色的袍子也都被雨水浸湿了,紧紧贴在身上。 一直都是那般纤尘不染的他, 何时这般狼狈过。 她整个人往他那边挨了挨,然后伸手捏住伞柄往他那边偏了偏:“你自己小心别染了风寒。” 连命都是蛊虫吊着的,自己的身子骨什么样儿,自己难道就不知道么,要有个头疼脑热的可比寻常人危险多了。 秦恪斜睨着她,瞧着那微微泛红的脸颊,翻手覆上她捏伞柄的手:“曼娘多虑了,我好歹也是个男儿。” 微凉的手指覆上来的那一霎,萧曼就吓了一跳,火燎似的想要将自己的手缩回去,可也不知他哪来的那么气力,竟是握得她挣脱不开。 “咦,曼娘你这衣裳怎么了?” 还不等她回过神,便见那纤长的五指伸到了面前,又蓦地一沉,正抚在胸口处,去拂那片皱起的衣褶。 萧曼这才发现之前被那白袍白发人揪住的前襟竟变成了这般模样,心下暗自琢磨着他问起,自己该如何应答。 就在她心中纠结愣愣出神,毫无半点防备的时候,他的手掌已经在她前襟撩弄似的抚了圈。 这会子才察觉到那指尖点水挑澜般的感觉,当即就闪身躲开,耳畔也嗡嗡作响,连脖颈也红透了。 “你……你别动手啊,我自个儿来就是了。” 明明平日里就是一副精明的样儿,可某些 * 时候却还是大咧咧的,若不是他抬手帮她捋一捋,她估计就能这般顶着这样的衣褶回家。 “只顾躲什么,好了,咱们快些回去了,莫让萧寺卿也等急了。” 他也不敢再去瞧那处,原本动机单纯,也没存着别的念头,等手拂过去才觉出来,尤其是隔着被细雨打得微湿的布料,那一垄玉润无所遁形,半涩半滑间的触感更是堪称绝妙。 这无心插柳倒让人快慰。 这满面肃然,义正言辞的样儿,反倒是让萧曼不由愣住了,垂眼瞅着自己的前襟,心里头也是兀自发懵。 真是自己想多了么,他只是想替自己整理衣衫而已? 她眨眨眼,咬了咬唇,又侧目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果然见他目不斜视,一心只望着前面的路,于是稍稍侧了侧身,偏转过身子,自家将衣裳整理好。两人共撑一把伞,走到山脚下时,就看到了一驾马车,萧曼上车之后才发现车里不仅已经备好了干净的衣裳,还温着姜茶。 唇角忍不住地上扬,偷偷撩帘往外瞧,就看他一手撑伞,一手捏着马缰绳,明明衣衫都浸湿了大半,该是狼狈不堪,可竟然说不出的赏心悦目。 秦恪却像是脑后生眼似的,立时就察觉到了,回身睨她一笑:“别顾着瞧我了,赶紧把衣裳换了吧。” 萧曼心下一颤,立刻缩回手,车帘子当即落下,将里头和外面严严实实的分隔开。 她坐在那儿,脸颊红红,什么叫只顾着瞧他? 心里头虽然有些忿忿,可转念想想,这些又都是现实。 吁口气,定了定神,便伸手开始解身上的裙子上系带,蓦然想起秦恪就在外面,不由脸上又热起来,手也虚虚的没了力气。 轻手轻脚地将身上的湿透的衣裳除去,然后再把车上备好的衫裙一件件都穿好。 他送她到萧府之后,便转身回了大理寺,瞧来竟变得跟父亲一样忙碌。 萧曼望着他远去的背影,心中也没一点的失落,反而更觉得踏实。 雨势连绵不断,到了后半夜还能听见雨点打窗的声响。 她起初被吵得睡不踏实,到后来便真的睡不着了,只要躺在榻上一闭眼,莫名其妙地就想起那白衣白袍的人语带讥讽地说着“他是别人给她准备好了的郎君”,还有什么“小娃娃”…… 她躺在被窝里越想越憋闷,翻了个身,索性怀抱着被子坐了起来。 这事儿究竟是真的还是假的? 要不要同父亲说? 这念头才刚蹦出来,就被她摇头拒绝了,也不知是觉得这事太过荒诞无稽,还是怕这事是真的? 她自个儿也说不清楚,可这样不明身份的一个人,要真同她有“千丝万缕”关系的话,并不会是一件好事。 该如何是好? 那擎着伞,策马而行的挺拔身姿也不自禁地浮现在脑海中,还有那温柔含笑的眸,无论何时何地,总能给人一种舒适的安心感。 萧曼忽然间觉得自己琢磨这个纠结那个,着实有些可笑。 外面雨声也渐渐小了,她伸手拉起被子往头上一蒙,决意睡觉。 可依然还是睡不着,外面的声响确实听不见了,心思却更是静不下来,翻来覆去试了许多法子,也不知究竟过了多久,外面的嘈杂声又吵了起来,想来雨势又大了。 萧曼已没了半点睡意,叹了口气,无可奈何地撩开衾被,转头看时,天光已有些亮了,索性便起了身。 卯时刚至,天色晦明,再加上这么大的雨,四下里都显得沉萧一片。 洗漱完之后,就听小婢来报,说是表公子来了。 这么一大早来,他来做什么,不是都退婚了么? 萧曼愣了一会儿,但想想即使退了婚,两家也是表亲,自然还是要往来的,只是不知他这一次来又是什么事。 带着满心的疑惑,她去了前厅,还未就进,就骆忆川领着随从站在那儿,每个人手里都捧着一只漆面鲜亮的匣子。 骆忆川这回穿的是胡服,腰间的蹀躞带上还挂着一柄镶嵌着宝石的短刀,倒是比平日里那副贵公子的装扮要更适合一些。 “表兄。”她落落大方地上前作势便行福礼。 “表妹如此大礼,我可不敢当。”骆忆川还没等她福身下去,便伸手托住。这人是心里不痛快便呲弄人来了? 萧曼索性收了这礼,只听他又笑道:“虽然做不成夫妻了,但怎么说,咱们也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亲人,又不是外人,用不着般客气。” 萧曼瞧着这人,心里头却是犯起了嘀咕,难不成是因为换了身衣衫,所以连带着脾气也跟先前不太一样了? “表兄今日来是?” “舅舅没同你说么?”骆忆川不辨真假的皱眉一奇,随即又笑道,“家中去西夷的商船回来了,家里让我给舅舅和表妹拿些那边的小玩意儿过来。” 他说着便朝身后一比手,当即就有捧着匣子的随从上前。 “还有这个,是祖母专程送你的,让你得闲了就去看看她老人家。” 骆忆川将其中一个匣子打开,只见里面是一只观音玉像,萧曼眸光微微闪了闪,有些闹不清老人家送她一个仵作这观音是何意,保平安么? “有劳表兄一路辛苦,我这里深谢了。” 甭管真谢还是假谢,至少她心里算是牢记了他们是表亲,骆忆 * 川心里头爽快了不少,可想起母亲单独将他叫进房中说的那些事,再看萧曼的目光中竟也带着几分怜悯。 往后真嫁给了那位主子,宫中步步艰辛,由不得她不生孩子,可这生了孩子就是催命符。 啧,红颜薄命,说的便是她这般的人吧。 祖母还送什么观音菩萨,若是菩萨真有用的话,当年舅母也不会走了。 骆忆川轻叹一声:“不用客气了,你喜欢便好,来瞧瞧别的吧,都是我娘挑拣的,说全是你们女人家欢喜的东西。” 他说着便要伸手去开另外那几只匣子,萧曼的目光忽然落在他的手上,原本并不觉得有什么,可脑中忽然浮现出那个从周邦烨身上拓下的手掌印,当下不由多瞧了两眼。 手指与手掌基本等长,粗略看一下骨相倒是挺像的,也不知他打出来的掌印是什么样子。 望着骆忆川,她心下也有些茫然,按理说,他与周邦烨无冤无仇,自然是没有任何杀人的动机和理由,而且如果他真是锦衣卫的人,就更不会杀天子门生并抛尸汴河。 萧曼觉得若不瞧瞧他的掌印,只怕这个结要一直搁在心里了。 也不知是不是她的目光太过招摇,骆忆川很快就缩回了手,不仅如此,还背在身后,轻咳了两声,望着她笑问道:“表妹在瞧什么,这般入神?” 未免打草惊蛇,萧曼自然不能透漏半个字,于是回望他一笑:“没什么,只是头回见表兄穿胡服,觉得还不错,尤其这窄口紧袖,瞧着甚是干净利索,赶明儿我也去弄一身试试。” “那好办,等会儿我带你去我家的铺子,那里什么样儿的都有,你随意挑。”骆忆川一笑,只是眼色却沉了沉。 第47章 名侦探萧·福尔摩斯·曼…… 萧曼略略一思忖, 便冲他笑道:“那可不成,你们家的铺子都不做买卖了么?这事儿表兄就别过问了,回头我自个儿看去。” 既是表亲, 那就当亲戚处, 两下里也不会太过尴尬。 只是他今日来的目的真就是为了送礼么? 她正在琢磨的时候,就那那只白绒绒的小狐狸犬奔了过来, 讨好地冲她摇摇尾巴,呜呜了两声,萧曼当即就伸手一把抄起它抱在怀里,旁边的小婢也熟练地凑兜里掏出肉干递给她。 “乖乖,吃吧, 今儿也就这么一根,你悠着点吃。”她轻声细语地哄着。 骆忆川在旁看得直蹙眉,不过一只畜生,至于这么娇惯着当孩子哄么? “什 * 么时候养的狗啊?” “没多少日子。”萧曼将揉了揉那狗的头,将它放在地上, 虽然瞧着不大, 但抱久一点胳膊也受不住。 她眼角在骆忆川还背在身后的臂上掠了一眼, 还是能明晰地看出他不自觉绷紧的状态。 他究竟是在警惕什么? 萧曼还没来得及细细琢磨, 就听骆忆川又道:“对了,我也差点忘了, 这里面还有一份说是给那位新科状元郎的。” 猛然间听他提起秦恪, 她倒是有些猜不出其中的用意了。 “这不是人就住在隔壁么, 按理说送东西么,应该我亲自去才是,可这不是不熟络,叫人多想, 所以才想让你家转送,毕竟都是邻里,而且他也在大理寺。” 说着便又一比手,只见另一个捧着匣子的随从往前站了两步,萧曼才发现这只匣子的纹饰与旁的不同,于是点点头:“好,我稍时便去。” “也没那么着急,还是舅舅和你这边要紧,况且现下外头还在下雨,等个一时半日的不碍事。” 骆忆川挑眉望她打量了几眼:“家中还有事儿,我这就回去了,东西可都收好了,现如今就是宫里头的那些娘娘,也不一定有呢。” 不知为何,萧曼总觉他提起“宫里头的那些娘娘”时,笑得像是别有用心,而这每个字就像尖刀般,一字一刀地扎在她身上,连骨头缝里都浸着阴冷。 骆忆川瞧她一副怔诧的样子,还道是因为喜出望外,不知道怎么好了,在那忍着那股子高兴劲儿,他当即呵笑一声,也不再多说,让那几个捧着漆盒的随从将漆盒留下之后,便挑着下巴带人走了。 才走出一段,似想起了什么,驻足转身,望向她。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红颜薄命”的关系,此时再看她,从眉眼到身段,再到整个人,竟比先前任何一次都觉得惊艳,也让人怜惜。 可能就是因为这是人间留不住的美,所以才会叫人这般念念不舍。 “表妹,我有些话想同你单独说。”心中涌出一些情绪,他忍不住开了口。 还在愣神的萧曼抬眸回望他,犹豫了一会儿,便走了过去。 廊下,所有的侍从都避开了。 萧曼垂首等了半晌,始终没听到对方开口,这般静静挨在一处着实有些叫人难受,便想出言提醒。 这 * 边她才刚抬起眼,就看他一双眼眨也不眨,定定地瞧着自己,正一副出神的样子,不知暗地里在想什么。 她眉间一蹙,当即又垂首道:“表兄若没别的事,我就自去了。” 她提高了嗓音,这话说得有些响。 骆忆川促然回神,似乎也觉有些失态,解嘲似的干咳了两声。 “别着急,我只是在琢磨这话该如何说才好。”只是短短一瞬,他眼中便恢复了惯常的样子,“你与舅母相同的病症,我并不如何在意,若是……以后你回心转意了,便来找我吧,虽说别的不能保证,但我终究是你表兄,定会好好照顾你的。” 他忽然提起这个,倒并不在萧曼的意料之内,怔怔听他说完这些话,当下也淡淡道:“劳表兄挂心了,只是人各有命,注定了如何那便如何吧。” 骆忆川似已不在乎她语气中的冷漠,暗中觑她眼中的神色。 毕竟还是个小丫头,遇上这种事儿终究还是怕的,这往后的路也难走,现下舅舅虽然表面上仕途还算平顺,可暗地里的事儿又有谁清楚呢? 到时候出了事,她就是无根的野草,少不得还是要找人攀附。 “谁说不是呢,这世上的事,还真是算不准的。”他一笑,转身就走出廊檐下,旁边的随从赶紧撑着伞跟了上去。 等身旁的小婢出言提醒,萧曼才回过神来。 回到前厅,看着堆在那儿的漆盒,略想了想,就叫人都先将东西搬去旁边的小隔间。 “主子,这表家老夫人也怪有意思的,您都还没出阁呢,她就给你请了这个送子观音。”小婢似是憋了很久,这时候看四下里无人了,才忍不住开了口。 经她这般一提,萧曼这才发现那慈眉善目,宝相庄严的观音怀中果然抱着个胖嘟嘟的小娃娃。 “没事儿,就装那里头收好吧。” 她漠着眼,假作那只是件寻常的东西,可纵使面上装得再平静,半掩在袖筒里的手依旧是在颤着,想来骆家上下已经都知道自己同母亲一般有“怪症”,这送子观音现下就显得嘲弄十足。 忽然间觉得心中一阵发凉,怨不得梦中她去了骆家之后,除了表兄,骆家的长辈竟是没一人愿意见她。 “主子,其它的,您不瞧瞧么?” 瞧? 有什么可瞧的? 人家都说了,宫里头的娘娘都没有,她要是用了,得成什么样? “不瞧了,将那只黑漆画着如意云纹的取来便是。”这只匣子既然是送给秦恪的,那还是要送过去的。 仆厮将那黑漆如意云纹的匣子挑拣出来,萧曼双手接过,触手就觉得沉甸甸的,也不知这里头究竟放了多少东西,吩咐了两句,自己便捧着这漆匣径直去了隔壁宅院。 此时雨势又渐小了,只是淅淅沥沥,缠绵不尽。 叩了门,半晌之后也没人应。 难道与父亲一样这么一大早便去了大理寺? 轻叹一声,胳膊肘一用力就将门给推开了,因为这儿住户并不多,两家又挨在一处,平日里也甚少有路人过往,所以他哪怕是出门都极少锁门。 萧曼就跟从前无数次一样进了院子,虽然只有他一个人住,但内外竟都打理得整齐干净,也不知他是如何办到的。 她抱着漆匣在院子里呆望了好半晌,才走入前厅,可将漆匣搁在桌上之后,又觉得这般不妥,左右瞧了瞧,于是决定将它放在他的书斋里。 从前她就是个不爱清静的人,总觉得太冷清了有些怕人,可如今同他在一处久了,反倒觉得这份不被打扰的清静很闲适。 将匣子搁在书案上之后,萧曼并没有离去,而是将喜欢的木香丢入白瓷香炉里点上,然后走到书架前瞧瞧有什么新奇有趣的书。 恍然这儿就是自己的书斋。 她对那些正儿八经的书半点也提不起兴致,这会子就专挑那些奇闻异事,光怪陆离的看。 跟着父亲在大理寺当仵作的这些年,或多或少总听说男人都爱看那些富贵小娘子和落魄书生的香艳故事,还有什么卖油郎和花魁…… 这会子心血来潮,忽然间就想瞧瞧他的藏书里有没有类似的。 不怀好意的轻笑一下,手指划过架子上的每一本书册,忽然在一堆佛经前顿了顿。 香艳的话本没找着,却找到了一堆经书。 想起先前他默的般若心经,萧曼不禁也好奇起来,这东西真那么吸引人么?还是看完了会有不一般的心得感悟? 这般想着,忽然觉得读一 * 读也不错,于是便随意拿了一本,可是顺手翻开一页,眼前却不是该有的语句,而是一副图画。 画上秀石雕廊,红柳绿枝,一名云鬓罗裳的年轻女子背身倚坐在美人靠上,似在瞧着身旁的小儿嬉戏玩闹。 明明是春美人欢的画面,却叫人看不出半点暖意,尤其是那女子背身而坐的样子,怎么瞧着都透着股诡异。 原来经书都是幌子,里头是另有乾坤么? 她心下满是疑惑,好奇心起,拈着册页继续往下翻。 不出所料,后面果然也都是画,背景全都与前面大同小异,或亭台楼阁,或溪水潭边,或闲居小院,不同的是,画中的人物多了一名男子。 看似一家三口的和睦美满画面,却因为所有人都没有眉眼五官而显得有些诡异。 萧曼见过他画的画,自然一眼就认了出来。 这上面的墨迹一瞧便知是他一笔一道画上去的。 “验官见过从火场死里逃生的人么?” “我那时还小,大约也就五岁的样儿吧……” “母亲护着我,活生生被带火的横梁砸死了……” 曾经他说的每一句话,此刻都在她耳畔不断地重复着,萧曼只觉心里头发酸,竟是有些看不下去了,忙合了书册,小心翼翼地放回原来的地方。 站在书案前,她不禁想,他究竟是带着怎样的心情画下这些的呢? 所有的画全都定格在了他幼年时,不是说父亲是前些年才过世的么?但怎么瞧那画的感觉并不像呢? 萧曼想着想着,又忍不住回到架子前,又在那些经书里挑了一本,这本也与先前那本一样,不过墨迹却像是新的。 她又往后翻了几页,果然后页全是空白,应是还未画完的。 手捧着“画册”,她怔怔出神,就连有人已经走到她身后了都未察觉到。 “曼娘,在瞧什么呢,这般入神?” 第48章 女朋友超可爱 萧曼心下暗惊, 就觉一股微凉的风袭到鬓边,顶上发髻间随之一紧,像被什么东西钗住了。 猛地回过头去, 那鹭鸶补子便硬生生戳入眼中。 她一声惊呼, 手里的“画册”落到了地上不说,后腰正磕在木架的边沿上, 忍不住咬唇“咝”声痛呼。 怎么他会在这时候回来呢? 而且还闷声不响忽然就站在背后,只差点没被他 * 吓死。 而他却好像半点也没觉出这样吓人有什么不对,反而似乎还在欣赏她这副狼狈的样子,眼中全是笑,一副颇得其乐的神气。 但他的目光从她身前掠过之后, 便不自在地轻咳一声,别开眼。 萧曼这才惊觉自己穿的是红纱薄氅,其实平日里瞧并没什么,可现下被“逼”到近处,人又斜着身子, 这般瞧上去似乎还真有那么点不端庄。 她红着脸, 登时站直了身子, 努力让自己不去在意这些, 只冲他笑道:“怎么回来也不吱一声?” 他并没立刻回应,而是倾身过去, 贴近她耳畔, 低低地“吱”了一声。 萧曼脸上不自禁地簇起火来:“和你好好说话呢。” 原本还有些“做贼心虚”的怯怯, 这会子却是被他这模样给逗乐了,可垂眼瞧见脚边的那本“画册”,她那颗心又被提了起来。 没有人愿意自己的隐秘事被人窥见,他应该也是一样。 该怎么办才好呢? 毕竟未经他同意就私自翻他的书架, 怎么说都有些说不过去。 发现不对劲了,不看直接放回去也行,可她当时就是管不住自己的眼睛。 踌躇了一会儿,萧曼就弯腰将那册子捡起来,整齐抚好,递给他道:“我原是想找本书瞧瞧,不曾想就翻到了这个……嗯,你这一手妙手丹青真了不得,画得真好。” 秦恪没有接这话,而是垂着眼将那册子接在手里,翻都没翻一下,直接就抬手掠过她的鬓发间放回了书架上。 这一抬手,一放书,也不过眨眼的工夫,可萧曼却觉时间过了许久。 “其实也没那么好,随便乱画的,说来也觉得可笑,时间隔得久了,连人长什么样子都不记得不清楚了。” 忽然间他又开了口,淡缓的口气,细细品了之后却有些让人喘不过来气。 萧曼听他这般说,又瞧那瞥来的目光含着别样的深意,心头也不由一动。 他说的……是她想的那个意思么? 秦恪又垂眼望向她,像是瞧出了她的心思,唇角撩挑的笑稍显发僵,但丝毫没牵动脸上该有的温柔:“若是还能寻得尸骨的话,倒真想请曼娘画个像。” 果然是他父母啊。 萧曼心头微凛,眉间也不由蹙了起来:“不是说是在火场里被砸了么……”怎么就寻不得尸骨了? 想起那些过往,秦恪寒意肃起,如刀似剑,从胸间横掠而过。 那是压藏在他心底的死穴,又像终身缠身的隐疾,不光甩不掉,还会时常犯了病似的想起,怎样的痛不欲生,只有自己知道。 他坠着唇角吐出一声残碎的轻笑:“烧完了之后又被抛尸江中,便再也寻不回来了。” 萧曼越听越觉得不对劲,当初不是说他父亲赶来救了他么?怎么就被人抛尸江 * 中,再也寻不见了? 这事情中间究竟有多少曲折? “其实先前那次在梅林说的,并不全是真的。”秦恪扯了下唇,又抬手扶了扶刚才并没帮她钗好的花簪。 “你爹也是那会子随你娘一起……走的么?” 萧曼一开口便发现声音干涩,本来想好的话仿佛堵在喉间,像是鼓起了好大的勇气才冲破出来,紧蹙着眉头,心中翻江倒海。 他似是沉浸在回忆中,眸光有些散,或许是悲伤到了极致,所有的情绪都已表现不出来了,就正如他此刻,淡淡的,瞧不出任何情绪,但却神游天外。 “嗯,曼娘猜得不错,他们是一块儿走的。” 这事儿本是不容不得任何人碰触的,谁也不行,但现下也不知怎的,他忽然很想对她倾诉。 “我原本也是一起被抛进江里的,可能是爹娘在天有灵,我倒是被人救了。” 萧曼却是想不明白了,不是也一起在火场里被烧的么,怎么…… “一个五岁的孩子而已,哪里值得他们费心思用火烧,只是将我吊在梅树上,看着爹娘被烈火焚身,然后再将我与他们一同抛入江中。” “那你手臂上的伤?”她低声又问。 “后来读书的时候犯困,不小心打翻了灯盏被火烧烫了。”他说着便抬起手臂,袍袖滑落间,那块胭脂色的印记迤迤地露出来。 也不知怎么,她瞧着竟出了神,脑中也是混沌的。 “官府没受理么?这案子。” 其实这本也不用问,按照她这些年在大理寺经过见过的来看,不见尸骨,就是说破天去也没法子立卷宗,而且救下他的人又是鲜家死里逃生的,就更不会去官府报案了。 “是啊,报不了案……”秦恪像是有些释然道,“但如今我也是大理寺丞了,所以,可能会干些假公济私的事,当年的事若是不查个明白,我……确是枉为人子了。” 萧曼点点头,满脸的正气凛然:“有什么难处,你只管告诉我,爹和哥哥肯定也会帮你。” 他望着她,眼中的柔情已浓得化不开,那颗心兀自跳着,忍不住想要去触碰她。 手轻缓地抚上她的面颊,指尖和掌心触到的是一片温热,拇指滑过樱唇,这蜻蜓点水的一下竟叫人说不出的心悸,连手上的力道都像要被那片温暖吸去了。 萧曼瞧他看自己的眼神越来越不对劲,登时想起那夜的吻来,当下就吓得身子不由自主往后退,可稍稍一动,他的手臂就横档在了她腰后。 “小心书架,刚才还被撞得呲哇乱叫的。”他一笑。 什么呲哇乱叫! 她才没有那么失礼。 “你才叫呢,我哪有,尽胡说八道。”她红着脸别开眼没去瞧他。 瞥眼间瞧见书案上的漆匣,当即就像是寻了救星,忙在他揽着自己的臂上轻拍了两下,朝那边努嘴道:“都 * 差点忘了,那是有人送你的东西。” 秦恪瞧也没瞧,只垂眼望着她笑:“何人,怎么让你拿过来给我?” 这问题也不难回答,但仔细琢磨一下,又觉得怎么说都不太好,萧曼这会子才有些后悔应下这“差事”。 反复斟酌了许久,才说道:“是我表亲骆家,说是去西夷的商船回来了,带来一些玩意儿,你又正好住在隔壁,所以就送上一份,也是庆贺你金榜高中的。” “哦,原来是骆家表哥,回头遇见他,我自个儿谢他,这才显得有诚意。”秦恪看似随意地答着。 萧曼听在耳中也觉甜蜜,她也着实不想再见骆家人,但想起自己的事,不禁有些犹豫现下要不要同他说。 可秦恪却松开了揽着她的手,转身走到了书案前,将那漆匣给打开了。 她也有些好奇那里头是什么东西,于是也凑过去瞧。 没想到这匣子看着不大,里面居然还有分层,上面装的是几本西夷的书,鬼画符的字,她不认识,也不知道是书。 秦恪将上层那装着书的端起来,就看到了下面的东西。 萧曼侧头去看,只见下面正中又是个方匣子,上面的纹饰瞧着也是西夷玩意儿。 “想瞧瞧是什么?”秦恪侧目问她。 她点点头,毫不掩饰自己的好奇心。 秦恪将那小匣子从里面拿出来之后,翻看了一会儿,竟将那东西递给她:“这东西怕不是送错了吧,我觉得应该是给你的。” 萧曼不由一讶,给她的? 她蹙眉有些讷然地将这小匣子托在手里大致瞧了瞧,看不出什么端倪来,于是又搁在案上,试着打开。 稍使了点力气刚往上一翻,那匣子便应声而开,里头竟是匹桃核大的小白马,昂首扬着前蹄,后蹄嵌在底座上。 更奇的是,没拿手碰触半分,那小马竟一跳一颠地在里面打起转来,匣中随即响起乐声,婉转清脆,叮咚如磬,曲调虽然与惯常所听的筝琴截然不同,却如碧水蜿蜒,溪潭流觞,也是说不出的悦耳动人。 原来是个会奏乐的小匣子,怨不得他会说这东西给错人了。 正想听听着里头究竟有几首曲子,那乐声便戛然而止,欢腾的小白马也停住不动了。 她不明其理,愣了下,暗想许是这一曲完了,却不知下一首该如何接续,伸指在马身上按了按,不见有什么动静。 想问问秦恪,但又觉得这样会不会显得自己见识少? 回想了一下,似乎方才是开了盖子才触动的机关,于是将那匣子合上,复又打开,满以为该行了,谁知那东西还是静悄悄的,一点动静也没有。 她脸上有些热,心里也有些急,有意无意地伸出手去,在那匣子上轻轻拍了两下。 “莫急,我瞧瞧。” 正急切间,就见他宽大的袍袖拂过书案,将那只小匣子轻巧地抓在手里,顺势翻转到背 * 后,屈起手指抠开一扇小暗门,从里面勾出一个半寸来长的“铜钥匙”。 萧曼眨眨眼,完全没想到玄机竟暗藏在这里。 可要是方才自己再瞧仔细些,该是能发现这个才是,也不至于要他“出手相助”,俏脸不禁又红了两分。 只见他拿拇指和食指捏住那“钥匙”,自左向右“喀喀”地拧动起来。 “这西夷玩意儿瞧着新鲜,其实也没有多少心思,里头就跟绞盘似的,整条拧紧了一放就能发声,等停了便再拧一遍,我一开始瞧的时候也没留心机关就藏在后头来着。” 原来他一开始也没留心…… 只轻描淡写的一句话,萧曼心里莫名轻松了些。 悄悄偷眼瞥过去,见他手上约莫拧了十来圈,便放回书案上,手刚松开,那清脆叮咚的乐声就又响了起来。 那匹小白马像是蓄足了劲力的缘故,腾开四蹄,奔跳得愈发欢畅。 萧曼盯着瞧了一会儿,发现反反复复就那一段曲调,听多了也觉得没什么意思。 正扭头想跟秦恪说说话,就看他负手站在那儿,目光也是凝着那小马,只是不知在想什么。 瞧来他似乎也很喜欢,那这东西应该就没送错。 虽说那位表兄怪讨人嫌的,但既然秦恪喜欢这东西,就……留着吧。 她打定了主意之后,忽然就听秦恪说道:“曼娘,你说有些事儿是不是就跟这东西一样,弄不清底细的时候两眼一抹黑,等摸清楚之后原来也不过如此。所以只要万事多用点心,是不是都能成?” “……” 不是看小马听曲儿么,他怎么就想到这些了,难不成又遇上难事了? 萧曼诧异地望了望他,就看那平静的眸中果然像有暗流涌动,也不知在盘算着什么,但可以断定是件要紧的事。 “怎么了,是什么案子又出了岔子了么?还是……” 想到这些,她面上也转为正色。 “哪有什么,随口发发感慨而已。” 秦恪撩挑着唇,眼中盈起笑来,那些暗沉之色登时被驱散殆尽,再也瞧不出半点端倪。 “不过,说起来,龙川兄的这件案子至今都没任何进展,陛下那边也催得急,这案子要不快些解决,只怕陛下会对萧寺卿发难。” 他说到这里微蹙着眉:“不过,你也别担心,真到了那一步,我也有法子。” 萧曼幽幽叹了口气,他能有什么法子,直接上书跟皇帝理论么? 其实无论有没有周邦烨这案子,皇帝都会对父亲发难。 可是父亲说他要搏一搏,秦恪现下又说他有法子…… 总觉得父亲和秦恪像是在并肩作战。 第49章 男朋友超能干 萧曼对这等明争暗斗的事并不擅长, 但毕竟关系到父亲,也关系到自己,当下只点头应了, 也不多问。 秦恪唇角仍挂着浅笑, 目光微垂,望了一眼那乐声早已停歇的匣子, 手指在那小白马身上抚了两下。 外面传来叩门声,也不知道这会子究竟是谁来这儿寻他。 秦恪当即就出了书斋往外走,萧曼便帮他将这匣子里的东西多拾掇好。 心里有些放心不下,便也出门去瞧,才出书斋就看到他和一个内侍站在花架子下, 那内侍的面上还带着几分惊惶之色。 之所以认得那是宫里头的内侍,只是因为她原先就见过,殿试的时候送秦恪从内宫里出来的那位。 也不知他们二人说了些什么,很快就看那内侍往她这边看了过来,并且还投来感激的笑。 萧曼正一头雾水的时候, 秦恪就引着那内侍来到了她面前。 “这位是小曹公公。” “咱家虽然一直在禁宫里, 但也对萧家娘子略有耳闻, 那一手摸骨画相的绝技, 简直能惊为天人。”那内侍也不等萧曼开口,便笑着吹捧起来, 弄得她反倒有些不知所措。 秦恪自然是瞧出了她的不自在, 当即叹一声, 望着她道:“陛下今早忽然昏厥,至今未醒。” 这皇帝昏厥了,宫里头那么多御医在,总有个法子吧, 现下找她一个仵作干什么? 难不成…… 她惊疑地回望秦恪,他略略点头,只听那内侍又道:“干爹不想惊动太医院,所以就让奴婢来寻状元公想想法子。” 萧曼蹙着眉:“陛下真是中了蛊么?” 那内侍一脸懵然:“奴婢也不知道,只干爹让做什么,奴婢便做什么,干爹让奴婢来寻状元公,状元公又举荐了萧娘子,这……” 秦恪垂着眸,面上不动声色道:“萧验官去瞧瞧,若不是蛊虫,便可以交给太医院的人,两下里就都放了心,若是蛊虫,这对萧家来说,算是大功一件了。” “对,对,状元公说得在理,这可真真是大功一件,萧娘子可有什么需要备置的么,咱们赶紧收拾一下好进宫。”那内侍在旁帮腔。 谁敢给皇帝下蛊? 萧曼觉得这事太蹊跷,心下还是犹豫,可就算真是蛊虫,她有幸救了皇帝一名,皇帝便能网开一面放他们父女一条生路么? “我……我想去问问我爹。”她眼带询问地看着秦恪。 他还没开口呢,那内侍就火急火燎地叫道:“哎呦,我的萧娘子,我的姑奶奶,这救人如救火,是一刻都耽误不得的啊!” 秦恪自然懂她的心思,当下就抬手搭在她肩上,面上不动声色道:“小曹公公说得对,救人如救火,我想萧寺卿定会这般说的。若是担心萧寺卿,你便写张字条,让管事的去趟大理寺,也好叫他老人家放心。” “对,对,对,萧娘子就找状元公说的办,咱家瞧这样也好,跟萧寺卿交代一声。 * ” 萧曼抬眸望着秦恪,他眼中的意思,她自然明白,当下就微微颔首转身回了书斋,也不用斟酌,当即就提笔洋洋洒洒写了一张纸,折好。 . 天真的变了。 大片大片的黑云涌起,本来大亮的天一下子昏如黑夜,也愈加混沌焦灼,已有些辨不清本来的颜色。 萧曼此刻换了内侍的装扮,跟着秦恪和那位小曹公公悄悄地进了宫。 从前总听人传说,皇宫如何金碧辉煌,恍若仙境,现在瞧见真实,才知全然不是杜撰的那么回事。 殿宇深阔,四下里都阴沉沉的,没什么暖和气儿,莫名倒有几分灵堂的样子。 尤其是匾额上“养心殿”三个字,许是天色凝重的缘故,此刻竟染了尘似的毫无光彩。 她顾着规矩没敢多看,一路上了玉阶,门口当值的内侍像是一早就打好招呼了,见他们三人来,什么都没问,一呵腰便恭敬地放行入内了。 沿通廊走到一半,小曹公公才停下来低声对她又叮嘱了一遍。 “之前的话不多说,咱家再提醒萧娘子一句,这里可不比别处,哪些该瞧哪些不该瞧,哪些当说哪些不当说,一切都听状元公的吩咐,其余的天塌下来也压不到你头上。” 萧曼垂着眼,点点头。 看她应了声,小曹公公瞥着不远处的地方:“萧娘子还真是个有福的,咱家跟在干爹身边也好些年了,最多也就把这条路走到头,你头回来就能进去面圣,啧,这造化。” 他明着发牢骚,一副自己眷少福薄的样子,萧曼虽然听得出来,可却不知该如何应答,正扭头去看秦恪,却听秦恪温声笑道:“能把我二人送到这里,这说明小曹公公才是曹掌印最亲信的人。” 小曹公公听得眉眼一舒,喜笑颜开:“不愧是状元公,还真会说话了,干爹还等着,咱们快些走吧。” 萧曼也是看向秦恪,这会子他同自己一样也是内侍的打扮,明明还是那个人,可这会子却有些不一样,有种说不出的味儿,也好看得紧。 悄悄又多看了他两眼,便垂着眼跟着他们继续往前走,很快便到了门口。 毕竟是天子居所,不由便叫人心生忐忑。 萧曼暗自吁了口气,跟在他们身后,跨过殿门槛,落脚的一刹那,有种虚浮不实的感觉,仿佛踏到的并不是地面。 蓦然抬眼,就看一个上了年纪的太监站在金柱旁,正睨着眼打量着她。 “跟咱家过来。” 低沉沙哑的声音忽然戳入耳中,萧曼看了下秦恪,只见他对自己轻点了下颌,这才应了一声,走了过去。 “是萧家娘子吧,委屈你这般打扮了。”曹太监和蔼地望着她,“宫里头的情形有些复杂,所以这才不得已请你过来。” 萧曼心下一愣, * 她从前都听说宫里头的太监个个都是阴阳怪气的,尤其地位越高就越阴森,可眼前这位却像个普通老者。 可是她却不明白,为何他要信任自己呢? “民女知道,定不会胡乱说话。”她轻蹙起眉,郑重其事地应了声。 此刻她心中也是惴惴不安,更是想起梦中家中的惨剧,朝堂上如此,宫中更是凶险无比,谁知道其中有什么牵扯,当真只是瞧瞧是不是中蛊么? 她觉得并不会这么简单。 “好,陛下就在那边的小隔间。” 就这样? 连自己带进来的医箱都不要检查了么? 心中有了疑惑,萧曼就忍不住抬眸去看曹太监,哪知正迎面对上他看向自己的审视目光。 那双眼很平和,是一种阅尽众生,处乱不惊的从容,内中还透着一丝怜悯。 她心中也忽而生出特异之感,说不上亲近,却很安适,一路上的紧张和无所适从感也都消失。 曹太监默然看了半晌,微一颔首,转向秦恪:“你找的人定然错不了,我在外面瞧着些,你们快去吧。” 听这话的意思,这位掌印太监对秦恪似乎有些不寻常,难不成从前是亲眷么? 萧曼没料到他会应允得这么快,人还有些怔懵,秦恪却已在旁边应道:“明白。”言罢,便拎起医箱转身朝旁边的小间走去。 萧曼也起身跟在后面,脑中还有些发懵。 看是不是中蛊倒是不难,难的是该如何取蛊虫,况且对方又是天子,她学艺不精,现下只能祈求皇帝并不是中蛊。 再说了,先前帮秦恪瞧是纯系偶然,赶鸭子上架。 现如今这般真不知该如何是好了,但是她也不怨秦恪自作主张“供”出自己,毕竟皇帝这会子真御龙殡天的话,赵王登基,她家的日子会更不好过。 心头兀自茫乱,没留神那重背影已近在眼前,迎面就撞了上去。 她一声轻呼,整个人像顶在墙上,赶忙掩着酸痛的鼻子向后退。 “别太担心,你只管瞧,能治就治,治不了……那就想法子拖着。” 这话说的…… “你小点声,万一被人听见了可怎么好。” 也不想想现下是在何处,养心殿啊,天子住的地方。 秦恪似乎很爱瞧她这副“护短”的样子,只是现下情势非常,他也不能真与她在这儿打情骂俏,于是抬手将隔间的门推开,然后将半垂的帘子撩开一道缝隙,低缓着嗓音问:“瞧见了么?” 萧曼偏头朝里面望,就看到那里面的榻上,那榻上覆盖着赭黄色的纱幔,隐约能瞧见有个人横卧在上面。 不知是哪里吹来的风,鼓动赭黄色的纱幔微微拂动,莫名竟有些诡异,莫名与梦境中的赭黄色纱幔重叠在了一起。 萧曼一惊,面色顷刻间就变得惨白,身子也趔趄着往后退了退。 “曼娘? * ” 他微微侧身站在她身后,让她倚靠在自己身上。 萧曼此刻就连指尖都变得冰凉,但她也清楚,眼下并不是在梦中,这里头的皇帝也不是梦里的皇帝,只要这皇帝还在,梦里的就不会出现。 这般想着,心里的恐惧虽然没有减少,但至少人能稳住了。 “没事,就是头一次见天子……嗯,心慌。” 她回望他,强颜欢笑。 “陛下昏迷不醒,你莫怕。”他眸中敛着光,看不透深处究竟在想什么。 萧曼点点头,当下连吁了几口气,定了定神,撩开帘子,闪身走了进去。 周遭静寂,连半点声息也没有。 鼻间充斥着炭火香烛、金硝药石积沉混杂的味道,或许在寻常人看来只是浅淡的一点,对她而言却有些浓烈冲鼻。 她蹙了下眉,一步步走过去,轻手揭开赭黄色的纱幔,就看到一张略显苍白的脸。 这便是当今天子? 萧曼有一瞬的诧异,眼前这人并不是想象中的帝王威严之相,眉宇间反而书卷意十足,瞧着似乎有些眼熟…… 但她必定是不曾见过皇帝的。 就在她蹙眉恍惚的时候,秦恪就已经将医箱打开了。 “曼娘需要用哪样?” 萧曼回过神来,盯着皇帝打量,秦恪也没有继续催促,静静地站在她身旁。 过了好半晌,她微微歪着脑袋看向秦恪:“我觉得,他并没有中蛊。” “确定?”秦恪瞥眼瞧了瞧皇帝。 “我带了药香来,不过你避一避,怕引动你身上的。” 他点点头,当即就退了出去。 秦恪离开之后,这儿就只剩下了自己和皇帝,那种不舒服的感觉又再次袭来,萧曼深吸了一口气,定了定心神,从医箱里翻出个小瓷瓶,将瓶口的塞子拔掉,将瓶口放在他鼻下。 心中默数了好几下,才将那瓷瓶重新塞了塞子放好。 再看那皇帝,依然和之前一样毫无反应。 不知不觉间,萧曼竟松了口气,已没有之前那么心乱忐忑了,不是中蛊了就好。 等着药香味道彻底散了之后,她才喊了秦恪进来。 “确定了,没有中蛊,那咱们回去吧,剩下的事就交给太医院好了。”她说话间就想拎着医箱走人,似乎半刻也不愿意多呆。 可秦恪却闷声不吭,径直就走到了皇帝榻边,撩起袍袖伸手就拨开了皇帝的眼皮。 该不会他想自己来吧? 这不怕是疯了! 她赶紧挨过去,一把按住他还想撩皇帝袍袖的手,摇了摇头:“咱们还是走吧。” “怕什么,是觉得我的医术比不上太医院那些人么?”秦恪并不以为然。 听这话,他果然是想自己来了。 状元郎、大理寺丞还不够他舞么,居然还想当御医,治好了自然是前途无量,可若是出岔子了呢? 她忽然间有些头疼,斟酌了一会儿,才劝道:“那自然不是,只是你抢了太医院的活,回头 * 不怕别人给你使绊子么?” 秦恪轻叹一声,反手握住她的手,安抚道:“曼娘,这是个好机会,我们想要活命,就要牢牢抓住,你莫要担心,我心里有数。” 他的眼神是从未有过的坚定和认真,仿佛眼前的事真就关乎他们往后的命运似的。 但事情真就能如他想的那般顺畅么? 看出她还没能够如自己那般坚定,秦恪又继续说道:“曼娘,你想想,皇帝为何总疑心自己被下了蛊,而且都这般情形了,为何曹公公也不愿意叫太医院的人来?” 是啊,这是为何呢? 萧曼抿了抿唇。 “太医院的人真就什么都瞧不出来么?并不是,日常的平安脉瞧都能瞧出来了,皇帝的身子如何,他们比谁都清楚,但是谁又敢同皇帝直说?为推责任,自然是会故意引着皇帝往蛊虫那上头琢磨,只要皇帝自己起了疑心,那便是信了。” 她听得惊讶不已:“怎么会……” “呵,这宫里头的人,只有你想不到的,却没什么是他们干不出来的。” 他轻呵一声,目光定定地转望向皇帝,近处流润的灯火同时映上他的侧脸,萧曼有一瞬的愣神,忽然发现他和皇帝竟有些相像。 她稍愣了一下,再定睛去瞧时,不知怎了,又觉得不怎么像了。 思来想去,应该是因为那股子书卷气,所以才会有了这样的错觉。 就在她怔愣出神的时候,那边秦恪就已经替皇帝诊完脉了:“曼娘,你这医箱里有针么?” “有。”她回过神,当即就弯腰去翻医箱,很快就翻出针囊来。 秦恪瞧得清楚,那并不是她平日里验尸用的。 “这一套全是新的。”毕竟是备着要给皇帝用的,自然是那副新的比较安心。 她将针囊递给他,又好奇地瞧了瞧他的脸色:“嗯……陛下他如何了?” “中风了,不过陛下常年服用丹药,水银之毒积于脏腑,这次中风也与此有关。” 