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王今日死无葬身之地》作者:莲子百合糖 【本文文案】 越枝在《考古日志》中认真记下: 三月三日晴, 我开中了我未来夫君的坟头。 还差点一刀捅死他。 …… 后来越枝补了一句: 早知道当初就该捅准一点 —食用指南— 秦末汉初,谢绝考据,1v1,HE 内容标签: 强强 宫廷侯爵 穿越时空 朝堂之上 搜索关键字:主角:越枝,赵佗 ┃ 配角:预收《偷檀香的人》求收藏 ┃ 其它:秦汉,魂穿,百越 第1章 正值七月里,岭南湿热水汽酝酿,徘徊在骑田岭下久久不散。蝉鸣阵阵,夹杂着深山里特有的呜呜山风响动,卷着令人呼吸不畅的夏日余热,在山谷中张驰回荡,仿佛巨龙喘息一般。 骑田岭下,静谧的大山里村平日里此刻早该熄了灯,家家户户都应该准备要睡下了,可是今日却灯火通明,勉勉强强将山村将要耷拉下来的眼皮撑起来。 电力似乎有些不足,连村落主路上的街灯都一闪一闪的,可骑田岭主峰二尖峰上,几座大灯长明不灭,自二尖峰往下,蜿蜒山路,沿路可见细微光亮忽隐忽现,唯有沿着那山路往上走,才能看清楚,那每一点从交替巡逻的村民手上那一只只手电上发出来的。 沿着山路往下,亮光渐渐融入大山里村的民宿里。山路脚边尽头,几栋白瓷砖民房沿着山势排开,围成一个小小的场院,院子中央,几个四十岁上下的中年男人提着小马扎围坐在一块,指尖烟火明灭。中年男人们周围,还有不少老人妇孺零零散散坐着,手上蒲扇轻轻挥动,浓厚土音回荡在院中,跟周围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谈天乘凉。 “专家呀,你们说,在这儿动土挖的,是谁的坟头啊?”老人一手搭在自己的蓝黑大裤衩上,一手打着扇子,微风撩动身上那件松松垮垮的白背心。 那群中年男人倒没什么避讳的,其中最年长那个先开口回答:“老人家,您知道赵佗吗?他是两千多年前的王,统一了南岭以南呢!” 中年男人正想再解释下去,老人却挥着扇子一拍自己的膝盖,大笑出声,“知道!怎的不知道嗷!这个山旮旯,我们老一辈的现在还叫它赵佗城哩!” 中年男人双眼一亮,双手一捞身下小马扎,往老人那边挪了挪,“老人家,您再跟我们说说!” 周围的人见专家都这样了,抱孩子的抱孩子,抽水烟的抽水烟,一窝蜂都往那位老人身边靠。老人眯着眼睛得意地笑了笑。 还没等老人开口,中年男人似是想起什么,扭头对身后的人说:“小越呢?叫她过来听着记笔记。” 后头没人回答,最后头终于有个声音回应,“呆房里呢吧!估计越教授正跟她打电话呢,女孩子家家的,到山里头来,家里人总会不放心。” 中年男人笑着哼了一声,从上衣口袋抽出一个小本,捏出一支铅笔,挑开本子掀开一面空白,卷起来起来捏在手上,正要往本子上接着写字,抬眼又看了周围一圈,挑眉问道:“容坤也不在?” “噢,我给师兄打电话!”说话那人掏出手机,却哎呀叫了一声,“没信号,我直接过去找他好了!” 中年男人点点头,扭脸回去跟老人一问一答,乐呵呵记起了笔记。 大山脚下,信号确实糟糕至极,此刻的越枝,也是攥着手机在民房楼顶走来走去,勉勉强强接住两格信号,听见电话里头父亲的只言片语。 “哎!知道了!我也不小了!会知道跟着导师的!”越枝皱着眉头,一只手抵在太阳穴上,听不清那边在说什么,渐渐没了耐心,“信号不好!挂了!” 说完,也不等那边传来什么声音,直接掐了电话。 手机屏幕亮着,上头的信号仅有两三格,还是2G。越枝按灭了屏幕,可没两分钟,屏幕又亮了,上头明晃晃“越饲养员”三个大字,看也不用看,百字长短信。 田野考古,对于考古人来说,回归原始人状态简直就是常态。越枝刚读博,可跟项目也不是一回两回了,没摸过洛阳铲,还没见过导师刨土吗?可她就不懂了,明明父母都是干这一行的,怎么就老揪着她不放,电话不行就短信,要是哪一天短信不行了,说不定她家两位还能借着学术圈里头的关系来鱼传尺素。 越枝想着,一瞬忍不住噗嗤笑出来,捏着手机正要往屋里走,忽地听见楼下传来一声熟悉的大喊。 “师妹!” 越枝挑眉愣了愣,转身走到围栏边上。民楼不高,小三层,顶楼是个大阳台,正对着路口架了盏大路灯,将楼底照得一清二楚。越枝趴在围墙上往下瞧,一眼就看到那两人。 个高的那个,双手抄在裤兜里,穿着的是休闲裤白衬衫,眉眼冷淡,照旧是一副稀松平常的模样,带着点夏日的不耐烦,叫人看着不太高兴,却又实在不能将眼睛从那副皮骨上挪开。 越枝就是看了不下百遍,也忍不住轻叹,她的容坤师兄啊,还真是在哪里都惹眼。 容坤旁边的杨旭以为越枝看不清他们,举起手臂挥舞了两下,“师妹,老师喊你下来,瑶族老人家在讲赵佗呢!” “真的?!”越枝眼睛一亮,当即转身蹭蹭跑下楼,趿一双人字拖,跑到杨旭和容坤身边,一块朝旁边路上走去。 容坤向来多思少话,杨旭性格却是活泼,跟越枝靠在一块儿聊天。 “刚刚跟家里人打电话呢?” 越枝抬手将脸旁的碎发拢到耳后,不好意思地嗯了一声,“我爸。” 杨旭点了点头,却又想起什么,剑眉挑起,疑惑问道:“越教授是不是去广州?” “是啊。”越枝抬眼,往那二尖峰上的灯光看去,“我们这组跟着王教授来骑田岭,我爸那组去勘察越秀山。本来不是说推测南越武帝的墓在越秀山里吗?谁知道骑田岭下,矿机一打,却又打出一座南越武帝墓来?” “现在都只是推测,不好说。” 越枝偏头,只见师兄容坤的脸在路灯灯影下明暗未名,声音倒是清清楚楚,夹在蝉鸣蛙叫声之中,沉稳有力。 “也是。不过是刚刚确定了墓葬主墓室的方位,到底是不是南越武帝赵佗的墓,还得等到确凿的证据出现再说。前辈们推断南越武帝的墓在越秀山顶,也不是空口说白话的。”杨旭伸手指向二尖峰顶,口中啧啧两声,“南越国都城在现在的广州,离骑田岭足足有三百多公里,葬得这么远,实在是不应该。可是农民挖出的瓦片石片,却又都明明白白地属于南越王朝,奇怪,真是奇怪!” 越枝抬手拍了拍杨旭的肩头,“也不是没可能,说不定是赵佗心系中原,挑了个靠近汉室的地方下葬呢?倒真的像我妈那篇论文写的那样,南越王宫的建筑和器具,还是以中原风格为主不是吗?” 杨旭挠了挠头,嘿嘿笑了两声,“别说,还真……” “别说话!” 越枝和杨旭当下噤声,一同看向容坤,只见他一瞬弯下腰,贴着路边齐人高的灌木,双眼望向不远处山脚下的农田。越枝沿着容坤的视线望过去,只见那农田边缘的野草不住摆动,草尖如浪,似乎是往二尖峰后头过去。 越枝心中暗叫不好,不会有盗墓贼这么猖狂大胆吧!已经警卫封山了,居然还敢摸过来?! 容坤没转头,声音压得极低,“杨旭,你带着越枝去找老师他们。”话音刚落,容坤一只脚已经踏下了田垄,借着野草掩护,循着月色,往那山脚草浪摸了过去。 “师兄……”杨旭正要开口,却被越枝一下捂住了嘴巴。 “快点找人来,不管是什么,要快!”说完,越枝也不管三七二十一,直接将杨旭往前面带过去。杨旭脚下穿着运动鞋,可越枝趿着一双人字拖,若是跑起来,啪嗒啪嗒的,在夜中尤其明显。越枝索性将人字拖踢掉,赤脚在路边快走。 杨旭怕她一个人在田间不安全,心中想着要等她,脚下也慢了下来,越枝一急,将手中拖鞋往杨旭脚步一丢,低声斥了一声:“快去找人!” 杨旭再也不管,咬牙往不远处的民楼小院大步跑了过去。 一时之间,三人散了,一个往山脚摸去一探究竟,一个急急忙忙去搬救兵,只剩下越枝一个人在中间,路灯昏暗,晚风萧条,拂着路边野草都发出呜呜的慑人声响。 越枝缩着身子,索性蹲下来扶着路基跳下农田,面向着容坤走去的方向,借着稻苗掩护,坐在田垄边上,连大气都不敢出。周遭一下子安静了下来,稻田之中,虫鸣阵阵,路旁天边,萤火虫点点飞舞,一明一暗,刚刚好和越枝的心跳合拍。 越枝听着自己的心跳,脑子转得飞快,方才她追着容坤的视线,看见那些点点亮光,分明不是什么田野动物。三天前越枝的导师一接到上头的任务,说骑田岭下采矿公司发现了疑似南越陵墓的痕迹,便立刻带着手头上能带的人从北京南下,即便是她这样一个刚刚考上博的菜鸟都被带了过来,可见任务之急。 三天的时间,各地专家大牛陆续到位,当即警方和文物保护局都加派了人手过来,还雇了这满山的人保护考古现场,怎么会,还能让盗墓贼靠近呢? 可是这几天的初步考察下来,这个南越古墓是赵佗墓的可能性越来越大,南越武帝墓名声在外,便是三国时期的孙权都曾经大肆寻找过,如果说是周围的村民,或者是采矿的工人,一时起了歹意,也确实是未可知。 草丛中趋光的昆虫渐渐飞起,往越枝背后飞去,越枝一口气提到喉咙里头憋住,只听见路边传来急急的脚步声,等了一会儿,又听见了杨旭跟旁人带路的喊叫声。越枝登时松了一口气,等那脚步声越来越近,才转身扳着路基,大喊一声:“这里!” 远方手电筒发出的光亮越来越近,明晃晃的灯光将稻田照了个敞亮,。 “师妹小心后面!” 杨旭的喊叫回荡在耳边,越枝还没转身,只觉脑后一痛。如若堕入无底深渊,黑暗涌上来,将视线内的一切尽数抹去,越枝只觉得杨旭的声音越来越远,迷蒙之中,四肢不停使唤。意识渐渐回笼,从身躯到四肢,到指尖,似乎温度渐渐回来,光亮随之降临。 越枝睁开眼,只能感觉到身边石板地砖坚硬,嗯?不是在农田里吗? 周围暖黄火光摇曳,不是乡村路灯,是……青铜油灯?还是一座座接连排开,灯光染着红布,将周遭一切点亮。不远处是床帏矮榻,上面坐着一人,红衣黑袍,乌发高束,侧身捂着胸口,身体似乎都带着轻微颤抖。 “怎么……”越枝下意识撑着身体要起来,收紧五指,一瞬惊觉手中粘腻,似是还握着什么,定睛一瞧,如同握了烫手山芋,一下将那东西丢了出去——青铜匕首,刀剑染血!越枝收回手来,只见自己手上也满是血污! “我……” 她还没来得及说出一句话,身后木门一下子被撞开,黑衣黑甲的兵士跑了进来,刀剑出鞘,冰冷剑锋下落,纷纷抵住她的脖颈。 脚步声急急,有兵士跑到榻边,扑到男人身边,一声布裂声响过后,只听见那边传来两下深深喘息。矮榻边灯火摇曳一下,男人一手按着肩头,往前走出灯影,额头布满细碎汗珠,嘴唇发白,鹰目冷如利刃。 越枝吓了一跳,喃喃出两字:“师兄?” 作者有话要说: 【预收】《偷檀香的人》女流氓×禁欲系 强戳专栏收藏噢 依玫其人,妖艳绝伦生而矜贵,四九城里恃美行凶呼风唤雨,要论钓鱼之道,简直无出其右。 如果依玫知道,有一日她会从岸上的人,成为水里的鱼,还是心甘情愿地被俘虏, 当初就该牢记六字真言:猥琐发育,别浪! 友人问周谦行为什么回到四九围城里,不远处依玫跟人谈笑风生,却是心猿意马,目光止不住往周谦行这边飘。 周谦行垂眼一笑:“当过了鱼肉,想知道当刀俎是什么滋味。” #假。追夫火葬场# #以眼还眼,以牙还牙# #你看我一眼,我要你一辈子眼里只有我,你咬我一口,这辈子我到哪里都得叼着你走# 第2章 精铁秦剑架在脖子前头,身下是青石地砖,越枝双眼中未见半分恐惧,却是实实在在的震惊,只能直直看着身前站着的男人,目光一分一毫都移不开去。明明白白是那张她熟悉的面容,此刻那冷酷眉眼却分毫不是她见过的模样。 男人目光不比冷刃柔和半分,只叫越枝一瞬噤声,再不敢贸然开口。 “带下去,杀……” 越枝瞳孔一缩,看向男人身边那个十七八岁的少年兵士。少年兵士面色涨红,胸膛疾速起伏,右手已经紧紧握在了腰间铁剑的剑柄上,双眼也是狠狠瞪着她,仿佛要立刻扑上来将她扒皮抽筋一般。 “慢!” 男人一声呵斥,让少年兵士一股气憋在胸口,终于还是退后一步,只按着腰间的剑柄,再不说话。男人目光停在越枝身上,也没动过一分,抿着苍白的双唇看了她半晌,冷冷哼了一声,“派人看守,不得出差错!” 说完,男人手掌紧紧捂在自己的肩头,大步流星,往外走了出去。身边铁剑停了半晌,冷光微动,终于回归剑鞘,脚步沉沉,只听见轻甲摩擦,渐渐走远。少年兵士脚步却还没有挪动,等到其他兵士都退了出去,才往前走到越枝身前,居高临下。 “不自量力,蛮夷。” 越枝刚刚才听清,那少年兵士已经迈步出了屋子,身后木门重重关上,金属锁链声沉重响了几下,啪嗒一声,万物重归寂静。 蛮夷? 越枝满脑子嗡嗡作响,只剩下这两个字。 什么蛮夷?打小唱着“五十六个民族,五十六枝花”长大的越枝,妥妥羡慕着少数民族高考加分长大的越枝,自认字以来,第一次被人骂作“蛮夷”。 慢着……越枝心中咯噔一跳,低头就看见那柄被丢开的匕首。刀柄上龙蛇环绕,纵使染着血迹,也还是没有掩盖住青铜的金属光芒。跟着父亲在博物馆泡大的越枝,只需这一眼,便认出这丝毫不是汉民族的纹饰。 越枝浑身颤抖,抬眼望向屋子四周,漆木矮床,木案凭几,青铜油灯。每看多一眼,越枝的脊背就凉一分,撑着冰凉的地砖从地上爬起来,扑到屋子正中那木案上,细细看上头的的浮雕,边角的榫卯,吓得将双手抽回来,用袖子将沾上去的血污擦干净。 一分一毫,都不是现代能造出来的,许多样式纹刻,都是越枝见都未见过的。越枝踉跄两下,跌坐在地上,愣了许久,双唇颤抖,“我的天啊……” 越枝喉头轻轻滚动,坐在地上环视屋内,连杯沿箱角都不曾放过。垂膝而坐尚未盛行,宋代之前。军队铁器配给充足,不是战国。秦汉晋唐,倒底上天将她丢到了哪一代呢? 越枝垂眸看自己身上的衣裳,小心翼翼地抬起右手,用没有沾上血迹的左手,轻轻抚摸上去,指尖擦过布料。上头纹路花样简朴,可手上触感却是丝滑挺韧,明明白白是绸布锻料,不论是秦汉晋唐中的哪一朝,这广袖曲裾,都不是少数民族的服饰。 屋内灯光昏暗,她低下头,想细看衣服上的纹路。只听叮当一声,头上早已有点松动的发饰掉落在地。鬓发一瞬散乱,发梢下垂,刚刚到越枝的脸旁。 越枝捏住眼前的一缕头发,抬起左手从头顶往下摸,发现自己的头发最长只到肩胛骨,心中一惊,方才那少年兵士口中的“蛮夷”二字腾腾从脑海中跳将出来,越枝撩起右臂的广袖,一看手臂,只见上头墨黑花纹遍布,纹的是龙蛇云月,正如方才那把匕首刀柄上的花样,从手腕开始,一路蔓延到越枝袖口高高撩起的地方,往内,应该还有。 那个少年兵士并不是胡言乱语,如今的越枝,还真真正正是他口中那些断发纹身的“蛮夷”。 越枝长长叹出一口气,定了定心神。断发纹身,是古越族的特称,南方炎热,所以断发,原始崇拜,所以纹身。可是,“她”一个古越族少女,为什么会穿着汉人的衣服,出现在汉人的屋室里呢?还是这样穿着红嫁衣,方才那个男人,也是一身红衣黑袍。即便是在古越族被纳入华夏的汉朝,汉越通婚,也是稀少。 这个男人,有房,还有兵,娶越族女?而且……越枝看向那把匕首,盯着上头的干涸变黑的血痕,想起他捂着自己的伤口,压着愤怒大步离去……这个越族女,还想杀他?连他身边的那个少年兵士都看不过去了,他自己却没什么反应。 不对劲啊,越枝想不通,总不会是什么霸道将军强抢民女的戏份吧?更不对劲的是,怎么那人,跟她的师兄容坤长得这么像?前世今生?因果轮回?还是,这只是越枝她自己的一场梦? 越枝抬手就要往自己的手臂掐过去,却听身后门外铜锁铛铛作响。越枝一瞬回神,双眼盯着门口,金属声响停下,门吱哑打开,先入眼中的是素色裙摆,长裙广袖,是个汉族女子,越枝抬眼,瞧见她手上端着一个木盘,盘中似是放着一个铜碗。 那女子面色苍白,双手带着木盘和铜碗一块儿颤抖,人是踏进屋子里来了,却是不敢瞧越枝,眼眸垂着,捏紧木盘急急往越枝那边走,蹲下身子将木盘放在地上,抬脚扭头就要往外走。 越枝眉心一跳,当即抓起掉在地上的发簪子,捞起裙子追过去。那女子被她吓着,拔腿就要逃,却被越枝追上来捉住手腕,吓得当即哭出来,张嘴就要喊人,声音还没出口,只觉手心一凉,低头,只见越枝将簪子塞到她的手中握住,抬眼,便看见越枝双眼带着祈求,文文弱弱,并不像是外头说得那样可怖。 那女子抿着唇,先是一愣,接着回神来,扯着手臂就要逃。 越枝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又是攥住她手腕,又是抱住她大腿,“姐姐你别怕,我只问你几个问题,绝不伤你,你答完我就让你走!”越枝说完,当即放开她,膝行往后退了几步,双手叠在膝头,望着那女子,声音柔软尽是诚恳,“只求姐姐答我两句话而已,外头都是兵士,姐姐大喊一声,立刻就能平安,我只求两句话罢了!” 越枝低下头,只看着地面石砖,视线中那点素色衣裙微微动了动,却并没有别的声响发出来,只有两人的呼吸声,在幽静的屋室里头格外明显。 “你……你说。” 越枝呼出一口气,抬头看向那女子,“如今的天下,是谁当皇帝?” 那女子不假思索,“始皇啊!” 越枝一惊,始皇,中华上下五千年,也只有那一人。 “方才那个……被我刺伤的人,是谁?” 女子秀气的眉毛拧起来,“你的夫君,你来问我?你不知道?” 越枝抿起嘴唇不说话。 女子的目光在越枝脸上转了转,见她不像是在扯谎,虽是疑惑,却也还是回答,“你的夫君,龙川县赵县令。” 越枝一瞬愣住,忍不住往前膝行两步,似是怀疑自己听岔了,再问道“龙川县令?是……赵佗?”未等女子回答,越枝急急又问,“今年是始皇登基第几年?” 女子被她一吓,往后又退了一步,怯怯回答:“始皇三十七年。” 越枝一顿,半晌没有动。那女子以为越枝问完了,攥紧手中的发簪,转身要开门走出去,手还没有碰到门框,脚踝却又被越枝握住,转回来一看,只见越枝抬手,将自己发髻上的饰品全都取了下来,捧在手中,托到她面前。 “还有,还有,姐姐可否告诉我,赵佗,不是,赵县令,为什么要娶我啊?” 那女子愣着没动,越枝直起身来,将首饰全都塞到那女子手中。女子低头,看着那鎏金包银的簪饰,手指忍不住收起,却又松了松,不敢合拢。 越枝伸手,盖在女子的手指上,将那首饰全都包住,拢在她掌心里,一句话不说,又坐回去乖乖跪好。 女子看着自己的手指,终究将东西收进袖袋,抿抿嘴唇,说:“不是你们越裳侯要嫁女娃给赵县令,还说要联盟起来打安阳王。”女子瞪了越枝一眼,嘟囔一句:“谁知道你们越人竟然,竟然还动刀子!” 这一下,倒真的叫越枝懵住了。女子捂着袖袋里头的首饰,看了越枝一眼,“还有要问的吗?” 越枝想了想,终究摇摇头。 女子扁着嘴,转身要开门,脚步却顿住,“你也别太担心,我看赵县令并没有要还你一刀的意思,方才传我去给你送饭时,我还见赵裨将吩咐人去准备你回门时送给越裳侯的礼物来着。大约,不会将你怎么样。明天我还来给你送饭,你要有什么想问的,再,再来问我。” “姐姐,我想见一见赵县令,请您帮我说一声。” 那女子脚步一滞,踌躇半晌,低头瞧了一眼自己的袖袋,终究点头哎了一声,走了出去,将门关上。 越枝肩膀一垮,直接侧身坐在了地上,仿佛浑身力量都被抽尽,若不是嫌弃地砖太凉,她都想直接就地躺下。 时人地事,该问的都问了,那个女人看起来也不过刚到越地没多久,对越族的了解说不定还没有越枝多。 信息太有限了,什么都还是迷。 为什么越族会主动跟汉人联姻? 为什么这个身体的原主要杀赵佗? 还有一点,即便赵佗是民族大融合政策的创始人,也不能这么心胸宽大,被捅了一刀,还能带她回门归宁吧? 越枝偏头看向那把青铜匕首,忍不住长长叹了口气,只怕,她这条小命,难保啊。 作者有话要说: 【预收】《偷檀香的人》女流氓×禁欲系 依玫其人,妖艳绝伦生而矜贵,四九城里恃美行凶呼风唤雨,要论钓鱼之道,简直无出其右。 如果依玫知道,有一日她会从岸上的人,成为水里的鱼,还是心甘情愿地被俘虏, 当初就该牢记六字真言:猥琐发育,别浪! 友人问周谦行为什么回到四九围城里,不远处依玫跟人谈笑风生,却是心猿意马,目光止不住往周谦行这边飘。 周谦行垂眼一笑:“当过了鱼肉,想知道当刀俎是什么滋味。” #假。追夫火葬场# #以眼还眼,以牙还牙# #你看我一眼,我要你一辈子眼里只有我,你咬我一口,这辈子我到哪里都得叼着你走# 第3章 黑衣黑甲的秦兵,小半留守后院,大部分跟着赵佗往前屋走去,一个个面色凝重,酝着沉沉怒气,却见前头的上司一声不吭,自己也不好发作,只将手里的剑越握越紧。 前屋大门敞开,婚礼的祭品果礼还摆在正中的木案上。赵佗往那那木案上头一瞥,后头紧跟在身边的两个近卫当即变了脸色,其中一个立刻抬脚走上去,拉过旁边一个小厮,七手八脚将案上的东西收拾下去。 赵佗没说话,扭脸迈进偏厅,径自在屋内软墩前坐下,背刚往凭几一靠,外头边传来急急脚步声。赵佗抬起眼,见义子赵仲始一手扶着腰间长剑,大步迈进屋内,背后军医背着药囊,小步急趋跟在他身后。 屋内秦兵拱手,齐齐冲赵仲始喊了一句“裨将”。赵仲始却一眼没看他们,连应也不应一声,带着军医直直朝赵佗走去。十七八岁的少年兵士,走路还带着牛犊般的莽撞,一头扑到赵佗身侧,拉着军医直喊:“快,快给父亲止血!” 军医诺诺连声,接下药囊,跪坐在赵佗身前,翻出绢布小刀,要去处理赵佗肩上的伤口。 “不必着急担忧,不过个蛮夷丫头。刀口不深。”赵佗说着,松开一直压着伤口的右手,由得军医为自己解开衣袍,给伤口止血上药。 “丫头?”赵仲始哼了一声,面上甚是鄙夷不屑,“既然越裳部要嫁她给父亲,她便不是什么丫头了。仲始无知,可从不见这么狠辣无礼的丫头。” 赵仲始抬眼瞧了瞧赵佗肩上的刀口,满脸忧心:“军医,刀上可有毒?越人最是狠毒,要看清些!” 老军医摇摇头,回答道:“刀上并没有毒,县令说得也无错,刀口不深,只是略长,上药包扎,平时稍加注意便可。” 赵仲始松了一口气,没安静一会儿,又说:“之前仲始便劝父亲,不要答应越裳部,雒越国十五部,就属越裳部最善战,一直跟我们要咬着不放,还纠结各部联盟骚扰我军,怎么会突然求和?父亲……” 赵仲始尚未说完,听到外头有人声传来,回头一看,只见县丞吕善大步迈进屋内,走到赵佗身前,见赵佗敞露着前胸在包扎伤口,面上也没露半分惊讶神色,只是拱手行了个礼。 吕善一句话还没说,赵仲始先凉凉瞟了他一眼,语气尽是不满,“县丞似乎早料到越女行刺?” 吕善直起身来,似乎也没有避忌,看向赵仲始,直言道:“我本来就是西瓯越人,不过在秦入仕罢了,越人如何善战好斗,我自然知晓。越女性子刚烈,此番看来,这越女,并非自愿嫁给赵县令,不过越裳侯逼迫罢了。” 赵仲始一愣,沉默半晌,撇撇嘴道:“这越裳侯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自己的孙女,也如此对待。可是吕县丞,越裳部常年带头与我军为敌,若说是他越裳侯蓄意刺杀父亲,也不是没可能啊!” 军医给赵佗包扎完毕,收拾好东西,躬身退下。赵佗抬起右手,在绢布绷带边上按了按,也未曾抬起头看赵仲始,只问吕善:“县丞从西瓯各部中打探回来的消息,如何?” “先前越裳侯所说的确实无错。县令亦知道,安阳王蜀泮原是惠文王吞并巴蜀时,从蜀国逃出来的王室,如今他统治的瓯雒国,实际上是将越族的雒越国和西瓯国合二为一,各取一字而成。这南越虽然表面上是安阳王作主,实际上越人根本不服从安阳王的管辖。雒越国本分作十五部,原来是一盘散沙,自从雄王所出的文郎部被安阳王灭族之后,作为嫡系旁支的越裳部明着尊安阳王为主,私下却纠合各部,伺机报仇。” 吕善偏头看向赵仲始,解释道:“这便是为何我劝县令纳越女为妻,为何我并不相信越裳侯要刺杀县令。如今秦军要攻打的是安阳王,若我是越裳侯,要不就坐山观虎斗,要不,就联合秦军,断断没有引火上身的道理。” 赵佗没有说话,眼皮抬起,往赵仲始那边看了一眼,只见少年皱眉抿唇,一副不服气的模样,便开口说道:“即便越裳侯没有与我交恶的本意,可这口气,断不能这么草草咽下。县丞,你修书一封,送给越裳侯,说我五日后带夫人回门拜见越裳侯。仲始,你传我军令,整军备战,将刀剑藏在礼箱之中,五日之后,平越裳部。” 吕善一惊,拱手要出声阻拦赵佗,一旁的赵仲始却满脸欢喜,抱拳领了军令,领着两个近卫兵士,转身便往外大步迈了出去。吕善见赵仲始这副模样,面上尽是担忧,又往前走了一步,朝赵佗拱手躬身,正要说话,却见赵佗抬起右手止住他的话头,偏头将屋内的一个小厮喊过来。 “你找个信得过的妇人去看管那越女的饮食,一日两餐不可少,亦不可让军中兵士接手,务必保住她的命。” 小厮低着头听完,当即拱手称是,退了下去 吕善这才得了机会,喉头滚动一下,不等赵佗说话,立刻开口:“县令!” 赵佗眉心一挑,一语不言。 “越裳部男女老少皆善战好斗,自从县令上任之后,还少与越裳打交道吗?蜀泮有强兵在手,越裳部都能做到联合各部,秘密坐大,几次三番骚扰我军。以下属之见,县令应当与越裳部化解矛盾,联合雒越各部,共同抗击蜀泮才是!” 赵佗站起身来,旁边立着侍奉的小厮当即走上前来,替赵佗换上干净的衣袍。赵佗伸手穿衣,慢条斯理地,待小厮替他系好衣上系带,方才来问吕善:“县丞在中原为官多年,已经忘记了南越的形式了吗?” 吕善一愣,不明白赵佗是什么意思。 “我军主力在南海郡驻扎屯兵,我奉命率兵西进,刚刚夺下郁水以南,如今驻扎在灵山县府。此处往北,是刚刚被击败的西瓯越族,往西南,隔着顶天山,是以越裳为首的雒越越族。而蜀泮的主力所在,是西南的螺城,与我军隔着整整一个越裳部。如今蜀泮尚且与我军无甚摩擦,若是我军跨过越裳去打蜀泮,便是打赢了,也不过飞地一块。而且,县丞不是也说了,雒越和西瓯,都只是表面臣服蜀泮罢了吗?大军奔袭,不能守敌,被拦腰截断,粮草也难以维系,那时候,又该当如何?” 吕善一瞬哑口无言,只愣在原地,半晌才又躬身辩解,“是下属考虑不周,但……但下属以为,攻打越裳,未免还是太过危险。越族善于山地作战,若是一击不能中,让越裳部请蜀泮发来援兵,西瓯若是加入,我军便会陷入腹背受敌的困境……” “此事,便要请县丞在修书送给越裳侯之后,再回西瓯国一趟了。”赵佗转身走到床榻边上坐下,抬起下巴,目光锐利射向吕善,“务必稳住西瓯国,挑起西瓯国对雒越国的不满,对蜀泮的不满,不论我军此处能否扫除越裳部,都不能让西瓯国出兵。县丞,可能接令?” 吕善嘴角抽动,面色瞬间铁青,广袖也掩盖不住攥拳双手的微微颤抖,赵佗面色坦然,一副好整以暇的模样,只瞧着他,一句话不多问。 虽无硝烟,却仿佛听到屋内铮铮刀兵之声,便是周围站着的小厮都屏息凝气。 吕善终究败下阵来,垂下眼眸,双唇抿起,拱起手来,朝赵佗一拜,“下属领命。” “好,我要去批阅公文了,请县丞回去做事吧。”赵佗站起身来,单手理了理伸手外袍,也不看吕善一眼,迈开步子朝另一侧的偏厅书房走去。 赵佗刚刚在木案后头坐下,屋内的小厮就捧着灯油壶上前来给案上油灯添上灯油。外头军甲声音由远及近,赵佗右手提起毛笔,赵仲始便快步迈进偏厅。 赵仲始憋着笑,眉眼尽是轻快,往赵佗拱手一躬,开口,便是声音也带着笑意,“父亲又将那越人派回西瓯去了吗?” 赵佗没回答,只抬起眼皮瞧了他一眼。 赵仲始挠挠头,抬手指了指外头,“方才进来时,看见他走出去,一张黑脸,跟上回被父亲派去西瓯,是一个模样。是他活该,竟然劝说父亲娶那越女为妻,什么狗屁。” 赵佗将毛笔架在指尖,取过一卷竹简摊开在面前,双眼看着上头的刻字,口中说出来的话风轻云淡,却冰冷无比,“始皇任命他为龙川县丞,当我的副手,不过就是看中他越人的出身,方便我军在南越征战行事罢了。他不是看不清这一点,让他去说服西瓯,是尽他的用处,希望他不要不识趣。” 正说着,外头一个小厮领着一个穿着交领曲裾的女子走进书房,女子低着头,怯怯走到赵佗身前,福身行礼,道:“已经奉了县令的命令,给那越女送了吃食,都是小女子一手做的,没经过别人的手。” 赵佗嗯了一声,只等她退下。 那女子却没走,抬起头来,似是有些犹豫,还是说了出来:“那越女说,想见赵县令您一面。” 赵佗目中精光一现,在女子面上转了一圈,接着便落在女子领口与广袖上,看了半晌,冷冷吐出两字,“不见。” 那女子没敢再出声,诺诺连声,退了下去。 赵仲始往赵佗那边走了两步,劝道:“那越女对越裳部了如指掌,说不定对我军攻打越裳部有用。既然父亲明白她不是奉命行刺,不如见她一面,十五六岁的,被祖父这样送人,也是……” 赵佗手中毛笔一停,赵仲始当即噤声。赵佗抬起下巴,看着赵仲始,直到他低下头去,方才出声,“你鲁莽,却还年轻。少年勇无伤大雅。可这优柔寡断的妇人心肠,趁早给我割掉!” 赵仲始吞咽一下,忍不住开口,“可毕竟父亲依照礼数娶了她……” 赵佗冷冷一哼, “婚娶六礼,一礼未全,她一个蛮夷女,还成不了我的夫人。” 手中毛笔落在竹简上,继续圈点勾画。“娶她?本就是为了找个机会打越裳罢了。” 作者有话要说: 赵佗:“我赵佗就是死,死外边,从这里跳下去,也不会娶你一个蛮夷女。” 赵佗:“真香!” ==================================== 现言预收】《追玫瑰的人》#追妻火葬场# (全文存稿-元旦零点开文)戳进专栏点点收藏作者,收收新文哈ballball各位可爱! 19年最后一个月,天天开心! 那时梁月十六岁 背上书包沉沉 装着五三,装着考卷 装着不能送出去的情书 蒋泊舟刚满十八成年 白日里在开学典礼上新生致辞 走下台就去泡吧打牌山顶飙车 狐朋狗友不断,女友一个一个地换 十年不见 蒋泊舟没想到梁月会回来 正如当年他没想到她会走 他更没想到的是 他们重逢时 她的双臂正拥着他的死对头 交颈热吻 抵死缠绵 #长大后,我就成了你# 第4章 夏日炎炎,海风卷携水汽,自东南向西北扫荡过去,狠狠撞上顶天山南麓,湿热水雾蔓延,爬上连绵顶天山,被山脉锁住,久久不散。迷迷茫茫,似乎永不能消散的白雾之间,绿森森山脉蜿蜒,雾气薄弱之处,隐约可见片片棕色屋脊屋檐点缀在绿意之中。 顶天山山脚之下,侵离江流水潺潺,在古木山脉之间横穿而过,忽然,一声尖锐悠长的呐喊穿破林间。山腰层层绿叶忽然簌簌响动起来,冷光点点闪过,一棵老树树干之后,有一人站了出来,放下手中弓箭,抬手拢到嘴边,发出一声悠长的高声呼喊应答。 呼喊之声回荡在山谷之中,江水之上,忽地出现了几条竹制小舟,轻船快桨,沿着侵离江,朝着顶天山深处开去。船头破开江上白雾,船头站着一个短发齐耳的中年男人,他上身未着一缕,只在腰间围着纹绣蓝布,后背连着双臂,尽是青黑龙蛇纹身,双龙头交缠在背,两条龙尾盘住了双臂,一路蔓延,消失在紧握弯刀的手上。 船队甫一停泊在岸边,山坡小道便有背着长弓的青年结队迎上来,恭恭敬敬等着船上的上岸,齐齐倒握弯刀,喊了一声“木伯”。 越木手臂一动,将弯刀收在身后,重重嗯了一声,领着身后的士兵,钻入密林之中,往山腰走去。爬到山腰,穿过一片阔叶绿林,便见到前头硬木围栏围了三四层,内里三四座高台岗哨,上头越族士兵弩机高架,正对着来路。过了岗哨,沿着山路而去,接连都是越族的干栏房屋。士兵紧跟在越木身后,一路往中央最大那座越裳主楼走去。 越木一走到主楼木屋之前,竹楼梯下的士兵当即弯刀一架,拦住了他的去路。男人抽出腰后弯刀,随手丢到一遍,抬脚往两张弯刀的刀面上一踹,大步迈上木楼。 木楼二层,要比地面干爽畅快得多,此刻的二楼正厅之上,只见越裳侯越山眯着双眼,闲闲倚坐在上首,身旁两个侍女低着头,手中扇子一刻不停地扇动着为他纳凉。越木走到大厅中央地时候,身后正有个侍女捧着果盘上来,走到越山身前恭敬跪下,双手托举着果盘,超过头顶。 越山仍旧闭着眼,伸手摸向果盘,取了一枚黄杏,正要放入口中。 “阿爸。” 越山的手一顿,眼皮这才缓缓抬起,看见儿子站着不远处,双手背在身后,日光从他背后打进来,在那精壮的身体周围投出一圈光晕,竟一瞬叫这位尚且算不上年老的越裳侯,生出了一丝丝惧怕的意味来。 越山喉头轻轻滚动一下,压下心中情绪,开口是一片漫不经心,“从西瓯回来了?”说着,随手将黄杏丢入口中。 越木颔首,“按照阿爸说的,去了西瓯一趟。西瓯那边,倒是没有什么与越裳一起攻打蜀泮的意思,几个月前,秦人赵佗率兵打下了他们郁水以南的地方,如今西瓯还指望着蜀泮给他们出头。” 越山冷哼一声,“西瓯那帮人,没胆的老鼠,活该他们被秦兵打得满地跑。阿木,你……” “阿爸。”越木目光锐利,直直打断越山的话,毫无避讳,问道:“阿木在回来的路上,听说那个秦人赵佗,娶了我越裳部的女子?” 厅中一瞬寂静,连打扇子的侍女,手中的扇子也停顿了一刻,那果盘中的黄杏抖了抖。越山敞露的胸膛微微起伏两下,说道:“按照他们秦人的礼节,明天,阿枝会回来看你。秦人已经送过信来了。” “阿爸!”越木面色一瞬铁青,双手握拳啪啪作响,“我不在,阿爸怎么可以这样就将阿枝嫁出去!” 哐当一声,婢女一声尖叫,摔倒在一旁,厅堂之上,黄杏滚落一地。两旁的侍女也吓着了,将扇子收在身前,退到一旁,只瑟瑟发抖地跪着,大气都不敢出。 越山从地上站起来,与越木平视,抬脚踢开脚边的果盘,“什么可以不可以的!一点都不知道大局,螺城!我越裳部的都城!却被他蜀泮夺去,硬生生占了这么多年!赵佗手握秦国强兵,若是能助我打蜀泮,何愁夺不回螺城!” 越木咬紧牙,下颌线绷紧,肩膀连着胸膛起起伏伏,隐忍半晌,才开口:“阿枝出嫁,多久了?” 越山转过身,背对着越木,冷冷回道:“五天。” “五天?!”越木一瞬暴怒,双眼登时通红,“按照秦人的礼法,新婚第二日就要回门归宁,五天?我的阿枝还有命在?只怕明天赵佗口中的回门,便是他秦兵来攻打我越裳的日子!” 上首的越山一动不动,没有丝毫要安慰越木的意思,如果一座冰冷无情的大山,只叫越木喘不过气来。 越木往前走了两步,声音沉沉带着沙哑,“阿枝的阿妈生下她就走了,我唯有这一个女儿,即便赵佗真心要与越裳一同打蜀泮,给他什么不行?非要将我的命给他吗?!” “你也知道你的妻只给你生下这一个女儿,死了十多年了,你宠她,是你自己的事,可你知不知道你把你女儿宠成什么鬼样子了?!跟你一样,眼睛里只有自己,嫁给人当妻,居然还在大婚之日想要刺杀赵佗!若不是赵佗大度,还需要等五天,他秦军就在顶天山那一边,半天就能打过来!” 越木一愣,还以为是自己听岔了,“阿枝要杀赵佗?他对阿枝做了什么!” 越山冷冷一哼,也没有转过身来,偏头回答,“我不知道!只一个,赵佗的县丞吕善送了信过来,赵佗不追究,若是他追究下来,你立刻娶个新妇,只当没有生过这个女儿!” 越山转过身来,有些发灰的短发下,双眼如狼,“你能守着这一个女儿过一辈子,可你要记着,我可不止你一个儿子!” 木楼厅堂之上,一个站在上首,一个站在堂中,一个鬓发灰白,一个正值壮年,火辣的夏风吹入屋内,如同裹挟硝烟,一瞬炸开。 短发飞扬,越木偏转身子,纹满龙蛇的手臂往一旁的木架伸去。越木双目瞪大,当即转身。厅堂之中但听铮铮两声交叠响起,接着铛的一声震耳欲聋,越山膝盖贴地,双手握住弯刀,堪堪在头顶架住越木手中的黑铁长剑。 屋内的侍女尖叫出声,当即四下散去,往屋外跑了出去。 屋外守卫的越族士兵听到屋内的打斗声,转身就要走入木楼,越木的手下当即抽刀,将守卫一一杀尽,纷纷包围住越裳侯的几座木楼,青铜弯刀闪亮,如毒蛇信子,一直对外,不许一人越过自己,踏入屋内。 木楼之中,只剩下越山与越木君臣二人,早没了什么父子血缘温情。 “混账!”越山大骂一声,奋力一推,弯刀如蛇,将长剑甩了开去。 越木后退两步,身体前倾,双臂肌肉鼓起,背上的纹龙仿佛活了过来一般,嗜血可怖。但听沉沉一串扎实脚步,越木的长剑破空挥出,接连七八下,每一下都往越山手上弯刀的刀刃上砍去。 越人善用弯刀,这一把黑铁长剑,本是越山前些年从秦军那里赢来的,只作观赏,放在厅堂之中。黑铁对着青铜,工艺武力立刻体现得淋漓尽致,纵使越木用着并不顺手,但却架不住他年轻有力,只是猛砍狠劈,也将越山手中那把青铜弯刀砍得缺口开刃。刀兵嗡嗡作响,越山额头早已冒出豆大汗珠,脊背上汗流如柱,在他背上那早已失去神采的龙头上滑过。 越木一声不发,一招一式狠辣无情,只叫越山步步后退。黑铁长剑扬起,裂空劈下,哐当一响,弯刀碎裂,叮叮当当落了一地。剑尖下滑,在越山的脚踝一挑,越山闷哼一声,双手着地,只能颤抖着喘息。 越木居高临下,黑剑下垂,血珠沿着剑刃滚下。 如同狼群更迭,新狼王凝视着他的手下败将,耳边尽是老狼王在世间的最后几下喘息。 手起剑落,血溅五尺,咚咚两声,那张越山时常倚靠歇息的凭几前,只剩下那身首异处的老越裳侯。越木丢下长剑,黑铁在木地板上发出沉闷两声。 越木看着那一汪黑血,长长呼出一口气,转身往门口走去。 木楼之外,越族士兵转身,握着手中青铜弯刀,望向竹楼梯之上,看着越木满脸飞溅血污,面上神色一丝一毫都没有改变。楼梯边上的一人手腕反转,将弯刀收在身后,朝越木俯首,“越裳侯万岁!” 弯刀纷纷后收,越族士兵齐齐大喊,“越裳侯万岁!” 一个侍女上前,将一方干净的布帕捧到越木面前,越木接过来,在脸上随手擦了两下,侧脸看了看屋内,侍女当即会意,领着两三个侍女走进屋内,收拾那一地血污。 越木将手上那脏污的布帕丢开,环视楼梯下的越族士兵,冷声下令,“备兵!” 作者有话要说: ①越部族在这个时代还是处于原始部族的范畴,没有像中原各国一样,接受礼制等级的概念,子弑父,弟杀兄的夺权时有发生,不能说是反派人物,只能说这本来就是民族之间文化的差异,大背景就是这样。 ②“爸妈”的称呼体系要比“爹娘”更早哈,世界上的民族语言共通性,这里写百越子女称父母为“阿爸”“阿妈”。 ③南越民族与现在西南各少数民族都有关联,古越族资料很少,在写越族习俗的时候,会酌情拿一些少数民族的习俗,比如走婚制等等 —————— 【现言】《追玫瑰的人》#追妻火葬场# (全文存稿-元旦零点开文)戳进专栏点点收藏作者,收收新文哈ballball各位! 全文存稿完毕!完毕! 那时梁月十六岁,背上书包沉沉。装着五三,装着考卷,装着不能送出去的情书。 蒋泊舟刚满十八成年,白日里在开学典礼上新生致辞,走下台就去泡吧打牌山顶飙车。狐朋狗友不断,女友一个一个地换。 十年不见,蒋泊舟没想到梁月会回来,正如当年他没想到她会走。他更没想到的是,他们重逢时,她的双臂正拥着他的死对头。 交颈热吻,抵死缠绵。 #追妻火葬场# #长大后,我就成了你# 文名来自 《追风筝的人》-卡勒德·胡赛尼 Kite Runner- Khaled Hossein 香水-阿蒂仙·小偷玫瑰 L`Artisan Parfumeur Voleur de Rose 第5章 竹楼梯边上,越木的近卫将地上那把越木丢下的弯刀捡起来,用布拍干净上头沾上的泥土,双手托举到越木面前。越木接过弯刀,握在手中掂了掂,看着上头的龙纹蛇图,反手将弯刀纳入身后刀鞘,抬眼看向楼梯下聚集的越族兵士,声音沉沉,带着难抵威严。 “我越裳一族,天地之子,死不为臣。越山枉为越族子孙,毫无铁骨,竟然臣服秦人,将我越族的女子拱手送给秦人糟蹋,秦人卑鄙,要在明日上门送礼之时暗算我族!越族儿郎,你们手中的弯刀,背上的长弓,答应吗?!” 越木话音刚落,越族士兵手中那一把把弯刀齐齐扬起,直指苍天。年轻的声音重叠起来,响彻顶天山下这一片小小蓝天。 “不答应!不答应!” “好!”越木朗声一吼,看向竹楼梯下,那站在人群前面的屠氏三兄弟,朗声下令, “屠寐,传令越裳周围的九真、阳泉、陆海、武定四部,明日太阳升起之前,九真和阳泉在顶天山东侧山谷埋伏,陆海和武定在顶天山西侧,侵离江南岸埋伏。” “屠狩,你率五千越裳子弟,沿着侵离江,在两侧山腰埋伏,弓箭务必充足。其余由我带领,弯刀随身,守在越裳主楼周围。以呼啸为令,一见秦人,格杀勿论!” 屠寐和屠狩拱手称是,带着近卫转身朝江边走去。越裳子弟四散回去整顿刀兵,唯有屠氏最年幼的屠梏带着越木的近卫守在木楼梯旁。 越木背着手迈下楼梯,走到屠梏身边,望着远方山腰上的接连不尽的木楼越屋,口中声音带着闲适,冰冷无情,“屠梏你押着仓狞,带人到越裳各处,传越裳侯越山的命令,让嫡系子孙尽数到宗祠集合。” 越木话未说完,屠梏心下已经明了,夺位弑父,接下来,自然是押着越山生前最信任的下属仓狞,假传父令,杀尽同胞兄弟。屠氏也是越人,哪里不懂得这样的道理?等越木说完,当即诺声转身,从越木亲兵中指了十名越族兵士,立刻开往越裳宗祠埋伏。 越裳主楼前渐渐恢复宁静,越木只站在楼前,看着士兵领命散去,围着主楼的座座小木楼里头,男女老少如同往日一般劳作,孩童绕着木楼嬉闹,丝毫没有被方才主楼内发生的打斗所惊扰,手里的木制弯刀碰撞,哒哒作响,一招一式,一如方才越木和越山打斗的模样。 穿着蓝布花裙的越族妇女,将齐肩的头发束在脑后,手中竹篓里装着布料稻米,齐齐从自家的木楼里头走出来,围坐在木楼之间的宽敞土地上,一面说笑着,一面做着手里的活计,不时有两三个年轻的,抬起头来朝越裳主楼这边一瞧,看见越木手臂上那染着鲜血的龙蛇花纹,忍不住多瞧了两眼,却又在视线触及越木凌冽下颌线时快速移开去。 年长的越族妇人将姐妹的一举一动看在眼里,笑着往姐妹屁股下的小竹凳上一踢,催着她收拾心思,赶紧准备明日越女回门的酒席。年轻的越族姑娘涨红了脸颊,低下头去,十指翻飞,将竹篓里头的菜叶子择得干干净净。 巍巍连绵的顶天山内,越裳木楼之间欢声笑语不断,潺潺不息的侵离江畔,越族的青铜弯刀呜呜低鸣,只等着天亮的饮血一战,长弓弓弦铮铮,箭筒里头的硬木青铜箭似乎也急不可耐,每一个越族儿郎的眼睛都只看着顶天山以东的山谷,每一个越族儿郎的耳朵都在细细分辨山风卷携带来的一丝一毫响动。 夜幕匆匆来袭,又如同侵离江的江水一般匆匆流去,金乌从顶天山东侧边沿点点升起,日头刚刚越过顶天山山峰,阳光落入侵离江水面,打那东边山谷远处,一队木船声势浩大,前头“秦”字旗帜高扬,带着后头的涟涟水波,破开侵离江,一路往越裳部所聚居的上思而去。 “秦”字旗帜刚刚进入山谷,两侧山腰处,长短报信号角连绵响起,站在船头的赵仲始听见了,眉头不禁紧紧拧起,左手压在腰间剑柄上,转身走进船室,一看见赵佗,立马便说:“父亲可听见了?” “听见了。”赵佗点了点头,眼眸垂着,面上表情亦是凝重,“越裳部人数最多两万,若是连上周围与越裳部联盟的几个越族部落,兵力可达五万。” 船不断前行,赵仲始屏息凝神,只听着两侧接连不断的号角声,心中也有些发毛,“我军七万,可加上地形讨论战力,与他们五万人只能大致相当。可今日回门,越裳不可能集结这么多人,除非有内鬼,让越裳知道今日……” “不。”赵佗斩钉截铁,“吕善的妻儿都在南海郡的番禺城扣着,他年近五十,才得了一个幼子吕嘉,爱惜他如命,不会通敌。再者,如果是越裳知道我今日带兵来攻,又怎么会在谷口虚张声势?” “那……这是为何……” 赵佗眉心泛起褶皱,扭头看向船尾,问道:“那越女,如何了?” “捆在船尾,堵住了嘴,手脚上了镣铐,却也没有闹过。”赵仲始说完,面上露出不忍来,想了想,又说道:“上回说要见父亲,后来没有允许,她也没有再闹,一直在屋内睡了吃吃了睡,倒是很听话,今日本想着给她灌迷药,却也没有用上。” 赵佗回头,目中冷光乍现,“不用迷药,等她到了越裳,带着一个堵着嘴,锁着手脚的越女,你觉得,我能进去?” 赵佗声音平淡,却叫赵仲始双颊一瞬苍白,低下头去不敢反驳,只回了一句,“儿子知错了。” 赵佗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沉沉吐出来,许久才睁开眼,偏头对身边近卫下令道:“去灌那越女半碗迷药,要浓。” 近卫诺声领命,转身往船尾走去。赵佗抬眼看向赵仲始,字字狠辣,“第一次、第二次,犹可宽恕,你这是第二次。” 赵仲始双拳微微颤抖,拱起手来恭顺回应,“是,儿子记住了。” 船行平稳,赵佗迈步走出船室,踏上快船甲板,赵仲始尾随其后。不远处,云雾弥漫的半山腰越来越清晰,架在山腰处的座座越族木楼映入眼帘。船桨交叠变动,催着快船向岸边的木码头而去。 岸上,越族男女老少已经守候在木码头旁,一听到报信的号角声,他们便从木楼里头纷纷跑出来,船一靠岸,越族人立即让开一条路来,年轻的越族士兵腰后悬着青铜弯刀,水流一样涌出来,在岸边排开,士兵中间,屠梏跟在越木身后,缓缓靠近岸边,停在木码头边沿。 秦军主船靠岸,轻甲秦兵率先上岸,列在木码头两侧,赵佗站在船头,抬眼便见岸边越木等着,却迟迟未曾迈出一步。 唯有赵佗,却没有越枝。越木背在身后的双手一瞬握紧,额前短发之下,青筋登时暴起。 赵佗面色不变,环视岸边一圈,却不见越裳侯越山的半**影,心下当即沉了半分。 小小一座木码头相隔,仿佛都能听见青铜弯刀与黑铁秦剑铮铮作响。 江上木船船尾传来侍女轻声呼喊,越木抬眼往船中望去,只见两个秦人打扮的侍女扶着一个女子从船中走出来,那女子身穿大红广袖曲裾,短发松散,不正是他心心念念的女儿越枝!可怎么是这副模样? 船中走出来的侍女朗声笑了笑,朝赵佗喊道:“赵县令,夫人在船中睡得沉了,不愿意起来了,可喊着要您来背!” 赵佗闻声,唇角扬起,转身走到那两个侍女身旁,弯下腰来,双臂一伸一拢,一手托在她腿弯,一手护在她背后,便将越枝稳稳当当抱了起来。女子身子轻盈娇小,双手拢着赵佗的脖颈,脸颊贴住赵佗的胸膛,整个人软在他怀中,不过小小一团。侍女扬起广袖掩住嘴唇,退到赵佗身后,跟在一旁,一同往岸上走。 越木眉头未曾松开一分,见赵佗抱着越枝上岸,忍不住往前走了几步。 赵佗将越枝收在怀里,目光却直直往前,锁着前头走过来的越木,一分不动,一寸不移。双臂间女子身体软若无骨,双臂搂住他的脖子,微微颤抖着,似是想要用力,却不得其法,红扑扑的脸颊贴着他,喘息轻微但急促。 “赵佗……”迷药刚灌下没多久,越枝只觉得浑身无力,意识皆是混沌,只能咬着牙将三分清醒抓住,双手攥紧赵佗的衣领,强撑着蹦出一个个字来,“别,别杀我。我,我没,没想杀你。” 赵佗脚步还未踏上木码头,抬起的脚都是一抖,强忍住定了定心神,浑身肌肉登时绷紧。岸上的越木瞧见赵佗停下脚步,低下头去,嘴唇贴近怀里的越枝,面上神色柔和如水,与越枝耳语两句,说完了才再往前走。 赵佗声音低沉,越枝只能堪堪听清,那温和声音带着字字狠辣,“你若敢喊,越裳部无论老幼,我一个不留。” 越枝迷迷糊糊,却也吓得不轻,脑中乱成浆糊,想要解释,却不能说出什么,口齿含糊,越往后声音越乱,连赵佗也听不清楚。如今她一个越女真的是手无缚鸡之力,眼见着就要昏过去,赵佗也没有心思管她说了什么,抱着她的手臂收紧,三步并作两步,往越木走去。 作者有话要说: 【接档预收】 《偷檀香的人》女流氓×禁欲系 依玫其人,妖艳绝伦生而矜贵,四九城里恃美行凶呼风唤雨,要论钓鱼之道,简直无出其右。 如果依玫知道,有一日她会从岸上的人,成为水里的鱼,还是心甘情愿地被俘虏, 当初就该牢记六字真言:猥琐发育,别浪! 友人问周谦行为什么回到四九围城里,不远处依玫跟人谈笑风生,却是心猿意马,目光止不住往周谦行这边飘。 周谦行垂眼一笑:“当过了鱼肉,想知道当刀俎是什么滋味。” #假。追夫火葬场# #以眼还眼,以牙还牙# #你看我一眼,我要你一辈子眼里只有我,你咬我一口,这辈子我到哪里都得叼着你走# 第6章 秦军轻舟陆续在侵离江边停定,轻甲兵士涉水上岸,背着手在河边列队排开,个个面如黑铁,与越族的男女老少面对面站立着。 码头之上,赵佗步步扎实稳健,抱着越枝走到越木面前。 越木和赵佗不是没有见过,只上一回相见,两人还是河边山头的战场上那对立的双方,如今,还是对立的两方,却不得不成了“翁婿”,真是天意弄人。 一时两方皆沉默,赵佗朝越木颔首,“木伯。” 越木身旁的屠梏出声,“越裳侯越山暴毙,如今,是越裳侯越木。” 赵佗眸色微动,看向越木的眼神锐利依旧,却多了三分鄙夷,冷冷说出一句,“越裳侯。” 越木面色也不善,往越枝那边抬了抬下巴,“阿枝怎么了?” 怀中人倏忽一抖,赵佗双臂登时收紧,将越枝往身前锁得更紧,开口是风轻云淡,“昨日从咸阳运来军需物资,配了几桶秦酒,夫人说要尝尝,不胜酒力,今日还不舒服,在船中睡了许久。” 越木浓眉紧皱,看着赵佗怀里的越枝,似是艰难隐忍着什么,半晌才开口,“酒席都备下了,赵县令先带下属去吃酒,阿枝既然不舒服,先送去歇息。”越木说完,抬眼往身后的越族妇女那边看过去,登时便有两个年长的妇人走上来,要将越枝接过去。 “不必。”赵佗双臂一动不动,眼睛望向越木,姿态不卑不亢,一步也不愿退让,“我的夫人,我自己抱得动,请越裳侯领我入寨子便可。” 越木下颌线一瞬浮现,却又缓缓消散下去,脚下步子一挪开,身后的族人当即给他让开一条路。