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真是被送上来的 作者: 麦田雪人 文案 常无忧,以凡人之躯成仙第一人。 关于她,有很多传说。 但已经在天上的无忧一言难尽:我真是被他们送上来的,有人信吗? 常无忧,小字安逸。 她的父母对她只有一个要求,此生安逸又无忧。 毕竟,无忧是家族里唯一一个没有灵脉的孩子。 她所求不多,能和家人们安乐一生就好。 直到后来,她家被杀得只剩她自己。 常无忧满身血,恍恍惚惚往外逃。 她心里只有一个报仇的念头。 魔道已灭百余年,修仙人肆意妄为,凡人命如蝼蚁 常无忧捡了几个人,勉勉强强拉起了一支魔教队伍。 几个可怜的小魔修,跟着自己没有灵脉的教主,天天东躲西藏。 常无忧不止想报仇,她还想让凡人活得像个人 这时候的他们还不知道 距离他们声名显赫,成为凡人的救星,并把自己那凡人教主送升仙 还有一百五十七年 阅读提示:作者没修过仙,私设颇多 会有女主带着凡人基建的部分内容,后期为了凡人掀翻修仙界 内容标签: 情有独钟 史诗奇幻 基建 搜索关键字:主角:常无忧 ┃ 配角:曲肃,何染霜,杜荆 ┃ 其它: 一句话简介:我没修仙,但我成仙了! 立意:人人平等,幸福生活 第一章 常无忧惆怅地叹了口气。 窗外,她的大姐正在御气,二哥正在练剑,三哥身围也氤氲出了灵气。 甚至还在襁褓中的幼弟,也被看出有灵脉。 全家,只有常无忧一人,是个凡人。 虽然,这么些年来,她已经认了命,但看到家人驾驭灵气,仍然心有向往。 她不明白,如果她得到了重生机会,从现代社会到了修仙界后,却不能修仙,那她来这一趟,到底有何意义? 她认了命,但心不甘。 心不甘,便想知道得更多,说不定能逆天找到凡人修仙的法子来。 母亲叫了她:“无忧,来吃饭了!” 她应了声,把书合上,便从房里跑了出去。 出门时,她也把门好好锁上,这间房,全家只有她能进。 正房里已经有了些饭菜的香味。 常无忧深吸一口气,心里涌出了一些满足来。 虽然有辟谷丹,但那是为了修者准备的。她作为凡人,吃多了辟谷丹,肠胃可能耐不住,所以最好还是吃凡人的饭菜。 母亲专门为了她在家中开垦了菜田。 父亲已经是金丹期的修者,能够看出灵脉。 每个孩子出生时,父亲都会仔细检查。 太常剑派,第一次有后人是个彻头彻尾的凡人。 对家里的这个唯一的小凡人,家人倾注了所有的爱。 母亲种了菜田,二哥养了牲畜。 这都是专门给常无忧的。 也许是此地灵气充裕,长出来的果蔬和牲畜都不同寻常,常无忧记忆力颇好,过目不忘。 她的过目不忘,刚好能用来看家中的三千典。 太常剑派,也曾是个大门派。 在曾经的仙魔大战中,很多门派都做好了必死的准备,战前把自己门派的功法,还有一些收缴来的魔教禁术,托付给了常家老祖保存。 其中,也有些修者写的杂记。 零零散散,汇成了三千典籍。 这些书被保存得极好。 仙魔大战后,魔教全灭,修仙界的大能也陨灭无数。 三千典就这样被保存在常家。 这些书,是禁阅的。 常家不管是兴盛时,还是现在落魄了,都秉持了老祖的训言,不曾把书给任何人看。 但常无忧实在想看。 她想找找,这些书里,有没有她的一线生机。 她的父亲母亲被她闹了几次,终于同意了。但也让她在祖宗的碑前发了誓,绝不将书里的东西讲给外人。 父母还是心疼这个女儿,既然命定她是个凡人,那就快活点过。 当爹母亲的,能给她的,都给了。 这些书的内容,常无忧可不敢讲给外人。 甚至,她都不敢讲给大姐二哥,毕竟,他们练着家中的太常剑法,要是听她说了些魔教的东西,心神不宁就坏了。 饭时,家人都坐在一起,陪着她。 虽然修仙之人都不用吃饭,但吃上一顿也无妨。 二哥性格跳脱,刚喝了口茶,就问妹妹:“无忧,今天在看什么书?” 常无忧看了看父亲的脸色,才答了话:“听霜枪法。” “呦,”二哥感叹一声:“这个我之前听说,很厉害,也很刁钻。” 接下来,二哥就没问下去了。 魔修的功法,练起来,进益很快,但也极容易出问题。 后期,大部分魔修都会灵气攻心,失去神智。 二哥才不敢听呢。 常无忧吃完了一碗汤,看了眼襁褓里的幼弟,有些失落。 一家人都能修仙,能拥有远远长于凡人的寿命。 但常无忧,若无意外,会逝在父母之前。 这个哪一个父母都无法接受的事情,他们做不到看着孩子比他们更早生出白发,成了耄耋老人。 所以,他们耗费心神,为女儿购置了延缓寿命的丹药。 这丹药能使她生长缓慢,两年才能长出一年的岁数来。 其实还有更好的丹药,比如长生丹。但此丹贵重,炼丹材料难寻。 而太常剑派,算不得什么名门,没什么大能力。 只能让常无忧多活一年是一年,还有那么些时间,还能想想办法。 常无忧已经十四岁了,但长得还是七岁的模样。 再过几年,幼弟都要看起来比她年长了。 还在襁褓中的幼弟,眼巴巴地看着姐姐吃东西。 常无忧看着他可怜,掰了块饼,放到了他手里。 幼弟还没有牙,两只小手拿着饼子,含在嘴里,努力用牙床蹭。 常无忧被他逗得笑起来。 母亲在身边喝茶,看着他们姐弟俩,忍不住说她:“你自己吃,别管他。” 然后,父母亲说起其他的事情来。 “昨日里,又有人来了,”爹说:“我们这儿藏书的事,很多人知道,但规矩大家也知道。” “若是一些杂记,或者失传的修仙功法,自然可以借阅两天,但这些书早已被抄录得到处都是。” “那人一来,就说要进我们的典籍阁。”爹满脸凝重:“我客客气气说了规矩,那人竟然拿了珍贵的灵器要送我,还说还有其他的能送我。” 母亲摇头:“那也不行啊。” 但今年,已经是第四次有人要求进典籍阁了。 “心乱了啊。”爹小声说:“修仙界百余年无人成仙,也许是有人想试试别的法子了。” 但不管那些人怎么想,但他们常家的规矩,明明白白,有些书,就是不能借的! 孩子们听着父母说话。 忽然,母亲侧耳:“外面是不是有人来了?” 大姐有些厌烦了:“是不是还是那些人,不是说了不借吗……” 然后,爹起了身:“我去看看。” 大姐也站起身:“我跟爹一起去。” 父女两人出了门。 常无忧已经喝了粥,看幼弟非常努力地啃饼子,饼子却没有变小一点。 她心疼起来,想给他些别的吃吃,就先把幼弟手里的饼子拿了出来。 小婴儿原本吃得正欢畅,但忽然手里的东西没了,他一愣,便呜哇呜哇地哭了起来。 小婴儿把自己哭得满脸通红,母亲生了很多孩子,对这些孩子照料就没那么用心。 听到小儿子哭得嘹亮,母亲知道没事,也就不想去哄。 三哥在旁边喝了口茶,看了弟弟妹妹一眼,摇了摇头,觉得他们幼稚。 但弟弟太吵了,三哥好脾气,不想让母亲烦心,就轻门熟路把幼弟抱起来。 三哥开玩笑:“小弟啊,你可要记得,这个家就我对你好啊。” “以后长大了,得听哥哥的话啊。” 幼弟一会儿就缓了过来,啊啊地叫着,指着外面,想去看看花,三哥抱着他去了院中。 屋中,现在就剩了常无忧和母亲,还有她二哥。 母亲想着事:“今年,我们得出去一趟。你的丹药材料难寻……” 常无忧吃的延年丹药,一粒能用五年,但材料珍贵,也得提前准备起来了。 忽然,饭桌晃动了下,二哥霍然起身:“有杀气!” 母亲面色严肃,急忙想往外走。 忽然,母亲顿住脚步,就落下泪来:“快逃。” 她说:“你爹寄在我这里的一脉生机没了……” “你爹死了啊。” 常无忧整个人都僵立在原地。 她脑中浑浑噩噩,不明白这是怎么了,明明刚刚一家人还开开心心,爹和大姐出了门,就没了命。 她恍恍惚惚想往外走:“我去找爹……” 外面的声音大了起来。 但母亲拦住了一对儿女:“你们逃,我去找他们。” 母亲满眼的泪:“逃啊!” 母亲急速在地上画了传送阵:“这是我去过最远的地方,那里安全。” 然后,她把一对儿女往传送阵里推。 二哥想往外冲:“我去找爹,我去找姐姐,我得护着弟弟!” 但母亲已经念起了口诀。 一阵亮光,两人仍然站在传送阵里,没有被送走。 母亲一下子明白了,面色如灰:“这是要杀了我们全家。” 常无忧明白了,她轻声说:“缚灵阵。” 她家的周围已经被布下了阵法,这阵法缚住了修行之人,牵扯他们身体里的灵气,让他们无法离开。 外面的声音越来越大, 弟弟的哭声响起来。 二哥明白自己和母亲都逃不了了。 他回头看了眼小妹:“好好活下去。” 然后,他头也不回往外跑。 母亲的手脚直颤,对着传送阵的小女儿,再次念起了口诀。 常无忧被母亲按在传送阵里无法动弹。 她望向门外,看到了三哥抱着幼弟,被一个蒙面的人迎面砍中,幼弟小小的身子断成了两截。 常无忧跪在地上,眼前朦胧,她的心被撕扯成了碎片,发出了无望的嘶吼:“啊!” 暗光亮起的一瞬,常无忧看到了自己的母亲身后闪过了一个人影,挥起了刀…… 再睁开眼睛时,常无忧站在一个小巷里。 她眼睛无神地看着前方,茫然无物。 很久之后,她终于眨动了一下眼睛,落下了泪来。 她被传送到了什么地方,她并不关心。 只觉得脑中茫茫然。 身周有些寒冷,没有了父亲时常为她撑起的护体罩,有些灰尘飞到了她脸上。 常无忧慢慢蹲在地上,将头埋在膝盖里。 “爹,”她恍恍惚惚,轻声喃喃:“娘,你们什么时候来接我啊?” 第二章 常无忧身上没什么钱。 只有一身大姐用心做出来的衣裳,还有母亲给她的长命锁。 常无忧终于走出了那个角落。 她终究曾经是个成年人了,不是个孩子。 常无忧想得明明白白,她想报仇,可她甚至不知道仇人是谁。 她想去找舅舅一家。 舅舅一家也是已经落魄的仙门,也许知道些东西,愿意帮帮她。 常无忧知道些生存的技巧。 起码,她不能穿着这么好的衣裳,孤身走在大街上。 她身上穿的外裳贵重,是大姐用鹤羽给她织成的。 常无忧脱下了外裳,珍惜地摸了摸,轻声说:”姐,别怪我。“ 她走进了一家当铺。 装作底气很足的样子。 常无忧知道自己现在只有七八岁的样子,可能会有些麻烦。 但她已经想好了办法。 她摆出一副倨傲的样子,径直进了当铺。 店里的伙计迎过来,有些疑惑这么小的孩子是来做什么的。 但常无忧直接开了口:“我要当东西。” 她一副挺急的样子:“出山的时候,我把钱袋忘了,师兄还在等我,得快点。” 这话一出,伙计就恭敬起来。 这孩子穿得也好,又说师兄,那肯定是修仙门派的了。 修仙之人,他们惹不起。 伙计甚至不敢抬头看她。 一个老朝奉小步跑过来,毕恭毕敬看了常无忧那件衣裳。 老朝奉有些眼力介,但仙长的的东西,他不敢随便定价。 他想着不能得罪了仙长,犹豫着开了口:“十两银子可行?” 常无忧刚刚来的时候,已经看了路边的铺子。一个素馅包子,是一个铜板,一个肉包子,是两个铜板。 十两银子,若是没有意外,够她吃用好一段时间。 常无忧当即答应:“劳烦。” 伙计跑去拿银子,朝奉小心把鹤氅收了起来。 朝奉放好了衣服,本想再说上两句,但身后已经没了孩子的踪影。 朝奉有些遗憾,说伙计:“你怎么不多留她一会儿,说不定能结个善缘!” 但伙计也委屈:“修仙的大人,我怎么敢留。” 也是,朝奉叹了口气,想着那鹤氅先不摆出来,说不定那小大人,还会来赎。 常无忧把钱藏在自己衣服里,一路上避着人,终于找到了一家布料铺子。 她进门口,就看中了一款黑色的料子。 “这个,”她指了指:“劳烦做两身衣裳。” 她这样小的孩子,做起衣服来,也简单。 店里没什么人,老板直接给她做起来。 老板挺想和她搭话。 但常无忧谨慎,只说哥哥还在其他地方买东西,待会来找自己。 没多时,两身衣裳就做好了。 她又要了个布包,把衣服装好之后,就出了门,找了个无人的小巷就穿上了。 她年纪还小,穿上黑衣,又自己梳了个童子头。 若是不仔细看,还以为是个男孩。 常无忧背上包,里面是她的全部行当。 一套衣裳,还有些银子。 她做了这些事后,恍然想到,自己自出生,便没有如此为生活劳心劳力过。 她的家人将她保护得极好。 这么一想,她一下子就要落下泪来。 常无忧努力用鼻子吸气,终于平复了心中的酸涩。 她迈开步子,便往前走。 她这一路,走得谨慎,找了年纪大的阿奶问了,知道了此地为梓城。 梓城啊,常无忧听母亲说起过。 很多年前,母亲曾和父亲来过这里。 但这里离舅舅家,还有很远。 晚上,常无忧找个间不贵的客栈住下了。 她站在窗边,惆怅地看着月亮。 此行那么远,她该怎么办? 她一个孩童,怎么能独自走上这千万里路? 常无忧晚上睡得不好,总是梦见母亲对着她笑。 过了会儿,又满目的红色。 天还未亮,她就醒来,看着窗外的熹微发呆。 怎么就剩自己了呢…… 她蔫蔫巴巴,什么都不想做。 但日子总归要过,仇也要报。 她总得找到舅舅,问清楚一些事情。 早上,她悄悄出了门。 身上没多少钱了,她不想在客栈里吃。 客栈里总归比外面的贵一些。 常无忧直奔不远处昨日看好的包子铺,花了两个铜板,买了两个素包子。 只是,她吃惯了家中灵气浇灌的东西,现在这普通的食物吃起来,味同嚼蜡。 她刚吃了一口,便没了胃口。 她拿着包子,准备回客栈,忽然看到包子铺不远处站着个穿破烂衣衫的乞儿。 那乞儿,衣裳看起来非常破旧,但竟然难得的不肮脏。 常无忧慢下脚步,不着痕迹打量着。 那乞儿,和自己差不多的年纪,守在包子铺不远处。 包子铺里也卖汤水,铺主提供些座位,若是有人在这里吃,也有些地方小坐。 小乞儿眼疾手快,若是有客人离开了,铺主若是在忙碌,小乞儿便冲过来。 趁着铺主没注意,乞儿就把客人的桌椅收拾齐整。 收拾后,乞儿也不说话,自己又去了一边。 等到这一阵子结束了,铺主终于叹了口气,伸手招呼他:“来吧。” 乞儿乖巧走过来。 铺主给了他两个包子。 乞儿鞠躬道了谢,转身就要离去。 铺主大声问他:“阿肃!” “阿肃!给我姐姐家做儿子好不好!” 那乞儿回头,粲然一笑,又鞠了个躬,便跑开了。 常无忧看着乞儿,忽然有了些想法。 她把包子装进自己随身的包里,重又回到了包子铺那里。 这次,她坐在了椅子上,叫了份汤。 老板现在不多忙,常无忧趁他端来汤的时候问:“老板,那个阿肃是谁啊?” 她年纪不大,长得白净,说话软糯。 是个很讨人喜欢的孩子样。 老板愿意和她说话。 “阿肃啊,是去年来梓城的,”老板说:“很多人和我打听他了。” “阿肃很机灵,长得也好。” “听说他的村子惹了祸事,全村就剩他自己了。” 老板很明显知道得更多一些,但他不敢说,只说了这些。 常无忧道了谢。 她没多待,转身离去了。 此后的几日里,常无忧有心在城里找起了那个阿肃。 阿肃住桥洞,很好找。 每日里,阿肃都在闲逛。 阿肃确实机灵,若到了饭时,他就找一家铺子,趁老板忙时,给老板帮忙。 那些老板总会给他些吃的,当酬谢。 常无忧跟着他,也去了那些老板的摊子上吃饭。 她发现,这些老板都为人和善。 阿肃很明显是选择过的。 但阿肃从来都没有正事做,日日闲逛。 常无忧却觉得,阿肃似乎有些目标。 因为,他每日里,都会路过青楼,还会走过赌场,和梓城最好的饭店。 他好像,在等人。 常无忧耐心跟着他,不久后,就知道了他在等谁。 那天,阿肃还在街上闲逛,忽然间,他站直了身子,微微一愣后,躲到了巷子里。 常无忧假装在挑选头饰,看到两个人有说有笑从自己身边经过。 那两个人穿着一样的青衣,布料贵重,腰间有剑。 很明显,是两个修仙者。 那两人走过不久,阿肃也走了过去。 常无忧悄悄跟了一段,终于确定了。 阿肃,一直在跟踪那两个修仙者。 修仙者多是在山上。 有些门派不近凡人,离凡人远远的,像他们常家,从不和凡人接触。 也有些门派更加入世一些,和凡人距离更近。 但这两个修仙者这样,一出山,就混迹在青楼赌场的,常无忧之前也没听说过。 她的父亲只说,现在修仙界有些瓶颈,百年未有人升仙,人心有些乱了。 但她不知道,修仙者竟然也以这种事情取乐了。 修仙者到底和凡人不一样。 凡人大多是羡慕,憧憬的。 但跟在他们身后的阿肃很明显不是。 常无忧看见过他的眼睛。 里面是仇恨。 常无忧在客栈里,慢慢拿定了主意。 她一个人,从梓城到舅舅那里,肯定不可能。 她需要同行者。 但若是成年人的话,若是有什么坏心思,她没有一点反击之力。 最好是孩子。 最好是聪明的孩子。 常无忧明白,现在魔教已灭,修仙界涣散,杀了她全家的,一定是修仙门派。 她以后,要寻仇的,是仙门。 阿肃真的太合适了。 他不止是个聪明的孩子,还对修仙者有恨。 常无忧想得好好的,她完全可以用舅舅来唬他。 就说,如果他护她这一路的话,到了舅舅家,就教他修仙。 她相信,他一定会心动! 常无忧也不算完全地欺骗他。 若是他真的有根骨,冲他帮了自己的份上,舅舅一定愿意教他。 舅舅和母亲关系很好。 但这些,都建立在阿肃有根骨的基础上。 凡人,万千中,都不一定有一个有根骨的。 常无忧躺在床上,叹了口气。 修仙太难了。 第一步要得脉。 也就是要在识海中找到自己的灵脉。 不止要找到,还要有足够的数量。 没有灵脉的,算是没有天资,灵脉不足的,就是天资不足,这两种都没有什么用。 而她,就属于最惨的那一种,没有一根灵脉…… 天资不足,还能打打坐,练练外功,虽不能入修仙途,也不能长寿,但起码强身健体。 但她这种没有天资的,就什么都不要想了。 她不觉得自己看见一个乞儿,就是万中无一有天资的。 舅舅已是金丹,能看天资。 但若是报仇,舅舅家势弱,也是帮不了什么的。 常无忧想着,让舅舅随她一起,去凡人中搜寻一番。 找一些走投无路的,有天赋的。 常无忧要报仇。 可是修仙太慢,她寿辰不足,等不了。 所以,她要带人修魔。 第三章 这间客栈的房费,算不上贵。 但常无忧没有收入,这样支出下去,十两银总有花完的时候。 她等不及了。 常无忧坐在包子铺上,打算这几日,就和阿肃开口。 但没等常无忧开口,她回客栈的路上,就被阿肃拦住了。 阿肃站在她面前,冷静问她:“你跟踪我?” 常无忧反问他:“你凭什么这么说?” 阿肃说:“我知道你住哪里,也问了几个铺子的老板,他们说只有你自己。” “更何况,”阿肃顿了顿:“有一日,你跟着我时,我特意绕了路。” “那是条死路。” 不通往任何地方的死路,所以他才确定了她就是在跟他。 常无忧并不是真正的孩子,但阿肃是个真正的孩子。 他果然机灵。 他这样机灵,倒让常无忧隐隐心疼起来。 到底受了多少苦,才能懂得这么多道理。 常无忧放缓了语气,挥手示意他到了街边角落里。 “我知道你恨那些修仙者,”常无忧小声说:“我也恨,他们杀了我全家。” 阿肃的故事不用问,很好猜。 全村都死了,而他在跟踪修仙者。那就很明显他的仇人是谁了。 这一句,就把她和阿肃的距离拉近了。 阿肃看了她一眼,有些信了。 他是自己一个人,她也是自己。 “所以,我有些事情想请你做,”常无忧说了自己的打算:“你陪我去舅舅家。” 阿肃直接摇头:“我要在这里。” 常无忧明白他的意思,他的仇人在这儿,所以他不能走。 但哄个孩子而已。 “但你在这儿,有什么用?” 阿肃咬着唇,没有说话。 “或许你觉得有一日,你能抓住机会,把他们杀了。”常无忧告诉他:“但他们是修仙之人,总是比你强,比你活得久。” 她给他描述了一个凄惨的未来:“也许,等你白发苍苍的时候,他们还是那么年轻,还更强了,你只能看着他们快活。” 阿肃低下了头。 这个他想过,但从别人嘴里说出来,就无比残忍。 “我舅舅家是个修仙门派,”常无忧和他说了个不一样的未来:“若你有天资,我的舅舅会教你修仙。” “若是你没有,也无妨。我会找到另一些能修仙的人,来给你报仇。” 阿肃忽然抬头,目光炯炯:“你懂得修仙?” 常无忧点头:“我家也是修仙的。” 阿肃当即同意了:“好,我送你走。” “但你要教我修仙。” 常无忧觉得自己和他说得很清楚了:“有人能修仙,但大部分人都没有天资。” 但阿肃很坚持:“你要教我。” 常无忧只能同意了。 当天,她就把阿肃带回了客栈。 给阿肃洗漱后,她又给他买了身衣服。 第二日,他们两个一起去了集市上。 此行甚远,他们不可能走过去,必须有马车。 只是,到了集市上,他们才发现,马车太贵。 他们还得留出来吃饭的钱。 马车不要想了,只能先买了头驴子。 阿肃出生农家,对牲畜有些了解。 他们买的驴子算得上是健壮。 只是有些爱动,总是想去咬常无忧的头发。 常无忧有些怕这驴,只能让阿肃牵着。 阿肃牵着驴,常无忧走在前面,不时回头,看那驴是不是又要咬自己。 阿肃看着她这副害怕样子,悄悄在手里把缰绳握紧了。 然后,他们去了木工店 花钱买了辆车,能挂在驴后。 常无忧很想买大一些的车,可是如果买了大车,她就没有钱安车顶了。 要是没了车顶,这一路上,要是淋了雨、挨了冻,她可能活不到舅舅家。 只能买了小一些的车,但起码有个车顶。 木工那里刚好有现成的。 现场已组装,他们就有了个小驴车。 “我们今日就走吧。”常无忧和他说:“早去一日,能早些到舅舅家里。” 阿肃同意了:“好。” 然后,常无忧退了客栈的房,然后买了两床被,放在驴车里。 阿肃带着她一起去买干粮。 包子要少买一些,路上放不了太久。 大饼可以多买。 阿肃已经独立生活了一年多,带着她又买了些实用的东西。 包子铺的老板听说阿肃要走,很是震惊。 又见是那日在铺子上吃饭的小姑娘要带阿肃走,两个孩子,怎么想怎么不靠谱。 但常无忧和他编了理由:“我表姨和阿肃一个村子,母亲让我来找表姨,没想到……” 后面的话,她没说,老板叹了口气。 “也好,你们再去寻别的亲戚。”老板想了想,又说:“路上不安宁,你们在路上尽量找同行之人。” 这是很好的建议,常无忧答应了。 老板给了很多吃的,甚至还送了他们两把椅子。 用这两把椅子,阿肃自己在驴车钱搭出来一个车夫的座位。 这一天忙完,已经近黄昏。 夜里不能行路。 他们两个把驴车停到了小巷里,在车里凑活了一夜。 驴车不大,但他们两个也不大,睡得开。 一人一个被窝。 常无忧不太习惯,总觉得逼仄又难受。 但阿肃觉得很好。 常无忧有些担心,担心阿肃有别的心思。 于是,她从兜里拿出来一个丹丸,给了阿肃。 “吃了这个,”她吓唬他:“吃了这个,以后你要是对我有坏心思,就会死掉。” 阿肃看了看她,又看了眼丹药,就接过来,咽了下去。 他这样干脆,倒是让常无忧不好意思起来。 但阿肃对那个丹药毫不在意,说起了别的事情。 “我之前,”阿肃小声说:“我之前睡桥洞。” 常无忧和他打包票:“以后不会让你睡桥洞了。” 阿肃聪明,不像个孩子,常无忧也愿意和他说说话。 “要是你有根基,就跟我舅舅修仙。”她说:“要是你愿意跟我也行,但我以后,可是要当魔教教主的。” 阿肃听着,脸上没有一丝怀疑。 “那我也和你修魔。”阿肃小声说。 “修魔,会死的。”常无忧告诉他:“你得想好。” 但阿肃还是觉得修魔好:“修仙的,杀了我全村。” 他说起自己的经历:“我父亲是村里的学堂先生。” “有一日,有修仙的人,从我们村里路过,他们看中了一个姑娘。” “他们要把那姑娘带走,做仙侍。” “但那姑娘马上就要成亲了。她不愿意去。” “她的未婚夫和父母,也跪在地上求那修仙的人,不要把姑娘带走。” “但那几个修仙之人,似乎觉得受到了侮辱,然后,他们就把那姑娘全家都杀了……” 常无忧静静听着,她之前听父亲说过。 父亲说魔教已灭,修仙界却百余年无人飞升,现在很多人的心乱了。 但常无忧没想到,竟然乱到了如此地步。 她家遭了磨难,阿肃是凡人,家中竟也横遭磨难。 “那些人杀了姑娘全家之后,在村里耀武扬威地大声说,凡人不能抗仙人的命。” “我父亲学堂的孩子,对他们扔了石头。” “后来,所有人都死了。” “母亲把我藏在米缸里,活了下来。” 阿肃已经孤身了一年半,独自寻到了仇人,却无能为力。 他尚不足十岁,就已经尝过了世间最苦的滋味。 他说话时语气平静,但常无忧却眼睛酸胀。 她轻轻从被窝里伸出手来,拉住了阿肃的手。 阿肃的手轻轻一颤,便任由她握住了。 片刻后,阿肃才开了口。 “所以,”他轻声说:“我不想修仙。” 起码,魔修没有杀了他的父母。 至于寿命,他更不担心,凡人也会死,魔修也会死。 常无忧同意了:“好,我教你修魔。” 但他那么相信常无忧,她却真的愧疚起来。 过了会儿,她终于犹犹豫豫开了口:“……其实,那个不是什么丹药。” 那只是一颗糖丸罢了。 阿肃笑起来:“我知道。” 他说:“它闻起来,和包子铺后面糖铺的味道一样。” 他们两个彻底放下了对彼此的提防。 两个孩子的手牵在一起,度过了第一个驴车上的夜。 第二日,他们起的很早。 阿肃自己坐在车夫座位上,常无忧坐在他身后的车子里,开了车门。 他们回头,一起看了梓城一眼。 “走吧。”常无忧安慰他:“以后我们还会来。” “嗯。”阿肃点了头。 常无忧提前找人问了路线,自己画了张图。 “十五里,有一个驿站。”常无忧告诉他:“第一个十五里,离梓城很近,若是无人同行,我们也能自己走。” “但之后的路,路上就没有什么人了。我们都必须要在驿站等人同行了。” 曲肃拉起缰绳,两个孩子,走上了寻亲万里路。 第四章 他们运气还算好。 第一程,就遇到了同行之人。 是一些来梓城做买卖的商人。 商人并不到驿站,但能同行个十里左右。 一出城,他们两个就看到了这支商队。 阿肃立刻驱车跟上了。 车夫的位置还算宽敞,现在常无忧也坐在阿肃身边。 前面的商队,注意到身后的小驴车,有人驱马前来询问。 看到只有两个孩子,又听说是去寻亲,那些人倒真的不忍心起来。 领队的,是商人雇来的护卫。 那护卫时常策马过来,问一句他们是否还好。 车队里的人,也都知道了后面这辆小驴车上的两个孩子的事情。 他们两个都有着不是这个年纪的成熟。 总是对车队的人笑脸相迎,嘴里也甜,让每个人都喜欢。 甚至,有些人来问,要不要愿意去他们家做个小厮丫鬟,或者当个养子养女。 但常无忧和阿肃都拒绝了。 他们两个忙着呢。 阿肃是真的想修魔。 既然他想,常无忧就让他试试。 “第一步,得脉。” 常无忧看过书里写的,也记得哥哥姐姐说过得脉的体悟。 她一一讲给阿肃听。 阿肃听得认真,记下了如何进入识海,如何找到自己的灵脉。 常无忧跟他学会了驾车。 若是路况平和时,阿肃就进了车里打坐。 常无忧时常扭头看他。 曾经,她也曾坚持打坐。 虽然父亲说,她没有一点天资,但她总盼着自己是个不一样的奇迹。 现在,轮到阿肃了。 得脉这事,天资越高,就越快。 若是超过了一定的时间还没得脉,其实就不太可能修行了。 她只希望,若是等到最后,阿肃发现自己也不是被上天青睐的人时,不要太过难受。 中途,他们和那伙商人分了别。 临别时,那边的商人和护卫,给了他们些东西。 有些吃的,也有些衣裳。 常无忧诚心实意对这些好心人道了谢。 阿肃驾着车,就要往前走。 那些护卫,看着一辆小车,晃晃悠悠消失在小路尽头,心中感慨。 “他们能找到吗……”有一人轻声开了口。 没人应声。 千万里路,两个孩子,又能怎么办。 只剩下他们两人时,常无忧就小心起来。 两个人一同驾车,小心翼翼,观察周围,生怕有野兽来袭。 赶上了下雨时,天太冷,一人一床被不够用。 曲肃哆嗦着不说话。 常无忧觉得自己是大人了,于是先开了口:“阿肃,我们一起睡吧。” 两个孩子躺在一起,把两床被叠在一起,果然暖和了不少。 还好,这条路许是时常有人通行,偶尔有只兔子跃过,并没有其他东西。 终于,不久后,他们到了驿站。 驿站是个大院。 门口挂着颇旧的木牌,写着修仙之人和朝廷的人优先。 若是普通人,就得一人付上十个铜板,才能住下。 但十个铜板,不算贵。 他们把驴车停在门口,敲了院门。 一个头发花白的老汉来开了门。 老汉看了他们一眼,慢吞吞地把门开了。 他们驾着驴车进了门。 老汉收了他们二十个铜板,开了一间房给他们。 “院子里有水井,自己打。” 其他的没有了话。 屋子里还算干净,常无忧在车上,早有些疲惫。 阿肃去了院子里打水,常无忧坐在椅子上,昏昏欲睡。 阿肃打了水,唤她:“无忧,无忧,先别睡。” 他已经看出来,无忧爱干净,肠胃也精细,若是不洗漱,应该睡不踏实。 常无忧睁开眼睛,撑着精神,去洗漱。 一边洗漱,她一边说:“我们在这里住几日,等到有人同行,再走。” 阿肃同意了。 他们两个洗漱完,准备休息的时候,忽然门外有了声音。 “快出来!” 是那个头发花白的驿役。 阿肃去开了门:“怎么了?” 那驿役不带阿肃反应过来,将他们刚才给他的二十文铜钱塞到了阿肃手里。 “你们快出去。”驿役急着说:“有仙长到了,要住这里!” 常无忧不明白了:“能有多少仙长?” 她手指了指院子里:“那么多间房,怎么就住不下了?” 驿役小声说:“那几位仙长说了,不想和凡人同住。” 常无忧万万没想到,竟然还有这种事情。 几个修仙之人,不想和凡人同住一个院,就要把人赶出去? 她觉得又气又好笑:“可我们,是先来的啊。” 驿役进了屋,把她往外拉:“对不起了,孩子,我是听命办事的,也没办法。” 常无忧力气不大,被驿役拉了出去。 她和阿肃站在院子里,看到驿役迎进来五个修仙之人。 那五人说说笑笑,穿着一样的衣裳,还牵着马。 身后跟着一辆马车。 马车周围,走着几个低着头的丫鬟。 修仙之人一人住了一间房,各自带了两个丫鬟。 但这样,还剩了几间房。 驿役忙着打水,待会给仙长送过去。 那几个仙长站在房间门口,等着侍女打扫干净。 忽然,有人看到了常无忧和阿肃,皱眉问:“怎么有凡人?” 驿役慌忙解释:“是路过的孩童,要借宿一晚。” 但那个仙长仍然皱着眉:“让他们走,我不和凡人住一起。” 他一拂袖,觉得有些坏心情。 驿役满脸堆笑:“他们不住房,住马厩。” 这话一出,那仙长才缓和了面色:“也行。” 其他的几个仙长调笑起来:“师弟心善,竟然愿意给个地方给他们住。” 那几个人是真心实意,觉得让凡人住马厩,就是天大的恩赐了。 常无忧和阿肃站在阴影处,不敢说话。 等了好一会儿,那些人进了屋,常无忧才懈了一口气,可是心中升起怒火来。 她跟着阿肃去了马厩那边,离那些人一段距离后,她才开口:“怎么这个样子!” 她愤愤:“他们也就穿了身仙门的衣裳,怎么就猖狂成这样!” 她看得出来,那些人,连个清净符都不会施,还得让侍女打扫房间,最多也就是个筑基。 其实,筑基也已经比凡人强太多。 但他们这几个都算不得什么人物,派头却那么大? 他趴着她耳边,小声说:“他们就是这样。” 常无忧想起来,阿肃说过,就因为村里人不愿让村里的姑娘当仙侍,就被屠了村。 他们两个没有办法,只能去了驴车上,驴车不大,就停在马厩里。 这里味道不好闻,但总算不是在野外,没什么危险。 常无忧把衣袖遮在鼻子上,盼着快点天亮。 不多时,他们又听到了那几个修仙之人走出房,在院子里闲聊起来。 阿肃竖起耳朵,满心以为能听到一些修仙之类的事情。 但那几个人,说来说去,都是去哪里找些姑娘,哪里的饭馆好吃,大师兄最会享受之类的事情。 常无忧听着,只觉得侮了耳朵。 她扯了扯阿肃的袖子,示意他一起从车上下来。 他们两个偷偷摸摸的,从马厩里出来,到了院外。 “怎么这样。”常无忧喃喃。 她万万没想到,修仙之人,竟然是这副德行。 之前,她在家中很少出门,修仙界的,只见过舅舅一家。 但阿肃已经非常习惯了。 “就这个样子。”他平静地说:“你看到那几个仙侍了吗?” 他说:“说不定也是掳来的。” 他们没敢走远,怕不远处的树林危险。 阿肃话音刚落,忽然就听到了有人的声音。 阿肃的手护在常无忧身前,把她往后退。 草丛里钻出来一个衣衫破旧的男人。 男人看阿肃满脸紧张,慌忙解释。 “小兄弟,”他小声说:“我有事相求。” 他想从身上找些东西来,但什么都没找到,只能满脸堆笑。 “你们可曾见到,那几个仙侍里,有一个脸尖、有泪痣的?” 常无忧细细回想,那几个女孩,其实都长得好看,大多是尖下巴。 只是院里光线不好,她没看清哪个有泪痣。 常无忧摇头:“我们没注意。” 那男人一屁股坐在地上,看起来疲惫不堪。 “小兄弟,小姑娘,”他央求:“我求你们件事,能否帮忙看一下,看是不是有位姑娘,有颗泪痣?” 常无忧问他:“你要做什么?” 那男人忽然落下泪来:“那是我妹妹。” “我好生生开着铺子,妹妹帮我记账。” “我想得好好的,过几年,给妹妹找个好郎君。” “但上个月,有一日,我和妹妹在铺子里忙。我一抬头,看到了铺子外面,一个仙长看着我妹妹发呆。” “他说让我妹妹做仙侍。” “我不想妹妹去。” “然后他们把我按在地上,说我妹妹要是不去,就杀了我。” “妹妹跪在地上,说愿意。” 男人抹了一把泪。 “我跟了他们一个多月了,可没机会见到妹妹。” “上次,我冲过来,求他们让我见妹妹,但他们说要是再见我一次,就杀了我。” “小兄弟,小姑娘,求你们帮个忙好吗?” 男人央求说:“若是见了我妹妹,劳烦告诉她一声。” “说让她忍耐着,等仙长不要她了,只要她活着走出来就好,哥哥在等她。” 常无忧看了男人一眼,忽然想起了自己的哥哥。 她轻声问:“若是她一直没能走出来呢?” 男人坚定地说:“那我就一直跟下去。” “如果她被带进门派里,我就在门派外等。” “要是他们一直四处行走,我就一直跟着。” 他这样说,眼睛坚定,从不存在一个抛弃妹妹的选项。 常无忧有些心酸,点头答应了:“好。” 她和阿肃回了马厩。 他们两个把这事放在了心里,盯着院子里。 房子里有时响起了哭声和□□声。 常无忧和阿肃各自捂住耳朵,不听里面的声音。 不知过了多久,他们终于看见一个女孩走了出来,端着盆子要打水,眼角一颗红色的泪痣。 常无忧和阿肃立刻跑过去,摆手示意她过来。 女孩木呆呆看了他们片刻,终于走了过来。 她看着他们,并不发问。 一个好端端的姑娘,现在却恍若行尸走肉。 常无忧看着她这样,都觉得害怕。 常无忧静了静心,小声问:“你是阿竹吗?” 那女孩的眼睛忽然亮起来。 但她立刻反应过来,慌里慌张往四周看:“是不是我哥来了?” 常无忧点了点头。 阿竹脸上露出一点笑。 但这一点笑意后,便是扑簌簌往下落的眼泪。 “我让他不要来了的,”她眼睛无神:“我在这儿苟活着,就是为了让他好好过日子……” 阿竹问:“他现在怎么样?” 阿肃说了他哥现在的样子。 阿竹一边听,一边流泪。 听到最后那句“哥哥一直等着”,她捂着脸,无声痛苦起来。 等阿竹平静下来之后,常无忧问她:“可有话给你哥?” 阿竹想了想:“你就说我在这儿好得很,说我马上就要成了小妾了。” 但说到这儿,她忽然住了嘴:“算了。” 她脸上有些微笑:“他不会信。” 最后,阿竹只是摆了摆手:“什么都不用告诉我哥。” 她忽然问了一句:“这井水你们可还喝?” 阿竹说话没头没绪,常无忧只能答:“还喝。” 阿竹不再说话。 她这样,倒是让常无忧搞不明白了。 阿肃忽然抬头,目光有些发亮地看着阿竹。 屋里有了些动静,似乎有人在叫她了。 阿竹只能回去了。 回去时,她仍然什么都没说。 因为没得了阿竹的话,他们也不敢出去见那男人,只想着第二天,去给他送些吃的。 但第二日,他们正睡着,就听到了外面有人发怒的声音。 “贱婢!”有个仙长在骂:“享不了福的贱婢!” “竟然敢自尽!” 然后,是劝阻的声音:“师弟,算了,算了,就是个贱人罢了……” 常无忧探头去看,却什么都没看见。 那些人骂骂咧咧的,但还是走了。 等那些人走远,常无忧和阿肃才出来。 他们走到了那人骂骂咧咧的地方,看到了阿竹躺在一片血泊中。 常无忧脚下一软,想到了昨日阿竹说,什么都不用告诉她哥了。 其实,她想说的话,全在自己血里了。 哥,不要再跟了,好好过日子吧。 常无忧脚下一软,她瘫在地上,大哭了出来。 屋外,阿竹的哥哥脚下踉跄走了过来。 “阿竹,”他轻声唤:“我不是说了吗,只要你活着就好……” 他抱着妹妹的尸体,大声哭了出来。 阿肃站在原地,握紧了拳头,仰着头,不让泪水,落下来。 第五章 常无忧坐在椅子上,眼睛里有些空洞。 她有些自责,觉得是自己和阿竹说了她哥还跟着的消息,才促成她自尽的。 阿竹的哥哥,杜荆还抱着妹妹的尸体。 常无忧一扭头,就能看到兄妹两个。 她想起昨日,阿竹问,那井水他们还喝不喝。 是不是,她本来打算投井的? 阿竹是个很心善的姑娘,却被逼着走到了这一条路上。 阿肃和老驿役去外面热了饼子,拿了过来。 阿肃拿给常无忧一块饼子。 她没精打采捏下一块饼子,放进嘴里。 阿肃又拿了饼子给杜荆。 杜荆没吃。 妹妹死去之后,他恍若失去了人生的方向。 几个人任由他抱着阿竹的尸身,抱了一整个上午。 下午时,驿役开了口:“让姑娘入土为安吧。” 但杜荆很坚持:“我要把她送回家里,和父母葬在一起。” 说着说着话,他又要落泪了。 “父母去得早,我想护她一辈子的……” 结果,他没护住。 杜荆吃了些饼子,便背上了妹妹的尸体,就要离去。 常无忧问他:“你家在哪里?” “在五十里之外的均城。” 他没回头,小心翼翼抱着妹妹,决定带她回家。 常无忧看着他。 老驿役开了口:“怎么可能呢……” 他摇了摇头:“那么远,你又背着她……” 他背着尸体,甚至过路的人,都不愿意载他一程。 常无忧和阿肃对视一眼,两人默契做了决定。 “我们顺路,”常无忧说:“我们送你过去。” 小小的驴车里放进了一具尸体。 但常无忧没有害怕。 这是昨日刚认识的阿竹。 她不怕。 三人行路,其实也不安全。 但阿竹的尸体,放不了多久了。 他们收拾了东西就出发了,老驿役给他们准备了一张板子,杜荆把木板安在了驴车的上层,阿竹就在上层躺着。 杜荆赶车,常无忧和阿肃坐在车里,一抬头,就是阿竹。 杜荆从不休息,他很怕妹妹坏在路上,每时每刻都在赶路。 阿肃心里有些感触,也是抓紧了时间打坐。 杜荆问过他,在做什么。 阿肃告诉他:“我在修魔。” 杜荆黯淡的眼睛里有了一点光:“修魔好。” 他点了点头:“修魔还能当个人。” 他话不多,只问了问常无忧和阿肃此行的目的。 阿肃果真没多少天资。 一直都没有进入到识海中去。 但他稳住了,仍然坚持打坐。 路上还算顺利,但也遇到了一些问题。 夜深行路时,他们听到了周围有狼嚎声。 杜荆下了车,拿出火石燃起来。 然后烧着了火把。 他用刀削出来二十多支火把,插在车子的四周。 整个车,被他搞得像是暗夜鬼火一样。 但也确实有用,狼群没敢靠近他们。 杜荆还捡了木头,削了几把刀。 “我是个木匠,”杜荆说:“我削的木头和铁刀一样厉。” 这是玩笑话,但杜荆说的时候没有笑,常无忧听的时候,也笑不出来。 白日里,杜荆赶车,阿肃打坐。 只剩下一个常无忧,坐在车里,和尸体作伴。 她恍惚间明白,也许这世间,就是这么苦。 行程过了大半时,他们遇到了山贼。 山贼把他们拦在了山下。 一个满脸横肉的人走过来,看着这个小驴车,觉得他们可能没什么钱。 但山贼日子也不容易。 他们也不想抢这样的穷苦人,但山寨里的孩子,也快挨饿了。 山贼开了口:“不然给钱,不然给命。” 杜荆把两个孩子护在身后,平静开口:“我们没钱。” 他让开身体,让山贼去检查小驴车。 一检查,山贼们就看打了阿竹的尸体。 “晦气!”一个年轻的小山贼喊:“大哥,车上有尸体!” 山贼大哥变了脸色,拿着刀对着杜荆:“怎么回事?” 杜荆仍然拿着刀:“我妹妹。” 他平静地说:“我妹妹死了。” 杜荆不愿多说。 阿肃开了口:“阿竹姐姐,被仙长抢走了。” 他说了杜荆和阿竹的故事。 山贼皱着眉头,片刻后开了口:“走吧。” 他摆了摆手,叹了口气:“走吧。” 他小声骂:“去他妈的,修仙这群人,到底还让不让我们凡人活了。” 驴子有些懈怠了,悠悠闲闲地在吃草。 杜荆拍了拍驴子,但驴子没有走动。 山贼走过来,帮忙扯了缰绳,让驴子走起来。 车子动了,山贼们在后面看着他们离开。 他们已经行出一段距离。 身后,山贼忽然叫了一声:“兄弟!” 他们大喊:“好兄弟,若是以后没路了,就来我们这里当山贼!” 杜荆回过头,没说话,只是对他们摆了摆手。 常无忧乖乖坐在车里,心里觉得很酸。 半响后,她小声说:“那些山贼挺好的。” 阿肃比她见过的多,懂得更多:“他们之前也都是农民。” “只是田地被占了,没了办法,只能农闲时,当山贼。” 被谁占了,其实不用说,他们也知道。 他们三个又走了好几天,终于到了均城。 他们没有进城,而是先去了城外,杜荆父母的墓地。 阿竹的身体已经快留不住了。 他们在一个农户那里买了斧头,阿肃帮杜荆砍树。 杜荆用了一天时间,做出来一个不大不小的棺木。 天黑下来时,他们三个终于让阿竹落了土。 常无忧站在坟地里,竟然不觉得害怕。 她觉得,死人没有活人可怕。 最可怕的,就是那些修仙者。 坏人,有了大能力,才是世上最最可怕的事情。 杜荆驾车带着他们两个往城里走。 终于将阿竹葬了,杜荆现在面上没有那么沉重了。 他也愿意开口说两句话了。 “我父母的棺木,都是我做的。”他说:“父母病重,卧床期间,我就开始做了。” “做了很长时间,所以棺木很好看。” “阿竹,其实挺喜欢漂亮东西的。” 但她走得太快了,杜荆没有时间给她精心打磨出一个漂亮的安身之处了。 他带着他们两个进了城。 杜荆家果然有个铺子。 位置很好。 杜荆开了门,让他们睡在自己的房间里,他睡在妹妹的房间里。 这几日甚是疲惫。 就算屋子里只有一张床,一条被,常无忧也不想挑剔什么了。 她脱了外裳,往床里一躺,给阿肃留出个位置,两个人倒头就睡。 第二日,他们醒来后,没有去叫杜荆,而是小声说起了话。 “让杜荆帮忙把车修一下吧。”常无忧说:“我感觉轮子有点松了。” 阿肃点头。 以后,杜荆开他的铺子,他们两个寻自己的亲。 商议妥当后,他们走出房门,看到了杜荆正在院子里拧车轮。 “我刚要说,这个有点松了。”常无忧告诉他。 杜荆点了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但片刻后,轮子并没有变紧,杜荆把整辆车都松了下来。 他说:“车太小了。” 常无忧想说:“不小了。” 但他还没开口,杜荆就说了:“我躺不下。” 她忽然明白了他的意思。 杜荆神色如常:“你们两个孩子,那么远。” 他不再说别的,手里忙了起来。 阿肃去厨房里做饭。 常无忧蹲在他身边,片刻后,终于开了口:“对不起。” 她带着点哭音:“对不起,我和她说了之后,她才死的。” 杜荆手上有些脏,但他想了想,还是用脏手,摸了摸她的头:“不怪你。” “是我要你说的。” 其实,谁都不怪。 只是,阿竹真的不想活了。 “也好,给她个清净。”杜荆轻声说。 杜荆要重新装一辆车,要多花几天功夫。 其他的时间,他带着阿肃去了集市,又买了头驴子。 除此之外,他也筹备了更多的用具。 毕竟杜荆是个经验丰富的大人,比两个孩子强得多。 几日后,他们拥有了一辆很结实的大驴车。 里面还分了两个厢室,能分开睡觉。 “无忧毕竟是个女孩,”杜荆这么说。 杜荆养过阿竹,知道怎么再去养一个常无忧。 他们收拾好了之后,就要出门了。 杜荆看了看院子,觉得没什么好留恋的了。 他妹妹没了。 那他就没有家了。 他怀里,只放了一根木簪。 那是小时候,他给妹妹做的生辰礼物。 阿竹很喜欢。 他们关上院门。 杜荆敲响了旁边的一户人家。 一个大娘带着儿子走出来,看到了杜荆,满脸惊喜:“阿荆回来了。” 他们不提阿竹,不想让他伤心。 杜荆笑起来:“我回来了,但我又要走了。” 他说:“我的房子,大娘随便住吧。” 大娘使劲摇头:“我们不用。” 大娘满眼含着泪:“大娘帮你打扫,等你回来。” 杜荆摆了摆手,示意自己真的不在乎了。 大娘身边的少年看他即将离去,终于忍不住开了口。 “荆哥,”少年跟在车后喊着:“阿竹姐还回来吗?” 杜荆回头,沉默地看着他。 少年哭了出来:“我好喜欢阿竹姐啊!” 少年一边跟着驴车奔跑,一边哭着自己的暗恋。 杜荆扭过头来,认真赶车。 终于丢下一句话:“谢谢你,秋生。” 自己的妹妹,被这么多人惦念。 杜荆终于脸上有了些笑意。 他遥遥喊话:“别等她啦。” 第六章 他们出了城。 杜荆脸上还带着笑。 过了会儿,杜荆开了口:“秋生不行。” 他摇头:“性格太糯了,当不了我妹夫。” 三个人都经历了人生大变,现在竟然都平和下来。 常无忧和他说了自己家的事情,说自己要去找舅舅。 杜荆对曲肃修魔很感兴趣。 但曲肃问他要不要一同修时,杜荆摇了摇头:“我长大了。” 长大了,就更明白了残酷,甚至不会去赌一把,自己是个幸运儿。 他们一路前行。 有了杜荆在,果然快了很多。 杜荆会做很多东西。 车子也坚固。 现在,他们车前有两头驴子,拉车又快又稳。 偶尔,车子出了些小问题,杜荆也全都解决了。 若是到了哪个村子里,杜荆还能帮村里人做些木匠活,换些饭菜吃。 有时候,还能挣些钱。 常无忧看他这手艺这么得用,也有些心动起来。 她撺掇曲肃:“若是你没有天资,修不了魔的话,跟着荆哥学木工吧。” 曲肃看了她一眼,有些嫌她不会说话。 他啊,觉得自己一定能修。 路上,若是有车队,他们就跟着车队。 车队的人总是会来看下怎么回事。 这时候,就是常无忧得用的时候了。 曲肃的个子开始抽条,变得瘦起来。 常无忧还是有些婴儿肥的样子,比曲肃更像孩童。 她嘴甜,装个可怜,车队里就没了戒备。 甚至,有些善心的,会给他们送些吃的。 这一程,他们走了已有两个月。 杜荆跟着两个孩子一起,总算是话多了一些。 曲肃越发像个少年了。 曲肃还在坚持打坐。 他已经打坐了三个月有余。 常无忧说过,得脉最多两个月。 时间越久,资质越差,超过两个月,这辈子就没希望了。 整个修仙界,从没有过超过两个月得脉的人。 这是父母和她说过的修仙界常识。 若是两月不得脉,那就是一生不得脉。 她也曾听说过一些人,终生沉溺在修仙中,在幻想中垂垂老去。 她懂得很多功法,魔教的功法,修炼更快一些,而修仙的功法,修好了有升仙的机会。 但不管是魔教的法子,还是修仙的法子,都是修炼,总得先得脉才成。 常无忧明明白白,不管是什么功法,归根到底,都是身体对灵气的操纵。 不管用什么法子操纵灵气,身体总得有足够的资质。 若是身体里连足够的灵脉都没有,谈何筑基,谈何修炼。 她不想让曲肃这么可悲地活着。 杜荆有时候看着他,都觉得心疼。 只是,命不是那么好认的。 每个男孩年少时,都想过,自己也许就是救世的英雄。 每个女孩童年时,都曾经身披白床单,假装自己是个受难的公主。 曲肃现在还不认命,不觉得自己只是个普通人而已。 有时候,车停了,常无忧跟着杜荆一起,去旁边捡干草,待会用来烤饼。 杜荆想让曲肃一起来,但一转头,就看到他还是闭目打坐。 杜荆小声问常无忧:“要不要和他说一下?让他省省时间,学些有用的东西?” 常无忧想了想:“我和他说说吧。” 一个夜里,月亮皎洁。 杜荆白日睡过了,现在趁着月色赶车。 曲肃小憩了一会儿,忽然坐起,打起坐来。 常无忧睡得正香,被他惊醒。 她睡觉的地方,和他隔着一块薄板。 常无忧无声盯着车顶,上层用来放阿竹的地方,现在用来放粮了。 片刻后,她终于开了口。 “阿肃,”她小声唤他。 曲肃“嗯”了一声。 常无忧说:“人间啊,其实还是凡人多。” 她开了这个口,杜荆就知道她要说什么,把车子放缓,生怕惊扰了他们。 曲肃没理她。 常无忧说起了自己:“我家啊,你知道的,是个修仙世家。” “我家的所有人都能修仙,就我自己,没有一点资质。” “我恨了很久,恨上天不公,恨自己无能。” “后来我终于接受了这件事。” “但父母死后,我却愈发地痛恨起自己来。” “我总是在想,若是我能修仙,我就好好修炼,拼命修炼,自己报仇。” “可我没有一点资质。” “阿肃,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十。” “就像我的家人,你的家人,荆哥的家人,并不该死,他们仍旧死了。” “就像我们两个,”她发出了大人的喟叹:“我没有资质,你也没有。” “我们修不了仙。” “我们不该这样,但世间本就如此。” “我们都是普通人罢了。” 人一生中有两次成长的机会。 一次,他发现了自己的父母都是普通人,第二次,他发现了自己也是普通人。 常无忧说完了这些话。 曲肃那边仍然没有应声。 片刻后,曲肃终于有了反应。 他躺在被上,闭了眼。 常无忧和杜荆看不到,但他们知道,他应是在哭。 曲肃真的流了泪。 他总觉得自己会有些不一样,然而日子一天天过去,他却慢慢看清了自己是个普通人的现实。 日后,曲肃也许会跟着无忧,去找些有天赋的人,让他们修魔,让他们为自己报仇。 可是,他呢? 他自己,当真没有一点用处了吗? 过了很久后,直到曲肃那边呼吸平稳下来。 常无忧悄悄从床铺上起来。 她走到杜荆身边,坐下来。 杜荆小声问:“他死心了吗?” 常无忧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但应该是死心了。” 她知道凡人中有资质的概率多低,她不想让曲肃抱着渺茫的希望,可悲地活下去。 杜荆叹了口气。 他和常无忧没什么大能力,没办法一直维系着曲肃的梦。 日子难过的孩子,只能懂事。 他为曲肃思考起了未来:“以后,你去搞你的魔教。” “你若是需要,我们就跟着你。” “若是不需要我们,我可以教他些木匠手艺。” 常无忧点头:“好,我看他聪明,读书也多,以后也许可以在我舅舅那里受些教导,出去当个先生。” 他们认认真真,为曲肃规划了一个未来。 说了会儿话,杜荆回去休息了会儿,常无忧赶了会儿车。 她看着前路茫茫,只有这辆小驴车,在微弱地发着光。 她本以为自己已经将曲肃说通了。 但第二日,起床时,她看到了曲肃,又在打坐了。 她又急又气起来。 常无忧不想理他。 杜荆倒是看得明白:“等他自己死心吧。” 杜荆说起自己:“小时候,我总以为自己是个大侠。” “后来长大了,也总觉得自己会成为大侠,忙完木匠活,都得学一学飞檐走壁。” 当然了,他什么都没学会。 常无忧问他:“你是什么时候想明白的?” 杜荆平静说:“我父母去世的时候。” 常无忧一时没了话。 过了会儿,她叹了口气:“他父母已经去世了……” 杜荆微微笑起来:“总有些契机,能让他长大。” 常无忧看着曲肃,越看越气。 觉得他就是自己一个固执任性的弟弟。 等曲肃不打坐了,开始赶车时,杜荆去休息了。 常无忧坐在曲肃身边,托着腮,疲惫地叹了口气。 他们每日都吃饼子,若是路边有野菜,便会去摘了。 杜荆和曲肃都识得野菜,常无忧跟着他们也学了些什么能吃、什么不能吃的有用知识。 偶尔,遇到了好地方,他们也会停下来。 有一片湖,甚是好看。 他们便停车在湖边。 杜荆削出来一把鱼叉,他们去河里叉了鱼。 常无忧捡好了干草,鱼上只撒了盐,味道便很好。 杜荆看着那片湖,问她:“现在行程到哪里了?” 常无忧早已把地图上的路线记入脑海。 她说:“已过半。” 杜荆点了点头。 他吃了口鱼,有些感叹:“我原以为,我一生都在均城,不会离开。” 但世事无常,他现在离开了均城,不知此生是否还会回去。 常无忧吃着鱼,想着这个修仙界。 她曾经活过另一个世界。 她知道,人向来都有高低贵贱之分。 但现在,修仙界变坏了,凡人低微,却无力反抗。 凡人的生活,完全取决于修仙者的心情。 若是修仙者想去磋磨他们一番,凡人便没了活路。 现在,凡人若是活得平稳,那也是暂时的。 谁都不知道,会不会有修仙者看上你的妹妹,杀死你的家人。 薄冰之下,皆是狂澜。 难道,凡人就该当蝼蚁吗? 难道,真的没有一点制衡的法子吗? 她心中乱七八糟地想着事情。 曲肃吃完了鱼,忽然似有所感,回了驴车里打坐。 最近他时常这样。 常无忧已经不管他了,等着他自己想开的那天。 他们继续行进。 有一日,他们赶上了大雨,躲在树下。 外面雨声淅沥。 杜荆冒雨,将缰绳绑在树上。 常无忧和曲肃七手八脚给车顶,还有两头驴子都蒙上了雨布。 他们三个,难得的都在车内。 这会儿,他们谁都不想说话,只想感受着狂风暴雨中的安宁。 车子很牢固,车顶的雨布没有露出一点雨来。 车门紧紧关着,没有一丝凉气进来。 杜荆手工精致,在车子的周围都做了灯罩。 现在,车子四周的火把在灯罩里安静地燃烧,没有被风雨浸染。 驴子靠近了火把取暖,嘴里慢腾腾地嚼着树皮。 这会儿的气氛,倒是符合三个人的命运了。 车中安安静静。 忽然,曲肃又闭上了眼,开始打坐了。 常无忧和杜荆谁都没有说他。 曲肃是唯一的孩子,他有权幼稚。 这次的雨,让曲肃有了不一样的心境。 他迫切地觉得,自己要静一静。 他在无边的黑暗中寻找。 和以往一样,黑色茫茫。 但他将自己漂浮在一片黑暗中。 身周似乎浮现了一条黯淡的光路。 常无忧拥着被子发呆。 忽然,曲肃睁开了眼睛。 他目光灼灼,看着常无忧:“我得脉了。” 常无忧被他惊住了,身子都坐直起来。 他严肃地说:“我找到了三十二条灵脉。” 常无忧重新又拥被坐好。 “阿肃,”她柔声说:“我和你说过,这天下多是凡人。” “有些凡人,没有资质,就和我一样,没有一根灵脉。” 她顿了顿,看着他发光的眼睛,有些不忍心。 但还是说了出来。 “有些人资质不足,也就是灵脉数量不够。” 她说出了最后那句:“就和你一样。阿肃,灵脉必须要四十九条才能修行。” 曲肃的眼睛亮起,又黯淡。 杜荆不忍心看下去,抱着被子,假装睡着。 曲肃低着头,没有说话。 常无忧想安慰他:“但有灵脉总比没有灵脉强,你可以强身健体,比常人强得多。” 很久后,曲肃才开了口:“但,我还是想试试。” 第七章 得脉后是筑基。 但很明显,曲肃没有得脉成功。 他问常无忧:“为什么是四十九条?” 常无忧愣了片刻。 得脉就要四十九条脉,这就是常识一样的东西,如同太阳东升西落一般。 她从未质疑过太阳,也没质疑过这个四十九。 常无忧想了一会儿,和他背自己看过的书:“七日来复,见天地之心,是以人四十九日,后七魄全。” “人死则四十九日而七魄绝,此来复之数、阴阳之极也。” “人的生死,都是四十九日。” “所以,四十九是个槛。” “但主要的原因,”她顿了顿,和他解释:“是修仙界里,从没有灵脉少于四十九条的人,能够修仙的。” 曲肃点了点头:“但,我想试试。” 曲肃一直是个很聪明的孩子。 聪明孩子钻了牛角尖,那是死都拉不回来。 因为,他已经想明白了所有,只是自己不愿回头罢了。 常无忧不想理他,气哼哼到了杜荆那里。 杜荆听他们说话,知道她在生什么气。 “随他吧。”杜荆温言劝常无忧:“反正这一路无事。” 常无忧想了想,觉得自己也有错。 她总觉得只有曲肃是孩子,所以想为他考虑很多。 想让他明白,总有些是人力所不能。 就像飞翔,并不是你想,你努力,就能学会的。 就像生死,并不是你足够虔诚,就能阻止。 但曲肃一向懂事,只是对修行略为执着。常无忧忽然觉得自己不对了。 他也有天真的权利。 离舅舅家还有几月的行程。 也是,这一路无事,曲肃爱怎么搞就怎么搞。 日后到了舅舅家,金丹期的舅舅委婉地和他说一说,也许曲肃就能转了心思。 中午,他们三个一同吃了饭。 常无忧和曲肃和了好。 “你愿意练就练,”常无忧想开了:“反正也能强身健体。” 她想说一些家中三千典里炼体的功法。 但曲肃摇头:“我想要魔教的法子。” 随他吧。 反正他资质不足,也练不出什么来。 常无忧想了想,和他说了几本功法来。 曲肃选中了一本。 噬天禁术。 常无忧和他背了一遍修炼的功法,曲肃认真写在了纸上,日日照着功法,试图在自己可怜巴巴的三十二条灵脉中运转灵气。 曲肃又在打坐了。 常无忧驾着车,杜荆坐在她身旁休息。 “他肯定是觉得名字霸气,”常无忧小声说:“所以才想学那个噬天禁术。” 杜荆笑起来:“不全是。” 他们聊起来天下已禁的魔功,像是在话家常。 “因为你说,这个能吸取旁人功力,他才想学的吧。” “但是,灵脉不足的话,不管什么功法,都不能让灵气在灵脉中运转起来。” 常无忧甩了甩鞭子,驴子步子加快。 “灵气运转不起来,筑基就不成。一生都无法操纵灵气。” 无法操纵灵气,那就是凡人。 曲肃每日里,该驾车就驾车,该捡柴捡柴,只是在自己休息的时候打坐而已。 曲肃从不误事。 右手驾车,坐手在空中比划着常无忧和他说起过的符箓。 那就这样吧。 等见了舅舅之后再说吧。 杜荆很愿意和这两个孩子说话。 他们一点都不幼稚,甚至比一些大人还通达。 杜荆爱听,常无忧就和他聊:“我舅舅家,不大,也不厉害。” “舅舅其实是想振兴家族的,但舅舅的祁连派,其实还不如我们太常剑派。” “舅舅想过很多法子,想去和一些大门派相交。” “也想过借阅我家的书。” “但书肯定不能借。”常无忧说:“这是我家的规矩,舅舅也知道,只说了一次,后面就没提过了。” “舅舅曾经去一些大门派,想有些交情,但他的门派,只有他一个金丹,其实那些大门派看不上他。” “我知道舅舅有些功利,但他和我母亲感情非常好。” “所以,如果他知道些线索,一定愿意为我母亲报仇。” “他也一定会帮我的。” 常无忧说起来家人时,脸上带着笑。 杜荆舒了口气:“那就好。” 他们三个,严格说起来,只有常无忧还有门亲戚了。 这一路上,他们受了不少罪。 但一想到,这路的尽头,还有个人愿意接收他们,帮帮他们,就感觉还有些盼头。 杜荆和曲肃的头发,已经长得很长了。 他们在路过的村子里,花钱买了一户人家的剪刀。 常无忧给他们两个剪头发。 她自己长身体很慢,看起来还是没什么变化。 有时候,车子会陷进泥坑里,恶狼包围了他们。 他们把车推出泥坑,沾了满身的泥巴。为了驱赶狼群,杜荆燃起了大火,火燎了他的眉毛,曲肃身上也沾了血。 这些时候,他们也会绝望。 但总得走过去。 前面,还有个人在等他们。 虽然没见过面,但杜荆对常无忧的这个舅舅,都生出了一些感情来。 杜荆对常无忧的计划了如指掌。 舅舅是金丹,能看人资质。 常无忧让舅舅帮忙,去凡间找些走投无路,并且和曲肃、杜荆一样,与修仙者有仇的可怜人来。 她要带那些人修魔。 杜荆知道自己没什么大用处,但他也想看看常无忧口中,将来那个能与修仙界抗衡的魔教。 这一路上,他们尽量走得都是大路。 但有些地方,确实没了路,他们也只能冒险穿过了树林。 穿过树林时,杜荆和曲肃手里,都拿着木头做的弓箭。 每日,他们都宿在驴车上。 这小车,就是他们三个的家。 恍惚间,常无忧觉得自己的二哥和三哥又回来了一般。 有时候,她和曲肃衣服破了。 杜荆就会给他们缝好。 杜荆一人把阿竹抚养长大,现在又抚养了两个孩子。 有时候,他自己都在叹气:“我这辈子,大概就是个养孩子的命。” 有一日,他们经过了一个寺庙。 寺庙香火很好,很多愁苦的人都来上柱香。 他们把驴车停下。 他们很少见到这么多人了。 杜荆给常无忧梳了个好看的发式。 三个人一起进了庙里。 “我不信佛。”曲肃小声说。 但脚踏进庙里后,曲肃就没再说话。 他们钱不多,一人一个铜板,挨个放进了箱中。 他们跪在地上,闭目祈了愿。 祈了愿,常无忧抬头,才看见,端坐的佛少了一半头颅。 她被吓了一跳。 出了门,她才敢问杜荆。 但杜荆也不知道。 树下有个扫地的僧人,听到他们说话,笑了起来。 “是附近的仙长踢的,”僧人说:“仙长说只能拜他,不能拜佛。” 但一个残缺了的佛,却更加让百姓觉得亲近起来。 起初是偷偷摸摸拜,后来,仙门那边没再过来寻事,百姓们便大胆起来,日日有人参拜。 这个残缺的佛,甚至比其他完整的佛,更加被信仰了。 因为,这尊佛,受过和百姓一样的苦。 常无忧不再问,向那个僧人低头鞠了躬。 僧人还礼时,常无忧看到他的头后,也有着一条硕大的疤痕。 他们上了车,继续前行。 常无忧出神地想着一些事情。 她问:“人为什么信佛?” 曲肃一直修行没什么进展,心情有些烦闷,脱口而出:“人总不能信那些狗仙长吧。” 常无忧不理他。 杜荆想了想:“因为没别的活法了。” 是啊,没别的活法了,只能求佛。 若是佛不来渡自己,那能有一个不那么苦的来世,也可以。 但凡人,是人啊。 那些修仙人,也是人啊。 都是人,怎么活出了两幅样子来。 他们一路向前。 为了绕开大江,绕开密林,他们硬生生走了一年。 这一年里,曲肃长高了一些,仍然痴迷于无望的修行。 其实,百日筑基。 这么久,曲肃已经没希望了。 但常无忧和杜荆不再说他。 杜荆开始尝试留胡子,但是常无忧说丑,他只能又剃了。 只有常无忧,还是那副样子,个子似乎长高了一点,但并不明显。 但他们总算快到了。 常无忧脸上微微有了笑意,指着前面的山喊:“那是我舅舅的地方了!” 他们一路向前,看到了附近居住的百姓。 “奇怪,”常无忧说:“之前这里人很多,现在怎么这么少了。” 杜荆认真赶着路。 终于他们到了山下不远处。 山脚下,有一个巨大的石碑,上面用金字写着“祁连”两个字。 石碑旁边,还有两个穿青衣的小童守着。 曲肃问常无忧:“你不是说你舅舅家是个小门派吗?” 他指着石碑问:“小门派,有这样的体面?” 常无忧皱着眉:“之前,这里没有石碑……” 之前不止没有石碑。 甚至没有这条工整的石阶。 石阶两侧摆着盛开的花,上面还有人在打扫。 这何止是个小门派,这简直体面极了。 他们三个隐约意识到一些事情。 常无忧用力绷着自己的心:“我得去问问舅舅怎么回事。” 但杜荆调转了车头,曲肃按住了常无忧,不让她下车。 一路上,杜荆听常无忧说舅舅,说了好多次,甚至,他对这个从未谋面的舅舅,也生出了一些感情来。 这会儿,杜荆心中都有些遭受不住,他怕常无忧更受不了。 “无忧,”杜荆想法子哄她:“说不定舅舅不方便见你。” “我们在门口等着吧。”杜荆说:“等他们出来,我们再说。” 常无忧有些想哭。 为什么自己家人全死了,舅舅却忽然腾达起来? 她不愿去细想其中缘由,忍着泪,点头同意了杜荆的办法。 他们的驴车停在了祁连门派附近。 常无忧茶饭不思,每天都呆望着那石碑处。 终于有一天,有一些人出来了。 为首的白衣年轻男人面目清俊,但神色冷淡。 男人身后跟着一个穿缀金丝衣裳的中年男人。 中年男人笑意盈盈,弓腰耷背,把白衣男人送走了。 送走后,那中年男人站直了腰,扬眉吐气一般,呵斥了石碑前的小童。 常无忧呆呆愣愣看着他,没有说话。 她坐在车里,看着那人没了影子,她也没有动弹。 半响后,她轻声说:“他确实腾达了。” 常无忧冷静了,不再说去找舅舅。 她也不再说话。 驴车悄悄的,又往外面走了段距离。 她还是想搞清楚怎么回事。 但她不能问舅舅。 她要问表哥。 表哥体弱,虽有灵脉,但修行很慢。 曾经,她和表哥关系很好,两个人患难与共,看着其他的兄弟姐妹进展迅速。 常无忧想得清清楚楚:“如果舅舅有别的心思,他是金丹,我逃不了。” “但表哥很弱,就算有异状,我们也能逃。” 几日后,他们等到了机会。 他们的驴车停在镇子里。 临近黄昏时,忽然,他们听到了有人在求救的声音。 一个女孩在拼命喊着爹,想让爹救她。 但女孩的爹,只是发出了哭声。 常无忧拉开了车上的帘子,看到了那边的景象。 她曾经懦弱、又仁善的表哥,耀武扬威,领着一众侍卫,抢走了一个女孩。 这一幕,荒唐得像是一场梦。 常无忧呆呆愣愣,放下了帘子。 但就这一个机会了。 常无忧做了决定:“就今天。” 她的表哥洋洋得意,走在最前面,后面的侍卫抱着女孩,跟在他身后。 在表哥走过巷子口时,杜荆立刻出动。 他拿着弹弓,对着无忧的表哥射出石子。 石子触到表哥身旁时,被弹开了。 常无忧知道,舅舅肯定对表哥身上放了些保护。 但能让表哥注意到就好。 表哥慌张起来,正想叫人。 常无忧站在巷子里,喊了他:“表哥。” 杜荆和曲肃拉着驴车,守在不远处,若是有问题,他们就会立刻拉过常无忧逃走。 但表哥看到了她,脸上一下子阴郁下来。 可表哥没有叫人。 他想往常无忧这儿走一步:“无忧?” 他小声问:“无忧,你是死了,还是活着?” 常无忧说:“我还活着。” 她顿了顿,又说:“表哥,你不要往前走了。” “你再近一些,我就要逃走了。” 表哥果然顿住了步子,挥手示意自己身后的侍卫离远些。 两人隔空对望。 表哥看着她,恍若又回到了之前的时光。 片刻后,常无忧开了口:“我家人怎么死的?” 表哥低了头,没有说话。 忽然,他落下泪来。 “无忧,你逃吧。” 他用力摆了摆手:“无忧,我没有办法。我们知道的时候,爹已经搭上了诸山。” 他忽然间惶恐起来。 因为无忧一家不在了,所以他安心享起了这场富贵吗? 他不知道自己怎么成了这副样子,不知道自己怎么有脸见她。 他只能催她:“快逃!” 这句话就够了。 常无忧转了身,直接离去。 巷子里没有了人。 表哥有些恍惚。 爹说过,常家该死。 君子无罪,怀璧其罪。 爹说,常家本就会死,他只是让他们的血利于了自家而已。 确实,常家死后,自己家从不入流门派,成了二流门派,自己也终于有了体面,被尊称一句“少主”。 爹得了些丹药,近年有望突破金丹,冲到元婴期。 他现在也和一些门派的少主们成了朋友,享尽了人间的乐子。 他记得,爹说过,若是没有杀尽常家人就好了,还能有些用处。 想到这里,表哥看了看前面,已经空空如也,恍若一场梦。 他扭头,看自己强抢的女孩还在哭泣。 表哥仰头看天,恍然明白,自己已经成了一个恶人。 他一摆手,冷漠地下了命令。 “去追,”他说:“前面有个小女孩,一定要带回来。” 作者有话说: 七日来复,见天地之心,是以人四十九日,后七魄全。人死则四十九日而七魄绝,此来复之数、阴阳之极也。——引自《易经》 第八章 杜荆早已选好了路线,曲肃拉着常无忧上了车。 杜荆就赶车往巷子里跑。 左右绕了一圈后,他们出了这个镇子。 他们走向了来时的路。 身后没有追兵,但三个人都沉默下来,不知道下一步要去哪里。 身后的主人没有拉缰绳,驴子悠闲地走动起来,没有目标。 常无忧坐在车里,抱着膝盖发呆。 这是她这一年的目标。 甚至,她的未来都是规划在见了舅舅之后。 怎么办? 她什么都没有了。 她心中只觉得疲惫,甚至流不出泪来。 曲肃看了她一眼,自己坐到了车夫的位置上,拉着驴子,走在路上。 杜荆给她身上盖了被:“睡会吧。” 常无忧躺下,在被子里闭了眼睛。 这一路,她疲惫万分,但满怀希望。 但现在,她连希望都没了。 她一个凡人,根本报不了仇。 她满腹都是功法,却找不到一个有天资的人来学。 凡人有根骨是万中无一的概率。 常无忧怎么找到有天赋的人? 她累了。 她昏昏沉沉进了梦乡。 下午时,他们已经走了很远。 杜荆对这路已经熟悉了,既然没有目标,就原路返回。 他想好了,以后这就是他的弟弟妹妹。 回去后,他接着开铺子,把两个孩子养大。 他们都有仇恨。 但除了他们,世间还有很多人,都死了家人,都有仇恨。 但那些人不都一样,带着仇恨苟活下去了吗? 杜荆心平气和。 他们也要成为苟活的人了。 晚上,他们三个在林子里点燃了篝火。 杜荆和他们说了自己的想法:“以后,阿肃和我学木工。” “无忧学一下刺绣。” 这样子,起码有个活路。 阿肃吃完了手里的饼子,点了头,就回了车上。 常无忧蔫蔫地吃着东西,没有力气。 她扭头,看了一眼阿肃。 阿肃又在打坐了。 常无忧问他:“怎么还没放弃?” 阿肃打坐中,没有理她。 常无忧看着他,忽然挣扎着生出一点勇气来。 “荆哥,”她充满了歉意:“劳烦,还得麻烦你们陪我走一走。” 她说:“我还是不死心。” 杜荆看着她。 其实,他也不死心,可是现在没有办法了啊。 常无忧说:“我想起来,之前看过的书里,有个修者写过一些事情。” “他写的是,有座山叫潜龙山,曾经有个魔修在那里安了家。” “书里语焉不详,提到过一些宝物,说里面有查探根骨的灵石。但那魔修死了,那修者最后写,不要过去。” 公/主/号:玫/瑰/收/藏/家/呀 “但我想去看看。” 杜荆轻声说:“好。” 他没考虑,直接就说了好。 既然没有目标,那就到处走走。 潜龙山不算很远,在三百里左右的距离。 三百里,有些百姓,一辈子都走不了那么远。 但他们已经走了那么远,三百里听起来,竟然觉得近了。 他们休憩了一会儿,当晚就出发了。 潜龙山,是个荒僻的地方,若不是她看过书里写着,也不会想到这里,竟曾是魔修的地盘。 仙魔大战中,终究还是殒灭了不少修者。 很多信息,都只存在常家的典籍里。 他们这次很赶时间。 常无忧说了好几个地点。 若是潜龙山没有,那他们就去下一个地方。 记载里那么多地方,他们一个个找过去。 找到寻到为止,或者找到放弃为止。 这次,有条江避无可避。 现在江水还算和缓,不是上水期。 江边的百姓从不渡江,没有筏子。 他们三个在江边砍了竹子,杜荆做了竹筏。 但驴车带不过去了。 他们只能托付给附近的一户农家。 那农家答应得很好。 杜荆让他们这段时间随心使用,算是保管的费用。 等他们三个回来时,再归还就好。 一条筏子,晃晃悠悠,下面全是浑浊的江水。 常无忧很怕看不到底的江水,她只能坐在筏子中间,死死闭着眼睛。 杜荆和曲肃摇着竹竿。 江水透过竹筏,沾湿了曲肃的脚底。 忽然,他手里停下。 这一路,曲肃看了太多,也经历了太多。 现在,他看这些东西,到处都是感悟。 江水就是灵气,在灵脉一般的江道中蜿蜒而行。 他忽然开了口:“我悟了。” 但杜荆忙着摇橹,常无忧怕得紧闭双眼,没人听见他那句悟了。 曲肃觉得自己悟了,他试了试,却发现自己灵脉还是堵塞的。 灵气无法进入灵脉流动。 他又在空中画了符,还是什么都没有。 他自觉没趣,又去帮忙摇橹了。 过了江,再行十数里,就是潜龙山。 这里很少有人来。 江边的百姓起初听闻他们要来潜龙山时,也是满脸的惊异。 他们觉得杜荆带着两个孩子去潜龙山,算是疯了。 潜龙山,偶有猎户和采药的去,但也都是多人同行。 那些百姓劝阻了他们,说他带着孩子去,基本就回不来了。 果然,他们三个过了江,走了段路,就察觉到这里的不同来。 根本没有人烟。 但许是之前猎户和采药的来过,山中倒也有一条小径。 不远处,还有座小木屋。 许是猎户休憩的地方。 杜荆之前做了些准备,三人身上,都带了刀。 生怕山路险峻,他们身上缠了绳子,万一有谁滑落,也能拉上来。 常无忧背的小包里,有一个猎户给她的小药丸。 说是能杜绝人身上的味道传出去,能安全一些。 他们做的准备还算充分。 常无忧走在中间,杜荆在最前,曲肃走在最后。 常无忧按照书里写的,给他们指路。 “在一处岩下,里面有个山洞。” 她说:“那岩好认,应该是平平整整的样子。” 他们往山上爬,若是有兽声,杜荆便挥手,三人停住,不发出声响来。 曲肃心神崩得紧紧的,不停观望四周。 他恍惚间,觉得自己看见了旁边有黯淡闪光的线条在流动。 他伸出手轻轻一触,那线条似乎在他手下流动。 他试探着,又画了个符。 手下的符,似乎在微微闪光。 曲肃疑心自己是不是疯了。 果然,他晃了晃脑袋,那线条就没了。 他们花了很长时间,终于到了山腰处。 但他们左看右看,上看下看,都没看到有一块硕大的平平整整的岩石。 常无忧皱眉思考:“不应该啊……” 她往左边走了几步,又往右边走了几步。 忽然,她停住,看了脚下。 “找到了。” 她轻声说。 百年来,万物生长,原本平整的岩石上,被鸟儿播撒了种子,生长出了参天的大树。 他们脚下,就是那块石头。 杜荆站在石头上,腰间吊着绳子,他挨个把两个孩子放下去。 岩下有个山洞,常无忧和曲肃先进去。 然后,杜荆自己爬了下来。 他们三个紧了紧腰间的绳子,都有些紧张。 “小心些,”常无忧小声说:“书里写,不要进来。” 但他们三个还是进来了。 他们手牵着手,往里面走。 这洞很深。 他们走了很久,才走到洞穴里面。 里面,竟然有扇大门。 他们推开了门,小心翼翼走了进去。 这一进去,他们就有些呆了。 竟然是一个工工整整的小院子。 他们万万没想到,这里竟然有户人家。 院子许久没有人了,到处都落了灰。 里面很暗,杜荆手里的火把照亮了院子。 他们先去了正房里,里面和修仙人的家别无二致。 有书架,上面放着书和一些摆件。 看到那些摆件时,常无忧一下子高兴起来:“都是灵器。” 她走过去,和他们两个指点:“这是万里传音器。” “这是神缚索……” 她往后看,看到了一个小小的石头,安放在红绒的盒子里。 她一下高兴起来:“那就是我们要找的东西!” “其形怪,其色黄,圆润无角……” 她又看了一眼:“但我没想到竟然那么小。” 杜荆上前,伸手就要拿:“那我们都拿走吧。” 他的手触到那盒子上时,忽然空中有了个波动。 曲肃敏感地查探到这丝波动,但常无忧和杜荆没有丝毫感觉。 忽然,一阵风起。 一个白衣的身影,出现在杜荆前方。 曲肃汗毛冷竖,大叫:“小心!” 杜荆也有了察觉,但他动作和那个白影比起来,甚是缓慢。 常无忧眼里,那白影没有动作,杜荆却飞了出去。 幸好,曲肃有了察觉,用力扯着绳子,没有让杜荆摔在石头上。 常无忧的心疯狂跳动。 她看到了,看到了那个白衣人。 穿着白衣,腰间挂着一块鱼纹玉佩。 是个长得好看的男人样子,但面色发白,脖子上有血痕,行走间,动作凝滞。 她一下子明白了。 “活尸!”她大声喊:“这人死后,被练成了活尸守这里!” 曲肃手里出汗,他感知到这人的功力极强。 无忧说,她的舅舅是金丹。 这个活尸的感觉,比她舅舅要强! 那个活尸慢慢走近他们,一边走动,手慢慢抬起,似乎又要出一招。 曲肃余光看到地上的杜荆。 杜荆趴在地上,闭着眼睛,嘴角流血。 常无忧和曲肃靠在一起。 两个人不停往后退。 他们终于退到了杜荆躺着的地方。 那个活尸渐渐逼近了。 常无忧心中生出了无限懊悔。 她觉得自己对不起曲肃和杜荆。 但这时候,曲肃轻声说:“拉住荆哥。” 常无忧不明白,但还是微微蹲下身子,紧紧拉住了杜荆的胳膊。 那个活尸越来越近了。 他的掌心对着他们,里面蕴含着强大的能量。 常无忧知道,若是活尸发了功,那他们三个必死无疑。 她微微移动身子,想用自己的身体挡住曲肃和杜荆。 但那活尸手掌轻推,即将发出攻击的时候,曲肃忽然大叫起来:“啊!” 然后他的手在胸前乱划。 活尸的拳风已到,常无忧的头发被吹起,但她的面前生出了一道亮光来。 她眼睛发痛,不由自主闭上了眼睛。 再睁开眼睛时,她还没死。 他们正站在刚刚来时的路上。 曲肃茫茫然看着周围,手还是发颤。 常无忧来不及问他,慌忙转身,看杜荆的情况。 杜荆嘴角的血已经干涸。 他微微睁开眼睛:“没事。” 他舒了口气,常无忧解开他的衣服,看到他胸前带着的大饼,都已碎成了齑粉。 杜荆胸口一个血红的掌印。 但他还活着,应该不会有性命之虞。 常无忧吊着的心,终于放下了。 她忽然想起来曲肃来。 “你筑基了?”她不敢置信地问。 曲肃看向自己掌心,然后向前方一推。 隔着些距离,前方的大树,竟然晃动了一下。 果真筑基了。 常无忧恍恍惚惚,今日事情太多,她有些缓不过来。 但现在能确定的事情是,“不能再进去了,”她说:“那东西我们不要了,命重要。” 她这样说着,躺在地上的杜荆脸上绽出了大大的笑意。 “要是没有我,你们该怎么办……”他叹息着,然后举起了沾血的手。 掌心里,静静躺着一个黄色的、圆润的小石头。 第九章 他们三个去了路上见到的那个小屋。 果然是猎户用的,里面东西齐全,里面还有些伤药。 曲肃去点火取暖。 常无忧拿了屋里原有的伤药,给杜荆敷在了胸前。 但他还有些内伤,现在疲惫不堪。 常无忧和曲肃把他放在屋子里的床上,给他盖上了最厚的被子。 常无忧小声和曲肃说:“让荆哥休息会儿,我们去搞些吃的。” 他们两个关好了小屋的门,便走了出去。 来时,他们见过一条小溪,常无忧拎着木屋里的小木盆,往小溪的方向走。 两人走路的时候,常无忧才想起来问曲肃。 “当真筑基了?” 曲肃点头:“当真。” 但他确实只有三十二条灵脉。 按理来说,是没办法修行的,怎么可能成功筑基,操纵灵气? 常无忧想不明白,但这是好事。 她道了歉:“阿肃,我从未听说过这种事情。” 她很坦然:“我自出生,就听家中人说,灵脉不足不可能修炼。” 这一条被认为是规则和铁律,她自出生就听到了这样的话。 很少有人会质疑常识,就像一个人不会去质疑,为什么母亲被称为母亲,父亲被称为父亲一样。 更何况,魔教已覆灭百余年,很多东西都是口口相传,现在大家对魔教的东西都知之甚少,只剩下一些共识的东西。 她被常识缚住,差点误了曲肃。 常无忧郑重道歉:“对不起,阿肃。” 曲肃走在前面,小心看着周围:“无事。” “其实,我也不知道能不能,只是每天都想着,再多坚持一天罢了。” 他没怪她,她就不再说话。 常无忧把这事放在心里,打算有时间了,一定好好琢磨琢磨。 他们到了溪边,常无忧将木盆放在溪水里。 不远处,有野兽的嚎叫声。 常无忧催促曲肃:“抓条鱼吧,我们快回去。” 但曲肃看了看不远处,摇了摇头:“我想试试抓头野兽。” 常无忧看着他,有些担心。 她下意识阻拦他:“算了……” 但忽然间,她想到,曲肃已经筑基了,现在是褪凡期。 褪凡期的修者,其实是内外兼修的。 等到功法全都融于心,灵气操纵得心应手,身体也很难受伤时,便是褪凡成功了。 褪凡后,便是金丹。 可褪凡,需要很长很长的时间。 甚至有些修者,一生都在褪凡期。 也许曲肃说得对。 如果什么都不做,他自然不会长进。 虽然现在就和凶猛的野兽对上,有些危险。 但他们三个,其实一直都走在最危险的路上。 常无忧想了想,同意了:“但要是有危险,你就再画一个传送符,快些逃了。” 她很怕曲肃又执拗起来:“你修行刚开始,没必要和兽类杠起来。” 曲肃点头,让她放心。 曲肃拎着装满水的木盆,跟着常无忧回了木屋。 他放好了木盆,便走了出去。 出去时,他一句话都没说,仿若只是随便走了走而已。 常无忧心里不怎么平静。 她得找些事情做。 她先看了看杜荆的情况,给他胸腹处重又覆了药。 然后,她在燃着火的炉灶上烧了水。 看着火苗舔舐着水壶,她陷入了沉思。 为什么,他明明灵脉不足,资质不全,却可以修行? 她心中想着事,完全坠入了思绪中,忽然,外面一声野兽的狂吼,把她从思考中惊醒。 常无忧一慌,奔到门口。 隔着门缝,她往外看。 不远处,曲肃和一个巨大的野猪面对面。 他的衣服有些破了,但野猪身上有血,应该是受了伤。 肉眼可见,曲肃身周树叶在围着他飘荡。 野猪剧烈地呼呼喘气。 曲肃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终于,那野猪动了,急速向曲肃冲过去。 曲肃脚下不动,伸出手,硬生生用手接住了野猪的攻击。 他只学过常无忧告诉他的内功,不懂得什么拳脚或其他的攻击方法,全凭一股子蛮力。 曲肃抵住了面前的野兽,灵气自外涌入他的身体。 灵气在他的灵脉中冲荡,他感受到了天地,与之前全然不同。 对峙片刻后,曲肃终于积蓄了足够的灵气,他使劲一搏,把野猪在空中翻转了个儿。 这一场后,野猪已然没了力气,在地上发出微弱的哼声。 常无忧一直紧张地看着,现在终于松了口气。 她一下子倒在门边的小凳上,心里想着,要给曲肃找个外功练练了。 曲肃在外面,把野猪杀了。 然后,他切割了一些好肉,拿了进来。 屋外的血腥味极浓,常无忧开了下门,就觉得鼻前满是腥味。 她皱了眉:“要不要清理掉?” 但曲肃摇了摇头:“不用。” 他能感知到,原来还有些兽蠢蠢欲动。 但他的灵气伸展出去后,那些兽便不再向前。 常无忧接过他拿来的肉。 热水已经烧开。 她将热水分了两份,一半留着喝,另一半,她就拿来炖肉了。 这里条件艰苦,他们也没别的要求。 只能简单吃了。 肉炖熟之后,常无忧叫醒了杜荆。 曲肃扶着杜荆,让他在穿上坐好,他们两个坐在床边。 三个人围着一口小锅,吃起了饭。 这肉确实不好吃。 但他们其实也饿了,饿了就觉得什么都能下口。 杜荆吃了口肉,细细问起了曲肃和野猪打斗时的场景。 听完后,杜荆看了眼门外。 看到了那么庞大的野猪,竟然被曲肃打倒了。 他身上还疼,但眉眼都舒畅了。 “真好,”他舒了口气:“没想到,阿肃竟然真的能修行。” 杜荆恍然觉得自己有了靠山。 他甚至有些得意起来。 “阿肃好好修练,越来越厉害,以后我们什么都不怕了。” 曲肃绷着脸点了点头。 以前,总是荆哥帮着他们。 日后,他要成为荆哥和无忧的靠山。 常无忧皱着眉,吃了块肉。 她吃了几块肉,便不怎么饿了。 她想起来刚刚就想说的事情了。 “你之前练的噬天禁术,是内功,”她说:“若真是打起来了,光一门内功肯定不够。” 她说:“你这种情况,我也没听说过。” “我不敢擅自为你选择外功,怕不合适。” “我想了想,打算把一些外功都誊写下来,若是你觉得哪门合适,就练哪门。” 曲肃同意了。 他们在这里已经找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 常无忧把这枚知灵石好生放在自己衣兜里。 既然已经找到了需要的东西,就不多呆了。 虽然那个洞府里面还有些能用得上的法器,但那活尸功力太高。 他们不能贸然前往。 他们休息了两日,等到杜荆身体没那么疼了,常无忧和曲肃搀扶着他走出了潜龙山。 临行前,曲肃去砍了柴,又去摘了些草药,都放在小屋里。 这几日,曲肃也出去打了几只野兽,现在身法灵活了很多,身子也强健。 为了让杜荆少疼一些,他们走得很慢。 一路上,常无忧和他说话,想让他转移思绪。 “我们到了对岸,和那户人家把驴车要回来。”她计划着:“和他们道个谢。” “荆哥受伤了,总得去医馆看看。” “荆哥路上多休息,我和阿肃驾车就好。” 杜荆听着,觉得自己成了老年人一般,被他们两个孝敬起来。 他呵呵笑起来:“好。” 他又问常无忧:“我听说,修仙的人能炼丹。” 杜荆勉励曲肃:“阿肃好好修行,说不定以后能帮我们治伤了。” 常无忧和他解释:“炼丹也是门功法,阿肃怕是没多少时间去学了。” 那也不遗憾,既然有了知灵石,他们就能找到更多的人来修魔,肯定会有人炼丹的。 到了江边之后,阿肃去拉竹筏过来,常无忧和杜荆靠在树边等他。 等他时,常无忧把知灵石拿出来。 那石头,在她手心里,没有一点动静。 杜荆也伸出手来:“我也试试。” 常无忧递给他。 知灵石在杜荆手心里,仍然没有丝毫变化。 杜荆把石头还给她,收回了手。 “果然。”他平平静静,没觉得一点失落。 等到曲肃回来了。 常无忧也让他感知了一下石头。 曲肃伸手快触到石头的时候,那石头就隐隐发了热。 但那热非常微弱,若不是常无忧一直摸着石头,根本无法感知。 “资质不足的,知灵石只会发出一点热。”她解释:“这石头只感知一次,若是被你触碰了,下次便不会再为了你发热。” “若是天资好的,石头就会发烫了。” “如果是筑基成功的修行者,这石头也不会有反应。” 最好的一点是,知灵石不用触摸,便能查探到周围的情况。 资质越好的,它反映越大。 “日后我们可以往人群里走一走,若是知灵石有了动静,我们就细细找一找,看能不能寻到合适的人。” 杜荆心里也有了些底气。 “我们的魔教,总算是能找找其他魔修了。”他开玩笑:“无忧是个凡人,当魔教的教主,我这个凡人,也想进你们魔教。” 曲肃和常无忧终于把他搀扶到了竹筏上,让他坐好。 “行,”常无忧抹了把汗,和他打包票:“以后教里的凡人,都归你管。” 渡江时,曲肃自己摇橹。 他用了灵气,将灵气包裹在竹竿上,竹筏行进又快又稳。 不一会儿,就到了江对面。 他们下了竹筏,就往帮他们寄存驴车的人家走。 杜荆有些受不住了,喘着粗气。 他没和无忧和阿肃说,他很疼,也许伤了骨头。 但常无忧能看出来他的痛苦。 常无忧一直安慰他:“荆哥,再坚持下,到了车上,你就躺下,我们去看看大夫。” 杜荆说不出话,只点了点头。 他们很快就到了那户人家门口。 常无忧敲了门,那户的男人开了门,脸上带着笑,一看到他们时,脸上的笑就僵住了。 “娘嘞,”那男人喃喃:“竟然能回来……” 常无忧笑盈盈:“阿叔,我们回来了。” 她探头往院子里看:“阿叔,我哥哥受伤了,想赶了驴车给他看病。” 但驴车不在院子里。 农户家刚开始曾劝过他们不要去,但后来,他们去了,驴车放在了农户家里。 农户家里得了驴车后,村里人酸溜溜说了几句,说那三个异乡人死了,驴车就是他们的了。 村里人没多少钱。 再加上,从没有人能带着孩子去潜龙山的。 过了几日,他们就心安理得,把驴车当成了自己的,每日用驴车带村里人去镇上收费。 挣了不少银两。 可是,他们万万没想到,他们三个竟然回来了。 那农户往外一谈头,看到了两个孩子,还有那个杜荆。 唯一的成年人杜荆,还受了重伤的样子。 一时,老实了一辈子的阿叔恶胆生出。 他关上门,大声问:“那驴车,怎么就是你们的了?” 常无忧刚刚的笑,一下子愣在了脸上。 阿叔的声音颇大。 左右邻居都被叫了过来,立刻看明白怎么回事。 虽然羡慕阿叔家里得了辆驴车,但所有人都知道,若是那驴车的主人回来,还是要归还的。 有个大娘就要开口:“哎,这不是人家的吗……” 她话音还未落,就被自家的儿子拉住了。 村里人都明白,这驴车在自己村里,其实方便的,是自己村里人。 整个村子,其实也只有这一辆车罢了。 他们得帮阿叔。 场中安静片刻,又有人开了口:“是啊,这是我们村里的车啊……” 这一有人开口,就有更多的人帮衬起来。 常无忧冷静地看着他们。 忽然,她摇了摇头:“穷生奸计,富也不长良心啊。” 她看得明明白白。 若是想当好人,没人不愿意当。 只是,他们整个村子,都穷怕了。 他们只有这一辆驴车。 常无忧理解他们。 所以,她不会生气。 她只是退后一步,走到了杜荆身边,扶住了他。 “阿肃,”她轻声说:“你去吧。” 曲肃平静地走上前。 他一个正在抽条的削瘦少年,被一众人围住。 他没有说话,只是闭上眼睛。 灵气在他身周氤氲,片刻后,边成了一小股风,卷起地上的尘土和砂石,在他身边飞转。 村里那些人还在骂他们,想努力留下这珍贵的驴车。 忽然间,他们看到了少年身边的风。 场中一下子安静下来。 有人惊慌失措:“是仙长啊……” 这句话一出,惊醒了很多人。 他们争先恐后跪在地上,求仙长饶命。 他们知道仙长都是些什么样的人。 被欺压惯了,贫穷久了,他们早就知道了该怎么苟活。 常无忧看了看他们,心中没有一丝波澜。 过了一会儿,她才开了口:“好了,阿肃。” 他们不再说话,那些人仍然瑟瑟跪在地上。 过了半响,驴车终于从村外回来了。 阿叔的儿子正兴高采烈驾在车上,忽然看到了那日的三人。 他恍然想起来,这并不是自己家的车。 他看到自己爹和村里很多人跪在地上。 他不知道怎么回事,但他走过去,把缰绳放到了曲肃手里。 “你们的车。”阿叔的儿子十四五岁的样子,还不是个大人。 他笑得挺开心:“谢谢你们,这几日村里方便多了。” 但不管村里怎么方便,但车总归是人家的。 常无忧上车,把里面收拾了一下,然后把杜荆放在车上。 曲肃坐在车夫的位置上。 常无忧转身,对阿叔的儿子招了招手。 少年走过来。 常无忧往他的手里放了一小袋东西。 “本打算明日捡回来给你们的。”她只说了这一句,就转了身上车。 曲肃挥了缰绳,他们三个离开了这个地方。 少年看着他们走开,不明所以,打开了手里的布袋。 他看到了里面的东西。 很多牙。 他认不出来。 但他身边的老人识得。 老虎的,野猪的,豹的…… 他们忽然想起了女仙长刚刚那句话。 “本打算明日捡回来给你们的。” 捡回来什么? 那些野兽吗? 那可是好大的一笔钱啊。 他们看着前方走远的驴车,忽然明白,自己错过了什么。 他们本可以,做个体体面面的好人。 第十章 杜荆躺在车上,已经睡着了。 刚刚疼得发红的脸,也平静下来,呼吸平稳。 常无忧给他掖了掖被子角,轻手轻脚走出来。 她坐在曲肃旁边,小声抱怨:“被子有些味道了。” 她爱干净,三人同行的这一年多里,她时常把被子架在车上晒。 若是天气好了,她也会在湖里洗一洗。 曲肃想了想:“换新的?” 常无忧也想换新的。 可他们没什么钱了。 也不知道杜荆身上的伤严不严重,要花多少钱。 她摇了摇头:“不换了。” 她有另外的主意:“有个清净符,你练练。” 曲肃当即答应:“好。” 他问她:“你刚刚和那些人说了什么。” 她说了刚才的事情。 曲肃摇头:“你何苦说这些。” 虽然他们本来是真的打算等杜荆身体好些,就去山里,打些野物送给村里的。 但他们这样,也没有多说话的必要。 常无忧有自己的一套看世界的观念。 “我相信,人之初,确实本善。” 曲肃摇头,表示并不认可。 常无忧不管他是否认可,自顾自说自己对世界的理解:“只是,人性可以被塑造,也可以被逼迫。” “若是可以选,其实,大家都想当好人。” “若是大多数人都选择当了坏人,那定是当好人就活不下去了。” 曲肃忽然想起来那日遇到的山贼来。 还有当时他们想去潜龙山的时候,那些村里人都在劝他们不要去,说危险。有个猎户给了无忧遮掩气味的丸子,也有个大娘絮絮叨叨,总想拦住他们。 那些人,其实也没有那么坏。 曲肃沉默了,觉得她说的还是有些道理。 “人可以好,可以坏。好坏都会有自己的报应。”常无忧继续:“但世道总得给些可以选择的机会。” 就如那日的山贼,就如今日的村人。 “我不生气,是因为看得出来,他们真的很缺这辆车。” 若是日子没那么艰难,他们也想做些体面事,当个体面人。 曲肃明白了她在说什么。 “那我们,努力。”他轻声说。 常无忧点了点头。 他们现在还很弱小。 但他们还是想努努力,改变这个世道。 起码,让每个人有活得体面的机会。 这个村子荒僻,离镇上距离远。 但这几日里,村里人用驴车去了几趟镇上,驴子已经有些认了路了。 甚至,到了大路上时,都不用缰绳,它们自己也知道该怎么走。 曲肃和常无忧省了时间。 常无忧搜罗出他们全部的钱,好好筹划着。 “看大夫怎么说。” “要是养的时间久些,我们就在镇上租房住下。” “要是时间短,我们可以住马车里。” 曲肃说:“还是租房吧。” 他还没学会那个清净符,若是日日住在车上,他怕她睡不好。 但他低头看了看银子,确实没多少了。 曲肃想了想,他之前做乞儿时,也没饿到过,全是凭自己的眼力介。 现在,他也可以去做小活,挣些钱。 他没什么心理负担,不觉得自己修行了,就和之前多不一样。 但他觉得无忧可能不想自己去。 他试探了一句:“我去街上表演胸口碎大石?” 他现在褪凡期,确实能碎大石。 常无忧白了他一眼,不愿理他。 “我看看吧,”她说:“其实我可以教孩子启蒙。” 但她自己还是个孩子样,没什么说服力。 “实在不行的话,你就用传送符去附近的山上多来回几次,搞些野物来卖。” 这倒是个法子。 行了很久的路,他们终于到了一个镇上。 这镇子算不得大,自然也不富裕。 这是好事,应该花不了多少钱。 镇上有个小医馆。 大夫年纪颇大,很有经验的样子。 大夫看过了杜荆之后,就明白了。 “骨头断了,倒是幸运,没伤到脏器。” “得静养些日子。” 大夫有些责备,怪他们让伤员走动了,但两个年纪不大的孩子,也没办法。 当天,杜荆就宿在了医馆里,大夫给他胸腹还有腿上,都上了药。 驴车停在医馆的后院。 常无忧和曲肃两个人轮班,一个人看着杜荆,另一个在驴车上睡。 医馆大夫很好,第二日,就给他们带来了消息。 “我家附近,有条胡同里要租房。” 他知道他们三个不富裕,也没找太贵的房。 “就两间房。”他说:“你们够住了。” 杜荆喝了药,身上的余毒终于发了出来,整个人脸色潮红,整日睡觉。 他们和医馆的小伙计说了一声,帮忙看着杜荆。 他们两个出发去看看大夫说的房子。 他们打算快去快回,不管合不合适,都赶紧决定了。 胡同离医馆不远,常无忧对这一点很满意。 不远,若是杜荆有什么问题,还可以快点送来。 房子确实不大,两个屋,还有一个小厨房,每个屋子一张床。 但还算干净,并且院子很大。 常无忧当即决定:“就这个吧。” 够住了。 并且院子大,周围也没什么邻居,若是曲肃在院子里练什么外功,动静不大的话,其实也够用了。 他们看完了房,就回了医馆。 大夫和房主相识。 下午时,房主来了趟医馆,说定了租房的事宜。 杜荆的伤,大夫说得百日。 但杜荆醒过来时,坚持不要那么久。 于是,他们只租了一个月的房。 在医馆呆了五日后,他们就把杜荆接回了租的房子里。 他们付完药费和房租,手里就没有多少钱了。 用剩下的那点钱,曲肃和常无忧买了文房四宝,还有一些话本小说。 话本小说是怕杜荆无聊,给他看的。 文房四宝给了常无忧。 之后几日里,曲肃常出门,去山中打野物拿来卖。 常无忧在家中奋笔疾书,几乎日夜不休,把一些她觉得合适的外功功法,誊抄在册上。 因为就两间房,常无忧自己睡一间,杜荆睡另一间的床上,曲肃睡在杜荆床边的地上。 白日里,常无忧和杜荆一起,坐在廊下。 他看话本,她誊写功法。 杜荆知道她忙,自己就会按时活动下筋骨。 有时候,他也会感叹两句:“没想到,我也能和修行之人打一架。” 他毫不愧疚,把自己受得活尸那一掌,称为自己和活尸打了一架。 常无忧看了他一眼,不想说话。 但生怕他生出什么危险的想法来,她也会说上两句:“那是因为你站的位置,石头替你挡住了不少功力。” 若是杜荆全受了那一掌,他现在人早就没了。 杜荆并不在意,觉得自己还是有些能力在的。 他知道她忙,所以甚少麻烦她。 有事,就托付了曲肃,让他帮忙买些东西。 一日,杜荆手里忙碌,没怎么说话。 晚上,他终于兴致勃勃停了手。 “看。”杜荆炫耀:“我编好了!” 常无忧一看,他手里编好了一条五颜六色的手链。 中间有个小袋,可以放进一些东西。 常无忧立刻明白了,有些感动。 但她不想说好听的话。 他们三个,像是家人一般。 家人之间,其实有时候很难说出感谢。 她只能佯装生气:“太花哨了啊。” 但这样说着,她还是接过来,美滋滋地把兜里放着的知灵石塞进手链的兜兜里。 杜荆帮她一拉绳,系好了那个小兜兜,把知灵石装得严严实实。 然后,他又把她手腕上的绳子紧了紧。 常无忧看着自己的新手链,心里有些得意。 虽然没了家人,但她也有在意她的人了。 曲肃也是,对她和杜荆很好。 他时常出门搞些野物来买。 他们钱不多,得来的钱,大多攒着。 但曲肃偶尔也会买了糕点,还有些卤肉回来。 糕点是常无忧爱吃的,卤肉是杜荆爱吃的。 被这样子珍视着,她也想对杜荆和曲肃好一些。 她奋笔疾书,晚上也燃着烛誊写。 若是太晚了,曲肃就会过来敲她的窗。 “睡吧。”他小声说:“你本来长得就慢,若是睡不好,就真的长不高了。” 这是实话。 但常无忧不爱听,觉得他还是把自己当孩子一样。 但确实,刚开始,曲肃只比常无忧高半头。 现在常无忧只长高了一点点,而曲肃筑基后,灵气洗刷了身体,已经开始摆脱少年模样了。 他甚至比她高了一个头还多。 她这样日夜不休,终于有了些成果。 曲肃的野物换了些钱,终于不用出门了。 常无忧显摆地把自己写好的书册给他看:“这么多,你随便选。” 确实好多本外功。 曲肃拿了这么多书,慢慢翻看。 他的手慢慢划动,按照功法里的说法运转灵气。 果然,他情况特殊,有些功法不适合。 看到最后,他也只选出两本能够灵气顺利运转的外功。 他看了看这两本功法的名字,做出了决定。 “这本吧。”曲肃说着,把书递给她。 常无忧接过去,脸上一愣,又缓缓绽出一个笑来。 “练这个,你不能输给别人。” 曲肃点头:“我知道。” 常无忧心中越来越欢喜。 她开始想一些其他的事情了。 “以后你要穿白衣。” “我哥练剑时,就穿白衣。” 她嘟囔着,又着急着去数钱,看够不够给他做几件衣裳的。 杜荆坐在屋檐下晒太阳。 他瞥了一眼,看到了那本功法的名字。 太常剑法。 杜荆也笑起来:“挺有缘分啊。” “是啊,”曲肃微微颔首:“既然是她家的功法,我自然不会输给任何人。” 第十一章 常无忧和曲肃驾着驴车,把杜荆送到了医馆。 最近,大夫每日都要给他针灸。 把杜荆搀扶进了医馆,让他好好躺好后,曲肃和常无忧出了门。 曲肃着实需要些衣服了。 这段时间,他个子长得快,现在穿的衣服,走动间隐隐露出了脚腕。 他们两个去了附近的布料铺子。 刚进店,常无忧就看中了几种白色的布料。 “这几个吧。”她说:“多做几身。” 但曲肃摇了摇头:“我个子还会再长呢。” 他节俭惯了:“两身替换的就行。” 曲肃放低声音,微微侧身低头,在她耳边说:“等我学会清净符,以后长了个子,买一身就够。” 替换都不用了。 常无忧一时有些心疼他了。曲肃小小年纪没了家人,自己谋生,许是好多年没穿过好衣服了。 常无忧是真的想对他好一些。 但曲肃坚持,只做两身衣裳。 他们手里还有些钱,于是又给杜荆做了身衣裳。 杜荆喜欢做木工,所以常无忧给他选了褐色的布料,又让店家在膝盖和手肘那里加厚一层。 常无忧长高得非常有限,只是微微变瘦了一点,之前的衣服都能穿,所以她没给自己买衣服。 店家拿了他们选的布料,去剪裁时,曲肃有些担心起她来。 “你也做几身吧?”他觉得,小姑娘就是要穿裙子的。 无忧这样,天天穿着看不出男女的黑色衣裳,也太可怜了。 他指了指旁边挂着的布料:“这个,我觉得这个好看,做裙子好。” 常无忧扭头看过去,看到了一条粉到刺眼的长布。 她慌忙扭回头:“我不要!” 她是万万没想到,不管什么时代,男人的眼光都没变化。 粉色对男人似乎充满了致命的吸引力。 常无忧看到他眼睛里对那块粉红布料的浓浓欣赏,明白和他说丑的话,他也理解不了。 要是她说了丑,说不定他还会觉得她只是想省钱而已。 她不想某一天忽然收到他辛苦攒钱买来的惊吓。 她只能换说法:“不安全。” “我毕竟是个女孩,我们又没什么大能力,最好不打扮。” 曲肃点了点头,但他心里也下了决心。 无忧是个小姑娘。 小姑娘都喜欢漂亮的裙子。 他要好好努力,变得很厉害,以后让她愿意穿什么就穿什么。 别的小姑娘有的,以后,无忧都会有。 他们又在街上溜达了一圈,买了些用得着的家用。 他们还看到了一个铁匠铺子,里面有打好的刀剑。 都不是什么珍贵的东西,但价格对他们而言,也算得上贵了。 曲肃回头,看了好几眼那铁匠铺子。 常无忧注意到他的眼神,于是扯着他的衣袖,去问了里面剑的价格。 “很贵啊。”铁匠说:“得五两银。” 铺子里有好几把剑,曲肃目光一直盯着的,是剑柄雕花那把。 那是最贵的。 铁匠知道他们也许是买不起的,于是,铁匠给他们指了指旁边的一把剑。 “这个便宜些,三两银。” 他们兜里其实,刚好还有五两银。 但这些银子,还得给杜荆买药,还得以后家用。 常无忧小声开口:“你确实需要一把剑了。” 练剑法,怎么可以没有剑? 曲肃又看了那雕花的剑一眼,最后将视线放在三两银的剑上。 “这把吧,”他说:“那把太花哨了,我不喜欢。” 常无忧看着他,怎么可能不知道,他还是喜欢雕花的。 她想了想:“今日别买了。” “我们再攒攒钱吧,说不定还有更好的。” 曲肃点了点头:“也好。” 他们便继续向前走了。 前面有个集市,人很多。常无忧手上的知灵石安安静静,没有任何动静。 “果然,”她摸了摸手上的石头:“大多还是凡人。” 现在她有了知灵石,也只是第一步。 知灵石能查探到筑基期前的人的灵脉。 世上没多少能修行的人。 若是有,也大多在修仙世家里,轮不到让她来寻找。 就算真的运气好,在人群中发现一个有根骨的,但人家也不一定愿意跟着她修魔。 毕竟,修魔最后是一定会死的啊。 若不是心里实在没了牵挂,又有谁会对自己如此狠心。 他们三个无亲无故的,能聚在一起,已经是大缘分了。 常无忧叹了口气。 他们沿着小巷,在镇子里走了一大圈,知灵石都没有任何反应。 “等荆哥好些了,我们就走吧。” 曲肃点了点头。 然后,他们回了医馆,接了杜荆回家。 之后,杜荆每隔一天,都要去医馆一次。 有时候常无忧自己留在家中,做些饭食,曲肃自己陪杜荆过去。 每次过去,曲肃都要去铁匠铺子看看那柄雕花的剑。 等到医馆那边终于松了口,说杜荆不用再去了,好好修养就好。 他们也就要出发了。 “去把剑买了吧。”常无忧告诉他:“你在家用树枝练,和用剑练是不一样的。” 她说:“钱我们还能攒,但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 也许,那剑只是普通的一柄剑。 但少年的曲肃第一眼,就看到了它。 没那么好的东西,如果得不到,那就是一辈子的遗憾。 曲肃点了头,自己出去了。 等他回来时,手里拿的确实那柄朴实无华的,没花纹的。 常无忧有些生气了:“不是要买那个的吗?我们钱够!” 但曲肃平平淡淡开了口:“前几日,那剑就被买走了。” 这一下子,常无忧所有的话,都被堵在了喉咙里。 她忽然心酸起来。 曲肃,每天都去看,直到某一天,那剑被买走了。 他心里怎么想? 常无忧无法开口安慰他。 但曲肃说:“你不是也没买那块好看的布料吗。” 常无忧想说,自己真的不喜欢那块粉红的布料。 但曲肃,是真的喜欢那柄剑。 她现在说不出来。 “那我们以后腾达了,”她许了个诺言:“你给我买好看的裙子,我给你把那柄剑买回来。” 杜荆看着他们两个,摇了摇头。 太懂事的孩子,没有糖吃。 他想让两个孩子开心点。 杜荆大包大揽:“等我伤养的差不多了,我去做木匠给你们买,愿意买什么就买什么。” 他们收拾了房子,在一个凌晨,架上驴车,悄悄地离开了。 现在他们目标明确,去人多些的地方,寻找让知灵石有反应的人。 三件新衣,被好好地放在车厢里。 曲肃两件,杜荆一件,他们都舍不得穿。 路上,曲肃有时会拿出自己那柄朴实无华的铁剑练功法。 他们花了三天时间,终于又到了一处镇上。 刚到镇子附近,他们就看到了大道上停着些牛车。 牛车上满满当当装了粮食。一些人蹲在道边吃饭。 曲肃和常无忧下了车,去问这些人此处是何地。 一个大叔正吃着饼,抬了头:“我们去协城,这里是余上镇。” 常无忧看车上粮食颇多,忍不住问:“这是要去城里卖粮吗?” 大叔摇了摇头:“给钱府里交粮。” 曲肃明白了:“大叔是钱府的佃户?” 大叔又摇了头:“我们都是良农。” 那良农为何要给一个府里交粮食?就算收粮食,也应该是凡人间官衙的事情啊。 但大叔不愿再说话。 常无忧不为难大叔,她扭头看到了不远处一个孩子。 孩子正低着头玩蚂蚱。 常无忧和曲肃趁旁人不在意,到了孩子那里。 她给了那孩子一块糖,果然,那孩子就愿意说话了。 “钱大人是仙长的丈人。”孩子这么说。 常无忧问了问,才明白。 这个钱大人,原本是个协城的小地主。 他的女儿,被一个修仙门派的长老看上了,成了宠妾。 就此,钱大人搭上了仙门,官衙不敢管,其他人也不敢和他争。 钱府成了当地第一大户。 现在,钱府的声势和权力,凌驾于官府之上。 赋税交粮,都得先交到钱府去,之后才能轮到衙门。 钱大人,当真是协城的土皇帝了。 常无忧和曲肃听完了这些,当即做好了决定。 他们不知道协城里有没有修仙门派,他们不愿惹事,那就不去城里,先去余上镇。 在余上镇寻一寻,有没有能让知灵石有反应的人。 若是没有,再去周边其他镇上看一看。 他们上了驴车,和那些载满粮食的牛车相向而行。 曲肃赶着车,杜荆睡够了,常无忧给他身后垫了枕头。 杜荆听常无忧说了刚才的事情。 他遥遥看着那些马车,喃喃发问:“这么多粮食,都给出去了,百姓自己怎么活啊……” 也许各家都屯够了。 但钱府平白无故收百姓的粮食和钱,当真豪横啊。 他们又行进了一个多时辰,终于到了余上镇。 刚到镇子入口,常无忧就觉得手上有些热。 她以为是自己穿厚了,并没在意。 可是,过了一会儿,手上越来越热,她终于察觉到,是手腕在发热。 常无忧捋开袖子,将另一只手覆在知灵石上。 她终于确定:“知灵石在发热!” 之前,曲肃只能让这石头隐隐有一点温度,而现在,石头却变得灼热。 明明还没进镇子,还没见到人,石头就有了这么大的反应。 常无忧的心激动得砰砰跳。 “一定有人,天资特别好!” 并且,还不是一般的好,是能超过曲肃很多的那种好。 他们当即做了决定,一定要在余上镇里,把那个人找出来! 第十二章 他们进了镇子。 知灵石总是在发热。 他们驾车四处走,常无忧感知着石头的热度,指挥方向。 终于,他们停在了一条街上。 这街上算不得热闹,街上有些商铺,不温不火地开着。 “应当是在这里了。”常无忧按住了知灵石。 街上有个客栈,他们进去,问了问房间的价格,不算贵,那就住下吧。 两间房比一个套间要贵一些,那就要一个套房。 店小二没觉得有问题,当即领路去给他们开门。 在外人看来,这就是一个哥哥,带着弟弟妹妹罢了。 套房有个内室,也有个外间。 看了一眼,他们就决定了怎么住。 “无忧住内室,”杜荆说:“阿肃跟着我住外面。” 他们把东西放好后,阿肃去楼下,给驴子买了好的草料。 这两头驴子,跟着他们这么久,他对它们也生出了一些感情来。 阿肃摸了摸驴子的长耳朵,但驴子心里并没有什么柔情,摆了摆头,把他的手甩开了。 阿肃站起身,看到无忧和杜荆走了出来。杜荆走路很慢,常无忧耐心地走在他身后。 “出去吃些东西吧。” 常无忧想吃面了,她盘算着:“得给荆哥要一份骨头汤。” 其实,常无忧知道,按照现代的科学说法,骨头汤对荆哥的伤来说,没什么作用。 但她现在一个能修仙的世界里,她一厢情愿,觉得就是有用。 他们三个出了门,找到了一家小馆子。 常无忧点了一份面,杜荆也吃面,外加一份骨头汤。 曲肃最近食欲不太好,对食物没了胃口。他想着,自己是不是快褪凡成功了? 但又不像,因为他的噬天禁术,在体内还不能顺利流转第二卷 。 太常剑法,他也没能顺利学会。 应该不是。 所以,他不想告诉常无忧,生怕给了她虚假的期盼。于是,他也点了一份面。 饭馆里,现在没有多少人,面上得很快。 面到了,三个人的脸都氤氲在热气中,看不清彼此。 一时之间,常无忧有了些在家中的感觉。 她有些恍惚,没想到过,自己竟然还能有这样的好时光。 这里的面,和常无忧母亲做给她的,并不太一样,也不合她的胃口。 但现在,和杜荆、曲肃一起,吃上一碗热腾腾的食物,已经是大幸运了。 饭后,他们三个在街上慢慢走了一趟。 知灵石一直在发热。等找到那人之后,石头才会冷静下来。 常无忧按住知灵石,停在了街尾。 这里有四家铺子。 一家染坊,一家药铺,一家肉铺,还有一家笔墨铺。 四家铺子离得很近,知灵石无法分辨出来是哪家了。 他们三个装作路过的样子,看了这四家的情况。 药铺里,一个小伙计在柜台上撑着下巴,昏昏欲睡,院里,有个老先生正在碾药。 肉铺里,大汉只穿了汗衫,用大刀砍肉,他的娘子抱着孩子喂奶。 染房里,一个看起来斯文的老人正在精心摆放各种燃料,院子里,他的女儿正在缝衣服。 还有笔墨铺子里,人多些,有些孩子正在着迷地看话本,铺子老板不管他们,只偶尔说一句,别把书弄坏了。 人太多了,他们弄不清楚到底是谁。 “看能不能和他们相熟一些,”常无忧说:“最好能让他们摸一摸我的石头。” 但这太难了。 “要是他们能分散开就好了。”曲肃小声说。 但这也很难,人家的铺子在这里,怎么会离开。 常无忧想了一下,有了一点想法。 “他们总得出去买些东西,明天我们等在附近,看着谁走了之后,石头就没那么热了。” 他们回了客栈里。 客栈地方太小了,曲肃没地方练剑。 这几日,他练的正酣畅,总觉得自己似乎要找到些门路了。 杜荆还是要养伤,他们让杜荆先睡下。 然后,常无忧跟着曲肃一起,他画了传送符,两个人到了野外空旷处。 曲肃已经把剑谱背下了,他一丝不苟,按照剑谱来练。 只是,到了一些招式时,他总觉得不太舒服。 就比如现在,剑谱说他应该收一下剑势,做个佯攻。但曲肃试过了,很难收。 因为他灵脉不够,出击时几乎用了全身的灵脉一起输出灵气。 所以收时很难,每次收的时候,都有一些灵脉不畅的感觉。 常无忧坐在树下,看着他练剑,也看出一些端倪来。 她知道剑法的内容,也知道父亲和哥练剑时的样子。 所以,她看得出来,这一招,曲肃慢了。 “怎么回事?”常无忧问:“太慢了。” 曲肃和她说了自己灵脉的问题。 常无忧沉默了。 “若是功法有问题,我能帮你。” “但这不是功法的问题,是你的问题。” 这不是责怪他,这是事实。 所以曲肃没有生气,诚心问:“那该怎么办?” 常无忧陷入了思索,片刻后,她终于给出了自己的答案。 “我觉得,修仙就是修天人合一。” 这些内容,其实之前她考虑过,修仙是什么。 “等到那一天,你和天心意相通了,天就随你心意,为你打开升仙的门。” “修魔应该是也是如此。” “功法重要,应该按照功法练。但你能修行,本就不合常理。” “所以,也许随心所欲,最为关键。灵气在你身体内,随你心意地流淌,才最重要。” 这都是常无忧的猜测。 并没有哪个已经成仙的,或者即将成仙的人,来和她说一说感悟。她只能这么猜。 曲肃想了想,觉得可以一试。 他闭上眼,心中有太常剑法,但手中的剑并不按照剑谱动了。 他扬起手臂,刺出一剑。下一招,该收势了。 他身周灵气四涌,曲肃飞身,剑刃继续向前。 终于,他的剑停在一棵大树前。 他的剑刃未触到大树,但他定在当前的姿势。 片刻后,那棵看着完好的大树,忽然树干上凭空多了一道白痕。 树冠微动,大树轰然倒下。 常无忧看着他,脸上带了笑。 “你有剑气了!” 曲肃收回了剑:“对,我有剑气了。” 他能看到,刚刚在剑刃周围,有飞快流动的小小灵气旋。 他心里高兴,知道自己终于找到了剑法的门。 曲肃想给无忧看看。但他忽然想起来,无忧还是个凡人,看不到这些。 他心中略一沉。无忧明明记得三千典,懂得那么多东西,却没有一条灵脉。 曲肃低着头,有些替她感到不公。 他觉得上天对不起她。 他想让她开心一些。 但常无忧走过来时,曲肃仰起脸,就是一副高兴的样子了。 常无忧确实开心了,但也有些遗憾。 “你刚刚练剑很好看,”常无忧夸他:“要是穿白衣,就更好看了。” 她给他选的白衣,他还是有些舍不得穿。 当了乞儿,又颠簸了这么久。 他习惯了这样的日子,觉得自己配不上这么干净。 常无忧不懂他的心思,自顾自说话:“以后我们魔教人多了,我当了教主,你就是我门下的大师兄。” “你要用最好的剑,穿最好的衣裳,别人一看见你,就知道我有多厉害。” 她这样一说,他忽然接受了那两身白衣。 是了,他是她的人。 他自己也许配不上那么好的东西。但她的人,配得上最好的一切。 今日练剑算是结束了,他们又逗留了片刻。 曲肃查探了一下周围,抓了两只兔子。 兔子不值钱,但也能抵上两餐了。 他们传送回了客栈里,杜荆已经有些睡着了,忽然被他们吵醒。 杜荆睡眼惺忪,让他们快去休息。 第二日,他们去了肉铺。 一路上,那块知灵石还是在发热。 他们到了肉铺,将两只兔子给了肉铺老板,换了些铜板。 常无忧刚把铜板接在手里,肉铺老板便慌里慌张跑出去。 他妻子抱着孩子买菜回来了。 肉铺老板着急去接妻子,所以跑得很快。 他跑了很远,把妻子手里的菜接在手里,孩子也放在自己背上,喜笑颜开。 但他跑了那么远,知灵石的热度毫无变化。 常无忧小声说:“不是他家。” 曲肃点了点头,表示知道了。 那还剩下三家。 笔墨铺子只有铺主和书童在,昨日里那些看书的孩子还没来。那就不是那些孩子。 让知灵石如此滚烫的人,就是这三家的人。 染坊,笔墨铺子,药铺。到底是谁? 杜荆和曲肃走在前面,常无忧心思重重,走在最后。 她心中一直想着事情,没注意脚下。忽然,她没提防,被一块小石子绊了一下。 常无忧摔在地上,并不疼,但她还是哎呦一声。 杜荆和曲肃回头,知道她没有伤到,并不急着回来扶她,只是笑她的傻样子。 忽然,旁边奔过来一人,温柔地将她扶起。 “怎么了这是?”来人轻柔地问她:“疼吗?” 常无忧手上的石头剧烈地发着热,几乎要将她灼伤。 但来扶她的人触到她袖口的一瞬间,知灵石平静下来,没了往日的热度。 常无忧一惊,蓦然抬头,看到了一张柔美的脸。 染坊老板的女儿正拉着她,想将她扶起。 常无忧脑中有些乱。她昏昏地摇头:“无事,不疼。” 曲肃和杜荆走了过来。 染坊的女儿看这孩子有人管了,便松了手,轻轻摸了把常无忧的头发,回了自己家。 常无忧还有些接受不了这个事实。 怎么会是她? 下一步怎么办? 但总算找到了,常无忧心中也定了下来。 染坊里,清瘦的老板含笑看着自己女儿,他的老妻坐在藤椅里,看着女儿的眼光里,满是爱意。 常无忧扭头,看到了他们一家三口的幸福安宁。她的心,忽地又沉了下去。 那姑娘生活得这么好,凭什么愿意和他们三个无牵无挂的,去修必死的魔? 第十三章 常无忧吃过了午饭,就回了客栈里。 她躺在内室的床上,不想说话,也不想有动作。 曲肃和杜荆没去扰她。 现在,常无忧心里杂乱。 她觉得染坊的姑娘,许是对魔教不怎么感兴趣,但她又觉得得去问问。 但说实话,可能性不大。 那姑娘好端端在家里生活着,父母疼爱,家里还有个小染坊,怎么愿意和他们走。 下午时,常无忧还是打起了精神,想去试一试。 常无忧又让曲肃去打了只兔子。 然后,她拎着兔子耳朵,就到了染坊门口。 常无忧站在门口,看到了染坊老板正在收拾铺面。 她开口问:“请问,姐姐在家吗?” 染坊老板一抬头,看到了一个年纪不大的小姑娘,惴惴不安地站在门口,手里还拎着一只半死不活的兔子。 小姑娘穿的不怎么好,衣服是黑的,但长得白嫩。 染坊老板这一辈子,只有一个女儿,看到这小姑娘,忽然想起自己女儿小时候。 他满脸的笑:“染霜在呢。” 老板对着院子里叫了声:“染霜!” 他开玩笑:“你的小友到了!” 何染霜从院里走了出来,看到了上午自己扶起的摔倒的小姑娘,怯生生站在门口。 何染霜觉得小姑娘看起来可怜巴巴的。 两个哥哥,都不怎么细心,看到妹妹摔倒了,还笑,等着她这个外人来扶。 何染霜快步走出来,柔声问:“来找我吗?” 常无忧心里不安,觉得自己这一趟,其实是自取其辱。 她仰头,看何染霜。 真的好看。 常无忧走了这么多地方,见过这么多人,也没见到这么漂亮的姑娘。 眉目都精致,不加修饰,却好看得让她想一直盯着。 最吸引人的,是何染霜周身带着的一股子安宁气息。 家里并不怎么富裕,但很明显被家人爱着,是幸福长大的女孩样子。 一时之间,常无忧有些羡慕她了。 她伸出手,把手里的兔子递给她:“我哥哥给的。” 常无忧补了一句:“谢礼。” 何染霜觉得自己不配拿那兔子,毕竟,她只是随手扶了一把而已。 她刚想拒绝,忽然看到小姑娘一直盯着她。 何染霜想,是不是小姑娘总是跟着两个哥哥,从没有过姐姐或者其他女孩一起玩? 何染霜心疼她,所以把兔子接过来:“你来和我玩吧。” 常无忧求之不得,和她一起进了屋。 何染霜的屋子很整洁,里面挂着绣品。 她介绍:“大多是我娘绣的。” “我现在还绣不了太难的东西。” 常无忧看墙上挂的绣品。 绣了一只猫咪,绣了一片红叶,还绣了一条小河。 好多绣品看起来,都不是传统的吉祥绣作,更像是一幅画。 常无忧盯着那个猫咪刺绣看。 何染霜从桌上拿下来:“我小时候养过一只猫,叫妙妙。” “但后来,妙妙得了病,去世了。” “我难过了很久,父亲和母亲看不得我哭,所以他们花了几天时间。” “父亲调出来和妙妙一样毛色的线,母亲给我绣了妙妙的样子。” “后来,我果然不哭了。这副绣品摆在这里,就像是妙妙还陪着我。” 常无忧看得认真,何染霜就给她介绍了下一幅。 “这是小时候我家周围的那条河。” “搬家前,我很舍不得,总是觉得这河最好,所以母亲给我绣了它。” 还有那片红叶,那些混乱的线条…… 都是何染霜成长中,父母为她留下的印记。 每一副,都是一家人的美好回忆。 常无忧看着,心里越来越平静,也越来越笃定,她不会和他们走了。 何染霜给她拿了一些炒货来。 两个人坐在她屋子里,吃着瓜子花生说话。 何染霜的母亲身体不好,面色苍白,话也不多。 但中途,怕她们吃了东西上火,仍然撑着身体,给她们倒了壶清火的茶水。 两个人胡乱聊天。 常无忧看了眼院里,问她:“叔叔一个人染布,会不会很累?” 何染霜给她剥了花生:“一个人会很累,之前我家有个伙计,前些日子被辞退了。还没招到新伙计呢。” 被辞退了,那肯定是由缘由的。 何染霜没说,许是想给那伙计留个体面,常无忧就没接着问。 何染霜很喜欢常无忧,觉得她明明孩子样,但总有些少年老成气。 吃完了一包瓜子后,常无忧觉得自己嘴角都有些痛了。 她从椅子上下来,摆出一副正经的样子问她:“染霜姐。” “我和哥哥去找亲人。” “我们的亲人,是修行之人,能带我们修仙。” “染霜姐,愿意随我们去吗?” 常无忧只试这一次,所以这一次,她不遗余力。 若真是何染霜愿意跟着,她修魔也行,修仙也行。 “染霜姐可以带父母去。不带也行,等以后修行得道了,也能回来陪父母,护着父母,说不定还能帮别人呢。” “若是运气好,你还能成仙。就算不成仙,也能青春常驻,多得几百年寿命。” 常无忧眼巴巴看着她:“染霜姐,你这么好看,要是能一直青春就好了。” 但何染霜看着她笑起来。 “我没想到,无忧竟然有修行的亲戚啊。”她赞到。 然后,何染霜摇了摇头:“无忧和哥哥去吧。” “我觉得啊,凡人安稳一世也很好。” “我也没有什么大志气,日子能过就行。” “虽然我们现在也要给修仙门派交年金,但生活还算平安和乐。” “比起修行长生,我更想当父母的女儿。” “等我父母亲老了,我也有了白发。” “那时候,我有了夫君,有了孩子。” “我们三世同堂,我觉得,这比成仙要快乐。” 修行多孤独啊。 何染霜从未离开过父母,她只想陪着父母一生,然后诞出自己的后代。 把父亲的染坊一代代传下去,把母亲的刺绣技艺也传承下去。 一代代传承,是凡人平静的幸福。 何染霜觉得,这就是最好的日子了。 常无忧看着她,何染霜眉目间,都是现世安稳的知足。 她有些羡慕。 常无忧没再说话,她道了别,说自己要回去找哥哥了。 何染霜将她送出去。 常无忧走时,手里还拿着一块何染霜送她的芽黄的手帕。 真好,常无忧一边走,一边想。 若是这世间,都能过上染霜那样的日子就好了。 若是自己和染霜一样,过着这么好的日子,她也不愿走到现在这一步来。 走在路上,常无忧忽然鼻子发酸。 她觉得自己就要哭出来了。 她仰头,用力吸了吸鼻子,不让眼泪流出来。 忽然,她撞进了一个怀里。 “怎么了?”曲肃伸手扶住她,皱眉问:“有谁欺负你了吗?” 没有人欺负她。 她却不想在余上镇里停留了。 常无忧看着曲肃,当真落了泪:“我们走吧。” 曲肃看了看染坊的方向,又低头看了看常无忧的泪。 他没有犹豫,直接同意:“好。” 杜荆去买了些吃的,他们当即退了房,驾着驴车,上了路。 路上,常无忧蔫蔫巴巴靠在车厢,说起了今日的见闻。 她说起何染霜一家的幸福,说起何染霜的知足。 “我觉得,不能打扰她。”常无忧小声说:“她过得这般好。” 杜荆点头:“你做得对。” 他推心置腹:“若是阿竹还活着,她也是不愿的。” 曲肃坐在车夫的位置上,叹了口气。 好不容易找到这一个,就要放弃了。 常无忧说:“其实我知道,我们是魔教,应该不择手段。” “我们应该去欺骗她,去吓唬她。 “甚至,去杀了她父母,或者屠了整个镇子,逼她和我们走。” 但她做不到。 她看到了何染霜的幸福,竟然觉得,多说上一句,都是打扰。 说上一次就够了。 但常无忧闷闷不乐。 他们找了好久,也才遇到这一个。 曲肃扭头,看到她抱着膝,把头埋进去的样子。 曲肃慢慢开口:“我之前不是说过吗。” “我家的村子,原来生活得很好。” “就和这个镇子一样好。” “但是啊,有一天有路过的修仙之人。” “他们看到了一个姑娘貌美,就非要带走。” 杜荆仰头叹息:“我妹妹也是。” 曲肃接着说:“那姑娘就要嫁人了,未婚夫和她的父母都跪在地上,求他们不要带走那女孩。” “他们生了气。” “最后我们整个村子都没了,只剩了我自己。” 常无忧听着,不知道他为什么说这个。 曲肃讲完了自己的故事,终于下了个结论。 “杀人父母,逼迫人,欺骗人,那是修仙正派才做的事。” “我们魔教,不干这么不是人的事。” 常无忧忽然被他逗笑了。 杜荆也摇了摇头,忍不住笑起来。 “也是。”常无忧说:“我们魔教不干这事。” 这样子说过之后,三个人心情变好了一些。 虽然还是惋惜,但终究不再遗憾了。 更何况,何染霜过得这么好,又有什么好叹息的。 常无忧想起来一件事:“哎,以后我们若是找到了那种能遮掩资质的法器,就送她一个吧。” 虽然余上镇偏僻,许是遇不到什么事情,但常无忧以防万一,不想让其他人来扰她清净。 曲肃答应了:“好,以后要是找到了,我就用传送符送过来。” 这就没问题了。 他们三个平静地离开了余上镇,奔赴另一个镇子。 何染霜在家里忙碌了一会儿。 晚上,他们一家把小姑娘送来的兔子清理好了,晚餐加道菜。 那兔子很肥,加了些配菜,炒出了一大锅。 “去给你的小友送些吧。”何染霜的父亲带着笑说。 何染霜拿了大碗,装得满满的。 她到了客栈里,说自己要找无忧小姑娘。 但客栈的伙计告诉她,他们三个都已经离开。 何染霜只能端着菜又回了家。 回去的路上,她觉得有些遗憾。 “怎么就走了呢……”她心里想着。 走得那么急,都没能尝尝她家做的菜。 第十四章 从余上镇出来,下一个就是余中镇了。 这一路,他们走得不快。 曲肃已经有了剑气。 正好,他们走的路上人很少,曲肃每日都会下车,在路边的空地练剑。 杜荆不懂剑,但每次都坐在车上,看得津津有味。 若是看到曲肃出了一招不错的,或是挽了个剑花,杜荆就拍手叫好。 曲肃本在严肃练剑,杜荆这一鼓掌叫好,曲肃就有些绷不住了。 他练完了这一卷剑法,来到车上,喝了口水。 曲肃抱怨:“荆哥这样,我就像是个卖杂耍的。” 杜荆和他道歉:“我是觉得好,又不知道该怎么夸。” 曲肃总觉得不对劲。 但杜荆确实很给面子,每日里都认真看他练剑,曲肃也就习惯了。 到了后面,若是杜荆没有给自己拍手叫好,他都有些疑心,是不是今日自己发挥不好了。 常无忧坐在车里,杜荆现在身体好多了,削了块木板,给她做了个小书板。 晚上,小书板可以立起来,靠在车厢上,不影响他们睡觉。 白日里,常无忧把小书板摊平,可以在上面写字。 她誊写着记忆里的功法。 有些写好的,被她藏在被褥下的暗格里。 这暗格,当然也是杜荆给她做的。 但这些魔教的功法,放在这种地方,总归还是不安全。 常无忧惦念着:“若是能得个储物戒指就好了。” 这东西,在修仙人中不难得,几乎每个入门弟子筑了基,都能得上一个。但对凡人来说,这东西非常难得。 杜荆没见过,好奇问她那东西是怎么做的。 常无忧知道:“其实就是能储物的灵石,切割成戒指的样子。” “其实也能做成项链,但还是戒指方便些。” 杜荆有些印象:“在潜龙山的那个山洞里,是不是这种戒指?” 常无忧点头。 杜荆有些遗憾:“我那时要是能多抓住一些东西就好了。” 常无忧白了他一眼:“还多拿些东西,你能得了命,我们就谢天谢地了。” 杜荆点了点她额头:“不孝!” 常无忧被他气到了。 “你多大?”她质问他:“我为什么要孝顺你!” 杜荆说:“我今年二十三了。” 常无忧答:“我今年……” 她顿了顿,忽然也不知道自己多大年纪。 若是上一世,她也二十多了。可只说今世,她也说不明白。 她吃的延年丹,让她生长缓慢。 杜荆看起来比之前更成熟了,而曲肃,也隐约开始摆脱少年的模样,有了青年的影子。 常无忧思绪发散,忽然想到,她吃过的那一粒延年丹,能管上五年的用。 到了明年,她就会正常长个子了。 她忽然开了口:“得赶紧了。” 再不赶紧,她就长大了。长大后,就会慢慢变老。再不赶紧,她就等不到为家人报仇的一天了。 杜荆不知道她怎么就思维发散到这种程度。 他忽然觉得女孩子都一个样。 之前阿竹就很容易生气,现在无忧也开始胡思乱想。 杜荆长叹一口气,转身去了车厢里做木工。 曲肃自己练剑,他已经练完了两遍,都没有收到杜荆的夸奖。 一时之间,他竟然觉得不习惯了。 饭时,曲肃终于得了个机会,问杜荆:“怎么现在不给我叫好了?” 杜荆摇头,觉得两个孩子都难伺候。 之前夸他不乐意,说像卖杂耍的。 现在不夸了,他也不乐意。 杜荆随口找了个理由:“看腻了。” 曲肃不再说话。 他想学些新的东西了。 曲肃想好了,等到把剑法练好,他就去无忧的暗格里找一找,找一本与自己灵脉相融的,也练一练。 他们慢慢行进,但六日后,也到了余中镇上。 他们到的时候,不是个好时候。 那个城里的钱大人,凭着自己女儿,当惯了土皇帝,豪横起来。说一些百姓交的粮食和钱不够数量,对他不恭敬。 所以,带了人在余中镇上抢钱和粮。 他们三个到了镇子附近,就听到了里面的吵闹声。 已经到了镇子入口,常无忧手腕上的知灵石,都没有什么反应。这里应该没有他们想找的人了。 曲肃独自走进了镇子里,看了里面的情况。 回来后,他说:“那个钱大人的女儿确实得宠。” 因为,那钱大人身边,竟然跟了两个修行者。 但不管他女儿有多得宠,但说到底,也只是个妾室。 钱大人也只是个凡人。 那两个修行者,一个筑基,一个刚褪凡,都算不得什么厉害的。 但除了这两个修行者,钱大人身边还有不少打手。 常无忧很识相:”我们走吧。“ 他们三个没必要,对上钱大人那伙。 虽然他们知道余中镇里的百姓,正在受着委屈。 但他们三个,身上也是仇怨。 既然能力不够,那就不要惹事上身。 他们当即扭转车身,向另一个镇的方向走去。 余中镇里那个褪凡期的修行者,正冷眼看着钱府的家丁冲进百姓家里抢财物。 他觉得有些无聊。 但这是长老安排的事情,他总得做好。 他手里捏着从一位老者身上抢来的玉珠串,一颗颗碾碎了玩。 忽然,他感觉外面有些气息。他抬起头,用心探查。 但那股气息不见了。 他摇了摇头,觉得自己多虑了。 这样的穷乡僻壤,怎么会有修仙之人呢? 常无忧他们三个继续向前。 先是余上镇,然后是余中镇,下一个就是余下镇了。 他们生怕和钱大人那伙撞上,所以赶路急了些。 用了两天时间,就到了余下镇。 刚一到,他们就有些惊住了。 这个镇子,如同糟了战乱一样,房倒屋塌,到处都是乱糟糟的人。 最严重的地方,房子全被烧了。 果真是糟了难了。 他们寻到一位老者,问他这是怎么了。 老者皱着眉,对着一片废墟抽烟斗。 见了是个小女娃在问。 老者叹了口气:“老虎来吃人了。” 这句话,他们都明白。 苛政猛于虎。 恶人也猛于虎啊。 常无忧忽然想起了余中镇上的钱老爷。 她试探着问:“是姓钱的干的?” 老者无奈地点了点头。 钱大人这是一路抢过来的啊。 常无忧一时之间,觉得土皇帝果真是皇帝,一下又觉得土皇帝果真土。 他们走在一片混乱中,到处都有人在叹息哭泣。 杜荆叹了口气:“活着就好啊……” 常无忧手上的知灵石,从镇子入口开始,就有些温热。 是有人有天资的,天资肯定没有何染霜好,但足够修行了。 她小声说:“这里刚遭了难,也许那人愿意跟我们走。” 她有些觉得庆幸,但又觉得自己的这点庆幸非常不人道。 常无忧不再想,开始专心致志找那人。 余下镇的人到处奔走,他们难以寻找。 终于,常无忧确定了一个方向。 他们径直走过去,终于看到了一个半倒塌的小院。 里面有两个男子,正在忙着捡砖石。 应该就是这两人之一了。 常无忧从驴车上跳下来,然后,她小心翼翼地走过那片砖石,走到了那两人身后。 “请问,能不能帮个忙啊?” 她声音很大。 但那两人忙碌,并没听清她在说什么。 那两人只是听到了声音,然后转了头过来。 这两个人,一转过身,常无忧就知道他们是兄弟。 长相其实有差别,但两人气质很像。 年纪大些的那个,有些木楞楞的,年纪小的那个,除了那份木楞外,另有一点莽撞劲。 他们两个都没听到常无忧在说什么,茫茫然看着她。 常无忧只能再说了一遍。 那边的弟弟开了口:“我家也什么都没有了。” 他摆了摆手,表示帮不了她。他还年轻气盛,被钱府欺负了之后,心里有气。 但他的哥哥温声问常无忧:“小姑娘,你要我们做什么?” 常无忧举起手:“我想让你们碰一下我的手腕。” 这个要求,他们没听说过。 但这小姑娘表情执拗,哥哥犹豫了下,想起弟弟小时候,其实也有些莫名其妙的想法。 哥哥想了想,就伸出手来,触了触她的手腕。 知灵石没有丝毫变化。 常无忧表情复杂。 她其实更倾向于这个哥哥,毕竟哥哥看起来更稳妥些,弟弟看起来有些冲动易怒。 但她又不是天,她没得选。 她深吸一口气,将手伸向那个弟弟。 那个弟弟并不愿意做这种事情,不想伸出手来。 常无忧温声和他说:“就一下,并不耽误什么事情。” 弟弟终于不情不愿伸出手来了,他的手触在常无忧腕上,一直温热的知灵石渐渐凉了下来。 知灵石能察觉到未开始修行的人的天资,被触碰后,便心满意足安静了。 常无忧舒了口气,回头对着杜荆和曲肃点了点头。 他们两个看到她的表情,知道找到了,两个人都走了过来。 那弟弟惊慌起来,看到两个男人走过来,大声问:“你们要做什么!” 附近没有人,常无忧就开了口,直接和他说了这事。 “我们是修行之人,”她说:“刚刚我试了下,你是有天资的。” “你可愿随我们一起修行?” 那弟弟断然扭头:“我不!” 他声音很大,带着一股愤愤不平:“修仙的,不是人!” 他哥在一旁小声斥责他:“阿朴!,不许胡言!” 但他这股子对修仙的厌烦之情,却让常无忧欣赏起来。 她声音压低:“我们修行,不修仙。” “我们,修魔。” 那弟弟眼睛瞪圆了。 他觉得修魔的,应该比修仙的强。 但他不太信。 曲肃看出来他的不信任,当即手指轻点,在地上生出了一团气旋,将灰尘回旋上升。 那弟弟有些信了。但他哥哥不怎么愿意,劝说弟弟:“阿朴,修魔会死。” 这确实是真的。 常无忧无法去坑骗他们。 但阿朴想了想:“其实,修魔会死,也不定是多少年后了。人也是总会死的。” 他看了看镇上的惨痛情况:“若是被欺压着活,还不若痛快地死。” 这话说得好。 但阿朴并没有直接同意,他有自己的要求。 “那个钱大人,打死了我们的义父。” “你们若是能帮我报仇,我就跟你们修魔。” 阿朴的眼神耿直,一副帮他报了仇,他就能把命拿出来的样子。 常无忧心动了动。 那边一个筑基、一个褪凡,还有些凡人打手…… 但这边,有一个愿意加入他们的二傻子。 她得好好想一想,这场买卖值不值得做。 第十五章 余下镇乱糟糟一片。 有人在哭自己家的财物,有人在哭自己的家人被掳走。 常无忧本想把驴车赶到侯充和侯朴两兄弟附近,晚上就在他们附近睡了,也能加深下感情。 侯充是哥哥,侯朴是弟弟。 但镇子里确实又乱又吵,侯家两兄弟,忙着收拾家里,也没多少时间和他们说话。 常无忧他们最后还是把车赶到了镇子附近的空地上。停好车后,他们三个站在一起,开始思索起来。 “我觉得,有点危险。”杜荆觉得确实危险,毕竟他们这边,能用上的,也就曲肃一个人。 曲肃没说话,握着剑,默默把剑在手里转了几个圈。常无忧蹲在地上,拿着小树枝比比划划地想事情。 “确实危险。”半响后,她开了口。 “什么都不做,最安全。”她又说了这句。 杜荆知道了她的意思,有些想反驳。但想一想也是。 日后,他们去找仇家报仇,其实也危险。 最安稳的,就是放弃了报仇,放弃了什么魔教,好好苟活。 但他们现在已经走在了最危险的路上。 曲肃慢慢开了口:“我觉得行。”他有自己的想法:“刚开始我练噬天禁术,不就是为了进展快吗。” “但我到现在,都没有用上一次。” 用不上,就不能吸取修仙者的功力,不吸取的话,其实,这门功法就没有用。 曲肃愿意冒个险。 若是顺利的话,他就能把钱大人身边那两个修行者的功力全都吸收了。也许能到褪凡后期。 金丹指日可待。 他觉得自己在褪凡期太久了,隐隐生出一些惶恐来。不如冒次险。 杜荆皱着眉,有些不赞同。 但曲肃轻声说着自己的理由:“若是顺利,我境界能更进一步。” “若是当真有问题,也不妨。” 他略一顿,又开了口:“我画传送符极快。” 第一个理由没有说服杜荆,第二个理由让杜荆心动了。 “也是,”杜荆犹豫着说:“我们逃得很快……” 这说出来,可能在别人看来有些丢人。但在他们三个看来,这是最大的优势了。 曲肃和杜荆不说话了,看着常无忧。 常无忧也终于下了决心。 “好,”她说:“我们去一趟钱府。” 临出发前,她去找了侯朴说了一声。 “我们下午去城里。” “话先说明白,若是我们给你报了仇。” “你就得跟我修魔,当我的二弟子。” 侯朴看着她,当即答应了:“我命都给你。” 他果然有些憨直,甚至还想划破手掌,给常无忧立个誓言。 常无忧拦住了他:“不必。” 侯充在旁边,看着弟弟,叹了口气。 他们三个再次上路。 路上,常无忧仔细考虑着法子,她委婉劝杜荆:“荆哥不然别去了,在城外看着车。” 但杜荆拒绝了:“我得跟着。” “若是顺利,我也能见识见识。” 还有半句,他没说出来。若是不顺利,他还能像上次一样,说不定能用自己的肉身,帮他们挡上两招。 杜荆觉得,这就是他的亲弟弟、亲妹妹。 他怎么可能让他们自己去冒险。 常无忧懂他的意思。 忽然,她想起来,他们刚认识杜荆的时候。 他跟着阿竹那一行人,独行了那么久,把自己活成了野人一样。 常无忧叹了口气,准备把他带走。 不然,他可能又会偷偷跟上了。 常无忧说着自己的想法:“我们不能硬闯。” “有两个法子,一个是夜里溜进去,还有一个是白日里正大光明进去。” “夜间溜进去好说,就是进去找到钱大人,直接杀了。” “白日的法子,就是我们扮作其他修仙门派的人。” 杜荆不知道哪个法子好,所以他不再说话。 曲肃想了想,实话实话:“若是我自己,定是夜里进去好。” “但无忧和荆哥跟着的话,那只能白日里去。” 毕竟,无忧和荆哥没什么法力,也不懂拳脚,夜里进去更不安全了。 常无忧点头:“我也这么觉得。” 她和杜荆断不敢让曲肃独自进去,那就只能白日了。 她想了想:“我们自称是祁连派。” 祁连是常无忧的舅舅家。她对舅舅家非常熟悉,能装得自然。 曲肃和杜荆认真听着。 “我假装是门主的孩子。” “阿肃和荆哥,都是我的护卫。” 只能这样安排,不然很难解释,为什么,要带着常无忧这样的孩子出门。 他们三个好好熟悉了一下身份,记牢了祁连一些人的名字和关系。 之后,常无忧带着他们扮演了一下。 她一抬头,下巴微仰,一股子倨傲劲就出来了。 “你们也要高傲点。” “你们都见过修仙的那些人,把他们的姿态都学过来就好了。” 曲肃和杜荆立刻明白了。 “就是不把其他人当人的劲呗。”杜荆小声说。 他们两个再一抬头,就有了些高傲模样。 “很好,”常无忧夸他们:“若是不知道怎么办,你们就不要说话。” “要记住,你们是修仙的人,没必要对凡人客气。” 一路上,他们演练了多次,又说好了怎么动手,终于安定了下来。 为了更加真实,常无忧让他们改了打扮。 曲肃穿上了他一直不舍得穿的白衣。 杜荆也穿了新衣服。 常无忧之前从家里逃出来时,穿了姐姐做的好衣裳。 那身衣服,她好生放了起来,没再穿过。 这次也穿上了。 除此之外,常无忧又让杜荆给曲肃用木头做了个戒指,看上去就是储物戒指的样子。 他们还仔仔细细梳了个头发。 等收拾停当了,他们看了看彼此,发现还挺是人样的。 常无忧的衣裳,姐姐做得精心,怎么看都贵重。曲肃身板挺直,经过筑基后,有了个脱俗姿态。 还有杜荆,穿上新衣后,也显得英俊了不少。 他们三个彼此看着,忽然笑了出来。 平时,三个人活得像家人,每日里看得,都是最随意的一面,倒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对方这么体面的样子。 笑够了,他们也就出发了。 曲肃现在学会了御剑飞行。 但他还不熟练,只能飞一点距离。 他们到了协城边,找了个空地,然后把驴车停在了林子里。 为了他们的驴子,曲肃还专门在驴车周围,用剑圈了个圈,留了剑气。 这样子,野兽不会主动靠近。 如果有人走近,他也能感知到,可以传送过来,解决问题。 他们进了城,然后在一个小巷里,整了整衣衫。 收拾妥当后,曲肃带着他们两个,御剑升了空。 他们选中了一个人最多的地方,缓缓下降。 下降的过程中,下面的人抬头看到了他们。 那些百姓慌得连摊子都不想要了,赶紧逃走,真的像是避洪水猛兽。 常无忧微微摇了摇头,觉得修仙者,当真成了一个化了脓、发出恶臭的大瘤。 他们速度不快,尽量让更多的人看见。 常无忧很明白一点。 不邀而至的,不是贵客。 真正的贵客,自然要被请上门。 他们降落在地面后,地面上已经没了人,只有散乱的摊子。 三人缓步向前。 不一会儿,他们身后就有了声音。 是马车的急促的轱辘声。 一道声音在他们身后响起:“各位仙长,请留步!” 常无忧回了头,挺不高兴地看了身后一眼,是一个穿绣金线元宝服的胖子。 那胖子自我介绍:“敢问各位仙长,可是有事途径此地?” 常无忧看了他一眼,就转了身,彷佛没有听见。 曲肃开了口:“师妹,该回门派里了,不然掌门会着急。” 常无忧瞪了他一眼:“啰嗦,我还没玩够,不想回家。” 谁都没有把胖子当回事的样子。 但那胖子更加恭敬起来。 不傲,怎么能是仙长呢? 胖子做了个揖:“各位仙长,我是此地最大的乡绅,被各位乡亲尊称一句钱大人。若是各位仙长不嫌弃,不若来我家休息片刻?” 常无忧不看他,自顾自往前走,杜荆看了钱大人一眼,又低头对常无忧说了两句。 就像个仆人在苦口劝说自己的主子。 片刻后,常无忧不情不愿点了头:“算了,那就听你一次。” 杜荆演的是三人中最好说话的那个。 杜荆对钱大人开了口:“劳烦。” 这句劳烦说得像是施恩一样。 但钱大人高兴起来,觉得自己许是又能搭上些仙缘了。 他欢欢喜喜招呼着,将三位仙长,带回了家中。 到了钱府里,常无忧吃了一惊。 明明只是个豪绅,却有了些世家气度。 雕金砌玉的栏杆,貌美的丫鬟小厮。 都是搜刮来的百姓心血。 常无忧心里有数了,自顾自往前走。 钱府里,那两个修行者,就在前面站着。 常无忧走过去,那个褪凡境界的修者果然开口问了:“敢问仙友,是何门派?” 常无忧不高兴地看他一眼,扔出两个字:“祁连。” 曲肃问他:“敢问仙友?” 那人应了声:“月湖。” 很好,两个都不是什么鼎鼎有名的大门派。 常无忧觉得也是。 若是大门派的长老,会把钱大人的女儿当成宝贝? 那个褪凡的修行者,看了看他们三个,没看出什么端倪来。 以为只是任性的掌门之女,带着仆从闲逛。 虽然掌门之女身边只带了两个仆从,有些少见。 但总之与别人无关。 那两个修行者不再过问,自己回了自己房里。 钱大人只要好端端的,不管做什么事情,他们都不管。 被安排来给凡人当护卫,本就丢人,他们也不愿多管事。 钱大人带着常无忧他们三个往里走,觉得自己家里接待的都是仙长,脸上也觉得有光。 常无忧一边走,一边在心里记下房子的布局。 房子相当奢华,层层叠叠。 她走着,忽然听到了不远处有些鞭打声和女子的呼痛声。 她耳朵尖,一下子停下了。 “哦?”她的心提起来,但脸上扮出饶有兴致的模样:“有些意思。” 钱大人看她表情,挺想给仙长展示一些自己不同的东西来。 他带着常无忧往旁边一个院子里走。 “这里啊,”他巴巴地介绍:“是惩罚家里不听话下人的地方。” 院子门口的护卫拉开了院门。 院子里跪了几个丫鬟小厮。 常无忧听到的声音来自于房里。 她走进去,看到了被吊在房梁上鞭打的女子。 钱大人气咻咻地说:“这是我第三十七房小妾,纳来后,并不怎么听话……” 那女子一抬头,常无忧对上了一张熟悉的脸。 只是,前些日子,这张脸上,还都是知足的幸福。 但现在,满脸都是血迹,眼睛里满是恨意。 常无忧的心骤然被狠狠揪住,然后又放下。 她轻声说:“这女子不错,长得和我哥那个丫鬟很像,只是那丫鬟死得可惜。” 杜荆适时开口:“不知……钱大人能否肯割爱……” 杜荆话音还未落。 钱大人满脸都浮现出狂喜的笑意:“能!能!” 他早就想着,能给这三位仙长送些东西,结个善缘。 没想到,仙长竟然主动提了。 那可太能了! 虽然,这个女人漂亮,自己才搞来没几天,也不算亏,毕竟已经睡过了。 他连自己女儿都能往外送,更别说这个了。 更何况,这女人性格不行,硬得很,不管在自己这里,还是仙长那里,估计都是必死的命。 用一个必死的旧玩意,能讨仙长欢心,这门生意做得可太妙了! 第十六章 常无忧他们三个进了客院里。 进了院子后,他们拒绝了让钱府的下人进来伺候。 关上门,常无忧脸色立刻变了。 “怎么会这样……” 曲肃和杜荆没有说话。 苦难见多了,他们并不会觉得太过于惊讶。 但前些日子,何染霜的盈盈笑意,和今日她的悲惨样貌,对比鲜明,也让他们心中生出悲戚来。 常无忧大抵能想到怎么回事。 钱府大概先去了余下镇,然后去了余中镇,最后到了余上镇。 这一路,他们和钱府的人手刚好错过。 只这几日,何染霜的命运,就发生了天翻地覆的改变。 常无忧努力稳住自己的心,没一会儿,外面有了声音。 仆人在院门恭敬开口:“仙长,人已经送来了。” 杜荆去开了门,何染霜手脚带着镣铐,被推了进来。 她身体弱,被一推,便有些站不稳了。 杜荆扶住她。 院门口的仆从想进来伺候着,杜荆瞪了他一眼,把门关上了。 没人看着了,曲肃和杜荆直接把何染霜抱起来,放到了屋里的床上。 常无忧赶紧过去看她怎样了。 常无忧手里拿着水杯,想给她喂口水喝。 钱大人想把何染霜干干净净给他们,所以换了身衣裳,也擦了把脸。 但即使脸上的血干净了,额头和嘴角还在渗出新的血迹。 何染霜脸色苍白,在床上闭着眼,呼吸微弱。 常无忧想给她喝水,但她嘴闭着,水喂不进去。 常无忧轻轻拍着她,嘴里柔声唤她:“染霜?染霜?” 何染霜终于有了一点动静。 她眼睛微微张开了一点。 刚刚,她浑浑噩噩,感觉自己看到了无忧。 但她觉得不是。 也许是自己快疯了,才会发昏吧。 但她现在躺在床上,再次看到了无忧,无忧担心地看着她,手里还端着水杯。 何染霜忽然意识到,真的是无忧来了。 她没什么力气,眼睛无法完全睁开,但眼角落下泪来。 常无忧知道,她一定是经历了最难过的事情。 常无忧上前,生怕弄痛她的伤口。 她轻轻趴在何染霜身上,抱住她:“染霜,别怕,我们来了。” 何染霜全身抽动,终于发出了一点哭声。 这哭声不大,但凄凉异常。 杜荆忍不住叹了口气,背过身,不敢看她。 曲肃安静站在一边,紧紧握住了手。 桌上有吃的,有几十道菜式,还有糕点。 常无忧把糕点碾碎了,一点点喂到何染霜嘴里。 何染霜吃过之后,又睡了会儿。 天色擦黑的时候,何染霜终于清醒了过来。 她嘴里有伤,说话很痛。 但她还是开了口。 第一句就是:“无忧,我还能跟你修行吗?” 常无忧坐在床边的椅子上,看了她一眼。 常无忧是想让何染霜跟自己修魔,但绝不是想看她经受磨难。 现在何染霜主动提了,常无忧也就同意了。 但她也提前说了:“染霜,其实我们修的,不是仙。” “是魔。” 常无忧把坏处说给她听:“修魔后期大抵都是会死的。” “我会好好想法子,不让你们死得太早,太痛苦,但最终可能还是没有办法。” “并且,我们就这几个人,我还要报仇,以后肯定会和修仙门派对上。” 何染霜听完了:“我知道。” 知道就好。 那就没问题了。 曲肃已经有些经验了,他能来教何染霜得脉。 何染霜一刻都等不了,挣扎着就要从床上起来修行。 常无忧不拦她。 人总有些时候,是忍不住去做一些事情的。 但开始之前,她也问了一句:“你父母可还好?” 何染霜平静回答:“都死了。” 常无忧没再问别的。 她想说些什么安慰染霜一下。 想了想,常无忧说:“我父母也死了。” 她指了指杜荆:“荆哥父母也死了。” 不待她指向曲肃,曲肃自己就开了口:“我父母也死了。” 何染霜微微牵动嘴角,露出一个说不上是笑意的表情。 然后,曲肃开始教给何染霜修炼。 他们两个在内间打坐,曲肃轻声和何染霜讲得脉的方法。 如何进入识海,如何发现灵脉。 另一边,常无忧和杜荆坐在桌子边,开始吃东西。 常无忧有些饿了,并且也很久没吃过这么好的东西了。 她一边吃,一边和杜荆说话。 “这钱府,确实为祸乡里颇深。” 常无忧拿手指算着:“他家的一条栏杆,都是金玉,抵得上四口之家几辈子的吃食。” “还有,他家的仆人你看到了吗?荆哥。”常无忧问他。 杜荆注意到了:“都很漂亮。” “是啊,”常无忧叹气:“协城只是一座小城,附近的村镇也不大。” “这么点小地方,他能搜罗到这么多美人。” “这么点小城,能有多少钱财。” “全被他搜罗光了。” 常无忧和杜荆吃饱了之后,两个人也没有去睡觉,只在这里看着曲肃和杜荆。 得脉,可长可短,正常的话,一般不超过两个月。 当然了,曲肃是常无忧还没想明白的意外。 有人用一天得,有人用一生不得。 曲肃当时,用了四个多月,最后找到的,还是不足的灵脉。 常无忧想着,何染霜资质好,也许不足十天就能得脉了。 再加上百日筑基。 若是运气好,也许三个月左右,她的魔教就能有两个褪凡了。 当然,她还没把侯朴算进去。 毕竟,那个二傻子,现在还算不得是她的人。 常无忧心里想着事,第一次觉得前途还算明朗。 今日其实也挺疲惫。 她又顶着个小孩身子,没多时就觉得困倦起来。 她趴在桌子上,迷迷糊糊对着杜荆说:“我眯一会儿。” 然后,便睡去了。 杜荆给她身上披了件衣裳,便坐在一旁,安安静静喝茶水。 他看着曲肃和何染霜修炼,看他们两个人在地上打坐,紧闭着双眼。 片刻后,何染霜先睁开了眼睛。 紧接着,曲肃也挣开了眼睛。 曲肃表情复杂。 杜荆听常无忧说过,第一次打坐,很难进入识海,需得多日才行。 他生怕何染霜现在心情不对,便出口安慰:“染霜,无事,以后时间长着呢。” 但曲肃打断了他:“叫醒无忧吧。” 杜荆不明白,但曲肃面色严肃。 杜荆只能轻轻推了推常无忧,把她唤醒。 “怎么了?”常无忧揉着眼睛,看向他们:“可是遇到了问题?” 曲肃看向何染霜:“你说吧。” 何染霜表情有些懵:“我好像……得脉了。” 一下子,常无忧就精神了。 她被吓了一跳,说话都失了声:“什么!” 她从椅子上跳下来,心脏怦怦地跳。 “多少条?” 何染霜轻声答:“二百二十七条。” 常无忧站定,全身僵住。 她知道染霜资质好,那时候知灵石的温度几乎要烫伤她。 但她没想到,竟然会好到这种地步。 常无忧听过一些修仙界的传闻。 比如,当今资质最好的,是修仙第一门派楚山派的掌门度洵。 度洵也就二百三十条灵脉,染霜和他没差多少。 常无忧的困劲全都没了。 她原地转圈,嘴里嘟囔:“该筑基了,得给染霜找本功法书。” 但他们的功法书,还在城外。 没什么好犹豫的了。 曲肃画了传送符,直接四人到了城外的驴车附近。 常无忧从暗格里找出来功法书,然后一股脑把书塞到何染霜怀里。 “染霜,你自己选。”常无忧大方说:“哪本都行。” 何染霜在车上,按照曲肃说的办法,根据功法内容,在外界吸收灵气,然后在自己的灵脉中运转。 她和曲肃情况不同。 很多功法,曲肃由于灵脉的限制,都无法流转灵气。 但何染霜,她几乎哪本都能用。 她选出来几本灵气流转最顺畅的。 何染霜有些难以抉择,她合上书,,看了看书名。 然后,她就做好了决定。 “这本吧。”她合上书。 常无忧看到了书名:极煞蚀脉鬼经。 她明白了何染霜为什么选这本。 心境大变了啊。 从被父母疼爱的女孩,一朝到了世间最痛楚的境地。 心境也变阴郁了,喜欢这种听起来就阴煞的名字。 常无忧想了想,这本功法也不错,练好了,便可以将灵气具象化。 何染霜拿了这本书,他们又回了钱大人的府里。 有了何染霜,常无忧底气更足。她盘算着,也可以多待几日,在府里等染霜的底子更好些,就动手。 常无忧和何染霜说了,但何染霜摇了摇头:“我一日都等不了了。” 她的仇人,她要自己亲手杀了。让仇人多活一日,她都觉得父母哀魂难安。 他们到了房间里,何染霜一刻都不曾休息。 当即坐在地上开始打坐。 曲肃无事可做,陪着她一起打坐。 曲肃面色如常,但心里有些焦虑。 他是大师兄,可他的灵脉,差不多只有师妹的零头多。 他害怕起来,担心自己不是最得用的,只能更加努力。 杜荆和常无忧小憩了一会儿。 月落星沉,晨光熹微之时,何染霜闭着眼,但一缕气旋轻轻拂动了她的头发。 曲肃在自己识海中,感受到了轻微的震动。 他心中喟叹,再次感受到了急迫之意。 常无忧也有了察觉,满脸不可置信的欢喜。 另一边,钱府那个褪凡期的修仙者缓缓睁开眼睛。 他床上的女人立刻起身,殷勤伺候着他。 但他将女人,往旁边一推,凝神感受。 他记得,昨日里来的那三人里,只有一个褪凡。 今日,是怎么回事? 第十七章 常无忧扬眉吐气。 他们之前绝望了很久, 很久之前,她夜夜不能眠,惶恐自己此生是不是不能为父母报仇了。 那她白白享受了家人的疼爱。就算以后老死了,她也不能安心。 但现在,一夜之间,她的小魔教里,就有了两个褪凡! 曲肃天资不好,但勤学苦练,不畏艰辛。而现在,她又有了个一夜褪凡的天才。 一夜褪凡啊。 现在的修仙界,也只有楚山的掌门了。 之前,楚山掌门度洵,被誉为不世出的天才。 现在,度洵的这个名号,许是不合适了。 常无忧很想去炫耀下,但她现在只能将这份骄傲藏在心里。 何染霜已经认了这个教主,也认了曲肃这个师兄。因为已经褪凡,灵气洗涤身体,她脸上的伤口已经愈合。 整个人不可方物的美。 何染霜面色平静,他们商量了几句,说好了怎么动手。 何染霜说:“教主,若是可以的话,我自己的仇人,我想自己杀。” 常无忧和曲肃对视一眼,然后点了点头:“可以。” 曲肃知道无忧不放心,于是补上一句:“师妹放心去,我们在你身后。” 何染霜点了点头。她心中毫无畏惧。 本以为自己此生没了希望,只能煎熬度日。但既然有了这样的幸运,她一定要亲手杀了仇人。 然后,她心愿已了,以后就跟着教主他们了。 钱府那个褪凡期的修仙者,穿了衣,急匆匆出门。 他筑基期的师弟也跟了过来:“师兄,怎么回事啊?” 师弟感知还不灵敏,只觉得府里有些异样。 他师兄没解释,只说:“你跟我来。” 他们去叫了钱大人。 又带着几个仆从,去了客院。 钱大人听闻府里的客人又多出来一个褪凡,还挺开心。 “说不定是仙长那边不放心,又派人来了。” 确实有这样的可能,但那个褪凡修仙总是觉得有些不对劲。 他们到了客院门口,一个仆从上前,敲了敲院门。钱大人声音谄媚:“仙长可是起来了?” 院内有了走动的声音。钱大人脸上堆起了笑容。 门终于打开了。 钱大人的笑僵在了脸上。 何染霜冷冷地看着他。 门开的一瞬间,何染霜手中握着早就用灵气凝好的短刀。然后,不待门外的人有反应。 何染霜的短刀,就刺向了中间的钱大人。 所有人都没有提防。 那个褪凡经历过一些打斗,经验还算丰富,一瞬间觉得不妙,拉着师弟和钱大人的衣襟急速撤离。 但何染霜的短刀比他们撤离的速度更快。 等那边将钱大人拉开一段距离后,才发现,钱大人已经站不住了。 一松手,钱大人就倒在了地上,胸膛被开了个洞,脸上还是诧异的表情。 那个褪凡深吸一口气,轻声叮嘱师弟:“我将那边拖住,你用传音石,赶快告知门派里!” 他师弟慌张点头,从戒指里拿传音石。 曲肃和何染霜经验不足,不知道这是什么法器,但常无忧知道。 常无忧看到那个筑基的动作,立刻开口:“阿肃!把他手里的东西打掉!” 曲肃扬剑,一道剑气飞过去,将那个筑基手里的灵器击碎。 他没再出手。 这是师妹的仇人。 他不动。 曲肃看着师妹步步向前,想着自己,也会有血刃仇人的那天。 他的手轻颤,已经迫不及待。 传音石没了。 其实房里还有一个,但现在没有办法。 那个褪凡深吸一口气,将刀立在自己面前。 他只有一条活路了。那就是杀了面前的女人。 何染霜手中又凝出了一把长刀。她手握这柄无形的刀,步步向前,眼神无畏无惧。 那个褪凡脚下终于动了,凌空一踏,直击何染霜。 何染霜知道,自己刚褪凡,功力不足。不管是灵气,还是力气,都比不得对面。她身形移动,躲过了这一刀。 但那人转身,又一刀击来。 何染霜避无可避,只能接了。她的灵气刀,与那人的刀撞在一起。 灵气对抗,震荡出气旋,她身子后退了好几步。 两人相抵住的时候,那个筑基趁机冲了上来。拿刀向何染霜头上砍去。 曲肃一直看着场中,现在心里一紧,想为师妹拦了这一刀。 但他刚想动,就被常无忧拽住了衣秀。 常无忧眼睛死死盯着何染霜,嘴中喃喃:“她没事……” 果然,何染霜感知到了身后,迅速转身。虽然背后被划了一下,微微渗出血来,但并没有伤到利害。 何染霜趁那个筑基刀势未收,她不顾背后的伤口,反手一刀,直击那人脖颈。 那褪凡见她要伤自己师弟,当即一刀替师弟挡住。何染霜的灵气刀落了空,她后退半步。 她一人,对两人。 何染霜眉头微蹙,似乎在努力什么。 常无忧看不到,但曲肃隐隐有了感知,他叹道:“妙极。” 那边两人再次袭来时,何染霜没有再做出攻击的态势。 她安静站在原地,微微低了头,脸上无喜无悲。 常无忧有些紧张,眼神不敢离开场中。 那两人扬刀向何染霜砍去。 他们也觉得她一动不动很怪异,但机会难得,他们想一击将她拿下。 离何染霜一步之遥的时候,忽然,何染霜抬起了头,对他们露出了一点笑。 她笑得很冷,很妖冶。 那个褪凡心里一慌,忽然听到了自己身后有了破空声。 声音凌厉,那个褪凡已经察觉到有杀气触到了自己的后背,他只能在即将砍到何染霜的时候转身,将身后的攻击挡下。 他挥了刀,但身后空无一物。但的刀确实打落了一些东西,躲过了一劫。 他的师弟没有这么好运了,察觉到身后的动静时,已经太晚。还没来得及转身,就已经被击中。 那个筑基倒在地上,背后是三个伤口,在不停的出血。他却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受得伤,满脸惶恐不安。 褪凡期的修者站在原地,深吸一口气,他知道自己这次悬了。 看着何染霜,他冷着脸开了口:“在我床上的时候,你还是个凡人。” 何染霜面无表情。 常无忧知道染霜经历了一些不好的事情,她听了这话,心里一惊,生怕染霜难过。 她下意识看何染霜的脸,但何染霜非常平静。 但何染霜的这份平静,让常无忧更加心疼起来。 何染霜可以不介意,但她要给她争个面子出来。 “年纪这么大了,还褪凡呢?”常无忧对着那个褪凡大声说。 “你们门派挺像样啊,要都是和你一样,啧——” 常无忧这一声“啧”拉得极长,里面侮辱意思非常明显。 他既然能拿染霜的清白来说事,那常无忧就拿他的境界来说事。 那人确实比何染霜和曲肃年纪大。 被常无忧这么一说,果然有些没面子了。 焦点转移了。 “染霜,”常无忧和蔼可亲叮嘱她:“快把这个丢人的玩意处理了。” “不然以后你都金丹了、元婴了,这个丢人玩意还是褪凡。你再杀了他,也没面子。” 常无忧慷慨激昂,打着嘴炮。 曲肃看那人手里紧紧握住了刀,他曲肃默默上前,护在了常无忧面前。 这些话是真的欠,但听起来,也是真的爽。 何染霜没有看她,但脸上真心实意,微微展开了一点笑意。她不想再耽误时间了,手中再次凝出了武器。 她握着无形的刀,快步上前。右手保持握刀的姿势,从他头上砍下。 那人怒喝一声,用力举刀,想抵住。 但他举刀的时候,却并没有感受到她刀的存在,接了一个空。 在他没注意的时候,何染霜的左手紧紧握住,从他左肋下狠狠插入。 “在这里。”她轻声说:“你看错地方了。” 那褪凡楞楞地看着她。 佯攻。 他低头看了自己肋下,已经有了血洞,有血开始溅出。 她的刀无形,他只能看她手势。 其实,刀在她左手。 “贱人……”他骂道:“你在我床上的时候……” 他话音还未落,何染霜又一刀刺中了他。 她不愿多说话,刀刀都溅出血,那血飞到她脸上,宛若红妆,艳得惊人。 常无忧看她面无表情,将那两人砍倒。 她有些担心起来。 常无忧很怕染霜把两人全杀死。 她犹犹豫豫开了口:“染霜啊。” “你师兄能不能用下你的仇人啊。”常无忧指了指曲肃:“他想用他们练下功法。” 她诚心诚意,生怕何染霜不愿意:“染霜啊,就算是有害垃圾,那也是可以利用一下的有害垃圾。” 何染霜心头被血气覆盖,浑浑噩噩找不到自己,只浸在一片红中。 忽然,她听到了无忧的声音。 这一下子,便冷静了下来。 虽然之前从未听说过教主这种垃圾理论,但有些道理。 她将自己还捅在那人腹中的手拿出来,手上血淋淋一片。 但脸上已经和平常无异。 “师兄用吧。” 曲肃道了谢:“多谢师妹。” 两个人平静说着话,似乎在说什么平常物什,而不是在说两个人。 杜荆离得远远的,坐在椅子上看着。 看到他们之后,杜荆笑着摇了摇头。 “当真像魔教了。” 曲肃过去,在体内运转噬天禁术第一重,将手放在两个半死不活的人额上,尝试吸取功力。 钱府的那些仆人早就被吓呆了,现在混乱地四处奔逃。 何染霜目光跟上了一个人,她直接用灵气生成了小小的箭簇,直接刺向那人脖颈。 只一个凡人罢了,根本无力抵抗。 她杀了这人后,淡淡说了一句。 “你可曾对得起我爹。” 这一句后,她又杀死了三人,终于舒了口气。 仇人已死。 她再无挂牵。 第十八章 钱府里乱糟糟的。有些人慌乱着往外跑,也有些人跪在地上,感恩何染霜杀了钱大人。 府里很多人,都是被逼迫的。他们没得选。 何染霜现在心神舒畅,她向常无忧走过来,本来穿的蓝色衣裙,现在沾满了血。 杜荆看了她一眼:“血味太重。” 他不觉得何染霜有错,他只是怕她杀上了瘾。 常无忧瞪了他一眼,夸何染霜:“很好。” “我们魔教,就应该这样。” 魔教,自然要心狠手辣,干净利落。 常无忧看了她一眼:“衣服是要换一下了。” 但现在的何染霜,身上到处都是血,宛若红衣。 常无忧叹了句:“染霜很适合红色。” 何染霜温柔点头:“那我以后穿红衣。” 曲肃还在忙,他第一次尝试吸取别人功力,有些不太熟练。 常无忧让杜荆跟着何染霜一起,去这钱府里找找粮食和银钱,这一趟,他们不白来。 常无忧自己走到曲肃身边,陪着他。 曲肃皱着眉,慢慢从那个筑基上丹田牵引功力。 那个筑基伤的重,曲肃动作很慢。 筑基的脸上露出了惊恐的表情,意识到自己的功力正在流失。 常无忧叮嘱曲肃:“别让他死了。” 很多门派都会给弟子留一盏命灯。若是弟子在外丢了性命,命灯灭了,门派里也能立刻知道。 常无忧不想惹麻烦,也不想给这里的百姓带来麻烦。 她想等到这些事情全都解决后,再寻个好地方把这两个人弄死。 曲肃花了些时间,终于把那个筑基吸收完。 筑基的功力没有很多,他吸收后,只觉得灵气在体内流速加快,而变化不大。 然后,他走向那个褪凡。 那个褪凡已经被绑了起来,没了力气。 曲肃按照刚才的办法,开始吸收他的功力。 刚开始吸,那个褪凡就有了知觉。他满脸骇然:“这是什么功法!” 常无忧满脸毫不在意:“我们祁连的功法,还得告诉你?” 这口大锅,她要死死盖在舅舅的祁连派头上! 那褪凡用了好多年时间,才到了这个境界。 他感受到自己的功力在慢慢流失,整个人都狂躁起来。 常无忧看着他,想到了刚刚他拿来羞辱何染霜的话。 她看着他,低下头,轻声说:“你说她在你床上时,还是个凡人。” “看,下了床,你也是凡人了。” 她话音落下时,曲肃刚好完成。 地上这两个不再是筑基和褪凡,而是两个凡人了。 那两人崩溃大叫。 常无忧转身:“你看好他们,等该死的时候,再让他们死。” 她离开的时候,把他们手上的储物戒指都薅下来。一个给了曲肃,另一个给了何染霜。 杜荆已经跟着何染霜看过了钱府的东西。 拿了戒指后,杜荆和何染霜把刚刚看好的东西,全都装起来。 粮食带走,钱库的钱也装走。还有些值钱的、好看的摆设,能装的,也都装走。 杜荆心满意足:“以后就不用那么紧巴地过日子了。” 他们两个还在那褪凡的房间里,找到了一些灵器,其中就有传音石。 常无忧看到传音石,就想好了下一步怎么做。 他们拿好了东西,曲肃用了传送符,带着那两个月湖山庄的人,一同离开了。 杜荆驾着钱大人府里的好马车,曲肃驾着他们自己的小驴车。 他们到了余下镇,找到了侯朴和他的哥哥。 侯朴和他哥还在努力修房子。他们自己的房子已经差不多能住了,所以现在忙其他人家的。 常无忧从车里跳出来,大声招呼:“侯朴!” 侯朴转身。 常无忧满脸的笑:“收拾收拾,跟我们走吧!” 侯朴一惊:“你们当真把钱大人处理了?” 他长得黑,又憨厚,这一惊慌起来,五官便变得更大了一些,看起来更傻气。 常无忧叹了口气,觉得曲肃和染霜都好看,忽然来了个这么不好看的,她一时有点难以接受。 杜荆拉开车上的帘子,给他看了车上的两个人。 之前还耀武扬威,满脸倨傲着随手杀人的修仙者,被绑在车厢里,嘴里还塞了破布。 若是这两个修仙者都落了这步境地,钱大人的下场不难想象。 侯朴愣了一下,急慌慌叫他哥:“哥!哥!” 侯充也看到了。 他有些高兴,也有些担忧。 能给义父报仇是好事,可是弟弟跟去修魔,以后前途未定。 但既然弟弟之前已经说过,如果这些人能做到,弟弟就会跟过去修魔。 话既然已出,那就要履行。侯充对弟弟点了点头:“好。” “我也跟你们走。” 常无忧没想到侯充也要来。 他一介凡人,来了有何用? 但如果要他们兄弟分开,也不好。 更何况,他们从没想过和杜荆分开,怎么好意思不让侯充跟着。 侯朴心里事少,说好了要走,也不犹豫,兴致勃勃就去收拾东西。 但侯充走过来。 他人厚道,还想多留几日,给街坊邻居修修房子。 常无忧拒绝了他:“耽误不得了。” 她指了指车里的两人:“这两个,若是再不处理了,会有麻烦。多耽误一天,就有一天的危险。” 侯充明白了。 他也跟着弟弟去收拾了东西。 他们房门口停着两辆车,有些街坊过来看怎么回事。 这两个孩子算是大家看着长大的。 有个年纪大的阿奶小心翼翼过来问:“这是怎么了?” 常无忧随口编了个理由:“我们是亲戚,带他们回我们家了。” 阿奶有些不舍得。 侯充、侯朴要走的消息一散开,就有更多的人过来了。 他们聚在房门前,眼巴巴看着。 “阿充、阿朴真的要走了啊……”有人小声说。 侯朴从屋里走出来,看到那么多人。 他心眼少,心里也没什么离愁别绪,大手一挥:“我出去学本事呢!” 有人问:“以后还回来吗?” 侯朴打包票:“回!等我学了本事,肯定回来看大家。” 侯朴没心没肺地笑着,和大家告别。这倒让常无忧有些忧伤起来了。 她和曲肃、杜荆,还有何染霜,走得都是无声无息,没多少人送别。比较起来,侯朴倒显得幸福一些了。 侯充也从屋里出来,和大家好好说了几句。 兄弟两个上了马车,他们便离开了余下镇。 侯家兄弟,还有曲肃待在马车里,看守着那两个月湖山庄的人。 常无忧和何染霜,还有杜荆,坐在驴车里。 他们一路向前。 “其实,那些粮食,应该留些的。”走出镇子,常无忧轻声说。 “是啊。”杜荆答。 但他们知道,不能留。 他们再走一段,会寻个适合的地方,将这两人杀死。 之后月湖山庄可能来查探,若是留了粮,可能会给他们招致祸患。 “以后吧。以后要是有机会,就再送过来。” 他们向前走了一段,忽然,何染霜开了口:“教主,也教给我传送符吧。” 常无忧想说不急,把功法先学会就好。 但何染霜又说:“我要是学会了,想去看看父母的墓。” 说这话时,她表情落寞。 常无忧叹了口气,在车厢里教给她这符的画法。 她果然资质极好,一天时间就学会了用灵气画符。 不止学会了传送符,还有一些其他的常用符,都没有问题了。 行了第三天路后,他们终于寻到了一个还可以的地方,离哪里都远。 最好的一点是,此地正好处于协城通往祁连派的方向。 常无忧想了想,就定下了。 “你们往东走。”她指挥杜荆和侯氏兄弟。 然后曲肃和何染霜一人压着一个悦湖山庄的人,常无忧也跟上。 他们御剑,又往祁连派的方向飞了段距离。 找了一处山上,曲肃与何染霜用灵气毁了些树木,做出打过一场的样子来。 然后,常无忧从自己兜里,拿出来那块传音石。 她把石头扔给曲肃,使了个眼色。 曲肃明白了,当即用灵气开了那传音石。 确定那边已经能听到声音了,何染霜用自己凝成的刀,直接砍在一个月湖山庄的人背上。 她砍的用力,但不伤要害。 常无忧揪下他嘴里的布。 一声痛苦的哀嚎声响起,通过传音石传到了那边。 传音石里有了惊慌的声音:“师兄!” 常无忧立刻大声说话:“我们祁连怎!” 语气相当骄纵,似乎并没有注意到传音石。 她只说了这五字,曲肃看她眼色,这五字一出,就把那传音石击碎了。 这五字像个不经意间被传出去的一样,什么有用信息都没有。 但最重要的信息已经在里面了。 可以了,这些信息就够用了。 常无忧转身:“染霜,杀了吧。” 她独自往山下走,染霜愿意怎么杀,就怎么杀。 曲肃陪在她身边。 “其实啊,我也怕她心性大变,嗜杀,手段过于残忍。”常无忧小声说:“但要是不让她随心,估计这就是一辈子的心结。” 他们两个刚走了一段距离,何染霜就跟了过来。 她身上干净。 看样子并没有折磨多少。 还好。 “走吧。”常无忧有些放了心。 何染霜脸上也有了笑意:“走吧。” 曲肃不说话,画了个传送符,回到了车上。 既然这里的事情已经解决,常无忧就可以安心教下侯朴了。 “侯朴,以后你就是我们魔教的三师弟了。” 常无忧笑盈盈地和他说话。 但这句话一出,侯朴就皱了眉头,嗓门很大:“不对啊!” “我记得,当时你们去协城之前,说的是让我当二师兄啊!” 他疑惑地看着常无忧:“怎么就这几天,我就下降了一个位次?” “教主,你是不是针对我?” 第十九章 侯朴有些介意自己的位次。 他很想当二师兄,若是可以,他甚至想当大师兄。 他在家中当弟弟,在教里,他想当回大哥。 侯充觉得弟弟鲁莽了,刚想斥责他。常无忧干脆同意:“好啊。” 侯朴脸上一喜。 然后,常无忧的手指向了曲肃和何染霜:“去,把他们两个打败了,你就是大师兄了。” 侯朴有些胆怯。 侯充摇了摇头,能有人管住弟弟也好。他不再管,和常无忧、杜荆坐在一起一边闲聊,一边烤鱼吃。 侯朴有些慌了,他没见过曲肃和何染霜动手,但他不是真的傻。 常无忧看得出来,侯朴这人,有些憨,心性耿直。 若是不一次让他服气了,说不定以后还能嘟囔什么怪话。 “去吧,”常无忧看着火苗上的鱼,认真研究着熟没熟,随口安排下去:“阿肃,你先和侯朴打。” “然后,染霜去。” 曲肃和何染霜看得出来,这个师弟年纪不比他们小,现在不服气呢。 曲肃微微一笑,往空地中走。站稳后,他纹丝不动站在原地。 侯朴被架在了火上烤。他不想去,但不去又太丢人。 侯朴看了眼对面的曲肃,一咬牙,就冲了上去。 曲肃的手背在身后,看他冲过来时,仍然纹丝不动。 侯朴冲到他身边,伸手想将曲肃打倒时,曲肃伸出一只手。 修行者的力量和凡人不是一个等级。 曲肃一只手,按在侯朴的肩上,侯朴便无法动弹了。 曲肃道了句:“承让。”微微用力,便将侯朴按在了地上。 侯朴的脸着地,脸上、身上全是灰。 他挣扎着站起来,整个人灰头土脸。 侯充看了眼弟弟,摇了摇头,觉得弟弟这是自找的。 该何染霜了。她上前,看了看侯朴身上的灰尘,有些介意。 侯朴本觉得和女子打,不体面。但他刚刚那个狗啃泥,也不怎么体面。 体面这东西,与他无缘了。 他发起狠来,“啊啊”叫着,就冲何染霜冲过去。 何染霜很怕他弄脏自己衣裳。这衣裳是用了那钱大人家里拿来的布料,她给自己和教主都做了一件。 她记得教主说自己穿红好看,本想做红衣,但现在还是不敢招摇,所以是浅黄的颜色。 她现在就这一身衣裳,虽然可以用清净符弄干净,但她还是不想弄脏。 侯朴冲来的时候,何染霜立刻在身周凝出了灵气来。她不敢凝成尖利的兵器,生怕伤了这个傻乎乎的师弟。 于是,她凝成了一块盔甲。无形的盔甲立在她面前。 侯朴冲过来的时候,整个人都重重撞了上去,摔了个鼻青脸肿。 何染霜看了眼自己身上,很干净。她觉得有些抱歉:“师弟,抱歉,你身上实在太脏了。” 侯朴站起身,一言不发,坐到了哥哥身边。 何染霜也回去,坐在了常无忧身边。 常无忧的鱼还没好。她贪心,选了个大的,所以熟得慢。 但侯充手里的鱼,已经好了。 他把手里的鱼给了弟弟。 侯朴恶狠狠吃了一大口,然后,他忽然悲从心来:“我这辈子,就是个当弟弟的命!” 其他人不管他,自顾自吃东西,闲聊。 曲肃烤了鱼,先给了常无忧。然后又烤了一条,给何染霜。 他本想再烤一条给杜荆的。但杜荆现在正和侯充,坐到了一边,两个人在地上比比划划,聊的热火朝天。 侯朴吃了鱼,心情平和多了。 “我哥,是个匠人。”他说:“我们很早就没了父母,义父把我们养大的。” 那怪不得,侯充能和杜荆聊得这么好了。 两个都是工匠,自然有话聊。 常无忧问他:“什么匠人?” 匠人总得有个工种吧,铁匠?还是杜荆一样的木匠? 侯朴摇头:“我哥什么都做。”他在手里比划:“我哥手巧,义父说他是天生的苗子。我哥给姑娘修首饰,给孩子做木头玩具,给街坊做家具和农具……” 那确实厉害。 常无忧问:“那你呢?” 侯朴叹了口气:“我义父说,我和我哥,云泥之别。” 这话一出,常无忧就懂了。 果真收了个不怎么聪明的。这是老天给的,常无忧只能接着了。 常无忧安慰他:“勤能补拙,以后阿朴就多练练。” 侯朴看了她一眼,嘟嘟囔囔:“我又不笨,我义父说我们云泥之别,我又不承认。” 但勤能补拙那句,侯朴终究没反驳。 饭后,他们休息片刻。之后,一边赶路,一边教侯朴得脉。 曲肃和何染霜都能教他。 常无忧和杜荆一辆车,让他们在另一辆车上练。 常无忧现在放心大胆地誊写自己的功法书,反正已经有了储物戒指,能好好保存了。 她心里盘算着,等侯朴得脉了,肯定要选一本内功。她想再多写一些内功出来,让侯朴多些选择。 他们魔教,不像正派一样,一个门派有主修的东西,比如剑法或者枪法,讲究一个传承。 常无忧从曲肃身上明白了,功法没有最好,只有最合适。 她要因材施教,不强求。 杜荆一边驾车,一边问她:“我们现在可还是要去找人?” “是要的,”常无忧说:“也顺便看看有没有能给我们安家的地方。” “安家啊……”杜荆有些沉默了。 他好久没听到过家这个字了。 “我都以为这辈子都要这样到处走动了,但有个家是好事。” 杜荆很明白:“有个家,我和侯充可以在家里看家,你们出去也更快一些。” 有这个原因,但也不只是这个。 常无忧觉得,他们就是一家人,一家人怎么能没有家呢。 听闻要安家之后,杜荆热情很高,一直想着,之前途经的地方有没有合适的。 但他思来想去,都觉得不够隐蔽。他们人数少,自然要避开有人烟的地方。 这样一想,他倒是有了个想法。 “其实那个潜龙山附近不错。”他说:“就是里面山洞里的活尸,感觉不太安全。” 潜龙山更深处,是无人进去过的十万大山。 常无忧细细想着,其实杜荆说的对。 若是能在里面安个家,也不错。 但可能刚开始会麻烦些。他们要清理那里的野兽,还得砍树,搞出一大片空地来。 之后,还得建房。 挺麻烦的。常无忧想着,倒是真的把这事放在了心里。 他们一路前行。 这一路,走得不快,就是为了让曲肃和何染霜在外面练功。 他们两个现在偶尔也会交手,相互切磋下。 常无忧看着他们,会提出自己的看法来。 她对每一招都记得清楚,也知道他们的身体情况,所以能给出好建议。 有时候,她也会说起来一些修仙正派的功法,让他们了解,万一以后遇上了,心里也有个底。 侯朴有天资,但他的天资不如何染霜,现在还在打坐,没能找到灵脉。 偶尔,休息时,他也会出来看他们两个对练,眼睛里充满羡慕。 侯充和杜荆在聊手工活,常无忧看着曲肃和何染霜指指点点。 只有侯朴,可怜又无助,融不进每一个圈子。 他溜达了一圈,又灰溜溜回了车里。他憋着一口气,一定要尽快得脉。 得了脉,他才能真正融入教主和师兄师姐中。 又过了几日,他们把车停在野外。 晚上,吃过饭后,常无忧,还有杜荆和侯充先去睡了。 曲肃、何染霜和侯朴还在打坐。 常无忧睡得正香。 忽然,侯朴睁大了眼睛,鬼哭狼叫起来:“我得脉了!” 他声音很大,从车上跳下来,到处乱跑,恨不得昭告全天下。 常无忧被他惊醒,吓得心砰砰直跳,有些想抽他一巴掌。 但她听清了侯朴说的话,总归是件好事。 她开了口,敷衍地夸了一句:“不错。” 然后,又问:“多少条灵脉?” 侯朴兴致勃勃:“七十八条。” 可以。 这个数量,是很正常的。大多修行者的灵脉条数,都在四十九和一百二十之间。 像曲肃那样灵脉不足、却能修行的,和何染霜这样二百多条的,才是怪种。 常无忧安顿他:“阿朴,你去你大师兄那里拿内功的书,开始筑基。” “等内功通了,就可以再学一本外功。” 她多说了两句:“当然,有些内功,能够将灵气外放,就像你师姐的极煞蚀脉鬼经。所以你师姐就不必再修外功了。” “像你大师兄,就必须再修一门外功。” “但到了元婴期,其实不管什么内功,都能外用。” 这都是之后的事情了。 侯朴认真听着。 曲肃从自己戒指里,拿出了功法书,让他好好选。 曲肃和他说了自己的经验:“选灵气流淌最舒畅的。” 侯朴想去问何染霜的经验,但曲肃拦住了他。 曲肃叹了口气:“别问你二师姐,她是天才,和我们不一样。” 侯朴感觉自己得脉了,心里正高兴,被大师兄这么一说,忽然他又有了当年被义父说云泥之别时候的感觉。 侯朴抱着书,回了车里,对着外面发了会儿愣。 明明得脉了,可他耷拉着一张小黑脸,并没有觉得很开心。 第二十章 侯朴认了命。 知道自己没有二师姐聪明,又没有大师兄那么努力。所以,他对功法的选择很上心。 花了很长时间,他把所有的功法都试探着,在自己灵脉中流转。 曲肃天天都在练。不是在打坐修内功,就是在练太常剑法。何染霜也在练,但练太久了,她也吃不消,需得休息会。 她练功的时候,师兄在练,她休息的时候,师兄还在练。 何染霜颇为敬佩。她也知道,师兄其实是有压力的。 常无忧和何染霜说过,曲肃条件特殊,前所未有,闻所未闻。他只能更努力,才能保证自己比师弟师妹强。 曲肃要这个面子。 常无忧现在有时候会来陪侯朴。 他们两个在马车里。侯朴打坐,试着不同的功法。马车大,常无忧在另一侧,誊写其他的一些外功和符箓书。 若是侯朴睁开了眼睛,常无忧就会问问他怎么样了。但侯朴过于重视内功的选择,颇为纠结。 直到好几日后,他才选出来一本。 “这本,”他兴致勃勃拿着书给常无忧看:“教主,这本我练着最畅快。” 常无忧翻看了一下:“点了点头,不错。”她没想到侯朴竟然会选中这一本。 她原以为侯朴这样粗性子的,看不上这种功法。 常无忧想好好和侯朴讲一讲:“这本啊,确实不错,虽然不能和染霜一样,将灵气外放。但也能拥在外界……” 侯朴认真听着,不时点头。 他从常无忧手里拿回这本书,自夸:“我这人吧,有内涵,就在意内容。” 所以,他只看了书里,没看名字。 这会儿,他选好了,终于想看一下自己选的什么书了。他这一看,一张脸又垮了下来。 “我要换!”他气哼哼把书往旁边一摔。 常无忧赶紧安慰他:“虽说这功法之前,传闻说多是一些魔道女子练,但没人说男子不能练。” 她当真觉得,既然是侯朴的灵脉接受这本功法,那就说明是合适的。但侯朴觉得这功法跌面子,死活不接受。 常无忧烦他这样的没脑子样子。 她不愿在他这儿耗时间,当即拉开马车的帘子:“阿肃,来。” 曲肃正在打坐,听到了她这一声,立刻站起走过来。 “怎么了?” 常无忧手指向侯朴:“你三师弟,嫌弃功法名字不好听,你教训教训他。” 侯朴觉得委屈,他窝窝囊囊拿起那本书问:“师兄,你好好看看这书的名字,当真衬我吗?” 曲肃一看。 神女梦灵书。 公/主/号:玫/瑰/收/藏/家/呀 果真,这书名和他这黑乎乎的粗壮师弟,果真有些不相称。 他轻咳一声,掩盖了自己的笑意。 “名字算什么。”他严肃说:“你得看自己灵脉适合什么,若你不喜欢,以后不提就好了啊。” 侯朴摇头,非常倔强:“我不!” 常无忧下了马车,烦躁地摆了摆手:“阿肃,你去让他服气。” 曲肃挽了挽袖子,上了马车。侯朴疯狂往马车里躲:“你不要过来啊!你不要过来啊!” 常无忧背过身,眼不见为净。 杜荆又和侯充在地上比比划划了,他们忙中抽空看了一眼这里。 “你弟弟又被打了。”杜荆笑着告诉他。 “打吧,打吧。”侯充摆了摆手:“打不死就行,以前就我们两兄弟的时候,我也总打他。” 马车里哐啷一阵,时不时还有侯朴的惨叫声。不一会儿,曲肃神清气爽,从车上下来了,衣衫都整洁。 过了会儿,侯朴也下来了。他满脸屈辱,走到了常无忧身边,小声喊她:“教主。” 常无忧疑心他是不是又有幺蛾子:“怎么了?” 侯朴左顾右盼,生怕背其他人看见:“教主别告诉任何人我练了这个。” 他还是觉得羞耻,说不出那本功法的名字来。 “以后啊,我就说自己修的是炼体的功法,是个体修。” 体修听起来还体面些,有个男人样。那个什么神女,真是丢他的人! 常无忧觉得他真的非常虚荣,但能少些麻烦也好。 “行行行,”但她又说:“我总得告诉你师姐,若是你以后遇到些问题,你师姐不知道也不好。” 侯朴同意了。 “那其他的,”他紧张兮兮:“可谁都不能说了啊。” 过了会儿,侯充和杜荆都知道侯朴已经开始筑基,成了一名体修。之后,侯朴跟着曲肃、何染霜一起,开始了练功。 他们没什么目标,慢腾腾往前走,寻找有没有合适的人,只是这一路偏僻,遇到的人不多。 偶尔路过了村镇,有时候会进去买些日用品。 有时,是常无忧和何染霜一同前去。 他们进了镇子,看到里面百姓的生活,何染霜默默想着,和自己家当时一样。 但当时的她,被父母呵护着,知道这世道有些不太平,但自家日子能过,她就觉得还好。 一些悲惨的事情没发生在自己身边,就觉得非常遥远。 只是,安乐着、安乐着,她的人生被转了个向。 何染霜忽然开口:“我后悔了……” 她声音里有些难言的哀愁。 “当时你问我要不要修行,我应该答应的。”何染霜眼睛没有焦点:“会不会那时你来就是老天对我的一点提示?” “我要是抓住了,是不是就不会这样了?” 她看着常无忧,满是惶恐。 常无忧看着她,只觉得心疼。 人生本就是在不断的选择,不到最后,谁都不知道当时的选择有没有问题。 当时的染霜确实只能做出那样的选择。毕竟,那时的她被父母宠爱,未经过世事。同一个人经过改变人生的大事前后,几乎算是两个不同的人。 并不是所有的人,都是爽文的男主角、女主角,都能心志坚定,都生来就决断、不犹豫。 常无忧自己在犯错,染霜也在犯错。 不是所有人都一帆风顺,永远都能做出最好的决定。 归根到底,愿不愿意修行,绝不是造成她现在悲剧的原因。 这是钱大人那样的恶人的错! 染霜不能用别人的过错,来责备当时的自己,然后惩罚现在的自己。 常无忧很怕她会陷入牛角尖,努力安慰:“不是的。” 她停了停:“其实不管我来不来,其实都有可能发生这样的事,只是时间巧了而已。” 常无忧觉得自己的说服有些无力,她想了想,觉得对染霜这样温柔性子的人来说,其实扮演一个弱者,能更有用一些。 善良的人,总是下意识安慰弱者。 常无忧步子慢了一些,微微低了头:“其实,我一直觉得有些抱歉。” 何染霜站住脚,疑惑地看着她。 常无忧轻声说:“你那时过得那么好。” “有时我在想,是不是因为我多问了那一句,才把我身上的坏运气给了你……” 自从何染霜在钱府里见了常无忧,就只见她运筹帷幄,把一切都安排得很好。但她没想到,原来无忧心里有这么重的心思。 何染霜叹了口气,轻轻拉住了她的手:“不是的。” “那些人一直都在,只是时间巧了而已……” 说了这话,何染霜忽然脑中有些明白了。 是了,这事怪不得谁。 她舒了口气,慢慢摆脱了一些不好的情绪。 两个女孩拉着手一同回去了。 何染霜可以用传送符,她们还是想一起走一走,说说话。 常无忧之前吃的延年丹,已经过了时间,她现在开始正常长个子了。她和何染霜比划:“我以后正常长高。” 但何染霜修行了,寿命很长。 常无忧絮絮叨叨:“也许再过几年,我就比你高了。” “再过很多年,我就生了皱纹。你们还是年轻的模样,到时候,你们叫我教主,我就绷紧了脸,像个凶巴巴的老太太。” 何染霜被她说的这个画面逗得笑起来。但笑完了,心里便有些惆怅。 何染霜已经报了仇,其实心里没了多大的执念。她想以后报恩,为无忧和师兄也报仇。 无忧不能修练,似乎没什么大用。 但曲肃、何染霜他们,本是被浪潮打翻的人,在洪流中汲汲求生。 是无忧,给了他们一根浮木,一个方向。 她是他们的锚。 要是没了教主,何染霜觉得自己当真没什么奔头了。 何染霜拉着常无忧的手,忽然心里紧了紧,不敢想很久之后的未来。 另外一边,曲肃给侯朴解答了几个修行的问题,自己往树林里走了很长的距离。 他谎称是来练剑,其实是来坐一坐。 自从上次吸了功力后,他修为果然增加了一些。但那些平白多来的功力,总是让他的灵脉有些滞涩,流通不畅。 他看了功法,也试探着问了无忧,其实不应该出现这个情况的。 他没和无忧说自己现在的难题。她之前没听说过这种情况,问了也无用,让她凭白担心。 曲肃默默想着,是不是因为他资质最差,所以修魔的坏处,已经开始出现了? 他在林中寂静处打坐,周围一片幽静。他心神一片安谧。 识海中,他牵引着那股功力流转,但流动中总是有卡滞感。若总是如此,以后定会出问题。 他和师妹练习打斗时,已经有些招式不对,只是师妹还看不出来。 其他方法他都试过了,这次必须要解决了。他下了狠心,牵引着功力,开始用力撞击灵脉。 第一次撞击,他身上就有了剧烈的痛感,但似乎有些流畅的迹象了。 灵气在他体内疯狂流动,曲肃用尽全力才能把控住,他一不做二不休,当即又撞了两次。 在彻骨的痛疼中,那股子滞涩感,终于消失了。他的灵脉,重又通畅起来,功力也隐隐有了提升。 但曲肃脑中昏沉,记忆都变得模糊起来。他休息片刻后,终于缓了过来。 曲肃终于舒了口气,站起身才发现,嘴角渗出了一丝血迹。他平静地将血擦干净,转身回去。 常无忧和何染霜已经回来了。 曲肃将随手抓到的野鸡递给侯朴。 侯朴知道自己地位最低,任劳任怨,去了湖边给野鸡拔毛。 不一会儿,侯朴就清理干净野鸡回来了,杜荆和侯充拿去烤了。 侯朴现在筑基顺利,已经能够操纵一些身周的灵气了。 他想起了之前和镇上的人说,以后会回去看大家的。 侯朴现在就等不及,想让镇上的熟人看看自己现在的出息。 他扭扭捏捏和常无忧说了这个想法。 常无忧当即训了他:“你现在有什么出息!只是筑基,御剑都不行!” 但转念一想,常无忧道:“等你学会了传送符,倒是可以回去看看,但不能让镇上人看见你,免得他们说漏。” 侯朴不太高兴,这岂不是衣锦夜行。 但余下镇毕竟是他生活了十几年的地方,能看一眼也好。 常无忧觉得,他们走了已经两月有余。 也可以回去看上一眼,看一眼没了钱大人,镇上的百姓,生活有没有变好一些。 第二十一章 自从常无忧说过可以让侯朴回镇上看看后,侯充和侯朴都很高兴。 侯朴心里有了奔头,当真更加努力修行了。 他对灵气操纵不够,还画不出符来。而何染霜却沉默着,没有说话。 其实,余下镇离余上镇不算太远。 之前,染霜就说过,想去父母的坟前看看。但这次,她也没有提起过。 常无忧觉得,她许是有其他的心结。 常无忧私下里和曲肃聊过,但曲肃也不知道。 他们只听染霜说过,说她的父母都是被钱大人杀死的。 那天何染霜血洗钱府时,常无忧听到她对一个仆人说了一句“你可曾对得起我爹。” 常无忧大抵能猜出来怎么回事。 许是她父亲有过恩情的人到了钱府里,对钱大人说了些什么,才招致了这场祸患。 但染霜为何不想见父母的墓,常无忧还是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既然染霜还不想说,常无忧就不问了。 常无忧有另外的事情要想。 她很明白,自己这一生,其实就这样了。 等曲肃他们变厉害了。 她手里也有些新的人,能力够大的时候,她就带人去舅舅家中。 问清楚常家到底是谁动的手。 她也要问清楚舅舅在其中的角色。若是舅舅当真做了什么,那她也是饶不过他的。 其实,常无忧隐隐有点猜测。 表哥说,舅舅搭上了诸山。也许,诸山就是自己的仇人。 但诸山啊,常无忧想到这里,叹了口气。 诸山难办啊。 修仙界向来有句话,南诸北楚。诸山派和楚山派曾经是并列第一的大门派。 虽然,这些年里诸山有些没落了。 楚山因了掌门度洵的存在,成了第一大门派,诸山只能屈居第二,并且和楚山落下了很大的差距。 但诸山的底子还在。 常无忧一个小小的魔教,到底凭什么去和修仙第二门派去斗? 她寄希望于不是诸山杀了自己家人,但很明显诸山有很大的嫌疑。 她只能让自己的魔教,越来越强大。所以,她这一生,都会在复仇路上。 凡人最多百年。 她还有几十年时间。有生之年能报了仇,今生便算是心满意足,不再有遗憾了。 可是,杜荆和侯充怎么办? 这几日里,她一直在想这么问题。 曲肃、何染霜还有侯朴都已走上修行路,不是凡人。但杜荆和侯充呢? 他们无法修行,归根到底,只是普通人而已。难道,她要让杜荆和侯充一直跟着他们四处飘零吗? 她虽然说,要在偏僻的地方安个家。 但为何不让杜荆和侯充在凡人的地界,平和一生? 常无忧说不出口,生怕杜荆和侯充觉得要被抛弃了。她不想扔下他们,但又觉得不该带着他们了。 她想着,许是哪一天,就有了方法。 杜荆和侯充都还年轻,还能跟着他们走几年。 她年纪还不大,但担起了那么多人的未来。 若是可以,她想给杜荆和侯充找一个好地方,让他们顺利娶妻生子,过好凡人的一生。 若是可以,她甚至还想为曲肃、何染霜和侯朴,找些法子,让他们不要因为修魔乱了神智,好好活下去。 但她想的太多,能力却太小。常无忧默默坐在河边,看着河水。 傻子侯朴兴高采烈走过来。 “教主,我学会传送符了!” 他的手在空中比划,空气中显出了隐隐的亮光来。 常无忧对符箓很熟悉,当即看出来他画的符少了几笔。 “你这符,我可不敢用。用了就掉在半路上了。” 侯朴唉声叹气。 一个壮壮的黑脸男人,在她身边做出这副哀怨样子。常无忧不忍直视。 他自从跟了她后,她好像还没给他过多少好脸。 刚刚她还在想他们的未来,又想到之后万一他们神智乱了,死掉了怎么办。 两种情绪叠加,一下子,她有些可怜起侯朴来。 “你是最小的,纵容你一次吧。”常无忧这么说。 侯朴看着自己教主,她看起来孩子样,却天天像个大人,自己竟然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 他在心里吐槽,教主像个老妖怪,但嘴里,他非常乖顺:“多谢教主!” 侯充也想回去一趟。曲肃要负责传送,肯定也得去。 何染霜终于开了口,说自己想回一趟余上镇。 这里就剩下了杜荆。算了,那就一起跟上吧。 人都走了,马车、驴车就别在这里放着了。 要传送的人和东西太多了,传送符就不够了。 需要用传送阵。 曲肃已经学会了,也用自己做了试验。 侯氏兄弟和杜荆一起,把马车驴车赶到一起。常无忧和何染霜站在曲肃身边,看着他的阵法。 等到终于画好了,常无忧也检查了一遍。 曲肃用灵气激活阵法,微光闪光,片刻后,他们就到了余下镇外的林子里。 何染霜不跟他们去了,要自己去父母的墓。 常无忧叮嘱了她几句:“要是有问题,立刻传送过来找我们。” 何染霜点了点头:“教主放心。” 然后,她自己离开了。 马车驴车放在林子里,常无忧他们几人悄悄进了镇子里。 “遮住脸,”常无忧告诉侯朴和侯充:“今日只是让你们来看看,不能惹了麻烦。” 常无忧本以为,钱大人已死,这里的土皇帝没了,百姓总能生活得好一些。 可是,她进去后,并没有觉得有什么大的改变。 三个月了。 他们离开时的烂屋,现在也只是勉勉强强补了一下,能住而已。 不应该啊,她想着。没了盘剥的,手里攒了钱,也有了人手,怎么就不能把房子好好修一修呢? 侯朴和侯充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常无忧终究还是放不下心来。 侯朴带着路,走了一条无人的小路。 “这里是一户老阿爷、老阿奶家,他们没有子嗣,对镇里的孩子都很好,我哥经常帮他们修东西,他们给我们做饭吃。” 阿奶的房子,也是破旧的,院墙上有了大洞。 他们踩着砖石,通过大洞,进了院子里。阿爷听力不好,但阿奶听到了一些声音。 阿奶警觉问:“谁!” 侯充开了口:“是阿充。” 阿爷阿奶满脸惊喜地跑过来,围着侯朴、侯充好好端详。 “阿充没变,”阿奶摸着他们的脸说:“我看着,阿朴怎么白了一点呢?” 侯朴满脸骄傲,当即就要说自己修魔的事情。 常无忧知道他嘴不把门,提前和曲肃说了,看着他点。 曲肃看他要说什么,立刻戳了他后背。 曲肃不怎么管何染霜,毕竟是女孩,他不好说什么。 可是侯朴,他就不手软了。 侯朴被他戳得哇哇乱叫。 他们问起了阿奶这三个月里发生的事情。 阿奶叹了口气:“那个钱大人不是没了吗。” “日子还没好几天,一帮仙长来了,没说话,就走了一遭。” “然后,第二天,就有了个黄大人。” 常无忧忽然想明白了。 那个钱大人,可能并不完全是因为女儿得宠才得到月湖山庄袒护的。 他可能,本就是月湖山庄选出来的人。 常无忧想起了,钱大人家中好看的仆从,还有费尽心机搜罗来的粮食和钱财。 也许,这并不是完全为了他自己。钱大人要享受,那些悦湖山庄的人,也要享受啊。 现在修仙界,百余年无人飞升。 修仙界第一人,楚山掌门度洵,天资绝佳。也已经化神期多年,常年闭关,很少外出,都没有任何飞升的迹象。 若是最厉害的那个,都没办法飞升,那其他修行者呢? 是不是渐渐也失去了希望?既然修仙无望,是不是就要找些旁的法子? 常无忧想到了自己家的事情。 她心里一寒,现在的修仙界是什么模样,她隐隐有些看到了。 一些人觊觎她家的三千典,想找些旁门左道。 也有些开始纵情于凡间的享受。 杜荆的妹妹阿竹,染霜和曲肃的家人,都亡于修仙者手中。 那些修仙的人,入了修仙路,却没了终点,就开始凭借自己的能力,凌驾于凡人之上取乐了。 这哪是修仙界啊。 对于凡人来说,这是地狱啊。 阿奶还在絮絮叨叨说话:“黄大人啊,不比钱大人好。” “黄大人把城里,村镇里,都巡视了一遍,说每月要按照钱大人的规矩,继续奉银交粮。” “他还说,”阿奶顿了顿:“以后的男孩女孩,到了十岁,都要去他府中一趟,若是被他看中,就留下做仆人。” 侯朴咬了牙。 之前,钱大人活着的时候,他们也要按月交粮食,交钱。若是不交,便会来打手。 他的义父就是这样死去的。侯朴原以为,钱大人死后,情况会好一些,怎么日子越过越差了? 阿爷叹口气:“你们走了是好事啊。” 侯充也皱着眉。他们走了是好事,可其他的人呢? 侯朴恶狠狠开了口:“等我本事够了,我就去把他们全杀了!” 但等他本事够了,阿爷阿奶也活不到那时候了。 更何况,杀了黄大人,是不是又会有什么其他的大人了? 常无忧心情沉重,但她一个人也没办法。月湖山庄不大,但里面也有很多人。 更何况,除了月湖山庄,还有很多的门派。 