萧曼了然地点点头,无论哪朝哪代的皇帝都痴迷长生术,吃丹药更是家常便饭,所以这并不稀奇。 “能治好么?” 秦恪蓦然转过头,望着她一笑:“难。” 她这会子也不知该说什么好了,难治好,他不就担着大责了么,居然还笑得出来,也不知这人究竟是如何想的。 “中风虽然凶险,但能治,难的是这日积月累积聚的毒,时候太久了,伤了根本,就是大罗金仙也救不了了。” “那可怎么办……” 秦恪并没有应声,而是将针囊打开,捏起根银针就开始施针,萧曼在旁瞧得目瞪口呆,这样儿瞧着反倒像是行医数十年的杏林高手了。 等他将针都施完了,才看向她,说道:“我琢磨了一下, * 觉得你先前的话说得有些道理。” 萧曼不由愣住,竟不知这究竟是哪儿跟哪儿。 见她兀自懵懂的呆萌样子,他唇角勾起浅弯:“积跬步方可至千里,可要真是一路走到底,见了真章,也未见得是什么好事。不如在前头打个底,最后那几步就留给太医院那些人去走好了。” “……”这样也行么? 秦恪似笑非笑,目光又移回来:“我已经将几个关窍都冲开了,只等回头太医院的人来将最后那层窗户纸捅开便成。” 萧曼虽然不懂医术,但有些事儿也是相通的,现下他这般无疑是在水火刀斧间求生,若是没有控好分寸,别人最后那一针下去可能就会功亏于溃,说不定便会筋脉大乱,人当即就去了。 她的心不由纠蹙了起来:“那咱们现下该如何?” “咱们等着陛下醒来之后,传召进宫便行。”他像是运筹帷幄,将这一切都算了个十成十。 萧曼深吸一口气,咬唇像是下定了决心:“嗯,那咱们这便回去吧。” 秦恪自然瞧出她眼神中的变化,于是也点点头:“嗯,咱们回去静候佳音便可,剩下的事儿曹公公都会办妥。” 闻言,萧曼又忍不住瞧着他,犹豫了一会儿问道:“那位曹公公与你相熟么?” 正将针囊放回医箱里的秦恪,抬眸看着她:“确实是旧相识。” 那怪不得呢,这掌印太监可是最会揣摩皇帝心思的人,既然他是帮衬着秦恪的,那便真就不用担心了。 萧曼一直悬着的心,这会子才算是落了下来,她回头看了看依然还躺在那儿的皇帝。 虽还是昏厥中,但气色确实比先前瞧起来好多了。 两人正准备离开这里,她的手刚想撩开帘子,外面的廊间忽然传来一阵纷乱急促的脚步响动,其中几个内侍的声音透着急切,都叫着什么“赵王世子殿下”。 似乎在刻意阻拦的样子。但来人却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脚步反而愈加坚实有力,越走越快。 很快,那不大不小的喧闹就到了殿门口。 该不会要硬闯进来吧? 她手上顿了下,正不知该怎么好,就听那位曹掌印的声音蓦然响起:“赵王世子殿下辛苦赶来,谁让你们挡的?退下。” 萧曼本来已经松了口气,可听那位曹掌印话里似乎没有阻拦的意思,登时又紧张起来,不由看向了身边的秦恪。 秦恪却是一脸淡定自若,甚至都将医箱搁下了,一副暗暗窥听好戏的模样。 “你怎的都不着急,要是那位赵王世子进来了该怎么解释?你说,那曹掌印这般大声说话,是不是在提醒咱们快些躲起来?” 她一边说着,一边四下里望,可这隔间半点能藏人的地方都没有。 正急切间,忽然就被秦恪拥入怀中:“莫 * 担心,曹公公是何人,怎会连这些事儿都解决不了?” 也不知是他的话起了作用,还是他的拥抱和体温起了作用,萧曼渐渐平静下来。 他这话半点也不错,能在皇帝身边坐稳第一红人的位置,可真不是没本事的人。 果然,很快就听对方的声音还是毫无阻隔地戳入耳中。 “老奴见过赵王世子殿下,不知殿下前来,未能迎候,还请殿下恕罪。” 话虽然谦卑,可听着却没多少恭敬的意思。 赵王世子并没有接口,但能清楚地感觉到那沉默中的不悦。 几重帷幔之隔,内外同是一片寂静。 静得她能清清楚楚听到秦恪的心跳声。 “陛下病重,这里怎么只有曹公公你一个人守着?” “回世子殿下,早前太医院的人来瞧过,说陛下需要静养……殿下这般,可叫老奴难做了。” “既然如此,那曹公公守了这些时候也辛苦了,下面就交由我好了。” “殿下仁孝,老奴怎敢阻拦?只是确有医嘱,陛下此刻既不可惊扰,也不可见风,殿下瞧这里里外外都落了帐,老奴也只敢在这里守着,若真出了什么岔子,老奴自然是死罪,只怕殿下也悔之晚矣。” 就听赵王世子忽然哼笑了一声,冷然道:“照这么说,我是万万进不得的了?该不会是曹公公在陛下的养心殿内藏了什么不能见人的东西吧?” 第50章 等我拿下这江山与你为聘 虽然瞧不见外面, 但也能想象那两人此刻是怎样一副剑拔弩张的情势。 只是这赵王世子果然也是精明眼亮,竟然一语中的。 瞧这话里的意思,像是不进来瞧瞧便不肯罢休似的。 “世子殿下这可说笑了, 圣躬如天, 老奴就算有十条贱命,也不敢在陛下的养心殿之内生事。老奴不过是奉旨而已, 还望世子殿下莫要为难老奴。” 曹掌印语气间没有一丝半点心虚的波动,淡然风轻得叫人几乎要信以为真,这般定力确实不是一般人能比的。 “奉旨?呵,陛下还卧病在床,哪来的旨意?”赵王世子像揪住了痛脚, 接口冷声问。 萧曼闻言也不禁身子紧绷起来,心也像是要从腔子里跳出来似的。 “回世子殿下,陛下龙体违和,自然是皇后娘娘的懿旨。” 曹掌印回得不紧不慢,略顿了顿, 又道:“不过么, 世子殿下思念陛下心切, 这般赶来, 老奴若真是拦着,不但于理不合, 更心中有愧。这么着吧, 世子殿下只管入内探视, 老奴在这里守着,只当什么都没瞧见。” 这番话连压带捧,以退为进,明着顺迎对方的意思, 可赵王世子若还坚持要进去,便是存心违旨,即便瞧见什么也不能明说了。 萧曼从未见过这等耍弄心机的手段,也不禁佩服曹掌印的那份 * 处乱不惊的气度和细致缜密的心思。 外面又陷入静默之中,似乎是赵王世子正在左右思索权衡,没多久,果然听他说道:“多承曹公公好意,既然事关陛下龙体,我便遵奉旨意,明日再来探视。” “世子殿下一片仁孝,陛下必有感念。老奴恭送殿下。” 沉促和缓慢的脚步声交织在一起,却又泾渭分明,很快消失在外面的通廊间。 萧曼悬着的那颗心这才完全落了地,她忍不住对秦恪道:“他可真是太厉害了。” 秦恪一笑:“曹公公能这般轻而易举就劝退高慎,还有一个原因,你知道是什么?” 萧曼回思了下:“是不是因为皇后娘娘的缘故?听传闻说,帝后情深,皇后娘娘虽然子嗣艰难,可也诞下太子,只是后来太子意外薨了,陛下怕皇后感伤,于是一直都拖着不立任何人为储君。在这宫里,赵王父子应该还是对皇后娘娘有些忌惮吧。” 帝后情深? 若真是情深又何来的那许多妃嫔美人。 秦恪敛去眼中的那丝嘲讽,抬手替她整了整头顶的乌纱:“外头的那些传言听听就成了,不必当真。” 听他这般说,萧曼脸颊不由开始热烫起来,她垂着眸,抿了抿唇:“若是太子殿下还在世就好了,听我爹说,他宅心仁厚,将来必定会是一名明……” “呜……” 她这句话还没说完,便被秦恪用手捂住了口唇。 那声惊呼被闷在他微凉的指缝间,还没来得及反应,整个人便他一个翻转从后面抱住,后背硬生生撞在他坚实的胸膛上,竟然觉得有些疼。 她齿缝间轻“咝”了一声,满是疑惑,不知他为什么要捂住她的嘴不让继续说下去,想看着他,可这样背着身,只能瞧见他紧紧箍在自己腰间的手臂。 “曼娘可知,在这禁宫中,宅心仁厚便是一把悬在头上的刀,随时都能要了命。” 堪堪两句话,牙齿却磨得生疼,身上也像被抽干了力气,伏在她纤弱的肩上,搂在她腰间的臂更是紧了两分。 潮涌而出的温热让眼前一片混沌朦胧。 秦恪一直觉得自己似乎生就是个不会哭的人,即使流泪也是默然无声,别人瞧不见,更不会懂得那浸透在其中的往事究竟有多让人割舍不下。 不知不觉,那温热已滑落至唇间,口中一片咸涩。 头一次品这味道,竟有些难忍,但任它流着,堵在心口的闷痛似乎便能好一些。 也不知过了多久,泪终于在脸上干了,眼眶还是酸涩的。 萧曼虽然瞧不见,可这话里的情绪却还是能够感受到。 他为何会这般悲伤,是同父亲一样惋惜这世间上少了那样好的一个人么? 也不知这样“相依相偎”过了多久,那缓慢的脚步又转了回来,慢慢踱到近处,隔着帷 * 幔道:“陛下如何了?” 秦恪松开搂在萧曼腰间的手,脚下有些拖曳地走出隔间,蓦然抬眼,就看那略佝偻的身影就等在隔间门口,也正朝这里张望。 “不是蛊虫,只是中了风,曹公公现下便可去请太医院的人来,只要来了,陛下就可醒过来。” 曹掌印闻言却不禁愣了愣:“陛下他……可还能治?” 秦恪垂着眸,微抿起唇:“水银之毒已经浸入脏腑骨髓,现下已经治不了了。” “那还有多久?” “拖个两三年还是可以的。” 曹掌印朝帘子后的人瞥了一眼,又转回目光望着秦恪,良久又道:“主子这些年也不容易,两三年,也足够了……” 后头那句小主子莫让主子等太久,只徒留口型,消声在唇齿间。 “状元公和萧家娘子辛苦了,咱家带你们去别的阁间歇歇吧,这会子若出宫,没准会遇上赵王父子。” “有劳曹公公。” . 暮色泛起,满眼仍是铅沉的晦暗,日头像被裹在其中,只透出浅浅的一线光,恍惚间有些辨不清究竟是朝是暮。 许久,那线光的金意似是暗淡了些,变成蒙蒙的一片,仿佛将要被周遭吞噬。 隔间的侧窗不大,淡淡的夕阳倾洒,并不算长的案几也被晒了个半阴半阳。 最亮的那块斑恰好落在敞着盖儿的茶盏上,润洁的瓷像隐入其中遁了形似的,只余白气袅袅,徐徐缭绕,可觅踪影。 秦恪坐在案后斜望着渐暗的天光,指尖在案面上不轻不重地敲,却听不到半点声息。 他薄翘的唇勾起浅浅的笑韵,从那一片莹光中端起茶抿了一口。 “是不是等陛下醒了,咱们才能回去?” 萧曼面前也有一盏茶,明明她已经很渴了,却仍不敢去碰,毕竟是她心中被囚困的牢笼。 秦恪闻言,搁下茶盏,望着她,温然一笑:“不是,只要赵王父子过来了,咱们便可回去了。” 是这样么? 萧曼心中仍是惴惴不安。 自从踏入这皇城,秦恪就察觉出萧曼的异常来。 遇事从不惊慌,随时随地都能镇得住场的小丫头,今日究竟是怎么了? “曼娘,你很怕这里么?” 冷不防被他问及这个,萧曼正色道:“我了不起也不过是个仵作,这禁宫哪里是我这样的人能来的,来了……也不知能不能安然走出去,怎能不害怕?再者你也说了,这禁宫就是人吃人的地方,我平日里跟死人打的交道比跟活人多多了……” 好么,就差没将厌恶两个字写在脸上了。 可往后她若是知道自己就是这禁宫的一个主子,应该就不会这般担忧吧。 他深沉的眸中盈起亮色,唇角那抹笑意更深了两分:“嗯,我也觉得有时候跟死人打交道比同活人打交道舒服多了。” 可不就是么。 见他也认同了自己,萧曼那颗焦躁不安的 * 心也缓和了不少。 “喝点茶水吧,这茶的味道不错。”他将她面前的那盏茶端起来,递过去。 萧曼犹豫了一会儿伸手接过那盏茶,浅浅抿了一口,虽然茶汤凉了些,但依然清新甘甜,也不知是这是什么茶,似乎比平日里自家的好喝许多。 正琢磨要不要问问秦恪,迎面就看那位小曹公公急急地奔过来,近前满面喜色地躬身道:“陛下醒转来了!” “才醒的么?”秦恪问。 “是,方才御医用针,约莫有一刻陛下便醒了,皇后娘娘,赵王和赵王世子殿下正瞧着呢。” 萧曼不由愣住,这时候拿捏得果然不迟不早刚刚好,他当真是深藏不露。 “干爹让奴婢过来报个喜,然后带二位离开。” 这倒是个极好的时候,赵王父子都在皇帝那儿呢,哪里还有闲工夫去管“两个内侍”离宫。 等走出皇城,秦恪暗觑着萧曼,见她眼中似带着笑意,像是心绪忽然好了起来,与先前在宫城里全然是两幅样子。 “可惜了,这到了最后让太医院那些人领了功。”他假作惋惜地叹了一声。“你当骗谁呢,陛下是什么人,他原本是不让找太医院的人,可醒来的时候发现扎醒自己的居然是太医院的御医,回头肯定会责问曹掌印,那曹掌印自然会将事情始末都告诉陛下,这样,陛下必然会知道这里头是你的大功。” 萧曼唇角浅笑,继续又道:“我先前也是想不明白,后来琢磨了,觉得你这步棋走得简直是好极了。” “哪里好了?”秦恪负手慢悠悠地走着,唇角也噙着浅笑,眸中微有闪亮。 “陛下稍后再慢慢一琢磨,他就知道蛊虫一事根本就是无中生有,只是宫里头有人为自保栽赃嫁祸,这样的话,他对鲜家的执念是不是就会变淡了?” 秦恪瞧着她,天真的人琢磨事儿永远都是带着善意。 他又摇了摇头,目光中却是沉定的无可奈何:“只要鲜家有长生术,鲜家永远都会被人惦记着,不是皇帝也是别人。” 萧曼在旁听得俏目一眨不眨,提起这个就觉得有些不可理喻,她蹙着眉:“这世间上哪有长生术啊,就算是神仙也会有天人五衰,三界众生都在轮回里,谁也逃不掉。” 谁说不是呢…… 忽然间,他心下一动,想带她去一个地方,可瞧瞧手里拎着的那只大医箱,不禁一笑。 “曼娘,回去放了医箱,咱们去个好地方。” 手忽然被他捉住,萧曼愣了愣:“什么好地方?” 他只笑而不语,任凭她如何“威逼利诱”愣是撬不开他的嘴。 可等夜色沉沉的时候,他拉着她来到银月湖的一处长草浅滩时,这昏影如魅的地方却让她稍稍有 * 些失望。 “这边哪里好看了,要是没有这漫天星辰,黑洞洞的一片,保不齐一个不小心就掉进湖里了,你别往深处去了,当心些!”她低着头,紧紧地拉拽着他,不让他再往前面去。 “我能让漫天星辰都落到这里来,你信么?” 秦恪见她那小心翼翼,就生怕自己出事的样子,心中一暖,别说是漫天星辰,就是天上的月儿,他都能给摘下来送她。 萧曼虽然不信这吹破天的鬼话,但相恋中的年轻男女有时就是容易被这样的“甜言蜜语”打动。 明明是想离开的,脚下却不听使唤,反而被他牵着手一步步挪过去,走进长草深处。 “我可先说明白了,这儿水草茂密,真落了水,不小心就会被缠住,只要被缠住,想要脱身就不容易了,嗯……我虽然会凫水,但也不能保证……。” 话说到这里忽然想起他幼时就是被歹人丢入江水中的,当下有些暗悔,什么不好说偏偏要提这个。 他会不会凫水,她不知道,但落水的话一定会想起那些痛入骨髓的往事。 微叹一声,忙补救道:“嗯,虽然不能保证别的,但救你一个还是行的。” 秦恪被她这话弄得有些怔神,瞥眼看她低垂着头,长而密的睫毛掩着眸,只能瞧见两弯黯淡的微亮,像还在懊悔提及落水的事。 这丫头这是这般,对她稍稍好一点,她便恨不得回报你最大的善意。 她这般的心性脾气,他不是很早前不久知道了么,若不是这般,先前也不会费尽心机去接近她。 如今再回想当时,恍惚间连他自己都忘记一开始的目的是什么。 “曼娘,无论何时何地,我都不会让你以身涉险的。” 萧曼听得心头一蹙,耳根不自禁地热烫起来。 还说不会让自己“以身涉险”,先前不还硬拉着自己去给皇帝看蛊虫么,现下又来这里,怎么看哪样都很危险啊。 可即便如此,她也甘之如饴蜜。 心下砰跳,蓦然发觉那双皂靴的靴尖已转了过来,正直直地对着自己。 萧曼讶然仰起头,撞上他俯下的双眸,月光掩不住里面闪亮的光彩,平和而宁静,就像湖水间映起的粼辉。 这光彩原先该也见过,可又觉得别样新鲜,像是从没仔细瞧过,更没有静心品味过。 秦恪此时也在审视。 此刻这张小脸就在眼前,没有睫毛遮掩,那双眸中的闪烁和热切都一览无余,不自然地转动,更像是在刻意躲避,不愿叫人窥见真心。 半夜三更的,又没旁人在,依着她大胆的性子,对自己的爱意真就这么难启齿么? 也罢,知道她也欢喜自己不就成了么,为何却偏偏要执着她说出来呢? 他轻挑了下唇,目光游转,又望向夜空。 夜色宁谧,皓月当空 * ,银灰的光衬着星光万点,将幽蓝的天衬得格外迷离。 “曼娘,来。” 萧曼不知他又想做什么,只觉眼前暗影一闪,连袖带手都被他抓住,不由自主就向前倾,扑面撞在他身上。 她失声低呼,只觉鼻尖懵懵的泛酸,却顾不得去揉,只见一根缎带飘落而下,遮在了她的眼前。 “你……” 萧曼红着脸有些急了,不是说让自己看漫天星辰么,这会子怎么要把自己的眼睛蒙住了。 秦恪撩翘的唇角呵出一声轻笑,目光凝着她,将那缎带在她脑后系了个结。 “等会儿你再摘下来,不然就不惊喜了。” 这什么意思,莫非真要给自己手摘星辰? 她将信将疑,终于耐不住好奇问:“你总不会将一捧水捧到我跟前吧?” “我是那样的人么?你可太小瞧我了。”秦恪哑然失笑。 萧曼抿着唇角的笑,也没有答这话。 秦恪也没再继续耽搁,袍袖一挥,内劲过处卷起一股热浪。 四下里都沉在灰蓝的夜色中,模模糊糊,唯有这一片随风摇曳的长草能辨得清楚。 忽然,许多碧色的光亮从长草间窜起,轻飘飘地舞动着。 “曼娘,你瞧。” 他将蒙在她眼前的缎带解开,萧曼这才发现有萤火虫绕在周围飞,哪怕是她脚边,也有点点碧玉色的莹光在闪动。 这一刻,真就像是天幕上不慎坠落的星辰,孤寂而凄迷。 而她就在一片星河璀璨里。 冷不防间,秦恪又揽她入怀。 “曼娘,你可曾听人说过皇长孙殿下?” 萧曼怔愣了会,不知他提这个做什么,微蹙着眉:“不是说在那场意外里,与太子和太子妃殿下一同去了么?” 话到这里,她忽然心中一凛,猛地就扭头盯着他:“你为何忽然间提这个?” 瞧她这般模样,秦恪就知道,只要稍稍一琢磨,她就能将两者联系起来,于是也不再瞒着。 “曼娘,等我拿下这江山与你为聘,好不好?” “……” 这话简直像晴天霹雳,只震得萧曼瞠目结舌,杏眸直直,浑身发颤,却说不出半个字来。 四下沉静,唯有心跳如雷。 她推开他,眼底一片死寂的冰凉,唇边却挑着嘲弄的笑。 千算万算,她都没有算到原来秦恪就是梦中那囚禁着自己的皇帝。 现下仔细想想,也只怪自己太过大意,当初二月二那夜初见时,为何觉得眼熟?不就因为这个么!只是当时被那“鬼仙”搅乱了思绪。 一步错,步步皆错。 “曼娘?” 秦恪这会子倒是有些看不懂她了,也看不透她眼中的情绪。 “你问好不好?我现在就告诉你,不好。” “为何?” 他眼中的神光也渐渐沉了下去。 萧曼自然不会将那个梦说出来,她淡淡地望他看了一会儿,转过眸,又看向那飞舞的碧色光点。 “先前,我与表兄退婚前, * 曾问过他三个问题,他答不上来,其实那三个问题并不是我有意为难,而是我择婿的最基本条件。” “那曼娘就笃定了我也答不上来么?” 萧曼又轻吁了口气,抬眼望他淡然一笑:“如果只是秦恪,那么他一定答得上来,但是民女何德何能,怎敢让皇长孙殿下答题?” 她是一刻再也待不下去了了,甚至也不敢再多看他一眼。 深恐自己又会心软一错再错。 “夜深了,民女该回去了,殿下也请回吧。”她漠着脸垂着眸,对着他恭恭敬敬福了一礼,转身便要走。 “曼娘!” 秦恪伸手死死拉拽住她,凛眼轻摇了下头:“同我说实话,究竟是为何?无论我是什么身份,我始终都是秦恪,此生此世,无论是何等样人,也只会……” “只会什么?”萧曼忽然拔高了声音将他打断,“实话说了,我是想招婿入赘的,秦恪或许可以,但皇长孙殿下绝对是万万不行的。” 秦恪鼻息一窒,这倒真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 仿佛只是一下子,夜风就浸透着凉意。 说不清是阴差阳错,还是上天注定,她和他之间所有的一切似乎都在顷刻间全变了。 脚步不促不急地轻踏蓦然从旁边传来。 萧曼像是寻找救命的绳索一般循声望过去,就看到了正朝这边走来的秋子钦。 她松了口气,转身也不再看秦恪,淡淡道:“我哥来找我了,你也早些回去歇着吧。” “曼娘,如果我说行呢。” 秦恪回过神来,她已经站到了秋子钦的身边。 秋子钦疑惑的目光在两人之间逡巡,萧曼头也没回,只笑了一声:“说什么胡话!” “曼娘……” 秋子钦紧抿着唇,有许多话想问,可看她低头掩着面,当即就闭口不言了,只回身看向秦恪,眼中带着凛然。 秦恪上前,也不等他开口,秋子钦便将为出鞘的剑横在两人之间,冷着脸道:“秦状元还是请回吧。” 他垂眸看向那柄剑,想着对方是她义兄,便硬生生咽下了这口气,敛了眼中的戾色,温然看向他道:“秋校尉可否让我与她再说两句话?” 萧曼此刻早就捂着头脸跑远了,秋子钦紧皱起眉:“虽然不知道你们之间有什么误会,可我是看着曼娘长大的,她若是不想见你,此刻你硬追上去,只会弄巧成拙,等她气消了再去吧。” 秦恪略略有些吃惊,还以为秋子钦会乐得瞧他们两现下这样子,不曾想,他一开口竟会帮衬自己。 然而对于秋子钦来说,帮衬他的理由很简单,只是因为萧曼喜欢,既是她喜欢的,他便会护着,不让她因为一时冲动而永 * 远错失了。 . 一连数日,萧曼都将自己关在房中,谁也不见。 秦恪来了几次,也都被挡回去了多少次。 萧曼也不知道自己这是干什么,何以现下却如此不堪? 不是都一清二楚了么,她千防万防的人,终于出现了,这是好事啊,以后两不相干便是。 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要这么难过? 嘴唇干得发疼,舔抿了下,淡淡的咸腥在口中晕开。 血的味道半点也不好。 萧曼脑中懵懵然,觉得该去倒杯水喝,停住脚才发现不知不觉间竟已走过了长廊,来到了东头,这里离他的小院最近。 想起他在那里架起的长梯,想起他冲着自己笑,甚至是那晚他将那洒落一地的粥端起来,将那碗底仅存的一点粥米慢慢吃下,她的心头也是暖烘烘的。 这样温柔的人,怎么就是那个恶梦一般的人么? 她不愿意再去想这些,可与他在一起的种种就像是潮水一样汹涌而至,将她淹没。 才刚迈出腿去,就看白绒绒的一团不知从哪里蹿了出来。 萧曼浑身剧震,一霎间像能听到胸腔里怦然的跳动,刚朝那狗伸出的手,僵在半空里,她的心又沉了下去。 闭上眼,不再看那狗一眼,只喊了小婢将那狗抱下去,让管事的还到隔壁去。 小婢抱起那狗有些不知所措,跑下楼去了管事的。 “主子说,让把它送回隔壁。” 管事的也有些头疼:“可别真送过去了,免得回头被骂,咱们好好帮小主子看顾好,最近就别让它在小主子眼皮子底下晃了。” 小婢连连点头,便将那狗搁在了前院。 萧曼哪里知道这些,只觉得这狗送走了,与他之间就真的断得干干净净。 她觉得好笑,那颗心却像凭空裂开,血涌出来,弥散在胸腔里,连同身上最后那点力气消散在四肢百骸,记忆中从没这么精疲力尽过,只想继续找个别人瞧不见的地方呆着。 脚下是虚浮的,只能一步步向前挪,喉咙不知被什么东西堵着,那口气怎么也上不来,沁沁的阴冷袭绕全身,整个人天旋地转。 从头到尾,可笑的只有她一人。 终于支持不住了。 她踉跄地向前倒,伸手好不容易攀住窗棂,才没倒下,烦恶涌动的喉间却再也压制不住,张嘴呕了出来,眼睑胀痛,泪下决堤。 . 脚下是空的,身子是浮的,连神识都在虚游飘荡,唯有耳畔是一片嘈乱的噪响。 是风声么? 怎的似乎又能听到欢笑和鼓乐? 的确怪得有点邪门,但说到怕,却怎么也及不上眼前这片混沌的黑暗,杳冥如夜,不知身在何处。 这情状似曾相识,却又想不起一丝细节来。 过了多久呢? 她也不知道,总之是度日如年,茫然忐忑间,脚下忽而有了着落,不再是悬空的,却颠簸摇晃 * 得厉害。 那片重重遮挡的黑幕霍然而散,耀目如刺的光冷不丁一下戳入眼中。 她只觉目眩得厉害,晕了好一阵子才慢慢看清自己竟身处轿中,轿帷是锦绸彩缎的,而她身上则是凤冠霞帔,云襕大袍,一色的鲜亮喜庆,荣艳华贵。 她猛地一惊,心下如明镜反照,忆起了些东西,但大半还是混沌不清。 侧眸朝窗外望,丝帘也遂心之意似的恰在此时拂撩而起。 那外面是漫山遍野,夹道而立的黄栌树,层林浸染,满目绯红。 美景当前,如诗如画,她却生不出半点赞叹赏心的意思,只觉那片围聚在周遭四野的红像熊熊烈火,更像血,光是瞧着似乎便能嗅到一股腥郁之气。 她浑身悚然一震。 几乎还没来得及反应,数道寒光就穿透进来,犹带温热的鲜血泼洒在华丽的轿帷上,又溅污了她的喜服霞帔,顷刻间便染透进去,那片红立时变得触目惊心。 她没有惊讶,却依旧骇然失措。 接下来,依稀只有一片鲜目的赭黄和那挺拔颀长的身影留印在脑中。 她不由打了个颤,心中竟生出一份莫名难言,又悸乱惴惴的期待,所有的恐惧和不安霎时间都变得不再紧要。 炸雷般的响声轰过耳际,花轿当即四分五裂。 然而她却没有因此失足跌落,仍旧好好地坐在那里。 她仰着头,那颀长的身影赫然就在近前,赭黄的袍上绣着五爪金龙…… 还在怔懵间,那双臂已经张开,袍袖合围,将她整个人揽入怀中。 淡淡的木香渗入鼻间,仿佛带着魔力,一霎间就让她心神沉静了下来。 那双臂越来越紧,手也在她背心轻抚。 她避无可避,紧贴着那坚实的胸膛,分明能觉出里面蓬勃有力的心跳。 终于,她鼓起勇气,松开了紧攥的手,从两侧伸过去,环上他腰际。 两下里挨得更紧,再无半点间隙,全身暖意充盈,说不出的安然舒适。 她泪涌,积压在胸中的闷气和委屈也化净于无形。 “曼娘,莫怕。” 耳畔响起低语轻喃,温热的气息在鬓颊间漾开,连耳根子也暖烫了。 她雾晕着双眸,抬眸看他。 然而,那张脸并不是想象中的柔情脉脉,而是一片空白,竟完全没有一处五官! 与此同时,喉间一紧,脖子已被死死掐住…… 萧曼如坠深渊,悚然醒来,身旁却是父亲的呼唤:“曼儿……” 她能觉出自己是仰躺着的,但没什么力气,勉强缓缓睁眼,就见父亲坐在榻旁,全情关注地看着她,眼中满是关切。 当时究竟怎么了? 记得突然间昏晕难忍,似乎还呕了,整个人天旋地转,再后来就什么也想不起来了。 一个人难过成那个样子,想想也是可怜,好在还有家人的关心。 “爹,我……” 萧曼撑不起 * 身子,只能从唇角挤出一丝笑想安父亲的心。 “这是做什么?快躺着,就是有天大的事,还有爹替你顶着。自己身子骨硬实才是根本,其余的事儿你都不用多管了。” 萧用霖语声和然,豁达中更透着了然。 萧曼心中愧疚,越想越觉得自个儿不争气。 萧用霖不动声色,换好安神的香点上,扣上铜罩:“你病了这事,秦恪现下并不知道,可终究是瞒不过他的,你们之间若有什么问题,面对面把话都说清楚了,也比你自个儿在这里闷着难受强。” 已然枉动了情,错付了意。 他就算是知道了又如何,来了,她也不会见。 就算揪着他打骂也好,自己那颗心是冷了,终究也不会热起来,再见面也是徒然更加伤怀,又有什么用? “曼儿,虽说女儿家的事,我这当父亲的不应过问,但事事总该有个理由,你不想见他,也该让他知道究竟是为何。” 萧曼胸腔里被那股闷气冲顶得胀痛难当,这事连她尚且都理不清,又何况是别人呢。 “是他同爹说什么了么?” “他倒是一个字都没提,不过你们闹成这般,瞎子都瞧出来了。”萧用霖像是想起了什么,剑眉紧蹙,“曼儿,可是他知道了你……的事?” 父亲指的是什么,她自然明白,当下摇了摇头,支走旁边伺候的小婢,这才说道:“没有,还不曾告诉他……爹,你可知他是何人?女儿觉得与他当真是不合适。” 萧用霖闻言,望女儿又端详了一下,面上愈发温和:“那就先不见,你好好歇着,永远记得这句,有爹在,什么都别担心。” “爹……” 这明指暗示的话让萧曼脑袋“嗡”的一燥,愕然望过去,心中砰跳如雷。 原来父亲一早就知道了,也一早就决定了站他那边。 “爹,你就这般信任他么,他以后会是明君么?” 萧曼压低了声音,脑中挥之不去的全是自己被铁链锁住的无助,这样的人,怎么瞧都不会是明君吧? 况且梦里他还是谋逆登基的,御座之下不止斩杀了多少人…… 光是想想都觉毛骨悚然。 但她所认识的秦恪呢? 完完全全就是另外一种性子,这真的是同一个人么?这些日子,萧曼自个儿已不知琢磨了多少回,但除了感伤悲痛,一切都无法改变。 “曼儿,无论他如何,他始终比赵王或是赵王世子更适合那帝位。”萧用霖叹声道,“爹只想护着你,护着鲜家最后一点血脉,这样百年之后,我也好有脸面见你娘。” 萧曼望着父亲,心下更是一片茫然。 . 这是第几日没有见到那丫头了? 每次去萧家,所有人 * 总是对他说,让他再等等。 再等等? 谁知道三五天之后又会怎么样,至少他等不得,但现下还是没摸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哪怕她说得再有理有据,从她的眼中,他依旧能看得出来,她没有同自己说实话。 瞥眼瞧了瞧面前的骆忆川,想想她说的那些话,目光也转成了正色的审视。 “你表妹从前问了你哪三个问题?” 骆忆川显然没料到他将自己叫过来,等了好半晌,居然问的会是这个,愣了愣,探着眼看了看他,发现他神色间并不像是在冷嘲热讽。 “第一问是,她说她容不得自己丈夫有通房小妾,甚至是红颜知己,若要娶她,此生便就只能有她一人。第二问,婚后可还能许她跟着父亲办案。” 秦恪琢磨着这两个并没有任何问题,正等着第三问,可半天却没等到下文。 也不等他问,骆忆川双眼眇了眇,低声道:“因为当时这二问的时候属下犹豫了,所以就没有第三问了。” 秦恪“啧”了一声,乜着眼瞧他:“这第三问该不会是愿不愿意入赘吧?” 这话可真是让骆忆川都吓了一跳:“应该不会吧,若真有这打算,当初就应该会说清楚了。” “好了,你去吧,对了,赵王府上那个秦先生可查到底细了么?” 秦恪摇手一叹,这下便真没什么好说的了,那丫头明摆就是在搪塞自己。 “回主上,那位秦先生从前是戏班里的人,听说是手上有了命案,这才被他们捏在了手里,至于真的秦先生,属下一直盯着都不曾见过他露面。” “继续盯着,还有,你可小心些,秋校尉还在查周邦烨那案子,别撞上了。” 骆忆川应了一声,依礼对他行了礼之后,便转身走了。 秦恪抬眼瞧瞧外头。 天色已一片铅沉,风声啸啸,远处院中花架上的那一丛丛紫藤也在摇颤。 的确要变天了,但似乎又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快。 他从书案后站起身,负手走到窗前。 那阁楼上静悄悄的,瞥眼瞧见那长梯,他犹豫了一会儿还是走到了那墙根下,攀着长梯站在墙头上。 明明他有千万种法子“逼她就范”,可他却不想那么干。 就像老话说的,“强扭的瓜不甜”。 也不知道为什么,那些曾经痛彻肺腑,不堪回首的苦难已有些模糊了,一霎间能想起的,全是同她相处的种种,一桩一件,甚至言语间的字字句句都清晰无比的刻在脑海中。 虽然那些许多都是他刻意讨好为之,也算不上是真实的他,但如今回想起来,却觉得快乐,恍惚间,他都觉得自己就是那样的人。 两人相识至今,其实细算起来也没多少日子, * 然而就是在这般短暂的日子里,那些回忆却莫名叫人刻骨铭心,不光忘不掉,更连带着过往的一切都变得有滋有味儿起来。 这大约便是欢喜一个人,有她在,苦也不会太难受。 从前他不明白,现下却像得了宝藏的人,再也无法回到从前一无所有的时候。 秦恪目光微侧,斜望着长廊不远处那敞开的闺阁。 她就在里面。 所以,他不是孤单的一个人。 她一定会来。 他确信。 第51章 挂在墙头上的状元郎 萧家的小婢正好从闺阁里走出来, 抬眼间就见一个人站在墙头上,登时惊得差点连手里的托盘都要端不住了。 等看清是隔壁的状元郎,当下松了口气, 犹豫了一下, 随即又折返了回去。 “娘子,娘子, 状元公他……他爬墙头上去了,瞧样子应该是想见娘子,这……” 萧曼在榻上翻了个身,拉起被子蒙在头上,但似乎又觉得这般太闷气, 又将被子拉下来,眼望着垂下来的纱幔,呆呆出神。 那小婢见状,又凑近了些低声道:“娘子,瞧这样子……嗯, 若是他爬到咱们院子里来可怎么好?若不然, 还是去瞧瞧吧?万一摔下去……” “喜欢站墙头就让他站个够好了, 你们也不要管, 就当看不见!” 小婢的话还没说完,便被她打断, 后头的话也不敢再说了。 可萧曼却有些躺不住, 满脑子全是他攀着长梯, 冲自己傻笑的模样。 从前只觉得这书呆子纯真,怎么瞧都好,可如今想想,背负着那样身世的一个人, 又怎是真的纯真,指不定连那副书呆子的样儿都是装出来的。 那他对自己,还剩下什么是真的? 萧曼越想胸口就越憋闷,一口气就这样卡在那儿,生生能将人逼疯。 她木着脸望向窗外,此时天色已经晚了,似乎有雨落了下来。 “他还没走么?” 小婢闻言忙到门口探头张望:“没,还在呢,只是趴在那里,该不会是睡着了吧!” “……”萧曼忽然觉得有点糟心。 叹了一声,心中对他虽然满是怨和怕,可总不能真叫他从墙头上摔下去吧,若真这样,回头全京城都知道状元郎翻墙头的香艳故事了。 想到这里,她再也躺不住了,当即掀了被子起身,小婢也是眼明手快的,拿了披风裹在小主人身上。 或许是因为心里头正提着这一口气,她面无表情地来到长廊的东头。 他果然在那里,与从前一样,不同的是确实正如小婢所说的,脑袋垂耷在臂间。 “回去吧。” 雨落的宁寂中,那已然熟印在心坎上的声音蓦然响起,而且就近在咫尺。 秦恪抬起头,抿唇笑得畅然,一瞬间连发根都舒张开来了,连这散碎的雨点拍打在脸上,也觉得沁沁的微凉,很舒服。 自己料想的没有错,她真的来了。 “曼娘……” “状元公还是称呼我萧验官吧。” 她的声音又起,这次看得分明,那张精致明艳的小脸上瞧不出什么情绪,那双灿若星河的眸,此刻也没有了从前的神光。 秦恪被她堵得一怔,但也料到她会是这般口气,毕竟心里头正别扭着,对自己摆个脸色,说几句噎人的话也是在情理之中。 只是他有些不惯瞧她这副冷冰冰,依稀自己是个陌路人的样子。 “曼娘,我……” “状元公,之前是我无礼冒犯了,你与我不同,你饱读诗书,前途无量,也是重规矩的人,所以打从今儿起,曾经的那些是是非非,你大人有大量,就都忘了吧。” 萧曼垂下眼,没敢去看他,努力克制端着现在这副“六亲不认”的架势来。“验官说了这么多,那么现下是不是该听小生说说呢?” 秦恪一蹙眉,那双眸中依然带着温然的笑。 “你想说什么?”她抿了抿唇,下意识就抬了头。 那双眼中暗蕴的光叫人生悸,只是依稀竟是头回见时那种温然到深沉似海,又波澜不兴,全然猜度不透。 他应该向来就是个难以捉摸的人,这样子也算不得太过奇怪,只是自己从前没看透罢了。 “实话说吧,当初二月二那夜在街上被验官拦下的时候,小生便开始注意验官了,后来又亲眼了你摸骨画相的功夫,更是想接近你,琢磨着往后总一天能借着验官和萧寺卿替家父家母寻到真凶,只是没想到一步步走来,书院发生了那许多事,还有验官竟然能够压制住小生体内的蛊虫,这往后还真是少不得你。” 萧曼苦笑了下,眼瞧着飞溅的雨丝在他面前不住穿击着叹出的白雾,将它扑散,再打上双颊。 她不知他现下是如何感受,但自己的脸颊却已是湿了。 可不就是他说的这样么,因为觉得自己对他有用处,所以才接近的,但他定是想不到,全然是她自己凭着一股子傻劲儿“自投罗网”的。 “可是这世间上什么事都能万般算计,唯独之后感情,永远都算计不到,小生没有遇到验官之前,总觉得这世间的情太过可笑……” “状元公,既然如此,那我也就再说几句吧。” 他后面的话,她不敢再听下去,忍不住出声将他打断。 其实也不知道这会子该说什么,可就是觉得不能让给自己或者他有念想了,这几天她也想过许多,她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做那样的梦,也不知道为何现在又变成了这样。 按理来说,秦恪定不会像那梦中一样囚禁自己,那还怕个什么呢? 她知道,她怕的不是单单的梦中的那个人,而是怕那至高无上的皇权和地位,没人知道会变成什么样子,权力能够使人疯狂,至亲骨肉相互残杀已算不得什么了。 就正如她那表兄骆忆川。 现在回想一下,他们两人该是认识的吧,说不定骆忆川就是听命于他的。 两人在自己面前却装作互不相识…… 从头到尾,可笑的,就只有她自己。 话在心中酝酿了许久,心却像被什么东西勾扯着一点点向下坠。 她声音微颤了一下,说道:“那我也实话实说了吧,在与你相识之前,我便已经同表兄定过亲了,只是因为我觉得一出嫁便就被困在内宅中,烦这烦那,更不能随心所欲想做什么便做什么了,所以我便退了亲。 * ” 说到这里,她自嘲地冲他一扬下颌,继续又道:“你瞧,我就是这样的女子,天性就不愿安分守己地呆在内宅之中。再者,你该还不知道,我有家传的病症,生孩子等于一命换一命,我贪生怕死,所以更不会为了你家的香火而送了自己的命。要说的,也都差不多了,你这回心里该有数了吧?往后不要来了,免得以后让人笑话你。” 浑身冷得厉害,她也该走了。 萧曼默然转身,脚下步子不停,一口气回到寝阁,关上门,背刚贴到门就觉得莫名比墙还要凉。 秦恪怔望良久,直到那纤弱的身影隐没在长廊尽头的那道门里,泛红的眸才缓缓轻阖。 “你说的,我都知道……” . 再悲痛也好,日子还得继续。 萧曼很快就重振了精神,换上公服,摒弃一切杂念专心办案。 时隔多日再回大理寺的时候,本已做好了被人窃窃私语的准备,可大半天过去了,却发现众人似乎对于她和秦恪之间的那些纠葛一无所知,只知道她前几日病了。 这样也好,不然以后自己也尴尬。 反正秦恪也不会在大理寺待很久,说不定什么时候一道圣旨下来,他就变了身份。 她去殓尸房转了一圈之后,又回到了内堂,路过小隔间的时候,却发现秋子钦的佩剑和官服居然还在里头。 他今日没来大理寺么? 正想寻人问问,就听外间脚步纷乱,她微微蹙眉,便绕出去瞧瞧。 还没走到大堂,就听到一声惊叫,那叫声突如其来,却刚出口就被什么截断了似的。 厅内随即鸦雀无声,像是被什么东西吓到了。 萧曼心里一紧,快步奔过去,就见一名小儿埋头紧捂着脖子,闷声倒在地上,几乎一动不动,旁边还站着个同样惊慌失措的少年。 这模样她一瞧就知道是被异物卡住了喉咙,大人被卡喉尚且都凶险至极,更别说这般五六岁的小儿了,若不尽快处理的话,定然会要了性命。 