越木先行,赵佗抱着越枝紧随其后,屠梏跟赵仲始对视一眼,一瞬杀气隐隐浮现,两人都咬着牙往自家主君那边跟去。 秦越两族的人陆陆续续踏进村寨,抬眼便见那长桌宴席,从越裳村寨门口开始,一路排到村寨正中央那高大主楼前。两旁越族木楼沿着山腰平地排开,座座都是竹木搭建的二层小楼,与中原建筑迥然不同。 没到河边去迎接的越族男女老少皆守在长桌宴席旁边,一见越木领着人进来,纷纷呼亲唤友,将还在越族木楼里头等着的越族人都叫出来,个个聚在村寨首领的主楼附近,有越族小孩子赤着脚丫,手中抓着自家的小竹凳子,从木楼里哇呀呀叫着跑出来,看见秦兵,也没有惧怕,反倒是看见赵佗抱着越枝进来,围在赵佗身边两侧,咧着嘴巴笑得咯咯响。 赵佗眉头皱了皱,抬眼见前头越裳寨子主楼里头走出来两个妇人,一路走到越木身边,俯首跟越木说了两句话,便直直朝他走去,看着他怀里的越枝,笑道:“里头备着床,请赵县令跟我们来。”说罢,转身领着路往主楼走去。 赵仲始两三步跟上来,与赵佗对视一眼,赵佗目光一瞥那酒席,没跟赵仲始说一个字,抱着越枝往主楼里头走去。越木抬脚往赵佗那边追过去,还没走到竹楼梯前,脚步一停,转身回来抬眼一瞧赵仲始,上下打量他一番,扭头对族人一喊,“开席!” 越族人一听越裳侯下令,当即欢呼起来,男男女女纷纷走上去拉住秦人士兵,往那长桌宴席边上一坐,倒酒的倒酒,布菜的布菜,一边热情似火,一边克制推却,面上还真是一副待客宴席的模样,只叫竹楼越寨里头一瞬欢声笑语充斥。 赵佗抱着越枝踏上主楼木楼梯,一步步走进越裳部主楼,阔大厅堂,两侧象牙陈列,正中央上首的木案凭几,倒是有几分中原意思,走近一瞧,却见那是竹木所制,上头雕刻也尽是越族花纹,异域风情立显。 那两个越族妇人绕过上首木案后头的竹木帘子,带着赵佗往主楼里头走。后头脚步声沉沉,赵佗听得一清二楚,喉头轻轻滚动,只觉自己腰间黑铁秦剑随着步子晃动。 越族妇人领着赵佗走到主楼一角的小间里头,内里只有一张离地半尺的宽木榻,旁边的墙上挂着半枯的花环,布帘一打起,屋内登时叮铃铃作响,赵佗循声看去,才见到窗边挂着一串贝壳,长长短短大大小小的,被绳子串在一起,挂在两片竹板上。风一吹,便会发出清脆的响声,明明白白是小女孩的玩意儿。 妇人走到床榻边,将薄被撩开,对赵佗笑道,“这是阿枝出嫁前住的房子,赵县令放下她,出去吃酒便是了,我们自然会照顾她。” 赵佗没有回答,只沉默着抱着越枝走到床榻边上,将她轻轻放下。 “赵县令是秦国哪里人?” 身后越木冷不丁地开口,赵佗拉住被子的手停了一瞬,才抬起来将被子给越枝盖上,口中回答着越木,“秦国东垣县,钜鹿郡东垣县,越裳侯应该没有听过。” 越木双手背在身后,看着赵佗直起身来一手按住腰间长剑,却是点点头,“我从来没踏出过北边五岭。不知赵县令家中还有什么家人?我听闻中原秦人重礼法,却不知道,赵县令的儿子都比我阿枝要大,赵县令还能娶我的阿枝?赵夫人怎么想?” “我二十一岁入南越,并没有娶过妻,我儿仲始,是我下属的遗孤,被我收为义子。”赵佗望向越木,倒没有半分尴尬神色,“是,中原人重礼法,父慈子孝,兄良弟悌,夫义妇听,长惠幼顺,君仁臣忠。” 越木自然听得出他话中讽刺,却没有半分在意,反而大笑出声,“是,我越人,从来不知道礼法是什么,只知道强大的人获胜,被打败的人,只有死路一条。赵县令,我不跟你绕弯子,你若要打蜀泮,要我越裳部族出兵,可以,但有一条,将我的女儿还给我!” 赵佗一瞬也愣神,他也本以为越人冷血残酷,父子相杀,毫无人性礼法,可这一刻,越木却看着他,明明白白告诉他,他这个越人,宁可与他赵佗这个秦人为伍,也要将自己的女儿要回来。 赵佗回头看了一眼越枝,只见她双眼紧闭,睫毛轻轻颤抖,贴在被子边上的双手攥紧了拳头,似是在努力要清醒过来的模样。赵佗不禁心中暗忖,这个越女,还真是比他想象中要贵重值钱多了。 “如何?” 越木出声催促,赵佗回头来,唇角轻轻勾起来,冷笑透出些痞气不屑来,“越裳侯这是什么话?越人不懂礼法,居然到这种地步,嫁出去的女儿,还能要回去的吗?我赵佗先是送了聘礼,今日回门,那船上的东西,可都是给越裳的。怎么,越裳部自家的私事,要连累我秦军白跑一场吗?” 越木一瞬没有说话,放在身后的手攥紧了拳头,声音早没了笑意,“赵县令,我才是阿枝的生父,阿枝嫁给你,我可从来没有答应过。阿枝是我唯一的孩子,便是我死,也不会让她嫁给你们秦人。” 赵佗垂下眼去,话倒是软下来,“既然如此,我也不强求,若是越裳侯甘愿臣服于秦军,替我攻打蜀泮,越裳侯想要把女儿接回去,我自然不会不答应。可是,今日留了她在这里,你们越人出尔反尔,我又该如何?” 越木目光一冷,“你什么意思?” “从前,我们中原各国,若是联盟,便送公子到对方国内为质子,以保证联盟不破,若一方毁约,质子,自然没有命回母国。若是越裳侯愿意助秦军征服蜀泮的瓯雒国,便留女儿在我身边为质,攻下螺城那日,我亲自送她回越裳侯身边。” 越木双眼瞪大,一瞬目眦欲裂,抬手指向赵佗鼻尖,“你欺人太甚!”见赵佗不说话,越木抬手便抽出腰后弯刀,狞笑道:“别忘了,你还在我越裳的地盘上!”说罢,越木抬手贴近嘴边,一阵急促口哨声登时发出。 赵佗一愣,只听见窗外一瞬寂静。此刻的主楼之外,所有越族男女说笑声顿时消失,越族男子双手自然抄到宴席木桌之下,锃亮青铜弯刀冷光乍现,长桌被一下掀翻,如巨蛇翻身,越裳部爪牙毕现。秦军也不甘示弱,秦剑出鞘,眨眼便与弯刀碰上,刀兵铮铮作响,在顶天山下炸开。 主楼之内,赵佗侧身避开越木手中弯刀,右手从腰间一划,黑铁匕首低鸣脱开刀鞘,却没有迎敌而去,而是随着赵佗转身,架住了床榻上越枝的脖颈。 越木手中弯刀一顿。外间脚步声急急,青铜弯刀对着黑铁长剑,在房外不断响起。窗边的贝壳风铃叮叮当当响个不停。 越木双手握着弯刀,只恨不得扑上去将赵佗的皮给撕下来,冷笑狰狞,“好个讲礼法懂仁义的秦人。” “对越人,用不着什么礼法仁义。”赵佗抬眼看了看外头厅堂,能见到赵仲始带兵闯进主楼,一手箍着越枝的腰,一手紧握匕首,贴住越枝颈间动脉,“劳越裳侯让族人停手,但凡我一兵一卒不能安稳离开,令爱,只怕也没命走了。” 越木没动,只听着外头越族的呼啸信号接连起来,赵佗目光一冷,手中没一丝一毫地客气,刀刃下压,血珠贴着刀锋而现,越枝一声呼痛,越木眼眶当即红了,握着弯刀就要冲上来。 赵佗往后退一步,没说一句话,只冷冷看着越木。 脖颈疼痛传来,叫越枝的脑子也清楚了三分,双手攀上赵佗的衣摆,咬牙睁开眼来,越木的面容在她漆黑的眸子中倒映出来,如泉水中的映像渐渐清晰,越枝皱着眉头喃喃出声,“阿爸?” 这一声,只叫越木浑身都颤抖起来,抬手到嘴边发出一串口哨,随机高声下令,“住手!” 作者有话要说: 【推文】《这个大韩民国有点意思》by安晨同学 本文又名: 《这个大学怎么都是鬼》 《震惊!图书馆管理员老姐竟然是富婆》 《贵族暹罗猫系巫女X粘人德牧犬系弟弟》 作为一名正统的开了鬼眼的巫女,孔娜从出生以后便跟着师傅潜心修炼 靠着祭祀驱鬼耍大刀成为富婆以后,孔娜本以为自己可以这样无忧无虑的度过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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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木站在竹楼梯顶上,看着那被秦兵团团围住的赵佗,只盯着他手中那只沾了血的黑铁匕首,下颌线绷紧,隐忍半晌,终于收回目光来,看向一旁的屠梏,咬着牙点了点头。 屠梏手中弯刀紧握,也是气得浑身发抖,剧烈喘了几口气,拢起手到嘴边,发出一阵呼啸,那号令沿着山腰传开,但凡呼啸越过之处,赵佗抬头望去,便能看见那里的冷光皆随着呼啸消失在绿荫之中,再不能被寻到踪迹。 越族士兵弯刀如丛,抵着秦兵的铁剑,一路追到岸边,越木也是步步跟随,只咬着秦军不放,可一直跟到了侵离江边的码头,却也只能眼睁睁看着赵佗挟持着越枝登上那小舟,躲入舟中,让越族的弓箭弯刀再也触碰不到。绳索抛开,那舟船上“秦”字旗帜飘扬,带着赵佗和越枝等人,随着侵离江水,驶离越裳部的聚居地上思。 屠梏跟在越木身后,只能看见越木双臂青筋根根暴起,握着弯刀的手上,指节发白发青。屠梏终究忍不住,往前迈了一步,走到越木背后,问道:“就这么放过那个秦人?” 越木猛地回头,双目尽是血丝,一瞬可怖得让屠梏也吓了一跳。越木冷笑吐字,“备船,我要去螺城!” 一听这话,屠梏也是如遭雷击,愣在了原地。周围的越族士兵听了,也是被越裳侯这话吓到了,皆是如屠梏一样不敢相信,三三两两交头接耳议论起来。屠梏咬咬牙,重问了一遍,“去螺城?” 越木反手,将弯刀归入腰后刀鞘,面对越裳部兵士,声音朗朗,带着不容拒绝的强势,“秦人夺我越地,抢我越女,与那蜀泮相比,只更坏更卑鄙!我越山,誓要借蜀泮的手,将秦人赶出去,阿枝已经是难以保住,可若是阿枝要死,我也得要秦人陪葬!” 越裳儿郎一听这话,当即热血沸腾起来,谁不知越木宠溺独女越枝如命,如今这越裳侯连自己的掌上明珠都不顾了,誓死要向秦人复仇,这怎么能不让好斗善战的越人手中那把弯刀振奋? 人群中当即有青年叫喊起来,“好!反正那蜀泮也打了这么多年没打下来,先用他秦人祭旗!” “杀秦人士兵,夺他秦国的女人,将他们那铁剑铁刀铁弩机都抢过来!他秦人没屁用,拿着铁弓都打不了蜀泮,放到我越人手里可不一样!” 听了这些话,屠梏心中也略定了两分,朝越裳侯颔首,“让我去螺城吧,毕竟越山曾经跟秦人结盟,若是越裳侯去,怕是不好吧?” 越木望向侵离江面,只见两侧谷口越人船只往这边码头聚拢,他眯着眼看过去,只见屠氏的屠寐和屠狩站在船头,还有片刻就能到他的眼前。等屠寐的船靠近,越木只转身面向屠梏,点了几十个亲兵带了上船。 船头未曾停稳,就又要启程,越木看向岸上的屠狩和屠寐,冷静下令:“屠狩你带人去安抚雒越各部,将我的命令传达下去。屠寐守在上思,等蜀泮派兵,立刻发兵开战!” 屠氏兄弟也明白越山已经下了决心,不再反驳质疑,握着弯刀向越山一颔首,只诺声领命。 一条窄长的侵离江贴着顶天山,江面平如镜,秦军快船如箭往东开去,越族木舟上,船桨划破水面,亦是催着越族士兵,向西面的螺城飞去。 四十多年之前,被秦国灭了国的巴蜀人南下侵夺了越族的土地,蜀泮击败了西瓯国和雒越国,更是将雒越国的王室文郎部屠杀殆尽,侵占了越裳部的螺城,将最善战的越裳部连根拔起,尽数驱逐到东边的顶天山下。蜀泮一统五岭以南,自立为安阳王,将侯爵硬是塞给了越族各部,用刀用弩,摁着每一个越族人的脖颈,让他们俯首称臣。 越木自打出生,便生长在顶天山的上思,一眼都没有见过螺城。五岭以南河网密布,越木只沿着那河水江水,一路往西面的螺城靠近,一时之间,心头也万千情绪翻涌起来。 自打他识事以来,越山便告诉他,要打回螺城去,要将螺城夺回来。他越木刚刚在船上站稳,便是要跟着族中长辈在雒越各部之间游走,或游说,或用武,让乱如散沙的雒越集结起来,准备着有一天,亲自握着弯刀杀回螺城。 可今日,越木手握着弯刀,终于回到了自己的家乡螺城,却是要卑躬屈膝,来求蜀泮出兵,求那个他从会听话开始,便认作死敌的蜀泮,发兵来攻打秦人,让赵佗将他唯一的女儿还给他。 木舟随着水流缓缓减慢速度,越木一抬头,便能看见前头那拦住了河水的雄武石城门,上头雕刻斑驳,仍能隐约看见石门上盘踞的巨龙浮雕。 石城门岗哨之上,身穿皮甲的士兵端着弩机探出头来,船头站着的屠梏高声报出越裳侯的名号。岗哨上的兵士缩回去,不一会儿,河水上石门缓缓打开,河道之后,两侧弩机依旧对准了河面的船只,随着船只转向,一寸一毫都不曾偏差。 越木站在船头,细细打量两步的巨大弩机,看见一台弩机上头便能装剑十发,一瞬也是露出惊讶神色,忍不住多看了两眼,直到船驶过弩机,方才将视线收回来。 不远处的码头上,已经可见一人穿着遍布刺绣的蓝布衣衫,头上绑着一条纹绣黑布,背着手在岸边等着他。越木上岸,那人便走近来,却是先拱手对越木行了礼。越木一见他这姿势,便知道这人从中原来,皱着眉头不愿意学他的样子回礼。 那人也没有在意,直起腰来,“我乃瓯雒国丞相,特来领越裳侯拜见安阳王。” 越木听了这话,也只点了点头,到底是说了句客气话:“有劳丞相带路。” 瓯雒丞相上下打量越木一回,也不说什么,转身领着越木往螺城内的雒越王宫走去。 螺城,简直可以顾名思义,建在水上,如同海螺,被螺旋形的护城河一圈圈地包围住,护城河上木吊桥分布,若是敌军来袭,将木吊桥收起,那一圈圈护城河便成为了最坚实难破的缓冲屏障。 螺城地势较为平坦,大大小小的民居都是砖石瓦盖的建筑,沿着河边分布,与顶天山中的越族木楼十分不同。越木抬眼往高处望去,便可看见那被民居拱卫在中央的石制城堡。 那一瞬,越木想起了远方顶天山上的越裳主楼,也是这样被寻常的木楼民居众星捧月一般围起来的。 瓯雒丞相带着越木走过道道木桥关隘,直直朝着螺城城堡走去。石制城堡内蕴含水汽,巨石纳凉隔热,比外头要舒适百倍,越往里走,只越来越觉得清凉如秋。可越木的心,却像是被酷暑烈日灼烧一般,越来越滚烫难耐。 穿过重重阻碍,最后一道殿门打开,瓯雒丞相的脚步渐渐慢了下来,越木抬头,看见上首厚重漆木王座上头,头发早已灰白斑驳的安阳王蜀泮一身右衽短褐,上头布满精致纹绣,短短的衣袖旁,双臂露出来,没有一丝纹身。 瓯雒丞相脚步停在大殿正中,朝着上首拱手一躬,直起身来,朗声说道:“王上,越裳侯来朝。” 安阳王蜀泮眯了眯眼睛,一个字也不回应。越木咬牙,拱起手来,动作笨拙,只弯下腰去,一字一句似是从牙齿间挤出来一般,“越裳侯越木,拜见安阳王。” 越木身后的屠梏也是脸色煞白,咬着牙跟着主君拱手行礼。 安阳王见越木脊背躬下去,这才露出一丝笑颜,伸出手遥遥虚扶,“越裳侯来,所为何事啊?” 越木直起身来,深深吸了口气,说道:“秦兵发兵攻入我越裳,挟持我女越枝,秦人辱我越人,请安阳王发兵,为越人报仇!” 上首的安阳王没说话,旁边的瓯雒丞相却开了口,“前些日子才听说,越裳侯将越女嫁给了秦国的龙川县令。” 越木眼睛也没眨,“越裳侯越山与秦人赵佗勾结,背叛瓯雒国,已经被我斩杀。” 安阳王拍起手来,笑声爽朗带刺,在殿中回响。 “好,冲越裳侯这忠心,传我王令,发兵攻秦!” 作者有话要说: 嗯……赵佗这个做法吧……嗯,很不爷们儿,很不讨人喜欢,但是他的人设吧,嗯,就是这样。 他目前以及将来很长一段时间,对于越族的看法就是——一群乡巴佬,直到从外到内地被打脸和真香 这期间,就要辛苦我们越枝宝宝了 ———————— 【接档预收】 《偷檀香的人》女流氓×禁欲系 依玫其人,妖艳绝伦生而矜贵,四九城里恃美行凶呼风唤雨,要论钓鱼之道,简直无出其右。 如果依玫知道,有一日她会从岸上的人,成为水里的鱼,还是心甘情愿地被俘虏, 当初就该牢记六字真言:猥琐发育,别浪! 友人问周谦行为什么回到四九围城里,不远处依玫跟人谈笑风生,却是心猿意马,目光止不住往周谦行这边飘。 周谦行垂眼一笑:“当过了鱼肉,想知道当刀俎是什么滋味。” #假。追夫火葬场# #以眼还眼,以牙还牙# #你看我一眼,我要你一辈子眼里只有我,你咬我一口,这辈子我到哪里都得叼着你走# 第8章 灵山县西侧,天边金乌彻底没入丰子岭的茂密树影之中,只在山头打下一圈金光红晕,仿佛仙人出没一般。丰子岭并不高,却是起伏绵延不断,形成了隔断屏障,将灵山县包裹在内,独独一条钦水向西南奔流入海。黄昏一到,整座灵山县都被沉沉天幕,光线骤弱,在外头细碎农田里头劳作大半日的农夫们,纷纷回到自家的砖瓦小屋里头,坐下来吃一顿热乎乎的野菜粥饭,舒乏一身的疲累。 灵山县府衙后院,偏僻一处小小房屋,越枝正坐在房中堂前,借着木门窗外透进来的光亮,细细看手中一个青铜油灯的花纹。门锁着,窗关着,夜幕将近,越枝也越来越难看清手中的东西,只能一点点地往门口挪,直到整个人都靠在了木门上,也只能看得眼睛疼,抬手揉了揉,终于放下了青铜油灯,叹了口气,道一声明天再说。 越枝扶着木门要站起身来,却听见外头门锁沉沉响动,当即撑着地砖站起来,将手中青铜油灯收到身后,背靠着门柱,盯着那条细细门缝。 声停锁落,门吱哑一声被从外推开,越枝握在青铜油灯上的五指一瞬收紧,瞳孔紧缩,直到门外一袭素色衣裙进入屋内,她看清楚来人,龙山县令任簇的夫人,这些日子来,日日照看她饮食的人。 越枝松了一口气,手指松了力气,将油灯松松垮垮地捏住,侧身站出来,双手将油灯握在身前,低下头福了福身,“任夫人。” 那素色衣裙略微在她眼前停了停,便往旁边的木案而去,任夫人声音爽朗,倒是带着西陲秦人边牧部族的英气,“来吃晚食吧,这儿背靠大山,天黑得早,别老费眼睛了。”说罢轻笑一声,“也不知道这油灯箱奁有什么好看的,天天都这样。” 越枝跟过去,将手中油灯放在一边,屈膝在木案边跪坐下。越枝抬眼看任夫人,见她手脚麻利,将竹篮里头的饭食一一摆到木案上,松松低绾的发髻垂下来。 任夫人递了木筷过来,越枝笑着接过,捏起勺子,舀起一勺羹汤咽下,抬起头来,看着面前唯一一碟配菜,没一丝肉末的野菜,绿得蔫蔫的不见油水。一瞬胃口全无,越枝盯着那菜看了一瞬,还是夹了两筷子入口,混着羹汤匆匆咽下。 “听说秦国的咸阳是个很繁华的地方,夫人随任县令来南越,一切都很不习惯吧?” 任夫人眉尖一抬,却是低头笑起来,也不急着走,在越枝身边坐了下来,“既然嫁了他,他要来这山沟沟里头当兵头,当县令,我便来罢了。舒服是谈不上,倒也不至于受不了。你们越族不是也在这里世世代代住了这许久?你越族既然受得了,我如何不行?” 这话说得有趣,带了点明媚张狂的少年意气,叫越枝忍不住笑起来,放下筷子,朝任夫人拱手一拜,“是我小看夫人了。” 任夫人没立刻说话,倒是细细看了越枝一会儿,“你倒是与别的越族女子不同。” 越枝刚刚拿起的筷子顿住,偏头来看任夫人,只见她身子往后靠了靠,扶住凭几,又将她上下打量一番。越枝嘴角动了动,笑问,“怎么不同了?因为穿了你们秦人的衣裳,便不同了吗?” 任夫人一愣,一手扶着凭几,一手捂在腹前,哈哈大笑起来,“是,也不全是,只是觉得你这丫头很有意思,有时候礼数周全,也不显出一点儿奇怪,说话也是,不像越人。” 丫头?越枝忍住没有笑出来。古人成家早,任夫人也不过十八九岁上下罢了,比起越枝,她才真真正正该领一声“丫头”。越枝没有回答,只将碗里剩下的羹汤喝下,放下了筷子。一旁的婢女走上前来将碗筷收好,守在一边,等任夫人起身。 “好了,你好好休息吧,我明日来看你。”任夫人说完,扶着凭几站起身来,抬脚要往外走去。 越枝犹豫片刻,伸手压着木案直起腰来,跪在软墩上,喊出一声,“任夫人。” 任夫人闻声,脚步一停,转身回来,只看见越枝双目闪烁,明明白白写着举棋不定,嘴唇抿起来,蹙着眉头倔强开口,“还是想请任夫人转告一声,我想见赵县令一面。” 顶天山下,赵佗挟持着越枝退兵,越枝只迷迷糊糊地,随着秦国的战船沿着水路退回灵山县,不论昏迷还是清醒,她都没能见到赵佗一面。 任夫人垂眸,眼珠子低低转了两回,抬起头来,轻声问越枝:“怕是难。若是你有什么话,我倒是可以帮你转达给赵大哥。你想同他说什么?” 这一下,倒是越枝愣住了。是了,问什么呢?穿越的事情?赵佗能知道什么?越枝唯一能想到的事情,便是这个“她”的父亲,越族的越木,那日半梦半醒一般,可是越枝却是明明白白看见,那人,与他的父亲,也是一样的长相,正如她师兄容坤与赵佗,如若不是,她也不会喊出一声“阿爸”来。 可是如今,赵佗跟越木是战场上怒目对视的双方,她作为俘虏,若是问,又能怎么样?只是她被困在这小小一室之内,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每天只能琢磨家具上的花纹度日,一颗心如同被丝线悬挂在深渊上一般,日日惴惴不安。 越枝抬头,目光只是坚定,“我能让越裳部臣服于秦国,越裳部臣服了,收复雒越各部就很容易了,先雒越,后西瓯,瓯雒国便有了。” 任夫人眉头皱起,下巴一抬,让婢女先出去。婢女领命,挎着篮子往外头走去,顺手半掩上了正门。光线骤暗,最后一丝日光也被挡在外头,越枝忍不住,轻轻吞咽一声,只看着任夫人。 “小丫头,黄口白牙,不要乱说话。你这样,如果是用计,我秦人不会放过你,若是真心献计,我秦人也只会看不起你。” 越枝脸色顿时变了,牙关一瞬咬住,双手抓住木案边缘,下颌线浮现,久久不散,只与任夫人对视便可,死死盯着她走出屋去,将门关上,铜锁落下,回归平静。越枝一瞬也松了力气,脊背一软,侧身坐在木案后头。 外头脚步声远去,只留下屋中静谧,还未点灯,昏黑一片,月光星光也开始透进来。 越枝长叹一口气,还能听到胸膛脖颈深处传来砰砰的心跳声。 方才任夫人那些话,也没有一个字说得不对,如今,她倒还真是身处在这样的死局之中,进也不是,退也不是。若是没有顶天山下那一幕幕,越枝兴许还真能安安分分地呆着,先静观其变再说,赵佗一时半会儿也不会撕票。可自从喊出那一声“阿爸”,她便难忍住了,心里百般压抑,可又是千般压抑不住,想着,万一越族好战,真的跟秦兵打起来,怎么办?万一越族内部争斗,她的“阿爸”,又该怎么办? 鸦落屋檐,哇地一声鸣叫,凄凄凉凉,将越枝也吓得肩膀一跳。她只闭上眼睛,缓缓呼出一口气,伸手拍拍自己心口,往边上柜子摸出火石火刀,回到木案前,想要将油灯点亮。 火刀在火石上疾速摩擦,啪啪作响,带出点点火花来,却难将青铜油灯上的灯芯点燃。越枝打了半晌,也没了力气,火气却被逼了上来,随手将火石往木案上一丢,气鼓鼓地要作罢。 火石撞在木案的边角上,在光滑的漆木案面划过,毫无阻碍,一路往前滑去,骨碌碌滚落在地面,撞在门槛前,终于停了下来。越枝火气起来,抬脚一踢旁边的软墩,甩着袖子要站起来去捡火石。 啪嗒。越枝刚刚站直,瞳孔一瞬收缩,看向正门那条窄窄透光的门缝。又是啪嗒金属声接连响起,锁开了,落在外头的沙地上一声闷响,越枝抓住木案上的青铜油灯,往后退了一步,扶住身后的柱子。 木门哐当一声被踹开,月光一瞬盈满屋室,越枝双手攥住青铜油灯挡在身前,却见一队黑甲秦兵次第跑进屋内,夹道之外,赵佗一身戎装,黑甲黑胄,腰间秦剑尚在剑鞘之内,却仿佛也在铮铮作响。 越枝喉头滚动,一颗心已经被迫挤到嗓子眼,身前紧握青铜油灯的手微微颤抖。这阵势,可不像是来向她讨计纳策的。 外头是黑夜惊鸦,月色入户,将男人的背影投映在地上,一寸寸朝她逼近。青铜油灯高举,抖动着挥舞出去,利刃出鞘,金属相碰,油灯滚落在地,撞上屋内的木柱子。 越枝双眼瞪得目眦欲裂,苍白的脸上明明白白写着惊恐,手上一空,拔腿要跑,腕子却被牢牢抓住,只一瞬天旋地转,已经被扛在赵佗肩头。方才那冷刃破空还在眼前,越枝一瞬被吓得低低地哭出声,头昏脑涨,双手在赵佗的后腰上晃荡,抓不住一片铁甲。 “我阿爸不放过你!” 赵佗冷哼,“打的就是你那蛮夷爹!” 作者有话要说: 敌军即将抵达战场!!! 应该可以拍胸口更六休一啦,起码这周的存稿是有的! 喜欢的小天使多多评论收藏吧~ 第9章 半个时辰之前,灵山县的日头刚刚落入丰子岭西侧。 灵山县令府衙东侧,灵山县令任簇的私宅院落里头,油灯早早地就亮了起来。前厅偏房,小厮婢女进进出出,将木案上头的菜碟饭盘都收了下去。有婢女提着个藤编篮子从外头走进来,站在门边福了福身,没说话,只等在一旁。 屋里上首的木案旁边,任夫人一见那婢女,当即理了理衣袖,从软墩上站起来,朝旁边坐着的丈夫福了福身,说道:“妾送饭食去了,很快便回。” 任簇扶着木案站起来,伸手去握了握任夫人袖中的手指,点头笑道,“夫人辛苦。” 任夫人微笑颔首,正要往外头走,旁边坐着的赵仲始却忽地站起身来,冷不丁出声,“任夫人多带个小厮过去吧,那越女性子不好,怕发起疯来,会伤着夫人。” 任夫人脚步一顿,却是一瞬以袖掩唇,噗嗤笑出声来,“是,多谢仲始提醒。”说着,还回头与任簇对视一眼,笑意是怎么掩盖都掩盖不住。 任簇可没放过这妇唱夫随的机会,笑着揶揄一旁沉默坐着的赵佗,“我夫人出身西戎,那越女要刺她一刀,没这么容易。” 赵佗握着茶杯的手略微一顿,面上倒是没有浮现半分不喜,从容不迫地喝了口茶水,道:“那是,听说弟妹未嫁给你时,还曾一马鞭将你从马上抽下来?这样的身手,自当不用害怕什么越女。” 任簇没想到赵佗提起这件事,倒是一瞬尴尬噤声,任夫人笑声爽朗,毫无半分克制,见丈夫的面色变了,连忙打圆场,“好了好了,我得走了,不然,饿死了那越女,咱们手里的筹码可就少了。”说着,福身朝赵佗一拜,领着婢女往外走去。 赵佗抬起眼皮瞧了瞧任簇,低头笑了笑,从木案后头站起身来,拍了拍衣袖,对任簇道:“我将那越女掳回来,越裳部必定不会轻易咽下这口气,这两日,可有什么动静?” 两人多年好友,如同亲兄弟,说笑惯了也无甚在意,任簇被赵佗这一提醒,也似乎忽然想起了什么,疑惑说道:“仍旧是寻常一般,越族并未轻易靠近我住处,晚间日暮时分,边界处总不**定,倒也是不过是小打小闹,越人脾气不好,也是常事了,无甚值得在意。” 听了这话,赵佗的眉头反而皱得更紧,在厅堂中踱步片刻,抬眼看向一旁的赵仲始,说道:“传令下去,各将领速速到灵山府衙,派出去到灵山县以西的斥候,即刻走陆路勘探。北边的西瓯,要格外注意。” 赵仲始当即放下手中茶碗,站起来拱手领命,从身旁近卫手中取过秦剑,快步小跑往外走去。 秦帝国派遣到南越的官员,如南海郡守任嚣,如龙川县令赵佗,都是名为文职,实为武将的人才,任簇是任嚣族侄,自己也是主战领兵的将领,自小浸润在兵法战阵中长大,听赵佗这样一说,当即意识到情势紧急,三两步走到赵佗身侧。 “西瓯临近巴蜀与楚国,多年被欺压得无还手之力,如同墙头草随风摇摆,只怕若是越裳要出兵,不会找西瓯。倒是雒越各部集结的可能性要更大。” 赵佗摇摇头,“西瓯武力虽弱,却是南越各部族与秦贸易之地,南越各部族都会在西瓯来往聚集,越族各部有什么动向,西瓯知道得一清二楚。若是探测消息,西瓯是最好不过。越裳必定会出兵,只是这盟友,倒底会是谁……” 任簇单手握拳抵在腹前,低着头想了片刻,喃喃出口,“倘若我是越裳侯,首先考虑的必然是雒越各部,可越人分布松散,各部之间矛盾重重,实在是难以集结出兵。向外借兵,一是西瓯,二只能是蜀泮了。” “灵山兵力集聚,如果是越族各部集合出兵,倒省了我们的麻烦。西瓯企图依附秦国,多少年前便送了吕嘉那一干西瓯子弟去了咸阳。出兵?为了雒越?不可能。如此,只剩下一个蜀泮。” 任簇啧啧出声,“越裳与蜀泮向来是死敌,越人冷血,为了一个越女,会吗?” 赵佗没有当即回应,反倒是先想起了那日在顶天山下的越裳村寨,那样的一个越裳侯,为了越枝,弑父夺权,杀尽兄弟,能生生将他的船队从口中放出去。 “若是为了越女,越裳侯倒是好解决,他的心肝儿不就在我们手上?只是这蜀泮……”赵佗望向外头的渐渐沉下去的天幕,轻轻呼出一口气,“也罢,蜀泮与我军尚未交过战,若能用一战刺探虚实,对以后也大有裨益。总归利大于弊,小心备战便是。” 任簇听完,想了想,也觉得赵佗说得有理,心下顿时放心许多,又想起什么,开口道:“昨日军需军粮从灵渠运过来了,这一回倒是奇怪……” 没等任簇说完,只听见外头脚步声叠叠响起,抬眼往外头看去,只见自家夫人带着婢女回来,婢女挎着竹篮往后头绕过去,任夫人却是直直朝这边走来,步履匆匆,倒是与平常不同。 任簇急急往外迎出去,握住任夫人的手,“可是出了什么事?” 任夫人抿着唇,倒是摇头,双眼看向赵佗,犹豫了一下,还是将越枝的话说出来,“那越女说,想要见赵大哥。” 赵佗眼皮一抬,面色顿时铁青,未置可否,倒是先反问任夫人,“她说什么了?” 任夫人嘴角微动,垂下眼去,有些不情不愿,“她说,她能让越裳臣服,先越裳,再雒越,西瓯,便是有瓯雒。” 赵佗没说话,任簇倒是先笑出声,“南蛮小丫头,胡说八道!” 任夫人瞧了赵佗那张黑脸一眼,也附和道:“我也那样说她,那越女,不管是真心献计,还是假意投诚,都不见得有什么好果子,何苦来?她没吭声,却不是死了心的样子,只怕不能消停。” 赵佗冷哼一声,“她倒是好心机,能忍这些日子才跟弟妹你说这一句话。” “由得她去吧,反正现在她被关在屋里,再折腾,也折腾不到天上去。”任嚣扭头看了赵佗一眼,“如今那越女还有用,杀不得,得全须全尾地留着她。” 任夫人似是被吓了一跳,瞪着眼睛看向赵佗,“不过是个小姑娘,犯不上太折磨她吧。”任夫人还想劝多两句,想要说越枝心眼不坏,可又想起她说过的话,想要说越枝柔弱不懂事,可当初是谁明明白白捅了赵佗一刀?想来想去,任夫人也说不出话来替越枝辩解,只得噤了声,看向任簇。 任簇见自家夫人这般神情,也知道她是心生不忍,当着赵佗的面,也不好劝说什么,只将任夫人的手指握在手中,轻轻摇了摇头。 赵佗一声不吭,转身要往木案上头捏起茶碗,却听外头脚步声急急响起,一听便是带着轻甲响动,赵佗伸到半空的手登时收回来,转身看向门口,便见赵仲始压着腰间秦剑大步迈进屋内。 赵仲始三步并作两步,跨到赵佗面前,拱手报告,“雒越士兵集结,拦截在北面蛮水江南岸。蜀泮发兵,沿钦江而上,算路程,已达内亭。” 任夫人一惊,“怎么如此快?” 赵仲始回答,“刚出去便遇上斥候传信,当即回来了。”赵仲始说完,看向赵佗,“父亲,已经传令下去整兵迎战。” 任簇也咬牙握拳,“终于可以同蜀泮打一回了!” “一万弩手弓手上丰子岭山腰,三万步兵沿蛮水江阻挡,防备背面雒越士兵。剩下一万人由你带领主力冲杀,灵山县守军两万留守灵山县,三万沿钦江两岸陆路包抄击杀蜀泮军队。” 赵佗冷静下令,侧身面向任嚣,“沿路包抄的军队由你带领,留守灵山的将领你亦可自行安排。” 任簇一听这话就觉得不对,见赵佗转身就要走,当即上前握住赵佗的手腕,“赵大哥去哪里?” 赵佗脚步顿住,只拍了拍任簇的肩背,“既然那越女说要助我收复越裳,我自然给她一个机会,越女这个人质,此刻不用,更待何时?” 这样一说,任簇也明白了赵佗是铁了心要用越枝去要挟越裳,虽不能全然猜出赵佗心中谋划,但大敌当前,他也只满心信任赵佗,放开了手,看着赵佗带着近卫往外走去。赵仲始向任簇略一拱手,也跟着走了出去。 任夫人见赵仲始迈出了门槛,立刻走上前,凑到任簇身边,捏住任簇的衣袖,轻声问道:“两军对战,用个女子要挟,像话吗?” 任簇眉头一皱,“兵家胜败,哪里论男子还是女子?这越女不是平常人,揪住她,能牵动越裳,便是将雒越各部大半攥在手中。” “可……” 任簇哪里不知道自家夫人心中忧虑柔肠,只拍拍她手背,“莫怕,只要越裳侯自己不狠下心来射杀那越女,赵大哥不会轻易动她。”任夫人又想再说什么,只被任簇拉住手,“好了,大敌当前,夫人快替我换上军甲,不要再多思多虑了。” 丈夫这样说,任夫人也不好再说什么,只跟着任簇往后院房中走去,替他换上军甲军盔,一路将任簇送出宅院,站在门外看着任簇领着近卫,一路往远方走去。 夜幕沉沉,只有月光普照大地,西面的丰子岭上,号角呜呜吹起,朝四方荡漾开去,惊的任夫人背后都出了一片冷汗,攥着袖口的手渐渐收紧。 灵山县府衙后院里头,铁甲摩擦响动不断,脚步沉沉,压着满地水泽月光,往外头战场而去,丝毫没有停顿的意思。随着脚步声,还有女子呜呜咽咽堵在喉咙里头发不出来的哭泣。 岭南丘陵山地,难以走马,丰子岭陡峭,更是难行,只能一步步往上爬。若是寻常人,自己爬上山腰去都要喘个半天的气才能缓回来。 可赵佗扛着一个大活人,走得却是步步稳当,肩上的越枝却是满脸通红,手脚都被绑着不能挣扎,脑袋冲地,晕晕乎乎地只能看见赵佗军甲腰带上的细碎纹路,渐渐地连哭声都发不出来。 等到了半山腰,赵佗终于将她丢下地时,越枝早没了哭喊声,肩膀一抽一抽地啜泣,头发散乱,懵了半晌才懂得抬起头来看赵佗,一双眼睛红红肿肿的,面色苍白,额头青筋尚未消散,还透着青紫。 赵佗也没见过女人这样子,一时间也被吓得愣了片刻,身后裨将脚步匆匆而来,才将赵佗的魂扯了回去。 裨将拱手报告,“北面雒越士兵东西两面散开,正分批渡河而来,先头部队已经逼近山脚。” 赵佗片刻不停顿,问:“越裳侯何在?” 裨将当即回答:“先头部队之中。” 越枝肩膀一跳。 “好。”赵佗冷笑咬牙,“派人下山,靠近越裳喊话,越女在我手中,若想越女不死,请越裳侯上山来说话。” 裨将诺声领命,正要转身去传令,却听到赵佗脚边女声细细沙哑,字字却清晰无比,“赵佗,你还想不想要瓯雒国了?” 赵佗返身,冷眼扫向越枝,只见女子目中也带着冷冷笑意,胸膛起伏喘息,下巴却高高抬起,不肯低头,“用我挑起雒越各部纷争,越族乱了,你以为你就能逐个攻破吗?逼越裳退兵,蜀泮就能替你打越裳了吗?本以为你有什么好算谋,没想到如此天真幼……” “主帅!” 越枝话未说完,只觉周遭顿时黑暗,喉头一痛,额间胀痛,呼吸更是紧迫起来。 赵佗指节收紧,将那纤细脖颈捏在手中,双目如鹰,眼神如刀,直要将越枝剖开一般。 作者有话要说: 求预收【现言预收】《追玫瑰的人》#追妻火葬场# (全文存稿-元旦零点开文)戳进专栏点点收藏作者,收收新文哈ballball各位! 全文存稿完毕!完毕! 那时梁月十六岁,背上书包沉沉。装着五三,装着考卷,装着不能送出去的情书。 蒋泊舟刚满十八成年,白日里在开学典礼上新生致辞,走下台就去泡吧打牌山顶飙车。狐朋狗友不断,女友一个一个地换。 十年不见,蒋泊舟没想到梁月会回来,正如当年他没想到她会走。他更没想到的是,他们重逢时,她的双臂正拥着他的死对头。 交颈热吻,抵死缠绵。 #追妻火葬场# #长大后,我就成了你# 第10章 山下,越族士兵迎战的呼啸声接连响起,从丰子岭下的江水岸边滔滔往上拥起,一直往丰子岭的山尖尖撞过去。声势逼人,直将周遭的空气都压迫得令人难以吸入。 越枝只觉得咽喉紧绷,一丝一毫的呼吸都被拿捏在别人的指尖,只要他手下轻轻一用力,她的生命便能随着那一口的空气被抽离开去。 她没动,不敢动,却也不能低下头去。可那浑身的颤抖能骗得过谁?她因为恐惧发出的每一份颤抖,都能叫赵佗的指尖感觉到。 赵佗冷笑,“这些话,谁教给你的?” 脖颈处力道微松,越枝也顾不上什么,先深深吸了一口气,身后抓握住手腕绳索的手指渐渐脱力松开。 越枝喘了两口气,出神似地眨眨眼睛,双目缓缓聚焦,看着赵佗,“我有脑子。你能这样想,我也能。” 想,自然要想! 越枝想活,可想活,就必须拿捏住自己到底是什么身份。 无缘无故来到这鸟不拉屎,战火不停的岭南,越枝还没搞清楚倒底现在是个什么状况,但唯有一点她清楚得不得了——她的小命在赵佗的手上。而且,这条命,对赵佗来说还有用。 可若是赵佗跟越裳真的打起来了,她这条小命就没有用了。没用,赵佗可不会白养她这个闲人。 不管赵佗心中有什么打算,她越枝便是蒙,便是撞,也只能迎头撞上去,撞中了,能活多两天,什么都不做和做错了,都是死路一条。 赵佗越恼怒,越枝心中却越安定,他怒了,便是她对了。 越枝手脚都被捆住,不能动弹半分,只能靠在身边的树干上,喘了两口气,又开口说:“越族在你眼里是蛮夷,可如今你随任嚣带兵越过五岭已经九年了。九年里,秦军夺了地,置了郡,设了县,可秦军所管辖之地,有多少越人?没有!攻城略地,为得是得到子民。你,赵佗,为秦国增加了多少秦人?没有!” 站在一旁的裨将听得一愣一愣的,心惊胆战,一瞬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了,只瞪大眼睛看着越枝,一会儿又看看赵佗,双手只贴在身侧待命。 赵佗面色铁青,却一字没有回答越枝,扭脸来看向那裨将,厉声斥责:“还不走!等着领军棍吗?!” 越枝心中一凉,这赵佗是捂着耳朵不愿意听了啊,这可如何得了?两军刀兵相接,她就是第一个被拿来祭旗的,先不论赵佗会不会杀了她,便是雒越其他的部族,先对她下手,挑起大战也不是不可能! “赵佗!”越枝贴着树干,奋力坐直身子,身后手腕撑着绳子,磨得手腕皮肤生疼。“我阿爸刚刚夺权对吧?底下越族倒底有多少人真真正正听他的?你把我推出去,他杀我还是不杀我?!如果你是越裳侯,你杀我还是不杀我?!” “站住!”赵佗大喝一声,将那裨将双脚制住。赵佗没有回头,只背对着越枝,面向山腰弯弓备战的秦兵,面向山下长刀出鞘,正欲奋力厮杀的越人。 若他是越裳侯,杀,还是不杀这越女? 这一刻,便是赵佗也说不定。 越枝乘胜追击,字字如锥,“当然是杀我,我阿爸年轻,以后要多少孩子有多少孩子,不过是如今只有我一个,牵挂着罢了。便是他心疼我不杀我,他手下的人也会杀我,别的越族首领也会杀我。一支箭,只要一支箭,你手里的筹码,就都没有了,我阿爸恨你,越裳恨你,雒越恨你,谁都恨你。” “我想活着。”越枝喉头滚动,“我想活着,你帮我,我帮你,只要你不把我推出去,我阿爸不会轻易动你,越裳会退兵,雒越都会退兵,你便可专心打安阳王了不是吗?” 赵佗转身回来,一步跨到越枝身前,抬手便将她小小下巴捏在手心,“秦境无越人,是我把越人逼到山林之中。蛮夷族类,不配为我民。你唯有一句话说得半对,我要的是越族乱,越族乱,便是要越木死,他死了,雒越无首,自然会乱。我手中秦兵十数万,怕你越人不成?” 赵佗冷笑,“若是你爹心软,而别的雒越首领动了手要了你的命,岂不是更好?” 越枝听着,眼中神采登时消失,只听耳边钢刀出鞘,哗啦一声,眼前冷光亮过,只觉得脚腕一松,还没等她回过神来,赵佗的秦剑已经归入剑鞘之中,长臂一伸,捞起越枝,只单手拎着她的衣领,推着她往前走去。 越枝一步一踉跄,虽是在前边走,却是整个人都倚靠在脖子后头的那只手上,脚下轻浮脱力,似乎下一刻便要倒下去一样。 完了,完了。越枝眼中干涩,死到临头,又是怕又是哀,却真的连一滴眼泪都流不出来。但愿死后能回去原来的世界吧,或者这原本就是一场梦就好,什么都不是真的,什么都不是真的。 越是这样想,越枝便觉得越心慌,什么真真假假的,现在手腕上的疼痛是真真切切的,身后赵佗腰间的秦剑也是实打实的黑铁精钢,死亡这件事情,什么时候都能让人意识到“真实”倒底是什么! 赵佗的裨将快步下山,穿过长弓战阵,箭矢一样在黑甲之间穿梭,一会儿便不见其半点身影。穿过那战阵,山下,便是越族的弯刀弓箭,越枝半步都不想走。 不知她的真阿爸,越木越教授,现在在做什么?不知道她师兄杨旭,有没有带人去将容坤师兄救出来?不知道那个骑田岭下的汉墓,倒底是不是赵佗的? 若能回去,越枝想第一个进墓室,想第一个开赵佗的棺! 丰子岭西侧,越族呼啸声又起。山下的秦兵跑上来,报告说越族人停在了山脚密林处,并没有攻上来的意思,高地狙击低地,易守难攻。再问,却说口信是传到了越裳部,越裳侯却没有半个字回话,传信的兵士原路跑回来,也没有越人中途拦截击杀。 越枝听着其中几个词,缓缓回过神来。越裳侯没有正面攻打赵佗的意思,却也连出面谈判都没答应。越枝心中一喜,莫不是她这个“阿爸”也明白,让赵佗带她出来,一上战场,她将必死无疑。这个越族阿爸,是在给她保命? 衣领越来越紧,越枝扭头看向赵佗,一见他面上神色,当即便猜出他与她想到了一块儿去。越木一刻不动,赵佗便一刻不能把她怎么样,不能杀越木,也做不到让其他越人首领来杀越枝。 越枝深吸一口气,此刻,能多活一刻,便是一刻。 忽地,丰子岭南侧,阵阵鸣金收兵之声传来,赵佗眉心一拧,抬眼看向身侧近卫。近卫当即会意,转身往丰子岭另一侧跑去勘测情况。 越枝也懵了,到岭南之后的这些日子里,她也算近距离接触过古越民族了,这样原始的部族,还用着口哨、呼啸这样的古老的报信方式,鸣金击鼓这样的,只有秦人在用。 收兵?秦军怎么会主动收兵?若是秦军和安阳王蜀泮所带领的瓯雒国军队开战,也不该这么快就打完了。 秦军在岭南,是没有碾压性的武器和战法的,水陆山地混合作战,并不是出身平原地带的秦军所能轻易适应的作战方式,否则越枝也不会说,赵佗带兵南下,九年还未曾有什么成果。 若是,瓯雒国呢? 越枝双目一亮,秦军没有的武器和战法,瓯雒国却是有! 正当此时,方才去勘探的那个近卫匆匆跑回来,躬身朝赵佗低声报告:“任簇将军所带三万军队,半数战船,半数步行,水路军队先与瓯雒军队正面交锋,瓯雒不知有什么强弩,竟一连击沉我军十数艘战船,水陆齐发,箭雨连绵不断。士气大减,任簇将军下令退兵。” 赵佗咬牙切齿,将越枝攥得更紧,“两军形式如何?” “任簇将军带兵退守丰子岭下,沿灵山县拦河防守。瓯雒据守封山,战船军队横列在钦江上。” 越枝忽地低低笑出声,惹得赵佗更加恼怒,斥责出口,“笑什么!” 越枝抬头,看向赵佗,“我越人蛮夷,不配为民,如今,为敌,不知赵县令还满意吗?” 赵佗微微眯起眼,右手按上腰间剑鞘,啪嗒一声已经解开剑扣,只消一动,秦剑便可出鞘。 越枝双眼却无半分畏惧神色,昂起头颅贴向赵佗,“赵县令,那强弩是什么?你知道吗?那叫灵弩,连发强弩,水陆皆备。” 历史上的灵弩,可比什么诸葛连弩要传奇得多,年代久远,早不可考,以讹传讹,到后来竟然被传到可以“一发三万人”的地步,三万人的杀伤力当然是谣传,可往古去追溯,这灵弩倒是真真切切地让秦军地步伐停滞了三四年之久。后来,也是秦军设法破坏了灵弩,才能在与雒越国的决战之中占了上风,最终荡平南越。 这一回,越枝的腰板终于能硬挺两分。 “赵县令,越族人,可以不是你一个人的敌人,放我回越裳,雒越人自然会打瓯雒国,你秦军坐收渔翁之利,有什么不好的吗?” “我说过了,我想活,你帮我,我也帮你!” “赵……” 未等越枝说完,山侧又有脚步声传来,一个黑甲秦兵停在赵佗身侧,拱手行礼,“主帅,蜀泮使节乘船,已入灵山县府,求和。” 第11章 越枝愣住了。那黑甲兵士声音清晰,每个字都在越枝耳旁回荡。求和?安阳王蜀泮为什么要求和?哪个王侯将相不是要乘胜追击,不是要一统江山,不是要称霸一方的。胜者向败者求和?世界上哪里有这样的道理? 越枝看向赵佗,也只见他亦皱着眉头,面色沉沉,也不知道在想着什么。越枝不敢说话,方才大喊大叫时,喉咙此刻生发出丝丝痛痒来,她只静默站在赵佗身边,由得他拎着自己的衣领,不反抗,甚至不动弹。 赵佗垂下眼,乜了乜越枝乌黑的头顶,冷冷一嗤,腹诽不止。一个越女,尚不满十六,小小年纪,鬼怪肚肠却像这岭南山水一样九曲十八绕。机灵是机灵,却不免诡谲,叫他讨厌。 如此想着,赵佗五指松开,将越枝往前一推。越枝脚下不稳,一个趔趄,险些栽倒在地,勉勉强强站稳了,回头去看赵佗,他却吝啬目光,半分也不肯看她。 山腰下的几个裨将近卫如五指收拢,纷纷回到赵佗身边。 赵佗看向身侧最近的那个裨将,下令道:“你带兵守在此处,但有敌军越线,格杀勿论。沿山脚江边遣派斥候,但有变动,立即回灵山县衙报告。” 越枝屏息凝神,低着头,侧耳听着赵佗的安排。裨将诺声领命之后,越枝身后半晌没有响动,惹得她都想回头去看赵佗倒底在做什么,脖颈略微一动,腰后当即有剑柄抵上来。 裨将领命退散,近卫半数前方举着火把开路,往山下灵山县府衙而去,其余半数退到赵佗身后,颔首待命。 越枝轻轻吞咽一声,只觉得身后压迫靠近,赵佗声音平稳,威严难散,让她本能地缩了缩肩膀。 “想活,就乖乖地闭嘴,耳朵,我尚且给你留着。”话音一落,腰后的剑柄往前一抵,赵佗冷声斥道:“走。” 越枝身子随着剑柄往前撞去,双手被捆在身后,脚下艰难稳定住平衡,咬着牙回头瞪了赵佗一眼,却见他双眼如蛇,目光要比她的冷冽上千百倍,一瞬又心中咯噔一跳,撇着嘴,扭头回来,认命一般,跌跌撞撞地往山下走。 上山容易下山难,上山时,赵佗扛着越枝,似乎没有费力气一般,可到了越枝自己走下去,双手被束缚住,夜里路也难走,虽是有火光照明,可她走着走着就要往旁边倒去,赵佗在后头却没有半点要扶她的意思,看她要摔了,才用剑柄勾着她手腕绳子,松松带着三分力,不让她滚下山去。 一路走得越枝满肚子都是气,只恨不得扭头将赵佗的鼻子咬下来,可却是人在屋檐下,压着不能够发出来,只能闷头下山。 上丰子岭时,夜幕初至,正是昏暗一片,回到灵山县府时,村寨火把齐亮,没有一户人家入睡,火光蔓延,将赵佗与越枝身前的路尽数照亮,顺着赵佗的近卫军队,一路引到灵川县县令府衙前头。 院门空地上,兵分两派,一面是黑甲黑盔的秦军,一面是犀甲赤膊的瓯雒人。 赵佗刚刚走到府衙前头,里头院中便跑出来一个黑衣小厮,快趋到赵佗身前停下,拱手道:“赵县令,任县令在后头休息,瓯雒丞相在前厅,赵副将正在等您。” 越枝一听这话,当即反应过来是任簇负伤了,下意识扭头去看赵佗,见他嘴角动了动,冷冷目光一扫过来,吓得她将话咽了回去,低下头去,只看着自己的脚尖。 赵佗轻轻嗯了一声,算是知道了,一手扶着腰间长剑,往前走了两步,抬手勾住越枝手腕的绳索。越枝身子一颤,还没反应过来,便只觉得手上松了,脚边两圈绳索散开。 他,要放了她吗? 越枝刚要抬头,却听到赵佗声音冷淡,“闭好你的嘴,管好你的脚,生死,你自己选。” 这是什么意思?越枝原本还以为,一旦回到灵山县,赵佗会将她又丢回后院那个小房子里头关死。可这一刻,赵佗的手落在她后腰上,往前一压,推着她往里走去。刚刚那个报信的小厮不是说,瓯雒丞相在里头等着吗?怎么着?还得带她见客? 难不成,这眼高于顶的龙川赵县令,是要借她摆低姿态了吗? 或是,要借瓯雒人的手干掉她,挑拨瓯雒跟越裳? 越枝脑中乱作一团,一瞬猜不透赵佗倒底是什么想法,只被推着往前厅走去。 内里灯火更亮,一迈过门槛,便看见正中西侧的木案后,坐着那身穿刺绣蓝布广袖袍衫、头绑黑布纹绣的瓯雒丞相。瓯雒丞相看见赵佗带着越枝进来,也不急着起身,手中还捏着一枚茶碗,悠闲自在,仿佛在自己家中一般,将碗中茶喝了个见底,方才将茶碗放下,理了理衣袖。 赵仲始原本站在木案边上,见赵佗来了,三两步走到赵佗身侧。 赵佗偏头看了那瓯雒丞相一眼,也不问瓯雒丞相一句,只推着越枝走向东侧木案,按着腰间秦剑,坦然坐下。 越枝一愣,抬眼看向瓯雒丞相,见他一边眉毛忍不住挑起。越枝心中也不免为赵佗担忧,打仗输了就输了,怎么还这么倨傲?她一偏头,见赵佗目光射过来,不自觉膝盖就软了,委委屈屈地侧身随着赵佗跪坐下。 小小一方厅堂,东西两方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却是谁也不先说一个字。越枝低着头,忍不住抬起眼皮来,偷偷瞄向身侧的赵仲始,只见他面上略染尘沙,想来也是急急忙忙赶回来。 赵仲始察觉越枝的目光,拧着眉头瞪她。 越枝下巴一收,撇撇嘴,不再看他,眼珠子一转,却定在那瓯雒丞相身上。 这可是越枝到这儿之后,第一回在清醒时见着的越人。啊,也不对,瓯雒国是蜀泮建立的,这个丞相,保不齐是蜀泮从巴蜀带来的。再看瓯雒丞相身上的衣服,虽是南方部族的纹绣图样,纺织技艺,可这款式倒是有几分周朝遗风,一看便是与中原更为相近,虽是到了南越,却还是没舍得丢下右衽广袖。 西侧木案上,瓯雒丞相的手指贴在茶碗边沿,轻轻摩挲半晌,终于舍得离去。他腰背挺直了两分,抬手在领口处正了正衣襟,下巴抬起,看向赵佗。 “小君本是巴蜀王子,受秦压迫,来南越谋生,如今秦军再度逼近,小君无可奈何,只能反抗,略沉了秦军几艘战船,还请将军莫要责怪。” 越枝下巴都要掉下来了。这阴阳怪气,这瓯雒丞相可不像是来求和的,怕不是来挑架的吧?越枝抿唇偏头,看向赵佗,却更是吃惊。本以为他听了这话,应当是怒不可遏,越枝都怕自己忍不住劝架,死死攥住自己的手。可这赵佗…… 赵佗坦然坐着,面色丝毫未变,眼睛一瞬下垂,嘴角却微微扬起来,道:“南海郡战船繁多,少了几艘陈旧小舟也无妨。” 果然,死鸭子嘴硬,真是无论如何也不肯向越族低头是不是? 瓯雒丞相嘴角弯弯,也没有半分不喜懊恼的样子,身子微微后仰,堪堪靠在凭几上,看向赵佗,“正是了!正是了!大秦幅员辽阔,怎么会看得起小国呢?只是有一点啊,贵国无惧小国,小国却是很害怕贵国再度挥师南下,所以,外臣受小君所托,想来向贵国讨一个保障。” 赵佗眼皮微抬,“保障?” 越枝心中咯噔一下,隐隐不安冒上来,似乎想起在许久之前,她父亲越木越教授做关于岭南史料项目时,曾经跟她提过的一个故事。