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我当丞相那些年 作者:十年黛色 文案 天下皆知,虞国丞相莫依然是个不好惹的大老虎,三寸之舌能退百万敌兵。 然而只有被她抱大腿的王爷知道,这哪是什么老虎,分明是只小野猫。 腹黑王爷登基之后,琢磨的只有一件事:该怎么把丞相娶过来当皇后? 莫依然:呸!我拿你当老大,你居然想娶我? 赵康:江山为聘,够不够? ++++++++ 阅读指南: 男主有过一次政治联姻,是假夫妻,注意避雷 内容标签: 励志人生 女扮男装 搜索关键字:主角:莫依然,赵康 ┃ 配角:※古言《我夫君是文坛泰斗》正在连载中!请移步一观! ┃ 其它: 一句话简介:女扮男装爽文 第一章 夜色中的郢下,死一般沉寂。郡守府的院子里开着合欢花,满园都是浓郁的香气。一个女子独自站在院子当中,望着月亮出神。她一身夜明战甲,眉若远山,眼含秋水,乌发利落地束在脑后,英气逼人。她是虞国大将军木衡的幼女,缇骑营女校尉,木西子。 三个月前,朔国集结兵力进犯虞国疆土。骆驼骑兵攻破了北地防守,大有南下牧马之势。她父亲木衡将军临危受命,带领军队十万北上抗击,儿子木子清和女儿木西子分别为左右军副将,进驻北地重镇郢下,与敌军临城对峙。转眼已是一个月了。 朔国乃北方狼族,施行部落兵役制,战斗力远在普通军队之上。木将军避其锋芒,决定打持久战。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虞国虽物产丰盈,占尽地利,却因为一直奉行重文轻武的治国之策,导致国富却兵不强的现状。军中将士尽是江南子弟,不耐苦寒,若是没有援军,怕是经不起一战。 可等了又等,连望国援军的影子都没看到。照这样下去,怕是还没等到援军,他们就先全城饿死了。 木西子想着,隐约听到喊杀声,只见远处天边红光一片。一个士兵匆忙跑来,跪地说道:“将军,敌兵夜袭,主将升帐!” 木西子蹙眉,这已经是这个月来的第六次夜袭攻城了。郢下的城墙,怕是已经打薄了。 主将帐就是郡守府大厅。此时议事大堂里早已点起了油灯。木衡将军独自站在的舆图前,身后的灯光将他的影子投在舆图上,一半都隐没在黑暗里。堂下副将们全都戴甲佩剑,位列两旁。昏暗的灯光下所有人面色明暗不定,沉默中不知是谁发出一声叹息,空气凝重得让人喘不过气来。 木西子上前行礼,说道:“拜见将军。” 木衡点点头,说:“来全了。左将军,你说说吧。” “是。”木子清上前一步,说,“其实也没什么可说的。敌人的夜袭一次比一次厉害,我们损失惨重。这样下去,怕是撑不了几日了。” 大堂里一片静默。 忽然一个扎锣嗓子说道:“反正也是死,不如冲出去跟他们拼了!杀死一个保本,杀俩就赚了!” 说话的人名叫韩擭,是木衡麾下一员猛将。他这一说,众人都不淡定了。 “浑话!”木衡开口,那人也不敢再言语。一时间再也没有人说话。其实人人心里都清楚,兵无相继,粮草不足,这一仗,再无胜利的可能。 忽然角落里有人清了清嗓子,所有人的目光立刻集中在他身上。此人名叫赵继,本是郡守府的领书。因为随军书吏在第一日视察城头的时候就被流矢射死了,他便代充书吏之职,记录军帐事宜。此人平时话甚少,少得几乎所有人都觉得他是个哑巴,因此今日发声,真可谓一鸣惊人了。 他站起身来,说道:“大将军,各位将军。军情大事本由不得我来说什么,只是事关国家危亡,匹夫有责,在下斗胆进言。” 木衡回过身来,说:“请讲。” “在下这几日来听帐,对军情大概也有了个了解。若按常规来说,结局如何,诸位将军身经百战,必比我一个书吏清楚。所以在下觉得,如果想取胜,就只有出奇了。” 木子清上前一步,说:“请问先生,如何出奇?” 赵继一笑,说:“我不知道。” 大堂里当时就开锅了,那个扎锣嗓子差点没上去抽他。 赵继高声说道:“不过我认识一个人,他可能知道。” 木衡抬手,众将安静下来。 木衡问:“什么人?” “一个奇人。”赵继道。 “放屁!”韩擭是真看不上这种卖口舌的。 木西子走到木衡身边,轻声说道:“父亲,事已至此,宁可信其有。” 木衡闭目,终于点点头。 木西子走到赵继面前,行了一礼,说:“请先生代为引荐。” 赵继说道:“名士将出,将军要亲自去请。” 这下韩擭是明显坐不住了,要不是左右两个副将拉着他,他绝对就招呼上去了。 木西子说道:“主将军务缠身,您看我这个右将军够分量么?” 赵继一笑,说:“您为最好。他那个人最是怜香惜玉,若是您去,胜算还能大些。” 第二日,木西子换了便装,随赵继来到城门路上的一处酒馆。因为战争的关系,酒馆里甚是冷清。他们挑了张干净的桌子坐下来,无话。 等了许久,木西子实在坐不住了,说道:“先生,你肯定那个人会到这儿来?” “肯定,”赵继说,“他那个人,无酒不欢,我每次来都能遇见他。” 木西子听这话觉得有点不靠谱,问:“我们直接去他家不行么?” 赵继一笑,说:“我不知道他家在哪儿。” 木西子一愣,你不知道?你俩不是很熟么?莫非只是酒肉朋友?!军情紧急可不带这么开玩笑的! 忽然赵继一指,说道:“看,来了!”木西子顺着他的手往前看,只见酒馆门外远远走来一人。只见他穿一身广袖长袍,袍子很旧,已经洗得发白,却透着干净。头发在脑后束得一丝不苟。走近了,五官也看得清楚了。木西子以为那高人是个憨容可掬的老者,没想到竟是一位风度翩翩的公子,五官清俊,举手投足间气度不凡,没来由得让人想起两句诗: 断绝代风华无处觅,唯纤风投影落如尘。 那人一进酒馆,赵继起身招呼道:“莫先生!” 那人眼睛一亮,说道:“赵兄,又遇见了。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啊。” 他向着他们的桌子走过来。赵继说道:“我介绍一下,这位是木将军。” 木西子已是大方起身,向着来人拱手一礼,说道:“莫先生,久仰。” “缇骑营女校尉木西子?我才是久仰大名。”那人笑道,“在下莫依然,有礼了。” 双方落座,那莫依然的目光落在木西子身上,说道:“真是没想到,常闻听军中女将之英武,没想到也是一位绝代佳人。” 木西子只是一笑,不知为什么,他的目光并没有让她觉得丝毫不妥。 木西子说道:“听赵先生讲起,莫先生乃是一位奇人,今日终于得见了。” “嗯,这话我爱听。”他倒是不客气,自己取了杯子倒酒来喝。 想是奇人都是怪脾气吧。木西子不以为意,继续说道:“如今军情紧急,不知先生可有报国之心?” “还有国可报么?”莫依然伸出一根手指,在木西子面前晃了晃,说:“不出一个月,虞国亡矣。” “莫先生,难道真的没办法了吗?”赵继问。 “没有。”莫依然答得干脆。 木西子沉声问道:“真的,一点希望都没有了?” “有啊,谁说没有了?”莫依然说。 “你刚刚说的啊!”赵继说。 莫依然摆手道:“你问那当然是没有了。不过如果是木将军问,那就有,还有很大的希望。” 木西子只觉得此人油嘴滑舌,然话已至此,不问又不甘心:“请先生明示,如何才能拒敌?” 莫依然一笑,说:“木将军,若说拒敌,我帮不了你。我只能让朔国自己退兵。” 议事大厅中一片静谧,所有人都对这个天外来客抱着怀疑态度。木衡将军和莫依然都负手站在坤舆图前,动作姿势一模一样,大有敌不动我不动的架势。此时木西子心里也犯嘀咕。人毕竟是她请来的,结果这么半天了一个屁都没放,这一屋子的火爆脾气哪经得住这么憋啊。 她碰了碰哥哥,使了个眼色。木子清会意,上前一步,问道:“莫先生,可有退敌之策?” 作者有话要说:压硬盘的旧作,想了想还是不藏拙,放出来和大家见个面 喜欢就看,不喜就弃。从《不良臣》过来等新文的小天使们,就当看个乐子吧,爱你们~ 第二章 莫依然终于转过身,说道:“我倒想先听听诸位的意见。” “还能有什么意见!冲出去,打个痛快!”韩擭说道。 另一边,副将江汉之开口道:“这是一个选择。还有一个,就是据守郢下,等待救援。” 莫依然一笑,说:“都是自寻死路。” “你!”韩擭这是第三次被拦住了。他在心里发誓绝对没有第四次。 “如果真的可行,也不会来找我。” “先生此言差矣,”木子清说,“我虞国虽然兵力较弱,可是国力还算富足。只要撑到援军到来,谁胜谁负也未可知。” 莫依然不急不缓,说道:“将军可知道马陵之战?” “此乃经典,兵家必知。”木西子说。 “你们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孙宾之神,不只在于用兵,更在于谋国。世人皆知孙宾围魏救韩,用减灶计大败庞涓,却不知道这只是他的一个小动作而已。整个围魏救韩之中,还有更神乎其技的一招,”莫依然转身,扫视众人,说道,“当年韩国被围,向齐国求援,齐国允诺发兵。韩军据守城池,与魏军苦战三月,却迟迟不见援军到来。韩王亲自披挂上阵,与守城军民做最后一搏。就在即将陷落的时候,终于传来了齐国围魏的消息。” 莫依然缓缓说道:“那一战,韩国新军尽殁,元气大伤。魏国丧失两元大将,彻底失去霸主地位。齐国不止彻底击败魏国,更解决了韩国这个隐患,还落得匡扶正义的美名。孙宾一招,坐收名利,这才是真正的兵法。” 众人皆是一怔。木子清恍然大悟,说道:“先生的意思是……” “不错,”莫依然说,“如今朔国就是魏,我们就是韩,望国就是齐。我们不倒,他们绝不会出兵。只怕望国的胃口比齐国还要大,正盘算着一统天下呢。” 议事堂内响起了纷纷的议论声,却再没有人质疑。 “那依先生看,该怎么办?”这是木衡第一次开口。 莫依然仿佛等得就是他的一句话,哈哈大笑起来,说:“将军熟读兵法,怎么忘了那句: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最下攻城?他朔国兵围郢下,已是下下之策,我们便以上策对下策。” “先生,计将安出?”木衡问。 “不可说破。”莫依然说道,“请将军借我骑兵十人,我还将军一个扭转乾坤。” “好!”木衡说,“我信先生。只是,谋此局需要多久?” “将军还能撑多久?” 木衡沉声说道:“最多半月。” “足够,”莫依然说,“十日之内,可见成效。”他顿了顿,又说道:“木将军,我还要向你借一个人。”( ?° ?? ?°)?最( ?° ?? ?°)?帅( ?° ?? ?°)?最高( ?° ?? ?°)?的( ?° ?? ?°)?侯( ?° ?? ?°)?哥( ?° ?? ?°)?整( ?° ?? ?°)?理( ?° ?? ?°)? “先生请说。” 莫依然看向木西子,微微一笑,说:“独行寂寞,我想请西子将军做个伴,可以么?” 木西子实在是不明白父亲为什么会答应他。从那天开始,众将官见了她个个都笑得暧昧,这是她长这么大第一次感觉到赤\\裸\\裸的歧视。本来已经很不好受了,临行之时哥哥的一句话让她彻底崩溃。她老哥拍着她的肩膀小声说道:“看开点,你就当为国捐躯了。” 我木西子大小也是个将军,有特么这么捐躯的么! 不爽归不爽,此时全军的希望都聚集在莫依然一个人身上,她总不好意思给人家甩脸子。他们带着骑兵十人,轻装出行,无声地从敌军缝隙中穿过,星夜兼程,第二日天亮时已到了浑河。 浑河是呼伦河的一个支流。朔国地处草原,只有两条水系,一名呼伦,一名破阵,朔国就坐落在两河之间的呼伦草原上,浑河和呼伦和的交汇点就是王庭所在。北面破阵河以北便是广袤的封神戈壁,戈壁上矗立着萨云雪山,人迹罕至。 莫依然带着一行人来到河口的一个村落。朔国多游牧,除了王庭之外鲜少有定居的村落。木西子心想,这他都能找到,可见对北地是极为熟悉的。 果然一入村口,立刻有人操着朔国语言上来说话,莫依然也是对答流利。不一会儿村里人纷纷出来迎接。他索性下了马,明显一副打成一片的架势。木西子不知道他都说了些什么,只是那群村民看他们的眼神虽然谨慎,却也没有敌意。 他们在一户人家落脚。木西子一路看过来,这还算是这个村子最好的房子了。房子很大,住着夫妇二人和他们的女儿。女孩子刚刚十四五岁的年纪,见了生人也不说话,只是笑。 晚上一顿饱餐,众人安睡。木西子走出房门,就见月亮地里莫依然独自一人坐在那儿。沁凉的月光照在他身上,平日里那个油嘴滑舌的他好像不见了,远远看去如同谪仙。他也看到她了,拍了拍身边的地,示意她坐下来。木西子走过去坐下,两个人一起看月亮。 “你来过这里吧,”木西子说,“村里人好像都认识你。”独家vip小说资源群,原价108,现特价60元每月有月费,每周1-4更新资源,你要的广播剧,钙片,海棠,连城,晋江都有!????注意,本群不是主攻群,本群是腐女群,男生勿扰 另外有AV GV在线网址50元永久免费不充钱 莫依然一笑,说:“其实我算是本地人,几年前在这儿住过一段时间。不过村里人对我这么热情也不排除个人魅力。” 木西子无意跟他斗嘴,好奇道:“你住在这里?” “天为盖地为庐,四处都是家。这里民风淳朴,是个好地方。”莫依然说道,“尤其是马奶酒,醇而不腻,回味无穷。” 他说着,忽然吟诵起来:“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还。” 木西子似是被他的情怀感染,接道:“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 他回头看她,说:“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 她说道:“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 月色晴好,却被这诗染上写萧杀的意味。他一笑,说不出的清雅,道:“今夜与卿一起赏月,喝诗。如果再谈点人生哲学,基本就可以发生点什么了。” 所有旖旎情怀瞬间破裂,木西子从牙缝里挤出五个字:“你、给、我、去、死!”说着抄起一块石头就砸了过去。 莫依然跳开一步,说道:“不用这么大反应吧?!” “大么?”木西子笑得眉眼弯弯,“还有更大的。”她双手举起一块巨石,冲着莫依然就扔了过去。 那天夜里,村里人普遍感觉大地震了一下。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雪霁天青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茯苓饼 2个;谢又清、渔珠子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三章 第二日天明启程,日落时分在草地上安营休息。今日再没有了村落可以落脚,一行人轮番值守,莫依然值黎明那一班。木西子一夜睡得不安稳,早早就醒了,有心去陪他说会儿话解乏,又因为昨天的事赌着气,干脆不理他。 没想到他倒过来推她了。木西子回身想呛两句,却见他表情说不出的严肃,对她做一个噤声的手势。木西子不再说话,侧耳细听,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 周围有人。 听声音还不止一个。 凭她多年行军经验,黎明时分的动静最不能小瞧。人在黎明时是最困倦的,此时,正是敌人偷袭的最佳时机。 她再一看,周围十个骑兵已经醒了,都维持着原本的姿势,睁着眼睛看着莫依然,等着他一声号令。 莫依然靠着马鞍坐着,头一点一点的,远看去就像在打盹,他的声音却清晰地传来:“一会儿我一喊,就直接上马,不要恋战。” 木西子还没反应过来,就听他忽然大吼一声。霎时间十位骑兵如同弓弦般从地上弹起来,纷纷上马。木西子也急忙上马,战马嘶鸣一声,窜将出去。 那些埋伏的人似乎被这一变动弄懵了,他们跑出老远才听到身后追逐的马蹄声。木西子在前,莫依然在后,后面几个骑兵跟随护卫。 木西子回头看他,只听他喊道:“只管往前跑,别回头!” 忽然□□战马一震,竟被射中了马腿,向前栽倒。木西子被甩得飞起来向前扑去,却在即将落地时被人抓住一带,继而就落在了马背上。莫依然的气息就在耳边,隐约间有丝丝的香气,竟像是江南的瑞脑香。 她的家在王都豫章,一听就是水乡的名字。文人雅士齐聚,好香料,就连她哥哥卸甲在家时身上都有淡淡的芝兰香。没想到在这北地,被人围追堵截的时候,居然还能闻到如此熟悉的味道。 “木将军,被吓傻啦?”莫依然居然还有心思开玩笑。 “我好着呢!”木西子说道。 “那就行,坐好了,咱玩儿点技术的。”话音刚落,木西子被他猛然一带,两个人挂在马鞍一侧,两只箭险险地擦着他们的腿飞过去。莫依然扶着她坐正,破口骂道:“他娘的,要不是爷今天有事儿,非灭了你们这帮兔崽子不行!” 木西子说:“爷,您可以先灭了他们,咱的事儿不急。” 莫依然接道:“爷要是真能灭,还在这儿卖嘴皮子干嘛!” 说着一转马缰,向着远处丘陵跑去。 一直跑到一处山口前,两个人下马,莫依然放马继续往前跑,两个人走进山中。 其实这也不算是个山,只是一片隆起的丘陵群。他们找到一个山洞,决定先进去避避风头。 跟着他们的骑兵都不见了,也不知是死了还是跑散了。洞里还算干净,两个人相对坐下来,莫依然却是出奇的安静。木西子觉得奇怪,抬头看时却见他面色苍白,满头虚汗。 “你怎么了,你没事吧?”木西子问。 “我……”他一句话没说完,忽然冲她扑来。木西子一愣,只见一支羽箭直直地插在他背上。 莫依然再醒来已是深夜了。山洞里燃起了篝火,照得人身上回暖了些。他勉强起身,却觉得背上一疼,忍不住哎呦一声。 “醒啦,”木西子在一边捅着火堆,说,“背上有伤,你还是别动了。” “现在什么时候了?”他一出声,就觉得喉咙里火烧火燎的。 “深夜了。”她说。 莫依然咧嘴一笑,说:“深夜孤男寡女共处一室,看来你是非嫁给我不可了。” 按照往常,木西子听见这话早就爆了,可是现在她只是笑,说:“那可未必。” 莫依然笑道:“你……”忽然,他顿了顿,说:“是你给我治得伤?” “是啊。”木西子说。“不然还能有谁。” 莫依然眼睛睁得老大,急忙伸手去摸,却听木西子说道:“别找了,你的袍子在这儿呢。” 她走到他面前,蹲下身,看着只着中衣的他,一字一顿地说道:“真没想到,神通广大的莫先生,居然是个女人!” 此时莫依然的脸色,比刚才还要苍白。 “莫依然你可真够可以的!”木西子挑唇冷笑,“我说你这一路上怎么色胆包天占尽便宜,合着您也就能过过嘴瘾啊!” “你……”莫依然瞪着眼睛,气势起了一半,忽然一瘪嘴,带了哭腔,“你以为当男人容易吗?这么多年行走天下,你知道我过得有多粗糙么?爷不就嘴上占了你点便宜么,你凶什么凶!” 她说话时牵动上口,带着脸色都白了一白。木西子心里一软,气焰瞬间灭了,道:“好了好了,怎么还哭起来了。你瞧瞧你,男不男女不女的。” 莫依然吸了吸鼻子,小声嘟囔道:“你能好到哪儿去?” 两人对视半晌,都忍不住摇头苦笑。 这层窗户纸一旦被戳破,就再没了遮挡。后半夜,山洞里的低语声就没消停过。 莫依然披着衣服靠在木西子肩膀上,一把鼻涕一把眼泪:“我爹他不是人。我娘为了争宠从小把我当儿子养,导致后来告诉我事实的时候我都不敢接受。我被亲人骗了啊,骗了整整十五年……” “太过分了。”木西子陪着她抹眼泪。 “不过后来,我想明白了。女人怎么了,女人也能仗剑天涯建功立业,爷就不服这个软!” “对,不服软!”木西子说,“我们缇骑营女将,一刀能砍三个!” “可是你知道这一路走得有多难么,”莫依然喃喃道。 “我自然之道,”木西子仰头,“军中本是男儿天下,我虽出身将门,却也少不了许多苦楚。” “所以啊,你当懂我,”莫依然说道,“我一见你就觉得亲切,存心和你多亲多近,可是没想到你也看不起我……” 木西子说道:“我没有!我对天发誓,我绝对没有看不起你!” “你当真没有?”莫依然泪眼连连地看着她。 “当真!”木西子说,“我对天发誓,从今天开始,我拿你当亲姐妹。如有虚言,让我一辈子嫁不出去!” “这个誓够毒了!”莫依然说,“我信你!” 第四章 莫依然的伤口不算太深,第二天天一亮就上路了。木西子自然知道军情紧急,可是看她伤成那样,心里也很不忍。还好莫依然找回了马,两个人骑在马上,也省了些力气。 “我们的行踪暴露了,这次被围不是偶然。我怀疑,你们军营里有朔国的细作。”莫依然说。 “我也是这样猜测,”木西子蹙眉道,“只是,当时议事大厅内,军衔都在副将以上,都是跟着我父亲开疆拓土的元老,会是谁呢?” “现在猜测还太早,也不排除隔墙有耳的情况。”莫依然一笑,说,“还好我留了个心眼,没有把计划和盘托出。想是你父亲也是考虑到这一点了。” “你真的很厉害,我从没见过父亲这么信任一个陌生人。”木西子说。 莫依然却是一笑:“若是真的信任,就不会派你来了。木将军沉稳老练,让人敬佩啊。”木西子明白了她话中的意思,说:“现在可以说说,你的计划到底是什么?” “你对朔国了解多少?” 木西子想了想,说:“北地蛮族,朔族是匈奴的后裔。骑兵很厉害……” “不是问你这些,”莫依然说,“我问政局。” “那就不是很清楚了,”木西子说,“我只知道现在的朔王是上一任朔王的弟弟。” “同父异母的弟弟,有意思吧?”莫依然补充道,“更有意思的是,上一任朔王有个儿子,现在已经成年了。孩子长大了想法就多了,我有位朋友,是这位王子大帐的幕僚,据他说,这位王子的心可不是一般的大。” “你的意思是,策动那位王子,再来一次围魏救赵?”木西子问道。 莫依然望着前方,微微一笑,说:“围魏救赵太简单,我出手,怎么也得是葵丘会盟啊。” 木西子侧目说道:“丫头,你有点忒狂了吧。” 莫依然打马一鞭,说:“人不轻狂枉少年。” 日暮时分她们到达了王庭所在,此时据她们离城出发已经过了四日了。王庭是朔国唯一的一座城池,仍旧沿袭部落的叫法,猛一听还以为是个大帐篷。她们早就换上了朔国的行头,两个人大摇大摆地打马进城。 城池不大,不过一横一竖两条主路,明显是仿造中原的城池建造风格。若不是往来不绝的骆驼商队,还真让人以为到了虞国的某个小镇子。 两个人进了市中心的一家酒馆。掌柜的一见莫依然,立刻满脸笑容地迎了出来,两个人又是一通热闹寒暄。掌柜的吩咐小二引他们上座,自己就退出去了。 木西子在桌前坐下,自己倒水喝,问:“你又认识?” “我好歹在朔国住过两年。要是连王庭都没来过,岂不是白混了?”莫依然把她的杯子抢过来,赶紧喝了一口,说,“那个掌柜的和我那个做幕僚的朋友是过命的交情。现在情况紧急,还是找他最快最稳妥。” 木西子忍不住心里的担忧,问道:“你有把握吗?” “你不信我?”莫依然含笑看她。 “我信你。”木西子说,“只是世事难料。这一次,我们输不起。” 莫依然一笑,说道:“你放心吧。就算是郢下失守,虞国灭亡,我也有本事保你平安。” 木西子不禁生气:“你这个人怎么这么自私,就想着自己平安?那虞国的百姓呢?!” “百姓才不管你那么许多。反正都是受苦,受谁的苦有什么差别么?”莫依然道。 木西子一时说不出话来。莫依然也只是自顾自地喝茶。两个人僵着坐了一会儿,忽然听到楼下一个人喊道:“我莫贤弟呢?我莫贤弟在哪儿呢?” 居然是汉话。 只见莫依然趴在窗口叫道:“顾大哥!”紧接着就传来了楼梯的声响。那个人推门而入,大声说道:“你可算是回来了,我还当你死在外面了呢!”木西子一见那人,一口水就喷出来了。这个人,她认识。 五年前朔国进犯边境,北方三郡失守,镇北将军顾全成带领五万战士与敌军对战,不让寸土,后来终因寡不敌众而全军覆没。那一战之后朔国也损失不小,只得班师而归。也正是因为那一战,朝廷认为朔国短时间内再也不能发动猛攻,没想到判断失误,才有了今天这一仗。现在她眼前这个人,分明就是当年的镇北将军顾全成。 顾全成死讯传来的时候她才十二岁,可是这个人的脸她永远也忘不了。她八岁学习弓马骑射,第一位师父就是这个顾将军。如今他乡相见,竟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顾全成也看到她了,一时间所有的表情都僵在脸上,只是怔怔相望。莫依然左右看看,说道:“怎么,故人相见,还真是此时无声胜有声了?” “顾……师父?” “木小姐。” “好了好了,”莫依然挡在他俩中间,说,“军情紧急。咱们先办正事,再叙旧不迟!” 夕阳西下,房间里点起一盏油灯。三个人同桌而坐,莫依然掷壶倒酒,就听顾全成问道:“依然,现在两边正打得猛,你怎么赶在这个节骨眼回来了?” 莫依然道:“不瞒你说,我就是为了解郢下之围而来。” 顾全成蹙眉道:“故国有难,我也有心出力,只是……”他看了一眼木西子,说,“老朔王与我有恩,临终托孤,我实在不能负他啊。” 莫依然道:“对,负人的事儿咱不干,尤其不能负死人,不然晚上睡觉都不踏实。顾兄,我只问你一句话,浑元王子可有意称王?”顾全成双目微眯,问:“你打算怎么办?”莫依然一笑,说:“我有一条两全其美的计策,还请顾兄代为牵线。” “我大概明白你的意思了。”顾全成说。 莫依然笑道:“跟聪明人说话就是省事。” 顾全成道:“时机稍纵即逝。你们今夜就跟我进王庭,面见王子。” 是夜,三人由王宫北门而入,直达西宫王子寝殿。顾全成在王宫之中似乎地位颇高,一路上畅通无阻。浑元王子已经睡下了,顾全成去后殿通报,留他们二人在书房等待。 木西子四处看看,只见这个书房是完全的汉式装潢,两侧红木镂空的书架,案台上摆着文房四宝,麒麟镇纸压着一张洒金熟宣,上写一个大大的“和”字,墨色未干。莫依然走到她身边,低下身子和她一起看字,说道:“这瘦金体还差点火候啊。” 话音未落,忽然外面传来沓杂的脚步声,紧接着一众士兵破门而入。木西子一惊,刚要拔剑,却被莫依然的眼神制住。仅一个瞬间,两个人全被拿下了。 他们被戴上头套,推推搡搡走了不知多久,紧接着就被人一推,跪在了地上,头套被人摘下来。四周黑乎乎的,燃着火把,正前方的屏风后面有个人影,看不真切。木西子回头,就见莫依然也跪在她身边。她仍是那副闲散样子,屁股一歪,盘腿坐在了地上。 “下面何人,为何深夜闯入王宫?”屏风后那个声音问道。两旁士兵喝道:“说!” 莫依然瞥了左右一眼,说:“我是莫依然,是浑元王子的客人。” “闯入王宫,有何目的?” “主要就是唠家常,”莫依然说,“我在宫里有熟人的,不信你问问你们顾大人,他是我朋友。” “听你的口音是虞国人吧,难道是奸细?” 莫依然一撇嘴,说道:“行吧,既然如此,我就有话明说了。当今的朔王弑兄篡位,虞国有心和浑元王子结成同盟,助他夺回王位,两国罢战,永息刀兵。” 屏风后的人幽幽一笑,道:“可笑。现在虞国在我朔国铁蹄之下,朝夕就有亡国的危险,何谈助王子夺位?” “呵呵,你也太小看虞国了,”莫依然说,“虞国地处江南,国力富庶,又有海运之便,想要灭国,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如果我军民举国卫战,大不了鱼死网破两败俱伤,你朔国也讨不到什么好处。不过那般局面,想是谁都不愿意看到的吧?更何况,还有望国在一旁虎视眈眈。就算朔国能勉强灭了虞国,可知螳螂扑蝉黄雀在后,白白让别人占了便宜。” 屏风后的人一阵沉默,问:“我只问你,你有何能力助王子夺位?” 莫依然道:“夺位,抗敌,本都没有胜算,可若两事并举,则必胜无疑。现在朔国全部精锐都集中在虞国北地,王庭正是空虚之时,只要王子起兵,必能拿下王庭。到时候朔王必要回头平乱,虞国郢下之围可解。敌兵一退,虞国士兵便能开门一战,追杀敌寇。到时王子据守王庭,我们封锁长城,将整个呼伦草原变成一个狩猎场,十万骆驼骑兵,任你宰杀。” 屏风后人一声冷笑:“只怕虞国军队还要更进一步吧?” 莫依然说:“莫依然在此立言,虞国大军绝不过浑河。” “以何为信?” “这个……我这个人穷得很,也没什么可押给你的,”莫依然左右看了看,忽然一指木西子,说:“就她吧。我把这丫头给你当人质,她是木衡将军的女儿,比我值钱多了。” 木西子眼睛瞪得老大,实在不敢相信自己居然这么就被卖了?! 屏风后一阵沉默。 莫依然急了,说道:“喂,老顾,行不行你倒是给句话啊!你装神弄鬼这么半天我可都陪你玩呢,不能到最后了你没声了啊。” 屏风后传来一阵大笑,顾全成缓缓走出,后面另跟着一位公子。两旁士兵上来给她们二人松绑,顾全成引着那位公子走过来,说道:“殿下,这位就是我提过的那位朋友,莫依然。” 原来这就是浑元王子?木西子上下打量他,如此清雅俊秀,实在和她印象中的朔国人联系不起来,可是一想到书房中见过的那幅字,心里又点点头。那么精瘦的笔体,也只有出自这人之手才不冤枉。 一边双方见礼。浑元王子问道:“方才先生之言,可当真?” “句句属实。”莫依然说,“当今的朔王嗜杀成性,横征暴敛,受苦的不仅仅是我虞国百姓,朔国军民必也苦不堪言。如今只有联手,才能给各自一个休养生息的机会。” “正是,”王子说道,“和为贵啊。” 顾全成道:“你是怎么猜出来屏风后那人是我的?” “这种事也就你干得出来。”莫依然道。 木西子说:“她是看书房那幅字的墨迹未干,可见之前王子并未入睡,而是顾先生故意让王子避开我们的,对吧?” 莫依然惊道:“居然被你看穿了?” “缇骑校尉,果然名不虚传。”浑元王子对木西子微微一笑。 第五章 第二日清晨,莫依然携带浑元王子的国书回营,双方约定三日后一起行动。木西子最终被作为人质留了下来,临行时她送她到城门口,说:“你自己千万小心,我等着你的好消息。” “我没事,倒是你,自己多留个心眼,”莫依然在她耳边说道,“那个顾全成对你颇多顾虑,万不得已的时候,可以先下手为强。” 木西子心下一震,立刻就明白了她的意思。连日来的种种,可见顾全成并没有回朝之心,他在朔国已经位高权重,这次若能成事,浑元王子必以国师之礼待他。可是现在自己的出现又牵出了他与虞国的联系,他所担心,其一就是自己将他过去在虞国为将的事说出去,坏了他的前程;其二就是自己回到虞国说出他没死,而是投降了敌国,毁他名誉。这一层木西子已经想到了,可是万万没想过顾全成会因此对她下手。如今听莫依然这么一提醒,竟是心都凉了一半。又一想,莫依然和顾全成一向朋友相称,现在居然要自己先下手为强,整个心便都凉了,只是不可置信地看着她。 莫依然似乎猜到了她在想什么,只是说道:“你不必惊讶,我和他并非交心的朋友。可以说,我之所以与他结交,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用上这层关系。小人之交甘若醴,酒足饭饱,就可以打厨子了。”她一笑,说,“保护好自己,留心顾全成,控制浑元王子。” 木西子点点头:“我明白了,你放心。” 莫依然上马,对着远处的顾全成喊道:“顾兄,后会有期。”说完就打马一鞭,消失在朝阳里。 这一路她快马加鞭,不过两日就到了郢下。夜里穿过敌军阵营,攀着绳索爬上城墙。木子清伸手将她拉上来,急急问道:“西子呢?” 莫依然说:“来不及解释,快带我见将军。” 木子清道:“我去请主将升帐。” “不可,”莫依然拉住他,说,“我回来的事不能声张。我要密见将军。” 郡守府的书房并不算大,一豆油灯足以照亮四壁。木衡将军甲胄不解,似一尊雕塑立在那儿。莫依然拜过,双手呈上浑元王子的书信。 木衡看过书信,道:“短短十日,你竟能说服浑元王子谋反。” 莫依然说:“只有内乱,才能让朔国自乱阵脚。此事若成,就能为虞国换来数十年的安宁。” 木衡一叹道:“这的确是上上之策。只是结盟之事事关国策,按理说,应当上报才是。” “若是上报,就会遗失战机,后悔莫及啊!”莫依然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还请将军决断!” 木衡将军踱了两步,问:“西子呢?” 莫依然说:“西子将军作为盟约的人质,留在了朔国。” “什么?!”木子清上前一步,抓住莫依然的领子,“你让我妹妹做人质?!” 莫依然淡淡说道:“西子将军大义,以国事为重。” “你!”木子清拳头举起,却被木衡拉住。 老将军走到莫依然面前,沉声说道:“莫先生,这是在逼我。” 女儿都被扣押,他不得不按照莫依然的计划行事了。 “在下只是想告诉将军,如果计划失败,毁灭的会是整个虞国。国破家何在?木将军自己身死,又怎么能保护女儿的周全?”莫依然道,“破釜沉舟,哀兵必胜。莫依然言尽于此,究竟该怎么做,全凭将军。” 木衡将军却是一笑,说:“还能凭我么?你可没有给我留退路。” 木衡将军微微合目,吩咐道:“传令三军,三日内整顿集结,一旦城外敌兵有撤退的迹象,立刻结阵反扑!” “是!” 第六章 五日后,敌军忽然拔寨退兵。斥候来报,朔国王庭发生内乱,浑元王子夺位,自立为王。郢下守军趁势出击,以左将军木子清为主将,穷追猛打,收复北方大片失地,一直打到浑河南岸,重筑城池。两天之后,望国援军终于姗姗来迟,与木子清的军队在浑河会师,放马呼伦草原。 两国联军在呼伦河边安营扎寨。夕阳西下,暮色苍茫,营地里炊烟袅袅,衬着长河落日。莫依然高高坐在马上,草原傍晚的风吹得她衣袍鼓胀。副将江汉之正从帐篷里出来,远远看到她,便向着她走过来。 “莫先生在看什么?” “你看这长河落日,宽广天地。若能长居于此,想必人心也会变得豁达许多吧。”莫依然道,“鸢飞戾天者,望峰息心。经纶世务者,窥谷忘反。可是再美的江南山水,也比不过这北地的一望无际。” 江汉之一笑,问道:“莫先生到过江南吗?” 莫依然道:“我也是虞国人,也是在水乡长大的。只不过已经太久没回去了。” 江汉之说道:“这一次先生不妨跟我们一起回去看看?” “再说吧。”莫依然执着马缰转身。就在此时,辕门处奔来一骑飞尘。 “莫先生!”守卫官勒马说道,“朔国派来了议和使者,老将军请您过去一趟。” “我这就去。”莫依然说道,“江副将,在下先行一步。” “先生请。” 她在主将帐前下马,掀帘而入。正对着大门是木老将军的主将座,此时老将军盔甲在身,正和座下的朔国使者说着什么。老将军见她进来,道:“好了,莫先生来了。” 莫依然上前见礼。朔国使者看着她,说道:“这位便是莫先生?” 莫依然转身道:“正是在下。” 朔国使者道:“那便好说了。我王有命,只和莫先生说话。” 莫依然与木衡将军交换一个眼神,后者微微点点头。 莫依然道:“请问使者,可是来签订停战协议的?” 使者背手道:“正是。” 莫依然冷笑一声,道:“使者来错了吧。我们这儿不认停战书,只认降表。” 使者道:“先生何意?” “我的意思就是,告诉你们浑元王子,速速递交降表,向虞国称臣,否则,虞望联军三日之内直捣你王庭。” 使者闻言一惊,道:“当初先生可是和我王约定,事成之后,双方停战,虞国退出呼伦草原。为何反悔?” 莫依然一笑,道:“那已经是当初的事了。眼下形势已然逆转,合约自然也要改一改。” 使者怒道:“虞国号称儒家治国,为何先生如此不守信用?” “邦交权谋与个人信用无关。”莫依然微微一笑,道,“告诉你们王子,识时务者为俊杰。否则,可就别怪我挥兵北上了。” “你!”使者的气势顿时弱了一截,道,“先生,如何才肯退兵?” “三个条件,”莫依然蛾眉一挑,道,“第一,朔国献出牛羊各五千,良种战马五千,弥补我虞国军费之用;第二,一个月内朔国须派出特使携带国书至我国都豫章议定邦交合约;第三,明天太阳落山之前,我要看到木西子将军好好的站在我面前。否则,你们就等着亡国吧。” 朔国特使脸色惨白,完全不复刚才的凌人盛气,站在当地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莫依然微笑道:“回去问问你们家王子,他知道该怎么做。” 木衡老将军一掌拍在桌案上,道:“送客!” 使臣拜了一拜,灰溜溜地退出帐外。木衡将军看着莫依然,道:“先生会比会逼得太紧了?眼下若真的开战,我们也占不了什么便宜。况且西子还在他们手上。” 莫依然一笑,道:“此时若真的开战,只能是两败俱伤。这个道理我们明白,浑元更明白。不过眼下望国援军已经到了,真的打起来对他们更不利。浑元是个聪明人,宁肯花点钱,也不会置自己于绝境。这个时候如果不趁机敲一笔咱们可就亏大了。” 木衡一笑,道:“莫先生每一步都算得很准啊。”然而眸中仍不掩担忧。 莫依然道:“老将军放心。到不了明天,西子就会回来了。” 果然被她算准了。当天夜里使者就送回了木西子,一起送来的还有五千牛羊和五千良种战马。浑元王子接受莫依然所提的一切条件,朔国特使已经启程,去往虞国豫章。 主将帐内众将云集,韩擭哈哈大笑,道:“这一仗打得痛快!莫先生真是人中龙凤啊!” 莫依然道:“不敢。多亏木将军果敢决断。” 木西子笑道:“你就别谦虚了。今夜庆功宴,你该是主角。” 莫依然说道:“身为虞国人,为国效力乃是本分,不敢贪功。如今敌兵已退,莫某草民之身,也不该再与众将军同席。各位,山高水远,我们后会有期。” 她说完起身就走。一众大将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木西子一急,忙看向自己的父亲。木衡将军坐在上首,看着莫依然转身而去,眼底含着一丝笑意。 莫依然一步一步往前走,每走一步心里都在喊:叫住我啊,人缘不会这么差吧?赶紧叫住我啊! 眼看就到了大帐门口,木老将军终于开口:“莫先生。” 莫依然顿住脚步,唇边绽开一丝笑意。她将表情调整好,转身道:“老将军还有吩咐?” 木衡缓缓说道:“此次退兵,莫先生是大功一件。老夫已经通报朝廷,还请莫先生随我们回豫章吧。” “对,请先生回豫章!”众将官说道。 “这……”莫依然作犹豫状。 木西子上前一步,道:“你就别犹豫了,跟我们回豫章。从此以后你就是将军府的人了。” “那,就多谢老将军抬爱了。” …… 小酒馆里,两个人喝的酩酊大醉。赵继点指说道:“终于被你得逞了!” 莫依然抱着酒壶,说:“我也该多谢赵兄。没有你的引荐,我怎能成事?” 赵继摆手道:“我也不过就是引荐而已。也只有你,才有办法在那种情况下破敌。你啊,真是个鬼才。” 莫依然道:“那我该天天烧香,别让我遇见钟馗。” 两个人哈哈大笑。赵继喝了口酒,道:“你这一去,竟不知何时才能再见了。” 她说:“天下就这么大。赵兄什么时候有兴致了,尽可来豫章找我。” 赵继点点头:“你什么时候走?” “今天未时。” “未时?”赵继一愣,“这都午时一刻了,你还不回去收拾东西?” 莫依然道:“有什么可收拾的?我就这一身家当。” 赵继看着她,竟是哭也不是,笑也不是。 一声号角,大军凯旋。回程路上,莫依然骑马在前,和木西子并驾同行。 “什么?顾全成失踪?”莫依然压着声音问道。 木西子左右看看,小声说:“我也觉得奇怪。就是兵变的那一晚上,原本是他带着亲卫夜袭王宫的,可是事成之后,却再也没见过他。” “浑元王子怎么说?” “王子也在派人找,可是这个人就跟消失了一样,”木西子道,“你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莫依然蹙眉:“我也说不准。一个大活人,消失了只有两种可能,要么是自己走了,要么就是被人杀了。第一种我觉得不可能,他怎么舍得走。可如果是第二种,这里面可就深了。朔国王庭看来没我们想的那么简单。” 两个人秘密商量着,越凑越近,走在后面的木子清可看不惯了。他刚想出声,就见一旁父亲木衡也在眯眼看着他们。 “父亲,您看,这成何体统!”木子清怒道。木衡却是淡淡说道:“用不着这么大惊小怪。军中儿女,没那么多忌讳。” “可是父亲……”他就是看不惯! 木衡悠悠问道:“子清,你看哪个莫依然怎么样?” 木子清必然没好气,说道:“我看他就是个会耍点小聪明的流氓无赖,还有点女里女气的。” 木衡笑道:“我看这孩子机敏果敢,办事还有那么点狠劲儿,有我当年的影子啊。” 木子清听出了话里的意思,说道:“难道父亲是想……”木衡说:“我是想,咱将军府不是少了个书吏么?就让他补缺吧。” “是,儿子明白了。” 从陆路转水路,由干江经干南运河直达王都豫章。莫依然靠在船舷上,望着远处水天一色,幽幽道:“五年了,王城春雨依旧,还是老样子啊。” “你来过王城?”木西子问。 莫依然点点头,说:“来过,当年游走四方的时候第一站就是豫章。我记得那一年初春,我身上没钱了,被人从客栈赶了出来,还在你将军府的屋檐底下躲过雨呢。” 木西子道:“这么说,你与我将军府还真是有缘。” 两个人都笑起来。 这一路同行,莫依然和军中几个副将都熟络了起来。韩擭虽然脾气暴,可是性格干净,莫依然和他最投缘,另外两人一个叫韩福,一个叫孟坦,也都是木家麾下的猛将。韩福是出了名的爱开玩笑,此时正好走过来,说:“莫兄弟,跟谁论相识呢?” 莫依然说:“木将军刚跟我攀亲戚呢。” 韩福笑道:“木将军,别着急啊,保不准就变成真亲戚了呢。” 旁边诸位将官都笑起来,莫依然也跟着大笑。木西子心里已经把她骂了好几遍了。这丫头,又趁机占她便宜。偏偏她还说不得。 “哎,莫兄弟是我亲戚,你们谁跟我抢?”韩擭脑子直,还是没听出其中深意。 孟坦说道:“我们不跟你抢,可是你敢跟咱木大小姐抢吗?” 这下韩擭就算是个傻子也听明白了,立刻说道:“不敢,不敢,大小姐您拿去。” 众人又是一阵大笑,数莫依然笑得大声。木西子已经在心里鞭她的尸了。 韩福说道:“莫兄弟见多识广,可知道我豫章三美?” “略知一二,”莫依然说,“豫章三美,美文,美酒,美人。” “正是正是。这个美文,要慢慢体验。美酒和美人么,倒是可以先尝尝,”韩福说道,“花街眠月楼可是个中极品,咱们兄弟一起去乐呵乐呵?” 莫依然道:“韩大哥美意,我怎么好意思辜负呢。” 木西子听到这儿都傻了,心说莫依然你还真把自己当个爷们儿啊!不行,再这么下去她非露馅不可!木西子一急,说道:“不许去!” 众人一愣,韩福道:“木小姐这还没过门呢,就管上了?” 众人大笑不止,莫依然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木西子这才明白,合着几个人唱戏,就逗她呢。于是急道:“我这么个老实人就毁你们手上了!”说完就进船舱里去了。 韩福笑道:“莫兄弟,你算是被管住了,哪儿也去不了。哎,韩老粗,不然咱们去吧?” 韩擭道:“不去。爷有媳妇,才不跟你们去那种地方。” 第七章 船在豫章北港靠岸,大军下船整顿,第二日由朱雀大门入王城。淮安王代圣出城迎接,十万大军军容整齐,两侧民众争相观睹,全城沸腾。 木衡将军在前,木子清,木西子一左一右,身后是五位副将,莫依然排在最末。然能身在这军阵之中,已经让人神经一震了。念完圣诏,军队回营轮假,主将进宫赴宴。木将军让莫依然也跟着进宫。木西子偷偷给莫依然使眼色,说这是父亲要为她讨赏。进宫待宴,莫依然没有席位,只能在偏厅侯诏。等了大概有半个时辰的时间,终于宣她觐见。 她跟在内侍身后走入大殿中。两侧席位皆满,众舞姬分退两旁,露出正当中的明黄龙椅。莫依然低头敛袍,拜道:“草民莫依然,参见万岁。” 上面的声音传来:“莫依然,是莫如依然,还是莫要依然?” “莫失莫忘,依心依然。”她答道。 “好,好才思,”上面的声音说道,“近前两步。” 莫依然起身,走进两步,再拜。 “听说此次破敌,全靠你的奇计?” “不敢,也多亏木老将军果敢决断。”莫依然说。 “说说,你是怎么破敌的?” 莫依然说:“我受木将军重托,星夜赶赴朔国王庭,得左将军木西子辅助,策动浑元王子发动政变,迫使朔国大军回援,才解了郢下之围。” 这一席话既没有贪功,又将急智发挥到了极处。满座皆暗暗点了头。 “哈哈,好计策,”上面人说道,“近前两步,赐座。” 莫依然走进两步,再拜,低眉已经可以看到那明黄的袍角。 “你家乡何处?” “琅琊。” “好地方啊,出人才。”皇上说道,“如此贤才,埋没市井也可惜了。朕封你个官可好?” 莫依然下拜,说:“回皇上,不好。” 众人皆是一惊,莫依然侧脸,就看见木西子在一边给她使眼色。 上面的声音淡淡问道:“为何不好?” “我朝立国以来,一直奉行开科取士,孝廉制度早已废除。草民破敌有功,可以赏,但不可以封,否则难免有不公之嫌。”莫依然说道,“再者,草民有报效朝廷之心,也当参加科举。到时候圣上按名次甲第封官,草民心下才能无愧。” 一席话说得满堂皆惊。皇上抚掌大笑道:“好好好,莫先生真是内明之人啊。” 莫依然再一侧头,就看见木西子冲她高挑大指。 “不过,现在有个官,你却非做不可。朕封你为礼部主簿,代行侍郎职,主管接待朔国特使。这官位只是暂时的,等特使一走你就恢复草民之身,自可考取功名。”皇上说。 莫依然下拜道:“臣遵旨。” 册封宴当天,礼部就将官衣文案都送了来。虞国官服广袖宽袍,品级全靠服色和腰带区分。她一个从七品的文书没有腰带,也免除了被发现是女子的危险。第二天正赶上礼部旬假,所以她真正上任,竟是在三天之后了。 莫依然来到使者官驿,由驿官引着来到会客厅。不一会儿,朔国特使到来,莫依然一看他,当时就愣在那里。 这哪儿是朔国特使,这根本就是朔国新任的国王,浑元! 他冲着她咧嘴一笑,说:“莫先生,别来无恙啊。” 莫依然心下一凛,心想这人真是大胆,竟敢只身入敌国。 两个人出了驿馆,在东市找了家酒楼坐下来。浑元一路上都在感叹虞国的繁华,莫依然则一句话也没有说。两个人坐定了,莫依然道:“我说殿下,您该不是来找我算账的吧?” 莫依然临阵反水,逼得浑元大出血,这事儿她自己还记得清楚。 浑元挑唇一笑,道:“是我技不如人,愿赌服输。停战协定已签,必不会来算后账了。” 莫依然一挑大指:“敞亮。” 浑元微微一笑,道:“我是忍不住了。我一直向往虞国的文化,这次好不容易有个机会,怎么能不来看看呢?况且我看虞国民风敦厚,人人知礼,也不会有什么危险。” 莫依然心下冷笑,你是没见过那些游侠,个个都是不要命的! “只是,我的身份不好让别人知道,所以……” 莫依然点点头,说:“殿下放心,我明白。” “叫我裴元好了,我的汉人名字,”他说道,“这次再见莫先生,我也是很高兴的。你我毕竟相熟,打起交道来也方便。” “只是委屈了殿下,跟我这等身份的人打交道。”莫依然笑道。国君出访,理应皇上亲自接待。这个浑元也不怕有损国格。 浑元摆摆手,说:“我们北地没有那么多规矩。” 他自嘲得泰然,两人都笑了起来。 莫依然道:“我皇帝陛下对朔国来访非常重视,定于明日午间在清华园召见特使。到时候盟约之事,可一并商定。” “莫先生会同行么?”浑元问。 莫依然道:“敬陪末座。” 第八章 花街,眠月楼。 二楼的朱窗半开,隐约可以看到楼下的彩袖飘举。空气里满室脂粉香气,把月亮都熏了粉红色。一个女子正凭栏望月,她一袭浅粉色春衫,双颊脂粉嫣然,微微一叹便将这满园的春色都击退了三分。她似是觉得无趣,转身往绿纱帐内坐去。 小楼明月,伊人独坐,未妨惆怅是清狂。 女子名叫杜月,花街十六巷第一名妓,裙下之臣非富即贵。这“眠月楼”的名号,就是依着她叫响的。 忽然“吱呀”一声,然后就是“砰”的巨响。杜月蓦然回头,就见窗边的地上一个人影爬起来,哀嚎道:“你什么时候在窗户外面支了个花架子,绊死爷了!” 杜月一愣,站起身来看着那人,似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莫依然微微一笑,到:“月儿,别来无恙啊?” 杜月抬手从架子上取下琵琶,抄起琴就打。莫依然险险躲过一击,跳起来满屋子乱跑,说道:“杜大小姐这是什么规矩啊,您就是这么接客的?” “本小姐就不做你的生意!”杜月叉着腰说道,“再说了,本小姐愿意卖,你买得了么?!” 莫依然站定了,说道:“谁又惹到你了,这么大脾气。” “你还好意思问!”杜月叫道,“出去买个米子糕用得了五年的时间吗?!我当你死了你知不知道!” 莫依然道:“说实话,我真的差点死了。这不刚缓过来就来跟你报平安了么。咱俩好姐们儿,不带这么计较的啊。” “你得了吧你,你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杜月终于放下了琴,叉着腰说道。 “这叫什么话,我是那么没良心的人吗?”莫依然道。 杜月冷笑一声,说:“你是什么人,我还能不清楚?你忘了当初你被人家追杀满世界跑的时候是谁给你平的事儿?我告诉你你那点光辉历史可都在我账上记着呢。” “您只管记着,债多不压身,我怕什么。”莫依然说,“我主要就是回来看看你。” “还不说实话?”杜月挑眉道。 “这不是还有次要没说么,”莫依然也不客气,往桌边一坐,道:“是这么个情况。我啊,想请你啊,帮我去偷个东西。” “什么东西?” 莫依然在她耳边耳语一阵,杜月惊道:“你疯了你!好端端的偷国书做什么?!” “我真有用,”莫依然说,“谈判斡旋,胜负就在一转念之间。多一点时间就多一点胜算。” 杜月蹙眉道:“你真打算进官场了?” 莫依然给自己倒茶,说:“江湖混久了,也该想想退路了。” “你这哪是寻退路,你这是寻死路。你可知道,真要做了官,你可就要一辈子这么装下去了。”杜月说。 莫依然道:“我现在不也一样在装么?没什么差别。既然不甘心洗手作羹汤,还不如破釜沉舟背水一战。” 杜月叹了口气:“早知如此,你何必当初。” 莫依然的目光顿了顿,说:“当初已是当初,你又何必再提?” “不提也罢,”杜月道,“那个东西,你什么时候要?” “今晚。” “今晚?!你催命啊!”杜月叫道。 “凭你,这点小事不算什么吧。你不是给我记着帐呢么,这笔也记上,以后一并还。”莫依然道。 “真是不知道谁欠谁的!”杜月道,“你且在这儿等着吧,我去去就回。若是妈妈叫你,便还如旧日一样。明白?” “明白!”莫依然答得爽快。 杜月换了夜行衣,一个闪身就跃出窗外。莫依然自顾自喝了口茶,悠悠说道:“英雄每多屠狗辈,从来侠女出风尘。‘梁间燕子’果然名不虚传啊。” 莫依然在房内等着,百无聊赖,干脆先补一觉。正迷糊间,就听到外面老鸨叫门:“姑娘,您歇着了吗?” 莫依然擅口技,便仿着杜月的声音,道:“睡了,怎么了?” “呦,今儿您怎么歇得这么早啊,楼上雅座来了个客人,专门点的您的牌子唱小曲呢。” “回了吧,就说我闹嗓子,唱不了。”五年前这眠月楼她常来常往,控制这种场面还是驾轻就熟的。 “姑娘,今儿可不能顺着您了,这位爷咱们都惹不起。万一砸了牌子,往后日子可怎么过啊。您就算不唱,也该出来露一面啊。” 老鸨这话已经说得很客气了,看来这个人来头真不小,不去不行,还好只是点唱小曲而已。 莫依然道:“知道了,容我梳妆。” 说着打开杜月的衣柜,开始翻捡里面的衣服。手摸到一袭月白的春衫,心中不禁一叹,没想到五年了,这件衣服仍在。她换好了衣服,又找到一块白纱蒙面,拿上放在一旁的琵琶,这才打开门。老鸨已经在门外候着了,见了她说道:“呦,姑娘是真不舒服吧,怎么看着您这么不对劲儿呢。” 莫依然心里想,必须不对劲儿啊。不过杜月替她偷东西,她替杜月见恩客,这样她俩的账可以清一笔了吧。 她跟着老鸨上楼,一路小心保持这小碎步。这些年大步流星的习惯了,这么走路还真累。这眠月楼这些年可见是挣了不少银子,整个走廊都翻修过了。老鸨引她进了包间,报了句:“爷,杜月姑娘到了。”便退了出去。 屋子里安静极了。窗前的几案上燃着瑞脑香,淡淡的香气萦绕,被晚风一吹,就乱了。隔着珠帘,里面的人看不真切。莫依然往前走了两步,刚伸手想掀帘子,却听那个人说道:“别进来了,就在帘子后头唱个曲吧。” 这个声音……莫依然止住狂跳的心,手指触到珠帘,终于缓缓放下。 “爷想听什么?”她问。 里面的人顿了顿,说:“还是那曲《游园惊梦》吧。” 莫依然微微一顿,在一旁的红木凳子上坐了下来。她抬手按弦,指尖发涩,她似乎一直都离不开这个曲子呢。 转轴拨弦,调好了音调,抬手一串珠玉,含声唱道:“梦回莺啭,乱煞年光遍。人立小庭深院。炷尽沉烟,抛残绣线,恁今春关情似去年?晓来望断梅关,宿妆残。你侧着宜春髻子恰凭阑。翦不断,理还乱,闷无端。已分付催花莺燕借春看。” 经年不曾动琴,手指已经生涩,可是这音律却仍旧熟悉,是她不论烟雨江南还是大漠胡天,都曾对着同一个月亮唱过的。隐约间仿佛回到了五年前,她也是这样,穿着这身衣服,唱着这支曲子,扮演着另一个自己。 忽然珠帘一动,一袭锦袍已经出现在她眼前。莫依然掩住了琴弦,屏息不语,一时间四下寂寂。 “姑娘这曲子唱得好,”这个声音,很远,又很近。 “只是这琴,似有些生疏了,”他走近了一步。 莫依然仍旧坐在那里,把头垂得很低。 “这手上的功夫,一日不练便能听得出来。莫把盛名虚担了。”他说着,握住了她掩着琴弦的手,拉到自己面前。莫依然一动不动,手心里渗出细细的汗来。他翻过她的手掌,指腹抚过她掌中的茧子。那不是弹琴能留下的痕迹,这种茧,只有常年拿剑的人才会有。莫依然心虚,想把手抽回来,那个人却握得更紧了,说道:“你回来了。” 她低着头,额角已经渗出汗来。他的气息压在头上,让她喘不过气。 “你是谁?” 她低着头,面上的薄纱像是一只不安分的蝶,扰得人心里发痒。他的另一只手出现在她眼见,欲将面纱揭下。就在此时,她猛然抬脚向他小腹踢去。他身手也很敏捷,侧身躲过一击,却不得不松开她的手。她趁此机会就往外跑,却被一个力道拉了回来,紧接着“砰”的一声,珠帘架子被带倒,琉璃彩珠哗啦啦散了一地。 莫依然被摔晕了,睁开眼就看见一双近在咫尺的眉目。他半个人压在她身上,抬手就去摘她的面纱。莫依然被他压得动弹不了,左手一摸,摸到那把琴。就在千钧一发之际,她抡起琴狠狠地照着他脑袋砸去。宫商角徵羽五音共振,他一歪,晕在了地上。 她用力推开他,刚想走,却忍不住回身。那人躺在那儿,还维持着被她推开时的姿势,紧闭的双目上盖着一缕发丝。她忍不住伸手拨开他的乱发,只见他肤色如小麦,双眉黑且刚毅,只是双眼紧闭,看不出其中的风采。 是啊,我回来了。却不是为你。 她推门而出,顺着廊道走回杜月的房间。杜月已经回来了,看见她叫道:“我的姑奶奶,你跑哪儿去了?” “你别提了,我给你惹祸了。”莫依然说。 “怎么了?”杜月问。 “我把你客人给打了。” “你打了谁啊?!” 话音没落,外面就传来了老鸨的声音。 “真快!”杜月说着,把一个竹筒塞给莫依然,说,“东西在这儿,你快走。” “谢了。”莫依然接过来,说,“那这边你怎么办?” “我有我的办法,你快走,别给我添乱了。”说完就把莫依然哄出了窗外。 莫依然跳出窗外,翻过院墙时却觉得脚下一滞。她回头,只见素白的裙摆被墙头的花枝挂住。原来,她还穿着那身裙装。 第九章 回到豫章之后,莫依然一直在住在将军府,几日以来早就跟管家门客打成了一片,以至于将军府门禁的规矩对她来说基本就是个摆设。即便如此,她穿着一身女装也不能走正门,只好从墙上翻了进去。 第二日早早就梳洗换朝服,去官驿接了浑元同往清华园去。皇宫门前居然遇到了木西子的车架,想必是来找静和公主的。 静和公主是当今圣上的妹妹,一品长公主,年纪才刚十六,先帝在时就是掌上明珠。豫章最高的摘星塔,就是因为她一句“要摘天上的星星”才建起来的。先帝驾崩后,公主曾移居京郊章华园,十四岁那年才又搬回宫里住。 木西子是公主伴读,与静和公主是从小玩起来的交情,因此出入皇宫也跟进自家后院一样。他们的马车同到了安上门,莫依然和浑元下车,正好和她打个照面。 木西子早就知道特使是浑元本人,因此见了面也不惊讶,只是微微点点头。早已有内侍在廊子里等候,他们一行人同入王宫,木西子往后/宫去了,他们由内侍引着直达清华园。 清华园只是皇宫十二园中的一个,算不上奢华,但是设宴招待个特使也是足够规格。莫依然引着特使见过皇上,目光一转,竟见旁边还立着个人。 皇上说:“这位是淮安王。” 淮安王的名字莫依然早有耳闻,据说是先帝的长子,可惜是庶出,就没有立为太子,不过这个王爷的贤明却是远播四方,有些地方甚至只知道淮安王。传闻中,军国大事都有他的干预。莫依然心想,还真是不知避嫌。 莫依然下拜行礼,顺着他的莽袍往上看。这人是出奇的年轻,剑眉虎目,小麦色的前额上,一块紫红的痕迹相当显眼。莫依然的冷汗发背而出,竟然是他!昨夜那人,竟然是淮安王。她把王爷给打了!抬眸去看,淮安王似乎并没注意她。莫依然松了口气,她低头退回原位,大气都不敢出。 见过礼,分宾客入座。宫人端上茶果,倒也清爽。皇上的意思是,正式朝会前先互相交个底,免得针锋相对下不来台。这也正合浑元的心意。莫依然自然知道其中的原因。浑元丢了国书,现在正是焦虑之中,拿什么来谈判? 这次会面轻松友好,皇帝对这位特使的汉学知识刮目相看。莫依然只在一旁陪坐,却管不住自己的眼睛看向那个淮安王。 其实他们之前算是见过一面的。木将军大军凯旋,就是淮安王代圣出迎,只是当时隔着如海的军阵看不清楚。今日一见,再想起昨夜的种种,不禁心里后怕,幸亏没让他看到自己的相貌。 不过,他的眼睛却和她想得一样,黑且深邃。 他本在听皇上和特使说话,却忽然转过头来看她。莫依然一惊,反应却还算淡定,只是自然而然地转过目光,落在眼前的一盘桃子上。 宴席结束的时候,皇上已经和特使对王安石的书法进行了深入到讨,差点引为知己,特赐留宿皇宫。其实若不是淮安王点醒,这场宴会可能就这么无止境地延续下去了。 宴会结束后,皇上特别下诏,在御书房召见莫依然。莫依然整顿了朝服走进去,刚要下拜,就见屋里只有淮安王一个人。 他坐在龙书案后面,手持朱笔批改奏折,动作熟练如流水。最关键的是那气度,他居然面不改色心不跳地坐在御座上! 莫依然都呆了,说道:“王、王爷?” 淮安王抬头看他一眼,说:“来了。坐吧。” 语气何其轻松自然…… 莫依然费了很大的力气才保证自己的面部表情不抽搐,过了好久才拖着僵硬的腿在旁边的凳子上坐下来。坐也不敢坐全,只沾着个凳子边。她是生怕现在忽然冲进来几个人抓个僭越之罪,那她可就是从犯啊。 莫依然鼓起勇气,问道:“王爷,皇上呢?” “没皇上,就是本王要见你,”他头也没抬,说,“今天这个特使,你怎么看?” 莫依然还搞不清状况,只得斟酌着词句,说:“这位特使很有心,对汉学很了解。” “岂止是了解,简直就是精通,”淮安王放下笔,说,“此人,不简单。” 莫依然心下感叹这位淮安王的洞察力。朔国国君浑元,竟被他一面就看出了端倪。 他接着说道:“你陪他这几日,可曾说到过国书细节?” 莫依然说:“启禀王爷,臣已经得到了全部国书。” “哦?”淮安王眼睛一亮,“快拿来看看。” 莫依然从袖中掏出国书,呈在案上。国书中的内容她昨夜已经研究过。这与其说是国书,不如说是示威信,书中订立盟约条件居然是将北方连同郢下在内的五座军事重镇全部划给朔国。莫依然以为谁看了都会暴跳如雷,却没想到这淮安王沉得住气,问:“你觉得如何?” 莫依然道:“这国书中所提条件太过分了。” 淮安王一笑,道:“虚张声势。凭现在的朔国,也敢跟我们谈条件?” 这一语道破了莫依然心中所想,她接道:“臣以为也是如此。朔国国力经此内斗已是大大的亏损,十万骆驼骑兵散尽,已经不足为患。换句话说,就算我们现在挥师北上灭了朔国,也不是没有胜算。只是,这样未免就让别人渔翁得利了。” 淮安王道:“说下去。” “臣以为,朔国心里也清楚自己的实力。这只是一次试探,试一试我们到底有多少求和的诚心。如果我们一激便怒,真的发兵,他们就会转而同望国结盟,对我虞国不利。” “那你觉得,这封国书该怎么处置?”淮安王看着她。 莫依然一笑,道:“王爷逛过菜市场么?” 他蹙眉:“有什么关系么?” “菜市场最大地点,就是讨价还价。卖家要三钱,买家只出八分,最后两边各退一步,一钱五成交。这谈结盟,其实和买菜也差不了多少,”莫依然咧嘴,一脸市井精明相,“他们要我们北方五镇,我们就要他半个呼伦草原,大家和和气气谈判,吵架但是不动手。最后各退一步,合约也就成了。” 淮安王嗤笑一声:“泼皮无赖。” “无赖,但有效。”莫依然笑道。 “好,就这么办!” “不过,莫先生,”他看着她,说,“这封国书你究竟是从哪儿弄来的?” 莫依然低头说道:“偷的。” 淮安王愣了一下,继而大笑道:“不止是个市井泼皮,还是个小贼啊。” 第十章 莫依然和淮安王在御书房拟定国书,一直忙到掌灯才出宫。她是坐着官驿的马车来的,结果浑元被赐了宫中过夜,官驿马车得了消息早就走了。木西子的车也是不见了,整个安上门前空荡荡的,她有一种欲哭无泪的感觉。 正傻站着,身后传来马蹄声响,一架华丽的马车在她面前停下来。锦帘掀开,淮安王侧目看着她,说:“莫大人还不走么?” 莫依然道:“王爷,就走了。” 他看了看四周,明白了她的处境,说:“上来吧,本王载你一程。” “不用不用,太麻烦了。”不知道为什么,他额角那块淤青在风灯底下甚是扎眼,看得她一阵心虚。 “上来吧。从这儿到将军府你得走到后半夜。” 她一想,也是。索性硬着头皮上了车。 车行气氛很尴尬。淮安王闭目养神,根本不看她。她也就眼观鼻,鼻观心,心口合一,在那儿练入定。走了一百年那么漫长,马车终于缓缓停下。莫依然如获大赦,谢了恩就急忙跳下了马车。 第二日便是正式的朝会。 有了昨天的战略部署,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浑元是把虚张声势做到了极致,莫依然也是一副小商小贩的嘴脸,和他讨价还价,锱铢必较。一天下来,两拨人都累得口干舌燥,于是签订盟约:虞朔两国还以目前的边界为界,彼此签订贸易合约,开放边境集市,军事上朔归还虞长城以北的三大重镇,双方三十年之内决不开战。 盟书签订,皆大欢喜。晚上皇上再次设宴,宾客尽兴,这一场南北战争,终于告一段落。 宴席上,莫依然悄悄退出,独自执杯凭栏。月色氤氲,照着万家灯火。一想到这一方安宁是由自己亲自守住,她的唇边升起一丝富足的微笑。 身边多了个人。莫依然侧头一看,竟是木子清。 “以前我很看不上你,但是今日不得不说,这盛世太平,有你一份功劳。”木子清说。 莫依然一笑:“难得木将军夸奖,我很受用。” 木子清一皱眉,道:“你这个人,就是这种油嘴滑舌的腔调要改一改!太讨厌了!” 莫依然笑道:“我尽量。” 两个人都笑起来。身后宴会喧哗,更趁着这一处晚风宁静。 浑元走后,莫依然便卸去了礼部职位,安心在将军府做些文案的工作,等着冬天的春闱。这期间朋友也交了不少,有的甚至是因为听了她的事迹慕名而来。她也是挥金如土的脾气,每个月的月银不到三天就花光了,还好将军府管吃管住,她不至于流落街头。用木西子的话说,就是“给你座金山也不够你过一年的!” 这话她还挺不服的,如果真的给座金山,一年半还是撑得住的。一转眼,就到了冬天了。 二月里雪花纷飞,整个崇文殿冷得像个冰窖似的。一场进士考完,她几乎大病一场,心想着有命上榜也没命当官了。这场病了一个月才好起来,她爬在窗口看太阳,忽然就听见外面吵闹的声音。 “外面这是做什么呢?”她问送茶的婢女。 “回先生,今天是发榜的日子,该是传喜报呢。” 莫依然一口茶水就喷出来了,发榜啊,怎么没人告诉她呢?!正想披了衣服往外冲,就见木子清跌跌撞撞地跑进来,气都喘不匀了。憋了半天,他终于说出一句话:“发榜了。” 莫依然第一次觉得腿肚子都转筋了:“你看见我了吗?” 木子清一个劲儿地喘气,就在此时韩福和孟坦也冲了进来。两个人也是倒在地上说不出话,倒是跟在后面的韩擭声如洪钟:“莫老弟!有你的!头甲第一名!” 他话没说完就被韩福一拳打在地上,就听韩福喘着气说道:“妈的哥们儿跑这么快就是为了当个头报,被你个大嗓门给抢了。” 木西子正好进门来,说道:“头甲第一,那不就是……” “状元!”孟坦话刚说完,又被韩福一拳打了下去。 奉茶的婢女惊叫一声,“莫先生中状元啦!”一边喊一边跑出门去。 接下来的事,莫依然已经记不清了。总之等她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被穿上了锦袍戴上了宫花,骑在枣红色大马上游街了。两侧民众欢腾,春日的豫章花团锦簇,竟是将这热闹的场面渲染到了极致。莫依然忽然明白了那两句诗的意境: 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她一马当先,身后是榜眼和探花。马队由朱雀大门入皇宫,一路吹打,在安上门下马,直入琼林园。琼林宴上歌台高筑,状元的席位在皇帝左手第一个。时隔一年再入宴席,她已是第一人了。 书如墨海笔如锋,皲服裂足梦难成。 今朝坐抚凌云志,笑听春雷第一声。 宴席中,淮安王坐在皇帝下手,冲她微微举杯。她忽然有一丝疑虑,不知为何,心里竟生出一丝不踏实。 第十一章 宴席之后,皇帝在御书房单独召见了她,竟是跟她商量三甲派官的事。这种事可是无论如何也轮不上她来说话的。她摸不准皇上的意思,只得顾左右而言他。其实这次也不算单独召见,毕竟还有淮安王在。现在莫依然对于淮安王的存在已经很淡定了,经过这一年的观察来看,有皇帝的地方必然有淮安王,没有皇帝的地方也有可能有淮安王。 比如眠月楼。 “你都当了状元了,以后少往我这儿跑吧。”杜月对着正在低头吃饭的莫依然说。 “你这两句话之间有联系么?”莫依然问。 “有啊,你仔细品,”杜月说,“当了状元,所有人的眼睛都看着你呢。官场上声誉还是很重要的,你当心名声受辱。” “这话也对。不过你换个角度想想。我在当状元之前也认识好多人啊,也有好多人知道我经常往你这儿跑啊,要是我一当状元就弃你不顾了,那我跟陈世美还有什么区别,你还相信爱情吗?到那时候,指不定有多少人骂我呢。”莫依然说。 杜月忍不住笑起来,说:“你这是什么歪理。这种可能很小吧。” “小也是有啊,”莫依然说,“既然我无论如何都会,怎么说?名声受辱?那还不如随心所欲想干嘛干嘛,起码问心无愧。” 杜月笑笑,说:“你总是有理的。” 莫依然说:“你再等等,等我当了官捞着钱,我就赎你出去。” 杜月顿了顿,说:“再说吧。” 莫依然放下筷子,擦擦嘴,说:“月儿啊,有句话我一直想问你,你为什么要待在这儿呢?凭你这些年攒下的积蓄,你早就可以为自己赎身了,为什么一直拖到现在?你是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么?” “我就知道你早晚会问,”杜月侧过头,说,“赎了身又能怎么样?为人妻为人妾?被人锁进闺阁日日盼着那个人能偶尔来看看我?不过是从一个笼子里到了另一个笼子里。同样是笼子,我还不如选这个大一点的,逍遥自在些。这种不愿意被困住的心,你应当明白的。” 莫依然点点头,没有说话。她还能再说什么呢?不是所有女人都敢让自己过得自在。杜月能走到这一步,已是不易了。 三日后,新科及第者分配官职。莫依然受封御史台谏议大夫,官从正四品。 她私底下想,这个职位,应当是有什么深意的。 御史**立于三省六部之外,属于监察机构。谏议大夫又是御史台中一个很微妙的职位,没有什么实权,但可以参议国政,甚至还有权利弹劾御史。虞国开国不过百年,做过这个职位的只有两个人,无一不是性情怪癖,其中一个还死得挺惨。 坊间对她这个官位的安排也多有猜测。凭她状元之名,本应当安排到尚书省六部中的实权职位,比如礼部,毕竟她曾经在礼部挂过职;再不济也该是中书省或者门下省,参议奏章,可谁想到偏偏安排给她这么个冷门的缺,引人猜度她是不是得罪了什么权贵。谣言一传开,竟连个上门祝贺的人都没有了。莫依然心里叹这个官场的势利,不过还好木老将军还是和往常一样待她,她干脆就赖在将军府白吃白喝。 御史台最是个明白人齐聚的地方,跑得多了,莫依然也能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了。目前朝堂势利分为两派,一派以淮安王为首,另一派就是李丞相。这两派人掐架已经有些年头了,总体上看来应该是相党的势力大些。李丞相主管科举多年,门生皆分布在三省六部要职,而他自己更是辅佐了两代帝王,还是当今皇后的父亲,皇上的老丈人加舅舅,必然独揽大权,风光无限。不过莫依然总觉得那个淮安王也必然不简单,虽然只是个庶出的王爷,却能自成王党,跟相党分庭抗礼这么久,应该是有些实力的。再说了,没实力的人,他敢坐龙椅吗? 三个月后,淮安王奉命巡查虞江沿岸十郡。随行名单中,谏议大夫莫依然赫然在列。 本想着成了谏议大夫,巡查地方的时候能风光一些,没想到居然是和王爷一起。官大一级压死人,何况人家是皇亲国戚,这回怕是风光不起来了。莫依然泪流满面:求单干啊! 后来她才知道,这一次王爷的随行中只有她一个御史台的人。按照旧例,特使下巡须得由御史台派出一位巡查御史和一位掌书随行。没想到这一次圣上谕旨,命她领巡查御史事,兼任掌书。 这一举动,难免不引来朝中更多的猜度。 临行前她去拜别木老将军,老将军在她掌心写下四个字:谨言慎行。 是啊,既然进了官场,以前那些江湖习气是该改一改了。这个地方,可没人跟你讲义气。 巡察船从豫章南港出发,顺江而下,第一站就是就是第一富都上郡。上郡位于虞江主干道上,北有运河与干江相连,南有水系与支离江相通,正经的通三江之利,往来商船不绝,比王都豫章还要繁华许多。港口上早有郡守率领一众官员前来相迎,一行人入住郡守府。 这郡守府修得倒很简单,没有半点逾矩之处。郡守和夫人让出主卧,自己搬到偏厅。之后几天的行程没什么新奇,不过就是例行的巡查。三天后府库清点完毕,众人上船,准备去往下一个郡。 变故就在船快开的时候发生了。一个伙计给莫依然送来一张字条,竟是王爷的笔迹,字条上只有八个字:速速下船,切莫声张。 第十二章 莫依然虽然疑惑,也不敢怠慢,只得偷偷下了船去。果然,港口的一个酒馆中,淮安王安安稳稳地坐在里面,冲莫依然招手。她走进酒馆,在他面前坐下,问道:“王爷,您怎么不上船呢?” “上船做什么?”淮安王自顾自地喝酒,说,“这三天的戏你还没看过瘾么?” 莫依然恍然大悟:“也对,有戏台子挡着,就永远看不见后台的模样。” 淮安王咂了一口酒,说:“你倒是很会对哑谜么。” “陪王爷罢了。”莫依然说。 “别一口一个王爷了,我母姓姓薛,字牧臣,你就叫我薛老板吧。” 莫依然接道:“是,薛老板。我母姓姓王,没有字,你就叫我老王吧。” 话一出口,淮安王一口酒就喷了出来,继而哈哈大笑。莫依然道:“算了,还是叫我老莫吧。” 从酒馆出来,他们的第一站,就是再次走访府库。 这一访可不要紧。夜色下,只见前两天还半空的府库前停着好几辆黑木皮的大车,一袋一袋的粮食正被苦力们从车上卸下来,搬进库房中。两个人躲在暗处看着,淮安王说道:“这一个府库大概有个几百石,都记下来。” 莫依然急忙掏出纸笔,舔了舔笔尖记下来。小 说独.家资源,群特价6,0元进群有月.费,钙.片网.址永久50元微ly x775,15 3909 淮安王沉声说道:“好好的 军饷,都让这么藏起来了。怪不得一到打仗就哭穷。” 莫依然冷笑一声,道:“硕鼠硕鼠,屡见不鲜。” 淮安王看她一眼,说道:“走,下一个。” 他们这一夜腿都要跑断了,查到的实际库存竟比报上来的五倍还多。这些还仅仅只是他们看到的,没看到的还不知有多少。天快明时他们在一家酒馆下榻,莫依然将账目明细一笔一笔理出来,附上府库名称和主管官吏。 第二天一早,他们便雇了车,一路沿着河道走,终于赶上停靠着岸边的巡查使船。早有淮安王贴身侍从在甲板上接应,二人上了船,冠冕堂皇地下一郡。 一个月中,江南八个郡就被他们这么走访下来了。 第九站名为临淄,郡守名叫郭鹏,是前朝进士,李丞相的得意门生之一。巡查船到港的时候这位郭郡守竟率着全城百姓跪地相迎,那阵仗可把她吓了一跳。这一举看似尊重,实则阴损。跪接跪送是皇帝出巡才有的礼仪,眼下他以此礼相迎,淮安王若是受了,就是明明白白的僭越;若是不受,官场面子又过不去。这么大的一个下马威,看来王党和相党之争早已经人尽皆知了。 莫依然站在甲板上,小心看着淮安王的反应。这几日以来的走访,他们之间已经多少有些默契了。只见淮安王望着船下黑压压一片跪迎的官员百姓,缓缓从怀中拿出一副明晃晃的圣旨,高声宣读起来。 那其实就是委任淮安王巡查江南的圣旨,没想到他竟随身带着,可见思虑之周全。莫依然不禁在心里赞叹,淮安王心思之快,果然非常人能及。如此一来,百姓跪的便是皇帝的圣旨,而不是他。如此郭鹏的这个当头炮,也就能化解了。 圣旨宣读完毕,百姓山呼万岁,众地方官退立两旁。莫依然跟在他身后缓步走下船梯,每走一步,都觉得险象环生。 淮安王一行照例入住郡守府。接下来的行程跟几天前一样,各地方官员献上早已经准备好的府库账册,大家和和气气打个过场,歌颂一下太明盛世国泰民安,再加上一顿接风宴和一顿送行宴,主要行程就基本结束了。遂后巡查船离岗,地方官员在几日滇心吊胆后终于迎来了解放。 然而,对于淮安王和莫依然来说,他们的巡查才刚刚开始。 两个人照例悄悄下了船来到一家茶馆,边喝茶边等着太阳下山。待到天黑后他们按照先前的标注找到城中府库,却意外地没有发现任何动静。 “郭鹏这个人行事向来谨慎,看来今夜我们要无功而返了。”淮安王道。 “那我们现在怎么办?”莫依然问。 淮安王道:“先找个地方落脚,明日再来。我就不信他真放心把那么多粮食放在外面。” 他们在城中心找了一家客栈住下。莫依然左右睡不着,便点上灯翻看前几天记下的账目。月明更深,窗外的柳树上蝉声漫漫。她打开窗,只见月色朦朦,如同粉红色薛涛笺上的一点晕湿。 江南月色,总是引人无限遐思。 淮安王的房间就在隔壁。她探出头去看看,却见他窗子紧闭,想是已经睡了。还真是个不动风月的人。不过想想,这一个月以来的走访,他估计也累坏了吧。 所谓能者多劳,怨不得别人。 忽然鼻尖一丝香甜,这气味,很熟悉……迷魂香!莫依然心说一声不好,急忙手掐人中,保持清醒。这东西她以前行走江湖的时候常用,“借”点银子什么的很方便,没想到今天自己被用上了。估计又有哪个江湖小贼手里缺钱了。 她把衣袖用茶水弄湿,捂住鼻子,小心翼翼地靠上房门细听。这一靠近,忽然觉得一股热浪袭来。莫依然一惊,猛地拉开门,就见大堂里早已是火光一片。 她险些被这股热浪掀个跟头。还好她提前捂住了口鼻,不然肯定直接呛死了。左右竟是一个人都没有,想必是都已经被迷晕了。莫依然拔腿向淮安王的房间跑去,心想,这是哪一家的做事这么不地道,图财可以,怎么能害命呢! 她一脚踹开门奔进去,就见淮安王正和衣躺在床榻上,想必是吸了不少迷魂烟,睡得那个香。她知道此时左右也是叫不醒他,干脆把他背在背上(“妈的一头猪都没他沉!”),猛地破窗而出,一个打滚落在地上。 刚一落地就觉得后颈一凉,莫依然侧眼一看,一把森然的大刀已经架在了脖子上。她心一沉,心想:完了,这拨人居然就是冲着杀人来的。 “老大,有人跑出来了!” “什么人,本事还挺大。” 这后面一个声音怎么这么熟悉……莫依然忽然就乐了,朗声说道:“戴总镖头,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啊。” 那人几步走到她面前,她抬头冲着他一乐。那人惊道:“莫、莫依然?!” 第十三章 戴笠,临北镖局总镖头。 说他是总镖头倒有些抬举他了。他祖上原本是占山为王的土匪,发的就是害人性命的横财。虞国建立之后,朝廷一度严打山寨,他父亲便从山里出来,仗着自己江湖上的名号成立了这个临北镖局,从抢镖的摇身一变成为保镖的,名正言顺走上漂白的道路。不过到底是土匪出身,山大王的习性是改不了的,因此少有正规的买卖找到他们,与他们合作的也多是江湖上的生意。因为这个戴笠好交朋友,也讲义气,因此这些年临北镖局在江湖上也算一个名号。 莫依然和他的渊源并不算深,说白了也就是酒场上认识的朋友。当年她行走天下时来到临淄,结识了虞江三大船帮之首九龙帮的帮主戚新戚二爷,两个人引为知己。这个戴笠和戚二爷久有生意往来,因此便也和莫依然认识了。不过莫依然心里却不太喜欢他,这个人匪气太重,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没一起杀过人,算不上铁交情。” 临北镖局的后院里,两个人相对坐着喝酒。 “我说戴哥,今天这到底是哪一出啊?”莫依然问。 “嗨,你别打听了,”戴笠说,“哥哥也是拿了人的钱,这里面的具体情况我也不清楚。我说莫老弟,你是不是惹着什么人了?” “我能惹着谁啊。”莫依然一笑,暗地里却动起了心思。她才入朝没多久,若说树敌,绝对谈不上。这么说来,莫非是冲着淮安王? “那可能就不是冲着你。不过人家本家发话,一个都不许跑出来。这江湖规矩你也懂,我若是破了规矩让人知道了,以后这生意可就不好做了。”戴笠小眼睛瞄着她,说。 莫依然却丝毫没有惧色,淡淡一笑,说:“兄弟明白。戴哥您今天也是无奈,尽管动手,兄弟不怪你。” 戴笠看着她,忽然哈哈大笑,道:“莫老弟果然是英雄豪气。若我真为了几个金条就要了朋友的命,日后传扬出去我可怎么在江湖上立足啊。老弟放心,等天一亮我就让底下人送你出去。” “那那个同我一起的人呢?”莫依然问。 戴笠说:“那人可不能放。明日我把他带给本家看看,本家若说杀,那便只能杀了。若是不杀,嘿嘿,”他一笑,道,“我看他也是个富家公子的样子,不如当个肉票绑了,赚点小钱,也不枉我这一番忙活。” “戴大哥,还是你会做生意。兄弟佩服。”莫依然脸上笑着,心里却已经有了盘算。 第二日天明,莫依然向戴笠告辞,两个人又免不了一番客套。镖局的一个伙计驾车送莫依然,马车走在林荫小路上,就听车内她问道:“小兄弟来镖局多久了?” “有个三年了吧。”伙计答道。 “原来是新人,怪不得我看着面生。” 伙计闻言,问:“这位英雄和我家总镖头是老交情?” “算是吧,”她说,“当年一起杀过人的交情。” “那可是铁交情了。” 莫依然又问:“小兄弟贵姓?在镖局做什么活计啊?” “我姓陈,现在就是个驾车的,也管喂马,”他一笑,说,“英雄怎么问这些?” “问清楚了,好送你上路啊。”话音刚落,从车帘内伸出一双手,“咔嚓”一声就把那伙计的脖子拧断了。莫依然钻出车外,双手一嘞缰绳,调转马头向原来的路跑去。 她在车上换好那伙计的衣服,取下他的腰牌挂在自己身上,然后把死尸在车厢里藏好。一切准备就绪,她在镖局外的林子里停好马车,静静等待。 转眼,夕阳西下。 天刚刚擦黑,四周一片灰蒙蒙的。莫依然握紧缰绳,驾车向镖局正门驶去。 “什么人?”门口守卫问道。 “是我,小陈。”莫依然模仿着早上出门时听到的对话。 “送个人,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嗨,你别提那个人有多难伺候了。送他到城门,他说要去客栈,送他到客栈,他又说没就没菜,非要去酒馆。这不折腾了一天,终于送上船了。”她的帽檐压得很低,暮色下,大半张脸都隐藏在黑暗里。 “都不是好伺候的主儿!得了,回去歇着吧。” “谢了。”她驾了车,往马厩走去。 这个临北镖局她以前来过,当时正赶上镖局大院落成,戴笠为了向她和高箬炫耀,把这里每一处都逛遍了。如果记得没错,整个镖局里最适合关人的地方,应该就是内院北侧的小厢房了。 她悄悄摸进去,远远就看见门口值守的伙计。这证明了两件事:一,她找对地方了;二,淮安王还没死。她顺着墙攀上房檐,趁着在守卫头顶上一个转身,猫一样跳进窗户里。 屋内没有点灯。她的眼睛早已经熟悉了黑暗,环顾一圈,就看见了床上躺着的人。 这都一天了,还睡呢?! 该不会是死了吧? 她心里忽然一紧,摸到窗边拿手一探,顿时便放了心。还有气! 她推推他,没有反应。掐他,还是没有反应。用手啪啪地打他的脸,还是不醒。估计是他们今天又给加迷药了。她从怀中掏出一根银钗,照着他的人中就扎下去。 “啊!” 屋内传来的叫声让两个守卫一惊,二人急忙冲进打开门冲进房中。火把照进屋内,床上已经是空空荡荡。忽然“吱呀”一声,身后传来门关上的声音。还没等两个人转过身来,就觉得脖子一凉,一惊被人划开了动脉。 莫依然收起匕首,对着站在门后的淮安王说:“还愣着做什么?换衣服!” 他蹙眉,头还有些晕,问:“这到底是什么地方?” “临北镖局欢迎你,”莫依然拉着他窜出门外,道,“快走,别再搭上我的命。” 两个人按原路返回,刚刚到了外院,忽然被一个人叫住,问:“你们俩,哪个岗的?” “我们看管后院的那个人,”莫依然背着身说,“他忽然醒了,我们通报总镖头。” “通报?你们两个人一起来了,谁看着那小子?” 坏了!莫依然一吐舌头,拉起淮安王拔腿就跑。身后那个人当即反应过来,高声喊道:“来人!抓住他们两个。” 莫依然觉得,没有淮安王这个累赘她肯定能跑出去。淮安王认为,要不是莫依然跑得太慢,他俩也不至于被抓住。到底是谁拖累了谁成了他们日后永恒争论的话题,但是眼下,他俩是一个都没跑出去。 重重人影将内院围住,火把照得黑夜亮如白昼。 戴笠缓缓走出来,看见莫依然,冷笑一声,说:“莫老弟,这是怎么个意思啊?” 莫依然笑道:“我也是舍不得大哥,回来看看。” 戴笠一笑,说:“莫依然,我已经放你一马,你不仅不知恩图报,还来我手上抢人。按照江湖规矩,我已经仁至义尽了。下面的事我可不会再留情面。” “不是江湖人,不谈江湖事。戴大哥,你我之间的事还是不要牵扯旁人了吧,”她眼角一扫淮安王,说道,“我老实告诉你,我来临安就是为了躲仇家。你那本家要买的就是我的命,与他无关。你放他走,我任你处置。” “不行!”淮安王说道。 “别废话!”莫依然从牙缝里吐出几个字,压低声音说道,“能走一个是一个,我还等着你带人来救我呢!” 戴笠却是哈哈大笑,道:“你们俩,一个都别想走!” 他大吼一声:“抓起来!” 莫依然上前一步站在淮安王身前,说道:“一会儿动起手来,你寻机会就走。” “那你呢。”他问。 “我自有我的办法。”她说。 两边人越来越近,莫依然眼观六路,心里却是没底。双拳难敌四手,更何况她淡出江湖这么久,功夫怕是已经生疏了。 就在此时,忽然凌空传来一个声音:“戴总镖头,你这儿好热闹啊!” 第十四章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围墙高出处着一个人影。他背对着月光站在那儿,不见五官,唯有一身青衫磊落,衬着凛凛风仪。 戴笠一蹙眉,道:“戚二爷?” 莫依然大喜,道:“戚二哥?” 淮安王不知道莫依然口中的这位“戚二哥”是谁,但是看她的反应,应当是有转机了。 只见那人一个纵身从墙头跃下,落地时竟没有半点声响。他戴着斗笠,帽檐压得很低,几乎将整张脸盖住。他手持一根长竿,往地上一立,凛然生风。 戴笠微微一笑,道:“戚二爷,什么风把您刮来了?” 戚二爷冷冷说道:“我听了手下的信儿来接我兄弟。戴总镖头,怎么这么大的阵仗啊。” 戴笠此时脸色已然不好看了。莫依然和戚二爷的关系他自然清楚,戚二爷绝对不是他惹得起的。可是眼下这么多手下看着,真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自家院子进了几个毛贼,正在清理。不劳二爷挂心。”戴笠道。 “毛贼?”二爷环顾一周,说,“那我就不打扰了。依然,跟我走。” 莫依然急忙握住淮安王的手,站在戚二爷身后。 “慢着!”戴笠一发话,立刻有手下上前拦住去路。 二爷冷冷一笑,道:“总镖头这是何意啊?” “二爷,在外面我敬您是江湖前辈,称您一声爷。可是在这一亩三分地,还是我说了算。我说放,您才能走。我说不放,天王老子来了都不行!”戴笠道。 “是么。”戚二爷话音刚落,只听两边一声惊呼。莫依然抬头一看,周围的房顶上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满了人。一把把明晃晃的大刀映着月色,闪出森然寒光。 “爷今天就是来接兄弟的。人,爷要定了。你放不放,自己掂量。”二爷的声音带着某种气势,震得院子里的火把都暗了一暗。 戴笠看看四周。戚二爷带来的人虽然不多,但是如果真的打起来,他也占不了什么便宜。况且九龙帮在江湖里是出了名的有仇必报,谁伤他一厘他必以命相拼,上一次虞东程家就是因为卸了他们一船货被灭了两个堂口七十八条人命。这等狠角色,还是少惹为妙。 可是,眼下也太下不来台了。戴笠道:“二爷,何必把话说得这么绝,原本莫兄弟也是我的客人,您想接他走没什么不可以,也谈不上放不放的。可是他身后这个人您得留给我。收人钱财,□□,您可不能断了我的生意。” 戚二爷略一回头,就听莫依然说道:“一起走。” 戚二爷对戴笠说道:“这个人多少钱?我买下了。” “这……”戴笠有些犹豫。 戚二爷从怀中掏出一个黄折子丢给他,道:“想要多少自己填个数,明天到爷的码头去领。” 戴笠眼睛一亮,没想到二爷出手这么大方。是不是,还能再多要点儿? 戚二爷好像看穿了他的心思,冷冷道:“你可别逼我扔红折子。” 黄折子赏金,红折子要命。 戴笠一听,急忙挥手让出一条路,道:“戚爷,您请。” 戚二爷在前,莫依然拉着淮安王在后,三人缓缓走出大院。 二爷的手下早已在门外列队,两列彪形大汉明火执仗守在车架旁。三人上了车,就听身后戴笠道: “戚二爷,您走好~莫兄弟,没事儿常来坐坐啊。” 莫依然心想,下次来就把你给端了。 车上,戚二爷坐在正中,莫依然和淮安王一左一右。他仍旧是不说话,斗笠压得低低的。经过刚才那件事,淮安王知道此人在江湖上比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说道:“这位英雄,多谢刚才出手相救。” 戚二爷不说话,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哼。 “二哥来得真是时候啊。”莫依然笑道。 没人理她。 “你是不是早就知道我们被困在那儿,特意来救我的?” 还是不说话。 莫依然一把把他的斗笠摘下来,说:“干什么啊,看不见人了是不是?” 这斗笠一摘,倒让淮安王一惊。刚才听戴笠称他为前辈,心想这个人的江湖资历不浅,应该年纪不小了,没想斗笠之下竟是一张不过二十出头的面孔。面如傅粉,唇若朱丹,还是个美男子。 戚二爷被人摘了斗笠,不耐道:“闹什么!” “你装什么!” “谁装了,我这儿生你气呢。”戚二爷道,“好么,一走就是五年,现在回来了连个信儿都不报,你心里还有爷吗?” 莫依然一惊,“五年”这个字眼太敏感。果然,淮安王已经蹙了眉头。 “我那不是家里有点儿事儿么。”莫依然一语带过,说,“二爷,你怎么知道我在姓戴的那儿啊?” “什么事儿瞒得了我?”戚爷冷冷一哼,道,“你们的船一出港我家伙计就看见了。都这么多天了你都没发现有几条渔船一直跟着你们?” 原来如此!莫依然一回忆,确实有这么回事。倒是自己大意了。 戚爷侧眼看向淮安王,对莫依然道:“这木头你订的?” 这是黑话,意思就是,这个人是跟着你的? “嗨,别人的单儿,拼船下水罢了。”莫依然道。 意思是,不认识,不过是路上遇见的。 “瞎吧,船都漏了,还救别人的货?” (瞎说,不认识,你刚才那么拼命救他?) “就你点仓的眼尖。这是东家。” (被你看出来了。这人算是我主子。) “你什么时候也给别人当伙计了?”戚二爷侧目打量了淮安王一眼,说,“盐袋子而已。”(一遇水就化——都是虚的)。就是说淮安王靠不住。 淮安王正听得一头雾水。刚才他们那几句话他每个字都听得清楚,却就是不知道什么意思。不过看他们的眼神和表情,应该是在说自己的。见戚二爷正盯着自己,便礼貌性地点头笑了笑。 他哪里知道是在骂他。 戚二爷见他点头,忍不住笑道:“瞧瞧,我说是盐袋子吧。” 莫依然也忍不住笑,说:“你少欺负人了,这话人家哪儿听得懂。” 她再看他那副不明所以的样子,实在忍不住笑,只能低头把脸藏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大家的评论十黛看到啦,这本书是全文存稿,还有另一本书7月8号开,正在兵荒马乱地存稿中,所以最近来评论区较少。感谢大家的支持,爱你们mua 第十五章 戚家大宅,就是虞江支流的一处水寨。 寨子临水而建,由若干竹楼组成,竹楼中间都搭着竹板,将整片水寨连为一体。主楼下面停满了船,此时各家渔船都已经回来了。远处,一行纤工正拉着的货船入港。 这戚家船帮是虞江三大船帮之首,已经纵横虞江水系多年了。 其实戚家祖上也不是什么好人。和戴笠类似,戚二爷祖上是在海上劫道的,简称就是海盗。想当年提起独臂戚氏,过往商船没有不闻风丧胆的,就连官船都奈何不得。后来新帝登基,肃清匪盗,戚家这才转进内河坐起船运的生意。不过这么多年戚二爷一直放不下海上这块肥肉,天天琢磨着什么时候能重整旗鼓,再次踏上海盗这条一本万利的道路。 莫依然已经是不安分的人了,这个戚二爷,比她还不安分。 所以他们才是知己。 夜晚的水寨凉风习习。莫依然走出房门,就见竹楼一侧,淮安王正独自坐在竹板上。他远远看见她,招手叫她过去。 她走到他身边,微微行了一礼。 “莫大人,坐。”他说道。 她敛了袍子,在他身边坐下。 “你猜我在想什么?”他问。 “王爷在想,”她说,“到底是谁要对我们下杀手。” “错,”他说,“我在想,这里的月亮真美。” 莫依然转头看他,他却眯着眼睛望着天边的月亮,说:“王城秋月固然高洁,可是比起这水乡月色,难免少了些妩媚。而边塞的月亮又是另一种景致了。莫大人从边塞来,应该有所体会吧。”( ?° ?? ?°)?最( ?° ?? ? °)?帅( ?° ?? ?°)?最高( ?° ?? ?°)?的( ?° ?? ?°)?侯( ?° ?? ?°)?哥( ?° ?? ?°)?整( ?° ?? ?°)?理( ?° ?? ?°)? 莫依然一笑,说:“我倒没有王爷这么深刻。在我看来,哪里的月色都是一样的,只是看月亮的人不一样罢了。” “哦?此话怎讲?” 她望着天边,说道:“人若多情,看月亮也是有情。人若无情,便是‘我本将心照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了。” 他说:“江湖儿女,至情至性。少见像莫大人这么透彻的,透彻得都有些凉薄了。” 她道:“皇室子孙多冷血,也少见像王爷这么通风月的。” 他笑道:“若无花月美人,不愿生此世界;若无翰墨棋酒,不必定作人身。” 两下无话,惟有清风。 “莫大人会用剑吧。”许久,他忽然说了这么一句。 莫依然一下没反应过来,却见他的目光正落在她的手上。刚才在镖局里,情急之下她曾握过他的手,没想到掌中的茧子就这么被他发现了。 她忽然想起眠月楼的那夜,心里一悬。定了定神,方才说道:“哪有什么会不会用的。小时候在家种田拿惯了锄头,剑也没什么两样。” 他轻声笑起来,道:“莫大人何必自污。方才的情形,我还要多谢你的救命之恩。” 莫依然急忙起身,行礼道:“随行相护,是臣的职责。” “哎,站起来干什么,你坐。”他拉她坐下,道:“不过,你那一句‘少废话’,还真挺有气势的。” 莫依然一惊,急忙站起来,行礼道:“情急之下口不择言,请王爷海涵。” “你这人……坐下。”他伸手拉她,她俯身行礼。就在这一抬头一低头的瞬间四目相对。时间静止。他看着她的眼睛,问道:“莫大人,我们是不是以前见过?” 莫依然急忙退开一步,一颗心跳得飞快。他盯着她,那目光如电,让她心头一惊。 “我们,是见过的吧。”淮安王问。 她俯身道:“王爷忘了。去年平北大军凯旋,王爷代圣相迎,当时臣也在军阵之中。想是那个时候见过一面吧。” “是么?”他微微蹙眉,道,“不对吧。” 她手心渗出细细的汗来。就在此时,戚二爷在隔壁的竹楼喊道:“莫依然!过来!” 她如蒙大赦,向淮安王施了个礼,转身匆匆逃开。 他看着她踏着竹板跑去,跑到戚二爷跟前。戚二爷冷冷看了淮安王一眼,便拉着莫依然进屋去了。 “你老实告诉我,那小子干嘛的?”桌上几碟莲藕豆腐之类的清口小菜,戚二爷一边倒酒一边问。 “二哥,以你的眼力会看不出来吗?”莫依然道。 “你少跟我顾左右而言他。我问你,他是不是那个人?” 她的手顿了顿,说:“哪个人?” “你说哪个人?”戚二爷道,“五年前你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 “你别瞎猜,”莫依然打断他的话,道,“他真是我东家。” 她凑到他耳边,耳语几句。 “真的?!”戚二爷道,“啊呀你个小丫头,那是你胡闹的地方吗?万一你被发现你是……你怎么办?” “哪儿那么容易就发现了?花木兰从军十年,三军都让她骗过去了。”她说道。 “那是花木兰长得丑!大家就算看出来了也不愿意承认她是个女人!”戚二爷道。 莫依然大笑道:“你少瞎说!” 戚二爷喝了口酒,道:“说正经的。莫丫头,你玩玩就算了。外面那个人,我看不是个简单角色。” 莫依然道:“知道了知道了。” 戚二爷看出她在敷衍,叹了口气说:“妈的,看来爷要招兵买马准备劫法场了。” “放心,我死不了!” 第二日天刚蒙蒙亮,戚二爷的船就带他们找到了停在虞江口岸的巡查船。他独自立在一叶扁舟上,看着他们上了巡查船。莫依然站在甲板上冲他招手,一转眼,他就消失在茫茫的江水上。 “如此英雄豪杰,本王应当重谢。”淮安王说道。 莫依然说:“英雄不须言谢,以侠义相报就是了。” 他们失踪两日,还好淮安王的亲信处事周到,没有发生什么乱子。略微调整后,巡查船向着最后一个港口驶去。 淮安郡。 此地属于淮安王的封地,毗邻淮水,虽然算不上最繁华,却也富庶。几日相处下来,莫依然对淮安王的作风也了解了些许。此人眼中最容不得沙子,更何况是在自己的地盘上,因此她想,在这淮安郡多少可以偷偷闲了。下船时已经有王府的车马来接,莫依然本来预备往郡守府去的,谁料王爷居然邀她同住王府。她想着或许还有事情要商量,因此也就没做推辞。 王府不过三进三出,造得很规矩。他们的车架到达时,只有王妃出来迎接,这些已是女眷里少有的能抛头露面的人物了。莫依然偷偷看她,只见她生得端和稳重,确实有王族主妇的风范。晚间也并无什么繁复的酒宴,莫依然只觉得连日来困倦,喝了点粥,天没黑就睡下了。 睡到一半,忽然听到些异动。这些年独自行走让她警觉性很高,一个翻身就到了窗下。只见窗前一个人影,正轻轻敲她的窗户。 “谁?”她提了声音问。 “我。” 这声音有些熟悉。她打开窗户,一阵夜风吹得她青丝飘扬。淮安王就站在她窗前,静静看着她。 “王爷,有事么?”她问。 “陪我逛逛夜市吧。”他说。 睡觉睡到一半老板拉起来逛夜市,她觉得自己很命苦。 两个人沿着淮安大街走着,互相也没有话。淮安王是本来就话不多,莫依然是实在没睡醒。他们走过一个戏园子,楼前的挂着大大的牌子,演的一出《牡丹亭》。 淮安王停下,说:“这出戏不错,看看吧。”她自然是没有发言权的,便跟着进去了。 楼上的雅座已经卖光了,只剩下下面的圆桌还有座。他们包了一张桌子,要了两壶茶水。戏园子里满是沉淀了一天的人的味道,灯光昏暗,胡琴响起,小生执着柳枝上场,咿呀的唱腔透着那么温存。 几番风月中宵相见,又是一段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莫依然仿佛身在梦中,待回过神来,竟已是泪流满面。 戏散场,他们坐在街边小摊吃馄饨。热腾腾的碗端上来,就着汤喝一口,从心里暖到四肢百骸。 淮安王说:“没想到,你也喜欢这出戏。” 莫依然说:“听不懂,瞎听罢了。” “听不懂的人不会流泪。” 莫依然一顿,没再答话。 他又说道:“这俩角唱得不够好,胳回了豫章,我带你听出好的。” “薛老板知道好地方?”莫依然问。 “地方是跑不了。只是找不找得到她,还要看缘分。”他说。 之后就是两下无话,他们吃完了馄饨就回了王府。第二天启程回豫章,再见面,却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第十六章 一到豫章,还没来得及进宫复命,就听说了木衡老将军病重的消息。 莫依然一进府就觉得气氛不对,木西子一见她什么话都说不出,只是流泪。莫依然心里咯噔一声,心说老将军这病,恐怕不好了。 进了房中却又觉得没那么严重,老将军精神似乎不错,见了她还招呼她过去坐。莫依然放下了一半的心,陪着他说了一会儿话。 木老将军问道:“依然啊,看你岁数也不小了,可有妻室啊?”莫依然道:“我打算先立业再成家,总不能让人家姑娘跟着我受苦吧。” “怎么会,我看你这个年轻人就好得很。少点玩心就最好不过了。” 莫依然知道她常逛青楼的美名已经传扬天下了,因此也只是低头称是。 木将军又问道:“你觉得我家西子怎么样?” 莫依然闻言一惊,说道:“西子将军很好,我们也是不错的朋友。我也想看她嫁个好人家。” 木将军的眼光灭了灭,道:“我明白了。” 莫依然只觉得心里难过。老将军这哪是在唠家常,分明就是在安排后事啊。可见这病,真的不好了。 木衡喘了口气,说:“你们年轻人的事,我也不懂。只是以后要麻烦你多照顾她了。” “我一定竭尽全力。”莫依然说。 老将军点点头,说:“还有两句话,我要告诉你。附耳过来。”莫依然低下身子,只听老将军说道:“淮安王,丞相。若想安身立命,这两派谁都得罪不起,切记。” 莫依然点头:“是,我记下了。” 老将军叹了口气,说:“好了,我累了,你去吧。” 莫依然走出门外,就见木西子正抱膝坐在楼梯上,眼中含泪。莫依然在她身边坐下,说:“老将军的病,怕是不好了。” 木西子声音发闷:“你看出来了。” “他刚才向我提亲来着,我回了,”莫依然说,“他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了。” 木西子的脸埋在臂弯里,肩膀微微抖动。将门女子,竟是连哭都哭得这么倔强。 莫依然说:“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有句话我想提醒你。” 她对木西子说道:“老将军最后一个愿望,无非就是想看你找到个好归宿,过得幸福。你如果心中已经有人,就早些决断吧,好让老人安心。晚了,怕就追悔莫及了。” 木西子抬起头来,道:“如此,能让父亲安心么?” “你心里有人,对不对?”莫依然问。 木西子点点头,说:“可是,我不能嫁给他。” “为什么?” “因为我怕……” “怕什么?” 木西子只是摇头。 莫依然叹口气,说:“你怕,就说明还没有发生。为了未知的恐惧而放弃眼前的幸福,你觉得值吗?” 木西子沉默。 “西子,人生不过百年。与其瞻前顾后,不如让自己快活。活得洒脱点吧。” 莫依然站起身来,说:“我言尽于此。如果你有什么想法尽管说出来,我和你哥哥都会尽力。不过人生大事,还是要你自己决断。” 莫依然说完拍拍她的肩膀,起身离开。 当时的她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这一番话竟会引起如此一番变动。 那是两日后的早朝,圣上宣旨,封大将军木衡之女木西子为贵妃,十日后以皇后之礼迎娶。 为皇后之外的女子办如此隆重的册封礼,还真是头回听说。 此次大婚突然且仓促,等到她真正反应过来的时候,已是大婚当天了。莫依然与众臣位列两旁,跪在九重丹陛之下,看着盛装华服的木西子,心中不禁慨叹。没想到,她心中那人,竟然是天子。 大婚之后,她们只见过一次,还是在皇宫的宴席上。木老将军尚在病中,莫依然以老将军门生的身份出席。宴会喧闹,更衬着眼前的月色如水。她们隔着一段汉白玉的栏杆站着,莫依然侧头看她,只见她浓妆华服,英姿尽敛,看不清表情。 “你很奇怪是不是?”木西子问。 “不是,”莫依然答,“只是觉得有点突然。” “对我来说一点都不突然,”木西子说,“我从十四岁那年,就已经决定嫁给他了。” “那你为何拖到现在?”莫依然问。 “因为我怕。我不想被囚禁。我怕一代新人换旧人,君恩难测,我不想断了自己的后路,”她说,“我要嫁的,是当年那个为我采桑子的少年,不是人称万岁的皇上。天下只有他一个人是万岁,又怎么能赴我的白头之约?” “既然如此,你为什么又改变主意了?因为木老将军?”莫依然问。 “对,为了还我父亲的心愿,也为了圆我自己的心愿,”木西子冲她一笑,说,“你说得对,我不能因为对未知的惧怕就止步不前。现在想想,竟连怕他变心这个想法都是可笑的。想天下女子千万,除了我,还有谁值得他爱呢?” 那一刻,她美得惊心动魄。能说出这样一番话来,便再没有女子能及得上她了。 莫依然心中慨叹,又有多少女子,能有这样的信心和勇气? 半个月后,皇上携贵妃游幸京郊章华园。木老将军的精神似乎因为这场大婚恢复了不少,也被移入章华园疗养。皇上和老将军这一走,整个虞国的军政要事就全落在了淮安王和丞相的身上。 淮安王莫依然已经很熟悉,可是这位丞相她还鲜少有过交往,有印象的几次便是宫中宴饮的时候。丞相李氏乃是当今圣上的母族,李氏也是名门望族,在朝堂中根基很深。几次议政堂朝会就能看来,连淮安王都忌惮几分的人物,实力定然不容小觑。 那次巡查之后的账本一直在莫依然手里,淮安王仿佛忘了一样,再也没提过。莫依然猜他心里应该有打算,索性也不问,只是仔细收好。她是谏议大夫,又是新任,因此议政时多是旁听,只看着三省六部的人自己掐架。看得多了,对朝中的帮派的分布也有了些了解。淮安王的势力多在兵、刑、工三部,与军中大将们也有不少联系;而丞相的势力则把持着吏、户、礼三部的大权,因此朝中官员多是他的亲旧门生。眼看着裙带关系在朝中盘根错节,莫依然是看在眼里,却半个字都说不得。 第十七章 朝堂上,淮安王甚少引她发言,可是朝会之后却常常叫她到御书房。这个御书房似乎更像是王爷的,从存放奏折的架子到窗前摆的剑兰,无一不是按照他的习惯。莫依然心里不禁疑惑,既然这淮安王已经掌握朝政大权,为什么仍旧对相党的势力百般忌惮? 这之中,到底还有什么她看不到的纠葛? 这一日朝会之后,淮安王留她在御书房议事,说得也不过就是加固堤坝防止水患之类的无关痛痒的事。议事完毕,莫依然退到门边,忽然心中一股意气激荡,转而折返了回来。 “王爷,臣有话要说。” “说。”淮安王头也没抬。 “王爷可还记得当年那个朔国特使?”莫依然望着他,果然,他抬起了头,“他并非只是个特使,他就是朔国国王,浑元。这个人精通汉学,为了了解虞国不惜亲身犯险。而且,他也确实有勇有谋,从他与我们联合夺权就足以看出这个人的决断。我的意思是,这样一个人,怎么容许自己一直困居北方蛮荒之地?” 淮安王静静看着她。 莫依然继续说道:“王爷再想想我们订立的盟约:三十年内再无刀兵。三十年,对浑元来说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休养生息,训练军队,重整国力,为的是三十年之后举兵再犯,一举拿下江南。可是三十年之中我们又在做什么?官吏腐败,朋党争斗,军备缩减,政令昏庸。王爷,我们是在一步一步自掘坟墓啊。如果再不铁手当政,肃清政坛,用不了三十年,我虞国必会不攻自破。” 一席话说完,御书房陷入了安静。淮安王看着她,眸中波光洌冽,可见他内心的汹涌。许久,他开口道:“知道了。” 莫依然一愣,半天没反应过来。就这么简单?她那一席至理名言就换来这么不痛不痒的三个字?淮安王继续低头看奏折,似乎没有再说话的意思。她左右看看,实在不知该怎么办,低身退出。 “哦,对了。”淮安王说。 她急忙转回来。 “今天章华园下了诏,单点你去。你收拾收拾,今夜就动身吧。”他说完就继续批折子。 “是。”莫依然应道。等了一会儿再抬头,他还是在那儿批折子。莫依然只得低身行礼退下。 章华园就在京郊不远。她即刻动身,下午就进了园子。 跟着侍女往里走,远远地就听见管弦咿呀的声音。转过一座石桥,只见柳树底下,木西子一身青衣,水袖飘飘,兰花指拿捏得恰到好处。几个月不见,她仿佛换了个人一样,以前的英气收敛了许多,更显出些少妇的妩媚来。一旁的假山石上,皇帝正手执胡琴伴奏。两侧鸟醉莺啼,绿竹猗猗,让人想起那一句: 只羡鸳鸯不羡仙。 原来皇室之中,也有如此温情的一面。 木西子转过头来看到她,微微一笑,道:“莫大人。” 有皇帝在,莫依然也端着场面,上前见礼。 木西子走到她身边,对皇上说道:“二哥哥,我借你的谏议大夫,你可应允?” 皇上眉眼含笑:“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吧。” 莫依然听得一头雾水,过了半天才终于明白是怎么回事。 原来十日之后就是木老将军的六十大寿了,这位新晋贵妃决定亲自登台为父亲贺寿。然而她想的招也却是让人崩溃,她要拉莫依然陪她唱戏。 “双反串哦,效果绝对精彩。”她们屏退左右行走在花园里,木西子谈起她的创意不禁双眼放光。 “什么意思?”莫依然问。 木西子道:“就是咱俩唱一场戏,我唱生,你唱旦。” 莫依然一听,急忙摆手:“不行不行!我一扮女装不就全露馅了!” “怎么会!人家只会说你唱功好,以假乱真啊。”木西子说。 “不行!”