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书名:我捡的鲛人怎么会咬人 作者:鳈客 文案 【本文文案】 作为一条活了两百多年,也是最早上岸的资深鲛人, 商别云一直以来的心愿便是提高鲛人圈子整体素质, 大家一起多挣他们人族钱,享受高档精致生活。 某天他因为一瞬间的心软,捡了一条混血的小鲛回家, 悉心教导,德智体美一把抓, 把这东西养得比自己都高,那叫一个玉树临风肆意潇洒。 啧啧啧,商别云很满意。却没想到,等等…… 什么东西咬我? 什么东西咬上我就不撒口了? 天娘啊,怎么这种神经病,都让我碰上了??? 那又有什么办法呢?商别云不光心软,还一味地护犊子。 自己养大的崽子,咬便咬吧。 这是一个老年(?)鲛人捡到鲜嫩鲛人过日子顺便拯救一下全族的故事。 傲娇嘴欠洁癖纯血鲛人受×复仇剧本养成腹黑混种鲛人攻 年龄差大概200岁吧,吃年下的朋友有福了 Ps:有鲛人成年时才确定性别的设定,不过攻受一直都是男崽崽啦,这个你们看文的分类就知道。所以请自行排雷。 内容标签: 强强 年下 灵异神怪 古代幻想 搜索关键字:主角:商别云;程骄 ┃ 配角:丛音;洄娘;季澄风;姚轲;湛明; ┃ 其它:鲛人;人鱼 一句话简介:急!用不用打狂鲛疫苗 立意:种族与身份的矛盾会是爱意中的天堑吗 ================== 第1章 观澜街尾有个小酒馆,老板酒酿得不怎么样,下酒菜倒称得上是青州一绝,只是地方有些偏僻,知道的人并不多,因为离着码头近,来往光顾的都是住在附近的渔民。平日里生意勉强还算可以,今日却十分惨淡了,满堂无人,只在临窗的小台上坐着一个公子,悠悠地呷着酒。 窗外是倾盆的雨。 店小二将一碟子糟银鱼放到唯一的客人的桌上,忍不住偷眼打量起来。 这公子今日身穿一件湛蓝直缀,那料子不知是用什么制成的,在这样阴沉的天光里仍隐隐透出珠光之色来。束着青木小冠,腰间系着苍色大带,只坠了个坠子,通身便再无装饰。那坠子却也奇怪,不是这般年纪的男子常用的鲤坠或者三元坠,润油一块上好白玉,刻着龟鹤延年的纹饰。 果然一举一动都透着古怪。刚开始下雨的那天,他独身一人出现在店里,在堂间侧头站了一会儿,便径自去了临窗的小台坐着。从那之后,日日都来,今日已经是第七天了。辰时现身,戌时离去,要上一壶梨花两盏小菜,便消磨一天。起初以为他是在等人,但这雨倾如柱,有谁会来?且他神色悠悠,每日独自离去也未见懊恼,有几次给他温酒靠的近了,还见他支肘靠着,手指轻敲桌台,轻声哼着什么。 此处是青州滨海,年时六到八月间,常有飓风,肆虐成灾。连日阴雨正是飓风将要成型的征兆,渔民们把绑在码头的渔船都拖回了家中,家家闭户,暴雨都掩不去街巷间家家供奉南海观音娘娘的香火味。连野猫野狗都不知道躲去了何处,更不要说还有谁出门来喝酒了。 这么想着,小二忍不住瞄了眼他的脸。看着不过弱冠年纪,朗眉舒目,眼角下有微微一点碧色,像是痣的样子,可也没见过有谁的痣是这般颜色,直衬得他一双眼睛格外亮。 这般年纪跟相貌,不用进学?没有家室?如此大的雨,也不见他的车马,不知道是怎么来的。况且看他通身气派,像个大家公子,这飓风前夕日日在外城的小酒馆泡着,他家人难道便放心? 那公子此时却像是察觉到了小二的视线,突然抬眼看向他。嘴角眉梢未动,眼里却像噙着一丝笑意,小二不知怎么的叫他看了一眼便弄了个红脸,含含糊糊地告罪一声便赶忙退了下去。 商别云端起酒盏抿了一口。这酒太难喝了,酸涩不说还毫无酒香,小小一壶喝一整天都喝不下去,连店里的小二都常常一脸诧异地看着他,似乎想说就这样的酒你也能喝下去?也不知道老板是怎么想的,若改换牌头做饭馆,说不定店早开到内城去了。 他挟一筷子银鱼送入口中,满意地微微点头。 却正巧透过窗子看到,有个人影携风伴雨朝着酒馆的方向走过来,雨帘模糊了些轮廓,只能看出身量很小,微微弓着身子,像是怀抱着什么。 那人走到廊下,解了笠帽蓑衣,竟是个看着只有十一二岁左右的小姑娘,眉眼尚未长开,却已经看得出几分精致,只是头发、眉毛甚至瞳孔的颜色都很淡,显得整个人有些冷。 她左手抱着个半旧油布的包袱,将脱下的笠帽蓑衣倚着墙放好,却还不忙着进来,先从袖中掏出一个折得四四方方的帕子,将小脸、发梢还有袖口裙角沾上的雨水认认真真地按着、拂去,这才提着包袱掀开布帘走进来。 虽然只是个小孩子,却是近几日里唯二的客人,小二正搭上汗巾犹豫要不要上去招呼之间,那女孩却没看他,只是朝着他的方向略一停手,小二退回柜台里面,反应过来自己竟被一个女童的气势隐隐镇住,忍不住有些哭笑不得。 那女童走到商别云的桌前,福了福身子,商别云仍倚坐着,朝她摆了摆手,示意她上前坐着,女童面无表情地口称不敢又福了一福,商别云也没有再劝,便开口问道:“如何?” 女童两眼看着地面,摇了摇头。 商别云没有说话,只是看向了窗外,女童也无言,只剩雨声萧萧。两人相默了一盏茶的功夫,商别云将宽袖一撩,端起面前的酒盏,将剩下的酒一口干了,涩得皱了好一会儿眉,才站起身来。 女童便抖开包袱走上前来,那包袱里装的原来是件崭新的洒锦油绢斗篷,要服侍商别云穿上。 商别云摆摆手:“丛音,你从哪儿学来这套啰嗦?爷我还怕沾上这点水不成。”说罢便要迈开长腿往外走。 丛音面无表情地看了眼窗外只能用倾盆来形容的雨,手捧着斗篷不肯让:“爷,知道您不怕,可这衣裳鞋袜要是沾了泥,是不是您亲自浆洗?” 商别云哑口无言,乖乖半蹲下身子由小丫头披上斗篷。 丛音一边系着斗篷的系带一边问:“爷,以后不来了吗?” 商别云咧嘴一笑:“不来啦。”说着朝窗户的方向看了一眼:“这雨马上就要停了,再说已经等了七天了,不来的就算再过七天,也是不会来,我不如省省心,去做自己的事。” 丛音点点头:“爷的菜还没吃完呢,咱带走吧。” 商别云弯起手指敲她脑门:“脑子里净知道惦记这些,这菜带出门也都得让雨浇了,你来的时候要是没吃东西就去吃了吧,那碟子银鱼还不错。” 丛音哎了一声朝桌子走过去。 商别云又补了一句:“用筷子!不许吞!” 丛音背对着他撇了撇嘴,把已经端起来的碟子放下,不情不愿地抓起了筷子。 就在这时候,一只沾满了污泥与血锈的手从门口的布帘后面伸了出来。 商别云回头刚好看到,一笑眼睛便弯了起来:“咦,真是好时机啊。” ------------------------------------- 手的主人站到了堂间,竟然也是个小孩子,只是脸上、身上沾满了污垢,看不出容貌,身上的衣服也辨不出颜色了。应该是在雨里呆了很久,所以身上倒并没有太强烈的让人不舒服的味道,只是他自走进来之后再也没有挪动一步,站在原地一小会儿,脚下便聚起了小小一滩水渍,仔细看的话,透着隐隐的锈红色。 商别云把丛音拽过来:“没想到也是个小孩子,”说着手掌贴着她头皮比了比:“我看也就比你稍微高点。” 丛音翻了翻白眼没接话,手里还端着碟子。 商别云察觉到那孩子眼神从地面转到丛音手里的盘子上,又赶紧挪了开来,喉咙却几不可查地滑动了一下。 他一笑:“小二?劳驾,这里再来一个糟银鱼,一个清蒸鲥鱼,哦,再来碗热乎的鲫鱼汤。” 商别云把刚穿上的斗篷解下来扔到一边,坐在小桌旁看那孩子吃饭。那孩子坐在他对面,薄薄的身子,背却挺得笔直,进食时不出声,每筷子挟的分量都恰到好处,只有伸筷子的速度略略有些快,看得出确实是饿得狠了。 商别云不出声,慢慢等他吃完,没想到他吃了没一会儿,便停了箸。 这点东西肯定是吃不饱的,商别云心里清楚,但也没说话,只是挑了挑眉,仍看着他。 那孩子用桌上的方巾擦了擦嘴角并不存在的油渍,却没想到自己此时满脸都是脏的,擦不擦根本没什么所谓。商别云回头看了此刻正眼观鼻鼻观心站在他身后的丛音一眼,心想怎么我碰上的小孩儿都这么一本正经的,怪没趣。 那孩子开口叫他,声音像从未开口说过话一样哑:“商...商先生?” 商别云看向他的眼睛,他瑟缩了一下,但努力强忍着不把眼神移开,与商别云对视。 商别云玩着自己头发,漫不经心地点点头。 孩子抿了抿唇,把手放到桌子上摆好,紧紧地握着拳头:“商先生,我听说你杀过人。” 商别云闻言一愣,露出饶有兴致的神情来,一根手指隐在袖子下抽动了两下。 那孩子死死地盯住了他的眼睛:“我想学杀人,请您教教我。” 商别云把玩着手中的酒盏,一时没有说话。 丛音重重地扯了扯他的袖子,示意他注意躲在柜台后面大气都不敢出的店小二,商别云却没有理会,他看向那孩子的眼睛,看着那里面的内容从犹疑,到畏惧,最终归于平静。 他抿了一口酒,身子往后一靠,嗤笑道:“你当杀人是木匠活儿吗,还要找个师傅教?” 那孩子不是没听懂他话中的讥讽,神色间露出一丝窘迫来:“我...以前有人教过我垂钓,还教过我擒马,怎么抓住它们,我学得很快,可要杀了它们,我却怎么始终没学会。我想既然杀鱼杀马都要学,那杀人...应该更难,更应该学才是。” 商别云耸了耸肩,不置可否:“你打算杀什么人?” 那孩子神色一痛,沉默了一会儿还是犹豫着开口:“有个十分想杀的人,但杀不了。现在杀不了,也不知道还要过多久才能杀得了,但是太想杀了,日日夜夜忍着,想杀两个字在胸口梗着疼,疼得受不了,我想着总这么疼,也不是办法,既然一时杀不了,那杀些其他人练练技巧,我想也是好的,总比这么疼着强些……” 商别云像突然失去了兴趣,将杯子往桌上一抛便起身:“往南三十里云城,有苍血堂,我告诉你门道了,你自己想办法打听去,你这个年纪入堂刚好,不但有人能教你杀人,活着出来的话还有大笔银子挣。若是不敢,就往西走,去魏都,在抚恤堂待几年,到了年纪投军,堂堂正正杀人,想杀多少杀多少,杀得多了还有人表你的功呢。或者...” 那孩子打断了他,把一双同类的眼睛哀哀地望过来:“商先生,可是你心里清楚,我除了你,没办法去找别的人的。” 商别云停住了动作,也不看他:“我管你呢,我是南海观音菩萨不成。丛音咱们走。” 袖子却沉甸甸的,商别云一低头,丛音一手死死拽着他的袖子,一手还捧着碟子。商别云使劲拽了两下,没拽开。 丛音:“爷,别闹脾气了,反正到头来怎么都是要帮的,别打了人家的碟子,要赔钱的。” 商别云被自己的丫鬟噎地险些闭过气去,回头一看,那孩子刚才还小牛犊子一般梗着脖子不肯低头,此时却垂下了脑袋盯着桌子,像是有些累了。 商别云看不见他的表情,片刻之后认输一样一甩手,抓住放在一边的斗篷扔到了他头上,往门外走去:“我不知道你从哪里听来的消息,但我没杀过人,教不了你,不过你可以先跟我走,我先想想怎么帮你活。” 作者有话要说:救救孩子,专栏新文《活够了的修仙者》求个预收~ 强强,反养生修仙流派创始人受&流里流气兵痞子鲛人攻。 我把文案放在下面,不感兴趣的小可爱可以划走啦。 作为一个修仙者,黎锐的一天,从逆转经脉倒行心诀三次开始。 为了不养生,他潜伏在老年微信群,收集了许多养生小文章,每一条都虔诚地反着做。 每天打游戏到凌晨,下午起床,倒行心诀逆冲经脉三次,吃一顿冰碴拌白粥下肚,出门干活。 干的是没人敢接、没人能接的鬼狩的活儿。 他在圈子里很有名,因为他只接传说中必死的活儿。不必死的,给多少钱也不接。 没有为什么。 黎锐活够了,但他死不了。 十五岁之前,黎锐跟师父一起住在伏龟山上,师父修仙,他也修仙,糊里糊涂,修的是长生。 师父没修成,活了快两百,还是死了。 师兄死了,师妹死了,他见过的人,全都死了。 天知道为什么,黎锐修成了。 看山门的焚兽名字叫咬他,咬他孙子的孙子老死好几轮了,新生的小兽,还叫咬他。 黎锐抱着小咬他锁上院门下了山,从此不修长生,开始修死。 他在山下的世界又转了好久,想了挺多办法,怎么死都死不了。 后来有一天,一个人在他又一次找死的时候突然出现,扭着他的双手将他推在墙上,恶狠狠地:“你不过是因为我的缘故,才能苟活到今天。没有我的允许,你也敢死?你也配死?给我拖着这条命,我要用。事成之后,我有办法赐给你死。” 黎锐拧断了自己一条胳膊,从他怀中滑了出来,一手环上了他的脖子,笑笑的:“那可不行。朝夕相处的,最后你要是舍不得我死了,我找谁说理去?” 第2章 商别云跟那孩子一前一后地出了门去站在檐下,过了片刻丛音也跟出来,商别云往她脸上看,她板着个小脸抹嘴,嘴边上还有没擦干净的油。 商别云隔着雨声吼她:“你是泔水桶托生的吗!下次再敢这样,我砍了你的爪子接成筷子!” 又转头看那孩子,正两手颤巍巍把他的斗篷举在身前,不让斗篷沾到自己衣服,见他看过来吓了一跳,险些把斗篷直接扔在泥地里。 商别云没好气地一把把人拽过来:“你以为你的手比你身上干净多少吗?给你是让你穿着避雨的,你这么巴巴举着,给我上供呢?” 孩子红着脸由着他披上斗篷,被他一个发力系带勒到脖子也不敢咳出声,且那斗篷是按着成年人身量做的,他穿在身上,斗篷的下半截都得掉在泥里,也没法走路,他只好将斗篷的下端都拽起来抱在怀里,得到了丛音一个欣慰鼓励的眼神。 商别云却不管这些,见他穿戴好了便点点头:“走吧。” 那孩子却又急急地道:“等等!” 商别云蹙眉,那孩子喃喃道:“还,还有一事...” 商别云若有所思,动了动鼻翼,望向码头的方向。 ------------------------------------- 三人顶着雨走了约莫一刻钟的功夫,便到了外城的一个小码头。这地方平日里两溜船栓上栓满大大小小的渔船货船,还有渔民自己支起渔案吆喝叫卖,酒楼饭馆的采买伙计来往穿行,人员接踵。近几日因为暴雨的缘故,渔民将船都拖回了家中,以免浪潮到来时将船冲走。只有离海岸不远的滩涂上,几只糟破了底的渔船翻过来扣着,无人来管。 那孩子朝那几只破渔船奔了过去,丛音回头看了看商别云,也追了过去。 丛音身上穿着斗笠蓑衣,那孩子身上也披着他的斗篷,唯有商别云通身没有半丝遮蔽,偏偏他却走得闲庭信步,衣服虽湿透了,但发绾得却很好,一丝不乱,所以也不显得狼狈。 那孩子扑到一只船边,弓着腰去抬那船舷,要将船翻过来,丛音也上前帮忙,商别云无动于衷,插着手看俩孩子忙活。 所幸那船每天遭日晒雨打风吹着,木头早都糟空了,所以并不重,两个孩子一发力,将船整个掀了起来,商别云用大袖掩住口鼻,微微退了两步。 那船下藏着一具青壮男子的尸体,身形魁梧,脸半侧朝下埋在沙里,两手搭在身体同侧,微微弓着身子,露出来的脸上跟手上的皮肤已经被连日的雨水泡得发白肿胀,散出令人作呕的腐味来,显然已经死去多日了。 那孩子箕坐到这具尸体旁边,竟不嫌腌臜,手伸上前去,握住了那尸体的手。 商别云看了丛音一眼,用下巴指了指那具尸体,丛音没什么表情应了声是,走上前去,那孩子便退开来,丛音伸手擎住尸体一只胳膊,想将他翻过身来,却没想到那尸体竟已形成了尸僵,死死地维持着两臂虚怀的姿势,丛音一时半会儿之间竟无法掰动。 商别云看着那尸体的姿势,估摸着这两臂之间,应该刚好能怀抱住一个差不多身量的孩子。 他看向那孩子,掀船的时候他将斗篷上的帽子撩起来了,此时一张小脸被雨直直地浇着,溶了脸上些许污渍,变成一道道灰线蜿蜒着流下来。他垂首看着那具尸体跟半蹲着的丛音,神色却是平静的,不像是在哭。 商别云朝丛音摇了摇头,丛音会意,手从尸体胳膊移到胸前衣服对襟处,用力一扯,将尸体身上右侧衣服剥至肋下快腰处,然后便站起躬身退到一旁,给商别云让出地方后,自己张着手去接天上的雨水去了,像是在洗手。 商别云微微探前一步,那尸体死因确认无误了,右腹下侧有一道贯穿伤,看伤口形状应当是有利器从后背直刺进来,然后破腹而出,背上应当有个更大的创口。伤口草草处理过,因此内脏才没有淌出来,只是却止不住流血,那孩子身上大量的血渍应该也有这男人的份,难怪气味复杂。 商别云却没有过多关注那血肉模糊的创口,他向着丛音一示意,丛音上前来,按住了尸体手腕某个部位,商别云伸出一根手指,用大袖裹了,蹙着眉戳到那男子右肋皮肤上轻轻一展。皮肤被泡得久了,惨白里透着青色,但没有创口,光光滑滑一片。 商别云直起腰来,脚踏到一旁一个扣着的船上,将袍子下摆一撩,从靴筒中抽出一只皮鞘的小匕首来,那匕首一拔出,一道磷光从三人眼前一闪而过,显然不是凡物。 商别云却将袖袍一撩,一道寒光闪过,便将刚刚碰过尸体的一小截衣袖切了下来,随手扔到了尸体脸上:“丛音,趁着雨还没停把他拖到海里漂了去吧,等雨停了被人发现又是一场麻烦。” 丛音的脸阴沉得出水,也不应声了,没好气地去拽那尸体,嘴里嘟嘟囔囔:“袍子脏了洗洗不就行了,装什么干净,碰到次脏东西就断一次袖,再这么断袖下去,挣的钱都买衣服去算了。” 商别云暴跳如雷:“不会学人用词就不要乱用!爷捡你的时候你也脏的很!不也一路把你抱回家了吗!捡你还不如捡只龟,起码龟没这么多嘴!你要是看不惯我你就跟着那尸体一起沉海去!不必跟着我回家了!” 丛音对天翻了个白眼没有理他。那孩子本来默不作声地站着,也上前来帮丛音的忙,两个人将尸体抬到那破了洞的船里,又一起跑去远处的红杉林,往返了几次捡了数十块半大的石头压在尸体身上,前前后后忙活了小半个时辰,才将那船一点点地推进了海潮里。 一阵潮卷过来将船托起,两人便撒了手,站在没到小腿肚处的海水里看着,那船飘了有十几丈远,海水渐渐从船底的破洞里灌上来,又一个浪过来,那船便彻底看不见了。 那孩子仍看着船去的方向呆呆站着,丛音陪他站了一会儿,抹了一把脸上的雨:“走吧。” 他点点头,再看了无边无垠的海面一眼,随丛音返了回去。 商别云支着腿站着,脸上看不出丝毫对两个刚到他腰高的小孩干活而自己毫不插手的内疚感,反倒是浓浓的不耐烦,刚见他俩走近就一迭声地催着让快走。 丛音烦他,故意走得磨磨蹭蹭,还让他拽了一把:“快点的吧,回去还得从观澜街走,咱在店里嚷嚷了一通教杀人学杀人的,出门还抛了个尸,等磨蹭到雨停了,人家店小二出门就报官去了。” 丛音神色一凛,甩开他的手大步飞奔起来。 ------------------------------------- 小二握着伞在门口来来回回转了好几圈了,之所以没有在那三个人离开后就马上去报官,一是因为这雨实在是太大了,让人看着就心中生畏,二是因为与那公子同室相处了七日,再怎么想他也不像...那种杀过人的魔头吧。 但他们聊天的时候丝毫没有避着自己,该听的不该听的都听了个一清二楚,况且人不可貌相,谁说杀人魔头不能是翩翩少年了?没准还是个收养各种小孩将他们培养成杀手从而为己牟利的杀人组织头头!看那个小丫头吞那碟子鱼的时候眼神多么凶恶啊!小二想着自己看过的话本子,不自觉地握紧了手中的伞,打定主意等雨稍微小一点,便出门报官,但愿他们还没有跑远。 这么想着又往外看了一眼,雨几乎连成片地落下来,天地之间仿佛连着一道密不透风的雨墙。呵,亏那魔头还说什么这雨快要停了,自己也是打小便在船上长大的,对天气再了解不过,这么大的雨,没有一场飓风收尾是绝不会停的,如此信口胡说,想来也不会是什么品行高洁之人。 正这么想着,码头方向却出现了一团人影,小二眯着眼睛使劲看,等离得近了,不是那三人还会有谁! 这竖子竟还敢原路回来!难道不怕自己已经报了官?还是说他吃准自己不敢顶着大雨出门,这次返回来,是...专程来找自己灭口的? 小二汗毛倒竖,慌了神想找个趁手的武器,又想起门还没叉,便想先去将门叉好,却又想万一自己没来得及将门关上他便闯了进来,手上没有家伙,不是更吃亏?一时之间进退两难,那三人却不知为什么走得奇快,这么一会儿功夫便走到了窗边。 那公子一手拽着一个小孩儿,小孩儿都裹得严严实实的,他自己却顶着雨,身上都湿透了,却也没有畏寒的姿态,只是嘴角微微向下,不同以往老神在在的神情,透着一丝焦急。 他像是可以感应到别人的目光一般朝小二望过来,没想到正对上眼,愣了瞬间,展颜朝小二笑了一下,脚步没有停留,径直走远了。 小二却也愣住了,过了片刻才回过神来,奔到窗边探头出去看,那一大两小三个身影已经走到了观澜街尽头,转了个弯便消失不见了。 说也奇怪,过了不到半刻,那仿佛天湖泄底一般的大雨,竟真的慢慢停了下来。 不知为什么,小二那天没有去报官。 店门前的路上静静躺着一枚坠子,是商别云的那枚松鹤坠。也许是走得太快了,从他腰间滑落的。落在地上时发出的那声脆响,被漫天的雨声遮住,没叫人听见。 第3章 商别云一直走到能看见自家庄子的檐角才松了口气,脚步终于慢下来。 拉着丛音细细吩咐:“虽说暂时没事了,但还不能掉以轻心,咱主仆二人容色出众,想来也是令人难忘,观澜街这段时间就都不要再去了。” 丛音神色凝重地点头。 商别云的宅子在外城西郊,同样十分偏远,但胜在远离城郭地方僻静,且地价颇低,商别云不久前刚将宅子周围的几亩荒田包了下来,种上了梨林,又从林中辟出了一道石卵小径通到门厅处,小径两侧则支了花架,种了白蔷。几年过去梨木尙矮,白蔷却正盛,平日里新花白日,曲径通幽,倒也有一番意趣,只是连日大雨将花枝全都折了,小径上层层叠叠满是残花,看着不免有几分凄凉。 商别云怜花一般,在小径前站了好一会儿,一撩衣摆往梨林里走去。行走时全神贯注,双眼紧紧盯着脚下,一步一迈,每走一步都需斟酌。 那孩子走在中间,毕竟是小孩子心性,过了这么一会儿心绪似乎已经好了许多,此时跟在商别云身后,踩着他踩过的地方,亦步亦趋地走,一边两眼微微发亮地跟丛音说:“我从前听说,世上的武学奇人,常在自己的落脚之处设奇门遁甲,闯入者一步踏错便陷入迷境陷阱,非死不能出,只有严格按照行路规则走,才能拨开迷雾见得山门。商先生果然高明。” 丛音走在最后,也认认真真地按着他俩的步子走,头都顾不上抬:“他是嫌花瓣落得厚,底下压着的都烂了,说不定还有小虫子。至于这样迈着走,”她指指头顶:“梨树叶茂的地方雨落下来的少,地上有稍微干些的地方,踩着不沾泥。” 那孩子愣住,半晌才说:“那怎么你也跟着这么走?” “谁的鞋袜弄脏还不都是我洗!看脚下!”丛音理直气壮。 三个人七扭八歪地绕了半天才走出梨林,孩子当先看到的是两溜翅状游檐,往下看是一座石青大门,门正上方挂着一方青地匾额,书着“和心”二字。字迹板正有余,神韵却不足,像初学者的习字,也不知为何要特意拓来用在匾上。 商别云走到门厅前揪着袍子看有没有溅上泥点子,丛音走上前去从怀中掏出一把小铜钥匙,将门锁打开——这么大的宅子,竟没有请一个门房。门一开门缝间积着些纸片一类的东西,“哗”的一声散落开来,孩子略看了一眼,见似乎都是些名帖一类的东西,有几张还烫金洒锦,递名帖的人显然非富即贵。 丛音低头瞥了一眼,问商别云:“估计都是下雨前那几天塞进来的,我都拢起来爷抽空看看?” 商别云踩着那堆名帖进了门:“不必了,懒得看,反正都已经排到两年之后了,看了也白看。” 丛音点点头,把门开得大了点,冲着那孩子招呼:“进来呀。” 商别云已经甩着衣袖走到了影壁后面不见了人影,声音却颐指气使地递过来:“先把他提到里面上上下下搓八遍,洗到能看出个人形儿来再泡我的镜池!” 那孩子叫他喊得脸又红了,低头看了眼自己身上,老老实实跟着丛音进了门。过了影壁是普普通通的怪石绿树,前方一进便是一个阔间大堂,沿着抄手游廊过去之后便是方方正正的两间正室与两侧厢房,他正心里纳闷,从宅子外面来看起码是个几进的大院子,怎么就见到这几间群房。丛音却还不停步,带着他从右侧厢房穿到了后面,他暗暗倒抽一口气,瞪大了眼睛。 眼前波光粼粼,却是一个足有两射见方的大池,没有植荷漂萍,也没有架桥,只有盈盈一池水,就这么荡在眼前。 丛音趁他愣住走到池边,当着他的面脱了鞋袜将脚浸到了水里,他自小与其他少爷不同,一向有人教导注重男女大防,就连近身伺候也从未用过丫鬟,因而只瞥了一眼那玉牙儿般的脚指头,便忙慌得转过头去,耳中听到她说:“你不用管他说的,这池子深着呢,还通着活水,再下去十个你也泡不脏。你先下去,待会儿等我拿皂粉跟胰子过来,好好给你洗一洗。” 他像听到什么天方夜谭:“在...在这里洗澡?不在屋里?” “屋里洗多麻烦啊,还得一趟趟抬水,你以为这水是谁抬?还不是我。”丛音又站起来朝他走来,手朝他的衣襟伸过去:“先把衣服脱了。” 他吓得声调都变了,死死抓住衣襟:“不...不必了!你去把皂粉跟胰子拿过来放在这边上就行了,我...我自己来。” 丛音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万幸没再伸手拽他衣襟,朝房间走去了。 他亲眼看着丛音进了屋子里才松了口气,犹豫了半晌,又担心丛音突然折回来,索性一闭眼,将商别云的斗篷折好放到一旁,只脱了上衫跟鞋袜,扶着池壁一点点探进水里。 刚刚下过雨,天气还十分阴寒,皮肤甫一碰到水面便传来一阵刺骨的寒意,他咬了咬牙,一点一点地将自己全身浸到了水里,身子在池水中筛糠一般抖了一会儿,才稍微缓了一缓,两手架在池边闭上眼,长长地出了口气。 “你好奇怪啊。”一个声音突然从头顶传来,他吓得一个激灵,手一滑便跌进了水里,结结实实地呛了一口。 丛音将手里端着的皂粉跟胰子放下,蹲在池边看他咳嗽:“回来的路上你就一直在哆嗦,我还以为你在害怕,让你进来泡泡你又在水里缩成一团,难不成...你怕冷?” 他一边咳一边挣扎着摸到池边死死贴上去,生怕丛音看到自己的身体,心里想着能不冷吗?不冷你下来试试。 却听到丛音像发现了什么新奇事一样喊:“爷你快看,他怕冷,还呛水呢。” 他心里微微一动,在水中抹了一把脸抬头,看到商别云不知道什么时候来了,靠在门边朝这边看着。他已经将通身的衣物都换了下来,穿了件湛蓝的大袍,除了冠,嘴里叼着个同色的丝带,正一丝不漏地束着自己的头发。两只手臂从大袖里滑出来,被那大袍的颜色衬得,像是玉器一般。 穿得不伦不类,却别有一种潇洒风流,也难为他从头到脚换一身衣服竟换得这样快。 商别云头发束好了,倚在门边,懒懒开口问道:“来时路上没顾上问,你叫什么名字?” 他咳得脸微微红着,平了下气方道:“以前有一个名字,不作数了,母亲送我出来前跟我说,我以后叫程骄,天之骄子的骄。” “骄?”商别云嗤笑一声,走上前来俯视着他:“你今年多大?” 程骄抬头,雨停之后稍微出了点阳光,商别云站在池边,脸隐在一团逆光中,叫人看不清表情。 “十四。”他说。 “哦?身量倒比寻常十四岁的男孩子高些,看来平日里吃得不错。”商别云蹲下来,脸上带着第一眼看到他时一样的笑,眼下的痣微微一动,程骄正愣着,却听他问:“那你是不是十四年来,从未淹过水?” 问罢突然将程骄抓住池边的手拽起,然后狠狠将他推到了水里! 程骄猝不及防,直接被掀到了深深的水里,狠狠地呛了一口,他痛苦地咳了一下,咳出一大团气泡,手脚四处胡乱摸着、蹬着,却触不到任何东西,只有四面八方的水不断压过来,他彻底慌了神,手脚并用着往头顶透着些光的方向挣去,只想能吸一口气。 这时在水中听到一声沉闷的水花声,他勉强睁开眼睛朝声音的方向望去,还没等看到什么,一双手从背后挽上了他的胳膊。 程骄大喜过望,紧紧抓住了那双手,那手的皮肤触手十分滑润,却很凉,骨架也十分小。程骄回头,丛音紧紧地贴着他的后背,头发在水中海草般飘散着,眼睛的颜色在水中显得更淡,见他看过来,十分难得地微微展颜一笑。 程骄没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那双手骤然发力,死死地缚住他的胳膊,竟是将他往更深的水底拖去! 程骄目眦欲裂,带他下潜的速度不知为何如此之快,短短一瞬,刚才头顶仿佛触手可及的天光便消隐不见了,程骄头痛欲裂,胸口憋闷得仿佛就要炸开,他死死地抓住那双手,不知从哪里爆发出来的力气,狠命一扯,竟真的将那双手从身上扯了下来! 他来不及庆幸,连回头看一眼都不敢,拼命划着手脚向上浮去,腰间却突然一凉,他低头一看,一条泛着鳞光的蛇,不是,是什么东西的尾巴,正攀着他的腰一圈圈朝胸口绕过去,慢慢收紧。 程骄彻底僵住,连移动一根手指的力气都没有了,那条长尾向后一扯,程骄弓起身子吐出胸中最后一口气,彻底沉进了无垠的黑暗里。 第4章 程骄独身一人在一条长长的路上走着。他的四周弥散着沉沉有如实质的雾,伸手去触,那雾流水一般从指尖淌去。 为什么走在这条路上?要走去哪里?程骄在脑海中问自己,但脚步却没有停,灵魂仿佛荡到了高空处,看着自己的肉身如同槁木一般,行在海水一般浓的雾气里。 意识里像已经走了万万年那么久,程骄终于感到疲累不堪了,他在脑海中与自己的双腿商量:“歇一歇吧,或者干脆不要走了,我真的已经筋疲力尽了。”双腿竟好像真的听了他的话,速度渐渐慢了下来,他松了一口气,心想只要一停下来,无论如何也不能再走了。正这么想着,前方的雾像海浪遇到礁石一般,微微向两侧散开了些,像是有什么东西阻挡。程骄眯着眼睛使劲看,是一个穿着湛蓝袍子的人影。 那人影回过头来,眼睛笑得弯弯的,十分亲切的样子:“咦,真是好时机啊。” 程骄见着这人的笑心中十分高兴,情不自禁地也笑开来。 一个眨眼间,那人却不知怎么的突然闪到了他的面前,脸紧紧贴上他的,仍是笑着问:“那你是不是十四年来,从未淹过水?” 不知道为何这句话让程骄感觉到巨大的恐惧,他慌了手脚想转身逃走,一双手却在他肩上重重一推。他摔进雾里,咬着牙等着鼻梁撞到地面上的剧痛传来,却没有等到,他睁开眼睛,走来时脚下的路不知道什么时候不见了,他静静浮在一团雾里,那雾气不再迷惑他,而是从四面八方拥着他,托着他,让他感受到了久违的舒心。 他的意识渐渐下沉,马上就要睡去,但头顶的方向透出一点光来,他想就这样放任自己睡去,但心里却隐隐惦记着光亮传来的方向,好像有什么必须要做的事情在那里等着自己。他与睡意搏斗了一会儿,勉强拢起几丝清醒的意识,挣动着手脚朝头顶的那丝光划去。 “骄儿!”身后突然有人叫住他。 骄儿?是在叫自己吗?没人这么叫过自己。程骄不过是一个刚刚诞生不久的名字,这世上还没有人叫过呢,除了母亲。那天母亲把自己轻轻拥在怀里,慢慢地摸着自己的头发,像抱着一个小婴儿一样轻轻摇晃着,自己好几年没有跟母亲这样亲近了,有些害羞,想要起身,母亲却把自己按住了,看不见她的表情,但声音还是像往常一样温柔:“你不要叫现在这个名字了好不好?这个名字不是娘起的,娘不喜欢。等哪天如果你能出去,就叫程骄吧,好不好?骄儿?” 自己抬头看着母亲笑着撒娇:“母亲惯爱突发奇想。母亲在这里,儿子还能去哪儿?这会子母亲又嫌起儿子的名字来了?况且娇儿是女孩子的名字,我哪里叫得。” 母亲像是被他逗笑了,轻轻扶了扶他的发冠:“是骄,天之骄子的骄。” “骄儿!” 程骄回神,回过头去,果然是母亲,一边笑一边朝他招着手,身后的雾气一团漆黑。 程骄想朝她笑,却不知道为什么一咧嘴嘴角便撇了下去,露出一个哭笑不得的表情来。程骄心里有点委屈,又有点生气,但更多的却是欢喜。他连一丝犹豫都没有就将头顶那束光抛在了脑后,转身朝向了母亲。 雾气犹如水状,程骄划得十分笨拙,一时半刻到不了母亲身边,他急得额头冒汗,母亲仍温柔地笑着,像是在劝他不用急,慢慢来。 程骄缓下了动作。是了,急什么,母亲就站在那里等着自己呢。 母子二人隔着雾气相顾笑起来。 一只手缓缓从母亲身后那团黑色的雾气中伸了出来,手上握着一把尖刀,长约寸许,像盯上猎物的蛇一般,无声地朝母亲的脖颈探去。母亲对身后的动静一无所查,仍微笑着看着程骄。 程骄目眦欲裂,想要尖叫,想要怒吼,想要求饶,又想用尽所有恶毒肮脏的字眼去咒骂那只手。可张口的瞬间,四面的雾气突然变成活物一般,拧成数十股,蛇群一般嗜血兴奋地向程骄口中、鼻中钻去,轻易地夺走了他的呼吸。程骄徒劳地抓挠着,涕泪在扭曲的脸上狼狈地流着,脖颈上道道青筋攀了上来。 “母……亲。”眼前是一片浓厚的血色,不远处的母亲仍温柔地笑着,那只手也停下了动作,只静静地在母亲的脖颈旁悬着,仿佛在嘲讽着程骄:你看啊,我在等着你呢。可那又怎么样呢,你还不是什么都做不了。 什么都,做不了。 胸中积淤着什么东西,仿佛要炸开一般,一跳一跳地疼着。逃亡的这一路上,程骄没有再掉过一滴眼泪,此时当着母亲的面,一滴眼泪终于忍不住,偷偷滑了下来。 他本就是最惯用撒娇来换取母亲欢笑与怜爱的孩子。那些恐惧、愤恨、不甘,不由他做主地化作了满腔的委屈。他在心中喃喃道:“好累啊,娘。我好累啊。这里又黑,又冷,又可怕。我不想在这里了。我去娘的身边好不好?我去娘的身边吧。” 那只手果然听到他了。它拿着那把尖刀戏谑一般晃了一晃,突然高高地举了起来! 有什么东西马上就要在胸膛炸开了。程骄手指微微痉挛了一下,等待着那一刻,却突然有什么东西死死地缚住了他的胸口,程骄大惊之下,被勒得吐出胸膛里最后一口气,意识彻底陷入了无边的黑暗之中,眼前最后一幕画面,是那把刀,终于还是落了下去。 ------------------------------------- “早跟你说不能这么玩!一定会出事的!现在可怎么办!” “真……真死了?” “都硬了!” “不至于吧……按说时间,时间算好的啊……” “爷啊,他这么只小崽子,又饿了好些天,你算的那个时间,不一定准吧?再说你发现没有?他下水之后,身上的味道,是不是没了?” “难道……不会吧……我看走眼了?别怕别怕,这样,丛音,你去收拾收拾贵重东西,咱跑吧。” “咱新买的大宅子呢,不要了?” “……一时之间忘了,那要不,咱直接漂了他?” “哎。我这就把他从涟水洞推出去,一刻钟就能卷到海里去了。” “哎,等等!你拉他上来的时候,可看到了?开鳞没有?” “不可能,开了鳞就死不了了。再说他都一幅死鱼样了,我没看。” “混账!开了鳞的漂出去被人看到要出大事的!快去看一眼。” “我不去,要去你去,我再也不替你干脏活了。他是我拉下去的,我害怕,我不去。” “作孽啊,我真是,捡你不如捡个龟,什么都让爷来,要你干什么。闪开闪开,一边儿去。” 程骄睁开眼睛,抓住了正摸向他肋间的一只手。 商别云本来是抱着摸一具尸体的准备伸的手,骤然之间被这具尸体握住了手腕,正骇得要放声大叫之际,却对上了程骄的眼睛。那个混合着极端的仇恨与冷漠的眼神,在一瞬间刺穿了商别云,让他没叫出口的声音,一瞬间化作了冷汗,从头顶渗了出来。 程骄剧烈地咳嗽起来,松开了商别云的手。刚刚那个眼神可怖的人仿佛只是商别云一瞬之间的幻觉。此时在眼前的,分明又是一个溺了水脆弱不堪的孩子了。 丛音扑过去看程骄,商别云看着自己手腕上浮起的红色掌印,发了会儿呆。 丛音见商别云呆愣着,一边给程骄顺气,一边急得吼:“爷!过来啊!没死,别害怕!” 商别云:可得了吧你,他死没死我不比你清楚?手腕差点被捏断的又不是你。 那边丛音见他不吭声,又嚷道:“爷是不是怕他告咱们?那不能的,咱救了他命两次呢。”又去拍程骄的脸:“你不会告我们的是吧,我们是好心呐。是吧?是吧?” 商别云看着被她拍得又要晕过去的程骄,心想着自己这几年确实有些撞邪门,净捡了些奇奇怪怪的东西回家。不行,得抽空去湛明那里走一趟,求个符啊坠啊之类的回来辟辟邪了。 ------------------------------------- 程骄再睁眼的时候,看着眼前拔步床细密精致的雕花,愣了一下,再一转头,看到一大一小主仆二人,正蹲在床边,眼巴巴地等着。 见他醒来,丛音高兴地跳起来拍手,可能是庆幸自己到底没算是杀人吧。商别云比起丛音来安静了不少,只是笑了笑:“哟,醒得挺快。” 程骄看着他的笑和眼角的那颗痣,跟落水前看到的最后一幕重叠了起来。他不知道说些什么,只点了点头:“嗯。” 丛音高兴地不行:“灶上有鱼片粥,一直热着呢,我去端过来。你肯定饿了。”说着便小跑着出了房门,没一会儿又探头进来:“忘了问了,你吃不吃姜?” 程骄嗓子还难受着,便对着她点了点头。丛音得到回应,一边嘟囔着“比他可好伺候多了”之类的话,一边兴高采烈地跑走了。 她一走,房间里瞬间安静下来。商别云箕坐在床边的矮榻上,神色悠闲地看着程骄,也不开口说话。程骄总觉得他的眼神似笑非笑,觉得有些不自在。踌躇了半天,想出了一个开场白:“商……” 话未来得及出口,便被商别云截断了:“你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第5章 程骄一惊,待抬起眼来看到他的表情,便知道他不是生气发难,而是实打实地发问。只是面对这样的问题,程骄自己也不知道该作何反应。鼻子开始发酸,他赶忙把头转到床的内侧,不敢叫商别云看见自己的表情。 从商别云的角度,只能看到他盖在被子下面的,一小段梗着的脖颈,倒像是在赌气。 商别云反思了一下,自己提的问题好像确实有些歧义。他想着自己今天把这孩子害得不轻,难得有些惭愧,便耐着性子,拍了拍程骄的背:“生什么气啊?你不明白我什么意思?” 程骄却没有反应,不回头,也不说话。 商别云两只手指捏住程骄后脖颈上一块皮肉轻轻晃了晃:“我也不是为了要害你死才推你下水的,我要是为了害你,我费这么大劲儿把你带回来做什么。你也太小器了些。” 程骄在商别云的手碰到脖子的时候缩了一下,便再没动静了。只能见到被子微微地抖着。 商别云等了一小会儿,见他还是没动静,便开始有些不耐烦起来:“我要不是为了……哎说白了都是误会,可你总不说话,我也不知道到底是什么误会啊。刚才我检查过你的身体了,你确实非我族裔,可又对我们知道得不少,总得给我说清楚,我才能定到底能不能留你啊。”说着他干脆把鞋一甩,两膝跪到了床沿上,双手往床的内侧一撑,横着跨到了程骄身上,歪着头看他的脸:“我说你……” 程骄的半张脸埋在枕头里,另半张脸上是皱成一团的五官,做着在哭的表情。商别云稍微凑近了些,他的脸上却见不到一滴眼泪。枕头上有一小片湿,却是他死死地咬着自己的嘴唇,唇上的血流下来,一滴滴浸成的。 商别云默了一会儿,叹了口气,把自己的手指垫在了程骄的唇间:“啧,脏死了。丛音给你新换的枕头。” 程骄慌着松开嘴,睁开了眼睛。看着枕头上的血渍露出慌乱的神情来,用袖子徒劳地擦着,正着急着,瞥了眼商别云,见他坐了起来,正举着手,盯着手指上沾上的血。 程骄没来得及过脑子,直接半坐起来,两手握住了那根手指。 两个人都是一愣。 正愣着,听见丛音推门进来的声音:“你们……干什么呢?” 程骄不知道该作何表情,商别云已经把手指举得高高的了,献宝一样给丛音看:“喏。” 丛音倒吸一口凉气:“他咬你了?!!” 把托盘往桌子上一扔,急匆匆跑到程骄面前兴师问罪:“你咬他了?!!” 程骄哭笑不得,连解释都不知道从何解释起。 商别云笑得捂着肚子歪倒在床上。丛音凑近了一看程骄嘴上的伤口,又看到枕头上那一小片血渍,不知为什么,显得更生气了,拉着小脸不吭声,走到桌子边摔摔打打地摆起饭来。 商别云心里没底,也不敢笑了,陪着十万分的小心开口:“开个玩笑嘛,难不成你见我没真的被咬才生气的?” 丛音把碗重重一摔,回过身来面无表情:“爷,这人到底留不留?要是留的话,洗衣做饭这些活,咱可得好好分一分了。要不你们不知道干活儿有多辛苦,光知道糟践。” 商别云倒是没想到她气的竟是这个,一时有些失笑。但可巧,要不要留下程骄这个问题,又这样被抛了出来。商别云不知道程骄会作何反应,只是这回答,也到了非要不可的时候了。他收起了眼神中的笑意,却用半开玩笑的语气说道:“这就要取决于他的答案是什么了。你还有一个问题没回答我呢,对吧,程骄。” 听着他的声音,程骄莫名地心中发紧。本来经过刚才那一番闹腾,他心中的情绪淡了不少,几乎要认为商别云是心软好亲近的了。可此刻听着他玩笑一般说出来的话,不知为何心里明白得很,自己只要有一个字答得不和这个男人的心意,要面临的,可能就不是被扔出府去这么简单的事了。 可那些荒唐陆离的缘由,那些日日在做的噩梦,连他自己都不愿相信那是真的,连他自己都无数次怀疑过,又怎么说出口讲给别人听呢。他踌躇了半晌,最后只能说出口一句:“我没有骗您……” 他也知道这这句话听来是多么的苍白无力,听起来更像是欲盖弥彰的辩解,于是只好羞愧地低下头来。 商别云嗤笑一声:“我当然知道你没有骗我。要是让你这么个鳞都没长全的崽子骗了,那我这么多年岂不是活到龟肚子里去了。” 程骄抬起头来看着他,眼睛慢慢地睁大了。 商别云不知道从哪里摸出来一张帕子,细细地擦着手指:“我循着血的味道在那个酒馆等了你七天,原以为是你的血,如今你洗干净了,倒发现不是。那个被我们漂了的尸体我看过了,是个普通人。所以你身上的血是谁的?又是谁告诉你下雨时去海边可以等到我的?是谁教你说那句‘我除了你,没办法去找别的人’的?是同一个人吗?这人现在在何处?死了还是活着?你与这人又有何关系?” 商别云嘴皮子极快,一连串问题问得中间气都没有喘一口,劈头盖脸直接朝程骄砸了过去。 不过是个小孩子,这些天来又身心俱疲。自己把他这么吓上一吓,他定然慌得连谎都顾不上扯。就这样把那血渍的来源问出来,还活着便想法子救一救,若是死了就祭一场。至于这小孩嘛,虽然挺可怜的,但自己这里确实容不下他,带着他去洄娘那里走一趟,然后随便找个善堂丢过去好了。商别云这么想着,微微眯起了眼睛,看着程骄。 “是我......”程骄仍低着头,声音十分含糊。 “什么?”商别云有些压不住心中的不耐烦,皱着眉头把耳朵凑到程骄唇边听。 “是我娘。”程骄这样说道。 商别云反而笑了,身子坐正,声音仍是戏谑的,却明显带上了一丝怒意:“若这血真是你娘的,你还会差点淹死在我的镜池里?呵,想来你是不知+-从哪里听来两句皮毛,便动了歪心思想到我这来装乖,却不清楚,要伪装成是我族裔是绝无可能的,我已检查过......” “你总说你的族裔,你的族裔是什么?”程骄突然打断了商别云,抬起头来,脸色十分苍白。 商别云反被他气笑了:“扯谎不成,改直接套我的话了?” “可是......鲛人?”程骄直直地看进商别云的眼睛里,嘴唇微微地颤着。 商别云哂了片刻,突然将脸凑到程骄脸前,换了悚然的语气,一字一字笑着磨牙:“我还以为你不敢将这两个字说出来呢。既说了出口,知不知道再不可能活着走出我这宅子了?” 丛音一改聒噪,束着手在一旁站着,眼观鼻鼻观心,像是全然没听到这番对话。 程骄看了她一眼,想起在水下时,她从背后伸手过来环抱住自己,展颜的那一笑。 虽然时机不合适,程骄还是忍不住想道:真不愧是主仆二人啊,怎么干坏事的时候,都喜欢笑。 想到这里他也笑了。他重新注视着商别云的眼睛,所以没有错过那其中一闪而过的错愕,不知为什么,心中笑意更浓了。 他说:“商先生,我说过,我没有骗你。我身上确实沾了我娘的血。只是你还没问我,我爹是什么东西,不是吗?” ------------------------------------- 饭桌上摆了一盆鱼片粥,细细撒了几粒葱花,旁边佐了一碟姜丝,与几盘小菜。程骄夹了一筷子姜丝铺到碗底,盛了一勺粥,捧起碗来,鲜香扑鼻。 “好香。没想到丛音姑娘手艺竟这样不俗。”他笑着朝丛音说道。 丛音正站在商别云身旁帮他盛粥,闻言脸一红,竟难得露出手足无措的神态来:“我,我就按照爷的口味瞎做的,爷嘴挑,不和口味的不爱吃的,还,还有你不用叫我姑娘,喊我丛音就好......” 商别云从刚才开始,便一直带着一副探寻的表情,皱着眉盯着正与丛音说笑的程骄。脸上带着血渍看不见表情的程骄、站在海边看船飘远漫不经心抹着脸上雨水的程骄、昏迷醒来突然握住他手腕的程骄、咬破自己的嘴唇露出痛苦表情的程骄,还有刚刚那个笑着的程骄。 丛音将碗放到他面前说着什么,他没有听到,看着正低眉顺眼喝粥的程骄,突然开口问道:“所以,按你的说法,你是混种?” 程骄放下碗,拿起丝帕擦了擦嘴,心里想着这个词比着杂种也没好到哪里去,嘴上说道:“如果我没弄错的话,是。” “所以是你娘告诉你,来海边等我,也是你娘告诉你说那句话的?” “是。” “也没有告诉你,她为什么认识我,与我又是什么关系?” “是。” “她死了?” “......是。” “她从来没告诉过你你是鲛人与人的混种?” “是。” “你不会水。我将你扔到水下,你不但没有开鳞,反而差点淹死。若不是你身上沾着的血是毫无疑问的鲛人血,你这整个人,没有一丝一毫与鲛人相关,你知道吗?” “知道。” “我离岸已有多年,至今从未见过鲛人与人的混种,可暗地里虐杀鲛人牟利图趣的人却见的不算少。你怎么证明,你不是后者?” “无法证明。” 聊正事,丛音一向是不听的。她埋头扒粥,这么一会儿便喝完了一碗,要给自己盛第二碗的时候,发现商别云面前的粥一口没动,已经凉了。她看了看商别云的碗,又看了看盆里剩下的半盆粥,抓过商别云的碗,一股脑把碗里的粥倒回了盆里,拿勺子胡乱一搅,又盛了一碗出来,放到了商别云面前。 商别云额角青筋狂跳:“你干嘛呢?” 丛音盛着自己的粥一脸无辜:“凉了,我给你掺掺,喝热的。” 商别云拍桌子:“你见谁家这么热饭了?不嫌恶心吗?!!这是没有外人,若有客人在,多么失礼你知道吗?!!” 丛音瞥了程骄一眼,嘴里含着粥嘟嘟囔囔:“这桌上又没有人,这么讲究做什么。” 商别云深感自己的小丫头自会说话之后,一天不如一天可爱了:“行了,我管不了你了是吧。正好,明天带他去洄娘那里一趟,你也跟着去,留在那里住两个月吧,让洄娘把该学的东西再好好教你一遍。” 丛音端起碗一仰脖干完了碗底的粥,一抹嘴扑通一声跪下了,仍面无表情:“爷,丛音错了,再也不敢了。” 商别云气得哼哼:“少来这套。” 丛音膝行两步:“我给爷做最麻烦的脍鱼生,做三天。” 商别云捏她的脸:“脍鱼生,加琴谱全抄一遍。” 丛音脸被他捏来揉去,露出视死如归的表情来:“成交。” 程骄听到自己明天要被带去洄娘处,又见丛音宁可跪下讨饶也不愿在那里多待,心中想着不知那个洄娘是个如何可怖的人物,正惊疑不定之际,突然听到丛音喊自己名字,茫然地抬起头来:“啊?” 丛音跟商别云同时回过头来看着他。商别云先板不住脸,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放过了丛音,拿着调羹喝起粥来。 程骄也明白是自己闹了乌龙,见商别云这一笑,便知道自己这一关好像是勉强过了,一边心中腹诽着“嘴上嫌恶心,还不是不嫌弃地喝了”,一边把自己的碗端起来喝着。 三人无言,默默喝着粥,商别云突然想起来什么一样,抬头冲程骄说:“啊对了,你把裤子脱了我看看。” 程骄一口粥喷到了桌子上,咳得上气不接下气,脸憋得通红吗,几乎要背过气去。 丛音从桌子下摸出一块抹布,在桌子上擦了擦,然后朝商别云福了一福,倒走出门去,还不忘把门关上。 商别云:“你走什么!这活儿你来干。” 丛音哦了一声,又打开门回来了,站回到程骄身边等着。 程骄咳得更厉害了。 第6章 商别云看着他咳,觉得有点奇怪:“做什么?我总要确认一下的。你不会,连尾也没有长吧。” 又回头问丛音:“刚才在水底下,你没看看?” 丛音摇头:“人穿着裤子呢。” 商别云恨铁不成钢:“穿着裤子就看不出来了?” 丛音觉得商别云在无理取闹,瞪着眼睛:“穿着裤子咋看?” 程骄好不容易平过气来,在商别云教丛音怎么看之前抢着开口:“自,自然没有,若长了尾巴,又怎么会一直不知道自己的身份呢。” 商别云半信半疑:“照这么说来,你身上还真是半点鲛人的影子都看不到啊......” 程骄默默,半晌后抬头看向商别云,笑得十分明朗:“若有可能,我何尝不希望能像她多一点。” 商别云没有再说什么。二人相对无言坐了一会儿。 丛音在一旁小心翼翼,捏着气声举手:“那,还看不看了?” 商别云叹了口气,站起身来,提起了丛音的后领子,对着程骄说道:“天不早了,你今天折腾了一天,早些歇着吧。明天早些起,去我一个朋友那里走一趟,有些关于你的事情,要她帮忙。” 程骄乖巧点头。商别云拎着丛音出门。 马上走出门的时候,商别云凑到丛音耳朵边上,用程骄能听到的声音说:“没事,等他睡着以后你偷偷过来看一眼好了。” 听到身后传来椅子摔在地上的声音,商别云哈哈大笑着,心满意足地合上了门。 丛音走了两步,犹疑着开口:“爷,他是不是有点奇怪?怎么这么扭扭捏捏的?”又突然想到些什么一样一拍脑门:“啊!对了!难道说他不知道......” “嘘。”商别云食指放在唇前,笑得人畜无害:“看样子是不知道,先别说,咱到时候,吓他个大的。” ------------------------------------- 程骄一贯起得早,又因为昨晚商别云临走前一番话,被唬得没怎么睡踏实。天微亮的时候便起来了,在院子里跑了两圈,跑得身上微微出汗,天已大亮,商别云的院子还是没动静。偏程骄在的这处客房里连一本书、一张纸片都没有。他想着商别云昨天说要早些出门,也不敢回去睡回笼觉,便在院子里随便折了个树枝,练起剑来。 商别云进来的时候,正瞧见少年人背对着他,折桃枝作剑,身躯如春树抽芽般,年轻而舒展。 他站着看了一会儿,在心里评价道:一招一式十分板正,定然是出自名师教导,只是大概受年纪所限,还缺点神韵。 见程骄快练完一套,商别云向前踏了一步,正待开口说话,程骄身子突然一错,握剑的手腕一折,原本收剑的缓势凛然一变,转为去势。商别云眼皮感到一股锐意,将头稍稍一偏,那桃枝带着剑风擦过他颊边的一缕头发,直飞出一射之地去势才尽,落进镜池中,发出轻微的一声咚响。 程骄这时才回头看到商别云,大梦初醒般看了看自己空空的手掌,冷汗瞬间下来了,他朝商别云奔过来:“商先生?对不住,我我我……我入神了……不知怎么回事,没有受伤吧。” 商别云愣愣的,握住自己那缕头发,没搭理程骄。程骄仔细看了看他的脸上跟脖子上,没见到伤口,不像受伤的样子,想着许是他不会武艺,吓得狠了?这样想着便更内疚了,没口子地道歉起来。 商别云摊开手掌,看着掌心的那缕头发,又愣了好半天,才像刚想起罪魁祸首来一样,狠狠瞪了程骄一眼,冷冷哼了一声,拂袖便走了。 丛音打着哈欠从院门处走进来:“衣服、琴、手、脸、头发,记住了?” 程骄没听懂:“什么?” 丛音看着像没睡醒的样子,人有些懒懒的,又打了个哈欠:“按顺序,爷不让碰的东西。” 程骄想起商别云的那件斗篷,想起商别云手上沾着的自己的血,又看了看地上,好像确实有一缕断掉的头发丝儿。 程骄没发现自己结巴了:“头发……比,比脸还重要?” 丛音叹了口气:“你见过哪个海里游的家伙长毛的?你看我这头发,现在还黄得跟把杂草一样,爷那把缎亮的头发,不晓得养了多少年了呢。” 程骄走过去把地上那缕头发捡了起来,扔也不是,留也不是,满脸的踌躇。 丛音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不知从哪里摸出来把扫帚,塞到了程骄手里:“把院子扫一圈,然后来厨房帮我忙吧。趁现在就开始上手练习吧,我有预感,你要是留下的话,家务活说不定要全包了。” ------------------------------------- 早餐仍然是很简单的清粥小菜,火是程骄看的,粥糊了一点,喝着有些尴尬。丛音特意给商别云煮了一碗芝麻糊,商别云捧着碗小口喝,眼睛还死盯着程骄。 程骄一碗粥喝下来,汗留了一背。丛音喝完自己的站起来收碗,程骄赶紧帮忙,打算躲到厨房去洗碗。 商别云慢悠悠喝完,把碗一放,对着丛音:“我坠子丢了。” 丛音正端着托盘起身,闻言差点把托盘扣到他头上:“什么?!什么时候丢的?丢在哪儿了?” 商别云没好气:“我要是知道还能丢?今早穿戴才发现的。” 丛音撂下盘子揪头发:“爷,那不是才找湛明和尚,花了十金求的!十金啊!十金买鱼能把咱家池子填满你知道吗!” 商别云悻悻地摸摸耳朵:“我今早起来在家里找了一圈了,就剩他房间里还没找。” 程骄这才知道原来他一大早来自己院子,是来找坠子的,连忙说道:“我没见着,不过或许是掉在床上或者桌下了。不妨再去找找吧。” 三个人来程骄昨天睡的房间里找了一圈,还是没有找到。 眼见丛音开始出现了磨牙的表情,程骄连忙开口:“昨天在码头的时候,我记得还在的。应当是从码头回来这一路上掉的,如今天色尚早,先生的坠子颜色并不显眼,如果幸运的话,说不定我们往回走着找找,还能找到。” 商别云还在犹豫:“要回观澜街,万一碰到那小二,岂不是麻烦。” 丛音又想找坠子,又怕被官兵抓,一时间表情非常纠结。 程骄安慰二人:“你们只要在街角等着,我去转一圈就是了。昨天我的脸上都是脏污,再说只是在店门前的街上找一找,不用进店,不会被认出来的。” 丛音两眼发光看着商别云,商别云迟疑了半晌,答应下来:“反正也要去洄娘那里,只是稍微绕一下路,那便走一趟吧。” 三人商定,便出了门。先是在梨林里找了一趟,无果,便沿着昨天的路线一路找过去,直奔观澜街而去了。 暴雨一停,虽天色尚早,但街上已经能见到零星的行人了,离观澜街越近,丛音的神色便越紧张,走到街角的时候,任谁看到,都会觉得这丫头定是来做什么亏心事的了。 商别云不敢让她再走近,于是便在街角处停了下来,嘱咐了程骄几句,与丛音留在了原地,看着程骄拐过了街角,朝着酒馆的方向走去。 陪着哆哆嗦嗦的丛音在原地站了约莫盏茶功夫,程骄还没有回来。商别云微微蹙眉,在心里计算了一下程骄走到码头再折回来的时间,心头有一丝不太好的感觉浮上来。 商别云不清楚那感觉是什么,只是一股直觉一般,他又等了片刻,内心有一丝焦灼浮上来。 丛音一边警惕地看着越来越多的行人,一边问商别云:“爷,他咋还不回来?” 商别云刚想开口说话,丛音突然惊呼:“呀,他不会找到了坠子,捡着跑了吧!值十金呢!谁能不动心!” 商别云为自己的丫鬟的脑袋叹了口气:“你看他一行一止透出来的贵气,哪里像个贪坠子的小毛贼了?他要是图财,昨晚你睡得呼噜震天响,他直接把咱宅子偷空了跑不行吗?” 丛音嘿嘿一笑:“嘿,我就瞎猜猜,”却突然想起来什么一样一惊,在自己怀里跟袖子里乱找:“说到宅子,我钥匙呢?我钥匙呢?爷你记不记得我锁完门把钥匙放哪儿了?不会是……他偷了我的钥匙,把咱俩诓在这里,折回去搬宅子了吧?!” 商别云看着她瞎翻,心里咯噔一下,心说别真让她说着了,那以后这张老脸可往哪里搁。 一个声音突然在丛音的背后响起:“你放在衿子里了。” 丛音被唬了一跳,回头一看,原来是程骄不知什么时候回来了就站在她背后。 程骄指了指丛音腰间:“出门的时候,我看到你放在这里了。” 丛音往腰间一摸,果然摸出一把钥匙。主仆俩相视,都尴尬一笑。 程骄也不知道听到了多少,倒没显出生气的样子来,也没有提起坠子的事,只是神情非常严峻。 他看着商别云,开口有些艰涩:“先生……” 商别云看着他的表情,心中那点子不明不白的感觉,连成了一片影子。 ------------------------------------- 酒馆门口两侧站了两个押着刀的官兵,门前围着几个早起来海边赶潮的渔民,窃窃地聊着什么。 商别云三人便站在这群渔民之中,没有相互交谈,神色肃穆,便有些显眼。 丛音没有害怕,因为程骄已经打听过了,那些官兵并不是听了小二的报官才来的。 正在此时,一名仵作打扮的年轻小哥,突然从酒馆中冲出来,扶着门框,大吐起来。 门前站着的渔民吓了一跳,其中一个渔民与旁边的人说道:“也怪不得他受不得。我听说是二赖发现的,他早上来打出船酒,正好见到那小二趴在窗边的桌子上,他以为是那小二喝多了酒睡着了,上去叫他,谁想到一动小二便翻倒在地上,脸露出来,被人割了舌头,挖了两只眼睛——早就断气了!” 第7章 听到这种话,程骄跟丛音控制不住,双双露出骇然的表情来。 商别云倒没什么反应,他只是看着吐得七荤八素的小仵作,皱了皱眉,以袖掩口,朝丛音看了一眼。 丛音将脸上的表情缓了缓,趁那仵作好不容易吐完,将身子直起来来喘气的功夫,走上前去,一付痛惜震惊的语气:“这位小哥,死的可真是这家店的小二?” 仵作回过脸来,看着年纪十分小,额头上一层密汗,嘴唇颜色也十分苍白。不过长得十分清秀,像个姑娘,一开口,声音也温温柔柔的:“姑娘为何发问?” 丛音垂下头来,声音涩咽,泫然若泣:“我家主子爱吃这家的小菜,常遣我来买,这家的哥哥不嫌我是丫鬟下人,爱与我说笑,还常常送些小点给我吃。我……也不知他是不是真的像他们说的那样,被人挖眼割舌……走得这样惨……” 小仵作手足无措,支支吾吾着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来安慰面前的小姑娘,虽未开口说话,可脸上为难的表情,却算是坐实了小二的死状。 商别云向前踏了一步,程骄伸出手想拦他,犹豫了一瞬,又将手缩了回去。 丛音也上前一步,握住了小仵作的手,声音没有控制好,听起来有些急切:“人什么时候死的?除了眼睛跟舌头,可有致命伤?他生平情况可调查过了?情杀?仇杀?或者是图财?” 小仵作叫她握着手,急得耳朵都红了:“这个……致命伤是有的……姑娘先放开我……还没查到那么仔细,店里的银两就那么放着,看起来没动过,奇怪的是,反倒是……” “姚轲!”一声暴呵将小仵作的话头堵了回去。 一个穿着缁衣的青年男子从店门内走出来,身型精练,腰间挂着铁牌,佩着横刀。他将手搭在刀柄上,瞪了姚轲一眼,面沉如水。 姚轲忙不迭将丛音的手甩开,弱弱地叫了一声“季捕”,声如蚊呐。 丛音忍不住回过头去,翻了个白眼。 被叫做季捕的男子看了丛音一眼,没有在意,眼神在人群中一扫,一眼便看到了穿着湛蓝袍子,正面无表情望着他的商别云。 季捕朝商别云的方向走过来,人群自动向两边散开。商别云没有动,程骄站在他背后,将手放到了袖子里。 季捕走到商别云的面前,躬下身子,抱拳作揖:“商大家。” 商别云饶有兴味地挑起一边眉毛:“哦?这位捕爷认识我?” 季捕直起身子来,将手重新搭在了刀柄上,爽朗一笑:“在下季澄风,几年前刘大人寿辰那日,我被叫去护卫,有幸见过商大家一面。” 商别云不知是忘了还是如何,并没有回礼,只淡淡一笑:“如此说来倒是旧识了。” 季澄风似乎浑不在意商别云的无礼,真就站在原地,似有些怀念地叙起旧来:“想想也是七年前的事了,”又回头看了眼丛音:“我记得当年大家身边并没有侍女伺候,如今多了个这么机灵的小丫鬟,倒显得商大家脾性更加冷清了。” 商别云这时才正眼看了季澄风一眼,闻言笑道:“季捕爷,真是好记性。” 季澄风笑笑:“当差当久了,难免的。只是不知商大家此番前来是为何?莫不是与这店小二有旧?” 程骄不自觉地握了一下拳头,季澄风的眼神,便轻轻地朝他撇了一眼。 商别云往右踱了一步,便将季澄风的眼风隔开了。他一边向丛音招手,一边淡淡道:“他家有一味糟银鱼不错,我常来光顾。今日带着家里孩子出门办事,路过此处,想着正好打包一份带着,却没想到竟碰上了这样的事,实在可惜。” 这时丛音跑到了商别云身边,他拍了拍丛音的头:“别太难过。”丛音默不作声点了点头。 商别云复望向季澄风:“查案要紧,我不耽误捕爷的时间,便自去了。我与这小二毕竟主客一场,希望他的案子可以昭雪。便仰赖季捕爷了。破案之后若哪日能再碰上,还盼捕爷能为我说道说道。” 季澄风没再说什么,拱手相送。商别云略一点头,朝观澜街角的方向走去,两个孩子一左一右,跟在他身后。 季澄风盯着他的背影看了一会儿,正待回头,商别云却又突然回过头来:“啊,大人办案的时候若要喝两口酒,别拿柜上的梨花白。那小二藏了一坛子好烧刀子,就在钱箱下面。” 季澄风愣住,片刻反应过来,道了声多谢。商别云又笑了一下,这才回头走远,拐出街角,彻底不见了。 季澄风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视线里,长出了一口气。回头拎起了姚轲的衣领:“吐完了?吐完接着干活。” ------------------------------------- 三人一直沉默着走了很远,远到海风的味道已经变得很淡,丛音的肩膀才一下子塌下来:“爷,咱这两天也太倒霉了些吧?” 商别云居高临下白她一眼:“你再倒霉,有那店小二倒霉?” 丛音吐了吐舌头:“我们昨天刚走,那小二今天便被发现死了,是不是,有点瘆人啊?会是巧合吗?” 商别云脚步放缓,看了低头不语,不知不觉走到了前面的程骄一眼:“可能有吧,但我不信。” ------------------------------------- 商别云坐不惯马车,不管去哪里都是走着。幸亏青州是个小城,饶是这样,走到接近目的地的时候,天色也已经大亮了。 城东是青州的坊市,这个时间,街道上已经摩肩接踵,满是小贩与行人了。商别云在街上走得格外别扭,左躲右闪,生怕擦到人。 程骄走到了商别云右手边。走了这么久的路,他身上微微出着汗,看看商别云,倒还是清清爽爽的样子。丛音额头上也渗出了一层汗珠,不过看她的神色,好像不是热的,而是……怕的? 正胡思乱想着,商别云却停下了步子,往一条小巷子里拐去,程骄赶忙跟上。 坊市之中的民房多是小商户之家,虽钱财说不定有余,却不敢把宅子修得多显眼,只在巷子中淘几分地出来加盖房子,日子久了,巷子中房屋交错,只叫人走得犯迷糊。商别云在巷子中七绕八绕,倒是十分熟悉的样子,想来是时常来的地方。 不多时走到了一处宅子前面,从外面看来就是一间普普通通的民居,青砖灰瓦,连牌匾都没有,商别云走上前叩门。 程骄看了丛音一眼,她已经汗湿地像刚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了。 程骄吞了口唾沫。 巷子中万籁俱寂,只听到两个小孩儿砰砰的心跳声。 可寂静着等了片刻,门没有开。 商别云顿了顿,又上前敲了三声,等了片刻。 还是没开。 商别云咬牙咬地咯咯响,又上前去,这次是砸门了。使了极大的力气,哐哐的声音在巷子中荡了好久。 还是没开。 商别云气沉丹田,惊起院中树上一群飞鸟:“淼——淼!给!爷!滚——出——来!” 那个叫淼淼的丫鬟来给他们开门的时候,头发还是散着的,眼都没睁开,给他们开了条门缝,连看也没看上一眼,就挠着头发往回走。 商别云从门缝里钻进去,恨不得扑上去咬断她的喉咙:“你早就听见敲门声了是吧,我第一遍敲你就听见了是吧。” 淼淼漫不经心:“爷说笑了,婢子不敢。” 商别云看着她顶着的一头乱发就糟心:“你是死的吗?是行尸吗?这都什么时间了,还这幅鬼样子?” 淼淼着哈欠,仍然没给商别云一个正眼:“这不,没想到您来这么早吗。谁想着这么早有客上门啊” 商别云生把这口气咽下去,劝自己,正事要紧:“你主子呢?” 淼淼:“没起。” 商别云气冲天灵盖:“我昨天不是传了声讯,说有重要的事要过来一趟?” 淼淼:“哦,可能忘了吧。” 商别云站在原地握了十下拳才能继续开口:“那你去把她叫起来。” 淼淼被他吓醒了神:“哎呀商爷,可不能这么做人的,怎么光害我一个人,你要敢叫你去叫啊。”说完一溜烟跑了,扔下一句话:“商爷反正您也熟,您先自己招呼自己吧,我先去吃个早饭,过会儿再来招待您!” 商别云气得原地转了三圈,回头一看,就一个程骄,楞头鹅一样站在背后,他朝着门吼:“进来!” 丛音不情不愿地从门后面探出身子来,一步一步蹭过来。 商别云见她怕成这个样子,也不好再冲她发火了,一腔子火硬生生叫自己憋熄了。 他点了下丛音的脑袋:“去她们后厨找点点心沏壶茶来吧,我看有得等了。” 丛音半死不活地点了点头,往淼淼走的方向去了。商别云看了眼程骄,抬脚往正厅走,程骄见他没吩咐,踟蹰了一下,也跟着他进去了。心中忐忑着,不知道自己要踏进去的,是个什么样的神穴鬼窟。 商别云身高腿长又带着气,走得飞快,程骄满怀心事,不知不觉就落在他后面了,待回过神来,商别云已经进了正厅,不见人影了。那正厅也不像寻常人家一样光明正大地开着门,虚虚地掩着,叫人看不清里面的光景。 程骄在门前驻足,听了听动静,没听到什么,便又深吸了一口气,推门迈了进去。 刚一进门,一道白纱恰好被风托起,柔柔地拂上了程骄的眼睛。他正紧绷着,被吓了一跳,慌着将那纱扯下来,待看清眼前的场景,不由得屏住了呼吸。 第8章 外面虽天色大亮,眼前的房间光线却有些昏暗,但又十分温润。那是因为从房顶而下,悬着数不清的白纱。那纱比风还要轻透,随着缥缈的空气微微飘摇着,虽是白纱,却不知是什么料子做的,触手微微生凉,浮动之间生出流转的珠光之色来。 程骄拂开一层白纱向前走了走,却发现这房间虽在院子正轴当中,却并不是正厅。既没有八仙群椅,也没有中堂画幅,房间正中摆着一个巨大的珊瑚摆件,透着红色的宝光,映在四周的白纱上。珊瑚左面是一张茶桌,桌上有一杯满茶,看着像是刚倒上的。程骄走到珊瑚后面,那里摆着一张书案,商别云就坐在书案后的椅子上,坐没坐相,将身子靠在椅背上,头抵着书案后面摆着的屏风,合着眼,一只手垂着,另一只手搭在额上,揉着自己的眉心。湛蓝的大袖蜿蜒在地上,与白纱纠缠在一起,被白纱滤过的珊瑚宝光,随着纱的舞动,像有了生命一样,在他的身上、脸上缓缓游动。 梦里仙乡。程骄愣愣地,脑子里闪过这四个字。 商别云听到程骄的脚步声,半睁开眼,从手指的缝隙里瞥了他一眼:“这儿没几张椅子,你可以去茶桌那里坐。油玉的那个杯子不要用,其他随意,自己倒水喝吧。” 程骄乖乖应着,却没有去,走到书案后面,兴致勃勃地看起画来。 那案上放着一幅没画完的海上瀛洲图,只用浓墨点了礁石,还没有画水。只不过从点点墨色中,也能看出下笔者笔力深厚,不输名家。 商别云见程骄兴致很浓,开口问道:“会丹青?” 程骄盯着画点头:“学过,画得不好,远不及这位。” 商别云鼻子出气:“切,文人酸气。就画了几块儿破石头,能看出什么好来。” 又突然来了兴致,挺身站了起来,扒拉程骄:“起开起开,海上瀛洲,重点当然是海了,看爷给你露一手。” 程骄面露窘色,似乎是觉得未经允许动主人家的画是不敬不礼之举,但见商别云兴致勃勃的样子,又似乎与主人十分相熟,便没有说什么,只默默站到了商别云身后。 商别云将大袖草草撸到手肘处,随便选了支尚有余墨的笔,在水里浸了浸,在墨毡上试了几次颜色,举止之间倒颇有几分样子。程骄见他的大袖从手肘上一点点滑下来,眼见着就要扫在一滩墨里,眼疾手快地抓住了袖口的那块布料,索性便站在了商别云身后,替他抓着衣袖。 商别云浑然不觉,调到满意的浓淡之后,屏气凝神,腕悬于纸,便要落笔。程骄也屏住气,侧着头盯着。 过了片刻,笔尖上慢慢凝出一滴淡墨,微微颤抖着,马上就要落到纸上,晕成一片。程骄忍不住看了商别云一眼,他仍然盯着面前的半幅残画,不知道在想什么,没有落笔的意思。 “你今天要是毁了我这一幅,可要买十只簪子来赔我。” 商别云一惊,手下不由得一抖。程骄一直盯着笔尖,眼见着那滴墨从笔尖上掉了下来,滴在了画中的礁石上,晕开了一团。 他心中忐忑,朝身后望去。 从屏风后面走出来一个女子,穿着烟色的衣裙,肩上松松地搭着月笼纱的小褂,头发松松地挽了个髻,碎发烟云一般笼在两颊,眼中一片水色,脸颊还微微红着,像她的声音一样,透着一股子睡意未消的韵味。 程骄见过不少美人,可没有一个像眼前的这个女子一样,让人像着魔一样,挪不开眼。 那女子看到了程骄,忽然像见到什么新奇玩意儿一样,眼睛里的睡意瞬间消了,也顾不上自己的画了,跑到了程骄身前,一笑露出一只虎牙,显出几分娇俏来:“这就是你昨天声讯说的小孩子?”一边说一边捏程骄的脸,回头对商别云说:“好俊啊。还这么粘你。” 程骄这才回过神来,发现自己还拽着商别云的袖子,忙撒了手,脸一直红到脖子,躲着女子的手。 商别云背着手,把背后书案上的画悄悄往手心里攥,面上不动声色:“洄娘,昨天我只与你大概提了一下,今早来的路上碰到些情况,可能要与我昨天与你商定好的有些出入了。” 程骄心中一动,竖起耳朵听着。 洄娘从他身侧探头看了看,把画从他手心里拽了出来:“小气死算了,让你赔我十只簪子而已,能花几个钱。” 门口传来盘子咯哒咯哒响的声音。丛音端着托盘进来,盘里放着几碟点心,愣在门口。 商别云连忙解释:“不能不能,洄娘开玩笑呢,不会真让咱赔的。” 洄娘对着丛音笑得很甜:“哎呀小丛音,又见面了呀。”又踮脚拍了拍商别云肩膀:“要金的。” ------------------------------------- 丛音坐在茶案旁的地上,地上摆了一溜碟子,她一手一个点心,嘴里塞得满满当当,没等咽下去,又去拿下一个,仿佛要把那十根金簪,从点心上吃回来。程骄爷站在茶案旁边,看她噎得直翻白眼,看不过去,倒了杯茶给她。 唯二的两个椅子叫商别云与洄娘坐着。商别云用着那个油玉的茶杯,里面的茶已经冷透了,也没动一口。他将昨天到今天发生的事细细说给了洄娘听,洄娘听得两眼炯炯,听书一般。 洄娘听完全部,托着下巴发呆,紧紧皱着眉。短短时间内听到这么多事情,确实需要消化一会儿。商别云拿起面前的冷茶喝了一口,等她慢慢想。 洄娘突然回头,对着程骄:“你把裤子脱了我看看。” 程骄手里的杯子瞬间碎了,茶水浇了一鞋面,他也顾不上,转头错愕地看着洄娘与商别云。 商别云耸耸肩,对他做了一个“你看吧,我就说是理所应当”的表情。 洄娘仍不解:“我还没见过混种呢,看脸跟我们也没什么区别嘛,真的连尾都没长?” 商别云喝着茶点点头。 洄娘啧啧称奇:“厉害厉害,”又突然想到什么一样,拍了拍程骄的头:“别难过,别自卑,残疾也没什么的,反正我觉得挺好,我还挺羡慕的。” 只要不让脱裤子,说什么都行。程骄低下头,乖乖让拍。 商别云放下杯子:“好了,这些都是细枝末节,当务之急,还需要你与我走上一趟。” 洄娘欣然答应着:“没问题啊,正好我憋在家里好多天没出门了。你等我会儿哈,我弄弄脸。” 说罢便站起身来,往茶案对面的桌子那走去。程骄这才发现,对面摆着一张桌台,桌上放着一面铜镜,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了。之所以现在才注意到,也是因为这张桌子与屋内的其他摆件比起来,实在是太不显眼了。她说弄脸,难道这便是妆台?可是也太素淡了些。便是寻常人家不爱打扮的姑娘,起码也有两盒香粉胭脂。难道是她本就天成容颜,不爱这些? 正如此想着,洄娘坐定之后,便喊道:“淼——淼!别吃了!我要出门!” 淼淼这次倒来得快,一只手提着一个铁盒,另一只手抹着嘴,一路小跑着过来:“来了姑娘。”来到妆台前,将铁盒放下。 洄娘给手指哈气,擦了擦淼淼嘴角的油。淼淼顾不上道谢,从衣襟中掏出一只毡布的厚手套带上,拉开铁盒下层的抽屉,原来那里面存了一屉的银炭,还燃着,冒着红光,抽屉一拉开,房间里的温度都隐隐上升了。 淼淼拨了拨炭:“我跟厨房说了姑娘今天可能要出门,他们新烧的。”说着关上了下层的抽屉,拉开了上层的。那里面摆着一个铁老鼠一样的东西,底是一个三角的铁片,上面是一个拱形的铁条,像是把手一样。 淼淼将手套摘下来递给洄娘,洄娘戴上手套,将那铁片提了起来。 程骄看得一头雾水,看了看商别云与丛音,一个看着书案,一个低头看着脚尖,不像有什么奇怪的样子。却见洄娘用手背贴近铁片,试了试温度,然后对着铜镜,面无表情地将铁片按在了自己脸上。 程骄惶然站起来,腿撞到了茶案上,喉咙中咯咯作响,却发不出别的声音。屋子里传来皮肉烧灼的焦糊味道,程骄惶然四顾,商别云仍看着书案,丛音还是盯着脚尖,淼淼垂首半蹲在洄娘身旁,收拾着铁盒。 仿佛是只有他一个人能看到的幻境,那个言笑晏晏的女孩,正面无表情地,对着镜子,用烧红的铁片,为自己梳妆。 洄娘将铁片从脸上撕下来,脸上已经是一片血肉模糊。她举着铁片,对着铜镜看着自己的脸,左右端详,像是刚刚完妆的小女儿,揽镜自顾,看得十分仔细。 正看着,像是突然想起房间里有客人在,突然回过头来,用一张血肉模糊的脸,笑着对着不知道谁问:“正好你俩今天在,快给我看看,这次弄的,跟以前一样不一样啊?” 第9章 丛音的头垂得更低了,商别云倒是回过头来,在洄娘的脸上细细地看着:“形状好像差不多,不知道疤痕结起来之后会怎么样。” 洄娘高高兴兴的:“形状差不多就行,反正也没有人仔细看过我的脸,有点小差别不要紧。淼淼给我上药吧。” 淼淼答应了一声,将铁盒提到了门外,回来后从妆台的抽屉里拿出一个青花的小瓷瓶与一个玉碟,从瓷瓶中倒出些药粉在玉碟上,又取了一个小巧的刷子,将药粉轻柔地涂在洄娘脸上。 洄娘缩着脖子去抓淼淼的手:“疼疼疼,好淼淼,再轻点嘛。” 淼淼放下刷子,从衣襟里掏出一颗麦糖塞在洄娘嘴里:“姑娘再忍忍,马上就好了。” 洄娘含着糖就不闹了,坐在椅子上两只脚晃来晃去的,一副很满意的样子。 淼淼继续将药粉细细地在洄娘的伤口上涂着,第一遍药粉全跟脸上的血肉融到了一起,刷子也被血浸满了。淼淼换了一把刷子上第二遍药,这时刷子上的血迹已经很少了。淼淼还是又换了一把刷子,上第三遍。之后又取出一个精巧的银镊子,不知道是做什么用的。 商别云看着她俩撇了撇嘴。闲着也是闲着,他去翻画筒里的画,挨个展开看:“有没有画废了不想要的,让我顺两幅走。” 洄娘拍着桌子就要回头骂人,被淼淼瞪了一眼,没能成功,还被捏住了脸,只能含混骂道:“呸,堂堂大男人,老黑我一个小姑娘的东西,好不要碾。” 商别云全当听不见,挑了两幅画得极好的大写意山水,拿着走到丛音身边,扔在了她怀里:“走的时候记得带着。抱好别弄脏。” 丛音仍是那副不敢抬头的样子,两只胳膊却把那画死死抱紧了。 洄娘见这主仆二人滚刀肉一般油盐不进,不顾淼淼还给她上着药,从椅子上直蹦下来冲到商别云脸前:“来了先毁了我一幅画,答应赔我的金簪还没到手呢,连吃带拿的,还真是来我这里打秋风不成!” 商别云见她脸上的药粉直往下掉,生怕粘到身上,唬得往后退。洄娘见状更来了兴致,追着把脸往他身上蹭。两个大人在房间里上蹿下跳玩得热闹,两个孩子,一个抱着画不敢作声,一个从刚才开始便呆呆站着,不知在想什么。淼淼看着眼前这一幕,摇摇头叹口气收拾桌子。 丛音不敢招惹洄娘,可眼看着洄娘已经揪住了商别云的领子,带着满脸的药粉就要往他胸膛上蹭,丛音忍了几忍,没忍住:“姑,姑娘!” 洄娘没好气:“你不出声我还没想起你来呢。把我画放下!” 丛音把画抱得更紧了,啪嗒啪嗒掉眼泪:“姑娘,爷说做这一行,要学会吊着别人胃口,都一年多没开张了,我们都喝了两天的粥了,那孩子,”一指程骄,“那孩子来了之后,还没吃过一顿正经饭呢。” 洄娘听了一愣,看了眼丛音,又回过头来狠瞪了商别云一眼,却把他的衣襟放开了,走到妆台边上,打开抽屉摔摔打打地翻了个东西出来,递给了丛音,嘴里不忘念叨:“白活了一大把岁数,怪道把两个孩子都饿得呆呆的,原来光吃白粥了。” 程骄一直没从刚才的冲击中缓过来,听到这里才愣愣地想:“这么一说,确实是喝了两顿粥,拿白玉碗盛的,放的鱼肉比米多。” 正想着,洄娘走到他脸前头,也伸手递给他一份东西。程骄接过来,是一个小纸包,拆开来,是一包麦糖。 洄娘弯腰扯了扯他的脸:“少吃,胖。” 程骄捧着糖愣愣的,抬头看向洄娘,却像是突然见到什么可怖的东西一样,通身一震,手里的糖便撒了出来,零星几颗滚到了商别云脚边。 洄娘倒是被他吓了一跳,忍不住对商别云道:“他光是尾巴有残疾吗?这里没问题吧?”指指自己脑袋,又看向程骄,摸了摸他的头,眼神中露出一丝同情来。 程骄却完全没听到她说了些什么,只是死死地盯着洄娘的脸。半柱香前,那张脸上还是血肉模糊的一片,而现在那处可怖的伤口,已经变成了沟壑的褐色疤痕,蜿蜒密布在洄娘整张右脸上,从眼角直到嘴角。虽不再血腥,却平添了一份令人胆寒的诡异。 程骄却顾不上害怕。他只知道这样的伤口,便是半月,怕也很难愈合成这样子。 镊子,淼淼拿出来的那个银镊子,是……用来揭去伤口愈合的死皮的吗?程骄忍不住看向妆台,目光落在那个青花瓷的药瓶上。 “别看了,不是什么灵药,就是普通的金创。”商别云走过来,手按在程骄头上,将他的头转了回来。 “傻倒是不傻,就是有点呆。对咱们的事一概都不清楚,所以才一惊一乍的,烦人得狠。”这句话是对洄娘说的。 洄娘了然地点点头:“怪不得,从刚才开始就呆呆的。也怪你,该教的也都交给人家啊。” 商别云无奈:“我昨天才捡回来的,哪来得及了。”说着便弯下身子,左手仍按着程骄的头顶,右手指着洄娘的脸:“不靠药,靠自己。像这样的伤,盏茶的功夫就能愈合结痂,别看现在疤这么深,等到了明天的这个时候,连这疤都能全消下去,什么都看不到了。” 程骄愕然:“先生是说,所有的鲛人,都有这般自愈的能力?” 商别云点头:“至少我见过的,纯血鲛人,都是。” 程骄低头不语。丛音接过话来:“不怪你。我刚知道人的伤要拖那么长时间才好的时候,也吓了一跳呢。难为他们怎么活下来的。” 商别云又道:“我琢磨过,我们一族一直生活在海中,在海中受伤流血,不说会引来敌人,就是光被海水泡着,疼也疼死了。伤口好得慢的,能活下来机会便少。所以一代代繁衍下来,才渐渐有了这种本事吧。” 可程骄仍不明白:“可即便不怕落下疤,为何……”说到一半,又迟疑地看着洄娘。 洄娘明了:“我没有姓氏,你便像他们一样叫我洄娘就行,或者直接叫我姑娘。” 程骄这才说下去:“为何……姑娘要像这般自毁容貌?” 商别云直起身来,淡漠道:“不然顶着她那张脸出门闲逛吗?怀璧其罪罢了。” 程骄又问:“戴面纱出门呢?” 商别云嗤笑:“你自己看看她,戴着面纱,犹抱琵琶,是不是更勾人了。” 程骄在脑海里想象了一会儿,默然片刻又问道:“我听说江湖上流传有易容奇术,为何去不学来?” 洄娘听到这里突然发火:“可别提了!又一个话本子看多的。我要不是因为信了话本子上说的什么易容之术,也不至于让那破老道骗走那么些钱!哪有这么多神神道道的东西,还是这样比较保险。” 程骄心中想道,这一屋子不都是些神神道道的东西吗。却没敢说出来。 商别云耐心差不多耗尽了,催着出门:“行了行了,她的脸已经好了,该知道的也都告诉你了,再有什么问的就路上问,再晚怕是赶不上了。” 程骄还有一肚子问题,只好憋回去。丛音如获大赦一般抱着画跑出门去,洄娘将淼淼喊进来嘱咐了几句,三人一起出门。 踏出门槛的那一刻,程骄突然想到些什么:“用刀在脸上划几道,也比这样全烫烂了,要少疼上些吧。” 洄娘走在他前面,闻言回头一脸天真不解:“可是光用刀划上几道不够的,还是好看。” ------------------------------------- 出了门去,丛音正站在巷口等着。巷口有个卖花的婆婆,正劝她买支花戴,丛音正极力推拒着。 婆婆听到动静看过来,见到洄娘正在关门,便笑了:“丑娘今天这么便早出门了?” 洄娘笑嘻嘻地走过去:“是,我哥哥来接我,有些事情要出门办。婆婆今天也好早。” 婆婆对着商别云行了一礼:“哦,原来是商先生来了。”商别云恭敬回礼。婆婆笑着递给洄娘一枝花,洄娘递给婆婆一枚铜板,将花簪在了右侧鬓角上。娇嫩的花朵衬着右脸颊上的可怖疤痕,显得格外怪异。 四人走出巷子一段距离之后,程骄看着走在最前面蹦蹦跳跳浑不在意,却被路上的行人如见鬼神,避如蛇蝎的洄娘,低声问道:“姑娘每次出门,都要这样吗?” “是。”商别云答道。 又走出去一段,洄娘拉着丛音跑去了买首饰的小摊上,程骄没忍住,还是问出了口:“所有的鲛人都没有痛觉吗,或者痛觉很浅?” 商别云看着洄娘,她被卖首饰的小贩驱赶,气得站在摊子前面骂了两句,不一会儿看见了卖糖瓜的摊子,又好了,兴冲冲跑过去了。 商别云回答程骄:“鲛人生性敏感,以我对比过的鲛人与人来看,鲛人的五感更加发达,痛觉,应当是人类的数倍。” 洄娘买到了糖瓜,丛音蹭到了糖,笑得美滋滋的。洄娘回头朝商别云跟程骄招手,要将糖分给他们。商别云迈大了步子走了过去。程骄看了前方的三个人一会儿,也快走了两步,与他们凑到了一起,分到了很大的一块糖。 第10章 有洄娘在,就不可能像来的时候那样可以安静赶路了。她在家里憋了挺久,好不容易出趟门,像犯人遇到大赦一般,这里也想看看,那里也想买买。商别云不得不一次次把她从各种小摊子上拽回到路上来,丛音还跟一个嘲笑她的妇人吵了一架。饶是这样,洄娘还是花光了身上所有的钱,这才心满意足,捧着糖吃着,蹦蹦跳跳赶路。 商别云有求于人,不敢催得狠了,怀里抱着一堆洄娘买的杂七杂八的小玩意儿,对丛音咬牙道:“提醒我这是最后一次求她办事。爷再也不要受这等子闲气了。” 丛音不光抱着两幅画,画上还摞了一堆首饰盒子,都是洄娘新买的,堆得快比她头高了。她一边侧着头艰难看路,一边回着商别云:“爷,你好好在家呆着挣钱,不往自己身上揽事儿,咱不是也求不着人嘛。” 商别云一听,深觉有理。自从捡到这个来路不明的小崽子之后,要么被吓,要么受气,就没消停过。 要不是为了他,自己至于受这种气?想到这里,他回头瞪了程骄一眼。 程骄身上也挂满了大包小包,正埋头走路,突然觉得头顶一凉,他抬头一看,商别云的眼刀子已经冷冷地瞥过去了。 莫名被瞪的程骄一头雾水。 ------------------------------------- 回去的时间比来的时候花得更长。程骄一路记着路,走到一半的时候,已经隐隐知道目的地是哪里了。可知道走到观澜街角的时候,他还是没想明白,商别云带着洄娘回到这里,是想要做什么。 酒馆门前熙熙攘攘,已经围满了人,碍于门口官兵腰间挂着的明晃晃的长刀,不敢凑得太近,在门口围了个圈子出来,窸窸窣窣小声议论着。 酒馆在这街上开得年头不短了,小二算是个熟面孔,传闻里又是那样骇人听闻的死法。人群中或许有真正为小二难过的,可更多的是面带兴奋,焦急着想要探听些独门消息出来,好回去向四邻添油加醋描述一番的。 商别云站在街角,远远地在人群之中扫了一眼,没见到早上时那几个渔民。渔民讨生活不易,需要赶早出海,不会耽误太长时间在看热闹上。 门口守着官兵,说明官府的人还在酒馆里面。幸好,没算来迟。只是守门的那两个官兵,早上却是见过自己的,有些麻烦。 商别云回头问洄娘:“你的域现在能撑多长时间?” 洄娘踮着脚,一门心思想看热闹,随口答道:“你说这么多人的情况下吗?撑死半柱香吧。” 商别云不可置信,掐死她的心都有了:“你一把年纪活到龟肚子里去了?这些年来不但没有长进,反倒不如原来了?” 洄娘不乐意了:“那我这些年也没什么机会练啊,你还两把年纪三把年纪呢,不用我便算了,你自己上吧。” 商别云忙不迭拉住她:“半柱香就半柱香,大不了我快一点。来都来了,你总要看个热闹再走吧。” 洄娘一副勉为其难的样子:“我大老远跑过来又不是为了看热闹的,我是帮你的忙知道吧。”语气却藏不住,透着一股子难耐的兴奋,“你什么时候好?我随时可以结域。你们也都注意一下,尽量不要离开我身体一尺。” 丛音跟商别云把手里的东西都放在了墙角,站到了洄娘身旁。程骄不明所以,被丛音拽了一把,让他把抱着的东西都放到一起,然后拉到了洄娘身前。程骄抬起眼便能看到她那被烧毁的右脸,目光有些无所适从,只好略回过头去看着商别云。 商别云站在洄娘左侧,又往酒馆的方向看了一眼,朝洄娘点了点头。 洄娘阖上了眼睛。 她的嘴唇微微动着,好像在念着什么。可程骄努力去听,却听不到任何声音。商别云跟丛音神色肃然地站在两旁,程骄想问一问,却不好开口,正无所适从之间,突然感觉脚底传来一丝湿意,转瞬之间,那湿意便漫到了脚踝的位置。 正午的街面上,哪里来的这么深的水?程骄跳了一步,低头看去,却没有看到任何湿迹,仍是干干爽爽的青石砖面。 可水流的感觉却越发清晰,就这样片刻的功夫,便已经漫过他的腰间,直往胸口的方向漫过去了。 那一瞬间,巨大的恐惧将他没顶。他又回到了那片黑暗的水底,四周看不到任何光亮,黑暗中有什么可怕的东西正在等待着他,他颤抖着闭上眼睛,在水漫到他的下巴的时候,深深地吸进了最后一口气。 一只手劲瘦的手突然覆住了他的口鼻。程骄从黑暗中惊醒,双手握住了那只手,想要回头,却撞在了一个胸膛上。 商别云看着程骄颤抖着的身体,手上紧了紧,将他的头又按向自己身体一点,叹了口气:“竟让我捡了个怕水的小鲛回来,真是,旷世奇缘。” 程骄的身体慢慢平静下来,停止了颤抖。商别云捂住了他的口鼻,所以他并没有体会到水漫过口鼻的窒息感。商别云见他状态好转,便慢慢地松开了手。