那故事颇为神奇,有点爱情浪漫,还带点神话色彩,此时此刻,越枝还能记得父亲说话时那眉飞色舞的样子,可要是仔细想那故事情节,却朦朦胧胧,不能想起个大概来。 只听见那瓯雒丞相声音一扬,广袖覆上木案,拱手朗声道:“小君有一爱女,刚刚及笄,小君以为,与赵副将,不失为一对良配啊。” 赵仲始冷不丁被点名,肩膀都是一抖,满目写着震惊,看向那瓯雒丞相。 赵佗什么都没说,脸色登时铁青,阴郁如同乌云密布,根本不能看。 求和?和亲?送女?越枝可不这么想。 果不其然,瓯雒丞相紧接着说出一句, “小君为爱女求娶赵副将为夫,与外臣一同乘船归螺城。” 瓯雒丞相大笑出声,恭顺一拜。 厅堂中哐当哐当几声接连响起,赵佗面前的木案上,早已空无一物,拍案而起,赵佗直指那瓯雒丞相,破口大骂:“竖子!欺我秦无人不成!” 越枝扶着木案,也不好起身,只能往后膝行退了几步,看着这一方嚣张无礼,一方羞辱震怒,一颗心也跟着扑通扑通,耳边尽是自己的心跳声。 娶夫?越娶秦?娶的还是他赵佗的儿子?嫁的还是蜀国女? 百年前的旧仇,眼前的新恨,冗杂夹在一块,还真是叫人气堵。但这一下,越枝总算是明白了,这一个瓯雒国的什么安阳王蜀泮,才真的是半分都不可理喻,什么出兵援助越裳?什么包围自家领土?统统都是幌子。为的,就是这一刻,好好羞辱往日的仇敌秦国罢了。 作者有话要说: 越枝:来,跟我读——落后就要挨打。 赵佗:…… 越枝:再读——弱国无外交。 赵佗:…… ============================== 【接档预收】 《偷檀香的人》女流氓×禁欲系 依玫其人,妖艳绝伦生而矜贵,四九城里恃美行凶呼风唤雨,要论钓鱼之道,简直无出其右。 如果依玫知道,有一日她会从岸上的人,成为水里的鱼,还是心甘情愿地被俘虏, 当初就该牢记六字真言:猥琐发育,别浪! 友人问周谦行为什么回到四九围城里,不远处依玫跟人谈笑风生,却是心猿意马,目光止不住往周谦行这边飘。 周谦行垂眼一笑:“当过了鱼肉,想知道当刀俎是什么滋味。” #假。追夫火葬场# #以眼还眼,以牙还牙# #你看我一眼,我要你一辈子眼里只有我,你咬我一口,这辈子我到哪里都得叼着你走# 第12章 小小一方厅堂,两方木案之间的石砖地上,铜壶木碗滚了一地。东面赵佗手压剑柄,颀长身形站得更显笔直,牙关咬紧,凛冽下颌线尽现,眼中怒火猛燃,仿佛要将对面的瓯雒丞相吞噬一般。而那瓯雒丞相则不然,自始至终都是一副悠悠闲闲的模样,简直是把灵山县府当作自己的家一般随意。 这般模样,便是越枝看起来都隐隐觉得气堵,更何况是赵佗和赵仲始他们? 越枝盯着赵佗手中压着那柄黑铁秦剑,只满心都害怕下一刻赵佗要拔剑出鞘砍向那瓯雒丞相。 听见厅堂内的响动,外头守着的近卫士兵,不论是秦人还是越族,都往门口靠了过来。两方往前一动,正门登时变得狭窄起来,弯刀出鞘,秦剑剑扣响起,剑拔弩张,又是怒目要饮血厮杀的模样阵仗。 赵佗抬眼,往外头看了一圈,手却是仍旧压着腰间剑柄,并没有动。越枝忍不住抬起头去看他,只见那黑甲包裹的胸膛缓缓起伏两下,接着就听见赵佗沉声下了逐客令。 “送瓯雒使者出去。” 好好一个丞相,被硬生生赶出去,还只被喊作为使者?这一巴掌,雒越丞相明明白白受着,却似乎恍然不觉羞怒。 赵佗抬脚便要走,后头的赵仲始却急急喊了声“父亲”。 “赵县令。”瓯雒丞相缓缓站起身来,一双广袖拂了拂,交叠拢在身前。赵佗脚步顿住。瓯雒丞相的声音不紧不慢,在他背后缓缓响起,“小君心诚,今日所说的话绝不收回,请赵县令好好考虑。三日之后,我军来迎娶王婿。这三日内,我军在钦江下游的遵化,静候佳音。” 瓯雒丞相说完,拱手朝赵佗微微一弯腰,广袖甩在身后,大步往外走去,经过赵佗身边时,脚步渐缓,还停留片刻,面上笑意深深,叫人牙痒。这前脚还未曾迈出门槛,瓯雒丞相却忽地回头来,看向了越枝。 赵佗一双黑眸低低撇下去,冷冷目光,亦随着瓯雒丞相的眼睛,往越枝那边过去。越枝抬起头来,只看见瓯雒丞相细长双眼之中,止水一潭,对着她没有说一个字,一步跨了出门去。 越枝暗暗松了一口气。 门外瓯雒士兵当即围上去,跟着瓯雒丞相,列队护送着他往灵山县外走去。浩浩荡荡而来,浩浩荡荡而走,赵佗看着那群越人,背在身后的双手握拳只攥得越来越紧。 越枝望向站在门口的赵佗,仍旧跪坐在木案边上没有动弹,忽地感觉身边灯影一动,偏头一瞧,刚刚还站在自己身边的赵仲始三两步走到赵佗身侧,心登时被惊得一颤。 赵佗的脖子有多硬,越枝这个新手都知道得差不多了,赵仲始这个打小跟在赵佗身边的“老狗”还不知道?还一头撞上去吗? 赵仲始朝着赵佗拱手一拜,开口却是说:“父亲,簇叔受了箭伤,军医与任夫人都在后头照顾,您去看看吗?” 越枝心中啧啧,还是她小看了赵仲始,这一招劝说用得倒是不错。赵佗听了,后腰攥着的拳头当即松了下来,脚一抬,就要往后院绕过去,迈出门槛了,才想起有越枝在,脚步停下,回头吩咐赵仲始,“带她到后头关起来。”说完,也没看越枝一眼,便消失在门外。 越枝脊背一松,得了,又关着。也好,小命还在。赵仲始看着赵佗走出去,转身回来正要准备押越枝走,一回头,只见越枝拍拍袖子,松松闲闲站起身来。 “走吧,赵小哥。” 赵仲始眉头一皱,满目尽是疑惑,看着越枝背着手走过来,站在自己身侧,等了一瞬,还问,“怎么不走?不是要关起来吗?”说着,越枝倒是先自己迈步出了屋子,站在门廊下等他。 赵仲始抬手揉了揉眉间,跟了出去。说是他押着越枝回去,倒不如说是他跟着越枝回去。 走到半路,赵仲始终于忍不住,冷声斥责,“你别以为你们打赢了一场仗,便可以如此得意!” “我?”越枝脚步停下,转身面对赵仲始,面上神色倒是严肃,“若真是我得意之时,我现在就能回家,身为阶下囚,我只是觉得我还活着,值得庆幸罢了。” 赵仲始没说话,越枝上下打量了他一回,毕竟还是十七八岁的半大孩子,见的血是比她多,心智却不见得比她成熟多一分。 “赵小哥,我是越人,瓯雒丞相是瓯雒人。越人是越人,瓯雒人是瓯雒人,可不是一家人。若是瓯雒丞相真的在意我,在意越裳,方才就会把我接走。你父亲不杀我,要不是还不知道该如何用我,要不就是想用我分裂越裳和瓯雒的联盟。方才在前厅,可不是等着瓯雒丞相先动手?” 越枝转身往前走,推开小屋的门,自己跨进去,回头来看赵仲始,双手扶着门边,准备关门,“赵小哥,我知道你是赵佗身边的二把手,若是你想帮你的父亲,请你留心,保我一条小命,若是我死在你们手中,不论真正动手的是赵县令,还是瓯雒人,越裳也不会帮你们了。” 说完,越枝手一用力,就要把门关上。 “慢着。” 越枝手中的木门一瞬被抵住,赵仲始抬脚卡住门边,单手将门缝撑开。越枝抬眼,只见少年双目晶亮,倒是难得的恳切。 赵仲始犹豫许久,越枝却是有耐心,索性放开手中木门,转身走到屋内,捡起地上的燧石和火刀,坐回木案边上,摸索着点油灯。 火刀与燧石相击,啪啪作响。 赵仲始跟到木案边上,站在一旁,说:“父亲没有亲眼看见瓯雒军队的灵弩,可我带兵作为主力,我见着了。重箭轻箭齐发,碎船,破甲,武力确实惊人。簇叔中箭,我也险些被俘虏,我身边近卫死了三人。” 刀石相击打的声音一瞬顿住,越枝惊讶抬头。这灵弩……当真这么厉害?越枝在山上吓唬赵佗的话,十个字有八个都是瞎编的,灵弩失传已久,早没了什么研究途径,学界多少大牛都说不清楚,她一个入门菜鸟,能够知道多少? 赵仲始见她手停住,撇撇嘴,上前弯腰夺过越枝手里的燧石和火刀,啪嗒两下就将油灯点燃。灯芯燃烧,室内重新温暖柔亮起来。 越枝回过神来,双手放在膝头,问道:“你是……想要答应瓯雒的要求吗?” 赵仲始一瞬顿住,并没有说话,将手中的燧石和火刀放在木案上,站直了身子,也没走。 “那些话,你父亲听了都暴怒不可压抑。你呢?你可是那个真真切切要嫁去当王婿的,你不生气吗?” 赵仲始低下头去,左手握着腰间的剑柄,嘟囔了两句,“可打是打输了,我军武器,战船,皆不如瓯雒,便是任郡守增派援军,又能如何呢?父亲手里的,已经是南下秦军中的精锐了。” 越枝失笑,“你倒是看得开。” 赵仲始瞪了她一眼,反唇相讥,“瓯雒倒底不会轻易与秦实打实地开战,要不了我的命,大不了跟你一样,被关起来罢了,相比之下,我还不亏,白多了个妻。” “幼稚。”越枝嗤了一声,倒不恼怒,眼珠子一转,抬头问道:“你要嫁便嫁,跟我说作甚?我可不信,你还真把我当后母。” 赵仲始抿了抿嘴唇,“你可否跟父亲说一说,劝一劝……” “你当我是什么?”越枝双手抱在身前,瞪向赵仲始,冷笑开口,“是傻瓜?是笨蛋?是你指点我做什么,我就听话的?” 赵仲始有些慌乱,急忙摆手说道,“不是不是,你既然能在父亲身边全须全尾地退下来,便是有你的本事。我是……算是佩服你的。再者,若我伏底做小,父亲只会更加厌恶瓯雒,不会应允,若是你去,秦军与瓯雒之间,你算是无甚牵连,父亲若是像你说得那样,说不定是想要越裳相助,兴许,会听你的……” “那我又为何要说呢?”越枝冷冷打断赵仲始,“如今这一刻,你父亲也不会杀我,我没有必要趟这趟混水。我说了,赵县令说不定会把火撒在我身上,我不说,倒是有命在。若你是我,你会怎么做?” “你……” 越枝也不好激怒赵仲始,话又软下来,“纵使你允诺我,我帮你秦军这一回,你放我回越裳,可你也知道赵县令脾气不好,诡计多……不是,运筹帷幄的功夫又在上乘,指不定怎么用我的小命做文章,要是我连命都没了,还怎么回越裳。恕我直言,这个忙,我便是有心,也无力,赵小哥,如今我是个连饭都吃不上的阶下囚,你便是佩服我,也省省吧。” 这一大段话,便是赵仲始隐隐有火,也难以发出来。是啊,不过是个命都被捏在别人手里的越女,又真的能帮他什么呢? 赵仲始无力地垂下脑袋,拽着铁剑,一声不吭,转身往外头走去。 “赵小哥。” 赵仲始脚步顿住,扭头回来,眼睛如同那油灯,一瞬被点亮一般。 越枝话在嘴边,又咽回去一半,“你……也莫要太担心,赵县令的脾气,你比我熟悉,挑个好时候,说说便是了。你不是也会叫他去看任县令的伤吗?他总有一天能明白,什么时候该低头。” 赵仲始目中光亮尽灭,越枝话音刚落,他边抬脚跨出门外,狠狠将门一摔,铜锁落下,重归寂静。 得,本来还想提两句改善伙食的,现在看来是没戏了。算了算了,鬼门关走一遭,能喘气就好。越枝撇撇嘴,抬手挑起铜签拨了拨油灯里头的灯芯,侧身直接合衣枕着软墩睡下,只满脑子都是那千石灵弩,万箭齐发,沉舟破桨的场面。 若能有一回,能亲眼见灵弩,也算不枉此行。 作者有话要说: 越枝:农奴那个翻身呀~做地…… 赵佗:嗟,来食菜糜! 越枝:……X_X 第13章 夜间山风肆虐,连月亮都仿佛受不住那狂风怒号,急急忙忙往西边的丰子岭深处沉了下去。灵山县彻彻底底地被黑色夜幕笼罩住,唯有正当中的灵山县府衙里头,火把高举,数座院子房屋里头,没有一点灯光将熄灭的样子。 那灵山县府私宅里头更是如此,近卫、小厮、侍女,进进出出,忙忙碌碌,便是看见赵佗来了,也没功夫行礼,只做着手上的功夫,匆匆对赵佗弯了弯腰便算了。 赵佗一进院中,抬眼便见一个小厮手中端着一个木盆快步走出来,上近前一看,只见那木盆中全是血水,搭着条脏污巾帕。越看,越叫赵佗眉头紧锁,脚下步伐加紧,往里屋三两步迈了进去。 屋内守着的人并不多,任夫人并没有凑在床榻前,只站在一旁,指挥着小厮侍女交替换水,煎药熬汤。床榻边上,两位军医,一个躬身站着,一个伏身跪着,赵佗尚未走近,便听见叮叮当当几声,是金属箭矢落入铜盆中的声音。 赵佗长长呼出一口气,看向任夫人,也见她的手按在衣襟胸口出,双眼闭着,重重叹息出声。 箭矢已经拔出,后头的侍女端着热热的汤药上来,候在任夫人身边。军医擦擦额头的汗水,取过银粉来,混着止血草药细细敷在伤口上,用干净的绢布层层包扎固定,这才收好医箱药囊,转身面向侍女,伸手想要取过汤药来给任簇灌下。 任夫人只侧身将药碗端在手中,说道:“不劳烦军医了,还请军医速速去帮军中的弟兄吧,这了有我看着便好。” 军医听见这话,扭头又看见赵佗在,见赵佗也没吱声,自然不好说什么,只还是本着医者本分,从任夫人手中接过药碗,低头嗅了两回,又分出来尝了一口,确定药性无误,方才背着医箱,向任夫人和赵佗分别行礼,走了出去。 军医走出屋去,任夫人也只留下两个近身的小厮侍女,将剩下人都打发出去,不留在近前。任夫人端着药碗,抬眼朝赵佗看去,只轻轻摇头,直往任簇床榻边走去。 任簇此刻还昏迷着,胸口缠着厚厚几层绢布绷带,仍掩盖不住里头透出来的血丝,白布上隐隐透着红,叫人看了也心惊。任簇脸色苍白,连着嘴唇也是不见什么血色,任夫人跪坐在床榻边的软墩上,端着药碗,捏着木勺,一勺一勺地给任簇喂药汤。 赵佗看着床榻上的任簇,双手紧握,牙关咬紧,一双眼中血丝爆红,狠狠喘了好几口气,方才从齿间挤出几个字来,“弟妹,此仇,我定向越人讨回来。” 任夫人手中木勺一顿,却没有回应赵佗的话,反倒是将药碗和木勺捧在手中,喘息几下,开口道:“君子被抬回来的时候,满身是血,迷迷糊糊的,却咬着一句话不放。”任夫人侧身扭头,望向赵佗,一字一顿,“灵弩可惧,莫打瓯雒。” 赵佗脸色铁青,却没应答一声。 任夫人与任簇是少年夫妻一同走过来,一起下南越,也知道赵佗的脾气倔强,轻易不肯低头,此刻看他这样的脸色,也知道他是不信,只转身回来继续给丈夫喂药。 “君子打小跟着任郡守,虽然比赵大哥年纪许多,可南下时,也已经是军中的千夫长,这么多年,一路走过来,什么没经历过。可这一回,君子伤得这样重,是头一回,便是雒越人,也没有能耐将他伤成这个样子。” 赵佗呼吸沉重,目光深深,看向床榻上昏迷不醒的任簇,语气中尽是满满的自责:“弟妹,这一回,是我指挥不当,只看着背上的雒越,却看轻了瓯雒,连累了任簇。” 赵佗这话一说出来,任夫人给任簇喂药的手当即顿住,只听见他又说:“我已送信到封山县令李缮手中,集合封山与灵山的兵力,并我手下的军队,定能克瓯雒,报这次的仇。” 任夫人手中的木勺哐当落在碗中的汤药之中,转身过来,急切而无奈,只喊出一声,“赵大哥……” “父亲慎思!” 任夫人抬头,赵佗也转身,只看见赵仲始匆匆迈进屋内,三步并作两步,走到赵佗身前站定,一手扶着腰间秦剑,眉头皱着,似是隐忍着什么,半晌才下定决心,咬牙躬低身子,拱起手来。 “父亲,瓯雒军的灵弩着实惊人,水上作战,我军的秦弩根本不是灵弩的对手,父亲身在丰子岭未曾看见那灵弩,重箭轻箭皆备,确实不是……” 赵佗冷冷一喝,“住口!” 赵仲始肩头一抖,下意识噤声,双手手指蜷缩握紧,抬头看向赵佗。 赵佗冷着脸,双目锐利如他腰间秦剑,只叫赵仲始忍不住后退。可便是半步,赵仲始也退不得,他亲眼见过瓯雒战船上发出的漫天箭雨,亲眼见过那一发便可穿破战船庐室的重箭,若是他今日退一步,赵佗便不会信他的话。他眼见着任簇倒了,不能再看着赵佗倒下! 父子二人目光相撞,一瞬如若硝烟炸起。 赵仲始往前迈出一步,“父亲!” 赵佗别过脸去,侧身掠过赵仲始肩旁,往外走了一步,一手按住腰间精铁秦剑,一手背在身后,声音冷冷,不容得丝毫反驳,“信已经送到李缮手中,明日日落之前,封山守军便会沿着钦江包抄瓯雒军队,引诱瓯雒上岸拼杀。在水上,秦军难敌瓯雒,在陆上,可不一定。” 赵仲始听了,低头细细想了片刻,也犹豫起来。 灵山县西面便是丰子岭,钦江从丰子岭流出,一路往西南而去。瓯雒的军队,便是沿着钦江爬上来的。钦江西侧,是包括丰子岭在内的绵连山脉,可钦江东侧,一直到封山,却是一片低缓的平原,面积虽不大,却足以容纳两军厮杀,西侧有水,北侧有山,正好是可以容许围剿歼灭的战场。 论陆上作战,秦军最拿得出手的自然是骑兵,但岭南山地复杂,难以发挥,秦军并没有在岭南大批饲养战马。虽没有骑兵,但秦国的强兵步卒却不容小觑,集结冲杀,黑甲铁剑,是一扫六合,吞并了天下。 赵仲始也忍不住心动了。 “这……” 赵佗转身回来,面向赵仲始,“仲始,瓯雒说的那些,我绝不答应。” 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赵仲始也明白赵佗的话确实容不得他反驳一分一毫。赵仲始拧着眉头咬牙思索许久,终究还是拱手朝着赵佗一躬,“儿子明白了,立刻下去休整兵力,准备明日之战。” 赵佗只轻轻颔首,看着他转身走出去。 屋外是一片漆黑,只有点点火光引路,赵佗只看着赵仲始一头撞进那片黑暗之中,疏忽在屋外门后消失了身影,似乎是彻彻底底融进了那片黑暗之中。 赵佗转身看向床榻,任夫人手中仍端着那碗汤药,眸中沉沉,是难以消散的担忧,看向赵佗,越发叫他觉得内疚心痛起来,一眼再不敢看向任簇,咬咬牙抬脚往外走了出去。 黑夜消散,黎明降临。日头重新从东边升起,晨辉落在钦江水面上,覆盖上那波光粼粼的水面,只见船只残骸遍布河面,碎片混着粗细不同的硬木**,散落在河岸两边。太阳刚刚升起,两方都有人来收敛兵卒尸身,秦越双方的人一见,个个是怒红了眼,只无奈不能抽刀拔剑,再狠狠厮杀一场。 那怒意在两方兵士之中酝酿,只叫每一柄秦剑,每一张越刀,都嗡嗡作响,只欲饮血。金乌划过天幕,又一次逼近丰子岭。 日光被丰子岭吞噬大半之时,守在钦江下游的瓯雒战船上,号角呼啸声交叠响起——秦军来袭! 只见钦江下游,秦军的赤马快船齐整列队,溯江而上,直直冲着瓯雒的战船而来,长弓硬箭带火,未等越族的呼啸声落下,便纷纷离弦破风,朝瓯雒的战船飞过去。 钦江之上,火光顿起。瓯雒士兵高呼,扶着灵弩转向,铮铮弓弦发出声声怒吼,粗大的箭矢腾地划过江面,直直打入秦军赤马快船的船舱之中,甲板破裂,船上秦兵齐齐跳船,借着船身掩护,随着钦江水流,往下游而去,直到出了灵弩的射程,才出水上岸。 火光未灭,只将钦江岸边的战场照得一清二楚,战士或穿皮甲,或穿黑甲,中了箭浮在水面,江面之上,已不见一条秦军战船。 瓯雒人被袭击,登时怒极,杀红了眼,未等主战船下令,装载着灵弩的小型战船已经往岸边停泊,士兵推着灵弩下船,直往秦军逃亡的方向追去。钦江往东,平原逐渐缩小,直到撞上封山山脉,再度化为丘陵。 灵弩装车,轮毂钉钉作响,追着秦军的黑色旗帜而去。地势收窄,越族兵士之间,不知是谁眼尖,先瞧见山头一点光亮,抬手贴近嘴边,正要发出呼啸警告族人。 却听山腰那边,铮铮弓弦声齐响,**破空,如雨而至。 越族呼啸响起,灵弩之下车轮停定,箭声接连,迎着对面的箭头冷光,没有丝毫惧意。 月色之下,大地如同镀上一层水泽,点点滴滴都泛着柔柔亮光。封山山腰高地之上,秦国旗帜飘扬,幕府之下,可将战局看得一清二楚。 战旗之下,主将只握紧腰间秦剑,便是指节发白,变得青紫,也浑然不觉,双眼只看着山下战场厮杀,眉头越来越紧。 作者有话要说: 周二零点那更可能挪到周二晚上九点,想摸索一下更文绑定微博的操作,又不想熬夜,又不想放弃玄学…… 最后打滚儿求一下收藏啊,莲子真的不想成为鞭腿之耻啊啊!还有预收也ball一ball,收藏的小可爱们期末高分呀! 高考分快出来了吧,先祝个心想事成! 非学生党的社会大佬们……祝个一夜暴富+毛发旺盛的套餐总没有错!! 第14章 封山脚下,两军的激战持续了整整一夜。 封山县赶来的援军以陆军为首,沿着封山脚下的狭小平原与瓯雒军队厮杀,所携带的秦弩灵巧,适宜集结列阵朝瓯雒军队进攻。而瓯雒的灵弩上岸之后难以补充重箭,只能改用轻箭扫射。一波波秦军的轻甲死士架着牛皮铁盾,迎着箭雨上前厮杀,瓯雒但凡运送一架灵弩上岸,秦军势必破坏一架。 钦江岸边,瓯雒战船上的灵弩也只剩下了三架,再也不能往岸上运送灵弩,只能留下来保卫主战船。 陆上战场由秦军占了上风,但水上战场却丝毫没让秦军讨到半分便宜。即便是封山军奇袭,将瓯雒的小舟战船破坏大半,却也无法对瓯雒兵力造成实打实的伤害。瓯雒人极其擅长水性,在水中如同游鱼一般,躲过了秦军的箭矢,弯刀上岸,长弓登船,又是一场恶战。 灵山军队经过前头的一次大败,战船所剩不多,已经全数出动,却仍然冲不破钦江上瓯雒军队的水上防线,眼看着下游的瓯雒军队援军不断,却只能干着急,催促战船躲避灵弩的箭雨,半分也不能前进。 直到第二天东方泛起鱼肚白,两军刀兵碰撞之声才堪堪有弱下去的趋势,却是两方都咬着不先撤兵,怎么也不肯发出收兵的号令。 封山山腰之上,赵佗这方的秦军早已耐不住了,封山援军伤亡惨重,水上传来的战况更是不容乐观,简直就是杀敌八百,自损一千,白白地用灵山的军队去将瓯雒的战船拖住罢了。 掌管号令传达的秦兵小队皆纷纷翘首,满心焦急地等着幕府传来鸣金收兵的指令,简直恨不得自己先将山下厮杀的兄弟喊回来,却又一分一毫也不敢动弹,只能将手中的鼓槌握紧又握紧。 幕府之中指挥作战的赵佗又如何好受过了?一道一道战况传来,每一道都在催促他收兵停战,每一个来传战况的士兵,脸上那明明白白的焦急失望,他都看得一清二楚。收兵,何其容易?将外头候着的近卫喊进来,当即就可以将兵力尽数撤回。可收兵又谈何容易?如何能够收兵?投降之后,便是接连败绩,士气大伤,他也没有任何底气去跟瓯雒丞相翻脸。 败兵、投降、嫁子?荒唐! 可这一个一个的伤兵,都是跟他一同翻越五岭的秦人,每一个人,他都熟悉,那一片片秦甲,一顶顶秦盔,如今尽数染血,叫他又如何忍得? 赵佗看着手中秦剑,终究忍不住大步往外走去,大喊出声:“号令兵何在?” 那小兵上前时,抬眼便看见赵佗的铁黑脸色,只见他双眼通红,牙关紧紧咬着,下颌线绷紧尽数显露,那一瞬,只仿佛让人觉得他是受了什么重伤一般。连小兵都不敢说话,只慌忙低下头去,拱手等着号令。 晨光熹微,赵佗扭头面向山下,看着那在光亮中渐渐清晰的战场。上头尸首遍布,破碎的兵器散落一地,甚至难以分辨倒底哪一个是秦人,哪一个是瓯雒人。 赵佗回头,看向面前低着头的小兵,深深喘息,开口:“鸣……” 未等赵佗说完,只听山下传来越人急促的呼啸声,赵佗转身急急朝前走去,站在一株巨木旁,倚靠着树干看向山下——越人听到那声声呼啸,当即往后疾速撤退。赵佗一刻也不能等了,当即下令鸣金收兵! 待到天空大白,日头真正升起,封山脚下的小小平原之上,战场已经重归寂静。瓯雒军队后撤内亭,只留下几艘小战船停泊在钦江沿岸。越人可没有收拾战场收敛同胞尸身的习惯,这几艘战船,也只不过是岗哨斥候之用。 封山守军就地歇息,伤兵转移到近处的灵山县治疗,封山县令李缮只命令自己的副将整军休息,自己先随着赵佗,去了灵山县落脚。 李缮也是当时随着任嚣一同南下征服岭南的秦人,与赵佗一样出身赵国,只是年龄小,相比之下,要与任簇更为亲近一些。一听到任簇负伤,当即答应赵佗出兵,刚刚停战收兵,就叫嚷着要去看任簇。 赵佗与李缮赶回灵山县府时,已经是将近正午时分,本以为任簇还昏迷着,却不曾想等两人走进屋中时,已经看见任夫人扶着任簇起来,已经是刚刚换完药的模样。 身边也没有近卫,只有任夫人的陪嫁侍女在旁边帮忙伺候。任夫人将刚刚空了的药碗交给侍女,转身捏着手帕去给任簇擦了擦嘴角。 任簇抬眼,忽地眼睛一亮,声音微弱,却是压抑不住的喜悦,亲昵地喊出李缮的字来,“子修来了?” 李缮点头,看见任簇身上的层层绷带,忽地脸色也白了,匆匆走上前来,拱手给任夫人行了个礼,“嫂子。” 任夫人这才转身,看见李缮,当即开口问:“战况如何?” 任夫人这一问,任簇当即明白过来,看向赵佗,目光沉沉,“赵大哥,瓯雒灵弩……” 李缮回头看了一眼赵佗,倒是先替他说话,“虽然我方伤亡严重,但好歹是双方打平,灵弩可惧是可惧,但若是一路败仗,莫说战报传回咸阳,便是传到番禺,这个后果也不是你我能够承担下来的。赵大哥这一仗,也是救了你的命啊!” 任簇一听这话,也无话反驳。秦国法令严苛,李缮的话不无道理,他们南下翻过五岭已经过去九年,一直以来都是与雒越部族交战,胜负交织,也是夺了地,算是胜大于负。可若是这一回,让瓯雒彻彻底底占了上风,依照越人好战的性子,只怕以后都难以翻身。 赵佗看了任簇一眼,一开口,却没有半分喜悦,“杀敌八百,自损一千。任簇,你说得对,灵弩确实可惧。今日这一仗之后,若没有任郡守派兵支援,你我没有能力再打一仗了。” 任簇一愣,赵佗的口气居然松了。莫不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便是任夫人也忍不住往外头瞧了瞧。 李缮也在一边连连点头,附和道:“封山守军伤亡也很严重,这下看来,即便是有援军,也是要休养生息好些日子了。” 任簇趁热打铁,扶着床榻咬着牙坐直了身子,说道:“我即刻给叔父修书,将战况汇报给他,一是请求援军,二是看日后如何。” 赵佗没说话,一手扶着腰间的秦剑剑柄,点头轻轻嗯了一声。 李缮往前走了一步,凑近任簇的榻边,“那灵弩真是……” 外头脚步声急急,赵佗下意识往回扭头,只见赵仲始往内里走来,身上血污战甲还没有换,腰间带着的秦剑随着步子晃荡,匆匆往屋里赶来。 “何事?” 赵仲始见屋内人都在,先是一愣,定了定心神,拱手朝赵佗道:“父亲,越裳的使者来了。” 赵佗一愣,眉头忍不住皱起来。 李缮一听是越裳,下意识侧目看向赵佗,面上的神情明明白白。赵佗“娶”了越女的消息,早在灵山县传开了,他们几个交好的秦官,谁不知道赵佗险些与越裳打起来,如今老越裳侯死了,新越裳侯即位,越族之间起了不小的波荡,周边好几个县府都纷纷打探消息。 如果不是因为这个,李缮也不可能早早准备好了兵力,赵佗一封信来,当即扬起战旗便出发支援。 见着赵佗没说话,李缮倒是有些忍不住,先开口问:“来的使者,是什么身份?” 赵仲始看了赵佗一眼,垂眸回话:“越裳侯越木身边的近卫,报了名字,叫屠梏。” 李缮了然点头,看着赵佗说道:“来头不小,听说越山身边有三个心腹,皆是屠氏一族的,是兄弟三人,其中最受越木信任的,便是其中最小的那个,就是这个屠梏。” 赵佗听着,略点了点头,问:“如今他在哪儿?带了多少人来?” 赵仲始回答:“屠梏一人来的,没带卫兵,现下在前厅等着。” “噢?一个人?”李缮也有些惊讶,抬手摸了摸下巴,“莫不是来投诚?毕竟咱们跟瓯雒打了一次平手,他们雒越要是想做墙头草,也不是不可能。” 李缮想起什么,开口问赵佗,“赵大哥,兴许,是修好的机会,借雒越打瓯雒,总比我们自己来要划算得多。且援军多少数量未知,若是瓯雒突然进攻,我们又该如何呢?” 赵佗下颌线一瞬绷紧,脑中蓦地浮现越枝的面容,咬牙切齿,在丰子岭上辱骂他,那样气焰嚣张,一字一句直直戳向他心中所想,叫他想起来他都来气。 赵佗声音沉下来,冷如冰,“说了为着什么来的了吗?” 这一问,倒是赵仲始先沉默片刻,似是有些犹豫,带着怯意开口,“说是说了,屠梏以来便说得明白,雒越可发兵夹攻瓯雒,不计前嫌,只要一点,将越女送回去。” 赵佗面色不变,冷冷一笑,这越裳侯,也不过就这一个软肋,如今是真真切切被他拿捏在手里。“他还说什么了?” 赵仲始一愣,面色一瞬尴尬,磕磕巴巴地接着说:“先送越女,再发兵攻打瓯雒。若是不送,便是瓯雒不发兵,越裳也会带着雒越人打进来。如今,越裳侯带人,已经将丰子岭山下沿路卡住,确实是,一步也不后退了。” 果不其然,好一个趁火打劫。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猫猫]的5瓶灌溉液~ --------------- 接下来两周专业课考试,都需要隔日更了,7.8开始恢复 第15章 灵山县府衙后院,小小一方院落,还堆着些破破烂烂的一些杂物,日光升起来的时候,将一院的萧条都照得一清二楚。叫人简直不能够相信里头还能住人。 而那被日光直直照射的西侧门板之后,越枝却仰躺在木案后头,睡得肚子朝天,手中只松松抱着一只软墩,便是太阳光照到脸上,也不见得能够醒过来。 门锁啪啪落下时,赵仲始发誓,他还能听到里头传来的细碎呼噜声。门哐当一声被推开,越枝自然也睡不下去了,木案后头半挡住的身子一抖,将怀中的软枕一瞬抱紧,腾地坐了起来。 赵仲始抬眼便瞧见她醒来的模样,一夜过去,原本就有些乱的头发此时更是如同鸡窝一般,一下子醒来,眼睛还带着睡意迷蒙,衣裳扯得歪歪斜斜,鞋袜也丢在一边,赤着双足盘起腿来,还伸懒腰揉眼睛,怎么看怎么透着邋遢,叫赵仲始也忍不住皱起眉头。 越枝揉揉眼睛,打了个哈欠,擦了擦眼角的泪水,终于看清眼前站着的人。她的眼睛里头,那一分疑惑一分嫌弃,倒也是没有少,隐忍在弯弯的嘴角,却没有说出来。 赵仲始自然看见她的眼神,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方才他从任簇那边回来,没有回去换衣服脱战甲,如今身上的战甲布满血污,昨夜的打斗之中,还有几片甲片被砍中,或是脱落,或是松松垮垮勾在一边,腰间秦剑上的剑柄也堆满血垢,显得脏污不堪。 五十步笑百步,赵仲始与越枝齐齐这样想。 越枝抬手捋了捋头发丝儿,倒是先开口,“赵小哥大驾光临,有失远迎,有何贵干啊?” 赵仲始没有功夫跟她瞎扯,冷声开口,“越裳侯派了身边的人过来将你要回去,你若想见他,就答应我一个条件。” 越枝的手停在肩旁,挑眉问道:“还是要我说服你父亲,将你嫁出去?” 赵仲始郑重点头,“是。” 越枝冷不丁笑出声来,语气倒是鲜少带上了轻蔑,“既然越裳敢派人来要我,可见是你们又吃了败仗,既然如此,我何不等着你们抬着我去求和?” 赵仲始咬咬牙根,倒不理会她的话,径自说道:“秦军没有败,两军打了个平手,是瓯雒先撤的兵。我也不同你拐弯抹角,如今秦军伤筋动骨,抵挡不住瓯雒军队,若是越裳此时近攻,秦军也难以招架。” 越枝听了这话,却是正了神色,两军对垒,贵在知己知彼,如今赵仲始将秦军的战力告诉她,这个越人,可能吗?但听他这话,却又不像是扯谎,如今赵仲始这个模样,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两军经历了一场恶战。赵仲始是赵佗手下的副将,近卫不少,而敌军能够近身,甚至将他身上铁甲砍成这样,只怕那场战斗,要比越枝想象得要险恶得多。 越枝抬头,目光在赵仲始的脸上逡巡,只见他脸颊上沙土混着血污,眼中也是布满血丝,如今外头阳光明媚,只怕秦军和瓯雒的这次交锋,是进行了整整一夜。 这样想着,越枝放下手中软墩,坐直身子来,问道:“你想如何?将我送回越裳去,只怕你父亲是万万不肯的吧?” 赵仲始一瞬沉默下来。越枝忍不住叹了口气,这赵小哥能来找她,只怕也是一时走投无路,病急乱投医了。此刻的赵仲始,便是越枝想从他身上挖一条保命符出来,也是挖不到。若说赵小哥没想清楚,他又明明白白知道不能放自己回去。若是他想清楚了,却也半分好处也不能提出来。 真是有什么样的老子,便有什么样的儿子,等着她先出价再讨价还价。 越枝撇撇嘴,继续说道:“好,不能将我放回越裳,把我当作质子,也行。你喊人打盆水来,等我洗把脸,带我去见你父亲。” 赵仲始一瞬双眼发亮,简直不敢相信,重复问了一遍,“当,当真答应我了?” 越枝撇嘴冷笑,点了点头,“快去打水吧,让我的族人看见我这幅样子,这场仗算是没跑了。” 赵仲始听了,当即转身,跑到外头去喊侍女过来。 越枝抬手扯了扯自己刚刚碰到肩膀的短发,腹诽不止。答应,可不得答应他吗?要谈交易,肯定得找个说话算话的,赵仲始这么个半大小伙子,嘴上没毛,顶多只能当个跑腿的,实在是没有什么可以谈的。谈条件,还是得找那个黑面阎王。 赵仲始匆匆在外头拉了一个侍女过来,打水给越枝洗脸,又叫侍女找了套干净衣裳鞋袜给越枝换上,自己趁着空当匆匆回去脱了身上的甲胄,换了套衣服,只洗了洗手抹了把脸,便又赶回到越枝那里,领着她去找赵佗。 此刻的赵佗,还在任簇的私宅里头。屠梏被撂在灵山府衙那边,他只不闻不问,也不点头,也不摇头,回到自己住的客院。赵仲始带着越枝来到赵佗住的院子外头时,只见到赵佗身边的近卫皆围在外头,半数在院外,半数在房外,个个脸上都是焦急神色,脚下也带了急促,忍不住走动,却也不敢进去找赵佗。 近卫看见赵仲始来了,仿佛见了救星一般,带头的那个凑上来,拱手问道:“赵副将可是要进去劝主帅了?” 越枝看向赵仲始,只见他点点头,看了一眼院中那紧闭的房门,问道:“父亲可说过什么了?对屠梏还是不理睬吗?” 那近卫脸色难堪,瞄了一眼越枝,也终究点点头,“也不知道主帅心中是个什么打算,没人敢去打扰。” 越枝眼珠子转了两转,抬手去扯了扯赵仲始的衣袖,“别浪费时间了,带我进去吧。” 赵仲始一听,也觉得有理,拍拍那近卫的肩膀叫他放心,领着越枝跨进院内。两人走到门前,赵仲始抬手正要敲门,却被越枝猛地伸手抓住手腕。 “等会儿进去,你先挡住我,若是我少了半根汗毛,被打了哪怕一下。赵小哥,这件事,就吹了。” 赵仲始目中有些犹豫,半空中的手手指收紧,握了握,却终究是点点头。 叩叩叩,三声。里头赵佗的声音响起,“谁?” 赵仲始回答,“父亲,是仲始。” 内里倒是没有迟疑,立刻回应,“进。” 赵仲始伸手推开房门,越枝紧跟其后。前脚一进房门,越枝立马感受到屋内的氛围大变,脖子还没缩,便听到赵佗冷如寒铁的声音响起来。 “我和你说过什么?可一,可二,不可三。你倒底有没有把我的话放在心上?!” 赵仲始往前走了一步,还当真践行诺言,将越枝挡在了身后,说道:“父亲,封山一场恶战,死伤难数,我军堪堪能够喘息,实在无法抵挡雒越袭击,父亲要想清楚啊!” 赵仲始拱起手来,向上首深深一躬,越枝一下猝不及防,身前的人肉盾牌消失,跟赵佗看了个大眼瞪小眼。 越枝喉头一紧,条件反射一般,肩膀缩起来,牙关亦紧紧咬上。 “出去!”赵佗腰背直起来,一拍身前木案,大喝出口。 赵佗那双眼睛里头的红血丝,与赵仲始相比,只多不少,那日在封山上如此盛气凌人的阎王爷,此刻却疲态尽现,露出深深的无力感来。 越枝眉头皱起来,肩膀却渐渐放松,看着眼前那张牙舞爪的老虎,冷声开口,“我出去,然后呢?你要再跟越人打吗?你该怎么打?” 赵仲始听了这话,被吓了一大跳,这越枝怎么敢这么字字带刺地与赵佗针锋相对?他原只以为越枝在赵佗面前,只是那时瓯雒丞相来的时候,那副伏底做小的柔顺模样。这一刻,赵仲始后悔了。 赵佗气得七窍生烟,胸中那股子憋屈劲儿一下子涌了出来,指着越枝破口大骂,“我要如何打仗,轮不到你这个蛮夷女来指手画脚,滚!” 赵仲始直起身来,扯着越枝的手臂就要将她往外头带。可越枝哪里肯,这一下,不止点燃了赵佗的火气,也将她的委屈一瞬爆了出来。 越枝三两下挣脱赵仲始的手,瞪着赵仲始大喊,“是你要来求我说话的,我既然开了口,你就别想把我的嘴堵住!给我站着听,别动手动脚!” 赵仲始一瞬愣住,这蛮夷丫头,还没他年纪大,平常那憋憋屈屈的受气包样子,这一瞬炸了开来,倒是叫人忍不住害怕。赵佗却是抓住了越枝口中的话,面上一瞬难以置信,看着赵仲始,一字一句地问:“你找这越女来劝我?你信她?” “父亲……” “是!当然是了!”越枝冷笑,转身面向赵佗,双手叉腰,“你儿子倒比你懂事,知道大丈夫能屈能伸。你赵佗这个父亲当得好啊!是,你心疼你儿子,不让他去螺城当什么王婿,被人羞辱。可你武打不过,文说不过,就剩下这个坏脾气!我就问你,你靠着这副臭脾气,能打赢仗吗?” 赵佗一瞬暴怒,腾地站起身来,一脚踢翻木案,大步走向越枝。 赵仲始也是浑身一颤,正要去拉越枝,却只见小小丫头冷哼一声,亦是大步往前走,直直撞向赵佗的胸膛,抬起头来,下巴高高仰着,短发凌冽,声音铿锵, “我问你,臭脾气,能打赢仗吗?” “我问你,臭脾气,能治国治民吗?” “我问你,臭脾气,能叫那些死去的秦人,活过来吗?” 作者有话要说: 赵仲始:我义父好凶,我好害怕!我后妈也好凶,我好害怕! —————— 【现言预收】《追玫瑰的人》#追妻火葬场# (全文存稿-元旦零点开文)戳进专栏点点收藏作者,收收新文哈ballball各位! 全文存稿完毕!完毕! 那时梁月十六岁,背上书包沉沉。装着五三,装着考卷,装着不能送出去的情书。 蒋泊舟刚满十八成年,白日里在开学典礼上新生致辞,走下台就去泡吧打牌山顶飙车。狐朋狗友不断,女友一个一个地换。 十年不见,蒋泊舟没想到梁月会回来,正如当年他没想到她会走。他更没想到的是,他们重逢时,她的双臂正拥着他的死对头。 交颈热吻,抵死缠绵。 #追妻火葬场# #长大后,我就成了你# 文名来自 《追风筝的人》-卡勒德·胡赛尼 Kite Runner- Khaled Hossein 香水-阿蒂仙·小偷玫瑰 L`Artisan Parfumeur Voleur de Rose 第16章 这一刻的越枝,简直就是叫赵佗气得头上都冒青烟了。好啊好啊,小小一个蛮夷女,仗着自己的族人勉勉强强压过他一头,如今蹬鼻子上脸,指着他破口大骂。 若是在丰子岭上,赵佗左不过觉得这个越女牙尖嘴利,搭上一副九曲十八弯的鬼肚肠,可如今这一下,明明白白跟他杠上,丝毫没有畏惧他的模样了,张牙舞爪的,仿佛真的是这南越山川中的灵蛇野豹,要不管不顾地将他的皮肉撕开一样。 赵佗气急,扬起手来就要打她,越枝没有半分后退躲闪的意思,反倒冷笑一声,下巴一扭,迎着他的手掌,“来呀,打呀,你不是很厉害吗?不是不肯低头吗?” 赵仲始慌忙冲上去,一手架住赵佗的手臂,另一只手推着越枝往边上去,急急忙忙,也说不出一句好话来劝。 越枝哪里管他,这么多天憋着的火气炸出来,不将赵佗跟她一块儿烧完?哪里得了? 越枝一手叉腰,一手指着自己的脸颊,“你倒是打呀?往这儿打!”她冷笑如同蛇蝎,眼底明明白白写着不屑与鄙夷,“水上打了个狗啃泥,陆地上不也不是没能打赢?不过是我们越人不屑跟你玩儿罢了!真当自己后鸣金收兵是什么光彩的事情?一口一个蛮夷,自己却是这样一副窝囊样子!恬不知耻!连我都不如!” 赵佗脸色涨红,听着这一个字一个字清清楚楚的,只觉得不是他要打越枝的巴掌,反倒是越枝的巴掌早已经扬了起来,将他的脸打得啪啪响。这股气,依着赵佗的性子哪里忍得? 只听见屋中哐当一声,赵仲始已经被赵佗退了开去,直直撞上屋子边上的那面木制屏风,赵仲始脚下一个不稳,直接扳着屏风摔在了地上,一瞬眼冒金星,哪里还有力气来拉住赵佗。 越枝呼吸一瞬收紧,瞳孔中只倒映出赵佗越来越近的脸,还没等她那双早已软得不行的脚学会动弹,越枝只觉得天旋地转,一瞬间又头朝下地被赵佗扛了起来。脑袋一下充血,耳边嗡嗡地叫着。 越枝双手麻了,酸麻痒痛混着丝丝涨感,从手指一路传到头顶。越枝伸手只能碰到赵佗的腰带,晃荡两下,也没有抓住,挣扎也没用,一双腿被赵佗牢牢箍在身前,只能任由赵佗把她扛到哪里算哪里。 完了完了,越枝听见自己的心脏咚咚直跳,一片凉意蔓延上来,这个赵佗倒底要将她扛到那里去?乱葬岗?小刑场?谁知道呢! 只听见木门哐当哐当几声响动,越枝侧目,只看见那扇木门离自己越来越远,赵仲始似乎爬起来了,匆匆追了出来,却也没能赶上赵佗。周围那些赵佗的近卫哪里会管她的死活,见着赵佗将她扛着走出来,一个字也不敢说,追上来两步,也只能眼看着赵佗大步流星地往前走远了去。 越枝也看不见赵佗面前的路,只能奋力伸手,终于抓住赵佗的腰带,死死攥在自己的手里,这才将自己的身子稳住,脑袋也好受些。如今脚不能行,手不能动,唯有脑子还剩下五分活泛,还搭着一张嘴一条舌头,越枝只能自救了。 赵佗一面往前走,肩上的越枝便一个字没停过地骂。 “你怪越人什么?还不是你自己狠毒,要借着我去偷袭我阿爸?不打你打谁!你才是坏人,才是恶鬼!” “现在打不赢仗了,拿我出气!你是有本事,你们秦人都是这样有本事!打不赢男人,留着力气来打女人啦!” 越枝骂着骂着,下一句话还没出口,却忽地感到屁股上当真被打了一下结结实实的,便是隔着衣服都感觉到有些火辣痛痒,越枝一瞬不干了,便是被制住了,双脚也奋力蹬起来。 “赵佗你个混蛋!活该你儿子要去和亲!总有一天你儿子也得给人绑起来打,你好好记着,有那一天,都怪你这个老子!” 赵佗没再理她,一脚踹开眼前那道远门,扛着一个大活人却走得飞快,直直往里头冲。 越枝一瞧那院门,蓦地有点熟悉,接着便听见又一道木门被踹开,还没反应过来,便觉得身子一轻,接着便被丢在地上。身子撞在软榻上,只在关节处闷闷地有些疼。越枝撑着地面坐起来,右手捂着左手的肘关节,抬起头来看向赵佗。 赵佗背对着门站着,身形高大颀长,近乎将光亮都挡在了身后,叫越枝怎么看也看不清他的脸。赵佗也看着越枝,外头的光亮透进来,打在她的眼睛里头,将那里头一分一毫的惧怕和犹豫都映照得一清二楚。 赵佗看见她白皙的颈子上,皮肤随着吞咽的动作轻轻动了动。小小丫头,装模做样。赵佗冷笑一声,伏身向前。 越枝左手手指一瞬收紧,将手边的软墩攥在了指尖间,下巴上赵佗的手指贴上来,抵着她的下颌骨,强迫她抬头来看他。 声音冷冷,叫她能听了个清楚。赵佗一字一字地咬出来,“你是真的不想活了?” 越枝喉头微动,迎着他的眼神,看着那眼睛里头自己的倒影,“想。当然想。可你会让我活吗?” 赵佗没有回答。 “你不会。你还想拖,拖到任嚣的援军来。你咬定我阿爸忌惮你捏着我的命,不会动手,可赵佗,你也知道,越族人可不是秦人,讲什么父母子女的恩情,你一点点消磨我阿爸的忍耐,是你让越族人逼着我阿爸杀我,是你不让我活!” 赵佗冷哼一声,“你的死活与我何干?我一日日地拖下去,越族早晚会乱,渔翁之利,有何不好?我能腾出手去打瓯雒,胜负尚未可知,轮不到你在这激我。” 果然,赵佗真的是在打着这个算盘。 越枝一瞬轻笑出声,“赵佗,越族乱,你怎么就能收渔翁之利了?越族乱了,瓯雒只会壮大,便是任嚣的援军来,又什么时候轮到你来吃掉雒越这块肥肉了?” 赵佗下颌线显露出来,他咬着牙,却没有再跟越枝说一个字的意思,目光沉沉,深深看着越枝的眼睛,忽地,却放开她的下巴,转身往外走。 “赵佗!” 越枝大喊出身,赵佗的脚步却没有停下来。 越枝慌忙起身,追着他跑出去,“我帮你,我留在这里。” 赵佗一下子顿在原地,却没有转身。越枝扶着木门站住,喘了两口气,重复了一遍,“我留在你身边,当人质。越族人不会反我阿爸,雒越和秦军联盟打瓯雒。只要我自愿留下来,这些都能实现。” 赵佗扭头回来,看见越枝站在门边,头发凌乱,脸色发白,那双眼睛,倒是真真切切,没带着半分虚假。 “你要什么?” 越枝登时松了一口气。她猜对了。她赌对了。她赌在赵佗的心中,和雒越的联盟,要比吞下瓯雒要重要。她赌赵佗经历了一败一平,是真的意识到了,在这片越人称王的南越山川里头,秦军,确实是不敌越人的。赵佗的心中,总还是有那么一块理智,她骂也骂了,劝也劝了,总算是让他能够认认真真地听自己在说什么。 赵佗面上一片平静,只那双眼睛死死盯着她,等着她的条件。 越枝抬脚走出来,一步步走到赵佗的面前。 她要比赵佗矮上许多,现在比起来,才刚刚到赵佗的胸膛罢了,便是抬头看他,脖子都有些不自然。这样一高一矮,似乎是将她给压下去一样,可越枝却仍旧高高地扬起头颅,目光倔强,直直对着赵佗的眼睛。 越枝深深吸了一口气,“我要见我阿爸派来的使者,我要见我阿爸,我可以留在你身边,但是我阿爸会派人留在我身边,我是质子,不是囚犯。” 越枝看着赵佗,也同样等着他的回答。 自打从丰子岭上下来,越枝的脑子一刻没有停过,每一分每一毫,都在想着,倒底赵佗想要什么?毫无疑问,他最想要的是吞并瓯雒,将西瓯,将雒越都吞下来。可赵佗如今做不到。越枝明白,赵佗在跟瓯雒打了一场仗之后,他也终将会明白。 可若是不能拿到瓯雒,赵佗会怎么选呢?是先吃掉以越裳为首的雒越,还是先利用越裳和蜀泮的矛盾,去分裂瓯雒?越枝拿不准,可她想得清楚,前者,她夹在秦军和雒越的中间,终究活不了,而后者,她是秦军和雒越之间的纽带,哪一方都不会让她死。 赵佗能这样选最好,赵佗不这样选,她便是引诱,便是逼迫,便是辱骂,便是赌上一切,也得让赵佗往这条路上走。 越枝肩膀耸动,深深地呼吸着,一吐一纳,都只万分难熬。 “赵佗……” 越枝刚一开口,只见外头一个穿着黑色轻甲的近卫慌慌张张地跑进来,冲到赵佗的面前,躬身行礼。 这一下,赵佗哪里还有心思管越枝,只问那人,“何事?” 近卫抬头,脸色只白如纸,“瓯雒军队沿江而上,将灵山县包围了。” 第17章 越枝一听,眉心登时皱了起来,这个瓯雒,难不成是要拼尽全力与秦军打一架吗?疯了吧?便是瓯雒国举国出击,也不见得能将秦军赶出南越去。历史上,瓯雒国建国两代,在南越作威作福,却始终没有北上与秦帝国较量,如今陈胜吴广还没起义呢,瓯雒不过一胜一平,怎么就该如此胆大,将整个灵山县包围起来? 那个近卫话音刚落,赵佗身形没有半分停顿,当即迈步往外头走。他步子大,走路带风,叫越枝一瞬回过神来,急急忙忙冲上去抓住赵佗的衣袖。 “现在不是讨价还价的时……” “我知道!我知道!”越枝连连点头,手中只紧紧攥着赵佗不放,口中辩解道:“我没有要与你讨价还价的意思,现在大敌当前,任嚣的援军可没有那么快到,即便是到了,援军把瓯雒人夹在中间,你如今的兵力能有机会反扑出去和援军会合吗?” 赵佗听着这话,这一次却没有半分恼怒,眼中亮光一现,却没有急着说话,只听越枝怎么说。 越枝见他脸色平静,大着胆子继续说道:“瓯雒也一定是吃准这一点,所以只围不攻,若是有援军到,就是用你的兵力来牵制外头的兵力。” 赵佗照旧没说话,只反手握住越枝的手腕,冷声说了一句,“跟着走。”说罢,赵佗握着越枝的腕子,抬眼看了看那近卫,大步往院外走去。 越枝个子比赵佗要矮,步子也远远没有他的大,赵佗是大步流星地走着,越枝可只能小跑跟上。 一面走,赵佗一面问那近卫:“雒越军队打哪里来,如何将灵山县包围起来的?” 近卫回话:“照旧是打钦江来的,从丰子岭到封山西面,倚靠地势包围住了灵山县。” 越枝眼睛一亮,脚下步子有点乱,扭头去问近卫,“丰子岭没有瓯雒人?那灵山县北面呢?你说的,是只有南面有瓯雒人,是吗?” 近卫点点头。 越枝这样问完,回来抬头一看赵佗,见他面色登时松乏,心下也不禁大喜,好了,这个赵佗是真的将她的话听进去了。近卫说的包围,只是瓯雒在灵山县难,越裳带领地雒越在灵山县北。赵佗这样,是心中将雒越算在了盟军之内的样子了。 越枝趁热打铁,双手扒住赵佗的手臂,软声劝道:“瓯雒丞相来灵山的时候,已经见过我在你身边了。只怕现在是一时没有打胜仗,兵力又还未充足,只气急了,匆匆将灵山县南面包围。若是等他回过神来,才到秦军与雒越联盟,或是知道我阿爸已经派人来灵山县,那就晚了。” 赵佗听了,看向那近卫,“屠梏何在?” 近卫回答道:“还在灵山县府衙正厅中等着。” 赵佗嗯了一声,带着越枝迈出了下一道院门,脚尖转向,直直朝着那灵山县府衙而去。 此时的屠梏,已经只身一人在灵山县府衙等了大半天了,四四方方一座府衙厅堂,也只有他一个人坐在西侧的木案后头,茶也无,水也无,只外头有甲胄齐全,腰配秦剑的秦兵守卫着,说是使者,不如说是自投罗网的囚犯。 屠梏放在膝头的双手往下压了压,深深喘了口气,扶着木案正要起来,一抬头,却见赵佗迈进了屋内,身后牵着那人,正是他主君越山那个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口中怕化了的独女。 越枝跌跌撞撞的,一路被带进屋内,见着屠梏,其实她也并不认得,穿越过来,也没有记忆,只站在赵佗身边,目光在屠梏身上的衣袍纹饰上转来转去。 屠梏一瞬热泪盈眶,撑着木案站起来,三两步跨到越枝身前。 赵佗见屠梏走过来,下意识将越枝往自己身后带,他身子高大,将越枝遮了个严严实实。 屠梏看见赵佗捏住越枝的手腕,还将越枝往身后藏,脸色不太好看,撇撇嘴,朝越枝颔首,“屠梏来了,阿枝跟屠梏回家吧!” 越枝左手掰右手,却仍旧不能将赵佗的手指从自己的手腕上掰下来,只拗着他的手臂,往旁边站过去,立在他的身侧,叫屠梏能看清她。 幸好今天去见赵佗之间,越枝特意让赵仲始找人来给她打水洗脸,如今真的见了越裳的族人,不至于叫场面太难看。 越枝点点头,看向屠梏,语气平静,没有一丝慌张神色,“屠梏,请你回去告诉阿爸,我如今,还不能回越裳。” 屠梏一愣,眉毛也挑得老高,满脸写着难以置信,继而愤怒地看向赵佗,双手握拳,狠狠说道:“如今灵山县北面尽是我族人,你虽是与瓯雒打了个平手,可钦江下游还有瓯雒的兵士,你就不怕死吗?” “放……” 越枝急忙忙往前踏出一步,一手揽在屠梏胸前,一手挡住赵佗,将两人隔开。 越枝看向屠梏,叹了口气,解释道:“他没有扣住我,是我自己提出来的,我留在这里当人质,阿爸帮他打瓯雒。” 