而她,只是个连自己的仇都报不了的可怜人罢了。 忽然,院外有人试探着问:“阿朴?” 有人路过,听到了他们的声音。 是侯充侯朴之前的邻居。那男人走进来,满脸的不可置信。 侯朴刚想说什么,那男人忽然对着曲肃和常无忧的方向跪下了。 “大人,救救我们吧,日子过不下去了啊……” 他那日在侯朴家附近,听到了,这两位是魔修,带着阿朴修魔去了。 现在,那男人心里,哪管仙修、魔修。 杀了钱大人的,就是好人。 他想搏一把,看能不能求条命出来。 第二十二章 常无忧万万没想到, 她只是让侯充、侯朴回趟家,竟然惹出这么多的事情来。 那个男人跪在地上。他有些年纪了,该有些体面了, 现在却哭得凄惨。 常无忧看着他,不知该说什么。 那男人说着自己的苦楚:“我女儿今年九岁了。” 所以, 他很害怕。 他娇娇的、甜甜的、可可爱爱的女儿啊, 刚刚长成了一个花骨朵的样子。 他怎么能看着自己的女儿被送进去,任由人挑选。若当真离了自己身边, 说是做仆人, 谁知道会遇到什么事情! 他一个当爹的,这种事情,光是想一想,心里就止不住发痛。 “大人,”男人跪在地上使劲磕头:“我什么都能做, 希望能跟着大人。” 他不怕苦,只要大人能让他一家团圆就好。他见了侯家兄弟现在的样子,明白这几位魔修大人, 比仙长像个人。 常无忧滴着看他,眼睛里满是无奈:“可我们也没有什么能力啊。” 男人抬头, 惶恐地挣扎:“大人,只要让我们住在大人的地盘附近就好。” 那样子, 就不会再有人来欺负他们了。 这世道啊,凡人和狗一样, 都需要主人。必须做狗的话,他想要个好些的主人。既然要伤他的女儿, 他宁愿赌一把。 “我什么都能做, ”男人打包票:“我种过田, 现在开了个食铺。” “以后,我愿意给大人交粮,交银。” “只要大人能让我住在大人的地盘附近就好。” 这样,就没人想夺走他的家人了。 确实,他所求不高,只是要个地方住而已。但常无忧他们自己也在飘零中,哪有地方给他啊。 侯充、侯朴沉默地着看自己的旧识。这男人勤劳,心善,侯充也不知道人好好的,怎么就活到了这份上? 曲肃没有说话,杜荆叹了口气。 男人祈求地看着常无忧,那目光灼灼,几乎让常无忧不敢回看他一眼。 她想拒绝,但又狠不下心。 看到这男人,她总是会想起自己和曲肃来。 若是当时,有谁能帮自己一把,自己是不是也会这样义无反顾,什么都能付出?常无忧看了男人一眼,又看了杜荆一眼,终于,她有了些想法。 “若是我能给你个地方。”她对男人说。 “那地方荒僻,没有人烟,需得重新开垦土地,刚开始很难,得让你一点点把日子过起来。” “但我保证,没人会再欺负你。” “没人觊觎你的家人,没人觊觎你的粮食,也没人觊觎你的钱财。” “你,愿去吗?” 常无忧本以为那男人会考虑很久,但她话一出口,那男人就面露狂喜。 他疯狂磕头:“我愿意!我愿意!” 杜荆一愣,便知道了常无忧的想法。他觉得有些难,但一转念,似乎可行。 常无忧长吁了一口气。她想把这些人接收下来,一举两得,解决了这些人的难处,也为杜荆和侯充建成一个生活的地方。 “阿肃,得辛苦你和染霜了。” 曲肃摇头:“不辛苦。”若是能操办好,他们就有家了,能有什么辛苦的。 常无忧问那男人:“怎么称呼?”她看不惯人跪着,伸手将他扶起来。 男人受宠若惊:“我叫陈奇观,大人随便叫就行。” 常无忧自然不会随便叫他,她唤他:“陈叔。” 这一声陈叔,让陈奇观身子一抖,万万没想到,自己竟能得了这待遇。 “我能给你提供个地方。” “那地方确如我所说,荒僻,一切都得从零开始。” “唯一的好处就是,”她顿了顿:“在那里,不管修行的、不修行的,大家活得都像个人。” “这哪是唯一的好处啊,”陈奇观再次落了泪:“这可是天下独一份的大好处啊。” 他当即做了决定:“我跟大人走。” 他慌里慌张,就要回家收拾东西。 但常无忧拦住他:“我们要去做些准备。” “陈叔等上三日吧。” 常无忧告诉他:“这事不要宣扬,但可以告诉自己相熟的人,若是有谁也愿意来,都是可以的。” “三日后,你们带着自己的所有家当,在镇子中间等我们。” 陈叔频频点头,但他有些担心,犹疑着问:“大人三日后真的会来?” “会来,”常无忧允诺:“我怎会当着阿充、阿朴的面撒谎。” 常无忧他们从镇子出去了。 “去潜龙山吧。”她说:“那里号称十万大山,但其实也就十几座山,只是山脉绵延。” 现在他们能力比之前强得多。 “我们去里面找一找,看有没有合适的地方。” “若是有的话,我们就清理出一块地方来,给这些人住。” 她看了眼杜荆和侯充:“以后我们有事出去时,荆哥和阿充也有伴了。”她劳心劳力,想给他们,还有这些受着苦、想挣脱的凡人一个家。 曲肃点头:“好。” 侯朴非常高兴,嘴里念叨着:“我现在筑基,也能帮上忙。” 侯充说:“我和荆哥也能做事。” 他们齐心合力,誓要打造出一方净土。 此行目标,是潜龙山。 还差何染霜。侯朴带着他哥和杜荆,等在镇子外,曲肃御剑带着常无忧,去找何染霜了。 他们只听染霜说过,她的父母亲由邻居收了尸,葬在余上镇外。到了余上镇外,曲肃和常无忧落了地,在附近寻找。 此时,天色已晚。夕阳的余晖,给天地之间镀了一层惨淡的颜色。 镇外无人,他们两个向前走了一段。曲肃停下来,小声告诉常无忧:“她就在前面。” 曲肃不想扰了师妹。他们又往前走了一点,等看到何染霜身影后,他们就停了脚步。 她跪在一处小小的坟茔前,低着头。野草丛生,风吹过,一片萧素,何染霜在其中,仿若一缕孤魂。 她这样跪了多久了?常无忧有些心疼她。 一会儿,何染霜终于开了口。她声音很小:“对不起,爹。” 何染霜哭音很重:“对不起爹,临去前爹看到女儿受辱。” “爹,我把他们都杀了。” “染霜现在干净了啊,爹。” 但她伸出手去,终究还是没触到墓碑上。“娘……”她叫了一声,茫然无措,手怯怯,生怕自己弄脏了父母的坟。 常无忧看着她,心里生出酸涩来。 他们守了何染霜一会儿,但她看起来痛苦又消沉,常无忧不想让她这样太久。过了会儿,常无忧开了口,装出一副刚过来的样子。 “染霜,”常无忧脸上挂上笑意,向她摆手:“染霜,该回去啦!” 何染霜慌乱擦了一把脸,应声:“来了。”她匆匆又给爹娘的墓磕了头,然后起身走来。 常无忧已经明白了何染霜一直介怀的是什么。 但染霜,刚开始只是一个普通女子。强权压来的时候,她又能有什么办法?能活下来,到了这一步,她已经很棒了。 常无忧心里默默想着,不知该怎么开口。 那就先说别的。 常无忧和她讲起以后的计划来。 “我们今晚就去山里,找一找,看里面有没有合适的地盘。” “你们三个,清理出一块地方来,给普通百姓住。” “我们也可以在附近安家。” 何染霜点头:“好。”她非常愿意做这些事情,感觉自己活着有些价值。 何染霜现在心里平静了一些。 无忧刚开始怕扰了她生活,宁愿离开,后来将她拉出水火。 现在,何染霜也想做有些用处的人。她现在有了些能力,若是能为其他人提供庇护,她非常乐意。 曲肃用了传送符,到了杜荆他们不远处。三人将要走过去的时候,常无忧终于开了口。 她觉得,有些事情染霜可能说不出口。 但难言的苦楚,更需要一些安慰。她的安慰也许没有用,但常无忧还是想让染霜知道,她没有错。 常无忧走在最前面,忽然她说:“染霜啊,你是个好姑娘。” “有些人是坏的,脑子本就有大病。” “那些人就像狗屎一样,四处乱洒。” “有些人就是会倒霉一些,好端端走在路上,被狗屎溅在身上。” “但这不是过路人的错。” “回了家,把狗屎冲洗掉,那就不脏了。” “又是干干净净一个人。” “若说谁有错,那也是狗屎的错,是那些坏人的错。和无辜经过的人,断没有一点关系。” 何染霜刚刚还在想潜龙山那边的事情,忽然听到常无忧说这些,一下子没反应过来。 她茫茫然看向常无忧背影:“啊?” 常无忧生怕她介意,说完就赶紧往前走了,想给何染霜留个空间。何染霜看着教主跑开了,自己心里还没搞明白。 曲肃回头看了她一眼,叹了口气。他轻声说:“她是说,你没错,你也不脏。” “你就是干干净净何染霜。” “我觉得也是。” 曲肃总结了这几句,若无其事一般,背着手溜溜达达走开了。 何染霜站在地原地,脚下一动不动。 她愣愣怔怔的,过了一会儿,她终于有了表情,脸上缓缓绽出了一点笑意。 笑着笑着,眼睛里却落了泪。何染霜心中一直牵缠的痛苦和卑怯,终于有些松动了。 她以为自己此生再也抬不起头,对不起父母。所以她在父母坟前,欺骗自己和父母说自己干净了,却终究不敢触碰墓碑一下。 但忽然,有人告诉她,她真的没有错。她给自己缠上的绳索,打上了死结,但那死结被常无忧轻轻解开了。 也许还有些绳索在身上,但日久天长,何染霜也能给自己挣脱。 教主和师兄,都不曾介意过,她又何必自缚。何染霜深深舒了口气,身心都比先前轻松了一些。 前面,五人都在等她。 “等等我,”她笑着提起裙边,往前跑起来:“教主可不能把我落下啊。” 第二十三章 常无忧看到何染霜的笑, 终于放了心。 染霜之前不怎么笑,时常面无表情,还会长时间发呆, 现在终于有了些情绪。 常无忧其实之前有些担心,担心染霜经此大变, 会不会心境有损。 心境有损是修仙界的用语, 按常无忧自己的话来,就是, 她很怕染霜有心理疾病。 但现在她终于情绪外放了一些, 以后再安排些事情让她做,人一忙起来后,也许就能慢慢好起来。 大家已经站在了一起,两头驴和两匹马,靠得很近, 慢慢吃着地上的草。这儿草不多,驴子和马儿吃得不太尽兴。 曲肃围着大家画好了传送阵。一阵光后,他们到了潜龙山。 何染霜和侯氏兄弟没来过这儿, 看到巍峨高山,颇为惊讶。 “这儿安家……”染霜轻声叹:“好也不好。” 好在哪儿, 大家都知道。 地方隐蔽,不好寻找, 也易守难攻,适合他们这样的小教派。 不好在哪儿, 也能看出来。 开拓难啊。 他们几个看着山想办法,只有驴子和马儿心情愉快。这儿草木茂盛, 它们吃得香喷喷的。 进山肯定用不了车了。 曲肃和侯朴把两辆车停在空地上, 又画了符护住。之后, 一行人进了山。 最前面的,就是潜龙山。潜龙山不考虑了,偶尔会有江对岸的猎人来,还有活尸守着的洞府,不安全。 他们径直往里去。 何染霜已经学会了御剑。她的功法本就是操纵灵气,现在御剑御得比曲肃还好。 何染霜凝出了无形之剑,让常无忧上去。 若是侯朴也学会了御剑,那他带他哥,曲肃带杜荆,刚刚好。 但侯朴还没学会。他自己也觉得丢人,不敢说话。 曲肃带不了那么多人,只能分散开。何染霜带了常无忧和杜荆,曲肃带了侯氏两兄弟。 他们升了空。 杜荆已经升过空了,现在很平静。但侯充和侯朴,是第一次。两个憨货吵吵嚷嚷,大呼小叫。 曲肃绷着脸,嘴巴抿得紧紧的。 常无忧仔细看着脚下,评估这几座山是否适宜。终于,他们到了潜龙山后的一座山顶上。 刚落下,曲肃就严肃告诉侯朴:“师弟,你先学御剑吧。” 他实在不想带着他们两个了,耳朵疼。 常无忧刚在空中,已经向下看了一遭,她觉得这山还算合适。 “我觉得这个还行,山势平缓,并且后山有很大一块平地,能让他们生活。” “最好的是,那块平地边,有河。” 凡人生活,肯定需要水。有水,有土地,他们魔教照料着,只要那些人还算勤劳,就不愁没有好日子过。 “阿肃,”常无忧给他们安排活:“你去检查下那边空地的土壤,能不能盖房种地。” “荆哥和阿充,麻烦跟着阿肃,看看要是能建房的话,该怎么建。” 曲肃他们去了山下,常无忧带着何染霜和侯朴在山上。 这里是从未有过人来的深山,野兽很多。 “这些兽在这里生活得好好的,是我们占了他们地盘。” 常无忧叹了口气:“但人都活下去,自然顾不了他们了。” “染霜和阿朴,你们两个去周围驱赶下野兽。” “要让百姓来了这里后,不受野兽侵扰。” 侯朴内修神女梦灵书,另外果真又找了本体修的功法,现在锤炼的身体更加结实。他之前也没动过手,现在驱赶野兽,也是个很好的动手机会。 侯朴跃跃欲试,看师姐陪着教主,自己就跑掉了。不一会儿,常无忧就听到了不远处有了虎啸声,还有侯朴的“呼哈”声。 常无忧自己在密林里,肯定不安全。 何染霜陪着她,两个人在半山腰走了一圈。 每当感受到有兽的气息,何染霜都会凝出灵气来,尽量不伤它们得驱赶走。 忙了半响,终于有了些进展。 “少多了。”何染霜说:“兽也有些许灵智,它们知道此地要有新的主人了,所以自己跑开了。” 常无忧点了点头,她走了这一遭,自己也觉得很累了。 忽然,山下有了声音。 常无忧低头去看。看到山下那块空地上原本茂密的树林,正一片一片倒塌下去。 “走吧,你师兄在清理了,我们也去看看。” 何染霜御剑,带着常无忧下去。 果真,是曲肃挥出一道道剑气,将树成片砍倒。杜荆走过来,和常无忧说进展:“这片土地不错。” “河道坚固,水位稳定,不会有洪涝的灾害。” “上游可以住,用水也方便。中下游种田。” 杜荆是个木匠,指着倒塌的树想好了用途:“小树枝留着晒干了,做柴火。” “粗壮些的,可以盖木屋。” “木屋?”常无忧问他:“木屋牢固吗?” “建房的话,木头不如石头和土。”杜荆承认:“但这里没有石头,土壤也不适合。” 这是没办法的事情。 侯充盯着倒下去的树木,一直在嘴里念念叨叨。 “阿充在做什么?”常无忧问。 侯充没回头,应声:“我在想房子的布局。” 侯充是个有追求的匠人,也是第一次有这种从头建个城镇的活。他想把这个地方,建的整整齐齐、漂漂亮亮。 只是,等到曲肃把这片空地上的树木全都清理了之后,常无忧才发现,在山上看上去不怎么大的地方,其实足足有两三个镇子那么大。 “太大了。”她摇头:“这次跟我们来的能有十户就不错了。” 十户,哪用得着这么大的地盘。 “以后还会有人愿意来的。”曲肃笃定说。 那这是之后的事情了。 曲肃看了看常无忧背后,忽然问:“三师弟呢?” 常无忧和何染霜一愣,才想起来,她们都把侯朴给忘了。他又不会御剑,难道要一步步走下来吗? 何染霜立刻御剑去山上找他。 没多久,她就带了他下来。 “教主!”侯朴衣服有些破了,整个人灰头土脸,但没有受伤。 他质问:“你是不是把我忘了!” 常无忧断然不能承认,当即诚挚否认:“哪能呢,我和你师姐有事,才先下来的。你看,这不是让你师姐去接你了吗。” 常无忧表情真诚坦率,似乎说得是实话。 侯朴疑神疑鬼,总觉得教主把自己忘了。但他没有证据,只好咽了这口闷气。 曲肃已经把树木全都清理了。何染霜和侯朴又帮忙,把这些树木留下的树坑填好,将空地填平。 曲肃去这空地四周,留下了自己的灵气印记。 这印记,能让四周动物不敢近。 他们忙了很久,到了天黑了,才做好。 杜荆和侯朴帮不了忙,两个人在河里抓了鱼。 曲肃清理树木时,跑出来野鸡和兔子。杜荆和侯朴将这些野鸡和兔子绑了起来,现在和鱼一起烤了。 储物戒指里,有很多调料,是杜荆之前买了放进去的。 杜荆和侯朴都是自己养大孩子的男人,很会做饭,加上调料后,味道非常不错。 等到曲肃他们忙完,曲肃又将一些钱府里收来的桌椅摆了出来。 天为屋顶,地为板,四周都是深山,可他们竟然坐上了桌椅,好好地吃上了热乎饭菜。 之前那两个月湖山庄的人,戒指里装了些他们搜罗来的宝物。常无忧将里面一些可能有灵气印记的灵器丢了,但还是有不少凡间的宝贝。 两颗夜明珠摆在周围,犹如灯笼一般。 “真不错啊。”常无忧感叹。 “但是,”她问:“但是我不是只说让你们去收罗钱府的粮食和钱吗,若是好看的、值钱的摆设,也可以拿走。” “那这桌椅,是谁拿来的?” 曲肃小声开口:“我。” 这倒也没什么错,但多少显得有点抠搜。就算是强盗,也不会搬走人家里桌椅啊。 常无忧瞪着他,想到了之前曲肃不舍得穿新衣,不舍得买喜欢的剑。 穷惯了啊。 她想说,以后别这么抠搜了。你都是个褪凡了,怎么还和小土包子似的。 但她现在坐在曲肃搬来的座椅上,没脸说这话。 只能叹了口气,算了。 火上的野鸡已经有了香味,常无忧饿了,肚子乱叫。 其他人都能耐饿,就她小孩身子,耐不住。 她只能胡乱说话,转移注意力:“这野鸡,能不能养?” 何染霜看了看:“不知道。” 但她家里开染坊,母亲做刺绣,所以她懂得一些:“野鸡的羽毛可以用来做衣服。” “那以后,说不定住在这后山的百姓,就可以做了衣服拿出去交易了。” 这日子只要开了头啊,就不会难了。 “忙完了后山这里,让他们安顿好,我们就在山上立我们魔教的牌子了。” 以后,他们住山上,投靠的百姓住后山。距离不远,他们练功也不影响后山,也挺好。 常无忧对未来信心满满。 野鸡终于烤好了,兔子和鱼也都上了桌,一桌子香喷喷的。 常无忧感叹:“若是能有酒就好了。” “我们聚在一起,还没庆祝过一次呢。” 她刚说完这句,就看见何染霜眼睛眨了眨。 “怎么了,染霜?”常无忧开玩笑问:“难不成,你还真的有酒吗?” 何染霜闻言,竟果真从自己储物戒指里拿出几壶酒来。 成套的杯子也有。 常无忧的笑僵在了脸上,万万没想到,自己门派里,竟有两个扣搜弟子。 何染霜看到了常无忧表情不对,当即出卖:“师兄让我拿的,他说不拿浪费了。” 曲肃低头,若无其事不说话。 今日高兴,常无忧不说他。 “吃!”常无忧喊了一声,大家终于拿起了筷子,吃上了东西。 略略填了肚子后,常无忧举了杯子:“贺一下吧。” 大家都举了杯,但是贺什么? 他们一群抛家、没了亲人的人,能贺什么? “贺我们相遇了吧。”常无忧说:“贺我们以后活得坦荡。” “贺我们以后报仇雪恨。” “贺我们魔教日渐强大。” “贺我们魔教兴盛后,也不做正派那样的畜生事!” 大家一起举杯,大声说:“贺!” 常无忧心情澎拜。日后,若是还有人来投,她也会收。 她自己要报仇,但有余力的情况下,她也愿意护一护其他人。他们魔教的后山,将是个人人平等、没有压迫的乐园。 常无忧喝了杯酒,有些醉了。她看了桌上的人,怎么看怎么喜欢,觉得他们都是家人。 忽然,她看到了侯朴。 侯朴正在啃一根骨头,今日他确实累着了。 常无忧想起今日她和何染霜把侯朴忘在山上的事来,她心里忽然生出一丝愧疚来。 人都说,傻孩子,只有老天才疼。侯朴那么傻,她也想疼一疼。 常无忧夹起一只兔子腿,面带慈祥,放到了侯朴的盘子里。 侯朴扭头看着她。常无忧温柔说:“阿朴多吃些。” 但侯朴忽然冷笑一声。 “我知道!”他气愤开口:“我就知道,是教主和师姐把我忘在了山上。” 他指着兔腿,言之凿凿:“若不是觉得对不起我,怎么会对我这么好!” 他满脸得意,觉得自己发现了什么真相。 常无忧看着他,忽然清醒了一些。 俗话说的对,这么傻的孩子,还是让老天去疼吧,她可疼不起。 常无忧冷漠把他盘子里兔腿夹了回来。 “侯朴,你个傻子!”她骂他:“我就算对畜牲好,也不会对你好了!” “给狗吃,也不给你吃!” 曲肃正坐在她身边,常无忧顺手把兔腿放进了曲肃盘子里。 “阿肃,你吃!” 何染霜怜悯地看着师兄。 曲肃不敢抬头,只觉得今日自己非常委屈。 第二十四章 一顿饭后, 他们终于可以休息了,他们又御剑回了驴车、马车处。 何染霜和常无忧睡在驴车里。马车大,杜荆和侯充、侯朴三人都睡在里面, 也不拥挤。 但曲肃没有睡,他回来后, 便去了林子里练剑。侯朴也想跟着去, 但他非常困了,只能作罢。何染霜在车厢里打坐片刻, 也去睡了。 何染霜和侯朴现在感知灵敏。他们还未入睡时, 都听到了不远处师兄练剑时的破空声。 果然是师兄。 他们两个在心里叹。 何染霜和侯朴都知道,其实大师兄的资质是最差的。但师兄,也是最拼命的。 何染霜闭上了眼睛,知道师兄很担心,担心以后师弟师妹会比自己强。 所以, 师兄才会更加努力。 他要有作为师兄的体面,也要做对教主最有用的人。 这样的师兄,就像世间最厚重的铁, 在砺石上日日打磨自己,历经千辛万苦, 想成为最厉的刀。 她和师弟,怎会不尊重他。教主指引着方向, 师兄拼命变强护着大家。 何染霜伴着远处的剑气声,安心入睡了。 第二日, 常无忧晨起时,看到何染霜和侯朴正在打坐。 杜荆和侯充在旁边烤饼。 她问:“阿肃呢?” 杜荆对着林子里努了努嘴:“还练剑呢。” 这么些人, 就常无忧自己睡到了现在。她有些不好意思起来:“……明日我也早起。” 杜荆说她:“早起什么啊, 就你还是小孩了, 该睡就睡。” 常无忧捏了捏自己的手,觉得还是有些肉。但她也确实开始正常长个子了。 许是再过个十年,她就看起来比曲肃他们更年长了。常无忧忽然心中生出一些深沉的感觉来,觉得自己时日无多。 但杜荆烤好了饼子,招呼她:“无忧,快来尝尝。” “我听了你的,给饼上刷了油,闻着可香了。” 常无忧心中的惆怅不翼而飞。 她飞快跑过去:“还得放调料啊,荆哥放了没?” 侯充也炖好了菜肉粥。 他把火灭了,大喊一声:“来吃饭啦!” 曲肃、何染霜和侯朴,都跑过来了。曲肃和何染霜已经不怎么会饿了,但还是喜欢一起吃些东西。 东西不多,就没拿桌椅来。他们几个坐在地上,就吃了起来。 杜荆在灌木丛捡了几个果子,分给了大家。饭后,大家一人一个酸果子,吃得呲牙咧嘴。 常无忧瞅着大家,有些想笑,感觉杜荆就像是动物园饲养员。 他们稍微休憩片刻,便再次去了那片后山的空地。这次来,是为了检查一下,看看有没有野兽回来了。 也查漏补缺,看看有什么要再处理下的。 很好,野兽都没回来,附近很安全。 侯朴自称是体修,那就让他做些体力活。 地上砍倒的树,曲肃用剑气削成合适的大小。然后,侯朴抱起木头来,按照哥哥的要求,将木头重重插进土地里。 然后,他又搬了木头来,一根根搭成了木屋。 “我觉得,这次能来十户人家就了不得了。”常无忧说:“阿朴盖十间房差不多了。” 她觉得,没多少人愿意背井离乡,赌一个未知的地方。 侯充已经看过了这块地方的地形,好好规划了一下。 这十间房大小一样,大概都能容下五个人同住,虽然略窄了些,但现在时间急,以后若是需要更多的地方,就得那些人自己建了。 常无忧会帮他们,但不能所有事都为他们做了。 毕竟只有自己辛劳得来的好日子,才最值得珍惜。 这些木房分布在河流的上游周围,布局整齐。 侯充和杜荆指指点点:“以后四四方方得排列,中间好行走,也好看。” 侯朴动作挺快,但他干活并不精细。 他盖好的房子,曲肃还得在后面,调整下细微处,虽然不会很舒适,但起码不能出现下雨天漏水的情况。 何染霜灵气操纵细致,也跟着,将木屋里木头毛躁处磨平,不会伤了屋里人。 那些百姓愿意将命交给他们,既然他们答应了,就得用心。 等他们三个忙完一间房,常无忧就会进去检查下。 她用手摸了摸木头的墙壁,确实还算柔滑,没有毛刺。 “阿朴是建房的,”她一边检查,一边嘴里叨叨:“阿肃和染霜是装修的,我就是验房的。” 这件事,又足足花了大半天时间。 到了半下午,才建好了十间房,里面也休整得不错。他们六人站在一边看着,成就感挺足。 一想到之后,会有人住进来,因为他们而过上安稳的生活,他们心里就更加高兴了。 “我怎么觉得,”杜荆轻声说:“日子忽然有奔头了呢……” 侯充点了点头:“我们两个看能不能在下游搞个水车出来。” 明明以后,每个人都会很辛苦,但他们心里满满当当,充满了希望。 常无忧想起来一件事:“这山以后就是我们家了。” “可我看的书里,没提到这山的名字。许是还没多少人来过。” 但既然是他们自己的山,那就得有个好名字了。 常无忧正在想名字。 忽然,曲肃指了指旁边,轻声说:“有名字。” 他清理树林时,看到了一个很破旧的木牌。曲肃带着常无忧去看,那木牌上是百余年前,一个修者写的。 那个修者路过此处,看到这山的形状,颇大方地给它命了命。 “大屁股山。” “去他的!”常无忧看了那木牌,当即暴怒。她上前,几脚把木牌踩得更加破烂,看不出原本的面貌。 她这才舒了口气。 好端端的山,叫什么大屁股啊! 以后,万一他们魔教有了些名字,旁人提到了怎么说。 “这位仁兄,你可曾听说那大屁股山的魔教?” 常无忧想想都觉得窒息。 她把木牌踩烂后,又用土好好埋起来,万不可被人发现。之后才回去找了杜荆他们。 她不想提大屁股这事,假模假样思考了一会儿,终于矜持开口:“叫无忧山如何?” 她严肃解释:“倒不是为了我的名字。” “只是,我想着,以后我们和后山的百姓,都能生活无忧,图个好兆头罢了。” 大家自然没什么问题。何染霜很捧场:“非常妙。”但妙在哪里,她说不出来。 侯朴憨直,觉得师姐是在拍马屁。 他一抬头,看到了山的样子。 “教主啊,”他大声说:“你看这山,和那边的峰一起,其实挺像个屁股的!” 侯朴非常骄傲,昂首挺胸,觉得没有和师姐一起同流合污,也觉得自己感知敏锐,能发现旁人没发现的东西。 曲肃敬畏地看着师弟,觉得果然无知者无畏。 侯朴一无所知,还在哈哈大笑。 常无忧看了侯朴一眼,有些生气。 她何德何能,捡到了这么一个卧龙凤雏! 常无忧背过身后,不想看见侯朴。 忙活了两天,总算是收拾停当了。他们再休息一晚,明日就到了他们约定去余下镇接人的时间了。 “明日穿好看点。”常无忧叮嘱。 倒不是为了面子。 她想得清楚:“那些人来这里,本就是图个生活安稳。” “我们穿得越好,看起来越体面,他们就越安心,觉得自己当真有了靠山。” “以后不一定要打扮,但明日,一定要让他们知道,他们的靠山也是有些样子的。” 既然接收了这些百姓,就让他们安心过日子。 曲肃有之前早就做好的白衣,可他还没穿过。杜荆也有一身新衣裳。 何染霜闲暇时,已经开始给自己做红衣了。再收下针线,就可以穿了。 侯充侯朴没什么新衣裳。但侯充手巧,他们俩的衣裳都不难看,找身最体面的穿了就好。 只是,第二日晨起后,侯朴看着曲肃,有些羡慕。 “师兄穿上这身衣裳,真好看,像个仙人。”他围着曲肃看,嘴里不停地夸。 常无忧和曲肃已经相处了几年了。 曲肃刚跟着她时,就是个小乞儿。就算他长成了大人样子,在常无忧看来,也只是个孩子罢了。 她忽然听到侯充夸曲肃,她才第一次认真打量起曲肃来。 好像真的长大了?细细端详,似乎真的还挺好看? 曲肃现在隐隐有了青年的模样。 身姿挺拔,眉目清俊。打眼一看,并不觉得太过英俊,但入目都是和朗。 常无忧微微一愣,这才发觉,多年时光已经将当初的小乞儿塑造成了个如竹的君子样。 她心生欢喜,觉得这也有自己的一点功劳,但嘴里还是嫌弃的:“好好的魔教,像什么仙人啊。” 曲肃已经很了解常无忧了,知道她嘴上的话很多时候和心里并不一样。 他微微一笑,知道她还是高兴的。 另一边,何染霜也换好了衣裳。她果然适合红衣,刚一走出,便让人转不了视线。何染霜面上没有表情,红衣肃杀,更衬得她刺目一般的艳丽,真真是魔女模样。 只侯朴,穿着他哥做的褐色衣衫,显得非常朴实…… 侯朴低头看了看自己,有些不高兴起来,问常无忧:“教主,以后能不能给我也做一身白的?” “我想和师兄一样。”他看了曲肃一眼,说不出师兄现在到底什么样,最后只憋出一句:“和师兄一样好看。” 常无忧看了看侯朴充满向往的小黑脸。原本侯朴就有些壮,现在兼修了体修的功法,现在身材更加粗壮。 常无忧竭尽心力,怎么都想象不出来他穿白衣的样子来。 “阿朴啊,”常无忧艰难开口,想委婉点劝他:“白衣素净,你浓眉大眼的,可能不太合适。” 侯朴没听明白,仍然兴高采烈:“我觉得合适。” 他转头一看师姐,又说:“我觉得我穿红的也行。” 他们几个都说不出话来,想象不出侯朴穿着白衣或者红衣的样子来。 略一深思,都觉得脑仁痛。 侯充叹了口气,万万没想到他们老侯家还能出一个这么爱美的精致人。 常无忧想不出别的话来劝他了,脑子里恍恍惚惚想着,也许,红衣比白衣,能显白一些? 第二十五章 约定的日子终于到了。 当时常无忧和陈叔说好的是镇子中间的位置见面。 侯朴说过, 镇子中间原是个集市,现在开不起来了,只是一大片空地了。 常无忧计划来计划去, 都觉得十户人家最多了,也就几十人的样子。 等她到了地方, 就有些惊住了。 镇子中间的空地上, 满满的,都是人。那些人大包小裹, 还有些抱着家里漆黑的大锅。 他们御剑过去的, 从上方看下去,是乌泱泱一片。 何染霜大致估算了一下:“得有近两百人了。” 常无忧万万没想到,竟有这么多人想走。 “我不是只说让陈叔告诉自己相熟的人吗……”她轻声喃喃。 但其实一个镇子不大,大家彼此间都有些交流。 常无忧他们落地后,陈奇观立刻小跑着应了过来。 他满脸的谄媚:“大人。” 常无忧小声问他:“怎么这么多人要走啊?” 陈奇观有些为难地解释:“我只是和自己亲友说了声……还有街坊, 还有我妻子那边的亲戚。” 传来传去,整个镇子几乎都知道了。 有些人觉得日子还能忍,不敢去新的地方冒险, 也有些人当即决定了跟陈奇观一起走。 既然他们做了决定,常无忧自然不会阻拦。那些人眼巴巴地看着常无忧他们, 满是希冀。 曲肃和侯朴挺直了后背,想显得更可靠一些。 何染霜默默站在常无忧身侧。他们都感受到了这些人的期盼。 既然选择背上这份期盼, 那就得对得起。 但丑话说在前面,常无忧不想本是好心, 最后却生出仇恨来。 她深吸一口气,大声说:“各位阿叔大姨, 各位哥哥姐姐。” “我先把话说清楚, ”她一五一十, 绝不美化之后的日子:“我们那边什么都没有,一切从头开始。” “我能给你们的,只有保证。” “我保证,你们能安心生活,只要我们活一天,就不会有人来欺压你们,不会有人来伤害你们。” “我保证,在新的地方,人人平等!你们的家人、你们的钱财、你们的粮食,就是你们的东西,不会有任何人去剥夺。! “但那里甚至连房屋都没有,土地也要自己开垦。” 常无忧诚诚恳恳,没有半分谎言。 人群里,每双眼睛都在认真地看着她。 忽然,一个头发花白的阿叔大声问:“阿充!阿朴!这位大人说得是真的吗?” 侯充侯朴是他们镇子里出来的孩子,他们信这两个孩子。 侯充想了想。 然后,他认真点了头:“是真的。” 侯朴也大声说:“是真的,若是假的,王叔你抽死我了事。” 那个阿叔当即笑起来:“那我一定要跟你们走。” “古往今来,我从未听说过、也从未见过一个不存在压迫的地方和时代。” “在这里,活着还不如死了。” “我想去看看大人说的那个地方。” 阿叔说完这些话,便带着他的妻子举起了手:“我愿意!” 紧跟在阿叔后,另外又有人举起了手:“我也愿意!” 有人大声说:“大人能叫我们一声大哥大姐,这是一辈子都没有过的荣耀!我愿去!” 若是能当人,没人愿意当狗。狗活得再舒服,都没有人的尊严。 不一会儿,人群里全都举起了手。 常无忧的心微微一松。 “一群傻瓜……”她脸上带着笑,身上的血却热了起来。 一群傻瓜,为了个未来,宁愿赌一把,去过艰难的日子。 “你又何尝不是傻瓜。”曲肃在她身后轻声说。不是傻瓜,怎么会想着去顾着这么多人。 她是傻瓜,但他们愿意陪着傻。 常无忧懂他的意思,她心里高兴,但脸上绷紧:“不许对教主不尊。” 何染霜和侯朴去画传送阵了。 侯朴刚开始学,其实不太会。但他为了在镇子里的人面前,显得自己有些能耐,装模作样在地上比比划划。其实主要还是靠何染霜。 何染霜已经能画下来了。但完成后,还需要曲肃去检查下,若是没问题了,才能启动阵法。 侯充看了看人群里,忽然问:“老阿爷、老阿奶不去吗?” 陈奇观就在前面,叹了口气:“他们说自己老了,没用了,觉得自己去了也是添麻烦。” 侯充摇了摇头:“怎能这样说。” 他去找了常无忧:“我想去看看老阿爷和老阿奶。” 何染霜阵法画得慢,还得一会儿。常无忧和侯充说:“我和你同去。” 他们去了那对老夫妻的破院子。 侯充路上小声告诉常无忧:“老夫妻其实曾经有过孩子,老来得子,阿爷阿奶爱得不得了” “是个很机灵的小伙子,人也好,就是有些孩子气。” “有一日,钱府的人说我们镇上交的钱粮不够,来这里威胁我们。” “我们都跪在地上,不敢说话。” “但阿爷阿奶的孩子,之前没见过修仙的人。” “所以,那孩子盯着钱大人身旁的修仙人看。” “那修仙之人觉得那孩子不敬,当即打死了。” 常无忧默默听了。 多看一眼,就是一条人命,听得她身上发寒。但这样的事情,在这个世间,却是寻常事了。 常无忧问:“那老阿爷老阿奶为何不跟我们走?” 她觉得,这对老夫妻应该是愿意的啊。 侯充轻声答:“许是当真觉得自己老了,没什么用处了。” 老夫妻两个正坐在院子里,失魂落魄地牵着手发呆。 常无忧和侯充两人不再说话,进了院子。 侯充进院后,问:“阿爷阿奶不去吗?” 阿爷耳背,但看懂了侯充的嘴唇动静。 “不去!”阿爷耳背多年,因为听不见别人的话,自己音量也大。 “我们两把老骨头了,还跟去做什么。” 阿奶抹了把眼泪:“是啊,我们就在这里,不去了。” 他们这辈子就这样了。老天没给他们留活路。 曾有过的一点光,也失去了。他们木然地在这个破败的小院里,等着自己或者世道灭亡的一天。 常无忧走近两步,认真问:“阿爷,阿奶。” “我是教主。” “我们不怕麻烦,我们那边日子难过,但大家活得像个人。” “我们快要出发了,所以想问您一次。您是真的有难处不能去,还是怕给我们添麻烦?” 阿奶眼睛里有了泪。 她怎么可能不想去。 她的儿子,就死在家门口,这个充满痛苦回忆的地方,她有什么好留恋的。 老人家哆嗦着开口:“我怕添麻烦啊……” 这就够了。 常无忧招呼侯充:“把阿朴叫过来吧。” 侯充跑过去,把侯朴叫过来。 老夫妻还没反应过来,两兄弟就像土匪一样,冲进了老夫妻的房里,翻箱倒柜,给阿爷阿奶收拾出了几个包裹来。 侯朴搞不清,从屋里伸出头来问:“阿奶,这个柜子要不要?” 阿奶慌张起来:“我们俩老胳膊老腿,去了给你们添麻烦啊。” 常无忧装模作样:“我们是土匪,现在要绑架你们了。阿爷阿奶不想走,也得走了。” 阿奶瞅着她,终于笑了出来。 “我们是真的怕给你们添麻烦……” 但这么说着,阿爷阿奶也去了屋子里,收拾出来好些东西。 老人家东西不算多,这些年日子不好过,没攒下来什么来。 常无忧想到后山那边只有十栋空木屋,阿爷阿奶身体弱,她让侯朴一定把阿爷阿奶所有的被褥都带上。 若是床不重的话,她也想带着。可是当真不好带,只能放弃了。 侯充侯朴拉着阿爷阿奶家的小车,推着一车行李,阿爷阿奶跟在他们身后,手里拿着小包,满脸的笑。 他们到了镇子中人群里。 看到阿爷阿奶过来,有人叫他们。 阿奶满脸的笑:“我们年纪大了,不愿意来呢……” 但一边说,她和阿爷笑容越大,看不出一点不乐意的模样。 人群里有人笑话他们:“是是,我们看出来了,您老啊,不愿意呢。” 大家哄笑起来,有人把阿爷阿奶的行李接过去,让两位老人家坐在里面的行李上。 何染霜已经画好了,曲肃检查了一遍,确定没问题。 大家全都站在了传送阵里,淡淡的光亮起来。 阵法里的百姓没见过这样的情形,一个个惊异地盯着光圈,不舍得闭眼。但阵法的光越来越亮,百姓们终于忍不住闭了眼。 再次睁开时,他们就发现自己已经站在了一片空地上。 抬头,是巍峨高山和如絮白云。 脚下,是肥沃的土壤。 不远处,是一条大河,河边还有几栋整齐的房子。 百姓们愣愣怔怔看着,忽然就欢呼起来。 常无忧不明白大家在欢呼什么。她觉得这里是真的一无所有,一切都要从头开始。 陈奇观走过来,小声解释:“我生怕和他们说太好了,他们来了之后会埋怨。” “都是好人,但好人也得有好做法。” 陈奇观开过铺子,很懂人性。 “所以我和他们说这里特别特别贫瘠……” 先把心里预期放低,那么不管好坏就都容易接受了。 “我还和那些不来的人说了,让他们别往外说这事,不然惹了两边门派,他们担不起。” 陈奇观这人不错,事办的利落。常无忧当即和他说:“陈叔,那后山这里的事,先劳烦您来管一管吧。” “我这儿有粮食、有银钱,什么都够,后山若是有需要的,您就告诉我。” 陈奇观又想跪下了。 常无忧拉住他:“不是说了吗,我们这里,不兴跪了。” 陈奇观觉得,这日子当真太好了。 大人说刚开始会苦,可他觉得,哪里会苦呢? 粮食都够,土地也肥沃。 只是房子不够罢了,但建房的木材,就在不远处,他们还能要求什么?等到第一茬庄稼长出来,收获了之后,他们的家就彻底安下了。 常无忧最后叮嘱了他几句:“陈叔,有些事我先说好。” “大家命一样重,在这里不分尊卑。” “房子不够,先顾着老幼。” 陈奇观点头:“我知道。”他斗志满满,当即跑过去,指挥着大家放置好了行李。 然后将房子分好,让老幼先住进去。之后,他们在一起商量了分工。有些人去建房,有些人去播撒种子粮。 一派热闹样子。 曲肃走过来:“临走时,我看见镇子里还有人偷偷默默看我们这边。” 镇子里还有很多人没走。没走,就说明他们觉得日子还能过。 “我们管不了那么多。”常无忧坦率说:“陈叔他们求到我们头上了,我们有余力,自然要帮着他们。” “但我们也不是那么有余力,我们不可能让剩下的人随时愿意来就来。” “要是随时可以来,已经来的这些人,也不会觉得这里珍贵。” 机会就这一次,来的人,他们就会负责。没来的人,就要活好自己的日子了。 常无忧也想让每个人都快活。但她现在做不到,那就只顾好自己在意的人吧。 曲肃明白了她的意思。 他不再想其他的事情和人,开始仔细为自己人谋划起来。 第二十六章 后山的人刚来, 常无忧他们最近肯定不能外出。 起码得让后的人房子都够了,粮食也充足了之后,才考虑出门。刚好, 可以让曲肃、何染霜和侯朴多练练功法。 侯朴比较慢,还在筑基。何染霜从褪凡初期到了中期, 正在巩固。 曲肃自上次吸取了月湖山庄两人的功力后, 现在已经是褪凡后期了。 褪凡后就是金丹期。到了金丹期,在当今修仙界里, 便勉勉强强算是有点能力了。 常无忧的爹和她的舅舅, 也都是金丹。 但褪凡到金丹,是个很玄乎的过程。 曲肃来问过常无忧,什么时候,他才能金丹。 这事,没人说得好。 常无忧的爹说过自己进入金丹的过程。就忽然有一天, 觉得世界通透,自己能够将灵气聚拢在胸腹中,也不再会感到冷热。 那时, 就是真正地褪了凡胎。 但褪凡很难。因为,没人说得清, 褪凡到底是怎么成功的。 修行者只知道,自己有没有成功, 却不知道怎么成功。 所以很多修行者,直到生命终结, 一生都在褪凡。 常无忧看过很多书,她有一点大致的猜测。 “不止看功力, ”她说:“也许还得看心境。” “心境?”曲肃重复一遍, 不知道这怎么和心境有关。 他们都知道, 心境有损,会影响修行。但他们现在都好端端的,怎么会和心境有关? “我曾经想过很久,识海是什么。”常无忧说起来自己的经历。 何染霜和侯朴也聚过来听着。 “识海,修行者能够看到,却无法触到。” “所以,我想,识海大概就是一种有形又无形的东西。” “它可能同时关联了心境和功力。” “褪凡前,只看功力,但要想金丹,许是要看心境了。要想金丹,不只是功力要到,心境也要到。” 虽说都是常无忧的猜测,但她也有一点根据。 “我看过的一些修者的杂记,里面有人提到了自己金丹那刻,心境与之前不同。” ”一个问题,想不明白了,就换了个角度试试。” “他们说金丹了,心境不同。” “那我们反过来,就是心境不同了,所以金丹。” 看似有些荒谬,但曲肃凝神思考。没有其余答案时,不管多荒谬,都可能是唯一的答案。 “当然了,我没修行过,你们也得看自己的实际情况,我只能和你们讲一些我知道的事情。” “但这世上很多事情,都解释不清。” “比如,阿肃明明灵脉不够,却能修行这件事。” 确实。 这个世界很多事情都难以理解。也许是之前的仙魔大战,死去了太多仙修和魔修,一些传承断掉了。 教主能讲一些道理,但修行总归是自己的事。现在,他们只能一边摸索,一边前行。 他们三个没再继续问常无忧。 曲肃去打坐了。何染霜在山上练功法,她想试试看,自己能不能同时用灵气凝出两种不同的武器来。 侯朴说自己有些迷茫,所以常无忧让他去帮忙盖房子了。 杜荆和侯充又在一起,两个人蹲在地上,比比划划。常无忧现在无事可做,就到了他们两个身边,看他们在做什么。 “我们在想建房子的事,还在想怎么造一些新的种田工具。”杜荆告诉她:“我们人手并不是很足,所以我和阿充想看看,有没有别的法子。” 常无忧不懂,她只记得一些什么木牛流马之类的东西,但不知道该怎么做。 侯充比她专业,所以她没有提。 “房子不好吗?”她问起别的来 “房子挺好的,”杜荆叹气:“但大家住惯了砖房,还有土房,住进木房里,总有些担心不不结实。” “木房是好建,也算坚固。但也有些隐患,比如容易虫蛀,容易着火,隔音也不太好。” 确实,如果要住一辈子的话,还是砖石的好些。 “我们能自己烧砖吗?”常无忧问。 “难啊,”侯充捻了把地上的泥土:“这里的土,可烧不成砖。” 常无忧眼睛一亮:“充哥,你意思是会吗?” 侯充微微摇头:“其实我知道些,但还有些小细节,不是很清楚。” “若是有书就好了。”他感叹:“之前,师傅说过,曾有一本书记录了匠人所有的技艺。” “师傅年少时曾有幸看到一次,但之后他再没见过了。” 常无忧心里记下了这事:“那书在哪里?” “不知道,只听闻是被一户姓楼的富户买去了。” 信息量太少了。 “我把这事记下,若以后我们有了些信息,就把那书拿来给你。” 但她说起自己知道的一些建筑学知识。 “我知道砖是烧出来的,琉璃也是烧出来的。” “还有种东西叫水泥,和水一样能流动,但若是用上了,就立刻变硬。” 杜荆不信:“这是什么灵器吧?” 常无忧摇头:“不是,这是凡人的东西。”但她的建筑知识实在匮乏:“我只知道是用粘土和石灰做成的。” 她这和没说一样。 但侯充皱起了眉头,细细思索起来。 之前,他只是给镇子里的人,修一些小东西,现在给了他这么大一块天地,他也想做些不同的来。 “荆哥,”侯充说:“我觉得倒是可以试试。” “先让大家住进房子里,若是有时间了,我们就搞些粘土、石灰和不同的东西来试试。” “没书也没关系,我们多试几次,说不定能试出来法子。” 常无忧大包大揽:“行,我给你们找材料。” 她非常支持他们两个的探索,说不定,以后她这里还能出来几个工程师和科学家。 就算杜荆和侯充搞不成,以后这里的孩子们还可以继续探索下去。 修行之人在修炼,但凡人也总不能没有长进。 没有规定说凡人一定要低修仙者一等。每个人都有资格过上更好的生活。 她心思一动,忽然又有了别的想法,但这事还远,她先没提,等到以后再告诉他们。 这里忙得热火朝天。有些人在开垦土地,播散种子。也有些人在忙着建房。 女子们也不只顾着家里。她们也跟着一起劳动起来,种田盖房都能搭把手。 来的这些人,来之前就想好了,为了当个人,他们愿意吃苦。 更何况,他们又不是没种过田,也不是没建过房,算什么吃苦。到时候,房子和庄稼,都是给自己人的,这可是大好事,根本没有人叫苦。 虽然每家每户,都带来了家里的存粮,但常无忧没让大家吃自己带来的粮。 现在每日的吃食,都是从储物戒指里拿出来的。两口大锅,同时煮,三个大婶看着锅,一锅菜,一锅饭, 菜里顿顿有肉,是曲肃猎来的野物。饭时,每人一碗,大家一起吃。 有跟着父母过来的孩子,年纪不大,最小的,还在襁褓里。孩子们做不了什么,还得让大人看着点。 他们的父母都在忙,老阿爷老阿奶自愿揽过来这个活。 老夫妻一直觉得自己没用,但现在竟然也有自己能干的活了,脸上整天带了笑。 他们两个喜欢孩子,也不觉得累,甚至觉得跟着孩子走了走,自己的腿脚都好了些。 侯朴给孩子们在河边围出了一个小浅滩。孩子们在里面光着脚吧嗒吧嗒地踩水玩。阿奶抱着襁褓里的那个,阿爷笑眯眯看着那几个玩水的。 常无忧溜达了一圈,每个人都在忙,就她显得无所事事。她溜溜达达,到了阿爷阿奶这儿。 她坐在阿奶身边,和阿奶说话:“阿奶,若是累了,就去歇息。” 阿奶使劲摇头:“不累,不累。” “阿奶,还得辛苦一段日子,等到粮食收了,可能好些。” 阿爷看懂了她在说什么,大嗓门一吼:“辛苦什么啊。” 他们之前,都种过粮。原来的粮食,还得交给豪绅和衙门呢,自己也不剩什么。 现在可比之前强多了,甚至魔教的几个大人还提供了粮食给他们吃。 现在多安心。 常无忧托着腮和阿奶说话。她看起来年纪不大,但身份又特殊。旁边玩水的孩子,悄悄看着她,想和她玩,又记得父母说要对几位魔教的大人恭敬。 过了会儿,终于有个孩子大着胆子,走到了她面前。 孩子小心翼翼展开了手掌,眼巴巴看着她。 手掌里,是一块很漂亮的白石头。那是孩子在浅滩里找到的。 常无忧知道,孩子们很容易把自己找来的乱七八糟的东西当宝贝。她一心软,就道了谢:“谢谢,石头很好看。” 然后,她还从兜里拿了一块糖出来。 那孩子脸上露出了笑,把石头放在常无忧身边,拿了糖跑掉了。 过了会儿,又来了一个孩子,手里也有块石头…… 常无忧不能厚此薄彼,小孩子的心敏感着呢,她只能又拿了一块糖出来。 这些糖,是她之前买的,没剩多少了。她爱吃糖,兜里总是放着些。 一个孩子,又一个孩子。 她兜里的糖越来越少。 常无忧耐着性子哄孩子。 又一双小手伸过来,她刚想拿糖,就看到一张熟悉的小脸。她生起气来:“好啊!你在我这儿拿了三块糖了吧!” 那孩子把石头一放,嘻嘻哈哈跑开了。 常无忧扭头,看自己脚下,已经被孩子们的石头垒起了一座小山样。 她一摆手:“没糖了没糖了!” 她捂好自己的兜,决定不给他们了。孩子们终于不再找她,在一旁玩起来,但还是偷偷摸摸看她。 常无忧对阿奶诉苦:“阿奶,你看他们,想和我玩。” “我都多大年纪了,怎么能和他们玩!” 她老气横秋,唉声叹气。 阿奶看了看她不比孩子们高多少的个头,和有些圆润的白嫩脸颊,不太明白她到底觉得自己多大年纪。 大人谁还在兜里随时放糖吃啊。 阿奶有些想说什么,但还是欲言又止。 第二十七章 庄稼成熟得四个月。这四个月里, 常无忧自然不能当度假一样。 曲肃每日练剑打坐,何染霜也在修行。 侯朴当真把自己当了体修,夜里打坐练他的神女梦灵书, 白日里,就到处干重活。后山的人, 都是他认识的。侯朴和侯充年幼时, 在镇子里吃过百家饭。 所以,侯朴帮了他们不少。 大家齐心合力, 庄稼种子已经种下了, 房子也差不多了,每户人家都有地方住。 杜荆和侯朴聊得来,所以住在一处。 中间来了场大雨。大雨时,常无忧站在檐下,看了很久。她有些担心, 担心这雨会冲垮了房子,淹坏了庄稼。 但大河吸收了多余的水,奔赴而下。度过这场后山百姓之前从未见过的大雨后, 他们多了些安全感。 这么大的雨都没事,以后什么都不怕了。 后山的百姓, 忙完了庄稼,就开始在空地上种起了蔬菜。 他们还拜托曲肃帮忙捉了一些野鸡和兔子, 养起来。 他们很少找何染霜帮忙,因为觉得她过于漂亮, 不像是干活的人。 等到后山这里没什么事了,常无忧叫上了他们三个:“阿肃, 染霜, 阿朴, 跟我上山吧。” 他们御剑到了山顶。 “我们不能和他们一起住,”常无忧说:“修行之人和凡人一起住,总归不太方便。” “我们魔教就安置在山顶吧。” 山顶风景很好。 她命名的这座无忧山,不远处还有一个峰,每次看到,她都会想起来,侯朴说得那句“像屁股”。 常无忧尽力不去想这事,她选了最高的峰,能纵览这里绵延的山脉。 曲肃看了看周围的环境:“行,我把这里的树木清理了。” “然后,我们慢慢建房。” 没有山路,就他们几个能御剑上山的,只能慢慢来。 “我想要我们的魔教,非常有气派。”常无忧比比划划:“我们每个人都有个院子,里面亭台楼阁都有。” 何染霜一向赞同教主的所有观点:“我觉得行。” 侯朴也觉得好,但他知道,要是他同意了,那很多活都要他干。 曲肃冷静开口:“无忧,你敢自己住吗?” 常无忧闭了嘴。 她不敢。她没有功力,晚上又黑。 之前,在家里,她和大姐住。后来,她和曲肃、杜荆,在一辆车上。 现在,她和染霜住。 她胆子确实不大,一人一个院子的计划就算了。 “先搞一个院子吧,”她闷闷不乐:“但亭台楼阁得有。” 侯朴终于开了口:“我们这里,只能盖木头房子。” 如果他们魔教,是木头房子,也太没体面了。 但没有办法,条件所限。 常无忧说不出话来,想象中宏伟大气的庭院,一下子缩水成了木头房子。她蔫蔫巴巴地没了激情。 曲肃看了她一眼,觉得她有些可怜。他松了口:“我去偷一些湖石,阿朴挖个大坑,院子里倒是可以搞个水景出来。” 听起来是个好计划,但常无忧听不得他那句“偷”。 她总觉得自己是教主,手下三个弟子都没爹没娘。她觉得自己的言行举止,对他们的性格养成有很大的责任。 “怎么能说是偷呢!”她说他:“那只是我们看见了,没人要,就拿回来用了而已。” 常无忧大义凛然:“我们魔教,不偷东西。” 羊毛不能逮着一家薅,他们这次换个地方。 湖石这东西,只有大户人家有。他们正想着去哪里,曲肃轻声说:“去梓城吧。” 梓城就是常无忧遇见曲肃的地方。常无忧明白了他的意思。 曲肃已经能修行了,可他的仇人还活着呢。 他说明自己的想法:“我现在一直在褪凡后期,明明每日打坐、练剑。” “我的剑法也精进了很多,但我不知道为何,我见不到金丹的影子。” “也许无忧说得有道理,我的心境不对了。” 曲肃坦然承认:“我想报仇。” 常无忧静静听着,恍然自己忙着很多事情,却忘记了对于曲肃最重要的东西。 是了。 当时她劝曲肃跟自己走的时候,就说能让曲肃报仇的。 是时候了。 但她要问清楚,不能贸然前往。 “阿肃,”她问:“你的仇人,是什么境界?” 曲肃之前看不懂,但现在已经能评估其他修者的境界了。 “杀我全家的,当时是筑基。” “他们门派不大,我听说过一些消息。” “原本只是一个街头的混混,不知怎得,得了仙缘。” “然后,他搜罗了一些人来,成了个小门派。” 常无忧算了算:“那现在,你的仇人应该也就褪凡了。” 她并不觉得几个小混混的门派,就能出金丹。 若是真的金丹了,那他们看一眼就走,说不定曲肃又能有些动力,境界再进步些。 “可以。”她允了。 何染霜和侯朴都说要同去。师兄报仇,他们不插手,但也要跟着。 事情商议好后,他们忙起手头的活来。曲肃举剑,一道剑气,将山峰的树木清理干净。 何染霜用灵气凝成的刀,将树木砍成大小适宜的形状。侯朴搬来了巨石,和木头一起,搭起了房子。 曲肃看着师弟师妹忙碌,胸中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他看向山下整齐的田垄。等到庄稼长出来,收获的时候,他也要去收割仇人的头颅。 当心中有目标,并且坚定不移为了这个目标努力的时候,时间就会过的很快。 杜荆和侯朴做出来能过滤水的工具,将河水过滤成清水,烧过就可以喝。 侯朴终于筑基成功,到了褪凡境。成功那天,他欢天喜地,在林子里跑来跑去,惊了很多兽,还吓哭了后山的孩子。 后来,曲肃奉了常无忧的命令,去把他抓了回来,才得以安宁。 何染霜已经到了褪凡后期,常无忧本以为,染霜天资那么好,也许能比曲肃更快金丹。但何染霜功力不弱,似乎也卡在了一个无形的地方。 曲肃也是。 现在常无忧手下,三个褪凡。 他们四个住在山顶上,有时会觉得孤寂,所以时常去后山。 “还是人太少了。”常无忧觉得:“我们还是得找一些能修行的人来。” 但要是再来人,她想让曲肃他们三个带着后来的人修行。魔教,三个大弟子足够了。 庄稼变黄的时候,后山的百姓欢天喜地。他们选定了一日去收割庄稼。 常无忧去后山的时候,陈叔问她:“教主,割庄稼那日你能不能来?” “来啊,”她说:“我肯定来看。” “不是看,”陈叔笑起来:“我们想问,那天教主能不能割第一刀庄稼?” 常无忧顿下脚步,不明白缘由:“这是为何?” 陈叔解释:“其实很久之前有了说法,第一刀要让能让大家吃饱的人割。” “只是后来,因为总是没有得到所有人认可的人,很多地方都不再坚持这个习俗。” “但我们都想着,这不是来这里的第一年吗。我们想图个好兆头,想请教主割第一刀。” 常无忧愣愣怔怔,看着陈叔的笑脸,有些呆了。她把这些人带过来,原是想给杜荆和侯充一个生活的地方,同时也是想顺手帮这些人一把。 她只想着,她给这些人个地方住,他们对她的魔教有点谢意就好。 但她没想到,能收获这么大的敬意。 “能让大家吃饱的人”,这句听起来简单,但在很久之前,应该算是最重要、最厉害的人了吧。 她设身处地,在古时候,能让大家吃饱的,也许就是神一样的人物。 常无忧一向觉得自己没什么重要的。她能力不足,带着一群同样可怜的人艰难求生。 但现在,她忽然发现,自己也许是很重要、很厉害的人。 她同意了:“好。” 常无忧没割过庄稼,但她想把这一刀庄稼割好。 她拿着后山百姓给她准备的镰刀,被何染霜御剑带回山顶。 “染霜啊,”常无忧拿着镰刀犹犹豫豫地问:“庄稼怎么割才吉利?” 何染霜也没割过,她们只好等曲肃回来。 曲肃去林中练剑了,也被侯朴要求对打一次。 曲肃认认真真,不放一点水把三师弟打倒在地上,才回了教派里。 说是教派,其实就是一个小院。 一进门,他就看到自己那一向聪明的教主,手里拿着一把镰刀,满脸不知所措的表情。 他听常无忧说了缘由。 “他们请我割第一刀,我就想着,得割得最好看,最吉利。” 收庄稼,哪有最吉利的收法? 曲肃想了想:“割六支吧。”六支,数字也好听。 常无忧点头:“行。” “选最饱满的收。”她又补充。 然后,曲肃对着野草,教给她怎么把庄稼收得更好看一些。她练了挺久,把院子附近的杂草都清理干净。 侯朴第一次见教主这么勤劳,跟在常无忧身后,啧啧称奇。何染霜轻飘飘看了师弟一眼,觉得他迟早还得惹教主生气一次。 几日后,就到了收庄稼的日子。所有人都站在地头,欣喜地看着庄稼,和站在庄稼前的女孩。 常无忧深吸一口气,庄严念了句:“年年丰收,和乐平安。” 她想了很多吉祥话,但想来想去,还是觉得最简单的最好。这句念完后,她拿起镰刀,珍重割了六支庄稼。 这庄稼,是何染霜带着侯朴提前看好的。他们选了很久,这几个颗颗饱满,垂坠在常无忧手中。 百姓们围着她,忍不住叫起来:“丰收!” 田里热火朝天地收割。曲肃和侯朴去了深林中打猎,搞些肉食来庆祝。侯充也去收庄稼了,何染霜帮着杜荆一起燃起了火。 晚上,大家一起守着火堆,吃烤肉。 常无忧让染霜把戒指里的酒拿出来一些。她也喝了几杯,有些醉醺醺的。 “以后啊,我们也酿酒,”她晃晃悠悠地说:“酿好了,自己喝也好,拿出去卖也好。” 她豪气一挥手:“外面有什么,我们也得有什么!” 大家善意地笑起来,觉得她在说笑。这里日子安稳就好,吃饱穿暖,他们别无所求。 这场热闹到了深夜,老阿奶都不觉得困,跟着笑闹。 喝了酒,人胆子就大。有小伙子,鼓起了勇气和何染霜说话,结结巴巴说她是最好看的。 结果,何染霜比那个小伙子还慌张。 侯朴当众展示了背巨石,那巨石,比一栋房子还大,引得一片叫好。曲肃也给大家表演了一次传送符,将几个人从左边传送到右边,让大家高兴得不得了。 然后,曲肃吃了点东西,就默默站在了角落里,饮了一杯酒。 曲肃觉得眼前如幻梦一般。他以为自己此生都是痛苦折磨,结果,那天,她出现了。 他重有了家人,有了朋友,有了亲人,成了一些人的依靠,也有了不一样的人生。 曲肃知道自己修魔,迟早会疯,会死。但这么好的日子,他有过,便无憾了。 大家为了这场丰收,已经辛苦了太久,今天终于彻底放松,热闹了很久。 直到所有的木材都燃尽了,他们才停当。 大家招呼着,回了房中。 常无忧醉了,何染霜想去扶起教主。 但曲肃走在她前面,将常无忧拦腰抱起。 今日,曲肃心里有些不一样的感触,总想和无忧亲近些,就像他们刚相逢时一样,只有他们两个。 常无忧迷迷糊糊,有些感觉。 他们两个从梓城出来的时候,住在一辆小驴车里。天冷了,有时两个孩子就抱在一起睡了。 她对他的气息很熟悉,并没有惊醒。 曲肃往前走,将要御剑时,忽然有些怕她冷,于是给她遮了一层灵气罩。常无忧微睁了眼睛,看到了一点灵气罩的光。 她重又睡着了,但也不忘夸他一句:“孝心可嘉……” 对着醉鬼,曲肃生不出气来,只能带着她回去了。 何染霜有些无奈,师兄带教主回了,这里还有两个人要带呢。 她无法,让醉得不是那么厉害的杜荆扶着醉得一塌糊涂的侯朴,小心翼翼御了剑。 明日,他们就要出发了。 何染霜冷静地想着,先去杀了师兄的仇人,再去杀了荆哥的仇人。 之后,还有教主的仇人。 他们总归还是走在一条腥风血雨的路上。 作者有话说: 割完庄稼,几个后山百姓拿着常无忧割下的六支啧啧称奇 “结穗真好。”一个大爷说 另一个大叔也说:“我觉得这片田里,没有比这六支更好的了。” 他们一致认为:“果然教主做什么都厉害!” 侯朴站在一旁,不想说话 只觉得夜夜潜伏在田里挑谷穗非常疲惫 第二十八章 他们一大早就准备出发了。 侯充留在后山, 继续处理事情。杜荆跟着他们一起出发。马车和驴车也留给了后山的百姓。 没必要隐藏他们修行者的身份了。若是遇到境界低的,自然不必隐藏。若是遇到金丹之上的,也藏不住。 常无忧提前想好了:“若是有人询问, 就假装是祁连的人。” 她坚定去冒充是舅舅门派的人。 何染霜长得太好,常无忧害怕惹了麻烦, 于是让她戴了面纱。 临行前, 曲肃在后山周围留下自己的灵气痕迹,保证在他们外出期间, 这里不出意外。 曲肃忙好了, 他们准备出发时,后山的人都来送他们。 有的孩子还小,和常无忧熟了一些,便大着胆子开口问:“教主姐姐,去做什么?” 常无忧想了想, 不知道该告诉他,自己去杀人,还是说自己去买糖。 最后, 她想了想,觉得不能让孩子活得太天真。 乱世无天真。 她严肃地开了口:“我们去报仇, 要杀人的。” 那孩子满脸兴奋,挥了挥手臂:“那教主姐姐一定要多杀几个人!” 常无忧…… 她万万没想到, 现在的孩子已经这么看得开了。 她觉得不太好,于是又说:“报完仇, 我给你们买糖。” 他们用了传送阵,消失在大家眼里。 常无忧他们不见后, 陈奇观挥了挥手:“大家好好干啊!” 他热情洋溢:“还得再建些房子, 大家都能住得宽敞些, 地里也不能闲着。” “大人们去忙了,我们也得忙起来!” 后山喜气盈盈地忙碌起来。 常无忧他们已经在路上了。 距离太远的话,传送阵便不能那么精确。于是,他们先从山中传送出去,然后御剑飞行一段。 终于到了梓城外,他们往城中走去。 一别多年,常无忧心中感慨。 当时出走时,像是丧家之犬,现在也算是有点小小的成绩了。 但临近城边时,他们却发现了一些不同来。 城门口,原来只有两个年老的衙门卫兵,闲闲散散地坐着,并不管事,大家来去随意。 但现在,门口竟然围上了栅栏,还有几个壮汉守在门口,对进出的人都严加审查。 常无忧不知道这些人是在查什么,她怕惹事,于是不敢从城门进去。 他们找了个没人的地方,御剑从城墙进去。 进了城后,曲肃一直话不多。 他对这里应该感触更深一些。毕竟,他在这里讨饭,讨了近两年。 常无忧慢行几步,走在了后面,让曲肃走在最前。曲肃目光径直向前,应该是有目标的。 他们跟在曲肃身后,常无忧忽然觉得这路熟悉起来。 若是没记错的话,前面拐角之后,应该是有个包子摊的。 但他们拐了角,只有干干净净一片,没有包子摊。 那卖包子的老板呢?常无忧想着,是不是挣钱了,所以回家做别的营生了。 但不只是包子摊,还有些摊位也没了,整个城,都有有些萧条了。 包子摊后面的糖铺还在。常无忧走过去,买了几样糖,等老板给她包糖的时候,常无忧问:“老板,之前这儿的那个包子摊呢?” 糖铺的老板看了常无忧一眼:“早没了。” 这话听着吓人。 卖包子的老板当年对曲肃,是有些关心的。 肉包子比素包子贵。 常无忧那时看得清清楚楚,曲肃给老板收拾了桌椅后,老板给他的,都是肉包。 她还记得,老板曾问过曲肃,愿不愿意给他姐姐家当儿子。 在曲肃艰难的那两年了,卖包子的老板,也许是他不多的温暖了。 常无忧有些担心卖包子的老板,于是又问了一些。 糖铺的老板看她不像是什么恶人,也就一点点说了。 “他出不起租金了。” “刚开始,他还偷偷卖,但是后来,被踢断了一条腿,只能回去了。” 买完糖后,常无忧让何染霜、杜荆和侯朴,去找家客栈安顿下来。 她和曲肃去了糖铺老板说的地方。 他们绕过了一条曲折的小胡同,终于到了一扇门前。 这就是包子铺老板的家里了。 门严严实实关着,曲肃轻轻敲了门。 门里有人应声:“谁啊?” 曲肃不知怎么答。他该说什么,说是阿肃,还是说是故人? 他正纠结的时候,门开了条小缝。 一个女子谨慎地探出半个头来,观察门外。 女子身后有一深一浅的走路声。 片刻后,一个男人开了门,和女子并排站在门前。 确实是包子摊老板。 常无忧和曲肃临行时,他还年轻。但现在已经有了些微老态。 包子摊老板盯着曲肃,不敢相信。 门前站着的青年穿着白衣,清俊又贵气,他不敢认,但眉目间,似乎还有些小时候的样子。 “阿肃?”他试探着问。 曲肃眉目舒展,忽然笑了起来:“王老板,是我。” 他以为王老板也许不记得自己了,所以不敢在敲门时说自己是阿肃。 但这一眼,王老板就认出自己来。 还是有人惦记他的,曲肃心里有些酸涩。 王老板又看了眼常无忧,脱口而出:“这孩子这几年没怎么长啊。” 这事怪不得常无忧,她不解释,只笑。 王老板忍不住盯着曲肃,没想到当年的小乞儿,竟然长成了这般的好模样。 他将曲肃和常无忧迎进家里,曲肃将手里买来的点心和卤肉都给了那女子。 那女子推脱一番,还是接下了。 坐在屋里,王老板先问了曲肃这几年的情况。 曲肃只说自己找到了亲戚,然后,他又问起王老板现在的情况。 “哎,其实你走得不错。”王老板叹气:“你走了一年左右吧,那些人就开始折腾了。” 梓城外有座山,杀了曲肃全村的门派就在那山上。 “叫道德门。”王老板忍不住笑:“也不知道他们怎么有脸叫这个名的。” 曲肃轻声说:“仙修一向如此,不做人事。” 王老板继续说:“之前确实没什么事,只是隔三岔五来城里寻欢作乐。” “赌场青楼本就不是正派人去的,道德门的人去那里,和我们无关。” “偶尔他们酒醉了,砸个摊子,杀个人。” “但当时,我们总觉得轮不到自己身上。” “后来,不知怎么的,他们开始更加张狂起来。” “他们搜罗了城里的地痞,将城里管了起来。” “衙门呢?”常无忧问。凡人也是有衙门和朝廷的,看着他们乱搞吗? “衙门也都是凡人啊。之前曾有个书院的大人,是县令的儿子,年轻气盛,去找了他们,但那位大人第二天就被挂在了衙门墙上,死透了。” “自那以后,衙门就不敢管了,也管不了了。” “所有的人家,所有的铺子,都要向他们交钱。” “我原来的包子摊开在糖铺老板门前,只要给糖铺交一些租金就行。” “后来啊,我还得向道德门交钱。” “糖铺老板心善,不收我的钱了。” “我每个月,向那道德门交了钱之后,堪堪够生活。” “只是大家都交钱,日子都紧张,大家伙宁愿在家里做饭,省些开支了。所有的铺子生意,都愈发不好了。” “我不想交钱了,偷偷卖。” “但是被发现了,被打断了腿。” 王老板的妻子放好了东西,端着两杯水走过来:“夫君瘸着腿,还被押着游街。” 她一想起那天,就要抹眼睛。 王老板轻声斥她:“说那些做什么。” 他生怕让曲肃听了难过,只说:“幸亏你离开得早。” 常无忧听了,只觉得这里梓城岂不是变得和协城差不多了。 这里有个道德门,协城原有个钱大人。 他们没停留太久,便离开了。路上,曲肃开了口:“我想早日动手。” 早日动手,就少些人受罪。常无忧懂他的心思。 但她得先搞明白这个道德门后面,还有没有什么靠山了? “倒不是有靠山就不动手了,”她劝曲肃:“有靠山一个做法,没靠山又是另一个做法。” 起码他们不能惹火烧身。 “明日吧,”她说:“明日,我们去道德门内看一看。” 只是,没等到明日,他们就遇到了事情。 常无忧和曲肃到了客栈里,和何染霜他们汇合。之后,便要吃些东西了。 现在他们有钱,便没有走远,直接在客栈里吃了。 常无忧选了二楼。他们五人坐在二楼靠窗的地方,一边吃饭,一边看窗外的景色。 饭菜上来后,常无忧招呼着大家吃饭:“我和阿肃都在这里待过,但都没吃过这里的饭菜,大家尝尝。” 那时候,她和曲肃都穷,待了那么久,谁都没有吃过这里的特色菜式。 吃饭了,何染霜自然是要把面纱除去的。 她夹了一口菜,觉得这里菜式和自己家完全不同。她眼神向窗外一瞥,看到了几个壮汉,正愣愣地看着她。 何染霜非常厌恶这种眼神,她道了声:“晦气。”便把自己这边的那扇窗关了。 但麻烦已经找上门。那几个壮汉从正门上来了。 那几个壮汉穿着一样的衣裳,上了楼梯,直接到了常无忧这一桌。 他们开门见山,直接问何染霜:“这位姑娘,可是愿意随我们走一趟。” 这不是问句,他们当即就要伸手来拉人。动作熟练,似乎经常做这种事情。 常无忧知道何染霜最烦这些事。 她当即叫了一声:“阿肃!” 曲肃多年的怨气终于有了地方发泄。他坐着没动,直接挥了筷子。 筷子尖灵气迸发,将几人重重击倒在地。 那几个人摔在地上,反应了过来,当即跪在地上:“求仙长饶命!” 何染霜指尖微动,就要凝出箭簇来,将他们杀死。 常无忧拦住他们:“不要动手。” 杀了他们,就失了先机。然后,常无忧开了口:“我们等在这里。” 这一句后,地上几人终于起了身,慌张往外逃。 常无忧他们安静吃饭。 过了会儿,曲肃微微闭目,轻轻开了口:“有修行者来了。” 待会,就知道该怎么处理了。 何染霜已经放下了筷子,手中轻轻把玩无形的匕首。侯朴赶紧扒饭,生怕待会影响自己发挥。 曲肃面色平静,但胸中惊涛骇浪。他忽然想到了,被屠村的那一天。 那些很久前的回忆,重新出现在脑中。 自己的家人,邻家的孩子,都浸在了血中……他的妹妹,也才一岁有余,步子都走不稳。 妹妹被父母藏在柜子下的衣服里。但妹妹年纪太小,发出了一些声音。 小小的身躯,被砍碎…… 曲肃深吸一口气,试图露出一点笑来。 但他实在做不出表情,只冷冷坐在原处,感受着不远处仇人的接近。 他的血,似乎都热了起来。 作者有话说: 侯朴(天真发问):师兄,听说你在这里呆过两年,一定很熟悉吧。这里有什么好吃的? 曲肃(表情复杂):包子 第二十九章 常无忧很喜欢面前的这道元宝虾。 有些甜, 很鲜。 她吃完了最后一个虾,意犹未尽地放下了筷子。 那边的楼梯上有了声音。常无忧明明听到了脚步声,但她保持姿态, 绝不扭头看一下。 直到来人上了楼,站在他们不远处:“各位仙友, 我是道德门的掌门, 仙号明德。” “若门下有不敬之处,还请海涵。” 明德说完了这两句, 常无忧才转了头。 是个中年的蓝袍修者, 面白留着须,看上去还算儒雅,看不出之前是个混混的样子。 明德身后还跟着一个修行者。 常无忧开了口:“我们只是途径此处,没想到……” 她顿了顿,冷言冷语:“仙友的手下不怎么懂事啊。” 明德没想到这伙人里, 领头的竟然是最小的这个。 一瞬间,他脑子里转过万千想法。不知这位是掌门的女儿,还是年少修行? 明德偷偷查探, 却查探不到常无忧身上修行的气息。 他有些心惊,若真的是年少修行, 不知是用灵器遮掩了身上气息,还是境界太高。 不管是凡人, 还是境界高,都是他惹不起的人。毕竟, 灵器难得。是凡人的话,也地位不俗。 他只能更恭敬:“是我们不对了。” 话音刚落, 他就拿出腰间的剑, 不待身边人有反应, 将一剑过去。 一剑后,之前领头想拽何染霜的人,就倒在了地上。 死了? 常无忧有些惊住了,她是想让之前的人得到惩罚,但她万万没想到,明德竟对自己的人这么狠。 死去的那人并不无辜,不知之前糟践过多少女子了。 常无忧迅速平静心情,她随意摆了摆手:“这次便算了。” 明德舒了口气,他上前一步来:“敢问仙友来处?” 常无忧刚想按照之前的说法来,说他们是祁连派的。 可是,她一抬头,看到了明德身上戴着玉佩,头上金冠,身上穿的是锦袍。 话出口,就变了:“我是无忧派的。” 明德睁眼说瞎话:“久仰久仰。” 曲肃看着她,不明白她为何这么说。 明德姿态更低:“仙友明日可愿来门下小酌几杯佳酿?”他搞不清常无忧的年纪,不知道她是本就这么大,还是修行了成了个童颜老妖精。 所以,他又补了一句:“茶也可以。” 常无忧点了点头:“好。” 他们说定时间后,明德便带人就离开了,离开时还贴心地把自己手下的尸体带走了。 常无忧他们也准备下楼。曲肃拿着银子,就要去找掌柜的付饭钱。 但柜台内外,店小二和掌柜的,瑟瑟发抖。刚开始,他们并不知道这几位客人是仙长,现在知道了,怎么敢收钱? 曲肃把银子递给掌柜的。但掌柜的脸上挤出笑来:“不用了,仙长能在这儿吃上一顿,是我们的荣幸。” 侯朴想说些什么,但是被杜荆拦住了。 “都不容易。”杜荆只说了这一句,就走了。 曲肃将银子往柜台上一放,便离开了。 他们一共要了两间房。常无忧和何染霜住一个单间,曲肃他们三个住套间。 这会儿,他们都到了常无忧房中说事。 “为何这么说?”曲肃问她。 不是说好的,自称祁连派吗。 常无忧摇头:“本应该的,但是现在情况不同。” “你们看到了吗,”她说:“那个明德是掌门,可是身上没有一点灵器。” “他身上虽然看起来华贵,但配饰和衣服,都是凡间的。” “他和他身后的两人,连个储物戒指都没有。” “这样的人,怎么可能有靠山?” “祁连派说到底,现在也有了些名声。若他听说过,明日里他可能会装腔作势,我瞎编一个门派,他没听说过,说不定会把我们当作和他们一样没名没势的小门派。” “明日里,他应该不会提防我们。” 何染霜听明白了:“教主意思是,明日里,他想和我们结盟?” 常无忧点头:“对,他许是这个意思。” 一个没名没姓的小门派,自然是想扩大势力的,又没资格攀附上大门派,只能搞结盟了。 她问曲肃:“他们今日来的人,是何境界?” 曲肃答:“那个掌门是褪凡,他身后两个,一个褪凡,另一个筑基。” 常无忧托着腮,忽然开了口:“我大概知道他们为什么开始在城里张狂起来了。” “因为没有长进。” 她说:“阿肃说了那时候他的仇人是筑基。” “百日筑基。想必,阿肃刚寻到梓城,那明德就褪凡了。” “我和阿肃还未相识的一年多时间里,他是褪凡。” “我和阿肃离开一年后,他还是褪凡。” 一年年的,一个混混,能有多大的耐心去打坐练功。所以,还不如享乐。 褪凡,在梓城为非作歹,够用了。 明德的现状,几乎就是现在修仙界的现状了。 人活着,总得有点寄托。自己在修仙路上没有长进,只能找乐子了。 “先前魔修在的时候,修仙的这些人还有些追求,能去和魔修斗一斗。” “现在,只能在凡人面前逞威风了。” 常无忧摇了摇头,叹道:“不论功法,光说做的事,我竟看不出我们谁是魔教,谁是正派了。” 她站起来,郑重说:“明日,我们替天行道。”说完了这话,她又觉得这话说得太装模作样。 “算了,这天太黑了,可不配我们替它行道。” “明日,给阿肃报仇。”她重新又说了一次。 然后,他们讨论了一会儿明日的战术。道德门人数可能多一些,不止修仙者,还有打手。 曲肃、何染霜和侯朴都得打起精神来,不能出一点闪失。 因为怕出问题,常无忧和杜荆便不去了。 那边人多手杂,曲肃和何染霜的护体罩练得还不够好,若是给常无忧和杜荆用了护体罩,便会分散一些注意力。 明日对手可能会比较多,分心就不够安全了。 商量好后,曲肃他们三个便要回自己房间了。 何染霜还没关上她们的房门,常无忧看到曲肃在他们房门前低了头,似乎捡起来什么东西。 常无忧大声问他:“捡到什么啦?不会是捡到钱了吧?” 她开着玩笑,但是曲肃向她抬起了手,果真是几锭银子。 常无忧的笑僵在了脸上。 客栈的掌柜的,是真的怕了。不止将他们的房钱、饭钱都还回来,还多了这么多。 这钱曲肃没去还给掌柜的。若是还了,可能掌柜的今晚都睡不着了。 常无忧躺在床上,扭头问何染霜:“住店、吃饭花钱,这不是应当的吗?” 何染霜躺在她身侧,点了点头:“是啊。” 还有很多事情都是应当的。 比如人命应该是一样重的。 比如,若是无仇无怨,就不该去扰了别人的生活,更不该夺了他人性命。 但这些应当的事情,现在却极为罕见。 就像她身边的染霜,什么都没做错过,却落到了那样的境地。 常无忧闭上眼,思考一些事情。凡人难道,真的在修仙者面前,就应该如同蝼蚁一般? 她辗转不能眠。 何染霜呼吸平静,不知是睡了,还是进了识海。 常无忧睁开了眼睛,从被窝里伸出手来。月光朦胧,她看着自己的手。 凡人的手。 没什么力量。 操纵不了灵气。 没有反抗之力。 但她还是想用这样的手,去做一些小小的改变。 第二日,常无忧和杜荆等在客栈里。 曲肃在房间里画了一圈护身符,临行前,他一再叮嘱,让常无忧和杜荆不要出去。 这是头一次,他们和曲肃分开。 杜荆有些不安,在护身符围成的圈里频频走动。 常无忧坐在凳子上,看他焦躁不安。她心态很好,觉得不会有问题。 她和染霜说了,若是有问题,就当即带着师兄师弟传送逃走。 就算侯朴犯傻气,或者曲肃血气上头,总还有个染霜带着他们有个活路。 常无忧不觉得逃走这事丢人,能有条命在,才能说以后。 也没多久,忽然房中气息波动。杜荆一下子蹦到常无忧身前护着她。 是何染霜。 何染霜急匆匆的:“教主,师兄杀疯了!” 常无忧当即跟着何染霜进了传送阵里,杜荆也快步跟上,到了道德门里。 常无忧一到,就有些愣住了。 曲肃舞着剑,与对面的人战在一起。 对面的人是道德门的掌门明德,已经没什么气力,马上就要倒下。 常无忧问何染霜:“怎么了?” 她没看出什么不对来。 但何染霜急急说:“刚开始我也没看出什么,但师兄杀死了几个人。” “我就喊他,师兄,别杀死,你还得用。” “但他不应我!”何染霜几乎要哭出来:“我看他眼睛,他好像看不到我了一样。” “我和阿朴叫他师兄,他也不应!” 所以才急着把常无忧叫过来。 更何况,这个道德门里的修行者和打手,已经全都躺在了地上。若是曲肃将掌门明德打倒后,这里就只剩下被掳来的凡人了。 若是曲肃还是这样无知无觉的样子,他的剑就要到凡人身上了。 常无忧叫了他一生:“阿肃!” 但曲肃没有回头。 明德已经半歪在地上,勉强抵抗。 常无忧慌张起来:“阿肃!” 杜荆跟她一起叫着曲肃的名字。曲肃一剑刺穿了明德的腹部,终于回头看了眼常无忧。 他手中的剑垂下,眼睛似乎有了些清明。 “爹爹。” 忽然,不远处的房里走出来一个孩童,踉跄着朝着明德走过去。地上的明德微微睁开了眼睛:“囡囡……” 明德用力将手抬起一点,吐着血的嘴中挣扎着发出一点声音来:“逃啊……” 但囡囡只有一点点大,仍然执着地向明德走去。 公/主/号:玫/瑰/收/藏/家/呀 曲肃低头看那边的小女孩。他轻声唤:“二宝?” “二宝死了。”他平静告诉自己。然后,曲肃拿着剑向小孩走过去。 常无忧被他惊住。 就算明德有大罪孽,但稚子何辜? 这个小囡囡走路都不稳! 常无忧跑过去,站到曲肃面前。她拼命和曲肃说话:“阿肃,阿肃!” 她说:“阿肃,你已经报仇了。” 但曲肃绕过她,仍然坚定向囡囡走去。常无忧无法,只能抱住他,想拦住他。 曲肃低头,声音没有起伏:“我妹妹,只有一岁多,被砍碎了。” 他指了指前面毫无知觉、摇摇晃晃一心找爹爹的女孩。 “她无辜。” “我的妹妹又有何辜?” 他这样一说,常无忧就想到了自己的幼弟。那么小的孩子,就这样死去。 她咽下眼中的泪,仍然坚定抱着曲肃。 这个杀戒,不能开。开了,以后不知道曲肃会变成什么样。 “阿肃,不能这么干,”她努力和他讲道理:“这孩子那么小,她什么都不懂。” 曲肃微微扭头:“可是,他们杀了我的妹妹啊。” 常无忧抬头,看到了曲肃茫茫然的眼睛。 “阿肃,他们正派不是人。” 常无忧温声细语:“我们魔教,不做正派的事。” “我们和他们不一样。” 曲肃又向前几步,终于慢慢停住,不再向前。 “对,”他恍恍惚惚重复:“我们魔教,不做正派的事。” 他忽然清明起来,想到了之前的很多事情。 曲肃终于放下了手里的剑,心里的桎梏正在慢慢消散,一些气流正在他的胸腹中旋转。 他恍然,看到了一些不同的东西。 明德还没死透。 曲肃走过去,将手掌放在他头顶,运转了功法。 片刻后,何染霜笑起来。 侯朴叹了口气,小声嘀嘀咕咕:“我还觉得,说不定我能先金丹呢……” 常无忧确定了自己的猜测。 金丹与心境有关。但她觉得,曲肃能够金丹,不是因为他杀了仇人,而是因为他放过了囡囡。 魔功确实比仙法进益更快。 常无忧的爹算是天资较好的,仍然用了十余年才到金丹。 她对何染霜充满信心,觉得不久后她手下又能多一个金丹。 但现在,并没有时间来思考这么多。 她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曲肃把躺在院子里还没死透的修行者,都吸收了功力。还有些凡人打手,只是被侯朴打晕了,等待之后的处理。 现在,侯朴拿了绳索,将这些凡人打手绑了起来。 常无忧觉得,这些作过孽的凡人,应该交给衙门处理。 如果他们全都自己处置了,衙门的威严仍然是没有的。如果让衙门处置了这些凡人打手,说不定能重塑起权威来,以后将这座城重新管起来,恢复正常的生活。 道德门的地盘很大,里面有不少奴仆。 现在,那些人站在角落里,面目呆滞,万万没想到,压迫了自己那么久的人,竟然就这样死去。 他们没有一点准备,片刻后才缓过来,跪在地上嚎啕大哭。 常无忧看了他们一眼,皱眉等着,等他们安静下来。 片刻后,哭声小了一些。 “走吧,”常无忧说:“你们自由了,回家吧。” 但那些人不敢起来,惶恐地看着她。常无忧大概知道他们的想法。 怕了吧。 她现在心里还有事,没心情去安慰他们。于是,她做出一副恶行恶相来:“走不走!” 她挥了挥手:“再不走,可就走不了了。” 这话若是曲肃来说,那些人许是会信,刚刚曲肃的样子当真如凶神一般。但这话是常无忧说的,她面目柔善,胳膊挥舞无力。 更何况,刚刚所有人都看到她拦住了曲肃,不让他杀了无辜的囡囡。 地上跪的人并不怕她,但他们终于缓过来了,相互搀扶着起了身,对她道谢。 有些人跑向了门外,流着泪,欢喜回家。 常无忧松了口气,她看向地上那个小囡囡,有些发愁。 这个小东西,可怎么办呢? 囡囡并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何境地。 她也不懂得什么是死亡,只看到自己爹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她以为是爹在和自己玩,笑嘻嘻还是想走过来。 明德已经咽气了,但即使已经死去,明德的眼睛仍然睁开,看着女儿的方向。 侯朴看了明德一眼,忽然有些感叹:“明明是个人渣子,竟然还算是个好爹。” 常无忧应声:“当好人和当好父母,本就是不相干的两件事。” 明德死了,杜荆揪住囡囡的衣服,不让她前往。 囡囡回头,抓住了杜荆的裤子,她个子矮,杜荆的裤子被她拽得往下掉。杜荆只能一手抓住囡囡,一手捂住自己的腰带。 囡囡走出来的那间屋子里,走出一个女子。那女子长得很漂亮,但眼神有些发愣,堪堪二十岁的样子,郁郁寡欢中能看到书卷气。 常无忧看了那女子一眼,又看了囡囡一眼。 有些像。 常无忧开了口:“她可是你的女儿?” 那女子盯着明德的尸体,无意识地点了点头:“对。” 她恍然明白明德已经死去,于是,她迅速摇了头:“不是我女儿!” 她声音都变得尖利起来:“她不是!”女子整个人有些歇斯底里,把囡囡吓到了。 囡囡抱住了杜荆的腿,怯怯唤:“娘……” 那女子听到这一声“娘”,愣了愣,捂着脸哭了起来。 何染霜一直跟在常无忧身后,看到这一幕,她叹了口气。 何染霜走上前去,将那女子揽在怀里。何染霜轻声说:“这不是你的错……” “洗掉了,你还是干干净净一个人。” “你没有错…… 何染霜这样说着,自己却流下泪来。 那个女子似乎察觉到一些什么,终于趴在了何染霜身上,大声哭了起来。 常无忧皱着眉瞅着囡囡,不看她们。何染霜将那个女子扶进了房里,房里先是哭声,之后哭声渐停。 片刻后,何染霜走了出来。 “她好一些了,”何染霜轻声说:“也和我说了一些经历。” “她原是梓城书院夫子的女儿。” “那明德未修仙前,只是个混混而已。” “他们曾有过一面之缘。不过那时候,她是梓城的才女,已被许配给县令之子,明德是个没本事、有了些年纪也没娶上妻的混子。” 天差地别的两个人,这辈子本应该只有这一面之缘而已。 但一朝全变了,她被掳来,给他生了个孩子。她怎么可能爱这个孩子? 常无忧听着那女子的人生。 地上的囡囡一无所知,玩着杜荆的裤子。 外面有些冷了,囡囡看了地上的爹一眼,抽了抽鼻子,然后乖乖地自己用杜荆的裤子擦了鼻涕。 杜荆长叹一声,没有阻拦。 这孩子怎么办? 不多时,那女子再次从房子里出来了,她现在眉目都平静下来。 “多谢几位大人。”女子对他们道了谢:“我要回家了。” 常无忧问她:“孩子怎么办?” 女子摇头:“这不是我的孩子。”她没有看囡囡一眼,已然做好了全部的心里准备。 女子脸上甚至有了些许笑意:“我爹娘在等我回家,他们说过,不管经历了什么,我都是他们的女儿。” 她再次作了揖,就要离开。 但她走过囡囡身边时,囡囡仰头,怯生生看向她:“娘……” 女子脚下未停半步,也不曾回头看囡囡一眼。她走到了门口时,终于回了首。 常无忧这才看到,她满脸都是泪。 “若是大人不嫌,”她说:“还请大人把这个孽畜带走。” “我见了她,都恨不得掐死。” 她说了最后两句,便离开了。 囡囡看着娘离开,又看了看地上的爹,终于有些害怕起来。 但她被杜荆禁锢住,没办法去追娘,也不能去找爹。只能低下头,装作看不见杜荆的脸,然后一把抱住杜荆的腿,假装自己有了依靠。 侯朴已经将那些凡人打手全绑好了。曲肃也吸取好了功力,道德门的人全死了。 他们围在一起,看这个小东西。 “怎么办?”侯朴问,他挠了挠头,觉得非常难办。 “她娘不要她了?”杜荆轻声问,其实他知道答案,只是想确定一下。 “不要了。”常无忧说:“这本来就是她人生中的意外。” 她好端端地生活着,盼着嫁给自己心仪的男儿。 一朝被强迫,给自己憎恶的男人生下了孩子。 这个孩子,她爱不起来。 她若是带走了这孩子养大,那确实是母爱伟大。但她一走了之,也说不得自私。 毕竟,她凭什么要伟大,凭什么要用自己的一生,来弥补一个不是自己酿下的过错。 凭什么在余生里,带着一个随时提醒自己悲惨命运的孩子。 “她也不是完全的不念着囡囡,”常无忧叹道:“你们没听到她最后一句吗?” “她说要我们把囡囡带走,她说她都恨不得掐死她。” “她是娘,都恨不得掐死。” “那城里其他人呢?” “囡囡若是留下,旁人怎么看她?” “那些因为她父亲,家中死了人的,怎么可能对她有好眼色。” 曲肃现在神智清醒过来,但心里总有些不得劲。他想气气常无忧,于是轻飘飘开口:“还不若杀了。” 常无忧瞥了他一眼,给他让开位置。 “来来,你来杀。” 她心中正觉得难办,曲肃还来说风凉话。 气得常无忧指指着囡囡说:“曲肃,你不杀了,你就是狗东西!” 曲肃知道她真的生气了,不敢再说话,默默认了狗东西这个名号。 “只能带走了。”常无忧叹了口气。 “先找找其他地方有没有人愿意收养的,要是找不到,就带回后山先养着,不行再找找。” 杜荆成了看孩子的。 囡囡哭了会儿,便困了,杜荆只能抱着她。 道德门里只剩了他们几个,还有几个被绑起来的打手。 曲肃和何染霜去了房子里,找些他们需要的东西带走。粮仓和银库里的东西,他们只装走了一点。 毕竟,他们现在不缺粮食,也不缺钱。而这些钱和粮食都是道德门从梓城抢走的,应该还给这里的人。 房子里的有些摆设,他们倒是装走了一些。以后他们门派里,能用的着。 侯朴在院子里走了走,站在池塘边,然后,他走进水里。 水不深,刚到他膝盖。 侯朴深吸几口气,将袖子捋起来,呼哈一声,将湖石抬了起来。 曲肃走过来,将湖石收在戒指里。 池塘中的小亭子也不大,曲肃和侯朴合作。 曲肃用剑气,将亭子下面的支柱,整整齐齐削断。然后侯朴将亭子抬起来,又收在了曲肃的戒指里。 侯朴干得热火朝天,大声问:“我看着这墙不错,能不能挖了?” 常无忧站在一边,面无表情看着他们。 她心里有些累,觉得手里几个都是不省心的。 忙完后,已经是下午,太阳斜斜挂在山坡。先将杜荆和囡囡送到了客栈,之后他们带着那些被绑起来的打手到了衙门。 衙门空落落的,里面都生了杂草。 “去把他们找来。” 何染霜守着常无忧,曲肃和侯朴出去,找到了县令和衙门的一些人。 县令穿着发皱的常服,瑟瑟跪在地上。常无忧严肃告诉他:“道德门被我们灭了。” 县令不敢置信,抬头看她。 常无忧继续说:“仙修,都被我们杀死,还有这几个凡人帮凶,你们自行审判。” “我知你正直,未曾讨好过道德门,今后道德门不在,你当爱民如子、廉政清明。” “明日,将这几人审判,然后带人去山上,将粮食和财物还给百姓。” 常无忧只说了这些。 然后,她就要带着曲肃他们回客栈。 身后,是拼命在磕头的衙门中人:“多谢仙长!多谢仙长!” 常无忧没回头,一摆手:“我们不是仙修。” 晚上,他们又在客栈里睡了一夜。 第二日,他们坐在衙门对面的酒楼里,叫了一桌菜,看着衙门进行了审判。 初时,百姓们还怯怯,后来便壮起了胆子。百姓们大声喊着:“杀了他们啊!” “杀了啊!” 他们喊叫得撕心裂肺,似要把受过的罪都喊出来。 那几个打手死相颇惨烈,但发泄过后的梓城百姓,一扫往日郁郁,整座城都生动了一些。 常无忧他们几个又看了会儿,看县令公正地将粮食和钱还给了百姓,然后,他们就要离开了。 离开之前,曲肃又去了一趟街口。 包子摊支起来了,瘸腿的老板脸上带着笑,包子热气腾腾。 常无忧唤侯朴:“阿朴,去买五个包子。”她一侧身,看到了杜荆肩头懵懵懂懂含着手指头的小丫头,于是又说:“六个。” “都要肉的。” 侯朴高高兴兴去了,回来时,手里六个白嫩的大包子。 常无忧介绍:“这就是你们师兄讨饭时,最喜欢的包子,大家尝尝啊。” 曲肃也扮演生气的样子来,可是侯朴把包子递到了他嘴边。 曲肃只能张了口,手也接住了包子。 他吃了一口,当真介绍起来:“那时候讨饭,我确实喜欢他家的包子……” 他们一边吃,一边往里走,准备走到胡同深处,就传送走。 包子铺的老板忙着,眼神不经意往前一看。 他不自觉开口:“阿肃?” 但他揉了揉眼睛,那边已经没了人影。 “王老板,怎么了?”身后的客人看他发愣,问道。 王老板回过神来,想到了阿肃现在的样子,又想到了他身边的常无忧几年了仍然变化不大。 他手里动作停下,恍惚间又想到道德门昨日全部覆灭。 王老板看着那个胡同口发愣,片刻后轻声说:“我可能看见真神仙了……” 作者有话说: 曲肃:你看我像个神仙?不,其实我就是个狗东西(微笑) 第三十章 他们没想到, 出门一趟,竟然多了个小丫头。 小丫头给谁,是个大问题。 常无忧不想瞒着愿意收养小丫头的人。 囡囡的来历, 她要告诉愿意收养的人,让他们自行衡量。 常无忧不会欺瞒, 小丫头的身世是个大问题, 欺瞒别人,她心里不自在。 并且, 撒谎就会有隐忧。 小丫头还算乖巧, 只是现在没了爹娘,跟了一些陌生的人,有些怯怯。她对杜荆、曲肃和侯朴还算亲近,但对常无忧和何染霜有些畏惧。 “之前,应该就是她爹对她好, 她娘不怎么理她吧。”何染霜猜测。 所以,现在囡囡不怎么亲近女性。 曲肃显而易见地不喜欢囡囡,他自认为自己没杀她, 就已经算是做了大善事。 所以,平日里, 曲肃看都不看她一眼,若是无意中瞄到, 他都觉得晦气。 常无忧觉得他有些幼稚,和一个一岁多的孩子置气。 但常无忧也不怪他, 毕竟是仇人的孩子。 侯朴为人粗糙,一直和他哥一起生活, 根本不是精细人。 他尝试着抱了一次囡囡, 但是手太重, 让囡囡疼哭了。自此,打死侯朴,他也不去接近小丫头了。 何染霜倒是有愿意抱她的意思。可是,何染霜和囡囡娘的年龄相近,囡囡有些怕她。 只能是杜荆了。 杜荆任劳任怨,天天抱着囡囡。 囡囡离了熟悉的环境,也没有了爹,十分不习惯,离不开人,还会尿裤子,杜荆也只能处理了。 囡囡熟睡之后,杜荆一边给她洗尿湿的裤子,一边唉声叹气。他觉得自己这辈子已经受够了养孩子,一点都不想成婚了。 休息两日后,他们去了几年前与杜荆相遇的驿站。杜荆并不知道自己的仇人是哪个门派的,更不知道位于什么地方。 他们只能去先前那个驿站,去问当时的老驿役。 其实,杜荆不太想去那个驿站。去了,他怕自己回想起来阿竹死去的样子。 但他总得知道仇人是谁。 侯朴已经开始尝试御剑了,还算稳当。 何染霜载着常无忧,曲肃载着杜荆和囡囡,侯朴自己摇摇晃晃御剑跟在后面。 杜荆背着囡囡,小丫头已经醒了,悄悄伸出手来,触到了前面曲肃的头发。 曲肃微微侧头,看到了囡囡胖乎乎的小手。 他轻哼一声,往剑前挪了挪,坚决不让她碰到自己。 囡囡锲而不舍,努力向前扒拉扒拉。 杜荆叹了口气,觉得非常为难,只能往后退了退。 剑上硬生生在中间空出一个人的位置来。 没多时,他们就到了驿站上空。他们降落在附近,向驿站走去。曲肃敲了门,开门的是一个年轻的驿役。 “可是要住?”驿役说着,就要把门打开。 曲肃道:“不是,劳烦,我想问一下,之前那位年纪大些的驿役还在吗?” 年轻的驿役看了曲肃一眼,脸上有些怀疑,摇了摇头:“他老了,回家了。” “可有何事?” 曲肃说:“多年前,有过一面之缘,有些事情想问问。” 驿役伸出头来,看到了常无忧和囡囡。也许是孩子容易让人放下戒心,驿役终于说了实话:“那是我爹。” 驿役要一直呆在驿站里,他没有下值的时间,于是指了路:“你去高楼村,说找陈老丈就好。” 曲肃道了谢,他们一行人继续出发,沿着驿役说的方向前进。 他们花了些功夫,问了路,终于到了高楼村,问到了陈老丈的家。 开门的果然是老驿役。他看起来很老了,但他浑浊的眼睛打量着曲肃和常无忧,目光又放在了杜荆身上。 老驿役的眼睛都亮了一些。 他手哆嗦着开了口:“我以为你们死了……” 这么多年,一个死了心的男人,和两个寻亲的孩子,老驿役觉得,他们怎么可能还活着? 但他们好端端出现在面前。 老驿役有了些察觉,没等他们说什么,就将他们引进门。 老驿役的妻子去倒茶水了,他们几人坐在屋子里说起了话。 “那是清云门的人。”老驿役在那个驿站待了一辈子,对周边的事情一清二楚。 “在均城更往南的方向。” 老驿役手指沾了茶水,在桌子上画了路线。 常无忧认真听着,记在了心里。 “他们门派厉害吗?”常无忧问。 老驿役苦笑起来:“我一个凡人,怎么能看得懂仙人厉不厉害。” 他叹气:“只要是修仙的,弄死我们都易如反掌,在我们眼里,自然是厉害的。” 也是,常无忧本还想问那个清云门里最厉害的境界是什么,但现在也不必问了。 老驿役是看不懂的。 知道了那个清云门的位置就好,他们没了别的想法。 曲肃提前从戒指里拿出来一些银两,现在给了老驿役,算是谢礼。 老驿役看着他们,想说什么,但又藏在了心里。 他只说起来自己这一生中见过的一些事情来。 “日子难过的太多了,”他叹道:“我见过父母来寻被掳走的孩子。” “也见过孩子想找杀死自己家人的门派报仇。” 只是,不日后,老驿役就看到了那孩子的尸体,在不远处,被野兽啃得支离破碎。也见到了那对父母失魂落魄,放弃了继续寻找。 他只能把那孩子埋好,默默记住了自己见过的每一个人。 很多时刻,他都希望这世上没有转生。 死去的人,死去就好。 再一世,又是一世凄惨。 这是第一次,他见过有人能好好活着回来,问他线索的。 老驿役一生早已被人间凄惨磨麻木了心。他勉强算是朝廷的人,但朝廷也得听修仙门派的。 归根到底,凡人就是蝼蚁。 他卑微惯了,几乎认了凡人生来的这一条贱命。但现在,竟然有了一点期待来。 “好啊。”他叹道:“真好。” 他见过的人很多,所以看出来一些端倪,但他没细问。聊过这一场后,常无忧他们便告辞了。 现在天色有些晚了。 常无忧看了看天,拿了主意:“往那个清云门的方向走一走,别太近,我们打听好再决定怎么办。” 清云门附近,果然有个城。城里生活还算稳定。 常无忧问了客栈的小二,初时,小二不太敢说,但曲肃拿了银子,小二也就慢慢开了口。 小二说得委婉。 “清云门的仙长大人,对城中管得严格,不允许城里出现不敬之事。” “但仙长大人矜贵,自然无法亲自管理城中。” “所以,”小二顿了顿,常无忧敏锐抓住他眼角闪过的憎恶和畏惧:“衙门帮仙长大人管理城中。” 这意思,很明显了。 虽是衙门管辖,但这衙门并不对朝廷负责,而是遵从了清云门的指派。 曲肃又拿了块银子,店小二收了银子,便搜肠刮肚想说些不逾矩,但又有些价值的东西。 “去年,清云门的一位长老大人,成了金丹尊者。” “衙门组织城里张灯结彩,庆贺了好几日。” “那几日里,不许做买卖,衙门分发了清云门掌门和长老大人的画像,每家每户都张贴,日日跪拜,祈求大人能早日飞升。” 常无忧听了,有些缓不过来。 她摆了摆手,店小二恭敬退了。常无忧站起身,觉得匪夷所思:“他金丹了,和百姓有什么关系?” 杜荆也觉得不可理喻,但他怀里抱着囡囡。囡囡已经在发困了,杜荆不敢说话,生怕惊扰了她。 侯朴也觉得可笑,自己想了想:“这不就相当于,大师兄金丹了,让我们后山的百姓日日跪拜大师兄的画像吗?” “这地方,有病!”何染霜言简意赅。 越想,他们越觉得离奇。 毕竟,曲肃也金丹了,金丹的第二天,他们就吃了顿肉包子,教主还骂了师兄狗东西…… 他们骂完了清云门,就该想其他的事情了。 “刚刚小二说,是长老金丹了。”常无忧皱眉想着:“那掌门不知道怎么样。” “大概率也是金丹,但也有可能是元婴。” 不管是金丹,还是元婴,他们都不能贸然动手。 毕竟,曲肃、何染霜和侯朴现在三人打不过一个元婴,也打不过两个金丹。 “只能动静小一些,不能惊动他们的掌门和长老,悄悄动手。” “我们只对荆哥的几个仇人动手。” 杜荆点了头,囡囡已经睡着了,他小声开口:“五个。” “我记得他们的脸。” 他们的脸时常出现了杜荆的睡梦中。时间越久,记忆竟然越清晰起来。 曲肃已经金丹,能够遮掩气息。 曲肃将他们身上的气息全部遮掩,在这座城里暂住下来,等待时机。 他们住的客栈,位置很好,临近人来人往的大街。每日里,都能看到外面的情景。 有时候,他们看到衙门的人,在街上耀武扬威地收钱,说要孝敬给清云门的大人。 常无忧从窗里看着,觉得感慨。 “梓城的衙门,只是无能、无奈而已。” “而这城里的衙门,就是真的坏。” 不知道那清云门有没有给衙门什么好处,能让他们这般忠心。 但一个普通的丹药,就能让凡人求之不得。就算什么都不给,迫于实力的差距,这样做也是有情可原。 但她还是觉得,不应该如此。 他们等待着时机,偶尔,常无忧也下去走一走,不敢走远,只在附近。 一次,侯朴陪着她,路过了一个铁匠铺子。 常无忧路过时一瞥,看到了里面的一柄剑,上面雕了花。她脚步定住,想到了之前的事情来。 剑有些贵,是城中一个公子哥定的,虽然最近不着急取,但店家不敢卖给她,生怕惹麻烦。 常无忧加了钱,又废了口舌,说自己只是过路人,没几日便会离开,不会惹麻烦,才终于买了下来。 店家按照她的意思,又改了几道花纹。 回了客栈,她就到了曲肃的房间里。 常无忧走到曲肃面前,将剑给了他。