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我成反派大佬 作者:一水天光 文案: 在九黎仙门众人眼中,池沐雪自小病娇体弱,风吹就倒,灵力全无,每日三餐汤药当饭吃…… 师兄:“好一朵柔弱的小白花……” 师姐:“我见犹怜。” 仙门长老:“目测她活不过今年。” 后来,九黎满门中毒,令众人咋舌的是,那朵看着似一掐就断的柔弱小白花,正抡着把剑,剁白菜似的砍倒涌上来的人…… 师兄:“我真傻。” 师姐:“真的。” 仙门长老:“我单眼目测她可能活不长久,却未见她悄无声息下毒砍人,比我活得久……” 她表面温温柔柔,实际温温柔柔杀人捅刀心黑武力爆表。 他表面人狠话不多,实际人狠话不多…… 除了,于她倾尽温柔。 CP无数,结局很he,过程虐虐甜甜…… 内容标签: 强强 天作之合 仙侠修真 爽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池沐雪 ┃ 配角:七夜,子陌,池渊,风灵儿,百里飞琼 ┃ 其它: 第一卷 九黎风起 第1章 梦里梦 池沐雪自五岁起,便开始了逃亡之旅。 六岁那年,母亲以身挡刀,当场血尽而亡…… 八岁那年,师娘身殁,师父下落不明,父亲遭仙界封印…… 而她,亦身患重症…… 渐渐的,她忘记的事情越来越多,那些音容笑貌渐渐模糊,过往悲伤的、快乐的回忆,慢慢随风飘散,不留一点痕迹。 后来十年间,她一直呆在九黎仙门,而一直陪在身边的,只剩下温文尔雅的大师兄子陌。 “师妹,该吃药了。” 闻音,她手心一颤,长剑哐当掉地上。 这些年间,她由于身体孱弱,气若游丝,在九黎仙派掌门朝泉的关照下,独自住在后山碧芜苑,每日三餐须按时喝下一碗黑色浓汁汤药,调养身子。 药喝了不少,病却丝毫不见起色。 她无奈叹了口气,俯身拾起地上长剑,试着抬臂挥舞,长剑叮当一声跌落在地。 她眉心微蹙,拾起剑再次试着比划,却连人带剑地跌在青石板上。 子陌欲上前帮忙,却被身旁长者阻止。 如此屡试屡败,屡败屡试,她面色苍白如纸,额上冷汗涔涔,默默坐在台阶上,自言自语:“你们都说,这把剑是音姨送给我的,可这些日子,我似乎忘记了不少的人和事,也不记得音姨的长相了。” 池沐雪垂眸想了想,忽睁着澄澈大眼睛,一脸好奇地询问来人:“师叔,音姨长什么样?” 朝泉面色一僵,愣怔了片刻。 她自顾自接道:“我虽然忘了她的样子,但料想着,她一定极美。听闻冰魄原为她的佩剑,她一身医术可起死回生,心地善良还四处义诊,这样玲珑心肝的女子,舞剑的时候,一定行云流水,似仙子下凡,对不对?” “嗯,她是极美的。”朝泉闭了闭眼,半晌,拾起地上长剑,收入袖中,“这把剑剑气太寒,不太适合你,本座回头赠你一柄新剑。” 她不以为意,扫了眼托盘上的黑色汤药,目光澄澈,眉心似蹙非蹙,一脸无辜地抱怨:“不知音姨熬的药,是不是也这么苦……” 他又一怔,顿了顿,方道:“今日不必喝药了。自明日起,换个新药方,我回头写好命人送来。” “麻烦师叔了。”她静静垂眸,素白裙裾散在地上,如大朵水莲花悄然绽放。 袖中冰魄剑寒凉刺骨,朝泉神色黯然,粗略询问了池沐雪身体近况,结果似乎比预料到的还要糟糕。 说不上失望或满意,他眉心紧锁,大步流星走出小院。 夕阳斜晖下,子陌拾起地上长剑,剑势游走,光华浮动,如行云流水,若游龙惊鸿,灿灿兮,熠熠然。 碧芜苑中,疏梅暗香,伊人如玉,白剑似虹。 他舞完一套剑法,含笑浅浅:“师妹,看清了吗?” 池沐雪长发如瀑,收起手中书卷,斜倚着栏杆,微微一笑:“大师兄的剑法又精进不少。” 月洞门外,朝晖一身灰色道袍,行色匆匆,夺门而入,额上渗着细密汗珠。 两人齐齐行礼:“小师叔。” 如今的九黎仙门,统共有三位长老,依次为朝泉、朝阳与朝晖。三人之中,朝泉排行最前,为九黎掌门;朝阳居中;朝晖年纪与年轻一代弟子相仿,排行最末,故众弟子称之为小师叔。 此刻,朝晖神情肃然,将手中信笺递给子陌,双眼紧紧盯着池沐雪,冷冷道:“刚才收到一封匿名信,写信之人说将于上元节当日上九黎峰顶,破除戊方鼎封印,劫走魔尊。” 她抬眼,泪眼朦胧,无辜望向来人。 子陌放下长剑,不动声色地挡在池沐雪身前,打开信笺,速速览过:“上元节当日,掌门与二位师叔会一同加固戊方鼎封印,想带走魔尊,难如登天。这封挑衅书,言辞犀利,怕只怕为了混淆视听,实则另有所图。” 她眉心微蹙,弱弱询问:“出入魔界的通道不是十年前便关闭了么,魔界之人怎还敢如此张狂?” “魔界大门关得突然,尚在其他五界逗留的魔无处可去,新修成魔的鬼魅妖怪无路可走,只好逗留人间,也常在人间作乱。” 子陌语气温和,耐心解释,“这封信的主人十有八九也属其列。” 朝晖斜睨她一眼,不屑轻哼:“不过都是一些不成气候的小妖魔罢了。连魔尊池渊都被封印,他们又能成如何。丫头,你自己……” 池沐雪低声接道:“我会保护好自己的。” “我……”他想说,我不是这个意思。 “也不会让师叔担心。”她委屈巴巴打断,人如断线风筝,摇摇欲坠。 “你……”朝晖气噎,明明还没说什么呢,怎么就倒了。 她神情恹恹:“抱歉,师叔,您知道的,我自小体弱,经不起吓的……” 谁要吓她了,朝晖怒目圆瞪,他明明只想警告一下。 “师叔!” 子陌疾声打断,面色微沉,小心翼翼扶着白衣女子进屋。 朝晖一甩衣袖,愤懑离去。 见师妹神色倦然,子陌亦辞别道:“天色不早了,师妹且放宽心,好生养病,有什么需要的和我说一声。” 夜幕降临,木门吱呀关上,池沐雪素白广袖一挥,灯火骤然熄灭,端起一碗早已凉透的汤药,仰头一饮而尽。 唇角带着猩红药汁,她冷笑,九黎的人以为,暗中在药里动手脚,她便会忘记幼时的一切。 殊不知,该记下的,不该记下的,她心如明镜,父母之仇,身世之痛,下毒之恨…… 一个都不会放过。 第2章 局外局 “不好了,不好了……” 疾呼声由远及近,几人脸上淌着豆大汗珠,连滚带爬。 “前山藏书阁走水了……” “后山巡逻时,几名弟子遇袭受伤……” “土牢关押的妖魔们突然躁动不安,越狱逃跑了……” 每听完一句,子陌紧缩的眉头不由加深一分:“他们去往哪个方向?” “往……往这里来了……”说话的人面色惨白,一头栽倒下去。 听完消息,众人面如寒冰,饶是门规森严,也忍不住窃窃私语。 “大家勿慌。” 子陌神色郑重,“三师弟,你领三十名弟子去前山救火。四师弟,带二十人上峰顶,启动务观阵,切不可让外间打斗干扰掌门师叔们封印魔尊。其余人,随我列阵迎敌。” 吩咐一一下达,众弟子有条不紊地执行。 此时,九黎峰顶,云雾萦绕,三位长老云中打坐布阵,周身仙气飘飘。 一只青铜大鼎立于阵心,名曰戊方鼎。鼎中三味真火熊熊燃烧,一只黑影隐约可见。灼灼红焰中,那黑影披头散发,额间血色箭纹光芒绽放,妖孽无双。 每隔十年,戊方鼎的封印便需加固一次,维持三味真火不灭,封印魔尊池渊。 三位长老凝神贯注,背上层层冷汗,化成阵阵水汽,仙雾缭绕。随三人合力施法,阵中之人额间血色箭芒渐渐变浅,萦绕的黑色煞气愈来愈少。 一声琴音倏地划破天际,随风透阵,轻越飘渺,扰人心弦。铮然琴音响起时,火中黑影身影蓦然一动,红光微闪。 果然父女连心么,远山瀑布下,池沐雪心中一动。 清冽琴音潇洒随风,在山岚间荡漾,洋洋洒洒,如浮光掠过,似烟雨朦胧,若柳絮缠绵,宛落英缤纷,铮铮情思,连绵不绝。 戊方鼎中,魔尊身形一晃,额间暗纹渐深,周身戾气大涨。 她绷紧了心弦,素手翻飞,琴音愈盛,悠扬婉转。 九黎山顶,朝泉与朝阳胸口暗暗作疼,朝晖修为尚浅,吐出一口鲜血。 朝阳暗道不好,稳住心神,一声长啸,如闷雷震响,击退隐隐琴音。 她喷出一口鲜血,收起长琴,踉跄离开瀑布洞天。 弦停音息,山风渐歇,九黎山上一片静谧。 死一样的静寂中,又隐隐躁动着不安。 树影忽晃,一道红光倏地掠出,快如闪电,子陌侧身避过,一旁大树轰然倒塌。 山坡之下,衣衫破烂的妖魔,个个双眼通红,大摇大摆,气势汹汹。 为首的红衣女子,身形飘忽不定,手中长鞭带着锋利倒刺,所到之处,血肉横飞。 虽然早有防备,无奈突袭之人出手狠辣,毫不惜命,甚至带着同归于尽。一时之间,九黎山众人措手不及,慢慢落了下风。 红衣女子手中鞭影一闪,拍飞数名弟子。 一名弟子一把握住长鞭,霎那间手掌开花,血肉横飞,森然见骨。她一扬长鞭,将那人朝山壁重重砸去。 眼看头破血流,子临摇出折扇,接住飞出的少年。他身法迅捷,手中折扇机巧变幻,直直砸向红衣女子面门。 折扇带风,吹开女子面纱,子临稍稍愣神,被对方一鞭甩飞。 九黎弟子接二连三负伤,子陌面色凝重,提剑迎了出去。 白衣少年剑招密不透风,接连击退几名越狱妖魔,封住红衣女子的鞭势,场上局势瞬时逆转。 他手中长剑斜指,眉头紧锁:“说,谁指使你们来的?” 红衣女子抹掉唇边血迹,幽幽一笑,随手丢出几枚珠子。 “大家小心……” 轰隆爆炸声湮没提醒,待到烟雾渐渐散去,红衣女子及越狱的众妖魔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难道就这么散了?”子临捂着伤口,只觉哪里不对。 “这么大阵仗,不可能只雷声大,雨点小。除非……”子陌心下一寒,脸色煞白,“糟了……” “后山。”子临瞬间反应过来,忙带人赶过去。 九黎后山,古洞苍幽。 洞中光线昏暗,山石嶙峋,凝着水珠,兀自滴答滴答。一柄柄无主利剑倒悬于洞顶,各色光华闪耀,璀璨夺目。其中,一柄剑只要巴掌大小,泛着幽幽蓝光,宛若女子发簪,小巧而精致。 洞顶入口处,长长石阶蜿蜒向下,直达洞底出口,每隔数十石阶,便有一名弟子轮守。 风铃儿按照黑衣老妪给的九黎山地图,躲在怪石后面,等了许久,腿脚有些发麻。 脚步声由远及近,步履仓促。她暗暗心惊,难道已经被人发现了? “前山忽起大火,惨遭魔教余孽血洗,大师兄令大家迅速前往援助。” 守卫闻声离开,风铃儿暗松一口气,身轻如燕,一跃取下那把发簪大小的剑。 身后一只黑影袭来,她心神一慌,跌入洞底,转身向门口跑去。那黑影紧追不舍,几掌拍了过来,她顾不得手中短剑,侧身避开,飞身出了洞门。 林木幽森,子临恰好撞见一黄一黑两只身影,三五招拦下风铃儿。 七夜绕开子临等人,翻过几道围墙,避开追来的九黎弟子,甫一转弯,迎面撞上一人。 池沐雪脚下趔趄,手中古琴坠落,无声沉入池底。 “让开。”七夜冷冷道。 她目光惊惶失措,幽幽开口:“你认为,你可以独自安然脱身?” 片刻耽搁下,子临已带人追上:“交出冰魄剑。” 他闻言,灵机一动,将池沐雪拽至身前,手中三尺青锋横在细弱脖颈上,冷声威胁:“都别过来,否则我便杀了她。” 女子眼中噙满泪水,楚楚可怜喊道:“师兄……” 青黑剑刃靠近,在白皙颈上留下一道红印,众人心中踌躇,不敢上前。 七夜眸光微闪,挟持着白衣女子,步入林子深处。 天色渐晚,九黎地牢阴暗潮湿,一灯如豆,暗影幢幢。 子陌站在地牢门口,宛若落入尘埃的明珠,光华灼目,沉声问道:“小姑娘,为何盗取冰魄剑,受何人指使?” 黄裳姑娘一动不动,垂首不言。 “姑娘,请答话。” 她抬眼,望着来人,两眼亮晶晶:“你生得可真好看,若我如实回答,可否放了我?” “你……”饶是良好修养,子陌亦忍不住蹙起眉头。 见大师兄被一个小姑娘调戏,子临忽地心情大好,摇着折扇,大摇大摆走下楼梯:“师兄,还是我来吧。” 他收起手中折扇,弯下腰,挑起女子小巧下巴,两眼微眯:“丑丫头,我不似师兄那般怜香惜玉,更不是什么正人君子。你若是不说呢,我便将你这小脸蛋毁了。” 昏暗土牢中,黄裳女子愣了片刻,瘪嘴大哭起来:“你居然敢说我丑,你才丑,你全家都丑……” 扇骨伸出倒刺,泛着幽幽青光,冰冰凉凉贴在脸上,她打了个寒颤,迅速止住哭泣:“好说好说,你别那么凶嘛。想问什么,我都告诉你便是。” 子临大方收回扇子,长身玉立:“你是谁?” “我呀,便是六界闻名的侠盗风影……的徒弟。”她声音脆若银铃,笑了笑,眼中月牙弯弯。不过,后面三字被吞进了肚子。 闻言,子临扑哧一笑:“风影要混成你这样,干脆别出门了。” 这笑容太刺眼、太伤人自尊了,黄裳姑娘梗着脖子,一脸不服:“我为何不能是侠盗风影?不对,为何不能出门?” 好歹也是师父风影唯一关门大弟子。 “像你这样的,别人都不用动脑子算计,也无需动手,假模假样吓唬吓唬便行了。” 子临嗤笑,摇了摇她淡黄衣袖上缀着的小铃铛,一脸好奇,“这是什么,从那只阿猫阿狗身上摘下来的?” 灯火摇曳,几串铃铛叮叮当当,金银花香浮动。 不理黄裳姑娘怒目圆瞪,子临又摇了摇铃铛,笑得愈发开心:“有点意思,从未见过大盗身上挂铃铛的,是蠢呢,太蠢呢,还是太蠢又盲目自信?不如送我两个,或卖我几个?” 她别开脸,气哼道:“从阿猫阿狗身上摘下来的。” “哼,你以为别人雇你来偷东西的,分明将你当靶子使,还是可以随时随地挡剑的活靶子。”他一展折扇,语气有些不耐,“你到底叫什么名字,谁派你来盗剑的?你说了,我可以考虑放你安然离开。” 闻言,黄裳姑娘眸光一闪,吸了两下鼻子:“我叫风铃儿,侠盗风影唯一的嫡传弟子哟。雇我盗剑之人,我也不知道她是谁。” 子临叹了口气,继续询问:“他有什么特征,是男是女,还告诉你些什么?” “嗯,她一身黑衣,蒙着黑色面纱,声音暗哑,似耄耋老妪,总不停地咳嗽。她让我散布消息说,上古神器冰魄剑藏在九黎山顶戊方鼎中,上元佳节封印削弱,最宜盗剑。哦,对了,她还送我一张九黎山地图,让我盗取剑墟之中的冰魄剑,拿来换取她手中的夜明珠。” 风铃儿似想到什么,眼中光芒熄灭,一脸颓然:“那只夜明珠可有鸡蛋大小呢,比师父收藏的所有夜明珠都大都亮……” 子临沉默不语,她又没头没尾交代了一堆,例如从小如何立志继承师父衣钵,成为一代侠盗,黑衣老妪如何威逼利诱她盗剑,她又如何宁死不从,身在曹营心在汉。 她讲得滔滔不绝,一折三叹,油灯快燃尽了,才草草结尾,狠狠挤出几滴眼泪。 对这些长篇累牍的胡编乱造,子陌中途默默走开。子临却听得认真,转身便让人前去调查。 “喂,你不是说,我如实交代完,就放我自由?”望着远去的背影,风铃儿一脸愤愤然。 “放你出去了,幕后之人没准儿会杀你灭口,还是老老实实呆在这儿,颐养天年吧。” 子临不假思索,摇了摇折扇,一路寻思着:放火,劫狱,琴音,攻山,盗剑,这些事情究竟有何联系? 夜幕深沉,山岚连绵起伏,林木茂密,树影斑驳摇曳,不知名的花香隐隐约约。 不知跑了多久,见九黎弟子并未追上,七夜放开白衣女子。 一,二,三…… 池沐雪数到五,只觉颈边一凉,唇角微扬:“阁下出尔反尔?” 第3章 计中计 竹林小径上,黄色落叶堆积,七夜轻哼:“不及姑娘浑水摸鱼。” 池沐雪垂眸,佯作不知:“你说什么?” “我发现一件有趣的事。半个月前,有人大肆散布消息,说冰魄剑藏在九黎山顶戊方鼎中,引得妖魔趁乱而入。几日之前,蓬莱扶摇琴被盗,刚刚却出现在你的手中。山间的琴音,也是姑娘搞的鬼吧。前山藏书阁大火,亏我还以为天助我也。” “以姑娘的本事,却被我挟持,当然为了在众人面前洗脱嫌疑,也为了顺手牵羊将冰魄剑收入囊中。”他说着,走到白衣女子身前,盯着她的眼睛,“偌大的九黎,居然都被一个小丫头耍得团团转。如此兴师动众,所谋求的难道仅仅一把剑?” “姑娘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池沐雪轻笑道:“与你又有何干?” “你如何算计别人,那是你自己的事。可是,你不该算计到我身上。”七夜声音寒凉,眸底也一片冰冷,“姑娘这般聪慧,算计人心,不怕早慧易夭么?” 池沐雪咬了咬牙,一字一顿道:“公子这般执着,顺藤摸瓜,无惧情深不寿?” 她凝视面前人,只觉那双眼睛古井无波,似一片荒漠,不禁心下微凉,弱弱地道:“我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能做些什么?我说了,冰魄剑不在我身上,你若不信,大可搜身。” 少年面色不改,她闭了闭眼,缓缓褪去外衫。 树影斑驳下,少女眉目如画,长发似瀑,素衣白裳,清冷脱俗,恍若天女下凡。 七夜收剑,长鞘按住女子素手,眸底杀意隐隐:“不必如此麻烦。我大可先杀了你,再看看冰魄剑会不会自个儿冒出来。” 这人,似乎好像的确真的想要杀了她。 夜风袭过,她打了个寒战,承认是不可能承认的,想了想,咬牙道:“冰魄剑虽为至寒之剑,于你身体并无益处。” 他挑了挑眉:“哦?” “你手中之剑乃上古神器噬魂剑。噬魂原为魔尊池渊佩剑,以凡人之躯驱使魔剑,必定难以承受。犯病之时,浑身疼痛如筋骨寸裂,万蚁噬身,我说的,对也不对?”池沐雪说着,不禁有些疑惑,那人的佩剑何时到了他手中。 竹影斑驳下,白衣女子说得轻松,似讲述着儿时哪支好吃的糖葫芦,信手拈来。 莫非九黎仙门真如传言那样厉害,能够封印魔尊,所以一个小姑娘便可以轻松看透他身上隐疾,还说得分毫不差,七夜心中诧异,寒冰一样面色有了一丝裂缝:“若冰魄剑无用,那什么有用?” 池沐雪歪了歪头:“谈场交易如何?” 他不置可否:“说来听听。” “帮我救一个人。” “谁?” “今日与你一同盗剑之人。” 七夜想了想,心中随即了然,那个浑身挂满铃铛的小姑娘,原来是她的人。 见他默认,池沐雪随手割断一缕头发,挽好放在对方手中:“以此为凭,和信笺一起寄给子临,让他单独到归返林中交换人质。事成之后,我便告诉你,我所知的关于噬魂剑的一切。” 他接过头发,不解询问:“为何是子临?” “九黎几位长老今日被琴音重创,必须即刻闭关修行。子临乃代掌门朝泉首徒,九黎二师兄,有权力带人出来且非你对手,便只剩他了。”沐雪幽幽望着夜空,眸底一片深沉。 七夜轻哼一声,身影遁入幽暗树林。 月亮悄悄躲进云里,林木森森,在黑暗中张牙舞爪。 一盏灯笼摇摇晃晃,缓缓前行。 昏黄灯光下,黄裳女子双手被绳索缚在背后,脚步踉踉跄跄。子临一手握着绳索,一只手提着灯笼,施施然前行。 “三更半夜,你个登徒子,带我出来做什么?”风铃儿一脸不情愿,跳脚大喊,“救命啊,二师兄糟蹋良家少女啊。” “什么叫糟蹋,”子临轻嗤,“别得了便宜还卖乖?” 黄裳少女一愣:“得了便宜?” 青衫公子扬了扬头,用力一甩额边两缕头发,一脸自得:“本公子玉树临风,你可别想乘机占我便宜。” 嚷嚷什么的随意吧,反正叫破嗓子,也没人听得见。 受到女子几记眼刀,他顿了顿,故意压低声音,阴恻恻道:“风铃儿,前面那片竹林呢,叫做归返林,九黎山上,但凡进去的人,就没见过出来过。” 夜风拂过,灯笼摇晃,林木花草暗影幢幢,风铃儿忽觉背后凉飕飕的,一脸悲愤莫名:“我还年轻,上有老母奉养,下有幼儿待哺,可不能回不去。你行行好,放我离开吧。” “看不出来啊,你还挺有本事。”子临头也不回地迈入竹林。 见身旁女子不言不语,他又沉声安慰:“你放心,有我在,不会有事的。大不了,让你占占便宜,大腿借给你抱抱。” 她别开脸轻哼:“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子临不甘示弱:“本仙金口玉言,才不吐象牙呢。” 吵吵闹闹,青衣黄裳,伴着一盏大红灯笼,缓缓没入竹林。 林中凉风习习,竹影摇曳,如鬼魅暗涌。 幽林深处,黑衣如墨,隐入夜色,白衫似雪,盈盈而立,远远望去,宛然一幅写意泼墨画。画中,玄衣男子手中大红灯笼,成为水墨画中唯一亮色。 二人并肩而立,衣袂随风飞扬,似站了很久很久。 子临愣怔半刻,暗自摇了摇头,朗声道:“阁下要的人已经带来了,还请放了沐雪师妹。” 七夜望着风铃儿手上的绳索落地,便将灯笼递给池沐雪。 白衣女子缓缓走到子临身后。他忽然含笑对黑衣男子道:“鄙派冰魄剑失踪,阁下不如随我回九黎喝杯茶,解释解释。” 七夜懒得搭理,纵身跃入夜色。 “你护送师妹回去,回头便放了你。”子临将灯笼一把塞入风铃儿手里,朝七夜的方向追去。 风铃儿丢开灯笼,纵身飞出,腿上却如坠千斤,异常沉重。 回头一看,她脚上缠着一条白绫,另一端握在地上白衣女子手中,那女子盈盈而立,不急不慌:“你不要命了,快些逃走啊。” “可夜明珠还在他手里。”风铃儿望着已经消失的七夜,心有不甘。 “要财还是要命呀?” “小孩子才做选择,我全部都要。”说着,风铃儿亮出袖中匕首,割断脚下白绫,又一跃飞了出去。 她小腿又一紧,低头往去,长长白绫死死缠上,白绫那头的素衣女子莞尔一笑,轻轻一扯,她整个身子直直朝地上摔去。 真像一只烤鸭,被深深埋在土里的那种,风铃儿心中暗忖。 这点小心思被白衣女子一眼看透,她笑得温柔:“乖,被埋在土里的叫叫花鸡。” 就像你现在的样子啊。 见风铃儿似叫花鸡般闷出火气,沐雪迅速送上一只锦盒:“刚刚那人让我交给你的,你看看是不是你要找的夜明珠。” 翻开精雕细琢的华盖,莹莹光华溢出,似林中月光,清冷夺目。 “真的是夜明珠。”风铃儿两眼放光,一把夺过锦盒,笑得眉眼弯弯。 欢欣雀跃片刻,她似想到什么,一对杏目瞪向沐雪,你刚刚怎的不说? 沐雪发现自己竟然明白小姑娘的意思,歪了歪头,眨眼笑道:“你刚刚也没问啊。” 她一定是故意的,风铃儿气呼呼地想,正要发作,无意瞥见东西南北四个方向,分别出现四条大道,弥漫着紫色大雾,深深浅浅,缥缈诡异。 与此同时,左右两条道上,子陌与子临负剑走来。对面大路上,黑衣男子眉心紧锁,迎面而来。 “我看到了子临留在桌上的信,放心不下,便跟了过来。”子陌望了眼沐雪,温和解释道。 大路两侧,翠竹如漪,朵朵黄白色小花绽放,清幽香气萦绕。 乌云沉沉聚拢,天似要塌了下来,子临望见一身黑衣的七夜,紧了紧手中折扇。 沐雪眉心微蹙,拦在七夜身前:“这里是幻境,不要轻举妄动。” 幻境之中,一点差错,便可能陷入万劫不复。 七夜望了眼白衣女子,心中微微疑惑,仍面无表情道:“好,先出幻境再说。” “大家小心!” 随着子陌的提醒,东西南北上空,分别出现几只鸟兽身影,身形庞大,如海市蜃楼,五光十色,灼灼熠熠。 “原来是四时方位阵,难怪大家会同时聚于幻阵中心。”子陌眉心微蹙,回头对众人解释道,“四时方外阵,四个方位分别对应四只神兽,左青龙,右白虎,前朱雀,后玄武。入阵者必须同时制住四只神兽,方能解除四时方位阵,并走出幻境。” 四时方位阵,至少四人同时破阵,制止幻境中的四只神兽。否则,一旦有一只神兽来到阵心,破阵者将会全军覆没。 在幻境中身死,现实中也会魂灭。 沐雪默默观察着子陌,走到这一步,才到了关键一环。 此处的四时方位阵乃十年前二人师父朝歌耗尽毕生功力所设,辅助镇压戊方鼎中的魔尊池渊。没有了四时方位阵,任意上古神器皆可灭掉戊方鼎中灼灼神火。换言之,四时方位阵不去,即便不曾加强封印,也没有人可以安然带出池渊。 她大约能猜到子陌会做出怎样的决定,却没想到他决定得如此之快。 第4章 幻中幻 四时方位阵中,神兽暴戾嗜血,此刻张牙舞爪朝几人逼近。若不消灭幻境之中的神兽,五人性命危矣;若破阵,压制池渊的力量将被大大削弱,若有心之人…… 子陌敛下心中忧思,与众人商议:“我去东方青龙位,师弟可以控制西边白虎。” “我去玄武位。” “我去玄武位。” 七夜与风铃儿几乎同时开口。 “我与七夜去玄武位,小姑娘去朱雀位吧。”沐雪见状,柔柔弱弱开口。 七夜轻哼:“不用了,你与她同去朱雀位。” 子陌望向沐雪,满眼担忧,叮嘱道:“师妹身体不好,不如留在阵心等我们。” 沐雪轻轻颔首,一脸乖觉:“好,大家小心。” 七夜一声不吭,转身消失于茫茫紫雾,其余三人也先后跳入五光十色的阵法中。 朱雀阵中,风铃儿袖中暗器频发,然朱雀庞大,有如隔靴搔痒。无数火球从朱雀大嘴中喷薄而出,她左右闪避,无法靠近神兽身半步。稍时,周遭空气沸腾,热浪灼人,风铃儿只觉身体越来越烫,如一只烧红的大虾。 汗如雨下,她四肢愈发沉重,行动迟缓,稍不留神,左腿被火球击中,火烧火燎般疼痛。 朱雀张着血盆大口过来,风铃儿拖着半条伤腿,无法逃离,绝望地闭上双眼。 大口久候不至,一阵凉气袭来,她睁开眼睛,灼灼烈焰中,一个白色身影挡在面前,阵阵水雾自女子背后升起,她手中握着一把淡蓝晶莹的匕首,狠狠刺入朱雀披着火羽的喉管。 白衣女子瘦小身躯似无法承受朱雀庞然身躯,整个人被逼得倒退数步,肩膀剧烈颤抖,雪衣渗出道道殷红血迹,触目惊心。 螳臂当车,风铃儿心想。 让她惊掉下巴的是,在弱小的人儿面前,庞大怪兽如朱雀竟慢慢无法动弹,一点点消失。 朱雀消失得无影无踪,沐雪手中匕首消失,人也失去支撑,如枯叶般飘零落下,倒在血泊中,奄奄一息。 乌云越来越低,快压到头顶,一道闪电骤然扯碎了帷幕,天雷滚滚,轰轰隆隆中,暴雨将至。 四时方位阵中,子陌料理完幻境中的青龙,径直赶到南方朱雀位时,一眼望见地上女子,神色骤变。 几滴雨珠抢先砸了下来,浇入沸腾的空气,带着几丝温热。竹林小径上,黄叶层层堆积,雨滴落下,浇出枯叶泥土的气息。 七夜与子临也处理完幻境中的神兽,带着大大小小的伤,先后踉跄赶至。 地上,沐雪一袭白衣早被鲜血浸成红衫,浓重血腥味混着草药味,鲜红夺目。她抬头望了眼子陌,暗暗咬了咬牙,扫了眼沾满汗水血水雨水泥草的衣服,微不可察地扯了扯衣袖。 子陌满眼心疼与怜惜似要溢了出来,忙脱下外衫,盖在沐雪身上,轻轻抱了起来。他望着暮紫色夜空,眉头皱了皱:“幻境还没有消失。” 天黑如墨,雷声轰鸣中,一弦琴音若隐若现,幽咽如泣。 “该走哪条路?”子临以剑撑地问道,一改平日轻松调笑口吻。 “循着……琴音走……”雨势越来越急,沐雪嘴角溢着血,声音也断断续续。 狂风大作,暴雨倾盆,大片竹林被压弯了腰。黑灯瞎火里,隐隐约约的琴音逐渐清晰。 几人眼睛渐渐适应了黑暗,沿着蜿蜒小路,迎着疾风骤雨,踽踽前行。他们衣服早已湿透,长夜冷雨中,身体愈加寒冷。 不知走了多久,琴音似在耳畔,一座竹亭倏地出现。竹亭一侧,一座孤坟独立于飘摇风雨中,分外寂寥。 进入竹亭,哀绝婉转的琴音戛然而止。 狂风渐徐,雨势稍缓,黑云压城城欲摧,乌云背后,闷雷隐隐轰鸣。 子陌放下怀中沐雪,子临也扶住风铃儿坐在亭中石椅上,七夜抱袖,望着亭檐冷雨成瀑。 风铃儿趴在桌子上,接二连三打了个哈欠,囔囔道:“好困啊。” “不可以睡。”池沐雪此刻披着子陌外衫,广袖下的手指苍白,指甲狠狠掐着手掌,血痕隐约可见。 “不要睡,梦里可能会陷入更深的幻境。”子陌说完,转而望向沐雪,不忍道, “也不要掐自己。” 由于失血过多,子临脸色苍白,咬着牙道:“我也困极,可有故事说来听听?” 饶是被风雨淋湿,子陌身姿如松似竹,不减平日俊逸,似想到些什么,他眸光微微一闪:“正好,我这儿有个故事。” “别别别,您还是歇会儿吧。”子临瞌睡被吓醒了大半,“您谈经论道起来,大伙儿更困了。” “不谈诗书大义,只讲一桩风月之事。”子陌不以为忤,见无人反对,便徐徐道来。 “很久很久以前,”他顿了顿,换了个自认为不一样的开场,“大约十几年前,一位仙人与一名魔女成为同门师兄妹,一起在仙山修习法术。” “后来,来了一个大魔头,他要与仙人比武一决生死。” 子陌想了想,微微停顿了一下,风铃儿迫不及待地询问:“后来呢?” 望着风铃儿亮晶晶的眸子,露出傻子般的向往,子临忍不住出声打断:“后来,仙魔相恋,又因立场不同,二人相爱相杀,难分难舍。” “你怎么知道?” “话本子都是这样写的。”子临轻嗤,“说你傻呢,该说你傻呢,还是该说你傻呢。” 沐雪轻轻叹息,淡淡道:“二师兄倒是个写话本子的好手。” 你才是写话本子的,你全家都是写话本子的,见沐雪眸底一汪清泉,子临忙将话咽了回去,轻轻咳了咳,继续面不改色道:“观棋不语,大师兄请接着讲。” 刚刚到底谁多插话的啊,风铃儿白了一眼子临,忘记了亭外滂沱大雨,托腮继续听故事。 一个为魔界至尊,一个为仙界翘楚,传言,那一场比武惊天地泣鬼神。在二人玉石俱焚之际,魔女拦住仙人,自个儿重伤垂危,独自离开仙山,回魔界养伤。 七年后,仙人与同门一路斩妖除魔,身受重伤,奄奄一息。魔女恰巧路过,出手救了仙人。 大魔头滥杀无辜,令六界血流成河,仙神共愤。仙人与众仙友一起围剿大魔头时,再次遇见魔女。彼时,她拼死护着大魔头五岁的女儿,仙人心有不忍,带着她们与自己唯一的弟子一同归隐。” 山中隐居三年,日子平平淡淡,二人决定共结连理。 成亲的日子很快定了下来,仙人素来冷清,此次却趁魔女出诊之际,带着徒儿下山购置大婚物件,几乎搬空了整条街商铺。他事无巨细,精心布置,筹划了许久。 小茅庐隐在青山之中,云深之处。此次里里外外张灯结彩,各扇门窗皆贴满大红剪纸,院内屋里飘扬着各色彩带,红火热闹,喜气洋洋。任哪位姑娘看了,都会心动想随地拜个堂玩玩儿。 布置好这些,他满心欢喜,坐在红红火火的庭院里,等候着新娘归来。 天黑了又亮,亮了又黑,所有的红烛都燃尽了,新娘还没有回来。 仙人枯坐庭院,不吃不喝,不言不语,等了七天七夜,她一直都没有回来。 他那般静静地坐着,一身素衣,映着他亲手悬挂的一片大红灯笼,白得刺眼。 没人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是责怪新娘,不守信诺;还是后悔大费周章,到头来似一场笑话;抑或祈求新娘归来,一起拜堂,长长久久…… 他本上仙,从来意气风发,光华夺目,何时落得如此寂寥。 魔女再也没有回来。 不知他心里如何想的,他收拾了行囊,带着徒儿下山寻找她们。 听闻她们上了仙山,仙人便寻到了仙山。 那时候,大魔头正血洗仙山,无人是其对手。仙山同门死伤无数,尸横遍野,无数师弟师妹们躺在地上□□,血流成河,望之惊心。 没有人开口责备他,满山弥漫的是无言的埋怨。 他决定设阵困住大魔头,却在对决中身负重伤,二人相约来日再战。 是夜,魔女找到他,一见面便求他放弃与大魔头决战。 他张口想答应,脑海里却闪现了白日的杀戮,同门惨死,漫山血流成河的画面,心中悲凉,同她商榷道:“除了这个,我什么都可以答应你。” 她笑了,笑着弹奏起子夜歌。 她素来寡眼冷面,那是他第一次见她笑,也是最后一次。 暗夜深沉,曲子清冷幽寂,琴声凄厉哀绝,与那绝望的笑容一样,令他心惊莫名,浑然不觉中,落入了幻境。 与魔尊约好的决斗,他爽约了。 深深夜雨中,子陌言毕,长长叹息。 “后来呢?” “后来,他一直被困在幻境中。” “多久了?” “十年了。” “再也出不来吗?” “再也出不来。” “为何?” “魔女以神魂为祭,困他于幻境。他若想脱离,只能先诛杀魔女。”子陌苦笑,那人怎舍得诛杀魔女。 那是他心心念念的师妹,难以放下的恋人,也是满心欢喜期待会一生相守的妻子。 为了魔女,他从此脱离山门,为了魔女,他放弃飞升成神的机会,为了魔女,他爱屋及乌,为了魔女,他甘愿一直被困于幻境,生生世世,哪怕永不相见。 也曾放下成见,盼汝周全。 也愿尽心竭力,博汝一笑。 也备十里红妆,之子于归。 然,子归何处? 夜色深沉,雨水淅淅沥沥,浩浩霏霏,不见一丝光亮。 听完故事,风铃儿心头一凛,不由得感慨:“真是位痴情的仙人,狡猾的魔女。” 沉默良久,七夜忽而开口询问:“所以,我们现在困于魔女所设之幻境” “是。” “也出不去了?” “嗯。” 众人心中忐忑,神情无不怅然落寞,为故事的结局,也为眼下的困境。 沐雪倏然抬头,眸泛涟漪,苦笑着辩解:“其实,不是这样的。” 第5章 孤坟血 几人的目光投了过来,有好奇,有探究,有怜惜,有希冀,还有疑惑。 子陌忽然站了起来,居高临下望着沐雪:“你都知道了?” “嗯。” “什么时候?” “十年前。” “你,恨吗?” 沐雪垂眸不语,眼中氤氲渐浓。 “……对不起。” 她抬头,凝视眼前如泉水澄澈的目光,摇了摇头:“这些与你无关,其实……” “等等,你认识故事里的人?”风铃儿本听得一头雾水,倏忽灵机一动,打断二人谈话,歪头瞧着沐雪。 “认识。” “是你……的朋友?” “算是吧。” “算……是吧……朋友的故事……”风铃儿张大嘴巴,觉得自己发现一个了不得的惊天秘密,长长睫毛上下扑闪,激动得满眼泪花,一心证实心中猜想,“子陌大师兄与你,便是那仙人与魔女?” 子临白眼翻出天际,狠狠揉了揉她的头,咬牙切齿道:“你的小脑袋瓜生得像模像样,纯当摆设用的吗?” “没办法,本人除了生得好看些,没别的特点。”某人边说着,边眨巴着圆溜溜的大眼睛,何况能长得漂亮,也不算一无是处啊。 “刚刚都说了,这幻境至少十年了,十年前他们才多大,满十岁了吗?”子临一脸恨铁不成钢。 “我那年十二岁。”子陌淡淡开口。 子临瞠目结舌,半晌,幽幽叹道:“才十二岁,禽兽啊。” “不是你想的那样,我当时才八岁。”见被误解,沐雪细声细气解释道。 “八岁,简直禽兽不如啊。”子临隐忍地捏紧拳头,似痛心疾首,没想到,大师兄竟然是这样的大师兄。 那个,师父知道吗? 子陌蹙眉打断:“我不是那位上仙,师妹也不是那位魔女。” 不再理会子临的胡闹,沐雪叹了口气:“其实,大师兄说的,只是故事的一部分。” 她望着夜空中细雨丝丝,眸子清亮,似能溢出水来,接着讲述下去。 魔女生于魔界,自幼与弟弟相依为命。她弟弟生得俊逸不凡,深得魔界贵人青睐。贵人为了霸占弟弟,将她送进青楼,以此要挟弟弟,也以弟弟性命相逼。当时,弟弟不忍她受辱,一刀杀了那贵人,却也惹下泼天祸事。贵人之子前来复仇,罹难之际,被恩人相救。那恩人不光揽下祸事,救下这对姐弟,还依照他们意愿,亲自教导弟弟习武,送姐姐学医。 她乔装凡人,前往仙山拜师,遇到了仙人。 那时候,他们一起习文练武。她每天饭时假装偶遇仙人,不动声色地问好;她时刻留意着他的喜好,却故作不知;每次给仙人疗伤,表面漫不经心,实则心惊胆战。她就这样暗暗倾慕仙人,小心翼翼,一直没有人知道。 有一回,仙人与她的恩人比武至酣,生死相搏。 她的恩人,时为魔界至尊,战无不胜。她不忍见仙人身死,便拦了仙人的剑,阻了二人比武。她却因此暴露了身份,重伤之下,返回魔界。 后来,她受恩人所托,以医女的身份,照顾其妻女,久居人间。 七夕之夜,花灯璀璨,她再次遇见重伤濒危的仙人。虽知仙人与恩人乃死敌,她仍冒险救了仙人,默然离去。 她携恩人之女躲避仇敌追杀,半路又遇上了仙人。众仙围攻下,仙人私自救下她与小魔女,一起避世隐居,云深不知处。 仙人芝兰玉树,风光霁月,而她耻于往昔经历,耽于仙魔立场,一直若即若离。 三年的隐居时光短暂而美好。美好到让她相信,或许他们可以放下一切包袱,一起好好过日子。于是,她答应与仙人共结连理。 成亲之前,她皆由他人之口转告仙人,她很早很早以前便倾心仙人,愿此生倾心以待,愿被倾心以待。 随后,她以出诊为名,寻了无数店铺,试了数不清的嫁衣,终于寻到了一套满意的凤冠霞帔。她满心欢喜,只求配得上心中良人。 她带着凤冠霞帔回山,半道却被人劫持,误了婚期。 六界传言,她的恩人成了暴戾嗜血的大魔头。仙界九大门派中,他灭门了四大派,重创了三派,唯有海外蓬莱仙岛与极北之地的玉雪山幸免余难。此举引得六界共愤,恩人惨遭众仙神追杀。 劫持她的人带她回了九黎山,她重伤之际,恰遇仙人与恩人生死对决之约。 是夜,她寻到仙人,求他放过大魔头,与她一起离开是非之地,遁世隐居。 仙人问她:“你信天命吗?” 她轻轻颔首:“信的。” 仙人道:“池渊滥杀无辜,即便此次侥幸逃过仙界围剿,神界也不会置之不理。万一神魔两界大战,殃及的是弱小无辜的生灵。” 她辩解:“可是,我也信尊上,他断不会……” “人是会变的。”仙人冷笑,“我承任,魔尊池渊过往孤高桀骜,不失为一个好对手,他不会也不屑无缘无故屠人满门。如今的他,已经不一样了。那日我亲眼所见,九黎众多师弟师侄皆命丧其手,他们也是你的师弟师侄,你难道还要维护于他?” 她劝了许久,仙人终是未允。 满心绝望之下,她以命作引,以神魂为祭,弹奏上古禁术子夜歌,困住了仙人。 一阵凉风袭过,沐雪声音微微哽咽:“那时候,仙人与大魔头数次交战,早已两败俱伤。仙人为噬魂剑煞气所伤,伤势日渐严重。除非以夜竹花香作药引,安心休养,少则十数年,多则上百年,方可痊愈。她困住仙人,一则为了阻止二人两败俱伤,二则为了给心上人疗伤。” “夜竹花香?”七夜蹙眉。 沐雪心下了然,面带歉意解释道:“竹子开花,本就少见。古籍记载,夜竹花清冷幽香,只存于幻境,对治疗剑伤煞气有奇效。但是,剑伤煞气与修炼煞气入体有所不同,治疗方法也不尽一样。” 风铃儿对什么幻境夜竹花不感兴趣,唯唯关心故事结局,催促着询问:“后来呢,魔女又去了哪里?” 沐雪面色黯然,纤纤素手指向竹亭一侧,微微颤抖:“眼前孤坟便是她的衣冠冢。” 风雨未歇,竹林一侧,一座坟墓冷冷清清,石碑上干干净净,无名无姓无生平无详解。 红颜枯骨,她却连枯骨也不剩。 七夜询问:“她既已身死,幻境为何还在?” “她虽已死,却仍留有一缕幽魂,维系着幻境。乐曲尚未奏完,幻境便不会消失。此幻境乃魔女以神魂为祭,大家不会有事的。”沐雪苦笑,她是不会伤害他们的,她怎舍得伤害他们呢。 作为魔,身死则魂灭,不入六道轮回。 她逆天而行,不奏完整首子夜歌,强留一缕魂魄于幻境,必日日遭受噬心之痛,咳血之苦,直至神枯魂散。 墓碑上血迹斑斑,土壤透着褐紫殷红,新旧不一,深深浅浅,凄凄惨惨戚戚。 听了许久,子陌脸色越来越冰冷,如凝寒霜:“师父知道吗?” 沐雪眼中水雾朦胧:“不知道。” 子陌道:“他该知道的。” “至少,得等他痊愈,这是她生前的最后心愿。”沐雪望向淅淅沥沥的夜雨,声音清冷如珠,“当初,她设下幻境时,曾立下规则,‘朝不见暮,歌不闻音,日日月月,岁岁年年,永不相见。’ ” 何况,知道了又如何,她已经死啦。 仙人一直以为,魔女负了他。 她背弃婚约,为了他人,囚他于幻境,令他不生不死,十年如一日,永失自由。 在他心里,一定恨毒了魔女吧。 魔女不愿解释,不敢解释,甚至同处幻境,不能相见。 毕竟,这样的恩情,仙人该如何还,以身相殉吗? 可是,她舍不得啊。 她那么喜欢他,从少年学医时的暗暗倾慕,到不顾一切的以身挡剑;从灯火璀璨下出手相救,到心照不宣的默默相守;从满心欢喜地寻找嫁衣,到神形俱毁一声不吭地舍身相救。从头到尾,她满心想着的,永远是怎样才可以配得上她的良人。 她喜欢他,一直很喜欢他,到死都喜欢他。 他却不知道。 最后,她也只愿他可以好好活着,什么也不知道,毫无愧疚地活着。 “朝归你,暮归我,生生世世,盼君长安。”哀怨决绝的声音犹在耳畔,斑斑血迹尚存坟边。 凉风阵阵,雨雾朦胧,竹亭倏忽不见。幻境渐渐消失,孤坟犹在,一片竹林翠□□滴。 竹林散开,让出一条大道,直直通向远方。 几人沉默良久,子临忽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抉择。” 池沐雪轻轻颔首,心却似坠入深潭。 她没有说的是,五年前的一个夜晚,那个绑她们上山的人,醺酒过度,黑灯瞎火里,失足落入池塘。 他死在一个寒冷的冬天,尸体清晨被人发现,早已泡得肿胀变形。 轻抚袖中冰魄剑,寒凉阵阵自手心凉入心扉,白衣女子幽幽转身,眸底雨雾朦胧,这样,也算是给她报仇了吧…… 竹林出口处,她凝视着雨雾中的孤坟,脸色煞白,晕了过去。 天已大亮,乌云散去,细雨渐歇,山中升起浓浓雾气。微风阵阵,白雾拂面而来,沾衣欲湿。 幻境仿佛从未存在过,犹如一场大梦。 众人却真切记得夜里发生的一幕幕,循着大路,离开这片幽森诡异的竹林。 第6章 仙妖隐 池沐雪醒来时,只见黄衣女子趴在床边头如捣蒜,腕上铃铛隐隐飘着金银花香,不由好笑:“风姑娘?” “你终于醒了。”风铃儿一下跳了起来。 似想到什么,她掏出一把匕首,抵在白衣女子颈边,故作凶狠,又一脸迷茫地询问:“你究竟是谁?” “我是沐雪啊。”塌上女子眸子清凉如水,一脸纯善无辜。她微微一笑,酒窝浅浅,柔声询问,“风姑娘当我是谁?” 风铃儿闻言,伸手遮住池沐雪半边小脸,歪着头细细观察。 面前人长相清甜,无奈面色苍白,睫毛似蝶翼微颤,眸底水光潋滟,看起来楚楚可怜。 这样的女子,怎会变成狠毒的黑衣老妪,还差点杀了她,风铃儿想了想,兀自摇了摇头,一脸歉意道:“对不起,你不像她,她目光凶狠凌厉,不似你这般温柔善良。” 这般温柔善良的女子又咳嗽起来,风铃儿立马放下匕首,手忙脚乱地找药,一不小心,打翻了满桌大大小小的瓶子。 各色瓷瓶碎落一地,她一边手足无措地收拾,一边询问池沐雪:“怎么办?不是已经醒过来了吗,怎还会咳嗽?该吃哪种药啊,白色的,黑色的,红色的?” 池沐雪咳出泪花,断断续续道:“妆台上……那只白玉瓷瓶……” 风铃儿顾不得满地碎瓷,忙拿起白玉瓷瓶,倒出两颗丹药,就着茶水给她喂了下去。 药丸不能配茶水啊,白衣女子无奈摇了摇头,并未多言,默默吃下药,咳嗽渐渐平息了下去。 她抬头望着风铃儿,眼底感激似满还溢:“多谢风姑娘。” “不用谢不用谢,三位长老闭关疗伤,大师兄事务繁忙,托我好好照顾你。”风铃儿连连摆手,颇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半晌,想起天人之姿的子陌,她一脸花痴地托腮道:“大师兄生得可真好看,好羡慕啊,对你真的很好。” 池沐雪心下好笑,旋即哄道,“大师兄和我自小一块儿长大,待我如兄如父,何况,他也对所有人都很好呀。” “也是。哦,对了,朝晖长老刚刚来过,让我转告你,七夜尚未洗清盗取冰魄剑的嫌疑,现在被关押在九黎牢房里。”风铃儿不无遗憾道,“那样俊俏的人,成天摆出一副冰山脸,真真是暴殄天物。” 三位长老在封印阵法关键时刻被琴音所扰,虽不致命,但若不闭关一年半载的,修为必然大损,沐雪略加思索,微微一笑:“小师叔么,那倒也无妨。” “为什么?” “咬人的狗不会吠。” “啊?” “佛口蛇心。” “什么?” “风马牛不相及也。” 眨巴着茫然的大眼睛,风铃儿喃喃自语:“确实风马牛不相及,他还提了两句,什么十三号牢房。” “什么?”池沐雪一声惊呼,直接坐了起来。 六界之中,魔界处于九幽之地,神界位于九重天上,阴阳互补,互相对立。而人界处于大地之阳面,冥界位于大地阴侧,互补又独立。 仙妖两界,仙界位于人间灵气充沛之处,如蓬莱仙岛,九黎山,玉雪山等。这些地方,大多位于人迹罕至隐蔽之处。故言,仙乡难寻。 仙乡难寻,并非无处可寻。 妖界也位于灵隐之处,恰恰在仙界阴面,与仙界相连,也与冥界相接。从妖界出入人间,需通过仙界抑或冥界;自仙界进出冥界,也要借路妖界抑或人间。 久而久之,为了争夺过往通道之便,妖仙之间冲突不断,纷争不止。 九黎阳侧乃仙山,住着仙、半仙和刚刚入门的凡人;阴侧为妖界,聚集着各类花鸟虫鱼飞禽走兽修炼而成的妖。不知何时开始,九黎仙派将妖仙通道入口设为牢房,即为十三号牢房。牢门上设有符咒与结界,阻止九黎阴面妖物通过仙界进入人间 与其说将人关入十三号牢房,不如说将其丢入了妖界。 朝晖这么做,无异于借刀杀人。还专程让风铃儿告诉她,也抱有引她出手一网打尽的想法,思及此,沐雪冷笑:“快去找子陌与子临,告诉他们七夜被关在十三号牢房。” 见风铃儿身影消失,沐雪径直赶往位于九黎前山的十三号牢房。 她穿过层层大门,守卫弟子皆视而不见,也不加阻拦,顷刻到了十三号牢房门口。牢门大开,符咒与结界完好,敞亮狱中,一黑衣人背手而立。 怎会是他? 池沐雪走进牢房,收起心中疑惑,弯腰行礼:“师叔。” 朝阳站立许久,一动不动。 她自行起身,好奇询问:“师叔不用闭关么?” 朝阳转身望向来人,捋了捋胡须:“有些事情不解决,老夫寝食难安,如何好安心闭关。” “师叔想解决什么?”白衣女子目光清澈,恬静温柔。 半晌,似反应到什么,她低语喃喃:“莫非,师叔怀疑我?不知师叔想问些什么,雪儿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没有人怀疑你,是因为他们根本没有想到你。”朝阳冷笑,双目似鹰,定定瞧着面前少女,“整个九黎,知道你真实身份的,不过廖廖四人。你以为,你当真逃得过我的眼睛?” 她抬起头,眸底清澈,一脸无辜与讶异:“我的身份?难道我不是九黎弟子,还有其他身份?” “你当真不知道?”黑暗中,朝阳脸上错愕一闪而过,迅速恢复一片淡漠,“罢了,无论你知与不知,都不该活在这个世上。” 迅雷不及掩耳下,他一掌拍向池沐雪。池 九黎十三号牢房设置的结界,只禁止妖类出入,却不会阻拦其他。这一掌,朝阳用了七分力,来不及思索对方为什么起了杀心,池沐雪已经跌入结界,进入一个与九黎完全不同的世界。 她置身一处悬崖峭壁之上,一旁巨大的榕树枝繁叶茂。悬崖一侧,翠绿山岚连绵起伏,绝壁之下,碧海浩瀚,惊涛拍岸,潮声不绝。 还未看清周围情况,大榕树伸出无数藤曼,将她捆了起来。 树下,一群奇形怪状的小妖手里举着奇形怪状的武器。 这些妖怪大多修为尚浅,尚未化成人形,蛇妖扭动着长长的尾巴,鸟妖脸上长着五彩羽毛,狸猫妖还留着长长的獠牙,手里举着榔头木棍砍刀之类的农具,既凶恶丑陋,又滑稽好笑。 池沐雪全身上下由虬枝死死捆住,被树妖丢了下来,越挣扎,藤曼收缩得越紧。 她脸色苍白,静静躺在地上,只见奇形怪状的妖怪们围拢过来,他们还带着一样被绑成粽子的七夜。二人被放在一起,由众妖压着前行。 “为何要来救我?”路上,七夜压低声音询问。 “你说什么?” “没有人会无聊到来妖界一日游。”七夜轻嗤,如此脑子抽风的行为,搞不好就会脑袋搬家。 “那你想听什么理由,怕你供出我的秘密,抑或,我心悦你?”池沐雪垂眸,面无表情道,“我现在已经后悔了。所以,如果有机会,你自己逃吧。” 不理会身边女子的话,七夜分析道:“我刚刚细细想过一遍,诓我以你为人质救风铃儿,是为了引导我们合力破四时方位阵,对不对?可是,你这样做,目的是什么?” “连这都能想到,还有什么是你不知道的?”池沐雪强撑住精神,无奈胸口闷疼,眼前也有些发黑,不知是身子太弱,还是朝阳那一掌太狠,抑或树妖捆得太紧。 “你这般聪慧,应当知道,前来救我,是最不明智的选择。”他淡漠的眼底涌着复杂,如此行径,轻则被人怀疑,重则失去生命,譬如此刻,陷入危境。 女子垂眸不语,实是没有太多力气说话。 七夜侧首,只见她苍白脸上挂着豆大汗珠,心下一紧,不由沉声道,“既然来都来了,便一起出去。” “既然来了,谁都别想走。”狼妖声音阴冷凶狠,举起一根满身带刺的棒槌,敲晕了二人。 醒来时,他们身上缠绕的藤曼已经不见,手脚都被粗重的镣铐锁住,吊在墙边。 幽暗山洞中,脚步由远及近,一行人浩浩荡荡走了进来。 小妖们向打头的妖躬身行礼,禀告道:“苍狼王殿下,属下抓住两只九黎仙派的小鬼。” 苍狼王与众妖不同,已完全化为人形,似正值壮年,身材颇为高大,满头红发杂乱无章,不太宽大的衣袍下,硕大肌肉隐隐可见,看起来修为甚深。 他一双眼睛鹰一样扫过两人,径直走到白衣女子身旁,居高临下,捏着她下巴:“这样清丽容颜,挫骨扬灰倒可惜了。你好生伺候本王,留你个全尸,嗯?” 沐雪抬头,只看了一眼,便挪开眼睛,面无表情道:“恶心。” “那我让你看看,什么叫真正的恶心。”苍狼王不以为忤,狠狠一个耳光甩过去,素衣女子苍白的小脸上瞬间落下五指分明的巴掌印。 “放开她。堂堂妖界,便只敢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动手吗?”七夜抬起头,一脸愤恨。 “七夜,闭嘴。”白衣女子疾呼,声音却有气无力。 “激我是没有用的。”苍狼妖一脸阴鸷,手提着棒槌道,”不过,可以让你们看看,堂堂妖界,还可以做些什么。” 他目露凶狠,手上青筋暴起,抡起棒槌朝七夜身上砸去,一下又一下。不知打了多久,被吊着的人已经鼻青脸肿,不停呛着血。 “身子骨这么抗打,可惜了,是个凡人。”还是九黎山的人,苍狼妖打累了,揪着七夜的头发,咬牙切齿道,“十来年没吃过人肉了,小的们,今儿个可以加餐了。” 众妖一阵欢呼。 妖声鼎沸,清冷的女声幽幽响起,如一盆冰水浇入灼灼大火。 “你揍人的样子,真像一条狗。” 喧闹声戛然而止,无数眼睛望向苍狼王。 第7章 嗜血毒 狼妖脸色铁青,眼底爬满血丝,一把丢开七夜,望向一脸笑意的白衣女子,她笑得嘲讽,脸上眼中尽是不屑。 “揍你的样子,可以像匹狼。”他冷笑,阴毒的眼神将她剐过千万刀,随手拾起一根遍布倒刺的棒槌,径直砸向白衣女子。 棒槌砸到她腿上,如骨折般疼痛,她疼得打了几个冷颤,轻轻咝了几声。 池沐雪咬紧牙关,声音有些断断续续,故作一脸轻松地望向狼妖:“听说你与九黎有仇,恰巧,我也与九黎有仇。你想杀九黎满门,我可以帮你。” “九黎仙门的人,向来诡计多端,巧舌如簧。你休想骗我,别以为我不认识你那一身九黎弟子专有的衣衫。”苍狼王捏住女子尖尖下巴,眼里满是怨毒,“知道我为何狠九黎仙门的人吗?嗯?” “因为九黎负我!” “你是不是想问九黎怎么负的我?” 狼妖松开沐雪的下巴,转身道:“我与他义结金兰,冒死替其除掉仇家。他却利用我的信任,屠尽我九黎妖域子孙。你可知我那些族人都是怎么死的吗?” 他眼圈红透,语调冰冷:“那人下了毒,先将我族人的牙齿与指甲一个个拔光,再活生生取出他们的内丹,最后还封印了九黎仙妖通道。他这是绝我九黎妖界啊。若非醉酒未归,我也早已沦为刀下亡魂。如今你们所看到的小妖们,法术低微,不过近十年来才勉强修成人形。” 说完,他红着眼睛,振臂高呼,“小的们,你们说,这笔帐,该怎么算啊?” “杀杀杀。” 漆黑山洞里,众妖齐声嘶吼,震耳欲聋。 等呼声渐歇,池沐雪眸底一亮:“那个与你结拜又害你全族的人是谁?为何要收集这么多妖类的爪子、牙齿还有内丹?” “哟,还没咽气呢。” “我如何能告诉你这些,再被你们这些道貌岸然的仙派利用?尔等不过一丘之貉,我恨不得将那人挫骨扬灰,恨不得将你们九黎山上的每一人都挫骨扬灰,以血妖门之恨。”苍狼王眼中布满密密麻麻的血丝,如一条嗜血的蛇,吐着危险的信子,冷冰冰吼道,“杀!” “杀杀杀……”一众小妖随声附和。 病了,全都病了。 毫无人性的杀戮,绵绵不绝的仇恨,无休无止的恶意,有如万丈深渊。 她心下怆然,这样的日子,也真难为了。 难为了什么,她也不清楚,白衣女子笑了起来,满目怜悯,也不知道该怜悯自己,还是这些妖怪。 声音暗哑如沙,她开口说:“这样的你,一定很难受吧。” 亡者的死,有如一把利刃,生生插在活者胸口。 过往的欢乐悲伤,时时想起,如针刺入心头。想放下,却无从放下,想报仇,又无能为力。 正是因为自己,至亲才会死啊。 许是被笑意中的怜悯刺到,苍狼王狠狠甩了她几巴掌,女子唇边溢出一道殷红的血。 差一点,就差一点,她低头冷笑。 这人不怕死么,还在激怒他们,七夜瞳孔蓦地放大,还是,她还有其他的企图? 苍狼王上前半步,爪子揪着她的头发,将小脑袋提了上来,露出她因失血过多而惨白的一张脸。 就现在。 她袖中银光一闪,那柄宛若女子发簪的小剑,发出幽幽莹光,瞬间化作三尺寒芒,刺向前侧男子。 苍狼王来不及反应,身体近乎本能地避开,堪堪躲过刺入胸口的利刃。 然而,锋利长剑依旧划开他的右臂,伤口迅速结了层冰,如撒盐般疼痛,整只胳膊很快冻住,动弹不得。 差一点。 还是差一点,却彻底激怒了对方。 苍狼王望着她,笑意森森,似要将其生吞活剥。沐雪垂首,一颗心也深深沉了下去。 狼妖放下捂住伤口的手,承着钻心的疼,接过小妖递过的长鞭,卯足气力,狠狠砸下长 满倒刺的铁鞭,一下又一下,每一下凝聚着彻骨的恨意。 “混蛋。” 七夜极力挣脱镣铐,却是徒劳。 长睫轻颤,他眼底泛红。 沐雪咝咝倒抽了几口冷气,索性垂首闭目,默不作声。 无声的反抗,最让人恼火,苍狼王加重了力道。 不知过了多久,似在打一个死人,毫无乐趣而言,他卯足的劲儿又慢慢卸了下来。 镣铐叮当作响,似刚注意到这人,苍狼王眸光一转,化为一片阴鹜,朝角落里的妖怪们挥挥手: “小的们,如此清丽佳人,你们一起上。” 镣铐落地,一阵叮叮当当,伤口锥心般疼痛,池沐雪支撑不住,身子似落叶坠在地上。 幽暗的山洞中响起衣服撕裂的声音,形色各异的爪子并未停歇,她的衣衫早被带刺的铁鞭抽得破破烂烂,伤口皮开肉绽,血水流了出来,血腥味夹杂着药香味充斥着狭小的空间。 冰凉青石上,少女容颜清冷,雪白衣衫被撕成几块,露出苍白光滑肌肤与血肉横飞的伤口,浓重的血腥味,愈发刺激了禽兽的欲望。 黑暗中,七夜手腕上的皮已经被铁链磨破,森然见肉,脚上粗重的链条砸在石板上,声声沉重,撞击着七嘴八舌的污言秽语。他双目通红,透过散乱的头发,直直瞧着地上弱小的女子。 那女子身子一动不动,目光涣散,似哭还笑,眼泪与血水混在一起,笑得嘲讽,也哭得凄凉。 疯了么? 他不忍再看,却忍不住不看。 乱妖堆中,一只根骨分明的手缓缓伸了起来,苍白的手指沾满鲜血,胡乱摸着什么。 乌七八糟的声音渐渐变小,趴在她身旁的人接二连三倒了下去,瞳孔曲张,面色铁青。 这一幕猝不及防,又诡异至极,苍狼王似想到什么,阴狠狠问道: “有毒?” “哈哈哈,吾出身于魔界皇室,源于上古蚩尤一族,只怕尔等妖类消受不起。”沙哑的声音带着掩不住的傲气,白衣女子衣衫褴褛地趴在地上,伤痕累累的胳膊勉力撑着上身抬起,苍白清冷的容颜笑得妖艳魅惑,薄唇轻挑,“吾周身皆是煞气,近身者死。” 