屠梏眉毛拧紧,握住越枝的手腕,“你怎么会说这样的话?这个秦人将你掳走,还囚禁你这么多天,要挟越裳侯,还想跟我们再打呢!” 越枝反手按住屠梏的手背,摇了摇头,“瓯雒不该是越裳的盟友,阿爸向他们求援,吃了不少苦头吧?你信我,回去告诉阿爸,让他帮秦军。” “这不可……” 越枝抓住屠梏的手背,正色道:“你回去报信,然后跟阿爸说,让他派一队族人来,与我一同住。”越枝看着屠梏的眼睛,又是认认真真地重复了一遍,“我的族人,来陪我。越裳和秦军是联盟,我不是囚犯,秦人也不会杀我。你这样回去跟阿爸说,他会明白的。” 越枝这样说了,便是屠梏也一瞬不能反驳,只疑惑看向赵佗。却见赵佗轻轻松开了越枝的手腕,抬起手来正了正自己的衣襟,看向屠梏,说道:“越女在我身边,我会保她一命,会照顾她。此前与越裳的婚约不作数,越女在我身边,是客。你尽可以这样回去转告越裳侯。” 越枝回头看了赵佗一眼,嘴角轻轻勾起来,拉住屠梏的衣袖,急急说道:“现在瓯雒已经派兵围住了灵山县的南面,你得尽快回到阿爸身边,一是请他快些点派人手给我,二是请他在丰子岭拦住瓯雒军队,千万不能让雒越真正将灵山包围住。” 屠梏眉头紧拧,只点点头,郑重问道:“阿枝,你真的信这个秦人吗?秦人不讲信义,明明是要娶你,却暗地里要来打越裳。你真的信他吗?” 越枝没有回头,却也感觉到背后的赵佗往自己这边走了一步,仿佛若大山压在背上,可她却要奋力挺直脊梁。 “我不信。”越枝摇摇头,“可是如今秦人没有力量和瓯雒抗衡,他只能依靠我们越裳。而我们越裳也不能让瓯雒赢。如今雒越十五部,还没有完全听从阿爸的指令,若是这一次,阿爸也向蜀泮低头了,蜀泮也打赢了秦人,以后,阿爸还怎么统一雒越十五部,还怎么替我们族人抢回我们自己的地盘?” 越枝这才回头,看向赵佗,喉头滚动,声音有些低哑,却是字字清晰,“蜀泮是秦军的敌人,也是雒越的敌人,我不信这个秦人,但我信,他跟我一样,都不想死。” 赵佗扯了扯嘴角,伸手去将越枝扯回自己的身边,压着她往自己的身后带,朝着屠梏冷冷开口,“我此前所作所为,确实为人不齿。保住越女这件事,我说到做到。请你回去告诉越裳侯吧。” 屠梏看着赵佗,一瞬也难以分辨他话中真假,只叹了口气,朝着越枝点了点头。 屠梏望向赵佗,似是有些犹豫,却又还是开口说道:“既然瓯雒派军队真的将灵山县围起来,只怕蜀泮是真的不会罢休。越裳联合几个雒越部族,和瓯雒撕咬角力这么多年,却也是没能有什么结果,归根结底,也还是因为雒越的灵弩。灵弩制造技艺从不外传,瓯雒军队之中,有人专门负责保护灵弩,若是即将战败,或是要撤退,便将灵弩先捣毁,确保敌军无法得到,或是复制灵弩。” 赵佗微微眯起眼睛,这个屠梏,冷不丁地提起灵弩,又是什么意思? 屠梏继续说道:“赵县令,若是雒越和秦军想要击败蜀泮,光联盟,是做不到的。南越地形复杂,不是你手里有多少个五十万士兵,就能拿下的。” 赵佗垂下眼眸,忽地想起李缮说过的话,这个屠梏,是越裳侯越山最信任的心腹。赵佗沉默了片刻,抬眼看向屠梏,问道:“越裳侯,是要给秦军什么对策吗?” 屠梏倒是有些惊讶,赵佗对着越族,向来眼高于顶,这个求教的样子,虽谈不上什么虚心,却是极其少见。” 屠梏轻轻咳了两声,说道:“不是越裳侯的意思,只是我自己想了想而已。”屠梏抬起头来,看着赵佗,“听说,瓯雒要娶秦军的一位副将,当王婿?” 第18章 赵佗一听这话,脸色登时黑了下来。越枝也是一愣,这屠梏是什么意思?大秦无间道? 屠梏也不是看不见赵佗的黑脸,却还是硬着脖子往下说,“赵县令,瓯雒螺城固若金汤,且螺城之内,没有一个越人,不论是雒越十五部,还是西瓯,一个都没有。螺城之内,尽数都是蜀国遗民。若是能够有一个我们这边的人,能够进入螺城,还能跟蜀泮亲族接触的话……” 赵佗脸色早已黑得不能看,撇着嘴别过脸去,冷冷吐字,“此事不能再说。” “赵县令……” 见屠梏还想再劝,越枝连忙走上前去挡在中间,眨着眼睛打眼色,让屠梏别再说话,“屠梏,时候不早了,这些事情,先往后压,慢慢再说不迟。”越枝压下声音,与屠梏低语说道:“如今当务之急,是先让阿爸点头,派人来这里陪我,我如今一个人在这里,睡也睡不安稳。” 屠梏也是聪明人,越枝这样劝,他也明白个中厉害,不再向赵佗说话,低头想了想,还是按照越枝所说,还是先回越裳为好。 屠梏朝越枝颔首,说道:“那屠梏就先回去了,阿枝多保重,屠梏会尽快带人回来。” 不知为何,越枝一见屠梏,就蓦地觉得这人十分可亲,也不知是这身体的旧主残留下来的信任,还是这屠梏本身就是这样一副方正忠厚的面容,叫人一看就觉得生不起敌意来。 越枝忍不住说道:“我送你出门。”说罢,越枝这才想起来,扭头看了一眼赵佗,见他只挑了挑眉,并没有反对,回头来抬脚便跟着屠梏走出去。 刚出了院门,走过砂石小路,眼见着就要分离,越枝两三步凑到屠梏身前,低声问他:“屠梏,你有把握说服我阿爸吗?” 屠梏一听这话,先是一愣,似是难以置信,定定瞧了越枝许久,这才笑说道:“从前阿枝在我们身边玩的时候,老说要拔了我的舌头吃掉,怎么如今,却怀疑起我会不会说话来了?” 越枝一瞬语塞,本就是她放心不下,忍不住问出来的一句废话,此刻却被他捉住小辫子,只得笑着挠挠头,说道:“不过是太担心了。”越枝眼珠子低低转了转,又说道:“说不定是从前,被赵佗压着回顶天山时,被灌了两口迷汤,近来又吃不饱的,脑子也不太活泛。正是了,你得加快脚步,回去了得好好用你的舌头,快些带人过来给我撑腰,不然,我可要给他们欺负死了,吃不饱穿不暖的,还得看眼色。” 屠梏脸色微微沉下去,重重地点了点头,“你放心,以后不会了。” 走了两步,越枝又想起什么,从怀中摸出那柄雕着越族龙蛇纹样的青铜匕首,将匕首捧在手里,双手交到屠梏的面前,“这匕首,你带给阿爸吧。我在这里用不到,好容易摸了回来,别再弄丢了,这么漂亮,若是丢了太可惜了。” 屠梏手一顿,将越枝手中的匕首接过来,捏在手中,手指轻轻扳开上头的卡扣,匕首出鞘,青铜锃亮,映照着屠梏一双圆眼。越枝看着他,忽地觉得有什么不对,只见他表情愈发凝重,正想说什么,却听见他说:“这匕首,你从小就带着,是你阿妈留下来的嫁妆,你可是从不离身的。” 完了,越枝一瞬头大。原本只是真的可惜这漂亮匕首,造工精湛,若是好好保存,以后指不定是南越文明的珍贵文物。可如今她越枝是前脚还没从上一个抽出来,后脚又没进了下一个坑。 越枝挠挠脑袋,低下头去,说道:“我不是,要好长一段时间不能回阿爸身边了吗?让阿爸收着吧,想我的时候就看看。当个念想。” 越枝抬眼瞧向屠梏,只见他目光透着狐疑,也不知能够信她几分。心下有些焦急,也就伸手过去压着屠梏的手背,将那匕首往回压下去,口中催促道:“别看了,快回去吧,省得我也舍不得。” 屠梏将信将疑,将匕首收进腰带里头,轻轻嗯了一声,只对越枝说了一句好好照顾自己,然后就大步往丰子岭走去。 越枝只站在路边,看着屠梏消失在天地间的层层绿影之间,这才转身准备往回走,一转身,却见不远处,两三个轻甲秦兵候在一旁,等她细细看那些人的面容,当即发现那些都是赵佗身边的近卫。 越枝心中冷冷一嗤,行行行,质子便质子,战国时哪个王侯贵族没当过两天质子,不就是被看管吗?反正能够活命下来,吃喝上还能好好讨价还价,慢慢来。越枝这样想着,双手大大咧咧背在身后,下巴轻轻抬起来,大步朝那些轻甲秦兵走去。 走到近前,轻甲秦兵你瞧瞧我,我瞧瞧你,自动分开退到越枝的身后,其中一人走到越枝的身侧,一个小队夹着越枝往回走。 越枝抬眼看了看身边走着的秦兵,问道:“既然怕我逃跑,你主帅在哪儿?” 被她搭话,秦兵似乎有些意外,支吾了两下,说道:“接连恶战,主帅去休息了。” 越枝嗯了一声,想起了赵仲始和赵佗那透着红血丝的双眼,只努着嘴没再说话,心中骂了句活该,双手照旧背在身后,随着秦兵往院中走。 秦兵带路,领着她走向的却不是那座灵山府衙,而是不远处的任簇私宅,越枝挑挑眉毛,心中暗忖,这赵佗,虽然是个活阎王,但办起事来,还真的不含糊,她还没提呢,这住宿条件就改善了? 果然,秦兵带她走进一处小院时,越枝便看见里头屋内走出两个侍女打扮的姑娘来,手中抱着木盆布巾,见越枝来了,脚下也动得快了些,七手八脚地,将屋内床榻被墩都布置好了。 越枝走进屋内,环视一周,只见屋内窗明几净,东西虽不是全新的,却是干净整洁,终究像个能住人的地方了,外头的院子洒扫得也干净,仍旧堆着些杂物,看上去却是平日里能用得上的家伙,不似从前关着她的那处,要多乱有多乱。 侍女正要走出去,却被越枝冷不迭地拽住袖子。小姑娘没怎么见过越人,看着短发的越枝,一瞬也有些害怕,肩膀缩了缩。 越枝没在意,攥着她袖子不放,只套近乎套话,“小姐姐。赵县令可有吩咐过,我能吃什么?” 侍女有些犹豫,扯着袖子想要挣开,“没,没说过。”越枝撇撇嘴,倒是先放了手,一瞬撇着嘴没说话。侍女心中更怕了,揪着自己的袖边,磕磕巴巴说道:“我,我能给你煮些野菜羹,你,现在要吃吗?” “又是菜羹?”越枝鼻翼抽动,不屑地冷哼出声,“没肉吗?” 侍女喉头滚动,都快要哭出来了,“能,能给你找点猪肉。” 越枝这才笑起来,伸手拍拍侍女的肩头,“记得放点油,要快啊,我昨晚都没吃什么东西,现在正午都过了,我都快饿死了。”越枝说完,一指屋外,“走吧,小姐姐。” 侍女如蒙大赦,抱着东西飞一样跑出院子。越枝笑得不行,转身在屋内走了两圈,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也不错,越枝摸摸被子,拍拍床榻,又到正厅上的木案后头坐了坐,靠着凭几,抬眼便瞧见大开的房门之外,那几个秦兵守着房门,守着院门,层层把守,仿佛她一个小小女子,能插翅飞了一般。 越枝撇撇嘴,站起身来,走到房门边上,凑到一个秦兵身边,轻轻咳嗽两声。 秦兵扭过头来,满脸写着“有何贵干”。 越枝笑说道:“我跑不了,只有一件事,要拜托这位大哥。”秦兵没说话,越枝只继续往下说:“劳烦你们之中分一个,去看着你们赵主帅什么醒来,什么时候有空,我还有话要对他说,事关秦军和雒越的联盟,能不能打败瓯雒就看这一回,万望勿辞。” 秦兵听了这冠冕堂皇的一番话,细细想了半晌,也不好推脱,只跟自己的弟兄商量了两句,终于抬脚往外头走出去。 秦兵走后不久,那小侍女还当真捧着一碗肉菜羹回来,越枝看见上头漂着的两朵小小油花,长叹一声,一口气将羹饭吃了个一干二净,又捧水擦了擦嘴洗了把脸,脱了外袍,钻进新被窝里头,好好补起觉来。 日头里午睡,越枝起初睡得还舒畅,后头日光渐渐昏暗,却叫她睡得越发不安稳起来,既不愿意醒来,也不能睡熟,恍恍惚惚,梦境一个叠着一个,叫她不能分辨清楚。等真正醒来的时候,越枝抬眼看着房梁,一瞬还以为自己又跟着导师去田野考古实习,宿在了哪个村落的民房里头。 越枝看了看窗外,只见外头天已经黑透,唯有月光悄悄透进来。 叩叩叩,几声敲门声响起。 “谁?”越枝初醒来,声音沙哑,自己都不太能听得清楚。 “主帅醒了。” 一没自报家门,二没一句称呼。行吧,越枝应了声好,从塌上坐起来,走到架子边上穿好外袍,转了一圈,当真在旁边找到了一枚木梳,将头发梳了个齐整,只别在耳后,转身往外走。 秦兵候在外头,见越枝出来,也不作声,只领着她往赵佗那边过去。赵佗住的院子离她的住处不远,不过百步有余,秦兵便领着她迈过一道院门,屋内亮着灯,灯火闪烁,将光亮透出来,将赵佗的背影映照在门上。 越枝侧身,朝秦兵一颔首,提起裙摆,朝那木门走过去。 第19章 内里灯光闪烁,一下一下映照着越枝的心跳声。她缓缓走到门前,思忖片刻,抬起手来,轻轻敲了三下。 里头缓了缓,随即传来回应。赵佗声音低沉,“谁?” 越枝一愣,张嘴不知道该说什么,想了想赵佗之前怎么称呼她,或是屠梏,终究还是开口,“越女。”有些奇怪,不过也没有更好的回答。 一瞬没有声音回应,越枝的呼吸也紧了起来,耳边尽是自己的心跳声,砰砰地一下撞着一下。说她不怕赵佗吧,也不是,这人手上不知道沾过多少人的血,而她呢,连只鸡都没有宰过。 若是普通那些空有蛮力的兵士也就罢了,这人心思诡谲,有时不声不响,寡言少语,也不知道在暗暗谋算着什么。 这样说来,倒是与她那个名叫容坤的师兄,更像了几分。话少而多思,只是她那容坤师兄做起学术研究来,可是常胜将军,专攻的,还就是这南越文明,与赵佗相比,不知道要好上多少。 正想着,越枝忍不住一声嗤笑,吓得当即捂住了自己的嘴。也不知里头的赵佗听见没有,却忽地传来他的回应,“进来吧。” 越枝松了口气,抬手推开木门,走了进去。 赵佗的屋内陈设极为简单,与她刚刚住进去的那处小院相比,也多不了两三件物事,一方木案,一盏油灯,旁边屏风后头透出来床榻的一角,整整齐齐的,倒比越枝那乱作一团的窝要好得多。 “何事?” 越枝回神,看向赵佗,只见他手中还拿着一册竹简,刚刚将竹管毛笔放在一旁,单手压在木案边沿,抬头来看她。赵佗似是刚刚醒来不久,头上发髻也只是束起来,并没有带上发冠,身上只穿了件中衣,闲闲披着外袍。 见他没半分要自己坐下的意思,越枝也不好说什么,双手交叠在身前,不回答他,反倒是问:“瓯雒国,可送来什么书信吗?” 赵佗眉心微动,张口就想说一句“与你何干?”话到嘴边,转念一想,如今灵山县的秦军,都在夹在瓯雒和雒越之间,秦军与雒越联盟抗击瓯雒,那这件事,不止与越裳有关,而且关系还大了去了。 赵佗垂下眼眸,将手中的那册竹简放下,转而将一方搁在一旁的绢布,放到木案中央,冷冷回答道:“来了。” 越枝一瞧那绢布,叠得四四方方,摆得整整齐齐,连一个褶子都没有,也不知道这个赵佗是看了还是没看。 抑或是,只不过虚虚应付她一句,根本没有盟友之间分享情报的意思。 越枝撇撇嘴,一步都不肯退让,“说了什么?” 赵佗抬眼来瞧她,嘴角抽动,眼底写满了不情不愿,越枝一瞧,也明白他心中想得什么,指不定在怎么骂她得寸进尺,无礼张狂。越枝心下叹了口气,也只视若无睹,也不再逼问他,只静静地与他对视,眼睛自然眨着,一寸目光也不挪开去。 赵佗牙齿轻轻相互磨蹭,终于说出口来,“旧事。” 越枝点点头,一副要将底子都翻出来的模样,“要赵仲始去当王婿?” 赵佗瞪了她一眼,却没有回应半个字,越枝明明白白看着他下颌线浮现出来,又缓缓消逝下去。 小小屋内三面墙,却没有人说一句话。一瞬寂静,越枝抬脚往前走,也没征求赵佗同意,直接在木案旁边的软榻上坐了下来。 赵佗脊背一瞬挺直,浑身肌肉都绷紧了起来,见她这副赖着不走的样子,火气蹭蹭地往上涨。可这火气却又还是被他一压再压,只剩下眼睛死瞪着越枝不放。 越枝凉凉瞧了他一眼,只自顾自在软榻上安安稳稳地跪坐,双手交叠放在膝头,样子难得乖巧。开口,声音却软软,没带半分倨傲,客客气气的,“番禺那边,任郡守可有消息了。” 看着这越女张牙舞爪惯了,如今听她软声询问,赵佗那克制不住的火气,忽地也跟着软了两分。 他别过脸去,不再看她,双手搁在木案上,想了片刻,坦诚说道:“灵山县到番禺,便是乘船行水,最快也要两日,一来一回,没有这么快。” 越枝点点头,顺着他的话往下说,“是了,任郡守整军派兵,其中损耗,也需要不少时日。你是将军,打仗如同吃饭饮水,自然比我知道得多。” 她话说到这一句,赵佗若是还不知道她为什么来,那赵佗的名字也就可以倒着写了。 “你来劝我将儿子送出去。” 并非问句,语气刚硬,带着怨怼带着愤怒,如同刀子箭矢,直直刺向越枝。可此时的越枝,半分没有白日里,那母老虎一般的尖牙利爪,反倒变作了一团棉花,刀子箭刺进来,只绵绵软软地被包裹住,半分也伤不着她。 越枝唇角扬起,轻轻一笑,“是啊,除了劝你,我还有什么法子?你手下的秦兵不敢劝你,你的儿子想劝也不敢劝你,将我这个外人扯进来,我还有什么法子?” 赵佗听着她说,一瞬惊讶,蓦地想起晨间,确实赵仲始将她带到自己跟前来的,也从她嘴里听见过那样的话,此刻再听,没了先前的战而不胜的恼怒,倒能够平静听进去了。 “那小子,让你来劝我?还真是疯了。” 赵佗亦笑出声来,三分苦涩,两分酸楚,叫越枝也有些难受,忍不住想要替赵小哥说话。 “瓯雒羞辱你,新仇旧恨的,最无辜的可不就是赵仲始。可他才是要去瓯雒的人,不是你,你纵使不愿意见他受辱,也得考虑写别的,想想倒底能不能打赢瓯雒,想想你在为儿子谋划的时候,他不也是如此为你担忧。” 赵佗沉默许久,抬眼来看越枝,看见她双眼晶亮,嘴唇微微抿起来,松散的头发别在耳后,此刻落了两三缕出来,蓦地带上些驯服乖顺的样子,叫人也生不起气来。 赵佗叹了口气,将目光收回来,望向窗外,“我将你掳来,也叫你吃了许多苦头,我一个秦人对你都尚且如此,若是秦人落到瓯雒手中呢?他是男儿,当顶天立地,嫁为蛮夷王婿?笑话。” 一室安静,唯有人声呼吸,赵佗听见女子声音柔软,带着丝**惑,“若,不是王婿呢?” 话音刚落,越枝便见赵佗扭头过来,剑眉挑起,望着她的眼睛中清明一片。越枝当即勾唇笑起来,知道赵佗是听懂了她的话,便跟着说下去,“赵仲始若是去当王婿,当然是笑话,可若是去当质子呢?秦人的王里头,当过质子的,多了去了吧?是不是?” 一点即通,赵佗当然明白。作为质子,名义上好听许多,且如今对着的是瓯雒,他亦大可要求让赵仲始带着近卫兵士去瓯雒的螺城。 放在从前,赵佗从未想过有什么嫁王婿,当质子的事情,钦江大败之后,也没想过瓯雒那边会退让。可如今,秦军若是跟雒越联盟了,在封山那场仗中,也算捞回来两分底气,这样的一步,倒是有些眉头。 只这样的博弈关窍,却是靠这越女点了出来。 赵佗微微皱起眉头,看着越枝的眼神里,忽地复杂起来,越枝瞧见,也不知道里头是赞赏还是忌惮,忍不住缩了缩脖子。 越枝轻轻咳嗽两声,接着劝下去,“赵县令,如今瓯雒也只是围而不攻,等屠梏带着我阿爸的意思回来,你我手中便有足够的筹码。我私心以为,瓯雒也只不过是挣一挣面子功夫,不见得要将秦军怎么样,这条计策,或许可行。” 赵佗回过头去,靠在了凭几上,轻轻点了点头。 越枝终于呼出一口气来。 事已达成,话也说到,越枝动动脚趾,伸手扶上木案,想要起身了。冷不丁,却听见赵佗说道:“多谢你为秦军想这些。” 越枝手上动作顿住,一时不好意思,不知道该谦让还是苦笑,她哪里是为了秦军,不过为了一口热汤饭,一床软被窝,为着自己能够活命,绞尽脑汁谋求出路罢了。 人嘛,得有用才能活下来,以史为鉴,史书诚不我欺。 越枝呵呵笑了两声,挠挠脑袋,“也没什么,不过赵小哥病急乱投医,碰巧罢了。” 赵佗偏头瞧她,话倒是带着几分真挚,“从前我预备着暗算越裳,向你致歉。” “小事小事,都过去了。我先回了。”越枝说完,扶着木案站起身来,脚下还没动,又想了想,赵佗难得说出一句谢来,她似乎不加上两句软话,有点过不去。 越枝说道:“先头不是说,是我阿爷先提出婚约,引诱你去打瓯雒吗?你也不过顺水推舟罢了,莫要再计较了。你儿子比我大不了两三岁,要你来娶我,真是,我越族人眼里没那些礼俗,少不得对你亡妻有不敬,还是该我说声抱歉。” 赵佗一愣,平静说道:“我未曾娶妻,仲始是我战友遗孤,被我收为义子罢了。” 越枝本来已经走到门口,听了这话,眼睛一瞬瞪大,一脸八卦地回头看向赵佗,话脱口而出,“你没娶过老……”话头刚冒出来,越枝连忙捂住自己嘴,道了声告辞,抬脚冲出房门。 转身关上木门,越枝一眼也不敢再瞄赵佗。背过身来,只觉得浑身血液都沸腾了,连着天灵盖都是麻的。 苍天啊,这是一个怎样的惊世大瓜? 要知道,日后的赵佗建立了南越国,赵佗死后,王位是传给了赵仲始的子孙。若是此时的赵佗还没有娶妻,赵仲始也不过是个义子,那不就是说,赵佗这一生,都不曾娶妻生子吗? 作者有话要说: 【预收】《偷檀香的人》女流氓×禁欲系 强戳专栏收藏噢 依玫其人,妖艳绝伦生而矜贵,四九城里恃美行凶呼风唤雨,要论钓鱼之道,简直无出其右。 如果依玫知道,有一日她会从岸上的人,成为水里的鱼,还是心甘情愿地被俘虏, 当初就该牢记六字真言:猥琐发育,别浪! 友人问周谦行为什么回到四九围城里,不远处依玫跟人谈笑风生,却是心猿意马,目光止不住往周谦行这边飘。 周谦行垂眼一笑:“当过了鱼肉,想知道当刀俎是什么滋味。” #假。追夫火葬场# #以眼还眼,以牙还牙# #你看我一眼,我要你一辈子眼里只有我,你咬我一口,这辈子我到哪里都得叼着你走# 第20章 夏日将要过去, 日头却渐渐毒辣起来,秋老虎威力不小,混着南越山川的水汽, 只叫周遭都闷闷得让人不痛快。 任夫人带着婢女走进越枝住的小院子的时候, 正瞧见越枝顿在地上, 周围烟熏火燎的, 也不知道在干什么。任夫人伸手拂了拂飘来面前的烟雾,被呛得忍不住轻轻咳嗽了两声。 越枝听见咳嗽声, 忙回头去,看见任夫人和身边的小侍女,连忙站起来,抬脚在地上扫了两脚沙土。火源被扑灭,烟雾随即小了许多, 越枝抄起地上的扇子,将周围的烟雾都打干净。 任夫人抬手揉了揉酸胀的眼睛, “你这是在做什么呀?难不成还在这院子里头烤肉吃不成?” 越枝一手打着扇子,一手挠了挠头,笑道:“哪里来的肉?左不过是觉得无聊,无事可做, 想烧两枝炭笔写字玩儿罢了。谁知道这枯枝也难烧, 炭笔也没成,倒是只能熏人了。” 任夫人抬手夺过她手中的扇子,用扇子在她手臂上轻轻拍了一下,取笑她说道:“这湿漉漉的天气, 怎么烧柴, 便是我厨房里头,也止不了湿柴浓烟的, 算了吧。你若是想找笔,问我要便是了。” 任夫人说着,忽地想起什么,狐疑问道:“越族,可有文字吗?” 越枝正要伸手去拿扇子,手停在半空中,面上表情也瞬间凝固住。文字?有文字吗?此时的古越族,倒是难讲。即便是后世那些由古越族演变出来的西南各少数民族之中,有自己文字的也是少数。 越枝挥手笑道,“字是没有,不过涂涂画画,弄些花样玩玩而已。若是有文字书信的,前日屠梏来时,也不需要花费这一番功夫,独身闯进灵山县府一趟,送封信来便是了。” 正说着,越枝也不知道自己蒙混过去没有,倒是任夫人轻轻抬手拍了拍自己的额头,笑说道:“正是了,你不说我都要忘记了,今日来找你,是有正经事的。” “正经事?”越枝眨眨眼睛,当即反应过来,喜笑颜开,“莫不是屠梏来了?” “正是了,方才前面来了人打招呼,说是越裳的使者来了。赵大哥正巧在跟我家君子说话,便让我来叫你过去见他。”任夫人随手将扇子交给一旁的侍女,点了点头,伸手去牵起越枝的手,与她一同往前头走去。 越枝心下难耐喜悦,忍不住笑道:“屠梏脚程着实是快,不过前一日正午才从灵山县出发,这三两下功夫,便说服了阿爸。” 任夫人亦是点点头,却说:“我说呀,倒是越裳侯明事理,才能如此快成事。” 走了两步,越枝有些热,伸手去问侍女要扇子,一偏头,目光与侍女相对,却见她一直盯着自己瞧,被自己一看,慌里慌张地,带着惊慌低下头去,将扇子双手捧起来,送到她手边。 越枝撇撇嘴,道了声谢,将扇子拿过来捏在手中,一面走一面打扇子,半晌,偏头问任夫人,“夫人,我瞧着,这越人和秦人之间,虽是彼此争夺土地,却也没怎么打过两三回仗,小打小闹的,怎么先头关系闹得这么僵?赵县令要借我来偷袭越裳不说,便是你这身边的侍女小厮,似乎也当我们越人是洪水猛兽一般。” 后头侍女听了这话,忙不迭将头压得更低,口中止不住讨饶。 任夫人倒底是主人,便是再豁达,此刻面色也有点难堪。越枝笑了笑,解释道:“我不是说她们刻薄我,只是觉得奇怪罢了,我见着的秦女,除了夫人,似乎都很怕我。” 越枝这样说,任夫人倒是哈哈大笑了起来,越枝不解,只见她摆了摆手,这才说道:“我也算不得什么中原女人,我母族是西戎人,不过与秦人混居。我未出嫁时,还被叫做戎姜,你便知道,我也不过是半个外族人。” 越枝双目一片了然神色,怪不得了,她看着任夫人时,总觉得有那里不对劲,并不像是秦人的长相。 任夫人回头看了一眼小侍女,又说道:“越族住在深山老林之中,先头大军南下时,与越族交战,越人也尽是在晚间来袭。秦人里头,大多传越族蛮夷不化,先头又有许多父子兄弟相残的话流传。她们胆子小,难免害怕。” 越枝点点头,心下也赞同任夫人说的话。不要说是秦朝,即便是千年之后的明清,西南地区,也都还是被称作蛮夷之地。民族习俗不同,其中又有多少误解,更是叫中原与地方相互敌视,难以融合。 两人并肩走进灵山县府衙,一路走进前院厅堂,一进去,便瞧见厅堂西侧站着三五个越人,个个穿着蓝灰布衣,短发纹身,却是有男有女,个个腰后都别着弯刀,身上都带着长弓。 越枝一迈进堂中,那几个越人之中,当即有个女孩子推开身边的人,喊着“阿枝!阿枝!”一把将她抱住。越枝一瞬被搂紧,也没来得及反应过来,胸前钝痛,惹出一连串的咳嗽声。 那女孩听见越枝咳嗽,慌忙将她放开,双手握住她的,一双圆而明亮的眼睛眨巴眨巴,目光只在她的脸上逡巡,急急说道:“阿枝,你怎么瘦了这么多?他们有没有打你?欺负你了吗?” 越枝也不知道该怎么答,下意识往旁边的赵佗望过去,瞧着他也只能站在一旁,半句话说不上。也是,这是她的族人,他能说什么?越枝目光转了转,找到了屠梏,只见他也是一脸疑惑,拧着眉头看她,也没有打算帮忙的样子。 越枝心中咯噔一下,这女孩,该是与从前的“越枝”相熟交好,可她哪里知道这些?只能愣作一块木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该做什么,脑子急急转着,也转不出个所以然来。 “阿竹,先说正事。” 屠梏终于走上前来,目光深深,看了越枝两眼,伸手来将那女孩的手握住,将越枝的手从中掰出来,拖着那女孩走回去。 那被叫做“阿竹”的女孩子嘟囔两句,也只握着长弓乖乖站好,再不说话。 越枝撇撇嘴,也明白屠梏不是个好对付的,只是不论如何,正事要紧。她偏头看向赵佗,乖乖走了过去,在他的身边站定。 屠梏瞧了两眼越枝与赵佗,说道:“越裳侯的意思是,一切照阿枝的意思办。联盟之后,越裳侯会去游说还未依附的雒越部族,待十五部联合,便可以与秦军共同抗击瓯雒。只是这时间,要秦军来办了。” 言下之意,已是明明白白。雒越不是不合作,但若是秦军连出力拖延时间都做不到,便是雒越再诚心结盟,场面也难办。不是他们不想打,而是真的打不过。 赵佗心下了然,点了点头,声音沉沉,语气倒是客气,朝屠梏说道:“先前使者说的话,赵某想过了,如今雒越和秦军联盟,秦军会将求和书信交给瓯雒,我儿也将到螺城为人质。” 屠梏眉心一抖,倒是难以置信,看向越枝,只见她也轻轻点头,这才相信赵佗是真的答应了,心下忍不住惊呼难得,只忍不住叹息出声。 屠梏颔首,回头看了看身后的族人,向着赵佗和越枝说道:“这两男两女,都是我挑出来,从今往后陪在阿枝身边的。阮钦和阮郁两兄弟,是我的表亲,还有我小妹屠竹,从小……”屠梏目光停留在越枝脸上,“和阿枝一同长大的。” 越枝喉咙一瞬收紧,细长双眉蹙起,直直与屠梏对视着。 赵佗听了这话,狭长凤眼中,也是闪过一丝疑惑,却不曾偏头去看越枝,只对屠梏说道:“我会命人收拾好屋子,邻近着住下。”赵佗扭头看向任夫人,说道:“有劳弟妹了。” 任夫人点点头,说道:“两个姑娘便一起住吧,我另外收拾一间院子来给两位越族兄弟。” 屠梏又说道:“我也留下来。” 赵佗抬眼看向屠梏,似是有些疑惑:“使者也留下来?” 越枝也是惊奇,不是说,屠梏是越裳侯最看重的心腹近卫吗?这样就送给她?还是说,屠梏已经将她的不对劲告诉越裳侯,他来她身边,只是为了确认她倒底是不是越女呢? 越枝不敢接话,只见屠梏点点头,说道:“是了,越裳侯的命令,让我护好阿枝,雒越使者来时,也自然会知道秦军已经与越裳联盟。” 越枝心绪沉沉,听见赵佗轻轻嗯了一声,那屠梏又开口,“越裳侯今日便启程去游说其他雒越部族,走之前,还想见一见阿枝。” 一听这话,越枝猛地抬起头来,下意识说出口,“真的吗?阿爸如今在哪儿?” 屠梏眼神飘忽,却是看向赵佗,说道:“丰子岭后头的蛮水江北岸。” 越枝见屠梏这眼神,也明白其中关窍,她能不能见越木,还是得赵佗点头。可如今赵佗一个字不说,双手背在身后,也不知道是几个意思。 若是旁的事便算了,这一次,也不知是不是她唯一一回能亲眼见到越木,便是只与她父亲长相相似也好,她是真的忍不住想要见他,心急起来,转身便抓住赵佗的衣袖相求。 “让我去吧,你陪我去也行。再不济,在江上见,我在秦军的船上,跑不了的。” 赵佗手臂被越枝拽住,轻轻摇晃,低头便见她苦苦哀求的一张脸,眼中带着泪,看起来分外乖巧,叫他心中虽然不安,却不能开口拒绝。 不过是隔江见一面,有他在,她确实跑不了。更可况,这一个困局,若不是她,可怎么解?他赵佗不是什么好人,却也并不冷血,不是毒蛇。 思忖半晌,赵佗终究捉住那双扯住他衣袖不放的手,抿唇点了点头。 作者有话要说: 【预收】 《偷檀香的人》女流氓×禁欲系 依玫其人,妖艳绝伦生而矜贵,四九城里恃美行凶呼风唤雨,要论钓鱼之道,简直无出其右。 如果依玫知道,有一日她会从岸上的人,成为水里的鱼,还是心甘情愿地被俘虏, 当初就该牢记六字真言:猥琐发育,别浪! 友人问周谦行为什么回到四九围城里,不远处依玫跟人谈笑风生,却是心猿意马,目光止不住往周谦行这边飘。 周谦行垂眼一笑:“当过了鱼肉,想知道当刀俎是什么滋味。” #假。追夫火葬场# #以眼还眼,以牙还牙# #你看我一眼,我要你一辈子眼里只有我,你咬我一口,这辈子我到哪里都得叼着你走# 第21章 蛮水江宽阔, 在丰子岭下滚滚向东流去,一道江水,将秦军与雒越士兵隔绝开去。 屠梏带人来灵山县府之后, 越裳侯已经下令让雒越的士兵后退, 赵佗带着越枝来到江边的时候, 只剩下越裳的士兵守在蛮水江北岸, 而其他的越族人,都已经不见踪影。 越枝往江水那一岸望去, 便瞧见沿岸站着几队披发纹身的越族士兵,站在他们中央那人,越枝不太能看得清他的面容,可只一眼,瞧见那身形, 自己眼眶便忍不住湿润起来。 赵佗目光一侧,瞧见越枝低头擦眼泪, 心下也有些不自在,抬眼往江的对岸看去,瞧了许久,确认没有别的雒越部族, 这才转身对身边的近卫下令:“撑船, 到江中央去。” 话音一落,越枝当即抬起头来看向赵佗,一双眼睛还有眼泪,却挡不住里头光亮, 只仿佛是孩子瞧见了糖果, 叫人看着也觉得欢喜。 跟着来的屠梏听见赵佗下令,抬起手放在嘴边, 发出长而尖锐的一声呼啸,江对岸的越族士兵当即动起来,被簇拥在中央的越裳侯越木往河边走去,登上停在江边的一条小舟。 船桨劐开江面涟漪,两军小舟渐渐靠近。 蛮水江江面扩阔,早已经超过箭矢射程,尤是如此,没到江中心之前,赵佗都只让越枝呆在小舟的茅棚船舱之中,等两艘小舟贴近,均停定在江中,这才让越枝出来。 越枝也是知道赵佗心中的忧虑,如今她的小命与秦军胜败丝丝相连,担惊受怕这许久,如今终于轮到赵佗为她做保命符。越枝心中轻松不少,由得赵佗为她打点安排。 越枝钻出茅棚船舱,瞧着赵佗,见他下巴轻轻一抬,便顺着转过头去,一眼,那刚刚平息下去的眼泪当即涌出,滚滚落下。 两条小舟隔了不过一步的距离,越木站在舟头,双手背在身后,一见越枝来了,忍不住往前踏出几步,直接走到舟船边沿,才堪堪站定。 越枝抬脚要往前走,却被赵佗拉住,只能站在茅棚船舱边上,一步不能再上前。越枝反手在赵佗的手腕上掐了一把,瞪了他一眼。 不过小猫挠痒一般,赵佗冷冷一哼,“误了时间,是你自己的事情。” 越枝挣扎也不得,只抬手揉揉眼睛,看向越木。越木的脸色不太好,目光在越枝身上逡巡,从头发丝瞧到脚尖,见越枝不过瘦了一些,倒没见到有什么伤口,纵使再气堵,也略略安心下来。 越木双唇抿着,胸中有千语万言,皱着眉头看了越枝许久,却也只问出一句,“阿枝在灵山县,吃得饱吗?能睡着吗?” 一听这话,越枝的眼泪当即啪嗒啪嗒往下坠,低低喊出一声“阿爸。”,便呜咽着说出不话来。 明明知道眼前这个“阿爸”不是她真的父亲,可却是如此相像,让她更加难过起来。每次从学校回家,她的父亲都会开车来机场接她,第一句话,也是如越裳侯一样,问她最近吃得好吗?睡得好吗?别说是问的问题,便是那宠溺怜惜的眼神,也是如出一辙,叫她心酸心痛。 来到这秦末的蛮荒之地,脑袋拴在裤腰带上担惊受怕了半个月,起初日日脑中绷着一根线,也没功夫想别的。秦军和瓯雒交战,她身边反倒一切都平稳了下来,她也能够坦然地喘两口气了。本来尚且不觉得什么,可如今一见越木的脸,心中的委屈突然就涌了上来,像她的眼泪一样,怎么止都止不住。 她资游资在地活了二十五年,向来在越木的羽翼庇护之下,衣食学业上都一概无忧,更别说是性命之忧。可在这秦末,命不由己,衣食不保,若是父亲越木在身边,她又哪里会受到这样的委屈? 越枝愈哭愈凶,便是赵佗也有些心慌,更别说是隔着窄窄一层水的越木。 越木心急,却又哄不了,眉毛皱起来,双手也不知道该往哪里放,忙说道:“阿枝莫哭了,莫哭了!阿爸很快来接你回家,等着阿爸,顶多两个月,不,不,不会出一个月,一个月后,阿爸来接你回家!” 越枝哭得收不住,眼泪越抹越多,气也喘不上来,听着越木的话,心里更急,哭得打起嗝来,一个连着一个,连话都说不利索,呜呜咽咽,挤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赵佗面上也有些挂不住,松开越枝的手,手指在袖中屈卷,松松握了握拳,拱手朝对面的越木拱手,微微颔首,“从今往后,越女便是我赵佗的客人,一应衣食用具,皆不会苛刻。” 赵佗没说话之前,越木还懒得费心神去在意他,可这一会儿他既然吱声了,越木的脸色也骤然冷下去,瞥了赵佗两眼,牙关紧紧咬了两下,只对他颔首点了点头,轻轻咳嗽一声。 “阿枝是我的独女,你们秦人看来,是生在山野窝窝里,可也是从小被我捧着娇惯长大的,半分苦不能吃,赵县令要是想和越裳联盟,就请好好照顾她。” 赵佗轻声称诺,看着越木,没有低头。 越木上下打量他一回,轻叹了一口气,“赵县令的义子,与我的阿枝相比,年龄还要大个几岁。赵县令既然这么疼惜珍视义子,也请将阿枝,当作小辈对待,以礼相待。我去说服雒越十五部联盟,才能安心。” 赵佗脸色有些发黑,垂下眼去,咬着牙,下颌线也绷了起来。 越木眼皮轻抬,冷哼一声,扭脸看向越枝,见女儿哭得直抽气,眉头皱得更紧,只恨不得跳去对面的船上。 “阿枝乖,好好照顾自己,不要离开屠竹他们,若是有事要找阿爸,就叫屠梏来,什么时候都行,知道了吗?” 越枝往前走了两步,看着越木,一面擦眼泪,一面连连点头。 越木瞧着她直叹气,喉头哽咽,眼睛也泛红,终究只能握拳,将手背在身后,说:“阿爸要走了,要记得阿爸的话,等阿爸。” 越枝见越族小舟船桨开动,急忙往前凑,脚尖贴近船沿,方才知道停下。舟船开动,已经是无法挽留。才刚刚见到父亲的脸,转眼便要分别,她只顾着哭,忍也忍不住,一句完整的话也没说出来,可眼见,便又要分离了。 这一别,也不知何时才能见。秦末乱世,也不知道还能不能见。 越枝看着越族小舟就要掉头,急得也不知所措,慌张喊出一声“阿爸!” 声音刚落,越族小舟上的船桨也是一停,越木回头来看,只见越枝双膝一屈,扑通跪倒在船头。 越枝身边的赵佗惊得眉心泛起褶皱,看着越枝满脸泪痕,双手平贴在额头前,脊背一弯,朝着越木,深深拜了下去。 这礼,倒奇怪…… 赵佗抬眼看向越木,见他也是一惊,眉心跳起,那本就泛红的双眼之中,眼泪一瞬凝聚,未等越木抬手去擦,便是赵佗也瞧见那泪珠滚滚落下。 越木撇过头去,哑着声音下令,“走!” 一声令下,越族小舟急急掉头,轻舟横渡蛮水江,越族士兵弃船上岸,钻入山林之中,一下就没了踪影。 越枝按着小舟船板直起腰,顶顶看着那小舟远去,长叹一声,垂着脑袋站起身来,搓搓手上的尘土,见越族人如飞鸟入山林,也就转身走回赵佗身边。 女孩抬手擦擦眼泪,还打着泪嗝,喉咙里头发出忍不住的轻轻响动,目光往下低垂,也挡不住那红红的眼眶。 赵佗嘴角微动,瞧着她的放在身前搓动的手,说道:“若,若是有不习惯的,尽可去跟任夫人说。” 越枝耳朵尖一动,抬起眼皮瞧他,一瞬有些难以相信。 却又听见赵佗说:“不过按照你的鬼灵心思,现在也没人能欺负到你头上去。” 吃的不见油花,穿的也没多两件换洗,还叫不受欺负?越枝翻了个白眼,嗯了一声,朝赵佗点点头,直接钻进了茅棚船屋,坐了下来,背对船头。 赵佗瞧着她的背影,脑子里尽是方才她向越木行跪拜大礼的样子。赵佗目光沉沉,明晦不明,锁着越枝分毫不动,叫旁人也不敢轻易上来问一个字,只在旁边候着,等他下令。 小舟许久不动,越枝也渐渐觉得奇怪,下巴轻抬,正要转头去问,却听外头紧接着传来一声,“回!” 船尾的甲士摇动船桨,催着赤马小舟扭头往南岸而去。 赤马舟贴近岸边,赵佗和越枝接连上岸,赵仲始已经在岸边的小码头等着了。 赵仲始见赵佗上来,拱手行礼,说道:“瓯雒使者已然接了信,现在瓯雒丞相带着卫兵,船已经停在了灵山县外。” 越枝瞧了瞧赵仲始,听了这话,自然扭头来看赵佗,见他轻轻吸入一口气,面上神色却无太大变化。本来就不是她该管的事情,顺水推了一把舟捞了些好处,倒底能不能行船,还得看掌舵的赵佗,轮不到她多嘴,越枝自然将手叠在身前,乖乖噤了声。 赵佗目光一瞥,瞧着越枝抿唇垂眸,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嘴角忍不住动了两下。 “知道了,随我去议和吧。” 作者有话要说: 越木:你儿子跟我女儿年纪一样大,你懂吧? 赵佗:-_-# …… 赵佗:求问!岳父不是要我把媳妇当闺女养的意思吧?急,在线等。。。 第22章 赵佗与越枝分作两路, 赵佗先回灵山县府,越枝和屠梏在后,却是往任簇的私宅走过去。屠梏没半点干涉瓯雒和秦军的意思, 看越枝, 也只低着头一副恹恹的样子, 别说是帮衬赵佗跟瓯雒讨价还价, 就是去瞧瓯雒一眼,只怕也提不起兴趣来。 两人回到任簇私宅前头时, 任夫人的侍女与小厮早已在门前等着,小厮上前,领着屠梏往任府旁边的一座独立小院走去。而侍女却领着越枝照旧进了任府,回到府内她原来住的小院子里头。 越枝前脚刚踏进院门,内里便传来啪嗒啪嗒的欢快脚步声, 一抬眼,果真是屠竹跑出来迎接。 小姑娘身上还穿着越族的衣裳, 蓝布短褂,百褶布裙,双臂上纹着灵蛇百虫,一连到肩头背上, 还有蝴蝶翻飞的纹样, 倒是如她本人一样灵巧可爱。 屠竹在越枝跟前停下,拉住她的手,目光在她脸上转了两转,问道:“见着越裳侯了吗?” 越枝点点头, 没接着说话, 牵着屠竹往里头走。 屠竹顺势挽住越枝的手臂,声音软软, 倒似是哄小孩子,“听说瓯雒丞相来了,去瞧瞧?” 越枝脚步顿住,抬手按住屠竹的手背,“有什么好见的?上回他在赵佗面前得瑟的时候我便见过一回,这次赵佗还巴不得雒越人去帮衬一二,我不想随他的心愿。” 话刚说完,越枝便觉得屠竹的手一颤,缓缓收了回去。小姑娘面色不太好,蓦地带上些惧怕的神色。 “阿枝……你好像,变了好多呀。” 越枝眼皮一抬,将屠竹的表情尽收眼底,倒也没急着辩解,伸手去拉起屠竹的手,往屋内走去。 “也算不上变没变,只是从顶天山到灵山,每天提心吊胆的,我现在是能躺着就不坐着,能坐着就不站着,有口饭吃就很知足了。” 越枝语气尖软,屠竹的表情也渐渐松开,拽着她的袖子问:“那你怎么连我也不认识了?从小一块儿长大的,居然敢连我都忘记?!” 两人走进屋内,一同在木案后头坐下,越枝瞄了一眼案上的茶碗,捏起木勺舀了两杯茶汤,挪了一杯到屠竹面前。 “之前被赵佗灌了两碗迷药,也不知道那东西是什么做的,喝了之后整个人都迷迷糊糊的,有很多事情都记不清楚了,别说是以前的事情,就是前几天发生的事情,也不能记得很清楚。” 屠竹手中还端着茶水,听了这话,当即将杯子丢下,手指上还溅了些茶汤,急急捧起越枝的脑袋,左瞧右看,眉心紧紧皱着,泛起条条细痕。 越枝笑着拍开她的手,嗔怪道:“看什么呀?要是脑子真的坏了,你这样看也看不出来。” 屠竹乖乖坐回去,嘴巴撅着,“也不知道今年你是糟了什么罪,年前巫师占卜的时候,就说你今年运道不好,却没想过会不好成这个样子。” “占卜?”越枝眼睛一亮,“说起来也是,什么时候还能再占卜一回,现在虽然说事情都定下来了,可是未来也毫无头绪的,我也心慌得厉害。” 屠竹点点头,扳着手指头数了数日子,“还有中秋,那时候巫师还有一次大祭奠,不止越裳,雒越如今剩下的部族,也都会纷纷有大巫师进行占卜祭典。” “雒越族人是这样,整个南越都是吗?西瓯呢,还有瓯雒的蜀人呢?” 屠竹拉起越枝的手,不住地附和点头,“有的!有的!中秋之期是大日子,虽说现在雒越、西瓯和瓯雒面上不太对付,可是私底下,咱们来往也还是不少的,从前,你倒是最喜欢去西瓯的墟会和祭典上玩的。” 越枝眉眼登时舒展开,一想起能看到两千多年前的越族占卜与祭典,一时间激动得连手都有些抖,却见屠竹的表情疏忽冷着哀戚下来。 “只是现在是别想了,你现在困在灵山,我虽不懂,可我若是赵佗,也不会让你离开半步,让你见越裳侯已经是心软了,哪里还会让你回祭典呢?” 这一句,倘若冷水一般,浇了越枝一个满头。 是了,别说是赵佗不可能答应,纵使屠梏和屠竹有本事带她溜出去瞧瞧,只怕她都不敢跟着去凑热闹。还真是难办,难得有这么一个好机会,却叫她只能眼睁睁看着机会溜走,留也留不住。 屠竹笑着宽慰她,“你也别太难过了,等屠梏回去,替你跟巫师说一声,替你求一卦便是了,等我们攻下了螺城,什么墟会和祭典不能去?” 越枝点点头,也没再问。 外头脚步声缓缓而来,木门吱哑一声被推开,屠竹的手一瞬便按在腰间的弯刀匕首上,面上暖暖笑容尽失,双眼如电,叫人心惊。越枝抬眼望去,见是任府里头的侍女,后头没人跟来,便伸手去按住屠竹的手,笑着唤侍女进来。 侍女托着木盘,步子有些迟缓,走到越枝和屠竹跟前,将手中的东西放在木案上。 越枝目光扫了扫木案上的东西,烤鸡一碟,秦酒一壶,配着两碗菜羹粥饭,倒是她穿越过来之后,第一次见到的好菜。 侍女放下饭菜,抱着木盘转身就要走。 “姑娘留步。” 屠竹的筷子停在半空,越枝只双手叠在木案边沿,问那侍女,“姑娘可知道,前头赵县令和瓯雒丞相,聊得如何了?” 侍女摇摇头,将怀中木盘抱得更紧,“并不知,只方才听说,瓯雒丞相已经乘小舟回去了。” “回去了?这么快?”屠竹蓦地蹦出来一句,“别是又谈崩了?” “这应该倒不是,任夫人方才还说,要去给赵副将和随行的兵士准备带过去的冬衣呢,这才命我来给二位送饭食。” 越枝轻轻送出一口气,“这样说来,就是谈妥了,多谢姑娘了。” 侍女瞧了越枝一样,嘴角轻轻动了动,转身走了出去,将门也带上了。 “听说这个赵仲始,是愿意去瓯雒当王婿的?” 越枝点点头,“是了,赵佗不肯,那小子倒是看得开,我能在赵佗面前说得上话,还是他牵线搭桥,将我带过去的。只是现在,赵仲始应该不需要去当王婿,顶多就是去当个人质,等这边稳定下来,赵佗自然会找方法将他带回来的。” 屠竹重新提起筷子,夹起一片烤鸡,轻轻嗤笑一声,“这个赵仲始,还是有眼光,却没福气。” 越枝一听这话,八卦的心思又给勾起来,抄起勺子灌下两口菜羹,问道:“怎么这么说?” “安阳王蜀泮,只有一个女儿,前两年我们还见过一回,在九真部的年终祭礼上。那瓯雒王女,生得倒是很白净漂亮,人看起来挺聪明的,却也不像蜀泮那样倨傲。可能你忘了,她还主动跟你说过话呢。” 越枝笑起来,“还有这样的事,都说‘龙生龙,凤生凤。’的,她居然跟蜀泮差这么多?” 屠竹自斟了半杯秦酒,啧啧下肚,一拍大腿,眉毛也高高挑起来,“正是了,蜀媚珠多好一个姑娘,连我哥都说,真不知道她是不是蜀泮亲生,竟然被他那样用来当取笑秦军的玩偶。” “你说什么?”越枝手中木勺停下,“瓯雒王女,叫什么名字?” 屠竹被越枝的反应吓到,小声回答道:“蜀媚珠啊。怎么了?” 越枝眉头深深皱起,垂下头去,不断呢喃这个名字。 蜀媚珠,蜀媚珠…… 怎么会这么耳熟,似乎是谁跟她说过这个人。瓯雒公主,蜀泮之女,赵仲始之妻…… 越枝蓦地一惊,撑着身前的木案起身,撒腿就往外跑。后头的屠竹愣了愣,也当即丢下手中的碗筷,追着越枝的脚步跟着跑了出去。 可越枝刚刚跑到院门处,脚步却停了下来,留在门槛之内,没有要迈出去的意思。 屠竹跟出来,也到越枝身边站定,见她愣在门边,拽住她的手臂急急问道,“是有什么事吗?” 越枝摇摇头,视线穿过院门,往前头的院子而去,眉头紧锁,却一个字没能回答屠竹。 她能对屠竹说,蜀媚珠,本应该是赵仲始的妻子,不止,还是秦军最终能够击败瓯雒的关键一环。通过蜀媚珠,赵仲始摧毁了瓯雒的灵弩,赵佗斩杀了安阳王,扫平南越,一统岭南。 可最后,蜀媚珠却死于自己父亲的刀下,赵仲始虽是胜了,却得了江山,失了美人,郁郁而终。 越枝想起来了,从前父亲对她说的那个故事,如同被蜀媚珠的名字勾起,清清楚楚地浮现在眼前。惹得她忍不住,想要去提醒赵仲始,若他回来,千万保护好蜀媚珠。从屋中跑出来之前,她是这样想的,毕竟灵山县府之中,除了任夫人,便是赵仲始对她不错,她能保命,也多亏他的信任。 可是,如今,她却停住了脚步。 她能说吗?不能。自打越枝得知,赵仲始并非赵佗的亲生子时,她心头便疑云密布。或是更早,早在她刚刚穿越而来,她便想,如今的赵佗,明明是一个轻视南越民族的人,又是怎么会变成历史上那个顺从南越习俗,甚至自称“蛮夷大氏老”的南越武帝? 若是因为那个他珍视的义子呢? 若是因为那个有一般蜀人血统的孙子赵昧呢? 越枝的脚步停下来了,如今赵佗不过因为越人有用,才勉强结盟。瓯雒终于有一天会被平定,如果没有赵仲始郁郁而终的一环,赵佗会有别的契机,从心底接纳南越,融入南越吗?若是没有,她能活吗?南越子民,能在秦弩之下,活下来吗? 越枝扪心自问,她不知道。 她更不知道,她到底能不能说。 第23章 一顿午饭吃得心绪不宁, 屠竹只一头雾水,也不知道越枝倒底是怎么样了,想劝不知道该怎么劝, 想问也不知道该怎么问, 也跟着越枝郁闷起来, 吃了饭便气鼓鼓地不说话了, 喝了两口茶就回到自己房中,再没有出来。 越枝自己纠结着, 也没有心思午睡,将屠竹带过来的弯刀匕首看了又看,倒底是没能静下心来,又走进内室,翻出屠竹带过来给她的几件越族衣裙, 用炭笔木板将上头的纹样都描了一遍。 日头渐渐西斜,越枝感知周围光线渐弱, 方才抬起头来。 低头久了,越枝一抬头,竟然觉得太阳穴突突地跳,眼前也忽然黑了一下, 等眼前黑暗过去, 耳边却传来轻轻的叩门声。 越枝瞧了瞧外头的天色,想着任夫人也该派人来送晚食了,便放下手中的东西,提起衣裙走向外头, 理了理衣襟鬓发, 方才开门。 木门一开,越枝抬头一瞧, 外头站的,确实是来送晚食的人,却并不是任夫人的侍女,而是一身轻甲戎装,腰配秦剑的赵仲始。 越枝有些惊讶,手还扶着木门,“赵副将怎么来了?” 赵仲始抬了抬手中的木盘,笑道:“给你送晚食呀,我快要走了,你帮我这一回,我还不曾来谢你。” 越枝抬眼,目光在赵仲始面上逡巡两回,终于侧身让开路。 “屠氏兄妹和阮氏兄弟的饭食,可有人去送了吗?” 赵仲始大步走到木案前,将手中木盘放在木案上,把上头的两分酒菜都挪了出来,径自在木案旁坐下。 越枝瞧了瞧外头守着的秦兵,将门留着大开,转身走回木案后头,跟着坐在木案后头。 赵仲始捧起酒壶,将两个青铜酒盅斟满,双手捧来一个到越枝面前,稳稳停住。 越枝瞧着那杯中清清酒水,一瞬有些迟疑,还是伸手将酒盅接过来。 赵仲始端起自己的酒盅,朝着越枝颔首一躬,说道:“这次灵山县府能够解困,多亏有你。先前对你多有失礼的地方,仲始代父亲,一并向你赔罪了。” “这是你,还是你和赵县令一块儿啊?” 那酒杯的杯沿已经贴在赵仲始唇边,却又生生停下。赵仲始抬起眼皮,瞧见越枝双手捏着酒盅,双眼含着揶揄笑意,正瞧着他。 赵仲始一瞬还没回答,越枝却笑着晃动手中的酒盅,将它放到案上,一口没碰,“你谢我,我倒是信,赵县令嘛,就算了。他不刁难我,我就谢天谢地了,哪里敢领他的谢。” 赵仲始不是个聋子,脑子更不笨,这样带骨带刺的话,怎么可能听不懂?面色登时青白交错,方才谢完越枝,连句话也说不出口。 越枝可没放过他,眼珠子转了两转,撇着嘴吐槽:“也不知道越族惹着你父亲什么了,叫他被看作眼中钉肉中刺一般。” 被步步紧逼,赵仲始正是热血少年时,虽然真心向越枝道歉,却也不能由得她说自己的父亲。 “你,也别这样说我父亲,他为人还是很不错的,只是性子执拗了些。”赵仲始自斟了杯酒,捏在手中,顿了半晌,又说:“至于对越族,兴许,是因为我的生父。先父死在南越战场,敌方,正是已经故去的那位老越裳侯。” 越枝听了,垂眸想了片刻,抬手将杯中酒饮尽,笑道:“那你可得在瓯雒好好照料自己,若是你这条命没了,赵县令指不定怎么将我拆骨饮血来泄愤呢。” 赵仲始轻轻一笑,道了声“好”,捧起酒壶,为越枝斟满酒杯。 “你,什么时候出发?” 赵仲始手中酒盅一顿,眼中竟然有些落寞,“一个时辰之后。” 越枝有些惊讶,“午前瓯雒丞相才来,怎么你傍晚就要走?这么急?” 赵仲始点点头,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免得夜长梦多,早一日定下来,灵山县与封山两县才能调养生息,尽早恢复元气。” “也是。”越枝挑起筷子,夹了一片肉放入口中咀嚼。 “越姑娘。”赵仲始双手按在膝头,面色倒是郑重,“还有一件事,要拜托你了。” 越枝手上筷子一抖,斜眼瞧向赵仲始,笑得倒是颇有深意,“赵小哥,莫不是要把你的老父亲托付给我?” 越枝话语轻佻,惹得赵仲始双颊一红,竟支支吾吾起来,许久才吐出一个“是”字。 “父亲他性子刚硬,我劝也没用,越姑娘的话,却奏效了两回。以后秦军和越族免不得摩擦碰撞的,还得你在中间调停。” 越枝抬手,指尖在面前的酒杯杯沿上摩擦,嘴角轻轻勾起来,“你高看我了。赵县令低头,不过是因为灵弩罢了。我,不过是个借口,是个台阶,算不上什么。” “越姑……” “好了。”越枝端起酒杯,将里头的酒水饮尽,秦酒苦辣,一瞬入喉。“你还有路要走,行李也得收拾,我不多留你,就不远送了。” 话已至此,赵仲始也知道不该多说,眼前的这个越女,虽说看起来比他还小个一两岁,可相处起来,一言一行,威严凌冽与他的父亲赵佗相比,倒不逊色两分,叫他忍不住跟随听从,竟然不像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孩。 赵仲始抿唇,按着腰间秦剑站起身来,朝越枝拱手一躬,“拜托了。” 越枝没想到赵仲始这么厚脸皮,她眼睛一瞪,只见赵仲始直起身来,直接往外走了出去。院外的秦兵跟着他的脚步,尽数撤了出去,越枝的目光越过那小小房门,看向院中。 她忍不住长长叹了一口气。终究,她还是没能说出口。 赵仲始生性温厚,在赵佗的庇护下长大,又不记越族的杀父之仇,如此无牵无挂,毫无防备地进入瓯雒国,才能真真正正地喜欢上瓯雒的公主,接受南越的文化。而这样的赵仲始,才是这世上唯一一个,能让赵佗真心接纳南越的人。 若是她今天忍不住开了口,让赵仲始心中带着疑惑,带着自我保护去瓯雒,若是有了什么变动,让赵佗融入南越,便再也没人能够做到了。 赵仲始的死,会是赵佗对南越政策改变的契机。 这个少年的命,越枝终究,忍不住,没能伸手去救。救了他,也许,赵佗的刀就会砍向雒越,砍向越裳,砍向越木和她。 越枝扶着木案起身,往门口走去,扶着门框,往外头望去。远方隐隐传来车毂钉钉声响,瓯雒人的呼啸号令随之响起,该是,准备开船了。 越枝忍不住,往外走了两步,又停在院中,再没往前。 没事的,没事的,她改变不了,她改变不了。越枝在心中不断安慰自己,只越是安慰,越是觉得不安。 十八九岁的少年郎,无知无畏,对她一个越女,又那样信任。恩义二字,如同炙热的炭火,将她的心放在上头煎熬灼烫。 院门倏忽开启,越枝一瞬还以为,是赵仲始去而复返,可抬眼望去,见着的,却是任夫人身边的侍女,素日里对她不错,她倒是认得最清楚。 越枝扬扬嘴角,双手叠在身前,问那侍女:“小姐姐来,是有什么事吗?” 侍女福身行了礼,传话道:“任夫人叫我来告诉越族姐姐一声,赵县令请越族姐姐收拾东西,准备准备一同去龙川县。” 越枝眉头轻轻蹙起,“龙川?” 侍女以为越枝不知道龙川县,笑着解释道:“正是龙川县,赵县令原本就是龙川县令,如今灵山县府困局已解,瓯雒的兵力已经撤掉。赵副将入瓯雒为质,少说也得一年半载的,赵县令也决定先回龙川县了。” 越枝点了点头,“知道了,谢谢小姐姐。” 侍女转身正要走,却又扭头回来,嘱咐道:“龙川县在东边,要走水路,赵县令得先去番禺禀报南海郡守,然后再溯江回龙川县,少不得要五六日的功夫,东西还得多备一些。”侍女叹了口气,又说:“赵县令说了,明日晨间就要启程,越族姐姐早些收拾东西吧。我先回去了。” “小姐姐……” 侍女扭头回来,见越枝跟上来两步,满心疑惑,“怎么了?” 越枝犹豫片刻,问道:“赵副将去瓯雒当质子,不可能一直都不回来吧,我想问问姐姐,可知道,赵县令,可有跟瓯雒丞相约定,赵副将多久才会来一趟?” 侍女虽然不知道她问这个有什么用,倒也没有犹豫,直接开口回答,“我也是听任夫人说的,秦越两方约的是,两年为期,也是定在灵山县。” 越枝眼珠子转了两转,抬手朝那侍女一躬,笑道:“多谢小姐姐,我明白了。” 侍女福身行礼,转身走了出去,顺手还将院门带上了。 越枝攥住自己的袖口,转身看向那木案上的两个酒壶。 两年,还剩两年,两年之后,赵仲始便会带着灵弩回来,秦越两军就会联军南下,攻入螺城,若是在此之前,赵佗能先接纳越族,赵仲始和蜀媚珠,她和越木,或许都能有一线生机。 第24章 丰子岭北岸的蛮水江上, 江面如镜,映照着秦军的舟船列队。 越枝抬眼瞧了瞧前头那黑底白纹的“秦”字战旗,转身朝向身边的任夫人, 拱起手来, 颔首一躬, 说道:“在灵山这些时日, 多谢任夫人照顾。” 任夫人扶起越枝的手,笑道:“我也不过是给你多添两碗饭, 多加一床被子罢了,谈不上什么。” 越枝斜眼往赵佗那边瞧,垂下眼去,解下手上的一副手串,双手捧到任夫人面前, 放在她手中。 “越人重恩利,受恩必须偿还, 这个小玩意儿,是前两天屠竹带给我的,兽骨搭着水晶串来玩的小东西。还请任夫人不要嫌弃。” 任夫人接过那手串,笑着戴在手上, 翻转着手腕瞧来瞧去, 看样子是真的喜欢。“我小时候在西戎,也常戴这样兽牙手串,如今倒是少见了,还得谢谢你!” “龙川和灵山相距甚远, 一个在东, 一个在西,也不知道何时才能再见任夫人, 任夫人多保重。” 任夫人扭头往赵佗那边瞧了瞧,往前走了一步,拉住越枝的手,低声说道:“龙川不比灵山,我没办法护着你,一应饮食起居,都得指着赵大哥,连我君子都说,赵大哥性子犟,吃软不吃硬,你别太与他对着干,遇事好好说。” 越枝点点头,道了声“知道了。” 那边传来一声轻轻的咳嗽,赵佗双手背在身后,说道:“上船吧。” 越枝拜别任夫人,带着屠竹转身登船,跟着赵佗进入同一条舟船。 赵佗手下战船百余条,船上尽是轻甲秦兵围着,个个手把秦弩,腰配秦剑。赵佗自然不会放任越枝跟其余越族人单独乘一条战船。越枝必须和赵佗同乘一条船,屠竹自然要跟着,屠梏也同在一条船上。越族的阮氏兄弟另乘一条赤马小舟,舟山只有他们俩,没有一个秦兵。 越枝上了船,便想直接进船舱里头睡觉,可屠竹上了船却如同打了鸡血一般,越枝也就不好去睡了,知道赵佗在船头,就不想过去,只坐在船尾,脱了鞋,垂膝在船沿玩水。 中秋将近,江水清凉已经带了些许寒意,越枝只把脚收回来,抱着膝头,望着船尾涟漪发呆。 身后船舱甲板微微发出声响,越枝听见,却没回头,抬手指向院方,声音含笑,“阿竹你瞧,在这儿还能看见一点点顶天山,是不是?” 一瞬无人回应,越枝有些疑惑,一扭头,却只见一双牛皮战靴,往上瞧,正是手按秦剑的赵佗,目光与她正好对上。 越枝瞧着他的脸,可赵佗的双眼,却是落在舟船边沿,越枝的双足上。她虽从小在山中跑着长大,一双脚却生得白嫩,脚趾圆润可爱,指甲上还沾着水珠。 赵佗喉头一紧,按住剑柄的手指收紧,将剑柄牢牢攥在手中,咬着牙别过脸去。 越枝察觉他的目光,心中咯噔一下,将脚往里收,索性盘腿而坐,用裙摆将脚挡了个严实,也如他一般,扭过头去,望着旁边的一条战船。 “赵县令来,是有什么事吗?” 半晌沉默,赵佗轻轻咳嗽两声,“中午不停船,一直到苍梧县才停船补给,这是干粮与米浆。” 越枝转头,见赵佗拎着个小布包裹,愣了愣神,伸手接过来抱在怀里,道了声“多谢”,又扭头望着江面,没再瞧他。 又冷下来。 可赵佗是何人?手握重兵的秦国将领,杀伐无情的黑阎王,单是杵在身边,便叫人不能忽视,气势压制,让人难以喘息。 越枝一刻没听见赵佗离去的脚步声,心便一刻跳得不能舒缓,攥着他给的小布囊袋,细细喘着气,直在心中骂自己怂,骂自己没出息。对他骂也骂过了,凶也凶过了,可见了,怕却还是照旧怕。 “方才……”赵佗瞧见越枝肩膀一动,嘴角忍不住一动,压了压笑意,继续说,“你同任夫人说,越族重恩利,有恩必偿,说给我听的?” 越枝撇撇嘴,见他既然把话扯开,自然没什么好遮掩的,“赵县令同我之间,没有什么恩情可说,自然,说不上偿还。” “有恩必偿,下一句,是什么?”赵佗轻哼一声,“有仇必报,这才是你要说的。” 越枝抬起头来,目光迎上赵佗的,虽比他低,眼中较量却不肯松开一分,态度更是不卑不亢,“赵县令是秦人,更是赵人,对吧?” 赵佗不答,越枝轻笑,低下头去,捏着布囊包裹,说得倒是随心,“秦赵同源,秦发源于西戎蛮荒,赵也是胡服骑射,都不是什么中原正统,可东周末年,最终争霸决斗的,却是秦赵。” 赵佗是聪明人,越枝这样一说,他自然明白,这丫头是拿越族比作秦赵,拿他比作中原各国,一字一句地告诫他,此时他低看越族,日后有得是他被征服的时候。 “伶牙俐齿。”赵佗冷冷吐出四个字,也不知是夸是贬。他继续说:“你既然知道中原历史,那便该知道,秦国统一,靠得可不是三寸舌。” 越枝倒点点头,“我知道,此刻我说什么,都比不上实实在在的刀兵相碰一仗,能够让你懂得该丢下自己的倔脾气。” 时至今日,秦军在南越土地之上,真真正正落败的,也只有对着瓯雒的灵弩之时。越枝低下头去,心中也阵阵不安。秦越交手之中,越族一向打的是游击战,虽人口损伤不多,可却是被秦军抢去了土地,若是两军真正对垒决战…… 越枝咬了咬牙,想起任夫人的话,姿态也软了一些下去,对着赵佗,话语倒是恳切,“于公于私,我并不希望你跟越族真的打起来。” 这话说得赵佗有一瞬迷糊,喃喃反问:“于公?于私?” “公,我希望秦越联盟,南越沃土千里,越人可以学秦人的耕织,秦人也可以学越人的渔业造船。私……”越枝抬眸看向赵佗,“赵副将身世凄凉,不是每个孩子,都能如他一样,没了一个父亲,还能再有一个来教他如何长大。” 提及赵仲始,赵佗面色果然沉了下了,眉心深皱,该是真的把越枝的话听了进去。 越枝扭头看向旁边的战船,侧身面向一旁,再不说话,嘴角弯弯上扬,低头解开怀中的布包裹,掰开饭团,并着米浆细细咀嚼吞咽。 蛮水江属于郁江主流,水流湍急,不过大半日功夫,便将秦军的战船队送入了浔江之中。苍梧县近在眼前,越枝才知道秦军急行船,补给之后又会即刻发船,并不在苍梧县过夜。越枝懒得上岸,只躲回了船中睡觉,也不知时日如何过的,只知道醒来的时候,已经第二日临近日出。 屠竹醒得比她早,喊她起来洗漱,又将前一日在苍梧寻来的枣子洗了洗,塞给越枝当早食。 越枝起床之后还得缓了一会儿,吃了东西,方才有点精神,出了船舱,同屠竹站在船沿看周围的战船,见秦兵进进出出,似乎都十分忙碌。 “快到番禺了吗?” 屠竹点点头,“正是了,过了苍梧之后便进了郁水,算算时辰,就快到了吧。” “一个时辰之内吧。”越枝回头,见屠梏走过来。屠梏看着周围的景色,重复说道,“还有一个时辰,便可以到番禺了,“阿竹没来过这里,不清楚。” “这附近,是雒越哪一部的领地?” 屠梏双手背在身后,目光有些沉,“如今这一片,已经没有越人居住。” 屠竹努嘴不语,越枝心下也不太好受,改口问道:“从前呢?” “九真部。番禺附近土地肥沃,除了越裳部,雒越各部年年都在番禺撕咬争夺,后来蜀泮将九真部分封到番禺,派兵镇压了下来,这才停了战乱。后来秦军到了南越,便将郡府设在番禺,秦人大多聚居在此。” 这一段,似乎屠竹也不太清楚,听得甚是入神。 越枝听了,却蓦地想起从前屠竹说过,她们曾见过那个瓯雒公主蜀媚珠,正是在九真部的祭典上。 “这个九真部,和瓯雒,很亲近吗?” “秦军南下之前,确实,之后嘛,瓯雒不管了九真部了,他们便作墙头草一样,往越裳靠了过来。越裳从来眼里只有螺城,看不上番禺,雒越各部里头,也唯有越裳跟九真部没有仇怨了。” 越枝颔首,将屠梏所说的话一一咀嚼,正想继续问下去,却听见前方号角鸣响,往船沿一靠,见远方有条小船逆流而上,往主战船靠拢,小船上头插着一对战旗,一面写着“秦”,一面写着“任”,该是南海郡守任嚣的人。 屠梏与越枝对视一眼,当即转身入了船舱,往船头走去打探消息。 没过一盏茶的功夫,越枝便见那来的小船掉头,并在船队之中,一同往下游的番禺而去。半晌过后,屠梏穿过船舱,回到了屠竹和越枝身边。 “任嚣那边,来了消息?” 屠梏点点头,“任嚣有令,命赵佗带你去见他。” 第25章 越枝心中咯噔一下, 蓦地有些慌乱起来。 任嚣?要看她?还得要赵佗带她去?这是什么意思?历史上的任嚣死在秦末,他是授意赵佗占山为王了,可对越族, 倒底是个什么态度, 越枝却摸不准。 “阿枝, 一直以来打仗都是赵佗领兵, 这个任嚣,还不怎么露过面呢。”屠竹伸手捏住越枝的袖口, “带我去瞧瞧?” “胡闹!” 没等越枝开口,屠梏倒是先将屠竹的手拍开,冷声斥责。屠竹缩缩脖子,撅着嘴,又攥住越枝的袖口, 躲在她身旁,倒没再敢说话。 越枝握住屠竹的手指, 笑着摇摇头,目光一垂,唇角笑意尽失。 屠竹说得没错,领兵在前打仗夺地的, 都是赵佗。可即便是赵佗, 也与历史上那个宽容待下,亲近越族的南越武帝相去甚远,更别说,任嚣了。 “屠梏。”越枝望向阮氏兄弟那艘一直跟在旁边的赤马小舟。 屠梏闻声抬头, 望向越枝的侧脸, 见她表情肃穆,一瞬亦微微心惊, 竟鬼使神差般,朝着这个打小跟在他身边长大的女孩,颔首称了一声“是”。 “番禺近在眼前,秦国战船靠岸之后,你与屠竹跟着我,阮氏兄弟就不必上岸了,在船上候命。如果一切顺利,总是要入东江,往龙川走的,若是不顺利……”越枝偏头看向屠梏,“越族的船,能与秦军主战船并肩,还能有一线生机。” 屠竹听着越枝的话,手指也渐渐从她的衣袖上松开,双手握紧,交叠放在身前,扭头看了一眼船舱之中。 “也是,赵佗虽然还客气,可也毕竟是秦人,之前又毁约在前,只怕不能护着你。” “与赵佗无关,任嚣本就是赵佗的顶头上司,若是任嚣执意要杀我,赵佗就是想护也护不了。如今的赵佗,虽是盟友,却并不是完全可信,他也不会完全信我,不然也不会把我绑在身边。”越枝往船头瞧了瞧,“上了岸,一切都得你们多费心注意,但有不测,先去找阿爸,让越族防备。在赵佗身边,小心些。” 屠竹点点头,往越枝身后靠。 越枝说完不久,内里的船舱便走出一个黑甲秦兵来,越枝认出,那是赵佗身边的近卫。 近卫朝越枝拱手,“越姑娘,主帅请你去船头,准备一同上岸。” 越枝与屠梏对视一眼,伸手握住屠竹的手指,跟着那近卫,往船头走去。 河道逐渐变窄,越枝站在船头,往河岸两侧看去,只见秦军战旗飘扬,关隘密布,瞭望台一座接着一座,上头的秦兵守着强弩,箭矢准星皆随着舟船而移动。 船行渐渐变缓,前头已经是岸边码头。 “那是越秀山。南海郡守官署,就在它南边不远处。” 赵佗的声音在耳边响起,硬生生将越枝的目光从远方拽回来。 “我知道。”越枝轻笑,双手背在身后,仍看向那越秀山顶峰。 后世推测,赵佗的墓,在越秀山中。越枝来之前,还有了骑田岭下的南越墓葬疑团,也不知是真是假。越枝一想起,那真的墓主人,就站在自己身侧,不论如何都觉得有些好玩,一时竟想,日后如果有机会,还真能探一探他的口风,纵横古今,能知道谜底的,居然也有她越枝了。 “笑什么?”赵佗心中正因为任嚣的命令隐隐有些烦闷,见越枝嘴角弯弯,一瞬竟然有些气堵。 “没什么。”越枝偏头看向赵佗,“不过是在山沟沟里头长大,第一回来番禺,原是我越人的土地,却要一个秦人向我介绍这山水,略略觉得讽刺罢了。” 赵佗嘴角抽动,竟一瞬哑口无言,轻咳两声,沉默了半晌,才咬着牙回击,“越人守不住地,还能怪别人不成?” 越枝笑得更欢,“是啊,怪不得。赵县令如此心胸,难怪赵国灭了,赵县令还能投身秦军战旗之下,替始皇帝征战南越啊!” 赵佗脸色登时铁青,握着秦剑的手一瞬又握紧,下颌线突显,双眼瞪着越枝,又是一副要吃人的模样。越枝似是毫无畏惧,直看着他双眼,却见他眼中怒气渐渐消散,似是火焰消散,唯有火星余烬。 “又刺探什么?”赵佗冷哼,“激我亡国之痛,要我对越族手下留情吗?幼稚。” 越枝被他反刺中心事,撇撇嘴,没有回答。这个赵佗,还真不是只会动武的火药桶,是她轻视他了,被咬这一口,接下来想说的话,却不好开口了。 “赵佗……” 越枝刚开口,赵佗却转身,往船沿走。战船缓缓靠岸,不过两三步的距离便是岸边。越枝悻悻然噤声。 “你大可不必担心这么多,瓯雒一日未除,仲始一日未回,我便会信守承诺。任郡守面前,你也不必在意,我自会护你周全。” 越枝尚未回过神来,只堪堪听清楚他说的话,他便走下战船,上了岸。 本来,越枝说话来刺激赵佗,一是试探他对于赵国的感情,二是试探他到底能不能遵守约定。现在既有阮氏兄弟的保护,又拿到了赵佗的承诺,越枝看向那岸边的码头,也定下心神,跟着赵佗的脚步,往岸上走去。 番禺地势较为平缓,越枝上岸之后,倒是第一回看见秦国的战马。岸上的黑甲秦兵牵着两匹战马守在一旁,见赵佗和越枝上岸,当即迎了上来。 秦兵手执马缰,拱手向赵佗行礼,“赵县令,任郡守有令,请您尽速去郡守府衙。请上马。” 南越少有战马,越族人几乎都不会骑马,屠竹更是,第一回见活的马,虽是兴奋好奇,可一听要越枝骑马,当即上来阻拦。 屠梏先定下心神,劝道:“南海郡守府若是不远,走着去便可。若是急,请赵县令派车来,越人少骑马,你这是要阿枝孤身一人跟赵县令去南海郡守府吗?” 赵佗不答,直接翻身上马,手缠上缰绳,引得战马往越枝身边走了两步,弯腰一扯,抓住越枝的手臂,硬生生将她带到马上,困在双臂间坐稳。 “时不我待,任郡守既然说急,恕我不能推脱。陈定,上马,带这位越族姑娘一同去。” 近卫领命,走到屠竹身边,弯腰要扶她上马。 屠竹抬头跟越枝对视一眼,见她点头,心中也卸了担忧,摸了摸腰间匕首,扶着近卫的手登上战马。 近卫上马,马鞭一动,催着战马前行,屠竹双手抓着马鞍,吓得惊呼一声。 赵佗手中马鞭正要打下去,却被越枝抬手按住。越枝看向屠梏,声音沉稳,未见丝毫惊慌:“速速跟来,屠竹在我身边,不会有事。” 屠梏颔首。赵佗脚下一夹马肚,战马撒开蹄子,往前快走而去。 一旁的屠竹大呼小叫不止,越枝却始终扶着马鞍,身子微微前倾,倒没多少慌乱神色。 “你叫你的近卫骑马缓着点,没见到阿竹害怕?” 赵佗倒没动,说话尽是风凉意味,“战马有灵性,越是怕,越是闹。不远就到了,有陈定在,不会怎么样。” 越枝咬咬牙,真想抬手掐得这战马发飙,将赵佗掀下去。 “你,倒是沉稳。” 越枝冷哼一声,“南越不适宜用战马,越族不养罢了,你还真当我是山沟沟长大的,随随便便就被一只畜生吓到了吗?” 她话中含刺,赵佗眯了眯眼睛,手中马鞭一抽,战马嘶鸣,马蹄疾飞,竟四蹄腾空起来,叫后头的近卫也吓了一跳。可近卫却不敢加快跟上去,只能干看着赵佗与越枝越来越远。 一路疾驰,越枝都一声不吭,攥着马鞍不松手,牙关更是紧紧咬着。赵佗也不肯低头,策马到南海郡守府前头,竟然立马嘶鸣,方才停下,翻身下马,这才抬头去看越枝。 越枝脸色发白,喘息不平,那双眼睛却是倔强,瞪着赵佗。叫他瞧了,心中也咯噔一下,担忧自己是不是做得太过,轻轻咳嗽一声,伸手想要去扶越枝下马。 身后马蹄声传来,近卫带着屠竹匆匆赶到。 屠竹急急忙忙按着近卫下马,跑到越枝身边。小姑娘脸气得通红,双手攥着,到赵佗身边时,就要扬起来打他,却又生生压着收回来,浑身都在发抖。 越枝喘了口气,扶着马鞍跳了下来,脚下发软,一下不稳。 赵佗伸手要去扶,可越枝却先抓住了屠竹,将自己稳住,没有摔倒。赵佗的手尴尬伸在半空,被越枝一瞪,咬牙悻悻然收回来。 近卫转身往南海郡守府通报,里头的小吏听见赵佗来了,一面分人去报告任嚣,一面当即派人出来迎接,将府门大开,先将赵佗和越枝迎了进去。 越枝今日穿的是屠竹带来的越族衣衫,那守门的小厮看了,眼底的惊讶好奇难以掩饰,目光绕着越枝的短发与臂上的纹身,是转了又转,只叫屠竹想要抬头往那双眼睛中插过去。 越枝倒没怎么理会,目光直直锁着前头大步流星往前走的赵佗。 作者有话要说: 越枝:劝说技能(×)毒舌技能(×)嘲讽技能(×)软硬不吃,不会真的要打一架?屠梏打得过赵佗吗?急,在线等…… 赵佗:不如你试试美人计。 越枝:……好吧还是把两个小阮都叫上,我们围殴他! 【预收】《偷檀香的人》女流氓×禁欲系 强戳专栏收藏噢 依玫其人,妖艳绝伦生而矜贵,四九城里恃美行凶呼风唤雨,要论钓鱼之道,简直无出其右。 如果依玫知道,有一日她会从岸上的人,成为水里的鱼,还是心甘情愿地被俘虏, 当初就该牢记六字真言:猥琐发育,别浪! 友人问周谦行为什么回到四九围城里,不远处依玫跟人谈笑风生,却是心猿意马,目光止不住往周谦行这边飘。 周谦行垂眼一笑:“当过了鱼肉,想知道当刀俎是什么滋味。” #假。追夫火葬场# #以眼还眼,以牙还牙# #你看我一眼,我要你一辈子眼里只有我,你咬我一口,这辈子我到哪里都得叼着你走# 第26章 灵山县里头, 县令府衙和任簇的私宅虽是毗邻,却也是明明白白分了开去。可这南海郡守府,前院官署, 后院私宅, 俨然一座小王宫一般, 倒是叫越枝微微吃惊。 前头的小厮领路, 引着赵佗和越枝走过长廊,一直往郡守府后头而去。连廊两侧竹帘半垂, 挡住大半水汽,却纳入丝丝凉风,叫周围都清爽舒适。 竹帘缝隙微微透光,越枝放缓脚步,瞧见连廊外头水池的一角。绕过转角时, 还能看见那被房屋一角挡住大半的架空亭台。流觞曲水一样弯月小池,木制纳凉小台, 飞檐高翘。 越枝的目光在那小池与亭台上流连,不舍得离去,却无奈前头的小厮和赵佗脚步匆匆,只能逼着她快步跟上去。 一行人走过连廊, 由小厮领着, 到了一座位于南海郡守府深处的小院落中。院门边上把守的秦甲侍卫见了赵佗,纷纷拱手行礼,侧身将院门推开,伸手遥遥引向内里。 小厮先行, 赵佗亦迈步往里走, 越枝瞧着那门上雕刻的朱雀凤纹,略迟疑片刻, 也小跑着跟了进去。 到了房门前,小厮却停了脚步,只为赵佗开了门,垂手守在外头,并没有要进去的意思。 屠竹往前走了两步,与越枝并肩站着,一手扳着腰间的匕首,连呼吸都紧了起来。 赵佗回头看了一眼越枝和屠竹,也不着急进去,只等内里的侍女迎上来,方才带着越枝和屠竹往里走。 越枝瞧着那侍女的装扮,钗裙朴素,尽是秦女模样,倒比灵山县任夫人身边的侍女要端庄许多,隐隐带着些宫廷肃穆。 待客本应该在正厅,可如今这屋中却只有侍女立在角落待命,并不见任嚣的身影。侍女领着两人,也是往内室走的样子,一路不曾迟疑,打起一旁的帷幕珠帘,伸手引向内里,自己却没要进去的意思。 内室反倒亮堂一切,窗外光亮透进来,屋中也点着油灯,映照着木案后头那闲闲靠在凭几上的南海郡守任嚣。 赵佗先走了进去,拱起手来,对任嚣行礼,“任守,赵佗归来复命。” 越枝站在门口,只瞧着任嚣鬓间透着灰的头发。任嚣似乎精神不太好,赵佗进来时,他仍闭着眼睛在休息,似乎连有人进来也不能察觉,等到赵佗开口,方才缓缓睁开眼睛,却也还没有注意到她站在门口。 任嚣似是刚刚醒来,眯着的双眼中还有些朦胧,待瞧清楚了赵佗,那双眼中才透出点点笑意来,声音沙哑低沉,喊出一句,“是坤容回来了。” 越枝猛地看向赵佗。 赵佗回了声“是”,仍旧供着手,只腰背直了起来,说道:“灵山困局已解,赵佗冒进,特来领罚。” 任嚣面色表情却无半分严肃意味,倒是呵呵笑了两声,眼皮一抬,目光却是扫向门口的越枝,话却是照旧对着赵佗说,“秦军从未与瓯雒交战,虽是一败一平,但倒底是摸了摸瓯雒的底细。是委屈了仲始去螺城当质子,但也并非会一无所得,且看看吧。” 赵佗眉心微微皱起,抬眼瞧了瞧任嚣的脸,似乎对他的话有些惊讶。 “这一位,便是你新娶的夫人?” “任守……” 越枝往前走一步,拱手朝任嚣微微一拜,“越裳侯越木之女,越枝,见过任郡守。” 越裳侯之女,可不是什么赵佗之妻。越枝倒是奇怪,她和赵佗的婚事先是诡计,后又作罢,已经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任嚣既然都知道了赵仲始去螺城当质子,应该也会知道越裳和赵佗结盟的事情,又怎么会还将她当作赵佗的夫人,拉什么拉郎配? 赵佗也是疑惑,却没反驳任嚣的话,由得越枝说,既不否认,也不肯定,摸着风向往前走。 任嚣眉头挑了挑,瞧着越枝,那浑浊双眼却蓦地叫她心惊,笑声爽冽却让人有些畏惧。 “是了,老夫忘了这个,如今越姑娘是跟秦军结盟,是客人了。”任嚣抬了抬下巴,望向外头,“来人,加两个软墩。” 外头侍女称是,没一会儿便抱着两个软墩进来,放在两边,挪了凭几到软墩后头,让赵佗他们可以坐下。 任嚣伸手引向一旁,笑着看向越枝,“请。” 越枝抬眼看了看赵佗,倒没有推辞,向任嚣一拱手,带着屠竹并肩坐下。三人落座,侍女奉上茶盏,跪在木案前头为越枝和屠竹的茶杯添上清茶。 “越姑娘在灵山这些天,饮食上可还习惯?” 越枝蹙了蹙眉,下意识看向赵佗,见他眼中也尽是疑惑,与她一样,转而望向任嚣。越枝眨眨眼睛,心中思绪乱如麻,只能顺着任嚣的话往下回答。 “多亏任县令的夫人照料,越枝过得很好。” 任嚣笑着点点头,看向赵佗,说道:“龙川县府里头,并无什么女眷,越姑娘到龙川之后,就要辛苦一些,自己安排了。坤容,莫要为难客人。” 赵佗眉心皱得更深,双手按在膝头,低头称了声诺。 这两个上司下属,倒是奇怪。越枝一瞬也摸不清楚任嚣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赵佗受到任嚣重用,比任嚣的族侄任簇更甚。按道理,赵佗对越的看法,也该是跟任嚣没有九成相似,也有七成,加上最初赵佗既然那样提点她,说会护着她,那任嚣对越族,也该客气不到哪里去,现在这是什么意思? 越枝颔首,“多谢任郡守。” 任嚣笑了两声,却忽地又长叹一口气,“越姑娘,秦人南下,本也是愿中原与南越能同为一家,据老夫所知,如今的越族,也还是刀耕火种,居无定所,可是如此?” 越枝不回答,只等着任嚣倒继续往下说。 “秦人定居番禺,已开辟耕田,倘若越族愿与我族为友,郁江沿岸千里沃野,未必就不能是越族之地。共退瓯雒以后,老夫以为,秦与越,大可不必刀兵相见。” 越枝眼睛眯了起来,任嚣这是……以退为进?还是……真心与越族交好?是试探?还是另有所图? “任守。”赵佗直起身来,冷声说道:“赵佗有事向任守禀告。” 赵佗倒是先忍不住了。越枝瞧了瞧任嚣,见他嘴角微收,脸上微微露出不悦神色,心中竟有些得意,忍不住推波助澜一把,倒是先扶着身前的木案起身,朝任嚣一拜。 “行船劳累,既然赵县令有话对任郡守说,越枝虽是盟友,却也不方便听,请任郡守安排地方,让越枝歇歇脚好了。” 任嚣重重咳了两声,下颌线微微浮现,然后慢慢压着消逝下去,终于唤了侍女进来,带着越枝和屠竹出去,只将赵佗留了下来。 越枝缓步往外走,只听见身后的门缓缓合上,内里忽地传来冷冷几声训斥之声,隔着木门,越枝不太能听得清楚,只隐隐觉得怪异,想要回去听一听墙角,可身边侍女跟得紧,叫她没能有时间停留,只能跟着往外走。 出了院门,侍女本想领着越枝和屠竹去客房歇息,可越枝却提起外头那带着架空亭台的曲水池子,硬是要去看看。 侍女竟然也没有说什么,还真将越枝她们带了过去。 越枝简直得寸进尺,让侍女去外头等等,若是见屠梏来了,也请她将屠梏带到曲水池子来见越枝。 侍女面上终于露出不悦,却还是没有反驳越枝,福身乖乖听话,真的由越枝差遣。 屠竹瞧着侍女走远,倒是有些反应过来,问越枝:“怎么这里的秦人,对我们这么客气,倒不像是真的。” 越枝没立刻回答,拉着屠竹往池子上头的亭台走去。 曲水流动,发出清脆悦耳的潺潺声响,与周围的声音混杂在一起。亭台上的话语声,连廊处难以听清,连廊处有人走动,亭台上却可以看得一清二楚。 越枝牵着屠竹的手,在亭台边上坐下,面对着连廊。 “你也觉得不对劲了吧。任嚣堂堂南海郡守,对我一个越族女这么客气,嘘寒问暖,便是赵佗也做不到。如果任嚣原本就是这么亲近越族的,他又怎么会重用赵佗,怎么会将住在番禺的九真部赶得一干二净?” 屠竹低头细细咀嚼越枝的话,止不住地抬头,“莫非和越族亲近,能对任嚣有什么好处?” “好处?”越枝一面摇头,一面喃喃,“能有什么好处?他手下有五十万秦军,背后还有偌大一个秦帝国……” 秦帝国……难不成,是任嚣已经察觉秦帝国末日将近?可是不应该啊,即便今年该是秦始皇驾崩,远在南越的任嚣,也不该这么快就得到消息。 可如果是任嚣眼光毒辣,先有所察觉呢?这个时空之中,她越枝是唯一的变数,影响不了五岭之外的秦帝国。那对于南越呢?若是她死在嫁给赵佗那晚,又会如何…… 越枝死,越木夺位,赵佗与越木开战,瓯雒介入,秦军战败。没了越枝,秦越就没有结盟的契机,赵仲始就必须去螺城当王婿。 是了,一直到任嚣死,秦越之间都没有结盟。直到赵仲始破解灵弩,秦军灭了瓯雒,秦帝国也轰然倒塌,那个时候,没了靠山的任嚣,才会让赵佗封锁五岭以南,自立为王。 如今的任嚣,是抓住了秦越联盟的机会,要先一步,割据岭南了吗? 作者有话要说: 越枝:只要你的敌国够给力,你三本升二本,二本变重本,不是梦!不是梦! 陈胜吴广:我们很快就能造反!狐狸准备! 第27章 侍女走过小院院门, 裙裾微微摆动,一路往房内走去。房门被从外推开,侍女缓步走进去。任嚣和赵佗皆在房中, 一个坐在北面的木案之后, 一个坐在西面的, 两人表情皆十分严肃, 叫侍女也一瞬有些害怕。 任嚣抬眼瞧了瞧侍女的神色,伸手轻轻搭在木案边缘, 道:“说罢。” 侍女面向北侧福身行礼,说道:“两个越女到府中连廊边上的亭台处说话,奴婢们不能听见。后来一个越族男子也来了,越女让奴婢们将他领去了亭台处。别的,就没有了。” 任嚣听完, 挥挥手。侍女见了,诺声退下。 赵佗眉头皱得更深, 见侍女退出屋外,拱手对任嚣说道:“那越女原本就是这样,一副鬼肚肠。但,却眼浅得很, 若是与她的性命无关, 她便一概不管,好摆弄得很。” “眼浅?”任嚣冷哼一声,“莫小看她,她在你面前眼浅, 好摆弄, 不过是因为势弱罢了,若非秦军强盛, 能扼住她咽喉命脉,她能安安稳稳留在你身边当人质?” 赵佗低头,双手放在身侧,并未说话。 任嚣伸手挑开桌上竹简,翻出一面写满字的绢布来,搁到赵佗面前,“岭北来的密报。” 赵佗一顿,将绢布密报拿到手中,略扫了两眼,面色当即白了两分。 任嚣微微闭起眼,侧身倚靠在凭几上,“最近几个月的军粮军需,都有点不太对劲。半年前给朝廷递的谏书,请求再派秦女南下,也一直被搁置。我便觉得不好。 “虽说信上只说始皇病重,但只怕凶多吉少。若是公子扶苏登基,必会推行新政,将南越兵力撤回,你我九年耕耘,便化为乌有。” 赵佗将手中绢布叠起来,放到面前木案上,伸手压住。 “若是别的公子,只怕变数更大。” 任嚣点点头,“若是公子扶苏登基,大秦尚有一丝生机。其余的,无论是谁,只要始皇倒下,六国必反,中原必乱。” 任嚣叹了口气,撑着凭几直起腰来,浑浊双眼渐渐清明,目光狠辣,直对上赵佗的,“坤容,我病势缠绵,长久不愈,只怕时日无多。簇儿性情温和,定不敢反秦,我所信之人,唯有你。” 赵佗眼皮一跳,想起方才越枝在屋中时,任嚣的一言一行,登时明白过来。 “任守是……要联合越族,割据岭南?” 任嚣沉默半晌,闭上双眼,终究点了点头,承认了。 不知为何,赵佗居然长长呼出一口气来,似是心头的一块大石落地,竟生发出畅快与轻松来。军粮与军需不足,任嚣知道,他赵佗又何尝不知道?割据反秦,似乎一切都顺理成章,只是一点,联合越族,赵佗想都没有想过。 可若是只凭借这不足五十万的秦军,如何立国?如今南越的秦女不足两万,若是停战,秦越不通婚,如何安家? 任嚣抬起眼皮,瞧着赵佗那紧锁的眉头,也猜出他心中在想什么,轻叹一声,“我知道,自从赵慕战死,你收仲始为义子,你对越族,即便不恨,也有怨。可如今,越山也死了,越女也在你手上,该过去了。” 赵佗抿唇不语,任嚣摇摇头笑了一声,“算了算了,你这倔脾气,我拗不过你,罢了。” “不过。”任嚣话头一转,脸上神色也一瞬冷下来,“秦国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即便始皇真的倒下,离秦国分崩离析,还有一段时日。联合雒越,推翻瓯雒,必须加紧。且越女狡诈,绝不可让她知道我方军需不足,知道秦国渐亡。方才她或许看出些端倪,若是存心刺探,你千万小心。” 赵佗拱手称诺,“赵佗明白。” 越枝鬼灵,赵佗自然知道,即便越枝手上没有确切的情报,但就任嚣那两句拉拢,她也定能摸到一些线索,起码知道越族在任嚣心中地位不低,日后对着赵佗,难免会拿乔。赵佗想到这里,不免有些头痛。 任嚣咳嗽两声,艰难顺了顺气,红着脸缓了半晌,“你何时启程回龙川?” “今日午后。” “好。自今日起,我但凡收到密报,便会抄送一份,沿江送到龙川。东江沿岸的县级岗哨,你尽可信任。岭北若有生变,你自然知道该如何做。” 赵佗颔首,郑重朝任嚣一拜。任嚣扶着木案,艰难直起身来,扶住他双手。 “我知道,你随我下南越时,心中仍旧忿忿不平,你做事雷厉狠辣,也有其中缘故。但天下大势,一人之力难以抵抗。我算是看着你一路过来的,坚毅虽好,但有时,也须得晓得圆滑顺势。” 圆滑?顺势?赵佗听了,也忍不住叹气。虽然是长辈殷切关怀劝慰,他却明白,自己无论如何也难以做到这两点,除了躬身答谢长辈,别的什么都做不了。若是论圆滑求生,便是谁也比不上那个鬼灵丫头。 赵佗想着心中浮现的那幅面容,心下郁闷又生,只抿唇向任嚣躬身一拜,起身往外走去。 外头的侍女听见声响,打开房门,送赵佗走出院门。 赵佗走上那条来时走过的游廊,此时游廊上的竹帘已经被全部打起来,两边的景色尽收眼底,游廊北侧那水上亭台之中,并没有半分越枝的身影,南面一片池水平静如镜面,随风轻轻泛起涟漪,不时有游鱼在其中嬉戏。 赵佗眉心微动,脚步加紧,往游廊那头赶去。 这越女,去哪里了? 游廊上头的漆木小路吱哑作响,赵佗步子匆匆,几近小跑,往游廊另一头赶去,不过两步就是南海郡守府前后分割的院门,有侍卫把守,该不会让越枝踏出去一步。 赵佗迈下台阶,正要上前去问侍卫。 旁边一声口哨声响起,赵佗脚步一顿,按住秦剑的左手已经扳开剑鞘。转身一瞧,只见越枝背靠游廊木柱,双手抱在身前,正望着他抓紧秦剑剑柄的右手,唇角无一丝笑意,眼底却是一片揶揄。 越枝直起身来,“赵县令莫紧张,我并没有丢,好好地在这里呢。” 赵佗松开手,秦剑落回剑鞘,咔哒一声收起。 他左手按着剑柄,右手垂在身侧,目光往两边扫了扫,见她身边并无别人,问:“只有你?他们呢?” “屠梏与阮氏兄弟在河边待命,阿竹跟着侍女去前头讨口茶喝,秦兵不让我出去,我只好在这里等赵县令了。” 越枝抬眼,直直瞧着赵佗,“何时启程?” 赵佗神色一顿,眼睛登时微微眯起来。 方才在任嚣面前,越枝分明看出了什么,她不是还和屠竹在水上亭台中说了许久的话,还避开郡守府的侍女,如今就这样一句不提,问他何时启程? “午后。”赵佗瞧着她双眼,“连夜行船,先去吃午食再走。” 赵佗抬眼扫了扫门口把守的侍卫,其中一人当即会意,到前头领路,带着两人往客房走去。 “稍等。”越枝匆匆开口,“要等等屠竹,屠梏和阮氏兄弟自会解决饭食,屠竹要跟着我的。” 正说完,屠竹跟着郡守府的侍女从另一边的小院门走回来,转身跟侍女道谢,又回到越枝身边。 赵佗瞧了瞧越枝,回头对侍卫抬抬下巴,跟着侍卫往客房走过去。 越枝和屠竹跟在后头,两个小姑娘吱吱喳喳地,在说郡守府里头的摆设如何如何特别。 赵佗细细听着,却也没听出哪句不妥,与往常也没有什么区别。这越枝,难不成是在装傻?以退为进?钓着他先出手?赵佗摸不准越枝想走哪步棋,心头乌云愈聚愈浓,整个人都阴沉下来,直到三人用完午饭,准备登船回龙川,赵佗也还是一言不发,似乎是咬定了不先动。 用过午饭,秦军兵士也休整完毕,补给装船,船桨催着战船偏转方向,驶离番禺港口,绕行转弯,溯流开进东江,一路往东北向走,顺着河岸,往上游的龙川县而去。 越枝照旧和赵佗搭乘同秦军的主战船,屠氏兄妹跟随,阮氏兄弟撑着原来那条越族快舟,紧跟着主战船,半刻也不曾松开。 秦军主战船船尾,越枝抱着从郡守府新换的木板和炭笔,坐在船沿涂涂画画。 屠竹坐在她身边,不时瞧上两眼,却也不知道她画的倒底是什么,只当越枝在解闷罢了也不问一句,一面嚼着野草,一面望向跟着秦军主战船的赤马舟队,愣神发呆。 “阿枝。” 越枝闻声抬头,只见屠竹努着嘴,想了许久,才开口问她:“你说,赵佗会慢慢低头,是当真的吗?” 越枝双手扳着木板,放在自己的膝头,想了想,郑重地点点头,“会的。你也猜得出来,越族对秦军,会越来越有用,秦越联盟,只是开始。” 屠竹回头,瞧了瞧那船舱,压低了声音,“我也没瞧出什么,赵佗那个臭脾气,也不见得好。任嚣都低头成了那个样子……” 越枝捏起炭笔,继续在木板上涂画,不时抬头往阮氏兄弟的小舟看去,又看看秦军的赤马舟,“赵佗和任嚣自然不同。他虽傲,但不笨。在灵山时,我便让他低过头,有一,自然会有二。” 第28章 晨光熹微, 龙川县之中,家家户户皆起了身,开始一天的劳作。 屠竹从外打开房门, 抱着一个沉沉鼓鼓的布袋走进来。越枝正好从里屋出来, 手中还勾着一根发带, 正要把齐胸的长发挽起, 看见屠竹一个人抱着布袋,只将发带在手上缠了两圈, 走过去与她一起托起布袋,合力将东西搬进了屋内放好。 屠竹双手叉腰,喘了两口气,“这个月的口粮。” 越枝任由头发散着,蹲下身去戳了戳布袋, 动手解开布袋,用手舀起一捧稻谷, 就着渐渐亮起来的日光瞧了瞧。越枝眉心动了动,手掌一翻,将那捧稻谷丢回袋中,随手绑了一下袋口, 直起腰来。 “怎么?是有什么问题吗?” 屠竹要去看, 却被越枝拉住手腕,带到门口的石阶处坐下。 “没什么,你先帮我绑一下头发。”越枝将发带塞到屠竹的手中,指了指自己的头发。“要全都盘起来, 包一个小髻那种。” 屠竹用嘴叼着发带, 手指灵活翻转,勾着越枝的头发, 三两下便拢作一束,盘了一个灵巧的小髻,用发带固定住。 “米怎么了?” 越枝伸手到脑后,团了团那个小髻,目光落回屋内那袋稻谷上,“比上个月又要差一些。” 屠竹将手肘撑在膝头,托着自己的下巴,“前些天,跟几个秦军的兵哥儿闲聊时,似乎说今年发下来备着入冬的皮衣,也比往年要薄一些。” “我们越人过冬时,都用什么衣物御寒?” 屠竹笑起来,“自然也是兽皮,不过越人自有办法,寒冬腊月也可以制新衣,可秦人老住在这些谷底平川里头,去哪里找兽皮?” 越枝抬眼往外望去,龙川县位于河道山谷之中,东江水自东北向西南穿过,留下一片开阔河岸平原,西北边又有一面平坦谷地,适合屯兵,适合耕作,却不适合以采集为生计的越族。 “秦军人数众多,自然不够。”越枝低声喃喃。 此时棉花还远远没有传入中原,夏麻冬裘的时代,饿死冻死,简直就是寻常事。若说是去找棉花,最少也得跨过整个南越,去海南岛,谈何容易?可如果是和棉花相近的作物,岭南地区倒有木棉树,只是木棉一直都没能用来批量地制作棉衣,一是量少,二是效果远远不及兽皮,也只能被搁置在一边。 越枝叹了口气,中秋将近,早不是木棉开花产棉絮的季节,就是她有心用木棉来试验,她来的时候,也已经错过了木棉的花期,只能等来年。 “阿枝愁什么?秦军少衣少食的,我们越人可不必愁,今天我阿哥去见越裳侯,回来的时候肯定会给我们带冬衣的。你我虽然不能随便走动,但钦哥和郁哥可以满山跑,带野味回来吃,饿不着的。” 提起越木,越枝眼睛忽地一亮,又渐渐黯淡下去。 “也不知阿爸怎么样了。” 越木说一两个月便能来接她回家,自然是看越枝哭得不行,说来哄她的。越枝也明白,只是心中堵得慌。便是越木真的能将雒越各部联合起来,也得等赵仲始带着灵弩的秘密从螺城回来,不然秦越对瓯雒,胜算也不能说大。 越枝想得心烦,索性将思绪抛开,拉着屠竹起身去舂米做饭。等到粥饭快熟的时候,阮氏兄弟也带着几只野兔野鸡回来,宰杀干净,用火烤了。越枝去要了两副鸡胸来,洗净了一点点用匕首撕开丢入粥饭里头一起煮,临盛出来时铰了两把葱段切碎,磨碎两撮盐一块儿丢下去。 屠竹已经馋得不行,催着阮氏兄弟在院中支好木板石桌,将屋内的竹席抱出来。 阮钦过来给越枝帮忙,准备将粥饭端走,一见粥饭上头浮着的葱花,吸了吸鼻子,笑说道:“这菜倒是很香。” 越枝扭头瞧了瞧屠竹,“是阿竹跟秦兵讨来的葱苗,跟南越水土不太合,好容易才养活一批。味道没那么好,也还凑合。” 阮郁拍拍石桌上的木板,双手攥着筷勺,叫唤着让阮钦快点端粥饭过来。 越枝找了个空碗,将粥饭舀出来一碗留给屠梏,放在锅中盖好防蚊蝇,这才往石桌那边走。 阮郁嗦了两口粥饭,啧啧称赞,眯着眼睛瞧着屠竹,屈起指头敲了敲木板桌面,“阿竹你好好学学,打猎也不行,采果子挖野菜也犯懒,现在阿枝也有拿得出手的东西了,别单你被落下了!” 屠竹一拍桌板,“想打架是不是!” 阮钦呵呵笑着把一块烤兔肉塞到屠竹碗中,“你别管他,他这个不饶人的嘴巴,你找到婆家,他都未必有阿姐看上。” 越枝抿着嘴笑,屠竹起初还没反应过来,舀着兔肉要吃,话在耳朵里转了两转,终于回过味来,明白阮钦也在拐着弯拿她开玩笑,跟他兄弟阮郁一样,笑她难找婆家,当即炸了毛。 “阿枝也不帮我!” “帮!帮!我以后跟你去婆家,给你当丫鬟替你做饭,行不行?” 屠竹更气,直接把手里的勺子丢开,肚子忽地响了一声,又将勺子摸回来,舀了一口粥吞下,才又将勺子拍在桌上。 越枝实在是觉得屠竹气鼓鼓的可爱得不行,伸手揉了揉屠竹的短发,说:“阿竹还小,急着找什么婆家。不急。” “就是!” 阮郁咂咂嘴,捏了一块鸡肉在手中撕着吃,“哪里不急?阿梏哥都在说,你要是到时候找婆家了,肯定是要回越裳的,不像我们,要是一直留在龙川,将家安在这里也不是不行。” “你……” “也是了,你们只说阿竹,你们两兄弟也不算小了,还不准备娶妻成家吗?” 阮郁没说话,阮钦笑了笑,“阿哥是订了亲了,我未来阿嫂是阳泉部的,阳泉部嘛,不兴妻子跟着夫家,他来回走动就行,阳泉部离龙川也尽,所以阿梏才让阿哥来龙川。” 越枝眨眨眼,“走婚?以后的孩子,也是跟着母亲,是吗?” 阮钦点头,“正是了!” “那你呢?” 阮钦挠挠头,“我还没定下来。” 屠竹冷哼一声,撇撇嘴戳穿他,“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瞧上的姑娘,是不是九真的?我上回还见过。你只不敢跟族里提罢了!” “这又什么不敢提的?”越枝倒有些好奇,“同是越族,难不成因为九真从前跟瓯雒亲近,如今越裳瞧不上九真吗?” 阮钦面色有些不好看,“自然不是,不过是两族的习俗不同,很难合得来,所以通婚也少。” 越枝垂下眼眸,想了想,问道:“九真以前住在番禺,是不是一直定居在那里?农耕为主,所以跟越裳合不来?” 屠竹果然点点头,“你们两兄弟笑我不会打猎不会挖野菜的,我好歹比九真的人强!” 是了,农耕习俗发达,便会更依赖天气变化,祭祀占卜的风气便会更加浓厚,自然跟越裳这些,靠刀箭打猎采集果腹的,要有许多不同。 越枝捏紧手里的勺子,舀了一勺粥饭细细咀嚼。 “阿钦,要是可以,请你喜欢的九真姑娘,还有她的亲朋,一起过来龙川玩玩吧。我那几棵葱苗,兴许能请她帮一帮忙。” 阮郁皱起眉头,一瞬收敛了玩闹的神色,“阿枝你是想要阿钦带着九真的人,在龙川安家?” 阮钦眼睛一亮。 “若是阿钦和九真的姑娘性情真的相合,在龙川安家也好,阿钦也说,在龙川安家挺好的,不是吗?她一个人来,族里可能不放心,所以我想,带上亲朋一块儿来,也挺好的。” 阮郁却摇摇头,“龙川地势平坦,确实很适合九真部,可是秦军会答应吗?一户两户,以后便是一族人过来,接着整个九真部都可能会迁过来。赵佗不会想到这个吗?” “他自然会想到这个。”越枝的手指在碗边轻轻摩挲,目光落在碗中那一点青翠葱花上,“就看他是怎么想的了。” 屠竹听得有些迷糊,“这是什么意思?” 越枝笑了笑,拿起筷子,将碟中的野菜夹了一筷子去屠竹的碗中,“是我再慢慢想办法的意思,吃吧,吃完了,还得陪我去河边摸鱼,不许偷懒。” 屠竹和阮氏兄弟你瞧瞧我,我瞧瞧你,倒也没有再说话。 吃完了早食,阮郁去将早上带回来的野味清洗干净保存下来,越枝去收拾早食的碗筷。阮钦拍拍衣裳坐了一会了,又到后头去找了把斧子磨好,准备要出门,正撞上屠竹背着鱼篓从屋里出来。 “砍柴去?” 阮钦嗯了一声,瞧着屠竹背上的鱼篓,“秋天鱼肥,捉多些回来。算了,明天我也跟你们一块儿去吧,备些回来做鱼干,好留着过冬。” 屠竹还记着刚才被他们捉弄,有些不耐烦,摆摆手, “知道了,走吧走吧。” 阮钦一笑,将手中的斧子掂了掂,往外走去。可前脚刚刚迈出门,又被屠竹拉住了手臂。 “怎么……” 屠竹皱着眉头,似乎有些为难,“你有没有觉得,阿枝有些奇怪?” “奇怪?” 屠竹努着嘴点头,眼珠子低垂着转,“就是感觉跟以前很不一样了,说话也不一样,做事也不一样,明明和我同岁的,却有时让我不明白了。就你们开玩笑,也只说我找婆家,阿枝怎么不该着急?” “还以为你要说什么呢!”阮钦伸手揉揉屠竹的发顶,“你和阿枝怎么一样,你要想嫁人,随时都能回越裳去,阿枝呢?她能走吗?我和阿哥再怎么玩,也不会拿这个开玩笑。傻!” 屠竹一想,也有道理,只心中还是郁郁,说不清道不明。 阮钦往院内瞧,目光落在越枝脑后那圆圆小髻上,也忍不住叹了口气,“不过,阿枝感觉,是真的长大了。” 屠竹抬头,想要看阮钦,却觉得头顶被大力揉搓,头发都蓬蓬乱了起来。 阮钦声音含笑,“你呀,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长大!” 屠竹气得跳脚,却也只能瞧着阮钦跑远,笑声朗朗,落在他身后。屠竹揉揉自己乱头发,撅着嘴用手指将它们梳平整,嘴中不住嘟囔,“长大又什么好的?切!” 第29章 时间走马而过, 转眼已将近冬至,龙川县上空阴云密布,叫人也觉得心中闷闷, 等着那漫天大雪落下。 屠竹正坐在门槛上, 手中抱着件兽皮褂子, 将另一片兽皮缝上去, 加厚一层。身旁炭盆里头冒出丝丝黑烟来,只被贴着门放着, 不让烟往屋内飘。 冷风一瞬卷过,屠竹也瑟缩一下,停下手里的活,伸手靠向炭盆暖了暖,抬眼看向院内, 却见越枝似乎毫无察觉,仍旧弯腰向着那片及腰高的石砌葱圃, 背对着她,也不知道在摆弄什么。 “阿枝,先进来吧,午后有太阳再去弄它好了, 急什么?” 越枝手上动作一停, 直起腰来,转身冲屠竹一笑,“快缝,我急着用呢!” 屠竹撇撇嘴嘟囔, “又不是不够穿, 怎么要紧赶慢赶地多做一套!” 越枝听是听见了,却没有回半句, 又转身回去,继续捏着手中的匕首,挑着粗壮青翠的葱段,细细收满一捆,又挑了一根,拦腰将葱段绑在一起,这才去找水洗了洗手,返身往屋内走去。 冬日水凉,风一吹,更是像冰一样,越枝也冷得哆嗦,急急跑进屋子里头,将葱段放在木案上,拎着软墩走到屠竹身边的炭盆边上,伸手靠近去取暖。 过了半晌,越枝搓搓手,将屠竹膝头的兽皮拿过来,搁在自己膝头,一针针收尾。 屠竹伸手去,将越枝的手指头攥住,用手心给她暖了暖,“怎么这么急要?还不告诉我原因?” 越枝就着兽皮褂子的边沿,用线将针绕了两圈,扯紧了线,摸出小刀来将线挑断。 “等会儿,阮钦陪我去龙川县府一趟,你留在这里。” “为什……”屠竹话说到一半,忽地反应过来,一手攥住那件兽皮褂子,圆圆的双眼瞪着越枝,“你不会是要把这些拿给赵佗?” 越枝此刻没想再瞒她,反正衣服都做好了,就清清楚楚地点了点头。 屠竹双手伸出来要来夺那件衣服,却被越枝手一拦,给挡了回去。 “自然不是白送的。”