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爹》作者:杨花作白首 文案 我的脑海中走马观花地飘过许多画面。 画面里有一个红衣的人冲我桀骜一笑,有个总喜欢用黑溜溜的眼睛一瞬不瞬盯着我的少年,有火光冲天的背景下我向个哭得绝望的小孩伸出了手,有在一片竹林里我给个害羞的家伙递去了苹果…… 有个面容模糊的少年将我亲手为他铸就的剑横在我脖颈上,问我:“你可曾……” 可曾……可曾什么呢。 我努力瞪大眼睛,想看清那少年的模样。 最后只看见一双黑曜石似的眼睛。像以往一样定定地,心无旁骛地望着我。 我的心一下一下沉了下去。 我说:“不曾。” 画面的最后,是青衫长袍书生似的男人,向我慢慢走来。 嘴角笑意,一如往昔模样。 我张了张嘴,自我爹死后第一次掉下眼泪:“爹……” 内容标签: 搜索关键字:主角: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当爹的总是在操心自己的儿子 第1章 剑光凛冽,月冷如霜。 脖颈上一片冰凉。 我叹口气,手一松,刺骨剑便歪歪斜斜地掉到了地上。 “我输了。”我平静地说。 那人脸迎着月光,叫我看不清他脸上神色。他没有开口,但我却感受到脖子上的剑更抵了一抵。 微麻。不用低头也知道,丝丝的血正往外渗。 我杀人无数,最喜欢的杀人方法便是将刺骨剑横在人最脆弱的脖颈上,轻轻一划,血花飞溅。 现在来阵风轻轻一吹,吹得他手微微一抖,那锋利的剑刃就会毫不留情地撕开我的血肉。 能以我最喜欢的死法死去,也是好的。 他开口,话语不像他的剑一样快:“你到底……” 我笑了笑,直接打断他:“不曾。” 他的目光一瞬沉了下去。 刺痛。脸上溅上几滴猩红的温热液体。 月光依旧清冷,清冷到无情。 原来这就是那些被我杀的人的感觉。 闭上眼时,我想。 第2章 迷迷糊糊中听见阵阵喧哗,各种各样的声音都有,吵得人头脑发晕。 我下意识地往身旁摸剑,想把这些扰人清梦的渣滓杀个干净。 ……没摸到。 我迷茫地睁眼,面前是一堆指手画脚喋喋不休的——名门正派? 我眯起眼来瞧,那个一把山羊胡的,不就是那前些天被我杀了大弟子的武当老儿?那个手捏法杖的秃驴,不正是被我烧了藏书房的少林掌门?还有那崆峒的老不死,青松的傻大壮…… 刚醒过来就看见这么一群东西,真扫兴。 我清了清嗓,道:“各位是来找死的么?” 说罢我便有些兴奋地期待他们恐惧却强装无畏的眼神。 ……没人反应。 只见他们嘴皮一上一下地翻动,仍在一刻不停地喋喋不休。 我压下心中烦躁一听,总算在一堆嘈杂中辨别出了几声“魔头”“尸体”“报仇”之类的字眼。 难不成集伙来寻我这个魔头报仇来了? 不对。 他们的眼神根本不在我身上。 我顺着他们眼神看去,才发现我身边的人。 ——我儿子,无慈。 龙生龙,凤生凤。我爹是个魔头,我自然是个小魔头。在我将我爹传给我的魔头必练的魔功练至臻境后不久,我爹心里总算没了挂碍,一没挂碍就被正道联手给除了。他潇洒去了,我就接了我爹的饭碗,成为新一任魔头。 奈何我没我爹风流,实在玩不来女人们那柔腻得一只手就可以折断的身子,担心这魔功传不下去,断了祖上的魔根,便领了个小孩养。 嗯,烧了他满门以后领的。 杀了小孩全家再养他,看上去不道德? 首先,我是个魔头。而且是个比我爹还魔的魔头。 我爹说我比他更适合当个魔头,因为那魔功在我手里和过家家似的练,没练几年就登峰造极了,我十七岁时就比我爹还魔上几分了。只是我爹一向把我保护得好,江湖上还都不知道我这个大患。 什么样的人称得上魔头呢?残酷、无情、冷血是也。所以什么道德在我眼中就是所谓名门正派放的一堆屁。 其次,是那小孩全家先屠了我全家的——他们弄死了我爹。 我爹就是我全家。我从小没娘。问我爹时他老打马虎眼,可是后来我还是知道了,我娘生下我后不久,才知道我爹是个魔头,一想到自己还给魔头生了个小魔头,想不开,就自尽了。 他们杀了我爹,就相当于屠了我满门。 我屠回去,以牙还牙,以眼还眼,不过分吧? 再说了,我屠了个干净,小孩身世不就干净了?省了以后他的亲爹亲妈来管我要人不是。 说回来了我也是和那小孩有缘分。我本来没想到传承魔功这一茬的。是我放火封府以后,蹲在边上树枝上笑眯眯地欣赏他们挣扎的时候,才发现小孩搁门口撕心裂肺地哭。 估计小孩贪玩,跑府外去了,恰恰逃过了一劫。 我在树上寻思着是不是要斩草除根,突然灵光一现。 让这江湖上立了千百年的名门正派的唯一的血脉,给我当儿子,传魔功,岂不是有趣得紧? 想来我爹那魔头九泉之下也会高兴。 绝对不是因为那小孩哭起来的样子太像我没了爹时候的样子。 好像被全世界抛弃了一样。 于是我抹了抹脸上的血,装出一个生平最和善可亲的微笑,从小孩背后轻轻抱起了他。 “乖啊乖,以后跟着我吧。” 不过这小孩心还挺硬。养得我心力交瘁的。后来总算把他糊弄到了魔道上生拉硬拽地练了几年魔功。多年养下来,我这个当爹的可算看见儿子目光柔和下来了,也算孝顺了我这个便宜爹几年。 现在估计是这群名门正派找我报仇报不了,找到我儿子这来了。 我儿子总归还是个名门正派的苗子,练起魔功来还是不如我这个正统魔头血脉的爹的。 不过差是差了些,打打这些名门正派还是绰绰有余的。 话是这样说,可是当爹的看见这群窝囊废一起操起东西来打我儿子,还是忍不住操心。 护崽的本能让我挡在崽身前想拔剑。 ……结果摸了半天没摸到。 转头一看,在我儿子身边挂着呢。 我伸手想拔剑,不知怎的却怎么也拔不起来。 我烦躁极了,正想问我儿子这是个什么情况,就看见一把刀,穿过我的身体击向了我儿子。 嗯,直接穿过我身体。 我傻了。 那群窝囊废一个接着一个穿过我,对着我儿子群起而攻之。 我儿子笑了一下,那张白得和月牙似的脸上浅浅两个小酒窝,看得我父爱泛滥。 然后他抽出绝命剑来,砍窝瓜似的唰唰两下,名门正派倒了一大片。 我在一边拼命地鼓掌,可是没一个人有反应。 啊,原来是真的,没有一个人看得见我。 “顾少主!你莫不是忘了自己究竟姓什么!”那武当老头抖着山羊胡说。 “顾少主”?我儿子什么时候搞了个少主当了?我眯起眼打量我儿子。 我儿子没什么表情,一剑送了过去。 划过脖颈,血花四溅。 不错,干脆利落,很有我的风范。我叫好。 可是我儿子还是没反应。 对了,现在什么人也看不见我。 这是个什么情况? 我儿子不知道他爹就在他身边,收剑回鞘转身就要走。 唉,走一步算一步吧。 我跟上了我儿子。 第3章 我以前老是教育我儿子,要少笑,不然他笑起来露出那两个梨涡,可爱得紧,哪里还像个魔头? 魔头就要有魔头的风范。 我儿子听我念叨的时候却总是笑,笑得两个梨涡明晃晃的。看得我又是爱又是气。 我才知道原来我儿子在外头是不爱笑的啊。小嘴抿得紧紧的,一张俊俏的脸绷得像死了爹一样。 呸呸呸,我在说什么咒自己的话呢。 我就跟着我儿子一路晃着晃着,才发现竟然到了处眼熟的地方。 是处偏僻的集镇。这儿是离我和我儿子隐居的地方最近的一处集镇。 我们隐居的地方是片竹林。我们小屋边上种着一大片一大片的竹子,和一大堆一大堆我爹步下的阵法。自我有记忆起就同我爹住在那里。我爹说,自他有记忆起也是住在那里。我想也许这是祖祖代代传的魔屋,小时候还怨过我的魔祖,怎的挑了个这么个地方,一点儿也不像魔头的住处。 后来养了儿子就不这么想了。