只是大理寺哪里来的这样的小儿? 她正要奔过去的时候,就看那穿 * 着青色官府的秦恪从前面走了过来,架着双肋抱起那孩子,又拉了把椅子坐下。 有衙差期期艾艾道:“就是这两个孩子来大理寺,说要找萧寺卿……” “有事等会儿再说,救人要紧。” 他手脚麻利,却丝毫没有慌乱,一副举重若轻,镇定自如的样子。 怎么,难道他也懂得救治之法么? 萧曼心下虽然担忧,可又怕被他瞧见,于是赶忙把跨出去的脚收了回来,索性也不贸贸然现身,依旧站在原处看。 只见秦恪双腿交叠,将那小儿俯面放在上面,膝盖正顶着肚腹,一手抵着侧面,一手半攥空拳在他背上轻碎地捶击。 才刚敲了几拳,那小儿就半开着口唇,张嘴欲呕。 秦恪一边压挤他肚腹,一边继续捶打,很快就见那小儿浑身抽抖,一个物事和着涎唾从口中呕了出来,竟是一方玉印。 喉间没了梗阻,上不来的气终于得以喘息,那孩子半青着脸呼哧呼哧的伏在那里,总算是脱了险。 可是萧曼却盯着那方玉印怔愣起来,虽然离得有些距离,但是那方玉印她太熟悉了,那是她从前胡乱捯饬的,刻坏了,本想丢弃的,秋子钦觉得这样好的一块玉丢了可惜,于是便拿走当了他自己的私印。 私印这样的东西怎么会丢呢? 再想起小隔间里他的佩剑和官服…… 心中忽然有了不祥的预感,再也抑制不住这种莫名的恐惧感,她冲了出来,在众人惊呼声中,一把抓住那少年的臂膀:“这方印,你们是从哪得来的?” 第52章 他是个好人,她知道 那少年显然被她吓住了, 半天都没说一个字,反倒是刚被玉印卡住喉咙的小儿“哇”的一声又哭出了声。 那哭声委委屈屈,还满含着不知所措的恐慌。 被这哭声扰乱了心神, 萧曼蹙眉扫了那小儿一眼, 也不知是因为眼神太过冷淡还是怎的,那小儿竟当即止住了哭声。 这一霎, 倒衬得萧曼坐实了能令小儿止啼的大恶人。 “这印你们是怎么得来的,来找萧寺 * 卿又为了什么?”她继续问着那少年,可少年吱吱呜呜了半晌,就是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众人也从没见过这般着急上火的萧验官,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约而同地落在了那方玉印上。 秦恪离那方印最近, 他俯身将它拣了起来。 上好的羊脂白玉,雕工么,瞧着像是初学的小儿拿来练手的,不过那篆刻的“秋”字倒是十分清晰。 在瞧萧曼此刻紧张的模样,不用想便知道其中的究竟。 “验官, 莫急。” 秦恪微蹙了下眉, 伸手轻轻搭在了她的臂上, 然后对那少年淡笑了一下, 温声道:“你莫怕,这位是萧验官, 萧寺卿此刻并不在衙门, 你们有要事的话, 与这位萧验官说,或是与我说也是一样的。” 那少年在他们两人身上打量了一番,兀自有些不信,嘀咕道:“你们都这般年轻……比我也大不了多少……能行么?” 秦恪脸上的笑竟意外有些发僵, 萧曼却凛着眼,故意凶巴巴道:“事关人命,你若是再瞎耽误工夫,少不得回头吃板子!” “是我在山里捡的,不关哥哥的事。”反倒是那小儿这会子仰着头,对着秦恪怯生生地开了口。 “那为何要来大理寺找萧寺卿,你又为何要将这印塞进嘴里?” 萧曼连珠炮似的问了一长串。 那小儿像是又被她吓到了,竟缩身躲到了秦恪背后,紧攥着他的袍子,颤着小手竟是不敢再说话了。 秦恪垂过眼来,脸上的笑意有些无奈,轻抚着他头上的小髻,和声安慰:“你别怕,她是萧验官,是萧寺卿身边最亲近的人,专门替别人洗刷冤屈的,人好得紧。” 那小儿将信将疑,又朝萧曼望回去,左右端详了几眼,还是缩在哪里,低声道:“可我瞧他的样子还是好凶……还抓着我哥哥……” 自己凶么? 萧曼蹙起眉来,还是头一回被个孩子嫌弃“凶神恶煞”,她也知自己有些失态,于是深吸一口气,松开那抓着少年臂膀的手。 秦恪见她终于松了手,当下笑意更甚,抑着胸中的那股畅然,解释道:“那是因为你们什么都不说清楚,她想要帮你们都帮不了,心里头着急,其实相处久了,便知她就是 * 这世上顶顶好的人。” “真的么?”不仅是那小儿,就连那少年都将目光转回到了萧曼身上。 秦恪点点头,眼中含着叫人无法忽略的爱:“我是陛下钦点的状元郎,我说的话,自然不会有假。” 他这般在众人面前口无遮拦地将她海夸一番,旁边的衙差似是都爱看这种热闹,一个个眼睛发亮,不仅如此,脸上还缀着看透一切的笑。 萧曼尽力压着胸中的尴尬与憋闷,假作一个字儿都没听见,只望那少年问:“这印是哪儿捡来的?” 那少年没有立刻回话,而是看了一眼还紧攥着秦恪官袍的弟弟,犹豫了一下,才低声道:“我们也不知道那山叫什么名字,只晓得哪里有座寺庙,香火挺旺的……我们就捡了东西,其它的……真的不是我们干的。” “印是我捡的,能不能还给我。”那小儿眼巴巴地瞅着秦恪手里捏着的那方玉印。 秦恪望他一笑:“这印对你有用?” 那小儿点点头,一脸认真道:“哥哥说这是极好的玉,值些钱,我想攒着,回头好买个宅子,这样我们就有家了。” 见弟弟将什么话都说出来了,那少年一急,忙急道:“那不是咱们的东西,不能要。” 萧曼垂着眸,心下微叹,伸手将那玉印从秦恪手里拿过来:“这东西不值钱,买不了宅子。”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却是叫人碎了一个香甜的梦。 那小儿顿时就一脸沮丧,圆溜溜的眼睛蓄着泪水,盯着萧曼那张冷冰冰的脸,愣是憋住了没敢哭出来。 “你方才说,其它的不是你们干的,其它的是什么?”萧曼望向那少年,掌心里攥着的那方玉印却是膈手得厉害。 “我们……我们看到的时候,那个人就已经死了,那个印不是在他身上拿的,是在旁边的草堆……” 少年的话还未说完,萧曼就已经发足奔了出去,秦恪回头交代了两句之后,随即也快步跟了过去。 她飞身上马,一挥鞭子便想催马快跑,可高高扬起,眼见着就要落在马身上的鞭子却迟迟没有落下。 她凛着眼看过去,就见秦恪右手紧紧拽着那鞭子。 “曼娘,我知你担心秋兄安危,可你这般一个人冲过去,万一有个好歹不说,你知道那兄弟两发现玉印的地方在何处?” 像是被他一语点中要害,萧曼红着眼圈瞪着他:“你松手!” “我同你一块去。”秦恪没有松手。 她没有回应,只默然偏过头,半侧半俯地看着他,檐下深沉的暗色将他的身影遮住一半,紧攥着鞭子的右手却在日头下愈发白得晃眼。 好半晌她才说:“你去做什么,你不也不知道在何处么。” 秦恪没答话,只转身望向来衙门内,很快就看衙差领着那少年过来了,那少年的目光在他们两人之间逡巡了一下,最后还是落在秦恪身上。 “我……我不会骑马。” “无妨,我带你过去。”秦恪说着便对一旁的衙差点点头,那衙差便牵来一匹马。 等衙差扶着那少年上了马,秦恪再跃身上去,坐在了少年身后。 萧曼见状,便扭过头,落了鞭子催马快行。 秦恪也紧跟在其后,三人两马,花了些时候才到了北面的那一片群山脚下。 拴好马,那少年当先引着他们往山里走。 也不知是不是与秦恪同处一路的关系,这会子他也不怎么害怕了,反倒自个儿先开口说了话。 “原先,我和弟弟都借宿在寺中,方丈和诸位大师也都是好人。年前来了个什么王,我和弟弟就都被赶出来了,大冬天的,弟弟还病了一场。” 萧曼听他这般说,终于忍不住看过去,这才注意到这少年面黄肌瘦,衣不蔽体,回想一下,反倒是那小儿,小脸稍有血色,想来这位兄长平日里应该什么都紧着弟弟了。 “那谁帮了你们?是寺里的大师么?”她忍不住问。 提起这个,那少年却有些茫然:“不知道是谁,应该是神仙吧……” 提及“神仙”这两个字,萧曼便想起那个白袍白发的“鬼仙”,只是他会平白无故“救”两个完全不相干的流浪儿? “他长什么样?”秦恪倒是问了这么一句。 “看不清样子,浑身上下都是白的,当时是大晚上,还下着雪,他就半飘在天上,当时还以为遇见雪怪了,我抱着弟弟想跑,可是天太冷了,手脚都被冻僵了,他就那么挥挥袖子,身上的雪都没了,而且还暖暖的,后来就这样睡过去了,等醒过来的时候,弟弟的病就好了!” 少年在说起这个的时候,眼里满是神光,仿佛这一刻才像是少年郎该有的神气。 萧曼心里头搁着事儿,此刻也不会往深处想,只听他那么说便知道是那“鬼仙”,八九不离十。 秦恪却像是听得津津有味,在那少年说完之后,他竟还忍不住拊掌赞声道:“真好,我想定是你们兄弟深情厚义感动了天地,所以才让神仙来帮你们,所以,你们兄弟两一定不要辜负了上天,莫管以后如何,也都要记得这般兄弟情义才是。” 连状元公都这般说了,少年越发觉得对,眼中的神采竟越来越亮,更是止不住连连点头。 满嘴胡吣说的就是这人了! 萧曼在旁有些瞧不下去了,本想着该说两句,可见那少年感动得眼圈都红了,想要出口的话还是被咽了回去。 其实这样也挺好的,谁心里头没点信念呢? 说不准,这股子信念会让这兄弟两以后越来越好。 想到这里,忽然也有些明白秦恪那“满嘴胡话”的用意,当下不由朝他多看了两眼。 可掌心隔着的疼,却让她垂下眸去,心中闪过一丝悲凉,又恍然入神,怔怔不语。 “你们一直都在这山里么?”秦恪又问。 “没,哪能一直呆在山里,弟弟往后还得读书的,我在码头寻了个扛把式的活计。” 少年虽然说得轻松,可看他那瘦弱到似乎轻轻的晃动都能震碎的身子,就知道这活多难。 “开蒙了么?”秦恪的目光缓缓而下,越过那张天真的笑脸,落在他那已然挺不直的腰杆上。 少年显然不懂“开蒙”是什么意思,一脸茫然地摇了摇头。 “我院中正好没仆厮,你们若是愿意的话,要不要试一试?”末了,他又加了一句,“书斋里的书可以随意看。” 那少年一脸的不敢置信,好半晌都没回过神来。 萧曼抿着唇,心知他是个好人,可也有些担忧这兄弟两往后的命运,毕竟他们不知道秦恪是何人。 她觉得自己有些好笑,这兄弟两人跟着秦恪不好么,她去担心个什么。 “就快到了!我记得就在那棵松树下。”少年往前头的树丛里一指。 萧曼脚下一顿,此刻却变得有些迟疑,不敢向前。 第53章 做人呢,一定要有人情味儿…… 清风徐撩, 过耳不闻。 只是一霎间,周遭的一切都便得萧然无声,只有沉积的落叶随着脚步“沙沙”作响。 跟着那少年继续奏, 片刻间就穿过了眼前这一片树林来到他所指的那棵古松下。 可树下却没有任何人或者事物, 除了一片斑驳的褐色血迹…… “明明就是在这里的,怎么会不见了。”那少年绕着那古松转了好几个圈, 急得有些手足无措。 萧曼蹙着眉打量着四周,虽然有落叶杂草的掩盖,但还是能够看出来,明显曾经有人在这一片地方打斗过。 她在那片早已经干了的血迹前蹲身下来,从腰间掏出掌套戴上, 然后拈起一片沾了血迹的枯叶捻了捻,然后扒开那一片草,赫然便瞧见泥土上有个比拳头略大的印子。 再仔细查看一番,还从错落的草叶中发现了一些头发,和半根碧玉簪。 秋子钦有没有这样的碧玉簪? 萧曼却没有半点印象, 她愣愣不语。 “是不是那人会什么龟息功, 其实没事, 后来自己走了?”那少年低声问。 萧曼摇摇头, 从这地上留下的痕迹来看,被那样的力道重击过头部, 想来应该是活不成的。 只是究竟是谁将尸体搬走了? 秦恪始终没有言声, 只垂望着地面的眸中暗有异色。 “但是昨儿午后我是真的在这里瞧见了……” “那玉印你是在哪里捡到的?”萧曼忽然抬眸看向那少年。 那少年略略一愣, 左右瞧了瞧,却往右侧的林子里走了一段才停住:“我和弟弟来山里采蘑菇,就是在这儿扒的时候瞧见的。” 两边隔了不少距离,要说是打斗间掉落的也不是没可能, 只是这一带人迹罕至,与弘业寺也是隔着一座山头,秋子钦为何会寻到这里? 还是有人故意引他到了这里? 萧曼拼命在心里说服自己,他是偶尔路过目睹了一场厮杀,然后一个人追凶去了,可是这样又无法解释,为什么凶手在杀人之后过了好一会儿再返回头来移尸? 那颗心却一直七上八下,就连指尖也愈发冰凉。 “验官,你来看这里。” 如冰雪初融般 * 的声音戳入耳中,萧曼几乎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应声的,等回过神来的时候,她才惊觉人已经走到了他身边。 不过幸好这会子他的心神全在案子上,并未留心到她的神情。 “这里与别处不同,像是不久前才有人走过,就像我们刚才走过的路一样。” 顺着他手指的地方,果然瞧见了被踩踏出痕迹来的草木。 秦恪驻足朝深远处望了望,转向她,微微倾身,在她耳边低声道:“我觉得有人将尸体搬下山了,说不定这会子正在去大理寺的路上。” 就算是发现了尸体,也不会直接拉着尸体去大理寺报案啊? 他怎么就知道是去大理寺呢? 不知怎的,她立时想起赵王府的那些护卫,如果是他们的话,还真有可能干出这样的事来。 一念及此,她只觉身上都在打寒噤。 “我们也回去吧。” 秦恪看那张小脸顷刻变了颜色,便知她懂了自己的意思,当下也不再多言,而是也掏出掌套戴上,然后在古松下的那片痕迹处抓了两把泥土和草叶,连带着头发和半截碧玉簪子一同装了。 萧曼回眼瞧着他。 若不是他亲口跟自己坦白了身世,光就这样的人,任是让她猜破头也不会跟皇族联系在一起。 他若只是自己认识的那个东阳书院的书生秦恪,该有多好…… 这般想着,她便觉得心跳如鼓,赶忙收摄了心神,从他手中接过那些土,可是在收回手的时候,被他顺势捉住。 她一惊,想要抽回,他却捉得更紧。 “曼娘……我知道你在担忧秋校尉,但无论如何,你都想想自己还有萧寺卿。” 种种迹象已经表明,秋子钦已被杀害,虽然现下还未见着尸身,但秦恪不想她还抱着幻想,而真见到尸身的那一刻反而承受不住。 萧曼闻言一怔。 他这话的意思她又有什么不明白的,只是她不爱听,也不想听…… 秦恪垂眸又看了萧曼一眼,心下幽幽暗叹,就在她像是要“负隅顽抗”的时候,他松开了手,转身冲那少年道:“回去了,你弟弟怕是在大理寺也等急了。” 少年惦念着幼弟,这会子听了这话,自然是 * 连连点头。 萧曼心头已砰乱难抑,眼眶里热流涌动,渐渐难以遏止。 这一次,回去的路似乎比来时的路更漫长,到大理寺门口时,萧曼眼前雾影朦胧,越来越模糊,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下的马,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迈着步子走进去的,身子就像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牵扯着往前走。 到前厅时,衙差门也是红着眼眶,只说萧寺卿也在殓尸房。 光这样的情形,她便都什么都明白了,泪水又蓄满了眼眶。 似乎没有任何准备,那个头颅被捶得已然变了形的尸身,就像一簇荆棘,生生地刺入眼中,扎疼的却是那颗依旧还不信这一切是真的心。 先前所有的担忧,在这一瞬都成了现实,所有的气力像是一下子全都被抽空了,膝间发软,要不是秦恪伸手扶住了她,她当即便要倒在地上。 泪水再也抑制不住,如溃堤之水涌眶而出…… 秦恪的目光在秋子钦那已不成形的头上的看了看,薄唇亦是紧抿,收回目光,又垂睨着身边的萧曼:“一定会找出凶手替秋兄讨回公道来的。” 他这话几乎是发自肺腑。 萧曼心中感念,红着眼眶抬头望向他,樱唇微微动了两下,虽然已是泣不成声,但秦恪瞧得出来,那是个“谢”字。 “是赵王府的护卫送来的,呵,说是赵王世子在林中狩猎的时候发现的,见是秋校尉,于是便亲自派人送回大理寺了。” 呆望了许久的萧用霖这时候开了腔,语声虽然平静,但掩不住其中深藏的悲愤。 “敬忱,你如何看?”他并没有转身看向秦恪,而是难得喊了秦恪的字。 “应该并不是赵王府做下的。”秦恪一副襟怀坦荡,正义凛然的样子。 此刻,萧用霖才微微侧身看他一眼:“我也是这般想的。” 焚香烧化了纸钱之后,秦恪并没有在此多留,安排好那兄弟两在自家的小院住下之后,便径直去了醉仙楼。 他来时脸色阴沉,暗卫们这些年来似乎谁也不曾当真见过他这般脸色,私底下彼此间看了看,都心照不宣。 秦恪坐在长案后,目光望向窗外。 夜色是夜色是一片沉中带褐的灰,毫无清透悠远之感,更不见该有的壮美瑰丽,寥落的几点星辰挂在天际,也显得黯淡无神。 若 * 像从前那般,这会子他早牵扯萧曼的手在湖边赏景,可现下别说赏景,出了这档子事,凶手是何人被他们父女二人查出来也是迟早的事…… 想起那个阳奉阴违的人,他不由又蹙起眉来。 “主上,骆千户来了。”叩门声响了起来。 “进来。”只一瞬,冷凛的声音便像随风飘来似的,就落进了骆忆川的耳朵里。 骆忆川额角促跳了下,走了进去,见长案上竟摆着一个食盒,当下目光微异。 秦恪见他进来,便将食盒打开,将里头的碗盏都摆在跟前:“骆千户连日操劳,还没用饭吧?事儿再多也是要吃饭的,万一伤了身子该如何是好。” 他虽是说着“体贴下属”的话,可语含谑笑,骆忆川哪里敢真的吃,当下便单膝跪地,抱拳道:“多承主上关怀,为主上办事属下不敢有丝毫懈怠……” “骆千户真是太谦了,要我说,这下头那些个人,谁都没有骆千户能干,眼里都是活,一刻也不闲着。” 说话间,秦恪便将一副碗筷搁在了对面。 骆忆川没吱声,算准了他会来找自己,但觉得顶多就是训两句做做样儿,也不会真拿自己如何了,没准心里还在窃喜自己替他除了个障碍。 秦恪扬着眉梢,忽又啧唇道:“骆千户的功夫似乎瞧起来不错,秋校尉的功夫在京中也算是排的上名号的了。” “他的功夫也就那样,哪有什么好的。” 提起这个,骆忆川便有些不屑,当真给那姓秋的几分脸色,他便真的不知天高地厚了,最后还不是被自己摁在地上无法反抗。 “那不知骆千户的功夫比起我来又如何?” 话音刚落,骆忆川只觉眼前人影一晃,便在这隔间里消失了,四周却都是无法忽略的杀气。 他微沉着眼,浑身的肌肉都紧绷起来,就像是猎豹一般只能伺机而动。 “哟,骆千户这般紧张做什么?” 只闻其声,却不见其人,甚至都分辨不清他这声音是从哪里传来的。 就在他察觉到有风从身后袭来的时候,一只手便如铁钩一般,叩住他的头从左侧将他整个人摁在地上。 “怎的这般不堪一击,啧。” 秦恪面色未变,唇角的那抹笑越发阴冷,眇着眼看着骆忆川,忽而又道:“秋子钦是你表妹的义兄,按理说,同你就算不熟识也算是亲眷了,你倒是能下得了狠手。这般不讲人情冷暖的,倒是叫 * 我也有些怕了……不过么,若是条听话的狗,也就算了,可你瞧瞧,先前我是怎么说的来着?千叮咛万嘱咐,要你避着点,你怎么就听不进去呢?” 他的内力深不可测,这一点骆忆川上回被压制的时候就已经知道了,只是没想过自己居然在他手上连半招都走不过。 眼下,他对自己像是真的动了杀念,该如何是好? 第54章 他是个经得住夸赞的人…… “主上恕罪, 不是属下不遵旨意,而是那秋子钦发现了属下就是杀死周邦烨的真凶,如果属下任之不管的话, 这会子怕连主上都给牵连进来了, 所以……属下也是逼不得已。” 骆忆川替自己说着情,言语中处处都是“逼不得已”, 还明指暗示这一切其实也为了主子。 秦恪脸上泛起嘲讽,摁着他脑袋的手又施了一分力,挑唇笑道:“你在锦衣卫历练这么多年,瞧来也没多少长进,不过, 虽然本事没长进,但这心思却长了不少。你私底下似乎与高慎交情匪浅吧。” 话音未落,骆忆川的脸色就徒然一变。 跟着默然无声,散乱的头发遮住了脸,看不清表情, 却能听见牙齿的磕碰声, 似乎整个人正在瑟瑟发抖。 “上回周邦烨一事, 这次又是秋子钦, 高慎怎偏就那般巧地帮你处理了尸体,若真是当别人都蒙在鼓里, 以为一个赵王世子就爱干这偷鸡摸狗的事儿, 未免也太不把本座当回事儿了。” 秦恪好整以暇地挥袖一卷, 便将不远处的椅子隔空取了过来坐下,虽然手上是松开了他,可是却换了脚,不轻不重地踩在他的脑袋上:“你们二人虽然瞧着功夫路数不同, 但内劲修习法子却是一般无二都出自罗天门。怎么,都说到这份上了,再装下去也没什么意思吧?” “主上……主上既然都知道了,还问什么?” 骆忆川沉哑着嗓子反问,喉间已有些发颤,愈发口齿不清。 秦恪挑唇一哂:“能是一回事儿么?自古以来,叫人查出来和自己说出来,那可大大的不同,一眼便能瞧出这人究竟是精是傻。” 他说着又撇嘴一叹:“既然连这点自觉都没有,罢了,这饭瞧来你也是不愿意吃的。那就这样吧,这里有一处地方,拾掇得干净了,该也能住得舒坦,你索性便安生在这儿呆着吧。” 说完这话,将椅子一推,转身便走。 这就是让人“将牢底坐穿”的意思了。 骆忆川浑身悚然一震, * 手脚一霎间似乎都僵了。 秦恪口中的“一处地方”,他自然知道是哪儿,饶是他这种见惯了酷刑的人想起来都觉脊背生寒。 进了那阎罗地府般的鬼地方,就别想全须全尾地活下去。 这下若是惹恼了对方,就算不动刑,单就仍是锁在那儿,也是比死还难受。 再一抬眼,就看他已走出几步远了,果真是要走了,当下再也顾不得许多,立时叫道:“等等,主上请留步!这……其实属下也只是自幼便随师父习武,那会子师父还有一个徒弟,后来才知道是赵王世子高慎,算是同门,其它的什么倒真没什么交情了……至于世子为何那样……属下也是一头雾水。” 曾经的罗天门虽然凭着诡异的功夫独霸一方,说起来也只有那掌门是个人物,其他的不过都是些附尾盲从的软骨头,真动起手来,便顶不住劲儿了。 秦恪并没转身,眉梢微扬:“据本座所知,你家里头有个通房丫头,便是高慎送给你的,这般瞧来,他和你可是非同寻常,那通房与你躺一个被窝里,当真不是来替前主子吹枕头风的?” 他几乎毫不隐晦地揭人私隐,骆忆川一听之下,眼中立时现出窘怒,却又强自压沉下去。 “我家也算是重规矩的,那通房,只是……只是……招来服侍而已,其它的事根本不敢多言,而且主上也是知道的,那赵王世子,他的心思怕是连赵王都摸不清。” 只信己,不信人,瞧来还真是这么回事儿了。 秦恪颔首轻点,这时才转过身来:“那好,本座再来问你,你师父现下可是在京中?” 骆忆川愕然看着他,又垂眼沉吟。 “家师……行踪飘忽不定,谁也捉摸不透……属下也不知道……” “是么?”秦恪这时已缓步走回到他面前。 骆忆川带了些惊惧地向后退了一步,眸色闪烁道:“可能他这几日在京中,过两日又去别处了,属下也有好些年没有见过他老人家了。” 罗天门根基浅,更是没有鲜家那般神乎其神,掀不起大风浪,若不然,早在数十年前就跟鲜家一样被朝廷一锅端了。 不过么,这罗天门的掌门本来就是从鲜家叛逃出来的,这就像是阴沟里的老鼠,存在就是膈应人。 秦恪又点了下头,拉过刚才那把椅子,撩开袍子坐下来,身子却依旧笔直地挺着,没有半点懒散的样子。 “啧,瞧来你倒是挺了解你师父,不过,他罗天门的镇派之宝的蛊王都不见了,他不着急么?” 骆忆川又是一怔,像是跟不上他这般看似随性却又层层迫近,完全不给人缓下来想的余地。 他几乎是本能地摇头:“家师曾说过,这是镇派之宝,一般人拿到也只有一个死字,等机缘到了,蛊王自然就会回来了。” 这所谓的机缘应是当初王晋云说的,等蛊王吸走了鲜家人的心头血,再将其收回,只是可惜中途出了岔子,可能当年萧夫人早就防着这一手,所以才在女儿身上先做下手脚,回头好打他一个措手不及。 正是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一棵树上结出的果子也没有等量同齐的。 这鲜家正经的后人就是与叛徒不一样。 “找这么说,瞧来你师父现如今还在京中,好,那便好。” 秦恪站起身来,拂了拂袖子,便朝外面走去。 骆忆川似还一头雾水,不知他的用意,但见人要走,不禁急叫:“主上,属下知道的都说了,是不是……” 秦恪瞥回眼,唇角噙着似有若无的笑,慢悠悠地转过身来。 “是不是什么?你这回可是有大功劳的,那便是叫本座清楚了那位真的秦先生究竟是何人。” 他话里话外没有一丝不满的意味,可骆忆川却是遍体生寒。 “不过么,杀人终究是要偿命的,但现下本座并不是衙门的人,就这般结果了你……怕是你舅舅和表妹都不会解恨、也不会高兴,嗯,可怎么好呢?” 秦恪微蹙着眉,像是对此十分苦恼。 目光从他身上掠过,像是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儿,竟是展颜一笑,抬手拊掌一拍,便有二人应声而入。 “主上有何吩咐?” “方才骆千户表了忠心,所以我想先让入宫,先跟着曹掌印学一阵子,回头好在宫里头办事。”他唇角撩撩地向上翘,本来淡沉的眸光已冷寒似铁,没有丝毫笑意,眼角瞥了下骆忆川,“你们带他过去,跟曹掌印打声招呼,就说是我送来的,黄化门那边下刀子的时候也会痛快点,少受点苦。” 那两人闻言,不由乐了,当即就附和道:“主上宅心仁厚,这般替骆千户着想,嘿嘿。” “主上饶命!主上饶命!属下再也不敢有二心了,以后主上说往东,属下就绝不会多走一步!请主上饶了属下一命吧!” 宫里头的太监折腾人的能耐并不是他能承受的,况且他好好一个男儿,怎能就断了根…… 骆忆川面色惨白,不住地“咚咚”磕起头来,额头都见血了,秦恪这才淡呵了一声。 “啧,这是做什么呢,不过是下面挨一刀,哪儿就能要命了?” “主上,属下……属下不想进宫当太监,属下家中三代单传,万万不能断了根啊!请主上饶命!” 堂堂男儿竟红了眼眶,这倒是让秦恪真真瞧不下去了,厌弃地撇撇嘴。 “左也不行,右也不行,骆千户,你可真是给本座出难题了。 * ” 那两名侍卫察言观色,自然瞧出了主子的意思,当下相互看了下,然后其中一人大胆进言道:“主上不必为此等小事费神,不如就交给属下们,包保以后骆千户绝不敢做出让主上生气的事儿来!” “成啊,那本座就不管了,这事儿便由你们二人做主。”秦恪目光转远,“本座走了,你们可莫让人失望。” 那两名侍卫眯眼笑着,脸上透着格外的兴奋,呵腰打躬将他送了出去。 离开醉仙楼之前,秦恪又让厨子备了饭食用食盒装着,提着回了大理寺。 大理寺内外一片肃穆,他调了调情绪,轻慢着步子,一路转过通廊来到了殓尸房。 殓尸房前旌幡接连成片,搭衬着漫天纸钱,纷扬如雪,夜色里看比白天显得瘆人。 檐头下的风灯早换成了应景的白色,杳杳的光悬在半空里,像无常手里勾缠成串的魂魄,不知还要摄了多少去。 萧曼依旧还在那儿,瞧起来是打算在这儿守灵了。 “这般时候了,敬忱你怎么来了?” 萧用霖远远的就瞧见了他,只他到了跟前,这才开了口。 “刚去查了些东西,倒是有些眉目了,想着寺卿应该还在此处,便就过来了。”他这话里虽然没有提及萧曼,可这眼神还是一刻不错地落在她身上。 萧曼有一霎地愣神,呆呆地望向秦恪,她此刻眼眶还是红的,腮间泪痕尤新:“你查到什么了?” 秦恪没有答话,而是看向了萧用霖。 “曼儿,这儿一入夜便阳气浅,阴气重,你一个女儿家一直守在这里不是事儿,先去吃些东西,好好歇一歇,等明日天明再过来。”萧用霖又开了口。 这是打算将她支开,留他们两人才好说话么? 究竟是什么事儿,竟然连她这亲女儿都听不得了? 萧曼回了神,扭过身子,依旧望着那蒙着白布的木榻:“不用,我想在这儿呆着。” 第55章 仙女要时刻保持理智 萧用霖显然没料到向来有眼色, 还懂事的女儿这次竟然会如此直接了当,干脆利索地回绝了自己。 这话听在耳中,与其说是痛悼义兄亡故, 倒不如说是对他和秦恪之间的“私交”开始不满了。 他目光微怔, 面上倒没什么变化,依旧是那副沉肃的样子, 但回想女儿这阵子的状态,稍稍一想也就明白了其中的原委。 怕是她已经知晓了秦恪的身份,心下不由一叹,转脸对秦恪,刚想开口, 就见秦恪淡然一笑,说道:“是和赵王府的那位真正的秦先生有关,已经可以肯定那位秦先生便是鲜家的叛徒,罗天门的掌门。” 提起这位,萧用霖不知想起了什么, 面色更是愈发肃然起来, 声音也沉了:“不 * 知……殿下是如何查到的?” 忽然听父亲唤秦恪“殿下”, 萧曼又怔愣了, 对此还是有些不大习惯。 原先,他还是普通书生的时候, 两下里相处也自然舒适, 如今猛然变成了当今皇帝的嫡长孙, 怎么都觉得像个陌生人,尤其他还是自己梦中的那一位,更是觉得别扭。 现下就连父亲都这般开口称呼他时,更是让她生出一种不安的错觉。 或许也只有她一个人有这般感受, 而素来对先太子赞誉有加的父亲,现下也已站队了,纵使她多不情愿,往后萧家的命运也已经同秦恪相连在了一起。 这是无法改变的事实。 她正神思物外,就听秦恪的声音又响起:“是从萧寺卿的侄儿口中得知的。” 这“侄儿”二字又让她额角一跳,表兄本就是与他一条船上的,先前还装不认识,这会子怎么就当着父亲的面直接就说了呢? 萧曼觉得自己愈发看不懂秦恪了。 萧用霖反倒是不如何惊讶,闻言沉吟片刻道:“小川这些年倒是将老夫都骗过了。” “锦衣卫的暗差,自然是不能四处宣扬,事事都得小心谨慎。”秦恪依然是那副春风和暖的样子,“说起来也是缘分,没想到宫里头安排过来的人,竟然是骆家表兄。” 骆家表兄? 萧曼睁圆了杏眸望着他,也不知他如何能喊出口的。 萧用霖双眉蹙得更紧了:“那位秦先生究竟是何人?” 秦恪淡抿着唇:“说起来这人萧寺卿也是认得的,应是十分熟识,萧寺卿略略想一想便知道了。” 昏昏的烛火,映着萧用霖渐渐便苍白的脸,他的眼神从茫然到恍然,再到仿佛浸透了寒风。 这是萧曼从小到大都不曾见过的样子。 “难道……是他……” “正是萧寺卿想的那位。”秦恪将他黯然又带着悔恨的眼神看在眼里,点了点头, 只是父亲和秦恪之间的话让她有些懵懂,纵是她就在旁边,一字不差地听得明明白白,可到了最后还是不知道那位秦先生究竟是何人。 说起来,她也不懂为何父亲就这般信任秦恪。 他说什么,他便信了。 万一对方别有用心呢? 她总觉得这人没句实心的话,所说的,所做的,全都只是为了登上那至高无上的的御座。 夜色静沉,风才大了些,丧服的料子不挡寒,凉气激撩在身上一透而过,又裹进袖筒里,肆意地往里钻。 萧曼打了个颤,捋着袖子拢了拢衣袍,收摄心神不再多想那些无谓的事。 可不知是不是思虑过重,萧曼望着那些纸钱,眼前也变得花白一片。 “曼娘,我瞧你脸色不太好,真的不去歇一歇么?” 似乎是秦恪的声音,明明就在耳边,却又小得听不清楚。 反倒是“呼啦啦”的风 * 声飕飕卷过耳畔,头晕眼花的感觉更重了,忽然腹中一阵翻滚,她脸色一变,踉跄起了身,跑出去两步,扶着廊柱,便垂首弯腰呕了起来。 冷不丁地瞧见这景象,萧用霖和秦恪都愣了一会儿。 就在她撑不住,身子挨着廊柱簌簌地向下滑,渐渐歪倒在地上,耷着脑袋不知是昏是醒的时候,秦恪三步并作两步,抢过去扶住她连声唤着,手也早探过去搭在她腕上,就觉脉象弦而细弱,脾胃虚沉的症状已极是严峻。 臂弯中的人并没真的昏去,迷蒙中像是听到了他的呼唤,慢慢抬起头来。 秦恪只看得一愣,白日里见时,她还只是精神不济而已,现下这张脸却是苍白如纸,手揽着的腰肢却比先前消瘦了不少。 这些天,她也不让自己靠近,宽大的衣衫遮掩着,他也没瞧出来。 “曼儿,她……”萧用霖也十分忧心女儿。 “萧寺卿莫慌,想是受了寒,胃气上逆,不碍的。” 秦恪温声宽慰着,垂眼看了看地上那滩寡淡的吐物,从身上摸出帕子帮她抹去唇角的残涎,托腰将她扶起来。 “萧寺卿,我想带她去隔间瞧一瞧。” 萧用霖叹了一声,无奈地点点头。 萧曼还在迷迷糊糊间,人就被他打横抱在了身前了,跟着便闻到了那股熟悉的药味。 明明是冲鼻难闻的药味,现在却觉得有点好闻,连喉间涌动的烦恶都不那么难忍了。 可能人在病中就是这般奇怪吧…… 虽然心中不愿再与他这般亲近,但耐不住手脚虚软发僵,只能由着他抱着自己回了隔间。 那边值守的衙差见状也吓了一跳,忙过去整治好椅凳。 秦恪将她安置好便对左右吩咐道:“萧验官受了些风寒,快去打些热水,再弄点姜汤来。” 衙差应声正要去,他像是又想起了什么,将他们又喊住:“将殓尸房外收拾干净。” 两名衙差当即会意,暗中互望了一眼,瞧萧验官这模样应该是在殓尸房前吐了,确实得收拾干净,若不然惊扰了亡魂就不好了。 当下赶紧应了,便各自去了。 萧曼甚少见他发号施令,这时支应起人来却是干脆利索,不怒自威,活脱脱是另一副模样。 哪一个才是他真正的脾气和样儿? 蓦然回过神,才发觉他已站在面前,屋子里煌煌的灯火映着淡影,铺陈在自己身上,那双重来就让人看不透的眼正凝望过来。 “验官,能否让我瞧一瞧舌相。” 从古到今,女子都是行莫回头,语莫掀唇。 这看舌相岂不是要当面张了口给他瞧? 萧曼闻言一窒,腮边的手不自禁地翘指虚掩,半遮在唇上,一副戒备的样子。 “我……嗯,没什么大不了,坐着歇歇就好,不必这么麻烦了。” 那神 * 情模样一瞧便知是面上的挂碍放不下,再加上刚刚才呕吐过,暗地里许是更存着顾忌,全不知道自己病得厉害。 秦恪索性直截了当道:“方才在萧寺卿面前不便明言,验官这患的是郁症,估摸着怕是也延搁有些日子了,要是再迟几天只怕身子便真要大损了,得赶紧调治才行,不过……你身子太虚,有些药反而不能用,待我仔细瞧一瞧,也好有个底数。” 按理说,这原本就是医家望闻问切之道,又非逾礼之行,凭空哪里来的这许多顾忌? 但是他却是不同的,此刻与他对面相望就已经够尴尬了,更别说真的张开嘴让他瞧了。 “验官,还记得白日里那兄弟两么,现下已经住在小院里了,往后小院也算有了人气儿。” 他忽然又提起了这个,萧曼不知是何意,正疑惑地看向她。 “改明儿你帮着给他们取个名字吧。” “啊?” 她一愣,不由微微张了嘴,借着案上的灯盏,秦恪一搭眼就望见那贝齿环绕间的舌苔润泽浅淡,色浮白腻,外缘边侧却已泛红,竟比先前脉象所见还要沉滞入理些。 不由眉间一蹙,有怕这丫头发觉太过尴尬,只略略瞧了一眼,便垂着眸,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继续说道:“问了本名,一个叫大柱一个叫二柱。” 确实不太好听,尤其长大了之后,又是跟着他的,可这会子萧曼偏不想如了他的意。 她别开头,咬了咬牙,垂着眼迟迟地说口说道:“这不挺好么,别人父母起的名,做什么要改。” “嗯,验官说得是,那就以后再说。”他倒也不以为意。 萧曼抿着唇,双颊一片熨烫,幸而苍白的脸上血色寡淡,没当真盈起什么晕红来。 这一会儿工夫,就有两名衙差送了热水和姜汤来。 秦恪低声吩咐了两句,没叫留人在边上,打发去了别处。 他自己拿手巾在热汤里浸透了,拧出七分水,抖开铺平了,让她温脸开面,又亲自服侍着她将那碗姜汤喝了下去。 这法子果然十分有效,刚一喝下去,萧曼便觉腹中翻涌的那股搅劲儿被压了下去,喉咙里不舒服的感觉也大为减轻。 “验官,我帮你先用针理一理吧。” 秦恪嘴上这么说,却没等她应声,自个儿就扯着她的袖子往上卷。 冷不丁地叫人没个防备。 萧曼一惊,身子微微向后一闪,可手却是被他捉住,愣是没能够缩回来,僵在那里任由对方把里外的袖口一层层撸卷起来,露出腻白的皓臂。 要说起来,这也不是第一次让他瞧自己的手臂了,可这心里头还是微微发紧,百般不适。 也不知他从哪拿的针囊,取了针就 * 捏着她的手扎了下去。 她陡然攥紧了手,初时还有些许细微的锥刺感,之后便全无所觉,没多久就觉胸间的烦闷完全疏解开来,头脑也不再混沌闷痛了。 想起那天,他也是这般用针就轻而易举地将皇帝的病症解了,现下自己亲身试了,才知道他的厉害。 “记得从前我就说过,验官思虑过重。”秦恪忽然抬眸望着她,“都这般久了,验官,你在担忧什么?” 第56章 验官,你看我还有机会么?…… 秦恪看她垂着眼, 也不知道在想什么,暗自斟酌了一下,便续道:“只是若放任下去, 药石再好也是无效, 还请验官静心宽怀……就像从前说的,有些事情想得太深也是无益, 还不如顺其自然的好。” 他嘴上这般劝着,自觉也无味得紧,听在她耳中更不知是什么模样,只是她现下连多看自己一眼都不愿意,更别说能够与他谈心了。 再看她脸色, 就见仍是苍白如纸,眉眼间也还是怔迟迟的,光是看着便觉楚楚可怜。 萧曼心中也是千回百转,怔怔落在他捻动银针的手上。 那手依然还是如从前那般好看。 她不着形迹地抬眼向上觑,偷偷看了他一眼, 堂堂皇长孙殿下, 居然学了这一手出神入化的岐黄之术, 这些年, 他该也是不容易。 梦里那些完全摸不清理不清的事儿,她也不去想了。 只是, 她实在闹不清楚他为何就瞧上了自己。 要说样子好看, 那这世间上好看的人多得去了, 她根本算不得什么,再说她也不是什么宜室宜家的好脾气,又喜欢干些别人眼中觉得晦气的事,别说皇亲贵胄了, 就是小门小户的,也不会乐意招惹她这般的人。 难不成是因为他身上蛊虫的关系,所以觉得离不得自己? 真为这个原因的话,其实大可不必。 “验官,你在这儿歇一歇,我去瞧瞧抓些药来。”秦恪说着便起了针。 萧曼松了口气,反正两人在一处也尴尬,这般也挺好的。 等他走后,她愣愣出了会神,猛然就闻到一股浓烈的烟火熏气,殓尸房那边也叫喊连天,嘈杂纷乱起来。 “怎么回事?”见一名衙差慌慌张张地从门口奔过,她便将对方叫住问了。 “萧验官,库房那边……走……走水了!”那衙差侧脸熏得微黑,满面的惊慌失措。 四下哄起的喧声搅散了沉寂。 才走到大堂的秦恪,忽然停住步子,转身侧眸斜挑,望向西边的院落,那边是个什么情形,不必说也能想见,压根儿就不用多问。 那边赤焰冲天,大半都裹在熊熊大火中,熏冉的浓烟如黑云乍起,连月光都遮住了。 