越枝将兽皮褂子抱在怀里,伸手去揉了揉屠竹的脑袋,“我自有安排,只赚不亏。” 屠竹眉心紧紧皱着,半信半疑地瞧着越枝,“那为什么不让我去?” 越枝从地上起身,将兽皮褂子放到木案上,和那捆葱放在一起,自己走去边上找了件毛外套裹住自己,细细将边角扣好掖好。 “等会儿阮钦的心上人来,你让她一个人在这里呆着?” 屠竹不依不饶,追上来,“胥黎阿姐来,怎么不让钦哥留下来?” “阮钦在我身边,自有我的用处。”越枝抬眼瞧了瞧外头乌云间隐隐透出的光亮,径自走到木案上,将兽皮褂子抱在怀中,又将葱段拎在手里,“时间紧,等我回来,再跟你解释,你好好在屋中呆着,乖。” 说完,越枝就大步走出门去,撞进那冷风之中,也不管屠竹在后面追着叫。外头院门处,阮钦已经等着了,见越枝走出来,接过她手中的东西,与她并肩朝不远处的龙川县府走去。 越枝是每天午后都要来龙川县府点卯,可一向身边跟的都是屠竹,这回却带着阮钦。门口站岗的秦兵都跟屠竹相熟,忍不住还问了两句屠竹怎么没来。越枝呵呵笑着跟他们寒暄两句,问到赵佗在演武场,也就带着阮钦往里头走了。 刚迈过第二道院门,阮钦扭头瞧了瞧门口处的秦兵。 “阿竹跟他们倒是熟络。” 这语气带着酸,隐隐有些不悦,越枝倒是没在意,“阿竹性子活泼,每天都见的,今天不熟,明天也熟。你倒是不必担心,便是阿竹瞧得上他们,他们却未必过得了屠梏那一关。” 阮钦笑了两声,“也是了,虽说我们老拿阿竹开玩笑,可她那三个哥哥,怎么会让她随随便便嫁出去。别说是他们,就是阿枝你,也不会随便放她跟秦人走。” 越枝但笑不语,直直往演武场走去。 龙川县府的演武场设在正中,须得沿着长廊绕过演武场,才能到里头的正堂府衙,每一天越枝都要在这条长廊走个一两回,瞧着那里头的秦兵练武。赵佗练兵严苛,不论三九三伏,一律都是卯时开始练兵,先拳脚后骑射,得三个时辰方才歇息。 阮钦跟着越枝走到演武场边上长廊时,秦兵才刚刚拿起弓箭,那人形箭靶上,还没有几支箭。 近卫眼尖,只拱手朝赵佗报告一声。赵佗眯着眼,瞧见越枝来了,也没说什么。近卫会意,转身绕到廊下,微微朝越枝拱手。 “越姑娘今天来得好早。” 越枝笑着朝他一拱手,“没什么,今天醒得早,你去忙你的吧,我平常也不过站在这里看。” 近卫听是听了,也应了一声,却是一步没离开,只站在越枝身后三步开外,负手而立,守在一边。 阮钦瞧了瞧那甲胄全身的近卫,眉心微动,扭头回来跟越枝对视一眼,也就只站在她身边,立在廊下看秦军练兵。 冬日清晨,风自然冷得透骨,越枝拢了拢身上厚重的小斗篷,哈出两口气来暖手,眯着眼睛瞧着那屹立在练武场中的一座座秦国铁山,扭头跟阮钦闲聊,“寻常我们越族,也练兵吗?” 阮钦笑了两声,“说笑,每天捕猎的,背着弓长大,练个什么?” “也是。”越枝眼珠转了两转,“那冬日里,山中野兽很难找吧,那时候怎么办?” “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只要能吃,什么不能捉?” 越枝扑哧一声笑出来,这句话,还真是能流传千古。 “钦哥。”越枝瞧着那演武场里头,伸手随便一指,“里面哪一个,你瞧着还不错?” 这一句话,带着轻佻笑意,连阮钦都觉察到,身后的近卫呼吸都紧了起来。风声簌簌,将那句轻飘飘的玩笑卷向演武场。就连赵佗的目光也扫了过来。 阮钦自然瞧见赵佗,低头笑了笑,迎着看过去,声音轻轻,却一字一字清清楚楚,“第一个,第五个,还有队尾那个,勉强。”他停顿一瞬,笑着勾起嘴角,“可以和阿竹比试比试。” 越枝掩唇而笑,抬手一拍阮钦的手臂,“阿竹哪里有这么厉害,夸大。” 连廊上似乎都能听到丝丝含恨磨牙的声音。越枝仿佛毫不在意,侧身,从阮钦手中接过那一把青葱和那一件兽皮褂子,转身捧到那近卫手中,笑说道:“从前阿竹从你们手中拿的葱苗,养得还凑活,送一些给你们,当作回礼。这一件兽皮小褂,多出来得,也许适合你们赵县令穿着练射箭,也请一起收下吧。” 近卫抬头,那脸色铁青,手没动,眼睛只瞧着越枝。可她嘴角含笑,客客气气的模样,越看越叫他心中忿忿,却又不好发作。 东西还托在半空中,近卫也不知道该接还是不该接。若是越枝硬塞过来,他也不好推辞,可她却只悬着双臂一动不动,也没有搁下来便走的意思,仿佛只要他不伸手求,她便钓着不给。 青葱翠绿,兽皮柔软。更衬得冷风料峭,寒意骤升。 近卫背在身后的双手松开,垂在身旁,微微上抬,就要往前伸。 “秦人重礼,你送我这些,我没什么回礼的,拿回去。” 赵佗的声音比冬日寒风更冷半分,叫近卫的手生生往回锁了回去。一道目光射过来,近卫脸色发白,头也低了下去。 越枝瞧着那近卫,却低头笑了笑。 赵佗的性子,她怎么不懂?先被嘲讽,后被“赏赐”,这口气,他怎么能吞得下? 越枝往回收了收手臂,转身来面对赵佗,脸上笑容仍是暖暖的,她穿得暖和,衬得双颊粉嫩,恰如春风扫过。 “不是说了,之前拿了秦人的葱苗吗?我觉得正好。”越枝低头看着手中的兽皮褂子,似是恍然大悟,“赵县令在责怪阮钦口无遮拦吗?越人本就是把着长弓长大的,哪里值得你气?难不成,赵县令还想比试一把?” 赵佗眼睛一眯。越枝将他的脾气摸得准,他又何尝不是?越枝向来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能躺不坐,能坐不站,有哪一回,她肯动弹了,却是没有任何目的的? “比试?”赵佗冷哼一声,“你想要什么?” 越枝一愣,这么直接? 她轻轻咳嗽一声,“阮钦要娶妻了,他的未来妻子,是九真部的姑娘。九真部,赵县令该知道,最擅长农事,这把葱苗,便是她手把手教着我如何养好的。我不过想向赵县令讨一片地,圈起来,给九真的人种种菜,栽栽葱。” 赵佗嘴角一勾,头轻轻一偏,那双眼似乎要瞧到越枝眼底,“怎么?四个越人陪你不够,要九真部一族吗?” 阮钦面色一冷。 越枝唇边笑意略微凝住,仰起头来,直视赵佗双眼,“是啊,人少了,吃饭不香。赵县令以为如何?” 四目相对,恍若硝烟弥漫,廊下,不论是阮钦还是秦军的近卫,都摒住了呼吸,演武场中,再没有箭矢裂空而飞的声音。 “好。”赵佗开口,越枝松了一口气。 “不过。”但他的手却忽地举起来,指向阮钦,“不是要比试吗?如你所愿,赌一把,两局,但凡有一局越人赢了,我自会拱手奉上半县沃土。” 第30章 不远处院中的秦兵们听见这话, 皆是双眼一亮,被冷风吹得发白泛红的脸颊上,透出些期待的喜气来。纷纷错开身子, 让人去将身后的箭靶整理干净, 准备给赵佗和阮钦比试。 越枝垂下眼眸, 低低呼出一口气, 偏头跟阮钦对视一眼,轻轻点了点头。 场上只剩下了两座人形箭靶, 秦兵都退到廊下站着,三三两两交谈着,或是双手抱在身前,冷笑瞧着阮钦,或是与身边的兄弟一面笑, 一面比划着,指不定, 是在下注了。 近卫捧上来一张弓并一个箭袋,箭袋里头的箭尾全都涂了红漆,醒目得很。赵佗瞧了阮钦一眼,将弓与箭袋取过来, 抬手将箭袋背在身后, 摸了一支箭出来,闲闲瞧着反光的铁箭头。 “你有备而来,想好了怎么玩了吧?” 赵佗抬眼,目光比他手中箭头更加锐利, 直攫住越枝双眼。越枝嘴角动了动, 忍不住腹诽,这个赵佗, 一直都说她伶牙俐齿,怀着一副鬼肚肠,可这一副刻薄得意的样子,越枝可真是甘拜下风。 她轻轻咳嗽两声,将手收到斗篷内藏好握住,笑着回答:“单射箭靶子有什么意思,龙川县府有信鸽吧?信鸽习惯了长途跋涉,更是灵巧难以捕捉。挑十只出来,谁得的多了,就胜,如何?” 信鸽?廊下的秦军皆是一惊,龙川县府养的信鸽,哪一只不金贵?龙川县险要,南越大大小小百余个县,唯有不到十个县有信鸽直接飞往咸阳,龙川县里头的可是最多的一份,当作赌注箭靶?怎么得了?即便不是飞往咸阳的,便是到番禺的,或是到其他县府的,也不能这么由着越人糟蹋。 可赵佗却似乎没有一刻犹豫,只道了声好,头也不回,对近卫下令,“取十只天字号的信鸽出来。” “县令……” “取。”赵佗冷声一呵斥,近卫当即不敢再说话,只当是赵佗自有安排,点了两个秦兵,转身去后院取信鸽。 场院中的两个人形箭靶被挪开,空出一大片地方来,越枝退到廊下,看着阮钦解下身后的长弓,摸出箭来搭在弓上,与赵佗并排站着。 秦兵取了信鸽,跟赵佗复命,绕出了场院,到围墙之外的空地处,叫两人都不能看见信鸽是如何被放出来的。 日头渐渐往上升,周围已经渐渐暖和下来,可越枝斗篷里的一双手却只越攥越紧。本来阮钦就是越裳部之中青年郎的翘楚,越枝不该有什么忧虑的,便是再换,她也没有比阮钦更好的牌,可不知道为什么,她总是有些心慌。赵佗出身赵国,赵国,胡服骑射…… 越枝摇摇头,伸手揉了揉自己的眉心,刚抬头往远处瞧,便听见几声急促的羽毛翅膀扑棱,弓弦被一瞬扯紧,发出铮铮声响,箭矢裂空,叫越枝仿佛觉得自己的喉咙都被攥紧。 两支弓箭齐齐射出,唯有一支没入信鸽灰色的羽毛之中,一团灰色落下,越枝瞳孔缩紧,分明看见那羽箭后并没有红色。 越枝深深吸了一口气,攥紧斗篷边缘的手松了两分,嘴角微微勾起来,心也安定下来两分。 信鸽这一刻才落地,只一瞬,又有两只被放出来,一前一后,几乎没有时间差,衔尾一般。 眨眼之间,一红一黑,将两只信鸽打了下来,未等信鸽落地,又有一只飞出。阮钦手往后摸,羽箭刚刚被抽出箭袋,便见一支红尾羽箭飞出,将鸽子射了下来。 一瞬追平,廊下秦兵捏紧了拳头,暗暗叫好。赵佗面上神色岿然如山,仿佛不见不闻,弯弓搭箭,又等着下一批信鸽。 又是三四箭发出去,越枝扳着手指头数,只剩下最后两只信鸽,赵佗和阮钦各自射下的信鸽都是四只,咬了个平。 羽翅扇风,两抹灰色一左一右,一同飞上半空。 阮钦的长弓一震,接着便反手取箭,又搭上一支箭。 可空中并未传来信鸽中箭之声,反倒是一声金属与硬木相碰,声音沉沉,却将越枝惊得天灵盖发白。 “彩!”廊下秦兵忍不住惊呼。 黑色羽箭被红尾箭矢一撞,两支箭从半空坠落,两只信鸽往西北飞去。 弓弦拉起,黑色羽箭再度腾空飞出。 越枝看向赵佗,只见他足跟轻转,弓弦从指尖松开,红色羽箭追着灰色信鸽而去。 红如火光,穿透东方射来的霞光,一瞬叫人看不清。可半空又是一声沉沉相碰,两抹灰色落地。 越枝没有看清,可心中却是猛地一沉,那一声,不是幻觉。 她下意识扭头看向赵佗,只见他立在院中,手中握着一把通体黑漆的秦弓,身上没着甲,只穿着束袖黑袍,身形更显得修长,那头颅抬着,眼尾罕见地带上点意气风发,似是骄傲,似是挑衅,目光不偏不倚,也正是朝越枝看过来。 秦兵脚步匆匆,带着那十只信鸽回来,在场院中摊成一排。 果然,四只被阮钦的黑箭穿透,六只身上的羽箭带着红漆,是赵佗的,最后那两只更是,被一支红尾箭穿着。 廊下秦兵的笑声越来越响。 越枝咬紧牙关。 阮钦捏紧手中长弓,转身走到越枝身边,低声道:“还有一局。” “不。”越枝伸手,将身上的斗篷解下,丢到阮钦手中,未等他反应过来,便将他手中的长弓取过来,大步朝赵佗走去。 赵佗见她这模样,也忍不住笑起来,抱着秦弓环臂站着,“要亲自下场?” “请赐教。” 赵佗由得她闹,下巴一抬,“再去取十只……” “且慢。”越枝含住那正要转身的近卫,“我射艺不及阮钦,射不了飞禽,只能用箭靶。而且……”越枝环视周围一圈,抿了抿唇,说道:“我的箭可能不听我的话,伤了人就不好了,赵县令陪我到外头开阔的地方吧。” 赵佗当真笑起来,“那你还来跟我比?” “比!”越枝重重点头,“君子一诺,当然要比。” 周围秦兵一阵哄笑,连阮钦的面色也不好看,往越枝走了两步。可越枝神色却是郑重,并不像在说笑,赵佗嘴角笑意渐渐收住,目光在越枝面上逡巡两回,却是点了点头。 “扛两个圆心箭靶出去。”赵佗吩咐完,往越枝处瞥了一眼,“不备箭?” 越枝摇摇头,“用你的。” 秦兵领命,将箭靶往院外空地搬,架在了开阔处,仿佛还真是信了越枝的话,都离得远远地站着,生怕被越枝伤着。 越枝伸手摸了摸风,指着箭靶,让阮钦去将箭靶转了个向,面着风。秦兵笑起来,也跟着动,站在赵佗和越枝身后,背着风面对着箭靶。 越枝走去赵佗身边,伸手讨箭,“不介意的话,让我先来,你我只比五箭,靠中心者胜。我射完五箭之后,赵县令再动手。” 赵佗猜不出她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却也真的不甚介意,反手取了几支箭握在手中,一支一支地给越枝递箭。 越枝侧身而战,弯弓搭箭,深深吸了一口气,目光顺着箭杆,贴着箭头瞄向箭靶中心,手指一松,羽箭飞向箭靶,正好打在中心。 “不错。” 赵佗评价倒是中肯。后头秦兵的嬉笑声也略微小了一些。 越枝没回应,面色软了几分,呼出一口气来,转身朝赵佗走去取箭。 女孩指尖发白,与棕黑发亮的箭杆相映衬。 赵佗垂下目光,却听见越枝声音轻轻:“赵县令,不介意的话,让我赢吧。”赵佗还以为自己听岔了,挑眉抬起眼皮,却见越枝神色甚至郑重,又重复了一遍,“让我赢。” “凭什么?” 冷风从背后吹来,将秦兵的说笑声吹来,将两人的话吹走。 弓弦被拉紧,越枝眯着眼瞄准,呼吸沉稳,话语平淡,却字字清楚,“五岭之外,已经乱作一团,送到岭南秦军手中的军资军需,已经越来越少,秦军需要越人。” 赵佗不答,只一支一支给越枝递箭。 一支箭,一段话。 “秦军兵甲夹棉,已经是旧年的了,越人的冬衣,可作为补充,兽毛、兽皮与木棉,这些,越人唾手可得。” 第三支箭打中箭靶中心,身后秦兵之中已经没有人说话。 “九真部擅长农事而不擅长战斗,安置在龙川附近,可利用平原,也便于秦军控制,便于两族融合。” 第四支箭咬上靶心。越枝从赵佗手中拿起最后一支箭。 “还有一个,秦船战力虽强,可速度远远不及越族小舟,我画了一幅图,只要赵县令让我赢,我双手奉上。秦人和越人,不过是水上有差别,不是吗?” 最后一箭发出,五支箭齐齐钻在箭靶中心,箭头紧贴,如同一捆。 越枝双手握住长弓,肩膀略微下沉,垂眸松了口气。 赵佗一声不吭,没有半分回应,只将手中的秦弓掂了掂,握在手中,反手取出一支箭,搭箭弯弓,将弓拉满,红尾羽箭飞出,同样打中那箭靶的中心。 越枝牙关咬紧。只见他又射出一支箭,衔尾扣上那箭靶上的红色箭羽。 哗啦一声,硬木箭矢被破开,木屑四散。 越枝一张脸登时发白。 后头的秦兵该是也没见过这场景,连叫好喝彩都忘了,个个目瞪口呆。 箭箭衔尾,分毫不让。 越枝一颗心凉了个通透。 行,算你狠。 越枝捏紧手中长弓,没等赵佗发出最后一箭,直接转身朝阮钦走去,“走!回去!” 未等阮钦转身跟过来,只听见后头风紧处,硬木羽箭落地,金属箭头磕中地上的石头,发出叮当响声。 “你赢了。” 作者有话要说: 越枝:不准把箭直接丢地上!!! 赵佗:…… 【预收】《偷檀香的人》女流氓×禁欲系 强戳专栏收藏噢 依玫其人,妖艳绝伦生而矜贵,四九城里恃美行凶呼风唤雨,要论钓鱼之道,简直无出其右。 如果依玫知道,有一日她会从岸上的人,成为水里的鱼,还是心甘情愿地被俘虏, 当初就该牢记六字真言:猥琐发育,别浪! 友人问周谦行为什么回到四九围城里,不远处依玫跟人谈笑风生,却是心猿意马,目光止不住往周谦行这边飘。 周谦行垂眼一笑:“当过了鱼肉,想知道当刀俎是什么滋味。” #假。追夫火葬场# #以眼还眼,以牙还牙# #你看我一眼,我要你一辈子眼里只有我,你咬我一口,这辈子我到哪里都得叼着你走# 第31章 深冬悄然降临, 龙川县里头也下了大大小小几场雪,五岭以南甚少积雪,即便是龙川县这样靠近五岭的地方, 也不过是在半山腰残存着几分雪色, 龙川县府所在的谷地之中, 大雪一停, 雪花便渐渐没了踪影。 晨间日光熹微,越枝用木杖撑开门窗时, 起初还只是一愣,以为是自己晨起,双眼发白。可定睛一瞧,却看清楚外头一片白雪茫茫,没了半分南国景象。 越枝又是惊奇, 又是喜悦,连头也不梳了, 只绑了一条红发带,扯了架子上的一顶兽毛斗篷将自己围住,便连袜子也忘了穿,将脚塞进那兽毛短靴里头, 就跳着跑出去, 一头扎进那雪地之中。 屠梏带着阮郁和阮钦来时,也就瞧见越枝在屋外堆着雪人,左右没见着屠竹的身影,她也一个人玩得饶有趣味。 屠梏忍不住笑了, “阿枝怎么一个人在这里, 我阿妹呢?” 雪地光线太亮,越枝只能眯着眼睛看向屠梏, 笑着反手一指屋内,说道:“里头睡觉呢,冬日里没事,她赖床也没什么。” 越枝一伸那只手出来,屠梏的脸色便沉了下来,两步走到越枝身边,抬手将她的手背一拍,“明知道雪冷,手都冻得发青,还不肯回去!” 越枝将手缩回斗篷里面,却还是被屠梏提着斗篷领子提溜起来,推着往屋内送进去。越枝和屠竹年纪相差不大,是屠梏看着长大的,也跟自己的亲妹妹一般管教,现在越木更是嘱托屠梏照顾越枝,呵斥责罚之间,半分也不比屠竹差。 一将越枝提起来,屠梏当即就注意到越枝没穿袜子。越族衣裙偏短,女孩子的衣服和男孩子的简直相差无几,斗篷短小,便于冬日行船,根本遮不住脚踝,这一站起来,越枝那一段脚脖子便明明白白地露了出来,只气得屠梏七窍生烟。 越枝自知理亏,赶快跑回去穿衣戴帽,免得叫屠梏还发现自己一起床就跑出去玩雪,连梳洗都未曾。 屋里头屠竹倒是起了,将屋中的火堆拢了拢,加了两把柴,看见屠梏和阮氏兄弟来了,还将一个铁壶灌了水往火堆上挂了起来,准备着烧水备茶。 屠梏和阮氏兄弟在屋中坐下,暖了暖手,越枝也梳洗整理好了,往外头走了出来,同屠竹一块,坐在他们三人旁边。 越枝伸手往火堆上靠了靠,方才在屋外冷久了没有发觉,此时靠近暖源,手指尖渐渐一片酸麻痒痛。 阮钦伸手过来,将一杯热茶递到越枝面前。越枝笑了笑,道了谢接过来,又开口问道:“年前最后一批该送给秦军的兽毛与木棉,都送到了吗?” 阮钦点点头:“今日该到的船,与秦军在龙川外头口岸交接。只是这大雪下的,估计得耗费一个上午,才能将兽毛与木棉卸完。半个月一回的,到如今该够了秦军上下过冬了。” “半个月一回,九真部的人逐批往龙川迁徙,顺路将兽毛与木棉送来,墟市也大体建起来了吧?” 若是说起墟市,哪里有人比屠竹更熟悉,每月一趟往交接处的口岸跑,到如今,九真部往龙川这边迁过来的人,几乎都认得屠竹,一出门去就给她塞这个吃的,送那个玩的,直叫越枝想做一架小推车让她带出去,每天出去转一转回来,吃喝玩乐兴许都能齐全。 屠竹笑说:“自然了,上回你说,让九真部的人来了,先在口岸处搭片竹棚,现在九真的人一下船,秦军卸货,秦女与九真的人就买卖东西。” 越枝把手中杯子一放,拍了拍膝头的裙面,“正好今天没什么事情,过去瞧瞧?” 屠竹一听,兴高采烈,当即站起来要去取斗篷来。 屠梏却将她拦住,问越枝:“原本你在这里,除了这屋子和龙川县府,哪里都不去,如今要去跟九真部接触,怎么也得告诉赵县令一声。” 越枝一想,也有理,从屠竹手里接过斗篷:“阿竹,我的柜里,有个绢布纸卷,灰色布袋装着,你拿出来带着。我们去一趟龙川县府吧。” 越枝低头,一面将斗篷的系带系好,一面还跟屠梏与阮氏兄弟闲聊。 “阮钦,你和九真部那位胥黎姑娘的婚事,是要定在年节前吗?” 阮钦笑着嗯了一声,“九真部的房子都建得差不多了,九真的族长占卜说,要等到年末最后一天,举族搬迁。我和阿黎的婚礼,定在搬迁的三日前,九真的男女老少,都可先趁着给秦军送兽毛与木棉,将东西搬些过来。年节过去之后,阿黎回门,也容易方便一些。” 越枝一笑,将手往回收,搓了搓,抬头去瞧屠梏,“这么说来,也不过五六天的日子了,越裳那边怎么样?也不见阮钦家中的长辈来,虽说是还得跟着九真部在龙川住着,可说到底也是越裳部娶妻,单就他们两兄弟在这里算什么?” “自然不是。” 屠梏揉揉手心,从自家妹子手中接过一碗热茶,吸嗦两口下肚,长叹一口气。 “阮氏的长辈自然会过来,最迟明日午间,走水路将彩礼运来,半分都不会少了越裳的面子。大婚在顶天山,你估摸是见不着婚礼了,等着新妇回门,他们俩自然再来看你。” 越枝咂咂嘴没说话,乱世里穿越走这一遭,本来就是想亲身体会多一些南越的民风民情,好不容易安稳下来,瞧瞧秦越之间墟市,瞧瞧南越的婚庆民俗,却还是被这个绊住脚,被那个扯住手的,好不痛快。 屠梏将手中的茶碗放下,“你也不必如此难过,等越族各部平定下来,秦军整顿好了,一同攻向螺城,越裳侯自然就能接你回家,不叫你在这里继续受苦了。” 哪里能够有这么简单,赵仲始去瓯雒国和亲,啊不,是当质子,也不过三五个月,至少得一年多两年的光景,才能偷得灵弩回来。再说了,如今赵仲始是以质子身份去的瓯雒国,又不是真的和亲,指不定按照原本的历史走,只有他真的跟瓯雒国的公主蜀媚珠成婚了,才能够有机会偷到灵弩。作为质子的赵仲始,指不定连灵弩的弓弦都碰不着,谈何容易? 越枝叹了口气:“苦也不算苦,吃喝穿住一应齐全,只不过去日日都得去龙川县府点卯,也是烦闷。虽说过几天越族会来迎亲,但终究还是不能见到阿爸。” 屠梏摇摇头,伸手去握住越枝的小臂捏了捏,“要不,我劝越裳侯来一趟?当然了,自然不会大张旗鼓地来,只换了衣裳服饰,混在越裳送礼的船队之中,到时候,悄悄带来见你一面便是了。” 越枝一把拍开屠梏的手,一双秀气眉毛当即拧起来。 “这是什么话!你开什么玩笑,想都不能想!要是赵佗知道了,那可怎么办?若是别人知道了,趁乱伤了阿爸,那就更难办!还不如直接告诉赵托‘越裳侯要偷渡来!’这还痛快些!你这么大个人了,比我还胡闹!” 屠梏被越枝骂了个狗血淋头,可他看着越枝七窍生烟的模样,反倒笑了起来,大手在她发顶揉了揉,“我逗你的!小丫头还真的长大了,十六岁生辰还没过,行事如此稳妥。看来在赵佗身边这半年,苦也不算白吃了。” 越枝努努嘴,将屠梏的手推开,伸手理了理发髻,“早不是什么小丫头了。” 小丫头,咦惹,听得越枝老脸一红。大龄未婚女博士,年近三十。若是真正来算,她该与赵佗一般大,比屠梏还得大上个两三岁的。虽然说穿越过来,这副身体确实是十六岁不到,可要是收下这句“小丫头”,她隔夜饭都得给吐出来。 “十六不到,怎么不小?”笑说着,屠梏的手又往越枝发顶而去。 屠竹抱着那灰布包的纸卷从内里走出来,正好瞧见越枝红着脸躲开屠梏的手,先是一愣,黑白分明的眼睛一转,抿着唇笑起来:“走啦,阿枝!” 越枝顺了顺鬓边的头发,拍了拍屠梏的手臂,转身跟上屠竹,与她并将往外走去。 外头还是雪茫茫一片,两个人如同雪中并行两点,慢慢往前而去。 刚出院门没多远,便遇上守卫的秦军士兵。在龙川快呆了半个冬天,越枝和屠竹早把被派来看守她们的这队秦军士兵认了个遍,有几个还跟屠竹特别要好,得了军需有秦酒的时候,那几个秦兵还会分给屠竹一壶。 屠竹笑眯眯地跟那两个士兵打招呼,怀中抱着东西不好挥手,只搂着灰布卷,在身前晃了晃。 秦兵走近,其中一个问:“今日怎么带了东西?要送给县令的?是什么呀?” 屠竹摇摇头:“我怎么知道,是阿枝要拿去给你们县令的。你问她。” 秦兵哪里敢问,眼观鼻,鼻观心,嘿嘿笑了两声,“既然是阿枝姑娘送的,左不过是兵器船只的图纸,还能是情书不成,也没什么看头。”说着,两人还往后退了退,只跟在屠竹与越枝身后走。 屠竹举起布包就往秦兵肩上一敲,“说什么呢!阿枝又没真的跟你们县令成亲,情书情书,要写也是写给我……” 说话这阵子,越枝已经往前走远了几步,听见这话,停了下来,看屠竹愣着,笑道:“写给你?也行。” 作者有话要说: 赵佗:怎么,又来进贡了? 越枝:…… 第32章 身后的秦兵也笑起来, 屠竹的小脸一瞬有些尴尬,双手收拢着将布卷抱紧,哼了一声, 下巴朝那两个秦兵扬了扬, 顺着越枝的话往下说:“就是, 要写情书, 连我都得排在你们县令前头,乱说话!” 其中一个秦兵嘿嘿一笑, 见越枝也是一副开玩笑的样子,大着胆子与屠竹拌嘴:“你这话说的,好歹阿枝姑娘也是跟我们赵县令拜过秦人的祖宗,祭过越人的神鬼的,怎么着赵县令也得排在你前头。” 道理确实无错, 越枝听了这话,也是双手抱在胸前, 努着嘴赞同地点头。 屠竹这下是不干了,气得跺起脚来,“阿枝你……”话难出口,小姑娘气得只想要举着手中的灰布卷往越枝身上砸过去, 刚举起来, 一瞬又意识到这灰不溜秋的布卷是越枝的,将布卷丢到越枝的怀中,气鼓鼓地往前走。 “哦呦,还醋起来了!”越枝一愣, 跟剩下两个秦兵面面相觑, 倒是抱着布卷笑着跟上去,扯住屠竹的袖口。 “怎么了, 连这个你都要争?开玩笑的罢了,当什么真?” 屠竹默不作声,冷冷又是一哼,只将自己的衣袖扯回来,伸手去将越枝的手臂挽着,疾走着甩开后头的两个秦兵。 越枝奇怪:“怎么回事?今日这脾气怎么这样古怪?我方才所说的,哪里惹着你的火了?” “哪儿哪儿都惹着了。”小姑娘气得双颊如球,鼓胀鼓胀,迎着风,颧骨有些红,倒更加可爱,这生起气来更粘人不撒手,真是个孩子脾性。叫越枝忍不住伸手去将她的双颊捏了捏。 “行了,先给你写情书,可以了吗?” 算是半只脚踩进雷区,屠竹眉头一拧,挽着越枝的手更紧,脚下踩着雪,狠狠夯了几下,“什么呀!不是这个!” 越枝不说话了。 屠竹怄了片刻的气,还是抬起脑袋来,试探一样,贴着越枝的手臂,怯怯问了一句:“阿枝,你,喜欢不喜欢我阿哥啊?” 越枝还以为自己听错了,脚步停下来,拽着屠竹又问了一遍。“喜欢谁?” 屠竹吞咽一声,眼睛瞪圆,大着胆子问:“我阿哥!” “你这小头壳里头都装着什么呢?”越枝将布卷用一只手抱着,腾出手来,在屠竹的太阳穴轻轻戳了戳,笑得甚是欢,只差没抱着肚子弯下腰去。 屠竹努努嘴,似是不甘心,拉住越枝的手臂:“真的不喜欢我阿哥吗?我阿哥挺好的呀!” 越枝把手中的布卷放到屠竹怀里,叫她好好抱着,“我看屠梏,不过就是我阿爸的心腹。你去问他,他看我,是不是就是如同看你一样?” “那阿枝你心里有那个赵佗吗?刚刚怎么也不见你反驳他们两个!你又不算真的嫁给赵佗,可别真把他当夫君!” 越枝抬起手,又是在屠竹的太阳穴敲了一记,嗔笑道:“你呀,平日里都在想什么?我当然不会把赵佗当夫君!我不反驳他们,他们说的没错啊,我确实是跟赵佗一同拜了祖宗,祭了鬼神的。只是,赵佗不把我当作妻子,我自然不会把他当作丈夫。翻天了不过是个盟友罢了。” 屠竹点点头,挽住越枝的手臂,这才重新笑起来。“那是,秦人眼高于顶,我们越人才不要送上去给他当新妇呢!” 越枝一笑:“那要是你看上个秦人小哥呢?要他入赘过来?” 屠竹下巴一抬,“有何不可!” “行行行!” 龙川县府离得不远,说笑间,两人就看见了那县府匾额,秦篆大书,每次见到,越枝都忍不住想要将它拓印下来。 跟着越枝和屠竹来的秦兵留在县府门外,守在匾额之下,与县府门口的两个秦兵交接,一个秦兵绕着廊下去通报,一个秦兵将越枝和屠竹领进县府之内,一路带着她们两人走到正厅中。 卫兵朝着越枝拱手一躬,“县令在校场练兵,已经遣人去了。两位先在此处稍坐。” 越枝点头道了句多谢,抱着布卷就走到旁边的木案后头坐下,将布卷放在木案之上。屠竹还没落座,瞧着卫兵转进院中的另一间屋子,将炭炉抱着搬来。 卫兵放下炭炉,去取茶碗茶壶来,前脚刚走,屠竹就凑到越枝身边。 “这秦人对你我是越发客气了。”说着,屠竹又摇摇头,“不是,是对阿枝你客气。我来替你跑腿送东西的时候,可没有这待遇。” 越枝伸手娶过长长铁铲,将炭炉中的炭挑了挑。“你性子活泼,他们当然不会向对我这样对你。越发客气嘛,那是也是有的,彼时是敌人,如今是盟友,水涨船高,更何况,他们一个个身上穿的,都是越人给的。” 秦兵捧着茶碗茶壶进屋放下,没有在屋中停留,只呆在门外院中站岗,门也是大开的,越枝和屠竹只远远瞧见那一身黑衣黑甲。 茶叶入壶,加了水,放在炭炉上烹煮。屠竹围在炭炉边上取暖,搓着手,等着水开茶沸,黑白分明的眼珠子来回转,将这小小会客一方屋子看了个遍,最终还是把视线落在他们抱来的布卷上头。 “阿枝,这里头倒底是什么呀?” 茶壶中,水发出呜呜响声。越枝伸手将三个茶碗放到木案上摆好,双手交叠等着水沸腾。 “上回我跟赵佗比试时,答应他的最后一个条件。兽毛木棉是送了,这是秦军战船改良的图纸。” 屠竹眼睛瞪圆,一手按在那图纸上,“这个怎么能给秦人!若是赵佗日后用它来反攻我们越人怎么办?”说着,屠竹将那灰布抱着的图纸抱起来,伸手就要去拉越枝,“走,我们回去!” 越枝倒没有动,笑着将她又扯回软墩上坐下。 茶壶中水沸腾,越枝从屠竹手中取回布卷图纸,将它放在一边,伸手去用布包起茶杯把手,将茶水倒入木案的两只茶碗中。 茶汤清亮,冒着袅袅热气。 屠竹只听见越枝说:“不妨事,有了这图纸,没有我帮忙,他们也造不出来。” 第33章 屠竹听见这话, 眼睛一亮,伸在炭炉边上取暖的手当即收回,凑了过来, 低声继续问:“这是什么意思?” 越枝捏着茶碗, 没有回答, 抬眼瞧见院里的秦兵转身面向院门, 朝屠竹打了个眼色,下巴朝着旁边的软墩一扬, 屠竹会意,挪着软墩往那边去,双手叠在膝头,安安分分地坐好。 但听军甲相碰间发出的摩擦声响,脚步声沉沉, 越枝连头都没抬,将旁边的茶壶提起来, 给空着的茶碗倒了半碗茶,推到了木案另一边。 赵佗似乎也没在意,走到木案边上直接盘腿坐下,端起茶碗就饮下一半。 一来一回, 连招呼都没有打一声。屠竹都不敢说话。 越枝伸手把那布卷抱起来, 放到赵佗手边:“之前答应赵县令的,秦船该如何改良,尽在这张图纸之中,我信守承诺。” 赵佗并未打开图纸, 只捏着茶碗, 目光往布卷上一扫,轻轻颔首, 表示知道了。 见他没说话,越枝又补了一句:“秦军南下,带的工匠可还充足?要是人手或是技术不足,也尽可以跟我说。” “再说。”赵佗放下茶碗,从软墩上站起来,拍了拍袖口,“用过早食没有?还没的话,我差人来给你们送些,吃过再走。” 越枝撇撇嘴,行,赶人,不赶我也走。 “不必了。”越枝扶着木案站起来,扶了扶裙摆上的褶皱,理了理披风,“早食尚未吃过,想去岸口墟市瞧瞧,要是有吃的,我蹭两口就行。” 屠竹听了这话,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越枝这话说得是流氓带着痞性,但是却没有说错,九真部虽然不认得越枝,但是却认得出屠竹,要是看见她们俩去了墟市,便是用脚趾头猜,也能猜得出。即便是从前的越枝,但凭着自己是越木的女儿,在越族各部就能横着走,更别说如今,九真部无一人不知道越枝,无一人不想见到越枝。 “墟市?”赵佗手指还停在自己的袖口绑带处,抬眼来看越枝:“九真与秦人在河岸边上的哪个?” 越枝点了点头:“年节前最后一船兽毛与木棉来,今日越裳、九真与秦人都在口岸上以物易物,我想去瞧瞧。你要不要派人跟我去?” 此刻越枝双手握着放在身前,手背被袖子遮住,只有十只手指交叠着露出来,指尖红红,指甲修剪得圆润可爱,站在赵佗跟前,声音也温软,前因后果一概说明,最后一句询问说得也轻。越枝难得乖巧,赵佗垂下眼去,尚且没有回应。 越枝捏着衣袖轻轻搓着,目光在赵佗脸上一圈一圈地逡巡,见他神色未变,半点松动都没见到,心中也隐隐有火。可头已经低到这种程度,再往下,这口气怎么能顺下去。越枝也咬着牙没出声。 要是仅有九真与秦人,越枝去河边口岸走一圈,也不过是寻常事。平日里不去,越枝也不甚在意,算了就算了,反正如今墟市也还不完备,可是如今年节将近,越裳部与九真部一同乘船运着兽毛与木棉而来,河岸边指不定有多热闹,越裳部的船来龙川,途经各部,不知带来了多少越族其他部族的东西。 今年不看,也不知来年还有没有机会看。 “赵县令……” 越枝刚开口要说话,赵佗却先甩下手臂,带着身上军甲发出几声细微响动,将越枝的话截断。 “我陪你去。”赵佗目光在旁边的木案上一扫,“先吃了早食再去。” 说完,赵佗也没给越枝一刻反驳与反悔的机会,弯腰将木案上的布卷图纸拿起来,大步就朝门外走去,对院中站着的卫兵说了两句话,转身就走向北面的房中。 院中的卫兵接了赵佗的命令,小跑着往院外走。越枝往前走几步,没迈过门槛,只是倚靠在门框上往外看。空空一片小院,积雪已经被清扫干净,北面赵佗的房中悄无声息,屋顶上燕雀蹦跳。 屠竹跟上来,探出脑袋去往外头看了看,将身子缩回来,压低了声音,“阿枝?这赵佗是什么意思?” 越枝的目光落在赵佗房顶的燕雀上,“大概是不放心,也是常理常情,他肯让我去岸边墟市,已经算是妥协,我本来还以为他不会答应的,连吵架的话都想好了。” 屠竹嘻嘻笑起来,“这样也好,起码是他低了头,我们越人的面子不曾丢。”屠竹搓搓手掌,声音又是压低了一些,与越枝近乎耳语:“阿枝,你方才说,即便秦军有图纸,也造不出船来,那是什么意思?” 越枝伸手过去,将屠竹的手指握在手心,将温暖慢慢渡过去,“秦军南下,工匠有限,大多是用来修补兵器的低阶工匠,改良秦船这样的工事,秦国工匠哪里做得来?” 屠竹眨眨眼睛,“要是秦人从咸阳调工匠过来呢?如今南越没有好工匠,秦国可不一样。” 越枝抬眼往赵佗那边紧闭的房门一瞧,扯了扯嘴角,“他倒是想,能从北边调遣工匠过来,只可惜,如今的秦国,哪里会把工匠分到五岭以南来?” “为什么?”屠竹眉头拧起来,“北面他们不是都平定了,之前秦人修建灵渠,也是调拨了大批工匠来,怎么就不会再派人南下了?” 越枝摇摇头,“不会。” “为什么?”屠竹没有放弃的意思。 越枝不好糊弄她,只能咬咬牙扯谎:“托了你阿哥回去求了祭师,卜了一卦,卦象说,秦国工匠不会南下,没有越人,秦军造不了船。” 将这样的理由都搬出来了,屠竹也不再问下去。 越人信奉鬼神,这样的话,才好将问题平息下去,不然,越枝还能直接告诉她,因为我知道,来年仲夏,秦始皇就要崩逝,秦始皇陵得加紧建造,哪里能有工匠往南边调?此后三年之内,秦国便会大乱,秦国不复存在,再不会有人理会南越。 第34章 方才出去的秦兵捧着早食回来, 屠竹迎上去道了谢,笑眯眯地将饭食接过来。秦兵朝着越枝拱手一躬,越枝双手叠着朝院中笑着颔首算是回礼, 看着秦兵往院外走, 转身回去木案后头坐下, 跟屠竹一同用早食。 野菜粥羹, 混着鸡肉末,龙川靠近内陆, 不必南越其他沿海地区,盐是有些稀缺,粥羹稍显寡淡,但也还算凑合。要是换在往日,越枝肯定是吃不惯的, 但如今已经来这里呆了大半年,少不得得入乡随俗, 便是白粥都得往下咽。 若是以后秦军继续南下,将南越全盘接管,赵佗北面受楚汉制约,只能向南开发海域, 那时的生活, 才能说是富足,只怕是要比如今这连盐都难吃得上的日子要好上百倍。曾经研究南越历史时,便有专家根据出土文物猜测,南越时期的航海路线只怕要超出亚洲范围, 只苦于没有更多出土文物与史料佐证, 仅仅停留在研究课题,尚无结论。 越枝瞧着面前剩下一半的粥羹, 禁不住想,要是有一日,赵佗统一南越,她还能呆在他身边,说不定能亲眼看着南越王朝建立,看南越船只出航,保不齐还能摸索出,赵佗陵墓的下落。要是有一天能回去,依图索引,做课题写论文…… “阿枝。” 越枝回过神来。屠竹正看着她,伸手捏着木勺,敲了敲越枝的碗,“想什么呢?你吃好了吗?赵佗好像在外头等了。” 越枝抬眼看向院中,赵佗确实已经换好衣裳,站在院中,与秦兵交谈着,背着手,似乎是在等她们,一面说这话,一面还时不时往她们这边看过来。 “好了,走吧。”越枝放下手中木勺,取过布帕来擦了擦嘴角,从木案后的软墩上站起来,领着屠竹往外走去。 看见越枝和屠竹走出来,秦兵按着腰间佩剑,颔首往后退了几步。赵佗转身过来,问了越枝一句:“吃好了?” 越枝点点头,“麻烦赵县令了。” “走吧。” 两人难得如此客气,屠竹往秦兵脸上看了一眼,当即看见秦兵的目光也在他们两人之间来回,被屠竹发现,笑了笑低下头去。赵佗在前走着,越枝与屠竹在赵佗身后跟着,秦兵跟在最后,四人一同走过龙川县府,往外而去。 日头已上三竿,院中本来就没有什么积雪,屋檐上剩下的残雪也被日头晒化,变作冰挂水流,一滴滴往下流。整座龙川县府,在晨练之后才真正苏醒过来,房屋前后,连廊环绕,尽是忙碌的秦兵。龙川县府之中,文官亦是武将,如同赵佗一样,县令似乎是文职,却也是带兵打仗的一把手,亲自上阵杀敌不在少数。 自先秦到汉朝,能人大多是全才,并不常见单一的文臣或是武将。 秦兵来来往往,看见赵佗领着越枝往外走,个个点头对着赵佗行礼,目不斜视地走过,可一旦绕到身后,立刻停下脚步,看着往外的背影,个个眉头挑起,满脸都是好奇。 屠竹时不时回头,每次都撞见那些秦兵的探究目光,更有几个熟识的秦兵,一面抱着竹简文书,一面腾出手来给屠竹打手势。 屠竹气不打一出来,两步跟上越枝,声音也不压,简直就是说给前头的赵佗听:“阿枝,他们都朝这边看。” 越枝回头去,后头跟过来的目光当即开始躲闪,等到赵佗往廊下看时,已经看不见有人敢往这边张望,一个个又变成目不斜视的模样,眼中似乎只看到自己手中的事,对旁人漠不关心。 “赵县令平日都这么专心公事,都闭门不出吗?怎么出来一趟,手下人都好奇得不得了?” 越枝给了台阶下,赵佗却没有领情:“你带着东西来,他们自然猜我这次又许诺了什么。” 越枝将牙咬住,心中只骂赵佗幼稚,口中也不客气起来:“是赵县令自告奋勇要当领路人,我可什么都没求。” 赵佗语气平平,听着直叫人更加火大:“你不是来求我放你去墟市?” 越枝牙痒痒:“是知会。” 是你自己要黏上来的,装什么装,端着一副赏赐的架子,幼稚,幼稚!不愧是上次比试时,死也要证明是自己放水的赵佗,算是她越枝高看了这个狗男人,半分也不肯低头,比牛还要倔。要是再向你低头,算她越枝是狗。 赵佗没再说话,大有一副“你说什么就是什么,事实如何你我心知肚明”的模样,越枝看着他的背,只想上牙去咬。行,等着你来求我。 屠竹和秦兵对视一眼,后者表情终于恢复如常,朝着屠竹点点头。这,才该是常态。什么礼貌相处,都是狗屁。这样的赵佗和越枝,才是正常。 廊下的秦兵看着,这才真的专心于自己的事情里,散了散了,两个都没被神鬼附身。 四人沉默不语,有人好奇等待,有人气得七窍生烟,有人得意洋洋,一道走出龙川县府,往河边口岸走去。龙川县府离口岸虽然不远,也换做谁,都不会在秦国的县府外头做买卖,更何况是与别族的人。直到能看见越族船只时,那吆喝叫卖的声音,才能叫越枝听见。 冬日里,岸边风大,直叫竹棚上头的布招牌呼呼翻飞,更添三分风紧。船只陆续由上游开来,越族船只不大,叶片一样在河水上漂流,临近岸边触岸停下,越人叫喊着调下船只,踩在冰冷河水中都丝毫不介意,拖着木板架上河岸,将船上的货物拖拽下来。 岸上的秦兵等待着,越族船只一旦上岸,就拉着车过去将货物装车往外运。仿佛昨日还在你争我抢的双方,此刻齐心协力,你一句“辛苦了”,我一句“客气了”,秦越双方的领头都在岸边说笑着,九真部的茶摊开在旁边,吆喝卖茶声也渐渐变大。 越枝看着这样景象,往前两步走到赵佗身边,笑问一句:“赵县令可要喝一杯热茶?我请客。” 第35章 越枝话这样说着, 脸上更是神采飞扬,风吹过来,卷着发丝飘, 衬得连眼睛都带着亮光。赵佗尚且没来得及反击, 旁边茶摊的越族妇人先走了上来, 扯住屠竹的手。 越族妇人穿着蓝布衣衫, 裙摆处花布上刺绣纹样,尽是蛇虫花鸟, 明明白白是越族的图样。妇人长发挽起来,用木梳固定住,斜斜垂下来,手拉着屠竹的,语气尽是热情亲昵, “阿竹妹来啦!手怎么这么凉,来阿姆这里喝完热茶。” 没等屠竹说, 越族妇人先一步发现了越枝,目光带着好奇扫过来,将越枝看了一遍。越枝身上衣衫头上发饰,都难看得出倒底是哪一族, 秦不秦, 越不越的。越族妇人大着胆子问了一句:“这个阿妹,是不是越裳侯的女儿啊?” 屠竹笑着拍越族妇人的手背,“自然是啦!阿姆好聪明!” 越族妇人眼睛都亮了,笑得合不拢嘴, “还是第一次见, 好俊的女孩子,也是厉害噢!我们九真, 个个都想见你咧!” 越枝掩唇笑,“还是要拜托阿姆别太声张,我今天也是陪着赵县令来看看,阿姆要是觉得我好看,请我喝杯茶怎么样?” 卖乖讨巧,赵佗少见越枝这一面,却看见越族妇人被逗得哈哈大笑,将他晾在一边,拉着越族去茶摊坐下。帮忙的越族小女娃端着小矮凳上来,越族阿姆捧来茶水,越枝拍了拍身侧的矮凳,朝赵佗看了一眼,等着他过来坐下。 “赵县令,请坐。” 一碗热茶被挪到那空空矮凳前头,赵佗一脸难为,终究还是走过去坐下。 茶摊里头,炉子柴火烧得温热,暖房一般,热气酝酿翻涌,手中还有热茶水,舒服二字怎能了得。 茶摊两侧,沿着河岸,将越族船只运货的岸口围住大半,尽是搭建起来的个个竹棚,两三步便有个茶摊供暖,其间越族男女开着摊位,菜肉摊位可以寻见,布匹饰品也能找到。秦人越人来来往往,大多以物易物,讨价还价的声音不绝于耳。 赵佗早就知道这墟市,却也是第一次来,本以为不过是供茶水供休憩的几个小摊,如今却见到这样熙熙攘攘的景象,来往的秦人中,还有几个是他都认识的面孔,看样子早对这墟市熟稔不已,转了一圈便满载而归。 “这些摊位,你建的?” 越枝将茶碗放下,只按在桌上握在手中,“我哪里有这样神通广大,每天都去龙川县府点卯的,要是我打理这墟市,赵县令能不知道?” 赵佗抿唇不说话。 “越族第一批船来的时候,我嘱咐屠竹去找了几个九真的人,说能搭几个茶棚,烧烧水卖卖茶,卸货的秦人越人累了,也能歇歇脚。后来这些,可不是我管得来的。人心民心,自然有它的去处。” 这话说得不假。即便越枝如何知晓过去未来,也不能全能,但有一点,早在赵佗封锁岭南,推行民族融合的政策之前,秦越的民族融合早已经存在,赵佗不过是乘势而为罢了。这股势头从哪里开始早已不能知晓,但历史的大潮并不会改变,秦人有越人想要的东西,越人也有秦人想要的东西,互惠互利,这样的局面不过是必然罢了。 赵佗一手托着茶碗,啜饮着里头的温热茶汤,目光逡巡在河边来来往往的人身上。 河口处,又是一艘越族船只泊来,这艘船倒是与之前的船只不同,船身更为狭小,双人撑船,只一人双手负在身后,立在船头,望向这边的岸。不知是船上还是岸上,有号角声响起,呜呜低沉,断续长短不一,该是信号。 赵佗对这号角声甚是熟悉,虽然不明白其中信号,但立刻抬头往外看去。屠竹与越枝也看过去,旁边在炉子后头忙活的越族妇人此刻也抬起头来,眯着眼睛瞧见那船泊近岸边,侧身对身边的越族小女娃说了两句。 那越族小女娃放下手中的茶碗,两条小短腿飞奔,朝着那岸边跑去。 啪嗒一声,赵佗将茶碗搁在桌上,偏头给身边的卫兵打了个眼色,后者立马按住佩剑,追着那越族小女娃往外头跑。 “先出去。”赵佗一手握住越枝的手腕,一手按住腰间佩剑,腾地从小矮凳上站起来,拉着越枝大步往外走。 号角,报信,越枝尚且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心中紧起来,被赵佗扯着往外走,更是心跳加速,只觉得手脚都冷了下去,唯有一颗心砰砰作响,喉咙也被攥紧了一般。 后头越族妇人瞧见,一面追出来,一面喊:“哎呀,怎么走了呀?阿竹妹……” 赵佗恍若未闻,冷着脸将越枝扯出茶摊,在宽阔场地才停下脚步来。越枝抬头,就看见赵佗线条分明的下颌角,似是咬着牙,显得更加分明,他偏头看着河边,双眼如鹰,叫越枝脖子后头都生凉。 越枝顺着赵佗的目光往河边看,只见那条越族小船早已卡上岸边,茶摊的那个越族小女娃领着三人往这边走来,两个是刚刚撑船的越人,跟在越族小女孩身边的那个越族青年,二十岁上下的模样,一头短发,冬日里都是短袖短裤,腰后别着一双弯刀,刀柄随着脚步摇动。从手臂到脚踝,尽是龙蛇纹身,叫越枝想起越木来。 那人离得还远,越枝尚未看清,赵佗却伸手挡在越枝身前,将她拉到身后,挡了个严严实实。 秦兵在后头跟着过来,尚且还没开口,那个越族青年却是先拱起手来,动作流畅,丝毫没有犹豫,向着赵佗一躬,“越族九真侯之子,胥循。” 越枝在赵佗身后,听了这话,当即舒了一口气,将手腕上赵佗的手推开,侧身一步站了出来,笑容甜甜:“我是越枝。” 胥循瞧见越枝,先是一愣,继而也笑起来,点了点头,“小阿妹刚跟我说了,说是越裳侯的女儿来了墟市,正巧我今天过来,硬是拉着我过来,让我一定要来见你一面。本来就打算会去见你,只是今天双手空空,什么都没有准备。” “何必带什么东西?我在龙川孤单,有九真部搬过来陪我,我才该带着礼去见你。九真侯什么时候来龙川?” 胥循说:“阿爸在岁末夜来,岁末夜整个九真部会正式搬过来,那日会有篝火,请你来看!” 越枝眼睛霎时一亮,“当真!” 胥循笑意暖如春日阳,郑重点头:“当真!” 一来一往,便熟识得如同挚友亲朋,赵佗只听着不说话,瞧着两人脸上的笑容,唇角微动,整个人都阴阴沉沉。 越枝似感觉到不对劲,想起赵佗还在,偏头看了一眼他。一张臭脸。越枝心头一紧,哎呀,光顾着开心,忘了自己是越族,两个越族在秦人的地盘上聊得欢快,若她是赵佗,只怕要提刀杀人。 “胥伯,这是龙川县令,秦国赵佗。” 胥循没再行礼,只看向赵佗,轻轻颔首:“久闻赵县令大名,九真部迁徙至龙川,能安居乐业,胥循得多谢赵县令。” 赵佗声音冷冷:“胥伯客气。” 胥循的目光移开,重新回到越枝的脸上,“你我都是越族,算下来是兄弟姐妹辈分的,直接叫我阿循吧,赵县令是秦人才称呼我叫胥伯的,难不成你还想我叫你越伯?” 公侯伯子男,南越曾经臣服周朝,在中原已经废弃的五等爵位,却是在南越尚且得到保留,一族之长成为侯,族长之子称为伯,越裳侯、九真侯,胥循自然是胥伯,但越木没有儿子,越枝已经算是出嫁,自然没有人称她一声越伯。 越枝噗嗤笑出声:“我倒是想当越伯,指不定有一天,还能我领兵呢!” 胥循也笑,正要开玩笑回应,却听见旁边赵佗冷冷一哼:“就你,连刺我一刀都能刺偏,贻笑大方。” 越枝愣住,瞪着赵佗,只气得牙根痛痒。 曾经越枝与赵佗的婚事如何,如今南越各族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胥循自然知道,赵佗说得那一刀,正是赵佗与越枝的新婚之夜,越枝刺伤赵佗的那一刀。 胥循垂下眼去,开口,却是问:“阿枝,你如今住在哪里?” 越枝咬牙切齿:“不远,离九真部的地盘,隔着一个龙川县府罢了。等到岁末夜,你但凡遣人来喊我,我片刻就能过去玩,中途过去顺路还能报告一声赵县令,免得他疑心九真和越裳勾结造反。” 磨牙声嘶嘶,赵佗沉着气,面色越发不好看。 周遭的人都倒吸气,不敢说话,除了屠竹与那个秦兵,此刻无人见过从前越枝是如何跟赵佗相处的。冷面阎王,鬼神一般的赵佗,谁敢在他跟前放肆,越枝这样说话,无疑给老虎拔须一般,叫人人都替她提心吊胆。 胥循似乎丝毫察觉不到**味,笑声朗朗:“阿枝你这话是怎么说的!九真部不擅长刀兵,你又在这里形单影只的,要造反的话,你用镰刀,会比用匕首准一些无?” 第36章 用镰刀造反, 会比用匕首准一些无? 越枝听着这话,先是一愣,接着却是捧腹大笑起来。这话说的, 要是越枝单听着, 把前言后语都省去, 或许还会以为, 这九真部的胥循是跟他一样,从两千多年之后穿越而来的。 听听这话, 农村包围城市。多么红,多么专,多么社会主义,多么……新农村。 一旁的赵佗却是冷眼看着胥循,越枝有心情, 能被两三句话逗得哈哈大笑,赵佗可不会。胥循的话在他脑中一个字一个字地回放, 一分一分地被重新咀嚼。 形单影只?只重农事?三两句看似玩笑,却托着九真部的底,将越族的诚心明明白白地放到台面上,晒稻谷一般晾晒给赵佗看。可只是证明诚心吗?那倒未必。他问越枝的住处, 有心无心, 却已经直接将龙川县的布局摸清楚。 赵佗眯着眼睛看着这个看起来不过二十出头的越族人,心中沉沉,称不上半分愉悦,尽是阴霾。 他目光不善, 没有丝毫收敛, 可胥循仿佛没有丝毫感知,跟越枝说笑着, 忽地又提起一句:“我刚来,正要去看看九真的屋舍搭建得怎么样,龙川的地形毕竟跟九真从前的领地不同,族里的匠人新设计了房舍样式,我得先去看看。” “是吗?新房舍?” 越枝眼睛一亮,犹豫片刻,还是将请求说出口:“阮氏兄弟同我说,九真从前靠近番禺,是依着河岸定居的,想来跟越裳背着山住不同,等新居建成,还请你带我去逛一逛,跟我说一说。” 要是可以,越枝当然是想现在就跟着胥循一起走,如今的九真圈地里头,肯定有各式工期中的房舍,已经建成的装饰好的、毛胚、框架……要是能够都考察一遍,说不定能将九真部房舍的内外结构都能研究明白。 越族房屋多为木制竹制的建筑,族内又少有文字图样记载,两千多年之后,只有城墙地基可以寻找得到,房屋样式,也只能从西南各少数民族的传统民居中寻得些许踪影,哪里还能复原什么越族建筑? 