要是住那些阴森森的地方,吓坏小孩就不好了。 我儿子刚跟我那会,像个受惊的白兔。小小的身子缩在角落,每次我和他说话时就用一双湿漉漉的眼睛一瞬不眨地盯着我,却从不开口应和我两句。我压下烦躁,心底告诉自己一千遍一万遍:“忍忍,这可是你儿子。要将你魔功发扬光大的儿子。”于是乎耐着性子哄了小孩一千遍一万遍,终于等来了他开口同我说的第一句话。 我道:“你也来这这么久了,腻了吧?” 他不言语,望着我。 我:“想出去玩玩?” 他仍是不言语,我却看见他眼中一闪而过的期冀。 ……果然是个小孩。 我等了许久,他却只是用眼神说话。 我:“你若想去,就说你想去,不要这样看着我。” …… 我转身就要离去。 却感觉衣角被人轻轻拽了拽。我暗喜,低头,对上一双清澈如水的眼睛。 “我,想去。” “好啊,儿子。”终于盼到儿子说话了,一把就把他抱起来,就往屋外去。 去的就是这集镇。 我本想想用轻功,结果刚一飘起来,就感到脖子上一阵令人窒息的束缚。 这小孩瘦得和猴一样,那胳膊细得好像我一根手指头就能折断,力气竟然这么惊人。 我连忙停下来,拍拍我儿子的肩。 “儿子啊,别怕,爹不会摔着你的。” 他在我怀中闷闷地点了两下头。毛绒绒的感觉在胸上一下一下的蹭过。 我捧起我儿子的眼睛,和他对视许久。 真是漂亮的一双眼睛啊。 罢了罢了,走过去好了。还能和儿子说久些的话。 我还是要感谢我先辈的英明的,挑了个这么偏僻的地方,起码集镇上从来见不到那些名门正派的影子,倒是清净省了打扰。 那集镇偏是偏了些,估计是这山沟沟方圆百里的唯一一处集镇了,倒是热闹得很。 我带着儿子在集镇上逛了整整一天,头一次逛街逛得脚疼。但是看见儿子小脸兴奋得通红,那点腿疼也算不得什么了。 说起来还要感谢这集镇呢,自那以后我儿子就听话不少了。 想着想着想入了神,回过神来才发现儿子踏进了一处糕点坊。 啊,我认得这里。 那一次出来得晚。日头已经西垂,儿子却东张西望的,一副还没玩够的样子。我不忍心败了他的兴,毕竟也是许久才出来这么一趟——没办法,魔头也很忙的,索性纵容他这么一回。经过一处糕点坊,芳香四溢。我练了魔功,对五感的刺激都没什么反应,但是看我儿子那副欲说不说的模样,想来是馋了。 我道:“想吃吗?” 他默了一默,抬头望着那糕点坊,眼睛里满是渴望。 小孩子就是这样,什么情绪都写在脸上。 然后他摇了摇头,道:“不想。” 我诧异地望着他:“真不想?” 他这回的语气坚定不少,垂下眼睛:“不想。” 叹口气,我按住他单薄的肩:“行,你不想,爹想。你就在此处不要走动。” 他抿着嘴点点头。 五感淡漠的我实在分不出那些桂花糕绿豆糕红豆糕都有什么不同,挥一挥手,索性每样都拿了一份。打包起来是一个硕大无比的包裹。 “等等,”我拦住老板娘要往包裹里塞的最后一份糕点,还是热的,“这份不要放进去了。” 我左肩抗着一大袋的包裹,右手拿着一盒还冒着热气的糕点出来时,就看见我儿子站在人流里,小小的脑袋低低地垂着,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灯火如昼,游人如织的热闹里,他格格不入地仿佛被世界遗弃。 我心中有种说不出来的滋味。 我快步走上前,掐了掐他水嫩的小脸,蹲下身,把他的脸捧起来,才发现那双眼睛里盛满了泪水。 我愣一愣,把右手里的糕点塞进他手里,腾出手来擦去他眼角的泪水。 “不哭,还有爹在。” 那日之后他就爱上了这家糕点坊的糕点,每次出去都要带上一堆回来,每次都塞给我一盒撒着小黄花的白糕。 每次我都要在他期盼的目光下笑眯眯地把那盒糕给吃了。 其实我不知道那是什么糕,也不知道那糕究竟是什么味道。 不过我儿子给我的,想必是好吃的。 我凑上前看我儿子买糕。 果不其然,又是一盒撒满小黄花的白糕,还冒着热气。 我真想让这傻孩子自己吃了。给我吃也是浪费啊。 却看那傻孩子把那盒糕点往怀中一塞。 唉,又是打包给我的。 回到这片熟悉的竹林,竟然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不对啊,我一个魔头,无牵无挂,随心所欲的,哪里来的重负?这感觉属实来得莫名其妙了些。 看着我儿子推开门,想跟着他进屋,他却在门口站定了。 怎么回事? 我凑上前一看。 茶案前,是一袭红衣的娉婷身影。一张脸美得妖气横生,过分精致的五官显得几分女气,却因那眸光的锐利又平添几分英气,中和起来看倒显得不辨雌雄。墨发三千随意披散,左手正拿着个茶盏,漫不经心地往嘴里灌,露出一截雪白的皓腕。 他歪着头,上上下下地打量着我儿子,发出一声嗤笑。 我心道完了。 没我在,这两人还不得打起来。 来人是和我并列为江湖两大毒瘤的鬼教教主,苏幕,也是我这个魔头唯一一个朋友。 我和苏幕做朋友,简直是命中注定,天造地设。 我第一次见苏幕时,我正拿着我的刺骨剑割破一个人的喉咙。一抬眼就看见他翘着腿斜斜靠在屋檐上,单手支着头看着我笑。 红衣,黑发,雪白月光。像一副艳极的魅画。 我收回目光,收剑入鞘就要走。 一只皙白如玉的纤细手腕横在我身前。 我皱眉看着他弯起的嘴角:“你走吧。我不杀女人。” 却见他目光忽地冷了下来,黑若子夜的眸子氤氲着一团鬼气,寒得吓人。 剑光锋利直冲我面门上来。身姿利落,飒杳如流星。 我没有出剑,只是闪避:“姑娘这是何意?” 他冷笑,剑势却是更狠上几分:“你再喊一声姑娘试试?” 那声音低沉有力。我拔出了刺骨。 那一夜我们酣战了数百回合,未曾分出过高下。 我们这些修邪魔外道又恰好有些根骨的,大多都是高手。而高手总是无敌的,无敌就会寂寞。遇见了难逢的敌手,就成了高手的幸福。所以那时候我还想着,若我赢了,也不会杀他。 但到了最后也没分出个输赢来。因为高手的想法总是一致的。 打着打着,他的眼神就慢慢变了。从阴寒到不屑,再到吃惊,最后化作钦佩。 最后是苏幕把他剑一丢,哈哈大笑。 我也将刺骨一甩,笑了:“好剑法。” 他道:“彼此彼此。”他打量着我,又道:“邢愁?” 我点一点头。可惜我不知道他是谁。反正不会是那些名门正派的。他们一看见我的刺骨剑,不是吓得屁滚尿流地逃窜,就是嚷嚷着为民除害,再凑上来送死。那些名门正派也不会喊我的名字,他们只会叫我魔头。 再者,他们那死板迂腐的剑法,绝不可能使得这样灵动飘逸。 他伸出手:“苏幕。” 我犹豫了一下,也伸出手。 那手不像看上去一般细腻柔软,布满了粗粝的茧子。 “我们做朋友吧。”苏幕说。 我沉默一会道:“我是魔头。”他默了一默,又哈哈大笑起来,笑得捂住了肚子。 我皱眉,不知道这个奇怪的人究竟什么意思。 “你还真是……”他抹了抹眼角笑出来的眼泪,眸光潋滟,歪着头,像是在找一个合适的措辞,“不问世事?” 他捡起我的刺骨剑,递到我手里:“我也是魔头。” 我接过剑。 那一夜我们在屋檐上聊了许久,我才知道原来苏幕是就是和我一起被并列为江湖两大毒瘤的那个人。 苏幕练的魔功原是和我练的是同一套功法。但是我是内功,他是外功。天下的武功,内功练好了总比外功要强些,但相对的,副作用也更强些。先是没了五感,慢慢地六欲也会没了。我爹小时候老是告诫我,魔功稍稍练练就够强了,绝对不能练过头了,一练过头,可就把七情也练没了。 我爹是个活得明白的魔头。他练到五感消失殆尽的时候就不练了。