就连大理寺外也是一片纷乱,上百名红甲火兵像是刚调来的,正和值守的衙差聚在几口硕大的太平缸旁,往囊袋里注水, * 另有一队人已扛了器具往火场内冲。 “秦状元放心,萧寺卿安然无恙,衙差们也没人伤着,只是受了些惊吓而已。” 一名衙差也斜眼瞧着那一棚焚天似的焰火,抽搐着脸说道:“起火的地方是在西头的收藏卷宗和皇史的库房,一上来就燎了大半间,压都压不住,这事儿还真蹊跷,该不会是有人故意纵火吧……” 可不是么,殓尸房那边香烛灯火点了无数,都没见有事,反倒是没人的库房出了岔子,这可不是明摆着的么。 秦恪冷声一笑:“敢在大理寺动这把火,这放火的人明摆着是对陛下不敬,想想,若是连皇史都被烧了,这是对当今高氏的不满啊。” 见他也这么说,那衙差像是多了几分底气,眇眼呵声道:“状元公见的是,小人也想呢,里里外外都拿眼盯着,怎么还能出了纰漏,这回那些人敢做,咱们大理寺就一定能将那些乱臣贼子揪住。” “可不是么!” 秦恪轻翘的唇坠下来,白皙的脸映着熊熊的火光,那双眼似也被燎得发红:“事情已经出了,烧成这个样子,再多的人来救也是杯水车薪,白搭功夫。瞧着吧,这事儿一露出去,那些浑身长嘴的文官一准趴在被窝里笑呢,背地里议两句天道那是客气的,这几日奏本就得挤破头的往上递,别的不说,单就一个失职毁了库房,险些牵连陛下的罪名就够受的。” 他这一剖析利害,所有人不由也悬起心来,怯怯地探问:“不会吧,连咱们可怎么办……” 秦恪呵然摇头:“现下是咱们在明,人家在暗,真猫在那里一边磨尖了爪子,一边瞧你的动静,瞅准机会就背地里咬一口,还管叫你捋不着一根须子去。” “那……”衙差摸不清这话的意思,脸上愈发惶恐起来。 “不过也不用怕,咱们大理寺干的是什么?管那些乱臣贼子都显了形。” 秦恪撇回头,眸中那两点映红的火蓦然不再明亮,像被眼底的坚定压沉了下去,碾熄在深处。 那衙差咂咂嘴,心想大理寺现下有两位皇帝钦点的状元郎呢,虽然他们说话起来总是叫人琢磨不透,但从那眼中的沉定便能知道绝不会有疏失,当下也像吃了定心丸,连连点头。 此时大火已将西院都罩住了,熔炉一般炙烤着四周。前厅这里离得远,尚不至灼人,只是烧焦的烟气熏得厉害。 秦恪有些忍不得这味道,拿手掩着口鼻,可这时也不能避而不出,正想寻个下风处,远远地就看那浓烟混沌中有个纤柔的身影也抬袖半掩着脸疾奔而来。 明明先前叫她在东厢那边,却不听话,非要跑出去生事,真遇上大乱子才知道急急地往回赶。 他不用多想,大略也猜得到她本来想去干什么,索性便不动了,就站在那里瞧着。 那衙差眼头 * 明亮,自然也瞧见了,略一躬身,便领着几人过去了。 秦恪眼瞧着她一路奔到廊下,似乎已耗尽了力气,满头大汗,扶着廊柱张口喘息,眉梢微挑,抬步朝她迎了过去。 萧曼是从西院那边过来的,到这里可着实不近。 念着库房里头那么多的卷宗和皇史,回头要是全被烧了还不知会成什么样,尤其是皇史,真被烧毁了可不是小事,身为大理寺卿的父亲身上必定担着重责。 到廊下几乎才刚稳住身子,那流云般攒动的袍摆就逼入眼中。 下头昂然翘立的靴尖,更带着股迫人之势。 这个情形不用看神色,也能觉出他心绪不好。 不过也难怪,烧毁了皇史这么大的事,定然没那么容易揭过去,回头指不定还要牵连出多少乱子来。 两两相迎,没几步就到了跟前,对面瞧着,他高大的身子覆影如山,愈发显得威势凛然。 她暗自捏了捏藏在袖中的东西,莫名有了些底气,这会子瞧他,也不觉得像梦中那般害怕了。 只是不想告诉他,因为她不确定这火……是不是他暗地里放。 心里头琢磨着应该如何将自己跑去西院这事给遮掩过去。 “验官身子好些了么?” 秦恪先开口说了话,只是这话问得有些叫人尴尬。 萧曼淡声应道:“好多了,多亏了状元公神医妙手。” 她一边说着,一边不自禁地暗觑那双眼眸中是否盈起异色,堪堪说完时也没瞧出一丝变化来。 可那温柔似水的平静下,似乎本来就潜藏着几不可察的笑,仿佛打从一开始便料到了这番假意敷衍的话。 究竟是从何时开始,不论他做什么,她都会开始疑心了? 她心下暗叹,脸上却还得绷出若无其事的样子。 毕竟当时西院的人全都跑了,没人瞧见自己,更不会有人知道她取出了那卷和先太子有关的皇史。 说起这事儿,也是亏了父亲一直将那卷单独拿出来放了,若不然同那些皇史搁在一块的话,她去的时候早就烧成灰烬了。 秦恪看到她目光中默默盈动的惶色,蓦然一闪,又随着那丝自以为是的狡黠隐没在眼底,只道别人什么也瞧不出来似的。 要是换了别人,该怎么整治便不必多说了。 可对着这丫头,他竟有点动不起气来,反而觉得她还能对自己存着这样的戒备倒颇有几分玩味,瞧着更是合眼了。 他挑唇一笑,当下也不说破,挪步一转,面向廊外。 西院依旧烈焰熊熊,大火映着四下亮如白昼,漫天浓烟遮蔽,却有一片月光穿云破雾,清冷冷地洒进檐下,正照在他同样薄凉的侧脸上。 “验官自觉没什么大碍了,但还是得少劳神,万事都分个轻重缓急不是,什么都没自个儿的性命重要不是么?往后还是别冒险了。” 萧曼知道被他猜出端倪,正觑着他脸色暗自揣测,猛地一听这话 * ,额角更是不由抽跳了下。 “自个儿的性命确实重要”,原本是不用多想的,可这时听着却有些别样的意味。 她也微侧过身:“方才不过是在隔间里待得有些闷气,我便想去走走,哪知就瞧见了西院起火,想着总不能眼睁睁地瞧着不管,所以就也想去帮忙,不过去了才知道火势竟那般大了,所以就转回来了。” 秦恪瞧着她,照着她的性子,真没事儿瞒着的话,根本不会说这么多,瞧来一定是去过火场,还干了什么的。 可究竟是什么呢? 他将她上下又仔细打量了一遍,发现她捏着袖子的手竟有些不自然地捏着劲儿,当下就瞧明白了。 她袖子里藏了东西。 去过西院的火场,能藏着什么东西,不是卷宗就是皇史。 两下里再一比较,答案便一目了然了。 秦恪眼底的笑意更浓,索性望着她又说道:“人活在这世间上,谁身边都有个亲的热的,无论在哪儿,也都有人想着念着,那才是真活着。我忽然想,如果有一天,我这样的人死了,这世间上是不是也有人想着念着我,甚至会为我难过?从前应该是没有的,后来遇上验官,我觉得又有了,可是现下还有往后……我还有么?” 第57章 梦里什么都有 光风霁月的痴情男儿神情寂落地说着这样的话, 光就听着,谁心里头能静得下来? 更别说萧曼此刻还与他相对面,呼吸也近在咫尺间, 她心头随之一颤, 可熠熠的火光,却将那到了嘴边的话又忍了回去。 也不知这人究竟是怎么想的, 怎就把话又转到这上头来了? 又要她如何作答? 心头像是揉了团疙瘩,纠结得难受,蓦然一瞥,只见父亲又从廊道深处疾步走了过来。 几乎几乎与此同时,秦恪眸中的淡然也变得凝重起来。 “这几日怕是不能让人消停, 叫上几个人,送你回去,往后没要紧事也别出门了,等会子我也会同萧寺卿说说,在那边也安排上人。” 这话听着倒像是有人要冲着她来似的。 萧曼不由愣住, 刚想多问一句, 便见父亲这会子也已走近了, 他似乎也早有准备, 当即就让身旁跟着的两名衙差送她回城南。 萧曼又看了父亲一眼,萧用霖眸色严肃, 她便没再多言, 应了声, 便同那两名离开了。 此时夜色宁谧,当空一道勾浅的亮弯,无数星光缀点。 明明白日里还是雨势将至的样子,哪曾想到了夜里, 却是一派清清朗朗。 回到家,见隔壁小院还亮着灯,晕白中透出淡淡的黄,一时间还有些愣神,但转念就想起 * 秦恪的话,现下那对兄弟两就住在那里。 她轻叹一声,循着斜廊一路轻慢地走向里走,就看仆厮和侍婢们不仅都换上了丧服,一个个也正红着眼眶将整个萧府的风灯都换成了白灯笼。 脚下步子顿住,她木着脸望着这一切,暗想自己也该打起精神来了,杀害义兄的凶手至今仍逍遥法外,大理寺又遭了火,父亲这阵子怕是都脱不开身来,家里的事也只有她来操办了。 “娘子……秋官人那边的屋子……”见她回来了,有些失魂落魄的小婢,这会子像是回了魂。 萧曼望着静斋旁边的那间房,那是秋子钦的房间。 “里头的东西都别动,全都留着吧,往后也跟从前一样,该打扫就打扫。” 她不知道自己为何要这般做,就仿佛只要这间房还有里面的陈设物件全都原样留着,他就像还在世那般,只是出躺远门办差去了而已,终有一天还是会回来的。 就正如父亲房中,母亲的一切都还如生前她还在一样。 “娘子,这秋官人去的……按习俗,回头得由最亲近的人帮他收拾一两件心爱的随身之物陪着一起……” 萧家老管事见小主子已悲伤得木讷讷的了,这要是再让她去收拾东西,会不会更触景伤情?他本是不愿提这事的,可想想,若是随便找别人收拾了,会不会让她心里更难受? 于是一咬牙,便直接跟她提了这事。 萧曼愣愣地点点头:“那我去瞧瞧……” 说起来,她也不知道秋子钦喜欢的随身之物是什么,从前母亲的东西是父亲收拾的,她也没法子参照,路走了一半,又转身扭头问老管事:“一般都是什么随身之物比较好?” “什么样的都行,玉佩、钱袋还有衣衫,甚至是兵刃也是可以的。” 有了老管事的提示,萧曼心下也有了主意,只是在房门口,还是犹豫了好一会儿才抬脚跨过那道门槛走了进去。 这屋子里也是硬冷冷的,就像他的人一样,半件多余的陈设都找不出来,所有的东西也都归置得整整齐齐。 按理说,那方私印就最合适,可她现下却想留着,心中总有个感觉,他那样的人,就算是在打斗中也不会将私印遗落,那么这方私印会不会是他故意留给自己的线索? 除了私印,他从来都是剑不离手,公门的佩剑整日带在身上,那就像是公服,不得不穿。 他喜欢么? 她觉得算不上。 目光从架子上掠过,很快就落在了那盖着竹纹锦缎的剑匣上,当即就毫不犹豫地走了过去。 小心翼翼地将那盖着锦缎的剑匣从架子上捧下来。 可是双手捧起那剑匣的时候却愣住了,她提过剑 * ,知道那种物件的重量,现下这匣子重量分明不对,里头似乎像是空的。 可既是空的,却为何要拿锦缎盖着,总不能因为这匣子珍贵吧? 况且秋子钦又不是那样的人。 要不要打开看看? 萧曼有些犹豫,总觉得这样窥探别人私密事不太好,况且人都不在了,真是他不愿让人知道的秘密,哪怕人已经不再了,应该也不会想别人知道。 手捧着那剑匣,她犹豫了好一会儿,最后还是决定不开这匣子。 但她也没有将剑匣再放回原处,而是琢磨着要不要就用这东西陪着他? 起了这个念头之后,她越想越觉得可行。 既然是不想让人知晓的秘密,那么就让这个秘密随他而去…… “嗷呜~” 低沉的犬吠声猛地将这片死气沉沉的寂静打破,萧曼还没回过神,那白绒绒的身影就跳起来跃向她怀中。 她脸色一变,果然,手里的剑匣就在惊呼声中落了地,一切就像是冥冥中有了注定,匣子应声而开…… 想到自己最后想替他办的事,都被搞砸了,她急得眼泪也涌了出来,终是憋不住心里头的怨,抬手打了那还一脸呆萌的傻狗两下。 “就会添乱!跟……”差点那个名字就要脱口而出了,她恨恨地瞪了它两眼,又冲外面喊道,“不是说让送走了么,怎么还在这儿!” 闻言,小婢和老管事皆是一愣,方才眼见着那狗跑进去的时候眼皮子就在跳,这会子可倒好,还真立马就应验了。 这回怕真是留不住了…… “娘子莫急,这就送隔壁院里去。” 老管事一个眼神,旁边的小厮便立刻上前将那狗给抱走了。 那狗来去便如一阵风,萧曼也知道自己只是因为秦恪而牵累到了那小东西,心中不免愧疚,想想隔壁院里现下住着的两个孩子,他们应该也会善待它。 她点点头,没再说话,而是开始收拾被撞落地的剑匣。 寻常得不能再寻常的木头匣子,买兵器的铺子里都有,只是那里头装的东西竟然是一只丑得难以入眼的荷包。 针脚歪七扭八不说,连剪裁都是奇形怪状,湖蓝色的绸子上头绣着一团黄绒绒,别人一定瞧不出是什么,但萧曼知道,那是鸭子。 这荷包就是她头一回练手弄出来的,当初也亏了这东西,她就再没碰过女红。 怎么这东西会在他这里…… 捏着这荷包,想了许久才回想起来,当时因为觉得太丑,所以就想丢了,可是他说这好歹也是费了心力做出来的,丢了可惜。 当时自己说什么来着。 她说,觉得可惜那就帮她留着,记得用盒子装起来,莫要叫别人都瞧了去,然后笑话她,回头她就嫁不出去了。 他应了。 再往后,这事就像是一阵烟,风一吹就 * 散了,谁也瞧不见。 但他却一直记着她的话,将她捯饬出来的丑丑荷包真的藏了起来,一藏就是这许多年…… 现如今呢,所有人都知道她女红差,只会做丑丑的荷包。 心口堵得难受,眼睛也酸得厉害,泪决堤而下,她开始后悔,后悔从前对他那般任性,也后悔总是让她替自己办这办那,若他只是听父亲吩咐办事,现如今一定活得好好的。 心里难过得就像要被撕裂一般,甚至开始有些不知如何是好…… 后来,还是老管事将那丑丑的荷包重新放回剑匣里用锦缎裹好,拿走了,说就拿这个陪着秋官人吧。 本就思虑过重的萧曼,这回是彻底病倒了,连着昏了三天三夜,就算还有夫人从前留下的神药,可人醒过来之后,就没再开口说过话,目光也是迟愣愣的,总是在发呆。 院里的人谁也不敢多说话,小婢更是整日伴在她身边,时不时说些听来的趣闻来逗她开怀。 可也总不见她神色变过一次。 萧曼觉得整个人都在混沌之中,分不清是梦里还是现实,仿佛就像个局外人瞧着自己的悲伤喜乐。 有时候看戏的人会比演戏的人入戏深,她觉得自个儿现下就是这情况,甚至就想这般任由自己深陷在混沌中,永远都不要出来…… 耳边忽然响起清亮又略显凌乱的书声。 她诧然抬起头,竖耳细听。 这一小小的举动变化,小婢看在了眼里,不由心下一喜,当即也竖起耳朵仔细听,很快就发现那声音是从隔壁院子里传来的,依稀听得出是那位状元公再教人读书。 只是和那位状元公牵扯在一起的话…… 小婢不敢自己拿主意,便去问了老管事。 小主子这般情况,老管事这回也不敢瞎猜度了,于是赶紧让人去请了主子。 不消半炷香的工夫,去的人就带回了萧用霖的话,说她爱听人读书就让她听,哪怕她想去隔壁,也不要拦着,这事也不用刻意告知隔壁院里的那两个孩子,他们该什么读还是什么读。 得了明确的信儿,翌日,早早的小婢就在长廊东头张望,直到看到院子里的人准备开始读书了,便冲阁楼下的人打了个手势,当即萧府所有的人都停下手里的活,静静呆着,就是连喘气都缓着劲儿,生怕惊扰了那朗朗读书声。 混混沌沌的世界里,这读书声就像是天外之音,萧曼明知是谁在读书,也忍不住想去听。 循着声音,她来到长廊的东头,垂眼望过去,就能看到院子里花架下的石桌旁坐着一个少年和一个小儿。 她记得他们的名字,大柱和二柱。 明明一个早过了开 * 蒙读书的年纪,一个又正是贪吃玩闹的时候,偏偏这两人十分虔诚地端坐着。 诵读声愈来愈响,渐渐清晰,依稀能听出秦恪教读的是《春秋》,郑庄公制霸诸侯,黄泉见母那一段。 这书本是五经中的经典,科考必试的要籍,只是微言大义,内容又嫌艰涩,寒窗十年都未必能霍然通晓,更何况是尚且不识几个字的孩子。 萧曼当年读书是父亲亲自开的蒙,略略长大之后,便由她去了,她读的诗书典籍不多,也从没像这样听过馆课,如今瞧着倒也觉得津津有味,倒像是将小时候缺失的都补了回来。 那两个孩子就不同了,开始还都跟着读,很快声音就变得稀稀拉拉,有些吃力,都跟不上去了。 萧曼心里有些着急,不禁蹙起眉来,本以为秦恪定要出言整肃,再行责罚,岂料却没听到半句话,仍旧只顾在那里领诵,仿佛是在书斋里潜心自读。 她有些看不过眼,这般放任自流的教法,徒然白耗了时光,能学进什么去,最后岂不是误人子弟? 还道是所有人都同他一般么? 但秦恪依旧只是自顾自地读着,语声时低时昂,抑扬顿挫,便如这春日般清朗,非但没被那两个孩子稀稀拉拉的声音拖住,反而比先前更显得悦耳。 萧曼听着听着也沉定下来,不觉得如何吵了,心中跟着他默诵,不自不觉间竟觉那声音听着就像是要穿过这重重的混沌,将她拉出去似的。 或许只是错觉而已。 她也没如何放在心上,正听着,就觉那声音忽然起了微变,像是离近了些。 果然,很快就看那本来还在花架下的人,蓦然已转到了她这边的墙下。 但见他襕衫及地,意态闲雅,落落洒脱,仿佛有种与生俱来的高傲,寓浊世而独清。 依稀就是从前她喜欢的那个小书生。 她只看了一眼便愣住了,这人现下怎么又穿起这身襕衫了? 萧曼不由生起疑来,忽然又是一凛,瞧他这样子,究竟是有心还是无意? 一念及此,她那颗心登时便纠蹙起来,外面的读书声都变成了过耳微风,再也听不出什么趣味,唯有一双眼还定定地望向那院子,瞧着秦恪迈步走过。 他目不斜视,仍望着手中的书本,又走回花架下,另一只手却伸过去,在那两孩子肩上轻轻抚拍。 那两孩子却像是被鼓励了似的,更是读得卖力。 他这般样子却是见所未见,萧曼只看得一讶,连心中泛起的疑惑都忘了。 书声朗朗又起,这次没再散乱无章,领者悠扬,从者高亢,一样的全情投入,融融相合。 读的仍是前面那段《春秋》,萧曼仍是娓娓忘倦,竟不想走开。 . 萧曼的郁症又重了。 秦恪自然 * 是知道的,可他纵是医术再高明也治不了心病。 本以为她会一直这般混混沌沌的,可谁知道一次无心的读书声便引动了她的注意。 这自然是好事。 只是他也不知她的症结所在,与萧用霖合计了之后,两人便想出了个法子。 . 萧曼隔日又在长廊东头等别人读书的时候,等了好久却没有听到任何声音。 她心中不禁开始烦躁,甚至开始坐立不安起来。 怎么今日不上课了? 是不是他觉得那两个孩子烦,所以不要他们了? 她轻蹙了下眉,心思也跟着胡乱转,就在这时候,小婢却来说,状元公今日有事脱不开身,那边两孩子读书的事没人管,所以便想劳烦她…… 萧曼乍听之下,整个人还有些怔懵:“他……真这般说的?” 小婢点点头:“可不是么,这会子那两孩子也急得不行,毕竟功课一天也不能落下,娘子便去瞧瞧吧。” 萧曼抿唇点了点头,说声“知道了”,便让她替自己换了身衣裳,吁了口气,才转往楼下走。 一路暗怀忐忑,往常觉得没几步就到的路,现下却好像变得挺长。 该教什么好呢? 她自个儿心里也没底,要不然也学着秦恪先前的样儿,带着他们读书? 书读百遍其义自见,这般想着,心里倒也定了下来。 又平复了一下,她故作坦然往里走,刚绕过影壁,就看那两孩子正满眼期待地望着她。 她冲他们笑了笑,温声细语问道:“你们今日该读什么?” 那兄弟两相互看了看,状元公和萧寺卿先前都交代过了,这位姐姐病了,得心情好才能救治,所以让他们随意听她说,回头的课都会补上。 他们认得这个姐姐,那就是大理寺的萧验官。 先前觉得她凶巴巴,怪吓人的,可听听状元公闲时同他们说起她摸骨画相的那些事儿,倒也不觉得她凶了。 “姐姐,你给我讲个故事吧。”那小儿毕竟年纪小,当下就挨了过去,仰着头眨着圆活的眼睛望着她。 现下她一身女子装扮,又笑得那般好看,小孩子么,谁好看就喜欢跟谁玩。 萧曼微微一愣,但旋即就灿然一笑:“你想听什么故事?” 这般年纪的孩子么,最是贪玩好奇,也爱听故事,就像从前的她,总是缠着父亲和母亲给自己讲一些光怪陆离的故事,可他们偏偏就爱用故事来给她说道理。 那个时候并不明白,现下倒是有些懂了。 毕竟有时候干巴巴地读书背书,也不定能明白,反倒是融到故事里面更能让人听懂,记住。 想到这里,她忽然又改口道:“我 * 倒是想起一个故事,你们要不要听?” 说这话时,她眼望向那少年,少年虽然佯装老成,但毕竟年纪也不大,也还是孩子心性,对故事也是好奇的。 就看他腼腆地点点头,而那小儿却欢喜催促道:“姐姐快说,我爱听故事!” 旁侧的书斋虽然是闭着门窗,可里头现下却正坐着两个人。 一个是这院子的主人秦恪,一个便是她的父亲萧用霖。 两人将外面的话听得一清二楚,都不免相互看了看对方,完全都没错过对方眼中的诧异。 此时无论是秦恪还是萧用霖,都在担心萧曼会不会说的故事吓坏孩子,毕竟她平日里就爱看那些光怪陆离的东西。 心下又是担忧又是好奇,但瞧她这般高兴,索性都不去管了,依旧静静地挨在门后、窗边听着。 外头先是静了静,像着意调人胃口似的,半晌才听萧曼不急不缓地开了口:“那是先汉文帝前元年间,朝中有个人不愿为官了,便挂印还家,在乡间设馆行医……” 才起了个头,那小儿便像兴致更盛:“他懂医术,那不是跟状元公一样么。” 显然是因着他的关系,这孩子对通晓医道的人仿佛有着天生的好感,此时便对这故事更生出期待来。 她这句话才出来,萧用霖和秦恪便知她接下来要说的是什么故事了。 只是两人都不免更是诧异,她怎会说这般正经的故事…… 萧曼等了一会儿才继续道:“那人医道精明,救死扶伤,又广施善举,有不远千里赶来求医的,他也来者不拒,甚至分文不取,当地百姓感其恩德,都尊他为救苦救难的神仙。” “这么好的人,果然和状元公一样。”那小儿眼中的光彩又亮了几分。 萧曼见这小儿这般崇拜秦恪,心中不免有些羡慕,只在心中叹了一声,可惜好人未必便有好报,但也不好戳破孩子的天真,看向他们问:“你们猜后面又发生何事了?” “是不是真的得道成仙了?”少年终于也是忍不住出了声。 萧曼摇了摇头:“医术可以救人,也会触怒人,没过多久便有人瞧不过眼了,向朝廷上书说他当年横行不法,收受贿赂,案子到了廷尉那里很快便坐实了,因为那人是做过官的,按先汉的律法,地方上不得处置,须得押解到西都,斩去双腿再投入监牢。” “啊,怎么会这样?”那小儿立时跟着急起来,“他既然肯治病救人,还分文不取,怎么会收受贿赂呢,这人一定是冤枉的。” “可不是么! * ” 萧曼像是很认同他,只是语声一转,蓦然变得凝重起来:“然而那罪证栽赃得极是巧妙,根本无从分辨,他只能伏法,被投入囚车,押赴西都。” “那可怎么办,怎么能叫人白白地受冤枉,难道就没人救他么?”这会子,兄弟两都急了。 “莫急,这人一生没有嗣子,只有五个女儿,其中最小的那个名唤缇萦,她一路跟随着囚车,服侍父亲餐风露宿,终于到了西都,随即泣血上书,说父亲在家乡行医救人,百姓称颂,纵然有罪,也该有个改过自新的机会,若是真的斩去了双腿,那便连这点希望也没了,按照先汉的律法,她愿意入身为官婢,终生为奴,请求赦免父亲的罪行。” 萧曼顿在此处,兄弟二人这次却没再说话,像是也被那小姑娘的孝行感动,半晌才道:“那到底救了他没有……” 她“嗯”了一声:“许是上苍有感,这份血书真的上达天听,文皇帝乃圣明之主,御览后感同身受,当即赦免了那个人的罪,并在当年下诏废止了斩人四肢的残忍肉刑,天下颂扬,这便是缇萦救父的故事。” 兄弟二人听到这里才长出了口气,那小儿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却问:“还真以为那人要被斩了腿……那也太可怜了,那个皇帝真好,可要是咱们的皇帝呢?他也会这般好么?” 萧曼不由一愣,不知这孩子怎么就想到了当今圣上,她神色一紧,赶紧道:“咱们陛下也是仁德之君。” 可也不能在这上头揪扯下去,于是她又将话锋一转,说道:“好了,这个故事就是告诉咱们,好人有好报!” 兄弟两相互看了看,然后重重点了点头,都深以为然。 “姐姐说得对!好人有好报,我们以后也要做顶天立地的好人!”两个孩子信誓旦旦,俨然一副男儿大丈夫的样子。 萧曼瞧在眼里,总算是松了口气,心里也有点小小的骄傲,觉得只一个故事就能让人竖立起正确的信念,当下心中也畅快了不少。 而书斋里的二人听到此处都不由摇头叹笑,尤其是萧用霖,从前他觉得女儿一身正气,眼里揉不得沙子是极好的事,可现下再瞧,却是觉得是不是自己从前是不是做错了…… 这个世间上,好与坏在有些时候真的分不清。 秦恪却是垂着眸,唇边的笑也坠了下来。 她应该都早就猜到了。 周邦烨是骆忆川杀的,追查此事的秋子钦又被骆忆川杀害,而骆忆川又算是他的下属…… 她又是如何想自己的呢? 其实不用猜都可以想见。 她郁郁的心结 * ,原来还是在他身上。 那丫头该是对他一片深情重义,所以才会这般纠结,如今他也不能还她一个活生生的义兄,这下子,他和她之间反倒是成了一个死局。 第58章 在疯魔的边缘反复试探 碧空如洗, 纤尘不染。 流散的云像稀薄的雾气,漫过湛蓝的天,有几片正遮在日头上, 笼纱似的掩去刺目的焦灼, 舒散地洒下温润的光。 萧曼坐在窗边,拿小刀将长长的竹节从中破开, 剖做几片,放在矮几上,只拿其中一片,手中的小刀平平地磔进去,匀着力顺势划过, 但听“咝咝”轻响,便削下窄窄的一条。 “哇,姐姐你好厉害。”趴在旁边的小儿看她手法纯熟,不由啧啧赞叹,却又好奇问, “就这几根真的能扎灯笼?” “那当然, 你瞧到后来就知道了。” 萧曼微笑应着, 垂眼并没分心, 手上不停,不一会儿便剖了三四十根竹篾, 都是四五尺长, 柳枝般软细细的一条。 她拿起来放在掌心仔细端详掂量, 觉得差不多满意了,便不再继续剖,先取了几根依着经纬横竖开始穿编。 小儿也越看越兴奋,抢着把竹篾往她手里递。 片刻之间, 灯笼已初具形态,上下略窄,中间大腹便便,圆润规整,虽然较殿檐下的风灯稍小些。 她编好灯壳,在上头涂满浆糊,外面糊上一层杏色的薄纱,放在一旁静凉。 小儿却有些迫不及待,抱着那还未做成的灯喜滋滋地把玩:“太好了,等这灯做好,我去拿给状元公看,他瞧了一定高兴。” 萧曼正把金箔折齐了剪彩花,听他说起秦恪,手中略顿了顿,但很快便道:“一个灯罢了,他怕是做得比我还好吧。” 这原是随口说的一句话,不想刚出口,小儿便连连摇头:“姐姐做的同别人的不一样,状元公那么喜欢姐姐,肯定也喜欢姐姐做的灯。” 萧曼抿着唇,也不知那人整日里都同这般小的孩子说了什么,竟然连孩子都能说出这番话来…… “他那样的人,就是不喜欢也不会搁在脸上。”瞧着满目温柔,谁知道那后头藏着的是什么心思。 “那倒也不是,前天状元公有道题我没答出来,他似乎就有些不高兴了。”小儿耷拉着脑袋,刚才的高兴劲儿也不见了。 “是什么题?我帮你想想。”她不以为意,随口又问。 小儿噘着小嘴,犹豫了半晌,才 * 望她道:“那……那我只告诉你一个人,我连哥哥都没说。” 他这神秘兮兮的样子倒让萧曼好奇起来,心想他定是孩子心性怕被人笑话,于是悄声保证:“好,那就咱们俩知道,我也谁都不说。” 那孩子这才像放了心,也学着她的样儿压着声音道:“姐姐,那我问你哦,要是有个人,你心里喜欢他,他人也不错,可要是有一天,嗯……他逼不得已做了坏事,你该怎么好?” 萧曼只听前两句时,耳根不知怎么着就有些烫,可到了后来那几句,却心头微凛,没留神手上顿了一下,剪刀的刃口正划在指腹上,登时钻心的一痛。 她“咝”声低哼,赶忙把手指放在口中,淡淡的血腥味儿在唇齿间晕开,脑袋也被冲得一激灵。 “姐姐,姐姐,你的手没事吧?”小儿被吓了一跳,抓着她的衣袖有些不知所措。 “我没事,不小心划了个口子罢了,不用担心。” 萧曼撕下两片竹衣贴在伤口上止了血,又拿棉纱包好,转回头来问:“方才那话真是状元公问你的么?” “是啊。”小儿点着头,目光还盯在她的手指上,“前日,哥哥跟人习武去了,状元公教我写字的时候说的。我本来想,书上说的是’有错就改,善莫大焉’,结果这么一答,他便摇头不高兴了,让我回去再想想,而且还说不能告诉哥哥,不许让别人帮忙……” 他说到这里,脸上便有些郁郁:“可是我就是想不出来,要么就原谅,要么就不原谅,哪里还有别的了,而且说了是自己喜欢的人……那,那不是劝他改过之后,就原谅了么?” 萧曼“嗯”了两声,脸上的笑也有些发僵。 这问题如果真是一道题,或许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见解,但还真就不难回答。 可是从秦恪嘴里说出来的,便不那么简单了。 她听得出这其中暗有所指,这个所谓还不错却又做下坏事的人究竟指的是谁,萧曼心下也知道,却又不敢肯定。 “姐姐,姐姐,你怎么了?”小儿见她呆呆不语,想着她先前的病症,心里也不由慌起来,更是连声呼唤。 萧曼回过神,略显尴尬地笑了笑,然后郑重其事道:“你千万记得了,这话是状元公和你的秘密,决不能再让别人知道,听他的,连哥哥都不要说。嗯,下次他教你读书的时候,要是再提起来,你就只说请状元公教导便行了。” 小儿似懂非懂地看着她,才刚应了一声,小婢便跑过来道:“娘子,骆家来人了。” 萧曼微蹙了 * 下眉,回应了一声“知道了”,让小婢陪着小儿,自己把桌上的刀剪利器都收好了,才起身出门。 一路到前院的花厅,就看有人候在外面,手里还捧了只不大不小的锦盒。 她一见那东西,当即便想起表兄骆忆川来,心头闪过一丝怪异感。 那人见她来,赶忙上前呵腰陪着笑脸道:“见过萧家娘子,小的是奉我家主子之命来给萧寺卿送些东西,请萧家娘子代收。” 原来是给父亲送东西,倒是自己想多了。 萧曼淡笑了一下,清了清嗓子道:“你请回复姨丈,都是自家人,就不用送东西这般客气了。” 那人却还是将东西往前递,萧曼退了一步,并没去接。 那人朝左右瞥了两眼,凑近低声道:“主子特意吩咐了,这东西还请萧家娘子亲手转交。” 都说明白了,不收东西,怎的还要硬塞过来。 “可是……出了什么事?”萧曼蹙着眉,觉得这明显像是存着什么意思。 她这般刚问出口,那人就苦着脸道:“我家公子失踪多日了……” 骆忆川失踪了? 萧曼心头突跳,不知怎的,就想起了秦恪,袖中的手又攥紧了两分:“怎的不去报官?” “咱们是平头老百姓,况且我家公子又经常随商队外出,所以……原不该来打扰萧寺卿的,毕竟大理寺最近也遭了火,萧寺卿也是忙得晕头转向,可是我家公子一直没信儿,这逼不得已之下,只好来求萧寺卿了,时间耽搁太久了,这一条人命啊……” 听着是谨小慎微地求恳,但其实却像是将所有事情都算计好了,求的并不是她的父亲,而是秦恪。 萧曼也不知道为何自己有这样的想法,可心里头就是有强烈的感觉。 她的姨丈骆罡是知道儿子底细的。 骆忆川失踪怕也是真的,可能真就被秦恪处置了,那这般是不是正好就证明了,骆忆川就是杀害哥哥的真凶? 她呼吸一窒,怒意从胸中涌起,甚至有一瞬竟不想管这事儿,他死由他死,杀人偿命不是么! 可骆忆川不过是秦恪手里的一把刀…… 虽然这些日子以来,她都在逃避这个问题,可事实就摆在眼前,哪怕她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事实还是事实,并不会因此而消失。 她垂着眸,漠着脸:“那也罢,东西交给我,你回去吧,请姨丈只管放心。” “是,是,怨不得人都说萧家娘子是菩萨心肠,我家主子那里定然也念着您的好。” 那人闻言连连打躬做谢,却退几步,便转身去了。 萧曼见他走远,捧着那盒子,想起那小孩儿还在等着自己,先招 * 手叫了个侍婢,低声吩咐:“我有事要去一趟大理寺,隔壁这会子也没人,二柱就留在咱们府上,你们好生陪着他玩。” 那侍婢呵腰应了,自去安排。 萧曼也不敢耽搁,拿帕子遮盖在漆盒上,没叫任何人跟着,自己离了萧府,一路去往大理寺,远远就看里面搭起了棚子,想来应还在修葺。 她情知父亲多半就在那里巡视,便从廊道绕过去。 纵是她来得匆忙没有换公服,现下一副女儿家打扮,大理寺的人也都认得她,更是问都不问,还当她是萧验官时那般,任由她自由出入。 萧曼向里面张望,没瞧见父亲,反倒是看秦恪站在檐下淡眸凝望着库房那边。 她本想转身就走的,可不知怎的,犹豫了一下,又走了过去。 秦恪身旁的衙差眼头明亮,见她这样婷婷袅袅地过来,当下就知道两人有亲密话要说,当下挤眉弄眼笑着,就领着人退开了。 萧曼捧着盒子,说不出的尴尬,垂着头站在那里也不知该走还是该留了,转念想想,这会子人已经走到这里了,要是再转头跑掉,就更说不清了。 秦恪看她局促的样子,不禁好笑,目光转回到那只漆盒上,眉间亦是半蹙半挑起来:“是给萧寺卿送东西来的么?萧寺卿这会子还没回来。” 到底是聪明人,搭眼一瞧就知道她是来做什么的。 萧曼点点头应了一声,盒子就已被他接手拿了过去,她惊讶地抬眸看他,便见他冲她温然笑道:“瞧着有些分量,我先替你拿一会儿吧,你也好歇歇手。” 他也不问是什么,甚至连她盖在上头的帕子也不去掀。 他一副襟怀坦荡的架势,反倒像是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耳边听着人声嘈杂,隐约有人在说什么东西“好、坏”,心头一凛,便又想起他问二柱的那句话来。 “这是骆家送来的,说是让我亲手转交给爹。”不知为何,她就是忍不住想试探他。 第59章 影帝很忙 “这是求人办事的吧, 还说了什么没有?” 他没抬眼,言语间也是云淡风轻,只是唇角挑着一抹几不可见的笑。 萧曼一直在旁偷瞄他, 听他这般说, 暗地里不由悬着心,也不知他这话是不是另有深意? 她回神稍愣了一下, 便说道:“表兄已失踪多日了,所以想让父亲帮着费些心。” 说话间,她的目光也依旧没有从他脸上挪开,秦恪稍稍侧过身,望向她。 两下里两人目光又撞在了一处, 萧曼心下一跳,不由自主地地别开眼。 她从来就是个心里藏不住事儿的人,只瞧一眼,便晓得她心里想的是什么。 秦恪心下暗叹。 不过哪怕是这样处处疑心自己的样子,也比木讷讷跟个小木头一样好多了, 至少现下是活生生的。 这些日子他也想过许多, 瞒是瞒不住的, 就像他从前对骆忆川说的, “纸永远都包不住火”,更别说她冰雪聪明, 一点蛛丝马迹就能抽丝剥茧查出真相。 “曼娘, 萧寺卿和我, 这些日子都在查骆罡。” 这般没遮没拦地直接就说了出来,也不怕隔墙有耳被人听了去? 她没想到他竟会同自己说这个,原本想好的话这会子一个字也用不上了。 “你瞧过这里面的东西了么?”他忽然又问。 她摇摇头,只见他毫不迟疑地将盒子上盖着的帕子掀开, 然后揭开了盖子。萧曼那颗心立刻就悬了起来,但双眼却已不由自主地垂进那漆盒内,里面一览无余,十几只绿豆糕沿着外格摆了一圈,中间则是单独一块粉色的芙蓉酥,香浓甜糯的味道扑鼻就闻见了。 她讶然一怔,着实没想到里面真的只是点心,而且瞧上去也没什么特异之处。 莫非其中另有乾坤? 她忍不住朝那块芙蓉酥多瞧了两眼,再看秦恪时,他淡淡的眸光也停落在上面,内中隐约泛起些异色来,似乎对里头暗含的意思已了然于胸了。 萧曼兀自浑然不解,还想再看时,他却手上一按,面无表情地又将盖子合上了。 “他……是什么意思?” 秦恪呵笑了一下,重又把盒子盖好,望着她道:“这东西瞧瞧就好了,还是莫要拿去给萧寺卿吃了,万一吃出个好歹来可不好。你回头就告诉骆家的人,就说萧寺卿一定会倾尽全力的。” 萧曼蹙着眉,她自然也早猜到了这东西其实就是给秦恪看的,但就是不知道将糕点摆放成这个样子有什么含义。 秦恪眸中寒色凛起,骆罡这是在威胁他。 呵,这是在警告他,若是动了骆忆川,那么整个萧家就会被拿去陪葬。 若是从前,他定是不屑一顾,别说一个萧家,就是全天下的人,他也不会放在心上。 可是现下却是不一样了,这人一旦有了软肋,确实就会处处被限制。 他将盒子还给她:“萧寺卿今日忙完应该会直接回萧府,你回去吧,这盒糕可以给他瞧瞧,但别碰。” 当真就这么让自己拿回去了? 萧曼有些迟疑地接手捧过盒子,但想他在这事儿上应该不会坑骗自己,当转身就要往回走。 才转身走了两步,抬眼就看衙差陪侍着一个绯色团龙锦袍的人迎面朝这边走来,瞧模样竟是赵王世子高慎。 萧曼颦着眉,暗自奇怪这人会到大理寺来,不过现下只能先依着规矩立在原地候见。 刚恭敬站好,秦恪就从旁掠身过去,迎上前打躬行礼。 “听说秦状元早间还进宫见了陛下,现下又在这儿监工,倒显得我懈怠了。” 高慎打趣似的望他笑了笑,由他引着走过来,目光一瞥,停步故作诧异道:“咦,大理寺怎么还有小娘子?” 这语声略显轻浮,听着便叫人不舒服。 萧曼只能躬身道:“回赵王世子殿下,民女是来给家父送东西的。” 高慎瞄眼望着她,眸色又沉了两分。 “萧寺卿不在,萧家娘子便请先回去吧。”秦恪走近半步,身子有意无意地挡在了萧曼前面,他对高慎又道,“这边修葺一直很平顺,赵王世子殿下不必多虑。” “有秦状元安排,我这里自然放心。”高慎望了他一眼,两人像是心照不宣,同时笑了笑。 “世子殿下要不要过去瞧瞧?”秦恪倾着身,向前比手。 高慎“嗯”声颔首,负手不急不缓地迈着步子。 萧曼心下松了口气,目光撇转,见他暗中回眼示意,像是要自己快走,稍稍放下心来,想想便转身走了。 那边秦恪和高慎往库房那边走,但却绕过了库房踏着木梯上了旁边的二层,站在月台上俯着人头涌动,热火朝天的西院。 “方才那是萧用霖的女儿?”高慎忽然问。 秦恪点点头:“正是。” “我怎瞧着有些眼熟……”高慎像是想起了什么,猛地看向他,眼中满是不明的笑意,“上回跟着你去弘业寺的小厮,可不就是她么。” “世子殿下好眼力。”秦恪唇角一挑,继续又道,“大理寺那位能摸骨画相的奇人便是她了,在仵作里算是一把好手。” 听他提起“仵作”这二字,高慎眼里的热情似乎就淡了许多,只“哦”了一声,便没有多说。 秦恪垂眸暗笑,瞧,这些人就是忌讳这些。 呵,有贼心,却没有贼胆。 不过么,他心里虽然瞧不上高慎这样的人,但对此还是极为满意的。 “秦状元,我近来听到一个消息。” 高慎忽然转了话题,秦恪不动声色,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坊间都在传,当年的皇长孙殿下还活着。”他双眼紧紧盯着秦恪。 