惨白月光下,女子一双眸子明亮至极,也骄傲至极。 苍狼王包扎好伤口,半端着一条胳膊,血红眸底精光一闪,都沦落这副模样了,还有维持魔界王室的骄傲么。 “可惜,已经迟了。” 苍狼王冷笑,“若我们一早知道你的身份,自会好生招待,寻求魔界庇护。如今,也只好杀了你,毁尸灭迹。没有人知道你是谁,更不会有谁知道你曾来过九黎妖界。” 言毕,他长鞭一甩,铁链紧紧勒住白皙细小的脖子,狠狠用力抛出。她的身子如浮萍,被浪潮冲着撞向墙壁,又轻轻跌落在地,一动不动。 苍狼王收起长鞭,走到她跟前,用脚踢了踢,嘲讽道:“还没死么?” 剧烈疼痛自全身传来,池沐雪轻轻抽搐了几下,索性头也懒得抬,一双眼睛却出奇的明亮,冷冷仰视着他。 女子眸子里满是轻蔑与不屑,苍狼王心中盛怒暴增,尖锐的狼爪露出,捏住她的喉颈,笑忿忿道:“你便这般有恃无恐吗?你知不知道,魔族煞气,只会影响根基不稳的小妖,能奈我何?” 锋利的爪子如刀尖刺入,惨白皮肤上渗出殷红的血,顺着狼爪流了下来,她扯了扯嘴角。 苍狼王来不及思索女子笑容中的意味,一阵剧痛钻心而来,他不可置信地盯着被捏得快要断气的女子,可爪子全然失去了力气,眼中的血光与震惊尚未褪去,便直直栽倒下去。 “可惜,已经迟了。” 她轻叹道,杀人的,从不是煞气,是毒啊。 自小深入骨髓,藏于血液的剧毒。 苍狼王身死,剩下的小妖望着满身血污的女子,如见鬼魅,四散而逃。 池沐雪取下苍狼王身上的镣铐钥匙,向七夜爬了过去,扶着墙壁,打开他手上镣铐。七夜迅速夺过钥匙,解开脚上铁索。 盯着她爬过来的一路血迹,七夜眉头紧锁,颤抖着声音道: “你失血太多……” “别碰,血有剧毒。”沐雪疾声阻止七夜伸过来的手。 女子眉心微微蹙了蹙,他脱了破烂不堪的外衫,轻轻裹在沐雪身上。 “还好,没有害死你。”沐雪闭眼,她虽步步为营,却从未想过牺牲无关之人的性命来达成自己的目地。 七夜闻言,低头望着地上满身伤痕的女子,目光似想将她看穿,沉声问道:“值得吗?” 犯这么大险救他,值得吗? 池沐雪虚弱地咳嗽了几声,嗓子暗哑:“值与不值,不是你说了算么。” “此番若能活着回去……”七夜眸光微闪,没有说下去。 他迅速取回二人兵器,将她背在背上,握着噬魂剑,踉踉跄跄地走出山洞。 天色已晚,夜幕沉沉,一颗似灯笼大的夜明珠悬在洞口,与一弯残月遥遥相对,于碧海长空中竞辉。 夜风拂过,草丛里窸窸碎碎,数十只小妖跳了出来,拦住二人。 带头的小狼妖叫嚣道:“这两人杀了苍狼王,小的们,替苍狼王报仇!” 一呼百应,众妖精神亢奋,群起呐喊。 “替苍狼王报仇!” 第8章 嫌疑人 小妖们不断冲上来,七夜手起剑落,剁白菜似的砍倒那些飞禽走兽。 不知为何,沐雪突然觉得他身上戾气大增,甚至比自己更似嗜血之魔。 冲在前面的妖怪们倒下,剩下的虽不甘心,却也只敢遥遥地跟在后面。 长夜漆黑,海浪翻滚,陡峭悬崖上,大榕树妖摇晃着满身绿叶,伸出无数枝丫,张牙舞爪。 二人甫一进入妖界,便落在大榕树旁边,说明仙妖之门的结界就在附近,甚至与大榕树妖脱不了干系。 “我快坚持不下去了,你先出去,叫大师兄他们前来接应。”沐雪趴在七夜背上,有气无力道,暗暗寻思着,或许,若只有他一人,还有机会避开大榕树的攻击,离开妖界。 闻言,七夜没有回头,只扫了一眼草丛里蠢蠢欲动的小妖,稳了稳身形:“要出去一起出去。” 月色下,他背着衣衫狼狈的女子,利落斩断几条虬枝,避开伸过来的藤曼,朝大树后隐匿五彩光华中跳去。 大树瞬间暴怒,千枝万桠齐涌,七夜避之不及,背上女子被藤曼缠住,连枝带人朝树干飞去。 他只觉心中一紧,挥尽全力掷出长剑,斩断缠绕过来的树枝,飞身接住坠落的女子。 藤蔓躁动不安,如群魔乱舞,七夜后背被挥舞的树枝砸中,二人直直坠入浩瀚碧海。 五彩光华大盛,子陌倏忽现身,挥剑拦住大榕树妖。子临与风铃儿相继从中跃出,分别扶着七夜与沐雪回到地面。 悬崖之上,子陌手中含光剑无形无影,却锋利至极,所到之处,树枝化为银色飞灰,荧光闪闪,如一群群飞舞的萤火虫,又似一簇簇眨眼的星子。 浩瀚夜空中,少年白衣飘飘,广袖飞扬,宛若挥赶群星的仙倌,举手投足处,激起万千风华。 “喂,不帮他吗?”风铃儿望着与大榕树妖搏杀的子陌,美则美矣,但身形相差实在太大,如蚍蜉撼大树,不,如仙鹤斗大树。 “需要我们帮吗?”敲一下风铃儿的脑袋,子临笑得意味深长,嗯,大师兄生气了,后果很严重。 “子陌为何生气?”风铃儿也看出来了,无意扫过满身狼狈的七夜,还有更加狼狈的沐雪……似又发现一个了不得的大秘密,她惊得张大嘴巴:“因为竹马青梅被人拐走了?” 子临撇了撇嘴,附耳低声道:“因为童养媳快被人打死了。” 谈话间,大榕树枝大半化为飞灰。清冷月色下,子陌退后几步,手中含光剑现形,白芒光盛,似流星插入树干。 刹那寂静过后,大榕树银光四散,似烟花骤然绽放,花火绚丽夺目,光华璀璨,照亮了整个夜空。火光绽放至盛处,渐渐平息,只余零星光点一闪一闪。 悬崖边上,一扇大门蓦然出现,流光溢彩。门外,碧海长空一线,一轮明月如镜。 “这食人树妖一直霸占仙妖之门,这些年,不知凭借通道之便,残害了多少生灵。”子陌收剑,目光扫过沐血与七夜,面上忧虑深了几分,“走吧。” 皎洁月色下,几人跃入华光夺目的仙妖之门,穿过九黎十三牢房,送伤者回屋疗伤。 天微微亮,天边弦月若隐若现,碧芜小院里,几人面色凝重。 “师弟,雪儿身体情况究竟如何?”见白衣弟子号完脉,子陌开口询问。 “不好。她此次失血过多,内伤外伤汇聚一起,有油尽灯枯之相。”子初眉头紧锁,一边说话一边写着药方,“暂且先按这张方子服药,目前我也只能缓和病情,不能彻底根治。掌门师伯精通医理,等他出关,再请他好好给师妹看看吧。” “好。”子陌眉心微蹙,“师妹年纪轻轻,怎会有油尽灯枯之相?” “她身体本就孱弱,还忧思过度,此次外伤引发内伤,新伤牵出旧伤,同时复发……” 女子长发如瀑,垂在肩侧,柔声打断子初的念念叨叨:“我还剩多长时间?” “若好好调养,兴许能撑个三年五载。” “最坏的情况呢?” “大约一年。” 闻言,子陌面如冰山,七夜剑眉紧蹙,子临与风铃儿一脸惊愕怅惋。 沐雪埋首苦笑:“没关系,一年么,也便够了。” “雪儿!”子陌忽地站起,无意间,目光瞥见女子脸上若隐若现的巴掌印,脖子上暗红的勒痕。 “你的脸怎么了?” “没事儿……”女子双手死死捂住脸,将头埋得更低,没入微微枯黄的长发里。 他别开目光,眸底微光浮动,温和道:“嗯,先好好休息吧。” 子初已经收好药箱,目光瞥过七夜,摇头晃脑地感概:“哎,现在的年轻人,真是一个比一个浑,命这么不值钱的么……” 子陌眉头紧锁:“师弟,该看的,该治的,一起给看看吧。” 子初无奈,取出一只药瓶:“这里面仙丹可以暂时止血化淤,令外伤快速愈合,至于内伤,还得好好修养,方能彻底痊愈。” 二人各自服了几枚药丸,子初无奈摇了摇头:“这仙药也不能当糖吃……” 话未说完,一个中气十足又妩媚万分的声音骤然响起:“小临子,还不快出来恭迎姑奶奶。” 晨光熹微,风吹树动,惊起一阵鸟雀纷飞。 女子一袭红衣跳跃着迈入门槛,似一团火焰灼灼燃烧。随之而来的,还有一名青衣中年与四名白衣少年。 “惨了惨了,女流氓来了。” 子临一脸生无可恋,却装出十二分恭敬迎到门口,行礼道:“姑奶奶,您老人家怎么来了” 红衣女子僵了片刻,一把推开子临,径直奔到白衣青年面前,长睫扑闪扑闪:“你叫子陌是吧,今年贵庚呀,嫁人了没,要不要考虑一下人家?” 子临站稳,气得咬牙切齿,强拉开来人,转身俯首低声道:“抱歉啊,师兄,这是我姑姑百里飞琼,她三魂少了一魂,这儿有点不正常……” “小临子,你真坏,又在背后悄悄说人家坏话了,当心别的小姑娘不理你了哦。”百里飞琼语气温柔,一脸娇羞地玩着头发。 “姑姑,你又胡说……” “我才没胡说呢,你刚才明明盯着人家小姑娘的胸,还一直挪不开眼?”百里飞琼一边说着,一边冲风铃儿抛了个媚眼儿。后者一时俏脸通红,不知该羞还是该气。 “我没有,”子临心中憋屈,瞥了一眼风铃儿,嘟囔道,“再说也没有什么好看的……” 红衣女子按住即将暴起的风铃儿,一整肃容,咳了咳道:“小临子,你读书多,应该知道,对我们这样年轻的姑娘家,要非礼勿视,非礼勿言……” “年轻的姑姑,你是知道我的,打小一读书就头疼……” “那你还整日摇着把破扇子假装文艺,实则卖弄风骚。” “谁卖弄风骚,这是扇风、点火用的。”他一把抽回被百里飞琼夺走的蓝绸折扇,走到青衣中年面前,郑重行了一礼,哽咽道,“这位蓬莱师伯,我千机楼百里一门如今只剩下我孤儿寡姑二人,我那不争气的姑姑平日里也没少给蓬莱带来麻烦,多谢贵派多年照顾容忍。子临无以为报,唯有卖身托姑……” 青衣中年吓得摇了摇头,正色道:“此次我与百里师姐前来,一则为了寻回扶摇琴,二则为了追查盗琴之人。半年之前,盗琴之人称自己是侠盗风影……” “不可能。”风铃儿闻言跳了起来,她师父风影早在一前便仙逝了。 红衣女子笑嘻嘻接道:“自然是不可能的。我这一直苦大仇深的师弟,恰巧与风影有那么一点奸情,一眼便看出盗琴之入是个冒牌货……” “师姐!”黑衣中年气得嘴歪,叹了口气,“九黎掌门闭关之前,曾写信与我,说九黎山上惊现扶摇琴音,干扰几位长老封印魔尊。我们由蓬莱追踪秘术,已在九黎后山池塘寻到扶摇琴,并锁定盗琴之人尚留在九黎。” 闻言,几人神情各异,七夜眼神无意扫过沐雪,她神情自若,子陌缓缓开口:“可是,如何才能找出盗琴之人?” “从身形来看,那黑衣人不辩男女。不过,我与她交过手,她身法甚为独特,比我……咳咳……略逊一筹。”她一脸赞善地瞧着白衣青年,后者则诚惶诚恐地低下头。 子临上前挡住姑姑的视线,质疑道:“略逊一筹?那她如何从你手中夺走扶摇琴?” “唉,说出来都是泪,盗琴之人臭不要脸,心狠手辣,毫无人性,居然敢……”红衣女子虚擦了一把没流出的眼泪,一脸愤恨道,“居然敢当面要胁我,若不交琴,便一点点撕碎,一点点撕碎……” “一点点撕碎你?” 她摇了摇头,虚抹了一把眼泪。 “撕碎你的衣服?”子临又问,心中义愤填膺。 自个儿姑姑虽不靠谱,但跪着含泪也得认的,岂容外人欺侮。 “不是啦,”她说着,宝贝地抱紧手中紫绢黑玉骨的折扇,“她说,要一点点……一点点撕碎这把折扇。” “姑姑,你你你……你居然为了一把破扇子,就这样将扶摇琴拱手相让?”子临满眼不敢置信,那可是上古神器扶摇琴啊。 上古神器的数量,整个六界屈指可数,那么多人争得头破血流。这个败家娘儿们居然拿去换一把不知名的破扇子,千机楼若在,也怕早被她败光了。 他又看了眼红衣女子手中紫色绢扇,只觉自己深受内伤,这样的姑姑,果然得跪着含泪才能认的。 这人是亲侄子么,什么眼力劲儿,百里飞琼深表怀疑,紧了紧手中绢扇,心中忿忿不平,嘴上喋喋不休:“破扇子,你居然敢说这是把破扇子?小临子,你太令我失望了。你知道上面有几根扇骨几块丝帛几根流苏吗?于你们毫无品味毫无情趣的人而言,这只是一把普通折扇。可对品味独特情趣优雅貌胜天仙的姑姑我而言,这是阳光雨露,是千里山河,是星辰大海,是爱与自由……” 品味确实够独特的,随之而来蓬莱峰主楚天阔眉心跳了几跳,终忍不住打断:“师姐,够了。” 他扫了一眼众人,目光锁定池沐雪与风铃儿,一脸肃然:“实不相瞒,昨天夜里,在征询贵派长老同意后,我们已经一一试过了,山上其他弟子,皆已洗脱嫌疑。所以,剩下的在座几位,目前嫌疑最大。” 剩下的在座几位面面相觑,沐雪眼皮一跳。 第9章 幻世镜 几人互相看了一眼,子陌上前,拱手问道:“不知如何二位前辈如何寻找盗琴之人?” 二位前辈,包括她吗? 都怪这人,没事儿叫什么师姐,红衣女子瞪了眼楚天阔,笑嘻嘻道:“俊媳妇儿,不要担心,蓬莱岛上有用的东西一件都没有,毫无用处的破玩意儿却多如牛毛。出发之前呢,为老不尊的老岛主同你们九黎老不死掌门商议过,让我带一枚小小镜子。但凡进入镜中幻阵,无论是谁,绝无可能隐藏身手,除非不要小命了。” “正是如此。”楚天阔接道:“师姐手中乃幻世镜,可复制世间万事万物。在你们迈入幻世镜那一刻起,镜中也会生出另一个你,与你心智灵力性格相仿。唯有除掉影子,才能走出镜中幻阵,返回真实世界。” “而镜中发生的一切,都逃不开镜外之人的眼睛。” “可是,万一影子赢了呢……”沐雪心中不安,她修习之法与仙门截然不同,她的影子自然随她。幻世镜中,万一她的影子动手,观镜之人自会看得一清二楚。 “哎呀呀,没什么可是了。哪怕上刀山,下油锅,我也会一起进去,默默保护我家俊媳妇儿的。”百里飞琼手指绞着头发,凝视着子陌,一脸深情款款。 子临无语扶额:“其他组弟子进入幻世镜中,您不也得一起跟着么?” “讨厌,那怎么能一样呢?”她娇嗔说完,一把收起折扇,挥了挥巴掌大小的圆镜,“呐,择日不如撞日,现在就进去吧。” “等一下……” 来不及阻止,幻世镜白光乍现,将五人吸入镜中幻阵。 他们一起落在陌生街道上,车水马龙,人流如织。 子临望着熙熙攘攘的人群,一脸不耐烦:“姑奶奶,您要不要这么不靠谱,这么多人,鬼知道影子躲在哪里。” 百里飞琼踮脚揉侄儿脑袋,对方一晃避开,她一脸不以为意:“鉴于你们影子为了取而代之,也想除掉你们,所以呢,你们好好想想人生之中是否有过生命垂危的时刻,那影子八成会出生在彼时彼刻。毕竟,得不到的,看看过过瘾也好嘛。” “另外哦,别怪我没提醒你们,在你们进入幻世镜那一刻,影子便苏醒了。他们可以自由选择变成你们的样子,或者记忆中某个人的样子……” 木雪想了想,打了个寒颤:“这样他们若暗算,岂不是很危险?” “聪明,可惜是个姑娘,不能纳入本姑姑后宫。”红衣女子颇有些遗憾,掰着手指头道,“幻世镜中,你们可以穿梭到记忆中的任一时间地点。但是,除了入镜之人及其影子,其他所有人事与物都是虚的,不过现实世界的幻光。无论这里发生了什么,都不必在意,也无法改变什么。” “另外,自你们入幻世镜那一刻开始算起,若一日未除去影子,你们会永远困于幻境之中。而你们的影子,也将取而代之。” 她的声音阴恻恻的,子临退后数步:“哇,要不要说得这么可怕,您不是进来帮我们的吗?” “不说严重一点,你还不天天睡大觉。我呢,是唯一没有影子的,自然要逍遥快活去了。”百里飞琼说完挥挥手,打着哈欠踱步离开。 望着红衣女子身影绝尘而去,子临撩了撩额间发丝,不无遗憾道:“什么性命垂危时刻,真教人为难。怎么办呢,作为天命少年,话本子第一男主角,本公子一路顺风顺水,从来没有遇到过什么危难时刻,太遗憾了。” 沐雪笑得温柔:“可以马上让你了无遗憾。” “不遗憾了。”少年忙摆手退后数步,咳了咳,“大家先说说自己一生之中遇到过什么生命危险?” 风铃儿凝眉:“我么,大约遇到过两回。” 七夜淡道:“数不清。” 沐雪一脸茫然:“我……好像记不清了。” 听完几人的回答,子陌眉心微蹙,“若说真正的生命垂危,我仅经历过一回。我们现在还不知影子的样子,大家最好不要分开,以防鸠占鹊巢,不如先一起去寻我的影子吧。” 幻世镜中,时光变幻,洪泽水神与蚌精斗法,天昏地暗,一个布法施雨,一个引诀放水。 天空阴云密布,暴雨如瀑,大地洪水泛滥,淹没田地,冲倒房屋,大树被连根拔起,死尸杂物浸在水中,随处飘荡。 天地之间一片汪洋,一只小舟如浮萍飘零,连续几日,终于寻到一块土丘。 中年父亲将妻子与一对儿女送至土丘上,一个浪头打来,连人带舟冲走。 土丘原为一处高山,山顶有一座寺庙,破庙里挤满逃生的百姓。暴雨连绵,屋顶四处漏雨,地面阴冷潮湿,年轻的娘亲抱着九岁的儿子与五岁的女儿,挤在遍地活人死人中。 时值盛夏,没过几日,破庙越来越臭,病入也越来越多了。瘟疫肆虐,少年的母亲未曾幸免,垂死之际拥着一双儿女嘱托道:“不要害怕,你们一起好好活下去,娘会一直在天上看着你们。” “陌儿,好好照顾妹妹。” 少年顾不得伤心,重重点了点头,心想着,他一定要守护好唯一的妹妹。 破庙里无衣无食,渴了只能喝屋檐冷水,饿了也只好忍着。他每日里,除了将那些死去的尸体丢到水里,剩下的时间,便给妹妹讲着故事。 小女孩粉嘟嘟的小脸渐渐消瘦,人却更加乖巧,无论他讲什么,她都微微笑着,听得聚精会神。 只是,妹妹的话越来越少,声音也越来越小,他每日望着屋外浩瀚无边的雨水,心里无比急切地盼望着,大雨赶紧停,大水赶快退。 “等大水退了,哥哥带你去吃红烧猪蹄、烤鸭、葱烩羊肉、驴肉火烧、水晶虾饺、糖醋里脊、大肉包子……” 小女孩轻轻呷了呷干裂的嘴唇:“好。” “哥哥还带你去看春日烂漫的山花,夏夜流萤的溪谷,秋天绚丽的山岚,冬季落雪的温泉。” 小女孩声如蚊呐:“嗯……” “还有上元佳节,十里璀璨长街……” “还有落满星子的大海……” 他不敢停下,一直说得没有力气了,才发现怀中女孩儿身体早已冰凉。 他松了松女孩儿一直紧握的拳心,才发现她不知何时生了满身红疮,却从未说出来。 原来妹妹早病了,却一直瞒着忍着,一声不吭,还缠着他讲故事,不过为了让他分心罢了。 可是,他终究没能留住妹妹。 破庙□□声渐渐断绝,苍蝇铺天盖地,嗡嗡嗡地在耳边飞来飞去,尸体腐烂地味道令人作呕,他发着高烧,静静等着死亡的降临。 不知躺了多久,屋檐雨水越来越少,破庙的门轰然倒塌,光华流动中,朝歌一身柔白长袍,似谪仙夺门而入。 阳光洒在身上,暖暖的,少年勾了勾嘴唇,阴间勾魂的无常长成这样吗,真好啊。 朝歌翻捡着一具具尸体,终于发现只剩下一口气的少年,颇为震惊。他喂了少年几颗仙丹,令之气色红润不少,便收了少年为徒。 水神蚌精之争平息,大水退却,高山平原尽显。 朝歌牵着少年出门,凭栏远眺,千里山河,一派欣欣向荣。 “果然,长大后好看的人,自小便好看。”树林阴影中,风铃儿看完这一幕,摇头晃脑道。 这关注点……子临差点喷出一口老血,忍住摇了摇折扇:“这样说来,你小时候一定是个丑八怪。” “你才是丑八怪,你……”她气鼓鼓地说到一半,却注意到少年子陌微微转身,望着他们藏身方向,微微一笑。 “出来吧,等你们很久了。”少年开口,化为翩翩白衣青年,眉目清远如画。 子陌上前,望着与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人,温和道:“你有什么要说的吗?” 白衣青年身姿俊逸如竹,目光坚定,一动不动:“哪怕只剩下一丝希望,也绝不放弃可以光明正大做人的机会。子陌,不如来场君子对决,败者亡,胜者活?” “好。”他不假思索应答,目露赞赏,广袖一挥,含光剑深深钉入一旁树干。 弃剑? 影子与本尊实力据说不相上下啊,沐雪子临神情遽变:“大师兄!” “你们不许插手。”子陌话音刚落,身影微斜,险险躲开对方的突袭。 千山峰顶,两名白衣男子招式迅捷,如影随行,一时打得难分难舍,难辨身形。 焦灼之际,其中一人忽被另一人一掌拍飞,撞向粗大树干。他摔倒在地,踉跄着爬起,目光瞥到一旁含光剑,心中灵机一动,抽出宝剑,朝对手掷去。 “小心!”沐雪面上血色全无。 无形长剑划破疾风,径直刺向白衣青年。 子陌却不闪不避,剑尖达他胸口只余一寸时,堪堪停住。剑身忽地倒转,剑柄飞到他手边,似希望主人握住自己。 几人蓦地松了口气。 树下,白衣青年面色惨白,一脸悲愤:“原来如此,假的到底是假的,不过你们一场游戏罢了。” 子临摇了摇折扇,一脸悲悯,唏嘘道:“你错了。含光剑乃君子之剑,我大师兄风光霁月,为了公平,弃剑不用。而你,在一早突袭之时,在拔出剑的那一刻,便已经输了。” 白衣影子闻言,脸上青一怔白一怔,心底莫明酸痛。 是啊,他输了。 不是法术输了,而是心境输了。 他愣怔了片刻,望向子陌,喃喃开口:“其实……” 话未说完,绿林深处,暗器如雨,嗖嗖接踵而至,几人应接不暇,险险侧身避开。 七夜面色微变,挥剑击落一阵暗器。他看了眼子陌,后者福至心灵,施法架起一道华光结界。 结界之中,白衣青年被扎成刺猬,倒在血泊中,目光扫过几人,断断续续道:“小心另外几只影子,他们……” “他们……”他话未说完,却咽气了。 风铃儿看了眼身后,树林草木幽深,凉风拂过,似有黑影晃动,不禁打了几个寒颤。 子临蹙眉,一把收起折扇:“傻风铃,假如你是自个儿影子,当会如何?” “当然躲起来呀。” 黄裳少女说得理直气壮,他跄了呛:“好有出息的样子。” “那当然,你又会如何?”她一脸不以为意。 “既然只需一日,自然藏好身份,并充分利用好每时每刻,寻欢作乐,花天酒地,醉生梦死……”他一脸向往道。 “渣男。”风铃儿气哼,走到沐雪身旁,气呼呼道,“雪儿,看来我师父说得特别对,男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白衣女子扫了眼灰溜溜的子临,轻轻颔首:“嗯,你师父说得对。” 子临摸了摸鼻子,与七夜面面相觑,灵机一动:“七夜,如果是你,又会如何?” “暗杀。” 他回答言简意赅,风铃儿吓得一抖:“刚刚林子里的暗器……” “八成是我的影子干的。”七夜接过话,弯腰拾起一枚银镖,镖尖泛黑,明显淬有剧毒。 “这叫漫天飞雨,大家接下来小心了。” 第10章 月下影 山顶破庙门前,子陌的影子消失得一干二净。幻阵之中,几人望着风铃儿,一脸若有所思。 “都看着我干嘛?接下来,我们去寻找谁的影子?”风铃儿退后半步,似乎有点明白过来,“难道……为何先找我的影子?” “子临狡诈,影子定然不遑多让。至于我的影子,一定藏在暗中观望。”沐雪目光悠远,望向幽幽树林,声音随风清扬,“合则共赢,分而俱伤。若我没有猜错,她定会先隐藏实力,保全己身,徐徐图之,以彻底取代。” “啧,你才狡诈呢,我那是智慧,本公子智慧本智,懂么。”子临没好气道,看向风铃儿,“傻铃铛,你觉得你那笨蛋影子会藏在哪儿?” 风铃歪头想了半日,忽地转身,一脸兴冲冲:“你们跟我来。” 时空变幻,夜幕降临,她带众人走进一家灯火通明的客栈,不理会迎上来的店小二,径直奔向三楼连廊尽头最里间客房。 一脚踹开大门,客房一眼望到底,空空如也。 “没错啊……”她侧身喃喃道,忽地瞥见梨木案几上的雕花木匣,木盖半合,暗香浮动,散出柔和莹光。 双眼一亮,黄裳女子扑上去,抱紧装满珍珠的匣子,颗颗珍珠饱满圆润,在少女指尖流动,泛着珠光宝气。 她一脸雀跃道:“黑衣老妪送的一匣子珍珠还在,没有找错,就是这里……” 嗖嗖声音划破夜空,大堂客人的尖叫随之响起,几人面色骤变,冲出屋子,只见大厅一片狼藉,桌椅翻了一地,尸体横七竖八,行人幸存无几,客栈老板与店小二躲在前台桌案下瑟瑟发抖。 片刻寂静过后,又一阵暗器如雨袭来。 大门窗户下,一对年轻的夫妇紧紧拥在一起,似想护住怀中五六岁的男童出门,暗器穿过窗纸钉在他们身上,那孩子似反应到什么,嚎啕大哭起来。 “大家小心。”子陌说完,挽了个剑花,击落一阵暗器,飞身至窗棂下,护住幼童,飞回三楼连廊。 风铃儿抱着匣子,大眼睛圆溜溜转了几转,疑惑道:“不是施了结界吗,怎么还有暗器?” 结界只能从里面破,所以,客栈里面藏有影子。几人面色微沉,狐疑地扫了一眼大厅剩下的人。 又一阵暗器似漫天飞雨,七夜脸色铁青,飞上高空,剑光横扫大门窗棂,大堂灯火骤然熄灭,客栈陷入一片寂静。 他飞回连廊,冲子陌点了点头,二人合力加强了结界。 客房内,灯火摇曳,几人围坐圆桌旁,孩童往子陌身旁靠了靠。 沐雪凝眉,目光扫了眼众人,落在孩童身上,冷冷道:“这客栈死了这么多人,老板与店小二吓得魂儿都没了,竟然还敢开门做生意。” 七夜轻轻颔首:“说明有他们更害怕的事情。” 孩童身子缩了缩,子陌道:“听闻大堂中央有一对说书爷孙,竟然毫发无损地全身而退。” 子临接道:“楼下的卖花姑娘,不仅没有受伤,还面不改色地走出大门。” 风铃儿想了想,压低声音:“还有隔壁房间,一直没有点灯,听店小二说,里面住着一对新婚夫妻。” “你们怎么都不说话,干嘛看着我?” 她话音刚落,墙后隐隐传来女子哭泣,伴着男子打骂声:“哭哭哭,你再哭下去,老子就把你卖窑子去。” 风铃儿听完,一拍桌子,蹭地站起。 子临收起折扇,伸手拦住:“幻世镜中一切景象,不过现实事件的幻影。你即便在这里救了她,现实世界里,该发生早已经发生了。” 黄裳女子愣了愣,子陌起身:“话虽如此,可无论是幻境还是现实,世间的不公,但凡看到了,又如何置之不理?” 他说完,不紧不慢地叩响隔壁房门。风铃儿紧随其后,见无人应答,后退几步,一脚踹开木门。 客栈房间布置一模一样,摇曳灯光下,一个少女衣衫褴褛,跪在地上,给太师椅上长满络腮胡子的中年男子洗脚。 少女低声啜泣,露出的胳膊上,青一块紫一块布满伤痕。 风铃儿一脸忿忿:“你太过分了,怎么可以这样对待自己妻子?” “妻子?凭她也配?”男子油光满面,脚伸到少女身上擦了擦,十分不屑道,“不过大爷我新买的一房小妾罢了,我手上可握着她的卖身契。你们可别想仗着人多多管闲事,否则,我就去报官。” 池沐雪轻笑着上前,一脸纯真无辜,语气温柔至极:“都有妻子了,还要什么小妾。小妾这么多,不怕没命享么?” “娇妻美妾如云,是每个男人梦想,怎会有人嫌多呢。”他望着面前白衣少女,眯了眯眼,“小姑娘,不如一起留下,做爷的第十七房小妾,爷定然好好宠你。” 一枚暗器似疾风划过,男子一脚踢翻洗脚盆,痛得捂住□□乱跳,杀猪般惨叫声快掀翻屋顶。 “多谢公子!”地上女子起身上前,对七夜盈盈一拜,忽地踩住脚边裙摆,一个不稳,朝面前男子怀中跌去。 银光闪过,七夜身形微侧,伸手死死扣住女子手腕,匕首铿锵落地,他冷笑道:“说,谁派你来的,那人现在在哪儿?” 太师椅上,抱着□□跳脚的男子蓦地停住叫唤,自桌下抽出一柄大刀,迎面冲来。 “小心。”风铃儿躲到子临身后,尖声叫道。后者一脚踢飞地上花瓶,撞倒大刀男子。 一声闷哼传来,池沐雪回头,只见男童手中握着匕首,匕首滴着血。 匕首那端,子陌紧紧捂住腹部伤口,鲜血从指缝溢出,他面色苍白,额上冷汗涔涔,半跪倒在地上。 白衣女子一把拎着男童衣领,气得发抖:“你到底是谁?” “你猜?”男童扯出一个笑容,眉眼弯弯,一副有恃无恐。 “你以为落到我们手中,你的同伴还会放过你么?”沐雪细声细气,指尖隐隐泛白,极力克制住自己,眸光幽幽,“她怎么会放心你,同样作为影子,凭什么死的人就是你……” 男童转头,一脸天真无邪:“不会的,她说,若有生的机会,大家一起……” 瞳孔蓦地放大,他白皙脸上,渗出斑驳血迹,口中喃喃:“不会的……” 嗖地一声,大刀飞过,划过黄裳女子胳膊,狠狠钉在木地板上,入木三分。 风铃儿一声惊呼,扶住半边流血胳膊,跳到一边。木匣掉落,珍珠滚了一地。 子临面色骤变,一展折扇,对准地上络腮胡子咽喉:“说,谁派你们来的?” “他在……你……你……”络腮胡子说得断断续续,乌黑的脸上血迹斑斑,很快没了声息。 七夜加重手下力道,少女身子一软,小脸霎时惨白,来不及出声,一样的七窍流血而亡。 华灯璀璨,夜市上车水马龙,一墙之隔的院落里,鲜血未凝,一片死寂。 两人重伤,他们却连凶手影子都没见着,心有戚戚之余,沐雪搀着风铃儿躺到塌上,子临也扶住子陌回房疗伤,七夜独去厨房煎药。 小院角落里,他守着三个药炉,眼角余光瞥见月下白衣身影,微微一愣:“你不在房内帮风姑娘包扎伤口?” 白衣女子靠近,揭开药罐,扇了扇上面浮动的热气:“来看看药煎好了没有。” “大约还需一个时辰。” “嗯。” 女子点了点头,径自坐在一旁板凳上,蓦然开口:“七夜,你可有心悦的女子?” 险些丢下手中蒲扇,七夜想了想:“没有。” “那我给你介绍一个。” 他毫不犹豫:“不必了。” “你看我怎么样?”女子倏地靠近。 月光下,少女睫毛似蝶翼扑闪,目光灼灼,眉眼似笑非笑。 他微微一愣,腹部蓦地一疼,一低头,只见女子纤纤素手握紧一把匕首,鲜红血迹顺着匕首自他身体流出。 偷袭得手,白衣女子利落松手,匕首铿锵落地,她头也不回地翻出围墙。 腹部绞痛,七夜捂住伤口,踉跄着赶回三楼连廊。 客房窗户大开,柔和灯光下,风铃儿正附在白衣女子耳侧,似在讲述什么小秘密,白衣女子听完,莞尔一笑。 他心下狐疑,一转身,庭院中央,白衣女子一身清冷月光,迎风独立,袖间染着点点殷红血迹。 屋内,白衣女子起身出门:“七夜,怎么了?” 她问完,循着来人目光,望见院中女子,一脸惊诧。 子临听到动静,也走了出来,一脸不敢置信:“怎会有两个师妹?你们到底谁是真的,谁是影子?” 连廊之上,白衣女子声音清冷:“我一直留在房内照顾铃儿,她可以替我作证,我未曾离开过。” 庭院之中,白衣女子面色惨白:“不可能,刚刚我陪着风姑娘,窗外忽然飘过一个白色身影,我追到院外,便不见了踪影……” 黄裳女子出门,迎着几人疑惑目光,一脸懵懂地点了点头:“雪儿一直在房间陪我,未曾出门。” 庭院之中的女子踉跄退后数步,似想到了什么,摇头道:“不可能,不,这个铃儿是假的……” 七夜捂住腹部伤口,额上冷汗淋淋,试探着建议:“不如你同她比试一场,以辨别真假。” 廊上白衣女子一脸轻松,开口应道:“好。” 廊下白衣女子苦笑:“我不能同她比试……” 七夜蹙眉:“为什么?” “我不能说。”她摇了摇头,翩跹一跃离去。 子临轻展折扇,飞身跳下连廊,拦住白衣女子,冷笑道:“连个像样的借口都没有,还好意思冒充师妹。” 白衣女子后背被折扇砸中,似落叶飘零坠下,虚弱得倒地不起。 “小临子,干得漂亮。” 屋顶上,百里飞琼一身红衣,逆着月光,几步落在庭院中央。 “恭喜你呀,小临子。”她笑意盈盈上前,一把夺过子临折扇,自顾自轻轻摇了几下。 子临一撩刘海,自信地扬了扬下巴:“因为我们已经赢了?” 红衣女子倏地收起折扇,直倒其腹部,再狠狠一扇子砸在他肩头,抬起胳膊紧紧按住踉跄跌跪地上的男子,一脸诡秘与得意: “不,是影子赢了。” 第11章 千人面 皎洁月光下,子临唇边渗出血迹,勉强撑住身子,一脸悲痛莫名,声音也没了底气:“杀我之前,能不能先告诉我,你到底是谁?” “你说呢?”红衣女子缓缓凑近,“你不回千机楼看看,怎么敢相信,百里飞琼不会有影子?” 少年辩解:“她出入幻世镜多次……” “是啊,她出入幻世镜多次,从未出现过两个百里飞琼,因为她少了一魂。”红衣女子说完,一掌拍向少年脑袋,“可正因为她少了一魂,身为影子的我,也只好勉为其难与她共用这个身体。” 子临机灵地垂下脑袋,躲开女子拂来的一掌,不无沮丧接道:“所以,没有人会怀疑百里飞琼会有影子。而她自己一入幻世镜便花天酒地烂醉如泥,也不会注意到。这样说来,姑姑当真不会来救我们了。” “正是如此,你最好识相点,若按我要求行事,我可以考虑单独饶过你。” 少年点头如捣蒜:“女侠,您说啥就是啥,侄儿定好好听话。” 这么没骨气的么,红衣女子收起衣袖,十分不屑道:“十几年前,杀死你父母及千机楼满门的魔头是谁?那场大火是谁放的?你自个儿也差点葬身火海,不顾性命救下你的人又是谁?那时候,你到底看到了什么?” “我也想知道。”清冷声音幽幽响起,白衣女子趴在庭院树影斑驳的地上,缓缓抬起头。 “咦,还真是阴魂不散。”子临吓得抖了三抖,随即正了正神色,“我当时午睡,醒来时便发现自己置身火海,救我出去的紫衣男子说自己叫池瑜,还救了重伤垂危的姑姑。至于还有什么,哦,他好像说什么三哥尚在天界寻找女儿,不可能杀人放火。” “可是,我后来也仔细查验过,爹娘烧焦的伤口上散着浓重煞气,六界上下,唯有池渊手中噬魂剑才能做到。” 子临说完,一脸无辜:“那我回答了你的问题,你是否也该让我死个明白,你们变来变去的,到底谁是谁的影子?” “啰嗦。”黄衣女子扶着连廊扶手,居高临下,声音清冷,“我是池沐雪的影子。” 他望向楼上白衣女子:“那你是傻风铃?不像啊,她遇事可不会这么镇定自若。那……” 似想到什么,子临掩面,一脸痛心疾首,“你该不会是我的影子吧?你竟然放弃我这潘安之貌,变成一个女子?简直太令我失望了。” 连廊上,白衣女子一脸不屑:“我是七夜的影子。” “还可以这样。”子临长舒了一口气,沐雪闻言握紧拳心,七夜毫无血色的脸上一阵白一阵青。 “洗脚的婢女是风铃儿的影子,剩下的,络腮胡子是你的影子,男童是子陌的影子。”红衣女子凑近,笑得明媚张扬,“傻侄儿,惊喜不惊喜,意不意外?” 三楼扶栏边,白衣女子冷哼:“罗嗦什么,弄清楚了,便拿命来吧。” 子临俯身,躲过红衣女子手中折扇:“等等,我还有个问题,子陌影子不是早已经死了么?” 月光下,孩童声音稚嫩,微笑着走出:“谁说的?” 子临蓦地睁大眼睛:“打不死的小强?” “子临,我对你真的很失望。这么蠢,凭什么让我们当你们的影子。”男童说完,指尖光华浮动,凝气袭向庭院中心二人。 说时迟那时快,一道灼目光芒击退孩童。月色之下,子陌长身玉立,一身光华如洗。 与此同时,连廊之上的七夜一剑捅入白衣女子的身体。她一脸不可置信,口中喃喃:“七夜,你不是受伤……” “骗你的。你变成谁的样子不好,偏偏是她。”七夜拔剑,头也不回的走近黄裳女子。 黄裳女子吓得步步倒退,冷冷威胁道:“你们杀了我,永远不会知道真正的风铃儿去了哪里。” 庭院之中,沐雪站起来,丝毫不显狼狈,身影瞬时跃到三楼连廊,倚在黄裳女子身后,轻声细语道:“没事儿,我也知道她在哪里。” 言毕,不待对方反应,一掌拍向她胸膛。黄裳女子化为飞灰消失,她拍了拍手,不染一丝尘埃。 “傻风铃在哪儿?”子临好奇询问。 沐雪轻笑道:“大家跟我来。” 客栈大厅中,老板与店小二躲在柜台下瑟瑟发抖。沐雪上前,语气温柔,却不带一点温度:“你们的主人已经被我杀了,若不想死,便把其他三人带过来。” 二人如见鬼魅,哆哆嗦嗦地打开厅堂后的暗室,黄裳女子似被下了定身符与净音符,正与对面的络腮胡子与洗脚婢女大眼瞪小眼。 子临拎着拔腿就跑的络腮胡子,气得跳脚:“你能不能有点出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靠近个傻风铃便够了,还这样亲近她的影子?” 傻大个的络腮胡子愣了愣,张大嘴巴,嚎啕大哭了起来。 “这不是我,一定不是我……”子临一脚踹翻傻大个儿,气得暴走,口中喃喃不休。 望着怒目而视的风铃儿,婢女倏地如释重负:“外面世界太危险了,总有人想伤害人家。这一夜过得心惊胆战,演戏时心情忐忑,打斗时担惊受怕,连后来假死也诚惶诚恐,我拼命抑制自己不要发抖,感觉我还是适合乖乖当个影子。你也怪不容易的,以后好好保重。” “还有,世上总有些奇奇怪怪的傻子,离他们远些。”她望了眼子临,抱了抱风铃儿,身影便消失了。 解开风铃儿身上符咒,子陌握着幻世镜,欣慰笑道:“我们回去吧。” “等等,将我影子留在这儿,不会出什么问题吧?”子临握紧拳心,一脸愤恨地望着上蹿下跳的络腮胡子。 “傻侄儿,谁说他是你的影子?你的影子不是那个小男孩吗?”百里飞琼飞身赶上几人,鄙夷道。 “姑姑,你回来了?” “我什么时候离开过了,傻侄儿?”她撇完嘴,一敲额头,“哎呀呀,又喝多了,头疼的厉害。” “我头也好疼。”风铃儿揉着脑袋,不解道,“客栈里出现暗器的时候,你们都跑了出去,我便被迷晕了。后来发生了什么,你们怎么看出那些个是影子的?” 子陌简短叙述完,解释道:“那个男童眼神一直飘忽躲闪,雪儿觉得他有些问题,让我暗中防备。所以,他刺我那一匕首不过皮外伤,我们索性将计就计,假装重伤垂危。” 见几人一脸好奇,沐雪接道:“风姑娘素来酷爱珠宝,但凡拿到手的值钱物件,习惯迅速装进身上乾坤袋。那个假的风铃儿却一直捧着一只木匣子。” 子临不解道:“那只木匣子乃千年沉香木所制,镂刻精致,暗香浮动,一看也价格不菲。” 沐雪咳了咳:“话虽如此,可比起珠宝,世上有人更喜爱盒子。买椟还珠,说的便是我这样的人。” 风铃儿两眼放光:“原来如此啊,影子与正主的爱好性情类似,所以你从一开始便知道那个我是假的……” 谈话间,几人已经落在碧芜苑门口,幻境之中的伤也已愈合。 青衣中年上前行礼道:“见过师姐。恭喜诸位通过考验,洗脱嫌疑,叨扰了一夜,我们也该回蓬莱了。” “师弟,现在就走吗?”百里飞琼使劲眨眼暗示,她还没好好让大侄子大出血呢。 “要不,我随姑姑一起去蓬莱?”子临嬉笑上前,可别当他不知道这不靠谱的姑姑打什么歪主意。 “不用了,我们还有事,现在立刻马上就回去。” 百里飞琼与其师弟异口同声,互看了一眼,一脸嫌弃地将头扭到一旁,哼哼唧唧地离开九黎。 三月的春风拂过,新草抽芽,乱红纷飞。 子临拉着风铃儿在九黎山上闲逛,路过练功场时,只见尘土飞扬,剑光缭乱。 那两人已经练了数个时辰。白衣翩跹,手中含光若隐若现,飘然若仙。黑衣冷峻,噬魂青锋锐不可挡,煞气隐隐。 风铃儿驻足观望,一脸不解,歪头问身旁之人:“他们怎么一个不要命似的练剑,一个命也不要的练剑。” “傻丫头,看着自己喜欢的人受伤,却无能为力,这种挫败感是每个男人心结。”子临一脸道行高深,笑得神秘莫测,“所以说,找到想要保护的人,是变强的捷径之一。” 风铃儿反应了一会儿,似想到什么,清澈的大眼睛盯着子临,眨巴眨巴,脸上泛着同情,长长叹息道:“你那么弱,更得早日找到想要保护的人。不,最好多找几个,多补补……” 多补补? 子临吓得一个踉跄,咬牙切齿地将手高高扬起,又轻轻落下,揉乱面前之人的头发,皮笑肉不笑道:“有你就够了。” 黄衣女子愣怔了片刻,脸上渐渐浮上绯红,子临见状,摇着扇子,大笑着离去:“臭丫头,忘了告诉你,找个恨之入骨的小冤家,也是变强的捷径之一。” 白日喧嚣渐歇,夜幕悄然降临。 碧芜苑中,七夜端着药盘,敲了敲门:“药煎好了。子陌嘱咐说,你每餐都得服药。” “嗯。”沐雪轻轻颔首,搁下手中蒲扇,将一碗黑色汤药倾入花盆中,一盆绿萝枝叶繁茂,长势喜人。 七夜转身欲离开,余光正好瞥见她的动作,眉心微蹙,满心疑惑:“为何将药全部倒掉?” “这些药没有用,又很苦,何必为难自己呢。”沐雪看着自己的书,又翻了一页,似看得津津有味。 七夜打断道:“那什么药管用?” 她头也不抬,脱口而出:“没有药管用。” “是药石无医?还是说,你根本不想活下去?”七夜凝视着眼前的女子,眉心微蹙。 “与你无关。“沐雪抬头,目光清冷。 “你知道吗,自我十岁时起,便被各路人马追杀。”七夜沉声道。 不知话题为何忽转,她心中蓦然一动,询问道:“因为噬魂剑吗?” 上古神器,不世出之宝,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何况,一个未及弱冠的少年背着一把绝世名剑,简直就在脑门上贴着“来抢宝贝”。 “嗯,”七夜语气平稳,似在讲述一件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事,“说是十岁,其实也是我自己瞎猜的。有一天,当我醒来的时候,失去过往记忆,想不起自己名字与年龄,不知道有没有什么家人朋友,还差点死在一场莫名的争端里。那时候,我遇到一个奇怪的人,他救了我,给我取名七夜,带着我逃亡了两年,教我识字,还指点我功夫。可是两年后,他莫名其妙地消失了,只留给我一把剑。而这剑莫名其妙的认我为主,我也莫名其妙的被各路人马追杀。” 幸福的人生,向来顺风顺水;无常的命运,往往莫名其妙。 而置身其中,便奇妙莫名了。 “浩浩六界,天大地大,所有人都希望我死。”七夜淡淡道,那时候他还是个孩子,也不是没有想过,自己活着的意义究竟是什么。 浩浩六界,天大地大,没有一个人需要,也没一个人关心。 这样的一个人,真的该活在世界上吗? 第12章 孤灯灭 “你可真实在。”沐雪似想到什么,淡淡笑道,“通常,大家都会讲述一个朋友的故事。” “连风铃儿都猜得到,那个朋友是谁。”七夜语气轻松不少,继续道,“那些年,我如无头苍蝇一样,四处逃亡。有一日,我在一棵大树下躲雨。电闪雷鸣,一群蚂蚁在泥泞的地上艰难地爬着。暴雨降临,雨水把它们冲到小水沟,无数次,以为它们会死去,无数次,它们从小水沟里爬了出来。我离它们很近很近,甚至可以清晰看到它小小的触须,还有一步步爬行的浅浅痕迹。” “一只小小蚂蚁尚且如此努力,生而为人,又当何如?” “或许,活着本身,就是一件极有意义的事情。” 冷冷的声音回响在耳侧,沐雪蓦地发现,七夜幽深的眼底无波无澜,没有任何情绪,任何悲伤的、快乐的、恐惧的情绪。 从记事起,便只有追杀和逃亡,没有亲人,没有朋友,到底是怎样的过活。 凝视着淡漠的双眼,她蓦地觉得心酸,迅速别开视线,闭了闭眼,轻声道:“一个人存在的意义,是自己决定的。” 即便没有经天纬地之才,即便没有治国平天下之志,即便没有任何人在乎,但是,一个人存在的意义,取决于自己。是否有存在的必要,更当由自己所决定。 见七夜目露赞赏,沐雪忍不住询问,“为何要告诉我这些?” “其实,我大约已经猜到你的目地了,你想救他,对不对?”七夜淡淡开口,似忽闲话家常。 灯光下,女子瞳孔骤缩,想了想,忽地歪头笑问:“你呢,赠你噬魂剑的人,也是他,对不对?” “是。”灯影摇晃,窗外树影幢幢,七夜脸上冰山消解,浮现一丝浅笑,“所以,我们可以再次成为盟友。” 沐雪一脸黯然:“是,我想救他。” “我想救那个六界传言屠灭数个仙门、噬杀暴戾、罪恶深重的魔尊。有时候,我也会想,这样维护他的我,是不是不太对?”她眸底迷茫渐深,痴痴呢喃,“从我记事起,他待我极好极好,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说是掌上明珠也不为过。他曾是一个慈祥宽和无微不至的好父亲,也因为救我才被封印,是我害了他。娘亲为了保护我才以身挡剑,也是我害死了娘亲。” 不待七夜回答,她迷惘目光逐渐汇拢,转而坚定,微微颤抖道:“我不相信他是那样的一个魔。所以,我一定要救他出来。” 她记忆中的父亲,曾抱着她在廊檐挂灯笼,会手把手教她绘画,也会宠溺地望着她恶作剧。事实上,除了传闻中的杀戮之名,魔尊池渊,于工笔骑射,皆有涉猎,尤擅画技,所绘之图无不清新脱俗,有市无价。灵力剑术,更精妙卓绝,六界未逢敌手,所战未尝败绩。 九黎山顶戊方鼎炉火熊熊,她倚着柱子,轻轻闭眼,她好想救出父亲,哪怕与全世界为敌。 “我帮你。”七夜扶住她的肩膀,止住灯下的摇晃,神色带着十分郑重,定定望着面前女子,“沐雪,你想救他,我帮你。” 她抬头,迎着那双盛满星光的眸子,迟疑了片刻,怔怔询问:“为什么?” “他救过我性命,教我识字,传我功夫,赠我噬魂剑,权当报答吧。其实,我也不信他是那样的人。”他松开面前女子,转而望向院中灯光,会对遇见的弱小拔刀相助,那样一个人,真的是屠尽仙派数门的大魔头吗? 夜风拂过,院中灯光闪闪烁烁,明明灭灭。凝视良久,他缓缓开口:“你喜欢灯光?” “嗯。”女子淡淡点头。 或许,她从小就喜欢灯光,喜欢那种朦胧温暖的错觉,喜欢灯光下的房屋,喜欢灯下等自己回家的温柔的人,灯下温暖的家。这些深藏心底的执念,深得自己都察觉不到。 她一直很喜欢灯光,喜欢这夜空中的朦朦胧胧,昏黄灯光闪烁,似家的温暖…… 七夜静静看了会儿灯光摇曳,如晚风一样消失在黑暗中。 春去夏至,草长莺飞,碧芜苑内一片翠□□滴。 一阵银铃声清脆悦耳,风铃儿身着鹅黄色纱衣,兴高采烈,熟门熟路地跑进来:“雪儿,明日乞巧节。雪儿可有心上人?” “我这身体,又何必拖累他人。”沐雪漫不经心地给墙边绿萝洒水,见风铃儿一副欲说还休的样子,一脸狡黠,“铃儿可有心上人?” “心上人是什么,能吃吗?”风铃儿声音清脆,笑得眉眼弯弯。 沐雪吟道:“子言陌上星,临风挽月归。” 似被猜到尾巴的狐狸,风铃儿满脸通红:“这是哪位诗人的杰作,真真清奇,独一无二。” “诗也清奇,信更独一无二。”沐雪点头,笑得促狭,入房间捧出一堆信笺,“大多信封上点缀暗纹小花,映着簪花小楷,透着隐隐暗香,清新脱俗,令人见之难忘。可其中一封,也不知谁送的,无暗纹装饰无簪花小楷更无馨香袭人,简洁大方,署名处只画了一枚歪了的铜钱。不过,还真是一只独一无二的铜钱呢……” 风铃儿飞身将信笺抢了回去,藏到袖中,气鼓鼓道:“哪里有这么惨不忍睹,人家明明画的是一只铃铛。” “哦,那便真真是一只独一无二的铃铛,出尘脱俗,教人见之难忘……” 瞧见沐雪捧出的信笺,白色纸片堆成小山,风铃儿不由得惊呼出声:“天啊,这么多……” “是啊,自小仰慕大师兄的女子,都可以从前山门排到后山腰了。”沐雪浅笑安慰,“少女情窦初开,爱慕一个人,本就是极美好的事情,根本不在于形式……” 桌上各形各色的信封甚美,无不浅淡花朵点缀,浅紫绯红淡蓝,个个清新若梦。 也是每个少女的美梦。 沐雪含笑夺过落入风铃儿手中的信,眨了眨眼:“少女心事总是诗,别人最隐秘的心事,怎可偷窥?” “那你为什么可以看?” “我也没有看。小的时候,很多姑娘都把我当信使,大师兄不愿意收,我也退不回去。久而久之,年年岁岁下来便成习惯了。如今大师兄事务繁忙,更顾不上看这些了。”沐雪边说着,边将五彩信笺投入檀香小炉,轻烟浅雾中,淡淡馨香萦绕。 “就这般无情的吗?” “即便他看过了,知道了,也不会动心。飞升成神,守护天下苍生,是大师兄自小志愿。更别说他天资卓越,早已与三位师叔一样,修成仙身。既无法回赠真心,装作不知,总比那些自以为是到处炫耀的轻浮之辈要强些,更比花心滥情的登徒子好得多,这也算对姑娘家的尊重吧。”沐雪想了想,暗自摇了摇头,大师兄这样,究竟算无情还是有心呢,终究不好评说。 风铃儿心中怅然若失,神色也有些黯然。 “似大师兄这般天人之姿,如暖玉温和之人,走到哪里都会招人喜欢呢。”沐雪见状,安慰道,“所以呀,他将来无论与谁在一起,都会引起不少女子伤心呢。” “嗯,也有些道理,反正他心悦之人不会是我,于其他与姑娘在一起,不如让他自个儿在神坛上呆着,当个泥菩萨呢。”风铃儿越想越觉得有理,心中些许失落顿然散去,“哪怕喜欢一个男子,都比喜欢女子好啊。” 沐雪心中默默辩解,人家不是那个意思,却又面色不改地赞同:“对呀,这样想便对了,尤其两个美男子在一起,不也更加赏心悦目吗?” 似寻到知音,风铃儿一脸惊喜,眼中光芒大盛,自手腕摘下一只铃铛,递给沐雪:“这样的铃铛,我一共有五只,先送一只给雪儿。” 沐雪刚处理完信笺,见面前小姑娘满眼期待,懵懂纯真,倏地有些羡慕,便接过那枚小铃铛:“多谢。” “不客气不客气,自今日起,我们就是朋友了。”风铃儿摆了摆手,腕上三只银铃脆响。铃铛状似金银花,还隐隐散着金银花香,香味清新淡雅,若有若无。 似想到什么,风铃儿以手托腮,纠结道:“雪儿,你说,七夜和大师兄,若不论气质,谁更好看?” 望着少女眉眼弯弯,沐雪想了想,歪头反问:“不一样吗?好看的皆千篇一律,丑起来才千奇百怪呢。” “当然不一样。”黄裳姑娘瞪着眼睛,侃侃而谈,“大师兄谦谦君子,温润如玉,宽和大度。相比之下,七夜虽生得俊俏,但气质冷冽,寻常不与人亲和,感觉十分的危险。” 面前少女眨了眨眼,风铃儿抡起袖子,解释道:“比如说,若此刻听到我的评论,大师兄只会微笑置之,七夜一定冷着脸,随手把我丢入池塘喂鱼。” 好有道理啊,沐雪忍俊不禁,蓦然抬头,朗朗月色下,青青石阶上,少年白衣飘逸,眉目如画,面上冷如寒冰。 好浓的杀气,风铃儿似感应到什么,硬着头皮转身,映入眼帘的是七夜一张好看得惨绝人寰的脸,似一盆凉水从头浇下,她笑得无比僵硬:“七夜,晚上好呀,好巧啊,果然,背后说人好话不一定听不到啊,雪儿,我还有事,先告辞啊……” “你去哪里?”沐雪心中好笑,你说了好话吗。 “找个鱼塘自己跳进去。”风铃儿回头答道,冷不防撞到一人身上,抬眼望去,不禁觉得头皮更麻。 “傻风铃,跑这么快,莫不是背后说人坏话了?”子临一手摇着扇子,一手拽着风铃儿回来,见她如霜打了的茄子一般,难得的老实,疑惑问沐雪,“这丫头今日怎么了?” 沐雪笑着调侃:“害羞了。” 子临挑了挑眉:“她也会害羞?” “平日不会害羞的人害羞起来,才有意思啊。”沐雪收起暖炉,不知从哪里拎出两只青玉坛子。 “啧啧,莫不是被小爷我玉树临风风流倜傥的高贵气质给惊艳到了。”子临撩了一下额前两缕碎发,咧开一个大笑脸。 “是被惊吓到了。”风铃儿气得咬牙切齿。 “毕竟小爷我俊得天地失色日月无光,你没有见识过,被惊吓倒了也很正常,不必暗自羞恼,更不用自惭形秽。”白衣少年见黄衣少女瞪向自己,收起折扇,满眼戏谑道,“瞧你的样子,该不会看上小爷我了吧?” “虽然我生得是妖孽了些,但你一个姑娘家,还是矜持点好。”说罢,他一脸羞涩状,活像被调戏的良家妇女,嗔怪道,“啧啧,傻风铃,你目不转睛的样子,太饥渴了……” 风铃儿一掌拍向青衣少年,对方折扇展开,挡住她的掌风,躲在扇面后直朝她龇牙咧嘴。太欺负人了,她反手又一掌拍了过来,青衣公子侧身避开,使她一掌落到石桌上,掌心吃痛,她气得捂手跳脚,子临一脸得意洋洋,笑得没心没肺,耀武扬威。 不顾二人打闹,沐雪端来一套碧玉茶盏,摆在石桌上,含笑道:“这是存了五年的桃夭。” 七夜揭开青云坛子上,冷峻的面庞柔和不少:“果然酒香扑鼻。” 夜风里,子陌翩然而至,径直坐在桌前,如山松临风:“师妹变了。” 师妹以前对所有事情漠不关心,甚至可说冷若冰霜,断不会调侃别人的。 “哪儿有?”沐雪一脸无辜,望向其余几人。 “嗯,是变了,子陌也变了。”七夜接过杯子,面不改色一本正经地道。 青玉坛微倾,液体流入碧玉杯盏,桃夭晶莹粉透,如三月乱红上的滴滴泪珠,淡淡酒香,浅浅花香,甜甜果香,随夜风中弥散。 第13章 中元节 酒气袭人,风铃儿压住满腔怒火,决定不与某小人计较,举杯浅琢一口,清冽甘甜,如置身十里桃花林,烟雨蒙蒙,落英缤纷。 时风习习,花开半夏,酒醉微熏,莫不静好。 也不知饮了多少杯,她小脸通红,嘟嘟囔囔道:“为大家的变化,干杯。” “傻风铃,干杯。”子临举杯碰上。 子陌给另一只玉盏中倒上茶水,递给沐雪,温和道:“你还在咳嗽,不宜饮酒。” “也罢。”沐雪苍白小脸染上绯红,小声说,“酒本就是为你们酿的。” 子陌闻言,一脸探究:“那为何今日拿出来呢?” “我行事目的,向来只分两种,对我有意义,抑或让我开心。”沐雪浅笑,别离之酒,以后就没机会了。 “哈哈,子陌行事,更在乎意义,子临行事,只顾快乐。”风铃儿微醺,想拍拍沐雪的肩膀,抬头瞧见七夜愠喜不辨的脸,伸到半空的手讪讪收了回来。 “意义就一定比快乐强吗?”子临轻讪,夺过风铃儿手中酒杯,捏了捏她小脸道,“总比你这小迷糊虫什么都不知道的强。” 一阵嬉笑怒骂中,两坛桃夭见底,几人陆续退去,欢声笑语渐歇,碧芜苑彻底安静下来。 夜风习习,喧嚣过后一片清冷。心绪繁复,不知算清醒还是迷糊,沐雪望着满地如霜月光,怔忡出神。 七夜声音打破静谧:“沐雪,中元节过后,若成功救出你父亲,你有何打算?” “到时候再说吧。”沐雪声音清冷,那时候,人在不在,还说不定呢。 子夜蹙眉:“对自个儿将来便这么无所谓吗?” “怎会无所谓,若还活着,我想回小时候住的地方。你不知道我的故乡,杏花烟雨江南,那里青砖黛瓦,小桥流水。清明时节,淡烟疏雨,景致最为宁和温柔。在这样的地方,松花酿酒,春水煎茶,淡然度日,安然一生,极好。”她慢慢回忆,有些也记不清晰,顿了顿,歪头笑问:“你呢,又想去哪里,做些什么?” 七夜眼中落满月光,似雪含霜,隐约透亮:“不知道,我记不清过去,这些年走过的地方甚多,却也不甚留恋。如果可以,我会寻一处云隐之所,春看花秋赏月,夏卧莲冬垂雪,平平安安终老一生。” “如果有缘,兴许还能成为邻居。”沐雪看着屋檐下的少年,月光倾泻而下,映着冷峻侧颜,精致不失柔和,绚丽夺目,粲然生辉。 少年浅笑,面上冰消雪融,三月春风和煦:“荣幸之至。” 夜凉似水,月上中天,光影斑驳,如梦似幻。 暮色深深处,残阳似血,晚风微漾。 碧芜小院内,白衣女子轻轻拨着梨花木几上的香炉,烟雾袅袅,香气馥郁。 石阶上,七夜望着白色烟雾缭绕:“你确定自己动手吗?“ “不然呢?”沐雪放下铜匙,拾起一方绣帕,轻轻擦拭着冰蓝色长剑,淡淡道,“你放心,这是九黎欠我的,我不会心慈手软。” 七夜眉心微蹙:“我并不担心你会心软。” “那你担心什么?”沐雪放下铜匙,雕花铜炉内香雾愈加浓郁。 “担心……”七夜声音渐弱,没有再说下去,唇边苦笑,担心你会难过啊。 夜幕降临,天边一弯新月浅浅,七夜似昏昏沉沉,脚步有些虚浮,人便倒了下去。 沐雪盖上香炉,袅袅青烟止息,檀香香气转淡。 她走到七夜身旁,喃喃低语:“我自五岁起,便饱受药毒之苦,病痛折磨。故而,死亡于我而言,并不是一件恐怖的事情。我等这一天,已经等了十年。我不怕死,只怕白死。而你,不一样……” 你不一样,没有背负仇恨,不用经营算计,本可以无忧无虑无愧无惧地活下去。 她静静凝视半晌,转身离去。 衣摆拂过门槛,脖子蓦然一疼,沐雪只觉两眼发黑,直直栽倒,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 七夜打横抱起沐雪,将其放在雕花秀床上,抚平她紧蹙的眉心:“傻丫头,你也不一样啊,对自己便这么无所谓吗……” 许是下手太轻,不到一个时辰,沐雪悠悠醒转过来,七夜已然不见踪影。 