莫依然说,“我堂堂一个四品谏议大夫,哪能登台唱戏?” “怎么不能了?人家和珅一品大员还经常亮亮嗓子呢,你一个四品小官有什么拉不下面子的?你是不想给我爹爹唱是不是?”木西子道。 莫依然说:“嘿你个小丫头当了贵妃脾气见长啊,我说什么了你就这么个大帽子给我扣下来?!” “你陪人家唱嘛,”木西子硬的不行来软的,“人家为了能跟你配戏都练了一个月了。” 莫依然问:“行吧,什么戏啊。” 木西子说:“就是那个《游园惊梦》!别说你不会,我可听你唱过。” “果断不行!”莫依然说。 木西子当时眼泪就下来了:“我都练了一个月你不能让我白练啊,莫依然,你行行好吧,就当给自己积德啦。” 莫依然叹了口气,说:“咱们说好,只此一次,不许外传。” 木西子破涕为笑,说:“你放心,父亲寿宴,就几个亲戚,没别人。” 莫依然叹道:“皇上也真是的,由着你这么胡闹。” 这本是一句戏语,却没想到木西子变了脸色,轻声一叹,说:“他由不得他自己,也只有由着我了。” 莫依然听出她话中有话,问道:“怎么,你们之间出问题了?” “我们能有什么事。”木西子说。 莫依然听得心急,道:“你能不能别跟我打哑谜了,到底怎么了?” 她却只是摇头,道:“依然,这个朝堂的水太深。你若只是玩玩,还是早点退步抽身吧。” 莫依然闻言,心下一紧,木西子一向快人快语,这一个月来到底发生了什么,让她也不得不有所忌讳? “你看我像玩玩么?”莫依然说。 “既然如此,那就该多上点心吧,在朝堂安身就像涉江而行,等你发现水深,就已经晚了,”她左右看看,近前一步,说道,“文渊阁的史料馆里有自□□皇帝起的全部史料,莫大人有空该多去看看才是。” 莫依然听她忽然变了语气,知道不能再追问,便心里给自己提了个醒,说:“是,臣谨遵贵妃娘娘训。” 第十八章 一转眼,就到了木老将军的寿辰。 老将军尚在病重,不宜大办,可是六十整寿也不能怠慢了,因此只在章华园御风台摆了几桌宴席,请了个民间戏班搭台唱戏。戏班是木西子请来的,这一次她可以说是费尽了心思,就是为了能给木老将军一个惊喜。 “前面几场肯定是《下山》《活捉》《借茶》,父亲最爱听这些,每次必点。然后就该咱们上场了。你想想,别人都只知道我请了外面的戏班,谁能想到咱俩登台的?到时候你一亮相,那效果!”木西子早已经换上了戏装,靠在帷幔旁的柱子上,对着里面说,“莫大人,你衣服换好了没有啊。” “就好了。”里面莫依然说道。 “你先换着,我去跟琴师交代两句。”木西子说完交待后面的丫头道:“好好伺候。” “是。” 木西子往前台去了,留下几个丫头侯在帷幔旁边。 帷幔一动,莫依然一身雪白撒花襦裙走出来,瞬间引来一片切切私语。眼下后台没有别人,只有木西子宫里少数几个知情的侍女,她们无不好奇又惊诧地打量着她。莫依然在妆奁镜前坐下,淡扫蛾眉,对镜贴花,却怎么也贴不好。 “莫大人,让奴婢来吧。”说话的是木西子贴身宫女,这场戏她唱春香,也已经扮上了,看上去甚是娇俏。 莫依然点点头,把宫花递给她。 她一边贴花,一边说道:“莫大人到底是男人,对我们女儿家的东西不熟悉。这花也是要常贴才行,不然就手生了。” 莫依然只是笑笑,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丫头一笑,说:“小姐,您忘了,奴婢是春香啊。” 这丫头入戏倒快。莫依然也是一笑,转回头看到镜中的自己,却怔怔不能言语。 镜中人一身素白撒花的襦裙,挽着八宝宜春髻,鬓角贴着鹅黄色的。她眉目清远,柔和淡然,也正静静望着她。这个人,她好像认识,却又觉得陌生。 直到戏班主事上来催场,她才猛然回过神来。 胡琴咿呀的响,莫依然顺着戏台帘子往外一看,外面黑压压的都是人。她这才反应过来,自从木西子嫁给皇帝之后,所有的皇族贵胄,都是她家亲戚。皇帝老丈人过生日,谁不来捧个场套套关系?莫依然冷汗当时就下来了,抬腿就要走,被木西子死死拉住。 “宁破一桩婚,不拆一台戏。你现在可不能走啊!” 莫依然挣脱不得,吼道:“你这说反了吧!” 外面鼓点催促,木西子说一声“走你!”把她推上了前台。 只见帘子后面一个人影掠出来,她一身素白戏服,眉目清和,却被敷面的胭脂点出了些妩媚。她站在台中央,这一处桃木桌椅,翡翠屏风,仿佛都是在等她的出场,唱一段良辰美景奈何天。 胡琴走了个过场,她却没有任何反应。 鼓点又敲了一遍,台下寂然无声。 一旁春香扶着她,轻轻叫了声:“小姐。”她忽然觉得眼前一亮,好像是一场梦醒,一场重放。 胡琴再响,她终于开口,一瞬间轻音流转。 “你道翠生生出落的裙衫儿茜,艳晶晶花簪八宝填,可知我常一生儿爱好是天然。恰三春好处无人见。不堤防沉鱼落雁鸟惊喧,则怕的羞花闭月花愁颤。” 一段唱罢,下面犹未反应过来。不知是谁先喊了声好,紧接着台下一片叫好声。 礼部尚书问旁边的工部侍郎:“这杜丽娘好生眼熟啊。” 工部侍郎道:“我觉得也是,好像是莫大夫。” 一旁行章事说道:“好像真是。这扮相,这唱腔,可不输女人啊。” 春香的唱腔也是娇俏。莫依然入了戏,行止之间愈发自然,眉目流转,顾盼生辉。又唱罢了那段“姹紫嫣红开遍”,小生上场,下面一片惊呼:“那不是,木贵妃?” 木西子青色衣袍上绣着好看的纹路,手执柳枝摇摆,念白道:“恰好花园内,折取垂柳半枝。姐姐,你既淹通书史,可作诗以赏此柳枝乎?” 莫依然一身白衣,背身斜视,身形袅袅:这生素昧平生,何因到此? 生行礼唱道:“小姐,咱爱杀你哩!” 下面一片唿哨声,皇上更是喊了声“好”。老将军坐在正席,看得呵呵直乐。 一场戏唱得如行云流水。最后一场尾声,莫依然袅袅上步,唱道:“困春心游赏倦,也不索香薰绣被眠。天呵,有心情那梦儿还去不远。” 那最后一个“远”字仿佛送到天边,莫依然顺着水袖看去,只见台侧的位子上,淮安王正静静看着她。那目光,深沉如海。 这种眼神她见过。便是那一日眠月楼,他看着她的样子。 莫依然猛地出了戏,冷汗沾衣发背而出。幸而锣鼓声将她拉了回来,她急忙行了一礼,退下戏台。 一下戏台正迎上木西子,莫依然腿一软就跌了下来,木西子急忙上前扶她,问:“你怎么了?” 她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是说道:“快,让我走。” 木西子道:“这还没谢幕呢!” 莫依然却是急了,道:“让我走!” 木西子从没见过她这般神情,虽然不知何事,心里也跟着怕起来,急忙吩咐了两个丫头陪她回去。眼见着丫头们搀着莫依然从后门离开,外面叫好声仍旧不断。她整了整衣衫,和唱春香的丫头的再次上台。 戏台帘子掀开,生和贴上台见礼,却不见旦,下面立刻炸开了锅。一片喧哗声中,淮安王静静起身,向后院走去。 两个侍女搀着莫依然往后院走。她初时只觉得用不上力气,等到走了一半,也渐渐平复下来。理智回来,她渐渐清醒。她到底是外臣,进后妃寝宫肯定是不能的,索性退了两个侍女,自己到湖边的亭子里坐一坐。 她倚着阑干坐下,水中倒映着她的影子。她仍旧是那身素白的戏服,青丝松挽,粉面含嫣,竟如同镜花水月般不真实。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身后有脚步声。莫依然转过身,就见淮安王已经来到她身后,深深看着她。她一惊,本能地后退一步,随即理智就回来了。她不能跑,跑了就一切都完了。她必须竭尽全力来挽回现在的局面。 她微微一笑,故意沉了嗓子,说:“王爷。” 淮安王一步一步靠近,说:“我总算找到你了。” 她小步向后退去,说道:“王爷找臣,有事么?” “别装了,我知道是你。”他来到她面前,问,“为什么要走?” 她淡淡地笑,说:“王爷入戏了吧。臣,是谏议大夫莫依然。” 他看着她,点点头,说:“对,莫依然。五年前我在眠月楼遇到的就是你。”他走到她近前,说道:“你到底是男是女?” 莫依然心说一声不好,刚想退后却被他一把拉住。淮安王紧紧盯着她,道:“别想跑。” 她被他圈入怀中,无处躲闪。便在此时,一个声音忽然喊道:“大哥,您在这儿啊!” 木西子!她趁着他这一晃神便挣脱开去,顺着水中石路跑进翠竹深处。待他缓过神来,她已经不见了踪影。 作者有话要说:新书《我夫君是文坛泰斗》今晚九点开文!大家移步去看看呀! 文案: 传说中的唐翊是圣人转世。四海名士莫不追捧,就连皇帝都以他的门生自居。 偏他还生了一副好皮囊,这可愁坏了多情的姑娘们。日日思,夜夜盼,唐翊什么时候来娶我? 然他太上忘情,连父母定下的亲事都退了。姑娘们等不起,纷纷卷铺盖卷嫁了人。 后来,有人看见唐翊醉倒江边,疑是为情所伤。最后被一个女子拎着后脖领子拖走了。哎?那女子不正是被退婚的谢家小姐吗? 姑娘们两眼一黑:我不听!我不信!别瞎说! 醉酒的唐毅像个八爪鱼一样缠上来:嘤嘤嘤,夫人为什么不要我? 谢又清:起开!还不够丢人么? 第十九章 她再也顾不了许多了,一路冲入了章华殿,躲在里面再不出来。 今天这个事情让她得到了两个教训:第一,有一个当贵妃的姐们儿是会出人命的,因为她会用贵妃的权力压迫你;第二,有一个当贵妃的姐们儿是很必要的,关键时刻能救命啊。 不一会儿,贵妃回宫了。 木西子已经换下了戏服,屏退左右,往她面前一坐,道:“说吧,怎么回事儿。” 莫依然道:“什么,怎么回事。” “你还想跟我装傻是不是?”木西子道,“你信不信我现在就把你交给我大哥!” “贵妃娘娘手下留情啊!”莫依然抱着她的大腿哭道,“我招了,我全都招了还不行吗。” 事情的起源,要从五年前说起。 五年前,她初到豫章,机缘巧合结识了杜月,便在眠月楼常来常往了。 也是那么一个晚上,杜月受江湖朋友的邀请出去赴会,留她自己在房中。同样的情景,老鸨前来邀约。她觉得好玩,便换上杜月的衣服,去见了客人。 客人没有让她进屋,只在珠帘外唱一曲。当时她唱的就是这曲《游园惊梦》。 一曲唱完,那客人竟同她隔着珠帘聊起天来。她左右无事,便随性应和着,没想到这一领南海北纵横古今,一直聊到了次日天明。那日晨光中他起身离开,晨光下的琉璃珠子散发着七彩的光泽。隔着珠帘,他对她说道:“姑娘,当是我的知己了。” 这之后,便是一发不可收拾。 他夜夜来此,从不间断。她也每日等他,像是等一场约会。可是忽然有一天,他竟有整整十日不曾来过。 那十天她是数着日子过来的,生命似乎从没有那么灰暗过。第十一日他终于又来了,仍旧是点了杜月的牌子。 她又去见了他,什么也没有问,他也什么都没有说。临行时,他突然告诉她,他要成婚了。 他说,人生在世,总有这么多的无奈。 她无法描述当时的复杂心境。回到房间,她对镜自视,忽然觉得厌弃,厌弃那个傻傻等候的自己。 想想还真是可笑,隔着珠帘,爱上一个未曾谋面的人。 莫依然,你的真心,也付得太轻易了吧? 也就是在那一天,她离开了眠月楼,踏上游历天下的路。她想在路上找到一个全新的自己,然后再找到一个地方,把曾经的那个莫依然,亲手埋葬。 这一走,就是五年。 “那你为何又回来了?”木西子问。 “因为放下了,”莫依然说,“时间的考验和长久的游历让我变得豁达了很多。我遇到了很多人,有了很多新朋友,也经历了很多事。他们让我越来越喜欢我自己。我觉得,再没有什么是放不下的。那不过就是一段经历而已,就像是在酒馆偶然遇到一个朋友,两下相谈甚欢,别去再不相逢。他还在我的记忆里,却不会印在心上。” 她微微一笑,道:“你知道么,我曾经遇到过一个人,她是我见过的活得最潇洒的女子。她跟我说,女人之所以会受伤,就是因为经历得太少。她们未曾体会到天地的美好,所以只能把全部心思寄托在一个人身上。你看这山川景色,四季晨光,还有诗文曲赋,甚至江湖侠义,哪一个不能让人富足饱满?又何苦要把自己困死。” “所以,你并不是为了任何人回来。”木西子说。 “我是为了我自己,”莫依然说,“如果真要说,那也许是为了杜月吧。毕竟当年的不告而别,我欠她一个解释。” 木西子叹了口气,说:“或许,是你太决绝了。” “怎么说?”莫依然说。 “我听说过一件事,以前一直不敢相信,但是今日想来,或许是真的,”木西子说道,“五年前,淮安王大婚,新王妃沈氏虽不是名门望族,却也是书香门第。每个皇室婚姻都有它的目的,这一次是为了中和朝内士族和庶族的争斗。淮安王做事一向稳妥,却在婚礼当天出了场大乱子。具体的事情我也不清楚,只是听说他在新婚之夜丢下王妃,彻夜不归。当时我哥哥还是九门提督,巡城时亲眼看见他在花街。还好王妃贤良,并未声张,这事也就少有人知道了。”木西子说完,静静看着她。 “是么。”莫依然心口发苦,却只是笑。 “豫章的花街柳巷你比我清楚,他能去哪儿,你心里也应该有数,”木西子说道,“依然,他在大婚之夜抛下新婚妻子去找你。他对你并非无情,你又何必苦了自己?” 莫依然淡淡说道:“单凭他在新婚之夜去了眠月楼,就认定他是去找我,未免太自作多情了吧。更何况,他并非对我无情,我就一定要对他有意么?” 木西子叹了口气,说:“这便是你的决绝,从不留退路。不管是对别人,还是自己。” 莫依然一笑,道:“人生处处有进境,何苦要退。” “既然如此,你还是小心些吧。大哥那个人的性子谁都摸不透。更何况本朝律法在前,女子乱政者斩。后妃尚且如此,又何况你这个女扮男装的大夫呢。”木西子道。 莫依然叹口气,说,“我倒要看看,他能把我怎么样。” 第二十章 次日,圣上并百官回朝。木老将军身体欠佳,仍留在章华园疗养。 莫依然还没准备好面对淮安王,有心称病不朝,理智上却知道,越是这个时候越一步都退不得,否则就是真的自认心虚了。因此她特意换上了新做的朝服,乌纱端正,本着输人不输阵的原则将面子工程做到了极致,却没想到在见到他的那一刻险些全盘溃败下来。 早上她一进议政堂就遭到了百官的围堵,不是夸她的唱腔,就是夸她的扮相,甚至刑部的侍郎还问她婚配了没有。她一路虚应着过来,就见他正坐在太师椅上看着她。 她照例上前行礼,他也依旧点点头。他是什么都没说,她也是一脸清和淡然。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越是如此,她便越是担心。大风大浪她不害怕,怕的就是暗流汹涌。 可是,接下来的事也容不得她多想了。皇上大婚,按例要开恩科取士。科举之事一向由李丞相和文渊阁两位学士代管,可是去年年末主管拟题的赵学士告老还乡去了,只能由下面的孙长史替补。如此一来主管卷册的长史之位又有空缺,文渊阁内部一商量,奏请圣上选拔上届科举士子入文渊阁掌事,头一位点的就是状元莫依然。 恩科是喜事,皇上当天就颁下圣旨,加封莫依然为文渊阁正四品长史,参议恩科事。 文渊阁,又是一个独立在三省实权之外的文部。低头谢恩的时候她想,自己似乎真的被排挤在朝堂之外了。 转念一想,也不尽然。此次恩科由李丞相主事。恩科期间,文渊阁可以说是最接近相党的地方。 暗紫色正四品官服穿在身上,她走进文渊阁黑漆大门,众文士拱手见礼。 她是长史,在这个十三人组成的恩科会内地位仅次于丞相和两位学士。她的座位被安排在沈学士旁边,两个人一边喝茶领一边等着丞相到来。 不一会儿门外走进一人,一身正红色一品大员服饰,端着缠金朝带,乌沙颤颤,鹤发童颜。所有人起身见礼,口称“相爷”。 这位就是当朝一手遮天的李丞相了。 丞相对众人点头,目光掠过莫依然,竟是单独向着她点了点头,她便拱手还礼。丞相入座,众人坐定,开始第一场恩科会。 莫依然是第一次参与恩科议题,因此只是在一旁听众人发言。下面的几个参议少有好滇案,倒是孙学士的重论“大学之道”让丞相微微点了点头。 众人正在争论当中,却听孙学士说道:“莫长史是上一科的状元,当年的考卷也是文采斐然,字字珠玑。不知对于今年的议题,有何看法?” 她起身道:“依然年少历浅,还想多听听各位大人的。” “宣父犹能畏后生,丈夫未敢轻年少。莫长史若有想法,不防说说看。”李丞相悠悠开口。 这是近日议题会上丞相第一次开口。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她身上。看来,推是推不了了。 她向着上座三人行礼,道:“孙学士的议题确实是经典,为学即为人,以大学之道为题既是论学识,又是查人品,何其精妙。” 孙学士含笑点头。 “不过,此题未免老旧了些。题目太大,未免空洞,让士子摸不着头脑。因此,窃以为不妨从《大学》中提出一句,让士子们评论,或许更能切中要害。”莫依然说完,拱手见礼,道,“依然拙见,仅充下闻。” 室内一片讨论声,孙学士亦是捻须思索,问道:“请问莫长史,选哪一句比较好呢?” 莫依然答道:“开篇一句‘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新民,在止于至善。’,不防就取出‘新民’一词,论何谓新民,如何新民。” “妙。”下面不知是谁说了一句。其余人不再说话,只是看丞相的意思。 李丞相微微一笑,道:“莫长史不愧是状元之才,见解独到。”众人皆点头称是。 丞相又说道:“试题之事,明日再议吧。” 丞相起身向外走去。众官跟着起身,行礼相送。 天色擦黑,莫依然坐在轿子里往将军府走。今日丞相惮度实在奇怪。她拟碘目他说好,好却不用,那便是不好了。可是何处不好呢?边走边想,忽听后面一个声音道:“莫长史,慢行!” 她敲敲轿窗,道:“落轿。” 莫依然下了轿,就看到后面一顶绿昵小轿急急行来,在她面前停下。沈学士下了轿,说道:“坐了一天身子骨也僵了,莫长史,咱们一起走走?” “好。” 沈学士是文渊阁的老人了,做文渊阁大学士已有十五年之久,更主持修订过《洪都历法》,绝对的当世大儒。两人一老一少并排走在夕阳铺满的街道上,步行缓缓,悠然自得。 “莫长史对今日之事有什么看法吗?”沈学士道。 “下官确实有些不明白,究竟是那句话说错了?还请沈学士指教。”莫依然问。 沈学士微微一笑,道:“莫长史可知道三年前的辰庚变法?” 莫依然摇摇头,道:“闻所未闻。”三年前她正在朔国大漠木马放羊呢,哪儿知道什么辰庚变法? 沈学士一笑,道:“历史是最诚实的,一部史料能让你看透人心。历史也是最不诚实的,因为它到底是由人写成的。文渊阁史馆有许多当朝的历史,莫长史不妨去看看。” 文渊阁史馆,又是这个地方。莫依然忽然想起那次木西子跟她说过的话,急忙道:“沈学士,我如何才能看到史料呢?” “五品以上官员直接去史料馆查找便可。” “现在可以吗?” “现在?已经锁门了。” “钥匙在谁那儿?”莫依然问。 沈学士笑起来,道:“你这个年轻人,还真是急性子。”他从腰间拿出一串钥匙,道:“拿去。” 她一笑:“多谢先生。” 莫依然回到文渊阁的时候天已经擦黑了。偏厅亮着一盏小灯,想是值班的文职。今夜值班的八品行章事行邓,为人很是热情,见她带着沈学士的钥匙,以为有什么重要史料要找,便自告奋勇和她一同翻看起来。 莫依然第一个要找的就是三年前的“辰庚变法”。这是新史,因此很容易就找到了。原来三年前尚书省有一个名叫赵峰的中书令主张变法,结果变法不到半年就宣告失败,赵峰本人也被处以极刑。莫依然翻看了他变法的发令,大多都是针对吏治整顿的。放眼当今朝堂,朋党关系最为复杂的莫过于李丞相了。此变法触及相权,行事又不够锐气,失败也是必然。 然后她便明白了今日议题之事。她所提出的议题——所谓“新民”,其实就是推行新的思想。这必然让丞相想起了三年前的事,害怕变法苗头滋长,因此才不予采用。 如此想来,变法若想成功,第一个阻力,就是当今丞相了。 此事想明白了,暂且放下不提。莫依然最好奇的,还是木西子闪烁言辞后的本意。 邓行章倒是极为客气的,陪着她一起翻找,可是就连她自己都不知道究竟要找些什么。两个人一直忙到深夜,正在焦头烂额的时候,一本记载皇帝诏书的史料引起了她的注意。 第二十一章 皇上下诏,就算是口谕,史书上也都会有记载,可是太宗皇帝的诏书却是少之又少,连两页纸都没有填满。虞国开国至今已经三代,太宗皇帝就是当今圣上的父亲,在位二十七年。怎么会只有这么点记载? 莫依然拿着史书去问邓行章,却得到一个惊雷般的答案:这本太宗皇帝的诏史,其实是假的。 那是七年前了,文渊阁忽然着了一把天火。当时新皇刚刚登基,史官们正忙着整理前朝遗档,因此文渊阁内多是太宗朝的史料,就那么被一把大火烧没了。当时的阁老担心上头怪罪,只能尽力修复,实在修复不了的就按愿页数留白。因此才会有了这么一本大片空白的书。 “真的什么都没剩下么?”莫依然问。 邓行章顿了顿,道:“其实,还有些残存。” 他从使馆深处捧出一个木匣子,将它打开,说道:“这是当时清扫火场发现的残片,都在这儿了。” 莫依然看着缎子上焦黄的纸片,心下慨叹:任你有名垂青史的不世之功,也挡不住一把大火的掩埋。 这些灰烬当中,似乎有一些不太一样。莫依然小心地挑出一片,居然是明黄的金帛,上面还有字,隐约可以辨认。她仔细一看,念道:“牧、臣。” “邓大人,这是什么意思?”莫依然问。 邓行章摇摇头,说:“当年的修复工作进行了整整一年,能找出来的都已经找出来了。如果史书上没记载,那就是损毁太严重,没人看得懂了。” 可是莫依然却觉得,这两个字,她怎么看怎么熟悉,肯定在哪儿见过。 回去的路上她仍在琢磨,却怎么也想不起来。此时轿子一颠,她一头撞在轿壁上。她探出头想骂小厮两句,掀开帘子,却正看到眼前经过的一处戏楼。 楼前头牌,挂的竟然也是那出《游园惊梦》 她的耳边忽然回响起一个声音:“别一口一个王爷的。我母姓姓薛,字牧臣,你就叫我薛老板吧。” 牧臣!牧臣是淮安王的字! 那个金帛上为什么会写着淮安王的字?金帛是用来写什么的?诏书!而且,夹丝的金帛,应该是遗诏才对。莫依然被自己接下来的推断吓了一跳:难道,当年太宗皇帝指定的传位之人,竟是淮安王!? 那么,当今圣上是怎么回事?!莫非是篡位?这不是没有可能。当今圣上的母亲是李皇后,凭李家在朝堂中的势力,搞个宫变什么的不是问题。可是还有一点说不通,如果是宫变,那么为了永绝后患,原来但子应该被杀掉才对,就算不杀也该是终身囚禁,又怎么会有现在执掌朝政一半大权的淮安王?莫依然眼前仿佛又出现了那一次御书房中,他面色如常地坐在龙椅上的样子。 不,那不是宫变,而是一次谈判。淮安王由于某个不知名的原因放弃了皇位,向他的弟弟称臣,可仍旧不放皇权。所以,整个虞国真正的皇帝,其实是淮安王! 想到这儿,她已经出了一身的冷汗。这个结论虽然看似荒谬,却是唯一合理的解释。木西子一定是在嫁入皇宫之后发现了这个真相,却碍于皇室机密不能说出口,才这样旁敲侧击地提醒她。 另一股势力一想便知。如今朝堂上唯一能和淮安王抗衡的,就只有李氏一族了。李氏是当今圣上的母族,如此推断合情合理。没想到,他们的力量,竟已经强大到能废立君王的地步。 原来,当年谈判的两股势力,一直没有停止较量。 她忽然想起木西子的话:这个朝堂的水太深。 她想到之前在御书房中,她对他说的那番话。当时他眼神莫测如海,却仍旧什么都没有说。那眼神让她想起下山的猛虎,藏起利爪,只为了等待最好的时机。 莫依然心下慨叹:淮安王,你究竟有多么深沉的心机,才能这么多年手握皇权,却隐忍不发? 她只道自己的思虑谋划天下无人能及,没想到今天竟败了一阵。她心里竟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淮安王,你的心有多大,究竟能藏多少事呢? 转念又一想,谋大事者多不愿横生枝节。淮安王面临着如此的博弈,她的事,他应该顾不上的。 那么,眼下她应该还算安全。 本着这样的心,她处处小心谨慎,再也不与他有接触。一个月来,倒也风平浪静。 一个月中文渊阁又举行了几次议题会,最终拍板敲定,仍旧采用孙学士的“大学之道”论题。莫依然心下苦笑,如此结果,科举之悲,朝廷之悲。 题目定下就可以开始准备试卷了。莫依然身为长史,试卷的印刷和分配是她分内的事。从试卷的选纸、订墨、试印到最后的大批量印刷和分往考场,甚至这之中的保密工作,都是由她负责。还好这一切都有章可循,因此不至于忙中出错。 第三次试印之后,她拿着密封的样卷请丞相示。丞相和文渊阁两位学士看过之后都表示满意,她就原样封了,带回去当做样本准备印刷。为了保密,科举的试卷仍旧采用整板印刷,一旦用完即刻销毁。莫依然一直等到第一批试卷印出来才放心。 走出文渊阁的时候太阳都已经落到西边了。门外轿夫抽着旱烟等她,她摆了摆手叫他们先回去了。忙了一天骨头都僵了,她决定走走路去去乏。 文渊阁的侧门正对着一条狭窄的小巷。巷子用青石板铺路,日子久了石板磨得光如镜面。此时夕阳正好,一道金光射下,只照得路面如同湖水般漾着粼粼的波光。如此美景,怎能辜负?她踏着金光行走,两袖清风。 一道黑影被日光拉长,一直延伸到她脚下。逆着光看去,似乎是一架马车停在那儿。从车上走下一人,走近了才看出是丞相府的主事,李信。 他一身蓝袍,行止也是儒雅,初见面还以为是个小吏,没想到居然是丞相府的下人。他走到她面前,躬身行了一礼,道:“莫长史,我家相爷有请,请上车。” 今天上午才见过丞相,现在如此大费周章,到底有什么玄机? 马车缓缓停下。莫依然透过车帘子往外一看,就见丞相府的牌匾高悬在门楣上。 这是她第一次进丞相府,只觉得朴素得出乎意料,竟和郢下的郡守府没什么大区别。李信一路领着她走进正堂,说道:“长史大人稍作,在下去请相爷。” 莫依然在侧位坐下,不一会儿就有小丫头来上茶点。那丫头手上戴着个镯子,通透翠绿煞是好看。已经好多年没戴过首饰了吧。她这么想着,忍不住多看了两眼。那丫头以为是在看自己,便冲着她微微一笑,用茶盘掩面离开了。 老天有眼,她可真没想调戏人家。 就在此时李相进来了,莫依然急忙起身见礼。李相笑道:“坐吧,这是在家,不用这么拘礼。” 莫依然谢过坐下,丞相坐在上位,道:“莫大人在奇怪老夫为何请你来吧?” “还请丞相大人示下。” “不要总是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老夫又不是猛虎。”他今日穿着一身蓝锦常服,胡须用心打理过,看上去就像个爱干净的老人。莫依然低头称是。 丞相又说道:“莫大人,朝堂之上你我交流甚少,但老夫对你早已熟悉。当年科举老夫是主考,你的状元是老夫亲点的。” 莫依然道:“依然何德何能,多谢丞相抬爱,惭愧的很。” 丞相一笑,道:“原本科举之后就有心请你过府一叙,只是时间总对不上。莫大人也是个忙人啊。” 莫依然道:“应该是依然来拜会丞相才是。乡野庶人不懂礼数,还请丞相海涵。” 丞相笑道:“如今来了就好,一起吃顿便饭吧。” 四菜一汤,确是家常。 那次巡江之后莫依然对这位丞相的印象一直停留在结党营私、纵容门生贪污腐败、独揽朝政排除异己、因循守旧反对变法上。甚至连她和淮安王虞江遇险的事也觉得多半是他所为。没想到今日一进相府,看他如此简单朴素安守清贫,不禁对自己以前的想法打了个疑问。如果眼前这一切是真的,那么以前那些结论都改推翻重论才是;如果只是做给人看,那这位丞相的心计未免太深了。 他们从菜色谈开,说完了吃,便聊到了住。 “莫大人现在何处居住啊?”李相问道。 她答:“依然入仕前在将军府做掌书,现在还住在将军府。” 李相听完后只是摇头,道:“堂堂四品官员和门客同等,实在不像话。改日老夫奏请圣上,拨个宅子给你。” 她道:“多谢丞相。只是我小地方住惯了,真给我个独门独院我还住不下去。” 丞相笑道:“我就喜欢你这孩子不骄狂。不像现在一些儒生,刚中个小功名就连老师都忘了。” 莫依然只是点头微笑,不知该如何接话。 丞相看着她,说道:“说起来,莫大人也算我相府半个门生了。科举制后莫大人的官职似乎都不太理想,老夫也有嗅拔。眼下松阳郡郡守职位有些松动,莫大人可愿去地方一试身手?” 莫依然心想,这老狐狸的尾巴终于露出来了。 松阳郡郡守的确是个肥缺,可是远离豫章。地方官员除非有大政绩,或者关系足够硬,否则回调京城基本就是妄想。丞相这一举,即是以门生之名拉拢了她,又彻底免除她回京的后患。 一石二鸟,何其妙哉。 可是莫依然想不透,自己究竟有什么本事,能让丞相起心如此提放? 账本!她脑中灵光一闪。为了那个账本,人都可以杀,何况一个郡守之位呢? 电光火石的一瞬,她已心思百转,表面上却不露痕迹,说道:“丞相如此抬爱,学生感激不尽。成为相府门生何其荣耀,莫依然见过老师。” 说完便起身下拜。李相将她扶起,道:“师生之间何必如此。那么,这松阳郡咱们就说定了?” 莫依然面露难色,道:“老师,能不能换个地方?” “怎么?” “松阳郡虽好,可是毗邻北地,民风彪悍,女子也不如咱江南的水灵,”她微微一笑,道,“学生的那点爱好想必老师也知道。我这一天不去眠月楼心里就难受,三天不去,人就跟死了一样。老师能不能照顾一下,别让学生受这相思之苦。” 李丞相捻须看着她,问:“那你的意思是?” 莫依然一笑,道:“上次南巡,倒是觉得一个地方不错。” “何处?” “临淄。” 她是故意给老出了个难题。地方官任职,三年一换,回避本籍。临淄郡守郭鹏是半年前才轮到临淄的。按理说除非重大过失,不能罢免。丞相若是真顺了她的意,就等于毁了郭鹏的仕途。 那郭鹏是李相的得意门生。上次虞江那件事就是出在他的地盘上,想必也脱不了干系。莫依然想,反正是个机会,能离间你们师徒关系最好,若是离间不了,也要把你从这个肥缺上给拖下来。 李丞相只是沉吟,并未给她个明确的答复。凭老城厢的眼力,当也能看出她是故意为难。走出丞相府,莫依然坐上马车,心想,这一下她可把相党给得罪了。 不做相党的人,难道做王党的人么?她一想到淮安王就想起了那一日章华园的事。 那些小楼明月烟雨情怀已成过去,现在。她已不想与他有什么牵扯。 所以,还是远之为上。 第二十二章 可是,事情偏偏不能如她所愿。 试题已定,按旧例第一批样卷印出后要呈递龙桌案预览,这当然也是莫依然分内的事。龙桌案前坐的是谁,她心里清楚得很。本想着远之为上,眼下却躲不过了。 不过她也有她的办法。反正也是躲不过,那就拉个人同去。沈学士和她私交不错,又是今科主管之一,拉他一起无可厚非。 两个人跟着内侍往御书房走,到了门口,内侍进去通报,里面传召的声音报出来,他们二人方才整顿衣冠走入御书房。 让莫依然吃惊的是,这一次御书房里坐的是皇上,只有皇上。 沈学士似乎并不奇怪,俯身见礼。莫依然也反应过来跟着跪下。皇上正在在案前读书,应了一声:“免礼赐座。” 谢过恩,莫依然呈上今科样卷。按旧例皇上应该当场批复,没想到这次只是压在龙桌案上,说道:“行了,朕今天得空看看。莫长史明天来御书房领吧。”说完就下了逐客令。走出御书房莫依然还在琢磨,这到底唱的是哪一出啊? 她同沈学士一道往安上门走,说道:“今天怎么是皇上在,真是奇怪哈。” “莫大人说笑了,”沈学士说,“御书房坐的不是皇上,还能是谁?” 这话说得莫依然一愣,道:“沈大人每次来,都是皇上在御书房见您么?” “是啊。朝中谁不知道皇上勤勉,御书房灯火长明。”沈学士看了她一眼,道,“莫大人似乎话中有话?” 莫依然笑笑,道:“没有。只是没想到皇上如此勤政爱民。” 沈学士笑道:“皇上勤政是出了名的,地方官的请安折子都字字批复从不怠慢,因此才能有我大虞但平盛世啊。” 莫依然口中称是,心里却更加奇怪。 难道,淮安王代圣掌权的事,只有她知道? 次日进宫领回复,这一次她只能自己来了。 到了御书房门前,内侍说皇上已经在等她,无须通报。她整了整朝冠走进房中,却见淮安王坐在龙椅上。 果然,单单是冲着她的。 她低头,说道:“王爷,臣来请今科试题的批示。” “已经批好了。”他道。 莫依然原地站着,等着内侍将卷册拿来,可是等了半天都没有动静。她这才反应过来,刚才内侍没有通报,因此眼下房中只有他们两个人而已。她抬头看他,却见他也正盯着自己。 今天他穿了一身天青广袖长袍,袍子上用银丝线绣着蟒龙纹,隐约可见。他看着她,一双黑眸似乎将一切看透,看得她一阵心虚。 很长一段时间两个人就这么僵持着。莫依然心里清楚,自己不动,他绝不会动。这么下去她绝对先扛不住,毕竟人家坐着自己站着。权衡再三,她决定自己到案前拿卷子。 低身行了一礼,她往前走进几步,去拿压在镇纸底下的朱批卷册。伸手刚将镇纸移开,她的手却已经被他握在掌中。 他的手掌宽且大,掌心纵横着复杂的纹路。他的指腹抚过她的掌心,一路掠过掌中晶莹的茧子,道:“怪不得我觉得你熟悉。原来就是你。” 莫依然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道:“王爷,龙桌案前如此轻薄,您置国体于何地?” 他看着她,似是被她的正气震慑住了,缓缓放开了手。 莫依然拿了卷册,后退两步,低头行礼。 转身刚要走,忽听身后说道:“你真要如此么?” 她顿住脚步。 他起身,缓缓走向她,说:“你应该知道,本朝律法,女子乱政者斩,你又何苦非要以身涉险?” 他在她身后站定了,低声道:“我知道你是谁,就如同你也知道我一样。你既然已经回来了,又为什么不肯到我身边来呢?” 她双手握拳,指甲已经陷进肉里,尖锐帝痛让她异常清醒。她转过身面对他,微微一笑,道:“王爷,你真的认错人了。” 他眼中的光芒渐渐暗淡,一双黑眸重新变得深不可测:“好。那我就想个办法看一看,我到底是不是认错了人。” 莫依然退出御书房,一直到坐上了轿子离开安上门,一颗心方才平复下来。 转眼入秋,恩科取士。 此次恩科是秋日举办,因此称作“秋闱”。这次参加恩科的士子数目是忘年的两倍,豫章王城又加开了四个考点,朝廷紧急调派人手,莫依然为了加印试卷也是两天两夜未曾合眼。八月策试之后,文渊阁判卷子更是忙翻了天。各位主考官们在八月酷暑关在小阁楼里看卷子,一个个不顾形象赤壁上阵,终于赶在一个月之后发榜。 榜单呈递主考官,意外地,莫依然在榜单探花之位上看到一个熟悉的名字。 赵继。 是他吗?应该不是,若真是他来了个豫章,怎么会不来找自己。 榜单发布,新科传喜。紧接着,又是一场琼林宴。 在人群的簇拥下,头三甲打马入宫,莫依然穿着暗紫色正四品官府在安上门迎候。这一看,却笑了。走在第三个的,不是赵继还能是谁? 他仍是老样子,一身灰白的袍子,只是清减了很多。穿得如此寒酸地来赴琼林宴的,他算是第一人了。三甲在安上门前下马,她与他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 她在频频的杯盏中看着新科的士子,竟生出一种流光容易把人抛的慨叹。 莫依然悄悄退了席,独自来到临渊阁前凭栏。栏下秋水碧绿,倒映着她锦袍博带的倒影。 “莫先生,别来无恙。”身后一个声音。 她含笑转身,道:“赵兄,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啊。” 他笑道:“你是上一科状元,我是新科士子,当我管你叫一声兄长才是。” “既然来豫章,为何不找我?” 他道:“我听说你升任了文渊阁长史,参议今科试题。我怕我去找你有透题的嫌疑。” 莫依然道:“你还是老样子,这么迂腐。你我坦坦荡荡,管他人做什么?” 赵继道:“你也没变,洒脱随性。” 二人相视一笑。她问:“你现在住在哪里?” 赵继耸耸肩,说:“其实我昨天就被人从客栈赶出来了。我为了等喜报,在客栈门前窝了一夜,果然给我等到了。本以为中了三甲皇上会给赐个宅子,结果谁想到什么都没有。” 莫依然哈哈大笑起来,说道:“不然你搬过来跟我住吧。” “算了吧,”赵继道,“我知道你现在也是寄人篱下。” “什么叫寄人篱下啊,木家能叫别人吗?我是老将军的得意门生,现在将军府我当半个家。” 于是,赵继就堂而皇之地搬进将军府了。 莫依然恨不得能有个人来跟她做伴。眼下木老将军在章华园休养,木西子也早就搬出去了,只有她和那个黑脸的木子清住在一个府里,每天抬头不见低头见,压力很大。现在来了个赵继,木子清的黑脸他还能帮她担一半。 赵继的入住是她先斩后奏,后来才在去章华园探望木老将军的时候顺便提了一下。老将军表示无异议,木子清也就不好说什么了。日子开始变得出奇的顺心,她每日早上去御史台和文渊阁报个到,中午和各位狐朋狗友吃一顿,下午去议政堂参议,晚上就和赵继一起到眠月楼捧杜月的场。淮安王似乎也良心发现再也没有提起过那件事,这更为她得来不易的闲散生活锦上添花。 她四仰八叉地躺在房顶上看月亮,心想,就算是明知淮安王不会那么轻易罢手,也没人能阻止她现在的逍遥。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 生于忧患,死于安乐。 古人这么说,绝对有他的道理。 她的安逸,只持续了半个月而已。 第二十三章 半个月后,朔国使臣例行来访,带来了一封国书: 朔王浑元向大虞求亲,恳请公主下嫁,永结秦晋之好。 如今皇帝还很年轻,唯一的宛月公主才三岁。淮安王膝下无子,连半个女儿都没有。目前看来,唯一满足条件的,就是长公主静和了。 静和公主是皇上的妹妹,先帝在时就是掌上明珠,一直没舍得嫁人,又怎么能嫁到那极北苦寒之地?大臣们请了圣意,于是照章办事:在宗室中选取适龄女子,封为公主,代为和亲。 这个事情本当就这么了了,没想到求亲的事却引起了皇上的注意。他一琢磨,自己的妹妹确实不小了,早些觅得乘龙快婿,才是正理。 半个月之后,莫依然去章华园探望木老将军。就在章华园偏殿,木贵妃带来了一个惊天动地的消息。 “皇上要赐婚,”木西子说,“招你为驸马。” 莫依然整个人愣住,问:“你,你说什么?” “皇上要你和静和公主成婚!”木西子叹了口气,说,“是大哥上的折子,皇上应允了。” 莫依然如同被雷劈了,整个人呆坐在那儿不能动弹,心下却是百转千回。 她果然太小看他了。这个人还真是沉得住气。他对她一直心存怀疑,却找不到合适的机会试探,便一直隐忍。如今突然出招,当真逼得她没有招架的余地。 转念一想,淮安王提出这个主意,无非就是为了试探她,可见他心里还不确定她到底是男是女。那么这个时候她更要挺住,一个不慎就输了。对,她不能拒婚,不止不能拒,还要欢天喜地的去谢恩。可是两个女人怎么结婚啊!莫依然狂抓脑袋,对了,静和公主! “西子!你要帮我啊!去劝劝你那皇妹别嫁给我!”莫依然说。 “你以为我没想到吗?”木西子说,“皇上刚跟我商量的时候我就去打听过了。人家本来是不同意的,后来一听说是你,忽然就同意了。现在所有人可就都看着你了。眼下你就只有两个选择,第一,去跟大哥承认你的身份,让他想办法斡旋。现在有这个能力的也只有他了。第二,就是你和静和公主完婚,然后在洞房花烛夜被人发现是女的,然后,恐怕就没有然后了。” 莫依然眼含热泪:“我不能不同意啊,我要是说一个不字就真的被人抓住把柄了!” 木西子叹了口气:“那你就等着当驸马吧。” 莫依然道:“我怎么听着你有点幸灾乐祸的意思?” 木西子微微一笑,道:“大哥从不出虚招。莫依然,我看你还是从了他吧。” “休想。” 我莫依然走南闯北这么多年,自视上天入地无所不能。大风大浪都过来了,还能在这个小河沟里翻了船? 不就是娶公主么。淮安王,爷跟你杠上了! 三日后,圣旨颁布,封谏议大夫兼文渊阁长史莫依然为驸马都尉,食二品俸禄,三个月后与静和公主大婚。 消息一出,百官无不登门祝贺,什么年少有为啊,平步青云啊,耳朵都听出茧子了。莫依然脸上陪笑,心里的苦水只有自己吞。 不到两天又一道圣旨,着工部修建公主府,地点,就在升平访。 升平坊是王城内院,住的不是皇亲贵族就是一品大员。最让人崩溃的是,公主府的对面,就是淮安王府。 又过了几天,圣上下了第三道圣旨。驸马都尉莫依然乃前科状元,文采绝佳,且于今次恩科取士有功,封为正一品文渊阁大学士。 一个月之内三道圣旨,连升四级,这简直是祖坟冒青烟,换个男人肯定就乐疯了。可是莫依然没有丝毫的喜悦感,因为她是个女人。对男人最容易的事对她来说却最难,那就是,怎么当驸马! 这种事情,也不是她想就能想出办法来的。 这一日下了早朝,她正和几位长史商议史料馆重建的事,一回头,就见淮安王安然坐在席上,若有所思地看着她。 莫依然就是这副脾气,你越想看笑话,我就偏不让你得逞。她上前行礼,说道:“王爷,这次公主下嫁,您是大媒。妹婿这厢有礼了。” 他好像一直在走神,听到这话便回过头来,问:“莫大人今天下了朝有事么?” 莫依然一愣,问:“王爷有什么吩咐?” “还记得本王以前说过请你看戏来着,”他慢悠悠说道,“今天梨园酒家有一出好戏,咱一起去听听啊?” “恭敬不如从命。” 这出戏,叫《女驸马》。 光看名字就知道,这场戏,不会简单。她还是强装淡定跟他进了戏院,仍旧像上次一样,找了个楼下的位置随便坐。他坐在她旁边,手不经意地压在她袖子上。 台上锣鼓热闹,主角出场: 我也曾赴过琼林宴,我也曾打马御街前。 人都夸我潘安貌,不知乌纱罩婵娟。 淮安王凑在她耳边说道:“你看,她也是状元呢。” 莫依然一笑,古今戏码,原本都没什么差别。 “一个女子得了所有男子想得而不能得的东西,皆大欢喜,真真值了。”莫依然说。 “这戏只是一半而已。”淮安王问。 “还能怎样?”莫依然问。淮安王一笑,说:“公主下嫁,驸马居然是个女人。如此皇室丑闻,怎么能这么轻易就了结呢?” 莫依然神色依旧。 淮安王道:“你应当精通本朝律法。女子混乱科举,扰乱朝堂者,凌迟。” 莫依然一笑,偏过头看他,说:“多谢王爷提醒。这次恩科高中的士子我会仔细盘查,决不让这等皇室丑闻有发生的可能。” 他的目光锁定她的眼睛,薄唇一挑,道:“好,本王拭目以待。”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家的。关上门,只觉得小腿一软,靠着门跌坐在地上,冷汗这才沾衣发背而出。每天经受这种精神折磨,会折寿的! 叹了口气,她站起身来,忽然发觉房间里有些不对。本能地往腰间一摸。她入朝这么久,早已没有了佩剑的习惯。 就在此时,桌上油灯一灭,房间里顿时陷入黑暗。借着月光,就见窗边黑影一闪。莫依然提升说道:“哪条路上的朋友,现身吧。”说着,忽然觉得头上一轻,竟然是乌纱帽被人摘了去。如此她倒是放松下来,说:“再不现身,我可不客气啦。” “我倒要看看,你能不客气到哪儿去。”一个声音从黑暗中传来,略显粗哑。 莫依然闻声就笑了:“你个盗墓贼,又在这儿装神弄鬼。” 桌上的油灯再次被点燃,照得屋子里亮了起来。莫依然抬眼一看,桌上,房梁上,柜子后面,蓦然多了四个影子。最近的一个就倒吊在她面前。 莫依然大喜过望,道:“你们怎么来啦?” 这四个人,一个跟竹竿似的叫高立,擅使长棍,江湖人称“水上漂”,本业就是个打渔的,和戚新戚二爷是通家之好;紫脸虬髯的叫程庄,是个屠户,双刀玩儿得漂亮;剩下两个是一对夫妇,盗墓为生,人称“盗墓鬼”严氏夫妇。他们都是莫依然游历天下时结交的朋友,算起来,也有两三年没见过面了。 几个人在桌边坐下,莫依然道:“你们怎么找到这儿来的?” “还不是杜燕子给我们通了消息,”杜燕子是杜月的别号,她轻功了得,号称“梁间燕子”。高立说道:“你还真没良心,混展了就忘了兄弟们了。” 莫依然知道他们说笑,只是陪着笑脸。 “我说,老莫,你怎么想起考状元来了?”严大哥问道。 “都像你那么不求上进,”严大嫂一笑,说,“我早就看着人家不一般。” 莫依然只是笑,给几个人倒茶。 “你就会说我!他要是真发迹了,燕子能给咱送信吗?”严大哥说。 这一句话,屋里人都顿了顿。程庄问道:“老莫,怎么回事,听说你抑郁了?” 莫依然摇摇头,说:“小事,小事。” “得了吧,跟我们还不说真话。公主的事你打算怎么办?”严大嫂问,“你一个女儿身,还真要去当驸马啊?” 这话说得莫依然张口结舌,她瞪着眼睛呆了半天,终于想到了措辞:“你,你怎么知道,我……?” 严大嫂笑得得意:“笑话,老娘在江湖上混了这么多年,还能连个公母都分不出来?” 莫依然环视一圈,问:“你们,也都知道了?” 几个人异常沉重地点了点头。 将军府的夜空,回荡着一声咆哮。 月至当空,几个人聊得正热。 “你真该看看赵继听说你是女人时候的表情,我这辈子第一次见人鼻孔里喷米饭。”高立说着,一屋子人已经笑疯了。莫依然心想,她明天可要当面问问赵继了。 莫依然笑道:“我看他见我的时候倒是挺淡定。” “别说这没用的了。公主的事你到底打算怎么办?” 莫依然说道:“说到这件事,还真要请你们几位帮个忙。” “有事招呼,别说那虚的。”严大哥道。 莫依然起身,从床下拿出一个锦盒,放在桌上。这锦盒很是精致,包着墨色的缎子,盒口已经加了漆封,封印看不清是个什么标志。她对严氏夫妇说道:“严大哥,你轻功最好,我想请你帮我送一封信。” 严大哥道:“什么信,能救命吗?” “我的命全靠它了,”她说道,“帮我把它送到清河县水月庵,越快越好。” “放心,快马加鞭,三日来回。” 第二十四章 第二日,莫依然本想进宫找机会游说木西子帮忙部署,没想到侍卫通报,昨夜老将军忽然病重,木贵妃连夜就赶回章华园了。这下宫里连个说得上话的人都没有了。莫依然心里叹道,看来真是自作孽,不可活。 眼看着婚期越来越近,莫依然快要愁疯了。又是一夜睡不着觉,早上起来看镜子自己都把自己吓了一跳:真一黑面煞星。天天顶着这张脸上朝,左右大人们居然还说她人逢喜事精神焕发,真不明白他们是怎么看出来的。 一个人烦到极致的时候反而就没脾气了。莫依然每天白天端着架子上朝,晚上就自己憋在屋子里想招,竟连杜月那边也顾不上了。赵继这两天也躲得远远的,就是因为那天吃饭的时候她突然冒出来一句:“赵兄,你有没有兴趣试一下驸马这个高尚的职业啊?” 这一日等待朝会的时候又被工部的郑大人拦住,问她公主府后院能不能不修石桥,怕是坏了风水。莫依然只是苦笑,你最好连公主府都不修,我才安心! 一日散朝之后,她被皇帝叫到了御书房。她本以为又是淮安王要试探她的底线,没想到一入书房,却看见了另一个人。 那个人背对着书房的大门,只能看到一身银青色广袖长袍,头戴紫玉冠,正与上座的皇上说着话。莫依然站在门外,看到那个背影愣了一愣。此时皇帝已经看到她了,唤道:“莫爱卿,快进来。” 莫依然掀袍进门,上前见礼,退在一侧。那个人转过身来,正坐在她面前。他眉如远山,一双淡棕色的双眸落在她身上,久久不语。 皇上笑道:“怎么,这兄弟相见,还这般生分么?” 是的,这个人是莫依然的大哥,莫审言。 莫审言微微一笑,眉目中的神态倒真和她有几分相似,道:“五弟,多年不见,你可是忘了大哥了?” 莫依然闻言,一颗悬着的心终于落回了肚子里。想说话,声音却止不住有些,道:“大哥,可还安好?” 莫审言点点头,道:“好。” 皇上说道:“你们兄弟二人多年不见,也当好好叙叙亲情了。朕便把这御书房让给你们吧。”说完便起身向外走去,二人谢了恩,跪地相送。 待得皇上走远,二人抬头,相视无言。 手足相逢,千言万语汇聚,却不知从何开口。怔了半天,莫依然才问道:“父亲,还好吗?” “好。” “母亲呢?” “也好。” “二哥三哥四哥呢?十三丫头呢?” “都好,”他说,“你二哥前年娶了妻,去年年末给你生了个侄子,莫门又添丁口了。” 她闻此,心中说不出的欢喜,脸上却是泫然。 皇宫里说话毕竟不方便,两人出了宫门,找个了僻静的茶楼坐下。莫审言是今日才到的豫章,一到就被皇帝召进宫了。 “你是没看见礼部那些人的表情,听说我是你哥哥,一个个的差点没把我供起来。当时我就在心里说,行,看来我妹子够风光,没在外面受委屈。” 莫依然只是笑,道:“我是真没想到,你竟然会来。” “其实本不该我来的。水月庵的主持给你三哥送信,结果正赶上他去望国跑皮草生意没在家,这才到了我手上。”莫审言说着,深深看了她一眼,道,“看见信我吓了一跳。你也太能折腾了,连皇家都不放过。” “这里面事太深,我也解释不清楚。总之一步一步就到了眼下这个境地。”莫依然道。 “不管怎样,你都别忘了我们莫家的家训,”莫审言一字一句道,“莫家后代,不得干政。” 莫家…… 当年科举之后官吏记档,她自报耕户,祖籍琅琊。这是她行走天下时用的身份,眼下,却再也瞒不住了。 她不是琅琊人,家中也不是耕户。她的家在清和。 清和莫氏,一个隐没在帝国背影之后的,世家大族。 说起莫氏,就不得不提到虞国的开国历史。 大虞开国,并非兴兵天下夺得皇权,而是始于禅让。 大虞的前身名为辰月,皇族虞氏,执掌江山二百年。到第八位皇帝的时候,皇族内部出了一场重大的变故。没有人知道这场变故是什么,只是那场变故之后,皇室一蹶不振,子嗣凋敝。掌宫太后薨逝,年仅十二岁的新帝下诏退位,禅位于当时的丞相,也就是当今的皇族赵氏。虞氏一族,从此在世人的眼中消失。 新立的皇帝感念虞氏贤明,将国号改为虞,子孙万代,供奉灵堂。也就在同一年,小小的清河县迁来一户人家。他们自称姓莫,从不与官府打交道,也从未与人言过去。清河县人只知道他们家底殷实,却是人丁稀薄,从不与县里人通婚。最奇怪的还要数这一家的楹联,别人都是挂些吉祥话,只有他们家用竹木的板子刻着: 莫失莫忘,依心依然。 这就是莫依然的家了。记忆中院子里的墙特别高,阳光总是照不进来。家里的规矩很多,总是这也不许,那也不许。不许做官,不许动武,不许结交江湖朋友。总之一切与官场相关的事全都不许做。曾经她一直觉得那是一个牢笼,因此才不惜代价地想将它打破。而现在,经历了这许多风雨之后,才发现外面不过是一个更大的牢笼。 就因为莫家不许干政的祖训,她才不干报出自己清和莫氏的出身。可是这次与公主大婚,又怎么可能不露家底?她想,与其让人亲自查出来,不如自己先行动手,或许还会有转圜的余地。因此她让严氏夫妇送信给旧日的师父——水月庵主持。主持通报了莫家,这才引出了她大哥进京的事。莫审言自称从琅琊来,家里的父母早些年就过世了,因此他是莫依然在世上的唯一一个亲戚。皇帝自然不疑有他,着礼部安排他在豫章住了下来。 “这次的事,你有对策么?”莫审言问。 莫依然摇头苦笑。 莫审言叹了口气,道:“我也只能帮你到这一步了。实在不行,你就跟我回家吧。” 这确实是个办法,可绝不在她的考虑范围之内。上一次她为了逃避,一走五年不敢回来。难道还要再躲一个五年么? 躲不是办法。他们之间的那些纠缠,也该了解了。 第二十五章 三个月,一转眼就过去了。 头一个月开始制定礼服,紧接着就是宗庙祭告,期间的繁琐礼仪自不必提。等到莫依然真正回过神来的时候,她正身着莽龙袍,站在的铜镜前。 明日,就是婚期了。 结婚是一件比死还令人觉得恐怖的事情。这是她此时的感想,也许也是男人们的普遍感受。 就在此时传来了敲门声,莫依然奇怪,上前开门,居然是木子清。 从郢下回来后一直各自忙着,虽然同住在将军府,每日却也见不了几面。木子清对她好感有限,她心里清楚,也就不去给自己找麻烦了。没想到最后一个“单身之夜”,陪她喝酒的人,居然是他。 几杯下肚,木子清的话也多了起来。 “我本以为西子会嫁给你,没想到她嫁给了皇上。后来我想想也是,你这个天天逛青楼的浪荡子她怎么会看得上,她不嫁给你,我心里痛快!可是后来她还是嫁了个逛青楼的,只不过你是在外面逛,人家是在家里逛。” 莫依然含笑给他倒酒,说:“木将军说得太对了。” “哎,我告诉你个秘密,”他压低了声音,示意莫依然近前。她靠近了些,听他说道:“我有时候就想啊,没准你会娶个青楼女子。你这个人,干得出这种事。” 莫依然还是笑,心想,早知道有今日,她还不如早早娶了杜月。 “谁想到最后居然是静和公主嫁给你!”他的声音突然提高了八倍。莫依然还维持着刚才的姿势,被他一声震到了桌子底下去。 她爬起来,却见他眼中似乎有泪,不禁愣住了。杯盘狼藉中,他喃喃说道:“你可要好好待她,不然,我绝饶不了你。” 莫依然看着他,心下渐渐了然。这少年将军驰骋沙场,护卫的不止是国,更是梦中人。只是可惜,一番情思,最后只剩怅惘。 木子清已经醉的不省人事,她唤来丫头扶他回房,自己却睡意全无,倚着栏杆喝完了剩下的半坛酒。今日的事让她生出些感慨来。都说儿女情长必定英雄气短,可是若真的无情,便也不能称作英雄了。 正所谓,多情何如不丈夫。 昨夜一醉险些误了吉时,幸好宫里派了人来,一应程序都不用她亲自动手。等到真正酒醒,她已经身穿蟒袍,骑马走在迎亲的路上了。 迎亲队伍一直到安上门外,不一会儿,就见公主的车架从大道上绵延而出。淮安王亲自执缰,皇上皇后连同后妃一直送到朱雀门。三拜九叩之后,莫依然抬起头,正对上木西子复杂的目光。现在,真是说什么都晚了。 他们一路穿街过巷,“敕造公主府”的牌匾闪着金光。府中的仆役都是宫中选派,早就将酒宴布置停当。放鞭炮,迈火盆。莫审言代充高堂坐在上首,二人三拜九叩,公主扶入洞房。 百官的贺礼堆满了整整三间屋子,礼乐刺耳,她站在府门的金字牌匾下迎候宾客,笑得脸都僵了。 府宴开席,杯盏频举。皇上专门派了宫里的戏班来唱堂会,锣鼓声声敲得天昏地暗。莫依然坐在正席当中看着满眼的狼藉,心里竟生出些孤寂来。 她悄悄退了席,独自走到公主府后院。此时天已经黑透了,院子里的山石树木如猛兽奇鬼,森然欲搏人。她穿着大红的喜服站在大红灯笼下面,觉得自己都快要烧着了。 灯火阑珊中,他站在不远处的廊子底下看着她。一时间四目相对,却是无话。她被人灌了几杯酒,头有些晕。她忽然在想,五年前他大婚的时候究竟是个怎么样的情景?是不是也像今天这样,众人乐乐,我独寂寂? “依然。”肩头一暖,莫审言站在她身后。酒席宴中发现她不见了,便寻了来,果然独自在这儿发呆。他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只见不远处廊檐底下,淮安王正孑然立在那儿。 “王爷。”莫审言微微行礼。他不知道自己的妹妹和这个王爷有过什么牵扯,不过眼下这般伫立凝望,应当不是一般的关系。 莫依然淡淡道:“哥,走吧。” 转身的瞬间,她看着他眼中的光芒渐渐幻灭。就算你用尽千方百计,甚至赔上自己的妹妹,也别想对我予取予求。 你敢如此逼我,我就敢跟你鱼死网破。 喜宴一直闹到午夜才结束。莫依然亲自送走了最后一个宾客,独自站在一片狼藉的中庭。身边一个嬷嬷说道:“驸马爷,别误了吉时。” 这真是,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啊! 她站在洞房门外,两侧高挂的灯笼映得周围地上一片血红。她对旁边的丫头,说道:“你们都下去吧,今夜不用在外面伺候了。” 丫头们行了一礼,纷纷退下。 她站在房门前,一阵冷风吹得她瞬间清醒。一抬头,对着廊檐上面说到:“都办好了么?” “嗖”的一声,高立从房上跳下来,道:“已经睡着了,两个时辰之内醒不过来。” “保险吗?”她问。 高立笑道:“采花贼必备,屡试不爽。” 莫依然道:“程大哥那边怎么样?” “刚刚传回来消息,已经准备妥当。”高立道,“严老鬼两口子在上面。” 莫依然顺着他的目光一看,就见房顶上严氏夫妇正冲她挑大指。莫依然深吸了一口气,说道:“来呀,陪爷入洞房!” 红烛高照,床上的新人已经睡倒一旁,大红喜帕掉落在地上。莫依然上前一看,静和公主确实已经睡熟了。房顶上瓦片被搬开,严老鬼垂下一根绳子。高立把公主绑好,从上面做个手势,公主就被一点一点悬空吊起来。 等公主被完全吊出房间,高立对莫依然说道:“我们先走一步,你可快点。” 莫依然点点头,道:“你们千万小心。” 她脱下红色喜袍,换上夜行衣,跃出公主府的高墙。墙根底下早有为她准备好的马。莫依然翻上马背,想,以后公主府绝对要加强守卫,这也太不安全了。 趁着月色出城。她的目的地,是章华园。 章华园寝宫内,木西子也正担着一份心。左右宫人都被她遣散,自己却左右睡不着,干脆起来坐在窗前等天亮。就在此时,一张人脸从窗户上面倒吊下来。 木西子迅速跳开一部,问:“什么人?!” 那个人的脸又瘦又长,问道:“请问是木贵妃吗?” “是又怎样?” “找对地方了,”他似乎在对旁人说话,“兄弟们,就扔这儿。” 话音刚落,一个麻袋就从窗口被丢了进来,正丢在木西子身上。她被砸了个踉跄,伸手一摸,居然是个人!木西子吓了一跳,再一看窗前,那个人已经不见了。 她小心翼翼地伸手探探,不见那个“麻袋”有什么反应。她看看四下无人,将麻袋打开,露出里面人的脸。 “静和?!” 麻袋里,静和公主正睡得香甜。 这,这是怎么一回事儿?!难道……木西子眉头一蹙,说道:“莫依然,如果是你,就赶快给我出来。” 声音回荡在寝殿里,好像有无数个她在说话。最后一丝声音落下,就听廊檐上有人答道:“木贵妃,别那么大火气啊。” 人影一跃,莫依然落在地上,一身夜行衣很是利落。 木西子问道:“你这到底唱的哪一出啊?” 莫依然叹口气,说:“我实在是想不出别的办法了。西子,你得帮我。” 第二十六章 篆香烧尽,女子幽幽醒来。 她怎么睡着了?驸马回来了吗?静和缓缓睁开眼睛,就看见一个红木雕花的帐顶。 不对,这不是公主府。这是哪里? 她猛地坐起身来,就听身边一个声音说道:“你醒了。” “西子?!”静和瞪大眼睛,“你怎么在这儿。” “其实,是你在我这儿。”木西子说。 静和环顾四周。宝蓝色斗帐,银色小帘钩上垂着明黄色璎珞。这里不是公主府,而是章华园木西子的寝宫。 静和有些懵,不可置信地看着她。 木西子道:“你别害怕,是驸马带你过来的。我们以前就是朋友,他有几句话自己不好说出口,所以让我问你。” 静和听到“驸马”,心里便安定下来,说:“什么话?” 木西子道:“他让我问你,你为什么要嫁他?” 静和有些羞怯,低下头,道:“这话,怎么好说出口。” “你只管说就是了。跟我你还有秘密不成?”木西子说。 “我,”静和有些犹豫,终于鼓起勇气说道,“我喜欢他这个人。” “怎么个喜欢?”木西子问。 “我听说他博学多才,人也聪明有胆识。”她说道这儿便不肯再说了。 “这样啊,”木西子道,“你喜欢他,不管他是高是矮,是胖是瘦?” 公主低头微笑。 “也不管他是穷是富,是老是少?” 公主仍旧浅笑。 “也不管,她是男是女?” 这话一出,静和公主仿佛吃了一惊,抬起头,道:“你说什么呢,怎么可能是女的?” 木西子叹了口气,向旁边一看。只见帷幔之后,缓缓走出一个白衣女子。 莫依然一身素白襦裙,对着静和微微一礼,道:“公主,在下莫依然,有礼了。” 她行的是男人的拱手礼。窄袖裙衫穿在她身上,竟也能穿出广袖清风的感觉。静和看着她,眼睛睁得老大,嘴巴睁得比眼睛还大。许久,方才结结巴巴地说道:“她,她是莫依然?” 木西子点点头,道:“对,她是莫依然。” 静和瞪大了眼睛,忽然大笑道:“西子,你别逗了!莫依然我见过,怎么可能是她?!” 这一句话倒是把另外两个人弄懵了:“你见过莫依然?!” “你什么时候,在哪儿见的他?”莫依然上前一步,问道。 静和答道:“一年前,三月十三。他进宫赴宴,我们曾在御花园遇见过。” 木西子说:“去年三月十三,那是什么日子啊?” 莫依然心下闪过一道光,说:“我大概知道那个人是谁了。” “你们,在说什么啊?”静和觉得不对,道,“西子,定是你同着驸马跟我闹着玩。驸马在哪儿?我要见他。” 莫依然看着她,缓缓说道:“公主,我就是莫依然。只不过,不是一年前你遇到的那个人。” 这一次,静和和木西子都呆住了。 “你说什么?”静和问。 “那是谁?”木西子问。 莫依然说道:“去年三月十三,皇上在清华园设宴款待朔国特使。我作为礼部文案领侍郎职陪同入宫。那一天,入宫的人不只有我一个。” 木西子明白了她的意思,可是左右琢磨,却有想不起来还有谁入宫了。静和公主整个人都僵了,问道:“你,你真的是莫依然?” 莫依然点点头。 公主身子一歪,跌坐在地上。 屋内三个人各有心事,谁都没有说话。忽然,静和公主说道:“我要去告诉我皇兄!” 她说着已经站起身来,莫依然和木西子皆是一惊,想拦却已经来不及。眼看着静和跑到了大殿门口,忽然一个人影冲出来,把她凌空扛在肩上,丢回大殿当中。 高立大声说道:“没有咱驸马的准许,谁都别想出大殿一步。” “你小点声,别把宫女们吵醒了。”莫依然道。 高立一笑,道:“放心吧,都睡得香着呢。”说完大步走了出去,将大殿的门关上。 静和公主委顿在地,掩面哭了起来。 “公主,您先别哭,听我把话说完。”莫依然道。 静和却是不管,眼泪就像黄河水一样止不住。 “别哭了。”莫依然道。 她还是低头哭。 “别哭了!”莫依然怒了,大吼一声。 抽泣声猛然止住。静和抬头看着她,眼里泪水盈蓄,忽然大声叫道:“你喊什么!凭什么不让人家哭!人家第一次嫁人就嫁错了!人家现在出也出不去!你还不让人家哭!”说完便“哇”的一声放声大哭。 莫依然和木西子对视一眼,木西子说道:“你饿不饿?” “干嘛这么问?”莫依然说。 “按照经验她还要哭一会儿呢。你要是饿了,咱俩可以先吃点东西。”木西子道。 莫依然:…… 一个时辰之后,哭声终于渐渐止住了。静和公主也是哭累了,嗓子都哑了,木西子给她倒了杯茶水。她坐在那儿一口一口喝茶,眼泪还是止不住地流。 莫依然今天才算真正见识了黄河决口。 她清了清嗓子,说道:“公主,今天这个事儿,你想怎么办?”“我要告诉我皇兄,”公主抽泣着,道,“这次嫁人不作数,我不要嫁你。” “你打算怎么跟你皇兄说?”莫依然问。 “还能怎么说,如实说啊。我皇兄肯定不会让我嫁个女人。” “万万不可,静和!”木西子道,“本朝律法,女子乱政者斩。你如果把这件事说出去,莫依然就必死无疑了。” “当真?”静和一听,眼泪又下来了,说,“那可怎么办,难道真的让我嫁个女人不成?!” 莫依然一笑,道:“公主别慌,这件事还有另外一个办法。” “什么办法?” “公主念念不忘,就是那个一年前在御花园遇见的人。”莫依然缓缓说道,“我知道那个人是谁,跟他也算有点交情。我帮你把他找出来,让你们再见一次,或许还真是一段奇缘。” “当真?” “那是自然,”莫依然道,“不过,你也要答应我一个条件。” 静和看着她,问:“什么条件?” “在找到他之前,你我必须继续做夫妻。”莫依然说,“你要帮我掩藏女子的身份。” 静和微微蹙眉,道:“那,那我还能嫁人吗?” 莫依然一笑,说:“当然可以。等你遇到那个人,我自然会给你一个解释。公主,只有远离皇宫,你才有自由,才有和他见面的可能。” 就听木西子道:“这确实是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 静和点点头,说:“好,我就嫁给你了!” 莫依然和木西子交换了个眼色,终于舒了一口气。 两个人趁着最后一点月色出了章华园,天刚蒙蒙亮的时候就到了公主府的围墙下面。高立上前来背静和,静和却是向后退了一步,站在莫依然身后。 高立道:“公主,害什么羞,出来的时候就是我背的你。” 静和公主蹙眉看着他,心里很是恼火。 莫依然说道:“你别怕。他们都是我在江湖上的朋友,嘴里没把门的,但是心都干净。以后也就是咱府上的门客了。” “那也要尊重些,”静和说道,“好歹,我也是主母。” 莫依然对着那四个人一挥手,说:“表示表示。” 四个人异口同声:“请主母安。” 第二十七章 回去之后静和公主便睡下了。折腾了一夜她也是累坏了。莫依然却没那么好命,各位同僚们送来的礼物堆积成山,她同着账房的师傅一起核对,然后还要写拜谢帖,一不留神就从早上忙到了深夜。 莫依然站在院子里。天上一轮春月正明,满地玲珑月光。她踏着月色走出府门,一路沿着空荡荡的大路走上豫章大街,两侧商贩收摊,竟是连夜市都散了。 她在临街的酒楼里买了一瓶清酒,在路上边走边喝。空荡荡的大街上一个人都没有,人人都回家去了,她该去哪儿呢? 眠月楼。 杜月见到她的那一刻下巴差点掉在地上。 她是真喝多了,居然在新婚之夜的第二天大摇大摆地走进青楼,然后在众位姑娘的目光中敲响杜月的房门。想必那一刻许多青楼女子都已经眼含热泪:人间有真情,人间有真爱啊! “你疯了你!” 莫依然只听见杜月一直在重复这一句话,其他的她也没听进去。她往杜月的床上一倒,说道:“别说话。我累,我就想睡会儿。” 在这句话说完的下一秒,她就睡着了。 杜月立在床边看着她。她朝靴未脱,青丝散落,广袖宽袍裹在她身上,就像是一个茧。她帮她脱掉靴子,又拿了被子给她盖上,这才站起身来,开口道:“出来吧。” 屏风后面,淮安王缓缓走出。 杜月转过身看着他,道:“你想知道什么,我全都告诉你。能不能请你别再这么逼她了。” 淮安王深吸一口气,问道:“当年那个人,是她吗?” “是。”杜月答。 即便已经猜到,这个回答还是让他的心瞬间被喜悦胀满。是她,真的是她,原本以为这份怅惘会持续一生,没想到她真的回来了。她还是舍不下他的吧?就像自己忘不了那一年的月色。 “她,是女人?” “是。” 淮安王略一沉吟,道:“她为什么要拒我于千里之外?” 杜月微微一笑,道:“因为,她心里已经没有你了。” 他抬头,问:“既然已经没有我,何苦再回来?” “她一走五年,就是因为心里一直有你。放不下才无法面对。如今她已经彻底把你放下,你对于她来说,不过是个路人而已。又何苦为了一个路人特意回避呢?”杜月笑得妖娆,目光似刀,割在他身上。 淮安王只觉得心里一片冰凉。路人……竟再也没有比这更伤人的字眼了。 他还铭记,她已淡忘;他仍悔恨,她却早已释然。 “……在我看来,哪里的月亮都是一样,只是看月亮的人不一样罢了……” “……我本将心照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 当年,她究竟伤得多深,才会在痛定之后,决然遗忘。 明月多情应笑我,笑我如今。辜负春心,独自闲行独自吟。 他觉得好像刚刚吞下了一个利刃,一路从胸口痛到四肢百骸,五内俱疲。他深吸一口气,道:“我明白了。烦请你转告,我以后不会再纠缠。今日的场面我也会收拾。请她放心。” 说完他便往门口走去,却听身后杜月说道:“等等。” 他转过身,就见她蹙眉立在那儿,问:“就这么就完了?” “还能怎样?” 杜月似是觉得无比讽刺,笑道:“莫依然啊莫依然,枉你自诩独异于人,却原来看上的也就是个凡夫俗子。” 淮安王却仍旧淡淡,道:“既然她已无意,我不会强求。” “她这样的女子,也是你强求不来的,”杜月说,“她不是什么红颜知己,不会用一生的光阴陪你一场风月。她的心,须要拿真心来换。” 他看着她,眼底一丝不易察觉的锋芒,道:“多谢。” 直到他的脚步声消失在楼梯尽头,杜月仿佛一瞬间力气抽干,双腿一软坐在床边。床上,莫依然睡得正香。杜月轻叹一声,道:“好歹,我替你留下他了。” 话没说完,眼泪已经留下来。她抬手捂住嘴,不让自己哭出声音。这漫漫五年,多少红尘翻滚。她本以为这不过是一场风月□□,却没想到窗外的蔷薇已经深深地扎了根。 没有人知道,她也在这五年的旁观中,动了心。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到底是情思错付了。 就让这场荼蘼花事,就此了结。 莫依然缓缓睁开眼睛,只觉得双眼发酸。屋内阳光正盛,她抿了抿干涩的嘴唇,道:“什么时候了。” “中午了。”杜月道。 莫依然坐起身来,说:“我都睡到这会儿了。” “你以为呢,”杜月看着她,道,“莫大人,您到底要把我置于何地啊?” “你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她一笑,道,“眼下估计全豫章的人都知道您驸马都尉在大婚第二天扔下公主跑到我这儿来叙旧情了。我杜月的知名度现在可是空前绝后的高,不知道多少已婚女子盼着我死呢。” 她这一说,莫依然彻底清醒过来,说道:“坏了坏了,昨天晚上喝多了!”她急忙跳下床朝门口奔去。 “上哪儿?”杜月问。 “回去!”莫依然说。 “别着急忙慌的,车我都给你叫好了,就在楼下等着呢。” “多谢!”话音消失在楼梯尽头。 公主府,怎么看都没有家的感觉。 她走入大门,一路沿着抄手回廊走入后院。静和公主就坐在月洞门那里和几个贴身的丫头刺绣,见了她,问道:“昨天晚上上哪儿去了?” 莫依然挥挥手,几个丫头行礼退下。她在月洞门的另一侧坐定了,道:“心情不太好,出去喝酒了。” “去哪儿喝?” “去喝花酒,你说能去哪儿?”莫依然道。 静和犹豫了一会儿,终于问:“我能问问,你是怎么喝花酒的吗?” 莫依然一笑,说:“下次带你一起。我跟你说,青楼可好玩儿了。” 静和看她眼中放贼光,说道:“肯定不是什么好地方。我不去。” 莫依然把脚往旁边的小凳上一翘,说:“嫁了人就要明白什么叫三从四德夫唱妇随。你要当贤妻的第一步,就从青楼开始。” 第二十八章 三日后,公主驸马回门。 行过了国礼,一家人坐下来说话。皇上皇后同坐,下面就是木贵妃,然后是淮安王和王妃。莫依然与静和公主同席,正坐在淮安王的对面。此时她已丝毫不惧他的目光,反倒是他,一直不肯正眼看她,让她很是窝火。 皇上开口问道:“静和,大婚可还好啊?” 静和公主哑然,急忙看向莫依然。莫依然说道:“公主有礼有节,都是臣不懂礼数,怕是唐突了公主。” 皇上看了他一眼,似是没好气,说:“你既然知道,以后就守点礼吧。” 莫依然心想,她在大婚第二天逛青楼的消息这么快就传到宫里来了? 木西子急忙做笑脸,道:“夫妻之间,哪那么多虚礼的。静和,嫁了人就别总耍公主脾气了。” “静和长大了,”一旁,李皇后说道,“驸马爷以后就是自家人了,要常来宫里走动啊。” “是。”这是莫依然第一次和这位皇后说话。她看上去端和温润,只是一想到她的父亲李丞相,她的形象就该打折了。 一家人言笑晏晏。帝后一直留他们吃过晚饭,方才放他们离去。家宴当中,她无数次地遇到他的目光,却再也看不到任何波澜。 她想,这一劫,总算是平安渡过了。 用罢晚宴,各自回府。公主府和王府是对门,两辆马车一前一后,淮安王的马车在前,莫依然特意吩咐车夫慢行。如此前后错开下车,也能避免打个照面。 马车在公主府正门停下,莫依然先下车,然后回身扶静和公主。两个人刚要往府内走,就听身后一个声音道:“驸马。” 莫依然顿了脚步。静和回过头,笑道:“大哥,你还没回去?” “我有几句话,想跟驸马说。” 莫依然不得不回身,道:“王爷,有什么吩咐么?” 淮安王道:“静和,你先回去吧。” “好!”静和公主还真是听话,转头就进府了。府门在她身后缓缓关上,她站在比他高几级胆阶上,平视他的眼睛。 从这个角度看过去,他的双眸似乎也没那么深不可测。 “王爷有什么事么?”她问。 他忽然双手平端在鼻前,俯身说道:“前番误会,还请莫大人海涵。” 莫依然闻言一愣,他,是在向她赔罪么? 他终于肯放过她了,这一刻,心中竟不知是高兴还是失落。 高兴的是,她到底是骗过了他,从此就算安全了;失落的是,他到底是没有认出她,自己那五年的困顿,竟变得这么不值得。 她一笑,说:“王爷言重了。” 他们并肩而行,绕着升平坊宽阔的街道走着。两侧宅邸林立,门口的大红灯笼在地上,是一块一块的光斑。初夏的风还有些凉意,莫依然双手揣在宽大的袍袖中,道:“王爷是什么时候把王妃接来的?怎么也不知会一声。” 他说道:“也就是前天,不是什么大事。你们尚在新婚中就没去烦你们。过两天府里摆个家宴,你和静和一起过来吃顿饭。”莫依然点点头。清风良夜,她却无心欣赏。 “莫大人还记得那次你在御书房中的慷慨陈词吗?”他突然问。 莫依然一怔,随即想起来那一次御书房中她陈述虞国官场弊政,却只换回他一句“知道了”。想想,那还是在她唱《游园惊梦》之前的事,竟好像隔了一生那么长久了。 他接着说道:“不瞒你说,你那一番话确实说到我心里去了。虞国的确需要一场变革才能真正强大起来。可是,变革又谈何容易。我曾经试过一次,却是以血的代价惨淡收场。” “王爷说的,可是辰庚变法?”莫依然问。 他点点头,说:“中书令赵峰,我欠他何止一条命。” 她道:“古来变法未有不流血牺牲的。王爷切莫耿耿于怀。” “变法确实会流血,可不该流这些仁人志士的血,”淮安王道:“若要变法,就要把一切阻力降到最低。若是免不了一场杀戮,我愿将杀戮提在变法之前。” 他们不知不觉走到了一架桥上,桥下波光粼粼,水光月色。他在桥头站定了,莫依然转过身来看他。 “这场变革的代价太大,绝不仅仅是退一层皮那么简单。朝堂的势力盘根错节,即便是手握皇权也难以撼动。要变,就要脱胎换骨,”他的目光幽深,说,“所以我再不敢轻举妄动,这些年一直暗暗部署,寻找机会。只可惜朝堂中裙带关系太甚,想找个真正干净的人,可谓难上加难。” “所以王爷就想到我了。”莫依然说。 “不错,从你第一次进宫我就注意到你了。你家底干净,有勇有谋,又是杜将军的门生,在军中也有基础。最关键的是,你有肃清朝野的想法,与我不谋而合,”淮安王说道,“那次让你接待朔国特使便是一次试探,你完成得很好。后来把你安排在御史台,也是为了让你远离朝堂勾结。之后的桩桩件件,你都让我越来越相信,你就是我需要的人。” 他对着她站定了,认真问道:“我要在朝堂做一番大事。依然,你可愿助我?” 她微微一笑,说:“王爷何曾给过我选择的权利?” 她缓缓踱着步子,说道:“当年第一次进宫面圣,王爷就在御书房召见我。王爷对外一向小心谨慎,为了掩盖拥有皇权的事实,甚至不惜参与朝堂的朋党斗争,却独独没有对我掩饰。王爷是从那个时候就认定我会帮你么?” 淮安王道:“那也是一次试探。” “对,而且是致命的,”她看着他,说道,“王爷对我的试探无时无刻不在进行。先是御书房召见,看我是不是见风使舵的小人;第二次就是虞江遇险,您安排了那一出戏码。如果我猜得没错,您原本的计划应该是我们两个都被抓住,然后以交出账本为条件换取生存的机会,以此来试探我是不是贪生怕死的人;然后就是恩科,王爷特意把我安排文渊阁,放到丞相的身边,让我和丞相有机会正面接触。这应该是最后的试探,如果我能顶得住相党的利益,王爷才会对我委以重任。那一次我被请进丞相府,王爷也是知道的吧。是不是如果我当时稍微有一些摇摆,您就要痛下杀手了?” 他看着她,缓缓说道:“你很聪明。没错,每一步都是我的设计。如果你厌恶我的做法,我无话可说。” 她目光淡淡,挑眉一笑,道:“谁说我厌恶?王爷杀伐决断,依然心里佩服。朝堂大事容不得一丝马虎,如果选错了人,怕是连江山都要葬送了。” 淮安王眼睛一亮,道:“这么说,你同意我的做法?” 莫依然道:“王爷的计划里仍旧有漏洞。如果换做是我,可能会用更残酷的手段。” “我就知道,我没有看错人。”他的手掌摊开在她面前,说:“我有嘉宾,鼓瑟吹笙。莫依然,本王邀你,执手共谋江山。” 她没有犹豫,伸出右手覆在他的掌上,掌心相向,紧紧握住。 手覆上去的一刻,她没有看到他深藏在眼底的一丝光亮。 于她,这是君子之盟。盟约既定,便是赴汤蹈火,死不旋踵。 天上的月亮倒影在水中,双悬日月照乾坤。 第二十九章 “这么说来,以后你就算是淮安王那一党的人了?”杜月一边剥着橙子,一边对歪在床上的莫依然说道。 “应该是了,”莫依然叹道,“我到现在才觉得这个朝堂变得好玩起来。” 杜月说:“要我说,你俩这真是剪不断的缘分。没准儿他就是那唯一能收了你的人呢。” “别逗了。我们现在是正宗的同盟关系,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明白吗?”莫依然说。 杜月只是笑,道:“你别跟我讲这些,我可听不懂。”沉默了一会儿,她忽然说道:“哎,我跟你商量个事儿。” “说。” “我想赎身了。” 莫依然“蹭”的一声从床上坐起来,说:“我的姑奶奶,您终于想开了,是哪阵春风吹开了您那萌动的心啊?” “滚你的,”杜月用橙子皮扔她,说,“我想让你帮我赎身。” “你的钱不够吗?” “够啊,不过自己的钱能省一点是一点么,”杜月笑得妖娆,“怎么样啊,莫大学士?” “行啊,反正我现在吃软饭,挣的钱都没处花,花在青楼不冤枉。”莫依然说。 “你没听懂我的意思,”杜月微微一笑,“我是要你娶我,我要做大学士的夫人。” “你做梦啊你!”静和公主大吼一声,“成婚才不到一个月,你就要纳妾,还是个青楼女子,你让别人怎么说我啊!” “我跟你说了,她是我的一个朋友,身世挺可怜的。再说,又不会对你造成什么实际伤害。”莫依然陪着笑脸。 “莫依然我明确告诉你,没!可!能!只要我活着一天,她就别想进门!”静和怒道。 “什么死啊活啊的,说这么严重干嘛,咱不是好说好商量吗。” “谁跟你商量!”静和往旁边一坐,不看她。 莫依然说:“你听我说。她原来是好人家的女子,家道中落,父亲又患了重病,这才自己卖身为父亲治病。结果,她父亲还是走了。她一个人孤苦无依,别人都嫌弃她是青楼女子,这么多年就我一个朋友。她一直想赎身,可惜钱不够。现在我有钱了,你说我能丢下她不管吗?能帮一把是一把吧。” 静和一听这个,心里也觉得不忍,嘴上还硬:“那也不行,哪有刚刚成婚就纳妾的道理。” 莫依然道:“咱们不说谁知道啊,不过是府里多个吃饭的人而已。公主您发发善心,就当养个猫吧。” 静和顿了顿,道:“那咱们得约法三章。她进了门,我还是正妻,你不许因为以前跟她认识就光跟她在一起玩儿,你不能不理我了。” 莫依然陪着笑道:“姑奶奶,我哪有时间跟你俩玩儿啊。她进了府倒是你俩在一起的时间长些,到时候别不理我就行了。” 三天后,一顶小轿从侧门公主府。 杜月入住公主府,最开心的莫过于高立他们了,几个人张灯结彩像过年似的,说这下当年驰骋江湖的五大游侠终于凑全了。莫依然明令警告,公主府严禁宿醉严禁打牌严禁夜不归宿,然后几个人就又郁闷了。 杜月被安排在西跨院住下,静和公主派了贴身的嬷嬷来打点。这静和虽然平时公主脾气骄纵了些,可是心肠还是不错的,杜月一来就百般照应,几日下来竟然处得跟亲姐妹似的,看得莫依然这个眼红。 杜月入府,说是没人知道,消息还是不胫而走。知道的人惮度分为两派,一派是慨叹豫章第一名妓从此没人收归妆奁,再难睹风采,另一派则是说莫依然年少风流,既娶了公主又不耽误风月,实在是厉害。当然还有一个人独立于两派之间,那就是木子清。他的眼神,似乎恨不得要杀了她。莫依然主动选择绕道走。年轻人容易冲动,万一一下没忍住真把她杀了可怎么办? 她心里慨叹:杜月啊杜月,你可害惨我了。这下咱俩以前的账总能消了吧? 在响开始之前,莫依然送走了莫审言。他们在豫章城门外作别,茵茵春日,竟有一种秋意萧瑟的感觉。 “我这一走,不知何时才能再看到你了。”莫审言道。 莫依然说:“现在哥哥知道我在豫章,如果生意顺路的话,请常来回来看看。” 莫审言一笑,道:“对你来说,我还是少来为妙。如果一旦被父亲发现你的行踪,你就只能乖乖回家去了。” 莫依然道:“其实,我也很想念父亲。” 莫审言说:“依然,我要提醒你一句。虽然你现在用的不是真名,可是我们莫家的生意遍布天下,难免会行踪。如果被父亲先发现,倒还好说。但是,如果让赵氏发现了你的身份,可就真的危险了。” “有何危险?江山都已经给他们了,他们还要什么?”莫依然说。 “江山得之易,守之难。朝堂凶险,我劝你早早回头。”他说。 莫依然一笑,道:“哥哥,你看我现在还有退路么?” 眼下这种境地,也是她一步一步自己走出来的。 送走了哥哥之后,她又和静和公主一起去章华园看望过一次木老将军。老将军病榻已久,精神早已经大不如前,莫依然乍看之下差点没认出来:眼前这个形容枯槁的老人,真的是曾经郢下城那位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大将军么? 廉颇老矣。 入夏以来,豫章了雨季。一个月只下两场雨,一次半个月。这雨季一来,就又到了虞江沿岸险情高发的季节了。还好去年冬天加固了河堤,即使水位上涨迅猛,也没造成什么祸患。 可是这一场雨倒把莫依然愁坏了。她上下朝一般都是坐轿子,轿子顶是呢子的,不止不防水,还容易存水。雨刚下的时候倒还好些,下一会儿轿子里就不能坐人了,真是外面小雨里面中雨,外面中雨里面大雨。有一次莫依然实在没办法了,干脆遣了轿夫们先走,自己打着伞回家。 她本想换一辆马车,可是正一品的马车需要在礼部特制。这一下雨木头都潮了,半个月都开不了工。堂堂一品大员走路上下朝,成何体统。 这一日又是大雨,莫依然到朝房的时候半个袍子都湿了。百官之中也少有不狼狈的。她一边拧袍子上的水,一边跟众人打招呼。“这梅雨天气,驸马怕是不太习惯吧。”沈学士笑道。 莫依然擦干了手,回礼说:“还好。梅雨天气,缱绻。” 旁边兵部尚书陈大人说道:“驸马果然是新婚燕尔,连天气都看得出情意来。” 此话一出,朝堂里一片笑声。眼下莫依然对这种调笑已经很习惯了。众位大人们做官做了一辈子才爬到眼下这个位置,自己不过考了个状元,又娶了个公主,就混到了一品,想是谁心里都会不服气吧。既然如此,还不如顺着大家的意思开开玩笑顺顺气,总好过憋得人家在背地里骂街。 正说笑着,内侍传诏,百官早朝: “有本出班早奏,无本卷帘朝散,请驾还宫。” “臣有本。”说话的竟是淮安王。 “王兄请讲。” 淮安王道:“臣启万岁。自木老将军病重,将位悬置,后右将军木西子入宫,缇骑营五千骑兵无人管理。臣请万岁早定将帅,以免军令不行。” “依王兄看,何人可堪大任呢?” “左将军木子清出身将门,骁勇善战,可作一选。”淮安王道。 莫依然看看站在对面的木子清,他倒是毫无表情。 “万岁,”老丞相出班一步,道,“子清将军乃木老将军独子。如今父亲病重,儿子若忙于军务不能侍奉汤药,有违孝道。” 木子清眉头微微一蹙。即便只是一瞬,也让莫依然捕捉到了。木家统领虞国将印已经三代,他断不能容忍军权旁落。 “丞相说的是。那依丞相看,何人更好?” 丞相说道:“平南将军江汉之,曾是木老将军副将,郢下一战战功卓著,在军队中声望很高。臣看,此人可用。” 江汉之。莫依然在心里回忆,这个人她好像有点印象,只是记不太清了。 “二位卿家的意见朕会仔细权衡。淮安王,将折子呈上龙书案吧。” 奏折议毕,百官散朝。 外面的雨还是昏天黑地地下着。莫依然独自坐在朝房中。大人们三朝之后都各自回家了,她临出门前交代了,如果下雨的话不许轿夫来接。所以现在只好坐在昏暗的朝房里等雨停。 有内侍为她奉上茶,说:“驸马,要不要咱家去奏请皇上,派一架车送您回去?” 她喝了一口,说:“不必了。我等等,一会儿雨小点就走。” 她靠在床边听春雨,没想到这一等居然睡着了。 等她睁开眼睛的时候外面天已经擦黑了,雨还是没有停的迹象。她叹了口气,活动活动身板,就看到对面的椅子上坐着一个人。 “王爷?”莫依然叫道。 淮安王正在靠在椅子背上看书,听到她说话抬起头来,道:“醒了?” “您,没回去么?”莫依然道。 他一笑,说:“我不是还要批我自己的折子么。刚刚想找你商量,内侍说你在这儿,来了就看见你已经睡了。” 莫依然尴尬地笑笑,道:“失态了。” 淮安王从怀里掏出一方手帕地给她。莫依然一愣,他指了指她的嘴角。她抬手一擦,天,居然,居然流口水了! 太尴尬了! 第三十章 雨还是没有停,莫依然只好搭他的马车回去,反正也是顺路。淮安王书不离手,一上车就开始神游,她也索性闭目养神。忽然想起上一次坐他的车,也是彼此没话说,眼下这不说话竟也成一种默契了。过了一会儿,淮安王说道:“今天的事你怎么看。” 莫依然心想,你终于问我了:“王爷这一招投石问路很是高明。” 不用他解释她就知道说的是折子上的事。 淮安王仍旧低头看书,道:“交手这么多年,彼此的路数也清楚一二。老丞相一向最沉得住气。我只能动一动,才能看出他的动作。” “那个江汉之,我们要小心了。”莫依然说。 “你对此人熟悉么?”他问。 “应该是见过的。”莫依然说,“郢下的时候确实有这么号人,只是交往不多。” “弄弄清楚是个什么人,早做防范才是。”淮安王道。 “王爷,您觉得‘大禹治水’如何。”莫依然说。 他微微睁开眼睛,道:“你的意思是,以疏通代防堵?” “给他们机会,让他们动作,我们才好对症下药。”她道。 淮安王微微一笑,点头道:“就按你说的办。” 不一会儿,马车到了王府门前。车缓缓停下,淮安王说道:“你等一下,我让车夫去给你拿把伞。” “王爷,用不着,就在街对面,两步就到了。”莫依然道。 “也好,”淮安王说,“明天旬假,你和静和过来吃饭吧。” “好。” 她下了车,冒着雨往对面跑去,忽然看见自家门前站着一个人。 那个人身长八尺,一身蓑衣斗笠,手中一个竹竿戳在地上,远远看去就像平地行船。莫依然站在雨中看着他,他缓缓摘下斗笠,对着她一笑,道:“依然。” “戚二哥!”莫依然大叫一声冲他扑过去,结结实实给了他一个拥抱。 戚二爷挠挠鼻子,说:“你又吃胖了吧。” 莫依然大笑,说:“你怎么来了?怎么不进家里去?” 戚二爷道:“我来这边订一单生意,听说你住这儿就过来碰碰运气。见得到也好,见不到就算了。” “真生分!”莫依然蹙眉道,“来,我带你见见你弟妹。” 说着就把他往府里让,两个人说说笑笑地进了门。对面王府门前,淮安王定定立在那儿看着他们,直到她的府门渐渐关上,连最后那一丝缝隙都没有了。 戚二爷这一来,公主府里就炸开了锅。高立他们是冲在最前面一批的,紧接着就是杜月上前见礼。今日正好赵继在家里吃饭,顺便引见了两人认识。一群人热热闹闹,就见静和公主独自站在房门前,手扶着门框看着他们,一时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静和,过来,”莫依然招呼道。 静和只得上前两步,对着来人微微点头。 “这是我二哥,你叫戚二哥就好,”莫依然说着,又对戚二爷说道,“这就是我家娘子,静和公主。” 静和见莫依然和他关系似乎很好,便低身行了一礼,戚二哥也是难得的正正经经还了个礼。他在她耳边说道:“我看行。有公主罩着,哥哥我是不用劫法场了。” 今天的晚饭异常热闹,这么多江湖人聚在一起,不愁没有谈资。开始的时候静和公主还不太习惯他们那些江湖习气,到后来酒置酣处,居然也跟着他们一起等桌子上凳子大跳大闹了。杜月今天晚上更是尽兴,一夜连唱了三曲。当年名动豫章的百转杜鹃,现在只有在公主府才能听到了。 这一闹就到了深夜。静和已经喝得不省人事,莫依然安置了她之后再和杜月一起安置其他人。这帮人酒量不是一般的差,莫依然都奇怪凭他们这点酒量是怎么行走江湖的。是的,这群人能活下来就已经是个传奇了。 待安置了赵继回来,莫依然四下寻不到戚二爷。一抬头,就见他正坐在房顶上喝酒。 今天晚上他喝了起码二斤了,这才叫千杯不醉。 莫依然一个纵身翻上房梁,这些年不曾练功,脚底下已经不扎实了,要不是戚二爷拉住她她差点就直接摔回去。 两个人并排坐着,抬头看着天边月色依依。 “你还好吧。”戚二爷问。 莫依然一笑,说:“你不是都看到了么。有妻有妾,我可过得比你滋润多了。” 戚二爷一笑,说:“今天这种局面,也不知你是经过了多少凶险。这不是什么可以拿来吹牛的事儿,以后自己小心点吧。” 莫依然点点头。 “他又招惹你没有?”戚二爷忽然问道。 “谁?”莫依然一问出口,立刻就明白了他的意思,“没有。他现在挺安生的。” “那就行。他要是再玩花招,我就开了他。”说着他手里的竹竿往前一指,发出“呼”的一声。那竹竿是他的武器,里面灌了铁砂,打在人脑袋上就跟砸西瓜一样。 莫依然侧头看他,月色下他五官俊秀,带着江湖中特有的豪情。 “二哥,谢谢你。”她说道。 戚二爷喝干了最后一口酒,把酒坛往地下一扔,说道:“不说了,睡觉去了。” 戚二爷翻身离去,剩她独自一人坐在屋顶上。眼前是朦朦月色,身边是淡淡酒香,别有一种意境。 我醉欲眠卿且去,明朝有意抱琴来。 就在此时下面院子里忽然传来一声惨叫:“谁他妈把一个破罐子扔在这儿?!扎死老子了!” 原来是高立起夜的时候不小心踩到了戚二爷扔下去的酒罐子。莫依然捂着嘴不让自己笑出声来,翻身从另一边下了屋顶。 第二日,莫依然和静和公主应王爷昨日的邀约到王府拜访,这一次莫依然也带上了杜月。用静和公主的话说,杜月好歹也是驸马的二夫人,公主府半个掌事,常跟皇族官宦的女眷们交流是很必要的。莫依然本不想她去,怕那些七大姑八大姨的嘴上不留德让她受委屈,没想到杜月自己却挺有兴趣。 “听说淮安王妃是大家闺秀,最为贤德,我也想去见识一下。”杜月说着给了她个眼神。 静和说道:“放心,有我在她受不了委屈的。” 莫依然叹了口气:“你也给我少说话吧。” 淮安王妃的确是大家之女,举手投足都能让人联想到“温柔敦厚”这四个字,只是话少了些,想是饭桌上有其他男宾,因此才多有避讳。淮安王的话也是极少,开席前说了几局客套话之后就在没有开口了。静和公主本来健谈,但是出门前莫依然怕她说错话,特意叮嘱她“少说话,多吃饭”,因此整席都在埋头苦吃,真的连头都没抬。杜月是把她此行的目的进行到底,一直直勾勾地盯着王妃看,又偶尔看看莫依然。莫依然知道她的潜台词:你看看人家的老婆多端庄温雅,得妻若此,夫复何求啊。 如此,饭桌上的气氛就很奇怪。几个人都是有规矩的,吃饭夹菜连个声音都没有。整个饭厅比墓地还安静,一旁伺候的丫鬟仆役们脸都憋青了。 好不容易吃完了这顿史上最长的午饭,王妃带着两个女眷去后院说话,她便和淮安王去了书房。期间宫里来人,淮安王去前堂迎接,她就自己在书房里闲逛。淮安王确实是个爱书的人,房内的书架就占了两面墙。她信手取了一本来看,就见书的边缘已经发黄,可见是常常被人翻看的。 封面上一行小楷:“曲牌章句集注”早知道他爱听曲,却没想到还有这等闲情特意买了书来看。 忽然,她心里一动,顺着书录寻找,却没有那曲《游园惊梦》,不禁笑自己的多疑。毫无目的地一页一页翻过去,忽然,一句小词映入眼帘,也是她极为喜欢的: “滴不尽相似血泪抛红豆,开不完春柳春花满画楼。” 她因为单手拿书,所以书的一半是合着的。见了这词,心里喜欢,就展开了来读。这一展开,书脊处的一行朱批就露了出来: “游园惊梦” 不多不少,就是这四个字。下面还有两个字,似是落款,写着“牧臣”。 她捧着书,定定得出了神。窗外忽然飘起雨来,点点打在竹叶上,应着檐前的铜铃叮当地响。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是答儿寻遍,在幽闺自怜。 “这么多书,你却偏偏拿了这一本。” 声音就在她的身后。莫依然吓了一跳,竟不知他是什么时候回来的,手里的书“啪”的一声掉在地上。 淮安王低头把书捡起来,说:“拿着书的时候小心些,别扰了里面人的梦。” 她说道:“王爷,很喜欢《游园惊梦》么?” 淮安王道:“说不上很喜欢,但就是忘不了。”他拿着书,正好翻到她刚才看的那一页,一笑,道:“这字还是五年前批上去的。不对,现在是七年前了。真是似水流年啊。” 她说道:“王爷真细致,还记得日子。我也读过些书,有的连名字都忘了。” 他一笑,道:“不是我成心去记,这些书都是七年前入的。那一年我走丢了一个很重要的人,因此才拿这些书来填补。” 莫依然直视着他的眼睛,问:“是么.” 他微微蹙眉,道:“不说这个了。” 他转身坐回桌案前,说:“找你来是有正事。军权之事下一次早朝就会有决断。趁着这个旬假,你早早部署一番。” 莫依然俯身道:“是,王爷放心。” 作者有话要说:请大家移步我的新书:《我夫君是文坛泰斗》已经开始连载啦! 文案: 唐翊,传说中的当代大贤。天下名士竞相追捧,就连皇帝都自称是他的门生。 偏他还生了一副好皮囊,这可愁坏了多情的姑娘们。日日思,夜夜盼,唐翊什么时候来娶我? 然他太上忘情,连父母定下的亲事都退了。姑娘们等不起,纷纷卷铺盖卷嫁了人。 直到有人看见唐翊醉倒江边,疑是为情所伤。最后被一个女子拎着后脖领子拖走了。哎?那女子不正是被退婚的谢家小姐吗? 姑娘们两眼一黑:我不听!我不信!别瞎说! 醉酒的唐翊变身八爪鱼:嘤嘤嘤,夫人为什么不要我? 谢又清:起开!还不够丢人么? 禁欲系泰斗·切开黑男主X苏爽强学霸·脑补帝女主 ———————— 推荐已完结文:古言《不良臣》——女扮男装干大事权臣X才高八斗傲娇贵公子 点开作者专栏可见 第三十一章 入夜, 花街酒楼林立, 笙歌不断。莫依然一身素色衣袍在前面大步流星地走着,颇有一种逛自家后花园的神态。她身后一个青袍年轻人,一路低着头紧紧地跟着。莫依然停下脚步, 身后那人猛地撞在她背上, 两个人都是“哎呦”一声。 “我说公主, 你走路看着点人行不行。”莫依然道。 静和公主拉了拉袍子, 小声说道:“你让人家怎么看人。”她眼睛往旁边一瞄, 就见二楼一个轻纱女子正凭栏冲她们招手。 莫依然哈哈一笑, 道:“怎么样,青楼的景色不错吧?” 静和头更低了,道:“这, 这成何体统。”她又偷偷看了一眼, 道:“以前,月娘也是这样的?” 莫依然道:“咱家月娘可是花街第一招牌,这些女人跟她一比绝对弱爆了。是吧,月儿?” 杜月也是一身男装,淡蓝色的外袍趁着她姿容如雪。莫依然含笑看着她,她丹口轻启,道:“滚。” 莫依然丝毫不以为意, 指着前面说到:“快看快看,眠月楼。咱到家了!” 眠月楼没了杜月,生意冷清了不少。三个人走进大堂,莫依然一路看着左右招揽的姑娘, 啧啧说到:“真是一代不如一代了。” 几个人在大堂随意找了张桌子坐下,立刻就有小二上来奉茶,见了莫依然,道:“莫大人,您可有日子没来了。” 莫依然喝了口茶,说:“杜姑娘都让爷娶回家了,爷还来你们这儿干嘛?” 小二点头哈腰。莫依然说道:“去去,把你们老鸨叫来。” “得嘞,您坐,马上就来。”小二提着茶壶往下走,高声喊道:“高妈妈,财神爷来了。” 话音刚落,就听一路环佩叮当,还没见到人影,胭脂香气就先到了。一个身穿彩丝裙的女子扭捏而来,脸上厚厚的胭脂早已经盖住了本尊:“莫大人,您可想起我们来了。杜姑娘在您那儿还好?” 杜月低着头,在一旁微笑不语。莫依然说:“别提了,这真是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偷不如妓啊。一娶回家就什么味儿都没了。高妈,你这儿有没有新来的,让爷尝尝鲜啊?” “有有有,我们眠月楼的姑娘都好着呢。走了一个杜月,还有十个赛杜月呢。”说着,她转身叫道,“烟柳盈梅,都过来伺候着。”话音刚落,立刻就有四个女子应声而来,在她们桌前站作一排,个个打扮得花枝招展。 静和公主哪儿见过这阵仗,早就把头低得老低,恨不得地遁而逃。莫依然却不放过她,对着她俩笑道:“二位兄弟,你们先挑啊。”( ?° ?? ?°)?最( ?° ?? ?°)?帅( ?° ?? ?°)?最高( ?° ?? ?°)?的( ?° ?? ?°)?侯( ?° ?? ?°)?哥( ?° ?? ?°)?整( ?° ?? ?°)?理( ?° ?? ?°)? 杜月在底下踩了她一脚,莫依然呲牙咧嘴地说道:“这么客气,那哥哥可就先来了啊。” 就在此时大门口传来一阵骚动。小二小跑着过来对高妈妈说道:“门口来了官人,请您过去一趟。” 高妈妈对着她们笑道:“几位爷坐,我去去就回。”莫依然冲她摆了摆手,对面前的四个女子说道:“上就上菜。有什么拿手的小曲给爷唱起来。” “是。” 眠月楼正门前,木子清带着几个官差执刀立在那儿。今天下午临时接了夜禁的旨意,豫章这么大,九门提督根本忙不过来,只好去跟他借人手。花街一向是最难管的地方,所以他就亲自来了。正等着老鸨过来,远远的就见一个角落里特别热闹,不知是哪个登徒子又在这儿撒银子。他侧眼一看,当时就愣在那里。那不是,莫依然?! 曲子正唱到好处,莫依然摇头晃脑,喝着小酒匝滋味儿。忽然眼前的桌子翻倒,杯杯盘盘落了一地,下一秒她就已经被人捉着脖领子凌空提了起来。 “驸马!”木子清双目爆红,道,“您还真有闲情逸致。”他居然又丢下公主出来鬼混,太可恨了! 莫依然双腿离地,手握着他抓着她衣领的手腕,道:“木将军,怎么今天也这么有兴致啊?” “本将军是来办公事!”莫依然道:“那您接着办您的公事,我这点私事不耽误您吧。” “你!”木子清咬牙道,“看来咱们得好好谈谈了。”说着就扯着莫依然的领子往外走。 “慢着!”杜月叫道。木子清回头,就见一个眉清目秀的蓝袍男子站在自己面前。这个人他不认识,可是他旁边的青衣人,似乎在哪里见过。 “木将军,不要动手了罢。”静和公主怯生生地说道。 “公主?”木子清手一松,莫依然的双脚终于又接触到了地面。 “你!”木子清怒目看着莫依然。他居然带公主来这种地方?!莫依然整整领子,道:“我什么我?我吃完晚饭带着老婆们逛街,碍你什么事儿了?我告诉你木子清,一直以来我都是碍着老将军的面子不和你一般计较。你心里想什么,别以为我不清楚。” 她这话透着狠毒。木子清心里咯噔一声:他都知道?眼睛不自觉地看了一眼静和公主,心里一叹,本是为了她好,没想到现在倒害了她。 “我想什么?”木子清有些语塞。 莫依然挑眉看着他,道:“你真要我说出来?”说着,她的眼神往静和那边一送,道,“说出来,怕是我比你更不好看吧。” “你……”当着静和公主,他是一句话都说不出:“你跟我出来。”说完转身往门外走去。莫依然刚要跟上,却被杜月拉住了袖子。杜月的意思很明白。这个木子清看上去很是孔武,她担心万一打起来自己会吃亏。莫依然对她道:”没事的。你和公主就呆在这儿,哪儿也不要去。”杜月点点头。 莫依然转身跟着木子清出去。外面大街上已经黑了。眠月楼在花街深处,他们一路查夜禁过来,两旁的楼宇都已经灭了灯,半条街都是一片漆黑。木子清在月亮地里站着,听到莫依然的脚步声,道:“我和公主什么事都没有。你不要为难她。” 莫依然靠着青砖墙站着,挑唇一笑,道:“我什么时候提过公主了?” 木子清愤然转身,说:“总之,我只是想看她好。她跟了你,我替她委屈。” “委屈?”莫依然挑眉,“你有什么资格替她委屈?”她绕着他走了一圈,说道:“堂堂七尺男儿,连自己的梦中人都保不住,眼睁睁看着她受苦,还什么事都做不了。这种人居然还有脸替别人委屈?” “你以为我不想?我甚至想过杀了你。”木子清眼中布满血丝,道,“如果你是个十恶不赦的罪人,我早就一刀结果了你。” “可我偏偏不是。不但不是,我还是个社稷有功之臣。这就是最麻烦的地方了。你不能杀一个爱逛青楼的好人,”莫依然笑得狡黠,道,“木子清,这就是我的高明之处。我从不建功,要建就是大功;我一向犯错,却从来都是些无关痛痒的小错。我是小人,却不是恶人。所以静和公主嫁给了我,而不是你。君子成人之美,小人夺人所爱。” 木子清怒火攻心,却一句话都说不出,只能看着她。莫依然道:“这其实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静和公主的心里有你,可是你却不知道。” “什么?” “嫁给我,是她这辈子最大的错。大错已经铸成,再也无法悔改。”莫依然淡淡一笑,道,“你有本事,就把她抢回去啊。” 说完转身进了大堂,只剩下木子清独自一人在月色下呆立。 “没事吧?”一见莫依然回来,另外两个人急忙问道。 “没事。”莫依然淡淡一笑,说,“木子清将军似乎有些不对劲。静和,你自小跟他相熟,去看看吧。” 静和公主点点头,道:“好。” 看着静和出了门,莫依然拉起杜月就走。 “去哪儿?”杜月问。 “回家。”莫依然说。 “不等静和了吗?”杜月问。 莫以然一笑,道:“自会有人送她回来。” 静和公主走出正门。月光下,木子清独自站在那儿,身形萧索而落寞。静和轻声叫道:“木大哥?”木子清闻声身形一震,缓缓转过身来。眼前的女子一身青衣,月光下婉约妙丽。这是他无数次在梦中见过的人,眼下,就这么站在他面前。 “你没事吧?刚刚……”她话还没说完,就被猛地拉入了一个坚实的怀抱中。木子清的手覆在她背后的乌发上。她的头发清凉如风,融化在他掌中。若是早知道她也对自己有意,他绝不会眼看着她嫁给别人。 可是,当初是她同意嫁给莫依然的。 或许,是自己太过沉默,让她厌倦了等待。 静和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刹那弄得有些懵,说道:“木大哥,你没事吧。”他没有说话,只是把脸埋在她的发丝里。静和微微瑟缩,道:“你别这样。我已经嫁人了。” 她这话本是情急之下的托词,可是在他听来却带着无限委屈。木子清缓缓放开她,道:“对不起。” “啊?”静和完全搞不清状况。 木子清道:“你再等等我。我一定想办法救你出来。” 救我?出来?我现在在哪儿啊?静和不明所以地看着她。她的眸子水亮晶莹,在月光下仿佛闪着泪光。木子清深深吸了口气,说:“静和,等我,这一次我不会再让你失望。” “这到底什么跟什么啊!” 这是静和回到公主府后,对莫依然说的第一句话。莫依然盘腿坐在床上。今天是初一。公主府有规矩,单数日她在正房过夜,双数日去杜月那儿。静和坐在妆奁镜前,一边卸妆一边跟莫依然陈述今天发生的奇怪事:“你说木大哥是不是受什么刺激了?” 莫依然从床上爬起来,问道:“静和,你老实跟我说,你觉得木子清这个人怎么样?” “他是西子的哥哥啊,还能怎么样?”静和说。 看来是一点兴趣都没有了。莫依然又问:“那你对他的印象呢?最深的印象是什么?” 静和手持玳瑁的梳子梳头,歪着脑袋想了一会儿,说:“我就记得小时候他爬树挺厉害的。” 莫依然一头就栽在了床上。完了,木子清你是一点机会都没有了。不过这并不重要,只要你自己认为你有机会就行。 莫依然把头埋在被子里,藏住自己眼中的那一点锋芒。 两日后,朝会重开。皇上颁下圣旨,右军主位悬空已久,着江汉之为右将军,统领右军。木子清封为抚远大将军,统领左军。三十万禁军以木子清为主将,江汉之为副统。 圣旨一下,朝堂一片议论。禁军军权一向在木家手中,如此分权还真是头一次。江汉之以前不过是木老将军麾下的一员副将,现在直接封了右将军,统领木西子旧部,俨然已经和木子清平起平坐了。木家和淮安王一向走得近,淮安王也多仰仗军中势力的支持。眼下这一分为二,王党的风头可是大不如前了。 早朝结束,百官三三两两离开朝房。莫依然头前走着,就听身后淮安王的声音叫道:“驸马,慢行。” 莫依然转过身来,拱手道:“王爷。”淮安王走到她身边,使了个眼色。旁边三三两两的大臣们都刻意放慢了脚步,一双双眼睛朝这边看过来。 淮安王大声说道:“昨天说好了带着公主来家里吃饭,怎么没来啊?” 他小声说道:“部署得怎么样了?” 莫依然小声答道:“没问题。” 她大声说:“别提了,昨天府里都打起来了。” “木子清为人自视甚高,不屑结党营私之事。以前百般暗示,都没有反应。你有完全的把握?”淮安王小声说完,高声接道,“又是跟你那个小妾吧。” “嗨,两个人都是火爆脾气,一天不打一架就过不去。”莫依然小声道,“这次万无一失,绝对把他收得服服帖帖。” “咱们这一步已经走完了,下面就看他们的了。”淮安王说。 莫依然高声大笑,道:“谁说不是呢。我是受不了她们俩了。王爷,胳去您家躲躲清净?” “好啊,到时候咱俩杀一盘。” “那咱今天就此别过了?” “回见。” “回见。” 两个人正好走到路口,一左一右分道扬镳。身后窥伺的大人们被这一番对话搞得摸不着头脑。 “杜大人,您看这是哪一出啊?” “淮安王这么一副没事人的样子,别是还有什么后手吧?” “丞相势力如日中天,我看啊,他想翻身,是难喽。” 公主府的庭院里飘下第一片落叶,宣告皇城又一个秋天的来临。 八月十五,皇宫家宴。按照旧例,这一天皇室子弟都要道豫章北郊的芳华园齐聚赏月。提前一个月皇宫里就下了帖子,各家的小姐夫人们就都张罗了起来。因为是家宴,男女皆可同席,女眷们一个个摩拳擦掌争奇斗艳。用淮安王的话说:豫章最大的花街终于要开市了。 听见这个说法莫依然忍不住就笑出来:“王爷,平时看您挺是那么回事儿的,没想到也这么不正经。” 淮安王道:“莫大人那句话怎么说来着:人不风流枉少年嘛。” 总之,静和公主早早就开始折腾了。杜月因为是偏房,没有受封,所以不能参加这次中秋家宴,可还是运用自己独到的眼光和多年的经验给静和公主出主意。两个人一连半个月早出晚归地采购东西,搞得莫依然很无语。 门外马车已经准备好了。莫依然穿着素锦织丝的蛟纹袍走出府门,问车夫:“老方,你看我这身怎么样?” 车夫大拇指一竖:“驸马爷精神!” 莫依然心里叹一口气,我也就跟你这儿找找平衡了。小 说独.家资源,群特价6,0元进群有月.费,钙.片网.址永久50元微ly x775,15 3909 “公主呢?”她问。 “公主还没出来呢。”老方说。 “这都什么时辰了!”莫依然一边说着一边往回走,叫道:“静和!静和!傻站着的干嘛呢,一会儿都误了时辰了!” “驸马爷借过!”一个小丫头捧着一盒东西从她旁边嗖的一声冲了过去。 莫依然愣了愣,大声说道:“这还有没有规矩了?!啊?!” 她说着推开了静和的房门,里面的景象只能用四个字形容:鸡飞狗跳。 静和坐在妆奁镜前,身后四个丫头八只手在她的头上飞舞。一旁衣柜已经被搬空了,十六个丫头分为四队,有举着襦裙的,有拿着罗衫的,有捧着绣鞋的,有拿着珠宝头饰的。杜月左手胭脂右手粉盒在静和脸上勾抹,偶尔抬起头来一句:“跟你说了是那个荷叶绿色的!荷叶绿你懂不懂!你家荷叶长得跟葱一个色啊!” 莫依然愣了愣,说:“你们,你们这是要搬家吗?” 