秦恪斜觑着那张刻意隐忍的面孔,眼底泛起笑意:“世子殿下这是怕了么?” “呵,他就是活着也没用,毕竟陛下就剩下我父王一个亲儿子了。”高慎说到此处,眼中又被怒色填满,“秦状元,你说,这皇史都被烧了,就算史 * 官重撰出来,那也不是原本了,谁又能证明那位皇长孙殿下的事不是被有心人杜撰出来的呢?” 瞧啊,该来的总归还是来了。 秦恪一笑:“世子殿下说的极是。” 皇帝想传位给谁便给谁,就是下头的臣子们不乐意,那也得受着不是,真是性子倔的,那就是不惜命,自寻死路罢了。 况且,根本没人知道,多亏了一直对太子忠心耿耿的萧用霖,关于他的那卷,才得以保留,也亏了那丫头冒险去火场,如今那卷就在皇帝手上。 到时候,谁也不能说皇帝手上的东西是假的吧? 他略略一顿,叹声道:“不过么,臣说句僭越的话,还望世子殿下莫要责怪。” 高慎沉着眼:“但说无妨。” “都这么多年了,也不见陛下再立储,世子殿下也曾想过是何原因么?外头都说是因着皇后娘娘,可是后宫不得干政,娘娘这些年都闭门念佛,后宫都不管了……” 不爱听什么,他就偏爱说什么。 高慎闻声,拧眉望他:“秦状元,你这是什么意思!” “呵,世子殿下多想了不是,臣的意思,世间万事万物都有自个儿的因果,急不得,顺应天命才是最好的。” “秦状元你是在教训我?”高慎眸中已盈起刺目的寒意。 “不敢,不敢。”秦恪作势躬身一拜,“殿下言重了,为臣子的,时时刻刻想的都是替陛下分忧,绝不敢有丝毫懈怠。” 高慎冷眼瞧着他,也不再将话继续说破,拂袖下了木梯,循着原路往回走。 秦恪乜着眼,也跟在后头。 两人刚下楼没走多远,就听人群里有人大叫一声“不好”,一根木杆轰然倒下,眼见着就要砸到赵王世子高慎了,就看秦恪上前奋力一推,那杆子就落在了他身上。 被推开的高慎,冷眼瞧着被压在杆子下的秦恪,眼中几欲要喷出火来,可面对惊慌失措的人群,他也只好佯装惊慌失措。 . 天上瞧不见星,将满的月红得像血,圆润的边轮弯出寒异的光,腥艳欲滴的孤悬在那里。 萧曼掩了直棱窗,回身走到雕花落地罩前,隔着琉璃珠帘朝里望,隐约能瞧见横躺在榻上的人露出个半影,仍是一动不动,鼻息沉重,像是昏迷中犹在痛吟不止。 宫里头奉旨过来的御医枯着眉头,面色迟疑不定,又过了好半晌才收手,呵腰向外比手示意。 萧曼扶着雕花木栏站起来,身子摇摇欲坠,由两个小婢扶着才稳住,从里面走出来,整个人也是木讷讷的,缓曳着步子一直到外间,挨着椅子坐下来。 萧用霖皱眉道:“秦状元现下究竟是个什么情形?” 那御医一直没敢直起腰,这时不免沉得更低, * 面色也愈发踌躇。 “只管照实说便是了。”他又道。 那御医叹声道:“萧寺卿,依方才所见,秦状元脉象细迟,也没伤着筋骨,该当已有好转才对,这个……为何到现在还昏迷不醒,老夫以为多半是被覆压之时震伤了胸肺,气滞血淤虚脱所致。” 这就是内伤了…… 萧曼也不禁紧张起来,加上他心口处的蛊虫,当下也有些不知办才好了。 “那何时人才能醒过来?”虽然人还是迟愣愣的,但她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 那御医摇了摇头:“要说这类症状……原本该也没什么疑难,只须用药对症,三五天内便该有起色。秦状元如今这样子,难保不是引发的什么隐疾,这个……待老夫回去与院使大人和其他几位医正商议之后,明日再来瞧瞧。” 隐疾? 总不会还是因为那蛊虫吧? 萧曼朝里间的人瞥了一眼,心中愈发焦急了,只恨自己学艺不精,救不了人命。 萧用霖不置可否,略显无力地拱了拱手。 那御医也回了礼,收拾了医箱便走了。 “爹,这可怎么好?我记得那时明明都好好的,怎么那赵王世子一来,杆子就倒下来了呢?” 萧用霖叹声道:“要是没猜错,那杆子应该是要砸在高慎身上的,只是敬忱眼明手快将他推开,若不然,现下咱们大理寺又要多加一重罪了……” 萧曼垂着眸,没再说话,她已经厌倦了这些争斗。 “好了,你也别着急,敬忱定能吉人天相,咱们且宽心,料来不会有什么大事。” 她点点头,按理说,他该是下一任天子,可是现下自己的命数已经同梦中的不一样了,那么他的呢? 是不是也会改变? “爹,那我先回去了。” 或许是见不得他这般死气沉沉地躺在那里,她在这里一刻也待不住,只觉整个人都透不过气。 “嗯,那两孩子……你也别同他们说了,这些日子让人收拾出屋子让他们现住着。” . 这时候已近傍晚,天色昏黄不明,宫墙重重的红被覆压在下面,像托不住那片光,望着尽是些沉晦的颜色。 养心殿周围壁立重重,最先暗下来,几个内侍已经开始挑灯往廊檐下挂。 暖阁内香烟缭绕,浓浓的全是檀香味儿,中间设了坛,皇帝道袍加身,口中念念有词,正焚表祭苍,祈天占醮。 曹掌印端着法器侍立在一旁,皇帝念毕,便取出三枚制钱卜卦,曹掌印知道他的习惯,识趣地又向后退了两步,明着说是不敢扰乱了天意,暗地里却是不能得悉卦象的真实。 半晌,就听“啪”的一声,皇帝忽然掌心下按,将三枚制钱捂住,沉声问:“现下是几时?” “回主子,酉时末了。”曹掌印立时在后面应声。 皇帝没再说话,缓缓将五指叉开,盯着指缝间露出的卦面,目光中却是一片云淡风轻,波澜闲静,略看了片刻,便拂袖一收,随手丢在案上。 “那边到底什么事?” 曹掌印走近一步道:“主子圣德,小主子并无大碍,未伤着筋骨。倒是主子自个儿……” 皇帝对着他的眼看了看:“说现如今连你也不愿同朕说实话了么?” 曹掌印当即跪倒,伏地道:“主子息怒。” “那就实话实说吧。”皇帝将道袍的下摆一抖,重又盘膝坐好。 曹掌印眼中瞧不见,也能想见他此刻的脸色,伏在那里道:“回主子,御医去瞧了小主子,结果都瞧不出个所以然来,只说明日太医院会诊后再拿个确实话出来。老奴心想着等明日有个定论了,再向主子禀报,所以方才才那般回话。真未伤了筋骨,只是现下还昏迷不醒。” 他说完,撑手稍稍抬起身来,目光上挑,觑见皇帝双眉微锁,目光漫无目的地低睨,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接口又道:“依老奴看,明日也不准能有什么确实的信儿,主子看……要不要老奴亲自带人去瞧瞧?” “不必了,太医院若连这点事都办不妥,便不必在宫里当差了。” 曹掌印真要带着人亲自去的话,岂不是都把什么都摆在明面上了。 “听说,那根杆子原本是要砸在赵王世子身上的?”皇帝忽然又提起了这个。 “可不是,那片地儿,这些日子来都好好的,也不见有什么东西落下来,偏就是赵王世子过去那时候,还好巧不巧地就要砸到他,小主子也是宅心仁厚……” 这事儿怎么理解都成,即可说是秦恪借着这一出故意设计下的,也可说是高慎设计下的。 但没人会觉得这真是个意外。 “赵王那边如何了?”皇帝眼中掠过凛色。 “整日里呆在弘业寺,倒不见出门,不过已经有了消息,当年罗天门的那位掌门并没有死,现如今就是赵王世子的那位授业恩师。” 皇帝面上一滞,眼神让人捉摸不定:“天晚了,你也去歇着吧。” 曹掌印原也就是顺势说出这些,当下也没多言,谢恩起身,退出殿外。 . 圆桌前烛火轻曳,那纤瘦的人一身窄衣小袖,正坐在桌前,聚精会神地翻着旧书册,忽而停下手来,落笔在旁边的纸笺上摘录。 白袍白发的人悄无声息地走到近前,伸手拉过一把椅子在不远处坐下。 萧曼这才惊觉,连手上的东西都 * 忘了遮掩,只愣愣地望着他,不知这人怎么会半夜里出现在这里闺阁。 “这么晚了,还不歇着么?”他老实不客气地拿起桌上的茶水就喝,眼角却斜着她,“怎么,遇上什么难事了?” “私闯民宅,你倒是好大的胆子!”虽然这人神出鬼没,但她知道他对自己没恶意。 “我胆子大又不是一天两天了。”那人捏着茶盏轻晃。 依旧是长到将手全都遮盖住的样子,萧曼瞥了一眼,没再搭理他,自顾自继续看书。 “听说你和那书呆子闹翻了?” 闻言,萧曼抬眸横了他一眼:“你整日里都没别的事儿了么?天天盯着别人家的那点私密事。真要没事儿干,去除暴安良也好,行侠仗义也罢,都是挺有意义的,而且还能博个美名。” “说说吧,你们俩怎么就闹翻了?”像是对她的话充耳不闻,只说自己有兴趣的事。 萧曼心中本就烦闷,这会子被扰得更是连书都看不下去了,索性“啪”的一声将书合上,可像是又想起了什么,眼神闪了闪,里头的那股子怒气渐渐散了。 “你懂医术,那……能不能去瞧瞧一个人?”她试探着问。 “谁?那个书呆子么?我要是救了他,于我而言又有什么好处?难不成要我眼睁睁瞧着你们两个双宿双栖?”他嘁了一声。 “……”这人真是什么都能往这上头扯,萧曼轻叹了一声,“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那我的浮屠也够多了,不差这个。” 萧曼垂眸淡淡道:“我知道,大柱和二柱那对兄弟就是你救的,其实你这人也不算坏,至少救那两孩子于你而言并没有任何好处,但就是这样,你也救了。” 他这回倒是没有吱声,只端着茶盏坐在那儿静静听着。 “我也不知道你为何总喜欢与我说玩笑话,这些话说说也就罢了,我也不会当真,只是无论你救还是不救,我与他本就不会在一起了,又何来的双宿双栖?往后你也别说这些不着五六的话……” 轻脆的裂响横刺入耳中,惊退了酝酿已久的后话。 萧曼噎声而止,怔迟地看他搁手放下茶盏,那白瓷沿下的凹处渗出几粒莹亮的水珠,顺着挺润的盏身滑坠下来,流到舟托上,转眼便积汇成洼。 她有些没料到他会这般色形于外,一时间也不便接话,暗叹一声,过去收拾了那只漏水的茶盏。 那人弹指甩去残下的茶水渍:“听说你也病许久了,现下如何了?要不要我帮你瞧瞧?” 这人该不会一直就在暗处盯着自己吧? 真要是这样的话,光是想想就叫人脊背生寒,她抿着唇,手上微 * 颤了下:“我能有什么事,一直都挺好的。” “还是,你觉得我的医术不如那书呆子?”他话音里透着难以捉摸的笑,“他既那般厉害,那你还担心什么,索性就让他自己瞧自己呗。” 这说的都是什么话,要昏着的秦恪能自己给自己瞧病,那不是见鬼了么。 她垂着眼挪开两步,又开始拾掇起桌上的书册笔墨,淡声道:“罢了,你若是想救便救,就当是我欠你一个人情,往后只要你有需要,不违背公义的话,我就一定会还的,若是不愿救,那更是不会勉强你。” 话刚说完,就听他撩挑着唇轻呵:“还是喜欢他的不是,连人情债都愿替他背,这世间上欠什么都行,就是不能欠人情啊……” 他直揭人的心思,不留半点余地。 萧曼提着笔在玉钵里涮,看那墨色在清澈的水中晕染开来,片刻间就是一片混沌。 她垂首站在那里,暗忖他像是还有话说,可等了半晌,对面仍是寂寂的,抬眼偷觑,就看他单肘搭在几上,身子微微斜倾,正瞧着手边那只竹灯。 当时走时,这灯只糊了纱,还没做完,等她回来时,二柱似乎知道她很忙,就再也没有提过这灯了。 她也没收拾,放着灯留在那里,这时候仍是个半途而废的空壳子。 “你做的?”他的目光似乎仍落在上面端详,语气里是饶有兴味的样子。 萧曼原本还觉得这灯扎得不错,可也不知怎么的,被他一瞧,顿时就觉尴尬,只是这会子想藏也来不及了。 “闲时无聊,随意做着玩的。” 话音未落,就看他已把那灯拿了起来,托在掌心比量着端详:“攒编的倒还算精细,只是这篾子剖得……嗯,粗笨了些,勉强算个中下吧。” 他毫无顾忌地品评好坏,竟半点“情面”也不留,还一副行家里手的模样。 萧曼暗地里翻了个白眼,有些不屑他这般评说自己的东西,正想借故把灯收了,却听他又道:“油还在吧,拿来。” 她不由一怔,暗想他不会是要接手来做吧,也不瞧瞧这都什么时候了,他竟起了这样的心思。 虽说诧异,可还是去把原先预备的东西都拿了过来,放在几上交给他。 对方也没多言,先把外面的薄纱轻轻揭去,将笼圈略整了整,然后重新抹了浆糊,覆上蒙面,稍晾了晾,却没上清油,仍托在手里左右端详,不知在想什么。 忽然间一转头望向窗外,似乎又瞧上了什么,把灯搁下,起身推开半扇,脚下一纵,便灵狐般穿窗而出。 虽说他神出鬼没惯了,但萧曼瞧得还是觉 * 得新奇,不由自主地走近探头去望,廊下的灯火照不清院落,什么也瞧不见。 再一眨眼,白影又从窗口翻了进来,轻飘飘地落在地上,轻缓着步子走回原处坐下,兔起鹘落间,仿佛他根本就没走开过。 萧曼瞧见他手中拈着一朵蓝田玉,当下不由愣住,他这是隔壁院中摘了牡丹来? 果然就看他重又拿过灯,把你牡丹的花瓣一片片扯下来衬贴在薄纱内,然后才细细上油,涂好后折了半截蜡烛,点燃了插在底托上。 灯盏盈盈亮起,立时晕彩流溢,淡黄的薄纱将那片光散透开来,仿佛凭空多了几分暖意。那些衬里的花瓣像精巧的剪影,如同蒙在雾中,虚实难辨。 这样的灯还从未见过,却又有一番难以言喻的风韵。 萧曼正忍不住暗赞,他已用竹节挑了灯站起身来:“好,本座也该走了,就拿它照个路吧。” “……” 这究竟是什么人,刚才还嫌弃她的灯丑,这会子居然又拿走了,就他那样的人,夜里走路需要提灯么? 第60章 我杀我自己? 望着那点幽幽的烛火淹没在黑暗中, 萧曼转过身,正想将门窗掩了的时候,那盏灯笼莫名就挡住了她的手。 她吃了一吓, 那人竟然又折返回来了。 都瞧他走远了, 怎的一转身的工夫又出现在了眼前? 蹙着眉,刚想开口, 便见他将一个匣子递过来:“哟,瞧我这记性,这东西还是物归原主吧。” 萧曼兀自看着那匣子,竟有些难以置信。 “高兴得说不出话来了?成了,不必谢我, 护着鲜家的东西,也是我该做的。你不是想救那书呆子么,求人不如求己,打开来瞧瞧,没准就找到法子了。” 他真有这般好心? 萧曼目光游转, 将信将疑, 他又啧了两声, 索性直接就将那匣子塞入她怀里, 然后袍袖一挥,便如烟似雾般直接就消失在了她眼前。 若不是心知他是个人, 当真是跟见了鬼一样。 萧曼怀抱着匣子愣了好一会儿, 才掩了门窗, 坐回案前,却有种歇不踏实之感,总觉有点心绪不宁。 盯着匣子看了好一会儿,依旧还是梦中印象深刻的飞凤雕饰。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是母亲的东西, 她越瞧越是欢喜,小心翼翼地将鎏金锁扣打开,迫不及待地朝里面望,就见里面放的却是一只青铜烛台。 她愣了一下,半点没想到竟是这东西,心下好奇,将那烛台拿了起来。 细看之下便觉这东西甚是奇怪,周身都是一节一节块垒堆砌而成,像朵将开未开的花,虽然难言美观,倒也极是特别,叫人过目难忘。 她不免托在掌心又反复端详了几眼 * ,蓦然就觉其中一片“花瓣”上隐隐似有阴刻,但已经模糊不清,拿到眼前仔细辨了辨,才认出那竟是一个篆文的“鲜”字。 萧曼心中登时一凛,不由愣住了。 倘若不知道母亲的身世,她此刻说不定并无多少感觉,现下却全然不同。 这烛台怪异的样子,又刻了个“鲜”字,确实是和川南鲜家有关了。 关于此物,她从未听母亲提起过,更不曾见过,况且单看上面斑驳锈蚀的铜绿,便知历时久远,也绝不是一二十年内的东西。 不过,若真是鲜家之物,恐怕便不是表面那么简单了。 她拿着那烛台继续左右端详,这次看得更加细致,很快瞧出那些凹凸起伏,大小不一的“花瓣”竟然都是彼此分离的,又似乎与内中什么东西相连,越瞧越像是个精巧玲珑的机关。 再联系先前去弘业寺,赵王府那位秦先生说的话,难不成他们想要找的就藏在这个东西里面? 可这东西该如何打开呢? 手指在那一片片的“花瓣”上轻轻抚蹭着,却发现那些层层叠叠的“花瓣”是可以按动的。 越看着灯盏就越像从前母亲哄她入眠时,唱着的那首歌谣。 “……那里有朵青铜莲花,当甘泉流过紫色的藤蔓,青铜花就开了,里面住着金色的老神仙……” 每次都是同一首歌谣,就算过去了这么多年,她依然记得很清楚,问过母亲许多次,金色的老神仙是什么,她会摸着她的脑袋,告诉她,等曼儿长大了就会知道了。 那么这歌谣会不会跟这灯盏有关系? 真有关系的话,这就是打开灯盏的口诀,“甘泉流过紫色的藤蔓”又该是什么呢? 萧曼蹙着眉,寻遍记忆中母亲曾说过的每一句话。 她深信,母亲那样聪明的人,定是很早之前就将一切告诉了懵懂的自己,这些东西也一定就是她见过的。 她霍地从椅子上站起身,拿着灯盏直接去了药房,从屉中翻出一包蝶豆花干。 取了一点去厨房用水煮上,很快水变成了蓝色,再滴了些白醋进去一搅,就变成了紫色,想了想,又丢了糖进去。 她试着将手里的青铜灯盏浸泡在这一锅紫色的糖水里。 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心中也是有些忐忑。 约莫过了盏茶工夫,就见有一串串气泡从水里往上翻涌,很快那水就像滚开了一样,咕噜噜不停地翻着气泡,青铜与铁锅发出铮铮的碰撞声,繁复的气泡中,完全看不见灯盏的模样。 很快就看一道金色的光从那锅纷乱中飞了出来,径直朝萧曼刺去。 但那到金色的光在碰到她肩头的时候就停住了,她定睛一看,赫然竟是一只金色的甲 * 虫? 这甲虫的模样倒是有些眼熟…… 好像先前从王晋云身上取出来的那只蛊王就是这个样子。 这样的蛊王有两只么? 等她后知后觉发现自己肩上此刻正停着一只蛊王,浑身僵硬,手心也冒出了冷汗。 该怎么好…… 她也不敢动,就这样一人一虫“对峙”了不知多久,直到她腿脚都麻了,那虫才扑扇了两下翅膀。 那翅膀虽然薄如蝉翼,但在烛火下依旧金光熠熠,光彩夺目。 萧曼认命的闭上了眼,可那蛊虫并没有再动了,学着苍鹰那般立在她肩上,仿佛刚才只是在舒展一下筋骨。 她心下好奇,伸手试着去摸它。 指尖先是轻轻点了点,它依旧一动不动。 她胆子大了些,干脆拿手直接捏了起来,它也不动,仿佛像是金子雕的死物一般。 “你就是住在那里面的金色老神仙?”萧曼捏着它轻声自语。 那虫又震开翅膀,眨眼间就从她的手里飞走了,直接就飞出了厨房,朝着隔壁那宅子飞了过去。 萧曼来不及多想,急忙去追赶,这一下,将整个萧府都惊动了。 听说是蛊虫,所有人都被勒令待在屋子里,并紧闭门窗,萧曼自个儿挑着灯笼去隔壁寻它去了。 那虫说来也怪,在夜里也闪着金灿灿的光,极好寻找。 萧曼找到它时,它就在那小院西边的墙根下,翅膀不停地挥动,像是要往里面钻。 她用帕子扑住它,可它不知从哪生出了极大的力气,竟将那帕子冲破,依旧回到原处。 “曼儿,是不是那里面有东西?” 萧用霖披着鹤氅,也提着灯笼走了过来。 听父亲这般说,萧曼不由也看向那墙根处,萧用霖转身去了隔间,再回来时,手里多了一个锹子,便走过去在那处挖了起来。 萧曼也没干看着,也去拿了个花锄跟着一起刨了起来。 想想其实都有些尴尬,三更半夜在别人家院子里挖墙角…… 回头也不知该如何同秦恪说。 父女二人默然地挖了好一会儿,忽然就碰到了一样东西,两人不约而同地丢下工具,开始用手刨。 很快就刨出一个红漆箱子来。 “从前你娘还在的时候,就心心念念想要将这宅子买下来,当时还以为她是喜欢这里……现下想想,估计只是为了这个东西。” 萧曼垂眼望着这箱子,梦里却是半点印象都没有。 “爹,这是娘埋的么?” 萧用霖摇摇头:“应该不是,你打开来瞧瞧。” 萧曼也是满心疑惑,忐忑地翻开箱盖。 陈旧的墨香裹着淡淡的尘味儿扑面而来,里面全都是她不曾见过的医书古籍,脉案图谱,还有不知是何人的手稿,全都都整整齐齐的放着,似乎埋进时的 * 样,根本就没被人动过。 萧用霖拿手抚着这些“宝贝”,也不知是不是想起了亡妻,竟开始恍惚起来。 忽然,他手一顿,从一堆手稿中翻出一小节卷起的素白丝帛。 她捏着一角展开,就见里面明明白白的写有字迹,前后扫了一眼,神色明显起了变化。 “怪不得……朝廷容不下他们。” 他们指的是谁,自然是不用明说的。 “爹?” 萧曼也想瞧瞧那上面写了什么,可萧用霖却将那丝帛团起来就塞入自己怀中,一眼都不给她瞧。 忽然那道金色的光忽然又蹿了起来,从他们面前横掠而过,直蹿进正房去了。 秦恪现下就在那里,这虫想去做什么? 想到他体内的那只蛊虫,萧曼不由吓出一身冷汗来,忙追了过去。 蛊王之所以是蛊王,是因为它是在群蛊厮杀到最后,活下来的强者。 可她到时,秦恪心口上已破了洞,血腥味直蹿出来,暗红的血浸了一大片…… 她惊得手脚冰凉,可还依然强自镇定地去静了手,而这时,父亲也将医箱提了过来,拿药和棉纱摁着他的伤口。 怎么会这样…… 她不禁开始埋怨自己为什么要信那个人的鬼话,怎么就信了呢! “爹,怎么办?”她泪眼朦胧,无助地望着父亲,脑海中浮现的全是王晋云死后的模样…… 萧用霖也不曾见过这样的事情,可见女儿像是失魂落魄一般,他也只好定了定神,安慰道:“既然是你母亲留下的蛊虫,那必定不会害人。” 被父亲这般一提醒,萧曼也只能安慰自己,母亲都说是“金色的神仙”了,神仙,那应该不会害人的吧? 忽然,掌心下似乎有什么东西想要出来。 她还愣愣出神的时候,就被父亲一把拉开,只见一道黯淡的金光又从那血口子里飞了出来,停落在离床榻不远的地上。 原本灿金色的光此刻黯了许多,像是蒙上了一层黑气似的。 萧曼此刻满心满眼都是秦恪的安危,拿药摁着他的伤口,更是不敢眨眼,生怕只是一眨眼的工夫他就会变了个样子似的。 看着他愈发苍白的脸,她喉间发干,那颗心像已沉入海底,坠得难受。 “别哭,我没事……” 几不可闻声音,蓦然间响起,他的手搭在她垂在榻上的长发上,轻轻摩挲。 萧曼怔颤了一下,有些难以置信地望着他。 第61章 就是喜欢你 不迟不早, 醒得还真在节骨眼上。 秦恪的面色依然苍白,那双眸却依然像平常那样,透着柔情似水, 哪怕是在这般的情形下, 还是那般让人惊艳。 萧曼没再开口说话,眼中也没了惊诧, 只怔愣了一会儿,便想起件事儿来。 当下扭头朝地上看过去,便见那 * 只蛊虫又恢复了金灿灿的光彩,这会子正伏在地上一动不动。 难道这虫子是为了吃他体内的那只? 她促然回神,忙用手指轻轻按在心口附近, 探了好一会儿都没再察觉到有半点蛊虫的痕迹。 只是他体内的那只续命蛊被吃掉之后,他会不会有影响? 她的目光又转回他脸上,专注又认真,生怕错失了他眉眼间细微的一动。 秦恪也静静地瞧着她,从前就爱瞧她这副认真的模样, 现下依然也是欢喜到了骨子里, 在他眼中, 此时的萧曼就像是天上的日月, 永远都是光彩夺目。 “你身上的蛊虫没了。”萧曼终于开了口,语声淡淡, “我也不懂医术……你要是好些了, 自己瞧瞧, 若是不行,我就去请大夫。” 秦恪的目光从她脸上偏转开,身子微微一颤,稍缓了口气:“曼娘, 若是恨我又为何要救我。” 难不成在她眼里,人命如草芥?还是人命是分有用和无用? 她唇角一哂,刚想反驳,就想起父亲还在,左右瞧了瞧,发现父亲不知何时已经离开了。 稍稍松了口气,这才说道:“只是歪打正着了而已,幸而状元公无事,若不然,我倒是要背上人命债了。” “……” 秦恪脑中盘旋着她那夜说的话,她和他不会在一处的,瞧来真不是气头上的话。 不过,虽是死局,但也有置之死地而后生不是么? 他有时间也有工夫。 “我知道你心里怨我,我也说不出任何替自己辩驳的话,哪怕所有的一切都是骗你的,但我对你的情义绝不曾掺假。” 秦恪虚弱的语声中全是化不开的凄凉。 看到他醒过来的那一霎,她心中涌起的是无尽的欢喜,继而想到他的身份和暗地里的那些事,她又心生哀伤。 此刻他又说着这样的话,其实么,人有时候就是这么简单,一喜一悲,随兴所至,全凭那一瞬的意愿,只不过这难得的率真也只是一瞬,很快又被潜藏的虚妄淹没。 这样想着,她心里反而畅然得多, 帝王的情义无论此刻有多真,到了最后都会是假的,况且他们之间隔着的,并不只是义兄的命。 “我和爹在你院子里挖出了那只蛊虫,现下它又救了你,也算是因果吧。” 萧曼并不打算同他说实话,毕竟鲜家的一切都会引来无法想象的风波。 她站起身,却也不再看他:“你好生歇着,身子重要。” 缓缓走 * 向门口,天色微微泛白,外边已不再是一片昏暗。 在她抬头的那一刻,金色的蛊虫飞到了她面前,淡金色的光映在脸上,竟有些温暖。 她朝那蛊虫伸出手,虫儿乖巧地落在她指尖,她怔怔凝望着那虫儿,忽然唇角扬起笑来,偏转过头,垂眼望着秦恪也是一笑,脸上越发柔和起来。 “敬忱兄,我从未恨过你,以前没有,希望……以后也不会。” 门被阖上,窈窕的身影就这样消失在他的目光中。 秦恪眼中带着诧愣,心口忽然一阵纠蹙,疼得厉害。 垂下眼来,就看胸间那一片晕开的血色,他凄然一笑,自言自语道:“如今我们连伤处都一模一样,这难道还不是天意么,生生世世,都会牵绊在一处。” . 好几日了,萧曼都在房中翻看那箱子里的东西,不过和医术相关的,她也就大略翻了翻,没有学的打算,毕竟术业有专攻。 她起身到廊下松了口气,没一会儿,就听东墙下那边传来小儿的欢笑声。 萧曼有意无意地便放轻了步子,几步绕到前面,欢笑声也越来越清晰起来。 “哈哈哈,真的好像,状元公好厉害啊,我猜姐姐就不会这个。” 单凭这句话,不用多想便知道这来的是谁。 怎的这么快身子就养好了? 萧曼只微诧了一下,倒也不觉如何奇怪,反正他的身子是他自个儿的,好不好,也都是他自己受着。 躲在廊柱后,悄悄探眼往那边院子里瞧,果然就见秦恪坐在花架下不,那孩子半趴半跪在旁边另一张椅上,隔着石桌探过身子去,目不转睛地盯着他手里的东西,小脸上又是兴奋又是期待。 那手里像是块木头,不大不小的,另一手则捏着把小篆刀,正在上面挑刻着。 状元公居然会做这个,着实有些难以想见,可瞧他毫无滞涩地运刀勾、挑、削、剔,手法细密,圆转如意,竟似个真有几分功底造诣的,不由便更叫人惊讶了。 “跟我在画上瞧见的一模一样!状元公你说它们是不是会张着大嘴嗷呜……” “会。” 两人似乎都没留意到她,旁若无人地一问一答。 他手上半点不停,甚至没抬头去看那孩子,可眼中却不见丝毫厌色,也不见任何不耐烦,唇角微挑的欢畅更像是自得其乐,真心实意,毫无伪饰。 一大一小凑在一起,让 * 人瞧着竟是其乐融融。 这样子也难怪孩子总是想着他,觉得他好。 萧曼定定地望着他诚心净意的专注神情,不由想,往后他真的是梦中那般的皇帝么? 她瞧得有些发怔,不经意间已被那孩子瞥见,当即招着小手叫道:“姐姐,姐姐,快来瞧,快来瞧,状元公给我雕的老虎好不好?” 萧曼回过神,不觉有些尴尬,但也没有真的过去,只是不好再藏在廊柱后。 秦恪却充耳不闻似的,手上继续挑锉着,仿佛沉浸其中,全然不为外物所扰。 无论他是有意还是无意,但萧曼觉得这般挺好。 那孩子将东西举得高高的,她趴在栏杆上,垂下眼去瞧。 那只木雕的虎已颇具形态,四足开立,矫首昂视,像闲庭信步,又像眼望猎物,蓄势待发,果真是形神齐备,栩栩如生。 “真是好。”她由衷赞了句。 “状元公好厉害啊,姐姐,要不要状元公雕只小兔子给你?” 那孩子凝眉抚着脑袋,一副思索的样子:“我觉得还是不好,若不然还是给姐姐做个好看的木箱子吧!” 萧曼愣了愣,不知他为何想让秦恪给自己做只好看的木箱子 秦恪挑唇笑了笑,又在“虎”身上几处地方略加修饰,轻吹几下,拂去木屑,左右略作端详,便转手递给他:“你先拿着玩,回头等我得闲的时候给你多做几样。” “我这个就够了,状元公,你给姐姐做个箱子吧。姐姐那只箱子都掉漆了。” 那孩子一脸认真,萧曼却听明白了。 想来他是瞧见了那只从墙根下挖出来的箱子,她不着痕迹地瞥了一眼秦恪,然后冲那孩子温然一笑:“二柱你不知道,这是从前的东西,甚是有用。” 她话音刚落,便听秦恪轻笑:“有些个东西再老再旧也还是原样的好,若是换成新的,便不想要了。” “旧的怎么会比新的好?”那孩子眨着那对圆活的眼睛,小脸上满是不解,“这世上怎么还会有旧的东西比新的好呢……” 菲葑不弃,敝帚自珍的道理,这世上怕好些人都不明白,又何况只是个五六大的孩子,见新忘旧,那是再平常不过的事了。 萧曼不明白秦恪为何突然跟孩子揪扯起这个来,暗地里琢磨多半又是在借此教那孩子懂道理。 当下有些好奇,于是也没走,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只见他慢慢俯身下来,对那孩子说道:“等你以后长大些,有了放不下的东西,自然就明白了。” “放不下的东西?就像……哥哥给我买的长命锁么?”那孩子兀自懵懂地望着他。 秦恪眉梢轻挑了下,点点头:“当然是,但凡你觉得要紧的,不管什么都算。” “哦,这样啊……那状元公,你也有放不下的么?” “我也有,一样可惜找不回来了,现下自己都忘了,还有……只是现下不见了,也不知能不能找回来,你去玩吧。”他说的淡然。 萧曼望着他有些发怔。 “可惜找不回来……自己都忘了……” 她心头一凛,蓦然想起那些没有面孔的画,还有他对自己述说着爹娘的事。 他也放不下这个么? 萧曼忽然觉得他其实有时也是个寻常人,一般的念着情,盼着情,苦着情。 怅怅地轻叹了一声,目光从他身上转回来,不愿再去琢磨他,正转身要走的时候,却不知何时他又将长梯架起来了,而转眼再去瞧那孩子,也不知抱着那木老虎上哪儿去玩了。 她蹙眉抿着唇:“你莫再这般爬上爬下了,万一摔着可不得了。”想说什么,好好说便是了,又爬长梯做什么。 后头这句话她自然没有说出口,可那眼神,秦恪也瞧了个分明。 “曼娘,我这回只想说一句。”秦恪一脸正色,但望着她的目光依然还是从前那般温柔。 萧曼怔愣了下,但还是走近了两步:“请说。” “那只蛊虫留在身边是祸非福,曼娘还是得想法子将它藏起来。” 这倒是她没想过的事,她由衷地谢了一句,望着他问了句:“你……伤势如何了?好些了么?” 秦恪一笑:“多谢曼娘关心,我身子骨原本就不错,将养了几日,现下已好多了。” 原以为依着他现如今的性子,定会说“人都是个命,好不好的也不在大限长短”之类的话,没曾想,出口便是从前那书生的口气。 当下不由愣了,心下更是分不清,真实的他究竟是哪般性子。 第62章 你咋不上天呢! 萧曼往下接着他的话头, 唇角也慢慢噙着笑:“既是这般的话,往后也就不会被束手束脚了。” 她说着转身便要走,一副两人终于不再有任何“牵扯”的模样。 * 秦恪当然明白她的意思, 当下又喊住她道:“曼娘, 有些话,我还是想同你说。” 萧曼迎着他的目光回望过去, 似乎是瞧出了她的犹豫,他又说道:“就当是听我说一个故事,行不行?” 他目光中满是恳切,也无半点算计,反倒是叫她一时之间也不知该不该应下了。 “曼娘, 我在湖边等你。” 他说着就已顺着长梯爬了下去,然后真就出了院子。 连拒绝都不留给人,这人怎么就能这般随心所欲,自己想要做什么便做什么,完全不顾及别人的感受? 萧曼心中有气, 转身回了房。 爱等就等, 谁去谁傻! 她轻轻跺了跺脚, 在屋子里徘徊着, 旁边的小婢也不敢说话,只能眼观鼻鼻观心地站在一旁。 落日彤沉, 一点点往下坠, 小半已隐没在了远山之后。 跟着过了没多久, 莫名其妙竟忽然起了雾。 外面一片铅灰沉笼下来,莫说远望起伏的填山造岳,就连近处的银月湖水面也是朦朦胧胧看不真切。 眼瞧着天阴得越来越厉害,料峭的风中能嗅到那股微淡的腥味儿。 萧曼盯着外头看了许久, 终于还是拿了伞,决定去湖边瞧瞧。 今年的天时比往年都怪,说变天就变天,全然预料不到。 就像是身边的人和事,也总是促急难料。 她一步一步走出通廊,冷不丁有人奔过来急急地报道:“娘子,大理寺那边来人了,说是有急事儿。” 萧曼额角抽颤了一下,发觉自己已成了惊弓之鸟,现在只要听闻有人来找,便以为是不好的事,忍不住心惊肉跳。 大理寺这时候来人找她会是什么要紧的事儿,该不会是又出了什么案子了吧? 可父亲先前还特意叮嘱过,近来让她莫要再管大理寺的事,怎么这会子就让人来喊她了? 她没有搭腔,快步走过通廊,来到前厅,就见一个穿着大理寺衙差服饰的人站在外头捶手咂唇,满面忧急,似乎真是什么着急的事。 这时一望见她出来,慌不迭地就迎了上去:“萧验官,大……大事不好了。” 这是个生人面孔,萧曼并没在大理寺见过,可看他的服饰还有腰间的牙牌又确实是。 心中虽然疑惑,可大理寺的衙差不少,也不是每个人她都见过不是。 见这人这般期期艾艾,仿佛事态严重,真是天塌下来的大事,不由也正色起来:“究竟是什么事?是萧寺卿让你来的么?” 那衙差见四下无人,便小心翼翼轻声道:“回萧验官,是这样的,秦寺丞先前到的时候都好好的,也就一刻的工夫,就莫名其妙倒了,任怎么叫也叫不醒,身上还有股子腥气味儿,可又瞧不出伤来。萧寺卿说怕是蛊虫,所以才让小的来请萧验官。” 人突然昏迷不醒,身上还能闻到腥气,这倒真像是被蛊虫所侵。 萧曼惊诧之余心中也不禁生疑,先前秦恪不是说在湖边等自己么,怎么转眼又去了大理寺? 况且这才不到三天的工夫,他身上的蛊虫才被驱了,怎么就有惹上蛊虫了呢? 还有,若不是这几天读了那箱子里的书,她也不知道人无症状就昏迷不醒,而且还有腥气便极有可能是中了蛊。 所有的巧合,让她那颗心不由又高悬了起来。 “他不是在家歇养么,怎的又回大理寺了?”她不由不开始怀疑。 “小的也不知道。”那衙差苦着脸,似乎真是半点也不知情的样子。 不过这倒是让萧曼觉得有些可信,若他真是说得头头是道,那就是有备而来,必然是不能信的。 于是,她也不去琢磨这些,只想着若秦恪又中了蛊,一旦肆虐起来,真就难以收拾了。 “现如今人如何了?”她一边让人去备医箱,一边悄悄让人再去湖边瞧瞧。 “只昏着,就在大理寺。”那人引着她就上了马车。 萧曼坐上马车,不知怎的,心里还是觉得有些不对劲,可又说不出来。 目光落在那锦缎的车帘上,忽然一顿,她蹙着眉,伸手抚上那车帘,略想了想,神色凛起当下就掀开车帘,作势便要下车。 蓦然只觉天旋地转,脚下像踩着棉花,站也站不稳,身子一倾,登时向前栽倒…… 雨终究是没落下来,只天色越来越暗。 那衙差站在廊内,往风灯下亮的地方挪了挪,远远望着那一片静默的宅院,坠着唇似乎已有些不耐烦了。 不远处脚步声猝然响起,他微耸了耸身子,转向大门处,很快就见那才名冠绝京城的人从外边走了进来。 再往后面瞧瞧,并没见萧用霖,当下不由松了口气。 他赶忙拂了拂袖子,换回那副忧急难抑的脸色,趋步迎上前去,躬身行礼:“小人见过萧寺卿,秦寺丞。” 秦恪眸底寒色隐现,只扫了他一眼,并没说话,目光转而望门口那些车辙。 萧家老管事脸上也是黑沉沉的,也极不好看,压着 * 声音冷然问:“这位差爷,到底怎么回事,可是你来请我家娘子去大理寺的。” “我也不知出了什么事,只照萧寺卿的吩咐,赶紧请了萧验官来,这人刚上了马车,那马车便飞奔向了那边的湖,一下就冲了进去,然后怎的都寻不到……” “什么!你让她一个人上车,你没在边上跟着?” 老管事“啧”了一声,冲他凛起眼来。 小主子在自家门口“丢”了,这事儿说出去,他这管事以后还有什么颜面在萧家呆着? 那衙差满面委屈,苦着脸怯声回话:“这都是萧验官亲口吩咐的,叫我在外候着,又说任何人不许靠近,我哪敢说个不字,所以才……” “……” 老管事虎着脸盯着他,一肚子火气,自家小主子可没那种坏脾气,一听就知道这人在胡说八道! 若不是顾着遵纪守法,他还真想一脚踹死这小兔崽子。 “好了,先过去瞧瞧。” 秦恪这时突然开了口,径直朝门口那些车辙走去。 老管事见状,也伸手扭过那衙差的手,生怕他跑了一般,押着他一起跟了过去。 秦恪只走了一段便停了步,目光淡淡地望着风灯下那一片斑驳的车辙。 “就是这样一直冲进了湖里,然后连人带车,全都不见了。” 夜色中,他颤着声音说着这些,就仿佛那湖中真有吞食马车的怪物似的。 说话间,他还怯怯地瞧着秦恪。 “你说直接就冲进了湖里?” 秦恪面上没什么变化,只是双眼比方才微狭了些,仍旧灼灼地望着,仿佛能将那些车辙看穿似的,那凛起的眸光已足够让人胆战心惊。 “是啊……我亲眼瞧见的。”他颤着声,受了惊吓般脸色也不好看。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不禁脸色大变,连秦恪也唇角一沉,眉间纠蹙起来。 光天化日之下,连人带车竟然会落水凭空失踪,这可不是出了鬼么? 那衙差满眼惧色:“说不准……是银月湖的女鬼?从前不是有这样的传闻么……” 他话还没说完,就觉眼前身影闪动,一阵风从旁掠过,最后那半句话也被硬顶回了喉咙里。 秦恪径自走到湖边,那地上依稀还能瞧见新鲜车辙印子。 若是遇上别人,指不定也就被这“天方夜谭”蒙蔽过去了,只可惜他们遇上了他。 呵,上不得台面的障眼法,也敢在关公面前耍大刀。 老管事上前道:“状元公,主子不在,这……要不然咱们还是报官吧?” “好,那是自然。”他又冷笑了一声,目光却仍盯着那些车辙。 老管事只道他应了自己的主意,赶忙回身对 * 底下的人吩咐:“快,赶紧去报官!” 随行的仆厮还没来得及应声,就听秦恪忽然叫了声“慢”。 “用不着那么敲锣打鼓的,回头告诉萧寺卿就成了,闹大了,怕是验官的命就真保不住了。” 老管事脸上一怔,但毕竟是萧家的老仆人,当即就想明白里里面的弯弯绕绕。 “那……” “那什么?”秦恪撩挑着唇,眼中却看不见半点笑意,“找个人而已,不必劳师动众,在这里问一问就成了。” 他说着便瞥向一旁的那衙差:“你过来。” “小的在,秦寺丞请吩咐。”那衙差走上前来,却连头也不敢抬。 “你来大理寺多久了?” 他忽然又问起这个,众人更是诧异。 只听那衙差又答道:“回秦寺丞,小人是两年前进的大理寺。” 