她颇为自豪,觉得自己圆了曲肃年少时的梦。 “我说过要给你买的。”她话说得平静,但曲肃心里却有些微微的颤动。 “我知道你会给我买。”最后,他也只是应了这么一句而已。 这就足够了。 常无忧没说她为了这柄剑,耗费了不少口舌,也多花了银钱。 但侯朴嘴很大,等常无忧一出门,他就嘚吧嘚吧说起来。 “教主还是对师兄好……”他喋喋不休,说起当时买剑时的艰难,心里有些嫉妒。 曲肃认真听着,十分想笑,但终究还是忍住了。 自上次吸收了道德门那些人之后,他灵脉很痛,但这会儿的欢欣,遮掩了他的痛楚,只剩下满足。 杜荆在旁边哄孩子,也想到了他们买不起一柄剑的时候。 杜荆轻轻舒了口气,日子真的变好了。阿肃终于有了漂亮的剑,而他也要为阿竹报仇了。 他们继续等待,又等了几日,终于等来了一些变动来。 有一日,常无忧仍然趴在窗上看外面。 她看了会儿,发现今日的衙役不是在向摊贩收钱了,而是在驱赶在路上摆摊的人。她耳朵尖,听到了他们说的话。 “后日仙长大人们要外出历练,经过此处,不许摆摊!” 常无忧一下子精神起来,她想到了几年前,那五人带着阿竹,应该也是历练去了吧。 这下可好了。只要他们分散了出来,他们就有机会! 常无忧开心起来,想去另一屋中寻曲肃他们,他们都在打坐练功。 她刚走了几步,房门就被敲响了。 她有些警觉,问:“谁?” 小二的声音响起来:“客官,小人来和您叮嘱些事情。” “衙门的人刚来了,说仙长这几日要经过此处。为了雅观,临街的房,三日内不许开窗,更不能晾晒衣物,要等到仙长大人们离开,才能开窗。” “衙门还说,”小二顿了顿,觉得有些为难这些外地来的客官:“仙长经过时,要跪在地上。” “还得诚心……” 小二说完就走了。 只留下常无忧自己在屋里生闷气。 “奇了,”她自己嘟嘟囔囔:“这难道是百鬼夜行,不能开窗?” “许是他们知道自己是什么腌臜东西,才不让开窗,生怕吓到我们?” 不仅管窗户,连人在家里的行为都要管,她越想越气,觉得这清云门过分得很,真真不做人事。 “还得跪下?”她气得笑起来,嘴里骂骂咧咧。城中百姓不敢骂,但她敢骂:“你娘我给你们送行!一群崽种可千万得死透了!” 但她也琢磨起来,这些乱七八糟的规矩,到底是那个清云门提出来的,还是衙门为了讨好清云门自己擅作主张? 不管到底是怎么回事,两个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作者有话说: 曲肃对比了一下升金丹的待遇,觉得有一点点委屈 他和无忧暗示了一下:我觉得那天只吃了一个包子,有点少了 无忧(嫌弃):你要是想吃两个,不用这么委婉,可以直说 第三十一章 曲肃听到了这边的动静, 从那边走来,看常无忧这边有没有什么情况。 他一进门,就听到她在絮絮叨叨, 嘴里还不干不净。 不一会儿,曲肃就听见她就把清云门的亲戚问候了个遍。 曲肃皱着眉, 觉得她这样不好。 “无忧, ”他出口阻拦她:“你一个姑娘家,怎能这样说话。” 常无忧瞅着他:“我是姑娘, 所以不能说?” “那你是小伙子, 你说。” 曲肃也不想说。他一向话不多,觉得动口不如动手。 不该活的,杀了就好。 但常无忧很明显在生气。曲肃审时度势,理智地觉得如果他不帮她骂的话,她可能会骂他。 于是, 曲肃只能开了口,帮她骂人。 他做过几年的乞儿,见识比常无忧更足一些。相关的词汇量也更广, 骂起人来其实比常无忧解气得多。 何染霜进门时,就听到她那个向来稳重端方、极有威严的师兄, 正在出口成章,而教主点着头, 似乎对师兄颇为认可。 何染霜门开了一半,现在左右为难。 常无忧气已经消了一些, 看到何染霜,立刻招呼:“染霜来。” 曲肃闭了嘴, 不看师妹一眼, 假装无事发生。何染霜走进来, 同样装作若无其事。 “染霜,后日我们就行动。”常无忧已经想好了。 “我们那天先呆着这里,查探一下,看他们到底是怎么个历练法。” “我估摸着,应该是境界高些的弟子,带着境界低的,不会有长老陪同。” 毕竟,前些年,他们遇见杜荆和阿竹时,也没有长老陪同。 “然后,我们看他们是怎么出行的,应该是分了队。” “到时候,让荆哥认下他的仇人。” “我想着,若当真那几个在不同的队里,到时候阿肃自己就可以去跟上一队,染霜和阿朴一起。” 曲肃点头。 金丹期也有两个阶段,一是虚丹期,这时候内丹还未成形,只在胸腹间一团旋转的灵气。 下一阶段,才是实丹期,开始在丹田处凝成一颗内丹,内丹凝成之时,就金丹大成,进入元婴期。 曲肃很有信心,他能察觉到,自己的灵气非常磅礴,辅以太常剑法和噬天禁术,实丹之下,他没有对手。 常无忧有些担心,怕那五人会分成五队,到时候许是有些麻烦。 但这是最糟的情况,大概不会发生。 但她想着以后,嘴里也说出来:“等染霜也金丹就好了。” 两个金丹,就稳妥多了。 “染霜应该也快了。”常无忧说:“毕竟资质那么好,练的又是进益快的魔功。” 何染霜柔顺地低了头:“是。” 但她心里有些慌。 因为,她功力进展很快,但仍然没有看到金丹的影子。 何染霜知道禁锢自己的东西,道理她都懂,但她仍然没有彻底地放过自己。 之后,他们又叫了侯朴过来,一起商定了计划。 杜荆也过来了。囡囡睡了,他好不容易得了些时间。 清云门这样的门派里,一定是有弟子的命灯的。 所以,他们一定要注意时间,最好能将这几人在同一时间杀死,杀死后就逃跑,不留半点痕迹。 何染霜轻声和侯朴说:“师弟,这次若真是来不及,许是得用下你的功法。” 何染霜说得,自然不是侯朴体修的法子,而是他一直羞于提及的神女梦灵书。 侯朴不怎么愿意:“再说吧。” 常无忧严肃看着他:“命重要!” 侯朴不情不愿地答应了。 之后的两天里,曲肃去了城外,练了剑法。何染霜和侯朴也一起,商议了怎么做。 他们严正以待,终于到了第三天。常无忧按照衙门的规定,把临街的窗关好。 但是杜荆站在窗边,透过缝隙死死盯着外面。他紧张得心怦怦跳,虽然过了几年时间,但心中仇怨并没有减少,只是被深藏而已。 现在,终于到了时候, 街上空空荡荡,只有一些衙门的人恭敬跪在路边。 一行白衣的修行者,走了过来。 他们态度倨傲,自顾自闲聊,并不在意那些衙役。 那些人终于走近了他们的下方。 “第二个。”杜荆轻声说。 “第四个。” 片刻后,又来了一队修行者。 “第一个。” 之后,又有人来了。 “第二个,第三个。” 曲肃、何染霜和侯朴记下了那五人的脸。 曲肃衡量了一下:“他们分散到了三队。” “最高的,也只是褪凡后期。” “只是,里面可能有人身份特殊,第一队,有一个金丹。” 这不是好消息。 何染霜想了想:“那我和师弟,去第二队和第三队。” 确实只能这样。 曲肃没有逞强:“我去第一队,若是来得及,就去找师弟师妹。” 他们几个说定之后,曲肃当即把常无忧和杜荆送到了城外安全的地方。 囡囡还在睡,被杜荆抱走了。 只是片刻间,房里便没人了。 街上,清云门的金丹长老,忽然抬起了头。 弟子小心问:“长老,可是有异样?” 长老觉得自己察觉到了一些波动,但细细一查探,又没了。他想着,许是自己太过于谨慎了,于是摇了摇头:“无事。” 清云门的人到了城外,几队便分道扬镳。他们笑闹着,并不知道身后已经跟上了敌人。 曲肃心态平静,但有些难言的渴求。他和常无忧承诺得很好,命重要,不行就逃。 但其实,他想杀了那个金丹。 若是能得了那人的功力,他应该能获得更大的进益吧。 他没和任何人说过。其实,他的灵脉出了些问题。 他得脉和筑基都慢,但还算稳妥,只是中间微微伤了一点灵脉,有些隐隐作痛。但境界越高,越有些问题了。 甚至,那晚,他杀明德时,有些控制不住体内的灵气,不止身体剧烈的疼痛,甚至还被灵气侵袭,险些失了神智。 但曲肃心态平静。 刚开始,无忧也没瞒过他。本就是会死的。曲肃只盼着,变得更加厉害,给她也报了仇。 何染霜和侯朴也跟在清云门弟子身后不远处。这一队,最高的,只是褪凡而已。 何染霜和侯朴并不担心。但他们不想把人直接杀死在在这里,最好能悄无声息抓走,抓到一个地方。 让师兄吸收过功力后,再一起杀死。 何染霜记得这叫什么,有害垃圾的循环利用。 何染霜看了一眼侯朴,小声唤他:“阿朴。” 侯朴知道她意思,但侯朴并不愿意。 何染霜严肃地看着他,侯朴有些怕。 他觉得,虽然师姐在教主面前,总是温柔又乖顺的样子,但其实,师姐心狠着呢。 侯朴只能同意了:“……行吧。” 前面是一片密林,正是杀人谋命好地方。 侯朴深深呼了一口气,这是他第一次用自己的神女梦灵书。 他手抬起,就要发力。但他又转了头,谨慎地抬头:“师姐,不能和别人说。” 何染霜真是烦他磨磨唧唧的样子,皮笑肉不笑地看着他。侯朴见好就收,他的手重重挥下。 他们前面那一队清云门的人,说说笑笑走在路上,忽然就看到身边漫起了一阵大雾…… 何染霜敛起生息,悄悄走进了雾中…… 另一边,曲肃跟了很久。 他很耐心。 曲肃小时候,就是一个耐心的孩子。被屠村时,他一个人躺在米缸里,不发出一点生息。他听到了惨叫声,也听到了哭泣声。他流了泪,藏了整整一日。 曲肃找到了仇人,跟了他们一年半,盼着能有一天,自己有个机会。 只是,他没能等到这个渺茫的机会,但等来了更好的东西。 他善于等待,善于坚持,善于吃苦。所以,他不做声,跟着前方的人,走了很久。 终于,在一个河边,那些人停下来休息。 曲肃知道,再往前十里,就有一座城了。他要动手了。 常无忧和杜荆焦虑地站在城外。 她其实有些担心。担心曲肃那晚在道德门的情况再次出现,也担心染霜和侯朴不敌。 杜荆心态还行:“他们逃得快。” 传送符是他们三个学的第一张符,画起来非常快。 “也是。”常无忧想着,活下来肯定没问题。 但她还是慌,为了没那么紧张,她转移注意力,想说些其他的。 “等染霜也金丹了,或者再等等,等到阿朴也金丹了,”她说:“我就想去问问我舅舅,问问他到底怎么回事。” 杜荆不回应她。 能怎么回事呢,他是局外人,看得清清楚楚。 但这样伤人的事实,就让她舅舅亲口说出来吧。 “但他们金丹之前,我们需得再去找些人,力量更大些。” “还得把后山变得更好些。” 满满的,好多事情要做。 她说着这些事,不自觉又问:“他们怎么还不回来?” 囡囡已经醒了,正在杜荆脚下玩蚂蚱。 忽然,囡囡眼前一亮,“啊”了一声。 她这一声刚出口,常无忧前方就有了一道亮光。 常无忧和杜荆的注意力被前方的亮光抓住,没人注意到囡囡那一点小声音。 “教主!” 是何染霜的声音。 何染霜和侯朴带着三个人,出现在传送阵里。 他们绑着的人,已经被打晕。何染霜和侯朴身上很干净,几乎没有一点伤痕,也没有打斗的痕迹。 这一看,常无忧一直提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 “不错,不错。”常无忧频频点头。 一看现在的样子,她就知道是侯朴出了手。她们都知道侯朴不想提这事,所以常无忧也没有问。 他们一起又等了一会儿,可是曲肃一直没有回来。常无忧有些担心:“阿肃怎么还没回来?” 何染霜问:“不然我和师弟去找找?” 他们正说着话,忽然,身周气息波动。 曲肃出现了。他身后还带着三个人。 那三个人和曲肃,身上都有血,伤得都重,很明显经过了一番激烈的打斗。 “无事,”他说:“不必担心。” 常无忧看了一眼,惊恐问:“你把那个金丹带来了!” 她说过不要惹事,命重要,但他还是冲动了。 但时间紧急,那边可能已经和门派里说了情况,随时可能找过来。 没时间责备曲肃了。 常无忧当即下令:“阿肃快些吸收了,然后处理了,我们得快点走了!” 那个金丹伤得最重,曲肃和金丹直接动了手,他身上的伤也都由那个金丹造成。 金丹断了支手,性命垂危。曲肃从金丹开始,挨个吸收。 杜荆默默看着,阿竹在记忆中清晰了起来。 阿竹说:“哥,以后我不嫁人,和哥过一辈子。” 阿竹说:“哥,我好好学刺绣,以后我养你。” 阿竹说:“哥,好好活着。” 杜荆全身都颤抖。 他拿着刀,将地上已变成凡人的清云门的人,砍死在地上。 囡囡有些怕。她见到的一直都是笑着的、温柔的杜荆。现在疯了一样的杜荆,让她有些害怕。 囡囡情不自禁,往常无忧身边靠了靠。 常无忧揽住她,默不作声看着。 杜荆恶狠狠,每一刀,都是他对阿竹的歉意。 对不起,妹妹。 对不起,我没有保护好你。 对不起,我甚至没能给你一个好看一些的棺木。 对不起…… 地上的人断了气,杜荆站起身,停了片刻。 转过身后,他又是那个温和的荆哥了。 “我们走吧。”他笑着说。然后他抱起囡囡,轻轻哼起歌来。 囡囡有些怕,在杜荆身上不敢动。 但片刻后,她意识到这还是他。 那个喂自己吃饭,给自己洗尿湿的裤子的人。 囡囡舒展了身体,小心翼翼将温热的小身体靠在他身上。 侯朴赶紧把几具尸体上的东西收好,然后便准备出发了。 他们没有说话。 这一趟,他们确实有些累了,曲肃带着他们回了山中。 对于他们的回归,后山的百姓都非常高兴,欢天喜地招呼他们。 陈叔还带着他们看开拓好的新土地,上面种满了庄稼和蔬果。 侯充话少,但也很高兴,看了一眼侯朴,确定弟弟没问题,他就拉着杜荆给他看自己搭建了一部分的水车。 老阿奶向常无忧摆手,孩子们也充满希望地看着她,希望她能来玩石头的游戏。 常无忧也摆了摆手:“我乏了,休息好了再来!” 他们四个,往山上走去。 何染霜想御剑带常无忧,但常无忧走向了曲肃。 何染霜明白教主许是有事情要和师兄说,于是她和侯朴先回了山上。 曲肃御剑,常无忧站在他身前。 行至半山处时,常无忧忽然扭了头。 “阿肃,”她轻声问:“是不是出问题了?” 第三十二章 曲肃迎着风, 头发和衣袖被吹起来。模样平静又温润。 他没有看常无忧,但常无忧执着地盯着他。 过了一会儿,曲肃才应了声:“是。” 常无忧有些担忧。其实, 在道德门那一晚,常无忧就有了察觉。那时, 曲肃眼睛发红, 整个人都失去了理智。 今天,曲肃回来时, 眼角也有些红。 何染霜他们没看出来什么不同, 但常无忧和他相处太久了,很容易就能察觉到曲肃一点不同寻常的亢奋。 “怎么回事?” 曲肃语速很慢,将自己的状况说给常无忧听。 “有些疼,”他微微皱眉:“境界越高,灵气就越充裕。” “但我灵脉数量少, 那些灵气让灵脉很疼。” 曲肃平静地说着自己的疼。 “上次在道德门,我用了全力,灵气在身体里飞速旋转, 刺痛了我的头,扰乱了我的心神。” 所以, 他失了神智,一心想宣泄自己心中积蓄的情绪。 常无忧凝神思考。 确实, 修魔的人进益极快,但身体会有损, 神智也错乱。 但曲肃出现异常太早了。难不成,就是他灵脉不足的缘故? 是不是他机缘巧合, 能修行了, 但对身体的损害实在太大? 她知道曲肃不喜欢说自己的痛苦, 若他承认了疼,那大抵是非常疼了。 常无忧凝神,努力思索着,想找到一个好办法解决曲肃的问题,就算不能彻底解决,她也想让曲肃好过一些,不要那么难受了。 但曲肃非常平静,他声音温和,完全没当成一桩大事:“不算严重,你一叫我,我就清醒了,自己也能熬过来。” “我还能活很久。”他盘算着:“我吸了很多功力,进展迅速,现在已经快要实丹了,应该能活到元婴中后期。” “能给你报仇。” 他终于将目光投向常无忧:“你捡了我,我不能让你吃亏。” 说这话时,曲肃脸上带了笑。但他这一句,却让常无忧险些落下泪来。 她转了身,不看曲肃,但心中思绪纷乱。 其实,刚开始常无忧目的明确。 找一些走投无路的人,给他们修行的机会,让他们报仇,然后让这些人为她报仇。 说到底,也只是相互利用罢了。 她原以为自己活得明明白白、清清楚楚。 但现在,她想了想,如果曲肃死在了自己面前,她能不能接受? 如果何染霜和侯朴死在了自己面前,她能不能接受? 如果今后,还有些受过罪,又将性命托付给她的人,死在了面前,她能不能接受? 她的手紧紧握住。 常无忧反复问自己,到底能不能接受! 她一想以后可能出现的场景,心中就涌现了无限的惶恐。 片刻后,她颓然放下手,自己已经知道了答案。 曲肃降落在山顶,带着她往院子里走。常无忧没说话,默默走在他身后。 曲肃看出来她的不对劲,转了身:“怎么了?” 常无忧现在还没想到办法,蔫蔫巴巴没说话。曲肃走到她身边,想转移下她的注意力,不要想这些不开心的事情了。 曲肃搜肠刮肚,想找些别的来说,他看了她一眼,果然发现了一些变化:“呦,无忧,你长高了!” 她的思绪被曲肃拉开,转移了思绪:“真的吗?” 曲肃站在她面前比划着:“你之前就比我的腰高一点,现在已经到了我胸膛了。” 常无忧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头顶,又捏了捏自己的手,好像确实有些变化? 她之前总觉得自己孩子样,当个教主不怎么威严。 现在开始生长了,是好事。 她用食指指着自己的脸问:“脸呢?我像个大人了吗?” 曲肃认真看了看:“那倒还没。” 他学着常无忧的样子,指着自己的脸:“你这儿,还有些软肉,不像大人。” 他们两个正在手指着脸的时候,侯朴听到了声音,兴冲冲从院子里跑出来了。 “教主……” 侯朴话音未落,看到了教主和师兄的动作。 两个人看起来有些童稚,又有点脑子没怎么长好的样子。 他住了嘴,觉得尴尬:“师兄……玩游戏呢……” “呵呵……挺好……” 他说着话,就往院子里退。 曲肃收回手指,稳重地站住,他清了清嗓子:“师弟有何事?” 侯朴乖乖指了指师兄手上的戒指:“师兄,里面有湖石,我想拿出来。” 他们进了院子,何染霜正弯腰种种子。她买了些做染料的植物种子,想种在院子里。 曲肃用剑气,在地上划了一个端端正正的大坑。 然后,侯朴吭呲吭呲把里面的土清理出来。 侯朴又去山上找了石头,砸成大小合适的块,待会用在土坑里。 他们三个精精神神,但常无忧是凡人,身体不如他们。她困了,进了屋子睡会。 趁着曲肃忙碌,侯朴偷闲鬼鬼祟祟找了何染霜。 “师姐,师姐。”他声音极小:“我觉得师兄有病。” 他比划了一个手指戳脸的动作:“今日,我看到师兄这样了!” 侯朴一张憨厚的黑脸,把卖萌的动作做得非常狰狞。 何染霜当场倒吸一口凉气。 她缓过来,也忍不住分享:“我那次见师兄在骂人,骂得……精彩绝伦。” 他们两个面面相觑,心中生出一种“师兄不可捉摸”的念头。 曲肃走过来了,他们两个当即做出忙碌的样子,生怕被发现什么。 曲肃觉得师妹师弟不怎么对劲,总是偷瞄他,但无忧在睡觉,他怕吵了她,所以不想管。 常无忧睡时,清云派里掀起了极大的波澜。 几队出门历练的弟子被紧急召回。 他们站在大厅中满脸惶恐。 “我们不知道怎么回事……”一个弟子咽了咽口水:“树林里忽然起雾了。” “领队的师兄想用剑气将雾拨开,但没有用。” “我们看不清彼此,等雾消散的时候,师弟就不见了……” 掌门握着椅子的手柄,严肃地听着。 另一队抖抖索索跪在地上:“忽然有个黑影袭来。” “长老没有防备,身后受了一击。” “我们发现之后,立刻动起来。” “但那人能和长老一战,我们不敢近前。” “没多时,那人就压制住了长老,还带走了师兄。” 掌门完全搞不明白怎么回事。他清云派不算出名,但人数众多,很有些体面。 怎么会平白招了事故? 更何况,那人能带走金丹期的长老,境界一定不低。 幸好自己的儿子没有受伤。他想不到是为了什么,继续问:“最近可有何事发生?” 一个弟子想了想:“没什么事啊,长老最近又娶了两房小妾。” 小妾自然是强纳的,毕竟前面有几个小妾死掉了,新来的也不一定活得了多久。 当然了,他们还收了从衙门得来的粮食和银钱。 但这都是小事,他们没觉得有什么可提的。 掌门越来越想不明白,只是庆幸自己的小儿子没有受伤。 他端坐椅上,郑重开口:“我们清云派一向广结善缘,从不做违背良心之事。” “不知是哪件事得罪了其他门派的仙友,以后小心行事,好好查探。” “等发现了端倪,我会再做主张。” 厅中弟子应是。 自始至终,他们都没有想过。 这只是多年前一个被逼死的姑娘的凡人兄长,带人来寻仇了而已。 他们造下孽太多,所有人都忘记了,曾有个自尽的小小仙侍。 常无忧睡了没多久,就醒了。白日里,她睡不了太久,白天睡多了,晚上就难入眠。 这一会儿的休息,便让她精神了起来。脑子一清醒,她就想起了杜荆那边。 “囡囡呢?”她问:“难不成就跟荆哥和阿充一起吗?” 侯充天天带着杜荆研究东西,囡囡怎么办? 曲肃和侯朴还在忙那个大土坑。常无忧叫了何染霜,御剑带她去了后山。 她一下去,就在大河边看到了杜荆和侯充。 两个人站在河边喋喋不休,常无忧走近,才听到他们在说什么。 “我觉得这里位置好拦鱼……” 这是在说捕鱼? 常无忧走过去问:“在说什么呢?” 杜荆回头:“说养鱼呢。” 侯充指着这一块说:“我们觉得这里能引出水来,挖个大坑,做个水塘,可以养鱼种藕。” 那不错啊。 常无忧觉得很好:“以后养了鸭子和鹅,也能在这里游一游泳。” 她手一挥,同意了:“你们做个图来,确保不会伤了河堤。我让阿肃和阿朴来帮忙。” 说着这个,她问杜荆:“囡囡呢?” 杜荆一拍脑袋:“忘了!”囡囡又睡了,他把囡囡放在屋里,就出来了。 杜荆急匆匆想回去。 常无忧拦住他:“我去就行” 她和何染霜往杜荆和侯充住的木屋走去。还没走几步,常无忧就停住了步子。 河边的浅滩里,一群小孩子在专注地玩泥巴。 其中,就有个矮墩墩的小姑娘,走路晃晃悠悠。 囡囡许是睡醒了无事做,便自己走了出来,和孩子们玩在一起。 娇惯着长大的小姑娘,自然没玩过泥巴。 她穿着一身干干净净的衣服,喜滋滋就跳进了河滩里。 老阿奶和老阿爷看着孩子们,常无忧走来,阿奶立刻挥手:“教主!” 常无忧坐在阿奶身边,阿奶小声问:“那孩子怎么回事?” 阿奶觉得这孩子长得好,许是几位魔修大人的孩子。可看着不像曲肃大人的,也不像是染霜大人的。 阿朴太黑了,肯定不是。 教主年幼,也不是。 阿奶刚刚问了小姑娘是谁。 囡囡想了想,脆生生答:“囡囡!” 阿奶再问:“你的父母呢?” 囡囡嘴角耷拉下来。她记得那一夜:“爹没了,”她小声说:“娘也走了。” 听起来太可怜了。 但囡囡刚开始难受没一会儿,玩泥巴的其他孩子便唤她了。 小孩子没长性,一群小朋友,很是能玩到一起去。囡囡看到新朋友唤自己,便将刚才的不开心抛在脑后,又兴冲冲跑去玩了。 阿奶只能等着问常无忧了。常无忧看阿奶。阿奶眼睛里有些紧张,似乎还有些欢喜。 常无忧心里一动,猜到了阿奶的心思。两位老人家不会是想抚养囡囡吧? 但常无忧记得,阿爷阿奶唯一的孩子,就死于修仙者之手。 他们怎么会愿意抚养一个作恶多端的修仙者的骨肉? 若是欺骗他们,说囡囡是凡人,阿奶阿爷肯定乐意。 但她凭什么欺骗两位老人的诚挚心意? 常无忧开了口。 “其实,”她顿了顿,不敢看阿奶的眼神,生怕老人失望:“囡囡是曲肃那边的,和他也有些渊源。” 她将囡囡生父生母的故事,讲了一遍。 阿奶认真听着,阿爷也凑过来,紧紧盯着常无忧的唇。 常无忧讲完之后,阿奶低着头沉默了。 但阿爷开了口,他嗓门大,把常无忧惊了一下。 “那这孩子现在没人要了啊。”阿爷感叹:“老太婆,我们养了吧。” 阿奶抬起头来,看了看老头子,竟然也点了头:“是了。” 他们两个问常无忧:“教主,这小姑娘,能不能给我们养?” “我们年纪大了,有个孩子带一带,看着孩子一天天长大,倒也有了盼头。” 有个孩子在身边,就觉得自己还想多活好多年,起码看着孩子长大。 老夫妻脸上带着笑,好像真的没有介意。 常无忧看着他们,轻声问:“为什么?” 为什么愿意养修仙者的孩子,明明自己也吃了那么多苦啊。 阿爷说得很简单:“囡囡没有父母了,我们也没有孩子。” 他们没有去考虑修仙者的身份。 阿爷阿奶朴素地认为,在区分修仙者和凡人的身份之前,他们首先都是人。 常无忧看着河滩里玩泥巴的孩子们发呆。 阿爷阿奶也看着孩子们。 几个孩子玩在一起,相互捏了泥巴送给对方,毫不吝惜。他们身上都黑乎乎的,看不出长什么样子,也看不出谁是谁的孩子。 片刻后,阿奶轻声开了口:“她这么一点大的孩子,一岁出头,能懂得什么东西。她什么错都没有,只错在有那样的一个爹,但她也选不了。将来长成什么样子,就看大人怎么教了。” 归根到底,他们只是觉得,这个孩子只有一丁点大,路都走不稳,许是需要个家。 “好。”常无忧答应了。 她叹了口气,又看了眼玩泥巴的囡囡,脸上都是脏东西,无忧无虑和孩子们玩得正开心。 “别告诉其他人了。”常无忧最后叮嘱一句:“阿爷阿奶不介意,但许是有其他人介意。” 既然以后被阿爷阿奶收留了,那就是阿爷阿奶的孩子了。阿爷阿奶的孩子,就是后山的孩子。 后山的孩子们,都要平平安安、开开心心地长大。 孩子们玩得身上太脏了,阿爷阿奶去看着孩子们了,常无忧坐在河边,静静看着他们。 她一个人在河边坐了很久,心里流淌着很多东西。她渴望着有那么一天,大家都能好好生活这,没有修仙者和凡人的尊卑之别,也没有人再去伤害其他人。 她希望,有一日大家都能和阿爷阿奶一样,将对方当成和自己一样,应该好好活着的人。 常无忧在在河边坐了很久,有人路过,但看她一直出神,便没有去扰。 直到太阳西斜,曲肃找了过来。 曲肃坐在常无忧身边,静静看着她:“怎么了?” 常无忧微微扬起下巴,示意他看那些孩子们。 “一群泥猴。”曲肃轻声说他们。 常无忧指了指阿奶脚边最矮的那个:“阿爷阿奶想把她养了。” 常无忧没说她是谁,但曲肃明白。 他沉默一会儿,终于开了口:“与我无关。” 他不看那边的孩子:“明德和他的手下,杀了我家人,我已经将他们杀死了。” 他语气渐渐轻松起来:“因果已经结束了,报应也到了。她与我无关。” 常无忧轻轻点了点头。 但曲肃忍不住,又看了一眼那边,看到阿奶满脸的笑意,将全身都脏兮兮的囡囡牵在手里。 囡囡糊里糊涂的,就跟着阿爷阿奶走了。 两个佝偻着背的老人带着笑,牵着一个小冬瓜,有些像是一家人了。 曲肃微微露出一点笑,但又绷住了脸:“但你知道的,我以后也不会喜欢她。” 常无忧扭头柔声哄他:“你不必去喜欢她。” 夕阳下,三个人在背后投下了高高低低的影子。囡囡今天玩得有些累了,但两只手被人温柔地拉住,她觉得很舒服,笑嘻嘻地看了看身边温和的老人。 她太小,还不知道自己失去了父母。 但又有了新的家人。 第三十三章 曲肃恢复了正常, 又是一副端方的大师兄模样,再看不出之前发狂的样子。 但常无忧把这事放在了心里。 她先前只知道魔功和仙法,一个进益快, 一个也许能成仙。但她并不知道它们真正的不同。常无忧时常琢磨这些事,但她现在还没想明白。 她一边想着事, 一边安排了下一步该做的事情。 魔教里只有三个可用的人手, 肯定不行。她需要找新的人手。 还有后山,她答应过侯充的, 要找些用得着的矿产。 有这么多事情要做, 她不能总是待在门派里。 “先去找矿,顺路看能不能有缘分遇到新的人。”常无忧决定了:“两件事一起做了。” 找到了矿,侯充和杜荆才能多些时间来研究研究。 要是当真烧出砖和水泥来,说不定也能烧出玻璃和其他的东西。 这样的话,后山百姓的生活就会好上很多。 从她回到门派里, 到她决定再次出门,也就堪堪三天时间。 她又去了趟后山,去问了陈叔, 大家缺不缺什么东西。陈叔觉得都挺好,不差什么了。 常无忧又去看了囡囡。 正是饭时, 阿奶给囡囡做了蛋羹。 蛋羹是用野鸡的蛋做的,腥味有些重。 阿奶就加了糖。囡囡趴在小桌子上, 吃得香喷喷的。 她挺懂事,看到常无忧来了, 把碗往常无忧那儿推了推,示意她也吃上一口。 常无忧嫌弃她吃得口水滴滴答答, 便婉拒了。囡囡就开开心心把碗收了回去。 阿奶笑眯眯地看着囡囡。 阿奶坐在常无忧身边, 小声和她说话:“刚来那天, 她有些认生,还尿了床。” 说到尿床的时候,阿奶声音压得更低,还看了囡囡几眼,生怕她发现自己在说她。 “但小孩子没长性,第二天一起来就好了。” “就是之前可能家里娇惯得厉害,有点护食。我和老头子教了教她,现在也开始知道和别人分东西了。孩子嘛,和小树苗似的,大人怎么教,她就怎么长。” 那确实挺好的。常无忧放心了:“阿奶会教孩子。” 囡囡之前在家里,有那样一个爹,应该被惯得厉害。 但现在,囡囡越来越像个普通的可爱小姑娘了。 婉拒了阿奶留她吃饭,常无忧走出门。 既然后山无事,她就放心了。 常无忧没有多留,带着何染霜一起回了山上。 一进院子,常无忧第一个看到的,就是院子里的亭台楼阁。 确实不错。 池塘整洁,亭子雅致,湖石也姿态万千,很是养眼。 但是那边是他们住的简陋木屋。 这样对比起来,让常无忧脑中不自觉想起一句街头听到的俗语:屎盆子镶金边…… 她深吸一口气,不忍直视。 “我们要出去找些矿来。”她说了计划:“顺路也找找人,看能不能找到合适的人来修行,我们人太少了。” 常无忧不太懂这个世界的矿产资源分布,所以这次她定不了行程了,侯朴来定。 侯朴已经和他哥聊过了。 “粘土好找些,”侯朴介绍:“一般地面上都是淡黄色的土,这是普通的泥土。义父之前说过,那种稍微偏红一点的泥土就是粘土。” “一般在中西部多一些。” 还有其他的,常无忧给他补充:“还有煤炭。” “煤炭是什么?”侯朴问。 “一种黑色的能燃烧的石头。” 侯朴恍然大悟:“我知道了,我们叫它黑石。” “这个难挖……”侯朴刚说了这句,看了眼师兄和师姐,又觉得没什么难处了。 他们确定了这次的目标,就出发了。 出发前,他们把附近的大山,都搜寻了一遍。总不能光顾着找外面的,而不搜寻自家的东西。 但他们找了一圈,没找到什么有用的东西。 他们出发了。侯朴御剑飞在最前,若是他觉得下面有什么地方可以去看看,他们就停下来看看。 侯朴低头观察得仔细,所以他们行程很慢。 终于,他回了头,大声喊:“看看下面吧。” 他也不确定,但觉得这座矮山像有些什么的样子,和他哥说过的矿山有点像。 他们到了山上。侯朴走在前面,曲肃和常无忧跟在他身后,何染霜走在常无忧身侧护着她。 走到了山腰处,侯朴才停下来。 “劳烦师兄,挖出下面的东西。”侯朴指着一块石头。 曲肃闻言,用了剑气,直插石头下。 然后,他将手凭空提起,石头下有了个深洞,洞旁边散开了不同颜色的泥土和碎石。 “红色的?”常无忧用手捻起一块小石头,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 侯朴看了看,又在手里捏碎了石头,好好研究了一番:“……许是铁矿?” 常无忧大喜:“那可太好了!” 但侯朴并不十分确定,他拿小袋子装起了一块碎石,又记下这里的位置,等着多找些东西,回去让他哥和杜荆再确定下。 等侯朴收集好之后,他们继续出发。 之后,他们又停留在两座山上,但都没什么发现。 一日御剑,行了百余里路。 常无忧颇感慨,想起了之前她和曲肃,还有杜荆,艰难走了一整年的事情。 那时候,走大道的时候还好,但大道并不是常有。 就因为行路不易,很多人一生都未出过城。 “要是凡人和修行者一样,愿意去哪儿,就能去哪儿就好了。”她小声说。 曲肃站在她身后,听到了她这一声。 他觉得无忧又在说笑话了。 但他又觉得,当真有那么一天的话,凡人日子确实好过。 到了夜间,他们需得找个地方休息了。 曲肃感知敏锐,若是下方有实力强劲的修仙者的气息,他们就不停留,不惹麻烦。 忽然,常无忧开了口。 “去下面这个城。”她着急说:“我的石头热了。” 热度不算低。 她激动得心怦怦跳,觉得这人说不定能比侯朴的天资更好。 曲肃查探了下,点了点头,何染霜和侯朴跟着他一起降落了。 曲肃收敛了他们几个身上的修行气息,沿着常无忧石头的热度方向,找了个客栈。 “这附近应该是有几个修仙门派的。”进了房后,曲肃小声说。 “这座城里也有修仙之人,但不多,应该只有两三个,都是褪凡。” 那没问题的,褪凡发现察觉不了他们的异样。 常无忧放了心,天色太黑了,她准备明日去找让石头发热的人。 她今日挺累了,坐在小桌边抱怨:“凡人的身体,可真容易累。” 她抻了抻胳膊,何染霜走到她身后,轻柔地给她揉了肩膀。 侯朴去叫了一桌菜。 忽然,他们下方有了车轮咕噜噜的声音。 他们住在二楼,外面来的车子停在了一楼的院子中。 “这家店生意还不错。”侯朴嘟囔着,往外看了一眼。 常无忧担心何染霜给自己揉肩膀累了手,她起身,不让何染霜揉了。 然后,常无忧开了门,让夜风吹进来,整个人都舒服得不得了,她大大地舒了口气,有一种临风欲仙的感觉。 常无忧颇开心,迎风站在门前,觉得自己现在看起来肯定很好看。 后山的一个大婶给她做了一身新衣裳。裤脚收拢,非常可爱,被风一吹,肯定更好看了。 她自己心里美滋滋的。 但曲肃看了她一眼,就收回了头。他知道,她一定又在乱七八糟想事情了。 曲肃决定,不去告诉她,风吹进了她的裤筒,整个人像是充了气一样。 侯朴还是那个老实孩子,看了一眼教主,立刻开了口。 “教主啊,”他小声叫一声,然后大声笑起来:“我们家那边杀猪的时候,会把猪皮吹起来。” 常无忧看着他,不明白他为什么说这个。 然后,她就听到了侯朴的下一句。 “那猪皮鼓囊囊的,就和你现在一样!” 侯朴笑得东倒西歪,觉得自己联想能力绝妙。常无忧冷漠收回视线,真心实意觉得有的孩子就是得多揍! 何染霜走过去,一巴掌抽在了侯朴后背上。侯朴委委屈屈抱着头,终于闭上了他那张极会说话的小嘴。 常无忧走出屋,将手肘撑在栏杆上,忧伤地排解一下被侯朴整坏了的好心情。 她看了下天边,月亮已经升起,在云间露出一点淡淡的白色轮廓。她眼神不经意下瞥,看到了新来的住客。 一辆驴车。 牵着驴车的是一个男人,他将绳子在远离住房的马厩里绑好,然后小心翼翼对着车厢伸出手。 一个抱着襁褓的女人被他搀扶着走了出来。然后,车里又走出一个年纪不大的男孩,大概也就十岁的样子,可是面色冷漠,兀自低着头。 抱孩子的女人,有些疲惫,声音不大:“还没醒……” 她话音刚落,怀里的孩子就呜哇哭了起来。 孩子哭声很大,他们又在院中央。 这一下,一楼二楼的住户,好几间房都开了门,探头看什么情况。男人看着这么多间房被自己孩子吵了,他很惭愧,抱拳对周围作揖。 “对不起各位,”他充满歉意地说:“许是路途辛苦,孩子有些不舒服了。” “我们马上就把孩子安顿好,定不吵各位休息。” 这男人态度很好,倒也没人真的生气。 一楼,还有个看上去像个书生的青年手里拿着酒壶,脸色发红,帮着出主意:“不然,给孩子喝点酒……” 书生话音还未落,就被二楼一个大叔淬了一口:“定是你小时候爹娘给你喝了酒,才想出来这等糊涂法子!” 书生憨憨一笑,也知道自己酒醉说胡话了。另有一个阿爷说话:“不急,还未到睡时,孩子路上受苦了,该哭就哭。” 常无忧趴在栏杆上,跟着凑热闹:“无事无事,我们小时候都哭呢。” 她年纪小,这样说话颇为可爱,逗得大家一起笑起来。 刚刚说话的阿爷是年纪最大的,他都说没到睡时,又看大家真的不介意,孩子的父亲终于放了心。 他对着客栈的人再三道谢,承诺自己和妻子会尽快哄好孩子。 新来这一户,进了屋子,果然没一会儿,孩子哼唧了几声,再没了声音。 常无忧看完了这一遭,心里挺高兴。 人啊,不管是自己,还是自己一家人,于这世上而言,都只是小小一块萍。 但互帮互助着,在湍流中,也能勉强度过。 他们房里,店小二终于把饭送上来了,侯朴花教主的钱很大方,点了满满一桌子菜。 他们终于吃上了饭。饭时,门仍然开着,于是,他们就听到了外面的声音。 孩子的父亲出来喂驴,和出门的大叔浅聊了几句。 “怎么带着这么小的孩子出门啊。”大叔责怪:“万一孩子受了累怎么办?路上孩子容易吓到,惊了神就不好了。” 男人小声解释:“我家原在附近一城的城郊,努力了这么些年,终于有了些小小的家产。” “但前几日,有仙长说,他们要用了我家那里的土地做庙,供奉他们。” “他们当日说要土地,次日就要赶我们走。” 大叔明白了,那确实只能走了。他有些担忧这家人的以后:“你们要去哪里?” 男人笑起来:“老家虽然荒芜,但总算有间破房,修了修还能住。我们再去买上几亩薄田,许是能挣够吃的。” 他笑得苦涩,很明显老家也艰难。 大叔叹了口气,这世道,谁没有点艰辛?能有条命,就算是大幸了。他们继续闲聊几句,没了别的话,就各自回了房里。 常无忧他们正吃着饭,忽然曲肃起身,把门关了。 常无忧不知为什么,吹吹晚风多好啊。但曲肃将手指放在自己唇边:“嘘。” 他们安静下来。 外面有人上楼梯的声音。 “师姐,在这里安顿一晚吧,”有人说着话上了楼:“明日还得去给师兄找找。” 有女子的声音应了:“行。” 之前的男人继续说话:“只是这儿简陋,委屈我们了。” 那师姐话语颇无奈,辛苦忍受一般,显得通情达理,但说出来的话很不像样:“这样的地方,向来都是凡人这样的脏物住,若不是实在着急赶路,误了时辰,我们也不至如此。” 他们指使着小二,将他们要住的房子打扫了好几遍,花了很长时间才满意。 那两人住了两间房,离常无忧他们不远。 等那边没了声音,常无忧小声说:“真是晦气,这都能遇上。” 但他们也没办法。 常无忧本来还想去楼下散散步,但现在也没了心情。吃了饭后,常无忧就和何染霜睡了。 她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只要这两个修仙者不惹事,明日大家各走一边! 作者有话说: 半夜,侯朴(幽幽开口):师兄,我还是觉得教主今天被风吹起的样子很好笑 曲肃:沉默 侯朴(执着又真诚):师兄,我们同门师兄弟,你说句实话,是不是很好笑? 曲肃(沉默半响):……是 第二天,侯朴找到常无忧(得意洋洋):师兄说你很好笑! 常无忧:??? 曲肃:!!!! 第三十四章 常无忧这一觉睡得舒服。 她睡得早, 醒得也早。 何染霜给她身上施了清净符,常无忧连洗漱都不用了。 她开了窗,外面晨色熹微, 一点赤金色的阳光从云缝中露出,伴着不远处已经袅袅升起的炊烟, 很是安宁瑰丽。 虽然常无忧心中有很多事情, 但看着这样的景色,她心里也舒畅起来。 曲肃和侯朴住在另一间房里, 还在打坐。常无忧让何染霜也去打坐, 不用再管她。 她自己坐在椅子上,捏起桌上的点心有一搭没一搭吃着。 等到天亮,他们就去这周围找一找让她的知灵石一直发热的人。 然后,他们就出去继续找矿。 她想好了今日该做的事情,也填饱了肚子, 外面太阳已经完全显露在天上。 客栈里有些人也陆续醒来了,住客栈的一般都是有事要做的,哪能一直睡着呢。 忽然, 一楼的房中响了孩子的哭声,声音不大, 像只小动物一样。 “呦,”常无忧自己感叹:“小朋友也醒了啊。” 她曾经有过弟弟, 知道婴儿娇嫩,时常会感到不舒服, 不舒服了也说不出话来,只能哼哼唧唧地哭泣。 这小孩子, 一直跟着父母亲赶路, 只在昨晚刚下车时哭了哭, 又天亮哭一哭,已经算是极懂事的孩子了。 常无忧听着孩子哭着,也隐约听到孩子的父母,在小声地哄他,哭声很明显渐弱了。 她在二楼,声音不清晰,伴着窗外飞过的鸟儿鸣叫,让人挺舒畅的。 只是,她还没舒畅多久,外面忽然有了摔门的声音。 这摔门声把她吓了一跳。 是住在他们不远处的那两个修仙者,怒气冲冲走出了房间。 常无忧的心被摔门声吓得怦怦跳。何染霜立刻从打坐中醒来,护在她身前。 那两个修仙者,从她们门前走过,下了楼。常无忧心里一动,赶紧开了门,趴在栏杆上往下看。 曲肃和侯朴也从屋子里出来了,站在她身侧。 那一男一女两个修仙者,走到了一楼那户人家门口。 那个师弟踹了门一脚,嘴里骂骂咧咧:“我师姐正在打坐,哪来的小畜生扰乱我师姐的思绪了!” 他声音颇大,语气也凶恶。 一楼二楼的很多住客,有些出了门站在走廊小心张望,也有些胆子小的趴在窗户上,透过窗户缝隙偷偷摸摸往外看。 那师弟踹了门之后,里面已经不哭的孩子被惊住,再次大哭了起来。 那师姐脸上越发不耐起来。 屋里的男人开了门,满脸慌张和怯意:“对不起,仙长。” 男人弓下腰,拱着手求饶:“我们马上就走。” 他往屋子挥手,那个大些的男孩背着包裹走出来。然后,是他的妻子,抱着孩子小心翼翼走出房间。 男人的妻子很明显害怕极了,生怕惹了仙长不耐,所以将手指放在孩子嘴里,让孩子吮着,不发出声音来。 她战战兢兢走出门,经过那两个修仙者身边时,身子都瑟缩了。 常无忧在楼上看着,面无表情。 很明显,这家人还没做好准备,男人和他妻子都还没洗漱,头发凌乱。 他们刚被驱赶,失去了家。现在又要被从客栈赶走了。 但能安全走开也好,反正天亮了,能赶路了。 只是,事情发展并没有常无忧想象的那么顺利。 男人的妻子走过那师姐身前时,那师姐忽然伸出手去,将那女人推倒在地。 谁都没想到会发生这种事情。男人慌忙伸手,但没接住妻子。 女人倒在地上,为了护住孩子,她没有伸手撑住自己身体,于是,头部和地面直接磕碰在一起。 男人疾步奔过去,将女人扶起。怀里的孩子受了惊,重又哭了起来。 女人不作声,死死咬着唇,头发中流出血来,沿着太阳穴淌了出来。但她管不了自己的伤口,只拼命哄怀里的孩子,希望孩子不要哭了。 “你们可以走。”那师姐冷声说:“这个烦人的小畜生留下。” “扰了我修行,还想一走了之?” 男人大惊,跪在地上使劲磕头:“求仙长饶命!求仙长饶命!” 那师弟伸出剑,想用剑尖,将襁褓挑起来。 凡人的孩子,在他们看来,自然不是命。 婴孩的血,能浴一下师姐的剑也不错。 忽然,抱着包裹一直闷不做声的大些的男孩抬起头,将背上的包裹一扔,奋不顾身撞向那师弟身体。 那师弟没提防,被撞歪了身体。 他生起气来,但他的师姐更生气,伸手空握,隔空高高抬起那男孩的身体。 作势就要将男孩砸向墙壁! 这一下,这孩子不死,也得摔个半瘫! 常无忧气血上头,大喊一声:“阿肃!” 曲肃身形一晃,转瞬出现在楼下,将被重重抛下的男孩接住。 他手下轻巧,男孩没受一点伤。 待男孩站稳后,何染霜也下了楼,只留侯朴在上面护着常无忧。 那边两个仙修,无法查探曲肃境界,一时有些畏惧,在想要不要此事就这么算了。 但何染霜走过来,她微微抬了下巴,看起来倨傲。 她本就貌美,修行后更是艳丽。 虽然常无忧他们知道,染霜其实是个温柔性子,但外人看来,就是妖艳魅物。 何染霜走来时,那仙修中的师弟有些呆住了。 那师姐心中慢慢生出一些怒气来。 她在自己门派里,算是天资好的,从未受过什么委屈。更何况,自家门派是大门派,自己师父也是长老,几乎如明珠一般,万众瞩目。 但今日,她觉得自己受了两次委屈。 一是被小畜生扰了。 二是这女子,竟然比自己好看!竟然比自己更骄傲! 她不想认输。 曲肃没说话,他境界高,自然不能先说话。何染霜开了口:“这位哥哥。” 她笑意盈盈:“不若算了吧。” 何染霜看的是那个修仙者中的师弟。 那师弟看这样的美人,竟然对自己如此友善。 他平日里被师姐欺压多了,现在如同受了恩宠一般,情不自禁频频点头:“好说,好说。” 他那师姐不乐意了,觉得今日自己真是憋屈至极! “凭什么!”那师姐厉声说:“我们处理几个凡人,和你们有什么关系!” 常无忧看着他们,能看得出来,染霜是想挑事了。 染霜许是看不惯,才想把事闹大。 她断可以先和那师姐说话的,先和那师弟说了话,不就是为了惹她生气吗? 常无忧觉得有些麻烦,但又觉得染霜没错。 他们魔教,不是逆来顺受的。人总要有些血性在。 常无忧知道,今日许是要打一场了。 她并不担心,只怕误了出行的时间。 果然下面气氛紧张起来,何染霜的手中有了轻微的动作,似乎捻住了什么武器。 但对面那两修仙者没有察觉,还在放肆:“你给我道歉!我就原谅了那小畜生!” 那师弟肯定不会为了个不认识的美人,和师姐作对,当即迎合师姐:“对,要给我师姐道歉!” 他们这样的做派,曲肃非常讨厌。 看到他们的样子,他就想到了之前,那几个修仙者屠村时的嘴脸。曲肃感觉自己体内的灵气在上涌,他的眼开始泛红。 曲肃深吸一口气,抬头看了看常无忧。 看她个子不高,为了盯紧下方,两条腿悬空,紧紧趴在栏杆上。 像个猴子。 这话他不敢说。 但阿朴敢说。 这样一想,曲肃忽然有些想笑。 他心情缓缓平复下来。 那边的师姐还在说话:“我们是古京派……” 她话还没说完,忽然扼住了自己的喉咙。她的喉咙从指缝中汩汩流出血来。 曲肃走近她身边,轻声问:“你在说什么?”他的手轻轻拎住那师姐手腕处的衣袖,将她的功力尽数吸走。 他有些嫌这人脏,他向来不喜欢修仙者,所以他只是握住了那师姐的衣袖,绝不碰到她的手腕。 曲肃温和的模样,只对自己人。对敌人,他从不迟疑半分。 那师弟已经懵了,反应过来就想逃走。但何染霜手一挥,几道破空声响起。 那师弟睁着眼,浑身战栗着倒在地上。 何染霜知分寸,只让那师弟失了动作,但还活着。 曲肃吸完了那师姐,便去了师弟那里。 常无忧和侯朴下了楼。 那边的一家人还倒在地上,婴儿还在哭。常无忧走过去,轻声说:“没事了。” 忽然,旁边一直愣愣站着的男孩眼睛发光地盯着常无忧:“您也是修行之人吗?” 男孩从没见过竟有修行者,愿意为了凡人对抗仙长的。 他激动起来,拉住常无忧的衣袖:“大人,我想跟你们走!”常无忧想回头,忽然察觉被男孩拉住的衣袖,知灵石竟然消了一点温度。 常无忧深吸一口气,脸上绽出笑来:“好。” 她弯腰,轻声和男人与她的妻子说:“我们是魔教之人,我们那里有些百姓在生活,生活还不富足,但不会有人来欺负你们。” 男人看了眼妻子额上的伤,咬牙点了头:“我们跟大人走!” 他们没耽误时间。 那两个仙修即将死去,他们必须要离开了。 离开之前,常无忧让曲肃从那师姐的储物戒指里拿出来几块银子。 昨晚,她听到了,这两个人住店,可是没给钱的。 常无忧将银子放在地上,大声说:“这是房钱!” 然后,她又朗声对周围说:“请各位不要对他人提起此事。” 这之后,他们带着那户人家和他们的驴车,还有地上的两个将死的修仙人,消失在院中。 客栈里的人面面相觑。 院子里已经很干净了,甚至不见一丝血迹。 刚刚的一切恍若做梦一般。 “这是……”一个书生开了口,却说不出下半句来。 客栈的小二走过来,捡起地上的银子,他茫茫然看向空中,第一次拿到修仙者的钱,手都在颤抖。 大家都没说话,片刻后,一个老丈开了口:“我们什么都没看到。” 无人说话。 老丈拿着拐杖用力点在地上:“记住了吗!我们什么都没看到!” 住客们陆陆续续应了。 店小二明白了老丈的意思,帮腔:“我们惹不起这事,什么都不知道就好。” 大家都点头,表示自己明白。 但关了门,很多人激动得不能自已。 他们说不清自己在激动什么。日子就这样过了那么久,他们以为自己早已习惯。 但今日却忽然生出一些不一样的想法和希望来。 是不是,终于要有点不一样了? 是不是要有真正的仙人出世了? 这世道,是不是终于要有一点光了? 他们凡人,以后是不是也能像个人一样得活一活! 第三十五章 常无忧挺开心的, 没出门多久,就收获颇丰。 因为有小婴儿在,不能奔波, 曲肃直接将大家传送回了他们的无忧山。 他们带着这户人家到了后山,找到陈奇观, 和陈奇观说了之后, 他满口答应。 “我们估摸着以后还得来人,一直在慢慢建房, 现在有几间空的。” 那男人紧跟在陈叔身后, 脸上还惶恐,他的妻子也满脸的慌张。 但他们牵着驴车,从后山的房子和田地中走过去时,路边忙碌的人新奇又友善地看着他们。 常无忧和曲肃他们走在前方,时不时有人喊上一句:“教主, 还出去吗?” 常无忧摆了摆手:“出去。” 她补了一句:“我知道你们想要鱼塘,可荆哥和阿充还没选好鱼塘位置,我们没法挖。” 刚刚问话的人看自己意图被识破了, 憨憨一笑。 男人走在妻子身边,观察着周围的一切。 看到这里凡人和几位修行的大人话家常一般地说话, 他的心终于慢慢放了下来。 他的妻子在旁边拽了拽他的衣袖,眼神有些担忧。 男人一手牵驴车的缰绳, 一手回握住妻子的手,点了点头, 示意妻子放心。 他们的大儿子闷不做声。 妻子怀里的小婴儿哼哼唧唧,应该是早上还没吃饱奶, 还受了惊吓, 有些不舒服了。 路边, 有个打水的婶子注意到了小婴儿,探头说:“这位娘子,孩子这么小,我们中午给你送份鱼汤补补吧。” 大婶旁边的阿奶也说:“要是有什么缺的,都告诉我们。” 她们眼神真诚,是真心实意为这户新来的人家好。 面对这么多人的善意,妻子也终于不再紧绷着身体,她感激地向那个大婶和阿奶鞠了躬,以示谢意。 走了一会儿,他们终于到了到了空房子那里。 陈叔去安顿这家人,还给他们分了粮食和柴火,以及一些家用的物件。 常无忧在一旁看着。 这家的大儿子就跟在她身边,寸步不离。 常无忧无意识地将手搭在手链上。 不知怎么的,明明找到了这孩子,那知灵石竟然还一直有些温度,只是没那么热了而已。 她有些不太明白。 这石头热得她心烦意乱。常无忧转身,向曲肃抱怨:“这石头是不是坏了,一直发热。” 曲肃看了她一眼,又看了看少年。 忽然,曲肃向前两步,仔细看了看男人和她的妻子。 片刻后,曲肃面色有些复杂:“你让孩子的爹也摸一下你的手腕。” 男人不明白,但听话地将手搭在那石头上。石头的热度终于消散了。 常无忧一下子也说不出话来。她没想到,这热度,竟然是两个人叠加而成。 她更没想到,竟然这一对父子都能修行。 她没说话,等到陈叔将这几家人安顿好,小婴儿吃饱了奶,跟着母亲躺在床上休息,常无忧才将这对父子叫了出来。 “你们都有灵脉。”常无忧说。 那父亲楞楞地看着她,一时之间不明白是什么意思。 “也就是你们都能修行。” 但曲肃也说了另一件事:“只是,你们灵脉都不够。”他已是金丹期,若是专门去查探一人身上的灵脉,也能看到。 那个当爹的,只有三十五条,那个儿子,有三十八条,都不算多,但都比曲肃多。 常无忧开了口:“首先,要得脉……” 她刚开口,那父亲就也说话了。 “大人,”他语气有些瑟缩,但目光坚定:“大人,我不想修行。” 常无忧有些讶异,他们刚被修仙之人欺压过,知道凡人日子有多难,但这人竟不想修行? 那父亲叹了口气:“大人,实不相瞒,我不想活太久。” 他看了一眼屋里的妻儿,温柔说:“其实,我的妻子原本是我的嫂子。” “我叫张圆,哥哥叫张团。我们父母早逝,哥哥嫂子对我极好。” “其实,我和哥哥年纪相差不多,但哥哥性格刚强,硬是独自撑起了一个家。哥哥和嫂子都纵着我,我就一直没长大,只是后来我哥的生意惹了修仙人,我哥哥被抓起来了。” “那时候嫂子正在孕中,即将生产,无法走动。我只能担起事来,拿着家里的金银和房契孤身去了那门派里。” 张圆略一停顿:“只带回我哥的尸体。” 常无忧看了旁边的少年一眼,她原以为这是张团的大儿子,没成想,竟是他的侄子。 “她痛不欲生,”张圆说:“我拼了命,才让她勉强愿意活下来。” “我花了六年时间,重新有了房子,有了地,也让她愿意嫁给我,我们去年成婚,今年初终于生下了我的孩子。” 张圆看着天喃喃:“她太苦了,我不能让她一个人变老。” “我要和她一起活,一起死。” 能得一人生死相随,是难得的福分。 但常无忧还想争取一下:“日后,我们能炼出丹药来,让你的妻子服下,能和你的寿命相同。” 张圆笑起来:“可是修行的话,要打坐,还有很多其他的事情,会很忙,谁来陪她?” 他语气平淡,打心眼里觉得陪妻子才是世上最重要的事情。 张圆是真的觉得妻子受了太多的苦,他想给她平淡安稳的幸福。 两个苦命人,一同经过了那么多事,受了那么多罪,终于寻到了一处安宁。常无忧不再多话,不忍将他们分开。 常无忧点了点头:“好。” 她做了其他的安排:“那你也先得脉,之后不修炼功法,也不用打坐,我教你炼体,不花多少时间。以后你的寿命和凡人一样,但力量比凡人大得多。” 常无忧很坦诚:“我们魔教现在人少,你既然有能力,就得帮忙。” “我们不养闲人。” 张圆一听寿命和妻子相同,便没了其他的意见:“行,我都听大人的。”他刚来此地,也想尽快融入,多做些事情。 常无忧问起了张圆的侄子:“这孩子?”她看向少年:“多大年纪?” 刚刚张圆说,他哥死时,嫂子正在临产期,可是这孩子,看起来并不是七八岁的样子啊。 应该得十岁了。 张圆解释:“嫂子那次怀的是我哥的第二个孩子,受了惊,生下来就夭了。” “我哥出事时,当时子吉已经四岁了。” 张子吉皱了眉:“别叫我子吉。” 他铿锵有力:“我叫张报仇!” 很明显,这位张报仇当时应该是有些记忆了。 这名字着实浅白,常无忧没接他话茬。 但曲肃点了点头:“名字不错。” 说起来,张子吉和曲肃可能有些像,都是少时遭难,一心报仇。 不过这名字,当真说不上好听。 常无忧装作没听见,然后,她让曲肃和张圆说了几句,教给他得脉的法子。 让他得脉之后,开始炼体,以后在后山帮忙。 然后,常无忧又问了张子吉的选择。 张子吉这孩子非常坚定:“我要修行。”他当即就要跪在地上,认了常无忧。 张圆看了看孩子,他当叔叔和继父,其实说不了什么。更何况,子吉对他一直冷淡,没有认过他这个继父,没叫他一声父亲。 张圆和子吉关系尴尬,叔侄?父子?他和子吉平日里虽在一起生活,但甚少说话,现在也只能先同意,等妻子醒来,若是有问题,再去找子吉。 常无忧他们带着张子吉回了山上。 常无忧坐在正房的椅子上,思量片刻后,开了口。 “有些事,我其实想说,但又觉得对不住你们。”她充满歉意地看了一眼曲肃、何染霜和侯朴。 “我家里遭了难,逃出来后,我很想报仇,所以选了进度最快的魔功,让你们修行。” “我知道魔修最后结局一般都凄惨,但我当时觉得只要能报仇,怎么都行。” “但与你们相识,又相熟后,你们就如同我的亲人一般。”她低了头:“我害怕了。” 曲肃的样子,让她害怕,怕他们会接二连三的出问题。而这些问题,都是她造成的。 想到他们满脸是血,痛苦不堪、疯掉、死掉,常无忧就无法安眠。 曲肃不做声,手在衣袖中收紧。 何染霜走上前,站在常无忧身侧,轻轻拉住她的手:“是我们愿意的。” 侯朴大大咧咧:“教主,你怎么和小姑娘似的。我们都不曾在意,之前你也没骗过我们,有什么害怕的。” 他耿直得很,什么都敢说:“教主,你也别太担心我们会死。你是个凡人,说不定,我们还能好端端地把你送走。” 这话说得粗糙。 常无忧白了他一眼,没说曲肃已经出问题的事情,怕他瞎咧咧。 “这些日子,我一直想着这事,”她慢声说:“我想让你们好好活着。” “我早晚会死,但我想让你们活得久一些,起码,不要死得太痛苦。” “你们没有过错,”常无忧喟叹:“你们没有了家人,只有我能为你们做做打算了。” 何染霜眼睛忽然一酸。 她拉紧了教主的手,不知教主是什么心情说出的这句话。 教主明明,自己还有未报的血仇,但仍然惦记他们的性命。 若是教主的家人还在,她应该也是一个幸福的女孩…… 何染霜默默想,她要早日升金丹,为教主报仇! 但她被自己的心障卡滞已久,甚至她自己都有些担心,到底还能不能金丹了? 何染霜心中思绪万千,不敢表露在脸上。 常无忧继续说:“之前我只是将三千典背了下来,但没有思考过。” “我原以为,规则就是规则,但后来阿肃让我明白,规则其实也可以打破。” “所以,我想搞明白,魔功和仙法到底是什么,我想搞清楚它们的区别,找到法子,让你们好好活。” “但是在找到之前,为了保险起见,只能让子吉修仙法了,起码让我们教里后来的人能好好活。”常无忧充满了歉意:“我对不起你们三个。” 何染霜摇头:“哪有对不起。”但多余的话,她也说不出来,她觉得是教主救了自己出来,教主对自己只有恩情。 侯朴也嘟嘟囔囔:“那时候不是说了吗,我命都给你了……” 曲肃看了她一眼,眼神温和又专注。 常无忧懂他的意思,终于卸了心神。他们都没怪她,这个事实让她有些难受,也有卸下重担一般的轻松。 她默默想着,报仇晚一点也没关系,只要自己活着时能看到报仇就行。 她不想为了家人的性命,糟践那么多人的性命了。 子吉没怎么听明白,只隐隐约约知道是好事,但他知道这里没他说话的地方,所以不敢插嘴。 等常无忧说完了,他才趁现在小声说了句,算是纠正教主刚刚的叫法:“我叫张报仇……” 常无忧喊不出来这个名字。 她摆了摆手:“这孩子,你们谁愿意带?以后我们教里,再来的人,就都分给你们做徒弟。” 何染霜没说话,她自己境界卡滞,没心情带人。 侯朴挺激动,张口就喊:“我我我!” 他想当老大很多年了,能当师父就更好了! 但曲肃也开了口:“我来吧。” 他面色严肃地解释:“他和我灵脉情况差不多,我许是能教他更多些。” 有些道理。 常无忧点了头:“那就阿肃吧。” 在侯朴嫉妒到发狂的眼神中,张子吉对着曲肃叫了声:“师父!” 曲肃平静地点了点头:“以后你就是我的大弟子了,报仇。” 常无忧看着曲肃和子吉说话,看他一口一个“报仇”的叫着。 一时,她有些疑心,阿肃是不是只是看上了张报仇这个名字了? 第三十六章 张圆的妻子睡醒后, 张圆就和她说了子吉的事情。 他的妻子沉默片刻,便开了口:“随子吉吧。” “不管是修仙,修魔, 都随他吧。” 她知道,儿子如果去修行, 便算是脱离了凡间, 和自己的血脉亲缘,也会渐行渐远。 但孩子想报仇, 她又何尝不想。 “如果我是子吉, ”她轻声说:“我也会去。”换位思考,她怎么能夺走孩子唯一的机会。如果为了让孩子陪着自己而放弃的话,她会觉得自己太过于自私。 张圆抱住妻子:“我一直都陪你。” 夫妻两个相拥着,旁边的小婴儿睁大眼睛,蹬着白嫩嫩的小脚丫看着父母。 张子吉已经认了曲肃为师父, 跟着曲肃住在一间房里。 曲肃扬眉吐气,之前,若是床不够了, 都是常无忧睡床,他睡地铺。现在终于轮到他睡床, 别人睡地铺了。 只是曲肃也有些不忍心,张子吉睡了一次地铺, 曲肃第二日就去了山中林子里,伐木做了张床来。 张子吉现在正在得脉。 虽然曲肃已经知道了他灵脉的数量, 但得脉这一过程,总得他自己来。 曲肃根据自己的经验算着:“我用了四个多月。” 何染霜用了不足一夜。 侯朴用了不足一月。 这样说来, 其实灵脉越多, 就越快。 子吉这孩子, 应该也得两个多月。 但当时,曲肃他们还在赶路,他并不是所有的事情都在修行上。现在子吉情况好很多,一心修炼的话,应该会更快一些。 张子吉在子吉和师父房里打坐,曲肃在他身边修行功法。 曲肃已经能在体内运转噬天禁术的第四重了。 噬天禁术一共六重。 每一重都能用来吸收更高境界的功力。书上说,等到了第六重圆满,他能吸收化神境界的人。 但曲肃默默想着,他现在就有些承受不住灵气,有时候会略微失了神智,等到了那时候,指不定会成了什么样。 他不去想那么远,屏息在体内运转功法。 侯朴去了山下,去帮侯充和杜荆挖鱼塘,也去看看张圆的进展。 常无忧坐在厅里,认认真真誊写典籍。 她之前写的,多是魔功,现在,她把一些仙法也写了出来。 当时的仙魔大战时,有些修仙者怕自己门派覆灭,将功法托付给了老祖。 但战后,那些庡?门派大多有人活了下来。有人还活着的话,常家老祖就将功法奉还。 所以,她家的三千典里,其实仙法不是很多。 但也够用了。常无忧想着,要在子吉得脉之前,写出几本来,让他好好选选。 何染霜在院子里练了会儿功,然后她也有事要做。 他们这次外出,杀了两个修仙人,从他们两个身上拿来了储物戒指,里面有不少东西。 尤其是是那个女修仙者,里面的东西大多无用,但精致又好看。 何染霜从戒指里拿了东西出来,将屋子里好好布置一下。 忽然,她从戒指里找到了一个东西。 何染霜将东西送到教主身边。 “献阳剑?”常无忧将何染霜递过来的书接过来,看了眼名字。 “挺好,”常无忧说:“我正想着,修仙的功法不是很多呢。” 一下子,她又动起了其他的脑筋来:“以后我们把其他门派的功法都搞来。” 常无忧觉得,如果她能找到所有的功法,她一定能发现魔功和仙法的不同。 但现在还不行。 常无忧将书收起来,嘴里嘟嘟囔囔:“起码等我们有两个金丹……” “等以后我们更厉害一些,起码你得金丹了,”常无忧计划着:“我才能开始考虑去我舅舅家里。” 何染霜走出了屋子,看向蓝天。 她目光幽深。 教主是她在世上最感激的人。教主让她报了仇,给了她新的路。 她也想为了教主报仇。 可是,她为什么还是不能金丹? 她到底怎么样才能金丹! 她明明是教主说的天才,怎么会那么久,都没有丝毫的进展! 何染霜纵深跃向深林中,身周灵气四溢,托住她的身体,整个人轻柔地像是一朵云。她降落在林中,伸出手来。 何染霜仔细地端详着自己的手,白皙得和父亲、母亲的都不一样。 父亲每天都在染缸边忙碌,手上是斑斑驳驳洗不下去的颜色。母亲原是个绣娘,手上有很厚的茧子。 而她,被父母照顾得很好。 即使受了罪,身上有伤口,但灵气洗涤过的身体,全都修复。 何染霜看了自己的手,然后将手放在面前。 她微微眯眼,一点暗芒在手中生出。 暗芒过后,她手中看似空无一物,但其实已经握住了一样东西。 何染霜握住了无形之剑,奋力向前刺去。剑破开虚空,震荡出灵气,树木粗壮的枝干在颤抖,树叶纷纷落下。 她的剑停在一处崖前。 山崖出现了一个大洞,上方的碎石落下,却砸不到她的身上。 她给自己生出了一个盾牌来,挡住了外界的攻击。 何染霜站稳,碎石和泥土在她身周落下,她整个人好似站在崩塌的世界中。 她知道,她的灵气已经开始尝试凝聚了。 但她没有办法破开心境。 她在禁锢自己。 何染霜忽然又想到了那一天,父亲满脸的血,手中握着一把菜刀。 她已经很久没有去想这件事了。 她总是逼迫自己不去想,总是让自己忙起来。但现在蓦然想起,其实父亲的发丝都清晰。 何染霜转身,久违的有了倾诉的欲望。 常无忧还在奋笔疾书,何染霜走了进来。 常无忧抬头,想问她要不要看看自己新抄好的书,但一抬头,她就看到了何染霜面色与以往不同。 像个需要安慰的孩子,常无忧一惊,立刻从椅子上起身:“怎么了这是?” 她尽量让声音温柔一些:“染霜可是不高兴了?” 何染霜搬了椅子,坐在她身边:“教主,我想我爹娘了。”这话一出来,何染霜紧绷了很久的情绪终于泄洪。 常无忧却一下子心神松了。她知道,染霜一直有心事,现在愿意说了,是好事。 她将何染霜的手放在自己手心里:“嗯,他们都是极好的人。” 窗外秋风吹过,落叶轻柔飘落,微风惬意。 何染霜看着窗外的落叶:“可是我的父母都死了啊。” 她终于敢回忆起之前。 “那天,我们如常在家中。” 是的,他们一家三口,只是如常在家中,父亲在院中给布料染色,母亲坐在藤椅上,何染霜在给院中青菜浇水。 白日里,总会有些生意,所以他们家没关门。 门口忽然有了噪杂的马蹄声,何染霜拿着水瓢,不经意往外一看,看到了一个穿绣金元宝服、满脸横肉的胖子,正盯着她看。 “你说的不错,”那胖子笑着对自己身边的人说:“没想到我的地盘里,竟然还有这样的美人。” 因为偷钱被父亲赶走的伙计,在胖子身边点头哈腰。 何染霜的父亲急匆匆走到门口,要将门关上。 但那胖子挥手,家丁上前,将何染霜的父亲按住,另有些人,将何染霜抓住,绑在了轿子里。 何染霜的父亲跑出门来,要追回女儿。 但院子里,他的妻子发出了剧烈的咳嗽和嚎哭声。 他只能转身回了院子里。 院子里,是钱大人扔下的一包买他女儿的金银。 “我母亲死了。”何染霜语气平平:“我父亲将母亲安葬之后,便拿着一把刀去了钱府。” 那时候,何染霜被绑在钱大人的床上,她拼力挣扎,但仍然受了辱。 事后,她绝望地拿着摔碎了花瓶,要用碎片将自己杀死。 但父亲来了。 “其实我当时应该自裁的。”说起那时,她语气里有些遗憾。 常无忧拉紧了她的手:“不是你的错!” 她厉声说,希望何染霜不要再怪罪自己。 但何染霜摇了摇头。 “我父亲来了。”她继续说:“我父亲身体弱,刚进门就被按倒在地上。” “姓钱的将我押出去,我和父亲都被按倒在地上,我们面对面,都流着泪。” “然后,那个修仙的人说。” 她顿了顿:“他说,你想要你爹活吗?” 何染霜流着血泪说“想”。 然后,那个人趴在了她身上:“你若是能让我高兴,你爹就能活。” “可是,我爹还是死了。” “我爹睁着眼死的。” “我是个脏东西,我是个孽畜。”何染霜冷淡地评价自己:“我让我爹临死前看自己女儿受辱。” 何染霜的父亲死后,她又受了不少折磨,她拼命咬那些人,却只被吊起来打。 这些疼痛,她并不在意。她在意的,只有睁着眼死去的父亲。 常无忧只听着,就觉得胸口发闷,喉头梗得她说不出话。 “不是,”她抱住了何染霜:“你不是脏东西,也不是什么孽畜!” “你是好孩子,好姑娘。” 她一遍遍告诉何染霜:“你没有错……” 何染霜被她紧紧抱住,整个人无知无觉,只有眼睛在流泪:“我在慢慢想开,慢慢安慰自己。” “你和师兄告诉我,不是我的错。” “我明白,不是我的错。” “我也已经杀死了那些人,为我家报了仇。” “我想告诉我爹娘,那些碰过我的人,都死了。” “可是,我爹娘不在了啊。” “我终究不能知道,他们是不是愿意要我这个女儿了啊!” 何染霜终于大哭了起来,这是她第一次哭出声音来。 常无忧流着泪,紧紧拥着她,想给她一些温度。 “你是最好的染霜,我们都要你,都爱你……” “你的爹娘也要你,他们爱你……” 只是,这话,任何人来说,何染霜都不会信。她只想听父母说。 常无忧明白了她的心结。 其实道理何染霜都明白,只是她的父母死了,不能来亲口告诉她:染霜,无论你怎么样,爹娘都爱你。 何染霜的心里,空了一个名为爹娘的缺口。 这个缺口,常无忧填不上。 她悲伤地抱着她。 像是抱住了一只永远不能痊愈伤口的小猫。 第三十七章 何染霜哭了一场, 常无忧也劝了她一场。 这一场后,何染霜看似好了一些,重又变成了温柔模样。 但常无忧知道, 那个鲜血淋漓的伤口还在,没办法修复。 何染霜好些之后, 常无忧帮她梳了头发。之后, 何染霜去练功了。 但常无忧坐在屋中沉思,不知该如何是好。 旁边的屋里, 张子吉身周的灵气罩被撤下。 他不明所以:“师父, 我刚听到二师姑来找教主,你就把我周围的声音遮住了。” 他好奇地问:“她们说什么了啊?” 曲肃看了他一眼,觉得这个徒弟挺糟心,和三师弟有些像,没什么眼色。 他指尖弹出一道灵气, 打在张子吉的手上:“打坐。” 张子吉捂着手,委委屈屈重新开始打坐了。 到了饭时,曲肃将常无忧送去了后山, 和百姓一起吃。他顺路带回了一份饭菜,给自己不省心的小徒弟。 后山现在已经不吃大锅饭了, 各家吃各家的。 常无忧这次去了张圆家,她想去看看他家里生活如何。张圆和妻子非常高兴, 特意将给妻子炖的用来下奶的鱼汤,盛了一份给常无忧。 常无忧看了眼锅里, 确定他们还够,才放心喝了。 张圆看她动作, 知道她担心, 不禁笑起来:“吃得一点都不缺。” 粮食是按每家人口数量发的, 他家的小婴儿也算了个人,得了不少粮食,很是足够。 养殖的鸡鸭,也都可以吃了。鱼更是充裕,只是不太方便捕捞而已。 “听说鱼塘快挖好了。”张圆的妻子小声说。 张圆点头:“是啊。” 他觉得有些不好意思,来到这里后,还没帮上什么忙,倒是受了不少照应。张圆想了想:“等我炼体了,以后后山的体力活我来做。” 常无忧点了点头:“是得用着你。” 等常无忧喝了汤,张圆妻子终于开口问了:“子吉怎么样?” “很好,就是对修行特别上心,每天打坐时间特别久,可能有些辛苦。” 张圆妻子放了心:“那就好,辛苦不算什么。” 她说起儿子之前:“他其实一直记得生父,能有这个机会,是好事,不然他这辈子总是想不开。” 她想得很开:“修行了,那就不是凡人,以后我们管不了多少,只能劳烦教主和各位大人了。” 张圆安静听着妻子说哥哥和侄子的故事。孩子醒了,他抱起孩子,轻声哄着,不让孩子吵了妻子和教主说话。 饭后,常无忧便离开了。他们家生活挺好,她就放心了。 之后,她又去了老阿奶那里。一进门,她都有些呆住了。 原来白白嫩嫩的囡囡,现在变黑了不少,还壮实了。一眼看上去,和后山的孩子没什么区别。 “阿爷阿奶确实养得不错。”常无忧夸赞。 老阿奶佯装生气:“好什么啊。” 她轻轻拍了拍囡囡的屁股:“这小东西,可吵闹呢。” 囡囡正乖乖蹲在地上揪院子里的野草,觉得自己是个懂事的好孩子,平白被奶奶拍了,有些委屈,大声叫了:“坏奶奶!” 小丫头跑到爷爷那里,委屈巴巴趴在爷爷腿上,悄咪咪看这边。 阿爷心疼地抱着她,抚着她的头安慰。 看来,一家三口日子过得也不错。 常无忧得了阿奶刚烙好的两张饼,便出来了。 她走到了河边,看到了杜荆还有侯氏两兄弟。 杜荆穿着短打衣服,身上沾了泥土。 侯充也是一个模样,侯朴样子更凄惨些,全身都湿了。 但成果也非常显著,鱼塘已经初具模样了,规模很大,几乎能停船。 “这么大啊。”常无忧叹道:“都快能当个码头了。” 杜荆笑她:“哪能当码头啊,我们是打算养藕,养鱼,放鸭子……” 一个鱼塘,有多种功能,不能浪费。 侯充说起来他们挖出的红色石头:“确实是铁矿,要是能炼铁的话,许是能做农具。” 但常无忧想做的,并不只是农具。 现在鱼塘的工作已经在收尾了,侯朴又下了趟水,休整了一下。 之后,后山的人捕捞些鱼放进去,等有了鱼苗,再种些藕,便算是稳妥了。 忙完之后,他们一同去了田大婶家。 侯充和侯朴之前就和田大婶家是邻居,现在,他们时常去那里蹭饭。 杜荆和侯充的粮食份额,直接拨到了田大婶家里。到了门口,侯朴扯着嗓子喊:“田婶!田婶!” “我身上脏,得回去换了,你给我拿个碗盛点吃的给我,我带走!” 田大婶慌里慌张端来了一碗菜,又转头说要回去拿两个馒头。 但常无忧拦了,说自己这儿有两张阿奶给的饼,够侯朴吃了。 侯朴御剑,带着常无忧回了山上。 御剑时,侯朴身上确实沾着泥水。 常无忧离他有些距离:“阿朴,你能不能好好练练清净符?” 练了就不用来回换衣裳了。 侯朴假装没听见。 他不太擅长画符,每次一听这个,就像个被老师骂的学生一样,蔫头耷脑不说话。 到了山上后,曲肃已经带着吃完饭的张子吉在打坐了。 何染霜又去了林子里练功。 侯朴不好意思打扰师兄,只能自己去洗漱,之后开始吃起了东西。 常无忧看着他这样没心没肺的傻子样,就有些忧愁。 若是染霜也是个傻子也好了。傻子多快乐啊,从不让自己不开心。 但是教里有两个傻子,也确实难办。 溜达了这一趟,常无忧的郁结散了不少,开始思考怎么能让何染霜好一些。 等到了晚上临睡时,她仍然一筹莫展。 何染霜今日在外面呆了很久,尝试了新的招式。她进了屋,和常无忧说完今日的进展后,常无忧也说了自己今日去了后山,见大家都好。 何染霜点了点头:“后山当然好。” 她说得理所当然:“全天下最好的地儿了。囡囡呢,还娇气吗?” 常无忧笑起来,和她描述囡囡那个小猴子样,听得何染霜也笑起来。 她们一同睡了。只是,在睡梦中,常无忧迷迷糊糊的,忽然想到了一个办法。 她一下子惊醒,趁着月光看了一眼何染霜,觉得这法子也许能用。 第二日,常无忧鬼鬼祟祟叫了曲肃。 这事侯朴不知情,肯定要瞒着。 曲肃将张子吉安顿好之后,便跟她出来了。 路上,曲肃听了常无忧的想法,觉得可以一试。 “可能有用,也可能没用。”常无忧也知道,心病这东西,其实治疗方法很难定。 “就算没用,不能让她破了心障,但应该能让她心里舒坦一些。”常无忧老气横秋地叹气:“我是你们教主,也算是师父,我不去为你们做些事情,就没人为你们做了。” 她这副样子,很觉得自己是他们的家长了一样。 曲肃看了她一眼,没说话。他只在心里比划了一下,又长个子了。 没多久,他们就到了目的地,找到了想找的人。 看了一会儿,常无忧问曲肃:“你觉得是否可行?”曲肃点了头:“应该有点用。” 他们两个商议妥当后,就回去找何染霜了。 何染霜正在林子里,练自己的新招式,曲肃和常无忧出现在山崖上。 “染霜,跟我们出去一趟吧。” 何染霜不明所以,但还是跟上了。 现在已经临近午时了,何染霜不知道要跟着教主和师兄去做什么,许是去吃饭?她想着,去吃饭的话,不带三师弟不好吧? 三师弟知道了,许是要闹的。 但又一想,师弟这种憨货,定是发现不了。 更何况,也没带子吉,应该不是去吃饭。 何染霜琢磨吃饭琢磨了一路,因此,曲肃的传送阵刚到地方,何染霜抬头看到了一个炊饼铺。 她脱口而出:“就吃这个?” 常无忧面色复杂地看着她,不知道她是不是饿了。 “若你饿了,”常无忧委婉说:“待会吃,我们想带你见个人。” 曲肃施了符,将三人的身形遮住,然后他们走到了炊饼店后的胡同里。 走过胡同后,又是一条街。他们没有穿过街,曲肃带她们升空,站在了旁边一户人家的屋顶上。 这是做什么?何染霜想着,教主不是说来见人吗? 在屋顶上见什么人? 她心里正想着,忽然看到了屋子有人走出,到了院子里。 一个老人走到了院子里,手里还拿着书。老人年纪颇大了,走到门口,老人忽然想到了什么。 他忽然转头,对着屋里唤:“莲莲!” 一个女子应了声:“爹,怎么了?”她快步走出来:“爹,可是落东西了?” 她爹看了她一眼:“刚刚我觉得落东西了,但又一想,又许是没落。” 女子笑起来,撒娇似的责备:“怎么就糊涂了。” 她爹满脸的笑:“爹是有些糊涂了。那我去书院了。”老人走出院门,又回头看了女儿一眼,终于离开了。 何染霜抿着嘴,目不转睛看着院子里的景象。 莲莲站在院子里,目送爹离开。她娘从屋里出来:“莲莲,有人提亲呢,你看这家的儿郎怎么样?” 莲莲立刻摇头:“我还不想嫁呢!” 她娘立刻改了口:“我莲莲愿意在家待多久就待多久。” 然后,母女两个进了厨房,亲亲热热商量起了晚上做些什么给爹吃。 这一家,多么熟悉啊。和何染霜之前几乎一样的幸福安乐。 常无忧没说话,让她认真看。 他们能听到那对母女在厨房里说什么。 她们聊了一会儿饭食,又说起来女子帮她爹抄的书很有用。 片刻后,那娘小声说:“你别怪你爹糊涂。” 莲莲摇头:“怎么会……” 她娘轻声说:“我们只是怕,怕你又不见了而已。” 莲莲偎在母亲怀里:“女儿在呢。” 娘紧紧抱着莲莲,怀抱那么紧,娘的手却那么柔软。这是她的宝贝,是她最美好、最纯洁的宝贝。 “你能好端端回来,我宁愿下辈子投胎当牛做马,换你平安……” “盼我女儿,这辈子没有一点阴影,盼我女儿,这辈子只有平安和乐。” 何染霜平静地看着,眼睛里慢慢有了湿痕,但她的眉目却舒展起来。 “她和你很像。”常无忧只说了这句,再没有其他。 “是,”何染霜轻声答:“我和她很像。” 那时候,在道德门里,何染霜就觉得她们很像。 莲莲比何染霜多了个累赘囡囡。 莲莲也没有失去父母。 莲莲就像是另一个何染霜,一个父母还在的何染霜。 常无忧想告诉何染霜,如果你的父母还在,他们也会像莲莲的父母对待莲莲一样对待你。 不管经历了什么,不管多大年纪,你都是父母最美好、最纯洁的宝贝。 你开心地、好好地活着,就是父母最希望看到的。 何染霜满脸的泪,脸上却带了笑。 “我想去看看我的爹娘。”她终于开了口。 他们三个立刻出发,到了余上镇的郊外。 常无忧和曲肃没有走近。 他们看着何染霜走到了墓碑处,跪了下来。 何染霜磕了几个头,然后她看着父母亲的墓碑,颤抖着伸出手。 “父亲,母亲……”她声音都在发颤,有些怕,又有些期待。 她的手终于触到了墓碑上。 “我不脏,我是你们的染霜。”她轻声说着,探身抱住了父母的墓碑。 墓碑上生长出的小花被轻轻吹动,柔软地触到了她的脸颊。 青草微动,亲昵地沾在她的衣服上。 曲肃伸手,感受了一些微风和波动。 片刻后,他笑起来。 “无忧,”他轻声说:“你的法子确实有用。” 第三十八章 等何染霜走过来时, 很明显整个人都和之前的状态不同。 之前虽然笑得温柔和气,但时常带着一点郁郁。 而现在,笑容明朗了很多。 常无忧非常高兴。 她手一挥:“我们去吃饭吧!” 一是祝贺染霜终于挣脱了心障, 二是祝贺常无忧自己,她门下终于有了两个金丹! 这座城里有些人还记得他们, 他们没在这里停留, 去了旁边的城里最好的饭馆,叫了一桌子好饭菜。 叫了饭菜之后, 何染霜忽然笑起来:“我刚刚就在想, 教主和师兄叫我出来,是不是来吃饭的。” “我还想着,我们出门吃饭,不带师弟是不是不太好。” 常无忧一拍脑袋:“糟了,我又把阿朴忘了!” 她忘的那么熟练, 这一时间,曲肃都有些可怜起侯朴来。 他起身:“正好还没上菜,我去把师弟和报仇都叫来吧。” 常无忧点了头, 曲肃就离开了。 他一走,常无忧才反应过来, 曲肃总是叫子吉报仇…… “染霜,你看你师兄, ”常无忧抱怨:“子吉好端端的名字不叫,总是叫报仇!” 何染霜心情好, 跟着教主一起批评师兄:“是啊,报仇可没有子吉好听。” 她们两个还没说几句, 曲肃就带着人来了。侯朴无知无觉, 完全不知道自己又是被忘记的那一个。 傻孩子也不知道问句为什么吃饭, 光顾着高兴。子吉坐在曲肃身边,五人坐好后,店小二就上菜了。 店小二上菜时,脸上有些发愣。他明明记得刚刚只有三个人,怎么一下子变五个了? 店小二摇了摇头,觉得自己是不是太累了,竟然眼睛都花了。 他们一起吃了会儿菜,常无忧举杯:“来,祝贺染霜。”大家一起举杯,侯朴这才意识到一会儿功夫,他师姐竟然金丹了…… 侯朴端着酒杯,整个人天崩地裂一般,接受不了这个事实。 “我离金丹还远……”侯朴喃喃。 “没关系,”常无忧温声安慰他:“你师兄、师姐和你不一样。” 天地良心,常无忧只是想安慰他一下而已。 毕竟,曲肃功法与众不同,并且练功尤其刻苦。而何染霜又是难得的天才。 侯朴天资和努力都一般,自然和曲肃、何染霜不一样。 但侯朴却被打击到了,他咬着牙发誓:“我一定要金丹!” 侯朴老家有个老说法,发誓时立下的誓言越狠,实现的可能性越大,因为老天看不得人受苦,会出手相助。 侯朴认真想了想:“今年不能金丹的话,我吃屎!” 曲肃皱眉,觉得吃屎太过丢人了。 “换个吧,阿朴。”何染霜劝他:“这不好。” 侯朴非常坚持:“不,我就要吃屎!” 店小二又来上菜了,一进门就听到了客官说吃屎。 小二吓得手里盘子都端不稳了。小二走过去,胆战心惊地问:“客官,可是饭食不合口?” 侯朴白了小二一眼。 常无忧有些烦他:“吃着饭呢,你总是说这种脏东西!” 小二出了门,贴心把包间门关了,生怕声音传出去,影响他家生意。 “阿朴,”曲肃声音平和:“现在已快入秋,今年许是来不及了。” 侯朴想了想:“那明年。” 他看到了常无忧的表情,知道教主快生气了。 于是,他不敢多言,简单总结:“明年,我吃屎。” 一时之间,常无忧竟然佩服起侯充来,带着这样的傻弟弟,竟然还是一副好脾气样。 张子吉不说话,心里有些畏惧。 没想到,自家门派竟然如此狠毒……他下定决心好好修行,绝不沦落到和三师叔一样的处境! 抛却侯朴的智障言论,这顿饭其实还挺好。 饭后,他们就一同回了山中。 子吉说现在自己朦朦胧胧有些感触,许是快得脉了,曲肃需要陪着他。 常无忧安排了何染霜跟着侯朴一起,再去搜罗一下矿。 曲肃说得对,快入秋了。入秋了,天就寒了。 怎么取暖是个问题。虽然木屋经过了修葺,但总归有些缝隙,不如砖石房。 她盼着,侯朴和何染霜最近多走些地方,找到粘土和煤炭,这样,后山生活得才能更舒服一些。 何染霜和侯朴出发了,曲肃和子吉也在修行了。常无忧在房中誊写了一会儿功法,忽然停下笔来。 门窗大开着,院中的池塘,有鱼儿跃出水面。 常无忧忽然想到了自己家。家里院中没有水池,只有几棵树。其实父亲是个颇有雅致的人,院中的树,分别在四个季节开花。 若是现在,家中的桂树,许是正在打苞了。 但大姐不太喜欢桂花的味道,觉得太甜了。虽说不喜欢,但若是母亲做了桂花甜水来,大姐也是能喝上一大碗的。 常无忧木楞楞看着院中。 她已经有两个金丹了,到底还得多久,才能去找舅舅? 问一声,舅舅,我的母亲呢? 舅舅,我家怎么就只剩了我一个啊? 常无忧收回了视线。 她皱着眉,此事其实有些难办。 舅舅早就是金丹了,现在不知什么境界。如果还是金丹的话,他在金丹已久,也是比阿肃和染霜都强的。 舅舅的祁连派,现在搭上了诸山,门派里人数变多,力量也强。祁连派和之前的道德门,完全不一样。 常无忧之前说过,等染霜金丹了,她就去找舅舅报仇。可是,两个金丹,能对抗一整个门派吗? 她觉得有些悬。 不然再等等。 常无忧深深呼出一口气,再等等,她又要等到什么时候? 常无忧紧紧握住了手,心中蔓出无边的渴望来。 她是教主,她得稳住。 她要是稳不住,曲肃可能会跟着发疯。 染霜看着安宁,其实活着也没别的盼头,全靠常无忧带路。 还有后山那么多人。 她必须要稳住。 常无忧重重叹息一声,终究还是放弃了。 等等吧,等到更稳妥了一些,她就动手。 起码不能给后山的百姓惹了麻烦。他们跟过来,不嫌苦,不嫌累,是想过上安稳日子的。 她不能毁了那么多人。 何染霜和侯朴这次出门,去了三天。第二天时,常无忧就有些慌张起来。 曲肃看着她,知道她是怕他们出事。 毕竟,外面全是修仙门派,碰上一个大点的,都得完蛋。 但常无忧和曲肃都没有没办法联系上染霜和阿朴。 幸亏,第三日时,他们回来了。 还带来了不少东西。 何染霜从戒指里往外掏东西,红色的泥土,青色的石头……应有尽有。 侯朴兴高采烈地说他们此次的经历。 “我和师姐一刻没停,找了不少地方,之前我哥又和我说了些矿石的特征,果然好找了一些。” 他们确实成果显著,常无忧也没办法出口批评他们。 她只能让侯朴去找他哥。 何染霜喝了口水,常无忧看了看她,又怕他们下次走远了,联系不到人。 她想了想:“阿肃,你记得那个活尸守着的洞府吗?” 一直在忙,曲肃早就把这事忘记了。 常无忧一说,曲肃就想起来那洞府里,还有些东西,说不定能有传音器,以后师弟师妹出远门的话,无忧也不会那么担心了。 其实,之前他们杀死了一些修仙者,拿来了那些人的储物戒指,里面也有传音器。 可是,传音器里大多有他们门派的灵气循迹,为了安全起见,常无忧让曲肃全都在外面销毁了,断不能给后山带来麻烦。 “我和师妹去洞府看看吧。”曲肃说:“应该没问题了。” 他想了想:“要是杂记里说,那是魔教的洞穴,守着的活尸应该就是修仙的。” 应该是仙修死后,被炼化了。只是洞府的主人也不在了,许是死在了仙魔大战中。 那活尸境界应该不亚于金丹,但毕竟是活尸,行动不够灵活,他和师妹两个人,能够制服他。 何染霜第一次听闻那活尸的事情,颇为感兴趣。 让何染霜休息了一天后,曲肃他们两个便准备前往潜龙山的洞府。 常无忧想跟着,但曲肃不放心,拦住了她:“那边无事了,便来接你。” 常无忧想了想,怕自己是累赘,点了头,但也叮嘱:“若是不行,就传送符逃。” 她对曲肃画传送符的能力颇为信任,毕竟那时候,曲肃刚筑基,就能画符逃走,现在自然也可以。 她絮絮叨叨,像个老母亲。她不盼着他们赢得多精彩,只想他们都能好好活下来。 何染霜看着她,有些想笑。 她和师兄都金丹了,教主还是当他们刚筑基一样。 谁家的金丹,最擅长逃跑啊。但教主说着,大师兄听着。 场面异常和谐。 何染霜很喜欢这样的感觉,被关心着,和家一样。 常无忧跟着侯朴去了后山,何染霜和曲肃出发去了潜龙山。 侯充和杜荆正在研究那些乱七八糟的泥土和石头,常无忧不想老念着曲肃和何染霜,心里乱七八糟的。 索性,她也跟着侯充和杜荆研究起那些东西来。 “这是粘土,”侯充说:“可以试试做砖了。” “那需要个砖窑。”常无忧这话一出口,侯朴就知道又是自己的活了。 他摆摆手,有些自暴自弃:“我来挖。” 常无忧安慰他:“等子吉的爹锻了体,后山的活就不让你干了。” “粘土也能做陶瓷和玻璃。”常无忧零星记得一点物理知识:“好像是添加物不同和温度不同。” “然后,加铁和不同的金属,能让玻璃是不同的颜色。” 杜荆问她:“加多少?” 常无忧不知道了。 杜荆长叹一口气,觉得她这和没说一个样。 侯充劝慰他:“教主说得也不是全无用处。” 虽不是全无用处,但也没什么能用的罢了。 常无忧知道自己用处不大,只能站到一边去,看他们几个商量。 路边,几个小孩子快快活活跑过去。常无忧叫住他们,给他们分了糖吃。 分糖时,她看到了一个面熟的。 是囡囡?她有点不敢信,怎么孩子又黑了呢? 糖刚发完,曲肃和何染霜就回来了。他们身上还算干净,看起来没有受伤。 常无忧松了口气,就要跟他们走。 忽然,她看到那几个孩子眼巴巴沾在旁边,用憧憬的目光看着曲肃和染霜。 常无忧心里一软,对曲肃说和何染霜说:“你们摸摸他们的头吧。” 曲肃和何染霜自然没什么问题。被他们摸了头的孩子,高兴得不得了。 毕竟,爹娘说了,这些大人是他们的靠山,是非常厉害的人物,被摸摸头,孩子们觉得自己也厉害了起来。 只是,到了囡囡那里时,曲肃神色不太自然,将囡囡略了过去。 囡囡有些懵,本以为自己也可以被摸摸头,结果被忽视了?她瘪瘪嘴,可怜兮兮得想哭。 何染霜立刻走过来,摸了摸囡囡的头。孩子们得偿所愿,高兴得跑开了。 常无忧跟着他们两个到了潜龙山的洞穴,往里走。 走着走着,忽然,曲肃轻声说:“我不喜欢她。” 常无忧明白,他是在说囡囡。她有些气,又觉得好笑。 囡囡那么一点大的孩子,他不喜欢得那么认真。 但这是他仇人的孩子,常无忧理解。曲肃没错,囡囡也没错。 常无忧只能说:“你可以不喜欢她。” 她觉得曲肃现在不对劲,他不是最要面子了吗,怎么会当着染霜的面,和囡囡这样的孩子置气? 常无忧抬头,看到了曲肃微红的眼珠。 她一惊:“阿肃!” 曲肃回头对她笑:“没疯,我好着呢。” 白色的衣袖下,他的手在轻轻颤抖。身体里的灵脉又有了新的破损,熟悉的疼痛折磨着他。 但曲肃面容平静,他看了眼常无忧,舒了口气,真好,这次他也控制住了。 他还能对她有用。 第三十九章 常无忧一进去山洞, 就有些惊了。 “打得挺厉害啊。”她啧啧叹道。 这个山洞里的小院,之前还算整洁,但现在已经乱七八糟, 东西倒了一堆。 何染霜解释:“教主,我们没想到, 那活尸竟然那么厉害。” 曲肃点头:“生前应该已经是元婴了。” 若是一个元婴的修仙之人, 他们两个许是会打不过。 但这个活尸,动作不慎灵敏, 只要他们行动快些, 就能躲开这活尸的攻击。 “他修的是拳法。”何染霜补了一句。 常无忧明白了,修拳法的,大多是体修。侯朴就总是自称体修,他也确实在修一门拳法。 体修力量极大,若真的打起来, 体修作用显著,能制造大范围攻击,也能用身体为同伴挡住攻击。 但也有个致命的缺点, 动作有些慢。 这缺点平时还好,在同等级的两个修行者中不至于造成显著的差别。 但这是活尸, 活尸本就动作不灵活,再加上自己体修的缺点, 就成了极大的劣势,给了曲肃和何染霜机会。 那活尸现在倒在地上, 被曲肃和何染霜之前从戒指中得到的灵网缚住,兀自在网中挣扎。 他们三个向前, 在地上散乱的东西中, 寻找有用的物什。 “神缚索, 拿着。”常无忧指着地上,让曲肃收起来。 “日后可以用来绑我舅舅。”她笑着说了这句。 曲肃没接话,他大概能知道说这话时,她心里什么感觉。 她在扎自己的心。 曲肃说起别的:“这里有些发光的石头。” 他将石头捡过来给她看。 常无忧看了挺高兴:“这是灵石。” 现在灵石稀少贵重,早就被各个修仙门派藏于家中,没想到,竟然能在这儿捡到。 “其实,修行时能吸收灵石的能量。” 但常无忧摇了摇头:“但尽量不要。” 灵石中的能量不如天地灵气,有些斑杂,最好不要用于自己身上。 若是打斗中,灵气匮乏,也是可以充作急用的。 但现在灵气数量远远不如之前,境界低些的,根本拿不到灵石。上次曲肃抓了那个清云门的金丹,本应该在他的戒指里找到灵石的。 只是曲肃下手狠,将那金丹的手砍了,戒指也丢了,常无忧可惜了好一段时间, 现在他们能得了,是运气。 “一般都是用在门派里,给阵法提供灵气,这样子,就算你不在阵法旁了,阵法也能维持住。” 这是大好事。 后山就用得到。 后山周围都是深林,有野兽,不怎么安全。曲肃在后山四周用了符,也留下了自己的灵气,用以威慑四周,还算安全。 但若是有了灵石,更是好事。他可以画了护阵,灵石源源不断提供灵气,那阵法便一直有用,后山便不会受野兽的侵扰。 他们又在地上捡起了不少东西。 都是些能用得着的灵器,其中就有万里传音器,日后,他们再外出,也不用担心了。 除了这些东西外,还有些书。 常无忧捡起来,认真看。 很奇怪,这个魔修的洞府,最多的竟然是儒家的经注。 “有些意思。”常无忧说:“没想到,这个魔修,竟然爱看凡间的书。” 她觉得有趣,展开书页,看了起来。 这魔修有意思,但这书没什么意思。 为了当官而读的书,其实都有些乏味和功利。常无忧只看了几页,就觉得乏味,但书上竟然做了批注,很明显是认真看过的。 常无忧从剩下的书里,找到了一个小册子,应是自己写的小记。 “我今日认了他为师父,但他并不认我为徒弟。” “师父说,他绝不和腐儒有干系。” “我告诉师父,我已经不读书了,也不想当官了。” 书上的字迹零零散散,写着一个魔修的日常。 他说自己修得不怎么明白,但师父说他既然已经得脉,便修下去吧。 他说自己不善交友,随师父见到了一些同样修行的人,却不敢说话。 其中有个很是温柔的姑娘,让他记忆深刻。 但师父说,那不是姑娘,那是已经化神、即将渡劫的老妖精。 他还说,自己当书生时,不善交往,开始修行了,仍然不善交往。 所以,他没有朋友,也没有道友,只有一个不认他的师父。 师父说他不善打斗,外面也乱,就不要出门了。 书里零零散散,写着一个从儒生到魔修的生活。 但没写他是怎么入了魔,也没写之后的大战。 “他的科举文章应该写得不太好,”常无忧叹道:“你看他把自己的生活,都写得没头没尾。” 忽然,常无忧的笑僵在了脸上。 她的眼睛盯紧了其中的一行,然后她视线转到地上还在挣扎的活尸身上。 “师父要走了,我不想让师父走。” “师父嫌我聒噪,给我送了一块鱼纹玉佩。” “师父说,他希望我是大智若愚,而不是真的愚。” “但我知道师父还是关心我的。” 地上的活尸,腰间赫然挂着一枚鱼纹玉佩! 常无忧痴痴地看着地上的活尸,不明白怎么回事。 活尸脖子上,有个细细的伤口,横贯他的脖颈,让他丧了命。常无忧他们原以为这是个仙修,死后被魔修练成了这样。 但这竟然就是洞府的主人? “怎么回事……”她轻声喃喃。 人自然不可能死后将自己练成活尸,那是谁? 她脑中立刻有了人选——他的师父。 他说,他没有朋友,只有师父。 只能是他的师父。 为什么? 她脑中纷乱,觉得有些接受不了,也想不明白。何染霜担心地问:“教主,怎么了?” 常无忧无力地摆了摆手:“地上那个,是我们的同行。” 一下子,何染霜都不自在起来。 她原以为这是修仙,打斗时下手狠,现在知道了这是个魔修,算是个前辈。 何染霜觉得有些抱歉。 “我们把能用着的东西拿走,其他的都给他留着。”常无忧说:“他在这儿,从不外出,以后也好生呆着吧。” 曲肃将东西收好,常无忧和何染霜将散乱的书都摆在了架子上,将地面也收拾干净,尽量和之前保持一样。 想了想,常无忧又将他那本杂记拿走了,看还有没有什么有用的东西。 常无忧先走出去,到了安全的位置。 曲肃和何染霜才小心翼翼,将盖住活尸的网拉开。 他们两个掩住了周身的气息,那活尸起身后,果然没能发现他们。 活尸摇摇晃晃,走到了书桌前,坐在椅子上,头微微一低,竟然真的像个书生了。 曲肃和何染霜没有打扰他,静静走了出去。 常无忧正在低头研究她拿来的杂记,认真看着最后一页。 上面只有零零散散的笔画,字体也不大,看不出是什么字。 曲肃看了一眼:“是他的名字吗?” 常无忧摇头:“不知道。” 他们还有事做,只能回了山中。 常无忧打算把他的这本杂记认真看一遍,看能不能发现什么线索。 但他们刚回去,就看张子吉兴奋地跑了过来。 “教主!师父!师姑!我得脉了!” 这确实是个好消息。 当即,常无忧就将自己写下的几本仙法书给了子吉。 曲肃去教给他怎么练。 “吸收天地灵气,让灵气在你的灵脉里流淌。能顺畅淌下来的,就是合适的。” 张子吉认真听着。 他拿着书,认认真真练。中午,又有了另一个好消息。 张圆也得脉了。 他们竟是同一天得脉,算是双喜临门。 锻体只能让常无忧教张圆了。何染霜御剑载她下了山,常无忧刚好又在张圆家中吃了午饭。 饭后,她就教了张圆。 张圆听得很认真,记下诀窍后连连点头:“教主放心,我一定尽快练好,在后山帮忙。” 侯朴来找常无忧,听到了张圆的话,立刻接上:“圆哥,你可得赶紧了。” “我把砖窑挖好了,之后砖窑的事,都让圆哥来。” 侯朴觉得,自己就是在后山忙得太多了,修行时间不够,才没什么进展的。 他不想当一辈子的老褪凡,所以一定要更加努力了。 下午时,常无忧去了趟挖好的砖窑那儿。 砖窑门口围了不少人,正在做最后的修整。 看她走过来,侯充立刻问:“教主,什么时候去挖粘土?” 常无忧本来计划着,每次都让曲肃、染霜和侯朴开一个传送阵带着后山百姓去挖粘土和其他矿石。 这样确实麻烦,但当时也没有别的办法。 现在好了,他们有灵石了。 常无忧打包票:“明日上午就可以。” 曲肃正在指导子吉,常无忧就没叫他,带着何染霜和侯朴去了粘土那处。 然后,何染霜在粘土那里画了传送阵,之后,她将一大块灵石分成几小块,将其中一小块灵石放在阵眼的位置。 何染霜将自己的灵气撤去,那传送阵仍然在盈盈发着光。 “可以了。”常无忧说:“我们后山再做个传送阵,和这个对上,后山的人踏进阵里,就可以随意来往了。” 之后,他们又去了之前发现的铁矿和其他的矿附近,都做了传送阵。 侯朴在每个阵法附近,都驱赶了野兽。 侯朴画符和阵法都不好,现在正好是个学习的机会。到了最后,他也终于学会了围着矿附近画个护阵了。 他们忙忙碌碌,终于把后山的阵法也全都画好。 为了防止大家走错,常无忧叫了杜荆,在后山每个阵法前都挂了牌子,写上阵法通往的位置。 常无忧和染霜、侯朴忙了一天,但对于孩子们来说,和游戏一样。 一群孩子好奇地盯着会发光的阵法,跃跃欲试地伸出手来。 生怕孩子们丢了,常无忧专门叫了各家大人,说别让孩子们单独过来。 但就算她这么说了,孩子们眼中的好奇仍然没有消息。 常无忧只能让了步。 “染霜带他们玩一次,之后谁是好孩子,谁才可以玩。” 孩子们哇得一声叫出来,争先恐后跟着何染霜在阵法中走了几个来回。常无忧站在一边疲惫地看着他们,感觉领着孩子们的何染霜像个幼儿园老师。 事情琐琐碎碎,天完全黑了,才安顿好所有。 杜荆和侯充非常高兴,当晚甚至不想睡觉,说要安排明日去采矿的人手,明日上午采矿,下午就能烧起来了。 但杜荆和侯充不睡,常无忧可是要睡的。 这一天,她困乏得不行。 一回到自己房里,常无忧就倒下睡了。 她昏昏沉沉躺在床上,觉得虽然忙碌,但日子似乎更加好了起来。 常无忧身体疲惫,但心满意足,昏昏然进了梦乡。 后山里,陈奇观陪着曲肃和杜荆秉烛商议,在纸上写下了轮流采矿的人名。 夜色渐深,但他们仍然没有一点困乏之意,因为他们都知道,更好的日子就要来了…… 第四十章 后山现在热热闹闹的。 陈叔之前只是开个小铺子, 手脚利落,脑子也清楚,但终究没做过什么大事。 现在, 砖窑的事、种田、鱼塘,还有后山的一些琐事, 让他整日焦头烂额。 