他松手的瞬间,程骄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他慢慢睁开眼睛,仍然没有看到什么水。眼前还是那个街角,三个人正盯着自己看着。 程骄迟疑着、小心地吸了一口气。 可以呼吸,空气仍然是空气。程骄不由得为自己刚才的失态有些尴尬,自己不知怎么的,竟产生了幻觉。他抬了抬手想要摸摸脑袋,手抬起的时候,带起一道清晰的水痕,又消散在眼前的空气里。 程骄愕然地盯着眼前的空气。 洄娘不无骄傲地说:“这是我的域,名为空海。” 程骄还没来得及张嘴,被商别云一把提住了后领子:“来不及,走着说。”说罢一手提着程骄,一手推着洄娘,丛音也亦步亦趋地跟着,四人快步向酒馆走去。 洄娘被他推着,老大的不高兴:“撒开,我自己会走。” 商别云权当没听见,只松开了程骄。他步子迈得大,走得很快,眼睛看着酒馆,嘴上说道:“这个是洄娘的域。你可以理解成一个水球。范围是她身旁一尺。待在这个水球里,就在她的域的覆盖之下。” 四人此时已经走到了围观的众人之中,商别云却自顾自地解释着,音量丝毫未减。程骄略有些吃惊地看着近在咫尺的围观者,那个人却好像什么也没听到,仍一脸兴奋地往酒馆门内张望。 四人绕过围观的人群,径自向酒馆大门走去。门口的两个官兵仍拄着刀立着,对眼前的四个人,恍若不见。 商别云站到了门前,手放到了关起来的门上,继续对程骄解释道:“空海之内,发生的一切事情,都不会被外界感知。”接着对洄娘道,“劳驾,把整个门包一下。” 洄娘向前伸出手掌,程骄似乎感受到有周身有一丝水流的波动,转瞬即逝。洄娘朝商别云点了点头,商别云稍一用力,将门推开了一条缝,看着程骄说道:“洄娘可以在一定程度上调整空海的范围。在空海的范围之下,任何的物体、声音、举动,都是隐形的。你可以理解成幻象。我在空海中打开了这扇门,可空海之外的人,看到的却是门一动不动的幻象。”说完,他直接推开了大门,径直走了进去。 守门官兵仍然盯着眼前不敢上前的群众,对光明正大推门进去的四个人,视若罔闻。 进门之后,商别云反手将门合上了,程骄稍微适应了一下眼前的黑暗。为了防止群众窥探,酒馆四面的门窗都关了起来。一张桌子被摆到了大堂中央,桌子左上角点了一根短蜡,用作照明,季澄风与姚轲站在烛光那侧,低声讨论着什么,桌子上摆放着一个人型的物体,用白布盖着,应该便是小二的尸体。 洄娘进来之前一直有些跃跃欲试,现在不知怎么了,有些发憷的样子。商别云由不得她磨蹭,直接将她推到了桌子前面,四个人就这么站到了季澄风与姚轲身边。 虽然被告知自己的声音不能被听到,程骄跟丛音对视了一眼,还是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只听姚轲对季澄风说道:“都检查完了,身上没有其他的致命伤,指甲颜色也是正常的,我……我还不能敲定绝对不是毒杀,但应该可能性不大。” 季澄风双手撑着桌子,指尖哒哒地敲着:“所以,他是被挖去双眼割去舌头之后,就这么放着,流血致死的?” 姚轲磕磕巴巴,不怎么自信地说道:“现场的血迹没……没有这么多。而且,而且,他的口内比较干净,牙齿上血迹也有被擦过的痕迹,更像是,舌头被割下来后,还简单地止血处理过……” 季澄风直起身来,盯着白布上渗出来的血迹:“所以,这是一场刑讯。犯人割了他的舌头,又不想他那么快死,于是给他止了血,让他多活了一会儿,又挖了他的眼睛。”他围着桌子走了半圈,停在了桌子的前侧,“所以,一个偏僻地方的酒馆店小二,是知道了什么样的秘密,才招来这样的祸事呢?” 他猛地掀开了那层白布。小二的两眼是两个血色的黑洞,沉在没有表情的死寂的脸上,仿佛仍在带着恨意,死死地盯住头顶的方向。 洄娘猝不及防地尖叫出声,又马上捂住了嘴。桌上的烛火微微一抖,程骄感到身边的水纹剧烈地波动着,商别云瞬间冲到了三人前面,匕首已经握在了手里,微微弓下了身子,死死地盯住了季澄风。 季澄风的眼睛,如电一般,朝着商别云看过来。 第11章 洄娘死死地捂住了嘴巴,空海的波动平稳了下来。程骄在商别云背后,能从他的颈侧,看到季澄风的眼神,仍一瞬不瞬地盯着这边。 “季捕,怎……怎么了?”姚轲突然开口,弱弱地发问。 空气中那种一触即燃的紧张消散了一些。季澄风收回了眼光,看了桌上的蜡烛一眼,烛火稳稳地烧着,没什么动静。他对着姚轲摇了摇头:“没什么,大概是错觉吧。今天辛苦你了。” 姚轲慌忙摆手:“不……不辛苦,职责所在,反倒是我,给季捕丢人了……” 季澄风略略一笑,显得十分爽朗:“你第一次开案,就遇上了这么激烈的案子,受不了也是正常的。你完成的很好,不必担心。” 商别云见他俩聊了起来,季澄风也不像发现了什么异样的样子,也慢慢放松了下来。他将匕首收回靴筒中,示意洄娘往前走了一点,走到尸体头部的地方。洄娘哭丧着脸,看手边的桌子上有坛子酒,抱起来咕咚咕咚喝了两口,壮了壮胆,做足了十分的准备,才往前走了几步,并且飞快地捂住了眼睛,打定主意说什么也不再多看一眼了。 商别云凑到尸体脸前,仔细往血肉模糊的眼眶里看了一会儿,又回过头来看了丛音一眼,拿下巴指指尸体的头。 丛音对天翻着白眼,从袖口中拽出一张帕子,包着手,捏着尸体的脸,将口打开。 商别云往里看了一眼,断茬很干净,也没什么血迹。他示意丛音放手,又看了看尸体的脖颈两侧,没有血斑,确实不是中毒。 那小仵作虽是个十足的生手,基本功倒也不差,说得基本都差不多。 那边听着季澄风对姚轲说道:“这边的情况已经差不多了,你可以先回衙门去,也可以留在这里等柩车来,跟尸体一块儿回去。” 姚轲小心翼翼地问:“季捕……不走吗?” 季澄风背着手在大堂里转着,看还能不能找到什么蛛丝马迹:“我怎么都是要等柩车来的,一时半会儿先走不了,还得把这店里再仔仔细细翻上一遍。” 姚轲苦着脸:“那我跟您一块儿走吧。我现在出去,没有您管着,他们肯定要笑话我刚才出的洋相。” 季澄风一笑:“好啊,随你。只不过你是新人,大家都有这个阶段,等过去就好了。” 姚轲更沮丧了:“可是,第一次开案就吐得七荤八素,还差点把案情细节说出去的新人,怕是只有我一个了。” 季澄风拿着柜台上摆着的账簿翻看着:“幸而没有说出去,下次注意便好了。” 姚轲像突然想起来什么一样:“季捕,那个商爷到底是个什么人啊?” 空海里的四个人突然竖起小耳朵。 季澄风将账簿往柜台上一扔:“近年来风头最劲的斫琴大师,脾气十分清冷孤傲,那些所谓的清流显贵为了附庸风雅,都捧着他,从他手中出去的一把琴,号称万金也难求。” 洄娘闻言忍不住撇了撇嘴,程骄却略有些错愕地抬头看了商别云一眼,商别云不得不挺了挺腰板,尽力做出些清冷孤傲的表情来。 姚轲喟叹:“我听过他的名头!怪不得呢,长得那么好看,但确是一副生人勿进的样子。” 季澄风脑海中回想了一下早上见到的商别云:“七年前我便见过他。当年的宗正寺少卿刘大人素来爱琴,底下的人为了巴结,花了万金,等了两年,才收到他的一把琴,又不知用了什么办法,竟请动了商大家亲自带着琴上门恭贺。” 洄娘一脸鄙夷地看着商别云,商别云上嘴唇碰下嘴唇,说得极利索:“没办法,给的实在是太多了。”丛音在一旁咂着嘴,仿佛在懊恼自己没有赶上那样的好时候。 只听季澄风接着说道:“那日我被点去在宴席上值守,眼见着他抱着琴出来,不冷不热地随便敷衍着说了声恭喜,将琴扔到了小厮的怀里,刘大人的笑还僵在脸上没来得及挂下去呢,他就已经自顾自走了。” 三个人都望向商别云,他只好一摊手:“没有气节也要装点气节出来吧,你们不懂,他们就吃这一套。” 果然听季澄风接着说道:“那天的宾客们都说他不理世俗,大家风范,又在暗地里传,他是被买琴的人胁迫,不得已才来露面恭贺的。这个说法一出,刘大人就是心里有气,也没法动他了。” 商别云嘀咕:“怎么没动?你又知道了?我整整三年没有客人上门最后穷得卖字画你看见了?” 丛音光这样听着都着急:“不是卖了万金吗?” 商别云烦她:“哎呀钱这个东西不就是有来有回吗,万金也不怎么经花啊。哎反正最后不是没饿死嘛。” 洄娘冷冷道:“靠着卖我的字画。” 姚轲听不到他们的争论,接着季澄风的话,好奇道:“如此说来,这个商别云倒是个真性情的文人啊,他就是被捧得再高,说白了也只是个手艺人,刘大人那样地位的人,就算不明着动他,背地里也有无数种方法能整治他的,他胆子还是挺大的。” 季澄风躺在椅背上,将脚搭在柜台上,双手交叠放在胸前,回忆着那天看到的商别云,一双眸子,看什么都是淡淡的,仿佛在场的一切,他都看不在眼里:“是啊,确实胆子挺大的,只不过不久之后,刘大人就死了。” “死了?!”姚轲,还有空海里的四个人,异口同声问道。 商别云尤为吃惊,不可置信地看着季澄风。程骄看了他一眼,那样错愕的表情,实在不像是装出来的。 季澄风回答着姚轲:“是,死了。自那之后刘大人官运亨通,调离了青州,没多久就升了一品。为喜上加喜,下属又送了一房美妾,关起门来办了个席面。谁承想那日深夜,有小贼趁着府中忙乱潜了进来,据那小妾所说,就藏在了刘大人床下,刘大人半夜醒来,被床前的人影吓了一跳,竟心悸而死,小贼带着一干财物消失得无影无踪,到现在还没有抓到。当然,那把价值万金的琴,也在失窃之列。” 姚轲感叹:“原来是这样。人的时运未免太过无常了。不过这么说来,那商别云倒是个运气好的。他既这么有钱,还愿来这种偏远小店吃饭,对小二颇为同情,对自己的丫鬟也十分温柔,想来是平时种善因,便能得善果吧。” 季澄风没有说话。 洄娘冲着小仵作扒眼皮做鬼脸:“我看你就是个小瞎子,什么种善因,他那就是走邪运,赶上了。” 商别云也没有说话。 程骄看了一眼商别云,又看了一眼季澄风,两个人都皱着眉,露出相似的疑虑的表情来。 姚轲长叹一声,趴在了椅背上,掰着手指头:“哎,他还跟您说抓到真凶之后,让我们知会他一声。可这案子吧,街坊四邻的也都问了,这小二吧,老实巴交,没什么仇人,没有老婆也没有相好,店里银两跟账上对得起来,一文没少,连碟子菜都没丢,满店里就丢了一个菜牌,没头没尾的,透着古怪,这可从哪里查起啊。” 闻言商别云突然抬头,看向了柜台上方的墙上。从刚才进来,他就觉得店里有哪里不太一样,但又说不上来,直到姚轲这么一提,他才注意到,柜台上方本来悬着一块木牌,写着店内菜品与酒的名字,供客人点菜方便的。此时那块牌子却不见了,墙上只剩下一块牌子轮廓的印迹,空落落地留在墙上。 商别云想要踏前两步细看,洄娘拽了拽他的袖子。商别云回头看她,她朝商别云摇头,脸上露出勉力支撑的神情来。 商别云停了一瞬,拉住洄娘朝门外走去。洄娘将空海覆到门上时,商别云回头看了一眼,季澄风也正盯着墙上的那处印迹,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门开了,商别云最后一个走了出去,他反手将门关上,将屋内的一切关在了身后。 洄娘按着额头,神色十分痛苦,由丛音扶着,直到四个人回到刚才无人的街角,才一下子卸了力,程骄只感觉到身旁的水流微微一动,周身一轻,便知道洄娘应该是将空海解开了。 洄娘扶着墙喘气:“不行不行,这次是真到极限了。” 丛音拍着她的背给她顺气,洄娘自己拍着胸口:“太险了太险了,里面那男的什么人啊,我还真以为差点被他发现了呢。” 商别云白她一眼:“你自己没定住,不是确实松了一瞬吗?你以为真被发现还难吗?” 洄娘倒确实有些心虚:“那不是,我也没想象到这么吓人啊,就一瞬间的事,他一个人,察觉不到的。” 商别云不置可否:“总之今天这趟也没白来,到底是打探到了些东西。我送你回去吧,你回去好好躺两天。” 洄娘虚弱点头,扶着丛音的手正要迈步,下一刻,一声怒吼响彻云霄:“我东西呢?我刚放在这的,那么一大堆东西呢?!” 然后马上被捂住了嘴,强行拖着走远了。 ------------------------------------- 季澄风听到门外传来了模糊的女人叫声,又凝神听了一下,没有再听到,便没有放在心上。 他走到门边嘱咐守门的二人,柩车来之后驱赶一下门前的民众,一边交代着,一边顺手从门旁边的桌子上拿起一坛酒。 他尝了酒柜上摆的梨花白,涩得倒牙,按照商别云说的,果然在店里的钱箱下面找到了一坛酒,上好的烧刀子,他已经喝了一大半。商别云没有撒谎,他对这家店确实很熟。 季澄风将酒坛拿起来,酒坛入手,突然一愣。 他将酒坛拿在手中晃了一晃,又晃了一晃,露出犹疑的表情来。 他回头看了眼停尸桌上的蜡烛,蜡烛静静地燃烧着。 他突然打开门,走了出去,在人群之中打量了一圈,又往街道上四处望去。 街道上行人熙攘,无甚异常。 第12章 回去的路上,因为各有心事,挺长一段时间之间,四个人都没开口说话。 程骄走在商别云身后两步。也许是为了保持清冷孤傲的形象,商别云喜欢穿的衣服都是些飘逸的大袖长袍,即便是今天要出远门,也没有换行装,他又不知为何不愿坐车或骑马,走了这么久的路,袍子的下摆多多少少沾上了些尘土,有些脏了。 程骄盯着脏了的那处,眼神追着那处污渍,跟着商别云的脚步,随着衣摆起起伏伏。 时间已过了正午,阳光越发毒辣。刺目的阳光之下,程骄盯着那处污渍,越看,越有一股心浮气躁之气浮上来,压都压不下去。 正当这股子浮躁之气要不管不顾地冲上来的时候,那处污渍突然停下了。程骄抬头看去,原来是洄娘张开了两臂,拦在了商别云面前,阻了他的步子。 洄娘仰着脖子,对着商别云拿鼻孔出气:“怎么着?给个说法吧。” 商别云面不改色:“你头不疼了?” 洄娘闻言立马扶住额头哼哼唧唧:“疼,太疼了,裂开一样疼。” 商别云趁机绕过她往前走:“那可不得了,得赶紧回家休息休息。” 洄娘在他擦身而过的时候一把抓住他的袖子:“开域开得头疼,买的东西全被偷了肉疼,更别提还有两幅画也被人顺走了,气得肝疼。” 商别云揪住袖子一点一点从洄娘手里抽出来:“有话好好说好好说,别给我抓皱了,贵。” 洄娘闻言拽得更紧了:“贵?!再贵能有我的画贵?这可是丛音说你们只喝得起粥,我发了善心才让你们拿出来的,你知道现在外面请我一副笔墨要多少润笔费了?竟然随便丢在路边叫小毛贼顺走了,丢不丢人啊!” 商别云分辩道:“那丢路边的时候你也没说什么啊,现在冲我来放什么马后炮!” 洄娘彻底急眼了:“我这一趟,脸疼头疼肉疼肝疼的,图些什么,还不都是为了你!我还被个死人还有那个捕头吓!你有没有良心了!” 商别云抓着自己袖子委委屈屈:“我知道,我当然知道你是一心为我,来之前的声讯上不都说了吗,你帮我跑这一趟,想要什么我就给你什么,关键是你动不动就又逼又抢的,当着两个小孩儿呢,你多少也给我点面子。” 洄娘目光如炬瞪向两个小孩子,丛音赶紧一缩脖子把头低下去,程骄倒是不闪不避,也没什么神情地看着她。 洄娘揪着商别云的袖子半信半疑地问:“真的要什么给什么?” “当然。”商别云答得十分痛快。 “那我要你的宅子!” “不行。” “我就知道。那……我要你的匕首,就那个那个,鳞光。” “不行。” “切,那我要丛音。” 丛音扑通一声跪下了。 “不行。” “那我要你新捡的这个。” 程骄闻言,看到洄娘正指着自己。他猛地看向商别云,商别云被洄娘揪着袖子,悠悠地向着程骄瞥了一眼。 “不行。” “哎?”这下轮到洄娘奇怪了:“我就是问顺嘴了,没想着要他。不过你昨天的声讯上不是还说,新捡到一个小家伙,要放到我这里来养着吗。今天原本是要把他送过来啊。” 这是程骄不知道的。他不知道原来商别云根本没打算收留自己,一时有些失措,用求助的眼神看向商别云。 商别云却没有再看他:“原本是这么打算的,不过计划有变。总之这里也不是说话的地方,先回你府上再说吧。你若想不到要什么,我这两天接个活儿,拿到定银之后,打十个金簪送你?” 洄娘这才放开他的袖子,仍恨恨道:“十个金簪就能打发了?我没想好要什么就先欠着,簪子也要照给,权当利息。” 商别云无奈应承:“行行行,你说了算。” “还得是镶东珠的!”想了想又加上这么一句,洄娘才算勉强满意,放过了商别云。 ------------------------------------- 一路风尘仆仆,回来的时候巷口的卖花婆婆已经走了,洄娘把鬓角的花摘下来,那朵花已经失了水,花瓣边卷了起来,不再那么好看了。她把花捏在手里,有些恹恹的:“还想着回来的时候能换朵新鲜的呢,下次出门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 商别云看了她一眼,突然道:“这花有什么好戴的,半天就蔫了,说不定还有小虫子在花芯里爬来爬去的。”说完便跑。 洄娘一愣,然后气得把花砸在了他背上,追了上去:“呸!你除了气人还会干什么!什么都不懂!” 丛音摇着头叹气,跟了上去。 程骄走到那朵花前面,低头看了一眼。花的后面,是熙熙攘攘的街道,小商小贩在叫卖着,行人的说笑声能清清楚楚地传进来。花的前面,商别云已经跑进了院子里,洄娘跟丛音也追着跟了进去,巷子中便静静地,什么声音都没有了。 程骄抬起头来,目视前方,从那朵花上踩了过去,朝着院子走去。 ------------------------------------- 商别云一跑进门先喊:“饿死了饿死了!淼淼,做饭了没有?” 没什么动静。 洄娘追着跟了上来,剜了他一眼,把他一把推到一边:“淼淼,今天有蒸鲥鱼没有?” 淼淼小跑着出来,身上还系着围裙:“有,姑娘昨天就想吃,材料都备齐了,等着姑娘回来就上屉呢,姑娘稍等片刻吧,吃热的。” 又见到丛音跟在后面,朝丛音招手:“正好,你也来帮忙。” 丛音跟着淼淼过去,商别云冲她喊:“丛音,加个脍鱼生,有什么鱼就用什么鱼就好,爷不挑。” 丛音背对着他点了点头。商别云喜滋滋的:“还是自己的丫头好。” 这时候程骄走了进来,商别云一回头看见了他,便招手:“来来来,饭还得有一会儿呢,先把你的事情交代完了。” 程骄便跟着商别云和洄娘又来到了正堂。走之前被他打翻的茶座已经收拾过了。商别云走到茶座前大喇喇坐下,先给自己倒了杯茶,喝了一整杯下去,润了润嗓子,又拿了个杯子倒满了,递给洄娘。 洄娘看也没看他,更没接他的杯子,径直走到画案后叉着手坐下了。 商别云也不在意,直接把杯子递给了程骄:“喝点水吧。” 又给倒了一杯水,一口气喝完之后,才开口:“问吧,知道你攒了一肚子,憋坏了吧。现在可以随便说话了,你想问什么,随便问吧。” 程骄捧着杯子低着头,没喝也没说话。商别云便静静地等着,也不催他。 过了片刻,程骄轻轻地清了下嗓子,问道:“你为什么不坐马车?” 商别云被他问的一愣,连洄娘都回过头来,奇怪地望着程骄。 商别云有些好笑:“你第一个想问的问题,就是这个?” 程骄低着头,转着手里的杯子,点了点头:“嗯。” 商别云看着他,坐正了身子:“嗯……怎么跟你解释呢,你想象一下,你坐着一架车,螃蟹拉的。” 程骄抬起头来看着他,眼睛亮亮的,笑了。 商别云忍不住逗他:“哦忘了说了,问题仅限一个,你机会用完了,没了。” 程骄点点头,将杯子放回到茶案上:“哦,那吃饭吗?” 商别云一愣,洄娘先笑得扑在桌子上:“活该,被治住了吧!怎么你老是捡到这种怪小孩。” 商别云无奈笑了,冲程骄摆手:“你这孩子……哎,你想问什么,问就行了。” 程骄便又笑开了,直接坐在了茶案对面的地上:“每个鲛人都有域吗?” 商别云手撑住下巴,歪靠着坐着:“我见过的鲛人,都有。” 程骄坐直了身子:“那先生也有吗?” “爷的域,当然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天下第一的域了。” 洄娘发出一声嗤笑,程骄没管,接着问道:“每个鲛人的域都是不一样的吗?先生的域不是空海?” 洄娘忍不住插嘴道:“他一个男鲛,哪配有这么高等的域,他们男鲛的域,打打杀杀,都粗鲁得狠。” 程骄没接他的话,两眼发光地问商别云:“先生的域是什么?” “你一个小屁孩子,说了你也听不懂。”商别云站了起来,在房间里转了一圈,找到一盘葡萄,端着回来放到茶案上,又坐下了。 程骄见他似乎不是很愿意回答的样子,便没有追问,换了一个问题:“我之前听过传说,说鲛人泣珠……” “也是域。”商别云嚼着葡萄口齿含糊。 “那鲛人织绡……” “是域。” “鲛人歌,使人迷……” “是域,都是域。你说的这些,都是女鲛的幻域,这些域都曾被人看到过,传了下来,变成了所有鲛人的特征,其实都是特定的鲛人的能力。” 商别云又揪了一颗葡萄塞进嘴里,躺倒望天叹气:“不过,真是羡慕啊,那个能泣珠的女鲛。虽然那些珍珠在域散了之后很大可能会变回砂砾什么的,但是应该也能骗到不少傻子的钱吧,哪像我们,要挣个钱都累死累活的。” 洄娘深以为意,猛点头。 商别云翻身起来,手拄着头侧躺着,笑着看着程骄:“所以你想要一个什么样的域?” 程骄微愣住:“我……我也可以有域吗?” 商别云煞有其事点头:“你是个混种,连尾都没长,说不准。不过如果有的话,你想要个什么样的?” 程骄把盘子端到他手边:“这么听来的话,鲛人的域还有门类的区别?女鲛的是幻域,男鲛的,是打打杀杀的……战域?战域的话,希望是厉害一些的就好了。” “举一反三,很不错啊。说的不错,”商别云笑了起来,眼神里不知为何,透出点看热闹的神情来:“不过,谁告诉你一定会是战域了?” 程骄没听明白,有些茫然:“我是男……” “不不不,”商别云打断了他,这时脸上的笑已经变成很明显的坏笑了:“谁告诉你,你一定是男鲛了?” 第13章 程骄看着商别云的眼睛,扯起嘴角,勉强露出一点笑来:“先生,这是说的什么话,我自然……” 门口传来丛音焦急的喊声:“等等等等!”她连滚带爬地跑进来,将手里的托盘随手往地上一放,奔到商别云身边来,踢了鞋子,盘腿坐好了。 还一边给自己倒了杯茶,一边不忘埋怨商别云:“不是说好了等我在场的时候一起说吗?怎么不等我。”说完一口气喝完了那杯茶,满含期待地看向程骄。 程骄张了张嘴,嗓子干渴如灼,发不出声音来。 他看向商别云,心中明知道他是个最没谱爱瞎说的,可不知为什么,商别云那带着戏谑期待的眼神,却比认真起来的时候,看上去更吓人。一层汗从程骄的背后慢慢渗了出来。 淼淼也捧着一个托盘走了进来,一进门便看到丛音拿进来的托盘扔在了地上,先瞪了她一眼。丛音一心只顾着盯着程骄看热闹,完全没领会到,淼淼只好走到画案前,将托盘上放着的小白瓷碗放到洄娘面前:“饭还得一会儿,姑娘先进一盏杏仁甜露解解渴。” 洄娘看也不看面前的碗,先扒拉淼淼:“喝什么都先等等,你先让让,别挡着我看热闹。” 淼淼便听话走到了画案一旁,和洄娘一起盯着程骄。 四个人的视线都钉在了程骄的身上。不管程骄如何忙着在心中祈祷这只不过是一个恶趣味的玩笑,那四道目光却像火一样灼烧着他,逼迫着他开口辩驳:“我自然……我从小……我的身体没什么……确实是……我不愿脱裤子不是因为……” 商别云眼见着程骄额头上的汗珠一颗一颗冒出来,语无伦次着不知该如何证明自己,憋笑憋得肋骨都疼了,忍不住打断他:“我知道我知道,你不用脱裤子证明,我相信你是男的,从小就是,行了吧。” 程骄愣愣的,一副被吓傻了,不知道做什么表情的样子:“那……为何……” 商别云脸上挂着惋惜的表情,心中却十分暗爽:“哎,也不怪你对咱们一无所知,也没人跟你说过吧。” 程骄心中不安的阴影越来越盛:“说过……什么?” 商别云兴奋地翻身起来,盘腿坐着,拍着程骄的肩膀:“我们一族出生时候的性别,像人一样,是不确定的。可跟人不一样的是,海域如此宽广,鲛人的数量却极其稀少,且极少群居。所以当鲛人成年的时候,会有一次蜕鳞,蜕鳞之时,鲛人的性别也会发生变化。” “这个变化嘛,”商别云看着完全石化的程骄,故意拖长了声音,慢慢说道:“就是会转化为离自己最近距离的成年鲛人的异性,这样,才方便族群繁衍存续。” “也就是说,”商别云指了指自己的胸膛,笑得眼睛眯起来,“你若跟在我身边,等成年的时候,就能变成个大姑娘了。程、娇、娇。” 空气中一片死寂。 程骄仿佛原地坐化一般,眼睛都不曾眨动一下,仿佛有肉眼可见的三魂,正从天灵处散开飘走。 似乎过了很长时间,才有声音打破这样的沉寂。是洄娘,用气声小心问淼淼:“咱家还有小蛤没有?” 淼淼也用气声回她:“没有。姑娘想吃了?” 洄娘咂咂嘴,十分可惜:“可惜了,这种时候要是有点小蛤磕着才好呢。” 商别云自从知道程骄对鲛人的事近乎一无所知的时候起,就一直憋着坏等着这天,想着狠狠吓他一跳,逗逗乐子。可程骄这样呆坐着,两眼放空,仿佛被吓傻了的样子,商别云心里又有点发毛,想着别真把孩子吓傻了,接下来不就玩不下去了。 商别云清了清嗓子:“咳,听你的说法,你是被当做普通人的小孩养大的,又已经是个半大小子了,估计一时之间很难接受自己有一天会变成小姑娘吧。” 见程骄的表情仍没有什么变化,商别云心中有些急了,接着说道:“所以本来呢,我昨天已经传讯给了洄娘,与她商量好了,让你在她这里,待到成年,今天这一趟,本来也是为了将你送过来安置下,才来的。” 程骄的神情终于有了一丝松动。商别云耐着性子等着,程骄的眼神终于从虚空中回来,重新聚到商别云脸上,吞了几次唾沫,好不容易开口:“路上,洄娘问你要我,你说……不行。” 商别云见他回过神来,没傻,才松了口气:“确实,情况有变。不过归根结底,决定权还在你。” 丛音热闹看得极过瘾,受不了商别云卖关子,忍不住开口问道:“什么情况变了?咋了,他不想当男孩了?” 商别云没理她,收起了玩闹的表情,正色看向程骄。程骄的眼神,不闪不避,直直地对上了他的。 商别云叹了口气。他将茶案上的器具都扫到一旁,用手指沾着茶水,在茶桌的正中间,画下一道水线,将茶壶拿到了水线下方,靠近自己的一侧,又拿了一个小小的茶杯,放到了水线上方,靠近程骄的那侧。 程骄低头看着面前的茶杯,没有做声。 商别云将两手放于膝上箕坐,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换上了一脸正色:“你的母亲被仇家所杀,是也不是?” 程骄将双手放上了茶桌,握住了茶杯,点了点头:“是。” 商别云将茶壶往前推了两分:“你母亲遭难之前,将你送了出来,告诉你飓风前夕来码头边,会碰到商姓鲛人,可以助你,是也不是?” 程骄又点头:“是。” 商别云便又将茶壶往前推了两分,越过了水线:“护送你出来的那人,便是船下那具尸体,他是你母亲忠奴,一身精绝武艺,却被人一击之下便惨败伤重,你拖着他勉力来到码头,藏到船下不久,他便失血而死。是也不是?” 程骄沉默了片刻:“是。” 商别云抓住袖子,又将茶壶往前推了两分,茶壶碰上了程骄手中握着的杯子,发出叮的一声脆响:“你母亲的仇家,并没有放过你这个孩子的打算。你的护卫被刺那一剑的时候,离码头不可能太远,否则以他的伤势,绝对不可能撑到藏到船下才死。” “也就是说,”商别云手指敲了敲茶壶:“我与你在那个酒馆见面说话的时候,你的仇家,极有可能,就在附近,看着我们?” 丛音听到这里,捂住嘴巴站了起来,惊愕地看向程骄。 程骄紧紧地握住了杯子,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商别云轻笑了一声。他的手指本按在茶壶上,指尖轻轻发力,茶壶推着程骄的手,又进了一份。只听到一阵雪碎一般的瓷响,那个小小的杯子,隔着程骄的手,悄无声息地碎成了几片。 商别云将手收了回来,仍搭在膝盖上,淡淡地问程骄:“你这仇家,养着高深莫测的杀手,又有不放过蛛丝马迹的心思,还有不惧涉及到旁人的决心。将那店小二凌虐至死,只为了得到你的一点点线索。你凭什么觉得,只要学两手杀人的本事,便杀得了他?” 程骄看着手中残留着的一点点茶杯的碎渣,那么薄,那么脆弱。 商别云将手肘支到茶桌上,托着下巴,脸上又带上了一丝狡黠的笑:“我说过,我没杀过人,教不了你,但是我能帮你活。不过你得先告诉我,如果他们追杀的小男孩,变成了姑娘,他们还能不能查到什么?” 程骄惊愕间抬起头,好似没有听清商别云说的是什么:“什么?” 商别云扯了一缕头发在指尖绕着玩,看着程骄错愕的样子,嗤笑一声:“得了吧,你这小孩子啊,装蠢装得不自然,一点都不可爱。” 程骄张嘴想说什么,商别云伸出一根手指悬在程骄面前,止住了他的话头:“行了,我原本就烦蠢人。你若是执意想扮蠢人,也无妨,我本就嫌麻烦,正好由此打住,不必与你多费这些口舌。” 程骄便没有开口,他看着商别云的手指,眼神中,有些闪动。 商别云看着这小崽子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动心眼儿,嗤笑了一声,站起身来,背着手溜达:“我去酒馆里等着之前,不是没有寻着你身上鲛人血的味道去找过,可是不管是我还是丛音,只要试图寻找的时候,那血味都会变得飘忽不定。你将身上的血涂到附近的木头、岩石、甚至野兔身上,借着大雨,让我们找不到你,是不是?” 程骄没有回答,商别云接着说道:“从那时候我便知道,碰上了一个谨慎的家伙。所以我便去了离码头最近的酒馆,还坐在一眼就能被看到的窗边,叫你慢慢观察我,好放下疑心。你出现的时候,我还以为,你是听到我说出那句以后不再来了,才终于现身的。现在回想起来,你不像是被这种话激出来的性子。所以,那时候,是追杀你的人已经追到了附近,你的身体也已经到了极限,迫不得已,才现身的吧。” 商别云走到了程骄背后:“所以如今想起来,我们初次见面,你说的那些话,每一字每一句,无一不是精心设计过,先是让我为你的信息来源而有所忌惮,然后让我对你产生好奇,继而同情你的身世,到最后必然会带你离开。你更是借助我们,处理掉了那具尸体,让那具尸体不会落到仇家手中。” 说着,商别云双手扶上了程骄的肩膀,弯下腰来,目视着前方,在程骄耳边说话,任谁看来,都是一副十分亲近的样子:“说起来还真是有些后怕呢。如果我当时稍微狠心了一些,将你送去了抚恤堂,今天早上,会不会除了店小二,还有抚恤堂的几百个孩子,同样死于非命呢?” 程骄忍不住瑟缩了一下。商别云偏头朝他看去,他的脖颈近在咫尺,肉眼可见地浮起一片寒栗。 第14章 对付一个小孩子,哪怕是顶聪明的小孩子,商别云还是不屑于花大力气的,他从头到尾都懒懒的,只用了三分力气,按了按程骄的肩膀,手又轻飘飘地收走了,居高临下地站在程骄背后,看着他的头顶:“为什么判定与我一起走,杀手便不会追上来了?你就这么有自信,我一定护得住你?大家初次见面又没什么交情,要是当时真有杀手追上来杀你,我肯定第一时间把你推出去挡刀。” 商别云的手很凉,没有留下什么余温。程骄静静地等着皮肤上的那层寒栗退下去,慢慢挺起了肩膀:“他只接了杀我的命令,要不要涉及旁人,得先问过主家。” 商别云满意点头:“你看,你只要不装傻小孩儿,说话不就方便多了嘛。” 程骄将面前的碎瓷用手扫到一旁,又听商别云问道:“所以那杀手是跟着你到了我的宅子,记下位置,然后回去问过主家,主家说随便涉及旁人,他便又折回酒馆,将那小二拷问之后灭口?” 程骄微微摇头:“不知道。但如果我是他,我便会这样做。” 丛音焦急地抬头望着商别云,嘴唇喁喁欲动。商别云冲她一停手,示意稍安勿躁,继续对程骄说道:“不,如果我是他,问过主家,主家说随便涉及旁人后,我会直接潜进宅子里,直接杀了你和所有挡路的人,何必舍近求远,先去对付那个小二?” 程骄欲开口,商别云抢在前面截断了他的话头:“我知道你想问什么。门口的梨园就是梨园,除了开花结果子,别的什么都不会。我也不会什么奇门遁甲八卦阵数,丛音没骗你,我就是嫌下完雨□□上脏。” 程骄闻言便低下了头,皱起了眉毛,没再说话。 商别云见他似在思索,眼神略一转:“今日一早我去你院子里,你刺我的那一桃枝,剑气遒劲,杀意滂沱,你也一直在等那杀手进到宅子里来取你性命,对不对?” 程骄看着他颊边的一缕断发,片刻后微微顿首。 “那便明了了。”商别云拍手笑道:“既然如此,那就只剩一个原因了。因为我。” 程骄大震,猛地回头望向商别云,露出惊愕的表情来。 商别云俯视着程骄。看到他的手不自觉地在膝上握紧了,嘴因为震惊微微地张着,商别云遂看向他的眼睛里去,那双眼睛圆睁着流出满满的不可置信来,瞳仁定定的,一动不动。 商别云不知突然从哪里来的坏心思,将手挥过程骄头顶,袖角扫到了程骄的眼睛,程骄将脸偏过去眨了几下眼。商别云忍不住笑了:“想来想去,只能是因为我了。那杀手跟了一路,回去跟主家一说,说你跟着一个人进了一个宅子里,主家一问,哎呀呀,你说的这家,不能动。杀手没办法,动不了我这边,只好折回小二那里,打听打听情报,聊胜于无了。” “所以,我跟那小二到底有什么不同?不都是你在逃亡路上遇上的人吗?到底是为什么,只杀了小二,却不来动我呢?”商别云一屁股坐到了程骄身旁:“所以我刚才才问你,如果他们追杀的小男孩,变成了姑娘,他们还能不能查到什么。” “也就是说,”商别云理了理袖子,“我问的其实是,你的仇家,他知道这世上有鲛人的存在吗?如果知道,知道到什么地步?你与你母亲被追杀,是否是因为鲛人的身份?如果是,是只冲着你们去的吗? “还是,”商别云伸出手指,一个一个点过去:“冲着我、丛音、洄娘,冲着,所有鲛人去的?” 程骄抬起头,屋子里连他在内,除了商别云的所有人,一齐变了脸色。 商别云静静坐着看着程骄,淼淼突然动了,她几步跃到门口,眼神机警在门后向外四处张望了一圈,然后压着声音将门阖上,背着手立在了门前。 洄娘的脸上也难得露出严峻的表情来,却不见惊慌。配上她脸颊上还没褪去的伤疤,倒显出几分峥嵘来。 程骄坐在原地,不用向四处望也知道,其余四人正巧隐隐将他围在了屋子中间。 程骄转头看向商别云,他坐得最松弛,眼神里,也最不以为意。 程骄展颜笑了。他的眉宇锋利,有些大人的样子,不笑的时候显得有些桀骜老成,但下半张脸线条柔和,一笑还有虎牙漏出来,便又将他的脸拽回到他本来的年龄上去了:“先生不信我是鲛人。” 商别云从善如流点头:“嗯,将你从镜池里捞上来之后,是半信半疑,见到小二的死,才警觉起来。我脑子不差,只是平时懒得用。把你的话套出来,将线索串一串,其实不难。怪我的坠子掉得不巧,本来我是不会回观澜街,也不会瞧见小二的死的。也是怪你,太小瞧我了。” 程骄点头信服:“确实,先生是被我身上的鲛人血引来,可带回家将身上的血洗净后,却发现那血不是我的。且我既不能游泳,也没有长尾,说自己是混种,可身上又没有一丝证据能证明。先生没错,换了是我,也不会信的。可先生既然没信过,为何要将这么多鲛人的密辛告知于我?” 商别云眼中没有波澜:“将你的好奇心勾起来,防备心自然就落下去了。再者说,秘密向死人说,当然没什么关系。” 程骄像是听到商别云在说别的什么人,仍用好奇的口吻问道:“因我不是鲛人,便要杀我?那为何要冒着将洄娘也暴露的风险,将我带到这里?在外面杀了,不就行了?” 商别云面上有些懊恼:“咳,我这不是,已经快走到洄娘这里之后,才想明白的吗。难不成还真有人能电光火石,脑子里灵光一闪就能把什么问题都想明白的?” 程骄还有笑的心思:“先生说的对。” 商别挠了挠头:“本来是可以不用杀你的,我有办法可以抹去你的记忆。可有一点,我现在还没想明白你与那杀手到底是不是一伙的,如果你那为母报仇的故事是假的,是为了能混在我身边探听鲛人的秘密,倒也不是没有可能。我只有一条线索,你曾自告奋勇让我与丛音留在远处,你独自前去为我寻坠子,去的时间不短,我曾隐约怀疑。现在想来,你那时明知道那杀手可能正跟着你,却不曾害怕,极力争取独处,所以,那段时间倒更像为了甩开我们与他接头,传递消息。线索牵强不足,不过为保稳妥,我也懒得求证了。一会儿我与洄娘会出门一趟,然后洄娘会用空海掩住我,一起回来。不管那杀手是你的队友或是仇人,若他在盯梢,会以为我已经走了。若他进来之后一剑杀了你,那我便错怪你了,只好杀了他,为你报仇。若他进来是与你接头,那我便辛苦一些,将你们两个都杀了。” 程骄闻言只是笑,好奇问道:“即使是错怪我,也不救我?” 商别云有些不好意思:“万一你们之间有些什么我不能察觉的通讯方式呢?若你传讯给他,让他装作前来杀你的样子,我救下你,牺牲他一个人,却把你保下来了。我不敢冒这个险,若是错杀,也只好对不住你了。” 程骄仿佛一心只对商别云的计策感兴趣,接连问道:“那若他性格谨慎,不肯进来呢?” 商别云咋舌,挠了挠头:“那就麻烦些。只能先杀了你,摆到院子里去。若那杀手真是奉命来杀你的,总要拿你身上的部分回去复命,不会放着不管。还是可以将他引进来,再杀掉。如果他是你的队友……反而不一定会冲进来为你报仇,而是知道自己暴露了,回去复命。但这样起码我也可以确定,你确实是奸细。有人想要对鲛人下手了,也好有个防备,还拔了你这根钉子,不亏。” 程骄笑道:“不得了,听先生的意思,我是无论如何,都是死路一条了。” 不知商别云今天哪里来的耐性,仍不急不慢,耐着性子对他解说:“你大概不知道,我们鲛人一族,族人寥落,因而最是护犊子。我曾见过窥探到鲛人世界的人类,对鲛人的贪欲有多么可怖,为了族人考虑,不得已而为之。你莫怪。” 程骄摆摆手,倒是十分大度的样子:“先生不必多说。只是有一点,先生可能没有想到。” 商别云淡淡道:“你不必多费心思,我心中已有定数,不会被你分散注意,你与其多说,不如趁现在去吃一口饱饭……” 程骄没等他说完:“先生没想到,若他此时根本没有在外面盯梢呢?” 商别云挑起一边眉毛:“我们前脚离开酒馆,那小二第二天一早便死了,说明他紧紧地跟在我们后面。我还生怕他跟不上来,一路张扬吵闹着又去案发现场晃了一圈,不管是出于什么目的,他都不可能不在。” 程骄笑得一派天真:“死人睁不开眼睛,自然没法盯梢。” 第15章 商别云的呼吸重了一瞬,但在转瞬间便压了下去,只有程骄注意到了。 程骄故意停了几个呼吸,没有说话。 商别云仍是老神在在看着他,像是听到了什么不相干的事情。只不过程骄注意到他右手向袖子里收了一些,手指微微弹动了两下。 丛音的声音恰到好处地跳了出来:“你是说,追杀你的杀手死了?怎么死的?” 程骄从小受到教育,对待女子要尊重谦逊,因而回头,低眉温顺地向丛音解释:“是我杀的。” 隐隐含在商别云面下的笑在此时终于浮了上来,他毫不掩饰地对着程骄答话的尾音冷笑出声,像是受够了眼前的闹剧,坐着向后仰倒下去,两手撑住了身子,抬头看起了头顶的梁柱,一把精心保养的头发在身后百无聊赖地晃着。 程骄偏头向他看去,只看到他的侧脸,闭上了眼睛。露出衣领的一节脖颈上,喉结微微动着——哼起了歌。 程骄低下头去,没有牵动嘴角,在心里笑了一下。 丛音才从惊愕里找回声音来,问得磕磕巴巴:“你……你杀的?你说你杀的?你?” 程骄点点头:“是我。” 丛音喃喃道:“可是,可是从酒馆离开之后我们一直在一起啊,我们一直在一起,不可能的,你不可能……” 她突然倒吸一口气:“难道!难道是你独自去找坠子的那会儿!只有那会儿!” 程骄开口刚想说些什么,商别云突然出声:“就那么一会儿,十丈之内就有个精得海猴子一样的捕快,跑去悄没声儿地杀了个武艺精绝的成年男子,身上连个血珠子都没溅上,还顺手处理了尸体。要真是这样,咱赶紧下跪磕头求程小爷高抬贵手吧,咱四个绑在一块儿也干不过人家。” 丛音脸上犹犹豫豫的,一副认真考虑要不要跪地求饶的表情。 程骄赶紧开口谦虚:“哪能呢,真去找坠子了,低着头在街上走了三圈,脖子都酸了。” 商别云仍是懒得睁眼,脸上露出“我看你怎么往下编”的表情来。 程骄笑道:“人真的是我杀的,可尸体是咱们一块儿处理的呀。” 商别云睁开了眼睛,望了头顶几息,缓缓将头转过来,看向了程骄。 终于得到了商别云的眼神,程骄脸上一派很高兴的表情,语速也快了些:“先生不是检查过了吗?右腹下侧,贯穿伤,剑从后背刺进来,然后破腹而出的。先生嫌脏没仔细看背上的口子,是而没能发现,腹部的口子比背部低,而且小了不少,因我个子比他低些,气力也有不足。幸亏伤到了重要的脏器,这才能一击致命的,现在想想,还真是后怕。” 商别云一瞬不瞬地看着他:“我问你他是不是你母亲的忠奴,护送你出来,你说是。” 程骄点点头:“确实是我母亲的奴才,跟了我母亲十四年,我曾在他肩上骑过大马的。这次也是奉了我母亲的命令,护送我出来。” 商别云闻言心中明了:“只是却不是忠奴。” 程骄沉默了片刻,自顾自地讲下去:“他带我逃了几千里路,追杀的人虽没有紧咬着,却也没断过。他虽武艺不俗,可一路下来身上也添了几道伤,人也越来越寡言,我有时夜班突然惊醒睁眼,会看到他坐在我床边的桌子旁喝酒,眼神直直地盯着我。” 说到这里他抬起头来看着商别云:“后来有一次又碰到追兵,他让我藏在一个破庙里等着,他去引开追兵。我在那个破庙里等了两天两夜,他没回来。我以为他死了,哭了一会儿,便自己上路了。我能察觉到一路上有追兵死死地咬着我,我不敢轻举妄动,绕了好几个圈子,记着母亲说的位置,白天藏起来,晚上赶路,终于来到了码头那里。我按照母亲说的,走到海水能没过小腿的位置,站了两个时辰。他却突然出现了,只是还没等我高兴,他便发疯似的走过来,扯着我的发髻将我拖回了岸上,掐住我的脖子,大吼着问我,为什么还不挖,站着在做什么,我母亲说的能保命的宝藏,到底在哪里。” 正说着突然噗嗤一笑:“我这才知道,原来一路上追着我的人是他。他相信了我母亲说的宝藏,却不相信我愿意将宝藏分给他,于是假装与我走散,悄悄跟在我身后,只等着我挖出宝藏便抢过去。说来讽刺,还是仇家的追兵救了我。我将要昏死过去之际,有几个追兵追到了这里,还没问出宝藏的下落,他还需要保住我的性命,于是扔下我提剑迎战。那些追兵武艺也是不俗,他以一敌多,胜得十分勉强,将追兵杀尽之后已然脱力,躺在地上缓了很久。我跑去树林里摘来野果,趴在他身旁将果子的汁挤到他嘴里,他一边吞咽着,一边看着我,眼神似乎变了一些。过了片刻叫我扶他起来,赶紧将地上的尸体拖去海里,以免天亮之后被人发现,我们都没有提他刚才掐着我的事。” “就这样跑了几趟,他驾胳膊,我搬脚。搬到最后一具尸体的时候,他的气力已经到了极限,拖着尸体的胳膊,叫我别磨蹭了,快一些。我就站在他背后,把剑捅了进去。” 程骄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我松开了剑柄,他转过头来,低头看了看肚子上冒出来的剑尖,不敢相信一样,想伸手抓我,我有点害怕,往后一躲,他便脸朝下摔了过去,我不放心,将追兵的尸体拖进海里之后,便走得远远地等着,等到了后半夜,海浪推他的腿,他也一动不动,我才上前确认,他确实死了,我杀了他。” 程骄抬起头来,见商别云仍看着自己,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我知道他不敢相信,我赌的就是他不相信。从前……我的哥哥们都跟着他习武,我是最娇气没出息的一个,跟着练了两天就去找母亲撒娇放弃了,他没想到我早就会武了,比哥哥们还强些,没想到我不仅能拿动剑,还有力气捅穿一个人。” “然后呢,你将他的尸体拖到了船下,躲在了他怀里?” “嗯。”程骄有些懊恼:“母亲说,我身上沾了鲛人血,去到海边站上片刻,便会引来大雨。大雨之中,便有生局。我本来半信半疑,正脱力躺在地上喘息,有一滴雨突然落在了脸上,转瞬间便倾盆而下了。我想将他的尸体的尸体拖进海里,可海浪已经开始怒卷着朝岸上推了。天色已经擦亮,我便将他的尸体拖到了船下藏着,然后顶着雨往街上走去,想找个地方避一避。” 他的眼睛突然微微亮了起来:“就在这个时候,我第一眼见到先生。” 商别云眉头微蹙,似是回忆。 程骄接着说道:“天色昏着,天地之间连着雨幕,四处都茫茫的,隔了很远很远,我看到一个蓝色的人影,没有举着伞,明明走在暴雨里,却像走在微风里。不知为什么,我第一眼就知道,母亲说的那个人就是你。” 商别云回想:自己循着鲛人血的味道,刚刚来到观澜街的时候,好像确实曾经嗅到过那丝气息,不过只是一瞬,像凭空出现一样,有渐渐缥缈着远去,凭空消失了。自己那时没有太过在意,见到有家酒馆开了门,来了兴致,坐进去等,一等就是七天。 程骄笑了起来:“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心中突然慌了。如果真的有人可以顺着我身上几滴血的味道便找上来,那他会不会也是被母亲撒谎说的宝藏骗来的?母亲说的其他话有没有可能是真的?我真的是……鲛……我不敢想下去,回头狂奔,回到了码头,想着船下还有一具新鲜的尸体,想着没准他的血的味道可以盖住我身上的味道,让你找不过来,于是便将船搬开一条缝,躺了进去。” 商别云冷冷道:“你这中间出来过。” 程骄脸有些红:“是。忍不住,离得很远,偷偷看先生。先生总在窗边坐一天,我也是几天之后才明白的,先生坐在那里,是知道我在看,叫我好好看,好安我的心。只是……丛音姑娘找得近了,我还是有些怕,于是把身上的鲛人血蹭到别的地方,与姑娘兜圈子,好混淆一阵子。” 丛音的拳头握了又松,握了又松:七天啊,他坐窗边喝酒吃菜表演靠谱,我可是实打实顶着雨找了七天啊,鞋都找破一双。 商别云压根没有为丛音抱不平的意思,又问道:“大概明白了。你这一套说辞,倒是比上一套更能自圆其说一些。只是为什么,我刚刚问话,你话里,一直在往仍有杀手跟着你上引导?嫌你自己这块烫手石头不够烫?嫌我收留你收得太轻易?想让我知难而退把你踢出去?” 程骄将身子正转向商别云,神色肃然:“小二。那个小二,如果不回观澜街那一趟,我也不会知道,有人,已经追查到了小二这里。我不知道他是通过什么线索追上来的,我只能确定,现在外面一定没有人盯梢。方才进来的时候,诸位都进府了,我故意落在后面,巷中四下无人,如果那人跟着,绝对不会放过这么好的机会,定然会现身的。” 说完他又默了一会儿,片刻后喃喃道:“还有,我撒谎是因为,我……我不敢承认,是我杀人。先生说自己没杀过人,我怕……怕先生不要我。” 商别云闻言只是一笑:“哦?这么说,你肯以身作饵?还说不是人族奸细?若那人真跟来杀你,你就不怕真的死了?” 程骄笑得十分坦然:“我大叫就好了,先生离得这么近,不会不救我的。” 说完声音又低了下去:“先生没信过我是鲛人,我也没信过,先生会真的杀我。先生就是,喜欢吓我。” 商别云摆摆手,嗤笑一声,也不理程骄了,站了起来,拍了拍衣摆,对着洄娘说道:“行了,听故事听得挺高兴,待会儿还是按计划行事,若是没什么动静,大不了一会儿去湛明那走一趟把他记忆洗了,哪儿捡来的扔回哪儿去吧,你准备一下,今天辛苦了,要动两次空……” 直起身来,却见洄娘突然捂住嘴,瞪大了眼睛,看向他的背后。空气中,一股浓郁的血味弥散开来。 第16章 电光火石之间,想到了在自己背后的是程骄跟丛音,想到了那个令人毛骨悚然的可能。 商别云仿佛头顶淋下一泼冰水,悚然间转身,整个人如同直弦张弓一般,弓起了身子,鳞光匕首已经握在了手中。 却突然一愣。 程骄左手中握着一片碎瓷,右手由手腕至肘心,一道半臂长的伤口,血肉狰狞,血流如弱溪一般从手臂上蜿蜒下来,淌落在地上。 程骄面上不悲不喜,也没有痛楚之感,他就这样看着自己的伤口,突然将脸凑上去,闻了一闻。 回过头来时,鼻尖上沾上了一点血迹。他似乎没有察觉到,举起手臂,对着商别云笑:“我闻着就是寻常血的味道,还是先生来吧。几滴纯血鲛人血,先生几十里之外就能闻到,我若真是混种鲛人,想必血中应当也有鲛人血的味道,只怕十分淡薄,也不知道这么多血够不够。” 说着,他好像嫌血流得慢了一样,攥了攥拳,将手臂高高地举起来,想凑得离商别云更近一点,鼻尖上还带着一点鲜红的血迹,笑着催促商别云:“先生,快来闻一下。” 商别云举着鳞光的手臂脱力般垂了下来,他松松地提着这把匕首,踱到了程骄面前,没有说话。 程骄努力地仰起头,将手臂举得更高了些,可商别云没有低头,只是背着手,静静地看着他。好像不管举得再怎么高,都是够不到他。 血顺着胳膊淌下来,肩膀处的衣服都被血濡湿了。手臂渐渐无力,颤抖了一下,有几滴溅到了程骄的眼睛上。程骄隔着一片模糊的血色看着商别云,他静静地站在那里,蓝色的袍子,墨黑的头发,两种颜色交揉在一起,流淌起来,与地上鲜红的血融在了一处,一同沉进了黑暗里。 ------------------------------------- 再睁开眼睛时,眼前还是拔步床细密精致的雕花,有些眼熟。程骄一瞬间有些恍惚,觉得这跌宕漫长的一天,好似是自己的大梦一场。 他略略挪动了一下身体,右手臂毫无防备地传来一阵麻密的痛感,他忍不住瑟缩了一下,将手臂缓缓从被子下面抽了出来。 整个小臂上密密麻麻缠了好几层白绢布,绢布是崭新的,缠得歪七扭八,却十分紧,饶是这样,仍有点点血色,透在绢布的外面。 掀开被子看了一眼,自己身上的衣服也被换过了,是一套雪白色的中衣,亦是崭新的。全身上下,只有绢布上头的那一点血色,是唯一的污秽。 程骄望着那点血色,呆愣了一会儿,忽然找到记忆一样,转头望向了床边。 可这一次,却没有人在床边等着他醒来。 程骄看了床边的边凳一会儿,默默将头转了过来,将手小心地放在了胸前,闭上了眼睛。 门突然发出一声爆响,有人一脚将门踢开走了进来,嘴里还骂骂咧咧的:“扔扔扔,怎么不把这个家一块儿扔了!” 来人走到桌子旁边,将手里的推盘砸在桌子上,推盘上放着新绢布、药瓶一类的东西,一边拎起剪刀剪着绢布,一边忿忿叨念:“一个两个,每一个省心的,大的不动,小的不醒,我看这日子是过不下去了,我早晚有一天跳回海里去,吃海草过活也不伺候他!” 程骄看了背对着他摔摔打打收拾绢布的丛音一会儿,等她放下了手里的剪子,才清了清嗓子,开口:“那个,我醒了。” 丛音听到他的声音,回头瞥了他一眼,没理人,扔下手里的绢布出去了。 过了一会儿,又端了个托盘进来,盘子上放着简简单单一碗白粥,端到程骄面前来。 “吃得下东西不?”气仍是不太顺。 “能。”程骄立刻点头,左手撑住身体坐了起来,又用左手将碗接了过来,接过来之后,看了看右手,又看着左手里的碗,犯了难。 “用不了勺子就端着,等晾凉了一口吞吧。”丛音翻了个白眼,又走回去了。 “哎。”程骄答应着,老老实实端着碗。 “既然用得上右手,这么舍得豁出去做什么,有能耐咋不一刀砍了去啊,以后衣服少做个袖子了,省钱。”丛音嘟嘟囔囔,程骄权当没听见。 过了一会儿,又托着托盘走过来,在床边的边凳上坐下了:“伸手。” 程骄赶紧把右手递出去。 丛音把绢布一层层揭开,看了一眼,抬起头来,又白了程骄一眼:“我说弟弟,就你这恢复能力,你拿什么学人家装狠啊?拿命装?” 程骄看了自己的伤口一眼,确实有些惨不忍睹。再想到洄娘那一炷香时间便结起来痂的脸,不由得有些尴尬。 丛音打开药瓶,将瓶中的药粉洒在程骄的伤口上,程骄疼得一抖,还得仔细着左手端着的粥别撒出来,十分狼狈,却先顾不上,只忍不住地问道:“先……先生呢?” 丛音听到问商别云,脸色更黑了,只当没见到程骄痛缩,药粉下得更狠了:“刚烧完一大堆衣服,好衣服贵衣服,就吵着累得不行,泡池子去了。” 手上疼得火烧一般,程骄却顾不上:“烧衣服?” 丛音将新的绢布缠到他手上:“可不是,你那一身,他那一身,全是新的!上好的料子!就穿了一回!要我说不就沾上点血嘛洗洗不是还能接着穿,偏不,偏不!”说着忍不住手上用力一紧。 程骄倒像没觉出痛来,闻言右手突然抓住了丛音的手臂:“他……他的一身?难道,难道我把血弄到先生衣服上了?” 丛音甩开他的手:“不然你以为你是怎么回来的?我又抱不动你。入了夜他一路抱着你回来的,你俩都弄得血葫芦一样,他衣服的前襟上都是你的血。” ------------------------------------- 丛音替他包完伤口,又看着他一口气吞了那碗粥,才出去,过程中自然一直在叨念衣服多新多贵,商别云多浪费,程骄多莽撞。 那些话只是浮在程骄周围的空气里,并没有进到他的耳朵里去。 丛音走后,他在床上坐了一会儿,翻身下床,走到门前,深深呼了一口气,推开了房门,走了出去。 只知道夜很沉,分不清是什么时间。程骄捧着右臂,慢慢地走出院门,听到院子外传来微弱的水声。 他从院门后走了出来。 不管什么时候,眼前的这一面镜池,永远能在第一眼,让他有呼吸倒错之感。 太简了。除了海,他从没见过这么简单的水。没有植荷,没有漂萍,没有小桥,没有亭台,真就像天地间一面镜子,静静地盛着一汪夜色,将月亮荡着。 商别云就淋在那盏月色下面,泡在水里,双手虚虚搭在池边,背对着程骄。身上穿着一件雪色的单衣,被水浸湿了,透着隐隐的珠光之色,月色在其上流转,衬得他整个人,好像比月色还要亮上几分。 程骄不自觉间屏住了呼吸,没有上前,也没有开口说话。 商别云没有回头,却突然开口,声音很轻,却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过来:“那天你在水下,看到的是什么?” 程骄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商别云是在与自己说话,忙回想了一下问题,犹豫着答道:“看到……看到了丛音,她拽着我下去,还有,还有她的尾……” “不是这个。” 程骄愣了一下,然后便反应了过来,这次他默了很久:“看到了……母亲。” “还有呢?” “还有,仇人……仇人的一只手。” “还有呢?” “还有……还有先生。”程骄将心一横,艰难地启齿。 商别云慢慢地吐出一口气,看向了头顶的月亮:“你是鲛。” “嗯?”程骄仿佛听错。 商别云在水里转过了身子,将下巴搁在了手上,看着程骄:“你是鲛。只要血里有一滴鲛的血,就是鲛,就是我的族人,我护着。我闻到了,我就这么认。” 程骄却突然语塞,喉头像被塞住,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商别云歪了下脑袋,盯着程骄的脸:“你是鲛,是高兴还是难过?” 程骄的目光对上了他的,眼神中一会儿坚定,一会儿茫然,片刻后答道:“我,我不知道。” 商别云撇了撇嘴,像是对程骄的回答不是很满意,可也没说什么,双手一撑池壁,便从水里出来了,站到了池边,身上的衣服也是一套白色的中衣,被水湿了贴在身上,应该很难受,他好像也并不在意,一边挽着头发上的水,一边说:“不知道就算了。你既是鲛,我便不可能将你放出去了。正好你也没处可去,便像丛音一样,先跟着我吧。只是你一没长尾,二开不了鳞,也不知道你成年的时候,会不会像正常鲛人一样蜕鳞换性。你若不想冒变成女子的险,那就只能去洄娘那里,只是说老实话,我还不放心你不在我眼皮子底下,一时还没想好到底如何安置你,你也不妨说说,你是怎么想的。” 说完却等不到程骄的回答,他不耐烦地看了程骄一眼,程骄好似出神一样,眼神愣愣的,脸也有些红。 商别云狐疑地顺着程骄的目光,往下看了一眼,怒了:“你个小王八羔子,往哪儿看呢?” 第17章 程骄突然被骂,抬起头来的时候,眼神中还有些茫然。 他眨巴了两下眼睛,想明白商别云骂的是什么之后,脸噌地一下,红得要透出血来一样:“啊,不是……我没看……那个……” 商别云本来板着脸,见程骄手忙脚乱结结巴巴解释的样子,装不下去了,噗嗤一笑:“看你吓的,至于吗。”又拽了拽被水浸湿贴在身上的裤子,冲着程骄挑眉,“羡慕?” 程骄被自己的口水狠狠呛了一口,疯狂摆着手,拼死解释:“咳……不是,我是……是……先生的衣服贴在身上,我似乎,似乎没有看到尾?所以好奇,好奇多看了两眼,好奇而已。” 商别云闻言一愣,脸色稍微有些冷了下来,他两步走到镜池边的几案旁边,那上面有个托盘,放着一件整整齐齐叠好的大袍。商别云没管身上的衣服还是湿的,将那件袍子抖开披在了身上,再回过头来对着程骄的时候,已经换回了正经的语气:“丛音去睡觉前,特意来找我说了,你若是留下,让我把庭院洒扫的活儿都给你。” 程骄咳得微微喘着,尽力压着气息,低眉顺目道:“是。” “洗衣浆衣,也给你。” “是。” “三餐小点……算了想必你也没进过厨房,不能拿我的肠胃冒险……那梨树修枝的活给你。” “是。” 商别云没忍住瞟他一眼,程骄垂首立着,等着他接着吩咐。 耳中却静了片刻。程骄怀疑商别云悄无声息地走了,正待抬头,耳中却突然听到:“怎么不去洄娘那里?” 程骄忖度着他的语气,谨慎开口:“即便我愿意去,先生也未必放心。” “嗯。我尚不能完全信你,还是把你放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比较放心。盼你可以谅解。”商别云十分坦诚,只是对程骄提问中,还是有一丝狐疑,“只是,你是被当成人族男孩儿养到这么大的,我知道他们人族格外在意性别这件事,你留在我身边,还是有成年时变成女孩的风险的,当真不在意?” 程骄在心中演练几遍回答,抬起头来笑着说道:“一来,现在我身上并无任何鲛人的特征,蜕鳞转换之事,未必会发生在我身上。二来,便是真得转换了性别,也不见得是坏事。不知道仇家还要追杀我到什么时候,索性连性别都换了,岂不是最一劳永逸的伪装?总归是命最重要些。” 商别云上下打量了程骄一番:“你倒是难得,没染上人族的毛病,还挺透彻。” 程骄笑答:“不吝种族,生死之间过来的,有什么看不淡呢。” 商别云闻言深深看了他一眼,没再说什么,拢了拢衣服,朝程骄走过来,往院子里走去。 程骄低头恭送。 擦肩而过的时候,商别云却停在了程骄身边,语气平淡,像是随口一问:“你母亲是如何知道我的,可与你说过?” 程骄垂首:“不曾。当时情况紧急,母亲并未交代许多,只说了让我来海边,等一个鲛人,那个鲛人是第一个成功杀死过人族的鲛人,定然可以救我。” “唔。”商别云沉吟着微微点头,左手抬了起来,拍了下程骄的肩膀:“要么是你母亲认错人了,要么是你等错人了。不过现在,你倒成了杀死过人族的鲛人了。你母亲如果知道你有这样的本事,不知道会不会后悔让你被我捡到。” 说罢轻轻按了程骄的肩膀一下,径直走进了院子里。 程骄用右手抚上了左肩,那上面还沉着商别云手掌的重量。他在原地默默地站着,不知道想了些什么,在月亮沉下去之前,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 第二天商别云是被丛音的声音吵醒的。 他听着丛音在院子里叽叽喳喳不知道说着什么,兴致很高的样子,憋了一肚子起床火,拉开房门便要开吼。 却正好对上程骄的眼睛。 程骄正握着扫把站在院子里,听到门响望了过来,正好与商别云对上眼。他身上腾着一股子精力满满的朝气,眼睛亮晶晶地,对着商别云展颜一笑:“先生起来了。” 丛音不知道为什么围在程骄身边,小脸红扑扑的,一脸地兴奋:“爷你瞧,院子扫完了,昨天你换下来扔到门外的衣服也都洗好了,门口□□上的花瓣都扫净了,就连饭!早饭也做好了!都是骄骄干的!爷收拾收拾就能吃饭了!” 商别云理解了丛音的兴奋,只是还是困,且一肚子邪火:“吃什么吃,不吃了!” “咣当”一声摔上了门。 程骄的声音不轻不重,慢慢对着门内交代:“没关系,先生说了好几次想吃脍鱼生,我见厨房有新鲜的活鱼,便试着做了一下。这菜不怕冷,先生只管睡到饱再起来用吧。” 丛音撇了撇嘴,用嘴型对着程骄说“他就这个德行”,俨然已经将程骄划为了自己人。程骄笑了笑,两人便一同往院门外走。 没等走出去,身后的门又开了,商别云脸上似乎是胡乱拍了把水,水珠还挂在脸上没有擦干,一边赶着追上他们,一边系着袍子上的系带:“你头天来费心做的,爷怎么也要给点面子。” ------------------------------------- 鱼肉新鲜,切得刀工也好,码在盘子里,薄如片玉,挟一片放入口中,鲜甜四溢,商别云吃得眯眼睛。 眯着眯着又突然警觉,瞪着眼睛问程骄:“我看你像个养尊处优的,怎么会做这个?” 程骄喝着面前的粥:“我母亲也喜欢这道菜,我原先常亲手做,为了哄她开心。” 商别云得到答案便心满意足不再追问,继续吃着眯眼睛。 商别云吃饭挑且精细,却一贯吃得不多。他这边放下筷子,丛音嘴里占得满满的,在喉咙里欢呼一声,将盘子挪到了自己面前。 当着程骄的面,商别云难得地感到了一丝丢人,恨铁不成钢地摇头:“牛嚼牡丹啊,牛嚼牡丹。我是平时没给你吃过饭吗?罢了。你肯用筷子不上手抓我已经谢天谢地了,只盼着你仔细些,别噎死。” 程骄笑着将茶杯放到丛音手边:“无妨,我挑刺挑得很仔细。” 丛音百忙之中抽空,从碗碟间抬起头来一秒,看了程骄一眼,眼神中满满都是感动与幸福。 商别云气不打一处来,贴身丫鬟一顿饭就被人收买?丢不起这个人。他拿起根筷子敲丛音碗碟:“大早上就吃这么好,别浪费了,午时之前抄十遍琴谱吧。” 丛音使劲咽下这一口,憋了半天,忍不住质问:“爷,你是不是就见不得我快活?” 商别云笑着露牙:“抄琴谱不快活吗?还是没入门。再加三遍吧。” 程骄听季澄风提起过,说商别云是近年来炙手可热的斫琴大家,可此时看着商别云作弄丛音的样子,实在难以想象他云淡风轻的高人模样:“先生不是斫琴师吗?为何丛音要抄琴谱?难道斫琴技艺要从通演奏学起?” 终于有人倾诉了,丛音对着程骄大倒苦水:“什么啊,你先问问他自己会不会弹吧。” 这下轮到程骄吃惊:“先生不会奏琴?” 商别云有点被揭短之感,十分不耐烦:“我一做琴的,做出来能弹不就行了?非得会弹吗?” 程骄谨慎着措辞:“我听说技律相通,还以为,斫琴大家,对琴曲定然也是十分精通的。” 商别云觉得这小孩儿真够烦的:“这一套套的琴谱,我嫌背起来太麻烦,懒得背。有一个给我试琴的就行,可恨这笨丫头,学了快一年,还弹不顺一套曲子。” 丛音嘟囔:“你自己都不会,教都教不了我,只知道让我抄琴谱抄琴谱,我怎么学得快。” 程骄犹豫着开口:“如果只是试琴的话,或许……我可以试试?” 丛音差点没扑上去抱住程骄,叫商别云拉住了。 商别云皱着眉问程骄:“你会琴?” 程骄点头:“学过。不精,不过只是试琴的话,应该没有问题。” 不知道为何,商别云沉默了片刻:“不必了,你手里的活儿不少,做饭我也满意,再试琴的话,这丫头就什么都不用干了,让她学吧。” 丛音扭着身子还想说什么,被商别云一眼瞪了回去。 程骄本想说,自己略通琴技,可以稍微教一下丛音,比她自己抄琴谱学要强上些。可看到了商别云瞪丛音的那一眼,话在心中转了一圈,又吞了回去,只是笑着说:“好。”便站起身来收拾起了碗筷。 商别云看着程骄,不知道为什么觉得气氛有些尴尬,心中不由得有些别扭。突然福至心灵,对程骄说道:“对了,今天你还是得跟我走一趟,还有一个人你必须得见见。” “好。”程骄答应着,也不问去见谁,做什么。 商别云有些悻悻,自己补道:“叫湛明,这名字你应该听我提过了。我坠子就是在他那儿拿回来的,既然丢了就再去找他要个。丛音也有。这次去,给你也要一个。” 丛音拽着腰间一个坠子对着他晃了晃,是个女童常用的杏坠。 程骄笑着说好。 ------------------------------------- 一处黑暗的大殿,殿中梁柱煌煌,穹顶高远。殿中无灯也无风,一片死寂,仿佛除了黑暗,什么都没有。 殿中突然漏进一丝光亮,转瞬即逝,原来是殿门被打开又马上关上了。一阵细碎的脚步声突然响起,来人身子弓得极低,手上举着一个托盘,高高地举过头顶。 一路走到大殿的深处,原来在大殿的尽头,还摆着一具纱帘屏风,屏风后面影影绰绰,看不清楚。 来人也并不敢抬头看。他跪在了纱帘前,将托盘高高地举起来。 一只手从纱帘后伸了出来。那只手白得像划破了这满殿的黑暗闯进来的,缓缓地伸向了托盘,两只手指捏起一样东西,拎了起来。 那是一枚坠子,打着很普通的松黑色璎珞,润油一块上好白玉,上面刻着龟鹤延年的纹饰。 那只手将坠子拎到了屏风后面,片刻后,屏风后传出极轻极轻的一声笑。 来人听到那笑声,虽极力压制,却忍不住微微颤抖起来。托盘上,还有一块看起来十分陈旧普通的菜牌,也随着来人的颤抖,微微颤动起来。 第18章 吃完饭要收拾出门时,丛音不知道从哪里抱出来一堆衣服,扔到架子上,一件家往程骄身上比:“你这两天穿的都是洄娘早些年留在这儿的旧衣服,总归不是太合身,我用爷不穿的衣服给你改件吧,家里这么多衣服,省得买新的了。” 程骄抬着胳膊由她比划,低头看了眼自己身上的男子骑装:“洄……洄娘?” 丛音拿了件青白玉竹纹的大袖往他身上比着,摇了摇头,将这件扔到一旁:“啊,没跟你说过?洄娘也是爷捡回来的啊,一直跟在爷身边做小厮,有差不多三年呢。” 程骄喃喃:“看不出来……” 丛音又拿了件碧色的:“看不出来什么?” 程骄看着那娇嫩的颜色直皱眉,可也没说什么,都随着丛音:“看不出来洄娘曾经跟过先生,洄娘看上去一点都不怕先生啊。” 丛音闻言倒看了他一眼:“怕他?他这人有什么可怕的?我也不怕他啊。” 程骄一愣,心下也不知道自己这话是从哪里说来的。 丛音拍拍他,示意他放下胳膊:“他吧,就是对人有点凶,对咱们最多也就是嘴欠了点。你别被那天他说的话吓到,他也就是嘴上说说。你既是鲛,他怎么都是护着你的。” 程骄想解释说,自己不是怕商别云,不是被那个说要杀死自己的商别云吓到了,可一转念,又觉得没什么解释的必要,于是将话头转开了:“可洄娘后来自立门户了?” 丛音拢着架子上的衣服,又挑了件天青色的出来:“成年变成大姑娘了,没法儿跟爷住一起了啊,不自立门户,难不成还嫁给爷?” 程骄被提醒到,忽然想到这一点:“先生尚未婚配吗?洄娘……洄娘又很美……” 丛音瞪大了眼睛:“你说洄娘嫁给爷?别闹了,那还不把咱房顶子掀了。再说了,爷都那个岁数了,洄娘又是自己带大的,哪可能动那方面心思啊。” 程骄点了点头,心想着,那个岁数?哪个岁数?洄娘也在争吵的时候指着商别云的鼻子说出过“你这老不修”这一类的话来,且那枚丢了的坠子,是松鹤延年的纹样,什么岁数的人才压得住这样的坠子?这么想着,一不留神就问出来了:“先生是什么岁数?” 丛音掰着指头想了想:“他自己说是成庆年间离岸,离岸的时候最起码成年了,这么算一算,两百六七十岁是有的吧。” 看着程骄双目圆睁惊呆了的表情,一拍脑袋:“忘了你是个百不懂了。没人跟你说过?鲛人的寿命比人的要长很多的。” ------------------------------------- 等量完衣服出了房门再见到商别云的时候,看着眼前的人肤如碎玉,发如青溪,斜靠在院门口,嘴里叼着一根柳枝神色悠闲地等人,一副少年风流的样子,心里却忍不住想着面前这位是个两百余岁的老人家,程骄总有种颤颤巍巍,不敢扰了眼前仙人清静的感觉。 商别云见他过来得磨磨蹭蹭,忍不住开口催促:“量完了?” “是……是。”程骄眼神有些闪躲。 商别云皱眉:“量完了走啊,磨磨蹭蹭什么呢。要我说直接买新的多好,耽误这些时间。” 丛音抱着衣服从房间里出来,正回身关门,闻言瞪商别云一眼:“先生说要开工还洄娘的簪子的,什么时候动手?” 商别云吐了柳枝,上前一步拽住了程骄的袖子,拉着就往门外走:“还需酝酿,还需酝酿。” 丛音的声音在身后追上来:“那便没钱买簪子,更没钱买衣服!” 商别云又快走了两步,一闪身把程骄也拉出了大门,砰地一声将门甩上,也将丛音的声音一并关在了门后。 走在□□上,残枝败叶一扫而净,石子路上清清爽爽,商别云十分满意,心情大好,偏头看了程骄一眼,从上到下打量着了一番:“不好看。” 程骄被说得一愣,上下看了自己通身,又摸了摸脸上。 “洄娘的衣服都太莽了,你穿着不好看。” “额,是。”程骄口上应着,不知该回什么话。 商别云看着他的表情,又加了一句:“丛音非要你用我的旧衣服改,你心中不愿意,可以直接跟她说,不用忍着。” 程骄忙口称不敢,心中想着:不愿意?我哪里不愿意了?难道是他看我的表情误会了什么? 想到这里赶紧抬头想要解释,却看见商别云在腰间摸啊摸,摸出一片金叶子来,捏着冲着程骄晃了晃,笑得两眼弯弯,显得高兴极了:“瞒着那丫头藏了好久了,走,咱上街去。” ------------------------------------- 程骄推拒了好久,说自己绝无嫌弃商别云旧衣的意思,不委屈,没不满,可不管怎么说,商别云都坚持,一定要带他来买一件新的。 程骄后来看明白了,他分明就是自己想逛。于是干脆放弃了抵抗,老老实实闭嘴跟着走。 商别云带着他来到了一间门头看起来十分华贵的成衣铺子。 进了门,先闻到淡淡的香味,淡而缱绻,是贵人们最爱的沉水香。 掌柜的听到门口铜铃响动望了过来,见到商别云眼中一亮,放下手中的账册,恭身一路小跑过来,嘴上一边热情地招呼道:“大家久未来了,看来是今日得空了。” 又转头向店内立着的伙计吩咐:“去泡大家最喜欢的猴魁来。”一边殷勤为商别云引座:“大家这边就座,大家这番,是来做夏衣的?” 商别云对待人都是淡淡的:“不是我,给他做。”指了指身后的程骄,“前儿我留在这的那块焰色的玉流浆料子,就用那个。” 掌柜不着痕迹地上下扫了程骄一眼,接口赞道:“大家不爱穿艳的,我原以为那块料子只能收着蒙尘了,除了大家没人配得上的,今日见了这位小少爷,竟合是配得上这块料子的人才。” 程骄闻言不免有些窘,望了商别云一眼,商别云却已经接了伙计递过来的茶碗,坐在了上座上,低头吹茶了。 那料子捧出来,程骄才知道掌柜的话是什么意思。那衣料放在木盘中盛上来,是一拢沉沉的红色,却又比红色多了暗色交织,像是将要燃尽的火焰。虽室内光线不盛,那料子却在掌柜端着木盘的手的动作下,流转着隐隐约约的珠光之色。 原来这便是所谓的玉流浆,是商别云一贯穿着的衣服的料子。此时商别云穿着的靛色袍子,正流转着同样的光。程骄忍不住伸手触碰,触手是冽冽的凉意。 掌柜的见程骄的表情,十分有眼力见地开口说明:“这料子是大家寄存在我这里的,说是瀛州那边传过来的衣料,大家的衣服都是用这种料子交由小店做的,只是这件的颜色太重,大家不喜欢,因而一直放到现在。” 程骄缓缓地抚着眼前的衣料:“玉流浆……之前从没听过还有这种衣料。” 掌柜的笑言:“不才做了三十年的成衣掌柜,若不是托商大家的福,我也没见过这种料子。一开始还眼馋,想腆着老脸问大家买些来制成衣服来卖,可一来价高得吓人,二来发现这料子毫无暖意,穿在身上格外冰冷,且重量极重,原是不适合制成衣物的,只好罢休了。” 程骄点点头,商别云突然开口:“老张快别显摆了,照着他的身量,赶紧做出来,我们赶时间。” ------------------------------------- 老张亲自量了程骄的身量,捧着衣料到后面为程骄裁制衣服去了。他没有夸口,做了三十年的成衣掌柜,手艺既快又好。程骄与商别云在堂上坐着喝茶,商别云偶尔会指着店内摆放的衣料,为程骄讲解上两句,感觉并没有过多久,便说衣服已经做好了,叫程骄到后面去试。 程骄穿上了这件衣服,有些别扭,半晌没有出去。 商别云在外面问:“怎么了?不合适?老张的手艺,不能吧。” 程骄只好转身走了出去,低头看着自己身上,有些别扭:“没,都挺合适的,就是,我没穿过这种颜色,有些……有些张扬了。” 商别云抱臂打量了程骄一会儿,喊老张:“有剩下的料子没有?截一段给我。” 老张伺候他许多年了,将早就纫好的长带递给商别云。 商别云接了,又递给程骄:“束上。早看你束的头发不顺眼了。额发留这么长,一低头都看不见眼睛。” 程骄将长带接过来,犹豫了一下,叼住了长带的一头,将头发全拢成一把,束了起来。 再抬头看向商别云,没有了额前碎发的遮挡,商别云直直地看向程骄眼睛里,笑了:“这样多好。这料子留了这么久可算用出去了。为何不肯张扬?你眉眼桀骜,配得上这个颜色。” 程骄的脸热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说好的两更,12点左右还有一更。早睡的宝宝可以明天早上看。啵啵。 第19章 出了门去,程骄算是理解了为什么丛音对商别云花钱这件事总是这么暴躁。 就做这么一件衣服,没有算衣料的钱,商别云直接递出去那片金叶子,没得找。 程骄也是在锦绣堆里长大的,可还是没见过商别云这种每天喝着白粥却拿着天价去做衣服的,一时间有些叹为观止,也为今后的日子开始有些忧虑。 商别云倒是很高兴的样子,背着手,哼着歌走在前面。 程骄走了一会儿,才觉出不对劲来。 街上的人,眼神不对。身边路过的几人,都将目光若有若无地瞟向他们二人。 程骄脖子上的毫毛本能一样竖了起来,他将手缩进袖子里,踏前一步,紧紧地缀在了商别云身后。 商别云感受到了他身上的热气,回头看他紧紧贴着自己,眉头一皱:“干吗?” 程骄没有答话,皱着眉头紧紧回看着每一个人。 商别云四下看了一眼,心下了然,将程骄从自己身后提了出来,摆在了身边:“咳,跟在爷身边,这是难免的,你多习惯习惯。” 程骄看着商别云孔雀展尾一般的神色,有些狐疑,又往四周看了一眼,觉得气氛好像确实跟自己想象的不大一样。 过往的男人带着看过来的眼神带着敌意与杀气,可也有路过的女子,眼波在商别云与自己之间流转,擦身而过的时候,会留下或青涩娇羞,或意味深长的回眸。 程骄猝不及防,与一个与自己年纪相仿的小姑娘对上了眼神,小姑娘的脸腾地红了,拉着眼睛还黏在商别云身上的小姐妹,飞快地跑了。 程骄将手从袖子里伸了出来,挠了挠头。 商别云坏心眼挤兑,拿手肘捅捅他的腰:“看看人家是怎么娇羞的,多学着点,说不定成年以后用得上。” 程骄真是不知道拿他这张嘴怎么办才好,也不好回嘴,只闷不做声地往前走了。 商别云大笑着追上去:“没错没错,学得挺快,就是这样,就是这样。” 到底还是慢下了步子,等着商别云走到身边。毕竟还要商别云带路。程骄板着脸这样想着。 万幸商别云也没有再多嘴欠,二人走了一段,间或不咸不淡地聊几句。商别云在成衣铺子说自己赶时间,可现下好似又不急了,专往热闹的地方钻,每个摊子都问问,可身上除了那片金叶子一文也没多带,只见问,不见买,逗得摊主小姑娘捂着口笑,若不是仗着好皮囊,怕是早就被摊主骂走了。 程骄很少见他这样温柔可亲的样子,多看了两眼,站在他身后帮他隔开想要凑上来搭话的各色人物。 他年纪虽小,可沉下脸时眉眼锋利,看人时眼风像刀子般刮人,因而真的隔住了许多人,没叫人上前打扰。 商别云专挑女摊主下手,混了好几个摊子,骗到了白送的糖人、香包、珞子等等各类小玩意儿,一股脑往程骄怀里一扔,拍了拍手:“玩得尽兴了,走吧。” 程骄抱着那一堆东西点头:“是。” 二人便出了坊市,又走了一阵子,走向了东郊,身边的行人也越来越少。不知不觉间,拐进了一条巷子,两侧民房低矮,前后空无行人。 程骄四下望了望,低声问道:“先生,可引到人了?” 商别云看他一眼:“反应不慢。” 程骄低头,看了看怀里抱着那一堆东西:“先生不喜欢人,从不对人假以颜色,更不可能会对这种脏兮兮的糖人感兴趣。” 商别云点点头,在四周望了一望,看到一户人家门前,晒着几件小小的衣裳,指着那家大门对程骄道:“都扔了吧,扔到那家门口去。” 程骄跑了过去,将怀里的东西放到那家人门口,还特别将那个糖人抽了出来,放在了最上面,好不至于沾上太多灰。 商别云看着他的举动,也没开口催促:“咱这大红大蓝的英俊男子招摇过市,没理由引不来苍蝇啊。” 程骄跑回他身边,心里想着你要是对人族的比喻不怎么熟,就不要瞎用了,嘴上却不敢说,只是问:“没引到人吗?” 商别云摇头:“没有。我五识很好,全神贯注之下,不会发现不了。” 程骄有些犹疑:“是不是说明……” 商别云没等他说完便打断了他:“还不能断言。这个事悬着一天,你我便多担一天的风险。我倒希望有人现在就跳出来杀你。水来土掩,总比这样每天两眼一抹黑地等着强。” 程骄面色沉重地点了点头。 “哎,不过也无妨了。”商别云又语气一振,劝慰道,“反正我们这次出来也不是专门为了这个,没钓到就没钓到,试一试总不亏,既然没人跟着,正好办正事办得也放心。” 程骄问道:“先生要带我去见的这位湛明,也是鲛人吗?” 商别云点点头:“没错。而且,你不会见到比他更奇怪的鲛人了。” ------------------------------------- 见到眼前的湛明之后,程骄明白了商别云的意思,并且深以为然。 当商别云带着他七拐八拐,穿过各处民房,走到一处小小寺庙门前的时候,程骄心中就已经有了隐隐的猜测。 可真的面对眼前剃光了头发的和尚,程骄还是觉得眼前的这一幕,又说不出的荒诞。 尤其是当眼前的和尚明眸善睐,唇红齿白,眼角一点薄红,一副桃花相的时候。 商别云看着程骄看呆的样子,心中暗爽:早说了不是我定力不好,谁看谁都傻。 只听到程骄磕磕巴巴地问:“海里,你们海里也兴佛教的?” 湛明双手合十:“阿弥陀佛,答这位没见过的施主,不信,那边有智慧的也就我们一族寥寥些许人,还经常碰不上面,没有什么传教的必要。” 商别云锤他肩膀一下:“你不胡言乱语的时候,没准能像个正经和尚。” 湛明依然双手合十:“阿弥陀佛,商施主,小僧有戒疤,有度牒,在大寺空绝有字号,原本就是正经和尚。” 商别云扭过头来对着程骄:“他说话就这个德行,你多习惯习惯就好了。” 又对湛明说:“这是程骄,我这次来是找你,一是为了给他求个坠子,二是……我的丢了,你再给我个。” 湛明合十的手松开了,闭着眼深呼吸了几口,又艰难地合了起来,程骄眼看着他的手微微抖着,像是极力压制着:“阿弥陀佛,商施主,你没有良心的吗?” 商别云倒没好意思理直气壮,眼神闪躲着不敢跟湛明对视,一指程骄:“我是救他的时候丢的!你的佛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是好事,丢的坠子,说不定是业障呢!” 程骄赶紧点头附和:“是是是,确实是为了救我丢的。” 湛明深深地看了商别云一眼,转过头来对程骄说:“阿弥陀佛,程施主,不必理他。劳动尊驾,将手递给我一下。” 程骄看了商别云一眼,商别云点头示意,程骄便把右手递了出去。 湛明握住了程骄的右手,闭上了眼睛。程骄屏住了呼吸,突然右手无名指抽动了一下,仿佛感受到一丝刺痛,十分轻,转瞬即逝,更像是自己的幻觉。 湛明松开了程骄的手,看了商别云一眼,恢复了双手合十:“阿弥陀佛,程施主,不知道护身符的样式,你自己有什么要求?” 程骄收回了手,沉吟了片刻:“不知道刀斧案,可不可以?” 湛明与商别云同时看了他一眼,湛明开口道:“阿弥陀佛,程施主,刀斧案是镇凶的图样,主血祭杀伐,最为凶戾不祥,往往是用来压制大凶邪祟的,并不是能作为护身符的图样,还是换一个吧。” 程骄笑言:“大师,我听说护身符的气运与主人相通,若主人的气运可以压得过护身符的,那极凶就会变为上瑞,对不对?” 湛明看着程骄的眼睛,片刻后,对着程骄行了一礼:“阿弥陀佛,程施主心意颇坚,我不便多说,便依施主的,盼施主万事顺遂。” 程骄对湛明回了一礼。湛明便走进了内室。 商别云抱着膀子看着程骄,想说些什么,却最终什么也没说。 过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商别云与程骄在外面等着,也没有说话。湛明双手合十走了出来,走到程骄面前,将手展开,手上捧着两个坠子,脸色却好似比刚刚更加苍白了。 程骄再行一礼,这一礼湛明没有回,受着了。程骄小心地将其中一枚坠子拿了起来,是一块上好的白玉籽料,上面刻着的,果然是刀斧案的纹样,一刀一斧字状交叉,交叉处一滴鲜血欲坠不坠,刀工圆润细致,仿佛天工,可不像是护身符,反倒隐隐透出一股邪气。 程骄十分满意,真诚道谢。湛明摆手推却,转过身来,立着商别云老远,直接将手里剩下的那枚坠子扔给了他。 商别云大惊失色,手忙脚乱扑过去在半空中接下了坠子,吓得面色惨白:“你有病吧!” 湛明双手合十:“阿弥陀佛,商施主,你既不珍惜,我也不用多仔细,凑合着用吧,最后一块了。再来求,我是没有了。” 商别云捧着坠子仔细检查,见没有磕坏碰坏,跟自己上一块一模一样,也不敢对湛明发火,自己嘟囔:“再不挂腰上了,栓个绳子挂脖子上,每天捧在怀里睡,行了吧。” 湛明点点头,一丝血迹从一侧鼻孔中蜿蜒下来。湛明正背对着程骄,将合十的双手抬高了,悄悄将血迹从脸上抹去了,没叫程骄看到。 作者有话要说:今晚的二更~ 第20章 商别云眼里闪过一丝担忧,但还是忍不住在心里想:噫,血擦到指甲缝里了,好脏。 但是既然湛明不想让程骄看到,商别云也明白他的考量,因而没有出声,在原地憋了半天,好不容易想出一个话头来:“你最近参禅参得怎么样?通了吗?” 湛明脸上一片坦荡,全无一丝尴尬:“阿弥陀佛,回商施主,上个月刚能把经书上的字认全。” “哦哦。”商别云左右看看,没什么话说。 程骄在一旁看着,见他俩也不说话,湛明仍双手合十站着,商别云左看看右看看,用脚踢起地上的砖缝来。程骄觉得他与湛明之间的气氛有些怪怪的,好似并没有很熟,犹豫了一下,开口问道:“先生,可是还有什么事没完吗?” 商别云停了脚抬头:“没有了。” 程骄一笑:“既没有了,我们这番也叨扰了大师许久,劳大师费心费力,不如先告辞,让大师好好休息,改日我们再转成登门拜谢,这样如何?” 商别云如获大赦:“对对对,还是你想得周到,那湛明,你今天也辛苦了,今天就先这样吧,我们就回去了,改天再来谢你。”说罢对着程骄使了个眼色,迈步往大门处走。 程骄接了商别云的眼色,躬身作揖向湛明拜别,低着头看到湛明脚尖转向了自己,回过了身来。 可还没等着程骄抬头,湛明的声音便骤然响在了头顶,中气十成十的足:“阿弥陀佛,商施主,这次带这个程施主来,是专门来帮你赖账的不成?” 程骄惊愕间,连作揖的手势都忘了收回来:“赖……赖账?” 湛明大义凛然:“阿弥陀佛,程施主,拿了东西不给钱就跑,不是赖账是什么?” 程骄回头看看一只脚迈出大门的商别云,后者一脸的心虚。 程骄在心里重重叹了一口气。原以为商别云是不擅交际,与湛明并不熟络,这才开口帮他客套解围。却没想到湛明这里也是生意,商别云在那扭捏尴尬了半天,原来是拖着不想付钱。 程骄又回头看了商别云一眼,他眼神躲闪,全无表示。程骄见状只好叹了口气,把已经系在腰间的坠子解了下来,双手捧到湛明面前:“大师担待。我们此番出门,忘……忘了带钱,这坠子就先放在大师这里吧,待我们拿了钱回来,再将坠子讨回去。” 湛明不置可否,还来得及说话,商别云两步迈了过来,抓起程骄手上捧着的坠子,直接塞到了自己怀里,还不忘瞪程骄一眼:“你也太实诚了些。”回过脸去,又对着湛明笑:“湛明,你也知道我两年多没开张了,憋着大的呢。我这次回去已经把消息放出去了,开始接活儿,倒时候捡个最肥的,回来给你的佛镀个金身,行不行?” 湛明对着商别云行了个佛礼,满面佛光:“阿弥陀佛,商施主有心了。只是佛目空空,看不见这些俗世尘污,金身就不必镀了,直接将金子度给贫僧吧。” ------------------------------------- 出了小小庙门走了一会儿,回到了那家晾着小衣服的人门前,衣服已经被收走了,门前堆着的一堆东西也不见了。程骄走在商别云前面,指给他看。 商别云瞥了一眼,点了点头,没说什么,从怀里掏出那个坠子,扔到了程骄怀里。 程骄接住坠子,正面反面,仔仔细细看了一遍,刀斧的边缘有些锋利,手指摸上去,能隐隐感到一股锐意。手指缓缓地摩挲着那上面的花纹,程骄开口道:“先生,这是湛明大师的域吗?” 商别云吊儿郎当:“嗯,是他的,这家伙藏了不少好玉呢,你这坠子若拿出去,不看雕工,只这块玉就能值个不少,不过湛明这老东西,要得比市价还贵个几倍,真是个黑心和尚,也不知道慈悲心都修到哪里去了。” 程骄听得云里雾里,才反应过来:“啊,不是这个玉,是,鲛人域。” “哦。”商别云一拍脑袋,“这个啊,是。” 