夜半更深,池边黑影疏地一闪而过。 这道黑影颇为熟悉,风铃儿将手中药碗搁在一旁山石上,飞身追了上去,边追便喊道:“站住……” 风铃儿随黑影跃过几道围栏,穿过一片林子,前方茂林修竹,她犹豫不前。 幽森竹林前,一石碑血书三字“归返林”。 那道黑影停于竹林边缘,见风铃儿犹疑不决,声音暗哑道:“风姑娘,夜明珠不要了吗?” 风铃儿一咬牙,便跟进了归返林,黑影却身影飘忽,越来越远,倏尔消失不见。 林中暗影幢幢,寒鸦阵阵,叫声哀怨凄凉,甚为恐怖。 风铃儿越来越觉竹林阴风阵阵,踌躇不前,肩膀忽觉一沉,她蓦地大跳了起来,尖声叫道:“鬼啊!” 那异物迅速挪开肩膀,捂住了她的嘴巴,她下意识的狠狠咬上去,引起另一人骤然惨叫:“啊,傻风铃,你属狗的啊……” 这声音太过熟悉,风铃儿心中恐惧烟消云散,怒火燃上大脑,暗地手肘朝后砸去,却被身后人死死制住。 眼珠子转了转,风铃儿又一脚狠狠朝地上蹬去,熟悉惨叫嚎了起来,“你这个心狠手辣的女人,这辈子都嫁不出去……” 风铃儿怒气冲冲:“子临,你这辈子更娶不到媳妇。” “什么叫更……” 两人很快扭打在一起,你一拳我一脚,半日过去,都不禁精疲力竭,停了下来。子临揉了揉被踩的脚,手中折扇轻摇了摇,颇为不屑地轻哼:“本公子俊雅无双,不知道多少女子投怀送抱。” 风铃儿嘟哝道:“投怀送鬼。” 话音未落,狂风乍起,漆黑天空渐渐浮上暮紫烟雾。 二人对视一眼,满心失望,异口同声:“不会吧,又是幻境。” 风铃儿抱怨:“子临,你干嘛跟上来?” 子临摇了摇折扇,满不在乎道:“看着你神秘兮兮的,还以为有什么惊天大秘密。不过这次本英雄虽不是救美,却也勉为其难了。” “臭不要脸……”风铃儿轻哼,加快了脚步,跟上前面男子。 子临打量着天色,便拖着风铃儿边走边吵:“总比你这小财迷,不要命的好……” 九黎山中,碧波池旁,几只萤火虫闪闪烁烁,一小童子拿着根竹竿勾着池塘里睡莲。 脚下石头生满苔藓,花儿近在眼前,试了好几下,堪堪错过粉嫩花瓣,他忽觉手臂一酸,脚下一个咧却,整个人倒向水中。 “小心。”白衣女子身影一闪,袖中白练缠住小童子,本欲将小童子拉回来,却反倒被拉了过去。 她一路扶花带柳,脚步点了几下水面尖尖荷叶,将小童子甩上岸,自个儿却掉到水中,上下扑腾。 一切发生太快,小童子浑然不觉怎么发生的,只道池师姐沐雪为了救自己掉水里了,慌得带着哭腔喊道:“救命,救命…” 子陌路过碧芜苑,远远听到呼声,走近一眼便看到水中白衣女子,如惊鸿掠过水面,一把捞起她。 待看清那女子面容,他面上如凝冰冷,打横抱着沐雪,快步朝碧芜苑走去,路上疾声吩咐身旁小童子道:“快去准备汤药与热水……” 怀着女子全身湿透,头发湿漉漉的,衣服更淌着水,苍白的脸上无半点血色,子陌眉头紧锁,将其放入敞着热气的木桶中,掩门静静退了出去。 门外,子陌神情肃然,师妹自幼体质阴寒,寒冬腊月更长病不起,上回重伤尚未痊愈,此次又落入冷水,必大病一场…… 望着大师兄脸色阴晴不定,小童子心中自责,垂头丧气地告罪:“大师兄,对不起,刚刚我想摘睡莲,沐雪师姐为了救我才落入水中的。” 子陌望着约莫十来岁的师弟,温和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子离惴惴不安:“子梨。” 子陌摸了摸小童子的头,谆谆告诫:“子梨,你还小,师姐落水的事情不怪你。但是,若你日后能力不及,却妄自胡闹,结果也会如今日一样,伤害到那些关心你帮助你的人。” “好好努力,待你足够强时,才能守护好你想守护的人。” 大师兄没有责罚自己,还神色温和地讲道理,小童子暗暗握紧拳头,漆黑的眼底亮起星星:“我以后一定努力修行,和师兄一样,守护好身边的人。” “谢谢师兄。” 子陌点了点头,询问子梨:“你刚刚可有见到院里其他人?” “一个时辰前,风铃儿姐姐神神秘秘地追一个黑影去了,子临师兄也跟了过去。“小童子如是道。 子陌皱了皱眉头:“那你替大师兄传信,让其他人帮忙找找。” 小童子领令迅速离开。 子陌眉心跳了一下,心中有些不踏实,刚要想到些什么,屋内传出一阵打翻东西的声音,他敲了几下门,询问道,“师妹,师妹,你们在吗?” 连问了数次,屋内任何回应也无。 “师妹,那我进来了。”他心中焦急,一脚踹开大门。 目之所及,屋内一片狼藉,案几椅子倒在地上,浴桶被打翻,水流成河,女子躺在水中,一动不动。 子陌打横抱起晕在地上的白衣女子,将其放在床上,裹好厚厚的被子后,本欲离开,手却被死死抓住了。 床上女子面容倦然,嘴唇干裂发白,他眉心微蹙,端起案几上的药碗,一勺一勺喂了起来。 第14章 穿肠毒 归返林中,竹林小径落叶堆积,迂回曲折,子临和风铃儿来来回回,走了几个时辰。 天大亮时,浓雾散尽,二人早已精疲力竭,来到竹林边缘。 望着林边石碑,风铃儿上下眼皮打架,有气无力道:“你说,那黑衣人是不是有毛病啊,为什么把我们引进林子困一宿?” “为什么?”睡眼惺忪,他喃喃重复着风铃儿的话。 一个念头如闪电劈过,子临惊醒,急忙朝着灵台峰奔去:“糟了,调虎离山。” “喂,你去哪儿?”风铃儿跟上,忍不住抱怨道,“你才有毛病。” 晨光熹微,九黎山顶仙雾缭绕,五彩光华闪耀。 美景如斯,子临飞到峰顶,心落到谷底,山顶结界早已消失,弟子们横七竖八躺在地上,个个昏迷不醒。戊方炉里,三味真火熄灭,魔尊池渊消失得无影无踪。 如一盆冰水从头浇下,他一个激灵,万千念头闪过心头。 上元节那回,无名者的挑衅书言辞犀利,详细道明动手时间,误导他们以为故布疑障,对方却言行一致。这一次,挑衅书直言将于中元节午时动手,却又一次故布疑障,提前一日破除阵法,劫走魔尊。 虚则实之,实则虚之,他忽而觉得,若非作为对手,实在佩服幕后主导一切的人。 掌门与师叔们将于今日申时出关,对方趁着他们出关之前动手,还故意引开他,那么,子陌也应该被支走了? 子临这样思索着,便一路寻找子陌。 碧芜苑内,满院晨光熹微,一墙绿萝摇曳,泛着朦胧光晕。青砖黛瓦中,子陌正给卧榻上的沐雪一勺一勺喂着药,一个不急不徐,一个淡然含笑,真真岁月静好。 子临心急如焚,与风铃儿先后走了进来,二人皆一身狼狈。 见状,子陌放下药碗,一脸诧异地询问二人:“你们昨晚去哪儿了?派出去寻你们的人还没回来呢。” 子临眉头紧蹙,开门见山道:“师兄,池渊被人救走了。” “什么?”子陌心中一惊,门外脚步声繁复急促,打破了清晨静谧。 果然也被调开了,子临迅速将事情简明扼要地解释一遍:“昨夜,一个黑衣人引我们入了归返林,走了一夜,清晨才出来。回来时候,便见山顶守卫被人打晕,戊方鼎中的三味真火已经熄灭,魔君也被人劫走。” “我们上一趟九黎山顶,给受伤弟子疗伤,再找一些线索。申时掌门与师叔们出关后,再请他们定夺。事关重大,立即动身。”听完子临的汇报,子陌强自镇定下来,从容不迫安排,“风姑娘,师妹昨日落水,尚未苏醒,烦请你代为照顾她。“ “好,放心吧。”风铃儿点头不迭。 望着二人出门,风铃儿看着榻上的人,低声解释:“雪儿,不好意思啊。等你师叔们出了关,肯定会怀疑到我头上。我先溜了,以后天大地大,江湖再见。” 说完,她收拾好行礼,便反锁好门安然离去。 听着脚步声远去,沐雪蓦然睁开眼睛,昨夜她引开风铃儿与子临,拖住子陌,以七夜的身手,应当可以全身而退了吧。 七夜莫名其妙地失踪,成为劫走魔尊池渊的头号嫌疑人。 待子陌等人也安顿好受伤弟子,三位长老也出关了,众人径直赶到碧芜苑,小小院落顿时十分拥挤。 沐雪伤势似已大好,默默斟着茶,静静立于一旁,一声不吭。 众人面色沉郁,脸上乌云密布。 沉默半晌,掌门朝泉手扶着梨木桌,眉头紧锁:“大魔头在戊方鼎困了十年,再加上四时方位阵的压制,他剩下的功力不足两成。不如将其已经越狱的消息送往其他仙派,一旦发现其形迹,合力围剿。二位师弟,你们如何看?” 朝晖颔首:“师兄所言极是。不过事不宜迟,若大魔头恢复功力,我等必不是其对手,六界亦将大乱。” “大魔头能够逃离,九黎山上必然有内奸。当务之急,我们要尽快找出与其里应外合之人。”朝阳望了眼沐雪,一脸若有所思,话锋忽转,“听闻师侄女昨日落水,身体可还好?” 沐雪面不改色,含笑轻声答道:“师叔费心了,雪儿无恙。” 她话音刚落,几只杯盏落地,碎瓷撞击青石板,一阵叮铃脆响。 放眼望去,院中数名弟子面部肌肉扭曲,表情极其痛苦,接二连三地倒了下去。 朝晖捂住腹部,强忍住疼痛,他心思敏捷,立马反应过来:“孽徒,你在茶水里下毒?” “师叔,”子陌疾声打断,“若是师妹下毒,她何必还留在这里?” 众人齐齐望向沐雪,只见她不动神色,一副置身事外的样子,心中犹疑,面上也阴沉不定。 不待他们出声,沐雪忽而笑了起来,笑得肆无忌惮,声音也清彻甜美:“留在这里,自然为了寻求个了断。” 子陌只觉周身灵力涣散,四肢愈发绵软无力,无能为力感愈来愈浓,满眼不可置信地望着白衣女子:“为什么?” “为什么?”她眸光一闪,似毫不在意众人反应,笑容愈盛,“那该问问我们的好师叔们啊。” 不知是不是茶中药物起了作用,朝泉只觉心神恍惚,声音也断断续续:“你都知道了?” “师叔指的是什么?”沐雪收起笑容,一脸天真无邪,声音婉转若黄鹂,“是知道了魔尊池渊是我亲生父亲,还是知道你们拿我要挟我父跳下戊方鼎?是知道了你们答应了音姨好好照顾我,还是知道你们一直暗中对我投下剧毒?是知道了你们欺我瞒我抹我记忆,还是知道你们一直防我忌惮我,留下我也是为了控制魔尊?” 她一席话说得极缓,仿佛叙说一桩无关紧要的事,讲述一个毫无联系的陌生人。 这段话说完,院中半数弟子中毒昏迷,倒了下去,剩下半数以手捧腹,无不痛苦难耐。不大不小的院落,只有三位长老与几名高阶弟子强忍住疼痛,额上青筋暴起,面上隐隐泛黑,勉力支撑着。 “你以为,给我们下毒,你便可以脱身逃走吗?”朝晖双眼阴戾,一脸愤恨,趁着体内毒素尚未完全扩散,一掌朝白衣女子劈了过去。 沐雪却不避不让,堪堪抬头接了这掌。她身形游走,迅疾如风,飘忽如鬼魅,连连打出几掌,令朝晖无还手之力,一掌朝他前胸击去,直取其性命。 千钧一发之际,子陌一把推开朝晖,拦住沐雪,眸底晦暗不明:“师妹!” “让开,别以为我不会杀你。”白衣女子凤眸斜睨,一脸戾气。 子陌拦在她面前,白衣身影一动不动,薄唇微颤,满眼藏不住的担忧与焦急。 沐雪稍作犹豫,一掌拍了过去,及他胸前一寸处,骤然收手,掌下余风带过,衣袂飞扬,飘然若仙。 沐雪转身,避开他的目光,干笑了几声:“罢了,你一心求死,我偏不让你死。不过,为了报答师兄这么多年的悉心照料,且让你亲眼看着,师尊同门们怎样一点点痛苦断肠,苟延残喘。” 子陌望着她的背影,眼底尽是痛惜,悲愤着告诫:“师妹,走上这条路,便再也无法回头了。” “回头?”白衣女子冷笑,“十年来,我从未想过回头。” 子陌玉面凝霜,眸中蕴着千年寒冰,自嘲般笑道:“没想到,这么多年了,师妹的功夫竟如此厉害。” “我与你们不同,喜欢在夜里练功,夙寐夜兴,风雨无阻,不敢有丝毫懈怠。”沐雪轻笑道,“这些,还要多谢诸位师叔们对我的严防戒备,我才更加废寝忘食……” 见白衣女子冰冷狂傲,朝泉愈加痛心疾首,沉声喝道:“孽障,没想到我引狼入室。你对得起你师尊,对得起暮音吗,她临死也一心念着护着你……” “笑话,我有什么对不起他们的?师尊若知晓,他教我两年功夫,我便如此有出息,必当以我为傲。音姨若知晓,我手段如此高明,不但救出父亲,还能全身而退,定然含笑九泉。”沐雪轻笑嘲讽,不觉眼眶湿润,“本人向来恩怨分明,九黎于我只有养育之恩,却无授艺之情。相反,你们对我使用摄魂,妄图抹去我童年记忆,还日日钳制我以毒药,若非你居心不良,我也不至于修炼上古魔功,身体也不会糟蹋成这样,我父也不会被困戊方鼎十年,日日受烈焰焚身之痛。” “无父何怙,无母何恃。”白衣女子压下喉咙颤抖,语气清冽如冰珠,粒粒撞入心口,“你们这些所谓的仙道正派,杀我母亲,囚我父亲,伤我师友,令我自幼失怙,未享父母关爱,未能承欢膝下,尽儿女孝道,以至终身抱憾。” “不过,我父亲曾杀伤不少仙派弟子,你们也囚他十年,我带走他,自此恩怨两清。今日之后,我不会再来寻仇。不过,若谁敢找上门找死,我亦不会手下留情。”她顿了顿,似想到些什么,邪魅一笑,“十年来,你们时常给我暗中下毒,今日便毒九黎满门,让你们也尝尝这噬心断肠的滋味。” 第15章 盼无期 朝晖气得脸色铁青,厉声指责道:“池渊残暴嗜杀,你母亲不顾人伦,与魔为伍。你乃人魔苟合而生,本就不该存活于世。今日妖魔本性暴露,残害生灵,无论如何,吾等皆不能放你活着离开九黎。” “好一个不该存活于世。”白衣女子轻哧,冷笑着质问,“父亲与母亲在一起,不曾伤害过任何人,何罪之有?你们心机算尽,不过出于对未知的畏惧罢了。” “同为六界生灵,生于天地,长于天地,我自问心无愧。为何谁该死,谁又该活,岂由你一人说了算?若是如此,公道何在,天理何在?” “自今日起,我池沐雪,与尔等九黎仙门,恩断义绝。他日再见,有如此桌。”女子白衣胜雪,手中寒芒一闪,石桌断裂,一分为二,化为飞灰。 朝泉扶住树干,拦在门口,勉力撑住身体,扬剑召集剩余弟子,眼中迸发浓烈杀意:“没有来日了。众弟子听令,将此妖女就地正法,生死勿论!” “不——”毒已攻心,子陌捂住胸口,脸色苍白,满头大汗。 沐雪广袖一挥,冰魄剑坠入手,瞬时化为三尺利剑,正午阳光下,薄薄剑刃晶莹剔透,幽幽泛着蓝光,森森寒气摄人。 九黎弟子,半数之上皆因井水中毒,还能起身拦截她的不过十数人,却也勉力延迟体内毒发。 沐雪身影犹如鬼魅,飘忽轻盈,又迅如闪电,带着幽森煞气,许多人还未反应过来,已被冰魄剑划伤。剑刃锋利,无论仙凡,触之即皮开肉绽,伤口疼痛犹如撒盐,寒气迅速蔓延侵体,令人如置身冰窖。 不消片刻,山门内外,再无一人可站起与其对抗。 沐雪回首,只见三位长老眼中怒意似将她千刀万剐,毫不留情地嘲笑道:“这些年,你们收这么多弟子又有何用。九黎如今人满为患,可有一人及得上子陌十分之一。三位师叔不仅灵力修为不如师尊朝歌,连教授徒儿也不如他远矣。” 众人脸上由青转白,又自白变黑,沐雪笑了笑,笑得张狂夺目,又温柔至极。 她径自提着剑,踏着石阶,一步一步走下山,冰魄剑刃如霜,兀自滴着血。 一路,无人可挡。 林木清幽,长阶尽头,素衣黄裳,两个身影巍然立于山门之下。 “让开。”沐雪居高临下,冰冷声中满是戾气。 风铃儿仰视眼前女子,她长发如瀑白衣胜雪依旧,明明还似昨日轻言浅笑楚楚可怜的病弱姑娘,却又摇身一变成为武功高强性情暴戾冷血无情的狠辣魔女。她心中不愿相信,询问道:“雪儿,半年前,诱我盗取冰魄剑的黑衣老妪是你,对不对?昨夜诱我与子临去归返林的人也是你,对不对?你所有的病弱受伤都是假的,一直在利用我们?” 沐雪面无表情:“是。” 子临望着沐雪手中冰魄剑,似想到什么,沉声问道:“一切都回不去了?” 她毫不犹豫:“是。” 黄裳女子想了许久,犹豫着询问:“雪儿,你是不是有什么苦衷?” 白衣女子想也不想:“没有。” 连解释都懒得敷衍,子临怅然一笑,扬声道:“下次见面,我们便是敌人,你要小心了,我不会手软。” “不待下回,今日我便会杀了你。”沐雪冷笑着说完,提剑刺向子临。 女子白衣飘飘,衣袂纷飞,恍若云端仙子,她手中冰魄寒光闪烁,迅疾凌厉至极,犹如无情死神,冰冷了人间。 子临一把推开风铃儿,折扇一展,拦下对手的剑招。两人迅速过了十几招,子临心下了然,对方对自己每一招了如指掌,他很快处于劣势。 须臾之间,沐雪一掌打飞男子,提剑飞身刺了过去。说时迟那时快,风铃儿飞身挡在子临身前。 “让开。”子临急吼。 风铃儿身子微微颤抖,却不挪分毫,定定望着面前女子。 沐雪剑尖斜指,冷冷问道:“你想救他?” “是。”黄衣女子心中害怕,声音也有些颤抖。 她眸中光芒一闪:“为什么?” 风铃儿垂眸不语。 沐雪厉声喝问:“我问你为什么?” “我心悦他。” 几个字脱口而出,风铃儿忽觉心头一颗石头落地,一脸轻松。子临却觉得自个儿被石头砸中,满头浆糊,久久不能语言。 “以你命,换他命?”沐雪笑得邪魅,幽瞳如覆寒霜,一片冰冷。 “不要。”子临疾呼。 风铃儿身子不可抑制地颤抖,紧紧闭上双眼,蝶翼似的睫毛上下扑腾,语气却无比坚定:“好。” “原来,无论怎样的女子,为了心爱之人,也会拼尽全力,也会无所畏惧。”沐雪轻嘲,一掌拍向风铃儿。 她身姿轻盈,影子飘忽不定,追着风铃儿飞出,连拍了几掌。 树影摇晃,满天绿叶纷飞,二人影子似花间蝴蝶,恍惚重叠片刻后,风铃儿朝后仰着飞了出去。 沐雪轻轻落地,头也不回地走出山门。 良久,风铃儿悠悠落地,歪着头,一脸茫然。 子临狂奔了过去,见她安然无恙,心下稍安,似想到什么,急忙问道:“她刚同你说了什么?” “她说,碧芜苑院中,还埋着三坛桃夭。”风铃儿喃喃,眉心微蹙,眼中茫然大盛,忽地一把抓住子临胳膊询问道,“刚刚在空中的时候,她打我几掌,却都没用内力。你说,雪儿莫不是有什么苦衷?” 后半句话模糊不清,因为子临死死捂住她的嘴,他的神情少有地严肃,沉声告诫道:“今日之事,切不可向任何人提起。” 女子嘟囔道:“那子陌呢?” “也不要提起。”子临目光悠远,不要提起,不念情份,不再遇见,或许,是对所有人最好的期待。 被子临强拽着上山,想起刚刚自己所说的话,风铃儿后知后觉地感到难为情,樱唇微翘,不满道:“为什么?还有,放开我,你要带我去哪里?” 子临一路拖着风铃儿,脚步丝毫不曾放缓:“上碧芜苑,挖桃夭,救人。” 第16章 近乡怯 归返林中,竹影幢幢,茅庐里烛火摇曳。 池渊在戊方鼎中昏迷,经由暮音诊断,已然醒转,静静听着七夜讲述这些年发生的大小事。听闻沐雪身负重伤,他心痛如绞,手中杯子化为飞灰。 “抱歉,当年将雪儿托付给他,是我思虑不周。”暮音眼底晦暗不明,“尊上,雪儿的病,也并非无药可救。” 池渊七夜二人的目光灼灼,她眉心微蹙,沉声道:“听闻金陵药王殿有万毒丹,服之可解百毒。不过,雪儿的身体,不仅仅是中毒。我观她身法诡异,也可能是修习某种秘法所致。” 池渊闻言心中一紧:“何种秘法,可有法化解?” “雪儿的母亲乃凡人,故她尚留有一半血肉凡胎,修炼魔功,身体自然会承受不住。”暮音压下心中忧虑,不疾不徐道,“极北之地的玉雪山直连九重天神界,山上有一宫,名唤璇玑宫。宫主掌天池,天池乃温泉,四季水汽氤氲,凡人沐之可飞升成仙,神魔浴之可辅助修行。雪儿本就半魔之身,天池温泉水可助其洗去其□□凡胎。若能重塑魔身,修炼任何魔功秘法,都有益无害,一身伤病与血毒也可尽数化解。” 池渊强压心中怒火,长叹了口气:“等雪儿回来,我们即刻启程前往金陵药王殿求药,再去玉雪山。暮音,我的腿伤……” 暮音小心翼翼查看一遍,满眼不忍,声音颤抖道:“尊上的腿被戊方鼎三昧真火灼伤,少则修养五载,多至十年,才能完全恢复,行动自如。另外,您的功力目前只剩两成,唯有趁早治疗且好好修炼,日后才能恢复七八成。” 闻言,池渊目光黯了又黯:“此事不必告诉她,免得徒增忧虑。” 暮音轻轻颔首,七夜蹙眉不语。 沐雪走下九黎山,转悠了几圈,方才进入归返林幻阵。她敛去一身戾气,收起佩剑,面色镇定,心中却早已七上八下,颇为忐忑。 近乡情更怯,近亲人亦如是。 竹林隐隐灼灼,院中亭前,七夜一身黑衣劲装,噬魂鸣荡,剑气呼啸,男子身姿宛若游龙,风起云涌,卷起一片落叶纷飞。 竹篱门口,她顿住脚步,默默观望,不得不承认,七夜根骨奇佳得令人羡慕,便是大师兄子陌,论精进神速,也不一定及得上。 池渊坐在茅庐前的竹阶上,指点着七夜练剑,一脸欣慰。 一套剑法舞完,漫天飞舞的竹叶静静落在地上。纷飞竹叶外,白衣女子亭亭玉立,衣袂清扬,长风吹起秀发如瀑,出尘脱俗。 “雪儿。”七夜侧首,一脸欣喜。 池渊定定瞧着,不觉眼角湿润,张了张口,却不知说什么。 骨肉血亲,总浓于水的。 沐雪立于纷飞枯叶中,良久,微笑开口道:“九黎山上派出的第一批人已经走远,第二批人尚来不及出发,趁这个间隙,我们得速速离去。” 池渊挪开眼神,眼中黯然一闪而过,慌忙起身,却忘了腿上有伤,身子险些摔了出去。他扶住栏杆站稳,再次抬头时,一脸风轻云淡:“好,我们即刻前往金陵药王殿。” 沐雪似未看到这一幕,心中虽疑惑为何去药王殿,却点了点头。又想到短时间不会再回归返林,她走到暮音身旁,一脸忧思:“音姨,我一定会找到解除幻阵的法子。在此之前,即便只剩一丝魂魄,您千万不要放弃,自个儿多加保重。” “雪儿,你长大了,好好照顾自己,还有你父亲。”暮音声音一贯的清冷,不带任何情绪。 她望向翠绿竹林,眸光幽幽,“不用管我,以后也不要再来这里了。你放心,音姨不会有事的,这么些年,不也没有什么事吗?” “可是……”沐雪走上前来,想说无论师父朝歌伤势是否痊愈,都不要出事啊…… 她甫一开口,暮音湖绿色广袖一挥,三人被迫跌出幻境。 “尊上,雪儿,莫要再回来了。” 清冷声音随雾飘散,望了几眼孤坟,几人心中喟然长叹。 三个人,一个腿脚重伤,一个毒病交加,无法飞行,他们也只好隐匿身份,快马加鞭,赶往金陵药王殿。 赶了几天路,三人也偶尔停下马车,在林子里歇脚。 正午时分,天气燥热,林中乱蝉嘶鸣。几只黑鸟落在马车上,惊起女子惊声尖叫,刹那间盖过了蝉鸣。 七夜回头望着沐雪,一张俊脸抽搐,笑意隐忍:“没想到雪儿居然害怕鸟。” “不是害怕,只觉得鸟类长得实在奇怪,尤其鸟头,不伦不类,渗人得紧。”沐雪惊魂甫定,摆了摆衣袖,一脸嫌弃地挥开落在车辕上的黑色小鸟。 这些小鸟皆麻雀般大小,披着一身漆黑油亮羽毛,时而发出似乌鸦嘎嘎的惨叫声,似雀非雀,如鸦非鸦。每次见到这种鸟,她心里毛毛的,总有种不好的预感。 总感觉,这些鸟似乎在窥视她。 七夜淡笑不语,用力甩了甩马鞭,数只小鸟受惊飞起。不一会儿,又有两只小鸟飞回,蹦跳着停在了车顶,乌溜溜的翻着白眼,还一声又一声,如乌鸦般惨叫。 池渊脸色忽变,眸底晦暗不明,沉声叮嘱道:“天气不好,中午不要休息了,我们快些赶路。” 乌云低垂,树林光线暗淡,空气潮湿而沉闷,暴雨将至。 “父亲,仙派那些人常常说,您杀了很多人。”低沉空气中,沐雪忽而开口,自觉措辞委实婉转客气,何止很多人,灭人满门呐,还是灭了七大派满门。 池渊漫不经心答道:“嗯。” 沐雪歪头询问:“为何?” “仙界那些家伙,本事不大,又不似似神界那些老东西清心寡欲,总爱指指点点多管闲事。让他们都惧怕我,才会完全臣服在脚下,不敢肆意妄为。”池渊答得毫不犹豫,理所当然。 这理由,够简单,够粗暴,够有理…… 沐雪呛了呛,继续提出质疑:“可是,以暴力迫使这些人表面臣服,他们心中永远不会服气,甚至暗怀不轨。倘若这些人心中不服,即便您真的不曾为非昨歹,甚至施以恩惠,他们也不会信任,更不会心存感激。” 闻言,池渊轻轻一笑,满不在乎道:“实力决定一切。他们是否服气,由不得他们;是否感恩铭记,我亦不在乎。” 这气魄,不愧为魔界至尊啊。沐雪叹道:“可是,他们还会说您是暴君。”还有大魔头。 “为父只行该行之事,只关心所在乎之人如何看待。至于旁人,活着已然如此艰难,怎样评价,又与我何干?” 确实挺有道理,可如此理直气壮、堂而皇之地说出来……沐雪心中隐隐升起自豪、担忧与不安,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 “可是,师父,那些人虽然不能奈何您,却可以伤害您在乎的人。”七夜驾着车马,淡淡开口。如今,他已是池渊唯一的弟子。 池渊心头一震,曾经也有人这般告诫过自己。那时候,他尚年轻,只冷冷回了句,“我没有在乎的人。” 如今,看着面前女儿,她正值花季妙龄,如花间晨露般夺目绚丽,也如晨露一样娇柔脆弱。小小年纪,却殚精竭虑,落得满身伤病。为人父母者,从来希望儿女一生平安顺遂,喜乐无忧。她娘亲甘愿为她豁出性命,若看到这些,心里一定会责怪他的吧。想到同样美丽柔弱的妻子,池渊心殇不已,一下似老了数十年,他蓦然开口,声音沧桑又坚定:“以前都是我不好,没能成为一个好父亲。” 以后,我会好好保护你,哪怕舍弃自己的生命。 他双目湿润,自嘲般笑道:“从未有人教我,怎样才能当好一个父亲。自今日开始,我得好好学学。” 面前男子眸中盛满的怜惜溺爱快溢了出来,沐雪不忍再看,转过头去,故作轻松笑道:“巧了,也从未有人教我该如何当好一个女儿。从现在起,我也得好好学学。” “嗯,那便一起学。”池渊心下稍慰,又瞥见满面春风的七夜,叹了口气,心里想着,“这个徒儿天赋极佳,性情也极好的,可我池渊的女儿乃六界独一无二的好姑娘。无论与谁在一起,都是有些亏啊。” 他又暗自摇了摇头,罢了,且待日后观望观望。 沐雪自是不知父亲心思跳跃,马车紧急刹住,他们身体蓦然前倾,心惊不已。 她掀开车帘,抬眼望去,远方树林郁郁葱葱,一群白衣人持剑而立,仙气飘飘,来势汹汹。 这些身影,她太熟悉了。 看来,九黎之人已经挖到桃夭,身上所中之毒已解。他们此次近乎倾巢而出,三位师叔都来了,连……大师兄子陌都到了。 沐雪眉头紧锁,如今父亲重伤未愈,腿脚还不便。她与七夜,光是对付几名长老,也无胜算。何况,对方还多出这么多人。难道真的在劫难逃? 七夜与沐雪护在池渊左右,冰魄剑寒光闪闪,噬魂剑鸣不已,阴森煞气浮动。 第二卷 冰渊离昔 第17章 生死战 乌云沉沉,蝉明骤止,树叶低垂,天地之间一片萧瑟寂静。 九黎弟子一袭白衣,围在树林边上,忐忑不安。朝泉气闷不已,胡须抖了几抖,冷声道:“子陌。” 白衣弟子领命上前,七夜跟着起身,却被沐雪拦住。 “还是让我来吧。”白衣女子说着,走到空地中央,眸底幽冷:“我很早以前就知道,终有一日会与师兄刀兵相见。” “只是,没有料想这么快。”子陌目色深沉。 “我在山上时,也曾日日观摩师兄练剑,这么些年,深谙你每一招每一式剑法,胜之不武。你下去吧,让其他人上来。” “如此,正好找师妹讨教讨教。”子陌说完,周身仙气萦绕,手中含光剑晶莹剔透,长剑若隐若现。 作为九黎山上天赋异禀的弟子,他一向勤学不缀,于同代弟子中最早修成仙身。甚至说来,子陌身为大师兄,不仅修为远胜其他师弟师妹们,几位长老也时常感慨后生可畏。 出山那日,沐雪一路无人可挡,固然因为下毒暗算,然实力也不可估量。此次大战,所有弟子皆擦亮双眼,想见识见识卓尔不群的大师兄真正实力,而几位长老也想试探门中最为得意的大弟子,是否暗地里与魔界之人有纠葛。是以,所有人立于一旁,屏息凝视观战,无一人出手。 二人身姿轻灵飘逸,剑法逍遥自在,白衣翩跹似羽,仙气萦绕若仙,不惹一丝尘埃。 冰魄对含光,霜刃撞白芒,光华灼目,却不露锋芒,亦不见血迹。如此的赏心悦目,出乎所有人意料。 众弟子看得聚精会神,而几名长老面色却越来越黯,哪里像在生死相搏,明明更似师兄妹日常切磋练剑。 二人手中皆为不世出之名剑,以其佩剑之利,稍稍碰上即会皮开肉绽。子陌明明数次占有先机,却毫不犹豫错过。高手过招,差之毫厘,失之千里。他放弃攻击,沐雪本可一剑夺其性命,却也生生侧开剑刃。 对手不想伤己性命,一直故意拖延时间,如此斗下去,内力必然耗损。然九黎人多势重,拖得越久,于己越不利,思及此处,沐雪神情一凛,手中冰魄剑倏忽凌厉,只攻不守,一招快过一招,一剑快过一剑。 蓦然凌厉的剑势令子陌措手不及,因不想伤及眼前人,顿时束手束脚。 几十招下来,他节节败退,索性一剑挡住迎面而来的冰魄剑,以内力抗住冰魄剑噬骨寒气,似毫不在意这场打斗,柔声劝慰道:“师妹,你们逃不掉的,跟我回去吧。” “都到这一步了,还有可能吗?”白衣女子神色凄厉,冷笑道,“仙界杀我母亲,囚我父亲,即便你们说父亲咎由自取,可我母亲不过普通凡间女子,杀母之仇似海。当年我只有七岁,从未伤害过任何人,九黎封我记忆,喂我毒药,何其不公?如今,我下毒暗算师门,私放魔尊,九黎乃至整个仙界会如何处理我,师兄比我清楚。”何况,即便她若回去有一线生机。可是父亲,断无半分生还的可能。 “九黎负我,非我负九黎。”她说完,手中剑气大盛。 不知是眼前女子神色太冷,抑或冰魄剑太寒,子陌顿觉彻骨冰凉,嘴唇煞白:“师妹,不要再自欺欺人了。你若恨九黎入骨,为何投完毒,仍然告诉子临解药所在之处?又何必为众人留下一线生机?你根本没有想杀了大家,对不对?何况,你刚刚明明一剑可以杀了我,为何屡次次放过?” 面前女子虽然功法诡异,身体却孱弱,灵力也一般。若对方以力破巧,她并无胜算,几番对战下来,子陌心下明了:“即便你现在于招式上胜我,可待会儿师叔们若出手,你并无胜算。” 沐雪惨然一笑:“师兄,无需多言。事已至此,我今日绝不会活着回去。” 不待子陌反应,她手中冰魄剑光芒大盛,格开含光剑,一掌袭向面前白衣少年。 子陌猝不及防,踉跄后退数步,身形晃了几晃,才勉强稳住脚步。 九黎众弟子只见沐雪身法诡异如魅,招式如行云流水,冰魄剑锋利无双,寒气渗人,一颗心皆悬到嗓子眼,暗暗替大师兄担忧。唯有三位长老,知子陌未尽全力,还遭对手暗算,心中更觉魔界之人诡计多端,心狠手辣,甚为气恼。他们互相对视一眼,恐节外生枝,决意出手。 沐雪余光瞥见几人脸色,心道不好,一掌拍向子陌。白衣少年毫无防备,骤然中掌,飞身倒地不起。 这样,不会有人怀疑他了吧。 “妖女,住手!”朝泉拦在二人中间,怒火中烧。 沐雪飘忽闪开,清冷声音幽幽响起:“见子陌被欺负,师叔也会心疼么?师叔应当得意才是,如今这一切,可都拜您所赐呢。” “当年,您若彻底杀了我,何至于沦落到今日这地步。抑或,你大方放过我,我又如何会费尽心力与你作对。可是,您既不杀我,又抹我记忆,喂我毒药,凡此种种,反倒成就了今日之我。您说,我是不是该好好谢谢您呢?”见他脸色变了又变,沐雪出声讽刺道:“你心悦音姨,却又亲手杀了她;答应音姨照顾我,却又暗害我,师叔您到底清不清楚自己要干什么?” “其实,您清不清楚自己干了什么不打紧。您只需清楚,如今的我,究竟还是不是您的对手?” 闻言,子陌望向二人,眉头皱了皱,沉默不语。 朝泉神色复杂,明知面前女子故意激怒自己,乱其心神,过往种种依然纷纷涌上心头,心绪莫明烦乱。与其多言不利,朝泉强压下心头的纷繁复杂,一言不发,拔剑攻上去。 与子陌对决,沐雪熟谙其招数,也深知对方会留有余地,便有恃无恐。而朝泉身为一派掌门,几十年来修为绝非凡俗,剑法炉火纯青,他剑招快而繁,似布下天罗地网。对战朝泉,沐雪心中完全没有底。 她不敢掉以轻心,心知修为所限,凭实力难胜朝泉,便以鬼魅多变的身法,以虚打实,迷惑对方。 朝泉面前眼花缭乱,无数个白衣女子持剑飘荡,他心中稍一慌乱,手中鱼肠便慢了半招。霎时间,左臂被划伤,伤口疼如撒盐,整只手臂也迅速僵硬,彻骨寒冷刺疼传遍全身。只能凭借多年丰富经验,迅速点住左臂几处大穴止血。 沐雪没有乘胜追击,手中冰魄剑维扬,一脸嘲笑,讽刺道,“您说,音姨若知您背弃承诺,心中如何作想?” 朝泉满心愤恨,抬头望去,却看不清人脸,眼前无数闪着淡蓝幽光的冰魄剑,晃晃悠悠,模模糊糊。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冰凉刺骨,“或者说,师尊若知您思慕音姨,还亲手杀了她,又会如何看待自己一手带大的师弟?” “你胡说,师姐不是我杀的。” 他情绪激动地辩解,只觉胸腔郁气凝结,喉咙腥甜,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眼见朝泉倒了下去,子陌顾不得诧异,上前扶住。 与此同时,朝晖冷笑一声,径直攻向池渊,被七夜拦住。 朝阳虽非掌门,戾气甚重,实力也属三位长老中最强,手中三尺青锋名霄练,浑重不失锐利,径直攻向黑衣少年。 说时迟那时快,七夜一招截了朝阳攻势。噬魂乃玄铁重剑,与霄练厚刃相撞,剑鸣刺耳,二人内力相激,皆被震退几步。 七夜不着痕迹地唇边血迹,神色倨傲。朝阳暗叹轻敌,对方年纪虽小,出手全力以赴,实力不容小觑。 若说子陌沐雪之战风轻云淡,朝阳七夜对战虽重剑无锋,却招招致命。朝晖每招内力十足,若被砍到,即筋断骨折。七夜呆在九黎大半年,日日与子陌练剑,对九黎功夫颇为熟悉。他不敢与之硬碰,凭借对招式的熟悉,每每避开致命的攻击。 只是,朝阳剑法与九黎仙派的完全不同,不似剑招,更似刀法,令招式更诡异多变。七夜暗暗心惊,每次只能险险避开,防守远多于进攻。 见沐雪对上朝阳,七夜心知需速战速决,可对手乃一等一高手,若继续比拼内力,他绝无胜算,除非…… 噬魂剑曾为叱咤六界第一魔剑,剑下亡魂不计其数。十年前,池渊遭逢大难,将宝剑转赠徒弟七夜,魔剑易主,以七夜为尊,随他一路逃亡,对战不下百次,早已人剑相通。虽为重剑,噬魂削铁如泥,生死存亡之际,神兵似已了悟主人心境,轰鸣不已,暴戾之气沸涌翻腾。 剑法骤变,七夜变守为攻,噬魂宵练剑刃相碰,铖锵之音不绝于耳。几次下来,他只觉腹中剧烈翻腾,宵练刃上,早起无数缺口。 多年佩剑被损,朝阳脸色铁青,心知若是普通兵刃,早已化为飞灰。他暗暗思忖,按照对手不要命的打法,时间愈久,体力愈会透支不敌,慢慢变攻为守,打算耗死对方。 第18章 恩仇绝 霄练剑光闪过,七夜身上皮开肉绽,他似感知不到疼痛,拼尽全力挥舞手中三尺青锋。 朝阳瞥见一个破绽,心中大喜,绕到黑衣少年身后,高扬起手中长剑,却觉胸口一疼。 他低头一看,噬魂剑若稍偏半分,便刺入了他的心脏。 怎么可能。 朝阳忍住疼痛侧首,只见青黑长剑穿透少年腹部,剑刃兀自淌着血,早已分不清是谁的血。 七夜这一剑刺得毫不犹豫,拔剑更是决绝,噬魂剑锋利无双,两人伤口又一阵血如泉涌。 这是怎样不要命的打法,朝阳带着满心愤恨栽倒。 七夜虽然避开自己身体要害,奈不住失血过多,只能以剑撑地,勉力抬起身子,跪倒在地。 见女儿与徒弟困于险境,池渊心中无比焦躁,想施以援手,无奈腿脚早被三味真火灼伤,火烧火燎般疼痛。与此同时,朝晖领着数十名九黎弟子围了上来。 曾为叱咤六界的魔尊,池渊本就狂傲,此刻心中更为激愤,双眼猩红,眸中杀意浓重,大笑了几声,“好,好,好,你们一起上吧。” 白衣弟子自四面八方同时杀向池渊,他不闪不避,周身煞气大盛,顷刻之间,令数十把兵刃悉数断裂。长剑迎面刺来,被他徒手握住折断,数掌拍出,拍苍蝇似的打落来人。 “砍下盘。”混乱中,不知谁发现他不能动,兴奋得大声喊道。 池渊腿伤严重,几乎无法站起,此时挡住数招,难以动弹。他索性席地而坐,招式狠辣迅捷,近身上前的弟子,被一掌震飞,被扭断胳膊,或被拧断喉咙。少年们修为不浅,但落入其手,却似草芥,垂死或重伤,无一幸免。 一场大战,地上勉强还能站起的,不过寥寥数人。 见状,朝晖强压下心中惊忌,他手中承影剑快捷如光、飘忽若影、变幻似风,直直刺向池渊下盘。池渊侧身,险险避开数次,倏地不避不让,任由长剑刺向小腿,一手握住长剑,一手打飞朝晖。 众人心中惊恐,踌躇不前。他慨然大笑:“多年之前,还有朝歌尚可与本尊一战。如今的仙神二界,越发的不中用了。“ 朝晖脸上青了又白,白了又青。 沐雪见状,倏地一剑刺向朝晖。她身形迅疾,令人避开不及,朝晖堪堪受了一剑。 他身形一顿,周身灵力汇聚,震开偷袭的白衣女子。 沐雪踉跄落地,偷偷抹去唇角血迹,脚步虚浮地走回池渊身边,苍白小脸透着悲戚与坚毅。 池渊早已力竭,如强弩之末,腿上流血染红了脚下土地,强撑着身体。此时,七夜也摆脱朝阳,拖着一路殷红血迹,面色惨白地走了过来。 子陌将掌门送到一旁弟子手中,语气近乎祈求:“雪儿,跟我回去吧,你们逃不掉的。” 沐雪笑着冲黑衣少年摇摇头,一脸戚然走出:“师兄,放我父亲和七夜走,我便随你回去。” “此次若放魔尊回去,六界又会生灵涂炭。” 白衣女子微闪眸底盛满期待:“若我能保证父亲不再杀人呢?” 若能魔尊保证不再杀人,放过他们,也不是不可以。子陌望向掌门人,目露犹疑。 “子陌,池沐雪自小诡计多端,心机深沉,不必跟她废话,杀了大魔头,才能永绝后患。“见子陌神色动摇,朝阳不顾重伤,强自站立,毫不遮掩一腔怒火,”看看今日伤亡的人,子不杀伯仁,伯仁却因你而死。难道你还想害死更多的人吗?“ 此次不仅关乎自己性命,更关乎爱女与徒弟生命,池渊只求一击必杀,众弟子非死即残。 林子里,地面上,树影斑驳,白衣少年们横七竖八躺着,□□惨叫声不绝于耳。 朝阳所说,虽为诛心之言,但眼前景象,却让子陌心下怆然,有几分明白朝歌当年的难处。 地上躺着的,都是鲜活的生命,都该有独一无二的未来。 他慢慢扫视一周,满眼血流成河,哀鸿遍野。 子陌目光愈益深沉,手中剑轻扬,不再如拂面春风,却似寒冬冽刃,径直刺向池渊。 “不要——” 熟悉的声音传来,凄怆又绝望。 那一瞬,目之所及,仿佛一切画面静止,所有声音停息,眼前唯有白衣女子身如秋之枯叶,缓慢坠落,悄无声息。 白光闪过,血色晕染,雪白衣衫上大朵花儿盛放,鲜红夺目。 含光剑蓦然落地,他的手忍不住颤抖,“雪儿……” 喉咙腥甜,白衣女子吐出大口鲜血,却含笑浅浅,断断续续道,“师兄……你曾说过……,等雪儿长大了,带…我…去看春日烂漫的山花,夏夜流萤的溪谷,秋季绚丽的山岚,冬天落雪的温泉,还有……” 还有十里璀璨长街…… 还有落满星子的瀚海…… 可惜,再也看不到了。 子陌瞳孔皱缩,眸底水光氤氲,心中绞痛不已。 “不……”魔尊拖着麻木双脚,接住面前奄奄一息的女儿,心中大恸。 咆哮声响彻山岚,如风呼浪啸,惊得大雾骤起,天地变色。 顾不得席卷而来的狂风,子陌蹲在地上,身影说不出的狼狈。白衣女子消失的那一刻,浅笑着摇了摇头,那笑容里包含着无奈与哀伤,却无一丝责备。 他想细细看清,眼前一片混沌,只余一场白色浓雾,再无其他。 狂风渐渐止息,大雾倏忽消散,眼前混沌逐渐清明,三人却消失得无影无踪。 朝泉踉跄上前,拍了拍白衣青年肩膀,目光复杂:“竟让他们给逃了,这回算他们走运。不过,那个小孽障受你一剑,非死即伤。” 他心中一紧,不顾背后众人呼喊,狂奔着离去。 第19章 深渊尽 一阵突如其来的大风,令众人不知所措。 风停雾散时,伤痕累累的三人,静静躺在一处江南小院中。 抬眼望去,青砖黛瓦,小桥流水,芭蕉滴翠,天青色的烟雨淅淅沥沥。 青年一身银灰色的铠甲,屈膝行礼道,“属下暮弦救驾来迟,还望尊上降罪。” 魔尊坐在屋前石阶上,目光平和,面色苍白:“这不怪你。从今以后,你便跟随少主吧。” “是!” 为何跟随自己,沐雪心中不敢多想,惶然急道:“父亲。” “我女儿已经长大了,让爹爹好好看看你。”池渊轻轻拂过女子头发,想起女儿重伤,心下蓦然抽痛,眉头紧锁,语气却极尽温柔:“这里是我与你娘亲第一次见面的地方,我曾绘了一把玉清乾坤扇,你且去将它寻来。” 沐雪心知他想支开自己,微微叹了口气,转身走进屋。 池渊看向七夜,不待他说话,温和笑道:“其实,为师也不知你真实姓名,更不清楚你的身世。当年在金陵城外遇见你之时,你正被人追杀,见你年龄与我儿相仿,一时感怀,便顺手救下你。不过,救下你这件事,是为师这辈子最骄傲的决定之一……” 见他似在交代后事,七夜心中不忍,阻止道:“师父,您且先歇息一会儿,不急着说。” “再不说,便没机会了。” 池渊阻止七夜,含笑望着他,“为师走后,你可否答应为师三件事情。” 他愣怔片刻,强忍住心中悲戚,重重点了点头。 池渊望了望眼前少年,眸底一片温柔:“其一,我虽收你为徒,无奈你我师徒缘浅。将来你若遇其他缘法,自可再行拜师修习,不必拘泥于神魔正邪。过于执着表象,便落了下乘。” 他继续道:“其二,雪儿虽有一半魔身,但自小身种剧毒,有仙界封印压制,今日又受此重创,恐怕再难痊愈。我与她血脉相连,若以一身魔血相换,可助她冲破封印。我去之后,你先带雪儿前往药王殿求药,再去神界玉雪山,一切应当还来得及。” “其三,噬魂剑夺我性命之时,不许阻止。” “什么?”七夜蓦然抬头,难掩心中震惊,他明白,这样一来,前任剑主的毕生功力会尽数移到他的身上,这才是噬魂剑被称为魔剑的原因。可是…… 暮弦阻止道:“尊上。” “我如今身负重伤,早已苟延残喘,你们不必忧伤。死于我而言,未尝不是解脱。”池渊一脸释然,看了看暮弦,“我去之后,你可先回归返林看看你姐姐暮音,她情况似不太好。处理完这些,你回魔界带人接引雪儿。另外,找到七弟,与他一起好好辅佐雪儿成为下一任魔尊。若有人阻拦,不必手下留情,包括小九。” 望着池渊殷切目光,暮弦强忍住心中悲痛,紧握拳心,手背青筋暴起,声音颤抖却又无比坚定地答道:“是。” 阁楼之上,沐雪翻箱倒柜,终于在梳妆匣中寻到玉清乾坤扇,忙下楼递给父亲。 池渊轻轻摩梭着扇面,上面皑皑雪山,枯朽树林,一片冬日肃冷萧条。 他拉过女儿素手,轻轻划开其手指,一滴血珠涌出,滴在扇面上,红色晕染,千山白雪化为灼灼桃林,如绯色烟云,春光明媚,织就一场绮丽的梦。 “我也希望,雪儿可以按照自己的心意去活,遵从本心,不必委屈自己,快快乐乐,安然一生。可是,现在看来,一切都是奢望……”池渊歉意笑了笑,“只有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利,你才可以保护好自己。这玉清乾坤扇乃魔界至尊的信物。你拿着它,日后去找你七叔池瑜,他会与暮弦一起,帮你重回魔界,成为新的魔界之主。” 沐雪摇了摇头,眼底盛满惊慌与祈求:“不,我不要一个人去,也不要成为什么魔尊,您随我一起回去,好不好?” “好。”池渊温和笑道,趁她分神之际,轻轻摇了摇折扇。 一阵香气袭来,如儿时熟悉的味道,无比温馨,又无比舒心,给身心带来从未有过的轻松,沐雪缓缓垂下眼皮,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七夜接住白衣女子,疑惑询问,“师父?” “不妨事,只是些迷香。” 他说完,让七夜扶住沐雪,划开自己手掌,似被无形的线串起,几粒血珠直接渗入沐雪指尖伤口,无声无息。 半晌,池渊面色迅速颓败下去,女子脸上却慢慢恢复了血色。他长长舒出一口气,笑着吐出几口黑血。 沐雪悠悠醒来,只觉身体十分畅快,似从未有过的轻盈。她正暗自诧异,一抬头,便看见父亲亲倏然苍老的容颜,鬓间蓦然生出的华发,他神情从未有过的放松,身体竟幽幽倒了下去。 她抱住父亲,心底茫然不知所措,半晌,哭得泪流满面:“父亲,您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池渊倒在女儿怀中,满脸慈爱,眸子里的宠溺怜爱似要溢了出来,抬手拂过少女长发,苦笑着宽慰:“雪儿,不要哭,爹一直很想你娘亲。雪儿说过,要学着做一个好女儿。所以,你要开开心心地活下去,我和你娘会一直会……” “不,我不要,你怎么可以先离开我,你都没有学会做好一个父亲,我才不要做一个好女儿。您要活着,我要你活着,在我身边陪着我。你不是说过吗,陪着我回到娘亲的家乡,带我去魔界看星星,去不夜城摘最大的夜明珠,再搭一个秋千,点一院子的大红灯笼……”沐雪只觉自己一口气说了许多许多话,似乎说了一辈子那么多话。 她絮絮叨叨,不敢停下,怕停下来,怀中人随时会闭上眼睛:“你说过的啊,要看着雪儿长大,看着雪儿出嫁,还要看看小外孙蹦蹦跳跳呢……” “你怎么放心,怎么放心丢下我一人。” 池渊目不转睛地看着女儿,静静地听着她的倾诉,苍白手指时不时替她试着脸上泪珠。当她声音终于越来越小,只剩抽抽嗒嗒的抽泣声时,他方柔声道:“这些,为父都好想好想陪着雪儿去做。可若是爹爹不在了,雪儿也要自己一件件去完成,将精彩的事情一桩桩告诉爹爹,也一样的,好不好?” “不一样的,怎么会一样。”沐雪泪眼婆娑,抱着虚弱的父亲,这怎么会一样,一个人孤孤单单地完成,又有什么意思。 她哀声求道,“你好好活着,好不好?” 好好活着,好不好呀? “雪儿,你听我说。爹爹这辈子最开心的日子,便是我们一家三口住在这小院的那五年。再次见到雪儿的时候,雪儿已经长大啦,爹爹一边欣喜若狂,又一边为错过雪儿这些年的成长长悔恨……” “我的女儿,已经长成大姑娘了。” “是爹爹不好,错过你的成长,无法再多陪你一程,也无法让你过上想过的日子……” “我不是个称职的父亲,雪儿却是天底下最好的女儿。此生为父最自豪的事情,便是有你这样的好女儿……” “爹爹走了以后,雪儿不要太过伤心……” “雪儿乖,要好好活着,开开心心地活着。这样,我与你娘亲才能安心……” 池渊说得断断续续,脸色越来越暗,嘴唇缓缓翕动。良久,他似意识到什么,目光转向七夜,眸底满是鼓励:“动手吧……” “尊上……”暮弦声音哽咽,跪了下来。 “不要。”沐雪拼命摇头,泪流满面,死死按住七夜手中的噬魂剑。 “此生无法选择怎样活着,至少可以选择怎样离开。雪儿……让开……”池渊目光开始涣散,声音细小如蚊呐。 几人悲伤恍惚间,犹疑不决,噬魂剑似感应到主人心意,倏忽飞出,剑光一闪而过,直直插入池渊心脏,保留身为魔尊的最后一份尊严。 没有人可以杀死魔尊,除了他自己。 一剑毙命,池渊身体如冰块一样碎裂、坍塌、消失。 那一刻,他脸上浮现出一抹笑意,声音慢慢消失在淅沥雨声中:“你们看,雨还在下,一直在下……” “爹……” “师父……” “尊上……” 这些声音,也没有传入他的耳中。 细雨迷蒙,扑面而来,他鲜红跳动的心脏,缓缓平息了下来。 没有人知道,那个曾被满六界追杀却叱诧六界的魔,那个曾被父厌母弃也弑父夺位的魔,那个曾被兄弟虐待也欺凌兄弟的魔,那个曾擅画长武又孤傲凌厉的魔,如此安详的闭上了双眼,在这个烟雨迷蒙微风拂面的宁静小镇。 最后那一刻,池渊抬头凝视着淅淅沥沥的雨水,无边雨丝,随风吹入眼眸,目光迷离间,一个身着天青色长裙的女子,怀抱着六十四骨油纸伞,婷婷袅袅,踏过青石桥,含笑询问:“公子,可是要买伞?” 她不知,曾携来漫天烟雨。 亦不知,如何地踏入心扉。 作者有话要说:池渊:大胆,竟敢让本尊这么快下线。 一水抱紧狗头:呜呜呜,还会出粗来啦。 第20章 番外-冰凝 冰凝初次遇见池渊的时候,他浑身是血,冒然闯入挂满油纸伞的小店。 怎会有这样的人,受这样严重的伤,还一声不吭。 街上来了许多陌生面孔,鬼鬼祟祟地探头探脑,难道是他的仇家?她心下惶恐,却发现他已经晕了过去。 真是个烫手的山芋。 嗯,还是极俊美的山芋。 偶尔有几人来店中巡视一圈,她取下一朵倒悬的油纸伞,无数的油纸伞接二连三落了下来,遮住俊山芋。 她一颗心七上八下,忐忑不安地悬到傍晚,索性将油纸伞店铺提前打烊。她小心翼翼地替池渊包扎好伤口,又用雨伞将其掩个严严实实。 池渊半夜醒来,发现伤口已经愈合,他踉跄着起身,只见一片汪洋伞海,梨木案几上白玉方糕摆得整整齐齐。 忆及白日闯入油纸伞店时,姑娘一脸惶恐,他嘴角轻扬。 满地油纸伞,许多伞面未及描绘花纹,一片留白,还有几只伞面溅了点滴鲜血。池渊提起画笔,斑驳血迹化为灼灼桃林,烟雨霏霏,朵朵花枝,栩栩如生。 次日清晨,冰凝满心忐忑地打开木门,发现人已经不在,心中松了一口气。她想着,那人能自行离开,伤应无碍了吧。 一墙的伞花枝招展,扇面上或题字,或绘画,琳琅满目,鳞次栉比。放凉糕的案几上,一柄桃花伞甚为灼目,上书“细雨堪绿染,春风乱红燃。” 扇面上的字迹飘逸潇洒,宛若游龙。 思及自己拙劣的画笔,还有如蚯蚓歪扭的字迹,她脸颊微烫,心底却又有些庆幸。 幸好那人不卖伞。 他已经安全了吧,出门会不会被抓住呢,冰凝有些心烦意乱,更心烦于自己的意乱。 那几日,店中生意出奇的好,她开始日日赶工。 奇怪的是,居然有人天天买伞,次次买的还是她所绘之伞。 这人得多没眼光啊。 没眼光的人每回都带着大斗笠,披着绿蓑衣,身形健硕。 她终于忍不住了,在那人再次低头付钱时,没有接过银子,只淡淡道:“哪里有人天天买伞。公子,不必如此。” “你卖伞,我买伞,有何不可。姑娘的伞,甚是美丽,吾心悦之。”池渊摘下大斗笠,长眉入鬓,鼻梁高挺,如天神一般风姿俊朗。 “登徒子。”她不知是气是羞,只觉自己脸颊发烫,心中懊恼不已,如此英俊之人,为何一本正经胡说八道呢。 她愣了愣,直接将对方关在门外:“抱歉,今日打烊了。“ “明日也不卖伞了。” 那人在门口摸了摸鼻子,摇头笑着离开。 这一夜,冰凝转转反侧,睡得迷迷糊糊。 醒来时,她发现自己已经躺在冰冷大牢,四周暗无天日。 隔壁牢房里,一紫衣少年摇着折扇,轻扬的眸子透着玩世不恭,上下打量了她良久,方才一脸嫌弃问道:“你便是他们所说三哥的凡人知己?“ “你三哥是谁?”她一头雾水,觉得这人真莫名其妙,心里却其妙莫名,甚至隐隐有些期盼。 紫衣少年显然没料到她会如此回答,干咳了几声,故作神秘,实则一脸不甘心:“你知道你在哪里吗,这里是魔界,遍地妖魔鬼怪,四处魑魅魍魉,你被抓到这里,很快会被他们吃干抹净,连皮都不剩。” 她愣怔片刻,歪着脑袋询问:“魔界妖魔鬼怪,都似你这般好看吗?” 紫衣少年顿了顿,面颊微红,没有答话。 她又好奇询问:“你可是我见过的生得最漂亮的人了,你是男孩还是女孩儿呢?还有啊,你三哥长得更好看还是你长得更好看?” 他呛了呛,张口欲答,又觉得落了面子,恶狠狠地恐吓:“待会儿你会被凌迟处死,那些妖魔罗刹会一口口喝你的血,一点点啃你的骨头,一块块食你的肉。小姑娘,你不害怕吗?” 她吓得打了个哆嗦,心想着,这人生得这般好看,敢情是个傻子。 可见,上天是公平的。 给了绝世容颜,便失了应有的智慧。 眼前女子面色变了又变,最后一脸悲悯地摇了摇头。 紫衣少年轻哼一声,收起扇子,抓住围栏威胁道:“愚蠢的凡人,你还是趁早自我了断为好,免得受那凌迟之苦。” 果然,傻子看谁都像傻子。 何必与一傻子计较,她干脆别开头,不再理会这好看的小傻子。 他们在狱中呆了七天,一起被架上堆满干柴的邢台。柴火一点即燃,火光冲天,浓烟滚滚,她似乎闻到自个儿头发烧焦的味道。 原来,紫衣少年所言不虚,她闭上眼睛,心里涩涩的想,上天果然甚为不公的,好看的人才不是傻子,这回她可真的要死了。 只是,似乎也没有什么好遗憾的。 反正,一个人不知自己为何而活,那么,死也没什么好难受的吧。 她默默安慰着自己,蓦然抬头,心一下跳到嗓子眼。 滚滚浓烟中,青衣男子,手持三尺青锋,踏火行云而来。 他一剑斩断绳索,推出紫衣少年:“七弟,你先走。” “要走一起走。”紫衣少年气急,手中紫缨枪一挥,扫倒无数妖魔。 被他抱在怀里的时候,她只觉一切如梦,太不真实了。 四周城墙布满弓箭手,这是个陷阱,以她与紫衣少年为饵的陷阱。她知道,若没有她,这对兄弟一定可以轻松脱困。 她抬头望着英勇无双的男子,别开头,收起眸底氤氲水光:“我本一介孤女,大家萍水相逢,你不必冒险费心救我。” “抱歉,他们原本冲我而来,是我连累了你们。”他惊诧过后,一脸黯然。 冰凝摇了摇头,佯作无谓地笑了笑:“生亦何欢,死亦何苦,活着没意思极了,死也未必不是解脱。你走吧,不必顾念我。” 凡人一生,生老病死,本就苦短。 她没说谎,至少,在遇到他之前,一直没意思极了。 池渊皱了皱眉,揽着女子的手紧了紧,周身戾气大盛,一剑扫过如雨箭矢。 他们终于逃了出去。 紫衣少年姓池名瑜,与池渊的气宇轩昂迥然不同,他眉目妖冶如画,轻摇着折扇,眉心似蹙非蹙:“小姑娘,你相貌平平,也没什么本事,还是个愚钝柔弱的凡人,你说,三哥为何会看上你呢?” 她绞着手中帕子,寻思着,怎么办,这样傲娇别扭的小孩,真讨厌啊,可偏偏生得绝色,又令人讨厌不起来。 见她一脸愁容,池瑜咳嗽几声,装出一副少年老成的样子:“既然三哥看上了你,我这做弟弟的也不好说什么了。” “我三哥看似豪爽不羁,实则最是深情。你若负他,我定不饶你。” 明明哥哥娶妻,却搞得像他嫁女儿似的。 冰凝心里好笑,凝视着紫衣少年明亮的眸子,神色郑重道:“你放心,我会好好待他的。” 凡人一生短暂,如白驹过隙,却又漫长,痛苦的时候每一刻都度日如年。 短暂的一生,能遇见他,是她此生最幸运的事情。 她会好好待他,好好待自己。 紫衣少年似很满意这回答,叹了口气道:“罢了,三哥这人,什么都顶顶拔尖,眼光断不会差到哪里去。” 何况,三哥认定了的事情,也很难改变了。 “祝你们幸福白头。”池瑜收起折扇,含笑翩然离去。 少年笑容温和,祝福也诚心实意,自从父母去后,她很少碰到真心待自己好的人,不禁有些动容,心中默默道了一声“多谢”。 春日的江南小镇杏花绽放,如红烟,似绯雾,若粉霞,浅浅浓浓,恣意铺陈,绚烂而美好。 这样恬淡的日子,也美好得令人心惊。 她坐在屋前石阶棉垫上,准备着腹中孩子的衣物,见池渊一脸紧张,有些好笑道:“老天爷一定看我之前过得太孤单了,才让我遇上这样好的你。” “傻丫头,之前的苦难便只是苦难而已,这不是老天爷的补偿。为夫对你好,只是因为,我心悦你。” “我心悦于你,想让你幸福,无关过去的苦难,只是不想你日后受苦。” 池渊看了看面前女子渐渐鼓起来的肚子,小心翼翼地将其拥入怀里,亲了亲她的额头:“我会成为一个好丈夫。” 女子含笑浅浅:“你已经是了。” 他眉目舒展,轻声道:“我也会成为一个好父亲。” 