杜荆有时候能帮他一些, 便还算顺利。 侯充当真和侯朴所说一样,是天生的匠人。 他和杜荆商量着, 花了几天时间, 让后山的人找齐了足够的材料。 侯充天生的一个工程师的脑子。 常无忧和他说了一些现代科学的基础理论,比如控制变量之类的。 侯充就自己有了想法。 他不想浪费,也深知一次成功前,有很多次的失败。 所以,第一次烧砖, 他就控制变量,在粘土中参进了不同比例的水,并严格记下比例。 除了水这一个变量外, 他还想到了办法来设置温度的变量。 越靠近砖窑内部,温度越高。于是, 侯充在砖窑不同的位置都放了粘土坯。 全都摆放好后,砖窑终于开始烧了。 杜荆带着人, 估着时间,随时给砖窑里添柴。侯充站在外面, 紧紧盯着里面的状态。 侯充站的离砖窑很近,热气扑在他身周, 他全身都在出汗, 但为了把握好时间, 他不敢走远。 杜荆和侯充不敢睡觉,眼睛盯着砖窑。 到了饭时,其他人来送了饭食,大家都知道砖窑很重要,要是成了,以后大家的生活能更好一些。 常无忧也很担心,从山上下来了两次,看看到底什么情况。 虽然其他人没意识到,但常无忧知道,这是后山工业的第一步。 煤窑烧了足足一日,侯充才让停了火,开始降温。 等到温度降得差不多的时候,常无忧也来了。 杜荆和侯充带着人进了砖窑里,用夹子将烧成的东西夹了出来。 烧成的东西整整齐齐摆在地上,侯充对着自己记下的东西认真比对。 全部检查一遍后,他点了点头,有了些结论。常无忧怕打乱他思绪,只自己看了看。 好像,有些成了? 但是颜色有些怪,深浅不一。她搞不明白,只能等杜荆和她说。 “全都不成。”杜荆轻声说。 侯充点了点头:“对,全都没成。” 但他们的收获也很多。 比如,他们知道了,什么比例的粘土和水才能让砖成型。 也知道了,砖窑的什么位置烧出来的,最为坚固。 侯充还发现了另一些信息。 “我们将砖窑的口子堵住了。”他指着里面:“但那里还是有几个气孔。” “气孔那里烧成的砖,是红色的。” 常无忧听明白了:“也就是说,没有空气的话,砖就是青色的?” 侯朴点了点头。 青砖比红砖好,更结实耐用。 这一次虽然失败了,但是,他们得知了非常多的有用信息。 在场的大家,都信心满满,觉得用不了几次,他们就真的能烧出砖来了。 常无忧也彻底放了心。曲肃跟她过来的,看她如释重负的样子,有些想笑。 “你又帮不了什么,非要来。”曲肃轻声说她。 常无忧摆摆手:“虽然看起来是一小步,但是我们工业文明的一大步。” 她这话,曲肃听不懂。 她的怪话太多了,曲肃也不是非要搞懂的。他摇摇头,带着她回了山上。 张子吉从屋里走出来,看到他们叫了声:“教主,师父。” 常无忧笑得和蔼:“你若是累了,就歇歇。” 张子吉想说话,但欲言又止。他觉得这些功法,似乎在他身上都有些不通畅,但他又不想说。 他觉得,不应该是这样的。 既然师父三十二条灵脉都可以修行,没道理自己不可以。 也许是还没到时候。 张子吉乖乖开口:“师父,徒儿要去打坐了,师父可一同前来?” 曲肃看了眼常无忧。 常无忧摆手:“我又没事,你去吧。” 她去了房里,将之前在洞府里找到的那个魔修的小记拿出来看,想找些线索来。她也与自己记忆中的一些小记对比着,看能不能有更多的线索。 但小记里多是些随心的记录,见过谁,遇到了什么事。常无忧想来想去,都再没有线索提及这个无名的魔修,和他那个奇怪的师父。 她脑中正思索着,忽然身边的传音器响了。 “教主。” 温和的声音传过来,是何染霜的声音。 何染霜和侯朴前日里又出发找矿了,发生了什么? “怎么了,染霜?” 那边的何染霜想说话,但是被侯朴抢先了。他语气中有些骄傲:“教主!” “我们这两日还没找到有用的矿,但也找到了一些好东西!” “我们要回来了,你等我们!” 这句话后,侯朴就断了那边的联系。 常无忧没有灵气,没办法启动传音器。她好奇得不得了,那个二傻子侯朴说的,到底是什么好东西? 没多久,院子里又有了响动。 常无忧跑过去,看到了院子里,何染霜和侯朴笑盈盈站着。 他们身后,伸出一个怯生生的小脑袋。 一个穿着破旧衣服,脸色也有些黑的七八岁女孩,偷偷地看着常无忧。 “叫教主。”何染霜温声对那个女孩说。 那女孩有些懵,但极听话地叫了声:“教主。” 常无忧立刻明白了。 她欣喜不已,大声问:“你们找到了有天资的孩子?” 何染霜笑着点头。 常无忧兴致勃勃走过去,亲热地拉着女孩的手问:“你叫什么啊?” 女孩敬畏地看着常无忧,有些不敢说话。 这孩子看起来穿得颇旧,手上很粗糙,应该是干过不少重活,受过不少委屈。 常无忧微笑着看着她,知道这女孩胆怯,所以她务必温柔,不能让这孩子害怕。 何染霜轻轻抚了抚女孩的头,女孩低着头,讷讷开了口:“我叫丑丫子。” 常无忧倒吸一口凉气,觉得孩子父母多少有些不用心了。 她稳住脸上的笑:“丑丫子。” 叫完这个名字,她觉得场面都不严肃了。 “你以后就跟着我们修行了。”常无忧问她:“你可是愿意?” 丑丫子看了眼何染霜,满眼都是仰慕:“我愿意。” 很明显,这孩子很喜欢染霜。 常无忧当即做了安排:“以后,这就是染霜的徒弟了。” 侯朴一直乐呵呵的,听了这话,脸就垮了。 “啊?”他有些丧气:“不能当我的徒弟吗?” 常无忧劝他:“下一个就是你的。” 他终于打起了一些精神来,觉得日子有了些盼头。生怕出问题,侯朴再三重复:“下一个发现的有天资的,一定要给我当徒弟了!师兄师姐不能抢。” 他跟在常无忧身后,像个聒噪的丑大鸟。 常无忧有些烦他磨磨唧唧,但今天是个好日子,她不想骂他。 何染霜带着丑丫子去清理下,常无忧从自己那里拿出来七八岁时穿的衣裳给了她们。 丑丫子的身高刚好,应该穿得正合适。 这些衣服,其实也不贵重,那时候只有常无忧和曲肃,还有杜荆。当时他们三个没什么能力,灰头土脸,日子落魄,他们没有钱买什么好衣裳。 都是黑灰色的,布料还算舒服,干干净净,上面没有一点破损。 丑丫子之前的衣裳,全都有补丁。这是她生平第一次穿了这样的好衣裳,她紧张得手脚都有些不知道往哪儿放了。 何染霜带着她去见常无忧,一扭头,看到她这样不自在的样子。 何染霜笑起来,轻声说:“以后我们给你买更好看的。” 丑丫子仰慕地看着何染霜,蚊子一样开了口:“谢谢师父。” 她觉得师父真是太好了。 之前,她从未见过师父这样美丽、温柔又强大的人。 她做梦都没想到,自己竟然能成为师父这样的贵人的徒弟。 至于教主,是个少女模样,白玉一样,能让师父这么恭敬,自然更加厉害了。 丑丫子对整个师门满怀敬意。 她们到了厅里,常无忧已经听侯朴说了经过。 何染霜和侯朴去寻矿,途中看到了一些像是能有用的地方,就下去看看。结果,他们就看到了十几个人推着车,蔫头耷脑地赶路。 何染霜盯着这些人看了一会儿,看出了里面有个孩子,竟然有些天资。 于是,他们上前问了情况。 确实遭了难了。他们村里靠山,一场雨后,山石落下,整个村都没了,只活了他们这些人。 粮食也全被毁了,家里存粮本就不多,都交给了衙门,全等着这一季粮食。 现在没了办法,只能想法子。 他们其实也没个目标,只盼着到处走一走,说不定能有个活路。 何染霜和侯朴听了,当即问他们是否愿意来后山。他们自然没别的意见,跟了过来。 其中,有些人的身上还有些伤,是被山石砸的,何染霜和侯朴带他们看了大夫,拿了药才过来的。 现在,丑丫子的一家已经在后山了。 何染霜带着丑丫子站在厅里,常无忧打量着她,衣服还算合身,只是有些畏手畏脚,不敢动作,生怕将衣服弄皱了。 但洗干净后,丑丫子其实长得清秀,只是太过于瘦削,脸颊有些凹陷。 女孩子其实都好看,不管高矮胖瘦,各有各的美丽之处。 若是丑丫子以后能自信一些,其实也是个很出色的小姑娘。 只是,她很明显受了太多苦,还需要些时间。 常无忧问:“可是吃过了?” 侯朴插嘴:“带他们吃过了。” 常无忧点点头:“待会见过了阿肃和子吉,染霜教她修行吧。” 曲肃带着张子吉出来了。 丑丫子叫了曲肃大师叔,也叫了子吉师兄。 他们魔教人越来越多了,总得有个礼节。 主要是,曲肃觉得这孩子带着一股子乖巧和可怜劲,让他忍不住有些心疼。 曲肃从自己手上的戒指里,拿出来一个玉佩,给了丑丫子。 侯朴见状也拿出来一个红玉珠串来,都是之前戒指里就有的东西。 丑丫子从没见过这么好的东西,一时不敢接,脚下甚至还往后退。 但何染霜站在她身后:“接着吧。” 常无忧也说:“拿着,这是你该得的。” 丑丫子恍恍惚惚,接过了东西,心里只有一个想法,这世上竟然有自己该得的东西? 自己,竟然配得上这样的好东西? 从小到大,她都没有过自己的东西,今日竟然得了这么好的东西,教主还说是自己该得的。除了欢喜,她心里也有些惶恐,暗暗想着以后一定要听教主和师父的话。 再一抬头,她脸上荡起了一些小小的笑意来:“多谢教主,多谢师父,多谢两位师叔。” 之后,曲肃和何染霜带走自己的徒弟,各自回房修行。 侯朴带着常无忧去了后山。 丑丫子这一行人,都被安顿好了。 丑丫子的父母,一看就是能教出这么木讷孩子的人。 因为,她的父母更加不善言辞。 都是些朴实的庄稼人,知道这是自己的恩人,也知道以后自己要在这里生活了,所以对谁都恭敬。 陈叔只是给他们分了房子,他们就频频鞠躬,要给陈叔行大礼。 再一听,常无忧是这里的教主,他们几乎要跪在地上了。常无忧和陈叔努力拦住他们,才终于拦住。 常无忧大声说:“大叔,大婶,我们这里不跪。” 十几个憨厚的老农面面相觑,不跪,那怎么显得自己恭敬呢? 这里这么好,一来就分了房子,分了地。 甚至,还分了粮食。 他们活了一辈子了,哪听说过有分粮食的地方呢? 他们相互看了一眼,当即就做了决定,日后,在这里使劲干活,有十分的力,绝不只使九分半。 一定要在这里有用处、帮上忙,一定不让带自己过来的大人后悔! 陈叔展示了分给他们的田,也按照人数给他们分了些日用的东西。 然后,常无忧到了丑丫子的父母家中。 她向问问丑丫子的父母,是否愿意女儿进他们魔教。 丑丫子父母憨憨笑着:“跟着大人就行。” 他们把何染霜和侯朴视作救星,那教主就是大救星,女儿能跟着,是福气。 常无忧看着这两张憨厚的脸,深深觉得要对得起他们。 一个小男孩,躲在父母身后,偷偷看常无忧。 这应该就是丑丫子的弟弟了吧?常无忧随口问:“这孩子叫什么啊?” 他们爹憨笑着:“臭狗子。” 他们娘赶紧补充:“教主大人,我们村都姓洛,洛家庄。他们俩叫洛丑丫,洛臭狗。” 憨厚的夫妻脸上满是欢喜的笑,完全没觉得什么不对。 常无忧听完这两个精彩绝伦的好名字,一时被惊得说不出话来。 洛是个好姓氏,随便起起名字,都能风雅起来。 能将这姓毁成这样,他们也真真是人才了。 第四十一章 给丑丫子起个新名字是当务之急。 常无忧把这事交给了何染霜, 她自己的徒弟,她自己管。 何染霜皱眉思索着。 那边曲肃也不得安宁,他徒弟也闹了。 当时子吉被收进门里时, 没有得到礼物。今日他看到丑丫子竟然得到了那么多,有些不开心。 曲肃刚开始没看出他这点小心思, 只是觉得他今日有些不够用心。 “报仇。”曲肃皱眉叫他:“静心。” 子吉抬头, 看了眼师父,终于开了口:“师父给了她玉佩。” 这话一出, 曲肃明白了。他觉得自己确实不对, 脸色有些不自然。 曲肃问他:“你想要什么,师父给你补一个。” “玉佩行吗?”曲肃好声好气地和他商量,但子吉轻轻哼了一声。 “师父不是诚心想给我礼物,只是觉得对不起我。” 子吉平日里不这样,这是第一次闹脾气。 曲肃理亏, 只能轻声细语:“那你想要什么?” 子吉眼巴巴看着曲肃:“师父,其实我什么都不想要。” “能当您的徒儿,我已经知足了。” 这话说得乖, 曲肃一向云淡风轻,听了子吉这话, 觉得有些感动,又有些恶心, 怪不自在的。 他生平第一次心里有这么个感觉,只能忍着。 “算为师对不起你一次……” 曲肃话音还未落, 子吉就说:“徒儿什么都不想要,只觉得师父的戒指好看。” 他眼巴巴看着曲肃:“师父能不能把戒指给徒儿戴一戴?” 这要求不过分。 曲肃那里还有之前得来的多余的戒指, 但子吉只想要他那一个戴两天玩玩而已。 孩子乖巧, 又算是受了点小委屈, 曲肃当即允了。 将戒指套在子吉手指上,曲肃还教给他怎么用灵气打开。 子吉玩得很开心,曲肃也就放了心。 另一边,何染霜正看着丑丫,想给她起个好名字。 可是,何染霜从没起过名字,想不出来。她看了眼窗外,是连绵的群山,已经有些发黄了。 山上青黄参杂,别有一番意趣。 入秋了啊。 “秋……”何染霜喃喃。 常无忧站在她身边,觉得秋不错,很应景。只是单一个秋字,可能重名太多。 “秋以。”常无忧问:“怎么样?” “她弟弟臭狗可以叫为期。” 秋以为期,是诗经里的一句。也许寓意并不是最合适的。 “但是挺好听的。”常无忧说。 名字嘛,寓意不差,好听就行。 何染霜觉得不错,转头问:“你喜欢吗?” 丑丫受宠若惊,若是教主和师父给自己赐名,她就已经很高兴了,没想到,竟然还问自己是不是喜欢。 她拼命点头:“喜欢!喜欢!” 自此,何染霜门下,有了个名为洛秋以的小徒弟。 闲时,张子吉和洛秋以在院中相遇。 “子吉师兄好。”洛秋以乖乖巧巧行了礼。 张子吉看了她一眼:“叫我报仇师兄。” 他又问:“改名了?” 洛秋以点头,颇为骄傲地说出自己的新名字:“秋以,洛秋以。” 张子吉点了点头:“我记下了。”他颇有师兄气度,和他师父一样,都非常在意自己的师兄尊严。 他转身,就要回屋,但一转身,就把秋以的名字忘了。 刚刚他也是只听到,没搞清楚是哪两个字。 “蚯蚓?”他琢磨着:“好像是这个。” 张子吉摇了摇头,自顾自往前走:“不好听。” 他觉得非常遗憾,若是给蚯蚓师妹取名时来问自己意见的话,指定能更好一些。 比如,他叫报仇,师妹就可以叫雪恨。 雪恨,多适合啊。 他决心藏好这名字,留给下一个师弟师妹。 但现在,他有别的事情做。张子吉摸了摸师父的戒指,心里还有些犹豫。 他也没有犹豫太久。 半个月后,洛秋以得脉了,资质和侯朴差不多。她性子稳,自己看上了一本名为天地丹典的内功,另外何染霜又给她选了本剑法。 洛秋以得脉的时候,张子吉专程过来庆贺了。 已经三个多月了,张子吉还没有筑基。 他有些慌张,私下里问师父和教主:“若是我用那些仙法,没办法筑基的话,我能用魔功吗?” 常无忧不太愿意。 她还没搞清楚魔功有没有救,一个曲肃出问题,就让她非常担忧了,若是之后还有人出问题,她怕是受不住。 曲肃也说:“魔功可能会出问题。”他没说自己:“听说会很疼,会全身流血,也会疯掉,不认识亲人。” 他说得其实就是他自己。他苦惯了,疼都能忍。 但他不想让子吉也那么疼。 常无忧最后告诉子吉:“若真的仙法都不行,你等段时日,等我们找到法子,再做定夺。” 张子吉答应了,但他看了眼洛秋以的方向,握住了拳头。 此后,张子吉和洛秋以更亲近了些,时常去找她聊修行的心得。 两个孩子聊得好,也都努力,相互督促着进步,何染霜和曲肃省了心,不再总是陪着他们了。 曲肃和何染霜时常去山中练自己的功法,后山张圆已经能干不少重活,侯朴也有时间修炼了。 他们师兄妹三个,彼此不打扰,各在一片林中修炼。 偶尔,也会在一起打斗一场。 时间过得很快,砖窑在夏末建好,现在已经深秋。 常无忧站在砖窑边,伸出一双小爪子贴近热气。 旁边还有一串小豆丁,跟她一样,伸出手来烤火。砖窑边整整齐齐一排小爪子。 天气已经冷下来了,砖窑附近,都是热腾腾的气息,孩子们便愿意来这里玩。 几个月时间,杜荆和侯充终于找到了青砖的烧法。 现在烧出来的青砖平整又结实。 还有些额外的产品。 侯充在烧砖时,也会尝试往里添加不同的东西。杜荆和他一起,两人竟然烧出了陶器。 此后,后山的生活用具就更方便了。 侯充非常热爱这项事业,决心要烧出来教主说的琉璃。 但是水泥现在还没搞好,盖砖房的时候,只能先用泥土。那也够了,毕竟现在普通人家也都是这样做的。 后山的砖房也开始盖了起来,砖窑日日烧着,没有半刻停歇。 侯充负责烧砖,杜荆就开始研究其他的矿了。常无忧给了他建议,让他搞铁矿,看能不能炼出铁来。 杜荆觉得很对:“农具用铁的好,家里的锅和菜刀,都能用到铁。” 但常无忧想的不是这个。 现在杜荆还没练出铁来,她准备晚点告诉他。 她转念一想,快过年了。 也许过年时,能热闹热闹,也让杜荆见识一下。 后山的百姓已在这里一年多了,上一个年过得寡淡,都在忙碌着。 现在,粮仓里全是自己种出来的粮食,马上家家户户都能有砖房,日日一天比一天好。 是该过个好年了。 常无忧乐呵呵的,觉得日子当真不错。后山到处都喜气盈盈,阿爷阿奶看起来都年轻了不少。 山里,侯朴说自己找到了感觉,许是快金丹了。 张子吉和洛秋以两个孩子也非常努力。 到处都是好事情。 又过了段日子,常无忧在后山看了侯充刚烧出来的新东西,感觉有些像玻璃,但过于浑浊,她不敢确定,只说让他继续。 杜荆那儿,也炼出了一些成块的黑铁来。 常无忧看完了后山的进展,何染霜便来接她了。 染霜从不瞒她任何事情。 “秋以筑基了。”何染霜第一句就告诉了她这个。 常无忧高兴起来:“正好百日。” 秋以年纪小,理解能力不太好,看不懂功法里的句子,时常要何染霜解释。 卡着百日的时候,终于筑基了。 “正好,也快过年了。”常无忧说:“一起乐呵乐呵。” 但她又想到了子吉:“子吉太久了……” 甚至比曲肃当时更久。 这么长时间没筑基,许是真的不适合那些仙法了。 罢了,缓一缓吧。 总不能为了让他筑基,又让他去修魔功。 曲肃那样的疼,他能忍,旁人不一定能忍。 回了山上后,常无忧只夸了秋以两句,没多说。子吉也是个孩子,孩子的心脆弱着呢。 张子吉脸色平静,低着头,若无其事的样子,自顾自地去打坐了。 子吉走后,常无忧和曲肃还在夸子吉,说他稳得住。 但到了晚上,常无忧就被惊醒了。敲门声有些急,常无忧披着外裳就出来了。 曲肃的脸色不怎么好看。 “怎么了?”常无忧打了个哈欠。 曲肃冷着脸说:“他筑基了。”没说名字,但只能是张子吉。 “这是好事啊。”常无忧问他:“你怎么这副样子?” 曲肃手都有些抖:“他把我的戒指骗去戴了段日子。” “仙法,他练不了,偷练了魔功。” “偷练的就是我那一本!” 曲肃愤怒得眼睛中有了些血丝蔓上:“我这本,最容易出问题!” “他还有父母和妹妹,”曲肃眼睛越来越红:“他怎么这么狠心!” 常无忧被曲肃的样子吓到。 这是曲肃第一次在她面前逐渐失态。 她明白了,曲肃的情况可能有些危险,他不止体内灵气冲撞,还受情绪影响。 常无忧使劲安慰他:“没事,没事。” 她柔声哄他:“我在呢。”常无忧尝试着拉住他的手:“阿肃,你什么都不要担心,好不好?” “我会解决掉所有的问题。” “你不会死,染霜不会死,阿朴不会死,你的小报仇也不会死。” 曲肃紧绷的身体,逐渐松懈了下来。 他一言不发,带着常无忧回了自己房里。 子吉还跪在地上。 常无忧严肃问他:“子吉,你怎么能这样?起码要和我和你师父说一声,若是出了问题怎么办?” 她还想说:“你的父母妹妹怎么办……” 但她话音未落,子吉就梗着脖子开了口:“别叫我子吉!” “我叫报仇!” 他声音很大,将刚刚就被吵醒的何染霜和侯朴,还有洛秋以都吸引来,站在院子里看。 “我看到我爹的尸身,全是伤!” “我知道小叔以后会对我娘和妹妹好。” “我娘有新的夫君,小叔也有我娘,他们好好过日子,养大妹妹。” “他们已经是一个家了,他们生活也越来越好,但我爹呢?我呢?” “我不怨他们!”子吉声音很大,脖子梗出青筋来:“但我爹,只有我了!” “我不是他们的子吉,我是我爹的报仇!” 常无忧看着他,恍然看到,一个孩子藏在心里那么多年的执念。 “但你总该和我们说一声。”她叹道。 张子吉端端正正在地上磕了头:“我知道教主和师父是为了我好。” “但报仇自己做的决定,以后若是真的死了,也谁都不怨。” 他眉目都固执,曲肃看着他,恍惚看到了多年前在驴车上坚持修行的自己。 “也罢,”曲肃转身,叹道:“你比我年轻。” “我还能活着,想必你也不会死在为师前面。” 作者有话说: 曲肃刚知道丑丫有了新名字 “叫什么?”曲肃问子吉 “蚯蚓。”子吉信誓旦旦 曲肃皱眉:“怪异。” 此后两日,何染霜问无忧:“教主。” 她小声问:“师兄最近和谁走得近吗?” “师兄最近好像,有些口音……” 第四十二章 子吉既然已经筑基, 也只能这样了。 曲肃对徒弟更加上心起来,让他有什么问题,都及时告诉自己。 张子吉最近确实没什么问题, 和洛秋以一起,相互督促着修行。 常无忧也慢慢放下心来。 应该不会有事, 曲肃现在能控制住自己, 子吉刚筑基,她还有很多时间。 常无忧想着修行的事, 也盘算着后山的事情, 每日忙忙碌碌,有好事,也有坏事,就这样到了过年。 过年前几天,常无忧专程和染霜出去了一趟, 置办了不少东西。 现在后山物资充裕,很多东西都能自给自足。 但还有些东西暂时做不出来。 常无忧带着何染霜出去,买了很多布料, 还有些平日里吃不到的东西。 染霜心细,又买了不少小东西, 平日里用不着,但过年给大家发一发, 就更加热闹了。 后山的人也早就筹备了起来。 为了过年更喜庆些,侯朴专门在砖窑烧了一些造型新奇的小摆件。 有个大婶原来很会画鞋样子, 没想到捏粘土也是一把好手。大婶带着一群姑娘婶子,好好做了不少东西来。 她们之前没有经验, 也没受过专门的教导, 做出来的自然没有章法。 看到树好看, 就做了,房子好看,也做了,甚至,看到谁的头花好看一点,也照样捏了。 常无忧见过她们做东西,还胡乱指导了一通。 “捏个猫,要胖的,越胖越可爱。” 瓶瓶罐罐,还有常无忧和其他小孩要求的猫咪、花和大山,她们都捏了。 最后有些烧碎了,也有些成功了。 说不上精美,但别有一番意趣。 “在外面,绝对买不到这样的东西。”杜荆看了这些东西,信誓旦旦。 他这话,倒是让常无忧有了想法。 他们在后山开拓了土地,一是让杜荆和侯朴有个家,二是能帮助些无路可走的可怜人。 现在,后山人不多,但若是日后人更多了,总得自给自足。 有些东西,后山还自己做不了,那是不是可以和外界做买卖? 常无忧觉得许是可以,当即开口:“以后我们这里的陶器好好做,看能不能把瓷器和琉璃都做出来。” “也试试染色,尽量做得好看一些。后山用不了这么多东西,以后可以拿来卖,然后买需要的东西。” 这就是产业了,农业、工业、商业全都发展起来,后山不比任何地方差。 等到除夕那一天,后山到处都热闹了起来。 公/主/号:玫/瑰/收/藏/家/呀 常无忧带着教里的大家,全都下了山,去给大家帮忙。 染霜买来了红纸,和大婶们一起剪了福字,每个房子都贴上,砖窑上自然也要贴。 杜荆还在自己刚刚建好的炼铁房里,贴了福字。 孩子们闹腾着,也拿了福字,贴在自己觉得需要的地方。 囡囡也拿了一个,不知道这是做什么的。 常无忧告诉她:“贴上这个,以后就会变得特别好。” 囡囡不明白为什么贴了这个,就会特别好,但她立刻想到了要贴的地方。 上午,一群人将后山打扫了一遍,贴了红字,也在房子上挂上了红色的布条和灯笼。 下午,所有人都聚在一起,做起了年夜饭。 阿奶和阿爷也来了。 来的时候,两个人都兴高采烈,又有些害羞的样子。 两个老人走过来,大婶子忙着让他们坐在椅子上。 阿奶不自然地转身,给大家看自己后背上。 阿奶背上,一个红彤彤的福字。 大婶子捂着嘴笑起来:“这是怎么回事?” 阿奶有些不好意思:“这不是家里的小丫头吗,非说这是好东西……” 阿奶说着话,阿爷也显摆地转了个圈,给大家看自己后背也有个福字。 老夫妻像是一对人偶娃娃一般,贴着字,怪可笑的。 但他们两个孤零零过了那么些年,才有了一个小东西陪着。 小东西真心实意,想把最好的东西送给爷爷奶奶。阿爷阿奶这么些年,才得了这么个小东西的陪伴和依恋,她送些什么,阿爷阿奶都觉得珍惜。 这事可笑,但其他人笑不出来,只觉得心里有些发酸。 张圆的妻子抱着孩子,站在一边缓解气氛:“真好看。” 她夸赞:“阿爷阿奶有福气啊,囡囡还小,就这么孝顺了。” 这话好听,阿奶脸上终于自然了一些,她坐下来,一边叹气一边笑:“她非说是好东西,不贴就哭……” 大家说说笑笑,围着几张桌子做饭。 阿奶这张桌子,是包饺子的。旁边,还有炸鱼的,不远处,就是烤肉的…… 他们什么都不缺,这年过得非常宽裕。 洛秋以下了山,找到了自己的爹娘。她的爹娘很是高兴,但也担心她有没有认真修行。 她爹娘见识少,不知道修行到底怎么修,只能问她,有没有好好修,有没有天天给教主和师父倒茶? 洛秋以知道父母懂得不多,她乖乖回答:“爹娘别担心,我好好修了,也对教主和师父都恭敬。” 她这样说,父母才放下心来:“我们也好好干活,不给你丢人。” 他们是朴实的庄稼人,这里生活平和,他们也没有什么仗着女儿的想法,只天天努力干活,万万要对得起恩人才行。 张子吉也回了家一趟。 自生父死后,他一直话少,越来越孤僻,和小叔、母亲都不亲近。 这次回家后,仍然是老样子,不爱说话,他和母亲说了几句,又抱了抱妹妹,没一会儿便离去了。 他娘看着他的背影,有些感慨,也有些不舍。 这是自己的儿子,但也不是自己的儿子了。 常无忧带着侯朴,在河边的空地上,摆好了桌子。然后,何染霜在每个桌子上都放了足够的瓜子糖块。 几颗夜明珠放在河边,常无忧还是嫌不够亮,曲肃只能用自己灵气在周围画了符,她这才满意。 “要是有节目,就好了……”她想着。 但大家其实都没什么才艺。 她看了眼河水,就有了想法。 “阿肃,你搞个喷泉。”她指挥着。 “什么是喷泉?”曲肃问。 常无忧和他比划:“就是用水做出不同的造型来,特别好看。” 曲肃大概明白了。 阿奶那边的饺子下锅了,炸鱼和烤肉和一盘盘上了桌。 山里的菌菇煮的汤,味道喷香。 孩子们聚在桌子旁边,一会儿踮脚拿一块糖吃,不一会儿,桌上的糖就少了。 何染霜脾气好,柔声让他们少吃点,不然待会儿吃不了饭了。 但孩子们知道,这个姐姐大人,其实很好说话,所以笑嘻嘻的,并不畏惧她。 洛秋以跟着师父,将桌上的糖补齐。 等到饺子也熟了,上了桌,大家终于忙活结束,坐在了桌子边。 满桌子的吃食,还有身边的魔修大人。 大家只觉得,怎么有那么好的日子。 不缺吃,不缺穿,不用跪下。凡人和修行的大人,竟然坐在一桌,吃着一样的东西。 常无忧拿起砖窑烧出来的陶杯,里面盛满了酒:“贺新年!” “贺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大家一同举起杯,孩子的杯子里是蜂蜜甜水。 他们跟着常无忧一起喊:“贺!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若天天都能和今日一样过,那真是神仙的日子了。 贺新年后,大家吃起了年夜饭。 没一会儿,曲肃就当真搞起了喷泉来。 只是,他对常无忧所说的喷泉,终究是有些误解。 曲肃将大股大股的水吸到空中,然后再倾盆而下,颇为壮观,引得大家惊呼叫好。 常无忧位置更靠近河边,水雾溅了她一脸。 她抹了一把脸,心情复杂。曲肃理解的喷泉和她说的不能说是一模一样,只能说是毫不相关。 但那又怎样,大家高兴就好! 侯朴也很高兴,当即就想表演胸口碎大石。 其他的人喝了些酒,也闹起来。 孩子们被推到了宴会中央,他们没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心里包袱,一个个地在空地上,拉着手跳起舞来。 说是舞蹈,其实就是拉着手转圈圈。 常无忧见机,让何染霜在孩子围成的圈中间,点燃了买来的烟花。 烟花燃起,彩色的光照亮了孩子们的笑脸。 笑闹着,他们过了一个心满意足的新年。 等到孩子们一个个都发困了,宴会才慢慢散去。 回家的路上,张圆抱着孩子,觉得自己来对了,他心中久违地充满了对未来的信心。 日子会越来越好…… 杜荆有些醉醺醺的了,侯充也喝了酒,站不稳了。 曲肃这次一直看着常无忧,不让她多喝,但她脸上也有了一些酡红。 场中人散得差不多了,常无忧兴奋地挥手示意杜荆和侯朴过来。 常无忧拿出一个陶罐来,然后让其他人躲开。 何染霜在大家面前撑起了灵气罩,曲肃去了那陶罐前,用火折子点燃了外面的引线。 杜荆有些发昏,问她:“烟花吗?” 他话音还未落,就看到那引线烧到了罐子里。 随着火花的消失,罐子里有了奇怪的声音。 杜荆和侯充凝神去看,罐子忽然爆开,漫天飞起了黑色的沙砾和罐子碎片。 有些沙砾和碎片向杜荆他们飞来,被何染霜的灵气罩挡在了身前。 这声音极大,沙砾和碎片的冲击力也很强,杜荆和侯充被吓了一跳,酒都醒了一大半。 “这是什么?”杜荆问:“这不是过年用的吧?” 常无忧点头:“我叫它□□。” 她现在有些异常的亢奋,挥着手:“修仙的人,有什么落雷,还有什么天雷……” 她大声问:“我们凡人,怎么不能有自己的雷?” “难道他们能用自己的能力随便欺辱凡人,凡人就没有一点反击的法子吗?” “凡人既然没有能力,那就用外物!” “荆哥,”她指着那一地碎片问:“你觉得是不是没用?” 杜荆点头,觉得这雷用来对付凡人应该可以,但对付修仙之人,估计有些难度。 “染霜,告诉他。” 何染霜开口:“确实没用。” 既然没用,为何要搞? 杜荆和侯充看着她。 常无忧指了指不远处杜荆的打铁房:“荆哥,铁可比陶厉害多了……” 杜荆眼睛一亮,想到要是把刚才的□□换成铁雷,铁砂和铁片可比陶厉害多了。 曲肃开了口:“若是铁的话,大概能伤一个褪凡初期。” 够了,够了。 杜荆笑起来,有些扬眉吐气的痛快。 “我们凡人,也不是全无用处!” 曲肃没说话,想起来自己家被屠村那一日。 这□□虽然对已经金丹的自己毫无用处,也不能造成一点伤害,但若是当时村里能有这东西,结局绝不至于如此。 侯充也激动起来:“虽然不能对付太厉害的,但是紧急关头,说不定能活条命。” 凡人竟然也有法子,能和修仙之人一战? 说起来恍若天方夜谭,但这个可能性就摆在他们眼前。 杜荆眼睛闪着光:“这样的好东西,我一定要做出来!” 第四十三章 日子一天天的过着。 一切都踏上了正轨。 后山的陶器越做越精美, 钱大婶刚开始就是设计主力,后来,常无忧建议她成立了一个设计处, 专门做新鲜样子。 设计处招募了一群大婶姑娘小子,忙完了田里的活、挖好矿后, 闲暇时他们就来这里帮忙。一边说笑, 一边忙碌,一点都不觉得枯燥。 侯充那里就是负责生产。 除此之外, 花了半年多时间, 琉璃也做了出来,虽然还是有些浑浊,但侯充在里面加了不同的材料,颜色鲜艳起来,便掩住了部分瑕疵。 还有陶瓷, 和其他一些东西,现在生产力都足够,生产流程也非常熟练。 以往, 大家都是普通人,光是活着, 就已经竭尽全力,哪有机会发挥自己的能力呢。现在大家情绪高涨, 都想做些不一样的事情来。 被这种气氛鼓动着,张圆的妻子也说服了几个人, 捡起了自己的老活计,做起了绣工。何染霜懂这个, 还给她们建议, 教了她们染色的方子。 她们像模像样组织了纺织处, 在做完了田里的活后,便带着孩子,聚在一起研究。她们用上了野鸡的羽毛,做起了团扇和手绢,之后,等手艺熟练了,她们再去做衣服。 洛秋以的母亲嘴拙,不太敢和别人一起,总觉得自己配不上。日子久了,终于慢慢有些习惯了,现在也尝试着,开始和别人一起做些不一样的东西。 但是,杜荆遇到了问题。 除夕那一天,他见识到了常无忧展示的□□,当即下了决心,要研究出杀伤力巨大的铁天雷来。 可是,太难了。 不只是炼铁难,硫磺、硝石、木炭的配比也难。 侯充大部分时间,都在砖窑和陶瓷窑那边,但有时候,他也会来帮杜荆一起研究铁天雷。 但这几乎算是跨时代的东西。 常无忧的这个提议,直接将他们的眼光从冷兵器时代,一下子拉到了□□时代。 常无忧有时候也会来帮忙,但她只能说一些自己很久前见过或者听说过的东西,对实际操作并没有大用处。 归根到底,杜荆只能靠自己。 杜荆所研究的东西太过于危险。 刚开始,陈奇观不知道他在搞什么,但听说了之后,吓了一大跳,当即安排了后山的人手,在远离大家房子的地方,建了个屋子。 这屋子上挂了牌子“火药处。” 后山的每个人都知道,杜荆的火药处,不能靠近,周围立了栅栏,上有危险的告示。 孩子们非常好奇,但若是敢靠近的,都被父母好好收拾了一顿。此后,虽然孩子们还是好奇,但真的不敢走近了。 所有人都知道,杜荆是在研究一些能让凡人和修仙之人对抗的东西。这听起来太过于神话,但大家都支持他。 陈奇观在挖矿处忙着,接应传送阵里送来的矿石,他远远眺望杜荆的“火药处。” “难啊。”陈奇观叹道。 旁边有人接口:“是难。” 但难也要做。 他们都支持杜荆,凭什么他们凡人就得认命? 杜荆做不出来,以后他们的孩子就接替杜荆的衣钵,继续做。 魔教的大人在努力,他们凡人也要努力。 他们这一代人许是看不到了,但下一代、下下代,早晚会有改变。 他们都喜欢教主大人的话:没有人是跪着出生的,也不该有人跪着死去。 后山过得是好日子,要是杜荆和以后的孩子们把东西做出来了,那山外,就能少一些悲剧…… 杜荆坐在火药处的椅子上,对着桌上的东西小心翼翼地调整着配比。 曲肃在他身上留了护身符,能护他两次性命。 因此杜荆无所畏惧,大胆地调试。 虽然现在还没有进展,但他相信,总有一天,能做出来。 他的阿竹,和见过的无数悲剧就是心中无尽动力的来源。 若是那时候,就有铁天雷的话,他说不定能带着阿竹逃走。 阿竹已经没了,但还有很多人有自己的家人,很多哥哥有自己的小阿竹,他们都不该被伤害。 常无忧有时候来后山帮忙,但大多数时候,还是在山上。 曲肃之前吸收了一个金丹期的长老,将那人的功力炼化后,曲肃已经到了摸到了实丹期的界限,开始畅时凝成一颗内丹。 凝丹时,他需得长时间的打坐。 若是条件合适的话,其实是应该闭关的。 但他们人少,曲肃不敢长时间远离,只能偶尔抽出个两天时间去山中修行。 何染霜现在还是虚丹,但进展很快。 侯朴从去年底就说自己摸到了金丹的边了,但现在又是一年秋,他还没能金丹,整个人都有些焦躁。 一是真的很想金丹,二是他不想吃屎…… 洛秋以也没什么问题,正在褪凡初期。她修的是丹药,现在开始在山中采些草药,自己炼丹试试。 但火候不对,总是没有什么进展。 其实,炼丹是需要灵火的,但她还凝不出来,常无忧也暂时搞不到,秋以只能继续修行。 张子吉现在似乎也没有问题,除了上次瞒着他们修了曲肃的功法之外,别的都很好。虽然性格在某些方面有些固执,但也是个很好的孩子。 常无忧担心过子吉,生怕他又有别的怪想法。 但那一次后,子吉乖乖巧巧,和秋以一起修行,也有些笑模样,不像是要惹事的样子。 常无忧就放下心来。 有时候,何染霜也会带着两个孩子出门一趟,置办些东西。 偶然,他们出门也会遇到些走投无路的人,带回门派里,后山的人数越来越多。 但有根基的人,这些日子都没有遇到。 这事可遇不可求,只能等缘分了。 大家都在巩固自己的境界,外出不算多。 常无忧也呆在教里,她时常研究那本洞府里拿来的书,和自己记忆里的其他小记对比着,想找些缓解魔功副作用的防范。 只是,她看了很久,都没看出来什么。 有一日,她坐在桌前,翻看着洞府那本书的最后一页。 那些笔画凌乱,常无忧总有些介意,是人名,还是地名? 她想了很久,拿着纸笔在桌上写着不同的字,猜测是不是这个意思。 “是不是赵?”她想着,是不是那人姓赵。 但不像。 比赵多了几笔。 她看了很久,都没有个进展。 常无忧有些泄气了,她眼睛酸痛,需得出去走一走。 常无忧走到了屋外,看到了洛秋以。 秋以很乖地在屋子里坐着,在纸上写着什么。 秋以之前不识字,子吉学过一些,所以子吉教她些简单的,再难一些的,他们一起问染霜。 常无忧扭头看纸上的内容,忍不住笑起来。 “这是画什么呢?”常无忧问:“和小鸡爪一样。” 洛秋以有些脸红:“不是画画,是写字呢……” 秋以还拿不稳笔,所以每个笔画写出来,都是歪歪扭扭,好好的字,像是画一样。 常无忧还在笑,忽然她的笑僵住。 人的字和画,都和性子有关。 那个洞府的魔修,原是个呆书生,字体死板公正,怎么可能写出那么不清楚的字来? 常无忧急急摸了摸洛秋以的头:“谢谢小蚯蚓。” 说完这句,她就跑回了屋里,只留一个摸不着头脑的洛秋以。洛秋以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竟然平白得了教主的感谢。 她想了一会儿,也没想明白,只能继续练字了。 常无忧回了屋里,再次审视那一页。 她的思路被带歪了,觉得这册子里全是字,那这一页也是字。 虽然每一笔都短小,确实像是笔画,但其实,这可能是画。 是一幅地图。 她尝试着,思索着潜龙山和大河的距离,将一些笔画延伸。 终于,她在自己的本子上画出来一个完整的路线图来。 常无忧长久地盯着那副路线图,眼中有些发愣。她脑中思维展开,跨越万水千山,延伸到了无人之处。 这地方,她许是知道。 云瘴之境。 这天下,那么大,有些地方岌岌无名,比如潜龙山和他们的无忧山。 也总有些地方,是人尽皆知的。 比如,修仙第一门派的所在地,楚山。 比如,凡人皇都。 再比如,还有这个云瘴之境。 云瘴之境,传闻中,曾有人在此飞升,但历时已久,那个飞升之人,早已不知是谁。 既然有人飞升,就有人想去探索,寻个机缘。 但云瘴之境,是真正进不去的地方。 不只是凡人进不去,而是所有人都进不去。那里终年密布毒瘴,不管是谁去了,刚进密林,就会倒下。 有些人说,即使是化神期的大能也是进不去的。 常无忧听父亲说过,之前父亲曾凑热闹,去参加过一些修仙门派的聚会。 聚会上有个人说起自家父辈去云瘴之境的旧事。 在那里,几个元婴尊者一起发力,都没能开拓出一条路来。 他家父辈想要硬闯,结果被毒瘴损了修为。自此,那些门派的长辈便禁止子孙前往云瘴之境。 常无忧的父亲说,亲眼见到了那个修为有损的长者,确实真事。 既然元婴尊者和其他修者,都不能进去,常无忧自然不觉得自己会是那个特殊的。 她也想去看看,很多传闻里都说,那里有天地异宝。天地异宝不一定有,但常无忧觉得说不定洞府里那魔修的师父曾在那里留有一些东西。 但她不敢去。 曲肃和染霜,虽是金丹,但也只是金丹罢了。 更何况,曲肃的情况,本就凶险,她怎么能拿他们去冒险。 算了。 她想着,还有些时间,再想想办法。 子吉现在还好,曲肃也稳定,染霜和阿朴也没问题。 她还有很多时间,来想想旁的办法,不是非得去冒这个险的。 曲肃从外面修行回来了。 子吉跑过去和他说,自己终于能够运转噬天禁术的第二重了。子吉和曲肃性子很像,不甘于现状,觉得功法学了就要用上。 子吉和曲肃说了自己的想法。 曲肃想了想,确实,这功法,既然学了就要用上,不然全无用处。 他进了常无忧的屋子:“我想带报仇和秋以出去一趟。” “找些不境界不高的仙修,让两个孩子上手试试。” 那些修仙正派隔段时间就派弟子出门历练,他们也可以这样做。 常无忧想了想,便同意了:“带上染霜一起。” 两个金丹,带着两个褪凡,只要对手找得合适,不会有问题的。 张子吉在门口听着,听到这里,便跪在了门口。 “教主,师父。”张子吉磕了个头。 “我想去找杀了我爹的那些人报仇。” 曲肃答应了:“可以,但到时候需得听我的,若是我让你们动手,才可以动手。” “若是那边太强了,不能动手的话,你必须听我的,回来继续修炼。” 张子吉立刻答应:“徒儿绝无异议。” 曲肃带着张子吉去找何染霜商量此事了。 屋里只留了常无忧一个人,她看了看面前的路线图,终究还是合上书,把图也收了起来。 算了吧。 她想着,现在日子还算安稳有盼头,没必要去冒这个险。 第四十四章 曲肃和何染霜商议了时间, 便准备带着张子吉和洛秋以出门了。 侯朴最近修炼到了紧要关头,不想去。常无忧有别的事情要做,也不去了。 他们四个出门前, 常无忧和侯朴在院中给他们送行。 其实没什么能叮嘱的。 “活着回来。”常无忧就这一句。 只要能活着回来,什么都好说。曲肃点了点头, 何染霜温声答应:“教主放心, 我们尽快回来。” 侯朴也想说句话,他想了想, 就一句:“给我带个徒弟来。” 这事难, 曲肃和何染霜都没敢答应他。 曲肃说:“三师弟还是早日金丹,比较稳妥。” 侯朴唉声叹气,没想到师兄师姐找徒弟这么简单,他却那么麻烦。 等曲肃他们四个离开了,侯朴还跟在常无忧身后, 絮絮叨叨说着自己对徒弟的渴望。 “和小蚯蚓一样乖,”侯朴说:“但不能和小蚯蚓一样说话声音那么小。” “可以像子吉一样有想法,但不能不听我的话。” “得非常尊重我, 天天跟在我屁股后边,叫我师父。要觉得我天下第一好, 天下第一厉害。” 常无忧听着他的要求,觉得非常为难。 哪有这么好的孩子啊。 常无忧回了屋里, 忙着整理功法,若有时间, 她还要再帮杜荆想一想□□相关的知识。 侯朴自己站在院子里,美美地幻想了一会儿甜甜乖乖的小徒弟。 常无忧忙了一上午, 中午时, 便叫了侯朴。 现在家里无人, 他们只能下去后山吃饭了。今日他们是和杜荆一起吃的,陈奇观安排了人手送了饭到火药处。 杜荆现在研究火药和铁器几乎痴迷了,就算吃着饭,也说着自己发现的新知识。 这一顿饭,常无忧和侯朴几乎插不上嘴,光听着杜荆说话了。 饭后,他们带走了几个饼子,算是晚饭了。 到了山上,侯朴心有余悸:“再不和荆哥吃了。” 除了饭时,常无忧和侯朴都各忙各的,到了第二天饭时,侯朴又带着常无忧下了山。 侯朴将她带下去,刚落到地面,陈奇观就跑过来,和常无忧说阿爷上午受了些伤。 “我们不是天天都挖矿吗,上午几个小伙子抬来了很大的铁矿石。” “从传送阵走过来时,石头碎了。” “当时小伙子们喊着小心,但是阿爷耳背,没听到身后的声音。” “碎石子滚过来,阿爷一脚踩上去,摔了个跟头。” 幸好,阿爷只是崴了脚,并不太严重。 老年人骨头更易受伤,阿爷没伤到骨头,已经是大幸了。 常无忧听了:“我去看看阿爷。” 阿爷躺在家里,阿爷在院子里炖汤,囡囡忙着给奶奶送柴火。 小丫头拿着木头块,在院子里跑来跑去。 侯朴小时候吃过阿爷阿奶家很多次饭,对阿爷很是担心,于是步子很快。 他走在常无忧身前,一进门,就被小丫头撞在了腿上。 小丫头摔了个屁股蹲,手撑在地上划破了,出了点血,囡囡疼得眼睛都红了。 侯朴站在原地,手脚无措,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 阿奶急忙跑过来,看到侯朴和囡囡,就批评他:“阿朴你都那么大年纪了,还毛躁!” 阿奶把侯朴当亲近孩子,看他好就夸,不好就说上两句。 囡囡还在地上坐着,阿奶满手都是面糊,不好扶起囡囡,急得不行。 侯朴看了眼囡囡,觉得自己应该扶,但一看到囡囡,他就想起来之前刚收留囡囡时,她那个娇气样子,他一抱就哭。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他这么说着,但手忙脚乱,不知该怎么下手。 侯朴不想扶,常无忧进了门,解决了侯朴的难题。 常无忧将囡囡扶起来,囡囡眼睛的泪花倔强地没有滴落下来。 囡囡现在很乖了,知道爷爷奶奶年纪大了,受不得累。她也知道爷爷现在还受了伤,她不想让爷爷奶奶担心。 常无忧夸她:“囡囡真棒。” 说着话,常无忧从自己兜里拿出来一块糖来,剥开糖纸放到了囡囡嘴里。又找了干净的布来,给她小心清理了手上的伤口。 还好,虽然流了血,看着吓人,其实只是被石子划破了一点,伤口里是干净的。 囡囡含着糖,忽然就不觉得委屈了。 她才三岁多,虽然懂事了,但总归还是个孩子。她记得侯朴之前抱疼过她,今天还让她受了伤。 囡囡偷偷贴近常无忧的耳朵,小小声说:“我不喜欢他。” 囡囡自以为声音很小,但她说话时鬼鬼祟祟,眼睛还总是偷瞄侯朴,侯朴根本没办法忽略。 他听力不错,现在明明听见了,但也不能和孩子置气,只能接受了她的不喜欢。 收拾好了之后,常无忧和侯朴进了屋子,阿爷正半躺在床上,看他们进来,脸上还挺乐呵:“我挺好,没事。” 常无忧看了阿爷的脚踝,确实有些肿了,但应该问题不大。阿爷年纪大了,修复得慢些,但用上四五天,应该也能下地了。 常无忧陪阿爷聊了聊天,说了说注意事项。 然后,阿奶进屋:“在我们这儿吃吧。他们送来两只野鸡,我都炖了,他们说明日还送,教主和阿朴和我们吃吧。” 也行。 常无忧同意了,只是侯朴和囡囡不怎么高兴。 他们两个相看两生厌,吃饭时都不怎么香了。 吃饭时,阿奶还问:“曲肃大人和染霜大人呢?” 常无忧告诉他们:“有些事情,带着子吉和秋以出去了。” 但常无忧想着,若是去了子吉的仇人那里,已经一天多了,怎么都该回来了吧。 阿奶这一问,倒是让她担心起来,生怕他们遇到事情。 她想着想着,结果,饭刚吃完,她就听到了外面有了何染霜的声音。 “教主是不是在这里?” 一想他们,人就到了,常无忧高兴大声应:“在呢!” 曲肃和何染霜带着徒弟进来,问候了一下阿爷阿奶,然后便和常无忧、侯朴一起走出去。 他们出门时,囡囡刚好从厨房出来,她爱吃蛋羹,阿奶给她做的蛋羹在厨房还没好,小丫头自己去看看好没好。 曲肃走到门口,和囡囡打了个照面。 两个人都一愣。 之后,曲肃若无其事一般,走了出去,囡囡心里不安,急急跑到了奶奶身边,想要个抱抱。 曲肃慢了一步,常无忧问他:“怎么了?” 曲肃摇头:“无事。” 但他这么说着,眼底却沉沉,有些心事。 终于,他做了决定,叫住了何染霜。 “师妹,”他声音不大:“你去看下囡囡吧。” 何染霜不明白,疑惑地看着师兄。 但曲肃补了一句:“认真看。” 何染霜有些明白了,但脸上有些不可置信。 何染霜走回了阿奶的小院里,过了一会儿,又跑出来,满脸的兴奋。 “教主!教主!”何染霜叫着。 常无忧回头看她:“怎么了?” 何染霜指了指小院里:“我刚看了囡囡,她有资质!” 常无忧一惊,但又觉得确实有这个可能,毕竟,囡囡的生父也是有天资的。 只是,她的石头怎么一直没有温度? 常无忧忽然想起来,之前,她尝试着抱过囡囡,是不是那时候接触过,所以石头算是被囡囡碰过了,便没了反应? 她夸何染霜:“还是染霜细心。” 何染霜看了师兄一眼,曲肃没看她,若无其事地看天,假装和自己无关。 常无忧想这番回去,但她看了眼曲肃。如果要囡囡跟着他们修魔的话,日后,曲肃就会和囡囡经常相见…… 常无忧站在曲肃身前,认真问他:“你若是介意,我们就不带她了。” 曲肃沉默片刻,终于小声开了口:“……是我告诉染霜的。” 常无忧一愣,继而松了口气。 碍于长久以来的心理隔阂,曲肃不会主动说接受囡囡。但只有他发现了囡囡有资质,他完全可以不说出来的。 既然说出来,那他就是能接受的。 常无忧认认真真告诉他:“你若是不愿意,就随时告诉我。你们是不相关的两个人,你不必和孩子亲近。” 曲肃没说话,只轻轻点了点头。 常无忧这一行人又折返回去,常无忧和阿奶说了囡囡有天资的事情。 阿奶愣了一会儿,终于开了口:“让她跟着你们吧。” “我们年纪大了,也陪不了她很久,跟着你们修行也好。” 阿爷在床上低着头,也说:“她跟着你们,比跟着我们好。” “再过几年,我们人没了,起码她还有你们。” 囡囡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坐在阿奶身后的小桌旁,快乐地吃着蛋羹。 常无忧有些迟疑了,阿奶阿爷这辈子,只剩下一个囡囡了。 她亲手将囡囡送给他们,现在怎么能随口一句又收走? 更何况,囡囡那么小,他们怎么照顾? 曲肃非常明显地不喜欢她,而囡囡不亲近何染霜。 常无忧和侯朴又不是会照顾人的,子吉和秋以都还是孩子。 常无忧想了想,终于做了决定:“以后囡囡和阿奶阿爷还是住在一起,若是有需要,我们下来教她就行。” 阿奶阿爷高兴起来,忙不迭地答应。只要孩子在身边,他们自然没了问题。 囡囡的蛋羹已经吃到最后了,剩了些汤水,她捧起碗来,呼啦啦吃了个干净。她一心想着吃饱饱,去给阿爷揉腿,也帮阿奶做饼子,还不知道自己已经有了其他的路要走。 常无忧和阿爷阿奶说定之后,就回了山上。 一回到山上,常无忧就让张子吉和洛秋以去休息,曲肃、何染霜和侯朴都留下。 四个人站在厅里,面面相觑。 常无忧干咳一声,开了口:“囡囡就要进我们教里了。” “既然是我们的人,自然需要个师父。” 说到这里,常无忧的目光停在了侯朴身上。 侯朴看教主盯着自己,他全身都有些发毛:“看我干嘛……” 他一扭头,发现师兄和师姐都在看自己,一时之间,侯朴非常惊恐,所有的话都卡在喉咙里。 “是这样的,师弟,”何染霜温柔地对他说:“我们之前说过,下一个弟子给你。” 曲肃点头:“对。” 曲肃本来心情不怎么好,现在看师弟憋闷的样子,忽然高兴起来。 曲肃脸上带着笑:“既然是师弟的,我们自然不会抢。” 这话,他说得和朗,端端一个君子样。 侯朴有苦说不出,他不想当囡囡的师父,这哪是师父啊,这分明是个爹啊! 他憋了半天,想不出来一个理由。 曲肃和何染霜找了理由撤了,常无忧也说自己困了,溜回了内室里。 只留侯朴一个人在厅里憋闷。 他思来想去,疑心觉得是不是教主和师兄师姐在欺负自己。 但之前他们说好的,第三个就是给他。只是,谁都没想到,第三个竟然是个谁都不想要的小东西。 教主和师兄师姐也许没存心给他添麻烦,这是老天在给他磨难啊! 侯朴仰天长叹,觉得修行之路,果然千难万险。 自己这个英雄,竟然在这时候就遇到了这么大的劫数,许是当真走到了末路。 张子吉和洛秋以听到了自己有了小师妹,非常高兴。 子吉和曲肃商量:“师父,我有个好名字,比小蚯蚓的名字要好,以后留给师妹如何?” 曲肃问:“什么名字?” 子吉非常骄傲:“雪恨。” 他解释:“我叫报仇,小师妹叫雪恨。我听后山说过,小师妹的父母都没了,以后她和我一样,报仇雪恨,早日除了杀父仇人!” 曲肃目光复杂地看着他:“很好。” 第四十五章 常无忧让曲肃他们好好休息了一晚, 第二天问起来他们此次出行的经过。 “报仇很听话,”曲肃说:“小蚯蚓也不错。” 洛秋以平日里总是腼腆的样子,但到了该动手的时候, 一点都不含糊。 何染霜把储物戒指里的一把剑给了洛秋以,需要秋以动手时, 她一瞬都没有犹豫。 秋以杀了人后, 表情很稳,没有一点害怕的样子。 曲肃非常欣赏洛秋以。 但子吉也很不错。 虽然面对的自己的杀父仇人, 子吉心里澎拜, 但没有贸动,一直听着曲肃的指示,需要的时候,才冲了过去,收手也力所, 没有恋战。 杀了子吉父亲的那个门派很大,这次他们只处理了几个外出的仙修,并没有冒险去门派内。 两个孩子都乖, 这次出去长了见识,也没有受伤。 “子吉现在褪凡初期, 我让他夺了一个褪凡的功力。” 常无忧听完,点了点头, 觉得确实还算顺利。 “等子吉吸收好了,我们就可以再出去找找人, 看能不能让我们人手再多些。” 后山的产业已经建立,正在逐渐成熟, 杜荆那边的事情只能慢慢来。 他们最近可以出去一趟了。 但计划赶不上变化。 刚过了几天, 就出了问题。 子吉打坐时, 忽然昏倒了。秋以先发现的,小姑娘吓得不行,使劲想将子吉抱起来。 但子吉比她年纪大,秋以根本没办法。 侯朴去后山找囡囡了,曲肃和何染霜也出去练功。家里只有常无忧和这两个孩子。 常无忧在屋里听到了秋以的呼救声,立刻跑过来。 她刚到房门口,就被眼前的一幕惊住了。 “怎么回事!”她大声问。 洛秋以慌里慌张:“教主,我听到些声音,跑过来时,就看到子吉倒在地上了。” 何止是倒在地上,子吉满脸的血,眼睛、鼻子和耳朵都在往外流血。 常无忧和洛秋以一起,将张子吉抱到了床上。 洛秋以身上沾了张子吉的血,她跑出去,到院子里打水。 常无忧轻轻拍了拍子吉的脸:“子吉?子吉?” 但张子吉呼吸急促,没有一点反应,全身还在发热。 深林里,正在练剑的曲肃面前倒下一片树木,他停下剑来,皱着眉。 曲肃转身看向无忧峰,终究还是不放心。 他用了传送符,刚到院子里,就和何染霜碰了个照面。 “师兄。”何染霜简单打了个招呼。 曲肃点了点头:“你也觉得不对了?” “对,我觉得有些灵气紊乱。” 他们两个快步往屋里走,迎面和洛秋以碰在一起。 “师父……”洛秋以看见何染霜,就想哭。 何染霜被吓了一跳,徒弟满身血,怎么回事?但她一细看,便发现,血不是秋以的。 是谁? 何染霜心里一惊,便要往屋子走,但曲肃已经快步走在她前面。 常无忧正在子吉床前,给他擦拭脸上的血,看到他们两个进来,常无忧脸上露出了要哭不哭的表情来。 “子吉……”她抽了抽鼻子:“子吉忽然倒下来了。” 常无忧跪在床前,腿都麻了,但她知道自己没什么用,硬撑着身子站起来,给曲肃腾位置。 曲肃看了她一眼,确定她还好好的,走到了子吉床前。 何染霜也走过来。 曲肃和何染霜都将手放在子吉身前,感受了一下。 “灵气冲撞……”何染霜收回手,皱着眉头:“外表看着还好,可是里面伤了。” 常无忧的心一直吊着:“怎么会这样?” 她努力回想,他们前几天只是出去了一趟,好端端回来了,怎么会忽然出问题? 何染霜摇头,她也不明白这是什么原因。 但何染霜知道现在的情况属于什么。 “走火入魔。”她轻声说。 常无忧一瞬间愣住了,怎么回事?曲肃他们修炼了这么久,都没有问题,怎么子吉这么快就出问题了! 曲肃将手收了回来。 他脸上看不出表情来,但手在长袖下紧紧握住。 “那个功法,”他轻声说:“每次吸收了别人的功力后,会很痛苦。” “别人的功力,终究不是自己的,要在体内慢慢炼化。” 这些东西,曲肃说过,但他说得轻描淡写,常无忧不知道竟然这么凶险。 “子吉这次也吸收了一个褪凡的,但那人功力比他高一点。” “我告诉他,让他安抚住体内的那些外来的功力,等他褪凡中期了,才能更稳一些。那时候再炼化为自己的灵力,便没有问题了。” 很明显,张子吉没有听曲肃的。 这孩子看起来乖巧,但一直都有自己的想法。 “若是强制炼化的话,就会伤了灵脉,我都告诉过他。” “我说很痛苦,会伤灵脉。”曲肃一顿:“因为,我的灵脉已经伤了。” 但曲肃平日里看上去,总是云淡风轻,偶尔有些失态,也总能迅速克制住。 其实事实上,他的灵脉已经有些破损,日夜折磨他。 曲肃和子吉说的,是自己的切身感悟,子吉信了,也明白师父的好心。 但子吉想着,虽然很疼,但师父能忍,他也能忍。所以,他赌了这一把。 “我查探过了,”何染霜轻声说:“他灵脉没有伤,但体内灵气紊乱,已经失控,冲击了身体和神识。” “若是今晚还没有将灵气吸收,不死,也会疯……” 常无忧愣愣站在原地,她原以为日子终于好过起来,但子吉这一倒,就露出了一些曲肃掩起来的血淋淋的真相。 其实,魔功在折磨着他。 子吉快不行了,曲肃也不会好很久了。 常无忧的脚都软了,但她站在原地,身子没有丝毫晃动。 她是教主,她必须稳住。 “以后不许瞒我。”她只说了这句,就开始想接下来的办法:“能不能把他体内的功力抽出来?” 常无忧看向曲肃,曲肃说:“我可以试试。” 他伸手放在子吉身前,掌中氤氲出白气。 “可以。”但曲肃这样说着,却收回了手。 “我能把他体内的灵气吸走,但吸走的,不只是外来的功力。” “还有子吉自己的功力。” 也就是说,子吉会变成凡人。 常无忧沉默了,她知道子吉多么想修炼,她抬头,又问:“他还能不能重新修行?” 曲肃沉默了。 他不知道。 洛秋以站在屋门口,流着泪看躺在床上的师兄。何染霜伸手抱住她,师徒两个说不出话来。 屋子里很静,常无忧做出了决定:“凡人就凡人吧。” 曲肃幽幽一声叹息:“好。” 这是常无忧一直以来都信奉的一点,活着就比死了好。 曲肃再次将手放上去,但床上的子吉有了动作。他脸上的血已经被常无忧擦干净,现在又隐隐沁出了血来,整个人皮肤都变成了红色。 “师父,”他声音发颤:“我不要当凡人。” 曲肃沉沉地看着他:“不当凡人?你可能会死!” 常无忧也说:“你没得选了,子吉。” 但子吉竟然挣出一个平静的笑意来。他身体虚弱,但声音坚定:“我宁愿死。” “也不当凡人了。” 凡人有什么好,子吉已经看透了。他父亲死了,他幼妹差点被杀死。 既然已经走上了修行之路,见过了不一样的世界,他怎么可能会愿意当个凡人? 常无忧和曲肃没有说话。 子吉嘴角沁出血来,再次重申:“与其当个凡人,我宁愿死。” 他全身疼得厉害,但仍然在拼尽全力说话:“师父,对不起,我后悔了……” “我觉得师父能做到,我也能。但我今日,只是想试试而已,不行就算了。没想到,就成了这个样子。” “我没做到和师父一样好,再给我一点时间。”他眼睛里充满了红色,落下血泪:“要是我今天不行,死了就死了。” 他疼得抽搐,但笑容狰狞又平静:“若我真的死了,那就把我的故事讲给之后的师弟师妹,告诉他们,不要不听话了。” 曲肃看着他,眼睛里漫上和子吉一样的红。 “我不当凡人了……”他最后叹了一句:“我小叔、我母亲,还有妹妹,已经是个家了。” 那个家,很安稳,很圆满,并不缺他。 他是个多余的人,只在这里才有自己的位置。 若是成了凡人,他没有归处。 曲肃转了身,背对子吉。 他低着头,常无忧看不到他的表情。 常无忧将泪憋回去。曲肃终于开了口:“好。” 他抬起头来,眼睛通红,但表情漠然:“若是不行,你死了就死了吧。” 这话绝情,但子吉却高兴起来,他咳出了血,却道了谢:“谢谢师父……” 子吉在谢什么? 常无忧想着,恍然明白了他们师徒间没有说出的话。 他是不是在谢,谢曲肃能让他就算死去,也是作为他的徒弟,也是作为一个修行者? 常无忧不敢再想,多想一点就要落泪。 子吉看似有母亲、有亲人,但其实和他们一样,也无家可回了。 这一天剩下的时间,很难熬。 他们围在子吉的身边,曲肃和何染霜将自己的灵力安抚子吉,想让他好一些。 侯朴回来了,听秋以说了之后,也过来帮忙。 但他们忙了很久,子吉的脸色却越来越灰败。 等到黄昏将近时,何染霜走出来。 常无忧坐在地上,看她出来,立刻起身询问:“怎么样了?” 何染霜轻轻摇头:“他的灵气彻底失控了,根本不往灵脉里流,只在身体里盘旋,内脏都伤了,神智也不清……” “还有一夜,若是这一夜还是不行,就真的不行了。” 何染霜平静说着话,洛秋以站在一边,落下泪来。 常无忧咬着牙,进了屋。 床上的子吉,是一副诡异而悲惨的样子,周身都在渗出血来,但血色之下,是已经有些青紫的皮肤。 曲肃和侯朴努力安抚他身体里的灵气,但子吉却没有一点好转。 常无忧看着他,心中生出了无限的恐惧来。 这是子吉,是不怎么活泼、一心练功、为父报仇的子吉。 之后呢? 之后会不会是曲肃? 若是阿肃,也躺在了床上,变成了现在的样子,她该怎么办? 难道也要和现在一样,看着他慢慢死去吗? 常无忧的心神已经被绷紧,她整个人都在颤抖。 忽然,床上的子吉发出了一点声音来。 “爹……” “娘…… 爹……” 子吉身体瑟缩,竟然微微绽出了笑,不知是不是再次见到了爹娘。 常无忧再也绷不住,眼泪流出来,从颊边掉落。 她忍着想要哭泣的酸意,终于说出了口:“我们再想想法子吧。” 常无忧没办法看着子吉去死,她的目光越过院子,到达对面她的房间里。 书桌上,有一叠书。 第二本是一个魔修的小记,里面有一张通往无人之境的路线图。 常无忧本觉得现在日子还算好过,就不要去了,但现在,他们可能要去冒这个险了。 她做不到看着孩子死去,做不到安静等着曲肃的死期。 赌一把。 赌一把,她才不后悔。 常无忧和曲肃、何染霜和侯朴说了云瘴之境的事情。 “许是没用。”她如实说:“但也许是有些用处。” “我总得现在说出来。万一以后我们去了,发现里面有些有用的东西,也晚了。” 曲肃当即做了决定:“去一趟。” 何染霜也说:“要去。” 侯朴也点了头。 “阿朴和秋以留下。”常无忧说:“总得留人看家。” 既然做了决定,他们立刻行动。 曲肃将床上的张子吉背在背上,何染霜在院子里画了传送阵。 侯朴和洛秋以给他们送行。 临别时,常无忧努力扯开嘴角,想露出一点笑,但她牵了牵嘴角,只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表情。 侯朴摆了摆手,想了想只说出一句:“活着回来。” 常无忧点了点头:“好。” 暗光闪过,他们消失在院子里。 洛秋以惶恐地看着侯朴:“小师叔。” 她轻声问:“……子吉,还能回来吗?” 侯朴不会养孩子,也不会哄孩子。他只会说实话:“不知道。” 洛秋以心里不安,但和这么个师叔在一起,她得不到丝毫安慰,只能自己安慰自己。 “能回来。”她坚定说:“教主什么都会。” 但常无忧现在并不觉得自己什么都会。 他们已经到了一处密林前,谨慎地向前走着。 常无忧记得,这里应该就是云瘴之境了,附近确实没有人烟,甚至没有兽的气息,只有成片的树木,荒凉得让人害怕。 曲肃背着子吉走在最前,中间是常无忧,后面是何染霜。 “应该还在前面。”常无忧说:“接着走。” 曲肃听到了,没有回头,继续向前。 他背上的子吉还在流血,沿着指尖滴落在草地上。 曲肃向前走着,忽然想起了很多年前,他被屠村后。终于从米缸里爬出来,他抱着父母的尸体,很久没有动弹。 现在,他后背上也有了一个人即将逝去的生命。 曲肃不说话,一步步坚定前行。 子吉还有些感觉,没有睁眼,模模糊糊开了口。 “师父……”子吉轻声唤。 曲肃“嗯”了一声。 过了会儿,子吉又叫了一声:“师父……” 曲肃又应了。 林子里很静,子吉一声比一声微弱,但曲肃每一声都应了。 师徒两个没有意义的应答,让常无忧心酸起来。 “若我能好,”子吉断断续续说:“师父就是我爹。” 其实曲肃的年纪做不了他爹,但曲肃点了头:“好,若你能好,我打死你这个不孝子。” 子吉颤颤巍巍笑起来。 “若我不能好,”他又说:“埋了也行,送给小蚯蚓也行。” “她在炼丹,许是用得上我的身体。” 曲肃没应他,只是紧了紧手臂,护紧子吉的身体。 他们走了许久,但这林子竟然不见底。 无边无际,也没有声音。 “起码应该有个头,”常无忧说:“云瘴之林,也许走到看到瘴气的时候就好。” 但他们继续走,一直没看到瘴气。 “好像不对。”何染霜皱眉:“这棵树我刚见过。” 常无忧抬头,抬头看那树,这一看,她也有些印象。这树中间分了叉,和别的不太一样。 刚刚她也见过。 “阵法。”常无忧脱口而出。 曲肃停下脚步:“师妹,帮我接住报仇。” 何染霜过去,将子吉抱在怀里。 常无忧紧紧站在何染霜身边,看前方的曲肃。 曲肃拿出剑来,深吸一口气,剑气从剑刃涌出,他挥出一击,前方的树木成片倒下。 “走。”曲肃重又背上子吉,往前方倒塌的树木方向走。 走到了这头,曲肃又挥剑,砍了不少树木。 一边走一边砍,他们终于走到了和之前的林子不同的地方,不再是光秃秃的林子,地上开始有些石头。 还有个长满青苔的石碑。 “勿近”。 不知是谁留下的。 “应该是到了。”常无忧努力往前看,只看到影影绰绰一团黑气。 “那是不是就是瘴气?”她问。 曲肃弹指,向前方的黑气弹射出一股灵气,瞬时间,那股黑气就蒸腾起来,飞速向他们涌来。 曲肃立刻单手拿剑,朝前方挥出剑气。他的剑气磅礴,但对那团黑气毫无作用。 剑气到了黑气旁,便被吞噬,黑气甚至没有一丝变化。 何染霜拉着常无忧飞快后退,曲肃也背着子吉快速后退。 但那黑气速度也很快,不一会儿,就将他们包围。 四人全都浸在了黑气中。 “不对,我听说,瘴气是绿色的。”常无忧捂着口鼻,试探着浅浅呼吸了黑气:“这只是雾气而已。” 何染霜看向前方,忽然有了察觉:“来了。” 他们看过去,前方深绿色的薄雾从深处涌出,速度很慢地延伸过来。 “那应该就是瘴气了。”常无忧喃喃说。 曲肃将子吉放在地上:“我去试下。” 他走到瘴气边,将剑气挥出,他的剑气将触到瘴气,便发生了变化。 常无忧看不到,但何染霜能感知到变化。 她失声叫:“师兄!” 曲肃立刻举剑,他的剑气被瘴气反弹,向他身上袭来。 曲肃反应及时,才堪堪接住了自己这一击。 “不能进去!”常无忧厉声喊:“这瘴气会损人修为和心智!” 曲肃疾步后退,站在常无忧身前。 瘴气越蔓延越多,他们只能步步后退。 再退下去,他们就又走到之前来的地方了。常无忧看了一眼子吉,面露痛苦,难道真的没办法了吗? 何染霜看了常无忧和子吉一眼,下定了主意:“教主,我去试试。” 常无忧想阻拦她:“危险……” 但何染霜已经往前走了,她扭头微笑:“无事,我会小心。” 她挥手,在身前生成了坚固的灵气罩子包裹住自己,然后走进了绿色的瘴气里。 何染霜走进瘴气后,很明显感受到瘴气在侵蚀她的灵气罩。在被侵蚀的同时,她也在不断加固。 常无忧看到了里面的情形。 若是以往,她根本看不到染霜无形的灵气,但现在,她清清楚楚看到了绿色瘴气中的一点洁净。 但很明显,何染霜生成防护的速度根本比不上被侵蚀的速度。 常无忧提着心,盼着染霜快回来。 何染霜果然快撑不住了,她边生成保护罩,边急速后退。在她的灵气罩即将崩塌之时,忽然,深林里传出了一声沉沉的唤声:“……陈锦柔?” 这一声出,林中的绿瘴瞬间消散。 曲肃绷紧了身体,一把将常无忧护在怀里。他握紧了剑,第一次感受到骨骼都在战栗的压迫感。 第四十六章 瘴气散尽, 曲肃和何染霜都摆好防御的姿势。 那边有人,他们能感应到。 并且,那人很强。 但到底多强?曲肃不知道, 他只知道,这是自己现在还触及不到的境界。 对面那人, 如果要将自己和染霜杀死, 大概只用一击。 常无忧察觉到了现在气氛的凝固,她屏住呼吸, 挡在子吉身前。 前方终于有了声音, 草地上沙沙的脚步声走近。 一个人影出现。 曲肃的何染霜全身都盈满灵气,然后……看到前方走来一个瘦削的青衫书生。 青衫书生面容和善,但眼中是常无忧看不懂的东西,像是积雪掩埋的群山上空,飞过一只黑色的寂寥鸟儿。 他平静走过来, 曲肃却发现,自己周身凝滞,根本没办法对他发起攻击。 青衫书生走到了何染霜身前, 有礼问道:“敢问这位姑娘,怎么练的这门功法?” 何染霜下意识将目光投向常无忧。 青衫书生跟着她的视线, 看向常无忧。 他眉毛微微挑起,有些惊讶这个凡人才是做主的那个。 他没有继续对着常无忧发问, 而是看了一眼曲肃和地上的子吉,眉毛挑得越发厉害了。 “魔修……”他轻声说, 语气复杂,听不出是惊讶还是什么别的情绪。 他终于问常无忧:“你们是谁?” 这次发问, 他语气严肃了很多。 常无忧定了定心神, 她根据曲肃和何染霜的样子, 已经看出来了,这人他们打不过。 她稳住,开了口:“我们是魔修。” 这人既然能看出来,常无忧就不瞒他了。 她介绍自己:“我是魔教教主。” 青衫书生定定看着她,忽然笑起来,笑着笑着,又摇了摇头。 “来吧,”青衫书生转了身:“跟我进来。” 书生一挥手,他们眼前便不一样了,原是一片树林,现在却成了竹林,前方就有个小院。 曲肃将子吉抱起来,何染霜跟在常无忧身后,紧紧拉住常无忧的手。 常无忧感受到曲肃和和染霜的紧张。 她轻轻拍了拍他们两个的手背,示意他们放松。 他们跟着书生进了院子。 “我这里,已经百余年没人来。”书生这么说着,在旁边的小房间里端了茶壶来。 确实,青衫书生对他们没有恶意。曲肃和何染霜终于卸了心神,坐在竹椅上。 常无忧看着他,觉得脑中有万千个问题想问。 但她开口时,却问了最紧要的一个:“前辈,您能救我们门里的孩子吗?” 书生看向子吉,只一眼,他就明白了:“能救。” 没待常无忧再说别的请求他,他就轻轻抬手,对着子吉遥遥一点。 一直在渗血的子吉,立刻便止住了血,呼吸都平稳起来。 常无忧大喜:“多谢前辈。” 青衫书生平静道:“确实该谢。” “这孩子,控制不住灵气。你们几个里,最厉害的,也只是金丹。到了元婴,许是能帮那孩子。” 听青衫书生的语气,似乎对金丹和元婴,都不是很看得起。 常无忧的心砰砰跳起来,难道……这是个化神? 她忽然想到,现如今,修仙界的化神,只有楚山派的掌门度洵一个。 难不成,这就是度洵? 常无忧不敢贸然开口,只问:“敢问前辈尊号?” 青衫书生摇头:“不可名。” 不可名,是何名? 若是度洵,为何要救他们? 常无忧又觉得不像是度洵,毕竟这书生对魔教没什么抵触。 书生看起来脾气很好,常无忧壮着胆子继续问:“敢问前辈是否是楚山派的掌门?” 书生面上复杂,但摇了头:“不是。” 那既然不是度洵,还是个化神期的尊者的话,岂不是意味着,现在的修行界,有两个化神? 但这人为什么没有一点名声? 世间总是说现在只有度洵一个化神,那这是谁? 为什么不公开? 短时间里,常无忧心中生出无数问题,但这些问题连在一起时,她忽然有些悟了。 不愿见人,一见他们是魔修便愿意帮忙,又说他这里百余年无人前来。 百余年前,就是仙魔之战。 这……是个魔修吧! 常无忧目光发着光一般看着他。 书生话不多,自顾自喝茶。 常无忧没再询问他,而是说起他们的经历来。 “我们在潜龙山的洞府,见到了魔修的前辈,他的本子上画着到这里的路线图。” 说到这里,书生不再沉默,转头问:“他怎么样?一切可好?” 他能怎样,一具活尸,能怎样?但书生恍若在问一个活人一般。 书生问得认真,常无忧就顺着他,答得认真:“他很好,喜欢在洞府里看书。只是,之前有些误会,我们和前辈打了一架,许是让前辈受了些伤。” 书生笑起来,沉默片刻,又摆摆手:“他都死了,受伤就受伤吧。” 这话说的,明知道他都死了,还问他怎样。 现在聊天气氛很好,曲肃就插了嘴:“前辈可是他的师父?” 书生静默了一会儿,叹了口气:“我和你们说说他的故事吧。” “我曾有段日子,住在潜龙山中。” “那时候,我遇到一些不好的事情,非常苦闷。” “然后,他找了来。” “他是个腐儒,”书生笑起来:“非常迂腐。我生平从未见过如此迂腐之人。” 一个很笨的儒生,笨到天天背书,却写不好经注,多年考试,都没能考上。 “他不知从哪里打听到,潜龙山有人修行,于是前来找我。” “我很烦,但他非常坚持,天天都在我洞府门口等我。那时候潜龙山其实附近还有一些人,不算太荒僻。” “但我住的离人都远,他便天天骑牛前来,守在我洞府门口。” “我不胜其烦,终于见了他,问他到底有何事。” “他告诉我,他想修行。” “我问他为何。”说到这里时,青衫书生笑起来,常无忧第一次在他脸上看到欢喜的意思。 “他说,”青衫书生忽然顿住,问常无忧:“你猜他说什么?” 书生的表情饶有兴致,常无忧忽然想到了之前看得小记上的几句话,脑中有了不可置信的猜测。 “难道,”她惊讶询问:“难道是为了科举?” 青衫书生朗声笑起来:“是了。” “他说自己考了好多年,都不曾考上,估摸还要考很多年。” “他怕自己生了白发,老了,就不许进考场了。所以他想修行,因为修行就不会老了。” 常无忧也忍不住笑起来,她知道洞府里那活尸许是有些憨,但没想到憨到这种样子。 “他是我见过的最有意思、也最没意思的人。”书生叹道。 这话,常无忧立刻接上了:“我也觉得。” 但书生自己这么说了,却不想听别人这么多,于是,他瞪了一眼常无忧:“他也是你们前辈,不许这么说他。” 常无忧立刻乖巧伸手,在自己脸上轻轻一拍,认错态度极好:“是晚辈的错。” 她样子乖,又会说话,长得也不错,让人喜欢。 青衫书生带着笑看了她几眼,没察觉到,她已经悄悄定下了自己晚辈的身份,把关系拉近了。 “我允了他跟我修行。” “那时候我日子无趣,虽然他也是个无趣的人,但两个人,也算有点意思了。” “他跟着我,还总是心心念念他的科举考试,想当官出人头地。但他筑基之后,心态变了,终于不再提凡间科举的事情。” 青衫书生微微眯着眼,似乎在回想很多年前的故事。 “他想认我做师父。我却不想收他,因为他真的很笨,修行总是修不明白。而我那时,受了人生中的大变。” 许是常无忧给他营造出来的气氛太好,青衫书生竟然也愿意说自己的事了。 “我被掌门从门派里赶出来,说死生不复相见,相见便是仇人。” “仙修不认我,魔修也不喜欢我。我卡在中间,像是一个多余的人。” 常无忧默默听着,确实,她见过很多仙修魔修的小记,里面就都会提到自己的朋友,可是,没有一个人提到他。 他应该……很寂寞吧…… 这都是几百年前的事了,现在听起来,常无忧竟也感受到了那时青衫书生的痛苦。 怪不得,他说自己不可名。 常无忧插嘴:“前辈为何……从门派离开?” 青衫书生又瞪了她一眼:“现在说别的呢。” 常无忧作势又要拍自己一下,但书生阻拦了她:“算了。” 虽然相处时间不长,但他竟然有些喜欢起了这个凡人小姑娘。不卑不亢,讨人喜欢,并且凡人之躯,竟敢建起了一个魔教。 他继续说起来那个腐儒。 “我日子无趣,他虽然话也不多,但总归感觉有个人陪了。” “但我不想认他做徒弟。我毕竟是修仙门派出来的,而他……是个魔修。” 常无忧心中充满了疑惑,不知道为什么一个仙修,教出来一个魔修。 “但他总是叫我师父,我打过,也骂过,可他从来不改。我只能忍了,告诉他,出门就不许说了。” “后来因为有些事情,我便离开了,洞府给了他。” “我告诉他,以后我不会回去了。这是真的,潜龙山本就是我暂时待一待的地方而已。” “他境界不高,功力不强。那时候魔修、仙修都多,他出去也不安全,留在那里就好。” “只是我没想到,我走后没多久,便是仙修大战。” 青衫书生看着天发呆,嘴唇微微抿起来:“其实没人去潜龙山的,他本可以好好活着,苟且偷生。” “但是,”书生声音有些涩意:“他听说了外面打起来了,他担心我,所以跑出来找我了。” “其实我身份尴尬,仙修魔修都不喜欢我,但也不愿意主动找我。” “他那么傻,就是担心我会出事,所以出了门。他那么弱,又没打过架,什么都不会,还没出门多久,就被杀了。” 常无忧知道了,洞府里那个魔修是怎么死的。 “然后呢?”常无忧轻声问。 “他有一点灵气在我这儿,灵气没了,我寻过去,看见他睁着眼睛躺在地上。” “我把那些仙修杀了。”他语气平平。 “我把他带回洞府里,将他练成了活尸,我把自己功力给了他,然后我入了魔。” 常无忧听着,他语气平静,她却听出了一些欲泣的悲意。 “我想和他一起生活在潜龙山,但我没能留住他的一魂一魄。” “呆得越久,我越觉得,那不是他了。” “所以我走了,这百余年里,我再没见过他,没见过,便可以觉得他还活着。” 青衫书生转了头,认真对常无忧说:“谢谢你。” 谢谢你刚刚告诉我,说他现在一切都好,说他还是喜欢看书。 谢谢你帮我编造他还活着的假象。 “我一直不认我是他师父。” “后来我想明白了,他确实不是我徒弟。” “他是我唯一的朋友。” 第四十七章 常无忧忽然有些想哭。 唯一的朋友…… 她忽然有些可怜起面前的前辈来。 但青衫书生看了她一眼, 看到她眼睛有些湿漉漉的,便收回了视线,不再看她。 “抱那孩子来房里吧。”书生说:“明日醒来就好了。” 曲肃将子吉抱进了屋里, 何染霜恭敬给书生和常无忧斟满了茶杯。 常无忧忽然想起来,于是问:“前辈, 阿肃的伤您能帮忙治吗?”她指向曲肃的背影。 青衫书生点头:“可以。” 常无忧刚想高兴道谢, 但书生又说:“但我治好这一次,只要他还练那门内功, 就会灵脉受伤。” 常无忧始料不及。 书生意思很明白, 曲肃要想好好的,就必须要换功法。 但是换功法,就要从头开始,曲肃愿意吗? 他和子吉一样,怎么可能愿意! 常无忧小声说:“劳烦您将他的伤修复吧, 之后的事情我和他说。” 书生点了头。 书生人极好,她提的要求,他都应了。 常无忧投桃报李, 也说起来自己的经历来。 她说自家的仇恨,自己以后复仇的计划, 也说了后山现在的发展。 书生听着,又扬起眉头来。 “这天下, 果真不曾好。”他这样说着,摇了摇头, 似乎觉得以后也不会好。 这是常无忧遇到的第一个愿意指导她的大能,所以她想多问些事情。 “前辈, 我一直在想, 魔功和仙法到底是什么?”她问起来自己长久以来的困惑:“为什么修魔就会死, 会疯?” 青衫书生看着她:“你有什么猜测吗?” 常无忧确实有:“刚刚你救的那个孩子,他灵脉不够,仙法都不合适,只能练魔功。” “我想过,”她小心翼翼问:“是不是仙法只能给天资齐全的人,而魔功所有人都可以练?” 何染霜看着她,没想到教主竟然想了那么多。 青衫书生深深看着她:“你说对了一部分。” 他站起身:“仙法只能给灵脉齐全的人,但魔功也不是所有人都可以练。” 他带着常无忧向院外走:“跟我来。” “有些天地真义,是要自己看懂的。我因为想的太多,而被师父赶出来。我答应过师父,不能随便往外说,所以你要自己看。” 何染霜想跟上,但不知青衫书生用了什么功法,常无忧跟着他,几步便走出了很远的距离,何染霜跟不上。 何染霜想御剑,但她一抬头,前方便没了人影。 她只能回了院子里等着。 曲肃在房里,等子吉呼吸平稳后才出来,看到常无忧已经不在这里了。 他有些紧张,问何染霜:“他们人呢?” 何染霜摇头:“我没跟上。” 那书生功力太强,他们两个没别的办法,只能等。等着的时候,何染霜一直想着刚才书生见他们的第一句:“陈锦柔?” 她非常好奇,那个陈锦柔是谁,只能等到待会再问了。 常无忧跟着书生走了几步,便跨越了山河,到了一个阴暗山崖下。 书生的手指向前方,阴暗山崖被照亮,显露出了巨大的岩画来。 “看吧,看你能不能看懂了。” 常无忧抬头,认真看着。 第一幅画,是一个放牛的孩子在地上闭目。 第二幅,是很多人一起闭目,那放牛的孩子站在人群中央。 第三幅,就是缺胳膊少腿的人,也在闭目。 最后,是所有人站在一起,看着天。 她盯着画,看了许久。 看着看着,常无忧眼中露出不可置信却兴奋异常的光。 她嘴里喃喃:“怎么可能……” 但说完这句,她忽然意识到,就应该是这样啊。 她微笑着,对书生道了谢:“多谢前辈,我明白了。” 书生遗憾地看着她:“悟性真的很好,可惜了……” 可惜什么,他没说,但常无忧明白。她没再接话,书生带她回了院子里。 常无忧心里有很多事情要消化,所以一时没有开口。何染霜大着胆子问了自己一直的疑惑:“前辈,您第一句说得陈锦柔是什么?” 青衫书生回答:“是个人。” 有名有姓的,自然是个人。但她是谁? 书生问何染霜:“你练的功法叫什么?” 何染霜乖巧回答:“极煞蚀脉鬼经。” 书生皱眉:“不好听,陈锦柔应该不会喜欢。” 书生顿了顿,终于又说了一句:“你练的这本功法,原来的名字应该是陈锦柔抄。” 何染霜如遭雷击,她万万没想到,自己竟然当真和那个名为陈锦柔的女子扯上关系。 “怎么回事……”何染霜喃喃,曲肃也满脸疑惑。 书生看向常无忧,常无忧捋了捋思路,终于开了口。 “你们有没有想过,现在修仙者众多,我们回溯过去,之前有仙修、也有魔修。但我们继续回溯过去,其实修行这事,总该有第一个人的。” 在很久很久之前,天下只有凡人。 大家生活平和,天地灵气充裕。 有个放牛的孩子,和往常一样,午饭后,将牛从家中牵出。孩子和牛停在缓坡上。 白云洁净,山水和畅,每片树叶都惬意,每丝草叶都莹绿。 一切都恰到好处。 牧童闭上眼睛,清风吹过,他惬意到极致,半醒半睡间,他察觉到了一些与寻常不同的东西。 那些东西流入他的身体。 他成了全天下,第一个得脉的人。 天地灵气充裕,之后他顺畅地筑基、褪凡,后来金丹、元婴,直至化神、渡劫成仙。 修行的第一人,也让其他人开始思考起来。 大地上不停有人开始修行。 没有已存的方法,每个人只能摸索着,按照个人的方法来练习。 有些人修行成功,也有些人自始至终都没有找到方法。 而修行成功的人,大度地将自己的方法写下来,传给了一些人。而那些人就成了他们的弟子,就这样,形成了门派。 很多人都在修行,但成功的是少数。 少数人成功的功法历经了无数年,就这样流传下来,被后来的人学习。 他们总结出了规则,这些功法,只能用于四十九条灵脉以上的人, “这些就是仙法。”常无忧说。 但是有些人不能修炼。 但他们凭什么不能修炼? 他们凭什么被认定为不能修行的人?于是他们抛弃了前人已经成功的功法,开始琢磨起来适合自己的功法。 但那些仙法,是经过了无数年的锤炼才形成的,普适度很高。 这些灵脉不够的人,凭自己怎么可能创造出新的功法来? 但在泱泱长河里,有水,有沙,也有被打磨出来的璀璨宝石。 那些灵脉不足四十九条的人里,也总有悟性极高的天才。他们以性命为筹码,很多人死去,但也有人真的写出了功法来。 “这就是魔功。”常无忧轻声说。 曲肃忽然明白了。仙法是通用的,但魔功不是。 魔功刚开始,只是一个又一个人为自己拼的一把血泪罢了。 四十九条灵脉以上的人,练什么仙法都行。但四十九条灵脉以下的人,出的问题各不相同。 “所以魔功没有普适性。每一本都是当时写功法的人,为自己而写。换个人来用,就会出问题。” 青衫书生舒展了眉目:“不错。” 曲肃已经不想问该怎么解决了,他已经知道了。 那就是练自己的魔功。 书生看向何染霜:“你不必担心日后出问题,陈锦柔抄与别的都不同。” “她是个很温柔的女子。” “她生于富庶之家,家庭和睦、父母疼爱。长大后,便嫁了人。” “她的夫君也极温柔俊俏,生了天真可爱的孩子。” “可是后来,她的父母遭了事故去世,她消沉了很久。在那段日子里,夫君变了心、伙同一个女子,溺死了他与陈锦柔的女儿,还污蔑她与旁人私通。” “为了坐实此事,那些恶人将她弃于野地,果真遭了玷污。” “后来,陈锦柔的婆婆助她逃了出去,从此她冷心冷情。” “陈锦柔先前未曾修行过,但资质绝佳。自孤身一人后,她就写出了陈锦柔抄。” “她性情温柔,但不爱与旁人相交,对我还算和善,偶尔也能说上几句话。” “严格说来,她这本算不得魔功。因为不管多少灵脉都能练。但又比魔功更难些,因为陈锦柔抄不看天资,看得是心境。” 青衫书生看何染霜:“你竟能练陈锦柔抄……”他语气里带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非常厉害……” “后来呢?”何染霜问:“她后来呢?” 青衫书生仰头:“飞升了。” “能写出自己功法的,都飞升了。” “只是她飞升后,有些人想按她的功法练,没一个能成功,也因此将陈锦柔抄妖魔化,才成了那个极恶毒的名字。” 这都是很久很久之前的旧事了,现在听起来,竟是恍若眼前。 常无忧叹道:“如此说来,仙法魔功,本是一脉同源,只是适合的人不同罢了。” 青衫书生说:“在我还没出生的那个很久远的时代,其实魔功并不被称为魔功。” “只是确实很多人练这些功法出了问题,或者疯了、或者死了,对其他人影响颇大。” “为了一劳永逸,修仙界的几位掌门做了决定,宁可绝了天资不足的人的修仙路,也不要再练这些功法了。” “自此,这些功法成了魔功。” “在我修行的时候,魔功已经都是禁术了,但总有些人偷偷练起来。” “原来制定规则的那些掌门或者飞升、或者去世了。魔功的真相再没人知道,仙魔成了对立的两面。” 常无忧看他:“但你发现了是吗?” 青衫书生点头:“对,我发现了。那时候魔修和仙修总是打斗,死伤颇多。” “机缘巧合,我认识了一些魔修。有些魔修,确实无辜。我开始思考,之后经历了很长时间、也经历了很多事,终于找到了这个真相。我和师父说,仙魔本是同源。” “他们将我赶出门派,说我胡言乱语,生了心魔。” “但魔修也不认我,所以我不是仙修,也不是魔修。” “若是现在修仙界成了这样,你们修魔这事极好。”青衫书生最后说:“若是修行有问题,仍然可以来找我。” “但是我不会从这里出去。” 常无忧明白他,他出去做什么,帮他们魔教,还是帮修仙门派? 他没有立场。 没有立场的人,是最难处世的。 “好,”常无忧道谢:“多谢前辈。” 她也说了自己的想法:“我想让魔教强盛,和修仙门派并立共存,从此谁都不高谁一头。” 青衫书生摇头:“不可能。” 他说:“我活了很久很久,从没有过这样的时候。” 他摸了摸自己年轻的脸,沧桑叹气:“我已经很老了。” “元婴时,可以随心变成自己想要的年纪。” “我没有选,只是随心变化,但我睁开眼,就变成了还在门派里跟着师父的样子。” “那时候,我一心修仙,心无杂念。懂得也不多,是一辈子最快活的时光了。” 他看向常无忧,眼睛里是一些落寞:“别想那么多。” “能报仇,就可以了。” “想得太多,就会很累,最后什么都没有了。” 第四十八章 他们等到第二天, 便离开了。 临走前,青衫书生给了常无忧承诺,说她的人若有修行有问题, 随时可以前来。 子吉和曲肃的身体都被他修复好了,常无忧真心实意道了谢。 “若前辈想找我说说话, 直接唤我就行, 我随时恭候。” “若前辈哪天愿意出去走走,我们就在潜龙山后, 那里修行者和凡人都生活得很好。大家都会很高兴见到前辈的。” 她诚恳地邀请他, 但青衫书生微微一笑,摇了摇头:“不必了。” 他云淡风轻,这些年来早就已经习惯了无望的孤独。 常无忧他们走出小院子,书生和他们对面而望。 常无忧还想说句什么,但眼前的景色大变, 瞬间闪过无数场景。等他们看清时,又到了之前的林子入口处。 他们四人站在原地,恍恍惚惚, 就像是一场梦。 子吉觉得有些遗憾,他醒后没多久就要离开了, 还没细看那位前辈呢,也没能多聊几句。 子吉现在身体康健, 灵气熨帖地流淌在身体里,他开了口:“那位……” 那位前辈, 终究还是没留下一个名字来。 子吉想了想,这里是云瘴之境, 那位前辈也许可以被叫做云瘴前辈? 他继续说:“那位云瘴前辈人真好, 以后我还能来看他吗?” 常无忧瞪了他一眼:“我们是为了什么来这里冒这个险, 你都忘了吗!” 子吉不敢说话。 常无忧叮嘱曲肃:“回去好好罚他。” 虽然,能遇到云瘴前辈,是由于子吉的缘故,但一码归一码,子吉还是该挨罚。 既然前辈已经离去,他们也没多逗留。 他们回了无忧山上。 一到院子里,屋中的侯朴和洛秋以就有了察觉。 他们狂奔出屋子,紧张地看着他们。 张子吉从曲肃身后站出来,有些不好意思。 他知道自己这次太过凶险,也知道教主他们为了自己做了很多。子吉站到了一边,端端正正跪在地上。 “我错了,”他磕了个头:“我让教主、师父,师姑和师叔担心了。” 他看了一眼洛秋以,又补了一句:“也让师妹担心了。” 洛秋以看着他,终于把脑中他浑身是血的样子淡化了。秋以松了口气,但眼睛有些发红,她真的以为要失去这个师兄了。 何染霜温声道:“没事就好。” 她走向秋以,带着她回了房。 侯朴也无话可说,之前他觉得子吉很好,但这次确实是子吉莽撞了,第一次他觉得自己的小徒弟还不错,起码现在还小,做不了什么大坏事。 “无事就好。”侯朴嘟囔了一句,就去了山中修炼。 常无忧没看子吉,直接对曲肃说:“你的徒弟,你自己教好。” 常无忧这次心里也受到了极大的冲击,身心都有些疲惫,需要休息,她径直回了房里睡觉。 常无忧刚躺在床上,就听到了子吉一声痛呼,应该是曲肃在教训孩子了。常无忧对着外面喊:“小点声!” 曲肃知道自己吵了她了,立刻布了阵法,将声音隔绝。 他松了松手腕,子吉惊恐地看着他…… 之后的两天,子吉没出门,出门时,腿有些瘸,还总是不自然地捂着屁股,应该是被抽了。 但子吉爱面子,常无忧他们就装作没看见的样子。 侯朴为了让小徒弟和自己亲近起来,有时候会和阿爷阿奶说一声,然后把囡囡带到山上来玩一会。 囡囡太小了,三岁多的孩子,根本不懂得什么大道理,谁陪她玩,谁给她吃的,她就喜欢谁。 侯朴对这个小徒弟,和小祖宗一样,得给她吃着糖果、糕点,囡囡才愿意安静坐着,和他说说话。 侯朴苦不堪言,说话声音大一点,囡囡就会哭,还会说不喜欢他了。 侯朴从来没受过这般委屈,和她说上一会儿话,就得出去走走透透气。 囡囡自己坐在院子里津津有味地吃糖,曲肃他们都出去修炼了,子吉一瘸一拐走过来。 虽然教主他们没说什么,但子吉知道,自己最近有些丢人了。他急需一些作为师兄的尊严,面前就有一个很好的人选。 子吉站在囡囡面前,庄严地看着她。 囡囡抬头,试探着把手里的一块糖递给他:“吃糖?” 子吉摇头。 囡囡放心起来。 “你要叫我师兄。”子吉说。 囡囡乖乖巧巧叫了一声:“师兄。” 这一下子,子吉如同吃了灵丹妙药一般,觉得重又活过来了。他矜持地点了点头:“不错。” 他又问:“你大名叫什么?” 囡囡回他:“囡囡。” 子吉摇头:“大名就不能叫囡囡了。” “这样吧,以后你叫雪恨如何?” 囡囡瞅着他,忽然笑起来:“好。” 子吉非常高兴,大包大揽:“虽然我师父不怎么喜欢这名字,但待会我去找教主说。教主若是同意了,我师父就不会不同意的。” 等到常无忧从后山回来,子吉就偷偷溜过去,说了自己的想法。 “师妹叫雪恨,”子吉觉得很妙,挺胸抬头:“可以唤她小雪,多好听。” 常无忧轻飘飘地看他:“是吗?” 子吉努力争取:“我听说了,小师妹的父母都死了,也与修仙人有关。这个名字寓意很好,以后师妹定能报仇雪恨,将她的仇人千刀万剐!” 听到这里,常无忧手里的笔都握不稳了,她深吸一口凉气:“这话,你可曾和你师父说过?” 子吉点头,有些不解:“我说过,但师父反应有些冷淡。” 常无忧有些惊了:“只是反应冷淡?没打你?也没骂你?” 子吉觉得更怪了:“师父打我作甚?”他扪心自问,除了前些日子修炼莽撞一事外,他一直都是个让师父省心的好徒弟。 “阿肃脾气真好……”常无忧嘀嘀咕咕。 子吉还想问些什么,但常无忧抬起头,直接告诉他了:“你小师妹的父亲,是你师父杀的。” “囡囡的父亲是修仙的,将你师父的全村都杀了。”常无忧不避讳,说得一清二楚:“所以你师父将她的父亲杀了。” “一报还一报罢了。” 张子吉受了偌大的惊吓,慌张得站不住身体。 “那囡囡,”他艰难问:“是修仙者的后代?是我师父仇人的后代?” “对。” “那为何,要带她修行?” 常无忧站起身来:“为什么要带她修行?因为她是我们后山的孩子。” 常无忧知道他在想什么,他在担心囡囡长大后,会报复回来。 但仇恨有头有尾,开始于囡囡的父亲,终结于曲肃就够了,报应已经结束。 “以后我们不会再提起囡囡的身世,她那么小,应该没有记忆。”常无忧已经想好了:“我们会在潜移默化中,让她看见世间真实的样貌,成为一个能够理智思考的人。” “我们养大的孩子,不可能执念于错误的报应轮回。” 张子吉认真听着。 常无忧转身面向他:“其实这些事情,本不该告诉你的。但你毕竟是阿肃的徒弟,阿肃对囡囡态度很明显疏离,我希望你能知道真相,然后理解他。” “若是你也接受不了囡囡,也可以和你师父一样,就当看不见她好了。” 张子吉皱着的眉头慢慢舒展开:“我不讨厌她。她那么小,和我妹妹一样大。” “我和妹妹今生没有什么亲缘了,囡囡是小师妹,就算是我的亲妹妹了。” 常无忧赞赏地看着他:“很好。” 她很喜欢看到教里孩子们亲近的样子,若是当真亲若兄妹,也是好事了。 自从有了云瘴前辈的指点和帮助,常无忧胆子更大了一些。 为了维护好和云瘴前辈的关系,常无忧想着要表示下亲近。但他们没有什么灵器法宝,送不了什么贵重的礼物。 常无忧想了想,让侯充在后山烧制一套好看的陶器来,等烧好后,就让曲肃送过去。 这是常无忧第一次有这么大的一座靠山,她原本不敢去想报仇,总怕曲肃他们身体扛不住,怕给后山百姓招致祸患,但现在她心里生出了无尽的渴望来。 常无忧给自己定了个目标,等教里有三个金丹,就去找舅舅。 侯朴现在压力很大。 他去年说过,今年若是不能金丹的话,就去吃屎。 今年已经入秋,风每变寒一分,他都觉得这是来自冬天他要吃的屎的召唤。 侯朴现在每晚都在打坐,神女梦灵书共五重,三重都已经流通了灵脉。 常无忧和他说了魔功的真义,他也开始在修炼中根据自身来更改,现在还算顺利。但他倒是有些盼着出问题,这样子就能去见识那位云瘴前辈了。 “阿朴其实只差功力,他心境比你和染霜都要好。”常无忧私下里和曲肃说过。 毕竟,侯朴看着有些憨傻,其实是真的心无挂碍之人。想得少,就通透。 常无忧觉得,功力到了,侯朴就会自然而然地金丹。 她并不担心侯朴,也不催促他。 现在她心平气和,已经做好了决定。 等侯朴金丹了,就是时候去找舅舅了。 这么些年里,不知舅舅是不是一直在找她这个外甥女? 要是他们再次见面,又该是什么样子? 常无忧不知道舅舅看到自己时会是什么表情,会不会高兴,但她早就明白,和舅舅的亲缘早就断在了父母死去那天。 血债,要用血来偿。 常无忧坐在窗边,伴着窗外来的凉风,托着腮出神地想着事情。 其实,母亲一直和舅舅关系都很好,若是自己杀了舅舅的话,不知母亲在地下是否会有些难过…… 第四十九章 后山侯充果然烧出来了一套造型奇特的陶器, 形态各异,世上绝无仅有。 常无忧叫了曲肃,一同去了云瘴之境中。 毕竟之前刚见过面没多久, 所以这次她没有扰前辈,而是在外面唤了一声“前辈”, 便离开了。 他们走后不久, 书生就从虚空中落下。 他端起地上的大盒子,打开盖子, 看着里面的东西, 忽然笑了出来。 里面有姿态可爱的陶器,还有刚做好的鱼和丸子,除此之外,还有些洗干净的水果,将盒子摆得满满当当。 都不值钱, 但他心中竟然生出了一些欢喜。 明明只是个没什么钱的小魔教,没什么好东西,还眼巴巴地念着他。 他什么都不缺, 这些礼物也不珍贵,但就像是孝顺家中长辈一样, 还算精心。他将东西拿起来,嘴角噙着一点笑, 再度消失在空气中。 常无忧和曲肃回到了后山,他们站在后山不远处的林子里, 隔着些距离,他们能看到里面炊烟袅袅, 也能看到砖窑附近大家忙得热火朝天。 孩子们笑闹着玩水, 浣衣的人在说说笑笑。 “真好啊, ”她轻声说:“是不是感觉日子都有希望了?” 是啊,曲肃沉默看着,和她一样觉得以后一切都会好。 以后他们的人越来越多,他和师弟师妹身体都会很好。 但也有他担心的东西。 曲肃微微扭头,看向常无忧。 常无忧正兴致勃勃看着前方的炊烟,没注意到曲肃的视线,自然也没注意到他视线里的一抹茫然来。 她怎么办?曲肃默默想着。 她活不了那么久,曲肃不敢想她不在的世界。虽然那也是几十年后,但他一想到这事会发生,就心头宛若刀割。 “等玻璃做的更好一些,就该出去卖东西了。”常无忧毫无察觉地和曲肃说着之后的安排。 “但生意怎么做,还得好好想想。” 后山里有不少开过铺子的人,但也只是开个小铺子罢了。 若是要把后山的东西卖出去,那就不是一个小铺子的问题了,那是完整的一条供应链,需要从长计议。 常无忧认真思索着,曲肃收回视线,顺着她的思路一起思考,但他这方面不如她,只能听她的想法。 他们两个在这里看了片刻,就回了山上。 到了山上,即将各自回房时,常无忧问了他一句:“阿肃现在什么境界了?” “实丹。”他答话。 实丹凝成,就是元婴了。元婴期将实丹从内击破,就可以化神。 听起来容易,但步步都艰难。 但常无忧夸赞他:“很好,阿肃一直都是最厉害的。” 曲肃听了她这句夸奖,忍不住挺直了后背,矜持地点了点头:“放心。” 