他想人活一遭不就是为了体会下那七情六欲的滋味么,当魔头不就是为了恣意潇洒地体会那七情六欲么。我爹是体会爽了,然后就被名门正派给除了。 也因此,内功虽强练的人却不多。外功却不一样,虽然辛苦了些,但较之名门正派几百年越传越木的功法还是好上不少的,练好了也能成为个人物。因此外功那脉就广收弟子,建了个鬼教。 鬼教是名副其实的邪教,也弄出过不少腥风血雨。但鬼教的“魔”总是比我祖宗的“魔”正常些,被我那些个练上瘾的祖宗的“魔”给盖过了风头。甚至我爹还被传言说成魔教教主,实在冤枉。我爹这条脉可都是一脉相传的。况且苏幕那外功一脉,运气不怎的好,这么多脉传下来了,才传到苏幕这个练外功的奇才身上来,因此那鬼教才姗姗来迟地出了名。 苏幕说前任教主也就是他爹说了不少他兄弟也就是我爹的事情,他实在好奇得紧我们这脉魔头是个什么样子。听说飞雪派传出我爹的谣言,知道我按捺不住,特地来守株待我。 看样子苏幕还是真的对我有兴趣。他知道我的逆鳞在哪——骂我可以,骂我爹不行。 聊到天光渐露,我才想起来我是个当爹的,家里还有个小孩呢。 我说:“我要走了。” 苏幕聊了一夜还是神采奕奕,没见半点败兴的意思,听见我说要走时有点失落:“谁还惹你了?” 我说:“我要回去看儿子。” 苏幕的神情有一瞬间的僵硬,他眨眨眼,试探般问:“儿子?” 我点点头翻身下了屋檐,在附近的河流掬一捧水,把脸上都已经干了的血污给洗干净了。 苏幕仍跟着我,看我举动时脸上闪过诧异:“难不成这魔功还有永驻青春的功效?” 我洗干净了脸,又照了照河水,确定不会吓到儿子了才点点头:“有是有,但是就我现在的功力,充其量只能说延缓衰老。” 苏幕沉吟片刻:“你多大了?” 我歪一歪头,想不出来:“忘了。” 我不再理会苏幕,直接飞身往竹林那块去。 回到屋的时候估计都快中午了。 我推开门,看见我儿子背对着我坐在木桌前,垂着头,我这个当爹的十分心疼。 我儿子听见了推门声,急匆匆就转过头来,看见我的时候那眼睛从灰暗刹那转变为光明,绽开两个小梨涡来,冲上来抱住我。 我回抱住我儿子,想说些安慰的话。 “这就是你儿子?”苏幕靠在门槛上,双手抱胸,眸光是初见时的轻慢。懒懒的语调,满是戏谑之意。 我知道他一下就看出来了,这样根正苗红的小孩,怎么可能是我这个坏到根上的魔头的亲儿子。我回过头,瞪了他一眼,警告他不要乱说话。 他勾勾唇。 我感受到我儿子的肩一下子僵硬起来。 这么多年了,这小破屋子可从来没来过别的人。 儿子把头埋在我脖颈处,闷闷道:“爹,他是谁?” “他……”我刚想开口解释。 “儿子,我是你娘。”苏幕嘴皮子却比我快。我偏过头,沉下目光看着他,他无所谓地耸耸肩。 “你不是还讨厌我叫你姑娘吗,怎么还自己当起女人来了?”我轻轻拍了拍肩膀变得更加僵硬的我儿子以示安慰。 我儿子却第一次挣开我的怀抱,他抬起头来打量着苏幕,目光是露骨的敌意。 我一愣,好像才发现我儿子已经长得这么高了。不笑的时候,看那锐利的目光,还真有几分魔头的模样。 苏幕仿佛没察觉到我儿子目光里的不欢迎,还笑着凑上前掐了掐我儿子的脸。 我儿子的脸更沉了。我这个当爹的还从来没看过儿子这样的神情。从来都是笑得如花烂漫,天真少年似的模样。 那时候我就知道,我儿子和我这便宜朋友是要一辈子的不对头了。 苏幕这个魔教教主当得似乎很悠闲,有事没事就往我这跑。 每次我教我儿子练功,苏幕就会在边上冷嘲热讽。我儿子就会露出可怜兮兮的神情,我就会瞪苏幕,苏幕就会嗤笑:“装。”我就会拔剑,就变成我和苏幕的比武。 这样久了我就开始怀疑,苏幕是不是单纯就是为了和我练剑。 这样想了以后我就不再理苏幕了。我儿子也是个聪明的,也不理他,就剩他一个人在边上喋喋不休。 我虽然吃不出东西的味道,但终归是个人。还是要吃东西的,更何况还有个儿子要养。我儿子十五岁前我天天早起飞到集市上给他买粥,我儿子十五岁以后就懂事了,叫我买了米买了器具回来,他烧粥。 苏幕有些时候来得格外早,就会眼巴巴地看着我们喝粥。我儿子真是聪明,鼓捣了几日以后那粥就和集市上卖的一样香甜可口了。我儿子完全无视苏幕,我却被苏幕看得心慌,本来就食之无味,被他这么一盯,更是吃也吃不下,每次都剩了大半碗,装作要倒的样子,他就会识相地凑上来,把那半碗给吃了。 我儿子的脸色在那个时候总是黑的吓人,而苏幕则笑得花枝乱颤。 私心里我还是希望我儿子和我朋友成为朋友的,不然我夹在中间实在有点艰难。 结果他们的关系是越来越差了。 有一次我和苏幕比剑,我儿子在边上练功。苏幕使剑使到兴头,一时间没控制好剑气,一缕便往我儿子那里去。我儿子这么多年的功也不是白练的,一侧身就避过了。只是肩膀处的衣服被划破了,露出里头雪白的一块臂膀。 苏幕却比我还惊慌,冲上去一把抓住我儿子的手臂,翻来覆去地看。 我儿子显然也不明白苏幕的意思,愣愣地在原地。 我不知道苏幕发的什么疯,上前去捏住他的肩:“苏幕……” 他闭了闭眼,像是终于冷静下来。一把抓住我的手就往边上带。 “你这是干什么?” “你和我说实话,这小孩到底是哪领来的?”苏幕紧紧盯着我。 “江东顾府。”我知道没必要瞒着苏幕。苏幕想查没有什么查不出来的。 他眉头深深锁起。 “你杀了他满门,又养他一人?”他一字一顿,每个字说得极其清楚。 我点点头。他说的毕竟是实话。 “你难道不怕……”他不理解地看我,“万一有一天……他知道了呢?” 我笑笑:“你不懂的。” 他不懂的。 他不懂我的全世界就只有我爹一个人。 我爹原本什么也没有做错。 我爹承了魔功,却因为亲眼目睹过上一辈练魔功结局悲凉,已暗下决心不再行杀人放火之事。 他从来,从来没做过什么坏事。 只是他带我娘和我江湖四处游玩的时候出手救了顾家的大小姐,结果那魔功招式被顾家的人看出来了,传出谣言,魔头又重出江湖了。 自那以后我们就再也没过过一天安生日子。 我娘是个普通的江湖女子,不知道我爹身份。后来众人一起讨伐我们一家子,她才知道,原来自己嫁的是个魔头。 然后自刎了。我没了娘,我爹没了妻。 我爹与世无争的温和眼睛里终于多了几丝沧桑,但是他还是教我,不要踏入歧途。这是祖辈的积怨,要改也只能慢慢改。 然后他作为大魔头被除了。 我爹看他爹当魔头,下场不好。 我看我爹不当魔头,下场也不好。 那我还是当了这个魔头吧。 第一件事情就是一把火烧了顾家满门。 我在顾府里里外外设下阵法,然后在一旁冷眼旁观他们的挣扎。 火光冲天,哭声震天。 天不知道。天从来不会知道。 那一刻的感觉妙得很。有大仇得报的释然,有嗜血的快感,却在想起我爹温和的面容时,多了几丝迷惘。 然后我看见了我儿子。 那样绝望的眼神。和我被我爹锁在屋子里,亲眼看着他走出去时的眼神,想必很相似吧。 我终归还是不忍心亲手杀了有着这样眼神的孩子。 我杀了顾家满门,是为了我爹。我救下那个孩子,是因为我想起了我爹。 也许也是因为,杀了顾家上下以后,我也不知道我究竟该干些什么了吧。 没有指望地活着……只好给自己找一个指望。 苏幕看着我,我看着苏幕。 最终还是他先开的口:“是,我是不知道。我只知道你过得惨。” 我笑一笑。 “当年的顾家的唯一一个孩子,是个江湖皆知的根骨奇才,本来顾家就指望着他光耀门楣了。可惜啊,一场大火。”他深深地看着我,“而那个孩子,手臂上有一个月牙胎记。” 我点点头:“谢谢。” 我捡到我儿子那时候他的衣服穿的是下人的粗布衣裳,我还以为他是个下人的孩子。 