成为一个好父亲。 是对她,对未来孩子,郑重一诺。 只因天赋太好,他自出生便遭父尊厌弃,被众兄弟嫉妒,累得母亲含忧早逝,自己也从未过过一天舒心的日子。成年之后,他又被亲生父亲追杀,那人还在六界出重金悬赏捉拿。 魔界冷心寡情,皇室更无骨肉亲情,池渊闭眼想,他从来不知,怎样的父亲才可以被称为好父亲。 可是,孩子,哪怕我从未得到过,还是想捧给你世界上最美好的一切。 那些曾经得到过的,艳羡过的,失去过的,求不得的,统统给你。 灰蒙蒙的天空下起了雪,冰凝一袭浅蓝色狐裘,静静倚在男子身上,只觉格外温暖踏实。 她轻轻嗯了声,伸出素手纤纤,看着雪花触指即化,一切美好得不像话。 似想到什么,女子心底一片柔软:“我们给孩子取个名字吧。” “若是男孩,便叫七夜。“池渊顺着女子目光,望向漫天飞舞的自由精灵,“女孩儿,就叫沐雪吧。” 冰凝回头,梨涡浅浅:“那你希望是儿子还是女儿?” 池渊眸底盛满宠溺,含笑道:“我们的孩子,是男是女,都好。若是女儿,似你一般温柔美丽,便挺好。” “我也希望是个女儿。像你这样的大英雄,养个顽皮的小女娃娃才有趣。” 池渊轻轻点了点面前人鼻子:“我是大英雄吗?” “嗯,我喜欢的人,是个不折不扣的大英雄。”冰凝从不吝啬对他的赞赏夸耀。 在她的眼中,尽管他有着无人言说的孤独,有着豪爽不羁的疏狂,有着令人闻风丧胆的武力,却最是深情、勇敢和坚毅的丈夫。 常闻,草之精秀者为英,兽之特群者为雄。于人而言,聪明秀出谓之英,胆力过人谓之雄。如池渊者,仿佛立于万人之中,光华灼灼。他英勇无双,孤独情深,却只属于她一人。 她深觉,三生有幸。 池渊面色微红,轻声咳了咳,强忍住不动声色。 她微笑转头,眸子里落满漫天飞雪。 灰蒙蒙的天空中,雪花如鹅毛,大朵大朵飘落,清水池上,薄冰凝结,淡黄色腊梅冷香绽放,清冷中透着空灵。 冬去春来,浅草新绿,乱红纷飞,女儿降生了。 日日复月月,月月复年年,一家三口的日子,恬淡又美好。 可是,环绕不去的墨鸦,缺失的记忆,移转到女儿身上的记号,还有永远甩不开的追杀,一切太过巧合。 她请教身旁的医女暮音,证实了自己的猜想。 为人母亲,怎舍得抛弃自己的孩子;作为妻子,又如何能害死心爱的丈夫,冰凝毅然决定带着女儿离开池渊。 暮音问道:“既然可以同生共死,为何不告诉他,一起承担呢?” 冰凝看着瓷娃娃一样漂亮的女儿,无奈笑了笑:“如果只能活一个,我宁愿他可以好好活下去。” “人魔殊途,愿君安好。” 她留下这张字条,与池渊分道扬镳。 后来,仙界之人找到她们,她心知走投无路了。 她抱住女儿,以身挡剑时,殷殷叮嘱道:“雪儿,去找你父亲,他会护你周全。你与他……你们……一起回魔界……好好活下去……” 女儿小脸上的泪花在她眼前渐渐模糊,她的手不由自主颤抖,心中藏着无数个放不下,数不清的舍不得,终究无能为力了。 朦胧之中,仿佛听到有人询问:“后悔吗?” “此生虽有遗憾,却并无后悔。”她闭眼回答。 此生,深深爱过,也被深深爱过,所有的一切,哪怕无能为力,哪怕不能释怀,哪怕留有遗憾,却并无后悔。 作者有话要说:冰凝池渊算补充,相当于前传,想想放哪里差不多,就放这儿吧。 第21章 皎如珠 千山连绵起伏,浮云层层叠叠,一轮圆月如镜,悬在头顶,九黎山上,手可摘星辰。 子临提着两坛酒,斜倚一方山石,似笑非笑:“听闻师兄一回来便自请思过,干嘛这么想不开,上赶着领罚。” 皎洁月色下,子陌素衣如雪,身姿如松似竹,巍然不动:“违背门规,对魔界之人手下留情,自当受罚。” 子临打开酒坛,清香四溢,递给子陌。 他眉心微微一蹙:“我被罚在此思过,依照门规,不可饮酒。” 子临咂舌:“可你还让风铃儿去给师妹送信,依照门规……” 他淡淡接道:“嗯,看来得多面壁几日。” 子临一口酒喷了出来:“那你思完过,会悔改吗?” “有什么需要悔改的?于情,雪儿是我师妹,有一起长大的情分。于理,她并未真正害人性命,只为救出自己父亲,虽然行为过激了些,却也罪不至死。”子陌声音徐徐若清风,无波无澜。 “既然如此,又何必面壁思过呢?” 夜风拂过,子陌叹了口气:“所以,那些门规得改改了。” 子临放下酒壶,摇了摇头:“师兄还是师兄,果然我太年轻了。” “一向如此。”子陌说完,闭上眼睛,不再理会旁人。 这话却戳到子临心窝痛处。当年,眼前这人拿着各式各样的铃铛与折扇,骗小狗似的诱他上山,说什么九黎山上逍遥快活自由自在,不似蓬莱枯燥,不仅能保他平安,还可以保他压迫其他弟子作威作福。 “如此好事,为何非我不可呢?”子临当时问道,可叹当年居然问出这种问题,果然太年轻了。 那时,子陌一脸诚恳地回答:“汝天资聪颖,吾不忍明珠蒙尘,故诚邀汝入九黎,同修仙法。凭汝之天姿,可为众弟子之首,发号施令,威风不已。” 待他入了九黎门下,子陌不时在他耳边唠叨:“作为众弟子之首,诸位长老会时时瞩目,众位弟子也天天关注,故各门课业须得优异,方能堪为表率。作为二弟子,则免去诸多麻烦,不用承担表率之则,还可以任性妄为。” 反正天塌了有高个儿顶着。 他心念一动,软磨硬泡许久,子陌方才松口,勉为其难地当一当大师兄。 他打心眼里相信,大师兄主动示好,并非如他人一样迫于其淫威,当真是个好人。 当真是个好……,他嘴角抽搐了几下,忍不住再次确认:“大师兄,你当年为何偏偏要骗我上山?” “当年,雪儿身体不好,没有与普通弟子一样受训,被安排在碧芜苑养伤。如此与众不同,难免招人红眼,也惹人嫉妒。我见师弟天资聪颖活泼,又不拘礼法,一定可以吸引更多人目光,让雪儿远离众人视线,以便她安心静养。”子陌说着一脸欣慰,事实上,这位师弟做的比预想中的还要好,一上来便要求所有先其入门的弟子尊他一声二师兄,多么专横跋扈,多么惹人讨厌啊…… 敢情拿自己当挡箭牌,子临嘴角抽搐几下:“可是,师兄常说,君子九思,言思忠……” 子陌面不改色:“不忍明珠蒙尘是真,当盾牌亦是真” 所以,他并未说慌,只是真话说一半,假话全不说。 子临无语:“那你之前为何不说全?” “咳咳,担心少年人叛逆心重,直接撂挑子不干。”他若无其事地答道。 言外之意,现在正主走了,想撂挑子就撂呗。 真真人走茶凉啊,子临摇着折扇,一唱三叹道:“亏我一直相信,师兄怕我明珠蒙尘,可怜一直为他人做嫁衣,飞鸟尽,良工藏,狡兔死,走狗烹……” 子陌无奈打断:“你唱完了,便速去拦截风姑娘。师叔们故意给我透露消息,这会儿,估计也派人追她去了……” 子临眼皮直跳,忽又想到什么:“等等,你知道他们故意透露消息,还告诉傻铃铛” “不过将计就计罢了。你下了山,也不必再回来……” “就这么急着赶我们走?”他微微一愣,这回他可真将所有人都算计进去了。 子陌一脸歉然,劝慰道:“九黎过阵子恐有动荡,你素来无拘无束惯了……” 他挥了挥手,打断道:“罢了,我一向怕麻烦,本来就是被你诓上来的,下山便下山吧。” 静默良久,白衣公子打坐一动不动,眉心似蹙未蹙,倏地开口询问:“师弟,你有想过复仇吗?” “复仇,该找谁复仇,我连仇人是谁都不知道。”子临自嘲地笑了笑,“所有人都说千机门为池渊所灭,可我亲眼所见,池瑜与那个暗算千机门的黑衣人颤抖在一起。传闻,池瑜是池渊唯一关系好的亲弟弟,他冒险救出小姑姑,又从大火中把我捞出来,如何会是凶手?”何况,那时候,小姑姑不幸罹难,那人失魂落魄的样子,也不像装的…… 他接道:“我知道,你一开始提防我,担心我对师妹不利。可即便池渊杀了我家人,冤有头,债有主,我也不至于去找一个无辜的孤女复仇。” “更何况,千机楼滔天大火,父母已然赴难,不少亲人为了掩护我逃跑死于火中,姑姑也为了救我失去一魂。他们这样拼了性命救我出来,自不会希望我沉迷仇恨,而是希望我好好活着。” 子陌听完,叹了叹:“这些大道理,所有人都懂,却鲜少有人能够做到。” 毕竟,放下过往,放下仇恨,有时候,即便勉强放下,心里到底意难平啊。 子临微微一笑,仿佛在说着毫无相干的事情与人:“心中自然意难平。千机楼中,所有人未曾为非作歹,也俱有妻儿老小,他们何其无辜,本该享有平凡的幸福,却一个个惨死在我面前。谁说好人会有好报?” “命运不公,不公至斯,又有多少人一辈子终得好报?” 子陌正色道:“可这些不公,但凡遇到了,自当竭力阻止。” “所以,你永远是大师兄。”蓝衣少年轻笑一声,“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我比较穷,只好独善其身。” “多少人活着,穷其一生,汲汲营营,都不知道为何活着。而你们一个为了复仇,机关算尽,伤己伤人;一个为了喜欢的人,将自己弄得遍体鳞伤;一个为了情义两全,吞下多少心酸无奈。” 子陌眉心微蹙:“那你呢” “我,自然什么都不为。”他目光悠远,“千机楼,九黎山,飞升成神,苍生,仇恨,希冀,与我何干?我这个人,没什么特点,唯独最怕麻烦。可以不用经营算计不用担惊受怕地过日子,这是多少人求而不得的事情,为何还要给自己找那么多麻烦。” 似忽然想到什么,子陌轻轻一笑:“这样看来,风姑娘与你当真很般配。” 子临吓得连忙摆了摆手:“那个傻铃铛,也是个大麻烦。” “不过,我虽然怕麻烦,却更怕无聊。若真有大事发生,尤其你应付不了的哪种,日后还是可以找我说道说道,好让我威风威风。”他说完,人已飘下山坡,远远喊了一句,“大师兄,自己保重咯。” 天高云阔,千里山河,凉风轻似羽,君子皎如珠。 第22章 悲生怒 黄昏时分,天边悬着血红夕阳,愁云层层叠叠,大片大片的霞光,浓墨重彩地染红山林,也深深覆盖大地。 山岚连绵起伏,坡下初立的新坟前,长明灯火摇摇曳曳,白衣少女披着霞光,神色戚戚然,跪倒在地上。 暮弦立于一旁,小心提醒道:“少主,该回去了。” 她凝视着天边五彩幻光,幽幽道:“原来,又过一日了。” “对不起。”七夜蓦然开口。 见他脸色苍白,沐雪心有不忍,想要开口,又将话咽了下去。 他声音嘶哑解释:“我答应过你,说带师父安然无恙地回来。” “这不怪你。谁也不曾想,九黎的人,会这么快追上来。”白衣女子泪光闪烁,声音却异常温和。 见她眸底一片死寂,七夜长叹了口气。 几人沉默中,最后一丝光线消失了,秋风萧瑟,夜幕降临。 客栈木窗边,几只黑色的小鸟“嘎嘎”叫着,吵吵闹闹,惹人烦心,她广袖一挥,小鸟们挺着圆滚滚的肚子落在地上。 原来,悲伤至极,是愤怒。 关好门窗,隔绝所有声音,沐雪一个人钻进被子里,抱着棉絮哭了起来,哭得无声无息,却又撕心裂肺。 她想持剑,报复杀他的人,将一切化为飞灰。 最终,却只能掐着自己手心,奢求一切不过一场噩梦。 噩梦醒了,一切没有发生,所有还可以挽回。 十年所有努力,不会付之东流。 指尖疼痛告诉她,这一切不是梦。 命运仿佛跟她开了一个玩笑。 只是短暂见了一面,什么都来不及说,什么都来不及做,他又离开了。 永永远远。 从此,世上没有人像他一样爱她。 不求回报,付出所有。 她静静盯着床顶,不敢睡觉。 害怕睡着之后,十年如一日的噩梦,卷土重来。 更害怕,拥有一场花好月圆的美梦。 梦里一切多美好,梦醒之后便有多残酷。 不知过了多久,窗前暗了又亮,亮了又暗,门外敲门声一阵胜过一阵,房门轰然倒塌。 来人极力压抑着自己的情绪,声音温和,“雪儿,该吃饭了。再过几日,我们动身去药王殿求药。” “我不去。”她又将头埋回被子,声音带着浓浓鼻腔。 “这样不见人,不见自己,便可以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便可以忘记所有吗?” “那我该怎么办?忘记过去,开开心心去药王殿求药吗。”她抬起头,望着眼前的人,脸上泪痕未干,尤显悲凄。 七夜眉心微蹙:“若不想出门,我去求药,你在这里等我?” “不要你管。”沐雪起身,一把拂掉桌上药瓶,一堆瓷瓶撞地,发出叮铃脆响。 半晌,声音静了下来。 “你凭什么管我?”沐雪冷笑,“我治不治病,取不取药,关你什么事情?我生与死,又关你什么事情?你凭什么关心我,又凭什么管我?我们以前只是盟友,目的相同,互相利用罢了。现在什么也不是,什么都不算。” 她说完,只觉浑身无力,慵懒地趴在桌子上,微微垂睫:“回去吧,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并不是什么都不是。”七夜望着她,温柔又坚定道,“并不是什么都不是的。雪儿,我心悦你,关心你,所以,希望你可以好好活着。” 柔和灯光下,白衣女子一脸倦色,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你知道吗,自打九黎妖境之后,我便想着,要护你周全。这世上若有一个人不能失去,还有一人不能香消玉殒,那人一定是你。” “所以,在这世上,不是也没有人在乎你,至少我在乎你。” “至少我在乎你。” 她闻言,缓缓抬头,面前少年身上笼着淡淡光晕,原本冷峻脸庞比白日柔和许多,眼窝深邃,里面一江春水荡漾。 “我知道你现在很难受。不过,师父视你如珠如玉,胜过自己生命,他也一定不想你难过,更不希望你自暴自弃。”七夜目光落在她身上,满眼怜惜,“所以,永远不要放弃自己,好不好?” 这些大道理谁都懂,可说出来,也丝毫不能缓解伤心。沐雪垂眸,大颗大颗泪珠滚落:“可是,他已经离开我了,彻彻底底的离开。既然如此,我伤心又如何,自暴自弃又如何,他凭什么再来要求我?你又凭什么来劝慰我?” “他也不想离开的。” 眼中堤坝坍塌,泪水泛滥成灾,她喃喃道,“可是,我想他啊!” “我知道。” 沐雪哭诉道:“为什么,为什么那么多做了坏事的人还活着,为什么他明明什么都没有做,也决意远离纷争,为什么最后死的是他?” “我知道。” “我努力了十年,经营算计了十年,好不容易救出他,我以为我们一家人可以平平安安好好生活的,原本,我们可以平平安安好好生活的。” “我知道。”他眼中怜惜似满还溢。 “其实,是我害死了他。” 沐雪闭眼,泪水涟涟:“如若不是我非要救他出来,他现在还在戊方鼎,也不至于殒命。” “这不怪你。你也不知道的啊。何况,若不是你,师父如今还困在戊方鼎中受苦,直至灰飞烟灭。”七夜盯着沐雪眼睛说道,“你什么都没有做错,师父也没有错,你这般伤心,不过在用别人的错误,惩罚自己罢了。” 他想着,若非命运捉弄,一开始不抱希望,是不是便不会如此绝望。 七夜轻轻扶稳沐雪颤抖的肩膀:“雪儿,随我去药王殿,好不好?” 望着对方眸底深深期盼,她忽然不忍心拒绝,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好。” 天色微亮,沐雪一口气杀光院子中所有的小黑鸟,无声无息地走出小镇。 第23章 解铃人 晨光熹微中,暮弦问道:“这么快便离开吗?” 她一脸担忧,望向面前青衣男子:“弦叔,音姨快不行了,去看看她吧。” 他犹豫不决:“可是,少主……” “你放心,我如今已经获得父亲魔血,不会有事的。”沐雪语气温和,却不容置疑。 “好,我先去探望阿姐,再回魔界安排人手,接应少主回去。” 暮弦说完,又问道,“少主,就这么离开,不告诉七夜吗?” “他不会有事的,跟着我们才会出事。”沐雪轻轻摇了摇头,心道,既然如此,又何必令他再卷入这些纷扰是非。 青衣男子身影消失在薄雾中,沐雪蓦然回首,深深望了一眼晨曦里的小镇。 这个地方承载着此生最美好的回忆,仿佛只要一转身,院门口,梅树下,池塘边,总有熟悉的身影含笑看着自己。 一旦找寻,那些身影又疏地不见了。 他们再也不会回来了。 而她,也会出发前往金陵,长长久久地离开。 九月上旬,金陵城中,行人络绎不绝。馥郁桂花香中,几只小妖躲在繁密枝头,窸窸窣窣,窃窃私语。 “喂,听说了吗,魔尊居然被小小九黎仙门囚禁了十年呢。” “你懂什么,没准儿魔尊故意的呢。听闻魔尊出了戊方鼎后,威风凛凛,将九黎杀得片甲不留,现在都不敢下山。” “你又懂什么,也可能人家仙派欲擒故纵。听说啊,苍墟找了蓬莱仙岛与药王殿联手,刚抓住了魔尊之女与他的徒弟,正打算引魔尊上钩呢。” “难怪今日来了这么多的人,咱们看热闹去吧。” “看什么热闹,小命丢了,魔尊可不会救你。” 桂花树下,白衣女子一跃而起,擒住其中一只蜜蜂妖,眼神凌厉:“魔尊之女与噬魂剑主被关在哪里?” 蜜蜂蝴蝶们四散逃走,一只蜜蜂妖战战兢兢:“仙女姐姐饶命,听说魔尊之女被关在苍墟。” 沐雪心下暗忖,她明明好好地来到金陵,苍墟仙派抓走的人究竟是谁? 浅绿身影一晃而过,她忙追了过去。 绕过一片树林,子临背手立于湖畔,神色怔忡。 沐雪驻足询问:“你怎么来了,发生了什么?” 树影之后,七夜一身黑衣走了出来,面色苍白:“风姑娘被苍墟抓住了。” “什么?”她掩下心中诧异,蹙眉问道,“为什么?” 子临从头解释一遍事情前因后果。 原来,那日大战后,子陌回到九黎山上,被罚面壁思过,无意听到几位商议请其他仙门道友相助,一起擒杀魔尊池渊。他便托风铃儿给沐雪送信。 大师兄为何被罚,难道因为放走了他们?沐雪眉心微蹙,询问道:“消息是师......九黎长老故意放出来的?” 子临赞许地瞥了她一眼,轻轻颔首:“笨铃铛下山后,大师兄觉着不对劲,便让我去截住他。” 无奈他终究还是来迟了一步,待赶到时,风铃儿已被抓走,只遇到重伤逃脱的七夜。 “所以,你找我来,是为了让我帮你救出铃儿?“沐雪有些讶异,上次说好的下次见面兵戎相见呢。 画面转得太快,真让人不适应。 子临咳了咳,一脸正色地纠正:“不是帮,是助。我一路尾随至金陵,数次动手,都险些被发现。如今笨铃铛已经被关进苍墟,守卫只会更加严密。” 帮与助,有什么区别? 沐雪嘴角抽搐几下:“铃儿已经修成了仙身,如何会被认错?” “不知道。押送途中看守很严,我来不及细问什么。只听闻,苍墟已经给剩下几个大的仙门递了帖子,商议如何处理魔尊之女。”子临说着,似想到什么,目光一黯,“药王殿的人已经在山上,蓬莱仙岛与玉雪山的人也快到了。想要救出傻铃铛,只会越来越难。” “苍墟并非不知抓错了人,重兵看守,怕只怕为了引出漏网之鱼。”沐雪眉头心锁,总觉得哪里不对劲,风铃儿已有仙身,一探便知。莫非......他们不知父亲已经去世? “不过,”她话锋一转,“若他们真不知道谁才是真正的池沐雪,倒也好办,我们可以想办法换出铃儿。” 子临轻嗤:“你愿意牺牲自己去换她?” 七夜眸光一闪,静静望着白衣女子。 “不愿意。”池沐雪答得毫不犹豫。 这样,即便救出人,也会有更多的麻烦。 目光掠过一脸黯然的子临,她闭了闭眼:“不过,有人却可以。” 第24章 捕螳螂 子临不解:“除了你,还有谁可以换出笨风铃?” “谁都可以。苍墟的人,未必不知道风姑娘是假的。他们不过见她送信,以为她与我关系匪浅,挂羊头卖狗肉,拿她当诱饵罢了。”沐雪轻嘲,仙门自诩正派,总不能以无辜的小姑娘为人质,拿风铃儿冒充她,不过找个由头,也是笃定她知道消息后会去么?他们估计还不知父亲罹难,想着诱她上钩,好引出魔尊,趁机一网打尽。 “所以,若有更好的诱饵去换,他们未必不会同意。”似想到什么,七夜轻笑,“你是关心则乱。” “你……”子临恍然大悟,一收折扇,“你学坏了。” “近朱者赤。” 苍墟隐在郊外,山不高,水不深,独独灵气充沛。山门之外,林木森森,野花朵朵,溪涧叮咚,鸟鸣鱼跃。 沐雪换成男装,高高束起长发,一袭青衫翩然,手中折扇轻摇,颇有几分风流公子的风姿。 她牵着捆魔绳束住的七夜,后者梳着女子发髻,一身素衣白裳,轻纱覆面,眉梢眼角透着三分凌厉,三分不甘,余下四分冷漠。 沐雪私以为,这通身气度,比她更像魔界之人。 二人进入苍墟,递上子临备下的拜帖,便有小童子领二人见苍墟掌门姜昔。 绕过几处月洞门,庭院内,绿树下,石桌前,姜昔一身大红衣袍迎风轻扬,手中捏着一颗黑色棋子,正在凝神沉思。 对面的青年约莫二十出头,清冷出尘,似凝月霜华,坐在轮椅上,悠悠端过茶杯小抿一口,面上一派轻松,堪堪正是药王殿殿主尹长风。 待小童子引荐完毕,青衣公子行礼禀道:“九黎弟子子临见过姜掌门,见过尹殿主。弟子于金陵城中擒得魔尊之女池沐雪,请二位前辈处置。” 姜昔目露诧异,放下棋子:“实不相瞒,本座前几日也擒得一名魔尊之女。不知魔尊究竟有几女?” 沐雪一展折扇,十分笃定:“只有一女。” 树叶缓缓飘落,尹长风一动不动注视着蒙面女子,眸底复杂莫名。 “这便是魔女么,生得……”姜昔顺着目光望过去,微微一怔,开口不知如何措辞。 沐雪含笑接道:“自生得弱质纤纤、仙气飘飘、楚楚可怜。” 众人恨不得揉揉眼睛,当他们睁眼瞎子么。 弱质纤纤,也忒高了吧仙气飘飘,等同于寒意阵阵楚楚可怜,嗯,这一身杀气当真渗得人心底发慌。 尹长风回神,目光清冷:“阁下说她是魔尊之女,可有何凭证?” “在下不才,与她师出同门,我所言,便是凭证。何况,这通身如凝寒霜的气度掺不了假,人厌鬼弃,可不正是魔尊之女?” 尹长风挑了挑眉:“可否将面纱摘下来?” “当然可以。” 沐雪一把扯下七夜脸上面纱,不动声色挡住尹长风视线:“她这般人高马大,虎背熊腰,怕伤着殿主。” 说完,还瞟了瞟对方座下轮椅。 众人嘴角抽搐了几下,说好的弱质纤纤、仙气飘飘、楚楚可怜呢? 尹长风一张风华绝代的俊脸又寒了几分,寒霜变暴雪,冷冷道:“让开!” 见青衣公子犹豫不决,他袖中飞出数根银丝,径直缠上七夜手腕,凝思一瞬,不待众人反应,又收了回去。 自百草阁灭门之后,药王殿医毒无双,若在六界称第二,无人敢称第一。而尹长风身为殿主,向来神秘莫测,不可能探不出七夜是男是女。 沐雪握紧袖中剑, 七夜神色冷俊。 姜昔满目疑惑,呐呐询问:“他可是魔尊之女?” 尹长风面上却不露痕迹,淡淡道:“还有待进一步查验。” 见领来的人被带走,沐雪松了口气:“人既然已经送到,在下先告辞了。” 一阵寒暄过后,她轻摇着折扇,悠悠下山。 次日清晨,青衣公子再次入山拜见,又捆着一名素衣女子。 不待小童子引荐,沐雪上前行礼道:“请二位恕罪,昨日我弄错了,送来之人并非真的魔尊之女。” 姜昔面不改色,落下一字:“今日之人又是从哪里带来的?” 青衣公子面露愧色,长长作了一揖:“是。在下昨日下山,见有人鬼鬼祟祟,心下生疑,随即将其擒拿。哪里想到,这人才是真正的池沐雪。” “师侄不是与池沐雪一起长大么,怎的还会弄错?” “那女子带了面纱,我瞧不真切。今日细细看了,方才辨认出来。” “所以,今天带的人是真的?” 不待她开口,素衣女子虎躯一震,以团扇遮面,一脸羞涩状:“本宫当然就是池沐雪,除了本宫这般貌美如花国色天香温柔如水的女子,谁还配当魔尊之女?” “你配吗?” 沐雪愣了愣,随即拼命摇了摇头。 姜昔想了想:“可听闻,池沐雪自幼性情冷傲……” 子临一只腿搭在石头椅子上,昂首挺胸,半傲娇半委屈哼道:“无知老儿,本宫冷傲,才不屑与你一般解释。” 他哪里无知,不对,哪里老了…… 姜昔颇为头疼,不想多言,抚了抚额头:“有什么证据可以证明你是魔尊之女?” “我的脸,就是最好的证据。除此之外嘛……”子临跳下石凳,步步紧逼青衣公子,吓得她频频倒退,最后抵在身后大树上。 尹长风等人惊得掉了下巴,只见白衣女子拦住青衫公子,一脸痛心疾首,语调似说书般抑扬顿挫:“我与子临师兄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打娘胎起就心生仰慕。可这个小冤家,偏偏有眼无珠,只盯着不知打哪里冒出来的黄衣小丫头,居然想方设法地擒住我,交换他心上人自由。” “本宫偏要上山杀了她,让小冤家鸡飞蛋打。” “你说,本宫堂堂魔界公主,哪里就不如黄毛丫头了?你说,哪里不如了?” 沐雪犹豫许久,轻声道:“那里都不如。” 他哦了声。 半晌,似想到什么,子临忽地抬高声音,一脸沉痛:“那我可以改。” 第25章 捉黄雀 饶是事先合谋过的,沐雪还是被面前人咄咄逼人的气势吓到了,呛了呛,沉吟道:“你又何苦为难自己,情之一事,向来恼人。我心中只有铃儿妹妹,不曾有过池姑娘。姑娘若识趣,便去换铃儿妹妹回来,切莫冤枉了好人。” “负心汉,我要宰了你。” 说着,双手被缚的子临迎头撞向沐雪,后者侧身闪开,被追得满院逃窜。 尹长风蹙眉不语,姜昔命人止住发狂之人。 青衣公子长叹一口气,施施然上前:“虽说家丑不可外扬,但姜掌门与尹殿主既已知晓,子临也不好再加隐瞒。在下之所以抓捕魔女,竭尽全力,实乃为了救出心悦之人啊。如今已经擒得正主,还望放了风姑娘。” 尹长风头也不抬,淡淡道:“既然他们并非池沐雪,不如一起放了吧。” 六界传言,药王殿自从尹长风接手之后,向来只扫门前雪,不理外事。此次为何掺和呢?沐雪心中诧异,不知药王殿殿主为何突然相帮,但见对方面色清冷,也只好压下心中疑虑。 姜昔与之相交十来年,心中更为诧异,面色却一点不显,也乐得卖个顺手人情,吩咐身边人道:“既如此,便将那二人一起放了吧。另外,将这女子带下去,严加看管。” “是。” 放出来的两人,暂时与假子临真沐雪客居苍墟。与此同时,蓬莱与玉雪山两行人浩浩荡荡来到山上。 傍晚时分,沐雪借口探看前青梅,给关在苍墟山洞里的子临送饭。 山洞阴暗潮湿,子临略加摆弄,打开了手脚上的镣铐,百无聊赖地掏出话本子,看得津津有味。 脚步声响起,他立马躺了回去,唉声叹气。 沐雪无奈笑笑,递上去一只饭盒,压低声音叮嘱:“铃儿说,馒头里面有好东西。另外,今晚子时,后山北门处见。” 门口,喧闹声越来越大,守卫拦着风铃儿,一脸为难,“姑娘还是回去吧。” “为什么那只花心萝卜可以进去相看旧好,我就不能进去找新欢?我还偏要进去,不然,你赔我个新欢?要不,把你自己赔给我?” 守卫挠了挠后脑勺,满脸通红,捏捏捏捏:“这事儿,还得禀告我们掌门。” “什么禀告,你们男人,都是花心大萝卜。我不管,我一定要进去把他揪出来。” 喧闹声越来越大,守卫也放弃了拦人。 风铃儿披着件硕大的斗篷进来,子临望见,啧啧笑道,“没想到你这么厉害,早知道,我就不用进来了。” 风铃儿将斗篷下的包裹偷偷塞给子临,扬声怒骂道,“你要是能逃出去,我就跟你姓。” “反正迟早的事儿。”他低声嘟囔。 大白天自言自语,风铃儿心想,这人莫不是疯了吧。同情心油然而起,她眨巴着大眼睛问道:“你在说什么?” “你有眼屎。”子临头也不抬地打开食盒,准备大快朵颐。 风铃儿揉了揉眼角,发现什么也没有,跺脚说,“你才有眼屎,不光有眼屎,脑袋里也进了屎。” 顾不得搭理,子临吃了一口饭菜,脸上青了又白,白了又青,“哇”的一口吐掉咽下去的东西,“谁做的饭?” “有那么夸张吗?” 风铃儿心中不满,试了一口饭菜,干呕着吐了出来,嘿嘿笑道,“勉强凑活……” 凑活毒不死人。 他一脸生无可恋,将食盒甩到一边,哀叹道:“哎,我还是等着牢饭吧。” 喧嚣吵闹中,池沐雪默默离开。 风铃儿忽地一跃而起,皮笑肉不笑询问:“雪儿冰雪聪明,我以为……” “你以为,我喜欢她那样的?” “难道不是吗?” 啧啧,沐雪自然冰雪聪明,瞧瞧人家七夜原来多冷酷一个人,如今整日夫纲不振还一副乐在其中样儿,子临吓得打了几个哆嗦,喜欢她那样的,还不如继续小傻子的孽缘呢。 这样想着,他张口便问:“小傻子……” 看着栅栏外的姑娘怒目而视,少年忙改口,嬉笑着解释:“哦,不,小铃儿,喜欢沐雪的是七夜,也可能是子陌。而我,只喜欢…… “你只喜欢谁?“她一脸好奇地贴在栅栏上。 “我啊,我只喜欢……“瞧着那小傻子兴奋样儿,子临故意逗弄,“我呢,只喜欢那个单纯善良、活泼可爱、蹲在树上的小仙女儿。” 仙女会蹲树上? 风铃儿轻哧:“蹲树上,是在方便么?” 生活可真不容易,好好一少年,被逼得口味这么清奇,她一脸悲悯,还嫌弃地摇了摇头。 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子临心里忽生出不好的预感,喃喃不知如何开口。 第26章 幕后人 夜幕低垂,青衣公子摇着折扇,悠悠踱步. 长廊转角处,一蒙面黑衣人一闪而过,她迅速闪到柱子后。 黑衣人也注意到青衣少年,见这人形迹可疑,似在哪里见过,一时之间又想不起来,只好压下心中疑虑,径直钻进姜昔屋子。 暗夜深沉,室内烛火摇曳,姜昔见到来人,一脸诧异:“您怎么来了?” 黑衣人径直坐下,冷冷发问:“这次真的抓住池沐雪?” “子临作证,她自己也承认了,应当不会有假。”姜昔扫视了黑衣人一眼,“听说您追杀魔尊途中重伤,还好吧?” “不妨事。魔尊生死不明,池沐雪的性命先留着,好诱他上钩。”黑衣人目光微黯,总觉心中不踏实,“你先带我去看看她。” 山洞中,子临打了几个喷嚏,趁守卫轮岗吃饭,敲晕了几人,与风铃儿前往后山北门。 姜昔带着黑衣人来到山洞门口,只见守卫横七竖八躺了一地,大门敞开,里面空空如也,二人悬着的心沉沉坠了下去。 姜昔面色铁青,迅速召集苍墟弟子封锁山上各处要道,并通知蓬莱仙岛与药王殿的人接应,随后径直前往青衣公子住所。 沐雪开门,打了个哈欠,睡眼惺忪地扫过门口众人,蓦然惊醒:“可是出了什么事?” 姜昔死死盯着面前人:“有人劫走了山洞之中的池沐雪。” 青衣少年微微一笑:“姜掌门玩笑了。苍墟看守如此之严,她如何逃跑?” 黑暗里,蒙面男子哈哈大笑,似扯到旧伤,又干咳了几声:“并没有跑,真的池沐雪就在你面前。” 听清声音,女子面上瞬时煞白。 姜昔侧身询问,态度甚为恭敬:“您在说什么?” “愚蠢,她就是真正的池沐雪。”黑衣人睥睨着面前人,语气无比笃定。 “你说什么?”院门外,蓬莱楚天阔中气十足,目光微寒,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 由于玉雪山全为女眷,药王殿殿主又喜静,住所皆较为偏远,传达之人尚未归来。此刻,小院内,唯有蓬莱一行人先行赶到。 “他说,我便是池沐雪。”青衣少年一展折扇,以扇遮面,端得是风度翩翩。 她幽幽走到蓬莱诸人面前,目光狡黠,清冷声音中裹挟着魅惑:“你们信吗?” 楚天阔僵了片刻,茫然问道:“我们该信吗?” 迎着众人目光,她不置可否,轻摇折扇,幽幽转身,似并不将众人放在眼里,轻声道:“我就是池沐雪,货真价实,如假包换。” “你们能奈我何?” 都这般境地了,还如此猖狂,姜昔冷笑:“既然如此,妖女,你还不束手就擒?” 她收起手中折扇,斜睨了蓬莱诸人一眼:“还愣着做什么?” 女子话音刚落,楚天阔一掌拍向姜昔,后者捂住胸口,一脸愤恨地抹去唇边血迹。蓬莱诸人也纷纷拔剑,拦在苍墟一派面前,上百人对峙起来。 姜昔心中一凉,沉声喝道:“楚峰主,蓬莱当真要投靠魔界,助纣为虐吗?” 楚天阔似没有听到姜昔的话,人一动不动,双目茫然,不言不语。 黑衣人眸色微闪,似明白了什么,声如寒冰幽冷:“你对他们用了摄魂?” “嗯。”沐雪轻轻点头,面无表情,心中却颇为忐忑。 所谓摄魂,乃魔界皇室秘法,可以操控对方心智,令人按指令行事。甚至,那些指令无需说出来。只是,一旦失败,便身受其反噬,轻则一身功力尽毁,重则魂飞魄散。 自从得到父亲魔血,她修习秘辛渐入佳境。眼下想不到更好方法,也只好以身犯险。 黑衣人目中阴沉,手上寒光乍现,身影快不可挡,数十名蓬莱弟子毫无防备,来不及反应发生了什么,顷刻命丧刀下。楚天阔醒悟时,已然身首异处。院内苍墟门人微微一愣,来不及庆幸,也接二连三倒了下去。 姜昔满眼不可置信,顾不得院外越来越近的脚步声,沙哑着声音质问:“您在干什么?” “他们心智被惑,已经没有用了。” “可我苍墟门人呢?” “他们看到了不该看的,留不得。”黑衣人说完,深深忘了他一眼,一跃消失于夜空中,声音也随风飘散。 长夜漆黑一片,庭院无比空旷,横七竖八的尸体中,青衣少女手中剑光微闪,姜昔捂住胸口半蹲在地,怒目而视。 子临与风铃儿赶到时,恰好看见这一幕。玉雪山众女子随后而至,一行人面色发白,待药王殿众人赶到现场时,空中血腥味似已凝固,众人一声不吭。 所有人心底发寒,一个念头从他们脑海中闪过: 她,杀光了地上所有人? 第27章 破风刀 风铃儿望着满院尸体,半晌,喃喃开口:“她现在这么强了吗?” 关注点是这个么? 子临闻言眼皮直跳,眉头紧锁,心中犹疑,她当真如此狠辣吗? 黑暗之中,七夜走出,径直站到青年公子身旁。沐雪秀眉微蹙,低声道:“你过来做什么?” 七夜面无表情,淡道:“你一直没有出来,放心不下。” 尹长风坐在轮椅上,霜色长衫落满月光,眸底一抹异色闪过,开口打破沉寂:“大半夜的,这唱的又是哪出?” 姜昔理好思绪,站了出来,神情严峻,指着沐雪道:“她便是魔尊之女,杀害院中之人的凶手,还请诸位仙友合力诛杀。” “别说魔尊之女是谁,魔尊是谁,又与我何干?“尹长风轻哼,唇边浮起一丝讥诮,摇着轮椅后退几步,拈着手中银丝,漫不经心道:“你们有要杀她的,要护她的,这些纷纷扰扰,与我药王殿毫无干系。” 药王殿众人退后数步,反倒令玉雪峰站到了最前排。一群蓝衣女子面如娇花,怒目而视,气势分毫不减。剑拔弩张下,子临神情犹豫,风铃儿一脸懵懂格外引人注目。 他内心挣扎,面色变了又变,扬声问院中青衣公子:“你真当自己是冷血杀人魔?” “我说人不是我杀的,你信吗?”沐雪冰冷目光扫过众人,轻嘲道,“你们信吗?” 所有人大吃一惊,目光纷纷投向姜昔。 人不是她杀的,难道是苍墟掌门? 太匪夷所思了。 怎么可能,众人纷纷摇头。 子临神色一怔,顿了顿,沉声道:“我们相信你。” 他说完,拉着还在状况外的风铃儿走到庭院中央。 一片寂静中,姜昔沉默不语,狠狠盯着池沐雪,似想将其撕个粉碎。此刻,苍墟门下弟子已然集结,人数远远胜过玉雪山与药王殿的人。 他不再掩饰心中仇恨,双眼怨毒:“无论人是谁杀的,都改不了你是小魔头这一事实,更改不了你今夜魂飞魄散的宿命。” “若我说,今夜凶手,与当年灭掉几大仙派的是同一个人呢?”沐雪望向轮椅上的青年。 尹长风停住手中银丝,眼中利光一闪;子临侧身望着沐雪,满脸惊诧;姜昔眼中心里皆是不可置信,玉雪山众人见状,也踌躇不前,唯有七夜自始至终面无表情,防范着四周的人。 尹长风扬手,命人将自己推至人群中,逐一检查院中尸体,检查完五具,他面色深沉, “院里的人确实不是她杀的,他们皆死于兵刃煞气。” “兵刃煞气,不就是噬魂吗?”人群之中,有人大声质问。 尹长风神色清冷,语如冰珠,“能以煞气杀人的,可不只有噬魂剑,还有其他,比如破风刀。” 九大上古兵刃,一萧一琴一笛一枪一刀四剑。一萧名九泉碧落萧,一琴叫扶摇琴,一笛唤紫玉清心笛,一枪为寒叶枪,一刀乃斩日刀,四剑分别为噬魂、冰魄、含光、神光。 何时,听闻过破风刀? 众人一脸茫然,求知若渴地望着尹长风。 他身后高大的侍卫挡住大部分视线,嘴角微微抽搐,以自家主子脾气,心中再怎么鄙视,也不会骂出来的,给他们解释破风刀什么的,别开玩笑了,见过仙人下凡的么。 玉雪山为首的女子沉吟道:“据传闻,白云山庄的破风刀折于噬魂之下,全庄更是惨遭魔界灭门,断刀更不知所踪,如何会忽然现身?” “断了,也是可以修复的。神兵藏世,迟早会出现。” 七夜扬起手中三尺青锋,嘲讽道,“噬魂剑一直在我手中。十年间,在场应当不少人见过。” 何止见过,还有不少人动手抢过。 黑暗中,一些人惭愧低头,更多人贪婪盯着少年手中长剑。上古神器落在弱冠少年手中,无异于一块肥肉。 诸人面色变幻不定,尹长风目光一一掠过,眸底一片冰冷。 七夜扬声继续:“我最后一个赶到,凶案已经发生。既然不可能是噬魂剑,便只剩下破风刀了。” “破风刀在哪里?”不知谁喊了一句。 沐雪笑得玩味:“这个,就得问问姜掌门了。姜掌门不是一直与破风刀刀主很熟么。” “想知道凶手是谁,跟我来。”姜昔说完,飞身跃入茫茫夜色。 这时候不应该说不知道么,众人微微一愣,纷纷咋舌。 四人迅速跟了上去,翻过几道围墙,来到后山一处空地上。 姜昔回头,眼中一抹异色闪过,笑得阴险无比,手中青铜令牌光芒一闪,地面塌陷,沐雪等人齐齐跌了下去。 玉雪山诸人随后赶来,塌陷地面回升,只余几缕华光闪耀。 饶是猜到姜昔故意引那几人来此,为首的蓝衣女子忍不住确认:“他们人呢?” “小魔头杀孽深重,被我打入妖隐之地了。” 姜昔收起令牌,唇角微挑。 侍卫推着尹长风赶到时,最后一丝光线恰好消失。 他听闻禀告,眼前微红,挥手派人下去,却被姜昔拦住。 “苍墟妖隐之地灵气枯竭,断水数十年,只余一片茫茫黄沙,无水无粮,苟延残喘的妖怪如狼似虎。这扇仙妖之门早毁,只能凭令牌入,永不得出,殿主还是莫要让属下白白送死。” 他面色寒冷,似千年冰山,握紧轮椅转轴:“若掉入妖隐之地,可还有其他的方法出来?” “除非他们横穿苍墟妖域,寻到妖冥之门,借路冥界,方能返回人间。”姜昔冷笑,借路冥界,便要穿过妖域浩瀚沙漠,可谓九死一生。 玉雪山为首的女子面露不忍,提出质疑:“可是,九黎的弟子似乎也掉了下去。” “所谓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何况,那九黎弟子自甘堕落,与魔为伍,早已叛变,本座只是替九黎清理门户而已。” “院中之人皆因魔女而死,本座会派人给蓬莱递信。如今小魔头伏诛,各位明日可自行离去。”姜昔说完,不再理会众人,身影消失在密林深处。 尹长风一直盯着那片空地,半晌,吩咐身后中年仆从:“骆叔,派几个人去冥界,留意冥妖之门出口。” “他们会安全离开苍墟妖域吗?”中年仆从心中忐忑,问完不禁后悔。 白衣公子转着碧玉珠串,眸底夜色深沉,沉默不语。 与九黎妖界勃勃生机不同,苍墟妖界一片荒芜。 黄沙漫漫,几根光秃秃的树桩半截埋入沙地,剩下半截早已干枯,一丝绿意也无。 偶尔路过的几个流浪的妖怪衣衫褴褛,面黄肌瘦,他们直勾勾看着面色饱满的人,眼中透着精光,似饿久的野兽盯着鲜肉。 被数双泛着血丝的眼睛直勾勾盯着,风铃儿只觉瘆得慌,吓得哆哆嗦嗦,声音颤抖着问道:“怎么才能离开这里?” 大漠上空,一片湛蓝,仙妖之门若隐若现,如同极光,光华璀璨。 子临丢出一颗石子,被阵阵光华反弹了回来。 他眸底一片清冷:“我曾听闻,与其它妖界不同,苍墟妖仙之门早被破坏,只能进,不能出。若想出去,只能穿过眼前这片沙漠,抵达妖冥之门,方能自冥界返回人间。” 所以,那些妖怪们瘦成皮包骨头,却没有尝试通过这扇大门,只怕早已失败过无数次。 放眼望去,空旷蓝天,浩渺黄沙,无边无际。飒爽秋风吹过,带着柔和暖意,风也如沙金黄。 路途遥远,变数诸多,令人心生绝望,几人皆愁眉不语。 良久,七夜开口询问:“大概走多少天,才能传出这片沙漠?” “据说苍墟妖界的沙漠,方圆不下千里。以最快的速度,大约需要五日。”子临眉头紧锁。 只是,没有食物,没有水,还要时刻防范虎视眈眈的妖怪,真能五日走出去吗? 瘦成骷髅的大妖小怪在沙面手脚并用地爬行,铜铃似的眼睛泛着幽幽绿光,风铃儿小声嘀咕:“他们怎么一直跟着我们?”还直勾勾地盯着。 沐雪转身瞧了一眼,淡淡道:“大约在等我们死去,好吃了我们。” 第28章 大漠妖 扫了眼妖怪们那死鱼般眼睛,风铃儿苍白的小脸更加煞白,不由自主地加快脚步。 一日下来,四人饥肠辘辘,更口干舌燥,连话也不愿多说一句,以免更加口渴。 深夜,沐雪偷偷以冰魄剑运功,稀薄的水汽凝成薄冰,一人一块,缓解口渴。几番运功下来,她已脸色苍白,被几人制止。 “你再这样耗费内力,不到走出这片沙漠,便……” 沐雪打断他的话,迎着担忧的目光,含笑安慰:“我是魔尊之女,一定可以比你们坚持更久……” 七夜眸底黯然,隐隐藏着担忧,若不是为了他们耗费体力,自然可以坚持得更久。 无边大漠里,流淌着数不清的黄沙,也藏着许多看不见的危险。 几人原地休息,妖怪们也停住了脚步,只缩短了彼此间距离。 夜半更深,悉悉索索声音传来,沙坡后一双双眼睛闪着莹莹绿光,虎视眈眈。 夜里越来越冷,沙子开始流动,无数毒虫爬了出来,四处寻找食物。 似嗅到活人毛孔散发的汗味,附近蝎子毒蛇蠢蠢欲动,却慑于插入沙中的噬魂剑,徘徊不前。 感受到噬魂剑异动,七夜惊醒,喊醒身旁几人。他们聚拢一起,商量决定轮流守夜。 又走了一日,傍晚时分,风铃儿眼尖,瞧见前方匐着一只野兔,兔子不大,瘦骨嶙峋,枯糙的皮毛融于漫漫黄沙之中。 目光灼灼中,她射出袖中仅剩几只暗箭,兔子跳出几步,便倒了下去。 风铃儿冲向兔子,却被子临与沐雪一人一手拉住。 顷刻之间,几道黑影从身边窜过,十数个妖怪疯狂撕扯下,野兔被活生生撕开,十几马分尸。一群妖怪争相抢肉,在地上爬滚扭打。 少许兔血渗入黄沙,一只小妖怪趴在地上舔舐鲜血。旁边一只妖怪抢不到肉,一脚踹开地上舔血的妖怪,连沙子一起吞入肚中。争斗中,又有几只妖怪倒了下来。 周遭哄哄乱一片,疯狂染满血腥,十分难看。 几人目瞪口呆片刻,趁着妖怪们争夺食物,不着痕迹地绕开,默默加快了赶路的步伐。 接连数日,沿途遇到的妖怪越来越多,身后跟着的妖怪队伍也愈来愈长。 几人里面,风铃儿功力最弱,走得颤颤巍巍。连续几日夜里运功凝冰,沐雪脸色苍白。七夜与子临二人也揽下轮流守夜的重任,眼底一片青黑。 慢慢的,他们步履蹒跚,身后妖怪们也踉踉跄跄。 谁也不敢先动手,只怕他人捡了渔翁之利;谁也不肯放弃,唯盼着先将对方耗死。 白天日头毒辣,黄沙火一样炙烤着几人,他们嘴唇早已皲裂,拖着沉重的步伐,却故作轻松地蹒跚前行。 不能有丝毫示弱,否则,身后虎视眈眈的妖怪们一哄而上。 夜幕低垂时,几人聚拢在一起,子临轻声道:“我们得想办法甩掉这些尾巴。” 不然,还未找到冥妖二界之间通道,便先被这些妖怪生吞活剥了。 话音未落,风铃儿倏地晕了过去。 池沐雪赶紧扶住她,探了探女子呼吸,压下心中担忧,抬头沉静道:“应该是饿晕了,我们需要一些食物。” 连续数日饥饿劳累,饶是铁打的身体也坚持不住。 七夜点了点头,盯着黑暗里闪烁的莹莹绿光,“其实有些送上门的。” 山坡下躁动频繁,窸窸窣窣,子临眼中不安:“可那些妖怪,宁肯自相残杀,也不肯食用这些蛇肉。” “那些蛇有毒。不过,可以避开蛇胆,只食其肉。”白衣女子说着,眸底微光一闪:“你们猜,苍墟妖界的妖王在哪里?” “等烹煮了它的蛇子蛇孙,妖王想必就会出来了。”七夜眼中一丝光芒闪过,这蛇妖心思也忒深沉,倒不如九黎妖界的狼王直接干脆。 众人心知肚明,杀掉妖王,夜里细细簌簌的声响便会消失,身后虎视眈眈的尾巴也会少许多。 既然决定了,子临笑道:“我来吧。” 折扇轻拂,银针似雨,落入茫茫沙漠,毒蛇蝎子倒下一片,瞬时点燃烧焦。 浓重的腥香味弥漫夜空,刺激着人与妖的味蕾。 沙坡后的妖怪一哄而上,冲在前面的几只被七夜一剑扫伤,很快被后面一拥而上的同类分食。 绝境之下,弱肉强食,谁又不是谁的食物。 不忍再看,子临小心翼翼避开被烧焦的蛇胆,只捡起尾部蛇肉,一点点喂给风铃儿。 许是被血腥味刺激,风铃儿慢慢醒了过来,见沐雪与子临担忧的目光。她只觉全身也软绵绵的,有气无力,垂首道:“抱歉……” 子临声音喑哑:“不要想着道歉,先吃饱养好身体才是正经。” 风铃儿点头,忍住喉头腥味,又吃了一些,勉强恢复了些体力。 子临见沐雪一直盯着沙子上烧焦的蛇,脸上阴晴不定,眉心似蹙微蹙,便慷慨递上刚刚拾到的蛇肉。 猝不及防,沐雪一下跳出老远。 七夜无意瞥见这一幕,闷声笑了起来。 “你这么怕蛇?”子临乐得不可开支。 不理会子临胡闹,沐雪握着冰魄剑,面无表情道:“还是商议一下怎么对付妖王吧。” 毕竟,那些小妖多如牛毛,偏偏又虎视眈眈,杀也杀不完。 “你们说,妖王是男是女?”子临笑得不怀好意。 “哼,本王自然是雌的。” 娇若黄鹂的声音从地下传来,黄沙缓缓流动,塌陷出一个大洞,一条金色巨蟒破空而出,化身为银纹黄袍的女子。 那女子一双杏目溜溜转着,生得珠圆玉润,扭动着硕大尾巴,引得身后小妖齐声喝彩。 第29章 眼珠子 大蛇出现后,子临握紧折扇护在风铃儿旁边,七夜与池沐雪相继拔剑,三尺青锋寒芒闪闪,一时剑拔弩张。 火辣辣的日头下,众人对峙,无声无息,几滴汗珠落入黄沙,迅速化为轻烟,不留一丝痕迹。 一阵阵笑声忽而打破静寂,黄袍蛇妖笑得妖艳媚惑,长长睫毛上下扑腾,打量着几人: “敢动我的人,你们不要命了?” 她一挥手,黄沙下涌出无数妖怪。 湛蓝天空下,妖怪大军浩浩荡荡,个个面黄肌瘦,衣衫褴褛,依旧气势汹汹。 几人目瞪口呆,子临喃喃:“敢情这年头,当妖怪也这么不容易啊。”一个两个都饿得跟叫花子似的。 “其实,本王觉得,也没必要拼个你死我活的。”黄袍蛇妖似没有听到,对最前面的青衣公子抛了个媚眼,“小郎君,你说呢?” 沐雪面无表情,子临捂嘴偷笑,七夜冷峻脸庞似结了冰。 “不如,小郎君们且随我回去,本王好好宠宠你们。”蛇妖细细打量了两名男装少年,一个冷峻,一个清秀,长相自不必提,浑身气度也不知碾压多少毛儿都没长齐的妖怪们。 嗯,就是身边还带着两女子,似纠葛匪浅,太烦人了。不过嘛,她眼睛眯了眯:“二位郎君若同意,自是本王塌上贵宾,别说一些子子孙孙,便是……” “想都别想。”沐雪面无表情,冷冷打断她的话。 “小郎君好凶哦。”蛇妖捂脸娇嗔,扫了一眼健硕的白衣姑娘与摇摇欲坠的黄衣女子,似有些为难,“那小女子只好杀了二位的心上人,凑合凑合,也能整出一桌席面。” 想着还未换下的女装,子临脸上青了又白,白了又青。 众小妖们摇旗呐喊,等着妖王发号施令,好第一个冲上去,将几人五马分尸。 “二位郎君想好了没有?”妖王转身,眉心似蹙未蹙,脸上似笑未笑,语气徒转严厉,“本王,可没什么耐心。” 话音刚落,沐雪忽地一掌拍向风铃儿,黄衣女子来不及出声,便如断线的风筝,倒了下去。与此同时,七夜也一掌拍向子临,子临直接压在地上黄衣女子身上,抽搐几下,没有了动作。 蛇妖愣了片刻,幽幽叹道:“二位小郎君,也太心恨了,太无情了,太残忍了。” 她抛了个媚眼,扭着帕子娇嗔:“不过,本王喜欢。” 七夜冷冷道:“不是你要杀他们的么?” 蛇妖一噎,收起矫揉造作,畅快开怀大笑:“人间常说什么升官发财死老婆的,二位跟我回去,又岂止升官发财,好处多着的呢……” “好。”沐雪答得斩钉截铁。 没办法,再耗下去,地上的人坚持不住了。 太上道了。 蛇妖张了张口,不再多言,转身扬了扬手:“还等什么,打道回府。” 七夜指着子临二人:“他们怎么办?” “郎君想如何?”蛇妖蹙眉,这么俊俏的小郎君若求她放了地上两人尸首,是同意呢,同意呢,还是当面同意背后动手呢? “看在朋友一场的份儿上,”七夜沉吟,“留他们个全尸吧。沙漠干燥,任二人自然风干,也算死无葬身之所。” “小郎君,也太心恨了,太无情了,太残忍了。” “不过,言之有理。”蛇妖颔首,好贴心的小郎君,好想亲一口…… “可你不碰,他们会碰。” 七夜侧目,指着蠢蠢欲动的大队人马。 蛇妖转身,冷目睥睨众妖:“听见没有,你们谁敢碰这二人,本王便让你们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是。”众妖服服帖帖。 “你们几个留下了看好这两人。”她随手指派完身旁两名蛇妖,又谄笑地看向面无表情的七夜,“郎君,跟我回去吧。” 沙丘起伏,一群人浩浩荡荡,进入地底深处。 正午日头甚毒,黄沙炙烤下,晒得人火辣辣的疼。浩瀚黄沙底下,却别有洞天,幽深阴凉。地下城虽暗不见天日,却极尽奢靡华丽,珠宝玉器,丝绸软榻,应有尽有。 蛇妖边摇摆着腰肢,边笑嘻嘻介绍:“这地底宫殿啊,乃十来年兴建的。原先本王有座城池,却来了个疯子,为了一个舞女将我们都赶出来了。嘤嘤嘤,小郎君,你可千万要为奴家做主呀。” 蛇妖话间,他们已经穿过长长隧道,路过一个金碧辉煌地大厅,进入一侧闺房。 推门而入,只见宫灯昏黄,层层鲜红纱幔摇曳,轻纱幔帐掩映着一张雕花大床。她一手揪着七夜,一手拧着沐雪,直接丢到大床上。 力气可真大啊。 沐雪心道,目光扫过房间,只见墙壁悬挂的宫灯甚为精致,细细望去,吓得瞳孔紧锁:“人,人皮木偶?” 蛇妖扭着细腰走近,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青衣公子窘态,一手脱掉金色外袍,只留下贴身红色纱衣:“小郎君莫怕。这人皮子生得好,可在脸上呆久了,会长皱纹的,那便不美了。不如剥下来,制成人皮灯笼,白里透红,多美呀,还能一直照亮呢。” 她趴在床头,捏着沐雪下巴,咯咯媚笑道:“小郎君害怕的样子,真真我见犹怜。” “我不是害怕,”沐雪扭头,甩开裹着长长镶金护甲的玉指,低头捂着自己肚子,愁眉不展:“只是有些饿了。” “一分钱难倒英雄汉,一粒米也能饿死小郎君。”蛇妖哈哈大笑,随即拍了拍手。 红色雕花门大开,侍从鱼列涌入,在床上安放小几,摆上几盘水果佳酿,其中有水灵灵的葡萄,金灿灿的香蕉,还有火红的大橘子。 几日滴米未进,又不喜食蛇肉,池沐雪早已饥肠辘辘,顾不得礼仪,伸手抓了根香蕉。她埋头剥了半天,却剥不下香蕉皮。 来不及气恼,女子迅速放下香蕉,顺手拿了两颗葡萄,正要放入嘴中,无意瞥见蛇妖正张着樱嘴,满眼期待地瞧着自己。 难道......有毒? 想了想,她将葡萄放入蛇妖嘴里。 蛇妖嚼了嚼,笑眯眯地捏了捏青衣公子小脸蛋,举起一颗葡萄:“小郎君,你也尝一颗,刚挖出来的,新鲜着呢。” 挖? 沐雪来不及闭嘴,一颗圆滚滚的紫红葡萄就这样滚了进去,入口腥甜,软乎乎,绵润润,还隐隐带着铁锈血腥味? 她吓得一口吐了出来,‘葡萄’自大红锦被跌落,又在地上滚了几圈,变成一颗眼珠子。 那眼珠子黑白分明,裹挟着血丝,静静躺在墙边,似目眦尽裂。 第30章 魑魅蛇 “眼......眼珠子?” 沐雪吓得结巴,饶是未嚼未咽,亦觉胃里一阵翻涌,扣着喉咙干呕起来。 七夜眉心微蹙,忙端过银壶,倒了杯水递过去。 她伸手欲接,一眼瞧见白玉杯子中盛满殷红鲜血,心中蓦然大惊,一袖拂到地上。 蛇妖饶有兴趣地看了半日,捂嘴吃吃笑道:“小郎君真可爱,沙漠里这么干,野草都不长一根,怎么可能种得出葡萄。我听说吃哪儿补哪儿,这葡萄呀,你可得多吃吃。小郎君看看,本王这双眸子生得好看吗?” 她一口吞下手中“葡萄”,眨巴着大眼睛,长长睫毛扑闪扑闪:“你说说,会不会比废城里那贱人的眸子好看千倍万倍?” 床榻之上,沐雪没心思理会蛇妖,直直盯着那桌水果。刚才饿极了,不曾细瞧,此刻堪破障眼法,只见香蕉不是香蕉,葡萄不是葡萄,橘子也不是橘子。 镂花银盘上,各种血淋淋,触目惊心。 她脸色煞白,吐得愈加厉害。 七夜不动神色地将案几挪到床下,眼不见为净。 青衣公子一直干呕,蛇妖兴致缺缺,转身瞧向七夜,面前人俊脸棱角分明,眉眼深邃,薄唇锋芒微露,英姿勃发。昏黄灯光下,不显清冷,浑身上下反透着几丝魅惑。 妙啊,这样上等的货色,已经很久没遇上了,她越看越满意,故作羞涩地询问:“你叫什么名字?” “七……”七夜皱了皱眉,薄唇紧抿。 哼,干嘛要告诉她。 “小七七……”蛇妖声音娇媚,尖叫着接道,她两眼放光,亮得像星星。 沐雪在一旁干呕,听到这句话,呛了呛,连胆汁儿都吐出来了。 蛇妖见状,一脸怜惜地替她顺了顺背:“瞧着这小可怜样儿,再吐下去,成了花脸猫,就不好看了。” “滚!”沐雪面色铁青。 蛇妖浑不在意,捧过脸吧唧亲上一口,撒娇哄道:“嗯,这般俊秀清纯的小白脸已经很少见了。人家还不了解你么,嘴上让人家放开,心里直说不要不要......” 沐雪脸上落下一朵大红樱唇印。 七夜剑眉紧锁,冷冷道:“不要碰她。” “好好好,放开他,来碰你。”蛇妖闻言,心花怒放,眉开眼笑,“小七七吃醋了。碰你哪里好呢,这儿,这儿,还是那儿?” 见七夜面上越来越寒,蛇妖愈加兴奋:“小七七莫醋,小七七生得这么俊,人家恨不得将世上所有好东西都掏出来,捧至你面前呢。” 他冷声打断:“既然如此,先干正事吧。” 蛇妖眼睛又一亮,捂住胸口,喜极而泣:“还是小七七懂人家。良宵苦短,正事要紧,来吧。” “等等。” “怎么了?” 七夜面无表情地扫了眼一旁的青衣公子:“这种事情,她年纪太小,不宜在场。何况,长幼有序,你我处理正事,让她先出去。” 蛇妖扫了一眼,见沐雪似十三四岁的少年,心中虽然不舍,但也觉得不急于一时,忙不迭地点头答应:“好好好,长幼有序,自然小七七当大的,小七七先来。” 沐雪在一旁吹眉毛瞪眼睛,七夜干脆扭过头去。 蛇妖见状,心中一软,吧唧一下,又亲了沐雪小脸一口:“小宝贝儿,乖乖的哦,先出去休息一会儿,等会儿人家再来欢喜你。” 见沐雪脸颊左右一边顶着一朵大大的红唇印,七夜俊脸黑成砂锅。 蛇妖一瞧,蛾眉微蹙,捂了捂胸口,一脸陶醉满足。 哎,这该死的甜蜜的负担。 她又转头哄着七夜:“小七七,小心肝儿,小宝贝儿,别吃醋了,别生气了,人家最最喜欢的,你还排在第一个呢。” 沐雪红着脸出门,心道,真真尴尬死了。 偌大闺房里,蛇妖一脸兴奋:“他们都出去了,小七七,我们来干正事儿吧。” 七夜唇角微扬:“听闻蛇有七寸,你的七寸在哪里?” 闺房外面,沐雪放心不下,敲晕几名守卫,透过窗户一丝缝隙偷窥。 红色帷幔里,灯火摇曳,暗香浮动。金丝绣塌上,被翻红浪,层层叠叠,隐隐有声音传出来。 “小七七,你自己摸摸。” “为何还穿这个?” “唔,小七七若不喜欢,替我解了它便是。” “好。” 