即便是可是实际考察到的城墙地基,也因为各种原因不能得到专业的考古发掘和保护。整片古迹在申报之前被开发商直接铲平,掩盖在柏油马路商品楼房之下。这样的情况,即便是越枝都亲眼见过,除了唏嘘,还能做什么? 越枝抿着唇,抬眼瞧了瞧身边的赵佗,心中只嘀咕,要是能够现在去看看该有多好?要是如今她不是赵佗的“笼中雀”,不知能在这片南岭大地上多快活。 只叹一句时也命也。 “按理说,是该一切完工之后再请阿枝你去的,你是贵客,该进九真侯的主楼吃茶。但要是阿枝你现在想去,大可去我那儿看看,虽然比不上九真侯的主楼宽敞大气,但也算整饬完工了,不会委屈!” 胥循笑起来唇边梨涡浅浅,一双眼睛晶亮,明明白白是一副邀约朋友去自己家里做客的模样,笑容透着少年气,若是旁人见了,只怕半分戒心都不会剩下。 越枝深深吸了口气,不敢回应,眼尾余光没忍住,飘向赵佗。 胥循捉住越枝的小动作,瞧了一眼赵佗的沉沉黑脸,笑意更张扬:“赵县令公务不忙的话,也同去吧?我也知道,阿枝要是一人在九真的圈地中,赵县令必定会……担心。” 他这话拖长,讽刺意味丝毫不掩饰。 赵佗下颌骨线条微动:“胥伯……” “不必了。”越枝先摆摆手:“改天吧,赵县令公务不忙,我也还有事要做,今天是没有机会去了,改日。” 胥循脸色微变。 赵佗眉头微动,忽地察觉袖口处有轻微扯动,低头去看,正是越枝的手指,莹白圆润的指甲,捏住他的袖口,往她那边拖了拖。 “时候不早了,先回去吧。今日早间给赵县令的图纸,赵县令还没找人看过,这事宜早不宜迟,赵县令别耽误太久。” 赵佗低声应了声好,朝胥循一拱手,看着越枝向胥循点点头,便带着一同往回走。照旧是来时的四人,赵佗在前走,越枝与屠竹跟在后头,秦兵押后。 临近午间,日头渐渐爬升,路上积雪融化,雪水融进泥土石路里头,有些泥泞难走。越枝身上穿的是越人的衣裙,裙摆短,刚刚触及小腿肚,倒是很适合走这样的路。赵佗与秦兵军装着身,绑腿穿着牛皮靴,自然也不怕路上泥泞。 “你一日从日出到日落,除了来龙川县府点卯,还能做甚?” 越枝闻声抬头,见赵佗脚步渐缓,已经到她身旁,冷不迭问出这句话。赵佗对她说话一直都是这副调调,似是总是怨气难泄,将她从头到脚看不惯。 越枝撇撇嘴:“赵县令管我要做什么,我不造反就是了,赵县令有这份心,好好找人造船,早日攻下螺城,放我回家。” 她哪里不知道赵佗实际上想问什么,只是他这态度,她越枝才不要热脸贴上冷屁股,自讨没趣。 赵佗双手负在身后,扭脸去朝秦兵打了个眼色。 秦兵会意,上前两步,拉住屠竹的衣袖,将她往后扯了两步,叫越枝和屠竹分开。秦兵与屠竹在后头跟着,赵佗陪着越枝往前走,倒是拉开了三五步的距离。 赵佗说话声音低,叫越枝只能勉强听清楚,身后的两人不能听见半句。 “九真部从前与安阳王蜀泮最为亲近,虽然是越人,不得不防,你可懂得?”赵佗唇角微动,“别跟那个胥循走得太近。”顿了半刻,又补了一句:“别什么时候被人灭了口,你要是真的惜命,自己上点心。” 越枝挑眉看向他,“我知道。” 赵佗冷冷一哼,尽是不屑。 “你讨厌越人,越人也不见得喜欢你。九真与安阳王如今是怎么样,尚且不论,但一点,我不愿意看见秦越交战,他对你有敌意,我也不瞎不聋,我知道。你放心,我自然会乖乖地,不会没事找事,叫你不好做。” 越枝低下头去,鞋尖踢着路上的小石块,“只是确实是想去瞧瞧九真的房子建得怎么样,毕竟机会难得,不想浪费。罢了罢了,总会见到。” “你看九真的房子做什么?你们越裳没有吗?连这也要凑热闹?” 越枝瞪他一眼,心中暗骂:死兵头,你懂个屁! 越枝撇撇嘴:“想瞧瞧九真的跟越裳的有何不同,越族十五部,文郎已经被灭族,这就不算了,余下十四部里头,每一部的风俗都不同,我都不曾见过,好奇又怎么了?” 说到此处,越枝也没打算忍住自己心中的牢骚:“要不是因为你,我也不至于困在这里,哪里都去不得,要是能跟着我阿爸,搭船满南越地跑,不知道该有多快活。” “你从前,不曾出过越裳?” 越枝摇摇头,以前的越枝如何她不知道,反正此时的她,对南越还真是一知半解,所知所得也不过是两千年之后的断壁残垣,哪里有这样生活在史料里的?可来了南越之后,看见的也不过是秦兵带下来的建筑,哪里有南越本土的民俗有意思? 赵佗瞧着越枝漆黑头顶,盯着她用来束发的那条红绸看,忽地说了一句:“被灭族的文郎,虽然从前是在番禺定居,可宗庙族祠在如今的博罗县,博罗县令与我是知交,如今文郎部的主楼与宗祠都尚且保存完好。” 越枝猛地抬头:“你愿意带我去看?” 赵佗面无表情,抬了抬下巴:“等秦船下水之后。” 秦船下水? 越枝眯起眼睛,“你……” 从越枝将图纸交给赵佗,到如今,越枝都没见过赵佗召见过一个秦军工匠。她的记忆里头,历史上的赵佗,并没有半分工匠根基。看懂图纸,分辨出越枝在上头做的文章,然后判断出依照图纸造船,并非秦军已有的工匠能够完成。这不该是赵佗能够做到的事情。 秦军如今的工匠数量已经少到,即便有了图纸,都无法独立造船的地步了吗?不可能。 将如今的南越形式与历史上进行对比,五岭以北的中原局势并无半分差异,南越秦军在受到重创之后,尚且有能力去反扑安阳王,在没有外援支持的情况下一统岭南。 不该呀…… “你以为我猜不到,你给我的图纸有诈?”赵佗瞥了越枝一眼,倒没有什么秋后算账的意思:“既然是你给的图纸,你若是能协助秦军工匠造船,总比他们自己摸索要容易。” 越枝努努嘴,尚且不答。这个赵佗,要是不去经商,还是浪费了他这一副鬼肚肠,亏他还老说越枝心思怪异难测,这才是腹黑好算谋,要技术不止,还要技术人员。 “怎么样,秦船下水之日,我亲自带你去博罗县,文郎部已经被灭族,番禺已经是我南海郡领地,五岭以南,再难找到文郎遗迹,只此一家。” “拉钩。”越枝咬咬牙,从斗篷下头伸出手来,一节小拇指弯弯,“你如今在我越族的地头,若是毁了此约,我越族神灵自不会庇佑你。” 赵佗轻轻一笑,小拇指将她的手指勾住:“好。若毁此誓,人神共弃。” 第37章 古越族婚礼形式繁杂, 丘陵古林里头诞育出来的民族,婚嫁丧礼都带着原始部落的风气,却又因为早已臣服于周朝, 也多多少少吸纳了周朝古礼, 越族部落繁多, 每个部落之间的差异也不容忽视。 但有一点却能在越族十五部之间通行, 越人崇敬神灵,视天地如父母, 部落大小事务皆得事先占卜求知,更可况这样婚嫁的大事。 两部联姻,大婚前三日,越枝就看见九真部的祭师领着人沿着迎亲送亲的路,一路叩拜祭祀, 摇旗念咒,杀鸡敬神。越枝没见过这些, 自然是好奇,问屠竹,屠竹也不清楚,说不出个大概来。 一是屠竹年纪小, 二是越裳部与周朝的联系紧密, 婚庆习俗与周人靠近,是越族十五部里头最不接地气的,不能跟九真部相比。唯一能答得上来的,还是屠竹的兄长屠梏, 告诉越枝——九真部以农事为主, 看天吃饭,两家结亲, 送亲迎亲之日,尤其注重天气。最忌讳送亲迎亲时遇着打雷下雨,若是当日有雨雪,婚礼推迟整整一年,最后连婚约都作废也是有的。 所幸阮钦和胥黎成婚那日,年廿九,虽然冷,却是艳阳高照,积雪消融,好兆头,便是越枝站在自家屋檐前,看着那天,也揣着手为新人感到高兴。 “阿竹,走吧,该去龙川县府点卯去了。” 屠竹望向九真那边,也是长长叹了口气:“要是能去迎亲就好了,不知道有多少好玩的事情。” 越枝双手揣在斗篷里头,搓着手问屠竹:“噢,女孩子也可以去迎亲吗?” 屠竹点头如捣蒜,眉头高高挑起来:“自然了!前些年我大哥娶我嫂嫂的时候,你和我还跟着去阳泉部迎亲去了,你忘了?” 越枝心中咯噔一下,尴尬开口:“记,记不太清楚了。” “不该呀……”屠竹拧着眉头嘀咕:“那年我们玩得可开心了,你都念叨了好久,一直问我二哥什么时候成亲,三哥什么时候成亲,我二哥还差点要打你一顿。” 越枝搓搓手,想着怎么把这个话题转走:“是吗?都怪赵佗,之前他把我绑回越裳的时候,不知道给我灌了什么药,从那之后我就不太能记得以前的事情,你刚来的时候,我连你也不怎么认得,不是吗?” 屠竹努努嘴,将脚跺了跺,跟着骂了一句:“狗赵佗。” “越裳迎亲,女孩子也能跟着去,你还没说呢?前些年,你我不才十二三岁?孩子也能跟着去吗?” 屠竹这才想起,将之前的话题捡起来:“自然要去啦!两族婚庆,但凡有些联系的,都要去迎亲的,小的部落,全族出动也是有的。我知道的不多,但我大哥娶我嫂嫂的事情,我还是记得的!” 同为越族,虽然不能亲眼看见越裳与九真的迎亲送亲,但能听见屠竹讲,也聊胜于无。 “你我去是做什么呀?抢亲吗?十二三岁,哪里够得上手?” 屠竹笑着推了推越枝的肩膀:“你想什么呢?抢亲自然是男娃子们的事情!阳泉部虽然不大,可打架也厉害着的!我三个哥哥都在,阮家两个哥哥也在,还有十来个二十多个阿哥吧,费了好大劲才把阳泉部的男娃子们打下去,让我大哥把嫂嫂抢到船上。” 船?是了,南越河网密布,自然是乘船迎亲,前几天屠梏来的时候也说过,越裳部的男女会撑船来接九真的新娘子。 “那我与你是去做什么?抢亲也帮不上吗?总不是去撒糖说好话就成了吧?” 屠竹咯咯笑:“自然不是,总还是有用的呀!新郎抢到新娘,背着上船,男娃子们在后头拦着娘家的亲族,女孩子们在前头开路,新人上船时,要是见到什么老蛇野鸡的,那可是大忌,我们这些小孩子,就是在前头清场的。” “还有这样的说法。”越枝喃喃,只觉得有意思。 越枝抬眼,看见前头的龙川县府,往日都是只有两个黑甲秦兵在外头守着,今日却不同,四个黑影杵在门外,门柱两旁黑衣黑甲,仍旧是秦军卫兵。门槛前头屋檐下的,却是身穿深色常服的赵佗。 越枝领着屠竹走到门口,拱手朝赵佗微微倾身:“赵县令早,今日怎么不见赵县令去练兵?” 平日里越枝来,哪一次不是在堂前门廊等赵佗等个大半天,吵个两句嘴,浪费个半天时间,然后回去。如今的越枝,早就能闭着眼睛把龙川县府的构造画出来,平面图立体图剖析图,带家具的只有框架的,都能。 要是越枝的研究方向是秦汉建筑,这就是天堂,只可惜,未开化的南越文明在越枝眼中要更有趣一些。 “今日越裳船队迎亲,秦兵沿路把守,天微亮时裨将们已经领兵出发。” 赵佗倒是没有隐瞒,越枝虽是早已习惯他这一套防备越族的模样,但心里还是隐隐生出郁闷来,只“嗯”了一声,并没回应,连讽刺都懒得说出口。 越枝点点头:“我今天点了卯了,先告辞。” 越枝说着就转身要走,赵佗却在后头将她喊住:“你爱凑热闹,回去怎么看越裳迎亲?” “赵县令要带我去监军?”越枝扭头看向赵佗。赵佗脸色沉沉,并不带半分喜悦。 每日一回的唇枪舌战,龙川县府上下习以为常,早已不会因为这个心惊胆战,一个个面色如常,仿佛雕像一眼,只那一双双眼睛转着,带着好奇,等着看热闹。 赵佗此刻脸虽然臭,说出的话却是带着客气:“迎亲送亲场面混乱,你自然不能离得太近,龙川县府面朝河岸,越裳接新娘子,两部交汇必然会经过龙川县府前头,你在这里,还能看到一些。” 赵佗难得低头,越枝听了这番话,方才被激起的脾气也软了下去,揣着手点了点头:“多谢赵县令。” 龙川县府里头,有个秦兵提着一双漆木大盒走出来,在赵佗身后停下。越枝瞧了瞧那一双礼盒,忽地想起她刚来南越时,这样的木盒也在她与赵佗的婚房里头出现过。 卫兵打开木盒盖子,赵佗的目光往里头扫了一眼,说:“好,去送吧。” 卫兵颔首,将木盒提起,朝越枝颔首,往外走了出去,那方向,正是九真的圈地。 越枝揣着手暖着自己的手心,偏头问赵佗:“给九真的礼盒?” “婚嫁大事,秦人重礼,该尽的心意。” 越枝一嗤:“小女子代越人多谢赵县令。” 赵佗:“……” 第38章 日头高升, 河岸边已经传来阵阵人声骚动,锣鼓敲打,越枝往远处看, 迎亲领头的越族儿郎已经能够瞧见模糊的轮廓, 前头的是阮钦小哥, 越枝自然认得, 腰间绑了段红绸带,意气风发, 浑身上下都透着新婚喜庆。 越枝踮着脚,可还是离得太远,不能看清楚,想要往前走,忍不住往前迈了一步。这一步险些踩空, 要不是手臂被扯住,整个人都要摔下龙川县府前头的台阶, 直叫一个人仰马翻四脚朝天。 赵佗拧着眉毛:“孩子心性。” 越枝还在差点摔倒的失重感之中,尚且没有缓过神来,没有将赵佗说出的那句话听清楚,手指仍下意识地抓着赵佗的手臂, 问:“什么?” “没什么。”赵佗隐隐觉得那句话会叫越枝不高兴, 没把那句话重复,抬眼往河岸边看,“这里看不太清,我带你去河岸口的墟市。” 越枝一听, 当即精神起来, 原本就攥着赵佗袖口的手指登时收紧,“好呀!” 女孩脸色还有方才惊吓时残留的白, 双颊被冷风吹得泛红,眼睛亮起来。赵佗将视线投到远处,手缓缓放开越枝的手臂,让她自己站定。 自然不可能是赵佗孤身一人带着越枝过去,屠竹跟着,赵佗还带了一队秦军卫兵,**齐备,甲胄齐全,随时都可作战,前开路,后守卫,将赵佗与越枝围得严实。 河岸墟市今日只剩下竹棚,连茶摊都无人来看管。赵佗环视墟市一圈,挑了个茶摊坐下。竹棚里头火炉冷着,只剩下冷炭湿柴。 越枝往外头看,赵佗也不愧是兵家,三两眼就能挑着个好位子,此处视线开阔,能够直接看到越裳停在岸边的船只,现在虽然只剩下两三越裳儿郎把守着,等会儿迎亲回来,坐在这里就能把新郎背新娘子上船看得一清二楚。 茶摊里头虽然没有热源,但是被别的摊子围住,冷风吹来也被挡住,算不上很冷,越枝搓搓手哈气取暖,尚且能够满足。 赵佗回头,跟身后跟着的近身卫兵打了个眼色,只看了一眼那熄灭的火炉,那卫兵便会意,从背后卸下火石,去火炉前生火取暖。另一个卫兵凑了两三个牛皮囊袋,走去河岸边打水。 打火石噼啪作响,火苗不一会儿就在火炉中窜起来,秦兵早已经把湿柴全都剔去,柴燃起来没带什么烟气。 茶摊中只有细碎响声,不免尴尬,越枝往手心哈了一口气,想起那漆木礼盒。越枝问赵佗:“赵县令送去九真的礼盒,里头都装了什么?” 赵佗一直看着越裳的船,听见越枝的问题,下意识回答:“总不是匕首羽箭,你不必担心。” 越枝噤声。赵佗回神来,顿了顿,又说:“龙川县丞是西瓯人,我问了问习俗,知道越族婚俗各有不同,送了些果饼、红布和银饰。” 四平八稳。越枝点了点头,附和两句:“都是婚礼前后用得上的东西,赵县令有心了。” 旁边热水上锅,渐渐发出呜呜声响。 越枝回头瞧了一眼在火炉后头忙活的两个秦兵,问赵佗:“赵县令说要我与秦军工匠一同建造秦船,赵县令是想何时开工?” “正值年关,我也没有那么刻薄,你给我的图纸,我已经交给秦军工匠先做准备,年节过后,我自会安排你见见秦军工匠。” “开题报告。”越枝低声嘀咕。 赵佗没听清楚:“什么?” 越枝摇摇头:“我是说,有问题尽可以跟我说,我整日无所事事的,除了种种菜除除草,也没什么可以做的。” “这你放心。” 锅中热水已经沸腾,卫兵找了三个粗陶茶碗,只将热水盛了三碗递上来。 越枝捧着茶碗暖手:“不过有件事,我想先拜托秦军的工匠,我那里的尽是屠梏送来的青铜农具,如今磨损得差不多了,要是可以,劳烦秦军的工匠给我打一套铁铲铁锄,用起来顺手一些。” 赵佗双手放在膝头,并没有碰那碗热水,犹豫片刻,颔首说了声好。 越枝眼尾余光打量赵佗,啜饮热水,没有接下去说话。 方才赵佗那丝犹豫,越枝自然注意到,如今秦军各皆是短缺,秦国地大,是不缺铁矿,可是却不会南下运给赵佗。南越铁矿是稀少,但并非没有,越枝本就是两千年之后的人,只消一张地图,就能够将铁矿找到。冶铁技术自然也有,只是由越枝来给越人,远不如赵佗来教越人冶铁,对未来秦越融合,要好得多。 赵佗犹豫,是因为越枝是越人,还是因为铁矿短缺,尚且不好说。只这一声好,还是让越枝看见希望。铁矿总得要交到赵佗手中,只尚且需要时日,还有时机,越枝沉下心来,还得等。 九真部圈地那边,喧闹声渐渐响起,日头已过正中,越枝抬眼望去,已经可以看见越裳部的孩童开路。 一个个穿得花枝招展,嘻嘻笑笑地,挥着未开刃的弯刀,将地上尚未藏匿起来的蛇虫走兽尽数赶走。 开路孩童后头,阮钦背着新娘子,原本身上绑着的那条红绸如今在新娘子肩上,胥黎的脸蛋从绸布边缘露出来,娇俏笑脸,半掩在阮钦的背上。新娘子一手搂住新郎的脖子,一手撑着一把大竹伞,将自己与新郎尽数遮住。 新人身后,越裳部的儿郎还在与九真部的人纠缠,你来我往,推推攘攘的,手上身上倒没有带兵器,拳脚也是收敛,嘻笑间骂出两句来,都是欢快场面。 越枝捧着茶碗站起来,看着阮钦背着胥黎上船。新郎穿着皮靴,踏进水中,衣裳下摆高,并没有沾到水,新娘子脚不碰地,不沾河水,被阮钦稳稳当当地放到船上。早已上船的越裳姑娘扶着新娘子站好,阮钦双手扶着船沿,一个翻身登上船。 “走咯!” 阮钦高声呼喊,从兄弟手中接过撑船竹竿,一点水面,越裳船只载着九真的新娘,脱离河岸,沿江而下。 后头越裳儿郎纷纷上船,撑船离岸,也跟着大喊:“走咯!” 越裳船尾,越裳男女嘻笑,唱起婉转山歌。河岸上九真部的人已经不再追赶,看着越裳船只远走,歌声相和。 跟在越枝身后的屠竹也是兴奋,拍手跺脚:“噢!钦哥娶着新妇咯!” 越枝回头看她,却是先看见赵佗,男人嘴角带笑,难得没有挂着一张臭脸。可似乎是察觉被她发现了,那点笑容黯淡下去,抬手握拳轻咳两声。 越枝尚且还没有问,屠竹却笑:“九真还是太不能打了,就这一会儿,我们越裳就把新妇抢到了,之前秦军来顶天山时,阿枝你险些都出不了寨门!” 第39章 越枝听着这话, 倒是一乐,笑着问赵佗:“当真吗?” 赵佗背着她,从顶天山出来, 一路去灵山县府, 真是, 难以想象。要是越枝去像, 只能是老越裳侯越山将“越枝”打包捆一捆,直接送到灵山县府去跟赵佗拜天地, 赵佗哪里会低头来迎亲? 当事人尴尬不答,屠竹今天高兴,更是想趁此良机把赵佗数落一番,竹筒倒豆子一样,将话哗啦啦地往外说。 “那是, 我们越裳儿郎哪里会这么容易把你交出去,我三哥没在, 知道老越裳侯要把你嫁出去,连夜就撑船去找如今的越裳侯了。大哥二哥,还有阮氏两个哥哥,拦得可狠了, 把秦兵的脸都给打肿了。” 后头秦兵听了, 倒是不服气地插嘴:“还不是被我们抢到了!” 屠竹回嘴:“那是老越裳侯发觉了,派人来制住我大哥二哥,不然越枝哪里会被你们赵县令扛走!” 往后的话题倒有些尴尬,越枝虽然不清楚, 可也能猜出个几分来。“越枝”既然能刺了赵佗一刀, 想必那时候也是极其不愿意出嫁,被老越裳侯送走, 满腹怨恨,在赵佗这个秦人面前,只怕更难看。 越枝识趣不加以评论,赵佗却是一脸自然,把话题接下去挑起来。 “你那副九转坏肚肠,我算是见识到,迎亲的时候乖巧得不行,连挣扎都没有,一入灵山县府,门一关就掏匕首。” 越枝倒是惊讶。原来她这副身体的原主“越枝”也不是个只懂武力的南蛮女,倒还有些安慰,叫人欣赏。 越枝得意笑笑:“那是自然,要是在老越裳侯跟前闹,指不定不用你动手,老越裳侯就能把我干掉了,多不值得,我惜命得很。” 赵佗笑着摇头,扶着膝头起身:“行了,越裳的船都走了,九真的人也回去吃酒了,回去吧。” 越枝乖巧听赵佗安排,把茶碗放下,跟在他后头往回走。身后秦兵铲土熄了火炉,将茶碗都放好,跟着回去。 一行人刚刚回到龙川县府门口,越枝正要拜别赵佗,正好遇上早间送一对漆木大盒去九真部的秦兵。此刻他从九真部回来,手上还是那双漆木大盒。 赵佗拧眉:“怎么回事?” 秦兵颔首回话:“九真侯收了礼,这是回礼,一份给赵县令,一份给越姑娘。” 赵佗面色缓和,越枝揣着手,斜眼看着那漆木礼盒,笑问那秦兵:“哪里头都是什么呀?” 那模样,倒是家常,仿佛就是问一个来访亲友,都带了什么好吃的好玩的,笑意暖暖,满是好奇。赵佗瞥了越枝一眼。 秦兵提了提手上的一对礼盒,“送去的东西九真取了一半,另外放了些肉食酒菜,还有些纹绣布匹,还有些东西我也不认得,问了是九真新培育的花果种子,特意说给越姑娘种的。” 屠竹上去接了礼盒,也是笑得开心:“这好了,今日的晚食有着落了,我们的小院子也能多种些东西,就等着开春了。” 赵佗却问,声音带着质疑:“花果种子?” 秦兵回话:“问过了,九真说,稻谷种子自然会送来给我军,开了年之后祭祀过山神,就会送到,给赵令的这一份是稻谷的,给越姑娘的花果的。” 屠竹开了礼盒,越枝一层层地往下看,从最底下一层捞出一把种子来,借着日光细细在手中看。暖色阳光,微黄种子,已经被晒干了,泛着亮,还能感觉出其中生机蕴含。 越枝笑说:“九真的农事是做得好,要是这批谷种种得好,还可往别的县府推广,要是可以的话,秦军粮草都自给自足,不必再依赖咸阳。” 越枝放下种子,拍了拍手,弯腰将礼盒盖子合上,“赵县令送礼过去应该没跟九真说过吧?这回礼是谁准备的,九真侯?” 秦军答:“是九真伯。” 越枝笑着挑眉:“胥循?他倒是会做人。” “把东西提进去。” 赵佗一下令,秦兵当即称是,把礼盒往里头提进去。赵佗扭头来问越枝:“晚食留下吃吗?阮氏兄弟与屠梏都回越裳去了,只有你们两个,连生火都不便。” 便宜不占白不占,越枝点头:“却之不恭,那就多谢赵县令了。”越枝转身,把屠竹手中的礼盒拎过来,提到赵佗跟前,“劳烦赵县令派人将这个送回我那边,晚上我与屠竹回去时不好提。” 赵佗尚且没说,越枝已经把礼盒放到旁边秦兵的跟前,还嘱托一句:“记得要放里屋,将门关好,要是随意放着,外头的小兽会偷走的。” 一粒米一滴水都不出,赵佗提了一句,越枝便已经自动换成蹭饭模式。 赵佗摆了摆手,让秦兵按照越枝的话去做,倒没有一个字反驳。 “今晚吃什么?我看九真送了半只烧鸡来,不如做鸡肉羹?从前在灵山县府,任夫人做的那个,就很好吃!” 越枝一面说着,一面跟着赵佗往龙川县府里头走。 迈过门槛,一路往内,赵佗听着,笑着揶揄她:“你倒要求多,我吃什么你吃什么,还要挑?” 越枝轻轻一哼:“是赵县令留我吃晚食,还不许客人挑了?你之前还跟我阿爸拍胸脯说把我当客人的。” “哪家的客人像你这样挑剔?来龙川这几个月,送去你那里的瓜果米面,你退回来多少?” “是你们秦人种得不好,还比不上越裳部送过来的吃食。你看我们屠竹,年纪小小饿得瘦巴巴的。” “想挑食,你自己做。” “自己做就自己做,龙川县府庖厨何在?还说什么秦人重礼。要客人动手自给自足,自己种东西还得自己炊熟了吃。” “你这张嘴,即刁且毒。” “子曰:‘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近则不逊,远则怨。’赵县令原是赵国人,孔子不入秦国,赵国人总知道吧?” “你还知道孔子?儒家教你这样的礼法了?”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地拌嘴,后头跟着的屠竹与秦兵,对视一眼,皆是低头忍着笑。 第40章 年节上, 周围尽是喜庆,即便是秦越两族也模糊了界限,墟市渐渐稳定下来, 从之前每逢越族船来才开市, 到如今即便是大年初一都人满开市。男女来往, 老少欢庆, 九真部举族已经搬迁过来,渐渐将墟市接手。 越族大年初一不兴出门, 越枝入乡随俗,连点卯都不去,遣了守卫的秦兵去报信,只在家中睡了个天昏地暗。龙川县府也什么都没说,反倒将饭菜用礼盒装好, 送了一份给越枝。越枝与屠竹连开火都不用,醒来便吃秦军送来的热饭食。 大年初二, 越枝倒是先敲开龙川县府的门,门口把守的秦兵守卫也是惊讶,平日里从来没见越枝这个点来点卯,说着是点卯点卯, 要不是有事相求, 日上三竿才会来。也怪不得越枝托大怠慢,赵佗老要她等,左右又没有事情,既然要等, 不如冬日里偷懒, 晚些再来。 越枝今日来的早,新年喜庆, 面色红润着气色也更好,透着粉与嫩,叫人多看了两眼。 光有笑脸还不够,后头屠竹背着个竹篓,越枝见人就伸手往那竹篓里头探,摸出东西来送上,夹了木棉包了边的鞋垫儿,绣了越族纹绣的香囊荷包,摸出什么就送什么。虽然都是小玩意儿,但也是新年的新意,忍不住叫秦人思乡,心满意足地收下。 赵佗从练武场走回来时,恰巧碰上越枝将新鞋垫儿送给一个秦兵。先是一愣,赵佗眯着眼站在远处看了好一会儿,确定是越枝与屠竹,这才一面理着袖口衣襟走过来。 “这是什么?” 越枝一见赵佗来,笑得更欢,一排贝齿洁白,衬得眼睛更水亮,整个人都透着灵动。 “赵县令来了。”越枝说着,从屠竹身后的背篓摸出一个荷包来,塞到赵佗手中。“新年好,这个送给赵县令了,针脚粗糙,你别介意,放几个钱压一压,岁岁安康!” 这张嘴,倒是甚少说这样的好话。 赵佗扯扯嘴角,尚且没有说话,手指捏着荷包翻看。蓝布荷包,上头绣着蝴蝶与盘龙,越枝说的那句“针脚粗糙”还真不是谦辞,蝴蝶翅膀上的花纹靠松松紧紧的线来体现,盘龙也缺角缺爪的,不如说是地头蛇。 蛮夷女的手艺活,哪里比得上秦女的纹绣? “多谢。你也是,新年好。”赵佗将那荷包揣进衣襟之中,按了按衣襟边角,免得荷包在走动时掉出去。 “今日怎么这么早来?” 越枝笑意盈盈,“新年初始,得给赵县令拜个年,赵县令吃早食了吗?” 赵佗低低一笑,“新年初始,就紧赶着来蹭我一顿早食?” 越枝拢着衣领摆摆手,“怎么会?” 赵佗看了旁边的秦兵一眼,目光在他手中的鞋垫上转了两转,吩咐道:“去端三份早食去书房。” 秦兵把鞋垫攥在手里,颔首称是,往庖厨而去。 屠竹扯了扯背上的竹篓,跟着越枝和赵佗,迈过两进院门,往里头而去。 早食的菜羹粥饭刚刚端上来不久,越枝连勺子都尚且没有动,前头的秦兵却小跑进来,朝着上首端坐的赵佗拱手通报:“赵县令,越裳部的阮钦夫妇在外头,来找越姑娘。” 越枝当即笑起来:“阮钦带着胥黎回门吗?” “请阮钦夫妇去前厅。” 赵佗声音不带什么情绪,却叫越枝侧目看他。赵佗的表情算不上高兴。秦兵喏声下去,越枝低头拿起木勺,吃了两口菜羹。 “你来这儿送东西,是跟阮钦夫妇约好了,来龙川县府?” 越枝手中的木勺一顿。赵佗是谁?能看不出其中关巧,由得她乖巧哄骗?越枝瞧了瞧赵佗面前那碗尚没有动过一勺的粥饭,又是低头吞了一勺菜羹,回答得倒是坦坦荡荡:“是呀!” 赵佗脸色沉沉,怒气隐忍未发,等着越枝解释。 木勺还夹在指节之间,越枝抬头来看赵佗:“大年初二,本来就是新妇回门,胥黎是要回九真看望父母的,九真午间会设宴迎接,我算是半个媒人,又是越裳的人,他们夫妇两个来请我,不是很应当的事情吗?” 赵佗齿间摩擦,“那你今天……” “我不过想着,我一个人去不好,早点来跟你说,问你愿不愿意跟我同去,你安心我放心的,你觉得呢?” 越枝就那样抬眼看着他,语气不卑不亢,这样一说,倒是思虑周全,没有半分破绽。越枝瞧了瞧赵佗那鼓鼓囊囊的衣襟,又补了一句:“送这些东西,只单纯是因为着新年喜庆,我不是你,没有半分都得讨价还价的习惯。你爱要不要。” 赵佗一下没有话可以反驳,撇撇嘴,低头将木案上的勺子拿起来,舀了一勺粥饭送入口中,待到咽下,才说:“快吃吧,前头还有客人在等。” 赵佗的脾性如何,越枝如今已经是摸熟了十成十,吃软不吃硬,一个巴掌一颗枣。越枝与屠竹相视一笑,手中木勺动起来,早食一会儿就见底。 用过了早食,越枝与赵佗自然往前院走,去见阮钦夫妇。 前几日还是九真的少女,如今变作了越裳的新妇,胥黎及肩的头发也盘作小髻,垂在脑后,被雕花银梳子固定住。胥黎脸庞红润,圆眼睛水亮,满脸笑容透着暖意,见着越枝时,更是两三步迎上来,将越枝的手握住。 越枝对新人说了几声恭喜,从阮钦手中领过来满满一把喜糖,全都放进屠竹背上的竹篓里头。 “今日请你去九真吃午食,九真那边都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将你请过去,可不要拂了我这个新妇的面子,不然我得告诉九真,我嫁过去就被越裳的小姑子们欺负!” 胥黎长得好看,性子爽朗泼辣,也会说话,越枝自然喜欢,连连点头。 “九真的乔迁酒我没吃着,你的喜酒我也没有吃着,九真开年也没看着,这一回可不会错过了。”越枝回头跟赵佗对视一眼,“赵县令也去。此处毕竟他才是东道主,他也去,才更合适。” 胥黎倒是没想到赵县令也会去,目光没有掩饰,上下将赵佗打量一番,竟然低低笑起来:“赵县令肯赏脸去,那自然好呀!期待着咧!” 这话说得奇怪,可胥黎说完,就退到自己丈夫身边,与越枝说了句请她收拾收拾快些去九真,就同阮钦朝着赵佗略拱了拱手,说着九真还有亲族要见,就告辞往外去了。 “那是什么意思?”越枝低声嘀咕,满是疑惑。身后的赵佗已经吩咐下去,点了一队秦兵跟着去九真。 龙川县府外头,阮钦也问身边的妻子:“你方才那句,是有什么深意无?” 胥黎得意一笑,“也不是什么深意,只是我听族里的长辈说过,九真侯有意让循伯娶阿枝,循伯是有这个意思,只是说过,赵佗这关不好过。我原以为,是因为赵佗挟制阿枝当质子,如今看来,似乎循伯不是这个意思。” 阮钦眉头拧起来:“那还能是什么意思?赵佗跟阿枝的婚礼都不作数,阿枝想嫁谁嫁谁。” 胥黎一戳阮钦的额头,“木头。跟你说了也不懂,当年求亲还得我来跟你说的,你能懂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预收】 《偷檀香的人》女流氓×禁欲系 依玫其人,妖艳绝伦生而矜贵,四九城里恃美行凶呼风唤雨,要论钓鱼之道,简直无出其右。 如果依玫知道,有一日她会从岸上的人,成为水里的鱼,还是心甘情愿地被俘虏, 当初就该牢记六字真言:猥琐发育,别浪! 友人问周谦行为什么回到四九围城里,不远处依玫跟人谈笑风生,却是心猿意马,目光止不住往周谦行这边飘。 周谦行垂眼一笑:“当过了鱼肉,想知道当刀俎是什么滋味。” #假。追夫火葬场# #以眼还眼,以牙还牙# #你看我一眼,我要你一辈子眼里只有我,你咬我一口,这辈子我到哪里都得叼着你走# 第41章 九真部的村落, 倒是真的与越裳部的大相径庭。越裳部倚靠着顶天山住,都是贴着山边的吊脚楼,一层叠着一层, 沿着山路上去, 外头是高高寨门, 往里走是寻常民居, 再往里深入,才是越裳侯所居的主楼, 周围则都是越裳侯嫡系亲族的楼屋拱卫,村寨最里面,才是越裳部的祖庙宗祠与占卜祭坛。 而九真部常年沿着河岸平原居住,房屋虽然保留了吊脚楼的些许风格样式,但却只是用来做基础的防潮, 并没有越裳部吊脚楼的储存作用。由外到内,连寨门都没有一道, 往村寨中心看去,只见祭坛高高,上头火把明亮,旗帜随风飘展。 祭坛上头九真部祭师身穿长袍, 头戴高冠, 冠带飘飘,如同身旁旗帜一般。祭台上摆着牛猪鸡三道祭品。南越少羊,只用鸡来代替,成为新的三牲。 旁边旗帜下, 一只长毛大公鸡被头朝下吊着。祭师挥动长袍, 越枝眯着眼睛抬头看,指间祭师手种不知道什么反射阳光, 闪闪发亮,只在阳光下一晃动,那只长毛大公鸡发出一声凄惨呼号,褐红色血液飞溅,将祭师的脸颊都染上色。 越枝肩膀一跳,反应过来,这是许久之前,导师跟她说过的南越鸡骨占卜。从前导师只是根据文物推断,南越的鸡骨占卜与北方的龟甲占卜异曲同工,只是根据骨头上刻痕裂痕分辨凶吉,却没有想到实际上的场面是这样野蛮原始。 祭师手中的刀挥动,将长毛大公鸡鸡爪上的绳索砍断,袖子一挥,长毛大公鸡直直堕入火中,灰烬飞扬。 越枝喉头滚动,忽地感觉指尖一暖,扭头去看身侧。 赵佗往她这边偏头,询问的声音低低:“吓着了?” 她的指尖被攥在他的手中。 赵佗的手指轻动,将她的指尖搓了搓,又问:“越裳的祭祀与九真的差别这样大?” 越枝机械地点点头,将自己的手指抽回来,揣进斗篷里头,“是差得不知一星半点,怪吓人的。” 赵佗轻笑,“你在我面前作威作福胡闹的时候,怎么胆子没有这样小?” 越枝努努嘴,“赵县令反思一下自己,怎么还不如一只长毛大公鸡厉害。” 赵佗,“……” 祭台上,祭师拽着草绳,将火中的长毛大公鸡从灰烬之中拖出来,似是不怕火焰灼烧一般,直接将还燃着火的公鸡捧在手中,一副珍之重之的模样,将它从头看到脚,郑重地高高举过头顶。 祭师气沉丹田,声音雄壮,缓缓喊出:“吉!” 祭台之下,九真男女欢呼,越枝瞧见阮钦笑起来,手拉住胥黎的手,珍重地握在手心。 九真伯走上祭坛,从祭师手中接过那已经奉献给祖先与神鬼的牛猪鸡,一路捧下祭坛,胥黎的父亲与母亲在祭坛之下等待,同样双手将三牲捧着接过来,转身走到胥黎与阮钦面前,将三牲交给新人。 胥黎的父母皆是满脸笑意,看着胥黎和阮钦将三牲捧道长桌上。一旁守着的九真姑娘递上铜刀,胥黎与阮钦接过来,将三牲上的肉切下来码好,再有九真姑娘们送到每一个宾客面前。 方才站着观看祭祀的众人纷纷落座,从九真姑娘手中接过盛着三牲肉的食具,桌上早已摆满了食物。最后一位宾客接到三牲肉,正式开席。胥黎与阮钦捧着酒罐,一路给宾客敬酒。 正式开席时,日头早已过了正中,越枝早食吃得比平时要早得多,此刻饿得不行,可又是在人前,不能不顾及颜面,明明这个也想吃,那个也想塞下肚,可坐在一旁的老人家想要跟越枝聊,她也不好嗯嗯哦哦地糊弄,可心里眼里只有面前的鱼肉,只肚子受苦,咕咕地叫。 赵佗见她这模样,也是忍不住笑,看她连伸手去取吃食都不太好意思,索性将面前的菜肴调换,把那实实在在的肉食推到越枝面前,仍嫌不够,直接给她切下两大块,切成细细小块,直接放进越枝的碟中。 那厢老人家终于歇息片刻,越枝见自己面前的碟中堆了满满一碟子猪肉鱼肉,连眼睛都直了,大快朵颐,快要吃完才想起来,这碟子肉食可不是她自己夹的。 越枝正害怕是吃了旁人的食物,赵佗又是递了一个半满的碟子过来。 “吃了这么多还不够吗?你近日胃口见长啊!” 越枝努努嘴,心中腹诽赵佗倒底会不会好好说话。“麻烦赵县令动手了,我吃饱了,不必了。” 其实也没怎么饱。越枝将手揣回斗篷里头,悄悄揉了揉肚子。算了,晚上回去再吃吧,在外头吃多了毕竟丢人。 可桌上美食诱人,九真部擅长农业,本就富足,在食物上下的功夫多,比她在别的地方吃到的东西不知道要好上多少倍,这一次不吃,下一次可不知道何时才能来九真了。 越枝正犹豫着,阮钦和胥黎敬酒却轮到这一边了。越枝双手捧着酒杯起身,赵佗也跟着站起来。 带头来敬酒的阮钦和胥黎,可来的却不止这一对新人。后头的胥循两步迈到前头来,一如兵家挪步,棋子移位,一下子主宾立刻显露。赵佗眯起眼睛来。 九真侯已经年老,方才祭祀之时是礼法所需,可九真侯上下祭台已经吃力,此刻由儿子代替自己来宴请招待宾客,也是理所当然。 胥循举着酒杯,“此杯要先敬越裳阿枝,若是没有阿枝,九真也不会在此定居。” 这一杯酒,却是是九真部该要敬给越枝的,九真上上下下无不赞同,听了胥循说的这话,也纷纷拿起自己面前的酒杯,从位子上站了起来,像胥循一样,将手中的酒杯高高举起。 越枝握着酒杯,想要举起来,却是先犹豫了片刻,看向赵佗。 “九真伯客气,这一杯酒,九真敬我,我也感激,只独独我一个人,受这杯酒,也太过了。九真如今所站之地,归根结底,也还是赵县令定的。这杯酒,我就与赵县令平分了吧。” 越枝说着,把手中的酒杯微微倾斜,一半的酒从她杯中流入赵佗的杯中。 青铜酒杯轻轻相碰,越枝忽地笑着说了句祝词:“愿天下太平,秦越安康。” 赵佗一愣,回过神来,也是笑着将祝词重复,“愿天下太平,秦越安康。” 酒杯相碰,胥循的脸色微沉,看着赵佗和越枝,倒是若有所思的模样。酒液下肚,越枝再看胥循,他面色却如常,笑意盈盈如春风,将酒杯放下。 胥循将酒杯放在长桌上,忽地说:“上次来龙川时,就说了要请阿枝来看九真的新居,如今都建好了,阿枝既然来了,不如去看看?” 越枝喝了酒,脸颊有些泛红,回头看着赵佗,满眼都是期待。 胥循不是没看见越枝请求赵佗的眼神,竟然说了一句:“赵县令也同去否?” 赵佗本就没打算拒绝越枝,胥循这样一问,他更不能说不,点了点头,“谢九真伯邀约。请。” 三人离席,欢饮照旧继续。 胥循领着越枝与赵佗往外走,九真部的房屋都围着祭台,祭坛北面的就是九真伯所住的主楼,此刻楼门大开,胥循领着他们两人一路进去,正值庆典,连守卫也少,三人一直走到主楼正厅处。 九真侯主楼的内里装饰倒是与越裳侯的主楼差别不大,但一进来,越枝就明显感觉到湿气减弱,明显要比越裳部主楼叫人舒适许多。 越枝在正厅中转了两圈,细细观察起主楼的构造来,窗户位置,风向角度,连同所选木材,都认真辨别,一副着了迷的模样,将胥循和赵佗都晾在了一旁。 赵佗先注意到的,却是放在正厅上的那副架子。 越裳部骁勇善战,崇尚武力,赵佗记得,在越裳部主楼的正厅中,也放了这样一个架子,放在越裳各式弯刀弓箭。九真的这一个,却是怪异,明明是刀架,却是横七竖八,挂着镰刀锄头,尽是农具,叫人看了都想笑。 赵佗抿着嘴唇没有说话,目光从刀架挪到胥循脸上,正好也撞上他的目光。 目光如刀影,一瞬赵佗只想起南越山中的蟒蛇。 “胥循。” 越枝两三步走回来,根本没有意识到赵佗和胥循之间有什么不对劲。 胥循一瞬展颜,变脸一般,对着越枝笑得又是春风暖暖,“怎么了?” 越枝指着屋顶的几个角落,“这几处选用的木材与别处都不太相同,此处的窗也有意思,我想问问,九真的房屋以前便是如此吗?” 胥循顺着越枝的手指往屋中的角落看,笑说道:“自然不是,细说下来,这该是陆海部的东西。我阿妈是陆海部的,九真部许多女子都是从陆海部嫁过来的,九真的工匠里头,十个有八个都是陆海部嫁过来的新妇。” 越枝一乐,“九真部的工匠,女子居多吗?” 胥循只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那是自然,越裳十五部,唯有九真部出过女的九真伯,你说呢?” 第42章 越枝一听这话, 竟忍不住瞠目结舌,一瞬间连话都说不利索,“真……真的?是娶来的新妇?不是九真侯的女儿吧?” 胥循拧起眉头:“娶来的新妇怎么当九真伯, 九真侯?自然是土生土长的九真人才行。” 从前只是听闻五岭以南直到封建社会中期尚且还有母系氏族的风尚参与, 但不论如何, 也是已经婚嫁的妇人, 却不知道在这个时代,南越的部族之中, 竟然还有这样的风气,史料并无记载,真是可惜了。 越枝回过神来,伸手往前一引,对胥循说:“此处我都看得差不多了, 还想看看九真伯与九真侯所居的屋子有何不同,能带路吗?” 胥循一笑:“自然。” 胥循先往前走, 越枝脚下没动,等到赵佗往前走了,这才跟到赵佗身边。 赵佗脸色照旧阴沉,仿佛被欠债不还一般, 双手背在身后握住, 连唇角都往内收,明明白白写着不高兴。 越枝见惯了他这副样子,此刻倒是丝毫没有放在身上,两步贴过去, 抬手扯了扯赵佗的衣袍袖口。 赵佗不理, 脚步倒是缓了下来,也一声不吭, 连握着的手都没有分开。 越枝又是加大力气扯了扯,就差挽住赵佗的手臂。 赵佗这才黑着脸给了一分回应,惜字如金:“何事?” 越枝瞧了瞧前头带路的胥循,“我想让九真部的工匠一起参与制造秦船,赵县令你看如何?” 赵佗脚步登时顿住,越枝倒没有停下,往前走了两步,又退回来。 “赵县令不愿意吗?” 赵佗眉头一横,“你觉得我会愿意?” 越枝抿抿唇,扳着手指头分析:“秦军工匠短缺,如今已经是一月,眼见着就要开春,开春后雨水增多,正式造船试船的好时候。再者,即便从番禺或是从咸阳调派工匠下来,也远不如如今就地召集工匠要来的妥当。这些才是熟悉南越水文的人。” “可这些,是越人。造秦船。你觉得恰当否?” 兜兜转转,回到越枝最为担心的问题上,也是最想试探,又最不敢试探的问题上。 越枝咬咬牙,没敢将接下来的辩解说出口。 赵佗凝视越枝的下颌线,又说:“九真尚且搬来不久,你看着墟市热闹,实际民心如何,你可真的知道?九真曾经便是与安阳王最亲近的越族,如今是归着越裳掌控,日后呢?秦船事关重大,九真不是越裳,不能并论。” 九真不是越裳,不能并论。 越枝脑子里只有这一句话。 “如果是越裳的工匠来造船呢?你会肯的是吗?” 几乎是未加上一丝一毫思索的时间,越枝便将心里的问题尽数抛了出去。说了出口,越枝这才惊觉,这些都是心里兜兜转转千百回的念头,这样问出去,赵佗只怕会生气,怒她得寸进尺,一步步朝他的底线试探。 越枝咬着嘴唇,支支吾吾,又补了一句,“算了,我再想法子就是了。” “若是越裳的人来,我自然会肯。” 越枝猛地抬头看向赵佗。她都觉得是自己幻听了,又问了一遍:“什么?” 赵佗低头瞧着越枝那泛着粉的面颊,话倒是实打实的,“我说,越裳的工匠若是来帮着筑造秦船,我自然会肯。越裳倒底与别的部族不同,要说越族十五部哪个部族最仇恨安阳王,无人能比得上越裳,我自然信越裳。” 越枝双眼晶亮,将赵佗的衣角攥在手中,煞是郑重地点了点头,就差拍胸脯一样地保证:“那是,要是没有安阳王,如今的越裳还能住在螺城,哪里需要受这些气。” 越枝说着,将脑袋低下去,喃喃道:“也不知道越裳部能不能出足够的工匠来,要是越裳能像九真,像陆海那样,以工事为主就好了。现在离开春还有两个月,也不知道够不够时间……” 越枝那小脑袋垂下去,后脑勺上盘着的小圆髻往上翘起,将下头的红发带露出来。发带暗红,一直垂到她颈后,消失在衣领中。 黑发,红绸带,肤色奶一样雪白。 赵佗将自己的袖子攥紧,看向前头胥循的背影,轻轻咳了两声,“着什么急?此事大可从长计议。” “哪里能够从长计议,最迟仲秋,仲……”越枝连忙将话收住。还是不胜酒力,晕晕乎乎地,险些就要把话说出来。 “最迟仲秋,什么?” 赵佗将越枝一瞬间的惊慌捉了个正着,紧追不舍。 越枝喉头滚动,眨眨眼睛,说:“最迟仲秋,船一定得下水了,不然到了冬天,水亮少了,试不出船的效果来,做了也是白做。” 最迟仲秋,赵仲始就会带着秦弩回来,起码按照史料记载,就在这个秋冬交际,秦军攻入螺城,安阳王带着女儿蜀媚珠逃亡。 可这怎么能够说出来。越枝只觉一颗心在喉头跳。 赵佗心下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但也倒底是个无甚可挑剔的借口,赵佗点点头,算是放了越枝过去。 “你说的是,只是造船备军,不是一季两季靠着急就能够做完做好的,你无需仅仅盯着这一年来看,太过着急,反倒不可行。一击必须中的,这才是行军之道。” 越枝点点头,乖巧应答:“我明白了。” 赵佗往前走,越枝跟着,一声不吭。 赵佗忽地开口,似是话已经酝酿了许久:“我知道你想着要回去看越裳侯,等九真安定下来,我想个方法,请越裳侯来见见你。” 越枝抬眼看向赵佗,却只看见他分明的下颌骨线条。男人双眼直视前方,脸色仍旧冷着。 “你若是缺什么,大可直接来跟我说,衣食住行,我一应可以供给。如果在外头住得不舒服,也可以搬来龙川县府,你与屠竹,毕竟才十五六岁,半大丫头,难免害怕想家,屠竹尚且能常常见到兄长。” 也不知道是酒,还是因为话,越枝此刻心头暖暖,直叫眼眶也有些酸,鼻子也有些堵,忍不住吸了吸。 赵佗瞧着,叹了口气,“真过得这么苦?” 第43章 “也不算很苦。” 越枝抬手在鼻尖搓了搓, 嘟嘟囔囔:“也就是每天都得去点卯,麻烦又累,吃得也不怎么样, 穿得也不怎么样, 你还给我供什么衣食用度, 连你身上穿的这件衣服里头夹的兽毛都是我亲自给你送过去的。” 赵佗:“……” 越枝看着赵佗那张脸, 掩着嘴轻轻笑起来,抬起手来, 用手肘推了推赵佗的手臂:“你但凡每天少给我看臭脸,要记着,你答应我要带我去博罗,答应我要带我去见我阿爸,别要食言就可以了。” 赵佗:“……我不食言。” 他倒是想说一句“我从不食言”, 可如今越枝为什么会呆在他身边走不得,还不就是因为他赵佗厚颜无耻, 说了要娶越女,却是用着嫁娶的名头,干着明抢暗夺的事情。 要说重诺守诺,在越枝面前, 赵佗还真没有什么说话的地方。只如今越枝还愿意信他, 他倒还真的既惊奇,又感动了。 前头胥循领着两人往九真部分给九真伯的住处,越枝虽然想看,但既然是胥循住的地方, 也只是将外部结构看了一圈, 由着胥循领着去屋内正堂转了转,也就算看过了。 倒是九真部尚未建好的一圈房子, 越枝愣是看了半天才愿意走,这里瞧瞧那里摸摸,碰见有趣的地方,眼睛一亮,提着裙子就要往上爬。直到日头快要落山,越枝才恋恋不舍地收工,跟着赵佗回去。 胥循一直送到九真的寨门处,临别时还捧着一个木盒递到越枝的跟前。 赵佗冷眼看着胥循将那木盒送到越枝手边。那木盒朴素得一点花纹都没有,甚至连外头漆都没有上,原色裸露在外,倒是做得方正,看起来还算过得去。 “这是什么?” 越枝接过那木盒,把盖子打开,往里头一瞧——居然是一只白胖的蚕宝宝。越枝惊讶得“哇”地喊出声来,抬起头去看胥循,笑得露出一排贝齿。 胥循也笑起来,“这好了,你既然不怕,这送给你了。过两天我亲自送一批到你那边去,你先喂它一些菜叶葱叶也可,只消撑过这两日就行。” 越枝问他:“九真如今已经种了桑树了吗?今天逛的时候并没有见到。养桑树至少得两三年,在这里九真怎么养蚕?” 胥循没想到越枝能问这许多,也是惊讶地挑眉:“我还以为越裳不擅长这些,你倒是懂得不少。如今自然是不能在龙川种桑树,只挪了一小批蚕虫过来,桑叶还得回去采摘,三五日运上一船过来。” 越枝点点头,“这倒有道理了。”越枝把盖子合上,将小木盒托到胥循面前。 胥循不解:“你不要?” 赵佗原本一张脸沉沉,现在看着胥循那惊讶的深情,竟也扯扯嘴角,露出一副看戏的模样。 越枝直冲着胥循摇头,“只这一只,也做不了什么,放在我这里,只能吃葱段菜叶的,太委屈了,你拿回去一起养着,我也不用费心思照顾。” 胥循不肯接那木盒:“我说了,过两天我会送一批蚕给你,连带着桑叶,隔几天都会给你过去。也不过是担心你自己无聊,不如养些来消消时间,免得无趣。” “我也不是真的每天等吃等喝……” 越枝还没有说完,赵佗直接从越枝手中将那木盒捏起来,塞到胥循怀中。 越枝话被截住,胥循愣住抬眼将赵佗瞪住。 “我送阿枝的,关你……” “她忙得很,没时间照顾虫子。”赵佗冷冷将话放着,伸手将越枝往身后一拉。“九真伯心意虽然好,但是九真伯自己也说,越裳部不善农事,要是养蚕缫丝,一是浪费,二是难以做好。越枝过两天就要随秦军工匠研究战具,确实没有时间。” 这话说得客气,又是滴水不漏。 胥循唯独捉住一点,问越枝:“阿枝你要入秦军帮他们造战具吗?” 越枝正想点头,却忽然想到之前赵佗说的话,九真曾经与安阳王最为亲近。越枝想了想,回答说:“算不上帮他们造战具,你想一想就知道,怎么可能?不过像我今天来九真部转一样,这里瞧瞧那里摸摸。” 胥循神色莫辨,似乎并不十分买账,但还是点点头,将木盒拿在手中,似是不死心,还说:“那好,等你忙完了,要是想要养养蚕,随时过来。” 越枝笑着点点头,“先谢谢你,以后自然会来九真部转转的,还得托你引路。” 赵佗眉头一动,咬着牙尚且没有说话。 胥循看了赵佗一眼,又跟越枝说了两句,这才告别,看着越枝与赵佗往回走,自己站在寨门处目送。 走出几百米外,赵佗回头,尚且还能看见寨门边上胥循的身影,越看心头越堵。 越枝双手揣在斗篷里头,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口中似乎哼着小调,哼哼唧唧,叫赵佗只能隐隐约约听见。 这么开心? 为什么这么开心? “晚食去龙川县府吃吧,说吃不好穿不好的,日后也不需要在你自己那里生火了,直接过来吃吧。” 越枝抬头去看赵佗,却是摇摇头:“不了,阿竹还在家里等我,她说了今天会从九真带晚食回去,今天也不需要开火。以后嘛,以后再说……” 赵佗默了半晌,走快了两步,将后头的秦兵拉开一些。越枝自然跟了上来,一路小调哼着,似乎没有注意到赵佗加快了脚步。 “今后,怎么,还需要去九真部吗?” “自然啦!我想把九真部的房屋样式都画下来,只看这一次哪里够?” 越枝努努嘴,“不过你放心,我去九真部,自然会去跟你报备。” 赵佗被堵得不能说半句话。 沉默无言,越枝走到家的院门口,里头屠竹刚好在窗前走过,看见越枝回来了,立刻迎出来。 越枝迎上去,屠竹将她的手拉住,“回来了?” 越枝点点头,转身跟赵佗说:“行了,今日谢谢赵县令了。” 屠竹瞧了一眼赵佗,一声没吭,倒是往赵佗身后的秦兵看了一眼,笑问道:“小野哥,今日送的荷包香包鞋垫儿,我送你了吗?好像没有吧?” “有的!荷包嘛!” 赵佗闻声回头,目光落在秦兵手中,蓝布做的小小荷包,上头绣着蝴蝶与盘龙,蝴蝶针脚松松,盘龙缺角缺爪——跟他那个,一模一样。 赵佗下意识按住仍然揣在胸前的荷包,脸色彻底阴沉。 