又停下步子,叫住程骄问:“你怎么知道?” 程骄拿着手里的坠子,拎起来对着阳光看,阳光穿过通透的玉件,在他脸上留下一道摇曳的光斑:“我至今为止见过的鲛人,包括洄娘与丛音,人手一块,看玉材雕工,都是出自一家,我想着这坠子肯定是有什么奇异之处吧,总不能是所有鲛人都商量好了,特地来照顾湛明大师生意的。” 他将手放下来,将坠子系到腰间,紧紧地打了两个结,系完后抬起头冲着商别云笑:“而且湛明大师十分不舒服,跟洄娘那时候一样,我便想到,会不是是在这个过程中,动用‘域’了?” 商别云便有一丝尴尬,觉得湛明多此一举,现在倒显得自己故意欺瞒小孩子一般:“你怎么看出他不舒服来的?要钱的时候中气倒是足。” 程骄也挠挠头:“大师……回过头来之后,指甲缝里都是血,很难不注意到吧……” 二人都沉默了片刻。 商别云先开口:“确实是他的域。名为众身。” 程骄听到与鲛人相关的事情的时候,总是很感兴趣的样子:“众身?难道说……” 商别云打断了程骄,直摇头:“不不不,跟你想的完全不是一种东西,扔到地上,不会变出湛明的□□来,对着它说话,也召唤不来湛明。哎真是,平白起个这么厉害的名头,我都解释烦了。再说就是真能召唤出他的□□来又怎么样?肩不能扛脚不能踢的,出来就知道阿弥陀佛,真碰上敌人,管保跑得比你快。” 程骄不免隐隐有些失望:“那这众身的域是什么?” 商别云撩起挂在自己腰间的坠子,摊在手心里给程骄看:“湛明的域,是可以将你的一丝精气攫取出来,存入珊瑚或玉器这样有灵性的材质里。当你佩戴着这个物件的时候,它会在你身周形成一个分域,你在这个分域内,遇到即将危及生命的险况,或是身死,全部都会被湛明感知到。” 程骄一愣,这样的域,好像格外的…… 商别云一眼就看出了他的心思:“太弱了?” 程骄窘然道:“没……没有,只不过原先听先生说,男鲛的域,都是战域。众身好像……” 商别云将坠子松开,背着手,好整以暇:“你仔细想想,若是两军交战,可有比众身更可怕的域?” 程骄闻言,眼睛慢慢地瞪大了。两军交战、即将威胁生命的险况、全部感知、全部感知!众身会是兵家梦寐以求的神兵! 程骄的呼吸克制不住地有些急促:“我原先以为,战域指的单单是战力之域,原来竟还有这等神用!只是……”他突然想到什么,语气犹疑起来,“鲛人之间,也有大型战役吗?” 商别云摇头:“鲛人一族,族裔稀少,饶是我见过的鲛人,也不过百余数。” 程骄闻言,又摸了摸自己的坠子,点了点头:“如此,湛明大师的域,倒是有些小用了,只给身边同族做防身之用吧。” “小用?”商别云回望寺庙寒酸破败的门头,嗤笑一声:“你可听闻过前朝的酒觞军?” 程骄看着商别云的表情,一点点露出不可置信的神色来;“前朝那个传闻间百战百胜,未尝一败的神兵?且残暴无比,之所以叫酒觞军,是因为军中人人腰间都栓着一个敌人的头骨,用作胜仗时喝酒的酒觞。只是不知为何突然有一天消失得无影无踪,我朝也是在他们消失之后,才终于翻身,慢慢壮大的,难道说……” 商别云回望程骄:“酒觞军的统领,传闻间容色艳丽,是个桃花相的年轻后生。” 作者有话要说:断了两天。这两天一直在反反复复地修文。开文的时候虽然知道数据不会很好看,下定决心要沉下心来慢慢写,可还是很难不被数据影响到,会反复地觉得是不是写得不够好,谜团太多,进入剧情的节奏太慢,男主之间的互动一时半会儿没法太亲密起来等等。所以为了一两个收藏的涨落,反复地看,反复地改。 折腾来折腾去,不知怎么了,忽然想起来。 其实商别云跟程骄这两个人,在我的脑海里存在了两三年了。这个故事的雏形到完整,也在我脑海里反复演练了两三年。我落笔的时候,只想着,世界上的某个地方,有除了我之外另外的人,知道商别云与程骄这两个名字,知道他们是什么样的人,经历过怎么样的故事,只要想到,就觉得隐隐地很高兴。 而现在这样的人已经出现了,而且有这么多。 所以决定不再多想了。决定还是按照自己的步子,一步步,慢慢把这个故事讲清楚。 感谢各位小天使的陪伴,谢谢你们。 我突然有点矫情,啰嗦了很多。以后没有意外会稳定日更的,爱你们 第21章 程骄木木的,随着商别云的目光望向那个破败的小小寺庙。庙中那个容色绮丽的和尚,即便在追着他们要坠子的钱的时候,也是满口的佛号,让人很难与传闻中那个杀孽深重令神哭鬼泣的诡谲将军联系到一起。 程骄在心中默算了一下,若真如商别云所说,湛明的年纪,怕也至少有个一百五十岁了。 于是他便问道:“先生与湛明大师的年岁是怎么论的?” 商别云托着下巴想了一会儿:“他不知道自己的具体年岁,只知道自己刚成年不久就被送到了军中,是以约莫有个百六十岁吧。” 程骄心中默默:你比人家大了快一百岁,怎么好意思叫人家老东西的? 不过照例是不敢说的,只是问起了另外一件让自己关心的事:“被送到军中的?难道湛明大师的长辈还对人族的战争有企图吗?” 商别云不置可否,抿着嘴唇,迈着步子接着走,可脸色却有些不好看了。程骄有些惴惴,心中反复思索自己刚刚那句话是哪里问得不对了。 正闷头想着,差点一头撞在商别云的背上。程骄急急刹住脚下,只听得头顶商别云的声音冷冷地传过来。 “他是叫人养大的。” “湛明大师,难道……也是混种?”程骄绕到商别云面前,声音有些激动。 “不是。”商别云垂眼看着他,“他从记事起就跟几个没成年的小孩子一起,住在一间小小的密室里,有人每日给他们送饭,却没人跟他们说话。小孩子们只有彼此依靠。可每当有小孩子长到成年的年纪,就会有一天开始发烧昏迷,便马上被人抬走,抬走后就再也不回来了。湛明一直害怕,不知道自己长大的时候会发生什么事。” 商别云的声音淡淡的,没有什么情绪:“后来有一天他从昏迷中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来到了一个雕梁画栋的房子里,有一个很温柔的女人在服侍他,为他擦身降温,又有一个人,一直站在黑影里,没露过脸,告诉湛明,他是鲛人,之前那个密室中的小孩子,也都是鲛人。鲛人成年时会进化出名为域的能力,湛明的域很好,是最高级的域,因此可以获得最高级的待遇。” “那个黑影里的人对湛明很好,湛明从没吃过这么好吃的美食,也没穿过这么柔软的衣裳。后来湛明被送到了军中,第一役就立了大功——他给军中的哨探挂上了域,提前很久就知道了敌军的动向,将敌军的主力围在山谷中全歼了。湛明很高兴,那个黑影里的人也很高兴,将温柔的女人送了过来,赐给了湛明。湛明很喜欢她,她是第一个对湛明那么温柔的人,虽然不是容色多么美丽的少女,可却像母亲一样,总能让湛明心安。从那之后湛明不管去到哪里,都一直将她带在身边。” “后来湛明立的战功越来越多,他也将那个人族的将军杀了,自己取而代之。黑影有些不高兴,可也没将湛明如何。那个时候湛明的那一支军已经有了酒觞军的名头,他离不了湛明。” 程骄默不作声,静立听着。他已经看到了结局的样子,知道这个故事,必当有一个峰回路转的节点。他静静地等着。 “是后来有一天的夜里,湛明在睡梦中突然惊醒,一个人影正立在他的床边,俯下身子对着他的脸,鼻尖即将触到他的鼻尖。湛明惊喝一声,翻身躲开。他是智囊,武艺上并不多精,因而营帐周围一向布满巡逻保卫的军卫,其中不乏武神精锐,是以从未有刺客成功杀进来过。可现下湛明发出暴喝,营帐外却全无动静,就连身旁睡着的女人,也静静躺着,恍若未闻。” “湛明害怕极了,意识到这次麻烦大了。他向后摸去,摸到了军甲上挂着的短刃,握在了手里,在黑暗中伺机而动。可那人却没有攻来,声音还有些抖,小声说着‘你别怕,你出来,我不害你’之类的话——竟是个女刺客。湛明在心中冷笑,如此拙劣的伎俩。他在黑暗中绕到了声音的背面,举着短刃猛跳过去,短刃切开躯体卡在了肋骨上,湛明在心中庆幸自己好歹算是学过一些武艺,可又隐隐有些奇怪,这刺客的本事竟真的如此拙劣,也不知是如何混进来的。” “血液喷射出来,淌了湛明满手,他愣住了。战场十年,他闻过不知几千几万人的血的味道,可这个人的血的味道,确是陌生的,也是熟悉的。刺客的身体瘫软下去,湛明抱住他的身体,跟着跪在了地上。离开那个密室十多年了,湛明这是第一次,碰到自己的同族。” “那女鲛还没有死,笑着伸出手来,搭在了湛明的脖颈上,微微向下用着力。湛明身上还沾着同族温热的血,正在发愣,半晌才反应过来,她是想说些什么,让自己凑近去听。湛明犹豫了一下,虽是同族,可不知她到底为何而来,又会不会有什么阴谋,突然暴起伤人,因而没有理会,将她的手拉了下来,冷冷地看着她。” “她眼里的光正在流走,见湛明防备,无奈地笑了一下,用气声断断续续说着‘我的域叫关情,没看完之前是不会出来的,你别害怕。’刚一说完,湛明的眼前突然一片白光,他大惊失色,千防万防,还是没防住她的域,正在防备之间,眼前出现了一幕画面,悬浮在一片白光中,湛明在画面中看到了自己的脸,却是前几日,自己为女人过生辰的场景,画面中二人都笑得十分幸福。” “湛明正一头雾水之间,眼前的画面飞快闪动着,出现了湛明杀死将军时兴奋的样子、第一次打完胜仗被将军夸奖时高兴的样子、第一次见到死人暗自害怕的样子、第一次见到女人时心动的样子……湛明渐渐明白了,这个域是令你进入幻境,在幻境中,按照时间的久远,令你重看一遍自己人生中有剧烈情绪的时刻,想必营帐外的守卫与自己的女人也是陷入了这个幻境之中,想到这里湛明更害怕了,自己与女人的肉身都在幻境之外,空不设防,若此时还有另外一个刺客隐匿,杀了他们简直易如反掌。湛明发疯一般踢打着,可幻境空无一物,只有眼前的画面,还一幕幕上演着。” “湛明最终还是冷静了下来,冷冷地看着眼前的画面。此时画面已经演到了他很小的时候,正缩在密室的墙角,有一个小姑娘走过来,往他手里塞了一块豆面饼子。湛明愣了一下,这个画面已经很久远了,现在回想起来,自己小时候总吃不饱,是这个比自己大一点的姐姐看自己可怜,总将吃食剩下来,偷偷塞给他。画面又继续闪动着,湛明屏住呼吸等着。如果真如那女鲛所说,看完才能出去,那么现在也差不多是时候了。” “画面安定下来,一群黑衣人围成一个圈,对着圈子中间地上的什么东西说笑着,看不清楚。湛明耐心等着,正狐疑之间,其中一个黑衣人抬起头来,笑着说着什么——是自己女人的脸,她那时候比现在要年轻一些,穿着一身黑色劲装,与如今的温柔不同,显得十分潇洒干练。湛明微笑地看着画面中的她,还没来得及想这一幕与自己有什么关系,见她从腰间拔出一把匕首,蹲了下来,一阵凄裂的惨叫声破空传来,湛明呼吸骤然一滞,头疼欲裂,捂住了耳朵。他瞪着血红的眼睛死死望向画面,画面中女人倒提着一个小小婴孩儿的脚腕站了起来,笑着与周围的黑衣人说着什么。圈子微微散开了,能看到地上躺着一个赤身的女人,长长的尾环绕一圈搭在腹部,那腹部上有一个横切的巨大伤口,狰狞地翻着,女人,不,女鲛还没有死,眼睛直直地看着天空,尽力往那婴孩的方向看过去,一滴泪直直地滑下来。” 巷中凝固般的沉默僵持了片刻,由商别云打破了:“我这故事讲得这么样?抑扬顿挫起承转合,以后去茶馆说书谋生行不行?”一副十分自豪的语气。 程骄滞了一下:“故事?” 商别云望了望天色:“我也是只不过是听来的,你便也当故事听吧。” 程骄默了一会儿。确实,当做故事来听,还可以骂一骂编故事的人,解完气就好了。只是还是忍不住问一句:“后来呢?” “后来?还有什么后来?”商别云拽着程骄,又迈开了步子,“后来那支酒觞军凭空消失了,酒觞军的将军与夫人也不知所踪,湛明十几年前辗转找到了我,给我讲了这个故事,他说他孑然一身,已经没有了其他牵挂,只是想知道,那个域叫关情的女鲛,是不是当年给自己豆面饼子的小姑娘,她成年之后是怎么长大的,是怎么找到他,又是为什么找到他的。” 程骄叫商别云拽着,两个人都走得不快,又听商别云缓缓说着,语气平和,声音却如刀锋刻石。 “如果能找到这些问题的答案,想必离找到那间密室,也不远了。” 第22章 程骄抬头望向商别云。商别云身量十分高,自己与他并肩走着,个头堪堪只到他肩下,因而这样望去,只能望到他脖颈到下颌的那一道线,紧紧地绷着,显得整个人,十足十的冰冷。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内心隐隐的深处,程骄觉得这样露出冰冷表情的商别云,反而比混不吝说胡话的商别云,更叫自己熟悉跟安心。他没有去深究这种感觉的来源,只是又往商别云身边靠了一点。 少年人身体的热气隔着两人的衣袖烘到商别云的臂膀上。他往左偏头,看了看程骄。他穿着这件焰色玉流浆的劲装,手脚衣襟都合身,便显出挺俊修长来,整个人如同抽枝的柳条,散出勃勃的生机来,而身上那股子贵气,变更是遮掩不住。 商别云眼神闪动了几下,状若不经意间提起:“我今日带着你在大街上招摇了好一阵子,追杀你的人却全无动静,难道真是只追到酒馆便断了线索?要真是这样,我看你这仇家也没什么本事,不足为惧。” 程骄倒没什么特殊的反应,只是摇摇头:“在我逃亡的那些天分明步步紧逼,可这两天却风平浪静,好似全无动静,可我总觉得更不安了。”说完抬头看着商别云,眼中满是坚毅,“我也不清楚我那仇家到底是什么底细,不过他若真有什么诡谲的本事,叫先生也无法应付,还请先生不要犹豫,立刻将我交出去。我虽贪生怕死不成器,可先生救我一场,我绝不会为了自己而拖累先生,甚至先生一族。” 商别云盯了程骄一会儿,突然蜷着手指砸了他额头一下,使的力气很大:“废话忒多。”说完直接迈开步子走了,也不等程骄。 程骄捂着额头站了一会儿,看着商别云背着手甩着袖子,走得很慢,背影一片悠闲。他就着手揉了揉痛处,低着头微微笑了一瞬,再抬起头来,便跑了两步追了上去,又走在了商别云身边。 ------------------------------------- 从街巷中绕出来,便又回到了主街上。这次商别云无意拖延,因而收起了脸上的表情,走得很快。有几个摊主店娘看见了他,热情地招呼,却没想到商别云面无表情,目不斜视,直直地走了过去。店娘呆呆地收回了手,不由得有些发愣,若不是他身边还跟着那个红衣的小少年,她真不敢相信眼前这个冷冰冰的人,与不久前在自己摊位上流连,夸自己的桂花头油闻着香甜的人,是同一个。 刚才那会子功夫,奔丧去了?亏自己还白白送了个香包给他。店娘摔了手绢忿忿地想。如此想来这些俊俏的男人就是不靠谱,翻脸不认人,这么想着,自己家的糙男人好像也没那么可憎了。 正想着,一双小手突然从摊面下面伸了上来,小手脏兮兮的,手里捧着一个香包。店娘定睛一看,这不是自家卖的香包吗?马上钳住了那双小手,高声招呼起来:“你个小泼皮,贼戳戳的,偷到老娘头上来了。” 四周的商贩行人听到有吵架的声音,马上四面八方地望了过来。 那双小手的主人是个六七岁的孩子,身上穿着一件破旧的夹袄,身上脸上都有些脏,叫店娘抓着手,急得眼睛红了,话也说不利索:“不偷,不偷,捡……捡的。” 店娘劈手将那个香包从他手里夺了下来,翻着看了两眼,脸耷拉下来:“捡的?在哪里捡的?” 小孩儿十分怕她,缩着手声如蚊呐:“我,我家门口。好大一堆东西。我给婆婆看,婆婆说让我,让我将东西收好,在门口等失主。”说着说着,却哇地一声哭了起来:“我不想还失主,我捡到就是我的了,香包没用,我想,我想换,换回钱,叫婆婆拿钱买药吃。” 那店娘早认出来了,这香包就是自己送给那俊俏男子的那个,知道他竟把东西都丢下,心里更气了,往人群中扫了一眼,发现那俊俏男子竟停下了脚步,远远站着,看着这边,他身边那个红衣小少爷也一并陪着。 店娘羞恼,说不出口这是自己送给别的男子,又叫人丢了的,便搡了那孩子一指头:“去去去,我看就是你在我案子上摸的,叫你这爪子都给我摸脏了,我还能卖吗!去领你家大人来,赔我东西!” 孩子没想到不但没有换出钱来,倒找上了麻烦,连忙哭着道歉:“对不起,姨姨,我真的是在家门口捡到的,姨姨我不换了,不要钱了,还给你。婆婆病得重,要是知道我没等失主,反而拿着东西出来卖钱,要更生气了。我去给姨姨洗洗,好不好?” 那店娘倒不是真想难为一个小孩子,只是气不顺:“去一边吧,这是香包!洗了还能用?行了行了,算我倒霉,一边去吧。” 那孩子没口子地一边道歉一边道谢,抹着眼泪,抽抽搭搭地走了。 店娘将香包摔在案子上,又狠狠地朝着商别云的方向剜了一眼。 程骄立在商别云身边,看完了这一场。此时开口问道:“先生,怎么做?” 商别云本来没言语,只是背着手看着,闻言倒是有些奇怪地看了程骄一眼:“什么怎么做?” 程骄一愣:“那孩子,那孩子应当是我们放的那户人家的……” 商别云打断了他:“所以呢?” 程骄反倒不知道说什么了:“那女人也说谎,她看了我们这边一眼,她知道不是那孩子偷的……” “我与那店娘搭话,本是为了引人注目,是为了我自己;那店娘将香包送我,是图我皮相好,与我说话说得高兴,是为了她自己;我让你将东西放在别人家门口,是嫌抱着麻烦,扔也是扔,不如给人,这也是为着我自己。我们都是为着自己,没有人是为着那孩子生病的婆婆。” 程骄想反驳,可开口却不知道能驳些什么:“可……” 商别云掸了掸袖子,迈开步子,继续往前走了:“那香包我一文没花,她给了我,我便替她随手做个善事,可她恼了我,不想给我了,这香包便还是她的东西,她不想拿来做善事,那不也是她的事吗?” 街上的行人见只是个小毛贼被骂了几句,也没吵起来,就没了兴致,都散走了。店娘骂了几句晦气,又开始笑容满面地招呼来往的客人。商别云又回头看了一眼,突然没头没尾地对程骄说:“他们人族一向繁盛,病死一个老太太,饿死一个小孩子,还有万万个老太太,万万个小孩子。是以大部分人向来是不在乎的。你之前不是一直在当人吗?应该比我清楚啊。” 程骄张了张口,可对着商别云,却说不出什么来,到头来,还是什么都没说。 一路无言,走到家里的时候,日头已近晌午了。 门从里面销着,商别云朝程骄一抬下巴,程骄会意,上前扣门。 丛音不喜欢自己在家,蹦着跳着来开门,一打开门见到程骄簇新一身衣裳,脸噌地一下黑了。 程骄不自觉往后退了一步,不由得怀疑,这变脸的速度,是不是也是自己没有继承到的鲛人的天赋之一。 丛音拉着门栓磨牙,程骄讷讷不知说些什么,只觉得今天这家门好像是进不去了。商别云却突然从他身后挤到了前面去,丛音马上想要摔门,商别云一只脚飞也似地挤到了门缝中,丛音也不敢真的使力,只呼哧呼哧出气瞪着他。 商别云脸凑到门缝边上,堆着笑脸:“丛音,往外撒消息吧,爷今天起,接客!一单!” 下一刻,大门洞开,丛音笑得跟朵小花一样,扎扎实实对着商别云福了一礼,满脸都写着乖巧:“爷辛苦了,快进来,我新学了道松鼠鳜鱼,中午做了给爷尝尝。” 商别云一甩下袍,大摇大摆地由着小丫鬟迎进门,程骄迟疑地跟在后面,路过丛音时,丛音在他身后,一边关门,一边真心诚意地夸奖:“这颜色好,爷上回带我去试,我就压不住,穿不起来。还是你穿着好看,显得多精神。” 程骄隐约能想到这个“接客”的意思是商别云终于要开张做琴了。他也知道商别云是斫琴大师,据说还很受追捧,只是他从没关注过这个方面,因此对商别云受捧的程度还没什么了解。 只是看着丛音陀螺一样转,外头修剪花枝,整弄梨园,擦洗牌匾,院子里洒扫庭院,拖了一个巨大的山水画屏风出来摆在正堂中央,屏风前摆了一个琴架,没有放琴。又在梁柱上挂了好多白色的帷幔,正堂一时间气质骤变,倒有几分像洄娘的屋子,只是少了几分妩媚,多了几分清隽贵气,倒真像是一个隐士高人的房间了。 后来有一天,丛音又不知从哪里搬出来几个高大的木桩,叫着程骄,让程骄搬到门口去。三根木桩都有人腰粗细,程骄搬得满头的汗,拖到门口,却不知道干什么用的,于是问了几句。 丛音只答:“顶门用的,以防万一。” 与此同时,青州城内、城外驿站、临近城市、甚至远到京城,都有人在讨论着同一件事。 传闻中的商大家,时隔两年,终于放出话来,要开尊——斫琴了! 第23章 将木桩抵在门上压好,差不多过了三天之后,程骄终于体会到了,丛音的未雨绸缪是多么明睿的决定。 丛音把地上散着的、门缝里夹着的,还有从院门外扔进来散落在院子里的拜帖,都归置起来,放在早已准备好的木箱里,累得直不起腰,程骄搬起来一个已经装满的箱子,挪到正堂去。 进了正堂,走到屏风后面,商别云正穿着身天色云纹的织锦大袍,躺得歪七扭八,头发散了一地,也不管,只闭着眼抬手,往身侧的小茶案上乱摸,茶案上放了一小盘葡萄,丛音剥好了皮,去好了籽,翠绿的一颗颗摆在山瓷白的盘子里,商别云摸到了,就捏一颗葡萄塞进嘴里含着,像小孩子含糖丸一样,左颊鼓到右颊。 听见程骄进来,也不睁眼,含着葡萄口齿不清楚地吩咐:“仔细着,别踩着我头发。” 程骄抱着箱子不好看脚下,只好将箱子又往上举了举,踮起脚来,躲着商别云的发丝,走到书架前面,将箱子放在了地上。 书架旁还有六七个同样的箱子,有一箱是放了两年的,剩下的几箱都是在这三天之内摆过来的。今天天色尚早,以目前的情况来看,估计还能再搬进来两三箱。 程骄盯着这几个箱子发愣,背后商别云叫自己:“哎。” 程骄回头,见商别云仍躺着,手高高地举起来:“帕子。” 程骄四下看了看,从挂架上拽了个簇新的帕子下来,踏前两步,塞到了商别云的手里。 商别云擦了擦手上的果汁,将帕子团成一团丢到一边,翘着二郎腿哼起小调来,全程眼都没睁一下。 程骄看看他,叹了口气,走过去将地上的帕子捡了起来,攥在了手里,又走回到茶案前,将盘子往商别云那边挪了挪:“先生今天还不看帖子吗?” 商别云这两天被丛音供起来伺候,心情很好,被程骄打断也不着恼:“不急,”偏头看了眼那一溜箱子,老神在在,“再等两天,也要给从远处赶来的人一点机会嘛。” 这两天丛音骂走了两波在门口大喊大叫要商别云开门的家仆,程骄用竹竿戳走了一个想要翻墙爬进来的小厮。两个人又往商别云的正堂,抬了整整四大箱的拜帖。 终于在这天的中午,商别云放下了筷子,拿餐帕按了按嘴角,神色矜持,淡淡道:“开吧。” 丛音脸上连日的疲累一扫,欢呼一声,飞也似的撤了桌子收拾干净,手脚从没这么快过。 三人站到屏风后面,相互看了一眼,程骄跟丛音各自抱了一个箱子,商别云一点头,二人将箱子翻过来底朝天,拜帖雪片一般落下来,声势浩大,在地上堆起了小小一堆。 程骄回头点了一下,书架旁还有十个箱子,正静静地等着。 “爷,这张是通判府上的,接不接?” “不接,可不跟这些当官的打交道。钱没多少,屁事一堆。” “这个呢?崆峒乡主人敬拜。” “崆峒乡?名字这么怪。” 程骄默默答话:“是京城的琴社,小有名气。” “同行?不接!” “爷这还有一张,看这纸还洒金呢,是忠勤伯府上的。” 商别云抱着膀子想了一会儿:“忠勤伯?得了,看那边那个成窑的梅瓶没有?就是他家小子当出来的,叫我收着了。还洒金纸呢,空架子而已,家底早空了,出不起多少钱。丢开丢开。” 一堆帖子中有一个字迹格外娟秀的,程骄眼尖,捡了起来,读出来:“盼瑶琴,瑶琴总无误,盼公子复,公子……” 商别云把帖子从他手里抽出来,团成一团扔得老远:“当官的、同行的、没钱的、邀我参加什么清谈琴会的、光写情诗不提买琴的,通通不用说给我知道,直接扔一边,晚上抱到厨房烧火吧。” 又一脸严肃地问丛音:“我们放了两年长线,现如今的原则是什么?” 丛音肃容:“钓大鱼!”说罢又一头扎进了拜帖堆里,卖力检阅起来。 程骄看着没丛音那么积极,随手翻着,有些心不在焉:“这么粗粗一看,女子闺帖好像还挺多的,都一并处理了吗?” 商别云手里拿着一个花盏纸的看着,闻言道:“那不行,还是得仔细看过。有钱的闺阁小姐也不少呢。” “哦。”程骄答了一声,没什么兴致。 丛音看红了眼,觉得手上这张拜帖上的蝇头小楷,像活了一样在眼前飘着。她使劲眨了眨眼,往门外一看,天都已经擦黑了。 程骄还老老实实坐着翻帖子,商别云早躺倒在一边睡着了。丛音揉着僵死的腰站起身来,走到书案边上点了盏油灯。商别云醒了,揉着眼,声音含含糊糊:“完事了?” 程骄将身后放着的三张帖子拿起来,跟丛音的几张放在了一起:“我这边看完了,就挑出来三个。” 丛音拢着油灯走过来,将灯放在了茶案上,将那几张帖子拿起来,数了数,递给了商别云:“我这边九个,一共十二个。” 商别云接过来翻了两眼,还带着睡腔:“这么少啊。” 程骄抱着手不紧不慢:“按先生的要求,仔仔细细挑的。” 商别云强打了下精神,坐了起来:“也好,反正在精不在多,能逮着一条大的宰就行。” 翻了两下,眼前金光一闪,睡意一个激灵,全打跑了。商别云看着手里的这张帖子:“好家伙。” 眼前的帖子,也不能算是帖子了。上下用纯金的合页夹着,合页上刻着镂空的金蟾纹,将拜帖抽出来,纸是藤纹纸,经纬夹着细如发丝的金线,让纸张可以挺括不透墨。光这一份帖子,少说也用了一两的足金。 纸上写的内容倒是平平无奇,无非是大同小异的仰慕商别云名声,万望请动他的慧工云云。商别云拎着这张金帖子上上下下看了两遍,问丛音:“无藏楼?真的假的?” 丛音一脸的兴奋:“我刚才咬过了,是真金,要不是无藏楼,谁家还能有这么大手笔?” 商别云闻言,两根手指捏着帖子,轻轻地丢在了地上,左右看了一圈,把离自己最近的程骄的衣袖拽了过来,蹭了蹭手。 程骄:“……” 丛音顾不上生气,小脸儿发着光:“爷,我现在就出门把回帖都发出去,再买条石斑,打两壶二十年陈红回来。你养精蓄锐,好好补补。我看咱们这一回,真要发达了。” 第24章 商别云看着她两眼炯炯的样子,觉得有点好笑:“嚯,难得咱们丛音肯下血本。怎么说?为什么发达了?” 丛音把地上的金拜帖捡了起来,护在怀里,吹了吹灰:“无藏楼啊爷!天下珍宝,尽入无藏你知不知道?这可是能通天的宝楼!洄娘的画,湛明的玉,你知道他们这几年收了多少去!我上次在洄娘那里,正好碰到他们来下定金,那个装银子的箱子,啧啧啧,能装下两个我去!可也不知道为什么,像他们这种漫天底下收宝的,明明都在青州,可就是看不上爷,爷的名声打出去好些年了,也不见他们上门来问问。” 看到商别云的脸明显地黑了下来,又赶紧找补:“准是他们家老板没什么音乐品味!都不知道名琴才是上好的收藏品!这次总算巴巴地求上门来了,爷狠狠要他们一笔!” 商别云捋着头发:“我倒不是没听过他家的名头,只不过……” 才露出一点犹豫的话头来,丛音那边先急眼了:“只不过什么只不过?有钱不赚王八蛋!爷你就是总挑这挑那的,才混到现在还这么穷!活了两百多年了就攒下这么一个破宅子,不说洄娘了,就连湛明那个老和尚都过得比咱强了!要不是……” 商别云脖子上的青筋肉眼可见地爆了起来:“只不过……你再不出门下回帖,人家家里就快下钥了。” 丛音脖子一缩:“好嘞爷,我收拾收拾马上出门,爷等着吧。” 然后赶在商别云拿茶案上的盘子丢她之前,将地上挑出来的几份帖子一拢,抱在怀里,飞也似的跑出了门。 商别云看着丛音仓皇的背影扯了扯嘴角,将手里的盘子放下,打了个哈欠,无意间瞟了程骄一眼:“你怎么回事?兴致不高。” 程骄正盯着地上一堆团成一团的废帖子发愣,闻言回过神来:“啊?没有。” 商别云往那堆废帖子上看了一眼:“怎么?这里面有你认识的人?” 程骄摇头:“没有,没有我认识的。只是……” “我问你话你就说,婆婆妈妈的。”商别云老大的不耐烦。 “只是想到有这么多人,想见先生一面,跟先生说说话,有的可能已经等了好几年了,却等不到……” 商别云反倒奇了:“捡你的时候你口口声声说要学杀人,我还当你是多么狠辣的孩子呢,没成想心这么软?之前那个捡了荷包的孩子也是,现在也是,没得为着些不认识的人操这么多心吧?” 程骄攥住了衣角,十分窘迫的样子:“不是都与先生说开了吗,那些话都是母亲教我说的……” “你不也实打实地杀过人了嘛。”商别云咧开嘴笑,灯火之下,眼角的痣微微闪动着。 程骄抬眼看了他一眼,一滞,没有说什么,默默把衣角松开了。 商别云人歪在小榻上,朝程骄招了招手,程骄犹豫了一下,直起身子向商别云靠了过去。 商别云握住了程骄的后颈,用了些力气,将程骄的头带向自己。程骄猝不及防,险险用两臂撑住了塌边,这才没有一头栽倒在商别云身上。 灯光昏暗,离得近了,才能看见彼此的表情。商别云与程骄呼吸相闻,轻轻道:“几番交道打下来,我也算是了解你这小子几分性格。有话直说,不用弯弯绕绕,下次再这样耽误我的时间,我便再也不会花时间在你身上了。懂?” 程骄感受着商别云的呼吸。与人族不同,与自己不同,他的呼吸也是冰冷的,清凉的,像他的手一样。 “我只是想着,先生对人族的厌恶丝毫不加掩饰,可我身上亦有一半人族的血,呵,看我这个样子,想必比一半还多些。那在先生眼中,我是像丛音多些,还是像这些挥不去、赶不走、像苍蝇一般烦人,却不得不应付的人族多些呢?”程骄指着地上一堆废帖,呼吸有些急,吐出的气是炙热的。 商别云显然没有想到他纠结的竟是这样的问题,下意识反问道:“那你呢?在你自己眼中,你像什么多些?” 程骄一愣,他伸出一只手来,凝视了片刻,将头埋进了手掌中:“我从生下来,就一直在做人。可母亲告诉我程骄,成鲛……如果可以,我又何尝不想……” 商别云垂眼看去,程骄在他面前弯折着身子,姿势有种说不出来的虔诚。 商别云不可查地叹了口气:“魔障。” 程骄慢慢地、慢慢地抬起头来。商别云的语气里带着错落纠缠的情绪,他生来敏感,一丝不漏地捕捉到了。 第25章 这是第一次,程骄在商别云身上,感受到一丝不一样的情绪。 虽相处的时间没有多长,可程骄已经摸清了。商别云有两种截然不同的面貌。对待鲛人时,他刻薄嘴碎,扣门小气,能被自己的小丫鬟凶得抬不起头,可同时也温柔持重,智义双全,在见过的鲛人中,隐隐有主心骨的架势。 可对上人族的时候,他却默然疏离,敬而远之,甚至在某些时候,例如从湛明那里回来的时候,隐隐带着……嫌恶。 而此时此刻,烛火摇曳之下,商别云的眼中流露出不晒掺杂着怜悯、可笑交错着可悲的神色来。程骄一瞬不瞬,将这样的神色一丝不漏地刻印在心中。 可笑也好,怜悯也罢,我会是这世上,唯一一个见过他这样神色的人吧。程骄将头深深地低下去,如是想着。 商别云看着趴伏在自己身旁的程骄,面上没有什么表情,只是眸光一闪:“谈不上厌恶。” “……” “你刚才说,我对人族的厌恶丝毫不加掩饰,我咂摸了一下,我对人的感情,实在谈不上厌恶。” 程骄抬起头来,望着商别云。 商别云回望进他的眼底。 少年人一身焰色玉流浆的袍子,承着烛光曳曳,只是再盛的火光,似乎也没有他的眼睛炽烈。 与这样的一双眼睛对视,寻常人会觉得有些不适。可商别云只是觉得新奇,跟……麻烦。 他的目光在程骄脸上逡巡着,突然问道:“丛音在厨房养着几尾青鱼,你见过吧?” 程骄在一瞬间便明白了他的意思,眼神里的火焰变戏法一般熄灭,脸色瞬间白了下去。 “你厌恶它们吗?喜欢它们吗?偶然路过厨房,会特意停下来多看它们两眼吗?”商别云停下来笑了笑:“你对它们是什么感觉,我对人就是什么感觉。” “……只是漠然?” “只是漠然。” “……” “所以——”沉寂了片刻,商别云突然说道:“我对你身体里那些说不上来有多少的人族的血,也是这种感觉。” “只是漠然?”程骄听懂了,眼睛慢慢地亮起来。 “只是漠然。”商别云笑着屈起手指,弹了程骄脑门一下。 程骄捂着头笑了。 商别云将手缩回了袖子里:“只要你自己愿意把自己当鲛人,哪怕你只有心口一滴鲛人血,我就把你看做我的族人。你要是再把这事当做顾虑,看我不把你脑浆子敲出来。” 程骄捂着头,眼睛掩在手下,烛火的光在他眼中抖动了一下。“是,先生。”他笑着说道。 丛音回来的时候带着一提食盒,及一坛上好的女儿红。酒盖掀开,商别云闻着味就从屏风后面飘出来了,趴在酒坛子边上闻。 丛音从食盒里一个盘子一个盘子往外端,可能是跑得急了,小脸通红:“烫烫烫,爷!有油!小心袖子!” 商别云已经等不及了,抓着袖子抢了个小酒盅在手里,先给自己斟了杯酒,小小地抿了一口,辣得脸都皱在一起,吐着舌头大呼过瘾:“你不是说买石斑回来自己做吗?这菜哪来的?” 丛音忙活着都掩不了兴奋,手上嘴上忙活不挺,一边指挥着程骄:“哎娇娇你去厨房倒一碟姜醋来,”一边跟商别云兴奋地讲述,“哎呦爷你是不知道,我先去哨站,把两张京城的回帖递了出去,哦对了京城的回帖说是三天之内就能送到。他们贵人要是坐软厢的马车过来,怎么也要个五六天。爷把时间留好,京城的贵人有钱的。哎娇娇我忘了醋里别放姜!” 程骄显然对自己的称号十分不满意,但也懒得与丛音争辩,黑着脸出去了。 丛音像是连气都不用喘,话像爆竹一样往外窜:“送完了京城的就剩青州的了。我想着无藏楼是开门做生意的,下钥比别家晚,就先把别家转完了,又去的无藏楼。” 商别云看着她好笑:“你慢着点说,仔细口水。别家没什么特别的?” 丛音好不容易忙完了手上的,将食盒放在地上,扑通坐下了:“没。就有几家没想到是我一个小丫鬟来,问了两句。我说爷没养小厮,就我一个伺候的。哎?程骄算不算小厮啊?以后怎么说?” 商别云拿起筷子挑了一筷子青笋:“他不行。他那个样子扮小厮也扮不像,以后就对外说是朋友家的少爷吧,你接着说。” 丛音本就是随口一问,因此只顾着讲自己的:“无藏楼名气这么大,我这是头一次去,我的天,爷,我看戏里唱的皇宫怕也就这样了吧。我迷迷瞪瞪,眼前头都是花的呢,就被领到了后头,等了半天,一个白发白须的老头笑呵呵地出来,我赶紧行礼,谁知道他半受着,说他只是个奴仆,让我担待一下,再等等主事的。” 程骄这时候回来了,丛音从他手上把那碟子醋接过来,放在了一盘螃蟹边上:“天爷呀,我从没见过这么气派的老头,谁知道还只是个仆人。我又等了一会儿,等来了一个白白胖胖穿金戴银的老爷,我赶紧又行礼,结果这人又不受,说主人家不在,自己只是个主事的,特出来接我的帖子。” “我赶紧把回帖给他,他接了又笑着跟我聊了几句,我听不大懂他说什么,回也回不好,就告辞要走,说怕再晚码头收案,来不及给爷买鱼下酒,谁知道他当场就吩咐人,叫人去望湖楼定了一桌席面送过来,外加一坛五十年陈的女儿红,捧得我晕晕乎乎地出了门。” 丛音一边说着一边将鱼虾海味一类的菜往商别云面前摆:“这火方肘子之类的爷不爱吃,给娇娇吧。爷你记不记得洄娘讹过咱一顿望湖楼?就这一顿席面,没个十金也下不来,而且他们也没提前下定,说去就去,去了就能拿回来。这么上赶着,爷,我看这回真的有戏,不行这次就要个狠的。” 商别云看着被挪走的晶莹透亮的蜜汁火方,心想我尝尝换个新鲜还不行吗,又有点不好意思说,咳了一声:“我倒是觉得这个无藏楼怎么有些自来熟啊?文人雅士来往,送书送画都好说,送席面是怎么一回事?跟走亲戚串门子一样,送起肘子来了?” 丛音闻言差点跳起来争辩:“什么文不文雅不雅的,我觉得挺好,怪亲切的,送席面还能吃进肚子里,送书送画你就堆在屋子里发霉了!再说你管他送什么呢,送就是好事,就是想巴结,咱想卖高价,就有戏!” 程骄趁丛音叉着腰急眼,看了商别云一眼,将蜜汁火方的盘子往商别云那边推了推。 商别云捂耳朵:“好好好,别吵,我就是顺嘴一说。知道了,无藏楼是吧,我重点关照就是了,不过还是老规矩,我只跟能说了算的主子打交道。若来的是那个白白胖胖的管事,我可还是不会理睬的。” “知道知道,我每家都说了。”丛音翻了个白眼坐下了,忍不住叼着筷子想,也不知道那家的主子到底是什么样的神仙。 商别云趁机夹了口蜜汁火方放到嘴里。密润香甜,唇颊留香,忍不住眯了眯眼。 程骄看了他一眼,埋头扒饭。 商别云从第二天早上起,便开始严阵以待。 他穿了金线海纹织锦的湛蓝大袖,衣袂飘飘,坐在屏风后面,一派仙人之姿。 屋子里点着沉香,重沁的味道熏着,商别云一板一眼坐在茶案后面,忍不住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 这些酸文人搞这种一来一回的拜帖,从来也不定准个时间上门,害得自己一大早起来在这里装神仙,困都困死。 程骄坐在屏风前的琴架边上,双手按住两膝,面无表情。 丛音难得扎了个坠髻,一脸疏淡地立在一旁,配上她那白得几近透明的皮色,倒也有几分矜贵高深。 她看了看懒洋洋的商别云,又看了看比起琴童更像持刀护卫的程骄,叹了口气:“算了娇娇,你去看门吧。” 程骄闻言站起身来,往门外走去,走到了大门旁边——还是那个表情,看起来更像持刀护卫了。 商别云一串哈欠没打完,眼泪缀在眼角:“算了丛音,一大早的,哪有什么人这个时间来啊。” 还没等丛音回话,门口便传来了“哆哆”的叩门声。商别云坐正了身子,与丛音对视了一眼。大门口程骄看过来,丛音对着他点了点头,程骄会意,拉开了大门。 门口是一驾四乘马车,椽木端方,马夫精练强干,眼睛直视前方不乱瞟乱看,马车软帘上浮着青鸟纹,车旁站着一个穿着秋香比甲的丫鬟,容貌端庄大气,伸开帘子向马车内说了声什么,过了片刻,马车里伸出一只手来搭在了丫鬟手上。 丛音眼神特别好,一眼就看到了那只手,心道,完了。立马提气高声道:“贵客止步。” 那双手停住了,马车夫与丫鬟一并望向丛音,丫鬟更是皱着眉头看向丛音。 丛音稳了稳声音:“贵客请回吧,恕不接待,万望担待。” 作者有话要说:赶上了赶上了。 我平时基本上不怎么用作话,今天主要是要感谢两个小天使。 一个是 知鱼嫣否 小天使。我今天才被科普营养液是怎么回事,一看自己的营养液吓了一跳,比我扑街收藏还多哈哈哈。查了查后台发现全是鱼鱼小天使送的。感谢厚爱,也不知道你还有没有在看,抱歉我今天才知道感谢。 另一位是 茶茶茶子 小天使,就算我扑街作死断更也每章都留评,说实话已经成为我的更新动力了哈哈哈哈。 感谢。无以为报,我何德何能,只有努力更新了,啾咪。 第26章 程骄不管别的,闻言便直接拉着门栓要关门。 一只手推在了门扉上,程骄望去,是那个壮硕的马夫,正一手打在门扉上,冷冷地盯着程骄。依程骄感受到的劲道来说,是有些功夫底子的。程骄在心中冷笑一声,准备发力。 那丫鬟附耳在马车旁听了半晌,此时突然出声,神色一整,声音不卑不亢,却隐隐有种骄纵之感:“我家主人递了拜帖,贵府上昨日也送来了回帖,依礼往来,并无不妥,此时贵府却将我主人拒之门外,不知道是什么待客的道理?” 商别云虽不知丛音为何将人挡在门外,却根本懒得管,只抱着膀子等着看戏。丛音剜了他一眼,边在心中痛骂老东西帮不上忙净找麻烦,边对着门外福了福身子:“贵人的车架是青鸟纹,莫不是卫大人的尊驾?” 那丫鬟将下巴一抬:“正是。” 丛音捂着嘴笑:“是了,拜帖上是都护府卫大人的落款。我虽没见过卫大人,可听闻卫大人身长七尺,武力遒劲,却不知道卫大人还养着好一手蔻丹的指甲。” “噗。”屏风后传出来商别云没憋住的笑声。 程骄往外看了一眼,眉毛皱得更紧了。 “你!”丫鬟强忍着气:“……这是卫大人的嫡亲妹妹,都护府的大小姐。” “啊呀。”丛音捂着嘴:“失敬失敬。只是昨日我去送回帖时,回的是卫大人。却不知道为何卫大人却遣了自己的亲妹子来?我们爷家中并无主母,因此特地说明了只见主家,不接女眷。卫小姐孤身前来,若进了我们院门,怕有什么不三不四的谣言传出去,对我们爷名声可不好,让我们爷以后还怎么聘正经人家的小姐了?恕确实不能招待,还是请卫大人本人来吧。” 一番话夹枪带棒,说得丫鬟脸上青红交加,噎着回不了话,正待回嘴反击,突听得一声—— “商大家。” 果然是养得极好的一双蔻丹手,掀开了帘子,将脸露了出来,也当得一句秋水芙蓉面。 车上的卫小姐眼中微微噙着泪,嫣嫣袅袅地望过来:“确是我借了哥哥的印鉴递的帖子,冒昧了。可我只是……一别多年,我只是仰慕大家绝艺,想亲自前来,求一件先生珍作,还望先生可以成全。” 程骄脚下立住了,肩上一沉,由肩带腕发力一震,那马车夫被震得倒退三步才站住,捂着肩膀惊异不定地看着程骄。程骄嗤笑一声,便要关门。 “等等!”商别云突然喊。程骄面上一愣,延了一息才慢慢松了手。 商别云坐着,折腰歪着头往外看了一眼。卫小姐见他的眼光递过来,忙递了个水光盈盈的眼神上来。 “切,可别瞎扯了。”说完将头回了过来,告状一样对着丛音:“我那年被逼着去那个什么破诗会,有个女的走在我前面丢了三回帕子你记不记得?第三回 我装没看见捡都没捡,就她!就这人!” 程骄离得近,看着卫小姐脸上的表情,可以称得上精彩。他十分好心地冲着卫小姐笑了一笑,未免她继续尴尬,将大门合死在了她面前。 只听得屋里面丛音还在念叨:“哎呀,你说她走了,她哥哥还来不来了?” 商别云喝了口茶,淡淡道:“可能性不大。即便是来,也是带着都护府兵一起来吧。” 程骄不声不响,给门又加了一条栓。 这一坐就坐到了晌午,都护卫大人倒是要脸面,没来,又有两波带着回帖上门的,一波是同行找来探风的斥候,三言两语间说漏了嘴,叫丛音喊着“面斥不雅”,拿着扫帚打了出去。 另一波更离谱,软轿来了七八顶,把大门前挤得满满当当,下来轿的是一群珠光宝气的中年妇人,各自熏着各自的香,程骄一开门先是叫她们的金钗头面宝石戒指晃了眼,又叫乱七八糟的香气堵得一口气没上来,第一个照面就落了下风。带头的夫人倒是拿着回帖,朝程骄亮了亮,就要直接冲进来,嘴上喊着要看看这地方到底是不是借着琴室的名义,做着什么下作的勾当,到底是藏了什么狐媚妖精,引得她家老爷茶不思饭不想,念叨了好些天,今天更是过分,想在家中账上支几万金出来,要不是自己盯得紧,只怕是这钱已经送过来了。 剩下的夫人也跟着帮腔,纷纷声援,声势十分浩大。 程骄傻了眼,实在对付不了她们,只好死死护住大门,袖子都被扯皱了,更有甚者,还不知道是谁趁乱在他脸上摸了两把。 丛音站出来也无济于事,在卫小姐面前的伶牙俐齿,放到这群高门妇人身上,连塞牙缝都不够,话都插不进去,憋得满脸通红。 商别云被逼得实在没办法,走出来转了两圈,表示自己是板上钉钉的男人,绝无龙阳之癖,就算是有,也绝对看不上你家那个六十多岁皱皱巴巴的老头子。 那夫人冷眼看了半天,见这府上只有这一个成年男子,并两个没长成的孩子,又瞟到了两眼正厅内的一应摆设装饰,在心中衡量了一下自家老爷的官职年俸,明白自家老爷高攀不上,放下心来,冷冰冰扔下一句叨扰,便带着一众姐妹扬长而去。 程骄拉着皱巴巴的袖子,关了门很久耳朵边上还是妇人们不依不饶的吵嚷声,整个人都是懵的。 丛音看着坐在茶座边上,以手扶额揉着自己眉心的商别云,张了好几次嘴,悻悻地赔着笑:“也不知道她家老爷还来不来了,呵……呵呵。” 商别云猛地抬起头来,简直是不可置信地看了她一眼,想说什么,又叹了口气,什么都没说,继续揉眉心,两眉之间都掐红了。 丛音小心翼翼地劝着哄着,生怕他一撂挑子说不干了:“爷宽宽心,哪次不是这样啊,就是今天赶巧了,这些奇怪的东西都赶到一起来了。爷放心,接下来的肯定都是真心实意买琴来的。对了,无藏楼!无藏楼还没来呢,况且还有两个京城的没来,千里迢迢的,总不会是来消遣的。” 商别云没理丛音,对着外面喊:“程骄!回来吧。” 程骄闻言,扣上门栓走回来。 丛音要急,商别云有气无力一指天:“祖宗,你看看天色,咱们劳心卖力,也要给口饱饭吃吧。” 丛音赶紧点头,小脸堆笑:“好好,爷看我,都忘了时辰了。那我这就去准备酒菜。爷吃了好好修养修养精神,等着接下来上门的客人。” 商别云摆摆手,示意丛音赶紧去。 丛音答应了一声,刚迈出去没几步,门口突然又响起了叩门声。 丛音蹭地停下了,回头眼巴巴地看着商别云。 程骄刚走到院子中间,回头看了看大门,也看了看商别云。 商别云一股邪火窜到天灵盖,压着嗓子:“哪来的泥腿子这么不知礼数的?赶着饭点上门做客?这难道不是来打秋风的?” 丛音两步蹿到商别云身旁,急得跳脚,恨不得捂他的嘴:“爷呀,祖宗呀,小声点,叫人家听见了!” 商别云甩着袖子撒气:“不管!装没听见!天王老子也得等着爷吃完饭!” 丛音两手合十哀哀央告:“咱挑出来的这几家哪家不是贵人啊,让人家在门外等着不理会,不是把人直接得罪惨了?爷忍忍吧,就再见这一个,啊,咱们速战速决,耽误不了多久,没准这一个就成了呢。我保证!这一个见完了,给爷做一顿狠的!”伸手三根手指头来贴在脸边上发誓。 商别云运了好几回气,冲着程骄一抬下巴。 程骄早就等着了,束手一点头,返回去开门。 门一开,程骄先是一愣。还没等着来人说话,就听见商别云的声音冷冷地砸过来:“哟,稀客。不过不好意思,我这人脾气怪,没有帖子的人上门一概不见的,您应该也听说过。要是有什么事,您先递了帖子过来排号吧。程骄,关门送客。” 程骄便要关门,来人将手抵在门上,程骄暗暗发力,却没有推动,不由得一愣。 来人被赶客,却也不恼,一手抵着门,声音却听不出吃力,笑得一派爽朗:“商大家上次不是说,若有了那小二的消息,让我来告诉一声吗。” 商别云带着拒人于千里的气势,看着门口一身官捕劲装的季澄风:“我记得我当日说的是,若哪日能碰上。看来季大人有些清闲啊,碰到我家门口来了。只是实在不巧,我跟季大人不一样,十分繁忙,没有拜帖约见,恕不能招待。季大人请便。程骄,等什么呢?” 程骄也冷着脸,气沉丹田,决心若他还不松手,就不再收着力气,管他好歹。 季澄风却不慌不忙,从衣襟里抽出一张薄薄的帖子来,一手捏着甩了甩,笑道:“不巧,我今日正好是带着回帖来的。” 又对着帖子吹了口气,看向脸色微变的商别云,眼神中锐光一闪:“无藏楼,商大家正等着呢,没错吧。” 姚轲从他背后探出头来,尴尬地朝着院子里的三人行了一礼。 第27章 商别云侧过身去,没受小仵作的礼,盯着季澄风手上那张样式熟悉的回帖,面色有些不虞:“无藏楼?” 季澄风这人,只要一笑起来,便十分不像个捕快。他将帖子捧在手上,向上一呈:“回帖是商大家自己的笔迹,大家若是不信,自来检阅便是了。” 商别云只是笑:“那倒不必,我想季大人不至于用这种不入流的花招来消遣我。” 季澄风展开了眉眼,将帖子收回怀里:“说来我与大家也是有缘。跟头回见面一样,这一次,我亦是为无藏楼的主家做护卫来的。” 丛音还愣头愣脑地没反应过来,商别云与程骄却同时望了姚轲一眼。 姚轲招架不住二人的视线,又往季澄风背后缩了一缩。 商别云别开眼:“护卫倒罢了,把仵作一起带过来……小姚师傅莫往心里去,只是寻常给人做护卫,也不会带着个仵作一起吧,这是咒我呢,还是咒你东家无藏楼呢?” 话说得硬,砸人,季澄风收了笑,微微眯起了眼睛。 姚轲从季澄风身后颤巍巍地举起一只手来,把头探出来,尴尬地笑了两声:“呵……呵,大家别上火,季大人没别的意思,他护我呢,护我。” 丛音把一盏茶放到了姚轲面前,拿了托盘起来退到商别云身旁,过程中眼睛就没离开过姚轲,一直直勾勾地黏在他身上,果不其然——踩了商别云的脚。 商别云却没跳脚。因为他跟丛音的表情差不多,眼睛也盯在姚轲脸上。 相比起来倒是程骄冷静些,季姚二人进门之后,他栓死了大门,从那刻起便一直以一步之遥缀在季澄风身后,不曾露出什么表情。 姚轲被盯得脸上几乎要穿洞,手足失措间,想端起茶来喝一口,没想到茶杯烫得燎手,又赶紧手忙脚乱地放下,两只手抓住耳垂缩成一团,活像个傻兔子。 “无藏楼少主?你?”丛音呆呆的,仿佛梦呓。 姚轲脸上露出“不好意思让你失望了”的表情来:“……嗯。” “就你?”商别云上下打量姚轲,一脸的“你可得了吧”。 姚轲松开手,苦着脸:“求大家别让旁的人知道。这事儿知道的人没几个,要是让我哥知道我告诉了旁人,非抽了我的筋不成。” 商别云抓住破绽,一拍桌子站了起来:“你不是少主嘛!你上头还有哥管着!你根本不是主事的!” 姚轲眨眼:“我哥是楼主啊,又没娶妻生子,我就先当着少主了。主事的就我们两兄弟,我们俩谁说了都算。” “……”商别云又悻悻坐下了,“切,鳞……毛都没长齐呢,还说了算。” 季澄风与程骄同时看了商别云一眼。程骄眼中本来带着笑意,注意到季澄风也因为这句话看向商别云,心中一凛,踏前了一步:“姚……少主?” 姚轲把手摇得蒲扇一般:“别别别,叫小姚就行。” “小姚……师傅,”程骄抿了抿唇,故意做出犹豫沉吟的样子,待感受到季澄风的视线转移到自己这里,便开口道:“我虽对无藏楼不太了解,可也不是没听说过它的名头,尤其是近十年来,销金翻浪风头无两,可当得一句富可敌国。若您真是无藏楼的少主人……” “你跑去清水衙门当个仵作学徒?你有毛病啊?”丛音等不及程骄衡量措辞,直接把话接完了。 姚轲飞快地瞟了一眼季澄风,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我自己喜欢嘛……” 商别云没有错过他那一眼,在姚轲跟季澄风之间来回看了好几眼,露出了然的表情来。 姚轲完全没有注意到商别云的心理活动,接着说:“我觉得□□真的特别美,特别让人有细细探究的欲望。” 这下连程骄都没绷住,看了一眼身旁修长挺拔的季澄风,耳朵红了。忍不住瞟了一眼商别云,见他正趴在丛音耳朵边上说着什么,一脸坏笑。丛音听完瞪大了眼睛,俩眼在季澄风跟姚轲之间扫来扫去。 那边厢姚轲还无知无觉:“而且我就是喜欢亲自上手,去触摸,去感受……” 季澄风实在忍不下去了,咳了一声打断了姚轲:“咳,总而言之,我们小姚师傅,就是喜欢研究尸体。” “啊?”没头没脑各怀心思的主仆三人不同程度地一愣。 姚轲脸微微红着,像刚刚对心上人倾吐完心意的大姑娘:“也不能说是喜欢尸体啦,只不过想要了解人的身体,也只能从尸体下手。” 丛音还没缓过来,喃喃自语:“娘啊,比喜欢男人还厉害。” 姚轲没听清:“啊?” 商别云胳膊一伸拦在了丛音前面:“她是问你为什么喜欢尸体,你是不是有毛病。” “啊呀不是喜欢尸体。”姚轲急着解释:“你们没有好奇过吗?血在身体里是怎么流的?心是怎么跳的?练功之人的经脉在身体里长什么样子?脏器在腹中是怎么排列的?” 商别云叫他说得一愣:“别说,我还真没注意过。” “是吧是吧。”姚轲说到这些,也不再畏缩了,眼睛中闪着光:“我从小就对这些很好奇。如今如愿当了仵作,总算能痛痛快快研究了。” 丛音说话永远直接戳人肺管子,又稳又准又狠:“这么喜欢,那你那天在酒馆那吐什么?” 姚轲捂着心口:“出师第一趟杀人案,现实过分高于理论了……” 程骄在脑海中重新梳理他说过的话:“可照你所说,你毕竟是无藏楼少主,你的哥哥就这么放心放你出来,没有反对?” “没有。”姚轲呲牙:“家中生意都有我哥,用不上我,我哥说与其在家招猫逗狗,不如出来历练历练,我要出来,他还挺高兴呢。” 说着又冲季澄风笑了笑:“而且我哥认识季大人,特地把我放到他的手下,这样季大人也能照顾我一二。” 季澄风倚在墙边朝姚轲飞了一指,目光又转向了商别云:“如他所说,这件事此前只有他哥跟我两个人知道,还请商大家帮忙留神,代为保密。” 商别云正揪着发带一圈圈绕在手指上,嘴里嘟囔着:“有毛病,有钱不享福偏爱找罪受,叫钱泡傻了吧。”突然被点到,正气不顺呢,下巴一抬:“说了半天没说到点子上,扯了半天,乱七八糟,装神弄鬼。你说你是无藏楼少主我就信啊?我还是皇太子呢你信不信?说了这么多遍让我保密,既然是个秘密,干吗上赶着过来告诉我?别说是为了图我把琴吧?是不是心虚怕被拆穿啊?我偏明天亲自去无藏楼走一趟,问问他们到底有没有这么个少主。” 姚轲噌地站起来了,急得跺脚:“可别可别,商大家不信就算了,要是找上门去,让我哥知道我把身份告诉了别人,我……我……”又拿眼睛可怜巴巴地去望季澄风:“季大人……” “咳,”季澄风笑着,用眼神安抚着姚轲:“小姚别急,准备的东西呢?” “噢,噢噢。”姚轲这才想起来,从怀里掏出沓东西来,三个人中权衡了片刻,将东西递给了丛音:“我也没别的能证明的,你先看看这个。” 丛音看了商别云一眼,得到默许之后,展开了手中的东西。 片刻之后,一张完全褪尽了血色的脸颤颤巍巍地从那沓东西后面露了出来,近乎灰白色的嘴唇颤抖着,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 商别云看着丛音的脸色心中一惊,厉声问道:“怎么!”手摸向了怀中的匕首。 丛音哆嗦着手,将那沓东西转了过来,将正面对着商别云,喉咙里带着哭腔:“通泰票号,现戳,三……三十万金。” 商别云愣住,片刻后悄声问道:“真的?” 丛音哆嗦着点头:“认错什么也认不错银票。这就是通泰票号专用的印泥的味道,错……错不了。” 商别云背对着姚轲坐着,姚轲看不见他的表情,心中有些忐忑,又看了季澄风一眼。季澄风抱臂站着,回给他一个含着笑意的老神在在的眼神。 商别云却突然站了起来,什么话都没说,走到了屏风后面,坐下了。 姚轲也不敢问,忐忑坐着,搓着手等。 一回头,丛音不知道什么时候闪到了他身旁,换了个人一样,神色一改,微笑着将一盏茶献到了他面前:“公子请用。”翩然一笑,神色幽淡,仿若天女,姚轲低头一看,白玉浮箜篌纹冰白杯,荡着翡翠一般的明前龙井茶汤,温度刚好,不凉不烫。也不知她什么时候去换的茶,变戏法一样。 姚轲还呆着,只听到商别云的声音从屏风后穿出来,平和清冽,让人如沐春风:“琴之一艺,在乎心,在乎情,寄于明月,寄于清风。我不过拾得片艺只羽,承得无藏楼少主错爱,斗胆献艺,有幸为贵人空山流水之音做掮,可使我卑劣之工,蒙贵人神艺之辉。幸事,幸事。” 姚轲愣了半天,不知道他在跟谁说话。 季澄风抱着膀子翻译:“他说愿意给你做琴。” 姚轲这才明白过来,笑了:“那太好了。” 程骄还愣在原地,季澄风回头拍了拍他的肩膀:“看得出来,你刚来不久吧,配合打得没那个小丫头好啊。” 第28章 程骄将他的手甩了下去,面无表情地往外走。 “程骄,”商别云叫他,“还有几家没来的?两家还是三家?你去跑一趟,告诉他们不用来了。” 程骄声音硬邦邦的:“先生,我刚、来、不、久,对青州不熟,不认识路。” 丛音脸上还挂着温柔的笑,闻言对着商别云福了一福:“爷,回帖是我去送的,人家都不认识程骄,这次还是由我去吧。” “也好。”商别云稳重儒雅的声音传出来:“……你多加小心。” “多谢爷关心。”丛音又朝姚轲递了一笑,福了福身子走出去了,心中知道商别云叫她小心什么——小心别被打。 还有京城的两家,估计已经在路上了,也不知道传信鸽能不能给在路上的人送信,要是不能……算了,这一笔赚了这么多钱,大不了舍了宅子跑路。丛音在脑海中盘算着,头顶放着幸福的花火。 季澄风仍倚着门,看着程骄跟丛音两个小孩笑。商别云怎么看他怎么不顺眼,清了清嗓子,温声对姚轲说道:“姚公子,我有些规矩,提前已有过说明,你应该知道。我与你琴说的时候,是不许有闲杂人等在场的。” 季澄风手搭在刀柄上,闻言挑了挑眉,饶有兴致。 商别云见他不动弹,冷了声音:“季大人既是护卫,便将门关上,到门口护卫去吧。” 姚轲站了起来,结结巴巴:“啊,这个,本来就是季大人……季大人要是不在这里……” “不好意思,这是我的规矩。”商别云隐居高人的调调拿捏地十分好。 季澄风仍不说话,两边静默地对峙着。姚轲回头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屏风,揪着自己的衣角,踌躇了好半天:“我,我之前不知道商大家的规矩,既然这样,那不然这次就算了……” “既然姚公子真心爱琴,那我便为公子破例一回。”商别云的声音稳重儒雅,十分地稳。 季澄风笑着耸了耸肩,早就料到的样子,向前走了几步,在姚轲身旁坐下了。 程骄低下头,嘴角一动。 此时此刻应该觉得丢脸,或者怀疑思索一下季澄风与姚轲二人的动机。可不知为什么既不觉得丢脸,也没得上怀疑思索,心中只是觉得先生其人,果然十分有趣。 商别云全然不受影响,权当季澄风不存在,温声问起姚轲:“姚公子什么琴派?” 姚轲:“……” “可有惯用的良材?杉木?桐木?或者梓木?” “……” “……形制可有偏好?如今清流中盛行蕉叶,而我,仲尼伏羲一类都擅。” “……” “……那,平时可有喜欢的琴师?或者喜欢的琴曲?将曲目告诉我,我也可以推断一下适合公子的琴。” “……” “姚公子,”商别云的声音冷冰冰地从屏风后传出来,“不懂琴吧。” “呵,呵呵,”姚轲干笑了两声:“入门,入门。” 商别云一口血憋在心口:“那您入门的门槛够高的,三十万。” 姚轲满不在乎:“嗳,我不行就拿回去放在楼里,让我哥再卖出去就好了。无藏楼本来就是通宝楼,再说了,您的琴也不愁卖。” 商别云替他哥叹气:好么,花十倍市价买回去,还不愁卖。我要是你哥,赶紧生孩子立继承人。有这么个傻弟弟,金山也得坐着空。 只好说:“那我便按你的气度,自行为你选最合适的了。不过你放心,用料工艺,我绝对倾尽心血。” 姚轲拱手:“如此甚好,我相信商大家的眼光。” 两厢便无话了。 商别云愁。 本来这房间里里外外的装饰、这吊顶纱帘、这沉香,乃至这屏风,都是为琴说准备的。当代琴艺为上艺,爱琴之人求琴,需要与斫琴师清谈辩论,讨论喜好调性、对琴的理解,相信琴的灵魂可以在琴说中统一成型,完成灌注。 商别云近百年来几十次琴说挣扎下来,练了一套好贯口,理论情感都是上上佳的。因而他的琴说,本来就十分有名,甚至是如此高昂的斫琴费用的一部分。这些年来的琴说,那次也没低于过三个时辰。把一个六旬老头说到晕倒抬出去的时候都有。 可今天对着小姚爷,三言两语,说完了。商别云正襟危坐在屏风后面,怎么想怎么觉得自己这样有点傻。 早知道就这两句就完事,至于坐到屏风后面来装神弄鬼? 姚轲也愁。 他季大人前几天听说了商别云要开府斫琴的事,便让自己帮一个忙。举手之劳,帮也就帮了。他拿家里的印鉴写了个帖子递了过来,果真便收到回帖,季大人办完了当天的公案便拉着自己过来了,只是却不说要来这里做什么。来了之后先被一通审,他也不多说话,就知道抱着膀子看热闹。 看热闹也无所谓,三十万金也无所谓,关键是好歹提前交代一句跟琴有关系啊,至少还能提前补补课,现在让人家商大家问一句死一句,不是更显得别有目的了?虽然自己也不知道季大人到底别有什么目的就是了。 程骄跟季澄风两个人不知道愁不愁。头一个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后一个在姚轲旁边大马金刀地坐着,两个人都像是完全感受不到空气中的尴尬与沉默的样子。 季澄风眼神在屋子里四处逡巡了一番,突然看到了什么,指着问:“画真好。商大家还藏画吗?” 商别云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是一幅春山云海百鸟图,洄娘的。 他不愿多说,只是淡淡回了句:“不懂,看到好看的买回来摆着而已。” 季澄风站了起来,踱步过去,在画上贴近了瞅了几眼,背着手:“啧,我也不懂画,可看的出来画得好,笔力苍劲,是个有功底的。” 又隔空点了点画上的印鉴:“四海居士……我看那边挂着的那两幅,也是这位四海居士的。商大家很喜欢这一位?” 商别云手指在桌上弹动了一下,隔着屏风,谁也看不见:“一块儿看见,就一块儿买了,打包,便宜。” 季澄风笑了一笑:“那还真是划算,这一位我有印象,最近好像名头不小?无藏楼也收了不少他的墨宝吧,你有印象吗小姚?” 姚轲不明所以,挠着头:“啊,收藏品这事儿都是胡掌柜他们管,我还真没留心过……” “哈哈哈哈,”季澄风仿佛只是随便闲聊,踱步走了回来,“你家生意的事,我看你都没留过心吧。” 程骄状若无意地走到了商别云旁边,隔开了他与季澄风:“倒是季大人,似乎比小姚公子更加了解无藏楼的生意啊,无藏楼生意千头万绪,季大人却连收了什么画都知道。” 季澄风爽朗一笑:“哈哈,不怕您见笑,我虽是个舞刀弄枪的粗人,可就是十分仰慕各位大家。再加上记性比寻常人好一些,那天看到无藏楼收进来的书画,自然就记下了。” 片刻后商别云的声音传过来:“季大人既然喜欢,那便送大人一幅,大人带走吧。程骄。” 程骄闻言,径直走到那幅春山云海百鸟图前,摘了下来,将画轴小心卷了起来,走回到季澄风面前,递给了他。 季澄风看了那画一眼,却不接,只是笑着朝屏风内说道:“送这么重的礼,看来商大家要赶客了。” “小姚公子,关于你的琴,我与你已经说定了。工期三个月,三个月后的今天,你来取琴便是了。”商别云先朝姚轲说,然后才接季澄风的腔:“好画要送给懂得赏的人,季大人喜欢,我自然愿意割爱。礼不重,只因季大人看重这幅画,才觉得重。怎么说得上赶客呢?季大人除了护卫小姚公子,可还有什么别的事?” 季澄风沉默看了屏风半晌。屏风后面的人影端坐如松,十分安定。 “那小二,商大家还提了一嘴,却没有问什么内情,大家不好奇吗?”季澄风摩挲着刀柄处缠着的粗布,突然开口问道。 姚轲正待站起身来告辞,闻言一惊,想回头看一眼季澄风,却生生忍住了。 程骄没有错过这一丝神态,将脚尖错开,身子微微转向了季澄风的方向。 “哦,那小二。”商别云也站了起来,“既然不聊琴了,那我也不必坐在这屏风后面装相了。” 他一边走出来,一边揉着自己的腰:“本来想问一句来着,可还是上门求琴的贵人重要,你一提无藏楼,我便忘了这事了。季大人既然这么问,难道是抓到凶手了?” 季澄风比商别云的身量还要高一些,商别云嘴上念着腰疼,微微弯着身子,因而可以居高临下地看着商别云的眼睛:“难。这案子无头无尾,没什么头绪,到今天也没什么线索。” 商别云像是很意外,微微一愣,站直了身子:“既如此,那便怪了。还没有破获的案子,季大人作为官衙负责的捕快,可以将案情说与我这不相干的人吗?” 季澄风像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若是不相干的人,商大家到案发现场去,是做什么呢?” 第29章 不要动。 不要动,不要回头看先生,要看这个捕快,要露出不过分的惊讶,跟一丝不解的表情来。 程骄握住手中的画轴,拇指一根根点数自己的手指。 商别云那带着惊讶跟一丝不解的声音果然从身后传了过来:“案发现场?我们那天不是凑巧路过吗?” “难不成所有在那天路过了那酒馆的人,都是这案子的相关人士?那季大人的要排查的人可就太多了,怪不得到现在都没什么头绪。” 季澄风看着眼前这主仆二人。大的小的,两个人脸上的表情,都可以说得上是恰到好处。 季澄风向前迈了一步,瞥了自家小姚师傅一眼,见他细细密密的汗珠缀了一脑门,正架着两只手哆嗦着,看都不敢看自己,不由低头叹着气笑了两声,伸手将画轴从程骄手中抽了出来。 程骄一时没反应过来,手上的劲大了些,季澄风拽得他身子往前一倾,抬眼看了他一眼,他这才松劲儿,任由季澄风拿走了那幅画。 商别云走上前来,摸了摸程骄的头:“没事,别舍不得。你要是喜欢,咱再去买。季大人俸禄有限,十个月八个月的也攒不出来这么一幅。这回咱就割爱吧,权当跟季大人交个朋友。” 明明知道商别云是为了在嘴上刻薄季澄风故意这么说,可程骄还是有些别扭。商别云摸着他的头的动作,让他觉得自己在商别云面前像是一个需要被哄着的孩子,于是他一歪头躲开了商别云的手,微微红着脸:“我没有舍不得。” 商别云愣了一下,将手收了回来。 那边姚轲听了商别云的话,赶紧摆着手分辩:“季大人不会贪图这一幅画的,季大人不是这种人。”又踮脚凑到季澄风耳朵边上,用以为其他人都听不到的音量,“季捕,你要是喜欢,回头我把这人的画全包下来。咱,咱不要他们的。” 季澄风失笑,捶了姚轲肩头一拳:“哈哈,人家商大家白送的,不要做什么?” 他将画轴拿在手里,上下抛了抛,十分满意的样子,笑着对商别云道:“只不过商大家有一点说的不对。其实以我的俸禄,十年八年都买不了这么一幅画。” 商别云好似十分为他不平的样子:“好歹也是个风里雨里,冒着死的行当,给的也太少了点吧?” 季澄风环顾屋子里的其他三人,姚轲自不必说,商别云也是个随随便便一把琴便最少有个几万金的主儿,就连程骄都露出一副闻所未闻的表情来,看他的眼神隐隐带着同情。 季澄风今天一天比前半年加起来叹的气都多:“跟渔民庄户比起来,已经很多了。起码是吃皇粮的,旱涝保收,况且我的俸禄在衙门里已经是第三高的了。” 商别云倒吸一口凉气,问姚轲:“天,照这么算,以你的位置,不会要倒给衙门钱吧。” 姚轲一脸懵然:“我前头是学徒,不发饷的。来衙门还不到一个月,还没发过饷。季捕,我交钱吗?交给你?” 季澄风哭笑不得:“不必不必,也没你想的那么低。我说十年八年买不了这么一幅画,是我这俸禄,总要攒着买个宅子,娶个老婆吧。这一幅画就能顶宅子一间房了,我可舍不得。” 商别云半晌无言,突得伸出手指,戳了戳程骄的背:“你快别紧着练武了,先学艺吧。书画琴棋,什么都行。” 季澄风有些尴尬地摸了摸脸,话锋突然一转:“不过我现在倒是很知足,靠自己的本事能挣上口饱饭,比我小的时候,不知道要强上多少。我爹是个船夫,一年有半年飘在海上,我娘领着我跟妹妹,在码头支了个鱼摊过活,三天里头,倒有两天是吃不饱的。” 商别云不知他为何突然开始剖白心迹,讲起小时候的事来,但是为了礼节,还是注目着他静静听着。 季澄风横着抚了一下手上的画轴:“我很小就开始在鱼摊上帮忙了。因为实在太穷,连秤砣都不舍得买,我跟娘都是用手估摸着给客人称斤两。一开始怕给客人少了被找上门来,总是往多了给,应该赔了不少。可时间久了,准头就上来了。有客人信不过,拿去别的摊子上称,都是一两不差的,因而我们母子在码头上,还有些小小的名声。” 画在手中转了两圈,他举给商别云看:“一斤三两,大家这幅画,比寻常同样画幅的重了不少,裱画用的是实心的楠木吧。好工艺,感谢大家割爱,就此谢过了。”说罢握着画拱手躬身。 商别云看了他的头顶一会儿,缓缓躬身,回了一礼:“季大人客气。” 季澄风起身,拉住还呆呆站着的姚轲:“今日多有叨扰,便先告辞了,大家停步勿送。” 商别云脚动都没动:“好说。三月之后,自来取琴便是。” 季澄风毫不拖泥带水,转身向大门走去。姚轲抬头看了眼他,犹豫了半晌,还是决定先闭嘴,低头走路。 商别云立在屏风前,看着二人的背影,右手两指在袖子中,轻轻摩挲了两下。 他转头看程骄,正巧与程骄对视。两个人眼神中,全是一片了然的凌锐。 酒坛。 在那个关了门窗,黑暗一片的酒馆里,他们藏在洄娘的空海之中,像梦境游走在现实中间一样,一掠而过,没有惊扰到那个现实中的一分一毫。 唯有那坛酒。 洄娘为了压惊,随手抓起喝了一口的,那坛酒。 季澄风随手一掂的那幅画,商别云当然没有称过。一斤三两这个重量,到底是季澄风随口编的,还是确有其事,商别云无法判别。 可是不管是随口编的,还是确有其事,都说明季澄风想让商别云知道一件事。 知道他手下若有神,知道他对重量十分敏感清楚,知道他,有这样的本事。 季澄风走到了大门边。丛音离开之后没有人再去栓门,因此门上没有门栓,只是两扇门扉合缝掩着。 季澄风的手搭在了门扉上。 商别云突然高声一喝:“季大人!” 季澄风的手停住,而后回过身来,望着商别云。 商别云与他一条直线上两两相望,脸上的表情看不出什么所以然来:“季大人,还有一事,我忘了说,还请先留步。” 季澄风一挑眉:“如此,商大家说便是了。” 商别云皱眉,语气淡淡:“我要说的这件事,还是坐下来详谈比较好。” 季澄风将手扶在刀柄上,爽朗一笑:“我从衙门偷跑出来有一会儿了,再耽搁下去,怕是要被上头问了。不若改天,我带小姚再次登门拜访吧。”说罢便回身,回身之前,眼角余光看到商别云身前站着的程骄,突然变了脸色。 季澄风左手按在门上,将门推开一条缝。 右手推刀,一声刀锋惊鸣,刀锋显露,左手拔刀出鞘,手腕翻花,回身一式平沙破,右手将姚轲拉倒了身后。 刀锋去势一滞。季澄风低头,程骄比他稍矮一些,头抵在他胸膛处,两手剪状架住他左手大臂,封住了他身体动作。季澄风调转刀锋,将刀柄对准程骄背心,死死砸了下去。程骄闷哼一声,嘴角溢出一丝血迹,却纹丝不动。 一色湛蓝衣角从二人身侧鬼魅般掠过,掠向季澄风身后。季澄风目眦欲裂,左手甩不脱程骄,便将右手拽着的姚轲使力一推,拧转身躯,刀抛递到右手,向身后奋力一斩。 可却晚了一步。商别云向他身后冲去,只有一条蓝色的袖摆被刀锋隔断,缓缓飘落在地上。 季澄风动了杀机。他反身挥刀,程骄松开他的手臂,向后跳开,两臂交叠架在身前,受了季澄风一刀,血花飞溅,重重跌了出去。 季澄风一甩刀上血滴,俯身向后抢去。可商别云已经提了人,与他错身,矮身躲过了他一刀,并不恋战,提着手中的人,身法诡谲,迅速闪到了程骄身侧。 两人都回过身来,季澄风架着刀,商别云提着人,二人如虎豹一般,弓着身子,眼神相接,死死对峙。 程骄躺在商别云脚边,缓缓坐起身来。 商别云眼睛并未转动,口中问道:“没事吧。” 程骄两臂各有一道长长刀口,鲜血簌簌而下。刀锋快而利,万幸躲得快,因而虽看上去惨烈,可伤得不很深。 “没事。”程骄咬着牙,站了起来,弓身立在商别云身侧。 季澄风趁商别云与程骄说话,微微转动眼球,看着商别云左手上提着的人。 那人已经全然失去了意识,被商别云提在手中,头垂下来,像弯折的植物一样,不知是死是活。 电光火石之间一切骤然发生,此时静下来,一股浓郁的血腥味,萦绕在季澄风鼻尖。 血流。 那人被商别云提着,脚拖在地上,从脚尖漫出来的血流,源源不断,像一条有生命的长蛇,蜿蜒着下来,游动着,匍匐在商别云与季澄风之间。 作者有话要说:我肥来惹。 果不其然,又没等到榜。 这段时间心态一直在崩-平静-崩-平静之间来回切换。 我看着自己数据,跟小天使的夸奖, 对文的心情也在我写的是坨屎-我写的还行-屎-还行之间来回切换。 疯球了 所以我只能…… 我会弃文嘛!我绝对不会的! 这篇文就是我的亲崽崽,而且还有收获了好几个喜欢我崽崽的小天使!好几个! 虽然数据是真的很烂,但是既然这样,我决定再也不管榜了!也不看数据了! 我以后再崩心态你们就捶我! 我一定会好好完成这个故事的! 冲! 第30章 季澄风右手持刀,横刀架在左臂,刀锋向外,眼光与刀锋齐平,衬着刀光明灭。 上一个瞬间,他还通身喷薄着浓烈的杀机,此时脸上却只剩平静。 “死了?”他轻声问道。 “应该……没有……”姚轲抓着季澄风的腰带,从他背后颤颤巍巍地探出头来,哆嗦着:“这个出血量看着吓人,可却是滴流,出血的位置在……下肢,没有动到主脉,一时半会儿之间,应当不会死。” 商别云一手提着一个身量同自己差不多高的成年男子,面上却看不出丝毫吃力:“一时半会儿不会死,也就是说,拖得久了,就一定会死。” 他把那疏离客气的面具丢到一旁,语气里拖着无赖的长音:“我说季大人,是不是救人要紧?不如您先……收收刀?怪吓人的。” 季澄风缓缓站直了身体,挽了一个刀花,刀锋上的血迹甩出一弯,将刀收回了刀鞘。 商别云斜睨了程骄一眼,程骄不情不愿地直起了身子,可仍蹙眉盯住季澄风的一举一动。 刚才一瞬的峥嵘仿佛只是镜花水月,季澄风脸上又挂上了明朗干净的笑:“救人要紧。先将人送到医馆吧。不过要劳烦商大家跟程小少爷一同陪我前去了。” “快别笑了,你又不爱笑,装得这幅样子,笑得我看着都累。既然已经这样了,我也懒得跟你打擂台绕弯子。就这么跟你说吧,不去医馆,就在这治,我能治。”商别云脸上明晃晃写着不耐烦。 季澄风闻言一愣,转瞬笑得更开了:“我做捕头也有年头了,商大家这样的,还是第一次见,有趣,实在有趣。” 商别云:“怎么?没见我我这么侠肝义胆乐于助人的?” 季澄风这下痛痛快快笑出声来:“商大家,你这府上莫名其妙来了个浑身是血生死不知的客人,我推门之际,他应该正巧就在门口。你们不但丝毫不惊慌诧异,反倒像是早有预料一般,拼着受伤,也要抢在我前面,将人抢到你那边。种种异样,若你是我,会放过面前之人吗?” 商别云不置可否,扭头看了程骄一眼。 程骄两只手臂与背心都一跳一跳地疼着,额头冒了一层细汗,唇色有些发白,却牢牢盯住季澄风,勉力支撑着,没有留意到商别云的眼神。 商别云转过头来,牵动嘴角笑了一下:“不会。” 季澄风抱臂挑眉,商别云微笑不退,空气中的杀机,重又一层一层织上来。 “血,流得慢了……”姚轲嘴唇跟程骄差不多白,不同的是,他是吓得,“不是好征兆,他身体里的血怕是快……快流干了。” 季澄风眼神扫过地上的血,再抬头看商别云,商别云像是手中提着的只是一件没有生命的摆设一样,一脸的无谓。 片刻,季澄风烦躁地松开臂膀,提着刀一脸冰冷:“等此事毕,你二人衙门这一趟,总是免不了的。商大家,莫动什么歪心思。” 商别云嗤笑一声,不予置评,另一只手拉住程骄,转身朝后院走去。 季澄风抱着刀不远不近地跟着,刚走两步,前面的商别云突然刹住步子,侧头冷冷说道:“止步。” 季澄风反笑:“商大家难道以为我会放任你离开我眼皮子底下?” 商别云背对季澄风:“我给人治伤,绝不许有不相干的人在一旁。若你不放心,可跟着我到房间门口,守住门就是了。” “商大家神秘莫测,我可不敢托大。那房间中若有个密室密道之类的,凭商大家的本事,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到时候我一开门,房中只余一具尸体,商大家跟程小少爷不翼而飞,我丢不起那人。” 季澄风将话砸下来,“我不会一再退让,要么让我看着给他治疗,要么就让他流血而死吧。只不过若是后一条,商大家妨碍推延的一条罪名,起码是跑不了的。”一边说着,一边看着那人身下越来越缓的血流,握住刀的手不由得紧了一紧。 商别云没有说话。他背对着季澄风,紧紧蹙着眉峰。程骄抬头朝他看去,只看到下颏到脖颈一条线紧紧地绷着,喉结上下滑动了一下。搭在自己肩上的一只手,手指下意识地摩挲了两下。 程骄在心中反复衡量着此时的局面,打定主意,一只手悄悄垂下来,手指探向袖口。蓄势之间,正待动作,被一道声音打断。 “送完了,哎呦那清霜阁的夫人,出来将我好一通骂呢,你们……哎?这是哪儿来的血?”丛音蹦着从门外走进来,才看到地上的血迹,惊愕问道。 商别云脖颈后面汗毛倒竖,将程骄拉到身后,扭身过来,喉咙中隐隐发出低吼。 可已经不及。季澄风离丛音近得太多,不等丛音话音落完,便长臂一展,将丛音直接拽到了自己怀里。 他一只手将丛音的头死死按在自己胸膛上,丛音还不明所以,挣动了两下,却完全抵不过他的力气。 季澄风笑着露出一颗犬齿:“刚说完不会再退步,这便打脸了。我再退一步,大家自去给他治伤吧,丛音姑娘就由我帮大家看着,好叫大家放心,我就守在门口,大家治完伤从门口出来,我一定将丛音姑娘完好无损还给大家。” 商别云深深地、深深地看了季澄风一眼,没有理会他,对着他怀中的丛音说:“别挣了,省点力气。我真是……你闻不见地上的血味吗?一头撞进来。” 丛音闻言果然不再挣动,安静下来。 商别云重新拉住似乎吓呆了的程骄,头也不回地朝一个房间走去:“丛音你老实呆着,别动什么歪主意,我马上回来。” 季澄风紧紧跟在身后,直到门在他面前重重地合上。 季澄风松开了丛音,小姑娘马上跳开,对着他呲牙。季澄风笑了笑,看向那扇关住的门扉,眸光沉沉。 进了门,商别云松开了程骄,走上前去,将房中摆放的一个桌案抬到了房屋正中。 程骄适应了一下光线,发现这里是商别云没让他进来过的琴室,却不是一般的琴室。 房间四周的架子上摆放着各种不同的木料,一边案子上垂着粗细不一几百条琴弦一样的东西,左侧墙上悬着一个架子,挂满了大大小小、型号不一的琴刀、琴凿,地上散落着些许木屑,比起琴室,更像木工的屋子些。 只匆匆扫了一眼,商别云已经将那人抬上了桌案。 程骄回过神来,赶紧上前帮忙,与商别云一起,将那人翻过身来,脸部朝下,头半悬空垂在桌案边上。 商别云看了他一眼,绕了桌案半圈,走到程骄面前,从腰侧掏出匕首,叼在嘴里,却一点也没影响吐字:“脱。” 程骄愣住,失了反应。 商别云十分没耐性,口中啧了一声,似乎是不愿与程骄多费口舌,板着程骄的肩膀,将他的身子转了过来,布料被割裂的声音响起,商别云已经用匕首划破了程骄背上的外衣与中衣,手指按在那一大片令人触目惊心的青紫上:“疼不疼?” “不……不疼。”可能也疼,但程骄此时已经分不清楚了。 商别云皱着眉,微凉的手指挪了一个位置,微微加重了力道:“这样呢?” “也……也不疼。” 商别云又按着程骄的肩膀,将他转了过来:“没伤到骨头。那杂碎下的力气不小,你倒挺结实。”一边说着,手上没停,从桌案下面的暗格中摸出一个药瓶,拉着程骄的胳膊,低头上药。 他低头抓着自己的手上药的时候离得很近,在程骄的角度,能看到一层睫毛,还有睫毛下面高挺光滑的一截鼻骨。 程骄忽然不知道眼睛该看哪里,转了半天,才看到桌案上不知死活的那人:“我,不要紧……是不是应该,先看看他?” 上完药,程骄手臂上伤口的血总算止住了。商别云拉起程骄的手臂,吹了一吹,将余下的药粉吹走:“他不急。” “那小仵作又不知道咱的情况,看到血流变慢,只以为是他的血要流光了。”商别云转身,回到桌案边上,用匕首慢慢割开了那人的衣袍下摆:“其实是他的伤正慢慢长好呢。” 程骄握住手臂站了一会儿,走上前去。那人腰部以下的衣服已被商别云尽数除去,脊梁骨最下面一节下方的位置,有一个碗口大的创口,切面平整,露着一小节白色的骨茬,看上去十分可怖,可确实如同商别云所说,那伤口已经不再大股流血了,只是往外渗着一些。 商别云从暗格中取出一方丝帕,包在手指上,慢慢展看那伤口:“你现在也能闻出血液的区别了?” “是。不过没有先生快。先生是出声叫住季澄风时便闻到了血味,而我是听到先生出声,反应过来有什么不对,凝神之下,才在季澄风将门缝推开的那一瞬间,闻到了鲛人血的味道。” 商别云微微点头:“天不下雨,味道不浓烈。你这种程度,已经算不错了,看来你至少嗅觉继承了一些。” 他将手上的丝帕递给程骄:“看看,能看出什么来吗?” 程骄接了丝帕,上前两步,细细看那伤口。创面是被利器切割,十分平整,只不过,被削了一块皮下来,会流这么多血的吗? 程骄躬下身子,眼神细细逡巡。这个位置……鲛人…… 他嘴唇颤抖着,缓缓回头,看着商别云。 “难道是……尾?”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知鱼嫣否”“茶茶茶子”“渡春迴”三位小可爱的灌溉! 都是我的大宝贝! 爱你们~ 第31章 商别云折身走到挂着琴刀的架子边上,将不同尺寸的琴刀一一拿下来,举到与眼睛平齐,对光检视刀锋:“正是。” “怪不得……流了这么多血。” “那不然呢?如断一臂。”商别云放下一把刀,又拿起来一把,用指腹擦了擦:“也不对,说不定比断臂还疼。” 程骄的眼神跟在商别云的背影上,隐忍半晌,还是没有问出口,只是说:“……伤得太重,所以即使以鲛人的自愈能力,他还是失血昏迷了。” 商别云在一排琴刀里挑到了最满意的一把,长约手掌,形如铁片,拿在手里转着,回到了桌案边上:“啊,那倒没有,他那时候醒着呢,正抬着手想敲门,我过去的时候把他捏晕的。” 程骄:“……” “怎么了?不然谁知道他一张嘴说出什么来?再说晕了也好,晕了省得待会儿受罪。” 程骄看着商别云指尖翻飞的刀刃,又看了眼桌案上人事不知的陌生鲛人:“我们……就这么放着他?不用先给他上药吗?” 商别云从身后拖了个椅子过来,直接坐下了,又招呼程骄:“来来,你也坐,不急。” 程骄也没犹豫,拖了个椅子,坐到了商别云身边。 二人面朝桌案坐着,看着桌案上那个渐渐止住了流血的身体,一时间没人说话,只有商别云指尖转着的刀刃,划着空气,发出昆虫振翅一般的嗡声。 是程骄的声音先投进了寂静的空气:“一会儿先生从镜湖走吧。” “啊?”商别云没听清,转刀的手停下了。 “一会儿先生从镜湖走。我听丛音提过,镜湖中有通着外海的暗渠,一会儿出去的时候,先生等我手势,我可以拖季澄风三息时间。以先生的身法,应该足够可以抢了丛音到镜湖边,只要下了水,他们便不能耐先生何了。” 商别云挑了挑嘴角,饶有兴致:“哦?那你可是逃不了的。你打算怎么办?” 程骄眼角眉梢不动,只沉稳说着:“我通身没有什么鲛人特征,就算被他们抓去,也无妨。左不过是个藏匿包庇的罪过。可先生和丛音若被抓去……” 商别云打断了他,脸凑到程骄边上,手托着下巴,十分天真的样子:“直接杀了那两人不是更好?你也不用被抓了。” 话贴着程骄的耳朵说,声音中有一种谙熟不防的意味,不知为什么,程骄从脊柱往上,暗暗地打了一串激灵。可他压得好,面上没露一丝,转过脸来看着商别云:“我以为先生不杀人,也不喜欢我杀人。” 商别云耸耸肩:“鲛不为己,天诛地灭喽,特殊情况,杀就杀呗。” “我方才,也想过杀了他。”程骄在商别云脸上细细打量着,商别云脸上的表情一丝都没有动。他顿了一下,接着说道:“只是这两人身份,都十分扎手。尤其是那个姚轲,无缘无故在先生府上消失,无藏楼绝不会善罢甘休。以无藏楼之力,即使一时半刻抓不到先生,先生也要东躲西藏,再无宁日。而且说不定会把洄娘跟湛明一起牵出来。我知道这是先生最不想看到的局面,先生不会杀他们的。” 商别云看着程骄,突然一笑,两只手飞快弹了程骄鼻尖一下:“你这孩子,老这么一本正经的,不好玩。” 程骄摸了摸自己鼻尖,摊开手,看着自己的指尖:“所以先生肯听我的吗?” “当然不。”商别云坐回身来。 “哦。”程骄点点头,听到意料之中的答案,他丝毫不意外。 商别云伸出一根手指来,点了点桌案上的人:“你刚才那个计划,没算上这位老兄啊。他怎么办?” “他的尾已经被斩掉了,就算落到他们手里,也不会往鲛人那个方向怀疑的。先生是怕他不知分寸,醒来之后乱说话吗?” 商别云摇摇头,下巴朝桌案一扬:“你再看看。” 程骄不明所以,看向桌案。 两人说话之间,那人的伤口已经完全止住了流血,伤口的颜色变成了较暗的沉红色。不仅如此,伤口四周的皮肤已经起了不明显的褶皱,这正是创口要愈合收拢的样子。 程骄看不出什么所以然,正疑惑之间,眼神扫过,好像隐隐约约看到伤口中间有一个微小的白点微微一动,程度十分轻微,似乎只是眼花之下的幻觉。 程骄蹙起眉头,走上前去,俯下身来细细查看。 一看之下,不由得倒退了两步,回过头来,不可置信地看向商别云。 那伤口初看时,本来有一小节断裂的骨茬,埋在血肉中间,露出一点头来。此时再看,那骨茬变成了约有半指尖长的骨芽,顶面微尖。圆润光滑,完全看不出断面了。 商别云握住手中的琴刀,站了起来:“他若不死,被抓住扔到大牢里去,最少一月最多三月,就又能长出全须全尾一条长尾来。” 他站到了程骄身侧,两人一起低头看着那截短短的骨芽:“像这样的时候,这种自愈能力,就没什么好的了吧。” 程骄没有说话,面上的表情晦暗不明。 就在这时,一声低低的痛吟突然从这人垂在桌案边的口中传来——伤口愈合的时候是加倍的痛痒,他被这痛痒折磨醒转了。 程骄脸色骤然一变,身体本能一般,掌侧成刀,向他的脖颈砍去。 手到颈边,却悬住了。 商别云以手架住了程骄的手臂,温声道:“不急,就等他醒呢,先问问。” 程骄收手立到一旁,商别云蹲下来,拍了拍那人脸:“哎,哎哎,醒了?” 男人艰难睁开眼睛,勉力眨了两下眼:“……这里是……” “我府上。我,商别云,认识吗?”商别云指着自己鼻尖。 男人的意识还有些涣散:“商……别云……商别云……” “醒没醒啊?”商别云又不耐烦了,自己嘟囔着,回头问程骄,“我要是再扇两耳光,他会彻底醒,还是再晕过去?” 程骄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就在这时候,那男子却突然惊厥一般,奋力支起身子,一把抓住了商别云的手:“咳咳,尾斩!是你吗!就是你!” 程骄踏前一步,用肩膀将那人的手臂格开,护着商别云倒退了两步,防着男人突然暴起伤人。 那男人却再无动作,只是脱力般连声咳着。 商别云拍拍程骄肩膀:“没事,放松,伤不到我。”又问那男人:“是我,找对了。只不过你先喘喘,我又几句话问你。” 待那男人呼吸平缓下来,商别云便开口问道:“别人做的,还是自己动手?” 程骄忍不住回头看了眼商别云。 那男子喘了几口,声音有些嘶哑,片刻后答道:“……自己。” 商别云挑着一边嘴角,轻笑了一声:“我就知道。”眼神中不知是讥讽、痛楚,或是无奈,程骄说不上来。 “为何?”商别云接着问。 “我与她,要成亲了……”男人这次没有犹疑,语气中带着一丝坚定。 “哈。”商别云直接嗤笑出声,却没再问什么,对着程骄说道:“柜子右上有一坛子酒,拿过来。” 程骄依言将酒取来,递给了商别云。商别云掀开酒封,蹲下身来,捏着男人的下巴,将他的脸抬了起来,与他对视:“从谁那里听说,可以来找我的?” 男人虚弱一笑。程骄这时才完完整整看到他的正脸,虽十分苍白,却有几分掩不住清俊:“我年纪小,才五十岁,不过十几岁还没上岸的时候,就已经听过您的名头了。” 商别云撇了撇嘴,不置可否:“那还不信邪?偏要自己动手?” 男人脸上有一丝尴尬:“上岸之后得了几场教训,不敢轻信旁人。我两年之前与她定亲的时候,就想来找您了。只不过没到万不得已的时候,总想自己先试试,拼个万一。” 商别云将他的脸甩到一旁,嘟囔道:“你拼个万一,看看给我惹了什么样的麻烦。” 说着将酒坛提起,浇在手中握着的琴刀上,语气淡淡:“什么名字?” “李东渊。” “名字自己起的?东海深海那一支?” “……是。” “原先家族呢?” “仅余我一人。” 商别云沉默了一会儿,站到了桌案中央,束手而立,空气中,血腥气混合着酒香。 商别云的神色忽然变了。程骄从没在他脸上看过这样的神色。肃穆沉静,又带着让人忍不住想要俯拜的威势。 “东渊,”商别云肃声问道:“你可知,若经我手,便再无回旋余地?” “……知。” “你可知,从此之后,天海之间,你便是孤零零一束幽魂,两间不容,四海无家?” “知。” “你可知,不管与她再如何亲近,都终生不能将你的身份告知于她?” “……知。” “你可知,你与她不能白头相守,要在你面容不衰引起她怀疑之前,独自离开?” “知。” “好。”商别云缓缓吐出一口气。 “值得吗?”他又突然问道。 程骄听到男人轻轻笑了一声,声音中有种他听不懂的东西,却让他心头一窒。 “值。”他说。 商别云没再说话,他双手握住琴刀,高高举起,向着男人的伤口,猛刺下去。 鲜血喷溅而出,男人凄烈的惨叫声响起。刀身尽根没入,商别云握住短短一截刀柄,回过头来对程骄笑。 “看好了,我的域,是可以君临的域。”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知鱼嫣然小天使的爱的灌溉~ 啵啵啵啵! 发射爱的动感光波~ 第32章 丛音坐在门口,揉着自己的胳膊,看着眼前的两个人。 季澄风大喇喇坐在地上,随便找了院子里一棵树靠着,两臂抱刀,闭着眼睛似在假寐。 姚轲就没季澄风这么自在了,抓着手在院子里一圈圈地转,一会儿看看季澄风,一会儿看看丛音,一会儿又看看紧闭的大门,满脸都写着“惹上事了怎么办”。 丛音站了起来,拍了拍屁股上的灰,目不斜视地往后院的方向走去。 一颗石子被丢到了正迈出去的脚前面,发出轻轻的一声脆响。丛音回过头去,季澄风眼睛都没睁。 “我出恭。”丛音面无表情,先看看季澄风,又看着姚轲,“你俩有谁要过来盯着吗?” 姚轲脸一下子涨红了,眼睛不知道该看哪里好,求救一般朝季澄风看过去。 季澄风伸了个懒腰,睁开眼:“辛苦姑娘了,忍忍吧。” 丛音对着他翻了个天大的白眼:“忍不了。” 季澄风耸耸肩:“那姑娘就在这儿解决吧,我不介意。” 丛音用横刀抹脖子的气势,拽住了自己的腰带:“你以为我不敢是吧,我告诉你,我可敢了,我敢得很。” 季澄风挑挑眉,做了个请便的手势。 丛音解着腰带往季澄风身边冲,季澄风不但不闪不避,还一脸欣赏地拍起手来。姚轲欲哭无泪,头都憋大了,不知道该先拉这个还是先劝那个,三人闹作一团,正是热闹的时候,房间里,男人凄烈的惨叫破空而出,那样惨烈的叫声,叫听到的人无不心口揪痛。 季澄风动了。 丛音与姚轲都没有看清他的身法,他已身在房门之前了,左手握刀,右脚狠狠踏向房门。 那扇梨木的门扉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吱声,可不出意料地,并没有被踹开。 程骄的声音稳稳地从门后传来:“季大人,也不知该说你言而无信,还是没有耐心呢。” 季澄风并不做声,一踢之下,知道门后有重物抵着,不再用蛮力,而是掉转刀锋,狠狠地将刀插进了门里,尽刀没入,季澄风又抽到出来,连刺几下。梨木薄门被捅出好几个洞来,在屋内的地上投下好几处深深浅浅的光斑。 门内没有了声音,季澄风提了一口气,对着破损的门扇,再次提脚狠踹过去。 大门突然洞开。 季澄风身法极其刚健,见势已变,拧转肩腰逆过身势,横刀护住背心,一个鹞子翻身跃到院中,复又横刀,眯起眼睛,一脸谨慎地看向房中。 房中光线有些昏暗,程骄侧身束手立在门前,只有一半脸浸在日光中,略低着头,表情恭顺。 “啧啧,季大人这脾气,真是不得了。方才明明知道我家程骄就立在门口,抽刀就砍。要不是我们程骄机灵闪得快,季大人这一遭,可就害死一个无辜少年了。” 商别云从房间深处走出来,走到房门前,弯腰对着门上的几个大洞,心疼地检查了好半天,而后笑盈盈地看着季澄风:“季大人,这门您可得赔我。” 季澄风眼睛往他身后扫去,模模糊糊地影子,好似一个人平躺在一张桌案上,一动不动的,不知道生死。 季澄风看了商别云一眼,手中提着刀,径直走了过来,路过商别云的时候,不闪不避,将他的肩膀撞开。 商别云拍了拍肩膀,对着想上前的程骄停了停手,只是笑了笑。 季澄风走近了才看清,那人并不是躺着,而是枕着肩膀,趴伏在桌案上,一动不动。季澄风握紧了手中刀,缓缓上前,那人听见动静,勉力转头,望了过来。 没死。 季澄风走上前去,两眼在男人身上逡巡。只见他面色惨白,毫无血色,满头的汗珠,可眼神还是亮的,可见性命暂时无碍。腰下的位置盖着一块白布,有一丝血洇了出来。 “神志清不清楚?”季澄风看了一眼那血迹,便将视线回到了他脸上。 “清楚……”男人声音虽然虚弱,可答得不慢。 “刚才是你的惨叫声?” “是。”男人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又有些疑惑:“不过敢问您是?” “奉天府上捕头,季澄风。恰巧……来大家府上做客。” “哦,原来是别云的客人。让您见笑了,别云刚才给我用的药实在太痛了,我一时没有忍住。”男子虚弱地朝他笑了笑。 “别云……您与商大家,很熟?” “啊,我与别云是少年起的朋友,他这人孤怪,不肯起表字,就一直这么叫了。” 季澄风耳朵听着商别云的动静,他一直没动,只是听着二人对话。季澄风默了一会儿:“职责所在,这种情况不能不问,请您见谅。我可以看一眼伤口吗?” 男人的脸上露出为难的神色来,季澄风却好似不懂得察言观色,只是等着。男人叹了口气,点了点头。 季澄风上前一步,揭开了那层白布。白布之下,男人腰下的位置还绑了两层方绢,正散发着血腥味都掩不住的药味。季澄风去揭那绢布,男人嘴里嘶嘶叫痛,却也没阻止他。 绢布揭开,男人腰下一道细长的刀口,长约寸许,且颇有些深。其余的地方,就没有其他伤口了。 季澄风在心中忖度。伤口虽然不浅,可至于有那般的出血量吗?嘴上却问着:“怎么弄的?” 男人似乎有些难以启齿:“大人……连这个都问?” “有人伤你,你本来就应当报官,碰巧被我赶上了,你怎么还一副不是很想声张的样子?难道有什么隐情?” 男人白着脸,支吾了半天:“是……我今天去赌坊玩了两把,我的老娘追上门来,说要砍死我。我也不敢忤逆,只是跑了,没想到老娘一路追着我,气冲上头,直接把手里的菜刀丢过来,还真就丢到了我身上……” “大人,这种事,我怎么好意思说,更不可能报官抓自己老娘吧。” 季澄风不置可否:“所以你被你老娘丢了一刀,不就近找个医馆,反而跑来这偏远的宅子,找自己朋友?” “大人不知道,别云身上有家传的医术,治疗刀伤比外面的医馆还好些,况且我若去医馆,人家问起来是怎么伤的,我是真没脸说。而且以我老娘的脾气,万一真找上门来,也就别云能劝她一劝。” 商别云背着手走上前来,点了点散发着药味的绢布:“祖上传下来的,不传之谜,千金之方,不能叫外人看见,大人懂?” 季澄风立了一会儿,转过头来,笑着朝他拱手:“如此一番,还真是误会了。只是这原本也没什么,为何大家方才如此紧张,又不言明呢?害得白白误会一场。” “当时他晕着,我哪知道是犯了什么事?情况不明,当着你这做官的,我总要先想办法护护我兄弟。如今他醒了,把事情说了一下,我才放心啊。”商别云拍着胸脯,一副义薄云天。 季澄风笑呵呵的,拱手再道:“也怪我。见商大家如此紧张,又好像未卜先知,在我前面把人抢过去,便想到了有预谋的案子里去。莫怪莫怪。” 商别云大义凛然:“我天生鼻子比常人灵些,闻到血腥味,见你马上就要开门撞上,怕有什么危险,本意是想保护你来着。” 程骄并门外的丛音都听不下去,忍不住想扶额。话圆得未免太勉强了,堪堪能够自圆其说,却是漏洞百出。只不过眼下一丝证据都无,伤者言之凿凿,与商别云是骨血的兄弟,伤人的还是自己的老娘,没有苦主,季澄风自然也没有查案的必要,因此自圆其说,也就够了。 姚轲傻傻探头:“太好了,都是一场误会。刚才都吓死我了,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季澄风冲姚轲招手:“正好,小姚你过来,”回头对李东渊说,“这位小姚师傅也通些医理,不妨也帮着看看吧,总没坏处。” 李东渊与商别云交换了一个眼神,商别云微微颔首,李东渊便笑对姚轲点头:“如此便麻烦小姚师傅了。” 姚轲脸红着想摆手:“其实我不太……”被季澄风直接拉到了桌子前面,只好掀开绢布看了一眼,看了一眼,却愣住了:“好干净。” “什么?”季澄风皱眉。 “额,没什么,就是,比我寻常看到的刀伤要干净许多,你看,桌子上几乎没有血,就这两道。” 季澄风这才注意到,桌案上果然十分干净,没什么血迹。只有两道血迹,呈星点状散在桌面上。不是淌血的痕迹,更像是……喷溅。 姚轲没想到什么异常,十分热心,向李东渊请手:“商大家的药方真是神方,止血这样快。只不过你刚刚出了很多血,我先诊诊你的脉吧,别有什么其他的隐患。” 李东渊道了声多谢,因是趴着,便将手朝前伸了过去,由姚轲扣上了脉。 姚轲沉气,将手搭在了他的手腕上。按了片刻,心中惊异不定,便往那疯狂跳突着的经渠穴上轻轻一按。 李东渊呼吸一窒,腰身绷了一下。身侧的衣料突然鼓动了一下。 季澄风在旁边默然立了半晌,突然出手,刀锋擦过李东渊侧身衣料,衣料应声断裂,季澄风上前一把撕开。 一切皆如光似电,连商别云都没来得及阻止。 季澄风的眼前,李东渊的肋骨之间,三道长长的裂口,沿着肋骨的间隙整齐光洁地排列着,正随着李东渊的呼吸,缓缓开阖。 “我还以为你来不了了呢,要来早点来啊,害我挖空心思,编了这么半天。”商别云淡淡道。 季澄风强行将自己的思绪从眼前的诡异景象中□□,愕然回头,见到两个女孩从商别云身后的空气中凭空走了出来。 矮一点的女孩抱怨着:“收到你的声讯我立马跑过来的,鞋都冒火了,淼淼还是我从被子里揪起来的呢。” 另外一个女孩头发乱成一团,面无表情地朝季澄风走来。 季澄风拔刀,眼前的光景却像掉进水里的墨画一般,融化氤氲,变成了袅袅不定的影子。 他听到商别云的声音:“淼淼,就买琴、交钱、出门,从这之后的,都抹了吧。” “酒馆小二死的那天的记忆还能改吗?啊太久了啊,那算了,这小子疑心太重,有些扎手。抹不掉算了,我想别的办法吧。” “哦对了,琴的工期我说的是三个月,你看改成三年行不行?捎带手的事儿,多谢多谢。” 完全失去意识之前,这是季澄风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作者有话要说:第一卷 完啦~ 明天的第二卷 开始,就是三年之后了。 我们娇娇终于到了合理合法可以这样那样的年纪了(不是) 感谢看到这里的小可爱~ 鞠躬~ 第33章 大雾。 深水。 长刀。 母亲。 痣。 程骄睁开了眼睛。 他扭头看了一眼纸窗透进来的天光,在心中估算了一下时间,闭上眼睛,沉下呼吸,将脑中纷扰不休的乱象清理干净。 两息过后,他翻身坐了起来。身上的中衣被冷汗浸湿了,他将中衣脱了下来,团在手里,赤着脚走到了后间。 后间里摆着一个木桶,木桶里盛着半桶的清水,是他每天晚上都会准备好的。他将中衣丢到了衣篓里,拿了条干净的帕子,站在了水桶前。 倒影中的少年,眉眼长开了,那股子锋锐劲儿便更藏不住,那双眼睛映着微弱的天光,荡在水里,好似水下沉着一把剑光。只是鬓发被汗水浸湿了,满额的汗,嘴唇惨白着,没什么血色,显得有几分……孱弱。 程骄无甚表情,将帕子扔在了水面上自己的脸上。 用透骨凉的水沾着帕子擦过全身,通身洗漱干净,程骄换上了新的中衣,出了后间,从架子上挑了件外袍穿上——商别云如今财大气粗,焰色玉流浆的衣料,流水价般往府里送,金丝银绣,海韵云纹,各不重样。程骄今天穿的这件,就是前几天新做好送来的一批里的,一次都没穿过,焰色长炼剑袖,练起剑来,应当很方便。 程骄对穿戴并不十分上心,可商别云绝不许他连着穿同样的衣服,说显得家里穷,掉价。 程骄整了整袖口衣领。少年人抽了条,身材越发纤长,却不是羸弱,通身上下每一条线条都顺畅,每一条线条都流淌着力量,一身焰色箭装,让整个人像一簇烈烈赤炎一般,让人一眼望过去,忍不住眼眶发烫。 程骄走到门前,回身在房间内用眼神逡巡了一圈,干净整洁,无甚异常,便推开房门,走了出去。 出了门,先是到厨房,将昨晚泡好的鲜货洗净,下到砂锅中小火煨了一夜的粥里,又备了几个简单的小菜,净过手后,粥也好了,便盛到了镇在冰水里的玉瓷粥翁里,连着几个小菜一起,放到托盘上,端着托盘往后院走去。 在房间门口驻足听了听,房间内寂寂一片,没什么声音。程骄缓缓推开门,轻着步子走了进来,又用手肘将门阖上,将托盘放到了桌上,朝床上看了一眼。 床的四周挂着纱幔,随风轻轻地摇着。 程骄皱起了眉,往床的左侧看了一眼,见两扇窗户果然大开着,冷着脸过去,将窗关上,走到了床边。 他缓缓掀开纱幔。 程骄一直很好奇一件事。不知道其他人知不知道,商别云的身上,有一种很淡很淡的,水的味道。平时的时很难闻到,可当他在封闭的幔帐中呼吸睡眠一整夜之后,这个味道便变得明显了一些,闻一下,便觉得自己也莫名其妙,变得湿漉漉的。 虽然好奇,但也没问过其他人。还有其他人见过熟睡着的商别云吗?程骄说不好。再说水的味道是什么呢?说给别人听,别人也只会觉得好笑罢了。 商别云不喜欢拢着头发睡觉,此时头发像云像雾一样,散了一床,他偎在满床的软衾之间,只露出小半张脸来。睡觉的时候他的脸上也没有什么表情,可又与醒着时候的面无表情不同。具体是什么不同,程骄也说不上来。只看到他怀抱着一个枕头,蜷缩着身体,嘴唇是艳热的红色,正微微动着,平缓地呼吸。 站在床边,程骄想了一会儿湖,想了一会儿海,想了一会儿树叶上的清露,想了一会儿银河九天的瀑布。 商别云的床很大,他又喜欢缩在最里面睡,程骄单膝跪上床榻,双手撑在床上,俯下身子,轻轻唤:“先生?” 没有动静。 过了片刻,程骄稍微提了一点声音,又唤道:“先生?” 商别云的背微微动了一下,程骄退下来,束手在床边立好。 商别云手指动了,怀中抱着枕头没撒手,翻了个身,声音还没醒,眼睛却已经睁开了,先迷蒙着,去找出声的人:“程骄?” “是。”程骄应着。商别云的眼神也是湿漉漉的,他只匆匆对视了一眼,又低下头去。 商别云抱着枕头坐起身来,脖颈跟四肢都软软垂着,声音也是软的:“我怎么觉得一天比一天不够睡啊,看来冬天确实近了。” “我来的时候,先生还开着窗子。” “不开窗睡不着,开了窗又冷。”商别云打着哈切,从床上翻了下来,拢着头发,“什么饭?” “瑶柱鱼片粥。先生昨天喝了酒,没做生冷的。”程骄从边柜上拿了根湛蓝的发带,递给商别云:“……不然,我以后每天等先生睡着后过来一趟,给先生关窗?” 商别云闭着眼,头发束歪了都不知道,胡乱套上鞋子,就往后间走:“算了,我睡觉又没个定点儿,往后多在床上铺几床被子吧。” 程骄在外间等着,过了片刻商别云出来,脸上都是水珠,擦也不擦,神色倒是精神了一些。 粥在冰过的碗里盛着,已经凉到了刚好适口的温度。程骄早将碗盛好了,商别云走过来,接过了程骄递过来的筷子,二人便一同开始用饭。 动筷之前,商别云先问:“没什么新动静?” 这是每日的惯例了,程骄早就在心中打好了腹稿,对答如流:“昨天新城那边有一起命案,是这三年来青州的第一百零六件人命案子,仍旧,与咱们没什么相干。” 商别云喝了口粥:“详细说说。” “婆媳争起来了,媳妇气不过,投河寻了短见。我去看的时候,丈夫跟婆婆正守在河堤上哭,尸体跟死因对得上,邻居之间讨论的,也都差不多,没什么异常。” 商别云点点头:“那边呢?” “案子不是季澄风出的,姚轲也不在。他们二人现今专管大案恶案了……只不过……” “又是季澄风?” “嗯。”程骄点点头,“我也是打探的时候顺耳听来的,听说他办上一桩案子的时候,正好是独身一人的时候撞上了案犯,一人拼了十一个人,杀了四个,残了七个,虽一网打尽,可自己又伤得不轻。” 商别云眉角抽动:“第几回了?” 程骄默默算了算:“从那之后,到现在,光算重伤,第五回 了吧,几乎是刚养好伤便又撞上的程度。” 商别云叹了口气:“淼淼的融墨,也没这种后手啊,应该只是巧合吧。话说回来,他的事你还是少打探。那小子还急着酒馆的事,对咱还防备着。你即便打探,也不要太贴着了,第一要务是藏着自己,再顾其他的。” “我省得的。这次也是照着看热闹的样子,远远地看了一眼,跟邻居不咸不淡地问了两句。” “嗯。这段时间倒是消消停停的,没什么事,那些追杀你的人,可能真的放弃你了,也说不定。” 程骄点点头,没说什么,二人将每天早上的例行功课聊完,便安安静静吃起了饭。 商别云阔起来之后,好长时间没喝这样朴素的清粥了。久违之下用这么一餐,加之程骄的手艺不俗,直觉得鲜香清润,五脏六腑都透着熨帖。 睡得好吃得好,他的心情就好,再打量打量程骄,安安静静吃饭,动作轻贵,通身清爽,不由得觉得自己带出来的孩子真是好,难得在吃饭的时候问了句:“你又长个子了?” “嗯?嗯。”程骄点了点头,“比上次量的时候,又长了一些。” “好家伙,”商别云放下筷子,伸手捏了捏程骄的脸,“都快比我高了。咱家就丛音一个矮乌龟了哈哈。” 程骄耐着性子被捏了两下,躲开了商别云的手:“说到丛音,她昨天发了那么大一通脾气,今天还没起呢,我待会儿要去叫她吗?” 商别云叹口气:“由她去吧。想睡就睡,想发脾气就发,现下只能拘着她,没别的办法。谁家十六七的姑娘还由爷们天天带出门晃的?” 程骄拨着碗中的米粒:“先生打算……送她去洄娘那里吗?” “不知道。她不知道自己具体的年岁,不过我估摸着,跟你年岁应该差不多,蜕鳞就在眼前了。” “丛音她还没决定吗?” 商别云有些烦躁地挠了挠头:“不知道。哎算了,咱们想这些都没用,看她自己选择吧。我吃好了,你撤碗吧。” 程骄应了声是,收拾起来。商别云撩了袍子出门,程骄趁他还没走出去,赶紧回头问:“先生今天要开始制琴了吗?” 商别云回头:“还剩多少天?” 程骄不假思索:“琴期三年,如今,还剩四十五天。” 商别云唬了一跳:“这么快?!” 又一敲手心:“我日夜赶工,三十天也来得及,还有十五天的余量呢,明天起再说吧。”高高兴兴地走出房门去了。 程骄又问了一句:“先生去哪里?不用我跟着吗?” 商别云朝身后摆手:“现在?现在不出门,去院子里练套剑,然后上池子里泡着去。” 程骄闻言接着收拾,又听商别云说道:“不过晚上跟东渊约好了,要出去一趟,不过你不用跟着,那地方小孩儿去不得,嘿嘿。” 程骄在他身后,眸色暗了下来。 第34章 商别云所谓的练剑,就是站在院子中间挽上套剑花,检视一下自己的身姿动作,潇洒过一遍,就把剑扔到一边了。 让人出一身臭汗的功夫,商别云是不练的。 丢了剑,商别云在镜池边几上放着的一个小樽里,抓了一把碎玉料子握在手里,躺在镜池边上,听着周围树上的鸟叫声,两指夹住一小块碎玉,腕子一翻,就听见噗的一声,玉嵌在了树干上,原本在树上高高兴兴叫着的鸟,就气急败坏地展翅飞走了。 他前段时间去茶馆听了两天书,说书人口中的大侠都有这么一手仙人指路的功夫。他听得兴冲冲的,回家后就让程骄找出来许多做琴镶时用费的料子,放在镜池边上。玩了好些天了,还没玩腻,如今镜池四周的树,都多多少少嵌着几颗玉片,没有几棵能幸免的了。 商别云用完了手里的一小把碎玉片,程骄正好收拾妥当出来,商别云叫他,献宝一样:“程骄!你看,你说再过个十几二十年的,这些玉会不会被树干包进去?到时候人们砍了这树一看,怎么树芯还长玉的!噗,想想他们脸上的表情,我就觉得有趣!” 程骄走近了,摸了摸那棵树:“有先生在,这棵树不会被砍的。” 商别云嗐一声:“我还能永远住在这儿不成,不吝住几年,总有一天要换地方的。说起来,我这大江南北的,宅子都扔了七八座了,也不知道是不是都荒着了。” 商别云灵机一闪,支起身子:“不过,你跟丛音若是像东渊一样,跟人族结对,在青州安定个几十年,这宅子便留给你们。一套宅子不够就再买一套,省得跟东渊似的,穷哈哈的,累得媳妇跟自己一块儿住胡同。” 程骄从边几上取了茶杯,倒了杯茶递在商别云手里,神色淡淡的:“东渊清隽,我长得凶,姑娘都不敢跟我说话,不会有姑娘看上我的。” 商别云咽下一口茶水,捏住程骄下巴,左右转着看:“谁说的?不凶啊,怎么可能没人看上。你每次出门,难道没有小姑娘偷偷看你?” 程骄摇头:“没注意过。” “到底哪里凶了?”商别云看了半天,没看出什么所以然来:“我倒记得有一回,去年灯会那天?有个小姑娘过来跟你搭话,你一个字没说把人给冷走了。你不会是害羞不敢跟姑娘说话吧?我看你都没有丛音凶,丛音一晚上还骂跑了三四个来对灯的公子呢。” 说完也没等程骄回话,自言自语道:“算了,反正跟人族搅合在一起也没什么好事,还是等成年之后找同族结对吧。你看看李东渊,这么豁出去,不过换个短短数十年,还天天被媳妇骂,也不知道后没后悔。” 程骄接过他喝完随手递回来的杯子,状若无意:“想来可能是后悔了吧,不然为何今晚要去什么小孩子不能去的地方呢?” “嗐,倒不是这么回事……不过是……算了你也不用知道,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商别云不欲多说。 “嗯。”程骄将茶杯放回了边几上,没什么情绪:“我去练剑了。” 一扭头,一个人差点一头撞进怀里,程骄闪身一避,那人已经错身越过了他,只听得镜池中传来咚的一声轻响。 过了好半晌,丛音的脸才从水面上冒了出来。三年时间过去,她的变化比程骄更甚,原先疏淡的五官,已经完全长开了,线刻一般的眉眼,脸小小的一拢,头发眉毛的颜色仍是比寻常人淡一些,配上她雪般的肤色,整个人像雪堆冰砌出来的一般,透着股子冷冷的仙气,已经看得出冰霜美人的雏形了。 冰霜美人吐了一小股水出来,也不看商别云,幽幽说了句:“老不修。” 商别云在四周找了一圈,脱了一只鞋下来,用丢暗器的气势砸向丛音。 丛音又潜了下去,躲过了那只鞋,又浮上来,这次是对着程骄说:“你管他呢,他浪死在外面才好呢。” 商别云气得手指筛糠一样抖:“行了,我是管不了你了,明儿我就把你送去洄娘那里,等蜕鳞完变成小子回来,我想打就打,想踹就踹,我看你还敢不敢如此骄横。” 一句话正戳在丛音怄气的点子上:“凭什么我是姑娘就不能打不能踹了?凭什么姑娘就不能跟着你出门了?我就是又想接着做姑娘,又想接着待在爷身边,到底有什么不行的?哦,做女的就得分府别住去,只有做男的才能接着跟着你,我求您搞清楚吧爷,您府上要是清一色的小子才最奇怪好嘛!” “拿我剑来。”商别云脸色沉得出水,咬牙对着程骄说。 程骄站在商别云身后,没动。丛音看了程骄一眼,更加有恃无恐,索性把心一横,梗着脖子说道:“反正我就是要接着跟着爷,也不想变男鲛。男女大防什么的是他们人族的臭规矩,咱管这么多干嘛?男男女女的,不都是块儿肉吗。” 商别云抖着袖子站起来,先回头剜了程骄一眼,又指着水里的丛音骂:“你现在是活在海里吗?你现在不是活在人家人族的地盘上?在人家地盘上活,难道不用讲人家的规矩?再说若是不讲这些,那等个三五年之后,怎么向外人解释你的身份?” 丛音一拍脑门:“对了!我怎么才想起来!那咱们弄上场婚礼吧,让他们都知道爷娶了我,这样我不就能名正言顺留在府里,跟着爷了?” 程骄淡淡接过话来:“若是做了一家主母,可就跟丫鬟不一样了,是绝不可以抛头露面,再到街上去的。” 丛音烦得咬指甲:“那还是算了吧。哎呦烦死了烦死了!” 她在水面上两臂乱甩撒着泼,水都撒到了商别云身上,不等商别云骂,她自己就一翻身潜到了水下,躲清静去了,一条细细的尾尖在水面上一闪而没,再无动静。 商别云气没过,指着水面骂:“不用往水底下藏!以后镜池也不许你下了!我告诉你!姑娘家穿着中衣当着两个男人面下水,也是不成体统!通通不许!听到没有!” 水面下隐隐传来丛音不忿的哀嚎。 商别云抹了一把脸上的水,回头瞪着程骄:“你别学这不省心的,对蜕鳞有什么想法,趁早告诉我,要是像她那样,看我不趁你是个小子的时候,狠狠揍你一顿。” 程骄笑着,从怀中那出一方帕子递给商别云,让他擦脸上的水:“我还有几个月呢。再说我这样的混种,到底会不会蜕鳞还是两说,真有那天再说吧,总归不会让先生操心就是了。” 商别云的脸色这才勉强好看了一点,将帕子扔回到程骄怀里:“不泡了,气都气死了,没心情,我去茶馆了。中午跟晚上都不用做我的饭,晚上给我留着门就行。” 程骄看着商别云的背影,低声说了声是,捻了捻手中的帕子,折了起来,放回了怀中,又摸了摸腰间系着的钱袋,眼看着商别云出了院门,没有再作声。 程骄练完了三十一式剑招式,又将院子里外洒扫了一遍,天色便渐渐暗了下来。 又等了一会儿,丛音还没回来。她最近时常这样,商别云拘着她不许她上街,她就从镜湖的涟水洞中游出去,到海里去玩,一次比一次时间长。 程骄简单做了几个小菜,用热水盘温着,罩上罩子,又在桌上留了张纸条给丛音,交代了一下。 收拾停当之后,他点了个灯笼,提着出了门。 到茶馆的时候,天色还没完全黑下来,茶馆马上就要关门了。程骄没找见商别云,拉住跑堂的问了问。商别云长得显眼,跑堂的对他印象深,说他跟一个年轻公子,听了一上午的书,就走了,说是去吃饭。 程骄道了谢出门来,去了两道街外的望湖楼。 手头阔绰之后,商别云便只在这一家吃饭。华灯初上,酒楼正是人声鼎沸的时候,程骄等了片刻,抓了个传菜的小厮,塞给他两个铜板,问商爷来没来过。 商别云是常客,出手又阔绰,因而望湖楼上上下下都认识他。小厮颠了颠手里的铜板,说商爷来了两趟,中午是跟一个年轻面俊的公子,到了晚上又来光顾,这次多了一个带着帷帽的和尚,上二楼雅间吃的,三人吃完,刚走不久。 程骄提着灯笼,站在望湖楼门口,思索了一会儿。有什么地方,是小孩子去不得,可和尚去得的呢? 望湖楼,顾名思义,就在澄湖的边上,湖上清风水波,有画舫歌船,到了晚上正陆陆续续点起灯来,湖面上像绽开火树一般,格外漂亮,又有歌伶空灵婉转的声音随着湖风远远飘过来,仙岛一般,因而是在望湖楼用饭的格外一景。 湖上来的风,随着歌伶的歌声,一路送到了程骄的身侧,风中,还携着一股十分熟悉的,水的味道。 鬼使神差一般,程骄向湖边望去。 一架颇为清素的画舫就靠在岸边,商别云与身边的李东渊不知说笑着什么,一只脚正踏在船舷上,准备上船。 程骄眯起了眼睛。画舫没有什么,听听伶人唱曲,喝喝小酒而已,商别云也曾带他来过几次。 他知道这次有什么不同了。画舫上的伶人走了出来,笑着招呼客人,两个三个,都是长相清俊的小倌。 一艘男伶画舫。 第35章 商别云正一脚踏在船板上,李东渊趴到他耳朵边上,悄声说:“你看湛明大师。” 商别云回头一看,见几个男伶正团团围住湛明。 “这位公子,带着好大的帷帽啊。” 旁边有人拽他:“什么公子,你仔细看看,穿的是不是僧袍?” “呀,真的哎,是真的和尚吗?还是有什么特殊癖好,就爱穿成这样?” 湛明见有夜色遮掩,将帷帽摘了下来,双手合十:“阿弥陀佛,回这位施主,是真的和尚。” “啊呀,好漂亮的和尚,快来看。” “和尚和尚,你来我们这里做什么呀。” “和尚你用口脂了吗?什么方子呀?红得真好看,娇嫩嫩的。” 湛明双手合十微笑,被一群莺莺袅袅的男人围在中间,勉力应付。 又有一个年纪小些的男伶,见湛明脾气好,大着胆子伸手,摸了湛明的头两下。 “哎!清哥儿,和尚的头真的是滑的!我说的没错吧!” 商别云咬着嘴唇使劲憋笑,差点笑倒在李东渊身上。有个眉眼娇娆的男伶要伸手扶他上船,他却突然觉得背后有异,像被捕食者盯上一样,脖颈上竖起了细细的绒毛。他猛地朝后看去,隔着一片无灯的暗处,便是望湖楼所在的长街,人声鼎沸灯火如明,并没有什么异样。 许是刚吃了酒,又吹了一会子湖风,有些碍着了。商别云摇了摇头,将那种诡异的感觉甩出身体,拒了那伶人伸过来的手,踏上了船。 “你们主事的在不在?这条船今晚我包了。”他对着那个伶人,温声笑道。 眼前是翩飞的衣袖,与柔顺的剑光。 约莫□□个男伶,身着绯色广袖,手中持着靛穗袖剑,在船屋正中舞动之间,间或露出大片雪白的肌肤,与绯色纱衣交错,灼人眼球。商别云坐在主位,李东渊与湛明在两侧陪坐。 只有商别云斜靠在背枕上,手搭在膝头一点一点,像是在跟着拍子,一副乐在其中的样子。 李东渊如坐针毡,眼睛到处乱瞟;湛明双手合十,眼睛紧紧盯着自己手指尖,都不太自在。 这男伶画舫,本是近两年才兴起来的新鲜意趣儿,据说本是在京城贵人之间流行的,如今也渐渐流传到富庶各地。达官贵人们看惯了软恹恹的女子,听多了甜腻腻的调子,漂亮的小男伶来做的剑舞鼓舞,别有一番意味,倒是又大兴起来。 商别云的手指在膝头不耐烦地点着。 酒难喝。他只抿了一口,就涩得扔下了。 下酒菜也难吃。就这么简单几样,也不知厨子是从哪里找来的,弄得还没有程骄好。 这剑玩儿得就更别提了,一个个胳膊都软绵绵的,没什么劲儿,一群大男人捏着剑跟捏着花一样,舞剑嘛,还得是自己这种风流潇洒,或者程骄那种凌厉快意的,才好看。 还有这绯色的衣服,啧啧啧,妖妖佻佻的脂粉气,一样都是红色,还是自己的眼光好,挑的焰色穿在程骄身上,就衬得很。 不舒服,不好玩。 好不容易忍到他们一曲剑舞跳完,退了下去,商别云赶紧鼓掌:“好,精彩。辛苦。哎打头的那个,你先等一等。” 眉目妖娆的小伶人心中一喜,一低头装着害羞的样子,慢吞吞走到了商别云身边坐下。 “额其实你坐对面也行。”商别云挪了挪屁股。 小伶人以袖掩口,只露出一双笑得弯弯拿的眼睛来:“公子第一次来?” “哦?你怎么看出来的?”商别云从善如流,与他调笑。 小伶人嗔道:“公子老实。不然,哪有让我坐对面的?”说着身子一软,往商别云的肩上轻轻一靠。 商别云心中猫抓一样难受。这刚跳完一场舞,身上不得有汗啊。可奈何还记着今天来要办的事,不能马上推开惹恼了他,只好勉强支应道:“还没完呢,你叫什么名字?” 伶人声音与身段一样婉转:“公子唤我芳哥儿便是。” “芳哥儿舞跳得好,待会儿告诉管事,额外给你赏。” “真的?”芳哥儿高兴地直起身子来,谢商别云的赏,商别云趁机往旁边挪了一挪。 “少爷我呢,平时除了喜欢看舞,还常常听个小曲儿,我是听闻,你们这船上,有一个十分会唱的小倌,这才慕名来的,不知道你们船上有没有这么个人?” 芳哥儿的脸有些拉了下来,带着些赌气的调子,手指转着手里的帕子:“我说呢,又一个找他来的。公子说喜欢我跳舞,也是哄我的吧。” 商别云斟了杯酒,递到人的嘴边去:“那自然不是,当然是喜欢你的舞,你把他叫出来,和着他的歌给我跳舞,不好吗?” 芳哥儿斜睨他一眼,脸上露了些傲然的笑模样,一低头,就着商别云手中的杯子喝起了酒,嘴唇软软地碰到了商别云的手上。 商别云一个激灵从脚底板打到天灵盖,嫌得不行,不能自己地就想扔了杯子甩手,突然听到身后传来一声。 “先生。” 商别云冰封一样,缓缓回头,程骄正束手立在船屋中间,面无表情地看着自己。 “你……你怎么来了……你来这里干什么!”商别云扔了手里的杯子,芳哥儿被酒洒了一身,叫了起来。 有伶人这才急匆匆地掀帘子进门:“哎你这人,说了今天被贵客包场了,你怎么直着往里闯啊……” 程骄只答着商别云的话,神色无异:“先生钱袋一向是放在我身上的,今天忘带了,我给先生送钱来。” 又回头对着门口的伶人:“怎么,你们包场给贵客,都不问问贵客身上有没有钱吗?” 说罢从腰间将钱袋解下来,上前两步,塞到了商别云手里,又退了回去:“先生继续吧,我回家了。” 商别云低头看着手中的钱袋,心情复杂。你这孩子跟我的默契到哪里去了!今晚这么大的花钱场子我到底为什么不带钱袋你难道看不出来吗啊啊啊! 李东渊跟商别云相识的时间还短,不算特别了解他,此时只是暗暗在心中后怕:还好还好,还好小程给他送钱来了,不然今天是走不了了。 湛明却瞥了商别云一眼,冷笑一声,身子坐得更直了,心中想道:中午在望湖楼的时候,这老滑头不掏银子,只让老板记在账上,我那时候就长了心眼,把钱藏到鞋里了。这一路上,硌死我了。 商别云在心中嚎了半天,见程骄真的转身就走,赶忙叫住他:“你怎么找来的?” 程骄停住了步子,半偏过身子来:“去茶馆跟望湖楼问了问,一路找来的。” “吃饭了没?” 程骄摇头。 “罢了罢了,你先坐下吃口饭吧,我这快完事了,待会儿一起回家。” 程骄环视了四周片刻:“不吃了,不知道先生有什么正事,不敢打扰,我还是先回去吧。”话音在正事两个字上咬得格外重。 商别云尴尬地想扣地板:“不是……哎不是你看到的这样,你看湛明都在呢……哎怎么说呢。” 芳哥儿乖觉,冷眼看了半天,觉得自己看出了点东西来,这种情况也不是没处理过,眼看着商别云难堪,念头在心中一转,便轻笑起来,站起身朝程骄走去:“这位小公子?别生气,我们这里不是你想象中的那种地方,歌舞诗书,高雅着呢。”一边说着,一边笑盈盈地,去拉程骄的手。 “啪”的一声,格外清脆,程骄一把甩在芳哥儿的手上,将他的手打开,冷冷地看着他。 商别云蹭地站了起来,走到芳哥儿身边,温声问道:“我看看,没事吧?哎我家这小子有些爱干净,不愿被别人碰,你别往心里去哈,不是冲你。” 程骄收了手回来,面无表情地看着商别云。 芳哥儿举起手来一看,红了一大片,热辣辣地疼着,他打在这船上红了之后,还没受过这种委屈,眼泪瞬间掉了下来,推了商别云胸膛一把:“没有你们这样欺辱人的!你们两个斗气,往我身上撒什么!”说完便甩着袖子,捂着脸哭着,跑了出去。 商别云在他身后尴尬地喊:“哎不是斗气,没往你身上撒啊!哎……” 人跑远了,他看向程骄,无奈地叹气:“得,刚哄到一个,就跑了。你说你,碰你一下又怎么了?我都一直忍到现在呢。” 又扭头,对着坐着的两个人问:“除了他,还有哪个,你们觉得好套话的?” 湛明沉吟了片刻:“哪个摸我头的,年纪小,没准可以。” “行吧。”商别云冲着程骄摊开手。 程骄看着他,商别云手又晃了晃,程骄从怀中掏出帕子来,按在商别云手里。 商别云拿帕子使劲擦了擦手指:“我惹恼了一个,这个谁去叫?东渊你去吧。” 李东渊耷拉着脑袋,深深吐了一口气:“今晚这事你们可都把嘴封死了,要是让我家里的知道,我这身皮就别要了。” 他走到门边,对着门外守着的伶人:“这个芳哥儿,长相倒是对我们商爷胃口,就是脾气太娇了,我看着你们那个年纪最小,眼睛最大的孩子倒是不错,点过来,陪商爷说说话吧。” 门外的伶人应了一声,跑去叫人了。 商别云回身往座位上走,程骄算是看明白了一些,不再急着走,跟着商别云回去,立在了他身后。 商别云心里发躁,喝了一口酒。 没等咽下去,听见程骄在身后淡淡问:“原来先生就喜欢那种类型啊。” 商别云一口酒一滴没剩,全喷出去了。 第36章 程骄站在商别云背后,看着他的头顶,眼底最深处露出一丝笑意来,面上却没露,语气还生冷着:“正好,帕子还在先生那呢,先生擦擦身上吧。” 商别云拿着帕子按在嘴角上,咳着回头:“你知道为什么这两年我带你出门比带丛音多吗?” 程骄的眼光落在帕子上,跟着商别云的动作起伏:“因为我是男孩,带出来方便。” “不是。”商别云将帕子扔到程骄怀里,将身子扭回去了,“因为你原先不爱挤兑人。” 程骄接住帕子,在指尖捻了捻,便又折好,放回了怀中。 这时听得门外传来守门人的声音:“哥儿快点走吧,别磨磨蹭蹭的,惹恼了贵客。” 一个稚弱的声音:“我……我不敢……芳哥儿说他们自己人吵架,正到处撒气呢。” 两人离船屋还有段距离,可屋子里的几个人耳朵都很灵,听见这话,都不免有些哭笑不得。 过了一会儿那守门人撩开帘子:“爷,人叫来了。”将身后跟着的人往前一推,便退了出去。 那小倌头一回自己一个人站在船屋中央,四周的烛火明晃晃地照着,叫人心慌。他不安地揉着衣角。 方才剑舞的时候,商别云根本就没注意到他,兴许是站在个灯火照不到的角落里。也难怪,他根本撑不起这支舞来,那件绯红的纱衣穿在他身上,像错穿了别人的衣服一样,衣角都快被他揉烂了。 “你叫什么?”商别云尽力用上最柔和的声音。 那小倌听到声音还是抖了一下:“铃……铃哥儿。” “……机灵的灵?”商别云憋了半晌,还是问出来了。有点挤兑人,没忍住。 “铃铛的铃。”铃哥儿显然不是第一次被问这个问题了,这句话倒是答得挺流利。 “哦哦,来来,你上前两步,到我这里来,你声音太小了,我问你几句话。”商别云朝着铃哥儿招了招手。 铃哥儿抬起头来,飞快地瞟了他一眼,又低下头去。芳哥儿回去哭闹,说就是坐主座上长得最好看的那个坏,泼了他一身酒,那个穿红衣服的一脸煞气的小子凶,打了他一巴掌。 刚才瞟的那一眼,这两个人,可不就都在那儿吗。 铃哥儿眼角四下里瞥了一眼,觉得还是头滑滑的那个漂亮和尚最顺眼,脚下不由自主地往和尚的方向挪了挪。 商别云的手悬在半空不上不下,十分尴尬,有气无力地朝湛明挥了挥。 湛明站起身来,笑得十足和善:“阿弥陀佛,这位铃施主,你不必害怕,我们只是有些事情要请教你,你尽可放心,最起码我是个好人。” 商别云强忍着,告诉自己不跟他在言语上计较。 铃哥儿连连摆手:“没有没有,我刚刚只是……有些紧张,大师问就行了。” 湛明双手合十,开口道:“阿弥陀佛,铃施主,你可成年了?” 铃哥儿跟在座的几人都是一愣,没想到他第一句问的是这个。 “成……成年了的。因我,我是从小就在这船上长大的,哥哥们都说我没见过世面,心量不足,所以显小。”铃哥儿跟湛明说话,明显流利了一些。 湛明又问:“阿弥陀佛,那铃施主,船上这些伶人,比如刚才的芳哥儿,都是同你一般自小便在船上长大的吗?我有一问冒昧失礼,先在此歉过。不知铃施主的双亲是否健在?” 铃哥儿神色有些黯然:“我记事起就在船上了,没见过父母。还有两个跟我一样的哥哥,都是被主家捡回来养大的,不过大多数不是,芳哥儿就有父母的,不过是家里穷孩子又多,才将他卖进来,等攒够了钱,他还是要赎身出去的。” “阿弥陀佛。铃施主,各人有各人的缘法,你面阔心宽,是个会有福报的。只是不知道,这船上的哥儿,除了被主家捡回来的,其余的都是被父母家人卖进来的吗?” “倒也不是,那个人是自己荐上门来的,唱得太好了,主家验他的时候,我们满舱的人都围着听,主家当场就拍板留人了,就是……”铃哥儿被湛明的话引着,露出回忆的神情来,可说到这里,却突然住了嘴。 湛明与商别云交换了一个眼神,连阿弥陀佛都没顾上说:“就是什么?” 铃哥儿瑟缩着,露出为难的表情来:“我……我多嘴了,主家不让我们提的,大师见谅……我,我不能……” 湛明脸上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失望来:“阿弥陀佛,铃施主,既然如此,那便算了。不瞒你说,我们三人本是乐中同好,听到传闻说澄湖男伶画舫上出了一个空山玉碎的好嗓子,能叫人如闻仙乐,如坠幻境,心痒许久,这才放下俗虑,想专程来见识一番的。” 铃哥儿支吾着。若是芳哥儿想必此时也能找些其他的话来搪塞,可他却只能颓然地站着,一副不能为大师知无不言而生愧的样子。 李东渊试探着开口:“别的不能说,不然你直接告诉我们,以后还能不能在这艘船上见到他了?如你所见,我们三个不是此路中人,来这里一趟多有不便,你且告诉我们吧,好叫我们别再惦记着。答一句在与不在就行了,这都不让说吗?” 铃哥儿憋红了脸,嘴唇蠕蠕,半晌才蹦出来一句:“不,你们都别再……” “你们都别再逼他了哟。”门口突然传来一道声音,截断了铃哥儿的话,尾音转着长长的弯,“我们铃哥儿最老实听话了,看看,小脸儿都急红了。” 说话的人掀帘子进来,是个青年男子,穿着件蹂蓉的广袖,容色清丽,头发松散着,眼角用朱砂画着一线红。一进来,便笑着推着铃哥儿的背:“行了行了,笨嘴拙舌的,贵人问两句话就答不上来了,别扫贵人的兴了,出去吧,这里我来招呼。” 将人推出去在身后和上门,转过身来,先笑盈盈地拜下去,朝主位行了一礼:“咱们不知道是商大家远架,可是怠慢了,竟找了这个笨孩子来陪宾。来人,把芳年华月四个叫过来。” 商别云笑着推辞:“不必了,那个芳哥儿刚才在的,是被我气跑了。” 男子前行两步,在商别云案前合膝跪坐,一手按着腕处衣袖,为商别云斟酒:“芳哥儿是个小性儿的,大家莫怪,我下去一定管教他。” “不必不必,原是我不对。”商别云接过酒杯来,微微抿了一口,“你认得我?” “那是自然了。”男子脸上的表情有些刻意的夸张,“乐坊的、歌台的,咱们这起子鼓捣舞乐过活的,谁没听过商家琴的名声。” “况且我们这个行当的,更贪慕颜色好的。大家的容貌小像,我还学艺的时候就传着看过了。”他又恰到好处地微微红了脸,低眉说道。 商别云对上湛明跟李东渊递过来的古怪眼神,难免有些不自在,清了清嗓子。 “什么小像?”程骄半天没开口了,突然开口,问了句这个。 商别云回头,嫌他找事,白了一眼。 男子朝程骄望了两眼:“不过是前几年雕楼有个擅工笔的姐姐,远远见了大家一眼之后,回来画了下来,有那好事的,在我们这圈人里传过几圈,不然我哪里有幸能认出大家来。” “唔。”程骄只点了点头,没再多问。 商别云接了湛明好几道催促的眼神,手指叩了叩桌子:“咳,细枝末节,不足挂齿。不过既然你认识我,那便好说了。你也知道我是乐行中人,听到传闻难免心痒。话说千遍无用,你们这儿那个传奇儿,到底还在不在了?” 男子屈下身子,结结实实地行了一礼:“跟您交个底吧,再怎么钓着别人,也不敢钓商大家。那孩子确实在我们船上待过一阵子,不过现下已经走了。至于去了哪儿,我们也不知道。之所以还没对外说,是想再借借他的名头。叫大家白跑一趟,实在是过意不去,不如这样,下次大家来的时候喊我,我一定□□出个好嗓子的来,给您助兴。” 听到“不如这样”的时候,商别云还以为他接下来要说“今晚的花销都抹了”,期待了半天,愿望落空,难免心烦:“不用不用,谁还再来啊。” 又压低了声音:“好嗓子不好嗓子的,你我都心知肚明。按着我听说的,那个孩子唱曲儿的时候,可是有些……古怪的事发生的。” 男子不住赔笑:“哪有什么古怪,不过是吹得神了些,我们为了名头也推波助澜了,都是些以讹传讹的事儿,大家怎么能真信呢。” 商别云与湛明东渊各对视了一眼,知道口子已经合严了,今天怕是无功而返。 男子不住口地赔笑致歉,商别云懒得与他纠缠,想站起身来便走。程骄的话突然像刀剑一样杀出来,截住了他:“费了这么大功夫,嚷出去这么大名头了,俨然马上就是一棵摇钱树了,你们却就这么由着人走了?” 男子愣了一下,旋即笑道:“瞧这位小公子说的,人家是自由身来的,我们又不是强盗土匪,人家自由来去,我们还强拦不成?” “自由身?”程骄看了眼门上的窗,窗子上映着守门人高大壮硕的影子。 “话到这个份上,好叫你知,你面前坐着的这三位,是遵纪守法好脾气的。可那个孩子的下落呢,我们商爷又非得知道,因此带了我来。我现在把你的头割了,提着去问这船上的人,总有一个知道命贵开口说的。到时候我一把火烧了船,自去投案,商爷找着了人,也不会承你这个死人的情。” “不如你现在透点风,我们谨慎些,绝不露出是从你这里来的消息,咱们出了门两不相干,以后谁也别提谁。你还能拿着今晚包船的银子,高高兴兴去讨你主子的赏。怎么选?” 程骄手搭在腰间,用拇指推出半刃剑来,眼半抬着,其中锋锐比剑光更亮。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知鱼嫣否 跟 渡春迴 小可爱的浇灌~ 笔芯芯。 另外打扰大家,新文要无缝开了,戳专栏可看,扑街求个预收,还是古耽,喜欢可以看看。鞠躬。 《一个想死的修仙者》 黎锐师父修仙,他跟着,糊里糊涂,修的是长生。 十五岁那年,他下山参加鬼狝,失踪了。 三个月后,昏迷的他被扔在了自家山门前,醒了之后,一切正常。 直到很久很久以后,黎锐才知道哪里不正常。 他长生了。 师父没修成,活了快两百,还是死了。 慢慢的他见过的人,全都死了。 黎锐锁上院门下了山,从此不修长生,开始修死。 他在山下的世界又转了好久,想了挺多办法,怎么死都死不了。 后来有一天,一个人在他又一次找死的时候突然出现,扭着他的双手将他推在墙上,恶狠狠地:“没有我的允许,你也敢死?你也配死?给我拖着这条命,我要用。事成之后,我赐给你死。” 黎锐拧断了自己一条胳膊,从他怀中滑了出来,绕到他背后,一手环上了他的脖子,笑笑的:“那可不行。朝夕相处的,最后你要是舍不得我死了,我找谁说理去?” 病娇!强强!嘿嘿嘿搓手手。 扑街攒攒预收跟存稿,喜欢请先收藏!鞠躬! 第37章 湛明与李东渊坐在男子背后,闻言都有些惊异地看了程骄一眼。 商别云面朝着男子,没做什么表情,只是端着酒盏,稍稍抿了一口。 男子眼神闪烁了一瞬,挤出一个笑来:“哦呦,这位是大家的随从?好凶的性子,难怪我们芳哥儿……” 程骄只是一哂,右手握住了剑柄。两侧的烛排呼地一下,焰头在一瞬间几乎垂直倒下来,直指向男子的方向。 男子在船上多年,见过些江湖场面,脸色几乎在瞬间灰败下来,手中掐着的呼唤守门人的呼哨也松开了。 商别云半抬起眼来:“凶?我怎么看不出来?他在我们这群人里,可是出了名的脾气好。” 一滴冷汗从男子头上滴下来。他忍不住用手去抹,眼角的描红被蹭花了,再看不出妖娆来,只有一片狼狈之色。 程骄将剑刃按回鞘中,束手等着。两侧的烛火回位,静静地燃。 男子咬了下嘴唇,突然膝行两步,凑到案前来,两手撑到案上,将案上的杯盏撞得一片狼藉,支起身子,将脸凑到了商别云耳边。 “袁府……骁骑袁府。”他全身都是颤抖的,带得桌上的杯盏也抖起来,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烛火突然爆了一下,他受到很大的惊吓一般,整个身子弹了起来,向后急退了两步,险些跌倒。站稳后他平了平呼吸,看向了商别云的眼睛。 得到无声的默许之后,他突然提起了嗓门,仔细去听的话,还强压着颤抖的尾音:“无妨,大家喝尽兴了,手底下不稳,我这就叫人来收拾。大家还有没有看上的?叫进来点曲儿吧。” 商别云将酒杯扔在桌上,站起身来,配合着:“不必了,今天已经尽了兴了,改日再来吧。程骄掏钱,走了。” 程骄应了一声,从钱袋中抽出一张银票来,走到男子面前,将银票按在了他手心里。 男子对上程骄几乎淡漠无波的眼神,不知为何像要撑不住身子一样,强压着声音里的抖,还要做出兴高采烈的样子来:“小的代船上的孩子们,谢商爷的赏!盼着商爷有空,常来光顾则个。” 商别云念着好说好说,掀了帘子第一个出门,守门的人见他出来,深深躬下身子行了一礼,小跑着去了舵仓,让人靠岸停船去了。 听到身后湛明跟了句:“阿弥陀佛,这位施主,那个铃哥儿……” 男子机敏,立马接道:“铃哥儿今天讨了诸位喜欢,我回去定会分一份大大的赏给他,当着大伙儿好好褒奖他一番。” 湛明又道了一声佛,走了出来,李东渊其次,程骄垫在最后。 船迎着半弯月亮,劈开一道浅浅的水纹,朝岸边驶去。湖面上还星星点点缀着几艘画舫,有歌女的声音遥遥地从湖面乘风而来,在水汽中氤氲着,让人生出飘飘然驶在仙天的错觉来。 商别云站在船头,湖风舍不得他的头发,撩起又放下。 一个人站到了身边。 “可惜。这样的月色,该听一首好曲子的。”商别云看着月亮,自顾自说道。 “先生耳朵灵,能听见别的船上的,不要钱。” “你给了多少?” “钱袋里最大的一张。” 商别云悠悠转过头来,眼神哀怨:“一曲破舞,两口酸酒,几碟烂菜。” “我怕湛明大师跟东渊都没有钱。要不先生以后自己管钱袋?” 商别云憋了半晌,又把话吞下去了,回过头来,接着盯月亮:“那还是算了,我丢得比花得快。” 船离岸不远,很快便要靠岸了。男子去补了脸上的妆回来,眼角描红又是锐利精细的了,带着一众小倌出来相送,芳哥儿脸上还忿忿的,却又忍不住一眼一眼地瞟着商别云。铃哥儿却有些愧疚的样子,低头盯着自己的脚尖。 湛明看着铃哥儿,叹了口气,却没再说什么。 一辈子最多也就见这一回的人,商别云才懒得再废精力,在船舷处背着手站着,只等着靠岸。 就在这时,船却被突然涌上来的一股浪推动,不知道是不是撞上了水下的石头,猛地晃了一下。商别云站在船舷处,站立不稳,身子栽歪着,眼看就要倒下去。 眼前是黑沉沉的湖水。 情急之下,他伸手向四周仓皇挥着,一个人的手臂伸了过来,死死握住了他的手。两厢用力,他被拽了回来,撞在了那人怀里,额角撞上额角,生疼。 “先生没事吗?”程骄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他还攥着商别云的手臂,两个人错着肩膀,紧紧靠在一起。 商别云这才后知后觉,原来程骄真的已经长得跟自己差不多高了。 “没事,能有什么事,倒是被你撞得挺疼。你这孩子头壳什么东西做的,这么硬。”商别云从程骄肩上直起身子来,龇牙咧嘴揉着自己额角,迈开了两步,离船舷跟程骄都远了一些,跟李东渊说话去了。 程骄走到船舷边上,低头看着湖水在船边荡着的细细波纹,在湖水的倒影中,看见自己微微皱起眉的脸。 下了船,夜已然有些深了。望湖楼已经上了门,街上摊贩收了摊,间或走过几个互相搀扶着歪歪扭扭走路的醉鬼,野猫终于等到了没有人类的清静,三三两两溜达着在街上觅食,见到商别云一行人,弓起身子叫两声,就窜回了沉沉的夜色里。 湛明跟李东渊都有些心事重重的样子,商别云也没再说话,程骄本就是个话少的,四人默默行了一段,到了小庙所在的巷口,湛明脚步没停,直接跟着其他人走了过去。又到了李东渊住着的胡同口,他做贼一样四下望了一圈,蹑手蹑脚地绕着远走了过去。 一直走到一个岔路口,商别云才停下步子:“去我那儿还是洄娘那儿?” 李东渊抢着开口:“你那儿你那儿,我去你那儿还能泡一会儿,洗洗身上这脂粉的味。” 湛明也没什么意见,四个人就这么一起走回了商别云府上。 到了门口,程骄快走了两步,上前开门,脸色却突然一变。他侧过身子,给商别云看门上挂着的被剪坏了的铜锁。 商别云忍不住扶住额头:“完了,这下倒霉了。” 果然,四个人推开大门,一个娇小的身影一股旋风一样冲了出来,一手叉腰,指着商别云的鼻子便喊了起来:“商!别!云!” 商别云一手堵住耳朵,一手按在洄娘额头上,防着她跳过来咬自己:“好了好了,我们刚才还商量要不要去你那里说呢。” 洄娘出离愤怒:“说个屁!凭什么一开始不叫着我!连湛明个秃驴都叫去了,就把我一个人挤在外面!要不是丛音去告诉我,我什么都不知道!这个傻子还没带自己家钥匙,我让淼淼剪了锁才进来的,等了你半个晚上!” 丛音跟淼淼听见商别云回来,刚刚过来,没想到洄娘第一句就把她俩卖了,一缩脖子,不约而同想趁着没人看见她俩,偷偷退回去。 湛明双手合十,笑得极开怀:“阿弥陀佛,淼淼,丛音,好久不见。” 丛音在心中咬着牙骂了十遍秃驴,不情不愿地蹭到前面来:“爷,回来啦。” 淼淼也面无表情地站过来。 洄娘骂得起劲:“呵,回来了,在外头痛痛快快,玩到了几更天才舍得回来。可怜咱们,眼巴巴等着。” 商别云磨着后槽牙:“丛音,我今晚去哪儿,好像没跟你说吧。” “你那天跟湛明说,我听见了。”丛音蚊子哼哼,往洄娘身后缩。 “男伶画舫啊!我馋了多久了!你们三个大男人去有什么意思?这种事情,我、淼淼、丛音,我们三个去,不比你们三个合适?”洄娘痛心疾首,还不忘按照说好的,给丛音讨公道,“再说了,凭什么不让丛音跟着你出门,却带上他!”一指程骄。 “他我也不想带。”商别云推着洄娘脑袋:“我倒是想带你呢,你争点气啊,蜕个鳞身长缩了快一尺,你这点儿个子,女扮男装都扮不了,怎么带你去?” 蜕鳞之后身高缩水是洄娘生平大恨,憋红了脸跳起来去抓商别云的脸,商别云一手抓住她两只手,攥在手里,提着往屋子里走:“走走走,撒泼也进去撒,先让我喝口水。” 屈居人下,洄娘只能忍,鼓着腮帮子气呼呼坐在一边,瞪着商别云。 程骄与丛音给众人倒上茶,商别云连着喝了三大杯才缓过来,抹了抹嘴角:“骁骑营,袁家。” 丛音偏头想了一会儿:“东城袁家?听过,他家的长小姐前几年就封了丽妃,也没有子嗣,现在应该已经不得宠了。况且袁老爷官职不高,其他的那些勋贵人家都不大看得上他。” 湛明开口:“那最近几天,有没有听说袁家有丧事?” “没有。”程骄接口道,他这两年在街面上跑,更清楚一些:“他家除了老爷夫人,只有一个小少爷,若有丧事,不会全无动静。” 商别云沉吟,皱着眉,片刻之后,放下了茶杯:“明天写个帖子,想办法进去探探吧,若我们所听说的关于画舫上那个孩子的事是真的,且他现在人在袁家,怕是过不了几天,真要有丧事了。” 第38章 东城,广德巷。 清晨的第一束阳光沿着光洁的青石板路面,缓缓攀上丹楹刻桷的府墙,照了在衔环铜兽首的门把手上。 大门被轻轻推开一道缝,阳光被撇去了别处,一个人从小小的门缝中挤了出来,一身小厮的打扮,在四寂无人的街道上左右望了两眼,回身将门轻轻阖上,低着头,匆匆往巷外走去。 没走两步,一只纤长的手,突然拦在了面前。 商别云回头对着身后的程骄笑:“你看你,一大早上起来就催,我早说了吧,来得早不如来得巧。” 又转过头对着小厮,一副熟稔的样子:“还担心你们家没人呢,可巧碰上你。走走走,引我进门去。” 那小厮抬起头来,年纪不大,容貌平平,声音也细细弱弱的。他警惕地退后了两步,眼神在商别云与程骄身上各扫了一圈,狐疑道:“你们是什么人?” 商别云露出愕然的表情来:“你不认识我?新来的吗?” 小厮看着商别云,眼神有些犹疑。 “还真是新来的。”商别云抖了抖袍子,迈步往前,“我跟你老爷经常在一起喝酒的,你引我进去,见到你老爷就知道了。” 小厮却突然挪到他面前,眼神坚定起来,伸出双臂拦住了他:“我不知道你是谁,我们老爷没说过今天会有客人上门,你请回吧。” 商别云心中咂舌。刚才好像多话了,这家老爷别是个不喝酒的吧。 不过好在是个小孩子,好对付。商别云板起脸来:“你家来不来客人,你老爷难道会交代给你个小厮?” 小厮展着双臂,紧紧抿着嘴唇,不说话,可也不肯退让。 商别云有些头疼。 前两天为了想办法进这袁府,众人想尽办法,多方打听,这才知道这位袁老爷为人极为低调,连带着夫人少爷,都很少在青州城中露面。不好音律,也没听说过喜欢书画,更不信佛道。几个人又凑在一起合计了一下,发现竟没有什么能撬开袁家的口子。 想来想去,商别云这才天不亮一大早就带着程骄过来——准备翻墙。 谁承想刚走到袁府门口,就迎面撞上了从人家家里出来的人,坑蒙拐骗一番,还没成功。 正纠结着要不要干脆把这小厮打晕算了,程骄突然开口了:“即便是没交代过有客上门,你现在也应该先进去通传,没有把人拦在门外不让进的道理。除非……交代给你的,是无论谁来,都不让进。” 小厮仍张着手,眼神却明显闪烁起来。 商别云赶紧借程骄的势,瞪起了眼睛:“可不是呢。你这家伙有些奇怪啊,而且咱这么争执,院子里也没什么人出来看看,不是我袁兄出了什么事吧?起开起开,我非得进去看看。”说着绕开小厮就要往里走。 小厮急得跺脚,可也拦不住,情急之下想去拽商别云的袖子,程骄一个剑柄挑过来,直接将他的手扫开了,冷冰冰地看了他一眼。 眼看着商别云就要踏进门里,小厮捂着手,咬了咬牙喊道:“大夫!” “嗯?”商别云停下步子,回过头来。 小厮心一横:“我这么早出门,是因为老爷病了,我急着去请大夫。老爷病中,自然不见客。” “啊呀。”商别云一拍手,笑起来,“那可太好了,正让我赶上。我就是大夫,这就给你老爷看看去。” 正说着,程骄已经将门推开了。商别云抖了抖袖子,迈步踏进了门里,程骄紧跟着,也进去了。 小厮在门口跺了会子脚,横下心来,快跑了两步冲回了门里。 大门在他身后,又阖上了。 进了门,商别云环顾四周,脑海中第一个念头便是,暗。 不是阳光照不进来的那种暗,而是从楼宇雕梁各处散发出来的、沉沉犹如实质的灰败,商别云仿佛能凭肉眼看到,建筑物上缓缓渗出,流动着淌在地面上的胶状黑泥,凭什么华贵的装饰都无法遮掩,连阳光投在这个院子里,都似乎比在外面要暗上三分。 空气中传来一阵腐败的水汽,商别云皱着鼻尖嗅了嗅。他熟悉几乎所有的水的味道,鼻尖上萦着的这股子水汽,是来自一处快要枯竭的腐败死水,水的占面不会太小,就在这个宅子的后院里。 小厮追上来了,在他背后微微喘着气:“这位爷,我带你去花厅。”说完便走在商别云前头带路。 商别云与程骄对视一眼,程骄微微颔首。他将眼神收回来,看着小厮的背影:“你们府上,怎么不见伺候的下人了?” 小厮顿了顿:“老爷年前说要跟随娘娘的举止,在府中节俭用度,因而退了不少下人,只留了几个近身的伺候。” “要我说也不必这么俭。伺候的人少了,难免不细致,这不就病了吗。”商别云看着四周游廊栏杆的花纹,有些心不在焉。 小厮明显被他噎了一下,不再做声,走到花厅门口,推开门,硬邦邦对着商别云说:“到了,烦您在这里先等一会儿吧。我们家主子正忙着侍疾,等空出来就来见您。” 一偏头,却见商别云身后的程骄不见了影子,脸色瞬间一变:“你随从!他人呢?!” 商别云惊讶回头:“可不是,人呢?刚才还在这的,跑哪里去了?” 回头对着小厮笑:“不好意思,这孩子脑子有点一根筋,我管不太了,兴许是路上看到什么感兴趣的,就被勾过去了。不过你别担心,他挺乖的,不搞破坏,兴许待会儿就自己找过来了。” 小厮铁青着脸,没再与商别云纠缠,朝来的方向飞快跑去了。 商别云望着他跑去的方向,咂了咂嘴:“这么急,连口茶都没给上呢。”迈步踏进了花厅里。 花厅就是寻常贵人家装饰,一张主座,几排茶桌,商别云四下转了一圈,没什么不寻常的。既然主家不来,他自己溜溜达达的,走到主座坐下了。 在主座上坐着也不肯老实,将扶手、椅垫,花瓶都挪了挪动了动,四下正常,没见有什么机关。 也是,谁在见客的地方放什么机关啊。商别云又站起来,百无聊赖,心中知道那主家肯定不回来,就懒得等着,走到花厅后面,一个垂花大架后面,果然有一扇后门,他想也没想,直接推开门走了出去。 过了那道门,眼前的应该就是内院了。他一个人大男人,无邀无请进了人家的内院,是十分僭越的事。可袁家就奇怪在这个地方,削减用度,前院没有奴仆,倒还说得过去,可连通着内院的门处,都没有婆子守着,也见不到往来的仆妇,与前院一样,都是沉沉的一片死寂。 商别云一路嗅着那股子水汽,穿过一座圆门,果然便见到了预料之中的那个池子。 跟脑中想象的一样,那池子方圆确实不小,虽还比不上镜池,可也远超了一般人家山水景的规模,能想见曾经波光粼粼的盛景。只不过现在的池壁,有些地方已经开裂,攀着厚厚的一层油苔。商别云走近了,走到池边往下看,这池子也深,约莫一丈,只不过池中水几乎已经干了,枯荷枝干互连地陈列在池底,只在池底最中心处,还留着浅浅的一层水,汪在厚厚的苔藓中。 “挺可惜的。”一声叹,满含着惋惜。 却不是商别云发出来的。 他猛地一回头,一个青年男子正站在离他不足三寸的身后,望着池底,惋惜说道。 商别云压下心中的惊疑,平静道:“袁公子?” 那男子穿着一身鸦青的袍子,肩处绣着金线竹纹,手中摇着一个洒金白的纸扇,身量挺拔,比商别云还略高一些,可眉眼却有如云山,眼中温和谦谨,给人一种莫名的熟悉,跟好亲近之感。若论清隽,此人的样貌在商别云见过的人里,可论第一。 男子摇着扇子,听商别云认得他,眼中有光亮一闪,一副很高兴的样子:“你怎么知道我是袁公子?” 商别云笑笑:“我身在袁府,公子这般清俊贵气,又随意自在,自然是主家。” 袁公子合上扇子,在手心磕了磕,笑着问:“既然这样,你擅闯进内院来,叫主家撞见了,没什么要说的吗?” 商别云一抬脸:“哦,这是内院吗?我不知道,我忧心袁大人的病,迷路了。” 袁公子笑得开怀,语气十分熟稔,仿佛跟朋友笑恼:“少来。你口中的袁大人长什么样?是胖是瘦?是高是矮?可有蓄须?” 商别云面不改色:“我与袁大人是笔友,诗友,神交,没见过。”、 袁公子瞪着眼睛看着他,正当商别云被盯得绷不住脸上的表情的时候,袁公子突然爆出爽朗的大笑:“哈哈,你这人,果真有趣。” “谬赞谬赞,那不如领我去看一眼袁大人?”商别云皮笑肉不笑。 袁公子擦了擦眼角笑出来的眼泪:“啊,那倒不必了,人已经死了。” 又对着身后喊了一声:“带着人出来吧。”回过头来对商别云笑着,“看来你们主仆二人都爱迷路,你这小随从,方才也迷路了,我带过来还给你。” 方才见过的小厮架着程骄的胳膊,从回廊的阴影处走了出来。程骄头死死地垂着,血从指尖一滴一滴,砸在地上。 第39章 商别云瞥了滴在地上的血一眼,抬起眼来:“我迷路,撞上了袁公子陪着聊了会儿天,他迷路,不知道撞在了什么东西上。看来他运气没我好。” 袁公子展开折扇,饶有兴致地在商别云脸上找着表情:“不问问他死没死?” “问不问对袁公子来说很重要吗?”商别云牵起一边嘴角。 “哎呀。”袁公子用折扇挠了挠鬓角,做着苦恼的表情,踱步走到程骄身边,托起他的下巴,捏了捏那满是血污的脸颊,“看来这家伙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人物啊,早知道就不费这么大力气抓他了。” 商别云背着手,朝袁公子的方向踱了两步,始终面朝着他:“看来袁大人对袁公子来说亦不是什么要紧的人物,方才听公子的说法,袁大人已经死了?可公子看上去,倒是兴致很高呢。” 袁公子一把扔开了程骄的脸,语气是全然的雀跃:“对对对,既然你正好赶上了,不如跟我一起去看一眼?” 说罢有些羞涩一般,低头一笑:“我花了挺多心思布置,刚才还想着呢,没有观众,可惜了。” 商别云敛袍一笑,做了个请的手势,一眼都没有往程骄的方向瞟。 袁公子在两人之间来回看了几眼,展扇一笑,对着小厮:“你也跟来,把他带上。” 商别云与袁公子肩并肩,走在长长的游廊上。小厮架着程骄,缀在二人几步之后,沉默地跟着。 摸不清对方的底细,彼此都不愿意走在前面,因而在窄窄的游廊上肩并肩走在一起,手臂间或相触,看上去像是一对亲密的朋友,正散步闲话。 “实不相瞒,来之前打听过袁公子,今日一见,觉得跟传闻中,不是很像。”商别云目光数着太阳在小路上投下的光斑,不紧不慢说道。 “是吗。”袁公子似乎对这个话题并不十分感兴趣,有些心不在焉。 “外面都说袁公子谦逊有礼,为人低调,是个尤为孝顺的孩子。” 袁公子噗嗤笑了,瞥了商别云一眼:“那你说我不像,岂不是拐着弯在骂我?” 正说着,走到了一处房门前,袁公子停下了步子,将手按在门上,对商别云笑道:“人就在你面前,还管那些传闻做什么,你自己亲眼看看,不就好了。” 门打开。 空洞洞的黑暗,携着浓重的血腥气,涌动着挤了出来。 商别云皱眉,大袖遮住口鼻,后退了一步。 袁公子兴高采烈地迈过门槛,快走了几步,正待兴奋地说些什么,回头见商别云还站在原地,不由得一愣:“你害怕?” 商别云脸上淡淡的,除了嫌恶,没有其他的表情。不等答话,袁公子先拍手笑道:“啊,你爱干净,是不是?” “放心,我处理地很干净,可能是因为一直关着门,所以气味大了些。我将窗打开吧,过会儿就好了。”一边说着,一边手腕翻转,看不清什么动作,只听到窗沿传来几声闷响,四扇窗户同时洞开。 见识了这么一手,商别云微微挑了一下眉毛。 袁公子十分高兴,两颊微微泛红,站在屋子的正中,展开双臂,朝商别云做了个承让的手势,侧身立在了一旁。 他让开之后,背后的光景便显露在了商别云的面前。门窗虽已全开,可房间内的光线仍有些灰蒙蒙的,不过可以看到,房间的正中,有一男一女两个人,并肩跪着,背朝着大门,头深深地垂在胸膛处——是伏罪忏悔之姿。 商别云迈进了门槛,朝那二人走去。袁公子呼吸有些急促,眼神亮着,看着商别云。 商别云走近了。在房门外看的时候,是低头跪拜的身形没错,可离近了便看清了,不是跪着的。 毕竟没有腿的人,要怎么跪呢。 那二人的身子,从腰部以下,被齐齐斩断。下半身不知去了哪里,独有一个上半身,像两个石墩一样,被摆放在这里。二人背上都插着一截短短的剑柄,商别云绕了半周,缓缓走到侧面,看到了长剑的剑刃,从二人背后尽根没入,剑身以一个斜角查在地上,支撑着他们的身体,这才使他们的头垂了下来,变成忏悔一样的模样。 “如何?”袁公子头歪下来,试图看清商别云的表情,“我把内脏也掏干了,不然肯定会淌一地的。早说了吧,我处理地很干净。” 商别云略看了两眼,点头道:“确实,连切口断面都很干净。是袁公子亲自动的手?好一手功夫。” 袁公子闻言果然很高兴,眼睛笑得弯起来:“我就知道你肯定懂。” 商别云淡淡地望向他,袁公子接着道:“你遇事不惊,说话也有意思,我就知道你不是俗人。” 商别云却只是略略牵动嘴角,仔细看着自己袍子下摆,免得沾上尸体上的血,朝袁公子的方向挪动了两步:“袁公子与家考之间有什么纠葛,我懒得问,也不关心。袁公子看得出来?我是个最怕麻烦的人。” 袁公子颇为遗憾地撇了撇嘴:“别啊,我还想仔细讲讲呢。你要是不听,我不是无聊死了?” 商别云不理会:“旁人家关起门来的事,我懒得多嘴。实不相瞒,我此番来,只是为了一个男伶。” 袁公子突然将脸凑了上来,鼻尖对着鼻尖,呼吸相闻,眼神好奇地在商别云的眼中逡巡:“男伶?你喜欢这个?是为了争风吃醋来的?” 商别云毫不避讳地皱眉,往后退了一步:“袁公子知道?” 袁公子看着商别云退后的动作,皱了皱鼻子,小孩子赌气一样:“我才不告诉你。” 商别云一拱手:“好,我知道了。我问完了想问的,既然袁公子不知道,府上也没别的活人能问了,那我们便告辞了。” “你看看,你这人。”袁公子无奈地笑道:“一言不合就要走?也不问问,我放不放你?” 商别云直起身来,舌头舔过上排牙齿,咧嘴一笑:“杀了你再走,也不是不行,无非就是麻烦一点。” 袁公子与他对视片刻,噗地一声,笑了出来:“你多大年岁?怎么像个毛头小子一样,莽莽撞撞的,方才念着要找袁大人,可不知道袁大人长什么样,现在又吵着要找那个小男伶,可你还是不知道那个小男伶长什么样。” 商别云微微皱了一下眉。 袁公子狡黠一笑:“还是说,你打心底里认为你们鲛人一族都是顶尖的美貌,压根就没往那个方向想过?” 商别云一愣,继而神色大变。 背后有劲风袭来,商别云矮身下伏回身,从袖中抽出磷光匕首回挡,可看清来物又是一愣,紧急之下只能松手任磷光跌落,展开双臂,结结实实地抱住了被抛过来的程骄,以手护住他的头跟脖颈,在地上翻滚了几圈,撞在房中梁柱上才堪堪停下,胸中一阵气血翻涌,喉咙吞咽之间,一股甜腥之气。 他两指探在程骄脖颈一侧,略微放下心来,将程骄从怀中转过来,平放在地上,垫高了脖颈,站起身来,站到了程骄身前。 那小厮立在袁公子的身边,神情漠漠,五官确实,十分平淡。 商别云转头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是,没想到这么丑的,会是我的族人。” 袁公子将手臂搭在小厮的头上,拍了拍他的脸:“本来生得可好看呢。可惜我要他做的事,不需要那么好看。找人给他换了张皮,受了不少罪,但是效果不错吧,你看,你都没认出来。” “要他做的事,就是去画舫上唱歌,好引来袁公子?” “袁公子”兴奋拍手:“啊呀,你已经知道我不是姓袁的了?怎么猜到的?” 商别云微微一笑:“不告诉你。” 轮到“袁公子”愣住,片刻之后,无奈笑着摇头:“忒记仇。青儿,将剩下那个拉出来吧。” 小厮青儿淡淡应了一声,走到供桌之前,掀开桌帘,将一具半截的身子拖了出来。商别云瞥了一眼,那桌子下面,还堆着几人的残肢脏器,血淋淋一片。 青儿将那半截身子甩在地上,看相貌,是个年轻的公子,与跪着的两具残尸,面容上有些相似。只不过身体的断口处还是一片狼藉,显然,是还没来得及处理干净。 “袁公子”对这件作品显然有些不满意:“才弄到一半,就叫你那个小随从撞见了,先收拾他去了。听青儿说起你来,就赶紧匆匆收拾了一番,先去请你。唯一一个观众,不能让你看着觉得乱糟糟的呀。” 商别云嗤笑:“没想到……为了我还挺费心。” 袁公子腼腆地笑了笑:“我名号中有个澜字,你若愿意,可以叫我澜公子。” “非亲非故,死生仇敌,用不上这么亲近的称呼。” “这便死生仇敌了?我也没把你怎么样吧,难不成,因为地上躺着的那个?我又没宰了他。” 商别云直起身子来,点了点躺在地上的程骄:“伤我族人其一。” 又点了点双手沾满鲜血,正面无表情站着的青儿:“毁我族人容颜其二。” 那根手指,锐剑般,又点向笑盈盈站着的澜公子:“你杀人的这些花样,无聊可笑。我让你看看,什么是新鲜的。” 第40章 澜公子愣了一下,突然爆出响亮的大笑,直笑得弯下腰来,捂着肚子喘气。 “他?”澜公子指着青儿,“他是我的。别说是一张面皮,就是叫他为我死,那也是他自甘的。” 他又突然敛了笑,表情转换之快,让人忍不住心觉诡异:“你还真是,不分青红皂白地护自己族人呢,商、别。云。” 对于他叫出自己的名字,商别云没有丝毫惊讶。对方既然知道鲛人,那么知道自己,也没什么奇怪的。 商别云不屑再与这疯子多言,磷光脱手,他身无利器却泰坦自若,朝着澜公子,微微挑了下眉毛。 周身气势升腾着,马上就要攀至最锐的一个点时,一只手突然抓住了他下袍的衣角。 “先……咳……先生……”程骄的手死死攥住商别云的衣角,想要直起身来,却又不能,头重重地摔下,口中溢出大股大股的鲜血,顺着脸颊流到脖颈里。 商别云愣了一下,回身蹲下,将程骄的手拿下来握住,把他的脖颈托起来抬高,头靠在自己怀里:“嘘……等我一会儿。” 程骄眼前是光怪陆离的色斑,他看着近在咫尺的商别云的脸,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痉挛着,用尽全身最大的力气,咽下了口中的血,将头偏到一旁:“……脏。” 商别云低头看了眼自己身上的斑斑血迹,自嘲般一笑,用手擦去了程骄颈侧的血迹:“还真是,你自己算算,弄脏我多少套衣服了?” 澜公子正饶有兴致地看着两人说话,程骄靠在商别云怀里,痛苦地咳着鲜血,却在痛苦的间隙,突然睁开眼,向澜公子递来一个神祇般漠然,又饱含着嘲弄与恨意的眼神。 澜公子眉心一条,突然笑着抚掌道:“啧啧,像你这般看顾自己族裔,真是令人动容呢。不过我倒是好奇了,对所有鲛人,你都一视同仁吗?要是一个杀了另一个,你又当如何?” 青儿与商别云同时动了。 青儿抽出袖剑,向着商别云的方向,慢走了两步,剑刃在地面上拖行,发出刺耳的锐响。 商别云手掌抚在程骄胸口,微微发力,程骄痛苦的咳声渐渐减弱,阖上了眼睛,呼吸稳了下来。商别云托着程骄的头,将他的身子轻轻地放在了地上。 旋即,右手越过肩头,两根手指夹住了短短一截剑尖。 商别云余光看了指尖的剑光一眼,微微一哂,将剑尖甩开来,左腿为轴,右腿横扫半圈,腿风劲烈,直去一丈有余,堂中跪着的两个半截尸体被劲风扫到,摇晃了两下,好险没有摔倒。 青儿跃后两步,狼狈躲开,重新起了一个剑式,提剑至眉心,脸色铁青。 商别云站在程骄身前,抖了抖自己的袍子:“学人族玩剑术?不是鲛人吗?你的域呢?去画舫给那群人族现眼,我还以为你对自己的域多自满呢。怎么现在不用了?抖出来,爷看看。” 青儿余光瞥见身侧澜公子笑盈盈的侧脸,咬了咬牙,低喝一声,挽了一个剑花,一招梁上梦,再朝商别云刺去。 商别云嗤笑一声。磷光不在手,他随手摘下头顶玉簪,松松握着,望着直冲过来的青儿,眼中独有轻蔑。 青儿一剑刺出,商别云微微偏头,剑风荡起他鬓边一缕头发。青儿一剑不中,抽剑退开,从商别云腰侧递出一刺,商别云欺身一步,以肘狠狠砸在青儿背心。 青儿身子一塌,瞬时吐出一口鲜血,没想到却不闪不避,与商别云错身而过,拼着将背心全部留给商别云,借着去势,剑尖固执地朝躺在地上昏迷不醒的程骄刺去。 商别云眼色一变,反身便直追而去。 “铮”的一声,玉簪与袖剑格上,点点玉屑浮在空中,商别云半蹲着身子,以一枚玉簪格住了头顶劈斩下来的袖剑,眉角被剑风扫到,裂开一道口子,一道血迹滑下来,缓缓浸红了他的眼角。身后的程骄,一无所知地昏睡着。 青儿双手握住剑柄,目眦欲裂,商别云变挡为推,玉簪一点点压住剑刃,缓缓站起身来。青儿双目赤红,颤抖着勉力支撑,看着玉簪一点一点压过剑锋,扎在了自己的肩膀上,鲜血顺着玉簪,一滴滴地落下来。 “可惜了。”商别云低头看了地上的血一眼,“我今日出门,戴的好簪子。” 青儿忍着痛,身子以诡异的姿态向后弯折,袖剑向前一划,趁机退了两步,商别云松了手,好整以暇地看着他。 青儿将肩上的玉簪拔了下来,随手扔在了地上,捂住了肩膀,鲜血从指缝间汩汩涌出来。他咬牙狠狠盯了商别云一眼,突然闭上了眼睛。 一直笑着观赏的澜公子却在这时候走上前来,毫不在意地将背后敞开给商别云,面对面审视了青儿两眼,突然扬手,打了青儿一耳光。 商别云眉心一跳。 青儿头被打得偏过去,懵了一下,迅速将头偏了回来,收了剑式,将袖剑折回袖子里,低头行了一礼,嘴角缀着一丝血迹,左边脸颊高高地肿了起来,他甚至都没有去摸一下,便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立在了澜公子身边,面无表情,带着那张肿得可笑的脸。 澜公子回身对着商别云,从袖中拽出一张帕子来,一根根地擦着自己的手指,擦完之后,将帕子丢到了地上:“我不让他用域。” 商别云冷冷看着他。 “我没让他用。不知道你几斤几两,怕他一用域,真没轻没重地杀了你。我还没玩够你呢。” “就凭他那半吊子的域?”商别云跟澜公子一样,从袖中拽出来一根发带,叼在嘴里,不紧不慢地束着自己的头发,“吓我一跳,我当是什么不得了的东西呢。” 澜公子捂住嘴,表情极尽夸张:“连他的域你也能猜到?” “也不是什么新鲜东西。”还是束起头发来打架比较利索。商别云晃了晃脖子,束起的发梢在腰间晃着,“青州游乐坊传了几天,说男伶画舫上来了个小东西,唱起曲来,如空山碎玉,凤凰轻鸣,能叫听到他歌声的人,恍如陷入美梦,恋恋不得出,是能叫人上瘾的美妙。” “我开始也没当回事,游乐坊为了招揽生意,什么鬼话都编的出来,再者说了,说不定是人族又新出了什么下三滥的迷魂药,能导致这样的效果。” “只不过,那个包了他的首场,第一个听了他唱的曲的人,死了。有一日好端端走在路上,叫惊到的马踏死了。因为实在是毫无关联,所以暂时还没人想到画舫那里去。” “可是不巧,我正盯着街面上所有的死案,这才注意到。不过唯一奇怪的就是,明明听起来像个幻域,为何他是个小子?” 澜公子搓着手,满脸的热切:“女幻男战?多没意思。我做了一些小小的改良,现在看来,效果不错。” 又回头拍了拍青儿剩下的那半张完好无损的脸:“这张脸也是,要是留着他原来那张脸,我怎么知道那些人为他痴迷,到底是因为他的脸还是歌声?男人嘛,还是□□熏心的多。去掉影响因素,得到的结果才比较纯粹。那些人开始都看不上青儿的相貌,可还不是被青儿拽到了自己的美梦之中,跟青儿缠绵地那叫一个痛快。” “所以袁少爷只是偶然?”商别云看了看地上三具支离破碎的尸体。 “那倒不是。只不过,也能算是一石二鸟吧,袁家脏污,我早就想动了,正好也验证验证我的成果。”澜公子用脚尖踩住袁少爷的脸,碾动了几下,“你不知道,这小子原本不喜欢男人,叫朋友拽到画舫上,听我们青儿唱了一曲儿,就死皮赖脸地爱上了,将人买到家里养起来,我杀了他老子娘,要动手杀他的时候,他还苦苦求我,放青儿一马。” “哈哈哈哈哈。”澜公子擦着眼角笑出来的眼泪,“我成全他,让青儿活剖他,他肚子给青儿慢慢割开的时候还有一口气,你不知道那个表情,真是好笑极了。” 商别云无动于衷,不愤怒也不哀怆。对着这样的反应,澜公子也觉得无趣,止了笑,呷了呷嘴:“你这人可真没意思。” “不敢有意思。澜公子觉得有意思的,我看着都挺惨的。” 澜公子打了个响指:“要不你试试青儿的域?别太快死哦,你如果放弃抵抗地太快,我就叫青儿给你个最最折磨的死。如果挣扎地久呢,我看得过瘾,就让你舒舒服服地死。如何?青儿的域,名叫绮梦,是我起的,我让你在好梦里死。” 青儿闭上了眼睛。 商别云睁开了眼睛。 眼前是沉沉一圆月亮,几乎占满了整个天穹。商别云低头看去,自己穿着一件蓝色的薄纱衣,坐在一块玄色的礁石上,双脚光着,浸在微凉的海水里,尾尖甩了过来,轻轻绕在自己腹间。 四下是无垠的海水。 商别云抬头看着月亮,有些发呆。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浮上海面,孤身一人坐在这里看月亮。 “先生。” 商别云回过头去,程骄的头从海水下浮上来,甩了甩脸上的水,爽朗地笑着叫他。 作者有话要说:不好意思大家,今天晚了一点。大场面打斗太难写了哭哭。 今天的加更欠到周末补上吧。每天快10点才能到家实在是赶不上5555。 (另外悄悄)我好爱澜澜,美丽变态坏男人我的爱。 大家别站,纯坏认证。 第41章 程骄看着商别云脸上的表情,先是一愣:“先生怎么了?”而后环着礁石游了半圈,双手撑起身子,坐了上来,身上穿着一件白色的纱衣,湿哒哒地,黏到商别云身边来,手臂亲亲热热地,挨着商别云的手臂。 商别云拽拽袖子:“去去去,把我都弄湿了。” 程骄也不在意,他双手撑在身后,身体向后仰着,甩着头发上的水,把漂亮的喉结大大方方地展在月光下面。“先生刚才发什么呆?”他问。 “谁发呆了。”商别云站起身来,踢了脚程骄的腿。刚才那一瞬间的恍惚他打算忽略过去,月是好月,风是好风,他心中只有熨帖的懒意:“丛音呢?” “我俩刚分开不久,我来找先生,她应该还在深海玩吧。”程骄也跟着站了起来。他的身量已经比商别云高了小半头,站起身来,背着月光,在商别云脸上投下完完整整的影子。商别云心中不爽,啧了一声:“你是不是又长了?有完没完了?” 程骄很得意地笑:“是,我是咱们中间最高的了,先生看,我的尾也比你的长。”说着在商别云眼前晃了晃尾尖,又去勾商别云的。 商别云没面子,拉下脸来不理程骄,程骄赶紧收了尾耷拉着眉毛说好话。二人正纠缠闹着,听到前方传来一道破水声。 丛音把头探出海面,摸了把脸上的水,举着手大喊:“我最快!我我我!” 紧接着,洄娘跟淼淼也不分先后地浮了上来。淼淼还是没什么表情,浮上来之后,先伸手去旁边,帮洄娘捋了捋粘在脸上的发丝。 洄娘顾不上她,吐了一口水,先指着丛音骂起来:“你是不是作弊了!刚才是不是你用尾缠我!” 丛音不甘示弱:“那游到一半的时候淼淼还牵着你的手带了你一段呢!你怎么不说!” 商别云被吵得头疼,开口制止:“行了,不是我说你们,洄娘你都大几十岁了,还有丛音,你再怎么说也蜕鳞成年了,三岁吗?还玩这个?” 正说着,湛明的头从海面上露了出来。 商别云:…… 湛明喘得张不开嘴:“不行了不行了,我腰都要游断了。下回说什么也不陪你们玩这个了。” 他用手将头发高高束起来,一边束一边看到了礁石上站着的商别云,远远地朝他喊:“你笑什么笑?有本事下来啊!你岁数比我还大呢!不见得比我快!” 发丝全部拢上去之后,他的脸完完全全露了出来,眼角的红像是碾碎了的红珊瑚,荡在映着月光的海水里,是让人惊心动魄的颜色。 怪道有人族管我们叫海妖呢,这家伙有头发的时候,还真当得起海妖这个名号。 商别云忽然一愣。有头发的时候?湛明什么时候没有头发了? 一瞬间的想法,还没想出头绪来,听见身旁的程骄开口问:“他俩没跟你们一块儿玩?” “这儿呢。”李东渊的声音从礁石后面传了过来,商别云回头,见他正抓着石头上来:“西南领地那边出了一点小摩擦,有个不懂事的新族群占了咱的海域,四五个小鲛,都刚成年不久。我带着青儿跑了一趟,说是交涉,去教孩子还差不多。” 青儿从另外一边上来,身量瘦瘦小小的,容貌清丽,对着商别云撒娇:“还说呢,先生评评理,渊哥非让我带头去跟他们交涉,天,我比他们里头最小的还小两岁呢。” 程骄走上前,揉了揉青儿的头,笑着说:“这怕什么,你从小就跟着先生,就算是年岁小,教他们那群野孩子两手,也是绰绰有余。” 青儿在程骄的手掌下面舒服地眯起眼睛,一笑露出两颗虎牙:“是呢,咱们能有先生,可真好。” 不知道为什么,商别云看着眼前的青儿,突然心中有种说不上来的怪异。他看了青儿一会儿:“青儿你还有多久蜕鳞?” 青儿歪着头想了一会儿:“跟着先生过了八年,先生捡我的时候我六岁,如今我也十四了。那就是还有不到四年。怎么了先生?” 商别云皱着眉。到底是哪里怪异?是因为青儿太瘦弱了吗?捡到程骄的时候他也十四,可比青儿高多了。商别云摇摇头,没再说什么,对着青儿皱眉说了句:“你往后多吃点。” 青儿不明所以,跟程骄对视了一眼,挠着头答应了一声。他的眼神在四处的海里转了一圈,笑了起来:“今天还真是巧,怎么大家都聚在一起了?像提前说好的一样。人齐了吗?还有谁没来?” 商别云回过头,看了看水中的人,在心中数了一下,喃喃道:“景川呢?景川还没来,等等他吧。” 可不知为什么,眼前的月还是好月,风还是好风,身后的程骄三人温声说着话,水中的丛音几人笑闹追逐着。可他心头涌动着一股极不舒服的血气,拱着他,催着他,让他有想要抱住头嘶吼的冲动。 他将头深深地埋在自己双臂之间,周身空荡荡地,什么声音都没有。他在心中做好了准备,慢慢抬起头来。 月是血月。 血月之下,是血海。 淼淼下半身浮在血浆般浓稠的海里,上半身体搭在洄娘的身体上,脸朝下,头发仍是乱糟糟的,背上七八个血洞,几乎被凿烂了,鲜血似乎已经流尽了,融在了无边无垠的血海里。 洄娘仰面浮在海上,身子被淼淼遮住,只露出一张脸来。只不过那张脸,像是被无数恶鬼撕咬过,没有一丝完好的面皮留下,与身下的血海几乎是一个颜色,只不过一双眼睛,因为没有了眼皮,直直地望着天空,倒显得跟活着的时候差不多亮。 不远处的湛明也随着波浪微微动着。他身边散着无数的头发,那些头发泡在血水里,变成腥湿黏答答的一片。他的双手合十放在胸前,不过是有一把长剑将他的掌心对穿,固定在那里的。只不过湛明的脸上带着一丝丝笑,一眼看去,像是欣慰的表情。 丛音。 那应该是丛音吧,眼前那一团,在血色的海水中剧烈燃烧着的,血色的火焰。 咚。 是锐器落在地上的声音。 商别云慢慢地回过身来。 李东渊脸朝下伏在地上,一动不动,背上看不见伤口,身下是一大滩血,黏答答的,一滴一滴,从礁石上落到海里。 青儿仰面躺着,脖颈以诡异的角度扭曲着,脸歪在地上,眼睛没有合起来,一滴泪要坠不坠,就这么悬在那。 程骄背对着商别云,双手无力地垂在地上,是跪伏的姿势。 商别云劝着自己的脚,提起来,迈了一步。 程骄像突然惊醒一样,突然动了起来,一把剑落在他膝前的地上,他看着眼前的李东渊与青儿,将沾满了鲜血的手举到眼前,慢慢回过头来,嘴角上还有溅上去的鲜血。 “先生。”他举着那样的两只手,看着商别云,像做错事的孩子一样,不知所措地,滑下一滴泪来。 商别云走了过去。他是站立的,程骄是跪伏的,他伸出一只手来,将程骄的头按在自己怀中:“嘘……嘘……没事。” 