原来竟是顾家少主。想来是那时候为了跑出去玩偷偷换的吧。 那种地方的少主,想来也是早慧些的。 那之后回去苏幕什么也没说,我却能感受到他对我儿子的敌意是越来越强烈了。 小孩的心性一向比大人更敏感,怎么会感受不出来。 这样一来二去的,倒是结下了深深的梁子,到了相看两厌的地步。 有些时候看他们互甩脸色,我还会觉得好笑,怎么搞得像苏幕杀了顾家满门一样。 所以啊,可以这么说,现在这破败的屋子里头,是我这魔头生命最重要的两个人。 当然了,还有个我爹,现在在天山山顶上睡着呢。 平日里还有我在其间调和,现在谁也看不见我了,估计不出三秒就要兵刃相向。 一、二、三…… 果不其然。 一声脆响,是苏幕把手中茶盏摔在地上。 再一声剑鸣铮铮。 一把剑横在我儿子细嫩的脖颈上。看得我心中一紧。 苏幕啊苏幕,你的手可给我稳一点啊。 “是你。”苏幕手又往前推了推,我儿子的脖子上就出现了一道细细的血痕。 看得我脖子都疼了起来。 我儿子笑笑。 那剑又往前推了几分。 血珠子一颗颗掉下来。 我这个当爹的感觉心都在抽痛,恨不得被剑架在脖子上的人是我。 我儿子闭上了眼。 我恨铁不成钢地跺脚。你倒是躲一躲啊。 “你想我杀你。”苏幕缓缓道,用的是陈述句,十分肯定,“可我偏不杀你。” “杀了你,到时候还要被他怨恨。我又是何必呢。”苏幕手一松,那剑就蹭着我儿子衣服掉了下来。 “他不会恨你的。”我儿子终于开口了,那嗓音艰涩喑哑,简直不像我儿子的声音。 “亏他养了你这么多年,你却还是没一点懂他。”苏幕弯起那殷红似血的唇,“我早劝过他,外面捡的狗是养不熟的。” “你有什么资格说我!”我儿子猛地抽出了剑,发泄似地往苏幕身前刺去。 苏幕不屑地冷哼,连出招都懒得出,只是闪躲。 那剑势凌冽如雷,却不及那身影灵动如风。 我儿子的剑忽然顿住了。 苏幕嘴角的笑意扩大:“怎么,想明白了吗。”他一步一步靠近他,指节分明的手轻而易举地握住我儿子握剑的那只手。 我这才发现我儿子的手竟然一直在发抖。 “你这点招式,在我眼里都不够看的。”苏幕松开他的手,他却像是失了力一般,那手无力地垂下。 “叮琅”,是剑落在地上的声响。 “你觉得你可能赢过他么?” 我儿子现在是连嘴唇都在发抖。 “小时候听过几句根骨奇佳的夸赞,得意得很吧? 从来都没忘了自己是顾家少主,自命清高吧?” 苏幕踩住地上的剑,吐出一字一句的恶毒:“他才是真正的天才啊。” “是他自愿的,知道么?”苏幕蹲下身来,眼神里竟然是悲悯,“他在哪?” 我儿子摇摇头。 “我最后问你一遍,他在哪?”苏幕拧过我儿子低垂的下巴,强迫他直视着他。 我儿子闭上了眼睛。 我看见苏幕浑身都在抖——气的。他气急了就会这样。 “废,物。” 我想下意识地想跟着苏幕走出去,可一踏出门就被一种莫名其妙的力量给拉扯住了,硬生生又把我拽回了屋子。 “苏幕!”明明知道现在他听不见,我还是忍不住喊道。 月光洒在他耀眼的红衣上。 他脚步竟是一顿,而后慢慢偏过了半边头,往屋子这边看。 他的眸光很淡,淡得我几乎看不出他的神情。 我几乎以为他是听见了。 他微微弯了弯嘴角,盛气凌人换作苦涩:“真是的。竟然都幻听了。” 那袭红衣慢慢消失在月光下。 竹影婆娑,月光皎洁,铺洒在他的墨发上,竟给人一种白首的错觉。那总是显得桀骜到不可一世的背影,怎么会显得这样落寞。 我想起和他的初见,想起他丢下剑时候的哈哈大笑,想起那只伸出的手。 我想起他总喜欢睡在茂密的枝桠上,落下几缕红纱,像是寺庙门前悬满姻缘签的姻缘树。 我想起他一大早抱胸靠在门槛上,面带嫌弃,手里提着一袋小笼包。 我想起他的喋喋不休,他的喃喃自语。 我想起他在月光下饮酒,目光朦胧,仿佛隔着一层水汽似地望着我,和我说,他其实也很寂寞。 “从小到大,没有一个朋友。” 我想起他在我走前,亲手给我戴上的,从他脖子上取下的护身珠。 那时候我还嫌弃他:“这是姑娘家戴的。” 他却不像以往一样戏谑,而是一字一句认真道:“戴上吧。我总有……不好的预感。” 他的预感还真是准啊。 我摸了摸脖子上的珠子。温暖的,圆润的。 不知道我有没有和他说过,他是我第一个朋友。 第4章 早起。练剑。煮粥。 像以往的任何一天一样。 我静静地看着我儿子忙上忙下地煮粥,几乎有种什么都不曾变过的错觉。 他端了两碗热气腾腾的粥到桌上,然后坐在了以前他坐的位置上。 我下意识地也坐到他对面去。 坐下以后下意识地又想伸手拿碗筷,看见手直直穿了过去,才反应过来现在自己的情况。 其实我不知道这粥究竟是什么味道。只是看苏幕他每次吃的那么欢,想来也是味道不错的吧。 我撑着下巴,看着我儿子慢慢地吃。 “爹,快吃吧。” 我一愣。 我儿子轻轻笑了,露出两个浅浅的梨涡。 “噢,对了。”他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忙站起身来,找上找下的。我跟在他身后,探头探脑地好奇。 ……是一盒撒着黄色小花的白糕。 他把那盒糕摆在我位置前,和那碗粥一起。 “本来要趁热吃才好的。”他歪了歪头,伸手取出两块糕来,眯着眼睛看着。 “爹,快吃呀。”他轻轻道,目光空无一物。 我不敢再坐在他对面了。 我站在一边,看他那令人惊悚的天真。 “怎么不吃?”他眨眨眼,“爹不是该最喜欢桂花糕了么。” 原来这是桂花糕。 “爹还记得么。那次你塞在我怀里的,就是这么一盒桂花糕。” 原来是那个时候。 那时候我只是随手拿了一盒往他怀里一塞,但是他却记得清楚了。 脑海里又浮现出他拿出一块硬要往我手里塞。我本来就食不知味,便挥挥手拒了。他却倔强地举着小手,大有我不接过他就不放手的意思。我只好接过了,揉揉他的发,看他在我吃下去以后露出可爱的小梨涡。 他拿了一块慢慢吃着,眉眼神情极为享受,仿佛那是什么珍馐。 “啊,没味道呢。” 他将那块糕放下,又喝了一口粥。 “怎么回事呢……完全没有味道。”他脸上笑意不变,眼里却没半点温情。 “怎么回事呢,怎么回事呢,怎么回事呢。”失了魂魄一般,他在这屋子里来来回回地打转。 是了。他练魔功那么久了,也该断了五感的刺激了。 “是魔功吧?爹。”他轻轻问着,仿佛知道我就在他身边一样。 “那么爹也是吃不出味道的咯?”他歪了歪头,“那为什么每次都要露出那种幸福的神情呢。” “真是过分。” 是,我是过分。 一直以来都把你蒙在鼓里。 对不起。 “爹总是那样。好像很无情的样子,却又给人一种很深情的错觉。”他慢慢踱步到床边,说些我根本不明白的话。 他把我的刺骨剑和他的傲霜剑一同摆在床头。他走过去,拿起我的刺骨。 剑光一闪,刺骨出鞘。 无慈发狂一般在小小的竹屋里舞起剑来。每一朵剑花都挽得恰到好处,每一道剑光都锋芒毕露。 不愧是我教出来的孩子。我在一旁默默地看。 他似乎是舞得投入了,一点儿也不顾及周围。几个旋身之间,小小的竹屋里已是一片狼藉。 臭小子,爹不在了就乱撒野。 看着这个我如此熟悉的地方,慢慢慢慢变成一堆碎片。 心底竟然浮出浅浅一层酸楚。 心口忽的一阵灼痛。 是苏幕给我的那颗护身珠。 不知什么时候起发起了烫,平日里温润浅淡的光变得灼灼的。 我只觉得眼前一片昏花,好像什么东西在大力扯着我。 头越来越昏。越来越沉。 我终于是支撑不住倒了下去。 第5章 我以为我游荡人间的日数总算到头了,又是不舍又是释然。 结果开眼时是满目绚烂的红。 