杜月转头看见她,立眉说道:“你跟个木头一样在那儿戳着干什么!还不过来帮忙!” 莫依然低头道:“是,夫人。” 莫依然不得不承认,杜月的手是一双神手。眼前的静和公主一身月白色敞胸窄袖衫,下穿青绿色荷叶边罗裙,腰上一根丝带将楚楚纤腰勾勒得恰到好处。她眉似远山,眼含秋水,双颊晕而不红,透着健康的粉色。正是:荷叶罗裙一色裁,芙蓉向脸两边开。 莫依然冲着杜月一拱手,说:“罢了,月夫人,您果然没白在青楼混这么多年。” 杜月一笑,道:“那是自然。今天王宫贵族齐聚,保不准哪一个就是我们静和当年遇到的那个人呢,当然要好好打扮一番。”静和闻言,微微一笑。 莫依然在心里叹道:可惜要让你们失望了。 经过这一番折腾,时辰已经不早了。莫依然急急忙忙携着静和公主往外走,刚刚扶她上了车,就见对面王府的车架也还在门口停着。淮安王和王妃从正门走出来。王妃今天穿了一身宝蓝色锦缎宫装,斜插在发髻上的双凤金钗振翅欲飞。他携着她,抬手扶着她上车。她握着他的手仿佛娇弱无力,顾盼间脉脉含情。莫依然觉得自己的双腿仿佛被灌了铅一样,只是定定看着这一幕,无法动弹。 “愣着干什么呢?”静和公主从车里探出头来,“还不快上车!” 她这才反应过来,掀起外袍走上去。 这是莫依然第一次来芳华园。她透过车窗往外看,就见白石铺就的大道坦坦荡荡,两侧间隔种着榆杨,郁郁浓荫遮天蔽日。眼前一处高大的牌楼,上面四个大字“芳华毓秀”。过了这个牌楼之后,两侧树木渐渐稀疏,变作一团一团盛开的秋菊。又往前走了一阵,才看到第二个牌楼。牌楼书着一对楹联,还没来得及看就已经过去了。莫依然对静和说道:“这芳华园,真是皇家气象。” 静和微微一笑,道:“你还没见过真的皇家气象呢。” 莫依然说:“还有?你们这也太铺张了吧。” 静和道:“这个园子是前朝留下来的,据说是前朝皇帝最喜欢的行宫。后来□□建国之后就给封起来了,到我哥哥登基才又重新修缮。” “原来如此,”莫依然望着窗外锦绣景色,道,“真想知道住在这儿是什么感觉。” 静和笑道:“你若是公主就好了。” 莫依然微微一笑,眼中似有暗霾,重复道:“我若是公主就好了。” 马车在太平门停下。门前是一道宽三百步的横街,都用青砖铺路。 此时横街上已经停满了马车,香车宝马竞奢华。莫依然扶着静和公主下车,两个人刚要往大门走,就见身后一辆马车驶来。 莫依然是不想见淮安王的,可是此时抬腿就走也说不过去,只能同静和站在车前。淮安王的马车在他们面前停下,车帘一掀,淮安王先一步下车。 他今天一身纯黑锦缎长袍,上绣着亲王团龙纹饰,头戴紫玉冠,长身而立,行止如风。他回身扶着王妃下车,转头看见她们,目光停在莫依然身上,道:“莫大人,怎么你们也迟了。” 莫依然垂眸笑道:“还不是你这皇妹,一直折腾不清。” “皇妹今天真漂亮。”王妃沈氏看着静和,微微笑道,“驸马和公主,真是一双璧人。” 莫依然看着眼前的一双人,心想,他们才是真正的一双璧人。 静和笑道:“王嫂今天才是明艳照人呢。你看王兄,眼睛都离不开你了,刚才竟是连我都没看到。” 王妃笑道:“他哪有看我。他是在跟驸马说话啊。” 淮安王只是淡淡笑着,莫依然侧头错开了眼神。 淮安王道:“走吧,该进去了。”说完就携着王妃向芳华园正门走去。莫依然也拉起静和的手,跟在他们后面。 家宴在芳华园临照堂举行。这个临照堂当初修建是就是为了赏月用,因此没有造屋顶,四面墙壁也是低矮,即使坐着也能看到园中的景色。 此时正是黄昏,一道残阳铺在院子里。院子里早已经摆满了席位,八人一桌,共有十五桌。他们的位置在最里面,莫依然和淮安王一路走着一路招呼,静和和沈氏跟在后面,短短几步路,竟走了半个时辰。 “怎么你们家亲戚这么多?”莫依然脸已经笑僵了,在静和耳边道。 静和轻声说:“好多我也不认识。” 皇上皇后坐在上席,莫依然携着静和上前见礼。 “免了吧,今天是家宴,妹婿不要拘礼。”皇上道。 二人谢恩起身。莫依然往旁边一看,果然,木西子坐在下手的位置,对着她微微一笑。 莫依然冲她点头,心里却觉得有些不对,也不知哪不对。静和拉了拉她,二人方才入座。 淮安王就坐在莫依然旁边,小声问道:“莫大人,觉得如何啊?”莫依然压低声音说:“铺张如此,虞国离亡国不远了。” “有你我在,就亡不了,”他举杯说道,“来来来,今夜不谈国事,一醉方休。” “好,一醉方休。”莫依然举起酒杯,却听一旁王妃说道:“王爷,少喝些吧。” 淮安王道:“今夜你就不要管这么许多了吧。”他的话虽这么说,语气中却无半分嗔怪。 莫依然的酒杯已经举起,说道:“王爷随意,我先干为敬。” 她仰头将酒喝下,滚烫的液体一路火辣辣地烧到心里。今夜的酒劲儿似乎特别大。静和把她的酒杯压下,说:“来之前月娘嘱咐过不许你多喝,你可别让我难做。” “不碍事。”她又倒了一杯,道,“人不喝酒枉少年嘛。” 静和蹙眉道:“你怎么又改词了。” 淮安王目光悠远,说道:“驸马豪爽。咱们今天就喝个痛快。”说完自斟一杯,向着莫依然一举。她亦举起酒杯,与他相碰。杯檐相抵的瞬间,她偏偏错过他的眼睛。 晚宴过后,明月将出。宫人们撤了酒宴,捧着茶果点心上来。玫瑰盒子,菊花糕,并着蛋黄莲蓉的月饼,一个个摆成好看的形状,用裂纹花瓷的盘子盛了摆在面前,好看也不输月亮。赏月赋诗,饮酒作对,何其风雅。 隔着一张桌子,莫依然看向木西子。她一身锦缎宫装,头被孔雀冠压得有些低。她的脸上没有丝毫表情,似是游离在这宴席之外。她抬起头,正对上莫依然的目光,微微笑了笑。 莫依然终于知道她哪里不对了。这笑容如此虚浮,眼神中竟全是落寞。木西子对身旁宫女耳语几句,起身离席,莫依然左右看看,见无人注意自己,便也起身跟了上去。 临照堂外,月光晴好,风送落花。 莫依然走到廊檐底下。身前一步,木西子背对着她立在那儿。多日不见,她竟又清减了许多,繁复的宫装穿在身上,松松垮垮。莫依然说道:“西子?” 木西子摇摇头。环佩之中,却分明听到一声哽咽。 莫依然上前拉她,问道:“你怎么了?” 木西子仍旧没有转身,只是淡淡道:“我没事。” “凭我们两个的交情,你还有什么不能跟我说吗?”莫依然轻声问道。 木西子缓缓转过身,眼泪正滑落:“依然,我觉得好累。” 莫依然叹口气,道:“我明白。” 木西子点点头:“你不明白。我是心累。我从没有这么无助过。这个皇宫就像是一潭深水,足以将一切有生命的东西溺毙。包括我,包括他。” 一阵风过,她仿佛一片落叶没有着落。莫依然上前一步揽住她,轻轻拍着她的背,说:“西子,我明白。你再等等,一切都会好的。” 木西子把脸埋在她的肩上,已是泪如雨下。 院子里安静得只剩风声,更衬得远处酒席喧哗。木西子轻声说道:“依然,你知道么。我第一次尝到后悔的滋味。” 莫依然叹了口气,轻轻拍着她的背。 忽然眼前一片亮光。一个声音带着寒意:“你们在做什么。” 莫依然猛然回头,就见皇上皇后站在当地,后面还跟着静和公主。莫依然急忙放开木西子,转身跪在地上,说道:“皇上……” 木西子却仍旧直挺挺地立着,看着眼前明黄龙袍的男子,萧瑟一笑,一句话也没有说。 “木贵妃,朕在问你。” 木西子微微一笑,说道:“皇上,您不在前庭赏月,怎么也到这儿来了?莫不是你也受不了那些脏东西么?” “木西子!”这一声天庭震怒,带着周围的火光都暗了一暗。静和走到莫依然身边,轻声问道:“驸马,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莫依然俯身一拜,道:“皇上,不是您想的那样。” 皇帝脸上一片寒霜:“还容得朕想么?你倒是说说,应该是怎样?” “皇上,您别动怒,当心身子,”李皇后开口,冲着木西子说道,“木贵妃,你就赶紧认个错吧。” 这一句话似是板上钉钉,就算什么都没有发生,也算把一切都坐实了。 木西子微微一笑,道:“我有什么错?你爱怎么想就怎么想,那是你的事,与我无关。” 皇帝一声冷笑,道:“好一句与你无关。” 静和已经出了一身冷汗,急忙说道:“驸马,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快说啊!” 她也想说,可是该说什么呢?酒席宴上私会后妃于幽僻之处,就算有一万张嘴都说不清了。 唯一能够解眼前之围的办法,就是告诉皇帝,也告诉天下,自己是个女人。 “木西子,你可有话说?”皇帝沉声问道。 木西子直视皇帝的双眼,抿唇不语。 “木贵妃,这个时候就别耍性子了,”李皇后说道,“你快快认个错,皇上心里还是念着你,定然不会责罚你的。” 莫依然心下一凛,这个皇后还真是厉害。皇上何事提过责罚?倒是她等不及了。 “要杀要剐随你。我木西子从军十年,何曾怕过死?”她看着他,静静说道,“我这辈子最后悔的事,就是为了一个不值得的人,进到这肮脏的宫廷。” 皇上嘴唇发白,双目微眯,道:“好!皇后执掌**,若是后妃犯律,该当如何?” 李皇后道:“后妃私通外臣,罪当罢黜封号,幽居冷宫。只是,木贵妃她……” “没有只是,”皇帝一字一句说道,“传朕旨意,废黜木西子贵妃封号,迁入永宁宫,永世不得踏出宫门一步。” “皇上!”莫依然叫道。 “皇兄!”静和一惊。 “皇上!奴婢有话说!”角落中,一个宫女急急走出来俯身下拜,道,“皇上冤枉贵妃娘娘了。” 静和起身道:“你有何话,快快讲来!” 那宫女俯身一拜,道:“奴婢名叫荷仪,是贵妃爹身侍女。在这后花园中约见驸马的是奴婢,不是贵妃娘娘。” 李皇后蹙眉道:“你说什么?仔细讲来。” 荷仪道:“皇后娘娘可曾记得一年前章华园木老将军寿宴?那一次贵妃娘娘和驸马爷合唱《游园惊梦》,奴婢就是那个春香。那次之后,奴婢和驸马爷便有了来往,一转眼,就到今日了……今日本是奴婢约驸马至此,没想到贵妃娘娘误闯了来。驸马错把贵妃当成奴婢,就……” 皇后道:“你所说可当真?若是有一句假话,当心你九族不保。” “奴婢不敢!是奴婢犯了错,不该连累贵妃娘娘。”荷仪叩首道。 皇帝蹙眉,轻声问道:“是这样吗?” 木西子神情淡漠:“你怎么想,就怎么是。我再也没有话可对你说。” 御花园中霎时间安静下来。皇后轻声说道:“皇上,**之事亦关乎社稷,不能姑息啊。臣妾以为……” “你个杀千刀的!”静和公主突然跳起来,挥舞着粉拳冲着莫依然打过去,叫道,“你到底想怎么样啊!娶了本公主你还不满意?!先是个□□,现在又是宫女,你怎么跟谁都说得上话!你让本公主的面子往哪放?!这日子可怎么过啊!” 静和这一哭闹,皇后的话算是说不下去了。莫依然在心里赞叹,如此反应,如此演技,当个公主真是屈才了。 皇帝眉头紧蹙,长叹一声,道:“罢了!”转身刚要走,却听身后皇后说道:“皇上!出了这么大的事,不能没个说法啊!木贵妃就算没有私通之罪,也有管教不严之过!” 皇帝略一沉吟,只是望着木西子,木西子也看着他,一脸淡然。他叹了口气,说:“传旨。贵妃木西子管教不严,秽乱宫廷,褫夺封号,降为妃,迁入永和宫。贵妃宫宫女荷仪……” “皇兄,”静和开口,道,“到底是驸马惹下的官司,也算是我们家务事。这个丫头,您就让我处置吧。” 皇帝点了点头,对着莫依然道:“你,以后也收敛点!”他深深望了木西子一眼,转过身,大步离去。 莫依然从地上站起来,深深松了口气。木西子却是双腿一软,坐在地上。 “西子。”莫依然想去扶她,却被静和公主拉住,摇了摇头。 眼下最重要的,还是“避嫌”这两个字。 静和公主拉着莫依然往外走,忽然顿了脚步,说道:“还跪在这儿干什么?跟上。” “是。”荷仪怯生生地站起身跟在他们身后。 他们走出临照堂。宴席仍在继续,远远看到那一派繁华,竟如海市蜃楼般不真实。他们出了芳华园大门,上了马车,一路往公主府驰去。 第三十二章 马车一到公主府, 静和第一个跳下车, 往内堂走去。莫依然在后面急急地跟着。门房老吴眼见两位主子进去,脸色都不好,问赶车的老方道:“这是怎么了?不是说了明天才回来吗?” 老方叹了口气, 说:“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对了, 这车里还一个呢, 你看看, 带给月夫人吧。” “还一个?”老吴掀帘一看, 可不是, 一个宫装的丫头正抱膝坐在车里,怯生生地看着他。 静和一路进了内堂,往厅前一坐, 只是不说话。丫头急忙向里面通报, 不一会儿杜月就出来了,一看两个人脸色都不好,赶紧问道:“这是怎么了?怎么现在就回来了?” 静和抬手一指:“你问她。” 杜月转向莫依然,问:“怎么回事啊?” 莫依然摇摇头:“小事,小事。” “小事?!”静和公主跳起来,道,“你可知道今天差一点你和西子就没命了!我说驸马, 你注意点行不行,别人眼里你就是个男人!” 杜月听得一头雾水,问:“这到底怎么回事,谁给我句明白话!” 莫依然叹了口气, 说:“今天家宴,我和木贵妃在后花园,被皇帝撞见了。” “啊?”杜月一惊,秽乱宫廷,这可是要杀头的大罪,“皇帝说什么了?会出事么?” 静和在一边道:“皇宫是出不了事。西子已经被贬,估计能就这么过去了。可是咱们家这位驸马,你可要好好说说了。” 莫依然道:“今天多亏静和,否则真不知该如何收场。” “你知道就好,”静和喘了口气,说道,“以后,你可小心些吧。” 莫依然自知理亏,只是点头。 静和对杜月说道:“其实,也是西**里那个侍女忠心,替她担了这一回。我看就留在府里,安排个事做,省得她吃苦。” 杜月点点头,说:“我知道了。” “我明天再进宫去看看西子,”静和说着,对莫依然道,“你这两天还是别往宫里跑了。” 莫依然道:“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吧。” 夜已经深了。静和回房收拾洗漱,留下莫依然和杜月在内堂。莫依然走出房门,站在月亮地里,深深叹了口气。 “到底是怎么回事?”身后,杜月跟了出来。 她道:“还能怎么回事?就是静和说的那个样子。” “我问的是事情的背后。”杜月说道,“你的行事我最熟悉不过。你为人谨慎,这种低级的错误绝不会犯。除非,你是有什么特别的目的。” 莫依然一笑,道:“我就知道,瞒不住你。” “你到底是为什么?”杜月问。 “月儿,相识十年,你是最了解我的。能说的不用你问,我也不会对你隐瞒。”莫依然道。 “我明白了,”杜月说,“不管你在做什么,你可要记住,眼下你已不再是那个孑然一身的莫依然。静和公主,我,家人府院,我们百十个人的性命都和你的荣辱息息相关。你可再不能儿戏了。” 莫依然望着月亮,道:“你放心,我早已不是当年那个仗剑江湖的莫依然了。天下在我肩上,由不得我不担着。” 她转头对杜月道:“我从宫里带回来的那个丫头,你可小心照顾。” 杜月看着她的眼睛,点了点头。 这一次,机关算尽,步步为营。 第二天静和公主进宫探望木西子,却听说皇帝下了禁足令,任谁都不许见。她只得悻悻回来,安慰莫依然道:“罚也罚了,应当没什么事了。西子在我二哥心里那么重,过不了多久就能出来。” 是这样吧。 一个月后,莫依然从睡梦中惊醒。此时已是午夜,眼前漆黑一片。她对身旁静和说道:“静和,你听到什么没有?” 静和坐起身来,道:“木柝,是宫里传信的木柝。” 两个人急忙披衣起身,往外堂走去。正门口,门房老吴正领着传信使过来。那传信使对着他们俯身下拜,道:“拜见公主、驸马。” “宫里出什么事了?”静和问。 传信使说道:“一个时辰前,永和宫木妃殁了。” 这消息如同惊天霹雳,莫依然只是怔怔站着,不能言语。一旁,静和公主惊呼一声,昏了过去。杜月正从内堂赶来,惊道:“什么?谁殁了?” 信使说道:“永和宫木妃娘娘。木西子。” 第二日清晨,木西子的棺灵发丧,一路迁往茂山妃陵安葬。莫依然一直送她到豫章东门,看着送葬的马车远走,竟是连最后一面都没能见上。 静和公主自那一日就病倒了,日日只觉得身上无力,府里的事全都交给杜月打理。莫依然也是茶饭难进。她想不清楚,好好的一个人,怎么说没就没了呢? 真的,就这么没了。 莫依然去看过木老将军几次。他还什么都不知道,只是拉着她聊木西子兄妹儿时的旧事。人老了,就越来越喜欢回忆。莫依然只是在一旁听着。她想,若是西子在,也该是这个样子的吧? 从章华园回来,她一路漫漫地走着,一直游逛到天黑才到家。府门前两个红灯笼已经罩上了黑布,远远看去如同两个招魂的鬼火。若是西子能看到,也该能找到回来的路。 她在府门前坐下来,望着长街发呆。对面大门一开,淮安王迈步走出来。 他看到她,没有说话,也没有过来。他学着她的样子,在府门前胆阶上坐下,两个人隔着长街对望,竟是一句话都没有。他们就这么长久地对坐着,一直坐到月至正中。不知为什么,她的心,竟渐渐安定下来。 她站起身,他也站起来。两个人对望一眼,各自转身,走回府中。莫依然一推开大门,就听门房老吴说道:“驸马,您可回来了。公主和月夫人都找了您一整天了。” “出什么事了?”莫依然问。 “我们也不知道啊。”老吴说。 莫依然点点头,迈步往后堂走。后堂今日分外的冷清,竟连个伺候的丫鬟都看不到。这又在搞什么鬼?她想着,推门走入正厅。 正厅中一个女子缓髻高簪立在那里,听到声音蓦然转过身,冲着她一笑,道:“莫先生,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啊。” 莫依然整个人呆在那儿:“木、木西子?!” 她不敢相信,往前走了两步,定定看着她,直到看得清楚仔细了,才说道:“西子,真的是你?” 木西子一笑,道:“这才几天,你连我都认不出来了?” 莫依然愣了愣,问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木西子道:“其实也没什么。我在宫里呆烦了,就出来了。” “皇上,居然肯放你出来。”莫依然说道。 “他不放又能如何?已经走到了这一步,再在一起,也不过是对彼此的折磨。”木西子道。 “你们到底出什么事了?”莫依然问。 木西子说:“什么事也没有。不是他的错,也不是我的错。只是,我们不该在这个时间,这种位置,在一起。” 莫依然叹了口气,道:“你高兴就好,以后你怕是哪也去不了了,就住在这儿吧。今天公主府大喜,我让月儿准备一下,今天晚上摆席为你接风。” “接什么风?”木西子问。 “黄泉路上红尘滚滚,庆祝你找到回来的路。” 内堂里,纱罩彩灯。 桌上已是一片狼藉,四个人围坐一处,都已有些醉态。莫依然手执铜壶给众人倒酒,说道:“咱们不能再这么喝了,多没意思。” “那你说该怎么喝?”静和的舌头都大了。 莫依然道:“咱们来比比,谁赢了就敬谁,谁输了就罚谁,怎么样?” “比什么?”杜月问。 “就比惨吧!”木西子喝得双颊红艳艳得,说道,“你们,你们都没我惨。世人都说女子软弱,不会争取,所以得不到幸福。姐呢?姐已经很坚强了吧,已经坚强到强悍了吧?可是到头来,还是两手空空。什么贵妃,什么皇后,都是扯!留不住,都留不住。” 莫依然酒杯歪斜,说道:“你能有我惨?以前心动情动,却天涯相隔,不得一见。如今我心也静了,情也散了,却又日日抬头照面。我心中有他时,他看不到我。我想放了,他却又来纠缠。我感情经历的主题就是两个字:错过!” “得了,你们谁都没我惨。”杜月笑道,“爱上一个明知不爱自己的人,却连嫉妒都不能有。都说青楼女子最是薄情,做□□做到我这个地步,算是惨到极致了。” 静和公主猛地站起身来,道:“比惨是不是?!我连我喜欢的人是谁都不知道,现在还嫁给了一个女人,你们谁能比得过我?!” 其余人顿了顿,点头说道:“你赢了。” 杜月举杯,道:“敬最惨的静和公主!” 静和举杯,道:“敬!没有最惨,只有更惨!” 四个杯子凌空相碰,各个仰头一饮而尽。静和公主不胜酒力,一头栽倒在酒桌上,碰了满地杯盘狼藉。莫依然看着木西子,问:“西子,你又何苦如此呢?你明知他只是在做戏,他对你的情,你难道没有半分留恋吗?” 木西子醉眼如星,道:“就是因为太留恋,我才不能再留在他身边。依然,我受够了。我只想要一段简单的婚姻,只是相爱,相守,不求其他。可是,他偏偏生在帝王家。有了他的心又能如何?深宫风雨,怕是连最后一点恩情都要消磨尽了。与其憾恨而终,倒不如守着曾经的日子,彼此在心里念着对方。” 莫依然笑道:“你总说我不留后路,其实,你才是最绝的人。” 木西子仿佛没听到,只是轻声念道:“朱弦断,明镜缺,朝露稀,芳时歇。白头吟,伤离别,努力加餐勿念妾。锦水汤汤,与君长诀。”她的声音越来越低,终于消失在自己的臂弯里。 杜月在一旁笑:“又醉倒一个。女将军也不过如此么。” 莫依然道:“我这不是还醒着么?来,咱俩喝。咱俩的酒量一直没分出个胜负来,今天就是一决雌雄的日子了!” 杜月摆手笑道:“不用决了,驸马爷,这还决什么呀。” 两个人笑在一处。屋内明烛高照,窗外月盈盈。 ——— 四个人窝在一张床上胡乱睡了一夜。第二天早上莫依然醒来,只觉得浑身上下没有一个地方不疼。她爬起身来,看着室内一片狼藉,木西子和静和挤在一边,杜月整个人躺在地上,姿势异常惨烈。她忍不住笑起来,抬头一看,就见窗外已是一片亮光,忍不住喊道:“妈呀!早朝!” 莫依然急急起身,洗漱更衣,冲出府门上轿,吩咐轿夫道:“跑起来,给爷小跑着!”说完就钻进了轿子里。几个轿夫应了一声,抬起轿子撒腿就跑。轿子颠簸,一路颠得她胃里翻腾。莫依然一只手捂着胃一只手抚着爆疼但阳,心里想,以后再也不跟她们喝酒了,她们是深闺女子,病酒愁眉,爷还要上早朝啊! 比不了,真是比不了。 她在安上门前下轿,一路往太苍殿跑去。赶到大殿门口的时候正赶上百官从朝房内走出,分列两班鱼贯入朝。沈学士看到她,招呼道:“莫大人,快些。” 她急忙跑过去,正走到淮安王的身边。他在太苍殿正门前停下,看着她,道:“朝堂神圣,莫大人这一身酒气,有失体统。” 莫依然低头说道:“王爷说的是。来得太急了,还请见谅。” 淮安王蹙眉,抬手为她整理官帽,说道:“早朝人人都看着,不可大意。” 她垂下双眸,道:“臣,记下了。” “驸马爷,昨夜又去风流了吧?”吏部尚书正好经过,轻笑道。 这个人是李丞相的亲支近脉,原来对她还算客气,后来因着她跟淮安王的关系就少有好话了。莫依然笑道:“可不是。郑大人最近挺忙啊,有日子没在花街碰见你了。” 那人双眼一瞪,道:“你说什么。” 莫依然一笑,道:“也是,郑尚书比我有本事。我只娶了个杜月,郑尚书可是把花街的一半都搬回家了。上个月新娶的那个,什么烟梅,该是九夫人了吧?” 郑尚书气得吹胡子瞪眼,却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就在此时李丞相走过,说道:“诸位,别误了早朝。” 郑尚书一躬到底,说:“丞相请。”便跟在李相身后进了大殿。 莫依然微微一笑,对淮安王道:“王爷,眼下可是连这等小喽啰都不把您放在眼里了,居然敢走在您前面。” 淮安王淡淡道:“丞相如日中天,手下人自然嚣张。莫大人,咱们还是老老实实地上朝吧。” 莫依然一笑:“王爷先请。” “请。” 早朝一直到辰时,结束后莫依然又被留在御书房议事,直到天色擦黑才从宫里出来。乘着轿子回了府,刚一进后堂就闻到阵阵香气。 “驸马爷。”丫鬟喜儿上前见礼。 莫依然把官帽摘下,丢给她,问:“这是什么味道,真香。”她早上就没吃饭,中午只在宫里胡乱吃了点点心,现在早就饿得双眼放绿光了。 喜儿笑道:“公主和月娘还有那位新来的姑娘在厨房忙活呢。” 莫依然惊道:“静和公主亲自下厨?今天是什么日子啊。” 出乎莫依然的意料,静和的手艺还真是不错。晚上四个人坐在一起吃饭,香味把前堂的高立他们都招来了。四人桌变成八人桌,杜月又下厨加了两个菜。刚刚坐定,又有人敲门,竟然是赵继。 “我是专门来蹭饭的。”这是赵继进门后的第一句话,也是最后一句话。因为这之后他的嘴一直腾不出空来。 杜月实在看不过去了,说道:“你慢些吃。” 赵继到底是文人,连红了红,说道:“失礼了,月夫人别见怪。” 莫依然叹了口气,说:“赵兄,吏部还没有给你安排职位吗?” 赵继自中了探花之后一直在吏部挂名待补,整整两年,竟连一个官位都没补上。 赵继道:“哪有那么容易。与我同科的士子们,除了榜眼补了礼部行章,其他的不是外放就是跟我一样没个着落。唉,慢慢等吧。” 莫依然蹙眉。吏部一直是相党根基之处,不管你多大才能,不走丞相的门就绝对得不到好缺。当年她是机缘巧合,得了丞相和淮安王的双保险,不然现在恐怕也是和赵继一般光景。 杜月叹了口气,道:“赵先生以后就来家里吃饭吧。” 赵继连连点头,说:“我就是这么打算的。” 莫依然一笑,说:“赵兄,那些待命的士子你都熟吗?” 赵继道:“都是相熟的。” “你将他们的名单整理一份给我吧。”莫依然道。 赵继从饭碗中抬头,问:“怎么,你有办法?” 莫依然微微一笑:“我能有什么办法。不过是文渊阁备个案罢了。” 吃罢晚饭,几个人坐下闲领。莫依然还有公事要处理,他们略坐了坐就都散了。书房里点着凝神香,她埋头在成堆的法案中,不知不觉就到了夜里。 杜月捧着托盘推门进来,将莲子羹放在桌上,说:“吃点东西吧,别累坏了身子。” 莫依然从故纸堆中抬头,笑道:“月儿,你有没有发现咱俩越来越像老夫老妻了?” “滚你的。”杜月的一贯语言。 莫依然只是笑,捧起莲子羹来喝了一口,说:“好手艺。” “月儿,”莫依然捧着碗,说道,“昨天晚上,你说的那个人,是谁?” 昨夜酒间,她说她爱上了一个明知不爱自己的人。这句话莫依然没有错过。 杜月愣了愣,随即笑道:“好啊,就你有心计。醉酒的话哪能追问的?” “你心里有苦,为什么不跟我说呢,”莫依然说道,“那个人,是谁?” 杜月看着她,忽而一笑,道:“我告诉你,你可不许生我的气。” “不生气。” 她一笑,说:“是,牧臣。” “牧臣?”莫依然愣了愣,忽然明白过来,“淮安王?” “是他,”杜月轻叹一声,道,“我本无意瞒你。今日,不如就都告诉你吧。” “七年前,你离开之后的那一夜,他又来眠月楼找你。可是你已经不在了,我只能扮成你的样子去见他。就是那天他告诉我,他叫牧臣。 “那天晚上他说了很多话。他将他的一切都和盘托出,毫无保留。依然,我从来没有见过那么深情的男子。他隔着珠帘诉说了一夜,只是为了等一个答复。可惜,我不是你。那一刻我觉得自己特别失败,裙下之臣无数,却没有一个如此值得托付的人。 “我告诉他,我并不是你。但他还是隔天到我这儿来。五年,他一连来了五年,我知道,他就是盼着有一天能再次遇见你。每一次隔着珠帘,我都能看见他若有所失的样子。 “你回来之后,他曾经来问过我。我是咬了牙才什么都没有说。我是希望他能找到你,结束这漫长的等待;可是私心里,我又宁愿他永远找不到你,这样他就能常常来眠月楼。五年,我不愿赎身,不过就是希望能多见他几次。 “依然,你想想,不觉得好笑么?当年你是扮成我的样子去见他,让他对杜月懂了心。然后你走了,让真正的杜月认识了他,却连动心的资格都没有。这一切似乎从开始就注定是个错误。” 莫依然从头到尾都没有说一句话,只是执着茶杯,看着里面深深的琥珀色泽。杜月一席话说完,只是静静看着她,问:“生气了?” “怎么会。”莫依然淡淡道,“我是恨我自己。是我,把你带到这样一种境地,还不自知。” 杜月笑起来,说:“你不必如此。各人的命都是各人的。当年我爱他,与你无关,也与他无关。现在我放手,也不干任何人的事。我是唱了一出独角戏,如今完美落幕,我也想歇歇了。” “你是从什么时候,放下的?”莫依然问。 “就是在你大婚的第二天,”杜月说,“依然,你还记得那天你喝醉了酒来眠月楼找我吧?其实当时他就在我房中,自从你回来之后,他曾多次向我打听过你的身份。那一次,他似乎已经知道了。” 莫依然抬头看着她。 杜月一笑,道:“我说了。我告诉他你就是当年那个人,我告诉他你就是个女子。我还告诉他,你早就忘了他。” “你,全说了。”莫依然道。 杜月说:“我不忍心再骗他。他真的等你等得苦。我知道你心里还记着以前的事。可是依然,过去的事总会过去,眼前的人,却不会永远在眼前。” 莫依然低头,将盈于眼中的泪含住,道:“那又能如何?眼下,我们是只能相望,不能相守。我们,早已经错过。” “你不要如此决断。徒留悔恨。”杜月道。 “是他已经做了决断,”莫依然说,“他的大婚,就没有给我们留下任何退路。” 她忽然觉得烦乱,站起身往门口走去。 杜月问道:“这么晚了,你去哪儿?” “我出去走走,你早点睡吧。”她说完,走出了门外。 杜月叹了口气,让她自己想想,也是好的。 外面不知何时下起雨来。厚厚的乌云遮住了月亮,庭中只是一片郁郁的黑色。府门外,家家户户门前挂着的灯笼在风中摇摆,长街被雨水打湿,似一面镜子,映着点点光斑,渐次向远方延绵。她迎着细雨微风,任冷冷的雨打在脸上,心里却未能清明。 原来,他早就知道了她的身份,却什么都没说。可他为何要如此?当年明明是他苦苦相逼,自己才不得不娶静和公主。眼下,他已经知道了她的身份,又为何什么都不做?淮安王,你究竟目的何在? 她沿着长街,绕着公主府走着。细雨微微,湿了她的衣衫。远处不知哪一家丝竹声声,在这夜色中愈发渺茫。清瑟怨遥夜,绕弦风雨哀。 她不知不觉又绕回了府门前的那条长街上。抬头不见月影,四处寂无人声。她抬手拂了拂袍子上的水,罢了,想不通就不要再想。时机到了,什么都会清楚。 她向着公主府大门走去,迎面远远走来一人。即便是没有月光,他的身形她也认得出来。秋雨夜色乍然相见,竟是两下无言。 莫依然微微点了点头,道:“王爷怎么也在外面?” 淮安王说道:“夜雨萧瑟,引人生出独处的心来。驸马也是如此吧。” “正是。” 他站在府门前几步,身后是高悬的灯笼,身前却是一片暗影。他向着她走近几步,说:“秋天的雨淋不得,当心着了风寒。” 莫依然淡淡道:“没事的。” 她的头发已经被雨打湿,一缕青丝沾在额边。她抬手去拭,却正碰上他的手,两个人都顿住了。 雨渐渐停了,云收雾散。这一刻月光下澈,将两个人的影子拉长。莫依然抬头,正对上他灼灼的目光,让人移不开视线。 他薄唇微动,似乎想要说什么。她觉得耳垂发热,周遭再无宁静。 就在此时,一个声音说道:“王爷。” 莫依然一惊,低头垂目。王府门前,王妃沈氏挑着灯笼立在那里,说:“王爷,您忘了拿伞。” 淮安王深深吸了口气,说道:“知道了。” 沈氏轻拈罗裙下了台阶,说道:“夜里寒气重,可不能马虎。”她走到近前,似是刚刚看到莫依然,说:“驸马也在?” 莫依然低头见礼:“王妃。” 沈氏笑道:“你们两个还真是,晚上散步都能碰到。莫不是约好了?” 莫依然说:“王爷刚出来,我正要回去,这才遇到。”她淡淡说道:“那,我便先走了。”她说完转身,却听他在身后说道:“我们明日朝堂见。” 莫依然回身行了一礼,走入公主府中。 ——— 可是第二天,他却未能见到她。 她病了。 莫依然一向自恃是闯过江湖的人,不像闺中女儿那么娇弱,没想到还是禁不住那一场夜雨。杜月坐在床前喂她喝药,静和公主在一旁说道:“驸马啊,你可是咱们家的顶梁柱,你可不能倒下啊。” 莫依然一口药就喷了出来:“我死不了。” 这一病,竟了一月有余。 这一个月中来探望的人也不过那么几个。文渊阁的孙学士和沈学士来过一次,后来沈学士又自己来过两次。御史台也有人来探望,却都是些以前她觉得不那么熟的朋友。赵继自是天天来,每天都在窗根底下陪她聊两句,不过莫依然认为他是来蹭饭的成分大些。 也就是这一次,莫依然才终于明白了患难见真情的含义。有些人,即便时时见面日日问安,也扛不住这一病的间隔。可是有些人,就算平时少有来往,甚至很少说话,也能在此时记得你。 比如戚二爷。 莫依然不知道他怎么得到了自己生病的消息,不过后来猜想,该是杜月说的。那是一天夜里,她昏昏沉沉中听到有动静。睁开眼睛,就看见戚二爷坐在她的床前。 他才是真的独异于人,连探病都要和别人不一样。 “怎么就生病了?”半年没见,这是他说的第一句话。 莫依然笑道:“不走江湖了,身子就不行了。” “真是没用,”戚二爷说道,“以后可别跟别人说是我兄弟,丢我的脸。” 莫依然哈哈大笑,说:“你这是什么道理,还不让人生病了。” 戚二爷看着她,说道:“跟你说了自己小心,还是搞成这样。你让我……” 他话没说完。沉默了会儿,又说道:“我给你带了点药来,你让人熬好喝了吧。” “好。”她说道。 戚二爷说:“没事了,那我走了。” 莫依然来不及叫,他就一个翻身跳出窗外,消失在夜色中了。这个戚二爷,真不愧是九龙帮的帮助,神龙见首不见尾。 第二天她醒来,若不是看到桌上的药,还以为昨夜是一场梦。 这期间,淮安王却未曾来过,只差人送了些补品过来,可是朝堂上的大事小情却一日三次地写了信报给她。莫依然不禁就火大了,他是真把她当个铁人了,病了都不让人歇着。 直到立冬,她的病才真正好利索。不过莫依然是懒惯了,仍旧称病不肯上朝。这个冬季,却是漫长而寒冷。几场冰雹下来已经到了不得不抱着暖炉的时候了。她每日窝在家里和杜月她们唱唱小曲打打牌,这才是神仙般的生活。 这期间韩擭他们也来看过。自从她大婚之后搬出将军府,和军里的几位将军就少有见面的机会了。这一日闲的没事,她突发奇想,差人送贴招了他们过来吃火锅。几个人一见面拳脚相加分外亲热,莫依然各种闪转腾挪,到底还是没躲过韩擭的一拳。 他们围坐在铁锅前吃着涮鱼肉,忍不住就想起了当年郢下的日子。 “我最怀念的还是马酒!”莫依然强调,“草原上的冬天那才叫冬天啊,带劲儿!” “还有烤全羊!”韩擭补充。 “你就不该回来。”韩福说。 孟坦道:“你在家里窝了一个月了,朝堂的事怎么办?” “这种天气能有什么大事?”莫依然喝了口酒,说,“说起来,最近军中没出什么大事吧?” 这话一出,三个人谁都没接话,各有表情。 “怎么啦?一个个的都不说话。”莫依然问道。 “别提了!提起来就窝火!”韩擭道,“那个江汉之,他以为他是个什么东西!天天吆五喝六的,连少将军的话都敢不听。” 韩福喝了口酒,说道:“莫兄弟,你是不知道,咱这木家军,早已经不是当初的样子了。” “有这么严重?”莫依然往锅里下肉,说,“我记得朝廷可是封了木子清抚远大将军的名号,江汉之不过是个副统,他能嚣张道哪儿去?” “抚远大将军,屁!你也知道那就是个名号!”韩擭的脾气还是没改。 韩福说道:“那个江汉之好像是靠上丞相了。现在淮安王大不如前,相党把持朝堂,他自然就跟着抖起来,谁都不放在眼里。” 莫依然唇边一丝笑意,道:“还真是莽夫。”她放下酒杯,问:“几位将军,你们站在哪一边?” 韩擭拍案而起,道:“这还用问!只要木将军一句话,我立马把那小子砍了!看谁还敢打木家军的主意!” 莫依然看看另外两个人,他们也都是点头。 “那就好说了,”莫依然一笑,道,“入冬的蚂蚱能欢实多久?咱们好好窝上一个冬天,明年开春,就有热闹看了。” 可是,这个冬天,似乎没那么容易过去。 又是一个雨夜,宫里传来消息,木衡老将军在章华园过世了。 消息传来,外面的雨下得正大。室内点着一盏油灯,昏昏暗暗的光照得一切都失了眼色。木西子面色苍白,双腿一软跌坐在地,半天不能言语。静和抱着她孱弱的肩,已是泪如雨下。杜月当即传令,整个公主府披麻戴孝,为老将军服丧。莫依然怔怔走出门,独自立在中庭,寒冷的雨水浸透她的衣袍,像是一双双手将她往下拉,可心里却是一片空落落的。 这一天,终于还是来了。 她记得她第一次入军营,两军阵前老将军对她委以重任,举国相托;她记得她刚到京中,老将军留她在府,百般照应;她记得她初入官场,老将军病榻之上犹在殷殷嘱咐。他们虽无师生之实,却有师生之情。如今,他去了,自己竟连半分孝心都未能尽上。 这个一生叱咤疆场的老将,最后竟是病榻,死于床第之间。对他来说,究竟是幸运,还是耻辱? 那一天的雨下地别大。百官齐聚定国门,为这位戎马一生的老将军送行。皇帝宣布以国士之礼葬之,敬天祭告,百官痛哭。 木子清去往章华园迎接遗体,一路扶灵进京,濛濛的大雨中看不清他的表情。莫依然以将军府门生的身份在定国门前跪迎。远处山峦之间一点白色,那是木西子一身丧服,来送父亲最后一程。 纷纷暮雨,回荡着远处寒山寺的钟声。 老将军的棺木在京中停灵七日,接受百姓吊唁。静和公主带着公主府上下七十六人前来祭拜,木西子就在他们之中。她随着众人跪拜,一个俯身,已是泣不成声。 莫依然看着她。西子的悲伤,她感同身受,却并不担心。因为她知道西子内心的强大。如此坚强的女子,就算是遇到再大的苦难,也能想办法让自己走出去。 莫依然站在木子清的身后,俯身答礼。 入夜,众人散尽。木子清跪在灵堂前,对她说道:“你回去吧,不必陪我。” 莫依然说:“我不是陪你。我要为老将军守夜。” 木子清道:“父亲一生门生无数,却少有像你这样重情义的。” 莫依然淡淡道:“不止是因为师生之情。我还是为了西子。” 木子清闻言,回头看她,道:“西子若是泉下有知,也该谢你。” 莫依然看着他,说:“西子若还在,绝不忍眼睁睁看着木家落入今日这般境地。” 木子清蹙眉:“你什么意思?” “木家军权一分为二,老将军毕生心血换来的成果被他人掠夺。底下将士们敢怒而不敢言,军心动摇,人心涣散。现在的虞国,已经没有军队了。”莫依然道。 木子清蹙眉闭目,道:“你若有话,但说无妨。” “眼下有一个办法能挽回这一切。如果木将军能听我一言,一切都有转机。只是,此事万分凶险。成了,皆大欢喜;可如果败了,便是死无葬身之地。” “什么办法?” 莫依然道:“我谋事,从来不与人言。当年郢下之谋也是如此,木将军应该清楚。你若信我,我便还你另一番天地。你若不信,就当我什么都没说过。” 莫依然看着他,道,“郢下之围,老将军对我举国相托。不知木将军如何?” “老将军去了,你就是木家唯一的统帅。官场如战场,时机稍纵即逝。木将军,你可有决断?” 木子清看着她,双眸似有烈焰,轰然燃烧:“我虽然一向不喜与你结交,可你是父亲看重的人。我信父亲,自然也信你。” “好,”莫依然沉声说道,“我绝不会让老将军失望。” 作者有话要说:推荐基友的古言,超好看! 《本王的白月光重生啦》by榆慕 楚韵眠嫁给江煜沉之前, 是受尽家族宠爱,张扬跋扈的大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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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日后,老将军起灵,圣上亲自带着百官到豫章门送行。木子清一连守灵七日,铁打的人都要被耗尽了。他形容枯槁,谢过恩,在旁人扶持下上马,却是一口鲜血喷出,从马上坠了下来。 众人大惊,韩福一步上前将木子清扶起,惊道:“将军!” 皇上亦是关切,道:“木将军,这是怎么了?” 韩福道:“禀皇上。木将军常年领兵,身上早有旧伤。这一连七日未曾合眼,身心俱疲,怕是旧伤复发了。” 木子清摆摆手,声音暗哑,道:“不碍得。我要送父亲。” “圣上,木将军如此,怎么担得起旅途劳顿啊。”一旁兵部尚书说道。 皇上蹙眉,道:“木将军,这一趟就不要走了吧。朕下旨为老将军在京西皇陵修建陵墓,如何?” 木子清摇头,道:“圣上垂爱。可是父亲曾留有遗言,落叶归根,入葬木家祖陵。我不能不孝。” 皇帝重重叹了口气:“可是你这身体……” “圣上,”莫依然出班一步,道,“臣自请,代木将军送灵回乡。” 众人闻言,皆是一惊。 “你?”皇帝道。 莫依然俯身说:“莫依然初入豫章时便是将军府的门客,老将军与我有师生之恩。私下里,老将军也曾要收我为义子,虽未正式行礼,也和亲生儿子无异。今日长兄病重,怎能让义父泉下不安?莫依然自请卸去一切职位,代兄长扶灵回乡,守孝三年。” 众人一片私语。沈学士高声说道:“莫大人至诚至义,一片孝心感天动地。请圣上恩准!”说罢俯身长拜。百官亦跟随拜道:“请圣上恩准!” 皇帝点了点头:“好,就这么办吧。木子清留在豫章养病。莫依然除去一切官职,明日扶灵离京。” “谢万岁。” “郑大人,这又是哪一出啊?”高大人小声问道。 郑大人哼了一声,说:“金蝉脱壳。莫依然多么聪明的人,他这是看出淮安王大势已去,想要丢官自保啊。” 高大人道:“如此一来,淮安王可就是孤立无援了。” 郑大人道:“春天快来了。看着吧,好戏就要开场了。” 入夜,月色依依。 公主府尚在丧中,整个院子里不闻人声。莫依然从木西子的房中出来,见她这两天已经渐渐能吃下些东西了,自己也放了心。她走到庭中,抬头望着月色。杜月踩着碎步来到她身旁,问:“你真要去吗?” 莫依然道:“我义不容辞。” “什么时候回来?”杜月问。 “既是守孝,怎么也要三年吧。”莫依然道。 “我真是不懂你。你现在官居一品,正是风光的时候,为什么偏要放弃这大好前程?”杜月问。 莫依然淡淡一笑,道:“若真是被这官位品级困住,也就不是我了。” 她侧头,对杜月说道:“我这一走,短时间内回不来。你和静和还有西子要相互照应。” 杜月点点头。 她接着说道:“一旦有什么异变,就跟着静和回皇宫。记着,皇宫里是最安全的。保住自己,其他什么都别管。” 杜月蹙眉问:“你到底要去做什么?” “你别问。你问了我也不会说,”莫依然望向天边,道,“你看这月亮,不论人间悲欢离合,她都是这一幅样子。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只盼她能照着我回来的路。” 杜月叹了口气,道:“你只放心去。府里,一切有我。” 第二日天明,莫依然一身丧服,起身上路。静和公主并府内上下送她到豫章门。门外,装着棺椁的灵车已经到了,沈学士和几位平日交好的同僚亦侯在门前。这一走,再见面便不知是何年何月了。莫依然与他们拱手作别,翻身上马。凌空一声鞭响,送灵队伍缓缓启程。 这一次她带了高立和程庄同行,将严氏夫妇留在府内照应。护灵的还有木家旧部士兵三百人,由韩擭带领。一行人出了豫章,转上一条山道。两侧青山郁郁,映着暗淡天光。 山道入口,一顶蓝色便轿停在那儿。莫依然让车队先行,在前面大路口的驿站等候,自己打马来到轿子跟前。轿帘掀开,淮安王跨步走出,站在她面前。 她下了马,把缰绳扔给轿夫,两个人并肩沿着林中小路走着。前一天刚刚下过雨,泥土仍是湿的,将她的袍角晕出一行月牙般的痕迹来。他们一路走着,谁也没说话。眼看就到了尽头,他停下脚步,说道:“我会传信给你。” 她点点头。 “你保重。” “你也是。”她轻声说。 他忽然上前一步将她拥入怀中。他是那般小心翼翼,好像捧着一件珍宝,又像是随时等着她推开他。他的怀抱宽厚而温暖。莫依然任他抱着自己,听着他胸口蓬勃的续。 此一去,山高水远。还是不要让彼此留遗憾了吧。 终于,她说道:“王爷,我该走了。” 他缓缓放开她,双手扶在她肩上,沉声说道:“我等你。” 她淡淡笑了笑,后退一步,低身行礼,转身离开。 他看着她翻身上马,扬手一鞭消失在大道尽头。 远处,乌云蔽日,风雨欲来。 ——— 三月,立春。 公主府的后花园阳光明媚,早开的蔷薇在墙头兀自妖娆。静和公主一身鹅黄色春衫,坐在圆石桌后攒宫花,莹白的手指拿捏着层层堆纱。她对一旁的杜月说道:“你说,驸马他们走到哪儿了?” 杜月正给琵琶换弦,调了调音,道:“这都半个月了,怎么着也该到同州了吧。” 木西子抱着剑倚在一边,道:“那得看走那条路了。” “应该是走宣化那边吧。如果是走虞江水路,恐怕要耽误些功夫了。”杜月说。 “说不准。你又不是不知道,咱们那位驸马总喜欢出奇。”木西子说。 静和只顾着听她们说话,匝纱的针扎到了手指,血珠涌出来,渗透了浅绿的宫纱。她微微蹙眉,道:“我怎么有种奇怪的感觉。” 杜月停了弦子,问:“怎么了?” 静和说:“我不知道。这种感觉特别熟悉,好像在哪里经历过。” 木西子问:“你感觉到什么了?” 静和眼神空洞,忽然一亮,道:“西子,你还记不记得咱们七岁那年,含章殿?” 木西子身子一僵:“你是说……” 静和点点头,仿佛想起什么,高声唤道:“喜儿!” 小丫头在月洞门外应了一声,急急跑进来:“公主。” “你速差个得力的小厮去安上门前守着,有什么动静立刻来报我。”静和道。 喜儿应了一声,转身跑出去了。 “到底怎么回事?”杜月问。 静和看着她,说道:“我希望是我错了。” 杜月蹙眉看向木西子。西子在另一张石凳上坐下,说道:“那是洪都元年,我们都只有七岁。那时我还是静和的伴读,陪她住在宫里。那一年先帝病重,卧病在含章殿,军国大事全由丞相代管。静和,你说的是不是那天夜里的事?” 静和点头道:“当时父皇病重,母后不许我去探视。那天夜里我就和西子一起偷偷溜到了含章殿,没想到,目睹了那件事。” “什么事啊?”杜月急道。 木西子说:“当时含章殿里有四个人:当今皇上的生母李皇后,就是六年前过世孝宣太后;大皇子赵康,就是现在的淮安王;皇妃薛氏,淮安王的生母,也已经过世了;还有,李丞相。当时他们似乎在争吵,我们离得太远,只看到薛妃一直跪在地上哭。后来,李丞相拿出了一个东西。”木西子说到此处已有些含糊。静和公主目光如电,说:“是遗诏。” 杜月惊道:“遗诏?” “假遗诏。”静和看了一眼木西子说,“当时我们还太小,不知道那是什么,可是后来我渐渐想明白了。尤其是那次文渊阁大火之后。” 木西子点点头:“那场火烧了先帝一朝所有史料,包括诏书。如此一来,想要查验遗诏的真伪已经不可能了。” 静和轻声说道:“这些年来我一直在想,或许,当时父皇的本意,是要传位给我大哥的吧。” “没错。”木西子说。 她如此笃定的语气,倒让另外两人都吃了一惊。木西子一笑,道:“我好歹嫁入皇宫两年,有些事,你二哥瞒不了我。” 她继续说道:“你二哥之勤政爱民闻名朝野,可是我入宫之后才发现,他似乎很少关心朝堂的事。他总是有大把的时间在后宫陪我,除了上朝,很少往前庭走动。我觉得奇怪,便以军务试探,这才发现他居然连虞国的军备编制都不清楚。他见瞒不过我,这才说了实话。” 木西子看着她们二人,压低声音说:“他根本不是皇帝。虞国真正的皇帝,是淮安王。” “什么?!”静和和杜月一样惊讶。 木西子道:“十二年前的那一夜,先帝欲将皇位传给淮安王。李丞相得到皇后诏令连夜觐见,带着百官联名请命书请先帝另立新君。先帝不肯,气死在病榻上。李丞相以薛妃的性命相要挟,逼淮安王让出皇位。当时淮安王不过十四岁,在朝中无可依傍,只得应允。李丞相篡改遗诏,扶二皇子登基。” 这一席话说得人心惊肉跳。静和声音,道:“你是说,我皇兄,是篡位?” 木西子摇摇头:“他也是在登基之后才知道的。他的为人你应该清楚。他性子恬淡,不喜争斗,也不爱皇权。他也是被逼的。” “后来呢?”杜月问。 木西子说:“后来皇帝知道了始末,想要让位淮安王。有丞相在,这自然是成不了的。不能让出皇位,他只有让出皇权。所以,日日在御书房挑灯达旦的人,其实是淮安王。” 静和公主犹未从震惊中清醒过来,过了半天,方才说道:“可是大哥为什么呢?这些年,如果他一直掌有皇权,为什么还要和丞相他们……”话说了一半,她忽然倒吸一口冷气,道:“难道,他是要……” “我想应该是的,”木西子说道,“他掌握皇权却隐忍不发,只有一个目的。他要光明正大的做皇帝。” 杜月忽然叫道:“糟了!依然有危险。” “怎么?”静和问。 杜月道:“你想想,她是王党的人。淮安王那么倚重她,如果真要夺权,她必定身先士卒。” “依然一直在出谋划策,”木西子说道,“那一次中秋赏月就是一场戏。她是做给李皇后看的,就是为了告诉相党,宫廷内,木家势力已经不足为患。” 杜月恍然大悟:“她是顺水推舟!你身边那个名叫荷仪的丫头是李皇后的人。依然带她回府之后让我好好‘照顾’她,我已经暗中截下了三封她发出的密函。” “什么?”木西子一惊。 杜月道:“你在公主府的一举一动全在密函中。还好依然提醒我加了小心,不然可就要出大事了。” “如此说来,木家放弃军权,也是她的谋划?”静和问。 杜月道:“应该错不了。还记得她说过的那句话么?欲要取之,必先予之。” 木西子扶着桌案道:“这么说,眼下淮安王将自己孤立于朝中,就是要逼丞相行动。” “这是依然的一步险棋。果然是她的风格。”杜月道,“她出门前曾经留给我一句话:如有异动,就跟着静和回宫。” “回宫?”静和重复道。 杜月说,“她说,皇宫里才是最安全的。让我们先自保。” 木西子说:“难道,淮安王要动手了?” 杜月点点头:“我听说,昨天王妃去了京郊寒山寺进香,现在都没有回来。” 三个人都陷入了沉默。许久,杜月轻声说道:“现在说什么都还太早。我们,还是静听消息吧。” 她们就这么坐在院子里,从下午一直坐到日影西斜。喜儿从外面过来,上前福了福身子,道:“公主,小六回来了。” “叫他进来。”静和道。杜月和木西子也紧张起来。 小厮上前行了礼,低头跪在一边。 “今天都听见什么信儿了?”静和问。 “回公主,小的在安上门跟内侍们打听到了一个消息,说今天金銮殿上天颜震怒,铡了吏部尚书郑大人。” “铡了?”静和惊道。 “正是,”小六道,“一刀两断,血溅金銮殿。” “可打听了为何?”杜月问。 “回夫人,说是淮安王参了一本,结党营私。” “淮安王。”杜月蹙眉,这明显就是冲着丞相去的。 木西子轻声道:“吏部,可是相党的老营啊。” 静和跌坐在石凳上,道:“果然被我言中。要变天了。” 虞江河道宽广,一艘双栀船乘风顺水而行。莫依然立在甲板上,微凉的风吹得她袍角翻飞。她望着远处几点渔舟,唇角勾起一丝微笑。一旁,一个莽撞大汉一身铁甲,执刀而立。 “照这个速度,明晨就能到临淄了吧。”莫依然道。 “是,”韩擭说,“我说莫老弟,我实在是不明白,放着好好的同州不走,你干嘛非要来虞江绕远?” 莫依然道:“你别问。我懒得说。” 韩擭被她这话堵得没脾气。不过他也想开了,当年郢下那么紧急的状况她都敢跟老将军卖关子,自己又有什么可不忿的呢。 她扶着栏杆,道:“时隔四年再临虞江。景物依然,只可惜故人不在。” 韩擭闻言,禁不住一声长叹。 莫依然拍拍他的肩,道:“老将军征战一生,能老死于床榻,也是上天眷顾。” 韩擭点点头。 莫依然裹紧了披风,道:“进去吧。明日,还有事要做。” 第二日清晨,大船入港。临淄郡守郭鹏带着郡府大小官员在港口迎接,莫依然站在甲板俯视众人,恍然仿佛那一年巡查虞江。当时还有淮安王在。眼下,只是她自己。 木制船梯缓缓放下。莫依然掀袍走下船梯,对着郭鹏抱拳拱手道:“郭郡守,别来无恙。” “劳驸马爷挂怀。这经年不见,驸马可是步步高升啊。”郭鹏笑道。 莫依然一笑,说:“眼下我可是一介布衣。奔丧途中路过宝地,还请郭大人多多照顾。” “好说好说。郭某已经打扫灵堂,为老将军停棺之用。另外今晚在府中设宴,邀了临淄大小官员为驸马爷接风。咱们这一别两年不见,大家都思念的很啊。”郭鹏道。 “郭大人费心了。那咱们今日就好好聚聚?”莫依然道。 “好好聚聚。”郭鹏侧身一礼,“驸马爷,请。” 身后,韩擭已经带着人卸下了老将军的棺木。莫依然登上郡守府的车架,高立和程庄紧紧跟在车旁。府衙官差在前鸣锣开道,一行人浩浩荡荡到了郡守府。 停稳了老将军的棺木,郭鹏带着莫依然往后堂休息。途中路过一处大堂,莫依然问道:“郭大人,这里是做什么用的?” 郭鹏道:“今夜就在此处设宴,为驸马接风。” 莫依然侧头一看,就见大堂门口朝西,北边就是通往前院的大路。她冲高立使了个眼色,微微一笑,道:“有劳郭大人。” “请。” 莫依然到了后堂,倒头就睡,一直睡到夕阳西下,才起来洗漱更衣。她换上了一件天青广袖长袍,宽大的袍子将她整个人罩在里面。换好了衣服,她往窗外叫道:“高立,在么?” “在。”高立一直守在她窗前。 莫依然道:“晚上你去韩擭那边吧。让程庄过来跟着我。” “是。”高立应了一声。窗外再无动静。 过了一会儿,郡守府里的管家来,说宴席已经备好,请莫依然入席。她整了整衣袍,跟着管家一路穿过游廊曲径,来到大堂门前。屋内早已是宾客齐聚。莫依然掀袍走入,众位官员起身见礼。她拱手带笑一路寒暄,郭鹏走下席位,道:“驸马爷,请上座。” 上座正对大门,在大堂的最深处。莫依然一笑,道:“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宾客入席,酒宴开始。仆役们捧上菜肴,侍女执壶倒酒。莫依然喝着酒吃着菜,就听身旁一个官员问道:“驸马爷久在京城为官,不知京城的官员和我们这里比,如何呢?” 莫依然一笑,道:“这位大人问得可深了。您是问权,还是问钱?” 那人哈哈一笑,道:“驸马爷爽直。权钱都问。” 莫依然道:“权么,自然是京城大些。不过也看怎么比了。京城全是大官,当年我还是四品文渊阁长史的时候,出门转一圈,但凡有个官职的都比我大,见了谁都得装孙子。可是地方就不一样,虽然郡守只是五品,可是身边再没有比五品大的了。地方上,他就是老大啊,”她说着,转向郭鹏,道,“是不是,郭大人?” 郭鹏摇头笑道:“驸马爷精辟。” 莫依然又道:“至于钱么。皇帝脚下都是穷官。只有天高皇帝远的地方,才好一手遮天啊。” 此话一出,满堂都静了一静,全都谨慎地看着她。莫依然倒是浑然不觉,道:“这盘蜜汁莲藕不错。说起吃来,京城可比不上临淄啊。” 众人闻言,全都哈哈大笑。郭鹏道:“以后驸马常来,咱们接待。” 众人宴饮如初,觥筹交错。转眼日影西沉,明烛高照。此时郡守府管家上前,在郭鹏耳边说了句什么。郭鹏点点头,对莫依然道:“有些家事,郭某告辞一会儿。” 莫依然道:“郡守请便。” 郭鹏起身离席,往后堂走去。游廊底下一个人影侯在那儿,见了郭鹏微微行了一礼。 “丞相有书信?”郭鹏问。 那人抽出信函,交给郭鹏。他展开一看,竟是丞相手书。纸条上只有四个字:“今晚动手。” 宴席上,莫依然举杯饮酒。此时,程庄从门外进来,附在她耳旁低声说道:“王爷口信:今晚动手。” 莫依然含笑饮酒,微微点了点头。 不一会儿,郭鹏从后院回来,重入席中。莫依然在他耳旁说道:“郭大人,是动手了吧?” “啊?”郭鹏闻言一惊,冷汗都出来了。她是怎么知道的? 莫依然笑道:“别这种表情,我都知道。你别看我娶了公主,貌似风光,其实府里一片鸡飞狗跳的。我那个二房也是个不吃亏的性子,天天俩人不打一架这日子就过不下去。你这府里也是吧,后面动手了?” 郭鹏急忙笑着点头。 莫依然喝着酒,道:“别着急,冷她们两天就老实了。” “是,是。”郭鹏说着,抬手擦额头上的冷汗。 莫依然看着他,但笑不语。 酒宴正酣,莫依然举着酒杯站起身来,道:“诸位,莫某有话要说。” 大堂内瞬间安静下来。 莫依然道:“在下今日扶灵回乡,路过贵地,得郡守和众位大人如此盛情款待,心下感激。仅以薄酒,借花献佛。他日回职京中,诸位若肯赏光,尽可来公主府找我。莫依然不忘旧情,必将全力相助。这一杯下去大家就都是朋友了,先干为敬。” 说罢一饮而尽。众大人闻言皆是感叹,纷纷举杯饮酒。 莫依然放下酒杯,道:“叙过了私情,就该说点正事了。” 她从宽大的袍袖中抽出一道圣旨,道:“临淄郡众官员,接旨!” 堂下众官员皆是一愣,一时反应不过来。莫依然高声说道:“临淄郡,接旨!” 堂下一个官员跪了下来,紧接着又有几人纷纷跪下,而大部分还是观望着郡守郭鹏。郭鹏只是侧头看着莫依然,神色轻慢。 莫依然展开圣旨,宣读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临淄郡守郭鹏贪赃枉法,结党营私,经刑部核查属实。令就地革职,押解京城侯审。封驸马都尉莫依然为左都御史,巡查虞江十郡,授金刀令箭,所到之处如圣亲临。地方官员如有徇私包庇者,就地正法。” 她将圣旨举起,道:“来人!” 话音一落,门外立时传来纷沓的脚步声。韩擭带着三百亲卫冲入大堂,跪地说道:“在!” “将郭鹏拿下!” “是!”韩擭上前一步。郭鹏猛地站起身来,哈哈大笑,道:“莫依然,早知道你会唱戏,没想到唱得这么烂。” 他侧眼看着她,说:“你以为,一道假圣旨就能呼风唤雨了么?你做梦!我告诉你,这是临淄,是老子的地盘!” 他微微一笑,道:“莫说你这圣旨真假难辨。就算是真的,你也不可能活着走出这个地方。” 他大吼一声:“来人!” 院外一片沓杂的脚步,黑色人潮涌入,将韩擭的人裹在包围圈之内,围得整个大堂密不透风。郭鹏微微一笑,道:“以我三千铁甲,对你三百亲兵。莫依然,今日就是你的死期。”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双更,明天不更新保千字,后天更新时间为晚上十一点。感谢一直支持的小天使,爱你们~ 请大家移步我的新书:《我夫君是文坛泰斗》已经开始连载啦! 文案: 唐翊,传说中的当代大贤。天下名士竞相追捧,就连皇帝都自称是他的门生。 偏他还生了一副好皮囊,这可愁坏了多情的姑娘们。日日思,夜夜盼,唐翊什么时候来娶我? 然他太上忘情,连父母定下的亲事都退了。姑娘们等不起,纷纷卷铺盖卷嫁了人。 直到有人看见唐翊醉倒江边,疑是为情所伤。最后被一个女子拎着后脖领子拖走了。哎?那女子不正是被退婚的谢家小姐吗? 姑娘们两眼一黑:我不听!我不信!别瞎说! 醉酒的唐翊变身八爪鱼:嘤嘤嘤,夫人为什么不要我? 谢又清:起开!还不够丢人么? 禁欲系泰斗·切开黑男主X苏爽强学霸·脑补帝女主 ———————— 推荐已完结文:古言《不良臣》——女扮男装干大事权臣X才高八斗傲娇贵公子 点开作者专栏可见 第三十四章 夜里又开始下雨。静和公主独自卧在床上, 听着窗外雨打芭蕉, 一声一声不眠不休,心里无端的烦乱。她索性起身点灯,守在外屋的喜儿看到了, 隔着屏风问道:“公主, 有什么吩咐么?” 静和说道:“没事。我读会儿书, 你去睡吧。” “哎。”喜儿应道。 静和在桌边坐下来, 随便抽出一本书, 闲闲地翻着。这书是莫依然平时读过的, 字里行间都有朱批标注。尽是一些没意思的史料,真不懂她怎么看得进去。静和把书放下,独自走到窗边。忽然远远看见一个人挑灯而来。不一会儿, 那人就到了门前, 竟是门房老吴。 “喜儿,公主睡了吗?” “还没呢。怎么了,吴大爷?” “淮安王府的管家来了,要见公主。” 静和从内堂走出,问道:“怎么回事?” 管家低身见礼,道:“王爷差老奴来,接公主回宫。” 静和心里”咯噔“一声, 立即明白了话中的含义。大哥是要动手了,他是怕牵连她,才要将她接回皇宫。 “我知道了。老吴,带管家到前面坐一下。”静和道。 “是。”老吴应道, 领着管家往前堂走。 静和吩咐道:“喜儿,去请月夫人过来。” “是。” 不一会儿,杜月披衣而来,问道:“出什么事了?” 静和道:“大哥来传话,让我们进宫。” 杜月点点头,道:“好,我去安排一下,你去叫西子。” “月娘。”静和叫住她,道,“我叫你来,是想说,你带着西子进宫去。” 杜月蹙眉:“你不去?” 静和摇了摇头。 杜月道:“静和,这个时候不能儿戏。眼下豫章皇城都在丞相的范围之内,你我留在这里太危险。我们若是被抓住用以要挟,你让依然怎么办?我们不能当她的累赘啊。” 静和道:“你说的我都想到了,可是,还有一层。依然现在身无官职,唯一的身份就是驸马都尉。有公主府在,别人就不敢轻易动她,若是公主府空了,她就真的危险了。淮安王可以送走王妃,因为就算没有王妃,王爷还是王爷。可是公主不能丢下驸马,没有了公主,驸马就不是驸马了。” 杜月定定看着她,问:“如果,他们真的冲入了公主府,你该怎么办?” 静和深吸一口气,道:“不管谁做皇帝,我都是静和长公主。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皇室尊严胜于一切。他们若真敢闯入公主府一步,我便一死以昭世人。逼死了公主,我看他们谁能躲得过悠悠众口。” 杜月眼中有泪,她没想到这个平素柔弱的公主竟会有如此决绝的勇气。她说道:“好,我便和你一起守着公主府。咱们等着依然回来。” 静和的泪水瞬间涌出,握着她的手,微微点点头。 杜月擦干眼泪,道:“我现在去找西子,想办法让她离开,不然她肯定也闹着要留下。那丫头的脾气死硬死硬的。” 静和淡淡一笑。 杜月道:“咱们也不能就这么干坐着。我得给李皇后备一份大礼。” 静和问道:“什么大礼?” 杜月微微一笑,道:“相信我,你不会想知道的。” 夜色中,一架马车缓缓驶向安上门。此时宫门已经关了,值守的侍卫四人一岗往来巡查,守门官拦下马车,问道:“什么人?” 车帘缓缓掀开一角,一个明黄腰牌递出来。守门管道:“原来是丞相大人。放行。” 朱红色的大门缓缓打开,马车驶入安上门,沿着甬道直通向内廷。远远地一盏风灯在雨中摇曳。马车缓缓停下,掌宫内侍上前一步,低身说道:“丞相大人,皇上在含章殿等您。请丞相大人换轿。”四个轿夫搭来一乘软轿。李丞相由内侍搀着走下车架,坐入轿中。轿夫喊一声“起”,轿子平平稳稳通往含章殿。 含章殿亮着灯,点点灯火在雨幕中愈发显得朦胧。轿子在殿门前停下,丞相下轿,就听一旁内侍说道:“大人,请。” 李丞相抬起头,含章殿的牌匾黑底金子,在夜色中雾蒙蒙的。他掀起衣袍前摆,端着朝带,沿着三十三曾汉白玉台阶走上去。镂花的朱门紧闭着,他抬手推开殿门,跨步而入。 大殿内灯火通明。十二根雕花廊柱挑着帷幔,仍旧是记忆中的光影。大殿尽头,一个人背身立在那儿,听到声音,缓缓转过身来:“丞相大人。” 李丞相双眼微眯:“淮安王?” “你好像很吃惊啊,”淮安王微微一笑,道,“我记得,十二年前,你看到父皇诏书的那一刻,好像也很惊讶。” “老夫是接了皇上的诏谕深夜入宫,不知王爷因何在此?”李丞相道。 “哦,”淮安王道,“我是看了丞相大人草拟的关于流放本王的诏书,特意请您来商议此事的。” “你大胆!”李丞相高声道,“臣子上书非皇帝不得批阅,你居然敢如此僭越!” “丞相大人说我僭越?”淮安王笑得阴恻,“那么敢问十二年前在这个大殿中篡改先帝遗诏的又是谁?!” 李丞相道:“我李家辅佐你赵氏三世,忠心耿耿鞠躬尽瘁。先皇遗诏命老夫为顾命大臣,如今的大虞盛世,是老夫一手扶起来的!” “忠心耿耿?”淮安王轻笑一声,道,“丞相大人不会忘了吧?就是你那百官谏言,气得我父皇吐血而死。你欺凌我们孀妻弱子,将我母妃囚禁在冷宫中整整五年。如今你还要将本王流放。你戕害皇族,祸国乱政,你哪一点当得起顾命大臣!” 李丞相沉声说道:“将你流放已是对得起你,老夫真后悔当初没杀了你。赵康,你为人阴狠,善用权谋,先皇是受了你的蒙蔽才会传位给你!老夫对你已经仁至义尽,起码还留了你母子的性命,还给你个王爷做。若是当初你当了皇帝,怕是皇后母子早就身首异处了!” 淮安王淡淡道:“丞相大人果然阅人有术。不错,当日若是我登基,第一件事就是诛杀李氏一族。从我父皇一朝,你就结党营私左右朝政,你妹妹李氏更是独断朝纲。我竟不知,这到底是赵家的天下,还是你们李家的。” 李丞相笑道:“你承认了。承认就好,承认就证明老夫我没有做错!人之无良,我以为君!老夫杀你,不仅仅是为了我李家,更是为了虞国。” 淮安王大笑,道:“丞相大人,你到底要骗自己到何时?眼下朝堂朋党勾结,政令不明;国库空虚,连续三年赤字;军备老旧,十万大军不过就是个花架子。这就是你辅佐的大虞国么?我看你是非要我大虞亡国才能安心!” “你以为这些老夫不知道么?你以为老夫就是个中饱私囊的蛀虫么?官场之上,若无朋党,丢官弃爵不过是朝夕的事。若不是你一直在背后虎视眈眈,老夫早就能腾出手来大有一番作为!” 淮安王笑道:“丞相大人的作为,就是诛杀人才,反对变法了吧。” 李丞相道:“随你怎么说。今夜之后,朝堂上再也没有你淮安王这个人。你就在岭南种地,等着看老夫的作为。” 淮安王道:“可惜丞相大人已经没有机会了。” 他踱着步子,缓缓说道:“明日朝堂就会颁下圣旨,请丞相大人交出相印,颐养天年吧。” 李相微微一笑:“你以为你还等得到明天么?” “丞相大人此言何解?” “眼下虞国十万大军已经尽入我手,虞江十郡郡守皆我门生。只要老夫振臂一呼,必会举国响应。王爷,你还有胜算么?” 淮安王道:“丞相确实厉害。可是,天下之事皆有变数,谁胜谁负也未可知。” 李相道:“老夫知道,你还有莫依然。他此去是打着奔丧的幌子,收复虞江十郡。可是王爷别忘了,我那些门生们也个个机敏。以一对十,他不是对手。王爷这一步,注定是死棋。” 淮安王道:“我们不妨拭目以待。” “不用等了,你输定了,”李相道,“没有了静和公主,莫依然这个驸马就什么都不是。” 淮安王闻言一惊:“你要做什么?静和可是你的亲孙女!” “可惜她嫁错了人。”李相微微闭目,“为了大虞江山,老夫只有,大义灭亲。” 将军府的大堂里灯火通明。木子清一身银色铠甲立在正中,手握着直背刀在地图上纵横指点:“韩福带着骁骑营守住安上门,孟坦带着步兵三营内城据守,把江汉之逼在内外宫城的夹道中。程婴与我带着剩下兵力在夹道上迎击江汉之。” “明白!”韩福、孟坦说道。 此时外面军士奔入:“将军,右军有动静。” “往哪边去了?”木子清问。 “升平坊。”军士道。 “升平坊?”孟坦道,“他们果然去袭淮安王府了!” “好!”韩福说道,“去了让他们扑个空。咱们正好先一步占领内宫城。” 木子清拔剑出鞘,道:“行动!” 公主府后堂,静和集中了全部家人府院。整个后堂被明烛照得亮如白昼,静和坐在上首,扫视堂下众人。 “你们都是公主府的老人了。”静和缓缓说道,“我不瞒大家,眼下公主府有难,大难临头。诸位都是有妻儿老小的人,若是放不下家里,即刻就能走,我绝不怪罪。” “公主!”喜儿跪在她脚边,道,“公主府倒了,我们还能去哪儿?” 一个管家婆子道:“该怎么办,公主尽管吩咐,别说这伤人心的话。” 静和望着堂下众人,那一双双眼满是信任。公主府到了眼前这个境地没有树倒猢狲散,这些人便不再是府人,而是家人了。 外面风灯一亮,杜月从外堂过来,对静和道:“送走了。”静和点点头,西子走了就好。 “公主!”门房老吴跑进来,“长街那边来人了,好像是,兵!”堂下众人都屏气凝神看着静和。她站起身,沉声说道:“所有女眷分为三组,守住公主府三个侧门。剩下男丁,点火把,随我去正门!” “是!” 二十多个男丁燃起熊熊火把,照得院子里亮如白昼。静和公主在前,杜月紧随其后。一行人到了公主府正门,只听见外面马蹄声脚步声纷纷,竟是将公主府团团围住了。 静和深吸一口气,道:“开门!” 府院将大门拉开,门外,戴甲佩刀的士兵军阵严整,铁甲闪着寒光。 江汉之一身犀牛皮铠甲,头戴玳瑁冠,在马上对着静和公主微微一礼,道:“公主,末将有礼了。” 静和道:“这大晚上的,右将军有何贵干?” “末将奉了丞相大人的命令,来请公主。” 静和冷笑:“区区丞相,也敢来请本公主?” 江汉之在马上侧目看着她,道:“丞相大人可是公主的亲舅舅啊。” 静和昂首道:“君是君臣是臣。” 江汉之勒着马缰,道:“这么说,公主是不肯随末将走了?” “怎么,右将军也要犯上么?”静和道。 江汉之咬着牙说道:“不敢。” 静和微微一笑,道:“那将军请便吧。关门!” 静和直视着江汉之的双眼,直到府门完全关闭。 府院将大门上了门闩,杜月转身对家丁们说道:“派人轮流守卫,听着动静。如果他们有强攻的迹象立刻来报。” “是。” “将军,怎么办?”江汉之身旁副将问道。 江汉之双目微眯,说:“带着你的人守住公主府,一只活苍蝇都不许飞出来。其他人,跟我走!” “是!” 此时孟坦带着三个步兵营已经先一步进了内宫城,宫城守卫在禁军面前毫无招架之力。韩福控制了安上门和含光门两大必经之路,木子清陈兵宫城下,一双鹰目如炬如电,等着对方上门。 骑兵斥候自长街飞奔而来,道:“禀将军,江汉之带着右军大部人马往这边来了。剩下骠骑营围守公主府。” “公主府?”木子清一惊。他太大意了,淮安王府对面就是公主府!眼下莫依然在外,丞相必定会想到以公主相要挟!静和公主危险!木子清打马欲走,却又不行:他这一走无人指挥,宫城难免陷落的危险。若是宫城陷落,那就全完了。 就在此时,长街尽头一人打马而来,行至宫门前猛然勒马。战马长嘶一声,双蹄高高扬起,月光下那人一身夜明战甲,手持方天画戟,青丝散乱。城下守军全都呆住了,木子清更是震惊:“西子?!” “哥!”木西子驱马向前,道,“我没来晚吧?” “你、你还活着?”木子清道。 木西子说:“长话短说,这也是莫依然的计。哥,眼下形势怎样,可有部署?” 眼看着妹妹就在眼前,他却无暇体味此时心中的复杂情绪:“孟坦带人在内宫城守卫,韩福已经控制安上门。计划在外宫墙夹道与之对决。” “好!”木西子道。 木子清说:“西子,你来了就好。这边一切交给你了。公主府被围,我要去救公主。” 木西子点头:“有我在你放心。” 木子清说:“你小心!”说罢跃马扬鞭,往公主府冲去。 木西子横戟勒马,对着城墙上众将士高声喊道:“木家军何在?” “在!”这一声振聋发聩。 韩福向着她单膝下拜,道:“西子将军!但凭号令。” 木西子道:“传令三军,噤声熄火,静待敌军。” “是。” 长街尽头,达达的马蹄越来越近。守着公主府的副将勒马回身,只见月亮底下一个银甲将军持剑而来。银鞍照白马,沓飒如流星。 “木子清。”那人蹙眉,缓缓吐出这个名字。 横刀立马,木子清背着月光,不辨表情。 “周副将。”木子清说道。 “听说将军卧病,没想到好得这么快。”周副将说。 木子清看着他的眼睛,道,“我若不病,这些小丑也跳不出来。”两个人一个执剑,一个戴刀,隔着整片月亮地对视。就在此时,公主府大门轰然开启,静和公主一袭月白斗篷立在门前,轻声说道:“木将军。” 木子清一见她,立时便放了一半的心,道:“公主。” 静和望着他,问道:“木将军,是来保护公主府的吗?” 月光下,木子清点头,缓慢而郑重,就像是一个承诺。 他望着眼前五百兵马,说道:“公主退后,别弄脏了您的衣服。”静和道:“木将军,请千万小心。” “公主放心。”他手中长剑一抖,道,“公主请关闭府门。天亮之前,无论听到什么声音,都不要开门。” 静和退后一步,两侧家丁将府门缓缓关闭。透过越来越窄的缝隙,她望着他,月光下他银甲烁烁,如同战神。 大门轰然紧闭。那一刻静和忽然有些怕,她怕自己再也见不到他。 木子清跃下马背,背对着公主府,面对着眼前仗剑而立的五百精兵,道:“有我木子清在,谁都别想靠近公主府一步!” 月色下,长刀缓缓出鞘。 一声长啸,刀兵声鏦鏦铮铮。静和靠在大门前,听着外面不断的厮杀声,咆哮声,怒吼声,间或着兵器穿入血肉的混沌而沉闷的声响。刀兵相碰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直逼她的每一寸毛发,空气中弥漫着血腥味,呛得她喉头发甜。杜月在一旁揽着她,轻轻拍着她的背。 这一夜,连月光都是血色。 豫章城北,江汉之正带着大军直逼安上门而来。 安上门朱门紧闭,在月色下尤为寂静。果然木子清这一病,左军群龙无首,不足为患。前军士兵破开大门,江汉之一马当先,走入宫城内。 此处是外宫城墙与内宫城强间的夹道,幽窄狭长,只能容两骑并排通过。江汉之走在前面,望着两侧高耸的宫墙,忽然心头一冷。 “撤退!”他大喊道,“快撤回去!” 已经晚了。 安上门轰然紧闭,两侧墙头上火把如同一条火龙,将整个夹道照亮。左侧韩福手持钢刀,右侧孟坦仗剑而立。韩福高声说道:“江汉之!放下兵器!” 左军齐声喊道:“放下兵器!” 夹道内,右军如同一条长龙首尾不能相顾。左军居高临下,占尽地利。江汉之冷笑一声,道:“我一时大意,竟让庶子得逞。右军听令!攻上城墙,拼死一战!” “是!”右军列阵横刀,整齐划一。就在此时,忽然凌空一声断喝:“谁敢近前一步!”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城墙上的女将一身夜明战甲,的月亮在她身后弯成一个银钩。右军皆是一惊,不知谁喊了一声:“西子将军!” 木西子入宫前受封右将军,右军本就是她的旧部。此时她乍然现身,整个右军为之震动,便有军士跪地说道:“右将军!右将军的英灵回来了!” 木西子高高立在宫墙上俯视军阵,道:“右军将士,即刻放下兵器!” 此话一出,军阵中立刻传来兵器落地的声音。江汉之环顾左右,眼看军心涣散,立时手起刀落将身旁一个丢下兵器的士官的首级砍下,嘶哑着声音叫道:“临阵脱逃者!杀无赦!” “江汉之!”木西子手持弯弓,张弓搭箭,杀气充盈,道,“受死!” 弓弦一松,白羽箭如同一道银光迸射而出,直逼江汉之面门而去。箭裹挟风势,猛地从他的左眼射入,穿透颅腔,钉在身后的城门上,箭身犹在微微。下一秒,江汉之身形一晃,跌下马背,左眼已是一个血窟窿。 整个夹道死一般的寂静。木西子横弓在前,高声叫道:“放下兵器!” 军阵微微一动,继而一片兵器落地的声音。右军将士轰然下拜,道:“谨听右将军号令!” 郡守府大堂内灯烛明亮。宴席已经羹残酒冷,众官员立于堂下。屋内,韩擭带着三百亲兵将众人团团围住;院子里,郡守府三千甲士将整个大堂围得密不透风。郭鹏微微一笑,道:“莫依然,今夜就是你的死期。” 莫依然也笑,道:“郭大人,刚才是不是没好好听我念圣旨啊?” 郭鹏双眼微眯,看着她。 “郭大人可知道,金刀令箭的意思?”莫依然沉声道,“见金刀令箭,如圣亲临。所赐之人,掌生杀大权。郭大人可以说我这个圣旨是假的,难道也要说我的金刀令箭是假的吗?” 她说着,从宽大的衣袍中抽出一把半臂长的刀。刀鞘乌木镶金,上缀着红蓝宝石。莫依然在他眼前一晃,道:“郭大人,你说这是真的还是假的?” 郭鹏一笑,说:“此处无人见过真正的金刀令箭,自然随你怎么说。” 莫依然说:“郭大人,你这可就没意思了。你若是不信可以验验么。” 郭鹏一愣:“如何验法?” 莫依然冲着门外一招手,两个黑影从门外掠进来,眨眼间就把郭鹏制住,押在莫依然面前。众人还来不及反应,只见莫依然单手将刀抽出鞘,手起刀落,金光一闪,一蓬鲜血喷出,郭鹏的首级应声落地,骨碌碌地滚在众人面前。 莫依然的衣袍被大片的血染红,她手持金刀,微微一笑,道:“还有谁想验验?” 众官员皆是一惊。门外郡守府铁甲军士刚要往里面冲,就听韩擭大吼一声,手持大刀将三个守卫一刀砍死,高声喝道:“谁敢上前一步,老子跟他拼命!”守卫被他的气势震住,一时再也没有人敢上前。 “咚”的一声,一个府吏官员吓得昏倒在地。 莫依然衣袍带血,睥睨众人,道:“众位大人,难道现在还看不清形势么?” 此时,身边一个官员跪倒,说道:“郡守郭鹏贪赃枉法,犯上作乱,被左都御史就地正法。眼下临淄郡府无主,请左都御史主事!” 众官员急忙下跪,道:“请御史主事。” 郡守府管家抖着两条腿,献上郡守大印和郡府兵符。莫依然高声说道:“本御史从今日起接管临淄郡一切事宜,封查府库,收编甲士。在一切交接工作完成之前,还请众位大人暂居郡守府。”她侧身叫道:“程庄。” “在。” “你带着人好好给我照顾诸位大人。谁要是敢玩花样,准你先斩后奏。” “是。” 莫依然道:“诸位大人最好小心些,我这个门客脾气不太好。” 程庄扛着大刀微微一笑。众人跪伏在地上,低头不敢言语。 她收刀入鞘,拾起地上的头颅,大步跨出正堂大门。她将郭鹏的首级往院子里一扔,高声道:“谁敢造反,和他一样下场!” 守军自知大势已去,纷纷丢下兵器。莫依然道:“韩擭。” “在。” “收编郡守府全部守卫,一日内集结成阵!” “是。” 莫依然道:“高立。” “在。” “你速速传信回豫章,就说临淄郡已经拿下,郡守郭鹏被就地正法。虞江十郡皆在控制之中。”她说道。 “是。”高立转身飞奔而出。 莫依然手扶着廊柱站定了,到现在才敢松一口气。她一身血衣,望向天边。远处,朝阳未起。 现在,只盼望朝堂上能一切顺利。 黎明前奠灰蒙蒙的,压得人喘不过起来。公主府门外已经恢复了寂静,再难听到一丝声响。院子里的火把已经燃尽,向着天空飘着淡淡黑烟。杜月扶着静和站在大门之后,寂寂黎明中,竟连彼此的呼吸都显得那么突兀。 静和握着杜月的手,道:“月娘,你听,没有声音了。” 杜月点点头:“天快亮了。” 静和道:“快!开门!” 府门缓缓拉开,一股血腥味冲鼻而入。府门前的白石台阶已被染成暗红色,上百具尸体伏地,竟将长街占满。 她提起裙裾走出大门,走下鲜血染红胆阶,越过一个又一个伏倒的尸体。她一步一步走着,荷叶罗裙被鲜血染红。长街上空空荡荡,她一人独立于五百亡灵之上,在这一片暗红中寻找那个银白色的身影。 她看到了。他就靠在王府门前的廊柱上,头上高冠已经被挑落,满身都是血。静和惊呼一声,抬腿向他奔去,怎奈双腿站了一夜已经不听使唤,一个踉跄倒在他身边。 她从地上爬起来,伸手去试他的鼻息。她的手指冰冷,他的气息温热。木子清微微皱了皱眉头,睁开了眼睛。他的双眼黑白分明,看到她的一瞬间亮了亮,道:“公主。” 静和忍不住自己的眼泪,伸手去碰他脸上的伤口。他侧脸躲过,说:“别,弄脏了你的手。” 她的泪水瞬间崩溃,心墙溃散,却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杜月站在门前,看着这一幕,竟也垂下泪来。 天边泛出淡淡的白色。这一夜,总算是过去了。 含章殿内烛火燃尽,淡淡天光透过镂花的殿门射进来。淮安王望向窗外,道:“丞相,你看,天亮了。” “天亮了,百官上朝。”李相微微一笑,“淮安王,老夫就先在这儿跟你道个别吧。” “丞相,别急。你听,外面有声音。” 两人侧耳谛听。远远地,仿佛军队步履铿锵。李相笑道:“是江汉之的十万禁军来了。” 淮安王道:“我倒觉得,是木子清的十万禁军。” “木子清?”丞相眉头微蹙。他竟没料到还有这一步。 淮安王一笑,说:“究竟是谁,我们一看便知。丞相请。” 含章殿的大门缓缓开启。淮安王和李丞相一左一右走出大门。三十三级台阶下,黑色潮水一般的军队结阵在方石广场上。远远地,一个身穿铠甲的身影执戟而来。 不是江汉之,也不是木子清。 木西子一身夜明战甲,拾阶而上,在一步之遥处俯身行礼,道:“木家军十万将士,恭请王爷上朝!” 淮安王微微一笑,转头对着面色苍白的李丞相,说道:“丞相大人,请吧。” 天明,百官入朝,一路步步惊心。先是路过长街公主府门前,被满地的尸体和血迹吓了一跳。继而安上门的时候发现城门上插着一支羽箭,箭头上串着一个眼球。紧接着就在夹道内看到了江汉之的尸体,刚一到太苍殿下,就见十万禁军结阵,领兵的居然是已经死了的木西子! 太苍殿上,百官列班。今日大殿的守卫竟是缇骑营的女将。官员们暗地里交换一个眼神:昨夜形势怕是有变。 大殿之上龙椅空虚。只听内侍一声一声宣告:“丞相到,淮安王到!” 太苍殿通天的石阶上缓缓走来两个身影。淮安王掀袍在左,李丞相端带在右,二人一步一步走上大殿,同时跨入殿中。堂下众人皆有心思:如此阵势,竟看不出是谁占了上风。 二人在大殿正中站定,淮安王转身,面对众朝臣,说道:“诸位,今日皇上龙体欠安,罢朝一日,命本王代宣圣谕。” 堂下户部尚书出班一步,道:“王爷,这代宣圣谕一事,理当托付顾命大臣李丞相。王爷何故,越俎代庖?” 兵部参造说道:“顾命大臣是先帝所设。如今皇上早已亲政,难道让谁代宣圣谕,还要经过你顾大人的同意么?” 淮安王道:“顾大人所言有理。那么现在本王就宣布第一道圣谕:李丞相自受命以来,兢兢业业,勤政为国。陛下感其一片忠心,念其年事已高,不忍见老臣操劳,特封丞相为太尉,位列三公,赐章华园居住。” 堂下众大臣纷纷交换眼色:这是要丞相交出相权了? 李丞相自入殿以来,一直面朝龙椅,背对众人。百官难以察言观色,难免心里没底,一个个只是低头,既不称颂皇恩,也不质疑。静观其变。 就在此时,李丞相忽然哈哈大笑起来。他转过身,手端朝带,童颜鹤发,双目炯炯有神:“淮安王,你到底还是太年轻了。” 淮安王微微一笑,道:“聆听丞相教诲。” “好,本相今日就来教教你。”李丞相抬手绕着大殿一指,道:“这算什么?”他向着殿外集结的大军一指,道:“这又算什么?” 他踱步向前,道:“淮安王,你以为你夺了军权,控制了整个皇宫,就能控制整个朝堂么?你做梦!世人昭昭,天理恢恢,朝堂之上,怎容你这个弄权的小儿撒野!” 淮安王道:“难道,丞相可以控制朝堂么?” “本相手里的,是天下人心,”李丞相豁然转身,道,“你以为兵压皇宫就算赢了?不妨告诉你,本相昨夜就发了密函往虞江十郡,眼下十郡揭竿而起,地方纷纷响应,不出一日,本相的兵马就会兵临豫章城下,将你这十万大军困在皇城。淮安王,大虞国早已分崩离析,你拿什么跟老夫斗?” 百官都倒吸了一口冷气,一个个不敢言语。 淮安王却是大笑,道:“原来,丞相大人是打的这张牌啊。不过可能要让丞相失望了。驸马都尉莫依然早已经怀揣密旨下了虞江,就是为了你那虞江十郡而去。丞相的如意算盘,怕是要落空了。” “就凭他?没有了公主府,谁还认他这个驸马。”李相道。 淮安王微微一笑,说:“忘了告诉丞相,昨夜,江汉之已经死了。” 李相眉头一蹙,只是一瞬,却又恢复如常:“即便如此,你也赢不了。” 忽然堂下一声高喝:“虞江急报!” 众人皆是一惊。淮安王双拳握紧,道一声:“传!” 堂下,一个瘦高的武士身背包裹上殿,正是高立。他俯身一拜,道:“左都御史传报!” “呈上来!” “御史只有口信,”高立道,“御史说,临淄郡已经拿下,郡守郭鹏被就地正法。虞江十郡皆在控制之中。” 此话如同晴天霹雳,众人忍不住窃窃私语起来。 “御史还捎来一样东西,请众位大人过目。”高立说着,抬手摘下身后的包裹,凌空一抖。一个血淋淋的头颅滚落在地,正停在丞相脚边。李相面色苍白,一个不稳跌坐在地:“郭鹏?!” 淮安王心下舒了口气。如此看来,她是安全了。 此时,兵部尚书出班一步,道:“虞江十郡郡守作乱,还请王爷主政,平息叛乱。” 当是时,兵刑工三部官员全部出班,道:“请王爷主政!” 大殿之外,十万禁军轰然下拜:“请王爷主政!” 相党众人面面相觑。大殿四周的缇骑营女将手执铁杖,齐齐往地上一顿。这一声惊如天雷,剩下众人膝盖一软,跪倒在地。 淮安王转身,望着上首明晃晃的龙椅,轻声说道:“丞相大人,你的人心呢?” 李相面色灰败。不过一夜之间,大势已去。 那日朝上,四个正二品以上大员被斩,十八个官员流放,二十七个革职。六部朋党被连根拔起,一夕之间,相党势力全线崩溃。 消息传来时,莫依然正在奔往虞江中游奉安郡的路上。 “当真?!”莫依然一袭深衣,临风立在飞驰的马车上,道,“真有这么顺利?” “我把那人头一抖,那丞相都吓傻了!”高立笑道,“王爷让我带口信给你,趁机收回虞江十郡的治权。” 莫依然道:“那是自然。公主府没事吧?” 高立道:“有惊无险。幸亏木子清将军一夜血战,以一敌百,守住了公主府。” 莫依然道:“我就知道,静和她们肯定不肯弃府回宫。木子清这一步棋,也算我没白走。” 高立道:“你啊,最会算人心。不过有一件事你却没算到。” “什么?”莫依然问。 高立道:“咱们那位月夫人。她给李皇后准备了一份大礼。” “什么大礼?”莫依然问。 “你还记得那个宫女,叫什么荷仪吧?”高立道,“月夫人把她的尸首,吊在了皇后的正门前。” “啊?”莫依然惊道。 高立含笑点头:“当时朝堂上形势不明,李皇后本想入朝坐阵,保她父亲,结果一出宫门就被吓晕了。这之后一病不起,李丞相是再也没有翻身的可能了。” 莫依然目光转动,忍不住一笑,道:“这还真是月儿的作风。她没有把尸体大卸八块,扔的满皇宫都是,李皇后就该谢天谢地了。” 高立眉毛一抖:“这,这也太恶心了吧。亏你想得出来。” 两个人皆是一笑。莫依然望着前方,道:“只希望,接下来也能顺利些。” 高立道:“怎么,眼下朝堂都平了,这边还会有困难么?” 莫依然道:“我们从临淄郡收编的甲士不过三千人,连上淮安郡会师的一万人,再加上韩擭的三百人,连一万五都不到。可是据我所知,剩下的八个郡都有蓄兵,仅奉安一郡就有九千兵马。这些人都是李丞相的亲旧。只要丞相还在,他们就没那么容易罢手。他们若是顽抗,集兵一处,那形式可就不好了。眼下朝堂不稳,经不起地方一乱了。” 高立闻言,一笑,道:“莫大人,你就别担心了。你以为你这些江湖朋友都是吃素的么?” “怎么讲?”莫依然问。 “我来的路上碰见了戚二爷,他正带着他的水师给沿岸的官船放水呢。有他在虞江把守,各郡兵马没那么容易集结。”高立道,“再说了,不是还有那位么?” 莫依然顺着高立的手一看,只见不远处马蹄铮铮,一路飞尘。当先一人一骑枣红大马,叫道:“莫兄弟!又见面啦!” “戴笠!”莫依然一愣,“你怎么来了?” 戴笠道:“我听说朝廷征兵,就带着弟兄们为国效力来了。” 他策马与她的马车并驾齐驱,道:“莫兄弟,你看见我好像不怎么高兴啊,不是还记着仇呢吧?” 莫依然蛾眉一挑,问道:“谁让你来的?” 戴笠一咂嘴:“戚二爷发话,谁敢不听啊?再说了,咱俩也算是旧交情。上次的事虽然有些不愉快,不过全是生意,咱买卖不成,仁义还在嘛。” 莫依然一笑,果然,又是二哥。 “你带了多少人?”莫依然问。 “我们临北镖局全局出动,五百人。”戴笠道,他见莫依然颇有些不以为然的意思,说道,“你可别小看这人数,各个都能以一敌十,都是不要命的主。再说了,谁在江湖上没个朋友?你看着吧,过不了两天就能一个变十个。” 莫依然哈哈大笑,道:“戴总镖头果然是江湖豪侠。这样吧,这一次事成之后,我让朝廷给你发个金牌匾,怎么样?” 戴笠大声道:“那我可就是正儿八经的官家了,朝廷认证啊!莫大人,你放心吧,这次全包在我身上!” 他打马向前窜出一步,道:“弟兄们,拿下奉安郡,朝廷有赏啊!” 身后马队一片唿哨,众人打马奋勇向前,留下滚滚征尘。 第三十五章 莫依然的战报接二连三传来。一个月内, 她带着不知从哪集结来的一群乌合之众连下四郡, 剩下四郡也在朝廷的压力下分崩离析,俯首交权。淮安王坐在龙书案后,看着她呈上来的折子, 终于松了口气。照这个形势, 再有一个月就能把虞江治权全部收回, 这下, 终于可以松一口气了。 他靠在椅子背上微微一笑, 如此, 她也快回来了。 这一个月来他也没闲着。相党的势力被拔除,朝廷元气大伤。还好有莫依然先前留下的新科士子名单,他日日策试, 择优选用, 终于完成了六部官员大换血。为了这件事,她从千里之外传信回来,特意提到了一个叫赵继的人。淮安王亲自策问,此人确是大才,便封了他吏部尚书一职,一个月以来理清吏治,他也是大功一件。 淮安王站起身, 望着窗外微微细雨。远远地,有内侍挑灯而来。皇帝一身明黄便服,出现在御书房门前。 内侍行了礼,转身退下。皇帝将披风除去, 道:“大哥,这么晚了还在忙?” 淮安王道:“还有些折子没看完。你呢,怎么过来了?” “我来,想跟大哥商量一件事。”皇帝踱步上前,道,“我想,眼下形势稳定了,也该把皇位还给大哥了。” 淮安王眉头微蹙,道:“你应该知道,我从来没有要把你赶下皇位的意思。” “我知道,”皇上微微一笑,说,“是我自己,不想做这个皇帝。我做不好。这个‘朕’字太冷,说出来,就是骨肉离散。我还是想做回赵棣,江山于我来说,只是负累。” 他的眼睛望向窗外。御书房前的花园里,缇骑营女将换岗。木西子正对着身旁的副将说着什么。月色下,她目光微动,掠过御书房的灯光。 淮安王站在赵棣身后,他也看到了远处那个穿着夜明战甲的女将军的身影。他抬手搭在赵棣的肩上,说道:“二弟,我明白你的心思。可是眼下,你还不能走。” “为什么?” 淮安王道:“眼下朝堂虽然收归我手,可是变法还没有开始,反对的势力还有再抬头的可能。此时你若是禅位于我,那就是给了那些不怀好意的人一个借口,到时候不定会出什么乱子。再说,我们那两大邻国,恐怕也在蠢蠢欲动。” 赵棣闻言,微微叹了口气。这皇位,坐上去容易,下来却太难。西子,你就再等等我吧。 皇帝说道:“好,那这个皇位,我就再坐两年。可是大哥,你要答应我,一旦局势稳定就放我走。我不想让她等太久。” 淮安王点点头,道:“放心,我都明白。”他望向远处,道,“我也不想让她等太久。” 两个月后,左都御史回朝。 莫依然骑马在前,马下程庄和高立一左一右。身后大军浩浩荡荡,当初离开时的三百精兵,已经变成了三万铁甲。 韩擭策马走在她旁边,道:“莫大人,我一直有个事儿想问你,一直没找着机会。” 莫依然道:“那你现在问吧。” 韩擭道:“咱们这一路烧杀抢掠的,木老将军的棺木,你怎么安排的?” “什么叫烧杀抢掠,说的跟土匪似的。咱们是平乱,好不好?”莫依然瞥了他一眼,道,“木老将军的棺木么,一直在豫章城啊。” “啊?”韩擭一惊。 莫依然道:“老将军早在三个月前就入葬京西皇陵了。咱们押的是个空棺材。” 韩擭叫道:“空棺材!莫依然,你骗我骗的好苦啊!枉我一路上还那么小心!” “小心些是对的。万一咱们事不成,还能留着自己用啊。”莫依然一笑,道,“人活一辈子不就奔一口棺材么。” 韩擭呸了一声,说:“要用你用!我还有妻儿老小,我可得好好活着!” 莫依然哈哈大笑:“放心吧,韩将军,好日子还在后面呢!” 大军穿过最后一个山道,眼前景物渐渐熟悉。三个月前,就是在这里,他送她离开。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这三个月,竟好像百年那么遥远。 远远地,就见定国门前一片旌旗遥遥。莫依然心头一跳,忍不住催马加快了步子。 城门前,莫依然下马。赵继带着众官员上前见礼,道:“莫大人,这一趟辛苦了!” “不敢,诸位在朝中更加凶险,我心里明白。”她说着,越过赵继的肩头往后看。目光掠过众人的脸,相熟的,陌生的,却独独没有看见他。 一旁韩福和孟坦早已经冲上来,对着韩擭就是一顿拳脚,道:“好小子,你出息了!居然领着这么多人!” 韩擭昂首道:“那是自然。看见没有,上万人呢!” “跟着莫大人有肉吃!早知道这等肥差我可不让你。”韩福道。 韩擭一乐,说道:“切,这一路你们是不知道有多凶险。也就是我韩擭才能护着莫大人周全!换了你们两个,肯定不行。不然莫大人怎么单单带我去呢。” 孟坦和韩福对视一眼,道:“我们听的可不是这个说法。莫大人是怕你那暴脾气留在豫章坏了大事,才把你带在身边看着的。” “啊?”韩镬很是不服气,“不可能!莫大人,怎么你跟我说的不是这个版本啊?” 莫依然这才从怔愣中回过神来,笑了笑,道:“这一路辛苦了,大家都早点回去歇着吧。” 韩擭愣了一愣,看着她牵马往内城走去,背影竟有些落寞。 赵继跟着她往公主府走,一路说着这三个月来朝内发生的变故。淮安王封了摄政王,总领朝政;丞相被封了太尉,架空了实权,现在整日在丞相府闭门不出。只是他仍旧不肯交出相印,让王爷很是头疼。一边说着一边就到了公主府门前。 赵继上前叩门,莫依然拉着马缰,侧身回首,却见长街对面,那个身影落落而立,定定看着她。 这一刻任何语言都显得太苍白。万种心情道不尽,只剩默然相望。 他几步走下台阶,来到她面前。这三个月,他是日理万机,眼中尽是疲惫;她是连日奔袭,一身血渍征尘。两人无需言语,只是相望。直到他们都能确定,眼前的人,一切都好。 许久,他开口道:“你要不要休息几天?” 莫依然摇摇头,道:“我没问题。” “好,”他说,“那我们明日朝堂见。” 忽然身后吱呀一声,公主府的大门轰然开启。静和公主和杜月并府里一众女眷立在门前。静和一见她就扑上来,抱着她眼泪直流。杜月站在一旁,眼中含泪,道:“总算是平安回来了。” 赵继不知何时已经走了。淮安王笑笑,转身回府。莫依然拍着静和的背,对杜月说道:“怎么样,你们一切都还好吧?” 杜月点点头:“好。” “你都不知道,我当时都快吓死了。”静和哭道。 莫依然笑着拍她,道:“有木子清将军在,肯定出不了事。” “你还好么?”杜月问。 莫依然道:“我这不是好端端的站在这儿么?” “没事就好,”静和退开一步,擦干眼泪,道:“既然驸马没事,那咱们的账也该算算了。” 莫依然顿觉一片乌云飘来:“呃,算什么账啊?” 杜月冷笑一声,说:“驸马骗了我们这么久,不会是想赖账吧?” 莫依然觉得情况不对,后退一步。 静和高声说道:“来呀!上家法!” “是!”身后五六个健硕的仆妇走上前来,七手八脚把莫依然扛起来。 “不要啊!公主饶命啊!” 这一声惨叫,消失在公主府缓缓关闭的大门之后。 入夜,公主府后堂明烛高照。桌上摆了上好的酒宴,莫依然一身常服盘坐在凳子上,左手一个鸡腿右手拿着筷子在半空中挥舞着:“说时迟那时快,我手起刀落,只听噗呲的一声!” 杜月和静和瞪大了眼睛看着她:“怎样?” “我就把那郭鹏的人头砍下来了。” 静和公主惊呼一声,急忙捂住脸,好像那血淋淋的场面就在眼前。杜月酒杯举到一半,忘了送到唇边,问道:“然后呢?” “然后?局面就被我控制住了。”莫依然啃了一口鸡腿,大嚼起来。 杜月道:“那也够危险的。这种事,你总该提前跟我们说一声啊!” 莫依然道:“放心吧,就我保守估计,二十年内是不会再有类似的事发生了。再说,我的习惯你也知道,谋未定,事未成,我从来不跟人说的。” “就是这习惯不好。家里人,你总不该瞒的。”静和说道。 莫依然笑笑:“也多亏了你们。否则,公主府一倒,我在外面还真是难了。” 杜月道:“不说这些。来,吃菜。你在外面肯定吃不好。” 莫依然点点头,道:“对了,西子呢?” “她还在皇宫守卫,”静和道,“朝堂刚刚安定下来,木大哥又在养伤,现在整个木家军就靠她撑着。所以今晚上没过来。” 莫依然道:“也难为她了。等我看看她去。” 正说着话,忽然外面有小厮来报:“驸马,管家传话来,外面有人找。” “谁啊?”静和问。 小厮道:“奴才也不清楚。那人带了这个东西来,要我交给驸马。” 莫依然擦了擦手,接过来一看,竟是一块明黄色的腰牌,拿在手里沉甸甸的。腰牌上,那个大大的“李”字闪着金光。 她与静和公主对视一眼,看到静和的神色,心里便确定了这腰牌的主人。 “来人在何处?”莫依然问。 “回驸马爷,就在前堂候着。” “好,”莫依然掀袍下地,道,“我去会会他。” 静和一惊,道:“你就这么去,行么?” 莫依然道:“眼下,也只有我去才行了。” 前堂候着的人,就是丞相府的掌事,李信。 他见到莫依然,俯身行了一礼。她也没有多余的话,道:“头前带路吧。” 时隔一年,物是人非。曾经车马喧嚣的丞相府门前一片空落落的,竟连烫金的牌匾的都暗淡了不少。 门房里空空荡荡,可见府中仆役已经大部分遣散了。李信带着莫依然往内堂走去,入眼处草木杂乱,一片萧条。不禁让人生出飞鸟各投林的感慨来。 丞相府正厅亮着灯。李信引着莫依然坐下,道:“驸马爷稍坐,在下去请太尉。” 莫依然仍旧坐在上一次来时的位置,看着旧日的景物。可是这一次,却连个上茶的丫头都没有了。 门外传来脚步声,和着木杖顿地的声音。李相一身深色常服,拄着拐杖,在管家的搀扶下走进正堂。莫依然站起身来。一别三月,居然已是这般光景。 李相在上首坐下,微微一笑,道:“驸马爷,风姿依旧啊。” 莫依然俯身见礼,道:“见过太尉大人。” 他摆摆手,道:“当不起。成王败寇,老夫输得心服口服。” 莫依然低头道:“是学生无礼了。老师,切莫怪罪。” 李相长叹一声,道:“你到现在还肯叫我一声老师,倒真让我刮目相看了。驸马如此气度,日后前程不可限量。” “老师深夜招我来,所为何事?” 李相看着她,道:“今日请驸马来,其实是有事相托。驸马爷若能答应我这两件事,丞相大印,双手奉上。否则,老夫就算是死,都不能瞑目。” 莫依然道:“老师请讲。” “老夫这一次,真真是一败涂地。可是心里仍有两件放不下的事。”李相颤颤巍巍站起身来,道,“第一件,就是李皇后。淮安王对我李家恨之入骨,老夫这一倒,李皇后再无照应。你能否答应我……” “老师,内廷之事,不是我这个外臣可以插手的。国法在前,前朝和内廷不得来往。”莫依然道。 李相双目浑浊,蹙眉看着她。 她继续说道:“不过,只要李皇后退下后位,学生必保她平安。” 李相默然,凄凉一笑,点了点头。 “还有一件,”李相上前,“皇位不可动。否则,大虞江山不稳!” 他的手如同一节干枯的树木,紧紧握着她的手臂。莫依然望着他苍老的脸,望着他浑浊的眼球。她第一次觉得自己并不了解眼前这个老人。他在大势已去之时仍旧念着大虞江山永固,他这一生宦海沉浮,究竟有多少无奈和凄楚? “老师放心,淮安王没有反意。”莫依然道。 李相仍旧盯着她的双眼,道:“我要你发誓,终你一生,保我大虞。” 莫依然沉声道:“我发誓,除非我死,否则不会让任何人,任何势力,撼动大虞江山。” 李相浑浊的双眼一亮,苍老的脸上绽出诡异的笑纹:“好,好,有你这句话,老夫可以无憾了。” 他放开她的手,从袖中拿出一个明黄锦缎包裹的方印,着捧到莫依然面前,说:“丞相大印在此。拿着它,你就是虞国的丞相。去吧,朝堂在等着你,有一番作为。” 她双手接过相印,这一刻,便是接过了沉甸甸的相权。 李相转身,长叹道:“去吧,去吧。老夫的话,说完了。” 莫依然最后一次俯身,行了长拜大礼,跨步走出正堂。她在门口转身回眸,就见空荡荡的大堂内,那个老者倚仗独立的黯然背影。 就在那天一夜,这位曾经叱咤朝堂,辅佐了两代帝王的肱骨权臣,在自己的床榻上永远闭上了眼睛。 这一次,是真的可以休息了。 第二日,圣上传旨。左都御史莫依然忠孝节义,国之栋梁,今拜为丞相,掌管三省六部,食上大夫禄。嫡妻静和长公主贤良淑德,晋封一品诰命夫人。特赐相府一座,以彰嘉奖。 门前鞭炮噼里啪啦地响。杜月一袭品红色锦缎襦裙,插着腰站在正门前,指挥着左右仆役。乌木烫金的牌匾被高高挂上门楣,莫依然抬头望去,“丞相府”三个大字在阳光下闪着金光。 她对着身旁的静和公主道:“从公主府到丞相府,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么?” “什么?”静和问。 莫依然笑道:“这意味着,从此以后别人见了我不会再叫驸马,而是叫丞相。见了你也不再叫公主,而是叫夫人。” 杜月回头说道:“你直接说从此以后你再也不是吃软饭的了不就行了?” 左右家人府院们闻言,皆是哈哈大笑。莫依然道:“你可收敛点,现在是我当家了!” 静和掩口笑道:“行了,你快去上朝吧。你那马车早就备好了。” “得了,爷上朝去了!” 四匹枣红色大马拉着乌木车架,一路辚辚驶入安上门。莫依然端着朝带,一步一步走上太苍殿通天的石阶,两侧文武官员分列,见了她各个低头拱手,口称“相爷”。 石阶的最高处,淮安王一身纯黑色团金龙纹长袍,头戴摄政王翠玉金冠,微笑着看着她。她走上前,拱手道:“王爷。” 淮安王侧身道:“丞相大人请。” 太苍殿大门轰然开启,内侍一声通报响入云霄: “上朝!” 第三十六章 绿竹猗猗, 蝉声悠远。 日光透过雕花的木窗射入摄政王府的书房。书房外间相对摆着六张红木大椅子, 两张坐北朝南,左边坐着曾经的淮安王,眼下已是摄政王赵康;丞相莫依然坐在右边, 下面左右各两张, 分别是文渊阁沈学士, 吏部尚书赵继, 门下省中书令鲁文宇和中书省平章代省令衔任毅。 天气又闷又热, 书房里摆着五大桶冰都不顶用。中书省的任大人本就长得膀大腰圆, 坐了一会儿汗水把衣服殷湿了一大片。莫依然喝了口茶,道:“今日召各位过来,主要就是为了商定变法草案。前日赵大人已经上了草拟的框架, 本相和王爷看了, 都觉得可以。想听听诸位的意见。任大人,拟定圣诏是中书省的职责,你觉得如何?” 任毅道:“中书省主管拟定诏书,却不参议政事。不过今天相爷问到这儿了,下官就浅浅谈一下看法,不周之处,还请王爷相爷和赵大人海涵。” “请讲。” “五年前的辰庚变法, 历历在目。其失败的原因,赵大人在草案里也有阐明。在下只有一点补充,那就是今时不同往日,李党势力已经溃退, 如此看来,赵大人的发令有些太过拖泥带水了吧。不说别的,只说军备一条,就要十年才能见效果。未免太慢了。”任毅道。 “任大人此话欠考虑了,”门下省鲁大人说道,“下官以为,变法法令宜缓不宜急。李党虽然已经倒了,可其下势力盘根错杂,如果太急,怕是会导致辰庚变法一样的后果。” 莫依然道:“沈学士曾是辰庚法案拟定人之一,不知对此次变法有何见解?” 沈大人行了一礼,道:“丞相大人,下官觉得两位大人说得都有道理。不过,凡是亲历过辰庚变法的人,应当都有一个共识。那就是,变法当中起决定作用的,还是主持变法的官员。此人掌握着变法的节奏,面对着各方的压力,若是选对了人,变法可事半功倍;否则,必败无疑。” 赵康道:“那依沈学士看,谁能担此大任呢?” 沈学士道:“窃以为,吏部尚书赵大人,正是变法贤才。下官看过了赵大人的草案,其对当朝症结要害抓得尤为精准,仅整顿吏治就有一百零五条,可以说是滴水不漏。虽然税收方面,租庸调制还有待商榷,可是如此眼光,绝对堪当大任。” 赵康同莫依然交换了一个眼神。莫依然点点头,道:“沈学士看人断不会错。既然如此,赵大人,你就同沈大人和中书门下两位省令一同商议着将草案修改修改。十日之后呈上来。” 赵继起身,道:“是,赵某定尽心竭力,不辱使命。” 赵康道:“那就劳烦各位了。” 众人起身,拜道:“臣等告辞。” 莫依然起身将几人送到门外,看着他们沿着绿竹廊走远了,这才回过身来说道:“烦死了!那个任毅站着人位不办人事,草案修改了三遍了,他总有话说!看我撵找个由头办了他!” 赵康喝了口茶,笑道:“你也太心急了。我看任大人也是好意。只有在颁布前将弊端找出,修改,才能最大限度地减少变法过程中的阻力。” “还不如再来一次政变,多痛快。这种绣花一样的活计我可做不来。”莫依然道。 赵康说:“有动就有静。要是天天搞政变,虞国可折腾不起。” 莫依然心里明白,只是嘴上抱怨。她叹了口气,道,“王爷,那您忙着吧,我回去了。” “你往哪儿走?”他说道,“不是说好了帮我批折子么?” 莫依然皱了皱眉头:“这大热天儿的……” “没多少了,咱俩动作快点,一会儿就完。”他说。 她心知逃不掉,只好老大不情愿地跟着他往里间走。一进屋,就看见桌上奏章堆积成山,把半个窗子都挡住了:“这,这叫没多少?!” 赵康笑道:“这只是一半。” 莫依然差点哭出来:“天啊,救命啊。” 他给她扯过来一把椅子,说:“你有那喊天的时间不如赶紧干活儿。今天看不完你就别想回去了。” 此时绿竹廊上一阵环佩琳琅,摄政王妃正同着静和杜月往书房来,身后小丫鬟们手捧着托盘,盘子上盛着几个大木盒子。静和一身水蓝色襦裙,携着杜月的手,对王妃说道:“还是嫂嫂厉害。这酸梅汤我们俩琢磨了一个月都没弄成,嫂嫂一出手就成功了。” 王妃淡淡一笑,道:“你啊,要学的东西还多着呢。做了人家的媳妇就要知冷知热。这酸梅汤是消暑的好东西,刚一入夏我就给王爷备下了,可怜了你家相爷,现在都没喝上一口。” 杜月冷冷一笑,道:“我家相爷没那么大火气。” 王妃斜斜看了她一眼,说道:“静和,以后你出来,府里也该留个主事的人。” “知道了。”静和轻轻碰了碰杜月,杜月却是一笑,毫无所谓。 书房里,莫依然把笔一扔,道:“写不了写不了,我学的是楷,你写的是隶,别说字迹了,就连笔体都不一样。这折子要是发下去,绝对震惊朝野。” 赵康道:“你这么心浮气躁的,怎么可能写成呢。” “这太热了。你看,连笔头都烤化了。” 他被她这句话逗乐了,说:“那你用我的。” 他说着把手里的笔递给她,莫依然伸手去接,他却没有放手的意思,而是起身绕过桌子走到她身后,俯身扶着她的手,握笔在折子上写起来。他半环着她,气息微微吹在她耳侧。莫依然只觉得整个人都紧张起来,屏气低头。 他微微侧头看她,她的耳垂莹白如玉,藏在几缕垂下的青丝后。脖子的线条婉转美好,在衣领处戛然而止。她的手微凉,拿着笔有些僵。她低头看着奏折上的字,双颊微红,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 这就是王妃她们一入书房看到的一幕。他半环着她,看着她的眼神带着隐忍的炙烈,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 “你看,这不就写成了?”他微笑道。 莫依然侧身,一手推开他,道:“你给我坐远点。” 他笑着直起身,一抬头,就看见僵立在外间的三个人。 静和公主仍在怔愣中,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只是站在那儿。杜月却是眉眼含笑,看看淮安王,又看看莫依然,一副了然的表情。莫依然见她们如此,就觉得太阳一跳,头疼得厉害。 一旁,淮安王妃面色微白,却仍如常态,微微笑道:“王爷,丞相。天太热,喝点酸梅汤解暑吧。” …… “你和我大哥,是什么时候的事?”一回到丞相府,静和公主劈头就问。 莫依然一时语塞,求救一般看向杜月。没想到杜月一点帮腔的意思都没有,不知从哪儿抓了把瓜子,往门边一倚,磕着瓜子一脸看好戏的表情。 莫依然只能直面这惨淡的人生:“哪有什么事,是你多心了。” “你当我傻子啊!”静和道。 “就是,你当人家傻子啊。”杜月帮腔。 “当时那气氛,还有他看你那眼神,没事儿才怪呢!” “就是,没事儿才怪呢。”杜月跟着说。 