常无忧回房后,曲肃站在院里,忽然生出了一些担忧来。 晚上,何染霜修炼回来,看到院子里站着一个影影绰绰的人影。 “这是怎么了?”她走过去:“师兄在等人?” 曲肃看了她一眼,终于开口问了:“师妹……现在境界如何?” 何染霜如实回答:“实丹。” 曲肃听了这回答,点了点头,便离开了。何染霜没等到他第二句,有些莫名其妙。 但是自那夜之后,曲肃更加努力起来,甚至有时候彻夜不归。何染霜明了,师兄终究还是师兄,从不认输,也绝不落后。 侯朴被吃屎的高压逼迫,再加上曲肃和何染霜的帮助,在过年之前,他终于金丹了。 那一天,他扬眉吐气。之前,他和张子吉、洛秋以一样,都是褪凡,虽然嘴上没说,其实是觉得有些丢人。 离多年还有七天时间,何染霜问:“要不要去置办些东西?” 常无忧摇了摇头:“我想做些别的事情。” 曲肃有了察觉,紧紧盯着她。常无忧终于开了口:“我不想,让舅舅高高兴兴过这个年了。” 既然已经到了时候,何必多等。她上午说了要去找舅舅,中午安顿好张子吉和洛秋以,下午便出发了。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无忧报仇,等不了一天。 他们直接出发,到了太常山上。这里曾经是常无忧的家。 这些年里,她都想来,但又不敢来,生怕自己看了,就想起来已经逝去的家人。 今天,她终于敢来看看了。 她让曲肃落在山腰,然后,她一步步走上山。 每个台阶都熟悉。“以前,姐姐会陪我玩,我们从山腰跑回家里,看谁跑得快。” 她絮絮叨叨,说着过去的故事。 “这个石头,”她指了指阶梯边:“是第二百阶的标志,父亲给我们放的。” “看到这块石头,就知道快到家了。” 她一步步向上走,熟悉到闭着眼都能走到家中。 常无忧的脚步终于停下时,她慢慢抬起头来,看到了空荡荡的一片。 “这是我家。”她这么说着,眼睛里却落下泪来。 这里只有一片废墟。 她走近废墟里,指着空气和他们介绍:“这是我家的正房。” 她转身:“这里是我和姐姐住的小院……” 她说得认真,曲肃却心酸起来。 隔着这么久的时空,路过了那么多的血腥,他们终于齐聚在她的家中。 常无忧落了泪,闭上眼,缓了缓情绪,终于蹲下来,在地上寻了寻。 但这里已经有人搜寻过了,她没有找到什么东西,只找到几片碎瓷。 她将碎瓷握在手中,将自己扎得有些疼痛。 常无忧站起身,脸上再次平静下来:“走吧。” 她义无反顾,再次离开了家。 再次来到舅舅所在的祁连,山上竟然更热闹了一些。这份热闹,和太常山上那份寂寥,对比鲜明。 他们在山下的小镇里吃了顿饭,又住了间房,静静等待夜晚的到来。 常无忧没心情说话,静静看着窗外。 曲肃和何染霜、侯朴商量今晚的行动。 “她舅舅很厉害。”曲肃说:“我能感受到,应该是快要元婴了。” 金丹巅峰,曲肃觉得有些危险,但还算是有些把握。 “也有其他金丹的气息。” 何染霜轻轻开了口:“逐个击破。” 只能逐个击破了。 祁连派的灵器一定比他们多,所以他们要小心,防止那些人逃掉。 “缚灵阵。”常无忧轻声说。 她家人当时就被困在这个阵法里,无法逃离,现在这个也要用到舅舅身上了。 只有阵法的发动者,才能解除。 但这个阵法,画起来有些麻烦,侯朴还没学会。 只能曲肃和何染霜去。 “这个阵法难画,发动时周围会有光亮……”说到这里,她忽然想起来那时候母亲将她推出来时,她见到了缚灵阵的光。 围住了自家的院子,不怎么大的阵法,幽幽发着冷淡的光。 那段时间,只有舅舅来过他们家。 常无忧闭了眼睛,再次睁开时,已经没有了感情。 “他家的人,不能逃走一个。” 曲肃懂她的感受,没耽误时间,一商量好战法,他就和何染霜出了门。 祁连派人多,和那时的太常派已经截然不同。 人多,就灵气混杂,曲肃和何染霜将自己气息掩盖,便能很好地藏起来。 他们两个没有声息,围着祁连山腰,用了半夜的时间,布下了一个偌大的阵法。 夜深时,他们终于回来了,带着侯朴和常无忧进了山中。 常无忧身上被覆了曲肃的灵气罩,看着他们三个跃入了最大的院中。 祁连山顶是她舅舅家和一些门派里颇重要的人住所,再往下些,是弟子。 层层叠叠,凸显了地位的高低。但舅舅许是安稳久了,没想过这样子,倒是方便了有杀心的人。 曲肃已经感知到这里的情况,他一挥手,侯朴便明白,独立留在原处,防止有人察觉后赶来,他不必打赢,只要能留住敌人多一会儿就行。 何染霜和曲肃一起,去了东侧的院中。 “师妹,”曲肃小声说:“我们两个先打败一个金丹。” “然后用我的功法。” 曲肃功法渐臻,他学会了另一种用法,吸收了一人的功力,然后储存在体内,可以在一击中将这些功力全数攻出。 这一招,威力极大,但也有个坏处,就是对灵脉伤害很大。 但现在,他们有了云瘴前辈,受伤就受伤,疼就疼,只要还能活着,曲肃什么都不在乎。 为了给她报仇,他什么都愿意做。 何染霜看了他一些,有些心疼师兄,但没有更好的办法,只能这样做了。 前面有个屋子,里面就有个金丹,应该已经睡了。 曲肃悄悄近了屋,何染霜站在阴影中,防着外面发现。 曲肃在窗子附近,就闻到了浓烈的酒味。 其实,修行之人可以醒酒,但有些人还是喜欢喝醉的感受。 正好方便了曲肃,他从窗子跃进去,直奔床头而去。 但他刚走近一步,忽然愣住。床上还有人,是个凡人。金丹的气息浓烈,和酒味一道,将那凡人遮掩了。 那凡人已经醒了。 曲肃有些为难,他不想杀无辜凡人,正准备伸手弹出一道灵气,将那凡人打昏。 但用了灵气,就可能惊醒那个金丹,他略迟疑时,床帘动了,一个女人怯生生伸出头来看着他。 那女人的视线从曲肃脸上滑到了他的手上,最终停在了他手中的剑上。 女人愣了愣,忽然露出一抹浅淡的笑意来,她轻轻摆手,表示自己不会发生任何声音来。 帘子摆动时,趁着月光,曲肃看到她身上不着寸缕,胳膊上还有些伤痕。 曲肃收回视线,不看她,但心中有些明白了。 他不再管那女人,径直向前。灵气和杀气逼近时,床上醉酒的金丹忽然有了反应,眼睛圆睁。 但曲肃反应极快,在那金丹即将开口的一瞬间,他将周身灵气包裹住那金丹的口鼻,然后趁他没反应过来时,曲肃的剑气已到,狠狠刺入那金丹的喉中。 金丹身上有护身符,但曲肃的剑气极凶悍,用了拼死的力气,抓住这个先机,他的剑只略一停顿,便扎破了那金丹的防护。 堂堂一金丹,连反抗的时间都没有,便如同凡人一般,没了声息。 曲肃当即运转功法,吸收了那金丹的功力,等他吸收完,金丹已经死透了,瞳孔涣散,血水滴滴答答从从床上落下。 这一场屠戮,没有一点声音。 曲肃做完这些,便要出去,床上的女人呆呆愣愣看着这一幕,忽然捂紧了嘴,无声抽泣。 她没穿衣裳,曲肃不看她,用灵气挑起地上的一件衣裳,隔空飞过去披在她身上,然后他就要离开。 那女子披上了衣裳,跪在床上,端端正正给他磕了个头。 曲肃回头,看到了她眼中有泪。 他郑重做了个揖回礼,便走了出去。 第五十章 曲肃走出房, 和外面的何染霜汇合。 “她舅舅在最里面的大院子里。”曲肃轻声说:“但是两侧的院子里还各有一个金丹。” “耽误不了太久了,我刚刚把那个人杀死了,她舅舅随时都能察觉到。” 何染霜明白他的意思:“那就直接去她舅舅那里。” 只要将无忧的舅舅控制住, 其他人也会投鼠忌器。 现在拼的是速度。 他们遮掩气息,向里面赶去, 不远处的侯朴看着他们的身影, 全身紧绷,预备着即将开始的战斗。 曲肃练剑, 剑法里就有身法, 因此,他速度比何染霜更快些。 等曲肃用了身法,身形移换到常无忧舅舅的房门口时,里面有了声音。 “谁!”里面的男人大喝。 曲肃一言不发,直接挥剑冲破了房门, 径直冲进去。 里面有两人,一男一女,曲肃认出常无忧的舅舅, 另一人,应当就是她的舅母了。 她说过, 舅母不怎么厉害。曲肃不藏功力,当即运转身体里的功力, 将刚刚吸收的金丹的力量发动起来。 磅礴的灵气在他身体内旋转,扎破了他的灵脉, 压迫他的每一分血肉,剧烈的疼痛从灵脉中生出, 然后蔓延他的身体。 血色在他眼中生出。 很痛, 但他没有表情, 面色如常,挥起了剑。 她的舅舅满脸的慌张,一边大声喊人,一边抬手,就要发力。 曲肃已经将全部的灵气都通过身体,流淌到手上,他以剑为介质,凛空而下。 空气都在微微的波动,在这一击中,她舅舅的反应显得如此缓慢。 这是一个金丹的命凝成的力量,即使对面是个元婴,也不可能毫发无伤。 她舅舅奋力撑起一道防护来,但这道剑气,将他的防护冲破,直接触到了他的身体。 剑气森然,为了躲这道攻击,她的舅舅一把拉过站在身边的妻子。 他的妻子还没反应过来,满脸茫然,就替丈夫拦下了这一击。 血光四溅,但这一击穿透了女人的身体,仍然到了他身前,他伸手奋力抵挡,脚下也开始了逃离的动作。 但曲肃不可能让他逃。 趁他现在无暇顾及,曲肃立刻上前,剑刃抵住了他的脖颈。 外面,侯朴正在和两个金丹对抗,现在抵挡不住,步步后退,几乎退到屋前。 何染霜走过来,站在屋前:“别动。” 她语气冷淡,手下按住了一个孱弱的年轻男子。 她手中看似空空,但手指抵住男子脖子要害,脖子已经有了血痕。 看到了这边的形势后,外面的打斗声停了,双方陷入对峙。 掌门和掌门之子已经被抓住了,他们还怎么敢打! “这位仙友。”常无忧的舅舅满心惶恐,勉力缓过心神:“这位仙友,不知我们是不是有误会?” “我乃祁连派掌门祁云天,敢问小友来自何处?” “若是有什么误会,若是有什么所求,断可以商量……” 祁云天在努力,想和曲肃他们搭上话。 侯朴那边,双方绷紧了身体,屋里,曲肃和何染霜都抓住了要紧的人。 院内院外,一片可怕的寂静。 因此,忽然响起的脚步声,就显得尤为可怖。 脚步声很轻,不像是修行之人。 在这样凶险的时刻,脚步声竟然显得轻巧,让人心中更为害怕。 祁云天的手都在颤抖,不知自己将要看到什么可怕的场面。 但脚步声到了门口,便停了。 一张柔和清丽的少女脸颊露了出来,少女撩起裙摆,走了进来。 “嗨,”少女声音清脆:“舅舅。” “我来找你了。” 祁云天的牙都颤抖起来,他肌肉紧绷,仍然挤出笑来:“……无忧?” 他不敢相信,又眨了眨眼睛:“无忧?” 常无忧不点头,只带着笑,看着他。 忽然,祁云天便落了泪:“真是舅舅的无忧吗?” 他似乎真的为了见到她而高兴:“若是早知道你还活着……舅舅一定会去寻你。” “我的无忧啊,是不是在外面受了苦?” 他眼含热泪,似乎全是真诚。 也似乎曲肃并没有将剑抵在他的脖子上。 他很想问她一个凡人,怎么会有修行者愿意为了她效忠,也很想知道她现在什么身份。但命最重要,其他都是其次,他现在一心扮演一个关爱外甥女的舅舅。 常无忧看着他,忽然有些倦怠。曾经,她也担心过若是对舅舅动手,母亲是不是会不高兴。 但现在,这个人的样子,只让她恶心。 她忽然想明白了。 这个人,把母亲的丈夫和孩子都害死了啊。 “母亲不会怪我的。”她轻声说。 这一声,祁云天没听到,问她:“无忧,你说什么?舅舅没听清。” 常无忧摇头:“我说,若是你将这些心眼用在修行上,也不至于这么些年没什么长进。” 她话音刚落,祁云天的笑便僵在了脸上。 他最是受不了别人看不起他。 最是受不了自己没有高人一等。 但他现在命在常无忧的人手里,只能忍了这口气。这个外甥女,在他记忆里,只是个没什么能力,很会撒娇的小姑娘。 现在的样子,和以前大不一样,地位也不同,他只能尝试着以情动人。 “无忧,舅舅念着你……” 但常无忧打断了他的话:“我只想问你,我的家人,是怎么死的?” 这句话,她一字一顿,满含恨意。 祁云天心里一怯。 坏人其实也知道自己做的是缺德造孽的坏事,所以他也知道现在是报应上门了,但他还想再瞒一瞒、骗一骗。 “我不知道啊,无忧。”他做出一副悲伤的姿态,但仍然小心着不让曲肃的剑刃伤了自己。 “我什么都不知道,忽然有一天,就听说你家全没了。” “无忧,你活着,应该来找我的。” “我会好好对待你。” 常无忧不愿再看他,转头看向了何染霜手里押着的表哥。 “你有没有想说的?”常无忧问他。 表哥眼神愣愣地看着躺在血泊里的母亲:“你们杀了我的母亲……” 曲肃开口:“不是我们。” “是你爹,杀了你娘。”曲肃用极为平静的语气,扎着表哥的心。 “我只想把你爹杀了而已,但你爹将你娘拉过来,挡了一剑。” 曲肃语气诚恳:“你娘不值得我动手。” 表哥恍恍惚惚看向父亲,祁云天想对儿子说些什么。但常无忧开了口。 “是了,他既然能杀亲妹,自然也能杀妻子。” 常无忧冷冷问他:“这些不都是你知道的吗?” 表哥沉默片刻,终于开了口:“你说得对。”母亲的死,和表妹的出现,折磨着他的心。他向来都软弱,心志不坚定,现在即将崩溃。 “你的母亲,我的母亲,都只是工具罢了。” 他流下泪来:“我知道,我有个这样的坏爹,我也是个坏种。但我还有个很好的娘。” “娘在屋中,为你的爹娘、你的全家人立了灵位。” “看着我娘,我就觉得我也不是全然的坏东西。我娘给你们家的灵位跪一跪,我就安心很多,觉得赎了罪。” 表哥满脸的泪,看向父亲:“爹,你不该动娘。” “娘是我们全家唯一的好东西了。” “没了娘,我们家,就烂透了啊!” 表哥凄厉地嚎哭起来,祁云天沉默地看着儿子,眼神复杂。 常无忧冷漠地看着表哥,有些看不起他。 有些人,好的彻底,所以无愧于心。 有些人,坏的彻底,所以心安理得。 还有的人,明明做尽了坏事,却妄想有人替自己赎罪,自己就还是干干净净的人。 表哥已经崩溃了,母亲是他最后的防线。 “我原来可以说,爹你全是为了我们家好,我跟着爹就好。好也行,坏也罢。” 他恍恍惚惚:“其实,爹只是为了自己而已。” “爹能将姨母全家出卖给诸山,也能将母亲杀死,那我也不怎么重要。” “对,无忧,是我们家,将你们家害死了。” “诸山掌门君深,想要你家的藏籍。但他不敢声张,隐藏了身份去你家三次都被拒。” “于是他找了我爹。” 表哥还在说,祁云天疯狂想拦住儿子,常无忧沉默地看着他们。 她的思绪却有些飘远了,诸山啊。 修仙第二大门派,她要怎么报仇? 这对父子,还在和疯狗一样疯狂撕咬对方,她却不想听了。 听他们怎么谋害的自己家吗?听他是怎么下的决心对母亲下手吗? “没有意义了。”她轻声说。 “阿肃,将他杀了吧。”常无忧话刚出口,祁云天就疯狂大喊:“常无忧!” “我是你母亲最亲的弟弟!是你母亲唯一的弟弟!” “我和你的母亲一起长大!小时候,我为了你的母亲,去冒险偷东西,为了她去打架!” “她为了我夜夜不眠做衣裳!为我吸伤口的里的毒!几乎将我视作亲子!” “我们的母亲去世时,我和你的母亲相拥而眠,相互陪伴着过了很多年!” “你的母亲,不会允许你伤我的!” 常无忧看着他,不明白人怎么坏成这个样子:“你明明知道,她对你多好。” 但她忽然又明白了,就是因为那么好,所以才能作为他向上的筹码。 祁云天不管不顾:“我对你好过,是你母亲最重要的亲人,你不能杀我。” 常无忧摇头:“我当然能杀你。” 但祁云天说出最有用的一句话:“若你伤了我,等你见了你母亲,她不会高兴,也不会爱你了!” 常无忧不再说话。 她知道母亲有多喜欢这个舅舅,总是惦记他,总是说起他们童年的故事。 她可以杀了舅舅,她也相信母亲会一直爱自己。但她忽然有些疑心,母亲是不是真的会有一点点难过? 家人是常无忧心里最重要的一块角落,她不想因为这样的渣滓,给自己留下一点阴影。 她一向想得很开,从不为自己留遗憾。想报仇,就去报仇,舍不得看人受苦,就把人带走创造一块桃花源。 不想让曲肃他们出事,那就为他们想办法,让他们好好活着。 所以,现在她也不为难自己。既然杀了舅舅,可能会让自己有些后患,那就不要自己杀。 她立刻就做好了决定。 “舅舅说得对,”她点了头,甚至脸上还有笑意:“我和舅舅终归有些血脉在,断不能让我的人伤了舅舅性命。” 祁云天松懈下来。 曲肃看了常无忧手势,拿出缚仙索,将祁云天和表哥束缚住,然后,他和何染霜,到了侯朴那边,将祁连派的那两个金丹处理了。 那两个金丹想逃,但被困在阵法里,两人终究打不过三人,战斗结束得很快。 然后,常无忧安排了曲肃之后要做的事情。 在祁云天惊慌的眼神中,曲肃将他的功力尽数吸收。 此后,还有表哥,父子俩都成了凡人。 “我不杀你。”常无忧再次温柔开口:“有人比我有资格动手。” 是谁? 祁云天功力全无,满是惊惧,想不到常无忧说的是谁。 曲肃他们带着祁云天和他的儿子到了山下,山下是个镇子。 现在正是深夜,但月光还算明亮,隐隐绰绰能看到人的模样。 侯朴大嗓门,叫醒了镇上的人家。 很多人畏畏缩缩披着外裳,相互依偎着靠在一起。 常无忧站在最前方开了口:“各位父老乡亲!” 她声音很大:“我是来报仇的。” “现在山上这两个已经是凡人了,现在我将他们交给你们处理半个时辰。” “这半个时辰,你们愿意做什么就做什么,半个时辰后,我将他们带走,不留半点痕迹。” “以后,再无祁连!” 她只说了这些,下面的百姓们满脸茫然,但台上的祁云天明白了她的意思。 他疯狂大喊:“你不能这样!” 但常无忧歪头看着他:“我确实没有杀你,是报应杀你。” 她走到一边去,台下的百姓不敢有动作,但片刻后,终于有人开了口:“我父亲和女儿……” 他只说了这些,哆哆嗦嗦从地上捡起一颗石子来,对着祁云天扔过去。 他有些胆怯,力气不够,手也发颤,没有砸到。 但祁云天惊慌躲闪的模样,让其他人忽然有了勇气。 以前,祁连的人视他们如猪狗,现在,他们竟然也如猪狗一般跪在前面了。 若是现在还不敢动手,他们还算是个人吗?他们枉死的亲人还能不能瞑目? 这么些年的仇恨和憋闷,终于倾泻而出,他们纷纷捡起石头来,向前方砸去。 还有老人家跌跌撞撞跑回了家,拿了剪刀来:“这是我儿媳用来自尽的刀……” 老人絮叨着:“沾了我儿媳的血,现在终于轮到你们了。” 常无忧直愣愣看着前方,眼睛有些无神。 曲肃站在她身前,挡住她的视线,不让她看见前面的血腥和混乱。 “我娘不会难过,对不对?” 曲肃点头,声音放到最柔和:“对,你念着亲缘,什么都没做。他们是得了报应,这事和你无关,你娘也不会不高兴。” “他们以前要是将百姓当个人,今日百姓也不会这么对他们。” 他们掐着时间,果真等了半个时辰。 半个时辰后,曲肃看了眼身后,叫了何染霜:“你带她先走。” 何染霜点头,和曲肃一样,挡在她身前,御剑将她带走了。 曲肃和侯朴留在后面,处理之后的事情。 “染霜,”常无忧终究没有看到那两人最后如何了,她迟疑着开了口:“……他们怎么样了?” 何染霜想了想,告诉她:“很好,那些百姓都很高兴。” 常无忧看着她,缓缓点了头:“那就好。” 她心里一松,忽然放下了很多。 第五十一章 曲肃和侯朴还没赶过来。 常无忧和何染霜说话:“他们还得一会, 把祁连派的人全都清理了。” 山上还有些可怜人,也要解救出来,送到山下。 他们动静小, 提前做了准备,封闭了祁连山上的消息传送。外面不会知道。 但也瞒不过几日了。 祁连和诸山既然有些关系, 诸山迟早会发现。 发现之后, 诸山会怎么做? 这都是常无忧要担心的问题。 幸好,他们的无忧山位置很好, 他们一直以来, 也未曾留下过痕迹,只要小心行事,就能瞒住一段时间。 何染霜很怕常无忧心里难受,带她御剑飞了很远,一直小心看她有没有不高兴的样子。 但还好, 无忧一直在操心他们魔教的事情,并没有把精力再放在祁家人身上。 这就好。 何染霜放了心,非常敬佩她。教主在她心里, 一直都是世上最厉害的人,何染霜从不觉得教主身上有一点不好。 何染霜悄悄想着, 若是教主能够修行,应该是比自己, 比那个什么度洵,都更出色的人物吧。 “诸山那边要提防起来。”常无忧安排着之后的事情:“但后山的产业也不能停。” 她们两个说着话, 不远处有了灵气震动。 “应该是师兄师弟到了。”何染霜说:“我之前用传音器和他们说了位置。” 果然,暗光闪过, 曲肃出现在面前。 “阿朴呢?”常无忧问。 曲肃施展了传送阵, 将常无忧和何染霜带走。 一边施展阵法, 曲肃一边解释:“好多人要跟我们走。” 常无忧想到了这一点:“我也觉得,许是会有些人想跟我们走,后山人多了是好事。” 她正说着,但曲肃摇了摇头:“不是有些人。” “人不多吗?”常无忧问。 曲肃摇头:“不是不多,是全部。” 他话音刚落,就传送到了后山。 常无忧被眼前惊住了,男女老少,熙熙攘攘,当真好多人! 正是夜里,侯朴将后山的人叫醒,安顿这些新来的人。 曲肃小声和她说当时的情况:“那些人跪在地上,求我们将他们带走。” “应该是有些怕了。” 常无忧能理解,他们和疯了一样发泄了长久以来的压迫,但发泄过后,即使她和曲肃说,以后不会有事了,他们也不一定会信。 来了这里也好。 后山的产业颇多,土地也大,正缺人。也给新来的人,一个安心的住所。 对双方都是好事。 但有些事情,是要说好的。 等陈奇观和杜荆、侯充一起,清点了人数后,他们三个站到了一边,商量房子和土地怎么分。趁这会儿功夫,常无忧要把话先说好。 曲肃用灵气,在她身边燃了光。 常无忧声音清脆:“各位父老乡亲。” “既然选择了来后山,日后就是后山的百姓了。那就要遵守后山的规定!” 说到规定时,新来的人中,有些面露惶恐,生怕和以前一样,过于苛刻。 常无忧不管他们,继续说下去:“第一,这里人人平等,不许恃强凌弱,要彼此尊重!” “第二,人人都要劳动。” 她语气放缓:“大家也看到了,这里房子数量不够,土地也需要开垦。” “但只要你劳动了,产出就有你的一份!” “你种出的粮食就是你的,你在砖窑或者其他地方的成果,也有你的一份。” 常无忧想了想,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她摆了摆手:“就这些吧,以后这里就是你们的家了。不会有人欺负你们了,好好过日子就行。” 她觉得自己说得很随便,但她不知道,下面的人看着她,她周身浸在奇妙的光晕中,看上去,像是神仙一般。 台下有些人忍不住,又想跪下了。 陈奇观已经习惯了后山的做法,他之前也跪,但到了后山的这两年里,他没跪过。 腿直了,腰杆也直了。 看到新来的这些人要跪,他赶紧拦:“我们这里不兴跪。” 陈奇观看着面露怯意和憧憬的一些人,彷佛看到了很久之前的自己,他情不自禁,又将后背挺得更直了一些。 旁边,有后山年轻的小伙子,帮新来的年迈大叔搬行李,一边搬行李一边还说话:“大叔,什么都别担心,以后都是好日子了……” 这里热热闹闹的,一切井然有序。 常无忧他们也不需要在这里太久,即将回山上的时候,她忽然看到侯朴身后,站着两个姑娘。 “这两位是谁?”她好奇问。 侯朴一拍脑袋:“忘了说了。” 他将手一指:“这两位姑娘,是……” 他卡了壳,不知道怎么介绍。 但略年长的一个姑娘开了口:“我们是被掳到祁连山的仙侍。” 她这样直接的介绍身份,倒是让侯朴松了口气,他很怕自己会戳了两位姑娘痛处,所以不敢开口,没想到姑娘自己一点都不介意。 “是这样的,她们有灵脉。”侯朴说了这句。 这是最关键的,常无忧大喜:“走走走,我们回去说。” 以后,这两位也都是他们魔教的弟子了。 他们回到了山上,一起在厅里,两个姑娘说起了自己的经历来。 是两姐妹,刚刚后山昏暗,看不出来,但现在光线明亮,便很能看出来,她们长得有些相像。 年纪大点的那个面容平静,是经历了世事后的淡然。 小的那个面容有些冷硬,不怎么爱说话的样子。 年纪大的那个开了口:“我和妹妹原本就生活在祁连山下的镇子里。” “后来被掳走,说要去做仙侍。” “我们父母都死了。”对于父母的死因,她没多说。 “但后来,我被发现有些根基,便被教导着修行,说以后拿我双修。” 她伸出手来:“我已经开始修行了。” 曲肃看了她一眼:“还在筑基。” “我妹妹不能修行,但我身份不同了,所以我妹妹待遇也不同了。” “但那些人盘算着,等我妹妹长大些了,也纳了。” 女子提起裙角,跪在地上:“多谢大人,救了我和妹妹。” 常无忧能看出来,这女子对自己的命运,已经看得很平淡。她真正感激的,是她的妹妹得了救。 确实,她的妹妹还没多大,和秋以差不多的年纪,还是柔软的花骨朵,怎能被折断在未开的年纪。 “你的妹妹,”曲肃看向女子,又看向她的妹妹:“其实,也可以修行。” 女子惊讶地睁大眼睛。 她长得也好看,但和何染霜的美丽逼人不同,她五官都温润,身材也丰盈,如水一般。 “怎么可能……”她喃喃:“自从发现我可以修行之后,他们专程看了我妹妹,但说她灵脉不足……” 曲肃点头:“对,她灵脉不足。” “我们是魔教。”何染霜说:“她能修魔教的功法。” 这话一出,女子面色有些为难,她知道,魔修都是会死的。 她宁愿自己屈辱讨好那些人,就是想让妹妹好好活。 但她的妹妹开了口:“我愿意!” 女孩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我愿意修魔!” 女孩的坚定,和她姐姐的犹疑对比鲜明。 常无忧不想让她们姐妹间发生冲突,直接解释:“我们这边有方法,修魔和修仙一样,不会死的。” 这下子,女子放了心,更加感激起来:“多谢大人,日后我和妹妹定为了我们魔教忠心耿耿!” 常无忧点头:“好,以后你们就是我们魔教弟子了,你们叫什么名字?” 女子介绍:“我叫万香叶,我妹妹叫万香蕉。” 常无忧大为震惊:“香蕉?” 女孩抬头应声:“教主。” 旁边曲肃、何染霜和侯朴面色平静,觉得非常正常。 被震惊到的,只有常无忧自己。 也是,现在没有香蕉…… 她稳住心态,夸了句:“好名字。” 然后,她想了想,给姐妹两个分了师父。 “香叶跟染霜,香蕉……”刚说了这个名字,常无忧顿了顿,觉得自己好像在分配水果。 “香蕉跟着曲肃。” 香蕉的灵脉和曲肃比较像,曲肃和子吉都能教她。 这次没有弟子给侯朴,但侯朴很平静,没有和之前一样争取。 等商议好后,常无忧专门问了他:“这次怎么不争徒弟了?” 侯朴满脸沧桑:“我光伺候一个徒弟,就够折寿了。” 囡囡打消了他再要一个的想法,他现在非常想抽死当初争着要徒弟的自己。 是夜,他们给香叶和香蕉安排了处所,也让张子吉和洛秋以认了两个师妹。 张子吉非常得意,也想给同门师妹送些东西。 但他什么都没有,只能偷偷摸摸找了师父,要了礼物,然后再去送给香蕉。 香蕉接过礼物,瞅着他不说话,看得张子吉心里发毛。 香蕉跟着姐姐被抓进了祁连山里,看着姐姐被欺辱,所以她心怀愤恨,也想当个有用的人。 现在能修行了,她一定要修出大成就来! “师兄,”香蕉开了口,认真问他:“以后若是我比你厉害的话,我能不能当你师姐?” 张子吉看着长相颇可爱的师妹,有些呆住了。 曲肃点头:“很好。” “报仇,香蕉有些像你。” 张子吉懵了,他扪心自问,自己当真是这么要强,这么讨人厌的性子吗? 他忽然想到,前段日子,确实是自己太过要强,才惹了麻烦…… 张子吉落寞地回了房里,拿定了主意,以后不再惹人讨厌,也一定要努力修行,决不让师妹比自己强! 洛秋以忽然就当了师姐,慌张得不得了。 但香叶很温柔:“以后请师姐多指教了。” 洛秋以努力平静,确保自己是个端庄的师姐样子:“好,请师妹放心。” “我会做鞋,”香叶说:“我给教主,师父和师姐都做双鞋吧。” 几日后,常无忧、何染霜和洛秋以都穿上了好看的新鞋子。 张子吉看着洛秋以穿着新鞋子在院子里高兴地走来走去,心里有些难受。 小蚯蚓的师妹多好啊,还会给她做鞋。 可他的师妹,天天盘算着爬到他头上当师姐…… 作者有话说: 侯朴(扭扭捏捏):师兄,师姐,愿意换徒弟吗? 曲肃(冷漠):做梦 何染霜(微笑):不了,师弟 侯朴(嘶吼):我可以白送! 第五十二章 回来教里没几日, 曲肃就去了云瘴之境。 他的灵脉又伤了,虽然曲肃不怕死,但他更想活着。 常无忧在后山忙碌, 没有陪他。 张子吉非常想去看那位前辈,曲肃想了想, 决定带上他。 既然带了子吉, 都是同门,也带上香蕉吧。 出发前, 常无忧又让后山的大婶帮忙, 收拾出来一大包东西。 新烧出来的琉璃,比之前好了很多,虽然还是有些浑浊,但色彩不错,造型也好看, 给前辈带上一套。 之前何染霜帮后山买了很多小鸡小鸭,这些鸡鸭长大了,竟然和林中的野鸡野鸭相处很好, 孵出来的小鸡,毛羽缤纷多彩, 应该是家养的鸡鸭与野鸡野鸭自由恋爱了。 这些新孵出来的鸡鸭,不仅长得好看, 毛羽都可以用,肉质也更好一些。有个大叔家中原是做卤味的, 现在将鸡鸭做了烟熏,能保存很长时间, 味道也不错。 烟熏的鸡鸭, 肯定也要给前辈拿上几只。 常无忧其实也不知道前辈喜欢什么。 前辈不爱说自己的往事, 她也不问,生怕前辈不高兴。 但她想着,前辈那么孤独的一个人,百余年不着人烟,若是偶尔有点人间的烟火气,应该不会讨厌。 她想起什么,就收拾什么,最后整理出满满当当一大包。 曲肃带着子吉,接过常无忧指挥着送过来的礼物,整个人都愣住了。 曲肃抱着这一大包东西,恍恍惚惚觉得自己不是去找前辈解决问题,而是去走亲戚。 “走吧。”常无忧一摆手:“晚点回来也没关系。” 她想了想,又补了一句:“若是在那里过夜,就要和我提前说一声。” 说完这话,她有些高兴,暗暗自得,觉得自己像个尽职尽责的老母亲。 曲肃不知道她在乐什么,只能将东西收进戒指里, 他带着这么多东西,身边还有两个情绪颇为激动的孩子,出发了。 曲肃刚落地,云瘴前辈那里就有了察觉,前面的黑色雾气缓缓消散,给他们留出一条小道来。 子吉之前已经见过这样的场景,还算平静。 但这是香蕉第一次见,她十分兴奋,不停看着周围。 前方原是一片空地,他们走过去,转了个弯,就看到了一个小院。 香蕉有些惊讶,小声问曲肃:“师父,这是阵法吗?” 曲肃点头:“对。” 香蕉正在得脉,还没到选择功法的时候,但现在,她对阵法生出了无尽的好奇来。 真厉害,她默默想着。 她原以为阵法就是随便画就行了,用处也不大,不如剑法。但她没想到阵法学好了,竟能做到无中生有来。 香蕉心里乱七八糟地想事,跟着师父和师兄进了小院里。 前辈正坐在院中,看他们进来,也没有起身,只是微微扬起下巴,示意他们坐下。 “你那个凡人教主没来?”其实,云瘴前辈很想让无忧来,但他不好意思说。他非常欣赏无忧,觉得她虽是凡人,但悟性极高。 他觉得和无忧说话很是舒心,他还想和无忧聊聊。 曲肃没有坐下:“前辈,她有些事情未能前来。” 然后,他就从戒指里将东西拿出来:“但她给前辈准备了礼物。” 东西一拿出来,满满当当一大包,小竹桌几乎撑不住,前辈也有些懵:“其实我不用吃东西了……” 曲肃轻声说:“我也和她说了。但她觉得这东西好,就想着给前辈送上一份。” 话说得朴实,但让人心里非常熨帖。 前辈点了点头,没再说话,起身将东西拎起来,放到屋里。 前辈其实有些瘦,现在拎着东西,包裹比他身子都庞大,看起来有些可笑。 曲肃看着前辈背影,觉得无忧说得对。 应该是寂寞的。 被人挂牵,总归是个好事。 曲肃能看出来,无忧的好意,前辈也很珍惜。就像现在,前辈明明可以意念一动,东西就放好了。化神期的尊者,哪用得着笨拙地自己搬东西。 但前辈仍然自己搬了。 曲肃微微笑起来,无忧的好意没有被辜负就好。 前辈已经把东西放好了,曲肃不再想这事,说起这次他们去祁连派的事情。 然后,又让云瘴前辈见了香蕉。 香蕉颇为恭敬,规规矩矩的。子吉看着她现在的样子,非常希望她也能这样尊重自己。 云瘴前辈听曲肃说了这次的经历,看了看香蕉,又听到他们带了这么多人回来,摇了摇头:“这天下这么多人,你们又能顾上多少。” 他活了太久,见过太多,也经历了很多。 甚至,年轻气盛时,他还做了很多,只是,什么都没有改变。 他知道,无忧他们是好意,但天下向来如此,他们又能改变什么呢? 他只看到这个世界,一直在变坏罢了。 所以这话,他不是疑问,也不待曲肃回答,他就径直说起其他的事情。 “若是无忧的仇人是诸山的话,许是有些麻烦。” 他这么多年不曾出山,只能说一说自己当年的情况。 “诸山啊,我还修仙那时候,诸山可是和楚山并列第一的大门派。” “并且,当时名声甚至要比楚山更大些。因为诸山人数更多,本就有很多长老,长老名下,还有很多弟子。” “诸山不限制长老的力量,在我看来,诸山其实是由长老为首的小门派组成的,长老里最厉害的,便会被选为掌门。” “就算现在有些没落了,但应该也不会太弱。你们若是想对诸山对手,许是有些困难。” “那个君深,我没什么大印象。” “但依稀记得,诸山其实有些出色的弟子,他当时不怎么出众,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成了掌门的。但诸山长老多,许是当时他的师父更厉害也说不定。” 他给了自己的建议:“先别和诸山对上,你们实力不够。” “鼎盛时期,诸山能有二十几个长老,每个长老和名下弟子,都要比一个二流门派厉害。” “就算现在没落了,我估摸着,也能有近十个长老。你们现在的小魔教,顶多也就能和一个长老的力量差不多。” 云瘴前辈话说的直接,曲肃认真听着,明白他是好意。 师父和前辈说话时,张子吉和香蕉就在旁边认真听着,不敢开口说话。 曲肃和前辈说过了最近的进展,便说起此次前来的主要目的。 “我的灵脉,又伤了。” 云瘴前辈皱眉看他:“虽然我能给你修复,但你也不能这样用。” “若是你这样用着,之后说不定哪次,等不及来我这儿了。” 他将手放在曲肃身周,感受了一下他的情况:“这次还好,虽然破损,但没伤到致命处。” 前辈预期严肃:“但下次呢?” “若你下次伤到了致命处怎么办?若是你掌控不好,灵气直接毁了你心智怎么办?” “我虽是化神,但总归是人。是人,就有人力所不及,很多时候,我也无可奈何!” 说这话时,前辈脸上有些哀伤。 曲肃明白他,洞府里的那位活尸前辈,就是他的无可奈何吧。 曲肃点头,诚心道谢:“谨记前辈教诲。” 然后,前辈将曲肃带入房中,这次他伤得厉害,要多花些时间修复。 张子吉和万香蕉在院子里坐着。 坐了会儿,香蕉有些忍不住好奇,走到了小院门口。 她探头探脑往外看,搞不清楚整个小院是怎么做成的。 她问:“师兄,你可懂此处的阵法?” 张子吉觉得有些尴尬,清了清嗓子:“此处法术高深。” 万香蕉再次确认自己的师兄,也许没什么用。她不再问他,自己琢磨起来。 等到云瘴前辈终于将曲肃治疗好,他们走出来。 香蕉有些敬畏,但她更想知道这里的阵法到底是什么。 香蕉壮着胆子开了口:“前辈,您的院子和前面的黑雾都是阵法吗?” 云瘴前辈低头看她,柔声回答:“是。” 他一直觉得小丫头比毛头小子更讨人喜欢,他略一思索:“既然你刚进了教门,就来见了我,是该给你些礼物的。” 他告诉香蕉:“伸手。” 香蕉不明所以,但乖乖伸出手来。 她的手刚放到身前,掌上便凭空出现了一本书来。 “你对阵法感兴趣,这本便送你了。” 香蕉非常高兴,拼命弯腰道谢:“多谢前辈!” 张子吉并不高兴。 他之前也来过,可是前辈没给过他东西,甚至都没和他说几句话。 他想起以前,他进教门后,也没有礼物,但小蚯蚓一进来,就有东西。 子吉委委屈屈,觉得自己虽然担了个大师兄的名头,但实在没什么要紧的。几个师妹都比自己要重要。 曲肃不着声色,看了子吉一眼。 这会儿,他也有些可怜子吉了。 张子吉也想为自己争取一把,他鼓起勇气,装模作样问师妹:“师妹,这是什么啊?” 看起来很是好奇的样子,似乎什么都没介意。 香蕉瞅着他,着实有点看不上这个师兄。 云瘴前辈很大的年纪了,看得出来孩子的心思,笑起来:“对了,还得给子吉。” 子吉高高兴兴等着前辈的礼物。 桌上多了样东西,是一把刀。 “我上次听无忧说,子吉学的的刀法。”云瘴前辈说:“这刀就给子吉用吧。” 两个孩子都颇为高兴。 云瘴前辈看了眼曲肃,问他:“我给你一把剑吧。” 曲肃摇头:“我先用这个就好。” 他颇为自得:“无忧给我买的。” 云瘴前辈不明白他在骄傲什么,就一把普通的剑罢了。但曲肃这样,倒是让前辈心里酸起来。 他默默想着,你那剑算什么,无忧还给我准备了一大包东西呢。 他忽然想起来,无忧是个凡人,他也应该给无忧送些防身的东西。 “我给无忧……”他开了口,话却没说完。 被师门驱赶,又被仙魔两道冷落,他自己冷清了这么些年,心里忽然有些小九九。 “等下次,无忧来了吧。”云瘴前辈说:“下次我给她些东西。” 无忧这次忙,来不了,要是知道了他有东西要给她,说不定下次就能来了呢。 云瘴前辈默默打着小算盘。 曲肃一言难尽地看着他,觉得他像个儿女都不在身边,盼着儿女多回家看看的孤寡老人。 好好的一个化神尊者,怎么就把自己活成了这副凄惨的样子。 曲肃忽然想起来,师弟拜托自己问的事情。 “前辈,我师弟练的也是拳法,他想问问,能不能和洞府里的前辈交手练练拳?” 云瘴前辈点了点头:“别把他打坏就行。” 事情办完了,曲肃带着两个孩子离开了。 到了外面好一会儿了,曲肃还是没想明白,前辈说的别打坏,说的是别把侯朴打坏,还是别把活尸前辈打坏…… 作者有话说: 云瘴前辈(莫名其妙):啊?我当然说的是别把我的朋友打坏了啊! 第五十三章 曲肃身体痊愈, 神清气爽,回了后山找常无忧。 杜荆那边有了些进展,想让常无忧帮忙看看。 常无忧跟着杜荆, 还有侯充,三个人身上沾了粉尘, 灰头土脸的。 常无忧扭头看见曲肃的样子, 有些高兴。 她记得刚从祁连山下来时,阿肃的眼神有些不对, 有些发狂的迹象, 现在看起来又是端方君子样了。 常无忧非常感谢云瘴前辈,她觉得自从有了云瘴前辈,他们就像是有了救命稻草一般,只要命还在,前辈就能救过来。 一时之间, 她心中满是对前辈的感激之情。 一感激,她就想再给前辈送些东西…… 但阿肃刚去过,等一段日子再去吧。 陈奇观带着常无忧和曲肃看了后山的发展。陈奇观颇为自豪, 指给常无忧看:“教主,您看, 砖窑现在一天能烧出这么多青砖来。” 那边整整齐齐好几堵砖墙,有人忙着用木推车, 将砖推到另一边。 前些日子,祁连来了那么多人, 砖房不够,有些人暂时住在无人的木屋里。 新来的那些人和原来的人一起建房子。 陈奇观说:“我们想着, 等大家住的房子盖好了, 就再建一些预备着。但那时候砖窑要不要停工, 我们还没想好。” 常无忧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他们继续向前。 前面挂着纺织处牌子的房子,很多大婶和姑娘不停进出,一边说笑,一边将染好色的布料晾晒在外面。 不远处就是制陶处。 “制陶处原来的地方不够了,所以将瓷器和琉璃分出去了。”陈奇观带着常无忧和曲肃往后面走:“后面是制瓷处,左边正在盖的,是琉璃处。” “陶器已经做的很好了,但瓷器的颜色还有些问题,每次都有些微的差别。琉璃难度大,不能保证每次都成功。侯充和几个小伙子,还在研究怎么增加烧成功的机会。” 粮食更是不用担心。张圆正在一片荒地里忙碌,现在他已经承担起后山人力所不及的体力活,彻底让侯朴解脱。 他的妻子,就在不远处的纺织处里忙碌,夫妻两个都找到了自己能做的事情,每天都很充实,中午和晚上还能一起吃饭一起回家。 鱼塘的鱼也养的很好,鱼塘上还有荷叶,成群的鸭子在水面上嘎嘎乱叫。 在住房和森林中间,是成片的庄稼,还有菜地和果树。 常无忧跟着陈奇观走了一圈,越走越感慨。 之前,她将注意力都放在杜荆的火药那里,没想到,侯充和大家伙竟然将其他产业都做得这么好。 一群小孩子在果林那边跑来跑去,笑闹着,有的还蹲下来,捡掉在地上的果子。阿爷阿奶坐在一边看着孩子们,孩子们捡了果子,就会乖乖去问阿爷阿奶这些果子能不能吃。 “之前阿爷家的囡囡偷吃了坏果子,拉肚子了,其他孩子都学聪明了,捡到了就来问问阿奶能不能吃。” 挺好,囡囡用自己的教训,教会了这么多孩子。 “我们这里的孩子这么多了?”常无忧问。 “是啊,上次又来了不少小孩,去年也出生了几个。” 以后出生在这里的孩子会越来越多。 这些孩子,生来就和其他地方的不同,自幼见惯了平等、没有压迫的生活。 常无忧下定决心,一定要让孩子们好好生活一辈子。 她筹谋起来,孩子,自然是要读书的…… 后山的青砖和陶器产生量很大,已经超出了自己所需,也可以考虑往外卖了。 她做好了决定:“陈叔,砖窑不要停,一直烧着吧。” 常无忧看向了远处的山脉:“是时候,将我们的东西卖出去了。” 后山一群做过小生意的人聚在一起,商议起以后的买卖,等他们商量好了,就把想法告诉常无忧,她会仔细斟酌,然后正式开启商路。 常无忧在山上,拿出纸笔写写画画,也正式考虑起来帮助后山做生意的方法来。 这段时间里,曲肃、何染霜也一边修行,一边教导徒弟。 侯朴也想教导小徒弟,但他下了一趟山,和囡囡沟通非常费劲,去了这一次,他就得歇上好几天。 无忧山中忙活着的时候,外面已经掀起了巨大的风浪。 他们的祁连山之行,在修仙界中引起了惊慌。 之前,道德门只是个无名无姓的小门派,没了也没人知道。 而清云门一直没想明白,虽然丢了一个长老和几个弟子,但毕竟人数不多,他们以为是自己得罪了谁,所以未敢声张。 但这次,是祁连整个门派都没了! 祁连虽然算是不上什么大门派,也没什么重要的地位,但掌门祁云天颇善于交际,和不少门派都有些交情。 更何况,祁连派和诸山掌门君深有些关系,看在君深的面子上,很多门派和祁连派有些面子上的来往。 要是掌门或者长老贺诞辰,或门派内有大事,也都会给祁连发请柬。 所以,祁连派出事很快就被人发现了。 是一个门派的长老出关了,要宴请友人,于是给祁连送了请柬。 但送信的弟子刚到祁连山下,就察觉到了不对。 弟子惊惶地回了门派里,跪在地上,满脸害怕,说话都不利索了。 “以往我去的时候,总有祁连弟子在山下接应。” “但这次我到了之后,不止没有弟子接应,甚至山下的镇子里,都没有一点声响。” 弟子打了个寒战:“我壮着胆子,往前走了走,看到通往山上的路,没有一个人。” “镇子里,也没有一个人……” “就像鬼城一般……” 坐在上方的掌门听着,皱起了眉:“胡说!” “修仙之人不说鬼神。” “可能是你看岔了,总是和师兄弟纵酒作乐,看花了眼也正常。” 弟子想解释,但旁边的师兄轻轻踹了他一脚,他不敢再说话,老老实实跪在地上。 掌门有些不信,他选择自己亲自去一趟。 这一趟,也把他惊得六神无主。 他门派也不算大,自然做不了什么主张。这事当然要告知修仙界能主事的人。 掌门想了想,犹豫了一下是告诉楚山还是诸山。 他很快做好了决定:“告知诸山的君深掌门吧。” 虽然诸山不如楚山,但祁连可算是君深的人。若是先和楚山说了,许是会惹君深不快,他们门派可担不起。 君深得到消息时,正在崖上修炼。 君深穿着一袭紫衣,迎风而立,崖下的水流击打在石上,激起碎玉般的水花。 他眉如剑,明明是谪仙般的人物,却让人无法评判相貌,看到他,只有一种感受。 上位者。 上位者,不是用来评判的,是用来跪服的。 不远处候着的弟子,不敢抬头看他一眼。这是他们的掌门,也是整个修仙界顶尖的人物。 但弟子也知道,掌门的境界已经桎梏元婴多年,却不能步入化神。 掌门的脾性,远没有看起来那么好。 君深抬起手来,他的指尖对着一片汪洋轻轻一点,原本平静的水面上,忽然生出了巨大的震荡。 那震荡,让弟子脚下的山石都晃动起来。 忽然,又有一个人凭空出现,对原本候在这里的弟子耳语几句。 弟子一惊,点了头。他看了眼前方的掌门,终究还是不敢扰了掌门。 等水面渐平,弟子小心翼翼上前:“掌门,天辛宗有事来禀。” 君深淡然应:“何事?” 若是小事,自然不必劳烦他。 弟子轻声道:“好像是祁连出事了……” 君深缓缓转身,眼中有了些光芒:“哦?祁云天死了吗?” 君深问这话的时候,颇有兴致。 弟子想起来之前祁云天之前,时常送些礼物,有时也能被邀请来参加诸山的宴,算是得了掌门青眼。 但现在掌门问起他的生死来,却像是在说玩笑话一样。 弟子心中更加畏惧,虽然他们诸山中还有几位长老与掌门分庭抗礼,但掌门既是掌门,自然有其中道理。 弟子稳住自己的心绪,恭敬回答:“弟子不知。天辛宗等在会客厅中,他们的掌门说此事要紧,需亲口禀给您。” 君深不再说话。 弟子恭顺地低着头,半响没等到掌门的回应,他壮着胆子抬起头,却看到面前早就空无一人。 天辛宗的人等在会客厅中,等了良久,都没人回话。 但他们不敢擅自走动,只端正坐在厅里。 终于,他们察觉到一点灵气的波动,急忙抬头,就看到君深已站在面前。 “何事?”君深并不多话,直接发问。 天辛宗看出来君深没有多说的意思,立刻将自己宗门的发现,禀给君深。 君深听到祁连派整个门派都没了,眼睛里却亮了起来。 他一挥手,原在厅中的人,瞬间都出现在祁连山上。 君深看了周围的环境,确实空无一人。 他走进院中,闭目感知,片刻后,他走向了一间房中。 君深弯腰,轻轻摸了摸窗棱和床铺,嘴角忽然有了一点不引人注目的笑意。 然后,他一边感知空中的气息,一边从这间房走到了祁云天住的房间。 陌生又熟悉的气息,让他的心忍不住雀跃。 他活了好多年了,也停留在一个境界很多年了。 他觉得,自己已经垂垂老矣,说不定会死在元婴。 但现在,他的心久违地有了些感觉。是渴望,也是欢喜。 他已经很久没有这种感觉了,现在他觉得自己终于活了过来,又有了当年的朝气。 君深问:“之前你们可曾进入这里?” 天辛宗的掌门赶紧回话:“未曾。” 他想在君深大人面前显得自己谨慎些,所以解释:“我门下的弟子发现了这里的不妥,就告知于我。” “我担心信息有误,亲自前来查看。发现确有不妥后,就立刻禀告给您。我怕进来了,会影响之后的查探,就没敢进来。” 君深点了点头:“很好。” 他手下微动,将刚才查探到的不同寻常的气息全都抹除,然后对天辛宗掌门说:“这事你做的很好。” 君深手下的动作,没人注意到。 天辛宗掌门得了他这句夸奖,非常高兴:“多谢大人!” 君深让天辛宗的人先行离去,他自己从祁连山上,到了空荡荡的镇子里。 然后,他将所有的不同寻常的气息全都抹除。 一边抹除,一边他脸上的笑越来越明显。 “做事怎么如此不妥帖……”他微微叹道:“幸亏是我先发现了。” 他语气亲昵,明明只有他一人,却像是在和人说话一般:“若是其他人先发现,那不就麻烦了吗。” “放心。”他抹除了所有的气息后,遥遥看着远方:“不会有旁人发现你。” 君深回了诸山,将祁连全灭的消息公布了出去,引起了极大的震动。 他们修仙界安稳久了,是第一次出这么可怕的事,有些名气的大门派都参与进来,想知道到底怎么回事。 修仙第一门派的掌门度洵常年闭关,由楚山长老寂融代他出面。 众多门派的人前往了祁连调查,誓要找到原由。 君深有时候也会出去,和那些人一起商议。 一天,君深又去见了人,忙了很久,回了自己的院中。 进院时,正有弟子从他门院前经过。 弟子年纪还小,见掌门次数不多,看见君深时,有些愣了,未能及时行礼。 但君深看了他一眼,微微一笑,便进了院中。 那弟子有些愣,轻声问身边的师兄:“师兄,不是说掌门脾气不好吗?” “我怎么觉得最近他心情很好?” 弟子年纪不大,没经过事,说话也没有遮拦,“祁连派全没了,掌门怎么倒是笑得更多了……” 师兄立刻捂住了师弟的嘴,警告地看了他一眼:“嘘,噤声!” 第五十四章 陈奇观将后山的讨论结果和常无忧说了说。 主要是关于后山卖哪些东西, 定价如何,以及每一步由谁负责等等。 但卖往何处,陈奇观他们不敢擅做定夺, 他们去过的地方不多,不知道其他地方什么情况。 常无忧听他说完后, 点了点头:“你们想的没问题, 卖往何处,由我来定吧。我们最近走些地方, 看看旁处的情况。” 陈奇观点头:“有劳教主了。” 曲肃灵脉已经修复, 随时可以出门。 常无忧担心他们动了祁连后,修仙门派有了察觉,外面不安全。 “选好地方,直接传送阵过去。然后评估下当地适不适合行商。” 评估的内容,主要还是看当地有没有修仙门派, 以及有没有同类的货物。以后做生意,肯定都是后山的百姓自己去做。 曲肃、何染霜和侯朴会用传送阵给他们开拓路线,但不会一直跟着他们。所以一定要选安全的地方。 常无忧皱眉想着, 还是人手太少了。 香叶和香蕉现在还指望不上,子吉和秋以只能和褪凡中期以下的打一打, 囡囡更别说了,基本一个小废物。 若是再多些时间, 他们的力量又会不同,但他们还有多少时间? 常无忧出神地看着笔下, 想着以后什么时候,他们魔教才能公开自己的存在, 和修仙门派鼎立? 太难了, 太久了。 他们连个元婴都没有。 现在修仙界虽然只有一个化神, 但很多有些名气的门派中,都是有元婴坐镇的。 若他们魔教连个元婴都没有,那自然没有与修仙门派对峙的能力。 在他们有这个能力之前,只能小心行事,不可暴露自己的行踪。常无忧没有将云瘴前辈算进他们魔教,毕竟前辈立场尴尬,不愿出山。 常无忧自然不会自作多情。 她盘算着,侯朴金丹还没多久,自然还得不少年。也许,曲肃和何染霜能尽快元婴? 毕竟,他们一个用的是能吸收别人功力的功法,另一个是可以比肩度洵的天才,都不同于常人的修行路径。 但这事,她也催不来,只能等着。 等多久?她不知道,许是一两年,也许和修仙界很多人一样,还需要数十年,甚至终生不到。 但她还年轻,还能等到。 常无忧站起身,走到了院门口。 之前,曲肃帮她量身高,在门上留了划痕。 她已经很久没有重新量过了。 常无忧从地上捡起一个土块,然后站在墙边,手放在头顶上,在墙上划了一道。 最新的这一道划痕,和之前相比,已经高出不少了。 她又长高了。 常无忧只为了自己长高了而高兴,却未察觉到,现在她已经完全摆脱了孩子模样,成了一个少女。 常无忧有些高兴,等曲肃回来了,她就走过去,颇为显摆地告诉他:“你看我。” 曲肃不知道她又作什么妖,仔细端详她,但什么都没有发现:“怎么了?” 常无忧问:“你都没发现什么变化吗?” 曲肃搜肠刮肚:“许是又长胖了些?”他觉得自己说得很对,于是借势发挥,真心实意地劝她:“我知道后山的熏肉好吃,但你也不能那个吃法。” 后山的东西确实做得好吃,常无忧正在长身体,她知道自己嘴有些馋,但曲肃这么说,她就不爱听了。 常无忧觉得他这人很扫兴,当即转身离开,不再和他说话。 张子吉和香蕉跟着师父一起从外面修炼回来,他们师兄妹被曲肃指导时,在地上摔了好几次。 曲肃对弟子不手软,子吉和香蕉现在屁股都有些疼。现在看到教主不理师父了,子吉和香蕉觉得颇为解气,甚至希望教主能把师父打骂一顿。 曲肃将徒弟安顿好,去找了常无忧。 他知道自己有时候搞不懂她,所以断不接刚才的话题,而是问起了正事:“我们何时出发去看看?” “再过两天吧。”常无忧果然被他转移了注意力:“我们往祁连那边走一走,看看修仙之人有什么动作。” 两日过得很快,曲肃担心目标太大,所以没有没让其他人跟着,他带着常无忧便出了门。 他们两个也没敢接近祁连山,而是停留在几公里外。 “那边确实灵气庞杂。”曲肃说:“应该是开始查探了。” “我们走吧。”常无忧有些担心:“既然你能感知到他们,说不定他们也能感知到你。” 曲肃摇头:“无事,我把气息遮掩了,没运转噬天禁术,就算比我厉害的人感知到了我,也会觉得和普通修仙者无异,只有和我熟悉的人才能知道是我。” 确实听起来很安全,但常无忧谨慎惯了,还是催促着曲肃离开了。 既然这里不安全,他们就不往这里走了。 天地那么大,别的地方也能做生意。 君深站在祁连派的地盘里,看着其他门派的人在检查这里的痕迹。君深面目平静,他已经将所有不应该出现的气息全部抹除,不会有人有发现的。 忽然,君深抬起头来,他的血都狂热起来。 他感受到了和祁连派当时遗留下的一样的气息。 若不是君深先前已经在这里探知到了气息,今天也察觉不出来远处的不同。 挺聪明啊,他默默想着,知道把自己藏起来。 他死死盯着一个方向,手在紫色的大袖中握紧了。君深非常渴望,想去捕捉。 但这里人太多了,他不能离开他们,不能露出异样。 旁边有个其他门派的长老注意到君深的不同,小心发问:“君深大人,可是发现了什么异常?” 君深摇头,面上有些哀伤:“我只是有些思念云天了。” 众人在祁连派中搜寻多日,都没有发现什么异样。 “我记得,前些年太常剑派也没了,当时还觉得可惜,没想到祁连派竟然又出了一样的事故。”有人叹道。 君深附和:“说不定是同一伙人。” 君深位高权重,向来不多言。他这一开口,就当真让众人思索起来,是不是当时杀了太常剑派的人,又来对祁连动手了? 君深在一旁感慨:“太常和祁连存在多年,虽然没落,但老祖都曾显赫过,不知是不是和老祖有关。” 他似乎在随口感言,但真的让旁人开始认真起来,思考是不是陈年的旧冤,仇家看他们没落了,才下了手。 修仙界多年没有对手,他们没有敌手,于是自傲惯了,没觉得会有外敌,几乎默认了凶手就是内部的人。 常无忧和曲肃并不知道祁连山上的事情,他们拿定了主意,以后都不再去祁连了。 反正那里的仇人已经杀了,百姓也都搬了过来,没什么去的必要了。 所以,他们直接朝着祁连的反方向而去。 “找个没什么灵气的地方吧。”常无忧叮嘱曲肃。 “但做生意,还得找有人的地方,不然,生意也做不起来。” 曲肃点头,一边御剑,一边查探。 他们飞了很久,但人多的城附近,总有些修仙门派在,或近或远,不能完全避开。 那就没办法了, “前面这一城吧。”曲肃说:“离山中的修仙门派有些距离,并且那门派不怎么厉害。” 曲肃用心查探,也只感知到那门派里有一个金丹。 只有一个金丹,无论如何称不上是大门派。倘若真有些麻烦,他们也是能解决的。 “行。”常无忧同意了。 他们降落在城外,徒步向城内走去。 到了之后,他们才发现,这城不大。 “也好,刚开始做生意,从小城市开始也不错。” 这城应该比之前的有道德门和钱大人的梓城与协城好一些。门口虽有穿蓝布汗衫的大汉守门,但态度还算和善。 那些大汉问清他们的来意,便挥手让他们进城了。 他们进了城,里面百姓的生活也挺平静,很多铺子都开着,街上人来人往,生意兴隆。 常无忧和曲肃在街上走了一道,除了后山,他们已经很久没见过这样的地方了。 没有修仙之人张扬,每个人都活得好好的。 常无忧轻轻拽了拽曲肃的衣袖:“这里挺好。” 曲肃也点了点头。 常无忧盯着街上的人看,明明是最正常不过的场面,她却有些看不够了。 若是每个地方都能这样就好了…… 常无忧看得有些呆住了,曲肃陪着她,街边有卖糖画的,离得不远。 曲肃走过去,一边小心看着常无忧,一边买了个百鸟朝凤的糖画。 过了会儿,常无忧接过他递过来的糖画,有些惊讶:“我只见过凤凰的糖画,怎么还有百鸟朝凤的。” 曲肃非常诚实:“我加了银钱,让大叔多画了几只鸟。” 挺有想法啊,常无忧刚想夸夸他,曲肃又说了:“最近你吃得多,我怕一只凤凰不够你吃。” 常无忧面无表情,收回了自己的夸奖。 她迈开步子往前走,恨恨地咬了一口凤凰尾羽。明明是在青春期长个子,曲肃那个傻东西什么都不懂! 到了饭时,他们找了家看起来顶好的店,要了个包间。 进包间时,常无忧和曲肃路过了柜台,忽然看到了柜台后挂着一副字。 “归云山庄,承天之庇。” 常无忧眼神停在这幅字上片刻,曲肃跟着她的视线,也看到了这幅字。 他们两个对视一眼,没有多言。 饭时,来上菜的店小二话不多,常无忧试图问话,但小二不敢收她的银子,也不敢答话。 常无忧只能问些别的。 “你们这里,可有卖陶器、瓷器的?” 这话小二敢接:“有的,就在前面的街上。” 常无忧又问:“是你们这里自己做的吗?” 小二摇头:“我们这里不做这个,这都是楼家的大人从外面找来的买卖。” 常无忧记下了。 饭后,他们两个去了前面街上的陶瓷铺里,东西还算齐全,但价格有些贵。 比后山陈叔他们定的价格贵了两倍有余。 常无忧心里盘算着,若是能和这城里搭上话,将货卖到这里来,确实可行。 常无忧和曲肃又走了几家店,对比了一下价格。 但也发现了很奇怪的一点——这些店里,都挂着字幅。 上面有的写着,归云山庄,仙恩浩荡,有的写着归云山庄,千古馨香。 总归都是些奉承的句子。 常无忧实在好奇,在一家店里忍不住问了:“掌柜的,这字幅是仙长要求挂上的吗?” 她想起来,在清云门附近的城里,衙门的人管着,必须家中跪拜,难不成这里和那里竟是一样的情况? 但不像啊,两座城里百姓的生活状态都不太一样。 掌柜的看了常无忧一眼:“不是。”掌柜的不敢多说话,只说了这两字。 “是衙门让挂的?”她又问。 掌柜的又摇头:“不是。” 掌柜的有些怀疑常无忧和曲肃来,面生,一来就问这些,他担心两人用意不良,当即大声说:“这是我们自愿的!” “归云山庄的仙长天德有善,仙恩浩荡,我们感激涕零!” 掌柜的洋洋洒洒,背出了一大篇好文章,把常无忧惊得一塌糊涂。 她一时间有些迷茫了,难不成这归云山庄,当真这么好?让这些百姓发自内心的感激? 但掌柜的一边背这些溢美之词,一边紧张地双手交握,眼神还飘忽不定。 细细看来,比起真的感激,更像是被吓的。 那这是怎么回事?明明看上去这些人生活得还不错,没有被压迫的样子,却到处都是奉承修仙之人的字画。 常无忧感觉到一种诡异的平衡感。 难不成除了归云山庄和衙门的之外,还能有人管控住这座城? 第五十五章 常无忧和曲肃当天便住在了这城里。 她实在对这城里的情况好奇, 但店里小二和掌柜的,都很是谨慎。她什么都问不出来。 常无忧想着,先把商路搭起来, 说不定这中间就能有所发现了。 他们找了城里很好的客栈住下,临近傍晚时, 两人又出去走了走。 他们已经许久没有过这样的时光了。 只有两个人, 路边人匆匆走过,只有他们悠哉又平静。 常无忧和曲肃走在一条街上, 她和曲肃说着:“看, 那里的包子铺……” 曲肃就顺着她的指尖看过去,点了点头:“是包子铺,但我还是觉得王老板的包子最好吃。” 常无忧微微笑起来,他哪里是觉得王老板的包子最好吃啊,他是怀念最凄凉的两年里的一点温暖而已。 但阿肃现在什么都不缺了。 他有了师妹、师弟, 有了徒弟。 他们两个沿着街走下去,常无忧忽然又想到了杜荆受伤的那几个月,她也是和现在一样, 与曲肃一起,走过一条条的街道。 只不过, 那时候他还得去猎兔子赚吃饭的钱,她也得天天忙碌。 恍恍惚惚间, 已经过去了这么些年。 常无忧看了曲肃一眼,心里满是感慨, 没想到,自己只是随手捡了个小乞儿, 却能陪自己一辈子。 初遇的时候, 她以为自己只是和他同行一程而已, 最后,却成了彼此间最重要的人。 常无忧许是看不到曲肃的终点了,但他却可以陪她到生命的最后。 她想到了自己会老、会死,但现在心情平和,甚至在想,若是自己要去世了,她想让曲肃给自己的坟墓撒下第一抔土。 第一抔土,一般都是由死者的长子撒下,曲肃来做的话,其实倒也没什么问题,只是她又占了他一点便宜罢了。 她脑中乱七八糟地想着,情不自禁又笑起来。 曲肃看她的笑容,下意识觉得她又要作妖了:“怎么了?” 常无忧摇头,不敢说自己又在想占他的便宜了,她一扭头,便看见街边的布料铺子:“你之前还说,要给我买衣裳的。” 那时候,她说给他买剑,他说给她买衣裳。 现在,剑已经买了,他说买给她的衣裳,还没有。 曲肃看了眼布料铺子,就要进去,常无忧拦住他:“算了,以后吧。” 她很有些自信:“我这样的漂亮姑娘家,若是打扮了,许是不安全。” 曲肃心情复杂地看了她一眼。她在他眼里,一直都是孩子样,一个挺厉害、也挺会作的孩子。和漂亮姑娘这四个字,完全没什么关系。 曲肃扭头,又看了眼那店里,但没看到之前他很喜欢的粉色布料。 他有些后悔,觉得当时应该买给她的。 常无忧已经向前走去,曲肃只能跟上去,他一边走,一边默默想着:以后看见了,一定要买给她。 她值得最好的东西。 他们走了这一趟,也没什么发现,百姓们生活平和,但处处张贴的对归云山庄的奉承之词,显得有些不同寻常。 “明明也没见到修仙之人进城,这些字幅挂着有什么用……”回了房间后,常无忧嘟嘟囔囔的。 但客栈的小二宁愿不收他们的银子,也不愿意谈这些事情,他们只能靠自己慢慢发现了。 小二有些觉得对不住客官,所以一些不涉及到修仙之人的事情,他知道的都说了。 “若是客官想在城里卖东西,得先去楼会长家中询问商议。” “楼会长是我们城里商会的会长,城中很多事情都是他定的。” 常无忧想着这个楼会长,在其他的城里,一般都是衙门主导,怎么这小二说,都是这个楼会长来定? 她试探着开口问:“我们可是需要带些什么东西去拜访楼会长?” 小二摇头:“若是见面礼,普通的便可以,但若是金银,楼会长不会收。” 店小二看着常无忧,似乎想说些什么,但最后只说出一句:“楼会长一家都是好人。” 天色已晚,常无忧不再多问,她给曲肃使了个眼色,曲肃拿出一块银子给了店小二。 店小二颇为高兴,鞠了躬道谢,临出门时,他似乎觉得有什么不妥,觉得两个客官都是好人,自己刚刚说的信息,有些对不起收的银子。 于是,小二回头将门关上时,轻声又说了一句:“我们城里的字幅,都是楼会长主持着挂上的,他是好人。” 话一说完,小二就把门关上,走掉了。 但这让常无忧更加疑惑起来。 “到底怎么回事?”她凝神想着:“似乎楼大人权利比衙门更大,对城里管得也严。” “但百姓们生活也确实比其他地方好,店小二又说他是好人。” 曲肃也想不明白,他们只能明日去楼家亲眼去看看了。 常无忧洗漱后,便脱了外裳,只穿里衣,躺在了床上。他们要的套房,曲肃睡外间,常无忧睡里面。 等常无忧睡下了,曲肃听着她的呼吸声渐稳,才开始打坐。 他们的对手那么多,他必须要更加努力才行。 第二日,常无忧和曲肃做了准备,他们听从了店小二的建议,在城里买了糕点和茶叶,然后,曲肃又将戒指里的一些陶瓷摆件取出来,放在木盒里,让楼会长过目。 做好了准备,他们就去了城东的楼家。 楼家看起来比周围的人家大一些,算是个富户。 常无忧到了门房处,说了自己的来意,门房想了想:“您这边准备卖的多不多?” “要是不多的话,管家就能定,但要是东西多,您就得等等了,我家老爷现在不得闲,我也说不好时辰。” 常无忧自然是想见楼会长的,她当即开口:“不妨事,我们等着。” 常无忧向来注意和所有人打好交道,和门房说了话之后,她就让曲肃拿了银子给门房。 门房颇为高兴,将银子收进袖子里,认真想了想:“您下午晚点来,我家老爷应当能回来了。” 常无忧接口问:“敢问楼会长是去忙什么了?” 曲肃银子给得多,门房愿意说。 “去找我家大少爷啦。”门房声音压得极低。 去找自己儿子有什么好隐藏的,常无忧不明白:“大少爷在何处?” 门房神秘地笑起来,他伸出手来,斜着指了指天上。 常无忧和曲肃离开楼府门口的时候,两个人都有些不明白。 “许是……去世了?”曲肃迟疑着问。 常无忧摇头:“应该不是,那门房一直带着笑,肯定不是死了。” 她站在原地,想起来那门房的手指动作,看了看天,又看了看他指向的方向,忽然,她就愣住了。 “怎会如此……”常无忧轻声叹。 曲肃不明白:“怎么了?” 常无忧知道他许是猜不到,直接小声告诉他:“那个大少爷,应该在归云山庄里。” 曲肃也愣住了,在归云山庄里做什么? 修行?还是做旁的? “那这楼家,是不是也是归云山庄的人?”曲肃问她。 常无忧觉得应该没差了,既然大儿子都在归云山庄里,楼会长还管着这座城,在各处都贴上字幅,很明显楼家是归云山庄的人了。 若是如此,他们也没必要去见这个楼家了。 但常无忧总是觉得,这里处处怪异。 百姓似乎对归云山庄畏惧,但她并不见百姓憎恶楼家。 “见一下吧。”她做了决定:“眼见为实。” 虽然常理来说,应是如此。但她也不能妄加猜测,直接断了这里的生意。 午饭时,他们找了个家小店。 常无忧不死心,还是想和老板说上几句,问问这城里的情况,但老板讳莫如深,一听到她想问归云山庄,张口就是溢美之辞,很明显是专门背诵过的。 她没有办法,不再询问,专心吃饭。 这里的特色菜式是酿甜肉,还有桂花汤。 曲肃细心将酿甜肉外面包着的荷叶剥开,又用店里提供的小刀,将肉切成小块,正好能进常无忧的嘴巴,又不在她嘴角沾汤汁。 常无忧喝了口桂花汤,又吃了口酿甜肉。 虽然心里都是事,但她还是觉得,东西确实好吃。 饭后,他们走了走,等到太阳西斜,他们便又去了楼府。 门房一看到他们,立刻招手:“老爷已经回来了,我去通报!”曲肃给出去的银子确实好用,门房往里面跑得飞快。 常无忧和曲肃站在门口还没等多久,门房就跑了出来。 “进来吧,老爷在正厅等你们。” 常无忧点头,向门房表示谢意,然后和曲肃一起走了进去。 进门时,她有一点点紧张,不知道这楼会长,是不是又是钱大人那样的渣滓。 曲肃隔着衣袖,轻轻捏了捏她的手,示意不用担心。有他命在,她就不会出事。 一进门,常无忧就明白,这位楼会长,和钱大人完全不同。 楼府里,曲廊桐树,颇有古韵,房屋都有些年代了,有些旧痕,但不染灰尘。 这是一个有底蕴的家,常无忧默默在心里想着。 仆人带着他们往里走。 引路的仆人,也很有意思,是个瘸子。 常无忧放下了心。 他们终于到了正厅门口,绕过门口的花窗,她看到了里面的人。 一个身材挺直,头发花白的中年男人,衣衫并不华贵,眉头有轻微的竖痕,似乎时常皱眉,生活并不怎么舒心。 “幸会,幸会。”楼会长迎过来,面上挂着温和的笑,举止稳妥。 常无忧也开了口:“久仰楼会长大名。” 曲肃也简单做了个揖,将礼物奉上。 在见到楼会长之前,曲肃坚定认为,他就是和钱大人一样的人。 但见到楼大人这一刻,曲肃的想法有些松动了。 也许,他们并不相同? 楼会长看起来有些疲惫,目光温和,恍然有些慈悲意。 常无忧没有太多闲话,直接说了自己的来意。 曲肃将木盒里的陶瓷给楼会长看,楼会长看了之后,又拎起来,细细观察内部。 “不错,颜色别致,还算实用。”他微微点头:“我们这里确实有陶瓷铺子,但东西不齐全,运送也麻烦,路上总有碎裂……” 他们后山最不担心的就是运送了,到时候画个传送阵,东西毫发无伤。 楼会长问起了价格,常无忧和他说了后山的陈叔定的价。 “这陶壶,二十文一个,若是你们这边能三十文一个卖出去,也是能赚不少,当然,若是你们定价四十文来卖,也是可以的。。” 楼会长点了点头,觉得价格还算合理:“我们这边会再商议,可能会适当提高价格,毕竟五成利润得给归云山庄。” 楼会长说这话时,表情平淡,但曲肃的脸一下子绷紧了。 常无忧也不愿意将自己山中产出的货物赚的钱,交给那个什么归云山庄。 她在椅子上坐直身体:“每件货都得如此?” 楼会长点了点头:“对,每件货都得如此。” 常无忧抿紧了嘴,心里极不情愿。 楼会长看了看她,又看了绷着脸的曲肃,隐隐有了些察觉。 但他并不敢问,只继续说:“我们这里卖货,都是这个规矩。” 常无忧开了口:“劳烦楼会长了,这生意我们做不做,还得再回去想想。” 曲肃和她说过,这附近,也就一个金丹,她无所畏惧,这生意不想做就不做了。 楼会长直直地看着他们,脸上一直带着的温和笑意终于消失了。 “你们,”他缓缓开口问:“是不愿意和我做生意,还是不愿意和归云山庄做?” “又或者,是不愿意和修仙门派做?” 楼会长一直都稳重,但说这话时,手紧紧握住茶杯,茶杯歪了,混着茶叶的清亮茶汤流到了他的腿上而不自知。 常无忧和他对视。 他等着她的答案。 第五十六章 常无忧开了口:“我不愿让修仙门派从我这里得利。” 她说得坦然, 曲肃站在她身后,给了她说实话的底气。 说完这句,她就要起身离开。 楼会长也起身, 无声看着她的背影。 常无忧走到正厅门口,心中实在好奇, 她想停下来, 转身问问他,这城里到底是怎么回事。 但她还没停下步子, 身后就有了声音。 “敢问, 你有何底气说这话?”楼会长开了口。 常无忧转身,注视着他。 她看不懂楼会长的眼神,很复杂,惊讶里参杂了一丝模糊的期待。 一老一小,隔着些距离, 互相望着对面自己看不懂的人。 忽然,正厅的内间有了声音:“父亲,可是需要我来纪录货物?” 伴随着声音, 走来一个穿灰衣的女子,左脸赫然一道伤疤, 不施粉黛,颇为朴素。 楼会长厉声呵斥:“回去!” 那女子刚走出来, 就被父亲呵斥,但她面色不变, 当即转身回了内室。 厅中气氛有些焦灼,楼会长目不转睛盯着常无忧, 脚下坚定, 但心跳都快了很多。他隐约感受到, 面前的人,和别人都不一样。 常无忧也盯着他看了很久,她不讨厌楼会长,他看起来温和,像自己的父亲。 曲肃说过,这府里没有一个修行者。 片刻后,常无忧开了口:“阿肃。” 曲肃从她身后站出来,手中握剑,周围萦起灵气,灵气波动,凡人看不见,但这股灵气直冲楼会长面颊,将他的鬓发吹起,他脚下不稳,踉跄着向后退了一步。 常无忧平静开口:“这就是我的底气。” 楼会长恍然,明白了。 常无忧问他:“你到底在城里做了什么?” 楼会长沉吟片刻,终于伸出手来:“两位请坐。” 这次不是作为做生意的交流,而是两方的交底。 “在我说之前,敢问贵客能不能说下自己的身份?”楼会长有些歉意:“实在是有些话不太好讲。” 常无忧点头:“我们比归云山庄厉害,我们不喜欢修仙之人。” 这些信息就够了,什么有用的都没透露,但立场和实力明明白白。 楼会长终于开口了:“不怕贵客嫌弃,我确实害怕。” “毕竟,百余年来,也从没有过贵客这样的人物。” “我们楼家,很久之前就在献城了,祖辈做生意起家,我们一直延续下来,勉强算是献城有名有姓的大户人家。” “但不远处有个归云山,山上有个归云山庄。” “听闻,在我曾曾曾祖父那时候,归云山庄很少涉世,偶然下山也算是有礼。但这样的好日子并没有多久。在我小时候,从没见过归云山庄和凡人好好相处的场面。” “我小时候,还是爷爷当家。” “但我有记忆的时候,那时候,归云山庄已经骑在了凡人头上。” 楼会长声音很轻,非常谨慎,又有些惊慌的样子。 常无忧安慰他:“我们这儿说话,没人听得到。”曲肃已经张起了一张罩,不会有人查探到。 楼会长舒了口气:“那就好。” 他放松了心神,眼神越过常无忧的肩头,恍惚又看到了很久之前的过去。 “那时候,日子不好过啊,归云山庄的庄主一心修行,不管事。他手下的人,若是修行无进益,有时候就会来城中寻乐。” “听爷爷说,刚开始只是不付钱,后来酒醉后,开始随意殴打店主和无辜路人。” “再后来,便是欺辱良家,横行霸道。” 常无忧安静听着,恍若又看到了另一个梓城,那个道德门不也是这样,一步步成了凡人的灾殃。 这样的事情很常见,很多城里的百姓都是这样战战兢兢地活着。 她舅舅山下的镇子,百姓当时应该也是一样的活法。 常无忧心中想着,又想到了献城现在的样子,她忽然有些明白了什么。 曲肃开了口:“但献城现在并不是你说的样子。” 楼会长笑起来,笑容有些苦涩,也有些自得。 “对,它现在已经不是那时候的样子了。” “我的曾曾祖父那一辈,被欺压,曾祖父那一辈也被欺压,他们看惯了凡人的命不算命。但我的爷爷,觉得人不该这么活。” 说到他的爷爷时,楼会长语气恭敬,很明显对爷爷充满了尊崇。 “我的爷爷开始努力,他想让献城的百姓起码不会每天都担心自己随时死于非命。” “我爷爷去世时,将这个遗嘱留给了我的父亲。” “我的父亲,又留给了我。” “让献城百姓好好活下去,是爷爷留下的家训。” “历经了三代人,我们献城的百姓起码能好好活着了。” 楼会长话说得平淡,但言语中都是掩不住的骄傲。曲肃不太理解,问他:“你们做了什么?” 常无忧已经不需要再问,她已经明白。但她愿意听楼会长亲口说一说。 “我们其实做的不多,”他轻声说:“我们只是,将他们供起来罢了。” 怎么供?常无忧已经明白了。 她见过了,在献城每个店、每个人的家里,都挂着赞颂归云山庄的字幅,以自愿的名义,将货物的利润让给归云山庄,甚至,楼家还做到了让献城的百姓每人都能背熟赞颂的文章。 这些东西,其实联想起来,就很明白,似乎也很简单。 但常无忧默默想着,楼家确实伟大。 他们花了三代的时间,终于将一个生杀予夺的恶霸王,潜移默化成了与凡人保持着安全距离的近邻。 似乎他们做的事情并不困难,但那么多城,那么多人,也只有一个楼家做成了。 三代人,他们将此作为家训,终于做成了这件大事。 “不止我的爷爷,父亲和我,还有很多人也做了很多。” “献城人背诵的文稿,是我奶奶和妻子写的。” “我的长子,现在归云山庄里修行。他不是为了成仙去的,他是为了献城。等他能在归云山庄有些分量后,献城就更加稳妥。” “我的女儿计算着货物的利润分配,保证让百姓生活无虞,又让归云山庄满意。”楼会长脸上露出一个狡黠的笑:“说是给了他们五成,其实没有那么多。” 他家总归是商人,最是会做假账。楼会长和女儿殚精竭虑,做出了一份好看的账本,其实将大部分利润都留给了城中百姓。 “还有衙门,每当归云山庄的长老生辰,都会在城里组织起来庆贺一番。”庆贺的时候,其实更像是一场集市,大家热热闹闹的,也不算太麻烦。 楼会长说起来他们做的事情。 桩桩件件,都像是在讨好。 也确实在讨好,但他不是为了自己讨好,而是为了整座城。 常无忧将自己放在他的角度,想着他们是怎么完成这样的大事。明明实力上有那么大的差距,但楼家人硬生生为百姓掘出了生机。 “不容易……”她喃喃说。 “最不容易的时候,已经过去了。”楼会长不再多说过去,而是说起了现在:“归云山庄已经被我们奉在了神坛上。” “我们与他们而言,不是普通凡人,而是他们的信众。” 不管是佛,还是魔,面对自己的信众,总归有些怜爱。 归云山庄能够随意杀戮凡人,能够随意掠夺一个凡人的心爱之物,但他们面对虔诚的信众时,若不费事,他们宁愿多维持一点自己虚伪的高尚。 更何况,归云山庄有楼家。 楼家将他们伺候得很好。 面子、里子都有了。 信仰和利益,归云山庄都有了,何必再生是非? “我们全家给归云山庄当狗,”楼会长说了这句,然后笑起来:“但大家总归比之前活得好了。” 他这句,说得常无忧心酸。 她觉得为了修仙门派做事的凡人,大多类犬。 楼家收取百姓的利润,教给百姓颂词,做的是犬事,但心是佛心。 常无忧从楼家出来后,心情一直有些复杂。 她带着曲肃回了客栈里,再次路过厅中时,掌柜的正在柜台后站着笑着和他们打招呼。 常无忧也对着掌柜的笑了一下,她的视线从掌柜的脸上划过,定在了那一幅字上:“归云山庄,承天之庇。” 初时,常无忧看这幅字觉得简直莫名其妙,但现在,她心情平和。 回了房中,她静坐了片刻,过了会儿,她叫了曲肃:“阿肃,我想问问其他人。” 楼会长有自己的说法,她想看看其他百姓是怎么说的。 曲肃将店小二叫了来。 小二和之前一样,什么都不敢说。 常无忧冷了脸:“是不是楼家逼迫你们的?” 店小二慌张地抬头看她,觉得这两个客官虽然给钱大方,但问的问题实在让人害怕。 店小二转身就想跑,但曲肃已经在房中施了符咒,根本无法离开。 店小二伸出手,却根本触不到门,瞬时间,他明白,自己许是遇到大人物了。 他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全身瑟瑟,但仍然不敢说话。 看他这样,常无忧有些不忍,但她还是想知道,事实是不是和楼会长说的一样。 她摆出一副恶行恶相的样子:“看样子,就是楼家逼迫你们的。我最是看不惯欺压凡人的人,现在就去把楼家人杀了!” 她转身就要走,曲肃拿着剑配合她,果真要杀楼会长全家的样子,店小二更加害怕,跪在地上磕头:“不是楼家的错!” “楼家不曾欺压我们,他们帮了我们很多。”他吓得哭了出来:“我爹年轻时和另一些人,曾犯了些错,被归云山庄的人抓住,要吊死。” “是楼会长,还有他现在已故的父亲,去了归云山庄里。” “楼会长没说他们做了什么,但我爹和那些人都回来了。” “虽然我爹被切了根手指,但我爹没有死。” “不止我爹,楼家还救过城里不少人。” “楼家让我们挂条幅,背颂词,我们并不喜欢,但都知道这样才能保命!” “楼家大小姐教我们做假账,账上一份钱,自己拿到手的又是另一份钱。” “我们愿意的,不是被逼迫的!” 小二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害怕因为自己说不清楚,真的给楼家招致祸患。也担心若是楼家没了,日子会变成和一样的难过。 “我爹说,他年轻时,日子不如我现在。但我爷爷说,他那时候的日子更难过。” “我们现在好好活着,日子安稳,也有钱赚。只是听楼家和衙门的吩咐,做个样子出来就好。”小二拼命求情:“我们都不喜欢这样的日子,但我们凡人,没有一点办法。” “楼家带着我们能过上这样的日子,他们没有一点错啊。” “但我们什么都不敢说,也不敢和楼家亲近,生怕给我们、给他们招致了祸患。” 常无忧沉默地看着他,曲肃知道她已经没有要问的了,于是将小二扶起来,给他手里塞了不少银子,又安慰他没事了。 小二恍恍惚惚拿了银子往外走哦,临出门时,又有些怕,于是回头小声又说:“楼家对献城有恩……” 常无忧看明白了。 楼家带着整座城的百姓,心照不宣地给归云山庄编制了一个谎言,制造了一副假象。 实力差距如此之大,一个金丹修者不费什么力就能毁了凡人几万人的城市,这么大的实力差距,凡人又能怎么做? 身在泥泞,每个人都艰难。但也不是所有人都逆来顺受,也有人在为自己、为其他可怜人努力,挣出一条生路来。 强有强的法子,弱有弱的法子。 虽然还是身处下位,但能做到这样,常无忧也佩服他们。 第五十七章 第二日, 常无忧和曲肃又去了楼家。 门房得了楼会长的知会,看他们来了,直接将门打开, 将他们两个迎进去。 彼此算是都了解了对方的立场,于是, 他们三个坐在茶室里, 安静喝茶交谈。 “生意能做,”常无忧同意了:“我们确实需要卖货, 但总得让我们、让献城百姓挣到钱。” 她让了一步。 楼会长点了点头:“没问题的。”既然知道了常无忧的立场, 楼会长也说了自己的想法,尽量让利给百姓。 谈妥了生意,他们又说起了别的。楼会长一家人撑了很多年,一腔孤勇,踽踽半生。现在他想和这个立场相似的姑娘说说话。 “其实, 献城已经比其他地方好多了。”楼会长轻声说。 常无忧点了点头:“确实。” “其实我曾祖父,并不是很好的人。”楼会长饮了口茶:“爷爷说,曾祖父一心挣钱, 善于利用一切。” “曾祖父和衙门处得极好,也费劲了心思讨好归云山庄, 终于能在归云山庄面前有些面子。但曾祖父,只是利用了这些体面, 来做生意。” “曾祖父算是不上恶人,但也不是什么好人。他是纯粹的商人。” “曾祖父不管任何人, 一心挣钱,原来我们楼家只是普通的有钱人家, 但曾祖父努力钻营, 利用归云山庄和衙门, 硬是将我们楼家变成了献城第一等的人家。” “但我爷爷慢慢长大,虽然曾祖父教他商人重利,我爷爷也长在金玉堆里,他却看到了其他百姓的苦楚。” “他和曾祖父完全不一样。” 常无忧明白,楼会长的爷爷,应该是一个背叛了自己阶级的好人。 楼会长继续说下去:“曾祖父在世时,爷爷不敢明目张胆做什么,只是利用了曾祖父在衙门和归云山庄的人脉和面子,将自己的关系网也搭了起来。” “等到曾祖父老了,爷爷便开始了自己的行动。爷爷已经筹谋了半生,所以做起来还算顺利。” “刚开始,爷爷只是往归云山庄里传话,说百姓们敬畏各位仙长,想知道仙长的诞辰,在城中庆祝一番。” “衙门组织了一次,百姓们并不愿意去,但爷爷许诺,谁来就给谁钱。” “爷爷给出的钱很多,果然来了不少人。” “为了我爷爷的银钱,每个人脸上都有些笑,也愿意听衙门的安排了。仙长那日也来看了,看完之后,很是高兴,觉得自己还没成仙,已经有了仙人的场面。” “但很多人都厌我曾祖父,于是也厌我的爷爷。” “刚开始,是有些难处。所以我爷爷用钱财动人心。” “但慢慢的,场面也就做了起来。大家都不傻,就算心里不愿意,但有没有好处,还是能看得清楚的。” “我爷爷又往归云山庄里传话,说百姓们有些畏惧仙长。” “他传话不断,那些仙长久不经人事,又看不起凡人,慢慢便听信了他的,出来不再那么频繁。就算出来,也是爷爷提前得了消息,早就在城里做了安排。” “爷爷两边哄着,终于哄出了个还算安稳的局面。” “后来,爷爷去世了,我的父亲接着做起了这些事情。那时候,有些年轻人憎恶归云山庄,他们年轻,没见过归云山庄霸道的时候,所以胆子大。” “竟有年轻人胆敢去了归云山下,言语不干净。仙长动了气,要将那么人吊死,父亲带着我去了山上。” “敢问令尊做了什么?”常无忧问。 楼会长摆摆手:“为亲者讳,不说了。” 常无忧明白,应该很是费劲,卑躬屈膝着讨好。 她能理解,楼会长不愿意说父亲当时的模样,她没再问,只说:“令尊不愧天地,不愧百姓。” 楼会长听了她这句,忽然眼睛有些红,他端起杯子,趁着喝茶掩了心中酸涩。 这事,父亲做过,楼会长自己也做过,他们从归云山庄那里讨回了很多百姓的性命,但其中苦楚,无人知道。 “现在日子越发好了,”他长叹:“归云山庄已经自觉是神灵一般的人物,轻易不愿下山,生怕降了格调,只偶尔在诞辰时下山看一看。” “献城百姓也活得明白,只是口头哄着,再出些钱便能讨个安稳日子,他们也愿意。” 只有他们楼家,卡在中间。 “你的儿子,”曲肃听了一会儿,问了自己一直想着的事情:“在归云山庄里?” “对,”楼会长点头:“说来也是可惜,我本来打算培养儿子,让儿子和我一样,担起先辈的遗志,只要我们楼家人不绝,就努力让献城安稳一天。” “但儿子七八岁时,随我去归云山庄送年礼。庄主看了眼我儿子,说他有仙缘,便留下了。” “我不愿让儿子留下,但不留就显不出来恭敬,我只能跪下道谢,将儿子留在那里了。” “自那以后好几年里,我只有在去归云山庄时才能见到儿子。现在儿子被庄主器重,偶尔能回家了,但次数也不多。” 楼会长叹气:“说来可笑,为了让归云山庄觉得恭敬,我见了儿子也得下跪,口称仙人。” 确实苦楚。 常无忧默默看着他,想想他对着儿子跪下的心情,都觉得难受。 “但还好,儿子那时已经懂事,私下里和我说过,他要好好修炼,在山庄里当个大人物,之后便可以让献城百姓和家里都好过。” 楼会长轻轻笑起来,儿子的懂事还算让他慰藉。 他们的茶已经快喝没了,一个女子走进来,动作利落端来了新的茶水,给他们重新斟满。 这女子就是上次那个问楼会长是否需要记账的女孩,和上次一样穿灰衣,脸上有疤。 常无忧多看了她几眼,女子已经听父亲说过了,也笑着看她。 “这是我的女儿,探月。”楼会长介绍:“自从她兄长探阳离了家,便是她来接我的班了。” “家里还有个小儿子,名探星,年纪尚小,性子也不稳,还担不得事。” 楼探月已经斟完茶走了出去,常无忧仍然盯着她背影。 楼探月脸上的疤痕很是明显,像是火烧的。 常无忧心里有些猜测,斟酌着开口问:“楼姑娘颇为清秀,只这疤……” 楼会长摇头:“这疤,就是为了不让人觉得她清秀。” “探阳在归云山庄还算是得器重,他有个师兄和他说,若是他妹妹长大了还算好看,便纳了。他觉得是给我们家赏赐,但我们并不愿意。” 他面目有些哀痛,这是一个父亲无能为力的难过:“我下不去手,是探月自己做的。” 常无忧说不出话来,只觉得敬重这么一家:“楼姑娘辛苦了。” 这么些年来,楼会长也只遇到了常无忧这一个能说说自家事的,他不隐瞒,说了个痛快。 曲肃在一旁安静听着,他在努力,杜荆和侯朴在努力,楼会长这样的凡人也在努力。 虽然努力的方向并不相同,但都是为了让凡人好过一些。 曲肃心潮澎湃,他觉得自己看到了很多小小的浮萍,在风浪中抓紧纤弱的根系,慢慢集合在一起,汇成浊流中一片盎然的绿意。 这一刻,曲肃觉得胸腹中盘旋的灵气更加凝实,他深吸一口气,控制住灵气的流动。 他盼着自己能早日元婴,便可以有更大的作用。 楼会长说完了献城和自己家的事情,又问了常无忧。 常无忧想了想,和他说了些自己的故事。 说父母被杀的仇恨,又说了带着那么多人建立了一个与世隔绝的后山。 楼会长听着,越听眼睛越亮。 “那您这边,”他顿了顿,有些不敢信:“岂不是有偌大的一块天地?” 常无忧笑起来:“倒也没有那么大,只是以后还会更大而已。” 楼会长看着她,心中却生出一些从没有过的想法。这个想法如此大胆,甚至让他有些害怕。 但楼会长一咬牙,道了声歉意:“我有些事情需和家人商量,请稍候。” 然后,楼会长匆匆去了内院里,常无忧和曲肃在厅中继续饮茶。 说话确实会口渴,常无忧一直在喝茶,这会儿,楼会长不在,她就和曲肃说:“这茶水不错。我们后山能自己做茶吗?” 曲肃并不知道,若是之前,他会觉得有些难处,但现在他眼睁睁看着后山有了砖窑,能做出陶器瓷器,甚至说不定以后还能做出完美无瑕的琉璃。 现在,他觉得什么都有可能。于是,曲肃点了点头:“回去和陈叔说,让他们试试。” 他们出来这一趟,常无忧心里又有了新的想法,觉得适合后山做生意,比如卤味,他们传送阵速度快,就算天热也不怕坏。 还有布料,何染霜给后山提供的染料方子很特殊。她说是祖传的,既然她以后不开染坊了,也不能失传,就给了后山的婶子。那些布料若是能卖出来也不错。 常无忧把自己的想法说给曲肃听,曲肃不用开口,只负责点头。 很多时候,常无忧都不需要他回应,只要他在听就行,她就能把自己的想法梳理清楚。 这是他们两个的默契。 曲肃听她说着话,尽职尽责地点头,确保自己看起来是很认真地听她说话。同时,他也分心想着事情,传送阵得改良了,防止外人顺着阵法找去他们那里…… 他们两聊了一会儿,楼会长又匆匆从内院跑了过来,他身后还跟着一个中年女人,周身都有书卷气,但现在脸上和楼会长一些,有些激动和焦灼。 他们两个到了厅中,楼会长介绍身边的女人:“这是我的妻子。” 还没等常无忧回话,楼会长就迫不及待问:“您觉得我们一家有用吗?” 常无忧一愣:“自然有用。”这一家人都很厉害,楼会长善于交际,楼探月继承了父亲做生意的能力,楼夫人通读诗书,都是很厉害的人物。 楼会长又说:“我们愿意跟你们回你们的地盘,只要你能帮我们做一件事。” 商人就是商人,给个好处就会有个条件。 常无忧不待他说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 她皱了眉毛,若是后山能有这么一家人自然是好事,但她刚除了祁连派没多久,已经引起了修仙门派的注意,不敢有大动静…… 楼会长已经说出口了:“我们一家商议过了,若是您能将归云山庄灭掉,献城再无忧患,我们一家便跟你们走!” 他言辞凿凿,似乎做了颇大牺牲。 常无忧看了他一眼,叹气道:“楼会长你不老实啊。” “你们可不是不想来我们那里。” 楼会长一家几代人努力出来的安稳日子看起来平衡,但主动权完全在归云山庄那里,若是有一日,归云山庄又开始为非作歹,楼会长和献城百姓根本没有丝毫抵抗之力。 更何况,楼会长一家何尝愿意过这样的日子,若是能体体面面做人,他们也不愿整日阿谀奉承。 归云山庄没了,才是真正解决问题。 而楼会长一家,在城中地位尴尬,只是普通一户人家,却几乎和衙门一样,又当了修仙门派的传话筒,百姓虽认他们的好,但处身也艰难。 若是归云山庄忽然没了,他们又得花时间来找自己的位置。 更何况,他家还有一个修了仙的儿子,日后这城里怕是容不下。 他们也只能跟着常无忧走了。 这事双赢,常无忧自然不想拒绝,但她还有些犹豫,现在到底能不能做这么招摇的事情,会不会给他们魔教招致祸患? 她得好好想一想。 第五十八章 货物的事情已经商议妥当, 常无忧和楼会长说好了第一批的数量和价格,但她还没有同意对归云山庄动手。 楼会长并不着急,这样的日子已经过了好多年, 他不急这片刻。 常无忧和曲肃临行前,楼会长带着妻子给他们送行。 曲肃操纵传送阵已经非常厉害了, 手指一点便能做到。 微光亮起时, 常无忧挥手和楼会长夫妻告别。两人消失在院中时,楼会长的妻子扭头看向丈夫, 想说些什么, 但嘴唇微张,又闭上了。 她不敢问,怕自己抱了希望,又会失望。 看起来体面,但其实几十年来, 她这一家人都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 她时常梦中惊醒, 每一日都提心吊胆。 苦点也行,累点也罢, 她不想再担负那么大的责任了,她只希望儿子也能回到身边, 一家人团团圆圆就好。 但她不敢问丈夫,生怕丈夫和她一样, 抱了希望,又破灭。 夫妻两人在院中站了片刻, 便相互搀扶了手臂, 慢慢走进了内院里。 曲肃带着常无忧回了他们的无忧山中, 他们落在院门前,曲肃问她:“这事做不做?” 常无忧定住脚步,凝神思考:“该做。” “但我们还不能做。” “归云山庄比不得祁连,但不管大小,总归是一个门派。祁连之事,我们已经引起了修仙人的注意,若是再对归云山庄动手,许是会惹麻烦。” 曲肃明白这个道理,但他又觉得没什么要紧。 “我们已经三个金丹了,”他缓缓开口:“子吉和小蚯蚓都是褪凡,香叶还在筑基,但也快了。” “香蕉和囡囡现在还用不上,但我们现在不算弱了。” “那个归云山庄,不过一个金丹罢了。”曲肃微微低头看常无忧:“我们打得过。” 确实打得过,但常无忧仍然不敢。她牵挂得太多,不愿出一点问题,好日子来之不易。 常无忧总觉得有什么不对:“你让我再想想。” 曲肃不喜欢看凡人受苦,他很想对归云山庄动手。但有人比他更急。 很快就到了第一次送货的时间,曲肃和侯朴一起去了献城外,毕竟是第一次,他们需得陪着才稳妥。 曲肃和侯朴负责传送阵,陈奇观带着一些小伙子,赶着驴车,车上装满了货物。 这是他们第一次往外卖东西,每个人都很激动。 从传送阵里出来后,陈奇观带着人兴致勃勃往前赶路,他们已经好多年没有出来过了,看着周围的一草一木,有了入世的感觉。 但进了城后,他们走了小路,直接往楼会长的家里去,这一路上人不多,他们也衣着普通,并不引人注意。只是,他们总想多看看周围,这一看,就看到了路边冷清的小店里挂着的字幅。 那些原本还笑嘻嘻的小伙子的脸瞬间冷了下来。 他们中间,有人是侯朴老家来的,受过钱大人的苦;也有些是洛秋以的故乡来的,当时日子也不好过;更是有些是祁连山下来的。 他们经历过,很是明白这里的处境。 这一瞬间,他们就觉得外面其实没什么好的,虽然只是刚出门,但他们已经有些想念自己的后山了。 曲肃和侯朴走在最后,两个人商量着传送阵的问题:“师兄,教主真的不让我们用灵石将传送阵支起来吗?” 曲肃也有些无奈:“她不同意,说不安全。她说宁愿每次都画阵法,也不能为了省事用灵石撑起阵法。” 侯朴非常不乐意:“那多麻烦啊……” 他嘟嘟囔囔的,又不敢大声说。 曲肃看了他一眼:“不过她也说了,子吉他们几个画阵法的手法还生疏,以后让他们几个小的轮流来,就当练习了,用不着我们和染霜。” 侯朴当即没了别的意见:“教主说得对。” 他一副忠心耿耿的模样:“教主小心周全些是好事。” 曲肃看了他一眼,真心实意觉得很多时候无忧骂他不是无忧的问题。 这是第一次交易,所以曲肃和侯朴陪着,之后便让后山的人自己来了。 常无忧没跟来,现在用不到她,她在后山看杜荆调试硝石的比例。 “有些进展了。”杜荆挠了挠头:“但不大。” 能燃烧起来,但威力并不强。 常无忧帮不了他,只能给他些精神上的支持:“慢慢来,迟早能做出来的。” 杜荆心态还行:“我知道,你这是把答案给我们了,只是过程得我们自己来。” 但最难的,就是过程。 杜荆挺需要帮手的,但侯充要忙别的,有个老伯之前是做匠人的,但现在年纪大了,眼睛不好,做不了精细活。 还有些年轻人对杜荆的活感兴趣,但那些年轻人性子有些急躁,杜荆这里一坐一整天,拿着小木棍一点点加粉末,还总是失败。大多数年轻人都熬不住,宁愿去侯充那里帮忙干活。 现在,仍然只有杜荆孤零零的一个人。 “行,我帮你寻寻帮手。”常无忧满口答应,但出了门,她有些犯愁。 能和杜荆、侯充一样,懂这些东西、又愿意做的,可能确实有些难找。 她皱眉想事,正好站在路边。 路上时常有人走过,大家都忙忙碌碌的,走过她身边时,都会问声好:“教主好,教主最近可忙?” 她只能抬头应声:“你也好,最近都挺忙啊。” 常无忧只在路边站了一会儿,就被问候了十几次。 她接连回答了自己挺忙、吃了饭、不累、在等人、长高了等十几个问题,思绪被完全打乱。 常无忧身心俱疲,只能往后退,尽量找个没人的地方,继续发呆。 但她没想到,这没大人的地方,就有小孩。 常无忧刚绕过房子,拐了个弯,就和一群小孩子迎面碰上。 乌泱泱一群小孩,把她惊呆了,她慌忙想退后,但小朋友们脸上已经露出了大大的笑容。 “教主是不是来和我们玩的?”领头的孩子问起来。 常无忧还没说话,里面就有个胖乎乎的小黑丫头做了解答:“对!” 小黑丫头信誓旦旦:“我师父说了,教主很好,一定是陪我们玩的。” 她有些骄傲,觉得自己懂得多。 囡囡非常坚定,直接把常无忧的退路堵死。 常无忧大可以不管这些孩子,但他们都眼巴巴地看着她,囡囡话也说出去了,常无忧只能留下来。 “我们在玩抓修仙人的游戏。”一个孩子介绍:“两个人演修仙人,其余人去抓。” 常无忧面色复杂,不管什么时代,孩子们的游戏都是换汤不换药。 可她好累,她不想跑,于是常无忧提出另一个游戏:“玩捉迷藏吧。” 孩子们没意见,教主说什么都行。 但后山孩子们的捉迷藏也不太一样,常无忧记得自己小时候玩过,找人的那个被叫做鬼。可这里的孩子们把找人的叫修仙鬼…… 常无忧无话可说。 她争取到了躲藏的角色,等那边的修仙鬼开始数数,她立刻跑起来。 刚刚的路上,她记得有个空荡荡的木屋,她直接跑过去。但到了门口,她才发现,那里已经有了别的孩子。 里面的孩子兴奋地唤她:“教主过来!” 常无忧退了两步:“我再换个地方。” 她又换了个地方,结果也有人藏着。她觉得那是顶好的位置,满心以为能瞒住所有人,没想到孩子们也觉得好,竟都藏了人。 她发起狠来,一定要藏得最好,不能让他们找到。 她一抬头,看到了一处屋外在树上晾着的衣服,是张圆家。 张圆力气很大,那晾衣绳颇粗,常无忧抬头看了看,听到身后数数字的声音越来越大,她做了决定,从树上爬上去,脚踩树干,将身体挂在张圆妻子的裙子和树中间。 孩子们个子矮,裙子遮挡她的身体,没人能看得到她。 常无忧有些累,但强烈的胜负欲促使她一动不动。 但孩子们忘性大,刚开始还找了会儿,找到了所有的孩子,再过了会儿,他们就全忘了,又跑去玩别的游戏了。 可是没人通知常无忧游戏已经结束了。 她顽强地趴在绳子上,坚决不认输。 常无忧有自己的坚持,她是教主,她不能输。她得让孩子们看看,成熟且优秀的大人,捉迷藏都是最厉害的。 她腿都有些麻了,但她不敢动,周围一片静默,风吹得树叶哗啦啦响动。 常无忧看着树叶缝隙中的天,陷入了一片放空中。 不知过了多久,忽然下面有了声音:“……无忧?” 她脖子有些僵硬,只能微微低头:“你回来了?” 曲肃震惊地看着她:“你在做什么?” 常无忧想了想,觉得对曲肃没什么好隐瞒的,于是实话实说:“我在捉迷藏。” 