红床垫,红被褥,红床纱,红窗帘,像喜房一样满眼满眼的红。 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怎么来到了人家喜房呢。 然而世间除却喜房会这样布置,还有一个人也会。 我这是在鬼教,苏幕的房间。 苏幕这个人喜红,简直喜到了如痴如狂的地步。 从他能把自己天天睡的房间布置成这样就能看出来了。 哦,不对,也算不上是天天睡。毕竟总喜欢到我那处睡树枝。 我不知道我是怎么突然到这里来的。在这全是红的房间里乱转了转,实在被那红刺得眼睛疼,就想出门。 结果一推门就被一股子力给弹了回去。 我拍拍屁股站起来,认命似的转身打量这红、红、红。 总算看见一个不红的东西了。我凑上前一看,像是个画轴。 想不到苏幕还有这个爱好。我展开画想洗洗眼睛。 画中是一片郁郁葱葱的竹林,一个儒雅俊秀的青衫男子站在一间竹屋前,嘴角是抹清浅如竹的笑意。 他身边是个才到他腰间的小小少年。也许是他儿子吧。那少年小小的一张脸上,却是和他父亲截然不同的神韵。墨画的长眉入鬓,狭长的眼微微眯起,紧紧抿着唇,还怀抱着一把剑。 我怔怔地看着那画。 我看了一遍又一遍。 这是我父亲……和我。 久远的记忆又灌回脑海。 我想起上一任的魔教教主来拜访我爹。 那时候我爹还立志不再当魔头,他师兄也就是魔教教主来劝他。 我爹其实是个倔强的人,他决定的事情轻易不会改变的。但那鬼教教主就是不死心,一遍又一遍地上门,一遍又一遍地劝。 我娘那时候还什么都不知道。我们父子两生怕她哪天知道了吓坏了,所以每次应付鬼教教主的时候都小心翼翼的,生怕让我娘看出不对劲来。 久而久之客气也变成了不客气。 现在想想,我爹他自诩通透,却是自己害苦了自己。他师兄才是想得最透彻的人啊。 有几次他身边还跟着个穿红衣服的小女孩。 我对女生从小就是不亲近的。生怕一不小心就伤了她们。所以一直没和那小女孩有过多的接触。 只记得有次我娘拿着水果,叫我去递给她吃。 我硬邦邦地伸出手。 她害怕地往她爹身后缩。 我的手更僵硬了。心想这小女孩可真是不知好歹,刚想收回手,她就被她爹推着出来,小手一伸,极快得把那苹果拿去了。 那速度之快,不禁令我咂舌。 我不禁多看了她几眼。 她似乎察觉到了我的视线,白嫩嫩的脸上红云一片,一个劲地往她爹身后缩。 我这个罪魁祸首也有点不好意思了。硬邦邦地说:“你不要再缩了,我不看你了。”言罢我就尽力挺了挺背,一步一坚定地走回房间。 自那以后她似乎还来过几次,只是我再也没和她说过话。 现在想来,“她”也许是“他”吧。 自父亲去世以后,我就刻意回避以往的回忆,竟是忘了这茬了。 不禁又想到我以为的和苏幕的初见。 那时候我也认错了啊。不自觉地弯了弯嘴角。难怪他气成那样。 “吱嘎”一声,我一惊,手中画轴便飘落到地上。 来人逆着光,我看不清他脸上神情。只看见他一身白衣,头发又黑得像墨。 他慢慢走进来,我慢慢看清他的脸。 竟然是苏幕。 这是我认识他以来他第一次穿白衣。 也许是为了我吧。我自恋地想。为我这个朋友吊唁的意味? 他走上前来蹲下身,珍重万分地拾起那画卷。 眉眼之专注,仿佛捡的是什么人间至宝。 他将画卷慢慢合上,又放回原处,站在原地低着头,似在沉思。 一滴豆大的液体摔在地上,晕染开一朵水花。 我心跳如鼓。 我很想把他的脸捧起来,擦掉他眼角的泪,对他说:“不要哭了,不值得。” 苏幕,不要哭了。不要哭了。 为什么人死了以后还会感到心痛呢。 苏幕自怀中摸索出一颗莹润的珠子来。 我不禁摸了摸脖颈——那珠子同苏幕给我戴上的护灵珠一模一样。 原来竟是子母珠的么。想来是我这颗子珠受了母珠的召唤,才把我给带到这里来的。 我不自觉地摸了摸自己那颗护灵珠。 不复炽热,冰凉一片。 我奇怪地抬头,看见苏幕的指尖,是一颗粉碎的护灵珠。 “当初这颗珠子护过母亲一命,又护过我一次,想来是护不动了。我还贪心,妄想着还能再护你一次。” “可是我动了全教的灵识,也没再找到你的魂魄,只隐隐约约感觉到了一缕神识。许是这护灵珠最后的效用,也只能勉力护下你那一缕神识。” “我只好放过你了。” “赶紧回去吧。让他好好地走过奈何桥,好好地喝了孟婆汤。” “珍重啊。” 我感觉自己正变得轻盈。指尖慢慢变得透明。 我说:“珍重。” 第6章 “呼——呼——” 是鬼哭么? ……是风刮。 我慢慢睁开眼睛。 入目是一片雪白。令人盲目的白。 明明不会感受到冷,却还是有阵寒意自脚底而升。 这个地方我只来过一次,却一辈子也不会忘,也不敢忘。 天山。我亲手埋葬我父亲的地方。 我爹的坟前,此刻竟燃起了苍苍火焰。 这场景实在荒诞地可以。 在这样一座人迹罕至的雪山顶上,竟然燃起了火。 白衣的少年眉上已是落满了一层厚厚的霜,却毫不在意似的扬眉一笑。 我定睛望向那火舌吞噬处,是两把剑。 刺骨和傲霜。 白衣少年捻了个诀,那火便又烈上几分。 那剑在火中慢慢慢慢变形。 这样能融掉剑的火,想来要废不少功力。我真想拦住无慈,劝他,要毁剑么,到镇上找处打铁的打了,何必非要在大雪山上,多费功力啊。魔功反噬之痛,他不曾受过,我却是受过的。 唉,这就是当爹的命吧,永远在操心着自己的儿子。 随着刺骨慢慢消失在火舌中,我的身体也慢慢化作飞雪。 啊,原来护灵珠只是护住了我的这缕灵识,而我这缕灵识,藏却藏在这刺骨剑中。 我的脑海中走马观花地飘过许多画面。 画面里有一个红衣的人冲我桀骜一笑,有个总喜欢用黑溜溜的眼睛一瞬不瞬盯着我的少年,有火光冲天的背景下我向个哭得绝望的小孩伸出了手,有在一片竹林里我给个害羞的家伙递去了苹果…… 有个面容模糊的少年将我亲手为他铸就的剑横在我脖颈上,问我:“你可曾……” 可曾……可曾什么呢。 我努力瞪大眼睛,想看清那少年的模样。 最后只看见一双黑曜石似的眼睛。像以往一样定定地,心无旁骛地望着我。 我的心一下一下沉了下去。 我说:“不曾。” 画面的最后,是青衫长袍书生似的男人,向我慢慢走来。 嘴角笑意,一如往昔模样。 我张了张嘴,自我爹死后第一次掉下眼泪:“爹……” 第7章 第一章:儿子篇 我叫顾思严,或者,无慈。 我是赫赫有名的江东顾府少主,或者,魔头之子。 很奇怪吗,一个人怎么能有这样两个截然不同的身份? 那是因为我有两个爹。 一个爹是江东顾家家主,一个爹是恶名远扬的魔头。 前者总是板着一张脸,后者总是嬉皮笑脸。 前者养我到八岁,教我的是武林正统,给我的是身为少主的无限荣光。后者养我到十八岁,教我的是人人忌惮的魔功,给我的是一把他亲手铸的剑,傲霜。 前者让我早慧,后者让我装幼。 前者想看我少年老成,要我面无表情,要我断七情六欲。后者想看我少不更事,要我面带微笑,要我显七情,露六欲。 前者让我亲手将剑插进后者的胸膛。 后者让我...... 罢了,不提也罢。 第8章 前者后者地称呼我两个爹似乎有些不敬。 我第二个爹只告诉我让我叫他爹。我甚至不知道他的名字。每次想问时,看着他听我叫他爹时脸上的幸福神情,那话语在喉头转了又转,竟是吐不出来。 我曾经听苏幕喊他“照”,那便叫他照吧。 第9章 照身为魔头,却没一点魔头该有的狠辣。 难不成他爹没教过他做事情要做得周全么?更何况是灭门这种事,更应该——斩草除根,永绝后患。 有些时候我觉得照挺傻的。不仅没除了那根,竟然还把那根留在自己身边,竟然还亲手把那根养大。 