莫依然抬手一指杜月,说道:“你别幸灾乐祸。” 杜月掩口笑起来,却见静和公主转身对她说道:“你先给我歇着,一会儿再审你。” “审我做什么?”杜月问。 静和说:“你当我没看出来?你肯定一早就知道他们俩的事儿了!好啊,跟他们一起瞒着我。” 杜月张口结舌,连一句狡辩的话都想不出来。 莫依然在一旁偷笑。静和回过头来说道:“你先说!” “这,真没什么可说的。”莫依然道。 杜月把瓜子皮一吐,道:“好了好了,这么扭捏做什么?还是我说吧。” 她几步走到莫依然身边,对静和道:“我这位闺蜜啊,五年前和你大哥有过一段剪不断理还乱的旧情。后来你大哥娶了你大嫂,她就跑了,五年后才跟着你二嫂回来。那一次你二嫂请她给你二哥的老丈人唱戏,结果被你大哥发现了身份。后来两个人在朝堂上共同进退,时日一久,旧情复燃了,”杜月笑道,“你明白了吧,她本来该是你大嫂的。眼下这个情况,就是你嫁给了你大嫂,我嫁给了我闺蜜。” 静和听得一愣一愣的,半天才说道:“也就是说,她和我大哥,九年前就认识?” 莫依然一口茶水喷出来:“你居然听懂了。” 静和转向她,问:“那,你回来,就是为了我大哥?” “这个……”莫依然来不及解释,静和的泪水已经蓄满了眼眶。莫依然心说不好,黄河要决口! 果然,下一秒静和的眼泪就夺眶而出:“一个痴情女子的千里奔袭,耗尽十年光阴,掩盖女儿身份,运筹帷幄刀光剑影只为博君一顾,太苦情了,太感人了。” 莫依然急忙道:“不是,我们不是一对。” “你敢说你没动心?”杜月在她耳旁幽幽说道,“莫依然,你别骗你自己了。今天在书房是怎么个情景大家都看得清清楚楚。你是管不住自己的心的。” 莫依然咬唇,说道:“我说过,我不是因为他才回来。” 杜月一笑:“可是你回来,偏偏就遇见了他。这也是老天的安排吧。依然,你一向敢爱敢恨,现在为何这么放不开?” 静和亦是含泪看着她。 莫依然低头,淡淡一笑,道:“月儿,你要我怎么放得开?我是丞相,是公主的驸马,是朝廷大员。他是手握大权的摄政王。这样风口浪尖的两个人,一步行差踏错,就会坠入万丈深渊。有情又能如何?我们早已经错过。” 杜月蹙眉,道:“难道你就这么苦着自己么?” “怎么能叫苦呢?”莫依然淡淡笑道,“现在这个丞相府就是我的家,你和静和都是我的家人;在外面我朋友无数,其中不乏西子那样的刎颈之交;在朝堂我手握相权,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说呼风唤雨都不过分。我已经拥有了这么许多,放弃一段情,算不上什么。再说,我能天天见到他,也知道他心里念着我。比起许多同床异梦的夫妻,我已算幸运,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呢。” 静和已是泪如雨下。 “对于一个女子来说,只有觅得那良人佳婿,才能真正幸福。其他种种,都不过是婚姻的补充而已。”杜月道。 莫依然轻声说道:“婚与情本就是两码事。既然已经花开绚烂,又何苦非要修出个正果。” “难道你不爱我大哥吗?”静和拭着泪问道。 她默然,许久,方才无比慎重地说道:“我爱他,但没有那么爱他。婚姻本身就是一种依附,可我,不愿依附任何人而活。” 她仰头长出一口气,道:“也幸好当时我们错过。我这个人,做得了丞相,却做不了淮安王妃。”她冲着她们微微一笑,道:“不说了。我去将军府看看西子。” 她说完,没等二人说话就走出了房门。她已不想再将这个话题进行下去,又或者,她是怕自己经不住杜月的另一番劝说。 用了五年的时间才下定的决心,她不能再动摇。 马车一路往将军府驰去,四周景物越来越熟悉。府门前一匹纯黑色高头大马,正是木子清的坐骑。 木子清似乎正要出门去。她一下车,两个人正好打个照面。莫依然拱手笑道:“木将军,身体好些了吗?” 木子清高高坐在马上俯视她,说道:“不劳丞相挂怀。” 莫依然一笑,有心逗他,道:“怎么也不见木将军到我相府坐坐呢?我可是请了好几次了。” 木子清倨傲,道:“咱们俩的私交,好像没那么深吧。” “木将军,现在你是虞国第一大将军,我是丞相,咱俩理应多走动。你可曾听说过将相和的故事?” 木西子蹙眉:“怎么,丞相还想让我负荆请罪不成?” 莫依然心里一笑,与人斗嘴真是其乐无穷:“不敢。” “西子就在里面。在下少陪了。”他说完打马向前,竟连个说话的机会都没给她。 莫依然摇头苦笑,掀袍往府内走。管家迎出来,领着她往内宅走去。另一边早就有小厮往里面通报,她刚走到正堂,就和木西子打了个照面。 两人坐定,丫头上了茶点。 “这大热天的,你跑过来做什么?”木西子问。 “我来看看你啊。好不容易得闲,今天不来,怕是又等到一个月之后了。”莫依然说。 西子执壶给她续茶。莫依然沉默了一会儿,似是在想该怎么开口:“你,还打算回皇宫么?” “都已经出来了。回去做什么?”西子说得云淡风轻。 “那皇上怎么办?”莫依然问。 “我不能光想着他,也该想想我自己。前番种种虽然都是做戏给李家看,事是假的,可我的心思却不假。那个宫廷,不是我该去的地方。”她笑道,“依然,你不是常说女人要活得自在些么?” “可你毕竟有皇妃的身份,现在人人都知道你没死,皇宫那边……” 木西子一笑,道:“以前住在你们家,也不见你这么上心的。对了,变法的事有眉目了么?” 莫依然知道她不愿多谈,也就没有继续追问,喝了口茶,道:“别提了,光中书省和门下省就通不过。年前我看是难了。” “我父亲在世的时候就常说,事情都坏在这些冗杂程序的手里。那么多个官员,这个说一句,那个说两句,所谓众口难调,你改个十年都未必能让所有人满意。”木西子说道。 莫依然挑眉:“莫非西子将军有高见?” “高见不敢说,提个小建议。”西子道,“你与其跟朝廷里那帮人斗嘴,不如选那么一块地方,再找个得力的人带着新发下去施行。一年之后看效果,好的保留,坏的改进。然后发往全国。有明明白白的例子摆在那儿,看那些杂官冗员还有什么可说的。” 莫依然一拍大腿:“妙啊,我怎么没想到。” 木西子道:“你是跟男人混久了,脑子里都变成一堆浆糊了。” 莫依然哈哈大笑,道:“说的是。那群酒色亏身的货哪儿斗得过咱们啊。得了,这下我心里有谱了,等着看好戏吧。” …… 李氏一族的覆灭给朝堂带来的震动,曾经的两极对立变成了如今的一手遮天。没错,就是一手遮天。莫依然知道这个词不好听,可是再没有别的词句能形容出眼下朝堂的格局。 自李相倒台之后,朝政大权完全掌握在了摄政王的手中。摄政王府已俨然变成了议政堂,就连御书房都已形同虚设。这一次变法法案的框架、内容,甚至每一个条款都是在摄政王府的书房里由这几个核心官员商议而出。莫依然看着眼前争论的几个人,忽然惊觉,天下百姓的命运,整个大虞江山,就掌握在他们手中。 这一间小小的书房,就是帝国的心脏。 这个心脏是由她和摄政王共同组成的。他们同心协力,整个帝国就能正常运转;他们一旦反目,帝国就会从内部崩溃。 就像当年王相对立,朝堂朋党之风盛行。用不着外国的入侵,仅仅是内耗,就足以让帝国虚弱不堪。 送走了议政的官员,莫依然站在书房的窗前,说道:“你有没有想过,会不会有一天,我们走到当初你和李相的地步?” 赵康批改奏章的手顿了顿,微微一笑,道:“怎么可能。” “不是没有可能啊,”莫依然转过身来,道,“王爷想想看,眼下我相印在身,三省六部都在我手中,不论是主管科举的文渊阁,还是监察百官的御史台,都有我的亲旧。地方上虞江十郡的郡守都是我一手提拔。我是驸马,也算皇族。这些条件加起来,我如果想架空你的权利,实在是易如反掌。” 他看着她,淡淡道:“你不会。” “你为何如此肯定?要知道人心难测,你能猜透我心里想什么?”她手撑在书案上,俯身直视着他的眼睛,说道,“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王爷,当真对我没有防范么?” 他在她深棕色的眸中看到自己的影子。她离得很近,眉宇间藏着一丝锋芒。这种不让须眉的气势令他精神一震,天下女子万千,也只有她,能说出这一番话来。 他仰身靠在椅子背上,泰然说道:“我的卧榻之侧,容得下你酣睡。” 他这话一语双关。莫依然一怔,随即两片红云飞上脸颊。她定定看着他,心中气恼他戏谑惮度,淡淡说道:“王爷这玩笑,开过头了。” “你,生气了?”他问。 “不敢,”她后退一步,道,“臣告退。” 说完她转身欲走。赵康却抢先一步站起身来,绕过桌案挡在她面前,道:“我说错话了。你别生气。” 她抬头直视他,道:“王爷怎么说是您的事,臣怎么听是臣的事。” 他的眉头微蹙,说:“你这一句话,竟让我们又生分了。依然,经过了这么多风雨,我还是走不到你心里去么?” 她心里某个角落忽然一空,好像是黄河大坝裂了一个细细的口子,开始有洪流不断涌出来。他的双眸如同暮夜流光,让她移不开眼睛。 将言未言,欲语还休。 忽然一声清脆的环佩声响。莫依然循声望去,就见书房正门前,王妃沈氏独自挑灯立在那儿,不知她已来了多久。莫依然心里一紧,立刻低身行礼道:“王妃。” 赵康转过身,神情却无半分不妥:“你怎么来了?” 沈氏低身行了一礼,道:“晚膳准备好了,妾身来请王爷。” “不是说了不用等我么。”他说。 沈氏微微一笑,道:“过了时辰用膳会伤身子的。王爷用完了晚膳再和丞相商讨国事吧。” 这最后一句话听在莫依然耳中无比讽刺,她说道:“今日已经没什么大事了。不打扰王爷用膳,臣告退。” 没想到沈氏上前一步,道:“都这个时候了,丞相也留下来一并用膳吧。” “不了,”莫依然道,“家里,静和还等着我回去呢。” 沈氏笑得端和:“静和那边我已经打发人去说了。丞相尽管放心留下来,咱们一家人,也不该这么生分。” 话说到这一步,莫依然已经无可推辞,只得说道:“那就多谢王爷王妃。” 王府的晚膳算不上丰盛,却很精致,不过五六个小菜,装在白瓷碟子里,看上去个个清爽可口。左右并无丫鬟仆妇环绕,王妃亲自为王爷布菜,灯影之下,何其融融。 沈氏道:“驸马多尝尝这个。这是凉醋扮笋丝,王爷最爱吃这道菜,清凉爽口,最能消暑。” 莫依然点头,只性地往嘴里填了一口。 “再尝尝这个,”沈氏说道,“这是我娘家秘传的咸菜方子腌出来的,和别的地方都不同。驸马若是吃着好,我胳让人封两坛送到丞相府去。” 莫依然微笑:“王妃真是出得厅堂入得厨房,不像我们家静和,两手不沾阳春水。” 沈氏笑起来,道:“驸马过誉了。我也不会别的,摆上这么一桌酒菜,看着家人吃得舒心,也就满足了。”她说道,“静和也是一样。我们女儿家,还能求些什么呢?不过守着宅子,过自己的小日子罢了。女人的蝎野,也就不值得人疼了,驸马说是吧?” 莫依然脸上挂着淡然的微笑。赵康的目光射过来,她却只做不知。 赵康沉声说道:“你的话太多了。” 沈氏低头道:“是。” 之后的晚膳异常沉默。莫依然只是低头吃饭,却味同嚼蜡,什么都尝不出来。直到喝罢了饭后茶,她才终于得空,起身告辞。 王爷王妃万般殷勤,一直送她到府门前。莫依然低身行了礼,往对街的丞相府走去。早有小厮侯在门外,低身将她往里迎,喊道:“相爷回来了。” 一进府门,她逃也似的狂奔了起来,一路往内宅奔去。后堂里点着灯,杜月正抱着琵琶教静和公主唱小曲。莫依然跑到廊檐下,就听到屋内传来绕梁音律: 梦回莺啭,乱煞年光遍。人立小庭深院。 炷尽沉烟,抛残绣线,恁今春关情似去年? 晓来望断梅关,宿妆残。 你侧着宜春髻子恰凭阑。 翦不断,理还乱,闷无端。 已分付催花莺燕借春看。 竟然,又是这曲《游园惊梦》 这一曲游园,究竟惊了谁的梦? 她沿着抄手回廊一步一步往正门走,眼看着屋内灯影阑珊,晃悠悠照着那如花美眷。这便是世间女子所求的么?这小庭深院,抬头就只见那巴掌大的一块天。 她不知不觉已经走到了堂内。静和坐在上首,第一眼看见她:“你回来啦。” 莫依然点点头。 杜月蹙眉道:“你怎么了?” “没事。”莫依然说,“商议了一天国事,有些累了。我先去睡了。” 她说完就往偏房走去。小丫头们已经收拾好了床铺。莫依然遣走了所有人,将头蒙在被子里。这一刻黑暗袭来,足够遮挡她的眼泪。 杜月跟着走进来,一进门就看见她把自己蒙在被子中。杜月回身关好门,伸手把她的被子拉下来,就见她一双眼睛已然哭得红肿,却仍旧咬着唇,不发出一点声音。 杜月最是看不得她哭,虽然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的眼泪也跟着下来了:“你这是怎么了?” 莫依然只是摇头。 “不是说在王府吃饭么,怎么就……”杜月顿了顿,“是王爷?” 她摇头。 “是王妃?” 莫依然吸了吸鼻子,道:“别问了。没什么事,就是我自己心里憋得慌。” 杜月叹了口气,说道:“你若不愿说,就算了。” 莫依然往前爬了两步,躺在她怀里,自己擦眼泪。 杜月拍着她的头,说道:“今天晚上你就睡在我这儿吧,别去静和那儿了。不然又是两个人对着哭,还不知道为什么。” 莫依然闷闷地说了句:“还好有你们。” 第三十七章 第二天早上起来, 莫依然又好像什么事都没有了。照例起床吃饭, 说说笑笑,和往日并无二致。杜月说她是不记仇的性子,有个什么不高兴, 睡一觉就都忘了。 其实不是她忘了, 而是她不愿再去想。想又有何用?不过是一场虚妄。 今日正赶上旬假, 莫依然在后堂的树荫下摆了张竹塌, 同着静和杜月一起喝茶纳凉。夏日里日光绚烂, 莺啼鸟语, 竟又让人昏昏欲睡起来。 静和在一旁绣着花样,三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此时丫头喜儿从廊子底下走过来,福了福身子, 道:“主子, 摄政王妃来了,在前堂。” 莫依然眉头微微一蹙,没有说话。静和道:“怎么不请到后堂来?” 喜儿道:“王妃说要见相爷。好像是昨天相爷落了什么东西在王府。” 莫依然睁开眼睛。杜月说道:“落了东西差人送过来不就得了,干嘛还自己跑一趟?矫情。” “许是什么重要物件吧,”静和问莫依然,“你丢了什么没有?” “我也不知道,也许真丢了什么东西。”她站起身来, 道:“我去看看。” “我跟你一起?”杜月问。 莫依然一笑:“自己家里,你有什么不放心的?” 杜月点点头。 喜儿头前带路,莫依然便跟着她往前面去了。 静和觉得有些不对,问道:“出什么事了吗?” 杜月冷笑一声, 道:“我怕你那王嫂吃了她。”她凤眼微眯,对静和说道:“我去前面看看。”说完不等静和答话就跟了上去。 正堂内,王妃沈氏端详着墙上的一幅字。莫依然进门,欠身一礼,道:“王妃。” 沈氏转过身来,说道:“丞相大人这幅字真好,不知出自哪位名家之手?” 莫依然道:“不才,在下拙作。” “是么。真是看不出来,相爷如此一个叱咤朝堂的男子,也能写出这么好看的簪花体小楷。”沈氏说道。 窗根底下,杜月屏气凝神地听着。忽然有人拍了她一下,把她吓了一跳。回头一看,原来是静和公主。 “你吓死我了!”杜月压低声音道。 “你怎么在这儿偷听啊。”静和蹙眉看着她。 “你不想听就回去,别说话。”杜月说完又把耳朵往窗前凑了凑。静和自然不肯走,也跟着她一起听。 屋内,莫依然微微一笑,说:“书法就是书法,哪里分什么男女呢。” “对啊,不分男女,”沈氏看着她,缓缓说道,“双兔傍地走,安能辨我是雄雌?” 莫依然眸光一凛,道:“花木兰女中英雄,可惜没有书信传世,不能从笔体中一睹其风采了。” 沈氏道:“我本就不喜欢花木兰。女子如她,也就不能被称作女子了。” 杜月秀眉微蹙,低声骂道:“嚣张!欺负人都欺负到门上了!” 静和看了她一眼,两个人接着听。 莫依然说:“王妃不是说臣落了东西在王府吗?” “哦,瞧我这记性,”沈氏微微一笑,对着门外道,“进来。” 一个家丁扛着一个黑色大坛子走进来,放在地上,立刻退了出去。沈氏说道:“昨天晚上我看丞相喜欢吃这小咸菜,就封了一坛送过来。” “王妃费心了。”莫依然心下苦笑,一坛咸菜用得着亲自跑一趟么?她这一次来,必然还有什么别的目的。 “一家人,别这么客气。”沈氏笑了笑,转身踱了两步,说道,“有些话,我本不该说。不过驸马也不是外人,我便索性说了吧。” 果然。莫依然说道:“王妃但说无妨。” 沈氏摇了摇嘴唇,说道:“罢了,我也不怕羞人了。我想请驸马帮我一个忙。” “什么忙?”莫依然问。 沈氏说道:“自从王爷主政之后,案牍劳形,日理万机,我看着实在心疼。府里的大小事宜我不忍心再烦他,也都是我一手照料。可是眼下,我有些不方便。”她目光似水,道,“我,有喜了。” 莫依然猛然抬头。沈氏眼中一丝暗芒,微笑着说道:“所以,我想请丞相帮着王爷多分担些,好让他有时间多陪陪我。我和王爷成婚九年,这是第一胎,我很是不安,只盼着他也能多上点心。” 莫依然唇色微白,低头道:“那是自然。王妃放心,臣一定竭尽所能,为王爷分忧。”( ?° ?? ?°)?最( ?° ?? ?°)?帅( ?° ?? ?°)?最高( ?° ?? ?° )?的( ?° ?? ?°)?侯( ?° ?? ?°)?哥( ?° ?? ?°)?整( ?° ?? ?°)?理( ?° ?? ?°)? “那就多谢丞相了,”沈氏道,“我知道我很是失礼,唐突之处,还请驸马多多包涵。” 莫依然低头道:“不敢。” “那,我便告辞了。” “我送王妃。” 莫依然送着沈氏出来。窗根底下,杜月拉着静和退到了月洞门的后面。眼看着莫依然送王妃走出大门,杜月往竹凳上一座,道:“气死我了!” 静和蹙眉道:“王嫂怀孕了,依然可怎么办啊。” “你还替她操心?你看她自己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杜月立眉道,“都让人家欺负到家门口了,连一句狠话都没有!真是丢我的脸!” 静和说道:“你别这么说,她心里肯定也不好受。王嫂若是真的生下一儿半女……” 杜月冷笑一声:“她也得有这个命。” 静和一惊:“你要干嘛?你可不能害孩子啊。” “你想哪儿去了!我怎么可能干那种事!”杜月说。 “那你的意思是?” “咱们这位驸马,出能将入能相,跑得了江湖,混得了官场,却偏偏不懂这女人间的争斗。”杜月叹了口气,说道,“现在,咱们必须帮帮她了。” 静和道:“怎么个帮法?咱们可不能做损阴德的事啊。” 杜月凤目微眯,心下已有了计较,对静和说道:“你且放心。我自有办法。” 莫依然送走了王妃,只觉得心里堵得慌,一个人漫漫地再街上溜达。此时已是下午,暑气已经退去,市面上刚刚热闹起来。她随意找了个酒馆坐下,要了一壶清酒两碟小菜,自斟自饮。 窗外街道喧哗,酒馆里清雅宁静,让她的心也渐渐沉寂下来。很多事需要想想清楚,眼下,究竟该何去何从? 她是没有理由怨他的。王妃毕竟是他的结发妻子,养育子嗣,天经地义。她凭什么要求他只守着自己?更何况,她从未给过他任何希望。 她不肯以真面目见他,不肯承认自己女子的身份,不肯承认那段往事,甚至不肯承认自己动了心。她早已明明白白地放弃,却又在心里要求他从一而终。 可笑,真是可笑。 她一杯一杯地喝酒。往日香醇的清酒,今日入口竟是无尽的苦涩。她喝着喝着竟笑出声来:当断不断,莫依然,这都是你自己造的孽。 此时韩福孟坦和韩擭正押着木子清走进来,几个人一入正堂,就看见窗边一个人形容散乱,自己一个人边喝边笑,很是尽兴的样子。 韩福说道:“看见没有,这才是喝酒的最高境界。哪怕没人陪着喝,也能自己把自己灌醉了。” 孟坦看着那人,说道:“我怎么看着他那么眼熟呢?” 木子清蹙眉:“莫依然。” …… 入夜,四下寂寂,丞相府的正门前忽然传来大力叩门的声音,“咚咚咚”砸得人心里直打鼓。门房老吴赶忙走出来,边说道:“来了来了,这谁啊,这么晚了。” 他将正门拉开,就觉得眼前一黑。一个魁梧的大汉站在正门前,把长街的灯光挡了个严严实实。大汉身旁还有三个人,也是各个精壮。老吴的第一个想法是遇到土匪打劫了,可是转念又一想,谁敢劫丞相府啊? “呃,您是?” “呦呵,不认识爷?”那虬髯大汉说道,“那这位你总该认识吧?” 老吴这才发现他肩上扛着一个人,酒气冲天,不省人事。老吴定睛一看,惊道:“相爷?” “还不快进去通报!”一旁,木子清说道。 “哎,哎,几位爷里边请。”老吴道,“小六!快去内宅通报!” 韩擭扛着莫依然在前,韩福孟坦和木子清在后,几个人顺着前庭大路往正堂走。得了小厮的通报,静和公主和杜月从后面迎出来,杜月一见醉的一塌糊涂的莫依然,惊道:“这,怎么喝成这样了?韩将军,你可不能这么灌她啊。” 韩擭说:“月夫人你可别冤枉好人,是你家相爷自己把自己灌成这样的。要不是我们哥几个刚好撞见,他今天晚上就在大街上过了。” 杜月心里已经明白了七八分,只是说道:“行了,那我就谢谢将军。还请将军帮我把人送到后头吧。” 喜儿上前带路,韩擭扛着莫依然就往后堂走,杜月也跟着往后面去了。静和对着剩下三人微微一笑,道:“麻烦几位了,坐下来喝杯茶吧。” 几人落座,丫鬟捧来茶点。静和坐在上首,木子清异常沉默,韩福孟坦在这位公主面前也不敢放开说话。几个人不咸不淡地聊着天,只觉得时间过得慢。 静和对身边的丫头说道:“你去后面看看,怎么耽搁这么久。” “是。”丫头转身出了厅堂,不一会儿就回来了,说道,“夫人,相爷吐了韩将军一身,现在正忙着收拾呢。” 韩福一听这话已经坐不住了,说道:“这酒吐出来也就好了。既然相爷没什么大事,我们就先告辞吧。” 孟坦说道:“就留韩老粗一个人在这儿,明天他又要骂街了。” 沉默了一晚的木子清终于开口,说道:“不然你们两个先走吧,我等着他。” 韩福站起身来,道:“那就这样吧。夫人,告辞了。” 孟坦也站起身拱手一礼,静和点点头,叫丫头将他们两个送出府去。 眼下空荡荡的大堂,只剩了她和木子清两个人。 木子清不语,只是盯着地上的砖缝端详。静和只觉得坐也不是,站也不是,端起茶杯喝了口茶,居然都忘了端茶送客的礼数。两个人就这么静静坐着,听着窗外的蝉鸣唱了三遍。 木子清忽然清了清嗓子,静和心里一惊。 “你还好吗?”他问道。 “好,”静和瞧着别处,说道,“将军的伤好些了吗?” 木子清说:“早就没事了。” “上一次还要多谢将军,”静和说道,“将军受伤我本该去探望,可是,想想又觉得不太合适。” “我知道,你也有很多不方便的地方。”木子清看着她,目光灼灼,“我亦不求什么,知道你过得好就够了。” 静和微微低头,说道:“将军,我不值得你如此。” 木子清微笑,道:“除了你,再没有值得的人了。” 静和低眉垂首,双手交握放在膝上,说道:“我已经嫁了人。我们之间,没有缘分的。” 木子清起身走到她面前,说道:“我说过,我不求回报。我只是想把你放在心里,这都不行吗?” 他的影子笼着她,绛紫色的锦袍离她只有一步之遥,她却不敢抬头。 此时廊外一阵脚步声,远远地就听见韩擭的大嗓门:“月夫人,不碍事,真不碍事,你别往心里去。” “太不好意思了。”杜月说着,和韩擭一起走入前堂。韩擭的袍子上湿了一大块,他一步进来,说道:“哎?韩福和孟坦那俩小子呢?” 木子清说:“他们先回去了,我这不等着你呢。” “还是你仗义!那咱走吧。”韩擭对着杜月说道,“我说月夫人,明天你家相爷醒了,你可记得告诉他是我把他背回来的啊。” 杜月笑道:“放心,我让他登门道谢去。” 韩擭大笑,道:“那我们就撤啦。公主,月夫人,告辞。” “将军慢走。” 木子清望了静和一眼,跟着韩擭走出正堂。 杜月舒了口气,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静和问道:“她怎么样?” “不就是喝多了,吐,说胡话,还能怎样。”杜月侧眼看着她,说,“你怎么样?” “我?”静和不明所以,却见她一副了然的样子,自己心里立刻虚了。 杜月一笑,道:“你脸皮薄,我就不多说什么了。只有一句:人活一世,能碰到一个肯为你死的人不容易。如果碰到了,就别让他跑了。” 静和低头,道:“你说什么呢。” “你听懂了就得了,”她站起身,说道,“你早点睡吧。我再去看看那只醉猫。” 杜月说完就往后堂去了,剩下静和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正堂里。屋内的烛火有些暗淡,她执了剪子去挑灯芯。远处蝉声幽远,伴着几不可闻的一声叹息。 朝歌坊夜市刚开,两侧酒楼林立,行人如织。韩擭和木子清打马走在大街上,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终于到了将军府门前。 木子清翻身下马,说道:“韩将军,明日校场见了。” 韩擭拱手道:“送将军。” 木子清牵了马往回走,却听身后韩擭说道:“子清。” 木子清回头,韩擭已经跳下马背,向他走过来。 韩擭走到他面前,说道:“在军中,你是大将军。可是私下里,你也是我的小老弟。今日不论军衔,有些话,我这个当大哥的想叮嘱你。” 木子清闻言,点头道:“大哥请说。” “我这个人不会绕弯子,也就有什么说什么了。话可能不好听,可是绝对没恶意。”大红灯笼把两个人的影子投在地上。韩擭踱了两步,说道,“这人啊,不信命不行。命里该是你的就是你的,不是你的抢也抢不来。这做驸马的命,就不是每个人都有,你明白么?” 韩擭看着他,说道:“莫依然是跟我们一起打过仗的兄弟。男人,别做对不起兄弟的事。” 木子清沉默,许久,说道:“大哥放心,我不会的。” 韩擭点点头,说:“你心里有谱就行。我就不多说了。走了。” 说完他翻身上马,沿着大道奔去。 木子清抬头,头顶月明星稀。正逢着孤鸿掠影,飞向远处寂寞沙洲。 千般滋味,不过一声叹息。 …… 莫依然一觉醒来已经是第二天的正午了。她只觉得头痛欲裂,胃里犯酸,勉强支起身来,觉得浑身上下都酸疼无比。她心里纳闷,以前也喝多过啊,怎么这次这么难受呢? 她到桌边自己倒了口水喝,感觉清爽了些,这才走出房门。院子里阳光正盛,月洞门底下,杜月正在一众丫鬟们的簇拥中弹琵琶。杜月一抬头,远远看见她,说道:“醒了?” “嗯。”她应了一声。身旁丫鬟们纷纷起来见礼。 “以后要喝酒也回家来喝,在外面醉成那样,你也不嫌丢人。”杜月道。 莫依然说,“昨儿我是怎么回来的?” 杜月一笑:“你还好意思问。你醉成了一滩烂泥,是人家韩擭将军把你背回来的,你还吐了人家一身呢。” 莫依然愣了愣,继而一笑,道:“还好是韩擭,换了别人非得记我的仇不行。” 杜月把琵琶交给身边的丫头,起身给莫依然整袍子,说道:“以后有不高兴的事儿就说出来,别自己跑出去喝酒,演那苦情戏给谁看?” “知道了,”莫依然一笑,道:“怎么没见静和?” “她去摄政王府了。这两天跟那个王妃学厨艺都快疯魔了,”杜月道:“对了,今儿一大早摄政王府来人了,好像有什么十万火急的事,找你过去呢。” “啊?”莫依然一惊,“那你怎么不叫醒我?” 杜月挑眉道:“还有什么事比睡觉重要的?” 莫依然彻底服了,没工夫跟她理论,抬腿就往前堂走。 “哎!”杜月叫住她,说道,“见了那人,别一副受气小媳妇的样子。输人不输阵!记住,你是爷!” 莫依然心里一暖,说道:“明白!妞,等着爷回来啊!” 话是这么说,可是当她站在摄政王府门前,还是生出一种想要拔腿就走的冲动。 可是她不能,因为她是相爷。小女子可以因为一场情事波折整日落泪闭门不出仿佛天都塌了,她却不能放着朝堂不管。 莫依然想,也许这就是女子不能为官的真正原因。女子总是把情看得太重,把风月当真情,把真情当生命,所以情路坎坷就足以将她们摧毁。可是男人不同,他们心里,永远有比情更重要的事。 她不做小女子。她是爷。 王府管家一路迎出来,低头哈腰道:“相爷,您可算是来了,快请。” 莫依然掀袍随他走入府中,一路沿着绿竹廊往书房走,问道:“今儿都谁在啊?” “吏部赵大人一早就来了,半上午的时候文渊阁沈学士也到了,现下都在书房。”管家说道。 如此看来,应该是变法法案的问题。 书房前管家通报:“王爷,相爷来了。” 莫依然整顿官帽走入书房,赵康正从书房里间迎出来。她微微一笑:“王爷。” 赵康说道:“快来,就等着你一个人了。” 里间,沈学士和赵继起身见礼。四个人围桌而坐,赵康指着桌上铺开的纸页,说道:“这是赵大人他们修订过的法案,你快看看。” 莫依然道:“赵大人,简单说一下吧。” 赵继说道:“这一次修订的主要是吏治和赋役。上一次任大人对租庸调制有些异议,我们商讨过后,决定改为募役法,如此便能集中大批的人力,为军备法和水利法做准备。农业方面施行方天均税法,重新丈量土地,将旧士族的土地分给平民,令外效法汉文帝,施行三十税一,如此便可藏富于民,使民不乱;另有市易法,规范商贾;吏治上,臣和沈大人都认为应该改变朝廷大员监管科举的制度,变为天子直接策士,如此可以从源头上避免朋党的形成。” 赵康似是早就听过一遍,只看向莫依然,问道:“你以为如何?” “确实比上一版成熟。尤其是这方田均税法,真真触动了土地的根基。这一下,旧士族怕是活不成了。”她道。 赵康说:“旧士族是帝国的第一毒瘤,必须根除。” 莫依然点点头。 赵继说道:“还有一个问题。上次三省公论的时候,有人提出这新军法太过严苛,可是臣还没想好怎么改。” “不改!”莫依然道,“新军法势在必行,没有商量的余地。” “可是众位大人似乎颇有微词。”赵继说。 莫依然一笑:“爱议论就让他们议论,你只管做就是了。” 沈学士捻须微笑,道:“丞相大人果敢。这变法,有时候就得独断专行才能成功。赵大人,不要耳根太软啊。” 赵继道:“受教了。” 摄政王说道:“新法虽然订了,可是怎么颁布,什么时机颁布,都是问题。如果时机不对,必会加大变法阻力,更甚者,还会流血。” 众人皆是点头。 莫依然说:“其实,有一个办法可以避免这个问题。” “什么办法?” “化整为零。”莫依然道,“新法在整个虞国实施,必然会有很多我们预料不到的因素,阻力也会很大。但如果率先在一个郡,甚至一个县施行,那么就容易控制得多了。” 赵康眼睛一亮:“你的意思是,设立新法施行区,先看效果,再订法案?” “正是。我们只要一个得力的变法官员下到地方,以三年为限,就能看出法案的不足,也能摸清所有隐藏的阻碍力量。”莫依然说道。 赵康点头:“你看,哪里最好?” 莫依然道:“窃以为,上郡最佳。上郡是虞江十郡之一,商业繁荣,周围农田遍布,也是旧士族分布的边缘,可是说是大虞国的缩影。郡守童陈为人大公无私,有他辅助,必然会减少很多不利因素。只是,可能要委屈赵大人了。” 莫依然看向赵继,说道:“从正二品吏部尚书降为六品郡守府书吏,这落差可是不小啊。” 赵继一笑,道:“相爷怎么忘了,咱们初相识时臣就是郢下郡守的书吏啊。如今做回老本行,臣是得心应手。” 莫依然一笑。沈学士微微点头。 摄政王说道:“好,那就从上郡开始。” 第三十八章 整整一下午都在商定新法实施的细节, 不知不觉天已经擦黑了。莫依然和赵继一同往外走, 说道:“我竟不知,摄政王妃竟是沈学士的女儿。” “我也是今天才知道,”赵继说道, “果然书香门第, 大家风范。” 莫依然道:“摄政王妃, 该是贤妻的典范吧。” 赵继看了她一眼, 道:“也不一定。各花入各眼, 牡丹虽然雍容, 却比不上蔷薇惹人喜爱。” “哦?”莫依然笑道,“不知咱们赵大人的蔷薇是哪一位啊?” 赵继耳朵微红,道:“哪有。” 莫依然本是开玩笑, 没想到他如此局促, 倒是自己露了心思。莫依然挑眉道:“我看是十有八九吧。” 她用手肘撞撞他,道:“赵兄,你这可就不够意思了。到底是哪一家的姑娘,说出来,我给你参谋参谋啊。” 赵继摆手道:“莫要玩笑,莫要玩笑。相爷,我先行一步了。”说完掀袍就走。莫依然站在摄政王府胆阶上看着他走远, 心里忍不住好笑,这年头,男人都羞得跟大姑娘似的。 此时王府侧门一开,静和公主带着丫鬟走出来。她今日一身品红色襦裙, 身后跟着两个丫鬟,都是鹅黄色衣衫,远远看去相得益彰,不输这繁花似锦的响。 “你怎么在这儿?”莫依然迎上去,问。 静和说道:“前儿王嫂不是给咱们送了那坛小咸菜吗?我一直琢磨着回个礼,正好今天新做了桂圆山楂羹,就送过来给王嫂尝尝鲜。” 莫依然道:“你可真是胳膊肘往外拐。有那好东西不给我吃,偏往外送。” “数你最尖馋。”静和道,“我做了不少,给你留着呢。” 莫依然一笑:“我就知道你得向着我。” 两个人一边说着一边往相府走去。门房老吴远远地迎出来,身后一众小厮请安问好。莫依然道:“吴大爷,这大热天儿的你们也辛苦了。明天我让账房拨出些银子,给家人们买些水果祛暑。”身后小厮们齐声道:“谢相爷。” 两个人一路走到内堂。莫依然在书房里闷了一天出了一身汗,躲到静和房中洗澡去了。静和给她调好了水,吩咐丫鬟们守住门,自己往杜月房中去。 杜月早就在等她,见面就问道:“怎么样,吃了吗?” “吃了,我看着她吃的。”静和说。 “有什么反应没有?”杜月问。 静和眨着一双大眼睛:“没有啊。能有什么反应?你不会是往里面下药了吧?” 杜月闻言,只是蹙眉沉思。静和急了,问道:“你往那山楂羹里下了堕胎药,是不是?” 杜月斜她一眼:“我是那么坏的人么?” “你不是么?”静和道,“我可忘不了当年你把那个丫头掐死,吊在李皇后宫门口,吓得她一病不起,到现在都没好。” 杜月冷哼道:“那是她自作自受。谁让她天天憋着害咱们西子。” 静和小声说道:“这回王妃不也在挤兑依然么。” 静和推推她,说道:“你快点告诉我你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我答应你的可全做了。” 杜月说道:“行,我就告诉你,不过你可别声张。” 静和立刻坐正,说道:“为人不仗义,哪能混江湖!黄天在上,厚土在下。我赵静和对天发誓,绝对不说出去半个字,否则叫我天打五雷轰!” 杜月“扑哧”一声笑出来。跟她这个江湖人混久了,连皇家的公主都染上了江湖习气。 “哪有那么严重。”杜月笑道。 “快说快说。”静和道。 杜月压低了声音,说:“你知道桂圆山楂羹有什么功效么?” 静和摇摇头。 杜月说:“桂圆甘温,极易助火。孕妇吃了,动胎动血,气机失调,很容易有呕吐的现象。那碗桂圆山楂羹里我放了好多桂圆汁,她若是有孕,必然会有呕吐的现象。” 静和蹙眉道:“不对啊,王嫂没有呕吐啊。” 杜月唇角微勾,看着她。 静和恍然大悟,说道:“难道,王嫂她没有?” 杜月点点头:“你这个王嫂很聪明,怕是猜出了依然的身份,甚至已经知道了你大哥和依然之间的纠葛。她这一招釜底抽薪,想要断了依然的念想。” “原来你让我去就是为了试探,”静和道,“如此说来,王嫂并未怀有身孕。那依然和我大哥岂不就……” “你别高兴得太早,依然的性子你我都清楚。莫说王妃没怀孕,就算是没有王妃,她和你大哥也是难上加难。”杜月道。 静和道:“那该怎么办啊。他们两个太苦了,我是真看不下去了。” “你这才叫皇帝不急太监急。不过急也得有办法,”杜月一笑,道,“附耳过来。” 杜月在静和耳边耳语一阵。 静和问道:“你这又是想做什么?” “你别管,照我说的做就是了。”杜月道。 静和知道她心里有主意,只是点点头,道:“那好吧,我明天就去准备。” 她侧头想了一会儿,说:“如果我王嫂真有身孕,又该怎么办?” “不可能。”杜月说。 “怎么不可能?你那桂圆也不是每次都准的吧。”静和道。 杜月一笑:“不是还有山楂么?” 静和立刻来了兴致:“山楂有什么用?” 杜月斜她一眼:“自己查医书去。” 夏日的清晨是难得的清爽。天还没亮,丞相府就照例热闹了起来。正房里,静和帮着莫依然穿朝服、朝靴,戴官帽。后堂正厅,杜月指挥着一众丫头们布置早膳。相府门前众小厮们吆喝着套车架马,家人府院打扫亭台院落。莫依然穿戴整齐,在后堂吃过早饭,一路踏着洒扫干净的大路往正门上车。车夫老方一声鞭响,马蹄声声往安上门驶去。 这就是丞相府一天最忙的时候。等伺候了相爷上朝,阖府众人才终于可以歇一口气。 然而今日却没得偷闲。正房夫人静和长公主忽然心血来潮,说是后院的花开了,要办一场“千红宴”请众内命妇过来赏花。管家的月夫人立刻就给众人下了任务,于是书吏们忙着些请帖,大厨房忙着订菜谱,后堂大丫鬟们开始布置厅堂,前庭小厮们忙着跑腿采办所需物件。一府众人忙翻了天,终于赶在第二天把请帖全都发出去了。 入夜,杜月跟静和在后堂查看名单。喜儿侍立一旁,说道:“二品以上的内命妇一共二十七人,今儿都送了话来,说明天一定到。乾郡王妃还让问问能不能带她侄女一块来。” “让她带来吧。人越多越热闹。”杜月转向静和,说道,“还是你这个一品诰命夫人加长公主面子大,一句话下去,没一个敢怠慢的。” 莫依然正在一边看书,头也没抬,说:“我说你们这是想干嘛?招这么多人来家里。” “你少管我们的事,”杜月道,“对了,明儿你在家里不方便,自己找个地方呆一天去吧。” 莫依然抬头,道:“我有什么不方便的?” “我们女人家的宴席,你一个大男人凑什么热闹?”杜月说。 莫依然一听,跳起来就像反驳,可是喜儿站在跟前,她是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张了张嘴,又坐下了,自己嘟囔道:“大门牌匾上明明写的是丞相府。怎么我这个丞相就当不了家呢。” 静和一笑,说道:“那是写给别人看的。相爷,您别太当真。” 静和杜月对视一眼,哈哈大笑起来。喜儿也在一旁捂着嘴偷笑。莫依然心里想:要是爷是个男人,看你们这一妻一妾还这么嚣张! …… 第二天一大早静和杜月打发莫依然上朝,严正声明不到太阳落山不许回来。莫依然心里哀叹,有家不能归。还好,可以去将军府找那几个哥们喝酒去。 巳时一过,锦帘小轿陆续而来,在相府侧街排成一排。每一个轿子旁边都跟着一个丫头,个个穿着打扮不输普通富人家的小姐。丫鬟掀了轿帘,便有素手搭出来,盈盈下轿。这一个个锦服簪金,薄施脂粉,见了面盈盈地笑:“程夫人,好久不见了,也不去我那儿多走动走动。” “郡王府门槛那么高,我们小门小户哪敢高攀。” “卓夫人这玉搔头真漂亮,像是紫玉轩的货。” “常夫人好眼力,这还是前儿我家大人送的。他也真是。我就那日在街上多看了两眼,谁想到他就留了心。” “哎呦,你们俩真是酸死了,满豫章的人都知道,卓大人离了你就活不了。” 一片娇声浅笑。杜月随着静和站在公主府门前,望着眼前这一片莺莺燕燕,说道:“你看看这群女人。除了身上穿的,头上戴的,哪还有个人模样。” 静和轻声说道:“一会儿你可少说几句。” 杜月一笑:“知道了,放心吧。” 静和迎着众人,笑道:“各位还真是守时啊。” 众内命妇上前见礼:“拜见长公主。” “都起来吧,”静和上前虚扶了一把,众人端端站起身来。 静和今日一身月白襦裙,外罩正红色绣金纱衣,发髻间七头金凤在日光下光可夺目。她笑容端和,望着众人,道:“昨日我看后院的花开得好,一时兴起就请了大家来,也多亏得各位肯赏光。今日不讲虚礼,大家玩得高兴才是。” “有长公主这话,我们便不客气了。”说话的是一个穿着淡紫色宫装的妇人,看年纪也有四十多岁了。此人是原御史台左都御史薛大人的妻子,左都御史已故,追封了子爵爵位,她也封了二品诰命。诰命夫人本属外命妇,但由于那薛大人和摄政王的母妃同是一族,也就不算是外人了。算起来,静和公主也该管她叫一声舅妈。 静和笑道:“薛夫人本就不该跟我客气。来,里面请吧。” 一路环佩琳琅,众内命妇随着静和往后堂走去。此时暑气渐盛,众人便只往后堂正厅内喝茶闲话。不一会儿就有丫头通报,说摄政王妃到了。 摄政王妃虽未受封,可是因为是正妃,品级已在一众内外命妇之上。更加上眼下摄政王在朝中的地位,自然人人都想巴结一下。她一身宝蓝锦衣,扶着丫头的手走进厅堂,说道:“我来晚了。” 众内命妇起身下拜:“拜见王妃。” 静和迎上去,说道:“王嫂来了就好。” 沈氏携着她的手上座,淡淡对众人说道:“都起来吧。” 两下落座,闲扯家常。无非就是些名门大户内狄色新闻,拿出来翻翻新,众人一乐。卓夫人说起礼部侍郎新收的小妾,一脸不屑:“听说是花街的窑姐。也不知道这些男人是怎么了,也不嫌脏。” 静和眉头微微一蹙。一旁程夫人清了清嗓子,众人这才意识到丞相的二房夫人杜月也在场。杜月花街第一招牌的名号当年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眼下这话,竟像是单冲着她说的。 气氛一时有些尴尬,只有摄政王妃的茶杯放回桌上的声音。 静和偷偷看杜月,杜月却是神色如常,说道:“夫人,我去后厨看看午膳好了没。” 静和点点头。杜月便往后面去了。 待杜月走远了,王妃沈氏说道:“静和,今日既是内命妇宴席,不该带个下人在这儿。” 卓夫人一听这话,干笑一声,道:“这男人们什么货色都往家娶,咱们要是真动气,早就气死了。” 底下人都是笑。静和喝了一口茶,将茶杯往桌上一放,说道:“相爷既然娶回来了,就是相府的人。我们自己家人,轮不到别人来说是非。” 她这话声音不大,却震得整个后堂都安静了。众人皆是讪讪的不敢答话,王妃沈氏不禁侧目:这个平素看起来乖巧可人的公主,竟还有如此气势的时候。 不一会儿杜月回来,说是宴席已经准备好,于是众人入坐,宴席开始。女人们吃东西一个个细嚼慢咽,再加上说不完的闲话,这一顿饭竟然吃了两个时辰。丫鬟们撤了酒菜,换上时令的新鲜水果,还有上好的明前龙井端上来。众人着茶领,不知不觉太阳就往西边去了。 外面暑气散去,众人挪到后院赏花喝茶。花架前早摆好了石桌石凳,众人纷纷落座。王妃沈氏刚要坐下,却听一旁杜月说道:“王妃别坐。” 沈氏蹙眉:“怎么了?” “这石凳子凉得很,当心冰了胎。奴家这就去给您换一把竹凳子来。”杜月说道。 众人闻言皆是一愣,都是直直地望着沈氏,目光停留在她的小腹上。薛夫人轻声问道:“怎么,王妃这是有了?” 沈氏被这突如其来的一问弄懵了,站在当地不知该怎么回话。薛夫人只当她是怕羞,说道:“哎呦,这是喜事啊,怎么不告诉我们一声儿呢!” “就是,”卓夫人说道,“也好让我们跟着粘粘喜气。” “王妃和王爷成婚九年,这个孩子可是不易。王妃要多上点心。早知道刚才就不该让你吃那么多山楂。” “山楂不能吃吗?”乾郡王的侄女问道。 “你没怀过孩子,自然不知道。这山楂吃多了可是会小产的。” “以后王妃可要多注意了,有什么不知道的只管差人来问我。我府上有个老仆妇,伺候孕妇最是有一套,我三胎都是她伺候的,个个都是男娃。” “你这说得早了吧,眼下肚子还没显出来呢。” “你懂什么,就是这头三个月最最要紧。我家有个保胎的方子,明儿我差人给您送王府去。” “我看王妃今天吃了好多酸的,肯定是个小世子。” 众内命妇你一言我一语,竟是将临盆的事都交代过了。静和心里顿时明白了杜月的筹谋,同她交换了一个眼神。王妃沈氏煞白着一张脸站在那儿。此时,怕是说什么都已经晚了。 有丫鬟搬了竹椅子过来,杜月微微一礼,道:“王妃快请坐,站着别累着。” 沈氏咬唇,狠狠瞪了她一眼,没想到她亦是狠狠地看着自己,笑里藏刀。 沈氏一个不稳,跌坐在椅子上。 赏花并未持续多久。摄政王妃怀孕的消息已经占据了所有人的注意力。众人只道散去的时候还你一言我一语地叮嘱着,一同送了沈氏回王府休息。杜月站在府门前送众人离去,对身旁的静和说道:“你看着吧,不出三天,整个豫章就会传遍了摄政王妃怀孕的消息。” 静和说道:“你这也真够狠的。你这让她可怎么下台?” “我就没想着让她下台,”杜月微微一笑,“我是想让她下堂。” 静和叹了口气,说:“幸好你没嫁入宫廷,否则,哪个皇妃都斗不过你。” 杜月说道:“我这是为了依然。若是我自己,才不会这样斗。” 她叹了口气,说道:“其实,我和西子的心是一样的。一个人,如果要我机关算尽才能留住,那他也就不值得我托付终身。” “你这话倒是新鲜,”静和说道,“我从小就看着我父皇的女人们一个个费尽心机讨我父皇的喜欢。照你这么说,她们对我父皇都没有真情了?” “她们费尽心机,不是为了情,而是为了生存。跟我们眠月楼的姑娘们争客人没什么区别。”杜月说道,“真正的情,是两厢情愿,各自安心。” 静和沉吟,说道:“我听不太明白。不过,似乎是有道理的。” 杜月一笑,道:“不说这个了。这天都黑了,咱们相爷怎么还不回来?” “不会是又去喝酒了吧?”静和道。 杜月说道:“她要是真这么不长记性,咱就得好好收拾收拾她。” …… 莫依然确实是去喝酒了。其实她的酒量还算不错,能跟韩擭打个平手,喝倒两个赵继没问题。上一次自己喝闷酒,酒未沾唇,心就先醉了。这次可不同,她一个人喝了多半斤,出将军府大门时还能保持直线行走。 “相爷,你真没问题吧。”韩擭看着她在马上摇摇欲坠,问道。 莫依然挥挥手,说:“没事儿,回吧。我骑着马就到家了。” 韩擭看她有些迷糊了,说:“我看还是差个人送你吧。你这要是在路上出个什么事,你们家那月夫人不得撕了我。” “不用不用。我这就走了,咱明天见哈。”莫依然说完抬手一鞭,骏马受了惊,嘶鸣一声,扬踢向前冲去。韩擭在后面大叫道:“相爷!皇城内不许纵马!” 莫依然早就跑得没影了,哪儿还听得见。韩擭叹了口气:“还说没喝多。” 夜风吹在脸上,酒气燥热渐渐下去,整个人清明了不少。莫依然放慢了速度,骏马小步走在天街上,马蹄踏着青石板路发出达达的声响。两侧皆是低矮的民居,家家户户透着橙黄色的温暖的灯光,想必屋内也是一派其乐融融的景象。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平民所求的,也不过就是一家人围坐桌前吃一顿晚饭的幸福。 所以百姓的生活平淡却踏实,虽然默默无闻,却没有浪费一时一刻。而王侯将相,纵然青史留名,谁又曾真的感受过人间的快乐呢? 更何况,问古来将相可还存,亦不过留个虚名与后人钦敬。 莫依然仰头长叹,今夜的酒月清风让她生出些感慨来。如果一切到头来都是虚妄,那她如此万千筹谋,到底为的什么? 曾经闯荡江湖时的热血早已退去,少年意气也不复当初。当年她为了高飞而离家远走,如今,却把自己困在这千里之外的异乡。 家,似乎是个太遥远的名字。 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 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燕叫西风。 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 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她还未到两鬓星星的年纪,却已有了满怀沧桑的心思。 忽然骏马一声嘶鸣,躁动地扬起前蹄,似是要把她甩下去。莫依然急忙勒紧马缰。忽然后背一暖,一双手臂将她环住,双手同她的一起握住缰绳。莫依然浑身一紧,后背升起一阵凉意:好个高手,都坐在她的马背上了,她居然毫无所觉。 她低身轻轻抚摸着马脖子,骏马终于渐渐安静下来。她缓缓直起身子,看着眼前空荡荡的长街,说道:“是哪位英雄?” 身后的人不说话,却有温热的鼻息喷在她后脖子上。那双手仍旧执着马缰,环在她身侧,如同铁铸一般。 耳边只有风声。 莫依然突然一个低身,回手往那人胸前一掌。她这一掌极其迅猛,没想到却被那人抓住了手腕,反手压住。这一招猛龙过江,天下能制住的也不过那么寥寥数人而已。 莫依然被人别住手腕,呼痛道:“二哥,疼。” 身后,戚二爷冷笑一声,说道:“不仅警觉性差了,功夫也大不如前。莫依然,你快毁了。” “别别别,你先松手。”她道。 戚二爷松开她的手腕。莫依然突然回身就是一个锁喉手,将他压在马背上。月色下她青丝散落,一双深棕色眼眸近在咫尺,呼吸间带着淡淡酒香:“二哥,你的警觉性也不怎么样么。” 她的手卡着他的喉,沁凉的指尖压在他律动的脉搏上。戚二爷忽然笑起来,嘶哑着声音道:“每次都被你偷袭成功。” 莫依然一笑,缓缓松开手,说道:“谁让你不长记性。” 马背上,两个人相视而笑。 戚二爷这次来豫章是因为船帮的生意。眼下生意谈妥了,顺道来看看她。莫依然说要请他回家住,他却死活不肯,说是丞相府的门槛太高,他怕折寿。她便又说要为他在朝歌坊办一场宴席,他还是不肯,嫌皇城的酒肆规矩太多,不痛快。两个人商量了半天,终于还是买了两斤高粱酒,骑马往豫章城外去了。 月至中天,晚风宁静。两个人在山上找了块干净的石头,对着月亮喝酒领。一别多半年,他们却一点都不显得生分,一人抱着一坛酒,天南海北畅所欲言。莫依然轻声一叹,道:“二哥,能再见到你我太高兴了,好像又回到了当年虞江上的日子。” 戚二爷一笑,说道:“你还记得那个时候。” “当然记得。跟着你跑船帮的那段日子实在太刺激了,怎么可能忘。”她说道,“酾酒临江,横槊赋诗。不过如此。” 戚二爷笑道:“我还记得刚见你的时候,你一个人一把剑就敢闯我的水寨。当时你啊,瘦瘦小小的,看上去不过十三四岁的年纪。真不知道你哪儿来的胆气。” “我是傻大胆儿,不知道什么叫死。若不是当初你剑下留人,我现在早就虞江水底的一具沉尸了。”莫依然笑道。 “咱们也算不打不相识。”戚二爷仰头喝了一口酒,便将酒坛放下,抽出腰间长剑,弹剑而歌,唱道:“燕南壮士吴门豪,筑中置铅鱼隐刀。感君恩重许君命,泰山一掷轻鸿毛。” 一阵夜风吹过,吹得头顶树叶沙沙的响。斑驳的月色下他目若星辰,恍然让她看见另一个人的影子。她赶忙摇了摇头,强迫自己清醒,说道:“这高粱酒后劲儿还挺大。” 戚二爷看着她,说道:“依然,我有一句话想问你。” “什么?”她眯眼看着他。 “你在这里,过得开心吗?” 她微微一笑,夜风吹得青丝飘举:“为什么这么问?” 戚二爷道:“我只是觉得,你不是那种甘愿被束缚的人。这个皇城是很大,但还不足以装下你的心。” 她低头,青丝散下:“二哥,世上再没有人比你更懂我。” 夜风中,她轻声一叹:“若是他能像你一样,该多好啊。” 她的眉间萦绕着一丝怅惘。戚二爷抬手握着她的肩,说道:“不开心就回来吧,天地这么大,总有你的容身之处。虞江水寨的大门永远向你敞开。” 莫依然清雅一笑,道:“二哥,谢谢你。不过眼下还不是时候。我已与人约定共谋江山,大业未成,我不能说走就走。” “你自是有你的决定,”戚二爷说道,“我只是想告诉你,你什么时候想回来,都可以。” 莫依然偏过头,道:“我该回去了。” 她站起身来,抱拳拱手,犹似当年行走江湖时的摸样,说道:“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后会有期,就此别过。” 戚二爷亦起身,说道:“保重。” 莫依然转身上马,一路踏着月色向豫章城奔去。他站在隆起的丘陵上看着她,奔向那黑色的城池。 此时,豫章城内早已经翻了天。 静和杜月等到半夜都不见人回来,便派了人往平素和莫依然交好的几个大人府上打听消息。赵继那边说没见到人,沈大人那儿也没信儿,御史台文渊阁问了个遍,最后还是离得最远的将军府传来了消息,说是相爷下午和韩将军喝酒,天刚擦黑就走了。这一下可急坏了她们俩,杜月立刻将府内所有的仆役都散出去,沿街酒肆里找。 深夜里丞相府灯火通明人声喧闹,立刻就惊扰到了对面的摄政王府。王府里的管家来听了信儿,回去报了王爷,说丞相丢了。这一下王府也不安宁了,阖家府院都被散出去,摄政王连夜点了九门提督,命他调派人手全城巡查。 朝廷大员丢了,下面人个个不敢怠慢,可是不到万不得已也不好扰民。九门提督根据丞相大人的“爱好”将花街十六巷翻了个遍也没见人影,就在这个时候定国门官通报,说掌灯之后有两个人出城去了,其中一个拿着宫城令,像是丞相。 消息立刻就传回了相府。相府大堂,八盏明烛照得室内亮如白昼,淮安王一袭黑貂斗篷立在正厅,杜月同静和坐在一侧。 堂下差人报道:“九门提督已经派了三路人马沿途去追,料那贼人带着相爷也跑不远。大人请王爷和公主宽心。” 赵康道:“可看清了那人相貌?” 差人道:“只听说那人带着斗笠。” 斗笠?赵康眼前闪过一个影子。 静和心里没底,叫道:“大哥?” 赵康拍拍静和的手,道:“妹妹宽心,我亲自去定国门看看。” 杜月说道:“奴婢跟着王爷去吧。” 赵康点点头,道:“也好。” 杜月急急地批了件披风,随着赵康往外走。静和送他们到大门。院子里火把高烧,左右家丁仆役分列两侧等候差遣。远远地,小路上一个人飞奔而来,竟是跟赵康撞了个满怀。 那人一屁股跌在地上,抬头一看,当时脸就变了颜色,磕头说道:“老奴该死,老奴该死。”原来是门房老吴。 杜月喝道:“走路不长眼睛么?” 静和拉了拉她的袖子,问道:“什么事这么急?” 老吴叩头说道:“回夫人,相爷回来了。” 话音刚落,就见一人沿着小路走来。她一身素色锦缎常服,青丝垂坠,月光下犹如谪仙。莫依然一路走来,见家丁府院个个明火执仗,笑道:“这什么情况啊,这么热闹?” 她见赵康也立在院中,心头一沉,却是微笑道:“这,王爷怎么在这儿?” 静和上前一步,道:“你去哪儿了?” 这一问,莫依然便猜到这个阵仗定是因为她,笑道:“没事。见个朋友喝了点酒,耽误了时辰回家。” “你去见谁了?豫章城里和你有点交情的我都差人去问了,都说没有啊。”静和道。 杜月上前握住她的手臂,说道:“回来了就好。相爷今天喝了酒,眼下怕也不清醒,你要问什么还是等明天吧。” 静和点点头。 杜月对左右仆役说道:“都散了吧,早点回去歇着,明儿别睡误了时辰。” “是。”家丁们告了退,纷纷散去。 杜月对莫依然说道:“爷,您也早歇着吧。”她说完就搀着静和往内堂走,路过赵康身边,轻轻扫了他一眼。 院子里顿时暗了下来,唯有正堂门前两个灯笼照着一点昏黄的光。此时就剩下莫依然和赵康相对而立,趁着月光清冷。 赵康丝毫没有要走的意思,只是看着她。莫依然觉得无趣,说道:“王爷,夜深了,您也回去歇着吧。” “你去哪儿了。”他问。 她不答。 “你跟谁出去的。”他又问。 她仿佛没听见他的问话。 “本王在问你话。”他说。 莫依然只觉得没意思,轻笑一声,道:“王爷凭什么问我?” 他蹙眉看着她。 莫依然道:“在朝堂上我是臣子,对军国大事定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可是此处是我的家,不是朝堂。何时回家也是我的私事,和军国大事无关。敢问王爷,这你都要管吗?” 赵康一步走到她面前,低头看着她的眼睛,说道:“你不必拿这话来堵我。这些年,我是什么心思,你清楚得很。我心里记挂你,怕你大半夜的出什么事,怕你交了不该交的朋友。” 她仰头看着他,道:“请问王爷,什么叫不该交的朋友?江湖人就不该交,是么?王爷别忘了,我莫依然也是从草莽之人。王爷快回府去吧,别再我这儿脏了您的鞋底。” 她说完便往后堂走去。赵康胸口似插了千万把钢刀,猛然回头,冲着她的背影说道:“莫依然!你的心是石头做的吗?我这些年的真心,你都看不到吗?” 她定住身子,月光下,一行清泪滑过面颊。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将满心痛楚缓缓吐出,声音清冷如霜:“王爷已有娇妻在堂。你的真心,付错了人。” 她一步一步往后堂走去,每一步都是煎熬。她绝对不能回头,就算是早知道他的心意,就算是在这一刻泪水中明白了自己的心,也不能回头。位高、权重、妻贤,又即将得子。他已经身在福中,她怎么能把他往苦海里拉。 他们如同两座孤立的山峰,中间隔着万丈深渊,只能遥遥相望。若是靠近一步,就是粉身碎骨。 他是皇亲贵族,是手握大权的摄政王,所以他可以对任何一个动心的女子说出刚才那一番话。可她只是一个来自草莽的女子,她的身上背负着阖府众人的性命。因此,她必须清醒。 纵然有缘,可惜无分。 第三十九章 莫依然是在第二天上朝的时候才知道此事的影响有多么重大。早上朝堂上就觉得百官眼神有些不对, 下朝是正巧和沈学士一起出安上门, 老人家语重心长地说道:“年轻人,酒要少吃事要多知。”然后莫依然就知道,这下是真闹大了。 这事杜月她们倒是没说什么, 只是给了她两个月的门禁, 掌灯之前必须回家。莫依然本来还想抗议, 但是被她们俩严正驳回了。静和公主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 说:“堂堂丞相大人夜不归府让人满世界的找。你不嫌丢人, 我还嫌丢人呢!” 不过这件事也没有引起多少风言风语, 因为另一个更重大的消息转移了众人的注意。 摄政王妃有喜了。 摄政王妃沈氏是大儒沈学士的长女,嫁入王府九年,未曾生养。传说她和赵康鹣鲽情深, 赵康为了她从未有过二房, 甚至连个侍妾都未曾蓄养,只是可惜了沈氏一直无出。自赵康登上摄政王之位后,越来越多的人注意到摄政王无嗣的尴尬,争相将自己的女儿妹子往王府送,妄想因此攀上高枝,也做个皇亲国戚。照这个趋势,沈氏被夺宠不过是一朝一夕的事, 没想到她还真争气,居然在这个节骨眼上有了消息。着实让一群妄图攀附裙带的人扼腕叹息。 自从那日在静和公主的茶会上得了消息,凡是有品级的内外命妇都派人送了贺礼,什么旧衣服, 百岁锁,安胎方子,应有尽有。皇宫里得了信儿,还特别派来了专门伺候皇妃生产所用的嫫母,孩子未出世就享有同皇子公主一样的待遇,摄政王隆宠可见一斑。摄政王府一瞬间变得无比热闹,道喜的都快把门槛踏破了。各个王侯公府的送礼队伍一直排到了长街上。整个长街似被一分为二,淮安王府喜气冲天,衬得对面的丞相府无比冷清。 天色擦黑,御书房里仍旧亮着灯。今年夏季洪涝迅猛,虞江大坝多处决堤,折子一个接一个的递上来,白日里众官员商议赈灾事宜,晚上莫依然和赵康就直接留在了御书房批折子。书房里灯火摇曳,莫依然高冠朝服在左,摄政王在右,两个人埋头批奏章,不发一语。 赵康突然将手里的折子往桌上一摔,怒道:“每年冬天都一个个儿地上折子要钱修堤坝,每年虞江照样决口,他们可真还好意思忝着脸要钱!” 莫依然把那折子拿过来一看,原来是请赈灾粮款的折子,心里已经有了数,说:“这么生气做什么。地方官把朝廷当摇钱树,这事儿也不新鲜了。” 赵康长叹一口气,说道:“变法!必须要变。上梁不正下梁歪,连地方官都如此,我虞国堪忧。” “也别急在这一时,我们总归要等时机。”莫依然将他面前的折子收了,说,“行了,今天就到这儿吧。” “看完再走。” 莫依然道:“我自会替你看的。” 赵康一愣:“那我干什么?” 她低头,一边批改奏章一边说道:“你早些回家吧。王妃那边,你也得照料。” 赵康蹙眉:“我照料什么?” 她抬头看他,挑眉道:“怎么,你这个当爹的竟是最后一个知道?” 锦帘乌木的车架在摄政王府门前停下。管家早就迎出来,道:“王爷,您回来了。” 赵康跨进内院,一眼看到院子里胡乱放着的礼箱,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回王爷,这是瑞郡王府送来的。东西太多,还没来得及登记入库。”管家道。 “平白无故,送这些东西来做什么?”赵康问。 管家听主子这么说,转念一想,定是王妃害羞,还没告诉王爷。这等喜事,还是让我讨个赏吧。 管家满堆笑,道:“王爷莫不是还不知道?王妃有喜了。老奴恭喜王爷,王府要有位小世子了。” 赵康双眉一皱,沉声问道:“王妃在哪儿?” “早在后堂备好了晚膳等着您呢。” “知道了,”赵康道,“传我的命令,阖府下人没我的允许,谁都不得近后堂一步。” 管家一愣,只是低头说道:“是。” 赵康道:“你也下去吧。” 后堂内明烛高照,桌上摆着几碟家常小菜,一壶清酒。沈氏正围着桌子分玉箸,生活起居事无大小,她总是亲力亲为。赵康站在门前,轻轻叹了口气。沈氏抬起头看到他,微微一笑,低身见礼,道:“王爷。晚膳备好了,请用吧。” 一切仍旧像往常一样。她在一旁为他添酒布菜,他便低头吃。食寝不言,两下无话,远远看去倒也是举案齐眉,琴瑟和谐。 “你有喜了?” 玉箸碰在碗边发出细微的声响,震得她心里一惊。 沈氏丢了玉箸,跪倒在地,说道:“王爷。” “我问你,是不是有喜了。” “王爷,”沈氏咬唇,似乎忍着无尽的耻辱,说道,“你我从未同房,妾身怎么可能……” 赵康顿了顿,眉梢升起一丝愧疚。他不是不知沈氏的心思,可却无法成全。 “起来吧。”他抬手扶起她,说道:“外面的事你好生处理吧。莫让你父亲丢脸。” 沈氏僵立在侧,一句话都说不出。 赵康放下玉箸,说道:“我吃好了。今天还有些折子要看,你早点休息吧。” 说完他起身往门口走去。沈氏犹在怔愣中,猛然回过神来,高声叫道:“王爷!” 赵康停住脚步。 “王爷,就这么走了么?”沈氏侧头看着他,一向端庄平和的脸上第一次没有了那诺然的神态。 她是不能再忍了。她已经受够了他的冷淡。她再也不能容忍每日独对这一桌残羹冷炙,不能容忍他说走就走,毫无一丝留恋。她看着他,说道:“王爷,妾身有一句话想问您。” 赵康道:“你说。” 沈氏走向他,轻声说道:“成婚九年,妾身可是有什么地方做的不好?可是有什么地方让王爷厌弃?” 赵康偏过头,道:“没有。” “那王爷为何如此待我?” 赵康略一沉吟,道:“娶你,是你父亲的托付。成婚那日便已同你讲明。这些年,本王知道,不受委屈了。对不住。” “只是一句对不住就完了么?”她这话隐忍了太久,刚一出口,泪水竟先流出来了,“如果觉得对不起我,那便好好待我啊。” 她泪水盈然,望着他,说道:“我知道你的心一直都不在我身上。从成婚那天我就知道。可是我不在乎,我只是想要做好你的妻子,我相信总有一天你会看到我的好。就算是没有情爱,也该有感激,该有默契,也该会想要在乎我。没想到我错了。我这九年的付出,竟然抵消不了你心里那一段旧情。” 沈氏一步一步走近:“王爷,你告诉我,我到底哪里比不上她?我是出身不如她,还是样貌不如她?是德行?是修养?到底是什么,你告诉我。” 她仰头望着他幽深如墨的双眸,说道:“我是你的妻子啊,我是要跟你白头偕老的人,难道你不该在乎我比在乎别人多一些么?” 她泪水盈然,轻声问道:“九年了。就算是千年寒冰也该捂化了吧。王爷,您的心到底是什么做的,竟会比寒冰还冷?” 没想到,他竟也在不知不觉中,伤透了人心。 这种彻心的痛,他该是比谁都明白。 他看着她,仿佛是看到了月色下的自己,拼尽了全部心力问一句:莫依然,你的心是石头做的吗? 她却说,这一份真心,付错了人。 是了,许是真的错付了。 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不如怜取眼前人。 他山前一步,轻轻将她揽入怀中,将她的泪水埋入胸膛。他低声说道:“对不起。我不会再让你受委屈。” 沈氏躲在他怀中,痛哭失声。赵康仰头,好让泪水回流,将一切妄念都埋在心底。 …… 第二日朝堂之上,莫依然和赵康再相见,却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 朝堂上圣旨颁布,吏部尚书赵继自上任以来鲜有建树,主持变法政绩平平,以不作为之罪贬为六品文案,发往地方,以观后效。 此事一出,朝堂哗然。谁都知道赵继是丞相大人的左右手,更是摄政王肱骨之臣,如此一贬,真让人摸不着头脑。 其实这不过是个由头而已。唯有如此,赵继才能去往上郡,开始施行变法法令。只是顶着贬斥的名声,到底是委屈他了。 仲夏草木茵茵,赵继从东门出豫章往上郡述职,随行的也不过就是一车的书卷。临行时只有沈学士一人相送。长亭外空空荡荡,燕子低飞,似是怨人远行。 沈学士说道:“赵大人此去,怕是困难重重。你可准备好应对之策?” 赵继说道:“从来变法知易行难。赵继愿意一人之力,为大虞兴旺奠基。” “好!赵大人大义。”沈学士道,“老夫在此,谢谢赵大人了。”说罢老者俯身下拜,赵继急忙伸手扶住他,道:“沈大人这是何意?” 沈学士微微叹了口气,说:“你有所不知。当年主持辰庚变法的中书令赵峰,正是老夫的门生。大虞变法是我师生毕生心血所在,峰儿更因此血谏而死。老夫无能,才让爱徒落得如此下场。老夫惭愧,惭愧的很。如今,赵大人肯为变法奔走,不仅是对大虞之忠诚,更是有恩于我师生。赵大人当得起老夫一拜。” 沈学士再不顾他的阻拦,掀袍正冠,大礼一拜。赵继堪堪受了这一礼,心中已是无比激荡:“大人放心,赵某一定不辱使命。” “赵大人,保重。” 赵继还了一礼,转身上车。沈学士望着他的马车离去,天边,残阳如血。 一乘小轿等在路边。远远的看见赵继的马车过来,杜月挑帘下轿。马车缓缓停下来,赵继掀开车帘,就见她一身鹅黄襦裙,外罩天青绫里子的白缎披风,盈盈立在窗前。 “月夫人。”他急忙下车,却听杜月说道:“赵大人别下来了。我只有几句话,说完就走。” 赵继只得在隔着车窗看她,道:“夫人请讲。” 杜月一笑,说:“什么夫人不夫人的,别人不清楚瞎叫,你还不清楚么?这儿没外人,我只放开了说话,你也别拘束。” “是,”赵继道,“杜姑娘,请说吧。” 杜月道:“其实是依然让我来的。她有心来送你,可是不能,只让我带几句平安话。她说让你不要有后顾之忧,只管放开手脚去做,不论出什么事,她、王爷、整个朝堂,都是你的后盾。” 赵继点头:“明白。替我谢过相爷。” 杜月执起一个食篮,说道:“这个是我做的一些小菜,聊表心意,供大人路上充饥。” “姑娘费心了。”赵继隔着窗接过食篮,说道,“往后,再想吃姑娘做的菜,怕是不能了。” 杜月道:“杜月相信变法必有成功的一天。那时候,我再摆上一桌酒菜,为大人接风。” “多谢。”赵继说道,“赵某告辞。” “大人一路顺风。” 一声鞭响,马车继续向前。杜月仍旧立在路边,向着远行的车架,低身一礼。 莫依然独自站在城楼上,执杯饮酒,道:“赵兄,我祝你马到成功。” 赵继走后,朝堂上变法法案搁置。政局平静如水,再无波澜。 这期间唯一的一件大事,就是摄政王妃小产的消息。 这事莫依然也是晚饭时听静和说起的,只说一夜之间,孩子就没了。莫依然心下觉得可惜,却也不知该说什么,于是这个话题就被杜月一句“今儿菜真咸”匆匆带过了。 一转眼,又是秋天。 刚入秋的时侯木西子带来一个消息,她要离开豫章。 “为什么要走?”莫依然问道。 “跟你当初的理由一样,”她淡淡说道,“我想看看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的。眼下哥哥的伤已经全好了,朝堂也已稳定,我也没理由再留下来了。” 莫依然蹙眉道:“你走了,那皇帝那边,怎么办?” 木西子说道:“他便可当我死了。其实在宫中,我和死了没什么区别。那个皇宫就像是一个深渊,只会把人往下吸,直到沉沦。” “其实,你没必要走的。女子出外闯荡,太多不便,太多困难。这些我是亲身经历过的,因此不想让你再走一遍。” 木西子一笑,道:“怎么,你走得,我便走不得了?我也想体会一下你口中的大好河山,然后找个地方,把曾经的那个自己埋葬。” 莫依然叹了口气,道:“你想去哪儿?” “不知道。可能回去望国,也可能回去朔国,”她说道,“我想,只有异族的瑰丽和大漠的雄浑,才能彻底击败我心里那一点小家子的情怀。” 莫依然点点头,道:“各人都有各人的路。你既如此说,我也不会拦你。只是,在外行走也要多加小心才是。如果遇到江湖中人,你不妨提我的名字,或许能遇到熟人,多些照顾。” 木西子笑道:“怎么,莫大人在江湖上的名号这么响么?” “只是朋友多些而已,”莫依然一笑,道,“你可千万小心,记得写信回来。” 西子点点头:“放心。” 西子走得突然,竟连准备送行宴的时间都没有留给她。静和自小和西子一起长大,听说她要远行,也忍不住落下泪来。可日子还是要过,她还是要日日上朝。只是偶然间会看到帝王宝座上的男子一闪而过的落寞表情。 西子走后,莫依然就再没去过将军府了。后来曾见到木子清上的折子,说要卸下职务为父守灵,莫依然并没批复,只是压在了龙书案上。 八月十五,中秋家宴。 莫依然一身正一品朱红朝服,同静和坐在去往芳华园的马车上,说道:“这一转眼,就已经一年过去了。” “是啊,时间过得可真快。”静和道。 莫依然望向窗外,道:“你在想什么?” 静和说:“我在想,他现在在哪儿,在做什么。” 莫依然一愣,说道:“这么久了,你还没忘了那个人?” 静和摇摇头。 “你可是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啊。你到底为什么对他如此用情?”莫依然问。 “或许就是因为不知道吧,”静和道,“就像月娘说的,因为我得不着,摸不到,所以才是最好的。” 莫依然说:“你既然懂这个道理,干嘛还放不下他。” 静和一笑,说:“不惦着他,我还能惦着谁呢?相爷,不管你是男是女,在外人眼里我已经是你的人了。我还有谁可惦念,又有谁能惦念我?” 莫依然望着她,说:“静和,放心,我答应过你的事一定做到。我一定会把你送到他身边。” 她在心里追加一句:只希望那个时候,你不要后悔。 …… 马车在芳华园正门停下。莫依然下车,转身扶静和公主。宽三百步的横街空空荡荡,只零星停着几架马车。看来这次她们是来早了。她们二人执手往临照堂走去。 此时临照堂里人也还不多,莫依然同静和走进去,立时就有几位贝子上来招呼。莫依然一路寒暄,引着静和在主席落座,便和在座几位的闲话家常起来。 不一会儿人就多了起来,众皇亲国戚携带家眷入席,客套寒暄声不绝于耳,整个大堂渐渐热闹了起来。莫依然正被睿郡王拉着讨论他新订制的刀鞘,就听外面内侍报道:“摄政王到。” 她的目光不自觉地望向他。今日他一身纯黑色锦缎朝服,胸前一只四爪金龙盘旋而上,更趁得本人威仪凛凛。人中之龙,帝王之相。 众人纷纷见礼,他含笑应答,目光却越过整个大堂直直落在她身上。莫依然并不躲闪,冲他微微一笑,他便向着她走过来。 “大哥。”既是家宴,她只能随着静和称呼。 “妹妹,妹婿。”他点头。 静和见他一个人来,问道:“怎么不见大嫂同你一起?” 赵康说道:“她这段时间身子不舒服,我让她多休息休息。” 静和说道,“我府里还有些上好的雪参,是年前皇兄赐的,明天我让人包了给大嫂送去。” 他说:“你费心了。” “应该的。”静和说。 此时,内侍官报:“皇上驾到。” 一声通报,众人跪迎。摄政王总领朝政,被特赐了见驾免跪,因此只是微微行礼。明黄的袍角一闪,皇上说道:“众位平身。今日家宴,不行国礼。” “谢皇上。”众人起身。莫依然往上看去,却发现今日皇帝也是一个人来的——皇后的位置,空空荡荡。 “李皇后呢?”她问静和。 静和道:“那次病了就一直没安稳。前几天我去看过,婢女们说只是断断续续的发烧,请了太医也一直不见好。” 莫依然点点头,再看那龙椅上的男子,竟是说不出的寂寞。 万人之上,必是高处不胜寒。 众人落座,酒宴开席。时隔一年再入中秋家宴,心境已是大不相同。众贝子贝勒上前敬酒,莫依然举杯寒暄。耳旁静和小声说道:“你可悠着点,月娘说了不让你多喝。” 莫依然心下一震。眼前物是人非,可这一句话却是再熟悉不过。经年风雨,陪在她身边的,一直是她们。 酒宴之后就是赏月茶会。茶会一直进行到深夜,众王侯留宿芳华园。公主和驸马被安排在芝兰殿,听上去就觉得满口满腔都是香气。 内侍掌灯在前引路,走过抄手游廊,再穿过一片黑漆漆的小园,眼前豁然开朗。花园的出口正对着一片荷塘,明月皎皎入华池。荷塘内零星散落着残荷断枝,趁着这无边秋月,更生出一丝萧瑟情怀。一道白石桥横陈在湖面上,芝兰殿临水而建,月色下如同海市蜃楼一般。莫依然在静和耳边说道:“此处若是广寒宫,你就该是嫦娥了。” 静和一笑,道:“那你呢,难不成是我的兔子?” 莫依然浅笑,说道:“我是吴刚,采了桂花酿酒喝。” 静和摇摇头:“我看你是真喝多了。” 内侍将她们引到宫门前,便退了下去。宫内早就燃起了烛火,锦缎被褥也都是薰好了的,香暖怡人。静和由宫人们伺候着沐浴去了,莫依然独自走出殿外,站在湖面的白石桥上,望着这一塘残荷。隐约中传来一丝淡淡的箫声,似是在应和这月色凉薄。她抚着栏杆,轻声念道:“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 洞箫声戛然而止,空留一片寂寂。 “你在外面做什么?”静和已经沐浴出来,单袍散发,说,“快进来吧,夜里风凉。” 莫依然点点头,随着她走入寝殿。不知为何,她总觉得刚才那箫声,必是出自于他。 曲通人心。即便未曾见面,他们也说完了想说的话,诉尽了彼此的悲与苦。 然后,就是相忘于江湖。 第二日清晨,众人拜谢皇恩,纷纷登车回府。回去之后莫依然又托静和进宫去看过李皇后,也嘱咐了太医院多加照顾。半月,李皇后的病终于是有好转了。 当年李相临终之托,言犹在耳。无论如何,她也要保李皇后的周全。 千里之外,赵继的变法也在火热进行当中。莫依然每隔半个月就会接到他的密折,大多都是汇报变法进程,提出改革方案。这期间各种艰难险阻,他最不提,她却能从字里行间看出各种辛酸。 摄政王府的书房内,三人围桌而坐。沈学士说道:“没想到这才刚刚三个月,上郡变法就进行到了如此程度。赵大人真干将也。” 赵康道:“赵大人雷厉风行。照这个进度,再有一年,上郡变法就能结束。” 莫依然放下折子,说道:“我看急不得。这新法刚刚在地方上施行了三个月就出现了这么多纰漏,说不准还会有更多的问题。” 沈学士点点头:“相爷思虑周全。” 赵康道:“莫大人可有对策?” 莫依然道:“现在相隔千里,我也不好说什么。” 沈学士一笑,道:“看来,相爷心里已经有了打算。” 莫依然一笑,道:“瞒不过沈学士。闻知不若亲知。我想亲自去一趟上郡,亲眼看看变法的结果。” 这确实是最稳妥的办法。 “你打算什么时候动身?”赵康问。 莫依然略一思索,说道:“眼下还太早,变法刚刚开始三个月,许多问题都还来不及出来。我想着,”她转向沈学士,道,“沈学士以为,明年立春之后如何?” 沈学士道:“刚好八个月,变法正在。相爷这时间掐得太准了。” 莫依然一笑,看向赵康,等着他的回答。 赵康负手立在窗前,道:“也好。那便在明年立春之后,安排你巡查虞江。” 第四十章 日子如流水般过去, 转眼就入冬了。这一年冬天豫章城十分罕见地下了一场大雪, 可把莫依然和高立几个思慕北地的人乐坏了。为了庆祝这一场冬雪,莫依然在府内摆了酒宴,让阖府众人一起高兴高兴。 后堂支起了高高的大铜锅, 莫依然、静和、杜月和高立程庄五人围坐一桌涮羊肉。严氏夫妇受人邀请去了塞北, 赵继下了江南尚未回来。不知是谁叹了一声, 道:“可惜, 今年人不全啊。” 此话一出, 气氛便更冷清了。杜月道:“快过年了都高兴点, 少说这惹人眼泪的话。” 莫依然道:“再忍耐一下吧。熬过了今年,明年就是一个大团圆了。” “好,”程庄举杯, 道, “为了明年的大团圆,咱走一个。”众人举杯相碰,一饮而尽。 莫依然放下酒杯,道:“这美酒美食美人,少了舞乐就少了那么点味儿。不然,咱请个歌姬来?” 高立一笑,道:“相爷, 你这可就是大白天打灯笼了。咱们眼前不就有一位百转杜鹃么。” 四双眼睛看向杜月。杜月冷冷说道:“别想。本姑娘早就从良了。” “卖艺不卖身嘛!燕子,你还拿一把是怎么的?”高立说着,一指莫依然,道, “不然你让你相公说!” 莫依然一口酒就喷出去,摆手道:“别,你们随意,别带着我。” 静和道:“月娘,你就唱一曲吧,我好久都没听你唱过了。” 杜月叹了口气,站起身来说一句:“逼良为娼。” 她从屋内取了琵琶出来,转轴拨弦,漫不经心地说道:“几位爷想听什么?” 莫依然含笑,道:“姑娘什么拿手就唱什么吧。” 杜月挑眉,道:“那本姑娘就给你们来一段风雅的。” “何谓风雅?”高立问。 “大才女卓文君听说过么?”杜月说着,抬手一串珠玉,道“掏干净耳朵,听好了: 一别之后,二地相悬。 只说是三四月,又谁知五六年。 七弦琴无心弹, 八行书无可传, 九连环从中折断, 十里长亭望眼欲穿。 百思想,千系念, 万般无奈把郎怨。 万语千言说不完, 百无聊赖十凭栏。 重九登高看孤雁, 八月中秋月圆人不圆。 七月半,烧香秉烛问苍天, 六月伏天人人摇扇我心寒。 五月石榴如火,偏遇阵阵冷雨浇花端。 四月枇杷未黄,我欲对镜心已乱。 忽匆匆,三月桃花随水转, 飘零零,二月风筝线儿断。 噫,郎呀郎,巴不得下一世,你为女来我为男。” 这首《数字诗》早就闻名天下,然而今日经她谱了曲子唱出来,又别有一番凄哀婉转的韵味。静和听着,眸中水光泛滥。直到一曲唱罢,众人犹在回味当中。 莫依然喝了口酒,道:“曲子好,唱得也好。只是这词不好。” “词不好?”杜月一愣,笑道,“相爷,你说卓文君写的词不好?” 莫依然道:“卓文君是汉人,这《数字诗》明显带着元曲的韵味,一看就知道是后人的冒名之作,因此未能得卓文君的神韵。能说出‘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的女子,又怎么可能跟个怨妇一样唠叨这么多?” 杜月道:“你这说法倒是新奇,我竟从未听说过。难道,卓文君从未写过《数字诗》吗?那封‘无忆’的书信,也是子虚乌有?” 莫依然道:“这我就不清楚了。我只知道,卓文君要写,绝对不会这样写。” “那当怎样?”静和问。 莫依然一笑,道:“取笔墨来。” 程庄从书房取了笔墨纸砚过来。砚是歙砚,用窗外的雪水化开了研墨。静和将桌上的杯盏腾开,铺上洒金熟宣。莫依然敛袖蘸墨,笔走龙蛇。 她写的一手簪花体小楷,清雅隽秀中却带着一丝洒脱不羁。一幅写完,她将笔一掷,说道:“月儿,你按照这个,再唱了来。” 杜月读了两遍,抬手拨弦,唱道: “万般无奈, 千种情怀, 百无聊赖。 空怅惘春风十载, 等闲了重九花开。 八月秋风,乔木苍苔。 谁道七弦琴经年风雨音不改, 怎料六幺曲笙歌散尽人未来。 五更天披衣徘徊, 四时景颓然皆败。 三分愁怨, 二分清苦, 环环扣扣独自拆。 第一环劳燕衔泥桃花落尽无人睬, 第二环采莲舟散斜晖脉脉残阳外。 第三环碧落苍山断雁哀鸿家何在? 第四环昏鸦惊鹊独钓寒江待冰开。 第五环风吹分携浮萍散, 第六环花开谩自哭章台。 第七环琼枝春信终难忘江南雨, 第八环斜光到晓还不尽相思债。 九连环拆尽菱花镜里朱颜改, 空茫茫十年生死百事哀。 千帆过尽, 万种风情, 都并一曲清歌埋。” 一曲唱罢,众人默然。莫依然望着窗外飞雪,说道:“我想,在卓文君风烛残年之时,这个名动天下的才女想起曾经那一段坎坷情事,心中有的应当不是怨怪,而是无力的怅惘和无奈。” 她这话看似说人,实则自指,却不料引起了别人的心事。静和轻叹一声,绞着手里的绫绡帕子。杜月也是叹了口气,望向窗外的飞雪。 程庄和高立面面相觑,说道:“我说各位小姐,这都两曲了,第三曲能不能唱点我们听得懂的?” 室内阴霾瞬间烟消云散。莫依然笑出声来,杜月拎着琵琶骂道:“大字不识一个,唱什么都是对牛弹琴!” 莫依然倒在静和怀里笑得都没声了,屋内吵嚷声乱作一团。窗外,大雪纷飞。 这场雪飞棉扯絮地下着,持续了七日才停。豫章从未见过如此大雪,人人都躲在家里不敢出来。由于大雪封路,早朝也上不成了。圣上传旨,罢朝三日,全民扫雪。 百官就在这纷飞的大雪中,结束了今年最后一次朝会。 马车在相府门前缓缓停下,立刻就有守在门房的小厮搬了脚凳过来。莫依然一身正红朝服,外罩着紫貂皮披风,缓步下车。小厮躬身道:“请相爷安。” 莫依然应了一声,问:“今年过年不回家?” 小厮道:“奴才们伺候相爷。” 莫依然摘下青狐皮手套,甩给一旁仆役,道:“去账房支上五两银子给你家里送回去吧,也让老人家过个好年。你们,都去吧。” “多谢相爷。”小厮们纷纷跪下叩头。 莫依然往内院走去,刚一进正堂就看见静和杜月携着手出来。两个人都是一袭白狐皮披风,套着手暖,一看就是要出门去。 “你们去哪儿?”莫依然问。 静和道:“今天朝歌坊有除夕灯会,我们去玩。” “等等我,我也去。”莫依然说。 杜月拉了拉静和,说道:“咱们不带她。” “对,我们不带你去。”静和道。 “为什么?”莫依然很郁闷。 杜月道:“你还好意思问。上一次我说去紫玉轩买发钗,你偏要跟了来,结果路上碰到了少说得有七八个什么什么大人的,耽误了不知多少功夫,等到的时候人家紫玉轩都关门了。” 静和道:“就是,那次和她去裁衣服,也是什么都没做成,光顾着听她和那群官们寒暄了。” “还有那次出去吃饭……” “那次游春……” “还有……” “好了!”莫依然吼道:“不带我就不带我,爷不去了行不行?!”说完就往后堂走。 静和杜月对视一眼,皆是一笑,转身追回去。 杜月拉住莫依然的袖子,道:“爷,别急啊,跟你开个玩笑你还当真了。” “就是,开玩笑的。”静和说。 莫依然侧眼说道:“当真开玩笑?” 杜月点点头。 莫依然立刻换上一张笑脸,说:“那你们等我一下,我换个衣服就出来。” “哎,”杜月拉住她,说,“换衣服可以,但是得我们给你换。” 杜月同静和对视一眼,笑得像只狐狸。 …… 杜月房中的帷幔低低的垂着,帷幔后传来窃窃的私语声。忽然帘子一掀,杜月一步迈出来,道:“完工!” 帷幔后又走出两个人。静和推着莫依然站到一人高的铜镜前,说道:“相爷,你自己看看,好不好看?” 莫依然看着镜中的自己,一头乌发挽作坠马髻,斜簪着一支紫玉钗,钗头两个玉坠子琳琅垂在耳畔。她一身月白锦缎襦裙,衬得肤如凝脂,眸若星辰,唇上一点胭脂,不笑自嫣然。 杜月走到她身边,望着镜子里的人,说:“怎么样,还满意吗?”莫依然犹在怔愣中,抬手摸摸自己的脸,叹道:“当女人的感觉真好。” 静和掩口一笑,道:“没想到,咱家相爷还是个美人呢。” 莫依然挑眉道:“那是自然,爷什么时候被别人比下去过?” 杜月抬手在她脑门上敲了一记,道:“少臭美了。就你那二亩薄田,还不全靠姐的妙手回春。” 静和笑道:“你们俩行了。咱快走吧,一会儿误了灯会了。” 三人纷纷披上披风,刚刚走到门口,莫依然道:“不行,我这样出去,被下人们看见怎么办?” 杜月道:“放心,下人们早被我支开了。走吧。” 三个人匆匆沿着小路走着。莫依然裹紧了披风,把脸藏在兜帽底下,生怕被人认了出来。这一路行色匆匆,走在自己家里,倒像是做贼一样。 她们没有走正门,反而朝东面角门走去。角门外停着一辆马车,车老板很是面生,一看就是从外面请来的。莫依然心里明朗,原来她们俩为了今夜已经策划了很久了。 马车在朝歌坊门前停下,车夫执了脚凳,躬身道:“请三位小姐下车。”莫依然一直以来都是自己跳下车然后去扶静和,这一次被人扶着,竟还有些无措。 杜月吩咐了车夫二更天来接她们,三人便携着手往坊内走去。 眼前的朝歌坊与往日不同,平素宽广的大道被满目花灯占了一半去,只剩一条小路供人通行。花灯盏盏若明星,高矮错落,彩纱灯罩绚烂缤纷,让人目不暇接。灯下人潮如海,真是举袂成云,摩肩接踵,两侧酒楼林立,管弦丝竹不绝于耳,长街两侧更有密密麻麻的小商贩,腾腾热气应和着馄饨出锅的叫卖声。莫依然望着眼前景象,只觉得胸中激荡,说道:“天下繁华,当属豫章。” 杜月在她耳旁说道:“今天晚上你就别那么忧国忧民了,忧了一年了还没忧够么?你只管好好玩吧。” 莫依然笑笑,福身一礼,道:“是,姐姐,妹妹记住了。” 杜月打了个哆嗦,白了她一眼。 “看那边,好像是灯谜,”静和是第一次见到民间如此繁华的场面,眼睛早就花了,说道,“走,咱们看看去。”说完就钻进了人群中。 莫依然摇头,道:“皇家公主,就是没见过世面。”杜月一笑,两人跟上去。 朝歌坊是灯市的中心,整个灯市覆盖了豫章城十几条街道。三个人走着逛着,静和公主被街边小摊上的玩意儿迷住了魂,一路买了好多糖人啊面具啊。走了五六条街了,静和的热情仍旧不减,可怜莫依然这个站了一天朝房的人吃不消了。她一回头就见街边一家酒楼,便对杜月说道:“我有些乏了,你陪着静和去逛吧,回来到那边酒楼找我。” 杜月点点头,道:“那你自己小心。” 还没等莫依然说什么,静和就一声兴奋的尖叫,冲着一个面人摊子奔去了。 莫依然摇头笑笑,转身往酒楼里走去。刚一进大堂,立刻就有伙计迎出来,道:“小姐,您几位?” 这一句“小姐”让莫依然有点懵,随即就反应过来,道:“就我一个人。” 小二点头道:“楼上有雅座,小姐您楼上请。” 莫依然一抬手,说道:“头前带路。” 小二引着她上了楼。此时二楼大堂内客位皆满,只剩靠窗一个四人方桌被镂空的屏风隔出来,这便是小二口中的雅间了。莫依然在桌前坐下,道:“拣着清口的小菜上两个,再来一坛高粱红。” 她说完,见小二睁大了眼睛看着她,这才发觉自己失言。高粱红可是烈酒,世人眼中,断没有女子能喝这种酒的。莫依然心里一叹,只觉得烦,便说道:“一壶竹叶青。” 小二这才躬身一笑,道:“得嘞,姑娘稍等,马上就来。”说完一甩手巾,下楼去了。 莫依然以手撑头,闲闲地看着窗外宝马香车,彩灯高悬。如此豫章,让人迷醉。她单指敲着桌面,轻声喝道:“火树银花合,星桥铁锁开。灯树千光照,明月逐人来。” “好一句‘明月逐人来’,姑娘好文采。”镂空屏风后立着一人,看不清样貌,只见镂花空隙处一截青锦衣袍。莫依然心想,定又是哪个豪门公子,趁着除夕灯会出来碰艳遇的。她心里好笑,只是说道:“这是唐人苏道味的诗。公子好无知。” 没想到屏风后那人却是哈哈大笑,说道:“粗鄙之人想要附庸风雅,往往适得其反。”他缓步走出来,对着莫依然躬身一礼,说道,“唐突之言,有辱姑娘清听,万望海涵。” 他身形挺拔,胸骨开阔,头发是深棕色的,带着微微的卷曲,一缕垂在额边。他双目深邃,鼻梁高挺。莫依然挑眉,原来是个望国人。 望国地处西陲,常年和西域各国通婚,因此望国人体貌特征与中原大异,语言文字也接近西域。莫依然曾在望国住过一段时间,对这个兼容并包的民族多少有些了解。一个望国人往往能掌握两三种语言,但是眼前这个人将汉话说得如此清晰流利,不输汉人,还是极少见的。 如此,莫依然心里倒对自己刚才的武断判断有些愧疚,说道:“公子并非汉人,诗词生涩,不知也属平常。倒是我方才唐突了,请公子见谅。” 那人一笑,眸子里漾着暗绿色的光,说道:“我并非汉人,却也不想做平常之人。” 莫依然眉头微蹙。这个人身上有一种锋芒,引起了她权臣特有的警觉。 小二蹬蹬蹬走上楼梯,冲着他走过来,躬身说道:“客官,实在对不住,小店确实没有空位了。您还是再去下家吧。” 那人四下看看,摇头说道:“虞国繁华,却连个容人之处都没有。” 莫依然淡淡一笑,说道:“这么大的桌子,就坐我一个人未免浪费。公子若不嫌弃,不放坐下来对饮几杯,如何?” 那人眼睛一亮,道:“男女同席,方便吗?” “有朋自远方来,不亦说乎。”莫依然笑道,“公子请坐,这顿我请。” “多谢姑娘。”那人微微一礼,泰然落座。小二也是点头道谢,退了下去。 “在下唐思贤。敢问姑娘芳名?”他说。 此人竟有个汉人名字,看来汉学功底不浅。难道,又是一个浑元? 莫依然说道:“我姓莫,闺名不便相告。” 小二端着托盘上菜,说道:“我们掌柜的送了两道地道小菜,请客人尝尝鲜。”说着上酒上菜,行礼告退。 “请。”莫依然端起酒杯,说道,“第一杯为公子接风,祝公子在虞国事事如意。” “谢谢莫姑娘。” 莫依然执杯一饮而尽,没看到他微微惊诧的神情。 她倒满了酒,说道:“第二杯,庆祝你我相识。所谓有缘千里来相会,我与公子素不相识却同席对饮,当是有缘。” 他执杯说道:“敬有缘人。”( ?° ?? ?°)?最( ?° ?? ?°)?帅( ?° ?? ?° )?最高( ?° ?? ?°)?的( ?° ?? ?°)?侯( ?° ?? ?°)?哥( ?° ?? ?°)?整( ?° ?? ?°)?理( ?° ?? ?°)? 二人又是一饮而尽。 莫依然复有蓄满了酒,说道:“第三杯,敬天地鬼神。保我虞望两国来年风调雨顺,永无战火。” 唐思贤眼中难掩激赏,执杯与莫依然相碰,一饮而尽。 他将酒杯放下,竟兀自笑起来。 “公子笑什么?”她问。 “我笑我是个井底之蛙。”他深绿色的眸子异常深邃,道,“我来虞国前,一直以为这江南之地,阴雨绵绵,因此南人必然也是小家子气的。可是今日在这酒馆遇到姑娘,真让我大开了眼界。” 莫依然一笑,道:“此言何解?” 唐思贤斟满了酒,说道:“以前我以为南人多是精于算计,畏首畏尾。可是今日再此,小小酒馆竟能送出两道菜肴以飨嘉宾,大气;巾帼女子,慷慨宴客,敬酒之时不忘国泰民安,也是大气。虞国,真有大国气象。” 莫依然笑道:“虞人识礼,望人好客。若说大国气象,倒是望国更加兼容并包。” 他双眸一亮:“姑娘去过望国?” 莫依然执杯饮酒,双目微微眯起来,似在回忆:“由此顺着虞江而下,经淮安郡转淮水到霸州,从霸州有驰道直通尘风关。尘风关外是千里封神戈壁,穿过那一片隔壁,就是肥美的塔塔草原。草原上两条水系汇聚,形成一个美丽的湖泊,名为月亮湖。月亮湖南岸有一座白石砌成的城池,就是望国的国都,雅格。” 说到自己的故国,唐思贤目光灼灼,说道:“没想到姑娘如此博闻,真让我惭愧。” 莫依然微笑,道:“去过的地方自然忘不了。日后公子谈起虞国,这一路山川形貌,想必也会如数家珍。” 他看着她,问道:“请问姑娘,是虞国的女子个个如你一样有见识,还是,我遇到了一位奇女子?” 他的目光仿佛带着温度,让她骤然升起防备之心。 就在此时,小二引着一人上楼来,说道:“姑娘,就是靠窗那一桌。” 莫依然闻声抬头,看到杜月,招呼道:“月儿,这儿呢。” 杜月走到她桌前,一眼看见唐思贤,眉头微蹙。莫依然解释道:“这位是我新认识的朋友。” 唐思贤微微挑眉,竟又是一位美人。 杜月没理他,俯身在莫依然耳边说道:“静和不见了。” 莫依然蹙眉:“怎么回事?” “一句两句说不清楚,你先跟我走。”杜月说。 莫依然点点头,对着唐思贤拱手一礼,道:“唐公子,今日在下有些急事,咱们来日方长。告辞。” 唐思贤点头道:“请便。” 莫依然跟着杜月走下了楼梯。唐思贤缓缓坐回桌前,望着窗外女子远去的背影。 莫依然的酒杯仍旧在桌上。他将杯子握在掌中,拇指指腹抚过杯沿口那一点残存的胭脂,只觉得滑腻腻的。 他微微一笑:这个女子,居然行拱手礼,还自称“在下”。 有意思。 …… 出了酒馆,杜月方才问道:“刚才那是什么人?” “不知道。还没说几句话呢。”莫依然道。 杜月蹙眉说:“你可别忘了你是女子,哪有好人家的女孩子随随便便和一个陌生人喝酒的。” 莫依然哼了一声,道:“做女子就是这点不好。男人能说的话你偏说不得,男人能做的事你偏做不得,遇见男人还要在一旁扭扭捏捏装矜持,其实心里琢磨的都是男人那点破事儿。真不知道这么活着有什么劲。” 杜月道,“得了,你活得够舒服了。眼下,找着咱们公主才是正事。” “静和怎么不见了?”莫依然问。 “刚才我们在那边看擂台猜灯谜。她说口渴,我就去给她买冰糖红梨水,可是回来就不见人了。”杜月道,“我自己都找了两条街了,想着她找不到我可能会回来找你,就过来了。” 莫依然道:“她不认路,方向感又奇差,现在肯定在大街上乱撞呢。咱们还是分头去找,半个时辰之后在朝歌坊门前会合。如果还没找到,我就回府换了衣服去调九门提督。” 杜月点点头:“好,那一会儿见了。” 两个人在路口分手,一个往东一个往西。殊不知,隔着几条街道,静和公主也在找她们。 刚才她看灯谜看得入神,直到擂台打完,人群散去,才发现杜月不见了。她一个人随着人潮走,想着灯市就这么几条街,走来走去肯定能遇上,没想到走了这么久,放眼看去还是一片人山人海。她心里害怕,又急又累,喊了几声“月娘”,声音还未传出就湮没在喧哗的人群中了。她急得泪眼迷蒙,第一次觉得这人山人海如此恐怖。她一人孤零零地立在街角,不知何去何从。 就在此时,身后一个声音说道:“公主?” 这个声音带着安抚人心的温度。静和猛然转身,抬手拭去泪水,道:“木将军。” 她的心原本空落落的,见着他,仿佛被瞬间填满了,从此有了着落。 木子清微微蹙眉,道:“你一个人?” 她仍旧有些哽咽:“我和她们走散了。” 木子清望着她,道:“别怕,我送你回去。” 他带着她往来路走去。人潮汹涌,他将衣袖递给她,道:“别走散了。” 她跟在他身后,小心翼翼地握着他的袍袖,像是握着自己最后的爱。 他们默默地走着。周围人潮渐渐散去,朝歌坊门前的花灯也暗了。他牵了马,同她并排走在空荡荡的长街上。 “累么?”他问。 静和摇摇头。 然后就再也没有话了。 头顶,月色朦胧。 丞相府大门前点着两盏灯笼,红红的光映在雪地上,一片暖融融的色泽。他们在五级白玉台阶前站定了,静和说道:“木将军,谢谢。” 他的脸上一片暗影,说:“公主不必客气。进去吧。”她站了一会儿,似是有什么话要说,却终究什么也没说出口,转身走向那朱红色的大门。木子清望着她的背影,风定雪停,然满地的月色如霜,竟比这风雪还冷。 此时莫依然和杜月早已经回了府中。莫依然洗去脂粉,换好朝服,急忙去调九门提督。相府大门轰然开启,她一抬头,就见静和正立在门前。 “静和?你怎么回来的?”她又惊又喜。 “是,木将军送的我。”静和说着,微微侧了侧身子,莫依然就看到雪地中木子清执缰而立的身影。 莫依然向着他微微一礼,道:“有劳木将军了。” 木子清神色如冰雪,道:“丞相大人,客气。” 莫依然一笑,转身携着静和入府,一边说道:“你也真是的,可急死我们了。” 朱红色大门缓缓关闭,将两人的身影隐没。相府门前的灯笼晃了一晃,映得月光惨淡。 木子清牵马离去。忽听身后吱呀一声,相府大门复又打开。他立刻转身,却见朱门暗影中,莫依然掀袍走出来。 他无意与她寒暄,转身就要走。身后莫依然说道:“木将军,不用每次见了我都跟躲瘟神一样吧。” 木子清道:“丞相大人误会了。我还有些事,先走一步。” 没想到身后人冷笑一声,道:“你若是继续这么躲着我,你那个请辞的折子这辈子都别想批下来。” 木子清豁然回身,双目微眯,道:“原来是你从中作梗。” 莫依然身为丞相,掌管三省六部,官员调动全都经由她手。是了,自己早该想到是她在阻挠。 莫依然道:“将军这话说但难听了。我只是有个疑问,想向将军请教,”她高声问道:“将军为何要走?” 木子清道:“我为何不能走?” 莫依然一笑,说:“将军不愿说,我就替将军说了吧。将军想走,原因有三:第一,木老将军已去,西子也走了,你在这朝堂上再无可牵挂的人;第二,将军一向讨厌我,如今我这个小人当政,惹你不快,所以干脆一走了之,眼不见心不烦;第三,也是最最重要的一点。你觉得与静和再无可能,因此心灰意冷,想要离开这个伤心地。”她双眸闪着暗芒,道,“将军,我说的对么?” 木子清最厌恶她这种小人行径,句句戳人痛处,还洋洋自得。他根本不想理她,迈步往前走去。 “真是可悲可叹可笑!”身后莫依然朗声说道,“木老将军英明一世,竟生了这么个蠢笨的儿子,木家三代忠良,至此而亡!”这话,木子清是无论如何也忍不了了。他可以不和她一般见识,却绝对不能容忍她污蔑自己的父亲,污蔑木家。 “你到底想怎样。”他沉声问道。 莫依然踱步到他面前,说道:“木将军还记得我们当年的约定么?” 木子清道:“当然。当年我答应你支持政变,兵围皇宫,安定社稷,这些我都做到了。如今你已是丞相,摄政王掌握大权,社稷也已经安定,你还想要我怎样?” 月光下,莫依然面容沉郁,说道:“将军错了。头两件事将军却是已经做到。唯独这第三件,将军尚未完成。” 木子清不解,蹙眉看着她。 莫依然道:“将军以为,政变成功了,社稷就安定了么?君可知何谓社稷?”她缓缓踱着步子,说,“社稷者,土地谷物,关乎国计民生。社稷是否安定,不是由将相决定的,也不是由一群言听计从的官员决定的,而是整个国家靛制。如今的虞国政令昏庸,变法阻碍重重,此内忧也;虽然与朔国望国签订了合约,可是军队疲敝,府库空虚,此外患也。内忧外患并举,请问将军,社稷安稳何在?” 木子清蹙眉:“你的意思是……” 莫依然道:“朔国国君浑元十年生聚十年教训,铁甲军阵日夜操练,可见亡我之心不死;望国一向是墙头草,蛰伏百年,伺机而动。如今将军一走,主将空虚,万一开战,虞国十万大军无人指挥。将军,你这是让我父兄子弟去送死啊!” 这一席话犹如惊雷霹雳,木子清心头一紧,问道:“如今局势,当真如此危急?” 莫依然道:“将军岂不闻,生于忧患死于安乐。等到敌人真的下了战书,可就一切都晚了。” 她逼近一步,道:“将军,你忍心看着木家鲜血守卫的江山,陷落他人碟蹄之下么?” 木子清双手握拳。 如果一切真的如她所说,此时的虞国身陷内忧外患,形势竟比当年郢下还要危险。朔望两国如狼似虎,虎视眈眈。国破家亡,亦不过是朝夕之间的事。 不,他绝不能坐视不理。父亲临终嘱托言犹在耳:大虞江山,寸土不让。 他自是讨厌她,可是这一路走来他不得不承认,只有莫依然,才有能力挽回这倾颓之势。只有她,才能救虞国。 茫茫白雪中,木子清轰然下拜,道:“竖子无知,竟为小情而舍大义。该死!” 莫依然伸手扶他,道:“将军是内明之人,一点就透。” 木子清起身,道:“丞相大人如有需要,尽可差遣。为了大虞安定,死亦不足惧。” 莫依然点点头,道:“将军大义。不过,想要外拒敌寇,还要先打赢朝堂内这一场硬仗才行。” 木子清蹙眉:“请丞相明示。” 莫依然微微一笑,道:“将军别急,且回府养足精神。时候一到,自会有一场大风暴。” …… 这个冬季寒冷却也短暂。大雪停了,露出明媚阳光,气温也渐渐回暖。人人都说这是天公作美,来年必定有个好收成。 然而莫依然的心情却没那么轻松。 月中她又接到了赵继的折子,开篇多了些过年的吉祥话,然后陈述变法进程,结尾处两行字引起了她的注意:新法如逆水行舟,暗礁重重。属下无能,顿首请丞相示。 莫依然蹙眉掩卷。赵继是辅佐过摄政王理清吏治的要员,以他的能力,处理变法要害应该不是问题;赵继的为人她心里也有数,此人踏实,绝不会夸大其词。这一次,究竟是遇到了怎样的困难,居然让他自称无能,请丞相亲临? 莫依然心想,此事绝不简单。看来,上郡之行要提前了。 一出正月,朝中便传来了丞相南下巡查的消息。绵绵冬雨中,百官至定国门前送行。车架一共两辆,随行军士五百由韩擭带领。莫依然一袭蓝锦斗篷,对沈学士说道:“我这次去大概个把月就能回来。朝中之事,还请沈学士多多辅佐。” 沈学士点头:“相爷放心。” “另外,新科士子中有几人我看着不错。先生博学,也请多多予以提点。”她说。 沈学士道:“人才一事关乎社稷,老朽一定尽心竭力。” 莫依然点点头:“有先生在,我便放心了。” 她冲着身后众人拱手道:“诸位,多谢相送,回去吧。” 百官答道:“相爷一路顺风。” 莫依然转身上车。车架上,她回头远眺,就见城楼上遥遥立着一个黑色的身影。 她坐回车内。车夫一声鞭响,五百甲士开动,延绵向着远方。 由于此时尚在冬季,虞江水位不稳,因此只好走陆路。此次出行她带了杜月一起,静和公主身为嫡妻仍旧留在丞相府。临出门时杜月还半开玩笑地对静和说:“所以说妻不如妾,你看看,咱家相爷出门都带着我,小老婆还真是受宠啊。” 静和公主被独自丢在豫章心里已经很不爽了,哪经得住她这么一激,哭道:“莫依然你就是偏心!你偏心!人家以后再也不跟你好了!” 莫依然赶忙上去劝,又是安慰又是许愿,这才安抚下来。她被这俩人折腾得口干舌燥,心里哀叹:二位姐姐,咱别入戏太深! 出了寒山上驰道,一路官驿接送,车马辚辚直奔上郡。上郡在虞江下游,算是虞江十郡中离豫章最近的了。第四日中午就看见了上郡的界碑,早有郡守府派出的头哨侯在路边,见了莫依然的车架,一面上前请安引路,一面派人回郡守府报信。 上郡首府琅琊城门大开,郡守童陈率府衙官吏门前相迎。前有五百亲兵开路,丞相暗红色的车架缓缓停下。童陈走到莫依然车窗底下,说道:“上郡郡守童陈,拜见相爷。” 车窗帘一挑,莫依然露出半个脸来,说道:“童大人,一年不见,可是清减了不少。” 童陈低头道:“有劳相爷挂怀。下官已在府衙内备好接风宴,请相爷移步。” “你费心了。”莫依然道,“这做了一路的车,我也是乏得很。童大人,咱们一起走路过去吧。” “是。” 莫依然走下车架,舒了舒筋骨,对童陈道:“咱们走着。” “相爷先请。” 莫依然一笑,道:“我又不认路。童大人,不要如此客气。咱们同行。” “是。”童陈道。 二人向着城门走去,府衙官吏齐齐躬身行礼,道:“恭迎相爷。” 莫依然的目光扫过众人,在一身六品青袍的赵继身上一顿,复有移开去。她对众人说道:“诸位辛苦。” 童陈上前一步,道:“相爷,请。” “请。” 她头戴高冠,身着一品正红色仙鹤纹服饰,锦面朝靴,步步生风。郡守童陈走在她右侧,两人同入城门。城内,天街早已洒扫干净,两侧人山人海。百姓们见丞相居然步行入城,个个惊诧不已,争相观睹这位开国以来最年轻丞相的仪容。莫依然走得坦荡,望着两侧人群,对童陈说道:“这一年以来上郡商贸繁荣,人口骤增,大人政绩卓然啊。” 童陈道:“不敢。还要多谢相爷器重。” 两侧人群喧哗,身后众官员已被甩了老远。莫依然微笑道:“变法一事如何?” 童陈说:“回相爷,初期一直还好,眼下遇到一个从未预料到的困难,实在是推行不下去了。府衙内有相关文案,还请相爷亲阅。” 莫依然点点头,道:“你叫上变法的主力官员,咱直接去书房吧。” 童陈道:“相爷车马劳顿,还是先吃午饭吧。” 莫依然摆摆手:“先干活,再吃饭。” 郡守府书房不算大,却极为讲究,纸笔墨砚都是上品,可见是个爱书之人。莫依然高坐在主位,旁边是童陈,堂下左右站着赵继和另外三个书吏。 半年多不见,赵继的脸上也多了几分沧桑,不知是多少次深夜筹谋中留下的。他将变法通策打开,呈递莫依然面前,道:“相爷,这是迄今为止已经推行的变法条例。” 莫依然信手一番,道:“我只关心还有哪些没有推行。” 赵继略一沉吟,道:“方田均税法。” “什么?”莫依然蛾眉一蹙,“方田均税法乃是新法根基,这都没有推行,其他全是空话!我看你们是不知道自己吃哪碗饭了,朝廷养你们何用!” 见丞相暴怒,堂下三人皆是躬身屏气,不敢说话。童陈也站起身,道:“下官办事不力,请相爷息怒。” 莫依然吸了一口气,心知自己方才太急了,说道:“你最好给我个像样的理由。” 童陈躬身道:“自变法开始,府衙大小官员皆是兢兢业业,不敢荒怠。只是,方田均税法伤氏族太甚,推行起来阻力很大。东城王家就公开反对变法……” “东城王家?”莫依然挑眉,道,“氏族再大也是民,我就不信,他们真敢公开跟朝廷叫板?童大人,你难道不会杀鸡儆猴么?” 童陈也是急了,道:“相爷,这个鸡杀不得啊!” “怎么讲?” 童陈说道:“东城王家自前朝就是世家大族,根基甚深,□□开国时因为匡扶有功,被赐了丹书铁劵,上郡周围良田千顷有一半都是王家的封地。这丹书铁劵有免死之能,荣耀不输于金刀令箭。变法官员去王家大宅每每受阻,可是碍于那丹书铁劵,抓也抓不得,杀也杀不得。其他氏族见此,也纷纷拿王氏做例子,不肯分地。实在是……”童陈说到这里,忍不住叹了口气。 莫依然心下已经明白,这个王家分明就是仗着□□的丹书铁劵横行乡里,甚至公然和朝庭对抗,其嚣张气焰可见一斑。这种人,绝不能硬碰硬。 “我知道了。”莫依然说道,“各位同僚辛苦了。今天就到这儿吧。我有些乏了,咱们明天再议。”她起身往门外走,其余四人躬身相送。 她走到门边,忽然转身,说道:“赵大人,你跟我来一下。” 赵继俯身道:“是。” 作者有话要说:本章两首诗,一首是非原创的数字诗,一首是作者原创。 第四十一章 丞相下榻之所在郡守府别院。别院正堂内, 杜月正指挥着丫头仆役们收拾随行的细软。莫依然和赵继进门, 底下人急忙放下手中的活,纷纷见礼。杜月微微一笑,道:“赵大人, 又见面了。” 赵继有些惊讶:“月夫人也来了?” 莫依然但笑不语。 桌上摆着几碟小菜, 都是杜月亲手做的。三人围坐一桌, 莫依然道:“赵兄离开豫章这么久, 必定会想念家里的饭菜。还好月儿在, 咱们解一解乡愁。” “相爷费心了。” 杜月微笑道:“赵大人多吃些。” 赵继急忙点头。 莫依然举起茶杯, 道:“今日无酒,我便以茶代酒,谢赵兄这半年的奔忙。” 赵继起身, 长拜道:“相爷折煞下官了。变法未成, 有负相爷重托,下官惭愧。” 莫依然放下茶杯,说:“这也不是你的错,丹书铁劵,确实棘手。”她示意他坐下,问道:“你对那王家了解多少?” 赵继行了一礼,坐回桌前, 说道:“为了推行新法,我曾经亲自上门拜访,去过三次,三次都是被打出来的。”他摇头苦笑一声, 道,“他们家当家的应该是大爷王心佛,前朝举人,封了员外郎的。其他人,未曾得见。” “居然敢殴打朝廷命官,”莫依然双眼微眯,“这一家人,有点意思。” 赵继叹一口气,道:“那个王心佛油盐不进,这一个多月我磨破了嘴皮子都不管用。童大人一急,兵围王家大宅,没想到人家把丹书铁劵往正门前一摆,如圣亲临,任谁都不敢近前一步。最后无法,只得收兵回来。” 莫依然吃着菜,说:“这么说来,问题的关键就是那个丹书铁劵了。” 赵继点点头。 莫依然瞟他一眼,道:“赵大人,你真想不出办法吗?” 赵继低头道:“请恕赵某江郎才尽。” 莫依然一笑,道:“你不是江郎才尽,你是被这‘君子’二字捆住了手脚。办法你已经想到了,就只不屑于去做。” 