他正说着,抬眼就见对方已俯到近处,堪堪只有几寸远。 秦恪盯着他看了一会儿,重又仰身挺起,从上面俯睨着他,那双冷眼自然便有一股威压之势,叫人不敢直面。 “来两年了,怎的都没见过你?” 他问话的语声仍旧平缓,那衙差的身子却已紧绷起来,双手在袖筒里攥起了拳头。 “是……小的一直……不出众,普普通通丢人堆里也不显眼。” “只怕不尽然吧。” 秦恪一笑:“我这人没别的长处,就是记心好,无论是闻过的味道,还是见过的脸,都能记得。可你说,你来大理寺两年了,我都没见过你,呵,不过么,你这牙牌的主人,我倒是见过,跟你现下这模样却不一样,可别告诉我,你才换去换了张脸。” 他话音刚落,就看那衙差像登时变了个人,从畏缩便得灵捷无比,“嗖”的退开几步,转眼就到了数十米之外。 正要反身逃走,就觉肩锁上一痛,已被制住了要穴,抬眼见秦恪无声无息间竟已来到了跟前。 “说,她在哪儿?” 第63章 可以,胆子很大 那衙差额间冷汗如雨, 涔涔而下,眉眼都快要被糊住了,却仍目不斜视, 唇角强咧出一抹诡异的冷笑。 这股子硬气倒让秦恪也有些意外, 拂身半转,指间运力将他瘦小的身子整个提了起来。 “你在大理寺的时候也不算短了, 应该都听说过锦衣卫东厂那些整治人手段,但是我的手段,你一定没试过。想来个痛快的,还是想试试全身血沸,一点点从里头蒸死的滋味, 自己好好掂量。” 说话间,手上又加了几分力,暗中将内劲从他肩头要穴间徐徐送进去。 那衙差身子陡然剧烈抽搐起来,悬在 * 半空里的手脚却僵如木杆,两颗眼珠突出眼眶, 血丝满布, 瞧着几乎要爆裂似的。 老管事从前也是见识过的, 只是也想不到这位斯斯文文的状元公居然也会这手透穴冲血的法子。 这手法阴毒狠辣, 中者如蚁虫噬骨啄心,当真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比什么皮肉酷刑都难忍。 连主子都不知道, 夫人经常用这手段暗地里帮他审讯, 虽然次数不多,可一旦用上了,便没有撬不开的嘴。 眼见那衙差浑身抖如筛糠,脸上红得如酒醺一般, 口鼻间都渗出血来,在场的人一个个都看得心惊肉跳,不自禁地向后退。 “想清楚了么?我可没什么耐性。”秦恪微蹙着眉,淡冷的眸中果然已透着不耐烦。 那衙差根本开不了口,勉强点了下头,嘴里“嗬嗬”连声,像是抵受不住这酷刑,真打算从实招了。 秦恪勾了唇,搭在他肩头的手没动,暗中略收了些劲力。 身上刚一松解,那衙差便大声咳嗽起来,血沫乱溅,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嘴里含含混混,似乎在说什么,却半句也听不清。 秦恪抓着他往面前近了近,自己也微微前倾,偏头附过耳去。 那衙差终于喘匀了那口气,身子软软地垂在那里,无力道:“人……人就在……” 他断断续续,眼见就要说到要紧处,那死鱼般凝滞的眼却突然一凛,口唇微张,“噗”的将一团物事含血直喷向对方面门。 秦恪竟像早有防备似的,侧头一偏,竟将这近在咫尺的一击躲了过去,掌间内劲也同时运起。 那衙差闷哼了一声,口鼻间鲜血狂涌,像是至死也没料到自己这下孤注一掷的杀招,竟被他轻描淡写地避开了,瞪圆的双眼中满是难以置信的惊愕,但很快便耷下了脑袋,再没有半分声息。 秦恪撒手丢下尸体,瞥见袖口那几滴溅上的血,厌着眼“啧”了一声,捋着毛边揪开道口,“嗞”的扯下半截袖子扔在一旁。 背后惨嚎惊骇声早已响成一片。 他侧身回过头,就见一个仆厮捂着脸满地翻滚,姜黄色的脓水从指缝间不断外溢,刺鼻的恶臭扑面难当,显然是误打误撞,被那衙差方才喷出的东西所伤,只能算时候运气不济。 其他人都张口结舌地远远看着,谁也不敢靠近。 只是片刻之间,那仆厮的头脸间便塌陷了进去,只剩下一层皮骨,扭曲了几下,便伏在那里一动不动了。 饶是见过大场面的老管事,此刻也是面无人色,偷眼看秦恪,就见两道寒光从他狭长微翘的眸中射过来,更觉一股凉气从背心直窜上顶门。 温文尔雅的状元公,咋一瞬就变得这般吓人了呢? 但转念想想这也是因为自家的小主子,当下也就释然了。 “状元公,现下这活口死了,想问也没得问了,娘子她……” 主子现下又 * 不在,当前也之后状元公这根主心骨了。 “人还在京城里,甭管什么犄角旮旯的地方,一定都会找到的。” 秦恪最后那句话语声压得极沉,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默不做声地静立了许久,蓦然有到光斜刺里照过来,照得眼前一晃。 他偏了下头,随即迎着那光望过去。 不知不觉间,弥漫的大雾竟已散得差不多了,心中一凛,也像这夜一般,似乎想到了什么,却还没透彻清朗。 目光撇转间,又有护卫正急急地奔过来,半步也没缓,几乎是一头扎到他面前,已喘得上气不接下气,脸上却全是惊恐。 “主……主上……” “急什么,把气儿喘匀了再说。”秦恪语声仍旧淡然,像是猜到了什么,眉梢早已立了起来。 “是,是。” 那护卫连声应着,当真大口喘息着,唇角却是一阵抖颤抽搐。 “你们找到人了?”他没等回话,眇着对方直接开问了。 “主上恕罪,这个……属下们也闹不清到底是不是。”那护卫喉间像被人扼住似的,口齿又有些不清不楚。 秦恪没看他,垂着眸,让人瞧不清他眼里的情绪。 “什么叫闹不清,人才不见不到半天工夫,便记不得模样了?总不成已经剁碎了,蒸烂了吧?” “哪能呢,没有,没有!”那护卫把头摇得像拨浪鼓,脸上狠抽了两下,这才怯声道,“回主上,方才属下安排人手循着汴河一带搜检,恰好在桥下的暗渠里发现一具女尸……” 他刚说到这里,所有人都倒吸了口凉气。 老管事心里也是打了个突,没是不敢听后面的话。 “人什么样?接着回话啊。” 秦恪眸色沉定,却似实而虚,瞧不出在想什么。 “是,属下一听到信儿就赶去瞧了,人恰好正挂在水口处,上不得,下不得,可巧那会子刚上灯,被看见了,要不然还不知要泡到什么时候。属下叫捞上来看,脸……嗯,毁得没法认了,但穿的确实是萧家娘子的衣裳,身量也差不离,衙门里的仵作已经去验了,这才来报主上。” 老管事这会子心是彻底凉了,连衣裳都一样…… 暗觑了一眼秦恪,却见他脸上的冷色竟忽然转淡,唇角还挑挑地向上扬。 “验?不用了,这就是故意给咱们看的,这会子说不定人还没到地方,备马,立刻去城北。” · 风声、乐声又在耳畔回响,眼前也是杳无边际的黑暗,浑身虚弱无力,陷在无休无止的摇颤中…… 怎么无端端的又在做那个梦? 纵然毫无知觉,但萧曼神驰间残下的那一丝清明已渐渐变得清晰起来,很快听出周围的乐声没有半点喜气,反而伤恸心怀,没多时便戛然而止。 蓦 * 然面前一畅,似乎解去了笼在身上的锁闭,不再憋闷难当。 她不由自主地张口喘息,贪婪地吞吐着那些新鲜的气,却不料其中竟夹杂着一股说不清浓淡的烟火味,冲进唇齿间,还带着阴寒的凉意。 身下的摇晃依旧载着她缓缓向前,风平平地从胸口卷上来,掠过下巴,才拂过面颊…… 萧曼惊声低呼,猛地睁开眼来,却被刺目的火光照得一昏,面前白茫茫的,什么也瞧不见,但仍能觉出自己果然正仰面躺着,不知被什么人抬着往前走。 她心下惊骇不已,想起先前的事来,所谓中蛊找她求救,本就是个骗局。 但这些已无关紧要,如今自己身在哪里,旁边那些是什么人,这么做又是为了什么,才是她想知道的。 萧曼双眼半睁半阖,过了好一会子才缓过劲儿来,不再觉火光刺眼。 她浑身无力,连手指都动不得,也不知是当时中了迷药的缘故,还是后来又被人做了什么手脚,只得暂时不去管它。 头上是坠着繁星的天,周围隐隐约约像是密密的树丛。 她心里“咯噔”一下,隐约猜到了几分,赶忙费力地探着眼向前看,果然是往山上去的路,而且这路她熟悉得很。 是去母亲坟茔的路,她走过无数次,哪怕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里。 萧曼那颗心几乎提到了喉咙口,她不由自主地扭了几下,身子依旧沉麻得动不了,目光斜瞥向两旁,就看抬着自己的总共有四个人,都是衙差的打扮,低头佝偻着背,只顾往前走。 近处左右那两个看得清楚,都是一副蜡黄的面皮,神色间也是相同的木然,行走间不见眼中有半点变化,甚至连该有的喘息声都几不可闻。 萧曼赶紧瞥回眼去不敢再看,咬了咬牙,想大着胆子开口问话,喉间却像被什么堵住了,只咿咿的发出些连自己都觉怕人的声响,哪里说得出话来。 她胸口砰跳不止,眼见那四个衙差模样的人把自己抬到了母亲的坟前。 蓦地里身子一沉,四个衙差同时垂了手,将她横放在地上。 萧曼回了个神,不由自主地又朝他们望过去,就看那四个人半转个身,面对着她躬身而立,直勾勾地盯在她脸上。 明明四张面目各异的脸,竟是同一副茫然无神的表情,再加上蜡黄的皮色,只叫人怀疑这几个究竟是活人还是在纸人脸上硬画了眉眼。 她赶紧移开目光,却几乎可以肯定这些人是中了同一种蛊,虫入脑髓,眼下已是行尸走肉,根本无法救治了。 忽然亮起一团昏黄的幽光,在林间来回飘荡,在这深夜的密林中,显得格外诡异。 “来了啊。” 几乎就在幽光亮起的同时,就有人说起话来。 那声音异常尖锐,像涩物扭结的异响,听着极不舒服。 她循声望过去,就看坟茔上背身盘坐着一 * 个人,穿的是一袭黑袍,在暗中猛地瞧上去有些模糊难辨,恍然间竟像只有一颗头颅悬空浮在那里,袍袖一翻,掌间竟托了只碗。 “你来得真巧,我这药刚配好。来,快喝了吧。” 第64章 鲜家的女人不一般 对方的落脚很轻, 鬼怪般听不到半点声息。 青黑的袍子拖在地上,整个人陡然像被拉窄了身条,比坐在那里时愈发显得瘦长。 更奇的是, 明明瞧着步履蹒跚, 可又来得极快,几乎只是一瞬, 人就已到了近处。 萧曼迟怔了一下才回过神,匆忙拿手硬撑着身子坐起来,双腿却怎么也使不上力,只能半挨在地上,勉强向后退了退。 “怕什么, 这可是我亲手调的好东西,寻常人一辈子也尝不到,今日算是你的福分。” 说话间那黑袍人已站在咫尺相隔的地方,对方像是故意掩着身形,佝偻着背, 手也是藏在袖子里, 将那碗递到她面前。 若不是身形和声音有区别, 简直像极了那白袍白发的人。 看来, 可能王晋云口中的那位“鬼仙”便是此人了,而这人应该也就是那个鲜家叛徒。 “喝吧。”那人说话间又将碗凑到她嘴边。 那碗通体豆色, 凝润透亮, 恍如青玉, 里面的汤药却是暗红的,丝丝缕缕冒着热气,果然像是才煎好不久的。 腥中泛酸的味道猝不及防地冲入鼻际,勾引着喉间翻涌如潮, 萧曼只觉一阵反胃,差点当场呕出来,都不用问是什么,就冲着这股子味道也只知不是什么好东西。 “你可知道这是何物?”那人倒也没一上来就往她嘴里灌。 她摇摇头,可脑中的那根弦还是一直绷着的。 “你娘没教你辨药么?”那人似是有些惋惜地一叹,“你说你都从你娘那学了什么?” 她从母亲那学了什么关他何事? “你是何人,抓我来这做什么?” “呵,真是个不懂事的小丫头,一下子就想知道这么多,未免也太贪心了些吧,你娘难道没教过你对尊长须得恭恭敬敬,细声慢语么?” 他张口闭口都是自己母亲,口气间还像颇有渊源似的,倒也证实了先前的猜测。 她正诧异间,便觉下颌一紧,已被人用手捏住了。 “不急,先喝了这碗药,咱们再慢慢地闲话叙旧。” 那人语声淡缓,当真像在抚慰似的,指尖却不住收紧,把药碗凑到她口唇边。 萧曼想掰开他手臂,结果却是蜉蝣撼树,根本抵不过那股力量,嘴被钳压得张开来,头也随之扬起。 “师父!” 眼见这那碗药就要被灌进她口的时候 * ,只听一声熟悉的声音就在自己身后响起。 那人手上的动作一顿,似是看向她身后的人:“何事?” “秦恪带着人正往这边过来了。” “呵,想不到他这速度倒还挺快。” 那人忽然又俯近了些,萧曼这会子终于看清了兜帽里隐藏的脸。 眼前这人不是别人,正是表兄骆忆川的父亲,她的姑丈骆罡! 萧曼有一瞬的怔懵,脑际里响起的却是秦恪曾经说过的话:“曼娘,萧寺卿和我,这些日子都在查骆罡。” 钳着自己下颌的手紧了两分,蓦然间药碗一倾,里面尚有五六分烫的汤水灌进口中,腥咸的怪味立时激得她浑身一颤,熏得人几欲昏去。 她拼命抵紧喉咙,不让那汤水流下去,岂料肩上忽然一痛,引得颈间肌肉一松,喉关大开,那些药汤当即滚滚而下,顺着食管落入腹内。 萧曼只觉其中还有些大小不一的硬物,也不知是尚未煮烂的虫尸,还是别的什么东西,心下惊骇无比,却又阻止不得。 转眼之间,那碗药便涓滴不剩地被她尽数喝下。 “这……” 那人又略作端详,这才满意地松开紧扣的五指,随手将那只药碗一丢,像是毫不在意。 “一个秦恪而已,你怕个什么,还是说你在他手底下当过几天差,就真觉得他是你主子了?” “爹……我……” “放心,我不会要了你表妹的性命。” 萧曼此刻哪里还顾得上听他们说话,只伏在地上咳得胸口发疼,心想那东西才喝下去,这时吐还来得及,趁他们不备赶忙去抠喉咙。 可指尖还没探进嘴里,就被对方一把攥住了手腕。 “长者赐,不可辞,你没学过这规矩么?”那人双眼逼视着她,冷哼道,“趁早收了这心思,药多得是,你吐多少,我就喂你喝多少,咱们有的是工夫。就算秦恪找到这里来,外头那些蛊虫就够他受得了,呵,也多亏了你,他身体里已经没了蛊虫,现下到了这虫山虫海,他就是饲料。” 他笑意依旧,语声和目光中的寒意却不像话里那般有耐性的。 危急之下,萧曼反而沉静下来了,又觉那药落腹之后,身子似乎并没什么异样,想来应该暂时并没什么大碍,于是也不再挣扎,望着他点了点头。 “不用相逼,我听话就是,你究竟想要什么,直接说吧。” “呵,连姑丈都不叫了?不叫就不叫吧,反正也不是什么稀罕玩意儿。” 骆罡轻轻颔首,却没答话,只是俯着她端详,半晌又抬手抚着她的脸,轻轻摩挲。 那只手上面仿佛生满了 * 茧子,拂过肌肤便是一阵又刺又痒的痛。 萧曼极不舒服,但为了保全性命,又不敢触怒了对方,只得强忍着不吭声。 渐渐就觉那手在脸上磨蹭的地方越来越大,倒像是在替自己抹着什么,心头愈发疑惑不解。 过了好一会子,骆罡才收了手,望她一笑:“这小脸盘生的,跟你娘年轻时候居然不怎么像。” 萧曼心中纠蹙着,却有很多想不明白的事。 首要的一件便是骆罡既然是鲜家的叛徒,那么母亲当初又怎么会应下自己与骆忆川的亲事? 除非母亲认识的骆罡并不是眼前的这个骆罡? 毕竟鲜家奇异的绝学甚多,谁知道会不会有出人意料的事情。 忽然间,她想起了这两日所读过的东西,心下狂跳,攥着的手心里也沁汗来。 “你……究竟是何人?” “你这孩子该不会是被吓傻了吧。”那人微微一愣。 萧曼却是往后挪了挪,忽然大声喊道:“表兄!这人并不是姑丈,你仔细想想……” 她的话还未说完,脖颈就已被人紧紧扼住。 “小丫头,想挑拨离间?”他嗤笑一声,“川儿,瞧见了么,这女人无论何时说的话都不能信。” 一旁的骆忆川垂着眼,并没有说话,只过了一会儿,瞧了瞧萧曼那张因为被掐住脖子而弄得胀红的脸,犹豫了下,终于还是没开口。 萧曼有一瞬间真以为自己要被人掐死了,就在眼前开始变得模模糊糊的时候,掐在脖子上的手终于松开了。 “小丫头不要乱说话,若不然只要我手上稍稍多加一分力,你这脖子可就会断了。” 骆罡又笑道:“反正么,我也离开鲜家了,从前的那些恩恩怨怨,我也不想与你们鲜家人计较,不过,该是我的东西,也应该还给我。” 他一个鲜家的叛徒,还有脸理直气壮来要东西,是欺负自己无知么? “我连我娘的身份都不晓得,更不晓得你要的东西在哪。”萧曼正说着,猛然就觉丹田间生起一股热力,疾速上窜,顷刻间传遍四肢百骸,浑身热烫无比,脑中也酒意上涌般昏沉起来。 “呵呵,这药的力道还过得去吧?稍时包保你没半点痛楚,知不知道,不是你说了算,而是我,懂么?” · 秦恪站在一处土丘上,双眸微微狭起,遥望着逃命般溃散下来的衙役,脸色又阴沉了几分。 护卫矫捷地从慌乱 * 无主的人群中蹿出,一路疾奔到他面前,平素淡定自若的脸上兀自带着惊愕,单膝跪地抱拳道:“主上恕罪,小的们已换了几遍地方了,还是进不去。” “都瞧见了。”老管事心中焦急,又问,“娘子留下的那些药当真一点用都顶不上?” 那护卫一躬身:“也不是无用,先前在外围都没出什么意外,可到了里头,那些毒虫便七窝八代地出来,也不怕药了。人一沾便倒,咬死一个便传向后面,再好的身手也躲不过,小的们实在抵挡不住,只能先退下来,再请主上吩咐。” 老管事抽脸吸着凉气,只能回身转向秦恪:“状元公,这么下去不是个法儿,就算把人都交代在这里,只怕也喂不饱那些虫子,不如先叫人都撤了,另想别的招进去吧。” “能有什么法子?”那护卫忍不住反问了一句。 那两道目光蓦然斜瞥过来,寒浸浸的,只把护卫吓得一哆嗦。 不过,原本就是顺口一说,可老管事却好像真想到了个法子,他在秦恪耳边轻声道:“大理寺牢中押着不少人,反正到头来都是见阎王的命,不如全拉到这里来,赶着他们走在前头,咱们的人跟在后头,就算喂不够虫子,好歹也能铺条路出来,咱们的人兴许便能闯进几个去。只要手脚干净,回头收拾利索了,谅也不会留下把柄。” 秦恪闻言反倒是多看了那老管事两眼。 瞧着憨厚老实的人,怎的会想出这样的主意来,这真是萧家的管事? 似是看出了他眼中的疑惑,老管事又压低了声音道:“主人和状元公为人正直,自然是瞧不惯这种做法的,可是……有时候光明正大的法子,并不好使……” “萧夫人还真是用心良苦了。” 老管事听他这般说,似被勾起了伤心事,暗自一叹,点了点头:“我们夫人真的是很了不起,真的是天妒红颜……” 秦恪还真没想到这样的老管事竟是萧夫人扶出来的,不过么,想从前师父说过,她就是下一任当家人,自然也是不寻常的。 第65章 在作死的边缘疯狂试探 秦恪并没有拿那些囚犯来当虫饵。 大理寺的囚犯能有多少?就算再加上东厂锦衣卫各处羁押的, 也不过才千把人,瞧着挺多,可用来当虫饵确也是杯水车薪。 “用不着拿人命去填, 也别说不会落下把柄, 这种事儿只要做了,就一定瞒不住, 回头陛下那是真的难以交代,咱所有人都落不着好去。”他说着忽然想起件事来,“上回验官从王晋云那取来的虫子可还在么?” “也不知道是不是虫子,娘子 * 从衙门里拿回来的东西一般都放在药房,平日里也不会有人去碰。” 老管事努力回想着, 脑子里闪过些东西,当即又继续道:“老奴想起来了,娘子有次拿回一个用药泥封好的罐子,但并没放在药房,而是锁在了旁边的暗隔, 还特意嘱咐过打扫的人绕开那间屋子。” 秦恪微微颔首:“那应该就是了。” “那老奴这就去取来。”老管事自告奋勇, 眼中的神光都亮了些, “状元公别看老奴年纪是大了些, 从前跟着夫人,也学了两手, 拿个药泥封好的罐子自是没有问题的。” 能跟在萧夫人身边当心腹, 连萧用霖都能瞒过去的人, 肯定是有几分手段。 他话音刚落,背后蓦地里,一个冷沉的声音森然哼道:“倒是不知道一个小小的大理寺丞竟然可以差遣得动禁宫侍卫,不知可有圣谕?” “赵王世子殿下……” 那身绯红色的锦袍从面前闪过, 不用看也知道是谁,老管事登时吓了一跳,不由自主地朝秦恪身后缩了缩身子。 不声不响,不迟不早,偏偏赶在这个时候来,也不知是怎么得的信儿。 秦恪暗地里冷哼了一声,转向他躬身行礼:“臣自然是得了口谕的,不知世子殿下驾临,未曾迎候,还请殿下世子恕罪。” 他面上恭恭敬敬,一开口便暗指对方才是未奉诏便私自行事,不守规矩,无法无天,为所欲为,只不过仗着是王世子,无人敢管罢了。 高慎果然面色一变,凛眼瞪着他,可被这话头一噎,也不好揪着先前那事儿了,鼻中轻哼,当下把手一挥:“眼下以大事为重,秦寺丞不必告罪,平身吧。” 秦恪见把他气焰压了下去,面色也缓和了些,直起身来,却没走近,仍旧站在原地故意道:“世子殿下突然来此,可是有什么吩咐么?” 自己这边已松了口,他那边却还咬着不放,居然敢这么没遮没拦地问。 高慎脸色愈来愈不好看,可又不能当面发作,牙关磨蹭了两下,冷然道:“兹事体大,秦寺丞可有空闲借一步说话么?” “谨遵世子殿下吩咐。” 他接口便应了,却仍没有半点要随他去的意思,不着形迹地冲旁边丢了个眼色。 老管事立时会意,快步走了。 见老管事离去,秦恪才重新转过身,微挑着唇做样恭敬道:“世子殿下有话只管吩咐,臣在此恭聆。” “既然已经没有人了,秦寺丞也用不着如此遮掩着说话了吧?”高慎斜着他那副装腔作势的样子,眼中尽是不豫。 明明是自己惹出来的祸,居然还叫别人直言不讳。 秦恪忍不住好笑,面上却一派平和,冲他微倾了下身子:“世子殿下这话可就叫臣惶恐了,要说起来,臣委实不知萧家娘子为何会被川南鲜氏余孽盯上,莫非世子殿下知道因由 * ?若是如此,还请世子殿下赐示,兴许臣这趟差也好办些。” 秦恪不紧不慢,当真像随行似的跟着,两人一前一后,径直向前,不片刻间,前面的情景都看得一清二楚。 四下荒草间横七竖八伏满了倒毙的衙役,仿佛血战过后的沙场场景,每个人脸上都是五官扭曲,皮色怪异,依稀带着死前的惊恐和痛苦。 再往前走,尸首越来越多,甚至堆叠在一起。 飞蛾般大小的虫子聚在上面,爬蹿咬噬,有些尸首已被啃去了大半,森森白骨都露了出来,单只是瞧着便叫人头皮发麻。 然而却还有更多的虫子没有落脚的地方,只得在半空里成片成片乌云似的盘旋,寻觅着抢食人肉的机会。 “这要是一涌上来,还真是防不胜防,秦寺丞可千万跟紧我了。” 高慎回眼望着秦恪呵声一笑,像有意要等他似的,脚下稍稍放慢了些,面上毫无惧色,觑着不远处散落在地上的雁翎刀,走过去轻巧地用足尖挑起两把,握在手中,目不斜视地从秦恪身旁走过。 此时,虫群也已嗅到了生人的味道,不光那些盘旋在空中的,就连正在啃噬血肉的也弃了尸体,重重集在一处,黑云压顶一般铺天盖地向他们袭来。 高慎竟连瞧也不瞧,双手一交,将刀柄反握,足尖忽然一点,跃在半空里,身子扭成疾速旋转的影子,流光般横掠而过,迎向飞扑而来的虫群。 他手中的雁翎刀擎在身前,双刃轮转如飞,恍若一道密不透风的墙,虫群被劲气所逼,登时向旁退散,有些卷进去的当即被刀锋剖割得粉身碎骨,四处飞溅,根本近不得身。 秦恪瞧他在自己面前露的这一手,一直含笑静观的眸子也露出了讥讽。 高慎穿破黑云般的虫群,几个起落,便跃入那丛丛密林之内。 几乎就在跃进密林的一霎,虫群的追击之势也随之而止,仿佛这密林中有什么东西是它们忌惮的,根本不敢越雷池一步。 “哎呀,倒是忘记了还有秦寺丞,这可怎么好……” 瞧吧,才这样就迫不及待地想要跟自己显摆,呵,小家子气真是骨子里的,一辈子都改不了。 秦恪原就没想过靠他进去,先前观阵时,也早已有了计较。 此刻,他唇角不由挑起,对着那片密林貌似恭敬地回应道:“世子殿下好身子,只是哪有让世子殿下护着臣子走在前面开路的道理,还想让世子殿下稍等,先让臣试一试,且瞧瞧能不能清出条道儿来。” 而高慎自然也是听得一愣,他身上没有倚仗,和自己全然不同,居然却敢大言不惭,要在前面开路。 呵,死要面子活受罪,也是典型的马后炮,说得就是秦恪这种人吧! 不过,他倒是也想看看他究竟能耍出什么花样来,不是也停下步子 * ,瞧着那边的动静。 高慎等了好一会儿,也没见秦恪那边有动静,心中不免更是轻看了他几分,正打算转身离开的时候,却见有人正闲庭信步般慢慢朝这边走了过来。 半空里“黑云”已然消散,虫群仿佛失去了目标,重又去抢食尸体,对他全然视而不见,在他所经之处,反而飞窜起来,躲之犹恐不及。 高慎定睛一瞧,朝这边轻缓着步子走来的人,不正就是秦恪么。 待看到他肩上落着的那只金色的甲虫时,高慎的眸不由狭了起来,内中的神色晦暗不明。 “要说起来,秦寺丞身上这蛊虫才当真厉害,外头那些吃人不吐骨头的东西都得退避三舍,要是早知如此,秦寺丞就不该私藏着,早些拿出来,我也不用枉费这么大周折,况且那些儿郎们死得也太过冤枉,唉……” 明着是称赞人,暗地里却揪着不放损人,这嘴上的功夫可也了得得很。 秦恪抱拳一躬身:“世子殿下说得是,臣先前也是不知道的,方才这小东西不知怎的就飞来了,倒像是通了灵性,一下子就解了燃眉之急。” 高慎双眉紧蹙,正要说话,蓦然就听密林深远处嗡响回荡,一个娇滴滴的声音叫着:“慎郎,是你来了么?” 燕语莺声,娇柔婉转,如低吟,似呢喃。 羞喜中带着几分嗔怪,仿佛还牵着一丝积郁难消的怅怅。 秦恪的瞳陡然一扩,拱在身前尚未放下的双手也紧攥了下。 这声音不是别人,正是萧曼那丫头的。 可现下这是怎么回事? 正纳罕着,她忽然又叫了起来,一声接一声地唤着“慎郎”,当真是说不出的柔肠百结,如泣如诉,渐渐竟透出些媚荡撩人之意来。 他唇角抽挑了两下,眉间紧蹙起来,虽然已听出不对劲,眼底的戾色却愈加浓烈。 高慎起初也有些诧愣,眇着眼听了几声之后,心里似也猜到了些,瞥眼看了看秦恪的神色,唇角却勾起笑来,于是屏息存中,朗声应道:“是我到了,你可好么?” 那女声当即娇笑起来:“你终于来了,我还只道你不愿跟我相见了呢。” 她话里还在娇嗔,却已没有了愁色,全然只是满心欢悦的羞喜。 高慎见秦恪因隐忍而紧绷的脸,心中生出几分快意,继续应着那声音道:“又胡说,我这不是来了么,你在哪里,出来让我看看。” “别着急么,人家身上现在乱得很,你要见了还不羞死人了?不如你先歇一歇,等我拾掇光鲜了,漂漂亮亮地让你瞧个够。” 这媚声荡语若是寻常定力不佳的人听了,恐怕当即就会骨软筋麻,色心大动,但场间那两人脸上却丝毫未变,仿佛全无所感。 这话中透出的意思再明显不过,便是存心在拖延 * 时间。 秦恪沉着眼仍不说话,就听高慎轻呵了一声,又道:“反正没什么要紧,不必拾掇了,我现在就来见你,有些话说。” “是么?这还是咱们头一次见面说话呢。我可不愿这副蠢样子见你,你也不用着急,反正左右也没别人,有话你就这么说好了。” 没人?他不是人么? 秦恪微狭了下眼。 第66章 美人计都不好使了 不过, 对方为什么会知道高慎来了? 难不成真是师徒间的心意相通? 秦恪转向高慎,先指了指自己,然后向远处撇颌示意。 果然是救人心切, 连这一时半刻也等不得了。 高慎心下暗笑, 却也不加阻止,淡漠地挑了挑下巴, 跟着继续回应道:“那好,我不急,你也不用着忙赶着,其实也没什么大事,我就来瞧瞧。” “自古皇家多薄情, 我想来想去,还是不要见了。”萧曼的声音忽然染上一层阴沉,寒凄凄的没了半点情味儿,竟像是心灰意冷了。 高慎面色微窒,干咳了一声:“你别瞎想, 也不是所有人都一样……” 那边再也没有任何回应, 而这时候, 秦恪已经小心地绕到了后面, 蓦然间听到了有东西落地的声音,转头回望, 高慎已歪倒在地上一动不动, 没了声息。 他啧声蹙了下眉, 情知对方已到了万分紧要处,容不得半点耽搁,当下也不去管高慎究竟如何了,展开轻功从树林间掠身而下。 萧夫人墓前一片静寂, 连个人影也没有,在墓碑正对面不远处,有一条长长的白纱,旁边还有两串昏暗的灯笼,鬼火般飘来荡去。 依他的性子,若在平时,内情未明之前是绝不会贸然行事的,今日却不知怎么的,他几乎想也没想,一路疾奔过去,一掌劈在那白纱上。 只见那白纱就像雾一样,在他面前散开淡去。 他足尖点在地上,暗运内劲布满全身要穴,正要借势退开暂避锋芒,以防偷袭,冷不防就觉幽冷的气息中涌出一股淡淡的药香,一个红色衫裙的身影猛地扑过来。 秦恪微微一怔,本来躲开对他而言是易如反掌,但这电光火石之际,心念微动,便由着她纵体入怀,跟着顺手一抄,揽在她腰上,返身一跃,又回到了墓前。 他刚垂下眼来,就看见她发髻散乱,衣衫倒还好,只是右边却散散地滑 * 在上臂处,露出肩锁大片润白的肌肤。 若没瞧见倒还好,这一看当即便想起方才那柔媚撩人至极的语声来,眼下这副光景不正好相配么? 这个邪中的还真是时候。 他眼中泛着冷意,把她衣裳拢好,按着肩头要把她推开,手才刚搭上去,腰间却忽然一紧,竟被那双臂牢牢箍住。 “这是哪儿?救救我,我……害怕……” 她娇喘细细,语无伦次地嘀咕着,手上越来越紧,好像生怕他会突然跑掉。 蓦然仰起头来,却是樱唇微颤,媚眼如丝,温润的吐息如兰似麝,轻柔地融在他脸颊上,像浑然天成的熏香。 馨氲中带着无法克制的冲动,毫不掩饰地撩挑着他神窍间紧守的那道关卡。 秦恪睨着她,冰冷的寒色在眼底越积越沉。 瞧这娇喘细细,粉面潮红,一望就知道是服了助情密药的症状。 怨不得方才能用那等腔调说话,此刻别管跟前换了是谁,要是高慎,只怕她都能这般不识羞耻地投怀送抱。 不过,凭一个小小年纪,又没经过多少风浪的娇弱丫头,为人所制,倒也在情理之中。 他收摄心神,偏开头不去瞧那双迷离情醉的眼,手臂却仍托在她腋下,目光转向对面那片幽暗。 那雾气散尽之处,是一片幽冥沉寂,还是什么也瞧不清。 两旁的灯笼不知何时已经灭了,只有一盏昏黄的孔明灯还飘悬在那里,悠悠荡荡,间或照出些苍天古树的只形片影,也是朦朦胧胧,不见全貌。 人就应该在那边。 秦恪暗提了一口气,朗然送声进去:“我是大理寺丞秦恪,奉旨前来,尊驾便是罗天门的仙尊吧?请现身相见。” 里面除了些轻风拂擦的碎响,什么声音也没有。 他做声轻咳,微狭起眸子又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尊驾当也知道对抗朝廷,便是犯上谋逆的大罪,实非明智之举,尊驾千万莫要一意孤行。” 等了好半晌,那边仍是杳然无声,一丁点回应都没有。 然而,那种山雨欲来的覆压之感却愈发强烈,冥冥中,一双阴戾的眼睛似乎就隐在那片深沉的幽暗中,正直直地瞪视过来。 若要动真的,先前破了那白纱幻术的时候便是良机,压根儿等不到现在,如今瞧这样子多半怕还是在拖延时间。 既然如此,说不定便只有动手引人出来了。 秦恪暗运内劲,刚要纵身跃起,就觉箍在腰上的那双手臂陡然间又紧了几分。 “你别……我好难受……” 怀里那丫头才安静了片刻,现下又躁动起来了,偏偏还赶在这当口。 他不由“啧”了一声,沉着脸蹙起眉来,眼中露出些不耐来,怕放手出了岔子,又不能把她扔下。 “你快抱着我……” 她棉絮般轻柔的语声愈发显得媚人,软软地伏在他身上,双臂却越收越紧,迷乱之中像是使出了吃奶的力气,竟把他箍得微感气窒。 秦恪眉梢颤颤地抽挑着,垂望她在自己胸前挨蹭,脸上盈着一层细汗,蒸氲着那愈加鲜浓的娇艳,红得几欲滴出血来。 此时若有盆冰水,他恨不得直头浇在这张脸上,让她醒醒神,看清自己的德性样儿。 强忍着那股怒气,翻手扣在她颈侧,想让她先晕过去,指尖刚要用力,却触到一片冷硬如铁的事物。 垂眸看时,才发现那只金色的虫儿不知何时已飞到了她的身上,此刻正伏在她颈侧也不知在做什么。 “呵呵呵……” 黑暗中忽然传来阴笑声,在整个林子里盘旋回荡,幽缠不尽,刺得人耳鼓发痛。 “我道为什么半点用处都没呢,原来歪打正着真是伤了根基么?哈哈哈……” 那声音蓦然清晰起来,已不在那片昏暗之中。 既然有这虫儿在,秦恪帮她将衣襟整理好,双手拂了拂,站起身来,好整以暇地望过去,就见半空里站着一个男人,黑发黑衣,在忽起的风中拂曳。 想起刚才萧曼的种种举动,堂堂罗天门的掌门竟然还要算计一个小丫头,当真是令人不齿。 他暗哼一声,淡然道:“我的事就不用尊驾操心了,再说了,有些事儿,你情我愿才好。” “明明吃不着葡萄,却还嫌葡萄酸,方才那丫头扑到怀里纠缠时,你敢摸着良心说半点不动情么?这些都是人欲,你连个味儿都尝不到,还在这里说什么你情我愿,真真是可笑。” 骆罡说到这里,不由嗤鼻一笑,望他上下打量:“不过么,你要是真心投效的话,说不定本尊便宽恩让你入门,说不定连你那伤了根基的症也得治了,可惜了,你就只能当当皇帝的狗,毕竟伤 * 了根基的人与那御座是无缘了。” 若在平日里,有人敢说出这种话,此时早已身首异处了。 但这回情势不同,论功夫,秦恪的确有十足的把握,但对方还是下毒用蛊的高手,这山林内定然早已被布置得机关重重,况且还有中了幻术的萧曼,还是先全身而退,回头再慢慢收拾。 他略想了想,故意缓下声气,先冲对方抱了抱拳,随即朝地上的萧曼一比手:“你也莫要动气,我今日来只不过是奉皇命寻个人,回去也好复命,得罪之处还请海涵。” 略顿了顿,接着又道:“若真说起来,我还有一言相劝。贵派自创立至今已有数十年,声势日大,从前也是颇有名望,但无论如何终究还是个江湖门派,若想再上一层楼便难了,尊驾远见卓识,不若就此投效朝廷,从此以官家为靠,那便顺风顺水,光大罗天门指日可待,我敢以性命担保,陛下定会下旨允准,如此有百利而无一害的事,还请好生考虑。” 骆罡横着眼听完这番话,似也觉出其中服软的意思,唇角的笑终于忍不住呵出来。 “你秦恪是什么人,我比任何人都清楚,所以你也不用费心思诓我。实话告诉你,我若是不高兴了,就是要了那狗皇帝的命,也不过是举手间的事,还稀罕当朝廷的走狗?正好在这里杀了你,相信很多人都会高兴,毕竟你在十多年前就应该死了。” 他说着,眸光一瞥,落在躺在那里的萧曼身上:“这丫头你也不必担心,她的命可精贵着呢,呵呵。” 说到最后那句话时,语声忽然一变,黑色的袍袖逆风一拂,就见两道青光从袖筒里疾速蹿出,直刺过来。 秦恪早有防备,眼见那两道光直奔面门和胸口而来,当即将刚才从萧曼头上拔下的花簪掰做两截,暗扣在掌间,纵身后跃,同时扬手掷出。 但听“嗖”响破空划过,四股劲气激撞在一起,爆出怪异的闷响,那两截断簪落在不远处,上面竟各自穿着一条青白色的三头蛊虫。 骆罡轻噫了一声,眼中略现惊色,眼见他身子虚影一晃,轻飘飘地又落回萧曼身旁,负手而立,昂然凛凛,毫无惧色,不免开始重新审视这个人。 “你……师父是何人?” “尊驾不是早就知道了么?这世上会用续命蛊的还会有谁呢?”秦恪眼中的冷意不觉又沉了几分,唇角却也勾起笑来。 “嗯,这倒也是,世间上除了我师兄,已经没人用续命蛊了,瞧来当年就是他用续命蛊救下了你。不过么,这些年生不如死想必你也是受够了吧,现下可好,也算你运气好遇到了我,我这就送你安心上路吧!” 骆罡一笑,袍袖陡然乍起,鼓胀如帆,内中各色幽光森然跃动。 这下便是真的杀招了。 第67章 不是他,是他 秦恪知道这下是杀招, 要想接住必然不会像刚才那般容易了,正寻思如何抵挡,猛然就听到一声若有若无的闷响从对面传来。 他不由一怔, 果然见骆罡神色大变, 鼓胀的袍袖蓦地落下来,双手紧捂着脸, 浑身也不自禁地颤抖起来。 很快,就看脸皮慢慢从上头剥落,沿着十指的缝隙就如凝脂一般融掉了下来。 这下猝然而起,事先没半分征兆。 这景象任谁瞧着都会觉得诡幻无比,难以置信, 偏生又近在眼前,真真切切。 若说原先自身便有隐疾,似乎不大可能。 莫非是什么外因所致么? 秦恪挑着眉眼瞧着,心念微动,一转眸, 瞟向躺在旁边的萧曼。 骆罡半伏在地上, 已无力撑起身来, 那张脸也不是先前的样子, 双眼此刻却目眦欲裂,泛着血红, 几乎要喷出火来。 果然不出所料, 因由便出在萧曼身上, 只是秦恪想不明白,这丫头在失去“理智”前究竟做过什么。 本来还没想到该怎么应付好,谁知一转眼形势便来了个逆转,倒是省去了一番功夫。 秦恪不由一笑, 移身挡在萧曼前面。 “骆千户可瞧见了,现下这位可还是你父亲骆罡?”人么,都是只有一张脸皮的,这骆罡可不得了,居然还有两张。 一直在暗处的骆忆川此刻也是失了神,刚才那一幕久久都都在脑际中挥之不去。 先前掉了的那张脸皮是他的父亲骆罡,现下这个……是他不曾见过的。 想起之前萧曼冲他喊的那句话,整个人就恍如坠入冰窖。 秦恪半真半假的唏嘘,叹声摇头:“你认贼作父,令尊若是泉下有知,不知会作何感想,虽说骆家不是什么名门望族,但能在京中立住脚也是不容易,你在锦衣卫当值,做好了,往后就是锦衣卫指挥使也不是不可能,现下 * 因为这贼子,落到这步田地,虽说怨不得旁人,但也是可惜了。” 骆忆川望着那“骆罡”,目光中满是怨毒:“你为何要害我父亲!要害我骆家!” 他咬牙切齿,干哑着嗓子叫得声嘶力竭,像要将人囫囵吞下去似的。 秦恪微斜着眼看他,目光中毫无悲悯。 那“骆罡”似乎这会子才回过神来,像是恢复了两分力气,神色间也沉定了些, 秦恪内劲已凝在掌心,正要动手将对方毙了,只听骆罡忽然又道:“啰啰嗦嗦这半天,居然还有工夫跟我说这些,也不瞧瞧她怎样了。” 秦恪心头一凛,随即察觉失策,暗叫了声“不好”,脚下一弹,身子已腾在半空里,调集内劲布满周身要穴。 垂眼回望,就看几条青色的怪虫已爬上了萧曼的衫裙,那丫头却仍闭目安详,浑然不觉。 依着他心细如发的性子,行事原不该如此大意,竟真以为对方伤及根本,无力还击了,哪曾想这么轻易便被瞒过了。 只是明明有那只蛊王在,为何这几条虫子还能近她的身? 况且就算没有蛊王在,就她自身,蛊虫见了也会退避三舍,眼下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呵呵呵,先头还嘴硬,现下怎么样?”骆罡望他狞笑,“你功夫再好,打得了这几只,也防不住成千上万,早晚也是死在这里,跟她做一对同命鸳鸯。” 他话音未落,数不清的虫子随即从树木草丛,石缝间窜出,大半如洪水般朝场间涌聚而来,其余的在半空里结成数丈宽的一片,黑云般沉压到头顶上方数尺的地方。 “骆罡”张口大笑,催促着虫群进击,双目几乎突出眼眶,扬起的手抖颤着,长长的指甲犹如钩镰,虚空抓挠着,仿佛要亲手将对方撕碎。 秦恪却好像没看见铺天盖地的虫群,又像胸有成竹,仍旧昂然立在那里,漠着脸淡笑,全然不为所动。 眼见那一站一卧的两个人就要被“洪水”和“黑云”淹没,虫群却像中了定身法似的,疾奔之势忽然一止,堪堪就停在距他们几尺远的地方。 “骆罡”也是一愣,随即连连呼喝,虫群却丝毫不为所动。 他惊骇不已,还待要再催逼,刚张开口便顿在了那里,双眸直直地望着前方。 秦恪不由挑开了唇,也不去看“骆罡”的脸色如何难看,拂身一转:“醒了?” 站在那儿的人正是萧曼,此刻她双眸虽然瞧着明亮,但是内中的神采却是凝滞的。 她没开口说话,甚至连唇也没动一下,就这样站在那里,不知接下来要做什么,也不知现下在想什么。 只觉脑际间昏沉得厉害,正想 * 抬手拧眉的时候,便听有个声音说道:“可还记得自个儿是谁么?” 她滞眸愣了一下,才迤迤地转过头去,望向秦恪。 闹不清是什么缘由,只觉眼前这人生得极是好看,虽然刚才那句话让人有些不舒服,但声音也是如冰雪初融一般。 秦恪没再出声,只望着她打量,那张艳绝天下的脸仍是寻常该有的平静,但看着自己的目光却像极了初见时那般。 瞧来鲜家的摄心术确实非比寻常。 “曼娘。”秦恪轻唤一声,然后盯住她的眸子,起初煌煌如炬,渐渐淡下来,如日暮西天,江川到海。 最后归于沉寂时,她的目光也开始迷离涣散,只剩轻波微澜的潺动。 他靠近了一些,侧过头在她耳边轻言了两句,萧曼愣愣地点头,然后抬起手,便见一道金光飞落在她纤白的指尖上。 她的手指轻轻从那金色的甲壳上抚过:“叫它们都回去。” 话音刚落,那金色的虫儿便绕着她的指尖飞了一圈,然后飞入黑暗中。 很快,窸窸窣窣的声音又响起,不过这一次是越来越远,直到再也听不见半点虫鸣。 很快,秦恪的护卫就领着大理寺的衙差过来,以重任擒着“骆罡”和骆忆川,一脸喜气洋洋。 正询问秦恪是不是直接回大理寺,他皱着眉,像是又想起了什么大事:“方才你们过来的时候,可曾见过赵王世子殿下?” 众人你瞧瞧我,我看看你,皆是一脸懵然。 “这可就怪了,赵王世子殿下方才昏过去了,也不知现下如何了。” 昏过去了…… 就刚才那么多的虫子,还能怎样? 所有人都变了脸色,一个个都噤若寒蝉。 “你们先押人回去吧,我去瞧瞧世子殿下。”秦恪这口气,仿佛世子只是沉醉山水,这会子不知去哪儿闲逛了似的。 说着,他也不管其他人,直接就带着萧曼转身走了,两人没走多远,便瞧见了坐在树下的高慎。 这么大一个活人,他们怎么就能没瞧见呢? “世子殿下可好?”秦恪唇角坠着笑。 高慎有些趔趄地站起身,拂了拂身上的尘土,看了一眼他身侧的萧曼:“瞧来秦寺丞已经顺利解决了这事儿,当真是可喜可贺。” 也不知是深夜的关系,他此刻的目光并不甚亮,内中漆沉一片,渐渐又深邃如江川河海,像有种无形之力,牵引着人不由自主地去关注。 萧曼只觉头更昏了,想挪开眼,却发现此刻自己就如同一叶浮萍,全然失序。 秦恪眸色一沉,暗中施了幻术将对方那两道勾魂摄魄的目光隔散开。 “我瞧萧家娘子的面色不太好,可是哪里不舒服么?” 高慎忽然开口又问,语声虽不算轻柔,却莫名有种安抚 * 人入睡般的错觉。 萧曼面色依旧滞滞,眸中的木然也深了几分,一副沉沉入定,又怔然出神的样子。 隔了半晌,像是才惊觉对面的人在跟自己说话,却也显得有些无心应付,只略略愣了下,便回道:“没什么,只是受到了惊吓。” “那也大意不得,萧娘子可得好生歇养才是。”高慎说话间,抬手朝前面比了比,“萧娘子且小心,这山路不好走。” 秦恪鼻中暗哼,眉头不由蹙了起来,别有深意地盯了他一眼,不知这人又是什么盘算。 反倒是萧曼,盯着那手看了好一会儿,忽然停住步子,伸手拉住了秦恪。 秦恪不动声色,对着高慎打了躬作辞,二话不说便带着萧曼直接绕过他走了。 掌心握着的手一片冰凉。 只等走远了,他才回身转向萧曼,那双波澜不兴的眼内突然精光陡盛,灼如烈火。 “你怕他?”他问。 萧曼恰在这时也抬起头来,登时打了个激灵,手不由自主地攥成了拳。 怕么? 应该是怕的吧。 虽然头脑里昏昏沉沉,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可刚才的那只手,就是被烧成灰,她也不会忘记。 在那恶梦中,就是那只手硬生生摁住了自己…… “曼娘?” 秦恪垂眸瞧着她,那脸上的惊恐在夜色下竟显出几分难以言喻的娇美。 他稍稍俯近了些,微皱了下眉,抚上她的面颊,五指稍稍岔开,轻搭在她颈侧的经脉上,暗运一股内劲,缓缓从丹田提纵上来,渗过手臂传到指尖,再丝丝缕缕输进血脉中。 那纤柔的身子便开始轻颤,进而不自主地扭动起来,樱口微张,鼻间的吐息也比先前急促起来。 等轻缓着收了内劲,伸指在她耳后拨撩,就见发线之内果然有几点针尖大小的红印子。 不光行事捉摸不透,连下手也是这般诡秘莫测,难怪层层设防也是白绕了。 可瞒得过所有人,终究还是难逃他的眼,既然已经亮开架势,那便好好的见个真章,趁这机会,正好把新仇旧账一同都算了。 秦恪屈起手指在她颈侧不轻不重地顶按了一下,张臂将昏过去的她环住。 第68章 小仙女从不认命 一路抱着萧曼, 将她送回萧府。 秦恪望着她阖目倚在自己怀中的样子,和淡安详,脸上兀自还残着未退的红晕, 眉间似还带着一丝几不可见的颦蹙, 两片唇抿翘出别样的风情。 他似是有些不舍就这么走了,又抬手在她颊上抚蹭, 直到那片红完全退去,只余海棠般淡淡的粉润才起身。 “睡吧,醒来就好了。” 秦恪轻声低语,像是怕惊了她的好梦,拂弄着袍上皱起的微褶走过去, * 推门之际,面色已恢复了惯常的冷漠。 正候在外头的老管事倒是吓了一跳,赶忙上前低声道:“状元公,上回娘子从大理寺带回来的虫……死了。” 这是意料之中的事儿,毕竟一山容不得二虎, 尤其有只还是纸糊的。 “无妨, 这事儿也算是暂时过去了, 但也得千万小心着些, 现下萧家已经入了别人的眼,怕是很难从别人的眼里拔出去了。” · 通廊寂静。 靠外的窗都大敞着, 牖扇整齐如一的左右开立, 僵直的连成一溜, 延向对面深处。 不知不觉,云又笼遮了上来。 天光浅浅地蒙起一层灰,徒然瞧着炽烈,离人却显得那么远, 觉不出多少暖意来。 萧曼是从恶梦中惊醒的。 依然还是从前的那个梦,梦里的皇帝依旧瞧不见脸。 她蜷缩着抱膝坐在床里边,自从秦恪说了那句“以江山为聘”的话之后,再加上年纪也差不多,所以就想当然地觉得他就是梦里的那个皇帝。 现下再想想,才发觉这一切太过离谱。 梦里的皇帝是谋逆登基的,如果是秦恪的话,完全用不着,他名正言顺,只要皇帝高兴,一道诏书便成了。 但是赵王世子高慎不同,他与皇位之间还隔着一个做赵王的亲爹。 再者,说句偏心的话,哪怕他们并不像如今这般相交,秦恪也不会对萧家赶尽杀绝,况且他有洁癖,更不会接受别人用女人来换东西这种事。 但是高慎却不一样,他拜鲜家的叛徒为师,自然也会视鲜家人为眼中钉,骆忆川拿自己去换他骆家的前途性命,更是说得通。 可就算是这样,萧曼也没觉自己那颗心落了下来,反倒是悬得更高了。 梦里有两个人一直都未出现过,一个是义兄秋子钦一个便是秦恪。 现下义兄已经被害,那么秦恪呢? 梦中的他……是不是很早就不在了? 高慎的帝命若是天注定的话,秦恪会不会就……萧家到最后会不会还是逃不出梦中的那般结果? 她不愿意将那个“死”字用在他身上,好不容易见了血色的脸,一下子就变得煞白。 原以为有了梦的预兆,她能扭转乾坤,活得逍遥自在,可到头来却还是竹篮打水空欢喜一场。 要认命么? 她不愿! 心中涌起一股冲动,她想要立刻提醒秦恪,千万小心高慎。 · 三更尽头,夜已到了最沉最静的时候。 万籁俱寂,正该是好梦尤香之时,诏狱却比往常更忙碌。 护卫呵腰打躬比了比手,当先在前引路。 那巷子窄得很,容不得两人并肩,只能一前一后地走,头顶也甚是低矮,伸手便可触及,瞧着便愈发显得狭长,几盏壁灯隔得远远的,深处便是一片幽暗,恍如地宫甬道 * 。 终于走到尽头,转过拐角,碗口粗的铁栏便生硬地戳入眼中。 牢门旁没有值守的锦衣卫,而是两排身着褐衫,头戴三山帽的东厂番役,见他来便齐刷刷地呵腰行礼。 秦恪隐约看到里头的人横锁在木枷上,没见有什么活气儿,不知是昏死了还是怎么的。 他也无心在这里瞧,叫人开了门,便上前矮身跨了进去。 那人果然锁在横枷上,两条膀子像是都“刷洗”过,这时皮开肉绽,上头已见了骨,血兀自还在往外渗。 不用问,这定然也是东厂那帮人的手笔,知道是半日都留不下的人,也算是有眼色。 他唇角撩撩地向上翘,本来淡沉的眸光却已冷寒似铁,没有丝毫笑意,眼角瞥了下,从旁边捡了把烫人的烙铁,从那垂散的长发间伸过去,挑住对方的下颌往上抬。 长发徐徐向两旁分开,那张脸的皮色除了苍白之外倒还一如平常,双眼却是血肉模糊,显然眼珠子已被剜去了。 稍稍用力再一顶,那口中又有一股子半黑的血涌出来,不用看,舌头定然也被拉了。 秦恪唇角的笑不自禁地咧开了些,但总觉还不够快意。 这么干不过是凭权势手段压人,跟那些寻仇报怨的江湖人没什么两样,算不得是真正的称心如意。 手上拖挑的份量轻了些,那张已有些扭曲不实的脸也有了几分活气。 他随手丢开烙铁,走近一步。 “你这忍性也着实不差,能在诏狱里撑过这几样刑,还真是少见,我佩服,难怪藏了那么多年,都没人怀疑到骆罡头上去。” 那“骆罡”浑身一悚,像是牵动了痛处,脸上肌肉痉挛,口中发出“嗬嗬”的低声,虽然没了双眼,却仍能瞧出那副惊恐万状之态。 “怕什么,知道了便也了了心事,省得藏藏掖掖,自己提心吊胆。” 秦恪唇角淡哂,又稍稍凑近了些:“若我没猜错的话,当年血洗鲜家,谋夺秘录的便是阁下领的头吧?” “骆罡”又是一怔,脸上已不见恐惧,竟是难以置信的惊愕。 “不就是几张纸么,至于把大好年华都耗在这上头么?颠来倒去,骗这个害那个,现下这……啧,唉,空有这身本事,当真可惜了,也罢,我今日便叫你死个明白。” 什么叫死得明白? 无非就是想落个心里敞亮。 不至于都身首异处,血溅当场了,还不知道索命的箭是从哪个犄角旮旯的暗垛子里射出来的。 然而,一旦得悉了实情,个人的反应却又不尽相同,恨不得千人千相,端的看那人究竟在乎的是“明白”还是“死”。 “骆罡”脸上的神色早已凝滞。 口中的“嗬嗬”声也戛然而止,至于牙关间那分不清是咬磨还是磕碰的碎响,上下唇 * 微张着,露出里面血窟窿般的口喉。 到底也算是有几分本事的人,没经过什么皮肉之苦,或许一时间气沮仓惶,可终究还是不会那么轻易就成了任人捶捏的软柿子、烂稀泥。 但凡碰见这样的,就得从心思底精神气上下手,劲儿使在裉节上,用不了多大的工夫,自己从里头就瘫散了。 秦恪淡凛着眼直起身,手拢在袖筒里促然震了两下,打出似闷似脆的空响。 很快,他的护卫就趋步跨过牢门走了进来,近前呵腰将一只翻开了盖子的木匣拱手奉上。 他斜眸瞥着那里头,像在玩味地端详,薄凉的笑意轻撩地拂掠过唇角,又多瞧了两眼,才伸手过去,拣零碎似的将东西拿出来,拖在虚拢的掌心里。 青铜的光在昏暗的囚室里更显得暗淡,半精不粗的手工这时也瞧不出那么多瑕疵了。 的确就是那只青铜灯盏没错,可这会子已经断成了十来截,有的瞧着都看不出原样了。 “啧,瞧瞧,瞧瞧,这弄的,不就是想找个内藏件么,哪儿就至于把人家一样祖传的东西毁得这等鸡零狗碎的。” 等那护卫出去后,他便开始咂唇摇头,像觉得甚是可惜,手却向前探了探,指间搓弄着那几截散碎的青铜碎子子。 金石刮硌的声响恍若在骨缝窍髓里磨蹭,于这杳冥幽暗的铁牢里听,足已叫人寒毛直竖,心惊胆裂。 “骆罡”的侧脸僵僵地抽搐了几下,紧闭的眼皮陡然张开。 两个血洞似的眼窝被旁边昏黄的烛灯映出些许亮来,一霎间仿佛成了蓄势喷薄的赤焰深坑。 话到这里,无须多言便已再明白不过。 原来处心积虑,以为算无遗策,终于拿到了东西,而他们表面上懵然不知,暗中却早已做了手脚,借势顺水推舟,无声无息地就让他自己撞进了死局之中。 十多年来藏身在骆家都相安无事,以为便真的瞒过了所有人,朝廷所谓无孔不入的耳目也不过如此而已,到头来却真是低估了这个人。 肚肠痛悔,死不甘心,可又能如何,现下说什么都已迟了。 “当初我取东西的时候已掰过一回了,好容易还了原样,如今……啧,这可叫我怎么拿回去给人,也不知造办处那帮奴婢还有没有本事再修补成之前的样子。” 秦恪嘴上仍旧打诨说笑的调侃,可口气却真像在发愁似的,跟着又道:“话说回来,造办处干的就是这活,要是没这个能耐,也就不用活在宫里当差了。” 他话锋一转,语声蓦然冷硬起来,有意无意地又将那些青铜碎子捏在手里搓。 “你“骆罡”可不也是么,灭了,于朝廷而言也算是大功一件, * 要只是在骆家安安生生地做生意,我自也不会跟你为难。可惜啊,跟错了人,办错了两件事儿。” “骆罡”鼻中发出一声噎气的闷响,眼窝中映亮的光莫名凝聚起来,像是从中听出了什么,但更多却是难以置信的惊疑。 “话说三遍淡如水,眼下这回事儿便不用提了。” 秦恪嗤声轻笑,脚下挪着步子,绕到横枷背后,望着迎头那面铁板浇筑,经年累月染遍了血污,腥气刺鼻的墙壁。 “咱们就说说十五年前吧,那个时候,太子与太子妃仍在,忽然就有传言说鲜家余孽向太子奉上长生秘录投诚……” 他刚说到这里,蓦然便听背后的人喘息声更急,随即便传来锁链抖颤的哗声,似乎这一瞬,连筋脉尽断的手脚也恢复了力气。 第69章 听状元郎讲故事 秦恪只做不闻, 继续道:“当局者无心,却挡不住觊觎者有意,长生秘录是什么?就是要献也该是献给陛下, 也就是这一年, 太子与太子妃连带着那五岁的皇长孙一同出了意外,外出游玩, 不慎落江身亡,至今尸骨难觅。” 背后的锁链抖颤声已密如鼓点,听着竟有些震耳,这时候即便是能开口,怕也说不清那其中的惊骇和恐惧。 “八成是老天爷也觉得委屈, 万幸那五岁的皇长孙并没有当真死了,还能顺顺利利长大,也认祖归宗了。是不是有些后悔,若是当时也将那五岁的皇长孙也一同烧死再投江就好了。” 他似乎全忘了身在何处,背后还有什么人, 像在自言自语, 娓娓道着往事, 每一个字都像含雪沁冰, 说出来不是凝聚成行,而是支离破碎。 “人么, 莫名其妙地来, 总不能再稀里糊涂地走了, 好歹该做的事儿都得做齐了,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说到这里,秦恪终于回了身,稍稍挨近:“实话告诉你, 皇长孙不仅没死,而且还得了你师兄的真传。你拿到手的青铜灯盏,里头的东西就是他亲手放进去的,瞧来你天分也不错,才苦练了这些日子,摄心术居然也有小成,只是可惜了……呵,诏狱没有留人到天明的规矩,最后剩下这点工夫,也别皮肉上活受罪了,就好好试试自己的手段吧。” 呵笑声中,他已拂袖绕过横枷,几步跨出牢门。 护卫在不远处躬身相迎,又暗中打着手势,几名东厂番役立时躬身应命。 秦恪没去看他们忙活,继续朝前走,脚下却走得比往时慢,将要转过拐角时,已能嗅到浅淡却混杂的香气飘散过来。 他挑唇而笑,眉间是松缓的,眸中不见阴冷,全然是舒心惬意的样子。 走过窄如甬道的长廊,透过气窗往外望,夜空不知何时竟褪去了浓沉的灰,析出深湛的蓝来,风中没有异味,也不太凉,很舒爽 * 。 他倚在窗口,掏出那数节青铜段子,在掌中捏实了,随手丢出,略顿了顿,又探进袍袖中,掏出一只青铜灯盏,夜光下看竟是完好如初。 翌日一早,秦恪便又去了隔壁。 可是却没寻着萧曼,老管事说,她天还未亮就出门了。 秦恪也没问她去了哪,除了那些个地方,也没几个出去了。 . 萧曼也没去哪,只是去瞧了瞧秋子钦。 他下葬的那天,她没有去送,过了这些日子,才有勇气去见他。 秋子钦的坟茔与萧夫人的并不在一处,离这里不远有一座古刹,虽说现下没什么香火了,但景致并不比那弘业寺差。 焚香叩拜,烧化了纸钱,拜了几拜,免不得又是悲戚难抑,望着墓碑上的名字,怔怔出神了许久。 明明心中有好些话想说,可到了墓前,那些在心中徘徊了许久的话却怎么都说不出口。 生前,他一直被她烦着,现下还要继续烦他么? 总是要说些高兴的话,能叫他放心才好不是么。 思来想去之后,还是将“骆罡”父子的事同他说了一遍,之后她又拜了几拜,最后擦净了脸,起身按原路绕出山坳,正想回城南的时候,转身又朝那边看了一眼。 不知怎的,目光就落在那山巅之上。 一道长长的石阶延伸向山巅上的古刹。 母亲还在时,最喜欢带着她和秋子钦来这里,每次她总嫌这石阶太长,就是不愿意走,起初秋子钦还想背她上去,可被母亲制止。 母亲说,这是千步阶梯,无论高低贵贱,都需要自己一步步走上去,这样方显诚心。 那时候,她就不明白,大家都说弘业寺的菩萨最灵验,香火也是最旺的,这里已然没什么香火,可母亲就这样带着他们一步一步走了上去,然后很虔诚的焚香祈福。 如今再沿着儿时的路缓步走上一次,忽然间倒是有些明白了。 心中的烦躁与不安,在这幽静中慢慢被驱散,垂着眸看着脚下的石阶,因为来往的人很少,石头缝里的青苔和杂草恣意长着。 蓦然间,一双素净的布履出现在视线里。 她心下微微一颤,霍地抬眸,就看一身襕衫,手持折扇的秦恪就站在石阶上。 “我也来这里上了香,顺便求了一道平安符给你。”他温声笑着,说话间就将一张挂着红绳的黄色符纸递到她面前。 萧曼看他神色间并不见半点异常,只道是自己想多了,也笑着双手接过那道平安符:“怎么到这里来求符?” 秦恪眸光深深地望着她浅笑:“我想着你会到这里来看秋兄,所以就先去寺里逛逛了。” 她全然没想过他会这般说,当下瞥开眼,但瞬间又回望向他,佯装平静:“我原本是走了的。” “我知道。”他拿折扇的手微微一顿, * 旋即,依旧还是她熟悉的温柔笑容,“这不还是见着了么。” 萧曼脸颊微微有些热,总觉得是自己将话头塞进他手里似的,正琢磨着该如何将话头转开,只听他又说道:“方才,我在佛祖跟前许了个愿……” 她心下砰跳,半点也不敢去听他下头的话。 “若是能在百步之内遇到你,那我以后定会重修古刹。”他笑得灿然,仿佛她先前的那一回望就是佛祖显灵。 萧曼有一瞬的失神。 “曼娘,其实那天……你是打算去湖边寻我的吧?” 她不知为何他现下又旧事重提,掩在袖中的手捏了捏那张护身符,她点了点头。 “其实陛下并不喜欢我父王。”秦恪忽然说道。 萧曼那颗心悬悬的提起来,可又好奇地忍不住想要听他继续说下去。 “但是我从小就会讨陛下欢心,三岁的时候,就被陛下接到身边养在膝下,为此母妃不知流过多少泪。” 他眼中仿佛浸透了寒风,衬着身上淡淡的墨香,更显得凉薄如寂,徐徐迈步走近,迎着萧曼惊诧的目光轻笑。 宫里头的人确实都不容易,哪怕是那么小的孩子,想要生存都被迫学会了察言观色。 萧曼心下哀叹。 他毕竟不是寻常人家的孩子,这身份,这世道也由不得他无忧无虑的轻巧活着。 何况那些明争暗斗都与他息息相关,再懵懂无知,多多少少也能觉出些端倪来。 “跟在陛下身边,哪怕只是短短的两年,也能够让一个孩子耳濡目染学会了许多。” 秦恪忍不住呵笑了一声,随即又假意略沉了下脸:“我从来没有将他当做是长辈,他一直都是统御九州,威仪四方的天子,而他就是给我一只木雕的老虎也会说一堆为君之道。” 听他提起这个,萧曼不由想起了他给二柱那孩子雕的老虎。 “我那时虽小,可天子说过的话,就是不懂,我也一定要牢牢记住。” 小孩子没什么真记心,好多事儿撂下便忘。 他却硬逼着自己记下…… 不知怎的,萧曼越听越觉得难过。 “我觉得一只老虎太孤单了,想多要几只别的陪着,可是天子听了却很不高兴。” “于是我就立刻改口,说是想要那些豹豺狼之类的,要它们都老老实实列在虎面前,就像陛下制御百官时那样。” “说来也好笑,只随便应付的一句话,当时陪在天子身边的曹掌印便笑着对天子说,皇长孙殿下小小年纪便有此等识见,将来必是一代雄才,实为天佑我朝。” 秦恪淡抿着唇轻挑了一下,似在自嘲。 “天子也说,我当为猛虎,那些豺狼宵小之徒就算能翻起浪头,也不用怕,该是他们怕我才对。” 萧曼初时没想过皇帝真会亲自教孩子,后来听他说的,皇帝居然还 * 拿木雕作比,说来说去尽是些猛虎豺狼之道,听着便叫人心惊胆战。 小孩子家家的,才刚开蒙不久,不教些圣人仁恕的道理,陶冶谦冲淡和的性子,只想着在立威压人上下功夫,等到了长大之后会成什么样子? “说起来,我与高慎差不多一般大,可是却从没在一处玩耍过,所有人,包括我最亲的父王和母妃,后来见了我,也都不如从前那般亲近了……我那时就想,以后我一定不要当皇帝,因为当了皇帝,身边连个说知心话的人都没有了……所有人不是怕你,就是正在想法子弄死你。” “其实想想,那时候陛下就没将皇位传给我父王的打算。” 萧曼不料他忽然提起太子,不由有些怔愣。 “那时候曹掌印陪着我玩的时候,就会说些传位的事,皇位传袭自来都首推嫡长相继,这些若不是陛下的意思,他也不敢在我面前说。” 萧曼早看出他隐藏在眼底的异色,心中隐约知道了些什么,可这毕竟事关天子,谁也不敢摆在明面上说。 萧曼心里像堵了口气,暗叹了一声。 也终于明白了,秦恪时时处处,没一样不算计,并不是生来如此,而是被逼无奈,另有隐情。 只是,现下的他还会不会对哪件事,哪个人怀有一点点真心? 第70章 嫡出就是高人一等,不服憋着…… 萧曼还没来得及去告诉秦恪千万要小心高慎, 皇帝立储的诏书便让朝野内外都掀起了万千波澜,久久不平息。 “……太子世子高憬,仁孝恭谨, 着立为储……” 才不到半天的工夫, 隔壁小院的人就被接回宫了,也住进了空置了多年, 只有储君才有资格入主的慈庆宫。 天色更亮了,但那日头仿佛刻意躲着,仍旧踪影难觅,云一层一层的铺展着,漫天都是茫茫无垠的灰白。 秦恪刚把头微偏过去, 旁边值守的内侍立时近前呵腰道:“太孙殿下请吩咐。” “没别的事,我去一趟养心殿,你们都不用跟着了,自去忙吧。” 说完也不等应声,径自走过月台拾级而下。 不急不缓地出了院门, 早候在那里的小曹公公当即迎了上来。 “禀太孙殿下, 昨儿晚上奴婢已传令安排好了, 皇城四门, 内城九门都换成了咱们的人,龙骧卫也在外头候着, 谁敢靠近陛下, 只要太孙殿下一声令下, 便可……” “用得着这么大阵仗么?”他鼻中一哼,撇了撇唇。 “……” 小曹公公被这话弄得有些发懵,先前处心积虑安排妥当,昨夜又费了这么大的周章, 现下却说用不着,这葫芦里究竟卖的什 * 么药? “咱们干好自己的事儿,不过是留一手图个安心,现在么,看看戏就好。”秦恪掸了掸袖子,“外头怎么样?” “回太孙殿下,也没什么,刚才一听到陛下的旨意,朝里那帮人就在外头闹开了,这一个个都在替赵王不平呢,还有的说……说太孙殿下来路不明……” 小曹公公在旁觑着他脸色回奏,说到后来自己也开始呵声不屑。 秦恪一乜眼,颠倒黑白,是非不分,这些朝臣也就这些最拿手了。 他嘁声笑着,眼中却凛起寒光:“坤宁宫我皇祖母那边呢?” 小曹公公赶忙凑近低声道:“皇后娘娘倒是挺高兴的,一直说什么老天开眼,陛下圣明。” 他点点头:“等这阵子过去了,备些东西,去坤宁宫瞧瞧。” “是嘞。” 小曹公公一比手,当先引着他沿内朝的路径一路往南,没多远便听到一阵阵撕心裂肺的干嚎,和着宫墙四下里一传,更显得嘈如枭声。 这皇帝还在,这些个人就在养心殿门口哭成这样,不晓得的还以为陛下御龙殡天了呢。 他拂耳蹙起眉来,依旧往前走,等走近那巍峨高耸的殿宇,哭声却蓦然沉了下去。 忽然就听有人高声道:“太子世子早在十多年前就死了,这是不争的事实,怎就突然冒出个太子世子呢?” 话音刚落,便有人接口道:“正是,下官便斗胆进言,相对来路不明的太子世子,赵王殿下仁孝有德,况且又是陛下独嗣……” 一番大义谋国的言辞慨然无比,实则却无异于废话。 自十多年前的那次意外之后,东宫便一直虚悬。 但纵然皇帝始终未立新储,可该由谁继统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事儿,压根儿就不用琢磨。 这般急不可待地说出来,也不先掂一掂自己的分量,非但显不出拥立之功来,反而强尽了众人的风头,免不得以后成为众矢之的。 果然,话音落后,附和随应声并不如何热烈,场间甚至略显安静。 秦恪唇角抽挑出一抹阴浅的笑,低声对小曹公公耳语了几句。 小曹公公也嘻着脸点头打了一躬,转身折返回去。 他仍是不紧不慢,踏着台阶向上走,就听殿前那边有人又道:“我以为此议不可。” 这话着实显得出人意表,当即便有人厉声喝问:“为何不可?难道你以为赵王殿下不当继位么?” 先前那人显然是有备而来,冷呵了一声,随即将嗓门拔高了几分:“皇 * 位传袭自来都首推嫡长相继,太子是皇后娘娘所出,太子世子也是太子妃所出,而赵王则是柳昭仪所出,呵。” 这后面几句颇有些振聋发聩之意,场间先是静了静,随即便“嗡”声四起,像在议论,更有不少人附议称是。 可不是么,庶出的,哪能越过了嫡出的。 秦恪这时已走上了台基,值守的一众内侍早觑见他脸色,心中都有底数,只躬身行礼,没一个敢出声叫的。 他好整以暇地溜着步子沿殿侧走过去,却没急着现身,就在斜檐的廊柱下停了下来,半隐在后面微侧着头望过去。 那边文武百官正团团聚在殿前的玉阶下,乱糟糟地交头接耳。 他撩挑着唇更不出声,就站在那里看。 嘈杂声中,忽然有人朗声道:“诸位都且住,我等身为臣子,只可议不可决,如何处置,当请陛下决断。” 陛下决断? 陛下不是已经决断了么? “吴阁老是两朝辅臣,也是内阁首揆,究竟该怎么着……总是社稷为重,就由内阁……” 吴仲涟站在群臣之前,离得最近,这时神情迟怔,展脚幞头下几缕银发散碎的飘在耳后,似是比先前苍老了许多。 他长叹了一声,蹒跚着上前走了一步,拱手做礼,刚要开口,蓦然就见那穿着绯袍衮龙袍的挺拔身影从殿廊下缓步绕了出来。 吴仲涟不由诧愣了下,眼中闪过一丝复杂之色,刚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又见秦恪的目光斜斜地也正望过来,眼底里的笑像洞悉一切,又像成竹在胸。 但那神色也只是匆匆一瞥,随即便消失不见,人也做出一副恭谨的样子走到月台前。 下面一众官员面面相觑,此时都有些发愣。 早前听说这位新科状元就是太子世子,没想到刚进宫就这般大摇大摆地出现在众人面前,也不怕被人撕开他虚假的身份? 莫非之前他真的是太子世子?当年侥幸活了下来? 正惴惴纳罕之际,秦恪已起了身,走前两步,站在月台上俯着对面那上百名官员。 “陛下需要静养,诸位大人就这般吵法,不光于礼不合,也惊扰了陛下,我瞧实在不成个体统,还是请诸位大人先回去,至于对我的身份有什么质疑,那么就等大理寺的结果吧。” 不光敢来,还依旧大模大样地发号施令来了。 这架势还有什么不明白?百官交递着眼神,大多都闷声垂下头去,没了刚才群情激昂的模样,只是没人走,一个个仍旧戳在 * 那里,目光在吴仲涟身上来回逡巡着。 吴仲涟默然无语,又变成了那副泥塑尘封似的样儿。 终于有人耐不住了,张口质问:“陛下一直都好好的,可自从见过秦状元之后,便每况日下,不知是何道理,还要请教。” 这话已是挑明了说,但顾忌身份尚算客气,接下来便有人不耐烦了,戟指怒喝:“莫不是用了什么邪术吧,那该当何罪?” 似乎是看有人起了头,紧跟着又有十几个叫起来,跳着脚脸红脖子粗,引得众人一起朝他怒目而视。 秦恪负手淡然,并没说话,眼角游游地向旁瞥转。 几乎就在同时,吴仲涟也回过头来:“都不要吵了……秦……太孙殿下,听说前几日你去诏狱见了鲜家余孽,到底与对方说了什么,现下诸位都在,殿下正好说一说……唉,圣躬抱恙已非一两日,可也从不曾这般闭门不见,真不知……” 他说到这里悲不自胜,可话里却字字如刀,一柄柄都招呼在秦恪身上。 下面的百官更是惊诧莫名,原来这位“太孙殿下”还在私底下见过鲜家余孽,在这之后皇帝就下旨立储了,其中的关联任谁都想得明白。 众人心头那股无明业火腾的都燎了起来,一双双眼睛恶狠狠地瞪过去,群狼般恨不得将他撕碎咬烂了。 才只几句话的工夫,杀人的刀就亮出来了。 不说皇帝的病是他亲手而为,也定然是间接所致。 这可真是旷古罕有的大罪,拉去西市凌迟十遍只怕也抵不过。 果然,别管平常装得如何正气凛然,本身的性子总是改不了的,咬住了机会便要发难,半点都不会迟疑。 只可惜眼前这群禄蠹不光没有佐政之才,连点血性也少见,心里更是各人存着各人的算盘,不过,若单瞧那一副副强贼悍匪似的凶相,着实也有几分气势,若是没个定力的,说不准还真就被吓住了。 秦恪暗自好笑,双眸毫不闪躲地迎上去,从百官脸上逐一扫过,连眼底的光都透着和淡。 可在众人看来,这却比会邪术的鲜家余孽还寒人,登时又都屏着声气,偃旗息鼓下去,只有几个胆壮的兀自在那里硬绷着。 他也不去着意,眼头收近,转向吴仲涟。 “诸位大人都在这里,我原也不敢隐瞒。我只是想问问当年的事儿,毕竟是杀害父王和母妃的仇人,总得去瞧瞧,了解个真相。这事儿也是经过陛下恩准的。现下听吴阁老这般说……我倒是惶恐难安了,若在此处说出来,亏污了陛下圣德,那便当 * 真万死莫赎了。” 他说着眼角瞥转,暗中斜睨向吴仲涟,就看对方满是皱褶的额间渗出一层冷汗,面上肌肉抽跳,显然也是知道当年实情的。 “这倒是不懂了,当年的事不是意外么?又哪来的仇人,还是同鲜家余孽扯上了关系,其实大伙儿只是担心皇家血脉被乱,所以太孙殿下只须向天下证明血脉的确系出太子一脉便可。” 他话不响亮,却仍旧一语切中要害,直戳人的心窝子。 秦恪仍是不紧不慢道:“阁老所言极是,只不过,这也不是我一个人能说清楚的……” 说话间,已瞥见殿廊拐角那里绕出的人影,在场的人也都瞧见了来人,竟是大理寺卿萧用霖,他手里还捧着个黑漆的匣子。 第71章 你还是太年轻啊! 大理寺卿这时便来了, 那会是什么用意? 有些心思活络的回过神来,脸色登时就变了。 吴仲涟敛着眼中的惊色,沉脸道:“雨臣这会子进宫究竟是为了何事?” 蓦然眉眼一横, 转向他身后跟着的仵作装扮的萧曼:“现如今随随便便一个贱民就能到养心殿来了?这是什么规矩?” 仵作本就地位低下, 一直都是人人瞧不起的贱民,如今堂而皇之地进了宫不说, 还站在养心殿外,确实是逾礼不合。 这连讽带刺的话几乎不留半点余地。 秦恪只觉萧曼身子一颤,像是被吓到了,可很快她就稳住了架势,对那嘲讽充耳不闻。 萧用霖照着已备好的说辞, 恭敬应道:“回吴阁老,下官也是奉旨而行,事关皇家血脉,毕竟马虎不得,这也是陛下口谕。” 吴仲涟面色铁青, 冷寒得朝萧曼斜瞪了一眼:“既然是陛下的口谕, 那可莫要叫人失望了。只是太子与太子妃尸骨一直寻不见, 也不知这位仵作将如何证明太孙的血脉出处?” 说着, 拂身一转,神色又恢复成漠然。 此刻,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在萧曼身上, 各色各类的眼神似乎要将她淹没, 但却没有一个人出声说话。 萧曼目不斜视,漠着脸抬步跟在父亲身后。 说起来,今天进宫这一出,她这会子还是懵然的, 事出突然,父亲也来不及同她多说,只交代了句,就当是平常验尸。 父亲捧着的那只黑漆匣子里装的是什么,不用猜也知道。 可无论是秦恪口中说的,还是记载的,当年那场“事故”太子与太子妃确实并未寻到尸骨。 但现下在最关键的这一刻,尸骨居然莫名其妙就出现了? 她忍不住暗中向旁偷觑,见秦恪气定神闲,面上没有丝毫色变的迹象, * 想来这些也应该早在他的掌控之中。 往深处一想想,却让人有些不寒而栗。 萧曼面色徒然变得苍白,眉心也纠蹙起来,眼中分明是落寞之极的痛苦,但却一闪即逝,垂着眸默然盯着脚下的金砖。 . 傍晚的时候,风停了。 宫墙上那抹彤金色的弧光眼见着消残下去,越来越淡。 又到了掌灯的时候,内侍擦着火绒引燃信子,拿铜拨挑亮,再小心翼翼地扣上楼阁样的镂金罩子,一盏盏地接下去,由点成串,不多时便连作一线,笔直地延向通廊深处。 皇帝坐在御案后,脸上的血色仍旧寡淡,腰背却绷得很直,整个人已不见了虚羸之态。 他将外头的吵闹听得一清二楚,曹掌印也伴在身旁,两人近在迟尺,却谁也没有说话,清静和然。 “几时了?”寂默中,皇帝忽然开口问。 曹掌印应声:“回主子,酉时一刻了,要不先传膳吧,迟些再用了药好歇息。” “又过了一天……”皇帝目光默默地叹息,“朕没什么胃口,再等等吧。对了,外头的那些话你也听到了,萧卿带来的那个仵作叫什么?你可曾见过?” 曹掌印眼中满是暖意,走近一步,躬身道:“那仵作叫萧曼,有一手摸骨画相的神技,先前东阳书院的白骨案,死者也是她摸骨画出来的,就是太孙中了蛊,也亏了她及时处置得当。” “朕倒是不知道萧卿有个这么能干的千金。”皇帝惊声诧问,眼中更透着笑意。 曹掌印仍是不紧不慢,温然道:“可不是,一个官宦家的娘子做起了仵作,也是不容易,萧用霖不张扬也是为了维护女儿吧。” 听了这话,皇帝眸中愈发透着沉静。 “这么多年来,他倒是能沉得住气。太子的尸骨……你怕是比朕都早知道憬儿还活着的事吧?” 话到这里便是要紧处了,再刻意掩饰只会扰得圣心更加烦乱,当然也不能真的据实回话。 曹掌印见火候差不多了,当即伏地跪倒:“老奴怎敢瞒着主子。不过,既然主子问起来,老奴便斗胆僭越,说几句不知天高地厚的话。太孙殿下是未来的储君国本,主子如此喜爱,当年若是不瞒着,将太孙殿下接进宫带在身边,虽说主子可以享天伦之乐,也可以时时提点教导,对太孙殿下定然大有裨益,可是那么多双眼盯着,太孙殿下怕是也难……” 皇帝俯着他,搭在膝上的双手揪着裤腿,表情变了几变,终究还是没再问,长声一叹:“你说的那个萧曼,朕想见一见,叫她来吧。” 曹掌印知道话已尽意,也算到不会一蹴而就,但总归是八九不离十的,当下应声起身,道外间唤过一名内侍吩咐了两句,也没回身,便等在那里。 过没多时,萧曼便从侧门走了出来,脸上略有些诧异。 皇帝怎么要单独见 * 她呢? 见她这般,曹掌印温然笑了笑:“不用怕,陛下不会为难你,快去吧。”言罢,便向帷幔后示意。 萧曼没听出准话,心里有些没底,可也不能违旨,当下欠身一躬,走过去撩开帷幔,刚到里面,胸口的砰跳就陡然加速起来。 她看到御案后坐的人,侧影挺拔,意态闲然,和那时中风昏迷的样子全然不同,忽然间倒也不怎么怕了。 收摄心神,一步步走过去,到近处暗吁了两口气,才躬身行礼道:“陛下,民女萧曼拜见。” 半晌,没听对面开口。 这样的静默更叫人心神不宁,萧曼垂着眼也能感到那两道审视的目光在身上逡巡,只觉如芒在背。 过了好一会子,那略显苍沉的声音才传入耳中:“你就是萧曼?” 这问的是什么意思? 萧曼有种被人看穿的感觉,可又不能不硬绷着继续装下去,赶忙应了声“是”。 刚回了话,皇帝紧跟着又问了一句:“医治好太孙蛊虫之症的,也是你吧?” 这便更不能装聋作哑了,她赶忙伏地跪倒:“民女恣意妄为,请陛下恕罪。” “被救的没罪,救人的反而有罪,世上哪有这样的道理?”皇帝叹声苦笑,“朕听曹伴说,太孙的事多亏了你,如此大功,朕回头定会吩咐赏你,起来吧。” 萧曼松了口气,谢恩起身。 满以为话说得差不多了,谁知皇帝又问:“你这医术也是哪儿学的?” 这倒也在意料之内,她想着皇帝对鲜家的忌讳,斟酌道:“回陛下,民女并不懂医术,只是从小就爱看闲书,因为专研验尸验伤之道,所以对蛊虫略有涉猎,太孙的蛊虫……也是巧了。” 皇帝眼中毫无波澜,良久一叹:“嗯,你倒是不错,以后就安安心心留在大理寺当差吧。” 萧曼听不出他究竟信了几成,还是顺着话头不再追究,叩谢之后,便退了出去。 曹掌印并不在外间,四下里空荡荡的,她抚了抚兀自还在砰跳的心口,愣了愣神,这才走进窄廊。 心里还在琢磨皇帝的话,冷不防有人迎面过来,两下里正撞在一起。 萧曼捂着鼻子退开,看到绯袍上张牙舞爪的狰狞龙首,只惊道:“你……” 旋即想起他现下的身份,便依礼恭敬道:“民女见过太孙殿下。” “呵,你这般……我倒是不习惯了,刚才陛下同你说什么了?”听着口气,他对她这般模样似有些不悦。 萧曼无心迎合他,当下又正色躬身道:“陛下说,让我以后安安心心留在大理寺当差。” 秦恪立时听出味儿来,眼中的笑意也冷了下去。 皇帝这是在敲打她,在大理寺当差?她一个姑娘家能当什么差,还不是继续当她的仵作,这样也分明是在警告自己,断了娶她的念想。 第72章 专业挖墙脚 虽然迟了些, 但月亮总归还是出来了。 漫天缭乱的星像是寻见了主心骨,一下子显得错落有致起来。 夜风不再劲烈,却也难言轻柔, 吹动窗扇的响声与外面的更鼓交缠在一起, 已有些分扯不清。 养心殿前点着好几排风灯,萧曼就在场心处专心致志地“作画”。 夜色凄迷下, 那具上了年头的焦黑干尸在摇曳的烛火中莫名透出几许寒气森森的锋芒来,越瞧越是瘆人。 那些官员们再看萧曼的眼神都才一开始的轻视鄙夷,变成了惧怕。 连这种东西都能细细抚摸的人,难道不比恶鬼还可怕? 萧曼自然不会去在意这些,她专注地将人像画完, 看着画上年轻俊逸的人,仔细瞧,眉宇间那几分英气确实与秦恪同出一辙,瞧来应该是太子无疑了。 她轻轻吹干画纸上的墨迹,双手将画交给一旁的父亲。 