程骄像是等这一个怀抱等了万万年,松下劲来,完完全全地靠在了商别云身上。 “嘘……嘘……”商别云慢慢地拍着他的背,目光投向很远很远的远处,落在一片虚空里。 磷光闪过,程骄捂住自己的脖颈,鲜血像是获得了自由一般,从指尖疯狂逃逸。 他抬起头来看着商别云,眼神中有千万句话,可已经说不出来。商别云抱着他的头,伏下身子,将他缓缓放在地上。 他也在程骄的身边侧身躺下,躺在他的血上,额头抵在程骄的肩上,一只手环着他的肩膀,轻轻地拍着。 不过几息之后,程骄也没有了动静。 商别云踉跄着站起身来,环顾着四周。除了血色,再看不到别的颜色。 他低头看着自己身上的蓝色纱衣。不知道为什么,那上面却没有沾上一丝血迹,干净飘逸,谪仙一样。他的双手也是一样,翻来覆去地看,都看不到一丝血迹。 海天之间,月色之下,此时此刻,他是唯一一个干净的人。 商别云无声地笑了一下,双手握住磷光,高高地举了起来,对着心脏猛刺下去。 “……我让你在好梦里死。”澜公子说完,看着青儿闭上了眼睛。商别云只是站着,没有做什么表情。澜公子见过青儿展域无数次,眼神微微亮着,看着商别云的脸。 下一秒,青儿突然睁开了眼,吐出一大口带着脏器碎片的血,他痛苦地捂住胸口,委顿滑坐在地上。 商别云眨了一下眼,神色如常:“试过了,你这域,挺没意思,不是什么好域。” 澜公子不可置信地看着商别云,又转头看看痛苦吐血的青儿:“被破了?怎么破的?死不了吧?起来啊,再用一次!给我再用一次!我一定要搞清楚!” 青儿勉力支起身子来,胸前的衣襟被他自己吐的血浸透了。他顶着脑中针扎般的刺痛,勉强坐直了身子,再次闭上眼睛。 “不必了。”商别云伸出两根手指,对着青儿做出“止”的手势,一股肉眼不可见的“气”,从他脚下升腾起来,飓风一般席卷了整个空间,商别云的头发垂在身侧,轻轻飘动着。 “我不喜欢你造的幻。作为惩戒,你的域,我抹掉了。” “褫夺。”他的神态有些无所谓,百无聊赖一般,吐出这两个字。 第42章 咬牙等待着的,想象中的雷击、鞭笞、剧痛,都没有来。 青儿再睁开眼睛,商别云默视着他,放下了手指。空气中那股令人不由自主想要跪伏叩首的威压,消失得无影无踪。 青儿箕坐于地,眼神空空,喃喃地念着:“不可能的,这不可能的……” 他回头望向澜公子,眼角坠下一滴眼泪:“公子,我的域,没有了……” 澜公子的表情有一些惋惜与心疼,朝他温柔地笑着:“没关系,没了就没了……” 青儿的眼泪大滴大滴地掉下来:“对不起,公子,我……” 澜公子的衣袖从他脸上温柔地拂过,那么轻,那么软,还带着澜公子身上那种独一无二的香气。 下一刻,青儿的身子重重地砸到了地上。他仰面躺着,脖颈以诡异的角度扭曲着,脸歪在地上,眼睛没有合起来,一滴泪要坠不坠,就这么悬在那。 澜公子立在他身旁,从袖中拽出帕子来,擦了擦自己的手:“没了就没了,又不是什么好域,我回去再做一个就是了。” 说完他松开了手,帕子飘飘摇摇,落在了青儿那张平平无奇的脸上。 电光火石之间,那张帕子没有得到安稳,被一阵劲风带起,打着旋向前飞了几丈。 澜公子的背撞翻了堂上两排桌椅,被商别云用一只手掐着脖子提了起来,狠狠地砸在了墙上,力道之大,中堂之上挂着的匾额都晃了几下,簌簌的灰落下来,洒在二人的头发上。 澜公子两只手抓住商别云的手腕,居高临下地看着商别云,咧嘴一笑,口中鲜红一片。商别云半个字都没吐,紧紧地抿着嘴唇,左手成拳,向着澜公子的太阳穴狠狠砸去。 澜公子腾出右手护在头上,手臂生生受了商别云一拳,仿佛可以听见臂骨在皮肉中开裂的轻微脆响。他背抵着墙面发力,双腿腾起踹向商别云腹下,商别云松手,拧身避开,可还不等澜公子喘息,他又马上欺身回来,掌风如刀,招招直指澜公子要害。澜公子一时失势,只能左闪右躲,勉力支应。 两人转瞬便对了十来招,商别云抓着澜公子喘息的间隙,拧腰飞踹向澜公子腰侧。澜公子避无可避,受了这一击侧飞出去,直撞到袁氏夫妇身体上,将两具尸体撞翻,在地上滚了几圈,才停下来。他支起身子来,吐了一大口血,身上沾满了血泥,翩翩佳公子的姿态荡然无存。 商别云将地上的磷光捡了起来,在手中抛接了一下,向澜公子猛冲过去! 本以为澜公子已经到了强弩之末,可没想到他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反身便逃,身法奇快。商别云心中一凛,磷光脱手而出,像澜公子的背心追去。可澜公子背后长了双目一般,在这么近的距离下,直接偏身躲过。磷光穿过虚空钉在了柱子上,锋刃没入柱身一半有余。 澜公子已冲到梁柱处,俯身一捞,反身回头,双目赤红喘息着,怀中勒着昏迷不醒的程骄。 商别云缓下步子,在离澜公子十步之遥的地方,站住了。 方才觉得澜公子满身血污失了贵公子的模样,可是错了。此时他缓下了呼吸,脸上身上虽挂满了血污,手中还挟着人质,可一点都看不出穷途末路的样子来,声音甚至是清和雀跃的,仿佛只是在跟好友笑闹:“我说,你凶性也太大了些。” 商别云不置可否,身子向着他的方向侧了侧。 澜公子马上反应,握在程骄脖颈上的手紧了紧,五指如钩,瞬时有五道血柱流了下来,程骄在昏迷中发出了两声痛苦的呢喃。 澜公子笑道:“哎哎你别动哈,我怕了你了,再乱动,我真吓得手底下不知道轻重了。” 商别云蹙眉,片刻后攻势一收,外放翻腾的杀戮之气仿佛在一瞬间缩回了他的身体里,他静静地站着,等着澜公子开口。 澜公子看着商别云,舔了舔嘴唇:“他刚才还要杀你呢,只是没成功而已。怎么他被我结果了,你这么生气?我替你收拾了他呢。”他下巴朝着地上青儿的尸体点了一点。 商别云没有开口。 澜公子不紧不慢。商别云强到无懈可击,可弱点却可笑地显而易见。此时手上攥着程骄,他便有了大把的时间,可以慢慢聊天:“是我失策。猜过很多种可能,没想到你的域是这样的。” 他的眼中饱含着疯狂的兴奋:“褫夺?真是不公平。我花尽心思,废了几十年功夫,金山都填了几座下去,不过研究出一堆可有可无的垃圾出来,而你天生就能拥有这样的神赐。详细讲讲?你的域是可以吞掉别人的域吗?合并?抹杀?被你吞掉的域可以为你所用吗?有没有限制?别小气嘛。”他看着不言不语的商别云,用开玩笑的表情,轻轻晃了晃程骄的脖子。 商别云沉吟了片刻:“全部。” 澜公子一时没有听懂,愣住了:“嗯?” “全部。身为一个鲛人的一切。域、尾、伤口愈合的能力,如果在海中的话,我甚至可以夺去肋腮,夺去在水中呼吸的能力。”商别云半抬着眼睛,“褫夺,被我判罪的鲛人,将失去身为鲛人的资格。” 澜公子像风化的石人一样愣住,过了很久,他才想起来呼吸,发出风箱一样的喘息声,怀中揽着程骄踉跄着,向后退了两步,靠在了梁柱上。“皇……”他喃喃道,“这分明是帝王的域……这分明是帝王的域!” 他抬起血红的眼来,死死地盯住商别云,眼中不知是痴迷还是疯狂,剜刀一样,眼神钻透商别云的衣襟,钻透商别云的皮肤血肉,钻进商别云的身体里去。 商别云像是根本没有察觉到他的疯狂,眼神只跟着程骄的脖颈,随着澜公子的动作,平稳地动着。 “怪不得……怪不得……”澜公子的眼球飞快地动着,片刻后发出鹰隼一般尖锐癫狂的笑声:“鲛人不善肉搏,怪不得你练这些劳什子的功夫!怪不得你深居浅出,藏得这样深!你的域在鲛人中是至高无敌的,可对上人类却全无用处!哈哈哈哈!若你没有武艺傍身,几个青壮人族就能了结了你!” “跟着我吧。”他的笑突然戛然而止,像是有一个癫狂的人格突然从他身体中被抽走了,他又成了那个温润可亲的公子:“跟着我,你想要什么?我都能给你。你喜欢钱吗?喜欢美人?喜欢琴?酒?天下所有最好的东西,我都给你。你那些鲛人朋友,我通通找来,陪在你身边。哦还有他,”他捏着程骄的脸,晃了晃,“你喜欢他吗?我也还给你,都给你。跟着我,好不好?跟着我。今日之后,我再也不能忍受没有拥有你。” 商别云笑了。这个笑有种轻蔑与痞气交揉的神态,带着睥睨天下的傲,仿佛世间万物、眼前的一切,在他眼中都是只不过是刍狗尘埃,不配沾上他的一片衣角。澜公子的后脑酥酥地麻起来。 商别云带着这样的笑,轻轻说道:“去你*妈的。” 他突然动了。俯下身子,朝澜公子直冲过去。 澜公子一惊,挟着程骄向后急退。没想到他会不管程骄的安危直接冲上来,手下想要使力,可如果真的将程骄一把捏死,那便彻底失去了拿捏商别云的机会。他心中贪念熊熊,十分不舍得,犹疑了一瞬。 就在这一瞬之间,胸口突然传来一阵剧痛。 方才注意力都在商别云身上,此时他低头看去,程骄在他怀中,左手反手按在他的胸膛,手中握着一把短刃,已经尽根没入他的心口。 澜公子目光呆呆的,他的魂灵好像离开了身体,飘到了高处,回到了不久之前,看着商别云扶着程骄的头,将他轻轻靠在自己怀里:“嘘……等我一会儿。” 背朝着那时候的澜公子,在大袖的遮掩下,将程骄怀中的短刃摸了出来,塞进了他的袖筒里,用耳语一般的声音,嘴唇贴在程骄的耳边:“一会儿让他挟持你,好吗?” 程骄说了一声脏,痛苦地咳着鲜血,却在痛苦的间隙,突然睁开眼向上看去,向飘在房梁神的澜公子的魂灵递来一个神祇般漠然,又饱含着嘲弄与恨意的眼神。 澜公子倒吸一口冷气,口中发出萧萧的吸气之声。一刀刺完,程骄已经用尽了所有的力气,手臂软软地瘫了下来,在澜公子怀中陷入了真正的昏迷。 一切不过转瞬之间,商别云已经冲到了澜公子面前。澜公子满脸的不可置信,踉跄着退了两步,鲜血汩汩从心口处流着。商别云伸出手来,伸向程骄的臂膀。 咫尺之遥。 商别云两根手指齐齐飞了出去。 澜公子握着从心口拔下来的短刃,脸上是狡黠的笑,眼睛里是毫不作伪的心疼,嘴上是无一丝嘲讽的关心:“啊呀,对不起,这刀太利了,竟切了你两根手指,弄疼你了吧。” 作者有话要说:稍后还有一更,补前两天说好的加更。我会趁周末努力存稿的,感谢小天使们的包容~鞠躬~ 第43章 商别云两根手指断口齐整,簌簌落着血,他眼都没眨一下,脚下反而又踏了一步,用两根断指的手,奋力去抓程骄。 澜公子身法奇快无比,拽着程骄急急向后退着,全然看不出心口上中了一刀的样子,看矫捷的程度,倒比一开始还要强。可心口却确实有个黑洞,汩汩地冒着血,将程骄的肩头都淋湿了。他刚才中招的错愕濒死演得很好,自己很是满意,得意地咯咯笑着:“行了,进来吧。” 说话时人已经退到了门口,大门两边闪出一众黑衣蒙面影卫打扮的人,清一色握着血月弯刀,站成一堵密不透风的人墙,隔在了澜公子程骄,与商别云之间。 澜公子学着商别云的样子,抛了抛手中的短刃,手起刀落,割掉了面前一个黑衣人的头。 那颗头咕噜噜掉在地上,剩下的身躯轰然倒地,澜公子声音温和,谆谆教导:“我说只要我不叫,便不许进来,可你们见到主子遇险还不进来,就是愚忠了。榆木疙瘩脑袋,连变通都不知道,那顶着这个脑袋有什么用?” 其余人见到自己同伴转瞬间身死,连一丝反应都没有,低头听着澜公子训话,齐齐应了声是。 澜公子隔着人缝,看着商别云,笑了:“本来带着他们,只是让他们清扫这宅子里的仆妇下人,免得有漏网之鱼的,还真没想到他们这群最便宜无用的人族能在这种时候派上用场。你们尽全力,多陪商爷玩一会儿。” 黑衣人齐举起刀,依着阵法,劈砍过来。商别云被重重围在中间,只能看见翩跹的湛蓝衣摆。 澜公子笑呵呵地看着,嘴里打了一个呼哨,两个眉目如画的妙龄少女不知从何处跃出来,一个接过澜公子手中的程骄,架了起来,一个拿出净水帕子为澜公子净面整发,将血污的衣服剥下来。 澜公子光洁的胸膛上,心口处确实有一个窄窄的刀口,短刃锋利,因而创面不大,可正在心口正中,血势却已经缓了下来,一小股一小股地冒着。 即便是鲛人,心口中刀,也是致命之伤。商别云虽已有结论,可还是不愿放弃,与黑衣人对招之间,褫夺再开,向着澜公子扑卷而去。 澜公子接过侍女递来的帕子,按在心口上,由着侍女服侍着穿上新的衣服,似有察觉,眼神似笑非笑地,瞥了商别云一眼。 没有用。不管是域还是自愈的能力,褫夺在澜公子身上,找不到分毫可以夺走的东西。 伺候穿衣的侍女跪趴在地上,支起身子,澜公子踩着她的背,整着自己的靴子:“商别云,你先忙,我就先走了。” 他直起身子来,将侍女踢到一旁,背着手:“今日仓促相见,大家都是乱糟糟的。改天务必登门,我做东请客,糟银鱼、鲥鱼粥,保准准备你爱吃的。”他转过身去,拍了拍程骄的脸,“咱们的缘分,长着呢。” 侍女转身架着程骄离去,澜公子手中握着一个东西,他掌心向下伸开手,一枚坠子荡着,红绳白玉,映着渐起的日光,晶亮好看。 松鹤老龟,商别云对这纹样熟悉地很。他两百多岁的年纪了,湛明常常笑他老,他便认老,这龟鹤延年的纹样,都是他亲自画了拿给湛明的。 新做的那枚坠子,还挂在自己腰间。 澜公子一扬手,那枚坠子跃回了他的掌心。他心情十分好,哼着不知名的小曲,背着手慢慢走着,消失在了商别云的视线里。 商别云周旋在一众武艺出奇高强的黑衣人之间,身周的空间越来越小,渐渐地,被一众黑衣围成了一个密不透风的圈,再也看不见一丝蓝色衣摆的影子。 一个时辰之后。 一双手推开了袁府的大门。 急速奔跑的脚步声与急促的喘息声交织着,响在袁府的花园里。来人站定,闭上双眼在空气中嗅了一番,向着一个方向坚定地跑去。 商别云手中拄着一条断掉的桌腿,背靠着八仙塌,头低低地垂着。他身上的蓝衣几乎变成了血色,发梢被鲜血黏住,湿哒哒地垂在胸前,四周墙壁、地上、梁柱上,几乎到处都是泼溅上去的血痕,数十个黑衣人,全无动静,横陈在房间各处。 眼皮能感受到眼前的光被遮住,商别云掀起疲倦的眼皮来:“来了?怎么没开着域来?” 洄娘扑到他面前来,抱着他的头摸了一遍,检查他的瞳仁,又去摸他的脖颈,检查有无伤口:“我跑着来的,我的域坚持不了这么久。不过你放心,我进门这一段开着,没人看见我。” 商别云按住洄娘的手:“淼淼呢?” 洄娘从裙子上撕下一块布条来,绑着商别云的断指:“在我后头不远,马上就到了。你声讯上说这次需要她很强的念力,所以没让她疾跑。” 商别云点点头,拄着那根桌腿,站起身来,迈开了步子,每走一步,都会在地上留下一个血脚印:“地上这些黑衣服的,要么失血过多,要么断了根手或腿。我留着他们命呢,让淼淼在官府的人来之前,把他们脑子里所有记忆都清空吧。清成白痴也无妨,成了白痴,他们以后的人生,说不定会干净些。” 洄娘背对着他,跪坐在原处,没有动。就在商别云马上就要踏出门的时候,她才开口:“程骄呢?” 商别云扶着门框,阳光照在他的脸上,与门内的阴影,一半一半,在高挺的鼻梁上,形成了泾渭分明的界限。他抬头直视着太阳,眯起了眼睛,舒展了一下筋骨,过了片刻,扔下一句:“不要跟丛音还有湛明东渊他们提起。就说我带着程骄,到深山老林里采风去了,过两天再回来。” 洄娘紧紧攥着拳头,指甲陷进了肉里:“商别云!”她回头,带着哭腔大喊。 “别再自以为是地护着别人了!你算老几!你算老几!”洄娘朝着这个人的背影,尖声哭叫着,“我受够了!我告诉你我受够了!我受够了你闷声不响做的这些事!我受够了你殚精竭虑却一个字都不对我们说!” 她扑上去,发了疯一样捶打商别云,固执着,红着眼咬着牙,扯开商别云的衣襟:“你早就不是王了!你早就不用再对每个族人负责任了!你被斩了尾封了鳞,是个连海都回不去的废人!为什么不能靠靠我们?!为什么!不在一生出变故的时候,就马上传声讯给我!” 她拽着商别云的衣襟,缓缓滑坐下去,靠着商别云的腿,撕心一般哭了起来。 商别云的衣襟被她拽散了,露出肋侧来,整整一片腰侧,遍布着火烧、刀砍、齿痕,还有许多看不出缘由的伤痕,没有像其他鲛人一样愈合如初,疤痕累着疤痕,丑陋地、狰狞地,连成一片。 他眼中有些无奈,拉正了自己的衣襟,拍了拍正抱着自己大腿痛苦的洄娘的头:“……也不用说成废人这么狠吧……” 洄娘抽答着,叫哭声噎得说不出话来,压着嗓子要开口,商别云耳朵突然一动,捂住了她的嘴。 “别出声,大门那儿有声音。” 洄娘使劲憋着哭,泪眼汪汪点头。 商别云侧耳听了一会儿,将洄娘挟到肋下,贴着房檐的影子,绕到了房间后面:“靴子跟佩刀的声音,光明正大的,是官衙的人,他算好时间报官了。” 洄娘嘴被捂着,呜呜说话:“谁?” 商别云低头看着她,过了半晌叹了口气:“叫澜公子,干这事的人。” 洄娘神色激愤,是在骂街。 商别云压着步子走到后墙,将洄娘举了上去,自己也翻了上去:“没想到来得这么快,这件宅子里还有好多东西没探呢,只能再想办法了。” 洄娘突然攥住他的手:“淼淼!淼淼还没到呢,里头那些人怎么办?” 商别云沉吟了片刻:“他们都是万里挑一的死士,就算落在官府手里,也什么都不会说的。我让你带淼淼来,本来是想救他们一命,看来澜公子连这都算到了,没给我机会。” 有脚步声靠近了,商别云跟洄娘伏在墙后,屏息听着。 有人踏进了那间屋子里,“铮”地一声,是刀出鞘的声音,那人的声音怕极了,勉强扯着嗓子,颤巍巍抖着:“头!这……这里!” 更多的脚步声朝这间屋子奔来,每个人的声音都是颤抖的:“天哪……天哪……”“这是袁老爷……”“到底有多少具尸体……”还有呕吐的声音。 忽然有人喊:“这个人还有气!还活着!” “我这边这个也活着!” “四处看看!还有多少活着的人!” “这边两个都活着!” “哎,这个人睁眼了!有意识!你是谁!你们这些穿黑衣服的是什么人!是谁做的!……你做什么!你刚刚吞了什么!这边来人!他吞毒了!” “我这边这个!也在大量吐血!也吞毒了!” 商别云与洄娘对视了一眼,从墙头上缩了下去。 “别费劲了。”一把清冷的声音,十分耳熟。 商别云顿了顿,听见季澄风的声音冷静地说道:“毒囊缝在口上腔的皮肉上,舌头一顶就能破,用手去摘也会破,别白费功夫了,这堆黑衣人的直接按尸体报吧。” “倒是这个孩子的尸体……一会儿抬回衙门去,我跟小姚师傅,一块儿看看。” 第44章 商别云跟洄娘对视了一眼。 青儿。 与那群黑衣人不同,天知道青儿的身体上有什么秘密!绝对不能放任季澄风把他带走! 商别云咬着下唇,沉吟半晌,对洄娘打了个手势,洄娘回忆,点了点头,二人神色肃穆,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提起身姿,准备动作。 “姑娘?”房门口传来一道声音。淼淼顶着一头乱发出现在院子里,神色迷糊,探头探脑地往房间里看。 洄娘一下子瞪圆了眼睛,立刻便要起身冲上去,被商别云捂住嘴按住了,咬着牙问:“你没跟她说过看见穿官服的要绕着走?” 季澄风听到淼淼的声音看过去,蹙起眉来。四周的捕快提起刀来,回头一看,见是个迷迷糊糊的半大的小姑娘。 为首的一个抢上前两步,提着刀喝问:“你是什么人?是这府上的人吗?” 淼淼摇头:“不是,我来找我们家姑娘。” “找你家姑娘?你从外面跑进来的?”问话的人见她神色平静,不像经过浩劫的样子,先信了两分,提着刀大声喊:“人呢?!守大门的人干什么吃的?怎么叫百姓跑进来了?” 接着问淼淼:“你家姑娘是什么人?她到这府上来了?什么时候来的?来做什么?” “我家姑娘是个好看的人,她说她要到这府上来,一炷香前来的,来做什么没跟我说。” “你这,”小捕快一脸无奈,“什么都答了,什么都没答到点子上,谁问你姑娘好不好看了?” 淼淼板着小脸:“姑娘好像不在这,那我走了。”福了福身子,转身便走。 “等等。”季澄风听了半晌,此时出声叫出了她,先吩咐那个捕快:“你去干活儿吧。”又摸着下巴,对着淼淼的背影:“这位姑娘,似乎有些眼熟?我们在哪里见过吗?” 淼淼回过头来:“我们姑娘说了,说这种话的都是坏人,不能理。” 季澄风明显噎了一下,过了片刻,自己先轻轻笑了一声:“可能是错觉吧,姑娘的脸让人觉得很眼熟亲切。” 淼淼面无表情:“我们姑娘说了,说这句话的是在变相说我丑。” 季澄风笑着摇头:“听起来你们姑娘真的是个有趣的人,若有机会还真想跟她聊聊。只不过,你确定你姑娘跟你说的就是这个袁府?” 淼淼想了一会儿:“不确定。也可能不是这家。我去别处找找。” 季澄风用上了小心翼翼的表情,脸上也恰到好处地挂上了一丝担忧与难于启齿:“你也看到了,这里出了些事情,如果你家姑娘真是来了这里的话,恐怕……凶多吉少。” 房顶上的洄娘与商别云同时在心里狠啐了一声:呸,这噬人鲨。 淼淼这次想了更长一段时间:“这也说不准,要不,让我看一眼里头?” 季澄风侧身让位,做了个请便的手势:“门口看看,不能进去。” 淼淼刚走到门口,就捂住了鼻子,小眉头皱着,扶着门框看了一会儿。房间里一众捕快忙忙碌碌跑来跑去,都奇怪地看了她两眼。 过了一小会儿她回过头来,依旧是没有表情,连语气都没什么起伏:“哇里面好多死人,好害怕好担心,不过没有我家姑娘,我就先走,找我们姑娘去了。” 商别云死死地扶住了额头,压低了嗓子:“不是,我就是因为她少根筋,才把她交给你,让你教些人族的东西,你教了些什么啊?” 洄娘缩着脖子在一旁,臊地不敢吭声。 眼看着季澄风看着淼淼的表情变得有些探寻,商别云再也等不下去了,他按着房顶的玉牌瓦,准备起身。 两个人影突然一个拽着一个,风一样旋进来,其中一个人扶着膝盖喘了好半天气:“去……找,找程施主……” 另外一个体力比他好些,看着眼前的阵仗,轻轻拽了拽同伴的袖子:“大师,好像……不太对。” 湛明抬起头来,光亮的头上缀满了汗珠,因为跑得太急喘着气,眼角跟脸颊都红着,嘴唇更是因为吐气的润泽,变得润睨而艳,像抹了脂子一样。有几个小捕快闻声看过来,齐齐地呆住了。 湛明也看见了眼前的形势,松开了拽着李东渊袖子的手,跟季澄风身旁的淼淼大眼瞪小眼半天,双手合十,憋出来一句:“阿弥陀佛……” 商别云在房顶上直觉得摇摇欲坠,想一头摔下去撞死。 方才问淼淼话的那个小捕快崩溃了,当着顶头上司季澄风的面,硬着头皮抽出刀来,先骂了句脏的:“这几个守门的真是死了不成!怎么一个接一个的,没完了!接二连三地放人进来!我去看看,要是没死,我非削他们两刀不可!” 湛明十分实诚:“阿弥陀佛,这位官爷,我进来的时候,没见到门口有人守着啊。” 季澄风看了身旁的淼淼一眼,淼淼面不改色。他朝小捕快点头示意:“别自己去,在叫上两个人。” 小捕快领了命,点了两个兄弟,提着刀路过湛明与李东渊的时候,狠狠瞪了他们一眼。 季澄风先对着湛明行了一礼:“这位大师,敢问宝刹何处?” “无名野寺,独身修行。”湛明一本正经,满一副得道高僧的样子。 “哦……那这位兄弟呢?”季澄风眼睛转到李东渊身上。 李东渊几年前与季澄风对峙过,深知此人有多么机敏难缠,虽知道自己已经被淼淼从他的记忆里抹去了,可心里还是有些没底,说话间便有些磕绊:“我……我是那个。” “这位是我的俗家弟子,正跟着我修行。”湛明笑着把话接了过来。 “是这样。”季澄风竟没有追究:“那不知,大师二人来此处做什么?” 湛明脸上由慈眉只笑转为全然一派悲悯之色,言语间,似乎有痛心的泪水马上就要从眼角坠落:“途径此处,觉察到血色冲天。冤魂凄叫,心中知道此处定遭大劫,不知道里面还有没有幸存的人,和尚不能束手不管,因为进来一探。” “大师好肝胆。”季澄风似真似假地拍着手:“不过大师晚了一步,没幸存的人,全死了,没留活口。” “哎。可叹,可叹。不过即便无人幸存,还有这许多的冤魂等着超度。和尚先前不知官府已经前来办案,冒昧了。等官爷在此间的事毕,我定会来好好做上一场法事,如此,就先告辞了。” 说罢又躬身一礼,转身便走,李东渊手脚发紧地跟着,没走两步,正迎头撞上去大门探查返回来的三个捕快,见到湛明,齐刷刷拔出刀来。 为首的眼睛盯着湛明,嘴上对季澄风说着:“头,门口的两个,不见了,四下略微找了找,没见着人。” 季澄风若有所思,看了淼淼一眼,又看着湛明的背影:“大师,情况特殊,烦您留一留?” 季澄风对那三人吩咐:“散出去找。我们进来的时间都没有多长,不管是晕了还是尸体,都藏不到多远的地方去,仔细找找,在四处问问,总能找到的。找到人之前,咱们谁都别出这个宅子,在这里扎下吧。” 湛明与李东渊看着眼前明晃晃的刀锋,僵着背回过身来,勉强撑着苦着的脸。 淼淼没什么反应,在地上四处看了圈儿,找了个干净点的台阶,用小手扑了扑土,两手放在膝上托着下巴,发起呆来。 洄娘焦虑地咯吱咯吱啃着指甲,商别云瞥了一眼,一把打开她的手:“别急。情况已经这样了,对我们来说,拖时间反而是好事。拖到了晚上,我们行动比他们也便利些。” 洄娘心中还是焦躁,可暂时也没什么别的办法,只能点头。她看了眼商别云:“你的手怎么样了?” 商别云低头看了眼:“又痒又疼,长着呢,没事,等吧。如今万事,唯有等了。” 可没等到晚上。 屋子里面忙成一团。黑衣人伤都不致命,接二连三地醒了,可每一个都是一醒来第一件事就是吞下毒囊,瞬时间便会吐血而死,救无可救。也有捕快试着将他们口中的毒囊探出来,可他们不知是受过什么训练,即使是昏迷者,牙关也死死咬着,忍捕快们想尽办法,也弄不开。 捕快们泄了气,只能一具一具验着尸体,心中也叹服季捕眼光之毒,早早叫他们不要白费力气。 季澄风办案的习惯是在自己查探之前,不许人动现场。因而捕快们只验了一下死活,对了下人数,就去了别处,又在其他房间的床下、箱中等隐秘处,陆陆续续地发现了数十具仆妇下人的尸体。 季澄风却不着急,守着三个人坐在房间门口,不到半个时辰,那几个出去找人的小捕快便回来了。 为首的那个走上前来,看了季澄风一眼,神情有些难以名状,好似难以开口。 “说。”季澄风淡淡的。 小捕快走上来:“出去问了几圈,街上有几个摊贩行人,都见到了两个人,说……他们两个没什么异样,自己……走在街上的……” 季澄风没什么表情,小捕快吞了口唾沫,接着说:“我们按着他们说的方向找了过去,发现一个正在酒馆喝酒,一个……回了家正抱孩子。我去揍他们,他们神色都迷迷糊糊的,说……记得今天不当值。” 季澄风没做表情,朝淼淼看了一眼,那丫头像什么都没听见,还在发呆。 小捕快飞快瞥了一眼季澄风的表情:“头,他们两个都不是玩忽职守的,我们兄弟几年了这个我可以担保,兴许是……兴许是……” 湛明突然站了起来,广大的僧袍往身后一甩,振出声来,眉目一凛,头顶映着一圈正午的日光,是金刚怒目之态,断喝道:“是恶鬼作祟!” 作者有话要说:商别云:无脑队友不如猪。我好累。 第45章 小捕快被他中气稳健一声吼吓得一缩,反应过来梗着脖子拔出刀来:“秃驴!喊什么!” 可一想起在兄弟家里,面对自己怒气冲冲的喝问,他抱着孩子问今天不是不当值吗的时候,那一脸迷茫不知今夕何夕的表情,小捕快背心一层白毛汗渗了出来。再厉害的蒙汗药也不可能有这等奇效。说不准……哎不会吧……但没准真是…… “恶鬼!”湛明怒目圆睁,原地转了三圈,指着空气破口大骂:“我刚才路过的时候就体察到了!就是恶鬼的气息!除了恶鬼还有什么东西能做到这样的事!这是积凶地啊!怨气沉沉积在这里,与活人的阳气相冲,不知道还要闹出什么事情来!官爷,依着我说,等这处的事情完了,就赶紧撤走吧,不然大罗神仙也难保这么多人平安。” 一番话说得痛心疾首,佛心拳拳,话音落下,几个捕快看着头顶的空气,虽艳阳高照,可莫名觉得有一股寒气顺着脊柱攀上来,纷纷拿眼神去瞟着季澄风。 季澄风嘴里叼着个草棍儿笑呵呵看湛明表演,此时吐了草棍儿站起来,搭着腰带走到湛明脸前头来:“大师对这恶鬼来路可有头绪?” “阿弥陀佛,季施主,时间仓促,一时之间查探不出什么。不如先清了场,我摆上香案细细探查,应该能查出些头绪来。” “哦……”季澄风拖着长音,眼角眯得狭长:“什么都不知道吗?至少这恶鬼的身份姓氏,年纪性别呢?” 湛明光头壳闪过一丝灵光:“阿弥陀佛,季施主,如果和尚我没有卦错的话,应该是姓袁的。” “哦,情理之中。”季澄风点点头:“不姓程?” 屋顶上,商别云抓住了洄娘的手,牙关紧咬着问:“淼淼,现在能做到什么地步?” 洄娘咬着嘴唇:“即便是豁出命去,淼淼对清醒的人展域,最多也超不过七人。如今下面光看得到的捕快就有……”她点数着院中能看到的人数,“一十二人,更别提还有那个季澄风在。上次光是对着他一个人展域,淼淼便几乎耗掉了寻常人五倍的念力。这次,行不通的。” 院子中央,湛明面对着季澄风的问题,还在懵着:“……什么?” “不姓程吗?”季澄风偏头去看湛明,一副疑惑不解的样子:“方才大师进来的时候,第一句话就是去找程施主。我还以为大师说的恶鬼姓程呢。既然不是,那大师说的程施主是谁?” 湛明双手合十,这个那个这个那个了半天,一脑门儿的汗,就是圆不出一句来,像学堂上被先生问到没温过的书的小童生,哪里还有半点得道高僧的样子。四周几个捕快看着湛明的样子,相互对视了两眼,觉得那股诡异之气退了下去,反而去看湛明,越看越像个妖僧。 旁边的李东渊张了好几回嘴,下巴都发出车轴声来了,也没说出句什么来。淼淼更是彻底,坐在台阶上动也没动,全把眼前的一切当戏看了。 季澄风老神在在等了一会儿,见湛明实在说不出东西来,也不去强逼他,头一歪,话对着几个年轻捕快说:“恶鬼什么的还是等亲眼见着再信吧。至于看门的那两个,应该也就混乱一会儿,没什么大事。能让人记忆消失发生混乱的东西,这个世界上不是没有。这件事我也是最近几年才知道的。” “说得没错吧,商大家。”季澄风对着湛明笑着,露出一排亮洁的牙齿来,口中却是喊着一个不相干的名号。 在场的捕快们面面相觑,而湛明李东渊淼淼三人,却齐刷刷地变了脸色。 商别云按了按洄娘的头,长叹一口气,跳下了围墙:“你趴着吧。好歹还有一个你没露过面,要不然今天可真是丢人丢到家,称得上一网打尽了。” 过了半晌,商别云从正门的方向走进了院中,神色颇有些古怪,路走得也不自然,时不时大袖掩口,咳嗽两声。 负责看门这事儿的小捕快要疯了,不管不顾就拔刀,却听到身旁的季澄风,十分亲热地喊着来人,犹疑着把刀收回去了。 “哈哈,商大家,可等到你现身了。直接跳到围墙里头来不就行了?何必跳到外头,还要绕着宅子走上半圈。” 商别云在心中咬着牙,站到近前来,先把自家三人挨个瞪了片刻,瞪到他们纷纷撇开脑袋不敢跟自己对视,才接季澄风的话,一抬下巴,神色中满是倨傲:“行了,不用说这些没意思的话浪费时间了。开门见山吧。我有三个要求,第一个,清场,现在。” 小捕快总算高兴了,又把刀拔了出来,正要出声呵斥眼前这个家伙,却听到自己的头儿十分好脾气地:“没问题,现在就办。” 说完头也没回,吩咐着众人:“你们的活儿基本上都干完了,这里没事了,我会细细地查,你们先别回衙门,自去喝酒吧,今天的帐都写在我头上,天擦黑的时候叫着衙门的柩车回来拉尸体就行了。” 小捕快还愣着:“头儿,可是规矩……” 季澄风没看他没听他也没理他,与商别云对立两边,闲闲对视着。旁边有其他捕快撤走,顺便拽了小捕快一把,压着嗓子:“快走吧,季捕办案的规矩才是天大的规矩,你是没吃过季捕的排头……” 小捕快还想说什么,不情不愿地被拽着一起走了。 不多时,院子里便彻底静了下来。湛明淼淼李东渊三人悄无声地站到了商别云身后,偌大的袁府除了满院子的尸体,便只剩下季澄风一个,活人。 可他却一点看不出紧张不安的样子来,抱着胳膊兴致满满地盯着商别云,盯得商别云心中实在烦躁,忍不住发火:“看什么?!” 季澄风摩挲着下巴:“老实说,没想到这么容易能把你诈出来。” 商别云冷笑一声:“怎么,你想说你那句‘能让人记忆消失发生混乱的东西,这个世界上不是没有。’其实根本就没有把握,只是随便说出来诈我的?想玩诛心这一套?都到这个份儿上了,没必要吧。” “那倒不是。”季澄风坦诚,手指点了点自己眉心:“自己的脑子,有没有被动手脚,我还是发现地了的。” “不可能。”还没等商别云说话,淼淼先开口了:“你绝对不会察觉。没人能察觉。” 季澄风上下打量着淼淼,抚掌一笑,问商别云:“看来就是这位做的了?怎么做到的?” 商别云抿着嘴唇,过了半晌,低声说道:“对不住你……” 话音落下,淼淼闭上眼睛,无声无色的域鬼魅一般,悄无声息地铺开,朝着季澄风席卷过去。 空气中默了半晌,季澄风眨了两下眼睛,一脸的不可思议:“不会吧商爷,你不会真的以为,在明知道自己的记忆靠不住的情况下,我还会像上次一样毫无防备吧?” 商别云:…… 季澄风又转向淼淼:“方才我与你说话的时候,你不曾动作,而是等到我清场之后才行动的,看来你的能力是受人数限制的?” 商别云清了清嗓子:“你本事倒是不小。能护住记忆的宝贝?什么东西?哪里弄来的?” 季澄风咧着嘴一笑:“无藏楼少主是我亲手下,什么稀奇的宝贝搞不到,商大家也别以为天下奇事,您都尽知了。” 商别云不言语。没想到季澄风难缠到这个地步,诈没诈过,还叫人家把淼淼的能力都套出来大半,心中十分恼怒,脑中转了个念头便道:“既然到了这个份上,我也不跟你玩儿那些虚的了。我的第二个要求……” “哎哎,”季澄风抢断了商别云,“先等等。你第一个要求,清场,我做到了。大家各占一头才公平吧。我也有三个问题,要问问商大家。商大家要是不愿意回答,也就不必接着提要求了。” 商别云眯着眼睛笑,手指画着圈,点了点自己身旁的人:“四对一,季捕落着单呢。就不担心,我们直接灭了你的口?” 季澄风隐蔽地翻了个白眼:“不是瞧不起诸位。恕我直言了,商大家你呢,一看就有伤在身,还不轻。你们中间能用得上的,怕不是只有这一个小姑娘。现在小姑娘对我也没用了,剩下的两个,再加上房顶上还趴着的那个,要是捆在一块儿能打得过我,只怕你早就不跟我在这里废话了吧。” 湛明李东渊,还有房顶上趴着的洄娘,闻言羞愧难当地低下头来。 形势比人强,商别云两百多来年从没为了钱以外的事对人族妥协过,此时也只能叹一口气,说一声:“……问吧。” “我被改掉的记忆,是什么?” “琴期三个月,我犯懒做不出来,改成了三年。”商别云一丝犹豫都无,飞快地给出了答案。 “呵,”季澄风冷笑一声,“商大家若不想合作,便算了。” “怎么了?”商别云一脸委屈。 “我进大家府门的时候,是未时一刻,出来的时候,却到了酉时。我回去之后心中总有阴影,于是反复一遍遍推演我们的谈话,可不管怎么试,与这个时间,都对不上。中间至少有一个时辰的时间,是空缺的。所以我能不能推测,我的记忆还被抹去了整整一个时辰呢?” “你欣赏我的品貌才学,与我相谈甚欢,依依不舍,因而觉得时间过得飞快吧。”商别云面不改色:“说到这儿我也好奇,季捕,你对我这么穷追不舍,难道就没自问过,到底是出于何种想法?” 第46章 季澄风用两根手指挂着,扯了扯自己的衣领,才觉得呼吸顺畅了些。 可一转眼,就连淼淼那个不怎么会做表情的小丫头也扭过头来,用十分耐人寻味的探寻的眼神看向自己。 季澄风长吸了一口气,压着心头火,拼尽全力不让自己的思维被商别云那种驴唇马嘴胡搅蛮缠的应对方式带跑。 “你问了我也答了,你不信,那我没办法。所以接下来是不是又到我了?”商别云细细看着季澄风的表情。 季澄风斜睨了他一眼:“先说来听听。” “里头那个孩子的尸体归我,我要带走。” “哈。”季澄风十分干脆地冷笑出声:“商大家在拿我消遣?” 商别云知道不会这么容易:“知道难为你,不白要,跟你换。” 季澄风读到了商别云眸中的认真,眼色也沉了下来,摸了两把自己的脖颈:“那具尸体也不是只有我一个人瞧见了,商大家知道我若是将他给了你,会担上多大的麻烦吗?” “知道。所以问你,要换什么?”商别云循循诱导。 季澄风好似十分苦恼一般考虑了一会儿:“叫小姚来,我俩一块儿检查完他的尸体,无论看到什么,绝不会向第三个人提起。检查完之后,你可以将尸体带走,我绝不过问。” “不行。”商别云斩钉截铁。 “那不叫小姚,我自己来查。” “不行。” 季澄风裂开嘴笑了:“那我知道了。是尸体上有让人一眼就能发现问题的地方,你不愿被别人看到。是什么呢?那孩子的尸体跟其余那些黑衣人的尸体有什么不同的?” 商别云下颏紧紧地绷着,没有做声。 季澄风抚着下巴,自顾自地分析着:“是特殊的伤口吗?能让人一眼认出行凶者来源的那种?不会。刚才匆匆看了一眼,那孩子是颈骨挫断死的,身上衣料没有破损与大片血迹……那是有什么特殊的刺青或者纹饰会指向某个组织?不,如果是这样的话你没必要要走尸体,只要将那块皮肤割下来毁了就行了。那我只能想到两种可能了。一是他的身体本身先天就是一个秘密,二是他的身体被动了什么手脚,药?或者毒?把他变成了一个秘密。” 商别云仍静静看着季澄风,对他说的所有话都不置可否,只是藏在宽大袖袍里的手指轻轻动了两下。 不该留着这个人的。在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就应该杀了他。只是现在,他已经离得太近了。 商别云低头默了一会儿,再开口,念出一堆没有逻辑的句子来:“天武元年,青槐巷碎尸;天武四年,左御都护府灭门;元佑元年,孕妇剖腹弃尸案;元佑九年,十四无头尸案;广成元年,县衙府尹自焚案……” 他一个接一个地说着这些毫无关联的句子,起先季澄风的神情还有些疑惑,可听着听着,商别云口中报出来的时间,与现在越来越近,季澄风的神色,也越来越凝重。 “……还有今年,观澜街酒馆挖眼割舌案,跟……广德巷,袁府灭门案。”商别云说到这里,停了下来,等着季澄风的话。 “这些是近六十年来,青州府尚未能破获的所有人命案子。”话从季澄风的齿缝中挤出来:“商大家如数家珍,知道的倒比我还清楚。” 商别云耸耸肩:“不是未能破获,而是毫无头绪,全无线索吧。袁府这件,你也不用试,都是一样的。怎么样?换不换?尸体给我,我把这些案子的线索,都给你。” 季澄风的两颊紧紧地咬着,眼神像是被逼到了悬崖边上的狼,死死地盯住商别云,等着什么时候抓到机会反扑上来,咬上一块肉下来。 过了一会儿,他的肩膀松了下来,朝着商别云颓然地摆了摆手。 商别云暗中呼出一口气,对着李东渊示意了一下,李东渊从季澄风身边绕过,进了屋子里,过了片刻,将青儿的尸体怀抱着走了出来。 跟李东渊结实壮硕的身躯相比,青儿躺在他的怀中,是那么小小的一团,纤细而宁静。 季澄风注意到在场的众人,除了商别云之外,包括正抱着青儿的李东渊,眼中都闪过痛色。他没有声响,暗暗将这一幕记下了。 李东渊站回到商别云身后,季澄风等了片刻,才开口:“现在想想,有些后悔了。” 李东渊马上将青儿的尸体搂紧了些,身子微微弓下,盯住季澄风防备着。 “后悔什么?”商别云笑笑,捧他的场。 “我第二个问题,本来是要问商大家与酒馆案和今天的袁府案有什么关系,商大家本来就是要回答我的。所以商大家是用我马上就要知道的讯息来跟我做交换的条件,我脑子不好,现在才想清楚,自然有些后悔了。” 商别云笑了笑:“季捕也过于自谦了。你是知道问我的话,我会答,但是不一定是真的。可交换的话,却能相信我,会对你说真的。不是吗?” 季澄风嬉皮笑脸:“既然这样,那这个就不算我问的。商大家再饶我一个问题。” 商别云看了他一眼:“不急着听答案?” “急啊,”季澄风从善如流,“那不然您先说?” “澜公子。”商别云把这个名字在胸口转了三遍,默默念着:“澜公子,去查这个名字,与这个名字有关的一切。铺面、产业、诨名、江湖上的风声,一切的一切,能扯上关系的,一个都别错过。我能确定的两个案子,酒馆案与袁府案,都是他做的。” 不只是季澄风,剩下的几人也是第一次听商别云提到,全部屏息凝神静静地听着。 商别云却没有继续说下去。 “就一个名字?”季澄风等了片刻,蹙眉道。 “我追了这么多年,如今能得到的,才不过只是这一个名字。”商别云摇头苦笑。 “你说能确定的两个案子,是亲眼见到他做的?” “今天我就在这宅子里碰上的他,袁氏一家三口以及家中下人,都是他与他的手下杀的。这个孩子……原是他手下,被他亲手杀了。至于那些黑衣人,是我伤的。”商别云提起自己做的事来,也没避讳:“我知道你想问什么,我看到了他的脸,可完全做不得参考。他绝不是那种会把真正面目显露给我的人。我想我见到的那张脸,应该是假的。” “可是怎么这么巧?商大家认识袁老爷?今天上门来是做什么来的?” “为了他。”商别云回手一指青儿:“澄湖上的男伶画舫,季捕可以去问问,这孩子在那上面唱过几天。你可能也看出来了,这孩子是……我们家人,因为一些事跑到画舫上待了几天,又跟着袁公子走了。我一路追过来,本是为了找他才来的,没想到正撞上澜公子的事。” 话不能说不真,因而季澄风只是看了他一眼,便接着问了下去。 “动机呢?他为何要杀死袁家上下?” “不知道。”商别云摇着头:“不过我觉得,是背叛,是惩戒。袁老爷跟他,很有可能是上下级的关系,可袁老爷不知怎么背叛了他。或许你可以从袁老爷这边下手查起。” “酒馆呢?你也是亲眼见到的?” “不是,先前我也不知道小二是为何被杀,还往别处猜想过,直到今天,差不多算是他亲口告诉我,那件案子也是他做的。”商别云回想着澜公子离去前提到的糟银鱼,还有在他指间晃着的那枚坠子。 “为什么要告诉你?难道这不是毫不相关的两件案子?” “我哪里知道他在想什么。或许有关联,但现在也很难推测。” “那杀小二的动机你能猜到一二吗?” 这次商别云犹豫了一下,不过摇了摇头,没说什么。 季澄风没再问问题,二人之间沉默了片刻。 “这两件案子是有关联的。唯一已知的关联,就是你。所以你跟这个澜公子,又是什么关系呢,商大家?”季澄风不相信商别云看不透这其中的关联。可他却大大方方地把这样浅显的疑点抛到自己面前,反而让人有些怀疑。 商别云笑了一下:“我与季捕交换的,是案子的线索。我能想到的线索,都说给你听了。至于我跟他的关系……说实话我现在也一头雾水,季捕若是非要一个答案,那就是仇敌吧,死生仇敌。” 季澄风听完没再说什么,略点了点头:“商大家此番才有诚意,我能体悟。我的问题就先放一放,我想先听听看,商大家的第三个要求是什么?” “程骄。”商别云看着季澄风的眼睛,吐出这两个字来。 “那个长得很凶,功夫很好的孩子?”季澄风从脑海中调出程骄与自己对招时,那张紧咬着牙关,神色凛冽的脸来:“他怎么了?” 商别云不答季澄风的话,自顾自地说着:“我要你。” “我要你的人手,要你查到的关于澜公子的所有东西,要你搭桥小姚公子的关系,要无藏楼的助力,要你随叫随到作为帮手。” “我要你帮我,把程骄带回来。” 第47章 湛明踏前一步,抓住了商别云的胳膊:“别云。”这么多年来,他头一次没叫什么商施主,而是又叫了商别云的名字。 商别云看着他,他的眉心紧紧蹙着,握住商别云的手渐渐加了些力,用商别云能察觉到的程度,轻轻摇了摇头。 季澄风抱着胳膊看着他们两个,脸上的表情介于认真与探寻之间,没有说话。 商别云看进湛明的眼睛里,轻轻地将他的手拽了下来:“我只给洄娘发了声讯,你是怎么得到消息赶来的?” 湛明神色一僵,脸色灰败下来。商别云就这么看着他,静静地等着他开口。湛明在这样的眼神下,肩膀慢慢塌了下来。 “众身有感,程骄的刀斧案,是……死局。” 话从湛明的嘴里艰难地吐出来,李东渊虽是被湛明带来的,可路上并没有来得及听湛明说到什么,此时与淼淼一起,错愕地抬起头来,脸上写满了焦灼。就连季澄风听到死局这两个字,都露出有些惊讶的表情来。 众人之中,唯有商别云没什么表情,反而温和地拍了拍湛明的手:“所以,没有时间慢慢查下去了。” 说罢他转向季澄风:“怎么样?” 季澄风仔细分辨着他脸上的表情:“看来商大家说的是真的,你真的对澜公子所知无几,要不然,也不会对着我这么一个外人,提出这样的要求来。” “只不过——”他慢慢拖长了声音,“商大家这个要求提的,胆子倒是挺大,无藏楼的助力?说句大不敬的,怕是皇位也换得。所以我很好奇,不知道商大家打算用什么东西来换?” “长生。”商别云安抚着拍了拍湛明的手,回过头来对着季澄风,淡淡的。 季澄风第一反应是想笑,可不知为什么,没有笑出来:“大家,说笑了吧。” “我如今两百六十余岁,年纪大了人也稳重,不爱开玩笑。怎么,季捕跟无藏楼,不感兴趣吗?”商别云这样说着。 出了袁府的大门,商别云几人沉默着走了一会儿。 商别云的手痛痒难忍,满头的汗,强自忍着,走出巷外想起来什么,回头看了眼李东渊:“这样行吗?要不找个布来包着?” 说的是青儿的尸体,正被李东渊抱在怀里。 李东渊低头看了看怀中青儿的脸,苍白幼嫩,像睡着了一样。虽然抱着一具尸体在街上大摇大摆确实不好,可李东渊不想将他闷起来,于是摇了摇头:“不必了,他身上没有血迹,不打眼,这样像是睡着了,包起来反而更显眼。” 商别云沉默了片刻,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 几人又走出去一段,这次是淼淼忍不住,开了口:“季澄风很聪明,早晚会发现的。” 洄娘闷了半天,见淼淼开了口,也急急地接道:“用长生当幌子,太心急,太扎眼了。这么多年,你还没明白人族都是些什么东西吗?你会引火自焚,烧死自己的!” 湛明与李东渊都沉默着。 商别云咳了两声,没有说话,脚下的步子也没停。身上各处都是自己或别人的血,他难受地像有刀子在剜自己,只想快些回家,到镜池里泡着去。 “商别云!”洄娘站住了,立在原地,呼哧呼哧喘着气,红着眼看他。 商别云只好也停下,抬头望天深深吐出一口气来,回头对着洄娘无奈道:“那不如你来想想,咱们还有什么能跟他换的东西?” “你的琴,我的画,我不偷懒了,一天可以画个四五幅,你也别偷懒,我们……”眼泪争先恐后地滑出来,洄娘根本来不及擦,用袖子胡乱地抹着,淼淼不声不响,从怀中抽出一方帕子来,上前轻轻擦着洄娘脸上的泪。 洄娘自己都说不下去了。上岸这么多年,他们在人族的世界里小心逡巡,靠着商别云的庇护与指引,一点点地开拓出一方容身之地,可直到现在能拿得出手的,也无非是靠着迎合人族中富者的喜好,换到的那些金钱。 而这样的东西对上无藏楼能有什么用处,她也不是不知道。 湛明跟李东渊的眼角都红了,在袖中紧紧地握住了拳头。 街上有零零星星的行人,听到洄娘哀哀的哭声,见是三个成年男子围着两个身段婀娜的小姑娘,其中一个还像小孩子一样,哭得那么伤心,都带着好奇与几分畏惧看过来。 只不过没有一个人上前来。 洄娘哭得抽答着,隐隐约约察觉到了那些视线。她今天出来得急,没带帷帽,也没做脸。从这里回家还有好长一段路,他们也不可能一路都挡着她。她一边哭着,一边从腰间摸出一把小小的匕首来。那个匕首镶鞘镶得很好看,缀着宝石,把上还拴着络子,缀着一枚四季花神的坠子,十分精巧,一看便是女孩子的东西。 洄娘胡乱抹了抹脸上的眼泪,拔了匕首出来,往脸上划去。淼淼双手举着帕子搁在洄娘的下巴处,等着接流下来的血。 一只手握住了洄娘的手腕。 商别云的手指还没长好,此时用力抓住洄娘,传来钻心的疼:“别弄了。” 洄娘隔着泪眼看他,神色有些许的困惑。 “别弄了。”商别云将匕首从她手里轻轻抽出来,合上鞘子,放在了淼淼手上:“从今以后,都别弄了。” 说罢他放下洄娘的手,转身走了。 洄娘还愣在原地,淼淼将那把匕首揣在袖中,跪了下来,朝着商别云的方向结结实实磕了一个头,站起来之后,轻轻地抱了洄娘一下。 湛明与李东渊对视了一眼,两人眼神中都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湛明拍了拍洄娘的头,二人便也跟上了商别云的脚步。 三个高大男子走开之后,路人便都去看那两个小姑娘。有个穿戴不俗的公子,见那三人走开,便想上前宽慰宽慰两个吓坏了的小姑娘。 他走上前来,看清了洄娘雨打梨花的脸,整个人呆住了,想好的开场白一个字都说不出来,脸像火烧一样红了起来,身上浮起来一层汗,想开口说话,可只觉得自惭形秽,支吾着什么也说不出来,鬼迷心窍一般,伸出一根手指来,呆呆地想去触洄娘的脸。 可手指还没有触到任何东西,头顶便觉得一轻,“珰”的一声,是头顶的青玉冠落在了地上,摔碎了,将他惊醒。他呆呆地去摸头顶,摸到一片尖尖的东西,捏在手指上拿下来一看,是一片碎玉,嵌在发髻里。 “下次我会瞄的再低一点。”商别云的声音不远不近地传了过来。 洄娘也一下子醒过神来,连一个多余的眼神都没有给旁人,提起裙角,朝着商别云追了上去。 淼淼看了那公子一眼,将袖中滑出来的匕首按了回去,也追着洄娘跑开了。 公子扶着发髻,吓傻了一般,呆呆地看着眼前奇奇怪怪的五个人的背影,明明那么不和谐,可背着光,却像是要一起走到另外一个世界里去。 季澄风抱着剑倚坐在袁府花园回廊的扶手上,背靠着柱子。栏杆上雕刻着的花纹被夕阳截在他的脸上,深深浅浅,他闭着眼睛,像是睡着了。 捕快们在门内门外进进出出,一趟趟往袁府门前停着的柩车上搬运尸体。袁府的门前也围满了围观的路人,见到抬尸体的架子进进出出好多趟,从日落抬到天快黑还没抬完,压抑不住内心的兴奋,挤在门口吵吵嚷嚷地讨论着。捕快们吸取了教训,在门口派了足足四人,把着刀牢牢守住了大门。 小捕快在门口指挥着,事情办得差不多,便闲了下来,远远地看了季澄风一眼,一咬牙一跺脚,走上前来。 “季捕?”他小心翼翼,用气声问着。 “嗯?”季澄风鼻子出声,没睁眼。 “季捕,事情差不多停当了,您再走一圈看看?” “不必了,你办事,我放心。”季澄风挪动了一下屁股,“上来坐坐?” “不了。等各房间上了封条,就能回衙门了。”小捕快犹豫了又犹豫,还是开了口:“只不过季捕,那几个人呢?” “人?”季澄风睁开眼睛,瞥了他一眼:“哦那几个人啊,都是正经的百姓,我盘问了两句,没什么问题,让他们走了。” 小捕快攥了攥自己的衣角:“哦……可是,还有一具小孩的尸体……” 季澄风从扶手上跳了下来,拍了拍身上的灰,伸了一个懒腰:“哦对了。差点忘了这事,一会儿你记得一并写在案情卷宗上。” “啊?什么?”小捕快愣愣的。 “那几个人走了之后,你们还没回来,我便独自在那房间中查验尸体,这时候突然有一个人跳了出来,趁我不备,抢了那个小孩的尸体就跑。我没打过,也没追上,竟叫他就这么跑了。”季澄风按了按小捕快的肩膀:“记下来了?” “……”小捕快完全不知该作何反应,听得傻都傻了,点头都不会。 “哦对了,”季澄风走出去两步,又回过头来交代:“此人八成也是本案凶手。手段残忍,穷凶极恶,胆大妄为,不仅公然从我手中抢尸,还敢当着我的面留下名号。” “澜公子。不知是哪个兰,娘们唧唧的,甭管是哪个兰了,沾点边的都把案卷给我起出来吧。我不信他从没留过蛛丝马迹。今天起,咱青州官衙,要跟他杠上了。”季澄风笑着如是说道。 第48章 “长生?!!”姚轲口鼻上系着碳布,刚埋头剪开一具黑衣人尸体身上的衣服,手上还捏着刀呢,就要上前来探季澄风的额头:“风哥,不是叫人下了药吧?” 季澄风“啪”地把他的手打开:“去去去,你才被下药了呢,脏不脏啊。”可他自己手里还拿着一根黄瓜,坐在摆了满满一排尸体的长桌上,晃着脚啃着:“我就是问问你,你哥那边,你有没有把握?” “我刚想说呢,你还真敢答应。我都快一年没见到我哥了,他那么忙,哪里会听你这种天方夜谭的事。” 姚轲长高了些,身量挺拔开了,人仍然是瘦瘦的,与季澄风说话,也比三年前随意了不少:“你是不是有什么别的谋算?要不然一句长生就把你唬住了?我可不信。” “就是再忙也好,听到长生两个字,还有不动心的?”黄瓜的味道在这里显得格外清新好闻,季澄风又啃了两口。 “长生有什么好的?每天活着够累的了,早活完早解脱,谁想没完没了地拖着一条烂命活着。你不用撺掇我,我哥才不会信这种鬼话呢,我去跟他提,他不将我踢出家门来才怪呢。” “如果我说,不只是长生,还不老、不伤,不死呢?”季澄风伸出右手来,对着姚轲比划:“就这两根手指,叫刀削没了两截,他揭开包扎让我看着,就在我眼皮子底下,骨芽一点点长起来的。” 姚轲手里的刀“当啷”一声砸在了地上,季澄风眼前一黑,手里的黄瓜没拿稳掉在了地上,取而代之的,姚轲一双手紧紧握住了他的:“你看见的?你亲眼看见的?人的骨头用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 季澄风被他眼中熊熊燃着的热忱唬了一跳,不明所以地点了点头。 姚轲一把扔下他的手,兴奋地原地踱起步来:“不可能……不可能的……可要是可能……他怎么回事?他是什么?他怎么跟你说的?” 季澄风眼睛跟着姚轲转:“他说自己吃了一种秘药,不仅让他长生不老,还让他不伤不死,已经活了两百多岁了。” “还有呢?”姚轲急切问着:“什么秘药?谁给他的?说细节啊。” “没说到什么细节啊。”季澄风挠挠头:“他那老狐狸,事情没成,哪会给我什么细节。哎不是,我说你年纪轻轻的,怎么听到长生这么猴急?我都没急呢。” “急啊,怎么可能不急。”姚轲重新拿了把刀握在指尖,刀锋隐隐闪着危险的光,他舔了舔嘴唇:“能不能想个辙,现在就把他绑过来?等不了了,我得把他上上下下里里外外,研究个明白。” 走到家门口的时候,商别云突然觉得身上冷,打了个摆子。 他看着自家大门,踌躇了片刻,回头问湛明:“丛音呢?” 湛明阖上眼默了片刻:“不在里面,也不在近处。” “可能又跑去海里玩了吧。也好,先收拾收拾身上,不至于太吓到她。反正躲也躲不过,”商别云叹了口气,“好好跟她说吧。” 门上挂着黄铜锁,钥匙都是程骄跟丛音带着。他走到门前,摸了摸锁上的狮头,默了一会儿,腕上使力,一掌将门锁击碎。 锁头落在地上发出“咚”的一声响,他推开门来,正待迈步进去,一个东西原本夹在门缝里,随着门开的动作,落在了他的脚边。 商别云俯身将那个东西捡了起来。 是一枚坠子。花纹有些乱,看不出是什么来。商别云失血不少,眼前有些发晕,于是把坠子拿到了眼前。 细看之下,才发现这坠子的花纹之所以乱,是因为它正中有一条细细的裂缝,被人重新拼起来,粘好了,缝隙非常小,不细看根本发现不了。而上面的花纹却不是完整的,左右两边,是由两块相同质地,不同纹样的白玉,拼接起来的。 左边的图案,是阴气森森的刀斧案,商别云也觉得不吉利,可见程骄坚持要用,心里明白他的执念,便没说什么,只记得拿到那天,他看上去挺高兴。 右边是半尾胖胖的金鱼,取的是金玉满堂的意思。刚捡到丛音的时候,她还很小,可睡觉的时候就已经知道抱着最贵的玉枕不撒手了,且能吃能睡,生得像个小团子一样。商别云笑她,是条贪财的小胖鱼,因而擅自给她选了这个纹样。 商别云踢了门,冲进了院子里。坠子被他死死地捏在手里,粘合处不堪重压,又裂开了,断裂的锐处扎进了商别云的掌心里,血重新浸透了他包扎的布条,一滴滴打在地上。 镜池边上,还留着一小片血迹。池边的水被风吹着,不停地荡上来,将血卷着,裹挟进深不见底的水里。 商别云站在池边,将手中沾了血的坠子碎片扔在了地上,轻轻闭上了眼睛。 湛明一众人也在此时赶了过来,见到地上的血迹。众人神色皆是一变,洄娘更是忍不住,从喉咙中发出了惊骇的声音,又赶紧捂住了嘴,看向静静立着的商别云。 长呼吸了一口,商别云睁开了眼,脚向悬空中一迈,身子直直地倒向了水里。 “商别云——”众人皆惊,齐齐向前一扑,却扑了个空,眼睁睁地看着商别云跌进了水里,只留下洄娘仓皇的喊声,荡在镜池盛着碧空的水面上。 第49章 周身的触感,温和又熟悉。巨大的水体四面八方地包裹着商别云,将他像婴儿一样,轻轻地拢在怀里。商别云在水波中安静地沉向池底那片浓重的深色,水面之外的阳光隔得越来越远,可他仍能感受到背上传来的丝丝暖意。像回到久违的家一样,商别云闭着眼睛,几乎要发出舒服的吁叹。 下一刻,水流取代了气息,雀跃着挤进了他的口鼻中。商别云的脸上,不知自己身在何方的、错乱的惊愕,反倒比痛苦的神色多些。他在这时候才记起来需要屏息,可已经有些来不及了,他挣扎着咳出更多的气泡来,那些气泡一离开他的身体,便迫不及待地朝水面升去,倒比他还要自由。 商别云不自觉地,向着那些气泡徒劳地伸出手去。眼神在指尖交汇,虚晃了一下,他像是突然惊醒一样,想起了自己的目的。 他灵活地翻转过身子,强自忍耐着要炸裂胸口般的窒息感,两肋密密麻麻的伤疤下面的皮肤像是要生生裂开一样疼着,他屏住气,在水中闭上了眼睛。 几滴血融进深不见底的深池中,会变成什么?商别云再睁开眼,眼前有一条细如发丝的红线,随着水波轻轻荡着,长而无垠,扎根在暗不见底的池底。 商别云有些生涩地拨着水,向那根红线的尽头挣扎游去。 上方的水面隐隐传来几道破水声,商别云的耳朵蜂鸣作响,听不真切,也不想去管。水面传来的光线越来越远,他的身体渐渐被夜一样浓黑的水域包围,可眼前却还是亮的,那条红线像一条狡猾的水蛇,滑不溜手,引诱着商别云往更深的、更深的地方潜去。 商别云再次咳出一大团气泡,喉咙中铁锈的气味弥漫开来。他的手脚已经开始发软,艰难地劈开面前的水波,身姿却好像在后退。他在水中脱下了自己的外袍,身形稍微轻了一些,又勉力往前游了两寸,便又告脱力。 他像一个学不会走路的孩子,徒劳地挣扎着手脚,手指徒劳地想要抓住那根虚无的红线。 快了,快了,快了。他竭力地伸出手去,咬着牙对自己说着,可眼前已经漫起了浮动的黑斑。 他想起自己就在这镜池的池边,将程骄推到了水里,问他是不是这么多年来从来不曾下过水;想起自己曾揽着程骄,叹气说竟然捡到了一个怕水的小鲛;想起年少的时候,在千尺的穹渊中往来,与同伴比着,是谁游得最快。 他这才想起来,原来从那之后,自己这么多年以来,也一直,害怕着水。 他吐出胸膛中的最后一口气,向前奋力一挣,便彻底陷进了无垠的炼狱里。 漂浮着的魂灵突然重重地砸进身体里,商别云尖啸着倒吸了一口气,骤然睁开了眼睛,然后便开始了惊天动地的咳。 身旁的李东渊也浑身湿透,见商别云醒来,才松下心来,仰倒在他身旁,脱力地大口喘起气来。其余的人都围在商别云身边,身上也尽是湿的。 湛明跪在商别云身旁,双手正死死握住商别云的手腕,用了很大的力气,掐着他的经渠穴,见商别云像是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的样子,脸上的神情,说不上是痛惜,还是不忍,只是用着全力稳着自己的声音:“老糊涂了?” 商别云堪堪平下气来,倒先笑了一下:“一时心急。” 洄娘跪趴在一旁,见他这么一笑,眼圈迅速又红了,恨恨道:“凭你心急什么,起码支使我们这些没有被封鳞的去,我们虽也断了尾,可也不至于在水里憋死!你知道黑沉沉的水里,要找一个人有多难,多心焦吗!” 商别云用手臂撑着身子坐了起来,两指曲着,弹了一记洄娘的额头:“好了,我这不没死吗。再说你们下去也没什么用,又看不到鲛人血。”说罢将一直握着拳的右手摊开来,手心上躺着剩下的那两半坠子,还沾着些池底的淤泥。 湛明将两半玉片捏了起来,在僧袍上蹭了蹭,举起来,对着阳光:“有字。” “哦。”商别云倒没有很惊讶,将玉片接了过来,举起来对着阳光看去。果然,阳光透过剔透的料子,使人得以看清,两片料子上都被人用极细的工笔刻着几个小字。字迹虽小,可行笔老道,堪比名家。 “只抓一个怕你不来”刻在金鱼尾的背面。 刀斧案的那半片上,却刻着没头没尾的三个字:“三百两” 湛明几人彼此对视了两眼。 以目前的情况来看,丛音也是被澜公子掳走了,而且从时间差上,他是从袁府离开,直奔的这里,而且是挑衅一般,留下的线索。只不过从留下的字迹来看,他似乎是在跟商别云玩着一个游戏,抓走丛音跟程骄,只是想要逼商别云自己找上门来。池边血迹不多,湛明的众身也没有感应到什么,因此丛音的性命,应该一时之间无碍。 可这没头没尾的三百两,又是什么意思? 众人看向商别云。 商别云将两枚玉片放在之间摩挲着,沉默了片刻,突然抬起头来:“我们跟季澄风商定的是几天?” “三天。”湛明接道:“考虑三天,无论成与不成,三天后在望湖楼碰面。” “不等了,现在出发,他应该在县衙。”商别云将玉片收进袖中,站起身来。 季澄风带着姚轲,与商别云一行人在观澜街附近碰上的时候,彼此都稍微有些惊讶。 姚轲看见商别云,眼睛里几乎喷着火,季澄风不得不微微抬着手拦着他,才叫他不至于直接冲过去扑到商别云身上:“商大家,这是?” 商别云瞥了姚轲一眼:“正要去县衙找你。” 季澄风一笑:“巧了,我与商大家心有灵犀了一回。” “怎么说?”商别云挑了一下眉毛。 “……可。我这边没有问题,姚轲是无藏楼少主,基本代表无藏楼同意了一半。只不过我们还没跟他哥哥通过气,需要你跟我们一起去一趟无藏楼拜见一下。另外还有一些东西,我们要约法三章,比如……” 商别云擦着他的肩膀,走了过去:“答应了就别废话,跟上,回袁府。” 季澄风话还有半截卡在嘴里,愣了一会儿,无奈地笑着摇了摇头,拽着姚轲,跟了上去。 商别云脚下缀着风一样,一路走得飞快,姚轲几次想跟他搭话,结果根本没有机会。几人一路走回到袁府,远远地见到那条街上还尽是些人头攒动着。青州几年来没出过这样的大案,老百姓虽进不去门,可也不肯放过这样的热闹,仍三五成群地围在府门前,对着大门兴奋地谈说着。 商别云停下步子,等季澄风跟上来,斜斜地朝他看了一眼。 季澄风与他僵持了片刻,苦笑着摇头,示意他们跟上来。几人转到了袁府的后巷,后巷隐蔽,没有行人,只不过门前也有两个值守的捕快,将季澄风带着一群人过来,有些疑惑。 季澄风随便一展腰牌:“几个上面来的参议,要看看案发原景。”两个捕快赶紧躬身行礼,将众人让进了门里。 进了门,季澄风收着腰牌,半真半假地抱怨:“商大家用我也用得太顺手了些。什么都没露呢,我怎么觉得我自己像个冤大头一般。” 商别云不接他的茬,只是问:“你们的人都查验过了?袁府有没有地窖、暗室、黑牢一类的地方?” “马马虎虎验过了,只不过都是些毛头小子,商大家有什么线索?可以亲自再去验一番。”季澄风懒洋洋的。 商别云看了他一眼,先朝祠堂的方向走了过去。 祠堂内的尸体都被搬空了,只不过地上的血迹没有清理,淌在青石砖铺成的地面上,血迹渗进了砖缝里,已经干涸了。这样的痕迹,想必几年之内,都很难褪得干净。商别云绕着地上的血迹走了几圈,蹲下身子来,按了一按,敲了一敲。手下触感密实,回声闷重。 季澄风立在他身侧,饶有兴致地看着。 商别云不去管他,走到案桌旁、四面柱子、各处花瓶摆件,都一一细细查过,并无什么异样。 季澄风不来帮手,反而闲闲道:“看不出来,商大家也是查案的高手。要是肯来县衙投个功名,想来就没我什么事了。” 商别云无甚发现,拍了拍手上的灰:“大家现在是一伙儿人了,不用打言语机锋了,你不累吗?袁家的书房在哪里?” 季澄风被他说得一愣,反而笑得更开心了:“袁老爷有一个书房,袁少爷也有一个,去哪一个?” “先去袁少爷的那个吧。带路。”商别云毫不客气,接着支使季澄风。 季澄风也不知为什么突然这么好脾气:“是。”笑嘻嘻地走出门去。 商别云看着他的背影,眼神晦涩不明,胸中无声地叹了口气,看向了自己身旁一脸懵懂不解的几个人,却不成想,看到了姚轲的脸,他不去跟着季澄风,反而满脸热忱希冀地,挤在自己身边,眼神几乎要把人烧个洞穿。 商别云回想起来,好像这一路上他是都用这种眼神盯着自己,不由皱了皱眉:“你不跟着你们季捕去?” “——”姚轲倒吸一口气,兴奋地跺起脚来:“跟我说话了跟我说话了!” 说完把脸凑到商别云身前来:“大家,神仙,菩萨,等闲下来,脱了衣服让我看一看行不行?” 商别云深呼吸了一口,甩开他,紧紧迈了两步,追季澄风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科学怪人小姚,不行哦。 我们那个谁还没看过呢。 第50章 袁公子的书房紧靠着内院小门,是一个独栋的院子,虽然偏僻,但是胜在曲径通幽,是个僻静读书的好地方。只是房间不大,人都挤进来,怕是转也转不开。商别云干脆遣开了众人,包括姚轲,让他们去府上的其他地方搜捡搜捡,看能不能得到什么细微线索。只与季澄风两个人,进了这间书房。 房间里现在有些乱,捕快们已经将这里草草翻检了一遍,书画筒倒了,还有几本书散落在地上。 季澄风用刀背在书架上磕了磕,那上面杂七杂八放了不少书。商别云也走了进来,站在屋子中间环看了一圈,也走到了书架前。他抽出几本书来,闲闲地翻了翻。 “《山海志异》、《梦粱曲》、《小西厢》。”季澄风看了两眼商别云抽出来的书的封皮:“看来我们袁公子不是个埋头苦读圣贤书的呀,别说,看书的品味我还挺喜欢。只不过这个《梦粱曲》,是不是柳巷里面唱龙阳的戏词来着?” 袁公子爱读什么便读什么,商别云并不很关心。他将书架上的书草草翻了一遍,没见到什么异常的东西。 见书画筒歪在地上,商别云扶了起来,从中抽出一副来。画裱得细致,本以为按着袁府的家境,是什么名家的藏款,没想到展开之后,是一幅画得平平的春江花月图,落款也仅有一个,从名号上猜,应该是袁公子自己的款。 “技法一般,也没什么新意,是袁公子的墨宝?”季澄风隔着商别云的肩膀,看了眼这幅画。 商别云想起来,季澄风也是爱画懂画的。他没有搭理,将画卷起来放回了画筒里,又抽出来几幅,无一例外,都是袁公子临摹的名家之作,看来还是他自己比较满意的几幅,都装裱地十分精美。 画也没什么特殊的,商别云在画筒里翻了几下,刚要放下,突然见到一张没有裱起来的纸,卷着放着,被挤在画筒的角落里。鬼使神差地,商别云将它拿了出来。 将其展开,青儿含羞坐在桃树下的侧颜,跃然出来。画中人眼角带怯,用桃花同色的朱笔摸了一笔,有种说不出的缱绻,仿佛画上人鲜活着,眼波马上就要流转过来,软软地看上画前人一眼。 商别云展着画卷,无言地站了一会儿。季澄风凑过来,画风写意笔墨恣意,他没认出是青儿来,眼前一亮:“嗯?这幅倒是很有意思,与前面那几幅简直不在一个档次。也是袁公子画的?想必是彼此爱慕的两个人吧,画能传情,不是随便说说的。” 商别云从胸腹中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将那小画折了起来,当着季澄风这个捕快的面,光明正大地顺进了怀里:“这儿也没什么,走吧,去袁大人的书房看看。” 袁大人书房设在前院最后一进院子,要跨两道横门,四方视野开阔,一看便知,是个可以严防的紧要之地。 书房门前贴着带着青州县衙官印的封条。四品大员的主书房,按律州府衙门是不能搜查的,只能等上面另外派特使过来。 商别云与季澄风对视了一眼,一人踏前一步,一左一右,沿着胶迹将封条小心揭了下来,合力将门推开来。 跟儿子的书房比起来,袁大人的书房就显得肃穆正统地多了。规规矩矩的四方中堂,暗花梨木,两侧暗铜的烛排没有点起来,人一踏进去,便不由自主地觉得沉闷压抑。 季澄风敲了敲堂前的八仙桌:“黄花梨木,袁大人没少捞呀。” “这位袁大人可是国丈,一件木具而已,有什么稀奇的。”商别云翻检着桌上的公文。 “什么国丈。”季澄风大马金刀坐下了,两只脚架在袁大人的黄花梨桌子上,看着商别云忙活:“听说那位丽妃娘娘从小就被当做后妃培养,没想到正赶上这几次皇权变动,都成老姑娘了,也没赶上一次选秀,还是他多方活动,好不容易献上去的。好歹得宠过两年,混了个妃位,可也没有个子嗣,想必早被圣上忘在一边了。在青州这样的地方,袁大人可排不上名头,多少真正勋贵人家,都看他的笑话呢。” “你对宫闱之事,倒知道得挺清楚。”公文没什么特别,商别云反身看着书架上的书。 “这种程度的事,天底下可能就你一个人不清楚。老百姓对圣上卧房里面那些事,背地里可都津津乐道着呢。不过也不全是空口胡说,看袁大人的官职就知道了,他这些年,也是谨小慎微,从不冒头,这还不能说明问题吗?” “谨小慎微不一定能说明什么。”商别云拿起桌上的砚台来,嗅了一嗅,又放下了:“还有可能是明哲保身,闷声发财。” “岫墨,十金一锭,是进上的贡品。”他点了点砚中残墨。 “金子做的不成?”季澄风对这些金贵物件没什么研究,手指沾了点墨水捻了捻,甚至用舌尖尝了尝,没觉出有什么好来,就是挺有股墨香的:“看不出来啊,老东西还是个文人脾气,在这一块儿这么舍得。” 商别云摇了摇头:“岫墨贵,不只贵在墨色乌紫展而柔佳,更贵在没有墨臭,带着一股天然的墨香。真正的文人对这样矫揉铜臭的用物反而很有些排斥。你再看这件书房,砚是普通石砚,笔也只是竹木狼毫,为何单单用这么贵的墨?” 季澄风抱起臂膀来,仿佛一个事不关己的听书人,兴致勃勃地等着商别云说下去。 商别云看着他无奈摇了摇头,从桌上随便拿了一本书,展开一页,转到季澄风面前:“况且你看,他平日里看书时的批注,墨色寡淡,显然用的不是岫墨。” “也就是说——”季澄风拖长了声音,“这位袁老爷,平时用的也只是普通的货色,只有在某些特别的情况下,才会用到金贵的岫墨。可即便是岫墨也没有什么水泡不溶火烧不烂的功用,无非只是香一点。” 商别云眼波无澜,平平地接下去:“特别的情况,或者特别的人。最有可能的,是书信。要看他的信的人,不喜欢寻常墨的墨臭,因而必得用到岫墨。” 季澄风直起身子来坐着,手指上沾上的残墨还润着,他轻轻捻了捻:“砚中残墨还没彻底干透,按时间算算,袁老爷刚用这岫墨写了东西,还没来得及洗尽砚中残墨,便遭逢了灭门之祸。” 商别云没有言语,只是点了点头,半晌后突然冒出没头没尾的一句:“三百两。” “什么?”季澄风听清了,可一头雾水。 “三百两。”商别云踱着步,走到书房后窗处,将窗子推开了:“你不是问我得到了什么线索吗?我的线索就是,三百两。” “我有这么几种猜测。此地无银三百两,说的是欲盖弥彰,答案就在眼前。澜公子在两个地方现过身,不过在我府上停留的时间太短了,没时间做什么复杂的谜面,因而只有可能是在袁府。” 书房的后窗推开,原来正对着那个干涸的大池。风带着柳梢吹进窗子里,吹得商别云的发丝轻轻绕在脸旁。他接着说道:“此地无银,我开始以为是需要掘地三尺,因而先检查了祠堂等紧要房间的机关。后来一想,此地无银,没有铜臭的地方,说不定,是书房。” 季澄风站了起来,走到了商别云身后,手中掂着半块墨锭,一齐看向窗外:“十金一锭,可不就是银钱三百两。” “三个字,三重谜面。”商别云喃喃,像是对自己说着:“而且他知道,这个谜面,我一定解得开。” 季澄风没有听清他的低语,将墨锭高高地抛起来,又接在手里:“所以?线索到了岫墨这里,可接下来呢?” 商别云扶着窗框,深深吐息一口,回身一指:“书架靠着的左侧墙面,从右下角处数,左三上七排墙砖,后面有东西。” 季澄风狐疑地上下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回身走到墙前,按着商别云说的数了一下,见只是块普普通通的墙砖,手摸上去也没什么缝隙,与周围的墙砖无甚区别,不由狐疑着看了商别云一眼。 商别云眼神却十分笃定。季澄风于是又回过头去,用刀柄在那块墙砖上敲了两下,仍没有动静。 “先二后四,试一下。”商别云的声音从身后传过来。 季澄风依言照做,用刀柄敲完之后等了两息,墙砖仍没什么动静,正要回头说话,听见墙面发出“嗒”的一声轻响,那块墙砖缓缓弹了出来,露出里面的暗格来。 季澄风将暗格中的东西用刀柄拨出来,拿在了手里,回身朝商别云挑了挑眉毛。 “二月初四,那幅小像上,有袁公子的八字篆,是他的生辰。”商别云淡淡解释。 “哦?那这个墙砖的位置,也被袁公子写在那上头了?我怎么没看出来?”季澄风笑了笑,却不走过来。 “适才屋内闷着,气味来源不定。窗子打开之后浊气排净,那墙砖后面传来的满满的岫墨的气味,我才能闻清。” “嚯,”季澄风眼中闪过一阵精芒,抖了抖手中拿着的一本册子:“商大家的鼻子,怎么比我们衙门养的嗅犬还厉害。” “少说这些没用的挤兑话。”商别云懒懒走过来,不与他计较:“整整一本用岫墨写就的册子,看开是专门拿给那个要紧之人看的。打开看看,写的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季澄风:你来我们衙门当狗吧 第51章 季澄风捏着册子,迎着商别云走过来:“一起看。” 商别云将册子接过来,摆在了桌子上,二人双手撑住桌子,头对着头,彼此对视了一眼,季澄风伸手,掀开了册子。 掀开第一页,二人都是微微一愣。 册子的外皮是簇新的靛青版纸,可掀开来第一页,纸张是泛着黄的,看上去有不少年头了。 “畏人,凶暴,不肯进食” “重伤两人,死一人,未进食” “尝试多种食物,仍未进食” “打洞,及时发现,加装黑石,防止外逃” 第一页上写着这一类的话,没头没尾,多有重复,只看文字,像是在记录什么凶兽。 “什么东西?”季澄风狐疑嘟囔着,伸手翻了一页。商别云沉吟着,没有言语。 “拒绝进食,虚弱” “击晕后强灌一碗鱼糜,此法可行,日后可用” “出现自残自伤,只得断指拔齿处置” “初有成效,平稳长成,可期日后” 季澄风看得一头雾水:“这是养的什么?虎豹?袁大人费尽心思藏起来一本猛兽驯养册子?” 商别云面色沉沉,没有理会季澄风,又翻了一页,眼睛匆匆扫去。 “断指长回,神之迹也” “取其肉,令人食之,无毒,亦无他效,待再测” “做人言,诱随从至池边,拖入水中用长尾绞死” “神物,不敢再有亵渎,静待公子吩咐” “啪”的一声,商别云将册子扣上了。季澄风只匆匆扫了一眼,还没看到几个字,先被商别云吓了一跳,紧接着,便成了怀疑:“你做什么?” 商别云马上意识到自己举止有些可疑了。可季澄风双目炯炯地等在一旁,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什么好的理由,让他不看这本册子。商别云进退维谷,不免叹了口气,将册子重新掀开,看着季澄风,怀念起淼淼的好用来。 也不知道他所说的能护住自身记忆的宝贝,到底是个什么东西,放在哪里了?商别云眼神上上下下地在季澄风通身扫了一遍。 季澄风对上商别云的眼神,不免打了个寒噤,狐疑着看了他一眼,先着紧去看那册子,只看了几息,面色便凝重下来。 “这究竟是什么东西?你知道什么?”他指着册子上那下了浓墨,极为显眼的“做人言”三字,直愣愣地向商别云问道。 “不知道。”商别云面色如常:“只是跟你一样,看到做人言三个字,有些吓到了。如果册子上所记载的是真的的话,看来这就是袁大人的秘密了,他养了个通人语的怪物在家里。” “吓到?”季澄风的眼睛盯死在商别云脸上:“可上面还有一句呢。“断指长回”,我亲眼见商大家施展过,还以为,这是你的独门本事呢。这可真是巧。” 商别云展开臂膀,低头看了看自己通身:“季大人是觉得我与这册子所载的不通教化、长着长尾尖牙的怪物有关系?要不要脱了裤子给你看看有没有尾巴?” 季澄风一滞。 “不过说起来,我的独门本事是长生不老,在季大人眼中,应当也是怪物吧。不过没关系,待此时毕后,我随叫随到,供你们研究,不过现在,是不是应该先把精力放在这边?” 商别云将手背到身后,不再理会季澄风,手指掀动册子,又翻了一页。季澄风默了一晌,没再说什么,凑回桌前跟商别云一同看了起来。 再掀开的这一页,却是一张书信,被贴在了册子上,信的纸张用的洒金兰花笺,看起来也不很新了,信上的字迹与袁大人的明显不同,十分清隽贵气,只见信上这样写着: “已做驯服,三日内着人送到你府上。尾已斩断,不会再生,亦不记得过往种种。你需开祠立书,告知众人她是你乡下原配的孤女,将她认到你的名下,教以诗书六艺,养成嘉淑贵女,不得慢待。此间不必联络,也不要将她展于众人面前。待到六七年之后,她将成年的年纪,会发热昏迷一次,届时来信报我便可。” 商别云与季澄风对视了一眼,一个让人不寒而栗的想法顺着后背脊梁攀了上来。 “丽妃!”二人异口同声出声,从对方的眼睛里,看到了相似,却又不尽相同的惊恐。 天色刚刚开始暗下来,街上还没有点灯,不是饭点,望湖楼也不是很忙。整个二层楼的雅间里,只有一间有人。 商别云跟季澄风一人占了一个靠窗的主位,两个人都默不作声地喝着茶,看着窗外澄湖的湖面,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神色均有些凝滞。 剩下的几人面面相觑,也不敢出声打扰,整个隔间里寂寂无声,连小二进来添茶,见到席间的氛围,都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 姚轲如坐针毡,嘴里叼着茶杯的边,也不好好喝水,眼睛不时瞟着坐在商别云身边的湛明,心中盘算着怎么能跟他换个座位。他是最不常读空气的一个人,又忍了片刻,实在是忍不住了:“风哥,是在书房里发现什么了?怎么这么安静?” 季澄风回头瞥了他一眼,扭过头来:“先说说你们的吧,在宅子其他地方发现什么没有?” 姚轲摇摇头:“我就在园子里转了几圈,没什么特别的发现,就觉得那个池子怪怪的,袁家也不是没钱,池子干了怎么不修好呢?枯在那里这么难看,对风水也不好啊。” 季澄风与商别云不置可否。 洄娘湛明几人对视了两眼,先去看商别云,商别云侧着脸略一点头,洄娘迟疑了一下,回答季澄风:“我们这边去了两侧厢房跟下人房,没什么特别的发现。只不过有一点很奇怪……虽说丽妃已经入宫多年,可未出阁时的房间按理说也该保留,可我们在袁府,并没有找到女子的闺房。” 姚轲:“对啊,袁家人丁这么少,也不缺这一间院子,总不会女儿一入宫,就将她的闺房改做他用吧。” 商别云从怀中摸出那本册子来,扔在了洄娘那边的桌上。洄娘拿过册子,与湛明东渊淼淼凑着头一起看了,几个人读着册子,神色几经变换。看完那页信件,再往后翻,露出被撕掉的纸茬来,厚厚的,被撕掉的有十几张左右的样子,再往后翻,便是一片空白了。 洄娘将册子攥在手里,几人陷入了同样的沉默之中。 姚轲左看看右看看,急得伸脖子:“什么啊?什么东西?我不能看吗?” 商别云看了季澄风一眼,冲洄娘示意了一下,洄娘攥着册子,好似有些不愿撒手,看了淼淼一眼,便认命一样,将册子砸在了姚轲手上。 姚轲兴高采烈接过来看了,看完之后抬起头来,两眼散发着几乎凝成实质的精光,口水都要滴在册子上了,急匆匆去扯季澄风的袖子,说话都有些结巴:“风哥,这东西哪里搞来的,上面写的是……是真的?这个东西,啊不,这个人,啊也不对,总之现在在哪儿?” 季澄风没个好气,把袖子扯了回来:“你是猪脑子?别想了,没戏。”、 姚轲满脑子被那些奇异的词镇住,被季澄风一骂,缓了一缓,脑子腾空,这才想通关节,“腾”地一下站了起来,椅子都摔在了地上:“是是是??!是丽……” 季澄风一脚踢在他腿弯上,把人踢跪了,捂着嘴按在怀里:“你怎么不再大声些?把街上的人都喊来才好呢!” 姚轲拿眼神讨饶,季澄风松开手,他大喘了两口气:“怪……怪不得呢,我刚才看见信纸,就觉得有些眼熟……” 商别云耳朵一动,突然转过身来:“信纸眼熟?你认识这信纸?” “啊。”姚轲神色无辜地点了点头:“跟我家用的一样啊。不是普通的洒金纸,你看这是两层薄宣中间夹着金箔跟兰花花瓣的,中间这个是官印,这是进上的纸,我跟我哥也就是私下里才用用。” 商别云与季澄风对视了一眼,两人一左一右,提着姚轲的胳膊把他拽了起来:“除了你家,只有皇宫里有?不会落到别处?” 姚轲也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被一左一右架在中间,有些不知所措:“啊啊,那倒不是,除了皇宫,还送去过昆山行宫,跟儒岛上。” “昆山行宫是皇家避暑的地方,长琴岛……怎么没听过?”季澄风皱着眉。无藏楼的生意他多多少少都有了解,进上的生意他都会刻意回避,不过大概的情况还是知道的,却是第一次听说长琴岛这个名字。 姚轲努力地从脑袋中搜刮着零星的记忆:“进上的生意都是随着上面的心意来的,上面让送去,我们便送。只不过儒岛送得少,几年间不见得去一趟,要的也都是些寻常东西,我也是因为它名字奇怪,这才隐约记得。具体的,还得去问我哥。” 季澄风挠了挠头,去看商别云:“怎么说?反正你怎么都要去走一趟。” “无藏楼主人吗……”商别云站起身来,回头看了洄娘他们一眼,沉吟了一会儿:“我跟他俩去拜会一趟,你们几个在这里等吧。” 姚轲摆着手:“不用啊,一起去吧,我哥不但不咬人,长得还挺好看呢。”一边说一边朝洄娘挤着眼。 洄娘还愣着,淼淼面无表情地挡在了他跟洄娘之间,商别云提起了他的领子,朝门外走去:“走吧。废话随谁?忒多。” 作者有话要说:真富贵还得看我们小姚 第52章 商别云深深吸了一口气,海风带着咸湿的气息侵入了他的肺腑,他屏住呼吸,让这股气息在自己身体中停留地久一点,再久一点,然后长长地呼了出去。 姚轲状若不经意,抓着船上的桅杆,一眼一眼地偷偷瞟着商别云,见他呼吸着海风惬意的样子,赶紧有样学样,满脸陶醉地迎着海风吸了一大口气,脸色却突然变得有些怪异,强忍着憋了一会儿,还是没忍住,冲到商别云身边,抓住围栏,整个上半身都搭在了船外面,对着靛色翻着白色浪莫的海水,大吐特吐起来。 “啪”的一声轻响,是围栏轻微开裂的声音。商别云在心中默念好几遍“算了算了毕竟是他家的船”,顶着满头暴起的青筋,捂住口鼻,咬着牙问:“所以,你到底为什么要跟来?” 姚轲晕船晕地面如菜色,用袖子胡乱抹了抹嘴角,回过头来,面如菜色:“我,我想着或许能帮上点忙。” 商别云死死盯着他的袖口,眼神几乎要把那层布料点燃,不自觉地向后退了两步:“倒也不必,有季大人在足够了。” “他哪是来帮忙的,分明是趁他哥不在没人管得了他,抓紧时间撒欢捣乱罢了。” 两人回头,见到季澄风啃着半拉西瓜,从底舱走了上来,走到姚轲跟前,踢了他一脚:“你给我老实点,晕船就去底下乖乖躺着去,学人家上来吹什么风。你要是少个一斤八两的,你哥还能饶了我?” 姚轲有气无力地赔着笑:“没事,我再习惯两天就好了。我哥每次出门没有十天半个月回不来的,到时候我再把瘦下来吃回去就行了。” “我还是觉得有些不妥。没跟你哥知会,擅自借了船来,会不会……”商别云有些别扭。 “没事的,这事儿是福伯点头,你不知道,我哥平日里神出鬼没,福伯算是半个主事人,有他发话,没事的。”姚轲缓了一缓,盯着季澄风手里散发着清甜果香的西瓜吞唾沫:“不过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他答应地这么爽快,平时对我都没这么大方。” 商别云回想着,自己去无藏楼拜见时,见到的那个白胖富家翁长相的老人。 此去无藏楼,他心中翻过许多心思。对这个天下第一楼年轻主人的好奇、他对抛出长生筹码的自己的态度,以及儒岛这处神秘所在,会不会触及到什么核心的秘密,等等各般。 却没想到,这一趟根本扑了个空。无藏楼主人云隐,没有驻守,只见到一个被姚轲称为福伯的人物,见姚轲与季澄风带着商别云来访,十分重视,姚轲小心翼翼地提出想借一条送货的船去儒岛看看的时候,他只是略一沉吟,连理由都没详细问,便一口答应下来。 “我们按照上面的要求,平时运送贡品,有时会给儒岛也带去一份,其他的交集却是没有的。正巧最近也有一船货要送去岛上,大家若不嫌弃地话,可以随行。不过毕竟是通上的所在,虽没什么明面上的规矩,不过大家还是谨慎些,不要有什么冲撞,那便不好了。”老头笑得十分和气。 商别云想起,他好像就是丛音来送回帖的时候见过的白胖老翁,还曾给自己送过一桌望湖楼的席面。没想到竟是在无藏楼地位如此之高的人。 “福伯是知道有我跟着才放心的,你皮子绷紧一点,别捣乱,要不然下回有我同行也不管用了。”季澄风把瓜掰了一半,扔到了姚轲手里。 “商大家,知道你嫌脏,就不分给你了。”季澄风啃了一大口西瓜,用袖子擦了擦嘴角。 商别云皱着眉头走得离这俩人远了一点,正巧有个船工路过,商别云赶紧叫住了他:“劳驾,我们出海已经六天了,敢问还有多久才能到?” 船上从没来过贵人,船工不常对答,有些紧张:“回,回大老爷,现在这个季节没有顺流,这一趟的风也不好,咱们也不知道还要几天。不过应该也快了,那个岛离得不远,这次已经是最慢的一次了。” 商别云皱着眉,还想开口问些什么,突然头顶传来一声尖啸,商别云抬头望去,桅杆望台上值守的瞭夫站了起来,攀着桅杆的尖顶,挥动着手里的旗子,口中发出高亢却意义不明的啸声。 那船工面色一喜,扭头就要跑,商别云赶紧叫住人:“怎么了?!” “哦,大老爷,看到岸了,咱们到了!”