曲肃一言难尽地看着她:“和谁?” “和我们后山的小孩。” 曲肃扭头看了眼旁边,有些不忍心告诉她,刚刚他走过来的时候,看到孩子们都在浅滩里玩水…… 曲肃看了看她站的位置,伸出手来:“下来吧?” 常无忧不放心:“孩子们呢?” 曲肃面不改色:“还在找你,你赢了。” 常无忧松了口气,终于放下心来,抓着他的手准备下来,腿有些麻了,但脸上颇为自得:“我们大人,什么事情都要做得更好一些……” 曲肃认真听着:“嗯。” 等她艰难从树上下来,曲肃就要带着她回山上了,常无忧还想去和孩子们说两句捉迷藏获胜感言,最好延伸到人生道理,但曲肃拦住了她:“楼家那边有些事情。” 大事要紧,她当即跟着曲肃回了。 曲肃这也不是完全找借口来阻拦她,而是真的有事。 “这次,楼探阳下山了。” 常无忧立刻转身看着曲肃:“哦?” 楼探阳在归云山庄中修仙,不知现在是什么样子。 曲肃微微仰头,似乎在回忆今天的场景:“境界不高,但……很厉害。” 常无忧不明白:“厉害在哪里?” 曲肃正视常无忧:“他说,我们把归云山庄除了,他能保证不给我们惹事上身。” “他说归云山庄和外交流不多,但庄主还算是几个相识,其中有些关系好,自然也有关系不好的。” “楼探阳说,我们去把归云山庄全杀了,也把他打成重伤。他可以重伤着去庄主的友人门派中,说是另一门派由于旧怨动的手。” “到时候,他再来个死无对证,我们便可以毫无牵扯,一干二净。” 常无忧直直看着曲肃,半响轻声答:“是挺厉害……” 楼会长的儿女都出彩,虽然楼探阳离家多年,但不忘家中教导,不忘百姓疾苦。 虽然手段有些狠辣,但只狠辣在自己身上,算不上什么恶人。她想看看,这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物? 第五十九章 常无忧很想去见见楼探阳, 但曲肃说了,楼探阳出门不易,最近许是都不能出来了。 这事急不来, 常无忧只能等着机会。 同时,她也郑重思考起来。 现在他们有能力, 献城中的百姓, 还有楼家人都已艰难求生多年,而楼探阳也愿意在内部提供些帮助。 天时没有, 但地利与人和都有了。常无忧觉得, 也许能想到更好的办法,不给他们自己惹麻烦,也不给献城的百姓惹麻烦。 楼探阳可以用起来,但常无忧还是想给他留个生路。 这些年来,他也不好过。 常无忧想让大家都过上好日子, 但这个好日子不应该由个别人的牺牲来做交换。 在她所想的未来里,每个好人都应该有好报。她不想在后来的获胜感言中说“付出了一些代价后,我们获得了胜利。” 没人应该做那个必须付出的代价。 曲肃坐在她身边, 听她絮絮叨叨。 听她说,想要保护每一个人, 听她说好人要有好报。 曲肃静静看着她,很想问问她, 知不知道自己有些天真。但他没有开口。 从凡人到现在的金丹,他时常内心充斥着仇恨。愈发磅礴的力量, 再加上对修仙人的憎恶,灵力不畅时, 他总有些自暴自弃的想法, 想出去杀戮一番。 曲肃修行之后, 有时候其实便隐约能理解修仙人的一点想法。和凡人力量差距太大了,生命的长度也不同。就如同凡人不会在意蝼蚁一样,修仙人也不在意凡人。 幸好有她,如果没有她的话,曲肃他们甚至有可能迷失在这些力量和仇恨中。 为什么呢? 他沉默想着,许是就为了她理想中那个有些天真的新天下吧。 她这么坚定,让他也一起相信,其实这个天下,也有可能会好起来。 常无忧自己说了一会儿,曲肃都没应声,她停下来,有些不开心:“你是不是没听我说话?” 曲肃立刻摇头:“听着呢。” “染霜呢?”她看院子里:“是不是又出去教小蚯蚓他们了?” “对,”曲肃应她:“我和染霜说好了,轮着来。” 常无忧也想和染霜聊聊,但何染霜很受他们徒弟们的喜欢,不管是何染霜自己的徒弟秋以和香叶,还是曲肃的徒弟子吉和香蕉,若是有问题了,都喜欢去问何染霜。 曲肃不喜欢多说话,教徒弟和做其他事情一样,喜欢直接上手,手还挺重,子吉和香蕉在他这儿一个待遇,被打的呲牙咧嘴。 但何染霜温柔,所以,徒弟们更喜欢她。 曲肃乐得清静。 常无忧思考了好多天,终于想到了一个办法来。 “既然不想和我们牵连上,最好的法子,就是找个替罪羊。” “楼探阳那样的办法不错,可是有些难处。他要是死了,临死前的话自然可信,但他不应该这样死。” “所以,我想让归云山庄自投死路。” 曲肃重复:“自投死路?”他有些明白了:“让他们自己去死?” “但他们怎么会愿意自己去死?” 常无忧看向桌子上,她手边放着的是她之前根据记忆里记下的一些信息。 “阿肃,你说要是归云山庄忽然发现了一处无人知晓的秘境,他们会不会去?” “不一定,”曲肃说:“那得看是怎么发现的吧。” 要是他们忽然捡到小册子,上面写着秘境的信息,那他们自然会斟酌斟酌,说不定还会告知其他门派。 “自然不能是莫名其妙而来,一定要显得珍贵,珍贵到他们不舍得告诉其他人。” “我们不是有位前辈吗?”常无忧脸上露出一点狡黠的笑意:“我们经常给他送东西,偶尔用一用,想必他不会介意。” 当天下午,常无忧和曲肃就去了云瘴前辈那里。 此次前去,他们也带了不少东西,之前侯朴没去过,一直都在抱怨,说想见见前辈,这次就将他一同带了过去。 到了云瘴之境后,黑雾自动散开,他们三人走了进去。院中,前辈正在斟茶,桌上已经放好了四个杯子。 常无忧先和前辈聊了聊,说了后山和教门的发展。 侯朴一直敬畏地看着前辈,努力在教主和前辈聊天中插话,但没寻到机会,只能和师兄一起喝茶。 聊完之后,常无忧正式说了此次的来意:“有事相求前辈。” 前辈微微挑眉:“和仙魔有关?” 常无忧点头:“对。” 前辈又问:“不是坏事。” 她想了想:“对我们魔教和凡人来说,不是坏事。” 前辈一摆手:“那你就不要和我说要做什么事了,直接告诉我怎么做就好。” 常无忧拿出她早就写好的一张纸条:“请前辈在上面留些化神期修者的气息。” 前辈不再问她要做什么,直接按她说的做了,甚至没有看上面写的什么字。 然后,曲肃小心将纸条收起,保证上面的气息不乱。 之后他们又聊了一会儿,常无忧还叮嘱前辈,他们带来的那些水果要早吃,不然会不新鲜了。 常无忧曾和老人一起生活过,虽然前辈看着年轻,但眼睛中的神色已经和老年人无异,一对上前辈的视线,她就情不自禁将他看作上一世的爷爷奶奶那样的老人。 “东西放心吃,没了我们再给你送过来,不要舍不得。” 前辈点了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曲肃和侯朴看着他们两个,无话可说,前辈那么高深的功力,别说不让水果坏了,甚至全天下的果子愿意怎么吃就怎么吃,乐意怎么糟蹋就怎么糟蹋。 但前辈就是受用教主的啰嗦,很是享受天伦之乐的样子。 曲肃和侯朴看着他们两个,越看越诡异,忍不住转移了视线。 这次,他们呆了挺久,侯朴终于也有机会和前辈说上两句了,他非常兴奋,问了一些修行上的事情。 前辈还帮曲肃和侯朴检查了灵脉,侯朴问题不大,前辈给他调整了一点修行的方法,此后不会有问题。 但曲肃的问题,仍然没有解决的办法。以后若是灵脉受了伤,就得再来这里,让前辈帮忙修复。 前辈一再叮嘱他:“若是遇到了问题,一定要克制灵气的输出。不能一时冲动,若是伤重了你怕是抗不到来找我的时候。” “伤重都是好事了,到时候最糟的情况,你可能会爆体而亡,或者会失了神智。” 曲肃一直面色冷静,前辈想让他更加在意一些,略一思索,看了眼常无忧,又对曲肃开了口:“若是失了神智,你可认不得无忧他们了。” 前辈问他:“要是你疯了,醒来的时候,说不定已经看到无忧横尸在你面前了。想必你也不想看到这一幕吧?” 曲肃面色松动,终于点了头:“我以后注意。” 前辈觉得他这样挺有意思,还想再说一说,逗逗他:“无忧可是个凡人啊,到时候你一指下去,她连骨头没了,说不定你连她的头发丝都找不到一根了……” 侯朴在旁边听着,目瞪口呆,万万没想到教主以后能死得这么惨。 曲肃不爱听这种话,当即开口:“前辈那么大年纪的人了,稳重。” 前辈住了口,看曲肃拿证严肃绷着的脸,觉得自己确实有些过分了。 他恍惚间,好像又回到了自己年轻的时候,那时候自己的嘴就是有些欠,喜欢逗引师兄弟。师兄弟也会像阿肃一样,愠怒起来。 可是后来,他经过了那么些事情,早就不爱说话了。 而当初时常被他惹生气的师兄弟,对他好、却又亲自将他逐出师门的师父,还有那个总是被自己嫌弃的腐儒弟子,都死了。 云瘴前辈忽然静默下来,刚刚逗曲肃时,还有些生机的眼睛再次暗沉了下去,直到常无忧他们临走时,前辈仍然一副落寞的模样。 走出林子后,曲肃回头看了一眼,却已经看不到前辈的身影,他有些担心起来:“是不是我话说得太重了?” 常无忧隐约听到了他们在说什么,她摇头:“不怪你。” “只是前辈经历得太多了,”她忽然脑中想到了一句话,很适合用在现在:“那是死去的回忆在攻击他。” 这又是什么怪话?但曲肃这次听懂了。 他刚刚有一点生气,怨前辈说无忧会死这事不吉利,但现在他又可怜起前辈来。 自己一个人,是不是总是会想起来之前的旧事? 他一个人,怎么过的啊…… “前辈之前说有些东西要给你的,”曲肃缓缓开口:“这次他许是又忘了。” “无妨,他自己也寂寞,我们下次再来找他。” 侯朴不理解:“他出去多好啊。” “前辈说他不出去,”常无忧摇头:“只能我们来了。” “阿肃,那纸条放好了吧?” 曲肃轻轻点了点戒指:“放好了。” 前辈不问他们拿纸条去做什么,其实前辈心里是知道的。这是要拿去对付修仙门派的,但只要他们不说出口,前辈就可以装作不知道。 不知道,便对得起师父。 他出生仙门,堕于魔道,现在立于两派之中,谁都不能帮。 若是她说出口是拿来对付仙门的,前辈便不会帮他们了。 若是前辈真的从云瘴之境中出来,他又该站在哪一边?只能孑孑独行于世上,与此处何异。 “走吧。”常无忧说。 能获得前辈的这一点帮助,已经够了。 “阿肃,你去找楼探阳,和他商量清楚,务必把这事做好。” “我知道,”曲肃答:“尽力隐瞒,不让其他修仙门派太早发现他们的异样。” 归云山庄还不知道,在隐秘的角落里,有一个针对他们的阴谋正在酿成。 楼探阳走在门派的小路上,遇到人时,他都会面带微笑、躬身示意,他进门派的时间晚,也没有什么修仙的人脉,在门派里算不得地位高。 但他一向谦和,不管对谁,都态度极好,所以也交到了几个朋友。 “师弟。”楼探阳对面走来了一人。 楼探阳笑容大了起来:“二师兄。” 他的师兄亲热地扯他的袖子:“听闻前几日你回家了?” 楼探阳点头:“对。” 师兄摇头:“既已入了仙门,就断绝与尘世了。你只是借了那两个凡人的躯体,诞下肉身而已,不必将他们看作父母。” 楼探阳微笑着点头:“师兄说得对。” 师兄松了口气:“这也是师父想说的,我先告诉你,以后注意着点。和凡人太亲近了,就显得轻贱,以后万不可如此了。” 师兄脸上有些倨傲:“我们这些仙人,就该被凡人供奉着,怎能让他们得见仙颜。照我来说,以后谁看见了我们,就该剜了眼睛才对。我和师父说过几次了,但师父还没同意。” 楼探阳面露感激:“多谢二师兄指点。” 师兄弟两人并肩前行,楼探阳微微侧头,看到了师兄的脖颈。 这么好的脖颈,就适合用刀砍过,溅出血来。 他嘴角一直噙着一缕笑意,但眼中闪过一点冷漠又悲悯的光。 第六十章 楼探阳不好出来, 曲肃为了能遇到,现在后山每次送货,他都跟去。 就这样坚持了几个月, 曲肃终于见到了楼探阳。 为了节省时间,曲肃将事情简短说明白。 楼探阳听完之后, 沉默片刻问:“你们教主……不用我的命?” 他试着说服曲肃:“我觉得这个法子不够稳妥, 不如我之前说得那个,我死前认凶, 才不会有任何遗漏, 死人说的话才不会有人怀疑。” 曲肃摇头,他看得出来楼探阳虽然外貌温和,但心里有些极端。曲肃劝说他:“要是能活着,还是活着得好。” 楼探阳摇了摇头:“要我来说,你们教主有些心慈手软了。” 他还没见过那个教主, 听父亲说,是个姑娘。 楼探阳是真的觉得她有些良善了,他看惯了心机和残酷, 并不讨厌这样的善良,甚至觉得有些新奇。 “先按你们的法子来吧, ”楼探阳让了步:“要是不成再另说。” 他顿了顿,又轻声说:“其实, 我也想去看看你们的那个好地方。” 曲肃微微笑起来:“那就去,我带你去后山, 陈叔他们会喜欢你的,还会叫你去他们家吃饭。若是你愿意陪孩子们玩, 他们就会缠磨你很久, 让你陪他们捡石头。” “若是不想被孩子们盯上, 就得装得冷酷些。孩子们从不扰我,但时常想和无忧玩。” 曲肃说的都是后山的小事,但楼探阳紧绷了十几年的心,却被这样的小事触动了。 他们把事情说定,曲肃便离开了。 楼探阳独自回了山中,走在路上时,周围还是令他厌烦厌恶的一切。 小时候,父亲和他说,以后要延续家中训诫,伺候讨好归云山庄,为百姓谋生。 他早慧,很早就确定了自己的志向,以后要和父亲、和祖父一样,当好人,做好事。 归云山庄在他心里,便是如狼似虎一般的地方。 结果有一日,他便被留在了山庄里,成了他一直憎恶的人。 父亲对他的教导,和山庄里师父与师兄的说法,完全不同。他那时还年幼,几乎在心中生出两个自己。 师父说他资质很好,但他却卡在了褪凡中期,不能寸进。 虽然山庄里,大多数师兄弟都是褪凡,他这样并不奇怪。但楼探阳自己很明白,其实,他可以有进步的,但他无法接受这样的自己。 楼探阳走过了山门,前面随时可能遇到师兄弟了,所以,他在脸上挂上了和之前无异的谦逊笑容。 山庄里曲廊通幽,桐树绿茵,树下放着玉琴和织金的蒲团。 楼探阳知道,这都是父亲送来的。 父亲送自家和百姓的钱来供养这里。楼探阳在这里的生活,比在家中还要好。 他应该满足的,他应该听从师兄的话,安心享受就是了。 但他做不到。 就算现在修仙了,楼探阳仍然觉得,他也只是个凡人罢了。他看到这些的奢侈,想到的不是如何享受,而是如果献城百姓能有这些,该多好。 他沉浸在和父母一起的那些年里,无法接受现在的自己。 曲肃回了山中,和常无忧说了楼探阳的反应。 “他既然答应了,就会照做,只是希望紧要关头他别生出其他想法就好。” 常无忧细细思索着,怎么布局。 “香蕉的阵法怎么样了?”她问。 曲肃回答:“学了一些了,能画出来,只是灵力还不够,没办法发动。” 常无忧点头:“用罗天阵法,让她画好,等那些人进了阵中,你再发动。” “记得在阵法中留个生门,若她不会,就让她来找我。你提前和楼探阳说好,让他沿着生门走出来。” 至于剩下的人,就会被困在里面,无法逃脱,也无法向外界发送信息,自然就是死路一条。 “你和染霜、阿朴盯着里面最厉害的几个,剩下的,就让子吉、秋以、香蕉和香叶去处理。” 曲肃将香蕉叫了过来,香蕉每日都在认真学阵法,现在听闻有了自己的用处,非常兴奋。 她现在已经学会了很多阵法,在他们魔教里,除了教主,她算是对阵法最懂的人了,只是现在手法还不熟练。 “教主,师父,罗天阵比较复杂,我需得提前去画。” 常无忧点了点头,又将侯朴唤过来。 他们一同出发,按照常无忧的指引,到了一处悬崖边。 “悬崖下,传说也是个秘境,但很多修仙人都去过了,里面并无异样。”常无忧指着崖下解释:“据说,月满之时,秘境偶尔才会出现。” “但我对比了很多资料,这是假的,这里其实就是普通的地方,但我们可以拿来利用。” “阿朴陪着香蕉,在这里画阵,阿肃和染霜去楼探阳那里。” 曲肃和何染霜全都穿上了白衣,常无忧特意让何染霜画了妆,艳丽得不可方物。 他们做好准备后,常无忧便目送曲肃和何染霜出门了。 “应该没问题。”她盯着他们背影喃喃。 确实很顺利。 楼探阳在归云山庄这么多年,早就得了信任,他说想去山下树林走走,他的三师兄便愿意陪他来。 结果,他们两个没走多远,就感知到了一点不同寻常的灵气波动。 楼探阳向前一步,护在三师兄身前:“谁?” 不远处,空气震荡中,慢慢显现了两个白色的身影。 一个面目冷清的男人没有任何反应,但他身边美丽的白衣女子回头看了他们一眼。 楼探阳轻声问师兄:“师兄,我感觉不到他们的灵气……” 他的师兄一惊,他学艺不精,境界还不如自己的师弟。明明对面的两人是凭空出现,却察觉不到灵气,那就一定比他们厉害得多。 三师兄不敢说话,楼探阳也没有开口。 对面的女子犹豫片刻开了口:“那边的两个小子,这里是何处?” 女子开口时的姿态颇为倨傲,似乎说句话都是他们的荣幸一样。 楼探阳看了眼师兄,他的师兄小心翼翼开了口:“回前辈,这里是献城,我们是归云山庄的人。” 女子似乎转头对那个白衣男人说了什么,男人点了点头,随手从袖中拿出一张纸条来。 女子恭敬接过纸条,将纸条隔空送到楼探阳的三师兄手中。 “算是有缘,让你们掌门三日后来这里拜访吧。” 三师兄恍恍惚惚接下了那纸条,接住的一瞬,他感知到了那女子的境界,金丹…… 他更加惶恐,不知道能让金丹女修当侍女的,能是何等人物。他再抬起头,面前已经空无一人。 楼探阳小声问:“师兄,这是怎么了?” 三师兄小心握住纸条,压抑住有些激动的语气:“师弟,许是机缘到了!” 他们两个当即回了山庄里,求见了掌门。 两人站在厅里,掌门坐在椅上,听他们的汇报。 三师兄情绪激动,自个儿就将事情说了个彻底,楼探阳乖巧站在一边低着头,当个陪衬。 听完了徒弟的讲述,掌门将那纸条拿过来,他拿在手上,细细看了会儿,也发出了同样的喟叹:“许是机缘到了。” 楼探阳轻声问:“师父,这是怎么回事啊?” 掌门看了他一眼:“你啊,虽有资质,但太过愚笨。” 楼探阳头低得更厉害,不敢应话的样子,他在山庄里时常都是这副恭敬样子,对谁都客气。 掌门不再看他,而是和其他长老说起来:“那自然是贵人了。” 三师兄颇为自得:“就算我不知道境界,看他们姿态,也是极为厉害的。” “就是不知道到底是谁……”三师兄嘟囔了一句。 掌门微微笑起来:“你可知他们为何不说?” “因为他们根本不必说!” 他拿着那纸条,情绪激动起来:“这上面的气息,可是化神!” 厅中一片寂静,万万没想到,若是化神,那确实不必说了,毕竟全天下只有一个。 若是有人自称是度洵的弟子,来邀他们,他们不一定会信。 但现在,化神的气息还在,他们自然要珍惜机会! 虽然不知道度洵是怎么看上他们的,但尊者的意图,不可捉摸,也不敢捉摸。但他们知道他们去这一趟,怎么都不吃亏。 楼探阳面上也露出惊讶的表情,他兴奋开口:“这样的大好事,岂不是要告诉和我们交好的几个门派?” 掌门有些意动,能被化神尊者看上,怎么都是值得说一说的大好事。 楼探阳继续说:“就算他们知道了,也想跟我们去,我们也不同意。” 听了这话,掌门当即反应过来,斥责他:“愚钝!这样的好事,自然不能告诉其他门派的任何人!” 掌门决定了,还是得等回来了,才能将这事说出去。 只是,不知见了尊者之后,是能获得提点,还是能和楚山搭上些关系? 思量着的时候,掌门一点没耽搁,开始准备起三日后的会面。 礼物肯定要准备起来,掌门想了一整天,才决定好要带的人。 长老们自然是要去的,探阳和他的三师兄,是亲眼看到尊者的人,肯定也要去。人越多,越显得恭敬。 掌门考量了很久,最终只将一些还没什么能力的弟子留下。 三日之期到得很快,归云山庄内充斥着一股欢乐的气氛,长老们还准备了一份厚礼。 到了时间后,他们便出发了,纸条上写的是申时,到崖边。 他们出发早一些,生怕尊者觉得他们不敬重。 到了崖边后,他们垂首恭敬等待着。 不远处的树林中,曲肃冷眼看着他们,常无忧站在他身侧。他们两个身后是何染霜和侯朴。 再后面的位置,是张子吉、洛秋以,还有香蕉香叶。 曲肃将他们的气息严严遮住。 常无忧轻声问:“哪个是楼探阳?” 曲肃告诉她:“最后面那个蓝衣。” 常无忧踮起脚尖,看得不清晰,但也能看到那个蓝衣青年弓着腰,看起去并不起眼,似乎对接下来的一切都无知无觉。 “确实厉害。”她只说了这么一句。 然后,他们又等了片刻,终于暮光微沉,曲肃悄悄用自己灵气触发了阵眼。 阵法启动的那一刻,崖上的一群人便失去了踪迹。 “可以了。”香蕉说。 “去吧。”常无忧轻声对他们说。 侯朴和何染霜带着子吉、秋以,还有香蕉香叶一起消失在原地。 曲肃陪着常无忧,向前走了几步,他们等了片刻,蓝衣的青年终于出现了。 他的腰不再弓着,如竹般挺立。 他身后跟着一个满脸糊里糊涂的男人。 “师弟,师父呢?”楼探阳身后的男人问。 楼探阳没理他,而是走到了曲肃身边,两个人相视一笑,然后,楼探阳向常无忧问了好:“教主。” 常无忧盯着他:“很好。” 楼探阳身后的人越发糊涂了:“师弟,这是谁啊?师父他们呢?” 楼探阳躬身对常无忧说:“山庄内也不全是坏人,我这三师兄,只是脑子糊涂,从未做过坏人,从未伤过凡人,他罪不至死。” 他那一向粗心的三师兄脸上慢慢露出有些了悟的神色,他震惊着,想开口,但曲肃伸出一指,三师兄便倒在了地上。 这个怎么处理,之后再说。 常无忧没多话:“探阳去把山庄内剩下的人带来。” 楼探阳点头,他满心欢喜,以后他不必再隐藏,可以堂堂正正当个好人。带着这份欢喜,他回了门派中 看到他回来,山庄内剩下的弟子们纷纷过来,想问问他到底什么情况。 看他笑得灿烂,那些弟子觉得,一定是大好事,欢欣鼓舞等着他开口。 “来吧,师父在等你们。”他温柔地开口,将剩下所有人带进了传送阵中。 微光闪过后,归云山庄中再无一人,只有两只飞来的鸟儿盘旋在上空,发出啁啾的叫声。 第六十一章 常无忧和曲肃等在悬崖边。 楼探阳将山庄内剩下的人带来后, 曲肃立刻发出灵气,将那些人都击昏。 这些人都躺在地上。 楼探阳指了指地上的那些人:“这些弟子是新来没多久的,里面还有仙侍, 和我那三师兄一样,罪不至死。” 他说完这句, 看了看常无忧的脸色:“当然, 要是教主觉得他们都该死的话,也是应该的。” 他把问题扔给了常无忧。 常无忧不再看他:“之后再说吧。” 起码现在在罗天阵里的, 都不无辜。 曲肃一直认真查探着阵法里的灵气波动, 若是子吉他们有问题,曲肃就会立刻赶过去。 但他等了很久,都没出问题,阵法里的灵气冲撞消失的时候,何染霜和侯朴带着子吉他们出现了。 地上满是血迹, 何染霜笑意盈盈:“师兄,我们知道这些人许是有用,都留了口气。” 曲肃道了谢:“多谢师妹。” 在何染霜和侯朴身后, 满是带血的归云山庄的人,只有一口气吊着。 常无忧微微侧头, 余光里看到了楼探阳。 这都是和他朝夕相处过十余年的人。 可楼探阳仍然非常平静,对面前那些血视若无物。 曲肃上前, 和子吉一起,将那些人的灵气全都吸走了, 之后,子吉、秋以和香蕉香叶, 一起将那些人杀死, 推到了悬崖下。 楼探阳走到悬崖边, 从戒指里拿出一些命灯来。灯已经灭了,他扬手,将那些灯和尸身一起丢了下去。 常无忧介绍了楼探阳给大家认识,之后,她问楼探阳:“你觉得你那三师兄和这些剩下的人该怎么处理?” 楼探阳坦言:“能用就用,用不上就杀。” 他这样子,倒是让常无忧觉得自己多虑了。原本她还有些担心,他说三师兄人不错,她若是下手重了,楼探阳会不会不高兴。但现在看来,他的心硬着呢。 这世道,心硬是好事。更何况,楼探阳秉持着父亲的教导,又在归云山庄中这么多年,不心硬些,怕早就活不下去了。 常无忧点了点头,转头对曲肃说:“阿肃,将这些人的功力都吸收了吧。” “把他们都变成凡人,然后给他们些住处,在后山干活吧,把他们看管起来,起码有条命。” 楼探阳问她:“教主不怕他们有坏心?” 常无忧叹气:“你都说了他们罪不至死,你和他们相识这么多年都这么认为,想必他们真的没有什么大过错。” 楼探阳深深注视她,半响开口:“可是,凡人也没做过错,也被无辜杀死。有时候,立场不一样,身份不一样,就是该死的理由。” 楼探阳也不明白自己在想什么。他觉得三师兄和这些小弟子确实不算太坏,不应该死,但他又觉得教主这样把他们留下,也不应当。 常无忧摇头:“就算是凡人两军交战,也是会有俘虏的。以后把他们看好了就行。” 曲肃带着子吉,将剩下的人全都变成了凡人,之后,将他们全部唤醒。 何染霜和侯朴站在两侧,看住这些人,不给他们可乘之机。 那些人清醒时,还满脸茫然,还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但片刻后,他们就明白了。 楼探阳站在常无忧身后,面无表情看着面前这些人。 他的三师兄疯了一样开口:“探阳!是你!是你将我们引过来的对不对!” “师父可对你有一点不好!大师兄可对你有一点不好!” 楼探阳微笑起来,直视着三师兄的眼睛:“你们对我没有一点不好。” “你们给我住最好的房子,给我世间最珍贵的吃喝用度。” “但是,师兄,我的父母,都是凡人啊。我本来,也只是个凡人啊。” “我只是将你们施于凡人的,还回来罢了。” 他的三师兄不敢置信地看着他,没想到即使修行那么多年,他仍然将自己看作凡人。 常无忧开了口:“你们山庄中其他的人都已死了。但你们罪不至死,我会给你们留条生路。日后,会有一小块土地给你们,以后你们会被看管起来,自己耕种,自给自足。” “只要你们没有逃走的心思,就能好好活着。” 侯朴也开了口:“别看不起凡人了,你们现在都是凡人。” 那些人闻言,慌张检查自己的身体,果真没了一点灵气。那些人瞬间崩溃,他们一向看不起凡人,万万没想到自己竟然成了凡人。 有些跪在地上开始疯狂大哭,也有些开始咒骂常无忧他们,甚至还有一个直接冲了过来,想和常无忧,还有她身后的楼探阳拼命。 曲肃没有动弹,厌烦地看着那些人。 看有人对着常无忧冲过来,曲肃轻轻抬手,那人便倒在了地上,没了声息。 常无忧不看地上的尸体,她声音也很冷:“这是杀鸡儆猴,不想活就说,我们不费事。” 这一下之后,那些人虽然气愤,但不敢再动。 曲肃挥了挥衣袖:“之后,若有异动,一样下场。” 那些人都怕曲肃,刚刚他当面杀人,这些人甚至不敢看他。 子吉和秋以他们看管着这些人,将他们带到了后山中。 常无忧和陈奇观说了这些人的来历,陈奇观觉得非常棘手。 他轻声问:“教主……怎么不杀了啊?”、 看管起来,多费事啊。 常无忧问他:“那些作孽的,已经死了。这些没做过孽的,难不成要和那些一样?” 陈奇观想想也是。 但常无忧也说了:“若是有谁非要找事,难以看管,你们就自行处决,不必和我们说了。” 其实,不仅仅是要善恶有报。 常无忧还想看看,看到了一种更好的生活后,这些本性不坏的人,到底能不能为他们所用。 他们魔教人越来越多,地方越来越大,以后肯定会和修仙之人有交集。 若是心狠手辣,自然能斩草除根,不留后患。 但要是留点仁善,说不定,还能开拓出另一条路来。 归云山庄的人已经全没了,但外界还不知道。 他们偷偷寻了个时间,又去了趟楼家,将楼家四口人接了出来。 临行前,楼会长去了衙门,只留下一句话:“不管发生何事,不要声张,不要惊慌,照常生活。” 衙门的人不明白他在说什么,但楼家和衙门共处多年,彼此间有了默契,此后不会有事。 当晚,楼家人简单收拾了一点东西,一人一个小包裹,便跟着常无忧他们离开了。 到了后山中,楼家人便搬进了陈奇观早就准备好的砖房中。 当晚,楼探阳便去了砖房中,一进屋,他就跪在了地上。 被父母跪了这么多年,他终于能还回来了。 楼探月想去扶哥哥,但又把手收回去了。 这么些年,哥哥也辛苦了,若是这样能让他好一些,倒是好事。 楼会长和楼夫人,眼睛含泪地看着儿子。 楼会长不住点头,口中喃喃:“长大了……”这几年里,他见过儿子几次,但大多数时候都有人在侧,他不敢细看。 现在,他终于能细细端详儿子了。 确实长大了,眉目间和自己年轻时有些相像。 楼夫人痛痛快快流了泪,多年的心酸一泻而出,等一家人终于平静下来后,围坐在桌子旁边。 楼会长问:“你也算是正式加入魔教了,今天可是要回去住?” 楼探阳摇头:“教主说了,让我陪陪你们。” 门外,来了几个小伙子,给他们送了些吃的,毕竟他们第一天到,家里什么都没有。 一家人围着饭桌,终于吃了个团圆饭。几口人脸上全是笑意,他们没敢想过,有生之年竟然还会有这样的好日子。 楼家团聚的时候,山上常无忧也在想事情。 “关于楼探阳,”她一边想,一边说:“他年纪不小了,境界也不低。” 曲肃、何染霜和侯朴认真听着。 “其实,刚开始我想让他当你们的四师弟。” “但现在看他心性冷硬,若是当了你们的四师弟,之后给了他徒弟,许是会把孩子教坏。” “他人不坏,但现在刚从修仙门派出来,可能心性不稳,有些极端。所以我想着,不让他当你们的四师弟了,还是当你们的徒弟吧,潜移默化,给他些时间,让他平复心绪。” 道理是这样,楼探阳人好,脑子聪明,做事利落,但确实需要些时间温养心境。 曲肃他们对这事没意见。 但侯朴有些害怕。 楼探阳年纪可不小了,很明显也不是能管教的人……当他的师父,可没什么师父的体面。 侯朴看了看大师兄,又看了看二师姐,强颜欢笑:“教主,探阳给了大师兄吧。” 曲肃看都不看他一眼。 常无忧叹气:“阿朴啊,你大师兄和二师姐那里,都有两个徒弟了,你这里才一个。” 侯朴无话可说,只觉得身心俱疲。 他手里一个天天想吃糖的囡囡,难不成再来一个比他聪明、比他有主意的? 他这个师父,当得有什么意思! 说实话,曲肃和何染霜都觉得师弟可怜了,他们安慰他,以后肯定给他找个乖乖巧巧的小徒弟。 但侯朴已经失去了对他们的信任,事情商议结束后,他冷哼一声,便拂袖离开。 在山下待了几日后,楼探阳便回了山上。 常无忧和他说了以后侯朴是他的师父,楼探阳有些惊讶,但很快明白了常无忧的意思。 他并不在意,认了侯朴。 侯朴面对穿白衣、身材如竹的徒弟,总觉得和大师兄有些像,他越来越不自在,认了徒弟后,他便逃之夭夭,去了林中修行。 楼家人在后山熟悉了几天,便很快找到了自己能做的事情。 楼会长和陈奇观一起,开始计划起后山的商业。楼会长经验足,懂得多,陈奇观向他介绍清楚了后山的产业构成和产量后,之后便用不着陈奇观了。 楼会长没多久就梳理清楚了之后的生意路线,变成了他说,陈奇观拿着本子不停记录。 他的女儿楼探月开始帮着矿场那边统算货物和材料。 楼夫人刚开始并不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去了纺织处,却帮不上什么忙。 她发现后山孩子很多,到处跑着玩,她和丈夫商量后,觉得孩子不认字不行。 于是,她问过了常无忧,办起了学堂。 楼夫人是真正读过书的人,腹有诗书,为人谦和。孩子们被送进了她的学堂,她根据孩子们的年纪来教东西。 楼夫人问过常无忧,男孩女孩要不要学不一样的东西。 常无忧告诉她,他们后山的男孩女孩一样珍贵,一样对待就好。不要因为是男孩就过分苛责,也不要因为是女孩就放松要求。 也许读这么多书,孩子们这辈子也用不上。 但这些读过的书,会成为孩子们一生的养分,让他们有自己的思考。 没过多久,楼夫人便获得了后山人的尊重。楼会长看妻子整日忙碌不已,但笑容颇多,恍然发现妻子在发着自己的光。 楼会长之前从未发现,原来妻子也能做出这么一番事业来。日子很是忙碌,但楼家人都满腹欢欣。楼会长觉得妻子不应该被称为楼夫人,他的妻子,值得拥有自己的姓名。 楼会长悄悄告诉了别人妻子的姓氏,此后,楼夫人成了大家口中教书的郑先生。 很多人闲暇时,也会过来学堂窗外,跟着孩子们认上几个字。 常无忧若是无事时,也会过来。 郑先生教孩子们认字,也教诗书,还通过一些史书上的故事,来教导做人做事的道理。 郑先生教授的都是正统的东西,常无忧偶尔过来,便说一些不怎么正统的东西。 常无忧说人没有贵贱,说凡人借助工具也能开山,说潮汐和月亮有关。她说的东西,之前没人知道,时常惹得所有人惊叹。 常无忧对现代科学懂得不多,仅限于课堂上学过的那些。 但她还是会讲给孩子们听,因为这不是在教给他们方法,而是在描述一个不一样的世界。 常无忧讲东西的时候,楼会长和郑先生就在学堂后面听着,一边听,两人一边笑着摇头。 “教主说的,”郑先生小声对丈夫说:“像是天方夜谭。” 楼会长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可能是对的,也可能是错的。” “但这世道已经是这样了,教主起码给了我们不一样的路。” 他们两个都知道,学堂前方站着的少女带着他们这么多人,在走没人走过的路。学堂里的孩子,也在接受不一样的思想教育,长成不一样的人,以后做不一样的事。 不一定对,也不一定错,但一定更好。 这就够了。 第六十二章 楼探阳已经褪凡, 不需要侯朴教导。 侯朴乐得清闲,他甚至还动起了歪脑筋。 既然楼探阳已经是自己的二弟子了,让他照料下自己的师姐应该也没关系吧。 说干就干, 侯朴把囡囡带上来,让楼探阳认识下自己的师姐。 囡囡手里还拿着一把小风车, 在院子里呼啦啦跑着。楼探阳神色微妙地看着囡囡, 问侯朴:“这是我师姐?” 侯朴点头。 楼探阳想到了自己见过的曲肃和何染霜的两个徒弟,再对比一下面前的小黑妞, 他幽幽开口:“师父, 苦了你了。” 侯朴挺不自在:“还好。” 他指了指囡囡:“你师姐……”侯朴顿了顿,他其实想说,你师姐现在还听不太懂人话,但这话不对劲,他想了想, 换了措辞。 “你师姐还有些不懂事,你若是有时间,就教教她。” 楼探阳虽然觉得师父有些可怜, 但这活,他决不答应。 “我做不了。”楼探阳非常坚决:“我性子不好, 也没什么耐心,教不好师姐。” 楼探阳不是个容易改变主意的人, 侯朴好说歹说,他都不同意。 到了后来, 楼探阳干脆一走了之,去了山中修行。 侯朴觉得自己非常命苦, 唉声叹气。 常无忧在屋子里, 早就看到了他们的动静。 现在大家都忙, 有时候她倒是有些时间陪囡囡,但曲肃时常来找她商议事情,他可不愿意见囡囡。 常无忧想了想,倒是真的想出来一个绝佳的人物来。 她叫来侯朴,和他说了自己的想法,侯朴有些疑虑:“他能同意吗?” 常无忧给他鼓劲:“总得试试,你不去,就得你自己带孩子。” 这话非常有用,侯朴当即就做好了决定。 他带着囡囡消失在院中,临消失时,囡囡还不知道发生了何事,手中还晃着风车,满脸都是懵懵的笑意。 没多时,侯朴就回来了,他独自一人,身边已没有了囡囡。 他鬼鬼祟祟走进来:“教主,你别说,他果真愿意!” 他当然愿意了,这么多年孤身一人,能有个皮实的小东西,虽然麻烦些,但总算是热闹起来了。 云瘴前辈的院子里,囡囡正在玩桌上的茶碗。 前辈站在一旁,温柔地给她拿来一个果子。 其实,刚刚侯朴来的时候,他有些犹豫,但侯朴说傍晚就把孩子接走,以后偶尔送过来,帮忙教导两句就好。 侯朴还说了囡囡的来历,听完了囡囡的来历后,前辈才真的乐意让她留下。 毕竟,囡囡和他一样,都是立场艰难的人。 云瘴前辈温柔哄着孩子,觉得她可怜,想对她好一些。他想把这个孩子教育好,不要和他一样为难了。 曲肃来了一趟,听侯朴说了这事后,点了点头,没什么反应。 他已经慢慢看开了,虽然还是不喜欢那孩子,但已经把囡囡当成了和自己无关的人。他报过了仇,放过囡囡,也是放过了自己。 常无忧自从上次从云瘴前辈这里得知了一些魔功修行的事情后,现在正在改进自己抄录下的魔功。 先看侯朴的,她一点点看过去,若是有哪里能改进的,她就记录下来,再和侯朴沟通。她不想让自己人再出问题了。 后山中,一切都照常进行。 楼家人来了之后,确实有很大的帮助。原来的孩子们都在到处跑着疯玩,现在路上看也不到几个孩子了,都在学堂里跟着郑先生老老实实念书。 陈奇观原本忙得心力交瘁,现在楼会长一来,他和楼会长商议过事情,自知能力不如,退居二线,当了楼会长的助手。‘ 现在,陈奇观没之前那么忙碌,心情倒也好起来了。 楼探月帮着砖窑、制陶处、纺织所和炼铁处等地方,根据生意需求算出了每月需要完成的工作量,也安排好了人员,各处都更加有条不紊起来。 但楼家还有个小儿子。 楼探星孤零零走在河边,不远处到处都在忙碌,只有他自己凄凄凉凉。 他不会种田,也不喜欢和母亲一起去教孩子,他也不喜欢做生意,现在觉得自己是个多余且没用的人。 其实,他想和哥哥一样去修修行,只是实在没有天赋罢了。 楼探星边走路,边发呆,没有注意到自己已经走过了一个写着“勿近”的木牌。 他出神地想着事情,想到了自己小时候的事情。 其实,哥哥离家时,他年纪还小,但已经有些印象了。 他记得那时候,哥哥很喜欢抱他玩,他也非常喜欢哥哥。 有时候,哥哥姐姐会哄着他一起玩,姐姐那时候年纪也小,会把他逗哭,哥哥一直都温柔,让他们两个不要打闹。 但这么好的哥哥,忽然就不见了。 楼探星很想念哥哥,想变成很厉害的人,把哥哥抢回来。 只是,他一点点长大了,哥哥也一直没有回来,偶尔,他能见到哥哥几次,但哥哥已经变了模样,不再和之前一样总是温柔的样子。而父亲母亲,甚至要给哥哥跪下。 楼探星知道,这不是哥哥的错。 他只觉得自己太过于无能。 现在,一家人终于团圆了,他家也不必活得那么憋屈,姐姐也不用总是穿灰衣了。但他竟然还是没有一点用。 要是他能修魔就好了,楼探星默默想着,这样,他就能变成很用的人,不用再看凡人活得窝囊。 他走累了,于是找了个块干净地方,坐了下来。 不远处是一片密林,周围是巍峨高山,虽然荒僻,但是桃花源一般的地方。 这世间,又能有多少人能和他家一样幸运? 楼探星发着呆,丝毫没有察觉身后不远处有几间木屋,里面有个带着面罩的人在忙碌。 杜荆这几天试验了新的配比,他觉得这次许是能比之前强一点。 杜荆终于把药粉小心混在一起,然后装在一个铁罐里。 铁罐很小,是侯充专门让人做给他试验用的。 刚开始杜荆配成的药粉,在铁罐内无法点燃,后来他换了办法,但也没办法将铁罐炸开。 今日,许是有些进展。 杜荆小心将铁罐拿出去,他出了门便径直往房子后面的空地去了,那边靠近密林,对后山人的生活影响小。 然后,杜荆将引线点燃,他迅速向后方跑,一边跑,他还一边捂住了耳朵。 他藏在一块石头后,看着引线一点点烧过去。 引线烧到的时候,杜荆紧张地盯着铁罐。 一点点火光烧进了铁罐内,片刻后,一声巨大的轰鸣响起,杜荆捂着耳朵,也感受到了那股震颤。 只是,还是没有成功,声音是有了,但铁罐没有碎,铁砂和铁片都没有飞出来,伤害力不大。 杜荆将手指从耳朵里拿出,刚要向铁罐走过去,便听到了不远处的尖叫声。 “山要崩了吗!” “我是不是聋了!” 杜荆赶紧向声音的方向跑过去,看到了一个少年满地翻滚。 杜荆有些害怕,怕这孩子是不是真的被震出了重伤,他抱住少年,问他:“怎么样了?” 少年懵懵地看着他:“山没崩吗?” 杜荆摇头:“没崩。” 少年摇了摇头,扯着嗓子问他:“你说什么!我听不见!” 杜荆只能背起少年,往里面走,他扭头安慰少年,声音极大:“山没崩!刚刚是我搞的!” 楼探星刚刚正在发呆,被那一声巨响吓得心神崩裂,现在整个人都恍恍惚惚。 但恍惚中,他隐约听到了那句“山没崩,刚刚是我搞的”。 楼探星眼前有些发黑,他懵懵地想着,这人怎么这般厉害,是不是修行之人…… 昏迷之时,他心里仍然只有一个想法:若是自己也能修行就好了…… 楼探星受伤了,楼会长赶回了家中。 他伤得不重,只是惊吓更大一些。 郑先生看了一眼儿子的情况,确定不要紧,就又回了学堂,学堂里还有好多孩子在等着呢。她不能为了家里的臭小子,耽误了那么多孩子。 楼探月忙完了,也回家了,一回家,就看到了弟弟躺在床上,闭着眼睛,看着分外安详。 楼探月小时候,见过祖父祖母临终时的场景。 她一看弟弟,便吓了一大跳,急忙上前摸了摸弟弟的鼻息,确定他人还活着,才放了心。 杜荆挺不好意思,小声道歉:“我该提前看看周围有没有人的。” 楼会长摆摆手:“不怪你,你那周围立着牌子,是这小子自己不看,怎么能怪你。” 楼会长这样通情达理,倒是让杜荆更加觉得过意不去了。 他不敢离开,一直守在楼探星身边,等着他醒来。等着的时候,杜荆和楼会长,还有楼探月聊了起来。 听了楼家的故事,杜荆很是佩服,楼会长听闻了杜荆现在在做的事情,也觉得他了不起。 两边都相谈甚欢,楼会长还说,杜荆要是没地方去,就来他们家吃饭。 楼探星昏迷中,渐渐听到了一点声音,隐约他听到了那个背他过来的人说,他也是凡人,正在研制凡人也能用的雷。 楼探星挣扎着,在昏迷中发生一点声音来:“师父,以后你就是我师父……” 楼会长不反对这事,楼探月有些觉得杜荆不靠谱,但既然弟弟愿意,父亲也同意了,她自然不说什么反对的话,只想着以后自己有时间了,勤去看看弟弟,不要再发生意外。 杜荆这一个不怎么成功的雷,给自己震出了一个徒弟来。 常无忧在山上听闻了这件事,专程去看了楼探星一眼,也测试了一下他的听力,确定没什么问题。 “是好事,”常无忧对曲肃说:“这孩子喜欢这事,兴趣比什么都强。” 曲肃点了点头,也觉得欣慰。杜荆终于不再孤独一人,也有人陪了。 除此之外,常无忧又和陈叔说了一声,在杜荆的地盘附近搞了栏杆,曲肃又设置了阵法。 这可是要人命的东西,杜荆做的雷,威力越来越大。 万一再有哪个糊涂孩子过来,可不一定那么幸运了。 第六十三章 无忧山中一切顺畅, 楼家人融入很快。 楼探星对杜荆做的事情真的充满了热爱,他日日陪着杜荆,甚至晚上都不想回家。 楼探月很是担心弟弟, 但楼会长看得很开:“探星年纪不小了,人活一世, 不能庸庸碌碌, 他有愿意做的事情是好事,我们不能扰他。” 楼探星年纪小, 眼睛好, 手脚也利落,真的帮了杜荆不少忙。 除此之外,还有那些被变作凡人的修仙之人,陈奇观在靠近密林的位置,给他们划了块地, 也给了他们点粮食,之后的事情,就要他们自己做了。 香蕉来画了阵法, 后山的小伙子们也选了人手,轮流看管他们, 倒也不费事。 刚成了凡人那几天,那些人日日崩溃, 痛不欲生,对常无忧和楼探阳他们充满了仇恨。 但总是咒骂并不济事, 他们肚子饿了。凡人比不得修仙之人,饥饿的滋味并不好受。 迫于腹中痛苦, 他们用陈奇观丢下的粮食, 给自己煮了粥。 但这些粮食抵不了多久, 他们只是傲慢,但并不傻。没几日,他们就认命地捡起了地上的锄头,开始种粮了。 不管是要咒骂,还是想报仇,他们总得先活着。 后山有些人受过大罪,很是厌恶修仙之人。有时候,会有人来看他们。 有一日,几个小伙子聚在周围,盯着他们看。 他们中间隔着侯朴的阵法,彼此都触不到。但小伙子们的眼神,让里面的归云山庄的人很是厌烦。 归云山庄的弟子们只觉得这种眼神令人不适,但并不知道,其实这眼神和看动物的差不多,还是看那种比较丑的动物。 归云山庄的弟子们,之前没受过这种委屈,被盯了一会儿后,就开始骂外面的人。 外面的小伙子在后山久了,也是不受委屈的人,当即回骂回去。 两拨人隔着阵法,骂得一个比一个厉害。 陈奇观听闻了这里的事,摆摆手:“反正打不起来,骂就骂吧。” 两拨人吵到最后,都是喉咙沙哑,都是年轻人,谁都不认输,约定了明日再骂。 但对骂了没几日,后山的小伙子们也觉得没意思起来。 主要是阵法里这些曾经的修仙人,现在还不如他们。衣衫破烂,上面满是尘土。 灰头土脸的,甚至干农活不习惯,手上有了血泡,腿上也有了伤痕。 和这样的人争吵,其实没什么意思。 那些小伙子商议后,便准备离开了。 “你们也是凡人,甚至口舌不如我们利索。”一个小伙子隔着阵法对里面弟子说:“教主说了,你们也没做过什么孽,不曾伤了人命。” “我们这样对你们,是欺负你们了。以后我们不会再来,你们好好种田,好好活着吧。” 阵法里的弟子面面相觑,恍惚间意识到自己是被凡人同情了。 若是往日,他们自然觉得受辱了,但既已至此,他们竟也察觉出,这些同情,其实是善意。 之后,他们种着田,每日辛勤劳作着,他们沦落到和自己之前看不起的凡人一样的下场,体验到了凡人的处境和不易之处,心里倒是有些转变了。 这个转变比较微妙,他们现在并没有察觉。 楼探阳心思郁结,境界卡滞于褪凡中期多年,现在终于与父母团聚,也彻底解决了归云山庄,现在境界终于有了松动的迹象。 常无忧也帮侯朴找到了办法,解决了他所修的神女梦灵录中的不适合他的地方。 曲肃和何染霜都在实丹阶段,下一辈的弟子们,也都顺畅。 无忧山中一切向好发展的时候,修仙门派里察觉到了一些不对劲。 归云山庄掌门的旧友一日前去找掌门叙旧,到了山上,才发现山庄已经空无一人,甚至桌上都落了灰。 这人走在山庄中,越走心中越是惊慌。 廊下还放着半杯清茶,弟子房中被褥还展开,似乎每个人都只是临时出门一趟,随时可能回来。 但院中已经生长出的杂草,显示的并不是这样的事实。 这个修仙者走到了大厅中,看到了命灯的位置是空的,这一刻,他终于确定,归云山庄糟了大祸了! 这人转身御剑,逃离了此处。 他惶惶然,想飞向楚山报信,但行至半途,他忽然想起来,之前祁连派也出了一样的问题。 那时候,是诸山掌门君深说,这是大事,若是还有类似的情况,可先禀于他知晓。 这个修仙者思量片刻,想到了之前将祁连情况禀告君深的人,获得了君深的提点,也获得了不少珍贵丹药和灵器。 他当即做了决定,转身向诸山飞去。 君深正在内室打坐,忽然门口想起了轻轻的唤声:“掌门大人?” 君深睁开眼睛,他说过,如无大事,不要来扰。 但现在唤他的是那个颇为乖顺的弟子,君深没记住名字,但这个弟子敢来叫他,应该是有事了。 君深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他起身,眉头微皱,希望不是他想的那样。 现在,很多修仙门派都还关注着祁连之事,希望他们不要轻举妄动。 他能帮他们瞒一次,但不是次次都这么好瞒。 君深走出去,一个中年人急急走来,满脸都是谄媚的笑。 那人知道君深不喜多言,所以直接说了自己的发现:“尊者,归云山庄的人不见了。” 君深的手在袖中一紧,但脸上仍然平静。 “勿需对外人多言,”君深温声对那人说:“祁连之事,已让很多门派人心惶惶。我先去调查一番,不要让他人知晓,免得情况更加不妙。” 那个中年修者忙不迭地点头,虽没说话,但眼中隐约有些渴望的意思。 君深知晓这人想要什么,他觉得有些厌烦,挥了挥手,对身侧的弟子说:“给这位仙友奉上重礼。” 将那人送走之后,君深立刻出发去了归云山庄。 山中空无一人,君深在山中未发现熟悉的气息。 他下了山,在山脚下随意走着。 凡人如蝼蚁,他自然不会去问,也不会管凡人中有什么变化。 他牢记着之前在祁连察觉到的不同寻常的气息,慢慢扩大范围,以归云山庄为圆心,慢慢搜寻有何不同。 他找了很久,终于停在城外的一片空地上。 君深脸上露出了真心的笑意来:“找到了。” 地上是一道道车辙,似是凭空出现了很多车辆一般。 君深微微闭眼,感受空中残留的一点气息。 “传送阵啊……”他轻声说:“你们是从哪儿来?” 他的血在体内沸腾,快了,快了,他终于要得到自己等了很多年的东西了。 等到这个传送阵再次打开的时候,他就能有所察觉。 那东西,他以为自己终生都不会得到了,没想到,竟然就这样出现在面前。 但现在,他要瞒住其他人。 常无忧什么都不知道,正在帮子吉和香蕉解决矛盾。子吉和香蕉两人的关系不太好,总是争强好胜,谁都不服谁。 曲肃又是个不爱多事的,他们两个不敢在曲肃面前闹,只能让教主来当裁判。 常无忧愁苦地皱着眉,觉得孩子多了,果然不好。但是像小蚯蚓那样乖巧的孩子,多一些也是无妨的。 囡囡现在不怎么在门派里,她喜欢那个自己住的叔叔,陪爷爷奶奶几天,就要去见叔叔一次。 云瘴前辈和囡囡熟悉起来之后,也开始慢慢引导她修行,现在终于让她有些进展了。 香叶现在褪凡初期,她不急不躁,虽然进步不快,但稳扎稳打,不用人担心。 这样看来,曲肃、何染霜和侯朴三个人,还是何染霜最享福,徒弟们懂事,不惹麻烦。 常无忧面前,子吉和香蕉还在闹,闹着今天的打斗,谁更胜一筹。 常无忧被他们搞烦了,吓唬他们:“你们再吵,我就告诉你们师父了。” 这句话很有用,子吉和香蕉当即就闭了嘴,乖乖巧巧退下了。 常无忧觉得很奇怪,阿肃那么好脾气的人,怎么就让他们这么害怕?侯朴正在旁边,幽幽看了眼教主:“教主,你是没见过他打我吗?” 侯朴越想越气,趁着师兄不在,愤愤指责:“我都金丹了,怎么说都算个人物!他还是觉得我不对了,就打我!我不要面子啊?教主,你看看,除了你,他没打过谁!” 常无忧心里美滋滋的,觉得自己把曲肃教得不错:“那是你师兄孝顺,有时候你确实该打。” 侯朴看教主没有为自己责备师兄的意思,觉得非常心酸,叹了口气走出去了。 虽然有两个徒弟,但他还是孤零零的一个人,虽然看起来凄凉了些,但总归洒脱。 曲肃并不知道师弟在偷偷摸摸告自己的黑状。 他正在深林中,浸于自己的识海中。曲肃能感觉得到,自己的实丹正在凝成,甚至有片刻,他感觉内丹已成,但总是差了一点。 他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许是心境,也许是灵脉。 曲肃知道自己天生有缺,又选了不适合的功法,境界越高,运功时对灵脉的损伤越大。 但他还是要努力修行,他要一直是无忧手中最利的那把刀。 他不允许师弟师妹比自己强。 就算搏了命,他也要是最厉害的那一个。 夜深回了山上,曲肃去了何染霜的房门口,他能感知到师妹的境界,和他差不多,都是还差临门一脚。 但这临门一脚,到底谁会先踏出去? 曲肃在房门前站立片刻,便无声离开。 何染霜坐在椅子上,感知着师兄的气息慢慢远离。 她静静给自己斟了杯茶。师兄……好像又出血了吧……她默默想着。 师兄对自己这么狠,她又怎么能不服他。 不管发生何事,师兄一直都会是他们魔教中最厉害的那个人。 第六十四章 后山又一批货物做成了, 可以去献城送货了。 临出发前,曲肃专程御剑去了献城一趟,看那里和往日无异, 才放了心。 “应该还没发现。”常无忧猜测:“也可能发现了,但他们也不会觉得这事和献城百姓有关。” 修仙门派看轻凡人, 不会觉得这种大事和凡人有关的。 看起来一切都好, 但常无忧心中,却有些不安。 她不知道自己的不安从何而来, 只以为是天气炎热, 身体不适罢了。 何染霜此前未去过献城,这次秋以有些想买的东西,香叶自然是要陪着秋以的,香蕉看两个姐姐都要去,也要跟去。 何染霜每日都在修行, 常无忧听闻这次三个女孩都要去,也劝说何染霜一起去。 人不能总是绷着,也得休息休息。 若是可以, 常无忧也想一同前去,她很怀念一群女孩子逛街的时光, 说说笑笑,感觉能一直青春下去。 但她今日有些事情。 杜荆和楼探星那里, 昨日就说了想让她去看看,她既已答应, 自然不能违约。 最后,何染霜带着小蚯蚓, 还有香蕉香叶一同去了献城。 临行前, 何染霜还说:“你要什么, 我给你带来。” 常无忧想了想:“带些糖吧,要软和的那种。” 何染霜看着她笑起来,常无忧觉得她是在笑自己孩子气,她装模作样解释:“也不是都给我吃的,后山的孩子们也爱吃。” 何染霜忍着笑:“我知道,教主都是个大人了,定不是你爱吃。” 后山通往献城的传送阵被何染霜开启了,装满货物的小车一辆辆行进去。 常无忧冲着何染霜摆了摆手,何染霜也挥手回她。 何染霜现在笑容比以前更多了,修行之后相貌不怎么变化,只有常无忧在长岁数,现在她们两个年纪看起来倒是有些接近了。 何染霜本就长得好看,本是美艳那一挂的艳丽美人,但现在生活稳妥,身边又有懂事的小徒弟,整个人竟然显得温润起来,棱角全都柔软,是美玉一般的女子。 常无忧眼睛直直地盯着她,直到她消失在阵法中,常无忧才收回了视线。 她有些唾弃自己,觉得自己像个小色鬼。 但漂亮的女孩子,虔诚地远远欣赏几眼,算不得错。 常无忧甚至为了何染霜而感到有些得意,看,他们魔教门下的女孩竟然这么美丽,说明她这个教主也不错。 常无忧一边向杜荆那边走去,一边胡思乱想。 在献城的郊外,传送阵开启的那一刻,远处的诸山也有了察觉。 君深正在闭目修行,忽然察觉到了自己安置在献城外的符被触动。他缓缓起身,脸上露出一抹真心实意的笑意来。 他身旁的弟子从没见掌门的情绪如此外露过,弟子跟在掌门身后,但刚走了两步,前方的掌门便没了身影。 何染霜带着三个弟子刚落地,她撑着传送阵,让运送货物的车全都走出来。 等到车子全都出来后,何染霜忽然觉得身后有些不对,她蓦然回头,看到了身后一个紫衣男子。 那男子笑容温和,身上没有一点气息,看起来相当无害,但瞬时间,何染霜心中便生出了战栗的恐惧感。 她不着声色,将洛秋以和香蕉香叶往自己身后拉,面对面和那个紫衣男子僵持。 运送货物的车辆已经开些距离,洛秋以看了看那男子,又看了看何染霜,有些疑惑。她小声问:“师父?” 何染霜摇了摇头,示意她安静。 男子分别打量了她们四个,终于将眼神定在了何染霜身上:“常无忧?” 何染霜没有迟疑,直接点头:“是我。” 香蕉有些惊讶,想抬头看师姑,但香叶紧紧握住了妹妹的手,不让她露出异样来。 “很好。”男子点了点头,风吹动他的衣袖,他周身的气息终于弥散开来。 君深多年夙愿近在眼前,他久违地生出一些志得意满的感觉来,就像当年师父力排众议让他当上掌门那一刻,心中满是舒畅。 巨大的压迫感让洛秋以、香蕉香叶无法动弹。 香蕉也曾见过云瘴前辈,但前辈总是收敛气息,偶尔泄露的灵气也柔和,但现在面前这人气息狠厉,几乎让香蕉无法直视。 “我是诸山掌门君深。”君深走近何染霜,轻声问她:“你是主动跟我走,还是不怎么体面地让我带你走?” 何染霜强忍心中的惊涛骇浪:“你放过她们几个,我便跟你走。” 君深认真盯着她的脸:“好。” 他本就只想要常无忧一个,哪管其他人。 她长得还算不错,君深也愿意在一定的限度内对她温柔一些。漂亮的摆件,值得当心一点的对待。 何染霜跟上了君深,在刚刚的交流中,她一边说话,一边偷偷在手中凝成了一把刀。 但刀凝成那一瞬,走在她前方的君深没有回头,轻飘飘地开了口:“若你用了手里那刀,可就不算主动跟我走了。” 他头微微一侧,侧向秋以她们站的那边:“不主动的话,就会死人。当然了,你还有用,所以死的不是你。” 何染霜知道实力差距太大,她没了再挣扎的打算。 洛秋以和香蕉香叶被巨大的威压镇住,但洛秋以颤颤巍巍,仍然艰难向前迈了一步。 她看着何染霜的方向,眼眶发红,口中喃喃:“师父……” 何染霜回头看她,微微露出一点笑:“莫怕。” 她嘴唇微张,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但君深扬起衣袖,瞬时间,何染霜便和他一同,消失在空中。 洛秋以踉踉跄跄奔过去,被抑住的恐惧和悲伤终于倾泻而出,她奔向前方,大声嚎哭:“师父!师父啊!” 香蕉满脸茫然,手脚都在哆嗦。 香叶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深吸一口气稳住自己,她年纪最大,必须带着两个孩子快些回去禀告教主。 “香蕉,快,画传送阵!” 香蕉听了姐姐的话才反应过来,她手脚都在颤,但手中动作不停,师姑没了,她们必须快些,才能救师姑! 曲肃正在山中修行,子吉今天也想去献城,但香蕉强硬拒绝了他。 “教主说了,今日是我们女孩子们去逛街,你不许去。”香蕉虽是子吉师妹,但向来对子吉不怎么恭敬。 子吉有些怕她,不再闹着要去。 但现在,他在曲肃身边,忍不住想嘟囔嘟囔:“师父,香蕉是我的师妹,她跟着师姑算什么样子,师父得好好说说她了。” 曲肃不理他,他两个徒弟不省心,总是背着对方向自己上眼药,曲肃懒得管他们两个的小破事。 曲肃屏息,在体内蕴起灵气,尝试着凝成内丹。 忽然间,他睁开眼睛,直视前方。 子吉被师父吓了一跳,他抚着胸口问:“怎么了……” 话音还未落,曲肃手指一点,他们两个便站在了院中。 常无忧满脸凝重,洛秋以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香蕉面色如灰,只有香叶年纪大些,还能稳得住,正在说今日之事。 “那人自称是诸山掌门君深。”香叶这话一出口,常无忧的心便沉了下去。 香叶继续说:“他问师父的名字,是不是教主,师父认了。” “然后,他就把师父带走了。”香叶有些哽咽:“要不是我们在,师父还能反抗,说不定能逃了。但师父怕那人伤了我们,只能跟他走了。” 常无忧明白,染霜这是替她担了事。 她心中焦灼,但不能乱了方寸,染霜在君深手里,她不能慌。 常无忧握紧了自己的手,不自觉掐住手背的嫩肉:“暂时不会出事,他以为染霜是我,发现这个问题就需要些时间。” “他既然能杀了我全家,现在又执意寻我,那自然是有用的。” 她脑子逐渐清明起来:“我没什么特殊,他寻我自然不是因为我是我,而是因为我是常家人。” “那时他杀了我全家,现在却必须寻我,这说明他不止需要常家人,还需要一个活着的常家人。” 曲肃安静听她分析。 如果是这样的话,染霜那边情况更加艰难。 若是她还能被误认为是常无忧,可能会受些罪,但总归能活着。 但若是君深知道了她不是常无忧,那之后就生死难料了。 “不能耽误。”常无忧简短说:“必须尽快去寻染霜。” 曲肃立刻召唤了侯朴还有楼探阳,他们魔教中人全都齐聚院中。 “曲肃和侯朴都去。”常无忧安排:“刚刚香叶说是君深一人来的,之前云瘴前辈也说过,诸山情况与其他地方不同。” “诸山现在有七个长老,每个长老都势均力敌。虽然长老们同属诸山,但彼此较量,关系不见得多好。君深是因为他师父的缘故才当了掌门,但那时候他自身实力并不突出。” “我想着,其他长老不一定服他。他是一个掌门,此次却孤身前来,很明显是不想让太多人知道此事。” “我们这次和之前不同,对付的不是一个门派,而只是一个君深。” 君深也许还有一些亲信,但总比对上整个诸山强。 “这次一定要小心,君深已是元婴巅峰,阿肃和阿朴,再加上染霜都打不过他。” “不要想着打败他,只要能将染霜救出来就好。” 香蕉小声开口:“让云瘴前辈帮忙不行吗?” 常无忧摇头:“他说过不会插手仙修和魔修之事。他已经帮了我们很多,我们不能逼迫他。” 常无忧思路越来越清晰:“君深不会愿意将事情闹大的,你们偷偷潜入,如是被他发现,就把阵势搞大,他许是会怕别人发现,将你们放过。” “虽然之后还是会有麻烦,但能将染霜救回来就行。” 她再三叮嘱:“不要和他搏命,你们博不过。” 侯朴迟疑着开了口:“若是……救不出来怎么办?” 曲肃沉默听着,听到此处,抬头望她。 场中陷入了寂静,常无忧在脸上挤出一个笑来:“那就和君深说,染霜不是他要找的人,我才是,一换一。” 曲肃觉得自己的心在剧烈的疼痛,他不想看染霜去死,但也决不接受无忧出事。 曲肃艰难开口:“染霜……不会同意的。” 常无忧点头:“我知道。” 她洒脱起来:“她不同意是她的心意,但我执意这样做也是我的心意。” “但我才是教主,所以要听我的。” 她摆出不容置喙的模样,不许他们再提出异议来。 楼探阳无声看着场中,他没想到进来教门没多久,就遇到了这样的情况。他看着场中的人,每个人都心急如焚,但都团结在一起。 没有私心,没有杂念。 他深吸一口气,虽然艰难,他也做好决心守护好这个地方,努力保护每一个人。 常无忧做了最后的分工:“阿肃和阿朴去寻染霜,探阳带着孩子们去把后山护起来。” “至于我,”她顿了顿:“我一人待在山上。” 待在山上等一个结果。 不然他们把染霜救回来,再不然用她把染霜换回来。 与君深有仇的,是她常无忧。 染霜不该死。 第六十五章 楼探阳带着子吉他们离开了。 香蕉学的是阵法, 她聪明又刻苦,学得很快,常无忧让她围着后山的百姓住处画一个移天大阵。 到时候若是有问题, 阵法驱动后,后山的土地、房子和人都能转移到其他安全的地方去。 其实香蕉还没画过这个阵法, 但现在只剩下她能画了。 香蕉一声不吭接下了这个活。 子吉和秋以帮着香蕉画, 楼探阳和香叶守在他们附近,查探周围环境。 他们几人忙碌的时候, 后山有几个百姓扛着锄头要去田里, 看他们忙碌,开口问道:“这是做什么呢?” 子吉看了他们一眼。 这些百姓一无所知,满脸都是对生活心满意足的笑意。 楼探阳笑起来:“检查一下周围,补充下之前的护阵,无事。” 那些百姓说说笑笑地走开了。 子吉看了楼探阳一眼, 楼探阳沉声说:“不一定会出事。” 虽然这么说,但香蕉手下的动作也加快了,她拼命抽取体内的灵气, 画下一道又一道纹路。 师姑被掳走了,师父和小师叔去救师姑了, 教主在等着用自己换师姑……他们也要做些事情。 曲肃和侯朴已经出发了。 出发前,曲肃看了眼院中的常无忧, 看她穿着黑衣,站在院中面无表情。 她看起来非常平静, 却让曲肃心如刀割。 曲肃收回视线,和侯朴赶往诸山。他心中悸痛渐消, 心境平和起来, 另一个想法越来越清晰:她绝不能出事。 就算他死了, 她也不能死。 何染霜已经到了诸山中。 君深没有让别人看到她,直接将她带入了自己的院中。 院中只有君深的亲信弟子,他们和掌门作揖,看到了何染霜也没有开口问一句。 君深还算说话算话,他说只要她主动跟他走,便不会伤她和秋以她们。 果然,他没有对秋以她们动手,对何染霜也还算有礼。 何染霜走在他身后,想着秋以她们,是不是已经回了山中? 她知道,教主和师兄师弟肯定会着急的,也肯定会来救她的。 何染霜稳住自己,将自己的身体和灵脉都调整到最佳的情况,在必要的时候,她会做出反击。 但君深只是将她带进了一个小院中坐下,之后便没了影子 何染霜皱眉,在院中想着办法。她站起身,走到院子门口,试探着伸出手,但她的手刚触碰到院门的那一刻,君深便出现了。 “聪明点,”他轻柔对她说:“我喜欢聪明人。” 何染霜后退一步,站稳后开口:“你要做什么?” 君深伸手,示意她坐下。 两人坐在小桌子的两边,君深拿出一样东西,何染霜看过去,她从没见过这样的东西,黑色的,表面发着凝实的光。 她虽不认识,但不敢开口问,生怕自己露怯。 但她看了那东西两眼,倒是让君深笑起来:“眼熟?” 何染霜摆出一副不高兴的样子来,并不搭话。 “你觉得眼熟是应该的,”君深在手中摆弄那个东西:“毕竟这是你们常家的东西。” 何染霜心中立刻警惕起来,君深心情颇好,他心愿即将完成,又面对这么个漂亮姑娘,愿意多说两句。 “你许是会觉得眼熟,但可能认不出来。” “这是你家的典籍阁。” 何染霜有些惊了,常无忧说过自己家的事,说自己家的布置,说每一个家人。但何染霜从没听她说过,典籍阁竟能变成这个样子。 无忧肯定不会藏私,她没说过只能是一个原因:无忧并不知情。 何染霜相信自己的判断,也相信无忧,于是她冷着脸开了口:“不可能。” 君深笑容更大:“是了,这事你们家并不知道,我也不知道。” “所以我以为将你家都杀了,我直接去那个典籍阁中找自己想要的就行。” “但谁知道,你逃了,你家人死光了之后,我将要走进那房门时,那栋小楼竟然变成了这副模样。” 君深将手中的小东西放在面前,语气有些赞叹:“你家的老祖,确实有些本事。” 何染霜渐渐明白了他为什么需要常家人了。 “我找了很久的办法,终于明白了,这典籍阁本身就是一间灵器,若是有常家后人的灵气滋养,便长年打开,与一般房屋无异。” “但要是周围常家人的灵气都枯竭了,这典籍阁便会关闭。” “至于怎么开启,”君深看向何染霜:“这就是我找你来的缘由了。” “我要的不多,”他语气轻柔,像是哄着她一般:“只要一点你的血罢了。” 何染霜的手指在大袖内轻轻颤抖了一下,她刚刚已经看过了周围的环境,不好逃,院子四周都有他的人。 她要是想逃出去,会被外面的弟子阻拦。就算那些弟子只是褪凡,无法阻拦她太久,但只要她被拦住一瞬,就会被君深再次抓住。 她看得出来,这个人,其实并不像他现在表现出来的那么温和。 这个险,她不敢冒。 何染霜相信教主和师兄师弟,他们应该已经在想办法了,她要尽力拖延些时间。 她不能这么快让这个人发现自己不是无忧。 君深将手中的东西拿起来,就要向何染霜走去,她沉默看着他,忽然开口:“你知道我活着?” 这是个问句,君深果然愿意和她再说两句。 “起初我并不知道,你舅舅想在我这儿揽功劳,就说你们家已经死绝了。” “典籍阁关闭后,他也不敢说实话,只说肯定还有别的办法。” “这些年里,他靠着帮我想办法,可是得了不少好处,但他说的办法都不行。” “后来我心情不佳,他才说了实话,但也说你是个凡人,就算被送出去,许是也活不了。” 君深欣赏地看了她一眼:“我们不敢声张,只慢慢找你。没想到,你还算有些本事。” “你家的传承确实不错,明明是个凡人,也能修行。”他又仔细看了看她,这个眼神让何染霜很不舒服。 “你是修魔的吧。”他轻声说:“祁连灭门的时候,我就知道是你了。除了你,谁还要对祁连下手。” “我只是没想到这么快,就找到你了。” 君深更加得意,何染霜不愿看他的嘴脸,明明长得端正,但浑身都是让何染霜厌恶的气息。 她明白,正是这份得意、这份自负,才让他忽视了其他的可能性,确定了她就是无忧。 在师兄师弟来之前,她必须再拖延些时间。 何染霜又问他:“你为何非要典籍阁?” 君深摇头:“你还小,不明白迟暮的感觉。” 他看起来年轻,但其实已经很大的年纪,若是不能再有进展,寿命危矣。门派中其他长老很多都不服他,若是那些人团结起来,他根本没有办法。 已经有长老当众对他的一些决策提出了质疑,危机感让君深无法安眠。 何染霜还想说话,但君深将手指轻轻放在自己唇上:“待会说。” 他向她走来,何染霜想躲避,却发现自己脚下根本无法挪动半步。 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君深走到她面前,着迷地看着自己找寻多年的珍宝:“你以后就留在我身边……” 何染霜全身绷紧,随时都能发出全力一击。 她勉力克制体内狂乱的灵气,现在还不是最危急的时候。那典籍阁,她不了解,说不定拿了她的血后还需要些时间,才能被他发现其中端倪。 何染霜全身绷紧,君深温柔牵起她的手,她无法挣脱。 君深的手指轻柔在她指尖一滑,一滴晶莹通透的血珠在她指尖冒出。 他翻转她的手,那滴血滴落在下方的典籍阁中。 血滴入的霎那,典籍阁微微有了亮光,但那光只是微微闪动,片刻后便没了其他的动静。 君深满心期待,等了一会儿,却没等到任何变化。 他心中逐渐被巨大的茫然淹没:“怎么会这样?” 他缓缓抬头,问何染霜:“怎么会这样?” 何染霜一言不发,平静地回望着他。 瞬时间,君深心中便生出了一个可怕的猜测,他看何染霜的眼神霎时间变得可怖:“你不是常无忧?” 何染霜轻声答他:“我是。” 但君深已不再信她,他有些癫狂:“你不是常无忧!” 但他已经确定,常无忧一定还活着,不然是谁好端端得会去对祁连下手? “常无忧在哪里?”他大声问她,身上开始酝起磅礴的灵气。 何染霜微微后退,手掌微微展开,呈出半握的姿态,口中仍在重复:“我就是常无忧。” 君深彻底被激怒,灵气铺天盖地朝她袭来。 何染霜飞速后退,在身前给自己撑起了护体罩,但君深的灵气比她强势太多,迅速侵蚀她的防护。 在护体罩崩溃的那一刻,何染霜抽取全身灵气,向着君深发出自己酝酿已久的一击,奋力向他投出手中的短刀。 这一击,她竭尽全力,若是能让君深的攻击慢下半拍,她便可以用传送符逃走,若是不行,她便难有生路。 虽是危急关头,但她心情平静,只是觉得此生还有些遗憾。 但她奋力的一击,对君深全无用处,他的灵气仍然如利刃般袭来。 何染霜的传送符只画了一半,便被击碎。 她已经来不及重新抵挡,只能坦然地放下手,迎接之后的命运。瞬时间,她有些难过不能陪无忧继续走下去了,不能看到她所描述的好生活。 对面的灵气即将到她身前,何染霜的头发被吹起,在空中剧烈地翻扯,她情不自禁闭上眼睛。 忽然间,她身周陷入一片寂静,刚刚纷飞的头发服帖地飘下。 何染霜睁开眼睛,情不自禁扭头看去。 然后,她看到她一向话不多的师兄和师弟一起,正在她两边奋力为她挡住了对面的攻击。 曲肃用尽了全力,将君深的灵气挡回去,侯朴也用身体为她抗出一片安全的空间。 “师妹,”曲肃平平静静开了口:“我们接你回家。” 第六十六章 这是曲肃第一次和元婴修者打斗, 对面的灵气汹涌,他用掌心抵住,脚下不能后退半步。 身后是他的师妹, 他不能退。 侯朴也在曲肃身边,用身体抗住对面的力量。 两人用尽全力, 为何染霜撑出一片安全的空间。 何染霜看了曲肃和侯朴一眼, 脸上露出微微的一点笑意,她的亲人来接她回家了。 何染霜深吸一口气, 也将自己的灵气与师兄师弟的灵气叠加, 三人合力,终于将君深的攻击打下。 双方隔空对峙。 君深面色沉沉地看着他们,冷声问:“常无忧呢?” 曲肃站在师弟师妹前方,同样冷硬地盯着君深,并不作答。 君深怒气更重, 又问:“常无忧呢!” 何染霜被曲肃护住,她靠近师兄,轻声将事情经过告诉他:“他要用无忧的血开她家的典籍阁。” 典籍阁还在君深手里握着, 曲肃一眼便看到了。 曲肃的视线从典籍阁又转移到君深脸上,心中生出无尽的恨意, 他怎么敢?怎么能?怎么能杀了无忧的全家,又惦记着用她的血来抢夺她家的东西! 曲肃握紧了手中的剑, 侯朴不说话,也摆好了攻击的姿势, 何染霜站在他们身后,给他们撑起了防护罩。 院外围起了人, 都是君深的人。 但他们三个要冲出去。 曲肃不再说话, 扬起剑尖, 对着君深。 空气开始震荡的那一刻,侯朴和何染霜同时发力,君深也向前走了一步,脸上露出了一点厌烦又倨傲的笑意:“不自量力。” 曲肃的剑刺破空气,剑身微微震颤,发出刺耳的鸣声。君深垂眸,轻描淡写一般挥手,瞬时间,曲肃便感受到扑面而来的压力。 他没有躲闪,任凭迎面而来的灵气划破自己的衣服。 侯朴奋力向前,为师兄遮下了一部分攻击,何染霜站在原地,目光死死盯着前方,操纵着防护罩和灵气凝成的箭簇。 当曲肃的剑和何染霜的箭簇到达之时,君深终于动了。 他轻轻移动身体,伸出手掌,便挡住了他们倾尽全力的攻击。元婴和金丹的实力差距明显,君深克制住曲肃非常简单,但同样被他们三个牵扯住,君深无法再发出自己的攻击。 场面再次僵持。 曲肃终于开了口:“让我们走。” 君深摇头:“告诉我,常无忧在哪里。” 曲肃抿紧了嘴唇,君深冷然开口:“外面,可都是我的人。”这些弟子虽然境界不高,都没什么大用处,但也能给他们造成一点障碍。 只要他们脚步慢一点,那么君深必胜。 听了这话,曲肃微微仰头,也笑了出来,这是他来了这里之后的第一个笑。 “外面,都是你的人?”曲肃重复一遍君深的话。 在他问完这句话的瞬间,不远处有了大片灵气的波动。 侯朴身上已经有了片片血痕,听到了外面的声响后,他终于舒了口气。 君深微微歪头,感受了一下外面的气息,瞬时间又暴怒起来:“你们做了什么!” 曲肃摇头:“我们只是把你的人都叫过来罢了。” 无忧说过,君深在诸山内并不是一言堂,有很多长老并不服他。 君深所做的事情,若是让其他长老知道了,许是会被拿来攻讦他,君深并不愿意让别人知道此事。 只要闹大了,他们就有活路。 外面的气息越来越近了,隐约间,还能听到有人在问:“刚刚有人来报信,说掌门山里有些事情,怎么了?” 那些人说着话,带着些幸灾乐祸的意味。进了山中,他们都能感受到君深这里气息杂乱,似乎刚刚发生了冲突。 虽然君深是掌门,他们得给掌门面子,但若是他做了错事,那可就不是了。 曲肃松了口气,刚刚来这里之前,他和师弟假装是其他门派的人,匆匆忙忙去了其他长老那里,让外门弟子通传消息,说君深那里有些问题。 金丹求见,那些弟子深信不疑,当即通禀了师父。 但等长老们出门的时候,曲肃和侯朴都已经离开。有几位不服君深的长老,很乐意看些热闹,当即赶来。 曲肃再次开开口:“让我们走。” 君深没有应答。 曲肃不等他回话,自顾自笑起来:“是了,外面都是你的人。” 这话从他嘴里说出来,嘲讽的意味很重。 君深依旧不语,外面的声音越来越近了,还有人大声喊:“君深,你这里是怎么了?” 刚刚大喊的那人是其延,一直以来都和君深不和,在诸山颇有些地位。当初也是掌门的有力人选,现在也不曾死心。 虽然君深多年来,都能顺利压下他们的意见,但若是被其延知道了太常剑派和祁连的覆灭都和君深有关,一定会闹出去。 外面弟子正在阻拦,但拦不了多久了。 君深从不觉得自己有错,但闹出去,就会有些麻烦。 君深很想把他们三个都打败,或者杀死,让他们再也无法说话。但他一个打他们三个还需要些许时间。 问题是,他没有时间了。 君深沉默不语,他很长时间没有体验过被人当面胁迫的滋味了,也从未体验过被境界比自己低的人威胁。 君深微微仰头,仿佛在看另一侧屋顶雕的飞鹤,但其实眼中空无一物,他体验着这股从未有过的复杂心情。 但外面的声音越来越大。 君深终于卸下全身的灵气:“滚。” 他语气平静,但面色并不好看。 何染霜蓦然松了口气,迅速在空中画传送符,君深看着她,手指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 传送符画成的一瞬间,外面的人也到了门口。 何染霜轻声急促唤:“师兄!师弟!” 侯朴走过去,曲肃看了一眼君深,确定他不会再攻击。 曲肃点了点头:“我们走。”他作势就要传送走,但脚步移动的瞬间,他的身形却蓦然出现在君深身前。 君深提防着院门外,满心以为他们三个逃了,没有防住曲肃。 但曲肃并不是来攻击的,他的手很快,从君深手中抢过了那个黑色的小东西,又瞬间消失。 何染霜和侯朴已经开始传送了,两人在一片暗光中伸出手来,曲肃握住他们的手,消失在院中。 只留下飘渺的一句:“赔偿。” 君深胸腹中一团恶气,赔偿?什么赔偿? 给那个假装常家人的女人的赔偿吗? 他君深做事,难不成还有错的? 他越来越气,几乎呕出血来,恨不得将刚刚的三人掐死捏碎。 但外面的弟子拦不住了,门已经被推开了,露出一张幸灾乐祸的脸:“君深,这里灵气波动厉害,是不是你做了什么坏事?” 其延说话向来直接,君深不喜欢他,但没办法。 他肃着脸:“无事。” 其延带着人往他屋中走,誓要发现点东西来。一点残存的气息让其延他们确定,这里肯定发生过什么,但人已经走了,他们只能等待之后再抓君深的错处了。 “君深,”其延临走时笑眯眯的:“当掌门不易,谨言慎行。若是不愿做了,自然有人愿意效劳。” 君深袖手站立,不言不语,冷冷地看着他。 常无忧在院子里等了许久,她站累了,但又懒得去屋中搬椅子,于是坐在了地上。 山中有风,树叶被吹落,随风飘到她的头发上。 她无知无觉,一心一意等着结果。 常无忧心里非常平静,她知道曲肃不愿用她来换染霜,但她主意已定,不需他多言。 待会,若是染霜能回来,便一切都好。 若是染霜回不来,那她就必须要去。 她寿命不长,活个心安。 忽然,空中有了蓦然有了一点风,常无忧当即从地上坐起身,目光灼灼看着前方。 曲肃和侯朴出现了。 常无忧的眼神略过他们两个,看向他们身后:“染霜呢?” 曲肃不说话,侯朴往师兄身后躲了躲。 他们这样,让常无忧的心提了起来。 “染霜呢?”她又问。 曲肃躲过她的视线,仍然不言不语。 常无忧脑中一片空白,眼前都开始发黑:“染霜呢!” 她失控地尖叫起来:“我不是说了吗!若是救不出来,就拿我去换!” “染霜呢!”她大喊着,声音尖利又脆弱,腿脚发软,眼前一片黑色。 门外有了声音。 “无忧。” 脚步声伴随着轻柔的唤声走近。 常无忧有些疑心是不是自己的幻觉,她整个人都懵懵的,眼前重新能看见些东西:“染霜?” 她轻声问着,身体有些摇晃着往门口走。 曲肃看她走都走不稳,小心跟上,怕她摔倒。 常无忧自顾自往门口走:“染霜?” 何染霜奔过来,站在她面前,牵住她的手。何染霜眼中盈出泪来:“无忧,无忧,我回来了。” 常无忧已经能看清眼前了,果然是染霜,好端端,活生生站在她面前。 常无忧的脑子有些迟钝了:“染霜回来了?” 她好好消化了一下这个好消息,然后又生出愤怒来。 常无忧转身,厉声问:“你们两个,是谁想着这样骗我的!” 侯朴小心地往曲肃身后躲了躲,这可不是他的注意。 曲肃没有把事情往师弟师妹身上推,他乖乖地向前两步:“是我。” 被欺骗的愤怒和染霜平安回来的惊喜让常无忧有些失控,她大步上前,一巴掌抽在曲肃的身上:“你骗我!” 曲肃任由她打着,不躲不闪,嘴里还在解释:“我们去救染霜了,你去不了,我想让染霜知道,你多念着她。” 常无忧打了他几巴掌,怒气逐渐泄出,她手有些痛,理智逐渐回归。她明白曲肃的意思,她没什么用,没法去救染霜,能让染霜知道她多念着,染霜受了惊吓,许是能好一些。 但曲肃并不是这么想的,他只是觉得无忧那么愿意为染霜去死的心,应该让染霜看到,去感激。 她的好,应该被所有人看见。 常无忧被曲肃气得有些头晕,何染霜扶着她往屋里走。 常无忧扭头,看见曲肃和侯朴身上都有些伤痕,一时之间,她又有些心疼起来。 “伤的重不重?好好养伤。”她乏力地挥手:“若是严重,就去找云瘴前辈。” 曲肃很怕她还生气,默默跟在她身后,侯朴也不敢走,只能也跟过去。常无忧头上还有些落叶,曲肃鬼鬼祟祟走近,帮她摘下来。 侯朴瞅着师兄的狗腿子样,觉得自己非常委屈,明明是去救师姐了,被师兄搞的,现在一起挨骂。但他难得见师兄挨骂,还挨了打,其实心里有几分高兴。 何染霜温声细语将这次的经历讲给常无忧听,常无忧安抚地拍了拍她,让她安心。 然后,常无忧轻轻叹了口气:“之后还是会有些麻烦。” 其实不只是一些麻烦,可能是更大的麻烦。 君深不会放过他们,慢慢的,其他的修仙门派也会知道他们的存在。 他们随时会暴露,但力量还不够。 目前没有别的办法,只能更加小心一些,争取将自己隐藏得更深、更久。 曲肃上前,小心翼翼将手中的东西拿给常无忧看:“这是你家的东西,物归原主。” 这是曲肃拼命拿回来的东西,常无忧眼神复杂地看着他,半响只说了一句:“以后不可以这样了。” 除了有些危险之外,这事曲肃没做错,典籍阁抢来,君深肯定要找。但典籍阁在君深手里,他也需要常无忧这个钥匙,左右都少不了麻烦,还不如放在自己手里。 常无忧将典籍阁紧紧握在手里,心中有了久违的家的感觉。 曲肃看着她,灵脉又有些伤了,有些疼痛。但他记得之前无忧带他们回家,只捡到了几片碎瓷,现在她终于有些家里的东西了。 他心满意足。 第六十七章 曲肃和侯朴身上都有伤, 但不算严重,常无忧让他们去打坐修养。 何染霜这次经历了这么大的事情,虽然她说自己还好, 但常无忧坚持认为她受了惊吓,也得好好休息。 何染霜自然不会辜负她的好意, 从善如流回了房中。 常无忧安顿好他们三个之后, 才想起来楼探阳还带着子吉他们在后山等消息。 曲肃将她带下山,楼探阳他们正严肃站在后山的林边, 画好了阵法, 等着指示。 常无忧忙挥手:“无事了。” 楼探阳松了口气,子吉挺直的身子也终于泄了劲。香蕉是最累的,画阵法几乎耗尽了她全身的灵气,她现在一听无事了,就朝身后的姐姐香叶倒去。 秋以帮着香叶扶住了香蕉, 长舒一口气:“我就觉得我们不会有事……” 秋以提心吊胆了太久,一直不敢说话,现在难得的话多了起来:“我们做的不是坏事, 不可能会出事的。” 常无忧点点头:“我们确实不会有事。” 但也只是这次罢了,下次谁知道又会出什么事。 “阵法留着吧。”曲肃明白她的意思, 所以叮嘱香蕉:“以后万一有事,直接用上。” 香蕉和姐姐对视一眼, 明白了之后日子也不好过。 他们魔教的每一天,都是侥幸得来的, 在这些偷来的安稳日子里,只能继续努力, 做好万全的准备, 才能继续存活下去。 这场风波悄无声息, 除了他们魔教的几个人之外,并没有其他人知晓此事。 后山的百姓照常生活着,兴高采烈建设他们的家园,完全没觉得今日和之前的每一日有什么不同,都是一样的美好,太阳照常升起,他们岁月安稳。 楼探阳他们已经回了山上,今日他们虽然不劳累,但提心吊胆了很久,现在非常困乏。 曲肃陪着常无忧留在后山,检查香蕉画的阵法。 阵法很大,中间的纹路很是复杂,但香蕉画的不错,没有一点疏漏。常无忧沿着后山密林走了一圈,也没检查出问题来。 “你教得很好。”常无忧夸曲肃。 曲肃微微颔首,表示自己对这个表扬受之无愧。 偶尔有几个后山的百姓路过,看见常无忧和曲肃,便会高高兴兴地问好:“教主好,阿肃也好。” 常无忧也笑盈盈地和他们打招呼。 曲肃很喜欢后山,这里是他们一点点建出来的,是他和师弟师妹,立下了这里的第一根房梁。 “这里是最好的地方。”他轻声说。 常无忧点头,说起话来很是理所当然:“确实。” 但曲肃知道,这么好的地方,这么好的生活,却不是人人都想要的。在后山之外的地方,更多人想要凌驾于人上。 生而为人,他们却不甘为人。 他不想让那些肮脏的人毁了这么干净的地方。 常无忧和曲肃回山上时,已近日落,后山人结束了一天的劳作,回了家中。 功业处的人也放下了锄头。 楼探阳的三师兄,还有那些弟子们变成凡人后,陈奇观给他们分了块地方,阿爷说他们所住的地方,就是功业处。 他们之前修仙,虽没做过大孽,但借着归云山庄的名头,享用了不少百姓脂膏,这是他们所做下的业。 现在,他们变成了凡人,在这里自己种田,慢慢改变自己,便是功德。 因此这里被后山百姓称为功业处。 今日,香蕉画阵法时,绕了后山一周,也经过了此处。 后山的人看不懂他们在做什么,就被楼探阳说的话糊弄了过去。 但楼探阳的三师兄虽然学艺不精、境界不高,但多少有些见识,所以隐约能看明白,这不是什么他们所说的护阵,而是逃跑的阵法。 看明白之后,三师兄一时有些惊喜。 他非常仇恨楼探阳,也恨着这个魔教,于是,他小声将自己的发现,小声告诉了这些相同境遇的外门弟子。 那些弟子听闻了这魔教许是会遭了大难,都非常高兴。 但忽然间,有个弟子小声开口:“可是……就算有人把魔教打没了,把我们救回去了,我们也是凡人了啊。” 这一句话,给他们所有人倒了盆冷水。 是啊,就算他们自由了,但他们也是凡人了啊。 他们也不可能和之前一样过上那么闲适的日子了。外面的凡人怎么活,他们还能不知道吗。 归云山庄附近的凡人谨慎些,活得还算不错。但他们之前跟师父出去时,看到的不少凡人活得几乎和猪狗一样。 之后,他们去哪儿? 凡人容不下他们,修仙门派又凭什么善待他们? 三师兄冷汗涔涔,一下子便想明白了。 他们一同静默半响,三师兄终于开了口:“虽然……这魔教和我们有仇。” 他嘴唇蠕动,说得很艰难:“但我们不得不承认,以后我们也只能生活在这里了。” 其他弟子没说话,但心里或多或少也都想明白了。 他们已在这里生活多月,见到了很多事情,也慢慢在颠覆自己一贯的想法。 他们忽然发现,其实凡人竟然是和自己一样的人? 这个发现,让他们惊讶不止。 他们刚来的时候,不会种地,日子艰难,喝口水都费劲。 但慢慢的,终于习惯了。 有一日,一群小孩子从这里路过,隔着阵法和他们对视。 领头的孩子瞅着他们问:“娘说你们是坏人?” 三师兄摇了摇头:“我们不是。”他那时还有些仇恨,想说你们的人才是坏人。 但那孩子点了点头:“我也觉得你们不是。” 三师兄瞠目结舌:“为什么这么觉得?”他们立场不一样。既然立场不一样,那就得分出个好坏来。 孩子指了指他的衣服:“你的裤子颜色和我爹一样。” 这算什么理由!三师兄几乎要被孩子蠢笑。 但其他的孩子也叽叽喳喳开了口:“你也两只眼睛!你们的衣服上也有补丁,你们也拿着锄头,你和我哥哥一样手上受了伤……” 孩子的视角干净又简单,描述着自己眼里的世界。 被孩子们这样说着,三师兄初时一直不可置否,听到最后却沉默了,似乎真的……他和那些凡人没有什么不同? 最后,孩子给自己做了总结:“教主和郑先生说得对,她们说你们和我们一样,是被……洪流裹挟之人。” 孩子已经记不清楚了,话说得结结巴巴,但这话让三师兄和身旁的弟子陷入了沉默之中。 孩子们临走的时候,跑在最后的孩子年纪小,落在了后面,撇撇嘴就想哭。 三师兄看着她,轻声说:“你不要哭。”他不会哄人,也没这么说过软话,现在能说出这句已是不易。 果然,孩子没有听他的,还是大哭了起来。 但那孩子哭着,却把手里的一把小花递给了他。 隔着阵法,三师兄根本拿不到,那孩子给他递了几次,都没送到他手里。 孩子哭得越发响亮,扔下花便跑回家了。 隔着阵法的小花,被孩子揉捏得有些破碎了,但让三师兄心里非常复杂。 还有一日,一个弟子身子有些发热,三师兄没有办法,急得不得了。一个路过的阿奶看了会儿他们,终于开口了,指点着他在种的庄稼附近找到了一株野草。 “煮水给他喝,清热的。”说完这个,阿奶便摇着头走开了。 一边走,三师兄还听到阿奶在嘀嘀咕咕:“作孽啊……” 他还有些高兴,以为是阿奶觉得魔教作孽,但阿奶又说:“修仙那些人作孽啊……” 三师兄无话可说,只能拿了药草先给生病的弟子治病。 那药真的有用,弟子睡了一觉便不再发热了。 三师兄出神地想着这些过去的事情,忽然开口问:“你们说,若是我们天生不能修行怎么办?” 其他弟子没有说话。 能怎么办,就当个凡人。凡人的生活就要看周围的修仙门派怎么样了,好一些能和献城一样,谨慎些便能活条命。 若是不好的,便家破人亡,说不定人都没了。 但凡人,当真生来便应该如此吗? 他们若是修仙之人,便可以理直气壮这么认为。但他们现在不是了,他们从凡人的角度开始想,便终于惊觉这是多么不正常的一件事情。 也许,这个魔教做的……并不是坏事。 脑中忽然涌出来这个想法后,他们便不敢再想。 但有些事情一旦生出,便如晨曦的第一道浅光,浸在黑暗中,即使微弱,但注定迎来的就是一个天明。 曲肃其实不理解她留着功业处的这些人做什么,常无忧解释过,是要“劳动改造”。 但曲肃并不明白。 劳动怎么就能改造了? 他不置可否,她愿意搞就搞,反正不管出什么事情,他都能解决。 诸山里,君深这几日并不好过。 第一个发现归云山庄没了的修仙者,得了他的好处,不会往外说,但事情瞒不了很久。 归云山庄的事情,迟早会有人发现。 他非常迫切,想拿到他的典籍阁和寻找多年的钥匙。 等他化神之时,便不能再有人对他随意置喙. 只是,那几只小老鼠现在似乎学聪明了很多。这几日,君深都没有再察觉到他们的动静。 原来献城郊外的传送阵据点也不见了,肯定是换了地方,但换去了哪里? 君深还没有找到。 站在崖边,他沉沉吐出一口气。 君深伸出手,隔空用灵气抓住一颗大树,将它在掌中扭曲、捏碎,绿色的汁液在空中落下,如同一场怪异的雨。 君深面无表情,下次,落下的就是红色的了。 他上次心绪波动太多,扰了心志,才出了些差错。 但下次,可不会了。 第六十八章 曲肃听了常无忧的, 将献城附近的传送阵换了个更远的地方。 常无忧谨慎惯了,总觉得光换地方还不够,她还让曲肃把传送阵拆分了路线, 中间有中转的点。 原本一个传送阵就能到的,现在得转运三次。 确实麻烦了, 但也确实安全了不少。 并且, 做好计划后,他们为了保险起见, 近期都没有送货, 若是急缺,就让曲肃放在储物戒指里拿过去。 当然这不是长久的办法,曲肃并不能一直送货送下去,他最重要的事情还是修行。 在与献城保持距离的这段时间里,常无忧还去寻了另两个新地方, 悄咪咪与那里的一些店铺取得了联系。 现在他们已经能送货到三个城了。后山的产量也就刚好能匹配三个城的需求,暂时不需要再去找新的客户。 一切都算稳妥,只有君深, 是个极危险的定时炸弹。 常无忧在院中,拿着何染霜的针, 皱着眉头觉得很是为难。她将针孔在自己手指上比比划划,下不去手。 “阿肃啊, ”她犹犹豫豫问:“听说十指连心,是不是扎手指特别疼啊?” 曲肃的灵脉之前受过很重的伤, 那种疼痛如蚁蚀骨,筋骨似乎在破碎中一次次重生, 那样的疼痛他都能忍, 从不表露分毫。 但现在, 他却真心实意心疼着她即将扎下去的小小针孔。 “是会有些疼。”曲肃认真想着:“我们用不着那些典籍,不然别开了吧。” 常无忧摇头:“还是要的。” 她也知道扎个手指罢了,一点小伤而已。她也受过罪,从家里逃出来时,身上也有伤。 千里奔波,寻找舅舅的时候,更是时常受罪。 但现在,她被曲肃他们纵容着,已然意识到自己被爱着了。被爱着,便可以明目张胆地娇气一点。 何染霜替她想办法:“我觉得食指应该比其他手指好一些。” 常无忧将针尖轻轻点在食指上,有些下不去手,于是将针递给了何染霜:“染霜来吧。” 何染霜指向曲肃:“大师兄来。” 曲肃拿着针,同样犹豫不决。她是个凡人,他们真心地疼惜、呵护她,全然忘记这点伤,对凡人也不会有半点损伤。 侯朴看着教主和师兄师姐,长叹一口气,觉得他们魔教要完。 侯朴看不下去了,走向前去,抢过师兄手里的针:“我来!” 他手快,当即扎入常无忧的食指上,红色立刻涌出。 果真疼,常无忧已经好久没受过伤了,早就忘记了疼痛的感觉,这一下,脸上的五官都缩了起来,像是一个皱皱巴巴的苹果。 她没时间骂侯朴,立刻忍着痛招呼曲肃:“快拿出来。” 曲肃眼疾手快,将典籍阁拿出来,放在她手下,正正好接住她的那滴血。 血滴入典籍阁的时候,微光亮起,和何染霜那时候不同,这点微光并未消散,而是慢慢扩大。 他们眼睁睁看着那个黑色的小东西在光中扩展,成了一栋小楼。 这栋楼那么熟悉,常无忧愣愣地看着它,手垂在身边,已经忘记了还在疼痛的伤口。 何染霜轻轻走过去,用自己的灵气温和将她的伤口痊愈。 常无忧现在已经察觉不到何染霜的动作了,她只是痴痴地盯着这栋小楼,恍惚间已经置身于自家的小院。 “无忧,大姐又骂我了。”二哥时常这样抱怨。 虽然总是在背地里偷偷骂大姐凶悍,但大姐要是说了什么事情,二哥仍然任劳任怨去做,从不敢置喙半句。 母亲和父亲大部分时候都在照顾孩子们,但有些时候,母亲也和父亲一起,在开花的树下小声说笑交谈。风吹过之时,花瓣便会随风而落,沾在母亲的肩头上。 父亲笑容温柔,轻轻将母亲肩头的花瓣捻下。 常无忧走进了小楼里,几乎要落下泪来。 她家的东西回来了,但她家的人却永远回不来了。 她走过书架中间,手轻轻抚过书脊,前面有个小案子,上面放着一杯清茶和咬了一口的点心。 那是她那天吃了一半的东西,满心以为自己一会儿就能回来。 这里隔绝了时光,似乎每个人都还站在原处。 母亲仍然笑盈盈坐在屋中,大姐也立在开花的树下,父亲在轻声教导孩子的剑法。 只是,他们都在别处,不在此方。 常无忧在典籍阁中呆了许久,曲肃他们没去扰她。 等到下午时,她才出来,出来时面色已经平静下来。 “将典籍阁收起来吧。”她吩咐曲肃:“这里的书我都记下了,其实没什么用了。” 曲肃点了点头,何染霜御剑带她飞出一段距离,典籍阁失了她的气息,便自动收起了。 曲肃再次将它放进了戒指里,以后等她想家时再打开。 何染霜带着常无忧御剑走了段距离便回来了,正要落地的时候,忽然后山附近有了巨大的声响。 何染霜一惊:“这是怎么了?山崩了吗?” 院中,秋以他们也惊慌地走出来,相互询问着,是不是出了什么大事。 常无忧却惊喜起来:“快下山。” 他们直奔后山杜荆的火药处,火药处周围站了一大圈人。 大家都不敢走近,隔着段距离遥遥望着。 常无忧走进去,大声喊:“荆哥!” “荆哥!” 在火药处的后面,是一大片密林,密林和房子中间是一大片空地,这片空地上现在还漫着灰尘,常无忧看不清里面。 何染霜用了净符后,灰尘终于落地,常无忧也看到了空地上的场景。 空地上有一个大坑,旁边杜荆和楼探星还茫然地站在坑边。 地上没有血迹,常无忧心一松,大声喊:“荆哥!探星!” 但两个人无知无觉,没有回头,直到常无忧走过去,拍了拍他们的肩膀,他们才有了反应。 “无忧啊!”杜荆的嗓门极大,嚎得常无忧耳朵疼。 常无忧明白了,这是巨大的声音把耳朵震耳鸣了,这会儿他们两许是连路都走不稳了 她和何染霜一起,将杜荆和楼探星搀扶进了房中休息。常无忧细心扒拉着他们两个的耳朵,确定里面没有损伤。 过了好一会儿,杜荆才缓过来,情绪虽然激动,但声音已经小了一些。 他整个人都非常亢奋:“无忧,我们……可能成功了。” 楼探星精神更不正常,满脸想哭又想笑的表情,恍恍惚惚地点头:“成功了……” 看那个大坑的深度和面积,他们是真的成功了。 常无忧心里生出了欢喜:“成功了。” 她知道会成功,但她没想到这么快就能成功。常无忧总是担心,担心万一君深或者修仙那些人知道了他们的存在,便会攻来。 若真的麻烦来了,常无忧和曲肃他们几个,可以逃跑,可以迎战,但后山的百姓怎么办? 仙魔若是打起来,凡人只能被裹挟,没有半点反抗的余地。 现在好了,到时候直接触发香蕉的阵法,将后山这一大块土地,直接传送去安全的地方,之后他们有产业,也有武器,总归能活下去。 这样子,她将他们带来,也不算是对不起他们了。 常无忧将杜荆看作哥哥,所以并不隐瞒,等杜荆和楼探星耳朵彻底缓过来,她便将魔教现在的情况说给他们听了。 “若是能一直这样平稳就好了,但既然有人知道我们的存在了,也瞒不了太久了。” “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把你们送走了。”她看得洒脱:“若是我们好好过了这难关,就去把你们接过来。” “若是没有去找你们,就是我们日子也不好过,你们自个儿过日子就行。” 杜荆懂她的意思,若真到了那时候,无忧他们何止是不好过,到时候打不过,修仙门派对他们可没有什么仁慈之心。 杜荆长叹一声。 常无忧安排了之后的事情:“既然荆哥已经搞明白了□□,之后就开始多做一些备用吧。” 她说了一些用法,可以埋在土地,有人踩在地面就会炸开,也可以搞引线,或者投掷。 若是炼铁处那里能做出强度大的铁管的话,还可以考虑将雷放进进去,这样投掷的距离更远。 之后,若是后山当真被送走,他们也能有自保之力。 这几种法子,有些是杜荆没想到的。 这一下子便开拓了他的思路,楼探星在一侧边听边记。 常无忧最后叮嘱他们:“别和后山其他人说起此事。” 楼探星抬头,有些不明白。常无忧告诉他:“我会给你们把后路安排好,他们知道也无用,徒增不开心罢了。现在就尽量让他们高兴点过吧。” 忧患已经产生,但她宁愿自己和曲肃他们把一切处理好,也要留给百姓一段短暂的安宁日子。 等常无忧和何染霜离开后,杜荆和楼探星也陷入了沉默。 如果最后还是会回到之前的样子,没有了魔教,没有了教主,那他们做了这些还有什么意义? 这几年的好日子,就像是一场美梦。 楼探星不想有梦醒的一天。 杜荆终于开了口:“探星。” 他语气非常严肃,楼探星抬头看他:“师父。” 杜荆看着前方,眼神坚定:“无忧他们为了我们做了很多,我们也该为他们做些什么了。” 楼探星忽然明白了师父的意思,看了眼桌上摆着的药粉,还有铁罐,这都是他们日夜不眠的成果。 楼探星的心中也生出了一些勇气来。 他们和之前并不一样了,他们现在不再是待宰的羔羊。 他们面对屠刀也有自己的武器。 即使是蝼蚁,他们也有尖利的牙齿。