布匹撕扯声音传出,紧接着蛇妖妩媚娇笑:“人家就喜欢你这样一本正经干坏事的样子。” 沐雪贴着门,听得面红耳赤,待要仔细再听,却瞥见几只小妖在远处探头探脑。 她灵机一动,抬了抬手,装腔作势道:“你你你,赶紧过来,妖王口渴了,叫你们送些水进去。” 不到一会儿,三只蛇妖端着银盘扭了过来,银盘泛着白光,依次摆着一只翡翠壶,两鼎金樽,还有五色茶点。 她轻轻拂去障眼法,仔细看了看,只见翡翠壶,清酒变成殷红鲜血,五色茶点化为肉饼,油炸烹香,颜色鲜亮。 与此同时,房内蛇妖只觉身上绳索越缩越尽,垂睫娇嗔道:“小七七,你弄疼人家了。” “等会儿便好了。” 她忽觉有些不对劲,一双杏目水光潋滟:“你这是做什么?” “你猜?” 七夜系紧最后一根绳索,满意地搓了搓手。 一根捆妖绳束缚住手足,另一根死死勒住蛇妖七寸,她越奋力挣扎,绳子捆得越紧。 挣扎了一会儿,蛇妖索性不动,楚楚可怜地望着男子,面如娇花,梨花带雨,低眉顺眼,柔声询问:“郎君,人家带你来此,只想与你欢好。你怎生如此狠心,要人家性命?” “我警告过你,不要碰她。”七夜说完,将一团棉絮塞进蛇妖嘴里。 一群侍女路过门口,隐隐听着里面传出女子闷哼声,桌椅撞击声,杯盏落地脆响声,帷幔撕裂声,木床摇晃声,纷纷捂嘴偷笑。 “动静不小。” “向来如此。” “若进去搅了大王好事,她会生气的。” 蛇妖生气了,后果很严重。 女妖们窃窃私语,商议过后,一致毅然决定原路返回。 沐雪心中狐疑,贴着门缝偷看,只见红被如浪潮翻涌,绣床剧烈晃动,带倒一侧宫灯,火势瞬间燎燃。 大门倏地打开,她猝不及防,跌入一人怀中。 两人大眼瞪小眼,一时无语。她心中颇不自在,别开头去。 “别动。”他说着,轻轻拭去面前人脸上猩红唇印。 昏黄灯光下,女子容颜微熏,七夜笑着扶稳,侧身拎起人皮宫灯,一把丢入屋内帷帐。 滚滚浓烟中,大火喷薄而出。 众妖见火光冲天,吓得慌张逃窜。零星几只忠心的蛇妖忙着救火,也不顾得搭理二人。 无奈地底妖洞挂满帷幔,一触即燃,火势如巨龙,一发不可收拾。 七夜拉着女子朝洞口狂奔,身后一片火海蔓延。 作者有话要说:蛇妖:“同样打酱油,凭什么百里飞琼活着,让我挂?” 百里飞琼:“你才打酱油,你全家泡在酱油缸里。” 蛇妖:“同样好色......” 百里飞琼:“不要侮辱好色。我这叫风流,您那是下流。” 蛇妖:“我不管,我抗议......” 池瑜:“你有名字吗,你有cp吗,你有点逼数吗?这年头,什么都木有,还敢出来瞎得瑟。” “来,媳妇儿,我们走。” 三重暴击,蛇妖,卒。 第31章 小秘密 浩瀚黄沙里,几只妖怪留守,盯着地上的子临与风铃儿……越看越饿。 估摸着妖王已经走远,妖怪们互看了一眼,持着叉戟,刺向沙地上的白衣人。 子临倏地转身,握住刺来的银叉,一扇敲晕面前的妖怪。他拉起风铃儿,活捉一只冲上来小的蛇妖,命其带路前往妖王老巢。 两人一妖刚来到附近,脚下沙丘剧烈震动。 黄沙洞口,滚滚浓烟冲天,子临拽出七夜,风铃儿拉起沐雪,趴在洞口两侧,避开窜出的滔天火龙。 半日之后,火势逐渐熄灭,四人从滚烫黄沙中爬出,继续寻找妖冥之门。 一路上,沐雪默不吭声,走在几人前面。 风铃儿跟上她的脚步:“雪儿?” “嗯?” “我发现一个秘密,”她往后瞥了一眼,偷偷摸摸道:“他……们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嗯。”池沐雪漫不经心点了点头,忽反应过来,目光凌厉:“嗯?他怎么你了?” “没……没……”风铃儿忙摆手。 子临收到几记眼刀,摸了摸鼻子,以扇掩面,偷偷问七夜,“师妹这般清冷性子,你是不是做了什么,惹她生气了?” 七夜望了眼青衣背影,仔细想了想:“没有。” “那她为何生气,说说呗?” 沐雪忽地回头,学着蛇妖的语调:“小七七——” 蛇妖说得妩媚春生,她学得阴阳怪气,吓得三人齐齐一哆嗦。 风铃儿一脸惊讶,鼓足勇气询问:“七夜,你……你……失身了?” “失身?”子临一脸兴奋,连珠炮般盘问,“小七七,你失身于谁?” “蛇妖么?难怪你要宰了蛇妖,还烧了人家老巢。” “还是师妹?……你别看她外表温温柔柔的,小心她吃干抹净后宰了你哦。” 果然……还是保持距离为好,七夜懒得搭理,自顾自地加快脚步。 子临对身旁风铃儿低声嘀咕:“也可能失心疯了。” “再不闭嘴,便让你变成失心疯。” 虽然没有回头,但杀气好重,子临灰溜溜摸了摸鼻子,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 闭嘴?当然不可能闭嘴的。 两人絮絮叨叨,两人冷冷清清,这样又走了数个时辰。 一路跟上来的妖怪少了许多,夜里也无蛇虫鼠蚁靠近,不幸的是,又断粮了。 黎明时分,子临守完下半夜,扮了个鬼脸,趁机吓一吓风铃儿。 谁知,女子沉睡不醒。 他吓一大跳,颤手探了探鼻息,虽极微弱,好在一息尚存。 子临索性背起黄衣姑娘上路,风铃儿原本身轻如燕,又饿了数日,如今愈发轻盈了。 傍晚时分,背上的人忽而低声喃喃,子临放缓脚步,仔细听了听,细微声音断断续续传入耳中:“红烧肉……烤鸡……大猪蹄子……” 他哑然失笑,如数家珍:“还有红烧蹄膀,糖醋鱼,烧鱼,叫花鸡,烤鸭,炖大鹅,肉包子,糖醋里脊……” 背上的人微微动了动,子临心中一紧,接着提醒:“小傻子,等走出这片沙漠,回到人间,我带你游遍大山大川,吃遍各地美食,看各种话本子。” 她又一动不动,他叹了口气:“小铃儿,如果你醒过来,我再也不欺负你,只由着你欺负,好不好?” “等你醒过来,我会对你很好很好,比你过去现在未来遇到的所有人都对你好。” 他背着风铃儿,一路喃喃自语,像是承诺背上女子,也像是给自己的承诺。 人总是要有些念想的。 走出脚下沙漠,也需要一个信念。 他们会离开这片寸草不生的地方,去往春风和煦的人间,体会四季变化,共享人月两圆。 这样想着,子临步伐迈得更大了些。 夜里,风铃儿依然没有醒来,睡得昏昏沉沉。 沐雪走了过来,眉心微蹙:“你先去休息一会儿吧,我来照顾她。” 大漠夜空澄净如洗,一碧千里,似可举手揽月,擦拭星辰。 习习凉风中,子临声音暗哑:“其实,很多年前,我便认识她了。” 第32章 眼儿媚 十几年前,千机楼遭逢大火,付之一炬,他幸免余难。那时候,小小少年望着一片灰烬,心底茫然不知所措。 身后路人指指点点,七嘴八舌的声音传入耳中:“千机楼偌大家业,真是可惜了。” “大人都走了,小少爷一个人可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从天上跌入泥里,只能认命了。” “真是可怜哟。” 是啊,他该怎么办。 可是,他该怎么办,与那些人又有何干,小小少年心中惶恐不安,一滴泪也不曾洒下。 谁说从此该只剩悲伤,抑或愤世嫉俗;谁说便要一路消沉,抑或卧薪尝胆;谁说该要报仇雪恨,抑或自怨自弃…… 那是他的人生,他怎样想、怎样做,是自己的事情。 他的路,与任何人无关。 不过,那些七嘴八舌的声音说对了一部分,这一切终究彻底改变了。 他漫无目的地游走在街头,望着家家户户昏黄的灯光,闻着夜风中的饭菜馨香,忽然发现,没有一份温暖属于自己。 “这个花环好不好看?”黄衣小女孩蹲着柳树上,手里举着一只新编的柳条花环。 月上柳梢头,惊得绿叶微颤,水光潋滟,也晃得他一时无法挪眼。 小女孩见他停住脚步,笑了起来,眉眼弯弯,似泛着银光的新月:“我将它送给你,你莫要伤心了,好不好?” “我没有伤心。”他握紧拳心,脱口而出,复又垂下头。 他只是有些生气,有些茫然,还有些心痛罢了。 小女孩跳下树梢,水波潋滟,一树白光闪烁不定,伴着悦耳铃声荡漾。 她站在他面前,俏生生又带着十二分认真地对他说:“我把花环送给你,你以后开开心心的,好不好?” 那样粗糙的花环,街头随处可见,可是,当他望着黄裳少女清澈目光,竟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讷讷接过花环。 晓夜如梦,微风荡漾,绿柳轻拂,三只月牙弯弯。 其实,他一开始便认出了她,那个送他花环佩戴一身金银花铃铛的小姑娘。 只是,从未想过该有什么羁绊。 那日池沐雪下山,她毅然决然挡在自己面前时,他忽然觉得,这个小姑娘,眼里藏有两只月牙,笑起来甚美。 晚风拂起怀中女子的发丝,他专注又认真道:“若一起度过此劫,我们成亲,好不好?” “求求你醒过来。” “你若醒过来,我送你最大最亮的夜明珠。你……” “不然,我就将夜明珠送给别人。” 晚风吹散男子的声音,沐雪眸底点点星光,七夜低头擦拭着噬魂。 子临说得断断续续,不知何时,怀中黄衣女子动了动,素手纤纤,轻轻揩去他脸上泪珠,眉眼弯了弯:“你好吵哦……” “傻瓜,不要难过。我只是有些累,你说的话我可都听着呢。”她用力扯出一个笑脸,指着自己心口,“也都记在这里。” “你放心,我会活得比你久,再将你吃穷的……” 温柔月光下,白衣少年身上光晕如纱,声音急促,里面夹杂着哀求:“那你不要再睡了,好不好?” 望着他灼灼目光,黄衣女子忆及白日里的话,俏颜似染了胭脂。 子临看见她满面通红,心中焦急,又摸了摸她额头:“怎么样,脸怎么这么红,发烧了吗?” 她嘴唇合翕着,却发不出声音,又沉沉睡了过去。 几人加快了步伐,晚霞映红半边天时,没有遇见期盼的幻光,却看到一座古城。 与其称之为古城,不如说是一堆黄土废墟。 夕阳余辉下,黄土城墙泛着金光,废墟四周,有人设下了结界,几只妖怪在外徘徊逡巡,恨恨不得入。 沐雪七夜面面相觑,小心避开来往的妖怪,一左一右护着背着黄衣姑娘的子临进入结界。 坍塌城墙内,一片荒芜。房屋顶被大风掀走,墙壁被风沙侵蚀,里面家具落满灰土,似几十年不曾有人居住了。 几人心中失望,沿着街道胡逛乱走,意外瞥见一口古井。井口上盖着块破布,似为了遮掩风沙。 令人惊讶的是,井边还趴着一个半身不遂的老妇人,她披头散发,正举起木瓢,自顾自地饮水。 老妇人听见脚步声,蓦然抬头,眸底光亮一闪而逝,一脸防备地盯着他们。 她手中葫芦瓢落地,澄澈井水迅速沁入干涸的黄土中,无声无息。 第33章 横波目 望着澄净透明的井水,他们不约而同地舔了舔皲裂的嘴唇,似感觉到了清凉甘甜,顾不得旁人,径直拿起水桶,喝了个饱。 风铃儿饮下不少井水,身体依旧虚弱,人却幽幽醒转过来。 子临拦住偷偷爬开的老妪,只见她披头散发,满身污渍,唯有一双眼睛清如秋水,炯炯有神。 他蹲下身子,轻声问道:“婆婆,我们没有恶意,请问您在这里呆了多长时间?” 老妪愣怔许久,似不知如何开口,说得结结巴巴:“记……记不清……了。” “为什么不离开呢?” “离开,怎么离开?”似在思考如何措辞,她说得极慢,“往前走,没有水,没有食物,没有遮荫,只有吃人的妖怪。离开,死路一条。” 她在这片废墟里,也不知呆了多久。 原先城门边上那颗枣树绿了又黄,黄了又绿,如今只剩下光秃秃的树干,再也不会抽芽了。 而她等的人,也一直没有回来。 猝不及防,她一把推开毫无防备的子临,用只破旧木桶遮着自己往前爬。 “结界是您设下的?”七夜再次拦住老妪,眉心微蹙。 能设下如此结界,想必不是普通人。 老妪放下木桶,似想到什么,目光温柔许多:“设下结界的人,走了。一直没有回来。你们也别怪他心狠,外面那些妖怪,贪得无厌,若放他们进来,这口古井里的泉水,哪里还有你我的份儿。” 贪得无厌的,又岂止是妖怪。 沐雪上前,继续询问:“您一个人在这里?怎么活下来的?” 大约太久未与人讲话,老妪说话时利索时不利索。她心底不耐烦,没好气道:“坍塌屋子里,有风干的种子。这里,有水,有吃有喝,就这样活下来的。” 虽然活得不甚体面,但至少还留着一口气。 几人翻箱倒柜,也寻到少许风干的粮食,一起坐到废弃的廊檐下,商量着接下来的行程。那些种子硬得像石头,勉强也可裹腹。 风铃儿恢复了些体力,开口询问:“你们觉得,她的话可信吗?” 沐雪摇了摇头:“我刚才试了一下,她几乎没什么灵力,不像布下结界之人。” “那她对我们便没什么威胁。”子临心情甚好,畅快提议道,“我们先吃饱喝足,在此修养几日,等大家恢复了元气,多备些水,继续出发?” 七夜点了点头:“好。” 晚风轻拂,风铃儿望着墨蓝色夜空,悠然感慨:“大漠的夜色真美。” “月色也很美。”子临抬头凝视天空,眸底一片湛蓝。 她轻轻笑了笑:“所以啊,即便大家以后分开了,抬头望着同一块天空,还算在一起的。” 沐雪眸光微闪,叹了口气:“人间与妖界的天空可不是同一块。” “这样啊。”黄裳女子心中怅然若失。 子临拍了一下她肩膀,温和安慰:“傻丫头,在想什么呢,我们都要回到人间啊。”便可以一起欣赏浩瀚无际的天空。 她静默不语。 夜里,繁星点点,静寂无声。 一处废弃院落中,风铃儿背靠着一根柱子,开门见山道:“我想留在这里。” 七夜面无表情:“为何只告诉我一人?” “你希望雪儿可以活下去。而我,身体不好,灵力也太弱,再走下去,只会拖你们后腿。”她望着来人,满脸希冀,“所以,你会帮我的,对吗?” 他不置可否:“子临知道吗?” 风铃儿垂眸不语。 七夜心中了然:“那你觉得他会接受吗?“ “总有人会先离开,没有谁会陪谁一辈子。”她摆弄着手中铃铛,心中忐忑,也没有谁离了谁便过不下去。 男子望着漆黑夜空,眸底复杂莫名:“那种离开,是没得选择。而现在,是你自己选择抛弃他。” 怎么就成了抛弃,风铃儿语噎:“可若不放弃,只会害了所有人。” “你怎么知道会害了所有人?说实话,若可以自由选择人,一起横穿沙漠,我断不会选你这样的。” 无视风铃儿愤怒的眼神,他的声音无波无澜,“但是,若抛弃同伴,与我们一路上遇见的妖类有何区别?” “我们并非那些妖类,不会残食同类,更不会抛弃伙伴。若像那些妖物,蚕食同类,活得行尸走肉,那样还算活着吗?” 失了人性,泯灭良心,还能算活着吗? 熟悉的脚步声渐渐逼近,七夜没有回头,只淡道:“若他可以为了活着抛下你,这样的他,还值得你付出吗?若他舍不得,你的离开只会令他生不如死,愧疚一生。这样的牺牲,又有何意义?” “所以,与其这样胡思乱想,不如保存体力,与大家一起度过困境。” 他说完,头也不回地没入黑暗。黄衣女子一脸懵懂,陷入沉思。 作者有话要说:忆君迢迢隔青天,昔日横波目,今作流泪泉。----《长相思·其二》李白 第34章 流泪泉 废墟城中,几人休息了几日,身体恢复不少,搜集到了不少旧水壶,蓄满了水,打算择日出发。 暮色降临,一弯新月将出未出,薄似蝉翼,透着柔和浅黄,隐隐悬在淡蓝天边。 沙漠天干物燥,土坯和的墙壁裂出几条大缝,缝隙之后,一个佝偻身影颤颤巍巍。 那个身影已经远远跟了他们好几天,子临按捺不住,上前道:“婆婆,我们叨扰几日,明日便要告辞了。” 老妪声音沙哑:“你们当真还要继续?” 他轻轻颔首:“是。” “那……”她顿了顿,道,“如果你们出去了,可不可以帮我找一个人,带一封信……” “找谁?” “那人姓姜名昔……” 子临惊声询问:“您认识苍墟掌门?” “什么?” 墙壁阴影后,老妪墙壁坍塌处爬出,“你认识他……他还活着?” 还成了……苍墟掌门? 子临气噎:“您这婆婆好生奇怪,若不知他还活着,让我们带什么信?” “我以为……”老妪激动得口齿不清,又心乱如麻,不知该如何回答少年的问题,也不知该说些什么,甚至不敢窥探自个儿心底深处真实想法。 一直以来,她自然希望姜昔还活着,却又害怕他还活着。 他若还活着,为何不来寻她? 老妪坐在废墟之中,像一座石像,一动不动。 月光似轻纱,笼在她身上,朦朦胧胧。 夜渐深,星子浮沉,飒爽凉风吹过,舒缓了一日的疲劳,静谧美好得不像话。 良久,她开口,声音暗哑:“你们可不可以帮我把这个,转交给他。” 她在怀中摸索了很久,终于掏出数枚铜钱,铜钱被磨得光滑锃亮,已看不清上面年号。她一双手布满沟壑,哆哆嗦嗦,声音颤抖着解释:“这原是一串护身符,如今线已经断了……” “您放心,我一定想法子送到他手里。”子临接过铜钱,神色郑重,眉心微蹙,“婆婆,可是姜掌门害您来到这里?” 老妪摇了摇头,蓬乱头发下,眉眼秀丽,依稀可窥昔日艳丽。 风铃儿不解询问:“那您怎么来到这儿的?” “有人误会我偷听他们的秘密,推我下来。姜昔与我在大漠跋涉了数日,才找到了这座古城。前路茫茫,他设下结界护我,独自寻找妖冥之门。他说,若找到通道,便回来带我一起回人间。我就等啊等……” 等啊等,却一直没有等到他回来。 沐雪面色微沉:“那您的腿?” “原先,这里住着许多妖怪,蛇妖抓我们进来时,还不曾废弃。后来,城中遭遇过几次沙尘暴,就变成现在这样子了,一片荒芜,寸草不生。我的腿,也是在一次沙尘暴中,被坍塌的砖石砸伤的。” 众人心中怅惋,沉默不语。 一阵夜风吹过,她犹豫了许久,终于鼓足勇气,缓缓开口:“姜昔……他……后来娶新妇了吗?” “据我所知,没有。”子临想了想,姜昔后来成为了苍墟掌门,未曾听说他有过家室。 “不是有了新人……“她口中喃喃,肿胀的眼泡似蓄满泪水,黯淡下去。 他成了一派掌门,若非有了新欢,为何抛弃旧人? 若不是有了新人,是不是……心中从未有过她。 不然,为何一直不来寻她。 “如果方便的话,请帮我问问他……”晚风微凉,她打了一冷战,只觉遍体生寒。 良久,她闭了闭眼,缓缓道,“罢了,也没什么好问的。” 不过生了一双一模一样的眼睛罢了。 只可惜,昔时横波目,今作流泪泉。 她转身,一跃跳入身侧古井。 子临手急眼快,拉住了老妪,劝慰道:“前辈,这么多年都熬过来了,还有什么过去不去的砍……” “还有什么过不去的,还有什么过不去的……”黍离重复了数遍,倏地抱头哀泣,“什么都过不去。” “我在这里等了他十几年,熬成这副鬼样子。” 月光下,井水如镜,里面的人满脸黄土,沟壑纵横,鬓额凝霜,涕泪横流。这人堪堪是她,半身不遂此时此刻的她。 沙漠废墟之中,食物匮乏,风霜侵袭,如今的她看起来,似年近花甲。 又有谁能看出来,她今年不过而立之年啊。 她也曾名满京华,也曾风姿绰约,也曾一舞倾城,也曾有一双顾盼生辉教人见之难忘的美目幽瞳。 见她顾影自怜,沐雪幽幽道:“你若这么死了,那不明不白等的这么些年算什么,满身伤满心痛算什么,过往的情意又算什么?” 是啊,这一切又算作什么?她冷笑不止。 风铃儿惊诧道:“你难道不想问个清楚,找负心汉报仇,讨回这一切吗?” 怎么不想。 可讨回一切,她心中的苦,便能轻一些么。 不会啊。 这些年轻人,她无奈苦笑道:“你们要离开,便离开吧,不用在意我。我如今这样子,哪里都不想去。”也哪里都去不了。 作者有话要说:忆君迢迢隔青天,昔日横波目,今作流泪泉。----《长相思·其二》李白 黍离的故事,便是看到这句诗忽然想到的。 第35章 梨非离 见她无动于衷的样子,风铃儿惊诧张口:“你还要呆在这里?” 她问完又有些后悔,前路未卜,像老婆婆这样身体状况,出去了也不过送死,外面一群一群的妖怪还等着呢。 “你们不知道,我与他……与姜昔之间,不是你们想象那样。”她抬头,沐浴着月光,连面上皱纹也格外温和,精致的五官彰显着伊人昔日的美丽。 那时候,她还是名动京华的舞姬黍离,惯以轻纱覆面,从没有人见过她的样子,美人如花隔云端,众人只道她生了一双极美丽的杏眼,顾盼生辉,秋水含情。 一日舞毕,她在台下的观众里,一眼瞧见了姜昔。 他一袭红衣,眼神与其他看客迥然不同——那些看客眼中只有赤.裸.裸的贪念,他的眸底却闪烁着泪花,有震惊、悲伤、以及……失而复得的喜悦。 自那日起,姜昔每回都来看她跳舞,目不斜视,款款深情。 涉世未深的小姑娘,总喜欢沉浸在遐想的爱情里,总感动于似是而非的深情,甚至妄想抚慰他人受伤心灵。 她也不例外。 渐渐的,她对这人产生好奇,时常邀他下棋、看花、赏月,游船、听曲…… 一年之后,他为她赎身,与她成亲。 一切很顺利,顺利得理所当然。 直至有一日,她如所有贤惠的妻子,去书房送糕点,无意在门外听见他与义父的谈话。 “娶一个出生青楼的凡尘女子,你如何服众,如何能成为苍墟掌门,又如何替你义母报仇雪恨?你可知道,为了瞒下你已成婚的消息,我费了多大力气。”义父咆哮的声音穿透纸窗,传入她耳。 他沉默许久,挤出一句话:“即便不能成为苍墟掌门,我也一样可以为母亲报仇。” 义父轻哼一声,明显不信:“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娶她,不过因为她生了一双与你义母一模一样的杏眼,又有着相似的名字。你可知,你这是对你义母的侮辱与亵渎。” “阿梨在你十几岁时捡到你,教你读书习字,对你关怀备至,她这样温柔善良的人,却早早去了。黍离凭什么还可以活着,日日享受着你对亡母亏欠的补偿?” 那人嫉恨怨毒的话语,一字一句地剜着她的心。 他没有争辩,算默认了吧。 相似的名字,她苦笑,他养母闺名‘姜月梨’,也带着一个‘梨’字呢。 可此‘梨’非彼‘离’啊。 他每日殷殷呼唤的,究竟是阿梨,还是阿离? 手中托盘落地,她心里什么东西沉沉坠了下去,人也跌跌撞撞摔下台阶。 “谁?”屋里人听到声响,立马追了出来。 她踉踉跄跄,慌张逃窜。只是为何要逃,她心里也不清楚。 义父却笃定她听到了什么,穷追不舍。 她慌不择路,一脚踏入禁地,掉入妖界。 光华璀璨中,她一眼望见熟悉的脸,那满眼焦灼不似作假。 不是因为别人才娶她么,为何还会担心,是怕再也见不到一模一样的眼睛了么,她心想。 令她意想不到的是,姜昔竟然跟着跳了下来。 苍墟妖界,只能入,不得出,他心中比谁都清楚。 两人一起在荒凉沙漠中跋涉了几天几夜,缺粮断水,她身体虚弱,昏迷不醒时,他就背着她继续前行。 她唯恐拖累他,夜里偷偷离开。 找到她那一刻,姜昔比她还狼狈,紧紧将她揉进怀中,如捡回遗失已久的珍宝。 夜里,她睡得昏昏沉沉,迷迷糊糊时,腥甜液体流入口中。 久旱逢甘霖,她贪婪允吸着。 有人似轻咝了一声,她艰难地睁开眼睛,轻舐一下嘴唇,口齿不清地询问:“血……” 他欣喜不已,不动声色地藏起衣袖,漫不经心道,“我刚刚打到一只野兔,吃完了肉,见你脾胃不好,便给你喂了一些兔血。” 后来,他每夜都能打到野兔,她的身体也慢慢好转,他的脸色却逐渐苍白。 蛇妖抓他们入城,妖王恰好也生了一双顾盼生辉的杏目,频频对他示好。由于保养得当,妩媚妖娆的女王,令她自惭形秽。 他施计诱妖王出城,拼尽全力设下结界,赶走满城大小妖怪,终因力竭倒了下去。 她抱着男子,给他喂水喂饭,却无意发现他红袍红得深深浅浅,血迹斑斑。 撩开衣袖,男子胳膊上伤痕累累,各色伤疤新旧不一,有的已经结痂,有的伤口化脓,有的还在流血,犹似昨日划伤。 她瞬间明白了,夜夜梦里唇边鲜血,从来不是兔血,而是他的血肉。 姜昔发着高烧,口中喃喃不清,一直呼唤着“阿li”。 作者有话要说:当君怀归日,是妾断肠时。---《春思》 李白 第36章 妖冥门 是阿离还是阿梨,她忽然觉得不重要了,只盼着这人可以快些好起来。 许是皇天不负有心人,他终于退烧了。 城中粮食充足,妖怪都被赶跑,姜昔养好了伤,决定先出去探探路。做出这个决定时,他温柔揽她入怀,满眼眷恋:“阿离,我一定会找到妖冥之门的。等我回来,接你出去。” 直至现在,她都不曾怀疑他当时的话,想必他那时真的想寻到妖冥之门带她出去。 临行之际,姜昔指着城门北边一棵正在开花的枣树,依依不舍道:“阿离,这里有棵枣树,你若累了,可以数着枣花,待枣花谢了,我便回来了。” 阳光摇曳,树影斑驳,花叶淡黄浅绿,阵阵馨香扑鼻。 她数完了每一瓣枣花,待枣花谢了,枣子落了,他还未回来。 沙城暴侵袭下,枣树被连根拔起。 她重新栽种,日日以井水浇灌,枣树没有生出绿叶,更不会开花。 她开始数城墙上的每一块砖尸,接着数城中房屋每一面墙壁的土坯,再数着地面石板数目。 每一日,当夕阳染红大漠的时候,她坐会在城门颓垣下,倚着光秃秃枣树,望着黄沙天际交界的地方,等候着归人。 双腿废掉后,她每日摩梭着地面的石头,终于摸清了枣树与枯井之间每一块青石的纹路。 枣树与枯井之间,统共有八万九千七百五十七块青石板呢。 暗哑的声音缓缓叙完,楚离垂下头,阖上眼。 风铃儿摸了几把眼泪,七夜面色黯然,沉默不语。 子临收起折扇,幽幽叹道:“当君怀归日,是妾断肠时。” 沐雪眉心微蹙,幽幽询问:“姜昔的义父是谁?” “他义父也是仙界之人,似乎姓初名阳。”她想了一下,缓缓道。 风铃儿带着哭腔质问:“您还在等着那个负心汉?您受这么多委屈,他却高居苍墟掌门,要风得分,要雨得雨,凭什么?” 黍离长长叹息:“小姑娘,你们不明白。” 暗夜深沉,她柔声解释:“我等的人,曾随我跳入妖界,可以割肉喂血,拼死设下结界,还独自冒险出城寻找一线生机。” “所以,无论发生了什么,我都愿意在这里等他回来,哪怕等到生命尽头。” 这么多年了,她一直没有踏出这座荒城。 不是没有想过其他可能,譬如,倘若他遭遇不测,倘若他沉溺于人间花花世界,倘若他一去不复返…… 可她最怕的,还是他辛辛苦苦回来时,找不到自己。 她一直满怀希望又满心绝望地等着,人不人鬼不鬼地活着…… 她等的人,是承诺她会回来的人。 那个人,还未归来。 她等了很多年,也不知还将等多少年,或许穷尽一生,哪怕穷尽一生…… 黎明时分,四人蓄满了水,背着各种盛满水的瓶瓶罐罐,塌上新的征程。 那片废墟城外,一缕金光落在姑娘身上,她倚着一棵光秃秃的枣树,等候她的归人。 天空悠远而湛蓝,黄沙漫漫延伸,汇于一线,细小又浩瀚。 不知那里何时会出现一个身影,踏入她的心扉。 几人行将就木地走了一日,太阳滑下山坡时,天边隐隐闪烁着五色光华。 妖冥二界之门似近在眼前。 他们瞬间打满鸡血,不眠不休,又行了一夜。 待到太阳再次升起时,五彩斑斓的门依旧遥不可及,华光熠熠,远在天边,令人气恼不已。 日头越来越毒,晒得人身上火辣辣的疼。许是妖王之死未达远方,妖怪们成群结队,身后队伍越来越长,个个虎视眈眈。 那些妖怪们有些瘦得只有皮包骨头,有些甚至只剩骷髅架子,如行尸走肉般踽踽前行。 他们身上负累越来越少,瓶瓶罐罐也边用边丢。每丢掉一只水瓶,便引起妖群的一阵哄抢,舔舐着最后一滴水。 几人身侧的水瓶,成为妖怪们眼红的目标。 双方僵持着,没有一个妖怪敢往前。一场大战即将爆发,只欠一个□□。 妖群中,不知谁丢出一枚石子,激起千层浪,无数妖怪朝着他们涌了过来。 这些妖怪们法力低微,却密密麻麻,妖多势众。他们并不在意刀刃加身,双目灼灼盯着水壶,争抢包袱粮食。鲜血飞溅,一个接一个倒下去,几人杀掉冲在前面的几只,后面的妖怪又接二连三地涌了上来,互相倾轧着,踩踏着,拖拽着。 几人被妖怪们冲散,对方身上都背着水,淹没在妖群中,望不见身影。 这样下去,即便没被杀死,也会被踩死,吃掉,沐雪想着,体内力量喷薄而出,沿着冰魄剑,化为致寒之气,剑刃所指,鲜血凝固,冰尸遍野。 沸腾的沙漠里因死亡而冰冷,远方妖怪啃着同伴尸首,不再冒死冲上来。 风铃儿分外疲倦,噙着眼泪,不解喃喃:“他们过得这样惨,为何不出去?” 没有人回答。 出去,去哪里? 魔界关闭了所有进出通道,仙界顺势堵死了妖界出路,还有神界虎视眈眈,尚未出手。 这些小妖,不过被逼入绝境。 无处可去,无法可寻。 望着凝满寒霜的尸体,沐雪拎着滴血的剑,眉头紧锁,他们想要活下去,不也杀死一只只前来强夺水的妖怪。 如何才能有尊严的活着,不以伤害他人为代价活着? “这不是你的错。”七夜望着她,柔声安慰,“不是他们死,便是我们亡。” “若魔界大门打开,这些妖怪们或许尚有一线生机。否则,无论为妖为魔,都无路可走。”子临附和道,目光悠远,投向湛蓝无际的天空,心中有些迷茫,神界仙界这样,当真好吗? 来不及思索,因为一场战斗耗费他们不少体力,他们所有的水都在争抢中洒了个干净,形势愈加严峻。 这样又走了两日,沐雪功力消耗过度,体力不支,终于晕了过去。 短暂休息过后,七夜背起青衫女子,继续上路。 他们心里清楚,最可怕的从不是体力不支,而是精神不济。 子临与风铃儿互相搀扶,一一例举着那些诱人的食物,描述着见过的想象中的绚丽山水,讲着听过的编造的光怪陆离的话本故事。 每个话本故事的最后,一定会有一个美好的结局。 这时候,他们会会心一笑,似在告诉对方,不要担心,她/他还活着,也还在期待着。 七夜步履沉稳,觉察背上人气息微弱,他顿了顿,沉声说了一句:“十二年前,九月,师父与我躲在九重天,同月,千机楼被人灭门。” 话音刚落,背上人轻微动了动,他心中一紧,加快了脚步。 滚烫黄沙上,抬腿,迈步,落地,复又抬腿,一步一个脚印地继续前行。每当觉察身后人快坚持不住的时候,他又短短续上一句: “十二年前,腊月,师父与我去了东海,同月,昆仑被人灭门。” “十一年前,五月,师父带我回了魔界几日。就在那几日,百草阁被人灭门。” “十一年前,十月,师父在玉雪山传我剑法。当月,六界传言,苍墟数十人死于噬魂剑。” “十年前,正月初,我们去九黎寻你,当月,留仙谷被人屠尽。” 仙界十大门派,除了偏远的玉雪山与蓬莱仙岛,白云山庄、千机楼、昆仑、百草阁、留仙谷现后被人灭门,九黎、苍墟、药王殿也皆受重创,损失惨重。其中,九黎掌门朝歌下落不明,苍墟前任掌门惨死,药王殿上任殿主夫妇双双殒命。 这些事情,六界传言乃魔尊池渊所为,他从未辩解,自是不希望后人为此涉险。 七夜也想着先查探清楚,以免给别人希望,又令其失望。可是此刻,他无比希望背上姑娘可以活下去。 事实上,他每讲完一句,沐雪又多了几分活力。 她半睡半醒时,听着七夜的叙述,慢慢整理了长久以来纷繁的思绪。 按照七夜说法,那时候魔尊忙着满六界寻找妻女,除了药王殿无人作证以及白云山庄早早被上任魔尊池斛灭门,其他几个惨案发生时,他根本不在现场。 尹长风在苍墟态度暧昧,药王殿弟子被杀,大约与父亲池渊无关罢。 九黎弟子因何而死伤大半,她全程亲眼目睹。 悬案未决,冤屈未雪,大仇未报,还没有查明真相,还没有找出幕后主使,她还不能倒下去。 至少现在不可以。 有时候,比起爱,恨与不甘更能令人振作,沐雪强打起精神,体里力量源源涌出,虽微弱,却足够她支撑下去。 夜间,几人小憩了一会儿,待到天蒙蒙亮时,趁着清凉,又继续赶路。 妖冥之门光华闪烁,始终遥不可及。 放眼望去,黄沙漫漫,远方地平线蜿蜒起伏,始终一个样儿。 行百里者,半九十。 饥饿与乏力双重支配下,脚心剧烈痛疼已经麻木,他们不敢停下。 傍晚时分,翻过沙丘陡坡,光华璀璨的大门,就在眼前。 几人面面相嘘,无以言说的激动喜悦,几近泪目。 终于到了。 他们不带丝毫犹豫,迫不及待地穿过那扇大门。 作者有话要说:89757,好顺口的感觉。 这一卷结束了,下一卷向死而生。 第三卷 向死而生 第37章 药王殿 踏入冥界的瞬间,寒风扑面而来,幽凉沁骨。 四周一片漆黑,魅蓝火焰在水上飘荡,不带一丝温暖,黑衣鬼差飘忽不定。 暗绿长河边,女子一袭白衣,乌黑长发及地,幽幽望着莲花灯,水上白光转着圈圈,没几下便熄灭了。 风铃儿上去:“请问这位姑娘,如何去往人间?” 女子蓦然回头,一脸伤疤狰狞,身前破了道大口子,兀自淌着血,肠子露在外面,染红一袭白衣。她愣了许久,指了指远方灯火璀璨的朱雀桥:“沿着忘川,上酆都奈何桥,投胎便可。” “多谢,告辞。” 子临说完,拉回黄衣女子,低声解释,“传说,这种女鬼多半生子难产而死,戾气极重,会妄想杀掉一切生灵,塞回自己肚中,不宜太过接近。” 酆都阴冷,忘川幽幽,鬼魂自动退避三舍,远远绕道走。 血迹蜿蜒一路,白衣女子倏地飘到几人身前,声音凄冷瘆人:“几位请留步。” 七夜握紧手中三尺青锋,冷冷问道:“请问有何事?” “若回凡间,可否帮我一件事情?” 能说不行吗? 当然不可以,白衣女鬼不待他们回答,继续接道,“可否帮我把这个送给我家孩儿?” 她摊开苍白掌心,上面赫然躺着一块梨花玉坠,隐隐泛着仙气。 子临忍不住询问:“你孩子叫什么名字?” 女鬼一脸茫然:“我不知道。” “他长什么样子?” “不知。” “是男是女?” “不知。” “多大了?” “今年十七岁了。” 还好,总算有个能回答的问题了。 不过,茫茫人海,也寻不到啊。 子临点了点头,又猛地摇了摇头:“还有什么可以提供给我们的吗?” “我不知道。”她想了想,解释道,“当时家族不幸罹难,我身怀六甲,一口气上不来,便离世了。后来,幸好盗墓贼路过,剖腹取子,他方得捡回一条性命。” “我曾偷看过阴间命簿,他今年水逆,恐有性命之忧。这梨花玉坠乃仙物,也是我当年与他父亲定情信物,只愿可以护佑他平安顺遂……” 池沐雪眉心微蹙:“他父亲呢,可还在凡世?” “不在了,已经不在了……”女鬼说完,忘了她一眼,饶有深意,“姑娘与我家孩子年龄相仿,多像我家孩儿……” 女鬼脸上满是疤痕,斑驳可怖,看不清真实面容。 池沐雪微微一怔,又摇了摇头:“不可能的,您不可能是我娘亲。” 她的母亲,为她挡刀而死,而非生子而亡。不过,死状何其相似,那人会不会也放不下心,沿着忘川祈福…… 这样想着,她举头四顾,夜幕低垂,长河幽幽,哪里还见得到其他鬼影。 “孩子……” 女鬼喃喃上前,苍白手指捧起女孩小脸,泪水涟涟。 漆黑指甲倏地疯长,她双目翻红,猝不及防下,一爪抓向池沐雪。 七夜眼疾手快,一把拉过她,噬魂剑煞气森森,拦住女鬼攻击。 “是你……”女鬼满眼愤恨,“我记得你的气息,白云山庄全庄因你而死,你为何还活着,你怎么可以活着……” 池沐雪打了个寒颤,默默擦去脸上血痕:“我与你孩子大小相仿,怎么可能害死白云山庄?” 女鬼眉头紧锁,不答不言,死死盯着她。 池沐雪继续询问:“你背后之人,究竟是谁?” “你猜。” 白衣女鬼说完,拍了拍手,几十名阴兵阴将倏地涌现:“你们觉得,还可以返回阳间吗?” 为首的白面鬼差阴森森开口,语调格外渗人:“小妖擅闯冥界,拿下。” 剑拔弩张下,似慑于什么,数十名鬼差们犹豫不前。 “大人,且慢,且慢……” 黑暗里,一名黑衣青年飘了出来,他脸上一片惨白,似糊着白面,分不清是人是鬼,捧着几只锦盒,殷勤献给为首鬼差:“这是我们殿主特地嘱咐的,一点心意,望大人笑纳。” 鬼差接过一只,打开看了看,八字囧眉舒展开来,阴森语调再度响起:“既是殿主吩咐,你们几个速速离去。” 白面青年走到几人跟前,态度毕恭毕敬:“小的早已恭候多时,此地不宜久留,几位请随我速回人间。” 几人心中狐疑,互相看了一眼,举步跟上白面青年。 白衣女鬼声音凄厉:“站住!” 池沐雪转身,眸底复杂莫明:“您,真的要一直守在这里吗?” 血滴答滴答,渗入河边黝黑泥土,女鬼蹙眉,一脸茫然不知所措。 池沐雪上前,声音温柔:“您愿意孩子回来,见自己母亲还留在这里,还在冥界受苦,还在忘川河边等待,为他放一辈子河灯祈福?而他,安安心心过了一辈子,却是以牺牲自己母亲幸福为代价?他甚至都记不清的你面容,他会何其内疚?” 当她在忘川寻找娘亲时候,心中期待见到她,却更害怕见到她。 如父母希望孩子幸福一样,孩子也希望父母可以过得很好啊。 白衣女鬼踉跄后退数步,凄怆一笑:“你说得对,不能让他知道,永远不可以。” “可是,我还是得杀了你。” 她说完,墨发飞扬,明明无身无形,奋力挣扎,身子却似陷入泥沼,越陷越深。 “有人给你下了摄魂,那人是谁?”池沐雪凝视着白衣女子,目光幽幽。 半晌,女鬼亢奋情绪慢慢安静下来,垂下头,不言不语。 池沐雪抹去唇边血迹,取出女鬼手中梨花玉坠,在她耳边轻声道:“你放心,我会尽力帮你寻找他的。” 远方数十只鬼魂幽幽飘来,队伍浩浩荡荡,锦绣华盖飞扬,无声无息。 白面青年一脸肃然,握紧手中兵器,立在原地,候着来人。 队伍的领头人身着降色暗纹袍,顶着一张炭黑的脸,上前对着沐雪作了一揖,谗媚道:“不知尊使路过,下官有失远迎。” 池沐雪心下踌躇,怕暴露身份,虚咳了几声。 白面青年见状,上前行礼:“拜见酆都城主大人。” 酆都城主一脚踹开他,脸上皮笑又不笑:“尊使来了,怎也不叫上我?” 别以为他不知道,总有人想顶替他上位。 白面青年虚抹了一把冷汗:“尊使来得突然,在下还来不及禀告城主。” 猜了个大概,池沐雪咳了几声,狐假虎威地打断:“城主请先让开,事情紧迫,不便耽搁。” 酆都城主又换了张脸,谗媚讨好道: “尊使,下官为您备了些仪仗,还略备了些薄酒,望尊使赏脸享用。” 锦绣华盖,尽数姹紫嫣红,十分艳丽。 一群鬼魂幽然荡开,摆上数桌丰盛席面,每张桌案上皆摆放着上百道菜,从烤乳猪等大鱼大肉,到各类瓜果点心,应有尽有,还都飘散着热气,馨香四溢。最边上的桌子,放着不少香烛。 “不必客气。”池沐雪扫了一眼‘薄酒’,淡淡道, “且将仪仗撤走,薄酒留下。” 酆都城主心中暗喜,这回可算瞎猫碰到死耗子了,壮着胆子询问:“尊使,不知尊使这回去哪儿,可还是回九黎?” 她挑了挑眉:“九黎?” “是啊,难道殿下不是……”黑衣城主说到一半,心中生疑,以往的信使不是这位,难道说,殿下口味又变了? 七夜冷声道:“金陵,药王殿。” “殿下好品味,” 城主顶着一张黑脸,竖起大拇指,满眼艳羡,“听闻药王殿殿主尹长风俊逸无双,风姿卓越,不比九黎山上的小白脸差。” “那是自然。”池沐雪想也不想。 七夜目光越来越黯,子临摸了摸脸,什么叫不比九黎山上的小白脸差? 气氛好像有些不对。 酆都城主不知自己说错了什么,诚惶诚恐,态度愈加谦卑:“尊使,在下不才,愿护送尊使及客人至药王殿。” “不必麻烦。” 酆都城主“扑通”一声跪了下来:“不劳烦不劳烦,酆都城小,招待不周之处,还请尊使大人大量,在殿下面前替在下多美言几句。” “可。” “那明年供奉给殿下的……” “按之前的来。” “殿下会不会生气?” “不会。” “请允下官派人护送尊使前去药王殿,聊表心意?” “可。” 有了鬼差帮忙,几人吃饱喝足后,很快进入人间。 回到金陵城药王殿,白面青年从袖中掏出一方锦帕,擦掉脸上面粉,露出古铜色皮肤。似见惯了讶异目光,他不动声色,引着几人进入一所大宅院。 金陵药王殿,隐于都城闹市之中,又超脱世俗凡尘之外,静谧幽深。 药王殿本以治病救人为营生,随着几任殿主的开拓,商铺遍布六界,不止买药看诊,还涉及情报暗杀等,也成为六界最神秘的组织。 十几年前,与之齐名的百草阁满门覆灭,药王殿地位水涨船高。而自尹长风继任殿主以来,愈加非黑非白,不正不邪。 殿主尹长风还在苍墟,药王殿李管家迎着几人入内,该治病的安排治病,该休息的安排休息,无微不至,十分尽心。 一行人在药王殿连吃了几日药膳,天天睡得昏天暗地,慢慢恢复了元气。 这一日,数只墨鸦在空中盘桓,嘎嘎叫着,沐雪立在窗前,心中躁动不安。 这些鸟,为何一直跟着她? 第38章 秋意凉 “大师兄说,这些墨鸦,乃神界之物。” 光秃秃柿子树下,子临凝视蹦蹦跳跳的小黑鸟,一身秋意零落。 “神界追魂,如影随行,除非魂灭,否则终身相随。”池沐雪眉头紧锁,所以,无论他们怎么逃,对方总能找到他们。 她看向院中二人:“你和铃儿先离开吧。待尹殿主回来,讨得灵药,我会回魔界。” “什么……”风铃儿一下站了起来,手中金灿灿大柿子落地开花。 子临折扇轻摇,点了点头:“听师妹的安排,就这么定了,我们明日离开药王殿。铃儿,你不是想去看雪山碧海吗……” “可是……” 穿过几重雕花门,风铃儿一脸不情愿,不解嘟囔:“为什么要离开?” “傻丫头,我们跟着,只会托他们后腿。离开,也更方便帮忙。” “怎么帮忙呀?” 几只墨鸦立在朱漆栏杆上,他扫了一眼,若有所思道:“调虎离山。” 黎明时分,星月浅浅,大地铺满白霜,似一层轻雪。几人顶着乌黑眼圈,来到金陵城外,一路沉默不语。 护城河边,子临忽调转马头:“师妹,若回了魔界,可不可以帮我调查一个人?” “你说。” 子临想了想,开口解释:“我姑姑百里飞琼,你也见过的,三魂只剩下两魂。戊方鼎加强封印之时,我似乎曾见到她另一魂,魔气甚重。此事太过匪夷所思,你若回魔界,可不可以帮我找找她……” 池沐雪轻轻颔首:“好,我回魔界后,会留意的。” “你姑姑叫百里飞琼,小临子,你原名叫什么?”风铃儿歪头,不解询问。 你才小临子。 子临手中折扇高高扬起,又咬牙轻轻放下,似想到什么,抬了抬下巴,摇着折扇,一脸洋洋得意。 丝绸折扇上,一面绘着幽幽竹林,一面写着四个大字“玉树临风”。 黄裳女子想了半晌,惊道:“你是叫百里花枝,还是百里招展?” “他叫百里花枝招展。”七夜冷答。 池沐雪拦住即将暴走的子临,无奈叮嘱道:“好了,百里临风,路上好好照顾铃儿,多加保重。” “嗯,你们也是。” 目送二人身影消失在道路尽头,她收回目光,面无表情道:“你也该离开了。” “为什么?”七夜声音僵硬。 她无奈苦笑:“我们不过合作关系,如今早已结束了,待此间事了,我也要回魔界。何况,这些年,我一个人自由自在,早已经习惯了,你跟着我,也不过拖累。” 他走到女子面前,凝视着微微颤动的长睫:“你便一直这样骗别人,再这样骗自己吗?” “你才这样骗自己?我的事情,本就与你们无关。”池沐雪挪开眼,望着洒满晨光的河水,眸底微光闪烁。 “为什么?你可以鼓励风铃儿与子临在一起,自己却永远不肯踏出一步……” “七夜,你现在这么做,终有一日,会后悔的。”许是太过刺眼,女子黯然垂眸,打断他的话。 “我该怎么证明,你才会相信我不会后悔,永远不会后悔。”他心中忐忑,面对眼前人,总毫无办法,也无可奈何。 “证明什么,是与不是,与我何干。” “你在害怕,你害怕对我动心,害怕对我产生依赖,害怕再也无法离开我,” “是又如何?”池沐雪抬头,倔强望着面前人。 是又如何,她不愿等到那日,不愿一切不过空欢喜。 哪怕宁愿一切从未发生过。 “让你觉得不安全,便是我的过错。”七夜眉心舒展,眸子里怜惜似要溢了出来,“雪儿,只要你对我还有一丝留恋,而我还有一口气,就一定不会离开你。” 心蓦地一痛,不知该说些什么,她只听见自己颤抖声音响起:“只要一丝留恋就行吗?” “嗯,只一丝留恋便可。” 太阳升了起来,冬日煦暖,草地上白霜消散,干枯泛黄,河里冰雪融化,潋滟着晨光,路边行人渐多,来往吆喝着,热闹又欢快。 秋风袭过,木叶落尽,古树枝桠粗狂,一轮冷月低悬。 西风吹走木叶,也吹来了药王殿殿主尹长风。 药王殿的内厅,古朴典雅,香炉内升起袅袅熏香,令人心旷神怡。 一青年壮汉推着轮椅走来,轮椅上的青年身着茶白色长衫,玉冠束发,俊脸棱角分明,眸光犀利,声音清冷:“不知姑娘来药王殿,所为何事?” “在下池沐雪,前来求药。” 尹长风拨了拨铜炉里的熏香,漫不经心开口:“姑娘与魔尊池渊是何关系?” “池渊乃先父。” “十年前,药王殿遭逢大劫,先父先母不幸罹难,胞弟下落不明。六界传言,这些皆魔尊池渊所为。”他顿了顿,抬头望着面前白衣女子,话锋一转,“念魔尊已亡故,你当年尚且年幼,药王殿不予追究。不过,也不会救仇人之女。” “你回去吧。” “多谢,告辞。”沐雪蓦然转身,发现七夜不知何时站在门口。 他拦住沐雪,对尹长风言道:“十一年前,魔尊池渊救下我。我随他四处漂泊,寻找女儿,期间从未下过江南,更不可能杀害药王殿主夫妇。我想定有什么误会。” 尹长风目光错愕:“他曾救下你?” “是。” “在……哪里?” “一个灯市上。” 似想到什么,尹长风面色微变,吩咐下去:“洛叔,去查一下。” 他推着轮椅离去,声音清冷:“还请二位暂在药王殿歇脚,求药之事,容后再议。” 沐雪一言不发地回到院中,对随后的七夜急道:“你跟来做什么,我不是说了,等会儿再去找你么?你不要命了吗?” 眼前姑娘第一次疾言厉色,七夜不禁一愣,随即笑得玩味:“干嘛发这么大的脾气?乖,小狐狸,不要再骗我了,也不要再自欺欺人了。你在担心我,刚刚明明很担心我的,对不对?” “谁是小狐狸?”她转身,面上微微羞赧。 “你呀。”男子眼底满是宠溺,“你看看,尖下巴,大眼睛,冰雪聪明,伶牙俐齿,多像一只披着狐狸皮的小狐狸。” 面前人笑意粲然,池沐雪愣了愣,晏晏反问:“那你呢,我随时都可能会离开,你当真不在乎吗?” “看着在乎的人受伤,无能为力的绝望,有多心痛,你我都懂。我怎么可能不在乎。”七夜伸手,摸了摸面前女子秀发,满眼宠溺,“傻姑娘,我知道你丢下我独自找尹殿主,是害怕希望成空。可是雪儿,我从未放弃医治你的病。” “答应我,无论发生什么,以后不要先放弃,永远都不要放弃,好不好。 她闭上眼睛,哽咽着点了点头:“好。” 日暮时分,药王殿院落重重,药香袅袅。 某处屋内,黑衣侍从屈膝:“表少爷,已经打听好了。别院住的那位姑娘,叫池沐雪,据说是二公子的朋友。今日殿主险些杀了那姑娘,被二公子救了下来。” 被称作表少爷的孙小虎生得虎头虎脑,面色红润,重重摔落茶杯,惊道:“他不要命了,敢在表……殿主手下救人。” 侍从硬着头皮接道:“这二公子刚被寻回,不知天高地厚罢了。殿主最器重的还是咱们表少爷。” 孙小虎眉头皱成川字,一旁绯衣女子轻笑着抚平,顺势跌倒他怀中:“表少爷,您的机会来了。” “美人儿,何解?” “这药王殿上下谁不知道,尹殿主身体不好,又无子嗣,您原本是第一顺位继承人。如今,他们为了寻回什么二少爷,倒让您成了外人。” 见他愁眉不语,绯衣女子歪了歪头,笑得分外妖娆,“既然这位二少爷如此看重那位姑娘,不如将计就计,设计二少爷与殿主生下囹圄,您不就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了吗?” 孙小虎听着,眸底一亮,顺势拉美人入怀,挑起尖尖下巴,笑道:“还是美人儿知我。可惜了,那池沐雪倒算个美人儿。” “公子若是喜欢,设计要了她便是了,二公子势必因此大闹。这点儿小事,殿主还不是向着你。只是日后,公子不要有了新人,不理奴家了。” “那池沐雪美则美矣,不过清冷无趣,哪及美人这般风情万种。”孙小虎越看越满意,慢慢道出心中担忧,“可她似灵力不弱,如若不从,也很难办……” 那双不安分的手在身上游走,红衣女子眼中厌恶一闪而过,口中却嘤咛道:“公子,想要增些情趣,药王殿什么样的药物没有啊。 ” 孙小虎眼中一亮,将怀中美人推到,忍不住压了上去:“美人儿真是一朵解语花,想本公子如何疼你,嗯?” 绯衣美人娇喘未歇,推开男子:“奴家已经属于公子,哪里急于一时。不过,听闻殿主刚刚召二公子私下会面,似有要事相托,机会稍纵即逝啊。” “要事相托”似一根刺,挑起孙小虎心中不满,他一怒之下站了起来,自己那个表哥平日里除了训斥,哪里同他商议过事情。 绯衣女子递出一只翡翠色小玉瓶,娇语婉转若黄莺:“听闻池沐雪一日三餐汤药不断,你若将这个加进去,无论她是神是魔,保管教你销魂。” 孙小虎接过晶莹剔透的净玉瓷瓶,拧了拧绯衣美人的娇俏脸蛋,他意犹未尽,又亲了一口,“回来再找美人儿……” 肥硕身影出门消失,塌上绯衣美人下地,朝角落屈膝行礼:“奴婢见过殿下。” 黑暗中,一名紫衣女子现身,媚眼如丝,笑得诡异:“心儿,干得漂亮。” 第39章 虎口险 “沐雪姑娘,在吗?”孙小虎掩住心中激动,拍了拍门。 几声碎瓷声音传书,屋内女子声音隐隐透着不耐:“谁?” “是我,药王殿的表少爷,特来给沐雪姑娘请脉。” 女子语气温和些许:“今晚天色不早了,还请公子明日再来吧。” “池姑娘,病来如山倒,托一日便重一分,不如及早诊治……” “公子请稍等。”女子说完,踉跄脚步声传来。 孙小虎见大门打开,白衣女子生得清冷出尘,眸底一亮。 他医术虽说不精,却也略通一二,搭上女子手腕,一摸便知其脉搏紊乱。再看那张通红笑脸,忆及其刚刚脚步虚浮的样子,孙小虎不禁眉开眼笑。 还别说,这药效果真好。 当下哪里还等得及,孙小虎起身关好门窗,吹灭烛火。 白衣女子趴在桌上,似有气无力,静静望着他完成这一切。 孙小虎抱着轻飘飘的女子走往床边,忽见对方手中银光一闪,心下一慌,直接将女子丢到绣床上。 女子手中剑铿锵落地,他顺势放下白色纱幔。 长夜深深,屋内灯火通明,药香袅袅。 “你这次愿意回来,我很意外,但也很高兴。”尹长风眼眸不似白日冰冷,话语也透着些许暖意,“长安。” “我说过了,我不是什么尹长安。”七夜直视着眼前的人,眼底毫无波澜,“再者说,你为何认为我便是你弟弟?” 尹长风苦笑:“因为你与长安年纪相仿,同在灯市走丢,还与一人长得一模一样。” “与前任殿主相像?”七夜心中犹疑。 “不。”轮椅上青年目光闭了闭眼,“当日你女装的模样,与先母年轻时一模一样。” 七夜一噎,冷道:“抱歉,我来药王殿,只是为了救人。” “救人?那位姑娘对你当真如此重要?”尹长风抬头,眸底满是探究,“连家族兄长都可以不顾?” 将别人趋之若鹜的名利,都当成负累? “您知道的,过往一切我都不记得。什么家族父母兄弟,与我而言,都是别人的事情。”七夜望着尹长风渐渐凝霜的眼眸,转而询问,“若我答应您的条件,您是否可以救她?” 对方不言不语,只定定望着他,不说好也不说不好,七夜眉头紧锁:“因为雪儿的身世让您为难了?” 尹长风收回思绪,语中尽是不屑:“药王殿向来黑白通吃,不惧什么牛鬼蛇神。神魔妖仙的身份,我还从未放在眼里。只是,长安,池姑娘非长命之相,一个人于世间踽踽独行的艰辛,失去至亲的绝望……” “我自知晓孤独一人是什么样感觉,故而更不能眼睁睁看着她香消玉殒。”他疾声打断,眸底一黯,他岂止是知道,自己所有的记忆,除了一开始跟着池渊满六界的流浪,之后便一直独自一人,躲避那些抢噬魂剑的人。 他接道:“我不会因为担忧日后的痛苦,便放弃开始希望,哪怕那希望虚无飘渺。” 只有相信奇迹,奇迹才会出现。 “你认为你可以陪她多久?” 尹长风轻哼了一声,“你知道的,她原是魔身,一旦去除禁制,即会成魔。而你,无论修仙成神,还是继续当个凡人,你们注定无缘。” 七夜一敛神色:“那不该是眼下该考虑的事情。我选一人,固然希望相守白头;可若天意难违,便尽人事,争朝夕。” 尹长风不知可否,忽而开口询问:“这世上冰雪聪明女子不计其数,世上貌美娇柔女子数不胜数,你若喜欢,随意选一个,都不会这么辛苦。” 灯火摇曳,泛着暖光,七夜想也不想:“我不觉幸苦。何况,天下女子虽多,池沐雪,却只有一人。” 尹长风追问:“那她呢,她待你,可及你待她之万一?” 七夜微微一怔。 半晌,他轻笑,一脸释然:“太过计较,反失其真。” 他说完,不待尹长风开口,反问道:“我记得曾有典籍说魔除了天生魔身,仙神人妖鬼,也皆可成魔?” “六界之中,神魔得享千万年长寿,死后却只能灰飞烟灭,不得入轮回道往生。你当真愿意为她放弃世世轮回,做到如此地步?” 说了这么久,尹长风自觉此话多问,叹息一声,“罢了,即便你愿意为她成魔,也得你自个儿有能力才行。我替你诊断过,你内力紊乱,所习功法冲突,以尔凡人之身,修习仙术魔功,□□凡胎的承受已到极限,你以为你还可以撑到几时?” “左右撑一时算一时罢了。”难怪近日体内时似撕裂般痛苦,原以为只是受伤,七夜苦笑反问,“您可知如何化解?” “不知。即便知道,凭什么为你化解?你现在是七夜,不是尹长安。”难道真当药王殿是救苦救难的菩萨不成? 尹长风取出一只玉瓷小瓶,里面微光荡漾,“失忆之症,也不是不可治。你想好了,便喝了它。有资格同我谈条件的,只有我的弟弟尹长安。” 他说完,便着身后洛管家推着自己的轮椅离去。唯余七夜一人独留空落落的大厅,望着小磁瓶发呆。 夜风微凉,尹长风淡淡吩咐:“听说孙小虎那边近日不□□分,找人去敲打敲打,若还不懂事,便同姨母一起遣回太原孙家。” 身后洛管家感叹:“如今二公子回来,那些个眼尖儿的估计都去讨好二少爷,表少爷心有落差,也属人之常情。” “哼,既然长安回来,他便该知道收敛。”尹长风眉目间闪过几分戾气。 这些年自己膝下无嗣,身体孱弱,下边人自以为孙表少爷会有幸继任下任殿主,争相讨好。虽然他看不起表弟行径,但念及亲人所剩无几,时常睁只眼闭只眼。如今同胞亲弟弟找到了,药王殿也不用托付到这人手中。 “是。”洛管家见自家主子面浮喜色,也不由心情舒畅,好奇询问,“殿主似乎笃定二公子会答应您的条件?” 白衣公子把玩着手中珠串,眉眼深邃:“由不得他不答应,本殿主有的是法子让他应下。眼下同他好言相商,不过顾及兄弟情份,没有必要走到那一步罢了。” 李管家合眉道:“还是殿主疼二公子。” 七夜拿起桌上药瓶,径直回到沐雪所在的院落。 房内灯火皆已熄灭,院内黑灯瞎火,他以为屋内人早已安歇,便转身离开。 一声兵器青石板相撞之声,似有到白光闪过,隐约听到屋内细碎的声音。 七夜心下犹疑,转身回到门口,轻叩门扉:“雪儿,雪儿,睡了吗?” 孙小虎一脚踢开自己的靴子,忙着脱掉自己的衣服,哪里听得见门口呼喊。屋内纱帘微拂,帘上串珠也轻轻撞击到一块,叮当悦耳。 “雪儿,我进来了。”七夜心中疑惑,推门而入。 他自觉非礼勿视,进来之时,也小心侧目。哪知映入眼帘的,却是白衣躺在床上,青丝斜散,衣着凌乱,面色潮红,粗声气喘。 床边,孙小虎已褪去衣靴,只剩下里衣。 他刚刚脱下裤子,一只拳头便迎面袭来。 平日里不学无术的孙小虎哪里是七夜的对手。