赵继蹙眉:“请相爷明示。” “这事,还要请月儿帮忙,”她转向杜月,道,“杜姑娘,还请你再做一次老本行吧。” 杜月一直在旁边听他们说话,惊道:“莫依然,你不会是想让我去色诱吧?” “不行!”赵继厉声说道。 莫依然一挑眉,说:“你说你们天天心里都想些什么不干不净的?是我把你从青楼赎出来的,怎么可能再把你往火坑里推。再说了,你又不是只有那一个老本行。” 杜月不解:“那你的意思是?” 莫依然一笑,道:“梁间燕子,也该重出江湖了。” 第二日一大早,莫依然命童郡守给王家下了名帖,说是丞相大人巡视虞江,听说当地豪绅大族王氏之名,心生敬仰,前来拜会。 丞相拜乡绅,这是几辈子都没听过的奇闻。 王氏接了名帖,自然觉得是得了天大的面子,立刻回帖相邀。于是双方定了时间,三日后巳时,丞相拜会王家大宅。 如此长脸的事,王家哪能放过,不出三天就嚷嚷的满城皆知。童陈跟在莫依然的车架旁,忧心道:“相爷,是不是太给他们面子了?氏族气势越盛,我们变法的阻力就越大啊。” 车内,莫依然挑唇一笑,道:“童大人可听过一句话:水满则溢,月圆则缺。” 童陈神色豁然道:“相爷的意思是……” 莫依然微微一笑:“盛极必衰,此为天地常理。大人只管等着看好戏吧。” “是。” 马车在王氏庄园大门前停下,车后五百亲兵止步,铿然有声。莫依然缓步下车,只见眼前朱门高耸,十八级白石台阶,规格竟不亚于王府。 此时朱门大开,门内缓缓走出一个身着锦服的中年男子,大腹便便,行至悠然,两撇胡子迎风而动。他迎出来,拱手道:“丞相大人驾临,真令舍下蓬荜生辉啊。” 赵继在她耳旁说道:“这就是王心佛。” 莫依然侧眼打量此人,那王心佛只是拱手相迎,竟连腰都不弯一下。 莫依然满面含笑,道:“王员外真是客气了。”她左右一看,道,“这王氏庄园真是百闻不如一见,气派!” 王心佛很是得意,笑道:“相爷,您里面请。” 莫依然笑道:“王员外请。” 莫依然今日只穿了一件素白常服,折扇微摇,看上去就如同一翩翩佳公子。她一路跟着王员外往正堂走,时而对两侧雕廊画栋奇山怪石评点一番,多是些溢美之词,听得王员外心花怒放,嘴角都裂到耳朵根了。他们进了一道九曲回廊,转弯时莫依然用扇子掩口,对身后的赵继小声说道:“这头猪可够肥的,宰了充国库够吃一年了。” 赵继想笑又不能,憋成内伤。 几人进了正堂,在上好的红杉圈椅上坐下,喝着丫头捧上来的西湖龙井。莫依然四下望望,道:“罢了,人人都说皇宫集天下之宝,皇宫我是去过的,可和王家一比,就是小巫见大巫了。” 王心佛笑道:“相爷谬赞了,说到底我们还是民,民岂能和君比?不敢,不敢。” “哎,王员外可和一般的民不一样。王家承蒙□□皇帝圣恩,得丹书铁劵,贵同皇族,想想,哪个皇家子弟有免死这一说啊。”莫依然眉眼含笑。 这话是说到了他心坎里,王员外笑得合不拢嘴。 莫依然又说道:“我听说,前番因为一个小法案,郡守府和员外闹了些不愉快?” 王心佛微微一笑,等着她的后话。 莫依然道:“我已经训过他们了。员外岂是一般人?不过一个法案而已,何苦搞得这么下不来台?底下人不懂规矩,还请员外海涵。” 王心佛双眼一亮,呵呵笑道:“相爷太客气了。王某乃是乡绅,郡守是父母官,本就是一家嘛。今日既然相爷如此说了,又是在我家庄园,王某忝为地主,今日就摆上一桌,算是同郡守大人和解。”他神色轻慢,瞟了一眼立在莫依然身后的童陈。 “还是王员外大人大量。”莫依然说着瞥了一眼童陈,却见他脸都憋青了,估计已经被这王心佛气得五脏出血了。 莫依然笑道:“王员外,我还有个不情之请。” “相爷请讲。” 莫依然笑了笑,说:“我虽然是驸马,但到底还是外臣,进不了皇族宗庙。可是,我一直对□□皇帝抱有景仰之情,闻听王家有□□御赐的丹书铁劵,心切慕之,能不能请员外将□□御赐的丹书铁劵请出来,让在下瞻仰瞻仰?” “这……”王心佛面露犹豫。丹书铁劵是王家镇族之宝,从来不肯轻易示人。不过,这莫依然是当朝丞相,又是极客气的,因此他也不想得罪。犹豫半天,方才说道:“罢了,也就是丞相大人。换了别人是断断不行的。” 莫依然点头笑道:“那就多谢王员外了。” 王心佛道:“相爷稍坐,我要亲自去请。” “当然,员外请。”莫依然折扇微摇,喝着茶水,甚是悠然。 不一会儿,王心佛就捧着一个黄缎锦盒回来了。他将锦盒放在桌上,道:“相爷,丹书铁劵就在盒中。” 莫依然急忙站起身,正官整袍。身后众人也都低了身子。 莫依然道:“请员外请出来吧。” 王心佛小心翼翼地挑开玉封轴,将锦盒盖子揭开,顿时变了脸色。 “王员外?”莫依然叫道,“请丹书铁劵出来吧。” 王心佛已如石化一般,僵立在那儿看着莫依然。 莫依然眉头微蹙,走上前一看,惊道:“员外,这就是丹书铁劵吗?” 锦盒里铺着明黄的绫缎,盒子正中的凹槽内,赫然一块石头。 王心佛已然傻了,不知该说什么。只听耳边童郡守一声断喝:“王心佛!你竟敢诓骗朝廷命官,该当何罪!” 王心佛一惊,就见身边莫依然面如寒霜,冷冷看着他。 “相爷,这……这丹书铁劵明明就在这盒中的,我也不知道它怎么就……就变成石头了!”王心佛急道。 莫依然淡淡说:“哦,王员外的意思是,丹书铁劵不翼而飞了。” “对,对,真是不翼而飞啊!”王心佛都快哭出来了。 莫依然点点头,道:“弄丢□□皇帝的御赐之物,还是丹书铁劵,你知道是什么罪吗?” “啊?” 莫依然侧眼一看赵继,赵继立刻说道:“回相爷,罪当问斩,株连三族。” 王心佛面如土色,急急道:“不!不!没有丢,没有丢!” 莫依然挑眉道:“哦,没丢啊。那就请员外拿出来吧。” “我……”王心佛已经满头是汗,大口喘着气,说道,“丹书铁劵就在我庄园内……只是,只是不便示人。”他似是抓住一根救命稻草,梗着脖子说道,“对,丹书铁劵乃是御赐之物,岂是一般人想看就看的?” 莫依然双目微眯,道:“我看,你是根本就没有什么丹书铁劵吧。员外,你可知假冒□□之名,伪造丹书铁劵,是何罪名?” 一旁赵继接道:“罪当凌迟,株连九族!” 王心佛高声说道:“谁说我没有!那是当年□□皇帝赐给我爷爷的!皇宫史料馆里都有记载,你自可去查!” 莫依然冷笑一声,道:“王员外,这可太不巧了。你难道没听说文渊阁着过一场大火么?那可是连诏书都烧没了,什么都没有了。” 王心佛双目圆瞪,面如死灰。 莫依然悠然落座,道:“你最好现在就把丹书铁劵拿出来,否则,要么就是你弄丢了,判你个辱圣之名;要么就是你假造,问你个欺君之罪。横竖都是死,王员外自己看着办吧。” 她举杯喝茶,从茶杯上侧目看他,像是看着濒死的猎物,唇角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 王心佛委顿在地,面如土色,方才的嚣张气焰仿佛被一盆冷水浇灭,如同一只落汤鸡。他看着莫依然,忽然想起什么,几步爬到莫依然脚边,抓住她的袍子,说道:“相爷,相爷你要救我啊,你救我全家一命。我王家所有奇珍异宝,你要什么,我都给你!” 莫依然轻轻吹着茶叶,并不理他。 “丞相大人!”他叩首,头咚咚地磕在地上,“丞相大人,饶命啊!” 莫依然冷笑一声,道:“王员外这话是怎么说的,又不是我要杀你。” 他猛地抬起头,正对上她幽暗的双眸。 莫依然微微一笑,道:“眼下知道此事的不过在场这几人。我是断不会说出去的,不过郡守大人么,我就不知道了。员外还是去求求他吧。” 王心佛闻言,抬头看了童陈一眼,只见他居高临下地盯着自己,面黑如煞。 他心里顿时明白,原来如此。说到底,还是为了他王家碉地。 莫依然侧眼看着他,说:“你的命还在你自己手中。是死是活,就看员外如何决断了。” 她说着站起身来,留下一句:“童大人,赵大人,这儿就交给你们了。”然后抬步走出大堂。 王心佛看着她的背影,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赵继在他身边蹲下来,从怀里掏出一本账册,说道:“员外,咱们来商量商量分田的事吧。” 莫依然大步流星走出王家庄园。门外,韩擭正带着五百亲兵驻守,见了她立刻迎上去,问道:“相爷,怎么没听见你发的信儿啊,我还等着冲进去呢。” 莫依然一笑,道:“杀鸡焉用宰牛刀,这点小事我自己就摆平了,就不劳烦韩将军了。”说完就往车架旁走去。 韩擭小声嘟哝道:“老子还当又有肉吃呢,没想到就是个摆设!” 莫依然上车,高声说道:“韩将军放心,有肉都是你的。” 韩擭哈哈大笑起来,道:“相爷,我就跟着你混了!” 五百亲兵护送,车架缓缓返回郡守府。 …… 这之后的变法就进行得比较顺遂了。王家五百顷良田尽数上交,本家只保留十亩田地,与一般农户无异。王家是当地乡绅的首领,他家一分田,其他氏族也再不敢和官府对抗,纷纷送上地契。一个月间,上郡周围千顷良田全都收归郡守府管辖。 于是莫依然坐镇指挥,童陈并郡守府全部府吏开始丈量土地,分与平民。分田之事进行得轰轰烈烈,百姓久被豪绅压榨,如今得了田地,自己当家,当然欢喜,一个月来不停有整村的人到郡守府谢恩。府门前门庭若市,声势亦波及到了周围几个郡县,上郡一时成了市井民众谈论的焦点。 郡守府的回廊上缓步走来两人。莫依然锦服博带在前,赵继跟在一步之后,说道:“这两天琅琊城内无不在讨论新法,往来客商也已将新法声名带到各地方。相爷,咱们这新法可是成了!” 莫依然面微笑,道:“只是初步成功而已。唯有全国推行之后,才能叫真正的成功。” 赵继自知自己方才有些得意忘形,低头道:“是。” 莫依然缓步走着,说道:“不过,上郡的成功倒是给我吃了一颗定心丸。新法在全国如何推行,推行时会遇到什么阻力,我已经心里有数了。” “那相爷打算何时将新法颁布全国?”赵继问。 莫依然停了脚步,道:“我想,是时候了。”她快步往前走去,扔下一句:“你回去收拾东西,我们明天就回豫章。” 赵继一愣,以为自己听错了:“明天?” 莫依然淡淡回身,道:“怎么,赵大人,你当这个六品府吏还当上瘾了?” “不不,”赵继躬身说道,“下官这就去。” 赵继掌管郡守府文案,离职前还有些繁琐事项需要交接,因此他们真正动身也是在三日之后了。莫依然车马未动,密折已经先一步到了豫章,呈递在摄政王府书房的桌案上。 折子有着杏黄绫缎面,手指覆上去可以清楚感觉到丝线的纹理。赵康眉头微蹙,说道:“沈大人以为如何?” 沈学士坐在下首,说道:“相爷折子上所言,虽然不合常理,可定然有他的道理。相爷处事一向不拘小节,喜欢出奇制胜。当然,一切还要看王爷的决断。” 赵康缓缓闭上眼睛。变法凶险,一步行差踏错就是满盘皆输。她滇案未免有些太儿戏了。应该信她么?若是连她都不能信,怕是再没有能信的人了吧。毕竟,她从未让他失望过。 摄政王的双目缓缓睁开,说道:“就按丞相的意思办吧。” 沈学士面含微笑,道:“王爷英明。” 五日后,丞相的车架到了豫章。定国门前百官相迎,朱漆马车缓缓停下。莫依然下了车,远迎的众官员行礼道:“恭迎相爷。” “众位辛苦。”莫依然道。 一位身着银青光禄大夫服饰的男子上前一步,躬身拜道:“在下新科探花孙毅,代沈学士迎接相爷。” 莫依然打量他,问道:“沈学士怎么不来?” 孙毅道:“家师今日奉诏入宫,草拟上郡的表彰敕书,实在脱不开身。” 莫依然微笑,这个孙毅也真是机敏,几个字就将话里话外的意思交代了个清楚。想来,沈学士的门生总不会差。她说道:“既如此,那就请孙大人陪我入城吧。” 孙毅低身道:“下官荣幸。相爷请。” 一进城,车架载着杜月先回相府,莫依然带着赵继直接进宫。 他们由安上门入宫,经太苍殿直奔御书房。她未来得及换朝服,因此还是那身素白长袍,衬得肌容胜雪。春日里御花园百花争艳,她就从万紫千红中走来,容光照得百花都失了颜色。 赵康独立在御书房窗前,将这一处良辰美景都收归眼底。莫依然本没那么美,可是在他眼中,却凭空多了十分丽色。 转眼间她已走到廊下,侧里门边。外间响起内侍通报的声音:“王爷,丞相大人和赵大人到。” “请进来。” 他站在窗前,看着她整顿衣袍,迈步而入。 他转过梨木雕花的屏风,走入外间。莫依然俯身拜道:“臣莫依然拜见王爷。” “丞相大人辛苦了。”他上前虚扶一把,指尖掠过她的袍袖。她借势起身,拱手与执笔的沈学士见礼。 时隔半年,四人终于再次围坐一桌。沈学士将敕书捧出,道:“相爷,这是按照您的意思起草的嘉奖上郡氏族的敕书,请过目。” 莫依然一目十行,点头道:“恰到好处。只是这王家与别家不同,还是给个子爵爵位吧。” 赵继道:“相爷,请容下官一问,您为何要给氏族封赏?如此不是更壮了他们发对变法的胆量么?” 莫依然微微一笑,道:“上郡氏族已经被我们搜刮尽了,再没有任何威胁。眼下我们要做的是安抚,以保证变法之后不生内乱。正所谓,打一棒子,给一甜枣。” 赵康被她这话逗乐了,笑道:“你这是一棒子打了个粉身碎骨,然后再给个酸枣。” 莫依然也大笑起来。 沈学士道:“依相爷看,接下来应当如何?” 莫依然端起茶杯,润了润唇,说道:“上郡分地能进行的这么顺利,就是因为我们先拿下了王氏。有了个带头的人,自然容易得多。可是全国范围内,这个带头人却不好找。我想了又想,也只有一个家族能担此重任。” 她深棕色的眸子看向他,电光火石的一瞬,他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道:“恐怕,难办了。” 莫依然道:“这就要看王爷的决心了。” 赵康蹙眉,道:“摄政王府好说。可是其他郡王贝子府,可就没那么容易了。” 沈学士和赵继这才回过神来,莫依然居然要拿皇族开刀! 她眸光闪着锋芒,道:“只要王爷点个头,我自有办法。” 赵康蹙眉,犹在思索当中。 沈学士道:“究竟何种办法,还请相爷明示。” 莫依然一笑,淡淡说道:“人之一生蝇营狗苟,为的不过就是名利二字。二者缺其一,便不能满足。钱财多而无名的人,就愿意用钱财换取名声;而声名显赫之人,则更希望用自己的名声来活得利益。氏族,占田广,有些甚至富可敌国,但到底还是民。上有皇族,他们永远也得不到和自己财富相彰的名望。所以我用爵位收买他们,爵位不过是个虚名,却是他们最想要的;而皇族么,天下贵胄,有的是名望,可名下土地还多不过氏族。他们最想要的,还是钱。所以说服皇族交出封地,需要用另一种手段。” 赵继仍在疑惑中,问道:“何种手段?” “事未谋成,我不会多说。”她只是看向赵康,道,“我已经成竹在胸,只等王爷的意思。” 赵康起身,缓缓走到窗边,背手说道:“你只管放手去做,我信你。” 她望着他的背影,眸光微荡。 …… 莫依然回到相府已过了掌灯时间了。后堂内一点橙黄的灯光,黑暗中朦胧跳跃,竟有了回家的感觉。 后堂内早已摆上了上好的酒席。三个人边吃边聊,笑着闹着,不知不觉忘了时间。杜月只把她们这一路的经历添油加醋说给静和,静和也不闲着,将这一个月来豫章城内豪门公府狄色新闻八卦事件从头到尾演说一番。 “还有一个消息你们无论如何也想不到!”静和眉飞色舞,道,“睿郡王妃生了个大胖小子。” “真的?”杜月惊道。 静和说:“可不是。前儿刚办了满月酒,你们要是早回来两天就赶上了。” 杜月摇头笑道:“可真是不容易啊。这下王妃的位置算是坐稳了。” “怎么?”莫依然一边吃一边问。 静和道:“睿郡王妃一直无所出,就因为这个前两年睿郡王先后纳了两房侧室,倒是生了两胎,全是女儿。没想到这回王妃生了位世子,总算是皆大欢喜了。” 杜月冷笑道:“这位郡王妃还真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先前我还觉得她生不了呢,没想到还挺能干。” 莫依然用筷子敲了她一下,说道:“你这张嘴啊,积点德吧。” 静和掩口而笑。 莫依然喝了口酒,说道:“对了,静和,今年的桑蚕大典得你来主持了。” 桑蚕大典定于每年的四月初五,由皇族贵妇主持,通常是皇后,众内命妇在这一天祭拜蚕神,纺纱织布,以彰皇室重农劝桑之意。如今李皇后病重,自然不能主持桑蚕大典了。 “不是还有摄政王妃么?”静和道,“我虽是公主,到底已经嫁人了。” 莫依然说:“王妃也病了。眼下内命妇里拿得出手的也就你了。” 杜月又是一笑:“还真是个多事之秋啊。” 几场春雨给豫章染上了层层点点的绿色。立春过后,枝叶萌发,整座灰石堆砌的城池也显出勃勃的生机来。皇宫角门一开,穿着水葱绿罗裙的宫女们一溜挨着暗红色的宫墙走过,双手捧着的朱漆托盘里盛着今年桑蚕大典特制的新装。 暗绿色丝麻罗裙配上葛布短袄,绛紫色绶带在胸前妥帖地系着。静和公主立在凤仪宫的铜镜前,任左右宫人为她换装。今日,她将以皇家公主之尊代皇后主持桑蚕大典。 吉时已到,众内命妇入宫。这些平素珠光宝气的女子个个钗环尽除,都穿着一样的丝麻裙装,仅以胸前绶带区分品级。她们分为三列,缓步至凤仪宫门前参拜,聆听公主训示。静和站在丹陛之上俯视众人,身旁掌宫尚依高声宣读□□孝贤皇后的《女则》。 宣读即毕,入奉先殿请蚕神,后入桑园采叶喂蚕,抽丝织布。其实蚕丝都是上一年准备好的,所织的布匹也大多是由宫女完成,内命妇们只需上架做个样子。即便如此,走完全部过场,还是要整整一天的时间。 申时,礼成。静和公主代皇后在凤仪宫宴请众内命妇。宴席布好,众内命妇入席。静和公主高高坐在上首,对着身边的睿郡王妃说道:“这几日忙,也没来得及问,小世子可好?” 睿郡王妃点头道:“好着呢,能吃能睡的,多谢公主挂心。” 旁边江陵王妃说道:“小世子是弟妹的心头肉,一刻都放不下。今天还带着进宫来了呢。” “是么?”静和浅笑,“在哪儿啊?快抱出来我看看。” 睿郡王妃立刻差乳娘去偏殿抱世子。粉雕玉砌的孩子裹在大红绫子的襁褓中,愈发显得好看。静和将孩子抱在怀中,道:“哎呦呦,这孩子长得真喜气,讨人喜欢。” 众人酒宴也不吃了,纷纷上来逗弄这孩子。一下子围得人太多,小世子受了惊,哇哇大哭起来。睿郡王妃急忙接手,就在两下转交的时候,从大红绫子底下露出一点金黄。 “这是什么?”静和问。 睿郡王妃笑道:“这是我们王爷专门给孩子求的长命锁,讨个吉利罢了。” 她说着便将孩子交给了乳娘。静和对着乳娘吩咐道:“你只在一边呆着,别离开这大殿,不然咱郡王妃心里不踏实。” 乳娘应了一声,便抱着世子在大殿一角坐下。睿郡王妃笑道:“公主太周到了。” 静和笑笑,对众人说道:“光慌着看孩子,酒菜都凉了。我让御膳房去热热,咱们再开席。” 已至掌灯,宫中宴饮正盛。几条长街之外,摄政王府内的酒宴却才刚刚开席。 睿郡王和乾郡王一前一后跟着仆役往正堂走。今日他接了摄政王邀饮蝶子,自然不敢怠慢,提前一刻就到了王府。他本以为王爷是单单请了他的,谁想到在王府大门正碰上乾郡王,一打听才知道原来他也是受了邀前来。这下睿郡王心里忍不住就嘀咕了,因而小声对身边的乾郡王说道:“哥哥,你不觉得奇怪吗?” “奇怪什么?”乾郡王是武将出身,蓄着络腮胡,说起话来声如洪钟。 睿郡王道:“摄政王和我们久不来往,今日突然宴请,不合常理。再说,既然是群宴,为何不在请帖中写明?这不合规矩啊。我怕这里面是有什么猫腻吧?” 乾郡王“嗨”了一声,道:“你这小子就是花花肠子多,看谁都一肚子坏水。人家摄政王是什么人,手握大权,真想给咱使坏还用得着摆个酒宴跟你商量着来?再说了,人家府里什么没有,还能图你什么?” “田地啊,我的哥哥,”睿郡王小声道,“虞江那边声势那么大,连琅琊王氏都分了田,我怕这风刮到京城来。” 乾郡王顿了顿,摆手说道:“不会。那王家不过是个氏族。咱们可是皇族啊。这天下都是咱们家的,谁听说过把自家的江山分给别人的道理?摄政王不糊涂。” 睿郡王道:“这摄政王是不糊涂,可是保不准那莫依然打什么主意。” “丞相?”乾郡王道,“臣子而已,能耐我何?” 睿郡王侧目说道:“我可听说,虞江那股风就是他掀起来的。罢了,咱们还是都加个小心吧。” 两个人说着就到了王府正堂,小厮进内通报:“睿郡王到,乾郡王到。” 正堂内明烛高照,酒席正好。两人一进去都愣了一愣:堂内,所有的亲王贝子都在,竟是个皇族的大聚会。 睿郡王冲乾郡王使了个眼色,心想,这阵势可不止是个酒宴了,莫不是真被我猜着了吧。 摄政王由主席走下,笑道:“都等你们俩呢。最后到的,罚酒。”两个人低头行礼,迭声认罚。摄政王重回主位,酒宴开席。 堂下,一众皇亲贵胄都是满头雾水,看不清摄政王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只是他不说,他们也不能问,只能虚应着喝酒吃菜。 酒过三巡,舞姬献舞。摄政王对身边的小厮说道:“这酒喝着没味。去,把我藏的那坛黄梅酒拿出来,给众王爷尝尝。” “是。” 小厮退出门外。廊子底下,摄政王府的大管家正等在那儿。 小厮上前行礼,说道:“王爷吩咐,要黄梅酒。” 管家点点头,一招手,身后两个小厮正端着托盘等在那儿。他看着两人进了屋,自己转身沿着回廊走去。 管家一路出了王府,穿过长街,到了对面丞相府门前。相府大门虚掩着,只一推就开了。门房老吴似乎就在等他,什么话也没说,只引着他往书房走去。 莫依然正在书房内和赵继下棋,就听窗根底下有人说道:“回事。” “进来。”她点着棋子。 管家跟着老吴进来,跪地行礼,道:“禀相爷,我家王爷换酒了。” 莫依然点点头,道:“老吴,你带管家到偏厅稍坐。” “是。”老吴领着管家出门。莫依然冲门外喊道:“喜儿。” 丫鬟喜儿走进屋,福了福身子:“相爷有什么吩咐?” 莫依然说:“你去告诉月夫人,让她动身吧。” “是。” 赵继挑眉,看着面前并排摆着的两张棋盘,道:“你一个人下两盘棋,有多少胜算?” 莫依然左手执白,右手执黑,同时落在两张棋盘上,道:“稳赢。就看赵兄你能坚持到什么时候了。” “容我想想。”赵继叹了口气,决定先攻左面这盘棋。 后堂,杜月得了信儿,便披了披风从东角门上了马车。马车穿过长街,一路横跨升平坊,直到皇宫安上门前停了下来。乌突突的大门下一点火光,一个宫人走到车架前,低身行礼。 杜月素手挑开车帘,说道:“我来拿东西。” 那宫人点了点头,转身往宫内走去。 她挑着灯火,一路穿过九曲回廊,走上凤仪宫三十三级台阶。她在掌宫尚仪耳边说了什么,尚仪点点头,推门走入大殿。 此时众内命妇正在掷骰子行酒令,大殿里满满的都是笑声。静和公主也笑得双颊粉红,尚仪走到她身边,俯身在她耳旁说道:“公主,相府来了人取东西。” 静和敛了笑意,点了点头,那尚仪便退在了一侧。 成王的小郡主掷了个好彩头,端郡王妃不干,非说她耍赖。两下正闹得欢,只听静和公主说道:“你们这样玩到什么时候才定个输赢?不赔钱不陪地的,都不会认真。这样,我出个主意吧。” 小郡主刚好抢了骰子出来,道:“说来听听。” 静和一笑,道:“你们啊,把身上的一样东西存在我这儿,要最贵重的。谁输了,就让赢家把东西拿走,这下看你们谁还敢胡来。” 小郡主笑道:“好,这个办法好!” “这……”端郡王妃说道,“今天是穿着采桑服,谁身上都没带什么珠翠啊。” 静和笑道:“皇家的女子,都贴身带着富贵吉祥的银链子。你们敢说没有?” 端郡王妃面露难色:“这贴身之物……” 静和笑道:“就是贴身之物才不会玩赖。快些拿出来,赢了还是你们的,输了么,就自己来我这儿交赎金。” 睿郡王妃笑道:“你这丫头,原来你是琢磨着赚我们的钱呢!你家相爷一品大员,还跟我们这儿哭穷。” 静和拉着她,说道:“你别忙着说我,我可还有条件没说呢。”她眉眼含笑,道:“只要你的银链子未免太便宜你了。你还得把你家小世子的长命锁交出来才行。” 成王妃掩口笑道:“静和,你这是在剜咱郡王妃的心头肉啊。”一旁,小郡主拍手笑道:“对,就要她的长命锁,看她还敢欺负人。” 静和招手,有宫人捧着朱漆托盘下去。盘子里铺着上好的红丝绒,一串一串银链子摆上去,散发着柔和的光泽。宫人收了一圈上来,最后到睿郡王妃面前,王妃手里拿着那黄金长命锁,迟迟不肯放上去。 静和笑道:“怎么,嫂嫂连我都信不过么。” 王妃笑笑:“怎么会。”只得将长命锁放在托盘上。 静和吩咐道:“尚仪,拿红布盖了好好收起来。” “是。” 小郡主一把抓住骰子,道:“婶婶,咱们再来。” 尚仪捧着托盘走出大殿,叫上侯在门外的宫女挑灯引路,往安上门去。杜月的车架仍停在门前,尚仪将朱漆托盘捧过头,说道:“东西在这儿了。” 杜月伸手将托盘接过,对车夫说一句:“走吧。” 马车须臾便到了相府。杜月将托盘交给莫依然,莫依然又给了管家,道:“拿着去吧,可听准了信儿。” 管家应了一声“是”,捧着托盘回到王府。正堂内,酒宴正酣。 摄政王喝了一口酒,将酒杯往桌上一放。杯子碰桌的声音其实并不大,但是在一直留心着他所有举动的皇亲们耳中,就足以被当成一个信号。大堂内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都望着他。赵康微微一笑,道:“想必,诸位一直在猜测,本王为何今日设宴,请诸位来吧。” 众人脸色一变,终于要正题了。 乾郡王拱手说道:“请摄政王明示。” 赵康执壶,清澈的液体注入杯中,在灯火下闪耀着迷幻的色泽。他淡淡说道:“乾郡王快人快语,我也就不绕弯子了。上郡的事想必诸位已经听说了,方田均税法是新法根基,于百姓,于虞国,都大大有利。本王意欲将此法在全国推行,还想请诸位皇叔、皇兄支持。” 下面一个声音问道:“新法既然有利,我们必定支持。只是不知,摄政王想让我们怎么支持?” 赵康说道:“方田均税,最大的障碍就是分田。如今我大虞大半田地都掌握在氏族手中,怎么从他们手里把田地要回来,是关键所在。如果就这么空手去要,人家是断不会给的,所以我们只有施以恩惠,不吝爵位。不过,封赏也还是不够。分田毕竟关乎利益,让人舍利取义,还须要个榜样才行。” 他执杯走下席位,道:“我大虞皇族享天下之荣宠,为百姓之楷模,因此,本王以为,再没有比我皇族更合适的了。” 下面一片议论声。一个声音说道:“摄政王的意思,是要我们交田?” 赵康点头:“不错。只有我皇族率先交出田地,才能让天下氏族无话可说。当然,这只是做个戏罢了。诸位交出田地后,每年应有碉租地税,都由国库支付。” 成王问道:“王爷打算让我们交多少?” 赵康缓缓说道:“每家留下十亩,其余全部上缴。” 这一下正堂内可炸了锅,只听一人说道:“我王府封地本就不多,只留十亩,哪够我阖府众人的吃用!” “田地肥瘦不一,国库岂能度量支付?若是都按照瘦田给,岂不又让我们吃了亏?” “分皇家的地,这还真是头一回听说。我看这是要把江山都分给别人吧。” 赵康泰然站在大堂正中,任身侧流言乱飞,扫视着堂下各种嘴脸。忽然他抬手,只听“啪”的一声,手中酒杯掷落,在青砖地上摔得粉碎。举座皆惊,大堂内寂然无声。 大堂门外,管家也被这瓷器碎裂的声音吓了一跳,问身旁的小厮道:“是王爷摔杯子了?” 小厮回:“是,王爷摔杯子了。” 管家双肩一震,高声道:“王爷,相府求见。” “进来。” 管家手捧托盘,迈步走入,在赵康身侧躬身行礼,双手将托盘举过头顶,道:“禀王爷,驸马爷听说今日皇亲大宴,无奈身体欠佳,不能出席,特差了人送来礼物,给众王爷赔罪。” 赵康微微侧眸,管家立刻会意,捧着托盘到左手第一桌乾郡王面前,将红丝绒布,掀开,道:“郡王,您先挑一样吧。” 盘子上并排摆着十几条女人贴身戴的银链子,乾郡王只觉得堵心,也没细看,挥手道:“拿走拿走。” 管家捧着托盘后退一步,到了旁边端郡王桌前,道:“郡王,您请挑一样吧。” 端郡王是个心细的人,只一眼就看见托盘里一条银链子的锁头上刻着的“华”字。名门望族的女儿多会在贴身银器上刻着族姓,端郡王妃正是华家长女。端郡王蹙眉,只将那条链子拿起来一看,可不就是王妃贴身之物!一时间脸都白了。 管家躬身退后,捧着盘托盘到了下一张桌前。就这么一路传下去,传到睿郡王桌前是,管家低头道:“睿王爷,相爷特意吩咐了,这个是特别给您准备的。” 红丝绒布上,一个黄金长命锁甚是耀眼。 睿郡王双目爆红,一把将长命锁抓在手中,怒道:“赵康,你……你卑鄙!” 赵康眸光一闪,淡淡道:“非是我卑鄙,而是你们太贪婪。皇室血统早已保证了你们一世荣华,你们却仍旧握着田地不放。我倒要问问,你们置大虞江山于何地,你们如何对得起开国□□?”赵康几步走上正席,甩袍坐下,道:“相爷那边还等着消息,诸位,请早做决断吧。你若身死,妻儿不在,那百亩良田还有什么用呢。” 乾郡王起身道:“赵康,你休想逼我。” 赵康微微一笑:“管家,乾郡王的意思已经很明白了,去回丞相吧。” “是。” “慢着!”睿郡王离席而立,咬牙道:“赵康,算你狠。我交田,你放了她们母子。” 赵康唇侧一丝微笑,扫视大堂,道:“诸位呢?” 不知是谁,一声重重叹息。 相府书房内,两局棋正到下到关键。莫依然蹙眉沉思,抬手将黑子往左边天元一落,道:“这边,我已经赢了。” 赵继道:“你别高兴得太早,右边这局,我绝对不会让你。” 莫依然一笑。此时,窗边老吴说道:“回事。” “怎么?”她喝了口茶。 老吴说道:“王府传话来,乾坤已定。” 莫依然淡淡一笑,重复:“乾坤已定。” 正说着,外间喜儿进来,行礼道:“相爷,宫里传话来,说今天晚了,公主和众王妃就在宫中歇着了。” “知道了。”莫依然将手中棋子一掷,对赵继说道,“这盘棋,终于下完了。” 第四十二章 当天夜里, 各王府交出田契地契, 摄政王承诺天亮放人。殊不知,皇宫内院,众王妃刚刚散了酒席, 留宿皇宫。 第二日天明, 众内命妇还府。等各家反应过来时, 莫依然早已经命赵继带着田契出城分田。此时后悔, 已经晚了。 天还未亮, 相府门前就备好了车架。莫依然一身正冠朝服走出府门, 却见对面,王府的车也还没走。 摄政王也刚刚出府,远远地对她说道:“过来吧, 坐我的车去。” 莫依然微微一礼, 道:“不敢,君臣同乘,有失体统。” “体统?你还知道体统?”想起她官场上各种手段,他哑然失笑,“过来,我还有事跟你商量。” 莫依然只好跟着他上了车。摄政王的车顶是红木特制,上垂着皇室近宗亲王身份的明黄璎珞, 随着颠簸的车架微微晃着。赵康坐在一侧,说道:“分田的事算是定下了。下一步该怎么办?” 莫依然低眉说道:“王爷放心,我都安排好了。木子清将军一直在待命,现在, 新军训练可以开始了。” “木子清?他不是要请辞么?”赵康眉头微蹙,“他几次三番要走,心,可不在朝廷啊。” 莫依然微微一笑,道:“王爷放心,他走不成。” 忽然车身猛烈晃动,莫依然一个不稳向前倾倒,正跌入一个坚实的怀抱中。 车停下来,窗外传来骏马嘶鸣声。 “你没事吧。”头顶他的声音沉稳。 “没事。”她撑着车壁坐起来,只觉得头晕眼花,一下又跌在一旁。 赵康扶她坐稳,单手掀开车帘,怒道:“怎么回事!” 车夫连滚带爬跪在地上,道:“奴才该死,惊了王爷的驾。实是刚才相爷的驾辕之马受了惊,冲撞了咱们的车。幸好韩擭将军经过,已经制住了那疯马。” 韩擭戴甲执剑,立在车前,道:“王爷,没事了。” 莫依然稳了稳心神,跳下辕架。刚才她上了王府的车,自己的车架就一直在后面跟着。眼前双辕车只剩了一匹马,另一匹被韩擭迎头一掌,倒在地上。 辕架已经断裂,车夫老方手上腿上都是血,也是受伤不轻。整个车架横倒在路面上,幸亏一品大员的车架为特制,内有钢架支持,不然里面的人肯定会压成重伤。 莫依然蛾眉微蹙,心下已经了然。赵康站在她身后,道:“你放心,我定会查出这是何人所为。” 她唇角微扬,淡淡回身,道:“王爷说什么呢。是这车架老旧,经不起颠簸。胳让礼部再制一辆就是了。” 她对一旁的韩擭说道:“韩将军,麻烦你差人把我这位受伤的家老送回去,交给月夫人照顾。多谢了。” 韩擭点点头,上前说一句:“老人家,来。”背起老方,沿着大路离开。 莫依然转身走上王府车架,赵康跟在后面,道:“有一次就会有第二次,这种事绝不能姑息。” “王爷,听我的,这事就这么算了吧。”她说道。 “不行!”赵康眸光坚定,“这一次幸好你不在车里,下一次还不知道会怎样。我不想等出了事才后悔。” 她心里一空,却侧头望向窗外,说道:“变法之事伤筋动骨,聚人怨气也属正常。若不让这怨气发泄出来,越积越多,怕是对社稷不利。再说,从今日来看,他们也没想杀我。如此,只要能让王侯们泄愤,我们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 他双眸深幽,沉声道:“你就没想过你自己么?” 莫依然淡淡笑道:“古来变法未有不流血牺牲的。当年商鞅变法,落得车裂而死。和他比起来,我已是幸运。” 马车缓缓停下,安上门朱门大开。她正了正官帽,道:“王爷,上朝吧。” 赵康有没有再去追查,她并不清楚。这之后也再没有出过什么事情。方田均税轰轰烈烈地结束,朝堂和地方都恢复了安宁。这之间,唯一让莫依然挂心的,就是新军的训练。 对于大虞军队的弊病,没有人比木家将帅更清楚。自除夕之后,木子清闭门三月,就是在研究新军阵法和改革方案。这期间莫依然几乎天天往将军府跑,整日和大将们商讨方略。转眼,又是冬天。 这一年的冬季异常阴冷,连日来的冬雨把人心都淋湿了。丝被受了潮,像茧一样裹在身上,杜月不得不指挥着丫头们用暖炉熏干。那件玄狐皮披风又穿在了身上,莫依然撑着油纸伞,高高立在校场的塔楼上,望着雨中结阵训练的军队,朗声说道:“不过一年时间,十万大军已是另一番风貌。木将军,果然厉害。” 木子清微笑,道:“难得相爷信我,我总不会让你失望。” 莫依然挑眉道:“木将军现在说话可顺耳多了。” 木子清一笑,道:“这一年共事下来,我发觉你也没那么讨厌。” 莫依然袍袖一挥,俯身行了一礼,道:“多谢木将军。” 她这一礼行得夸张,两人都是哈哈大笑起来。莫依然凭栏而立,说道:“等到来年国库充实,我们再更新军备,扩充阵容。十万大军远远不够,我要二十万,三十万。” 木子清侧目道:“保卫疆土,三十万大军足够。” 莫依然微微一笑,目光深远:“保家卫国只是第一步。木将军身为大将,难道不想开疆扩土,放马天下么?” 木子清蹙眉道:“新军初成,现在想这些,未免太早。” 莫依然扶着栏杆,说道:“对,路还是要一步一步走。”狂风裹挟着大雨席卷而入,她临风而立,衣袂翻飞。她忽然侧头看他,问道:“木将军很少去我家,不如今日,到相府吃顿便饭吧。” “这……”木子清脸色微变,只是低下头,说道,“末将还有些军务,就不去打扰了。” 似是喜欢看这年轻将军窘迫的神态,莫依然倚栏浅笑,道:“怎么,木将军就不关心静和公主最近怎样么?” “公主怎么了?”他豁然抬头,正对上她清明的眸子,立刻知道是莫依然故意调笑,心中不免怒火,只是低头不语。 “将军心里,可有静和?”她问。 木子清低头道:“相爷,静和公主是您的正妻,请您尊重。” “将军只需告诉我,你心里可有静和?”她语气淡淡,却咄咄逼人,“如果她嫁给你,你可愿一生一世只待她一人好?” 木子清霍然抬头,目光炯炯:“木子清今生福薄,能遇到公主,已是万分感激。若有来世,我愿放弃一生荣华,只求同公主厮守到老。” 她问得明白,他答得坦然。莫依然面色凛然,缓缓地,唇侧升起一丝笑意。 “我知道了。”她拍拍他的手臂,转身离开。 木子清一怔,待回头看时,她却早已经走远了。 …… 时光荏苒,又是一年。 这一年,在不知情的人看来是极其平静的。变法已成,四海升平,一切都布上正轨。然而,朝堂内的暗流,也只有王相核心能感觉得到。 自分田之事后,各郡王表面顺从,其实内心多有不满,几次在朝堂上拉帮结派,明里暗里进行阻挠。莫依然的意思是,只要不影响大局,尽可任他们去闹。可是,在摄政王看来,皇家子弟连这点胸襟韬略都没有,实在是丢尽了颜面。 于是或贬谪,或流放,不过一年,几座郡王府都是人去楼空,皇族内部再不敢有一丝一毫的异议。这个手握大权的摄政王,终于显露出千古帝王特有的刻薄寡情。 莫依然看在眼里,寒在心上。手足兄弟都尚且如此,有朝一日成就大业,说她功高震主,又当如何? 或许,是到了该急流勇退的时候了。 可是,她走容易,这阖府的家人府院该怎么办? 更甚者,她还有这一妻一妾。 杜月本就是江湖女子,又没有封号,自然好说。只是,静和公主,一品诰命夫人,她的正妻,却该如何安排。 莫依然素颜散发坐在梳妆台前,透过妆奁镜看着为她梳头的静和,怔怔出神。 想必当年楚霸王临江之时也是如此无奈,所以才会吟出那句,虞兮虞兮奈若何? 静和公主却是什么都不知道,只是执着玳瑁梳子为她梳理满头的青丝,一边笑吟吟地说道:“那天成王妃问我,怎么成婚这么久了都没有消息。我开始还没反应过来,心说有什么消息啊?后来喜儿在旁边碰我,我才明白。笑死我了。” “是么,”莫依然浅笑,“你怎么说的?” 静和说道:“我……就这样。” 她说着,放下梳子,假装成王妃就在眼前,说道:“相爷……”然后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莫依然瞬间就喷了:“这这这,谁教你的?” “月娘啊,”静和一双眼睛秋水莹然,说,“她说了,有人问起,这么说就行了。” 莫依然长叹一声:“这个死丫头,就不会教你点好!回头看我怎么收拾她。” “你才打不赢她呢,”静和一笑,把梳子递到她面前,道:“换我了。” 莫依然接过梳子,两个人换了位置。她站在静和身后,缓缓梳理那一头瀑布般的青丝。 “静和,”她手中的梳子由发根至发梢,未曾碰到一丝阻拦,“你现在,还想着那个人么?” 静和涂着凝脂霜的手顿了顿,淡淡道:“怎么说呢,想,也不想。偶尔会记起,可是也没多少妄念了。毕竟,已经十年了,有的时候连他的样子我都记不清了。” 莫依然动作一滞,道:“对不起,我耽误你太久。” “别这么说,”静和转身握着她的手,说道,“能遇到你,也是我的幸事。我虽贵为公主,从小生在宫廷,却从不知何谓性情,何谓人生。直到遇到了你和月娘,才第一次发现原来这世界可以这么精彩。这十年的光阴,我没有虚度。” 莫依然笑笑,指尖滑过她的长发,道:“你放心,我当年答应过你的事,一定做到。就算不能给你那人,也必会还你一个幸福归宿。” 静和微微蹙眉:“我怎么觉得你今天这么不对劲啊。你想做什么?” 莫依然一笑,食指挡住双唇,道:“谋未定,不可说。” 忽然窗外传来木柝声。经年不曾听见这个动静,她们乍闻皆是一惊。窗根底下,喜儿说道:“回事。宫里来了人,请相爷立刻进宫去。” “定是出什么大事了。”莫依然扔下梳子,转身披上外袍。静和已经拿了她的官帽,帮她戴上,说道:“你带上小六去,万一有事脱不开身,让他回来报个信儿。” “知道了。”莫依然走出后堂,就见,门房老吴侯在路边,道:“相爷,宫里来了马车,就在门口。” 莫依然点点头:“让小六跟着。今晚上不用给我留门了。” “是。” 马车是皇室特有的明黄帷幔,不走臣子的安上门,转而由朱雀门直接入宫。马车在甬道前停下,换了软轿,由内侍执着风灯引路,一路向前。待轿子停下,莫依然下轿,就见九重丹陛之上,“太苍殿”三个大字闪着古铜色的光。 居然,是议政大殿。 她拾着白玉石阶通天而上,抬手推开沉木大门。整个大殿空荡荡的,殿柱耸立,在地面上划出一道一道的黑影。正对着大门,明黄的龙椅上,赵康单手撑头,一身纯黑锦缎,浓郁如同夜色。 听到动静,他抬起头,深幽的眸子望着她。他的声音完全失去了平日的威严,似乎只是一个无限疲惫的男子,对她说道:“依然,开战了。” 这一次挑起战火的不是朔国,而是大虞国百年盟友——望国。 望国于前日下了战书,昨日发兵,战书和战报在今夜一并送到了皇城。百年以来,虞国望国一直以尘风关为界,相安无事,大部兵力都驻守在北方四郡。如今突然开战,真可谓措手不及。 龙椅后摆着鎏金屏风,绕过屏风,赫然另一番天地。眼前一处隔间,并不大,却桌椅摆设一应俱全。房顶上是宝石镶嵌奠罡北斗,正对面,的木架撑起的,是三国地貌全图。 这是莫依然第一次来此,也被眼前这一副羊毡上的三国地图震撼了。原来,龙椅之后,才是帝国的心脏。 赵康摘下腰中的摄政王七星佩剑,抬手在图上指点:“缅良、定陶、浊水,望国一日内同时围攻我关外三郡,目的只有一个……”他的剑尖一顿,正落在那黑色的一点:“尘风关。” “尘风关是虞国的西大门。一旦越过,江南千里沃野,再无屏障。”莫依然沉声说道,“看来,望国这次不止是想讨些丝绸茶叶那么简单。” 赵康蹙眉道:“关外三郡兵力匮乏,撑不了多少时日。此时从皇城发兵,又怕远水解不了近渴。着实难办啊。” 莫依然看着地图上从豫章道尘风关那令人心惊的距离,道:“尘风关不能丢。如果来不及,我们就给它争出些时间。” “你有办法?”赵康问。 “兵者,诡道也。故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近而示之远,远而示之近。”她只引用这《孙子兵法》中的一句,再无赘述。 赵康双眸一亮,道:“我明白了。” 莫依然一笑,道:“其实,我们还能再加一计:明修栈道,暗渡陈仓。” 赵康道:“我们有多少胜算?” “不知道,”莫依然蛾眉微蹙,道,“新军虽然练成,却也是第一次上战场,战斗力究竟如何也未可知。” 赵康重重叹了一口气,一掌盖在望国的国土上,道:“只要再给我三年,它朔望联军我都不怕。” 莫依然微微一笑,道:“稳赢的仗,也就没有打的必要了。” 她的笑容浅浅,下颔微抬,烛光下竟生出一种睥睨众生的美来:“便是这般艰险,才有意思。” 赵康望着她,胸中意气激荡:“好。我们便携手,打赢这场险仗。” …… 第二日早朝,望国宣战的消息引得满堂皆惊,朝堂立刻陷入是迎战还是求和的争论中。摄政王手持宝剑斩断龙书案,怒道:“谁再敢说一句屈膝求和,立即以卖国罪论处,有如此案!” 霎时间,百官噤声。一直沉默的木子清上前一步,跪地说道:“臣木子清请命出征。十万将士,誓死卫国,不让寸土!” 字字铿锵,掷地有声,在大殿之内回荡。 当天,太苍殿颁布圣旨,授木子清大将军印,命韩擭、孟坦为副将,三日后领十万大军出征。 次日,百官随摄政王至校场验兵。 校场在豫章城西,哨岗累累,乃是军营驻扎之地。演兵场上高搭看台,正中皇位虚设,摄政王居左,身边坐着丞相及十三位朝廷大员;木子清在右,另有陪同观看的十位武将。 远处旌旗招展,战鼓擂擂,鹿砦大开,韩擭带领的步兵军阵率先而入。三万将士皆是一身崭新铠甲,进退严整,军容整齐。 “好!” “我虞国大军,果然气势!” 看台上,响起一片感叹之声。 沈学士就坐在莫依然左侧,小声问道:“相爷,这是何用意?” 莫依然微微一笑,道:“先生只管往下看就是了。” 步兵行至校场正中,随着一声号令铿然停顿,向着看台俯身下拜。点将台上,韩擭手指军旗而立,挥舞旗帜发出第一个号令。 军阵瞬间变化,分为东西南北四个方阵,此为四象阵,最宜防守。韩擭再行军令,军队复又变化,成八卦阵,机动步兵穿行其中,攻守皆宜。步兵阵营连变十阵,犹军容肃整,步法不乱。一旁中书令鲁大人叹道:“有此煌煌天兵,每战必胜!” 步兵军阵缓缓退下,接下来,是孟坦号令的弓兵营。 由于前面步兵军阵的铺垫,众人未免不对弓兵营抱有极大的期望。可是,当弓兵矩阵走上演武场时,几乎所有人都倍感惊讶。 弓兵身上还是旧时蒂甲,所装弓箭也与之前无差,列队而上时居然还有掉队的现象。看台上众人窃窃私语:“这弓兵怎么差这么多?” “军备如此老旧,如何能打胜仗?” “原来不过表面功夫而已。” 沈学士小声说道:“虚而实之,实而虚之。虚实相应,相爷高明。” 莫依然低声道:“先生大才,我这点小伎俩瞒不过您。” 沈学士笑道:“不敢,不敢。” 忽然只听一声“小心!”,紧接着就是破空一声响。演武场军阵中赫然飞出一只翎羽箭,裹挟风势,正冲着莫依然射来。 她正同沈学士说着话,并未察觉。忽然一个身影扑来,带着她翻下座椅滚在一边。她朝冠歪斜,却被一双手臂好好地护在怀里,没有受一点擦伤。 身旁一片惊呼:“王爷!” “相爷!” “王爷受伤了!” 赵康单手撑起身来,喘着气,望着她,问道:“你没事吧?”她的目光落在他右肩。那里,赫然插着一支羽箭,已没入皮肉。 身旁众人围上来。赵继高声喊道:“快,快传军医” “军医,传军医!” 此时演武场上也是尘土飞扬,军阵惊乱,四散奔逃。一片混乱中,莫依然霍然站起身来,高声道:“都安静!” 霎时间众人噤声,只看着她。 她唇色微白,声音却依然沉稳干脆:“赵大人,将王爷移入主将军帐,速传军医来看。” “是。” 赵继并众人扶着赵康往高台下走去。 莫依然高声说道:“木将军,你即刻封锁演武场,一只苍蝇都不许飞出去。一个时辰之内,将射箭之人查出,否则问你治下不严之罪!” “是。” 木子清并众将领转身离去,只一刻,整个演武场安静下来。 莫依然低声对沈学士说道:“先生,麻烦您派个人去王府知会一声,派个家里人来照顾一下。” 沈学士低头道:“相爷周到,老夫这就去办。” 高台上只剩下了她一个人。她扶着栏杆站定,此时此刻,一颗心方才砰砰地跳起来,似要夺胸而出。 此时,绝不能慌乱。 演武场上怎么会有流矢?阅兵中的弓箭都没有箭头,怎么会伤人?不对,这后面必有隐情。可是一想到他的伤,她只觉得脑子里一片混乱。 远远地,赵继快步走来,说道:“相爷,箭取出来了。” 他双手将箭矢高举。莫依然抬手接过,箭头三寸上,犹沾着猩红血迹。 这支箭,未伤她皮肉,却让她痛到了心里。 “王爷怎么样?”她的声音有些哑。 赵继低了身子,道:“您去看看吧。” “把这箭带给木将军。” 她掀着衣袍前摆,一路跑下高台。主将帐前垂着帘布,散发着淡淡药香。 她顿了顿,终于掀帘而入。 帐内文臣皆在,正对着帐门,赵康单手撑在床柱上,右肩纱布渗出大片的血色。他的面色微白,薄唇抿成一条线。她收了目光,不敢再看。 众官员行礼,道:“相爷。” 她点点头:“请众位大人到校场稍后。” “是。”众人行礼,纷纷退出大帐。 老军医走在最后一个。莫依然问道:“王爷伤势如何?” 军医俯身说道:“箭矢入肉三寸,所幸未伤到筋骨。下官已为王爷包扎,只要不让伤口开裂,最多两个月,也就好了。” 她点点头:“有劳了。” 老军医行了一礼,退出帐外。 大帐内只剩下他们两人。他就坐在床沿望着她,唇色因失血而变得苍白,肩上殷红一片,双眸却更加黑亮。 她看着他,一瞬间情绪上涌,脱口说道:“你怎么如此莽撞!你是摄政王,整个朝堂都靠你撑着!你这么鲁莽,如果有个万一,我们先前的那些努力就白费了,虞国就完了,你知不知道!” 她在害怕,在紧张,却只能把所有的感情转移成愤怒,一股脑发泄在他身上。他望着她的目光渐渐转暗,低声说道:“当时,我并没有考虑那么多。” 他惨白的双唇开合,道:“我只想着,不能让你受伤。” 一瞬间强硬的外壳崩裂,所有伪装被瞬间撕开,她再也控制不住眼泪,只能任它流出来。 她甚少流泪,几次都是为了他,也总躲在人看不见的地方。 那一次,眠月楼夜雨,她对镜垂泪,终于在天明时决肖上漫漫征途。 那一次,她新婚大喜,在公主府的大红灯笼之下黯然神伤,见了他,却仍旧倔强相对。 那一次,含章殿政变。他们远隔千山万水,各自为战,却相辅相成,归来之时乍然相对,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 那一次,夜游相遇,他的深情已在,她却只能逃开。 那一次,丞相府月色下,她说他是情思错付,却在转身时流下泪来。 可是,这一次,对着他,她却再也无法伪装。 她的眼泪点亮了他的双眸。赵康勉强站起身,走到她面前,道:“你,竟也会流泪……” 他伸出左手,想要触碰她的泪水。她转身欲逃,却被他张开双臂从身后抱住。她顾及他右肩的伤,不敢挣扎,只能任他抱着。 他多少次想拥她在怀,她却一味推拒,决绝冷淡。他知道,她想要的他给不了,所以也不敢再纠缠。他是王爷,她是丞相,他们之间,隔着整个朝堂。 然而此时,看到她的眼泪,他才第一次明白,原来她对自己,并非没有真情。 他的声音近在耳畔,淡淡的热气拂过面颊:“为了这眼泪,流血也值了。” 她只觉得舌根发苦:“你又何苦如此。” 他笑,只把脸埋在她颈间。 “我是着了魔,明知你的决绝,却还是放不下。”他的声音淡淡,却透着坚定,“可是,如果再来一次,我还是一样。” 一瞬间心墙溃散。她只道他刻薄寡义,却忘了他对她的一片深情。这漫漫十年相望走过,未曾牵手,却早已有了相携的情意。 罢了。难得此处,没有旁人。 她缓缓转身,低头埋入他怀中。他紧紧拥着她,任由肩上伤口开裂,鲜血蓬勃而出。 这一刻来之不易,他已等了太久。 …… 摄政王受伤的消息传回了王府。王妃沈氏初闻一惊,险些打碎茶碗,即刻命人备车往校场去。前来通报的小厮随车而行,沈氏自是心急,问道:“怎么好好的就受伤了?快仔细说说。” 小厮在车窗底下应了一声,一路小跑着,说道:“王爷受的是箭伤,好像是伤在肩膀了。奴才出来的时候军医正在看,也不是很清楚。” “谁这么大胆子,敢伤王爷?!”沈氏隔着窗子问道。 小厮回:“听说是演武场的流矢射伤的。奴才未能近前,其他也不清楚。” 沈氏知道他平日不在身前伺候,问了也是白问,只好一味催车夫快行。 另一边,相府也听到了动静,却只是知道校场上有位大员受伤了。静和急道:“这也说不清楚的,不会是咱相爷吧?” 杜月道:“朝廷大员,除了丞相还能有谁?我看是王爷故意压着不报,怕咱们着急吧。” “那该怎么办?”静和一脸焦急。 杜月说:“你别慌。不如我带个人过去看看,有了消息就通知你。” “好,”静和道,“你快去快回。” 杜月便也备了马车,直往校场奔去。 辕门前空空荡荡,沈氏走下车架,就见相府的车也正好过来。杜月一身水蓝襦裙,风姿绰约,见了沈氏也是微微一惊,心想,王妃怎么来了,莫非出事的是王爷? 她向着沈氏低身行了一礼,沈氏只是淡淡点了点头,便跟着辕门官往里面去了。 辕门官并未带她走演武场,而是直接穿过岗楼往营帐区去了。摄政王贴身仆役早已恭候,向着沈氏行礼,引着她往主帐走。 “王爷怎么样了?”离得越近,她便越是忧心。 “军医看了,说只是伤了皮肉,已经包扎过,无大碍了。”仆役低头道。顿了顿,又说,“不过,咱们王爷这伤得确实冤枉。” 沈氏微微蹙眉,问道:“怎么回事?” 仆役道:“王爷受伤的时候奴才就在高台底下,整个过程看得一清二楚。那箭原本是冲着丞相的,可是咱王爷不知怎么的,偏偏扑过去,这才替丞相捱了这一箭。” 沈氏脚步一顿:他受伤,竟是为她挡箭? 原来,还是为了那个莫依然。 她觉得仿佛一盆冰水兜头浇下,从后背一路凉到心底。他为了一个旁人如此,又置她于何地? 仆役走了两步,不见有人跟上,复有折返回来,唤了一声:“王妃?” 沈氏猛然回过神来。 “王妃可是有什么不适?” 沈氏淡淡道:“没事。前面带路吧。” 她复有迈步向前,每走一步都仿佛千斤重。 两年来,他待她不可谓不好。除非忙得脱不开身,他每日都会回来陪她吃饭,偶尔还会抽空陪她去京郊寒山寺进香。他记得她的生辰,买下她喜欢的发钗做寿礼。她能感觉到他的照顾,细致周到,一如世人向往的举案齐眉的夫妻。 可她总觉得少了点什么。他的一举一动都有着太多刻意为之的痕迹,似是做给别人看的,又似是做给自己看的。他为她所做的事,所说的话,都是那般无可挑剔,是每个女子梦中良人佳婿的模样。 可就是这无可挑剔让她觉得别扭。他似是设计好了一切,然后按部就班去完成。是了,这两年来的一桩桩一件件都是他设计好的,为的就是弥补她那九年的空闺寂寞。 他对她,从来都没有用过真心。 她一直以为他们之间的感情淡漠是因为没有机会。他的心早被旁人占据,因此才看不到她。可是两年过去了,两年间的耳鬓厮磨朝夕相对,换来的,也不过就是相敬如宾。 她想哭,却不知如何哭;想笑,亦不知为何笑。她真想问问他,为旁人挡箭,是否也是设计好的? 还是,这才是他的本心。 又或者,自己才是旁人。 原来,即使机关算尽步步为营,不是你的,终究不是你的。 这一刻,仿佛有一只苍白的手,将她心房内最后一点热血,挤干。 “王妃稍候,奴才去通报。” 她独自立在主将帐外,只觉得这一个帘子,竟是隔开了两个世界。她忽然很想扭头就走,可是“王妃”两个字压在头上,沉得让人迈不动步子。 仆役走出来,掀帘道:“王妃请。” 帐内的光线有些昏暗,飘着刺鼻的药香。她立在大帐正中,望着自己的夫君,原本有千言万语,眼下却觉得乏力。 “王爷的伤严重吗?”她只问向一旁的军医。 老军医低头答道:“原本是不严重的,只是刚才伤口又开裂了。这几日还需多多留心,否则更难痊愈。” 沈氏点点头。低眉对正座上的男子说道:“王爷有伤,不宜太过操劳。今日早点回来吧。” “知道了。”他的声音依旧如常,她却再没力气去观察他的脸色。 她低头说道:“军营重地,女流之辈不便久留。妾身回去了。” “好。”他说道,“我处理完这边的事就会回去。” 她后退一步,行礼,转身离开。 为人妻,做到如此,也该够了。 行营外,一个水蓝色身影迎向她。杜月笑吟吟地说道:“王妃要回去吗?” “是。”她一向不喜欢这个青楼出身的女子,因此也不多话。 “正巧,我也要回去。我们一起吧。”杜月说着竟携了她的手,沈氏亦不好推拒,只得同她一起往外走。 “王爷没事吧?”杜月问道,“刚开始听说我还吓了一跳。我家夫人以为是相爷出事了,特意差我来看看,来了才知道居然是王爷。” 沈氏依旧淡淡:“没什么大碍了。” “那便好。”杜月说着,忽然停了脚步。 她们没有走来时的路,而是绕到了演武场旁。此时高台上众官员聚集,各色朝服中,莫依然那一点正红色分外显眼。 “是我家相爷呢,”杜月抬手一指,道,“王爷受伤,能震住这场面的人,非她不可了吧。” 杜月侧目看她,微笑道:“即便是王妃,眼下也帮不上什么忙。” 沈氏心中无力,说道:“我只要做好他的王妃就是了。” 她说完想走,却听身后杜月高声道:“对,所以你只能是他的女人,永远不会是他的爱人。” 杜月缓步走到她面前,微微一笑,道:“你对王爷来说,不过是个可有可无的存在。你这种女人我见多了。只会整日哭哭啼啼,惹人讨厌。” 杜月笑得妖娆:“你能不能有点自知,别再占着王妃的位置不放?” 沈氏眸色一凛:“你放肆!” 她不过是相府一个青楼出身的侧室。身为摄政王正妃,岂能容她无礼。 杜月却是掩口一笑,道:“我就是从放肆的地方出来的,能不放肆么?”她敛了笑容,道:“王妃还是听我一句劝吧,别跟个乞丐一般等着人家可怜,那才是真的失了身份。况且也没有男人会可怜你一辈子。” 杜月说着,淡淡转身,道:“你应该信我。毕竟,我见过的男人可比你多。” 作者有话要说:发现角色三观不对请及时撤退,角色三观不代表作者,弃文勿告 第四十三章 木子清最终查出了射箭之人, 竟是弓兵阵中一个年轻的军士。他被捆绑了送至莫依然面前, 未及拷问,却头一歪,七窍流血而死, 竟是事前就吃过毒药的。直觉上, 她知道这件事背后不会简单, 可是人已死, 查无头绪, 更何况前线军情紧急, 只得暂时搁下。 两日后,大军出征,丞相并百官至定国门送行。那一日天是暗淡的青色, 飘着绵绵的雨。风雨之中, 杏黄绫旗飞舞摇曳,上书着大大的“木”字。 侍卫捧上酒,莫依然执杯,道:“第一杯,我敬木将军,家国大业,系君一身。” 木子清端起一碗酒, 与她相碰,道:“不破鞑虏,誓不回还!”两人一饮而尽。 莫依然换了一杯酒,道:“第二杯, 敬众位将军,保家卫国,全仗诸公。” 韩擭、孟坦并其余五位副将纷纷端起酒碗,高声道:“不破鞑虏,誓不回还!” 莫依然再次执杯,高高踏上上马石,对着悠悠十万大军说道:“第三杯,本相敬众位将士。抛头颅,洒热血,寸土不让!” “不破鞑虏,誓不回还!”十万人齐声怒吼,响彻云霄。 城门官三声柝响:“时辰已到,大军出征!” 犀牛号角吹响,十万大军缓缓而动。木子清走在大军前列,最后一次,勒马回身。 城门上,却是空空如也。 莫依然仿佛想起什么,猛然转身,跳上停在城门口的车架,高声道:“老方,回府,快!” 老方也不含糊,扬鞭一挥,马车冲入豫章城内。 相府后堂内,杜月正来回踱着步子,反复说道:“真不明白,你怎么就这么沉得住气!” 静和仿若未闻,仍旧坐在一旁,纤巧的手指堆纱攒花。 “他要出征了,公主!”杜月叉着腰站在她面前,“你就不想去送送他吗?他看到你,心里肯定会高兴的!” 静和仍旧低着头,手上微微一顿,说道:“相爷不是去送了么。我是丞相夫人,去送将军,于理不合。别让人听了去传相府的闲话。” 杜月叹口气:“这还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不对,是公主不急,我这个丫头急。” 正说着,莫依然风风火火地冲进来,劈头说道:“静和,你还在这儿做什么?!大军都要走了!” 她将手中攒就的宫花轻轻放在篮子里,双手交握,落在身前:“我知道。” “快跟我走。木子清等着你呢!”莫依然上来拉她,静和却压住了她的手:“别,我不能去。” “为什么?”莫依然蹙眉 静和低头,说道:“定国门前百官都在,让人看到了,像什么样子……” “嗨!”莫依然一甩衣袖,“我都不在乎,你还在乎什么?!” 杜月在一旁急忙点头。 “跟我走!”莫依然说着就拉着她往外冲,杜月把披风扔给她们,道:“这就对了。路上小心!” 莫依然拉着她往外走。刚走到正堂后的花园,静和却猛地挺住了脚步。她蹙眉道:“不行,这太黄了。我还是回去吧。” “静和公主!”莫依然扳正她的肩,说道,“你知不知道出征是什么意思?他是去打仗!战场上刀柄无眼,你真让他带着一腔遗憾去么?!” 莫依然眸光坚定,望着静和如水的双眸,道:“别做让自己后悔的事!” 静和一颗续得飞快,抬手按了按前襟,终于点头。 莫依然长出一口气,拉着她冲出大门,跳上车架,道:“老方,定国门!” 雨越下越大,定国门前,早已是空空如也。 来不及了,他已经走了。静和无力地抓着车窗,只觉得一颗心往下沉,坠入无尽的深渊。 “他们走不远。”莫依然目光如电,“老方,沿着大军足迹给我追上去,什么时候追上了什么时候停。” “是,相爷!” 车轮滚滚,冲出豫章城。 山路泥泞,大军冒雨跋涉。眼下距尘风关还有上千里的距离,冷风却已将铁马金戈的气息吹越了这漫漫雄关。 将军尚未白头,征夫岂能流泪? 冷雨泠泠,雨水顺着他的铠甲流下。恍然间他仿佛感觉到什么,豁然勒马转身。 山道上一点朱红色奔驰而来,他认得,那是丞相的车架。 忽然一个颠簸,马车猛然停下。莫依然掀帘道:“怎么回事?!” 老方斗笠上的雨水坠成一道帘幕,说道:“相爷,车轮卡进沟里了,您和夫人得下车啊。” “妈的!关键时刻掉链子!”莫依然一声咒骂,抬头看着不远处缓缓移动的大军。 静和一语不发,突然跳下车架,裹紧披风冲入雨中,向着那杏黄绫的大旗奔去。莫依然唇侧一丝微笑:“果然是我老婆,好样的。” 她一路冒着雨狂奔,粉红色缎子披风被雨水打湿,沉沉地坠在身上,素白罗裙沾满泥污,雪缎软履已是狼藉。木子清在马上望着她,风雨之中,那个粉红缎子包裹的身躯仿佛一片娇弱桃花,飘零委顿。 他猛地打马向她冲去,血液冲击着耳膜发出轰隆隆的声响。静和抬头看到他,脸上一片湿凉,竟分不出哪些是雨,哪些是泪。 战马上,银甲白翎的年轻将军向着她伸出手。她急忙从前襟中摸出一个东西,轻轻地,郑重地,放在他手心。 十指交握,掌心相向。 “我来送你。”雨中,她的声音飘渺,“将军请千万小心。我,等你回来。” 银色头盔之下,他的目光灿若星辰:“公主放心。” 手指松开,渐渐远离。 他在马上直起身来,望着她,忽然仰天大笑,转身最后望她一眼,打马而去。静和仿佛全身被抽干了力气,跌坐在泥塘中。 他手中是一个黄纸包就的平安符,寒山寺朱砂印记在雨水中略显模糊。这是她一早就为他求好的,万幸,终于送到他手上。 身旁一袭正红袍角,头顶雨水屏蔽。莫依然执伞站在她身边,伸手扶她,道:“起来吧,地上凉。” 静和借着她的手站起来,抬手擦脸上的雨水。此时她身上、手上都是污泥,这一擦,脸上也是泥印子。云鬓狼藉,花颜萎靡。静和低头看了看自己,破涕为笑,道:“你看我,像什么样子。” 莫依然微笑,道:“很美。” 静和望向远处大军离去的影子,问:“他会平安回来的,对吧?” 莫依然顺着她的目光望去,道:“放心,我们一定会赢。” 她的唇边勾起一丝笑意:“我,从不打无准备之仗。” 她这话说得有底气。因为,她早就已经开始了部署。 在战书传来的那天晚上,她就已经派了韩福带着一万重装骑兵连夜出发,已在近日清晨到了尘风关。豫章的阅兵仪式不过是个幌子,为那一万骑兵打掩护。此次阅兵还有一个目的,那就是麻痹敌人,使其大意轻敌。各国之间互派间谍已经不是秘密,豫章城内必然也隐藏着敌国的奸细,想必他们训练新军的消息早已经穿奠下皆知。所以她干脆顺水推舟,把所谓的新军大大方方亮出来给人家看。那三万步兵营的确是新军的一部分,剩下的都是裁汰的老弱兵卒。她就是想让敌人以为,新军不过是绣花枕头,如此,便能为新军出战赢得天时。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天时地利人和,她只能谋得一样。剩下的,就要看天意了。 莫依然仰头望天,心中叹道:大虞三代风雨飘摇。天,你就开开眼,再给虞国几年的时间吧。否则,她怎么能放心离开。 …… 前线战事紧急,皇城内也是阴云密布,一连十日不见阳光。整个朝堂人心惶惶,莫依然已经没有了固定的上朝时间,只要皇城内一响起八百里加急快报的马蹄声,她就要立刻进宫。 战争的进程远比她预估的要快。韩福带领的一万重装骑兵星夜兼程,提前一天到达尘风关前线,奇袭围攻缅良的望国军营,与守军内外夹击,首战险胜。缅良之围一解,望国方才惊觉自己轻敌,连夜集结大军重压缅良。韩福带领骑兵夜遁而出,化整为零,凭借西部山地与望国打起游击战。 另一边,木子清留下副将押送粮草辎重,自己带着大军轻装简行,直奔尘风关而去。三日前他上了行军折子,上面只有六个大字:有奇谋,不可说。 莫依然不禁失笑。共事久了,他竟然也传染了自己的恶习。现在她才知道,故弄玄虚是多么惹人讨厌。 月明星稀,乌鹊南飞。度木子清的行军速度,今晨当已过了霸州。如果不出意外,他所谓奇谋,应当就在今夜见分晓了。 夏蝉聒噪,叫的人心里烦乱。莫依然左右睡不着,躺在床上望着黑漆漆的帐顶发呆。一旁,静和发出一声淡淡稻息。 今夜,怕是所有人的心都在尘风关外。 可惜,自己此时不在军营之中。 她索性起身,披了袍子往外走。院子里空庭寂寂,月色朦胧。杳然传来几声更漏,让人心里发慌。她踩着一路横斜的疏影走到正门前,下了门闩,拉开大门。门外,长街空空荡荡,并无一人。 心头一丝怅惘,转身回府,却听身后“吱呀”一声,王府大门缓缓拉开。赵康迈步走出,两人相见,皆是一愣,随即笑起来。 他们好像总是能遇见。 “你怎么还不睡?”他问。 “我睡不着。”她说。 “我也是,”他微笑,道,“我让人备了车,不如一起去宫里等消息吧。” 左右也是睡不着,她点点头,道:“也好。” 御书房内明烛高照,案上摆了棋盘。他执白,她执黑,一个招招高妙,一个步步紧追。明月慢慢升上中天,一局棋罢,他只觉得痛快,道:“我早该想到,你如此聪慧,棋艺必定不凡。” 她淡淡道:“我是从小下过苦功的。天赋这个东西,信不得。” “我倒是好奇,究竟是怎样的人家,才能教养出如此不凡的女儿。”这是他第一次道出她的女儿身。他的目光带着某种希冀,灼灼望着她。 莫依然只言左右:“你是见过我大哥的。” “一个商人。”他说,“耕户农家,能有一个腰缠万贯的儿子,更有一个将相之才的女儿,真是奇了。” 她微笑:“不可以么?” 赵康看出她不愿多说,便也没有再问,抬手收着棋子,说道:“也不知西边怎么样了。” 莫依然心里一暖。眼前的人,竟和当年那个咄咄逼人的淮安王大不一样了。或许这十年,他们都变了很多。她低眉帮他收棋,道:“最迟到天明,就该有消息了。” 明月皎皎,一骑快马闯入城门,穿过长街直达安上门前。守门侍卫高声喝道:“何人夜闯皇宫!” “前线八百里加急快报!” “开门!” 内侍执着拂尘,跌跌撞撞,跪地说道:“王爷,相爷,战报到了!” 莫依然一惊:“呈上来!” 戴甲的军士大步走入,身上犹有关外的风沙。他单膝跪地,双手捧上折子,高声道:“主将报,昨日右将军韩福结兵奇袭望军主营,引敌军至阜陵夹道,木将军率大军埋伏,重创敌军!” 赵康接过折子,一目十行,掩卷道:“好!” “三郡之围如何?”莫依然问。 军士道:“敌军主力遭到重创,望国撤兵三郡,欲在垓下与我决一死战。木将军两面夹击,大胜!” 一句话看似简短,然其中凶险令人惊心。木子清巧用奇谋,以少敌多,竟将新军的威力全部发挥出来。有此良将,国可安矣。 莫依然沉声道:“回去告诉木将军,穷寇必追,而且要穷追猛打,让他们十年之内不敢来犯。不过切记,千万不要封神戈壁。” “是!”军士退下。 他眸光深幽,忽然执起她的手,道:“跟我来。” 他拉着她转过九曲回廊,穿过幽暗的宫室,来到太苍殿前。鎏金屏风之后的隔间灯火灼灼,羊毛毡上的三国全图通天而立,黑墨描成,似要将人吞噬。 “缅良、定陶、浊水,”他的手指点过如品字排布的三大重镇,最终落到三阵之间的垓下,“你有没有觉得,很奇怪?” 她的目光顺着他的手走了一遍,忽然倒抽一口冷气,道:“垓下地势平坦,又在三大重镇包围之中,望国无论如何也不该选此做主战场。莫非,又是一计?” 赵康眉间川字,道:“我听说望国有个军师,很是神秘。恐怕这就是他的手笔。” 莫依然扶额:“倒是我轻敌了。” 赵康道:“我们也必不太过忧心。木子清八岁就跟着木老将军上战场,行军经验丰富,必有他自己的判断。我们只给他带一封信,提醒他多加小心就是了。” 莫依然点点头,看着地图上望国都城雅格所在,恨不得盯出一个洞来。 几乎同时,赵康的手指落在雅格那一点,沉声说道:“早晚有一天,我要让雅格成为我大虞的一个郡。” 莫依然心中一震,侧目道:“王爷,可有谋划?” 他也侧目看她:“相爷,可有谋划?” 她一笑:“你先说,我再告诉你我的。” 看着她那一脸小精明,他哈哈大笑,道:“好。相爷,您请看。” 他说着,抬手指点:“尘风关可以说是我虞国西面屏障,也是望国的东大门。尘风关之外是千里封神戈壁,对于不熟悉道路的人来说,无异于一片死域。这也将是我虞国军队西进的第一险阻。” 他侧目看她,道:“所以,我打算绕到西面山地,由阜陵进横断山。虽然也有奇虫猛兽,可我们的军队对付这个总比对付那千里戈壁拿手得多。” 莫依然点头,道:“而且,西面山地部族多归顺我大虞,有他们引路,也能减少很多阻力。再加上茂密,难被察觉,是个秘密行军的好路线。” 赵康含笑,道:“只是,这一切都有个前提……” “稳住朔国。”莫依然张口接道。 他望着她,眸光闪亮:“看来,相爷和我想的一样。” 莫依然直视他的双眸,道:“那,依王爷看,如何稳住朔国呢?” 赵康挑眉:“刚才是我先说的。这次你先说。” “小气。”莫依然一哂,抬手去指地图。朔国在北部,也就画在地图的最高处。她的身量较矮小,踮着脚也够不到,一咬唇,猛地把羊毡从架子上扯下来,铺在地上,叉着腰往地图边缘一站,道:“关键,就在这儿。” 赵康看着她脚下的标注:“王庭?” “是王庭里的人。”莫依然眸中一点精光,“朔王浑元虽是夷族,却对中原文化抱有一种崇敬之情。想要稳住朔国,就要稳住浑元。第一件事,就是要收他的心。” “怎么收?” 莫依然挑眉微笑,道:“谋未定,不可说。” “你啊。”他自是拿她没办法,只是低头看着脚下的地图,道,“稳住朔国,攻下望国,然后,就要挥师北上。下一个,就是朔国。” 莫依然一笑:“王爷不是已经开始在北方四郡屯兵了么?”她蹲下身,手指划过郢下四郡,道:“等拿下了望国,我们西面就有了保证。可以从萨云山脉直接派军队呼伦草原。” 赵康也跪坐下来,望着地图,道:“同时,大军可从四郡开拔,直接压上呼伦草原。” “王爷别忘了我虞国的宝贝——船。试想,十多艘轻甲兵船由外海驶入呼伦河,载着大虞甲士,直插王庭!” 赵康击节大笑,道:“那个时候,就是我大虞一家奠下!从此四海安宁,再无祸患。” 他们相视,目光灼灼。吞并天下的野心早就在她胸中,只是未曾对人说起,没想到今日初谈,竟和他的思谋惊人的相似。不约而同,心意相通,人生得一知己,何其幸也。 莫依然挑眉道:“待大业一成,你登基称帝,是不是也该封个藩王给我?” “好啊,你要哪一处,只管告诉我。”他笑。 莫依然却是眸光一闪,道:“我喜欢吃烤全羊。你就把呼伦草原封给我吧,到时候我带着静和月儿一起在草原上唱歌喝酒,牧马放羊……” 她似是看到了一个极美的画面,整张脸都亮了。他望着她,眸中的光芒渐渐暗淡。 “太远了,”他的声音暗淡,却一字一句砸进她心里,“我知道,我们今生无法携手白头,可是,总能相望相守吧?” “依然,别离我那么远。别让我看不到你。” 她的心仿佛被一双滚烫的手捂着,蓬勃悸动。她望着他,仿佛那一年红楼夜雨隔帘相望,那一份早已忘却的羞涩和甜蜜。十五年光阴荏苒,她早已不是当年那襦裙钗发的模样,他也再不是那锦帽貂裘的少年郎。经年风雨,阴谋杀戮,他的眉梢眼角多了几缕沧桑,不变的,竟是这一份真情。 如此情缘,隔了十五年依旧如昔,她怎么忍心再三辜负? 她起身,轻手轻脚地爬向他。她出门时只穿了一件一品正红色外袍,青丝垂坠,落在他眼底。她直视着他的眼睛,眸色灿若星辰,低头,在他的唇侧印上一吻。 她的唇带着夏日夜雨的凉意,沁进他心底。她又是一吻落在他唇上,深棕色的双眸,仿佛在等着什么。 他的声音暗哑:“依然,我不能……” 他的话没说完,就被她封在唇间。她心里清楚,他们不会有未来,却不想从他的口中说出。 如果生命的轨迹注定分离,那么,且让她珍惜这相交的一点吧。 遇到一份真情,不一定偏要求个未来。爱过,她就离开。 他勾住她的腰,猛地一带将她放倒,吻深深浅浅落在她发际颈间。他的手指修长有力,轻轻挑开衣带,大红色的官衣铺展开来,有如新娘的嫁衣。女子之身再无遮拦,他的掌心覆上去,带着灼人的温度。羊毛毡子温暖妥帖,贴着肌肤的地方痒痒的。她看着他,吃吃笑出声来。 “你笑什么?”他的声音暗哑,额上结着晶莹的汗珠。 “痒。”她笑着说。 “你这女人。”他眸中暗含着笑意,被灼灼火光代替,继而俯身吻住她。 室内的烛光暗了一暗,晚风吹着纱幔,夏虫寂寂,暗影沉沉。 十五年来,怨不能,恨不成,坐不安,睡不宁。 终有一日,柳遮花映,雾帐云屏,夜阑人静,海誓山盟。 头顶是天罡北斗,身下是地貌全图,一墙之外便是金殿龙椅。也只有他遇着她,才会有这一番旖旎。 天快亮时又下起了雨,细细密密地打在纸窗上,伴着廊檐风铃清越的声响。她头枕着他的左臂,映着昏暗的烛光,他的侧脸线条刚毅,平素深幽的双目安然闭合,不知掩盖了多少心思权谋。她的指尖落在他额头,轻轻抚开他眉间的川字,继而顺着鼻梁而下,落在他的唇畔。 他忽然张口含住她的手指,翻身而起,低头望着她。 莫依然轻笑,道:“你醒了。” “有你在,我怎么睡得着。”他的手指抚过她的额角,轻轻落在她散开的青丝上。 他右肩至腋下缠着纱布,丝丝血迹渗出来。莫依然眸光一黯,问道:“还疼么?” 他笑:“早就不疼了。” 她微微抬起头,轻轻在他伤口上印上一吻。 他的眼睛黑亮,眉头微蹙,问道:“依然,你为什么,突然对我这么好?” 她笑起来:“那你想让我怎样?拒人于千里之外?我的心,不是石头做的。” 这是那一夜他伤到深处对她说出的话,没想到她还记得。他叹一口气,将她紧紧揽在怀中,道:“依然,我该拿你怎么办?我多想天天这么对着你,再也没有旁人。” 她的下颔搁在他的肩上,窗外,天光朦胧。她的声音仿佛来自远方:“牧臣,天亮了。” 他一顿,复又将她抱得更紧。 寒山寺的晨钟,唤醒整个豫章城。 她为他梳头、戴官,动作生疏青涩,他却觉得舒服。正紫色金丝团龙亲王袍穿在身上,她低头为他系着黑银朝带,轻笑一声,道:“看不出来,你还挺结实的。居然还有腹肌。” 他挑唇一笑,侧目看她,道:“我也没看出来,你居然也有胸。” “你……”她双颊一红,“去死!” 她跳起来对他一顿粉拳,他却是哈哈大笑,将她拦腰抱起,在小小的隔间内转着圈。 她忽然一僵,推他道:“嘘,你听。” “怎么?”他将她轻轻放下,果然听到细微而纷沓的脚步声。接下来的一声尖锐呼喝让他们瞬间清醒:“吉时已到,百官早朝!” 文武官员分列两队,缓缓走上太苍殿白玉石阶。文官首位空虚,礼部尚书小声对赵继耳语道:“赵大人,怎么丞相没来啊?” 赵继心里也奇怪,只是说道:“可能有什么要紧的事耽误了吧。” “这什么事能比早朝还要紧啊?” 众人说着已经走入大殿当中,正上方龙椅空虚,而龙椅旁的鎏金太师椅上,也是空空如也。 “王爷也没来?” “这什么情况?” 没人发现,龙椅之后的屏风底下,莫依然刚刚缩回头去。 “怎么办怎么办!”莫依然心急,也不敢大声说话。 赵康邪邪一笑:“被抓奸在床了。” 她锤他一拳:“你还有心思调笑!我这副样子若是让百官看到,我、我必死无疑啊!” 她昨夜进宫未戴官帽,只是用簪子挽发,而那簪子昨夜也不知掉落何处了,此时她青丝垂坠,即便是身着官服,也难以遮盖她女儿身份。 “放心,”他握住她的手,道,“跟我来。” 他取下自己的外袍披在她身上,带着她从隔间内的侧门出了殿,一路沿着廊道飞奔。路上正遇见一列宫女迎面走来,他把她挡在身侧。 “王爷。”宫人俯身行礼。 他携着她走过,步履从容。待无人处,继续狂奔。 他带她来到一个寝殿之内,此处似乎已是大内深处,一路走来少见宫人。大殿之内也是空无一人,四周帘幕低垂,空气里飘着微寒的雨气。他引她在殿内坐下,道:“你在这儿等等,我出去料理了那群大臣,马上就回来。” 莫依然扑哧一声笑出来,道:“你这话,真像个昏君。” 他且笑且叹:“我要真是个昏君就好了。” 他低头在她额前一吻:“等着。”说罢转身走出大殿。 空荡荡的大殿内再无人声,莫依然裹紧身上的袍子,绕着廊柱缓步走着。这间宫室应该已经很久无人居住,从墙缝里渗出冷清来,然而却干净整洁,想是时常有人来打扫。她转过帷幔,东墙上赫然一幅画像,氤氲在淡淡的青烟中。 画中人一袭绛紫经纱袍,韶光冉冉。她很美,不是杜月的妖艳,也不是静和的清婉,更不是西子的英气,而是一种大气而张力的美。她凤目微斜,仿佛也在审视着自己。 不知过了多久,她一直立在画像前,就是挪不开步子。忽然身后殿门一响,她以为是赵康,便唤了一声:“牧臣?” “是我。”帷幔一挑,竟是静和。 “怎么是你?”莫依然问。 静和说道:“我还奇怪呢,你在冷宫做什么?” 原来这里是冷宫。那么,画像上的人,应该就是被囚禁冷宫五年,最后忧郁而死的薛太妃了。 原来,是他的亲生母亲。 静和一边帮着莫依然换袍子,一边说道:“大哥刚才托人,让我来此,还让我带一套你的官服,原来是做这个用的。你也真是的,昨晚也不说一声就跑出去,害得我和月娘担心。”静和替她系着领子上的扣子,看见她脖子上一处嫣红,问道:“这是什么。” 莫依然自己看不到:“什么?” 静和轻轻碰了碰:“你是吃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了,还是,被虫子咬着了?” 莫依然瞬间反应过来,急忙抬手去捂,说道:“没什么,没什么。” 静和疑惑地看着她,继而双眼睁得老大,叫道:“我知道了!这就是月娘说的……” 莫依然上前一把捂住她的嘴。 有一句话说得好,阎王好见,小鬼难搪。 眼下,是静和好哄,杜月难缠。 饭桌上,杜月一口不吃,只是斜着眼看她。莫依然假装不知道,埋头苦吃。 “真的有吗?”杜月对静和耳语。 静和点头:“我看得真真的。” 杜月一笑,用筷子敲了敲莫依然的碗边,缓缓说道:“相爷,您昨晚上干嘛去了?” “呃……”莫依然搜肠刮肚,道,“昨晚上有八百里加急快报。对了,静和,木子清打胜仗了。” “真的?”静和一喜,看到杜月的眼神立刻正襟危坐,“你先交代完再说!” 莫依然见逃不过,索性豁出去了,把筷子一放,说:“有什么好交代的?男欢女爱,多正常!” “废话,我们能不知道你那啥去了?”杜月挑眉,“我们想知道的是,跟谁?” 静和急道:“还能跟谁,肯定是跟我大哥!” 莫依然再镇得住场面,此也是面颊滚烫,一直烧到耳朵根。 杜月看着她,语气夸张地说道:“不得了啊不得了,堂堂相爷,居然会脸红!静和,你快出去敲锣打鼓,让街坊们来参观参观。” 静和掩口而笑。 杜月凑近莫依然身侧,问道:“哎,他那个怎么样啊?” 莫依然咬牙道:“你个女流氓。” 杜月拍桌子道:“你说我流氓?昨天晚上是谁逍遥去了?” 莫依然自知说不过她,只能认倒霉。 没想到杜月得寸进尺:“那个,在哪儿呢?亮出来让我们见识见识啊。” 静和急忙接道:“脖子,在脖子上。” 杜月含笑看着莫依然:“就脖子?别处还有没有?” 莫依然低头猛摇。 “静和,你信吗?”杜月问。 “我不信。”静和说。 “那咱们怎么办?”杜月问。 “老规矩办吧。”静和说。 两人站起来挽袖子,莫依然见状,急忙往后退:“二位姐姐,有事儿您说话,咱好说好商量。” “谁跟你商量!”杜月说道,“来呀,上家法!” 相府后堂,一片惨叫惊呼。 …… 木子清的战报接连传来。 十万大军与望国军队在垓下决战,望军佯装不敌,连连溃退,引我大军至尘风关外,实则望军主力早已埋伏,妄图切断大军退回关内的道路。还好木子清指挥得当,将士勇猛,重创敌军主力,十万大军成功退回关内,虽有折损,但新军精锐得以保存。 “果然不出你所料,”御书房内,莫依然锦袍官帽立于窗前,轻声叹道:“还好木子清反应机敏,否则,我虞国可就要元气大伤了。” 赵康望着窗外,道:“新军尚未成熟。可惜了,要是再给我们几年时间,一举收了望国也不是没有可能。” “这一仗之后,虞国又能赢得几年的时间,”莫依然回过头,道,“你有的是机会。” 他走到她面前,看着她的眼睛,说:“是我们有的是机会。” 莫依然向他绽开一个笑颜,然而那笑容未到眼底,便已消散。 她埋头在他怀中,却是轻轻一叹:你如何会知道我的打算。 十日后,大军回朝。黄昏时分,全军在寒山上安营扎寨,只等明日天亮入城。 深夜,一匹快马直达丞相府大门。门房老吴刚一开门,就见一黑脸大汉立在门前,道:“相爷呢,我找相爷!” “您是?”老吴问。 “怎么着,又不认识爷了?”那人擦了把脸,“上次你们丞相喝醉,可是爷给扛回家的啊。” 老吴仔细一看,立刻反应过来:“啊,是韩将军!您请。” 得了老吴的通报,莫依然不禁心里奇怪。明天就入城了,到底有什么十万火急的事,非要连夜跑一趟? 一进正厅,就见韩擭黑着一张脸站在那儿。莫依然心里一紧,怕是真出了什么大事了。 “韩将军,怎么了?”她问。 韩擭沉声说道:“相爷,什么都别问,跟我来。” 他们出了城,直奔寒山大营。 营地里人声寂寂,主将帐中点着油灯。除了木子清外,三位将军都在。莫依然摘下兜帽,问道:“到底出什么事了。” 三人皆是沉默。 越是这样,她心里越没底:“到底怎么了?!” 韩福低头,说道:“木将军,殁了。” 莫依然没听明白:“什么?谁殁了?” “大将军,木子清。”韩擭一句说完,已是涕下泪流。 莫依然只觉得脑子里轰的一声炸响,怔怔说道:“怎么可能,不是打胜仗了吗?” 面前孟坦猛然跪下,双手撑地,哭嚎道:“都怪我!是我的错,是我害了将军!” 他抹一把眼泪,说道:“那日垓下决战,敌军溃逃,我杀敌心切,穷追不舍,完全忘了将军的号令,冲出了尘风关,被望军引到了封神戈壁上,重重包围。木将军带骑兵来救我,也中了敌人的埋伏……”他说道这儿,已是泣不成声。 韩福接道:“将军勇猛,以一敌百,当时只是受了伤。如果安心调养,并无性命之忧。可是,将军急着要回来,命我们星夜兼程,终于在路上新伤旧疾并发……” 韩福声泪俱下,“木将军临终前,明令我们不得将主将身亡的消息走漏,以免军心涣散。所以我们一路隐瞒不报,直到今夜,才遵照将军嘱咐,来请丞相示。” 韩福说着,从怀中掏出一物,递到她面前,说:“将军死前,手握此物。我想,相爷应该知道这是什么。” 那是一个黄纸包就的平安符,上面寒山寺的朱砂氤氲,沾着暗红色的血迹。 莫依然将它握在手中,心下痛成一片:静和,我该怎么向你交代? 她深吸一口气,问道:“木子清棺木何在?” 韩福道:“一直随军押送。” 莫依然蹙眉略一思索,说道:“木子清阵亡的消息绝不能走漏,以免敌国得知,再来叩关。所以,眼下有三件事要办。” 堂下三位大将看着莫依然,仿佛瞬间找到了主心骨:“请相爷部署。” 莫依然道:“韩福,你即刻进城,去将军府。我不管你用什么方法,总之,让将军府的下人们都把嘴闭上。” “是。”韩福道。 莫依然继续说:“韩擭,你马上护送木子清的棺木到山阴寒山寺。晓谕寺院住持,秘密看护,不得有漏一点风声。” “是。”韩擭道。 “孟坦,”莫依然低身扶起他,道,“你与木将军身形最为接近。明日大军凯旋入城,我命你穿上木子清的铠甲,代他入城。” 孟坦猛然抬头:“这,这怎么行?” “必须如此,”莫依然道,“明日你走在最前面,韩福韩擭在你身后,亲兵阵营远在你身后十步之外。宣读诏书的是摄政王,文武百官又在王爷身后十步。有此二十步的距离,不会有人发现。” “万一……”韩福道。 “不会有万一!木子清阵亡的消息绝不能走漏。”莫依然双目微眯,“谁发现了,就是找死。” 韩福明白了她的意思,点了点头。 莫依然道:“我先去趟王府,然后回来坐镇。各位,分头行动吧。” “是。” 第二日天明,晨钟报晓,大军入城。 这是虞国建国以来对敌战争中打得唯一一场不以合约为条件的胜仗。豫章百姓倾城出动,夹道欢迎,其声势更胜于当年的郢下之战。 不知谁喊了一声:“看,丞相!丞相为木将军牵马!” 灰色城门下,银甲白翎的将军高高上坐,红衣丞相牵马执缰,缓步入城。众人皆被这一幕震撼,如此看来,将相失和的传闻是假的了。 莫依然牵马在前,如此举动,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她身上,自然也就没有人注意马上的将军,更不会有人想到,马上的人根本就不是木子清。 摄政王携百官迎候,主将下马,上前听旨。 “此次得胜,开我朝之先例。圣心大喜,主将木子清封一品护国大将军,副将晋升一级,众将士皆有封赏。” 圣旨宣读完毕,众将士谢恩,声震九霄。 丞相府后堂内,杜月正站在窗前。丫头喜儿一路跑回来,喘着气,道:“进城了,木将军进城了。” 杜月一喜,回身道:“静和,他回来了!” 静和坐在主位,拿着绣样的手顿了顿,唇边绽开一缕微笑。 杜月笑道:“等依然回来,就让她请木将军过来,你们好见一面。” 静和淡淡笑着:“不急,知道他平安回来了,就好。” 说是不急,其实她心里已经在期待。可是等了整整一天也不见莫依然回来。傍晚的时候前庭终于传信,丞相回府了。 越靠近后堂,莫依然的脚步就越沉重。这一天以来她都在想,是不是要连静和一起瞒住。但是,当看到静和希冀的眼神,她就知道不能再隐瞒,否则,就太残忍了。 莫依然看着静和,道:“你换身衣服,跟我来。” “这么晚了干嘛去?”杜月在一旁问道。 莫依然看了她一眼,说:“你也来。” 马车出了豫章城门,直奔京郊寒山寺而去。 暮色下,古寺寂然无声。守门的小和尚微微一礼,将他们引入大雄宝殿。此时正是僧人们晚课时间,木鱼声声,让人心澄净。住持大师见了莫依然,双手合十,口诵阿弥陀佛。 三个人跟着住持到了后院,曲径通幽处,一座小小僧宅。青石阶上生着苔藓,踩上去滑腻。住持亲自将门环上的大锁打开,复又行了一礼,退出院外。 院子里寄无人声,唯有她们三人的呼吸。莫依然看着静和,道:“在你进去之前,我有话要说。” 静和心里空落落的,隐约觉得事情蹊跷:“你说。” 莫依然略一沉吟,仿佛在斟酌词句,道:“生老病死,是人生的必经之路,只不过有的人早些,有的人晚些。死,并不代表什么,只是人生旅程的一站而已。所以,即便有人去了,我们也要坚强地活下去。” 静和嘴唇微白,那个“死”字像是钢针,一下一下刺进她心里。她在说谁?木子清?不可能的,今天大军进城,全城百姓都看到了。 “木子清呢?”静和面色苍白。 莫依然躲过她的眼睛,轻声说道:“在里面。” 的手推开大门,乌沉沉的棺木仿佛来自地狱。静和只觉得脑子里一声轰鸣,继而什么都听不到了,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到棺木近前的。棺木的盖子虚合着,她只一推,便滑到了一边。 棺木中静静躺着的,是她几番牵挂的人。 木子清容颜苍白,双目紧闭。他面容凝重,似有太多的不甘心。 她抬手轻轻触碰他的眉眼,这双眉目她太熟悉,却从来未曾认真读过。犹记得那一夜兵围公主府,是他在大门前仗剑而立,守护着她。 但是,她还是一次又一次把他挡在大门之外。除夕灯会,她走在他身边,竟真的成为最初也是最后的爱了。雪夜中他独自站在丞相府前,目光灼灼,身形落寞。而她,是再一次把自己的心关在了相府的大门之后。 现在她打开了门,他却走了;敢爱了,却已经晚了。 如果,一切能重新来过,她绝对不会再那样伤他,也伤了自己。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她眼眶干涩,想要呐喊,却发不出声音。身旁似乎有人在推她,可她就是看不到,也什么都说不出。忽然脸上一片热辣辣帝,这一掌抽得她缓过神来,就见莫依然蹙眉站在她面前,狠命摇晃着她的双肩:“静和!看着我!” 她双眼无神,只是定定地看着她。 “静和,哭出来,”莫依然在她耳边说着,杜月亦在一旁,轻轻抚着她的背。她忽然觉得胸口一团意气上涌,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哀鸣。 这一声似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继而眼泪汹涌,夺眶而出。胸口似被千万把钢刀割绞,带的五脏六腑都痛成一片。 她的心仿佛被人掏出体外,狠狠揉碎,然后重新塞回胸口,痛彻心肺。她又听到了周围的声音,听到了夏蝉寂寂,听到了远处大雄宝殿内僧人诵经。 一旁,是杜月在哽咽:“我可怜的妹妹。” “静和,你听我说,木子清他没有走,他还在看着你,他心里还牵挂着你。所以你要坚强,你不能有事,知道吗?”莫依然抚着她背。 静和的眼泪汹涌,此时再说这些,还有什么意义呢? 悲极,她竟能微笑:“我能有什么事。” 她静静望着木子清的睡颜,柔声说道:“他走了,我更该替他活下去。我要好好的,看着望国大军被我屠尽,我要等着望国覆灭的一天。” 莫依然多想告诉静和,自己一定会让这一天到来。可是她已经不敢再做什么承诺。当初大军出征,她承诺,一定会赢。眼下是赢了,却是以木子清的生命为代价。早知今日,她宁可披挂上阵的人,是自己。 眼下,却是什么都晚了。 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深闺梦里人。 第四十四章 三日后, 将军府传出木子清意欲回乡省亲的消息。皇上圣旨, 准许木子清卸甲三月。如此,主将阵亡的真相算是彻底掩盖了下来。 连日来莫依然都是早早回府,她和杜月有着某种默契, 一定要让静和在她们一人的视线之内。可是几日下来, 静和似乎并没有什么不妥, 只是眼泪一直没断过。 那日从寒山寺回来, 她哭了一夜。这之后的几天虽然还能进些茶饭, 也与她们平常一般说话, 只是一不留神就会掉下泪来。十天,她似是把这一生的眼泪都流尽了。 看她哭得出来,也能吃下东西, 莫依然便放了心。剩下的, 只能交给时间来解决。 除了静和之外,还有更让她忧心的事。 这场战争,无疑宣告了虞望同盟的彻底破裂。三国的邦交关系陷入一种很微妙的境地,此时若是处理不好,必会埋下隐患。 御书房内,四人皆在。莫依然悠悠喝着茶,听着他们抵论。 “这次只能说是险胜, 再战,恐怕形势不容乐观。这一点,在座都已达成了共识,”赵继说道, “眼下,就是怎么避免再战的问题了。” “求和,虞国需要和平。”沈学士说道,“只是,朔望两国,我们该如何权衡?” 赵康轻叹一声,道:“朔国曾经与我们签订三十年不开战的合约。不过,那份合约是在虞望结盟吊件下签订的。如今同盟崩坏,朔国人怕也蠢蠢欲动了。” 三人说完,都看向莫依然。她却是低头喝茶,并不答话。 沈学士笑道:“相爷这样,该是已经成竹在胸了吧?” 莫依然放下茶杯,道:“我倒是有些想法,诸位可愿一听?” 赵继道:“就等你说话呢。” 莫依然淡淡一笑:“我以为,眼下关键在望国。只要虞望同盟重建,朔国也不敢怎样。” “重建同盟?还有可能吗?”赵继问。 莫依然看着指尖,道:“谈判斡旋,什么都有可能。关键,就是看派谁去了。” 赵康看着她,目光深幽:“不行。” 她挑眉:“王爷还有更好的人选吗?” 赵康缓缓说道:“丞相出使,太抬举他们了。” 赵继这才明白:“丞相是要亲自出使?” “不错,”莫依然缓缓说道,“第一,我做礼部文案时曾领侍郎职接待过朔国特使,谈判斡旋已经有一定经验;第二,我曾经去过望国,风土人情也比较熟悉;第三,虞国的实力,我想朝野上下除了王爷之外,没人比我更清楚。” 她看着赵康。木子清的死讯,只有他们两人知道。虞国军队实力,也只有他们两人清楚。 的确,除了她,再没有合适的人选。 可是,那千里封神戈壁,他怎么能放她一人去走? 她直直望着他的眼睛,仿佛知道他在想什么:“王爷,可不要小看我。” 这个女子,永远不会被人收归妆奁。 他闭目,缓缓点头。 赵继一拍大腿:“太好了!相爷出马,必胜无疑!当年朔国十万大军都能挡住,何况他小小望国一场谈判?” 莫依然微笑:“三省六部烦琐事宜,还要请沈学士和赵大人多多照顾。” “一定。”沈学士笑道。 事情定下,第二日便向望国递交了国书。一个月后望国回信,邀请虞国特使出访望国。 丞相府内月色朦胧,莫依然和杜月并肩走在后花园中。 “我这一去,大概要四五个月才能回来。府里的事交给你我放心,只是,静和那边,你要多留意。”莫依然道。 杜月点头:“放心,这一个月来,她也好了不少。时间总是最好的药。” 莫依然点头:“还有,朝中的事我已经委托赵继了。如果有什么变故,我会写在家书中寄给你,你要及时和他联络。” “明白。”杜月说。 “然后……”莫依然蹙眉,“我还有什么没想到的吗?” 杜月叹了口气:“你总是这样,交代好了所有事,照顾好了所有人,最后忘了自己。你毕竟是女儿身,这一去黄沙万里,可要照顾好自己。” 莫依然笑笑:“我没事。当年走江湖的时候哪里没去过?” “那是当年了,”杜月道,“这十年来难免有变化,你不要掉以轻心。” 莫依然点点头:“好,我记下了。” 杜月道:“行李我和静和都给你准备好了。明天我们不能送你,就在这儿道个别吧。” 莫依然笑:“怎么说的跟永别似的。放心,等着爷回来。” 第二日天明,丞相启程,驷马朱漆车架后是三千依仗侍卫,侍卫将军,仍旧是韩擭。 此时韩擭正和来送行的韩福孟坦话别,笑呵呵地说道:“跟你们说,相爷每次出去都是让我护卫的。这叫什么?这就叫感情,懂吗?” “你少臭美了你,”韩福道,“这一次是去望国,和往日不同,你可别这大大拉拉的性子,当心坏事。” 韩擭拍着道:“我的事就是守好相爷,我在,相爷就在!” 一旁,莫依然大喝一声:“别啰嗦了,上马!” “哎!”韩擭急忙爬上马背。 莫依然好笑,刚要上车,却被赵康拦住:“我再送送你。” 她低头:“王爷,送君千里终有一别。” 他说:“我只送到寒山口。” 她抬头望着他,终于点点头。 他固执地执了她的手,两人在前,身后跟着文武百官。 平素遥遥的路途,此时显得这般短暂。寒山道已在眼前,她停下脚步,道:“王爷,就送到这儿吧。” 他蹙眉,忽然把她拉入怀中。 身后,百官皆是一惊,隐约传来窃窃私语声。 莫依然浅笑,将脸埋在他的臂弯里。 他在她耳边低语:“依然,我发誓,这是最后一次,让你孤身犯险。” 她笑,在他耳边轻声说道:“牧臣,等着我回来。” 她缓缓离开他,转身登上车架。 三千仪仗缓缓开动。远处,天色朦胧。 …… 六日后,使臣仪仗抵达上郡,由上郡承船,朔江而上,直通淮安郡。莫依然立在船头,对身旁韩擭说道:“韩将军,这是我们第三次下虞江了吧?” “是啊,”韩擭道,“一转眼,这就十来年了。” 莫依然轻叹一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韩擭哈哈一笑:“相爷,风姿依旧。” 莫依然摇摇头:“韶华不为故人留。我,早就不年轻了。” “哎,”韩擭一哂,道,“若是别的女子,年过双十,就是人老珠黄。可是相爷,您不一样,寻常女子怎能同您比。” 莫依然一怔,只觉得全身血液凝固:“你说什么?” “我说,您不是寻常……”韩擭话道一半,烟了回去。 莫依然瞪着他:“你是怎么知道的?什么时候知道的?” 韩擭单膝跪倒,说道:“相爷请放心,我韩擭以身家性命担保,绝对没有向外人透露半个字。” 莫依然双眼微眯,她当然信他,只是她想不明白,自己究竟何处漏了马脚? “你起来。”莫依然低身扶他,“韩大哥,你我十年的交情,我自然信你。只是,你总该给我句实话。” 韩擭站起身,道:“是,那一次你醉酒。当时你醉的不省人事,是我把你扛回去的。” 韩擭面色有些尴尬:“当时,我已有了猜测。起了这疑心之后,再留意观察,也就能看出来了。最关键的是,相爷您从不蓄须。” 莫依然沉吟,原来如此。倒是自己大意了。 韩擭见她这般表情,俯身说道:“我从知道以后,并未对任何人说起。我心里也从未因相爷女子身份而起过轻视之意。相爷所作所为,英勇果敢,远胜男子,韩擭心里佩服。您当得起我叫一声爷。” 莫依然看着他,微微一笑,说道:“韩大哥快请起吧。我不信谁也不会不信你。我只是担心,既然你能看出来,怕是别人也能看出来。” “不会,”韩擭道,“相爷当政,杀伐果决,没有一丝小女儿态,怎么会……” 他刚说到这儿,似觉得有些不妥。莫依然倒是浅笑:“看来,我是真不像个女人了。” 正说着,忽见不远处几条轻艇随着他们的大船破浪而行,齐头并进,甲板上都挂着一面黑布旗子,上画着一种九头怪物。韩擭起了警觉:“相爷,快回船舱。” 莫依然却是微笑:“不用紧张,是朋友。” 悬挂着九龙旗的,正是戚二爷的船队。 大船和小船之间搭了木板,莫依然屏退左右,独自上了轻艇。船舱内光线昏暗,点着一盏油灯。临窗一个人影盘腿而坐,斗笠压得很低,遮住了半张脸。莫依然一笑:“戚二哥。” 戚二爷抬手摘下斗笠。经年不见,两个人竟都没有什么变化。 “咱们得有两三年没见了吧?”莫依然自顾自斟酒,说道。 戚二爷扒了口菜:“五年零三个月。” 她的手一顿,笑道:“都这么久了。真是时光如水。” 戚二爷抬头:“听说你要去望国?” 莫依然点头:“出使和谈。” 戚二爷问:“干嘛非要你去?朝里没别人了么?那木头不会自己去么?” 莫依然淡淡道:“身在朝堂,自有无奈之处。我义不容辞。” 戚二爷喝了口酒,道:“开始我以为你只是去玩玩,没想到你这么卖命。值得么?” “国家兴亡,匹夫有责。”莫依然说。 “别跟我拽文的,我不懂。我只知道,你为了别人的事,快把自己耗干了。”他说。 莫依然无心与他争论,只是自顾自喝着酒。 过了一会儿,戚二爷问道:“你传信给我,该是有什么别的事吧?” 莫依然说道:“豫章城内出了点事,我现在急需找到一个人。” “谁?” “她叫木西子,缇骑营女校尉。只是不知道行走江湖时有没有用化名。”莫依然说道,“此事关系重大,我想来想去,只有来求助二哥了。” “木西子……”戚二爷蹙眉,忽然一顿,“不会是那丫头吧!” 莫依然双眉一挑:“你见过她?” 戚二爷道:“那也是几年前的事了。有个丫头夜闯我水寨,被我兄弟们擒住了,本来该按惯例处理,结果,那丫头说,她认识你。”戚二爷似在回忆,“对,她说她叫李西,李,不就是木子么。” “应该就是她了!”莫依然大喜,“太好了,二哥可知道她往哪儿去了?” 戚二爷摇头道:“记不得了。好像听她说过一句,要去西边,还是去北边的?” 莫依然叹了口气:“这可怎么找啊。” 戚二爷拍拍她的手臂:“你放心,那丫头我见过,总能给你找出来。” 莫依然一笑:“那就拜托二哥了。” 戚二爷的船队一直送他们到虞江口的淮安郡,淮安郡位于虞江与淮水交叉口,他们略微休整,由此转淮水到霸州。由霸州上驰道,奔走五日,终于到达尘风关。 尘风关,虞国的西大门。 尘风关守将姓卓,也是木老将军的门生之一。莫依然与他同出一门,一见面自然就比旁人亲近许多。卓将军迎着丞相仪仗到尘风关口的狂沙镇住下,照会望国关隘,为使臣出关做准备。 相处下来,莫依然觉得这个卓将军很是稳重可靠,能把木子清阵亡的消息封锁,他功不可没。入夜,两人深谈,不觉聊起了此次大战。 “此战有诸多蹊跷之处。”卓将军说道。 莫依然道:“愿闻其详。” 卓将军说:“望国军队的军阵战法一向落后于我大虞,但是这一次,他们从却展现出超乎寻常的兵阵演化。我怀疑,那位传说中的望国军师,可能是虞人。” 莫依然点头:“有道理。” “还有一点,末将不知当讲不当讲。”卓将军道。 莫依然微笑:“你我是同门兄弟,有话明说。” 卓将军点头,示意莫依然附耳过来,轻声在她耳边说了什么。 “当真?!”莫依然一惊。 卓将军说道:“我也只是怀疑,没有证据,因此不敢对别人说。” “对,先不要说,你就当什么都不知道。”莫依然蹙眉,起身立在窗前,“如果这是真的,那我大虞,可就危险了。” …… 出使车队在狂沙镇休整三日。三日来,莫依然并没有在驿馆中躲风沙,而是易服出行,四处走访。自虞望开战以来,双方边境贸易便陷入了停顿。狂沙镇,这一曾经商旅云集的边陲重镇,已是一派萧索。 站在空荡荡的十字街头,莫依然举目四望。若不能使民太平安稳,要国何用? 虞望同盟,必须重建。这是眼下虞国最迫切的事,也是统一战略的第一步棋。 三日后,使臣出关。卓将军为她找了当地最好的向导,漫漫雄关之外,就是千里封神戈壁。 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然而此时,竟连个劝酒的人都没有。 莫依然坐在车架内,看着窗外缓缓退后的灰色城门。不知为何,她忽然有一种永别的错觉。 或许是自己真的有些忐忑了。十年,她未曾离开大虞一步。千里之外的望国,又会变成什么模样? 眼前烟尘滚滚,草木渐渐稀疏。韩擭骑马在她车前,说道:“相爷,前面就要进戈壁了。” 封神戈壁。 她犹记得她第一次进戈壁的样子。那时候她才十五岁,带着执拗的性子和一颗不服输的心闯入这漫漫的戈壁滩中,茫然撞了遂,水粮耗尽,满心绝望。就在她已经接受了死亡的时候,一个商队路过救起了她,一路带着她到了望国。若是当年死在了这戈壁,她就不会去望国,也不会到朔国,更不会隐居在郢下郡,也就不会有如今堂堂丞相了。世间之事便是如此环环相扣,缺了其中一个,都无法成书。 戈壁行程,昼伏夜出。那向导原是给往来商队带路的,对这茫茫戈壁,如同俯察自己掌心的纹路。车队行驶了九天,终于走到了戈壁的边缘。 远处绿草茵茵,低矮的城郭伫立在远山之上,山坡下牛羊遍布,间错着或深或浅的绿色。山下一泓泉水流过,在远处汇聚成一片渺茫的胡伯,这便是月亮湖。而那远山上的白色城郭,就是望国的国都,雅格。 车队缓缓行进,白石堆砌的城郭近在眼前。城门大开,望国储君率雅格民众出郭相迎。丞相车架在大门前停下,莫依然一身正红官袍,乌纱高翅,缓步下车。 与中原但子不同,望国储君称为敖牧,自册立时便授权监国,统领朝政大事,职责与丞相无异。故而此次莫依然出使,须由他出城接待。 短袍、高帽、羊皮靴,棕色的头发衬着高鼻深目的红润脸庞。这敖牧不过二十出头的模样,上唇还有着细细的绒毛。原来,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子。( ?° ?? ?°)?最( ?° ?? ?°)?帅( ?° ?? ?°)?最高( ?° ?? ?°)?的( ?° ?? ?°)?侯 ( ?° ?? ?°)?哥( ?° ?? ?°)?整( ?° ?? ?°)?理( ?° ?? ?°)? “望国敖牧,迎候虞国特使。”他的虞国话说得好,竟让人听不出口音。莫依然心想,莫不是现在望国都改说虞国话了? “大虞丞相莫依然,见过敖牧。”她微微一礼。 “早听说大虞丞相年轻有为,真是百闻不如一见。”他似是在卖弄一般,笑道:“丞相大人,请入城吧。” 莫依然觉得好笑,表面却是极为恭敬的:“请。” 莫依然在左,身后是骑马的韩擭并三千使臣仪仗;敖牧在右,后跟着出城相迎的望国官员。两侧民众夹道,各种服饰绚烂耀眼。偶尔有虞人的声音高呼一声:“是丞相大人。” 街道两侧店铺林立,牌匾上写着格式文字。莫依然一路走来,见沿街店铺挂着虞文牌匾的竟占了将近一半的比重。大虞商旅,遍布四海。 使臣下榻官驿,双方文案交接之后的行程。明日上午入望国王宫谒见国王,下午会见颉利,晚上王宫国宴。第三日上午参观军队,下午参加神庙祭祀,晚上敖牧府晚宴。第四日下午接见虞国商旅代表。第四日,入王宫商议和约条例,真正拉开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 莫依然靠着窗喝着望国特制的茶,听文案在一旁汇报着之后几天的行程。窗外大街上行人熙熙攘攘,店铺林立,繁华不输虞国。这十年,望国实力大增,再不是当初那个必须依靠同盟关系求取和平的西陲小国了。这次和谈,恐怕并不像她想象的那么容易。 文案汇报完毕,低身退下。莫依然望着窗外,叫了一声:“韩擭。” 韩擭应声进门:“在。” 她俯身执笔写了一张字条,交给韩擭,道:“找个得力的人,快马送回豫章,交给摄政王。越快越好,” 韩擭握住字条:“是。” 莫依然靠在窗坐下来。她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调动一切可能的部署。无论如何,虞望同盟,必须重建。 次日天明,谒见国君。 白石堆砌的宫殿华丽,地上铺着红色丝绒地毯,踩上去软绵绵的,如同走在云端。穿着灯笼裤的仆人在前引路,莫依然正装朝带,缓步走在望国王宫的长厅内。长厅尽头一处镶金大门,帷幔垂垂地坠着。莫依然在门前停下,就听仆人用望国语和虞国话高声报道:“大虞使者觐见。” 莫依然抬手整冠,端着朝带走入。正殿不算大,却金碧辉煌。大殿中立着八根白石圆座的廊柱,廊柱上挂着夹金丝薄纱帷幔,一阵风过,缥缈如同仙境。地上铺着金帛滚边的红丝绒地毯,一直延伸到大殿尽头,那锦缎蒲团之下。 望国与西域各国联系紧密,故而宫廷内礼数松散,国君臣子同座也属平常。此时大殿左右错落坐着百官,尽头的锦缎蒲团之上,便是望国国君。 国君约摸四十多岁,一样的高鼻深目,蓄着两撇八字胡,微微往上翘着。莫依然微微一礼,说道:“大虞特使莫依然,拜见国王陛下。” 国王似是不懂虞国话,身旁敖牧正耳语着翻译给他听。 国王的八字胡须微翘,对着她笑道:“使者远道而来,辛苦了。” 莫依然自然听得懂望国话,却不答语,等着身旁的官驿官员翻译。待官员翻译完毕,她才笑着说道:“能出使望国,也是臣的荣幸。” 国君微笑:“使者请坐。” 仆役捧来锦缎蒲团,放在大殿中央。莫依然掀袍,端端坐在蒲团上。 国君身旁,敖牧微微一笑,道:“请问特使,贵国木子清将军的伤可好些了吗?” 莫依然心底一惊,莫非一惊走漏了消息?表面上,她只是微微笑着,道:“劳敖牧挂怀,木将军已然大好了。” “这便好,”敖牧笑道,“垓下一战,小王与木将军在战场相遇。木将军一人砍杀了我三员大将,何其神武。听说那一战将军也受了重伤,小王只是担心,如果木子清死了,那虞国,恐怕再无猛将了吧。” 果然,望国已经听到了什么风声。莫依然微微一笑,道:“臣看敖牧对大虞文化很是精通,不知有没有听过淳于髡访贤的故事?”敖牧道:“愿闻其详。” 莫依然站起身,缓步说道:“当年,淳于髡向齐王举荐贤才,一早上就举荐了七个人。齐王说,我听说千里之内有一位贤士,这贤士就是并肩而立了;百代之中如果出一个圣人,那就像接踵而至了。如今您一个早晨就引荐七位贤士,那贤士不也太多了吗?淳于髡说,世上万物各有其类,如今我淳于髡是贤士一类的人。君王向我寻求贤士,就譬如到黄河里去取水,在燧中取火。我将要再向君王引荐贤士,哪里只是七个人。”她转过身,看着敖牧,说道,“这便是所谓的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同样的道理,你们看到虞国有一个木子清,可在你们看不到的地方,却有十个,一百个,多不胜数。大虞人才济济,如虞江之水,用之不竭。” 翻译官话音一落,堂下一片窃窃私语声。莫依然立在大堂正中,微笑着看着座上面色微白的国君和怔立的敖牧。过了许久,敖牧缓步走下堂,对着莫依然拱手一礼,道:“受教了。” 没想到这黄口小儿倒是很有气度,说得出,也输得起。莫依然亦不再轻视于他,拱手还礼。 俯身的一刻,她眉头微蹙。望国有这样的储君,必会成为一把利刃,悬在大虞枕边。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宝宝们的营养液! 第四十五章 当日下午, 莫依然在官驿会见颉利。颉利是望国官职, 相当于虞国的礼部尚书,主管对外事宜。