哪怕我那时候穿的是下人的粗布衣裳,也不该这么大意的。 我被照救下来——应该说是,放过后,还仔细地在脑子里想过,倘若他问起我的身份,我该怎么说。 结果我想多了。照根本就没有想过要问这个。 他那样坦然,倒叫我疑惑了。 我甚至还想过,也许他真的只是一个过路人,真的只是顺手救下了我这条漏网之鱼。 可是我没法不去忽略那时候他身上浓重的血腥味,和夜半难眠时,看见他擦剑时反射出的点点猩红。 还有他在屋外设的奇诡阵法,和他每次夜半出门后第二天早上回来时衣袂沾染上的血污。 我真想问问他,是不知道要在意,还是根本就不在意。 当时那个情况还不允许我这个他眼中的单纯少年问出口。于是我就憋着。 事实证明我的选择是对的。后来这个问题的答案我根本不用问,照就迫不及待亲口告诉我了。 是在我被他领回那间小竹屋子的六个月后。 照又一次早上回来了,只不过这次身上竟然没血腥味。 他把自己刺骨剑随手往地上一丢,怀中却还抱着一把剑,靠在门框上望着练着基础剑式的我。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照的脸色竟然有些苍白。 “其实我是个魔头。” 我早就在等他开口,却不知道他一开口就是这样石破天惊的直白。 我甚至不知道该做什么反应好了。预料中的百般隐瞒竟是我一人的凭空猜想。 ——他是根本不在意。 也巧,我那震惊还是表现得很适合当时那场景的。 他静了静,似乎想等我开口。 我在脑海里极力想着该怎么组织措辞。 他却以为我是惊讶得说不出话了,叹口气,将怀中那把剑轻轻丢给了我。 我下意识接过。 “这剑是我昨天亲手铸的,”他顿了一顿,神情变得有些温柔,“在我爹给我铸剑的地方。” “当然,我爹也是个魔头。” “你若愿意继续当我的儿子,你就把这剑拔出剑鞘,今后我会教你魔功,你帮我把魔功传承下去。你若不愿……”他歪头。 我以为他接下来要说些什么杀了我砍下我的头挫骨扬灰之类的狠话,谁知道他只是说: “你不愿的话就罢了。我再去找个孩子来。” 我又一次愣住了。 “你不要怕。你这么小,我不会丢了你的,”他说这话时,神情是不似作伪的认真,“我会养你到十八岁,当亲儿子一样养。” 我低下头。 我想了想,想了又想。 横竖都要在这里待着呗,那不如省的他再领个儿子回来住着挤。 不过是多喊几声爹罢了。 魔功想来也很厉害,练了又不亏。 于是我费力地抽出那于我那时而言还显得太过笨重的剑来,剑光凛冽,傲雪寒霜。 他笑了笑,笑起来全无魔头风范:“剑名傲霜。” 第10章 照不杀人的时候完全不像个魔头。 而我从未见过他在我面前杀人。 照总喜欢坐在窗前,目光微抬,望向远处云雾缭绕的地方。 我有一次也坐在照老是坐着的地方,学着照的模样,看去时,是一座雪山尖尖。 第11章 照第一次教我练魔功的时候,对我说的第一句话是:“只能练到三分为止。” 魔功难道不是越练越强的么?我抬头询问地望他。 他便和我说了魔功的副作用。 淡五感,失六欲,亡七情。照说起这话的时候神情有些落寞。 真是魔功啊。难怪魔功这么强,敢练的人却这么少。 我问照:“爹练到几分了呢?” 他沉默一会,答:“三分。” 那时候我以为三分太浅,连淡五感都淡不彻底。还是后来自己终于是练出了门道,才领悟过来: 三分何止只是淡五感。 连六欲也近乎泯灭了。 何况照那时候,绝对不止三分。 想来他才能死得那样洒脱吧。连六欲都丧失了的人,连为人的乐趣都不能体会,又怎会贪生。 第12章 忽略掉我刻意当一个乖儿子的话,照是一个好父亲。 我知道他以为我会不乐意天天一日三餐跟着他吃野味,每次都在天光微熹的时候起来,飞到五里外的集镇,只为了带份热腾腾的早餐。 我每次都会适时地露出惊喜的神情,再拉住照的胳膊,撒个娇,用少年清脆的声音道:“谢谢爹。” 照就会伸出手来捏捏我的脸。 我恶意地从来不问照,他要走多远买这样一份平平无奇的早餐。 而照也不会主动说。 很多事,他都在等我开口。 如他所愿。 我十五岁那年,拉住清晨要走的他:“爹,今个买些米回来吧,以后我们自个做。” 不是省得你累。是省得我等。我在心底说。 我爹点点头,眼中露出点点欣慰。不知怎的,竟看得我心闷闷地痛。 这个笨蛋。 笨蛋会带着我上后山抓野兔,在那小溪里捞鱼,手把手教我挽弓,射下天上落单的大雁。 隔了一段时间,照还会带着我去集镇。其实我不喜欢那喧闹的地方,可是我这个年纪的少年应该喜欢。所以每次照问我要不要出去玩玩时,我总是露出期待的神情,然后看见照眼中划过一抹纵容的了然。 照甚至还教我读书写字。 我甚至快要迷上这个父慈子孝的游戏了,只是游戏终归有结束的一天。 照从来不让我读小时候我爹天天念叨的四书五经,诗书礼易,他只让我读侠义本子。里面的江湖,是我从未知道的,正义而美好的江湖。 可惜故事永远是故事。真正的江湖哪里会像故事里那样光明磊落,连魔头都能被原谅而终获善终。 我曾经问过照,他自己有没有读过这些。 照又露出他坐在窗边时的怀念神情:“自然读过的。” ——“都是我爹给我找的故事。” 我不禁对照这个爹起了很大的兴趣。 我起初还奇怪,照一个魔头,为何落笔却是那样自成风骨的一手好字。后来缠着照和我讲了很多有关他爹的事情,才明白,原来照的魔头父亲竟是个书生似文雅的人物。 照每年的二月十五都要出去三天三夜才回来。 每一年我都坐在窗前,看照飞身而去,动作潇洒利落,俊逸风流。 我托着下巴想,照是不是去见他的哪个红粉知己了。 每一年我都看着照往一个熟悉的方向去。 看着看着突然想到,这不是照时常望着的那座雪山的方向吗。 第13章 十三岁的时候,小竹屋子第一次迎来了外人。 那一天是照第一次那么迟回来。 我乖巧地坐在每天早上我都坐着等他带回早饭的地方。以往的时候,当窗外射进的晨光落在桌脚时,照就会回来了。可是今天直到那光越来越烈,直落在我身前的时候,照还是没有回来。 昨天并不是二月十五。 我总是习惯以恶意揣度照。我想,这个魔头不会被除了吧。 那样想着的时候甚至生出几分释然来。仿佛将来能逃避什么似的。与之而来的还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麻麻苦苦的情绪,像飘在湖面上的风一样清淡而捉摸不定。我刻意不去想这又是为了什么。 我又想,以照的功力,想来除他也没那么容易。 那么是厌倦了吗,比我这个装儿子的先行厌烦了吗。 一时间竟不知该以何种情绪面对这个想法。有些茫然。 直到那日光已倾斜到桌角,我才听见熟悉的脚步声。 仿佛一直悬在心头悬而不落的巨石倏忽消失,竟有些劫后余生的轻松。 我回头扑进照的怀里,心道,这是我应该的反应。 结果又听见一个陌生的,慵懒到显得傲慢的声音。 那人红衣刺目,看着我的眼里是八分的探究两分的轻慢。 我第一眼就不喜欢他。想来他也是第一眼就不喜欢我。 谁知道这姓苏的如此厚颜无耻,竟从此以后便插进了我们的生活。 我曾经撒娇似的问过照,为什么不赶他走。 “他是我的朋友。” 照的神情竟有一瞬的温柔,和看我时完全不同的温柔。看得我一怔。 不喜欢,不喜欢照的眼睛里露出这样让我陌生的情绪。 第14章 为了庆祝我十八岁的生辰,照许我到集镇上玩。 对了,照曾经问过我可否还记得自己的生日。我那时还以为他是怀疑了,便低下头露出可怜兮兮的无辜神情,道:“我是个粗使下人的孩子,不记得什么生日。” 我偷眼看照的神情,却不是我预想中的怜悯与同情。