七夜盛怒之下,几拳便将猥琐男揍趴,随手拎着丢到院子里。眼看着对方要爬起来,他又狠狠补上几脚。 药王殿下人被惊动,在门口探头探脑,不敢上前。 孙小虎趴在地上,和血吐出被打落的几颗牙齿,杀猪叫般冲那些脑袋嚎叫:“还不快叫表哥过来,杀人了……” 七夜怒极反笑:“还不叫你们主子过来。” 他不再离地上的孙小虎,连飞带跑赶到沐雪旁边,见她衣衫破损,满身潮红,连忙扯上被子盖上,轻声问道,“雪儿,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傻瓜,不要担心。”池沐雪面色微红,有些气喘,苦笑着安慰道,“你知道的,在我治好b病之前,血中全是剧毒,普通毒对我无用。” 七夜蹙了蹙眉:“那为何这回这般严重?” “我也不知道。”她缓缓低头,“大约自己太过自信,才会着别人道吧。” 不过,也说明对方极其了解她们。 背后之人究竟是谁呢? 七夜蹲在床头,轻轻拭去她脸上汗珠,眸中满满怜惜:“没事了。你放心,不会再有事的。” 尹长风赶到的时候,正好遇见几个仆人抬起光腿满身是血的孙小虎离开,神色不由黯了黯。不理表弟的哀嚎,径直来到房门口。 秋冬之际,夜空肃冷,他一来便闻到不寻常药味,不由叹了口气,敲了敲半掩门扉:“池姑娘,方便进来吗?” 七夜眉心微蹙,安慰道:“如果你现在不想见其他人,便不用见了。先喝药,我会一直在这里陪着你。” 池沐雪挣扎着坐起,裹着披风,摇了摇头:“让他进来吧。这件事,要查清幕后主使,他比我们方便。” 七夜闻言松开手,打开门,望着尹长风洛管家两人,面带寒霜,告诫道:“若雪儿在这里出任何意外,我定让药王殿陪葬。” 说完,头也不回地进屋。 尹长风苦笑跟在后面,进屋号完脉,目光忡忡:“池姑娘,可还有何不适?” 女子微微点头:“已经好多了,劳殿主费心。” 他一脸若有所思,写好药方,交给身后之人,又问道:“此药并非寻常之物,价值千金,产自魔界。姑娘在魔界可有得罪什么人?” 池沐雪一怔,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放心,我会给姑娘一个交待的。”他说着话,目光却定定望向七夜。 后者微一点头:“多谢。” 第40章 身迷离 药王殿彻夜灯火通明。 孙小虎浑身青一块紫一块,敷完膏药,想着尹长风进院冰冷表情,只觉伤口愈发疼痛。 七夜给一勺勺汤药喂完,温柔看着女子慢慢睡去。 这一睡便到了第二日正午,池沐雪醒来时,只觉舒体通畅,看着阳光落在床沿上单手撑着的七夜的睡颜上,长长睫毛在阳光下闪了闪。 他似梦到什么,眉头皱了皱。池沐雪忍不住伸手,想抚平紧锁的眉头,手却被惊醒的七夜一把握住。 看清面前人,七夜脸微微一红,迅速松开手,咳了咳,关切询问:“怎么样,可还有哪里不舒服?” 女子含笑摇了摇头:“你放心,已经没事儿。” 见她神情轻松,七夜心中稍稍安定,敲门声阵阵传来。 门外,洛管家笑容和蔼,“殿主说池姑娘身子若无大碍,便请去花厅,一起商议对表少爷处罚。” “好。” 虽秋末初冬,花厅内炭火灼灼,不知名药草芬芳绽放,恍若阳春三月。 梨木案几旁,尹长风一身清冷,静静饮着茶, 担架上,孙小虎耷拉着脑袋,似惴惴不安。旁边一微胖夫人怜惜地看着儿子,用手帕擦着眼泪,不敢吱声。 见池沐雪与七夜进来,胖妇人连忙拉住女子的手,塞上厚厚一叠银票。 “孙家果然家大业大,银票当雪花撒。也无怪乎孙少爷丧尽天良,□□民女,反正都有无尽银钱与庞大基业在背后支撑。” 池沐雪一把甩开,银票似雪花纷飞,见尹长风眼底眸光一闪,她淡然笑道,“不过,善意提醒贵公子一句,不是所有的姑娘都可以用银子摆平的。” “臭丫头,你别以为……”孙夫人怒骂出声。 话未说完,七夜一脚朝孙小虎踹去,她惊得抱着宝贝儿子哀嚎,“儿啊……长风,你便这样让外人在家欺负你表弟的?” 七夜无视孙夫人圆目怒瞪,冷冷道:“住口。你若再侮辱雪儿,我便接着折磨你儿子。你放心,我会留下他一口气的。” “你……”对方气势冷冽,她心下恐惧,伸出手指气得发抖。 尹长风冷眼瞧着这场闹剧,重重放下茶杯,神色似有些疲惫:“今日请池姑娘前来,是想给姑娘一个答复的。” “在此之前,孙小虎,你的药从哪里拿到的?” “表哥……我路上救回一位美貌小娘子,她给我的。对,是她。”孙小虎喃喃回忆,似又看到希望,“表哥,不怪我,都怪那贱人,不仅给我毒药,还撺掇我暗算沐雪姑娘……” “她现在人在哪里?” 孙小虎神色一黯:“我不知道,昨儿回去就不见她了。她……她一定畏罪潜逃了。” 一旁的孙夫人见势不好,哆哆嗦嗦上前:“长……殿……殿主,你表弟虽然算计池姑娘,但是到底没有得逞,自个儿还被打成这样,是不是也算两相抵消了?” 见尹长风不曾开口,她壮了壮胆,继续道:“你母亲早逝,在姨母心中,你与小虎一样,都是自己亲儿啊。长风,你便饶了小虎这回。” “姨母保证,下回定然严加看管,不会让他再犯……” “洛叔,那红衣女魔胆敢算计药王殿,务必将人找出来。”他蓦地打断,转身交待完一旁的管家,眸光一冷,“孙小虎下药欲行不轨,处以宫刑,遣回太原老家□□。孙夫人教子无方,与所有知情不奏的下人一起,送回太原老家□□。查出下药的红衣女子,杖毙。” “池姑娘,这样可还满意?” 满意吗,无所谓满意,反正她的事情,也无需别人作主。 不过,尹长风这样处置,她倒有些惊讶,也不好再说些什么了,池沐雪浅浅一笑:“多谢殿主主持公道。” 孙夫人愣了半晌,待反应过来,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嚎啕大哭:“你这是要让我们孙家断子绝孙啊。长风,姨母我自认带待你又如己出。姐姐若是知道你如此待你表弟,在天之灵定不得……” “住口。” 洛管家疾声打断,忙令人塞住其口,蹙眉叹道,“莫要提先夫人。这些年,你们明里背地里都做了些什么,自个儿心里清楚。那些贪拿的银钱自不必提,表少爷后院那些姑娘,多少是自己心甘情愿,多少又是被迫来的……” 母子两人口中塞满棉絮,呜咽不清,被强压着退下去。 “殿主,人抓到了。” 很快,两人压着一名红衣女子来到花厅。 那女子媚眼如丝,扫了一眼众人,眸光幽幽落在白衣女子脸上:“你便是池沐雪?” 池沐雪微一颔首:“你背后主子是谁?” “没有谁,皆是我一人做的。” 池沐雪敲着桌子,似了然于胸:“魔界幽冥城,池琬的地盘,我不知道,何时得罪了这位小姑姑。” 红衣女子瞳孔蓦地紧缩:“不可能,你怎么会知道?” “酆都的时候,那女鬼中了摄魂,自是魔界之人的手笔。既然动了手,又岂会半途而废?冥界酆都直通魔界幽冥城,思来想去,池琬的嫌疑最大了。” “自从离开酆都,你们不出手,我反而有些不放心。” 池沐雪站起走进,望着红衣女子,神色温柔,隐隐带着几丝怜惜,“我素来看不惯对女子用些下三滥手段,你放心,我也不介意用其他方法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你以为我在乎吗?”红衣女魔冷笑说完,一咬下唇,刹那间灰飞烟灭。 “她也中了摄魂,自杀了。” 池沐雪说完,几人微微一怔。 事情尘埃落下,尹长风面色苍白,带着几丝倦然,推着轮椅离开了。 正午阳光斑驳,七夜脸上阴晴不定:“你一早便知道,送来的药有问题,为何还要冒险?” “只有让她自以为得手了,才会去找主子。”池沐雪说完,默默将心中莫明愧疚给压了下去。 “还为了让药王殿欠你一个人情?”七夜冷笑。 她供认不讳:“是。” “你便这样不将自己身子当回事吗?”男子眉头紧锁,还是说,从来只当自己是个外人。 “这也不算什么大事。我说过,我不会出事的,要出事也是别人出事。”饶是情绪跌宕,她的语调依然温温柔柔,定定望着面前人。 怎会有这种人? 永远柔声细语说话,让人莫可奈何,七夜心下一跳,挪开眼神,语气僵硬道:“下回不能再这样了。” “嗯。”池沐雪轻轻颔首,转而望向灰沉沉的天空,眸光幽幽,“你知道的,孙小虎那般花招本事,还无需放在心上。何况,即便此次放过他,以他的德行,日后祸害了惹不起的人,下场也只会更惨。” “不会了。”他低声接道,不会有更惹不起的。 晚风拂过花廊,卷起地上枯叶,带着丝丝凉意。 “二公子,您昨日真的错怪殿主了。若殿主动手,那池姑娘死上千百回,也不会教您知道的。”洛管家躬着身子,带着七夜边行边道。 “虽然殿主不愿说,但老奴不得不多言几句。十几年前一场变故,先殿主与夫人相继辞世,二少爷您下落不明,大少爷遭奸人算计,双腿落下病根,身体也一直不见起色。六界只看到药王殿鲜花着锦,却不知殿主当年十五岁肩挑重任,撑着一身病体应付各路牛鬼蛇神,何曾过过一天清闲日子。为了寻找二少爷您,药王殿上下更耗费了不少人力物力。” 行至院门口,他低声嘱咐,“二少爷,虽然殿主不愿对您说,但老奴还是想替大少爷说一句,他太累了。二少爷您既然已经回来了,便让他休息休息吧。” 七夜听完不置可否,径直进屋。 屋内布置典雅,暖意融融,尹长风收起手中书卷,掏出袖中白釉瓶,看向七夜道:“你想好了吗,这便是续命丹,想拿续命丹,需得答应我几个条件。” 七夜淡然道:“若您想让我离开她,抱歉,我做不到。” “你倒也算实诚。若迅速应了我,我反倒疑心你趁以后我不在了,再与池姑娘藕断丝连。” 尹长风望向窗外无垠天空,声音似在空中漂浮,“先别忙着拒绝,且听听我的条件。” 听他说完,七夜思考良久,犹疑询问:“我想护送雪儿去玉雪山天池。若她可以活下去,我定再与你守五年之约。” “玉雪山最近,并不太平。”他漫不经心,忍不住确认,“你当真想护住池姑娘?哪怕你们从此无缘?” “不试试怎知道结局?何况有缘无缘,也当由自己说了算。” “好。” 尹长风目露赞善,“不过,你既然答应了我,就得按照我的计划行事。” “多谢。“七夜行礼道,取出怀中玉瓷瓶,仰头一饮而尽,转身走出院落。 洛管家见尹长风望着青年背影怔忡出神,不由问道:“殿主答应了二少爷了?” “药王殿是他的责任,不管他想不想接,都得承担。” 轮椅上的白衣公子收回目光,幽幽叹息,“可除却药王阁之外,他也是我的弟弟啊,我自然希望他诸事顺遂。” “如他所说,不试试,又怎知道结果呢。” 那一晚,七夜做了一个极漫长的梦。 第41章 璇玑宫 千里之外,木叶纷飞。 “阿惬……”风铃儿一连打了十几个喷嚏,无奈跳下秋千。 “快入冬了,小心着凉。”子临不知从何处取出件嫩黄色披风,给她披上系好。 几只黑鸟落在秋千上,眼珠子滴溜溜转了几圈,又飞走了。 风铃儿飞身捉住一只:“这些鸟似乎已经发现我们是假的,慢慢离开了。你说,雪儿他们还好吗” 子临轻轻刮了刮面前人小巧鼻头:“你放心,我已经传信给大师兄,没准儿,他们这会儿已经会面了。” “大师兄不是在闭关思过吗?” “那是故意演给人看的。找个冠冕堂皇的理由上九重天,于他而言,根本不是事儿。”子临似想到什么,面上白了白,“大师兄那人,表面温文尔雅谦谦君子,论不动声色耍心机,连师妹都得靠后啊。” “你不是说他是君子吗,还会演戏骗人?” “他是君子,不是傻子。”子临耸了耸肩,“何况,谁说君子就得如傻子一样,专让自己人吃亏的?不过,他若为魔,师妹都得往后站。” 风铃儿托腮,一脸艳羡与崇拜:“真没想到啊,大师兄竟然是这样的大师兄。” “我说这些,不是让你崇拜他的。”见她花痴样儿,子临气不打一处来,心中不禁嘀咕,现在姑娘家的审美,都怎么了? 晚风凉,夜月长,千山之顶,悬崖之上,白衣青年巍然打坐。 他一闭目,眼前浮现林中惨死师兄弟,还有自己刺入女子肩头一剑,不禁心绪难平。 山石之上,含光剑忽而现行,白光灼人眼。 子陌睁眼起身,只见一轮明月高悬,一个熟悉背影立于悬崖之前,静静凝视着脚下黛青色湖川。 他喉头有些哽咽,不可置信开口:“师父?” 背影转身,发须微白,声音如人一样如玉温和:“陌儿,十年不见了。” 子陌眼眶微润:“师父。” 朝歌开口:“含光剑来此,并非我召唤,你心中可有难解之惑?” “徒儿素有宏愿,此生执剑修仙,除魔卫道,济世救人,守护苍生。” 子陌面上苦笑,眸底一片茫然,“可是,一直以来,我都无法守住自己想守住的人。” 曾经母亲与妹妹,后来的沐雪,还有九黎众多师兄弟,一个个都在眼前受伤甚至死于非命,他还能拿出什么本事,保护那些在意的人。 朝歌一脸慈祥:“若我所料不差,人间这些年定然妖魔肆虐,愈发猖獗。你可知为何?” “魔界永夜城切断与其它几界之间联系,魔尊池渊又被封印,外无魔界震慑,内有大妖成魔,妖魔无处可去,无所作为,只好为祸人间。” 朝歌微微点头,继续询问:“万物有灵,相生相克。鸟兽草木,修炼得法,皆可为妖,妖若进修,亦可成魔。凡人修仙,仙盼飞升成神。神魔本相对,神界若按兵不动,纵使修仙所有派系一致对付魔界,胜算几何?” “神界怎会按兵不动?” 子陌问完,忽而意识到,神界这十来年间,确实一直按兵不动,作壁上观。他心下诧异,不由询问:“神界为何……” “神界自有神界的思量。” 朝歌摇了摇头,叹了口气,“我再问你,何为正,何为邪? ” 子陌略一思忖:“正邪之分,在乎心,而非身。” 朝歌目露赞赏,解释道:“既然如此,六界为何不能和平共处?天道无常,六界运转,却周而复始,没有一界可以摒弃,正如人之脏器,缺一处难以维系。万物既有灵,谁又可以决定别人的生死,谁又有权利决定他人生死。” “你夙愿守护苍生,这自是极好。” “可何谓苍生?凡人为苍生,神仙为苍生,妖魔鬼魅为苍生,花草鱼虫飞禽走兽亦为苍生。” 子陌一敛神色,躬身行礼:“弟子受教了。” 朝歌望向山下千家灯火,落落长河,叹了口气,“这十年来,我日日反思,十几年前那场浩劫,背后别有隐情。”或许,他们都错了。 朝歌说完,身影渐淡,含光剑光芒大盛,似在催促。 这边要走了吗,子陌心中不舍,问道:“师父的伤?” “你放心,暂且无碍。”他说完,身形近乎透明。 “你若坚信你所坚信的,无需太在意世人想法。” 最后一句声音随风吹散,月光照到崖上,子陌悠悠起身,目光清明。 池沐雪二人在药王殿歇息了几日,有了药王殿白龙香车、神女姬璇信物以及尹长风亲笔信笺,他们进入神界,也只花了半日时光。 九重天上,一缕缕金光交相辉映,大朵大朵浮云层层叠叠,掩映着白玉宫殿,浮光闪烁,金碧辉煌。 云海之中,一层层白云台阶隐隐若现,头顶祥云漂浮,仙鹤飞翔。 两位仙人踏云而行,其中一人衣袂飞扬,风乎舞雩,翩然兮,飘飘兮,宛若天人。 他走了过来,打量了几圈,神色温和:“师妹。” “子陌上仙,我们在此耽误太久,神女还等着呢。”他身后子初神色不耐,心道,难怪师父让他跟来,这女魔可英魂不散。 池沐雪微微诧异:“师……仙使怎么来了?” 子陌闻言,眉心微微一蹙,旋即舒展,解释道:“子临传信,说你们会来找师姑,我便提早过来等你们,一起进去吧。” 难怪他们在九重天门口像傻子似的守了大半日,原来不是女魔阴魂不散,是大师兄凡心不死…… 子初嘴角微抽,甩袖先行。 神界静谧清冷,过往行人甚少,沐雪心底七上八下,收拾好心神,抬头望着面前人,面色凝重:“对……对不起……” 对不起,长久以来的欺骗;对不起,数次拔剑相向;对不起,临别时的那段话,故意干扰心神,却字字剜心。她那时候只是觉得,冒不起这个险。 子陌习惯性伸手,想如往常那样摸摸女子微微泛黄的长发,蓦地将手缩了回去。 他垂睫,目光澄澈温柔,叹息一声:“傻丫头,这不怪你。是人是魔,本就不是你可以决定的。何况,该说对不起的人是我,是我的过错,我答应过师父,还有音姨,要好好照顾你的……”他以为可以照顾好的…… 有时候,苛待只会招致逆反,温柔却令人愈加脆弱。 池沐雪闻言,泪如雨下。 子陌温柔地拭去她脸上眼泪,眸底含着深深怜悯:“还好,都还活着,一切都会过去的。” 那些尴尬的,难忘的,伤心的回忆,统统都会过去的。 女子脸上眼泪越来越多,他衣袖一时擦不干净,索性笑道:“还跟个孩子似的,幸亏眼泪不要钱,不然,我可要倾家荡产了。” 温馨绿竹清香萦绕,似回到小时候,池沐雪心中充满暖意,闭上眼睛,忽而望见一旁不发一言的七夜。 她微微退后几步,擦干泪水,挤出个笑脸:“没关系的,反正师兄两袖清风。” 几人说着,往璇玑宫方向行去。 神女姬璇所住的璇玑宫,位于九重天上西北方位。殿宇壮丽空旷,层层楼阁秀丽雅致,浅色纱幔轻轻拂动,白云栏杆亭亭玉立,美轮美奂。 大殿内,姬璇一袭浅蓝轻纱裙,长裙摇曳拖地,臂间青白纱帔摇曳,面容姣好,似一尊唯美冰雕,清冷得不食人间烟火,静静候着来人。 四人随引导的仙婢入殿,行礼起身时,顿觉清凉沁骨。 姬璇看过拜帖,冷冷俯视池沐雪:“尹殿主说,你们想借用玉雪山天池水?” “是。” “玉雪山天池原属神界,从不外借魔界之人使用。”神女眉心微蹙,收起信笺,声音泠泠如珠,“不过,我尚欠药王殿一个人情,你们换别的要求吧。” 子夜上前行礼道:“我们只想借用天池温泉,除此之外,别无所求。” “既然如此,送客。”神女拂袖,广袖翩然,转身离开。 池沐雪倏地出声:“我想见天帝。” 闻言,她停下脚步,冷笑道:“我看在药王殿与你师父的面子上,才不曾为难你。以你之身份,别说私见天帝,便是上这九重天,也别想全身而退。” 池沐雪不依不挠:“神界规矩严明,师姑自可先禀明天帝,由他决断。” 姬璇冷笑着拂袖离开,仙娥们鱼列而入,带着四人去各自房间休息。 神界夜空寂寥,硕大圆月似明镜,静静立在云中,星子在身旁眨眼,勾人入梦。 广厦宫殿灯火通明,一只锦屏立在大殿中央,屏后人影幢幢。 姬璇立于一旁,神情肃穆,声音清冷:“说吧,你要见天帝做什么?” 池沐雪对着锦屏作了一揖,轻笑着开口:“我一直在想,这十年,神界为何一直袖手旁观,没有趁机对魔界赶尽杀绝。” 无视姬璇的挑眉,她轻描淡写地解释:“仙界那些小打小闹,根本无法伤魔界根基。可勉力与魔界一战的,从来都是神界。神界却一直毫无作为,作壁上观。” “依你之见,为什么?”姬璇适时发问。 第42章 因缘汇 “天道轮回,万物相生相克。各界之存在,都有其存在的道理。魔界若覆灭,还要神界做什么?九重天上诸神安能高坐神坛,安享万民跪拜?若没有可以与之制衡力量,神界一家独大,还会克己奉公清心寡欲吗?” 神女面色一变,厉声训斥:“你这是诛心。” “纵容仙界囚杀魔尊,神界安不是诛心?” 池沐雪闭了闭眼,对于神界为何非要除去父亲,她也想了很久。 这些年来,神界战神下凡历劫去,此劫是否能安然度过,尚为未知之数。魔尊池渊力量太盛,曾大闹九重天,竟无人可挡。神仙两界,唯有上仙朝歌可勉力与其一战,可他为了暮音放弃成神。 姬璇面色发青,屏风后那人一动不动,也不言语。 沐雪继续点破:“神界在乎的,不是魔尊有没有野心,而是魔尊的力量是否在可控范围内。” 有野心的魔尊如池斛,并不能消灭神界,破坏六界秩序。可池渊不同,若如他想,神界无人可抗。 首先要灭掉的,不是对你怀有敌意的对手,而是你无法打败的对手。 这样的对手一旦心怀恶意,将会造成无法估量的后果。聪明的人,会防范未然,消除所有无法估量的意外。 于神界而言,魔尊池渊,便是那个意外。 屏风后的人良久沉默,忽而开口,声音洪亮,隐隐透着股沧桑:“按照姑娘说法,你冰雪聪明,顿悟天道,神界下一个要除掉的,岂不是你?” 池沐雪含笑浅浅,声音轻柔:“我这般冰雪聪明,既已上了这九重天,自有办法保全自己。” 黑影微微一僵,随即轻哼:“说来听听。” 她不以为意,问屏后之人:“您说,六界之中,数量最多的是什么?” “人,抑或鬼。” “不,是花鸟鱼虫飞禽走兽。” 白衣女子摇了摇头,轻声解释,“这些花鸟鱼虫飞禽走兽,皆可为妖。妖界与仙界一样,居于人间灵气繁盛极为隐秘之所。为仙者,向往入神界九重天上。为妖者,也乐于入魔界增长修为。如今人魔大门关闭,魔界自可以不理会其他五界,关起门来过自己的日子,可大量妖魔无法进入魔界,只能随性所至,为祸人间。这些妖魔在人间自然也干不了什么大事,但如同无头苍蝇般烦人,神界,想必也极为头疼。” 入不了魔界的妖,例如九黎妖界的妖,类似苍墟妖界的妖,何其凶恶,何其疯狂。 与妖界断粮的疯狂想比,那些在人间修成妖身的家伙,简直如鱼得水,随心所欲,为所欲为。 小妖们无处可去,似苍蝇般恼人,致使人间天灾不停战乱不断,数量多得杀也杀不清。 于神界而言,跟吃了苍蝇一样恶心。 屏风之后,黑影不置可否,反问道:“魔何其多,神界凭什么选择相信你?” “因为神界没有更好的选择。”池沐雪微微一笑,笑容自信又明亮,声音却娇若女娃,“魔界需要一位尊主,神界也希望魔界有个像样的尊主。这魔界之主,最好力量不要太强,野心不要太大,心智不要太蠢,妄自挑起战端。小女不才,三点恰好符合。” 神魔两界本为天敌,互相看不顺眼,却永远无法彻底消灭对方,又不能完全灭掉对方。 神界高高在上,不食人间烟火;魔界恣意妄为,常常干扰秩序。魔界尊主是谁,关乎六界平衡,决定苍生命途,于神界而言何其重要。 思及此,池沐雪一脸神色,郑重承诺道:“若有朝一日,我为魔界之主,可以承诺神界两件事。其一,魔界门户大开,广纳妖魔入内;其二,与神界互不干扰,一起维护六界秩序,同享人间盛世。” 锦屏上,黑色影子轻轻一晃:“你就不怕,人间盛世太平太久,仙神二界势力大增,魔界再难相抗?” “不会的。天道轮回,贵在制衡,神界懂得,魔界也该明白。”她心下笃定,六界运转,周而复始,没有哪一界能永远一家独大。 最坏的情况,不过再次关闭魔界大门,守住九幽之地,魔界也能安稳度日。 “好。”沉默良久,黑影缓缓开口,声音雄浑,语气却轻松不少,“不过,能否成为魔界之主,神界不会插手,端看你自个儿本事。” 如若没有些手段,即便强扶上魔尊之位,也难长久。 沐雪心下了然,弯腰行礼辞退,腰间银铃一阵脆响:“已经很好了。多谢。” 黑影顿了一顿,忽而一声叹息:“小丫头,到时候也别忘了,你今日的承诺。” 锦屏之后,黑色身影站起,带着一行人,在满宫神仙恭敬肃立中,浩浩荡荡离去。 他们离开后,几名仙娥撤了锦屏,大殿一片空旷,恢复了往日的冷清寂寥。 遣退所有仙侍从,姬璇眸光复杂,声音却一如既往清冷:“你如何猜到,神界的顾虑?” “我时常想,父亲为何会被囚禁。” 她喃喃答道,盯着大殿里飞扬的轻纱,眸底闪过一丝温柔,“表面原因有三:其一,师父看在音姨的面子上,不想杀父亲;其二,九黎的人,能力不行,无法杀死父亲。其三,我可以一直被拿来当人质,九黎没有必要斩尽杀绝。” 七夜蹙眉:“可是,师父为何不逃呢?” “是啊,他为何不逃呢?” 池沐雪低声苦笑,“他若想逃,六界没有人可以拦得住他。可能,他知道,如果仙界困不住他,神界必然出手。到那时,神魔大战一触即发。覆巢之下,焉有完卵,身边亲人又如何得以保全,六界芸芸众生如何安生?所以,他仅仅下令关闭魔界过往通道,让魔界在九幽之地休养生息,也掩下自己失踪真相。” 他不是一个特别称职的魔尊,却还算一个不坏的一界之主。 凉风轻拂,纱帐飞扬,烛火摇曳,清冷中透着温柔。 静默良久,池沐雪幽幽开口:“师姑,我母亲是神界的人吗?” “不是。”姬璇居高临下扫过一眼,眸底隐隐含着赞赏,还有怜惜。 “那为什么……”她心中石头落地,不可置信地喃喃,父亲不是一介武夫,以他的能力与手腕,他们一家三口可以藏得很隐蔽,明明已经藏得很隐蔽。 可是,无论去了哪里,居于闹市之中,抑或处于江湖之远,无论泛舟五湖,抑或纵马大漠,他们的行踪,永远无法遮掩,甚至接二连三被人披露,也导致他们一直被仙界追杀。 原因无他,她身上被人下了追魂引。 池沐雪撩开广袖,藕臂似雪,手肘内侧,映着一朵洁白雪花,花瓣晶莹剔透,像极了一枚胎记。 事实上,一直以来,她也认为这是胎记。 直到子临告诉她追魂引可以引来黑色鸦雀,她才明白,无论自己去往何方,行踪一直透明。无怪乎子陌一直坚持带她回去,原来他一早便猜到了。 “所以,追魂引是什么时候种下的呢?”她其实想问,是谁种下的。 姬璇答道:“神界在你母亲身上种下了追魂引。” 子陌上前解释,一脸歉意:“听闻一旦生产,追魂引便会移到孩子身上。” 池沐雪眉头紧锁:“那我父亲知道吗?” 姬璇轻轻点头默认。 沐雪耳边响起池渊的叮嘱,声音温柔至极,处处为她着想,设法周全。 他曾对她说:“雪儿,我本希望你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愿生活,但前提得活着。六界之大,如今唯有魔界可以容你了。” “孩子,回魔界吧,暮弦与你七叔池瑜会助你成为魔界之主。” 更深夜长,风歇云静,星光如莹,月色似水。 似想到什么,七夜倏地神情凝重,问姬璇:“如何消除追魂引?” 姬璇目光悠远,淡淡道:“自娘胎里带的,消不掉。除非,重塑魔身。” 他眸底一亮:“天池圣水?” “嗯。” 子陌上前行礼道:“师姑,弟子奉师命前来,恳请师姑恩赐天池圣水,为师妹疗伤。” “此时容后再议。”姬璇神色一如既往的清冷,眸底柔和一闪而过,又吩咐宫娥道:“且先带他二人下去歇息。” 殿中众人散去,神女望着玉阶之下的白衣少年,目光在他手中含光剑上顿了顿,轻声问道:“你师父可知,那姑娘乃半魔之身,天池之水洗去凡胎,便永坠魔道?” 子陌轻轻颔首:“师父在收她为徒时,便已知晓。” “可是,正邪不两立?” “正邪之分,在心不在身。” “你师父说的?” “是。” “那你的想法呢?” “我若在乎一个人,不会因她身份不同而变。” 神女抬头,目露忧色:“你已居上仙,不愿成神,也是因为她?” 子陌摇了摇头:“若在乎天下苍生,蚍蜉为苍生,鲲鹏为苍生,人为苍生,仙神为苍生,妖魔亦为苍生,又岂只因为她?” 姬璇秀眉紧蹙,半霎,幽幽一笑:“罢了,休息够了,带她去玉雪山天池吧。” 神女挥手,一名仙娥端着银盘娉婷走来,盘中放着一枚玉牌,那是妖魔入玉雪山圣地的护身符,佩之可免受玉雪山始神亡灵的打扰。 “多谢师姑。”子陌接过玉牌,行礼告退。 第43章 鸳鸯藤 天大亮时,数名宫娥上前,言天帝召见,带池沐雪前去拜见。 晨光熹微,宫殿行行重重,清风拂过,未入殿门,她便闻到一阵金银花香,不似腰间铃铛香气若有若无,浓烈馥郁,如入汪洋花海。 推门而入,满园花架上,无数金银花闪闪烁烁,白花似银,黄花如金,成浩瀚银河,浩浩荡荡,恣意铺陈。 点点花丛中,一黄衣老者打理着花枝,缓缓开口,声音苍凉,却又不失威严:“想必,你已经知道我是谁了吧。” 池沐雪轻轻颔首:“不知天帝传召,所为何事?” 天帝将几束花枝放入竹篮,眸光柔和,似凡间普通老人:“你身上的铃铛,可否借我一观?” 她解下银铃,转由侍者呈上。 浮云飘来散去,阳光明亮,银色小铃铛反射着白色光芒,金银花丛中,老者手捧着一枚铃铛,怔忡出神。 “陛下。”身旁侍者小心提醒。 天帝身形一晃,随即归还铃铛:“这枚铃铛,不知姑娘从何处所得?” 池沐雪微微一笑:“友人所赠。” “友人姓甚名谁?” 风铃儿年龄甚小,不可能与天帝有所纠葛,可又担心引起什么恩怨情仇,她心下狐疑,面色变幻不定,心下纠结该不该说,又该如何说。 天帝见状,一派和颜悦色:“你放心,这枚铃铛的主人,与孤颇有渊源。孤曾赠其一串铃铛,并许诺日后可拿一枚铃铛找孤换一个心愿。” 可以找天帝换一个心愿兑现,这什么金贵的铃铛? 那个,风铃儿知道吗?还有子临,整日嘲笑铃铛是从阿猫阿狗身上抢的,真想拿铃铛砸他脸上。不过,小丫头随手赠人,估计自己也不清楚,思绪纷呈,池沐雪哭笑不得。 天帝见状,不动神色,继续询问:“送你铃铛之人可姓风?” “是。”池沐雪想了想,旋即解释,“她姓风,年龄甚小,尚未及笄,恐非天帝故人。” “她单名可为‘影’?” 见面前人神色激动,池沐雪压下心中猜想,试探道:“她并非风影,却与风影上仙颇有渊源,乃上仙唯一关门弟子。” 天帝声音颤抖:“那……她师父可还好?” “上仙已于年前仙逝了。” ‘扑通’一声,花篮跌坐花丛,绿叶簌簌而落。 天帝犹似未觉,一脸恍惚,两鬓斑驳白发在金银花中闪耀,人似一下苍老了数十岁。 池沐雪心中猜出个大概,行礼辞退,转身离开。 刚至大殿门口,七夜与子陌迎了上来,见她安然无恙,皆松下一口气,几人一路无话。 回到璇玑宫房间,她关好门窗,一脸神秘:“师兄,你可知当年风影上仙为何在飞升成神之际,辞去掌门之位,自降仙格,行盗窃之事?” 虽说为侠盗,但还是盗啊。只要她为盗一日,断无飞升之可能。 子陌眉心微蹙:“据说,风影上仙认为,被禁锢在神位上,不如自由自在地做想做的事情,帮该帮的人。” 这想法,简直风铃儿如出一辙。 她心道,说出猜想:“那你说,有没有一种可能,她怀孕了?” 子陌吓了一跳:“师妹如何会有这个想法?” 她讲了一遍铃铛的事情,又描述了天帝听闻风影死讯的反应。 “那个孩子,该不会是风铃儿吧?”七夜想了想,大吃一惊,“你怀疑,风铃儿是天帝的孩子?” 池沐雪目露赞赏,果然啊,近朱者赤,近风铃儿者,脑洞大开,但这样脑洞大开的想法,怎么听着那么有道理? 子陌面色变了几变,虚咳一声:“当务之急,我先传信告诉子临,此事切不可再提。” 几人在神界休养几日,信还未送出,子临人却来了九重天。 他踏进璇玑宫,面色紧张,开门见山道:“风铃儿被神界的人带走了。” 池沐雪惊讶询问:“多久了?” “五六天了。” 子临说完,忽闻门外内侍传话,言公主绝食,召子陌前去劝解。 几人面上神色各异,子陌不动声色应承下来。 与池沐雪一样,他去的不是大正宫,而是开满金银花的偏殿。 偏殿绣房内,花香馥郁,风铃儿躺在塌上,面色苍白,显是饿了许久。她虚弱地探起头,望见来人,眸底一亮,抽噎着道:“终于瞧见你们了。” “怎生把自己折腾成这副模样,子临若是知晓,该有多心疼?”子陌说完,广袖扬了扬,袖中青衣公子翻了个跟头。 风铃儿一脸郁色:“可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他蹙眉询问:“你怨天帝吗?” “即便他有自个儿苦衷,可改变不了抛弃师……母亲与我的事实。不过,也没有什么好怨恨的。我自小与母亲一起,过得很自由,也很开心。虽然我常常想,自己父母是什么样子,但在我心中,他们终归已经离开了。何况,他还干预我的自由,将我扣在九重天。你说,我这般想,是不是有些大不孝?”风铃儿边想边道。 慢慢听她说完,子陌温和安慰:“不必自责。所谓父母子女,不只由血缘关系维系,还有朝夕相处天长日久积累的亲情。不是哪个陌生人遇到了,跑上来说是你生身父母,便可以真的成为你的父母。” “大师兄说的对,即便那人是神界之主,也不行。” 风铃儿幽幽道,“我母亲在世的时候,总希望我成为雷厉风行的一代侠女。除了最后一个字,我与她的希望一点边都不沾。” “她在仙派修行的时候,轻轻松松的便成了一派掌门;情窦初开的时候,随随便便勾搭到了神界之主;想逍遥快活的时候,可以甩手走人;偷鸡摸狗,也能成为六界闻名的大盗。她一辈子要什么有什么,要是知道我这么笨,可能会从坟里爬出来,指着我鼻子骂死我……” 闻言,袖中子临嘴角抽了抽,知道你这么笨,你娘不一定爬出来,若听了你这一席评价,一定会气得从坟里爬出来,亲手撕了你这个不孝女。 子陌扯了扯嘴角,想了想,柔声安慰:“你只见她表面轻轻松松,孰不知人家背后付出了多少幸劳。就像雪儿,她灵力高强,却也是自小夙兴夜寐熬出来的。当然,也不排除有些人天生便得天独厚,比如七夜,精进速度令人乍舌。天姿聪颖或将勤补拙,无论哪一种,都没什么好自卑或自傲的,结果殊途同归,你我皆一样,不是吗?你想达到什么目的,哪怕过程辛苦些,想要的终将实现,那也无憾。” 似担心风影真的从哪里跳出来责骂自己一通,风铃儿面上一片愁云惨淡,哀叹道:“可结果完全不一样啊。和你们相比,有时候,我真的感觉自己很没用。” “为什么呢?” “我天姿不好,不甚努力,还很没有志气。” 袖中不甚平坦,子临吓一趔趄,原来,一个可以将绣花枕头说得理所当然的人,也会偶尔担忧成为无用花瓶。 子陌面色温和,浅笑着鼓励面前之人说下去。 “雪儿可以步步为营,救出亲人,将众人玩弄于鼓掌;七夜忙着守护心上人,生死不弃;大师兄你立志守护天下苍生,令人心生敬佩;就连最没志气的子临,都知道游遍五湖四海,尝遍美食,看遍话本子。我想啊,我真真没用极了,都快不如他了。” 子临在袖子中憋出内伤,嗷嗷嚎叫,什么叫最没志气的子临,什么叫快不如他了? 什么时候如他了? 按了按衣袖,压住子临蠢蠢欲伸出的手,子陌若无其事地咳了咳,继续面不改色安慰:“谁说活着要有这么多的志气,简简单单地活着,开开心心地过好每一天不很好吗?理想不分高低,正如情谊勿论贵贱。你只看到了大义凛然,可是,这些理想,又何尝不是枷锁与负累?” “若能与亲人团聚,无忧无虑活着,谁又想去复仇救人。若他人心中装着自己,便不是辛苦守候,而是幸福白首。若六界安定盛世繁华,我又何尝不愿去享受生活乐趣,追寻平凡的幸福?不是每个人都有资本无忧无虑,如你这样,也算命运优渥,还懂得知足常乐,才是最难能可贵的。” “何况,你若非有自己追求,何苦这样折磨自己?” 风铃儿愣了半晌,颇为忧愁道:“大师兄说的对。可是,我的心愿太过渺小,只想随自己喜欢的人游览大江大湖,尝遍世间美味,看着红尘纷扰,快快乐乐过一生。” 没有什么宏伟愿望,也没有权利欲望,倒与某人不谋而合,子陌微微一笑:“这又哪里渺小了?不伤害他人,让自己过得快乐,还能让所爱之人幸福,也是世上最美好的愿望。” 如此称赞,风铃儿俏脸微红:“可是……” 子陌含笑打断:“若所有人天天喊着拯救苍生,那何人安享太平盛世繁花似锦?” “谢谢大师兄!” “放心,不会有事的,好好休息吧。”他端起袖子,转身离开。 子陌离开后,风铃儿打开刚刚塞过来的小纸条,看完之后,心下激动不已。 第44章 暗香散 神界的日子,云淡风轻。 几天下来,风铃儿不再绝食,精神越来越好。 天帝心情也愈好,是以,当听闻风铃儿要与子陌同游天宫时,他欣然应允,只吩咐多些宫侍陪同。 天朗气清,惠风和畅,黄裳姑娘轻纱覆面,大大方方与子陌携手同游,从盛开金银花的偏殿,走到西北方璇玑宫,又从璇玑宫走到神界天河。 天河边上,浮云渺渺,流水滔滔,一座七彩虹桥联通两岸。虹桥之上,白衣仙人临风独立,背影萧索。 他静静站了半晌,蓦然回首,微微一笑,旋即纵身跃下。 “不要——” 黄裳女子惊呼,不待众人反应,飞身追向坠落身影,一起落入滔滔天河,不曾激起半点水花。 九重天上,一向无聊乏闷,天神们本想看热闹,没想到遇上这么大热闹。他们望向子陌的眼神,由一开始艳羡,渐渐转为轻蔑,最后只剩下同情。 子陌全然不顾众人目光,跌坐云海,失魂落魄。 天帝跌跌撞撞赶来,面色晦暗,落魄失魂。 无数天兵天将沿河打捞,整整一日,毫无所获,连半根尸骨也无。 夜半更深,璇玑宫中,子陌回屋,一脸怅然若失。 子临愣了愣,这家伙演戏也太敬业了吧。 风铃儿心中不忍,上前致歉:“连累大师兄了,为了我们说谎骗人。” 子陌抬头瞥了她一眼,有气无力安慰:“我没有开口说话。” 没有开口说话,便不算说谎。 子临嘴角抽了抽,不过,这副失魂落魄的样子,确实不用开口,任谁看了也相信他夫人被人拐走了。 望着二人样子,子陌叹了口气,打起精神:“天帝现在正伤心,可他用不多久便会反应过来,众目睽睽下,我们演了一场金蝉脱壳的戏码。你们莫要耽搁,且速速离去,回到人间后,记得敛去一身仙气,如寻常凡人一般好好过日子。” 风铃儿闻言,诧异开口:“大师兄不和我们一起走吗” “我还有其他的事情要办。”子陌淡笑,寻思着,雪儿他们,估计已经快到玉雪山了吧。 风铃儿想不出他还有什么事情,却也不好勉强,思及连日来的照顾,心下颇为感动:“大师兄,你不要只顾着担心我们,也要多关心一下自己,也要多加保重。” 子陌闭了闭眼,微微一笑:“不用担心我,你们速去,一路顺风。” 九重天外,子临与风铃儿拿着手令一起离开。 子陌与风铃儿白日同游天宫,路过璇玑宫,随子陌出来的乃池沐雪。幸而她与风铃儿体型相差无几,又以轻纱遮面,竟无一人发觉。 七夜站在虹桥上,背对着大家,众人远远看不清脸,只见二人一起跳河殉情。 跳入河水那一瞬间,冰魄剑迅速将二人冻成玄冰。冰块坚不可摧,体积又大,重量却极轻,轻轻松松随奔腾的河流飘远。天河下游,他们算好距离,提前布置好拦截物,令冰块及时搁浅。随后,化开玄冰,二人上岸,毁掉机关,改向离开。 池沐雪落入水时,还提着铺满金银花的花篮,层层花瓣下,防水的油布包裹着衣物、各类药品与出入玉雪山顶的玉牌。 他们上岸后,各自换好衣服,静静坐在天河边。 漆黑的天边,浮云飘来飘去,流星拖着尾巴,在夜空中划出长长弧线,泛着点点磷光。 沉默良久,七夜忽开口:“你在担心他们?” “大师兄应该已经带着他们离开九重天了,他们一个聪明通透,入世而出世,一个仙姿风华,出世又入世,其实没有好担心的。”池沐雪思索着,歪头询问,“你刚刚又在想些什么?” “神女姬璇,有些奇怪。曾经许诺的人情,她说不理便不理,你都搬出天帝来了,她还磨磨唧唧。子陌什么都没说,她却慨然允诺,送出玉牌。”说着,七夜心念一动,莫非,她看上了子陌? “你当谁都是铃儿呢。” 看出他的心思,池沐雪歪头,笑得像只狡黠的狐狸,“大师兄可不是什么都没说,他说奉了师命前来。可别忘了,神女姬璇年轻时,也曾与我师父朝歌同在九黎修行过。” “你是说……”七夜挑眉,果然,师兄师妹什么的,太令人讨厌了。 池沐雪眨了眨眼:“约莫如此了。” “其实,我刚刚在庆幸,你选择与我同行,而非子陌。” 清风拂过,他自嘲地勾起唇角:“若换别人,我不会担心一丝一毫。他们都没有我好,也不及我待你好。但子陌不一样,他芝兰玉树,风光霁月,君子皎如珠。何况,你们还有打小一起长大的情分,彼此一个眼神,便知对方在想什么。他人很好,对你也很好,一路上还帮我们不少忙。” 池沐雪起身,佯装生气:“师兄这样好,那我去寻他回来?” 七夜一把拉住她,眸底闪过一丝慌乱:“不,即便他千好万好,却并不适合你。子陌与你,身份不同,注定此生殊途,终难同归。” 池沐雪哑然失笑,缓缓坐下,艰难开口:“我不想骗你,你说得对,他很好,对我也很重要。这一路走来,我亏欠最多的,便是师兄了。” “我知道。”男子一脸肃然。 池沐雪静静凝视面前人眼睛:“可这对你不公平。” “但我不在乎。” 七夜苦笑,继续道,“没有早他十年遇到你,是命运捉弄。不过,我愿意比他多百倍千倍的努力与付出,来寻回你。无论之前你遇到过谁,对谁心动过,最后与你携手此生的人,只会是我,也只可能是我,这便够了。” 男子眸中不再一片荒芜,恰如春水初生,落满闪亮星辰,水光潋滟。 池沐雪别开眼睛:“可是,去了玉雪山,我会成魔,也会回魔界。” “你若成魔,我便随你一起成魔。” 他脱口而出,顿了顿,十分郑重,“你不必内疚,我心甘情愿。你别忘了,师父传我口诀,也只能帮我暂时抑制住体内噬魂煞气反噬。只有成魔,才能更好地控制噬魂剑,彻底消除煞气反噬。所以,于我而言,也是一件好事。” 池沐雪急道:“可是,一旦成魔,永无可能变成凡人。你将来若要后悔,便来不及了。” “傻瓜,我不会后悔的,永远不可能后悔。”七夜笑开,眸底星光璀璨。 远方的流星,一颗又一颗地坠落,肩上的手很烫,她双颊染上绯红:“他们说,每当一个神魔离世,便会有一颗流星坠落。” 她伸手,勾勒着星子坠落的弧度,喃喃自语:“可是,若我离世,便希望自己和猫一样,寻个别人看不见的角落,默默等待死亡,悄无声息地消失。” 七夜轻抚女子秀发,暗香萦绕:“傻瓜,等待死亡的过程很孤独。” 她道:“我不在乎。” “可关心你的人在乎啊。”他眼中充满怜惜,望着漫天流星,“我倒想着,每当一颗流星划落,便一个美好的愿望得以实现。” 池沐雪歪头,眼中倒映着流星:“为何?” “活在世间,已极为不易,何不多加几个愿望。心怀美好,期待愿望实现的过程,本身就很美。” 她浅笑调侃:“那你路过所有庙宇、道观,岂不是都要进去拜上一拜,多些美好的时光。” 七夜笑搂过女子肩膀,低声道:“那倒未必。不过,我会随你去拜上一拜……” 远方天水相连,星子浮沉,点点荧光闪耀。 第45章 天池血 玉雪山上,怪石嶙峋,冰柱林立,人迹罕至。 天池温泉宛若遗世明珠,嵌于山尖,云雾深深处,水光氤氲,空灵若梦。 神女姬璇交待,池沐雪需于天池温泉中凝神运功一个时辰,中间不得扰,不可停,方能洗去凡胎,塑成魔身。 阳光躲在云后,几片晶莹雪花零星飘落,她和衣跳下温泉池水。 一条石阶铺满陈雪,道路尽头,七夜抱剑守在一旁。 晚风渐急,雪花簌簌落下,几支烟花蓦地盛放,无数黑衣人从四面石林中冲出。 七夜面色冷俊,手中噬魂剑势如破竹,冲上来的黑衣人,尸体渐渐堆积。 他们却毫无畏惧,踩着同伙尸身,潮涌上前。 风疾雪骤,敌人越来越多,守关却只有一人。他掏出银针洒了出去,数名黑衣人倒地痉挛,霎时化为一滩血水。 僵持不下之际,又有数人持刀攻上,他们身手矫捷,堪堪避开银针,抄着小路上山。 “居然还有魔界死士?”七夜心中一紧,出手凌厉狠绝,剁白菜似的砍倒数人。 无奈对方人多势众,接踵而至,拖住他的脚步。 凌乱的脚步声,兵刃的碰撞声,浓重的血腥味,一丝不漏随冷风经过山顶。 嘈杂声音逐渐逼近,池沐雪眉头紧锁,蓦然起身,却被人按了下去。 “雪儿,不要起来。” 来人挡在她身后,池沐雪只觉后背冰凉,微微低头,但见奶白色汤泉里,灼目殷红散开。 “你受伤了!” 她挣开怀抱,见岸上几名黑衣人化为一滩血水,七夜湿发贴着额角,一袭黑衣浸透。 雪花落入温泉,倏地消失不见。氤氲水汽中,池沐雪扶起水中男子,柔声安慰:“不会有事的,天池温泉水,可以活死人,生白骨……” 她说着,蓦然抬头,心却彻底坠入深渊。 漫天飞雪,洋洋洒洒,穿过一道透明幻墙,激起点点银光闪耀。无数黑衣人却被拦在外面,恨恨不得入。 池沐雪心中不敢置信,喃喃开口:“这是……飞羽衣?” 传说中,飞羽衣轻薄如羽,可化为无形幻阵,守护阵中之人。只是,启动飞羽衣,须以自身元神为引,幻阵所受一切外界攻击,皆由启阵者承担,直至身死或阵止。 似在验证她的猜想,七夜身上黑衣块块炸裂,里面血肉模糊,水中血色渐浓,鲜红得灼目。 池沐雪腾地一声站起,却被人从背后拖了下去。他开口:“雪儿,一个时辰尚未结束,不可以上去……” “放开我。”池沐雪欲挣开,只听到对方一声轻咝。 阵外黑衣人密密麻麻,数不清的刀剑施于幻阵,于受主而言,无异于一刀刀凌迟。 “你这样下去会死的。”她带着哭腔,努力向岸边靠去。 “总好过两人一起丧命!” 七夜上前,紧紧环抱住女子,声音暗哑,“雪儿,不要出去,也……也莫要担心。我本就不是什么好人,人也淡漠,爱也自私,你开心,我会欢喜,你担心,我也只有庆幸……” 寒风阵阵,幻阵华光渐浅,池沐雪一袭素衣早已染红,身子不能动弹,心头抽痛不已。 大雪纷纷扬扬,撒在二人身上,天也大白,地也大白,天地茫茫间,徒留一汪血色泉水。 “我素来独来独往,冷心寡情惯了,死后也不会有人铭记。倘若这世上还有一人念着,那便不算真正的死亡,我也算还活着。所以,雪儿,你要好好活着……”七夜声音愈来愈低。 鹅毛雪中,子陌翩然而至,暮弦也带着魔兵从天而降,吸引了大拨黑衣人攻击。 “不要再说了……” 禁制倏地解除,池沐雪心中一松,转身捞起水中男子,想擦去他唇边血迹,却怎么也拭不干净,“我与你相识不到一年,你若死了,我便彻彻底底忘了你。日后,我回了魔界,嫁新人,若我成为魔尊,还会纳后宫三千,永永远远地忘了你……” 他苦笑着回答:“这样,也好……” 她开口,似威胁,更近乎哀求:“傻瓜,这样算什么好?你对我这么好,我哪里再能寻得到如你这般待我好的人,你若离开我,我便……” 七夜身体僵了僵,望着眼前女子,眸中怜惜溢满,尽数化为不舍:“雪儿,不要哭,不要伤心,也莫要……莫要害怕。若有下一世,我一定会找到你,下一世,下下世,下下下世,我都会找到你……” 池沐雪眼泪肆意流淌:“我如今已成魔,没有来世。你一旦饮了孟婆汤,也会忘了我……” 他说着话,口中不停溢出血:“不会的,我怎么会舍得忘记,无论发生什么,我一定会找到你,用尽全力也要找到你……” “雪儿,答应我,永远不要放弃。” “无论以后发生什么,都不要放弃……不要放弃追寻幸福的勇气,好好活下去……” 朔风凛冽,雪花凌乱,他的声音也断断续续,眸底雾色朦胧,终化为一片苍白虚无。 一只手缓缓抬起,却慢慢近乎透明,他艰难开口:“好好活下去,我定会找到你……” 池沐雪紧紧握住他的手,扯了个笑,却泪水涟涟:“好,我们说好,来世之约,你一定要来找我。” 七夜含笑,嘴唇翕合,却无法发出声音。 他想说“雪儿,别怕,莫要伤心了。” 然而,手肘似雪花融化,一点点消失,紧接着,胳膊渐渐透明,没过多久,人也完全不见了,似从未来过,没有一点痕迹。 池沐雪抬手,想抚过那人身影,却只抓住几朵雪花,触指冰凉,顷刻化为虚无。 她静静坐在氤氲血水中,一动不动,面色惨白,鼻眼却通红,萦绕着浓重血腥味,。 良久,女子血衣赤足,怀抱着一堆黑衣,一步步走出天池。 茫茫雪地上,一路鲜红血迹蜿蜒。 山风呼啸,兵刃交接,雪花大朵大朵飘落地面,子陌的痛惜劝诫,暮弦的负疚请罪,全然入不了耳。 她的世界极静,没有人讲话声音,没有雪落声,也没有心跳声。 蜿蜒小道,怪石嶙峋,池沐雪手握着晶莹剔透的冰魄剑,冻得通红,一剑一剑刨开冻土。 不知挖了多久,天黑了又亮,亮了又黑,她将黑色云纹衣靴埋入冻土。 雪花渐渐停歇,漫天浮云缭绕,霞光染红半边天。玉雪峰顶,泛着点点金光,一座靛蓝玄冰伫立,形似碑,状剔透,无字无纹,熠熠生辉。 “少主,他已经走了。”暮弦心有不忍,小心提醒。 池沐雪闭眼,睫毛凝着冰霜,似蝶翼颤动,父亲,我找到了一个可以生死相许的人。 可他好像不在了。 作者有话要说:七夜磨剑霍霍。 一水:别别别,下一卷,之子于归。 第46章 永夜城 池沐雪在玉雪山晕倒,被暮弦带回魔界,已过半年有余。 这些日子,她将冥界翻个底朝天,又将花名册翻了数十遍,却始终寻不到七夜的踪影。 难道他当真魂飞魄散? 暗夜深沉,一灯如豆,她坐在案前,凝视手中名册,怔忡出神。 暮弦上前提醒:“少主,药王殿殿主尹长风闭关,所有信笺皆未回复。” 她不答反问:“听闻九泉碧落萧在永夜城?” “有此说法。不过,具体在哪里,永夜城城主应该知晓。” 魔界分九州,七王池瑜得其四,上将军暮弦占三州,长公主池琬掌控两州。魔界永夜城,隶属青州,为池瑜手中城池,乃魔界通向人间的必经之地。 玉雪山顶,伏击之人有仙有魔。池琬或池瑜,他们之中,究竟何人与仙界勾结,又因为什么与仙界勾结,亟待查清。 想起父亲临去之前叮嘱她找池瑜,池沐雪起身:“我们去永夜城。” 暮弦面色微不可察地变了变。 永夜城,永夜无昼,上空数不清夜明珠高悬,映得整座城池光华璀璨,永夜之名由此远扬。夜明珠大小不一,形状各异,以法术高悬于城池之上,甚为壮观。如此奇景,源于哪位远古仙人的手笔,各界却众说纷纭,无从考证,更鲜少人可摘取空中夜明珠,终成六界未解之谜。 永夜城楼台鳞次栉比,其中绮梦楼雕栏玉砌,辉煌璀璨,亭台间繁花点缀流水潺潺,楼阁处纱幔妖娆媚香浮动,满眼绮丽繁华,人来人往,络绎不绝。 门口老鸨披朱带紫,拦住池沐雪与暮弦,挥着帕子皮笑肉不笑:“哟,小娘子,来我们绮梦楼抓相公么?” “本公子确实来寻人。”池沐雪递出一只锦盒。 六界之中,人界好黄白之物,鬼界独好凡人精血,神仙两界虽清心寡欲,却与妖魔二界一样,金银钱帛不过下等,所宝贵者,不外乎神兵与仙丹。 神兵如上古魔剑噬魂、上古仙剑含光、至寒之剑冰魄等,往往灵通认主,得之须莫大机缘。仁丹则不同,可延年益寿,可增进法力,可驻容养颜,甚至于催魂迷情,毒杀害命,种种服之即可见效。 池沐雪所送之物,便是几枚驻容养颜的仙丹。 老鸨打开盒子,见金丹色泽均匀,绝非凡品,满脸砌起笑:“不知公子找谁?” “魔界七王,池瑜。” 她闻言色变,忙收起手中锦盒,小声叮嘱道:“公子切莫戏言,七王乃永夜城之主,别说您开罪不起,我们整座绮梦楼都不敢惹的。” 暮弦站出:“听闻池瑜多数时间流连绮梦楼,我们只想见他一面,还望阁下通融。” 老鸨一挥帕子,几名面目狰狞的妖魔涌出,团团围住池沐雪与暮弦。 暮弦身法极快,越过四个壮汉,手中刀刃搁于老鸨肩上:“想活命便带我们去见他。” 五楼长廊上,红衣女子斜倚栏杆,丹凤眼微扬,眸底凝满杀意:“在绮梦楼动手,你们不想活了。” 走廊瞬间冒出无数黑衣侍卫,弓张箭悬,蓄势待发。 她轻轻一展手中折扇,成百上千的利箭射向大厅中央。 这人,生得与百里飞琼一模一样。 池沐雪微微一愣,旋即几个翻身,险险避开箭矢,脚尖轻轻点了点宫灯,一跃跳上五楼。 红衣女子广袖拂过,几枚银针飞出,池沐雪侧身躲开,指缝夹住几根钢针,还了回去。红衣女子俯身避过,银针钉入柱子,入木三分。 眼前白影一闪而过,红衣女子忽觉颈边一寒,压住心中惊惧:“你们既然想见他,跟我来。” 池沐雪架着红衣女子,穿过层层珠帘,来到绮梦楼顶层客房。 推门而入,屋内装饰贵而不奢,雅而不繁,清香袭人,犹入仙境。 卧榻之上,紫衣男子狐狸眼微挑,饮了口壶中佳酿,神情慵懒,缓缓开口:“就这么被人挟持,飘絮如今越发有出息了。” 屋内歌舞凝滞,数十名鬼女飘在半空,鬼气阴森,茫然不知所措。池瑜看清来人,放下酒杯,挥了挥手,她们鱼列退下。池沐雪也放下手中长剑,飘絮默默转身离开,反锁上门窗。 “坐吧。”池瑜抬了抬下巴,无半分客套,“小弦来找我,所为何事?” 暮弦额头青筋跳了跳:“不是我要找你。” 池瑜顺着目光看去,微微一怔:“这是?” “尊上的女儿。” “三哥的女儿?”他一改慵懒,仔细打量一身男装的少女。 池沐雪递上靛蓝丝绸折扇:“七叔,父亲去世前让我带着玉清乾坤扇来找您。” 池瑜接过,轻轻摩梭扇面,眸底怀疑尽消:“你可知这玉清乾坤代表什么?” “嗯。” 他好看狐狸眼微扬:“你还将它交予我?” 池沐雪一脸无所谓道:“父亲既然让我来找七叔,自然是信得过您。何况,这魔尊之位,七叔若想要,又岂是一把扇子可以左右的?” “哼,总算有个识相的。”似想到什么,他剑眉又锁紧,“你父母……可已遭遇不测?” 池沐雪轻轻颔首,将一路发生之事简略叙述。 池瑜垂首,半晌无言,也看不清表情。 池沐雪想了想,柔声安慰:“七叔不必自责,谁也不曾想到,魔界之人竟然与仙界勾结陷害父亲。” “我为何要自责?” 他轻哼,像看傻子一样看着面前女子,“小侄女,莫要将自己看得太重。若将所有责任一一揽过,岂不得累死自个儿。说吧,为叔有什么可以帮你的?” “我想寻找九泉碧落萧。”池沐雪寻思,若七夜还活着,必然也会寻九泉碧落萧疗伤的。 池瑜沉吟:“永夜城外,往西三百里,有一座湖心小岛,九泉碧落萧由岛上食梦魔守护。” “七叔不问为什么?” 他轻轻一笑:“你要做的事情,必有自己理由。不过,看在你是三哥女儿份上,提醒你一句,数百年来,想得到九泉碧落萧的人数不胜数,大半人为沼泽瘴气所阻,剩下的无不被食梦兽吞掉记忆。目前还无人可夺得九泉碧落萧。” “多谢。” 药王殿内,奇花异草绽放,清香袅袅。 “你终于醒了。”见塌上人坐起,尹长风松了口气。 “殿主?” “还叫殿主?你可忘了约定?”他放下药碗,淡笑着提醒,“我借你飞羽衣,护池姑娘安然化身成魔。从今往后,七夜已死,你是尹长安,须回药王殿,承担属于自己的责任。” “是,兄长。”尹长安垂眸,“沐雪她……可安好?” “她很好,半年来将冥界搅得鸡飞狗跳,不日前随暮弦回魔界了。倒是你,煞气反噬,如不及时医治,恐撑不过半年。你可要去寻池姑娘?” 尹长风生了一副好相貌,清隽雅正,如今人消瘦不少,眼底泛着青黑,眸子却出奇清亮。 想来这半年他没少操心,尹长安心底一酸,忙起身阻止:“不用,先别让她知道。” “哦?”他挑眉,颇有些意外。 “大半年了,她已经走出悲伤。如今告诉她我还活着,刚刚给了希望,又要面临失去的绝望。倘若我身体能恢复,自会去找她。如若不行,便当七夜已经死了,何必再受一次生离死别之苦。” 闻言,尹长风神色缓和:“你放心,我已经安排好了。” “多谢兄长。” “先别忙着谢。想要治好你,有两个选择,其一,放弃噬魂剑,废掉一身功力,若是想学,可从头来过。其二,彻底成魔,化噬魂煞气为己用。只是,凡人成魔,闻所未闻,其中千难万险……” 尹长安急切打断:“我选第二种。” “也不是不可以。” 似毫不意外,尹长风声音无波无澜,“凡人成魔,可借助上古神器九泉碧落萧。只是这九泉碧落萧尚在永夜城外沼泽地中,由食梦魔萧依依看守。沼泽遍布瘴气,普通神魔无法近身。数百年来,夺萧者无不铩羽而归,你须得当心。” “多谢兄长。”尹长安辞退离去。 洛管家推轮椅上的青年至窗前,不解询问:“殿主放心二公子独自前往魔界?” “魔界大门已开,药王殿是时候开拓新版图,放任他去魔界,权当历练。” 他转了转手中珠串,望向灰蒙蒙天空,无奈叹道,“我这身体不知还能撑多久,可以护他多久。药王殿的担子,他终究逃不开。” 永夜城外,湖泊无边无际,映着漫天星光,水雾飘渺,一片幽亮瞑濛。 