驿馆官员通报,颉利来访, 莫依然整顿官帽, 走出内庭。 远远地走来一人, 一身金丝白短衫配着暗绿色灯笼笼纱裤, 足蹬纯黑翘头靴。他身形挺拔, 胸骨开阔, 深棕色的头发藏在锦缎方帽之下,一缕卷曲垂在额边。他双目深邃,鼻梁高挺。莫依然心里升起一种奇怪的感觉:这个人, 好像在哪儿见过。 是了, 她的确是见过他。他就是那一年除夕灯会上遇到的那个望国人——唐思贤! 居然有这么巧的事。难道,是他故意为之?转念一想,应该不会。那次女装出行是静和杜月的突发奇想,连自己都不知道,他又怎么可能提前做安排? 况且,眼下自己一身男装,脂粉不施, 又隔了这么久的时间,他应该是认不出来的。 思及此,莫依然便放了心,微笑着看着来人。 “望国颉利, 见过虞国特使。”他的虞国话还是那般字正腔圆,看着她的眼神没有丝毫不妥。 莫依然微微一笑,拱手道:“颉利请。” 两人入了正堂坐定,仆役奉上茶。颉利端坐在蒲团之上,说道:“早听说虞国丞相年轻有为,心切慕之,今日终于一见,得偿所愿。” 莫依然摆手笑道:“三人成虎,市井闲言如何信得?” “在下曾去过虞国。丞相退敌兵,除朋党,掌变法,街头巷尾人人称颂,绝非浪得虚名。”他双目深邃,微笑着看着她。 莫依然面如平湖,心思百转。看来,这颉利是特意调查过她的。早看出此人不简单,还真是个厉害角色。 莫依然笑:“食君之俸,替君分忧。不过是尽为人臣子的本分罢了。不知颉利何时去过虞国?” “几年前的事了。只是私访,不涉及国事。”他说道,“当时就想去拜访丞相,又因身份限制,最终作罢。真是可惜啊。” 莫依然笑道:“我与颉利一见如故,现在相见,也不算晚。” 她端起杯,道:“请。” “请。” 是夜,颉利陪同莫依然参加王宫晚宴。这望国的“晚宴”确实是晚,一定要等天色黑透了才能开席。宴席自然不能同虞国相比,却独有一番风味。牛羊野味,鲜菜胡饼,更有舞姬跳着妖娆的步子,捧上香醇的葡萄美酒。朦胧月色下,酒未沾唇,就已经醉了。 酒宴一直持续到半夜,使臣车架返回驿馆,通车的还有今日酒宴上最美的舞姬——国君美意,总不好推辞。莫依然佯装大醉,搭着舞姬的肩膀走下车架,跌跌撞撞走入驿馆之中。 室内灯光昏暗。舞姬将她放在床上,她翻了个身,沉沉睡去。那舞姬又推了推她,见她毫无反应,这才放心起身,在室内翻找起来。特使出行,国书装在一个明黄色的锦袋中随身携带。那锦袋就放在驿馆橱柜的第一层。舞姬拿到国书,方欲行,却双腿一软,昏倒在地上。 莫依然站在她身后,微微一笑:“跟爷玩儿这手?班门弄斧。” 偷国书,根本就是她发明的招数。 “韩擭。”莫依然叫道。 窗下,韩擭应声:“相爷。” “去查查,刚刚跟在我们车后面的是什么人。”莫依然道。 韩擭说:“已经派了人去。只是那人身手了得,跟丢了。” “那人有功夫?”莫依然问。 韩擭道:“不止有功夫,那路数,很是眼熟。” 莫依然蹙眉:“难道,又遇见故人了。” 她看着地上的舞姬,吩咐韩擭道:“把这个拖走,严加审问。我倒要看看,到底是哪位故人。” 按照行程,次日原本该参阅望国军队,却因为望国方面而临时取消,改为接见虞国商旅代表。这一变故莫依然早已料到。阅兵,不过是为了彰显国威。但如果对方比你强大,那就不是树威,而是丢脸了。 如此看来,摄政王应该已经收到她的密函了。 特使在驿馆接见虞国商旅代表。此次代表一共三人,是虞国驻望国商部总领事和两位行商代表。驿馆官员一声通报,三人入内,俯身下拜,口道:“拜见丞相大人。” 莫依然说道:“诸位请起。” 三人起身,退离一旁。商部是虞国官立的管理行商的机构,商部领事常年在外,因此莫依然并没见过他。此人大概五十多岁的样子,一身青色官服,在这异国他乡看上去很是亲切。领事之后便是那两位行商,左边一人大腹便便,领事道:“这位是我虞国在望国最大的丝帛皮草商人,郑石。” 那人低身行礼,莫依然淡淡点头。 领事转向右侧,说道:“这位,是最大的盐茶商人,莫审行。” 那人一身锦缎蓝袍,方额广颐,一双虎目带着暗芒,射向莫依然。 莫依然心下掀起千层巨浪,表面却平静如湖,笑道:“莫审行。你姓莫,我也姓莫。兴许五百年前是一家呢。” 莫审行低身:“不敢,相爷折煞在下了。” 莫依然淡淡笑着:“三位请坐吧。” 仆役搬来高脚凳,三人落座。领事上了商部总税表,陈清今年商行为大虞国库贡献了多少银钱。这些其实每年年末都会经由户部总览,现在不过是走个过场罢了。接下来便是座谈,丞相询问商会近况,表达体恤之情。座谈不过一个时辰,领事并两位行商代表起身告辞。 三人走到门边,莫审行顿住脚步,转过身,微微一礼:“相爷,在下府库中刚刚进了些太湖的新茶。在下包了些带来,权当孝敬。”莫依然一笑:“难为你有心。这几天望国的茶喝得我不舒服,如果能有好茶清清火,自然最好了。” 莫审行低身道:“在下还专门带了上好的茶具,请相爷品尝。” “那就麻烦你为我沏茶了。”莫依然微笑着。 立在门边的总领事会意,带着郑行商微微一礼,退了出去。 …… 紫砂壶冒着袅袅的白烟,氤氲在两人之间。莫依然手捧着茶杯,新茶的香气沁人心脾。两人都不曾说话,室内静到了极处,白雾蒸腾,消散在上空。 她将茶杯轻轻放下,道:“果然是好茶,和家里的味道一样。” 莫审行微微一笑:“家里的味道比这个好。” 莫依然看着他:“父母还好吗?” 莫审行淡淡道:“你回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她的眉间带着一丝怅惘:“会的。我总会回家的,可不是现在。” “那是什么时候?”莫审行蹙眉,“是和谈结束?还是等新军练成?还是等虞国统一天下?五妹,你如果不停手,就永远没有尽头。” 莫依然轻叹一声:“我又何尝不知这个道理?可是我已经停不下来了。要走,也该等我把一切安排好再说。” “把一切安排好?包括那个摄政王?”莫审行双眉微挑。莫依然一怔,看来,这些年自己的一举一动,都在他的掌控之中:“包括他。” “你打算怎么安排他?让他抛弃权势跟你走?还是你抽身离去,不管他的死活?又或者,再给他寻一位贤妻?”莫审行目光凌厉。 她低下头:“我还没想好。不过,总会有办法的。” 莫审行一哂:“根本没有万全的办法。莫依然,你已经乱了阵脚。”她眸光一黯,复有抬起头,一字一句说道:“我自己的事,我一定能解决。三哥请放心。” 莫审行微微一笑:“你啊,还是这不服输的性子。这都十多年了,一点没变。” 莫依然淡淡笑着。 莫审行说道:“也好,等你把一切安排好就回家吧。父母很是思念你。而且,十三丫头也快成亲了。” “十三?!”莫依然惊道,“她才多大啊。” 莫审行一叹:“五妹,你离家已经十多年了,人家不长的么?去年已经行了及笄礼,聘了衡阳郝家,年末就要举行婚礼了。” 年华如水,她莽莽撞撞,已经错过了太多。 莫审行离开时已是黄昏。她独自站在驿馆的大院中,看着低矮的院墙外层叠的圆顶建筑。第一次,她升起一种独在异乡的怅惘。 韩擭大步走进院子,在她耳边说道:“相爷,那个舞姬招了。” “说什么?”莫依然问。 韩擭道:“是颉利授意,让她偷盗国书。” 颉利?莫依然蹙眉,她原本以为这个舞姬是那位“故人”派来的,没想到居然是颉利的人。那么,那位故人又是什么来头,有什么目的? 韩擭小声问道:“相爷,那个舞姬怎么处理?” 莫依然道:“找个地方埋了,别让人发现。” “明白。”韩擭大步走了出去。 夕阳西下,给庭院中的树木拉出一道长长的影子。莫依然独自踱着步子,轻轻一叹。眼下,是越来越复杂了。 她望向东方,远处天光暗淡。牧臣,你既信我,我必不会让你失望。 次日天明,莫依然正装朝带,赴王宫参加第一次和约议定大会。 议事大厅宽广豪华,为了适应虞国习惯,特意摆上了高足座具。虞国使团以莫依然为首,并两位文案,一位士人,落座左席。正对面,就是敖牧为首的望国议事团,颉利亦在其中。 双方坐定,虞国使团率先发言。 莫依然起身,对着堂下众人微微一礼,说道:“虞国与望国世代邦交友好,更建立同盟关系,互惠互利,共同抵御北部蛮族。这次开战,望国单方面破坏了同盟合约,还请给我虞国一个解释。” 敖牧说道:“战争已经发生了。特使是来兴师问罪的么?” “虞国只是需要一个解释,究竟为什么你们要破坏虞望同盟,”莫依然看着他,说道,“我带着大虞皇帝陛下求和的诚意而来,只是不知道望国是否也有如此诚意。” 颉利与敖牧对视一眼,说道:“这次战争,实是我朝堂内的一大败笔。在下与敖牧深知虞望同盟之重要,虽然极力斡旋,可是朝中主战的声音太大,才导致了这一场错误的战争。如今特使带着诚意而来,我们亦是万分热忱地迎接。希望虞望两国能前嫌不计,重修同盟之好。” 原来是朝堂内部的矛盾。看来,望国朝内也有人盯上虞国这块肥肉了,可战争的失败摆在眼前,不得已才同意重修同盟。好险,如果当时战败了,或者木子清阵亡的消息传出,那眼下就一点希望都没有了。 莫依然微微一笑:“如此说来,重建虞望同盟是众望所归。那就好说了。诸位,不妨先谈谈你们吊件。” 颉利起身,一旁仆役将画着两国疆域的地图铺展于桌案上。众人围着地图站定,颉利说道:“特使请看。此次朝内主战派的理由,就是因为不满虞国独占岭南山地和河西走廊,切断了我望国通往沿海之路。如果虞国肯让出其中之一,在下有把握,定能促成虞望同盟重建。” 岭南山地在西南,便是赵康战略中奇袭望国的第一要道。同理,也可以成为望军通往虞国江南腹地的通到;河西走廊在西北,毗邻朔望两国,乃兵家必争之地,由此长驱直下,可直逼皇城豫章。莫依然心里冷笑,这企图也太明显了吧? 颉利深邃的双目停伫在她脸上,试图从她的神情读出她心中所想。莫依然面如平湖,忽然哈哈大笑起来。 这一笑让众人摸不着头脑。颉利与敖牧对望一眼,问道:“敢问特使,何事如此好笑?” 莫依然笑着说道:“我只是想起了农夫祭祀。” 众人不解。颉利问道:“这是何意?” “使团出行是路过一片农田,正赶上农人祭祀。他用一头小猪祭祀神明,祈求来年风调雨顺,谷粮满仓,祈求儿子上京赶考能高中状元,自己的女儿能聘个好人家。”她收了笑容,回身说道,“诸位,你们说说,他之用一头小猪,就想换来所有想要的东西。他是不是太贪心了?” 颉利顿时明白了她的意思,薄唇一挑,问道:“那么,依特使看,怎样才不算贪心呢?” 莫依然缓步走到他面前,说道:“虞国的邦交原则,早在开战的那一刻就清清楚楚了。” 她面色一沉,一字一句说道:“大虞江山,寸土不让。” …… 第一次和谈不欢而散,同盟重建陷入了僵局。这一点莫依然早已料到,虞国使团已经做好了打持久战的准备。现在最需要的就是耐心,她在等,等待最有利的时机。 僵持三日之后,和谈会议暂时停顿。当日下午,莫依然就收到了颉利的私人邀约。 望国颉利请虞国特使至私人府邸参加宴会。 这是决战之前的最后摸底。站在铜镜前,莫依然冲着镜中锦袍高帽的自己微微一笑,咱们走着瞧。 颉利府在雅格城东,低矮的红砖围出小小的院落,原木小门只有半人高。隔着院墙,可以看到里面修剪整齐的花圃和树木掩映后的二层小楼。这个带着浓重西域风格的建筑,竟给人一种中原隐者宁静致远的感觉。 “特使大人。”颉利自小园深处走出,隔着低矮的院墙向她拱手行礼。 他今日穿着虞国特有的广袖宽袍,行动中带着隐隐的风,目光深邃,恍然间让她看到另一个人的影子。 这个人,竟和赵康有几分相像。 她晃神,继而微笑答礼:“颉利。” 他笑道:“今日是私宴,足下还以官职相称,太生分了吧。” 莫依然微微一礼,道:“在下莫依然。” 他依答礼:“在下唐思贤。” “唐思贤,好名字。”她仿佛第一次听到他的名字一样,说道,“子曰,见贤思齐,见不贤而内自省。” “自省正是在下表字。”他说道。 两人相视,继而会心一笑。唐思贤道:“莫先生请。” 莫依然点头,二人走入院中。 院子里种着大片的玫瑰,尽头花架下摆着木制桌椅。唐思贤引着莫依然入座,说道:“府内有西域特制的点心,莫先生要不要尝一尝?” “那最好不过。”莫依然道。 唐思贤拍手,立刻就有仆役捧了茶点上来。 她借机环视四周,见木桌矮小,只能容两人相对而坐,不禁心下生疑,问道:“怎么,今日只有我们两个人么?” 唐思贤点头:“人多了难免吵闹。你我两人,才好交心啊。” 她原以为这是一场打着私宴幌子的和会,没想到竟只有他们二人。这个唐思贤,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他指着桌上的糕点,说道:“莫先生,请尝尝吧。” 她微笑,取了一块放在口中,却尝不出什么味道来。 唐思贤喝着茶,说道:“莫先生,在下一直有个疑问。” “请讲。” “虞国,是不是有很多人姓莫?” 莫依然笑道:“唐兄何出此言?” 他低头,说道:“先生可记得我曾提起,几年前去过一次虞国?”莫依然点头。 “那一次,我遇到了一位姑娘,她也姓莫。”他唇边挂着微笑,淡淡看着她。 莫依然心下一惊,却是笑道:“哦?莫非唐兄在虞国,还有一段风流史?” 唐思贤摆手:“谈不上。说是单相思还差不多。” “是么,说得我倒有些好奇了。究竟是什么样的女子,能让唐兄单相思?” “一个奇女子,”他说着,侧眼看她,道,“虽然隔了这么多年,我若再见到她,一样能认出来。” 他的话已经说得很明白了。原来,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莫依然双目微眯,这场私宴,竟比她想象得棘手多了。 不过,就算他看出来了又如何?自己大虞特使的身份摆在这儿,他又能怎样? 实在不行,还有一个最直接的办法能让他闭嘴。莫依然心头一沉:唐思贤,你可不要自寻死路。 她微笑:“唐兄真是多情之人。只是不知,那女子是否一样有情?” 他目光深邃:“我也一直想问问她。” 她低眉,说道:“隔了这么久,也许她已经嫁人了。女子的韶华,最是等不起的。” “或许吧,”他说道,“不过,事事皆无定论。就像那尘风关内的千里平原,说不准是谁家天下。” “唐兄好像太过自信了吧?”莫依然扬眉浅笑,道,“兄弟我还是要提醒一句。你永远也别想入尘风关一步,就像,你永远也得不到她。” 唐思贤微微倾身,双眸闪着暗芒,道:“咱们走着瞧。” 两人相视,同时哈哈大笑起来。 唐思贤举杯,说道:“棋逢对手,人生第一幸事。自古英雄惺惺相惜,今日以茶代酒,敬先生。” 莫依然亦举杯,道:“唐兄心里明白,我不是什么英雄。你,也不是英雄。” 唐思贤含笑,道:“究竟是不是英雄,先生,请拭目以待。” 离开颉利府时已是深夜。莫依然独自坐在回程的车架上,望着窗外车水马龙的大街,忽然生出一种无力感。事态,已经越来越超出了她的掌控。 眼下必须速战速决,否则,不知会生出什么事端。 不到万不得已,她不想杀人。 马车在驿馆门前缓缓停下。莫依然缓步下车,刚好碰见韩擭走出大门。 “相爷!您可回来了!”韩擭大声说道。 “怎么了?”莫依然问。 他走到她身边,低声说:“王爷回信了。” 这个时候,再没有什么事比看到他的书信更能让她安心。 展开书信,入目便见四个字:“事已办妥。” 再往下看,还有一行小字: 挑兮达兮,在城阙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烛光温暖,映在薄薄的黄绢上。红晕便在不经意时爬上她的脸颊,就连眼底,也是一片淡淡波光。 “相爷,相爷?” 韩擭叫了她两声,她方才回过神来:“怎么?” 韩擭嘿嘿笑着,道:“王爷说什么了?” 莫依然一笑:“你猜啊。” “那我可瞎猜了啊。”韩擭咧着嘴说道。 莫依然一哂:“少贫嘴了。你去叫文案进来,我有事安排。” “是。”韩擭立刻收敛了笑意,转身出去。 礼部文案进门,行了一礼,道:“相爷,有什么吩咐?” 莫依然合起书信,说道:“你明日一早就上书照会望国,我要重开会议。” 文案俯身道:“是。” 莫依然起身,静静踱着步子。身后烛光明明灭灭,照得人心慌。 第四十六章 两日后, 和会重开。 长桌前众人围坐。左边第一人便是虞国特使莫依然, 正对面,就是望国颉利唐思贤。室内静到了极处,不知从哪里飘来淡淡的硝烟味, 消散在空气中。 唐思贤望着她, 说道:“特使大人重开会议, 可是又有新滇案?” 莫依然一笑, 说道:“其实, 我是来跟诸位告别的。” 此话一出, 满座皆惊。 她起身,缓缓踱步,说道:“大虞皇帝陛下有旨, 宣我立即启程回国。国书已呈递贵国王上, 明日一早我就要动身了。我在望国这几日,承蒙各位招待,虽然最终未能如愿重建合约,却也是一段难得的经历。用我们虞国话说,就是缘分。莫依然在此向诸位辞行,我们有缘再相见吧。” 堂下一片窃窃私语声。盟约尚未议定,特使就要回程, 这实在是前所未闻。颉利看着她,深邃的眼睛掩藏着惊讶:“特使为何如此心急?” 莫依然道:“非是我心急。君命在上,不敢不从。”她转过身,道:“不过……我还是希望能做最后的努力。” 她双眸闪亮:“虞国重建同盟之心不会改变, 寸土不让的原则也不会变。我还是希望各位能慎重考虑,不要错过重建同盟的最佳时机。” 她的意思已经很明白。这次战争虽然虞国胜利,却是险胜,两国国力实属相当。眼下签订合约无疑是最公平的,等日后虞国独大,再想签订同盟协议,就不是邦交合约,而是属国协定了。 颉利双目微眯,唇边挂着一丝笑意。眼下虞望实力相当,望国想在合约中捞到油水,可以说是难上加难。所以他在拖,他想拖到望国足够强大,好把虞国一口吞掉。 她的想法他清楚,他的意思她也明白。这张长桌就是一个没有硝烟的战场,双雄博弈,胜负未分。 忽然,议事大堂大门洞开,一个仆役快步走入,对望国末座的文案小声说了什么。那文案脸色瞬间白了一白,立刻起身走到颉利身边,低头耳语两句。 “什么?”颉利也是一惊,瞥了莫依然一眼,还好,她听不懂望国话。 颉利转而用望国话问道,“消息可靠吗?” 文案小声用望国话回答:“前线加急快报,应该不会有假。木子清的大旗又出现在了尘风关口,按照军营炊烟来算,当有大军十万。若是急速行军,不出五日就要兵临城下了。” 怎么可能?这一仗虞国只是险胜,双方兵力耗损都很严重,木子清怎么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再次集结重兵压境? 他蹙眉,看着对面的莫依然,试图从她脸上找出蛛丝马迹。然而她却仿佛什么都不知道,闲闲地望向一边。 文案低声说道:“王上的意思是,避免战争,迅速签订合约。” “不可能。”颉利看着莫依然,沉声说道,“这不过是虞国的一个小伎俩。虞人诡谲多诈,我们必须沉住气。” “可是王上的意思……” “不用多说,我自有打算。”他看着她的眼神带着暗芒。 文案一急,的声音陡然高了一分:“大人是要违逆王上吗?万一虞国真的发兵,又当如何?大人,我们已经不能再战了啊!” “闭嘴!” 话到此处,莫依然方才慢悠悠地问道:“颉利,可是出了什么事了?” 她一脸关切,可是唇边那一丝微笑却分明含着嘲讽。唐思贤,任你再清明如仙,也不敢置王命于不顾。 唐思贤蹙眉:虞国大兵压境不过是一出戏码,为的就是逼迫他们签订盟约。这出戏骗不过他,却能骗过望国王庭。 她就是利用了这一点。这个女子,果然厉害。 “特使大人以为,会出什么事?”他微笑。 “没事最好,”她站起身,说道,“耽搁了这么久,我也该回去了。颉利大人,我们后会有期。” 她说着往大门方向走去。虞国使团纷纷起身,跟在她身后。望国议政官员已经乱了阵脚,执笔参议高声说道:“颉利!你可害了我望国!” 他的内心在挣扎。虽然明知这是她的诡计,他却不敢顶着违抗王命之罪。更何况,还有万一。万一虞国军队真的打来,他又该怎样? 这个女子的心思,就如同虞国的真正实力,让人摸不透。 “特使大人留步!” 脚步停顿,唇边一丝微笑。她缓缓收了笑容,转过身,已是一脸泰然:“颉利大人,还有吩咐?” 他沉声说道:“和约之事,我想,还有转圜的余地。” 她微笑:“我却觉得,已经没有再谈下去的必要了。”她说着一挥手,身旁文案掏出黄绢,铺在桌上。 莫依然说道:“这是我昨夜拟好的同盟合约,请颉利过目。望国若能接受,就请颉利大人签上名字,自此重建虞望同盟。若是不行,那就算了。在下打道回府,虞望同盟,彻底解除。” 她眸中精光一闪,说道:“颉利大人想好了,就来驿馆找我吧。不过可要快些,明日天一亮,我就要启程回虞国了。” 她说完,悠然转身,大步走出议政大厅。 他望着她离去的背影,一拳,重重打在那展开的黄绢上。 当天傍晚,望国送来同盟协约。双方仍以战前疆土为界,望国让出尘风关外三百里隔壁为公域。维持虞望两国原有的商旅互惠条约,永罢刀兵。 手握着黄绢纸,莫依然微微一笑。虞望同盟重建,朔国便再不敢轻举妄动。如此,又能为虞国赢得几年的时间。 牧臣,我们又往前走了一步。 得知和会结束的消息,韩擭高兴得合不拢嘴:“太好了,终于能回虞国了!” 莫依然一笑:“韩将军,我看你不是想虞国,而是想你那夫人了吧?” 韩擭脸一红,声音反而更高了:“怎么了?爷想媳妇怎么了?爷想的是自己的媳妇,又不是别人的,有什么不行的!” 莫依然哈哈大笑:“当然行了。只是你这么离不开你夫人,以后我可不敢再带你出来了。” 韩擭闻言,急忙说道:“相爷不带我还能带谁?别是韩福那小子要抢我的饭碗吧?” 莫依然掩口而笑。 一旁一个军士走来,跪地说道:“相爷,驿馆门外有人求见。” 莫依然微微蹙眉:“谁?” 军士答:“他说,是故人。” …… 莫依然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所谓故人,居然是她。头戴八角小帽,身穿短衫灯笼裤,足蹬翘头短靴。眼前的人眉眼含笑,说道:“怎么,认不出来了?” 莫依然张了张嘴,叫道:“西子?” 眼前这个望国“男子”,正是当年的缇骑营女校尉,木西子。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桌上摆着清茶,二人相对而坐。木西子笑道:“没想到吧?” 莫依然摆摆手,道:“没想到,真没想到。你可真是一个大惊喜啊。” 莫依然喝了口茶,说道:“久旱逢甘霖,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今日遇见你,这人生四美,我算是全了。” 木西子笑道:“其实你刚一进城我就想来找你了,只是一直没有机会。一直拖到今天,不来不行了。” 莫依然恍然大悟:“原来那天韩擭发现的‘故人’就是你啊。” 木西子一愣:“什么故人?” 莫依然蹙眉:“怎么,那天跟在我车架后的不是你?” 木西子说道:“我若是想见你,直接来就是了,何苦要跟在你车架之后?” 说得有理。不是西子,又会是谁呢? 木西子看她神色不对,说道:“怎么了?” 莫依然摇摇头,道:“算了,反正也快回去了。” 西子问道:“对了,我哥还好吗?望国这边把他传得跟吃人的鬼怪一样,可笑死我了。” 莫依然看着她,竟不知该如何开口。略一沉默,终于说道:“你跟我回去吧。” 木西子蹙眉:“怎么了?” 莫依然淡淡一笑,说道:“没怎么,就是家里人都很想你。尤其是静和,天天念叨你。” “我说我怎么老打喷嚏呢。” 两人哈哈大笑起来。 莫依然看着她,眸中光芒一现,道:“皇上他……” 她知道木西子最想问的人是谁,也知道她问不出口,所以主动提起,却只把话说了一半。果然,木西子神色一变,端起茶杯喝水,道:“怎么了?” 莫依然却顾左右而言他:“前些年,李皇后薨了。” 木西子已是见过风浪的人,虽然惊诧,表面上却还算平静:“什么时候?” 莫依然道:“得有个两三年、三四年了吧。当时正赶上变法,朝廷里忙做一团。皇后薨逝属于国丧,按旧例要举国服丧,变法就又耽搁了。所以,就没有发丧,只是草草埋在了万佛堂,等过两年时局稳定了,再移入帝后陵寝。” 莫依然说得波澜不惊,仿佛死的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妇人。木西子看着她,心中渐渐生了凉意:“她好歹是一国皇后,你不该如此折辱她。” 莫依然叹了口气,说道:“我何尝不想给她风光大葬?毕竟,我答应过她父亲。可是,当时变法阻力重重,皇后之死必定会成为旧士族拖延新法的借口。几番权衡之下,我只有舍小义而顾大局了。” 木西子点点头,这道理她明白,却永远不能像莫依然一样冷静处置。行走江湖这些年,她终于明白了自己最大的缺陷,就是当断不断。人情,永远是她无法割舍的。 莫依然看着她,说道:“李皇后死时,皇上在她身边。她应该无憾了。” 这是她第二次提到皇上。 木西子深吸一口气,问道:“皇上还好吗?” “你说呢?”莫依然挑眉,道,“李皇后是她的表姐,也是他结发妻子。就算有太多的纠缠和不满,也总算是个伴。现在皇后一死,空荡荡的皇宫里就只剩下他一个人了。”她喝了口茶,说道,“皇上已经有三年没有坐过早朝了,每日就躲在万佛堂吃斋念佛。他几次和王爷提起,想要退位远走,却都因为时局动荡而作罢。为了大虞,他牺牲了太多。” 木西子的眼前仿佛出现了一个画面。那个明黄龙袍的男子独自坐在幽暗的大殿内,周围没有别人,只是他自己,孤寂而萧索。几回梦中,她都听到他在唤自己的名字。原来,竟不是幻觉。 她一气之下可以远走四方。而他,却只能被关在那个金丝囚笼里,做一个政治傀儡,任人摆布。 莫依然握住她的手,道:“跟我回去吧。有太多人需要你。” 她点点头。是了,曾经自己任性抛却的一切,现在她要一样一样重新背上身。 次日天明,驿馆前的大街上人生喧嚣,韩擭指挥着众人将行李搬上车架。雅格的晨风很冷,像刀子一样割再人脸上。莫依然一身羊毛大氅立在门边,脸深深藏在风帽底下。 昨天是她在望国的最后一夜,前来送行的望国官员往来不绝,一直忙到深夜。此时她还有些困顿,只是靠着门柱打盹。 “相爷,上车吧。”韩擭说道。莫依然点头,问道:“西子呢?” “西子将军说先走一步,在尘风关和我们会合。”韩擭还是习惯性地称她为将军。 莫依然点头,刚要上车,却听身旁仆役说道:“相爷,虞国商部来访。” “得,还走不成了。”莫依然微微一笑,对韩擭道,“你先装车,等我打发了他们就出来。” 韩擭应了一声。 莫依然对仆役说道:“来的可是一个锦袍的中年男子,留着胡须?”仆役道:“正是。” 莫依然一笑,她知道是谁了。 侍人奉上新茶,袅袅青烟蒸腾。 莫审行说道:“你这就要走了?” 莫依然一笑:“三哥,你的消息不会这么慢吧。” 莫审行笑道:“我想着昨天人多,所以特意赶在今天来送你。” 莫依然点点头:“我也一直等你呢。” 莫审行说道:“我给你带了点东西,都是从家里带来的,你或许用得上。” “哦?什么东西?”莫依然问。 莫审行冲门外说道:“抬进来。” 大门打开。四个仆役抬着一个半人多高的木箱,重重放在他们面前。 莫依然挑眉:“这什么东西啊,这么大?” 莫审行看着她,但笑不语。 韩擭忙完了手头的事,便进驿馆来催莫依然启程。刚一到大门,就见几个仆役抬着一口大箱子走出来,身后,跟着一个锦袍的男子。 这人他见过,好像是虞国在望国最大的盐茶商人,和相爷同姓,相爷待他也是很亲近的。韩擭点头笑道:“莫员外,这箱子里是什么啊?” 莫审行笑道:“是在下给相爷准备的一点礼物。没想到相爷不肯收,让我原样带回去。” 韩擭说道:“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你这样,难免行贿的嫌疑啊。我们相爷最是公正廉明,你这不是给他难堪吗。” 莫审行低头道:“是是是,在下欠考虑了。” “不过你也不用太挂心。我们相爷是最爱交朋友的,一点小事儿不会放在心上。”韩擭道,“你要是有心,等回了虞国再来拜望吧。” “一定。”莫审行笑道,“多谢韩将军提点。” 韩擭点头,道:“我们这就走了。莫员外,保重。” “保重。” 正说着,房门一开,莫依然一身风帽大氅走出来。韩擭急忙迎上去,道:“相爷,上车了。” 莫依然点点头,快步走出大门,登上车驾。 …… 初秋的豫章还很温暖,夏日的暑气尚未散尽,在人窗根底下盘旋。丞相府的大门开了,水蓝色的曳地裙摆缓缓拖过白石台阶,没有一丝声响。杜月在阶前站定了,对着面前的人说道:“你快回去吧。以后有事儿叫个小厮来就行了,这大日头的,干嘛非自己跑一趟。” 赵继低着头,只看着她裙摆上的绣花,说道:“不妨事。在下刚好要去王府,顺路。那,月夫人,在下告辞了。” 杜月点点头,微笑道:“大人慢走。” 赵继行了一礼,转身沿着大路往前走。杜月叫道:“赵大人。” 他急忙回身,看着她。 杜月抬手一指街对面,说道:“王府在那边。” “哦,”赵继耳根一红,低头一礼,慌忙往王府走去。 杜月掩口而笑,转身走回相府。 后堂,静和正坐在廊子底下绣花。见了杜月,问道:“送走了?” “走了。”杜月道。 静和缠着手中的线,说:“他这次又是要什么?” “说什么虞江河工的事儿,取户部的折子。”杜月坐下来,把她的绣样拿过来看,说道,“依然也真是的,什么都往家里放。” 静和微微一笑,道:“等她回来了你再骂她吧。” 杜月将绣样放下,捧着杯子喝茶,说:“这一转眼都三个多月了。对了,前天王爷给送了信儿来,说是车架已经入了关,再有个十来天就能到了。” 静和幽泳了口气,道:“可算是快回来了。我这心里,总是不踏实。” 随着丞相归期的临近,相府上下笼罩在一片紧张而欢愉的气氛下。管事的月夫人早早就开始张罗接风宴,差事一层一层地分派下来,底下的小厮们都跑断了腿。丞相府内外被洒扫一新,就连门口的两只石狮子都擦洗的不染一丝尘土。正门前的红灯笼高高地挂着,两个小厮踩着梯子将擦洗干净堤金牌匾挂上门楣:“吴叔,您看正了吗?” “左边再高点。”门房老吴插着腰,花白的胡子编成一个小辫子往上翘着,透着喜气。 小厮挂好了牌匾,走下梯子,拍拍手说道:“吴叔,相爷到底什么时候回来啊?” “应该就是这两三天了,”老吴笑道,“相爷一回来,咱们就又忙起来喽。” 小厮说道:“还没过几天清闲日子呢,这就又要每天半夜起床,伺候爷上朝了。” 老吴一踹在他屁股上,道:“懒骨头,光想着躲清闲。还不去看看后面的货到了没有!” 小厮捱了一脚,一溜烟地跑走了。 老吴抬头,看着高悬在门楣上的牌匾,“丞相府”三个大字在阳光下闪着金光。一转眼已经十年了,青丝换白头,唯有这金字牌匾,依旧如昔。 他满足地舒了口气。有相爷在,心里就踏实。 天还未亮,相府内就忙活了起来。前庭的小厮们扯起大红锦缎,夹金丝的缎子密密匝匝地缠在廊柱上,整个相府彩锦飘扬,仿佛落入云端。白瓷盆里的牡丹开得正艳,每一盆都是两株并蒂,大红的不带一丝杂色,沿着前庭的小路一直通向大门。大厨房在后堂一角,相府八位主厨齐聚,指挥着手底下的帮厨们杀鸡宰羊。院子里,众婆子丫头们步履匆匆,只听得后堂正厅内一片喧闹。 杜月坐在正堂内,一派当家主母的风范:“派了人去定国门没有?” “回月夫人,小六子已经去了。” “谁摆了那煞白的菊花在那儿?说了多少次,今儿都是红色!给我换了!” “是。” “去告诉后厨,别忙着下锅。相爷的车架还没到呢。” “是。” 后堂正厅内一片忙乱。静和由丫头扶着走出来,一身大红色孔雀服,头戴缠金九凤钗,说道:“你别着急,现在时候还早呢。” 杜月说道:“说的是中午就能到,也不过几个时辰了。” 静和笑道:“到了也不一定就回家。百官早就到定国门去接了,说不准就先入宫了呢。” “皇上没发话,她入哪门**?”杜月道,“我看,先去那摄政王府倒是有可能。” 正说着,一个管事的大丫头走进来,说道:“夫人,前面传过话来,说对面王府的车已经走了。” “这么早?”静和一愣。 杜月挑眉道:“肯定是提前到了。你看看,多亏我准备得早。”她站起身,说道,“通知大厨房,开火吧。” “是。” 太阳缓缓地往上升。相府正堂内,嫡妻静和公主华服隆重,高高坐在主位,一旁月夫人亦是珠翠满头。丫鬟们各就其位,小厮们列队整齐,守在大门边。长街尽头,一个人影匆匆跑来,正是被派去定国门的小六。 “夫人,小六子回来了。”喜儿通报。 “叫他进来。” 小厮慌忙跑进来,跪地行礼。 杜月问道:“相爷到哪儿了?” 小厮喘着气,声音带着哭腔:“夫人,出事了!” “说什么呢。”杜月蹙眉,“出什么事了?” “相爷,相爷他……”小厮已是满脸泪痕,“相爷的车架在路上跌落山崖。现在回来的,是一具棺木!” 室内死一般的沉寂。静和心头一惊,脸色苍白。杜月怒喝道:“你胡说什么!” 小厮伏地说道:“小的不敢胡说啊夫人。韩擭将军亲自扶着灵柩入城,百官皆在定国门前痛哭。” 正说着,门外脚步声急促。老吴白着一张脸走进门,说道:“夫人,宫里来人了。” 来人一身暗绿色官服,竟是大内宦官:“拜见夫人。摄政王有谕,请二位夫人即刻入宫。” 滚滚车轮辗压在路面上,一路往安上门驶去。车内,静和杜月相扶而坐,浓重的胭脂盖不住苍白的面色,如同一张不合适的面具挂在脸上。两人双手冰凉,紧紧握在一起。杜月不停地说道:“没事的,不会有事的。你也知道她最喜欢跟咱们逗着玩。一会儿要是见了她好端端地站在那儿,我绝对饶不了她。” 静和一言不发,双唇抿成一条线。她何尝不希望事情真如杜月说的那样?可是这多年的风雨早让她生出了特有的和直觉。她不敢说话,仿佛张口,心就会跳出来。 马车入了安上门,不顾宫闱禁规,粼粼闯入内廷。车架在含元殿正门前停下,立刻有内侍小跑着上来掀帘子,引着她们往正殿走去。 雕花的大门敞开着,摄政王背对着门负手而立,身旁只有赵继一人。杜月随着静和跨入大殿当中,赵继一眼看见她们,低身道:“公主,月夫人。” 赵康豁然回过身来,胸前的绣着的五爪金龙狰狞诡异。他向着她们大步走过来,想要开口,却是喉头抖动,双目爆红。 在静和的印象中,大哥永远都是从容而沉稳的。谋略中偷天换日,行动时成竹在胸。不论是逼宫还是政变,再大的风浪都不曾让他有过任何波动。他呼风唤雨,只手遮天,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却仍是一派云淡风轻。她从没见过他这副样子,绝望、困顿,如同一只濒死的猛兽,想要嚎叫,却再也发不出声音。许久,他终于说道:“静和……” “大哥。”她扶住他的手臂。 他低下头,深深吸一口气,复又猛然抬起,“静和,你来的好。你去看看,那到底是不是她?” 静和蹙眉:“到底怎么回事?” 赵继走上前,再也顾不上行礼,急急说道:“公主殿下切莫悲伤,此事甚是蹊跷。丞相的车架在回程途中突然跌落山崖,眼下棺木虽然回到豫章,可是尸身面容毁坏严重,实在是无法辨认。臣等以为,这其中恐怕并不简单。只是,相爷的身份……我们不便开棺验尸。因此请了公主和夫人前来确认。” 杜月双目一亮,说道:“不是依然,一定不是她。” 赵继声音暗沉:“相爷的女子身份,除了我们四人,再无人知晓。如果真的有人掉包,棺木中必然是具男尸。” 他低身,说道:“棺木就在偏殿,还请夫人一验。” 杜月双唇发抖,喃喃道:“不用看。不是她,肯定不是她。你们想想,她是莫依然啊,莫依然怎么会死?不可能的。” 众人沉默。赵康双目幽深难测,只是看着静和。 此时,静和反而镇定下来,说道:“我去。” “静和!”杜月声音嘶哑,死死握着她的手臂,“别,别去。肯定不是她。” 静和看着杜月,轻轻拍着她的手,说道:“我知道。咱们都知道那不是依然,可是别人不知道啊。放心,我只是去看看,然后告诉他们。咱们得把依然找回来。” 杜月的手松了松。静和转身,说道:“棺木何在?” 赵继低头,道:“公主请随我来。” 大殿正中摆着的青铜大鼎,冉冉青烟升起,消散在帷幔深处。大殿内一片死寂,时间仿佛停止在这一刻,所有人都忘了呼吸。 有极细的脚步声传来。赵康猛然抬起头,盯着大殿正门。正红色的宫装仿佛滴着血,静和公主跨步走入大殿。 所有人的眼睛都看着她。静和面色苍白,倚着大门站定了。她的目光越过一脸焦虑的赵继,扫过微微发抖的杜月,最终落在阴影中的赵康身上。 她看着他,双唇,说道:“是女尸。” 杜月眼前一黑,昏死过去。 男子撕心裂肺的低吼自含元殿中传出,回荡在皇宫上空。 远处,一群乌鸦惊惧,鸣叫飞离。 第四十七章 大红色的锦缎被下来, 凌乱堆在地上。新制的红灯笼未及点亮就被罩上白布, 在夜色中散发着阴冷的光。曾经鲜艳的牡丹被连根拔起,丢在一旁。整个相府死一般的沉寂,间或传来一声悲泣。 长街上, 一个人影缓缓走来。他步履沉重, 每走一步都似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他走到相府大门前, 在那一片惨白的光里, 重重跪下。 大门开了一条缝。门房老吴走出来, 看着跪地之人吃了一惊:“韩将军?!” “将军快起来吧, ”老吴急急说道。 韩擭双手撑着地,低头跪在那儿,一句话也不说。 “这……”老吴一犹豫, 叹了口气, 转身走进大门。 过了一会儿,相府大门轰然开启。大门前,静和公主钗环尽除,一身白衣,淡淡看着他,问道:“将军有何贵干?” 韩擭猛然抬起头,往前膝行几步, 重重叩首:“罪人韩擭,来向夫人请罪!” 静和蹙眉:“你何罪之有?” 韩擭缓缓抬起头,沉声说道:“韩擭身为相爷的侍卫统领,却没能保护相爷周全, 是为渎职;我与莫先生相识于草莽之中,十年来风雨同舟,情同手足。她将身家性命托付给我,我却有负于她,是为不义;相爷国之栋梁,朝廷肱骨之臣,今日陨落,我难辞其咎,是为不忠。韩擭不忠不义之人,向夫人请罪!” 一席话说完,他已是声泪俱下。他的痛苦与自责她全都明白,她心中的痛,甚至比他更甚。她望着他,忽然有些羡慕。他心中悲愤,还能哭出来。可是,她却连哭都哭不出,再痛,也只能往心里埋。 她的眼泪,早在木子清离开时就流尽了。如今依然一走,茫茫天地,就只剩萧索和透彻心肺的冰凉。 她淡淡说道:“韩将军言重了。快起来吧。” 韩擭低头哭道:“公主,就让韩擭赎罪吧。” “你有罪,也不该向我赎。”她淡淡说道,“你走吧。” 说完,她淡淡转身,消失在大门之后。 老吴上前一步,说道:“韩将军请回吧。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呢?我们相爷他……” 老吴重重叹了口气,说道:“将军还是请回吧。” 相府的大门缓缓关闭。韩擭抬起头,沧桑的脸上纵横着泪痕。是啊,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呢?他有罪,不该来这儿赎。 天亮时,皇宫传来圣旨: “莫公依然门著勋庸,地华缨黻。德才兼具,文武备修,容仪恭美,刚强直理。为相五年,安民立政,辟土服远,尅定祸乱。特追封镇国公,赐谥文正武昭,礼同亲王。丞相莫依然妻,长公主静和,坤仪毓秀,月室垂精。治行有声,亦宜荣宠。是宜赐封一品镇国夫人,金笺甫贲,紫诰遥临。敕命,钦此。” 传旨的内侍声音尖锐,一字一句刺入耳膜。静和一身纯白丧服,并一众家人府院跪在庭中。内侍宣读完毕,上前说道:“请镇国夫人节哀。” 她接过圣旨,轻轻展开,目光定定看着那明黄缎子上的朱批。 “文正武昭”,四字谥号,竟比皇室亲王还要更加尊贵。大哥的心她明白,他的悔恨,他的愧疚,他的不舍,他的爱,都只能用这最崇高也最无用的虚名来弥补了。 可是,莫依然的一生,又岂是这四个字足以概括的?那样一个奇女子,又怎么会在乎世人的评价? 静和仿佛又看到了莫依然。她还是穿着那身扎眼的正红色一品官服,歪戴着乌纱,笑嘻嘻地对她说道:“静和,你看,我是镇国公了,牌匾上写的是镇国公府。以后这个家,还是我说了算。” 静和默默闭上眼睛。一行迟来的泪水,终于滑过她的面颊。 镇国公停灵十日,百官入府吊唁。杜月自那日皇宫回来后就一病不起,这个平素泼辣果敢的女子,终于也露出了脆弱的一面。反而是静和,一人独挑大梁,安排阖府事宜,每日入府吊唁之人上百,却井井有条,没出过乱子。 三日后,又有消息传来。右将军韩擭于将军府内引咎自裁,其夫人郑氏亦举剑殉情。洒扫的仆役发现了二人尸身,一并发现的还有韩擭的绝笔书信:“黄泉路上,向相爷赔罪。”摄政王悯其忠孝,特追封神武大将军,郑氏为一品诰命夫人。两人合葬于镇国公陵寝之侧,世世代代,为其护灵。 七日后,镇国公入葬京西皇陵。 定国门前,百官送葬。 寒山寺鸣钟回荡,三千僧众诵经超度。 摄政王传谕,举国服素,守丧三年。 夜色深沉,不见月光。朦胧中一点烛光,如同招魂的鬼火,明明灭灭。新立起的白玉石碑冰凉彻骨,一只手抚上,温柔如同抚摸爱人的脸庞。赵康的手在那大大的“莫”字前停顿,继而将滚烫的掌心覆上,妄图驱赶这铺天盖地的寒冷。 “依然……”他的声音暗哑,再无隐含的锋芒。自她离去之后,万紫千红都再难入目,就连江山,都失了颜色。他喃喃道出她的名字,似乎只有这样,才能填补那朝朝暮暮,空白晨昏。 一阵风过,烛火轰然熄灭。他却仿佛并不在意,只是靠着石碑坐下,试图离她更近些。月亮笼在云里,稀薄的光芒照着远处影影绰绰的草木,仿若离人归来的身影。 他眯起眼睛,唤了一声:“依然,是你吗?” 自然,没有人回答。 他苦笑:“你又躲我。” 秋风萧瑟,掀起他的袍角。 “依然,你还记得那曲《游园惊梦》吗?”他望着天边,喃喃说道,“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以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 他微笑,说道:“杜丽娘等了柳梦生三年,即便阴阳永隔,然情之所至,亦能死而复生。那么,我也等着你。三年不够,就等三十年;三十年不够,就等一辈子;一辈子不行,我就等你三生三世。总有一天,我会等到你回来。” 他起身,抚摸着冰冷的石碑,说道:“不过,你该不会那么狠心,让我等那么久吧?” 他自嘲一笑,一眼看到旁边的坟墓,笑道:“韩将军,黄泉路太长,她怕是走丢了。你要是遇见她,记得把她带回来。” 秋风呼喝,似是有人在回答。 他抬头,一轮明月,破云而出。 三生谁更问前因?一念泣鬼神。 缘尽犹寻泉下路,魂归宛见梦中人。 城乌啼夜传幽怨,怨冢树连认化身。 万骨青山终沥尽,只应铁骨不成尘。 …… 暖融融的阳光射进深宅大院,映在白石堆砌的三级台阶上。台阶的缝隙里生者青苔,清清淡淡的一点绿色瑟缩在角落,衬着朱门大户的繁华。一双纯黑鹿皮官靴踏着石阶而下,身穿九品县丞官服的男子微微回身,道:“大公子,不必送了。” 他身后跟着一个身穿锦袍的中年男子,棕色的眸子淡淡,行止间风仪有度:“钟大人别客气。对了,前些日子我走关西,收了一匹极好的雪貂皮,正想着给大人送去。今日可巧了,大人一并带走吧。” 钟大人呵呵笑着,说道:“这怎么好意思。” “大人对我莫家多有照拂,一点薄礼,不成敬意,”莫审言淡淡笑着,道,“这次的事还让大人亲自跑一趟,在下心里过意不去啊。” “哪里,哪里。身为父母官,自然要替民解困啊,”正说着,仆役已经捧来了雪貂皮。纯白的皮毛不带一丝杂色,在日光下晃人眼睛。 “大人,请。”莫审言双手往前一递。 “这……”钟大人笑得眼都没了,“那就谢谢大公子了。” 大门开启,莫审言站在石阶上,目送县丞的车架离去。 身后一人踱步而出。莫审行穿着紫红袍子,上唇蓄须,说道:“这老狐狸,又来捞油水了?” 莫审言微微一笑,道:“贪心的人才好掌控。”他回过身,说道,“不过,这次的消息倒是很有用。” “怎么?”莫审行问道。 莫审言说:“丞相下葬了。” “什么时候?” “三天前,”莫审言说道,“封了镇国公,谥号文正武昭,入葬京西皇陵。” “文正武昭,”莫审行微微一笑,道,“咱家妹子的名望可够大的。当年开国的李丞相死后也不过就谥封了‘文忠’二字。她竟占了‘文正’,还追加了个‘武昭’。” 莫审言也是笑,举目望着东边暗淡奠空:“这一下葬,我们就可以放心了。” 莫审行点点头。 莫审言道:“不过,这国丧期间不得有喜乐之声,十三丫头的回门宴可不能大办了。” 莫审行道:“知道了,我心里有数。” 莫审言轻声一叹,道:“回吧。” 二人转身,走入那朱红色的大门之内。高悬在门前的牌匾上有着大大的“莫”字,牌匾两侧挂着竹木楹联: 莫失莫忘,依心依然。 阳光穿堂入室,透过茜纱窗,射入西阁暖帐。帐内一个人影独坐,隐约可见。有丫头捧着托盘,挑帘而入,说道:“五小姐,您醒了吗?” 帐内无声。 丫头走进来,将托盘放在桌上,道:“小姐,后厨做了您爱吃的冰糖莲蓉粥,您吃一些吧。” 她一边说着,一边打开窗,继而上前钩起纱帐:“您看今儿太阳多好,一会儿奴婢陪您去外面走走。这天天闷在屋子里,好好的人也会憋出病来。” 银钩挂起宝帐,轻纱后的女子青丝垂坠,一身淡紫色襦裙,温婉如同梅瓶中开得正盛的秋海棠,花叶上犹带着露珠。帷幔掀开,阳光猛然射进来。她微微眯起眼睛,说道:“我听见前面有动静,是谁来了?” 丫头笑着,说道:“没谁,还不是在为十三小姐回门的事儿忙活。” 女子静静看着她,问道:“县丞来做什么?” 丫头脸上的笑容一僵,侧头狠狠瞪了旁边守门的侍儿一眼,随即笑道:“前庭的事,奴婢也不清楚。” “那就去找个清楚的人来。”女子淡淡说道。 丫头心里冷哼一声,已经生出了不耐烦。这个五小姐不知是从哪里蹦出来的主子,她来莫府五年了,从来都没听说过。估计是哪位没名分的姨娘所出,要么就是老爷在外面惹下的风流债吧。她侧眼看着静坐的女子,没身份没地位,又是个老姑娘,估计也是嫁不出去的,真不知道她在傲气些什么。 丫头讪讪一笑,说道:“五小姐,奴婢有些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见女子没有说话,她便继续说道:“小姐以前不在府里住,这莫家的规矩不知道也是正常。已故的王夫人早有训示,后堂女眷,不论尊卑,都不得过问前庭之事。所以小姐您还是别打听了。否则,前庭几位爷知道了倒是没什么,可若是让掌事夫人追究起来……” 她抬眼,正对上女子冷冷的目光,愣是把后半句话咽了回去。女子看着她,淡淡说道:“你过来。” 丫头低头,小心翼翼往前走了两步。 “靠近些。” 她又往前挪了两步。 忽然一只苍白的手伸出,迅即如闪电,狠狠卡住她的脖子。女子的双眸近在眼前,闪耀着不容于世的清爽。那只手根本不似闺阁弱女的柔弱,力道极大,任她如何掰扯都纹丝不动。她只觉得血已经冲进了耳朵里,脖子似乎要断了,胸口窒闷到了极致,却一点声音都翻不出来。 女子的声音近在耳畔:“我不喜欢跟人废话。听懂了么?” 丫头双目翻白,口中发出几声含混的声音。 “去找个管事的人来。” 那只手终于松开她的喉咙。丫头坐在地上喘着粗气,慌忙往后爬了两步,逃也似的退出门外。 女子抬头望着窗外,目光淡漠如初。 莫审言正在前庭喝茶,听到消息,眉头微蹙。一旁,莫审行已经变了脸色,申请紧张,问道:“大哥,怎么办?” 莫审言叹了口气,说道:“五妹这脾气……原本想着冷她几天再说。现在看来,再拖下去,恐怕就要出人命了。” 莫审行蹙眉,道:“我去见她。” “三弟。”莫审言叫住他,说道,“还是我去吧。你私自掳她回来,她心里肯定恨着你呢。你现在去不是找不痛快么?” 莫审行高声道:“她敢,再怎么着我也是她三哥!” 莫审言微微一笑:“咱们是从小一起长起来的。她敢不敢,你应该清楚。” 莫审行闻言,气势顿时弱了下来,往椅子上一坐,说道:“我早就说过,不能硬来,你们偏不听。这下可好,依着五妹的脾气,不把天翻过来才怪呢!咱都别想有好日子过了!” 莫审言拍拍他的手臂,说道:“你也别这么说。五妹也是明理的人。待我去劝劝她,说明白了,也就没事了。若是还不行……就只有请示父亲大人了。” 莫审行点点头。眼下,也只有如此了。 锦缎男靴在朱门外停下。莫审言抬手扣门,问道:“五妹,我是大哥,能进来么?” 朱门从里面打开。开门的侍儿面色苍白,刚才已经被吓破了胆,哆嗦着看着莫审言。 莫审言对她说道:“你先下去吧。” 那侍儿如蒙大赦,快步逃了出去。 莫审言走进房中,背身关上门。重重帷幔后,女子身形隐约。桌上放着青瓷碗,碗中的冰糖莲蓉粥已经凉透了。莫审言轻声说道:“怎么了,是粥做的不合胃口,惹咱们五小姐生气了?” 她转过头来看他,冷冷说道:“莫审行怎么不来见我?” 莫审言拖了把椅子坐下,说道:“你三哥出门跑生意去了。有话不能跟大哥说么?” 她微微一笑:“怎么,他敢把我塞进箱子里带回来,竟不敢来见我么?” 被你猜着了,他就是不敢来见你。莫审言心中一叹,表面上却笑着,说道:“你三哥是走不开。这两天府里忙。对了,后天你十三妹妹就回来了,你还没见过你妹夫呢吧?是衡阳郝家的大公子……” 莫审言看到她的眼神,停了嘴里无关痛痒的话。 他叹了口气,说道:“五妹,咱们都是一家人,还能有化不开的仇么?” 她望着他,说道:“没有。大哥,我跟家里人怎么会有仇。” 莫审言微微松了口气,道:“哥哥知道你受委屈了。放心,现在回家了,有哥哥们在,以后你再也不用出门见风雨。等过两年,再给你寻个门当户对的如意郎君,你这一生,必会安稳妥帖。” 他抬手轻轻梳理她的发丝,眼神中含着宠溺,“咱家莫五娘,也该出嫁了。我可得好好找找,找到一个配得上你的人。” 她望着他,淡淡说道:“大哥,我不叫莫五娘。我有名字的。” 她微微一笑,声音凛然,仿佛是金銮殿上持笏高喝,中气十足,直达天听: “我叫莫依然。大虞丞相,莫依然。” 第四十八章 日光西斜一寸, 镂花窗影暗沉沉的, 铺在垂坠的帷幔上。莫审言望着她,目光一寸一寸冷下来,说道:“大虞丞相莫依然, 已经死了。” 她蹙眉:“你说什么?” 莫审言缓缓说道:“丞相莫依然受封特使, 出使望国, 重建虞望同盟。怎料天妒英才, 回程途中车马坠崖。护卫队将军韩擭带人在山崖下搜寻三日, 徒手挖掘, 终于挖出了丞相的尸身。韩擭将军扶灵回朝,定国门前百官痛哭。摄政王罢朝十日,定国丧三年。追封其为一品镇国公, 礼同亲王, 赐谥号‘文正武昭’。嫡妻静和长公主封为一品镇国夫人。三日前,豫章全城为镇国公送葬,入葬京西皇陵。” 他这一席话合情合理,不由她不信。莫依然仿佛在听别人的故事一般,脑中一片空白。死了,丞相死了。“莫依然”已经变作了陵墓之内一具冰冷的尸体,而她, 仍旧坐在这寂寂闺阁之中。 她抬眼看着莫审言,说道:“原来是掉包之计。三哥可真高明。” “老三不仅高明,而且办事滴水不漏。”莫审言淡淡说道,“马车内, 是一具女尸。” 莫依然眉梢一抖,未能掩藏自己的惊诧与慌乱。 莫审言将她的神情收归眼底,说道:“五妹,所有人都相信莫依然已经死了。包括那个摄政王。” 牧臣…… 她心下一痛。千里之外,他必也是一样,痛得剜心彻骨。 莫审言握住她微凉的手,说道:“莫依然是大虞历史上的一个传奇。她的一生已经足够精彩,足以被世人传颂千年。她可以作为他人口中的故事,甚至一个神话。而你,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你要生活。五妹,你是个聪明人。别让那虚名耽误了自己的幸福。”他看着她,轻声说道,“平淡才能长久。我们的祖先用了百年的时间,付出了血的代价,才明白了这个道理。我们的家族放弃了万里江山,做出了的让步,才摆脱了那个沉重的包袱。五妹,前人走过的弯路,不值得你再走一遍。” 是么?是这样么?她只觉得脑中一片混乱,整个人微微发抖。 莫审言在她身边坐下,轻轻揽着她的肩,说道:“你就当是做了一场梦吧。现在,梦醒了。你还在自己的温暖的床上。哥哥们都在你身边。” 是梦么?那些惊涛骇浪,那些血雨腥风,那些朝堂上的尔虞我诈,那些姐妹间的欢声笑语。还有那个人,那片深情,那一夜良辰美景,那一段海誓山盟。都是一场梦么? 如果是,那这一场梦未免太过精彩,她怎么忍心醒来。 莫审言宽厚的手掌抚着她的背,轻声哼着他们小的时候常唱的歌谣。莫依然靠在他怀中,竟有些恍惚。 他的身上有着淡淡的芝兰香气,让她想起那一年黄昏时的日光。 当时他们年纪小,偷偷溜出家门去赶集会。她走累了,在他背上沉沉睡去,口鼻中都是他熏衣的香气。他背着她爬过高高的院墙,恍然间日光昏昏。他轻声说道:“五妹,咱们到家了。” 是了,是到家了。 可是为什么,她只觉得空落落的。 莫氏在这小小的清河县中,是尽人皆知的世家大族,就连官家都要敬让三分。然而莫家平素行事却是极低调的,虽然盛传虞国商行一半都在莫氏手中,却鲜见他家有什么铺张炫耀之举。越是如此,莫家在县民们的眼中就越是神秘。 莫家十三小姐嫁入了衡阳大族郝家,这个月初三就是回门的日期。莫家小姐回门,无疑是这个小小县城中头一件大事了。坊间传着消息,说是这次莫家要大肆操办一回,一是为迎接新女婿,二是为庆祝莫五小姐大安。 莫五小姐是谁?一个月中,几乎所有人都在问这个问题。 在清河县住了二十多年的老人捻须微笑:说来,可就话长了…… 这莫家五小姐是嫡女出身,母亲王氏出自琅琊大族,煊赫已有百年,世称琅琊王氏。清河县城地方不大,可关于这莫五小姐的传说却有很多。 传说五小姐出生之时彩霞满天,红光聚于莫家大宅上空,久久不散; 传说五小姐行周岁之礼,正赶上当时的县丞升迁入京,临行时到莫府辞行,她却握着县丞的象牙笏板不放。在座的一位乡老感叹,可惜是个女娃,不然长大后可为将相之才; 传说五小姐聪慧多识,三岁学字,八岁能诗。莫老爷曾对人说,得女如此,十子不换; 传说有游方术士观五小姐面相,只留下一句“紫宸当归”便癫狂而走。 坊间传言,这莫五小姐是天人降世,大富大贵的命。可是十多年前的一场变故,却彻底否定了这一预言。 十几年前,正值韶华妙龄的莫五小姐忽然患了一种怪病,从此卧床不起。莫家遍寻名医,皆无可医治之方。这事当时清河县内无人不知,世人传说是这五小姐福运太盛,终于遭了天妒。莫五小姐这一病就是十多年,而关于她的种种传闻,也终于随着时间的流逝被人忘却了。以至于后来的人根本就不知道,清河莫家居然还有一位五小姐。 谁都没想到,十多年过去了,莫五小姐竟奇迹般地康复。这于莫家来说是比娶亲嫁女还要大的喜事,可是在清河县人看来,这喜却带着几分尴尬。病榻十余年,就算是康复,也是个老姑娘了。这五小姐就算再出身高贵、才冠乡里,也终究挡不住红颜逝去。眼下,能不能嫁出去还是个问题。 “我看是难了。”酒馆里,两人喝着小酒,谈着目前清河县最热门的话题,“当年五小姐生病的时候多大?十四?” “差不多,她和我妹子是一年生的。”另一个人说。 “那就对了。你算算,她十四岁得的病,到今天,怎么也有十年了吧?” “哪儿啊,可不止十年。我外甥都十三了。该有个十五年了。” “就算它十五年,”那人双眼放光,菜都忘了往嘴里送,“十五加上十四,妈呀,那五小姐今年都奔三十啦。啧啧啧,放在寻常人家,这都是要当的年纪了。我看啊,她要是嫁的出去就怪了。” “那可不一定啊。凭莫家的财力,别说是嫁个病秧子,就算是嫁个丑陋恶妇,也有一群人排队等着呢。更何况,这五小姐还是位佳人。”另一人笑道,“她要是嫁给我,我还是可以答应的。” 那人哈哈大笑,复又说道:“你可小心点。要是让莫家人听见了,你就别想在这清河县活了!” 另一人吐了吐舌头,道:“我就是一说。咱吃菜,吃菜。” 紧邻着他们的桌子坐着一男一女。男的身形挺拔,在屋子里还带着斗笠,的帽檐遮住了半张脸。女的大概二十多岁,眉若远山,乌发利落地束在脑后,透着英气。那男子站起身,走到说话的两人桌前,道:“二位兄弟是清河人?” 两人对视一眼,道:“是啊,怎么了?” 戴着斗笠的男人一笑,道:“在下有件事,想向二位打听打听。” 他说着,从怀中掏出一个银锭子,“啪”的一声放在桌上。那两人的眼睛仿佛被银锭子吸住了,笑道:“好说,好说。不知英雄想问什么?” 旁边的女子微微一笑:“就说说这莫家吧。” …… 正是国丧,各家各户不得挂红绸,不得鸣鞭炮,不得开戏台,故而这莫家十三小姐回门也没有想象中那么热闹。远远一行车架辚辚而来,大街上黄土铺路,净水洒扫,并无半分烟尘。马车是上好的乌木车架,八匹大马通体枣红,踏着悠悠的步点。车队在朱红大门前停下,便有仆役上前叩门。大门轰然开启,小厮迭声通报:“十三小姐回来了——” 乌木车架上缓步走下一个华服女子,她身旁男子亦是清俊,正是一双璧人。 府门前,众人出门相迎。女子上前一步,盈盈下拜,道:“大哥,三哥……” 莫审言扶住她,说道:“十三妹不要多礼。妹婿,快请进,父亲大人正等着你们呢。” 女子起身,众人前呼后拥,往府内走去。 “看清了吗?”街角的阴影中躲着两个人。 “没错,就是他,莫审言,”木西子说道,“当年依然和公主大婚的时候他曾经到过豫章,我见过他。” 戚二爷蹙眉:“怎么会。依然,不是琅琊人吗?” 木西子说道:“她的话你能全信?她说她是琅琊莫氏,母姓王。上次酒馆里的人也说了,这位莫五小姐的母亲王氏正是琅琊人;莫五小姐重病,卧床十五年。这十五年正和莫依然出现的时间吻合。我看,这莫五小姐,就是莫依然。” 戚二爷点点头,她的分析不无道理。当年莫依然远走江湖,自然要掩盖自己大族小姐的身份。后来入了朝堂,便更加不能声张:“可是,依然为什么回来?她为什么要让我们以为她死了?” 木西子蹙眉:“我想,并不是依然想让我们认为她死了。也许,她也是遭人胁迫。” “莫依然?遭人胁迫?”戚二爷一愣,“什么人有这种本事?” 木西子沉声说道:“看来这个莫家并不简单。或许这也是依然要掩藏身份的原因之一。” 戚二爷双目微眯,看着眼前缓缓关闭的朱红色大门,道:“管他什么莫家。龙潭虎,爷也要闯一闯。” 木西子看着他:“二爷可有什么办法?” 戚二爷一笑:“江湖办法。” 入夜,重重高墙之内隐约传来宴饮丝竹之声。莫家大宅占地百亩,宅邸周围院墙高耸,层层不绝,如同茧一样将内院包裹其中。院墙之间是仅供四人并排同行的夹道,夹道内间或有府宅家丁往来巡视,守卫森严。 飞檐暗影之下,两人静伏不动,直到墙下的一队护院巡查而过,消失在拐角的阴影里。 “我了个亲娘啊,这他妈守卫比我水寨的都多。”戚二爷小声说道。 木西子小声说道:“岂止是比你的水寨,我看比皇宫都不为过。” 戚二爷蹙眉:“这莫家到底是什么来头?” 木西子挑眉:“怎么,二爷打退堂鼓了?” “笑话,”戚二爷冷哼一声,“今儿救不出莫依然,爷就不在江湖上混了。”说着一个腾空翻转,轻盈落地,瞬间穿过院墙间的夹道,跳上里墙。 好身手。木西子心里一叹,自己也不含糊,侧身跃下墙头,紧跟其后。 两人翻了三道院墙,越往里,巡查的就越细致,最后一道院墙之下居然有了固定岗哨。木西子心想,大虞天牢也不过如此了。 索性两人的身手都属上乘,对付护院家丁还不在话下,几番闪转终于进了内院。家丁多在外围巡查,内宅倒是安静得很。 宅院不算大,却布局紧密,道路蜿蜒,复杂得很。两个人摸着黑走了几圈,耳听着丝竹阵阵,却就是找不到在哪儿。两人悄无声息地穿过回廊,木西子忽然一顿,说道:“这个地方我们是不是来过?” 戚二爷说道:“没有吧。” 木西子有些犹疑,望着四周:“我怎么觉得这么熟悉?” 戚二爷一笑,压低声音道:“我看你是走迷糊了。咱们进来之后过了两个院子,这回廊是第一次碰到,你怎么可能见过?” “不对,我就是见过。”木西子眉头微蹙,忽然双眸一亮,道,“你跟我来。” 她说完就往前走,丝毫不顾身后戚二爷的小声抗议。她仿佛是认识路,又似乎想要验证什么,一路小跑着穿过回廊。越走她的心就跳得越快。这个宅子,院落的形状,小路的方向,房屋的布局,甚至每一处拐角,每一个跨门,都和她的记忆惊人地吻合。 木西子豁然停下脚步,身后戚二爷气喘吁吁,道:“你这丫头到底在乱跑什么?!” 她缓缓抬起头。月光下澈,廊檐下的牌匾清晰可见: 含章殿 是了。这个宅子的布局,和大虞皇宫一模一样。 木西子轻声说道:“我想,我知道这莫家的来历了。” 戚二爷一愣:“什么?” 木西子沉声说道:“出去再跟你解释。眼下,找到依然要紧。” “废话!”戚二爷道,“这么大个宅子,跟他妈迷宫似的,咱怎么找?!” 木西子微笑:“我认识路。” 她是静和公主的伴读,从小在皇宫内苑长大,又曾做过贵妃,位同副后。这皇宫的布局,再也没有人比她更清楚了。 如果一切真像她所想的那样,那莫依然的身份,应该同静和无异。在这府宅之中,她能住的就只有一个地方。 屋内点着两盏灯烛,层层的帷幔垂坠,室内的光线便愈发渺茫了。红木桌案前,两个女子相对而坐。一个紫衣垂发,一个宝髻珠光。 “五姐,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眼泪在胭脂粉面上划下一道红痕,宝髻女子泪水迷蒙,似嗔似怨,“你这些年到底去哪儿了?你可知道人家多惦记你……” 莫依然看着眼前盘发的女子,早已不复当年那个垂髫总角的模样,拉着她的衣袖叫着:“五姐姐,五姐姐……” 莫依然心下一叹。这是她最疼爱的妹妹,如今竟已然嫁作他人妇。岁月流转,昔人不再。或许大哥说得对,唯此平淡,才是幸福。 她微笑:“傻丫头,你都嫁了人了,还能老惦记我?” 冰绡帕子拭泪,沾上淡红的胭脂。莫依然笑道:“快别哭了。一会儿让你相公看见,还以为我欺负你呢。” 十三低头拭泪,说道:“人家就是止不住。” 这眼泪一出就像黄河决口一样。莫依然的笑容在唇边凝滞,恍然间,是静和流着眼泪说道:“人家第一次嫁人就嫁错了!你凭什么不让人家哭!” 那也是她的家,可她却再也回不去了。 忽然门外一声呼号,将她从回忆中惊醒。窗外火把的光隐约晃动,照得室内暗影重重。沓杂的脚步声只有一墙之隔,外面家丁府院的声音此起彼伏:“那儿呢!抓住他们!” 十三吓了一跳:“五姐……” 莫非是进来贼了?可听这声音近在耳边,什么贼竟往内宅里闯?她心下奇怪,站起身,说:“别怕,没事的,外面那么多人呢。你在这儿好好坐着,我去看看。” 她拍了拍十三的手,抬步往门口走去,正碰上侍儿跌跌撞撞走进来,急急说道:“五小姐,外面进了两个毛贼,大爷吩咐,女眷都不要出去。” 莫依然挡开她,抬步走出大门。 此时院子里已是火光一片。家丁们手执火把,将两人团团围在当中,熊熊火光将天空都映红了。莫依然站在白石台阶上,越过重重人影看去。院子正中,两人背对而立,都已经拉开了架势。左边的男子身形挺拔,斗笠遮住了半张脸。右边的女子一身劲装,眉目凌厉。 熊熊火光之中,那两个人的身影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莫依然只举得全身的血都凝固了,张嘴想叫却叫不出来,只是怔怔地站在门边,看着他们。 明明近在咫尺,却似远在天边。 …… 戚二爷和木西子背对而立,周围火把高燃,晃得人睁不开眼。周围脚步声沓杂,数百家丁将他们里三层外三层团团围住。莫家行商,平素府内豢养的保镖护院少说也有近千人,眼下这阵势,即便是走惯了江湖的戚二爷,也是一头冷汗。 “二爷,怎么办?”木西子小声说。 戚二爷目光凌厉,低声说道:“老规矩。” 木西子心头一沉:“明白。”一旦动起手来,谁也别顾着谁,各自保命,能跑出去一个就有希望。 戚二爷双唇一动,将舌头底下的竹哨子顶在唇边。这是水寨传信的工具,吹起来声音方圆几里都能听见。他的兄弟们都埋伏在莫府之外,只要他吹响哨子,这莫家也占不了什么便宜。 熊熊的火把燃烧着,滚滚黑烟直冲上天。赫然一声高呼:“大爷来了!”人群闪开一条路。一个锦袍中年男子出现在火光之下,深棕色的双眸透着肃然的光。戚二爷一怔,这双眉目,竟真的和莫依然有几番相似。 莫审言神色凛然:“什么人,竟敢夜闯我莫家大宅?” 当初莫依然大婚的时候,木西子高居贵妃之位,他就算见过,也难和眼前的人联系起来。不过这个戚二爷他倒是听说过,毕竟常走虞江,这种地头蛇惹不起。虽然打过照面,却没什么交情。没想到,今天竟这样碰上了。 早听说这个人和莫依然走得近,这一次怕也是为她的事而来。莫审言心想,眼下还是装不认识的好,万一动起手来也不用留情面。 莫审言心下已经有了打算。只要不让他见到莫依然,就一切都好办。 戚二爷高声问道:“莫依然在哪儿?” 莫审言有些讶异,这戚新还真是单刀直入,有几分豪气。他微笑,道:“二位走错门了吧。这儿没有你要找的人。请便吧。” 戚二爷也是一笑:“别跟爷装傻。把莫依然交出来!” 莫审言沉声说道:“你可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木西子环视四周,高声叫道:“莫依然!你听到了吗?我是西子!依然!” 莫审言眉头一蹙,使了个眼色。家丁们会意,立刻围了上去。 戚二爷双目微眯,哨子已经含在口中。 “拿下!”莫审言一声令下,众家丁快步逼近。 木西子虎口一震,宝剑“噌啷啷”出鞘。 戚二爷深吸一口气,竹哨已经发出了第一个音节。 就在此时,忽然一个声音传来:“都住手!” 莫审言眉头一蹙。木西子和戚二爷闻声望去,只见身后高台上走出一个女子。她缓缓走近,由黑暗走到亮处来。绣花丝履,荷叶罗裙,青丝掩映下,终于露出那一双幽深的眼眸。 “依然!”木西子大喜,然而喜色未上眉梢,便已凝结。 她是自己走出来的。看神情,也不像是被囚禁的样子。难道,是她自愿回到这里?那马车坠崖一事,也是她的安排? 不会。凭自己对莫依然的了解,她绝对不会这么做。她虽然心思深沉,所想所做都异于常人,却绝不会做出伤害身边人的事。如今这局面背后,恐怕还有隐情。 “大哥。”她走到莫审言身边,低头行礼。 莫审言轻声说道:“五妹,这儿太乱了,你快回去吧。” 莫依然看了一眼戚二爷,说道:“大哥,他们是我的朋友。不要动手了吧。” 莫审言道:“放心,大哥有分寸。你回吧。” 莫依然一笑,说道:“该放心的是大哥。我既然已经回来了,就不会再动别的心思。大哥又紧张什么呢?” 莫审言蹙眉。他这个妹妹,就是太难缠了。 莫依然道:“我这两位朋友也是担心我。不如让我跟他们说两句,说清楚了,他们也就不会再来纠缠。” 她的话虽是商量的语气,然而眸光坚定,不容得他说一个不字。 莫审言心下权衡,若是一味赶尽杀绝,难免矫枉过正,真把她逼急了也就不好收场了。既然她已经没有了离开的心,不如就各退一步吧。 莫审言点点头,说:“你去吧。” 莫依然一笑,行了一礼,转身向戚二爷走来。她缓步走入火把包围圈的中心,腾腾的火光照在她脸上,明暗不定。她在他们面前站定了,微微一笑,道:“二哥,西子。” “依然!”木西子看着她,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莫依然看着她,轻声问道:“静和月儿,她们都还好吗?” 她这一问,木西子心里如同被火烧过一样,急急脱口道:“你既然还惦记她们,为什么不回去?” 莫依然低眉,说道:“我已经不能回去了。莫依然的出现,就是一个错误。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莫依然这个人,只有莫家五小姐。你们,还是忘了她吧。” 戚二爷双目爆红,沉声说道:“莫依然,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莫依然目光淡淡:“二哥,我知道。当初我年少轻狂,离家出走,多亏遇到了你,否则不知会吃多少苦头。你的好我一直放在心里,可是,我不能一错再错了。” 她看着他,缓缓说道:“还记得当年我们初见的时候,我念过的那首诗吗?” 她的声音暗哑,双目在火把的照耀下闪着烈烈的光: “凄凉宝剑篇,羁泊欲穷年。 黄叶仍风雨,青楼自管弦。 新知遭薄俗,旧好隔良缘。 心断新丰酒,销愁斗几千。” 她缓缓踱着步子,转身看他,说道:“或许就是当初,一语成谶。羁泊穷年之后,我已经无力再去仗剑天下了。我,只想回家。二哥,现在我们仍是知己。可是明天,就一切都不一样了。明天,我们便是陌路。明天,不要再来见我。” 戚二爷看着她,说道:“我懂了。你既然执意要走,我不留你。可是,你留下的那笔帐,又该怎么办?” 莫依然一笑,道:“二哥还想要那批货么?” 戚二爷点头:“正是。” 莫依然淡淡道:“货被东家扣下了,这笔生意已经做不成了。不过,如果二哥非要做,也不是没有办法。” “什么办法?” “先要一艘船。” “什么船?” “黑旗船。” “什么旗?” “虎门旗。” “什么门?” “水号门。” “什么号?” “渔歌号。” 戚二爷点点头,道:“这个号子可不好唱啊。” 莫依然一笑:“那就看二哥你的了。” 戚二爷叹了口气,说道:“也罢。既然已经这样,我就不再纠缠了。只是,万一那批货有什么闪失……” 莫依然淡淡说道:“二哥,你害怕我会骗你不成?若是真出了问题,你自可回来找我。一船货,我们莫家还是赔得起的。” 莫审言一直站在一旁,听到这儿,心里终于有些明白了。想是莫依然欠了戚二爷的货,眼下出了岔子。他往前一步,说道:“这位英雄尽管放心,有什么差池,莫家一力承担。” 戚二爷冷哼一声:“就怕你赔不起。” 他转身,道:“李西,咱们走!” 木西子一愣,叫道:“二爷?!” 戚二爷转身,淡淡说道:“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她的意思你还不明白么?”他回头望了莫依然一眼,咬牙说道:“她已经不是莫依然了。咱们,带不走她。” 木西子看向莫依然。她却是神色如常,淡淡望向一边。 “走吧。”戚二爷叹了口气,抬腿便走。 木西子立在原地,决然说道:“莫依然,算我看错了你。”言罢豁然转身,大步离去。 直到她走远了,莫依然才敢转过头来。她的眼中蓄着泪,却倔强地不肯流出。 莫审言叹了口气,轻轻揽住她的肩,道:“五妹,都过去了。回去早点休息吧。” 她闭目,轻轻点点头。 第四十九章 夜已经深了, 小酒馆里灯光昏暗, 稀稀落落坐着几桌客人。大堂正中的桌子上摆着几个酒坛子,“砰”的一声,一只酒碗被摔在桌上。拿碗的人已经醉眼歪斜, 大声喊道:“没义气!” 木西子亦坐在一旁, 叹了口气, 劝道:“二爷, 你少喝点吧。” “别管我!”戚二爷又倒了一碗, 说, “我算是瞎了眼了!居然把这种人当知己!不值,真是不值!我就多余来找她!” 木西子一叹,道:“现在说这些, 又有什么意思。” 戚二爷叫道:“对, 没意思,一点儿意思都没有!咱们走,明儿就走,这辈子再也不见她!” 木西子苦笑,亦自顾自地斟了一杯酒,道:“以后,怕是想见也见不成了。” 夜越来越深, 酒馆里最后一桌客人离去。因着这酒馆兼做客栈,故而大堂通宵不关,戚二爷也就干脆喝个痛快。 伙计上了门板,周围安静下来。 木西子喝了一口酒, 目光扫视四周,说道:“好了,人都走没了。” 戚二爷眯着醉眼看看四周,果然一个人都没有了。只是一瞬间,他的双眼立刻恢复了清明,将手里的酒罐一扔,道:“妈的这莫审言可真是厉害,咱们话都说道那个地步了,他居然还不放心。” “现在可是放心了。”木西子一笑,道,“不过,你和依然那几句话也太明显了,我都听得出不对来,更何况莫审言那么精明。” “你听出来了?”戚二爷一愣,“你当时那表现可真看不出来啊。” 木西子双唇一挑:“切,别小看人了。我和依然可是一起搭台唱过戏的。”她一笑,道,“对了,快给我讲讲,你们那有来有往的说了一大通,到底是什么意思?” 戚二爷喝着小酒,笑嘻嘻地说道:“那原本是我们跑船帮的行话。依然那丫头鬼精,做了些改动。普天之下,听得懂的就只有爷一个人了。” 木西子一哂,道:“得了,知道你牛。快说什么意思。” 戚二爷道:“你还记得她说过什么么?” 木西子点点头,道:“我记得她说,‘货被东家扣下了,这笔生意已经做不成了。’” 戚二爷点头:“意思就是,她是被人强留在府中的,我们硬来的话根本救不了她。” 戚二爷喝了口酒,道:“所以我就问她该怎么办。” 木西子接道:“她说,‘要一艘船。’” “就是告诉我们,她已经有了计划。”戚二爷说道,“计划分很多种,乌篷船,龙头船,都有不同的意思。这黑旗船么,就是让我们暗中接应,伺机而动。” 木西子问:“那虎门旗呢?” 戚二爷道:“十二时辰对应十二地支,十二地支对应十二生肖。虎,便是让我们寅时起事。” “水号门又是什么意思?” 戚二爷说:“金木水火土,对应东西南北中。她是让我们在莫府南门接应。” 木西子瞪大了眼睛“哦”了一声,继而又是一愣:“那渔歌号是什么意思?” 戚二爷喝了口酒,说道:“这就是最难办的。依然希望我们别动手,就算动手了,也别伤人。” 木西子蹙眉:“确实是难。那个莫审言可不是省油的灯。” 戚二爷执着酒碗,忽然笑起来。 “你笑什么?”木西子问。 “我笑那丫头聪明。”戚二爷道,“她为了防她哥,特意留了一手。” 木西子完全懵了:“什么意思?” 戚二爷含笑说道:“你记不记得,依然在念完那一首《风雨》之后,曾经说过一段话。” 木西子努力回忆:“她说……” “她说,现在我们仍是知己。‘可是明天,就一切都不一样了。明天,我们便是陌路。明天,不要再来见我。’”戚二爷微微一笑,道,“她一连说了三个明天,就是告诉我们,起事的日期,是明天的寅时。” 木西子叹道:“天啊,这暗语也太隐蔽了吧?这谁能发现啊!” 戚二爷道:“她就是为了防莫审言,才故意以这种方式说出来。” 木西子点头:“你居然能听懂。厉害。” “其实,依然早在之前就给我打过暗号了。”戚二爷淡淡笑着,说道,“她第一次见我时所念的诗,根本就不是李义山的《风雨》。她呀,最讨厌李义山了。她故意说错,就是为了给我提个醒。” “原来如此。就是这个引起了你的警觉。”木西子挑眉,道,“你们两个,还真当得起知交二字。” “想知道我们初相见时,她吟的是哪首诗么?”戚二爷望着远处,唇角挂着一丝笑意,轻声念道: “燕南壮士吴门豪,筑中置铅鱼隐刀。 感君恩重许君命,泰山一掷轻鸿毛。” 短短二十八个字,却是荡气回肠。 木西子点点头,这才是莫依然。小楼烟雨非她所想,唯此山河壮阔,才是她的情怀。 木西子问道:“二爷,眼下你打算怎么办?” 戚二爷喝干了碗中的酒,说道:“安排人手。明天晚上万一出了什么岔子,咱们还能有点胜算。” 他双眼微眯,说道:“就算是抢,也要把她抢出来。” 第二日天明,新妇回程。后堂的院子里种着枫树,秋风过处,满地殷红如血。莫依然执着十三的手缓步走在廊子底下,低声叮咛:“嫁了人,比不得做姑娘的时候自在。他若什么地方惹得你不高兴了就要明明白白跟他说出来,别让自己受委屈。” 十三微笑,道:“我娘总说,当人家的媳妇,受点委屈也是正常。你倒是第一个不教我忍的。” “忍着做什么?日子是两个人过的,你忍着不说,他怎么知道?最后还是自己受罪。”莫依然牵着她的手,说道,“咱那不受窝囊气。” 十三掩口而笑,道:“五姐,你这心性,做个女子真是委屈了。” 莫依然微微一笑,并未答话。 她们走到后院角门前。莫依然停下脚步,道:“好了,我只能送你到这儿了。你路上小心。” 十三的眼泪又忍不住了,道:“这一去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再见。五姐,你多保重,妹妹心里惦着你的。” 莫依然点点头:“你也是。以后遇见事了不要慌,凡事自己掂量着办。若是有什么困难,就往家里带个信儿。” 十三拭着眼泪,不住地点头。 “快别哭了,眼泪最是没用的。”莫依然将帕子递到她手上,道,“明年初二你回门,咱们不就又能见到了么。” 十三擦干了眼泪,点头微笑。 “去吧。” 十三退后一步,敛裾行礼。继而起身,跨过那小小的角门。她倚着门最后一次回首,莫依然看着她,微微一笑。 十三走了,沿着那条小路,消失在前庭。而莫依然却只能送到这儿。就因为她是女眷,所以不能走出后堂,不能抛头露面,不能亲自送自己的妹妹上车,不能亲眼看着她离去。就因为她是女眷,她无法和哥哥们一样,并肩站在莫府的大门前。 这就是她当年逃离这个地方的原因。如今十五年过去了,却什么都没有改变。 她独自站在通往前庭的门前,那高高的门槛似是一座山峰,任她怎样都无法逾越。 当真无法逾越么? 她转身,一步一步,消失在回廊尽头。 …… 阴天,不见月光。 莫府的大院中灯火通明,院墙夹道内,护院家丁往来不绝。远远地,一个女子挑灯而来。她披着侍女同制的月白色斗篷,兜帽垂下,遮住半张脸。 “什么人?”角门出巡逻的家丁高声喝问。 女子不惊不躲,踩着莲花碎步在角门前站定了,说道:“奴婢是含章院掌事大丫头翠儿。五小姐突然发了病,掌事夫人让请陆大夫。夫人手书在此,还请守卫大哥备辆车,再派两个人随奴婢同去。” 她说着,递上了朱漆桃木令,一并还有掌事赵夫人的字条,叩着应急的红章。手续一应俱全,家丁不疑有他,说道:“翠儿姑娘请稍等,我这就去备车。” 稍时,马车便已准备妥当。女子入坐车内,两个家丁坐在车前。马车从南门出,粼粼驶上正道。 长街上传来急促的马蹄声。转眼间,一人一马赫然出现,同马车并驾齐驱。长街狭窄,容不得车马并行。赶车的家丁急忙放慢速度,让骑马的人先走。 没想到那人也慢了下来。赶车的觉得奇怪,侧头看去,只见眼前银光一闪,继而胸口一凉,那长剑已然透胸而过。下一秒,他就被重重地摔在地上。 与此同时,一根绳索凌空套住了另一个家丁的脖子,将他拽下马车。恍然间一个黑影闪过,再看去,已有一人端坐在车上,双手执着马缰。 骑马的人当先引路,驾车的人紧随其后,达达的马蹄声踏遍长街,一路向着城外奔去。 乌云散尽,月光下澈。 城外的丘陵上生着孤木,在月光中投下大片的暗影。马车缓缓停于树下,四周寂然无声。 隔着车帘,女子的声音含着笑意:“没想到几年不见,二哥的身手还是这么利索。” 话音刚落,一人挑帘而出。斗篷的兜帽摘下,露出鬟髻淡妆的容颜,对着他们微微一笑。 戚二爷亦摘下斗笠,道:“那是自然。” 莫依然笑道:“我还担心你听不懂我的暗语呢。” “我若听不懂,这世上就没人听得懂了。”戚二爷说。 木西子急急说道:“此地不宜久留。依然,先跟我们走。” 莫依然却是一摆手:“不急。” “你还等什么?”木西子问。 莫依然转身,望着远处黑压压的清河城,淡淡说道:“我们现在是走不了的。莫家,没那么简单。” 话音刚落,隐约传来细碎的脚步声。丘陵下赫然腾起一片火把,如同一条火龙从天而降,近在咫尺。脚步声越来越近,霎时间他们已被包围。戚二爷和木西子皆是一惊,四下相顾。莫依然却是微微一笑,道:“我等的人来了。” 火光四射,重重人墙包围而来。莫依然孑然立于火光之中,望着缓步走下车架的锦衣男子,道:“大哥。” 莫审言目光微冷,道:“五妹,你太任性了。” “不任性,怎么能见识到如此场面呢?”莫依然环顾四周,薄唇一挑,道,“莫府三千家丁倾巢出动,来追我一个逃女。真是大手笔。” 莫审言沉声说道:“五妹,你已犯下大错。还不快跟我回去向父亲请罪!” 莫依然看着他,道:“大哥,你等着说这句话等了多久?” 莫审言蹙眉,看着她。 莫依然缓缓踱着步子向他走去,说道:“其实你早就知道我有意出逃,故而特意放松警惕,让我轻而易举就拿到了掌事夫人的令牌,顺顺利利出府。你处心积虑,不过就是为了把事情闹大,闹到眼前这样不可收拾的局面,好名正言顺地治我的罪。莫府家规,女眷出逃,十年幽闭。大哥,你可真狠啊。” 莫审言眸光幽暗:“五妹,你不要妄测。” “我有没有妄测,大哥心里最清楚不过。”她侧头看着他,淡淡说道,“其实大哥早就动过这个心思了。十五年前,你助我逃出莫府,就是为了今天这一步。” 她缓缓走近她,说道:“这些天来我一直在想,我的存在到底对你有何危害,要如此机关算尽地设计于我?不过,就在几天前,我终于想明白了。” 她在他面前站定了,双眸近在咫尺:“你不是恨我,而是怕我。你怕我终有一天会夺走你掌事大爷的权利。在你心里,早已把我当做一个男子,一个足以威胁你地位的嫡子,对不对?” 莫依然的声音不大,却字字句句敲人耳膜。火光明明灭灭,照得莫审言脸上阴晴不定。过了许久,他终于开口说道:“女子,就应该守本分。” 莫依然挑唇一笑,道:“请教大哥,何谓本分?” 莫审言道:“只做好你该做的事,说你该说的话。其他的,容不得你不要插手。” “我明白了。”她挑眉,说道,“可惜啊,我从来步子到什么叫本分。我只知道我想不想,从来不问我该不该。” 莫审言抿唇,道:“父亲真是惯坏了你。” “是啊,父亲宠我。而你,是怕我。”莫依然淡淡笑着,说道:“你是怕极了我,怕我会把你比下去,怕到连跟我较量一番的勇气都没有,只能利用我女子的身份来打压。大哥,你还没有比,就已经输了。” 莫审言看着她,说道:“五妹,你最大的错误就是生为女儿身。你最大的悲哀,就是不知道该怎么做个女人。” 莫依然扬声一笑,说道:“我倒要请教大哥,怎么做个女人。” 莫审言道:“十年幽闭,你有的是时间想清楚。” 莫依然看着他,忽然哈哈大笑起来,道:“大哥招招高妙,妹妹佩服。” 她仰头看着他,说道:“但是,你还是有一点没算到。” 莫审言蹙眉:“什么?” 莫依然一笑:“你算错了人。” 就在这电光火石的一刹那,莫依然袖中银光一闪,一把匕首贴在莫审言喉前,森然闪着白光。 “大爷!”左右家丁惊惧。 “都别动!”莫依然高声喝道。 “别动!”莫审言对左右家丁吩咐。他比莫依然高出一头,此时被她挟持,只能低着身子,“五妹,你想干什么?” “干什么?”莫依然挑眉一笑,道,“既然已经闹到这个地步了,不如就再闹大一些。” 她抬手一指旁边的一个家丁,高声道:“你!回府去报信,就说五小姐在城南如意酒馆摆了宴席,请老爷亲自来一趟。否则,你们就等着替大公子收尸吧。” 莫审言被她用剑抵着喉咙,声音暗哑,道:“你不敢。” 莫依然在他耳边小声说道:“大哥忘了十五年前那件事么?” 莫审言脸色微白,冷汗顺着额头流下来。 那家丁被吓懵了,只是怔怔立在当地。莫依然蛾眉一蹙,高声喝道:“还不快去!” 家丁吓了一跳,拔腿就跑。 …… 清和城不大,城南酒馆不过那么几家,而如意酒馆是唯一一个不属于莫家的。莫依然看似随口一说,其实对这个选址已经下了几番心思。清和城从县衙到市井都遍布莫家的势力,她必须把隐患降到最低。更何况,她眼前的对手,比她以往经历过的任何一个都要强大。李丞相、浑元、唐思贤都无法和这个人相提并论。因为,他是她的父亲。 酒馆大堂空空荡荡,正中间摆着一张八仙桌,桌上油灯昏暗,闪烁在黑暗中。两个人相对而坐,莫依然望着眼前的人,说道:“你终于肯来见我了。” “我一直都想见你。” 莫依然看着他,淡淡说道:“你的胡子都白了。我记得我走的时候,你还不是这个样子的。” 一声轻叹:“老了。” “我从没想过你也会老,”她轻声说道。 老者微微一笑:“我也没想过你会在这个时候回来。我原本打算再等上五年呢。” “这次回来,并非我的意愿。”莫依然道。 “老大还是太急躁。”老者淡淡说道,“不过,你也不该绑架你的亲哥哥。” 她低头一笑,道:“我只是想见您一面。我要走了,不能再等了。” 老者双目微眯:“去哪儿?” “去我该去的地方,做我该做的事。”莫依然看着他,说道,“上次我连夜出逃,没能向父亲辞行,这十几年来,我心中一直不安。我不想再犯同样的错误。今日拜别父亲,请准许女儿离家远行。” “你非去不可么?” “非去不可。” “我知道你放不下什么。我可以派人替你完成剩下的事,你不用亲身犯险。” 莫依然看着他,道:“我的事我自己操心,不用别人替我收拾。” 老者看着她,道,“以我莫家的财力和身份,你想要什么,父亲都能给你。你若是真的喜欢那个摄政王,父亲自会想办法,让你风风光光嫁给他。你又何必这么苦着自己?你是我的女儿,看着你这十几年刀光剑影,我雄啊。” “父亲,”她声音一抖,深深吸了口气,道,“是女儿不孝,让您替我担心。可是,我自己的路,不想别人替我安排。” 莫依然望着他,说道:“父亲的心我明白。你是怕我吃苦,所以想让我嫁个好人家,妥善安稳地过一生。可是父亲想想,嫁了人就真的能安稳么?豪门大户,妻妾成群,凭着我们莫家的财力,我或许能做个正房嫡妻。运气好,生下一儿半女,指望着孩子给我养老送终。运气不好,无所出,就得和府里越来越多的姬妾争斗,直到年老色衰,被人弃置一旁。父亲,这便是你所谓的安稳么?我是您捧在手心里养大的女儿,你忍心看着我被关在朱门深户之内,每日费尽心机只为博得一个男人的宠幸,像个囚笼里的宠物一样卑贱地生存?您忍心看着我在柴米油盐家长里短中耗尽青春?父亲,我不甘心。我要谋国谋天下,出则为将,入则为相。我要看尽九州大地,遍识四海英雄。我的蝎大,不是一场婚嫁就能满足的。你给予我的才华和思虑足以掌控天地,不该只浪费在一个男人身上。” 室内寂寂,唯有灯影依然。 许久,老者轻轻叹了口气,道:“我知道,你从小就和别人不一样。可惜,你是个女子,否则……” 莫依然微笑,道:“以前我确实憎恶自己的女子身份,所以外出这十多年,一直以不敢以真面目示人。可是渐渐的,我终于明白,世人敬重的是才学,畏惧的是权势,亲近的是豪情大义。拥有了这些,即便是女子,也不会被人轻视。其实,轻视我女儿身的,一直是我自己。” 老者点点头,道:“我明白了。看来,我是真的留不住你了。” “请父亲原谅。” 老者叹了口气,道:“可是我莫家祖训,莫氏子孙,不得干政。你今日一去,便是从此和莫家断绝了关系。” “父亲?!”莫依然一惊,睁大眼睛,不敢相信。 老者微微闭上眼睛,道:“走出了这个大门,你便不再是我莫家子孙。” 莫依然看着他,忽而眸光一闪,道:“父亲,我本来就不是莫家子孙啊。” 老者睁开眼睛。 她笑着,淡淡说道:“我不是您的儿子,也不是您的孙子。我是您的女儿。咱们老祖宗有说过,莫家女儿不能干政么?” 浑浊的双眸一亮。父女二人对视,继而哈哈大笑起来。 老者点头,道:“去吧,你非池中物,必不肯困居闺阁。出去有一番作为,让世人看看,我莫家的女儿胜过天下男子千万。” 莫依然起身,敛裾下拜,道:“女儿拜别父亲。” “去吧,自己小心些。” 莫依然站起身,后退两步,转身走出大堂。刚到门边,却听身后问道:“对了,你大哥在哪儿?” 莫依然一笑,转身说道:“我那两位朋友已经送他回去了。” 老者一笑,点了点头。 莫依然道:“请父亲替我谢谢大哥。” 说完,她转身走出大门。 以莫审言的功夫,不会让她用一把匕首轻易制服。他是同她一起演了出戏,她得到她想要的自由,他也保住他掌事的地位,皆大欢喜。 “你们莫家人真可怕。”出城的路上,木西子高声说道,“我还从来没见过兄妹俩如此动心机耍手段,你们家还有一点人情味么?” 莫依然微笑,道:“其实大哥是很疼我的。他不说,就是因为他知道我想得清楚。都是聪明人,何必废话。” 戚二爷说道:“那‘十五年前的事’到底是什么事?我看一说这个,莫审言立刻就老实了。” “这个啊,”莫依然干笑一声,“你们不会想知道的。” 戚二爷和木西子对视一眼,道:“快说!” “我……杀过人。” “这不稀奇。”戚二爷道。 “你杀谁了?”木西子问。 “我父亲的小妾。” “啊?”西子一惊。 “两个。”莫依然说。 戚二爷问道:“你就是因为这个跑出来的?” 莫依然摇摇头,道:“我是当着我父亲的面杀的,所以……” 木西子脸都青了:“你是怎么杀的?” 莫依然说:“就用剑啊。当时拿的我大哥的剑。” 四下沉默。许久,戚二爷问道:“什么时候的事?” 莫依然道:“那年,我十三岁吧。” 一阵阴风。木西子咽了口口水,道:“怪不得。我要是莫审言,我比他还老实。” 作者有话要说:我知道这几章死的人有点多了……哎,八年前我就是这个风格,手起刀落的,我也不想改了,就这样吧。虐到大家的话,十黛鞠躬道歉。当年我是个暗黑系少女。现在写文好多了,轻易不死人,不信你去看看《不良臣》和《我夫君是文坛泰斗》 揉揉疯子,别难过 揉揉小饼,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揉揉所有小天使,就是揉揉你们,哈哈哈哈 第五十章 由清河城往西, 经淮水上虞江。一入虞江, 就彻底了戚二爷的地盘。 竹楼临江,下有渔船往来。偶尔传来几声渔歌号子,伴着粼粼的水声。 “真美。”莫依然站在小楼高处, 倚着栏杆。夕阳余晖洒在江面上, 一道炫目的光彩。 “是很美。”戚二爷的目光从她脸上移开, 望向瑟瑟的江面, 道, “你太久没回来了。” 莫依然望着远处, 道:“一切都没有变。” 戚二爷沉声道:“什么都不会变的。只要你回来。” 莫依然侧目看他,道:“二哥,你是有话要说吧?” 戚二爷神情一滞, 道:“我能有什么话?” 她浅笑, 道:“咱们同行这么多年,彼此已经太熟悉了。我看你今天,有点奇怪。” “是吗?奇怪么?哪儿奇怪?我怎么不觉得?”戚二爷眸光闪烁,瞥见莫依然含笑的双眼,终于闭口不言。 两个人就这么并排站着,许久,他忽然深吸一口气, 仿佛做了一个重大的决定,沉声说道:“莫依然,我有话跟你说。” 莫依然微笑看着他,道:“你说。” 他来回踱着步子, 蹙眉看她,说道:“莫依然,你说,我对你好不好。” 她点头:“很好,特别好。” 戚二爷看着她,说道:“你有没有想过我为什么对你这么好?”莫依然看着他,道:“因为……我们是莫逆之交?” 戚二爷后退一步,又开始来来回回地走着。莫依然也不说话,只是看着他。许久,他忽然顿住步子,说道:“莫逆之交不是这么好的。我……我对你……咱俩……你明白?” 她含笑望着他,说:“我明白。” 戚二爷蹙眉:“你明白什么?” 她低头,说道:“你喜欢我。” 戚二爷浑身一紧,一张脸红到了耳朵根,轻声道:“那……那你……你觉得……” 莫依然抬头看他,眸光坦荡,道:“我也喜欢你。可是,我已经有牧臣了。” 戚二爷面色一暗:“牧臣?” 她轻声道:“摄政王,赵康。你见过他的。” “原来是他。”戚二爷双眉紧蹙,望着她的眼睛闪着暗沉的光芒,“依然,你不是攀附权贵之人。你告诉我,我究竟哪里比不上他?” 莫依然仰头看着他,说道:“没有。二哥,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人能比你更懂我。” “那为什么是他?” 莫依然侧头,望着远处渺然的江水,说道:“其实,我也说不出了理由。或许,就是时机吧。他在我十四岁那年出现,圆了我少女情怀中最绮丽的梦;十九岁,我孤身朝堂,他是我第一个对手,更是我仕途的导师;在我身陷官场斗争时,他是值得我信赖的同盟;在我苦闷夜行时,他是我沉默的良伴。我们一起经历了太多的风风雨雨,官场厮杀,权谋斗争。就在我萌生退意的时候,他给了我一个安稳的承诺。”她转过头,目光灼灼,说道,“所以,我不能放弃他。这一生一世,非他不可。” 戚二爷的眸光渐渐暗淡,许久,方才扯唇一笑,道:“原来,我是输在了时机上。如果,如果这些年是我……” “二哥,有些事是不可能去计划的,”她望着他,说道,“这就是为什么我要加倍小心,珍惜那个对的人。” “你说得对。”戚二爷转身,避过她的目光。 莫依然轻叹一口气,抬手覆在他挺直的脊背上,说道:“二哥,你我又何尝不是一种缘分呢?这个世界上能有几对男女向我们一样,相互喜欢,坦坦荡荡。” 他转过身,眸光一闪,忽然把她拥入怀中。 戚二爷的声音近在耳畔:“依然,下辈子,我绝对不会再错过你。我立言于此,天地可鉴。” 她轻轻环着他,说道:“下辈子,你若托生个女儿身,我必娶你为妻。” “哦?”戚二爷退后一步,看着她,笑道,“如果,你也是个女儿身呢?” 莫依然一笑:“照娶不误。我这辈子不也娶了两个老婆么?” 戚二爷哈哈大笑,道“好,那我们就一言为定了。下辈子我可非你不嫁。” 莫依然浅笑:“我亦非你不娶。” 他看着她,说道:“好,那么今生今世,我就好好做你的二哥。” 莫依然看着他,拿得起放得下,所谓英雄,便是如此。 “说什么呢笑得这么高兴?”木西子从屋内探出头来。 戚二爷挠挠鼻子,笑道:“我们正聊下辈子的事呢。” 木西子眼皮一翻:“我说你俩还真闲。这辈子都操心不完,还说下辈子。快进来吧,饭菜准备好了。” 莫依然一笑,道:“二哥,走吧。” “走走走,吃饭要紧。”戚二爷笑着。 莫依然走入房中,他却慢了一步,转身回首。远处,夕阳渐没,就如同他的笑容,灰败在刹那间。 “二哥,干嘛呢,吃饭啦!”屋内传来叫嚷声。 “来了!”他应了一声,笑呵呵地走入房中。 含情慷慨谢婵娟, 江上芙蓉各自怜。 别有法门弥阙陷, 杜陵兄妹亦因缘。 …… 今日木西子亲自下厨,桌上四菜一汤,香味四溢。莫依然夹了口菜,说道:“好吃好吃。西子,你的手艺可不输月儿啊。” 木西子分筷子给戚二爷,说道:“我哪敢跟你家杜月比。等回去了再让她做给你吃吧。” 莫依然放下筷子,略一沉吟,说道:“我有事跟你们商量。” 木西子和戚二爷对视一眼:“什么事啊?” 莫依然道:“我,不打算回豫章。” “为什么?!”木西子一惊。 莫依然看着她,说道:“这,就要从木子清之死说起。” 木西子低眉,说道:“我已经知道了。我哥哥是为国捐躯,不辱我木家声名。” “没这么简单,”莫依然双目微眯,说道,“我怀疑,这其中另有隐情。” “什么?”木西子问道。 莫依然说:“你知道尘风关的守将,卓将军么?” 木西子点头:“知道。他是我父亲的门生,当年就是他随我父亲收复的尘风关,镇守关口已有二十年了。” “他这个人怎么样,可信么?”莫依然问。 “父亲对他多有赞誉,”木西子道,“想来,如果不可信,也不会让他镇守如此险隘。” 莫依然蹙眉:“如果他没有说谎,那木子清的死可就复杂了。” 木西子急急问道:“到底怎么回事?!” 莫依然说:“我出使时路过尘风关,和卓将军有过一面之缘。当时两国刚刚停战,大军回撤不过一月,却发生了一件怪事。”她看着在座两人,说道,“大军回撤之后,原来的军营驻扎之地开始有野草生长,遍布整个营地。但是,营地中却有一个地方,寸草不生。卓将军亲自查看,又对比了军营地图,发现,那正是主将营帐所在。” 莫依然继续说道:“卓将军还曾提起,最后一场大战时木子清虽然受了伤,却并非致命的重伤,只是一直血流不止……” “胡铃草。”戚二爷突然说道。 莫依然一笑,说道:“这也正是我所想。” 木西子蹙眉:“什么意思?” 莫依然道:“胡铃草是生长在西域的一种草药,它所出没之地寸草不生。将它研成粉末撒在伤口上,会阻止伤口愈合。”莫依然看着她,道,“木子清的营帐下没有野草,再加上卓将军对他伤情的描述,我怀疑,有人对他用了胡铃草。” “就是说,我哥哥是被人害死的。”木西子沉声说道。 莫依然点点头。 “是谁?”木西子问。 “我还不能确定,”莫依然道,“还记得当年咱们两个夜奔朔国王庭,在呼伦草原上曾经遇袭么?那个时候我就在怀疑,军中有细作。” 木西子眸光紊乱,道:“我哥哥是被人害死的……” “西子,我现在还不能确定那个人是谁。不过,我心里已经有了大概的猜测。”莫依然道。 木西子看着她,说:“谁?” 莫依然在她耳边,轻声说了一个名字。 “不可能!”木西子道,“怎么会是他?他和我哥哥可是……” “越是这样,就越值得怀疑。”莫依然缓缓说道,“所以,你要回豫章去。你要仔仔细细地调查他,把他揪出来。” 木西子双手冰凉,道:“如果,真是他……我一定要杀了他。” “不要轻举妄动。”莫依然道,“他的命,怎么能和木子清相提并论?” 木西子看着她:“那你要我怎么做?” 莫依然道:“一旦有了切实的证据就立刻通知我。我定会让他血债血偿。” 木西子点头:“我明白了。” “记住,要有切实的证据。别被你自己的主管左右。”莫依然道。 “我懂。”木西子说,“你呢,你打算去哪儿?” 莫依然喝了一口酒,道:“望国。” 戚二爷看着她,道:“你怀疑,那个细作跟望国有关系?” 莫依然点头:“当年我们在呼伦草原遇袭,刺客的目的就是为了防止我们和朔国打成停战协议。试想,我们和朔国开战,对谁最有利?这一次毒害我军中大将,其目的更加明显。我认为,细作的来源就是望国。” 木西子看着她,道:“你可有计划?” 莫依然一笑:“必须有。” 她说着,将桌上的几盘菜排开,以酒杯作人,说道:“一条线,分两头摸索。西子,我要你秘密回到豫章。你到了豫章之后就去见杜月,将这封信交给她。”莫依然说者,从怀中取出一封书信,道,“记住,只能给她。我还活着的消息绝不能走漏。” “明白。”木西子道。 莫依然说:“我么,就去望国。看看能不能从这边摸到什么线索。” 木西子忽然一拍脑门,说道:“我想起来了。我一直有个事想告诉你。” “怎么?”莫依然道。 木西子压低声音,说:“还记得你在望国驿馆时,曾说过有人跟着你么?” 莫依然眉头微蹙:“你知道那人是谁?” “我也只是猜测,”木西子说,“我在望国住了两年,曾经遇到过一位故人。” “谁?” “你无论如何也不会相信,”木西子微微一笑,“顾全成。” 这个名字,几乎在莫依然的记忆里消失了。 “顾全成?就是当年我们在朔国王庭遇到的那个,浑元的幕僚,顾全成?”莫依然问。 “正是,”木西子道。 莫依然眸光闪烁,心下已然百转千回:他不是当时浑元兵变的时候失踪了么?怎么会出现在望国? “你什么时候遇见他的?怎么遇见他的?”莫依然问。 “是偶然碰见的。他说他来望国看朋友。”木西子说道。 “他在望国没朋友。除非……”莫依然咬唇,说道,“眼下我有两种猜测。第一,顾全成是望国派在朔国的细作。他的身份被浑元发现了,所以趁着兵变逃回了望国;第二,他是浑元的心腹,来望国,是带着某个不可告人的目的。” 木西子点头。 “如果是第一种,那就好办了。找出顾全成就等于找出了军中细作。可如果是第二种……”莫依然双眸微眯,“如果,他是被浑元秘密派来望国。那朔国和望国肯能已经达成了某种协定。对我虞国,大大不利。” 莫依然陡然提高声音,道:“西子,你马上回豫章,提醒摄政王加强戒备,提高警惕。但是,千万不要打草惊蛇。” 木西子点点头,道:“好。那,要不要告诉王爷,你还活着?” 莫依然一顿,继而缓缓摇了摇头:“不行,不能让他知道。他绝不会让我去望国。” “可是,王爷他……”木西子欲言又止,“我见过他一次,他整个人都像被掏空了一样,只剩一个空架子。依然,你忍心么?” “别说了。”莫依然双手撑头,声音有些,“大事要紧。只要我们都还活着,就总有团聚的一天。” 木西子轻声一叹:“但愿吧。” 莫依然深吸一口气,道:“二哥,你这儿可有纸笔?” “有。”戚二爷唤人捧来笔墨纸砚。莫依然执笔,写下几行墨迹。 她双手将纸捧到木西子面前,道:“烦请将这个一并交给杜月。” 木西子点头:“好。” 莫依然道:“你如果有急事要联系我,就去找杜月。她知道该怎么找到我。” “明白。”木西子将书信收起,道,“我即刻出发。依然,你也保重。” …… 一场冷雨,又是一个冬天。 这个冬日阴暗而寒冷,整个豫章城都笼罩在一片寡淡的色泽中。摄政王府门前挂着两个白纸灯笼,惨白的光在夜雨中飘忽不定。一顶小轿在王府正门前停下,即刻有仆役上来撑伞。轿帘一挑,一个戴着黑纱帷帽的女子走下轿子,对仆役吩咐道:“烦请通报王爷,镇国公府杜月来访。” 青纱罩灯,室内一片明亮。赵康独自站在窗前,身后的桌案上堆满了各处的奏章。 “王爷忙着?”杜月缓步走入书房大门。 赵康挥手屏退仆役,说道:“月夫人深夜来访,有何贵干?” “其实也没什么事。”杜月道,“奴新谱了首曲子,听说王爷好风雅,想请王爷品评品评。” 赵康略一低头,道:“月夫人。我现在没有这个心情,请回吧。” “王爷。”杜月说道,“这首曲子是我在梦中听人唱的,醒来时记忆犹深。我想,王爷也一定想听。” 赵康看着她,许久,方才说道:“也好。就请月夫人唱来吧。”杜月抱着琵琶坐下,转轴拨弦。她仍旧戴着帷帽,重重的黑丝垂下来,遮住她的脸。丝弦调定,她开口唱道: 去国三千里。 勘明月,云遮雾蔽,只言难续。 晓来空梦枕衾寒,又隔霖铃雨。 开窗也,鸿雁不至。 纵得家书十四行,悻悻然,没个人堪寄。 漫嗟然,空悲戚。 万事得来终不易。 且伶仃,悲欢缘续,苦乐相抵。 我自孑孑餐风露,任它一蓑烟雨。 再休问,归期何拟。 怕得流年悲白发,猛回头,一场空欢喜。 榴花尽,北风起。 他看着她,恍然间又是那个女子隔着珠帘,淡淡唱着这良辰美景奈何天。 依然,是你吧。纵使我如何思念,你都不来入梦。你自风餐露宿,却不让我问一句归期。自你离去,我早已经白了头,又何来欢喜?你也看到这石榴花败尽,一如这清冷悲戚的冬季。枕寒衾冷,你是否同样思念我,就像我思念你。 “王爷。”杜月站起身,道,“曲子我唱完了。想必,您也听懂了。” 他看着她,缓缓点头,道:“懂了。” “那,奴家就告退了。”杜月敛裙一礼,俯身退下。 赵康独自走到窗边,望着这濛濛夜雨。 依然,你的话我都听明白了。你放心,我会好自珍重,夜夜等着你的魂魄归来。 然而,我却不知道归期。 莫依然独自站在窗边,抬头望着一轮明月。这边关月色,总是说不出的萧瑟凄凉。 “依然,还不睡?”戚二爷走进门来。 “睡不着。”莫依然转过身,道,“明天就进戈壁了。我这个心里,还是有点忐忑。” 戚二爷笑道:“得了,别担心了,咱们是跟着商队走,出不了什么事。” 莫依然轻声道:“希望吧。” 正说着,外面传来一声通报:“两位,歇了么?” 戚二爷道:“是商队管事的。” 莫依然点点头。 “进来吧。”戚二爷高声道。 管事的是个三四十岁的男子,对着他们点头,道:“这位爷,姑娘,我们东家求见。” 莫依然蹙眉:“是我们随行的银子交的不够么?” “不不,您银子足够。我们东家就是想见见二位。”管事的说道。 “没这个必要。”莫依然道。 就在此时,门外传来一个声音:“五妹,何必拒人于千里之外?” 房门被推开,一人锦袍高帽,负手而入,对着她微微一笑。 莫依然挑眉:“三哥。” 没想到,竟是跟着自家的商队。 房内三人围坐一桌。莫依然喝着茶,说道:“怎么,三哥又想把我装进木箱子里带走么?” 莫审行呵呵笑道:“五妹,你也太记仇了。我这次是来帮你的。” 莫依然挑眉:“帮我?” 莫审行点点头:“我听说你要去望国。” 莫依然一笑:“三哥的消息还是这么灵通。” 他不是灵通,而是一直在暗中跟着她。莫审行一笑,不置可否,道:“我久在望国行商,望国风土人情没人比我更熟悉。你若想在望国行事,我可以帮你。” 莫依然双目微眯,道:“你打算怎么帮我?” 莫审行道:“我是望国最大的盐茶商,和我做生意的都是王公贵族。还用我再往下说么?” 莫依然道:“再请问一句,你为什么要帮我?” 莫审行看着她,道:“你这丫头,就是心眼太多。我就知道你会问,所以准备了三个理由。” “说来听听。” “第一,你是我妹妹,我能帮你自然要帮。”莫审行道。 莫依然挑眉:“说说第二个。” 莫审行道:“第二,父亲派我来的。他说要是你有半点闪失,就打断我的狗腿。” 莫依然含笑,道:“第三个呢?” 莫审行道:“第三,也是我条件。”他低下身,道,“我帮你完成你的计划,你帮我拿下望国盐茶丝绸的垄断权。” 莫依然侧目,问道:“你如何知道我有什么计划?” 莫审行一笑,道:“五妹,咱们是从小一起长大的。你的行事,我再清楚不过。” 莫依然哈哈大笑,道:“果然是我三哥。好,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莫审行笑道。 “既然如此,二哥,”莫依然转向戚二爷,道,“你就不用跟我去望国了。” 戚二爷一愣,道:“莫依然你不是吧?看见亲哥你就不要我这个干的了?找着下家你就要甩了上家?过河你就要拆桥啊?” “二哥,我不是这个意思,你听我说,”莫依然道,“你在望国也是人生地不熟,帮不了我什么。可是你在虞国就不一样。整个虞江都是你说了算。我要你留在这儿,帮我把守半个虞国。” “你少给我戴高帽子。”戚二爷往椅子上一坐,不看她。 莫依然一笑,道:“另外,你还要帮我传信。西子的信传到杜月手里,杜月就会联系你。只有你才能找到我。否则,我可就真的跟虞国断了联系。” 戚二爷看着她,恍然大悟,道:“哦我明白了。好啊你莫依然,原来你根本就没打算让我跟你出关,你早就安排好了。” 她一笑:“算是吧。” 戚二爷斜眼看她,道:“你怎么知道我就肯定听你的安排?” 莫依然道:“二哥不是听我的。我只是把厉害讲明白,相信二哥会这么做。” 戚二爷重重叹了口气:“我肯定是上辈子欠你的!” 莫依然笑道:“那这辈子算我欠你的。下辈子一并还。” 第五十一章 望国, 雅格。 大街上一如往日, 人群熙熙攘攘,左右商铺林立。太阳高高地照着,望国的冬季一如春日般温暖。一家店铺门前围了许多人, 不时有喧闹争吵声传出, 引得更多路人驻足围观。 店铺门前被人群围出一块空地, 空地正中摆着一张长桌, 桌上放着几碗清水。桌案旁站着一个红布包头的年轻人, 高鼻深目, 是望国人的相貌。他面前的女子一身暗紫色襦裙,正侧目看着他。 “小兄弟,你说这罐盐是从我莫家店铺买的?”女子问。 “正是, 我刚刚才买了回家, 往锅里一放,全是沙子!”那年轻人说道。 “当真?”女子问。 年轻人直着脖子说道:“你不信,放进水里验一验啊!” 女子一笑,道:“我自然会验的。只是,我想再给你个机会。你现在把话说清楚,还来得及。” 年轻人怔了怔,随即说道:“你少吓唬人了。别以为你莫家生意大就能欺负人。有本事你就当着大家的面验验你的盐!” 