那目光浅淡地落在我身上,仿佛能把一切看穿。 那一刻我几乎以为他知道了,全知道了。 紧握住双手不让它控制不住地战栗。 结果照只是摸了摸我的头,道:“那就把三月十五当作你的生日吧。” 三月十五,是顾家被灭门的那天。 也是我被照捡回来的那天。 我乖巧地点点头,掩去眼中复杂到让我头疼的思绪。 十五岁以后照就不再牵着我的手带我逛集镇了。想来他是顾及我少年人总热衷于脸面。 后来慢慢的,知道我认路以后,就让我自己出去玩了。 在照说“以后你就可以自己出去了,不必和我说”时,我流露出恰到好处的三分留恋和七分期待。 照是个笨蛋啊。怎么可以给我这么多自由呢。 我那天出门的时候总有些不安的情绪。没来由的不安。 我忽然想到照那时候说的话:“我会养你到十八岁,当亲儿子一样养。” 我踏出门的时候,鬼使神差地,回头看了一眼照。 “爹,和我一起出去吧。” 照正擦拭着他的刺骨剑,神情专注,闻言抬头看我一眼,露出点点歉疚,说:“最近事情有些多。” 我顿时心生不满,自己踏出了门。 后来我才知道,照的“事情多”,究竟多到了怎样的地步。 多到了整个武林都喧喧闹闹着要除了他这个大魔头,四处寻找他的行踪。 在给照买桂花糕的时候遇见一个奇奇怪怪的人,用露骨的眼神打量着我。 我被那人的眼神看得有些烦躁。 结果刚踏出那糕点坊的门,就觉得眼前一黑。 脑海中想的最后一件事竟然是,给照带的桂花糕可别掉了。 再醒来时,是一圈我熟悉不已的正派面孔。他们义正言辞,大义凛然地对我说:“顾少主,一直以来你都在认贼作父。” 多年以来在心底的暗自猜测,而今终于得到了答案。 我想我该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再挤出几滴眼泪给我的亲爹。 结果脸上却僵硬得不得了。真是,明明在照面前都装得得心应手了不是吗,为什么现在反而装不出来了呢。 当他们要我继续伪装成大魔头的好儿子,再趁其不备一剑杀了他。 我面无表情地点点头。 正派们见我点得如此干脆利落反而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只是一个山羊胡的老头捻着胡须笑道:“不愧是顾家主的儿子。不仅长得像,连心性也是这样豪爽。” 我却在想,是这样的吗,儿子像父亲? 那照呢,照是不是也像他的爹一样,其实根本不想当这个魔头的呢。 临走时我对他们说:“鬼教教主和那魔头关系密切,你们想办法缠住苏幕。” 第15章 那天回去的时候,月亮已经悬在天边许久。那清冷的光辉洒在门前,像是一地的霜。 我推开门,手竟然有些发抖。 照正半背着我擦着剑。近日来他擦剑的频率是越来越高了。他的半边脸被月色勾勒出一道温柔的边,半边脸隐藏在浓重的夜色之中。 我怔怔地想,照长得应该是像他爹的吧。 “爹。”我开口。 照冲我笑,还是那样的笑:“回来了,玩得开心吗。” 我点点头。 “儿子今天十八岁了。” 我点点头,注意到他停下擦剑的动作。 “本来给你煮了面等你一起吃晚饭的。” 我看向桌案上,一碗热度不再的长寿面。 “我想了想,还是出去找你了。找不到。” 我注意到照没有将刺骨入鞘。那冰冷的剑锋,在夜色里灼灼逼人。 我拔出了傲霜。 他挑眉,坦然地望着我,仿佛就在等这一刻。 他接过我咄咄逼人的剑招。他不会没察觉到致命的剑意。 虽然我这一招一式都是他教的,我却从来不知道他的真实实力。他和苏幕比划的时候也只是纯比剑法,让我看不出他内功练到了什么地步。自从苏幕一次剑气险些误伤了我,他们每次比试时都会到后山去,我就鲜少再看过他出手。 每日看他吃粥时的幸福神情,想来五感的刺激还没有淡到消弭? 我知道我在赌,赌他是否踏上他父亲的老路,只是将那魔功练得点到为止。 将剑横上他脖颈的那一刹那,我以为我赌赢了。 我想像以前开玩笑似的拍拍肩告诉他,魔头就是应该好好练魔功,不然只会落得这般下场,然后再把傲霜一丢,将今夜发生的事当作父子间的一场小小比试。 但是我对上他那双平静如一潭死水的眼睛,我知道不可能了。 真是笨蛋。 鬼使神差地,我想问他一句话:“你可曾……” 他却不给我机会,打断我时脸上还挂着笑,无情的笑。 他道:“不曾。” 那便不曾吧。我将剑割破他的脖颈,真是脆弱的脖颈啊。 他慢慢倒了下去,嘴角那丝笑意凝固在嘴角。 我慢慢走上前,揽住他就要软在地上的身子。 我紧紧地揽住他。熟悉的血腥气。 印象里他身上总是有这血腥气。又好像,已经很长一段时间没有了。 是我习惯了,还是他改了? 我想起我十五岁生辰那天。 和他从集镇回来,他让我自己去集镇上玩的时候,我还有些不高兴,那天连桂花糕也没给他带。 回来时候却看见桌上一碗热气腾腾的面。 那个笨蛋那么多年了连碗粥都不会煮,煮这一碗面,我不知道他究竟忙活了多久。 他有些笨拙地冲我笑:“我爹以前老是在我生辰那天给我煮面。” 真是的,一个魔头怎么能煮面呢。怎么能……露出那样的神情呢…… 压下心头怪异的感受,我几乎是狼吞虎咽地吃下了那碗面。 那一夜我怀着奇怪的心情靠近床榻上的他。 平时总是云淡风轻地笑着的人,在梦里却好像过得不安生。 我伸出手,抚上他的眉心。 我来来回回地打量着他的脸,仿佛我从未认真看过他一般。 他的唇很薄。薄唇的人大多薄情,我忽然想起这句不知是在哪个侠义本子里看过的话。 回过神来的时候我已经低下头吻住了那唇。 清浅又柔软的滋味。 仿佛被惊扰一般,他偏了偏头。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那紧锁的眉心,似乎又凝上了几分。 我像是被针刺到一样忙起来,转身想回自己的房间去。 却看见—— 大红衣裳的男人逆着月光倚在门栏上,那眼神轻蔑而嫌恶,嘴角的笑意似是嘲讽。 那之后照就再也没牵过我的手。 我到桌前,一口一口地吃掉了那碗已经冷得完完全全彻彻底底的面。 “一点都不好吃。”我嘟囔着,回头看照。 照微微弯起的唇角,似乎还在纵容着我。 我抱着他,往天山方向去。 三月暮冬,天气尚未转暖。我紧紧地揽着他,感受着他的体温一点点变凉。 不知道他知不知道我曾经跟踪过他。 他总是什么也不答,什么也不说。 手脚已经冻得冰凉。我一步一步地向上走,想,照每年上山的时候,是不是也如我一般步履维艰,又步步虔诚。 照给他父亲立下的墓很简陋。只有一块石碑。 一点一点地,我在那块碑前又挖出了一个雪坑。 我将照珍而重之地放了进去,转眼,眉眼上就覆上了一层白霜。 天山上的雪啊,终年都在下。我细细凝视着照的眉眼,不久,他就会被这纷纷扬扬的大雪彻底掩埋。 我想照,要是知道自己最后能和他最爱的父亲葬在一起,心里也是高兴的吧。 第16章 他们说我疯了。又杀了魔头又杀了正道,简直不为江湖所容。 其实我也不想这样的。 只是那群老头在我跟前歌功颂德又痛骂魔头的时候,我想起的却是哭成泪人的阿姐一遍又一遍向我爹磕头:“不是他,真的不是他,他是女儿的救命恩人啊!” 突然,想起来了。 他们说是照的父亲对我阿姐包藏祸心,一次阿姐出行时欲行不轨,被顾家的人看见了。那熟悉的招式,让他们一看见照的父亲,就像看见了当年那让江湖闻风丧胆的大魔头。 然后又是熟悉的套路。号召,征讨,除恶扬善。 江湖实在不像侠义本子里那样美好啊。这样想着,我竟是愈来愈心烦,那一缕躁动挥之不去。 