渡口无人,一弯轻舟停泊,小船无风自旋,诡异至极。 烟笼暗柳,掩映湖心小岛,传闻那是食梦魔与九泉碧落萧栖身之所。 关于食梦魔的传言,六界众说纷纭,不尽相同。 有人说,她叫萧依依,看似豆蔻年华,实则活了百岁千年。 有人说,她胆小如鼠,不敢离开这片水泽。 有人说,她以梦为食,会吞噬所有人的回忆。 还有人说,她会杀了每一个登岛的人。 …… 尹长安驾着轻舟,穿过布满瘴气的湖面。 清风徐来,暗香袭人,池沐雪立在湖边,裙裾轻扬。 涟漪泛泛,星月满江,尹长安看清岸边身影,不由微微一愣,暗自摇了摇头,这食梦魔也太厉害了,幻化的人儿惟妙惟肖。 所幸早有准备,他吃下事先备好的药丸。 暗夜迷离,前面熟悉身影凌波飞过,消失于茫茫水雾深处,尹长安似乎忘记一切,失魂落魄地随之踏上湖心小岛。 长得好便算优势,譬如此刻,码头那只胆小如鼠的食梦魔没有推他下水,反而歪头上下打量。 尹长安身着墨色银纹长袍,眉心似蹙未蹙,一双桃花眼潋滟含情:“在下可在哪里见过姑娘?” 食梦魔萧依依抚额,都这年头儿了,搭讪还这么老土么? 这样酸掉牙的故事,这样的梦境,她已经吞掉很多很多。 都吃腻了。 这少年不行的呀,闲着没事儿时,不知多读读话本子学学套路么。 她心思千回百转,娇笑询问:“你是谁?” 尹长安细细思索,想了半天,只觉头疼欲裂:“我……我记不清了。” 她脚下不稳,一个趔趄,这少年十分不行的,一个谎都圆不了。 不过,送上门的记忆,不吃白不吃,萧依依想着,一拂衣袖,启动了远古幻阵。 箫声呜咽,岛上光华变幻,一片朦朦胧胧。 第47章 箫声咽 左脚脚踝传来刺骨疼痛,池环顾四周,发现自己身着大红色嫁衣,躺在山坡下,鼻尖充斥着血腥气,还有不知名的花香,面前墨衣少年目光灼灼,眼底春光潋滟。 他含笑浅浅,恍若天神下凡:“你被逼成一次亲,我便抢一次婚。” 在食梦兽安排的幻境中,她灵力无法施展,作为商人之女,本遵循父母之命,嫁予四十岁丧偶的老财主为妻。 大婚当日,青梅竹马寻上门。 眼前的青梅竹马,生得与七夜一模一样。 池沐雪眼睛一眨不眨:“我若真心爱慕新郎呢?” 他犹豫一瞬,目光黯然:“那……也只能祝愿你自此安乐无忧。” “可你怎么办?” “大约……独自疯魔罢了……” 夜风轻拂,箫声若隐若现,面前人音容笑貌分毫不差。食梦魔果然厉害,如此逼真的梦境,难怪困得住人心。她暗自摇了摇头,自己同这梦中幻影说些什么,继续呆在这里,大约也离疯魔不远了。 尹长安深情凝视面前人,总觉得在哪里见过她:“你别害怕,也别伤心,我死之后,不会饮孟婆汤,若投胎为人,便设法堕入魔道,若入畜生道,便修成妖身,以后便与你一般,化身成魔……” 池沐雪身子一僵。 “今生今世,来生来世,无论多遥远,或多艰险,我都会找到你……” 总觉得忘了什么重要东西,他按住额头,继续道:“所以,不要伤心,安心等我回来,可好?” 浓雾渐渐散去,碧空浮云,平湖秋月,万顷波光微漾,一派柔和恬淡。 皎洁月光下,男子眉目含情,对视良久,池沐雪忍住心中绞痛,一把推开面前人,一瘸一拐地往雾中茅庐走去。 她已经什么都没有了,只剩下些许回忆,哪怕得不到九泉碧落萧,也必须出去,不能被食梦魔吞噬记忆。 走出绮丽幻境,池沐雪回到茅庐,想离开,却又舍不得离开。 幻境之中,光阴如箭,日月如梭。 每日黄昏时分,尹长安都会来到茅庐窗前,送些时兴小礼物,讲些有趣小故事,风雨无阻。 夕阳瑟瑟,染红半边天,也染红大片水泽。 芦苇荡中,尹长安身上早已分不清是血是泥,踉跄爬到茅庐窗前。 “你的腿怎么了?”池沐雪趴在窗口,伊人音容笑貌恍若昨日,即便知道身在幻境,亦忍不住心惊肉跳。 尹长安一出科举考场,便日夜兼程赶回来,途中躲过几次追杀,一身狼狈,两眼却出奇的清亮:“你放心,我如今双腿已废,不会娶公主的。” “你疯了,十年寒窗,过几日便是殿试,以你的家世才貌,怎么也能捞个三甲。如今,身有残疾,入朝为官都不可能了。”她背靠在木窗上,微微颤抖。 尹长安笑了笑:“功名很重要,以后却还有的是机会。” 箫音微微一窒,她安慰自己,不过幻境而已,却嗔怨:“你这又何苦。你知道的,我不能生育,不可出门,甚至不敢见你,这样的我,不可能成为佳妇。” “我知道。”尹长安坐在门槛上,缓缓开口,“我知道,你在害怕。虽然我不知道你究竟在怕些什么,不过你放心,我会一直陪在你身边。至于世俗成见,我向来不在乎。” 风吹树动,星星一闪一闪,男子声音低沉而深情,她的心似漏了半刻。 不能再呆下去了,再呆下去一生也舍不得离开,池沐雪恋恋不舍,一步一回头地离开茅庐。 一片漆黑中,食梦魔现身。 幻境中一切动静逃不过她的耳目,食梦魔萧依依忽然很想打开门,看看那个好看又十分不行的少年,他寂寥的样子、落魄的样子、还有深情的样子…… “你答应我,无论幻境之中发生什么,永远不要参与,更不许走出木屋。” 祖母谆谆告诫犹在耳侧,萧依依心中斗争许久,直觉告诉她,屋子里才是最安全的地方。 她终于阖上窗户,又回到小茅庐。 尹长安在隔壁盖了一座草房子,门口种了一片桃花、杏花和梅花,闲暇时光浇浇水,隔着那扇窗,陪屋内人说说话。 魔界一日,幻境百年。 流年似水,眨眼间,他已垂垂老矣,依然每日来到茅庐窗前,自顾自说着话。 清晨,花瓣飘落无声,昨日送来的花枝还搁在窗台上,屋内姑娘也不再出声。 这样,他便能放弃了吧,萧依依心中默默想。 微风拂过,阳光明媚,粉红桃花树下,尹长安捋了捋花白胡须,缓缓吟诵: “荏苒冬春谢,寒暑忽流易。之子归穷泉,重壤永幽隔…… 如彼翰林鸟,双栖一朝只。如彼游川鱼,比目中路析…… 投心遵朝命,挥涕强就车。谁谓帝宫远,路极悲有余……” 诵着诵着,他也沉沉睡去。 月亮躲进云后,夜雨淅淅沥沥,尹长安一觉醒来,又回到湖心小岛。 他循着记忆,走到茅庐前,轻轻叩响门扉:“在吗?” 一如记忆往昔,无人回应,尹长安径直坐到门槛上,自顾自同屋内人说着话: “我知道你还在里面。” “我曾说过,无论雨雪,我都会陪在你身边。” “可是,有什么用啊。你有自己的蜗牛壳,永远躲藏在自己的世界里瑟瑟发抖。我的守候又有什么用,你的世界风暴雨雪,我却无能为力。” “若你想一直呆在自己的世界里,那便呆在自己的世界里。我不会打扰你,也会永远守在你窗前。你若心下欢喜,可以朝着窗外看看,若你觉得累了,也可以关上窗门,呆在自个儿小屋里,就这样隔着窗户说话,也很好。” …… 他不是个话多的人,一直说到夜幕降临。 乌云低垂,风雨大作,树枝摇晃,小路青草弯腰,一地落叶泥浆。 萧依依推开门,全身上下被雨水浇透,冻得直打寒战,一脚深一脚浅地踩在泥水中。 谁说是幻境,便不会动情,便不会伤心,为何她会这般心痛? 祖母,我好像遇到喜欢的人了。 或许外面世界很危险,可是,无论如何,我都决定出去了。 不顾大雨倾盆,无视脚下泥泞,她满心忐忑走过来,不再犹犹豫豫,用尽全身力气,紧紧抱住尹长安。 她紧紧贴在他的胸前,却感受不到一丝温度。 尹长安身体僵硬,愣了一瞬,一把推开了怀中女子。 萧依依愕然,抬头望着他。 漫天风雨,尹长安全身上下早已湿透,额前两缕发丝紧紧贴在脸上,眼中情绪复杂,有歉意,有思念,唯独…… 没有爱意。 她揉了揉眼睛,仔细凝视面前好看的桃花眼,那双含着璀璨银河的眸子,终于闪闪发光。 萧依依心底突然发慌,什么时候开始,这双眼睛沉寂似荒芜? 然而,她没有时间细想。 作者有话要说:“荏苒冬春谢,寒暑忽流易。之子归穷泉,重壤永幽隔…… 如彼翰林鸟,双栖一朝只。如彼游川鱼,比目中路析…… 投心遵朝命,挥涕强就车。谁谓帝宫远,路极悲有余……” ------悼亡诗 潘安 第48章 灯阑珊 夜雨深深,尹长安抬手,一把晶莹透绿的玉萧飞入手中。小木屋失去支撑,轰然倒塌,惊起水花阵阵。 一个习惯于迷惑别人的人,一旦迷惑不了别人,注定被人迷惑。 萧依依气急怒吼:“你骗我?” 尹长安声音沙哑,不复之前温柔:“抱歉,我也为了九泉碧落萧而来。” 漫天风雨渐渐平息,凉凉夜风中,细细雨丝飘荡。 冷雨湿透衣衫,她打了个寒噤:“那你梦中把我当成何人?” 尹长安望过来,幽深眸底只有歉意:“心悦之人。” 她心底抽疼,眼睛也有些发涩,瘪嘴道:“你骗人,即便幻境,朝夕相对中,你又如何能演一辈子戏?” “上岛时候,我便中了引魂香,会忘记往昔一切,将毒发后所见的第一人当成心底执念最深之人。老死之后,从幻境出来,恰逢暴雨,兴许冲出我玉冠中解药,我便记起了过往。”他心底忽而有些庆幸,也有些疑惑,幻境之中,他所见到的沐雪,到底是真的她,还是想象中的她? 萧依依刻意压低了嗓子,掩饰住哭腔:“你不怕毒无法可解吗?你心悦之人如何能接受你与其他女子有纠葛?” “如何不怕,所以我的衣袖玉冠甚至鞋底里都藏了解药。另外,水中沼泽、小岛周围,来往船只上也撒了醒神粉。只要碰到这些,我便会想起所有一切。”尹长安答道,不仅如此,幻境外,他日常衣物、起居之所、客居之地、所有可能去的地方都藏有解药。一旦出了幻境,不可能想不起来,即便想不起来,也不可能碰不到哪怕一份解药。 她杏目圆睁:“你便那么喜欢她?” 似陷入某些回忆,尹长安眸底不再冰凉,面上柔和不少:“她自是极好的。若真是她,困于幻境千年万年,又有何妨?可我若陪着一个假人在这里,真的她岂不会伤心” 萧依依忽觉心塞不已,想了想:“你这般待她,她却不知道。” 他微微一怔,似想到什么,又释然:“喜欢她是我的事,她看不看得见,又有什么关系。” “欢喜你也是我事,所以,我偏要跟着你。” “我喜欢她,她若觉得是负担,我也不会去打扰她。”尹长安边说边步行离去,“萧姑娘,谢谢你的欢喜,但是,我心里已经有人了。所以,也请姑娘自重,莫要打扰我了。” 她不依不挠:“我偏要跟着。” “那便莫怪我不念夺萧之情。”他未转身,噬魂剑蓦然出动,大树树干一分为二,人也走出数十米远。 萧依依躲开身后倒下巨木,鼓足勇气斥责:“对一个小姑娘,你可真不够温柔。” “你所谓的温柔,才是最大的残忍。” 尹长安冷笑,墨衣身影融入无边夜色。 上元佳节,火树银街,雕栏玉栋,花灯如昼。 “永夜城是魔界最大的城池吗?”人群中,池沐雪提着盏莲花灯,缓缓前行。 “不,永夜城只是出入魔界必经之地,鱼龙混杂,繁华背后危机四伏。若论最大的城池,当属上阙,落城与幽冥。” 池瑜拨开迎面而来的宫灯流苏,边行边道,“上阙为魔界之都,在暮弦所辖之地;落城属白州,为我所辖;幽冥城在九妹池琬手中,与冥界都城酆都相连。” 她待开口,蓦然转身,目光却凝住了。 长街熙熙攘攘,穿着墨色长袍的男子渐行渐远,她不顾身后呼唤,挤入拥堵人群,追了过去。 暗夜深沉,漫天灯火璀璨,池沐雪茫然追着熟悉背影,心神恍惚,不知不觉拐过几个街角,前方身影倏地消失不见。 人群忽地聚拢过来,个个青面獠牙,几只暗箭飞过,她手中花灯落地,险险避开,踉跄退后数步。 慌张中,池沐雪脚被什么绊了一下,朝河沟栽去,却被身侧之人拉住。 她抬头,只见面前人带着银色面具,幽深眼眸暗不见底,声音微微暗哑:“姑娘,小心。” 银面人说完,手中玉箫光华舞动,击退涌上来的妖魔,拉着池沐雪冲了出去。 穿过长长街道,她目光凝在银面人身上,一颗心倏地砰砰直跳。 两侧阁楼跳出数十名黑衣杀手,行人中看似普通的游客也纷纷亮刀,银面人回头看了眼池沐雪,见她并未亮出兵器,目中疑惑,只好护她且战且退。 一时间,行人尖叫声,奔跑踩踏声,黑夜打斗声,花灯落下霹雳火声,不绝于耳,整条街道一片狼藉。 饶是刺客众多,银面人护着身旁女子,竟丝毫不落下风。 解决完刺客,偌大长街空无一人,只余地上零星灯火呲呲燃烧。 暮弦很快带人赶到,面色冷峻:“竟然还是死士。” 见池沐雪目光一直没有离开银面人,池瑜眉心一跳:“请问阁下是?” 银面人一怔,随即松开手中柔荑:“在下药王殿尹长安。” “原来是尹二公子。多谢二公子相助,不知来永夜城所为何事?”池瑜回礼。 尹长安声音无波无澜:“家兄派在下前来,想与几位谈笔生意。” 池沐雪喃喃打断:“二公子面具真好看。” 尹二公子退后半步:“公主谬赞。在下面目丑陋,恐惊吓他人,不得已才以面具示人。” 池沐雪上前一步,直直盯着他:“既然谈生意,自当坦诚相待。公子可否摘下你的面具,好教人安心。” “样貌粗鄙,人厌鬼泣,怕惊扰到公主。”尹长安不动声色,又默默后退了两步。 “无妨。”她又上前几步。 他身子抵到街角墙壁,退无可退,无奈之下,只好站着不动。 一时之间,池瑜咳嗽声,街道喧嚷声,火花劈里声,尹长安还在说着什么,她全然不及理会,手微微颤抖,一把揭开他脸上面具。 银箔面具落地,青石板上一声叮铃脆响。 夜明珠亮如白昼,灯火摇曳,照亮一张面目全非的脸,上面坑坑洼洼,布满烧伤疤痕,半只眼皮耷拉,上下唇瓣带着一道紫红疤痕。 池瑜不由摸了摸自己脸,倒抽几口凉气,这尹二公子看上去矜贵雅致,不想一张脸恐怖如斯,心底理解之余,更泛起几分同情。 面前女子这样没教养,若非自家侄女,真想好好教她做人。 无奈还是自家侄女,他能怎么办,只能继续宠着呗。 这样想着,池瑜紧了紧手中折扇,他真的太难了。 尹长安面上看不出表情,唯有一对眸子幽深:“抱歉,让公主受惊了。” 不理会众人眼色,池沐雪盯着那张严重烧伤沟壑纵横的脸,自始至终目不转睛:“药王殿名医宝典多如牛毛,灵丹妙药更是六界闻名,怎会治不好尹二公子的脸?” “公主可曾听过,医者不自医。我的脸乃天火灼伤,药石无灵。”尹长安拾起面具戴上,不愿多说。 他转身走到路口,声音僵硬:“公主今日情绪不佳,结盟的事情,还是改日再谈吧。” 远方街道,车水马龙,灯火璀璨依旧,丝毫不受影响。 池沐雪一动不动,过了半晌,讷讷开口:“弦叔,你说,他像不像七夜?” 暮弦忍不住提醒:“少主,七夜消失在您面前,您还在天池旁立了衣冠冢啊。” “可是,冥界寻不到他的魂魄和名字。何况,他们的身形,实在太像了。”池沐雪握紧拳心,哪怕只剩一分可能,她也绝不会放弃。 “弦叔,帮我查一下尹长安,关于他的所有事情。”她想了想,提步朝男子消失方向追了过去。 “是。” 池瑜惯看风月,一时间明白了几分,叹了口气。 没办法,对方是药王殿二公子,不然便抢回来给侄女当面首好了。 他真的太难了。 长街暗处,尹长安接过黑衣人手中新递来的面具:“都布置好了吗?” 黑衣人躬身行礼:“二公子请放心,殿主一早就安排好了。” “好,让那些人机灵谨慎些。雪儿冰雪聪明,很容易被她发现破绽。”尹长安叹了口气,幸好兄长也是七窍玲珑心,让他带上双层面具,提前打点好尹长安的生平。若她派人探查,大概也只能得到尹长安的成长往事。 和这些人打交道,可时时刻刻得悬着颗心。 永夜城城楼上,侍从递来一张绛红色请柬,暮弦伸手,待看到上面的烁金大字后,烫手似的缩了回来。 池沐雪狐疑接过,不由好奇:“慕叔好像对请柬的主人有意见。” “是。” “为什么?”讨厌到连东西都不愿碰。 “幼时,池琬抓了我和姐姐……”他抿了抿唇,不愿多说。 望着暮弦黑成砂锅一样的脸,池瑜促狭笑道:“听闻魔后拿你姐姐要挟你,我一直好奇,她最后得手了没有?” 他轻摇折扇,接住暮弦砸过来的茶杯,不无遗憾地叹道:“看来是得手了,多好一只猪,竟被一棵老白菜祸害了。” 池沐雪略加思索,忽想起暮弦初见七夜时而目露同情,时而隐隐透着庆幸,如今看向尹长安也是一模一样的眼神,不由一双凤目斜睨了过去。 飞来的眼刀令暮弦一个激灵,立即明白她心中所想,慌忙解释:“少主和她们不一样,尊上命我好好照顾少主,若少主非要我服侍,我也只好勉为其难……” “想得美……” 暮弦话未说完,两个杯子砸了过来。 池瑜幽幽开口:“侄女是没见过,暮弦十几岁时候,生得粉头白面,活脱脱一个人间白衣小书生。琬儿的母妃,也即是当年的魔后,看到了,都挪不开眼。” 想起九黎俊逸翩然的大师兄子陌,也收到如山的情书,池沐雪不禁好奇,这仙界魔界喜好都一样么? 不,魔界民风都这么彪悍么? 不,消息都这么劲爆么? 她眯了眯眼:“像七叔这般绚丽夺目的公子,岂不是会迷倒更多人?” 终于遇到知己,池瑜颇有些激动:“那当然,不然怎知魔后想勾搭暮弦。不过,她勾搭的人虽多,最喜欢的却是三哥。” 一口茶水喷了出来,池沐雪忙转移话题,将请柬递给池瑜:“小姑姑池琬想邀我去幽冥城。” 池瑜挑眉:“你想去吗?” 她不答反问:“若有一日我与小姑姑动手,七叔会帮谁?” 第四卷 之子于归 第49章 飞琼碧 “我们当年都很宠爱你小姑姑池琬。毕竟一起长大,琬儿又是唯一的妹妹,你父亲对她更是包容溺爱。”沉吟片刻,心中已下决定,池瑜眸中光芒黯了下去,“不过她这些年所作所为确实令人寒心。你与九妹,我会站在你这边。” “因为池琬派人行刺吗?” 永夜城花灯璀璨,人来人往,池瑜微微颔首,眸底倒映着远方城池:“琬儿既然想杀你,以她的性格,不达目的,决不罢休。三哥既将玉清乾坤扇给你,你便是魔界之主,我又岂会不帮?” 兄弟众多,都是血浓于水的亲人,那人却是他豁出性命相交之人。 士为知己者死。 沐雪望着空中悬浮的夜明珠,璀璨华美至极:“七叔,你知道她似乎与仙界颇有渊源?” “十几年前,九妹救了一名为初阳的少年,将其带回魔界,并任命为贴身侍卫。后来,你父亲即魔尊之位后,派人调查初阳身世,发现这人出自仙界白云山庄初家,便将其逐出魔界。”池瑜想起初阳眼中偶尔流露的切骨恨意,不可能逃得过敏感如池渊的眼睛。 池沐雪想了想:“白云山庄满门因何而灭?” 池瑜闭了闭眼:“那时,三哥被前任魔尊池斛追杀,我也因求情入狱。我猜想,池斛误会三哥躲藏在白云山庄,问其要人未果,便亲自带兵灭了白云山庄满门。” “池斛是你们的亲生父亲,他怎会……”池沐雪欲言又止。 “怎会如此绝情?”池瑜苦笑着接道,“当年,魔后污蔑三哥生母宸妃与人有染,人证物证俱在,宸妃辩解不过,莫名故去,众人皆言其畏罪自杀。三哥气急,孤身独闯魔宫质问魔后,无人当其对手。魔尊池斛心生忌惮,全六界重金悬赏捉拿。三哥逃亡了六年,直至遇见你母亲。” “我没有学会如何成为一个好父亲”,池渊所言犹在耳侧,原来他真的没有遇到一个好的父亲。池沐雪忍住泪水:“七叔,我想听听你们当年的故事。” “好。”池瑜别开脸,望向满城浮华璀璨,慢慢叙起曾经鲜衣怒马少年郎…… 有些事情,一旦打开闸口,便如洪水肆虐,无法收拾。 昼未暗,夜未亮,日还暖,月还冷,他们还活着,便永远活下去。 也许,在岁月尽头,再相见时刻,也不过微微一笑,叹一句“吾一路行来,偶尔精彩纷呈,终不过风轻云淡。” 永夜城上空,成千上万的夜明珠高悬,华光璀璨,暗处却漆黑一片。 午夜时分,萧依依躲在伸手不见五指的街角,举起一支竹箫,偷偷奏起忘忧曲。 这些日子,她一直暗中跟踪尹长安,终于寻到他所谓心上人——他看向池沐雪时,眼底星星藏也藏不住。 暗夜深沉,萧音幽咽,清冷似月色,隐谧入梦乡。 另一缕萧音倏地传来,打断忘忧曲,萧依依心中一紧,遁入黑暗街巷。 湛蓝夜空下,尹长安站在屋顶,长身玉立,墨色长袍融入黑夜,银色面具反射着白光。 似发现了什么,他忽然收起玉萧,行踪神神秘秘,拐过几条窄巷子。 萧依依偷偷摸摸跟上去,想看看他葫芦里究竟卖什么药。 尹长安来到城外溪水边,静静站在木桥上,似在等着什么。 不知过了多久,水面冒出几只飘飘忽忽的魂魄,黑发盖住脸,兀自滴着水,飞速朝他逼近。 打斗甚为激烈,恐殃及池鱼,萧依依挪了挪身子,打算偷偷离去。 尹长安一边应付杀手,一边对着草丛大声喊:“公主,幽冥城悬赏重金捉拿你,快跑!” 清亮声音划破夜空,不慌不忙,引起水鬼杀手注意,大半人马掉头攻向萧依依。 杀手们一分心,尹长安很快解决完几只纠缠上来的水鬼。最后一只冲到萧依依面前,被拦腰斩成两截。 这人铁定故意的! 故意出卖自己,故意吓唬自己,萧依依满心恐惧化为愤恨:“尹二公子,你……你又利用我?” 他直认不讳:“是。” “你臭不要脸……”她咽下下半句,还利用女儿家的感情。 尹长安毫不在意:“你非要跟着我,自轻自贱,与我何干?” “你……我……”她指着自己,又指向尹长安,气得哆嗦半天说不出去话。 “你想说,你喜欢我,对吗?” 尹长安收起手中玉箫,漫不经心,“好啊,既然你喜欢我,那当我求你,不要再纠缠沐雪,从此不找她的麻烦,如何?” “你混蛋!”饶是再胆小的人,也忍不住咬牙切齿。 “我说过,我从来不是一个好人。我还说过,你若敢动她一根汗毛,定教你生不如死。” 他转身,周身沐浴月光,清辉冷冽,“今日之事,暂且放你一马,夺萧之债便算还清。自此之后,你若怕死,最好不要算计她。” 冷风袭来,萧依依打了几个寒颤,凉到心底:“她就这么好?” 他毫不犹豫:“是。” 萧依依不甘,瞥了瞥嘴:“哪里比我好?” 尹长安闻言,眸底温柔不少:“她比你温柔美丽,比你聪明通透,还比你勇敢坚韧。” “我不信,难道处处都比我强?” “当然没有,她曾经不如你身体健康,不似你活泼单纯,甚至还没有你的好运气。”尹长安眸底黯了黯,唇边却带了丝笑意,“生而实苦,而她,尤为不易。” 他也不知道喜欢她什么,那个看起来柔弱无依却又冰雪聪明的姑娘,偶尔也心狠手辣,还时常冷心冷情。只是,他一心想护着那个藏在温柔外表狠辣手段冷心寡情外表后的女孩儿。 怜其不易,慕其智慧,感其坚韧,只因其人,无人可替。 “最后一遍警告,别再跟着我,也别去找她麻烦。” 他说完,身影彻底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夜半萧音戛然而止,几只黑影自窗台闪过,池沐雪起身追了上去。 绮梦楼灯火通明,人群熙熙攘攘。水榭亭台处,飘絮一袭红衣热烈似火,长发披肩,面色惨白。 看见来人,她眉心微蹙:“你都知道了?” 池沐雪径直坐下:“最近屡遇刺杀,可知晓我身份与住处的人并不多,料想有人泄密。前几日,我分别告诉七叔、弦叔还有你三个不同的落脚点,只有告知你的那间客栈出了问题。” 飘絮没有否认,“你这么聪明,难道不知今夜为何故意引你前来吗?” “当然为了杀我。可我不明白,你我素无恩怨,你为何如此做?以你的身份,为财为名为利都不大可能。” 她冷笑:“你可知,十年前千机楼一场大火,满门被屠杀殆尽?” 池沐雪心下讶异:“千机楼?所以,你不叫飘絮,你当真是百里飞琼一魂?” “现在才知道,太迟了。”百里飞琼一招手,数十只鬼魅飘荡而来,阴气森森,围拢池沐雪。 “还不迟!”池沐雪手中剑光一闪而逝,数几只鬼魅即刻魂飞魄散。 她欺身逼近百里飞琼,定定注视那双杏眼,语调温柔:“你潜伏在七叔身旁,只为了报仇?你自己不可能做到这些,背后之人究竟是谁?” 百里飞琼心底蓦地一疼,紧紧捂住胸口:“摄魂?” 池沐雪移开目光:“你可知,有人曾对你用过摄魂?” 闻言,她心下一惊:“不可能。” “你难道不觉得奇怪吗,你在魔界这么多年,为何缺少其他两魂,为何记忆模糊,为何……” 见她神情迷茫,池沐雪更加笃定心中猜测,走到她身侧,细语呢喃,似哄小孩子睡觉,“你还记得百里临风吗,他是我师兄,托我寻找你。” 回忆了许久,百里飞琼缓缓开口:“临儿,他还好吗?” 池沐雪柔声安慰:“他很好,聪明通透,已经回百里家了。” 百里飞琼喃喃自语:“那便好。” 池沐雪扶她进屋,躺到床上:“百里姑娘,不要着急,好好睡上一觉,你会慢慢记起过往的。” 绮梦楼消息不胫而走,池瑜闻讯,匆匆赶了过来:“她怎么样了?” 池沐雪目光扫过碧纱橱帐:“她已经歇息了。百里姑娘似乎忘记了不少事情,七叔你知道吗?” 池瑜一怔,随即点了点头:“你也一夜未睡,我来照顾她吧。” 见他不愿多说,池沐雪转身离开。 碧色纱帐内,百里飞琼强撑着睁开眼睛:“你来了……” “以后莫要算计雪儿了,否则……”池瑜望着塌上的人,否则怎么样,他也不知。 她唇边浮出一丝苦笑:“她便这么重要吗?” “嗯。”池瑜目露哀伤,走到桌边坐下,斟酌半晌,解释道,“我母亲原是一只千年狐妖,只因容貌艳丽,被魔尊池斛看上,强抢入魔宫。她在生下我之后便去世了。池斛好色,魔宫之中妃嫔无数,勾心斗角,我自小连所谓的父亲的面都没见过。五岁那年冬天,我又冷又饿,以为自己快要死了,三哥却突然出现了。他教我读书习武,待我如兄如父。” 她心中一震:“所以你对沐雪,爱屋及乌?” “嗯,她是三哥唯一的孩子。”池瑜垂下眼帘,他会好好照顾她,便如三哥曾经那样照顾自己。 百里飞琼闭了闭眼:“对不起。” 池瑜抬头,紫色幽瞳静静注视她,眸底藏着深深魅惑与哀伤,低声呢喃:“不要害怕,不必抱歉,也无需愧疚。好好睡上一觉,醒来时,你会开开心心的……” 百里飞琼目光涣散,沉沉睡了过去。 第50章 花朝节 夜里,百里飞琼长睫微颤,几滴泪水悄然滑落。 她怎会忘了,少女时情窦初开,沦为鬼魅执着,还有折扇轻摇的紫衣少年…… 年少时,她嫌大红艳俗,从不着红裳。可母亲觉得大红颜色喜庆,非逼她穿上似火红衣,奔赴一年一度花朝节。 千机楼擅长机巧设计,花朝节夜市上,族中男儿都会拿出得意之作,竞价售卖,争当魁首。族中女子亦盛装出席,以期邂逅良人。 她有一幅园林盛景图,构思了三年,描画了三年,如普通姑娘精心绣着自己的嫁衣,笔笔携带情谊,处处暗藏小心思。泛黄纸页上,亭台楼阁美轮美奂,草木花卉争相盛,放虫鱼鸟兽栩栩如生。 作为全场唯一售卖图纸的女子,她想,她定能一举夺魁。 从日暮黄昏等到夜半更深,她摊铺前竟无一人问津。 不少人还远远绕开,百里飞琼也不以为意,哼,看这些小可怜吓得。 她不就逛逛花楼,喝点花酒,闲暇时带侄子看春宫,偶尔调戏仙界男儿,拐走几个青楼花魁,□□一下小倌倌少年么…… 这些人也忒没见识了。 夜暗星沉,灯火极盛,池瑜一袭紫衣,矜贵风雅,轻摇着折扇,缓缓踱步而来。他面上慵懒之色顿消,眸底一亮:“这图纸甚美,多少钱?” “可惜无人识货。看你生得不错,眼光也不错,想必算有见识的,送给你好了。”她站了一夜,又累又困,早已意兴阑珊,迫不及待送出图纸,好回家休息。 池瑜接过图纸,转身走出几步,蓦然回眸一笑:“它当为全场之冠。” 夜市灯火如昼,紫衣少年郎面如冠玉,衿带轻扬,她的心倏地停了半刻。 心,先别停。 她堂堂一介女侠,见过大世面的,怎可在美色面前低头…… 两颊滚烫,她竟真的在美色面前羞涩低头,还甜滋滋地认同,嗯,确为全场之冠呢。 百里飞琼觉得自己魔怔了,一晚上翻来覆去辗转反侧,脑海里颠三倒四全是紫衣少年的身影。 天亮时,她顶着灯笼一样的黑眼圈,听母亲眉飞色舞,讲着有人以九颗夜明珠天价购得一幅园林盛景图,心中艳羡不已。 一个时辰后,九颗夜明珠悬在她闺房,一如少年回眸笑颜,粲然生辉。 花朝节一晤,她寻了紫衣少年三年,变法儿探听与之相关的消息。 她听闻,魔界七皇子池瑜,喜着紫衣,爱奢侈,性风雅,以九颗夜明珠购一幅图纸,斥三万金修建府邸,王府亭台楼阁,迤逦辉煌。 自那时起,她决意封笔,既有明珠在前,又何必贪图鱼目。 她听闻,池瑜已有心上人,喜着红衣,艳丽无双。 自那时起,她便日日着红裳,盼下次相逢之时,他会多看她一眼。 她听闻,池瑜府邸建成之日,便是他迎娶七王妃之时。 池瑜府邸建了三年,三年到了,她也将将及笄。 魔界有人上门提亲,却被父母婉拒。 他们又来了数次,次次连人带物被扫地出门。 她得知后,撒娇撒泼用遍,阴谋阳谋使尽,一哭二闹三上吊软硬兼施。在她快饿成皮包骨头时,父母终于拗不过,准许她出门了。 她寻思着,下次提亲的人来时,她该故作矜持呢,故作矜持呢,还是坦率相迎呢? 她又想,来了便好,顺其自然。 三年又三年,她从妙龄少女熬成了人人嘲笑的老姑娘,提亲的人却再也没来。 熊熊大火不期而至,千机楼亭台宫阙,付之一炬。 凶手砍倒了父亲、母亲、兄嫂弟妹,还有她。她倒在血泊中,望着滔天火光血光,心中有些遗憾,此生再也等不到她的紫衣郎了。 冲天烈焰中,池瑜轻摇折扇,踏火而来,恣意翩然。 狐狸眼,靛蓝佩,山河扇,白玉冠,紫衣郎,如一场可望不可及的大梦。 没有人比她的紫衣郎更好看,故而,她热泪盈眶,挪不开眼。 他抱着她,焦急唤道:“姑娘?” 姑娘?她含泪轻笑,你不知这个姑娘欢喜你,欢喜了三年又三年。 幸而,上天待这个姑娘不薄,临死之前见到了梦中的紫衣少年,不枉她痴痴寻了三年,又痴痴候了三年。 两次见面,那是一生的缘分。 两次见面,用尽了一生缘分。 漫天大火中,她咿咿呀呀,发不出声,死在心悦之人怀中。 那时她想,这,算不算轰轰烈烈。 奈何桥上,紫衣女魔望着她,魅惑双眼像极了梦中的紫衣少年,声音如黄莺娇啼婉转,“可饮孟婆汤?” “已饮。” “可忘却前尘事?” “已忘。” “为何终日彷徨不上奈何桥?” “吾心有不舍。” “不舍何人?” “一紫衣少年郎尔。” “本宫记得,他流连百花丛,片叶不沾身。” “争当百花之冠。” “他眷恋万种风情。” “愿为风情万种。” 紫衣女魔微微叹息:“汝一缕幽魂,魔界煞气甚众,恐难长久,可九死不悔?” “不悔九死。” “如此,称汝所愿。” 紫衣女魔带她离开冥界,成为魔界飘荡的一缕幽魂。 一日,她无意瞥见池瑜,他一袭紫衣矜贵风雅如旧,只狐狸眼深处不复昔日慵懒,悲伤满得快溢出来。 她不知何故,不自觉随之至永夜城,终日在他窗前徘徊。 又一年花朝节,池瑜眸子出奇明亮,一手提着酒壶,一手持玉著敲桌唱道:“美人乘风踏月,清颜如玉,飘然似絮……” 从此,绮梦楼中多了头牌花魁,名飘絮,娇颜胜花,红衣如魅,美艳无双,风情万种,神秘莫测。 或许,她为人一生,为鬼一世,便如大红,炽烈浓艳,狠也恣意,爱也浓烈,悲痛绝决,畅快淋漓。 永夜城酒肆林立,彻日熙熙攘攘。 街边雅间内,池沐雪目光灼灼:“这些日子,食梦魔常骚扰,多谢尹二公子出手相助。” 木桌对面,尹长安目光温和:“公主客气了,她不会再来了。不知找我前来,可有其他事?” “是我有事相求。”百里飞琼眉头紧锁,拨开珠帘,款款走来,“尹二公子可有九泉碧落萧,可会奏子夜歌?” 他扫过池沐雪,眸光一闪:“九泉碧落萧确实在我手中。只是,子夜歌以命为引,被六界列为禁术,百里姑娘究竟有何执念,想入子夜歌幻境?” “我年少时,曾喜欢过一个人,寻了他许多年,等了他许多年,又做鬼陪他多年,总觉着他时近时远,一直对我若即若离,有时明明眼里有爱,有时又冷得让人心寒。”百里飞琼眸底一片茫然,“我已忘记许多事情,也记错许多事情。我想知道,这些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他到底怎样想的。” “你又何必在意他怎样想的?” 尹长安淡淡接道,“若我喜欢一个人,无论有何苦衷,定会时时陪在她身边,处处护着她,怎舍得对她若即若离,怎忍心教她猜着忌着。” “被公子喜欢,应当是很幸福的一件事。” 百里飞琼看了眼池沐雪,若有所思地垂眸,“我总觉得,我与他之间,不该只是这样。我的爱甚为卑微,不当说什么甘心不甘心,本就自愿陪在他身旁。可是,偶尔我也想,一切若只如初见,有没有可能不错过……” “摄魂未解,我违背施法者命令,已命不久矣。只想知道当初若勇敢一点,会不会有个不一样的结局……” 池沐雪眉头紧锁:“若结局不一样,你待如何?” 百里飞琼苦笑:“那不是很圆满吗?” 池沐雪又问:“若结局一样呢?” 她答道:“我亦不留遗憾。” 望着百里飞琼眸底涌动的希冀、坚定、还有忐忑,尹长安点了点头。 第51章 池中玉 玉萧声动,月夜流光。 一切恰如初见时。 风息,云隐,月出,星闪,花朝节上,灯火璀璨,紫衣少年蓦然回首,红女女子一笑生花。 她不再羞涩低头,目光定定凝视池瑜,笑颜明媚,唤了声“公子“。 池瑜亦没有离开,面上惊愕转瞬即逝,转身一步步走到她面前:“你总认为,你爱得卑微,恨也卑鄙,藏得小心翼翼,孰不知,身为鬼魅,爱总执着,恨总难消。你自以为爱了我多年,也怨了我多年,可自始至终,都不过你一厢情愿自以为是。你恨错了人,也爱错了人。” 紫色发带落于肩上,池瑜唇角微勾,笑容极尽嘲讽,“你在我身边蛰伏这么多年,你以为,池琬与你的那些手段,我当真不知道?你恨的人,从未伤过你,你爱的人,也从未爱过你。” “飞琼,放手吧,你的存在毫无意义。” 百里飞琼猝不及防,面上血色顿去,一片惨白,良久,讷讷开口:“你说得对,我恨的人不值当被恨,爱的人更不值得被爱。” “池瑜,自此刻起,我们恩怨两讫,爱恨两清,再无纠葛,一别永不相见。” 池瑜轻笑,好啊,一别永不相见。 狂风骤起,街上宫灯被风得东倒西歪,熙熙攘攘人群也相继消失。 城楼上,尹长安收起玉萧:“他已经发现了。” “怎么会?”池沐雪话音未落,便对上池瑜一双似喜还悲的狐狸眼,心中大惊。 池瑜轻轻挥扇,尹长安与池沐雪似浮萍般卷入风中,越飘越远。 空荡长街,萧瑟寂寥,一片狼藉,容颜绝世的两人,分外醒目。 池瑜道:“回去吧,飞琼。” 百里飞琼眸子黯了又亮,亮了又黯,几滴泪珠悄然滴落,怅然笑道:“回不去了。” 梦境碎裂,满天杂物乱飞,她身影在夜空中越来越淡。 池瑜又气又急,追了上去,似往常般拉住她,手却直接凭空穿过。 他望着自己颤抖的双手,声音也抑不住地颤抖:“飞琼?” 百里飞琼含笑,凝全身力气于掌心,一把推开了他,清幽的声音在夜空飘荡。 “我们两清了,从此永不相见。” 梦,醒了。 梦醒后,池瑜寻着箫声,很快找到城楼上两人。 他急切开口:“雪儿,让她忘了过去,好魂魄归位。” 池沐雪诧异道:“您不会后悔?” 池瑜眉头紧锁:“打我记事起,不知何谓后悔。” “可愿不愿意忘记,愿不愿意魂魄归位,是她自己的事情。” “若不如此,她仅剩的一魂定撑不过今日,另外两魂也难以维系。” 池瑜眸底蕴着深深悲伤,悲伤得令人不忍拒绝,池沐雪竟鬼使神差地道了声“好”。 子夜歌未尽,百里飞琼还吊着最后一口气,依稀沉浸在梦境,身影淡得近乎透明。 长街上一片狼藉,她望见来人,拾起地上靛蓝折扇,泪眼婆娑:“让他忘了我吧。” 池沐雪一愣:“他已经忘了。” 女子声音轻若飞羽,引得百里飞琼一阵恍惚,怔怔对向那双幽瞳。 过了片刻,百里飞琼面上愈加迷茫,轻轻抚着手中折扇,喃喃自语:“这把折扇,很是精致。他的主人,一定生得很体面吧。” 池沐雪接道:“是呀,他一直很体面。你现在不该去寻找另外两魂吗?” “我虽记不清过往,但总觉得有些事情很重要,似这把扇子一样重要。”她身影快要消失,声音也近乎空灵,“你说,魂魄归位之后,彻底忘掉一切的那个人还是我吗?” 池沐雪垂眸不语,成魔便意味舍弃来生,可她从未遗憾。 毕竟,没有记忆的来生,那人究竟是谁? “我要走了,谢谢你。”百里飞琼握紧手中折扇,轻轻一挥。 长长的街道慢慢消失,灼目红衣渐渐变淡,直至完全消失不见。 子夜歌戛然而止。 池沐雪被尹长安拉着逃出幻境时,耳旁忽然忆起年幼时父亲叮咛,“雪儿,你记着,摄魂之法,不可轻易使用。且不论少数心志极坚之人,对于某些人而言,有些事情已然刻骨铭心,看得比他们生命还重要,永远无法抹去。” 是不是有些记忆虽然不在了,而感觉却依旧清晰? 天崩地陷,高楼轰然坍塌,她望着紧紧护在身侧的尹长安,心中犹疑更甚。 千里碧空如洗,一轮圆月高悬,城楼屋顶上,池瑜闷声喝酒,身后堆了几十只青玉酒坛子。 来人脚步声渐近,他头也不抬:“她去投胎了?” “嗯。”池沐雪轻轻颔首,她本想说“你只道她往生,尚且如此痛苦,若她当真魂飞魄散了呢?” 趁其醉意朦胧,她行至身前,静静凝视那双极尽妖冶魅惑的狐狸眼。 便是这双狐狸眼,令她猝不及防,鬼使神差地去抹掉百里飞琼记忆。此刻,深深睫毛掩映下,他眸底浸满悲伤。 池瑜挪开视线,声音不复往日慵懒,反透着几分怅然:“她让你来的吗?” “既然不重要,为何不愿忘记?”池沐雪咬了咬舌,其实她想问,既然重要,为何她在时,不曾珍惜? 池瑜苦笑,没有问答她的问题,自顾自地讲着故事。 “那年花朝节,我闲逛灯市,从一名红衣女子那里购得一幅园林盛景图。” “之后,仙界不停有人探听我,追根溯源,一查便知千机楼百里飞琼所为。虽然只见过一面,但她面若芙蓉,所绘建筑美轮美奂,自难忘怀。” “飞琼散布消息,说她精心准备的嫁妆于花朝节被紫衣小贼偷去。我便令人放话,魔界七皇子府邸筹建了三年,建成之时,将迎娶红衣佳人。” “府邸建成之后,我依言差人去千机楼提亲,五次提亲,五次被拒。” “为表诚意,我打算亲自前往,却因替三哥求情而身陷囹圄,这样又蹉跎了数年。” “后来,三哥成为魔尊,我重获自由,盛装前往千机楼。赶到之时,千机楼遭逢大火,她也葬身火海。” “池琬在冥界寻得飞琼魂魄,迫其神魂分离,故意洗去其中一魂记忆,赠与了我。” “魔界煞气深重,一缕魂魄也难长久,而永夜城永夜无昼,最适鬼魂生存。我便诱她离开幽冥城,自此长居永夜城。” “她出身千机楼,素来喜爱绘制机关建筑相关图纸,我便请她规划永夜城,重建绮梦楼。” “她以为无人扰她,不过投我所好,孰不知我见她玩得开心,勒令永夜城尊她敬她。” “绮梦楼中,专门招揽女鬼,也只为了收集阴气,利于她鬼气凝聚。” “我知她受池琬所控,不可忤逆摄魂之术,须暗中传递消息,便时而透露些无关紧要的事情。” “她误以为三哥灭千机楼满门,仇恨难消,却又怕我知晓后为难,我一边佯装不知,也一边有意无意暗示真相。” “身为魔界王室,我们身上煞气较之普通妖魔更重,相距太近或相处太久,她身上好不容易凝聚的鬼气会被冲散,故而,我常常避之不见,只敢默默远观。” …… 池沐雪愕然:“所以绮梦楼花魁住所位于顶层,与永夜城城楼遥遥相对?” “嗯。”池瑜轻笑,漂亮狐狸眼微微上扬,或许,她永远不会知道,她对自己有多重要。 他知道,红衣女是她,绘图人是她,千机楼千金是她,窗前徘徊女鬼是她,绮梦楼花魁是她。 她只道他是魔界紫衣少年郎。 世人皆闻千机楼大小姐百里飞琼深深爱慕魔界一紫衣少年,世人皆道魔界七王爷嗜好红衣女鬼。 浑不知,那年花朝节,灯火璀璨时,长街深深处,怦然心动的不止红衣女子,还有紫衣少年。 一个蓦然回首,星月失色, 一个嫣然低头,一笑生花。 或许这样,也从未辜负吧。 凉风拂过,长夜寂寂,尹长安蓦然开口:“其实,百里姑娘还有机会。” 手中酒坛自屋顶滚落,池瑜霍地站起:“当真?” 第52章 沉沉夜 尹长安解释:“百里姑娘一魄受池琬摄魂之术影响,可若在她魂魄归位之前,施法者亲自解除或施法者死去,她便不会忘记这几十年过往。” 池瑜眉心微蹙:“所以,若除去池琬......” 尹长安点了点头。 微凉晚风中,池沐雪起身,白裙随风飞扬:“也是时候去幽冥城会会她了。” “琬儿必然已设好陷阱对付你。”池瑜并不认同,“我先去幽冥城与琬儿商榷,你们带领大队人马随后攻城。所谓奇淫巧技,一向为了以弱胜强,或以极小代价得到最大利益。她与我们实力相差悬殊,直接以力破巧,攻城便是。” “直接攻城必有牺牲。不战而屈人之兵,方为上策。”池沐雪皱眉缓缓道,“为确保万无一失,我与尹二公子先潜入幽冥城,七叔随后,弦叔带兵围城。” 她什么时候这么信任这丑小子了。 暮弦摸了摸鼻子,沉默离开。 幽冥城中,一家医馆隐于闹市,红泥小火炉上,紫砂壶中沸水咕噜作响。 尹长安手中棋子落于案几地图上:“幽冥城半数兵力都调入魔宫,估计邀你入魔宫后,好瓮中捉鳖。” 池沐雪蹙眉沉思:“但池琬也知道,我不在行军之列,恐怕她还另有安排。” “这便是她的底牌了。”尹长安递过一只锦囊。 她接过打开,只见里面装着一只鸽蛋大小的漆黑珠子,不由面色骤变:“离火?” “公主知道离火?”他目露赞赏,继续解释,“上古密卷记载,离火乃冥界三味真火练取,以生魂为系,一旦魂灭,离火即被引燃。一颗鸽子蛋大小的离火,便可炸毁半城。这批离火自冥界转运来的,极为隐秘,运输之人全遭灭口。药王殿也是在调查尸体时无意发现。” “你猜她把离火藏在哪里?” “幽冥城连通酆都,孤魂野鬼甚多。鬼魅大多魂魄不稳,不敢直面魔族煞气,不合适冲锋陷阵,却更适合看家。一旦觉察异动,启用离火,不光七王府邸,整个北城也保不住了。” “于她而言,半座城池哪里抵得上魔界江山重要。”池沐雪捏着棋子沉思,忽而抬头,目光出奇明亮,“药王殿势力不容小觑,竟能探听到七叔情报网都捕获不了的东西。听闻池琬给药王殿下过数次拜帖,皆被婉拒。我想知道,你为何选我?” 尹长安垂眸回答:“药王殿所谋乃大,想在魔界生意亨通,必然需要魔界之主点头。” 池沐雪落下一子,不以为然:“可此举即便成功,我所能给的不会优于池琬。而一旦失败,公子所有投入将会付之东流。” “可我相信,我们一定会成功,这是池琬给不了的。”他想了想,抬眼见池沐雪一身夜行衣,头发高高挽起,“你打算夜探七王府?” 池沐雪眨了眨眼:“嗯。” “他们此刻一定会严加戒备。”尹长安拦住她,语调温和,却不容置疑,“我与你同去。” 池沐雪挑眉:“既是交易,尹二公子不必亲自涉险。” 尹长安愣怔片刻,随即笑答:“看着亲自选定的盟友,更放心些。” “可你跟着我,我不放心。” “你怎么才能放心?” “给我一个相信你的理由。” “我……”尹长安想了想,他尚未完全成魔,不适合表露身份,此刻确实没有什么能令面前女子信服,也没有理由阻止她涉险。 池沐雪一跃跳上屋顶,倏地回眸,莞尔一笑,“罢了,听闻池琬养了不少面首,如果此举成功,你便留下来……” 尹长安愣了愣,接道:“给你当面首?” “养面首。”她说完,头也不回没入夜空。 养面首? 养面首是不可能养的,这辈子都不可能养的。 尹长安面色微变,随即跟了上去。 七王府中,繁花盛放绿植繁盛,九曲回廊曲曲折折,亭台楼阁缀于兰池绿林中,点点灯火闪耀,如众星拱月。繁复幽深迷宫中,无数鬼魅无声无息,幽幽飘荡。 两人碧湖凌波而入,穿过回廊,绕开四处巡逻幽魂,躲在院落转角处。雕花小窗外,几个幽魂无声无息聚拢而来。 “鬼魅善于感应魔的煞气,这颗药丸……” 不待他说完,池沐雪接过其手中碧绿药丸,微微蹙眉,一口吞了下去。 尹长安微微一愣,她何时这样信任别人? “快走。” 池沐雪拉着他从叶上掠过,避开迎面幽魂,沿着琼栏玉宇,一路行至阁楼最高处,俯瞰府中盛景。 尹长安望着层层楼台:“你猜,离火会放在哪里?” “哪里守卫最多,便是哪里。”池沐雪忽地眸光皱缩,轻哼道,“没想到是后厨,她想的倒是严谨。” 离火,也是火。 一般人自然想远离烛火,可最危险的地方亦是最安全的地方。 后厨小院不大,墙里墙外布满巡逻鬼兵,密不透风。灶房巴掌大小,一红衣鬼魅躺在凉椅上,似奄奄一息。 ‘小心!”尹长安拦住待上前的池沐雪,沉声叮嘱,“那人气息极微弱,随时都可能死去。” 想来离火便在红衣鬼魅身上,一旦魔类靠近,周身煞气逼死他,离火会立即被点燃,所有人当场同归于尽。 离火绝不能燃起,要燃也不是在这里。 银色面具下,尹长安垂眸沉思:“你说,他是谁?” 池沐雪闻言,眼中夺目幽芒一闪而过,旋即忧心道:“这么重要的幻界,幕后主使人怎会交给一个没有把握的人?他奄奄一息,目光涣散,或许中了摄魂。” “那鬼魂未去投胎,兴许心存执念……” 闻言,池沐雪眸底一亮:“你可以试试。” 凉凉月光下,箫声幽咽,如泣如诉。 密密麻麻魂魄乍闻箫声,恍惚一瞬,随即不要命似的冲上来。一道夺目华光落下,将二人护在中央。 “飞羽衣?”池沐雪目光微闪。 七夜自顾自埋头吹箫,不再理会外界。 幻境之中,鬼魅消失不见,只剩下凉椅上的红衣青年。 二人走近,看清面色惨白的红衣青年长相,齐齐一愣:“你怎么在这里?” 此人正是苍墟掌门姜昔。 他起身,茫然四顾,片刻惊诧过后,冷笑着质问:“我为何会在这里?你们带给我铜钱,又告诉我她人在苍墟妖域,不就想我知道,好挑拨离间么!” “我知道你们想做什么。我身上的离火不可能撤下,死都不可能。” 池沐雪上前,声音温柔:“为什么?” 姜昔愣怔了许久,踉跄后退数步,被身侧凉椅绊倒。 “她怎么样了?” “不好。”池沐雪冷笑,“你走之后,沙漠废城经历数次沙尘暴,房屋坍塌不少,黍离姑娘的腿被砸断了,只能爬来爬去;那里连年干旱,寸草不生食物都被风干了,她每日只能靠着咀嚼发干生霉的干粮为生,幸好有一口枯井,她方能勉强度日。” “她留着你送给他的护身符,可线已经断了,每一枚铜钱都被她抚摸得光滑锃亮;她数遍了每一片枣花树叶,也数遍了每一块墙砖;她每日黄昏会从北门爬到枯井,从枯井爬到北门,倚着光秃秃的枣树树干,望着远方地平线,等你回家。” “我们告诉她,你不仅逃了出去,还成了苍墟掌门。” 她顿了顿,对上姜昔躲闪的眼神,“可她还是不愿意离开。” “她说,她答应过她的夫君,会等他回来。若她夫君回来了,找不到她,该怎么办?他该有多着急呢……” 姜昔脸上血色全无,声音也断断续续:“她……她还活着……吗?” “不知道。”池沐雪转身,一滴泪水悄然滑落,清脆微微哽咽,“姜昔,黍离一直都在等你。” “你若能回去,她一定会很开心。” 瞬间,天塌地陷,姜昔消失得无影无踪。 寒冬腊月,连月光也清冷。 尹长安拉着池沐雪冲出幻境,收回飞羽衣,却见姜系昔已经穿过层层鬼魂,飘出了府邸。 池沐雪抬手,噬魂剑不知从何处飞来,逼退层层鬼兵。 出门后,尹长安转身丢出一团火焰,轰隆一声,千重宫阙移为平地,火光滔天。 望着前方墨衣身影,池沐雪蓦然开口:“七夜?” 尹长安闻言脚步一顿,转身道: “忙了一晚,早点回去休息。” 她目光灼灼:“你是七夜吗?” “我是尹长安。”尹长安垂眸,因为七夜已经死了。 她唇角微勾,转身离去。 也没有否认呢。 日暮时分,池瑜见远方冲天火光燃尽,转身带着数十随从踏入幽冥城,直奔魔宫。 幽冥城外,魔界上将军暮弦领三万魔兵就地驻扎。 魔宫宫门缓缓打开,待池瑜穿过两重宫门,身后大门即刻关闭。 宫苑开阔,空无一物,四面宫墙下,池瑜一行几十人成团而立,一览无余。 万籁寂静下,一片肃杀之气升起。 城楼之上,池琬一袭华贵紫衣,面如娇艳牡丹,眼下一点泪痣楚楚可怜。 她一抬手,无数黑衣现身,拉满长弓,簌簌作响。 冬日阳光微凉,蜡白箭头泛着冷光。 良久,她冷冷张口:“七王池瑜叛变,就地投降者,从宽处理。顽抗者,杀无赦。” 几十人静静站在空地中央,不言不动,视城墙上弓箭手为无物。 至死都不愿同她说一句话吗? 池琬脸色微变,嘴唇蠕动许久,吐出一字:“杀。” 数不清剑矢朝城下射去,迅捷如风,密集似雨。 四角宫墙下,竟无一处死角,几十人瞬间变成刺猬,身上无比倒插数十支箭杆,血肉模糊。 残阳似血,晚风凝固。 为魔者,身死则形灭。 他们来不及挣扎,倏地消失不见。 池琬望着地上各色衣服,遍地杂乱箭矢,沉声吩咐:“将下面那紫衣收敛,回府。” “遵旨。”宫人长长尾音落下,最后一抹残阳沉入地底。 夜幕降临,一片漆黑。 她站在城南凤阙阁顶,面上浮现一丝温柔,满怀期待地放飞手中流萤,骑马回长公主府。 第53章 淡淡风 晚风浮动,池琬刚入府门,便嗅到浓重血腥之气,伴着雨后泥土气息,若隐若现。 更令她心惊的是,偌大庭院空无一人,门口守卫全部消失不见。 夜幕降临,漆黑大殿灯火乍亮,一群人走了出来。 为首的清丽女子一袭淡紫轻纱裙飘然若仙,她身侧跟着一名带银色面具的青年男子,再旁边,池瑜与暮弦身影分外醒目。 他们还活得好好的! 什么冲天离火,什么乱箭穿心,都是一场阴谋?想到这点,池琬顿觉整颗心似坠入冰窟窿,手脚也冰凉。 来不及似看,为首的女子淡淡道:“小姑姑,您心中想必有不少疑问,我们进殿慢慢谈吧。” “哼,成王败寇,本宫有其他选择吗?”池琬心如死灰,毫无怯意地跨过殿门。 提裙迈过门槛,池沐雪忽回头吩咐,“我想单独和她谈谈。” 殿内随从鱼列而出,尹长安无奈掩好殿门,守在门口。 公主府规制甚大,殿内华丽空阔,灯火忽明忽暗,暗影幢幢。 檀香袅袅升起,驱散了血腥泥土气息,清冷寒香令人心底一凉,分外清醒。 池琬径直坐到主位上,望着室内紫衣翩然的少女,语气森然:“七哥知道他在你的算计里吗?” “不知道。”池沐雪淡淡嘲讽,“不过,他肯定知道自己在你的算计里,想必对您早已寒心了。令他所爱百里飞琼神魂分离,对她使用摄魂,让她充当暗探;令他自个儿万剑穿心,魂飞魄散,您也没有怜惜过他的命啊。” 池琬身形一顿,半晌,笑道:“好狠,果然与你父亲一模一样,输在在你手中,本宫心服口服。不过,本宫所行之事,从不言悔。暗算百里飞琼如何,暗算他又如何,弱肉强食,本该如此。” “你……”池沐雪眉眼清丽,如今满是戾气,幽幽逼近池琬。 池琬吓得花容失色:“你……你待如何?” 池沐雪强忍住满腔怒火,抬起手,银光一闪而过,削断了池琬发带。她开门见山询问:“十一年前,设局陷害父君的人是谁?” 池琬闻言,恢复了几分血色,跌坐塌上:“怎么,你是来复仇的?你可知,池渊仇人遍布六界,手下的亡魂更是数不胜数。整个六界,任何一个人都恨不得杀了他,食其肉,噬其骨。” 她任凭乌发如瀑般披在肩上,浑不在意池沐雪凌厉目光,素手扭起一缕发丝,媚笑道,“想为他复仇?恭喜你,已经走上一条不归路。” “你错了。我来,只为求一个真相。” 池沐雪凝视深深暗夜,声音清脆,泠泠如珠,“父君当年被祖父追杀,只身逃亡,路过江南邂逅母亲。几位叔伯以七叔与母亲要挟,父君逼不得已,弑父杀兄。继承魔界大统后,他将魔界疆域交给您、七叔和暮弦打理,回到千灯镇家中守护母亲。仙界灭门惨案都在那段时间相继发生,导致后来仙界各大派围剿父君。一来二去,父君滚雪球似的杀了更多人,与各大派仇恨更深了。可这一切源于最初的栽赃陷害。小姑姑,我说的对也不对?” 池琬幽幽道:“你倒聪明,可惜你父君没有看明白这一点。” “你错了,这幕后真相,你清楚,我清楚,九黎那人清楚,父君心中亦清清楚楚。”池沐雪望向道。 一豆灯火映着如花娇颜,紫衣女子似花儿遇到冰雹,娇躯微颤,厉声道,“你什么意思?” “小时候,父君曾告诉我,我有一个小姑姑,聪明又善良,美丽又顽皮,最受父兄宠爱。”明明似讲述欢乐的事情,池沐雪眸底只余森森寒意,“其实父君从来都最宠爱自己这个唯一的小妹妹。明明知道这小妹妹想夺权,却从未说破,要什么给什么。即便知道那些仙界灭门惨案乃栽赃,却默默承受所有的追杀。您说,他是不是担心这小妹妹承受不来?” 风过大殿,帷帐起伏。 “不可能,他怎么可能知道。” 摇曳暗影下,池琬蓦然睁大了眼睛,尖声叫道,“那又怎样,这一切都是他自找的。你可知,我一共有八位哥哥,其中六个皆命丧其手,无一个善终;我的父君,是被他用烈火活活烧死的;我母后,也被他一刀毙命。曾经对我好又如何,他池渊这般无情无义,我也要让他尝尝妻离子散众叛亲离的滋味。” 她拽着纱幔,素手青筋暴起:“我也要他尝尝这滋味……” 池沐雪眸底盛满悲伤,直直盯着池琬,“小姑姑,你可曾后悔?” 池琬起身,只觉眼前之人眸底悲悯分外灼目,嘴角浮出一丝冷笑,斩钉截铁回答: “从未。” 后悔么,从未。 哪怕,也曾和眼前小女孩一样,被他捧在手心里。 池沐雪挪开目光,幽幽询问:“因为那个人吗?” “谁?”池琬心下警觉,疾声发问,“你还知道什么?” 摇曳烛火照着白衣少女清丽平静的容颜,她轻声叙道:“小姑姑自小被父母兄长娇生惯养,自非心计深沉之人。这幕后一切,定有高人指点。那个高人,便是曾经白云山庄二少爷,您的贴身好侍卫,如今的九黎长老朝阳,对不对?” “是。“我恨池渊,恨他不仅杀了父母兄长,恨他灭了白云山庄,绝了初阳与我之间所有可能,恨他成为魔尊之后,还将初阳逐出魔界。”池琬满心愤恨,她第一次喜欢一个人,她跪着求哥哥放过自己的心上人,可那人还是残忍赶走初阳。 明明她所求不多,只想让他留在身边。 暗影幢幢,池沐雪起身:“他是小姑姑的心上人,小姑姑曾赠予他不夜城最大的夜明珠。” “可您知道吗,那明珠存于九黎妖界,众妖日日划上一剑,早已千疮百孔;他有一块弦月梨玉坠,晶莹剔透,这坠子的另一半据说在他青梅竹马的夫人身上;当年灭他满门的,是池斛,而非我父君。哦,对了,这满门自然包括初阳成亲未及一年的夫人,还有夫人腹中的亲生骨肉。” 池沐雪语调越说越轻松欢快,池琬脸色却越来越苍白。她知道,白衣女子所说的可能真的,她更害怕,白衣女子所说的一切是真的。 那颗夜明珠是魔界永夜城最大的一颗,那时候,她满心满眼地喜欢一个人,自会将所有珍贵的东西捧到他身边。 她也知道初阳有多宝贝那块弦月梨玉坠,有一回她好奇拿去玩玩,从未疾言厉色的初阳差点与她拼命。她一气之下将玉坠丢入池塘,初阳不眠不休浸在泥水里,捞了三天三夜,之后大半年都不搭理她。从此,那块玉佩成为她永不敢触的逆鳞。 眼泪不知不觉地滑下,如花娇躯微微颤动,跌落在锦塌上。 风止帐落,一灯如豆。 池沐雪拨了拨烛火,淡淡询问:“您知道白云初家被灭门的真相吗?” 见池琬静静沉思,不待她回答,池沐雪自顾自道,“当年池斛广下追缉令,怀疑白云山庄藏匿父亲,魔兵困住白云山庄,初家向其他九大仙门求助,除了蓬莱仙岛与玉雪山未及受到信笺,其他各派收到求救信的,部分置之不理,部分来不及出发。” 池琬抬头反驳:“你胡说,明明是池渊嗜杀,灭了白云山庄满门。” “是吗,除了初家,无端被灭门的那些仙派,百草阁、千机楼,您应该清楚是谁做的,比任何人都清楚,因为您都亲自参与了啊。将这些杀戮栽赃给父亲,那白云山庄没可能诬陷吗?当年带魔兵去初家的,以几位伯伯与父亲的关系,您比我清楚。” 