女子点点头, 道:“好,有胆量。来人,验!” “是!” 店铺伙计走上来,刚要碰盐罐子, 却被年轻人喝住:“慢着!你若是耍手段怎么办!” 女子侧目看着他:“那你的意思是?” “我来。”年轻人说。 女子点头:“请吧。” 那年轻人走到桌前,拿起竹勺子舀了一勺盐,散进装着清水的碗中。只一刻,盐粒溶解,深深浅浅的颗粒沉在碗底。 “看啊!大伙都来看!这就是莫家所谓的精盐!”年轻人捧着碗走到人们面前,人群中立刻传出阵阵的私语声。 忽然“砰”的一声,瓷器碎裂。众人一惊,只见女子将盐罐子打碎,低身翻看着瓷器碎片。 她垫着手绢,轻轻捏起罐底的碎片,说道:“小兄弟,你说这盐是你今日买的?” “对!刚买不久,第一次用就弄了一锅沙子。” 女子转身,对伙计吩咐道:“去柜台上随便拿几罐盐来。” “是。”伙计转身回了店铺,不一会儿就捧着四五罐盐走了出来,一一摆在桌上。 女子走到桌前,拿起一罐,又是“砰”的一声,白色粉末四散飞舞。人群窃窃私语。这女子莫不是疯了?那年轻人也一脸不解地看着她。 女子低身,将碎片拾起,道:“各位,这一罐是我们今日新上的货。大家可以看到,罐子底部,刻着我们莫家的标记。” 她说着将碎片举起,果然,地步有一个小小的“莫”字。 “这个,是这位小兄弟带来的。”女子将右手的碎片举起,道,“诸位请看,什么都没有。” 女子转身看着那年轻人,道:“今日柜台上得货都是新到,个个罐底都刻着我们莫家的标志。敢问小兄弟,你既然是今天刚买的盐,为什么罐底没有这个标志呢?” “我……”年轻人神色一变,继而说道,“我记错了。我是昨天买的,今天才拿过来。” “是么,”女子一笑,道,“其实我刚才说的不是真的。这一批货从三天前就开始卖了。你就算是前天买的,也该有标志啊。” “这……”年轻人后退一步。 女子步步逼近,道:“你是什么人,为什么坏我家生意?” 年轻人再退一步,拔腿就跑。 “抓住他!”女子一声令下。立时就有几个身强力壮的伙计冲上去,将那年轻人死死按住。 女子插着腰,说道:“拖下去先打一顿,然后送去见官!” “是!” 女子转身,对着人群说道:“诸位,方才是有人故意坏我声誉。我莫家的盐从不掺杂,诸位请看。”她说着,从刚才打碎的半罐盐中舀出一勺,散入清水中。盐粒立时溶解,水清澈如初。 女子端着碗走到众人面前,说道:“我莫家是望国最大的盐商,绝不掺杂。大家莫受小人的蒙蔽。” 女子高声道:“今日承蒙众位捧场。伙计,取出新盐,每人一罐,让大家带回去尝尝。” “好。”人群中不知谁喊了一声。 “老哥,这姑娘是哪位啊?”人群里,一个男子小声问身边的人。 “你还不知道?听说是莫家的小姐,莫审行的妹妹。” “怪不得。真厉害。” “可不是。听说莫审行把一般的生意都交给她管了。莫家人,能不厉害么。” 人们领了盐,纷纷散去。街对面停着一辆车架,锦缎的窗帘半开,车内人说道:“来人。” 穿着翘头靴的仆役走到窗根底下:“大人,您吩咐。” 车内人说道:“去弄清楚刚才那女子的来历。越快越好。” “是。” 一声鞭响,车架缓缓向前。 是她吗?不会,她明明已经死了。可是,世界上又怎么会有这么相像的两个人? 难道,她没有死? 放在膝上的手倏然握紧。如果真的是她,那么这一次,他绝对不会让她离开。 第五十二章 “你怎么说的?”待莫审行讲完酒宴的全过程之后, 莫依然第一句问道。 莫审行说:“我说, 我会考虑。” “不错,把握得很到位。既表现了因兄妹之情产生的愧疚和对世俗道德的敬畏之心,又展示了一个商人在利益前蛋婪和挣扎。”莫依然斜靠在矮几上, 说道, “你可以过两天再去答复他。” “我怎么说?真的答应他?”莫审行问道。 莫依然一愣, 继而说道:“三哥, 咱们筹谋这么久不就是为了这一次么?你不答应他我怎么进颉利府?不进颉利府我怎么找出顾全成的阴谋?看不穿阴谋我又怎么回虞国?” “好了好了, 我知道了。”莫审行小声说道, “不过这事儿你可千万不能让父亲知道。” 莫依然一笑,拍拍他的肩膀,说道:“放心, 出了事我兜着。” 此时, 窗下传来仆役的声音:“回事。” “怎么了?”莫审行问。 “关内来信了。”仆役道。 莫审行和莫依然对视一眼,道:“进来。” 仆役捧着托盘进来,盘上并排放着两个竹筒。莫审行和莫依然一人拿起一个,打开看了第一眼。莫审行道:“这是你的。” 莫依然道:“这是你的。” 两个人互相交换,各自走到一边读信。 莫依然的信有两封,一封出自杜月,一封出自木西子。她担心朝堂局势, 便先看杜月的。 上一次的禅位事件终因皇帝重新坐朝而平息下来,只是相位悬空已久,朝廷内部势力分化,朋党之风又有抬头的可能。摄政王封赵继为代丞相, 统领三省六部事宜。 杜月的信纸有两页。莫依然刚把纸页翻过来,就见抬头赫然一句: 摄政王妃殁。 急急往下看去,竟是去年冬天王妃就患了重病,拖了一个月,终是去了。 她觉得吃惊,甚至还有些难过。若说自己没有暗自期待过淮安王妃的消失,那是假话。可是不是这样,不能这么平白无故地死去,让她觉得自己像个罪人。更何况,还有牧臣。他现在定然也很伤心吧?可这伤心究竟是出自于爱,还是悲悯的同情? 忪怔间,莫审行高声说道:“五妹,你快来看!” 他说着将书信递过来,道:“这是大哥从朔国托人带来的。你从这儿看。” 他手指一点,莫依然顺着读下去,只看得脊背发凉。 莫审言在朔国行商,受朔国王公的邀请旁观了王庭的阅兵。只见骆驼骑兵骁勇,犹胜十年之前。最让人吃惊的是,军阵中多了一阵扛云梯的步兵。 “大哥说,那云梯足有十丈多高。”莫审行指道。 莫依然沉声说道:“云梯是攻城之器,朔国果然要有行动了。” 她在桌边坐下,说道:“望国犹豫在戈壁深处,有戈壁这一天然屏障,从来少有攻城战争,因此城墙不过三丈高,用十丈多长的云梯未免小题大做。” 她抬起头,道:“看来我猜得没错。朔国的目的,就是虞国。”“现在怎么办?”莫审行问。 “分三步,”莫依然道,“朔国要攻打虞国,就肯定会跟望国达成某种联盟,这就是顾全成在望国的目的。我颉利府,尽快弄清楚他们联军的计划和战略;你传信给大哥,让他留意朔国军队的动向,一旦有南下的趋势就写信来报。信写两封,一封给我们,一封直接送到皇城豫章;我么,现在就写信给杜月,让她提醒摄政王多加防范。” 莫审行点点头:“好。” 莫依然坐在桌边,重重叹了口气。忽然想起来还有木西子的信没有看,便拿起来继续读。 她的唇角勾起一丝微笑:“总算有个好消息了。” “什么?”莫审行问。 莫依然道:“西子已经查到了军中的细作,正在暗中控制。如果朔国或者望国传信给他,我们就可以直接看清对方的目的。” “太好了。”莫审行往地上一坐,道,“咱们总算掌握了点主动权。” 莫依然笑起来。 莫审行侧头看她:“你笑什么?这么紧张你还笑得出来?” 莫依然反问道:“你不觉得很有意思吗?” 莫审行摇头:“赢了有意思,输了可就不好玩了。” 莫依然拍拍他的肩膀:“放心,稳赢。” 莫审行蹙眉:“你这么有把握?” 莫依然道:“如果输了,就说明我们的计划败露了,那我们就死定了。死人是不知道输赢的。” 莫审行蹙眉看着她,半晌,终于说道:“咱们还是赢吧。” 莫依然看着他,哈哈大笑起来。 三日后,莫审行又一次来到了颉利府。 桌上摆着两杯清茶。唐思贤坐在上首,侧目看着莫审行,眸光中尽是志在必得的光芒。 莫审行低头喝茶,仿佛在斟酌词句。许久,他将茶杯放在桌上,说道:“颉利大人上次提出的买卖,还作数么?” 唐思贤点点头:“当然。” 莫审行又问:“那大人承诺吊件,也当真?” 唐思贤道:“我现在就可以签署授权文书。毕竟虞国商部的行动也要经过我颉利府批准。” 莫审行点头,仿佛下了极大的决心,道:“好!那我们就说定了。后天我妹妹就会住进颉利府,不过,她只答应住一个月。一个月之后,她是去是留,都由她自己决定。” 唐思贤看着他,微微一笑,道:“好,一言为定。” …… 晨光昏暗,角门前停着一顶蓝呢子小轿。莫依然一身深紫色襦裙,外裹着黑绒披风,同莫审行一起缓步而出。 “这轿子跟我在虞国用的那个还挺像的。如果用緑呢皮子就更好了。”莫依然笑道。 莫审行叹了口气:“亏你还有心思说这些。” 莫依然道:“三哥,我又不是去送死。” “希望不是,”莫审行道,“听着,这四个轿夫会跟你去颉利府,另外还有一个小厮和一个丫头,就是跟在轿旁的那两个。”莫审行一指,说道,“你若有什么消息要传给我,尽管交给他们。” 莫依然侧头看了看,道:“我倒觉得没那么简单。唐思贤很聪明,他知道我是什么人,肯定会有所防范。” “那怎么办?”莫审行问。 “见机行事吧。”莫依然说。 莫审行叹了口气,道:“我怎么感觉像羊入虎口。” 莫依然一笑,道:“你应该说,是引狼入室。” 丫头打上轿帘,莫依然最后看了莫审行一眼,转身坐入轿中。 轿子走过长街,一路颤颤巍巍,来到颉利府大门前,却不从大门,转而走东街的角门。管家早已在角门处迎候,莫依然挑帘下轿,道:“管家老爷,又见面了。” “莫姑娘,”管家低身行礼,道,“问您的安。” 莫依然笑道:“管家老爷怎么这般客气?” 管家连忙摆手,道:“使不得,使不得。如今您是主,我是仆。来,请姑娘换辇吧。” 角门之内停着一张步辇,四个健硕的仆妇站在步辇旁躬身行礼。莫依然微微一笑,吩咐轿夫道:“你们回去吧。告诉三爷,我已经到了。” 轿夫低头称是。 莫依然走入角门,丫头和小厮紧紧跟上。管家引路,四个仆妇抬起步辇,一行人往内宅走去。 刚过玫瑰花圃,管家停下,回身对莫依然说道:“姑娘,前面就是府宅了。咱们颉利府有规矩,外人不得入内。您看看,这位小兄弟……” 莫依然对小厮说道:“你留下。” 管家陪笑道:“多谢姑娘。这位小兄弟我一定多加照拂。” 莫依然心下一笑。果然不出她所料,这还没有到内宅,莫审行的人就已经被砍得只剩下一个贴身的丫头了。 步辇继续向前,隐约可以看到那座白石堆砌的二层小楼。小楼在花木掩映之中,下有左右廊道通往后堂。和虞国的抄手游廊不同,望国建筑的廊道通常对称而建,一左一右,正好将中庭框住,从高处俯视如同一个静心装裱的画卷。步辇在廊道前停下,管家说道:“姑娘,请您下辇。您的处所就在前面了。” 丫头上前,扶着莫依然走下步辇。管家说道:“这位姑娘……” 未等他说完,莫依然便说道:“这是我三哥给我的丫头,照顾我平时起居。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可是,我初入贵府,总不能身边连个人都没有吧?更何况她就是个小丫头,坏不了什么事。管家老爷如果真心忌惮,大可以等上十天半个月,随意找个由头把她发回去。不用这么心急吧?” 莫依然这番话说完,管家头上的汗都下来了,躬身说道:“姑娘哪里话。我是想着我们大人已经为姑娘安排好伺候的人了,怕是住不下。” 莫依然笑道:“颉利府这么大,怎么会住不下呢?管家大人只管放心,我会自己跟大人说明白。” 管家躬身,道:“是。姑娘请吧。” 三人穿过左边的回廊,走侧面的楼梯上二楼。正栋房子都是由石头建成,黑色大理石地面上铺着厚达数尺的红丝绒地毯,三个人走在上面,没有一丝声响。红丝毯一直延伸到大厅尽头,尽头处又是一段白石台阶,通向高出。莫依然一直以为自己对颉利府已经很熟悉了,现在看来,她看到的只是冰山一角而已。 走上石阶时,莫依然问道:“管家老爷,你们大人在这里,还有别的客人么?” 管家问道:“姑娘的意思是?” 莫依然道:“刚才这一路上很多房间,是不是,还有和我一样的……客人?” 管家恍然大悟,道:“不不不。那些房间只是存放文案用的。颉利府是官署之一,所以……” “所以,颉利大人处理公务,就是在府内?”莫依然问。 “正是,”管家说,“您是这里唯一一个客人。” 莫依然唇角一丝笑,这可方便多了。 管家引着她往楼上走,一路指点着各个房间的大致方向。她的房间在顶楼,原木门紧闭着。管家退后一步,莫依然伸手将大门推开,豁然的光线了她的眼睛。 房间很大,靠墙摆着一张西域四脚帷柱大床,床上铺着丝绒毯子,阳光下温暖舒适。房间另一侧随意摆着几个锦缎蒲团,三个身着轻纱的女仆正从蒲团上起身,对着她低身行礼。 莫依然看着这个房间。果然,这就是个卧房,除了睡觉别无用处。 “姑娘觉得如何?”管家在一旁问道。 “很好。”莫依然点头。 “那就好,我们大人着实费心准本了一番。”他笑道,“姑娘还有什么吩咐?” “有。”莫依然转身看着他,道,“我要见唐思贤。” 管家愣了一下,可能是不太熟悉唐思贤这个名字。待他反应过来,随即笑道:“当然可以。我们大人的房间就在对面。” 管家侧身让出门口。果然,走廊对面是一个一模一样的原木大门。此时门开了,唐思贤一身广袖长袍,含笑看着她。 居然又是对门。 莫依然看着唐思贤。他和赵康,还真有那么点相像。 她忽然觉得有意思,扬首叫道:“唐公子。” 他也是一笑,道:“莫姑娘。我就知道我们肯定会再见的。” 管家带着女仆纷纷退出,莫依然带来的丫头也退在门外,室内就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唐思贤在角落的蒲团上坐下,道:“能再见到你,我很高兴。” 莫依然坐在他对面,说道:“你能答应把皮草的垄断权给我哥哥,我也很高兴。” 唐思贤只是一笑,问道:“房间你还满意吗?” “还不错,”莫依然的目光漫漫扫过四周,道,“如果,能有一张桌子就更好了。” 唐思贤道:“楼下有书房。你若是想写字,我陪你。” 莫依然道:“我比较喜欢在自己的房间吃饭,所以没有桌子不行。” 唐思贤道:“从今天开始,你要和我一起吃饭。每一餐都不会落下。” 莫依然的笑容在脸上渐渐封冻。眼下这个情况,似乎没她想得那么乐观。 他含笑看着她,问道:“还有什么需要吗?” “没有了。”莫依然淡淡说道,“反正也就在这儿住一个月而已。我能扛过去。” 唐思贤哈哈大笑,道:“相信我。你走进了这个大门,就再也不会出去了。” …… 莫依然用了一晚上的时间确定了一件事,那就是唐思贤留给她的这三个望国女仆听不懂虞国话。 莫审行配给她的那个小丫头三天之后就被她派人送回去了。莫依然知道,有这个丫头在,唐思贤永远不会放心。只有置之死地,才能给自己赢得意思机会。 于是接下来的几天莫依然只能整日和这三个女仆大眼瞪小眼。她们不会说虞国话,莫依然也就干脆继续假装听不懂望国话,双方交流完全靠意会,所以经常出岔子。 比如说现在,女仆来请莫依然下楼和唐思贤一起用晚餐,莫依然一脸迷茫地看着她,两个人像哑巴一样依依呀呀地打着手语。 “想不到请你下楼有这么麻烦。”两个人正各自说得热闹,唐思贤出现在她房间门口,说道,“看来我是该让下人们学学虞国话了。” 女仆躬身退出去。莫依然站起身,说道:“既然觉得麻烦,以后你就自己来叫我。” 唐思贤看着她,微笑道:“好。下楼吃饭吧。” “我吃不下,”莫依然说道,“早上吃完没过两个时辰就吃中午饭,然后整整一个下午坐在这儿动都没动,你现在一提吃饭我就想吐。” 唐思贤道:“那我陪你在院子里散散步?” 莫依然侧头看着他,道:“也好。” 此时天色已经晚了,月亮印在天边,像是淡淡的一个咬痕。修剪精致的花圃间贯穿着羊肠小径,两人并肩走着,没有话。 “你今天,都做什么了?”唐思贤问道。 莫依然扑哧一声笑出来。 “怎么?”他问。 莫依然笑道:“我知道沉默很尴尬,可是你不觉得你刚才的问题更尴尬么?” 见她笑,他亦笑起来,说道:“我是没话找话。不过,也不算是没效果吧?” 她停下脚步,站定了,看着他,道:“唐思贤,我有一个问题想问你。” 他回身正对着她,道:“你问。” “你到底想要什么?”莫依然仰头看着他,“你用皮草垄断权收买了我三哥,不会只是想让我住进颉利府吧?你在计划些什么?” 他亦看着她,反问道:“你以为我在计划什么?” 莫依然挑眉,说道:“我拿不准,不过多少有些猜测。我的身份你清楚,或许,你是想利用我的身份,威胁虞国?” 他缓缓说道:“你未免太高估了自己的价值。莫依然已经死了,虞国举国皆知,你已经注定回不去了。” “那是为什么?”她蹙眉,“为了莫家?为了依仗莫家的财力,争取更大的权势?” 他沉默,许久,终于开口道:“你就是这么看我的?” 莫依然低头浅笑,道:“你不用一副无辜的表情。你是什么人,我很清楚。咱们在朝为臣,就像一场博弈,落子之前就要看清十步之后的局势。你的每一个动作,都应该有它的目的。” 她淡淡说道:“你若不想说,那就算了吧。” 她说着绕过他,缓步往前走。唐思贤赫然转过身,说道:“好,我告诉你。” 她停住脚步。 “我确实有我的目的。” 她缓缓转过身来。 “我只是想要一个机会,一个和你朝夕相对的机会。我要用这一个月的时间让你明白,只有我,才是你最终的归宿。我要让这一个月的期限,变成一生的约定。” 月光从他身后照射下来,将他的脸隐藏在阴影中。她看着他,这一刻小楼明月,良夜清风,仿佛让她看到了另一个人。那个人也曾在这样的夜晚执着她的手,说出地老天荒这一类的话。 牧臣。 月光照在她脸上,平素黑白分明的淡漠双眸现出水一样的波澜。她眉梢眼角的线条有了某种细微的变动,眉目还是那双眉目,却透着前所未有的温柔。唐思贤的心仿佛漏跳了一拍,上前一步,将她拥入怀中。 她的身子,却在他怀中渐渐僵硬。莫依然抬手将他推离一步,抬头看着他,目光澄净如初:“为什么是我?” 他的目光热切:“那一年我们在豫章的除夕灯会相遇,我便知道,你就是我要找的女子。天下间再也找不到一个女子能和你一样,而我,只要独一无二。依然,你只能是我的。” 她仰头看着他,唇侧一挑,微微退后一步,道:“既然如此,那就证明给我看吧。” 她说完,转身沿着小路走去。 如此看来,唐思贤并没有别的计划,那她就可以放心了。眼下当务之急是弄清楚朔国和望国的阴谋。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然后,她就可以走了。虞国,那片土地,那片土地上的人,无时无刻不在呼唤着她。 牧臣,再等等,我就要回家了。 月光下,唐思贤独自站在小园中,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花木深处。 他微微蹙眉:莫依然,我已经告诉了你我的心,可你却未曾坦诚相待。你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这个女子,就像千里封神戈壁,神秘莫测。 他负手望向天边,远处,乌云遮月。 作者有话要说:啊 年轻的我真是个玛丽苏啊 第五十三章 午后阳光暖洋洋地照在身上, 让人昏昏欲睡。廊檐下摆着一张矮脚桌, 两把靠背倚,椅子上铺着厚厚的鱼牙绸坐垫,莫依然整个人陷在里面, 只觉得全身的骨头都没了。来颉利府已经整整十天了, 这十天她过得前所未有的舒适, 舒适到无所适从。 她每日早上睡到自然醒, 下楼吃早饭, 一般这个时候唐思贤已经吃过早饭了, 只是在餐桌上跟她问声早安,然后就去楼下忙他的事了。吃完早饭她后她常去他的书房里读书,一直读到午饭时间。午饭后她就会坐在这个廊檐底下喝下午茶, 读书、打盹、晒太阳, 一直等着晚饭的到来。 莫依然眯着眼睛,想,自己居然就这么被圈养了。 她得赶紧想个办法才行。 忽然,身后一个声音:“你睡了么?” 是唐思贤的声音。莫依然直起身,道:“你怎么来这儿了?” “刚送走了波斯使臣,我得了空,就过来看看你。”他指了指她旁边的椅子, 问,“是给我留的么?” 莫依然道:“反正没别人,你想坐就坐吧。” 唐思贤一笑,在她旁边坐下, 道:“我有个礼物给你。” 莫依然挑眉:“礼物不是晚餐的时候才送的么?怎么今天提前了?” 唐思贤哈哈大笑起来,道:“还,那就晚上再给你。” “哎,你这人,礼物都说出来了,哪儿有不送的道理?”莫依然道。 唐思贤笑着,拍了拍手,便有仆役捧着一个竹篮走了上来。 唐思贤道:“你打开看看。” 莫依然将竹篮打开,一声吟呜,一个毛茸茸的小脑袋从篮筐里探了出来。 “猫?”莫依然又惊又喜,将那小家伙从篮子里抱了出来。只见它通体雪白,毛长而柔顺,两只眼睛一直蓝得澄澈,一直绿的悠远。 唐思贤道:“这是今天波斯使臣进贡的。我记得你说过喜欢猫,就给你留下来了。” 莫依然将猫抱在怀里,手指梳理着它的毛,说道:“你私自扣下皇帝的进贡之物,不会出事么?” 唐思贤一笑,道:“放心。我这个职位,也就这点福利了。” 他看着她:“喜欢么?” 莫依然笑着,道:“你既是投我所好送的,我哪有不喜欢的道理?” 唐思贤说道:“你喜欢就好。前番几个礼物我看你反应都是淡淡的,真不知道你喜欢什么,都快把我愁坏了。” 她低着头,道:“谢谢。” 远远地,管家从廊道尽头走来,站在十步之外朝这边张望。莫依然道:“管家好像有事找你。” 唐思贤回头,冲管家招了招手。 管家急急走来,用望国话对唐思贤说道:“大人,敖牧府来访。” 唐思贤亦用望国话回道:“带来人去一楼偏厅。” “是。”管家躬身退下。 从始至终,莫依然都在低着头逗弄怀里的小猫。 唐思贤没有说什么,只是含笑看着她。 “你若是有事就先走吧,我看管家老爷挺急的。”莫依然说道。 “没什么大事。”唐思贤道。 “你要在这儿陪我坐一下午么?”她抬头看他,道,“你去吧,晚上一起吃饭。” “好。”他最后看了她一眼,起身离开。 他的身影消失在廊道尽头。莫依然忽然一松手,猫轻盈地落在地上,迅速往花园深处跑去。 “来人啊!”莫依然大喊道。 此时正有两个女仆经过,莫依然指着那个快速消失的白色小影子,道:“抓住那只猫!” 女仆就算听不懂虞国话,莫依然的意思也该懂得。两个人即刻放下托盘,转身去追猫。猫一路穿过花圃,颉利府的仆役们纷纷放下手里的活,投入这场抓猫的战斗中。整个后花园一片混乱,而此时,莫依然已经走入了白石小楼之中。 地面上铺着红丝绒的地毯,踩在上面听不到一点声响。莫依然贴着墙边走着,动作迅捷,就像那只猫一样。偏厅的正门紧紧关着,只有窗子仍开着一个小小的缝隙。她透过这个缝隙往里看去,只一眼就吃了一惊。 来人,正是顾全成。 他们说话的声音很小,莫依然全神贯注地听,只听到几个破碎的词组:“朔国”“发兵”“望国”“虞国”。只是这几个词就已经能够断定,顾全成此来就是来商量朔望联盟发兵虞国的事。 顾全成一边说着,一边指着桌上的某物。他将那个东西推到唐思贤面前,小声解释着什么。唐思贤多是在听,眉头微微蹙起。莫依然努力想再听清楚些,却被身后的一个声响打断。 “喵呜”一声,那只波斯猫就蹲坐在她脚边。 房间内蹈话声瞬间中断,有脚步声往门口走来。莫依然心说一声不好,闪身藏在廊柱后的帷幔底下。 几个仆人正从外面跑进来,将那只猫团团围住。就在此时,偏厅的大门开了。唐思贤立在门前,蹙眉问道:“你们干什么?” 女仆低身行了一礼,说道:“大人,我们在找猫。” “猫?”唐思贤侧目,就见那只猫已经跳到了偏厅的窗台上。 仆役们围在偏厅门前,莫依然趁机走出帷幔,穿过人群,仿佛刚刚从后面追过来的样子:“猫呢?抓住了没有?” 唐思贤将猫从窗台上抱下来,走到她面前,低头看着她,却许久没有说话。 她亦抬头看着他,眸光没有丝毫不妥。 他将猫递给她,道:“下次小心点,这个东西跑了可不好捉。” 莫依然淡淡道:“知道了。” 唐思贤冲众人说道:“都回去吧。”他看着她:“你也回吧。” 她点头,转身,最后一刻目光越过他的臂膀射入偏厅之内。那张纸,仍旧放在书桌上。 顾全成坐了一个时辰方才离去。莫依然站在花园大树下的阴影里,看着他的身影走出颉利府大门。他手里什么都没有,望国的窄袖上衣内也不可能藏什么东西。可见,那张纸,仍旧在颉利府中。 莫依然眉头微蹙,望着夕阳下那座百石小楼。 …… 晚餐是精心准备的虞国小菜。专门为莫依然准备的筷子摆在一边,她一点都没有拿起来的意思。长桌的对面坐着唐思贤,他看着她,问道:“怎么了?” “没事,”莫依然道,“没胃口。” 唐思贤说道:“菜做得不合口味?” 她说道:“不是。这一天天光吃不动的,实在是吃不下去。” 唐思贤放下了筷子,看了她一会儿,忽然站起身,道:“走。” “干嘛去?”莫依然问。 “出去走动走动,”他说着将她从椅子里拉起来,吩咐侍女取来披风,说道,“今天东城有夜市,咱们去逛逛。” 莫依然犹在怔愣间,他已经替她披上了披风。 “真去啊?”她问。 他笑,推着她往门外走去。 此时天色已经暗了,夕阳落山,西边天空只剩一片寡淡的光泽。她一身白狐披风立在风灯底下,淡淡灯光将她全身罩上一层金色。他远远牵着马走过来,看见她,微微一怔。 莫依然看着他,问道:“怎么了?” 唐思贤说:“车已经卸了。你会骑马吗?” 莫依然一笑,怪声怪气地学了一句:“我会骑马吗?”说完大步上前,翻身跃上马背。骏马躁动,算兜转,她双手执缰,不一会儿,马便安静下来。 唐思贤看着她的眼神微微一亮,转身上了另一匹马。马蹄声碎碎地踏在黄土辗压的路面上,两匹马并驾齐驱。空荡荡的长街上晚风轻扬,将她发丝吹起,一缕拂在他的手背上。他忽然心情大好,唇边升起一丝微笑。 前面远远传来喧哗之声,两人都加快了速度。东城商市大门敞开,里面灯火炫目,人流涌动,如同白日一般。 “这是什么集市,这么热闹?”莫依然高声问道。 唐思贤说:“今日是望国的迎春节,一年中最热闹的一天了。” 他跳下马背,想上前扶她,她却已经一跃而下,冲着他微微一笑,道:“走吧。” 大街上人潮熙熙攘攘,左右商铺大门敞开。虞国的伙计在店门口高声叫卖,酒肆胡姬倚着门招揽过往的客人。露天的小铺支着大锅,刚刚炸出来的油饼金灿灿的,散发着诱人的香气。莫依然碰碰唐思贤:“你带钱没?” 唐思贤道:“带了。”说着便从怀中掏出钱袋。莫依然一手接过,对小铺的老板说道:“老板,来一个……” 她回头问他:“你吃不吃?” 唐思贤一愣,道:“吃吧。” 她转过头对老板说:“来两个油饼,分开装!” 热腾腾的油饼捧在手里,一口咬下去全是芝麻的香气。 他侧眼看着她的吃相,笑道:“刚才还说没胃口,一出门就饿了?” 她顾不上说话,只是点头。前面一座虞国样式的朱红小楼吸引了她的注意:“那儿是什么地方?” 唐思贤道:“好像是戏园子。” “看看去。” 雕花飞檐上吊着大红灯笼,乌木牌匾写着两个烫金大字:“梨园”。正门前斜立着一块木板,上面龙飞凤舞写着公告。看园子的小二就站在门边,上前笑脸说道:“二位客官,进去听一场啊?” 莫依然问:“什么戏?有角么?” 小二道:“您今儿可来巧了,大虞国红遍江南的杜老板当家,唱的《牡丹亭》。只演三天,今儿可是最后一天了。” 她回头望了唐思贤一眼:“听戏么?” 他说道:“你说了算。” 莫依然一笑,对小二说道:“两位。” 小二高声道:“得嘞!楼上还有雅座,二位请。” “不要雅座,”莫依然道,“就坐一楼就行。” 小二一愣,便点头道:“得,您里面请。” 院子里光线昏暗,混杂这嘈嘈的人声和沉淀了一天的浊闷气息,舞台上灯光明亮,锦帘低低地垂着,尚未开场。他们一路踏着瓜皮果屑,拣了一张圆桌坐下。唐思贤帮她把桌上别人用过的茶碗推到一边,说道:“依然,咱们还是到楼上去吧。” 她看着他,微笑道:“在这里听才有感觉。” 他张口刚想说什么,却被她抬手挡住:“嘘,开场了。” 一声念白,鼓点轻敲。那女子襦裙似锦,从舞台深处缓缓走来。戏才刚刚开场。 这个时候的杜丽娘,还不知道谁是柳梦生,不知何谓情之所至,不知何谓缘定三生。 莫依然将自己陷进椅子里,埋入戏院昏昏沉沉的黑暗中。恍然间,她仿佛又回到了故事开始的地方。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 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 她就是唱着这首词,遇见他。 从没有过小亭深院,未来得及倚遍栏干,海誓山盟还不曾听厌,执着柳枝的人却已经不在眼前。八百里山河压在她的身上,也隔在他们之间。她抛不开,放不下,却也回不去。只能在戏院昏暗的遮掩下静静流一次眼泪,却还要说是为别人的故事而哭。 衔恨愿为天上月,年年犹得向郎圆。 牧臣,你还在等我么? 戏散场的时候,她还没来的及把泪擦干。 唐思贤什么也没有说,只是静静跟着她出了戏院。大街上商铺仍旧开着,只是行人已经渐渐稀少。迎面而来的风迅速风干了她的泪水,眼泪只是一种宣泄,哭完了,她还要继续走下去。 忽然身后一个声音:“五妹?” 莫依然脚步一顿,唇边升起一丝笑意。 终于让她等到了。 今日出府是她有意为之,目的就是要和莫审行联系。唐思贤虽然将莫审行给她的仆从都打发走了,却不能阻止莫家散布在颉利府外的眼线。莫依然知道,只要她一出府,莫审行就会得到消息。所以她要做的只是尽量拖延在府外的时间,等着和他的“偶遇”。 她转过身,仿佛又惊又喜:“三哥,你怎么在这儿?” “这么热闹,谁不来看看呢?”莫审行走上前,对着唐思贤行了一礼,“颉利大人。” 唐思贤微微点了点头。 莫审行看着她,问道:“五妹,你怎么样?” 莫依然一笑,道:“我挺好的,好得都不想回家了。” 莫审行笑道:“好,过得好就行。你看你都胖了。” “三哥,你可瘦了,”她上前一步,拉着他的手,说道,“该不是想我想得吧?” “想你?”莫审行一哂,“我躲还来不及呢。你最好永远都别回来了。” 莫依然挑眉,退到唐思贤身边,道:“那就这么说定了,我还真不回去了。” 唐思贤微微笑着,道:“莫三爷,好不容易遇见,不然咱们去哪儿坐坐?” 莫审行却说道:“不了,本来就是要回去的。这丫头就麻烦颉利大人了。” 唐思贤笑道:“好说。” “那我走了。”莫审行最后看了莫依然一眼。 莫依然道:“二哥,慢走。” 莫审行叹了口气,道:“是三哥!” 莫依然吐了吐舌头:“三哥,慢走!” 莫审行最后对唐思贤行了一礼,转身离去。 他转过街角,走上停在角落的马车。他的左手一直虚握着,刚刚莫依然在他的手心写下了一个字。他低头,沿着她指尖滑过的感觉写了一遍,是个“七”字。 七?她想说什么呢? 临走的时候,她错吧他叫成了二哥。 七,二哥…… 莫审行恍然大悟:戚二爷! …… 时至午夜,夜市渐渐散去。莫依然和唐思贤骑马走在雅格王城的主街上,街道两侧家家户户门前挂着灯,为夜行的人照亮眼前的路。夜风萧瑟,晚景凉薄,莫依然忽然起了兴致,道:“唐公子,咱俩比试比试如何?” 唐思贤问道:“如何比试?” 她抬手一指,道:“你看到前面那个白石塔没有?咱们谁先到了就算赢。” 唐思贤眯眼一看,道:“好。从哪儿开始?” “就从这儿开始。”莫依然说着一掌打在他的马脖子上,骏马受惊。唐思贤急忙勒紧马缰,等回过神来的时候莫依然早已经冲出去老远了。 他摇头一笑,打马追上。 他的马是西域良种,不消一刻便追上了莫依然。莫依然身子低伏,一鞭一鞭抽在马背上。她在前,他在后,错着半个马身。唐思贤松了缰绳,纵身一跃,稳稳地坐在她的马背上。 莫依然一惊,道:“你干什么?!” 白石塔就在眼前。他握住她的马缰,猛然勒紧。骏马嘶鸣,前蹄扬起,她一个不稳便跌进他的怀中。 待骏马平息下来,莫依然扶着马鞍坐稳,道:“你疯了!” 唐思贤道:“咱们两个一起到的,算是个平手吧。” 她回头看他,目光中的吃惊渐渐转为笑意,道:“还没见过你这么作弊的。” 唐思贤挑眉道:“你作弊的方法倒是不稀奇。” 莫依然侧头看着他,忽然哈哈大笑起来。她低头躲过他的手臂,滑下马背,在白塔胆阶上坐下。他亦弃了缰绳,对她说道:“站起来。” 莫依然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他将她拉起来,抬手解下披风,铺在石阶上,道:“地上太凉。现在可以坐了。” 莫依然看看石阶上的披风,又看看他,将自己的披风解下来,道:“你铺我的。” 唐思贤怔愣了许久,忽然大笑起来,道:“你这女人,真是世间少见。” 他一边说着,一边接过她的披风,重新披在她身上,道:“我照顾你是天经地义的,你不必总想着回报。” 他为她系着披风的带子,月光下她的目光有些忪怔。这么多年来,她都是以一个独立的姿态行走于世间,她付出,然后才会有回报。如今,她竟已经不习惯男女之间最常见的游戏规则。 他看着她,眸光闪亮,道:“你的样子,和我第一次见到你时一模一样。这么多年了,一点都没有变。” 她一笑,转身坐回台阶上,道:“现在离那年除夕灯会不过四五年的时间,能变多少?” “不是那一次。除夕灯会时,我已不是第一次见你。”唐思贤道。 莫依然抬眼看他:“那是什么时候?” 他在她身边坐下,举目望着月亮,道:“你还记不记的,十年前的呼伦草原?” 他坐在月光底下,缓缓说道:“十年前,朔国突然进攻虞国,兵围郢下。虞国向望国求援,我被任命为援军主帅,支援虞国。” 莫依然一惊:“你是援军主帅?” 唐思贤微笑,道:“我带兵到了尘风关,却迟迟不肯出手。我在等待时机,等着虞国和朔国两败俱伤,我好来个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莫依然一笑,点头道:“我果然没猜错。” “可是你出现了,”他侧目看着她,说道,“你可知我听到朔国王庭兵变的消息时有多惊讶?我不得不临时更改计划,北上与虞国大军回合。” 他微笑,道:“你看,我们尚未谋面时,便已经交过手了。” 莫依然看着他,道:“如此说来,在草原上截杀我的,也是你的人了?” 唐思贤淡淡说道:“还好,你没有死。” 莫依然挑眉一笑,道:“我若是那么容易就死了,又怎么有资格跟你过招呢?” 唐思贤哈哈大笑,道:“你若是死了,还真能省去我不少麻烦。” 他侧头看着她,道:“知道我第一次看见你本人,是什么时候么?” 莫依然侧头一想,道:“是虞望联军之后吧?呼伦河大营?” 唐思贤点头,道:“你还记得那次朔国使臣来签订停战协议么?就在木衡老将军的大帐内,你几句话就吓得那使臣面如土色。我当时才第一次知道,什么叫一人之言强于九鼎之室,三寸之舌胜于百万之师。” 莫依然蹙眉:“当时你在大帐中?” “我在主帅座旁的屏风之后,”唐思贤说道,“木衡老将军不止是一员猛将,更是一位谋臣。他以这种方式,告诫我不要轻举妄动。” “原来如此。”莫依然说道。 唐思贤道:“那次之后,我一直记着你。你的存在是我的一大隐患。我想过,要么以高官厚禄引你来望国,将你收归我的旗下;要么,就趁早杀了你。回到望国之后我琐事缠身,一直都没能有所行动。直到后来,我听说你成为了虞国丞相。” 他看着她,道:“我不得不说,你再一次震撼了我。虞国朝堂斗争之复杂我早有耳闻,可你竟然在那么短的时间内平息了朋党斗争,座上了丞相之位。也就是在那个时候,我忽然生出了想要会会你的想法。” “所以你就来虞国了。”莫依然道。 唐思贤点点头。 “可是,你为何不来丞相府拜访我?”莫依然问,“你又如何知道,我一定会出现在除夕灯会?” 唐思贤说:“我的样子在虞国太过引人瞩目,若是真得而皇之去丞相府拜会,必会引起不必要的麻烦。我曾经想过在你下朝的路上偶遇,可是你那几个家丁护院甚是厉害,我一直没有成功。至于除夕灯会的相遇,我只能说,是上天的眷顾。” 他望着她,缓缓说道:“当时我走入酒楼大堂,便见一女子临窗而坐,气度从容,丝毫没有平素女儿家独自一人出行时的忸怩姿态。然后你便吟了那首诗:火树银花合,星桥铁锁开。” 莫依然接道:“灯树千光照,明月逐人来。” 两人相视一笑。 唐思贤道:“我记得你的声音,也记得你的容貌。我看着你钗发襦裙,实在不敢和记忆中那个呼风唤雨出将入相的莫依然联系在一起。直到最后,你离开时说了那一句,在下。” 莫依然挑眉,道:“倒是我自己含糊,露了马脚。” 唐思贤笑道:“你是瞒不住的。当时上楼来找你的那位姑娘在豫章城可是人人皆知。眠月楼名妓杜月,丞相府的二夫人。查出了她,你的身份便不难猜测了。” 莫依然点头道:“果然,纸里包不住火。我自以为瞒过了所有人,却不想早已经被看穿了。” 她看着他,问道:“我不明白。你既然已经识破了我的身份,为何不干脆告发我?女子乱政者斩,我死了,不是省了你很大一个麻烦么?” “因为我改变主意了。”他看着她,道,“当我得知了你女子的身份,往日的激赏敬畏便化为了情爱,一往而深,不能自拔。” …… 他看着她,目光热切:“我已爱上了你,在那夜除夕灯会时,或许更早。我派了细作在豫章,日日收集你的消息。当我得知你即将出使望国时,我是那般欢喜。当你的车马到达雅格,在城门前,我看着你缓缓走下车架,你可知当时我就站在百官之中,什么都不能说,只能那么看着你。我隔着整张谈判桌看着你,看你将谈判内外的两个战场安排得如此精巧绝伦。与你对话总让我觉得有无尽的乐趣。” 他握着她的手,她指尖冰凉,他掌心滚烫。他望着她,说道:“当我得知你的车架跌下山崖,我已是万念俱灰,恨不得随你去。幸有天神的庇佑,你回来了。依然,我已暗自发誓,绝不会让你再离开我身边。” 她看着他,声音有些暗哑:“唐公子……” 他在她的掌心印下一吻,抬头看着她,道:“我知道我今夜说得太多了,可是我无法控制。我怕错过了这个时机,就再也没有机会把我心中所想让你知道。” 她蹙眉看着他,月光下他的面容如刀凿斧刻,双目深邃望不到底:“你可知你在做什么?不管我现在是谁,我曾是虞国的丞相,你难道不怕通敌卖国的罪名么?” “我只想让你知道我的心,”他看着她,“莫依然,我在向你求爱。” 她看着他,淡淡说道:“爱不是求来的。” 她站起身,却被他握住了衣袖:“你为何总是在掩藏?”他走到她面前,说道,“我知道,你对我,不是没有感觉。” 他离得很近,逼视着她的眼睛。她迎着他的目光,说道:“是,你刚才那一番话的确很动人。我若是再年轻一些,或许会有不一样的回答。可我已经三十岁了,女子到了我这个年纪,仍会感动,却不会再被情绪左右。我只会把我想要的握在手里。” “那你告诉我,你想要什么?你想要什么我都会给你。”他说道。 “你能给我些什么?”她看着他,淡淡说道,“一座安身的房子?三进三出的相府大宅,我早已拥有;衣食无忧的生活?莫家富甲一方,府库中的钱财我到死都花不完;还是名分?地位?你能给的也不过这些,而我,用不着你给。” “还有我的心,”他看着她,道,“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我会用我的一生守护你,直到鬓发苍苍,不离不弃。” 她望着他,眸光有瞬间的波动,道:“就算你对我再好,再千依百顺,万般殷勤,如果不能从内心深处和我产生共鸣,那这份爱就是有缺陷的。这样的人,即便给我的再多,我也会觉得委屈。” “委屈?”他看着她,仿佛不敢相信。 她略略底下头,道:“我不想说对不起。今天的话说到这个地步,也不是我的本意。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们就当今夜什么都没说过,好么?” “不,今夜我说的每一句话,都请你记在心里,”他看着她,眸光暗沉,“我会向你证明,和我在一起,你绝不会感到委屈。” 他深吸一口气,道:“天快亮了,回去吧。” 他们回到颉利府的时候天边已经泛出了鱼肚白。两个人从侧门走入,穿过花圃。主人彻夜未归,仆役们也没有睡觉的道理。他们走入白石小楼内,唐思贤说道:“我让管家准备一些饭菜,吃过了早饭再去睡吧。” “好。”莫依然说。 早餐桌上两个人都异常沉默。所有的话都已经在昨夜说尽了,如今相对而坐竟有些尴尬。莫依然低着头,只想快点吃完盘子里的东西,回房间睡觉。 “我吃好了。”她将筷子放下,道,“你慢用,我先上去了。” “我送你。”他站起身,固执地陪着她往楼上走。她走在前面,他就跟在她身后,只隔着一步的距离。 莫依然打开房门,转身看着他,说道:“昨晚谢谢你。” 他点点头,没说话。 莫依然转身走入房中,缓缓关上门。就在木门即将关闭的一刻,一只手撑在了门上。 唐思贤单手撑门,说道:“莫依然,相信我。跟我在一起,会是你最好的结局。” 她看着他,说道:“我会考虑。” 他的手终于放下。 莫依然关上房门,靠在门上深深叹了口气。 “你会考虑?”忽然房内一个声音。莫依然全身一紧,急急转过屏风,就见窗台上坐着一个人,宽檐斗笠将他的半张脸遮得严严实实。 “二哥?”莫依然又惊又喜,“你怎么……怎么来得这么快?” “我前天到的雅格,昨夜得了莫审行的消息,就来这儿找你了。没想到等了一晚上都没见你的影子,”他微微抬起头,斗笠下眸光难测,“看来,我是来得不巧了。” 他话里带刺,莫依然听得出来:“不是你想得那样。” “那是怎样?”他从窗台上跳下来,立在她面前,道,“莫依然,我看是锦衣玉食蒙了你的心,让你忘了自己是谁。” “二哥……” 他转过身,道:“等你考虑好了,我再来。” “二哥!等一下!” 未等她说话,戚二爷便一个纵身,跃出窗外。 莫依然急急打开窗子,朝阳未起,四下一片朦胧,哪里还有他的影子。她叹了口气,将窗子关上。只觉得身心俱疲,倒在床上便睡过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哈哈哈哈我真是个玛丽苏,但是我很高级哈哈哈 第五十四章 这一睡, 直到傍晚才醒。 莫依然睁开干涩的眼睛, 四周一片灰蒙蒙的,黄昏和黎明竟是一样的光景,让她恍然觉得自己还没有睡。她撑着身子坐起来, 起身下床, 想要找点水喝。忽然, 一个声音响起。 “咚咚咚”“咚咚咚” 莫依然循声望去, 只见窗外一个黑影, 正在敲她的窗。 她走上前, 打开窗户。那人闪身而入,从容落地。 戚二爷侧身回首,说道:“你可真能睡。” “二哥?”莫依然挑眉, “你怎么回来了?” “我在窗户外面都挂了一天了。”戚二爷说道, “我只是想,昨夜走得太草率。我总该给你个解释的机会。” 莫依然一笑:“我没打算解释。” 戚二爷点点头,道:“跟我想的一样。那你总该说说你到底找我干什么吧?不然我白在外面晃了一天一夜了。” 莫依然走到门边,耳朵贴在门上听外面的声音。确定没有任何动静之后,她将门反锁,走到屋子一角的蒲团上坐下,说道:“我怀疑望国和朔国密谋的合约, 就在颉利府中。” “当真?”戚二爷道。 莫依然点点头:“我亲眼看见顾全成进的颉利府,留下了一张纸。所有对外的合约协议都要在颉利府留档备案,那张纸,现在仍在颉利府中。” “在哪儿?”戚二爷问。 “我不知道, ”莫依然说,“唐思贤办事滴水不漏。他又盯我盯得紧,我没有机会去查。” 戚二爷挑眉:“是盯得挺紧的。” 莫依然不想和他呛火,说道:“所以我找你来了。” “我?”戚二爷一愣,“我是匪,不是盗。你让我去杀人放火打家劫舍我行,让我偷东西,我可不行。” 莫依然一笑,道:“我就是让你杀人放火。” 戚二爷蹙眉:“什么意思?讲清楚点。” “我要让唐思贤自己把东西拿出来,”莫依然小声说道,“你说,如果颉利府着了火,他最先要抢救的东西是什么呢?” 戚二爷恍然大悟:“你的意思是,我只要在颉利府放一把火,他必然先抢救那些公文,然后我们只要从他手里抢就行了。” 莫依然点头:“没错。放火,抢劫。二哥,可全看你的了。” “没问题,这是我本行。”戚二爷哈哈一笑,道,“我就知道你算计着他呢。那小子不长眼,引狼入室,哈哈。” 莫依然摇头苦笑,说道:“你从豫章来吗?皇城内局势如何?” 戚二爷一拍脑门:“差点忘了正事。”他从怀中掏出一个竹筒,递给莫依然,道:“三千里加急快报。” 莫依然接过,将竹筒拧开,倒出信笺,刚看了两行脸上就变了颜色。 “怎么了?”戚二爷问。 莫依然收起信纸,道:“朔国向虞国,宣战了。” “啊?”戚二爷一惊,“不是三十年不开战吗?” “说得好听而已。能熬过这十年已经是不容易了。”莫依然道,“朔国一宣战,望国必然也会有所动作。咱们得加快进程,不然虞国可就危险了。” 她看着他,问道:“二哥,一场大火你需要多长时间准备?” 戚二爷道:“燃油,木柴,这么大的颉利府,给我一天的时间就行。” 莫依然说道:“要给人们留出抢救的时间……明天晚上酉时,晚餐时间放火,行吗?” “没问题,”戚二爷道,“可放火之后呢?我身边没带兄弟,不可能把公文和你一起抢出来啊。” 莫依然一笑,道:“你只管公文就行。我自有办法。” 戚二爷点点头:“好。” 莫依然说道:“你回去传信给我三哥,让他集结所有商队待命。另外传信回尘风关内,准备接应的工作。是时候,回去了。” 送走了戚二爷,莫依然关上窗子。此时响起了敲门声。莫依然的心一沉,这时间也赶得太巧了。她打开门,就见一个望国女仆站在门前。 女仆指指她,又指指楼下,做了个吃饭的动作。语言不通,她们已经学会了聋哑人的交流方式。莫依然点点头,回屋披了件外衣,往楼下走去。 饭厅内明烛高照,唐思贤坐在长桌尽头,微笑着看着她:“醒了?” “刚醒。”莫依然道。 “以后我可不敢带你出去玩了。你都快日夜颠倒了。”他笑道,“坐吧。” 他起身,走到她身后帮她拉开椅子。莫依然在桌前坐下,忽然觉得发髻一沉,她抬头,耳边一声琳琅声响。 “这是什么?”她抬手往发间一摸,只觉得入手沁凉,竟是一根玉钗。 “还记得五年前除夕灯会,你我第一次对面饮酒,你戴着和这个一模一样的发钗。后来我去打听,才知道是豫章紫玉轩的货,因此原样订做了一个。”他微笑看着她,道,“这是今天晚上的礼物,喜欢么?” “喜欢,”莫依然淡淡笑着,说道:“这是我夫人的发钗。” “静和长公主?” “对,静和。”莫依然说道。 “你,很想她?”他问。 “想,当然想,她是我的家人,”莫依然抬起头,道,“尘风关的东边,是我的家。” 就在此时,管家走了进来,伏在唐思贤耳边说了两句什么。唐思贤眸光一变,静静看着莫依然。 “怎么了?”她微笑着看着他。 “没事。”他拿起筷子给她夹菜,“吃饭吧。” 莫依然底下头,眸光微微闪动。难道,他已经知道了她的计划? 她抬起头看他,试图从他脸上寻找到蛛丝马迹。他却神色如常,什么都看不出来。 她的内心,忽然升起一丝不安。 …… 之后的一整天都过得异常平静。那只波斯猫卧在她窗前但阳地里呼呼大睡,窗外的小花园安静而祥和。莫依然独自立在窗前,今晚过后,这里将是一片灰烬。 她心里忽然升起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 犹豫。这么多年杀伐谋略,她从来没有犹豫过,却在今天第一次举棋不定,止步不前。 为什么会犹豫呢?她将手举起,放在自己的心口处。原来自己到底还是个女人,仍旧会被那一份深情所感动。 唐思贤。她可以不接受他,可是她不能害他。 可是,她已经没有别的办法了,已经没有时间了。大虞国已经腹背受敌,岌岌可危。 有或者,她可以最后再试一次。 阳光下,她静静闭上眼睛。 晚餐,仍旧是那张长桌。莫依然和唐思贤相对而坐,他穿着素色常服,静静吃着盘子里的食物。 “你戴了那根发钗,”他看着她,微笑道,“很好看。” “谢谢。”莫依然抬起头,道,“唐思贤,我有些话要说。” “你说。”他喝着杯子里的茶。 她环视立在长桌四周的仆从:“我不想说给这么多人听。” 他放下了杯子,挥手屏退左右。仆役们纷纷退出餐厅门外,管家走在最后一个,从外面轻轻关上了门。 “说吧。”他看着她。 莫依然望着他,缓缓说道:“我想和你做一笔交易。” 唐思贤往椅子上一靠:“什么交易?” “一个事关三国的交易,”她缓缓站起身,道,“我知道,朔国和望国已经签订了合约。我不知道这合约的内容是什么,但是我猜测,朔国一定许诺了望国不少的好处,可能是钱财宝物,也可能是虞国的半壁江山。但是,我希望望国能重新考虑一下。朔国也曾经和虞国签订过三十年不开战的合约,可是结果呢?他们还是在虞国的眼皮子底下玩出了这样一套把戏。朔国蛮夷之族,不懂何谓诚信。他今日许诺给你望国的好处,兑现的概率,又有几分?” 唐思贤看着她,问道:“莫依然,我倒想问问,你是以何种身份对我说出这一番话?你已经不再是虞国丞相,你的话,没有任何价值。” “不错,我已经不是虞国的丞相了,可这并不代表我不能影响虞国朝堂。”她转身看着他,道,“我现在以一个旁观者的身份提醒望国,不要被朔国拙劣的伎俩所蒙蔽。虞望同盟已有百年,谁才是最可靠的盟友,颉利大人应该清楚。” 他看着她,烛影下眸光闪烁:“莫依然,我究竟要怎么样才能让你明白,虞国已经是过去了。那个朝堂认定了你已经死了,从此他们的生死存亡和你已经没有任何关系。这个地方,还有我,才是你的现在和未来。” “你可知道,当年我接过相印的一刻就已经发誓,只要我还活着一天,守卫虞国就是我的责任。”她仰头看着他,道,“我无法背弃我的国家,背弃那些信任我的人,就如同我不能背弃我自己。” “我没有要你背弃任何人!”他豁然站起身,走到她面前,“你以为我没有努力过吗?你以为是谁将朔国和望国的同盟签订拖到了现在,是谁给虞国赢得了那么多的时间?朔国特使早在十年前就到了雅格,是我一压再压。可后来顾全成靠上了敖牧,朝中势力分化,我只是一个颉利,你让我如何同储君抗衡?我已经尽了我最大的努力,怎奈木已成舟,不是你我一人之力就能改变。” “你也知道朔国不可信,对吧?你也明白三国鼎立的局势不能改变,对吧?”莫依然看着他,“唐思贤,你是个聪明人,你看得清这局势。三国百年来虽然战争不断,疆界却从未动摇分毫,就是因为这相互制约的微妙关系。这种局势一旦被打破,战火势必会席卷整个大陆。你不会真的相信什么划江而治的鬼话吧?” 唐思贤看着她,缓缓说道:“我不信。依然,我都明白。可是已经太晚了。” 窗外,一声更漏传来。莫依然点点头,道:“是,太晚了。” 忽然传来一声呼号,窗外脚步声纷沓,一个声音高声喊道:“起火了!” 外面呼号声一片,然而在这餐厅之中,他与她相对站着,谁都没有动一步。 唐思贤看着她,微微一笑:“你果然还是做了。” 莫依然深吸一口气:“对不起。我别无选择。” “不,你是有选择的。只是,你没有选择我。”他缓缓靠近她,抬手抚上她发间的紫玉钗,唇边扬起一丝微笑,“谢谢你,曾经动摇过。” 她仰头看着他,道:“火势蔓延的速度很快,你……” “我知道,我是留不住你的。可是我不后悔,我已经尽了我最大的努力。”他看着她,后退一步,道,“莫依然,你想要的,不过是这个。” 他从怀中缓缓抽出一个羊皮纸夹,将它打开,道:“望国和朔国签订的盟约在此,还有两国出兵的全部计划。有了它,虞国就能知己知彼。” 莫依然近前一步,他却又往后退了一步:“让我们把交易谈完。” “你说。”莫依然道。 唐思贤缓缓说道:“这是望国的最高机密,我可以将它给你。不过我有一个条件。虞国战胜后,军队不可以越过尘风关。虞望同盟不可破。” “好,”莫依然点点头,“只要有你唐思贤在一天,虞国就永远不会向望国宣战。” 他看着她,脸上一丝释然的微笑,终于缓缓地,将同盟合约递在她手上。 莫依然接过合约,抬头望着他,问道:“我不明白。朔国和望国联盟进攻虞国,胜算不可谓不大。你为什么认定了虞国会赢?还是,你只是为了我……” 唐思贤看着她,忽然哈哈大笑起来,道:“莫依然,你我都是权谋场上摸爬滚打过来的,何必说这种傻话?我这么做的确是因为你,但没有受到任何感情的左右。我知道我留不住你,以你的能力,就算没有这份合约,虞国也亡不了。与其最后两败俱伤,我还不如提前给望国留一条活路。” 她看着他,心下竟有了一丝释然:“你也太看得起我了。”她抬起头,说道,“放心,我必信守承诺。” “莫依然!”窗外一声高呼,是戚二爷。 “你的朋友来接你了。”唐思贤看着她,道,“路上小心。” 她点点头:“你也是。” 她上前,最后给了他一个拥抱。灼灼的热浪已经侵入这个房间。他就站在微澜的空气中,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一片红光之下。 …… 莫审行的骆驼商队已经在雅格城门外集结待命,莫依然和戚二爷在城门勒马,她跳下马背,问道:“三哥,多少人马?” 莫审行将一件披风扔给她,道:“一共六路,全部出动了。” 莫依然接住披风,凌空一甩披在身上,道:“分开行动。” “障眼法。你是怕唐思贤的人追来?”戚二爷问道。 “盯着我们的人可不止唐思贤,”莫依然说道,“要是让顾全成追上,可就不好办了。” “放心,进了封神戈壁,他们也占不到什么便宜。”莫审行高喝一声, “出发!” 铜铃声声,商队缓缓移动。 这已经不是莫依然第一次封神戈壁了,可她仍会被这寸草不生的广袤大地所震撼。篝火的光闪烁跳跃,她独自坐在白沙地上,低头看着手中的羊皮纸夹。 第一张纸是朔国和望国的合约,两国协议出兵虞国,事成之后以虞江和淮水为界,划江而治。果然不出她的所料。莫依然继续往下看去,看到“三十年不动刀兵”这一句,忍不住笑了起来。 浑元,没想到这都十年了,你还在玩儿这套把戏。 她翻动纸页。第二张上写的是具体的出兵计划。 朔国出兵虞国北部,引虞国大军北上救援。趁虞国中庭空虚,西线脆弱,望国军队长驱直入,攻破虞都豫章,继而挥师北上,与朔军内外夹击,将虞国十万大军在北地屠尽。 好一条计策。虞望同盟重建后,虞国必然不会在西线列重兵。浑元利用了这一点,来了个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莫依然合上夹子,沉默地看着篝火。该怎么办,才能让虞国度过这一劫? 眼前递来一个水壶,她向上望去,就见戚二爷正看着她。 莫依然接过水壶,往一边挪了挪。戚二爷在她身边坐下,说道:“看你一直不说话。怎么,形势很严重吗?” 莫依然点点头:“比我以前遇到的任何情况都要棘手。” 他捅了捅篝火,问:“你可有思路?” 莫依然说道:“有个大概,不过很模糊。我需要回去一趟,和他们商量商量。” “摄政王?”戚二爷问。 “恩,”莫依然说,“我想听听他的想法。” 戚二爷将捅火的木柴放下,说道:“咱们大概明天就能入关。船到桥头自然直,别担心了。” 莫依然微笑,道:“二哥,谢谢你,奔波了这么久。” “何必言谢。”戚二爷说道,“国家兴亡,匹夫有责。我虽然只是个跑船的,能力有限,可是能帮上的忙我一定帮。” 莫依然点点头。 戚二爷往身后的马鞍上一靠,抬头望着渺渺星空,道:“现在能说说了吧,你和那个唐思贤到底是怎么回事?” 莫依然一笑,在他身边躺下,道:“他是个聪明人,对我也很好。错过了他,可惜,可是我不后悔。” 她望着遥远的星空,脸上一丝微笑:“他让我更加明白了自己的心。如果这一次的危机化解,我们都还活着。或许,我会考虑安定下来了。” 戚二爷侧头看她,问道:“你准备重回朝堂?” “我不知道,”月光下,她的脸散发着淡淡的银色光泽,“我只知道,他在等我,我要回去见他。” 戚二爷转头望着星空,道:“你会的。” 两个人并排躺着,睡意袭来,朦胧睡去。 三天之后,他们终于见到了久违的尘风关。 商队持的是往来商旅的通关通关文牒,由侧门缓缓入关。一行人在狂沙镇的酒楼里稍事休整,莫依然很久都没有在封闭的空间里睡过觉了,猛一躺下还有些不习惯。刚刚有些朦胧的睡意,就听到了敲门声:“五妹?” “怎么了,三哥?” 莫审行在门外说道:“平西将军府来人了,请你过去。” 平西将军,就是尘风关守将,卓将军。 莫依然本想着先和摄政王商议,再行部署,因此入关时没有惊动地方守将。没想到这卓将军耳聪目明,她刚一入关就派人来请了。 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对。朝廷已经将丞相过世的消息通报四方,卓将军如何能知道商队里的人就是她呢?何况她还穿着一身女装。 轿子进了将军府的大门,一路直通后院。轿子在正堂门前停下,莫依然掀帘而下。正堂石阶上,卓将军一身戎甲,目瞪口呆地看着她。 “卓将军,别来无恙。”莫依然说道。 卓将军一拱手:“相……爷。” 他说得犹豫,莫依然只是一笑。 他退后一步,道:“里面请,西子将军在等您。” 木西子来了?莫依然推门而入,正堂内的女将一身夜明战甲,乌发利落地束在脑后。她本是背对着门站着,听到声音便转过身来,看到莫依然,终于舒了口气,说道:“我可找到你了。” 莫依然心中忽然升起一种不好的预感:“出什么事了?” “朔国宣战了。”木西子说。 “这我知道。”莫依然道。 木西子看着她,缓缓说道:“摄政王亲自挂帅,领十万大军北上,已经三天了。” “摄政王领兵北上?那朝廷呢?谁在?”莫依然问。 木西子说道:“赵继封了代丞相,沈学士封了辅政大臣,留在朝中监国。孟坦带着五千禁军留守。” 果然,她最害怕的情况出现了。大军北上,朝廷空虚。 牧臣居然亲自上了战场…… “杜月一直联系不上戚二爷,我就出来找你了。依然,现在怎么办?”木西子问。 莫依然迅速平复内心,问道:“卓将军,尘风关守军多少人?” 卓将军说道:“约有五万。” “你连夜升帐点兵,将全部编制报给我。”莫依然道。 “是。” “你这儿有坤舆图吗?”莫依然问。 卓将军道:“请相爷和将军移步,就在书房。” “好,”莫依然道,“你派人去城西客栈,请戚新戚二爷和莫三爷来。咱们在书房会合。” “是。” 木西子蹙眉看着她:“你可有打算?” 莫依然沉声说道:“牧臣北上,现在联系他已经是不可能了。我只能凭着我们之间的默契,配合他打赢这场仗。” 她缓缓转身,道:“十年了。这场决战,终于开始了。” 第五十五章 天色渐渐暗了, 书房内点起了油灯。房间正中摆着坤舆图, 灯影下,莫依然蛾眉微蹙。 卓将军清点了全部守军,一共五万三千人, 其中精壮部队不过四万, 剩下的都是上一次虞望开战时留下的老弱残兵。如此兵力, 想要对抗望国的精锐铁骑, 纯属痴人说梦。 戚二爷抱剑立在门边, 莫审行坐在一侧, 卓将军和木西子一左一右,站在坤舆图前。所有人的眼睛都看着莫依然,室内出奇的沉默。 “卓将军, 如果真的开战, 你能坚持多久?”莫依然问道。 卓将军眉头紧蹙,道:“按照上次望国军队的实力来看,没有援兵的情况下,我们最多坚持一个月的时间。” “一个月……”莫依然重新陷入思索,没有再说话。 卓将军双目通红,说道:“请相爷放心,只要我还活着, 就决不让敌人越过尘风关半步!全军将士就算只剩下最后一个人,流尽最后一滴血,也要保卫尘风关!” 莫依然似乎没听到,只是蹙眉看着坤舆图。 “依然, ”木西子说道,“我也会留下来,守卫尘风关。” “谁说要开战?”莫依然道。 木西子道:“朔国和望国的合约上写得清楚,这一战在所难免。” “不,不能开战。虞国的兵力本来就少,这次面对的又是两国联军。每一步棋都不能浪费。”莫依然缓缓说道。 “你有主意了?”木西子问。 莫依然点点头,走到书桌前坐下。众人的目光都追随着她。 她低头,执笔在纸上写起字来,一边写一边说道:“我的办法很险,如果奏效,眼下的危机可解,可如果失手,后果不堪设想。这是救虞国的唯一办法了,诸位,可愿帮我?” “那还用说!”戚二爷道,“赶紧说要紧的。” 莫依然一笑,说道:“二哥,我要你即刻召集所有人马,将整个虞江至淮水的水道控制起来。” “控制水道?”戚二爷蹙眉,道,“虞江沿岸多郡县,万一和官府起了冲突,怎么办?” 莫依然停了笔,将墨迹吹干递给他,道:“若有官府和你为难,你便把这个给郡守看。虞江十郡的郡守皆是我一手提拔,不会有问题。” 戚二爷挑眉,将纸接过来揣在怀里,说道:“这就好说了。” “时间紧迫,你连夜启程吧。”莫依然道。 戚二爷点点头,走出门外。 莫依然继续说道:“三哥。” 莫审行抬头:“你说。” “我要你回望国去,在市井中散布虞国和望国即将开战的流言。”莫依然道。 “就这样?”莫审行问。 “这只是第一步,剩下的我会再通知你。”莫依然说,“你明早就启程回去吧。” “好。”莫审行说道。 “卓将军,”莫依然转头,说道,“从今日起,你要日日练兵,声势越大越好。造饭时由十人一灶变为五人一灶,将营地扩大至原来的两倍。” 卓将军眼睛一亮:“相爷这是加灶计啊。末将明白了!” 莫依然点点头,道:“西子,你和我连夜赶回豫章。” “可是尘风关……”木西子话没说完,就被莫依然挡住。 “尘风关只是虚张声势,豫章才是核心。我需要你镇守皇城,明白吗?”莫依然说。 木西子点点头:“好。” 莫依然起身,道:“卓将军,不管敌军有什么动作都不要轻举妄动,快马报至豫章。” “末将明白。” “三哥,如果有什么情况就让戚二爷带给我。雅格那边就靠你了。” “没问题。” 莫依然说道:“西子,我们走。” 既出狂沙镇,星夜直奔豫章城。 再见豫章,竟像隔了一生那么长久。 她们到达时已是第三天深夜,定国门城门已闭,木西子手持将军 府令牌叩门,两人骑马踏过长街,直入升平坊。 三年丧期未过,家家户户挂着惨白的灯笼。莫依然在那朱漆大门前勒马,大门上丞相府的三字牌匾已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镇国公府”四个大字。 木西子上前叩门,门内一个声音问道:“谁呀?” 是门房老吴的声音。莫依然将斗篷上的兜帽拉起来,遮住自己的面容。 “吴大爷,是我,木西子。” 大门拉开,老吴出现在门内。不过一年的时间他也苍老了许多,头发都白透了:“木将军,快请快请。” 莫依然跟着木西子走入大门,最后一刻她转身回首,长街对面的摄政王府笼罩在一片黑暗中。 老吴带着她们到了前厅,说道:“二位稍坐,我去请月夫人。” 莫依然习惯性地走到上首主位落座,一抬头,才发现老吴正看着她。 她站起身,走到木西子旁边的偏座坐下。 老吴出了门,不一会儿廊道上便传来了脚步声。喜儿在前挑着灯,杜月一身暗紫襦裙,走进大堂。 木西子站起身来,杜月一个手势,喜儿便退了出去,从外面关上了大门。 门刚一关上,杜月就急急说道:“西子,找到她了吗?” 木西子一笑:“找到了。” “她人呢?”杜月问。 “月儿。”角落里一个声音。杜月一惊,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莫依然摘下兜帽,看着她,说道,“我回来了。” 杜月看着她,眼泪瞬间流下来。她上前一步,两人紧紧抱在一起。 木西子站在一边擦着眼泪,莫依然的眼眶也湿了,轻轻拍着杜月的后背:“你还好吗?” “好。知道你没事,我就放心了。”杜月看着她,说道,“我的消息你都收到了?” “收到了。你做得很好。”莫依然替她擦眼泪,“对了,静和呢?” 杜月略一沉吟,和木西子对视一眼,说道:“她,不在豫章。” 莫依然蹙眉:“她去哪儿了?” 杜月说道:“她跟随大军北上了。” “什么?” 杜月叹了口气,说道:“她说要替木子清上战场。你也知道,那丫头倔强起来谁都拦不住。还好是跟着王爷,应该不会有问题。” 莫依然蹙眉,点了点头。 “还好,你总算回来了。我这就让人通知王爷,他等你等得太苦了。”杜月说。 “不,还不是时候。”莫依然说道,“我回来的消息不能让王爷知道,大敌当前,不能乱了他的心。你速去请赵继过来,我有事安排。” 杜月见她的神情,知道此时不能多问,急忙吩咐小厮带着镇国公府的名帖去请赵继。 …… 赵继在府内处理公文直至深夜,接到镇国公府的名帖,心想必是有什么大事,即刻备了轿子往升平坊去。门房老吴早在大门前候着,赵继下了轿,一路往里走去,问道:“出什么事了?” 老吴说道:“老奴也不清楚。木西子将军回来了,还带了一位女客。” 女客?赵继心里一震,跨步走入内堂。 书房内点着灯,一本《四书章句集注》摊开扣在桌上。莫依然坐在上首,喝着杜月亲手沏的明前龙井,一切都和她离开时一模一样。 “夫人,赵大人来了。” “请进来吧。”杜月说道。 赵继走入房中,一眼看到桌前正坐的莫依然。他虽然早就从杜月那儿看出了蛛丝马迹,可是眼下她真活生生地出现在自己面前,还是低挡不住震惊,以致于不能言语。莫依然站起身,淡淡一笑,道:“赵兄,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啊。” 听到这句话,赵继方才断定眼前的人就是莫依然。 “你,去哪儿了?”怔立半天,他方才问出这么一句。 “说来话长,等有机会我再慢慢说给你听,”莫依然道,“现在,先办正事。” “什么事?”赵继问。 “朔国已和望国达成同盟,此次北部战争实是一场阴谋,虞国面临两线作战,情况危急。”莫依然说道。 赵继大惊:“当真?” 莫依然点点头,问道:“眼下丞相大印可是在你手里?” “是,”赵继说,“我即刻去府中取来,交还相爷。” 莫依然说道:“不必了。目前我还不能出面,一切事情还是要你来办。你即刻拟三道谕令,连夜发下去。” 赵继面露难色,低身说道:“相爷,您离去之后,朝堂发生了些变化。眼下一封相印已经不足以掌控朝政大权,一切圣旨均须由中书省拟定,门下省审核,才能通过。一应手续完成,最短也要一天的时间……” 莫依然蹙眉,缓缓转回座上,道:“不行,虞国禁不起这么拖。” 赵继略一沉吟,道:“相爷,其实还有一个办法。” “说。”莫依然道。 “三省六部官员多是您的亲旧。只要您肯出面,重整朝堂,一切都不是问题。” “不行,”莫依然说道,“丞相已死,人人皆知。我若是再出现必会引起不必要的混乱。消息若传入敌国,对我们也不利。” 赵继叹了口气,道:“那,就只有我和沈学士一起,和三省拼一拼了。” 莫依然道:“我们先把圣旨拟好。剩下的,自会有办法。” 圣旨共三道。 第一道圣旨,致大虞望国商部:急令所有在望国的虞国商人及其家眷回撤。所有损失,朝廷承担; 第二道圣旨,致虞江沿岸十郡三十六县:封锁府库,摧毁船只, 关闭渔港;征调所有地方武装进京,拱卫皇城。 第三道圣旨,致天下绿林豪侠:朝廷发布英雄帖,诚昭游侠义士共同御敌,可投奔军队,可自建武装。战后朝廷将发布英雄榜,论功行赏。 莫依然负手立在窗前,缓缓说道:“损敌以利己。兵者,亟以伤敌为上。这一次,破釜沉舟,举国皆兵。” 赵继写下最后一个字,望着满纸金戈铁马,静静点了点头。 第二日天光未亮,百官早朝。 朝房内众臣静坐,或喝茶,或议事。沈学士正闭目养神,赵继走到他身边,说道:“先生,借一步说话。” 两个人一前一后出了朝房,沿着回廊往内殿走去。沈学士穿着朱红朝服,帽上乌纱微颤,道:“赵大人,咱们这是去哪儿啊?这早朝就快开始了,咱别给耽误了啊。” 赵继说道:“先生莫急,就快到了。” 石阶一层接着一层直通苍穹,最高处朱门碧瓦,乌木牌匾上书三个大字,含元殿。 “赵大人,咱们来此作甚啊?”沈学士问道。 赵继微笑,说道:“有位故人在等。”他抬手,说道:“先生,我扶您。” 朱红色的大门缓缓打开,阳光下尘土飞扬。丞相的棺木曾在这座大殿中停放,此后含元殿就被摄政王封了起来。薄纱帷幔还是和那日一样,在风中静静飞舞着。帷幔后,缓缓走出一人。 她一身月白敞胸窄袖裙,外罩着青色披风,对他缓缓施了一礼: “先生,别来无恙。” 沈学士睁大了眼睛,身体因为震惊而有些。赵继扶着他,说道:“先生,是相爷。” “相、相爷?”沈学士上前一步,老泪浑浊,俯身拜道,“相爷!” “快请起。”莫依然上前扶住他,叹道,“你们要是人人见了我都这个反应,我可真受不了了。” 沈学士站起身,道:“真是相爷?还真是!您没死,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 “先生,”莫依然说道,“有件事,要请您帮忙。” 沈学士上下看着她,说道:“不碍得,你的女子身份在朝内已是尽人皆知的秘密了。” 莫依然只觉得一道天雷从头上劈下来。尽人皆知?愣了半天,方才说道:“不是这个事。是虞国。朔望有阴谋,虞国危矣。” 沈学士闻言,神色一凝,问道:“相爷何意?” 莫依然叹了口气,道:“抽空我再跟您解释。现在我这儿有三道圣旨,必须要在今日早朝后发往地方。可是中书省和门下省……” 沈学士伸出手,道:“请给一观。” 赵继急忙掏出圣旨,交到沈学士手上。 沈学士毕竟三朝元老,是经过风浪的人,圣旨的内容大致一看便知情形的严重。他将圣旨收起,妥善放入怀中,说道:“相爷请放心。今日朝堂,我就用一用我辅政大臣地权。” 莫依然点点头,道:“好,我就在这儿等您的好消息。” 沈学士仍像旧时那样,俯身行了一礼,转身说道:“赵大人,咱们该上朝了。” 莫依然拱手还礼。 待他二人离去,莫依然在殿中坐下,忍不住想:开玩笑的吧?真的整个朝堂都知道她是个女人? …… 沈学士果然没有让她失望。早朝结束时,三道圣旨已经盖上了三省大印,快马发往四方。 几乎同时,前线军报传来,摄政王大军已进驻郢下城,与敌军临城对峙。而朔军的总统领,正是浑元本人。 “浑元王对摄政王,还真有点决战的意思。”木西子说道。 莫依然回来后便一直居住在将军府。镇国公府内的仆从对她太过熟悉,无法隐藏身份。木子清死后,木西子散尽了将军府内的仆人,只留下一个看门的和两个洒扫仆役,故而清净得很。 两个人在后院中缓步走着,莫依然说道:“浑元虽然狡诈多谋,可牧臣一向沉稳,只要据守郢下,以不变应万变,应该不成问题。” 木西子点点头:“他会没事的。” 莫依然叹口气:“一旦解决掉望国的危机,我就去郢下找他。” 两个人正说着,就见小路尽头杜月急急走来。莫依然和木西子迎上去,杜月从怀中掏出一封折子递到莫依然面前,说道:“这是赵大人今早送来的,你快看看。” 莫依然打开折子大致一看,说道:“果然。” “怎么了?”木西子问。 莫依然道:“虞国商部回撤引起雅阁城内的动乱。望国封锁了城门,虞国商人便在城门前静坐,和望国对峙。” 她微微一笑:“终于开场了。” 木西子恍然大悟,说道:“我知道你在玩什么把戏了。” 莫依然携了杜月的手,边走边说道:“说来听听。” 木西子道:“你先让莫三爷回到雅格放出虞望即将开战的消息,既为了引起望国朝堂内的恐慌,让他们知道阴谋已经败露,不敢轻举妄动,又为虞国商人回撤打好了基础;虞国商人几乎覆盖了望国市场,你让商部回撤,引起望国内部动乱,增加他们的内耗,再次拖延时间。” 莫依然点头:“厉害,句句都在点子上。” “不过你后面的几步棋,我还是不太明白。”木西子道。 莫依然在亭子里坐下来,说道:“望国这次最大的优势就是攻其不备。一旦阴谋败露,他们必会多加小心,不敢轻易叩关。我让卓将军加灶、练兵,造成尘风关守卫充实的假象,望军有着上一次大战的教训,必然不敢正面冲突,如此,就可以最大限度地保存实力。” 木西子点点头,蹙眉沉思了一会儿,说道:“我明白了。望国最终目的是拿下皇城豫章。他们不敢走尘风关,必然绕到西南山地,然后从淮水转虞江,直入豫章。” “所以我让虞江十郡三十六县封锁府库,摧毁船只,将地方武装全部调回中央,替望军扫清南下的障碍。”莫依然微笑,说道。 “那豫章岂不是危险了?”木西子话音刚落,忽然意识到什么,说道,“戚二爷!所以你让戚二爷控制虞江水道!” 莫依然脸上藏不住的笑意,仿佛一个小孩子恶作剧终于得逞:“虞江将会是第一个战场。望国军队就算到达豫章城下,必已士气大伤。这个时候我们在城内,卓将军领兵从尘风关回撤,将望军主力全部歼灭在豫章城下。” 杜月听到此处,也不觉抽了一口冷气。 木西子蹙眉,道:“可是,我们的兵力……卓将军不过五万三千人,豫章城内不过五千人,怎能和倾巢而出的望军抗衡?” “你忘了英雄帖了吗?”莫依然道。 “会有用吗?”木西子问。 “所以说,这是一步险棋,”莫依然微微一笑,“侠之大者,为国为民。希望他们能给我们一个惊喜。” 然而,却是有惊无喜。 当天夜里西边传来消息,望军果然绕过尘风关,西南山地,由敖牧领兵,度大军十万。莫依然蹙眉听着赵继奏报,她料到了望军的方向,却没有料到望军的速度。 她本想用利用虞国商人在望国引起的混乱来拖延望国出兵的速度,没想到面对动乱,敖牧竟能当机立断发兵虞国,以外战来转移国内的视线。这个储君,不容小视。 又或者,真正的威胁,来自他背后的顾全成。 “相爷,怎么办?”赵继问。 莫依然问道:“虞江沿岸各郡县准备得如何?” 赵继说道:“各郡县府库皆以清查转移,毁坏船只的工作已经完成。地方武装只有上郡到位,其他尚未到达豫章。” 莫依然转向杜月,问道:“戚二爷那边有消息了吗?” 杜月说道:“还没有。” 莫依然双目微眯,说道:“西子,你速写信给卓将军,就说情况有变,计划提前,让他迅速行动。” 木西子点点头。 “月儿,你让高立带信给戚二爷,让他做好准备,望军极有可能在三日内虞江水道。” “知道了。”杜月说。 “赵大人,”莫依然看着赵继,说道,“豫章城的事绝对不能让王爷知道,明白吗?” 赵继点点头,道:“相爷放心,我绝对只字不提。” 莫依然说道:“王爷留下了孟坦将军镇守豫章,对吧。” “是,”赵继说道,“孟将军正带领守城军队修造防御工事。” 莫依然起身,杜月在身后为她披上披风。她说道:“我去见见孟将军。” 夜已经深了,豫章城内却不复往日的安宁。大街上多了许多巡查的兵勇,行走时戎甲碰撞发出冷冽的声音,在夜色中回荡。家家户户闭门不出,就连往日繁华的花街也安静了下来。整个豫章,被战争的阴云笼罩着。 莫依然坐在马车内,掀起车帘望着窗外空荡荡的大街,说道:“豫章百姓已经知道了吧。” “百姓们的嗅觉总是很灵敏的,”赵继说,“孟将军已经增派了巡查兵维护治安,现在城内还算安定。” 莫依然将帘子放下,说道:“赵兄,现在只有我们两个人,你若有什么话,可以说了。” 赵继望着她微微一笑,说道:“果然瞒不过你。” 他从袖中掏出一个折子,说道:“此事事关重大,我不敢冒险,今日面呈相爷。” 第五十六章 “这是什么?”莫依然抬手接过, 问道。 赵继说:“是木西子将军截获的加密信函, 交给我破译。” 莫依然借着细微的月光大致看去,双眉紧紧皱在一起。 “相爷,这密函中正是京城的布防。我怀疑, 军中有细作。”赵继说道。 莫依然将信函握紧, 问道:“原信何在?” 赵继说:“还在我的府邸。” 莫依然说道:“可曾又截获过类似密函?” 赵继说:“这一封是西子将军最近交给我的。” 莫依然点点头, 说道:“你将截获的密函原样发出去, 不要声张。” “可是相爷, 那京城不就在敌人的眼底下了?”赵继急急说道。 莫依然一笑, 道:“放心,他们看得见摸不着。再说,没有肥肉, 怎么引人上钩?” “相爷已有谋划?”赵继问。 莫依然说:“这细作我早在出使时就已经知道了, 西子一直在监视他的动向。” 赵继问道:“那相爷为何不让我们早加防范?” 莫依然缓缓说道:“细作,祸起于萧蔷之内,防不胜防。与其防堵,倒不如想个办法,让他为我所用。” 赵继点头:“我懂了。” 莫依然说道:“你要仔细临摹密函中的字体,记住每一个密文符号,以后会有用的。” “明白。” 马车缓缓停下, 车夫高声道:“大人,咱们到了。” 赵继走下车,身后莫依然一身斗篷垂帽,整张脸都藏在火把照出的暗影底下。眼前士兵明火执仗, 城墙上尘土飞扬,不停地有苦力背着箩筐走动着运送泥土。城门官上前一步,低身说道:“大人!” 赵继问:“孟将军在吗?” 城门官说道:“将军在主持修建瓮城,请大人随我来。” 士兵在前执着火把,城门官带着赵继和莫依然走上城墙。豫章城门外竟已经依着城墙拔地建起一座黄土堆砌的瓮城,瓮城正中,孟坦一身纯黑战甲,正同身边的副将说着什么。 一别经年,当初老将军麾下的青袍小将,如今已能独当一面。 “将军!”城门官大声喊道,“丞相大人来了!” 孟坦仰头看到他们,大步朝城门处走来。 孟坦向着赵继行了一礼,说道:“赵大人。” 赵继还礼,问道:“孟将军,防御工事修建得如何?” 孟坦侧身,请赵继往城楼上走去。城楼处视野开阔,是巡查的绝佳地点。孟坦引着赵继主楼,城门官和士兵们退立在外。 “大人请看,”孟坦指着不远处,说道,“豫章城三面环山,可以说是易守难攻,四个角楼上布满弓箭手,足可以有效抵御敌人的进攻。唯一的破绽之处,就是这东大门。定国门前地势平坦,是进攻皇城的不二选择,因此我在城门前修建了这座瓮城,驻兵在此,进可攻退可守。一旦敌人瓮城,便可封门放火,必一举重创敌军。” 赵继点点头,说道:“孟将军的上书中已经写得清楚,今日近前一看,更加惊心动魄。” 孟坦说道:“大人请放心,豫章城固若金汤。” 赵继只是点点头。 “大人可还有不解之处?”孟坦问道。 赵继说:“今日其实并非我要来,而是另有人要见你。” 他说着,退后一步,孟坦这才发现赵继身后那个斗篷兜帽的女子。此时主楼内只有他们三人,女子将兜帽放下来,说道:“孟将军,别来无恙。” 借着月光,孟坦看到女子的容貌,一瞬间脸都白了:“莫、莫依然?” 她仿佛松了口气:“你的反应比赵大人他们强多了。” 赵继一笑,低身退出门外。 “你没有死?”孟坦问道。 莫依然点点头:“只是一场意外。我算是死里逃生。” 孟坦看着她,双目血丝爆红,转身一拳打在墙壁上,细碎的墙粉哗啦啦地掉下来。他的声线中带着一丝:“韩擭,死得太冤了!” 莫依然垂首,低声说道:“韩将军的事我听说了。是我,对不起他。” “不,”孟坦摇摇头,“是那些暗算你的人,该死。” 莫依然看着他:“孟将军也认为,丞相车架坠崖,是有人刻意安排?” 孟坦转过身来,说道:“我也不清楚。不过既然是在出使回程中出的事,望国必然难逃干系。” 莫依然点点头:“有理。” 两人相对站着,孟坦问道:“相爷这次回来,是要主持对敌吗?” “不,”莫依然淡淡说道,“我已经不是虞国的丞相了,这次回来只是想拜望一下老朋友,没想到正赶上虞望开战。” 孟坦一笑,说道:“相爷还记得咱们的老交情。” “当然。”莫依然说,“从郢下到豫章,咱们相识了也有十多年了。如今木子清将军和韩擭将军都已去了,韩福又领兵背上,我能拜会的,也就只有你了。” 孟坦问道:“相爷打算停留多久?” 莫依然走到窗边,倚着栏杆说道:“不知道。我还是很喜欢豫章的。” 孟坦上前一步,说道:“眼下皇城危机,不是久留之地。相爷,我劝你早些退步抽身。” 莫依然侧头看着他,黑白分明的眸子在月光下散发出一丝寒冷。她淡淡一笑,说道:“多谢提醒。” 她转身,将兜帽拉起来遮住面容,说道:“我还有些朋友要去拜望。孟将军,我祝你旗开得胜,马到成功。” 她的声音,终于消失在城楼下的阴影中。 第二天,两地战报接踵而至。 摄政王大军前锋与朔国大军在郢下展开野战,首战告捷,北军士气大胜。 望国军队已过西南岭地,度今晨将入淮水。 莫依然叹了口气:“没有一个是好消息。” “王爷不是打了胜仗么?”杜月问。 莫依然说道:“这是浑元的计谋,意图勾住虞国大军,给望军奇袭豫章创造时机。” 杜月摇摇头,说道:“你就是阴谋论太过。为什么就不肯相信是摄政王真的打了胜仗呢?” 莫依然一笑,说道:“月儿,虞国新军是我亲自监督练成的,朔国的军队我也曾交过手。若是攻城战,虞军或许还有机会。可是野战……”莫依然摇了摇头。 杜月蹙眉,道:“那该怎么办?” “还是那句话,上兵伐谋。”莫依然说道,“眼下,只要保住豫章城,我们就有了斡旋的余地。” …… 之后几天,斥候密报接连传来。 望国军队一入淮水立刻开始搜缴府库,征集船只。沿岸府衙内辎重粮草早已转移,港口已尽数关闭,官船也已全部摧毁。望军无奈之下征集民用渔船五千艘,上载先锋部队由淮水入虞江。 怎料船至江心,驾船的渔夫纷纷凿破船底,遁水而逃。五千艘渔船承载着四万望国精锐沉入虞江。一时间江面上呼号四起,望国士兵生长在戈壁当中,少有通水性的。即使偶尔有人能挣扎着游到江边,也会被早已等候在沿岸的百姓用竹竿打回水中。 三个时辰后,虞江上已是一片寂静。四万具尸体浮在水面上,整个虞江,有如修罗地狱一般。 悬挂着九龙旗的大船缓缓行驶,船头偶尔撞到水中的浮尸,发出沉闷的声响。戚二爷临风立在船头,望着水面上蔓延的死亡,说道:“将尸体全部打捞出来,点清数目,运送到同州驰道上。” “是!”手下船夫高声应道,一声接一声的号子传遍虞江:“收网——” 尸体一共四万两千具,多是先遣的钢刀步兵和少部分矮马骑兵。望军刚入淮水,就已经丧失了近一半的兵力。 损兵折将,又没有了船。望军终于放弃了虞江水路这条通往豫章的捷径,转而由陆路奔袭豫章。 前番损失虽大,可望国最精锐的部队——□□兵和矮马骑兵得以保存。六万大军一上同州驰道,却看到了他们有生以来所见过的最恐怖的场景。 驰道两侧种着榆杨树木,每一棵树干上都绑着望国士兵的尸体。这些尸体大多已被泡得变了形,从口鼻中流出血水来。空气里满是尸体腐烂的味道,望军行军至此,没人敢往前再走一步。 无奈中,望国敖牧下令,全军解甲,将同袍的尸体就地掩埋。 两日后,望军重新结阵,向着豫章进发。 这一路上,他们没有遇到任何地方武装的反抗,沿途村寨杳无人烟,虞国,仿佛是空的一样。 然而,这一路上的古怪事却从没断过。 先是骑兵战马莫名躁动,行军中丢失战马百匹。继而粮草出了问题,弓兵营全营一万人腹泻不止,拖延了全军的进度。再后来一夜之中□□营地五千人被杀死在军帐内,守卫士兵竟毫无察觉。刚入寒山,军队粮草竟被一把大火烧了。 还未看见豫章,望国军队就已经损兵折将,元气大伤。 “投毒,迷药,什么下三滥的招数都用上了,”莫依然喝着茶,对身旁的戚二爷说道,“我就知道这些绿林英雄们不会让我失望的。” 戚二爷哈哈一笑,道:“这些招数在咱们江湖人看来是下三滥,在你们兵家,就是兵不厌诈。” “错了,是亟以伤敌为上。”莫依然笑道,“不过我还真没想到,山东跑马帮竟然也来助阵了。” 戚二爷点头道:“英雄榜的很大,谁不想在江湖上立个名号?更何况还是朝廷认证的。” 莫依然微笑,问道:“戴笠这次没出手吗?” 戚二爷说:“粮草就是他带人烧的。他让我问问你,能不能在英雄榜上混个前三。” 莫依然哈哈大笑,说道:“你转告他,再接再厉。” “说什么呢这么高兴,”木西子走入正堂,说道,“在外面就听见你的笑声了。” 莫依然笑道:“目前为止情况不错。你可别坏了我的好心情。” 木西子叹了口气,说道:“这你可难为我了。” 莫依然脸色一凝,问道:“怎么了?” 木西子说道:“前方斥候来报,望国大军已过寒山,恐怕今日天黑前就要兵临城下了。” “这么快?”戚二爷说道。 莫依然站起身,说:“去请沈学士和赵大人过来。” 木西子点点头,转身离去。 望军到达豫章城下,兵力只剩了五万人,又因战线过长,粮草供给不足。这五万大军,已经下成了一步死棋。 书房四角点着八盏灯烛,将室内照得亮如白昼。赵继说道:“兵无相继,粮草不足。望国这一次是输定了。” 莫依然摇摇头:“不一定。” “怎么?”赵继问。 莫依然看了木西子一眼,木西子会意,缓缓说道:“赵大人岂不闻哀兵必胜的道理?望军现在深入虞国腹地,粮草供应已被切断,正是破釜沉舟,背水一战。他们拿下豫章就是生,不然就是死。望军的斗志已被激起,我们面临的是一群饿疯了的豺狼。” 室内骤然陷入沉默当中,众人不语,只是看着莫依然。 她静静坐在一旁,似是在闭目沉思。忽然,她睁开眼睛,问道:“什么声音?” 众人立刻凝神去听,果然,断断续续的声音传来,很远,很模糊。 继而脚步声从廊道尽头急急响起,一直跑到书房门外。守门官高声说道:“报——望军攻城了!” 莫依然猛地站起身,说道:“沈学士入宫召集百官夜朝,赵大人去镇国公府待命。西子,随我上城楼。” 战鼓声声,越是临近就听得越清楚。整条长街空无一人,月色,在这战鼓声中震颤着。 木西子仍旧是那身夜明战甲,手执长剑,骑马在前。莫依然一身青色衣袍紧随其后。二人在火光中勒马,急急奔上城墙。 城墙外的瓮城火光熊熊,守城士兵正在撤回主城。有飞矢迎面而来,擦着莫依然的左鬓钉在身后的城墙上。 “孟将军何在?”木西子拉住一个士兵,高声问道。 士兵仰头答:“在城楼上!” 又一簇飞箭射来,木西子拉着莫依然伏在垛口之后。 城墙下,望军嘶吼着,嚎叫着,如潮水一般不断涌来。这是一群被死亡追在身后的人,他们唯一的目标就是眼前这座城池。 “西子,来不及了。”莫依然说道,“我上主楼,你留在这儿指挥。” “不行,太危险了!我跟你上去!”木西子说道。 莫依然蹙眉说道:“保住豫章要紧!这一仗不能输!” “可是……”木西子蹙眉看着她。 “西子,你信我么?”战火中,她的双眸闪着暗红色的光芒。莫依然淡淡一笑,说道:“保住豫章。我在城头等你。” 她说完,拾起身旁死去士兵的长刀,俯身往主楼冲去。 …… 冲天的火光映着浓重的夜色,这座灰色的城楼就伫立在天地交接处,摇摇欲坠。 莫依然一步一步踏上石阶,每走一步,身后的厮杀声都越来越远。她走上高台,烈烈的风吹得她裙裾飞扬。她走到孟坦身边站定了,说道:“开战了。” 孟坦侧头看她,问道:“你还没走?” “我为何要走?”莫依然微笑。 “战火无情,你到底是个女子,还是离远些得好。”孟坦说道。 “你早就知道虞国一定会败,对吧?”她望着四下烽火,说道,“或者,望国的整个联朔伐虞计划,你都有参与其中。”孟坦一向沉着的脸上露出了一丝惊讶,说道:“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莫依然看着他,说道:“十年前,我和木西子夜奔朔国王庭,在呼伦草原上遇袭,是你给望国通报的消息,对吧?”她近前一步,说道:“虞国变法期间国力空虚,是你外通望国,引起虞望大战,对吧?” “尘风关决战,你并非误入敌军圈套,而是故意将木子清引入封神戈壁,是不是?”她看着他,目光似火,“木子清重伤,本无性命之忧。是你换了他的创伤药,导致伤口不能愈合,死在了回程的路上。” 她双手握拳,泛白的指节透露了隐忍的恨意:“你是望国的细作。你蛰伏十年,就是为了吞并虞国。” 孟坦看着她,一向隐忍的脸上第一次没有了谦恭的神情:“莫依然,十年前我就知道,你会是我全盘计划中最大的敌人。可惜,你没有死在呼伦草原上。” 他微微一笑,道:“不过也没关系了。今夜,望国的大军将会攻入豫章,一切都结束了。” 莫依然看着他,沉声说道:“你是细作,我可以理解你出卖虞国。但是,我不能容忍你毁了我妹妹的幸福。” 她扬手,一声呼啸,长刀划破夜空:“我给你最后一个机会,让你像个将军一样死去。拔剑吧。” 孟坦看着她,说道:“我不和女人动手。” 莫依然仰头一笑,说道:“你们男人还真是喜欢这个借口,是吧?” 她眸光闪动,道:“我看你是不敢。” 话音未落,她已提刀袭来,气势快如闪电,只见一道白光。孟坦向后退一步,侧身险险避过她的刀锋,说道:“莫依然,你真以为你能胜我?” 她淡淡说道:“不比怎么知道?” 她又是一刀劈来,刀锋擦着他的面门切在灰石地面上。孟坦手中宝剑缓缓出鞘,月光下一片煞白:“也好。今日,我就挫挫你的锐气。” 望国军队如同黑色潮水般涌来,豫章城如同一只单薄的纸船,在浪潮中微微晃动。云梯搭上城墙,望军如蝼蚁般顺梯而上,走到一半便被城头上的巨石砸下去。鲜血喷溅,杀声漫天,断肢残骸累积在城墙底下,仍旧不停地有士兵踩着尸体冲上来。城头上“孟”字大旗迎风招展,鼓号手擂鼓助阵。木西子提着宝剑穿过飞矢雨林来到军旗之下,高声说道:“传令官何在!” “木将军!”留守将士都是当年木西子的旧部,俯身下拜。 “传令,准备火攻。”木西子说道。 扛旗手问道:“孟将军军令何在?” 木西子高声说道:“孟坦已死,皇城守卫由我接管。” 众人闻言一惊。 “不可能!”那扛旗手说道。 木西子侧目看着他,一字一句说道:“阵前顶撞主将,乱我军心,该死!” 木西子手起刀落,那扛旗手的头被生生砍下,骨碌碌滚在地上。 “易帜!换木家军旗!”木西子横剑在前,高声喝道。 “是!”褐色旗帜被一剑砍下,杏黄绫大旗高高飘扬,上面红丝线绣成的“木”字迎风招展。 木西子高声说道:“传令,退出瓮城,关闭城门。” “将军,瓮城是我们最后一道屏障啊!” 木西子双瞳血红,沉声说道:“只管传令。” 传令兵低头说道:“是!” 她大步往城墙垛口走去,高声喊道:“准备柴草!弓箭手就位!” □□兵退下城垛,弓箭手上前。 虞军甲士缓缓撤出瓮城,望军的潮水立刻压了上来。 木西子高声说道:“点火。” 箭头燃着火,百名弓箭手张弓搭箭,杀气充盈。 定国门已被鲜血染红,虞国甲士回撤,缓缓关闭。大门闭合的一刻,木西子高声叫道:“射!” 燃着火的羽箭在夜空中划出道道红光,士兵将大垛的干燥柴草从城墙上推下,落入瓮城之中。紧接着瓮城大门前一道铁板落下,将里面的望军死死封在火场中。 烈烈火光映红了夜空,夜风将血肉烧灼的气味送到高台之上。莫依然的刀被打落在地,袍袖已被刺破,左边脸颊一道剑痕,血正从伤口处缓缓地流出来。 孟坦冠帽已被挑落,披头散发,手中剑锋直指她的喉咙。他微微一笑:“你输了。” “是么?”她一笑,说道,“你看看后面。” 高台下,翁城内已是火光一片。 莫依然缓缓说道:“就在刚才,木西子已经夺了军营大旗,破了你开门迎敌的计划。” 孟坦看着她,目眦尽裂,青筋暴起:“你!” “十年筹谋,却在今日坏了事。你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木西子回来了吧?”她大笑,说道:“你中计了。” 火光中,他双目血红,朝着她缓缓逼近:“莫依然,我怎么没早杀了你。” 她神色一凝,缓缓后退。 主楼高十余丈,莫依然退到墙边,退无可退。孟坦看着她,说道:“我就算是输了,你也别想活着!” 他扬手,长剑猛然劈下! 耳旁一声呼啸,继而是连声闷响。莫依然睁开眼睛,只见木西子手指军旗长竿,竹竿尖锐的顶端正对着孟坦的喉咙。 木西子说道:“你没事吧?” 莫依然一笑:“没事。” 木西子转头,狠狠盯着孟坦,道:“咱们也该算算帐了。” …… 望军的第一波进攻被击退,仿佛黑色的潮水缓缓退去,只剩下如山的尸骨堆积在灰色的城墙下。木西子清点守城军士数目,只剩下了不到三千人。一场激战换来短暂的宁静,士兵不敢立岗,都靠着城墙,或躺或卧,抓紧时间储存体力。 孟坦被秘密压至兵部大牢,等候发落。莫依然和木西子匆忙回到镇国公府,赵继早已在书房中等候。 杜月开门,一见莫依然脸上的伤口,吃了一惊:“你这是怎么了?” “没事,一点小伤。”莫依然说道。 杜月蹙眉,此时却已经来不及多问什么,只是说道:“赵大人在等你。” 莫依然走进书房,赵继起身,问道:“相爷,情况如何?” 莫依然说道:“豫章总算是扛住了。东西呢,准备好没有?” 赵继将桌上的信笺拿起,递给莫依然,道:“您请过目。” 那是用截获的望国密码书写的密函,以孟坦的身份通告望军主帅,尘风关大军十万正在回救途中,明日即抵豫章城下。 赵继虽不明白莫依然为何将己方行军状况通报敌军,但是多年的共事已经让他们形成了相当的默契。他了解莫依然这个人,谋未定,不可说。 但是,木西子还是忍不住了。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告诉他们卓将军大军将至的消息?悄无声息地偷袭,岂不是更好?”木西子问道。 “我只是不想再有损失。”莫依然沉声说道。 “哀兵必胜。你这样只会加剧望军夺城的决心,对我们更不利。”木西子道。 莫依然说:“这只是全盘计划中的一步棋而已。” 她将信笺交给赵继,说道:“将这密函送出去。别被人看出来。” 赵继点点头:“明白。” 木西子蹙眉,说道:“那你的计划到底是什么?” 莫依然微微一笑,说道:“走赢这步棋,我还需要一个东西。” 话音刚落,窗外便想起门房老吴的声音:“回事。” 杜月问道:“怎么了?” 老吴说道:“沈学士府来人了,要见赵大人。” “让他进来吧。”杜月说道。 书房门开了,进来的却并不是众人意料中的学士府大管家,而是一个身着尚书服饰的中年男子。 “孙毅?”赵继眼睛一亮,“你怎么跑来了?” 莫依然只觉得这人有些面熟,听赵继这么一说,这才反应过来他就是沈学士的门生孙毅,现身居吏部尚书一职。她和他曾有过一面之缘,便是当年上郡变法回程时,他曾代表沈学士,携百官在定国门前相迎。 这一别,竟已是经年过往了。 孙毅低身行礼,说道:“赵大人。事关重大,我只能自己跑一趟了。老师让我送一样东西过来。” 他说着,从袖中掏出一个白帛包就的长卷,说道:“老师的原话是,‘请他过目,原样带回’。”他看着赵继说道,“赵大人,请您过目吧。” 赵继看着他,微笑着摇了摇头,说道:“不是我。” 赵继侧身,对身后的莫依然说道:“相爷,该是你等的东西来了。” “相爷?”孙毅睁大眼睛,看着众人身后那钗发襦裙的莫依然,一时说不出话来。 莫依然已经懒得去安慰这些受惊的心,只是从赵继手中接过布帛打开,明黄的卷轴赫然眼前。 “圣旨?”木西子惊道。 孙毅看见木西子,又是一惊:“木将军?!” 莫依然将圣旨打开,一目十行,道:“好!我要的就是这个。” “写得什么?”木西子问。 “劝降书,”莫依然一笑,道,“大虞朝廷敬告望军将士,只要他们肯放下武器,归顺大虞,虞国绝不杀战俘。不仅不杀,还要派遣车辆,将他们送回故里。” 木西子双目一眯:“瓦解军心。你先以卓将军大军来袭的消息将他们逼上绝路,然后再给他们一个绝处逢生。”她摇头叹道,“好一招欲擒故纵。” 莫依然微笑,将圣旨递给孙毅,说道:“你带话给沈学士,准备传旨官。” 孙毅仍在震惊中,只是点头:“是。” 莫依然缓缓坐下,说道:“熬过了今晚,一切就都有定数了。” 孙毅和赵继分头行动,木西子又去了城墙布防。夜色浓郁,莫依然独自坐在窗前,望着窗外暗红色的月亮。 “你也睡会儿吧。”杜月站在她身后,轻声说道。 “我睡不着。”莫依然说道,“战士未曾解甲,闺中岂能宽衣?” 杜月叹了口气,将手中托盘放下,说道:“那也好歹吃点东西。” 湛清碧绿的瓷碗里盛着银耳莲子粥,莫依然捧在手中,说道:“真好,又吃到你做的粥了。” 虽是这么说,她却并没有动勺子,只是放在了一边。 杜月在她身边坐下,说道:“我知道你担心什么。” 莫依然问道:“咱们有多久没收到北方前线的消息了?” “快十天了。”杜月说,“望军入境,交通要道受阻,郢下和豫章又相隔千里,消息延迟也属正常。眼下,没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 莫依然摇摇头,道:“没他的消息,我怎么能安心?” 杜月看着她,问道:“豫章城能守住吗?” 莫依然说道:“现在我可以说,没问题。”她回头,说道,“我只是担心牧臣收不到豫章的回音,会心下生疑。他一心急,就中了浑元的圈套。” 莫依然转头望向窗外,说道:“郢下如果失守,咱们现在所做的一切就都是徒劳。” 杜月看着她,说道:“我知道,你会有办法的。” 莫依然蹙眉,轻声重复道:“会有办法的。” 突然,西面传来渺茫的喧闹声。莫依然和杜月皆是一惊,急急打开大门。就在此时,守门小厮沿着小路匆忙跑来,说道:“夫人,夫人!门外有位军士来报,望军又开始攻城了!” “什么?!”莫依然一惊。距上一波进攻才刚刚过了一个时辰,没想到望军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再次组织袭击。看来,他们是真的破釜沉舟了。 莫依然披上披风,朝门外奔去。 …… 大街上空荡荡的。家家户户的男丁都上了城墙,只留下老弱妇孺聚集在各官衙内避难。莫依然策马踏过长街,西面天空,已是红光一片。 她以为击退了望军的第一波攻击,就能熬过今晚。等到明日天明,卓将军带着援军到达城下,两面夹击,便可将望军全部歼灭。可谋事虽在人,成事却在天。莫依然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望军竟能在短短的一夜之内发动两次进攻。 第一次进攻失败后,望军放弃了东面定国门,转从西面进攻。西面是低缓的山地,豫章城正建在最高处,视野内无障碍死角,易守难攻。由于兵力不足,无法全部布防,大部分的兵力都集中在定国门和东南城墙处。望军就是看中了这个弱点,才大胆进攻。莫依然在城墙下勒马,跳下马背,向着“木”字大旗奔去。 城墙上遍地都是倒下的士兵,有的还活着,在死人堆里挣扎喘息。喊杀声冲得耳膜轰鸣,烈烈招展的军旗下,莫依然终于看到了她。 “西子!”她刚一开口,木西子便猛地伸手将她一拉,两个人都卧在地上。与此同时,一支流矢钉在她身后的城墙上。 “我就知道你会来。”木西子高声说道。她的战盔已不知掉落何处,披头散发地看着莫依然,说道,“这一波的攻势已经大不如前了。望军已受重创。我们的防御也很勉强。” 莫依然靠着城墙坐起来,说道:“咱们还能坚持多久?” 木西子摇摇头,说道:“不知道。这边防御太薄弱,东南守军又不能调,我怕望军趁势攻击。这群饿狼已经失去理智了。” “咱们会坚持下去的,咱们必须坚持下去。”莫依然捡起地上的弓箭,说道,“我们一起,守住豫章。” 木西子长剑在手,重重点了点头。 木西子猛然站起身,手持军旗高声说道:“大家听着!尘风关援军十万明日就到豫章城下!扛过今晚,等待援军!” 莫依然站在军旗之下,张弓搭箭,杀气充盈。白色羽箭“嗖”的一声划破长空,望军军旗飘飘坠地。 木西子高声喝道:“杀!” 虞军士气大振,喊杀声直冲苍穹。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浓郁的夜色渐渐淡开,化作天边的鱼肚白。望军的攻势越来越弱,城楼终于在黎明前陷入寂静之中。莫依然和木西子并排靠着城墙坐下,身旁是无数尸体。两人都已筋疲力尽,双唇干裂,只是直直地望着苍穹。 忽然,木西子笑了一声。 “笑什么?”莫依然问。 “你不觉得,我们好像又回到了呼伦草原吗?”木西子望着天空,说道,“那次,在那个浑河旁的小村落里,我们也曾这样一起坐到天亮。” “哦,记得,”莫依然的唇边也绽出一丝笑意,“黄山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嘛。” 木西子含笑,说道:“好像是昨天一样。我还记得那一年郢下阴郁奠空,还记得朔国王庭的黄土街道,还记得草原上旷远奠空和烈烈的风。这一眨眼,竟然已经十年了。” “是啊,十年了。”莫依然道。 木西子说:“知道么,当我第一次发现你是女子时,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我一直以为女子应该是被妥善保护的,即使是我这个缇骑营女校尉,敕命受封的右将军,也多是顶着个名号为父兄押送粮草,少有亲自上战场的时候。我从没想过,做女子能像你一样,率性而为,独当一面。”她侧头看着莫依然,道,“交往越深,我的惊讶就变成了震撼。我看着你以布衣之身一步一步走上朝堂,看着你经历那些大风大浪,看着你站在世人瞩目的位置,无需依附于任何人,亦没有任何牵绊。我只觉得羡慕,真想像你那样活一次。” 莫依然淡然一笑,道:“你如何知道我没有牵绊?” “我也是后来才知道的,”木西子轻声叹了一口气,说道,“我想像你一样活,因此舍了一切,重走一遍你走过的路。游历这五年,我终于明白了很多以前不明白的事。”她轻笑了一声,仿佛在笑曾经的自己,说道,“以前,我以为打仗就像过家家,穿上盔甲,跟着父亲和兄长来边关走一圈,然后荣归故里,便会有得不尽的封赏。无论遇到多么紧急的状况,我也总是仰仗父兄来拿主意。后来,父亲和兄长相继过世,我才终于明白了战争的残酷。你看,眼前的一切才是真正的战争。穿上铠甲,就是把生命交付给了家国天下。死亡面前人人都没有差别,不管你是不满十五岁的孩子,还是刚刚成婚的新郎,不管你是虞国人,还是望国人。穿上这一身战甲,你就要面对死亡,而且要无惧无畏。” 木西子低下头,说道:“我曾经想,当你的刀刺透别人的胸口时,真的不会害怕吗?午夜梦回,真的不会被亡魂惊醒吗?现在我才明白,这是战争。什么仁义什么良知都是胡扯,战场上,活下去才是最重要的。不仅要自己活下去,也要让跟着你的人活下去,更要让你的国家活下去。为国而战,才是将之职责。” 莫依然看着她,说道:“西子,你已成为独当一面的大将军。木老将军泉下有知,会为你高兴的。” 木西子低头一笑,道:“或许吧。我偶尔会梦见他,可是他每次都不跟我说话。” 两下沉默。火把落地,发出“砰”的一声。 “依然,如果我们今夜真的死了,你最后悔的事是什么?”木西子问道。 “我不知道,”莫依然低头,说道,“我这一生所做的事很少有违背自己意愿的,因此也不会觉得后悔。要说遗憾,就是没能来得及见他一面。” “我也是,”木西子轻声一叹,说道,“我最后悔,就是当初那么决绝地离开他。” 她低头,说道:“我还没有跟你讲过,我和皇上的事吧? “一开始的时候,他还不是皇上,只是一个肯为我牵马的少年。他曾经向我承诺,要和我纵马天下,成为那一生一世一双人。可是后来他却登基当了皇帝,普天下第一人,又如何能与我成双?“所以我怨怪他,排斥他,即便心中还有爱,却总觉得委屈。那时候我只想着自己,眼睛看到的只是我和他这一片小天地。我不能原谅他一次又一次的食言,终于还是离开了。 一行清泪落下。莫依然叹了口气,拍了拍她的手,说道:“西子,你们还有机会。” 木西子摇摇头:“你不知道我说了多少伤人的话。我当时只想着离开,把所有的怒气都撒在他头上。我这辈子都不能原谅我自己,我也不敢再去见他。” 莫依然看着她,轻声叹了口气。 木西子抬起头,说道:“依然,答应我一件事。万一明日援军未到,豫章不保,你一定要想办法护他周全。” 莫依然蹙眉:“你说什么浑话?” 木西子道:“咱们之间没必要打官腔。你我都知道,豫章城再也坚持不了多久了。我是木家最后一员将军,城在人在,必不独活。可是,我希望他能好好活下去。” “会的,”莫依然揽着她的肩,说道,“我们都会活下去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第五十七章 忽然, 一个声音从了望台传来:“将军快看, 城外有异动!”莫依然和木西子皆是一惊,急忙起身,往远处看去。远方一片沙尘, 间或传来阵阵杀声。 “那是……”莫依然蹙眉, 一时还不敢确定。 “传令, 准备迎敌!”木西子高喝一声, 军士们纷纷就位。 不知过了多久, 远方的喊杀声越来越小, 朝阳破云而出,万道金光照得尘埃飞舞。莫依然眯起眼睛,尘埃散尽, 一面海蓝色大旗迎风飞舞, 上面银色丝线绣着大大的“卓”字。 “是援军到了!”不知谁喊了一声,“胜了,我们胜了!豫章城保住了!” 城墙上下一片欢腾,立刻有军士要去开城门。 “慢着!”木西子叫道,“小心有诈。” 此话一出,所有人都静了下来。 那面旗帜越来越近,军旗底下, 银甲将军跨坐马上。大军来在城外十步,一支羽箭正射在马蹄之前。 “城外何人!”木西子高声喝问道。 银甲将军催马向前,抬头高声叫道:“平西将军卓路,进京勤王。” 他仰头, 微微一笑,道:“木将军!” 木西子双目一亮,脸因兴奋而潮红,大声喝道:“援军来了,开城门!” 一声高喝,城门轰然开启。 卓将军带领援军五万来在豫章城下,遇到正在休整中的望国军队,双方立时开战。望军经过昨夜激战早已疲惫不堪,五万精锐之师势如劈竹,歼灭望军全部主力,生擒了领兵的敖牧,豫章之围,终于得解。 莫依然请沈学士下令将敖牧关押,留作日后停战的筹码。望军主力已被瓦解,短时间内,尘风关可以无忧。 只是,望国军阵中,却没见到顾全成的影子。这个老狐狸,怕是早已经逃回朔国去了。 俘虏的望国士兵一共三万余人,木西子临时在城外建了俘虏营,权做安置。 城外正在打扫战场,莫依然和木西子各自牵着马,在望军尸体堆成的小山中穿行。空气里是沉闷的血腥味,她们却已经习以为常了。 “尸体要尽快处理,否则引起疫病可就坏了。”莫依然道。 “明白。”木西子说着,一辆板车拉着尸体从她们身边走过。 莫依然冲着那两个拉车的役夫含笑说道:“埋之前先看看尸体,什么戒指啊耳环啊的可记着扒下来,回去还能换两斗米呢。” 打扫战场的众人闻言,哈哈大笑起来。气氛顿时没那么凝重了。 木西子走在她身边,说道:“你说这三万多俘虏该怎么办?” “你觉得呢?”莫依然问。 “不能引进城内,恐生祸乱;不能编入军队,怕乱我军心;也不能这么放着,这一场大战之后豫章城内粮草已经告急,可养不起这三万人;更不能遣回望国,否则就是放虎归山。”木西子蹙眉说道。 莫依然看着她,道:“木将军已经有打算了吧。” 木西子摇摇头:“战争虽残酷,我却不想做第二个白起。” 莫依然一笑,说道:“我倒是有个主意。你把他们交给我,怎么样?” “你想怎么做?”木西子问道。 莫依然一笑,说:“别多问。你只管帮我把他们带到郢下去。” “你要去郢下?”木西子问。 “是我们要去郢下,”莫依然道,“豫章之围已解,朝内的事交给赵大人就行了。卓将军还要回守尘风关,我们去北地,帮王爷打朔国。” 木西子点点头:“什么时候出发?” “你先休息一晚,明日再走,”莫依然道,“我先走一步,在郢下等你。” “你一人上路?”木西子蹙眉。 莫依然一笑,道:“我实在等不了了。我必须尽快见到他。” 木西子点点头:“也好。你跟杜月说了吗?” 她们都知道,杜月可不是个省油的灯。 莫依然吐吐舌头,道:“这个光荣而艰巨的任务就交给你了。”她说着,翻身坐在马上,道:“还有,帮我带话给戚二哥,我回来再当面谢他。” “你就这么走了?”木西子一愣。 