那船工赶紧回头朝商别云行了一礼,回完话,兴冲冲地跑走帮忙去了。 商别云回身扶住围栏,朝前方望去,广博无垠的海域与沉色的天空,裹挟着浓重如同胶纸的海雾,向小小的船只倾颓而来。船只上有像蚂蚁一样人匆匆跑来跑去,商别云在海天的威压下挺直了脊梁,远远见到青色岩石的一角,从海雾之间探出一个头来。 靠岸的时候天色还没全亮,洄娘原本还在睡着,被船工们的动静吵醒,揉着眼,搀着淼淼的手从底舱走了上来。 男人们肩并肩站在甲板上,朝海平面看着。洄娘走到了他们身旁,往他们看的方向看:“看什么呢?” 李东渊拍了拍围栏,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船要靠岸了。” 湛明拨弄着手上的佛珠,轻轻笑了笑:“没想到咱们这一群,也会有坐船的时候。” “不知道下次再到海上来是什么时候。”商别云回身,排了排洄娘的肩膀:“走吧,他们在铺船板了,下船。” 据船工所说,整个岛上只有这一个浅湾码头可以供船停靠,可跟商别云想得不一样,这个唯一的码头并没有什么精饰,更不要提有什么使者在此等候着了。 “不是跟皇家有关系?这么简陋合适吗?”他踩在细细的白沙滩上,扯住姚轲问。 “我不知道啊,我也头一回来,逮个人问问。”姚轲拽住一个正往船下搬运货物的船工:“这货送到哪里?没有接应的人吗?” 这个船工就有些老练了,显然不是第一次来,他将货箱放到地上,行了个礼,指着不远处的一个竹棚:“回少主的话,没见过这个岛上的人。我们按照吩咐,每次都是把货放到那个竹棚那里,就直接走了。” “不与人交接?”季澄风闻言十分奇怪:“这可是进上的珍品,难道就不用清点数目仔细核对?放在那里什么时候才能有人来取走?贡品若是坏了烂了又算谁的?” 船工摇了摇头:“上面怎么吩咐,我们就照做。” 季澄风与商别云对视了一眼,指着姚轲:“他算不算上面?” 船工赶紧又行了一礼:“少主自然是算的。” “那这次上面说,要将这个岛检搜一遍,或者等到来取货的人,船还不能返航,你去吩咐吧。”季澄风摆了摆手,头也不回,朝岛屿的深处走去,姚轲与商别云一行人也紧接着跟上了。 船工面露些许难色,可也没什么办法,只好低头称是,低下头来的时候脸上的表情尽数消失,眼中有诡异的光芒一闪而过,没叫任何人瞧见。 季澄风率先走进了竹棚里,用刀柄四下戳着:“这鬼地方,真邪门。” 商别云紧跟在他身后,知道他这话是对自己说的,不置可否,在竹棚里扫了一圈。这里非常简陋,除了一个棚子只有一张长桌,用来摆放货箱的,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一眼就能望到头。商别云也没期待着能从这里找到什么线索,回头吩咐湛明等人:“先散出去在岛上转转吧,看……” 身后空空如也,什么人都没有。白沙滩上从船到竹棚之间有两排脚印,整整齐齐,是他跟季澄风的。 商别云皱起眉来,往船的方向看去。不只是湛明等人,那个与他们答话的船工也不见了人影。船上本来有十几个船工,在甲板上来来回回搬运货物,可此时也看不到了。那艘船=搁浅在岸边,安静地恍如鬼蜮。 商别云缓慢地转过头来,季澄风还背对着他,正将刀举着,用刀柄去戳竹棚顶上的油麻叶子,嘴里嘟嘟囔囔的。 “季澄风?”商别云试探着叫他。 “干吗?”季澄风回过头来,一愣:“娘的,人呢?” 商别云暗暗松了一口气:“先别急,有什么地方不对。” “我知道不对!娘的这是怎么回事,他们人呢?姚轲人呢?不会……” “先生……”一个声音打断了季澄风,轻轻地,听在商别云耳中却恍如惊雷。 他猛地回头,朝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不远处树林的阴影下,一只沾满了血的手正扶着树干,程骄的脸从那后面露了出来:“先生……”他又叫了一声,再也支撑不住,摔倒在地上。 商别云与季澄风没有丝毫犹豫,冲了上去。商别云将程骄的头扶起来,靠在了自己怀里。 程骄伸出手来,拽住了商别云的衣领,拽着他,试图将他的耳朵拉到自己面前。商别云俯下身来,将耳朵贴到他的唇边,听到他声音细弱地:“丛音……救……丛音……” 季澄风听不清,站在一旁急得转圈:“怎么样?他说什么?哎怎么伤这么重,活得成吗还?怎么……” “铮”的一声,季澄风的声音戛然停住。程骄双手捂住脖颈,血疯狂地涌出来,他看住商别云,眼神中全是被背叛的不可置信。 商别云扔下他,将磷光收回鞘中,冷冷地看着他挣扎,直到断气。 “这……难道……”季澄风看看地上的尸体,再看看商别云,有些结巴。 “不是程骄。”商别云掏出帕子来,擦了擦衣襟:“我的程骄不会用血手抓我的衣襟。咱们入幻了。” 作者有话要说:娇娇来了!(虽然是个假的) 第53章 季澄风看了眼地上那具血还缓缓淌着的尸体,还是吐了下舌头:“你下手也太果断了,就不怕有个万一?万一是他真的呢?” 商别云正蹲下身检查着尸体身上的衣饰,闻言颇有些奇怪地回头看了季澄风一眼:“可我知道他不是真的啊。” 正说着,那具尸体在他的手下突然发出了轻微的颤动。季澄风一把将商别云扯开,飞退几步,两人全神戒备地盯着那具尸体,只见它震颤地越来越快、越来越猛烈,在将要到达某个临界点的时候,突然半悬到了空中,扭曲着在空气中形成一个漩涡状的黑洞,骤然间消失不见,连带商别云身上沾染上的血迹也一并消失,仿佛刚才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看,早跟你说了。”商别云淡淡朝季澄风扔下一句话,自顾自朝着树林深处的方向走去。 季澄风没什么入幻的经验,还站在原地,盯着尸体消失的地方有些发懵,见商别云走了,赶紧按住刀柄追了上去,嘴里嘀咕着:“狠,是个真男人。” 商别云没理他。 两个人无言走了一会儿,季澄风默默走去了前面,将刀抽了出来,提在手里走着。过了一会儿,听到他声音闷闷地问道:“咱们这是去哪里?” “不去哪里。”商别云在一棵树前略停了一步,看着树身上苔藓生长的方向。 季澄风一下子止住了步子:“不去哪儿?那咱们这是干嘛呢?瞎转?” “嗯,瞎转。只要不停下来就行。”商别云没有多说。 季澄风当了小半辈子聪明人,从来都是别人提出疑问,他来解答。遇到商别云之后碰到的都是些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怪事,因而处处需要他来解释说明,可偏偏他又是个话闷子,追问一句,才说一句。季澄风不免有些气闷,拿刀砍着树上的藤蔓撒气。 商别云冷淡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当时只有你我踏进了竹棚,现在在这个幻境中的也是我们二人,所以我猜测这个幻境大概是有一个范围的。维持一个幻境是一件十分消耗心智意念的事情,要么是时间,要么是范围,不可能永久地维持下去,从真实程度来看,它的范围也不会将整个岛屿饱含在内。所以我们要一直保持移动,不能站在原地给人当活靶子。” 季澄风两手插着腰带默默听着,听完之后笑了一下:“好家伙,这是不是你在我面前说话最多的一次?” “……” “还有,你怎么懂这么多?好像见过很多幻境一样。你见过很多吗?在哪里见过?哦!那个小丫头,能弄乱人记忆的那个,她那也算幻术吗?” “……总之,我们走走路不费什么力气,但是这个幻境,恐怕撑不了这么长时间。看谁先熬过谁吧。”商别云抬头看了看头顶的日光,继续朝前走去。 “然后呢?”季澄风迈了几大步,追了上来,与商别云并肩:“就算是幻境先撑不住,那然后呢?” “等我见到施幻的人,就没什么然后了。”商别云的手掩在袖间,缓缓握成了拳。 二人在这片林子里不知道走了多久,日头渐渐升到了头顶,从密实的树叶间洒下碎金一样的光斑。不知是不是这个幻域的缘故,空气中若有若无地传来丝丝鲛人血的味道,萦绕在鼻端,可细细去嗅的时候,又全无踪迹,像是欲盖弥彰的诱饵。 商别云的眉心渐渐攀上一丝焦躁。 季澄风瞥了一眼他的神色:“我说……怎么回事?”他用刀柄戳了戳一旁树上的苔藓:“咱们是不是一直在兜圈子?” “不可能的,”商别云站在了原地,“不可能有这么强大的念力,把一个范围如此之大的域撑这么长时间。不可能的……” “不然我们往回走试试?”季澄风烦躁地挠了挠头,用刀背狠狠地捶了树干一下:“有可能这就是个无解的幻境,把我们困在这里,是为了对付外面的人呢。我们两个都被困在这里,姚轲他们在外面会是什么情形?” “不可能的,不可能的。”商别云喃喃,仿佛在对自己说着:“除非……” “除非什么?”季澄风见商别云的眼神直直地盯着前方树林间的某处阴影,也顺着他的眼神看了过去。 “除非……是这个幻境一直跟着我们。” 话音落下,磷光脱手,化成一道锐光向前方的阴影疾飞过去,发出“噗”的一声,入肉的轻响。 季澄风的耳朵动了动,整个人几乎跟在磷光之后,转瞬间便到了。刀锋入肉触到骨头发出令人牙酸的闷响,季澄风拔出刀来,向后仰倒身子躲过迎面斩来的剑光,商别云擦着他的身体与他错身而过,一拳正中目标。 两个人影倒飞出去几丈之远,才堪堪停住。 商别云与季澄风并肩立着,身侧的树林与阳光,像是融在水中的墨画一般,从天穹向下,融退而去,二人的耳中重新听到了海潮的声音,余光看向周身,原来是身处在一处海上悬崖之上,脚下的巨石像一块巨大的刀锋一样嵌在海天之间,脚下一步,便是千丈之下汹涌的海浪。 几丈之外,澜公子将手中提着的人扔在一旁,狂笑声在海天之间,仿佛寻觅猎物的鹰隼:“你竟然过了这么久才发现!你竟过了这么久才发现!” 对于突然出现在眼前的澜公子,商别云没有表现出一丝惊讶。他看向被澜公子扔在地上的那人,是一个女子,头发散下来挡住了脸,一动不动,不知生死。肩上插着磷光,还被澜公子拎过来挡在身前,生生受了季澄风一刀,还有自己一拳,此时空气中,海风搅弄着她身上散发出来的血的味道,让商别云眉心发跳。 “还以为堂堂鲛人王,会想出什么好的法子,没想到你的办法竟是傻傻地走,哈哈哈哈,可爱可爱。”澜公子擦着眼角笑出来的眼泪。 听到“鲛人王”三个字,季澄风握刀的手轻轻一抖,眼角朝商别云瞥了过来。 商别云只是盯住了澜公子:“我来了。丛音跟程骄呢。” “哎?”澜公子一脸疑惑:“你说那两个小孩子?死了啊。” 商别云没什么表情:“怎么死的。” “吃了。女的那个嫩一点,煲了汤,男的那个硬邦邦的,烤了吃。味道很好,我还给你留了一点。”澜公子脸上浮现出回忆美食的表情来。 季澄风忍不住用余光憋了商别云一眼,商别云却没什么反应。 澜公子的眼神在商别云脸上盯了一会儿,“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你这人可太没意思了,怎么逗都没反应。” “你不是要玩游戏吗?我陪你,你的谜语你的题面,我都猜到了,是我赢了。”商别云淡淡道:“赢了的人,应该有彩头。” “玩游戏?谁说我在玩游戏了?”澜公子笑着用拇指擦了擦嘴角:“我只是在玩你。” 季澄风将刀换到右手:“听着,我不知道你们之间有什么问题,不过……” 话被直接掐灭在喉咙里,季澄风双目圆睁,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脚尖慢慢离开了地面,整个人悬浮在了空中,空气中似乎有一只巨大的手,掐住了他的脖颈,将他提了起来。他徒劳地挣扎,用刀在空气中挥砍,可却是无用,刀松了手落在地上,发出“铛”的一声响,他两手在脖颈间抓挠着,绝望着陷入窒息的地狱中。 “我与他说话,几时轮得到你这杂碎插嘴?”澜公子双手背在身后,脸上尽是森罗。 “玩我?”商别云仿佛看不见挣扎着的季澄风,仍是慢条斯理的:“还没玩够吧?” 澜公子的眼神转向他,明显地闪着光:“是你,不愧是你。” “我知道你肯定会来的,我知道你肯定能猜到这里。为了你我准备了好久,好久好久,你要不要来看看?”澜公子朝商别云伸出手来,眼神中满是依恋与期许。 商别云没有看澜公子一眼,也没有回头看季澄风一眼,径直地与澜公子擦身而过,向他身后走去。 澜公子的手在半空中悬了一会儿,放了下来。他盯着那只手笑了一下,神色没有着恼,向着商别云的背影追了过去。 季澄风的身体砰地落回了地上。脖颈上那只看不见的巨手消失,他蜷缩着身体剧烈地咳嗦,涕泪狼狈地流了下来,他却顾不上,脸在冷硬的岩石上蹭着,磨破了几块皮,他痉挛着半撑起头来,看着商别云的背影,身后跟着那个鬼神莫测的澜公子,一同消失在了山崖的下方。 眼前漂浮着光怪陆离的黑斑,他再支撑不住,轰然倒下。悬崖上,他与那个不知名的女人,被海风拍打着,像一对作伴双双死去的尸体。 不知过了多久,一只手的触碰将他的意识从昏沉中唤醒。他强撑开眼皮,视线几次模糊之后,他看到一张面无表情的脸,出现在了自己眼前。 那是程骄。他正蹲下身子,向季澄风伸出一只手来,见到他睁眼,突然用那只手,死死地捂住了季澄风的口鼻。 第54章 商别云似乎总是爱穿文士的衣服,袖摆很长,走路的时候手臂自然地垂着,袖摆几乎可以擦到袍子下摆的边。他今日又穿了一身湖蓝嵌珍珠云边的衣裳,衣袍葳蕤,像是层层堆叠的海浪。 澜公子走在他身后,眼睛追着那从衣袍的下摆一会儿,突然开口:“你倒挺放心的,让我走在你身后。” “没走在别人后面过。怎么?怕你杀我不成?”商别云连头都没回,懒懒地回了一句。 澜公子笑了一声,上前与他并肩,温柔地开着玩笑:“明明是我要带你去一个地方,怎么好像你的地盘一样。你不问问我带你去哪儿?” “不好意思,你所谓的游戏,太幼稚了。我实在是懒得认真参与,你有说话的功夫,不如走得快些,咱们好快点进入正题,怎么样?”商别云站住了步子,冷冷看着面前的人。 澜公子与商别云对视了片刻,微微歪着头,像某种动物观察人的表情一样:“怎么生气了?我喜欢你说话,想跟你聊聊天而已。” 商别云闻言连多余的眼神都不想给,甩下袖子,与他擦身错身而去。 “你就不怕我与你的对话别有深意?也许藏着什么线索,也说不定呢。”澜公子的声音从身后传了过来。 商别云恍若未闻,脚步丝毫未缓,径直向前走去。 “那这样如何?在这段路上,你可以随便问我问题,我能回答的都会回答你,而且保证是真话。怎么样?”澜公子声音含着笑。 商别云停下了步子,回过头来,看了他一眼:“你能去死吗?” 澜公子笑着走到他身旁来:“不能。” “唔。”商别云点点头,与他并肩走了起来:“起码这句是真话。” “没别的问题了?”澜公子见他搭腔,心情似乎十分好。 “程骄跟丛音……” “没死。”澜公子一早便预料到了他的问题:“放心,我又不是什么魔头,没有杀他们的意思。” 商别云闻言看了他一眼,将眼神瞥了回来:“刚才那个施幻的女鲛,会不会死?” “嗯?”澜公子没有想到他紧接着的问题会是这个:“会不会死?我不知道啊,刚才好像还没断气,现在就不知道了。你又不认识她,管她做什么?我提醒你,这条路可没有多长哦。” “会不会死?” 澜公子又用那种探寻的眼神看着商别云,过了一会儿:“她把事情做得这样烂,本来是派了人去处理掉她的,既然你这么在乎,我倒不想让她死了。” 说罢他阖上了眼,嘴唇微微动了几下。商别云知道他在发声讯,静静地等着。 澜公子再睁开眼睛,见商别云正看着自己的嘴唇,不知为什么脸上一红,将脸撇了过去:“没有别的问题了吗?” “有。” 澜公子等着,商别云却迟迟没有开口。他将头转过来看向商别云,与商别云沉静的眸子对上了:“你是不是鲛人?” 澜公子沉默了一会儿:“不是。”声音是斩钉截铁的。 “那你与鲛人有什么关系?”商别云的声音紧紧追着。 “什么关系?”澜公子微微扬起脸来,笑得十分开怀:“你看我,我养着这么多鲛人,为我销金铸屋,为我出生入死,还会是什么关系?” “我为屠户,你为猪猡;我为砧板,你为鱼肉。就是这种关系喽。”他大笑起来,声音中透着令人骨头彻寒的癫狂。 商别云无声看着他,没做任何表情,只是略点了点头:“嗯,知道了。”说罢再没有开口,转身继续向前走去。 澜公子的笑声戛然而止,他看着商别云的背影,脸上的血色飞快地褪了下去。 他闭上了眼睛,嘴唇轻轻动了几下,再睁开眼的时候,商别云已经走得有些远了。他看着商别云的背影,眼底似乎有些水迹,轻轻地笑出了声。 他欢快的声音追上了商别云:“哎!走错路了。你站着,等我领路吧,我们快要到了。” 拨开面前的叶片,商别云看着眼前骤然开阔的景象,一时没有说话。 来的路上,他们从海上悬崖边一路向下,此时终于走出了遮天蔽日的树丛,眼前赫然是一个巨大的深坑,商别云就站在这个深坑的边上,脚下一动,一个小石子骨碌滚了下去。这个深坑目测有数丈之深,广度更是目不可测。若从岛的上空俯瞰下去,应当像是一个巨石天坑,镶嵌在广袤的丛林之中。 澜公子站在商别云身后,不时侧着头看看商别云的反应,更是伸出手来,轻轻戳了商别云的肩头一下:“嘿。不怕我推你下去?” 商别云带着明眼可见的嫌恶表情,躲开了他的手指:“你要给我看的就是这个?” 澜公子收回了手指,表情没什么异样,照旧笑着:“怎么会,还没看到重点呢,你等一下。” 说罢他轻了轻嗓子:“钥匙,送我们下去。” 商别云眯起了眼睛,只见澜公子的声音落罢,在深坑底部的边缘,有一小股水流渐渐涌了上来,却不是流淌在地面上,而是呈水柱状,直直地升了上来。越往上走,水柱便越粗壮,到达深坑边缘的时候,已经变成了两抱之粗,目视十分壮观,可水流却不是喷涌的状态,反而十分宁静,升到与深坑边缘齐高便停住了,水流在水柱内部缓缓翻卷,似乎是什么有生命的东西正在蛰伏呼吸。 澜公子一只脚踏在了水柱的顶端,竟然没有陷下去,反倒稳稳地站住了。他回头对商别云笑:“怎么样,我家的锁是不是比你家那个黄铜锁厉害多了?” 商别云看着他稳稳地站上了水柱,回过身来,等着自己。一撩袍子的下摆,跟着踏了上去。 澜公子笑着斜睨了他一眼:“不会弄湿你衣服的。钥匙,好了。” 水柱缓缓下降,商别云看着脚下,水柱触到地面,便缩回到了地上的裂缝中,商别云双脚果真半点没湿,触到了坑底的地面。 一个男人单拳拄地跪在裂缝旁,上半身赤着,肤色黝黑,两侧的肋腮缓缓开阖着,光头。待抬起头来,双眼双唇被焊钉上下穿住封死,只剩耳朵,好似还有知觉,微微偏着头听着澜公子的声音。 澜公子手拍了拍他的头:“好了钥匙,回窝里吧。” 被称为“钥匙”的男人伏在地上磕了一个头,回身钻回了身后不远处一个小小的黑洞里。 “他域可以控制海水,如果在海中应该可以称霸一方吧。不过我思来想去,这个域在岸上实在是废物得很,不过还是心太软,留了他一条命,正好这个深坑底下有一道石裂,通着海水,我灵机一动,正好让他在这里做个开门的钥匙,这才没浪费他的才能。开始他五感不灵,有次我叫门他都没听见,封了眼口之后,耳朵果然变灵了,再没出过差错。他这几年几乎是我最最喜欢的一个了……” 澜公子说得兴起,回头一看商别云的神色:“哎呀,我忘了,你的域也是在海中称王,可在岸上没什么用处的。失礼失礼,我没有别的意思。” 商别云没有理他,一个人往深坑最深的中心走去,步子拖得很慢,像是累了。 澜公子抱着臂没有拦他,满脸兴奋地盯着他的背影。 商别云终于走到了深坑的最中心。他在最深的地方,四周深坑的石壁像是化作了一个巨大的笼口,正在缓缓收缩,向他挤压过来,他试图喘息,胸口传来针刺般的锐痛。 他站在原地,缓缓转了一圈,天空露出来的一圆与他一同旋转着。在深坑的四壁,从底到顶,满是那种小小的黑洞,一眼望去,有几百个,或是几千个,像是巨大的蚁穴或是蜂巢,鲛人血独特而浓重的味道,从四面无数的黑洞中涌了出来。 在商别云的幻视中,从那些黑洞中喷涌而出的,是腥红黏热的血液,它们交汇在一处,天漏一般,化成灼人的血雨,兜头浇在了自己身上。 澜公子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到了他身后,一只手摸着下巴,眉头皱着,抬头环顾着四处的黑洞,在十分烦恼地思考:“嗯……让我想想,你的程骄跟丛音,在哪两个洞里来着?” 磷光没入喉咙,在后颈冒出刀尖来。澜公子的话被斩断在喉咙中,被红了眼的商别云按着,装到了深坑的壁边,才停了下来。 四面八方的黑洞中传来野兽般愤怒的低吼呜咽,澜公子咳出一口血沫。商别云的左手还死死按着他的胸膛,他的肋骨也折断了两根。但他还是慢慢地抬起手来,挥了一挥。 四周的低吼戛然而止,澜公子抬眼与商别云对视,双手握上了商别云拿刀的手,一点、一点地,将磷光从自己的脖颈上拔了出来。 商别云手指在这样的巨力之下发出骨头断裂的轻响。 澜公子甩开商别云的手,闪身跳到一旁,躲过了商别云的又一记劈刺,捂着自己的喉咙,低头看了看前襟上的血迹,抬起头来,声音还是嘶哑的,语气中只有笑闹一样的嗔怪:“你看你,又毁我一件衣裳。这可是我为了来见你,特意穿上的。” 第55章 商别云再踏一步,旋身飞踹,澜公子喉咙仍汩汩冒血,用左手捂着,狼狈地提身闪躲支应,不由有些不耐烦了:“我说,能不能好好说两句话?你再这样,我直接下令把他们都宰了算了。” 说罢他将头一偏,磷光锐啸着擦着他的耳朵,直射进身后的石壁之中。商别云微微喘息着,站直了身子。 “这样多好。”澜公子满意地笑起来:“我不过是想跟你安安静静说会儿话。”他右手在空气中举了举,身后岩壁的某处黑洞中走出来两个少女,表情寡淡,无声地走上来,一个拿着帕子擦着澜公子手上的血,另一个解开澜公子胸前的暗扣,为他换上新的衣服。 澜公子展开双臂任她施展,左手从喉咙上拿开,少女用白绢将他脖颈上的血细细抹去,那上面的皮肤光洁一片,没有什么狰狞的伤口。 将磷光刺进血肉、斩断骨头的那种触感,还那么鲜明地残存在商别云的指尖。他的手指在大袖的遮掩下,轻轻捻了捻。 收拾停当,少女捧着脏了的衣袍躬身退回自己的洞室里,澜公子的嗓音也恢复了清雅:“早料到你会生气了,却没想到你会这么生气。还以为你会顾念着你的小孩儿的性命,不敢跟我发火呢。” 说着他看着商别云,向后伸出手,将磷光从石壁上拔了下来,还颇废了一番力气:“就是这把小匕首,伤我三回了。” 他将磷光抛起来,又接住:“事不过三。虽然你很喜欢,不过很对不住你,我不能饶了它。” 磷光被托在他的手心上,在他的注视下,一动不动,就这么化作了青灰的齑粉,消散在了空气之中。 “好了。”澜公子拍了拍手,重新换上了雀跃的语气:“不过你这么一搅和,倒不是没好处。正好我等的人到了,咱们开始吧。” 季澄风在沉沉的昏睡之中,被周身的颠簸弄醒了。 他猛地睁开眼睛,眼前一片黑暗,隐隐有一个人的呼吸就在自己身前。他一瞬间便向腰间摸去,可却摸了个空,腰间的刀被人摘走了。他干脆赤手上前,一把抓住了那人的肩膀,用手臂锁住了他的喉咙,将人狠狠地按在了自己的怀中。 他在昏迷之前曾亲身感受过程骄那小子的手劲有多大,因此没敢懈怠,手下使了十成十的力气,可不止为何,触感却有些怪异。 不是他,而是个“她”。 怀中的女孩痛苦地抓挠着他的手臂:“放……放开!” 季澄风被毒刺扎了一样,赶紧撤手,淼淼从他怀中跌出去,双手拄地痛苦地咳了好一会儿。 “淼淼……姑娘?”眼睛略微适应了眼前的光线,季澄风凭着些微的轮廓,试探地叫着。 “咳……你,怎么说疯就疯?”听声音,淼淼有些生气了。 不久前那个假程骄消失在自己面前的样子还历历在目,虽然那个施幻的女人已经被自己跟商别云解决了,可季澄风却不敢放松警惕:“这是哪儿?你为什么在这里?姚轲呢?” “不知道。”淼淼捂着脖子,坐直了身子,语气冷冰冰的:“你先回答我,商别云呢?” 商别云是跟着澜公子走的。季澄风在心中忖度了片刻,对面前的淼淼稍微有些放下心来:“我也不知道他现在在哪里,不过看样子应该不会死。” 淼淼在黑暗中点了点头,没有说话。此时突然又一阵颠簸,将二人的思绪打断了。季澄风半坐起身子来,头碰到了顶。他向上摸了摸,是金属的质地与手感。又像四周摸去,同样是冷冰冰的金属。且除了他跟淼淼之外,能活动的空间不大。他又俯下身子,将耳朵贴在底上听了听,隐隐能听到车轴轱辘的碾过路面的声响。 “我在你醒之前早就探过了。咱们被人打包装箱了,不知道要送去哪里。”她说着,听到季澄风将衣袍的下摆扯下来一角,簌簌地裹在自己手上,懒懒道:“劝你别试,这可是……” “咚”的一声闷响,紧接着便是季澄风强忍着的吸气声。淼淼叹了口气:“这可是黑铁浇筑的箱子……你能不能听人把话说完啊?” 季澄风甩着手坐到了淼淼边上:“那没辙了,聊天吧。我怎么会跟你被关在一起?” 淼淼摇了摇头,想到季澄风在黑暗中看不到,便开口:“不知道,我也是昏着进来的。你跟商别云前脚刚进那个竹棚里,后脚便直接从空气中消失了。我们不敢再进去,可也急着找到你们,船上的船工说不如分头行动,两两出发在岛上找人。我跟姑娘一组,走到一半突然眼前一黑,再睁眼,就跟你一起被关在这铁盒子里面了。” “姚轲呢?” “都说不知道了……反正分别前还是好好的。船工说他是少主,金贵,不必跟着一起找人,要将他请回船上休息,可他不肯,吵着要来找你,那船工便陪着他去了。” “唔。”季澄风应了一声,表示自己知道了。两人便又陷入了沉默之中,黑暗中只剩车轮碌碌的声音轻轻响着,间或颠簸,间或平稳。 “淼淼姑娘……”季澄风突然开了口,语气里带着些疑问的尾音。 “……”淼淼并没有接腔,等着他的下文。 “……你好像有操控人的记忆的能力,还有酒馆那次,我猜测你们当中有人有能使自己隐身的能力。还有商别云,虽然说不上来,但他的身上也有一种,让我很奇怪的感觉。所以我一直在想,商别云,包括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淼淼静静地呼吸着,一言不发。 “我跟商别云在一起的时候,见到了那个澜公子,他提到了……鲛人这……” 突然之间天旋地转,季澄风的话来不及说完便被截回了腹中。紧急之下他将淼淼拉进了怀里,躬身护住了自己的头,两个人一起被甩飞,季澄风的背部狠狠地装在了黑铁的壁上,可却还没停,二人在箱中足足翻滚了数十圈,才停了下来。 季澄风头晕眼花,眼前满是黑斑,他骂了一声,甩了甩头,将淼淼从怀中拉出来看了一眼。淼淼被他护着,情形要好一些,不过也是七荤八素。 季澄风想爬起来探探情况,可头顶却突然开了一条缝,有光露了进来。 电光火石之间,他从怀中掏出一个东西,放在嘴里咬下一半,将另一半塞在了淼淼口中。 头顶的箱盖弹开,季澄风眯着眼睛适应了一下眼前的光线,微微探出头来,见到自己正身处一个巨大天坑的坑底,坑壁上布满了让人头皮发麻的黑色洞穴,面前不远处,站着面色铁青的商别云,和那个笑盈盈的澜公子。 他向四周环视,周围至少还有四个同样的黑铁箱子散在坑底各处,箱盖还没有打开。 澜公子看了他一眼,微微皱着眉:“怀里是谁?” 季澄风警惕地盯着他,怀中的淼淼没法完全遮掩住,露出小半张脸来。 澜公子仔细看了看:“不是丛音?也不是那个被你养大的洄娘?”话是对着商别云说的,可商别云没有应答,他浑不在意,只是小孩子一样抱怨起来:“第一箱彩头不太好,走啊,我们到那边看看别的去。” 说完想去拽商别云的胳膊,被商别云躲开了,径直朝另外一个箱子走去。澜公子只笑了笑,追上了商别云,与他并肩。 季澄风与淼淼对视了一眼,澜公子正背对着二人,季澄风伏下了身子,淼淼就要阖上眼睛。 商别云的手背在身后,微微摆了一摆,做了一个“止”的动作。 季澄风一愣,还没等反应过来,喉咙便又是一紧,整个人又悬在了空中。他在胸中翻滚着许多骂不出口的脏话,用余光看到身旁的淼淼与自己的处境也相同,而澜公子,根本连头都没回。 身后的黑洞中走出几个人来,悄无声息地在他们身后架起一根铜色的柱子,将二人双手双脚缚着,绑在了柱上,用布条封住了眼跟嘴。 商别云站在另一个箱子前,沉吟了片刻,打开了箱盖。 湛明跟李东渊背对背被绑在一起,李东渊头低垂着,像是昏迷了,湛明还醒着,箱子被打开时他眼睛被光晃了一下,再睁开时,双目赤红,口中被塞着布条,见到商别云,发出急切的呜呜声。 “他们说他骂人骂得太凶了,不得已才把嘴塞起来的,不是故意虐待他。也不知道一个出家人,从哪里学来的那些脏词。”澜公子笑着拍了拍湛明的光头。 商别云只伸手摸了一下李东渊的脖颈,一句话都没有说,迈步走向下一个箱子。 箱盖再次掀开,澜公子与商别云却都是一愣。这里面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有。 澜公子从鼻子中发出一声冷哼,商别云疾呼:“洄娘!”可却已经晚了,箱内的空气突然一阵肉眼可见的扭曲,两个人的身形显现出来,洄娘“哇”的一声,大口喷出一口鲜血,淋在了她怀中抱着的人身上。 丛音躺在她的怀里,面容通红,急促地喘息着。商别云蹲在箱边,一手点中洄娘身前几处大穴,稳住她被强行破域的心脉,另一手摸上了丛音的额头,触手像是摸到一块烧红的铁片。 澜公子向丛音看了一眼,拍手笑道:“哎呀,有趣,怎么正巧赶在今天蜕鳞。” 商别云站起身来,朝澜公子深深地看了一眼,走向了最后一个箱子。 越是走向那个箱子,商别云越有些压不住心中的焦躁。站在箱子前,不知道为何,他呼吸急促起来,有种打开这个箱子,会打开一个不可名状的闸口,将什么可怕的东西释放出来的感觉。 澜公子兴奋地呼吸着,等待着商别云的动作。商别云慢慢将箱子掀开。 满满一整箱的碎肉残肢,胡乱地堆砌在一起。 澜公子在身后爆发出尖声的大笑,捂着肚子跺着脚,几乎笑道断气:“你真该看看刚才你脸上的表情,太精彩了,太精彩了。” “开个玩笑,别生气。”他好不容易平缓下呼吸,摸了摸眼角笑出来的眼泪:“好了程骄,出来吧。” 商别云抬头望去,程骄穿着一身焰色的衣裳,踩着那道水柱,缓缓降了下来,阳光在他周身镀上了一层毛茸茸的金边,将他的眉目也衬得柔和了些。他朝着商别云走了过来,商别云看着他,心中只想着,不过几日不见,怎么这小子好像又长高了? 程骄走到澜公子身后,站住了。眉目低顺,没有看商别云一眼。 第56章 “哦,来了。”澜公子揽着程骄的肩膀:“快跟商大家见礼。” 程骄十分听话地低顺着眉目,双手抱拳,向商别云躬身作了一揖:“见过商大家。” 商别云看着眼前他低下头时露出的半截后颈,没有说话。 待程骄直起身来,澜公子用手肘杵了杵他的胸膛,笑对商别云说道:“你的人我是不是一个都没伤?你看看,不仅没伤,还活蹦乱跳的。” 程骄微微笑了一下。 商别云没有再看他。 他将眼神锁死在澜公子身上,摊开了双臂:“好了,人都到齐了,你想怎么玩?” 季澄风在柱子上被裹得像个虫卵一样,扭动着身体,从喉咙里发出含糊不清的大喊:“熬喝!熬!喝!” “省些力气吧,姚轲不会有事的。”商别云懒懒瞥了蠕动的季澄风一眼,将眼神转回到澜公子身上:“你真名不会叫姚澜吧?很可笑哎。” 此言一出,面前的澜公子与柱子上绑着的季澄风俱是一滞,程骄脸上平平,没什么动静。澜公子看了商别云一会儿,低笑着摇了摇头:“你还真没白活这两百多年,活成精了。” “跳进了陷阱里,才想明白陷阱是怎么做的,有什么精的?精不过你。”商别云展了展袖子,语气平静,用寻常话闲的语气与澜公子聊着:“现在回想起来才觉得,一切都太有迹可循了。袁府的线索、皇家、贡品、正巧有一批贡品要送的无藏楼,还有明明主人不在却随随便便借出给外人的船。” “啊对了,如今想起来,就连当年开琴期时,无藏楼递上来的帖子,也是程骄找出来给我的,不是吗?” 话点到了程骄,可程骄抬头向他望去,他只看着澜公子。跟了他三年有余,程骄远比商别云知道的还要了解他。 他不愿再分一丝多余的眼神给自己了。 “只是我不明白,”商别云接着说道,“你已经是无藏楼的主人了,你想要东西的都唾手可得,就连不死之身都不在话下,到底为什么还要废这番功夫?” 他环指了石壁上密密麻麻的黑洞一圈:“你想从鲛人身上得到什么?”手指折回,又指向了自己的胸膛:“你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 澜公子收起了脸上的笑容。对上商别云的时候,他很少不是笑着的。此时骤然收起了全部的表情,面容让商别云觉得有些陌生。 “鲛人?”他突然出声,声音里全是扭曲癫狂的愤怒:“不过是一群臭鱼!长了与人相近的面目,便真觉得自己是人了?一个两个,拼了命的往人的世界里钻,不惜断尾自弃,也要混进人的生活里,不知廉耻!不知廉耻!不知廉耻!不是想来岸上生活吗?好啊!我就赐每只鲛个物尽其用!让你们生生世世为我所用!这就是我想从鲛身上得到的!”他扯着尖利的声音吼着,让人听上去有耳朵在流血的错觉。 “至于你,”却在一瞬之间,他又安静了下来,不管是表情还是声音,他看着商别云,又变成了那个清隽的澜公子,“我不想从你身上得到什么,我做了这么多,不过是想让你看看我。” 他抬起手来,从自己脸上拂过。 肉眼之下,他的脸仿佛映在水中的倒影一般,荡起一阵水波一样的纹样。波纹平静下来,显现出来的,是另外一张脸。只不过说是完全不同的另一张脸,却也不对。细细看来,这张脸跟澜公子的脸五官上竟然有八分相似,只不过更年轻,更稚嫩,尤其是眼神,是怯生生的,如同林间怕人的鹿一样,与澜公子骄矜睥睨的眼神完全不同,就是这个眼神,让两张脸乍一看去,像是完全不同的两人。 那双眼睛带着怯懦、畏惧,与隐含的一点点期待,望向商别云。 商别云与之静静对视了片刻,开口问道:“你谁?” 一滴泪从那双眼睛中坠了下来,将其中的怯懦与畏惧、期待或者思念一并带走了。那双眼睛又变成了澜公子的。他双手捂住那张像是年轻一些的自己的脸,从轻轻的笑,一点一点放开了声音,笑得全身发抖,笑得不能自抑。 “你不记得了。我早知道你不记得了的。早知道的。却不肯死心,总想着亲自试一试。”他在笑声的间隙中断断续续吐出这样几句话来,一边笑着,一边拍了拍手:“我玩够了,都杀了吧,一个都不必留。” “商别云,你不是一视同仁地爱你的族人吗?如果我让鲛人来杀你,你会不会还手?如果我让你不认识的鲛人杀了你亲近的鲛人,你会为他们手刃仇人报仇吗?你爱的到底是鲛人的血脉,还是朝夕之间的感情?让我看。”他的声音冷了下来,含着君临一样的威慑。 程骄的影子突然鬼魅一般,冲到了商别云身前,矮着身子,双手如铁箍一般抱住了商别云的腰。商别云提肘欲击,却稍稍犹豫了一瞬,就是这一瞬,程骄已经将他扑倒,重重地按在了地上,扬起一阵浮尘。 浮尘落去,有血一滴一滴,打在了商别云的嘴唇上。他睁开眼睛,程骄双手撑在他头的两侧,压在他的身上,血顺着他的肩膀流下来,滴在商别云的脸上。 “呵。”澜公子发出了冰冷的嗤笑。 商别云向刚才自己站立的地方看去,两根黑色的铁刺状的东西插进了地面里。一个光着上身的男鲛,头发一簇一簇锥立身前,像插满了铁刺,整个人像刺豚一样,伏下身子,全神戒备地盯着二人。 石壁四处的黑洞中,无数的鲛人密密麻麻地走出、跃出洞穴,向着天坑中心走来。 商别云与程骄对视了一会儿,两个人眼中都噙着满满的复杂,情绪在眼波中翻滚成涛,可却来不及说上一句话。 程骄抽身而起,身形如箭一般冲向了丛音与洄娘所在的箱子。商别云与他相背驰行,冲向了湛明与李东渊。 帛断声响起,商别云挡在箱子之前,湛明揉着手腕站了起来,在李东渊的脸上狠狠抽了两耳光。 李东渊倒吸一口气睁开了眼,双眼在看清眼前的情形之后迅速恢复了清明,没有多问什么,迈出了箱子,与商别云肩并肩站在了一起。 季澄风与淼淼所在的地方离岩壁更近些,有几个鲛人已经走得离他们很近了。“护着湛明。”商别云扔下这样一句,便朝着他俩所在的地方疾跑而去。 李东渊点了点头,此时有一个鲛人丛背后接近了湛明,掌间长出无根白色的骨刀,像湛明的背心猛刺过去。李东渊背后生耳一般,回身将湛明的头压低,对着那个鲛人,发出了听不见的尖啸。鲛人耳中蜿蜒流下血迹,倒在了地上。 程骄俯身在箱前,伸手摸了摸丛音的额头。他与洄娘对视了一眼,洄娘嘴角还残留着血迹,看着他眼中还存着些戒备,皱着眉向他摇了摇头。 程骄握了握洄娘的手,按低了她的头,将铁箱的箱盖拉回,紧紧扣上,跳上了箱顶。 他的四面八方,各色鲛人像一支无声的军队,缓缓压来。 商别云旋身飞踹,踢开了两个攻上来的鲛人,又回身踢向那两根柱子,两根柱子轰然倒下,商别云看准位置,将淼淼稳稳地接在了怀里,揭开了她身上的丝帛,那边季澄风重重摔在地上的声音也传了过来。 商别云将淼淼护在身后,走上前将季澄风身上的丝帛扯开,将布条从他口中抽出来时,他两手抓住了商别云:“无藏楼主人是姚谌!他不是!他不会是!” 商别云抓着他的衣领将他扯了起来,用牙齿撕下了自己宽大碍事的袖摆,二人身前数不清的鲛人正疾冲过来:“我知道。你与姚谌私交甚好,你可以回想一下是什么时候与他见面渐渐变少的,应该是从那时候起,澜公子用易容幻术取而代之。不过真正的姚谌应该不会死,无藏楼应当有许多会用到血脉印鉴的密事,活着出去,你能救他。” 季澄风静了下来,与商别云肩并肩,架起双臂,躬下身子,面对着面前冲来的鲛人。 “我数三二一,”商别云的眼神中闪过锐光,“三……二……一!” 三人同时高高跃起,转身向身后逃去。 李东渊口鼻中流出了短短一截血迹。他的身前倒着数十个鲛人,被他的域“雷霆”震晕,耳孔中淌着血。可他也已经到极限了,湛明在他背后撑着他,他的眼前飘着一块块的黑斑,可四面八方的鲛人,还是源源不断地从岩壁上往下爬着。 “李东渊!”一声巨喝将他陡然惊醒。 “跑!”商别云大吼着,身旁跟着季澄风与淼淼,身后跟着大批的鲛人,甚至有飞在空中的。 李东渊看着他身后鲛人的数量,神志骤然清醒,不知是哪里来的力气,拽住湛明大步飞奔起来。 程骄坐在箱子上,缓缓喘着气。 他像是被从血水里捞出来的,连发丝都被血液黏成了一缕一缕。身前有一堆鲛人的身体,横七扭八地堆在一起,不知死活。隔着那堆人,一众鲛人徘徊者,却迟迟不敢上前。 都知道这小子凶,可不知道他这么凶,明明没成年,连域都没有,可他不止敌得过一众战域男鲛,中了女鲛的幻域之后,更是拼着腹上中了那女鲛一刀,抓住了她握刀的手,一口咬开了她的喉咙。 程骄知道他们不敢上前,可他已经不能等他们上前了。睫毛被血弄湿了,眼前的世界是血红色的。他喘息着,察觉到自己喉咙中的铁锈味道,耳中嗡嗡作响,可还是能听到箱子中传来的洄娘与丛音的呼吸。 他站起身来,伸出一直手,做出了请的手势,脚下却一个不稳,虚晃了一下。 一个鲛人冷笑一声,身上的皮肤变成了铁色,泛着金属的光,高高跃起,朝他劈斩下来。 可在半空中,却突然受到重击一样,倒飞出去,狠狠撞在了岩壁上。 程骄的眼前一晃,商别云的背出现在了他的身前,他的身前,还有湛明、淼淼、李东渊、季澄风,他们一道,护在了程骄与铁箱之前。 商别云没有回头,看不到程骄看着他背影的眼神。他说:“护我片刻,我来结域。” “褫夺。” 第57章 一道血迹,像是宝石红色的小蛇,从商别云的耳孔中蜿蜒爬了出来。他紧闭双眼,死死咬住了牙关,下颌到脖颈的那一段,像是斧砌一般锋利。 在他身前,李东渊与淼淼伸开双臂,紧闭着眼,口鼻中溢出的鲜血将前襟都沾湿了,脸上尽是狰狞的表情。季澄风与湛明一左一右,单手撑住他们的身体,全身戒备着。 在一丈之远的身前,无数鲛人前仆后继,疯涌的潮水一般扑将过来。可就在某一瞬间,闭着眼的三个人,同时睁开了双眼。 奔在最前面的几个鲛人,突然停下了。有的双手捂紧耳朵,痛苦地在地上翻滚,血从手指缝中渗出来;有的突然神情一滞,仿佛梦游痴呆一般在原地徘徊起来;天上飞着的那个突然摔在了地上,鳞片化成铁衣的那个恢复了原状,几个女鲛正施展着幻术,突然脑中翻搅着锐痛,吐出一口鲜血,昏迷过去。还有几个虽陡然失了域,却没有慌张,凭着一身肉躯扑上来,被季澄风几个刀背砍翻在地上。 两方之间,以无数躺倒昏迷的鲛人身体为界,像是竖起了一道通天透明的墙。墙的那边,无数鲛人嘶吼汹涌着冲来,可却像倒下的浪潮一样,越不过雷池一步;墙的这边,势单单几个人,人人浴血,可却像是御座在前,百撼不动的礁岩。 身体早已经失去了记数时间的本能,不知过了多久,一炷香,或是万万年,商别云慢慢掀起快被血痂糊住的眼皮来。 他发现自己正斜依在程骄的怀里,程骄双手扶着他的肩膀,那双手发着抖,很烫。 方才他好像进入了短暂的昏迷,可念力如同淬了火的刀剑,让他在失去意识的那几瞬,不可思议地没有停下施域。方才李东渊与淼淼陷进了无意识的癫狂之中,为了防止他们念力枯竭而死,商别云将他俩的域一并禁了。此时二人都倒在湛明身上,陷入了昏迷,可胸膛还在微微起伏着。季澄风拄着刀单膝跪在地上,血从握刀的手流过刀身,在地上洇成一大滩。 商别云一手撑住自己的膝盖,想要站起身来。程骄见他醒来,扶在他肩上的手像被烫到一样,蓦地松开了,犹豫之际想要再扶上去,可却晚了一步,商别云已经站起身来,那双刚刚还在他怀中的肩膀,突然变得离他很远。 眼前是几乎连成了片的鲛人身体,歪七扭八地躺在地上,有的身下有血,有的没有;有的还在□□却站不起来,有的完全没有动静,不知是死,还是活。 隔着这些鲛人的身体,几乎横跨了整个天坑,只有澜公子与商别云是站着的,静静地望向对方。 “我还以为你这么爱你的族人,会心甘情愿乖乖被我杀呢。我以为你会无条件地护着所有的鲛人,”澜公子轻轻地,似乎是说给自己听的:“可你看看他们,他们流的血,都是鲛人血,都是……因为你。” “你知道我等这一天等了多久吗?”他仰起头来,把脸对着天空,深深地呼出一口气来:“两百年。我准备了两百年,才敢来见你。而这,就是这两百年间,我为你准备的礼物。” 在他的身后,五个面无表情的年轻人翅列站了出来。 程骄几乎是在一瞬间便变了脸色。他撑着自己站起身来,动作太大以至于扯开了腹部的伤口,血重新汩汩流出来,他想要去抓住商别云的手,可就在一步之遥的时候,听见了澜公子的声音。 “蓝,我把这个蓝字赐给你,是因为曾对你寄予厚望。你的母亲还在等着你,不要一而再再而三,让我失望。” 程骄伸出的手,离商别云的手指不过咫尺之遥,可却僵在了原地,恍如天堑。 商别云没有回头看他,没有多问一句话,不知道是不屑,还是来不及。 澜公子身边的几人动了。他们并没有奔袭过来,而是面无表情地,朝商别云一步步逼近。 商别云呼吸之间,脑内像针砭冰刺一般痛着,可他却还是那副漫不经心的神色,重新闭上了眼。 正走来的五人之中,有三个人神色一滞,露出些许懊恼的神色来,可马上停下了步子,退回了澜公子身后。 另外剩下的两人,是一男一女。他们彼此对视了一眼,难以掩饰目中的狂喜。男鲛脚下的影子兴奋地翻滚蠕动着,变成了黑色胶状的实质,从地面涌动出来。女鲛则闭上了双眼,身形像波纹一样由上至下扭曲着,变成了季澄风的样子。 商别云骤然睁开双眼,瞬时间便扑了上去,二人发出兴奋的尖啸,俯下身子与商别云对冲上来。 湛明腿一软,瘫坐在地上:“他们的域……为什么商别云抹不掉他们的域!” 转瞬之间,商别云与二人已对过数十招。那男鲛出手狠辣,学了实打实的上乘功夫在身上,他的影子化身实质,更是滑不溜手,在喂招的缝隙之间,跗骨之俎一样,偷袭着商别云。那女鲛化身成季澄风,就连招式都学去了十成十。除了力道上还有不足,俨然就是另外一个精力十足的季澄风。 而褫夺失败带来的震动,更远大于身体上的劣势。 商别云强弩之末,以一敌三,短短瞬间,已经挨了重重的几记,被那男鲛的影子一记撞在胸膛,倒退出两步。 后背撞在了一个滚烫的手掌上。 待商别云的步子稳下来,程骄已经化成了一道焰色影子,像那二人疾冲过去。 商别云顿了一瞬,脚步没再停留,追着程骄的影子,重新与那二人战做一团。 澜公子眼睛飞快闪动着,目不转睛地盯着场上战局。他身后的三人彼此对视了一眼,为首的那个强忍着心中的恐惧,抱拳开口,轻声问询道:“公子,我们虽不能施域,但也可以上前……” 话尾只剩下喉咙中传来的“咯咯”声。说话之人喉咙光洁一片,突然慢慢裂开一道黑色的缝隙,他不可置信地伸手去摸,血这才喷涌出来,溅在了剩下两个人的脸上。 他的身子轰然倒地,澜公子没有回头:“无用之人,少说话吧。” 就在这时,前方的两方战团分开,商别云与程骄并肩站着,急促地喘息着。而他们对面的二人,身上也多了几个口子,断了几根骨头,脸上悠然的神色不见了,只剩下纯粹的恨意愤怒,与一丝丝恐惧。 那女鲛身形再次波动,变成了一个从未出现过的女人,眉目极美,眉弓高挑显出几分英气,可眼波却十分温柔。此时她用那双温柔的眼睛望向程骄,泫然欲泣着:“蓝儿,你怎么忍心让我失望。” 商别云能感觉到,身边的程骄全身僵住,呼吸骤然停滞。可不等他有所动作,程骄却突然动了,他张开双臂,冲进了那女人怀中,像是要拥抱她。女人含着满眼欣慰的眼泪对他伸出手臂,程骄一记头槌,狠狠砸在了女人的额头上。 女人倒飞出几丈之远,身形扭曲着,再也维持不住,幻回了原身。那男鲛被程骄的凶悍所慑,脚下不由自主地退了一步,连影子也瑟缩了一下。程骄吐出了口中的血沫,神色淡淡的:“我是程骄,天之骄子的骄。” 商别云看着程骄摇摇欲坠的背影,没有说话。 澜公子叹了口气,自嘲一般笑着:“都是废物,就养出来一个出息的,还倒了戈。” “商别云,你身上果然有种魔力。”他的眼神近乎贪婪地在商别云身上逡巡着:“不过我这两百年,也不算白白浪费时间。至少探出了你的域的弱点——” “杂种。”他兴奋地说着,眼神中闪动着光芒:“你的域说白了,掌控的是鲛人的血脉,而杂种的身体中还掺杂着人类的血,那一部分,是你的褫夺所不能君临的。” “只不过,杂种难存活,能活到成年的、身体无畸形、有域、且域有用的,真是少之又少。我这两百年来不断培育,也不过养成了七个人,还有半数以上依然抵御不了你的域。” “不过没关系,我们之间,天长地久,总有时间让我慢慢磨。就在刚刚我还收到消息呢,我的人又找到了杂种的苗子,已经带回来了。” 他拍了拍手,两个侍女无声息地从身后出现,架着一个身材娇小,头上罩着黑布的女人,走上前来。 澜公子走上前,将黑布一把掀了下来,一只手捏住了女人娇小的脸,将那张脸捏成了支离破碎的形状:“你看,这么娇弱劣等的人类身体,竟然能孕育鲛人的血脉,不觉得很神奇吗?” 身后的李东渊发出了不似人声的嘶吼:“芸儿!”他双眼赤红着,撞开商别云,疯魔一般冲了上去。商别云长臂一捞,死死地将李东渊箍在了怀里,可李东渊已经陷入了癫狂,一肘击在商别云胸口,商别云登时喷出一口鲜血来,只抓住了李东渊的一片衣袖,脱了手。 蛮牛一般奔出的李东渊却突然停在了原地,手脚挣动着,双脚离地,握住了自己的脖颈,慢慢悬在了空中,颈骨发出了濒临崩裂的声响。 商别云将自己的念力全部集中在一点,褫夺带着无上的威压,如剑一般,直指澜公子。 澜公子歪下头来,隔着李东渊的身体,对着商别云笑道:“我不是说你的域对杂种没用吗?我也是杂种呀。” 商别云一瞬间有些恍惚。 眼前的澜公子的脸变得更年轻了,眼神是那样怯怯的,对自己用上了最低贱的称呼,歪头对他笑着:“可是,我也是杂种呀。” 第58章 一滴血顺着眉弓流进了眼睛里。 商别云眨了眨眼,眼前眩晕着的世界平静了下来。 什么时候?在哪里?见过澜公子那张稚嫩青涩的脸?那张脸上又是为什么带着那样让人心悸的依恋与……绝望? 又或者,这是一个完美的幻域,自己又在不知不觉之间,掉进了他的陷阱里? 脑海中传来阵阵令人想要发狂的恶痛,商别云在自己的意识中痛苦地嘶叫,在地上翻滚,像疯子一样捶打着自己的头,可在现实中,他只是一手捂住前额,一手撑住膝盖,微微喘息着,勉力撑着这具濒临崩散的身子。 澜公子与程骄同时发现了他的异样。 “很痛苦吗?看来你很喜欢这个大个子。”澜公子指了指挣动的力度越来越小的李东渊:“既然你这么喜欢,那我不会现在就杀了他的。” “我要拔光他的牙,挑断他的手筋脚筋,好吃好喝地养着他这条命,养到他的妻子十月分娩,让他亲眼看看我是怎么把那个杂种从她肚子里剖出来的,要是还有兴致,我就再等几年,等那杂种能拿动刀了,就让它亲手杀了自己的父亲,替我收个尾。不过这些都要想办法记录下来,等那杂种失去了利用价值,就将这些都讲给它听。”他的手在空气中比划着,仿佛那样的画面就在眼前,他细细描绘着,满脸的沉醉。 湛明突然面如死灰地,抬起头来。 澜公子注意到了他的动静,笑着看过来:“是不是想到自己了?哦对了,你现在是叫湛明了?放你在外面逍遥了这么多年,杀了我的红鸾的那笔账,今天倒可以一起算一算。” 湛明全身上下像筛糠一样抖着,眼睛红得像是虽是会滴出血来,他要把怀中的淼淼放到地上,而就在这个时候,昏迷着的淼淼突然咳了一大口血出来,一只手死死地抓住了湛明的袖子。 “别去。”她口中全是鲜血,模模糊糊地说着话:“你要保护……姑娘和我。交给他们吧。” 季澄风晃晃悠悠地,往地上吐了一口血,拄着刀站了起来,向前方走去。 “死不了吧。”他站到了商别云身旁,把刀像拐杖一样用着,不然连站都站不稳。 “比你强。”脑中的锐痛稍减,商别云缓缓地,站直了身子。 季澄风微微笑了一下,抬起脸来:“我是真没想到会掺和进这档子破事里来。什么鲛人还是杂种的,我统统不感兴趣,不过姚家两兄弟,我罩了许多年了,今天扔不打算撒手。”他将刀提了起来,身子晃了一晃,又稳住了,刀尖稳稳地,指向了澜公子:“即便救不了,我今日把命搭在这里,也不算对不起他俩。” 说完,他回头看了一眼湛明与淼淼。爽朗笑着:“那大箱子就交给你们俩了。”说罢喉头微动,将舌下一直压着的某个东西吞了下去。 下一息,季澄风的身影电掣一般朝澜公子袭去,带起一阵罡风,空气中微微弥散开淡淡的血味。 澜公子嗤笑一声,可还不等他有所反应,只是一个眨眼的功夫,季澄风便如鬼魅一般,突然出现在他的面前,二人几乎鼻尖贴着鼻尖,季澄风呲牙一笑,一口牙被鲜血染着,恍如噬人的恶鬼。 在众人的眼里,季澄风的身影几乎在瞬息间便来到了澜公子跟前,根本没看清他如何动作,下一刻,澜公子便重重倒飞出去,在地上砸出一道丈长的划痕,重重砸在了岩壁上。 不待澜公子喘息,季澄风几乎追着他的影子跟了上去,在澜公子撞上岩壁的瞬间,在他的胸口重重踏了一脚,澜公子整个人被砸地嵌进了岩壁上,胸口几乎全部塌陷,只剩下四肢,无力地垂在石坑的外面。 李东渊的身体重重摔在了地上,程骄回身将人接住,按住脖颈,发现了虚弱的脉息。而商别云几乎是紧跟着季澄风动的,几步冲上前去,将两个侍女踢飞,接住了芸儿软绵绵塌下来的身体。 脉息微弱,不过坚韧。商别云将手从芸儿的脖颈上放下来,与程骄对视了一眼,两人点了点头,将怀中人扶到了背上。湛明也站起身来,敲了敲铁箱,背起了淼淼。几人没有丝毫犹豫,朝与澜公子相反的方向疾奔而去。 一切不过发生在瞬息之间,季澄风背对着逃走的几人,脸与前襟被鲜血浸满,状若疯魔。这短短的瞬间里,他向石坑中的澜公子砍去了无数刀,直砍到饶是做了这么多年捕快的他,也很难将坑中的那一堆,认作一个人型。 刀“叮当”一声落在地上,季澄风后退了几步,仰起头来,看向了天空,深深吐出一口气,闭上了眼睛。鲜血顺着手指一滴滴落在地上,那不仅仅是澜公子的血,还有从他皮肤里渗出来的。 “髓丸?呵,我那个傻弟弟,倒是真舍得。” 石坑中传来戏谑的调笑声。 季澄风像是一个木偶,缓缓将头折了回来,脖颈几乎发出了艰涩的木轴声,看向石坑之中。 商别云背负着芸儿,回头看了一眼,眼神中闪过一丝惊疑与犹豫,不过却咬了咬牙,将头转了回去,奔袭的步子更快了些。 就在这附近,就在这附近。钥匙,钥匙,快点找到钥匙! 石坑中的声音仿佛徘徊在这个天坑中的幽灵,声音是轻轻的,可却那样清晰地传进了每个人的耳朵里:“即便是无藏楼,像髓丸这样的千古奇宝,也只得了这一丸。带在身上,光是气味便可以清心护灵,姚轲那个蠢材,竟这样随随便便给了你。你更是蠢到离谱,将它直接吞下肚去,换来一瞬的神力爆发,又能如何呢?” 那四肢诡异地扭曲弯折着,撑着澜公子的身子站了起来,那坨不能称为人的碎肉,在澜公子轻蔑的笑声中,慢慢生长愈合,澜公子的一只眼已经恢复了原样。他捂住本来应该是嘴的位置,轻轻笑着:“药力已经在渐渐挥发了,你会像一个血袋子那样,砰,炸掉。” 季澄风呆呆地看着澜公子,双脚踉跄着,不自觉地退了一步,再退了一步。 商别云头上的冷汗混着血流下来,脸上一片狼藉,他的双眼焦急地在地上无数鲛人之中逡巡着。 “那里!”湛明突然指着地上的某处,嘶吼起来。 商别云奔过去,光头,焊钉,果然是钥匙。他双眼紧闭昏迷着,身上没有明显的伤口,只有耳孔上有些残血。商别云一只手反揽住背上的芸儿,另一只手狠狠地在钥匙脸上扇着耳光:“醒!醒来!” 钥匙口角开裂,突然倒吸一口气,睁开了眼睛。看清商别云的瞬间他神色一变,立刻就要暴起,商别云死死按住了他的双手,大喊道:“淼淼,现在!” 淼淼伏在湛明背上,面如纸色,强忍着闭上了双眼,牙齿死死咬紧了嘴唇里,整个人都在发着抖。 下一息,钥匙狂暴的神情突然平静了下来,眼神中空洞一片,什么都没有。 商别云回头,目眦欲裂:“季澄风!” 季澄风被这一声断喝惊醒,眼前的澜公子,手脚上的肉芽仍在不断生长,已经长回了半张脸,正用那半张脸上的一只眼睛,冷冷盯着季澄风。季澄风浑身一抖,虽然已经全身脱力,可突然不知哪里来的力气,转身向商别云的方向跑去。 澜公子站在原地,生长着,默默地看着他们。 钥匙已经蹲在了地上,水流从地裂中升了上来,在地面上形成了短短的一段,水流包裹翻滚,静静等待着。 商别云将芸儿轻轻放在了水面上,紧接着,湛明与程骄也分别将淼淼跟李东渊放了上去。水流缓缓上升着,升到了小腿的高度,商别云回头,季澄风正踉跄着跑来,而澜公子还站在原地。 鬼使神差地,商别云向澜公子看去。离着这么远的距离,眼睛应该早已经模糊不堪了,可不知为什么,他却那样清楚地看见了澜公子的表情。 澜公子也正看着他,见他望过来,半张脸上是血虫一般蠕动生长的皮肉,另半张脸却变回了清隽贵气的样子,朝着商别云,展颜一笑。 商别云的耳朵已经听不到自己的声音了。他向着季澄风大吼,却听不到自己有没有吼出声。一切在他的眼前像是放慢了无数倍,他看到季澄风脸上带着错愕的表情,停下了步子。 在一切都放慢了的世界里,只有澜公子是快的。他看到澜公子的身影,轻飘飘地与季澄风擦肩而过,又在眨眼间,与放慢了的自己,擦肩而过。 他心中大震,回身向后扑去,可却被时间胶着。 澜公子没有奔向程骄,也没有奔向湛明、或者钥匙、或者水柱上的人。他的手像虚空中一抓,空气中突然显出两个人型来,丛音摔在了地上,洄娘被他拎住脖子,提在了半空中。 “当着我的面耍这种聪明,我最不喜欢你。”澜公子笑着说道。他将手臂伸直,抓住洄娘,高高地举了起来,右手掌做刀状,对准了洄娘的心脏。 商别云就差那么一点,便可以拽到澜公子的衣角了。 手掌没入血肉的闷响传来。 澜公子与洄娘之间,隔着一个淼淼。她把自己挂在了澜公子的手臂上,那只手穿胸而过,刺穿了她整个身体,她用两只手把那个手掌抱在胸前,澜公子皱了皱眉,可手掌却再难向前一寸。 淼淼回头看了眼洄娘,开口想笑,口中却涌出来一股股的鲜血,将她的句子割得支离破碎:“季澄风……讲义气,那个丸子,他分了我一半。” “商别云,往后记得帮我管着姑娘,多加餐饭。”她清晰地说完了这句话,握紧了澜公子的手臂。澜公子的手臂在她小小的手中竟发出了骨头断裂的脆响,他皱着眉头吃痛,将手中攥着的淼淼的心脏彻底碾碎,把她的身体甩在了地上。 商别云呆坐在地上。淼淼的身体坠地,摔出了重重的一声,在商别云耳中叠出雷鸣般无穷的巨响,他眼前一花,无数破碎的记忆碎片潮水般向他脑海中涌来。 他喷出一口鲜血,与不远处的季澄风同时,重重摔在了地上。 作者有话要说:这一章我也写得很痛苦。。。。 第59章 商别云慢慢睁开了眼睛。 脸下是粗粝的海沙,硌着面皮,很有些疼。他坐起身来,将粘在脸上的砂砾拍了下去,海浪突然涌了上来,在他背后推了他一下。 商别云站起身来。眼前是一片浅浅的滩涂,几艘破旧的渔船扣翻在岸边,四周有些红树林,更远一些的地方,有零星几点人类居所的烛火之光,毫不吝啬地闪烁着,散发着在深海的世界中从来没有见过的温暖的光彩。 商别云的肋腮轻轻起伏着,适应着岸边带着海水腥咸味道的空气。他的瞳仁比寻常人类的要更大,更亮,此时远处的那几盏灯火,正映在其中。 他站在原地犹豫了片刻,朝着那几盏灯的方向,迈开了步子。 “啊!” 还没走出去多远,身侧突然传来重物坠地的声音,伴随着一声惊叫。 商别云立刻转过头来,冲着声音传来的方向,低低地伏下身子,喉咙中发出警告的低吼。 那个人完全被吓坏了,声音中带着隐忍的哭腔:“你,你怎么不穿衣服?” 商别云微微歪着头,辨认着他的声音。那个声音十分怯懦,不像是可以对自己构成威胁。 他清了清嗓子,心中知道这将是自己开口说出来的第一句人族的语言,语调有些生涩怪异:“衣服……没有。” 那人听他对答,似乎稍微放下了一些戒心,从红树林的阴影中走了出来。月光照在他的脸上,将他清隽的脸映出贝类一样光洁的质感来,只不过他的双眸中还噙着一点眼泪,在月光之下,像是在微微地发着光。他怯怯地看了商别云一眼,脸上飞红,将头转了过去:“你大半夜地来海边,还没穿衣服,很快就会被冻死的。” 商别云无所谓地站在原地,静静地看着他。 他听不到商别云答话,又将头转了回来。看到商别云脸上那种不以为然的表情,好像是误会了什么,捏住了自己的衣角,踟蹰了很久,久到商别云已经失去耐心,想要转头就走的时候,他才终于下定决心一样,小声地问了出来:“难道……你也是来自沉的?” 自沉?商别云皱起眉头来。他会的所有句子都是从渔民的船下偷听来的,从没听过这个词,所以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那人的脚边落着一块很大的石头,看石头上的苔藓,是从红树林里找出来的。方才他被商别云吓了一跳,石头掉在了地上,此时他便又弯下腰来,将那块石头抱在了怀里:“应该是了。不然谁会半夜跑来海边。不过你最好像我一样,找块大石头抱着,不然我听说人沉不了低,而且之后会漂起来,变得很难看。” 他的身体十分纤弱,那块石头几乎将他坠地直不起身来。他抱着石头,走进了没小腿深的海浪里,摇摇晃晃,是随时要摔倒的样子。他好像是在对商别云讲话,又好像是在自言自语:“把衣服全脱了会死得更快一点吗?会不会更冷?可是脱掉的话会有小鱼小虾来啄我的肉吧,还是算了。” 死。海上的渔民们常说,商别云听懂了。 那人已经走到了海水没腰的位置,人在海中是没办法呼吸的,商别云倒也没来得及想什么,等反应过来的时候,自己已经来到了那人的身边,抓住了他细弱的手腕。 那人惊呼一声,怀中的石头又掉了下来,淹没在了海水中。他的眼睛红红的,呆愣愣地看向商别云。 “两倍大。”商别云松开了他的手,在他身前虚虚比划着:“你会……泡成现在的两倍大。” “会臭,味道传得很远,小鱼小虾、海蛇、鲨鱼,都会来啄你的肉。”想说的意思有些复杂,商别云有些说不好,皱着眉头苦恼着,最后一拍脑袋:“这里比海里好。真的,我知道。”他展出来一个笑,露出一排贝编一样的牙齿来。 那人呆呆地看着他,半晌,一滴眼泪毫无预警地从眼眶中,直直地坠了下来。 “我叫魏澜,你叫什么?”他喃喃地问道。 商别云的长尾从海水中冒了出来,尾尖挠了挠自己的头:“名字?还没想好。” 魏澜看了那条尾巴一眼,突然露出被雷劈到一样的神色来,不自觉地想要往后退上几步,却两眼一翻,直直地晕了过去。 月亮在海面上投着完整的影子,商别云单手拎住了魏澜的衣领,让他不至于掉进海里去。他看着魏澜昏迷的脸,后知后觉开始有些头疼。 画面永久地定格在这里。而更多的画面像雪片一样,从漆黑的天幕之上落了下来。商别云是天幕之下,一个失去了魂灵的木偶,雪片一样的画面一片片飘落下来,融在他无神睁大的眼睛里。 天色亮着,两个人藏在红树林里,魏澜背靠着树干,瑟瑟抖着听商别云讲,他是来自深海中的一个特殊的种族。 又是一夜,魏澜身后跟着商别云,偷偷摸进了一个渔民的院子里,顺走了晾着的一件衣服。魏澜第一次偷东西,怕得全身发抖,商别云倒是老神在在,因为他根本不知道偷东西是什么意思。最后魏澜看见商别云穿着明显短了一大截的衣服从树后走出来,没忍住笑出了声。 魏澜再也没有提起那晚他是为何独自一人来到海边想要自沉,而商别云,本来就没有目的地。二人索性结成了伴,离开了那个海滩。 没有名字称呼,总有不便。商别云给自己想了好几个名字,鱼王、阿蟹,海,都被魏澜一一否决了。他抱着书本研究可好几天,有一天突然兴冲冲地找来。“沈云别浦,青衫尘上,客里相逢,何伤离别。”你叫商别云怎么样?他这样问着。 就这样,商别云与魏澜,沿着海岸线,二人渐渐走过了不少城市。魏澜将人族世界的规矩一点点教给了商别云。商别云有的时候会潜回深海,按照魏澜所说,带回来大块的珊瑚与珍珠。二人依此活得肆意潇洒,茶馆、戏院、杂耍,酒楼。人族的世界那样精彩曼妙,商别云流连忘返。 雪片落下的速度突然变快了。有一片画面落进商别云的眼睛里,他突然眨了一下眼,那个画面便变成了水,从商别云的眼角滑了下来,像是眼泪一样。 一切都在那一天,悄无声息地变了。 二人结伴进入一个小城,魏澜本来拉着商别云,兴奋地说着什么,眼神不经意地一瞥,突然看到了城墙上张贴的告示。他脸色骤然一边,拉着商别云匆匆进了城。商别云不明所以,忙乱中瞥了一眼,那告示上画着的人,倒很像魏澜。 魏澜低着头,拉着商别云在街上匆匆走着,找着可以投宿的店家。商别云心中奇怪,还没来得及问上句什么,突然在街面上冲出来十几个人,指着魏澜大吼大叫,喊着什么。魏澜脸色一片惨白,拉住商别云便跑,可寡不敌众,二人终究还是被堵在了巷子里。 商别云尚未成年,没有域可用,凭着鲛人的蛮力伤了四五个人,身上也已经伤痕累累。他赤红着眼,将魏澜护在身后,剧烈地喘息着,血从手指上滴下来。魏澜在他身后,轻轻拽了拽他的袖子:“算了,我跟他们走吧。你放心,他们是我家里人,过几天,我回来找你。” 人族的家人之间会这样剑拔弩张吗?商别云摸不清。魏澜态度却坚持,他只好放任魏澜,眼睁睁看着他跟着那些“家里人”一起离开了。 魏澜再次回来,是五六天之后。 彼时商别云已经等得焦躁不已,几次差点想要循着魏澜的气味找上门去,魏澜突然拎着一提商别云最爱的梨花白,出现在了商别云客栈房间的门口。 他更瘦了,脸上没有什么血色,提着一个酒坛,都让人担心他会把手腕折断。只不过精神倒是挺好,笑吟吟地与商别云告罪,说自己回来晚了,要先自罚几杯。 商别云将酒坛从他手上接过来,触到了他手腕的皮肤,烫得惊人。 二人默契地喝酒闲聊,酒过半巡,什么都没说。 魏澜转着手中的酒杯,他知道商别云酒量不好,此时已经有些醉了。他轻轻地开了口:“我娘长得很漂亮。” 商别云迷迷糊糊地,喉咙中发出含混不清的声音。 魏澜看着他瘫在桌上的样子笑了笑,将杯中酒一仰头吞了下去,辣得眼泪直流:“她像你一样,很年轻的时候,就大着胆子离开了家,偷偷跑到了外面,偶然遇上了我爹,便一心想嫁给他。” “只不过,她身上有一个秘密,不敢叫我爹知道。她担心我爹如果知道了,便会吓到,不会再要她了。她为了守住这个秘密,受了好大的罪,吃了好大的苦,甚至再也回不去家了,可是她却心甘情愿,因为她终于如愿嫁给我爹了。” 魏澜笑了笑,眼神中满是嘲讽:“虽然只是个妾室,而且只不过受了几年的宠爱。她性子有些急,不懂得小意温柔,虽是漂亮,可男人总是图个新鲜,又抬了个会唱曲儿的瘦马进门,一进门便大着肚子。” “我娘因为那个秘密,一直小心翼翼,不敢受孕,可她见那个怀孕的女人如此受宠,以为自己是因为没有孩子,才失了宠爱,于是拼着一搏,生下了我。” 商别云好像彻底睡着了。魏澜轻轻扯开自己的衣襟,两肋之下,有两排形状奇怪的肋腮,一半闭合,一半歪扭地开着。 “没想到,果然生出来一个怪物。”魏澜又笑了:“这下我爹吓坏了。他不敢将我娘与我赶出门,怕败坏了家族的名声。便将我们拴在柴房里,像狗一样养着。我娘觉得,这一切都是我的错,是我不争气,长成了怪物,这才害了她。我在柴房每天挨着她的咒骂跟踢打长大,长到十二岁,我爹突然发现,我好想继承了我娘的脸。我没见过他几面,第一次见面,他温柔地问我,想不想出来,只要听他的话,他会给我好吃的。” “能离开那个疯子一样的娘,让我做什么都可以。我不顾我娘的咒骂,疯狂点头,他将我带了出来,把我洗干净,用布条缠住了我的上身,告诉我无论如何也不能叫别人看到我肋间的鬼东西。他找人教了我几年,让我认了字,懂了些礼仪。” “后来有一天,爹带来一个客人,叫我去陪着。我高兴坏了,爹从没让我见过人。我去了客房,爹却不在,只有那个客人……” 魏澜的声音在这里停住,没有再说下去。 商别云突然醒了,咕哝着,要水喝。 魏澜倒了杯水,递在了商别云唇边,看着商别云喝水,他突然笑着问:“别云,你有没有想过在岸上,在这里,长久地生活下去?” 商别云喝了水,稍微醒了醒酒,闻言不假思索:“不会,我只是贪玩个几年,正事却是不敢忘的。” 魏澜眼神里的光明明灭灭:“哦对,你说过,你背负着你们族中王的血脉来着。” 商别云烦躁地挠了挠头:“真烦,你不知道,海里什么都没有,没意思极了,我要是普通人就好了,就不用管这些东西,想怎么生活就怎么生活。” 魏澜突然将手肘撑到桌子上,笑着开玩笑道:“既然这样,那不如你在这边娶个老婆,生个孩子,彻底定居下来吧。这样我还能时不时地找你喝喝酒。” 商别云却突然大笑起来:“哈哈,说什么呢你,我跟人族的女孩怎么在一起。就好比你是人,难道你会跟螃蟹结亲?生个什么出来?生个小螃蟹人?” 魏澜突然愣住了,半晌笑了笑,低头喝了一口酒:“嗯,也是。” 商别云觉得他脸色有些不对,伸手想去摸摸他的脸:“你怎么了,你是不是发烧?” 魏澜躲开了他的手:“没事,过会儿就好了。”他又递给商别云一盏酒,笑着说:“来,喝你的酒。” 商别云接过他手中的酒杯,一仰头吞了下去。 作者有话要说:不好意思今天聚餐晚了一些,四千字长章奉上。 第60章 商别云躺在地上,呆愣愣地,望着头顶铁幕一般的天穹。 那天穹此时却斑驳了下来,一块块黑色的天幕坠落下来,在远处发出坠地的轰响,头顶的那块天幕也摇摇欲坠,将要陷落。 商别云一动不动,不想躲,也不必躲。 那片天幕带着最后一偏记忆的雪片,直坠下来,携着万钧的威势,将商别云的整个身体,压在了下面。 痛。 无法言喻的痛从头颅身体四肢乃至整个躯壳中传来,那像是要从身体内部将人活生生撕成两片的痛,将商别云的意识从无垠的空虚中唤醒。 可是他却发现,意识与躯壳好像已经被撕成两片了。他被困在了自己的躯壳里,无法挪动一根手指,也无法掀开一寸眼皮,连接在意识与身体之间的,似乎只有那令人发狂的、绵绵不休的痛觉。 他的意识徒劳地挣扎着、怒骂着,可却是徒劳。身体上又传来新的一波剧痛,他的意识渐渐失去了抵抗的力气,虚弱地瑟缩在痛觉的间隙中。 “别云。”他突然听到有人在叫他。 “别云。”又是一声,声音那样的熟悉。 谁在叫我的名字?谁知道我的名字?谁在我身边? 魏澜。是了,想起来了,我在跟魏澜喝酒,醉晕过去了。发生什么事了?在我的身体上正发生着什么事?魏澜呢?魏澜现在怎么样? 意识抓住了那道声音,从痛苦的海洋中,浮了上来。 客房的床上,商别云睁开了眼睛。空气中弥漫着极其浓重的血腥味,他的身体还不能动弹,眼神四下一扫,与趴在床边,恰好抬起头来的魏澜对视了。 魏澜的嘴上、下巴上、脸上、前襟上,都沾满了鲜血。他的脸色透着不正常的潮红,猝不及防间与商别云四目相对,先是一愣,复又笑了,一边笑,眼泪一边坠下来。 “你怎么回事啊?”他自顾自地哭着,语气中有些埋怨,举起手来,给商别云看自己拿着的东西。 右手握着一把沾满了血的刀,左手上提着的,是一截血淋淋的、长长的断尾。 “你怎么回事啊!”他用手胡乱抹着脸上的眼泪,可只是将脸上的血抹地更乱了。他像是一个赌着气的小孩子,一遍遍地抱怨着:“你怎么回事,为什么没告诉过我,它会长回来?为什么没告诉过我,它们都会长回来!” 商别云躺在床上,静静地流着血。除了身下,他身侧的衣襟也被利器割开了。暴露在空气中的肋腮上,血肉模糊,布满了刺伤、割伤、割皮、烫伤,甚至咬伤。饶是这样,各处伤口也几乎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着。 此时的商别云全身上下只有眼睛能动,他只是用一种魏澜从没见过的眼神,看了魏澜一会儿,疲惫不堪一样,闭上了眼。 魏澜被那个闭眼的动作刺激到了,他双手撑在床边,好几下才把自己撑住了,摇摇晃晃站了起来,他凑到商别云身前来,趴在他身侧,捋了捋他的头发:“你还是会回去的,对不对?” 他的身体散发着令人心惊的热,手指触到商别云的皮肤,几乎让人生出要被灼伤的错觉来。而他似乎浑然不觉,只是轻轻地,触着商别云的头发:“等这些伤都长好了,你就会回去的。你本来就不属于这里,只不过是被我拖住了。” 商别云紧紧闭着双眼,耳边是魏澜近乎耳语的声音。只听他轻笑了一声:“我费了好大功夫想将你留下,没想到全都是无用功。不过我不后悔,如果你不会愈合,你就可以留下来了,而那些伤也可以永远留在你身上,那该多好呀。” “你走之前,记得杀了我。”他蜷在商别云身边小小的角落里,说完最后一句话,再没了动静。 商别云等了很久,慢慢睁开眼睛,向身侧看去。魏澜散发出来的热度像是一块烧红的烙铁,他一动不动地蜷缩着,不知是死是活。 眼眶中袭来一阵热意,商别云拼尽了全身的力气,死死忍耐着,可意识在心头与身体的剧痛之间苦苦支撑,最终崩散,化为了虚妄的烟尘。 不知过了多久,商别云被惊叫声惊醒。 他猛地睁开眼睛,眼前的店家被他吓了一跳,可见他没死,也稍微放下心来,哆嗦着问他情况。 阳光从窗楞间射进来,商别云皱着眉头,伸手挡在了眼前。他看着自己的手,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自己能动了,一骨碌坐起身来,向自己的肋间抹去。 摸到了疮痍遍布的一片片伤疤。 从那天起,他的肋腮被伤疤封住,长尾断后,再没长出。 茫茫海天之间,他成了没有归处的一个游魂。 认识淼淼之后,拜托她消去自己这段记忆的那天,淼淼犹豫了很久,不知道自己应不应该帮这个忙。她问他:“不恨吗?” “恨。”商别云逗着淼淼养在笼中的一只小鸟,漫不经心地答道。 “既然恨,为什么要忘?”淼淼十分不解。 “等不恨了,就不必忘了。到那时候,再麻烦你让我想起来吧。”商别云将那只鸟抓在手心里,从笼中取了出来,抛向了天空,后来赔了淼淼十倍买这鸟的钱。 可是淼淼,没有等到那个时候。 “啪”的一声脆响,声音清脆好听,是淼淼坠在腰间的那枚坠子,自行碎了。坠子上雕着鸢尾花,跟洄娘身上的并蒂是一对。她比洄娘大了不少,先前独来独往惯了,因而说话总是冷冰冰的,不懂什么人情世故。不过这坠子却是在认识洄娘之后特意去换成一对的。想当年商别云将洄娘扔给她,让她帮着带孩子,淼淼对洄娘说的第一句话是,你漂亮,你来扮小姐。 随着坠子崩碎的那声脆响,商别云与季澄风同时睁开了眼睛。 此时淼淼的身体刚刚坠到地上,澜公子嫌恶地甩了甩手上的血,手指成刀,重新对准了洄娘。 “魏澜。” 澜公子的背一抖,停下了动作 商别云的嗓子嘶哑地不成样子:“魏澜,好久不见。” 澜公子松了手,洄娘的身体直坠下来,湛明眼疾手快,扑到了洄娘身下,用自己的身体垫住了她。 澜公子全然没管这些,他只是缓缓地转过身来,呆呆地看着商别云。 在那么一瞬间,他脸上的神色似乎又变回了那个怯怯的魏澜,满心惴惴,等着商别云的反应。 “你说让我杀了你,可你却先一步逃走了。”商别云站起身来,静静地看向他:“你欠我一条命。” 澜公子的嘴唇颤抖着。这么多年过去了,他的口中,还时时刻刻地残留着商别云的血的味道。得知商别云不记得自己时,他是那样的狂怒、无助,恨不得将他捆了、绑了,吞入腹中,可如今商别云记起来了,他却想撕烂自己的面皮,像见不得天日的虫蛳一样,只想躲起来。 “我欠你一条命……对,我欠你一条命,我的命。”澜公子喃喃地说着,像失魂症一般,伸出双手来,一步步地向商别云走去。 程骄看着二人,咬了咬牙,拍了拍钥匙,示意他将水柱降了下来。他将芸儿与李东渊靠着墙放好,紧张地站在了澜公子背后。 “我不要了。”眼看澜公子的双手就要触碰到商别云的时候,商别云突然开口,低垂着双眼,不带丝毫情绪地说着。 “我不要了。”他抬起眼来,脸上带着笑:“你是不是很想让我杀了你?太可惜了,你配不上这样的死。” 澜公子僵在了原地。 “程骄。”他突然越过澜公子,看向了程骄。 程骄身体僵住了,他看着商别云的眼睛,在那双眼睛中读到了残忍。 “程骄,你曾经问过我,到底是把你看做鲛人,还是人类,你还记得我是怎么回答的吗?” 澜公子听着急急地转过头来。程骄并没有向自己回报过这一段,他用剜骨一样的眼神看着程骄,等着他的答案。 而程骄完全没有看向澜公子。他只是越过澜公子的身体,与商别云对视:“先生说,只要我身体里有一丝鲛人的血,就会把我看做鲛人。” 听到这一句,澜公子的脸色在一瞬间变得灰白,他摇摇欲坠,像是再撑不住自己的身体。 “那我再问你一句,这句话,你是替自己问的,还是替魏澜问的?”商别云的声音中带着可以断人生死的、居高临下的冷。 程骄定定地,望进商别云的眼睛里:“是替我自己问的。” 商别云回望向他:“好,那么我答的那一句,也只对你一个人。” 澜公子在二人之间,弓着身子,扶住自己的膝盖,突然发出尖啸一般的笑声。 他的身影如同电光,一瞬间冲到了程骄身影,将他的身体直接装成了粉碎! 可下一秒,他却突然惊诧地回过头来。程骄的身体破碎,并没有变成血沫碎肉,而是变成了一个破碎的贝壳,落在地上。不只是他,还有商别云,还有他的那些同伴,甚至包括淼淼的尸体,都当着他的面,化成了珊瑚、小鱼、礁石。 天坑之中,传来地狱鬼哭一般的啸声。 百里之外,某处无人岛上,本来应该昏迷着的丛音跪在地上,吐出一大口鲜血。 她的身后,歪七竖八,躺着好多人,商别云走上来,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在场的男鲛比女鲛多。我本来想让你化作男鲛的,没想到,到头来还是遂了你自己的心愿” 丛音抹了抹眼睛,抬起头,对着商别云露出一个难看的笑来:“如果我早一点蜕鳞,就好了。” “早一点的话,魏澜就会有防备了。不要这么想,你很厉害,偷偷传声讯给我,也没叫他察觉。所以你的域是可以将物体的位置置换的域?打算叫它什么?” “星移吧。”丛音咧着嘴笑了,眼泪簌簌落下来:“淼淼喜欢星星,她也会喜欢的。” “好丛音。”商别云轻轻摸了摸丛音的头:“我需要你用星移,再帮我一个忙。” 程骄安置了湛明。湛明的肋骨被洄娘的身体砸断,行动不能。除了商别云与丛音,只有他活动还算自如。可他看着商别云与丛音说话的背影,却踟蹰着,不敢上前。 就在这个时候,商别云突然回过头来,看向了他。 程骄一滞,眼神不自觉有些瑟缩,他喉咙喁喁,刚要开口道歉,想说对不起,想告诉他自己的一声,想说一说自己的母亲,想说我第一眼就对你……想说我从没害过你。想说的太多,反而梗在了胸中,一句也说不出来。 “就到这里吧,程骄。”商别云看着他,平静地说着。 “嗯?”程骄有些发愣,耳中嗡嗡作响,不知道自己听到了什么。 “就到这里吧。你骗了我,我救了你。你出卖了我,丛音又救了你。纠纠缠缠很难算清,不过我们也不必算了,就到这里吧。” “先生……”程骄根本不知道自己的口中说着什么:“先生,我听不懂。先生是……不要我了?” 商别云看着他失魂的样子,叹了一口气。 “已知泉路近,欲别故乡难。程骄,海天之间,一条泉路,我是再没有故乡的人,这条路,也打算自己一个人走。” 他的话语中含着某种东西,让程骄手足无措、心慌,只想死死地抓着眼前的人。 他上前两步,抓住了商别云的衣袖:“先生……” 布匹裂开,商别云撕了衣袖,抛在了风中。程骄红着眼,踏前两步,从背后死死抱住了商别云。 两声脆响传来,程骄愣愣地低头看去,自己的胳膊被商别云折断了,松松地从商别云的腰间滑了下来,垂在了身侧。 商别云回过头来,最后看了程骄一眼,转身向丛音走去。 “商别云!”程骄第一次,叫着他的名字,声音中满是绝望的恨意。眉目桀骜的少年人,死死咬着牙,强睁着赤红的双眼。 商别云犹豫了一瞬,回过头去。 一个干裂的嘴唇,印在了商别云的唇上,带着侵略的血腥味。程骄双手没有办法抓住商别云,红着眼,咬住了商别云的下唇,鲜血涌出来,二人的血在口中融在一起,是那样的不分你我。 “咚”的一声,商别云的身体消失,化成一块不起眼的石头,落在了地上。程骄的身体失去了依靠,重重摔在地上。四处是无垠的海,小小的岛上,只剩下了他一个人,他蜷缩起身子,舔了舔唇间残下的商别云的鲜血,发出了似哭似笑的声音,随着海风,传出去很远。 作者有话要说:六十章,终于咬了。 又是四千字大章,还是辛苦大家久等了。 最近的几章写得很辛苦,相信大家也看得很憋,不过这一卷也结束啦。 苦难都会过去,接下来就是三年之后,完全攻起来的娇娇辛苦又甜蜜的追夫(强制)(不是)剧情啦。 感谢追读的小可爱,茶子、渡渡,还有其他留评追看的小天使。没有你们,我真得很难写到现在。 鞠躬。接下来我也会加油的,啵啵。 第61章 老泉镇是个很小的镇子,镇里有个很小的泉,还有一个很小的海港。很少的镇民,大多靠着打渔为生,民风淳朴,人情简单,很少有不同寻常的事发生。 不过老泉镇的镇民最近,却碰到了一些不同寻常的事。 几个月之前,小镇上突然搬来了奇怪的一家人。 用一家人来称呼他们,也是勉强。因为这一群人当中,没有老人跟孩子,有青年,有少女,甚至还有个和尚。 要说他们奇怪地方是哪里,那就是——这群人都太好看了。好看得像戏本子里唱的皇上娘娘,好看得跟老泉这个偏远地方的小镇格格不入。老泉镇上每一个见过他们的人,都忍不住悄悄在心底问自己:这样神仙下凡一样的一群人,到老泉镇来干什么? 甜姑压了压提篮上盖着的蓝布,抿了抿在家里拿桂花头油擦了老半天的头发,敲响了院子的大门。 她是整个老泉镇上,第一个见到这群人的。 那天天还擦着黑,阿爸早起出海,却忘了带上饭兜子。阿娘让她快跑两步,看还能不能追上阿爸。她刚睡醒,迷迷糊糊地追出门去,快到岸边的时候,突然见到,墨靛色的海岸线边上,好像隐隐约约走出来几个人影。 从海里往外走的?甜姑以为自己睡懵了,使劲揉了揉眼。 没有看错。整整一行人,有高有矮,通身被漆黑的袍子与帷帽遮着,正从海中缓缓走上来。 甜姑脚一软,跌坐在了地上。她脑子里不停地闪过阿爸讲过的那些海灵鬼的故事,想跑却站不起来,想叫也叫不出声,带着哭腔倒在地上向后退着,眼睁睁地看着那些海鬼站到了自己面前。 他们停在那里看了自己一会儿,其中一个人突然蹲下身来,对她伸出一只手。 甜姑哭得更大声了,一边哭,一边喊着阿爸,盼着他出海还不远,来得及折回来救自己。 蹲着的那人像是一愣,随即有些无奈一样,将手收了回去,掀开了帷帽的一边,回头对着身后某人说道:“阿弥陀佛,忘了俗家人是要男女授受不亲的。洄娘,不然你来扶这位女施主?” 月色被海映得蓝蓝的,甜姑看着眼前这个说着阿弥陀佛的家伙的侧脸,猝不及防地红了脸。 门里发出了声音,甜姑赶紧整理好了脸上的笑,门一打开,却是那个叫洄娘的女子。 甜姑瞪了她一眼,硬邦邦问道:“我找湛明大师,他人呢?” 洄娘并没有理会这个每次一见到她都像个小斗鸡一样的女孩子。她没搭腔,只是把门开着,扭头走了。 甜姑气呼呼地提着篮子进了门。熟门熟路地绕开影壁,走到了西偏房,像在自己家一样。 先不提这几个月来她一直往这里跑,就连这个房子,都是由她牵线买成的。 那天在海边,他们对着甜姑介绍了自己。为首的主家姓商,是个行艺的手艺人,此番带着家眷来老泉,是为了采风来的,不想船在前面的大湾撞了暗礁,幸亏命大,其时离岸已经不远了。他们沿着海岸走了一路,此时迫切想找个地方落下脚来。 甜姑听不懂行艺和采风是什么意思,只不过却打心眼里觉得觉得他们都是好人。落难的好人们想在老泉找地方落脚,却是刚巧找对了人。 老泉偏远,镇上人住的都是青泥茅草的小房子,只有一处两进的砖头房子,是一个外地的老爷为了把私生闺女藏在这里养,才盖的。如今那个小姐被接回去了,院子正巧空了下来,而甜姑凑巧在那户家伺候过小姐,甜姑的阿爸,还被委托,看着留下的院子。 就这样,由甜姑一家人牵线,他们将这处宅子买了下来,就这样搬了进去,在老泉小镇住了下来。 甜姑站定在西偏房门前,深深呼了一口气,小心地敲了敲门。 “谁?”房间内响起一个好听的声音,门打开,湛明大师那张好看得让人不敢直视的脸,就这样露了出来。 “大师,”甜姑有些兴奋,小脸微微发着红,“芸嫂嫂托我带东西,我顺便带了好吃的给你。我阿娘在家里烙了面饸烙,我特意让她别用煎鱼的锅子做,一点荤油都没沾……” “阿弥陀佛,多谢赵施主,有心了,以后不必这么麻烦。”湛明大师的声音淡淡的。 “没麻烦,顺手的事……”甜姑不好意思地说着,抬眼偷偷瞥了湛明一眼。 湛明的面皮很白,可也没这么苍白过。眼下是一片乌青,嘴唇更是没有一丝血色。 这么一看之下,甜姑吓了一跳,急了起来:“大师怎么了?怎么脸色这么白?是生病了吗?” 湛明摇了摇头,露出一个让人看了心揪的笑来:“不妨事,只是昨天睡得晚了,没……” 话没说完,一个人从他身后走出来,往门外看了一眼:“干吗呢?谁呀?” 甜姑见到那人,像被猫叼走了舌头,缩着脖子,讷讷不敢出声了。 是那个姓商的主家。他长得也好看,跟湛明大师不一样的好看。不过却不像湛明大师这般温和,脾气很有些古怪,冷冰冰地,天天皱着眉,几乎不与人说话。甜姑来了这么多次,甚至一次都没见他笑过,因此很有些怕他。 湛明回过头去,答着他的话:“是那个,赵大哥家的小姑娘,没什么事。” “哦。没什么事赶紧回来,我这儿急着呢,接着办正事。” “嗯。”湛明将甜姑手里的篮子接了过来,急匆匆地说了句:“帮我谢过赵嫂嫂。”便在甜姑的眼前关上了门。 甜姑张了张嘴,心中有股委屈翻了上来,强忍着憋住了眼泪。 她还没敢说呢,其实那根本就不是阿娘做的,是自己做的。阿娘连吓带骂,说这户人家奇奇怪怪的,男的女的、和尚俗人通通住在一起,不像什么正经人家,让甜姑少接近。可甜姑却不管那些,和尚怎么了?她又没什么别的想法,她明年就要嫁人了,嫁人之后就不能像现在这样随时出门了,她只是想趁着现在,多跟湛明大师说说话。 可不知道为什么,听到湛明大师叫自己“赵大哥家的小姑娘”,甜姑就忍不住,喉咙里发着哭。 正憋着眼泪,身后突然有人叫她:“甜姑?” 甜姑赶紧用袖子抹了抹眼睛,回过头来,笑着叫道:“芸嫂嫂。” 芸嫂嫂跟李大哥是夫妻俩,所有的人里,除了湛明大师,甜姑最喜欢的就是她。这里的其他人说话都不多,只有芸嫂嫂会时不时地跟她聊聊天,跟她凑趣,说些小女孩之间的话。 “你帮我带来了?”芸嫂嫂拉着甜姑的手,小声地问她。 “嗯,上次去县城大集的时候买到的。”甜姑从怀里掏出东西来,塞在了芸嫂嫂怀里,却稍微有点好奇:“不过芸嫂嫂,家里没有小孩儿,要这东西做什么?” 芸嫂嫂捏着拨浪鼓的柄,转了两下,两个小鼓槌发出了清脆好听的声响。她看着手里的小东西,笑得特别温柔,挽起了甜姑的手:“我自己贪玩,好多年没玩了。走啊,去屋子里,我请你吃果子。” 甜姑很想去,可犹豫着,还是把芸嫂嫂的手放下了:“我不去了,芸嫂嫂。你们家看起来好像有事在忙,而且我阿娘不知道我出来,时间太长,待会儿她找不见我,该着急了。” 芸儿往湛明的厢房看了一眼,又看了眼她有些发红的眼睛,也没有多问,只是笑了笑:“那你快回去吧,改天来找我玩儿,我给你做莲花饼吃。” 送走了甜姑,芸儿望着她的背影叹了口气,转身走回了自己的房间里。李东渊趴在床边睡着了,这么大一个人,缩在小小的竹床边,看上去有些可怜兮兮的。 