池琬默不吭声,她当然清楚他们兄弟之间的明争暗斗,除了一手带大的池瑜,没有人会盼着池渊好过。 “白云山庄的灭门惨案,父亲尚未直接参与,却被他算计得家破人亡。您作为凶手最疼爱的小女儿,您猜猜,他会如何待您?” “不,不可能。”池琬水灵灵大眼睛里满是绝望惊恐,身体也颤颤发抖。 “您难道还相信他说自己喜欢你,不能娶你只因迫得已的鬼话吗?” 池琬心生绝望,瓷肌粉面上豆大的汗珠如雨滚落,肚子里翻江倒海,断肠般疼痛,清冷的声音如同夺命符,一点点撕碎遮最后的羞布,碾碎她心底最后一丝侥幸。 “这毒不是我们下的,他认定您此次成功除掉我们。这人先设计让你一步步杀光所有亲人,再让你痛苦死去。你说,这是怎样的爱?” 池琬捂住肚子,狼狈开口:“她叫什么名字?” 那个她,自然是初阳妻子。 池沐雪答:“姜月梨,如今苍墟掌门的义母。” 池琬打开刚刚收到的锦囊,明明收到时满心欢喜,此刻心如堕阎罗炼狱。锦囊里,只有一张信纸,字迹十分熟悉,一个个熟悉的名字被划去,最后红笔圈出的姓名,堪堪是她。 锦囊是九黎送来的。 第一次见他时,他被白云山庄大公子打得死去活来,却毫不还手。她一时恻隐,救了他,她以为她救了他。 池沐雪少女浅浅叹息: “曾经对白云山庄求救置之不理的,被灭满门;曾经灭初家满门的,一个个看着亲人死在面前,再被残忍的杀害;这是怎样彻骨的恨。” 是啊,这样彻骨仇恨下,怎会余下一点点爱恋。 她又是多么可笑,自以为他爱着她,一步步伤害着真正的亲人。 她也曾被三哥捧在手心宠着爱着,他送她最大的夜明珠,赠她最大的城池,也想给她寻六界最好的郎君。 如今,三哥早已心寒了吧。 池琬抬眸,眼前这孩子和三哥真像,一样的心狠手辣,一样的聪敏通透。 冬夜地板彻骨冰凉,她只觉遍身寒透,缓缓闭上双眼,“ 父亲,哥哥们,琬儿来见你们了,我替你们报了仇。你们莫要再怪三哥了。” 她泪如雨落,静静躺在地上,如一只折翅蝴蝶,一只再也无法飞起的紫衣蝴蝶,细碎声音消散在夜空中。 “三哥,对不起。” 满殿灯火燃尽,没有人再来添油,大殿空旷冷寂,一片漆黑。月光自窗台泻入,青石板上落满银辉,如霜似雪。 熟悉脚步越来越近,池琬趴在地上,缓缓抬头,只见来人紫色云靴,紫色长袍,紫金玉冠。她蜷缩后退,猝不及防地落入一个温暖怀抱,好似少女时一场绮丽温暖的梦。 面前池瑜半鬓微白,狐狸眼深不见底,不改绝世容颜。 她笑着阖眼,幸好,你还活着。 第54章 灼灼梨 池琬逝世后,幽冥城不攻自破。 都城大火烧过,只剩一片焦土。幽冥城漫天飞灰,燃烬的烟灰洋洋洒洒。 魔尊池渊已薨,其女池沐雪即位,魔界九州共贺。 她静静立于墓碑前,也不知站了多久,素白衣衫搁满碧色灰尘,忽而开口:“您说,父亲会不会怪我?” “怎么会。他虽也宠九妹,但人的感情都是向下的,子女与父母兄妹终是不同的。”池瑜叹了口气,“明日新任魔尊继任大典就要开始了。” 池沐雪转身,小声嘀咕:“其实,魔尊之位不是非我不可。您和暮叔叔,都可以……” “雪儿!”池瑜一脸肃然,语气也从未有过的严厉,“休要再提。暮弦文武双全,若非这魔尊是你,我不会放心他,他绝不会放心我。除非你自己登上这个位置,否则,任谁成为魔尊,都不会留你性命。” “我知道。”池沐雪叹了口气,卧榻之侧,焉容他人酣睡。 “待此间事了,我去一趟蓬莱……”池瑜声音戛然而止。 池沐雪回头,只见数十丈开外,百里飞琼一袭红衣,衣矜随风飞扬。 茫茫旷野上,灰烬飞满城,雪花似鹅毛,一紫一红两只身影,定定望着。 过了几十年,他们终于相逢了。 池沐雪默默离开,魔宫还有一堆事情亟待处理。 夜半更深,她阅完文书,看了眼接连好几日跟踪自己的萧依依:“萧姑娘,他既然不喜你,你又何必自讨没趣呢?” 萧依依抬头:“你已经知道他是谁?” “是啊,我知道了。”池沐雪毫不避讳,即便不知道,你这么问也猜到了。 “可是,他都不认你。” “他认与不认又有什么关系。他不愿说,自有他的苦衷。只要他初心不改,情谊还在,我又何必多问,处理好自个儿事情就行了。”池沐雪抬头,含笑询问面前姑娘:“你应该知道他为何瞒我,对不对?” “你为什么不直接问他?” “我信他,不愿强迫他。”池沐雪漫不经心阖上案牍,忽而抬头,歪头笑道,“不过,我可以强迫你呀。” 妖孽啊,萧依依感叹:“他们都说你是女魔头,我凭什么告诉你?” “嗯,他们说得对。你知道这魍魉魔界有多少吞人不吐骨头的方法吗,还有多少叫你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的酷刑,我可以教你一辈子不见天日,也教你后悔自个儿为什么还活着,甚至教你成为活死人还继续受折磨。”池沐雪幽幽说完,狡黠一笑,“不过,如果你坦诚以待,我不仅饶了你,还会感激你并许你一诺。” 萧依依打了个寒颤,瘪嘴哭道:“你在威胁我?” 小白兔真可爱,威胁的就是你呀,池沐雪眨眨眼:“暮将军,带她去池琬姑姑的地牢里看看。” 池沐雪也不知道池琬的地牢里面究竟有些什么,料想应当不会让自己失望才对。 待看到暮弦一脸鄙夷地拉着瘫软的萧依依回来时,后者小脸吓得惨白,腿脚直哆嗦,池沐雪心底竟有些好奇,里面藏了些什么? 萧依依满眼惊恐,说话也断断续续:“你……你想知道些什么?” 目的达到,她也不再弯弯绕绕,开门见山直接询问:“七……尹长安还有多长时间?” 萧依依一噎,苍天啊,大地呀,她都不能靠近尹长安,怎么知道他还可以撑多久。她到底该怎样说,这个女魔头才能不将自己剥皮抽筋呢。 她真的太难了。 见她面露难色,似难以启齿,难道…… 池沐雪急切询问:“还可以撑过一年吗?” 萧依依心下犹疑,该说可以还是不可以? 她偷偷瞥了眼暮弦,见他眉头紧锁。萧依依心里一个咯噔,索性豁了出去,开始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他既然得到九泉碧落萧,如果顺利成魔,撑个三年应该不成问题的?” 池沐雪惊得站起:“若不顺利呢?” “大约三个月?”见女魔头变色,萧依依忙改口,“大约不成问题的。” 他只剩下这么点时间吗? 难怪不愿坦诚身份。 不过,若真的没时间,为何约她九黎见?暂时应该没有大问题。池沐雪思索了一会儿,坐回塌上:“你不许再纠缠他。” “您放心,我一定有多远躲多远。”萧依依忙着拍胸脯保证,嘤嘤嘤,祖母说得对,外面都是坏人,她恨不得回到自己小木屋里,再也不出来了。 想到九泉碧落萧被夺,她栖身之所没了,心底又一阵抽疼。 池沐雪没心思管这小食梦兽,挥了挥手:“先下去吧。” “是。”萧依依如临大赦,溜得比兔子还快。 池沐雪看向一旁暮弦,叮嘱道:“派人去盯着这丫头,别让她乱跑。” “你放心,给她一个龟壳,她能在里面躲一辈子。”暮弦从未见过如此胆小的魔,忍住笑意,“您要寻尹二公子吗?” “现在还不急。”池沐雪叹了口气道,“如今,他有他的承担,我亦有我的责任。等他做完他想做的事情,自会来找我;抑或等我完成我需要完成的事情,再去寻他吧。” 在这之前,她得早点了结往日恩怨,才能有机会去做想做的事情。 两名信使送来几封加急信,池沐雪一一阅过,面色凝重,九黎那边,也是时候有个了结了。 她对信使道:“将这封信送去九黎吧。另外,查一查九泉碧落萧助人成魔,可有什么缺陷或危险。” 信使领命离去。 千里之外的人间,正值隆冬,寒梅傲雪。 药王殿中,檀香袅袅,尹长风躺在软踏上,目光澄澈,面色柔和:“长安,这些年,是兄长害你受苦了。” 十五那年,上元佳节,他带着八岁的弟弟,一时贪玩,弄丢了弟弟。 这十来年,上天入地,遍寻不获,待他找回尹长安时,才晓得亲弟弟吃了多少苦,多少次险些丢了性命。 “不,这不怪您。这么多年,幸苦兄长了。”尹长安忍不住哽咽。兄长若非殚精竭虑,纵然他身子孱弱,又怎会英年早逝。 一年前,他在玉雪山重伤,险些丧了性命。在他昏迷不醒之际,尹长风将续命丹药让给了他。他四处寻找兄长之前所服之药,洛管家无奈之下,才偷偷告诉他的。 尹长风叹了口气,安慰道:“若还有续命的丹药,药王殿怎会搜查不到,不要再枉费心思,劳民伤财了。” 尹长安垂眸:“兄长,抱歉。” “天命如此,你不必难过。我也是人,不是神,是人自然逃不过生老病死、六道轮回。续命丹药给我这废人,不如给你。池姑娘为你大闹冥界,她还在等你。而我孑然一身,也没什么好可惜的。你看,这都是你消失半年后,她送到药王殿的信笺。”尹长风将盛满白色信封的木盒子递给尹长安,又交待了一些药王殿要务,想想似没有什么落下的,便安下心来。 他笑得云淡风轻:“长安,能寻回你,为兄此生,便了无遗憾了。你且先回去吧。” “二公子,您先出去吧,我陪着殿主。”见尹长安踌躇不愿离开,洛管家忍住悲痛道。 或许终究血脉相连,或许心底深处愧疚,尹长安只觉心里难受得紧,步伐也十分沉重。 望着尹长安一步三回头地渐渐远去,尹长风忽而开口:“洛叔,你说,心里有着一个人,到底是怎样一种感觉?” 不待洛管家回答,他又自顾自道:“如今,竟有点羡慕长安,他至少勇敢去爱过,也被爱过,从此以后,无论池姑娘在哪里,是生是死,都不再寂寞了吧。“ “殿主……”洛管家声音哽咽。 殿主这一生,十五岁父母早逝,唯一胞弟下落不明,担起药王殿重任,与旁系勾心斗角,支撑药王殿上下老小在六界立足,终究太坎坷了些,太劳累了些,也太短了些啊。 见已过天命之年的管家垂头,尹长风心中无奈,温和安慰道:“洛叔,你不必伤心,寿数自有天定。我这一辈子,很清楚自己想要什么,想达到的目的也基本都实现了,不觉得悔恨,也没有什么好可惜的。” “我走之后,你且好好辅佐长安,他会做得比我更好。”他眸底一片柔和,有长安在,便有了牵挂,这个从小看着他们长大的管家,也定能好好活下去。 心中已然了无牵挂,他长长舒了口气,会心一笑:“真好,我终于可以安心去见父亲母亲了。” “你先下去吧。” “是,殿主……”洛管家默默抹了几把眼泪,这孩子看似温润如玉,实则最为倨傲,从不喜欢被人送别。 他深知自家殿主秉性脾气,行了一礼,轻声退出去。 刚掩上门,洛管家便被雕花窗后的尹长安捂住嘴,拖到一旁,默默望着院内尹长风。 他静静坐在轮椅上,仰头望着天空。 晴空万里,一碧如洗,愈发渺远深邃,似可以包容所有委屈、遗憾和愁绪,也可赠予平和、安宁和宽容。 阳光洒进庭院,满树芳菲下,院中人倚在轮椅上,皮肤白皙,近乎透明,长长的睫毛静静垂下,唇眼紧闭,安详极了。 那一瞬,长安恍惚有种错觉,兄长只是太累了,累得睡着了。 他在院外站了许久,紧握的拳头终于松开,轻轻道了句,“您放心。” 微风拂过,落英缤纷,树下白衣少年的睫毛似动了动,隐有浅浅笑意。 很久之后,尹长安上前,替轮椅上的青年拂去一身落红,缓缓推其进屋。 暮春之际,九黎山上林木茂盛,郁郁葱葱。 池沐雪偷偷潜入九黎牢房,敲晕两旁守卫,一剑劈开铁锁,打开大门。 幽暗牢狱中,子陌神情恍惚:“师妹……” 他话音未落,无数九黎弟子手持火把而来。 一时之间,牢房亮如白昼,众弟子团团护住子陌,兵器对准池沐雪,七嘴八舌: “大师兄,没事吧?” “女魔头,放开大师兄。” “抓住这妖女!” 人群之中,九黎掌门朝泉缓缓踱步而来。 四目相对,池沐雪冷笑:“陷阱?” “你不该来的。”晃动火光下,子陌面上明明灭灭,目光晦暗不明,“师叔们提前设下阵法,连只苍蝇都别想飞出去。灯火中暗藏迷药,你周身功力被禁,除了束手就擒,别无他法。” 室内幽深黑暗,隐隐佛手香萦绕。 池沐雪捂住胸口,似疼痛难忍,满眼不可置信:“你竟然暗算我……” “子陌,干得漂亮。当日树林拦截大魔头,无数弟子丧身,你两名师叔也伤重不治而亡,是时候替他们报仇了。”他目露赞善,唇角微微挑起,之前子陌说以身诱女魔头上钩,他还不信的,没想到师侄动起真格,竟然真可以将魔女擒住。 子陌施施然行礼:“掌门师叔,可否先将其关押?待仙界诸派来了,再一起商议如何处置。” 之前九黎单独处置魔尊池渊,与众仙派生出些许嫌隙,这一次,便也给他们面子也无妨。 朝泉捋了捋花白胡须,点了点头:“也好。” 上回树林大战太过惨烈,一行人来之前,皆认为今夜会有一场惨斗,私房钱转交给至亲好友。此刻,他们不禁抚腿长叹,真是猜中了开头,没猜中结尾。 大师兄一出美男计,省去了这么事。 看来长得好看,确实很好。 早知如此,不如…… 长得好看的子陌并未在意众人目光,随他们一起回到住处。 池沐雪伸手触了触结界,微微一笑,看来,大师兄功力又精进不少呢。 天蒙蒙亮时,烛光摇曳,牢房门口一只瘦小身影摸索几下,划破手掌,鲜血滴在牢门口,淡蓝华光消失。 瘦小身影抬头,目光澄澈似小鹿:“沐雪师姐,我来救你出去!” 池沐雪愣怔许久,终于想到面前少年为谁,诧异询问:“子梨小师弟,为何要救我?” “因为沐雪师姐救过我性命,不是坏人。”子梨扯下蒙面汗巾,少年笑容似春日阳光,美好灿烂。 她摇了摇头:“谢谢师弟。不过,我还不能出去。” 匆忙脚步声传来,少年心中焦急:“为什么?” “因为他们现在还不会杀我。”池沐雪也听到声音了,面色微变,“师弟快回去,不,快躲起来。” “可惜,已经迟了。”蒙面黑衣人身影转瞬即到眼前,一双眼睛似鹰钩,杀意深深,“他们现在不会杀你,我会。” “师姐,快走!”子梨抱住朝阳大腿,回头冲池沐雪大声喊道。 “孽徒!”朝阳冷哼,一掌拍向子梨脑袋。 子梨抬头,对着那双熟悉眼睛,忽而意识到什么,忙哀求道:“师父,求求您放过师姐,她不是坏人……” “子梨,不要……”池沐雪心下错愕,待出手阻止,却来不及了。 少年话未说完,瘫倒地上,已经断了气息。 池沐雪飞身跃出牢房,黑衣人忙追出去,从狭小地下移到空旷院中。 晨风拂过,一缕霞光冲破云层,空地上密密麻麻站满了人,一片肃穆沉寂。 接道九黎信笺后,众仙派连夜飞奔九黎,神界姬璇亦快马加鞭从九重天赶至,药王殿一行人也浩浩荡荡上山。 尹长风仙逝之后,二公子尹长安成为药王殿殿主,熹微晨光中,他带着银色面具,白衣翩然,长身玉立,惊为天人。 这些年来,药王殿一直置身事外,不掺和神魔仙妖之间恩怨。尹长安的到来,其他仙派不明缘由,心中暗喜。唯有九黎山不少人与七夜交过手,皆一脸寒霜,沉默不言。 尹长安身旁的洛管家上前,对环绕一圈的人拱了拱手:“大家不必惊慌,药王殿此次上山,只为了提亲,迎娶殿主夫人。” 山风拂面,山雀叽叽喳喳,众人纷纷交头接耳: “怎么回事?” “殿主夫人是谁?” “没想到居然是女魔头。” “药王殿当真要与魔界同流合污吗?” “同流合污?”尹长安目光如刀,刺得众人一晃:“是和光同尘。” 仙界群人中,有人高声呼喊:“女魔头心机深沉,手段狠辣,蛰伏九黎十年之久,寻机报复,殿主小心莫被她骗了。” “心机深沉如何,会使些手段又如何,她所言之事,真真假假,我都相信;所行之事,无论对错,既选了她,便一起承担。” 尹长安声音清冷,听得众人心中一凛,“我素知她性情,亦信她人品。我信她,就算六界与她为敌,也会在她的身旁,与六界为敌。” 朝泉叹了一口气:“你当真为了女魔头与众人为敌?” “与你们为敌又如何,她从未怕过,我亦无惧。”尹长安轻笑,站到池沐雪身后,“自今日起,药王殿与魔界共进退。” “好大的口气!”朝泉说完,亮出手中玉牌,开启九黎护山大战。 白衣身影一闪而过,夺走朝泉手中玉牌。 天边破晓,晨风微漾,子陌迎风而立,白衣飘飘。 第55章 溶溶月 见大弟子夺走启动护山法阵的玉牌,朝泉气得胡子直抖:“子陌,你敢背叛师门?” 月光洒在身上,子陌白衣镀上一层银辉,淡然开口:“子陌师尊乃朝歌上神,从不敢也不愿背叛师门。” 朝泉冷笑:“就凭你,你以为能脱身了吗?” 池沐雪轻轻拍拍手,层层叠叠乌云后,魔兵魔将成千上万,鱼列而出。 一时间,仙界众人面色骤变,骚动不安。 她微微一笑:“师叔认为,是否还可一战?” 一直默不吭声的黑衣人忽大笑开口:“来得正好,老夫还愁不能将尔等一网打尽。” 池沐雪转身,声音无波无澜:“你当真不顾及在场仙界诸人性命?” 他轻哼:“为除魔大业而死,死得其所。” 人群愈加骚乱,慨然赴死者有之,更多人则激烈反对。毕竟,他们以为此次来九黎,可以轻轻松松除去魔尊,谁料想会付出性命。 “阁下为何恨魔界至此,不惜牺牲几大仙门,引起六界动荡,也要灭掉魔界?”池沐雪目光凝重,“都到这个时候了,阁下还不敢暴露身份?” “死人没有必要知道。”黑衣人轻哼,纵身跃入云端。 尹长安眼疾手快,忙堵住他去路,几下挑开面纱。 黑色面巾随风飞走,黑衣人落地,竟然是昔日九黎长老朝阳。 人群又沸腾了。 “怎么回事?” “堂堂九黎长老,为何要诈死?” “听说,又人查出破风刀在白云山庄初阳手中。这朝阳长老啊,就是当年白云山庄初阳。” 尹长安落地,反手持萧,护在池沐雪身前:“当年仙界九大门派丧生,可与朝阳长老相关?” “尹殿主何意?”朝阳心下了然,眼下动手与己不利,“六界皆知,池渊犯下这一切。尹殿主不要因为被魔女迷惑,颠倒是非,混淆黑白。” 人群声音意见渐渐趋于统一。 比起明显偏心魔女的尹长安,他们还是更愿意相信哪怕诈死的朝阳,也许人家有苦衷呢。 “既然如此,多说何益?”尹长安脸上面具金光闪闪,手中玉箫横斜,他淡淡开口,“药王殿尹长安,挑战九黎朝阳,生死勿论。” 生死勿论,即下死战帖。 仙界自有仙界规矩,一旦下死战帖,必须应战,或当场叩头认输。 认输是不可能认输的,尤其在九黎地盘上,几乎当着全六界的面,朝阳若敢当面认输,也会有人按着他头逼其应战。 “找死!” 猝不及防下,朝阳手中长剑扬起,疾风划过长空,白光一闪而逝,尹长安避之不及,脸上面具一分为二。 堂堂一派长老偷袭,众人心生不屑之余,又皆提着颗心。 来不及惊呼,剑招接踵而至,尹长安左右侧身,险险避过几招。 九泉碧落萧虽为上古神器,却胜在织造幻境,于临面对敌,杀伤力并不强。尹长安手持玉箫,不敢与朝阳手中霄练硬碰硬,有些被动,战况一时焦灼难下。 “接着。” 人群之中,池沐雪丢出一把青黑重剑。 尹长安微微一愣,随即接过噬魂剑。 噬魂原为魔剑,他已修成魔身,用起来十分得心应手,瞬间如虎添翼,迫得朝阳毫无还手之力。 朝阳额间冷汗涔涔,频频后退。 见尹长安面色不改,池沐雪心中一松,随即嗤笑道:“一年未见,师叔剑术竟毫无精进。若不拿出点看家本事出来看看,便不要出来丢人现眼了。” “黄口小儿,欺人太甚。” 朝阳说着,以毕生内力催动手中霄,剑势如虹,朝尹长安砍去。 那厢,尹长安不避不闪,迎面而上。 两边阵营,众人无不悬着一颗心。 ‘轰隆’一声,长剑一分为二,却见朝阳踉跄跌落云端,吐了口鲜血。 尹长安并未乘胜追击,只不着痕迹退后数步。 池沐雪会心一笑:“堂堂白云山庄,原也不过如此。” “无知小儿,比剑胜了,那又如何?今日诱你们来此,便没想过放你们离开。”朝阳说完,终于亮出手中底牌,一枚鹅蛋大小泛着紫蓝光泽的珠子。 在场不少眼尖的人,认出离火,心中大慌,纷纷劝解: “长老,切莫冲动……” “是啊,比武而已,输了也没什么好丢人的……” “白云山庄,当年还是很厉害的……” 人声鼎沸,朝阳不屑冷哼:“无知蠢人,些微名声又算什么。若能为我妻儿报仇血恨,便是颠覆了这六界,又有何妨?” “你疯了!” 风起云涌,刀光冲天,直冲尹长安而来。 “小心!” 说时迟那时快,一道白影闪过,池沐雪护在尹长安身前。 一颗心提到嗓子眼,尹长安抬头,另一道身影凭空闪现,稳稳挡在前方,他雪白背影渗出斑驳血迹。 池沐雪回头,喃喃不敢置信:“师兄?” 子陌转身,不着痕迹抹去唇边血迹,淡笑着摇了摇头:“没事儿。” 朝阳退后数步,冷笑道:“都别过来,离火一旦引爆,所有人都得陪葬。” 暗夜深沉,众人踌躇不敢上去。 风吹树动,玉笛声隐隐约约,悠悠似天边云,潸潸若竹间风,凉凉如水中玉,令人豁然清明。 晨风微凉,朝歌素衣白发,吹奏着玉笛,飘然落于山尖。 姬璇眸底水光潋滟,朝泉亦不敢置信喃喃:“师兄?” 朝歌轻轻颔首,目光扫了众人,看向朝阳:“师弟,为何非赶尽杀绝不可?逝者如斯,无可挽回。但下一辈孩子们,并未做错什么。” “正因为逝者无可挽回,我才恨活着的人,恨世间活着的一切。”朝阳一脸戾气,忽而意识到什么,笑得阴险,“为何?暮音死了,你难道不恨?你若不恨,为何来此?你若心甘,笛音何来漏洞,被我堪破?” 似验证他的说法,朝阳话音刚落,风忽起,乌云沉沉,天似要塌下来。 刚刚的笛音…… 刚才不过黎明,转眼却又入夜,众人恍然意识到,他们已经落入幻境。 顷刻间,狂风大作,远方马蹄声传来,天崩地陷。 “你以为,拉我入幻境,我便不会发现?这一切都是假的。师兄,让我试试,这究竟是谁的心梦。”朝阳笑得得意,连连数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歌袭去。 一道黑影飞过,朝泉躺在地上,口吐鲜血。 玉笛声戛然而止,朝歌扶起地上人,目光深沉,夹杂着哀痛:“师弟,你这又是何苦?” “她为你牺牲性命,必然希望你可以好好活下去。师兄,对不起,当年若非我抓她们上山,你们也不会阴阳两隔,她也不会……不会……香消玉殒……” 朝泉说着,目光艰难扫过九泉碧落萧,望向尹长安:“这个幻境就要坍塌了,我也坚持不下了,子夜歌,以命……为引……” 他说完,慢慢阖上眼睛。 尹长安拾起玉箫,幽咽乐曲响起。 乌云散去,明月升起,灼灼光华下,朵朵花瓣晶莹,如冰似绡,轻盈随风纷飞。 古树虬枝上,缀着一朵又一朵洁白梨花,一串串,一簇簇,深深浅浅白,明明灭灭黄,芬芳若有若无。 微风拂过,一片片花瓣纷纷坠落,如银蝶起舞,若柔絮轻飞,又似白雪飘落。漫天芳菲,洋洋洒洒,满地香雪,如梦似幻。 大雾褪去,墨色古树旁,一女子月白色长裙坠地,背影秀发如瀑,披帛随风飞扬。她身前放置一架古琴,悬着一枚玉坠。 玉坠晶莹剔透,乃几朵小巧梨花,惟妙惟肖。 “阿梨。”朝阳挪不开眼睛,踉跄朝树下人儿奔去。 箫声渐急,哀伤愈浓,漫天雪白花瓣洒落,似一场悲伤葬礼。 他奔跑了许久,白衣女子背影始终遥不可及。 美人如花隔云端。 他始终够摸不到女子衣角,口中喃喃:“阿梨,等我,阳哥哥来了,阳哥哥一定不会让你死,一定不会的。” 众人紧跟在身后,暮弦与子陌一边一人架起朝阳,他已急红了眼,跪在地上,使劲挣扎。 饶是如此,他目光灼灼,始终不离梨树下月白色背影,魔怔似的喃喃:“阿梨,阿梨……” “师弟,离火在哪里?”朝歌站到他身前,挡住视线。 “让我见阿梨,我便告诉你。” 朝阳说着,忽地挣脱左右两人束缚,一掌推开朝歌,朝树下人影连滚带爬地奔去。 几人心知肚明,幻境之中,白衣女子乃池沐雪所扮,并非真的姜月梨。 纷飞花瓣渐渐停息,朝阳慢慢站了起来,思绪渐渐清明,脸上忽露出诡异笑容,开口询问:“这还是幻境吧?” 话音刚落,萧音忽急,白衣女子身影又近了近,蓦地开口:“初阳哥哥,你为何一定要灭了魔界?” 朝阳一怔,随即大喜:“阿梨,你终于愿意理我了。我原以为,等除去大哥,继承白云庄庄主之位,你便不用躲躲藏藏,我们可以永远在一起。我们本可以永远在一起的,若不是那疯婆子偏心亲生孩子,若不是池渊与池斛突然出现……” 她打断道:“那你可还记得,我是怎么死的?” “那时候,你尚十月怀胎,大夫说胎相不稳,恐非吉兆,我便远赴百草阁求药。池渊当年被池斛追杀,逃亡躲到白云山庄。池斛为了找出他,下令围剿白云山庄。老夫人她……她为了护住大哥逃跑,便将你当作诱饵……” “我求百草阁施舍仙药,千辛万苦求赶回来,只得到你被活埋的消息……” “我连夜赶到白云山庄坟场,发现你的棺材被人掘出……”朝阳眼圈通红,泪流满面,他永远忘不了,那个暴雨夜,妻子身体被人开肠破肚,肠子被野狗叼来扯去…… “我不甘啊……”他抱头,似野兽般低吼,“我发誓要替你报仇,替我们未出世的孩儿报仇。” “既然白云山庄那疯婆子将你推出去当挡箭牌,我偏要灭了白云山庄满门;既然众仙门当年受到求救信号,却隔岸观火见死不救,那便让他们尝一尝求救无门的滋味;一切皆由池渊引起,那便让他也尝尝妻离子散骨肉分离;魔界为所欲为,我偏要灭了魔界池家满门……” 原来,连白云山庄之事,也是他所为,而非池斛……池沐雪心中一震,声音清冷如冰:“所以,你便将怒气与怨气,撒在别人身上?” “难道不该吗?白云山庄无辜老小何至枉死?阿梨你又何至于被活埋?” 他说完,一脸愧疚,目光也躲躲闪闪,“阿梨,你是不是怨我?对不起,是我不好,都怪初阳哥哥不好,怪我没有照顾好你,怪我身为庶子不得自由,怪我没有带你离开白云山庄,那疯婆子才把你推出去,给亲生儿孙当挡箭牌……” 沉默良久,白衣女子缓缓开口:“我不怨你,我从未怨过你。我知道,你也有自个儿的难处。我……我来此,只想同你说说话,想知道你过得好不好,看看我们孩子过得好不好……” 他抬头,眸中惊喜一闪而过,错愕道:“我们的……孩子?” “是啊,那年我即将临盆,在坟里产下一子,后被盗墓贼所救,抚养成人。” “他在哪里?” “他在哪里?”白衣女子声音悱恻,似悠远,又似怅惘,“我们孩子,子梨,被你亲手杀了啊。” “不可能,怎么可能,阿梨,你是不是弄错了?子梨,他怎么会是呢?”朝阳说着,又激动起来,手脚并用地往山坡上爬去。 “初阳,我和儿子都在等你,你怎么还活着呢?” 琴音暂停,白衣女子起身,幽幽重复,“你怎么还不去死啊?” 朝阳踉跄着爬起,似想起了什么,拼命摇头:“不,你不是阿梨,阿梨那样温柔善良的人,怎会变成你这样?” “我确实不是姜月梨,他也舍不得杀你。” 白衣女子转身,露出清秀脸旁,她一边说着一边走近,“初阳,你在怕什么,你抬眼看看,你刚刚根本只看到我的背影,为何便断定我是姜月梨?” 乱风拂过,梨花纷纷扬扬,飘零似雪。 纷飞花瓣遮住女子面庞,朝阳想走近细看,却如何也看不清楚。 月色皎洁,给万物罩上一层薄纱,清冷朦胧。 灼灼梨花边,是无底悬崖,白衣女子纵身跃了下去,清冷的声音如幽灵般飘荡。 “子夜歌响,必有命丧。初阳,今日非你死,便我亡。” 是她吗,或非她? 朝阳狂奔到悬崖边,崖深不见底,只见层层浮云缭绕。 悬崖边,梨树枝头,挂着一只溶月玉梨坠。皎洁月色下,晶莹剔透。 玉坠边缘,沾着些微血迹,殷红灼目,一如当年。 朝阳颤抖着摘下玉坠,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嚎啕大哭了起来:“阿梨,你不要我了么?我是你的初阳哥哥啊,我们明明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明明三媒六聘一拜天地,我们明明可以举案齐眉相守白头,明明可以一生一世在一起的啊,怎么会这样,怎么会变成这样……。” “阿梨,我是不是让你失望了?阿梨,我该好不好,你不喜欢杀人,我再也不杀了。你回来,回来好不好,阿梨……。” “我好想你,阿梨……” 浮云散去,幽暗树林中,姜月梨回眸一笑,几令花月失色:“灼灼梨花溶溶月,我与君心皆皎洁……” 朝阳一愣,忙踉跄爬起来,奔了过去:“阿梨,你原谅我了,对不对?” 纷飞花瓣散去,女子转身,望向无尽夜空:“初阳哥哥,你要好好活下去……” “阿梨,等我,我来了。” 溶月梨花坠落地,掩入层层花瓣,他头也不回地跳了下去。 灼灼花林化为飞灰,凤舞凌乱,消失得无影无踪。 如一场大梦,梦去了无痕。 归返林边,暮音碧衫飘飘,身影极淡。 朝歌怔了怔,上前道:“你终于愿意出来见我了。” 暮音不言,伸手替其把了把脉,眉心舒展开来:“仙魔殊途,师兄,来生再见。” 朝歌拦住去路,清风朗月般男子,眉宇间满是哀愁:“你又想骗我,神魔无来生。我来生去哪里找你?” “你待如何?” “今宵有酒今宵醉,何必待那些虚无缥缈的来生?” 朝歌说完,拉着暮音穿过层层浮云,来到一处山间院落。 破旧院落落满灰尘,似多年未有人住。 幻境之中,朝歌轻轻挥手,院落焕然一新,大红灯笼,纷飞的彩带,凤冠霞帔,灯火璀璨,喜气洋洋…… “这是……”暮音泪眼婆娑,满脸不敢置信。 “师弟师妹,大喜的日子,怎么不叫上我?”小院门外,姬璇蓦然出现,手中替着一蓝鲜花。 “师父,音姨,还有我们……”池沐雪提着几坛酒,笑意盈盈。 子陌咳了咳:“师妹,还音姨呢,得改口了……” 暮音低声道:“就叫音姨……” 池沐雪莞尔一笑:“那就管师父叫姨父?” 暮音俏脸微红,似染上胭脂。 “师父或者姨父,都可以。”朝歌一脸宠溺。 “师伯,我们也来了。”院门外,百里临风与风铃儿携手而来。 “阿姐,成亲这样的大事,怎么不喊上我?”暮弦不知从何处换了一身暗红衣袍,挑着两盒彩礼,满面红光。 暮音喜极而泣,赶紧招呼众人入屋。 拜完高堂,红烛即将燃尽,新娘脸色越来越白,奄奄一息。 众人心照不宣地告辞,尹长安临走前,送上一只锦盒:“其实,魔一旦形魂分离,也可以投胎的。这里面药丸,可以助魔魂转成普通魂魄。” 朝歌神色一震,重重点了点头:“多谢!” “姨父客气了。” 待听清尹长安说什么,池沐雪俏脸一红,加快了脚步。 尹长安转身跟了上去:“雪儿,你什么时候知道我是七夜的?” 池沐雪头也不回:“大约……第二次见面后猜到的……” “对不起……”尹长安心中一慌,“雪儿,你别生气,我再也不会了……” “我没有生气……”池沐雪无奈停下脚步。 尹长安松下一口气,随即好奇道:“你知道我的身份,为何没有问我……” “看你戴面具挺开心的,逗你玩玩儿……” 尹长安石化在原地,逗你玩玩儿…… 逗狗吗? 百里临风说得对,媳妇儿太聪明,会吃亏的…… 媳妇儿,等等…… 池沐雪已经走远,他忙拔腿跟了上去。 日暮时分,众人从梦中醒来,朝泉与初阳四肢僵硬倒下去了,百里临风与风铃儿也来了,四周唯独找不见朝歌身影。 “糟了!” 池沐雪说完,朝后山归返林奔去,尹长安子陌姬璇等人紧随其后。 竹林翠□□染,一旁空地上,一座孤坟独立,白衣男子跪在地上,已没了气息。 “朝歌终于还是去见暮音了!” 姬璇苦笑着上前,将二人合葬后,在墓碑前站了一天一夜。 一场浩劫消弭于无形,六界重归太平,众人陆续下山。 九黎经此一役,前任掌门朝歌与现任掌门朝泉皆仙逝,长老辈也一个不剩,子陌无奈之下,只能站出来主持大局。 那一年,听闻子陌上神备了许多台物品,堆得九黎满山皆是。 六界纷纷猜测,他可能要去魔界提亲。毕竟,师兄师妹什么的,青梅竹马,太有可能了。 不少人心中暗喜,自从魔界疆域大统之后,蒸蒸日上。若可联姻,六界安定,可以再久一点。 不少人又暗暗担忧,听闻药王殿殿主尹长安也属意魔尊池沐雪,两人若打起来,可怎么办呢? 莫非魔尊在使美人计,令仙界各门自相残杀? 真真细思恐极。 天凉了,九黎与药王殿有没有打起来? 天热了,万一打起来,该站哪边呢? 那边都不好得罪,六界吃瓜群众觉得,他们太难了。 后来,九黎与药王殿两队人马浩浩荡荡,载着大批货物运往魔界。 尹长安说,这是药王殿给魔尊下的聘礼。 子陌说,这是九黎给魔尊备的嫁妆。 秋风送爽,吹走旧的烦忧,又送来新的疑惑。 那到底是魔界尊主嫁人,还是药王殿殿主入赘? 听闻他们夫妇长居魔界药王殿新宫殿中,一时之间,众说纷纭。 六界吃瓜群众再次感叹,他们真的太难了。 这些,都是后话了。 第56章 番外-姬璇 作为高高在上的神女,姬璇从未欠过人情,除了药王殿的救命之恩。 那年,尹长安和池沐雪带着药王殿殿主信笺上九重天,想借用玉雪山天池温泉。 他们不知道,子陌之前已经来过了。 子陌那孩子,温润如玉,像极了他师父朝歌。 故而,她见到池沐雪手中冰魄剑时,心底深处的执念,如野蔓滋长。 冰魄含光,应该在一起的。 其上任主人朝歌与暮音,本可以在一起的,却生生错过,她一直深以遗憾。 她对尹长安说:“我只欠药王殿一个人情,你也只有一次提条件机会。你当真选择救她,不会后悔?” 尹长安没有丝毫犹豫,坦然行礼:“唯愿宫主允诺,借用前往玉雪山天池的玉牌。” “当真命也不顾?” “我当然惜命,但更惜她命。” 姬璇收回手中信笺,端坐神位:“罢了,我要你命有何用。我向来不喜欠人什么,今日便算彻底还清这笔债。你且谨记,日后若再有事相求,便没机会了。” 尹长安不解:“他日会有何事求你?” “天机不可泄漏。”她交出前往玉雪山的玉牌,拂袖离开。 走出空阔宫殿,侍婢杜鹃问她:“这样不合规矩,宫主为何如此?” “只想证明一件事情。”她转过身,望着天边浮云层层叠叠,静默不语。 只想证实,这世上到底有没有至死不瑜的感情,到底有没有死生不弃的约定,到底有没有不顾一切的付出。 只想知道,那些年,他们都选错了吗? 玉雪山顶,魔界仙界联手设下伏击,为了护住池沐雪,尹长安奋血浴战。所有人皆以为他死在玉雪山顶,尸骨无存。 池沐雪将整个冥界翻遍,又来玉雪山寻找他的踪迹。 望着衣冠冢前失魂落魄的女子,姬璇忍不住开口:“何必如此折磨自己?”明明永远也等不来那人,明明只有无穷无尽的守候,明明只剩无边无际的思念。 “不是折磨啊。无论他活着还是死了,我都觉得他还在身边。”池沐雪起身,冲她眨了眨眼,“其实,师姑不必担心,我一个人,早就习惯了。” 怎会有人习惯孤独,她转过身,压住喉头哽咽:“既然这么苦,为何还要坚持?” “他所希望的,是我永远不要放弃追寻幸福,开开心心,好好活下去。既然这是他最后心愿,即便不能开开心心,我至少会好好活下去。” 池沐雪接住几片雪花,棱形花瓣触指即融,水滴晶莹,光华闪闪,“其实也无所谓坚持,无论生或死,最后一定会遇见的。” “遇见的时候,再道一声,‘你看,我一直过得很好。只是你不在身边,有些遗憾。’” 送池沐雪离开后,她忽然意识到,下一辈人与他们终究不同,比他们勇敢,也更坚定…… 她忍不住问身旁侍婢:“杜鹃,你说,世间是否真的有这样的感情,不论立场,不计得失,不求回报,甚至舍生忘死?” “宫主,这么多年,您见过的听过的还少吗?所谓世间情,不过海市蜃楼,开始一见钟情,继而一往而深,终不过一枕黄粱罢了。” 杜鹃看着她长大,数十年下来,早已白发苍苍,染尽世间红尘,暗哑声音接道,“黄粱梦终会醒啊,醒来由爱生嗔,由嗔生怨,由怨生恨。这种种爱恨嗔痴,都不过执念罢了。宫主,执念这东西,一旦起了,既伤身又伤心呐。” 是啊,她何尝不知,执念,最为伤身伤心。 故而,她从来不选执念。 少年时,她与朝歌,朝泉和暮音一起在九黎随师父慧一修行。师父慧一沉迷铸剑,偶尔指点徒弟剑术仙法。 其中,朝歌最早入师门,为大师兄,获佩剑含光;姬璇次之,称二师姐,得佩剑神光;依次为朝泉掌鱼肠剑、暮音得冰魄剑。 大师兄朝歌与她沉迷练剑修仙,朝泉醉心毒药与幻术,暮音一心钻研阵法与药理。朝歌天资卓越,朝泉整日吵吵闹闹,暮音性子冷清,几人数年相处下来,情谊深厚。 朝歌与她过段时间便会下山找人比武,也时常打抱不平,降妖除魔。少年时代学艺不精,曾数次经历危局,也常常负伤回山,二人总瞒着师父找暮音疗伤。 她想,他们算不算青梅竹马、神仙眷侣。 有一回,她忍不住问朝歌,“大师兄,我们一起修仙练剑,一起快意江湖,一起出生入死。若在人间,你说算哪种关系?” 朝歌浑不在意,坦然笑曰,“若在凡间,自然算同袍知己。” “不是啊。在人间,算夫妻呢。”她假装毫不在意的戏谑,一颗心实则早已跳到嗓子眼。 朝歌看了她一眼,如瞧自家小妹,摇了摇头,耐心解释:“师妹,莫要开玩笑。你与暮音,和朝泉,也彼此信任,也一起出生入死,为何就不能算作夫妻呢。世间情感,不光只有男女之爱、风月之情,更为难得的是伯牙子期士、伯夷叔齐、为知己者死。” “师兄所言极是。”她飞快笑答,若是仔细些,应当可以听出她欢快声音中夹杂的哽咽。 只是,他不曾细听。 因为,暮音抱着一堆草药走了进来,他目光为之吸引…… 朝歌眼底溢满爱慕之意,姬璇随即明了。她自己早已学成,决意不再逗留九黎,返回玉雪山,履行神女职责,也维系心底仅剩的骄傲…… 离开前日,师父慧一得到上古神剑——噬魂剑。 新入门的朝阳朝晖二位师弟讨要噬魂剑,师父慧一以他们戾气太重拒绝。 魔界池渊前来讨剑,慧一与其在山顶整整谈了一夜,没人知道二人聊了什么。 次日清晨,朝泉在后山发现慧一尸体,伤口隐隐泛着黑气。 当时除了暮音,几乎所有人怀疑池渊强抢噬魂剑,并杀了师父。而暮音,身为魔界之人,也被众人质疑。 他们师兄妹几人为了给师父报仇,找到了池渊。 朝歌与池渊大战,亦为当世两大绝顶高手的对决,令风起云涌,天地变色,两人斗了几百个回合,胜负难分。 姬璇至今还记得,池渊朝歌两人执剑相向,眼看玉石俱焚之际,暮音突然挣脱束缚,冲了上去,凭冰魄剑格开朝歌手中含光剑,也被剑气震伤。 那一刻,朝歌完全忘了身处生死攸关的对决,对暮音气极怒吼:“你不要命了吗?” 池渊也没料到暮音突然冲出来,手中剑势不减,眼看要刺入朝歌胸口,却堪堪停住了。 暮音望了池渊一眼,满是感激,旋即安心闭上了双眼。 池渊身旁少年一跃而出,抱起暮音,转身打算离开。 朝泉几人见状,持剑上前拦住:“放开师妹(师姐)!” “放他们走。”朝歌面色惨白,声音透着寒意。 一旁的朝晖面露焦急:“大师兄,他是杀害师父的仇人。” “不是他。此人魔功大气磅礴,不似行使暗杀霄小之流。何况,以他的本事,不用暗杀,师父也不是其对手。”朝歌目色复杂,有痛心有欣赏还有愧疚…… “可他们想劫走师妹。”朝泉不满。 “师妹……她本就是魔界之人。”朝歌说完,向魔界几人施礼,“麻烦二位好好照顾她。” “你就是朝歌吧?家姐时常来信夸你,多谢你这些年对家姐的照顾,也欢迎来魔界作客。”少年眉目与暮音隐约有些相似,面无表情说完,走到池渊身后。 池渊似想到什么,嘴角微弯:“含光剑果然名不虚传,改日上门讨教。” 朝歌拱手言道:“随时恭候魔尊指教。” 见池渊身影消失在视线里,一直强撑的朝歌忽然喷出鲜血,虚弱跪地倒了下去。 当时,姬璇以为暮音舍命,只为相助魔君;多年后,她才明白暮音冒死救下的人,实则为朝歌。若没有她的阻挠,那一战,魔尊虽会重伤,朝歌却会殒命。 慧一痴迷铸剑,功法远不及池渊,池渊根本没有必要暗下毒手。他宁肯自伤,也不愿伤手无寸铁的朝歌,足见其骄傲。即便朝歌仙法精纯,剑术无双,却也远不如池渊噬魂霸道,自小身经百战。 暮音早已深谙这些,不动声色自伤救下朝歌,是为情;洗清池渊身上嫌疑,是为义。 那战之后,朝歌伤得极重,性命垂危。姬璇带他千里迢迢奔赴药王殿,以神女之名,愿承一诺,但求救朝歌一命。 他在药王殿修养了半年,终于醒转过来。 等他们再回九黎的时候,九黎山上早已翻天覆地,大肆广收弟子。 不几日,她收到玉雪山催她回山的信笺,对朝歌说:“明日,我便要回璇玑宫了。” 他诚心道贺:“你是神女,此次回去该是璇玑宫宫主了。恭喜!” “多谢师兄,大家保重。”她微笑告别,忍住心中千般不甘万般不舍。 此去经年,何喜之有。 她心知只要对方说几句挽留的话,自己便会留下,可他除了恭贺,竟什么都不曾讲。 一直以来,他虽对她尊敬信任有加,可心之所系的,永远只有暮音。 他为暮音舍弃自由,暮音师妹也可为他牺牲性命。因为仙魔之别,他们生生错过许多,却也是外人不能介入的。 她从来不屑介入,独自返回玉雪山。 路途遥远,她忽然想起师父的教导:“世间之事,不过求仁得仁。无论为仙为魔,皆要知晓自己内心想要什么,又愿舍弃什么。有所得,必有所失,乃天理轮回,万物之道。” 那时年幼,她还不懂:“如何知晓自己想得到的是什么,愿舍弃的又是什么?” 师父慧一苍老声音犹在耳畔:“选择时,只需遵从自己内心;过程中,无忧不惧;在生命走到尽头时,不悔无憾。如此这般,便算圆满。” 他们之中,她选的是玉雪山基业,暮音选的是魔界未来,朝歌选的是六界安定,有舍去,亦有获得,可曾圆满? 记忆之中,春光明媚的午后,暮音曾翻着书页感叹:“山间桃花,若制成书签,自是极美。” 后来暮音走了,朝歌处理完仙界危局,在她坟前自尽,袖子里,掉出一支风干了的桃花书签。 她闭上眼睛,他们如今该在一起了吧? 也好,哪怕缘浅,终不负情深。 她在二人坟前守了一天一夜,直至满头青丝变华发。 所有人都以为她感伤同门之谊。 毕竟,一直以来,她都是高高在上不惹红尘的神女;毕竟,连身旁的杜鹃都不知晓她的心思;毕竟,她骗过了所有人,甚至也曾骗过了自己。 如今,朝歌终于去见他的暮音了。 茫茫六界,终于只剩她一人。 玉雪山冰天雪地,神女的日子,百年千年,茫茫无尽头。 一人独居玉雪山顶,高处不胜寒。 犹记那年下山,她不幸跌入冰湖,朝歌击退雪妖,将她从冰窟窿里捞起。 见她失血过多,他满脸焦急:“姬璇,有没有事,冷不冷……” 她冻得直哆嗦,骨头咯吱作响,牙齿颤抖着,发不出声音。 玉雪山上,雪花簌簌落下,天地茫茫大白,一成不变,一如昔年。 姬璇指尖泛白,紧了紧素色帔帛,几滴清泪莫名滴落。 原来,一直很冷啊。 第57章 番外-柒茜 若论起最讨厌谁,在尹小茜心中,非亲哥哥池小柒莫属。 作为双胞胎,他早生一刻钟当老大且不提,最可恨的是,明明吃得也不少,偏偏身姿匀称面容俊美异常…… 尹小茜一边恨恨想着,一边抱着红漆食盒,里面八宫格依次摆满蜜汁火腿、香辣鸭舌、酱汁牛肉、干煸肚丝、牛肉干、香烤鸡翅根……她小嘴塞得鼓鼓的,爪子伸出速度丝毫不减。 “小茜,不能再吃了。”池沐雪打开女儿伸过来的肉爪子,将只剩下一块鸡翅根的食盒交给侍女,望着她那胖胖脸蛋,颇有些怀疑魔生。 自家闺女出生时瘦得似小猫咪,如今白白胖胖,谁能告诉她,岁月这只养猪槽,这些年到底干了什么…… “爹爹,我饿……”尹小茜刻意拖长语调,瞥了眼一旁的父亲,眼睛眨巴眨巴。 尹长安端起桌上丰盛的点心盒,看了眼饥渴的胖女儿,再看了眼眉心微蹙的妻子,不带丝毫犹豫地上缴点心盒子:“雪儿辛苦了,多补补……” “夫君也辛苦了。” 尹小茜眼睁睁看着娘亲将一块白玉方糕投入父亲嘴中,又将食盒交给婢女撤下,父亲优雅吃完,还冲她得意笑笑。 这日子没法过了! 她猛地站了起来,差点带翻饭桌,气势十足:“我……我要离家出走!” 池沐雪抿了口茶,眼都未眨:“去哪里?” 这问题倒没想过,尹小茜支支吾吾半天:“去……” “同谁一起?” 尹小茜掰着手指头数一遍自小到大认识的人,哥哥在子陌上神那里学艺,外叔祖父暮弦同母亲一伙的,外叔祖父池瑜与外叔祖母百里飞琼远在海外蓬莱仙岛…… 不待她想清楚,池沐雪又问:“你路上吃什么?” 对哦,这么重要的事情,怎么可以不加考虑? “香喷喷的蒸猪蹄,软糯咸香;晶莹剔透的桂花藕,甜而不腻;乳白滚烫鲫鱼汤,撒上几把香葱,喝上一小碗,又鲜又暖……,这么多,舍弃哪一样呢?” 尹小茜抹了把哈喇子,这些不是她的白月光,就是她的朱砂痣,舍弃是不可能舍弃的,这辈子都不可能舍弃。 “唉,我怎么生了你这样的傻女儿?”池沐雪揉了揉面前毛绒绒的胖脑袋,颇有些恨铁不成钢。 听见亲爹极不厚道地笑出声,尹小茜恍然大悟,她这是离家出走啊,又不是走亲戚,想那么多干嘛? 亲娘喂,这样磕碜你家可怜弱小又无助的女儿,合适吗? 尹小茜越想越委屈,她真的太难了。 百里棠一进院门,远远望着粉色团子啜泣,不由眉心微蹙,“师弟,你家有客人?这……猪妖吗?” “这是尹小……”池小柒眼珠子一转,咳了咳,“尹月半。” “几年不见,真……” 百里棠斟酌半天,挤出一个词,“长势喜人。” “是长势喜庆吧。”池小柒进屋,大大咧咧招呼,“爹,娘,大师兄来看你们了。” “小侄百里棠,拜见师姑、师姑父,见过尹……” 百里棠恭敬行礼,见粉衣姑娘珠圆玉润,似乎不是小时候抱过的粉雕玉琢小女娃,寻思可能是尹家客人,忙改口道,“见过月半姑娘。” “你才月半姑娘,你全家都月半姑娘……”尹小茜说完,气呼呼跑回房间。 天呐,这位兄长生得眉清目秀的,说话和哥哥一样扎心。 “棠儿别介意,小茜那丫头平日在家娇惯坏了。你爹娘近来可好,师父可好?”池沐雪说完,见面前少年长身玉立,清隽雅正,举止温和有礼,不由目露赞赏。 她忍不住瞧了眼闲不住儿子,池小柒明明与百里棠一样拜师子陌,百里棠如清风朗月,简直少年小子陌,他却成了加强版飞扬跳脱的百里临风?若非百里棠大个两三岁,她都怀疑是不是与好友抱错了儿子。 果然儿子都是人家的好,池小柒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认错了么,百里棠摸了摸鼻子:“尹妹妹性格直率,着实可爱。师父近日飞升上神,一切安好。爹娘身体康健,去蓬莱拜访姑奶奶来不及赶回,听闻姑父与师姑来人间,特叮嘱我带师弟和尹妹妹好好逛逛。” “如此甚好。”尹长安迫不及待颔首,赶紧出去玩,免得沐雪越对比越想换儿子。 阳春三月,草长莺飞,姹紫嫣红,池小柒与尹小茜兄妹走街串巷,一路打打闹闹,百里棠性子温和,总会化解争端于无形。 药王殿书房中,池沐雪心生羡慕:“二师兄与铃儿这般飞扬跳脱的性子,不想棠儿如此沉稳。夫君,我们教导孩子的方法是不是不太对?” 尹长安忙安慰道:“怎么会?雪儿貌美无人可及,又冰雪聪明,小柒与小茜也不差的。” 池沐雪娇嗔:“少来糊弄我,且不提小柒鬼机灵,猴儿似的坐不住,就小茜那二百五的体重,一胖毁所有,生成天仙也没用。” “你不知道,她今日早晨在酒楼,当着棠儿的面,吃了一只蜜汁烧鹅,两只荷叶叫花鸡,三盘红烧鱼,四块红烧肉,五碗蟹粉狮子头,六只酱肉包子,七只大馅牛肉大葱饺子……” “这些年来,你什么时候见她小嘴停过,家里又不是不给饭吃……” “现在人间四处谣言,说来了只猪妖……” 尹长安忍不住接道:“他们胡说!” “就是,我刚刚派人教训了他们一顿。”池沐雪扫了眼柜子,顿了顿又道,“不带这样侮辱猪的。” 黑暗衣柜里,三人挤成一团,尹小茜听得满头黑线,太可怕了,娘亲说了半个时辰,爹爹除了附和,还不时递上蜂蜜水——嗯,主要担心娘亲嗓子说干了。 听见二人离去,池小柒笑得前俯后仰。 百里棠拉尹小茜出来,摇了摇头,一本正经沉吟:“其实看不出来。” “是吗?”尹小茜眨了眨眼,不禁满怀期待,这是什么神仙师兄,长得好看不说,还会安慰人。 “嗯,姑娘着实厉害!” “过奖过奖,其实人家……”她眼睛笑得眯成一条缝,想说,只有一百五十斤啦。 百里棠一脸真诚地打断:“不必如此谦虚。我听爹爹娘亲还有师父说,沐雪师姑性子比九重天上神女都清冷,今天竟然说了半个时辰,岂不是把几年的话都说完了?你若能去九重天,神界定会热闹不少。” 长得好看有什么用,兄长什么的最讨厌啦! 尹小茜气鼓鼓调头跑开。 百里棠忙追了上去,池小柒在后面捧腹笑喊:“尹月半,你别乱跑啊,附近抓猪妖的,把你抓去了可怎么办……” 闻言,她跑得更快了。 细雨如丝,尹小茜跑着跑着,迷失了方向。 树林茂密,妖来妖往,皆望着粉衣胖妞流口水。 黑衣青年额间蜘蛛网纹路若隐若现,上去拦住她:“敢问姑娘去往何方,要不要一起吃顿饭?” 一听有饭吃,尹小茜两眼放光,毫不犹豫随蜘蛛精来到河边一家酒肆。 “姑娘请尽情享用。”蜘蛛精摸了摸胡须,哼,多吃点,吃饱了好卖钱。 八仙桌上,摆满鸡鸭鱼肉,虽不及药王殿丰盛,但尹小茜从不挑食,又半日未进滴水,迫不及待地大快朵颐。 眨眼间,吃完一桌又一桌,蜘蛛精脸色越来越僵,这胖丫头太能吃了,再吃下去回本都难。他咬牙阻止:“姑娘请慢慢享用,待会儿还有道大菜。” “大菜?你太客气了。”尹小茜边啃着鸡腿边抽空嘟囔,“不过,大菜赶紧上呀,我还没塞满牙缝呢。” 还没……塞满牙缝! 蜘蛛精看着满桌杯盘狼藉,嘴角抽了抽。 尹小茜抱着烤乳猪啃,不忘吩咐店小二:“再来一桌。” 蜘蛛精忙阻止:“别……别上了。” 店小二满脸堆笑:“为了给这位女客官准备晚饭,小店备菜材料已经全部用完了,想上也没得上了。这是二位客官账单,请过目。” 蜘蛛精接过账单一看,心中后悔不迭。 这么多东西,她即便长成大肉团子,都回不了本。 感觉到杀气,大肉团子抬头,一脸懵懂:“怎么了?” “没……没什么……”蜘蛛精掏出钱袋,只觉心在滴血。 “谢谢你啊,你可真大方。”尹小茜擦了擦嘴,只觉后脖颈吃疼。 她猛一回头,对上蜘蛛精那双泛着血丝的眼睛,想了想:“不好意思,是不是花钱太多了,我回家后一定还你。” 怎么没晕? 蜘蛛精看向自己爪子,不禁怀疑妖生,忍不住扬手再试一遍。 “那个,我福厚,敲不晕的。”尹小茜羞得满脸通红。 福厚? 明明是肉厚! 蜘蛛精愈加怀疑妖生,拖着粉色胖团子,气喘吁吁地离开酒肆。 百里棠一路打听,循着地上蜿蜒痕迹寻到河边,一眼瞧见二人。 惨白月光下,蜘蛛精一边磨刀霍霍一边恐吓:“别嚎了,听说猪妖内丹养颜驻容,肉肥美细嫩,你下辈子投胎记得别当猪妖。” 河边,尹小茜哭得更凶了,一边哭一边偷偷摸摸朝身后挪腾。 新砌的河床被连绵雨水浸湿,承受不住重量,轰然坍塌,百里棠冲上前抓住白白胖胖的手:“小心——” 无奈尹小茜太沉,连带着百里棠一起跌入滔滔江水。 两人顺着水流飘了许久,来到一片长满芦苇的沼泽地。千里水泽,生灵绝迹,食物断绝,好在一个灵力优渥,一个体脂肥厚,倒也勉强赶路。 几日朝夕相处,尹小茜发现百里棠性子温和,十分为人着想,与自家讨厌鬼哥哥完全不同,她心底愈发愧疚:“百里师兄,抱歉,连累你了。” “扶助弱小乃修仙者职责。何况,你我两家父母本为故友,你还是师弟胞妹……”百里棠微微一笑,忽而话锋一转, “何况你我之间,无需说什么连累。” “啊?”她愕然抬头,望着面前少年亮晶晶的眸子,脸颊竟有些发烫。 “随姑娘跳下来,我心甘情愿。” “可……为什么……”她不敢置信喃喃,声音越说越小。 百里棠无奈叹了口气,轻轻揉了揉面前女孩圆圆头顶:“傻丫头,我心悦你。” “可我……我……”她急得快哭出来,长这么大,遇见一个风光霁月般的男子,觉得他哪哪哪都好,她开始厌恶自己为何长这么胖。若说世人不看面相,她也不信的。小时候她生得粉雕玉琢,身后小朋友可以绕好几圈。长大后越来越胖,除了损她的父母哥哥,身边人看她的眼光都变了,当面不敢说什么,不过畏惧她父母罢了。她心里知道,虽然家人总当面损她,背后却最为维护她。那些人私下里嚼舌根的,她也听过不少,怕他们被母亲责罚或被哥哥整蛊,装作不知道罢了。 似看出她心中所想,百里棠温和安慰:“尹姑娘是我见过的最纯善最乐观的女孩。或许,人们看一个人,第一眼总会注意她的外貌,但长期相处下来,品性却最为重要。” …… 不知走了多久,尹小茜日渐轻盈,感觉似在云端踏步,飘飘然。他们穿过千里沼泽,来到一座废弃的城池,城中一红衣女子主动款待。 百里棠疑惑询问:“我听爹娘说,苍墟妖境乃一片无垠沙漠,如今为何化为沼泽?” 红衣女子含笑解释:“我小时候,这里的确是浩瀚无际的沙漠,后来父亲解除苍墟结界,雨露云雾畅行无阻,大雨连绵几年,妖界沧海桑田,愈加美丽了。” 终于吃了顿饱饭,尹小茜觉得连日来饿得胃口都小了许多,心情愈加愉悦:“多谢姐姐仗义相助,不知如何姐姐称呼?” “姜黍。”红衣女子说完,打量了她几眼,替其把了把脉,“小姑娘,你吃什么不好,为何吃那么多猪妖内丹?” 尹小茜突然想了起来,药王殿一堆瓶瓶罐罐的,自己经常拿那些内丹当糖吃,难怪爹爹一点也不担心,还总偷偷安慰娘亲…… 百里棠想得更多:“吃了大量猪妖内丹,会不会被反噬?” 红衣女子摇了摇头:“不会。不过在完全消化之前,出现猪妖嗜吃肥胖症状也很正常。” 所以她贪吃肥胖并非天生? 尹小茜目光灼灼:“那该如何化解?” “无需化解。猪妖内丹养颜驻容,无奈尹姑娘一次吃得太多,没有消化完,才会有后遗症。如今消化了,不会再有影响的。” 二人放下心来,忙给家人送信。 众人上天入地,忙着寻找两人,收到信后皆松了口气。跟丢妹妹,池小柒最为忧心自责,一得到消息,几乎马不停蹄地来到苍墟妖界废城。 一棵枣花树下,粉衣小姑娘柳眉杏目,比花朵娇艳。池小柒揉了揉眼,不敢置信开口:“尹……尹月半?” “你才尹月半!”尹小茜柳眉倒竖,连日来的思念顿时烟消云散。 池小柒摸了摸鼻子:“那叫什么?” 百里棠白衣翩然,不动声色走到尹小茜身旁:“师弟,按照规矩,你当称她一声师嫂。” “师……”池小柒呛住,见百里棠春风满面,忽然意识到什么,心中有些别扭,“师兄莫不是修仙修傻了,你娶她,当然得管我叫大哥。还有啊,想娶我妹妹,不得拿出些诚意吗?” 百里棠轻扬玉扇,拦住待发作的尹小茜,温和问未来大舅哥:“什么诚意?” “药王殿事务众多,你若不学着处理,难道还要累得我家月半妹妹处理?还有啊,千机楼怎么办?有我母亲在,铃姨肯定赞成,可临风师叔会答应你抛却千机楼事务?不过,大师兄能者多劳,若得空闲,不止千机楼与药王殿,魔界内务也欢迎大师兄指点一二……”池小柒说完,不待百里棠反应,忙着回药王殿报平安。 当然,重点宣扬一下大师兄变成妹夫的喜讯。 百里棠无奈揉了揉眉心,别以为他不知道,自家老父亲早就想撂挑子不干,带娘亲风铃儿去游山玩水呢,现在又加个不想管事的师弟,他真的太难了。 浮云来来回回,肩旁尹小茜睡得安稳,似只娇憨猫咪,小呼噜甚为可爱。 百里棠心底一片柔软,有她在,药王殿也好,千机楼也好,又有什么不能承担的? 昔日沙漠干涸,如今绿意盎然,他轻轻拂下女孩发间嫩黄枣花花瓣,望向湛蓝天空,心道,明天定会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