萧用霖看了一眼, 冲她颔首轻道:“你也别走开, 就在这儿, 等会儿还有更重要的事要你干。” 萧曼点点头, 恭敬肃立在旁。 可能所有人都已经知道了结果,所以这张画像并没引起多大的哗然, 反倒是许多人都在明指暗示她曾见过太子从前留在宫中的画像…… 这些人的发难也是预料之中, 她默不作声, 全然不搭理,只顾垂眼盯着脚下的金砖。 不多时,便有人高声道:“不是说有个法子叫滴骨认亲么?既然说着是太子殿下的尸骨,那么太孙殿下的血要是能融进这骨里不就成了?” “呵呵, 谁能证明这尸骨就是太子殿下的?难不成也要陛下也来一个滴骨认亲么?” 这句话让场间顷刻就变得一片静默。 谁敢让天子“滴骨认亲”?这怕不是嫌自己活得太长了。 养心殿的门在这时竟然开了,白雾缭绕中,曹掌印一甩拂尘,当先走在前头,后面就看四个内侍抬着乘舆缓步也走了出来,恍如天帝出行。 赭黄色的纱幔遮住了坐在乘舆上的皇帝,乘舆到了场心便停了下来,但仍是落在那四人的肩上,并没有落地。 曹掌印近前,隔着纱幔不停点头,不一会儿,就看他走上前,对萧曼说道:“萧验官,还愣着做什么,陛下都来了。” 在场的人皆是一愣,也包括萧曼自己。 这是她想的那个意思么? 她抬眸看向曹掌印,抿了抿唇,低声询问:“是滴骨认亲么?” 曹掌印一笑:“可不就是么,若不然陛下来做什么?可还需要皇后娘娘也一同?” “不用,不用!”萧曼连 * 连摆手。 “那快些备上东西随咱家来。”曹掌印手上拂尘轻轻一拂,搭在臂弯处。 她点点头,当下便点了三炷香,对着那尸骨拜了两拜,然后提刀将股骨一段上焦干的皮肉划开,露出里面森森的白骨。 两名内侍一人一边抬着那黑漆匣子,跟在萧曼身边也来到了乘舆前。 “请陛下抬手。” 在纱幔旁轻轻唤了一声,不多时,皇帝真就从里面将手伸了出来。 她深吸了一口气,拿着已经在灯烛上烤过的银针,小心翼翼地托着皇帝的手,在他的无名指上刺入,但但没有多深便立即拔出。 随着那轻轻地一提,血便冒了出来,豆大的一点,颜色竟是暗青泛紫的。 滴骨认亲的法子她也不是第一次用,从前都是得心应手,现下瞧着着这手上沁出的血滴,只觉有些触目惊心,手竟不自禁地开始发抖。 不知怎的,她竟下意识朝秦恪那边看了一眼,他亦是双眉紧蹙。 挤出那血,血珠子滴落在白骨上,很快就没入骨中。 场间没人再敢说一个字,甚至连大气都不敢喘。 萧曼冲抬着黑漆匣子的两名内侍点点头,那二人便跟着她又转向秦恪。 “太孙殿下请抬手。” 她垂着眼没再去看他,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 秦恪二话不说便将手伸到她面前,萧曼也托着他的手在无名指上扎了一针,挤出血来滴在白骨上。 同皇帝的一样,他滴落的血也很快融入骨中。 这时,就听曹掌印高声跪地道:“恭喜陛下寻得太孙殿下!” 紧跟着,在场的大小官员也全都有模有样地高声贺道:“恭喜陛下寻得太孙殿下——” · 自那日之后,萧曼就没有再见过秦恪。 想想也是,他如今是皇太孙高憬,住在慈庆宫,再也不是住在隔壁小院的书生秦恪。 如今走到这一步,该是他运筹帷幄的结果吧,那么接下来他又会如何? 萧曼不愿再去揣摩他的心思,毕竟在宫中他需要扎稳根。 而自己也就正如皇帝敲打的一样,她顶了天也只能在大理寺继续当仵作。 虽说她原本也没有要和秦恪继续在一起的心思,可这样被皇帝重重打一巴掌,心头说不难受也是假的。 伫立在原地,目光迤迤地瞥向窗外,天依旧晴好,碧空如洗,云却似静了,再也兴不起波澜,更挡不住那炽烈耀目的日头。 慢慢下了阁楼,心跳和着步子颤动,找不到一寸平静的地方。 不知不觉间,她便来到了湖边。 似乎只有一个人呆在这 * 里,才不会时时刻刻都要提醒自己“强颜欢笑”。 她得撑住了这口气,无论如何不能松懈,只是不知道再这么揪心揪肺下去,自己究竟还能支持多久。 萧曼轻吁了一声,不自禁地瞥眼往湖面望去,那里居然有一艘小舟,薄纱垂覆,里面并排坐着一大一小两个身影。 高慎颔首拊掌,依稀可见笑得畅然。 二柱那孩子却低着眼,闷声不语,似乎仍在愁眉恍惚。 自从秦恪进宫之后,这孩子便没再有过笑脸,天天挂在嘴边的就是什么时候才能见状元公。 这般念情着实叫人安慰。 可孩子毕竟年纪小,并不知道状元公已经再也不会回来了。 只是高慎为何会在这里出现,还将二柱那孩子“骗”了过去,他究竟想做什么? 她看到高慎微微朝那孩子俯近,二柱也仰头回望过去,不知在说什么,尽管知道高慎一定不会对这个孩子做什么,但这时仍不免有些心惊肉跳。 她隐隐生出一股不祥之感,也不是数九寒冬,身上竟阵阵发凉。 果然,那小舟很快便朝她这边划了过来,二柱那孩子老远就看到了她,这会子正对着她拼命挥手。 萧曼本就不愿见高慎,可二柱在他手上,她也不好真转身就走,只能咬牙强忍着不适,站在原地等着他们过来。 高慎抬手撩开纱幔,冲她温然笑道:“萧娘子。” “民女见过赵王世子殿下。”萧曼依着规矩行礼之后,便像跟木头似的杵在那里,只盼他将二柱快些带过来。 这冷冰冰的态度让高慎眉间紧了一下。 除了那秦恪之外,谁见了他不是恭恭敬敬一副笑脸,要说她自以为有人撑腰,便敢如此放肆,似乎又不大像,难道是算准了自己不会拿她怎么样,就有恃无恐起来了? 等小舟停稳了,他并没下来,而是让人将萧曼给“请”了上来,同时也让人将二柱送了回去。 他唇角挑着,伸手从旁边拿过一只红漆木匣,放在茶案上。 “也没什么要紧事,这里有件东西,萧家娘子收着吧。” 他“送”东西,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萧曼脑袋有些抽痛,实在没心情受这些不明不白的“礼”,况且也不愿去想他是什么用意,当下直接推辞道:“多承赵王世子殿下厚赠,但民女寸功未立,实在不敢领受,还请 * 殿下收回成命。” “其实我从前就十分仰慕萧娘子的那一手摸骨画相的神技,只可惜总是无缘相识。” 高慎见她一脸戒备的样子,语声又放柔了两分。 第73章 收手吧! “这里头也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 是我……师父留下来的,给萧娘子的话,应该也算是物尽其用了。” 这是什么意思? 他这是已经知道自己是鲜家后人了? “娘子莫怕, 这罗天门虽然源出鲜氏, 但这些东西却与鲜家没任何关系,我只是觉得极是适合娘子。” 高慎说话间已经将那匣子打开, 转过来又朝她面前一推。 萧曼垂眼看过去,就看那匣子里是一根盘绕的长线,半白半红,该有尺来长。 再仔细瞧瞧,那其实并不是一根线, 而是由一白一红两条紧缠在一起所成,通体都泛着非棉非丝的晕光,隐隐还能闻到血腥味…… 她心中一凛,当即就明白过来,慌忙向后退开。 “都已经死了。” 高慎轻声浅笑, 低眼俯着匣内:“我也不知道这是什么, 不过师父生前倒是挺宝贝这东西, 听说虽然已经死了, 但也是有用处的,他这一去, 东西也就落在那里了, 想来这世间上也只有萧娘子你会懂这些。” 他眼中带着凄伤, 手搭在匣子上摩挲,似是有些不忍放开。 萧曼自然看得出来,听他这么说,戒备倒是更重了:“既然是这样, 民女拿了也没用,不如还是殿下留在身边,也好有个念想。” “念想?人死了就是死了,婆婆妈妈的留这个做什么,还真以为在下头能瞧见么,那都是自欺欺人的鬼话……” 高慎唇角挑着自嘲的笑,“啪嗒”一声又将匣子合上,把锁也闩了:“娘子收下吧,说不准往后还有别的用处。” 他身子向后一靠,望她又道:“虽说他是鲜家余孽,可于我而言,确实是有救命之恩……今日来找娘子,的确存着私念,师父的尸身……我想领会来好生安葬,可是娘子也知道,若是我去认领,只怕陛下那边也不会饶过我们赵王府,所以就想恳求娘子帮个忙,算我欠你一个人情,以后一定会偿还。” 字字句句无不像是个尊师的孝徒,可想想这伪善背后的面孔,萧曼只觉不寒而栗。 为了自己的尊师孝道,却拿别人的命抵上去, * 亏他还能说得这么坦然。 该不会是跟着那鲜家叛徒有样学样,便拿生死不当回事了吧? 萧曼怒意暗生,实在不愿再看这人的脸,只想快点离去,于是微一倾身:“殿下言重了,民女更是没有法子,若没有别的吩咐,奴婢便告退了。” 高慎不由一愕,原以为凭他王世子之尊,放下身段说出那些开诚布公的话,她就算不受宠若惊,也该有些惶恐,没曾想竟还是这副冷冰冰的脸,语气中的断然决绝也愈发明显,倒好像真没拿他当一回事儿似的。 这样子绝不是被人教唆的,却像是天生就有一股子傲气,原来只道就是个样貌出众的小丫头,了不得便是会些上不得台面的技艺,如今瞧来,倒是有些小看她了。 他不免重新开始审视她,长睫微颤,樱唇轻翘,竟不禁让人愈发觉得惊艳。 萧曼垂首等了半晌,始终没听对方发话,碍着规矩,又不能自己走了,可这么静静的拖着更叫人难受。 这边刚抬起眼来,就看他一双眼眨也不眨,定定地瞧着自己,正一副出神的样子,不知暗地里在想什么,眉间一蹙,当即又垂首道:“民女要回大理寺了,世子殿下若没吩咐,这便告退了。” 她提高了嗓音,这话说得有些响。 高慎促然回神,似乎也觉有些失态,解嘲似的干咳了两声。 “最近大理寺也没什么案子,你去做什么?” 只是短短一瞬,他眼中便恢复了惯常的冷淡,拿起旁边的茶盏呷了一口,手上故意放得很慢,停了停才放下。 “秦……太孙殿下认祖归宗的事,如今已天下皆知。” 他忽然提起这个,倒也在萧曼的意料之内,这时走不了,也只能听他说完这些话,当下也淡淡地应了一声。 高慎似已不在乎她语气中的冷漠,手上端着茶盏,暗中觑她眼中的神色,看出有几分游移,像在暗自猜度,又带着些惴惴。 毕竟还是个小丫头,相好的忽然就变了身份,以后要娶的女人自然也是高门贵女,虽说她父亲是大理寺卿,可终究根子浅,当正妃自然是不够格的,再加上又是个摆弄死人烂骨头的女人,没准连个妾都轮不上。 遇上这种事儿终究还是怕的,要是没了秦恪,萧用霖再厉害,也撑不了多久,到时候她就是无根的野草,少不得还是要找人攀附。 这世上的女人虽多,真能派上用场,又心思纯净的却没有几个,更难得是她那手摸骨画相的神技,早晚都有大用处,若能放在身边就再好不过了,眼下不就是大好时机么? 他不着痕迹地撇了下唇,将茶盏搁在案几上。 “既然知道,我也就不必再多费口舌,倒是要实话提醒你,太孙殿下以后是要继承大统的,只要陛下还在,他的婚事就不能随心所欲。想必你自个儿应该也体会到了,在那禁宫中可不是随随便便就能活下去的,何况他自己在宫里都是如履薄冰,至于你萧家,自然也就顾不上了。” 他言之凿凿,这话显然是有备而来。 萧曼已听出几分意思来,可她早就看淡了这些,只想护着父亲护着萧家,也护着自己。 从前她只觉得父亲也是懵然不知,可经过宫里那场“滴骨认亲”之后,她才知道,自己原来才是一直最懵懂无知的那个。 想起父亲近来的意气奋发,还有暗地里同自己提过,往后他可以进内阁…… 是了,从前母亲还在的时候,父亲有顾忌,现如今他站对了人,已经不再需要顾忌,终于可以一展抱负。 可伴君如伴虎,以后如何又有谁能说得清呢? 那颗心不由自主地还是紧绷起来,手在袖筒里竟攥出了汗水。 高慎一点一滴都觑在眼里,只道是她已暗中生惧,动摇起来了,接着话头又故意道:“有些事的确是该好好想一想了,若有什么难处,我还是那句话,只要你帮我一次,这个人情,该还时自然会还。” 又端起茶盏轻刮,望着她的双眸。 就如山林中的那次,仿佛有股不可抗拒的力量推着她去瞧他的眼,如峰岳重重,深陷其中便会障目迷踪。 不多时,萧曼面色滞滞,眸光也变得木然。 “只要他不再是太孙,所有的一切不仅会变好,也都会如你所愿……” 他的声音令她入睡,却又好似经咒不停在脑际中回旋。 第74章 已定的命数,改不了…… 秦恪双手合十, 对着列祖列宗的牌位很虔诚的行了个礼。 世俗礼教,他对这些从来都是视为无物,现下也不过是跟着皇帝走个过场。 曹掌印将点燃的三 * 炷香递给他, 他双手捏住三炷香祈祝之后, 才按照指示将它们平排插于香炉中。 本以为这样就算结束了,可是皇帝却没说话, 而钦天监的监正也正紧盯着那三炷香,寸步不移。 见秦恪不解,曹掌印低声道:“主子这是在等监正看完香普,可辨吉凶。” 秦恪眉梢微挑,静静地看着自己插上的香, 不一会儿,怪事发生了。原本应该是同样长短的三炷香此时却变得长短不一。当中的那根最长,右边那根却是比当中的那根稍稍短上了一分,而左边的那根却是比两外两根短了一半有余。 “这……该作何解?”在皇帝的印象中,从未见过这样的景象。 然而, 那位白发白须的钦天监监却只是怔怔的望着那三炷香。 见他们是这等神色, 秦恪心中却已是猜出了几分, 该是不太好。 那监正宁一宁神, 慢慢转身,深深地看了秦恪一眼, 才对着皇帝回话道:“回陛下, 是催命香。” 不用过多的解释, 单单这一名称便可说明了一切。 秦恪的神色微动,虽然他本身是不相信这些东西,但皇帝信,如今弄出个这样的来, 背后的用意就让他不得不去在意。 “你确定没看错?”皇帝依然心存侥幸。 只见那监正伸手将那三炷香折断,声音在这一刻变得沉滞:“臣从不会看错。” “可解?”皇帝又问。 那监正的目光重新回落在秦恪的身上,看了一会儿,才会皇帝道:“请陛下准许臣替太孙殿下卜上一卦。” 钦天监的这位监正极少亲手替人卜卦,很多人求都求不来,今日竟然主动提出要给秦恪算上一卦,在场的所有人都不由更来了精神。 “朕准了。” 有了皇帝的应允,那监正也不知怎生动作,一翻手便有个签筒出现在掌中。 他将那签筒递至秦恪面前,秦恪在众人的目光下接过那签筒,双手握住轻轻摇晃了几遍,就看有一支竹签从筒里掉了出来。 秦恪拾起来一瞧,上面刻着特别的符号,也不知是什么意思。 那监正接过他抽出的那支签,重又打量了他一眼,然后捻着白须,掐着手指捯饬了好一会儿,才上前对皇帝低道了声“陛下” * 。 但后面的话并没接下去,皇帝知道他的用意,便将秦恪在内的所有人都遣出了太庙。 那监正这才伏地跪倒:“陛下,臣算过了,此香无解,太孙殿下大则丧命,小则重伤,此乃前世已定的命数,改不了了。” 皇帝身子颤着,似乎有些站不住了,身旁的曹掌印忙伸手将他扶稳,皇帝双眉紧锁:“真的一点法子都没有了么?” “臣也希望这一回真的是臣算错了,按照卦象上来看,太孙殿下的星象多了个变数,本应是陨落的,结果被托了起来,但是命中的那一劫依然还在,就看往后那变数还在不在了。” 皇帝眉梢微动,却听旁边的曹掌印道:“那变数必定是因着主子的关系,咱们主子是天上的神仙,必定会福佑太孙殿下!老奴不懂这些,但老奴瞧着太孙殿下肖似主子,也定会是福泽绵长之人,定会逢凶化吉!” 不愧是皇帝跟前红了几十年的人,每一个字都说到了皇帝的心坎上,那监正脸上抽了抽,现下也没有多言。 毕竟惹怒了皇帝,也是要命的事。 . 萧曼觉得恍惚间,脑中秦恪的和暖的笑脸却越来越淡,最后如烟云般伸手轻轻一碰就散了。 耳边那声音在说:“你那么欢喜他,他却为了帝位一直在利用你,欺骗你,他对你从来就没有付出过真心……” 萧曼倏地睁开的眼,眼神中一片空灵。 高慎一笑,俯身望着她,又问:“你最恨的人是谁?” 最恨的人…… 眼前那团烟云又重新慢慢聚拢在了一起,可也只是模模糊糊的一团乱想,连个人形都没有。 “去吧,去做你想做的事,杀了他们……”递上匕首,他还一直在蛊惑着她。 萧曼木讷讷地从自己手里接过匕首,那团烟云却是更乱了。 恨的人,怨的人自然有许多,可归根结底,心里头永远都有一条底线,从不会因为自己的喜好而决定别人的生死,除却对方是真的犯了死罪。 高慎却唇角挑起得意的笑。 凭她这样,自然是杀不了秦恪的,可这样一来,她就成了秦恪的眼中钉肉中刺,舍不得拔掉,可却又一直疼着。 不过,皇帝那边却又不一样了。 忽然间,一柄利剑出其不意地从身后搁在了他的 * 颈侧:“赵王世子殿下,我瞧你的这些算计在她身上怕是要落空了。” 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骆忆川,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了高慎的背后,他盯着对方的脖颈,红着眼,恨不得立刻将其咬断! 这些年来,他都做了什么?认贼作父,步步错,毁了自己也毁了骆家。 “哟,骆千户竟然能从诏狱里出来,当真是不得了啊。”高慎似是浑不在意脖颈上的利刃。 骆忆川并不去看萧曼,握剑的手又往前递了递,剑锋在高慎的脖颈上划开一道浅浅的口子,殷红的血顷刻间就沁了出来。 “说,当年你们将我爹杀害之后……丢哪里了?” 高慎斜睨着他握剑的手:“这我可不知道,这都好些年头了,好一些的话也就是一堆散乱的白骨,坏一点,怕被野狼叼走分食了吧。” 闻言,骆忆川气血上涌,握剑的手也在颤抖。 “哎,你也应该怨恨你表妹和秦恪才是,若不是他们二人,你如今还能父慈子孝,你也还能光宗耀祖,可惜了。” 骆忆川咬牙切齿:“等秦恪登基之后,你们赵王府只怕也会同我骆家一样,呵,我倒是想看看,到时候你是如何变成丧家犬的。” “这个……你怕是永远都没有机会了……” 话音未落,只见他掌中运力,萧曼便被那股力道给拉了过来,直撞向剑尖! 骆忆川一惊,下意识往回收了收剑,然而就在此刻,高慎返身冲他心口处就是一掌。 那一掌拍在他心口上的同时,剑也借力刺了出去。 血喷溅了萧曼一脸。 小舟倾覆,三人同时都落了水,风似乎变大了,船身彻底倒扣过来的时候,边沿重重地砸在了萧曼的头上,而掉落的案几也撞在了她身上。 失去知觉的她渐渐沉入湖底…… 第75章 本章微玄幻,不喜请跳过…… “主魂回来了, 还有七魄。” …… “殿下放在身上,养足七七四十九日便可。” …… 冥冥中,萧曼似乎听到有人在说话, 还有一道柔淡的金光在她眼前晕染开, 像是暗夜中的一盏灯,引着迷失道路的人前行。 水流开始涌动, 阴风测测。 她脑中一片混沌,不知自己现下在哪,也不知该去哪,只是漫无目的地跟着那光照的方向缓缓飘行。 两旁出现一串串风灯,那灯罩似乎画的全是她。 想要停下来仔细瞧瞧, 可是她停不下来,灯也停不下来,一个 * 往前走,一个往后走。 萧曼悬在半空里,长长叹了一声, 忽然在想, 或许现下这样的结果挺好, 落得清静。 这般想着, 眼前画面一转,再也不是无边无际的昏暗, 而是变成了一片树林。这里的树木变得异常高大, 随意一棵树也是粗得需要三四个人才能抱得过来。 刺目的光线一下子照得她抬起胳膊挡住了眼睛。 “桀桀桀, 你听说过蛊道么?” 那笑声中带着阴戾,也好像是在嘲笑她没有自知之明和不自量力。 萧曼一下从半空里坠落下来,从厚厚的落叶堆上爬起来,目及之处只有参天大树, 还有一条歪斜扭曲不知道延伸到何处的小路。 此刻脑海中想的就是那声音说的“蛊道”。 是蛊虫才能走的路?还是只要走过这条路就会变成虫子?或许不过是自己想多了,只是因为这条路上满是蛊虫,所以才叫蛊道? 但无论是哪一种,萧曼都觉不出半点放松。 “你们人就是这世界上最虚伪的,明明心里恨得要死,还得陪着笑脸,明明是很想要的东西,却还得故作大方送给别人,桀桀桀,可惜这里就只有你一个人,若不然的话,定是有好戏看了。” 她微微一笑,抬手将有些乱了的鬓发撩起别在耳后,说道:“是啊,人之所以为人,就是因为人能够驾驭自己的本能,不会被本能所驱使,这也是人和动物的区别。” 那声音似乎还真没有见过这般毫无遮掩的人,一时间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哼了一声,便像是销声匿迹一般,没有再发出半点声响。 萧曼站在那里,抬首望着繁枝密叶间透出来的蓝天,忽然间心中生出一股悲凉,仿佛这天和地已经开始与自己越来越远。 带着阵阵腥臭的风从小路的深处吹过来,拂过树叶沙沙作响,宁静中却满含杀机。 萧曼严阵以待。 果然,很快就听到窸窸窣窣的声响传来,声音由远而近,但前面那条小路上却看不到一条虫子。 萧曼不由一怔,明明声音是从那里传来的…… 或许在这里,所有的一切都不能用常理去思考。 深吸一口气,她在心里默数三下,然后霍然转身,果然就看一群奇形怪状的虫子正朝着她涌来。 她脚尖一点,想要将身子悬空,可是半天却还是离不开这地面。 这倒是奇了,先前她还能浮在半空里的,怎么在这里却浮不起来了? 既然躲不过去,那么就得想法子将那些蛊虫击退才行。 可是四下里张望,瞧瞧有没有可用的草药,却看到那些蛊虫在相互厮杀、吞食,似乎根本就无视了她的存在。 虽然还弄不清这些蛊虫究竟在做什么,但她还是往后退开两步,尽量给它们多留出些“战场”。 很快这些蛊虫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减少。 等到只剩下寥寥数十只的时候,它们都将“目光”对准了在一旁观战的萧曼。 此时她要是再看不明白,那当真是白活了这么些年。 这些蛊虫相互吞食,为了并不是果腹,而是为了吞噬对方的力量,之前最大的蛊虫才不过一根手指长或者一个鸡蛋大小,可是现在存活下来的这十来只竟是已经达到了半个人的大小和高度。 不仅如此,它们的外表也已经不再是之前的样子,而像是由很多东西拼凑出来似的。 比如,明明应该是蟾蜍的样子,可却偏偏还长出了螳螂般的前肢。 此刻这十几个模样古怪的蛊虫皆是望着她,转动着眼珠子,似乎在思考应该怎么进攻。 萧曼看这些蛊虫的眼神,不由倒吸一口凉气,这些东西居然会像人一样想事情。 扭头望了一眼前面似乎很平静的小路,沉了沉气,一咬牙,却是转身走上了小路。 双足刚踏上这小路,一阵狂笑便响了起来。 “桀桀桀……桀桀……还是走蛊道了,这里没有回头路,只要上来了,你就要一直往前走,只要走出蛊道,你便是万蛊之王,是不是很期待?” 她没有继续往前走,但也没有扭头向后看,站在这小路上,眼望着前面,总觉得那里有一股力量。 一股很吸引人的力量,让她竟有些迫不及待地想要快点过去…… 想着便不由自主地小跑了起来,可是心口上忽然一疼,紧跟着耳边也响起一个声音,轻轻唤着“曼娘”。 她小跑的步子一顿,停了下来,整个人就像是才回过神来似的,左右瞧了瞧,周围还是参天大树, * 只是透进来的阳光似乎比之前更强烈了一些。 她抬头朝那枝叶繁茂处看了一眼,却只觉被这光线晃得有些眼晕。 “表妹……我救了你,你为什么不愿意救我……” 带着深怨的声音在前面不远处响起,萧曼心头一沉,缓着步子往那边走上两步。 只见那个熟悉的人影从密密的大树背后转出身来。 他面色有些不正常的青紫,一双布满出血点的眼睛正死死地盯着她。 明知眼前的骆忆川是假的,但想起落水前的那一幕,萧曼还是忍不住道:“你说我该何如救你?” 骆忆川裂唇一笑,表情有些僵硬:“很简单,把你的三魂七魄给我。” 说着,略显僵硬的表情变得狰狞起来,他张开双臂朝着她扑了过去。 萧曼半步也不曾后退。 蛊道没有回头路,她已牢记在心。 看着对方来势汹汹,她忽然间倒是明白了用意,眼下这种情况,只要不由自主往后退个一两步,等待自己的又会是什么? 强忍着惧意,她反而迎着对方走上了上去。 在将与骆忆川撞个面对面的时候,她忽然侧身闪开,继续向前走。 “你走回头路了,不怕么?” 萧曼脚下步子一停,也不回头去看,只轻轻问了一句。 话音刚落,便听身后“滋啦,滋啦”的声响了起来,像极了油脂慢慢烤化的声音,让她竟是喘不过气来。 虽然没有亲眼看到,可是凭着这声音,她还是能够想象得出来,在蛊道上走回头路会是什么下场。 她半点也不喜欢这蛊道,她想要走出去,用最快的速度离开这里! 萧曼脚下生风一般在这狭窄的小路上奔跑。 可这蛊道却好似没有尽头一样,任她跑了很长的距离,两边的景物还是没有任何变化。 她缓下步子,左右看了看,随即抬手在近旁的一棵大树上用指甲抠出一个明显的印记,这才继续往前走。 不过这一回却是一步步慢慢走,她走的时候,眼睛却看着那棵树,明明应该是要落在自己身后的,可是那带着印记的树却也保持着与她相同的速度。 她慢,它也慢。 她快,它也快。 这样下去,走到天荒地老也走不出去了吧,正愣神的时候,那声音又响了起来,带着些尖厉,很是刺耳:“怎么不走了?别说没有提醒你,要是你在一炷香之内不动的话,也会算作后退。” 萧曼并没有怀疑这话,虽然心下不愿,可还是慢慢朝前走。 “这就对了,一直不停走,总会能走到的,桀桀桀。” 这笑声仿佛是猎物落入了圈套中,萧曼不喜欢这种□□控算计的感觉。 她依旧在小路上前行,途中偶尔遇上一两只蛊虫,但那些蛊虫好像根本就没有看到她,兀自在那里翻滚扭曲,也不知道是不是陷入了迷障中。 她从它们身边走过时,它们并没有再次又出现在自己面前。 脚下步子渐缓,眉头不由蹙起。 这路上的事物并不会与自己同步,而路两旁的景物却是会随着走动前行,从而给她一种假象。 在这样的假象中,没准真的会因为绝望而死在这蛊道上。 所以,蛊道其实也是对心性的一种考验? 真这般简单么?她开始迷惘起来,只觉得自己要是不将这个问题弄明白,可能真的就走不出来了。 “曼娘,早已过七七四十九天了,为何你还没有醒……” 一道微弱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那声音轻得仿佛只要呼吸重一些就会被震散了似的,可是萧曼却还是一字不差的听清楚了。 “监正说,可能是因为你心里头不愿意醒……” “曼娘……” 一声苦笑,又像是一声哀叹。 第76章 愿君共白首(正文完结)…… 直到脖子被白绫绕上, 萧曼才睁开眼。 很平静地望着眼前小曹公公那张悲伤得有些扭曲的脸。 小曹公公动了动唇,没有说出声音来,但是萧曼看懂了。她眨眨眼, 然后闭上双眸等着…… 在白绫勒紧脖子的同时, 一根细如牛毛的银针悄然无声的刺入了她的心口。萧曼气息尽断,小曹公公松开手中的白绫, 回身对曹掌印道:“干爹,办好了。” 曹掌印叹了一声点点头,推开门,冲外头的御医道:“成了,你们验一验吧, 也好同咱家一起去回复陛下。” 候在外头的御医上前来探了探萧曼的鼻息,又探了探颈侧,确实已经断气了。 等曹掌印同御医去了养心殿之后,小曹公公忙转身去了慈庆宫。 秦恪此刻面色凝重地正立在窗前,皇帝要杀萧曼在他的意料之外, 但他也有法子 * 瞒天过海。 “办好了?”见小曹公公急匆匆赶来, 他微微皱眉问了一声。 小曹公公点点头:“都照太孙殿下的吩咐办好了。” 虽然明知是假的, 但秦恪依旧觉得心痛难抑。 曼娘, 再多等一会儿…… . 湍急的河流载着那洒满花朵的竹筏,一直往南边飘去。仿佛得到了上天的眷顾, 绕过数道险弯竹筏却依然安然无恙, 而竹筏上的人似乎还没有醒来, 谁不知道这河水将会带她去何处。 “师父,你瞧那河中央是什么?” 只见一个垂髻小童指着河面上的静静停住的竹筏问身旁一位正在垂钓的老者。 “嘘——小声些,别将我的鱼给吓跑了。”那垂钓的老者抬头示意小童禁声。 他也看见了那竹筏,淡淡道:“想必是别人家水葬, 才飘到此处的吧!” “啊?那岂不是死人了!”小童有些惊慌想要往老者身后躲。 “童儿莫怕,人死了不过是一具皮囊!”那老者笑着拍了拍那小童的头,笑道。 “师父,可是我觉得那个人很可怜。不都说是入土为安吗?可她却要葬身鱼腹。”小童儿偷偷瞄了那竹筏一眼,又道,“前方不远处便是一处瀑布,可不就是要葬身鱼腹了吗!” 老者闻言,微微皱眉:“童儿,你说我们将她好好安葬可好?” “甚好甚好!”小童儿拍着手,点头叫道。 说罢,就看那师徒二人跃入水中,游到中间将竹筏往岸上推。 小童儿原本不敢去看竹筏上的人,但是好奇心却是让他忍不住去瞅了瞅:“师父,这个人好漂亮!难道这个就是常说的红颜薄命吗?” 老者笑道:“童儿莫要乱说,这命都是天定的。” 他看了萧曼一眼,却是伸手上前探了探鼻息,轻声说道:“还没有死,要不是遇上我们,只怕过不了多久,就真的死了。童儿,你先回去请个大夫来家中,我随后就到。” “是师父!”小童儿刚应了一声,就见一道白影拂过,卷起一阵风,紧跟着那竹筏上漂亮的人就不见了! . 萧曼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一张雕花木床上。 盯着床架子顶上的雕花怔愣了许久,脑中浮现的不是那怕人的蛊道,就是小曹公公的脸,虚虚实实,深陷其中的她,半点都分不清。 屋子里那股浓重的草药味道将她给呛回了神,这才缓缓坐起身,四下里望了望。 就见这屋子里除了一面宽大的书柜,一张木床,一张矮桌外,便只剩下满地随处可见的草药。 这是哪里? 走到书柜前,随手翻看了一下,原来那些全都是医书,而且册页陈旧发黄,有些已经残缺,显然都是历时已久的老东西。 看到这些,先前的忧虑之情便稍稍轻了些。 想来住在这里的人是个精通医术的老学究,而且性子颇为淡泊 * 。 是这人救了自己么? 想到这里,萧曼不禁心中一宽,又觉得自己这样忽然贸贸然翻别人的东西有些失礼,将书放下之后,瞥眼间,却看到床头竟摆着一只灯笼。 竹编的灯笼,上面贴着牡丹花瓣…… 正在诧异间,房门忽然“吱呀”一声被推开了。 她循声望去,果然就看那个白发白袍的人拎还着一捆柴草走了进来。 而白袍人看到她的那一刻,似乎也很惊诧,手上一松,柴草便从肩头滑下,散落得满地都是。 “醒了?” “是你救了我?” 两人同时开了口,紧接着,萧曼又觉有些尴尬地垂眸抿了抿唇。 在此之前,萧曼曾经将这木屋主人的形貌在脑海中想象出千百种可能,但却万万没想到竟会是这人。 一时间心中交织着复杂的情绪,竟不知该说什么,愣了愣之后,她说了句:“对不起,打扰你了,嗯……多谢,我没事了……” 白袍人本来惊喜至极的脸上闪过一丝狡黠,随即便问道:“你要上哪儿去?皇帝可是下旨秘密处死你的。” 萧曼闻言一愣,愕然回头道:“处死我?那我爹……” “令尊倒是挺好的,现下也是平步青云,已经入阁了,该称萧阁老才是,至于你么,啧,太孙殿下非卿不娶,宫里头采选的一个也不要,这不皇帝生气了,便处死你,断了他的念头。” 萧曼默声皱眉听着,心中也是五味杂陈,说不动容也是假的,可也只能惋惜造物弄人。 “这里是哪?” “一处别人找不到的地方。”他一笑,“我也不常来,你若是没别的去处,就在这儿呆着吧,萧阁老那边,我早已递过信儿了,你莫担心。” 她自幼就跟在父母身边,也没什么谋生的技能,皇帝又容不得她,天下虽大,她却真真没有容身之所。 犹豫了一会,她便对他道了谢。 此处风景优美,心旷神怡,恍若世外桃源,那白袍人也果真如他所说的那边,并不经常呆在此处,每半月才见他来一回。 如此匆匆数月,隆冬至,萧曼竟也已习惯了这里的日子,在林间的雪地中走了数十步,身上的寒意越来越重,她终于支持不住,眼前一黑便倒了下去。 当萧曼恢复神智,还没有睁开眼睛便知道自己又回到了那间小木屋里。 因为她几乎又是被刺鼻的草药味呛醒的,紧接着就感觉自己冷得有些发僵的脚心传来阵阵火灼的刺痛感。 她睁眼一看,只见自己只穿着中衣躺在木床上,肩头、胸口、双臂、腹上插着十几根细细的银针,而白袍人就坐在床尾,手拿一团冒着白烟的药草,正聚精会神地在自己的足底炙烤。 萧曼眉头一皱,想缩回脚去,但身体却不听使唤,只好叫道:“你做什么?” 白袍人见她醒来,随即抬袖在唇边做了个噤声的手 * 势,但却没有说话,仍然专心致志的拿药草烤她的脚心。 片刻之后,又开始去烤她的手心、小腹和肩头。 一种比寒冷更加难受的感觉阵阵传来,随即蔓延全身。 白袍人微笑道:“你先前溺水,后来又在竹筏上漂了那许久,再加上大冬天地在林间乱跑,寒毒入体,不用这般猛浪的法子不行,我先用银针刺入你周身十二处穴道,阻隔筋脉,阻止寒气继续侵入五脏六腑。然后再用陈艾炙烤你各处穴道,以热攻寒,逐步驱散寒毒。” 他懂医道,她自然知道,可这般两两相对却是让人有些不自在。 “从没听说有人这样治病的,你别到最后成了庸医杀人,我到时做鬼也不放过你。” 白袍人笑道:“放心好了,就是做鬼,我也陪着你,可行?” 她就不该多说话! 虽然心里头觉得别扭,可那艾草烤过的穴道一阵暖烘烘的感觉,随即又慢慢向周围扩散,不多时,整个身子便都有了几分暖意。 “这种天你出去做什么?少什么同我说。” 白袍人说完这些话,萧曼身上各处穴道也已炙烤完毕,他收入银针和药草,又端来米粥和两碟小菜,摆在床前。 萧曼也不再跟他客气,喝着米粥,吃了两口小菜,只觉味道鲜美,十分爽口,不由得赞了一声“好吃”。 白袍人笑了笑,却没说话,看她吃得香甜,似乎非常高兴的样子。 不多时,萧曼便将饭菜吃得一干二净,精神也好了很多,到了午后,白袍人继续用早晨的方法,以银针封住她周身穴道,然后用艾草炙烤。 一个时辰之后,收去银针,又将一碗煎好的药端到床前让她喝。 萧曼嗅到那药碗里散发出的怪异药味,不禁颦起秀眉,脑袋向后撤了撤,问道:“这是什么药,这么难闻?你说过驱寒毒,用烤的还不行,怎么还要吃药啊?” “啧,良药苦口利于病,你不想自个儿身子骨快些好起来么?” “唔……” 萧曼有些窘然地支吾两声,还是双手接过了那碗药,深吸一口气,猛地一仰脖,将那碗药灌入口中。 见她喝了那碗药,白袍人接过空碗,又递了水让她漱口。 到了晚间,他又安排了晚饭,这次比中午要丰盛些,除了简单的饭菜外,还有鹿肉羹,这可是暖心养身的滋补佳品。 晚饭之后,白袍人继续用炙烤的老法子替她拔除寒毒,一直到亥时初才结束。 他收起停当,便让萧曼就寝,自己则拎起床头那盏灯笼,就往外走。 萧曼见状,想说什么,可想想还是什么都没提。 此后数日,他依然雷打不动地用相同的方法,分早、午、晚三次给她治疗寒毒,然后每日都做着那几样饭食给她吃 * 。 时间长了,两人有时趁着治病和吃饭的时候,还会说些闲话,聊上一会儿。 白袍人从没有任何一次逾礼不轨的行为。 只要到了晚上,白袍人必定会拿走那只灯笼,然后独自去木屋对面的草棚歇息。 萧曼实在憋不住,暗示了几回,但他都装傻充愣将话题转开。 这里的日子十分平静,恬然而悠闲。 萧曼现下觉得身子比刚醒来时那会子要好得多了,只是偶尔还会犯些冷,炙灸也早变成了七日一次。 午后闲暇的时光,她便会在木屋前的那片田地间散散步,晒晒太阳。 轻松惬意,烦乱的心情也渐渐舒缓了些。 这一日午饭后,日头甚好,萧曼站在太阳下伸了个懒腰,便信步走向附近的清水潭,准备好好洗浴一番。 可是到了地方时,却发现白袍人也正蹲在潭边的岩石上,低头不知在摆弄什么。 她甚是奇怪,于是便走上前去,问道:“你蹲在这里做什么呢?” 白袍人这才回过神来,见她忽然出现在背后,将手中的东西藏到一边。 “到底什么东西,鬼鬼祟祟的?” 萧曼瞥眼就看那东西中间空空,四周张着十几片叶子,竟是一个纸扎的荷花灯,有些边角的地方还未完成,而在旁边还有一大一小两个做好的荷花灯。 “咦,今天什么日子,你怎么突然想到做起灯来了?” “你定是在这儿过得连日子都不记得了,今儿可是二月二,虽然看不成龙舟了,但也得放个花灯。” 又到二月二了么…… 萧曼有些恍惚,不知怎的,提起二月二,又想起了那人,她垂眸道:“这里又没人,你做这些东西,放给自己看么?” “自己看也好,别人看也罢,无非就是个样子而已。不过,若是上苍也瞧见了呢。” “……”萧曼撇撇嘴,“那你慢慢做。” 她说完转身就走了,可走了一段又闪身躲在山石后,见他还在埋头做灯,心中闪过一个念头,等他做完灯离开之后,她才又再次过去。 看着他留下的宣纸、竹篾、浆糊、刀剪,于是便仿照那盏灯,自己动起手来。 虽是头一次做花灯,但也算顺利,很快一盏莲花灯便在她手里完成了。 萧曼托着它左看右看,也略觉满意,提起细毫,选了一片还算平整的“花叶”,可心中有太多的事,真要写的时候竟不知该写哪一件。 犹犹豫豫了好一会子,才落笔写下:“父亲平安喜乐。” 写罢之后,盯着看了一会儿,又在另外一片“花叶”上写了“国泰民安”四个字。 这才长长叹了一声,点起灯烛放在里面,然后小心翼翼地放在水中,轻轻将它推向潭心。 然而那灯究竟做得太过粗糙,而且似乎一头偏沉。 堪堪向前漂了几丈之后,便开始向一边倾斜。 眼看它就要倾覆,沉入潭底,萧曼只觉那颗心猛地被揪紧,就好像自己的那些心愿也要随着这盏灯永远沉没一般。 就在这时,潭水对面忽然轻盈闪动,紧接着一个熟悉的身影凌空飞出,踏着水面飞奔而来! 行到近处时,顺手一拂,便将那盏即将倾覆的荷花灯抄了起来。 转眼之间,那长身而立的身影便站在了萧曼面前。 “你……你怎么会……”萧曼瞪着一双俏目吃惊道。 秦恪垂眼看了看那“花瓣”上的寄语,走上一步,将她揽在怀中:“曼娘,我许你这些心愿,你也许我一个愿君共白首好不好?” “没听见主子说的么,以后这种灯就叫愿君共白首,以后宫里头二月二都要放!” “……” 萧曼还没开口,那边跑得气喘吁吁的小曹太监就叮嘱了身边的内侍。 “曼娘,同我回宫吧。” 他话音刚落,外头黑压压跪了一地的宫人内侍都喜气洋洋地山呼:“恭迎陛下和皇后娘娘回宫——” (全剧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