莫依然执缰一笑,说道:“咱们郢下见。”说完打马一鞭,消失在大路尽头。 木西子瞠目结舌地看着她的背影,深深叹了口气。这让她怎么跟杜月说啊。 豫章之围虽解,可是,此时的郢下却仍在朔国军队的包围之中。已经入秋了,北方奠黑的原来越早。黄昏的光照射在黑锦金丝的亲王幡旗上,在地面投下的的暗影。 赵康一身纯黑色战甲,缓步走在郢下城墙上。韩福佩刀戴甲,走在他身边。 “已经十二天没有收到豫章的消息了。该不会是出了什么事?”赵康蹙眉说道。 韩福说:“应该不会。纵有变故,代丞相也该派人来才对。”他说着,叹了口气:“可惜相爷不在了。豫章若是托付在他手上,王爷您也不必如此忧心。” 赵康略一沉默,道:“加紧布防,当心敌军夜袭。” 韩福退身一步:“是。” 赵康缓步走在昏黄的日光下。再过一个月,就是莫依然两年的丧期了。都说时光无情,日复一日,爱情会消散,会淡漠。他曾以为自己对她的思念也会随着时间渐渐停止,可是,他却总在午夜梦回时唤着她的名字醒来。 闲下来时他总是在想,自己究竟为何如此放不下她?后来他渐渐明白,莫依然对于他来说,并不仅仅是一个爱人那么简单。 再也没有一个人,能像她那样懂他,只一个眼神便知彼此所想;再也没有一个人,能像她那样与他执手并肩立于风口浪尖,即使险象环生,却能处处精彩;再也没有一个人,能像她那样丰富而多彩,值得他用十年的时间来研读和珍藏。世上女子万千,唯有她,敢抬头直视他的眼睛,笑容从容而自信,唤他的名字,牧臣。 他爱她,却已经超越了一个男子对女子的爱恋。莫依然,是他在这世上唯一的一个同类。失去她,就是无穷无尽的孤苦伶仃。 最后一丝日光隐没在城头瓦檐之下,连同他的心,一并沉入永无止境的黑暗中。 …… 夜深了,四下一片寂静。在战场上,偏偏是这样的寂静最不能让人安心。朔国陈兵边界已有半月有余,除了小规模的野战之外并无其他动作。越是如此,越是让人心焦。赵康独自一人站在窗前,双眉紧蹙:这浑元,莫不是还有什么别的心思? “王爷,您睡了吗?”窗外一个女子的声音。 “谁?”赵康问。 “臣女王紫千,给您送夜宵。”门外的声音答道。 “进来吧。”赵康说。 朱门被推开,淡绿色罗裙漾着水波,捧着朱漆托盘的女子不过二八年纪,肤如凝脂,唇色微红,一双美目纤巧动人,却无半分妖媚之感。她一直低着头,将托盘放在桌上,说道:“臣女做了些莲子粥,清热败火,王爷请尝尝吧。” 赵康看了她一会儿,说道:“放那儿吧。” 王紫千抬起头,看到他的眼睛,又立时低下头去,说道:“凉了伤胃,王爷……” 她说道后面,声音渐渐低下去,细如蚊蚋。赵康并非不懂事的毛头小子,女儿家的心事他也能看出个一二来。眼下他没什么心思跟她说话,便取了大氅,说道:“本王去巡查边防,你也回吧。” 说罢,他便走出了房门。 其实边防早在黄昏时就巡查了一个遍了,几日以来朔国军队太安静,韩福担心他们在酝酿夜袭,因此特意增加了夜守。赵康走到城墙下,立刻有百夫长上前见礼:“王爷!” “守好你的岗就是,本王随便转转。”赵康道。 “是。” 北地的秋风带着飒飒的凉意,仿佛一把把刀子割在脸上。城墙上未点火把,所幸月光澄亮,亦能将眼前一切看个清楚。城上每隔三步就有一个垛口,每两个垛口有一个哨兵。哨兵岗位一个时辰一换,渐次轮班。赵康在城墙正中停下,望着远处黑压压的朔军营帐,不觉皱了眉头。 突然,西边一个哨兵喊道:“报,有人朝这边来了!” “多少人?可是奇袭军队?”百夫长高声问道。 那哨兵略一迟疑,说道:“应该不是。只有一个人。” 赵康走到近前,临着城墙想下望去,郢下的西边是一片旷野,月色下,一点淡淡的影子由远及近。那人一身纯白,月色下,银鞍照白马,沓飒如流星。 “长官,怎么办?”哨兵问道。 百夫长看了赵康一眼,见他并未说话,便说道:“等等再说。” 那人越来越近,纯白色的披风在北风中飘摇。赵康盯着那个人,握着城头石砖的指节泛出青白色,突然转身奔下城楼。 他跨上一匹马,高声对城门官喊道:“开门!” “王爷!朔军大营据此不过十里,危险啊!” “开门!”赵康大吼一声。 黑漆城门缓缓开出一条缝隙,他扬手一鞭,打马出城。 月色下,旷野中,两匹马相对而行,越来越近。两人渐渐放慢了速度,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同时停了下来。 他看着她,幽深的眼底泛出狂澜。她亦看着他,双目若两丸水银,绽放着比月光还亮的神采。 就这么相对许久,他终于开口,问道:“你,究竟是人是鬼?”莫依然一笑,仰头问道:“是人如何?是鬼又怎样?” 听到她的声音,他已确定这一切不是梦:“不管你是人是鬼,回来就好。” 他向着她,缓缓伸出手。 莫依然催马向前,慢慢走向他。当她的指尖终于触碰到他的手掌,一个沁凉,一个滚烫。他忽然一用力,将她拉到自己的马上,调转马头,向着城内奔去。 烈烈北风卷起他的大氅,吹着她散乱的发丝拂在他的脸上。她的发间带着淡淡的芝兰香气,那是虞江水乡的气息。 纵马入城,黑漆大门缓缓关闭。 他打马直奔下榻的郡守府,一路紧紧将她揽在身前。她的身子是暖的,带着记忆中熟悉的温度。这一切来得太快,他措手不及,只能紧紧抓住她,然后找一个安静的地方,将她看个清楚。 书房内点着灯,他紧紧握着她的手,将她拉进房中,反手将门关住。莫依然只是含笑看着他,说道:“做什么,你还怕我跑了不成?” 赵康看着她,摇摇头:“我怕这是一场梦。” “我回来了,”她含笑望着他,“牧臣,这不是梦。” “你每次都这么说。”他缓缓靠近,“我得亲自验证一下才行。” 他的唇倏然覆下,将她的声音封在喉咙里。莫依然先是一惊,继而满眼都是笑意,伸出双臂勾住他的脖子。他越吻越深,硬邦邦的铠甲顶在她身上,的唇舌仿佛要将她一口吞下。她只觉得喘不过气来,用力将他推开一点距离,喘着气说道:“我两天跑了一千里,你总该先让我喝口水吧?” “我不觉得你口干。”他说完,双唇再一次覆下来。 莫依然后退几步,撞到了桌子,他扶着她的腰让她坐到桌上。他的唇终于放开了她的,转而吻着她的耳垂,呼吸着她鬓间的香气。 她的声音在他耳边说道:“你过得好吗?” 这一句,勾起了分别后所有的回忆。 他停下来,双臂收紧将她抱在怀里,下颔放在她的肩窝,闷声说道:“不好。没有你,我怎么会过得好?” “我看,你过得不错。”她的声音有些怪异。 赵康起身,望着她的眼睛,问道:“怎么了?” 莫依然眼神往桌上一瞟,道:“私房小炒,还是豫章的莲子粥,够费心思的啊。”她看着他,挑唇说道,“别告诉我是韩福给你做的,那个大老粗可连盐和糖都分不清。” “是郢下郡守的女儿送来的。”赵康蹙眉,缓缓说道,“你真要在这个时候说这个?” 莫依然看着他,忽而低头一笑,道:“看你刚才一副猴急的样子,还好意思说我?” 他们相视,两个人都大笑起来。莫依然从桌子上跳下来,仰头看着他,说道:“这才两年不见,感觉像是隔了一生那样。” 他低头,在她掌心印下一吻,说道:“我们再不会分开。” …… 莫依然千里奔袭,已经两天两夜都没有合眼。赵康吩咐郡守府准备热汤,让她去去乏。郡守不知这位女客是谁,只是见王爷如此上心,自己也格外加了小心,吩咐妻子找出上好的衣裙被褥。 莫依然在房内洗澡,隔着窗子,赵康就坐在廊檐底下和她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他已经卸了铠甲,月光下,他的广袖宽袍盈满了夜间的清风。他低声笑着,眉梢眼角都是温柔。只是她的声音,就已经涨满了他的心。 郡守夫人远远走来,在三步外站定了,低头福了福身子。 赵康看见她,便问道:“怎么了?” “回王爷,府里现在还有两处空房,一个在西厢,一个在南跨院,您看给这位姑娘安排哪个?” “不用麻烦了,”房门打开,莫依然披着宽袍走出来,长发湿漉漉地披在身后,“我和王爷同住就好。” 郡守夫人直愣愣地看着眼前的女子,自己活了这么大岁数,第一次听见女孩子家自己说出这种话,而且脸都不带红的! 莫依然坦然直视着郡守府人惊讶的眼神,淡淡含笑。 赵康清了清嗓子,对郡守夫人说道:“就这么办吧。” 宝奁妆镜、衣衫群裳,全都送到了赵康的房中。婢女们成列退出,将房门轻轻关上。 莫依然坐在窗下的软榻上擦着头发,黑发沾着水,如冰丝般垂下来。赵康走到她身后,接过棉布手巾为她擦拭,动作缓慢而小心。 他心里有无数的疑问,却又不知该从何问起,更怕那许多问题惹得她心烦,又要离开。他几次张口,终于还是缄默,只是蹙眉擦拭着手中的青丝,小心翼翼,如临大敌。 “丞相车架内的尸体不是我。我在上车前就被我三哥下了迷药,等醒过来的时候,丞相身亡的消息已经传遍了虞国。”她透过面前的铜镜望着他,仿佛看透了他的心思,轻声说道,“后来又发生了很多事,我不可能一次都讲给你。但是,有件事,我想让你知道。” 她起身,直视着他的双眼,深棕色的眸子闪着耀目的光彩:“这两年的分别让我明白,我不能没有你。牧臣,我不会再离开你了。” 他胸口一震,一时竟不能言语,只是将她紧紧地抱在怀中。等了这么久,他终于等到了这句话。 这个女子,终于给了他一个承诺。 她的身子温软,静静伏在他怀中。他呼吸着她发间的香气,轻声唤道:“依然。” 没有应答。 忽然双臂一沉,赵康低头看去,怀中人呼吸绵长,竟已经睡着了。 两天两夜不眠不休奔袭千里,难怪她会累成这样。他将她抱到床上,为她盖好被子,自己在床边坐下,低头凝视她的睡颜。他多希望时光停顿在这一点,让他就这么看着她,地老天荒。 莫依然醒来的时候,赵康已经不在了。 她这一觉不知睡了多久,看窗外奠光也分不清是什么时辰。莫依然坐起来,走到桌边倒了口水喝。她一眼看见立架上挂着的大氅,便取下来,推门走了出去。 郢下郡守府她是来过的,沿着小路出了花园,便是暂作议事堂的书房了。因着郢下城是北地重镇,郡守府内常有驻兵。莫依然走到书房门前,两侧军士长戟一搭,将她拦了下来。 莫依然挑眉,虽然她早就料到这一身女装会引起的各种状况,但是被拦下来还是让她很不爽。 “摄政王可在里面?”莫依然问道。 “你是何人?”一侧军士反问。 这一问,倒让她不知该如何回答。 正僵持间,身后一个声音传来:“怎么回事?” 两侧士兵立刻持戟立正,叫道:“韩将军!” 身后的脚步声伴着铠甲的声响,莫依然含笑转身,说道:“韩将军,别来无恙?” 韩福望着她,双眼睁得老大:“莫……相……” 他的惊讶还在莫依然的意料之内:“是我。王爷在吗?” 韩福有些结巴:“在,在。快、快进来。” 两侧军士瞠目结舌,看着韩将军躬身引着这个女子走入议事堂内。 大堂正中摆着舆图,赵康坐在书案后。这个时间正是主将升帐,各军将领都在,有的莫依然看着面熟,有的完全是生面孔。见她进来,众将官都吃了一惊,议事大堂内何曾见过女眷?众人皆错开目光,不敢直视。 韩福仍在兴奋中,高声说道:“王爷,你看谁来了!” “喊什么,”赵康淡淡说着,走到莫依然面前,低声问道,“你倒是聪明,知道来这儿找我。” “不然你能去哪儿?”莫依然含笑看着他。 韩福的目光在两人之间游走,继而一拍脑门,说道:“我明白了。原来昨夜王爷带回来的女子,就是你啊!” 此话一出,所有人都挡不住好奇,看着莫依然。她却是不惊不恼,冲着众人微微一笑。 “这女子好生面熟。”一位紫袍将军对身旁的副将说道。 “有点像……镇国公?” 赵康用身子挡住她,说道:“你回去多休息休息,这边一切有我。” 她微笑,说道:“大敌当前,我怎么能让你一人撑着?” 她大步走到议事堂正中,在舆图前站定,说道:“我带来了重大军情。” 她转身回首,说道:“北地和豫章已经断了联系吧?你们可曾想过为什么?” 赵康蹙眉,问道:“豫章出事了?” “豫章城被望军围困,交通要道全部切断。”她沉声说道,“朔军之所以陈兵边境却不来进攻,就是为了吊住我虞国主力,好给望军奇袭豫章的机会。这场战争,是朔国和望国的阴谋。” “什么?!”众人的目光聚集在她身上。 赵康蹙眉,沉声问道:“现在情况如何?” 她微笑,说道:“放心,我从豫章来,兵围已解,望军遭受重创,再也构不成任何威胁。眼下,我们只须对付朔国就可以了。” 她看着他,沉声说道:“我有一计,还得要你来拿个主意才行。” …… 虞朔望三国鼎立已有百年。三国中虽有强有弱,但一直相互牵制,故而弱者得生,强者未能横行。此次朔望联盟,实是打破了这一平衡。在虞国军民的合力抗击下,望国进攻豫章的计划已经被粉碎,三国鼎力变成二虎相争,一个是兵强马壮的朔国,一个是刚刚经历一场守卫战争的虞国,强弱胜负,高下立判。 “所以,你的意思是,停止这场战争的唯一办法,就是重建三国鼎立的格局?”二人携手走在郡守府的花园内,赵康沉声问道。 “对。”莫依然说。 赵康摇摇头:“来不及。就算我们握着敖牧这一筹码,短时间内也不可能和望国达成稳定的盟约。我们已经没有斡旋的时间了。” “我并不是说真的达成什么盟约来扶持望国,”她望着他,说道,“我们只要让朔国认为望国已经和我们站在一边就行了。” 赵康蹙眉,道:“你接着说。” 莫依然道:“豫章之围,我们俘虏了三万望国军队。我已经让西子给他们重新编制,打着望国大军的旗号朝尘风关开来……” 莫依然话未说完,赵康已经了然:“你是想给浑元造成虞望联军的假象,让他们认为望国已经撕毁了同朔国的协约?” “正是,”莫依然含笑,说道,“望国一向是墙头草政策,我们将计就计,我想浑元也不会怀疑。” “是个好计策。”赵康蹙眉,携着她的手沿着小路缓缓踱着步子,心下百般思量,说道,“只是,若要成事,还须把戏做足才行。” 莫依然看着他:“你怎么想?” 赵康说道:“望国军队围攻豫章受挫,浑元那边肯定会听到点风声。如果你是他,你会怎么办?” 莫依然一想,说道:“派遣使者进行和谈,尽量将损失减到最小。” 赵康摇摇头,道:“这是你的做法,不是浑元的。以他的为人,筹谋十年,隐忍不发,一旦出兵,就绝没有草草结束的道理。” 赵康双目微眯,说道:“他是个男人,更是一国的君王。当年忍气吞声向我们俯首称臣,不就是为了今日的复仇么?哪怕只有一点希望,他也会奋力一搏。” 莫依然的手心渗出汗来,道:“如此说来,一场大战在所难免?” “躲不过的。”赵康说道,“不过,我们也能在这上面做一做戏。” 他们转上小径,踏着火红枫叶铺就的路缓步走着。赵康说道:“浑元得知望国那一步棋已经废了,必会寻个机会与我决战。到那时候,如果迎战的是虞望联军,必会给朔军以极大的压力。只有首战告捷,我们才有斡旋的余地。” 莫依然沉默,两人踏过满地枫叶,缓缓离去。 入夜,城头更漏声声。一点烛火闪烁在回廊尽头,王紫千一袭水蓝纱衣,缓步走来。夜晚的寒风吹着她的衣袖,更显得单薄瘦弱,楚楚动人。 书房内仍旧亮着灯,她在朱门前站定了,轻声说道:“王爷。臣女来给您送夜宵。” “进来。”摄政王的声音传来,听上去心情不错。 她推开门,款步走入,素手盈盈,将朱漆托盘放在桌上,说道:“昨天的莲子粥,我看王爷一口没动,想是不合胃口。今天换了红枣蛋花粥,暖心暖胃,王爷请尝尝吧。” “你有心了。”赵康坐在桌前,将手中兵书放在一侧,端起碗来喝了一口,道,“不错。” 王紫千望着他灿若星辰的眸子,面颊一红,唇角含笑,盈盈立在一侧。 忽然,从书房内间传来一个声音:“牧臣,那本《六韬》是不是在你那儿?” 竟是个女子的声音。王紫千一怔,讶然看着摄政王。 赵康仿佛并不在意,随意答道:“我正看呢。” 帷幔一掀,一个女子大步走出来,高声说道:“你拿走了也不说一声,害我跟那儿找了半天。” 她穿着一袭月白襦裙,走起路来却是大步流星,广袖外袍穿在她身上,平地处也能升起烈烈的风来。王紫千侧目看她,她的姿色只算得上中等,一双眉目深沉,泄露了她的年龄。 莫依然仿佛根本没看王紫千,径直到走到赵康身边,俯身看着他手中的书页。 油灯下,他举着书,她低头小声念着。间或指出一句,两人低声谈论。她的手就那么随意地搭在他的肩上,满头青丝拨在一侧,脸上神色肃然,与他如出一辙。 王紫千立在那儿,只觉得尴尬,便低身一礼,说道:“王爷,臣女先告退了。” 赵康顾着跟莫依然说话,只是冲她挥了挥手。 她咬唇,低身退出书房。门关闭的那一刻,她只觉得心头一酸,眼泪竟已经流出来。 她转头就走,忽然身后一个声音叫道:“慢着。” 莫依然不知何时已经走了出来。王紫千转身,脸上的泪痕正被她看到。 莫依然缓缓走向她,将手中的朱漆托盘往前一递,说道:“你忘了这个。” 王紫千低着头接过。 莫依然看着她,轻声说道:“以后别送夜宵来了。你用心做了,别人未必真的用心吃。你还年轻,有的是机会遇到那个对的人。别把真心浪费在不值得的人身上。” 王紫千一怔,抬头看去,只见女子目光淡淡,也正看着她。 莫依然微微一笑,道:“快别哭了,夜风里当心皴了脸。回去好好睡一觉,第二天就什么事都没了。” 莫依然说完,在女子怔愣的目光中转身离开。 她回到书房,赵康正含笑看着她:“你都跟她说什么了?” 莫依然挑眉:“你怎么跟隔壁二婶似的,专爱问人闲话?” “我好奇,”赵康趴在桌子上,笑道,“我真想知道咱们丞相大人是怎么纵横捭阖捍卫疆土的?” 莫依然靠近他,缓缓说道:“把你的好奇心用在兵书上吧!” 赵康收敛了笑容,摇头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行军打仗,不是看几页兵书就能学会的。” 莫依然叹口气,道:“零时抱佛脚,总能有点用。否则,我怎么放心让你上战场?” “放心,领兵全在韩福他们。我是代圣亲征,不过是个鼓舞士气的作用。”赵康说道。 莫依然叹口气,道:“战场上刀剑无眼。你是主帅,敌军肯定先冲着你去。当年木老将军麾下三员大将,韩福多谋,孟坦沉稳,韩擭勇猛。如今只剩下韩福一人,谋略有余,稳妥不足。我担心……” 赵康看着她,缓缓说道:“你现在唯一能帮我的,就是少担这一份心。” 她看着他,点了点头。 …… 绸布灯笼高高挂着,沿着郡守府的长廊洒下一路光斑,花园内有值守的军士往来巡查。长廊内传来一阵足音,一个女子提裙奔来,两侧军士一见她,纷纷下拜道:“公主。” 静和公主的脚步丝毫未停,一路向着赵康的房间跑去。她今天下午听奉茶的婢女说摄政王接回了一个女子,现就住在王爷的房中。她虽然知道不可能,但直觉告诉她,这个女子,就是莫依然。 房门前,两个守卫将她拦下来:“公主请止步,王爷已经休息了。” 静和往里一看,房内还亮着灯。她理也不理守卫士兵,直接推门闯了进去。 桌上点着一豆油灯,映得整个房间昏昏沉沉的。进门处摆着四扇屏风,紫帛绢绣上映出一团模糊的影子。听到声音,赵康从屏风后走出来。他只穿着内袍,胸前微敞,有些讶然地看着她,问道:“静和,你怎么来了?” 听到静和的名字,莫依然急忙从屏风后走出来。她鬓发松散,也只穿着中衣,静静看着房门前的女子。 很长一段时间,两个人就这么相对站着。赵康只说了一句:“我出去走走。”便取了披风离开了。沉默许久,莫依然轻声说道:“静和,是我。” 眼泪终于流出来,静和上前一步扑到她怀中,已是泣不成声。 “我以为你死了……我亲眼看见你的尸体……”静和抬起头,泪眼朦胧,“你太残忍了。他已经丢下我走了,你也走了,你让我怎么办,让我怎么办……” 莫依然轻轻拍着她的肩,说道:“我这不是回来了吗?” 静和看着她,抽噎道:“还是月娘说得对,莫依然,怎么可能死。” 莫依然看着她,淡淡微笑着。 两个人还像以前那样坐在床上谈天,莫依然把她离开豫章后的一桩桩一件件事无巨细全部讲给静和。有些事她不能让赵康知道,但是对着静和,却可以毫无遮拦。她们就这么执手聊到深夜,直到天边泛出鱼肚白,才双双倒头睡去。 醒来时已经是中午了,两个人一起到后堂用膳。静和还像从前那样给莫依然添菜,说道:“可惜月娘不在,不然咱们就能团圆了。” 莫依然一笑,说道:“是啊。” “对了,月娘和赵大人的事,你知道了吗?”静和问。 莫依然一口茶水喷出来:“你说什么?!杜月?和赵继?” “你不知道啊。”静和一脸泰然,道,“他们两个早就有眉目了。你走了之后赵大人常往咱家跑,每次都是来找月娘。后来月娘禁不住我逼问,总算是承认了。” 莫依然眯着眼睛,说道:“听你这么一说,他们俩好像确实有那么点问题。” 静和掩口而笑,道:“月娘果然厉害,连你都蒙在鼓里。” 莫依然作势叹了口气,说道:“真是窝囊啊,丈夫丧期未过,妻子就跟别的男人勾搭上了。悲哀,真是悲哀。” 静和哈哈大笑起来。 就在此时,郡守府一个丫头走进来,福身问道:“公主,摄政王让问,午膳可曾用完?” 静和说道:“去回,就说快了。” “是。”丫头退下去。 静和看着莫依然,说道:“这是催你呢。你们俩,两年都熬过来了,这不就一晚上没见吗?至于这样……” 莫依然一笑,说道:“关键就是这一晚上。” 静和一怔,继而挑眉,说道:“我昨晚是不是去的不巧了?” “可不,”莫依然含笑看她一眼,“你可是坏了爷的好事。” “啊呀呀,相爷可别生气,妾身赔罪就是了。” 房内,一片笑声。 莫依然从静和那儿出来,直接往书房去了。刚到书房门口就遇到韩福的副将,说是将军和王爷去巡城了,她便和那副将一道往城墙去。副将姓宋,刚入伍就跟着韩福,是累积战功一步一步升起来的。两个人聊起当年政变逼宫,他曾跟着木西子守卫含章殿。 “这么说你我还是老相识了?”莫依然笑道。 “相爷高抬在下了。”他侧身一步,道,“相爷先请。” 莫依然踏着石阶,缓步走上城墙。陌陌天边绿野一线,映着暗沉奠空。远处,朔国营地旌旗招展,赫然可见。 赵康正和韩福走来,他一身纯黑战甲,身后跟着一众将官。她沉声和身边人说着什么,行至有度,威仪凛然。莫依然看着他,唇边不禁绽出一丝笑意。 然后他也看见了她,双目一亮,大步走了过来。他在她面前站定了,蹙眉说道:“城头风大,你也不知道加一件衣服。”他说着将自己的大氅解下,披在她肩上。 大氅带着他特有的热烈温度。莫依然一笑,问道:“昨晚上你去哪儿了?” “我在书房看兵书。”他低下身子,在她耳边说道,“昨天被静和搅了好事,今晚你可别想逃。” 她低眉浅笑,是别人从没见过的温柔。 韩福几人就站在他们身后几步的距离,赵康牵着她的手走过去,说道:“丞相已经到了。韩将军,且把你的计划说出来吧。” 莫依然心中一震,他就如此向众人昭明了她丞相的身份,神色坦然,没有丝毫不妥。 她看着他,心里一暖。这个男子的胸襟气度非一般男子能及,只有和他在一起,才能有真正的白首不相离。 众将官冲莫依然低身行礼:“相爷。” “众位将军不必多礼,”她微笑,说道,“韩将军,请说吧。” 韩福上前一步,说道:“几日来敌军动作频频,哨兵多次发现敌军骑兵小队趁夜来城外窥探。我与几位将领商议,敌军怕是要有大动作了。与其等他们的动作,不如我们来个先发制人。” “怎么个先发制人?”莫依然问。 韩福说道:“夜袭。我带领主力冲撞敌军大营,继而佯装溃逃,引敌军至浑河。宋将军带三万人侧翼包抄,切断敌军退路。继而两面包抄。朱副将带五千轻骑兵趁乱烧毁敌军粮草。” 赵康说道:“如此,既能重创敌军,也能彻底断了他们进攻郢下的退路。” 莫依然蹙眉沉思,道:“韩将军果然好计策。” 韩福欠身一笑。 “只是……”莫依然与赵康对视一眼,说道,“如此,会不会有些太冒险?浑河以北就是朔国腹地,大军孤悬,万一……” 赵康点点头,道:“这也是我所忧虑的。不过韩将军有句话说得好,不入虎,焉得虎子?这世上没有不流血的战争。” 莫依然点头,道:“有理。你既已经拿定了主意,那就放手去做。不过,我还有个补充。” “你说。”赵康道。 莫依然说道:“按照行程,木西子不出三天就要到了。一切计划等木西子来了再说。” 韩福点头道:“好,等木将军。” 第五十八章 木西子星夜兼程, 终于在第二日下午带领那三万望国降军到达郢下。莫依然独自出城相迎, 引着木西子在城北营地驻扎。 这三万望国士兵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留在城内恐生祸乱, 因此在城北另辟了大营。望国士兵在虞国百夫长的带领下搭建营帐, 木西子牵着马, 和莫依然并肩走在黄土路上。 “怎么样?”莫依然侧目, 问道, “这队伍还好带吗?” “毕竟是望国人, 虞望战争又刚刚结束,”木西子摇摇头,说道“我已经打散了他们原有的编制, 百夫长以上全由虞国士兵担任, 应该不会出什么乱子。”木西子说道。 “孙子云,车杂而承之,卒善而养之,是谓胜敌而益强。”莫依然叹了口气,道,“咱兵家老祖宗说的话,该不会错吧。” 木西子问道:“郢下情况如何?” “朔军的越来越频繁, 怕是要有大动作了。韩福提议夜袭敌军大营,背靠浑河两面包抄。”莫依然道。 木西子点头:“先下手为强。是个好办法。” 莫依然淡淡道:“不知为什么,我这心里总是不安定。牧臣要亲自率主力冲撞敌军大营,彻底转移浑元的视线。我担心……” “我不是来了吗?”木西子看着她, 说道,“我带着望国军阵同主力一起行动。放心,我绝不会让他出半点差池。” 莫依然点点头:“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 承安六年九月十二日夜,摄政王赵康奉承天意,代圣亲征,率军十万与敌军决战于呼伦草原。 史书上聊聊几笔,将这决定虞国生死存亡的一战描述得仿佛轻而易举。 没有浓重的黑夜,没有战马的嘶鸣,没有十万大军衔枚疾走,更没有城头之上,一个女子的注目远视。 莫依然独自立在晚风中,看着他的背影被黑夜吞噬。这一刻,她才终于明白了当年木子清出征时静和的心情,才第一次感觉到一个女子的无奈。 全军皆出,她只能留下守城。临行前他在马上低头看她,说:“等我回来。” 莫依然摇摇头:“不,我不会等你。你若不回来,我就从此忘了你,过我自己的日子。所以,赵康,你若是不想失去我,就赶紧回来。” 他看着她,俯身在她唇侧印上一吻,道:“我懂了。我一定速去速回。” 他打马,乌云蔽月,大军出征。 静和公主走上城墙,立在她身边,轻轻握住她的手。这一夜,注定无眠。 一个时辰后,传来第一个战报。 斥候骑兵跃下马背,跪地说道:“报,我军主力与敌相遇,短暂交战后已往北部撤去!” “伤亡如何?”莫依然问。 “双方皆略有折损。”斥候道。 莫依然点点头:“去吧。” 静和坐在一边,说道:“还在计划之中。” 莫依然蹙眉,说道:“等消息吧。” 按照计划,大军引开朔国主力,朱副将带领五千兵马趁机烧毁朔军粮草,下一个战报应该不远了。 果然,半个时辰后,第二个斥候打马回城。 “报!朱将军潜入敌军大营,未发现粮草。已率军北上,同宋将军回合。” “什么?”静和一怔,看向莫依然,问道,“朔军大营内没有粮草,这可能吗?” “绝不可能。”莫依然沉声说道,“除非……” “除非什么?”静和问。 莫依然对斥候说道:“你立刻北上探查军情,如有异变,即刻来报!” “是!” 见她如此神情,静和心中一悬,问道:“是不是出事了?” “希望是我多心。”莫依然深吸一口气,道,“眼下说什么都太早。等消息吧。” 时间在等待中总是过得很慢,莫依然眼观鼻,鼻观心,凝神正坐。静和也努力耐着性子,静静喝杯中的茶。没有人说话,甚至连呼吸都听得清清楚楚。窗外月至中天,夜色正浓。 一个时辰,没有任何消息。 静和已经坐不住了,在房内来回踱着步子。莫依然仍旧坐在原位,手心渗出细细的汗来。 两个时辰过去,仍旧没有消息。 静和觉得喘不过起来,起身将窗子打开。就在此时,远远传来了脚步声。 “报!” 莫依然豁然睁开眼睛。斥候俯身拜倒,说道:“朱将军北上途中遇袭,五千兵马尽殁。大军主力被敌军围困在浑河南岸,宋将军正前往救援。” 莫依然一颗心骤然向下沉去。果然被猜中了。 “王爷如何?”她问道。 斥候道:“大军被重重围困,已经失去了联系。” “敌军多少?”莫依然问道。 斥候答:“度十五万。” 静和跌坐一侧,不能言语。 莫依然豁然站起身,高声说道:“传令,全城戒备,封锁城门。” “是。”斥候低身退出门外。 房内又只剩下了她们两人。静和看着她,双唇微微:“依然,怎么办?” “我不知道。”莫依然双腿一软,静和急忙上前扶住她。 莫依然双唇已经失了血色,整个人微微着。静和从未见过她如此惊慌,心里突然没了底。 一直以来,她一直是那个操控大局的人。可如今这个局势,已经不在她的计划之中了。 十五万敌军……前是浑河,后有追兵……她仿佛看到了满地的尸体,而他浑身是血,漆黑的双眸遍布绝望。 “静和……” 静和急忙握住她的手,竟是一片冰凉。 “怎么办……怎么办……”她已经慌了神,额上渗出细细的汗来,“若是他死了,我必不独活……” “莫依然!”静和扳正她的双肩,迫使她看着自己,“你现在就放弃了?什么都不做就放弃了?我大哥还没死呢,他就在那里等着你去救他!你要救他!” “救他……”涣散的眸光逐渐聚于一点,“对,我要救他。我要想办法,让我想想……” 她双手抱头坐在地上,一闭上眼睛,就看到他浑身是血的样子。 莫依然深吸一口气,迫使自己集中。 泪痕在脸上逐渐冰凉,思维却渐渐澄澈下来。是了,这是浑元设下的圈套。他知道攻城战消耗过大,所以不愿意吃这个亏,才几番前来,就等着他们沉不住气,走进他的阴谋之中。 …… 莫依然闭目静坐,心下渐渐清明起来。眼下局势还没有到不可挽回的境地。赵康带领的大军有十万,又有韩福总指挥,没那么容易就被浑元吞掉,更何况有木西子带领的望国降卒组成的虞望联军虚张声势,浑元也必然不敢轻举妄动。现在两军肯定正在僵持之中,如此说来,她还有斡旋的余地。 问题是该如何斡旋。浑元复仇心切,又早已觊觎虞国江山,绝对没有那么容易轻易收手。到底该怎么办,才能让他鸣锣收兵? 她缓缓睁开眼睛,静和的脸出现在她眼前。 “怎么样?”静和问道,“有办法了吗?” 莫依然看着她,缓缓说道:“我只能尽力一试。” 暗紫色长袍上绣着三趾蛟龙,黑银封腰上有着精致的暗纹。头上双翅乌纱帽,足下纯黑鹿皮靴。腰间玉佩的明黄流苏显示着三公之首的尊贵身份,莫依然站在铜镜前,手中握着使臣手杖,仿佛瞬间回到了一切开始之前。 静和低身为她整理袍袖,轻声一叹,抬头看着她,问道:“真的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莫依然摇摇头:“这是我能想到的唯一办法。” “能行吗?你有多少把握?”静和问。 莫依然一笑,道:“不重要。就算只有一线希望,我也要试一试。” “可是你……”静和叹了口气,说道,“你可千万要保你自己周全。” “放心,”她一笑,“我是莫依然,死不了。” “呸呸呸,什么死不死的!”静和说道,“你不止要救我大哥,更要就虞国。” 莫依然看着她,沉声说道:“我明白。” 门外传来脚步声,郢下郡守立于窗下,高声道:“大人,一切都准备好了。” 莫依然深吸一口气,打开门,走了出去。 昨夜夜袭失败,浑元料定眼下城内已无兵力,竟在今晨带领三万双刀步兵回围郢下城。朔军在城墙下结兵布阵,明晃晃的弯刀在阳光下闪着森然的寒光,三万人只是围而不攻,就足以让郢下城陷入绝望的恐惧。 城墙上旌旗招招,莫依然披着大氅缓步而来,左右军士纷纷低身下拜。她在垛口前站定了,转身对静和说道:“这里就交给你了。记住,不论谁来叩关,绝对不能开门。” 静和点头:“老规矩,我明白。” 莫依然转身,对左右说道:“我可以了,开始吧。” 一旁一个军士拿起手腕粗的绳索,刚要有所动作,却被静和止住。她上前一步,结果绳索,说道:“我来。” 她低身,将绳子一圈一圈缠在莫依然的腰上。 黄色使者旗帜缓缓升起,莫依然站上城墙,两侧士兵开始放下绳索。静和用手捂着嘴,不让自己呜咽出声。莫依然看着她,直到整个人缒下城头。 她沿着灰色的城墙缓缓下坠,绳子勒在腰间,整个人仿佛被断成两半。下面便是如黑潮一般的三万朔国军队,千万把钢刀闪出寒光,映射在她身上。 绳子一点一点放下,她离虞国越来越远,离朔军越来越近。莫依然的双足终于再次落在地面上,她立好使者手杖,开始缓缓解开腰间的绳索。 眼前是虎视眈眈的敌军阵营,身后是紧闭的郢下城门。解开这个绳索,就是断掉了自己最后的退路。 腰间一松,绳索落在地上。莫依然执起手杖,大步朝着朔国军阵而去。 军阵一动,铿然有声。千万把弯刀直直指向她,最前排的刀刃就停在她额前一寸。莫依然深吸一口气,将手杖往地上一立,高声说道:“虞国使者莫依然,求见朔王浑元!” 有传令官飞奔着去后方通报,莫依然便迎着太阳立在那儿,日光在她身后拉出长长的影子。许久,传令官飞奔着回来,高声说道:“请虞国使者入主将营帐!” 三万军士收刀,动作整齐划一。军阵分开两侧,留出一个供一人通行的道路,莫依然执起手杖,迈步往前走去。 主将营帐在大营深处。莫依然一路穿过步兵军阵,走入辕门。鹿砦大开,她随着传令官走入朔国的大营中。 “请虞国使者——” 正官帽,捋朝带。营帐帘幕掀开,莫依然昂首,大步走入大营之中。 营帐内光线昏暗,空气中混杂着淡淡的羊膳味。正对着大门是高台座椅,椅子上铺着白虎皮,上座之人,正是浑元。他一身羊皮短袍,足蹬长靴。十年不见,他早已从向往中原文化的儒雅少年,变成北地的枭雄霸主。 主席坐下两侧各有一张短桌,左侧席位虚空,右侧坐着一人,正冲她微微笑着。 竟然是顾全成。莫依然心下了然,果然,他跑回朔国来了。 她神色如常,上前见礼,道:“虞国使者莫依然,拜见朔王。” 浑元看着她,哈哈大笑,道:“莫先生,又见面了。故人相逢,喜事,喜事啊!” 顾全成站起身,微微一礼,道:“莫贤弟,别来无恙?” 他“贤弟”二字故意加重了音调,莫依然一笑,这顾全成是想一上来就给她个下马威啊。 可惜,他看错了人。 莫依然还礼,道:“顾大哥,承蒙挂念。豫章一别多日,君可无恙?本来想请兄长来家里坐坐,谁知道您竟然不告而别,可让在下惦念了。” 她心下冷笑,豫章一战还不够你瞧的?手下败将,还敢在我面前抖威风? 果然,顾全成僵硬一笑,回身落座。 浑元说道:“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莫先生,请入座吧。” “谢王上。”莫依然走到左席,缓缓落座。 浑元高声说道:“来人,上茶。” 营帐后帘掀起,两个侍女捧着茶壶走上来,对着莫依然行了一礼,开始倒茶。浑元看着她,眉目含笑,眸光中闪过一丝精芒,说道:“这茶是虞江的明前龙井,茶壶茶碗皆是大虞从哥窑订制,奉茶女子是淮南佳人。正宗的虞人虞茶,莫先生,请尝尝吧。” …… 吃虞茶,豢养虞国侍女。或许,在他心里,早已经把自己当做大虞的主人了吧? 莫依然微微一笑,说道:“在虞国喝虞茶是理所应当,在朔国的土地上还喝虞茶,就太不合时宜了。我倒是很怀念朔国的马酒,王上,可否满足我这个小小的请求啊?” 浑元看着她,挑唇一笑,道:“好说。” 侍女捧上银壶,为她斟满一杯马酒。莫依然低头啜饮,说道:“香浓醇烈,世间美味。” 浑元看着她,说道:“莫先生既然这么喜欢朔国的酒,当初为何要回虞国?” “我是虞人,这一点永远无法改变,”她的目光缓缓转向顾全成,说道,“再说了,道不同不相与谋。” 顾全成眸色一凛,静静看着她。 浑元亦是一笑,问道:“那莫先生今日前来,有何贵干?”莫依然说:“我来给王上提个醒。” “请讲。”浑元道。 “望国五万大军正星夜兼程,奇袭朔国王庭。算日子也快到了。”莫依然缓缓说道,“王上出战,可曾留了守军守卫王庭?” 浑元神色一凛。一旁,顾全成却呵呵笑了起来。 莫依然侧目看他,问道:“顾大哥,何事如此有趣?” “我是笑你啊,”他斜斜靠在椅背上,说道,“虚张声势。莫依然,都这么多年了,你也没什么长进。” 莫依然挑眉,道:“原来顾大哥以为我在虚张声势。” 顾全成看着她:“不然呢?豫章一战望国主力尽殁,哪儿来的五万大军?就算他们还有兵,也是自保为先,断没有北上的道理。就算是真的北上了,”他冷冷一笑,道,“从封神戈壁到呼伦草原,到处都是朔国的斥候,你以为能瞒得过我王上的眼睛?” 莫依然看着他,摇头笑笑,道:“我本想着送份大礼给王上,没想到顾兄这么不信我。” “什么大礼?”浑元问道。 “望国八百里河山。”莫依然高声说道:“豫章一战,望军虽然受挫,但主力尚存。为保存实力,望国敖牧在两军阵前与我签订了盟约:虞望同盟关系重建,望军派遣军队帮助虞国抗击北地朔军。” 她起身一礼,说道,“王上,此时望国国内空虚,只要我们合力一击,必能攻破雅格。到时候望国江山以月亮湖为界,以北八百里全归朔国,如何?” 浑元眯着双目看着她,目光深不见底。顾全成开口,问道:“既然虞望已成联军,你又为何要出卖同盟?” 莫依然缓缓说道:“我也是不得已而为之。望国政治无良,左右摇摆,就像在枕边养了一条毒蛇,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开口咬人。眼下,正是除掉它的最好机会。” 顾全成紧紧盯着她,冷哼一声,道:“我看,你是想引开呼伦和的大军,好救你虞国主力出来吧。” “顾兄既然一直不信我,我也就没有再说下去的必要了。我们不妨来赌一赌,”莫依然微笑道,“以我虞国十万兵马,赌你朔国千里草原。我若说得是假的,呼伦草原十万大军拱手相送;可是,我若说的是真的,你朔国就从此在三国版图上消失。” 隔着两张几案,莫依然与顾全成沉默对峙。两人的目光都仿佛带着千万把利刃,就看谁先败下阵来。 许久,顾全成忽然一笑,道:“好,赌就赌。” 莫依然心道一声不好。她本来就是在虚张声势。根本就没有什么奇袭王庭的望国军队,她不过是想利用浑元的多疑和望国左右摇摆的政策促使朔国分兵回援,给木西子他们突围的机会。千算万算,却没算到这狡猾的顾全成。 她表面上依旧淡定,笑道:“顾大哥想玩,兄弟我没有不陪着的道理。” “那就请莫贤弟先在大营中住下来吧,”他微微笑着,说道,“咱们看看,到底是望国军队先拿下王庭,还是我们朔军先攻破郢下。” “来人,”浑元话音刚落,立刻就有四个健硕的朔国士兵走进来。浑元说道,“请使者下去休息。” 莫依然知道自己已经没有选择的余地,便站起身来,微微还了一礼,转身跟着四个士兵走出大帐。就算明知是输,也要输得风仪有度。 可是浑元为她准备的房间,却跟风仪沾不上一点关系。 她的房间里有很多马吃的粮食。说白了,她是住在饲料棚里。 帐篷四周连个缝都没有,正门口四个士兵轮番值守。有句话叫“赔了夫人又折兵”,她这回,是赔了老公,又把自己搭进来了。 暮色将至,没有人来送晚饭。莫依然饿着肚子躺在草料堆上,这些年锦衣玉食,竟让她连“扛饿”这么基本的生存技术都丧失了。真是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啊。 此时,外面传来一个声音:“莫贤弟,睡了吗?” 竟是顾全成。 莫依然一个激灵坐起来,缓了一缓,说道:“顾大哥?” “是,我给你送吃的来了。” 莫依然心里说道,装什么假好人。不过,有吃的还是不错的:“进来吧。” 顾全成手里提着一盏油灯,拎着食篮子走进来。他将油灯放在帐篷正中的木桌上,环视四周,满地都是杂草,连个坐的地方都找不到。 莫依然就坐在杂草堆上,看着他微微笑道:“随便坐,别客气。” 顾全成一笑,掀袍席地而坐。 他将食篮打开,取出里面两碟小菜,说道:“酱牛肉和小葱拌豆腐,我记得你最爱吃这两道菜。” 莫依然已经饿疯了。她把手在袍子上擦了擦,拿起一个馒头,一口菜一口肉地吃了起来。顾全成看着她,说道:“慢点,慢点,还有酒呢。” 他从食篮深处取出一个白瓷壶。莫依然双眼睁大,说:“不会吧……” “没错,”顾全成一笑,“竹叶青。” 莫依然双手捧着杯子,说:“满上,满上。” 清凌凌的液体散发着醉人的香气。她仰头一饮而尽,温热的感觉沿着食道一路烧到心里,清香却沁满鼻腔。她回味地“哈”了一声,说道:“顾大哥,你可是下了血本了。” 顾全成一愣:“此话怎讲?” “你深夜来拜访,不会只是为了请我喝酒吧?”莫依然挑眉看着他。 …… 顾全成一笑,道:“知我者,贤弟也。” 莫依然漫漫夹了一口菜,说道:“顾大哥,你有事就说。咱们俩的交情,还用搞这些有的没的?” 顾全成微微点头,道:“得,贤弟是爽快人,那我也就有话直说了。” 他顿了顿,看着莫依然,缓缓说道:“王上想拜先生为相。” 莫依然夹菜的筷子顿了顿,微微一笑,说道:“原来,顾兄是来牵线搭桥的。” 顾全成看着她,问道:“不知贤弟,意下如何?” 莫依然放下筷子,问道:“顾兄可曾将我女子的身份告知王上?” 顾全成点了点头,道:“王上说,女子身份不足介怀。选贤任能不拘一格,不论出身,不论贵贱,自然也不论男女。” “好,”莫依然挑起大指,道,“王上好胸襟,好眼界。有如此君主,朔国昌盛只是时间问题。” “贤弟这是同意了?”顾全成问道。 莫依然一笑,说:“若是十几年前,我没有不同意的道理。可是现在……”她摇摇头道,“烦请转告王上,我不得不谢绝他的美意。他来晚了一步,我已是虞国丞相,不事二主。” “良禽择木而栖。是为阶下囚,还是座上宾,请贤弟三思。”顾全成道。 莫依然看着他,忽而一笑,说道:“顾兄,你又何必如此?你心里明明不想让我答应,却非逼着我把话说绝。” 顾全成双目微眯:“哪儿的话。” “一山不容二虎。顾兄在王上身边正混得风生水起,兄弟我就不去跟你抢饭碗了吧。”莫依然道。 顾全成看着她,忽然哈哈大笑起来,道:“莫依然,可惜你是个女子。否则,天下英雄,独你我二人了。跟你过招,痛快!” 顾全成为她倒酒。莫依然手扶着杯沿,说道:“我倒是一直有些疑惑。顾兄经天纬地之才,为何背弃母国,转投这北地蛮夷之邦?” 二人碰杯。顾全成一口饮尽,道:“这可就说来话长了。” “不急,离天亮还早。”莫依然道。 顾全成再斟一杯酒,说道:“也罢,谁让跟我就跟你聊得来。我今天也就打开一回话匣子,贤弟别嫌我烦才是。” “怎么会,”莫依然一笑,“咱们见面的时日不多。下一次再想这么说话,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了。” “是啊,”顾全成自斟自饮,叹了口气,说道,“这事,还要从我被派遣到郢下之前说起。想想,也是将近二十年前的事了…… “我是武举人出身,也曾考过进士,中了头甲。怎么说也算是个文武全才了吧?可当时的吏治大权都掌握在李丞相手中,我年轻气盛,又自负才华,不肯依附权贵,就被抹了进士科的名次,分配到军队去了。到了军队之后,我就跟着木衡将军南征北战,一心想着靠累积战功出人头地。几年下来,战功确实也有不少,可我毕竟不是木家亲信部将,更何况木老将军还有一儿一女。军权由木家把持,我也沾不上边。当时正赶上新皇登基,朝内势力重组。李丞相一党势力壮大,将拥立淮安王的武将都排挤在朝堂之外,我么,就被发到了北地镇守郢下。 “眼看着朝内政令昏庸,吏治腐败,重文轻武,武将屡被打压。我身在北地边防,深感无力。正巧那一年朔国进犯边境。朝内援兵久等不至,我奋战十日,终于兵败被俘。我本想着一死以示气节,却没想到,遇到了王上,就是当时的浑元王子。 “是浑元王子将我从死囚牢中保出来。他称我为先生,侍奉如父亲,对我可谓言听计从。我在虞国莽莽撞撞浪费了二十年,终于在朔国找到了我的用武之地。” 顾全成看着她,说道:“抱负不得伸展,才华无处施张。其中苦楚,贤弟应该清楚。如果不是王上,我现在可能已经屈死在某个不知名的角落,臭气熏天了。” 莫依然点点头,叹了口气,道:“吏治昏暗,误人,也误国啊。” 顾全成喝着酒,道:“为大虞,我要敬贤弟一杯。若不是贤弟力挽狂澜,虞国早就完了。” 两人举杯,一饮而尽。 顾全成放下酒杯,道:“可惜,咱们各位其主。不然还真是惺惺相惜呢。” “天下英雄,唯君与操尔。今世又逢三国,顾兄青梅煮酒,快哉,快哉。”几杯酒下肚,莫依然已是面色酡红,微微笑着。 “唉,谁不想回自己的故国,为母国效力啊。北地虽宽广,终归不是故乡。”顾全成看着莫依然,道,“贤弟,你给我句准话,这一仗,虞国到底能不能赢?” 莫依然心下一亮,这才是他今晚的真正目的。前番几般殷勤,不过是为了打探出虞国的真正实力。 莫依然佯装微醉,低声说道:“顾兄,不是我不愿意告诉你。关键是,你是浑元的人啊。我若是说了,你告诉了他,那计划就全完了。” 顾全成看着她,说道:“贤弟放心,在这里听到的话我出门就忘。咱俩老交情,你总得让我心里有个底啊。” 莫依然侧目看了他一会儿,终于冲他勾了勾手指。顾全成立刻凑上去。 “我今天告诉浑元的话,有一半是假的。”莫依然小声说道,“望军没有五万人,只有三万。大军不走尘风关,而是从外海乘船进呼伦河,直杀入王庭。” 顾全成一惊,睁大眼睛看着莫依然。 莫依然手指往唇上一比,道:“可别说出去。我还和人打着赌呢。” 顾全成看着她:“你可别骗我。” “我骗你做什么?”她笑着,说道,“我就算骗了你,你又能怎样?” 顾全成蹙眉。忽然,帐外传来军士通报:“军师大人。” “什么事?”顾全成问。 “王上急诏。” 莫依然已经趴倒在桌上。顾全成最后看了她一眼,转身走出帐篷。 他的脚步声离去,莫依然缓缓抬起头,唇边挂着一丝笑意。看来此行并不是没有效果。起码,顾全成已经有所忌惮了。 她微微一笑:想从我这儿探虚实?我就让你知道什么叫虚虚实实。 …… 主将帐内灯火通明,浑元正负手在营帐正中来回踱着步子。他刚刚收到了一封来自望国的密函,便再也坐不住了。此时顾全成正好挑帘进来,行礼道:“王上。” “先生必不多礼,快来看看。”浑元引着顾全成走到座上,将密函递给他。 “这是什么?”顾全成问。 “望国发来的照会,朔望同盟正式解除,”浑元蹙眉道,“望国颉利说,敖牧现在被扣押在虞国为人质,望国君上不得不中止和朔国的盟约,转而同虞国结盟。” 浑元叹了口气,道:“看来今天莫依然所说,并非是假的。” 顾全成看完了信,抬起头来,道:“王上,老夫以为,这密函不可信。” 浑元转身问道:“先生何出此言?这信上望国国鉴、颉利签章一应俱全,还能是假的不成?” 顾全成说道:“我就是说,这个颉利不可信。” 他缓缓说道:“我在雅格的时候曾遇到过莫依然,当时她就住在这颉利府上,两个人的关系可是不一般。望国要解除同朔国的盟约,只需单方面发表声明即可,何必费这许多周折?我看。这封密函是颉利伪造,为了帮莫依然。” 浑元蹙眉,道:“我们同望国缔结的盟约本就是秘密进行的,他们以密函方式解约,也说得过去。” 顾全成摇头,道:“我了解莫依然的行事。她一向谋定而后动,像今日这般大放厥词,只能是虚张声势。” 浑元看着他,默默点了点头。 顾全成说道:“王上请宽心,有老夫在,绝不会有任何差池。” “自然,”浑元道,“劳烦先生了。” 顾全成行了一礼,躬身退了下去。 浑元看着桌上的密函,眉头紧蹙,皱成一个川字。 莫依然酒足饭饱,仰面躺倒在稻草上。现在距牧臣被围已经整整一天一夜了,不知西子可曾想出了突围的办法?或许,他们已经突围成功?不可能,如果真的成功,朔军大营内不可能这么安静。 大军夜袭时轻装简行,并没有带多少粮草,禁不住围困。木西子和韩福肯定明白这一点,那为何迟迟不见消息?莫依然左右睡不着,身下秸秆很是不舒服,只能来回地翻着身,胡乱想些事情。 忽然,门外一个声音:“莫先生,可是休息了?” 莫依然忍不住乐了。先是顾全成,又是浑元王。这一晚上可不愁没有人陪她说话了。 浑元走入柴草棚,在莫依然对面坐下来,并没有任何王上的架子。桌上还剩着狼藉杯盘,浑元问道:“怎么,刚才还有人来?” “是啊,顾大哥刚走,”莫依然看着他,道:“王上深夜来访,有何贵干?” 浑元眉头微蹙,缓缓说道:“我想和先生谈一谈望国的八百里河山。” 莫依然一顿,心下已然百转千回。顾全成刚走,浑元就来,莫非是她的话奏了效?想想又不会,这么短的时间根本来不及反应。再说,就算顾全成真的信了她的话,也该是他自己来,不该是浑元。那究竟是为什么,浑元突然信了她?又是为什么,浑元要甩开顾全成,独自前来? 不管了,总之先把围困的大军救出来才是正事。 莫依然说道:“我还以为王上没有兴趣呢。” 浑元看着她,道:“说来听听。” “其实很简单,”莫依然道,“一份盟约,两国联军。攻下望国后土地平分,我们再来个三十年不开战,如何?” 浑元沉默,仿佛在思索。 莫依然倾身,咄咄紧逼,说道:“朔望联合进攻虞国的计划已经败露。眼下朔国虽看似占先,实则处在虞望联军威胁之下,王庭空虚,岌岌可危。与虞国合作,是朔国唯一的退路。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浑元,你真的要为了一己之私,葬送祖上的千里平原吗?” 浑元看着她,眸光闪烁,明灭不定。 就在此时,外面一声高呼:“报!北地虞军突围,正往这边赶来!” 浑元豁然站起身。莫依然扶案而起,紧紧盯着他,道:“王上,切莫错过最好的时机。” 浑元蹙眉看着她,豁然转身走出帐篷,高声道:“传令!结阵迎敌!” “是!” 外面脚步声沓杂,骏马嘶鸣近在耳畔。莫依然独自坐在稻草堆上,心下止不住地欢腾跳跃:突围了!她就知道,没有什么能困住木西子。太好了,牧臣安全了。 不对,眼下说安全还太早。既是突围,其后必有追兵,面前又有这三万双刀步兵虎视眈眈。一旦大军被两头围困,那形势可就不妙了。 莫依然霍然起身,掀帘走出营帐。外面守卫士兵仍在,执刀将她挡住:“干什么!” 营地外火把熊熊,呼喝声号令声振聋发聩。莫依然大声说道:“我要见王上!军情紧急,我有办法抵挡虞军!” 夜已经深了,暗淡奠空星月无光。大军在营地外结阵,熊熊火把照亮眼前的路。莫依然被带到浑元的战马之前,她的乌纱已然掉落,北地凛冽的风吹得青丝飞舞。 浑元骑在马上,身后是长刀在手的三万双刀步兵。顾全成的车架远在大军之后,倒让莫依然松了口气。 浑元望着远处浓郁的黑暗,道:“你有话快说。” 她仰头看着马上的浑元,说道:“王上,不可战。” “说什么废话!”浑元喝道。 “王上,我这是为朔军打算,”莫依然高声道,“其一,虞望联军十万,既已突破了你十五万大军的围困,眼下你区区三万兵马如何能阻挡得住?其二,两方军队狭路相逢,战事一旦胶着,就再也没有谈判的机会了!” 浑元双眉紧蹙。 十万大军逼近,大地在微微震颤着。 莫依然道:“王上,一旦开战,就不可挽回了。” 隐约间,已经可以听到前方黑暗中战马嘶鸣的声音。 浑元看着她:“你有何办法?” 莫依然仰头望着他,微微松了口气。 第五十九章 十万大军被逼退到浑河岸边, 夕阳如血, 喊杀声震天。大军被截成三段,首尾不能相顾,戴甲的尸体将浑河河水染红。大军困斗一天一夜, 木西子率三万人马首先突围, 韩福带领右翼兵马继而冲出, 二人合兵, 将围困中军主力的朔军冲出一个缺口, 摄政王大军终于突围。三军汇合, 直奔郢下奔来。 木西子打马在前,一身战甲浴血,身后是三万先锋。摄政王带领的主力紧随其后, 韩福带领一万人马殿后。斥候急急打马而来, 高声说道:“木将军,追兵正从两翼包抄。” 木西子声音嘶哑,道:“让韩将军到先锋营来!” “是!”斥候调转马头,往队伍最尾奔去。 不一会儿,韩福带着两列卫兵打马追上。他的冠帽已经被挑落,碎发凝着血痂胡乱贴在脸上。冷风呼啸,韩福的声音也变得不那么真切了:“木将军!” “你来带队, 我和宋将军分左右拖住追兵!”木西子道。 韩福目眦尽裂,粗声道:“不,你带兵,我去阻击敌军!” “废什么话!你是主将!”木西子说道, “你只管带兵回城,保住主力要紧。保护王爷!” 韩福双目暴血,军人的本职就是服从:“是!” 木西子猛然调转马头,高声道:“缇骑营,骁骑营,跟我来!”骑兵队伍跟随她绯色的战甲,逆着狂流而去。 地平线的尽头已经可以隐约看到郢下的城墙,夜色中一线浓重的黑。忽然天地交接处一点火光亮起,前方斥候打马来报:“有埋伏!” 郢下城就在前方,只要入了城,大军就安全了。韩福高声喝道:“传令,全军成雁翅阵,不管对方有多少人,给我踩过去!” “是!” 前锋压低,主力突起,大军排成双线,成“人”字状,似一支永不回头的离弦之箭,奔向郢下。 赵康在“人”字的最高点上,与韩福并驾齐驱。他黑甲带血,却仍旧冠容严整。韩福骑马在侧,高声说道:“估计前面伏兵不过千人。王爷,您只管往城里冲,剩下的交给我。” 赵康也是一天一宿未合眼,面容冷峻,双唇发紫,说道:“不用管我。踩也要把他们给我踩死。” 韩福点头:“是。” 火光越来越近,郢下城墙已近在咫尺。韩福率军往前跃进,却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城下是密密麻麻的朔国军阵,却将将让出了郢下城门。军阵左右两分,留出当中的通道。通道前搭着高台,台上杏黄色使者旗帜迎风招展,一人扶着旗杆立在高台上,青丝飞扬。 “那是……相爷?”韩福惊道。 赵康双眼一亮,脊背肃然绷直。是她,果真是她,也只能是她。 莫依然看着大军飞踏而来,一颗心似要夺胸而出。万千兵马中,她一眼就认出了赵康的甲胄,见他平安坐于马上,几日以来悬着的一颗心,才终于落了下来。 杏黄色大旗一抖,直直指向郢下城门。韩福一惊,道:“相爷这是要我们入城?” 他看看两侧朔国军阵,心下又生了疑惑。 身后厮杀声越来越近,韩福问道:“王爷,木将军恐怕撑不了多久了。” 隔着千万人,赵康看着莫依然。她也看着他,手中的大旗直直指向郢下城门。 城楼上,静和双手扶着城砖,指节泛出青白色。 “王爷?”韩福叫道。 赵康眸光深沉,道:“入城。” 大军缓缓移动,步入朔国军阵的夹道之中。阵型两翼渐渐收拢,如大雁缓缓收了翅膀一般。赵康一马当先,带领大军走入朔军的阵营。他走过那高台之下,抬头望去。莫依然眸光镇定,赵康眸色深幽,只这一眼,就已经明白了彼此的心意。他转过头,向着城门而去。 静和公主立在城墙上,看着大军缓缓走来。直到赵康的马离城门只有一步之遥,她终于下令:“开门!” 黑漆城门打开一条缝隙,继而越来越大。十万大军阵容严整,缓缓入城。 高台上,莫依然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城门之后,终于舒了一口气。 星月无光,四野寂寂。大军缓缓入城,没有人说话,除了脚步声、铠甲碰撞的冰冷声音,再没有旁声响。身后的追兵遭遇重创,被城下守军骇住,停止了进攻。骑兵营一路收尾而来,木西子走在最后。 大军走到一半,忽然一个声音炸响:“两侧夹击,给我打!” 望国军阵一动,长刀纷纷出手,如潮水般压上来。虞国士兵训练有素,立刻结阵反扑,城门前顿时乱作一团。城门被卡死,只能那么大敞着。 一切心血就这么白费。莫依然站在高台上,看着远处发号施令的顾全成,大吼一声:“顾全成,我□□大爷!” 木西子高举着宝剑,组织尚在城外的虞国军队反攻。城门大开,原已入城的赵康纵马飞驰而出。静和的声音尖利,叫道:“大哥!” 赵康的战马立刻被朔军包围。他手持长刀,将挡在马前的敌兵砍倒,催马往敌阵中心而去。四支翎羽箭同时射向他,忽然长剑一扫,木西子立马在他面前,高声喝道:“王爷,此处危险,快退回城中!” “依然还在那里!”赵康高声道。 木西子调转马头,果然,杏黄旗帜之下,莫依然正手持长刀砍下一个士兵的头颅。 “木将军带人先退!”赵康调转马头向莫依然的方向,木西子一把拉住他的缰绳,沉声说道:“王爷身系社稷安危,决不能以身犯险!” “放手!” “莫依然也不会同意你这样做!家国天下,孰重孰轻,你当知道她的选择!”木西子看着赵康,道,“我去救她,定会把她完好无损地带回来,你信我!” 赵康看着她,面沉如水。 木西子高声对身旁两个士兵说道:“护送王爷回城!” “是!”已不容分说,士兵裹挟着赵康往城中而去。 木西子调转马头,再次冲入敌军阵中。 一路劈砍,血蓬飞溅,长刀震得虎口发麻。木西子的夜明战甲已经湿了颜色,她一刀砍倒两人,冲着莫依然伸出手,道:“依然,上马!” 莫依然再也来不及多想,握住她的手跳上马背。 长刀横扫处所向披靡,木西子高声说道:“盾牌防御!” 盾兵倾城而出,一人高的盾牌层层叠加,形成一个移动的城堡,将虞军包裹其中。木西子策马后退,道:“撤!” 军阵踩着万千尸体,缓缓退入城中。 “关门!”静和大吼一声。左右士兵急忙上前推门,可城门却被卡住,怎么也推不动。眼看着朔军又压上来,木西子打马而出,一剑挑开城门下的尸体,大门终于缓缓关上。 最后一刻,木西子纵马一跃,跳回城中。 莫依然和木西子跌下马背,静和急急从城墙上赶来。赵康握着莫依然的肩,双目中满是不加矫饰的担忧,像是望着一件失而复得的珍宝:“可有受伤?” 莫依然摇摇头,转而去看木西子。 木西子将头盔摘下,一把抹去脸上血迹。肃杀天光下,冲着她微微一笑。 ……………… 一场激战,换回难得的寂静。 木西子房中,静和正帮着她卸去盔甲。她的中衣上,甲胄缝隙处都是殷殷的血迹,纵横如一张蛛网将她包裹起来。屏风后洗澡水已经换好了,静和帮她脱着衣服,惊叫一声,道:“血!西子,你受伤了!” 木西子看了看,挠挠鼻子,说道:“不是啦,不是受伤的血。” 静和一怔,继而了然:“啊?你这个时候还上战场?” “出征的时候还没有,昨天晚上来的,”木西子跳进洗澡盆,说道,“这是打仗,难道因为你来那个就暂时中止,等你来完才接着打?” 静和叹了口气:“你……可真让人心疼。” 木西子靠在澡盆上,道:“军中儿女,保家卫国是天职。我活着,便是要护着你呀。” 木西子冲静和眨了眨眼睛。她本是在调笑,却愈发触动了静和心头之痛。说什么将军百战死,谁又不曾是血肉之躯? 静和的眼睛不自觉湿润了。她转身收拾手巾,说道:“你别泡太久,洗洗就出来吧。” 不见有人答音。 静和转过屏风一看,木西子竟已经趴在澡盆边睡着了。 她看着西子疲惫的睡颜,纵然情绪汹涌,也只能化作一声叹息。 另一间房内,莫依然正为赵康卸甲。 两个人都异常的沉默,只有盔甲碰撞发出的冷冽声音。赵康下颔,许久,终于说道:“你为什么会在城外?” “我说过我不会等你,”莫依然道,“所以我去救你了。” “你怎么救我?把自己放在那个高台上,然后跳下来等着被人砍?”赵康冷冷道。 “我的计划出差错了。”莫依然道。 “你能不能安生点,别那么多计划?你知不知道那有多危险?” “你说我?”莫依然看着他,“要不是你的计划有问题,我至于孤身入敌营吗?你让我安生点?怎么安生?坐在这里看着你死,然后跟着你一起死?!” 赵康的盔甲已经卸尽,白色的中衣上大片殷红。莫依然错开目光,双目中的火气熄灭,眼神渐渐柔和下来。 她轻声说道:“你以为我不会怕么?我怕,再也见不到你。” 赵康看着她,微微叹了口气:“依然,你应该相信我。为了你,我也会活着回来。” 两个人相对站着。许久,莫依然转头看着他,说道:“这个时候不是应该抱一抱,然后冰释前嫌的么?” 赵康低声笑起来,说道:“先欠着,你等我换个衣服。” 赵康洗了澡回来,莫依然却已经不在房中了。他披了件外袍,沿着小路往书房走去。书房门大开着,莫依然正背对着门,站在坤舆图前。 赵康走进门,就听她开口说道:“你想知道我在朔国军营里都做了些什么吗?” “什么?”他问。 莫依然转过身,道:“我差那么一点点,就达成了停战协约。” 赵康蹙眉,道:“那一点点,是什么?” “顾全成,”莫依然沉声说道,“我绝不会放过他。” 赵康在书桌一侧坐下来。 “不过,经过这一次,我倒是觉得停战的希望又多了几分。”莫依然道。 “你有主意了。”赵康道。 莫依然点点头,说:“眼下的情况,我们已经灭了望国,却无力再打朔国。朔国呢,计划已经破灭。都说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现在两边士气都已竭尽,是和谈的最好时机。” “怎么个和法?”赵康问,“再来一个三十年不动刀兵?” 莫依然摇摇头:“我们需要一个更稳定的盟约。对付朔国,不能强攻,要一步一步蚕食。” “更稳定的盟约……”赵康眸光倏然深沉。莫依然知道,他已经明白了自己的意思。 莫依然缓缓转头,看着他:“现在你的心里,一定觉得我是个可恨女人吧。” “虞国和朔国不是早就联过姻了么?我记得,就是静和嫁给你的那一年。”赵康道。 “那不是联姻,而是敷衍,”莫依然道,“以宗室女代充公主下嫁,你以为浑元心里不明白么?我们需要一个真正公主,一个真正大虞皇室的血脉,来执掌朔国的半壁江山。” 赵康蹙眉,“宛月才刚行过及笄礼,她还那么小……更何况,皇上只有这一个女儿。我断不会让她受此委屈。” “不是宛月公主。”莫依然缓缓说道。 赵康猛地抬头,道:“不行!” “我明白你的心思,就在我说出这番话的时候,你知道我有多恨我自己。”莫依然看着他,道,“可是赵康,我是个政客,只懂得权术制衡之道。你是个君主,更应该冷血为天下。骨肉至亲,当舍则舍。” “好一句冷血为天下!好一句当舍则舍!莫依然,你又何必把自己装成一个没有心的怪物?!”赵康沉声道:“我绝对不会让静和去联姻。就像我永远也不会对不起你!” “牧臣,现在虞国拖不起。浑元之所以同意议和,就是因为我骗他说望国盟军正要奇袭王庭。这个谎言支撑不了多久,一旦浑元发现真相……”莫依然叹一口气,道,“这五年,战争一场接着一场,虞国连个喘息的机会都没有。眼看入冬,军队战斗力又要打折。我们耗不起了!”莫依然看着他,道,“莫非你有更好的办法?” “一定还有别的办法的,一定还有的。我不能这样委屈静和,她已经够苦了!”赵康沉声说道。 莫依然说道:“你如何知道静和不愿?你如何确信浑元并非良配?早在当初,静和原本要嫁的人……” “我去。” 这声音淡淡,却如一道惊雷在耳边炸响。莫依然和赵康循声看去,书房门没有关,静和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到了,就那么静静地站在门前,说道,“大哥,依然。你们别急,我去和亲就是。” “静和……”莫依然张口,终于又将双唇紧闭。此时什么也不必再说了。静和要是怪她,也是应当,她不会去祈求任何原谅。 赵康走上前,轻轻揽着静和,蹙眉道:“放心,哥哥不会让你去的。会有别的办法的。” “什么办法?”静和看着他。 赵康略一沉吟,道:“你让我们再商量商量,总会想出办法来的。” 静和说道:“大哥,其实你心里明白,这就是最好的办法,不是吗?” 她淡淡一笑,道:“大哥,你不必觉得对不起我。我是大虞长公主,就应该承担起这个责任。如果一场联姻能给虞国换来哪怕十年但平,我也甘愿。” 莫依然转过头,她一向冷静,甚至有些凉薄。然而今日,却莫名生出了两行热泪。赵康抱着静和瘦弱的肩,胸口仿佛堵着一块大石头,只得重重叹息。 ……………… 两日后,双方通牒,在郢下城下进行和谈。 城头置酒,对案而坐。案南是赵康和莫依然,案北是浑元和顾全成。 浑元听过了莫依然的直述,微微一笑,道:“不知,这次大虞又要把哪位公主嫁给我啊?” “是我们虞国最尊贵的公主,”莫依然沉声道,“一品长公主,静和。” 浑元双眸一亮,继而轻笑一声,道:“听说她已经嫁过人了,还是个寡妇?” 赵康眸光一黯。莫依然的手轻轻按在他的手臂上,微笑说道:“就算嫁过人,也是一品长公主。即使她嫁到了朔国,也仍旧是大虞的公主。谁娶了她,谁就是虞国驸马,皇上的内弟,至尊的皇亲国戚。” 莫依然深知,对于浑元来说,虞国永远是正统文化的根源。获得虞国皇族的身份,是他戒不掉的。 浑元唇边挂起一丝微笑:“好。大虞既有此诚意,我定当遵从。” 顾全成双眉一蹙。 浑元执杯,说道:“那,我就先敬王兄一杯。” 赵康双眸闪着寒光,脸上却是一笑:“内弟请。” 静和公主和亲朔国的消息立刻传遍全国。朔国再次提出照会,让公主免仪仗免仆从,只带贴身丫头和嫁妆,三日内嫁入朔国。莫依然心里清楚,这是浑元对他们前番用宗室女敷衍的报复。眼下没有别的办法,只能忍这一时。 静和却是不在意,只是说道:“不论有没有仪仗,我都是皇家公主。” 大军尚未退去,亲事就已经忙活起来。整个郢下城一片红火,这红色中,多的是伤兵身上的血色。 “为什么要和亲?!”木西子看着莫依然,神色中尽是惊讶和愤怒。 莫依然低下眉,说道:“这也是迫不得已。” “迫不得已?”木西子怒道,“我还活着,大虞将士们还活着,我们能打。为什么要牺牲静和?!” “西子,你听我说,这也是出于大局考虑。” “滚你的大局!”木西子脸涨得通红,道,“莫依然,我是看错了你。你的气节哪儿去了?你也是女子,你怎么忍心牺牲静和一生的幸福?!” 莫依然霍然抬头,道:“你怎么知道静和就一定会不幸福?” “废话。嫁到北地蛮夷之邦,嫁给一个从未谋面的人,怎么可能幸福?”木西子道。 “那是你以为。”莫依然缓缓说道,“未来究竟如何,我们都不该妄下论断。更何况……我这是我和静和之间的承诺。” “什么”木西子蹙眉。 莫依然低声道:“你可记得,那年新婚之夜,我曾答应过静和,定会让她嫁给御花园里倾心之人?” “你是说……”木西子睁大了眼睛,“那个人是浑元?” 莫依然点点头:“那日入宫领宴的人,只有我和他。静和是错将我当做了他,才与我做了这十年的父亲。” 木西子蹙眉看着她,许久,终于说道:“你总是能算准一切,希望你这次也能算准。否则……”她顿了顿,仿佛也是经过了无限挣扎,“否则,我们之间,就此结束。我无法和一个出卖自己姐妹的人做朋友。” 莫依然深深叹了口气,道:“放心,不会的。” 三日后,公主大婚。 没有仪仗,没有仆从。这场婚礼,竟和平民家的没什么两样。 静和一身红装,胭脂厚重,像是一张面具盖在脸上。莫依然静静为她梳着头,忽而轻声一叹。 “你不开心吗?”静和透过镜子看着她。 莫依然也望着她,只是无话。 “我是很开心的。”静和淡淡说着,可是眼中却没有丝毫神采,“我以为这辈子都不可能再嫁人了呢。” “你恨我吗?”莫依然问。 静和摇摇头:“是你给了我信心和勇气,让我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如果不是你,我可能这辈子都不敢说出我心里的话。能遇到你,是我的幸运,我又怎么会恨你呢?” 莫依然叹了口气:“我耽误了你十年。” “还给了我一段最苦情的婚姻,”静和微笑,道,“经过了咱们的婚姻之后,我相信任何婚姻都是美好的。毕竟这次我嫁的是个男人。” 两个人相视,都笑了起来。 凤冠,霞帔,大红盖头。门外,礼乐声响,吉时已到。 静和站起身,秋水莹然的双眸噙满泪水:“依然,保重。” “你也是。”莫依然上前,最后一次抱她。 大门打开,静和缓缓走出。军士分列两侧,俯身下拜。尽头,赵康站在大红车架前,静静望着他。 静和缓步而来,在他面前站定,努力绽出一个微笑:“大哥。” 赵康点头,抬手握了握她的肩膀,张口欲言,终究什么也没说,只是点了点头。 木西子在车架正前,她请了旨,亲自送亲至王庭。静和缓步走上车架,最后回头,望了一眼站在门前的莫依然。 礼乐声声,车架缓缓而动。静和透过木制车窗,迟迟回首,眼泪模糊了胭脂。 这一去,就是千里相隔。 莫依然往前追了两步,最终停了下来。 静和,还记得当初你嫁给我时,我给过你的承诺吗? 我说过,总有一天,我要送你到那个人的身边去。 我答应过的事已经完成,剩下的,只能靠你自己了。 你一定要幸福。 静和公主大婚,双方退兵罢战。虞朔两国签订长期睦邻友好协约,从此边境开市,再无战火。 郢下城的小酒馆还是像往常一样生意冷清。一楼大堂内摆着八张木桌,只有靠窗的桌子旁坐着一个女子。她穿着月白襦裙,青丝用一根银钗随意挽在脑后,漫不经心啜饮着杯中的茶,双眼望着窗外,仿佛在等什么人。 一个儒生打扮的男子走入酒馆大门。他环视四周,一眼看见桌边的女子,便向她走了过来。 “莫先生。”浑元微微一笑。 “裴公子。”莫依然回以一笑。 浑元在桌边坐下来,道:“没想到,你竟然还记得我的汉人名字。” “我记性一向很好。记人,更记仇。”莫依然说道。 浑元哈哈大笑,道:“莫非我是你的仇人?” “算不上,”莫依然淡淡说道,“顶多算是一个故人。” “故人。”浑元点头,玩味着这其中的意思。 莫依然漫漫说道:“说实话,接到你的邀约我还挺惊讶的。咱们之间还有话要说吗?” 浑元看着她,说道:“我对先生,还有一个请求。” 莫依然眸光淡漠,道:“我已经给过你答案了。不。” “先生何必如此决绝?”浑元看着她,道,“先生经天纬地之才,理应有一个更高远奠空施展。我朔国虽地处蛮夷,不及中原文明发达,却也少了许多教条的束缚,足以让先生一展拳脚。” 莫依然看着他,缓缓说道:“王上,您是我见过的最贤明的君主,相信在你治理下,朔国定会更加强大。可惜,我不能参与到您的宏图伟业之中。” 浑元蹙眉:“为什么?你是嫌弃我朔国疲敝落后?” 莫依然摇摇头,道:“我的决定非关国力,而是我自己的原因。”她微微一笑,道,“居家则拥千斤,为官则至卿相。久居盛名之下,不祥。” 浑元说道:“先生是想效法陶朱公,泛舟五湖而去?” 莫依然淡淡说道:“小隐隐于野,中隐隐于市,大隐隐于朝。我已经做够了将相,是时候安定下来了。” 浑元叹了口气,道:“可惜了。” 莫依然看着他,眼中精芒闪过,道:“不过,王上既然这么看重我,我自然不能让你空手而回。” 浑元倏然抬头,看着她。 “王上可曾怀疑过,那十万望国大军奇袭豫章,怎么会被虞国五千兵马打败?”莫依然看着他,道,“朔国和望国联盟伐虞的计划,又怎么会凭空走漏?” 浑元沉声说道:“请先生指教。” “指教不敢,我只给你一句话: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莫依然微笑,道,“王上大才,会明白这其中真意的。” 浑元双目微眯,眸光阴沉。莫依然举杯喝茶,淡淡望向窗外。 “谢先生指点。”浑元站起身,道,“先生如果改变了主意,尽管来王庭找我,你永远是我的座上宾。” 他转身欲走。莫依然开口道:“等等。” 浑元转身回首。 “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不如怜取眼前人。”莫依然微笑,道,“如此美文,与君共赏。” 浑元看着她,微微点头,转身走出酒馆。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有了她这句提点,顾全成的日子该不好过了。 莫依然靠在椅子上,望着窗外安宁的街道,轻声叹了口气。 十日后,大军返回豫章。 城墙上的血迹已经被几场秋雨洗净,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那样。摄政王带领大军入城,城内百姓夹道迎接,跪颂王爷英武,摄政王的声望可见一斑。 莫依然襦裙钗发,骑马走在他身侧。赵康一直握着她的手,在全城人面前与她并驾向前。 莫依然望着下面欢腾的人群,唇边挂上一丝微笑。 “想什么呢?”他问道。 莫依然说道:“我记得我第一次随军凯旋时,走的就是这条长街。当时,你就站在那儿宣读皇上的圣旨。”她指着前面的高台,双目微眯,道,“想想,就跟昨天的事一样。” “那个时候你离我那么远,可是现在,你就在我身边。”赵康微笑,嘴角有着好看的笑纹,“依然,我们终于回来了。” 她望着他的双眼,报以一笑。 辅政大臣沈学士与代丞相赵继带领百官在主道相迎。大军铿然停步,沈学士上前一步,拜道:“老臣恭迎摄政王。” 百官呼喝:“恭迎摄政王。” “平身。”赵康沉声说道。百官起立,退立一旁。 就在此时,沈学士忽然再次下拜,道:“恭迎镇国公。” 百官皆是一怔,面面相觑。镇国公明明已经死了,现在还在丧期之内,何来的恭迎之说? 百官前列,赵继向着莫依然俯身下拜,道:“恭迎镇国公。” 百官看着那襦裙钗发的女子,继而有人反应过来,附和道:“恭迎镇国公。” 莫依然上前搀扶沈学士,道:“免礼,快起来吧。” 百官再次起身,退立两侧。 赵康微笑,上前牵起她的手,说道:“传旨,此次大战,众将官奋勇杀敌,着令百夫长以上晋升一级,以下各赏酒肉。举国废除宵禁,大庆三日。” 全城上下一片欢腾。 迎礼后,众将官随摄政王进宫赴宴,莫依然独独辞了宴席,打马往镇国公府而去。 朱红色的大门紧闭着,廊檐上的白纸灯笼却已经被摘了下来。莫依然将马系在柳树上,走上石阶叩门。 “谁啊?”老吴的声音传来。 莫依然微微咬唇,道:“老吴,是我。” 门内脚步声顿了顿,继而大门被拉开一个缝隙。老吴立在门边,呆呆看着她,许久,终于说道:“相爷!” 莫依然点点头:“我回来了。” 苍老的脸上涕泪纵横,老吴手都有些发抖,将她让进大门,高声喊道:“来人啊,快来人!相爷回来了!相爷回来了!” 众家人府院蜂拥而出。莫依然离家三年,府内的人竟一个都没有散去。莫依然被众人簇拥着走入府中,后堂门口,杜月正静静地立在那儿,看着她。 “月儿,”莫依然轻声说道,“仗打完了,我回来了。” 杜月眼中有泪,嘴上却依旧不肯认输:“你要是再敢不告而别,就别想再进这个门!” 莫依然微笑,道:“放心,不会再有下次了。一切都结束了。” 清蒸鲈鱼、上汤娃娃菜、西湖牛肉羹,样样都是杜月的拿手好菜。莫依然吃得嘴都歪了,含着筷子说道:“月儿,支持我回来的最大动力就是吃你做的菜。” 杜月含笑看着她,道:“你看你那吃相。慢慢吃,有的是。” “可不能慢慢吃。以后还不一定能不能吃得上呢。”莫依然瞥她一眼。 杜月没听明白:“怎么就吃不上了?” “以后,我就得去赵继家蹭饭了。”莫依然作势一叹,道,“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啊,当年赵继来咱家蹭饭,蹭着蹭着就把厨子给蹭走了。” 杜月脸色有些尴尬,嗔道:“吃你的饭吧,哪儿那么多话。” “哎,你到底打算什么时候才告诉我啊?”莫依然看着她,问道,“咱姐们儿一场,可不带这么瞒着我的。” “没影儿的事儿,跟你说什么?”杜月道。 “不承认?好说,”莫依然道,“要是赵继来找我要人,我可不放。” 杜月低头,道:“他也不会来找你要我的。” 莫依然听着她语气不对,问道:“怎么?” 杜月轻声一叹,道:“我这种出身,能有个什么好结果?还是别毁了人家的前程吧。” “你说什么呢。赵继不是那样的人。”莫依然正色道,“他要是敢轻看你,我第一个饶不了他。” 杜月淡淡道:“再说吧。来,吃菜。” 莫依然看着她,心里已经暗自做了决定 第二日一早,她就骑马到了赵继的府上。 举国大庆三日,早朝也停了,赵继本想睡个懒觉,结果被小厮从被窝里拉了出来。 “一位姓莫的女客。”小厮如此通报。 赵继瞬间就清醒了,立刻洗漱,出门相迎。 莫依然穿着浅紫色襦裙,握着马鞭站在正堂中。赵继上前一礼,道:“给相爷请安。” 莫依然转头,笑道:“赵兄这么说可就不对了。眼下你才是丞相啊。” 赵继道:“相爷已经回来了,我岂敢鸠占鹊巢?” 莫依然摇摇头,道:“我思来想去,丞相的位置还是你最合适。” 赵继一怔:“相爷何意?” “我要走了,”莫依然道,“这次,就是来向你道个别。” “去哪儿?”赵继问。 “说不准,”莫依然道,“天南海北,哪儿都可能。” 赵继沉吟一刻,问道:“那,杜姑娘呢?” “当然和我一起走了,不然留在这儿做什么?”莫依然看着他。赵继低头,一声几不可闻稻息。 “赵继。”莫依然忽然叫道。 “是。”赵继急忙答。 “你可愿意娶杜月为妻?”莫依然问。 “愿意。”赵继脱口而出,继而才惊觉自己说了什么,急忙道,“我,我是说……杜姑娘未必愿意。” “你问过她么?”莫依然道。 赵继看着她,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耳朵都红透了。 莫依然把马鞭往桌上一甩,发出“啪”的一声,怒道:“我说你一个男人怎么扭捏得跟个大姑娘似的?问过就是问过,没问过就是没问过,脸红个屁啊红!” 赵继被她迎头训了一顿,急忙说道:“这种事也不好问出口。万一人家对我无意,以后见面岂不是尴尬?” “你不问怎么知道人家愿不愿意?!”莫依然站起来,挥舞着马鞭,道,“去问!” “啊?”赵继一愣。 “还不快去!” 赵继是被莫依然用鞭子赶到镇国公府的。他一路跌跌撞撞冲进后堂,倒是吓了杜月一跳。 “这……这是怎么了?”杜月看着倚在门边的莫依然。后者却并不答话,只是看着赵继,鞭子甩得啪啪响。 赵继在杜月面前站定了,深吸了一口气,却还是不能言语。 杜月大概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觉得尴尬,错开了眼神。 赵继又喘了一口气,终于问道:“杜姑娘,咱们……咱们……” 杜月挑眉看他。 “你可愿……可愿意……” 莫依然在后面暗自使劲。 赵继大喘了一口气,高声说道:“你可愿当我孩子的妈?” 这一声如惊雷炸响,满堂静了两秒钟,继而包括杜月在内的所有丫鬟仆妇都开始哈哈大笑。 “他真是这么问的?”当莫依然第一千次把当时的情景模仿给木西子的时候,在场的所有人再一次笑抽过去。 杜月就坐在一旁,淡定地剥核桃。 “月儿,你是怎么答的?”木西子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你猜。”杜月说。 木西子擦着眼泪,道:“我可真猜不出来。” 杜月缓缓道:“我说,最多生俩。” 木西子愣了一愣,继而捂着肚子栽倒在石桌上,整个人都笑没声儿了。 半天,木西子才从桌上爬起来,说道:“罢了,月夫人,我算是服了你了。” 莫依然含笑,说道:“下个月初三就是赵夫人了。” “是么?那不就只剩下七天了?”木西子道,“太好了,可有喜酒喝了。” 杜月“啪”的一声把核桃剥开,道:“别忘了带份子钱。” 第六十章 杜月和赵继的婚礼办得很风光。请帖发遍了豫章城所有有头有脸的人物, 登门贺喜的宾客络绎不绝。赵府门前大摆流水席, 鞭炮声声,唢呐吹打,半个豫章城都听得见。莫依然站在镇国公府门前, 看着杜月的花轿颤颤离去, 心里竟是五味杂陈。 她转身, 大门内庭院宽阔, 一眼望不到头。 静和走了, 杜月嫁了, 曾经的欢声笑语已经湮灭不可闻。从此,这个镇国公府,真的就只剩下她一个人了。 夜深了, 莫依然闲得没事, 独自在书房内看书。经史政要堆满了她的书架,想找一本消遣的市井小说竟都不能。莫依然叹了口气,刚走到窗边,就听到老吴的声音:“爷,摄政王来了,在前堂。” 即便知道了她的女儿身,府内的人也还是改不了称呼。 “知道了, 我就去。”莫依然应了一声,开门往前堂走去。 回来之后,摄政王忙于处理朝内积压的公务,一直没有时间见面。于朝政之事上, 莫依然觉得已经到了放手的时候,因此也就没去趟那浑水。她倒是很努力地在适应现在的生活,清净悠闲,无所事事。就是有些太过无所事事了些。所谓巧者劳而智者忧,无能者无所求。她终究还是过不惯这样的清净日子。 正堂门大开着,赵康就坐在侧首的席位上静静喝茶。他穿着黑锦绣金丝蟒袍,亲王的金冠高高戴在头上。即便只是这么随意地坐着,都显得器宇轩昂。 莫依然走进门,微笑道:“怎么有时间过来了?” 他看到她,起身迎上去,道:“你不来找我,我自然就来找你了。” 他携着她的手,两个人走到桌边坐下。 “整日不见人,都在忙些什么?” “我能忙什么,不过是张罗着嫁老婆罢了,”莫依然淡淡道:“朝中的事都安排妥当了?” 杜月和赵继的婚礼,赵康虽未能到场,但也亲自上了一份不菲的贺礼。他举目四望,镇国公府仍旧是往日的样子,却分明冷清了许多。想必这些日子依然过得也很寂寞。赵康心里责怪自己的疏忽。 于是他携着意中人的手,柔声说道:“积压的公文已经都处理完毕了,剩下的扫尾工作交给赵继就行。我多抽些空闲来,陪陪你。” 莫依然却是一笑:“你我之间,原不必这样刻意。” 赵康点了点头,心知依然不似寻常女子,不可以小女儿心思揣度她。与其谈这些风月,倒不如将朝中大事讲与她听,于是神思一转,说道:“对了,那个《英雄榜》是怎么回事?” 莫依然一笑,道:“可别小看这《英雄榜》,没有它,豫章城不一定能守得住。” 赵康深以为然,眼下危机已过,却到了该收尾的时候:“赵继可是焦头烂额的。他让我问问你,该怎么个排法?” 莫依然想了想,说:“虞江九龙帮第一,山东马帮第二,临北镖局第三。其他的各给个像样的封号就是了,如此,众人信服,当不会引起什么争端。” 赵康看着她,道:“依然,你还是回来吧。没了你,办什么事都不顺手。” 莫依然笑道:“你别想,我已经告老还乡了。” “你才多大……” “牧臣,我三十岁了,”莫依然看着他,说道,“寻常女子在我这个年纪,孙子都快抱上了。” 赵康在她耳边道:“咱们没有儿子,哪儿来的孙子啊。” 莫依然侧目:“你瞧,你既想我回朝,又说出这样的话来,是什么道理?” 赵康看着她,眸中涌动着深沉的光:“昨日皇帝诏我,说下个月初一他就要下诏退位,将皇位传给我。” “这么快?”莫依然问道。 赵康说道:“不快,已经拖了十年了。他也该过两天自己想过的日子了。” “依然,在我登基称帝时,我希望你能在我身边。”他看着她,眸中有闪动的光芒,道,“做我的皇后。” 莫依然一惊:“皇后?” 赵康道:“帝后同心。如此,你便可与我一道临朝听政。如何?” 莫依然一顿,灯光下笑容单薄:“不用这么急吧。” 赵康对她突如其来的冷淡有些疑惑,道:“怎么?你不愿意?” 莫依然站起身,缓步走到窗边,道:“王妃过世还不足一年。你这样,让她泉下如何能安心?” 他蹙起的眉头缓缓舒展,道:“这就是你担心的?” 莫依然回首,道:“牧臣,我们的事可以等。我不想让你心里不安。” 他看着她,低声笑起来,道:“不会。” 他走向她,轻声说道:“王妃她,没有死。” “啊?”莫依然一怔。 赵康道:“她只是离开了王府,离开了我。” “你去之后,我有很长一段日子是在黑暗中度过的。就在那个时候,她提出了离开的请求。我给了她足够的银两,亲自送她走。或许是为了惩罚我之前的淡漠,她选择在我最痛苦的时候离开,把我一个人扔在那个王府里。”赵康的声音暗沉,道,“她说,她已经在我身上浪费了半生的时间,她不想连下半辈子都一起浪费掉。” 莫依然有些惊讶,继而释然。她往前一步,转身望向窗外的皎皎明月,但觉清风拂来:“沈王妃,也是一位宽宏的女子。她不是为了惩罚你,她是不愿看见你痛苦的样子。” “嫁给我,”他的声音就在她耳旁,“我们等了太久。依然,嫁给我。” 莫依然想不到拒绝的理由。于是点点头,将脸埋入他的胸口,压下心头那一点恍惚的不安。 他的笑在胸腔中回荡,轰隆隆在她耳旁作响。这样难道不好吗?转了一圈,她还是嫁给了自己十五岁那年爱上的人。 可是为什么,她仍旧觉得担忧恐惧,甚至更胜于当初。 十日后,皇上下诏退位,禅位摄政王。新皇封先帝为恪王,移居章华园。改元定安,定于次年元月初一举办登基大典。 一大早,镇国公府的大门前就热闹了起来。一辆又一辆的马车首尾相连,直把长街堵得水泄不通。 老吴一路往门内通报。莫依然刚刚睡醒,披衣走出来,见老吴一脸惊慌失措的样子,问道:“这怎么回事?” 老吴喘着气指了指大门的方向。莫依然抬腿往外走去。 车队正前一顶绿呢小轿,礼部尚书站在轿边,对着莫依然躬身行礼:“给镇国公请安。” “程大人,这是怎么了?”莫依然问。 程尚书说道:“王爷吩咐,给您定制皇后礼服。” “这么急?”莫依然蹙眉,“这车里都是什么” 程尚书笑脸说道:“都是必备的材料。” “用得了这么多?”莫依然一惊。 “这还是少的呢,”程尚书道,“大人,您今天没事儿吧?咱们得赶紧开工了,不然一个月可完不了。” 莫依然彻底惊着了。 程尚书见她没有反对,立刻冲身边的小厮使了个眼色。小厮会意,冲车队高声喊道:“卸货!” 一人高的铜镜四面摆着,五个御用裁缝围着她上下丈量。莫依然张着两个胳膊,看着镜子中穿金戴银的自己,怎么看怎么像是赶庙会时出行的城隍爷。 她忽觉胸口憋闷,喘不上气来。然而这种感觉也不过持续了一刻,就迅速消散开了。 一群人从早上折腾到晚上,仍旧没有停下的意思。直到木西子来了,莫依然才终于将人们都打发了出去。 “喜事真是一场接着一场啊。”木西子一进门,迎头就是一句。莫依然让她到桌边坐下,道:“你消息还挺灵通。” 木西子说道:“我早就看出来了。那天入城,王爷与你并驾前行,立你为后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 原来,所有人都已经心知肚明了么? 莫依然话锋一转,道:“大晚上的,你又跑过来做什么?” 木西子玩弄着手中的茶杯,道:“我想着,你这两天肯定需要人帮忙,就过来了。有什么需要我做的,你只管吩咐。” “杜月明天就过来了,我这儿人手足够。你要是有事,别耽搁着。”莫依然淡淡道。 木西子瞥她一眼,道:“我能有什么事。帝后大婚之前,我就在你这儿住下了,怎样?” “可以啊,”莫依然一笑,漫漫说道,“对了,你又去过章华园没有?” 木西子神色一黯,道:“我去那里做什么。” 莫依然早已料到,倾身看她,道:“西子,你可以在我这里躲一时,却不能躲一世。况且,你躲得了他,躲得了你自己的心么?” 木西子默然。 莫依然拍拍她的手背,道:“你且安心住下,好好想想。是时候给自己一个结果了。” 木西子蓦然抬起头,一双莹然的乌目望着她:“依然,你呢?现在这个结局,是你心中所愿吗?” 莫依然心头一惊。暗淡的天光从窗外照进来,眼前的一切就像是一场朦胧的臆想。许久,莫依然勾了勾唇角:“自然。” 杜月于次日入府。一顶轻便小轿,抬着红妆新妇,可让木西子好一顿调笑。杜月是个爽利干练的性子,一进门就张罗起来。冷清了这么久的镇国公府,终于又因为她的到来而焕发了生机。 新皇登基将至,来镇国公府拜望的人也络绎不绝。一道道名帖递上来,可愁坏了莫依然。这些都是当年的同侪,说起来也都是老熟人了,应当要见一见的。可见了面又肯定会有些尴尬。是该称相爷,还是该叫皇后?莫依然有心同他们叙叙旧,却难免顾及君臣有别。杜月看不下去了,干脆把门一关,拒不见客。 赵继的性情太过温顺,杜月嫁给他之后愈发的雷厉干练了,走到哪儿都是一副震慑全场的气势,仍旧帮忙料理着镇国公府的大小适宜。木西子就笑称她是一个主母,当着两个家。 日子热热闹闹地过着,好像又回到了当初的样子。莫依然甚至有些希望就这么一直维持现状。她不知自己心里究竟做着怎样的打算,此时此刻她也不愿深究。惟愿现世安稳就好。 一切本该如此,直到,一位访客的到来。 老吴进来通报的时候,莫依然正和木西子在垂花拱门下喝茶。杜月到处抓人回拜贴,她俩就跑到前面门洞底下躲清闲。老吴一路急匆匆地赶来,道:“爷,门外有客来访。” “不是说了我不见客么?有事你去回月夫人。”莫依然道。 老吴说:“这位,不太一样。他说他姓赵。” “赵?”木西子浑身一紧,道,“不见。” “请他进来。”莫依然说。老吴点头,退了出去。 “依然!”木西子嗔道。 “此‘赵’不一定就是彼‘赵’啊。赵棣姓赵,赵继姓赵,就连当今皇帝也姓赵。哈,我是想见见的。你不想见,自可以躲开呀。”莫依然一指后面的屏风,给了她一个眼神。 门外脚步声已经近了。木西子低声说道:“怕了你了!”急忙起身躲到屏风之后。 脚步声在门外停下,一人推门走进来。木西子躲在屏风后往外看,只见赵棣一身素白常服,面如冠玉,仍是她记忆中的样子,不觉心头一动。 莫依然站起身,低身行礼,道:“陛下。” “莫大人快请起,”赵棣微微笑着,道,“我已经不是皇帝了。现在,倒是我该叫你一声皇嫂才是。” 莫依然含笑,道:“王爷总算是得偿所愿了。” “恪王,恪忠职守,算是大哥对我这十年帝王生涯的盖棺定论吧。”他双目幽深,和赵康的很是相似。 他的目光淡淡掠过桌上摆着的两个茶杯,道:“我今日来,是有件事求皇嫂。” “别这么叫。王爷有事,尽请吩咐。” “我在找木西子,你见过她吗?”他问。 木西子闻言,急忙躲了回去,背靠着屏风,侧耳听着外面的动静。 莫依然看着他,目光缓缓移到房内的屏风上,挑了挑眉。赵棣会意,刚要往那边走,却被莫依然拉住了。 “没见过,”莫依然说道,“西子不在我这儿。” 赵棣一怔,继而会意,道:“既然如此,我就不打扰了。我再去别处看看。” 莫依然问道:“天地这么大,你去哪儿找?” “你可知,在接到你死讯之时,大哥说过什么?”赵棣说。 莫依然一怔,怎么也没有想到他会把话扯到这件事上。她虽不知他要说什么,却还是顺着他的意思问下去:“什么?” “大哥说,情不知其所起,一往而深。生而可以死,死而可以生。生而不可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所至。”他微笑,道,“你们两人曾经阴阳相隔,他尚且能找到你。现在我和西子站在同一片土地上,望着同一个月亮,我又怎么会找不到她呢?我就算踏遍千山万水,也要让她回到我身边。我要还她一个白头之约。” 莫依然冲着赵棣一挑大指,唇语道:“厉害。” 赵棣赧然一笑。 然而屏风那边,却仍旧没有任何动静。 赵棣蹙眉,看着莫依然。莫依然冲他挥挥手,指了指门边。 赵棣会意,道:“那我就不打扰了。豫章城我已经找遍了,或许她去了别的地方。我即刻出城找她。” 莫依然道:“那我只能祝王爷好运吧。” 两人一步一步往门前走着,眼看着就到了大门口。就在此时,一个声音说道:“你打算去哪儿?” 赵棣一震,豁然转身,两人目光相撞。莫依然浅笑,退出门外。 隔着那么多刀光剑影,她望着他,眼前这个儒雅的中年男子,竟还带着她梦中那少年的笑容。 “找你。”赵棣轻声说道。 木西子低眉,道:“我不就在这儿么。” 他缓步走向她,道:“西子,我自由了。我终于离开那个皇宫了。还记得当年我们说过的话吗?我愿意陪着你纵马天下,只要你说一句话,我们现在就启程。” “不重要了。”木西子淡淡道。 赵棣蹙眉,眼中的光芒渐渐幻灭:“你还是不能原谅我,是么?” 木西子摇摇头,道:“我是说,去哪儿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们在一起。” 他的眉色舒缓,上前一步,紧紧将她抱在怀中。 “对不起。”这一句话,两人几乎同时脱口而出。 木西子伏首在他怀中,道:“刚才,你是已经知道了我就在屏风后面吧?” 赵棣微微一笑,道:“知道。” “那你的那些话,都是故意说给我听的?”木西子仰头问他。 赵棣看着她,说:“那些都是我的真心话。我只是觉得,像刚才那样让你‘偶然’听见,效果更好。” 木西子看着他,忽然跳起来在他头上猛敲一下:“好你个头啊!”她笑着趴上他的背。赵棣背起她,仿佛还是年少时的样子。 “那个……”莫依然尴尬地站在门前。 木西子立刻从赵棣的背上跳下来。 莫依然清了清嗓子,道:“月儿让我问问你们俩今天是不是留下吃晚饭。” “其实,都行……”木西子神色仍有些尴尬。莫依然看着她,唇边扬起一丝笑意。 其实杜月根本就没让她来问,她就是故意闯进来,看看这个别别扭的木西子到底被整治顺溜了没有。 木西子气急,追着她满屋子跑,道:“你就是个坏人!坏人!就喜欢拿我开心!” 第二天,木西子和赵棣一起回了章华园。莫依然目送他们的马车出城,心中默默感谢上天的眷顾,给了她们各自一个美好的结局。 天上飘着濛濛的雨,远处山色翠微,层林尽染。小路上一个女子独自撑伞而来,月白襦裙扫过路边的青草,被殷出浅浅的水渍。她在灰色的石碑前站定,望着上面“镇国公墓”四个大字,轻轻叹了口气。 这个墓碑,是一个时代的结束。死过一次,她才终于看清了自己。 莫依然转向一旁想毗邻的石墓,抬手抚着上面的刻字。冷泠泠的雨水包裹着她,好像是天都哭了。 “韩大哥,我来看你。”莫依然轻声说道,“你还好么?” 石碑上,“韩擭”两个字虬然有力,与他的性情一模一样。 “你到了那边,没有找到我,肯定又骂街了吧?”她蹙眉,淡淡说道。 “对不起。”一丝哽咽在喉头。 莫依然低头,道:“你都看到了吧。望国被我们打败,北地也已经安定。虞国会越来越好,你放心。” 细雨仍在沙沙地落着。 “下辈子,咱们再一起上阵杀敌。” 马脖子上的铜铃叮当作响,一辆朱红色马车缓缓停下。沈学士执着拐杖走下车架,立在不远处,静静等待着。 莫依然淡淡说道:“韩大哥,我会常来看你的。下次给你带酒来。” 她说完,俯身行礼,撑伞向后退去。 沈学士立在车架旁,低身一礼,道:“相爷重情重义。” “或者说,是内疚,”莫依然回头望着那两座坟墓,只觉心头萧瑟。 “沈学士找我,当是有什么重要的话要说吧。” 沈学士微微笑道:“自相爷回来之后,一直没有个说话的机会。老夫也是来叙叙旧。” 莫依然低头道:“是晚辈疏忽了。” 沈学士笑着摆摆手,道:“来来来,咱们车上说话。” ……………………………… 马车沿着小路驶向豫章城,一路细雨霖铃,芳草萋萋。到了定国门前,却并不入城,而是靠着城墙边停了下来。灰色的城墙直通天幕,马车便显得愈发渺小。 窗外雨仍旧淅淅沥沥地下着,空气中都是熟悉的潮湿味道。沈学士闭目坐在窗下的阴影里,苍老的声音略带暗哑,说道:“老夫最近听到些传闻。听说,大虞要有一位朝堂出身的新皇后了,是吗?” 莫依然淡淡一笑。新帝早已昭告天下,礼部也已经制备了礼服。一应的程序都走得差不多了,沈学士此时这一句“听说”,用得着实微妙。 她也只能照常答话,等着他的下文:“是。” “老夫还听说,这几日以来镇国公府访客不断,可是相爷却关闭大门,拒不见客,是吗?” 莫依然点点头:“是。” 沈学士睁开眼睛,浑浊的双眸望着她,道:“相爷,老夫斗胆问一句,在您心里,老夫究竟是个什么分量?” 莫依然一怔,继而答道:“在我还是四品文渊阁长史的时候就认识先生了,这么多年风风雨雨,先生就如同我的老师,时刻给我以指点。我待先生,如同恩师一般。” 沈学士点点头,道:“既然如此,我便以老师的身份,问学生一句话。” 莫依然有些讶异,然而心中已经知道接下来的话不会一般。否则,任何一个大臣,也不可能向即将登位的皇后说出这样的话。 莫依然低头,态度谦恭,道:“先生请讲。” 沈学士看着她,缓缓问道:“你可有心做第二个吕雉?” 一阵沉默,唯有簌簌的雨声。然而莫依然心头却如惊雷炸响。一直被她埋藏在心底的念头,就这样突如其来地被人昭著于众。她知道,她其实心里一直都清楚。这个皇后之位对她来说,不仅仅是嫁给一个心爱的男人那么简单。 莫依然微微沉了神色“”“先生何出此言?” 沈学士咳了两声,侧头看向窗外冷清的天色:“你入朝十载,为相五年,功勋卓著。老夫一世为官,你是我见过的第一个能将满朝人心聚于一身之人。你的女儿身,或许曾经给你带来了诸多阻碍,可是,也为你带来了前所未有的机遇。” 莫依然蹙眉:“请先生明示。” “皇后之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从古至今,后朝权大,越过前朝之例比比皆是。汉高祖刘邦之妻,权倾朝野,锋芒无人能及,”沈学士看着她,道,“依然,以你现在在朝中的声望,成为吕雉第二简直一入反掌。如果你想,取皇帝而代之,也不是没有可能。” 他浑浊的眼睛闪着光芒,道:“我只问你一句,你是否有高升一步之心?如果有,老夫、赵继、三省六部、满朝文武,都是你的势力。只要你一声令下,改朝换代,不过是一夕之间。” 这一席话,在莫依然心中掀起惊涛骇浪。她蹙眉看着眼前的老者,惊讶于他洞悉一切的智慧和深不可测的心机。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我不是在问皇后,而是在问丞相莫依然。你是否有心,取赵氏而代之?”沈学士神色淡淡,然而口中吐露的却是雷霆万钧的言语,“毕竟这天下,原就是虞氏的。” 莫依然心头一惊。他知道,他什么都知道!莫家的渊源,她自己的身世,原来一直都没有逃过这位老臣的眼睛! 那他今日所言,又是何目的?难道他真的是虞氏的旧臣,想要趁此机会改朝换代么? 一瞬间,莫依然的心中闪过千万个念头。这些日子以来被她刻意忽略的想法,如同千万匹脱缰的野马,又好似阳光下喧嚣的尘埃,翻涌奔腾而来。她是第一流的政客,最懂得审时度势,做出最利于自己的选择。高升一步对她来说,并不像沈学士说得那么轻易,却也并没有那么难。皇后之位已在囊中,赵康对她从无戒备。培植羽翼,取而代之,似乎只是时间的问题。 她并不想伤害赵康,可保不齐有人替她想。一旦登上那高位,被她羽翼护佑的人,总会想方设法将她架上更高的峰峦。今日的沈学士,不就是一个最好的例子么? 所以在赵康为她捧上凤冠时,她会如此的游移不定。并非她不愿与他白头偕老,而是她太清楚,一旦凤冠加身,他们两人之间,注定不会像如今这样纯粹简单。 他们之间,注定会隔着几重风雨。 可她终究还是舍不下他伸出的手。 “恐怕要让老师失望了。”莫依然脸色暗沉,道,“我无心做什么吕雉。我是踩着万千尸骨才爬到今天这个位置,能够全身而退,我已经很知足了。” 莫依然缓缓说道:“今天的话我就当从没听过,老师保重。告辞。” 她起身,刚要往车下走,却听沈学士说道:“机遇千载难逢,相爷真的就这么坐视不理么?那万人之上的位置唾手可得,相爷,别做让自己后悔的事。” 莫依然倏然回头,沈学士的双眸仿佛寒潭,深不见底,内里仿佛蛰伏着巨兽。此人狼子野心,于江山不利。这一瞬间,莫依然心头竟起了杀念。 “我唯一想做的,就是牧臣的妻子。”莫依然声音冷肃,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然气势:“老师,难道真要把我推入那万丈深渊么?” 沈学士微笑,眸中寒霜化尽,又是一派古朴泰然:“老夫就是不想看着将来的皇后坠入万丈深渊,才要现在给您提个醒。” 雨不知何时停了。一缕阳光穿过厚重的云层照下来,在老者的白发上镀了一层金光:“我刚才所讲的,朝内持此想法的大有人在。三省六部,各地要员,都是你一手提拔。他们跟着你变法革新,跟着你步步高升,他们已经把全部的身家性命都押在了你身上。莫依然,你是大虞丞相,你是镇国公,你的身上系着多少人的前程。你永远不可能只做一个男人的妻子。有些事,就算你不想做,也会有无数的人逼着你去做。” 莫依然心头一缓,周身肃杀的气势消散。她坚定地说道:“国逢明君,是天下百姓的幸事。逆天下大势改朝换代,于江山不利,于国运有损。于公于私,我都不会做出这样的事。” “他呢?也对你有一样的承诺么?”沈学士看着她,摇头苦笑,道,“你是个聪明的孩子,应该明白,他不仅仅是个男人,更是个君王。他有万里江山,将来啊,定然也会有三宫六院。你不会永远是他的唯一。他可以为了那个皇位杀死自己的舅舅,放逐自己的亲人,囚禁自己的手足,你怎么知道不会有那么一天,他为了江山,背弃你呢?” 莫依然的心猛地一空。 沈学士浑浊的双眸仿佛看穿一切,道:“你是我见过的最聪明的女子。你的聪明之处,就是懂得权衡取舍,不像我那个傻女儿,一门心思只知道对她的男人死心塌地。孩子,别丢了你的聪明,否则你对他来说,也就一钱不值了。” “好好考虑考虑我说的话吧。你要留下来,就注定成为他的对手。你若不想与他决裂,最好在一切便得不可收拾之前,抽身离开。” ……………… 莫依然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镇国公府的。她脑子里全都是沈学士所说的话,甚至连伞都忘了打,全身都被细雨淋湿。老吴远远看见她,急忙撑了伞迎出来,道:“哎呀,爷,您怎么不打伞呢?你看看这淋的,非着凉不行!快快快,快进来。” 莫依然在府门前站定,抬头望着那金金字牌匾出神。细雨落在她脸上,一点一点,凉丝丝的。她闭上眼睛,心中却是一片混乱。 她缓步走进内堂。仆妇走上前,说道:“爷,您可回来了。月夫人等了您一上午,才刚刚走。” “哦。”莫依然并没有听到心里去。 仆妇说道:“今儿礼部把礼服送来了,月夫人想给您试试呢。您先看看吧,就在这儿。” 明黄绫子包裹着大红锦缎,上绣着九凤合欢图,金丝绣线密密匝匝,缀着层层珠翠。皇后凤冠就放在一侧,黄金镶着珠宝,戴在头上足有千斤重。 光影转换,仿佛一眨眼,便到了大婚当日。 莫依然看着镜中的自己,凤袍绶带,金冠霞帔。凤仪宫的钮螺钿花鸟铜镜映着她被胭脂覆盖的脸,惨白得没有一丝血色。 四位掌宫嬷嬷低身为她整理裙裾。引领尚宫低声说道:“娘娘,吉时就快到了。一会儿您就跟着奴婢走,可一步都别踏错了。” 一步,都不能踏错。 脚下的丝毯红得像血,两侧百官列队,她所走过之处纷纷下拜。红毯尽头,一袭帝王冠冕的赵康截然而立。莫依然缓缓朝他走进,一步一步。阳光下,他的面容都已模糊,唯一清晰可见的,只有象征着皇权的帝王冕旒。 近了,更近了,近到只有咫尺之遥。赵康轻轻执起她的手,莫依然却突然躲开了。于是赵康的手就那么僵在了空中。 “依然?”他唤她。 熟悉的声音,熟悉的语气。 莫依然抬起头,终于从那重重冕旒之后,看到了那双粲然的眼睛。 她突然觉得自己很可笑。她自诩天下一流的政客,从没有人能在她身上讨到半分便宜。一切熙熙攘攘,尽在她掌握之中,如今又何必如此患得患失? 何不趁此要他一个承诺?这念头刚一生出来,就被她打消了。能说出来的承诺都算不得承诺。更何况,她也并不是一个会轻信人言的人。 她信的是自己。什么三宫六院,不存在的。眼前这个男人,绝对不敢冒着再一次失去她的风险。毕竟,她从未依附于他。 只有弱者才会患得患失。她莫依然不会。若真有那么一天,便舍了这皇宫,舍了他,山高水远,自有去处。 “你若有一天惹了我不高兴,我还是会离开你的。你懂?”莫依然仰头道。 赵康蹙眉,唇边一丝苦笑:“大婚之日,你又来威胁我。” “这不是威胁,只是提前告知,让你心里有数。”莫依然道,“若真有那么一日,你不必来找我,我也再不会同你一起了。” 赵康脸上的笑意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肃然神情。他一把握住她的手:“你休想。我这辈子,都不会再给你离开我的理由。” 他携着她的手,不容置疑地想着高台走去,一步,又一步。 莫依然目光所及之处,木西子跪在赵棣身边,向她淡淡微笑着。 赵继低着头,看不清面容。 沈学士跪在上首,浑浊的眸子,仿佛看透她内心最后的一点阴霾。 文武百官,俯首下拜。然而这其中,又有多少人包藏祸心,窥窃神器?这表面恭谨的三呼万岁之后,又有着怎样的权谋算计? 莫依然侧头看着赵康。万民俯首中,只有她,是和他并肩站立的。 也就是这一刻莫依然才忽然明白,只有她,能成为他最后一个敌人。 他们缓步走到天坛之下。礼官声音高亢:“新皇登基——” 赵康掀袍迈步。莫依然忽然伸手,紧紧拉住了他:“牧臣。” 赵康停下脚步,转过头来看她:“怎么了?” 天坛肃穆,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们二人身上。莫依然缓缓抬眸,正对上他幽深如海的眼眸。 冕旒之下,他静静望着她,双目中是她熟悉的深沉热烈。 他还是他,还是她的牧臣,还是那个同她一起走过风风雨雨的人。 权力不过是他们的战利品,它永远不能使他们分离。她和他并肩携手,立于这风口浪尖。权谋诡诈又能如何?他们是万民的主宰,这江山,她夺得来,就守得住。他们敢相爱,就敢相守。 从今日起,敬告天地,放诸四海。她要和他一世相守,再不分离。 内心最后一点阴霾消散。莫依然微微一笑,道:“没事。” 赵康还以一笑,牵着她的手,缓步走上天坛。 礼官高呼:“跪——” 永泰元年,新帝登基,史称昭武帝。 皇后莫依然上尊号靖敏,与帝同上天坛,接受百官朝贺。首开大虞历史上朝拜皇后之先例。 次年,改称二圣临朝。 同年,虞望联军攻破雅格,收回尘风关以西八百里土地,设置安西都护府。 日光暗沉,紫玉钗在莫依然的指间散发着迷乱的光彩。这个锦盒随着万千战利品一起送入皇宫,被她单单拣了出来。锦盒内压着一张帛书,没有署名,只有一行小字:恭贺新禧。 莫依然微微一笑。闭上眼睛,她仿佛又看到了那个清明入仙的男子,行吟在山水之中。 不惯別离,相对断肠无,悲笳吹彻万里愁,素帷独对一灯孤。 作者有话要说:呼,更完了。感谢陪伴我回忆这段不成熟的岁月的小天使们。特别感谢茯苓饼,为我留下了这段难得的回忆。 这个故事并不完美,完美的是我们的遇见。接下来,还请一起走下去哦~ 新书《女帝求生攻略》正在存稿中,请大家移步作者专栏收藏一下~啾咪~另外推完结文《不良臣》,看的不过瘾的宝宝们可以去专栏扫一扫哦~ 《女帝求生攻略》 苏恻作为王朝最后一个公主,女扮男装当了十几年的傀儡皇帝,最后被奸臣害死。重生后她回到了十四岁那年,第一件事就是把那个落榜的书生叫到自己面前。只有她知道,眼前这个落榜书生,将来会成为扭转国运的朝廷柱石。 苏恻:朕知道丞相擅权专政祸国殃民,朕打算搞死他。爱卿可愿相助? 孟兰舟:陛下英明,可有计划? 苏恻:要啥计划,干就完了! 非女尊,基建文,末代女皇帝重开太平盛世顺便搞定自家爱卿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