芸儿放轻了手脚,走到了床边。 床上睡着一个粉雕玉砌的小孩子,约莫有个两三岁的样子,穿着鱼戏莲子的红肚兜,吃着自己的手,睡得正香。 芸儿轻轻地将他的手拽了出来,小孩儿皱着眉头,很有些不满地蹬了蹬腿,可却没醒。芸儿笑了笑,将手中的拨浪鼓塞到了他的手里,将他的小手合了起来。 小孩儿手里攥着东西,梦中又高兴了,美得咂吧了两下嘴,一条细细弱弱的尾巴慢慢地环了上来,跟小手一起,把拨浪鼓缠紧了。 湛明的厢房四面糊着油纸,没有点灯,房间中很有些暗,传来一阵阵隐忍着的痛声。 “还好吗?”是商别云的声音。 “嗯。”湛明的声音强忍着,发着不明显的抖。 “不行就算了,等明天。”商别云有些不忍心。 “不行。”湛明抓住了桌子的一角,要紧了牙关:“越来越近了,已经来不及了。” 地面上,是一大滩的鲜血。 商别云与湛明,都站在这滩血上。商别云左手抓着湛明的手腕,右手握着一把小刀。湛明的手腕上有一道深可见骨的口子,正用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着,可就在马上就要长好的时候,商别云握着刀,在那道伤口上重新划了下去,血瞬间涌出来,汇入地上的那滩血里,湛明的脸色,便又苍白了一分。 在二人之间,那滩血的中央,静静地躺着一块东西。白玉的籽料被鲜血染成了红色,如果凑得进了,可以勉强辨认出来,那是半块玉佩,上面刻着的,是刀斧案的纹样。 作者有话要说:12点还有一章,早睡的小天使可以明天看。 以后不加班、没有特殊情况,都是两更。 有事会在评论里请假。 感谢追读。 第62章 门外响起了敲门声。 “吃饭。”是洄娘的声音。 商别云把刀放在桌上,扶着湛明在椅子上坐下,走过去,打开了门。 极浓的血腥味顺着门缝冲了出来。洄娘皱着眉,往屋子里面看了一眼,没有做声,转身走了。 商别云手扶在门框上,叹了口气:“你歇着吧,那个小姑娘拿来的东西,别吃。我待会儿把饭菜给你送进来。” 湛明点了点头,商别云出了门,将门在身后掩上了。湛明看了桌上那碗还冒着热气的烙饸烙一会儿,起身收拾了地上的那些血。等收拾完了再去看,那碗烙饸烙已经不再冒热气了。湛明端着碗站了一会儿,将整整一碗,都倒进了血色的脏水桶里。 虽是洄娘来叫吃饭,可她自己却没到饭厅来。这几年来她时常这样,很少有把三餐吃全了的时候。商别云没去管她。在偌大的饭桌旁坐下了,这张桌子上,只坐了李东渊跟他两个人。 二人沉默着吃完了饭。商别云放下了筷子,却没有起身。李东渊等了他一会儿,没等到他开口,便拿了一个碟子,往碟子里装起饭菜来。 商别云默默地看着他忙活,过了半晌,突然开口:“不用再新做一个菜吗?” “不用。”李东渊往碟子里夹了一块油酥病:“我厨房里还温着一碗鸡蛋羹。这些就够了,芸儿也吃不了多少。” “嗯。”商别云点点头,又是无话。 装完了那一碟,李东渊见商别云仍坐着,没有起身要走的意思,搓了搓手,试探着问:“湛明还没吃吧?需要给他也盛一盘吗?” 商别云像是在发愣,突然被李东渊叫醒了:“嗯?哦,不用,一会儿我来就行了。你去吧。” 李东渊没再说什么,端起了碟子。走到商别云身后,他突然停下了,开口问道:“是又追上来了吗?” 商别云没有立刻回答他,默了一会,才又开口:“不能确定是哪一方。” 李东渊点了点头:“不管是哪一方,他们好像已经摸到了一些规律,找上门来需要的时间,已经越来越短了。第一次是一年零三个月,第二次是是十个月,第三次是七个月,这次是多久?有四个月吗?” 商别云看着眼前的杯盏,像是在发呆,没有说话。 “无所谓,反正我们本来也不是定居的种族。逐浪而居嘛,到处走走停停,多看了不少好风景,我觉得挺好的。”李东渊的语气突然一跃:“我这就回去告诉芸儿,让她提前收拾着。这次是夏天,我们准备地也充足,渺儿不会再生病了……” “东渊,”商别云突然打断了他。 李东渊安静了下来。 “对不起。”他听见了这样的一句话。分明是商别云说的,可又那么不像他。 李东渊没有说话。此时此刻,不管说什么,都只能余下无力的苍白。他捧着那个小碟子,悄无声息地走了出去。 听到李东渊的脚步声渐渐远离,商别云挺直的背塌了下来。他将面前的碗盏推了推,趴在了桌子上,休息了好一会儿。 “是我没用。”空气中,谁的声音轻轻这样说着。 出了门之后,甜姑一直有些悻悻的。她骗芸嫂嫂说阿娘要等她回家,可阿娘一早就去了城里,不到晚上是不会回来的。甜姑无所事事,除了家也无处可去,索性到了海边,沿着海岸瞎走着。 走累了,她就停下来,捡了几个贝壳在手里,往海面上丢着。贝壳很小,砸在浪上,根本看不见任何水花。 那天湛明也是从这附近走上来的。他高高的,像是一块礁石,站在齐膝的海水里,也走得那么稳,比阿爸还要稳,让人一看,就很安心。 甜姑将手里最后一块小贝壳扔进了海里,突然又有股子委屈,眼泪一下子便泛了上来。她本来还在忍着,可一想这里除了自己一个人都没有,终于放开了自己,痛痛快快地捂着脸哭了起来。 “怎么了?”一个带着笑意的声音,突然从她身前传了过来。 甜姑吓了一跳,慌着抬起头来。 眼前站了一个人,穿着黑色的袍子,很高很高,甜姑把头仰得很高,才能看见他的脸。只不过他正逆着太阳光站着,面孔看不清楚,周身镶着一层太阳的金边,不知道为什么,甜姑突然感受到一种难以言喻的威严。 只不过跟上次不一样,这次是白天。而且有了上次湛明的那次经验,甜姑对眼前这个穿黑袍子的人,好奇稍稍压过了害怕。她抹了抹脸上的眼泪,有些不好意思:“没怎么。” 那人听着像是轻轻笑了一声。声音清澈又好听,甜姑的怕便又减了一分。“你从哪儿来?”她大着胆子问。 那人没回头,指了指身后。 “那里?那里不是海上吗?” 那人却没有再说什么,蹲下身来,与甜姑面对面地平视着。 甜姑看清了他的脸,脸“蹭”地一下红了起来。 那人穿着件黑色的斗篷,带着斗篷的帽子。他的脸介于成熟的男人与少年之间,骨头的棱角分外鲜明,只看眉眼的话,会觉得他有些凶,不过此时他正爽朗地笑着,是十分少年气的笑法,很好地中和了他脸上的锐气,让他这个人看起来,几乎是十分可亲的。 “小姑娘,你身上有一股很好闻的味道。” “嗯?啊……”甜姑的脸烧了起来,几乎把脸埋在了自己的衣领里。湛明大师才是最好看的!可,可这人,怎么对自己说这样的话…… “你自己闻不到吗?”那人开朗地笑着,“是一股很好闻的,水的味道。” “水的味道?”甜姑的注意力被他扯开了:“你在说什么呀,水哪来的味道。” 那人又笑了笑,露出一颗尖尖的虎牙来,没有解释什么:“你刚刚问过我了,公平起见,我也要问问你,你从哪儿来?” “我?我就是镇上的人啊,我在这里出生的,阿爸阿娘,都是这里的人。” “不是这个。你刚刚,去过什么地方?” 甜姑突然有些警惕起来:“你问这个做什么?” “我吗?”那人挠了挠头,:“找人。” 听到这句话,甜姑突然愣了一下。她后知后觉地察觉到,眼前这个人,跟东面宅子里那一户人,其实很像是同类。一样的漂亮,一样的贵气,一样的……让人心生向往。 她突然拽住了他的袖子:“你是来找湛明大师的吗?你认识他?” 听到这个名字,那人仰起脖子来,对着天空,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漂亮的喉结轻轻地抖着。 “是的,我认识。” “他是什么样的人,从哪里来的?在哪里长大的?他为什么做了和尚?”甜姑急急地问着,已经顾不上自己这样是不是得体。 “不知道。”那人沉默了一会儿:“你问的这些,我都不知道。不过我只知道,他是个很温和的人,爱说阿弥陀佛,叫人的时候,总是爱叫施主。” 甜姑的眼泪又冲到了眼眶边上,也不知道是为什么,就是很高兴,好像有另一个人发现了湛明大师的好,就是一件足够让人高兴到落泪的事情:“是的!是的!就是他,他就是很温柔的人。” “那,湛明大师身边还有别人吗?”那人这样问着。 “有。”甜姑匆匆擦去眼泪,心中已经把他认成了自己人:“不过有好几个,你问哪个?” 那人深呼吸了一口气,问出来的时候,气息十分不稳,像是在微微发着抖:“我不知道他有没有化名。不过是一个很好看的人,只穿蓝色的衣服,很高,很爱干净,平时总爱跟人斗嘴开玩笑。” 甜姑皱起了眉毛:“没有这么一个人。” 那人的呼吸窒住了。 “不过除了湛明大师之外,倒是还有一个长得很好看的人,不过不是你说的这个。没见他穿过蓝色的衣服,脾气也差,我就没见他笑过,爱干净就更不是他了,我们镇上好几个人都看到过他,趴在老泉边上,不知道在干什么,一趴就是一天,弄得满身都是泥,我们这的人都说,”甜姑压低了声音,用手指了指自己的脑袋,“他这里有问题。” “名字呢?名字是什么?”那人的脸色看上去很不好。 “姓商?叫什么我就不知道了……” 甜姑的声音渐渐远在了世界之外。 那人站起身来,似乎蹲久了,身子有些麻了,走得踉踉跄跄,像是随时会摔倒在地上。 “哎!”甜姑有些奇怪,在他身后喊着:“你怎么了?没事吧?” 那人却连头也没回,就这样踉跄着,走得远了。 “这人怎么回事啊?”甜姑赶紧站起身来,准备追上去。自己还有很多关于湛明大师的问题还没问呢,这人怎么只打听完自己想听的就走。 她追在他身后,叫了好几声,那人连头都不回。 她气坏了,顾不得别的,上前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臂。 那人突然甩开了她的手臂,半侧着脸,冷冷地瞥了她一眼。 甜姑像是突然被定在了原地,手还长着,却一动不动了。 那人渐渐走远了,不知过了多久,甜姑晃过神来,冷汗在一瞬间从全身上下冒了出来。 那一眼里,她终于见到了阿妈故事里,那些自己从没见过的修罗恶鬼的样子。 她默默看着他的背影,打了一个寒噤。 可是一个有着这样眼神的人,为什么他的背影,会这么像一个病入膏肓的人呢? 第63章 商别云站在屋檐的晴雨盖下面,伸出一只手来,接住了几滴沁凉的雨水。 “还没回来?”湛明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他身后,同他一起看着面前的雨帘,轻声问道。 “没有。”商别云轻轻摇了摇头,将手收了回来:“丛音这一趟去的地方有点远,我上午传了声讯给她,她就算是立马掉头游回来,也最起码要等到晚上。” 湛明看着他的背影。他穿着件黑色的箭装,束着刀环扣的玉石腰带,蜂腰猿背,好像比前段时间又瘦了些。湛明咬了一下嘴唇:“对不起……对方身上有压制血脉的手段,如果我能把时间跟距离推算地更准确一点……” 商别云回过头来,打断了他:“你去东渊那里看看吧。他们带着渺儿,东西多又杂乱,你去看看,有什么可以帮上忙的。” 说完,他沿着回廊,向大门走去。 湛明的声音从他身后追上来:“你干什么去?现在这个当口,你一个人出去……不安全。” 商别云的脚步顿了顿:“我去一趟老泉。泉眼那里不知道有没有留下什么痕迹,我走一趟,确保万无一失。你锁上大门吧,等晚上我跟丛音回来,咱们就走。” 说完他空着身子,没有打伞,直直地走进了雨里。 湛明看着他的身形影绰绰地消失在漫天的雨幕里,轻轻叹了口气,转身走向了东侧的厢房。 商别云从前并不怎么喜欢下雨。每当下雨的时候,海里的鱼群总是十分躁动。而且大雨往往伴随着海上的飓风,每次一场飓风过去,总有几艘人族的船,会被掀翻,坠入海底。有些鲛人很喜欢那些船,会钻进船里,翻检里面的东西。 商别云却不喜欢。船还是浮在海面上的时候最好,像温驯的木头鲸鱼。他小的时候会偷偷藏在船底,可以听到船上的船员说笑、唱歌、纤网的时候会一起喊着沉重却欢快的号子。他有时候会把大鱼们赶进他们的网里,他们收网的时候,就很高兴,会在晚上,点着火把,对着月亮喝酒唱歌。有人喝醉了把酒撒进海里,那就是商别云的第一次醉了。 船沉在海底,说明船上的船员们都死了。 而如今他却不讨厌下雨了。雨下的大的时候,会让人感觉全身像是泡在水里。那种睁不开眼、无法呼吸的感觉,让商别云觉得自己像是个不会水的人族,在这样的感觉里,他难能地体会到了一些心安理得。 雨水倾盆一样泻下来,老泉是个小镇,路上没见过青石板,都是车马走出来的土路。雨水激在地上,弥散起的都是特有的土腥气。商别云走了不久,远远地见到了那处小小的泉面上,被雨水打出的起起落落的水花。 这边是老泉镇的老泉了。他提步走了过去。 湛明立在竹床边,笨手笨脚地折着一件小衣裳。那件小小的上袄,跟他的手掌差不多大,他左右摆弄,不知道怎么拿捏是好。 李东渊走过来,一把将他手里的小袄扯了过来,三两下叠好了:“去去去,不帮忙就算了,少添乱。” 湛明有些尴尬地支着手,站在堂屋正中间,像个一无是处的木桩子。 芸儿忙得小旋风一样。孩子年纪小,件件事情都需要她这个做娘的去小心。上次漏夜逃亡,渺儿在路上收了风,生了好大的一场病,芸儿到现在还在揪心,因而这次格外仔细。 她越忙,越看着站在屋子中间晃来晃去挡事的湛明碍眼,干脆把小渺儿从自己怀里解了下来,往湛明怀里一放:“大师闲着,帮我看看孩子。” 湛明两手举着小渺儿,端香案一样端着,完全慌了神。小渺儿跟他倒是有些亲近,将尾巴卷在了他的手臂上,吃完了手,把自己沾着口水的小手往湛明的光头上拍了拍,又摸了摸自己的小光头,乐呵呵笑了。 湛明苦着脸:“你们什么时候好啊?” “急什么?”李东渊敛着渺儿的小玩意:“别云不是说晚上吗?丛音没回来,咱也走不了。” “说的是晚上,但是……”湛明说到了一半,突然停了下来,耳朵动了动:“门口有声音。” “是丛音还是别云,他是半路折回来了吗?”李东渊将孩子从湛明手上接了过来。 “不知道。不过他确实说,要到晚上才能回来。等着吧,我出去看看。”湛明迈步向外走去,走了两步,又停下,回头对李东渊说:“你们三个,别出声,有什么问题的话,从下面密道走。” 芸儿走到了李东渊身侧,摸了摸渺儿的小脸。李东渊与湛明交换了一个眼神,一家三口目送着湛明,走出了厢房的门。 雨下得更大了,眼前几乎是白茫茫的一片。顶着雨,湛明跑到了大门处,却见大门好端端地反锁着。 他一愣。虽然雨声很大,可以他的听觉,绝不可能听到幻声。四周是密帘一般的雨幕,几乎连一丈之外都看不清。湛明吞了一口唾沫,沿着回廊,一件件探着。 沿着游廊,他先到了自己跟洄娘住着的西侧裙房,轻轻地敲了敲洄娘的房门:“醒着吗?” 过了半晌,房内传来一个不耐烦的声音:“干吗?” “没什么。你还好吗?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湛明松了口气。 洄娘拉来了门,露出冷淡淡一张脸来:“不是你们的声音吗?怎么了?出事了?” “没有。”湛明笑着将洄娘推进了门内:“只是再来跟你说一声,晚上之前收拾好东西。” 洄娘狐疑地看了他一眼,关上了门。 湛明立在门前吐了口气,往自己的房间摸去。 他用一根手指轻轻推开了门。自己住了小半年的房子,熟悉地很,布置的雪洞一样,干干净净,只有一张床并一套桌椅,没有能藏下人的地方。 湛明沿着回廊走了下去,接下来,就是商别云的房间了。 他突然停下了步子。 奇怪。商别云走的时候,没有关自己房间的门吗? 耳边的雨声突然变得大了。湛明的眼前突然一黑,天地在他眼中颠倒过来,他像是一个被扔进了瓷瓶的琉璃球,身不由己地跟着周身的世界翻转着。 雨声突然停了下来。不止雨声,天地间所有的东西都停了下来。漫天的雨滴,一颗颗地停在了空气之中,像是静止不动的珠帘,只有一个被黑袍子罩着的身影是动着的,他从湛明身边擦身而过,撞掉了一溜雨滴,慢慢地走着,消失在了这方天地里。 只是一个瞬间。时间重新开始流动,雨水照常地倾泻在地上。湛明打了个激灵,猛地回头望去,却什么也没有看见。 商别云脱了靴子,踩在了光秃秃的岩石上。 老泉其实是一个小小的瀑布泉。平日的时候,水会蜿蜒着从峭壁上方流下来,灌进下方的泉眼里,而每当下雨的时候,上方的水流激增,撞在一块凸起的岩石上,便会形成一个小小的瀑布。 商别云站在那道瀑布跟石壁之间的缝隙里,小心地扶着石壁,不让自己掉下去。穿着靴子脚下会打滑,此时光脚踩在石头上,水特别冷,脚被冰得有些发红。 他贴在石壁上,反复确认,自己已经将此处的痕迹都一一检查,清理干净了。此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算时间丛音差不多也该回来了,他准备去海边等着。 站得久了,腰腿有些发软,脚也麻了。他刚一动作,没成想脚下却一打滑,整个人没有防备,一下子向身后倒去。 一个人影,分开了瀑布的水流,接住了商别云的身体,推着他的背,顺势将他按在了石壁上,从他的背后,将他按在了怀里。 商别云脸贴在冰凉的石壁上,还在发着愣。身后那人比他高了半头,正垂下头来,把头埋在他的肩窝上,滚烫的吐息擦着他的脖颈上的皮肤,轻轻地叫了一声:“先生……” 商别云如遭雷击。他突然发难,手接着石壁发力,一个肘击狠狠向他的腰间击去,力道之大,如果这一击中了,怎么也要短上几根肋骨。 程骄像是早已经料到了他的动作,侧身一躲,打开了商别云的手肘,一手握住了他的手腕,直接将他的手高高拉起来,按在了墙上。 商别云咬着牙,一只腿蹬着石壁,想将自己与身后的程骄一起推到老泉里去。可程骄却趁这个机会,将一只腿挤在了商别云双腿之间,将人死死地控在了自己怀里。商别云直接用后脑像程骄撞去,眼前却突然一黑,面前的石壁与身下的泉水,在他眼中翻转起来。 “商别云,”程骄伏在他的耳边,没有再叫他先生,因而声音听起来有些陌生:“我有域了。你要不要看看我的域?” 商别云的身体安静了下来,不再挣动。程骄的声音如同跗骨一般,在他的耳边响着:“我给我的域起名为,身受。不能感同,那便身受吧。只要我想,我可以将我曾感受过的任何东西,都传递给你。你想不想体会一下,每次我想起你的时候,都是什么感受?” 一股难以言喻的热从商别云身体之中窜了上来。他的眼前闪过一幕幕让人脸红心跳,血脉接驳的画面。青州家里、他的床上、程骄的床上、镜池中,甚至在海边,在他遗弃程骄的那个无名孤岛上。 这些都是程骄想让他看的。他的脸静静地贴着商别云脖颈边的皮肤,感受着那上面传来的热量,对商别云的反应,十分满意。 商别云闭着眼睛,脸色潮红着,却慢慢皱起了眉毛,被程骄按着的腰,轻轻动了一下,似乎在尽全力挣脱。 程骄的眼神一下子冷了下来。 他咬住了商别云的脖子,叼着一块皮肉,轻轻地磨起了牙:“不许动了,商别云。再动的话,杀了你哦。” 作者有话要说:来了来了。不好意思今天大加班。我看看明天能不能抽时间多补一点吧。 天知道我等写这一章等了多久。 娇啊!你终于有个正经攻的牌面了!支棱起来了! 第64章 “见到你之前,我一直在恨着自己身体里那些鲛人的血。” “可见到你之后,我便开始恨起了自己身体里那些人族的血。” “可你不知道,此时此刻的我,有多么感谢我身体里这一半人族的血脉,让你没有办法挣脱我,没有办法君临我。” “先生……”他像是撒着娇的小狗儿,用鼻尖轻轻地蹭了蹭商别云的脖颈,声音中带着一丝丝委屈,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轻轻地说着:“我好想你……” 怀中突然一空。 怀里那个烫着的、喘息着的,活生生的先生,忽然之间,凭空消失了。一个贝壳“咚”地一声,落在了程骄的脚边。 程骄的域在一瞬间极限地张开,却没有捕捉到任何东西。 程骄弯腰,将地上的贝壳捡了起来,放在手心上掂了掂,微微笑了,神色并不急迫。 丛音吗?也是……好久不见。 商别云下半身泡在海水里,突然猛地吸了一口气,清醒过来。 丛音在水下,撑着他的身体,见他醒来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吓死我了,幸亏赶上了。” 商别云抹了一把脸,在四周环顾了一圈。他的手腕跟腰间仿佛还残留着程骄身体的热度,就算是泡在冰冷的海水里,也没有褪去。这让他一时有些迷蒙。 “这里是大东湾。情急之下只能就近传到这里。”丛音看了眼商别云的神色:“刚刚那人,是混种吗?是魏澜的人?” 商别云抿着嘴唇,没有说话。他对着面前撒着粼粼波光的海域,背向着丛音,问道:“你试试看,在这个距离上,能不能把家里他们几人一并传过来。” “现在?”丛音看了眼四周荒无人迹的滩涂:“这个距离太远了,没试过。不过,为什么这么急?情况很糟吗?” 商别云从及腰的海水中走了出来,边走边说:“走着说。一到能展域的距离,我需要你立刻出手。” 丛音从他的语气中听出了不容置喙的坚决,没再多问什么,挽着发髻从海水中走了出来,跟在了商别云身后:“你稍等,我先试试。” 只见她在地上捡了几个石子贝壳,随手往面前的地上一抛,闭上了眼睛。 商别云站在一旁,静静地等着她。 半晌,丛音突然睁开了眼睛,惊愕地看向商别云:“爷……” “怎么了?”商别云皱起了眉毛:“距离还是太远吗?” 丛音摇了摇头,脸上是不可置信的神色:“不是距离的事。我的域根本就进不去。爷,咱们的院子好像被封死了……” “他去过我们院子了。” “渺儿。”商别云跟丛音对视了一眼,在彼此的眼睛中都看到了惊恐:“渺儿!” 下一刻,两个人的身影同时消失在原地。在他们站过的地方,留下了两个小石子,正骨碌碌滚着。 商别云与丛音的身影凭空出现在了自家大门之前。丛音双手扶着膝盖喘了一会儿。短时间内施展两次这样远距离的域,对她来说还是第一次。 院中一片平静,完全看不出什么异常。可丛音尽力去试,却发现自己的域,仍不能施展过院墙。 商别云走到院门前,将手搭在了门环上。地上有一线褐色的印迹,商别云用脚尖捻了捻,对着丛音:“别试了。” 丛音走过来,按着商别云的提示看去,果然,沿着院墙,有整整一圈这样的褐色印迹,将整个院子圈了起来。 “混种血。”商别云的脚尖在地上点了点:“应该还辅以什么秘术,类似血禁,克的就是你跟洄娘这种空间型的域。” 他轻轻地吐出一口气,搭在门环上的手缓缓用力,将大门推开了。 “说吧,你想要什么。”他抱起了手臂,微微蹙着眉,对着院内说道。 程骄一手抱着渺儿。渺儿将尾巴缠在他的小臂上,头枕着他的肩头,睡得正香。程骄身后,湛明洄娘、芸儿与李东渊,在地上整整齐齐,躺成了一排。 大门打开,商别云出现在门口的瞬间,程骄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 他对着商别云露出一个十分清爽的笑,将一根手指放在唇前:“嘘,进来,慢慢聊,别吵醒了小团子。” 作者有话要说:我发现flag不能随便立。我刚抖擞着要日六支棱起来,就碰上了世纪大加班。 社畜流泪。以后再也不乱立flag了。 短小的部分我会尽量抽时间来多写一点补上。要接着加班去了。 大家早睡! 第65章 商别云抱着胳膊,偏过头来,瞥了一眼他身后躺着的几人。 程骄回头看了一眼:“他们没事。他们正在做着我很喜欢的一个梦。是美梦,我不会让他们有事的。” 商别云只是点了点头,走进院子里,跟程骄面对面,站好了,伸出双臂来:“你慢慢地,不要有别的动作,把渺儿递给我。” “渺儿……”程骄低头看着怀里睡得吐泡泡的小子,笑着用两指指节掐了掐他的鼻子:“是李东渊的孩子吧。不过不像他,机灵古怪的。” “你如果还想让我好声好气跟你聊几句,现在就把渺儿递给我。”商别云举起的双手没有放下,面无表情地说着。 程骄脸上露出一丝落寞来:“先生又在骗人了。如果我把他还给你,你才不会再跟我说话了。你一定有什么办法,带着他从我眼皮子底下再一次逃走,对不对?” 看着他神色之委屈落寞,商别云几乎要笑了:“我懒得跟你耽误时间。你直说吧,要什么?” “我要什么,先生都给吗?”程骄的眼睛亮了一瞬。 “先说来听听,我看你有多大脸。”商别云耸了耸肩。 程骄完全没有在意他语气中的讥讽,迟疑着,仿佛用上了很大的勇气:“我如果说……我要你,先生也肯给吗?” 商别云完全笑出声来:“要我?要我一个山海不容的废人做什么?你难道不是为了渺儿来的?不是为帮魏澜搜拢混种,才费劲千辛万苦找上门来的?” 程骄的心直直地坠了下去,坠到极渊中去,坠到仿佛被万年极寒的冰块包着,让他无法吐息。不是为了商别云的讥讽,而是为了他那句,废人。 他强压着,用尽全身的力气对商别云笑着:“我是来帮你的,先生。让我帮你,只有我能帮你。” 商别云冷冷地看着他,程骄以为自己已经做足了心里准备,可对上商别云那样的眼神,他还是忍不住地瑟缩了一下,想要躲开。 二人之间,沉默了许久。 “你不会是爱我吧?程骄?”商别云带着笑意,问出了声。 程骄仿佛突然被日光晒到的暗鬼,仓皇之间抬起头来,求救一般,去看商别云的眼睛,却只在其中,看到了讥讽。 “是。”他的脊梁承担不住这一个字,塌了下来。整个人一下子变了,像是从朝气明媚的少年,变成了垂死的老人。 “是。”他这样说着,低头不再去看商别云:“我爱先生,从很多很多年以前就开始了。” “先生觉得可笑吗?可笑就笑吧。我管不住自己,也不打算管。而且已经打定主意,再也不会离开先生身边了。”他忽而抬起头来,像是重新恢复了精神,脸上又挂起了笑:“先生打算拿我怎么办?” “爱我?那可太好了。”商别云将两个字放在舌尖玩弄着,忽而弯着眼睛,轻轻一笑,眼睛下面的痣跟着动了:“有爱到愿意心甘情愿被我杀死的程度吗?” 程骄一直都很喜欢商别云的笑。他正经笑得时候不多。偶尔笑的时候,都是冲着别人在发狠。那样的笑容,危险又漂亮。 程骄从来都不知道,这个笑容可以这样杀人。 他轻轻摸了摸渺儿的头,忍着心头的痛,也还给商别云一个笑:“我不会心甘情愿把自己送给你杀的。死了之后还能站在这里跟你这样说话吗?先生就算想杀我,也不要这么犯懒。至少多花些心思吧。比如……我在床上,就不怎么设防。” 商别云脸上的笑一下子僵住,狠狠地看了他一眼。 丛音眼神滴溜溜在二人之间转了一圈,老老实实把头低下去了,没有说话。 程骄不敢让这样的气氛停留太久,怕把商别云早早地惹急了,将表情沉肃下来,岔开了话头:“所以,先生,让我帮你吧。你,你们,现在都很危险,只有我能帮你们。” 商别云果然被他的语气吸引了注意,好看地皱起了眉:“你别只说这些没用的。展开说说,什么危险?” “先生没发现吗?不管你们怎么换地方、怎么隐匿行迹,都会有追兵追上来,而且追来的时间,越来越短?” 商别云咬了下嘴唇,没有答话。 程骄的眼神在那片嘴唇上扫了一眼,喉结上下动了一下,接着说:“先生是不是也觉得奇怪?以为是靠无藏楼的财力与眼线吗?我曾经也这么以为。我在荒岛蜕完鳞出来之后,找了先生一年,但苦于没有手段,相当于大海捞针,完全找不到先生的踪迹。后来我对自己的域的掌控越来越得心应手,就顶着风险,找上了魏澜的人。” “毕竟有无藏楼这么一个明晃晃的据点在这里,他们的人要有迹可循得多。我在无藏楼附近蹲守了一段时间,跟了一两批人,逮住了几个,想办法问出了一些东西来,摸清了一些门路,这一次才抢在他们之前,找到了先生。” “就是说,”商别云开口:“马上就有一批魏澜的人,要来了?” 程骄点了点头:“本来想把他们全部杀光的。但在明不如在暗。把他们杀光的话,魏澜会察觉到我,不如将他蒙在鼓里,到时机成熟的时候,好反咬他一口。” “还有多久?” “最快……明晚。” 能提前魏澜的人一天,独自找上门来,商别云心中清楚地很,程骄绝不像他自己说得那样简单。但事关众人,包括渺儿的性命,由不得他不谨慎。 “你将魏澜的手段告诉我,算我欠你一个人情,就可以走了。”他冷冰冰对着程骄说道。 “先生!”程骄有些着急:“你的处境我都清楚!此时是在用湛明的域勉强做着拖延吧。只不过众身施展需要媒介,强行施展,也只是勉强,很难尽到全功。我与湛明打过照面了,他身上灵气稀薄,几乎已经是强弩之末了。等湛明倒下呢?先生还能用上什么手段?一众人中,唯东渊有些战力,其余皆是弱小。如何防丛音的域,还是我从打探到的情报中学来的!且魏澜清楚了先生的长处,这几年正在疯狂搜罗混种,用来对付先生。先生一人之身,能撑到几时!” 最后一句话,几乎是嘶喊出声。程骄哑着嗓子,再次轻轻问道,仿若乞求:“让我帮你吧,好吗?先生?” 沉默了片刻。 “魏澜的手段,他是怎么能找上我们的,告诉我。你是听不懂话吗?”商别云的声音再次冷冷砸下来。 程骄的话堵在喉头,片刻之后,卸下了一口气,叹息着:“是渺儿。” 商别云的眼神突然锐利起来。 “他的手上,又探寻混种血脉的手段。是什么样的手段我并没有探清,据说好像只有他自己一个人知道。不过,混种稀少,他这些年来能陆陆续续收集这么多,其中肯定有些门道。他探寻混种的痕迹,每找到一个线索,就会派出一队人。是其他混种也不亏,直接带回无藏楼。存世的混种本就不多,一个个试,总有一个能试到渺儿……” “所以,这几年他找到我们的速度,越来越快。是因为无藏楼外存世的混种,越来越少了……” “所以呢?”商别云突然抬起眼来,眼神沉沉的,一丝生气都无,直刺向程骄:“你第一次时间将渺儿抢到怀里,是想直接将他灭口,帮我除掉这个隐患?” 程骄在心底,对着自己嘲讽地笑了一下:“在先生心中,我就是这样的人吗?” 商别云一滞,不过抿着嘴唇,没有说话。 程骄将渺儿向上托了一托:“我的提议,是由我带着渺儿,离开你们这群人。魏澜不清楚我的域,对我无法防备,我带着渺儿,总能周旋几年。这样,剩下的人便彻底安全了。等渺儿成年之后,看看他能不能在海中生活,如果可以的话,便直接放他归海。这也是你原本的打算吧。” 商别云张了张口,想要说什么,程骄直接打断了他:“我知道,我一个人带着渺儿走,你不会放心的。你觉得我会直接把渺儿交到魏澜手里。所以我的提议是,你也一起。我们两个人,带着渺儿,一起过这一关。” 商别云闭上了嘴,看着程骄,神色复杂,沉吟着,没有说话。 丛音闷头听了半天,此时终于忍不住了,拽了拽商别云的衣袖:“爷,别信。我看分明是他图谋不轨,用渺儿做幌子,甩开我们这些人,打算趁着独处,占你的便宜。” 声音虽轻,可院子不大,三个人都知道程骄能听得一清二楚。 程骄面上没有动,商别云的耳朵却一点点红了:“滚,丫头片子,胡说什么。” 丛音皱了皱鼻子:“他自己说爱你啊,你俩在这爱来爱去的,又没避着我。我还不想听呢。” 商别云眉心狂跳,没等着回头骂人,程骄清了清嗓子,先笑了:“丛音倒也没猜错,我确实有这个打算。我为先生卖着命,先生虽然不稀罕,可总要给我些甜头吃吧。” 第66章 丛音拽着商别云的袖子,做着“你看你看他都自己承认了!”的表情,双手伸开拦在了商别云身前,对着程骄,皱着鼻子呲牙。 商别云狠狠瞪了程骄一眼:“即便你说的就是真的,但依我看,并没有带上你的必要。剩下的事情我会自己看着办,你走吧。” 程骄的笑有些僵在脸上:“先生,没有时间纠结这些……” “程骄,”商别云抬起了眼皮,静静地看着他:“我没有耐性陪你玩这些小孩子的把戏。不管你对我是依恋也好,执念也罢,我今日便明确地告诉你,我没时间,也没兴趣奉陪。” 程骄脸上的笑一点点收了回去。其实在以前,跟商别云比起来,他才是不爱笑的那个。只是因为不知道当再次面对商别云时该用上什么样的表情,这才练习了这样的笑。此时终于不用再笑了,他反而觉得,解脱了。 “怎么,到了这个地步,先生还以为,我会这样乖乖听话,放手任你离开吗?”程骄不再笑了,看着商别云的眼神,像是纯粹的捕食者,正不动声色地舔着爪子,等待着猎物的动作。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商别云觉得这样的表情,倒更适合他。 “所以说,装什么纯良无害的样子。”商别云嗤笑一声,挽起了箭装的袖子:“你露出本相来,我反倒觉得更舒服些。怎么着?许久不见,来喂喂招?看看是不是光长个子,没长本事?” 程骄知道不能受商别云的激。他太了解商别云了,这个人翻一下眼皮,说一句话,底下都可能都藏着峥嵘。所以他只是顿了顿:“先生对付不了我的域,所以就想哄着我,与我贴身打一场?好啊,我倒是没有意见。” “贴身”两个字,被他碾在舌尖,说得又慢、又缱绻。商别云忍不住回想起了不久之前,在瀑布后面,伴着雨声跟水声的那一幕,脸上的表情虽然忍住了没有松动,可耳朵却不争气地红了。 丛音也见到了瀑布之下的那一幕,不过她虽成年了,可还没开过窍,觉得打架嘛,不都得你贴着我我贴着你,没什么奇怪的。因而她并没有留神商别云的表情,反而一脸严肃地,在愁着别的事情。 “爷,贴身……打得过吗?刚才你就被他按在墙上打?”她怕商别云没面子,特意踮着脚尖凑到商别云耳朵边上说。 “哎?耳朵怎么这么红?不用嫌丢人啊爷,那小子年轻力壮,咱打不过也正常。”她注意到了商别云的耳朵,十分贴心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道。 商别云闭上了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这么多年来,有丛音在场且清醒着的场合,他从来没能进行过什么严肃有深度的对话。 不过把掐死她的心强行压下去之后,商别云知道,丛音其实点到了很关键的问题上。自己如今对着面前这个程骄,好像确实,身在一个无可奈何的境地上。 那边的程骄静静地看着商别云,揣摩着他的神色变化,挑准时机,恰到好处地开了口,声音轻慢,循循善诱:“先生,为什么要这么抗拒?我方才的提议,对你来说,明明百利而无一害。不仅其他人安全了,有我跟在你身边,渺儿也会更安全。且你应该知道,我不会是魏澜的人。魏澜犯不上用我这么一个已经叛逃了的人,多此一举地拿来对付你……” “那可不一定。”听到这里,商别云突然嗤笑一声:“毕竟我之前也是这么想的。你自伤自证,我便信了你,结果你看,谁成了傻子?” 程骄哽住了。从一开始,那带着目的的接近与背叛,是无法辩驳的事实,是他与商别云之间梗着的最远的天堑,是他无数次午夜梦回,都想从自己生命中抹去的事。 万般无法,他只能将那些愧怍、羞怯与悔恨,通通揉成团强吞下去,兀自忍耐着,颤抖着声音:“先生……我……” “你娘怎么样了?”商别云突然问。 程骄愕然间抬起头来,愣愣地看着商别云。这是商别云第一次问起关于他的事。 “我是问,你娘还在魏澜手里吗?若是你仍有一个这么大的软肋被捏在魏澜手里,你就是说破天来,我也不会信。”商别云的声音没带什么感情。 程骄望了他的眼睛一会儿,默默地低下了头去,轻声说道:“先生放心吧,我如今孤身一人,再没有什么软肋了。” 商别云看着他。面前这个连自己零头年岁都不到的孩子,实在是个很好的戏子,一时之间他也很难辨清程骄所说的真假,忍不住皱着眉,接着问道:“她不在了?被……” “先生。”程骄突然叫住他:“这些,我以后,都会慢慢告诉先生的,等以后,先生慢慢听我说,好吗?” 他的眼神清澈,没有眼泪。商别云看了他的眼睛一会儿,不知怎么的,突然转开了头:“我为什么要与你牵扯这些。多说无益,你……” “我本来以为,不必用到这一步的。”程骄牵动嘴角,笑了一下,从怀中,掏出来一样东西。 是一个晶亮的冰种的玉瓶,小小一个,被程骄捏在手上。他将瓶子晃了一晃,半透明的瓶身中,有十数个小小的药丸,其中独独有一枚,是灼眼的红色,混在其他黑色的药丸中,格外显眼。 程骄打开瓶盖,倒出了几枚药丸在自己手心,其中便有那枚红色的。 商别云默然地看着程骄,程骄从手心捏起那枚红色的药丸,与商别云对视着,微微一笑,毫不犹豫地吞了下去。 商别云看着他的举动,不明所以,皱起了眉毛。 程骄将剩下的几枚药丸放回瓶子里,将药瓶随手一抛,扔向了商别云:“这是魏澜用来控制我们的东西。红色的是母药,效用足有三年。服下之后,血液会变得像熔浆一般,每时每刻烧灼着自己的□□,只有每月月圆之时按时服下你手上瓶子中的子药,才能解毒。如果不服,便会被自己的血,由内而外烧穿,直到化为灰炭。” 商别云接住了瓶子,听着程骄云淡风轻的解释,他晃了晃瓶中那几枚小小的药丸,眼中有些讥讽。 再转眼看向程骄,刚想开口说些什么,却突然变了脸色。 程骄将渺儿轻轻地放在栏杆上,从晴雨盖下走了出来,站在了雨里。 雨滴落在他的肩膀上,在一瞬间便变成了升腾的白色雾气。 程骄的脸被遮盖在那团雾气之后,看不清表情,不过声音却没有变化,仍是慢条斯理地说着:“跟着先生的那几年,魏澜的人每月会与我接头一次。不过魏澜那个时候好奇的,不过是先生的饮食起居,吃了什么,做了什么,见过什么人,说过什么话。我挑着不要紧的,真真假假地上报,换了几年活命。被先生留在那个荒岛上的时候,离我的下一次毒发,还有不到半月。” “当时我……也并不想活下去。连最后的挣扎都没做,只是找了个山洞,打算静静地等死。发起烧来的时候,我还想着,这次的痛苦,比着之前的好像要轻许多,难道死,便是这样吗?” “没想到,是蜕鳞救了我。”说到这里,程骄笑了一下,笑到一半,却又咳了起来,缓了一会儿,才接着说:“先生知道吗?蜕鳞其实是鲛人的血脉在发生转化。在蜕鳞的时候,相当于把全身的血脉都换了一遍。朝阳本来就属于血毒,我竟然阴差阳错,这样捡回一条命来。” “先生……” 商别云的身形动了。他两步冲到廊前,接住了程骄坠下来的身体。 程骄在他怀中,笑着:“这一瓶是我从魏澜的人身上搜刮出来的,为着以防万一。实在太疼了,不到万不得已,本来不想用的。可我知道,先生不会再轻易信我了,我总得想个办法,来安先生的心。” 这样说着话,他皱起眉头,转头吐出一口鲜血。血落在地上,立刻发出了滚油落地一样的滋滋声。 喘了两口气,他接着对商别云说:“可是蜕鳞这样的事,一辈子只有一次。这一次我彻底没得救了,命就交在先生手上。如果哪天背叛了先生,先生直接将这个瓶子扔了就是了。” 商别云看着怀中的程骄。他的身体发着惊人的烫,商别云用手指触了触他的嘴角,残存的一丝血迹沾上手指,立刻传来烧灼之感。而程骄的身体之中,整满满地涌动着一腔这样的血。 可即使在这样的时候,他的眼睛还是亮着的,仿佛只要触碰着商别云,就是一件足够开心的事情。 “可瓶中药丸没有三年的量,只有十二颗。吃完了,怎么办?”商别云轻轻问着。 “我没来得及搞到三年的量。不过无所谓。先生肯让我继续跟在你身边,别说一年了,就是一天,也值得。” 商别云静静地环着他,没有出声。 程骄的眼睛也转为了赤红。他的身子更烫了,转过头,大口大口地呕着血。 商别云叹了口气,从瓶中倒出一枚丸药,递到了程骄嘴边。 却没想到程骄微微偏过头去,避开了商别云的手。 商别云皱起眉来,再递,程骄却又躲。 明明是濒死的状态,可他的眼神中,却带着终于得逞的、狡黠的笑意。 “程骄!不要胡闹!”商别云咬着牙,怒意直冲上来。 程骄却看着他,慢慢、却坚定地,看着他。 “你这疯子。”商别云低头咒骂了一句,认命一般,将药丸含在嘴里,低头吻上了程骄的唇。 第67章 丛音端着一道茶盘,穿过垂着雨点的游廊,迈步跨进了商别云的房间。 商别云面朝着门口坐着,不等丛音把茶盘放下,直接伸手从茶盘上端了个茶杯下来,像是渴急了,用杯盖挡着脸,急着喝了两口。 程骄坐在他对面,身上的斗篷与外衣被血弄脏了,都脱在了一旁,只穿着一身雪白的中衣,手撑在桌子上,托着下巴,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商别云。 丛音放下茶盘,站在了一旁,眼睛左转一圈,右转一圈,最后还是决定眼观鼻鼻观心。管他俩呢,反正自己绝不第一个开口。 门外的雨声小了,一滴滴打在屋檐上,声音落在这个房间里,显得尤为清晰。商别云端着杯子,又喝了两口茶。 房间内的沉默又延续了两息。商别云的额角跳了跳,“咚”地一声将茶杯砸在了桌子上,恶声恶气:“不是,你看什么呢?” 程骄以手托腮,咧嘴一笑:“看先生。” “你脑子也被药烧坏了?有这么把人盯着看的吗?” “没烧坏。我也没碰先生,看看都不行吗?” “不行,瘆得慌,不许看了。” “先生好看。” “好看也不许看!”商别云嚷起来,差点没掀了桌子。 丛音飞快地瞟了二人一眼,在心里翻起了白眼:“一个扮凶,一个装油滑,结果看看两个人的耳朵,一个比一个红,没劲。” 果然,大事还是得靠她丛音主持。她清了清嗓子:“咳,爷,你看,你也没让他死,那现在是怎么个说法?” 商别云坐正了身子,还是气呼呼的:“怎么说?他自己犯蠢撞在我手里,我还放了他这个白捡的劳力不成?反正他小命都捏在我手里呢,他还能翻出天去?” 程骄从刚才开始,心情便一直很好。此时脸上的笑发自内心,越发显得明晃晃的:“没错。我被攥在先生手心里呢,只要先生高兴,别说捏着我的命了,捏着我的人、我的心,我的什么都行。” 商别云的脸色“腾”地黑了下来:“你这几年在外头,从哪学来这一身的污糟东西?” 程骄则一脸懵懂:“我说什么了先生?不过是表表心迹而已。” 眼看着话题又要往奇怪的方向走,丛音赶紧履行职责,把话头牵回来:“这么说,爷是同意按照他的计划走了?” 问到这里,商别云的脸上有些别扭:“我仔细盘算了一下,如今的形势,这确实是最好的办法。我们一行人实在太过惹眼,且目标过多,想要护得周全,必会□□乏术,反而容易被魏澜抓到把柄。分开行动,不管是对渺儿还是你们,都更安全。” 大事上,丛音从来不会怀疑商别云的决定。她闻言只是点了点头:“那就这么定住了?那让程骄把他们弄醒吧,爷跟他们好好说说。” 商别云神色有些沉重地点了点头。 程骄正要闭上眼睛,突然听到商别云喊了一声:“等等!” 他将眼睛睁开,静静地等着商别云。商别云咬着嘴唇,踌躇了很长时间:“先别叫醒芸儿跟洄娘,只湛明跟李东渊吧。他俩是不是在西裙房里?我自己去,你们在这里等着就行了。” 程骄看了他一会儿,点了点头,闭上了眼睛。 商别云走了之后,只剩丛音跟程骄在房间里,一个站着,一个坐着,一时半刻之间,没人开口说话。 程骄突然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少年人的身子被抻得纤长。他像是卸下来一口气一般,整个人都趴在了桌子上。 丛音瞥他一眼:“装得很累?” 程骄半张脸被桌子压得扁扁的:“没装,真的放松。这些年都没这么放松过。总觉得这样跟你和先生待在一起,像回到青州那些日子一样。” “不只是放松吧,是不是也坐不住了?” 程骄有气无力地点了点头:“被你发现了。朝阳太烈,现在身上还到处都疼着,当着先生的面,硬撑住了。” 丛音拍了拍手,走到商别云的床边,在边几上翻翻捡捡,找了几个药瓶出来,用裙子兜着,走了过来。 程骄趴着看着她:“丛音,做姑娘,不能像这样随随便便掀裙子。” 丛音低头看了一眼,嫌烦:“怕什么?里面不是还有小衣跟裤子?你管得倒宽呢。” 话这么说着,可还是将裙子放了下来,将那几个药瓶,远远地抛给了程骄。 程骄伸手借了,拿在手上,分别打开几个盖子闻了闻:“什么药?” “不知道。活血化瘀的、镇痛的、安神的,什么都有。你不是全身疼吗?那随便吃吧,都对症。”丛音不是很在乎。 程骄握着那几瓶药,默了片刻:“这些药,都放在先生床边……” “嗯,都是他的。”丛音收拾着茶盘,神色淡淡的:“从那之后,他身体不是很好。晚上睡觉也常常被噩梦折磨,醒来之后,也常头疼。你也知道,从前他最喜欢睡觉,常常赖在床上叫也叫不醒。如今临到睡前,不把自己灌醉了,他便根本合不上眼。” 程骄的手慢慢地收拢,握紧了那几个药瓶。 “所以,”丛音端着茶盘,走向了门外,站在门边的时候停住了步子,背对着程骄,淡淡说道:“别提什么青州的日子了。别在我面前提,更别在爷的面前提了。” 商别云从西群房中走出来的时候,看见等在树荫下的程骄,先是一愣。 程骄正穿着商别云的一身衣服,黑色骑装,领口与衣襟缀着红玉,头发也用红玉冠束了起来,一派少年意气,抱着双臂倚靠在树干上。 “先生!”他一见到商别云,便先笑开了。 商别云脚下一顿,又走上前去,皱着眉:“谁让你穿我的衣服?” 程骄展开双臂,看了眼自身上下:“丛音找出来的。我就那一身衣服,还毁了,总不能穿着中衣到处跑吧。怎么了先生?不好看吗?” “大男人家家的,好看不好看有什么用。算了,这件衣服我不要了,你穿吧,晦气。”商别云越看他越心烦,索性把头别了过去:“我不是让你在我房间里等吗?你出来干什么?” “我这不是……”程骄对商别云的态度全然不以为意,笑吟吟地答着,还没等说什么,略一抬头,正巧与从西裙房正走出来的湛明对视上了。 湛明怀着极为复杂的神色,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湛明的身边还站着李东渊,与湛明比起来,他的表情更像是十分刻意的默然。 程骄静静地与二人对立了片刻,半晌,深深地行了一礼,神色郑重。 李东渊的神情稍微松动了一些,可还是没有理会程骄,只是与商别云对视了一眼,微微点了下头,扭头便走了。 湛明踟蹰了一下,走上前来:“阿弥陀佛,程施主。” 程骄赶紧又还了一礼。 “事情的由来经过,方才别云都对我们说了。东渊信任别云,愿意将渺儿托付给他。不过,芸儿是渺儿的娘亲,想必冷静理智地分析事情的利弊,做出与渺儿分离的决定,对她来说也是一件痛苦的事。所以我们几个商议决定,还是等你们动身之际,再请你解开芸儿身上的域吧。” 程骄点头。 湛明犹疑了片刻,从怀里掏出来一个东西,递给了程骄。程骄接了过来,是自己那枚碎成两半的玉坠。 “这枚一直在我这里,我便是用这上面附着的你的灵气,躲过你好几次。”湛明牵动嘴角,笑了一下:“可惜,最后还是没躲过。当初你来求这枚坠子的时候,你说要这个刀斧案的纹样,当时我的心头其实有过一丝忧虑。而且,我从你的灵气中,体察过你的执念与野心,也曾将这份忧虑告诉过别云。” 程骄回头,望向商别云,商别云却望着别处,一脸的不耐烦。 “别云说,有执念跟野心的鲛人不多见,挺好的,也不见得是什么坏事。他既然喜欢,就依着他吧。” “程施主,这次物归原主了。等这件事了解了,记得来找我,再要一块新的。” 湛明再施一礼,转身走了。 程骄握着那两片碎片,回头再去看商别云,商别云却已经走了。走出了几步,却又回过头来,皱着眉头,语气还是凶巴巴的:“发什么愣?嫌时间多啊?还不快点!” 程骄哎了一声,咧开嘴笑了,跑了几步,跟了上去。 商别云环抱着渺儿,站在大门前,身后的程骄默然立着,背着两把剑与一个小小的包袱。 “我们会在走出五里之后,让程骄解开她俩的域。你们好好安抚解释,不要耽误太多时间,趁夜出发,按原计划,去昆山。”商别云细细地盯住。 “你们呢?你们去哪里?”丛音追问着。 “我们改道去玉湖。有紧急事态,我会跟丛音声讯联络。丛音,我交给你的事先缓一缓,从现在开始,你绝不能离开众人,你们必须一起行动。有丛音在,起码我们汇合起来,要简单地多。” 丛音郑重地点了点头。 李东渊看着熟睡着的渺儿,将脸别了过去。 “一切一切,以安危为先。切记切记,不论遇到什么情况,不要冲动,等我,让我来解决。” 丛音推了他一把:“好了好了,别啰嗦,快走吧,天马上就要黑了。” 商别云再望了众人一眼,扭头便走。 程骄跟在他的身后,商别云好像是嫌他走得近,侧头骂了两句,二人一直走出去很远,都没有回头。 “看样子,别云对程施主,心中依然有气。也不知道让这小子跟着,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湛明行着佛号,看着两个人的背影,默默道。 丛音神色十分轻松:“他以前脾气多坏,可这几年以来,除了今天,你见过他发脾气吗?”说完便拍了拍手,走回了院子里。 湛明一愣,像是想明白了什么,又像是没想明白。赶紧追着丛音走回了院子里。 不远处,一轮夕阳,正缓缓沉向橙红色的海面。 第68章 平驿的老板站在柜台后面,低头看了一眼手上拿着的路引,又抬起头来,有些狐疑地打量着眼前的人。 面前的年轻人正一只手斜靠在柜台上,生了一副令人忍不住偷偷咋舌的皮相,穿着件玄色箭装,笑吟吟的,通身是遮不住的贵气。 在他的身后,还站着一个人,身量纤长,只不过站得离柜台有些远,不言不语,且带着一个黑色的帷帽,直接将上半身全都遮住了,只看得出十分苗条,腰身盈盈一握,两臂是持在胸前的,仿佛抱着什么东西。 老板心中打了个转儿,将路引还给了年轻人,脸上堆起了笑:“这位爷,路引小的确认过了,没有问题,只不过……” 年轻人脸上的神色一动,不过还没等老板说什么,另一个人帷帽下面,突然传出一声孩童的梦呓,咿呀了两声,稚嫩好听。 老板听到这个声音,眼睛提溜转了一圈,脸上的神情却是一松,直接将话头转了回来:“……只不过咱们只剩下天字上房一间,价略高。” “不妨事。”程骄微微笑了一下,从腰带中摸出一个金豆子,放在了台面上。 老板双眼一亮,将那颗金豆子扫到手中,脸上的笑越发真心实意了:“上房一间,收拾起!这位爷放心,咱们虽然是驿站小店,不过这天字房就是专门给像爷这样的过路贵人备下的,绝不比京城里的名馆子差!爷跟尊夫人,也能舒舒服服歇歇脚!” “尊夫人”正跟着领路的小二上楼,闻言脚下就是一个趔趄。 程骄也唬了一跳,再一转念,却又笑了:“不是我夫人。” 老板先是一愣,看着程骄脸上的笑,又露出一个“咱们男人都懂”的表情来,笑着打哈哈:“是我莽撞了,莽撞了。那我不耽误爷了,爷跟这位姑娘上去吧。” “姑娘”却突然往店老板这边走了两步,携着股子杀气。店老板不通武艺,只觉得周身一凉,还唬了一跳,心说这姑娘站近了才看出来,原来这么高的个子啊。 程骄脚下微微一错,挡在了二人之间,冲老板笑了一下:“辛苦。”转头附耳在那姑娘耳边说了句什么,便直接拉着手,将人拽上了楼。 店老板回到柜台后面,接着打起了算盘,是不是往楼上瞟上一眼,口中啧啧有声。 引路的小二躬身退了出去,阖上了门。 商别云将帷帽一把扯下来,狠狠地掷在了地上,转过身来,剜了程骄一眼,捂住了怀中渺儿的耳朵,压低了声音:“你有病?” 程骄在小二阖上门之后,便直接笑得捂着肚子蹲在了地上。商别云恨得牙痒,碍于怀中抱着渺儿不好施展,直接飞起一腿朝程骄踢过去。 程骄伸出一臂挡了,又顺势把商别云的脚腕捏在了掌心里:“那老板自己认错的,怎么能怪我?所以说,先生多吃些,长些肉吧,现如今也太瘦了些。” “瞎了眼的东西。”商别云将脚拽了回来,怒冲冲地骂着:“方才我要掀了帷帽给他看看老子的脸,你拦着做什么!” 程骄站起身来,将渺儿从商别云怀中接了过来:“我转念一想,他把你认成姑娘,也不是什么坏事。万一之后有人顺着痕迹追上来,起码在老板嘴里,得不到什么贴近的线索。” 商别云转念一想,觉得程骄的说法也不是没有道理,只不过还是气不过,又不好发作了,端起茶杯来,喘着粗气先喝了一气。 程骄将渺儿轻轻放在床上,安置好了,转过身来,看商别云正在喝水,等他喝完想去倒第二杯的时候,将那杯子从他手中直接抢了过来。 “……你有病?”商别云愣了一下。 程骄不言不语,从背后解下了包袱打开,拿出一个小小的锦盒,打开盒子,里面躺着的,是一个白玉的杯子。程骄用热水将这个杯子烫过,温好了杯,又倒了一杯茶,这才递在了商别云手里:“先生一向只用自己的杯子。” 商别云低头看着手中的杯子,有些发愣,过了一会儿,牵动嘴角笑了一下:“你说的是从前的习惯,我自己都快忘了。事急从权,现如今,还有什么好讲究的。” 程骄蹲下身来,蹲在商别云身前,扬起头,看着他的脸:“先生从前那些讲究的习惯,都捡回来吧。现如今,有我在了。” 商别云愣愣地看着程骄。几年前的那个晚上,丛音去送回帖,他也是这样伏在自己身前。自己告诉他会把他当鲛人一样看待时候,他的眼神是那样真情实感地亮了起来。而此时此刻,面前的程骄的脸,与当年那张他略青涩的脸,慢慢重叠在了一起,两双眸子也相叠,发出了加倍的光与热。 商别云微微偏开了头:“都说我以前事多,改得好,你还叫我改回来,我看你确实有点毛病。” 程骄眼神中闪过一丝落寞,不过掩饰好了,站起身来,笑着答道:“先生以前事多吗?我不觉得啊,我觉得挺好。” 这件天字上房,老板倒真没太过虚夸,布置得有几分精贵雅致。房中有抄断格开,外间摆着稍坐与饭桌。程骄让小二准备了几个简单的菜送了上来,与商别云一起简单吃了几口。程骄又特意要了一碗蛋羹,用羊奶煨了,将渺儿叫醒,喂饱了他。 这个年纪的孩子正是贪睡,渺儿吃饱之后,坐在床上玩了一会儿,又抱着圆滚滚的小肚子睡着了。 商别云与程骄坐在桌边,两人有一句搭一句地说着无关紧要的话,整整喝了两壶茶。 “先生……”程骄先沉不住气,他小心地瞥了商别云一眼,语气尽量放得自然:“时间不早了,休息吗?” “嗯?嗯,休息啊,休息吧。”商别云放下杯子,往床榻处走。 走了没几步,突然回头:“你干嘛?” “我……”程骄闹了挠头:“我休息啊……” “去哪儿?去床上?”商别云满脸的不可思议。 “床挺大的……” 商别云朝起床上的枕头直接砸了过去,程骄一把接住了。瓷枕,真砸到脑袋上,保不齐就得开了瓢。 程骄带着那个枕头,老老实实去了稍间的塌上。 商别云站在床边气了一会儿,轻手轻脚挪去了床上,将渺儿揽着了怀里,闭着眼睛想了一想,又坐起身来,将床帐拉了下来。 或许是因为渺儿身上的奶香味特别安神,也或许是赶路实在累了,今天商别云没有废太多功夫,就直接陷入了沉沉的睡眠里。 一片寂静的黑暗中,商别云突然睁开了眼睛。 眼睛在黑暗中适应了片刻,可以看清楚面前的轮廓了,商别云也慢慢地,缓下了喘息。 还是那些一如既往的噩梦,他已经十分习惯了。只是出了一身冷汗,再揽着渺儿怕是不好。他轻轻挪动了一下身子,想将渺儿挪出来,却突然愣住了。 自己的腰间,正搭着一条沉重的胳膊。 商别云猛地回过头来。 程骄的脸近在咫尺,正闭着眼睛,轻轻地呼吸着,炽热的喘息正打在自己的脖颈上。 商别云顺着脊背打了一个机灵,想回头捶他一拳,可又怕弄醒了渺儿,于是咬着牙,用两根手指拽着程骄的袖子,想把他的胳膊从自己身上撇下去。 这小子也不知道吃了什么,单一条胳膊怎么这么沉。商别云正咬牙切齿地跟那条胳膊使着劲,腰间却突然一紧,那条胳膊突然发力,将商别云向后一揽,商别云的后背直接撞上了一个炽如铁的胸膛,不仅如此,程骄还挪了挪身子,找了个最舒服的姿势,将头埋在了商别云的脖颈上,舒服地叹了口气。 “程!骄!”商别云的声音从齿缝间露出来,手向腰间伸去,去摸自己的匕首。 程骄将那只手捞了上来,攥在了自己手里,声音贴着商别云的耳朵,低低的,带着睡意,商别云忍不住又打了个机灵:“先生睡吧,我不做什么。” “滚下去!”渺儿咋咕着嘴,翻了个身。商别云再不敢做什么大的动作了,这团子最近正在学说话,要是把他弄醒了,叫他看见现在这一幕,再说出去,那自己这张老脸也别要了。因此他只能压着嗓子,指望着能把程骄骂醒。 “先生做噩梦了,梦里喊了两声。”商别云的发丝蹭在程骄的脸上,特别痒。他也在心中拼命忍着这个痒,装出睡意的声音,慢慢对商别云说着:“我怕先生吵醒渺儿,才过来看看,叫你你也没醒,直到把你抱在怀里,你才消停下来。” 商别云有些不信,皱着眉头,还是想从程骄怀里蹭出去:“你少胡说了,我根本没做梦。” 程骄正绷着一条线,被商别云这样闹着,眼看就要绷不住了,他索性直接将腿压在了商别云的腿上,将人牢牢地带向自己的身体,控住按好了,才开口:“先生也是男人,能明白我吗?老老实实躺着别动,咱们今晚就相安无事,懂?” 商别云像是石化一样,彻底僵住了。黑暗中像个鹌鹑一样,缩着身子,老老实实地点了头。 第69章 程骄做了一个很好的梦。 醒来的时候,明明已经不记得梦的内容了,可一睁开眼,嘴角就不自觉地带着笑。他长长地伸了个懒腰,向身侧摸去。 却摸了个空。 在美梦的余韵中,程骄睁开了眼睛。身侧的床榻冷冰冰的,空无一人。 床榻之外,隔着屏风,传来压得低低的说话声。 “……青州、兖州、定州附近的点子很密,多留意些,尽量绕远,切勿硬碰硬。” “知道。平湖跟不老泉已经解决了,昆山那头估计会慢一些,至于玉湖,我暂时还没那定主意。” “别云,君子不立危墙,事关重大,我对他不放心……” “知道。你且放心,我心中有数。” “但愿吧。多小心他……” 程骄绕过屏风,走了出来。 说话的男人叹了口气,正伸出手来,想拍拍商别云的肩膀。 程骄直接踏前一步,将那人的手腕抓住了。 “舍得醒了?”商别云半抬起眼皮来,瞥了程骄一眼。渺儿正趴在他的膝盖上,伸着小胖手去桌上够果子吃。 “不知怎么了,睡得这么死。就睡在先生身边,可先生醒了我都不知道。先生该把我叫起来服侍的,我都不知道有客人来。” 坐在他对面,被程骄握住了手腕的男人回过头来。 “季大人?”程骄松开了他的手,语气间颇有些意外。 “不用叫季大人了。我早都卸了任,随便叫我个季大哥什么的就行。”季澄风颇有些玩味地,上下打量着程骄,揉了揉自己手腕:“几年不见,你小子又长高了?这手劲儿也见长啊。” 商别云闻言抬起头来,季澄风冲他一撇嘴,晃了晃自己手腕,明晃晃的五个手指头印。 程骄在心中暗骂了一声,见商别云果然怒气冲冲地瞪过来,赶紧把话圆开:“先生早起还没吃吧?我把小二喊上来,叫点东西。” 商别云见渺儿够果子盘够得费劲,直接将小人抱起来,放在了桌上:“不用了,你醒了正好,我们不耽搁了,接着赶路。” 程骄有些为难:“不吃早点怕是不行。先生……” “我说赶路,你听不懂话是吗?”商别云的眼神冷冷撇过来。 他憋了一晚上的气,本想着等早上渺儿醒了,定要狠狠收拾程骄这个胆大妄为的小崽子一顿,却没想到天刚擦亮,季澄风就找上门来,还正好让他看见了自己跟程骄睡在一张床上的一幕。他全身是嘴也不好解释,因而现在看程骄,正处处不顺眼。 “可是先生……”程骄温声劝着。 “没事别云,再急也不急在这一时,”季澄风笑着打圆场,却像是故意一般,伸出手来,慢慢地拍了拍商别云放在桌上的手,“吃些东西再出发吧,就算你能吃些干粮对付着,渺儿也不能呀。” 对上季澄风,商别云的神色松动了些,过了半晌,不情不愿地点了点头。 程骄看了眼季澄风的手,垂下了眸子,眸光在晦涩不明的暗处,闪烁了几分:“那我这便去,叫他们送些东西上来。” 照惯例,先喂饱了渺儿,三个大人沉默着吃起了早点。 程骄夹了一个酥饼,放进了商别云的碟子里,话却是对着季澄风:“季大哥,不是纯种人族吗?我还以为那次之后,季大哥会跟我们鲛人划清界限呢,却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倒跟我们先生亲近起来了。” 碍于季澄风在场,商别云不好将那块酥饼扔回程骄碗里,只用筷子将它拨了拨,拨到了盘子的最边上。季澄风眼看着他的小动作,笑了一下,夹了一筷子干丝,放到了商别云面前,漫不经心地答着程骄的话:“哪来的划清界限,再说了,我跟商大家从之前开始就一直惺惺相惜。倒是我有些不明白,你说我们鲛人?说的是咱们这边呢,还是那个神经病那边?” 程骄冷笑一声,直接将商别云面前的盘子端走了,另盛了一碗粥,放在了他面前:“干丝太油了,先生喝粥。” “哦你可能不知道,他这两年偏爱甜的了。别云,粥里要不要拌些蜜枣?” 商别云远远看着自己盘中那块好不容易剔好了刺的鱼肉,又低头看了看面前的白粥,终于忍无可忍:“你俩不爱吃就出去,能不能让人安安静静吃个饭了?” 季澄风逗人逗得正起兴,哪会这么容易撤手。他半真半假地冲商别云抱怨:“这小子跟小时候比,一点儿都没变,从小就这样,谁凑近了你,他就呲牙,小狗儿一样。” 程骄捧着碗喝粥,抬着眼,眼神与季澄风交汇,无声地交锋了一段。 商别云将自己的盘子端了回来,好不容易吃上那口鱼肉:“行了,你别惹他。赶紧吃,吃完了赶紧走。昆山那里还指望着你呢,少在我这赖着耽误时间。” 季澄风那洋洋得意的样子一滞,程骄放下碗,不动声色地,捏起个蜜枣来,塞在了自顾自玩着的渺儿嘴里,又舔了舔自己的手指,笑吟吟看着商别云。 季澄风带着诡异的笑容,最后打量了二人一眼,趁着天色还没全亮,又从客栈的窗子跃了出去。 程骄关上窗子,上了两道栓,回过头来,商别云正站在床边,收拾着渺儿的东西。他走上前去,默了一会儿:“季澄风……是做什么来的?” “我们有些事,在托他办。他时不时会来找我,说一下情况。” 程骄非常乖觉的,没有问是什么事,只是自己憋了一会儿,闷闷的:“都是大半夜爬窗子来?” “什么大半夜,这不都早上了?他这个时间走正门难免惊动店家,走窗子方便些。”商别云穿戴整齐,带上了帷帽,回过头来:“你还不收拾?” 程骄闷着应了一声,兴致不高。 商别云懒得管他犯什么神经,抱起渺儿,将他遮在帷帽下面,率先走出了房门。 店老板已经站在柜台后面了,见贵客下来,紧接慢迎:“哟,小姐起得早。今日便要走了?” “小姐”没理他,带着帷帽,冷冰冰地点了点头,走向了店门。 店老板不以为意。贵人家的小姐,眼高于顶,寻常不与人讲话也是有的。 程骄紧接着从楼上下来,追了上去。店老板赶紧走出来,将人送到门口。 那“小姐”也没走远,正在门口等着。见程骄跟店老板出来,不耐烦地甩了甩袖子。 程骄朝人走了过去,店老板躬身相送,那“小姐”突然开口了:“行了,看在你哭着求我的份上,我也答应了你一次。回你夫人那里去吧,从今往后,可别再缠着我了。”说罢潇洒转身,扬长而去。 声音沉隽,酿良而醇。 分明是个男人。 店老板与程骄双双僵在原地。 过了片刻,程骄“噗嗤”一声,笑出声来,随即越笑越开,肩膀都发着抖。 老板出了一身的冷汗:“这人,叫人当面揭了短,不会直接疯在这里吧?万一疯起来,砸了自家店可怎么是好?” 程骄缓下笑来,偏头看了眼店老板:“不好意思,正闹性子呢,叫您见笑了。”说罢从腰间抛出个东西来,扔向了店老板:“住得确实很舒服,多谢了。”说罢,追着那人,跑了过去。 店老板愣愣的,下意识地将他抛来的东西接住了,打开手掌一看,是黄澄澄一块儿金锭子,比入店付的那块儿,还大上一倍有余。 “亲娘啊。”店老板喃喃的:“那个事儿,难不成真比跟女人,好这么多?” 作者有话要说:稍后还有一更,11点的。早睡的小天使可以明天看。 第70章 玉湖是湖,也是小镇的名字。 玉湖镇的确是因为玉湖才得名的。而玉湖名字的由来,却不是因为湖的形状、颜色,或是其他什么,而是因为一个传说。 神女因劫下凡,爱上了凡人,而这个凡人不像其他传说中的男人,亦是全心全意地爱着神女。二人和和美美,共度了几年,神女样貌未曾稍改,而凡人却肉眼可见地衰老了下去。后来有一天,神女正站在湖边,呆呆地看着水面上倒映着的自己的容颜,天神突然在她眼前现身了。天神告诉她,她是自己的女儿,因为犯了一些错,所以才来到了凡间。如今罪已经赎完了,天神让她选,是要跟自己回去,接着做与天地同寿的神祇,还是留在这里,陪着心爱的人老去。 神女走了,不慎将爱人送她的玉佩坠入了湖里。玉佩上沾着神女的眼泪,因此玉湖的水,从那之后,也变得特别咸。 商别云用手指蘸了一滴玉湖的水,放在嘴里尝了尝,皱了下眉头,揽着袍子的下摆,站起身来:“你从哪儿听来的?” “街上,去买干粮的时候,随便与人闲聊了两句。”程骄将商别云的手拽了过来,从怀里掏出块帕子,细细擦着:“干净吗?就往嘴里放。” 商别云最近一段时间,被程骄殷勤的伺候弄得没脾气了,懒得与他撕扯,手就这样放着,任由他擦,眼睛望着湖面:“还不错。” “什么不错?”程骄趁他不注意,明明擦完了,却把人的手拉着,多攥了一会儿。 “这故事,还不错。是难得的合情合理的故事,写了个长脑子的神女。” 程骄不置可否,手指轻轻地摩挲着商别云的掌心:“传说而已,听过就算了,何必讲求什么合理不合理。” 商别云微微点着头,将手抽了回来,把另一只手上抱着的渺儿递给了他:“你先去镇上,找个客栈吧。好好找,其他都无所谓,要有两间空房的。” 渺儿见了水,有些兴奋,,咿咿呀呀地喊着,挣着小手小脚想下水,在程骄怀里拧成一团。程骄按着怀中的小肉团子,看着商别云,有些迟疑:“先生我……” “去吧,去定下房间,喂渺儿吃点东西喝点水,再一起回来找我。”商别云看着他,眸子定定的,语气不容再辩:“我也累了,懒得在街上跑来跑去地找。” 程骄看着他的眼睛,心下有些了然,先是低头,笑了一下,然后慢慢点了点头:“那我便先去了,会慢慢地、挑个好店,先生也可以安心,渺儿,我也会好好看顾的。先生……慢慢歇歇吧。” 说罢,他抱着渺儿,深深地看了商别云一眼,转身便走,走得丝毫不拖泥带水,一次头都没有回。 商别云默然盯着他的背影。渺儿的头趴在程骄的肩膀上,因为没有玩到水,委屈巴巴地朝商别云眨着眼,商别云没理。等到看不见他们了,商别云才回过神来,对着广阔的湖面,张开双臂,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解开了腰间束着的衣带。 走在街上,渺儿很快就被四处的叫卖摊位吸引了注意,将那点子没能下水的委屈抛在了脑后,对着冰糖葫芦张起了小手,啊啊喊着。 程骄看了他一眼,忍不住笑了。商别云几乎从不让渺儿吃零嘴,说是人家娘不在身边,不知道什么能喂,什么不能喂,就按最稳妥的喂,饿不死就行。搞得渺儿现在见到果子零食,小眼就开始发光。 程骄走到摊子前,摸出两个铜板给了小贩。渺儿抱上了一根快比他都长的糖葫芦,笑得口水直流。 程骄掐了他的小脸一下:“还是我好,是不是?” 渺儿还不太会说话,再说即便会了,此时也没时间理他,只顾抱着糖葫芦使劲。程骄蹭了蹭他的鼻子,小声地:“商别云是个小气鬼,是不是?” 渺儿哼唧了两声,程骄便眯着眼睛笑了:“是吧,你也这么觉得。” 俊俏的少年,可爱的娃娃,不少路过的姑娘撞见了这个笑,都忍不住红起了脸,将步子慢了下来。 其中有一个姑娘,明显胆子大些,通红着脸,绞着手中的帕子,朝程骄走来,看来是想与他搭话。其他姑娘侧着眼偷偷瞟着,都替她捏着把汗,又忍不住期待着少年的反应。 “这位公子……”大着胆子的小姑娘站到程骄的身后,声如蚊讷地叫了一声,脸在朝起的日头里,像是滴着水的桃子,让人忍不住,有想咬上一口的冲动:“敢问……” 程骄突然动了,将渺儿按在了自己的怀里,躬下了身子,回转过身来,直起腰,冲着姑娘的心口就是狠狠的一脚。 姑娘小小的身子瞬间倒飞了出去,撞烂了好几排摊子才停下来。程骄毫不迟疑,也并不追击,而是反身便跑。 街面上的人都傻了眼,烟尘散过,都愣愣地站着,整个街面上诡异地没有一丝声音。 卖糖葫芦的小贩长着嘴,呆呆站着,手中的草把突然一轻一歪,草把的中间,一条裂缝整齐地划开,草茬崩了出来,草把的上半截连带着上面晶亮亮的糖葫芦,一起摔在了地上,滚在了泥里,掉在地上,还有“叮当”一声,是嵌在草把里,一片漆黑的柳叶刀片。 那个声音将街面上的人惊醒了。窸窸窣窣的声音从四处传来,有人压低了嗓子小声讨论着,还有人大着胆子,想凑上前去,看看那个姑娘。 还没等凑上去,那个姑娘突然站起来了。 她的发髻钗环全乱了,衣服也沾满了泥灰。她将头上的步摇摘下来,扔在了地上,抹了一把头发,露出一张冰霜一样的脸来,嘴角还挂着一丝血迹,打了两声呼哨。 没过多久,两个黑衣人突然从房顶上跳了下来,站在了她身后,街面上又是一阵惊呼。 “没见到商,也没见到其他人。”姑娘用大拇指将唇边的血迹擦去了。 “是程骄吗?”身后一个黑衣人开了口,嗓子如刀片相割一般嘶哑。 “应该是。” “鱼苗怎么会在他手里?” “不知道,也许是他从商手里偷来的呢,也说不定。”姑娘吐了一口嘴里的血沫,眼神阴翳:“怎么?先找鱼苗,还是先找商?” 黑衣人沉默了一会儿,显然这是个不太好回答的问题。过了片刻:“公子也想要程骄。先管鱼苗吧,只要程骄不扔下鱼苗,是无论如何都逃不出我们的手心的。” 姑娘咧着嘴笑了,舌头舔过上排牙齿,将自己的血舔净了:“就等你这句呢,公子没说不让动这个程骄吧?他眼睛长得好,我要他一只眼睛尝尝,肯定甜。” 第71章 程骄蹲在一个小食肆后面的巷子里,平稳而快速地匀着气。 渺儿不知是天生胆子大,还是年纪太小,伸出小胖手来拍了拍程骄起伏的胸膛,可能是以示安慰,便紧接着对付手里那根糖葫芦去了。 程骄哭笑不得,却也有些庆幸。“你倒是个有心胸的。”他掐了把渺儿的脸。 “呀!”食肆中走出来个小帮厨,手上端着一个泔水桶,晃一眼见到了程骄,惊叫一声,险些把那桶泔水撂在地上。 “嘘。”程骄伸出一只手指来,对着他笑了一下,将渺儿的脸按向了自己怀里:“孩子怕生哭闹,我带他来这里哄一哄。正巧,烦请小哥指点一下,咱们玉湖最好的客栈在哪里?” 小帮厨稍微有些迟疑,可眼前这人的相貌举止,又实在不像坏人。他上下打量了一下程骄:“前面,走两条街,玉兰街上,有个官驿,很好找的,随便打听一下就可以,都知道……” “如此,多谢了。”程骄对他点头微笑了一下,抱着渺儿,与他擦身而过,走入了主街的人群中。 小帮厨眼看着他的背影淹没在人群中,对着熙熙攘攘的人群发了会儿呆,转身接着做自己的活计。 他将泔水倒在了地渠里,把桶留在了原地,转身进了食肆的门,不多时又端出来一桶。往复几遍,空桶摞了四五个,他才挽起袖子,将空桶拉到水缸边上,洗刷起来。 一边刷,一边偷偷骂着老板扣门。小工学徒就找了他一个,因而什么脏活累活都是他的,做得慢了还要遭一顿臭骂。不过大师傅说了,谁都是这么熬出来的。等过几年他也能掌上勺,就算熬出来了。不止工钱高,时不时的还等带点客人不要的好酒好菜回家,到时候,也让娘尝尝红烧狮子头是什么味的。 小帮厨将最后一个干净的桶摞起来,捶着酸疼的腰,直起身来。 一个穿着一身白的人,正站在他面前,眼睛眨都不眨地看着他。 “啊!”小帮厨惊叫一声,差点一屁股坐到地上。 人吓人,吓死人。一天被活人吓到两次,也是够倒霉的。小帮厨站起身来,正要破口大骂,与那人对上眼,却发现,这是个长得甜甜的小姑娘。 小姑娘歪着脑袋,咧嘴一笑,左侧脸颊上露出一个小梨涡来:“你可算刷完了,等你好久了。” 不知怎么的,小帮厨脸有些红了,转过头来不敢跟她对视,说话也有些结巴:“你……我……你等我?” 小姑娘没接他的话,反而皱起精致的小鼻子来,将脸凑到他脑袋边上,轻轻的嗅了几下。 小帮厨“嗖”的一下弹开了,脸红的要滴血一样:“你你你……你是谁啊?你等我做什么?” “没错没错,你身上有他的味道。”小姑娘拍着手,笑得很高兴。 “他?谁?” “你刚刚是不是见过一个人?高高的,眼睛很好看,抱着个小娃娃。你什么时候见的?跟他说话了吗?说了什么,说了多久?你知道他往哪里去了吗?”小姑娘连珠炮一样问着,声音清甜好听。 小帮厨心中松了一口气。虽然明知道,像这样的小姑娘,不可能是冲着自己来的,可答话的时候,声音还是染着一丝黯然:“哦,你是来找人的啊,见过,就在刚刚,他好像在找地方落脚,问我最好的客栈在哪里,我告诉他,往玉兰街官驿去了。” 说完顿了一下,犹豫着,挠了挠头:“也不知道你站着等了多久。你太客气了,其实也不用等我做完活再问的,要是直接问,说不定快跑两步,直接就能追上他了。” “谢谢你呀。”小姑娘笑着说。 小帮厨鼓起勇气,壮着胆子看了她一眼。阳光里,她的脸颊像桃子一样,娇怯怯地好看。 “不过我也不是因为客气才等着的,”小姑娘拎着裙摆,往外走了两步,“你脏死了,要是在你弄着那些脏桶的时候跟你说话,你一激动,弄脏了我的裙子怎么办?” 说完,她心情很好地小跳了两步,跑出了小巷,像一尾鹅黄的小鱼儿,顺畅地滑进了人群里。 小帮厨面朝着她的背影,呆呆地站着。街上有马车跑过,他的头颅沿着脖颈上一道细细的血痕,滑了下来,滚落在地上,摔进了不久前刚刚刷干净的泔水桶里。 官驿,顾名思义,是玉湖镇为接待行路官员、往来差役,所特建的驿所。只不过玉湖地偏产薄,人事稀疏,十年八年之间不见得有一位够格的官员路过,因此就由县丞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默许作为了普通客驿,往来行商,只要掏得出银子,便都可以住。 可即便是这样,天子头号的房间,寻常一年半载地,都不见得有人入住。 官驿小二把毛巾从肩膀上扯下来,抹着桌子,眼神不由自主地往楼上瞟去。 正在这时候,门口的褡裢又响,小二堆起笑回过头来:“客官几位?喝酒住店?有马的……” 却见,是一个俏生的小姑娘,笑吟吟立在堂间。 看上去像个贵家小姐,年纪也很小,实在不像是会独自一人来住店的,小二有些打着嘀咕:“这位姑娘,是自己一个人?” 小姑娘眼神滴溜溜在堂间转了一圈。星星两两几桌人,正在喝酒。她扭过头来,对着小二笑了:“不是,我找人。我哥哥带着侄儿过来了,就刚刚。” “我说呢。”小二将毛巾搭在肩上,伸手引着她上楼:“这般贵气的客人,怎么可能一天来两波。您与贵兄,一看就是一家人。天字头号,就在二楼,右转到底就是。” “是吧,我跟我哥哥是不是都好看。”小姑娘对小二的奉承很是受用,背着手,蹦蹦跶跶地跑上了楼。 上了楼,见到了那间天字头号房,紧紧地关着门。她踮着脚走到门前,站了一会儿,却不进去,一扭身,推开了隔壁右手边的一扇门。 门里有一对男女,正在床上胡闹,听见门响,那男人从女人身上抬起头来:“谁?” 房中空荡荡的,门也没动,并没看到人。 女人的手臂软软地拉着他:“哪有什么人,郎听错了吧。” 男人没多犹豫,又笑着俯下身去。 女人闭着眼哼唧了两声,意识迷乱中睁开眼,突然张大了嘴,喉中咯咯作响,立时便要惊叫出声。 小姑娘正四肢抓着拔步床的顶梁,头发黑黑地垂下来,就在二人身子上方,正将头倒转过来,眼仁黑黑地,看向女人。见女人要惊叫出声,她翻了个白眼,指尖一动。 一枚柳叶一样薄窄的刀刃,顺着女人大张的嘴,直射向喉咙。女人连一声惊叫都来得及发出,眼神中的光迅速流走,鲜血从口中汩汩涌出来。 男人的身子重重砸在了女人身上。他的后脑上有一个薄如纸的血洞,直透前额。如果不是血涌出来,根本就是肉眼难见的伤口。 小姑娘轻轻地落了下来,她躲着床上的那些血,爬到了尸体边上,捏着女人的脸看了看,脸上带着聊胜于无的表情,将她的左眼扣了下来,扔进了嘴里,像含着糖丸一样,从一侧脸颊,鼓到另一侧脸颊。像寻常吃到甜食的女孩子一样,她满意地眯了眯眼,缩到床脚,屏住了呼吸。 过了约莫半个时辰,果然听到隔壁传来微弱的开门声。 可小姑娘还是没有动,她睁着眼睛,眼神中散发着灼眼的光。 又等了一炷香的时间,她悄无声息地站了起来,打开了房间的外窗,从窗棂间爬了出去,摸向了隔壁的窗子。 俯在窗下听了一会儿,房间中静悄悄的,听不到任何声音。她知道程骄只要出门,不可能会舍下鱼苗独自待着,而她要等的,就是这样的时候。 悄悄摸去他们的床下,等在那里,等他们回来,睡熟了,一刀便可以了解。 她想着程骄眼珠的味道,满口生津,手臂一用力,翻过了窗楞。 一道剑光朝着眉心激射而来。 她脖颈上汗毛一竖,电光火石间,躲了过去,丝毫不恋战,朝着窗户跳去。 窗外一只脚,不偏不倚,一脚踹中了她的心口,还正踹在不久前程骄踹过一脚的位置 她口中喷血,倒飞出几丈远,撞在了拔步床的床脚上。 可还留有一丝神志,一偏头,舌尖循着毒囊狠狠压去。 程骄的手如电射一般,捏住了她的脸颊,两根手指伸进了她的嘴里,竟抢在她的舌头之前,将那枚小小的毒囊摘走,甩在了地上。 商别云从窗边走了过来,看着程骄的手,皱了皱眉毛。 程骄一把将小姑娘捏晕,将她甩在了地上,手指在她珍爱的鹅黄裙子上擦了又擦。 商别云瞥他一眼:“把人弄晕干什么?还得弄醒,不费劲吗?” 程骄看着他,话头南辕北辙:“先生的头发,还在滴水。” 商别云将头发抓到胸前攥了一把,用下巴点了点地上晕着的小姑娘:“什么域?知道吗?” 程骄站起身来,从床上拽了一把,将床单拽在了手里,向商别云走过去:“快擦干。像话吗你?多大的人了,头发不弄干,不怕风寒?” 床单兜头罩下来,程骄像揉猫狗一样,揉着商别云的头发。商别云好不容易把自己从那团床单中扒出来,脸都憋红了:“程骄你脑子里有正事没有……” 程骄的嘴唇,凉凉地印了下来。 商别云呆愣在原地,程骄额头顶着他的,轻轻地揉了一把他的头发:“我都担心死了,先生。” 作者有话要说:12点前还有一更。 第72章 商别云猛地推了程骄一下,退了两步,一把将头上的床单扯了下来,连带着扯下来几根头发,都没顾上疼,瞪着眼睛,气得急喘气,说不出话来。 程骄心中有些恼自己,一个没忍住,看了商别云一眼,低下了头:“我错了,先生。” 这小王八蛋,认错认得又快又利索,可坏事一点也没耽误干。 “我一时没有自制。在街上遇见魏澜的人的时候,先生不知道我有多担心。你一个人落着单,也不知道他们有没有找上你,你有没有受伤,会不会一无所知地来镇上找我,却撞上他们……” 商别云抬起袖子狠狠擦了擦嘴唇,不愿意多跟他纠缠,只瞪了他一眼,朝着小姑娘走了过去:“行了,我就当被狗咬了,别念叨了。我再问一遍,她的域,清不清楚?” “不清楚,”程骄弯腰掀开桌布,把乐呵呵啃着桌腿的渺儿从桌子下面抱了出来,看着商别云的背影,“她是用柳叶刀刃的,身上实打实的功夫也不怎么样,长于伪装与暗杀,还没在我面前展过域。” 商别云蹲下身来,扒了扒她的眼皮,鼻翼微微动了一下,有些意外地皱起了眉:“竟然不是混种?” “混种难得,目前魏澜手下可堪用的混种没有几个,就算有,应该也是专门为着对付先生的。这一队人只见到了我跟渺儿,没见到先生,因而才派了个纯血的来吧。” “是纯血就好说了。”商别云站起身来,拢起了袖子:“把她弄醒吧。” 程骄将渺儿递在了商别云怀里,走上前去,按住了小姑娘的经渠穴。 小姑娘肋间的衣服微微一动,长吸了一口气,幽幽转醒,眸子闪动了几下,慢慢定住了。 她眼神转动,从身前的程骄,转向抱着渺儿静立的商别云。 程骄甩开她的手,面无表情地站到了商别云身后,连缚住她都不屑。 “叫什么?”商别云居高临下,默然地看着她。 小姑娘用胳膊撑住自己的身体,稍微坐直了一点。她肋间的骨头被商别云那一脚踹断了几根,骨茬戳进肉里,动一下都是钻心的疼。她口中吸着气,捂住肋间,咧嘴笑了,拖长了声音:“回陛下,我是棠影。真没想到,高高在上的陛下,也会屈尊问我的名字。” 商别云扯着嘴角笑了一下,闭上眼睛,复又睁开:“你没有域。你是纯血中少见的畸形,不多,却也有。” 棠影的笑在唇角僵住了片刻,又绽开了:“哈,想要抹掉我的域?扑了个空,失望了?” 商别云与程骄默默地看着她,没有说话。 “没有域又怎么样?没有域,我照样总把事情办得漂亮,没有域,我也是公子最疼的那个。”说到激动,伤口戳痛,她捂住创处,疯了一样笑起来。 “可这一次,你把差事办砸了,死都没死成,落在了我们手里。你的公子,不会再疼你了。”程骄淡淡地开了口。 棠影听了,却没有什么反应。程骄所说的,她在毒囊被摘走的那一刻,就都想到了。她只是森森地笑着,把恶毒的眼神,递给商别云:“那又如何?我只是蠢笨,却从来没有背叛过公子。” 程骄的眼神在一瞬间变得很冷。 商别云没有看到程骄的眼神,也没有理会棠影的话。他从茶桌边拖了一个圆凳过来,坐下来,抖了抖衣角:“之前,在天坑里,我没有机会跟你们聊天。” “其实我一直都想面对面地问上一句,为什么?” 棠影看着眼前的男人,他的眸色那样清亮,口中明明问着问题,可眼神中没有一丝疑惑,好想他只是随便等一个回答,不管那回答是什么,只要听到,就能心满意足了。 “为什么?”棠影笑着:“什么为什么?” “是因为那个药吗?朝阳?”商别云从怀中,掏出来一个小小的玉瓶,捏在指尖晃动了一下,瓶内叮当作响:“认不认识这个?” 棠影看清了那个玉瓶,眼神中难得地闪过一丝慌乱:“怎么会……你手上怎么会有这个!” “果然认识。”商别云拔开了玉瓶的盖子,倒了几丸药出来,在自己的掌心:“那想必你也能看出来吧,这是真的解药。” “不必这么惊讶。是他想办法搞到的。”商别云将药托在手掌心:“是因为这个药吗?如果是的话,我可以把解药给你,三年的量,都给你。” 程骄垂手立在他身后,连眼皮都没有抬。 棠影呆呆地看着他手掌心的那几颗黑色的药丸,过了片刻,突然笑了,将眼神转向了商别云:“公子说的没错,你就是一个不分敌我,只会一味护着鲛人的——废物。” 商别云没有生气。他叹了口气,直起身来,将那几丸药倒回了瓶子里。 “为什么?是因为魏澜把你养大吗?可你应该知道,他养大你,只是为了像现在这样利用你。你的死不会让他的眼睛眨动一下,甚至有可能,你的父亲、或母亲,就是死于他手。” “为什么?”他静静地问着,不带愤怒,没有质疑。 棠影回看向他,慢慢地,敛起了脸上的笑。 “我爱吃糖。”她说。 “我爱吃糖,从小到现在,都爱吃。公子说,吃糖会坏牙齿,小孩子,吃太多糖,牙齿会坏掉,变黑,就不好看了。他不喜欢不好看的人。” “每次他来看我们练功、训话,我都在下面,偷偷地看他。他每次都能注意到我的眼神,与我对上眼的时候,会冲我眨一下眼,这个时候,我就会挤到最前面站着,他离开的时候,会从我身前走过,等他们都走了,我摊开手心,保准会有一块糖。” “后来我成年了,却没有域。身边的人都有,就我没有。我怕自己对公子来说是个没有用的人,练功的时候藏了一片骨刃,想了结了自己。可公子却不知怎么的,出现在我面前,跟我说,是不是一个有用的人,是他说了才算的。走之前,他又给了我一块糖,那是他给我的最后一块。从那之后,我再也没有吃过糖。” “你不是问为什么吗?就是因为这个。”她又笑了,这个笑跟之前的笑,都不一样。 “明白了。”商别云淡淡地点了点头,果然没有再多问。 他站起身来:“食肆里那个小帮厨,还有隔壁二人,我没能赶上。” 棠影几乎想要大笑出声:“怎么,你连人族的命也要管?” “魏澜说得没错,我确实是个只知道一味护犊子的废物。”商别云慢慢阖上了眼睛。 棠影像是突然预料到了什么,瞪大了眼睛:“你!你只问这个?你还没有问我其他人的情报!你还没有问到公子!你什么都没问!等一下!等……” 她的呼吸渐渐收紧了,挣扎着摔在地上,握住自己的喉咙,翻滚着,渐渐地,不再动了。 商别云睁开了眼睛。 程骄上前,用床单将棠影的身体裹了起来。 商别云的脸色吓人的白。程骄走上前,轻轻地,揽住了他的肩膀:“她若是落回到魏澜的人手里,下场会比现在惨烈一万倍。先生是仁慈的,不要多想。” 商别云在他怀里轻轻发着抖,程骄拍着他的肩膀,心底稍微有一丝疑虑浮了上来,不等仔细想过,商别云的腿一软,直接倒在了他怀中。程骄这才发现,商别云的衣服已经被汗浸得湿透了。 他有些慌了神。商别云拽住了他的衣袖,嘴唇全无血色,声音也发着抖:“不要耽搁,今晚……今晚趁夜,将她……将她带到海里去。” 正说着,突然呕出一口发黑的血块,彻底陷入了昏迷。 第73章 脖颈上沾着什么东西,蹭来蹭去的,特别的痒。 一片黑暗中,商别云慢慢睁开了眼睛。 胸口发着闷,像压了一块儿大石头。商别云往边上瞟了一眼,身侧是程骄沉静的睡颜。他正一只手臂搭在商别云胸膛上,环抱着他,一条腿也压着商别云的腿,把头埋在商别云的肩窝上,浅浅地呼吸着,吐息带着他身体的热,打在商别云的脖颈上。 商别云让眼睛适应了一下眼前的黑暗,片刻之后,清了清嗓子:“咳。” 程骄几乎在第一个瞬间便支起身子来,眼神中还带着一丝睡意,手上的动作却很快,第一反应便是摸向商别云的额头:“先生醒了?唔,好像也没那么热了。身上还有哪里疼吗?” 胸口,只有胸口被你压得疼。 商别云又清了清嗓子,说话声音还有些嘶哑:“我没事。她呢?” 程骄的手还放在商别云的脸上,不时再摸摸自己的脸,比着温度:“早送走了。这都下半夜了。先生渴不渴?饿不饿?” 他的手再伸过来的时候,商别云抬起手,抓住了他的手腕:“详细,我要听详细的。” 程骄叹了口气,将边枕拿过来,把商别云扶坐了起来,垫在了他背后:“你昏过去之后,怎么叫都叫不醒。我慌了一阵,可见你吐息还算顺畅,脉息也还算平稳,就稍微放下些心来。将你安置好之后,又把渺儿哄睡,我先去了隔壁,略微处理了一下,等入了三更,就带着她出去了。