于是我挥剑,砍下了那个还在我跟前喋喋不休的人的头。 像滚油入锅,喧哗大起。 我听见有人喊叫,语调都颤抖:“是……是魔功!” 我笑了,突然明白照为什么让我练功时点到为止。 照不知道每次他不在,我背着他又练了多少次。 我挥起了剑。 第17章 回到那个竹屋的感觉真好。 只是姓苏的那个不速之客又来了。 我忘了他说了什么。反正他总是爱说那么多话,忘了就算了。应该不是什么重要的话吧。 可是他一走,我却觉得屋里像多了些什么东西—— 我摇摇头,想把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从脑袋里甩出去。 要睡觉了。明天早上还要早起给照烧粥呢。 …… 没有味道的粥。照他是不是也是这样食不知味呢? 终于知道多出来的是什么了。 是血腥味。 好想吐。挥之不去的血腥味愈来愈浓,好像身处一片血海中央。 不行的,不行的。我和照的竹屋,怎么会是这样的! 回过神来的时候屋子里面已经一片狼藉。 我在废墟中颤抖着双手。 我放了一把火,烧了那片竹林,烧了那个竹屋。 火光冲天,仿佛多年以前我曾看过这样的画面。只是现在的我已经哭不出来了。 我想起一双向我伸出的手—— 那究竟是救赎,还是毁灭? 第18章 苏幕在一片狼藉中将我拉了起来。他揪着我的衣领说,让我把傲霜剑还给他。 “这样罕见的千年冰石,想来只有在极寒之处,用心头血浇筑,用修为护铸,才能铸就这般锋利的剑。” “也许你觉得他对你这样莫名其妙的好实在傻得可笑……只是因为他总是舍不下他爹自幼教他的怜悯。” “他恨死了那些害死他爹的人。也因为这样,他知道,是他让你变得和他一样。所以才会加倍地对你好。” “你让他的那点悲悯被放大了,知道吗。他在悯你,更在悯他自己。” “他和我说,他要的是一个指望,一个像他爹一样支撑他活下去的指望,”苏幕看我的眼神向是看一个死物,“我看,他想要的不过是个彻彻底底的死心罢了。” “我会还给他的。”我的手紧紧攥住傲霜,麻木地说。 第19章 我一步一步走上天山,想,照替我铸傲霜时,是不是也这般冷。 在这种地方生出真火真不容易啊。 生真火的功法和魔功的心法相冲,可是只有真火能铸剑,也只有真火能熔剑。 身外是将皮肉冻得毫无知觉的冷,体内是被魔功反噬时的痛。那痛起初并不明显,像是被小虫子咬了一口,可慢慢的,就像那小虫子慢慢爬遍了全身,一口一口毫不留情地咬着。 可这痛和他比起来实在微不足道了些。他夜夜来此连铸七夜,我却只需片刻就能让这剑再成废铁。 我仰着头,看着那块石碑,想,照在这里的时候都在想些什么呢。 是不是在想照的父亲是如何给他铸剑的呢。 我之前问过照,为什么他父亲那样一个温雅的人,会给为他铸造的剑取这么一个名字。 照一开始似乎是不想说的,可耐不住我的软磨硬泡。 他说:“其实……刺骨是我后来改的。这剑,我爹给他取名为怀柔。” 真是可笑啊……怀柔。 照和他的父亲都是笨蛋。 原来我才是最适合练魔功的那个人,因为我可以比他们都无情。 我看着刺骨和傲霜一同消失在这火中。 我将功力尽数奉上,那火势陡然转大,焦灼的炽热扑面而来,化作狰狞火舌。魔功疯狂的反噬,心如万蚁噬咬。 我凝视着这火,慢慢向它走近。 我本来就该消失在一场大火中。 苏幕说他只是在找一个指望。 那我呢,我的指望是什么。 迷迷糊糊,晃晃荡荡。 我感受火的温暖将我裹挟,仿佛一个清浅又温柔的怀抱。 第20章 苏幕番外:失心 月明如镜,天似泼墨。 月下有少年衣白胜雪,发黑逾墨,站在满林竹影婆娑间仰头,不知望的是月还是故人。 “教主这失心的模样,莫不是背着我们偷练了内功?” 朔朔声响,紫衣劲装眉眼锋利的青年踏霜而来,腰间刻着“左”字的玉牌悬摆不定。 鬼教左护法,杜若。 那白衣少年未曾回头,只淡淡道:“剑铸好了么。” 那声线清清朗朗,夹杂着几分少年人嗓音独具的雌雄莫名。 杜若眉头轻扬,心道教主终于不再压着嗓子说话了。 他们教主不仅人美得叫人总认成女子,便连那声线也停留在少年时期的稚嫩,整个人看去便是个容貌姝丽的二八佳人。只是一次教主说着要找什么朋友,出去一夜未归,不知是受了什么刺激,归来之后便总喜欢压着嗓子说话。 杜若那时候还纳闷呢,自己好像是跟在教主屁股后面长大的,怎么不知道教主也交了朋友? 况且想想前教主那性子,怎么会让教主有教外的朋友呢…… 也不知道是什么朋友,还能让教主声音都变了。 想杜若那时乍一听见那样低沉的声音从自家教主口中吐出来,一不留神便愣在当场。 向来不可一世的少年红了红脸,拧起眉,硬作出一副威严的模样:“愣什么愣,还不快去给我拿苹果。” 自前教主去世后,很少再见到他这个模样了。杜若眼神微闪,倒生出几分感慨。 竟仿佛是见到了小时候的教主一般。那样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孩,明明是邪名远扬的鬼教少主,却怕羞得紧,动不动脸上就会烧起红云。 想来让教主多多出去见见这个朋友也是好的。 这样一想着,嘴角也不觉浮起笑意。 这却让少年更加恼了:“快点去!” “好好好,属下立刻去办。”杜若回过神,边无奈应着边提步出门。 教主还有个怪癖,就是爱吃苹果。 鬼教天天干些为非作歹的事,什么山珍海味没有,教主偏生爱这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苹果。 真是个怪小孩。 但孩子心性归孩子心性,上回武林里纠结了大半个江湖来讨伐鬼教,教主一出手,竟也没叫自家教里落到下风。 只是好不容易事了以后,教主却掏出护灵珠来,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嘴里不知是在喃喃自语些什么,而后便飞身离教,不知道往哪里去了。 回来之后,简直像换了一个人似的。 那是教里第二次看见教主穿白衣。 第一次是在前教主病逝的时候。 教中上下皆是惴惴,不知教主这番打扮是为了什么。 更怪的是,教主还亲手毁了自己亲自布置的寝房。 虽说各人暗地里没少吐槽教主的品味,却也是知道教主对红的喜爱,从未敢向教主提出些什么意见。 回教以后,教主下的第一个令是,建一间竹屋。 再在那竹屋边上栽满竹子。 建成以后杜若在远远看了一眼,竟然觉得有些眼熟。 想起来了。那夜教主大毁寝房,闹出了不少动静。杜若进去时他已是累得昏睡了过去,眉心却是锁得紧紧的,手中紧紧抓着一卷画轴。 将他抱起时无意弄掉了那画轴。画轴咕噜噜展开,画中的竹林竟是和如今新建成的十分相似。 或者说,是如今新建成的和画中的十分相似。 教主下的第二个令,是单独对杜若下的。 他要杜若去铸一把剑。 叹口气。杜若低头看了看手中的剑。也是奇怪,明明看上去这样朴实无华,却总给人一种嗜血的感觉。 ......好像这剑已经取下过无数人的首级。 “请教主过目。” 杜若略低头,献过那剑。 杜若能感受到他的目光灼热,在那柄剑上来来回回地梭巡。 许久,杜若手臂都有些酸了,他才将那柄剑取走。 不知是不是杜若的错觉,那平日里杀人时稳如磐石的手,竟然有些许颤抖。 杜若离去前最后回头望了一眼。 少年的脸在温润的月光下竟显出几分柔和,殷红的唇微微翕动,似乎在说: “刺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