作者有话要说: 【接档预收】 《偷檀香的人》女流氓×禁欲系 依玫其人,妖艳绝伦生而矜贵,四九城里恃美行凶呼风唤雨,要论钓鱼之道,简直无出其右。 如果依玫知道,有一日她会从岸上的人,成为水里的鱼,还是心甘情愿地被俘虏, 当初就该牢记六字真言:猥琐发育,别浪! 友人问周谦行为什么回到四九围城里,不远处依玫跟人谈笑风生,却是心猿意马,目光止不住往周谦行这边飘。 周谦行垂眼一笑:“当过了鱼肉,想知道当刀俎是什么滋味。” #假。追夫火葬场# #以眼还眼,以牙还牙# #你看我一眼,我要你一辈子眼里只有我,你咬我一口,这辈子我到哪里都得叼着你走# 第44章 年关过后, 日子打马一样走过,赵佗当初并没有说错,要是当初越枝要了胥循那只蚕宝宝, 后来如果还从九真部接了蚕和桑叶回来养, 只怕是要把蚕都饿死, 都还不能结出一个蚕蛹来。 出了年, 元宵节一过,赵佗便安排越枝跟龙川现有的秦军工匠都见了面, 秦军的工匠一个个的,倒是真的把那副越枝给的图纸吃了个透。 越枝来的第一天,便从日头刚起,一直对着那副图纸聊到了日暮黄昏,午食都是赵佗想起来, 指派秦兵端着送过来。 晚食亦是,天黑了屠竹过来龙川县府寻越枝, 越枝才得空脱身,算是草草结束第一天的“研究生开题”,赵佗命人备了越枝和屠竹的饭菜,直接留着两人在龙川县府吃了再回去。 第一天便脱了一层皮一般, 本以为之后会好一些, 却没承想,那帮秦军工匠不知道是吃了什么问题宝宝药丸,日日都有这许多刁钻的问题,一连三五日都是如此, 越枝直接找了个秦兵去通报赵佗, 让人在龙川县府收拾一张床来让她免得来回走。 赵佗却是大度,黄昏时分才知道越枝要在龙川县府占一张床住下, 太阳尚且还没有落山,秦兵已经将房子收拾出来。不只是一应物品齐全,连屠竹也请了过来。 越枝满脑袋发胀,跟着秦兵走回那屋里时,只见屠竹站在门前,背上还背着个没解开的包袱,手上还提着一只她们在家中养的野鸡。两个秦兵抬着桶热水进屋放下,转身就跟越枝说:晚食已经备好,等传就送到对面屋中。 对面?不就是那个越枝每日都来等赵佗的那间小屋。她这间新居,对着那间小屋,中间夹着赵佗书房,倒是越枝熟悉得不得了的地方。 屠竹一头雾水,越枝早已累得失去思考能力。 秦军工匠不知从哪里听来的消息,知道越裳会派熟悉水文的工匠来龙川,日日翘首等着,时不时就催催越枝。 半个月后屠梏终于来看越枝,越枝也就让他去越裳部挑了五六个擅长造船做兵器的族人,请来龙川,住是不好在龙川县府住,就直接安排进原来越枝和屠竹原先住的那处小院。 屠竹与越枝,两人就此在龙川县府住下。 有了越裳部的族人来,秦军工匠那边倒是顺畅许多,赵佗调拨了几队秦兵来帮忙,紧赶慢赶,终于赶在三月开春时,一场春雨,秦船准备下水。 今岁的春雨来的格外早,雨量也大,越裳部的人看着天,等了两三天,冒着雨去河岸边转了转,撑着越族的小舟沿河而下,回来时只兴高采烈跳下船,说可以准备秦船下水了。 呆在越枝身边的屠竹问了一句:“试船要多久?不会要一天吧?” “怎么也得沿着东江往下,开到主河道,再回来,少说也得大半天。” 越枝听着越裳部族人这样说,往外头瞧了瞧,如今天色阴沉,也不好看时辰,旁边的秦军工匠提醒了一句,现在是午时刚过,刚刚秦兵还来问过要不要去吃午食。 越枝问屠竹:“今日还有什么别的事情吗?你要是有别的事要做的,你尽管去做好了,我得在龙川县府等着他们试船回来。” “哎呀。”屠竹扯了扯越枝的袖口,“今日是三月三啊,上一年你还答应我,要陪我去的。如今陆海九真越裳都能在龙川聚着,场面也不小,我们去吧!” “三月三?”秦军的工匠面面相觑。 越裳部的族人倒是个个一拍脑袋,直说:“瞧瞧,忙起来还真的,连三月三都忘了,那我们必定能在天黑前赶回来,你们俩不需担心,都一起去的!” 越枝不好说什么,既然是一年前的“越枝”答应屠竹的,她不能够反驳不认,再说试船她也不能够跟着去,是越裳族人都这么说,她再说个不字,未免苛刻。 三月三。从前越枝倒是知道,西南少数民族确实十分看重三月三,男女唱歌相和求爱,是个大日子。如今她既然穿越过来了,成了越族之中的一个,不去,也确实不太好。 越枝想了想,只说:“那今日就不需要去主河道了,先试试,三日后收拾行囊,试着走完整条东江,到入海口再折返。” 越裳部子弟都是水上长大的,听着这话,只笑着说好,半分苦与累都不曾说。 外头天色阴沉,仍旧飘着雨,越枝还是撑着伞到河岸边,看着越裳部的族人与秦兵合力开闸,将船放出来驶入河中,越人与秦兵纷纷上船,船身吃水下沉,仍旧稳稳当当。 两个多月来,近乎衣不解带一般,连做梦的梦中都是如何设计秦船,如今才做出第一条来准备下水,越枝看着那船顺水往南而走,胸中抑制不住地砰砰直跳,简直不能够呼吸,忍不住往前走,离那船更近些。 脚下一凉,手腕也一瞬被捉住,越枝低头,才发现自己半只脚已经踩进水里。 “怎么,还想游过去上船吗?” 眼前,船已经沿着河道中心往下开去,越枝回头来,看见赵佗站在自己身侧,一手撑着伞,将她的头顶也遮住,雨水从他的伞上落到她的伞上,滴答落地。 赵佗手上用了力气,拽着越枝的手腕,将她从河水中扯回岸上,这才将她的手腕放开。 越枝握着伞,也没往后退,不好意思地低头笑了笑,看着赵佗:“赵县令怎么来了,今日只是第一回下水试船,过几日还要开到入海口再回来,本来想真的做好了才告诉你的。” 她一字一句地报告着,赵佗倒没在意,反倒说:“送午食的秦兵回来,说你都没用午食,似是在准备第一趟试船,所以我才过来看看。” 赵佗沿着河岸往下看了看,说道:“船开回来尚且有一些时辰,先回去吃些东西休息会儿吧,你这样看着也帮不上什么,等它回来了,自然会有人来通报。” 越枝点点头,跟着赵佗往回走。 行至半路,越枝瞧见不远处出来迎接的屠竹,想起“三月三”来,对赵佗说:“赵县令,今日是越族三月三,阿竹要带我一起去九真部,你可要派人跟着我去?” “三月三?” 越枝以为赵佗不知道什么是三月三,正要开口解释,“三月三就是越族的一个节日,男女……” “我知道。”赵佗声音沉沉,将越枝的解释截断,默了半刻,却说:“你想去博罗看看吗?” 越枝:“嗯?博罗?” “对,博罗。仅有新船下水,试不出什么,与旧秦船一同比,沿着东江下去,一直到博罗,顺路看看博罗,你不是一直说想去博罗看看文郎部的祖庙宗祠吗?” 作者有话要说: 赵佗:跟我抢妞儿?我有地,有房,有车,有船,还,有,心,机! 胥循:我年轻! 赵佗:我命长! ———————— 章节更得短小,但我能更很多 2000×3>3000×1 对吧! 周六我尽量爆更 奥利给!!!!!!!!!! 第45章 第一次沿着东江而下去博罗县是三月三, 再下东江时,亦是春暖花开四月末,江水泛绿鱼雁戏水, 恰巧天气也正好, 暖阳和煦不见积云, 新船结队随水而下, 船队中段最大的主战船上,甲板宽宽, 秦兵身着黑甲,矗立如山。 黑铁山之间,一个越女坐在船边,身穿蓝布衣裙,长发梳成长辫垂在肩痛, 腿上放了张木板,手中握了只炭笔, 写写画画。一双鞋留在船边,双腿垂进水中,随着越女口中的小调晃荡,惹起水波涟涟。 船室门开, 两旁的士兵旋踵相对, 齐齐颔首点头,喊了一声:“赵县令。” 船头坐着的少女也听见了,放下手中的炭笔,扭头回去, 笑说:“公文看完了?” 赵佗点点头, 双手背在身后握着,朝越枝那边走过去。越枝没再说什么, 扭头回去继续在木板上涂涂画画。赵佗走近,视线自然落在她放在船边的鞋上,往前一看,瞧见她双足拨水,一下一下拍击水面。 玉扰碧波。 “起来吧,水里凉,才刚刚开春,着凉了怎么好?” 戏水的一双脚停下,从水中抬起,水流沿着脚背流下,从圆润的足跟滴下,落回河中。 “哎呀,接一下。” 越枝声音提高,赵佗这才回神来,低下眼去看见越枝伸过来的木板和炭笔。越枝的手高高举着,握着那木板和炭笔,似是没了力气,手臂带着木板和炭笔晃晃悠悠的,袖子往下坠,露出手臂上的青黑纹身。 一片沿着小臂往下,墨青蝴蝶绕着龙蛇翻飞,没进低垂的袖口。 赵佗连忙把那木板和炭笔接过来,五指捏紧,将东西攥住。 越枝抽出一方布帕来,擦了擦脚,将鞋穿上,终于站起来,理理裙摆,拍拍袖口。 “快到博罗了吧?” 赵佗轻轻咳了两下,点点头,“还记得路?快两个月前的事情了?” “自然记得。”越枝朝赵佗伸出手,要把他手中的木板和炭笔接回来,“还我吧,谢谢了。” 赵佗将木板和炭笔还给越枝,目光往下一扫,认出上头的画,问道:“画的是博罗县文郎的祭坛?” “是啊。”越枝拿回木板与炭笔,掏出个布袋子来,将东西装进去,又说:“这回过去,应该能画完了,还能把上次没看全的东西补一补,文郎部宗祠的门廊还缺一些没画完。” 赵佗笑了笑:“你倒是有趣,一呆就能在老房子里头呆一天。” 那是自然,跟着导师去田野作业的时候,只盼着下雨能够有休息,日日在田间地头祈雨的,这点还算不上苦。再说,如今能够离开龙川县到处走走,越枝乐得不行,哪里还会觉得辛苦,只恨不得将自己绑在文郎部的旧屋里头,吃住都在博罗县。 越枝耸耸肩,倒是不以为意:“习惯了。” “习惯?”赵佗奇怪,追问:“屠梏倒是说,你不是闲得下来的性子,怎么习惯?” 越枝抬眼,将他探究的目光看了个全,如今倒是找借口能够脸不红心不跳了,只说:“怎么不习惯,再闲不下来的性子,在龙川县呆了这么久,两点一线的,什么性子都被磨得静下来了。” 赵佗又被噎住,嘴角轻轻抽动,说:“这回在博罗呆个七八天再走,你要想去画老房子,我自然可以日日陪你去画。” 越枝却是笑了:“我可不敢,赵县令日日案头公文堆积,在博罗县呆七八天已经是过分,难不成还要秦兵一箱箱公文抬到文郎部的宗祠里头,辟一间房子给赵县令办公吗?” “你这张嘴,真的是……” 赵佗话说到一半,却听见前头博罗县传来隐隐号角声。赵佗脸色骤变,目光锐利,往前头看去。 越枝自然也听出不对,是越族的号角声,扭头过去看,却不见江上有船只,两岸山边也尚无动静。 身后赵佗厉声吩咐属下:“斥候舟何在?” 话音刚落,只见远处水天间冒出一叶小舟,逆水而来,速度却是飞快,眨眼间就停在主战船一箭之远的地方。 越族设计打造的新船,载着赵佗手下的秦兵。正是方才赵佗问的斥候舟。 秦兵催着斥候舟靠近,两船相靠,斥候舟上的秦兵登船报告:“前方博罗县潼湖,是越裳部。” 越枝一惊:“阿爸?” 赵佗齿间相磕,又问了一句:“越裳与何人交战?” 秦兵回答:“尚且未知,博罗县令已派军援助,只是……水上无援” 不是秦越开打,越枝登时松了口气。 赵佗当即下令:“加速前行,援助越裳。斥候舟开道,探明敌方。” 秦兵纷纷颔首称诺,当即催船前行。赵佗转身,伸手扶住越枝的手臂,将她往船室里头带。 “怎么了?” “你先入船室,我去另一艘主战船。”赵佗一面回答,脚下却没停,直赶着越枝回船室里头。 越枝此刻也是心慌,既是担心越木,又是真的被这样的突袭吓到。赵佗推着她回船室,她也没有任何反抗,抱着怀中的木板和炭笔,乖乖回去坐下。她一不会打架,二不会指挥,书生师爷不动刀子,真的到了这样的前线,是真的半分用处都没有,只剩下乖巧听话。 船队加快前行,连带着船室窗门都呼呼作响。 赵佗让越枝在船内坐下,转身就想走,可抬眼见她脸色有些发白,还是停下来,蹲在越枝面前。 越枝手抱着怀中的木板和炭笔,赵佗直伸手去将手覆在她的手背。 “你不用担心,越裳侯自然会安然无恙,博罗兵力充足,龙川船队也是你打造的,你该有信心才是。” 越枝喉头滚动,说不出话来,只点了点头。 “你在船中不要乱走,如果事情有变,自然会有小舟将你送回龙川。” 赵佗叹了口气,手上用力,将越枝的指节捏了捏:“我先走了。” 赵佗站起身来,往船室门口那边走去,尚未迈出门槛,外头斥候舟上的秦兵又来报: ——前方越裳与瓯雒交战,副将赵仲始正在其中! 作者有话要说: 【预收】《偷檀香的人》女流氓×禁欲系 强戳专栏收藏噢 依玫其人,妖艳绝伦生而矜贵,四九城里恃美行凶呼风唤雨,要论钓鱼之道,简直无出其右。 如果依玫知道,有一日她会从岸上的人,成为水里的鱼,还是心甘情愿地被俘虏, 当初就该牢记六字真言:猥琐发育,别浪! 友人问周谦行为什么回到四九围城里,不远处依玫跟人谈笑风生,却是心猿意马,目光止不住往周谦行这边飘。 周谦行垂眼一笑:“当过了鱼肉,想知道当刀俎是什么滋味。” #假。追夫火葬场# #以眼还眼,以牙还牙# #你看我一眼,我要你一辈子眼里只有我,你咬我一口,这辈子我到哪里都得叼着你走# 第46章 赵佗尚且还没有反应, 却是越枝腾地站起身来,瞪着那报信的秦兵:“赵仲始?!怎么会这么早?!” 赵佗听着这话,眉头拧起, 分明是有话想要问越枝, 可眼前情况危急, 不远处的刀兵厮杀中, 有越木,有赵仲始, 他想问的话,尽可押后,也不得不押后再问。 “开船,尽速前行。” 赵佗说完,大步迈出船室, 往甲板走去,登上另一艘主战船, 随着船队顺水往南开去。 东江下游,潼湖出口,越裳与雒越的追兵早已打得不可开交。秦船着黑漆,如同猎鹰一样冲入战场, 更是将原有的战局冲散, 变成实实在在的秦越对战起来。 两方混战,一方中原秦人,一方南蛮越人,先前落败, 连同主帅之子都被送去作为质子, 无疑问的,秦方士气并没有高涨之势。 但当实实在在刀兵相接时, 秦人却是越战越勇,快船,强弓,秦人的装备并不比瓯雒插半分,越裳部快船小舟穿行其中,更如同给秦军庞大战船添羽傅翼。 赵佗站在主战船顶部,一眼就看见乱局之中越木所在的越族战船,自然也看见那船上一身越人装束的赵仲始。军令落下,秦军轻量战船当即往那艘战船附近靠拢,将瓯雒的战船士兵全都隔绝开去。 铁军铁甲铁船,这一回的瓯雒人,却没有了当初破甲裂船的灵弩,只剩下与秦军与越裳同样的刀剑**,渐渐便弱了下去,但雒越船队毕竟众多,紧紧卡着潼湖的出入口,叫一艘秦船越船也不能闯出去。 秦军主战船已经靠近越裳侯越木所在的船只,江水血染,却无法可破开雒越的围堵。 赵佗走下甲板,下令:“斥候舟将副将接过来,绕到后方,主战船冲杀,斥候舟……” 令尚且没有下完,但听上游发出了一船沉沉重响,仿佛是惊雷破天,赵佗往那边一看,正是他留给越枝的另一艘主战船,本该在东江河段上留守待命,此刻却带着快马舟队撞入湖中。 庞大的主战船直接撞开雒越的封锁线,船身相碰,叫木屑木块都被撞出来,散在江上铺开一篇。 封锁线当即裂开,主战船仿佛靶子一样,箭簇如雨,实打实地往主战船上头飞,船身牢固,被穿成刺猬,窗门脆弱,早被攻破。 赵佗直惊得瞪大双眼,慌得连连下令:“调转船头,往上游,护住那船!” 主战船破开封锁线,后头跟着的快马舟队鱼贯涌入湖中,直直朝着赵佗所在的主战船奔来,快船轻舟,瓯雒的箭只能追上后头的几艘小舟,前头的小舟却已经追上赵佗所在的战船,直直贴上越木的那艘越族的战船。 快马小舟,站在船头的一人扯下斗篷帽兜,露出红红双颊,晶亮双眼。 “阿爸,将人送过来!” 后头的小舟靠过来,将越枝所在的快马舟挡了个严实,越族的船中越木探出身来,手臂架着的人正是赵仲始。赵仲始满头大汗,一手扶着越木,一手捂住自己的肩头,鲜血淋漓,将他身上的蓝布衣裳都染得乌黑。 赵仲始一冒头,当即吸引住了瓯雒的火力,三五支铁箭飞来,赵仲始几乎上不了船。 铁箭头裂风而来,却狠狠打在船板上,赵佗所在的主战船调转方向,把箭雨挡住大半。 越木抓紧良机,将赵仲始往小舟上一松,越枝与秦兵合力,将赵仲始扶住终于将人接了过来。 越枝抬头,跟主战船上的赵佗对视一眼,喊道:“弃船,去番禺!” 赵佗当即会意,下令主战船往下游湖口冲杀,四周越族战船与秦军战船迅速收拢,跟在主战船后头,将越枝和赵佗所在的战船团团围住。 瓯雒封锁线拉紧如弦,却被秦军战船当头割断,小舟围着中央的战船,将越枝和赵仲始送出潼湖。 后头瓯雒追兵不断,跟着船只涌来。越枝的战船一刻不停,直往南去。越枝却赶到船尾,看着那潼湖岸口,已经被弃了的主战船此刻千疮百孔,连火箭都被用上,碧波之上热火翻涌,黑烟直冲天际。 尚且无一只船追来,越族的没有,秦军的也没有。 越枝扶着船室内墙,看着那大火黑烟,低头看了看手上几近凝固的血迹,咬牙下令:“不停船,往番禺开!” 船内秦兵诺声称是,一句反驳也没有。 越枝返身回到船室之中,赵仲始已经被安置躺下,两个秦兵扶着,另一个秦兵上来,挥剑砍断赵仲始肩上的箭,用药止血,绑住纱布草草包扎。 赵仲始虽然脸色苍白,但是意识尚且清楚,看见越枝过来,还撑着坐起身来。 越枝上前去扶了一把,看赵仲始嘴唇干裂,向身边的秦兵要了个牛皮囊袋,拔开木塞递到赵仲始手边:“先喝点水。” “谢谢。”赵仲始接过牛皮囊袋,灌了两口水,扯着肩上的伤,疼得又是呲牙咧嘴。 越枝让赵仲始靠着船室的墙壁坐着,将牛皮囊袋拿走,又回到赵仲始身边坐下。 赵仲始喘了两口气,开口:“我父亲……” “你是拿着灵弩回来的吗?” 赵仲始眼神骤变,抿着唇不开口。 越枝瞧着赵仲始脸上的神情,自然明明白白直到他心生防备,但此刻火烧眉毛,没有工夫让她去安抚赵仲始。 “你如今坐着的秦船,是我造的。救你的命的,是我阿爸,带你走的,是我,赵佗现在在后头拦截追兵,你大可信我,你也只能信我。灵**,或是你懂的如何造灵弩的方法,交给我,你自己藏着收着,若是你此刻死了,秦军造不出灵弩,瓯雒却可以,你想清楚!” 赵仲始看着越枝,咬牙沉默半晌,还真是从自己的衣襟中摸出一个牛皮袋子来。越枝连忙将那袋子拿过来,打开一看,果真是一方绢布,上头图画粗糙,但确确实实是灵弩的结构图。 越枝大喜,将那绢布捧在手中,细细分辨上头的注释,“行了,有了这个,秦越就可以将螺城打回来了。” 赵仲始眯着眼睛抬头看越枝,问道:“你怎么知道,我会带着灵弩回来?” 第47章 “瓯雒这样的阵仗来追杀你, 从螺城追杀到博罗,几乎跨越整个南越,还不带灵弩, 还能是为何?” 越枝抬起下巴扫了一眼赵仲始, 将那方绢布叠好, 放进牛皮囊袋里头, 仔细收紧自己的衣服里头。 “只能是因为你将瓯雒的灵弩尽数毁坏,并且还将灵**偷走。没有别的解释了。”越枝拍拍赵仲始的膝头, 问他:“你是怎么毁掉瓯雒的灵弩的,跟我说说来龙去脉,如今瓯雒还有没有重造灵弩,立刻作战的可能?” 赵仲始并没有直接回答越枝的问题,反倒问她:“你如今, 是真心帮我秦军吗?” 越枝撇撇嘴,“我一直都在真心帮秦军, 帮你,帮你父亲。是你与你父亲从前老想杀我,我什么时候使过坏?” “你嫁过来那天就像杀我父亲。” 越枝:“……”那又不是她本意,只是从来都不能与他人讲罢了。 越枝将赵仲始的牢骚丢到一边, 只问他:“如今, 瓯雒还有重造灵弩的可能吗?我换个方法问,你破坏灵弩,是把它的弓弦挑断,还是一把火烧了?” 是物理破坏啊?还是化学攻击啊? 赵仲始回答:“是一把火烧了。” 越枝点点头, 心里已经有了个大概, 并没有再问下去,“你好好休息吧, 等到了番禺,自然会有军医来给你医治。” 船头秦兵来报:“番禺已经近在眼前,南海郡守府的斥候船已经往这边开。” 越枝颔首,将两个秦兵叫过来,准备着一起把赵仲始扶起来,准备换船上岸。 忽地,越枝只觉得衣袖被扯住,抬眼看,是赵仲始。少年看着有些犹豫,思虑许久,还是开口:“有一件事,安阳王蜀泮的女儿,蜀媚珠……” 南海郡守府的斥候船已经贴过来,越枝一看赵仲始肩头的浓浓血块,只叹了口气,替他将话说完:“蜀媚珠帮了你,你喜欢她,要我保下她,是不是?” 赵仲始那眼神,如同看见鬼怪神佛一般,将越枝瞪住。 越枝扶着赵仲始走出船,只轻飘飘说了句:“我们蛮夷的女子漂亮,你个秦国小哥,把持不住,有何稀奇?” 赵仲始:“……” 有何稀奇?历史上的赵仲始,即便是被按着脑袋押到螺城去当王婿,也是真心实意地喜欢上了蜀媚珠,后来赵仲始带着灵弩回来时,应该是把他与蜀媚珠的儿子一同带了回来。赵仲始的儿子后来还继承了赵佗的王位,只可惜蜀媚珠早死,赵仲始也郁郁而终。好一段东方罗密欧与朱丽叶。 但愿这一世,赵小哥能跟心上人有个完满结局。 赵仲始一上船,跟着来的秦兵就去了另一条斥候船上加速返回,等赵仲始随着船靠岸时,已经有军医与马车在岸边等待,一路将赵仲始送去南海郡守府。 越枝才将赵仲始送上马车,便听见后头河岸上号角长鸣,回头一看,河面之上,水天一线之处,船队列阵,浩浩荡荡开来。 已经不能看见大的战船的,留下来的尽是小型船舰,但上头那一座座黑甲,明明白白是秦兵。 “越姑娘,不去……” “不去。先等等。”越枝急得都不愿回头,直接对身边的秦兵说:“你随着马车走,送赵副将去南海郡府,我在这里等。” 秦兵诺声应答,跟着上了马车,留下其他秦兵跟着越枝在河岸等待。 秦船越船,纷纷入港停泊。 打头阵的战船停泊稳当,先锋部队下船,抬着伤病上岸。越枝往前走去,直接踏进水中,也不顾鞋袜湿透。 “我在这里。” 越枝闻声回头,看见赵佗站在不远处,目光相遇,赵佗往她这边走过来,战靴涉水,走得缓慢,水将他脚上战靴的血迹都融掉,脚边的河水都尽是红红一片。 赵佗腰间配着短剑,刀柄处还残存血迹,他身上战甲仍旧齐全,只是手臂上的甲片略有缺损,明显是一道刀痕。 越枝看着他手臂上那几片断甲片,问:“手臂没事吧?” 赵佗偏头看了自己的手臂一眼,摇了摇头,“不用担心,只是甲片,你……” “阿爸!” 越枝的目光掠过赵佗的肩头,看见了后头刚刚从船上下来的越木。 少女提起裙摆,也不顾头发散乱,脚下踩着水便跑起来,小麻雀一样,直直撞进越木的怀中。 越木也是已经许久没有见越枝,方才战场相遇,一颗心只为女儿担忧,此刻终于平安相逢,不禁老泪纵横,只将心肝宝贝抱住,直喊着越枝的名字。 赵佗看着不远处的越木与越枝父女俩,一瞬只五味杂陈。 如今,算是将要到了该尘埃落定的时候了吗?可当军队凯旋,越枝方才急急找寻的,却也并不是他。 “赵县令。”身旁秦兵拱手,“任郡守在南海郡守府中等您。” 赵佗点了点头,又看了越枝一眼,终究还是跟着秦兵往岸上走去。 秦军与越族都下了船,纷纷进了南海郡的军营之中休整。越枝与越木倒是进了南海郡守府,只留下屠氏兄弟带着越族士兵们。 越枝陪着越木,跟着来通传的秦兵去见任嚣的时候,一进门,便看见正厅上那副南越地图,任嚣不在,赵佗在地图旁站着,身边还有博罗县县令,再有一位,倒是叫越枝吃了一惊,虽是许久不见,越枝也还是认出来,那是灵山县令任簇。 赵佗听见他们来了,转身过来,朝着越木拱手:“越裳侯。” 越裳侯自然回礼,越枝也跟着,对着任簇时,还问了两句任夫人的近况。 “赵县令,越族如今十四部,均已歃血宣誓结盟,共同讨伐蜀泮,我救下赵副将时,已经吩咐人回十万大山报信,如今除了九真与陆海,十一部已经在十万大山集结。” 赵佗点点头:“龙川县秦军已经出动,今夜就会开着秦船抵达番禺。九真与陆海都已经得到消息,会随秦船抵达。” 越枝看着那幅羊皮地图,问道:“是即刻就要进攻螺城吗?” 赵佗回答:“如今瓯雒已经没有灵弩可用,我军战船战力足够,潼湖大捷,军心高涨,如果再等待,会错失这个机会。越族十四部,加上灵山、番禺、博罗、龙川的兵力,足以攻下螺城。” 越枝与越山对视一眼,眼中雀跃欣喜明明白白,“阿爸,我们能去螺城了!” 越山此刻却是沉稳,只是点了点头,并没有说什么。 外头秦兵来报:“龙川守军与九真、陆海两部已经随船入港。” 赵佗下令:“军队入南海军营,今夜整顿三军,明日日出时分,发兵攻打螺城。” 身后灵山县令与博罗县令皆拱手称是,连越裳侯也拱起手来,说了声“得令。”赵佗又细细问了越木螺城的结构,和他们三人一同商量战术,推演了两三遍,越枝都在旁边坐着等,都要开始打瞌睡了,他们那边才堪堪结束。 赵佗对越木说:“今日请越裳侯住在南海郡守府里头,我已经命人收拾了两间房出来,给您和越枝。” 越木摆摆手:“我自然是和越族子弟住在一起,阿枝嘛。”越木扭头来问越枝:“你想住哪里?军营睡得不好,你还是住在这里吧,我们明日行军,你也不需要跟过来,一直在这里住下等着就可以了。” 越枝却摇摇头,拉着越木的衣袖:“我去军营好了,我帮不上忙,打仗自然不会跟过去。可阿爸都来了,我今天就还是跟着族人好了,屠竹应该也跟着船来了,我跟她住。” 越木自然高兴,笑着说好。 赵佗脸色微微沉下去,却也没说什么,还送越木与越枝出门,一路走到南海郡守府门口。 越木走在前面,越枝跟着,正要迈出门口,后头的赵佗却两三步上来,一把将她的手腕握住。 越枝回头,正对上赵佗双眼。 夜里漆黑,独一双眼如星亮。 “还有什么事……” “我今夜在河岸等你,你来,我有话对你说。” 越枝还想再问,赵佗却已经松开她的手。前面越木回头来催,越枝也不好再问,只跟着越木走了出去。 赵佗站在门内,看着越枝提着裙摆跟上越山,身侧越族卫兵跟着,朝着南海军营走去。 身后秦兵走来,问:“主帅,任守哪里……” 赵佗斩钉截铁:“明日清晨我自会去见他禀报军情,今夜,不去。”说完,赵佗已经迈出门去,朝着河岸走去。 第48章 明月高升, 越枝思虑再三,还真的从军营军帐中溜了出来,往河岸边走去。 奇奇怪怪, 有什么不能够在南海郡府里头说?越枝也是想不明白。难不成, 赵佗临到这种时候, 还想搞什么猫腻?但也不会, 他要是想过河拆桥,跟她说做什么? 不管了, 还是得去问个清楚。明日便是大军出征,再见不知道是何时,更何况越木也会一起出征,若是赵佗有什么异常,还得让越木提前知道, 以备不测。 军营大门把守的秦军都认得越枝,出去倒不难。已到四月末, 夜间晚风温暖,带着东江湿润水汽,煞是舒适。 出了军营大门,抬眼便能看见外头九真和陆海驻扎的军营, 沿着河岸往下, 布帐军营不少,但更多是越人直接住在船上,此刻大多睡下,只留着岸上火堆尚未熄灭。 沿河往上, 就是南海郡守府。越枝沿着河岸, 一路往北。没走出三五百米,却听见后头一声呼唤。 “阿枝?” 越枝闻声回头。月夜, 河岸边上倒是明亮,是胥循站在不远处,领着两个越人,慢慢朝她走来。 “胥循?你还不睡?明日不是要出征吗?” 胥循走到越枝跟前,倒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将她从头到脚看了一转,“你这是要去哪里?” 越枝齿间轻轻一咳,脑中一根线登时绷紧,笑说道:“睡不着,明日阿爸和你们都要出征了,我太担心了。” 胥循也笑起来,“是吗?那,我也陪你走走?” 越枝摇摇头,“你回去休息吧,明日还要行船打仗,身体吃不消。我只走走,一会儿就回去了。” 越枝往后退了一步,转身就要大步往前走,后头脚步声顿响,,那两个跟着胥循的越人就已经上来,将她的双臂都捉住夹起来,胥循一张布帕裹上来,越枝还没喊出声来,呼吸间只顿时觉得眼皮酸软,挣扎着哼哼两声。 意识消散之前,只听见胥循声音冷冷:“动手。”他话音落下,便是越族征战的长长呼啸声,火光起来,越枝只眼前一黑 …… 再次睁开眼时,越枝只觉得头重脚轻,外头光线猛烈,惹得她睁不开眼,想要抬手去挡,却发现手被绑住在身后,动弹不得。 身边的墙,在动,还有,水声。这是,在船里?这么老的船,她并不是穿了回去。 越枝撑着自己的身体,艰难地蠕动,终于坐了起来。船两侧的船室都合着大门,并不能看到外面,只能看到光透进来,已经是白天。 越枝头还痛着,细细循着记忆往回追。最后,是胥循,是胥循带人将她捉住绑走。 船室的门吱哑一声打开,船也停定,进来的不是别人,正是胥循。 “你叛了?就为了瓯雒?瓯雒已经没了灵弩,一下子就能被攻下,你此刻叛了,你疯了吗?” 胥循丝毫不理会越枝,只大步走来,抓着越枝身后绳子,将她提了起来,推着越枝往前走去。昔年彬彬有礼少年郎的面具完全撕碎,只剩下冷冰冰的叛徒与阶下囚。 胥循一声不吭,押着越枝走出去,出了船,日光更烈,直灼得人睁不开眼。岸边已经有雒越士兵在等,看见越枝,个个眼中要冒火一般,只恨不得扑上来将她生吞活剥。 最前头的那人,越枝认得,瓯雒丞相,从前还在灵山县见过。只是如今的瓯雒丞相已经没有了从前的神气,咬牙看着越枝,尽是不甘与愤恨。 胥循拽着越枝走到瓯雒丞相面前,低头说道:“丞相,越裳女已经带到。” 瓯雒丞相点点头,“不错,是她。小小女子,却有这么大本事,听说你改造了秦船?还救了赵仲始?” 越枝撇撇嘴,只一个字不说,说多错多,谁知道瓯雒会怎么对她。历史上,安阳王逃难的时候连自己的女儿都杀了泄愤。她?只怕死千百回都不足。 不慌不慌。越木会来救她的。赵佗也会来攻下螺城的。没事的没事的。 胥循轻声笑了笑:“只怕她还等着赵佗来救她呢。做梦。如今番禺乱成一团,还不知道怎么收拾,我倒要看看,谁会来管你。” 番禺乱成一锅粥?这是什么意思?越枝忍着没问,胥循倒是不放过她。 “九真叛乱,我带你先走时,番禺郁江上火烧一片。九真叛了,你觉得,赵佗还会相信越族吗?我如今劫了你,越木也不敢动,只会乖乖来螺城称臣。凭他,也想号令越族,做梦。” 果然果然,九真从前就是与瓯雒走得最近,如今还真的狗改不了吃屎,叫人信不得。 雒越丞相笑了笑,“你做得好。等我雒越平定叛乱,番禺之地,一定是九真的封地,这点你大可不必担心。赵仲始说什么烧完了灵弩,怎么可能?不说了,先把越裳女送进去关起来,一旦有人来攻城,先杀她祭祖。” 两侧雒越士兵称是,当即走上来,推着越枝往里头走。眼前路越来越黑,越枝被士兵推进城内,左拐右拐,被赶鸭子一样,推进一处地牢里头。牢房黑黑,处处都是透骨寒气。 走下最后一层台阶,直接踏进水里头,光线幽微,越枝这才发现,这地牢底下被水浸透,水深已经没到小腿,一瞬将她的裙摆打湿。 雒越士兵只将越枝一推,也不给她解开绳索,直接将地牢的铁门关上落锁。门一关,地牢几乎全黑。越枝摸了处墙壁站着,缓了许久,也没能在地牢中看清楚什么,只听见水声轻微,耳边自己的心跳声倒是清楚。 黑暗中忽地有人声响起:“你是谁?” 越枝吓了一跳,脊背都贴在墙上,双手被绑住,险些站不稳,差点就要倒下去,响动更大声,越枝的心脏都要从口中跳出来。 水声响起,是人在水中前行的声音,越来越响,渐渐靠近。 越枝一步步后退,一直缩到墙角,只差蹲下盘成一团。 “你是谁?” 是个女人的声音。不,应该说,是个女孩的声音。听起来很年轻,还带着些奶气。 越枝不敢应答,那女孩却说:“你是我父王的妃子吗?” 慢着。父王? 越枝撑着墙壁站稳,问道:“你是蜀媚珠?” 女孩子似是愣住,许久才回答:“你是谁?你从外面来吗?” 越枝突然想笑,她是谁?说来有些尴尬。搞不好,越枝现在还算是蜀媚珠的婆婆。 越枝清清嗓子:“我是越裳侯的女儿。” “啊!我知道你!”蜀媚珠惊呼,“你是仲始的继母。” 噢,我日。怎么回事。 越枝皱皱眉头,不想再说下去,只问她:“你现在被绑住吗?没有的话,帮我解解绳子,我手被绑住了。” 越枝转身,背对着蜀媚珠。她摸黑走上来,三两下将越枝手腕上的绳子解开。一面解,一面还问问题:“你怎么会来这里?被我父王捉住了?” 越枝揉揉自己的手腕:“被人背叛了,然后被送来这里。” 说起胥循,越枝倒想起灵弩来,问蜀媚珠:“有一件事,赵仲始,是真的把灵弩全都毁掉了吗?” 蜀媚珠点点头,点完头才意识到这里漆黑一片,又说:“是的,如今瓯雒真的没有灵弩的,造一架灵弩,少说也得三个月,来不及的。” 越枝长长呼出一口气,眼珠子一转,问她:“你怎么会帮着赵仲始毁灵弩,你不怕你父王,还是,你也很讨厌你父王?” “讨厌是讨厌,可我也真的没有想到,仲始会去把灵弩一把火烧了,还想来带我走。我……哎呀,也怪我,跑得太慢了被捉回来了。仲始他怎么样,父王现在这么生气,仲始已经是已经跑回去了吧?” 这个小白花,真是被宠大了的公主,到如今还想着赵仲始的安危,真不知道该说蜀媚珠倒霉,还是说赵仲始走了狗屎运。 “他倒没事,受了点伤,死不了,在番禺养伤。你不如担心担心你我,你父王把你跟我关在一起,只怕你也躲不了。” 蜀媚珠这下不说话了,越枝听着水声,分辨出蜀媚珠走到自己身边的墙壁前,也跟自己一样,靠着墙壁。 一室寂静,唯有水声幽微,这地牢也真是折磨人,都是水,叫人连坐下去都不行,只能站着,一会儿就腰酸背痛。越枝实在受不了了,扶着墙壁就要往下蹲。 水牢上方,忽然穿来咔哒一声响动。 蜀媚珠一个激灵,就往水牢门口走去,越枝先伸手过去,将她拉了回来:“慢着!” 越枝转身趴上墙壁,将耳朵贴上墙壁石块,屏息凝神,听着外头的响动。固体传音,这水牢墙壁通着地面,说不定能听到什么。 脚步声,隆隆索桥放下的声音,还有,刀剑相击的声音。 越枝登时大喜,肯定是秦军和越军攻来了! “这水牢有多大?最里头有多深?” 蜀媚珠一瞬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越枝直接扯着她的手,摸着墙壁往里头走去,一面走还一面给她解释:“秦军攻进来了,你父王指不定要拿我去要挟我阿爸,我得躲起来,你帮忙烧了灵弩,这条命算我欠你的,你好好闭嘴呆着,我死不了的话,也保你不会被秦军杀掉。” 蜀媚珠没说话,还真是乖乖闭嘴,只把越枝的手攥紧。 越枝估计已经走到最深处,又是靠着墙壁蹲下,大气不敢出。可牢门处,传来的响动却不停,咔哒,咔哒。 水声晃荡,越枝渐渐发觉不对,这水位在上涨! 越枝拉着蜀媚珠,腾地从水中站起来。 “你知道这地牢的设计吗?” 蜀媚珠也是被吓到了,声音都带着哭腔:“我不知道啊,怎么办,是要淹死你和我吗?” 水位猛涨,越枝重新摸到牢门处时,才发现那水沿着台阶滚滚下来,瀑布一般,一瞬就将她的腰腹淹没。 照这个速度,只怕不过片刻就能没顶。 越枝拉着蜀媚珠抵着水牢大门,四只手摸着外头的门锁,却是精铜铁链,怎么也不可能扯开。 水位已经爬到胸口,在水牢门口,越枝可以清晰地听见外头的声响,战火,刀兵,厮杀,一道铁门之外尽是喧嚣,一道铁门之内,却是渐渐寂静,越枝已经觉得呼吸艰难,只能仰起头来贴着水面,额头抵着上头石砖。 两人大喊救命,声音却只在头顶回旋,不知道能不能飘出去半分。 有没有人知道蜀媚珠被关在这里?有没有人知道越枝被关在这里? 水没过下巴,弹指就要将口鼻覆盖。蜀媚珠不慎喝进一口水,拉着铁门咳嗽起来,哭得不行,哇哇大叫喊着救命。 水位爬升,越枝仅剩胸中尚未呼出去的浑浊空气。 水没过头顶,越枝只知道头中嗡嗡作响,已经无法留住胸中空气,最后一个气泡浮起来。 如果在这里死去,能回到骑田岭下的起点吗? 第49章 终章 最后一个气泡缓缓飘上水面, 破裂的那一刻,水牢外头一声巨响,越枝在水下已经昏昏沉沉, 拉住水牢铁门的手指也渐渐要松开。 水面上有什么声音, 越枝在水下听不清楚, 只是手上铁门一松, 身子沉沉,就要随着水往下堕去, 手腕却被扯住,一下子被拉出水面。 一出水面,周围登时变得更冷,越枝还没睁开眼,意识飘忽, 只觉得身子被人抱住,有什么东西温热湿润, 将自己的下颌卡住,似是在用力,一下子就将她喉管逼通,肺中的水登时涌上来, 将那尚且涣散的意识重新收拢, 连五感都明显收拢。 看见越枝咳着水醒来,赵佗是真的松了口气,连肩都一瞬沉下去,抱起越枝来拢在怀里。 越枝还有些迷糊, 水咳得差不多, 眼睛眯着睁不开,脸色惨白, 所幸呼吸沉稳幽长,是没有性命之忧。 “没事了,没事了,阿枝,没事了。” 旁边的秦兵也将蜀媚珠救了出来。 赵佗却已经抱着昏昏沉沉睡去的越枝,三两步跑出水牢。 …… 越枝真的醒来时,睁眼,只看见眼前的轻纱帐幔,上头绣着蝴蝶与龙蛇,一看就是越族的纹绣。她还在南越。 越枝侧身,缓缓从床上起来,屠竹立刻迎上来,将旁边的热汤捧着递过来。 “怎么样了,有哪里难受吗?” 越枝摇摇头,“有点头痛,胸口也不舒服,不过还好,命还在就行。” 屠竹将热汤塞进越枝手中,伸手去将被子扯过来,将越枝裹住。 “真是福大命大,要是赵佗去的晚一点,只怕我就见不到你了。没想到这个人还有点用,算是错怪他了。” “赵佗?” 屠竹点点头:“是赵佗带人去找到你和蜀媚珠的。你是不知道,这个蜀泮有多可怕,那座地牢,是跟螺城的护城河连在一块儿的,每攻破一圈护城河,地牢的水就升一层。秦军跟越军攻进王城的时候,那蜀泮刀架在脖子上,还在笑,说什么,是赵佗带人攻下螺城,亲手杀了你。” 地牢连同护城河?这样的设计?倒是从没有在史料上见过,不知道如今的螺城故址还能不能找出这个地牢的遗址,要是能够找到的话…… 越枝摇摇头,想什么呢,还不知道能不能回去呢。 越枝低头喝了口热汤:“蜀媚珠呢?她还好吗?” “她没事,赵仲始早就跟赵佗求过情,要留她的命,你不用替她担心。” 越枝点点头,把手中热汤交还到屠竹的手中。 “哎,那赵佗怎么找到地牢的?蜀泮总不会供出来吧?” 屠竹哼了一声,将汤碗放下,“他自然不会,临死都没把地牢在哪儿说出来。赵佗去逼问那个瓯雒丞相,问了一次不说,砍脚,再问,又不说,砍手。你是不知道,那时候赵佗有多可怕,谁都不敢拦。” 越枝听了,浑身一抖。 “后来啊,还是胥循那个狗贼说出来的。幸好,赵佗没去晚了。” 越枝也是捡回一条命,鬼门关头走一遭,长长叹了一口气。 “哎,阿枝……” 屠竹话没说完,外头守着的秦兵倒是进来,隔着纱帘通报,“赵县令来了,在外头等着,问越姑娘醒了没有。” 越枝掀开身上的被子,就要下床,对秦兵说道:“我醒了,请他稍等,我去见他。” 屠竹扶住越枝的膝盖,硬是要将她拦住,“你才刚醒,不是还说头疼脑热的吗?怎么还下床,让他进来就行。” 越枝摆摆手:“是他救了我的命,该我去谢他。我又不是瘫了瘸了。” 越枝起了床,将厚衣服一披,穿好鞋袜就往外走,屠竹不放心,还是抱着毛毯子跟出去。 赵佗就站在门口,本来是面朝着外头,听见身后响动,转过身来,看见越枝出来,当即就迎上来,双手将越枝的手臂攥住。 “你怎么这就出来了?!” 越枝摇摇头,“没事,也没有怎么难受,还好。” 赵佗看见后头跟出来的屠竹手中拿着毯子,只伸手扯过来,长臂一揽,用毛毯将越枝给裹住,毛毯边缘在越枝身前一叠,包了个严严实实。 “快回去。” 不容置疑,说着就要推着越枝往屋里走。 越枝却抬眼看见外头,问赵佗:“你如今在修整螺城吗?” 赵佗手上力气顿住。既然她感兴趣,他也不愿意违背她,往边上站了一步,让越枝可以看清楚外头。 螺城王宫是城堡式的建筑,站在此处,往前走两步,扶着青石围栏,就可以看见螺城内人来人往,船在道道环城河中行驶,秦人、越人,都忙忙碌碌。 屠竹在后头没跟过来,只赵佗陪着越枝站在城墙边上往下看。 “是的,越裳部会举族搬迁到螺城,如今螺城形势不稳,我已经问过越裳侯,秦军可以留下一段时日,等时局稳定,再回龙川。在此之前,我都会在螺城,就住在螺城王宫外头的丞相府。” 他这语气。 越枝偏头看向赵佗,笑了起来:“九真部叛变了,你还愿意信越族,我很高兴。” 赵佗伸手扶上青石城墙:“九真叛变,倒是预料之中的事情,只是连累你,如果我防范得好一些,你也不至于受这些苦。” “也不算什么,不是活了下来嘛。你那时候要约我去河岸见面,就是要警告我这个吗?哎,当时过年时,在九真,我还说什么‘天下太平,秦越安康。’,不过幸好,仅仅是九真叛变了,越族其余十三部没有。” 赵佗并无回应,沉默半晌,却说:“我约你去河岸见面,不是跟你说九真的事情。” “阿枝,我从前迂腐,一看不起越人,二不愿信越人,这近一年的光景里,你教我许多。我想同你说的是,我一直当之前的婚约作数的,你还愿不愿意嫁我?” 越枝一愣:“你,要我嫁给你?真的嫁给你?” 赵佗以为越枝觉得他在说笑,脸上难得露出慌乱神情:“我知道当初是我不是,我知道错了,迎娶婚礼自会重新操办,不会叫你委屈。” “你怎么会想要娶我?只是因为我会造船能帮你笼络越族吗?” 赵佗拧眉,“自然不是!”他思索片刻,说:“仲始是我义子,我如今,也未曾娶妻,未曾喜欢过别的女子。只一点,你被掳走时,我是真的怕了,日后你若是在螺城,我远在龙川,日日担心,我怕会发疯。” “阿枝,留在我身边。” 越枝努努嘴,“这可不行。” 赵佗一瞬心如石,沉了下去。 越枝瞧着他那一张脸,神情郁闷,却叫她高兴。 “这么简单让你娶到我,那可不行。” 赵佗听清了,登时精神起来,“你要如何,我都肯!你何时愿意了,我再何时搬回龙川!我不是……不是强迫威胁你的意思,或是,如果越裳侯愿意,可以了住到九真部的房子里头去,那里,也近。” 越枝拢着身上毛毯,也笑了起来:“我们越族男儿追求心上人,可是看诚心的。你嘛,那就从明日起,早早来接我去吃早食好了。” 赵佗低头一笑,偷偷伸手去将越枝的手指勾住,问道:“想吃什么?鸡肉羹?” “嗯,就鸡肉羹吧。” (正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 正文完结,有一章番外,下周四或周五发 ============ 【接档预收】 《偷檀香的人》女流氓×禁欲系 依玫其人,妖艳绝伦生而矜贵,四九城里恃美行凶呼风唤雨,要论钓鱼之道,简直无出其右。 如果依玫知道,有一日她会从岸上的人,成为水里的鱼,还是心甘情愿地被俘虏, 当初就该牢记六字真言:猥琐发育,别浪! 友人问周谦行为什么回到四九围城里,不远处依玫跟人谈笑风生,却是心猿意马,目光止不住往周谦行这边飘。 周谦行垂眼一笑:“当过了鱼肉,想知道当刀俎是什么滋味。” #假。追夫火葬场# #以眼还眼,以牙还牙# #你看我一眼,我要你一辈子眼里只有我,你咬我一口,这辈子我到哪里都得叼着你走# 第50章 番外 南越国番禺王城中, 树木绿意盎然,丝毫看不出秋意,唯独来往婢女侍从已经穿上薄棉衣衫, 堪堪透露出三分寒意来。 但今日的番禺王城, 却是寂静异常, 侍从脚步匆匆不敢停留, 却是大气都不敢出,无人不神色凝重, 似是等待着什么的最终到来。 黑衣内侍捧着个象牙匣,压着脚步走入内廷,重重帷幕被撩开,深深宫殿之内,青铜灯灯火摇曳, 灯影微微,映衬着那跪侍在床榻边的那个身影。 内侍在殿前恭敬跪下, 双手托举木盘,将象牙匣子举过头顶。 旁边跪着的华服少年走过来,将象牙匣子从内侍的手中接过,捧在手中, 缓步送到榻前。 “皇曾祖, 东西取过来了。” 榻上的人听见声音,缓缓睁开眼,手一抬,旁边的内侍立刻迎了上来, 与跪在榻前的人一起, 将他扶了起来。 跪侍在旁的人伸出手,想要将象牙匣子打开, 手却被轻轻拂开。 “我来。” 那声音苍老低沉,仿佛从远古传来。那手布满皱纹,只覆上那个象牙匣子,将盖子轻轻抬起放到一旁。 老人笑声低低响起:“你皇祖母啊,最喜欢这些小东西,这个盒子是她亲手雕的,你看看这些花纹,蝴蝶啊,蛇啊,都是越裳部的东西。” 旁边的人也笑:“皇祖母本来就出身越裳,当然是最喜欢越裳的东西,皇祖父也惯着,孙儿还记得,孙儿小时候穿得衣衫上,都是这些花样。只可惜婴齐生得晚,不然还能得一个小荷包。皇祖母绣工是真的好。” 老人摇了摇头,伸手取出象牙匣子里头的东西,握在手中。 “她的绣工,算了吧。” 似是个小荷包,看得出来是越族的蓝布底子,却早已磨得泛白,连上头的丝线都快要掉色。老人将那荷包握住,翻看时,旁人才能看清楚上头的绣样,蝴蝶与游龙,针脚粗糙,龙绣得如蛇,弯弯曲曲,不见半分灵气,蝴蝶翅膀毫无纹样,只稀疏一排线。 丑得不行旧得快破的一只荷包,被老人握在手中,珍宝一样。老人重新躺下,将荷包放在手心按着,贴在胸前,随着呼吸起伏。 “昧儿,汉室兴盛,终有一日汉越合一,你自然懂得其中道理。只一点,你祖母是越人,母亲亦是越人,你是由越人生,越人养,流着越人的血,受着越人供养,不论汉室如何,你但凡在位一日,善待越人。婴齐,你亦是。” 身旁一老一少,皆齐齐跪在榻前,以头触地:“谨遵教诲。” 榻上老人长长呼出一口气,指腹在那破旧的蝴蝶纹样上摩挲似是叹息:“又快大半辈子了。她该等得着急了,从前她说,我会长命百岁,我还不信。她那副机灵样子,说得总是没错的。只是说得不在谱,一会儿怂恿我在番禺建墓,一会儿又说五岭……她爱喊我的字,任守去后,任簇去后,也就她了,没大没小……” 老人越说,声音越弱,到最后,已经不可闻。那蓝布荷包还贴在胸前,随着胸膛起伏,渐渐平稳。 榻边,独独剩下子孙恸哭,内侍高唱哀号,南越王宫内外,侍从皆跪地俯首。 汉室武帝建元四年,南越王赵佗崩,谥武帝,其孙即位,是为南越文王。 …… 公元20XX年,广州逸仙大学。 逸夫楼学术报告厅外头人头攒动,门口的展示海报前面更是挤满了人,学生举着手机拍照留念,内里门一开,当即涌进去签到占座。 “听说今天越教授的女儿女婿都会来?” “是啊是啊,不是说以前都是我们学校的学生嘛!大师兄和大师姐。” “听说他们俩本科的时候就认识了对吧?算下来多少年了,小十年吧!怎么又说那时候一起上热搜的时候,才刚刚开始谈恋爱?以前都没这个意思?” “这不就才会上热搜嘛!你看,同甘共苦用生命保护国家宝藏,一起昏迷了半个月,听说容坤师兄醒来第一件事,拖着自己的输液袋就去找越枝师姐,在床头守了快大半年。我说啊,肯定之前就暗恋了很久。” “双向暗恋?这么甜?越枝师姐一醒来没多久,听说电视台过去采访的时候,还是在两个人在民政局排队结婚才有机会采访到他们俩的。” “好羡慕啊,被砸晕了大半年,从菜鸟博研,一下发论文搞研究成为学术大牛,名利双收,还追到了暗恋已久的师兄。我天!谁来砸我一下!” “去你的,人家家里世代都是搞研究的,你能比得上?” 议论纷纷中,讲座即将开始。学校考古系教授陪同着主讲人越木越教授入场,可满场学生的目光,却是大半被越木后头的一双人吸引。 学术嘛,哪里有八卦吸引人。 聚光灯中心的一双人却是低调,丈夫一身灰色风衣,跟身旁妻子的明显是一套,手挽着,却尽是搀扶的姿态,后头坐着的学生看清楚了,妻子宽大风衣衣襟摇摆,腹前微微拢起,看向丈夫时的笑容,眼中都是透着母性的温润光泽。 一双人甫一坐下,朋友圈就被小视频和照片刷爆。 后排小女生的目光就没离开过狗粮散发中心,指尖在朋友圈暗戳戳尖叫。 昔年容坤本科在读时,学术冰山的名头声名在外,一心研究学术,别说女朋友,连女性好友都一概全无。可如今,一场讲座下来,一眼都没看过台上,整个人都围着妻子转,端茶送水地,活脱脱一个合法舔狗。 讲座尚且还没有结束,那一双人就为了避免拥挤提前离场。 门口迎宾签到的志愿者将两人送到校道停着的车旁,看见容坤扶着越枝,让她安稳坐进车内,扶着车门时,志愿者看见容坤那身灰色风衣衣摆飘起,里头男人衬衫下摆微微抽出来,几根丝线爬在上面,丝线松松,勉强凑成一对蝴蝶翅膀。 车门关上前,还听见越枝娇声问了一句: “坤容,晚食想吃鸡肉羹。” 学术冰山笑声朗朗,“好。” (全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 这篇文写得……十分艰难,但最开始设置的剧情,真的是走到这里。再往后,是南越割据,分裂在外,不是我想说的东西。所以停在秦越融合,秦国文化代表的赵佗最终接受了南越文明,接受了越枝,这才是我想要写的。 他们之间的感情,其实与白起和泊宁相差很大,首先他们是一对大龄未婚事业型男女,本质上是南越开发帮扶小组,甜甜的恋爱线并不存在,有也是跟秦越碰撞交织,停在有恋爱倾向,但是尚未开始的阶段,我认为是合适的。 anyway,更详细的结束语在微博@莲子百合糖,如果想听一下我的巴拉巴拉废话,可以去看一下。 如果你看到这里,首先感谢你愿意陪我走到这里,文笔粗糙,历经坎坷,谢谢你包涵。 如果你还愿意,我们下个故事见。 btw,我再也不会“连载”了,以后都会全文存稿发文,避免我当个鸽子。 再有就是 感谢@大葱,感谢@侏罗纪小可爱,啵唧! 【接档预收】 《偷檀香的人》女流氓×禁欲系 依玫其人,妖艳绝伦生而矜贵,四九城里恃美行凶呼风唤雨,要论钓鱼之道,简直无出其右。 如果依玫知道,有一日她会从岸上的人,成为水里的鱼,还是心甘情愿地被俘虏, 当初就该牢记六字真言:猥琐发育,别浪! 友人问周谦行为什么回到四九围城里,不远处依玫跟人谈笑风生,却是心猿意马,目光止不住往周谦行这边飘。 周谦行垂眼一笑:“当过了鱼肉,想知道当刀俎是什么滋味。” #假。追夫火葬场# #以眼还眼,以牙还牙# #你看我一眼,我要你一辈子眼里只有我,你咬我一口,这辈子我到哪里都得叼着你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