一路上没有遇到人,去的也是东边的峭壁,将她扔到海里之后,她的身体像块石头一样,直直地沉下去了,我又站着等了很久,确保万无一失,才回来的。” “嗯。”商别云略点了点头,闭上了眼睛,长出了一口气。 黑暗中,只借着些许月色,程骄看着商别云的脸。 “先生。”他轻轻地唤了一声。 “嗯?”商别云仍比着眼睛,用鼻息问着。 “先生,等我死了,别把我扔去海里。我从没在海里生活过,对海实在没什么感情。先生留我一缕头发在身边吧,剩下的部分,烧成灰随便扬了就行。” 商别云缓缓睁开了眼睛:“我不会在尸体身上耽误时间的,你都死了,还麻烦我干什么?最好躲去一边,死得干净些。” 程骄捂住心口,装出一副刺痛的样子:“先生哄我两句不就是了,说笑而已,干嘛把话说得这么狠。” 商别云翻了个白眼,没理他。 “所以先生,为什么不杀了棠影?”程骄的脸又热乎乎地凑了上来:“她从身到心都是魏澜的狗,先生不杀她,她也不会感激先生的。” 商别云略看了程骄一眼,并没有很意外:“怎么,她的身体上有什么破绽吗?” “没有,完全没有。不喘气了,身子也僵了,不管是一眼看去,还是抗在肩上,都是板上钉钉一具尸体。”程骄支肘,看着商别云:“只不过我很确信,先生不会杀她。” “所以,她身上发生的事,跟先生的呕血昏迷。有关吗?跟先生支开我,在玉湖边上做的事,有关吗?” 商别云知道程骄的敏锐,可却不知道,他的敏锐到了这样的地步。 对上程骄那双灼灼的眸子,商别云移开了目光,轻轻咳了咳:“咳,程骄。” “嗯?”程骄好整以暇,等着他的下文。 “我奔波了一天,下了湖,打了一架,还吐了血。现在身上难受得很,实在受不了了,想沐浴,再换身衣裳。” 程骄愣了愣。 商别云抓着自己的衣襟,神色淡淡的:“我说,想沐浴更衣。虽然是大半夜,不过你能想办法,帮我弄一桶水来吗?” 程骄失了神一样看着他,喉结上下滑动了一下。 *** 商别云蜷起了身子,深吸了一口气,将自己整个埋进了水里。 程骄背对着屏风坐着,听着身后传来的水声,他不由自主地,握紧了手中的杯子:“这样的水温,真的没关系吗?要不我……我再去后厨烧几壶水过来吧。” “不用。”商别云从水中冒上来,甩了甩头:“我不怕冷的,生下来到现在,就没洗过热水澡。” “那也是……你才刚呕过血,想来还是热水澡更舒服些,我这便下去……” “不用,我差不多洗完了。不过,你还是去吧,烧壶热水上来,等会儿泡盏茶喝。” 程骄已经走到了门口,手指搭在了门上,却不知为什么,停下了动作。他就这样站了一会儿,握了握拳头,转身走了回来。 径直地走过了屏风,眼前却突然有一道白影拂过。程骄定了定神,见商别云正披着间雪白的中衣,光着脚站在桶边,神色中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惶,用手指绕着中衣的系带,却怎么也系不好,色厉内荏地,瞥了程骄一眼:“你,你突然干什么?吓了我一跳。” 他身上的水都没擦,把那层薄薄的中衣全浸湿了,隐隐地露出下面肌肤的颜色来。黑色的头发丝丝缕缕地粘在皮肤上,头发上的水珠,沿着胸膛的纹理,滑进了衣衫的深处。 程骄的眼神追着那颗水珠,无法挪开,喃喃的:“我……我是怕先生冷……” “不是说了我不怕冷?”终于系好了那该死的衣带,商别云将外衣从架子上拽了下来,披在了身上。 “先生……身上还湿着,就穿衣服,也是不行的,会着凉的。”程骄朝商别云走近了一步。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要屏住呼吸。 商别云没有察觉程骄的异状。他胡乱系上了外袍,把头发从衣服里抓了出来,用手抓着,从架子上拽了根发带下来,叼着嘴里,束起了头发:“得说多少遍啊?不会着凉不会着凉!鲛人就没有着凉这回事!你……” 话没有说完,眼前一闪,背上一疼,整个人突然被按在了身后的墙上。 抓着头发的双手,被另一只手死死握住,高高地举在了头顶。程骄用另一只手,将商别云口中叼着的发带,轻轻拽了出来。 他把自己的先生,紧紧挤在墙壁跟自己的胸膛之间,吐息是烫的,吹拂在商别云的耳垂,让他从头到脚,打了一个机灵。 商别云咬着牙挣动了一下,可自己呕血昏迷之后,手脚还发着软,程骄这小子,力气也惊人地大,只用一只手便牢牢地控住了商别云双手,商别云的手腕都泛起了红:“程骄!你又发什么疯。” 程骄的呼吸压下来,眼神在他的嘴唇上,反复逡巡,声音发出来,像叹息一样:“不会着凉,就太好了……” “程骄!给我撒手!”商别云红着眼,提膝朝程骄顶去。 程骄一把按住了他的膝盖,手掌在那块皮肤上流连了一下,用自己的腿压住了商别云的腿,那只手顺势,摸上了商别云的腰间:“怎么了?不是先生不想回答我的话,才故意说想要沐浴,想把我的注意转开吗?” “我可从善如流了,注意力转得,十分彻底。这不是先生想要的吗?”他低声笑了两下,胸腔将微微的颤动,直接传给了商别云。 商别云骂了句脏话,脸却红了上来:“行了!我是有这个心思!错了!行了吧!” 程骄稍微愣了一下,旋即眼睛一亮,将脸凑了上来,鼻尖贴上了商别云的鼻尖:“先生在道歉?我还是第一次见先生道歉。” 商别云将脸别了过去:“你也不用挤兑我。快放开我,你血气方刚的,我可以饶你这一回,不跟你计较……” 他将脸别了过去,将红着的耳朵,送到了程骄面前。程骄耳中嗡嗡作响,根本没听到商别云再说什么。他眼中只剩下那还在滴着水的、浆果一样的耳垂,连一丝犹疑也无,含了上去。 怀中的猎物还在挣动吗?程骄不知道了。他啃咬着猎物的脖颈,在上面留下泛红的齿印,感受着那脖颈上薄薄一层皮肤下面,奔涌着血流的血管,在自己齿下辗转的心情。占有的快感几乎将他灭顶,像缠住猎物的巨蟒一样,他只恨自己不能将猎物拥得紧一点,再紧一点。 再上好的外袍、中衣,不过是不堪软布。他几乎没有费力,便将那些布片撕得零落。他的左手失控一般揉着商别云,右手握着商别云的手腕,是难耐的寂寞。 “先生,先生把手环在我的脖子上好不好,先生,先生……”他神志茫然着,对着眼前的人,不自觉地央告起来,全然忘了身下人的态度,只是下意识地觉得,先生肯定,会疼疼自己。 却没想到,那双手真的松了力气。程骄高兴起来,松开了钳住商别云的右手,双手紧紧环住了他,讨好一样,在他耳侧轻轻舔着。 可那双手却没有环住他的脖子,而是搭在了程骄的手臂上,轻轻地,将他的手往上挪了两分。 程骄的动作突然僵住了。 他的手,摸到了蜿蜒狰狞的疤痕,沟沟壑壑,遍是疮痍。 “想起来了吗?”商别云双眼放空,望向头顶,虚空的地方:“我是这样,畸形的怪物。” 第74章 程骄的喘息静在商别云的耳侧。 片刻之后,他的手一点点地,离开了商别云的身体。 “对不起,先生。”他低着头,向后小退了一步,声音还带着余韵的哑:“我一时鬼迷心窍……” “不妨事。”商别云拉了一下衣襟,遮住了胸膛,神色清冷,恢复如常:“你年纪小,会有冲动也是正常的。这次我就当没发生过,不要再有下次了……” “先生,”程骄却伸出手来,按住了商别云的后脑,用自己的额头,抵上了他的,轻轻蹭了蹭:“我道歉是因为,我曾发过誓的,绝不会变成像魏澜一样的人,绝不会把自己的欲望强加到先生身上。可老实说,我心中对先生,有很多……见不得人的想法,说出来都怕吓到先生。本来在心里藏得好好的,今天一时没有忍住。” 他从地上捡起了那根掉落的发带,动作熟练地,为商别云束起了头发。手指的温度降了下来,蹭到商别云的耳朵上,有些微凉。他将商别云脸侧的碎发拢了上去,凑到了他的耳边:“会有下次的,先生。我希望有,先生自甘自愿的下次。” *** 丛音从水面下方浮了上来,抹了一把脸上的水,转眼辨认了一下方向,向岸边游去。 湛明等在岸边,心焦如焚地等着。湖面上是一层茫茫的白雾,与澄净的湖水连成一片,恍然间有种天地一统的错觉。他伸着脖子,突然看到远远的地方,有一个黑点,破开浓雾,向岸边一动着。 他大喊了一声。身后正相互依靠着休息的芸儿与李东渊骤然睁开了眼睛,弹坐起来。李东渊手脚麻利地解开了行囊,芸儿从里面抽出一条棉被,展开了,冲去了岸边。 丛音双手撑着身体爬上岸,芸儿兜头一条棉被,将她裹住了。丛音整个人只有头露在被子外面,头顶升腾着白色的雾气,乍一看,像是被人蒸熟了。 她的唇色有些发白,不过神色还好,只是张口说话的时候,还是难免有些哆嗦:“我一寸寸检查的,出……出不了岔子。” 芸儿扶着她的后背,将她推到了火堆边上坐下。火堆上煨着一个锅子,芸儿拿了只碗,盛了两勺子肉汤,递给了丛音,脸板着,看上去有些生气:“也没让你一次都干完!这次下去的时间也太长了!我们难道不担心吗!” 丛音凑着碗边吸溜着肉汤,一口汤下肚,烫进了心里,整个人瞬间活了过来。她叼着碗边冲着芸儿笑:“在底下不知道时间快慢,我下去了多久?” “快三个时辰。”湛明走过来,在丛音身边坐下了,伸手烤着火。 “吓。”连丛音自己都有些后怕了,吐了吐舌头。 李东渊往火堆上倒了几滴火油,火苗“腾”地一下窜起来老高:“我们以为你在湖底冻晕了,再有半个时辰不上来,我们这些病残的,就得拼着死下去捞你了。” “不至于不至于,冷归冷,好歹不是不能忍的。这些天湖面上都封着冰,好不容易今天有些回暖化了冻,我想着能一次性解决最好,谁知道后面还会有什么变故。”丛音小口喝着肉汤:“洄娘呢?” 芸儿将碗分给湛明与李东渊,叹了口气:“还没回来。她……还是老样子,” 丛音捧着碗,沉默了一会儿:“随她吧。我们在这里多等两天,她会回来的。爷那边呢?有消息了吗?”她转头问湛明。 芸儿也立马将头转过来,眼神炯炯,看向湛明。 “没有。说玉湖那边结束了就会来讯的。”湛明摇了摇头:“不过他那边只有他自己,要探完整个玉湖,想必起码要花上十天八天。况且还要照顾渺儿,还不知道有没有追兵找上去……” 话没说完,汤勺“铛”地一声甩在了锅里。芸儿站起身来,转身走了。李东渊三两口喝完了碗里的烫,烫得面红耳赤地,追了上去。 丛音将汤勺拿过来,又给自己续了一碗,朝湛明眨了眨眼睛:“谁说就他自己的?不是还有一个人嘛。” *** 渺儿坐在地上,左手抓了一把沙,右手抓了一把土,小胖手高兴地在空中舞啊舞,对着碧波粼粼的湖面,高兴的吐起了泡泡。 商别云蹲下,拽过程骄衣袍的下摆来,给他擦了擦嘴:“你爹是金鱼,你是小金鱼不成?好好地吐起泡泡来。” 程骄有些好笑,将渺儿抱起来,从怀中掏出软帕来,将他手中的沙土扣掉了,擦着灰:“怎么用我衣服擦?衣服的料子多硬。” “哪那么娇贵了。我们的皮礁石都蹭不烂。”跟着站起身来,看向了湖面:“都说了,让你带着他在客栈里等着就行了。” “玉湖镇又不大,短短一天里,死了一个帮厨,失踪了一对男女。我们这样奇怪的外来人,先生觉得官府找上门来要多久?”程骄走上前来,与商别云并肩站着:“虽然倒不怕官府能查到什么,可要是被缠上,总归还是麻烦。况且,与棠影一起的,还有几个黑衣人,正在暗处。我觉得,我们还是时时待在一起比较好,不要再分开了。” 道理商别云都懂,程骄所说的每一个字,都是当下的最优解,不过…… 他看着眼前的湖面,提了一口气,回头对着程骄:“我需要下湖。” 程骄抱着渺儿,露出一个“你接着说,我在听”的表情。 “我需要下湖,至于做什么,你现在没必要知道,也不必问。我如今闭气一次,能撑一炷香的时间,不过需要反复多次下水,衣服沾了水会很重,所以不能穿,需要脱,需要脱是因为要下水……” “先生。”程骄打断了他:“先生如今不是不能在水中自由呼吸吗?” “像人族一样闭气不就行了。”商别云有些烦躁:“身体毕竟还有些本能在,怎么都要比人族游得强。” “为什么下水,先生不让我问,那下去之后究竟要做些什么呢?这个能说吗?” 商别云沉默了一会儿,程骄耐心地等着。 “探脉。” “探脉?”程骄不确定自己有没有听懂这个词的意思。 “山河往复,东流到海。除了河流意外,陆上还有一些水域,是通着泉脉的。哦,我们说的泉脉,是指陆上水域与海相连的通道。” 程骄沉吟了一会儿:“比如青州,和心宅子里,镜池里的水洞?丛音时常钻出去去海里玩的那个?” 商别云一边点头,一边解着衣襟:“没错。不过镜池方圆太小,那条小小的泉脉几乎可以忽略不计,我们要找的,是类似玉湖这种地方的主脉。” “玉湖这样大的水域,要怎么找?” 商别云嗤笑一声:“要是连混在淡水中的海水的味道都认不出来,也别说自己是鲛人了。” 程骄盯着商别云解着衣扣的手,嘴上问着:“找到之后呢?要做什么?” “找到就找到了,不做什么,记下来就是了。你也不必问,看好渺儿吧。我在水下的时间最长不过一炷香,如果在这个期间,有追兵过来的话,你不要恋战,以躲为主,等我上来。”商别云解了外袍,扔给了程骄。 程骄接住袍子,笑了一下,原样扔了回去。 商别云兜头接住自己刚扔出去的袍子,有些发蒙。这小子胆子还真是越发大了,让他拿个衣服而已,竟敢扔回来。看来不收拾一顿是不行了。 程骄走上前来,将渺儿递在了商别云怀里,一只手扶着商别云的肩膀,另一只手,解开了自己的腰带。 腰带落地,袍子散开,露出了少年人精壮的胸膛。程骄将袍子脱下来,折了两折,塞在了商别云怀里。 “还有一条裤子,我照顾先生,去岸边脱。先生记得帮我捡回来,别叫湖水冲走了,让我没裤子穿。”他俯身,轻笑着在商别云耳边说了一句,与他错身,朝湖面走去。 商别云愣着,回过头来,声音追着程骄的背影:“你,你不是不会水?啊不对,你甚至是怕水来着!” 迎着阳光,程骄伸展着手臂。年轻的身体沐浴在淡淡金色的光里,是那样地富有生命力。他走到岸边,弯腰褪下衣服,回头笑了一下:“小时候怕过,不代表现在也怕。现在,什么都不怕了。” 商别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应该回避目光,可实在忍不住好奇,便瞥了一眼。 程骄并没有长出长尾。 商别云的眼神向上扫去,不慎却对上了程骄戏谑的眼。 程骄咧嘴笑了一下,伸展开手臂,肋间的皮肤现出极细的裂痕来,平整的肋腮漂亮地展开,呼吸了一下,他走到水深没腰的地方,像一尾鱼一样,扎进了水里。水面上轻飘飘浮上来几个气泡,便再没了动静。 渺儿拍着手,指着湖面,特别高兴的样子:“金!金!鱼!” 商别云捂住了他的小嘴:“不是,是鲛人。” 第75章 跟海水比起来,玉湖的水,明显要更凉一些。 程骄闭着眼睛,纤长的身体在浅碧的湖水中悬停着,适应着水温。有一条红尾巴的小鱼游过来,绕着他游了一圈,轻轻地啄了啄他的手指。 程骄的肋腮微微开阖了一下,睁开了眼睛。小鱼被吓了一跳,立刻游开了。程骄笑了一下,手脚摆动,向更深的水底游去。 虽然商别云那样说了,可想要在这样广袤的水域中,寻找可能与海水相通的痕迹,实在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恐怕要摸着湖底,一寸寸排查过去。 商别云失了肋腮,在水底最多只能待一炷香的时间,像这样摸查,想在短短数日之内完事,怕是早就做好了不眠不休的准备。也不知道他到底怎么想的。 程骄在心中腹诽着,一只手触到了湖底的沉泥。 程骄抬起自己的手来,看了一眼。手上的泥粘腻腥滑,生着青藓,不知是多少年的秽物尸骨累积而成的。程骄想着商别云昨天憋着气,贴着这些淤泥翻检找寻的样子,愣了一会儿。 怪不得他昨天一醒来,忍着病也要洗澡。而自己却以为…… 程骄摇了摇头,将脑袋中乱糟糟的想法甩空了。不论怎么说,自己将这活儿仔仔细细地替先生办了,才是最要紧。 他放平了身子,伏在湖底,细细密密地探查起来。 玉湖占地虽广,可好在,并不是太深。湖面的阳光被湖水滤过之后,还剩下少许,均匀地铺在湖底。虽仍十分昏暗,可配上程骄双眼视物的能力,倒勉强能看得清些轮廓。 不过此时此刻,程骄正把大半注意力集中在嗅觉上。先生说,淡水中掺杂的海水的味道,对鲛人来说是显而易见的。程骄虽没有比对这个味道,可只要相信先生便是了。他沿着湖底,一寸寸游去,搜寻着那可能虽是会出现的、海水独有的咸腥味道。 在水下的时候,很容易失去对时间的把控。不知道找了多久,程骄还一无所获,只是肋腮间,呼吸开始有些发涩。 鲛人对于淡水,其实也不是能完全适应的。与在海水中可以自由呼吸不同,淡水的水质似乎很容易会让肋腮疲劳,在淡水中待过一定时间之后,呼吸会变成一件有些费力的事情,胸口也会有些发闷。 程骄胸膛起伏,深深呼吸了一口。目前自己是绕着湖边,向内巡游了两圈,还剩下湖中心最深的内圈还没有探查到。如果要去探查的话,需要花费的时间,应该差不多跟刚才一样。 程骄捶了捶胸口,吐出一口闷气,只犹豫了短短一瞬,便做好了决定。 一次性都探完吧,省得他把这件事挂在心上了。 程骄摆动双腿,游进了湖中心最深处,那团沉沉如墨色一般的湖水里。 *** “咚”的一声,一块扁扁的小石子,在水面上连跳四下,溅起四点一线的水花,距离也格外地远,几乎到了湖心的位置,才沉进了水里。 “哈,四星连珠!跟你说了吧,我很厉害!”商别云拍了拍手,扭过头来对着唯一的观众得意洋洋地炫耀:“我教给你,这打水漂,重点不是在石头如何或者力道如何。你得理解水。知道什么样的水、多深的水,能担多大的力,这讲究的是一个巧劲儿。说到水,那没人能比你叔我更懂了,那……” 唯一的观众根本就没看见他的精彩表现,低头自顾自忙活着,抓起一块小石头,兴致勃勃地往嘴里塞。 商别云赶紧跑了两步,将那块小石子打掉,把渺儿抱了起来,掐着他的脸往嘴里看:“没吃下去吧?完。你可先别学说话。等把你还给你娘的时候,你要是敢告诉她,跟着我的时候吃过石头,我,我就……” 渺儿呆呆地看着到嘴的石头飞了,撇起了嘴角,这就要哭。 商别云眼疾手快,从怀中掏出一个纸包,捻出一块金丝糖来,塞在了渺儿嘴里。 渺儿哭势一收,喜滋滋咋起糖来。 “饿了是吧。”商别云拍着渺儿的背:“饿了怪下水的那个,谁让他一个猛子扎这么深的,还不上来。好渺儿,乖,再等等,回去给你炖肉羹。” 渺儿全不在乎。等着有糖吃,多等点也无所谓。 商别云抬起头来,看了看日头。 程骄这小子,下去已经快三个时辰了。商别云倒不担心他的安慰,就觉得这小子是不是为了显摆自己有肋腮,故意炫耀呢? 说起来也是,这小子自从回来,像变了个人一样,胆子大得很。小时候多怕自己啊,温良恭俭让,低眉顺眼,从来不忤逆自己。虽说那时候也是装得吧,不过起码明面上挺叫人舒心的。再看看现在!啧啧啧,敢动不动欺压到自己头上来了!自己还是脾气太好了,总要找机会,狠狠削他一顿,让他知道这句先生不是白叫的! 想到这儿,他把程骄的袍子拽过来,铺在地上,给渺儿铺了个垫子,把他放了上去:“舒服吧,是不是比坐在地上强?没关系,你随意一些,尿在上面也没关系。” 渺儿扭了扭,对这个坐垫十分满意,一头躺倒,专心吃糖。 在等半个时辰,再不上来,自己就带着渺儿去镇上酒楼,吃饱喝足再回来,让他光溜溜泡在湖里等着吧! 打定主意之后,怎么想怎么爽。商别云看着吃糖吃得满脸口水的渺儿,眯着眼笑了起来。 “没想到,还真让我中头彩了。” 一个极喑哑难听的声音,带着笑意,从四面八方树丛的阴影中传来。 商别云身手如同电掣一般,在听到这个声音的瞬间,伏下身子,用程骄的衣服将渺儿裹起,护在怀中,似乎连方向都不辨,身影匆匆地,消失在了一处茂密的林中。 *** 湖水的深处,温度越来越低了,只不过还远远没到程骄不能承受的程度。他的手臂强有力地分开面前的水流,在身后留下一道急速的水痕。可不知道为什么,越往深处游,他越觉得有些别扭。说不上哪里不对,可就是感觉有些奇怪。 他一贯比较相信自己的直觉,感觉到奇怪,便慢慢停了下来,悬停在水中。 眼前的湖水十分沉静,水波温柔地包裹着他的身体,看不出任何异样。 突然,指尖蹭到了什么东西,像是被那条小鱼啄到的触感一样。程骄反应很快,将那东西反手捞住了,拿到眼前。却不是小鱼,而是一块扁扁的小石头。 程骄皱起了眉,将小石头放在手心拨弄了一下,便随手抛开了。可片刻之后,他却突然睁大了眼睛。 他知道哪里不对了! 方才游过的水域,十分热闹。小鱼小虾并不少见,还有几条大家伙。虽都本能似地躲着他,可不至于见不到踪迹。 而越接近湖的中心,就越寂静。不仅小鱼小虾不见了踪迹,就连湖底淤泥上长着的水藻青葕也没了影子,整片水域空荡荡地,仿若死地。 这起码说明有一种可能,那就是……接近湖中心的位置,是影响生存的环境。 程骄眼神一定,朝着湖中心,缓缓游了过去。 *** 湖面上一片寂静。有水鹭停在湖边,啄了啄地上的一条腰带,见不是能吃的东西,就抛了开来,扭头梳理起自己的羽毛来。 “先生!”平静的湖面上突然钻出来一只脑袋,兴奋地大喊着。水鹭惊飞,留下了一两根羽毛。 岸上却没有传来声音。 程骄从不见天日的湖底上来,被日头晃了一下眼睛,抬头看了一眼,在心中估算了一下自己在水下的时间,也有些吓到了。 “竟然在下面呆了这么久?完了,先生肯定等急了。”程骄摆动双臂,飞快向岸边游了过来。 “先生?”他站了起来,朝岸边走去。站在齐腰深的水里,他又轻声喊了一声。 “先生不答话,我就当先生不在喽。直接这样上来,先生别吓到。”他抱着一点小坏的心思,笑着说了一句。 到了岸边,见自己的裤子还扔在那里。商别云果然没帮他捡。程骄摇头笑着,套上了裤子:“不在?难道是等得不耐烦,先走了?” “也是,等了这么久,渺儿该饿坏了,应该是带渺儿去吃东西了吧。”程骄捡起了自己的腰带,在四周环顾了一圈:“可是……难不成连我的衣服,也一起带走了?” “这么一想,确实是先生能做出来的事。”他摇头笑笑,往前方又走了几步。 神色却突然一凛,像突然变了一个人,眉目之间隐隐透出血气来。 他向前奔了几步,冲进了林子中。 并没有跑出多远,便停下了步子。 一客榕树的树干上,泼着等人高的血迹。 程骄走上前去,榕树暴露在地面的树根上,也残留着一些血迹,血迹之中,静静躺着一条焰色的布条,是自己衣袍的料子。 程骄伸手触去,那血,还是热的。 鲛人血。 第76章 程骄闭上了眼睛。 树林的轮廓重新用一种奇异的方式在他的眼前展开。风有痕迹,叶有痕迹,脚下的泥土里有虫蛳在翻动,几里之外的草丛里跃出一只獐子。 他双手垂在身侧,缓缓握成了拳。 骤然地,他睁开了双眼,伏下身子,肩背上的筋肉紧紧地绷着,整个人化作了一支待发的锐箭,仿佛下一秒便要破弦而出。 “程骄?” 身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程骄的背僵直住了。 他缓缓回过头来。 商别云正抱着渺儿,一手压着渺儿的头,按在自己怀里。他的脸颊上有溅上去的一抹血,正一瞬不瞬地看着程骄,胸膛上下起伏着,急速地喘着气。 程骄用尽全身的力气,控制着自己的双腿,向商别云走去,越走越快、越走越快,没等走上几步,便跑了起来,几乎是将商别云撞进了自己的怀里。 重新将人揽进怀中之后,他将头埋在商别云的颈侧,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商别云不得不腾出一只手来,抵在他的胸膛上,给两人之间的渺儿留出一些空间来。可程骄的手臂越收越紧,紧到连他都有些呼吸困难的程度了。他犹豫了一下,用手环上了程骄的肩膀,安抚一样,轻轻拍了拍:“我没事。” 过了好一阵子,程骄才像醒过神来一样,慢慢卸下力气。他直起身来,握住了商别云的肩膀,眼神在他脸上反复逡巡:“真的没事?没有地方受伤吗?” “真的没事。你这不是亲眼看到我好好站在你面前了?渺儿也没事,我让他睡过去了。”商别云小心地托着渺儿,让程骄看了一眼他安安静静的睡颜。 程骄只是略扫了一眼渺儿,左手抚上了商别云的脸,轻轻地,将他脸颊上那抹血迹,用大拇指擦去了。 商别云低头看了一眼:“啊,这不是我的,是那家伙的。”他朝着那棵榕树点了点下巴。 程骄却什么也没问,反倒扳着商别云的肩膀,将他转了过来,眼神从上到下检查了一番,又将人转了过来。 商别云有些无奈:“我真没受伤。你听我声音,多有中气,难不成要把衣服全脱了给你检查你才信?” 程骄的眼神,明显流露出“我没意见”的意思。 商别云被自己的口水呛了一口,咳着转开了眼睛,强行将话头转开了:“你也不问问是怎么回事?” 确认了商别云的情况,程骄身上绷着的劲儿好像松了下来。他抓着商别云的手臂,漫不经心地问着:“哦。怎么回事?” 商别云的神色严肃了一些:“是魏澜的人,黑衣,声音特难听的那个。大概半个时辰前,他应该是顺着渺儿的线索找了过来,我本想着躲进林子里,没想到还是没免了这一战。不过这人并不是混种,被我废了域,卸了一条膀子,本想留他一条命,好拷问出他们追踪渺儿的方法来着,可我带着渺儿,多有不便,一时不查,险些叫他偷袭了去,竟叫他这样跑了。” 程骄正低头整理着商别云的袖口,闻言动作稍稍顿了一下。商别云看着他的侧脸,只见他并未露出什么表情,淡淡道:“跑了无妨。你没事就好。你单打独斗,还带着渺儿,太危险了。下次没等到我的时候,不要动手。” 商别云将手抽了回来:“啰嗦,我还用你护着不成。” 程骄淡淡一笑,没跟他计较:“先生这么厉害,当然不用我护着。我就随口一提。不过先生,方才刚一上岸,我还真有点担心,是不是你带着我的衣服跑了,让我只能光着上身去镇上找你,出个大丑。” 商别云心虚地硬着嘴:“以己度人,幼稚。” “是我小人之心度先生之腹了。”程骄笑着向商别云伸出手,指了指裹在渺儿身上的袍子:“多谢先生代为保管。等我换好衣服,我们一起去镇上喝碗好酒,暖暖身子吧。” 商别云却先愣了一下,将怀里的渺儿紧了紧:“怕吓到他,我设法让渺儿睡着了,他穿得单薄,我担心睡到一半将衣服解下来,他会着凉的,不如……” 程骄的手放了下来,笑着打断了他:“不妨事,渺儿年纪小,是得注意着。” “只是……”他朝商别云走近了几步,近到商别云能感受到他身体的热气贴在了自己脸上。他略低下头来,凑在了商别云的耳边,拖长了声音:“先生总不能真叫我像这样光着上身上街吧,不然……先生脱了,分我一件?” 商别云退了一步,十分好说话:“好说,我这就去镇上帮你买一件成衣去,买最贵的,最好的,马上回来。” 程骄直起身来,抓住了他的胳膊,将人拽了回来:“不行。经此一事,先生再也别想离开我的视线了。要去一起去,不就是被当成疯子嘛,我无所谓,我本来就疯。” 商别云恨得跺脚:“我玉树临风一个男人,身后跟着个只穿一条裤子的男人满街跑,怀里还抱着个孩子,还不被当成奇珍异兽围观吗!还嫌自己不够扎眼,嫌魏澜找上门来得太慢是不是!” 程骄半揽着他,笑得格外开心,却像猛地想起来什么一样,突然问道:“棠影找上我的时候,我探过周围情况,与她同行的,应该至少有两个黑衣人。今天找上你的只有一个吗?另一个没有露面?” 商别云摇了摇头:“没有,只有他一个。而且我看他言谈举止,不像在等同伴来援的样子。不知道是什么情况。” 程骄沉吟了一会儿:“我觉得有些古怪。还是不要过于掉以轻心了。镇上很有可能就有他们的人,正埋伏着。” “不过,”他话头却又一转,“倒也不怕什么。毕竟很有可能,我们不必再回镇上了。” 商别云这才突然想起了正事,反手抓住了程骄的手臂,急匆匆地:“怎么说?你下去那么久,难道说……探到了?” 不知道为什么,程骄突然很想拍拍商别云的脑袋。 于是他也没忍,笑着摸了摸商别云的头:“嗯。” 商别云竟然没顾上躲,抓着程骄的手:“嗯什么呀?说说呀,详细情况是什么样的?” “探是探到了,不过,”程骄歪头想了一下,斟酌着措辞:“却不是先生提到的,像老泉一样的那种裂痕。在湖的中心位置,一个黑洞,差不多有半抱粗细。水洞的周围大概有两方距离,已经全都是海水了。一点活物都没生。不过也挺奇怪,那些海水也没再扩展,跟周围的淡水也并不相容,出了那个区域,一丝海水的味道都闻不到。” 商别云愣忡着,抓着程骄的手臂,一时没有言语。 程骄看着他的样子,等了片刻之后,轻轻晃了晃手臂:“先生?” 商别云回过神来,眼神还有些迷惘,望了程骄一眼:“……那个洞,你下去看了吗?” “没有。一来是觉得时间已经够长了,担心先生等急了,二来是因为那个洞,太空了。声音跟味道,一概没有。虽然知道它是通着海的,可总觉得有什么古怪,是而上来了,想着跟先生商量商量再说。” 商别云点了点头:“没错没错,谨慎,很好。”这么说着,他突然将渺儿递到了程骄怀里,解起了自己的领扣。 喉结露了出来,锁骨露了出来。程骄的眼神粘上去,口中问着:“先生?” 商别云脱掉了一层外袍,扔在程骄怀里,又去解中衣的系带:“我下去看一眼。湖中心是吧。” 程骄拽住了商别云伸向系带的手腕。 商别云拍了拍程骄的手背,微微用力,将他的手拽了下来:“事有异常,我总要亲自下去,看上一眼。放心,我心中有数,自有轻重,不会下去的。” “先生想知道洞里有什么是吗?我现在就下去。为何要顶着那样一副身体独自犯险?”程骄的眼神定定地,看向商别云。 “我真就下去看看。”商别云恨不得指天发誓:“你这小孩儿怎么这么轴,不听人说话呢。我闭着气下去,最多也就能挺一炷香的时间。那个洞不知道有多深,通向哪里,我下去之后,万一上不来呢?我放着这么一大群人要照顾,难道想不开,要去自寻死路?” 程骄看着商别云的眼睛,眼神中有很重的东西,但手,却轻轻地松开了。 商别云将中衣脱了下来,递给了程骄。 程骄还是第一次,在光线如此明亮的地方,看到商别云的那些伤疤。 他这两年虽然瘦了很多,可骨架纤长,皮相圆润。如果不是那些伤疤,应当是上好的一副身体。可不知道为什么,程骄却丝毫没觉得那些伤疤丑陋。它们莫名其妙地,让他联想起火焰来。 程骄的眼神在那些伤疤上逡巡过,向上移着,对上了商别云平静的眼睛。 “我下去了,一炷香,定会上来。”商别云抓过程骄的手,将自己的龟鹤坠子,按在了他的手心里:“看好我的裤子,别被水冲走。” 他的背影朝着湖面走去了,那样纤弱,那样,不堪重负的样子。 “就算到了今天,先生还是不愿告诉我,你在做着的,到底是什么事情吗?”程骄的声音从身后追了上来。 商别云顿住了步子,回过头去:“不告诉你,你就不再站在我这边了吗?” “自然不会。” “那不就结了。”商别云笑了笑,转身接着走去:“才不告诉你。” 作者有话要说:等会儿还有 第77章 玉湖镇的名小吃,是种叫银鱼抱蛋的,用的是玉湖中特产的一种小鱼,白身银尾,虾米一样大。将银鱼搅在鸡蛋中,盛在小碗里,放在蒸屉上蒸熟,出锅撒上精盐葱花,味道十分鲜甜。 丛音坐在摊边头上,面前的桌子上,小碗高高摞着,有半个她那么高。 她将碗放了下来,抹了抹嘴角,打了个嗝。 路过的行人见到那高高的一摞碗,都回着头,对着这边指指点点起来。 同桌坐着的几个人都用手抵着额头,朝外坐着,看样子都很想离开这一桌。 芸儿从袖子中掏啊掏,掏出一张帕子来,递给丛音:“用这个擦,别用袖子。” “哎呀这么讲究做什么,不都是布吗,都能擦干净。”丛音揉了揉肚皮:“趁着那个事儿精不在,活得随意一些吧,过了这村儿可没这店儿了。” 阴翳翳的声音从头顶传来:“想不想死得也随意一些?” 丛音眼疾手快,一把将李东渊面前摆着的小碗抓在了手里,高高地捧过了头顶,跪下了:“爷,特意给你留的。尝尝?可好吃了。” 商别云一把将她的手推开了,正想骂些什么,一抬头,正对上芸儿的眼神。 芸儿站起来了,双手指尖撑在桌子上,微微发着抖,定定地看向商别云。 商别云冲她点了点头,半侧着头朝身后看了一眼。程骄穿着一身墨色的布衣,从一处暗巷中走了出来,渺儿坐在他胳膊上,一手搂着他的脖子,手里拿着个东西,正恶狠狠啃着,程骄颠了颠他,他回头,瞧见了芸儿,瞬间亮起了眼睛,伸着小手,朝芸儿够着:“凉!” 芸儿腿软了一下,被李东渊搀了一把,跌撞着,扑在了渺儿身前。 渺儿伸着手,从程骄怀里爬去了芸儿怀里,照旧用一只小手揽住了芸儿的脖子,举着另一只小手,凑到芸儿眼前:“漏!” 芸儿隔着满眼的眼泪,看了一眼。是块肉干,沾着亮晶晶的口水。 渺儿“啊——”地长着嘴,给芸儿看,他牙床上冒出来的,尖尖的牙尖儿。 芸儿含着眼泪笑出声来,亲了渺儿的脸蛋一口:“好渺儿,真厉害。” 渺儿对母亲的态度十分满意,炫耀完了肉干跟牙,小肉手拍了拍程骄的胳膊,对着芸儿抬着小脸,十分骄傲的样子:“金鱼!” 芸儿这才有余力注意到程骄。她看向程骄的眼神,有些复杂,不过还是抱紧了渺儿,朝程骄行了一礼。 程骄一丝不苟地,躬身抱拳,还了一礼。 李东渊走上前来,揽住了芸儿的肩膀,他深深地看了一眼渺儿,扭过头来,对着程骄:“……辛苦了。” 程骄摇摇头,刚要说什么,商别云抱着胳膊走上前来:“他辛苦?我不辛苦?这小崽子大半时间都是我看的!你看看给我咬的这一手的牙印!” 他气冲冲地把手伸在了李东渊的鼻子下面:“你看看!你看看!儿子惹祸,老子赔!” 李东渊低头瞟了一眼,从胸膛里大笑出声来,反手掐了下渺儿的小脸儿:“不亏是我儿子!牙口这么厉害!” 商别云气得要咬人,掐着李东渊脖子就往上冲,渺儿莫名被爹掐了一把,捂着脸,皱着小眉头,扭身一指程骄:“金鱼!咬回来了!” 商别云与李东渊双双停下了动作,一众人的眼神,齐刷刷打在了程骄身上。 程骄有些遭不住,摆手解释:“我……我教他,不能咬先生,先生会疼。为了示范,就轻轻咬了一口,就一下,没使劲……” 众人一起沉默了。 半晌,商别云松手,撒开了李东渊,摸了摸鼻尖:“那什么,不闹了。咱别在这儿杵着了,跟我走吧,我们找了个落脚的地方,有许多事,得好好聊聊。” 说完了谁也不等,甩着袖子,擦着程骄的肩,大步走了,急得像有炮仗栓在头皮上。 程骄回过神来,有些尴尬地又朝芸儿与李东渊行了一礼,匆匆追了上去。 剩下的几人对视了一眼,彼此的眼神里,都带着些笑意。 只有洄娘没有笑。 *** 几人追着商别云,走出了老远。出了镇子,在田路上又走了一阵,远远地,看见一个小小矮矮的草房。 商别云撩开门上的草帘,低头走了进去。程骄也紧跟了去,等剩下几人都站在屋子里,小小的一间房,几乎被人填满了。 屋子里几乎什么都没有。一个靠墙放着的竹床,床上铺着一张一看就十分新的单子。一个桌子两把凳子,桌上放着盏生了锈的油灯,墙上挂着些渔网草编一类的东西,便再没有其他了。 好处却是,草房就这一间,孤零零立在湖边的荒滩上,四处都是矮矮的地草,树林都在很远的地方,别说藏人了,就是藏只鸟都难。 草房离玉湖并不远,甚至透过门帘,就能看到湖面。因此小小的房中,湿气很重,本来就就是看船的人临时趁夜歇脚的地方,不能常住。 不过在场的几人,却没有把这湿气当回事的,反而觉得呼吸之间,还挺舒服。 商别云将床上的布单拽了拽,坐下了。剩下的人或坐,或站,或倚在门边,都定了下来,静静地等着商别云开口。 “怕魏澜有什么截取声讯的手段,我在传给丛音的声讯上,并没有具体地说明什么。目前玉湖镇并不能算得上安全,有可能还有魏澜的人正藏在暗处。”商别云看了程骄一眼,接着说道:“不过,之所以冒险将你们都叫过来,是因为……” 他深吸了一口气:“我们找到‘入口’了。” 坐着的丛音“噌”地站了起来,湛明瞪大了眼睛,李东渊与芸儿惊异间对视了一眼,就连倚在门边神色厌倦的洄娘,都将头转了过来。 “就在玉湖下面。”商别云眼神透过门帘,望向不远处,静静的玉湖。 剩下的人的目光,随着他,一同看了过去。 只有程骄,他偏着头,一瞬不瞬地看着商别云的侧脸,眼神中,闪动着让人读不懂的情绪。 湛明最先回过神来。他神色归于了平静,双手合起十来:“阿弥陀佛,三年了,也该是时候,有个结果了。” 丛音转过头来笑:“好家伙,湛明大师这几天好不容易把这句阿弥陀佛放下,谁承想,一见爷,又捡起来了。” 芸儿转过头,将脸埋在了李东渊怀里。李东渊丝毫没有顾忌其他人,低下头,轻轻地在芸儿的鬓角印上了一吻。 “我要下去,亲眼看一眼。”洄娘冷邦邦地,砸下一句话。 丛音开口想说什么,被洄娘堵了回去:“怎么,他能下,我就不能下吗?我肋腮没有封死,好歹比他还强些呢。” 丛音默默将话咽了回去。 洄娘三两下解开外袍的口子,外袍滑在了地上。她一边解着剩下的衣裳,一边跑了出去。 商别云给了丛音一个眼神,丛音点头示意,默默跟了上去。 剩下的几人,一时无话,草房之中,被寂静填了一会儿。 “对了,”商别云先开的口,转向了湛明:“你之前说过的,指挥你的那个黑影,声音很嘶哑的那个?好像在魏澜手底下,是个头目。” “嗯,怎么了?”再听到黑影这个名字,湛明的表情并没有什么波动。 “应该是他。我卸了他一条胳膊,就在那边树林里,他流了很多血,应该挺疼的。不过,却叫他跑了。” “嗯。”湛明点了点头:“知道了。” 草房中,又重新陷入了寂静。 *** 这么多人,是没办法挤在那个小小的草房中睡觉的。 不过好在,今夜没有任何一个人想要睡觉。 丛音护着洄娘下了水,洄娘上来之后,阴沉着脸,自己去了湖边一个小小的山坡上坐着,不许任何人跟着;李东渊一家三口倚坐在一棵大树下面,李东渊揽着芸儿,芸儿抱着渺儿,三个人对着月亮指指点点,轻声笑着,说着什么;湛明一个人去了远处的林子里;丛音在地上找了几块小石头,坐在湖边,对着湖面,打起了水漂。 商别云有些头痛,躺在草屋的竹床上,说要闭目养神一会儿。程骄守着他坐了一会儿,见商别云的睫毛,正轻轻地颤动着。 他低头笑了一下,站起身,撩开门帘,低头走了出去,四处看了一下,朝湖边的丛音走去。 “咚”,丛音的石子才蹦了两下,就沉进了水里。 “咚”,“咚”,“咚”,突然有个石子,在水面上连点好几下,打出好几个漂亮的水花,才远远地,沉进水里。 丛音没有回头:“看来爷教过你窍门了。” “没有。”程骄走上前来,坐在了她身边:“他怕我打水漂的技术超过他,不肯教。” 丛音笑了笑:“看来他是知道我笨,所以压根儿不防备我。明明教过我,我还是扔不好。想学吗?我把他教我的告诉你?” 程骄摇了摇头,笑道:“不用了,反正我就算学会了,当着他的面,也得装不会,这样才能哄他开心。” “也是。”丛音摩挲着手中的石子:“别看他这么大岁数的人了,幼稚得很,只要顺着鳞捋,一点小事就能哄得他开心。” “不过,”她扭头看向程骄:“我们这么多人,这么些年,都没能哄得他开心地闹一闹,发一发脾气。” “谢谢你啊,程骄。”她的眼神在月光下泛着好看的光:“不过,到此为止吧。” 作者有话要说:还有一章早上放吧。我是夜行生物,小朋友、小天使,还有花花草草,不要学我。早点睡,明天看。 第78章 程骄从地上捡起一块小石子,捻在指尖玩着,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笑了一下:“把什么到此为止?” 丛音愣了一下。 “我问,你想让我停止什么?停止打水漂?停止逗先生开心?停止跟你们混在一起?还是……停止爱先生?”他将头转向了丛音,平静地陈述着问句。 丛音反倒将头转了回去,不再看他。她用手指一下一下戳着地上的小草,过了一会儿,声音低低地传出来:“我们这些人里,又有谁不爱他呢。” 程骄向后仰躺下去。地上未成茬的小草有些扎人,蹭着他的脸颊,有些痒。他将双手放在胸前,看向了夜空,叹气一般:“是啊……就连魏澜也是爱他,不是吗。” 他被许多人爱着。 真是……讨厌。 一道衣角从眼前扫过。程骄转了转头,是湛明,恰好从二人的身后路过。他像是没有看到丛音与程骄,并没有见礼或者停留。也没有保持着那个合十行礼的动作,十分疲惫一样,垂着双手,像草屋走去了。僧袍的袖子擦过地上的矮草,扫过程骄的鼻端,他闻到的,是一股陈旧的、鲛人血的味道。 洄娘站起身来,拍了拍身上沾着的土,对着月亮静静地站了一会儿,从山坡上走了下来。 李东渊在睡熟了的妻子与儿子额头上,各自印下一吻,小心地将手臂绕过芸儿的膝弯,将她环抱起来。 丛音站起身来,仍掉了手中握着的几枚石子,拍了拍手上的灰:“走吧。” 程骄反身坐了起来:“做什么?” 几个人从各自的方向,朝草屋走去。 丛音没有回头,随手往天上一指:“看月亮,今天是十五。” “有大潮。” *** 大殿之上,是一片死寂的漆黑。 殿中梁柱煌煌,穹顶高远,两排鎏金烛排静静地立着,烛排线端干净雪白,像是从来都没被点燃过。 在大殿的正中,最高高在上的地方,摆着一张冰冷的铁座。铁座的正上方,穹顶之上开了四四方方一道天井,蓝色的月光被框在这个四方的框子里,倾泻下来,笼罩着整个铁座,是整个大殿之中,唯一的光源。 一个人影正坐在上面,两腿分立,两只手肘分别搁在两膝上,弓着身子弯下腰去,头垂得特别低,脖颈像是被折断了一般,完全没有使力,一头青丝,从脸颊两侧静静地垂下来。 殿中突然漏进一丝光亮,转瞬即逝,是殿门被打开又马上关上了。脚步声响了一阵,又停下了。 铁座上的人影,一动不动。 “哥?”来人的声音,有些怯怯的。 魏澜从铁座上,慢慢抬起头来,神色淡淡地:“怎么了?” 姚轲挠了挠头。他父母早忘,从记事的时候起,哥哥就一直是姚家的话事人。无藏楼事重而忙,哥哥又不爱言辞,因而从小时候起,他跟自己的哥哥,就不是特别亲近,倒是怕更多些。 可近几年来,哥哥却又阴翳了许多。 姚轲清了清嗓子:“呃,没什么,只不过偶然听见福伯提了一回,哥哥有三四日没有用饭了?” 铁座之上,冷清清地,没什么声音。 “倒不是因为别的……生意虽然要紧,可也没有哥哥自己的身体重要。”姚轲大着胆子,往铁座之上看了一眼:“可是生意上遇到什么事情了?难道咱们无藏楼,到了这般地步,也会经受让哥哥都忧心的风浪不成?我本来想问福伯,可他怎么也不肯说,不知道……” “轲儿。”哥哥的脸映在顶泻的月光之下,脸上的表情,有些模糊不清。他打断了姚轲的絮念:“没什么事,不用担心。饭,我会吃,你自去忙吧。” “青州都一年多没出人命案子了,我都闲出花儿来了,哪有什么要忙的。原先季大哥在的时候还有临县的府衙过来借人手,现如今……” 铁座上没有声音,姚轲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闭上了嘴:“那哥哥休息吧,我走了,我会吩咐他们上些清淡的饭食来的,哥哥记得,一定要吃。” 脚步声又响起,声音久久回荡在天穹一般的大殿上方。大门在姚轲面前开了一条小缝,姚轲迈步出门,一只脚踏了出去,却鬼使神差地,回头看了一眼。 哥哥保持着跟自己说话时,那个挺直了上身的姿势,一动不动,像是与身下的铁座,熔在一起一样。 姚轲回过头来,那一步踏完,迈了出去。沉重的大门在他身后缓缓关上,光线从门缝内撤回,兄弟二人,被一点点隔开在两个世界里,可如果一眼望去,两张相似的脸上,连表情,都一模一样。 姚轲走后不久,一个面白无须,笑呵呵富家翁样子的老人,从穹柱之后的阴影中走了出来。 魏澜扶住了自己的额头,轻轻地揉着眉心:“盯着他点,虽然他翻不出什么水花来,可也别出什么岔子。” 福伯躬身称是 “哑狼的供词,是你亲自审的?” 福伯脸上挂着万年不变的笑,垂首恭谨道:“是。除了用朝阳引着以外,还用了些特殊的手段,全程由我亲自盯着,能挖的,都挖出来了。” “人还活着?” “还活着。不过,商别云用褫夺封了他的血,他的断臂一直在失血,拷问中的伤也不能愈合,现下……甚至已经有些不清楚了。” “无所谓。”魏澜随意挥了挥手:“断了一臂,已经废了,不必再吊着他的命了。他被封了血,就足以证明他真的撞上了商别云。知道这一点,就足够了。” 福伯躬身领命:“只是他也没搞清楚,为什么程骄会跟商别云扯上关系。” “不重要。程骄那种东西,随手碾死就是了。好不容易抓到了商别云的踪迹,不要在其他人身上浪费时间。” 福伯赶紧称是。片刻之后,他语气顿了一下,似乎是在斟酌着用词:“另外,公子,据哑狼所说,棠影姑娘……应该已经死了。” 魏澜皱起了眉毛,看向福伯。福伯感受到背上那道芒刺一般的视线,将身子垂得更低了。 “棠影是哪个?”铁座上的人这样问着。 “哦,”福伯的语气轻松,“是与哑狼一队的,此次派出去的人,据哑狼所说,好像被商别云的人解决掉了。” 魏澜的身子向前倾了一下:“说清楚,是被商别云解决掉的,还是被商别云的人解决掉的?” “不知。哑狼说她不听劝阻,脱队行动,去追程骄,结果再没了音讯。照这么看开,应当是被程骄杀了。” 魏澜将后背重重地向后靠去。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怪异与疑虑,萦绕在他的心头,让他的眉心隐隐作痛。 “无所谓了。三年来,这是第一次摸到商别云的衣角。准备一下吧,今夜出发,玉湖。” 福伯惊愕之间,险些抬起头来,他压着心中的惊涛骇浪:“公子,无藏楼跟儒岛,不可都无人主持。且商别云已经撞上了我们的人,他带着鱼苗,绝对不会留在玉湖坐以待毙的,就算公子要亲去……” “阿福。”魏澜的声音,阴翳翳地,贴着福伯的耳边响起。 福伯醒过神来,“扑通”一下跪下了,头重重地磕在地上,额角崩裂,血瞬间涌了出来。 “不知道为什么,这一次,我觉得他还在玉湖,没有走。” 声音幽幽着,传远了。 过了半柱香的时间,福伯的冷汗才“唰”地一下,从通身上下渗了出来。他松了力气,歪坐下来。 大殿内陷入了绝对的寂静,只有福伯心跳的声音,被无限地放大着。 *** 芸儿慢慢醒了过来,伸了一个长长的懒腰。 已经记不清有多久,没睡得这样好过了。她脸上带着睡足之后畅意的笑,伸手向身侧揽去。 却摸了个空。 她骤然睁开眼睛。 身侧空荡荡地,什么都没有。 她猛地坐起身来,环顾着四周。草屋中简陋的四壁、屋顶与昨夜并无太大区别,唯一的区别就是,这间屋子变得空荡荡的,除了芸儿,一个人都没有。 她翻身下床,腿软着,一下跪在了床边,膝盖生疼,可她却顾不上管,眼中只有那道薄薄的门帘,她跌跌撞撞地冲了过去,一把将那道门帘掀开了。 腥甜的湖风裹挟着朝阳的初光,迎面涌来。芸儿不由自主地眯了一下眼睛。 她定睛看去。 草屋孤零零地立在一处荒田之中。面前的湖水在微风之下,微微泛起波澜,在阳光的映射下,泛着鳞片一样的光。 那道风路过湖面,又轻轻地吹过岸边一指高的小草。 芸儿站在门前,缓缓跪下身来。 面前的草丛上,静静地摆着几枚玉佩。商别云的龟鹤延年、湛明的不动明王、丛音的鲤伴、洄娘的并蒂、淼淼的鸢尾。 还有一枚。 李东渊的域名为雷鸣,他的坠子上,原本刻着的是九天雷祖,可渺儿出生后,他特意找湛明帮忙,新做了一枚。 是一朵小小的云,云上躺着一尾小小的胖鱼儿,舒服地吐着泡泡。 芸儿将那枚坠子握在手里,按在了心口,将脸折在草地里,发出了撕心裂肺的恸哭。 作者有话要说:白天昏睡,只在晚上出没的我来了。 明天就可以完结了,到时候一起放出来吧。 第79章 商别云躺在竹床上,双手规规矩矩地摆在胸前,睁着眼睛。 跟程骄说要闭目养神,可在程骄走出门的那一刻,他便睁开了眼睛。 草房的屋顶是用茅草铺的,本就铺得马虎,又年久失修,就在商别云的头顶,就有一处不大不小的孔洞,透过那里,刚好能看到月亮的一角。 透过那个小洞,月亮从小小的一角,变成圆圆的整个的时候,有人掀开门帘,走了进来。 “先生。”来人低低地唤了他一声。 商别云转过头去,丛音正撩着帘子站在门口,向他看了一眼,便转开了眼睛。 商别云用手背揉了揉眼睛,坐起身来:“来啦。” 丛音看着他,张了张嘴,还没来得及说什么,李东渊抱着芸儿站到了她身后,用脚轻轻提了提她的脚。 丛音把门让开,商别云也从床上下来了。李东渊抱着芸儿径直走到床边,像安置一件易碎的珍宝一样,轻轻地,将芸儿放在了床上。 即使在睡梦中,芸儿也紧紧地抱着渺儿。渺儿在娘亲的怀中睡得很好,拱了拱脑袋。 李东渊捋了捋芸儿鬓边的头发,无声地端详了熟睡中的妻儿一会儿,然后轻轻地,拽开了芸儿的手臂。 湛明与程骄先后踏进了草房,几个人静立着,等着李东渊的动作。 芸儿的眉毛紧紧地皱了起来,却没有醒来,手臂更紧地揽住了渺儿,像是在睡梦中,与李东渊的力量兀自抗衡着。 渺儿反倒醒了,打了个呵欠,小胖手揉了揉眼睛,睡眼惺忪,有些不解地看着阿爹。 李东渊对着他笑了一下,将手指放在唇边,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终于,将他从芸儿的怀中抱了出来。 芸儿还是没有醒。怀中空空,她蜷缩起身体,一滴眼泪顺着眼角滑了下来,浸入了枕头里,了无生息。 商别云向她羸弱的背影看了一眼:“药性会不会太烈了?” “不会的。”李东渊将渺儿揽在怀里,轻轻拍打着他的后背,压低了声音:“药是湛明大师亲自调的,我在她的水杯中只加了一剂。” “药的剂量我反复测算过了,李施主下的剂量没问题,刚刚好能让她无知无觉地睡到明天天亮。”湛明补充道。 商别云点了点头,给了李东渊一个确认的眼神。 就这么一小会儿之间,渺儿已经又睡着了。李东渊按着他小小的脑袋,轻轻地贴着他软香的头发,吸了一口气,然后抱着渺儿,走到了站在门边的程骄身前,伸出手臂,将渺儿递给他。 程骄有些无措,看向商别云,张着手臂,不知该不该接。 商别云对着他点了点头:“程骄,我们好像有摆脱魏澜的办法了。” 程骄将渺儿接了过来。渺儿已经十分熟悉他身上的气味,脸在他胸膛上蹭了蹭,咋吧了一下嘴,接着睡。 程骄的惊喜中掩着一丝难以置信的忧虑:“……先生?” “月无影则海潮生。”商别云走向他:“鲛人是伴海而生的灵物,今日是难遇的灵犀大潮,鲛人的灵力自然也会随着潮汐变强。我们几人的域,都或多或少增强了些许。” 程骄稍微皱起了眉毛::“是吗?可我却没什么……” “你是混种,受到的影响自然会小很多。”商别云打断了程骄:“我们几人,这三年来遍寻地脉,终于找到了‘入口’。此事若成,说不定,可以一举了解了魏澜,永绝后患。” 他定定地望着程骄,眼神之中,是让程骄心空的坚定:“程骄,我有最要紧的事,要托付给你。” 程骄与他对视着。 片刻之后,他轻轻笑了一下,按住渺儿的身子,对着商别云躬下了身子:“愿为先生粉身,万死不辞。” “带着渺儿,在今夜之内离开玉湖方圆十里。”商别云甩动袖袍,走出门去:“鳞都没长全的小子,还轮不到你为我死。” 剩下的人跟在商别云身后,鱼贯而出。 程骄没有回头。不知过了多久,他直起身子来,眼眸的最深处,黑色海潮悄无声息地,湮没了一切。 *** 姚轲立在一条长桌前,口鼻上扎了一条三角巾子,将头发一丝不漏地拢了起来,高高地束在头顶。额上有几滴密汗,可他全然不顾,聚精会神地,盯着手上的东西。 是一块人的指骨。他手中捏着一把小小的骨刀,正聚精会神地剔除着骨头上残余的肉渣。面前的桌上,摆着完完整整,一副人的骸骨。 身后站着一个小厮,低着头,高高举着手中的托盘,托盘上整齐地摆放着一排各色各样,用于肢解的道具。 “少主,”伺候他的怜奴敲了敲门,走了进来,“您让我子时三刻叫您一声。” “哦,”姚轲抬起脸来,放下了手上的东西,用袖子抹了抹额头的汗,爽朗笑着,“没想到时间过得这么快啊,我觉得就一眨眼的功夫呢。谢谢你。哥哥呢?有没有吃饭?” 怜奴低着头,眼神怯怯地往身后瞥了一眼:“奴不知……” 门口的影卫按着腰间挂着的长刀,转过身来,向姚轲行了一礼:“楼主用过饭了,让小的告诉少主,不必担心。” “哈,太好了。”姚轲很是高兴:“难得哥哥听进去一回我说的话。他公务已经完了吧,我前几日收了一副玻璃晶的棋子,早就想送他了,让我找找,放在哪里了。”说着便将手上的羊肠手套摘下来扔在桌上,转过身,兴冲冲地在柜上翻找起来。 影卫拦了他:“少主,楼主连日操劳,现在已经歇下了,吩咐下来,不准打扰。” 姚轲捧着手上的盒子,默了一会儿,抬起头来,笑着将盒子打开了:“既然这样那就算了。不过我没什么事做,有些无聊,不然你来陪我杀几局?” 影卫眉目之间,有些犹豫,正待回答之际,喉间突然一凉,他下意识地摸了一把,摸到了星星点点的血迹。 姚轲手上还捧着那个盒子,笑笑地看着他。盒子中的机杼被触发过了,一排密密麻麻的针座上,一根针都没有剩下,正缓缓冒着机关发动后生热的白烟。 影卫膝间一软,跪在地上,面朝地面,重重地摔了下去。 门边站着的另一个影卫听到动静,扫了一眼房内景象,立刻拔出刀来护在身前,身子一边向后疾退,一边摸向腰间的信筒。 可就在这时,他左脚踏上的一块地砖,突然向下沉了一寸,他心中一震,可还不等反应,一枚短刺从地砖缝中射出,穿透了他的脚背。短短一个瞬间,青黑的毒线向小蛇一样攀上了他的脸,他口中溢出黑紫的血沫,歪倒在地上。 瞬息之间,巨变横生。小厮与怜奴吓破了胆子,一个钻到了桌子下面,一个跌坐在地上,捂着嘴,不敢惊叫出声。 姚轲蹲下身来,与怜奴齐平,笑着宽慰她:“他们一直这样在门口看着我,还不听我的话,让我有点生气,这才动了手。你有惹我生气过吗?” 怜奴满脸挂着泪,崩溃地摇了摇头:“奴,奴不知。” 姚轲轻轻笑出了声:“那我告诉你,没有。你一直悉心照顾我,从没惹我生气过。我不会对你怎么样的。” “可少主,他,他们……是楼主派来的人,楼主不是为了少主好吗?少主为什么要……” 姚轲充耳不闻一般,向着怜奴伸出一只手来。 怜奴抽泣着,怯怯地看了温和笑着的主子一眼,下了很大的决心一般,咬着嘴唇,颤巍巍地伸出了手,搁在了姚轲的手上。 触到姚轲皮肤的那一瞬间,她的脸突然从娇哭着的兔儿,变成了毒蛇,猩红的舌头舔着嘴角,用手死死抓住了姚轲的手腕,袖中一枚翻着紫光的细针,激射而出。 姚轲笑着将二人的手高举起来,银针没入头顶的梁柱,带下些微细尘,怜奴下意识抬头,姚轲袖中的小刀落入手中,与指尖齐平,轻轻一展,划开了她的脖颈。 怜奴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喉咙蠕动了几下,血线崩开,鲜血涌了出来。 姚轲甩开她的手,将她生息渐渐流逝的身体摔到地上,站起身来,将刀尖上的血迹在身上抹了抹,向长桌走去。 那小厮还蹲在长桌下面。姚轲走到桌前,提了提桌腿。 “出来,一点用都没有,什么脏活累活都让我一个人干。” 小厮从桌下钻了出来,他那幅毕恭毕敬的姿态消失无踪了,双手撑住桌面,支着身体坐了上去,开始晃腿,一副地痞流氓的样子,用下巴指了指地上的怜奴:“漂亮。你贴身丫鬟,没尝过?不心疼?” 姚轲懒得理他,走到柜子前,看似毫无规律地踢了几脚,柜子发出“哒哒”的机扩声,移向了一旁:“没时间说废话,你那边消息准不准?” 季澄风从桌上跳了下来,走到姚轲身后:“准。商别云亲自传信给的我,当然准。” “他留了哑狼一命,为的是放他回来,给魏澜带话。他说,想让自己的人,可以安心肆意地活在世上,不用再东躲西藏。” “说他累了,愿意放下一切,把自己,交给魏澜,以此为代价,让魏澜,放过其他人。” 第80章 姚轲一只脚踏在了地室里,闻言,回过头来:“福伯没有跟魏澜提到这个。” 季澄风耸了耸肩。 “你觉得,是哑狼瞒下了,还是福伯瞒下了?”姚轲的眼中闪烁着光。 “那个刑,哑狼扛不住的。照我看,是福伯瞒了下来,没有告诉魏澜。” “为什么?” “这有什么为什么?福伯知道这是个陷阱啊,而且是个魏澜即便明知道,还是会跳下去的陷阱。”季澄风从茶桌上挑了个桃子,啃了起来:“只要是稍微有些了解商别云的人,都能看明白吧,这么浅显的陷阱。” 姚轲沉默了一会儿,举起一旁的烛台,走下了地室:“说不好。一个人能为自己的亲人做到什么样的地步,实在难说地很。” *** 茶摊老板往面前一排小碗里挨个儿放着银鱼,觉得自己最近的运气一定很不错。 一个不起眼的小摊子,本来夜已深,都打算收摊了,没想到竟总能招得这样的贵客上门。 上门的这一位,一举一动都贵气萦身,让人觉得看上他一眼都是僭越,他静静地坐在这街边小摊上,脸上迎着豆大的烛火,直衬得这里像天上酒阁一般。这般气度,想必定是什么大来头的公子哥。可偏这位公子,言谈举止又十分地平易可亲,让人忍不住就心生好感。 老板往小碗里加足了料,出锅的时候擦了好几遍碗边,这才有些忐忑地,将碗端了过去。 那公子微微欠身,向他一谢,拿起调羹来,尝了一口。 老板抓着毛巾,擦了擦手心的汗,十分紧张地等着。 那公子的喉结上下一滑,将那口羹吞了下去,过了半晌,用调羹拨弄着碗中剩下的,轻轻笑了一下:“平平无奇,不怎么好吃。” 老板的脸瞬间僵住了。 不过那公子却又抬起头来,脸上的笑,让人如沐春风:“不过我有一个朋友,这个银鱼抱蛋,是他会喜欢的味道。我这个朋友这两天要来我家常住了,不知道我家里养的那些厨子,能不能和他的胃口。老板愿不愿意去我府上?就做这道菜就行,也不用每天,隔三差五地,我朋友想吃了,你就做一顿。如果愿意的话,这是小定。” 老板捧着鸽子蛋大小的一块金锭子,看看金子,再看看那公子的脸,愣了神。 那公子轻笑了一声,突然对着天空伸出手来:“嗯?下雨了。” “老板可以慢慢想。用不了多久,我回来的时候,还会路过这里一趟。”他朝老板点头致意,站起身来,像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走了,步子悠闲,可走得却很快,眨几下眼的功夫,就不见了人影。 老板缓过神来,愣愣地望向头顶,头顶是爽朗的万里夜空,星月相辉,没有一丝雨迹。 空气中有一丝鲛人血的味道。有些陈旧,却依然浓郁。魏澜没怎么废力气,就顺着那丝气味,走到了玉湖边的树林中。 榕树上的那摊血,已经干涸到几乎看不出痕迹了。魏澜用手指轻轻抹了一下树干,将手指凑到鼻尖,嗅闻了一下,露出有些失望的神色来。 “果然。只是普通交手,这里面留不下你的气味。”他低声说着。 从林中走出来,玉湖波光粼粼的一湾水,便映着一轮满月,没有一丝阻碍地荡在了眼前。 他展开双臂,向着玉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清冽的湖风钻了他满肺满腑,说不出的熨帖。他像是突然起了玩心一样,踢了鞋袜,脚踩着凉凉的湖水,向前走了几步。 “不讨厌水吗?”有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我什么时候讨厌过水?”魏澜没有回头,反倒将手背在身后,脸朝着月亮,闭上了眼睛。 “你从前一直讨厌水。”商别云抱臂,看着他的背影。 “错。”魏澜将头转过来:“我讨厌的,从来都不是水,是海水才对。只是海水。” “是吗?”商别云低下头来,轻笑了一声,走到了魏澜的身旁,与他并肩立着:“恢复记忆之后的这几年里,我偶尔会回想起以前的事,这个时候才发现,我那时候自诩把你当成最好的兄弟,可细细想来,好像从来没有真正地了解过你。” 魏澜回过头来,看着近在咫尺的、商别云的侧脸:“是在后悔吗?如果在最一开始就了解了我,就不会跟我做朋友了吧。” “嗯。”商别云点了点头:“如果能回到最一开始,我不会跟你喝那场酒,不会与你四处游历,不会用这个名字,不会在你要自沉的时候叫住你,不会与你说话,不会在那个时候上岸,不会上岸。” “那样的话,也许我会在海底碰到你抱着石头、泡烂了的尸体,说不定,还会惋惜上一阵。”商别云将头转向了魏澜,静静地看向他。 魏澜直视进他的眼睛,过了半晌,展开了一个最灿烂不过的笑容,满含着惊喜:“说了这么多狠心的话,看来你是真的想通了?” 商别云锐利的眉眼,突然松了下来。他的脸还是那样年轻,身躯还是那样挺拔,可不知道为什么,他活过的那两百多年时光,好像都在此时此刻,披在了他的身上。 “想通了。”他反身,从湖水中走了上来,找了一块还算干爽的草地,躺下了,看向了夜空。 “湛明真心想要皈依佛家,可是他野路子出身,没有正经寺庙愿意留他,我不过是个小有名气的琴师,说穿了,也只不过是个下艺之人,有钱人想捧就捧,想摔就摔了,帮不上他。不过对你来说,应该不算难事吧?” 魏澜紧挨着他,在他身边躺下了,枕着自己的手臂,侧过身来,看着商别云的侧脸,轻声应道:“嗯,举手之劳。” 商别云点了点头:“丛音没什么别的,就是爱吃,打心眼儿里喜欢银子。你估摸着,多少钱能让她活个三五百年都花不完?” “百万金?千万金?我也不清楚,既然你这么疼她,把她挂上无藏楼少主的名号好了,我想凭她自己,还耗不空我的无藏楼。” 商别云牵动嘴角,轻笑了一下:“我做一把琴,能有三五万金,虽然不少,可我花钱没有节制,没让她享受着什么,反倒多操了不少心。这下可好。” “还有谁?洄娘?李东渊?” “以防万一,我先问一句。”商别云扭过头来:“你手下的人,又没有鲛人,有让人起死回生的域?你的能力,能不能让别人起死回生?或者你的无藏楼,有没有什么可肉白骨的密宝?” 魏澜轻笑一声:“再厉害的本事跟法宝,难道还能越过生死去?你太高看我了。” 商别云也不如何失望:“嗯。我也知道,所以说了,就是随口一问。这样的话,洄娘……就不管她要刺杀你几次、或者刺杀我几次,都不要追究她吧。” “我还以为你要说,不管她要刺杀我几次,都不许我还手呢。” “反正她杀不了你,谁都杀不了你,还计较什么呢。” “那好。不过,我可以不计较她如何刺杀我,但如果她胆敢找你的麻烦,哪怕是伤了你一块油皮,我也绝对不会饶过她。”魏澜冷冰冰地,砸下一句。 商别云自嘲一笑:“从此之后我与你混在一起,想必她恨我,还会超过恨你。不过我的条件不会改,你若不能答应,便算了。” 魏澜冷冷看着商别云,过了半晌,认命般泄了气:“真不知道你脑子里都在想些什么。还剩谁?李东渊吗?” 商别云的神色肃了下来:“渺儿……就是李东渊与人族女子所生的那个孩子。可能是因为血脉相冲,也可能是在孕期的时候母体受到冲击所致,渺儿又先天弱症,他的神智,会永远停留在稚童的水平。” “这三年来我想尽了所有的办法,用尽了所有的心力,可一无所获,我甚至连他能不能活到成年,都不能确定。” 他看向魏澜,眼神坚硬如石:“我要你倾尽无藏楼之力、倾尽儒岛之力,如果能做到的话,倾尽皇室、天下之力,都无所谓。渺儿是第一个在我眼皮子底下出生的孩子,是因我才受难的孩子,我要他,健健康康地活着。” 魏澜看向商别云的眼神,沉肃了脸上的表情,点了点头:“我答应。” 商别云转过头来,对着月亮,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我这个鲛人的君主,是不是做得挺可笑的?” 魏澜用手撑着自己的头,看着仰躺着的商别云,心情很好:“不可笑啊,我不觉得。起码你比他们人族这几代的皇帝,做得都要好。” 商别云扯着嘴角笑了一下:“为着贪岸上的这点儿新鲜,抛了海,弄成了鲛不鲛鬼不鬼的样子,回不去了。在岸上这些年,也碌碌无无,混着一口饭吃,连自己身边的几个鲛人,都没能护好,还为了自己,拖累得他们跟着我,颠沛流离了这三年。这也能算好的君主吗?” “我怎么觉得你在骂我?”魏澜轻笑着,抓着自己一缕头发,扫了扫商别云的鼻尖:“不过,都过去了。从此以后,你会好的,我也会好的,他们几个,也都会好的。戏幕落下了,是人人都美满的结局。” “是啊……”商别云看着头顶的那轮月亮:“是人人都美满的结局……哦对了,还有一个人,程骄。” 魏澜笑着:“你还真是,连那个叛徒,你都要管?” “人各为己而已,他的母亲不是还在你手里吗?我不怪他。他身上还种着你的朝阳呢,你把解药给他,就两清了。” “你就是太护犊子了,跟鲛人沾边的,你都想管。”魏澜从怀中掏出一个药瓶,扔在了商别云怀里:“哪有什么母亲,我随便找了一个女鲛,陪他演了几年而已。他那个假母亲也早在三年前被他潜进来,一剑杀了。好歹也陪过他几年的。怎么,你们前一段时间不是见面了吗?他没跟你提过?” 第81章 “是吗?”商别云握住了药瓶,愣了一会儿,低头笑了笑:“我确实不知道。” “无所谓了。”魏澜翻身坐了起来,拍了拍手上的土,对着商别云伸出了手:“跟我回去吧。我已经在无藏楼给你准备好了一个上汀楼,按你最喜欢的布置好了。还备下了几个厨子,做海味最好的,不知道你喜不喜欢。不过我来的路上尝了一碗银鱼抱蛋,你不是喜欢银鱼吗?我想你也会喜欢这个的,我把那老板定下来了,回去的时候捎上他,让他做了来,你尝尝。哦对了,你是真心喜欢琴吗?要是是的话,我……” “魏澜?”商别云看着眼前的那只手,轻声打断了他:“你要什么?” “……” “你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商别云抬起头来,看向魏澜。 “我要回到从前。回到最开始的那个时候,你身边没有什么丛音洄娘,没有湛明,谁都没有,没有别的鲛,也没有别的人,只有我。”魏澜看着商别云的眼睛,声音中有一丝颤抖。 “然后呢?”商别云的脸上没有表情。 “然后我们像以前一样,游历,说笑,喝了酒,在无人的长街上勾肩搭背地唱着歌闲逛。你有时嫌我闷,有时嫌我懒,可从来没有丢下过我。时间长了,说不定我们会变回朋友,变回兄弟,”魏澜将脸,埋在了自己的手心里,“说不定总有一天,你会……爱我。” 商别云静静地看着他颤抖着的肩膀。 这个人,是他上岸之后,遇见的第一个人,第一个鲛,第一个朋友,第一个噩梦。 他救了他,他害了他,他恨了他,又不恨了。 一梦百年。 他从君主,变成了天海之间游荡着一个无处可归的幽魂;而他被忏悔与苦痛的爱意纠缠折磨着,分明是不死的身躯,可终于呕了心,将唯一可欺的爱意捧了出来,献在了商别云面前。 商别云用手撑住身子,仰起头,闭上眼,让月光静静的,流淌在脸上:“可是我做不到,怎么办呢?我的心中,已经有一个爱着的人了。” 魏澜的身体止住了颤抖。 他抬起头来,在商别云面前,从魏澜,变回了无藏楼的主人。 “为什么要说出来呢?”他歪着头,似乎十分不解:“明明什么都不说,跟我走就可以呀。你明知道,说出来的话,不管那人是谁,我都会杀掉的。” “就算你不告诉我名字,我也猜得到的。是丛音吗?洄娘?芸儿?湛明李东渊程骄?还是已经死了的那个?叫……叫什么淼淼的?要不然是渺儿?是谁呢?你都见过谁呢?我会找到的。是谁呢?都杀掉就好了。我能不能都杀掉?我不答应你的条件了。反正你无论如何都不会爱我的,对不对?” 商别云看着眼前的人。他是无藏楼的主人,是身处高位几百年,养了一身君临贵气的,真正的君主。自己这个所谓的君主跟他比起来,无论是威仪或是杀伐,都显得有些可笑。 可那个魏澜,那个在寒冷的夜里,抱着石头站在海边,怯生生地问自己冷不冷的魏澜呢,他还存在在眼前这幅君主的躯壳里吗? 商别云不知道。 他轻声地问着眼前的人:“你说你不喜欢海,你厌恶除我以外的所有鲛人,包括你自己。你手下有那么多纯血的、混种的鲛人,可你从来没与其中的任何一个,用心地交谈过。所以你对鲛人这个种族的事,其实还有很多,是不了解的,尤其是一些密辛,那些普通鲛人,不会知道的事情。对吗?” 魏澜的眼神顿了一下。 “就像,”商别云的手指越过魏澜的肩头,指向了他身后的月亮:“你不知道灵犀大潮,对鲛人来说究竟意味着什么,对不对?” “海上元月,灵犀潮成。万心所向,以证王血。” 商别云站起身来,闭上了眼睛。月光似乎偏心地向他一人倾泻而去,在他通身,披上了一道清辉,他站在那道月光之下,威如神祇。 “今天,是百年一度的,厮杀决出新王的日子。新的君王会接受朝拜,所有鲛人的血都会随着潮汐涌动,像海水一样,向王归降。” “虽然不像样子,可我仍然,是鲛人的王。”他用天神一样悲悯的视线,俯视着魏澜。魏澜的身躯颤抖着,膝盖逐渐弯了下来,叩在了地上,然后是腰、脖颈,与头颅。 魏澜脖颈的骨头,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咯”轻响。他拼上了全身的力气,将头一点、又一点抬了起来,眼底的细末血管纷纷爆裂,一片血色,他用着那幅恶鬼般赤红的双眼,奋力看向商别云,低声轻笑着:“王?哈。这就……是你,全部的依仗了吗?让,我跪你一次?然后呢?你要试着杀我吗?用刀?用手?用牙齿?随便你试吧。我只知道,那个月亮,可是马上就快落下去了。” 商别云俯下身来,轻轻触碰了一下他的眼睛:“不是,只是让你,像这样老实一会儿。” 丛音从湖水中走了上来。 然后是湛明、洄娘、李东渊。 他们沉默地围成一个半圆,站在了商别云的身后。 魏澜狂笑出声:“只有这些了吗?只有这些?商别云,我是不是,太高看了你?” 所有人都安静着,无言地看着他,没有说话。 一滴雨水突然落了下来,滴在了魏澜的脸上。 终于,那场雨,来了。 洄娘先闭上了眼睛。 水球一样的空海,在周围的空气中飞速地张开,在短短的瞬间,扩张到了惊人的大小,将几人身处的位置,乃至整个玉湖,都囊括在了其中。雨滴像是落入了胶质,停在了半空之中。 洄娘呕出一大口带着脏器碎片的鲜血。倒下去之前,她望了商别云一眼,嘴角挂着笑。 可域却没有散。 商别云的鼻中溢出一丝鲜血。 湛明与李东渊紧接着,几乎是同时动的。 湛明的动作很小。他双手合十,闭着眼睛,仰头对着夜空,从肺腑深处,缓缓吐出一口白气。那白气却像有灵一般,团而不散,静静的悬在空中。 李东渊的身体上,电光像群蛇一样游走。他扬起脖子,对着夜空嘶吼出声,电光击中湛明身前的那团白气,将其打散了,变成了无数,融进了漫天停滞的雨滴里。电光遇水,在雨滴中飞快地跳跃游移开来。转瞬之间,微蓝的电光便穿至了远远的天弧,甚至更远。 湛明的皮肤随着那口白气的离体,瞬间变得苍白。李东渊四肢处的皮肤,被电光几乎熔成了焦炭。 二人同时倒了下去,商别云的耳孔中溢出鲜血。 丛音睁开了眼睛,她看向商别云,从眼角掉下一颗眼泪,同样悬在了空气中。她觉得有些好笑,对着商别云,吐了下舌头。 湛明的众身,随着李东渊的电光,去到了九州天下,几乎所有的角落,将所有身体中流淌着鲛人血的生命,一并锁定了,丛音又将每一个,都与空海之中的一滴雨点,标记了位置。 她呕出一口鲜血,用袖子擦了擦,可怎么也擦不干净。 倒下去之前,她看了商别云一眼,笑着指了指自己的嘴角。 商别云抬起袖子擦了擦自己的嘴角,袖子上留下一片殷红。 魏澜脊背上的汗毛根根力气,本能地,他感到了一丝危险。商别云的‘势’变弱了,他动了动手脚,发现自己,似乎能动一下左手了。 他的左手蓦地动了,朝着商别云,伸了过去。 却是抚在他的脸上,轻轻地擦去了他嘴角的血迹。 商别云看着脸颊的那只手,轻笑了出声,喉中都是血,因而声音有些含糊:“我在天坑的时候,就差不多猜到你的域了。你起了什么名字?” “法随。”魏澜已经知道了商别云想要做什么。他轻轻地回答着商别云,手贴在商别云脸上,享受着最后一丝的温度。 “言出法随,很贴切。”这个时候,商别云倒有了调笑的心思:“在心中许下的愿望,可以在现实中成真。如果不是今夜,我的褫夺略压了你一头,确实是无解的域。你本来,就比我更适合当一个君主。只不过我挺好奇的,许愿不要死的时候,有没有一并许愿,说不要疼?” 魏澜也笑了:“有时候许了,有时候来不及,就忍了。后来疼得习惯了,就不当个事了。” “许愿我肋腮的伤口不会愈合,尾不会长回的时候,难道就没干脆许愿,让我不恨你,让我爱你?” “许了千万遍,万万遍。”魏澜笑着说:“可是不巧,对人的心,没有用处。” 商别云咳了一下,口中涌出一大口鲜血,他对着魏澜笑了一笑,架起了他的胳膊,一步步,走进了玉湖之中,湖水渐渐地,将他们没了顶。 玉湖被整个包在了洄娘的空海下面,湖水不再流动,他们沿着湖的边壁走向湖底,像是走在一个深坑里,自在地呼吸着。月亮隔着静止的湖水,在头顶上方空悬,似乎往下沉了一点。 商别云拨开面前的小鱼与水草,带着魏澜来到了湖的中心,那个深深的黑洞前。 “岸上的水系中,隐藏着不少泉脉,而这里,就是泉脉的中心,我叫它‘入口’。海的‘气’,就是顺着这里,传递到岸上的。也因为有这样的灵脉,岸上的世界中才有海的‘气’存在,我们这种海中的生灵,才得以在岸上呼吸生存。” “海与岸,应该是各不相干的两个世界。作为海中的君主,我破坏了这个界限,现在,我打算收拾残局,将这个界限修回。我的褫夺做不到的事情,你的法随可以做到。” 他从腰间抽出一把短刀,将刀鞘扔在一旁,把刀柄放在了魏澜的手心里,用手包着他的双手,握紧了,将匕首的锐尖,对上了自己的心口。 “从我死的那刻起,你将是新一任的鲛人王。海主会满足战死的旧王一个死愿,我的死愿就是,用新王的域,封闭世上所有的泉脉。” “我先死,你的域会被这样的念力抽干,也会死。除去封了腮的鲛人,剩下的鲛人从此之后将无法呼吸岸上的空气,回到海里。一切的一切,都会归于原处。” 魏澜静静地听着,慢慢阖上了眼睛,笑了一下。 刀锋破肉而出,鲜血如泉般涌了出来,红色的云雾一样,悬浮在静止的湖水中。 第82章 湖面上方维持着的域崩散了。 漫天停滞的雨点中,有一些雨点的位置,突然变成了人。 有男有女,有青年,有幼童,可无一例外,全部都是鲛人,或者混种。 他们中的大部分还在睡着,骤然出现在千里之外的高空,还没来得及惊愕,手脚躯体便纷纷撞在一起,坠入了下方的大湖之中。 湖面上传来接连不断的重物入水的闷响,商别云抓住了面前的程骄的衣襟,水流与气泡在他们之间涌动,程骄张嘴,向冲商别云笑一下,一团血带着气泡从口中溢了出来,向上方浮去。 商别云松开了手。短刀刺在程骄的背心,尽根没入。 千钧一发之际,程骄不知如何突然出现,从商别云的两臂之间钻了进来,环住了他。 商别云愣愣地,接住了程骄倒在水中的身体。可能是因为在水中吧,他的身体很轻,轻到让商别云几乎感觉不到他的存在。 程骄的手拽着商别云的衣襟,往下拉了拉,嘴角还带着笑,唇齿轻轻动着,像是要说什么。 虽然鲛人在水中可以随意说话,声音无阻,可商别云的耳边什么声音都没有。他只看着程骄的唇语,就明白了他在说什么。 他挂着那个有些得意的笑,说着:“渺儿,还,芸儿。我藏在,湖底,一步都,没离开。先生,方才说,爱一个人,我听到了,我知道,先生说的,是我。” 商别云笑了。他刚想骂他,骂他耍滑头,骂他不听话,骂他自作多情,可他的程骄,还没等他骂,就在他的怀中,轻轻地闭上了眼睛。 魏澜能动了。可他没有动,只是停在水中,静静地看着商别云。 “你说可不可笑,你爱上的人,竟然是个杂种。”他的声音强硬地挤进了商别云的耳朵里。 商别云动了。他抱着程骄的身体,连一个眼神都没有给魏澜,向头顶上方游去。避着不断坠下来的鲛人的身体,一股脑地,向上游去。 “怎么,你苦心布好的局,不继续了吗?不打算死在我手里了吗?我如果活着,他们都会死哦,现在这里所有的,你用命护着的鲛人,都会死!”魏澜的声音追了上来。 而商别云却充耳不闻。 魏澜站在湖底,看着商别云抱着程骄的身影,一点点离他远去,没有一丝一毫地迟疑。他像是陷在地狱烂泥里的恶鬼,对着虚空,无妄地伸出手来。 他对着自己,轻轻地笑了一下:“我也是个杂种的。” “我恨我是个杂种的。” “我才是他遇见的第一个杂种。” “不会让你,有这种殊荣。” 他站在漆黑的湖底,对着头顶的月亮,许下了最后两个愿望。 ——全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想来想去,还是觉得正文在这里停止就刚刚好。 后面还有一章短小番外,也可以算是真正的结尾。 小天使们,可以随意理解。 第83章 商别云出了门,在大门上落了锁。 买豆花的小刘正巧挑着空担子经过,见到了他,高兴地打着招呼:“呦?商爷?这个时间还出门啊?” 商别云回头,对他笑了笑:“跟朋友约好了,去街头那个小馆儿喝个酒。” 小刘与他并肩走了一阵,寒暄了几句,两人岔开了方向,分头走了。 商别云走进了酒馆。 酒馆有些年头了,酒酿得一般,店家态度也有些差,因此,没几个来这里喝酒的人。 商别云走到窗边一个暗暗的角落坐下,面前的桌子上,已经摆好了几样小菜,斟满了酒。 商别云捧起面前的酒杯来喝了一口,涩得皱起了眉。 小二略往他这边扫了一眼,见似乎是约好的客人,便懒得上前来招呼,倚在柜台上,跟账房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起了闲话。 “……你说,是不是邪了门了?”他敲着台面,低声问着账房。 “可不是,要我说,这些有钱的人,脑子多多少少都有些问题。”账房瞥着嘴:“你说这么大个人物,突然就宣布说死了,死了就死了吧,他的亲弟,那个少主,顺理成章继承不就行了?可过了这都多少年了,他突然说,找到了他哥的骨架,竟然就把他哥的骨架摆到了台面上,说即便成了骨架,这个楼主,也要哥哥来做,他只是辅佐。你说,这不是有病是什么?” 小二压低了嗓门:“你说,他哥,会不会就是他给……因为心里有鬼,这才把他哥的骨头挖出来供起来?” 账房一把捂住了他的嘴,往唯一的客人,商别云处看了一眼:“小点声吧,没听说吗?他身边跟着的,有个疯狗,上次也是有人这样说,被那条疯狗,一刀削掉了舌头!” 疯狗本狗,一把将刀拍在了桌子上,震得商别云面前的酒杯都抖了三抖。 商别云忍着笑,把人强拉着坐下了:“来来来,别生气,吃骨头。” 季澄风坐下了,还瞪了那两个人一眼:“我什么时候割人舌头了?真是……越传越离谱。” “反正疯狗也没冤枉了你。”商别云真就夹了一块骨头,放在了季澄风面前的碟子里。 季澄风还拿起来就啃:“不说别的,你最近怎么样?” “老样子,没什么新鲜的。湛明在京城怎么样?” “好家伙,快混成法华寺的主持了。顶着那幅皮相,满京城的贵女命妇都争着约他的经课,前段时间,连城阳公主,都偷跑出来看了他一眼。不得了,我看他马上就要有自己的金身了。” 商别云忍不住,低头笑了两声。 “丛音呢?”季澄风扔了骨头问。 “酒楼忙,她这几天干脆睡在那里了。没一点老板娘的势头,就知道试菜,跟抱着账本子数钱。丢死人了,我都懒得认她。” “那不是挺好的,人家巴不得过这样的日子呢,姑娘大了,你少操心吧。” 商别云倒也没辩驳,点了点头:“李东渊一家人也都挺好,住我隔壁嘛,有什么事都照应。只不过,最近正吵架呢,好几天了,吵得我头疼。” “李东渊?那个闷头疼媳妇的闷棍?他能跟媳妇吵什么?”季澄风奇道。 “芸儿嫌他不老,跟他找茬生气呗。他能吵什么?听着罢了。” 季澄风哭笑不得,喝了一口酒,酸的倒牙:“这什么玩意儿?酒?哦对了,洄娘有消息了吗?” 商别云脸上的笑淡了下来,用筷子拨弄着盘中的酒菜:“没有。不过隔个一两年的,都有声讯传来。人是安全的就好了,其余的,随她去吧。” 季澄风点了点头,端起酒杯来,与商别云一起,干了一杯。 久未想见,就那样的酒,都喝了三大坛。出了酒馆,季澄风跟商别云道了一声,拉起面巾,匆匆走进了夜色里。 商别云觉得自己有些喝多了,脚步有些发虚,站在酒馆门口四处望了两眼,朝着码头的方向走去。 脱了鞋袜,踩在凉凉的白沙里,被海风吹着,烧着的脸瞬间舒服了不少。 商别云吁叹出声,远远地,看着海面上,有一个小小的人影,朝他飞快地游了过来。 那人游到了岸边,站起身来,是个少年人,身量纤长,皮肤有些发黑,在月色下闪着莹润的光,两只眼睛闪闪发亮,见到商别云,朝他小跑过来。 商别云看着少年人,眯着眼睛笑起来。 “没在海里碰到其他鲛人吧。”商别云拍了拍他头发上的沙子。 “没有。”他傻笑着:“我知道轻重,没潜下去,只在海面上游了游,来去很快的。” “那也要仔细着。”商别云板起脸来:“不封腮的鲛人都不能上岸了,在海中会回退一些野性。你独自下水,如果撞上了,十分危险,知道吗?我如果告诉你爹娘,他们定会狠狠敲打你。” 渺儿抱起拳头,小狗儿一样摇着长尾:“好师父,求你了,别告诉我爹吧,我爹最近被我娘骂得心情不好,正愁没处撒气呢。” 商别云踹了他一脚,气着发笑:“行了,滚吧。” 渺儿捡起地上的衣服,冲商别云嘿嘿傻笑两声,扭头跑走了。 商别云酒醒了不少,海水漫了上来,湿了他的脚。他向后退了两步,准备回去了。 一个人影,却突然从海水中窜了上来,死死地从背后抱住了他,在他的脖颈上咬了一口,又轻轻地叼起一块皮肉,含在齿间磨着牙:“先生今天怎么这么迟钝?都没发现我。” 商别云先是吓了一跳,刚想骂人,可被他咬得身上有些发软,干脆懒洋洋地:“我喝了些酒,有些醉了。你先放开我,衣服都湿了。” “无妨,回家之后,我给先生洗。” “头发也湿了。” “无妨,回家之后,我给先生洗。” “我手上拎着一提酱肉呢,给你带的,也湿了!” “无妨,回家之后,我给先生洗。” 两人一同低低地笑了起来,胸膛贴着后背,震动在一个频率。 程骄光裸着后背,身体劲瘦纤长,却隐隐含着惊人的爆发力。背心有一道巨大的伤口,旧伤,已经愈合得看不出太多痕迹了。他凑在商别云的耳边,轻声地:“今晚回家,不论弄湿了什么,我都给先生洗。” 商别云在他怀中转过身子来,双手环上了他的脖颈,轻轻印上了一吻:“什么都好说,不过今天,你不许再用身受了。” 程骄哀叹出声:“怎么能这样?先生不是也喜欢吗?” 商别云笑着讨饶:“省着些吧,日子还这么长呢。咱们要,细水,长流。” 作者有话要说:终于完成啦。 历时三个多月,接近26w字,本话痨作者是在实在是憋不住,尾声有些话要说。半夜更新也是因为这个,怕白天就嫌自己矫情了。哈哈,尽量憋着精简点。 这是我完本的第一本书,老实说挺多毛病的,我心中也有很多大的架构跟场面,可能因为笔力限制,并没有很好地完成出来。有些遗憾,不过可能是亲妈眼,我此时此刻,还挺喜欢的。 商别云、程骄、包括季澄风、姚轲、丛音、魏澜,这些人物,都在我脑海中盘旋了很久,早在下笔之前。直到我落笔,他们又一点点地丰满、完整,活了起来。后来的洄娘、湛明、东渊也一个个成型。 我还挺爱他们的。更值得高兴的是,收获了一群同样喜欢他们的小天使。 老实说我是个憨憨扑街,每天发完一章,看到新的评论,就会在床上打滚。中间有一段因为数据心态有点崩,如果不是留评的小天使,可能真的没法坚持完本。 感谢茶茶茶子、渡春迴、知鱼嫣否、法外狂徒张三、无病呻吟、白天的鱼、帅炸的小白、蓝、internal、君思忆、伽蓝雨的城、一回望一拜谢、callingsherry、羽芮呀、苻蓠、一枝月桂、我是一朵飘零的花、白若遥。 我回过头来翻每章的评论才发现,原来第一本书就有这么多人了。高兴。嘿嘿。 感谢留评的各位,灌溉投雷的各位,收藏的各位,看过我的故事的各位。 顺便看完的朋友可以先不要取收咩?扑街作者想攒攒收藏冲到个500!如果能专栏收藏一下作者就更好啦。 如果下本书还能让你们喜欢的话,我们下本再见吧。 我把下本书文案放在下面,还是强强,还是鲛人,不过是幻耽了。这一本两个人的恋爱谈得累乎乎地,下一本一定要写一个一开始就勾在一起的!不感兴趣的小天使可以划走啦,以下是下一本的文案。 【活够了的修仙者】 作为一个修仙者,黎锐的一天,从逆转经脉倒行心诀三次开始。 为了不养生,他潜伏在老年微信群,收集了许多养生小文章,每一条都虔诚地反着做。 每天打游戏到凌晨,下午起床,倒行心诀逆冲经脉三次,吃一顿冰碴拌白粥下肚,出门干活。 干的是没人敢接、没人能接的鬼狩的活儿。 ?他在圈子里很有名,因为他只接传说中必死的活儿。不必死的,给多少钱也不接。 没有为什么。 黎锐活够了,但他死不了。 十五岁之前,黎锐跟师父一起住在伏龟山上,师父修仙,他也修仙,糊里糊涂,修的是长生。 师父没修成,活了快两百,还是死了。 师兄死了,师妹死了,他见过的人,全都死了。 天知道为什么,黎锐修成了。 看山门的焚兽名字叫咬他,咬他孙子的孙子老死好几轮了,新生的小兽,还叫咬他。 黎锐抱着小咬他锁上院门下了山,从此不修长生,开始修死。 他在山下的世界又转了好久,想了挺多办法,怎么死都死不了。 后来有一天,一个人在他又一次找死的时候突然出现,扭着他的双手将他推在墙上,恶狠狠地:“你不过是毫无灵气一块烂肉,吞了我的骨中骨肉中肉,才苟活到今天。没有我的允许,你也敢死?你也配死?给我拖着这条命,我要用。事成之后,我有办法赐给你死。” 黎锐拧断了自己一条胳膊,从他怀中滑了出来,绕到他背后,一手环上了他的脖子,笑笑的:“那可不行。朝夕相处的,最后你要是舍不得我死了,我找谁说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