就算撼动不了大树,成群的蚂蚁也能在树上用细小的牙齿留下自己活过的痕迹。 第六十九章 楼探阳的三师兄皱着眉, 看着外面。 他虽然还是仇恨魔教,尤其恨楼探阳欺骗了自己。楼探阳很会装,装得乖巧可怜, 三师兄一直对楼探阳很好,几乎掏心掏肺对这个小师弟好, 万万没想到, 自己竟被骗得这么深。 恨楼探阳归恨楼探阳,但和后山百姓相处几个月后, 他们心中已经慢慢生出了一些不一样的感情来。 孩子们不懂事, 听家里人说过这里关的都是坏人。但孩子们细细看过,这里的人其实和自己长得差不多,孩子们不怕他们。有时路过时,还会和他们说上几句话。 他们刚开始并不会劳作,虽有房子和田地, 但日子过得一团糟,勉强才能活。 后山的百姓有时候会过来看看他们,刚开始和看猴一样, 本以为自己还能看到嚣张跋扈的修仙之人,但看到的, 是比自己更凄惨的普通人。 人是无法对对自己惨的人生出太大的恶意的。 之前和他们吵过架的小伙子们,也不再和他们争吵。有时路过, 实在看不下去了,也会教给他们如何种田。 路过的婶子和大叔, 也会告诉他们接下来的天气大概如何,让他们提前做好准备。 这些弟子们, 也不是全然的恶人。楼探阳留下的, 都是十几年里从未做过坏事的人。虽在归云山庄, 但心性并不坏。 被俘后几个月,日积月累的相处中,这些弟子接受了自己的处境后,也慢慢开始释放自己的善意。 孩子们愿意过来和他们说两句的,他们也都乐意陪孩子们聊聊天,孩子们语气稚拙,他们也好脾气地陪着。 这些变化,楼会长和陈奇观都看在眼里。 他们两个沿着小路看看后山的情况,若是哪里少了人手就重新调度。隔着些距离,他们就看到了功业处的那些弟子们,正蹲在地上笨拙地哄孩子。 陈奇观面色复杂:“我原以为教主将这些人带回来莽撞了,还盯了好长时间,生怕出事。” 楼会长摇头:“并不然。” 他们家和归云山庄相处好多年,其实看得最清楚。 “大奸大恶之人自然有,但也有一些是糊里糊涂的。” 好的彻底和坏的彻底的人都不多,多的是没什么大主意、被形势推着走的。 他手指向功业处的人:“比如这些,他们从小看到的就是归云山庄的人,也看惯了那里的生活,但要说他们多坏,倒也没有。” “教主只是给他们看一看不一样的生活,过一过凡人的日子。” “就像我们,原来也只是过着被压迫的生活,万万没想到日子也可以这么过。” “不是坏人,也未做过恶事,就给他们个机会,说不定以后还是个助力。” 陈奇观点头:“确实,有些人是能救回来的,也许他们也可以被教化。” 他们说着话,走到了另一边去。杜荆说火药处缺人手,他们两个需得看看哪里可以腾出些人给他们。 但火药处的事情凶险,他们得找些干活稳妥的。 楼探星的嘴很严,没有对父亲说过什么,楼会长现在也不知道他们之后许是会有大变。 但楼探阳的三师兄是有些察觉的。 “许是有变。”他看了会儿外面,小声对身边的弟子说。 “师兄怎么知道的?”弟子声音更小,手里还拿着锄头,像个熟练的老农一样用袖子擦了把脸上的汗。 “之前他们画了那个逃跑用的阵法,结果前几日那教主又来检查了一遍,很明显是能用得到。” “再加上昨日里,那一声很大的声响,听说是他们自己造了凡人能用的雷。今日又安排人手去那边了。” 弟子觉得有些道理,有些害怕起来:“那我们怎么办啊?” 三师兄一摆手:“我们还能怎么办,跟着呗。” 弟子一想也是,他们也只能在这里呆着了。他好不容易种下的庄稼都快收获了,怎么能不要。 还有上个月求了那魔教中人送来的果树,他们照顾得精心,树长得很好。他们还没吃到自己种出来的果子呢。 还有个大婶说家里的猫快生了,等生了之后,可以送他们一只。他们盼着这小猫盼了许久了。 虽然在归云山庄生活优渥,但看过了这里的景象,才知道那时的生活建立在很多人的痛楚之上。 他们回不去了。 弟子长叹一声:“希望他们好好的,不要出事了。” 说完这话,弟子就接着去忙碌了。 三师兄瞅着他,觉得自己和师弟们,大概是疯了。他摇了摇头,也捡起锄头向前走去,不管是不是疯了,还是种地要紧。 人欺地一时,地欺人一年啊。 常无忧自己安排着后山的生意事宜,她不让曲肃他们参与,让他们专心修炼。 若真的有事发生了,曲肃他们的战斗力才是真正决定魔教命运的东西。 楼探阳来时已经是褪凡中期,心中思虑太多,境界不得寸近。 来了这里之后,和父母团圆,也从心里认可魔教所作的事情,所以进展很快,现在已经褪凡后期,金丹指日可待。 子吉和秋以也是褪凡,稳扎稳打。香叶有些基础,所以更好一些,已经褪凡中期。 香蕉基础比较差,刚进褪凡,还是初期。 囡囡更不用说,还是没什么用,天天不是跟着孩子们玩泥巴,就是跟着阿爷阿奶去看果树,只偶尔去云瘴前辈那儿受一受教导。 曲肃很明白,还是要靠他和师弟师妹。 他非常渴望元婴,等到了元婴之后,他们便更有胜算。只是,他根基较差,现在还是没有要元婴的迹象。 曲肃压力很大,现在不怎么说话,脸上也不见笑容。 何染霜和侯朴知panpan道他的心结,但这事劝不了。师兄一直以来都是个样子,将所有的责任都担在自己身上。 侯朴去了洞府中,找那位活尸前辈练拳脚。 他时常被那位前辈打得鼻青脸肿,侯朴的拳法和前辈是一路的,都是力量很大,速度上吃亏。 侯朴一个金丹,对上元婴,根本没有胜算,但他斗志满满,天天都要去。上次救师姐的事情,让他颇有感触。自己越强一些,才能为自己在意的人挡住更多的伤害。 现在挨打就挨打吧,他认了。 何染霜为弟子们解答了一些修行上的疑惑后,便去了山中。 她站在密林中,周围一片寂静,野兽不敢近前。 何染霜深吸一口气,忽然想到了君深,想到他牵住她的手,她便无法挣脱。那种被束缚的感觉,让她想起了父亲去世的那一日。 她极其厌恶那种感觉,回想起来便有些想作呕的感觉。 何染霜闭目,将这种不可控的感觉从心中丢弃,然后她心境平和,周身荡起了一股不可见的波动来。 她微微睁开眼睛,手掌向前轻推,一股震荡便从她身前蔓延开来,前方的地面以她为起点裂开巨大的缝隙。 她的身体里,内丹正在悄然凝实。 但在内丹凝实之前,她卸了全身的气力。 还没到时候,她默默想着,快了…… 君深学聪明了,他总归是个掌门,不可能时常出门去寻那些小老鼠的踪迹。上次也是轻敌,没有做好安排,便贸然前往。他独自行事给了他们可乘之机。 这次,他安排好了人手,找了十数个亲信的弟子,让他们保密行事。 君深忙完诸山事宜,也会出门去寻找踪迹,但平日里,就让这些弟子前去。 到时候,如果发现了老鼠,君深就会带人前往老鼠洞穴,找到自己想要的人和东西,之后便——斩草除根! 没有人能得知他的秘密,也没有人能在欺骗他后安然逃脱。 君深心平气和,端坐椅上。 虽然诸山内部长老实力强大,但他也不是毫无用处。这掌门之位,他能争来,便能守住。 更何况,他的并不只是想要这一个掌门之位,他想成为修仙第一人,没有什么能挡住他的脚步。 亲信的弟子得了掌门密信,便出发了。 他们是掌门船上的人,自然要为了掌门鞠躬尽瘁。 弟子们迅速分了工,赶往不同的地方。献城周围留了好几个,守在不同的方位,查探是否有什么不同。 还有一些奔往其他地方,势必要为掌门找到想要的东西。 之前后山送货是曲肃他们三个。 常无忧谨慎惯了,总觉得君深还会有动作,所以不敢让后山百姓前往。 但曲肃他们一人去送货,会引的买家忧虑,可能会有不必要的麻烦,所以过了几个月后,君深和其他的修仙门派一直没有反应,常无忧也就慢慢放开了。 他们不可能防一辈子。 曲肃他们会提前去目标城市附近看一看,确定不会有麻烦,再把后山百姓传送过去。 现在送来的东西,不止有陶具、瓷器,还有卤味等食物。 陶具价格低,食物味道也不错,都是山中野味做成,味道与普通的不一样,所以卖的很好。 卖完之后,后山送货的百姓会根据楼会长和陈奇观写的单子,买些他们需要的东西,比如盐和后山没有的药物等用品。 有时候,也会和孩子们买些零吃的东西。 他们做的隐蔽,自认为不会留下痕迹。 但君深已经想过了,也和亲信弟子叮嘱过:“不止看灵气动静,也要看凡人那边的异常?” 弟子不明白:“凡人?” 他们看不起凡人,觉得不可能和凡人有关。但君深记得,上次他带走那女人时,她们是带了些凡人和马车的。 君深嗤笑他们竟然沦落到和凡人一起了,但于他而言是好事,凡人那里更好查找线索了。 没多久,就有亲信弟子悄悄回了诸山,在内室将手中之物呈给君深。 “掌门,这是我们在两个城中发现的,一样的陶具。” 君深将东西接过来,细细比较,果然,奇观的样子,一定出自同一处。 弟子还在继续说:“这东西,献城也有。卖这货物的商家出现的时间和归云山庄消失的时间差不多。” 君深明白了,缓缓将手中的陶器碾碎成齑粉。 “何时?何处?”君深沉声问。 “他们大概两月送货一次,征城还有八日左右,便是送货的时间。” 君深缓缓起身,嘴角渐渐有了一抹笑意。 那么,他该让他们怎么去死?他静静想着,那两个老鼠,一定得拆了皮肉、磋了骨头,痛苦万分才好。 至于那只漂亮些的,他笑容越来越大,从未有人能这样骗他,她的下场,他还得好好想一想。 当然,最重要的还是常无忧。 希望她能聪明点,聪明点讨好他,也许他还会仁慈一点,让她好过一些。 第七十章 没几日, 又到了该去征城送货的日子。 这次是侯朴去的,他和活尸前辈打了几次,被揍得身心都不舒畅, 想出去走走。 侯朴先去了征城一趟,并未察觉到什么不同来, 于是又回了山中, 开了传送阵。 楼会长已经将车队准备齐全,传送阵一开, 便跟着他出发了, 很快就到了征城郊外。侯朴摆摆手,示意他们去城里,他独自等在这里就好。 车队的人很是谨慎,这次不需要采买,就不愿在城里久留。他们把货物送到, 拿了银钱就离开了。 侯朴自己在城郊胡乱走了走,心境终于开阔了一些。 他虽也金丹,但境界仍然不如师兄和师姐, 现在他还是虚丹,一股灵气在他体内回旋, 始终没有凝结的迹象。 侯朴很想能更有用一些,上次师姐被挟持时的无力感一直缠绕在他的心中。 他和活尸前辈对打, 拳法和灵气的操纵都更灵活了一些,但境界没有进步。 侯朴心里藏不住事, 很想把自己的感觉说一说。但他不能和师兄说,因为师兄比他压力更大。师姐还得教导弟子, 也很忙碌。 教主最近操持起后山的所有事宜, 劳心劳力安排后路, 侯朴也不愿去扰她。 至于亲哥,更不行了,侯充还不知道之前何染霜的遭遇,侯朴不想给哥哥增加负担。 哥哥是个凡人,他能修行,自然要比哥哥担起更多的东西来。 侯朴溜溜达达的,恍然有了长大成人的感觉。之前,他被哥哥和义父呵护着,后来又被教主和师兄师姐照顾,完全可以没心没肺,当个快快乐乐的二傻子。 但现在,这种奇妙的当个大人的感觉,让他心中有些别样的滋味。 意识到自己的无能为力,却拼命去为了一个目标努力,他伤感地意识到,这就是成长。 没一会儿,车队就回来了。 侯朴收拾好自己的情绪,又变做一副无所不能的样子来,让后山的人看了就安心。 他在地上画了传送阵,让车队一个个进去。 等车队都进去了,他在最后,扫视了一遍四周,确定没什么异样,也走了进去。 但在他转身走进传送阵后,传送阵的光芒渐渐变得微弱。他没有注意到,一个白石头样的小东西前悄声息滑入传送阵中,衰减的光略一停顿,那白石头便跟着侯朴消失在原地了。 地上空无一人的时候,不远处的树林中,显现了紫色的身影。 侯朴到后山的时候,君深也已经掌握了他们的位置。 但君深并不着急。他缓缓从林中走出,旗鼓不相当的对手自然不值得他劳心劳力。 但老鼠这东西,肮脏且油滑,逃得很快。君深不打算放走他们两次。 这次,他的笼子已经做好,绝不允许有人逃出。 侯朴回了山中,丝毫没有注意到身后的地面上多了个小小的白石头。山中石头很多,即使被人看到,也不会引起半分注意。 侯朴去看了眼侯充。 侯充还在忙碌,等一窑砖出炉的空当里,他才有空出来。 侯充一出来,侯朴就注意到一些不同的东西来。他看着哥哥腰间挂着的荷包,有些惊讶:“哥,你还会绣花了?” 侯充满脸不自然:“不是我。” 侯朴愚笨的脑子头一次飞快地旋转了起来,就算再迟钝,他也明白,应该不是男的送给他哥的。 侯朴聪明地意识到,既然不是男的,那绝对就是女的了。 一个女的,送给哥绣花的荷包? 他审视地看了侯充一眼:“是谁?” 侯充摆摆手:“就一个荷包,你不用管。” 但这样说着,和侯朴相似的小黑脸上,却有了一点羞涩的笑意。 侯朴死缠烂打,想问清楚,但他哥闭紧了嘴,绝对不说。下一窑砖又要烧起来了,那边在叫侯充。 侯朴只能怀揣满腹的疑虑回了山上。 他是真的藏不住话的人,当即找了教主问。 “我哥身上有个绣花的荷包,”他小声说,生怕让旁边屋里的子吉他们听到。 “他说不是自己做的,我觉得也不是男人送的。”他面色严肃:“所以一定是个女的。” 常无忧听完他的猜测,非常佩服。她久久说不出话来,最后只能夸他一句:“你老家可真是人杰地灵,净出你这种人才了。” 侯朴觉得教主语气不对,但只要他认为这是夸他的,那这就是夸他的。 “教主你说,他为什么不愿意告诉我是谁送的?”侯朴有点不开心:“我还是他亲弟弟呢。” 常无忧倒是明白侯充的想法,她问侯朴:“若是你知道了是谁,你怎么办?” 侯朴当即开口,不带一点犹豫:“那我肯定要去看看啊,要是认识的,还得问上两句,看看她到底啥想法,愿不愿意做我的嫂子。” 常无忧一摆手:“这不就得了。” “你哥就怕你这个憨货去挑事呗。” 侯朴还是有些不高兴,小声嘀嘀咕咕:“我是他亲弟弟……” 被亲哥瞒了的侯朴看起来很是可怜,常无忧劝他:“你也不要多想。你哥性子羞涩,姑娘也羞涩,两个人现在应该也没挑明,要是确定了,肯定会告诉你的。” 她安慰了侯朴一通,总算让他好受了一些。 现在已临近黄昏,曲肃和何染霜还在外面,许是待会回来,侯朴看师兄师姐都在练功,他也暂时放下了亲哥的八卦,去了外面再找活尸前辈打一架。 等侯朴走了,常无忧喝了口桌上的茶水,这茶叶还是楼会长带来的,味道她很喜欢。 现在后山也在尝试做茶叶,但味道总是不对,还在不停地试炒茶的火候。 常无忧惬意地喝了两口茶,嘴里有了根茶梗,现在屋里没人,她不必顾及形象,于是噗噗两口,将口中的茶梗吐出。 但她吐出的茶梗没有落地,而是粘在了一个忽然出现的身影上。 一时之间,常无忧被惊住了。 紫衣男人也有些愣住了,下意识微微低头看了眼自己衣服上的茶梗,脸上露出了震惊又嫌弃的表情。 瞬时间,常无忧就想起了染霜之前对君深的描述,她知道自己可能要栽了。 但她没有说话,右手悄悄在桌上滑向一个小小的陶瓷猫咪摆件,曲肃和染霜将自己的灵气留在里面了,只要陶瓷碎了,他们就能感知到立刻赶来。 君深深吸一口气,将身上的茶梗搞干净,然后,他注视着常无忧开了口:“常无忧?” 常无忧当机立断摇了摇头:“我不是。” 她反应太快,倒是让君深有些惊讶又想笑了。 常无忧努力做出一副无知无觉的样子,假装自己和常无忧并不相识。她的手继续滑向陶瓷摆件,马上就快碰到的时候,君深笑了起来:“有意思。” 他随手便将她渴望拿到的摆件拎起来。 “跟我走吧,常无忧。” 常无忧摇头,继续演,为自己争取时间:“我不是常无忧。”她语气诚恳:“这位大人许是认错人了。” 君深看着她,觉得她虽然不怎么好看,但还算有意思。美丽的猎物,和好玩的猎物,都是一场愉快的狩猎。一时之间,他心情都愉悦起来。 “可是,”他将声音压低:“这里只有你一个凡人啊。” 他眼神下移,便看到了她手下的书册,书封上龙飞凤舞三个大字“常无忧。”君深笑得愈发灿烂,几乎带了些扬眉吐气。 常无忧还想再辩解,但君深果断伸出手,衣袖拂过时,座椅上便一片空,还剩半杯的清茶微微荡开了细小的波纹。 她消失得无声无息,旁边房间的楼探阳他们丝毫没有察觉。 曲肃正在挥剑,剑气未出的时候,忽然他有了些察觉。这一剑没有再挥出,剑气倒逆,沿着剑身到了他身前,划破了他的衣襟。 但他根本无暇去管剑气伤身,当即御剑离开,任由剑气划破了他的胳膊。 另一处,何染霜也从识海醒转,满脸的凝重。 侯朴一愣神,受了活尸前辈一掌,他苦着脸捂着胸口急速后退。 曲肃和何染霜一起到了院中,两人凝重走向房中时,侯朴也赶到了。 他们看到的只有空空的椅子,翻开的书,以及半杯清茶。 楼探阳听到曲肃回来了,也赶了过来,子吉他们也跑过来。 子吉今天修行,颇有些感悟,满脸都是笑意,但他看到师父脸上的表情,意识到了不对劲,顺着师父的视线,他看向屋中,顺口问:“教主呢?” 没人回答他。 子吉忽然意识到什么,可怖的战栗感从脚部生出,顺着小腿爬满他的全身。 秋以觉得全身都在发寒,香蕉颤抖着靠近姐姐,两人彼此搀扶。 他们的教主呢? 他们的教主呢! 曲肃面无表情,走进屋中,握住她的杯子,感知周围的一切。 忽然,他的视线定在地上的茶梗上,隐隐感受到一些熟悉的气息,终于确定了最不好的情况。 “他来了。”曲肃只说了这一句。 何染霜提着的心如巨石一般重重放下,既然不能继续抱有幻想,那就面对残酷的现实。 “他在哪里?”侯朴问,已经做好了战斗的准备。 何染霜不知道他在哪儿,但她知道君深绝不在诸山:“他不会在诸山了,他上次有了教训,这次一定会在无人的地方。” 曲肃点头,他心中慌乱,气血上涌,但只能用力维持平静:“他只带走无忧没用,一定还要典籍阁。” “我们只能等。”楼探阳轻声说:“他一定会叫我们过去,然后挟持住教主,逼我们交出典籍阁。” 曲肃为了她活着,愿意做任何事情。但是典籍阁交出之后呢?君深还是会留下无忧,因为他需要无忧的血和气息为他维持住典籍阁开启。 这是个死局。 香蕉忽然开口:“我去找云瘴前辈。” 她没头没脑就要画传送符过去,曲肃知道无忧不喜欢他们扰前辈,但这次他没拦香蕉。 侯朴跟着香蕉一同前往,但他们到了云瘴之境后,那里只有一片空荡的密林,无人应答。 香蕉茫茫然站在林中,侯朴长叹一声,将她带回。 侯朴回去后,对着曲肃和何染霜摇了摇头,彼此不说话,但都明白了前辈的意思。 他们站在常无忧的房中,场中陷入了一片静谧,只有风吹过门前的风铃,发出清脆而寂寥的声音。 常无忧不知道自己被君深带往了何处,但她坚持闭紧了嘴,她觉得,只要自己不承认自己是常无忧,也许还有回转的余地。 但君深不再问她,闲适地站在一边,似乎在眺望远处。 常无忧偷偷打量周围,这里也是一处山中,比他们的无忧山刚开始的样子更加荒僻,只有中间这一大片空地。 君深很明显吸取了上次的教训,找好了这个地方,不会有人来扰他。 在他们周围,还有数十个诸山弟子,一动不动站在原地,不发一语。 常无忧和君深陷入了诡异的平静中。 君深一直看着夕阳,他已经很多年没看过落日了。门派事情繁琐,修行没有进益,这是这么多年里,他头一次觉得夕阳那么美丽。 他心平气和,知道这是心境的缘故。 夕阳越来越沉,只剩下最后一缕微光的时候,君深终于转身,他站在常无忧身边,却不看她一眼。 “是时候了。”他只说了这么一句,然后捏碎了手中一直把玩的陶瓷摆件。 与此同时,曲肃和何染霜抬起了头,满脸的凝重,他们走到了院中,看向遥远的方向。 他们身后,侯朴换好了短打衣裳,楼探阳握紧了自己的剑。 张子吉深吸一口气,站在了师父身后,洛秋以和香蕉香叶拉住了彼此的手。 曲肃平静地看着师妹画传送阵,心里只有一个坚决的想法:在自己闭眼之前,她一定要活着。 第七十一章 常无忧有些累了。 她是个凡人, 不像他们修行之人一样不染寒凉。太阳未落时还好,总归有些热气。但现在太阳落山了,山中的凉气便侵袭而来。 在无忧山上的小院里, 她有后山大婶做的大氅,还有陶器处做好的小暖炉。若是当真有需要了, 曲肃他们便随时能为她撑起护体罩来。 但这里, 无人在意她是不是冷了、饿了。 刚开始常无忧强忍着,但也没坚持太久便有些开始哆嗦了, 她知晓最重要的关头还没来, 她得保持最好的状态来面对之后的局面。 她忍了忍,终于开了口。 “这位大人,”她挤出一点笑意来:“您也知道我是个凡人,受不得这么寒冷。” 她说了这句,便抬头看君深脸色。 但君深扭了头, 并不说话,只是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这眼神,有些熟悉, 就像是后山的猫懒懒散散趴在廊下,有一下没一下地玩弄掌中的翅膀已经破碎的蝴蝶。 心中的冷意和地上侵袭而来的凉气混在一起, 她明白,他不会对她心软了。但话已经说到这儿了, 她还是硬着头皮将剩下的话说完了。 “还请大人帮我遮下寒风。” 她说完了这句,而君深也扭了头, 不再看她,仿佛没有听到她在说什么。 常无忧咬了咬牙, 将手缩在衣袖中, 又将头努力缩在了衣领里, 只露了眼睛。她没时间怨天尤人,活着最重要。 既然没了别的办法,她只能靠自己,尽力让自己暖一点。 她明白,最好是动起来,原地蹦跳一下,动起来就不冷了,可她很饿,越动就会越饿。她要留着力气等着他们来接她。 他们会来,常无忧知道。 她要活着,留着自己这条脆弱的小命。 常无忧站在一颗树旁,用树干帮自己遮一部分凉风。她将自己缩成了手短脚短的丑样子,像只猥琐的鹌鹑。 君深眼睛的余光看了她一眼,他居上位多年,身边都是体面人,即使耍手段,也是体面端正得很。这是他这么多年来,第一次见这么不顾面子的人。 君深轻轻嗤笑一声,觉得自己为了这么个东西苦寻多年,有些不值得。 常无忧冷得恍恍惚惚,即使手脚都在衣服中,仍然冰凉。她之前一直自诩体热,不管冬夏,都不曾手凉。但林中寒风,地生凉气,不管多热的血,都能冷下来。 她迷迷糊糊想着曲肃,想着何染霜,想着侯朴,想着其他的弟子们。 她想问问你们还来不来了?若是来得晚,就不要来了,来了也是一具冰冷的尸体。 但君深捏碎陶器没多久,不远处就有了声响。 常无忧哆哆嗦嗦地抬头,看到了曲肃他们站在不远处。她的脸被冻得有点僵了,但仍然克制不住地微微笑起来,想问问他们有没有带自己的暖炉。 曲肃站在原地,直直地盯着她。 他和无忧太熟稔了,他睡过她床边的榻,拉着她逃过生。所以他现在心中疼得几乎碎裂。 “给她暖一下。”曲肃对着君深开口。 君深的目光扫过曲肃和侯朴,最后停在何染霜的脸上。他们满脸都是痛苦和愤怒,但这却取悦了君深。 他们摆了君深一道,这让君深一直耿耿于怀,现在他们的模样,终于让他有些开始释怀了。 但君深也有些疑惑,怎么这个凡人,对他们这么重要? 他不知道缘故,但这是件好事。 君深走到常无忧身后,一只手放在她的脖颈处。 “把东西给我。”君深伸出手来。 曲肃死死地盯着她:“我把东西给你,然后你放了她。” 曲肃一字一顿:“我们同时。” 君深摇头:“你把东西给我。” 他的意思很明白了,是不会把常无忧给他们的。 曲肃盯着君深:“那她呢?” 君深笑起来,他有些惊异:“难道你还没看出来?我不是在和你们交易,也不是在和你们谈判。” “——我只是在告诉你们该怎么讨好我。” 君深的手从常无忧的脖颈游移到了她的胳膊上,看似要抓住她的胳膊一般。但忽然间,君深的手速变快,手指如刀般击在常无忧的手腕上。 他的手指落在常无忧手腕上时,女孩痛苦的叫声也响了起来。 曲肃心里一慌,立刻就要奔过去,但君深已经收回了手,冷冷开口:“不听我的,下一步就是她身上的其他地方了。” 曲肃只能停在原地,眼睁睁看着无忧受罪。 常无忧冷得几乎说不出话来,但巨大的痛苦感侵蚀到她的手上,周遭寂静,所以断裂声尤为清晰。 她从未受过这么重的伤,也不曾有过这么疼的时候,母亲将她保护得很好,曲肃他们也将她保护得很好。所以,就算她知道,她不该出声,但仍然抑制不住自己,撕心裂肺一般呼痛。 她的手断了,真的好痛啊,她全身都在颤抖,眼睛里也逼出泪来。 何染霜的腿在颤抖,前些日子,无忧还说怕疼,不敢刺破手指,今日便受了这么大的罪。何染霜宁愿这痛在自己身上,伤也在自己身上! 侯朴一言不发,脚下却深陷入泥土中。 曲肃看着无忧的脸,她爱笑,总在意自己作为教主、作为成年人的自尊,所以总是扮演端庄严肃的样子。 但现在,她的手无力地垂下来,脸上疼到狰狞。曲肃茫茫然想着,他怎么敢?怎么敢对无忧这么做! 曲肃的眼前开始蔓上血色,他恍恍惚惚,就要从戒指里拿出典籍阁,交给君深。 但常无忧却抬起头来,痛意将寒冷驱散,她面色惨白,以疼痛为力量,虽然腿还在抖,但终于站直了身体:“阿肃。” 君深好整以暇,让她开口,现在他是绝对的优势,不在乎他们要说些什么。 “阿肃。”常无忧又叫了一声。 曲肃在一片红色的视野中,看到了一个干干净净的她。 “不要给他。”常无忧说:“听我的,不要给他。” 曲肃已经将典籍阁握在手里,听到她的话,动作停滞,缓缓将典籍阁紧握在手中。 君深并不担心,他嘴角勾出一缕厌烦又势在必得的笑,然后手指轻轻一点,将常无忧的另一只手打断。 这次,她只短促地叫了一声,便没了声息。 “你大可以不给我。”君深缓缓对曲肃说:“当然了,你给不给我,我都不会将她给你。” “只是,若是你给我了,她就不用这么疼。但若是你不给我,那她的骨头,就会一点、一点碎下去。” 君深看着他们痛苦的表情,越发心旷神怡:“所以,你们有两个选择。” “一是快点给我,二是晚点给我。对我来说没什么区别,只是她能不能少受点罪。” 曲肃的血已经漫上了脑中,几乎失去神智。他茫茫然看着常无忧无力垂下的双手,又看了眼何染霜和侯朴。 曲肃状态不太好,所有人都看得出来。 侯朴沉默着,终于开了口:“师兄,给他吧。” 何染霜也点了点头:“给他吧。” 他们不要赢,他们只要无忧。 曲肃缓缓伸出手来,脑中一片混乱。他听到了师弟师妹的话,说要给对面的坏人,他自己也想给,但他也隐约记得,无忧不是这么说的。 曲肃迟疑着,动作越来越慢,脑中越来越混沌。 痛到几乎昏厥的常无忧全身颤抖着,看着杀了自己全家的仇人满脸的笑意。 她的脚下发软,但仍然努力站稳。 “曲肃。”她声音发着颤,但仍然温柔有力量:“阿肃,你听我说。” 君深想看看她还能整出什么事情来。 曲肃目光终于和常无忧对上,常无忧对他笑了笑,曲肃的神智终于有些恢复了。 “无忧。”他轻声喊她。 “对,阿肃,我是无忧。你说过的,你听我的话,对不对?”她哄他。 曲肃坚定地点了点头。 “那么接下来,我怎么说,你就怎么做。就算我要你杀了我,你也杀了我好不好?我让你们逃走,也要逃走,好不好?” 曲肃坚定摇头:“你不能死。” 常无忧放软语气哄他:“好,我不会死,但你要听我的。” 曲肃犹豫着,但常无忧语气变得严厉:“听我的!信我!听我的,我能活,你们也能活!” 曲肃终于点了点头。 君深觉得有些好笑,听这意思,她是让他们逃?能逃哪里去?他在周围早就做好了阵法,怎么可能让他们逃? 他犯过一次错,便不可能犯第二次。 君深倒是想让他们逃,然后看着他们逃到阵法的边缘露出的绝望表情。 常无忧接着开了口,她声音很大:“曲肃,听我的!” “一!” “二!” 曲肃全身绷紧,等着她的指令。 “三!阿肃将典籍阁销毁!” 常无忧语速极快,在场的人谁都没有反应过来。 除了曲肃。 他现在脑中空荡,只一心听她的话。她话一出口,他的手就动了。 曲肃的动作极为利落,全身早就酝满了灵气,在听到她指令的那一刻,便瞬时间将灵气凝结,手中的典籍阁碎成了一片齑粉。 粉末随风落下时,场中仍然一片寂静。 何染霜和侯朴愣愣地看着师兄的手,做不出反应。 君深嘴角还带着笑,这抹笑僵住。他身周渐渐生出了可怖的气息。 君深的笑容渐渐敛起的时候,元婴的气息也尽数展现。他几乎不敢信眼前的一幕,恍惚中生出了和刚才曲肃一样的感觉来。 “怎么敢……”君深喃喃:“怎么敢……” 他的气息越来越强硬,身后的林中树冠都摇动、纷乱起来。 君深的手捏在了常无忧的脖颈上,满脸都是冷漠。 既然典籍阁没了,那这个东西,也没用了。 但常无忧哆哆嗦嗦的,却笑了起来:“君深。” 她叫着他,笑容越来愈大:“君深。” 每一声都比刚才更加猖獗。 “君深,你就没想过为什么他们都能修行,却愿意让我这样的凡人当教主吗?” 她满脸的得意:“因为我是常家人,我背下了三千典啊。” 她乖张地将自己的脖颈凑到了君深已经在收回的手上:“来,杀了我。” 常无忧带着笑叹了口气,语气亲热,似乎真的在为君深好:“只是啊,杀了我,你就真的再也得不到典籍阁了啊。” 没人敢说话,只有常无忧自己在絮絮叨叨。 “这不就是缘分吗。” “原来你有个典籍阁,我其实也没那么重要,只有血还算有点用。” “但现在不一样了啊,君深。” “这世间,可就一个常无忧了啊。” “是不是啊,君深?” 君深沉默地看着她,他还记得刚把她掳来的时候,她一口一个大人,现在一口一个君深。 常无忧的手仍然无力地垂着,肿胀的手腕显出诡异的青紫颜色。但她满心都是欢畅,几乎感受不到冷意和痛感,只觉得畅快。 第七十二章 君深定定地看着常无忧, 面无表情。 无人敢言语,谁都不知道下一步会怎么样,但大家都意识到, 常无忧不会死。 她说得对,君深想要的东西, 只有她有。 她这一招, 直接将君深逼入了绝境中。原来君深是绝对的优势方,但现在他比曲肃更怕她死。 “很好。”君深终于开了口。他语气很冷:“你就不怕我气极将你杀了?” 常无忧笑起来, 她浑身无力, 但笑得明朗:“你要是想杀我,有没有那东西,你都能杀。” “但现在,我更珍贵了。” 她死猪不怕开水烫一般:“反正东西没了,只有我了。你看着办。” 常无忧原本又冷又饿, 但手腕的痛楚过后,现在是无知觉的麻木,整个人倒是精神了起来。 她记得, 之前君深还说让他们讨好他。 所以现在她好声好气问君深:“要不要我教你怎么讨好我?” “说不定,我想不开, 就自己死了呢。” 她有恃无恐,君深满心的厌烦和无力。 他厌烦这样的无力感, 更为糟糕的是,这种无力感竟然来自于一个凡人! 君深最是看不起凡人, 现在他被凡人羞辱了,心中生出荒谬的感觉来。 “你说得对。”他缓缓地点了点头:“我不会让你死。” 他站在常无忧身侧, 曲肃他们牢牢地盯着他。 何染霜很想把无忧抢回来, 但君深离无忧太近了, 她若是动了,君深一息间就可以将无忧击毙,所以她只能担忧地看着。 君深重又说了一遍:“我不会让你死。” 但他又轻轻说了另一句:“但也绝不让你活得舒服!” 话音落下的时候,君深手起,动作看似轻柔,但有足够的力量。 他的手看似平稳地落在了常无忧的胳膊上,刚落下时,常无忧还没有知觉,但瞬息间,红色在她身周溅开。 红色溅落的时候,常无忧脑中一片空,痛感比眼中景象来得更晚一些。 她茫茫然看着那片红,想问怎么回事,她眼睛的余光看到了对面的曲肃和何染霜。 染霜满脸的抑不住的惊恐,侯朴眼睛瞪得很大,让常无忧有些想笑。 但她还没来得及翘起一点嘴角,剧烈的痛感沿着她的神经,到了她的脑中。疼痛过于狰狞,几乎让她的头开始发痛。 她发狂一般尖叫起来,用力挥舞着已经不能动的手臂,想将疼痛扔掉。 但不管她做什么,疼痛都如影随形跟着她,她的眼泪和鼻涕一起流出来,让她无法喘息。 君深赏味地看着她,心中的憋闷终于有了发泄的口子。 何染霜手握剑,掌心中握出了丝丝血迹,她满脸的泪,脚下蓄势,就要冲过去。 君深看了他们一眼,不紧不慢开了口:“过来也好。” “你们只要动了手,就知道下一步她该碎掉哪一块骨头了。” 君深平静伸出手,放在常无忧的头顶,看似温柔地抚住她的头发,压制住她痛苦的挣扎。 “我听说,人的头骨碎了,也是可以活一活的。”君深微微扭头问他们:“你们说,这是不是真的?” 没人回他,君深就讲给自己听:“是真的。” 他笑起来:“因为我做过。” 他觉得有些遗憾:“我之前也只是对修仙之人做过,但我觉得凡人应该也可以。” 侯朴的牙齿在颤抖,面前的常无忧让他害怕,他嘴唇喃喃:“教主,教主……” 但常无忧已经无法再应他。 君深那一下,将她手臂的骨头全部震碎,尖利的碎骨从内扎破了她的血肉和皮肤,地上滴落了很多她的血迹。刚刚她挣扎的动作太大,血迹飞到了她的头上和脸上。 整个人非常的凄惨。 何染霜周身气息不断上涌,但她知道,就算现在他们有个元婴,也无法将无忧救回来。君深离无忧太近了。他们投鼠忌器,无忧在他手里,他们不敢冒险。 他们只能眼睁睁、眼睁睁看着她受苦。 常无忧终于平静下来,她全身瑟缩着,靠着旁边的大树才站稳了身体。她觉得自己就要倒下去了,但她不能倒在仇人面前。 她没死,就要站着活。 常无忧努力抬眼,眼前的一切都在飘荡。她看到了眼眶红肿的染霜,看到了全身颤抖的侯朴。 她还看到了后面的楼探阳用力地抿着嘴,看到了愤怒的子吉和香蕉,看到了悲伤的秋以和香叶。 和她的视线对上的那一刻,秋以终于忍不住,喉中克制已久的悲鸣终于发出,香叶也压不住自己的呜咽声。 这些人的痛苦,却让君深更加神清气爽,他忽然间觉得自己没输,只是赢得不怎么漂亮罢了。 常无忧的目光终于到了曲肃身上。 曲肃眼睛发直,愣愣地看着她。他眼中几乎没有一丝一毫的黑白,只有血红。 常无忧和他对视着。 他们一同经历了很多,走过了漫长的路途,到了错误的终点,但是找到了正确的人,共同创建了美好的地方,却沦落到这样的境况。 常无忧看着他,依稀看到了自己的很多年。 她发不出声音来,嘴唇蠕动:“阿肃。” 她轻轻叫他:“阿肃啊。” 常无忧忽然觉得有些委屈,她想倾诉一下自己的难过和痛苦。 曲肃只能看到红,但细微的声音将他拉了回来,他模模糊糊看到了她的脸,苍白没有血色。 然后,他听见无忧轻轻说:“阿肃,我好疼啊。” 刹那间,曲肃的心浸入了无边的血海中,他的眼中再度被红色淹没,这次是浓重的血红,血色顺着他的每根灵脉蔓延全身,淹没了他的神智和思考。 他轻轻叫她:“无忧……”这一声之后,曲肃周身气息暴涨。 他的气息狂暴,身后的子吉被师父的气息压制,整个人忍不住往后退,几乎站不稳,甚至看不清前方师父的身影。 子吉奋力站稳身体,努力想看清师父的身影。 曲肃身侧的何染霜扭头看曲肃,她的头发和衣服被他的灵气吹得散乱。曲肃状况并不好,但何染霜目光炯炯。 对面的君深看着这一幕,有些惊住了。 他不敢相信:“怎么可能……” “怎么可能……” 他明明用了很多年才从金丹到元婴初期,又用了很多年才从元婴初期到中期。面前的这个魔修!凭什么直接从金丹直接到元婴中期! 君深确信这是魔功的能力,他更加想要三千典籍,只要有三千典,他一定能突破元婴,成为化神! 他看着曲肃,却并不惊慌。 就算这个小魔修能金丹到元婴,也只是中期而已。他可是元婴后期,这可不是一点差距。 虽然要花些力气,但君深仍然能死死压制住。 曲肃气息暴涨的时候,没人察觉到,另有一股温和的力量在慢慢生长。 常无忧看到曲肃的情况,知道不妙,她努力叫他:“阿肃。” 但曲肃并不应她。 曲肃现在没了神智,完全靠本能行动,听不到任何人的声音。 当曲肃的境界稳定在元婴中期时,他的气息终于稳定,子吉想伸手拉住师父,但他的手伸出去,只摸到了一片空。 子吉茫然抬头,只看到一道影子从空中闪过,直奔君深。 君深平静地看着曲肃过来,微微感叹:“自不量力。” 虽然这样说着,但他仍然向前一步,伸出两手来抵挡曲肃的攻击。 他的两只手都用上了,便不能控制常无忧,只用自己的灵气将她围住,金丹根本无法打破他的灵气。 但在君深一心看着曲肃的时候,何染霜悄无声息有了动静。 她身影极快,跟在曲肃身后,两人的身影叠加,恍若一人。 但临近君深身前时,曲肃挥出了一剑,君深下意识去接,何染霜的影子从曲肃身后绕出,她无声无息到了君深身后,将手中箭簇扔出。 君深两手挡住了曲肃,虽然要认真些,但并不费力。他甚至有余力察觉到身后的何染霜。 一个小金丹,竟想破他的灵力罩?无用之功,他这样轻蔑第想着。 但何染霜的箭簇扔过来,君深脸色大变,围着常无忧的灵气在飞速旋转的箭簇下慢慢碎裂。 君深用满全身的力气,将曲肃这一剑打回,但他晚了一步。何染霜已经抓住了机会飞过来,抓住了常无忧的另一只手臂,何染霜奋不顾身,拉住常无忧就飞快逃走。 君深飞身去探,却只扯住了她的一点衣角。 君深身后的弟子们也开始行动,想要阻拦何染霜。但侯朴也奔了过来,将自己的身体阻拦在何染霜和对手中间,为教主和师妹隔绝出一片安全的空间。 楼探阳的剑寒光四射,随他的动作射出一道道剑气。 子吉站在曲肃的不远处,为师父阻拦后方的敌人。 香叶站在侯朴的背面,拼命想为了大家多杀死几个敌人。 洛秋以护住香蕉,香蕉飞快地画下一个阵法。她刚来就发现这里被君深画了阵法,现在她要解开,才能逃开。 香蕉和君深境界相差太多,她几乎费劲了全身的气力才解决了问题。 然后,她又画了一个巨大的传送阵,香蕉已经用了很多灵气,现在气息微弱,但她什么都没说,而是抽取全身灵气,将传送阵维持住。 香蕉心情激荡,灵脉都在隐隐作痛,她手下阵法的光时强时弱,但一直亮着,不曾有片刻熄灭。 快了,快了。 她无声想着,等教主进了阵法,大家就能一起逃走了。 君深手中在对付曲肃,但目光追在何染霜身上,但何染霜丝毫不敢停歇,抱上了常无忧便飞快逃离。 君深被曲肃牵制,无法对何染霜发起攻击。 他自然是能打得过曲肃的,甚至还有不少余力。 但曲肃招招都是奔着同归于尽,只顾着攻击,根本不在意防守,这股子狠厉尽很明显是不想要命了。 君深不一样,君深还想活。一个元婴中期用性命发起的攻击,君深只能好好接住,根本无暇去管何染霜。 何染霜在空中几个闪避,终于到了香蕉的阵法前。 何染霜无暇多说,径直进了阵法中,和常无忧一同消失了。 最有价值的两个猎物没有了,君深非常愤怒,当即大喊:“杀了他们!” 他手下的弟子们更加拼命。 毕竟他们人多,没多时,子吉就受了伤,侯朴身上也有了血痕。 楼探阳的手掌已经裂开,沿着剑留下血来。 香叶头发散乱,香蕉和秋以也都面色苍白。 可是没有一人说话,也没有一人逃走。他们都知道传送阵就在身后,知道活命的机会就在身后。 但他们身边,是最重要的人,他们宁愿自己死在这里,也要把这个机会留给身边最重要的人。 楼探阳的嘴角和手都在流血,但攻击却越发凶猛起来。他解决了自己身边的人,便去帮香叶。 侯朴他们和曲肃一样,几乎带着死志,根本不顾及身上的伤,为了发起攻击,宁愿受了另一道伤。 他们这样的态度,倒是让对方害怕起来。 修仙之人懒散惯了,已经很久没有过这样搏命的时候。终于有个年轻的仙修受了伤,他愣在原地片刻,转身就跑了。 君深能看到,但他根本管不了。 有第一个跑的,就有第二个。 场中局势逐渐变得分明。侯朴他们虽然伤重,但也稳稳压制住了对方。 侯朴看得出来,香叶和子吉也快要撑不住了。 他一咬牙,大喊:“走!” 香叶略一迟疑,但楼探阳反应很快,抓住香叶的手,将她扔到了传送阵边。 子吉杀红了眼,几乎力竭,仍然收不住。洛秋以跑过去,直接将他打晕,然后送到了传送阵里。 场中人越来稀少。 侯朴和楼探阳用尽全力,杀死了场中其他的弟子。 但他们两个已经力竭,无力地坐在传送阵旁边,沉默地看着还在缠斗的曲肃和君深。 两个元婴的战斗,他们什么都做不了,上去就是送死。 君深也意识到了情况不妙,曲肃是真的在搏命,现在满身的伤口,动作却没有停下的迹象。 君深和他打出了凶气来,也明白现在只有他们两个,无人能参与。 他今日吃瘪,心中愤愤。君深一向爱惜自身,不愿冒险,但今日憋闷至此,他宁愿也拼一把,给自己出口气。 君深有把握,再来几个来回,他就能将曲肃杀死。至于常无忧,大可以之后再解决。 君深全心全力都在曲肃身上,誓要将他碾碎。 曲肃每一击都是搏命,到了现在,气势便不如之前。他腹部的伤口出血很多,渐渐的,面对君深,只有还手之力,根本发不出攻击来。 君深淡漠地看着他,自己的肩膀也受了伤。 他知道,曲肃马上就要死了,君深不再防备,开始将所有的灵气用在攻击上。 还有两击,君深默默算着,只要两击,他就能打死这个令人厌烦的臭虫! 但在他酝满全身灵气,即将发起最后一击时,他身后有了小小的声响。 君深的这一击终于发出时,一柄无形的小剑寂然无声而势如破竹一般,刺入了他的胸膛。 曲肃这一击并没有到达曲肃身上,便消散了。 君深捂着胸口,缓缓回头,看到了一张柔美而冷漠至极的脸庞。 他摸到自己胸口有一个空洞,他好像少了些什么东西。 是什么?君深想不起来。 他只记得,他曾想过,她这么好看,他也许可以好一点对她。而现在,她却这样对他! 君深的灵气和他的血从胸膛那个小小的口子流出,他没什么力气,但仍然想知道:“怎么敢……如此对我……” 但他的问话并没有得到回应。 眼前漫上黑暗的时候,君深只看到她急匆匆跑到了另一个男人身边,着急地喊着师兄…… 怀着满腔的愤恨和遗憾,一代诸山掌门心怀不甘慢慢倒在了地上…… 第七十三章 常无忧迷迷糊糊的, 陷落在一片寂寥而舒适的黑暗中。 她隐约记得,自己还有些事情要做,她好像心里还有些重要的人。 但她什么都记不起来了。 这片黑暗如同温暖而惬意的一潭水, 将她全身浸泡起来。 她潜意识不想醒来,睡着了就什么都不用想, 什么都不用管。而醒来了, 她就要面对撕心裂肺般的疼痛。 何染霜看着床上的无忧,几乎心如刀绞。 “教主虽然伤得很重, 但总归是□□的伤。”洛秋以喃喃:“凡人的伤不难治, 我炼的丹没有问题。” 洛秋以没有撒谎,侯朴能看得出来。 他们拼死回来后,常无忧的气息极微弱。侯朴用了力气,将她的嘴掰开,洛秋以颤颤巍巍拿出了一颗丹药来, 何染霜给无忧服下了。 药效很快,他们眼睁睁看着无忧的断骨重生,也看到了她的伤口慢慢痊愈。 没过多久, 无忧身上便没有了伤痕,气息也逐渐平稳下来。 秋以修的是丹经, 虽然缺少材料,练不了太贵重的丹药, 但这种修补体外伤的,算是基础丹药, 没什么问题。 只是,为什么无忧还是没有清醒? 何染霜站在窗边, 愣愣地看着她, 忽然间有些鼻酸。怎么办?她酸楚地想着, 下一步怎么办? 教主没有醒,师兄也丢了。她该怎么办? 当时,何染霜将无忧放在山中后,便立刻回了曲肃那边,趁君深不备,在他身后开了传送阵,趁机下了死手。 她和师兄配合,将君深杀死了。但是杀死君深后,曲肃并没有清醒。 何染霜当时向曲肃走去,想将师兄带回山中,但她刚走近,曲肃竟然反手将剑刺向了何染霜。 何染霜心知不妙,当即拉着还在场中的侯朴和楼探阳,进了传送阵逃离。 现在教主的伤都恢复了,何染霜再回那里找师兄,却根本找不到师兄的影子了,天大地大,她也寻不到师兄的气息。 现在她该怎么办? 何染霜虽然被侯朴教作师姐,被弟子们叫做师姑。但一直以来她都没有什么主见,她一直都被教主和师兄牵引着,向前走。 她一直都知道,教主才是锚,师兄是带着他们不断向前的桨。 但现在,锚没了,桨没了。他们这些在船上的人,又该怎么办? 何染霜心中空空荡荡,但她余光里,是更加茫然的子吉和秋以,还有无神的香蕉和香叶。 侯朴站在原地,不住说着:“肯定能找到师兄,教主也能好……” 但何染霜知道,师弟这样说,却不一定是这么信的,他只是在不断告诉自己,想让自己能不要那么难过。 何染霜微微转头,和楼探阳的目光对上。 楼探阳直视着她,声音很轻:“师姑,我们还有好多事情要做啊。” 是啊,他们还有好多事情要做,要唤醒无忧,要寻回师兄,还要护好后山百姓,要防备修仙门派之后的大动作。 这样想着,何染霜的心越来越沉,但她却想明白了一件事:无忧把这里变得这么好,不是为了有一天被毁掉的。 她要做的,就是在无忧没醒来的时候,守住这片地方。 何染霜终于开了口:“还愣着做什么。” 她声音严厉,带着一些训斥的意味:“该做事的就去做事,该修行的就去修行。要是教主醒了,看到你们这么懒散,是定要生气的。” 何染霜这么凶的样子,却让弟子们找到了定心骨。 “对,”子吉点了点头:“我要去修炼。”他看了一眼楼探阳,有些想说什么,但最后没有说出口,去了林中练剑。 洛秋以和香蕉香叶也告辞了,各自去修行。 屋里只剩下何染霜、侯朴和楼探阳。 楼探阳先开口说了现状:“不太乐观。” 这句是实话,但他又说:“也没那么糟。” 侯朴点头:“探阳金丹了,师姐也元婴了,实力不算弱,若是找回了师兄,我们一共就有了两个元婴,两个金丹。” 虽然教主没醒,师兄也暂时找不到了,但总算还有些好事。 在和君深的打斗中,迫于生死压力,曲肃和何染霜终于跨越了金丹,成了元婴修者。他们两个徘徊在边缘很久,这次也算是顺理成章。 但楼探阳成了金丹,这才是意外之喜。 若是以往,侯朴定会因为自己的二徒弟竟然和自己一样金丹而觉得羞愧,也会因为师兄师姐一起元婴了而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但现在情况特殊,他只觉得庆幸。他甚至盼望着子吉他们也能金丹,甚至超过自己也无妨。 “你们该修行修行,”何染霜沉声安排:“我会安排好,轮流出门去找师兄。” “我们魔教的存在瞒不住了,当时跑了几个君深的弟子。君深也死了,他毕竟是个掌门,肯定有命灯,诸山的人应该已经知情了,就看他们什么时候找到我们了。” “至于找到我们之后的事情,我也说不好。” 楼探阳微微一叹:“最好的情况,是诸山自己找上门来,最不好的结果,就是修仙门派集合了一起围攻我们。” 话虽这么说,但他们都能猜到,最后大抵是最坏的结果。 毕竟仙魔本就不两立,现在魔教现世,修仙门派肯定容不下他们。更何况,私心来讲,诸山情况复杂,下一个想上位的人肯定要争取支持,为君深报仇便是拉拢人心的好办法。 但那些人肯定不是真的想为君深报仇,他们自然不愿单独来冒险,所以会叫其他人,大张旗鼓前来。 到时候,应该就是多个门派前来围攻他们魔教。 他们扛得住吗? 他们三个没说话,但其实都明白。扛不住的。 但扛不住也要抗。 无忧很早就说过,他们魔教早晚都要显露在世间的。他们不可能永远藏在阴暗处。 这次不管能不能抗,他们都只能抗住了。 他们说定了之后要做的事情,就各自去忙碌了。 侯朴出去继续找曲肃,楼探阳去外面修行,巩固金丹境界,而何染霜守着常无忧,一边打坐,一边小心看护她。 常无忧无知无觉,仍然浸在一片黑暗中,没有醒来的意愿。 她现在非常舒服,什么都不用想,虽然没有了记忆,但潜意识中明白,若是醒来了,便会面对很多悲伤而沉重的事情。 她会失去父母,会亲手送舅舅去死,会面对强敌,也会遭受极痛楚的折磨。 所以,她宁愿睡着。来这一趟世间,她没得选,被残酷的命运推着一步步艰难向前。 但现在,她想偷个懒。 青衣的书生坐在小院中,端起一杯茶水。 他爱喝清茶,但现在杯中茶水浑浊。书生看着杯中的水有些恍惚,他记起来当时她送茶来的时候说这是他们自己做的,让他试试。 这茶不好,但她让他留下了,说可以不用喝,下次她还会送来,送来的便是更好的。 到时候,他就能看到他们的进步了。 她说他不用喝这茶,但今天他却想喝一喝了。 茶汤浑浊又苦涩,他的舌尖都被敷上了一层苦意。 这点苦意顺着他的肠胃,到了他的心里。他想到了自己唯一的那一个弟子,想到了将自己养大的师父。 师父也是他的父亲,但他却伤了这样的师父。 他兴高采烈,和师父说仙魔同源,这话被传了出去,长老们迫于外界,联合起来决议对他施与重刑,或者让他自废功力。 师父得了消息,将正在禁闭中的他送走。 师父装出了震怒的样子,说将他逐出师门,不得回还。 但师父给他塞了小纸条,求他不要再提这件事,以后好好活着,不要掺和任何仙魔的事情了。 这是师父最后的请求,他必须答应。 所以,他不会再出山。 他安安静静坐着,喝完了一杯苦茶。喝完后,他便做出了决定。 “我不听话也不是一次两次了。”他对着屋中的牌位轻声说:“等我回来了,便自跪十天,想必师父还是会原谅我的。” 但他想了想,还是觉得对不起师父,于是只分出了一分神思离开。 一抹飘渺的白影到了后山,没人能看得到他。 他自顾自走在小路上,偶尔停下,看看旁边的人。 “有些意思,”他安静地想着:“这里确实和她说的一样,比外面好上很多。” 他看了砖窑,看了热火朝天忙碌的人,看到了他们眼中闪着的光。 他在后山待了许久,看到了很多东西,也有了很多感触。 若是凡人能活成这样,其实也是不错的。 其实,魔教真的没有错。 最终,他到了山顶上,进了小屋中。 现在是洛秋以在守着无忧,何染霜出去寻曲肃了。 书生走过洛秋以,而洛秋以毫无察觉。 书生站在常无忧身边,弯腰细细看她。 虽然他分出的一分神思境界不高,能力也不强,无法彻底地检查常无忧的身体和神识,但他毕竟经历很多,所以很快便能看出,她其实是丢了一缕魂魄。 她终究是没受过这么大的惊吓和疼痛,虽然当时做出了最好的选择,但惊恐和疼痛之下,昏厥时将一缕魂魄丢在了受伤的地方。 魂魄会四处飘动,很难寻回,若是日子久了,魂魄便会前往至阴之地,无法再回阳间,再也无法回到身上。 世间有很多的人,遭受了巨变后,成了傻子,或者终日沉睡,那些人便是失了魂魄。 书生将手指轻轻点在了她的额头上,片刻后,他便彻底消失在房间里。 洛秋以一边照看教主,一边修行。 她在自己识海中,忽然察觉到了外面的一丝动静。于是,她飞快从识海中醒来。 床上的常无忧虚弱地对着她露出了一抹清淡的笑意:“早啊,小蚯蚓。” 洛秋以最近很爱哭,泪立刻就从眼中流下,但一边流着泪,她却笑了起来。 巨大的惊喜之下,她不知道该怎么面对教主,最后只说:“不早了,已经过了中午了……” 她笨拙地解释着时间,却忍不住扑到了常无忧的身上哭了起来。 洛秋以是真正温柔的孩子,即使情绪失控抱住了教主,但她仍然很小心,注意不把教主抱痛。 常无忧有些疲惫,但仍然抱住了洛秋以,一把把抚摸着她的后背,柔声安慰着她。 没多久,何染霜和侯朴,还有其他的弟子们尽数赶来,常无忧和他们解释了自己身体确实无碍了。 虽然每个人都很激动,但事情紧急,常无忧没有太长时间去安慰他们了,她刚醒来便要开始做事。 这次是真的瞒不住了,何染霜带着常无忧下了山,侯朴和楼探阳已经将后山的百姓全都召集了起来。 站在人群最前面的常无忧有些虚弱,面色有些发白,但声音坚定。 “有些事情必须要告诉大家了。” “修仙之人已经发现了我们的存在,也许过不了多久就会袭来了。” 场中一片寂静,每个人都惊慌,但用力忍住了,认真听教主说话。 “我们已经给大家安排了后路,若是修仙之人来袭,我们便会将大家传送去安全的地方,你们在那里也能很好地生活。” “但是,”常无忧提高音量:“但是我有些事情想求大家。” “我们魔教人少,许是不敌对面。我想求大家为我们多做一些雷,就算打不过他们,我也想让他们吃吃苦头。” “就算注定失败,我们也会咬下他们的肉,让他们疼,让他们害怕。” 场中人安静听着,直到最后,都没有人说话。 但百姓们散开后,立刻都奔向了杜荆的火药处。 庄稼和砖窑都停工了,他们每人身上都沾染了火药味。 即使天黑了,他们都不想去睡觉。他们相信,自己多做一些,也许教主就能少受一点伤。 他们受了魔教泉涌的恩情,终于能用自己的滴水之力去回报了。 但点滴之水汇在一起,便是一处汪洋。 常无忧看着大家的动作,终于松了口气。 她看向前方:“现在,我们去找阿肃。” 作者有话说: 解释一下,现在暂定把杜荆研制出的武器叫“雷”,因为我试了,在前面加上“土”“铁”“地”都是屏蔽词,我想不到更合适的措辞了…… 第七十四章 何染霜站在常无忧身侧, 轻轻搀扶着她。 侯朴站在另一边,有些担忧:“师兄……怎么找啊……” 这几日里,他跑了很多地方, 师姐也跑了很多地方。 他们猜测过,师兄虽然失了神智, 但应该多少还有点记忆。 最差最差的情况, 师兄连记忆都没了,说不定还能有本能, 所以, 他们想着,师兄也许会去自己曾经待过的地方。 于是,侯朴和何染霜去了曲肃的老家,他的老家早就没人了,村子里长满了野草。村外有很多小小的坟茔。 坟茔前还算干净, 是定期清理过的样子。 这肯定是师兄做的,侯朴能想到,师兄应该是每年都会来这里, 默默做了这些。 曲肃从未对人说起过这里,但其实他一直念着自己的亲人。人死了, 村庄也荒芜了,这个地方逐渐被人遗忘, 只有曲肃还惦记着。 这里是他心中很重要的地方,但何染霜和侯朴在这里并没有寻到他。 然后, 何染霜还去寻过师兄当年当乞儿的地方。教主说过,那里的人很好, 师兄在那里不曾挨饿。 但在那里, 何染霜仍然没寻到师兄。 师兄呢? 何染霜不知道, 侯朴也不知道。 但常无忧冥冥中有些感觉,她觉得自己知道曲肃在哪里:“我可能会知道,跟我来。” 她带着何染霜和侯朴到了一个林子中。 这里,何染霜从没来过,一条逼仄的小路,堪堪能行进一辆小车。 这里并不是师兄长久待过的地方,何染霜并不觉得师兄会在这里,但她伸出手,将手放在树干上,却真的感受到一点杂乱的气息。 “师兄来过!”何染霜惊呼:“师兄真的来过!” 侯朴不敢置信,同样伸出手,也感受到了师兄遗留下的气息。 常无忧松了口气:“我知道他在哪里了。” 常无忧说了个地方,何染霜有些惊讶,但还是带着教主和师弟到了这里。 片刻后,他们便站在了石阶上。 一块石头安安静静躺在第二百阶上,告诉当年的孩子马上就要到家了。 侯朴不太敢信:“教主。”他挠了挠头:“这是你家啊,师兄来这里做什么?” 常无忧笑起来:“他就在这里。” 常无忧走在最前,叮嘱他们:“你们跟在我身后,慢慢走,他应该就在山上,可能认不出你们。” 侯朴有些想反驳,教主觉得师兄认不出自己和师姐,那师兄也不一定能认出教主啊。 但侯朴一抬头,就看到了刻着太常二字的石碑,他又将自己想说的话咽了下去。他觉得,要是师兄疯成这样了,还不回自己老家,而是来教主老家的话,说不定真的能认得出教主来。 何染霜和侯朴跟在常无忧身后,谨慎向前。 越往前走,他们两个也确实感受到了一点师兄的气息。 “真的在这里啊。”侯朴轻轻叹道:“但这是为什么啊?” 何染霜走在侯朴身侧,闻言警告地瞪了他一眼,不让他多说话。 前面的常无忧没听到他们的对话,说着自己昏迷期间的事情来:“虽然确实醒不过来,但那时候很多事情,我还是知道的。” “我感觉自己分成了两半,一半躺在黑暗里,舒服又惬意,根本不想醒过来。但另一半游走在世间,这一半很疼,心里装满了无尽的痛苦,总是哭泣。” “每一半都不是完整的我,但每一半也都是我。所以游走的那一半浑浑噩噩,沿着我和阿肃还有荆哥走过的路,飘飘渺渺走了很久,最后到了自己家。” “路上不好走,很冷,很黑,我还很疼,我一直在哭,但我并不害怕,因为我感觉到有人在陪着我。” 常无忧话音落下的那一刻,他们也踏上了最后一阶石梯,看到了一片废墟上孤零零坐着的人。 曲肃安安静静坐在石头上,面色有些茫然,又有些无助。 他全身都很脏,原本的白衣已经脏乱到看不出本色,满是泥土和干透的血迹。头发还粘在了一起,连他当乞儿时都不如。 曲肃虽然没有动,整个人如同石雕一般,周围散发出狂乱又疯狂的杀戮气息。 但这样又肮脏又疯癫的曲肃,却让常无忧一下子心酸起来。 她微微扭头,轻声对何染霜和侯朴开了口:“有人陪着我的那一缕游魂,走过了那么多路,到了我的家里。” 常无忧明明在笑,但眼中却渐渐湿润:“是阿肃啊。” 在她和他都没有醒来的几天里,痴狂的他感知到她的存在,守在她的魂魄旁边,不发一言,陪她走了半个天下。 常无忧伸出手,想向曲肃走过去。 但何染霜拦住了她。刚刚在上台阶的时候,她就感觉师兄的气息不对,于是早就在他们三个身边笼上了一层防护罩,使曲肃察觉不到他们的存在。 “不要去。”何染霜拉住常无忧的手:“他现在根本没有神智,认不出人。” 但常无忧摇了摇头:“他肯定认得我。”她想挣开何染霜的手,独自向曲肃走过去。 侯朴看了一眼前面的师兄,心里也有些发酸,觉得师兄这样子看起来可怕又可怜,但他也伸出手来将教主拉住。 侯朴也努力劝说教主:“师兄虽然到了这里,但我看他眼神,和我们后山之前的野猪没什么区别,我觉得教主不能去冒险。” 常无忧还是觉得,阿肃肯定认得她,但她抗不过何染霜和侯朴的力气,被他们拉在身后。 她知道他们两个是好意,也是被之前受了重伤的她吓怕了,于是她不再挣脱,听从了何染霜更加稳妥的建议。 “我和师弟先去将师兄控制住,然后将他送去云瘴前辈的住处,云瘴前辈能救师兄。” 何染霜想得没什么问题,听起来确实不难,她和师弟两人只要将师兄带走就行。她是元婴,师弟是金丹,对面只有一个疯疯癫癫的师兄,还受了重伤。 何染霜和侯朴信心满满,觉得不会有问题。 等他们和师兄交上手,才发现自己错得离谱。 曲肃根本不认得他们,一察觉到何染霜和侯朴,便立刻有了动作,手中握着一把断剑,当即朝着侯朴的心口刺去。 侯朴被吓了一大跳,根本来不及后退,是何染霜在他身前帮忙挡了一击,才逃了命来。 侯朴立刻意识到不对,他心有余悸,苦着脸大声嚎:“教主,我们本来就打不过他!现在更不行了!我们只想把他带走,他却想打死我们啊!” 双方的目的本就不同,何染霜和侯朴根本没下死手,招招式式都留了余地,只想把他抓住带走。 而曲肃眼中根本没有丝毫感情,看他们和那时候看君深没什么区别,手一动,便是想要他们的命。 虽然曲肃确实受伤,动作略比之前迟缓,但他仍然牢牢占据了上风。 侯朴的心非常累,大声喊叫,想召回师兄的神智:“师兄,是我啊!我是你英俊潇洒、可爱又乖巧的小师弟啊!” 这话略微有些恶心,何染霜挡住了曲肃的一击,分出一点注意力,委婉劝说师弟:“师弟,你这么恶心师兄,应该是没用的。” 侯朴悲从心来,他一边挨着师兄的打,另一边还得被师姐嘲讽。 侯朴非常崩溃,奋力迎了师兄的一击,但还是受了三成的力,他痛呼了一声,感觉骨头可能受了些伤。 何染霜看了侯朴一眼,知道他不是在假装,师弟虽然有时候做事不靠谱,但从不骗人,现在应该确实是伤到了。 她自己心里有数,师兄现在比自己厉害,若是师弟受了伤,她毫无胜算,现在只能再坚持一下,看看有没有转机。 但若是实在不行,也只能放弃,等师弟修养好了再说,或者把探阳一起叫过来,大家一起合力围攻。 常无忧一直紧紧盯着场中的形势,阿肃疯起来根本不管什么战术,灵气直接全部倾泻而出。 他的灵脉应该是受伤了,现在也在逐步加深灵脉的损伤,但曲肃面无表情,也不影响他手下的动作。但若是这样打下去,阿肃的灵脉就会伤得越来越厉害。 常无忧记得,云瘴前辈说过,他能治阿肃的伤,但若是伤得太重了,即使前辈是化神,也没了办法。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常无忧能看见曲肃腹部的伤口又在流血了。 她顿了顿,终于从何染霜为她建成的护阵中走出。 她动作很轻,走出几步后,何染霜才有了察觉。 何染霜满脸惊恐地看着她,大声唤她:“快回去!” 但常无忧摇了摇头,继续向前走。 何染霜心急如焚,侯朴也惊恐起来,他们手下的动作有些乱了,几乎无法应对曲肃。 曲肃占了上风的时候,常无忧开了口:“阿肃!” 她一声声唤他:“阿肃!” 曲肃仍然没有表情,但停住了手中的断剑,缓缓扭头看向她的方向。 隔着段距离,常无忧和曲肃遥遥相望。 她眼中满是欢欣,而他眼中无知无觉、呆呆愣愣。 曲肃心中空空荡荡,不记得自己是谁,不记得自己为何在这里,更加不记得常无忧。但他仍然认真地看着她,觉得他和她好像认得。 曲肃彻底将手放下,一步步朝着常无忧走过去。 何染霜被吓得不行,教主手无缚鸡之力,师兄若是动手了,教主连逃都逃不了。 但看样子,师兄许是有些印象? 何染霜紧紧跟在曲肃身边,做好准备,若是曲肃动作不对,她立刻护好无忧。 但曲肃真的只是走过去而已。 他站到了常无忧的对面,认真地看着她。 但他看了许久,都没能想起来面前的人是谁。他觉得有些无聊,便要转头离去。 常无忧看着他,想到了很多事情。 她拥有一个有曲肃陪伴的过去,之后,她还想有一个有曲肃陪伴的未来。 她想到了那时候她被君深禁锢,阿肃看着她受伤,而逐步陷入了癫狂。她又想到了他陪着她的一缕幽魂,走过了那么漫长的一段路。 她的魂魄哭哭啼啼坐在石头上,他就笨拙地和她一样,也坐在石头上。 等她的魂魄回了自己身上之后,他仍然坐在石头上一动不动。 她的心忽然一动,心里有了一个想法,他,是不是在等她回来?脏脏臭臭又傻傻呆呆的他,是不是一直在等她回来? 曲肃已经扭了头,马上就要离开。 常无忧终于开了口。 “阿肃啊,”她轻声说着话,再次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她看着他,缓缓说:“阿肃,我好疼啊。” 对面的曲肃愣在原地,眼中涌上了激烈的红,那红色聚集在一起,终于变成了一滴猩红的血泪,沿着他的下巴滴落。 曲肃浑浑噩噩的脑中有剧烈的刺痛在冲击,让他疼得全身都在颤抖,但这刺痛终于给了他一点清明。 虽然他还是不知道自己是谁,不知道自己为何在此处,但他知道自己有事要做,也有话要说。 他的嘴唇笨拙地蠕动,终于发出了一点干涩的声音:“你,不要,疼。” 他手足无措,想做些什么,又怕自己伤了她,最后只能轻轻将手伸出来,触到了她的头发上。 常无忧再也无法忍受,虽然他身上很脏,都是干掉的血迹和泥土,但她还是扑上去,紧紧抱住了他。 她心疼地叫他:“阿肃……” “阿肃啊……” 曲肃全身都僵硬起来,眼神仍然茫然,他体内灵气□□,从破损的灵脉中四处流窜,让他很想杀人,但他知道他不能动她,他努力把手抬高,生怕伤到她,像个笨拙又乖巧的木偶。 他周身的杀气都没有了,何染霜终于松了口气,她也走了过去,站在了师兄的身边。 这使何染霜想起了不久之前,那时候,师兄和师弟站在她的身边,坚定地告诉她“师妹,我们接你回家。” 何染霜扭头,脸上终于有了笑意,她声音很小,但同样的坚定:“师兄,我们接你回家。” 第七十五章 曲肃还是有些疯癫, 但总算没了那么强烈的攻击性,还算平静地跟在他们身后。 常无忧让何染霜给曲肃施了净符,把他那一身血污都弄干净。 然后, 他们带着曲肃去了云瘴前辈的住所。 路上,侯朴不住回头看师兄, 他的骨头还有点疼。侯朴小声抱怨:“师兄, 我也是你的亲师弟啊。” 但曲肃对他的亲师弟完全没有反应,这让侯朴越发沮丧起来。 侯朴看了眼曲肃的眼睛, 心里有气, 师兄现在也没有神智,所以侯朴胆子大,什么都敢说:“刚刚师兄的眼睛像个野猪,现在和野兔子一样了。” 他说来说去,总归是觉得师兄不是个人。 常无忧能听懂他的意思, 就是骂曲肃不是人呗。 常无忧刚找回了曲肃,心里正舒服,听不得侯朴这么嘴欠, 当即回头骂他:“那你就是野猪的亲亲师弟,以后你就是猪师弟。” 侯朴不敢再说话, 灰溜溜跟在师姐身后。他想到了之前自己跟着师兄去救师姐,又跟着师兄师姐去救教主, 现在又跟着教主和师姐去救师兄。 他一会儿得意,觉得自己颇为有用, 但一会儿又万念俱灰,觉得自己没什么要紧的。 他心中胡思乱想, 不一会儿就到了云瘴之境中。 他们到了林子边, 瘴气便散开了。 常无忧他们走了进去, 却没看到前辈。 以往前辈都是在院中坐着等他们的,但今日院中空空荡荡,不见身影。 何染霜能感知到,轻声告诉常无忧:“前辈在左边的小竹屋里。” 常无忧独自走到了小竹屋门前,轻轻叩响了门。 “前辈方便吗?”她轻声问:“我能进去吗?” 她话音刚落,眼前景色便变了,刚刚还在眼前的门,已经位于她的身后。 常无忧现在站在了小竹屋里,于是也看到了里面的前辈。 前辈跪在地上,面前是一个无字灵牌。 虽然前辈没说话,但常无忧大概能明白是怎么回事。她轻轻叹息,然后向前几步,跪在了前辈的身侧。 前辈微微侧身,看着她,眼睛里有些歉疚。 常无忧回望着他,能懂他的意思。 前辈一生,活得拧巴又憋屈。明明聪慧至极,却不洒脱,总是被很多人、很多事而牵绊。 常无忧对着前面的无字令牌磕了三个头,然后开了口:“多谢前辈。” 谢什么,他们两个都知道,但前辈有些不好意思起来:“我原以为……” 原以为她会怪他,因为她被掳去的时候,正是最危险的时候,命在旦夕,而他拒绝了他们的求助。 但常无忧非常洒脱:“前辈已经为我们做了很多。” “我们怎么能做斗米恩、担米仇的事情。”她看得很开:“其实这次就算我死了,也怪不得前辈。” 她郑重对前辈道了谢:“多谢前辈,谢前辈一直以来帮了我们很多,也谢谢前辈将我的魂魄带回。” 要不是前辈,她的魂魄还是没有归处,最后指不定到了什么地方。 她这样说,却让前辈愈发不好意思起来。 “我该去救你的……”他喟然长叹。 但他始终过不了心里那关,明明有做这事的能力,却被内心禁锢,无法去做。这种感觉,让他非常难受,时常内心折磨。 常无忧明白他的心结,于是劝慰他:“前辈有这个大能力,也不是非要去做事的。前辈没有去做坏事就好,大可以愿意怎么活就怎么活,你不欠我们的。” 她越懂事,却让前辈越难受。他宁愿无忧怪他。 他知道,他们在危急时刻来找他,是信他的,但他却不能去救。 他甚至宁愿自己不要有这样的大能力了。 他们两个的话说到这里,便算是说开了,彼此都没有怨恨。又闲聊几句后,常无忧将曲肃带了过来。 前辈仍然跪在灵前,让曲肃躺倒在地上,然后前辈施了符咒,让曲肃沉沉睡去。 之后,前辈在屋中帮曲肃疗伤,常无忧守在一边,陪前辈跪着。 何染霜和侯朴坐在院中等待。 云瘴之境永远是有些昏沉的傍晚,不会天黑,但也永不天亮。他们感受不到时间的流逝,何染霜看了一眼林子里,轻声对侯朴说:“师弟,这里呆久了,就觉得困乏。” 侯朴点了点头,他也有一样的感觉:“不知困乏,甚至没了朝气,觉得自己垂垂老矣。” 他们两个对视,觉得前辈的心境大抵如此。 前辈面对曲肃,神色严肃,手下一直忙碌,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躺在地上的曲肃呼吸终于平稳了下来。 前辈终于舒了口气,叮嘱常无忧:“他这次伤重了,为了救你,他强行突破了境界,其实最多只能到元婴初期的,但他抽取了周围的灵气,也榨干了自己的灵脉,才到了元婴中期。” “这对身体的损耗很大,再来一次的话,神仙都难救他。” 常无忧陪着前辈跪了很久,看了前辈治疗曲肃的全过程,知道这次确实情况凶险,她点了点头,诚恳表示:“以后定不会这样了。” 前辈还想说些什么,他想说曲肃都这样了,还能记得她,还能不伤她,她在他心里应该是顶顶重要的人,比自己的性命都重要。 但前辈没有说。 有些事情,要靠自己去察觉。 等到曲肃终于醒过来的时候,他们也要离开了。 常无忧跪了太久,腿都有些伸不直了,曲肃沉默不言,搀扶着她。 常无忧问前辈:“前辈也该起身了吧?” 前辈摇头:“还得五天。” 这是师父给他定的规矩,他得守着。 常无忧点了点头,但想了想,又告诉前辈:“人就活一世。” 她只希望前辈不要活得太拧巴了,很多时候,人都是在作茧自缚。 临行前,前辈看着他们的背影,终于忍不住开口问:“……之后怎么办?” 之后能怎么办,他们小小的魔教对上了整个修仙派,怎么能好过。 但常无忧笑起来:“之后有之后的办法,我们总能活下来。”之后的艰难,她不愿说,既然说了也没用处,那就不要说了。说了只是让前辈徒增心病罢了。 她转了身,洒脱地摆手:“走啦,前辈!下次再给你带水果,还有我们新炒的茶!” 曲肃也躬身道了别,何染霜和侯朴也深深鞠了一躬,算是道谢。 之后,他们便消失在小院边。 云瘴前辈仍然跪在地上,一动不动。但他忽然有些茫然,现在无忧没有死,他可以说自己不曾后悔没去救她。 但他又想到,若是这次无忧死了呢? 若是她死了,他是不是还能云淡风轻觉得自己不曾有过错? 他这一生,总是在做看起来正确,却不曾有好结果的事情。无忧说,人活一世罢了,那他这一世,可曾对不起任何人?可曾让自己不悔过?他这一身的能力,又可曾对别人有过一点用? 他想到了师父,想到了唯一的弟子,又想到了无忧。 他越想越觉得全身发凉,终于打了个冷战,惶恐地低下头。 他们四个走在回山的路上。曲肃醒了之后,话不多,但何染霜和侯朴都非常高兴。 侯朴一直在絮絮叨叨,说自己和师姐当时的害怕和不安,说不知道以后怎么办。 何染霜不爱说话,但现在也忍不住应和侯朴,说起之前艰难的心路历程。 常无忧很高兴,听他们说着。 曲肃时常嫌师弟聒噪,但这会儿,他也愿意忍一忍。他知道师弟师妹为自己做了很多,第一次觉得师弟都眉目清秀了。 侯朴总觉得自己一直在救人,救教主、救师兄、救师姐,但自己不曾被救过,所以觉得有些遗憾。 “我都救过你们了,但你们可不曾救过我。”他嘀嘀咕咕地,表情哀怨,像个被辜负的少女。 常无忧看了他一眼,完全无法理解他的这个小心思。 曲肃想了想,愿意发一次慈悲哄哄这个五大三粗却心思细腻的师弟:“那下次师弟被绑了,我们一定去救你。” 侯朴听着这话,才有点高兴了。 常无忧懒得理他们,觉得侯朴也被曲肃传染上了疯病。 他们路上热热闹闹的,到了山顶,子吉见到了好端端的师父,激动得也流了泪。他之前总说秋以爱哭,哭哭啼啼干不成什么大事,今日自己竟也成了这副样子。 子吉慌乱地伸出手,用衣袖抹脸,虽然擦去了泪痕,但说话时仍然带了哭腔。子吉早就是少年的模样了,现在也露出了脆弱的孩子样。 曲肃批评他:“怎么如此娇弱。” 虽然是批评,但曲肃语气温和,还伸出手来摸了摸子吉柔软的发顶。 常无忧的康复和曲肃的归来,终于让大家有了定心丸。 他们聚在一起,听常无忧安排之后的事情。 “实力在这儿摆着,我们获胜的可能性不大。”她语速很慢,一边说一边想:“虽然现在阿肃和染霜都是元婴,阿朴和探阳也是金丹,但也堪堪只能抵住一个诸山罢了。” “若是诸山来袭,这等大事楚山是一定会加入的,其他还有些些楚山的拥趸。我们面对的不止是强敌,还是众敌。” “所以,我们的目的不是赢,而是不输。” 什么是不输? “我们全都好端端地逃走,也给他们造成重大的损伤就足够了,起码让他们知道我们不好惹。” “之后,我们魔教的存在将会被公布在世上,以后会一直有敌人虎视眈眈。我们许是能再躲藏一段日子,也许会被一直追杀。” “但只要我们活着,就没有输。” 从明天开始,他们就开始围着无忧山布阵法,也会让后山的百姓帮助他们布雷阵。 他们会做好全部的准备,迎接这场至关重要的战斗。 第七十六章 后山现在非常忙碌, 幸亏粮仓里装满了粮食,不用愁吃喝。 砖窑和制陶处都停了,纺织处的女子也走了不少, 去了火药处帮忙。但也留了几个人忙着制作布袋和细绳。 布袋和细绳是常无忧叮嘱她们制作的,到时候布雷阵是需要细绳的。到时候一个雷被踩了, 便能触发一整片的雷阵。 还有布袋。常无忧本想着以后可以让侯充用铁铸造了铁管, 将杜荆做的雷放进去,这样便是一个简易的土炮了。 但杜荆的雷做出来了, 而侯充那里还没有做出高强度的铁来。到时候只能用手来扔雷了, 布袋包着丢出去,能扔到更远的距离。 曲肃带着香蕉围着后山画了很多阵法。 香蕉学习很刻苦,现在已经学会了很多阵法。他们围着后山画下了一个又一个阵法,有些是护阵,也有些是死阵, 若是境界不够的人走进去,便很难走出。 若是香蕉的境界再高些,她的阵法便能困住更多的人, 但香蕉现在仍然只是褪凡中期,所以也只能对付境界比她低的人了。 曲肃围着无忧山, 画了巨大的护阵,但护阵说到底也只是防御, 到时候有人攻来的话,也抵不住太多次的攻击。 不过这么多阵法, 起码能给他们争取些时间,不能让修仙人偷袭。 楼探阳和侯朴在山上练手, 楼探阳的剑很快, 但力道不足, 侯朴力量很足,但速度差很多,他们两个对起手来,能相互改进下自己的缺点。 何染霜带着子吉、秋以,还有香叶,去了林中修行。经过上次的战斗,三个弟子都发现了自己的不足之处,何染霜针对他们的弱点进行强化。 常无忧自己坐在屋中,在纸上比比划划。 她看起来不怎么忙碌,过一会儿才会在纸上写下几笔,但其实脑子里在疯狂旋转。 这次比上次更紧急,错一步就是人命。 她不接受任何人死去,所以容不下半分差池。 她要算清楚,在山上怎么布雷阵最好,她还要算清楚可能会来的那些门派功法有什么漏洞,这些漏洞说不定就是曲肃他们的一线生机。 常无忧知道,她在战斗中没什么用处,但她将这些东西安排得越好,战斗中曲肃他们就越安全。 除了战斗中需要的信息外,她还得安排好后山百姓的去处,还有自己这些人的逃命之路。 常无忧思索着,脑中无数信息闪过。 现在又是夏末,院中隐隐有些秋风吹过,带来一丝凉意。 但常无忧仍然在凝神思考,没有察觉到院中树叶的飘落。 她上次受了那么重的伤,伤好了之后,她便又变成了往日的快活样子,像是根本不在意的样子。 魔教的这些人,看起来都比她强,其实都仰仗着她,她缓过来了,情绪好了,他们才敢对未来有信心。 但经历过的每件事,都有迹可循。 常无忧现在其实有些怕冷。 明明手脚还是和之前一样,不怎么凉,但心里总有些寒气,外面的烈阳也不能让她觉得灼热。 何染霜贴心地给她准备了软垫,现在她靠在软垫上,非常舒服。 思考到瓶颈时,她放下笔,出神地发着呆。片刻后,她忽然将手指伸出,轻轻触了触身侧的空气。 她的手指刚伸出,屋中便有了波动。 曲肃出现在她面前,有些紧张地问:“可是有事?” 常无忧摇了摇头:“无事。” 曲肃点了点头,便要离开,但临行前,他还是有些不放心,下意识地回头看了看她的手腕和手臂。 她的手腕和手臂都好好的,没有肿胀,也没有流血,好端端地长在她身上。 “真的无事?”他又问了一遍。 常无忧摇了摇头:“无事。 曲肃这次才真的离开了。 上次的事情确实把他们吓到了,曲肃在她身上留了一层严密的护阵,若是她遇到了危急,只要将手脚伸出,微微触到,曲肃便能立刻前来。 常无忧觉得这没什么必要,但何染霜他们都觉得曲肃这样做是理所应当。 他们已经失去过无忧一次,承受不了第二次了。 曲肃回了香蕉身边,香蕉见怪不怪,手里很稳,仍然在画阵法,看师父回来了,只问:“教主没问题吧?” 曲肃摇了摇头,香蕉便放了心,师徒二人继续忙碌。 火药处里,气氛忙碌又紧张。 杜荆终究不敢把最危险的事情交给其他人来做,配药还是他自己搞,其他人只要把雷的壳子和助燃物填好,放在桌子上就行,然后楼探星会把药粉小心放进去,然后将引线摆好。 侯充手稳,经验也多,所以能做比较危险的工作。现在他正在小心地用纺织处送来的细线将几个雷连在一起,但时候动一发便伤全身,能对敌人造成大范围的伤害。 这些是抛掷用的,之后他们还会去山上布置地下的雷。 楼探月拿着小册子,手下的笔不停,记录着药粉的份数,还有空壳的份数,以及最后做成的各种雷的数量。 外面楼会长和陈奇观带着人在山上挖坑。 挖坑本就累,再加上是在山上挖,更加困难,所以他们动作不快。 功业处里,归云山庄的弟子们隔着阵法远远看着他们忙碌。 “确实出事了。”三师兄放下锄头,轻声喃喃。 他们看得出来,不只是出事了,应该还是大事。 但是魔教出事了,他们这些正派的俘虏却高兴不起来。 说实话,他们回不去了,也不想回去了。 一个小弟子站在一边,脸上有些要哭的表情。小弟子的怀里抱着一只刚睁开眼睛的小奶猫,小猫发出娇嫩的叫声,在他怀里磨磨蹭蹭。 他们现在有房子,有粮食,有田地,有鸡鸭,还有了猫。 原本的师兄弟成了家人一般的人,虽然阵法出不去,但他们和周围的凡人也如同邻居一般,他们真的回不去了。 三师兄看着山腰上后山百姓在辛苦挖坑,终于下定了决心。 “我们和他们说说吧,也去做点事情。”他脸色坚定:“倒不是为了保护他们魔教,只是我们的果树明年才结果子,断不能伤了。” 其他的弟子松了口气,他们早就想这么做了,但说不出口。 “师兄说得对。”师弟们纷纷应和:“我们养的鸡快下蛋了,再过一两个月就有小鸡了。” “我们的猫还小,受不得惊吓。” “还有庄稼,长得这般好,不能被毁了。” “是啊,我们不是为了他们魔教,我们只是得护好庄稼和家畜。” 他们吵吵嚷嚷,心里非常高兴。 曲肃将他们身边的阵法撤下,想警告一些他们不要有别的心思,但他们一从阵法里走出来,便拿着锄头立刻奔着陈奇观那边过去了。 看起来心无旁骛,一心想干活的模样。 曲肃最后没有开口,只是小声提醒楼会长看着点他们,若是有什么不对,便立刻叫人过来控制住他们。 忙忙碌碌的,便是一整天。 火药处那边流程愈发熟练了。一个个做好的雷被送出来,山上有人挖坑,有人埋好,之后还有人小心翼翼将埋雷的地方重新铺好干草,保证不露出什么异样来。 之后,还有人守在雷区周围,防止有人接近。 孩子们也想做些什么,他们做不来什么大事,便负责烧水,水放凉之后,他们便端着凉白开给干活的大人们送过去。 阿奶阿爷年纪大了,做不了什么重活,但也不想歇着,两个老人坐在凳子上,手里还捻着细线。 阿奶身边还放着一个小小的无盖箱子,里面铺着软垫,一只小奶猫正在不知疲倦地玩毛球。小师弟不舍得自己的猫,不愿将它独自放在家中,又不敢带去干活的地方,于是交给了阿奶代为看管。 囡囡是个大孩子了,带着孩子们跑来跑去送凉白开,歇下来的时候,她便将小猫抱起来,按照那个小叔叔的指点,给小猫喂点吃的。 不管男女,不管老少,每个人都有自己能做的事情。 他们都知道自己在做凡人从没做过的事情,他们是在为了对他们有大恩的魔教,也是为了千百年来被欺压不能言语的凡人抗争。 楼会长带着人将一片林子里安置好了雷阵,他站在山腰处,往下看去,恍惚间,他觉得自己看到了一个即将升起的黎明。 他们都忙到了深夜才各自回了住处,白日里太过辛苦,今夜都是好眠。 曲肃带着香蕉也回去了,常无忧问了后山的状况,曲肃和她说了说进展,也说了功业处的人都去帮忙了。 楼会长和他说了的事情,他就原样说给无忧听。 他有些犹豫,觉得这事多少有些离谱:“……楼会长说,本来挖坑比较慢,但是后来功业处的人去了。” “他们都年轻,干活特别积极,今天挖的坑,一半都是他们干的。” “楼会长还说,有些婶子觉得这些小伙子干活很不错,要叫他们去家里吃饭。” 常无忧也觉得有些无言以对,他们肯定知道这是用来对付修仙之人的,干活还这么努力,倒是让她不知道该如何说了。 “挺好的,”常无忧想了想,最后只说:“他们不是坏人,我们也只是给个住处罢了。” 曲肃点了点头:“今晚我没有给他们的住处施阵法,看看情况吧,若是真的无事,以后就让他们和后山百姓一样生活吧。” 是夜,归云山庄的弟子们回了屋中,他们觉得自己做出了艰难的决定,竟然要对付自己原本的阵营,他们原以为自己回来后会痛苦纠结一会儿,但是今日实在太累了,他们到了床上就睡了,根本无暇去痛苦。 今日没时间痛苦,那就明日吧。 但第二日,他们被敲门声惊醒。 门口好多小孩子,还有几个小伙子和大婶在大声叫他们:“来家里吃饭啦!吃完饭还得忙呢。” 归云山庄的弟子们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完全忘记了昨夜迷迷糊糊中做的决定。他们非常高兴,竟然能被叫去人家里吃饭。 他们觉得自己被接纳了,被信任了,兴奋得手忙脚乱。这是他们这辈子第一次有的新奇体验。 他们一边穿衣服,一边应声:“来啦,来啦!” 穿好衣服后,他们呼啦啦往外面跑,分别被领进了不同的人家吃早饭。 他们吃着早饭,被大叔大婶夸着相貌英俊,干活利索,他们哪还有什么其他的想法,只一心觉得“日子真好啊”“饭真香啊。” 吃了这个鸡蛋,喝了这碗稀饭,他们今日还能挖半山的坑! 作者有话说: 三师兄(干劲满满):啥痛苦?痛苦啥?我现在贼快乐! 第七十七章 昨夜还是微风, 今天的风便渐大了,树上的叶子还没来得及变黄,便被吹落了不少, 散落在地面上。 常无忧身侧明明有护阵,不会被风吹到, 但她仍然裹紧了身上的斗篷。 斗篷是有一日忽然出现在她的桌上的, 曲肃来看过,一触碰便了然于心:“前辈送来的, 上面有些法力, 能保护你。” 此后,常无忧便总是披着这件斗篷。 斗篷厚重,这会儿她的手不凉,但她总觉得有些冷。 常无忧没有说话,站在山顶, 遥遥看山下。 曲肃去了趟外面,查探了一番,带回了一个很糟糕的消息。 “诸山果然将君深的死讯公开了, ”曲肃面色沉着:“并没有说实情,诸山还是要脸的。” “他们说君深发现了魔教的行踪, 在搜寻的过程中,被我们发现, 用了阴险的法子暗中害死了。” 常无忧平静地听着,并不觉得吃惊。 那些修仙人本就是这样, 自诩名门正派,做事喜欢打着冠冕堂皇的名义。 容不下魔教的也是他们, 压迫凡人的也是他们, 总归他们都是对的。 这次也是, 君深没有错,错的是他们魔教。君深是大义凛然、为了正义殉身,而他们魔教就是暗中下黑手的卑劣小人。 “他们还说了,祁连剑派和归云山庄的事都是我们做的,说他们都是无辜。所以诸山组织起来,说要为君深报仇,要为祁连剑派和归云山庄讨回公道。” 常无忧撇了撇嘴,觉得听了这番话,胃里有些恶心。 “楚山已经确定要参与进来了。”曲肃打听到的不少:“还有不少的小门派,唯楚山和诸山马首是瞻,也巴巴地掺和进来了。” 现在这么些人,已经集合在一起,说是在商议,不知什么时候来攻。 常无忧微微叹了口气:“等着吧,到时候先迎战,不敌了就逃跑。” “我们可以现在就逃,但是逃了他们就会追,日后我们不得安宁。但这次如果把他们打痛,以后就会对我们忌惮。” 常无忧知道,他们的无忧山,这次肯定是要不成了。他们已经把这里当成了家,却要再次离开了。 何染霜从外面回来,轻巧地从空中降落,走在她身侧。 常无忧指着院子:“多好的地方啊。” 是啊,他们花了很多年,才将这个地方建成家园,现在却又要离开了。 何染霜懂她的意思,何染霜也非常可惜,不想让这个地方毁于一旦,但他们没有办法。 何染霜拉着常无忧的手,认真告诉她:“我们在的地方,就是无忧山。” 天下那么大,总归有他们的家。其实何染霜觉得,无忧在的地方,就是他们的家。 后山的准备已经基本完成,无忧山底和山腰密布了雷阵,后山百姓生活在家中,不敢随意外出。 香蕉和曲肃的阵法也画得差不多了,香蕉很认真,每日都要检查阵法是否有损,确保万无一失。 曲肃也每日都会外出看看外面的形势,但一日一日的,那边并没有什么动静。 常无忧让曲肃他们好好修行,也让后山百姓好好休息,她能感受到漫天的风雷已经在酝酿,即将来到他们头上。 但她并不知道,这群说要昭彰天道的修仙人,竟然会选在晚上来。 晚上自然是好时机,但对于替天行道的人来说,晚上并不是一个显得正大光明的时间。 最外围的第一道阵法被触发的时候,曲肃、何染霜和侯朴就从识海中醒来。 他们走出房门,便看到楼探阳目光炯炯,子吉已经换好了衣服,香叶拉开了房门,满脸的严肃。 洛秋以和香蕉紧紧拉着手。 他们看着曲肃扣响了常无忧的房门,然后看他们的教主穿着一身黑衣,从房中平静走出。 “开战了,”常无忧平静地说:“去战吧。” “记住,我们魔教不会输。” “但更重要的是,你们都要活着,你们的命比他们修仙人更珍贵。你们都活着,那才叫没有输!” 她声音越来越大,曲肃认真答应她:“我们都会好好回来找你。” 第一道阵法的防线已破,现在那些修仙之人开始围攻第二道防线。 香蕉马上就要将后山百姓传送走了。 后山的百姓都已从房中走出,他们彼此搀扶着,隔着层层的密林,看到了很远的地方成片的亮光。 那些都是修仙之人。 很多,一大片,密密麻麻攻来了。 王婶紧紧抓住了丈夫的手腕,无意识地开口问:“怎么办……” 他们都想知道,救过他们、又让他们过上好日子的魔教该怎么办? 张圆将妻子和女儿托付给了邻居,然后义无反顾站在了后山的密林边上,也是传送阵的范围外面。待会,他不会跟着后山百姓一起走。 他锻过体,力量大,虽然打斗时没什么大用,但可以投掷雷,为教主他们省些时间。 妻子重要,女儿重要,但报恩也重要。教主他们在最危险的关头救了他,他不能就这样随着大家离去,他有这个能力,便要做自己能做的事情。 他的妻子牵着小女儿的手,遥遥看着他。 张圆的心里忽然有些酸涩。 他的妻子原本是他的嫂子,妻子已经没了一个夫君,现在他又要去做凶险之事了。他留恋地看着妻子和女儿一眼,忽然用力挥了挥手:“要是我没了,你再给孩子找个爹!” 他的妻子大大地笑起来,同样用力地对他摆手:“傻蛋!我不嫁啦!” 这辈子,她得过两个男人最真心的爱和敬重,足够了。 不远处的人看着张圆夫妻,忽然有个小伙子和身边的娘说了一句:“我也不走了,娘。” 他娘向来爱管他,不许他做这个,不许他做那个,但现在竟然点了点头:“好。” 小伙子向着张圆跑过来,站在了他身侧。 小伙子笑得颇为灿烂:“圆哥,我力气没你大,但也能帮上忙。” 张圆摸了摸他的头:“哥护着你。” 小伙子的娘看了儿子一眼,目光不舍又充满了骄傲:“狗子,娘等你回来!” 旁边,另有几个小伙子也走出了家门,走到了张圆和王狗子身边。 他们知道自己许是做不了什么,但一直以来,他们都是在享受魔教带给他们的恩情。魔教将他们从被欺压、没有尊严的生活中救出,给了他们房屋,给了他们田地。 还教给他们活下去的技能,为他们挣出来一条能站着当人的活路。 但他们什么都没为教主他们做过。 人越来越多,家里有几个孩子的,便自愿走出一个来,站到了张圆他们身边。 杜荆和侯充也笑吟吟地走过来。 楼探星看了父亲一眼,楼会长轻轻点了点头。他的姐姐探月紧紧拉住他的手,不舍得放开。 楼探星温柔而用力地将姐姐的手掰开:“姐姐,我长大了。” 楼探月定定地看着弟弟。小时候她被兄长照顾着,后来兄长没了,她只剩下一个小弟。她会好好陪着弟弟玩,也会严厉地骂他。 但现在,她才发现弟弟已经不再是家中被保护、被训斥的孩子,他长成了一个比自己更高的男人。 楼探月终于慢慢松了手,她嘴唇微张,想说些什么,但又将嘴闭上。 她一转头,看到了后面的杜荆。 楼探月和杜荆现在很熟悉了,她想开口说让杜荆看好她的弟弟,但她知道对于后山的百姓来讲,杜荆比探星更重要。 楼探月压抑住内心的悲伤:“你照顾好你师父,也……照顾好你自己。” 不时有人和家人告了别走出来,甚至有几个力气大的婶子也走了出来。 不一会儿,传送阵外便站了几十个人。 归云山庄的弟子们静静看着他们,不知道怎么会有人愿意为了魔教卖命。但他们恍然意识到,这不是卖命,这是他们心甘情愿的牺牲。 三师兄沉默了一会儿,也往前走了两步,扭头对师弟们说:“他们各家都出了人,我们不出人不太好。” “我来背师灭祖就行,你们别来了。” 他向前两步,又扭了头:“照顾好我的果树。” 他还想说些什么,想说如果他没了,就把他埋在树底下,他真的不甘心没看到自己费了这么久的精力的树的果子。但这话不吉利,他就没说。 小师弟抱着猫,哭哭啼啼的:“师兄你一定要回来。” 三师兄摆摆手,他不知道之后的结果,所以不轻易许这个诺。 但师弟发起狠来:“你要是不回来,我就把你的树拔了!” 三师兄听不得这话,果树是他的心尖肉,谁都不能动。所以他怒骂小师弟:“你要是动我的树,我就打你的猫!” 旁边的其他师弟笑起来,但笑得比哭还难看:“只要师兄回来,我们帮你打他和他的猫。” 三师兄不再理他们,继续向前走。 他路过了一个婶子,还有瘸腿的阿叔。阿叔喊他:“小三啊,好好回来,叔给你做饭吃。” 三师兄想说,别叫他小三,听起来不好听,但阿叔满脸的担忧,婶子哭得呜呜咽咽,三师兄只能认了这个名字。 一群人聚在了一起,站在了传送阵的外边,传送阵光芒亮起的时候,里面的人和外面的人相互望着。 虽然没有说话,但他们都懂对方的意思。 ——你们要活着回来。 ——我们会努力活着回去,但若是我们回不去了,那你们就替我们过一过更好的日子吧。 传送阵过后,曲肃有了察觉,他皱起眉头:“不是都说好了让他们全都在家里待着的吗,怎么还会有人落下?” 常无忧生怕出问题,立刻让曲肃带着她过来。 到了空荡荡的后山,她看到很多人忙忙碌碌,正在把投掷用的雷背在背上。 她愣在原地,有些说不出话来。 杜荆抬头看到了她,脸上露出了灿烂的笑意。 “无忧啊,”他大声说:“说不定我们能赢呢。” 常无忧有些想骂他们,但他们都看着她,满脸无所畏惧的赤诚。 她最后只点了点头:“对,说不定我们能赢呢。” 外面已经有了雷阵被触发的震动声。 曲肃将所有人带去了山顶上,杜荆和侯充带着人,用力往下方投掷布袋装着的雷。 下方乌泱泱袭来的人群中不时绽开一朵火光,引发一阵动乱。 曲肃深吸一口气,回头看了常无忧一眼。 “我们走。”他坚定召唤师弟师妹,还有弟子们。 他们几个同时飞身向下,义无反顾,去迎接一个不会输的天亮。 第七十八章 杜荆的手有些酸了, 他长期在火药处不怎么外出,做的也是精细活,已经很长时间没做过体力活了, 所以刚刚扔了几个雷就有些力乏。 他怕自己扔不准,会浪费, 所以自觉后退两步, 帮忙给前面的人递布袋。 张圆是主力,他的手很稳, 每一个都稳稳扔进了下方的人群里。 修仙的人从未遇见过这样的事情, 刚触发了第一个雷阵,便有些人开始惊慌了。 他们立刻就觉得这是来自魔修的攻击。 只是他们没想到,这天雷攻击一个接一个,有的从地下来,还有的从天上降落, 源源不断,似乎对面的敌人根本没有灵气匮乏的时候。 更为奇怪的是,他们竟然没能从天雷里查探到灵气的存在。 这让他们有些惊惧起来, 不知这是什么法术。 曲肃和香蕉在山上布下了层层的阵法,修仙之人无法直接御剑飞到山顶, 只能走在山路上,边走边破阵, 步步靠近。 但他们走在山路上时,便是大型的靶子, 山顶的天雷一个个袭来,褪凡中期以上的弟子可以为自己撑起防护罩来, 并不怕这天雷, 但境界更低的弟子根本无法抵抗。 境界低的弟子防住了雷, 却没防住炸开的碎片,已经有些受了伤,不再行进。 其实前来的修仙之人里,大多数还是境界低的。 张圆他们只要把这些境界低的打退,曲肃他们便能安心对付剩下的。 只是剩下的人还是很多。为首的是诸山的其延,他非常想当诸山的下一任掌门,也得到了几位长老的支持。 但他的名气在修仙界中的名气和人脉并不如君深,若是他能在剿灭魔教的这一仗中出些风头的话,下一任掌门非他莫属。 所以,其延冲在最前面,誓要做出些成绩,最好能手刃几个魔教的人物。 但除了其延之外,其他境界高的修者并没有那么有冲劲。他们不紧不慢跟在其延身后,做出一副努力向前冲的样子,但绝不超过其延。 他们都不傻,修仙门派已经多年没人飞升,他们境界也进步缓慢,这么多修仙之人早就将重心从修行转而放在了交际上。 既然修行难,还不若花花心思为自己多挣些面子,当个大人物。 他们现在大多都是各个门派的掌门和长老,是极为体面的人物。所以当诸山提出剿灭魔教,为君深、为祁连剑派和归云山庄报仇的时候,这样的大事,他们自然是要参加的。 但说到底,他们和君深也没有什么生死交情,和祁连教派还有归云山庄也就是酒宴上的情意,所以,这些掌门和长老断不会为了这事卖命。 魔教,自然是要剿灭的,功劳,他们也是要的。 然而,自己的性命才是最重要的。 天下可很久没出过魔修了,他们猜不透这个魔教的力量,既然魔教能杀了君深,那说明这魔教里至少有一个魔修比君深更强…… 他们惜命的很,可不敢拿自己的命去试。 所以,这些掌门和长老们只跟在其延身后,确保有自己的功劳,而不会有任何危险。 其延能明白他们的心思,他一边奋力将前面的阵法撕裂,一边在心里嗤笑他们的虚情假意。 明明得知君深的死讯时,每个人都装的情深意重,到头来,没一个愿意为他报仇的。 现在,最想为君深报仇的,竟然是自己。其延越想越觉得荒谬。 但他无暇多想了,最后一道阵法已经被他破了,其延大喊一声:“破阵!可御剑,直奔魔教腹地!” 他这话喊出来时,身后有了应声。 但没人率先御剑升空,其延只能自己先上,果然他一起身,身后那些掌门和长老们也都跟了过来。 这些人里,只有楚山的长老寂融做事还算体面。 寂融境界不高,只是金丹中期,但现在御剑与其延并行。 其延很给寂融面子,毕竟寂融是楚山掌门度洵最信任的人,度洵常年闭关,楚山的事情全都交给寂融处理。 一些修仙门派中的大事,也都是寂融代度洵出面。 度洵不怎么出来,寂融便隐隐有了修仙界中第一话事人的模样。 寂融这人并不让人讨厌,他有些贪财好色,但说话做事都得体,不让人难堪。再说了,贪财好色对于他们修仙之人来说,算不得什么缺点。 财和色都是他们随手可得的东西,寂融这也只是无伤大雅的小小癖好而已,根本没人把这个当回事。 其延转头问身边的寂融:“寂融长老,度洵掌门没有出关吗?”他满心以为剿灭魔教这样的大事,度洵会出关,要是度洵出关了,一个化神在,他们什么都不怕。 但度洵根本没有来。 寂融看着前方,面色谨慎:“掌门正在紧要关头,小小魔教不成问题,这次的事情我们能自己解决。” 其延肃着脸点了点头:“寂融长老说得对。”话虽然这么说,但其延心里非常不高兴。 度洵顶着个修仙界第一人的称号,总是被誉为不世出的天才,也是修仙第一门派的掌门,却总是在闭关修行。 很多其他门派的长老甚至都没见过度洵的脸,只听说过他的名字。 其延也只见过度洵几面,他想不明白,这个修仙第一人到底有什么用? 但毕竟度洵是化神,这些事情他只敢想,却不敢说。 他们御剑刚飞到半山腰,便察觉到了上方的灵气波动。其延抬头,看到了上方飞来的白衣男子。 他心里一凛,摆好攻击的姿势,大声喊:“这是魔修!” 后方的人也都已看到,他们看到了对面有几个魔修,数量不算多,远远少于己方的人数。 当即,这些掌门和长老们便有了信心,一个个站到了其延的身边。 体面话还是要说的,其延严肃开口:“此行我们替天行道……” 但他这话刚出口,曲肃便想笑了,侯朴更是嘲讽地看着他们。 临行前,何染霜问过常无忧,他们都知道修仙之人肯定会说些冠冕堂皇的话,让自己显得更加正义。 所以何染霜问常无忧,要不要当众说出君深做的事情,让他们都知道错不在魔教。 但常无忧拒绝了。 她看得清楚:“想要污泥里自证清白,是最无用的事情。” 更何况,“如果我们真的说了君深是想要得到魔功才来寻我们,就算我们说魔功已经销毁,他们心里也不一定会信。” “人只会信自己想信的东西,他们信君深是为了魔功而来,也信我们有,但他们不会信魔功已经全部销毁。” 到时候又是一堆麻烦事。 修仙之人,可能不会为了什么正义而死死纠缠他们,但绝对会为了自己有益的魔功而不放过他们。 所以,现在何染霜静静听着对面的人说些什么大仁大义的话,只觉得好笑,却没有反驳。 曲肃没什么耐心听下去,他打断了其延:“君深不是什么好东西,是他先对我们下手,我们才反击的。” “还有之前的祁连剑派,归根到底,还是君深的缘故才走了死路。” “你们要证据,我们也能给。所以,你们算什么替天行道?” 曲肃心平气和,其延看着他,心里一突。 其延很了解君深,他们是一起长大的师兄弟,只是后来入了不同师父门下,便有了利益的冲突。 但其延知道,君深向来自私,既然敢冒险自己来寻魔教,那自然是有利可图。 其延一愣的时候,寂融开了口,他被几个楚山长老护在身后,满脸的义正言辞:“魔修就是魔修,竟然为了活命诋毁已逝之人!” “可怜君深已经无法为自己辩解,但我们绝不容许你们这样卑贱的人信口胡言!” 寂融这话一出,便让其延把其他心思抛诸脑后,是了,现在他们是来剿灭魔教的,不管之前发生过什么,魔教的存在就是错。 寂融不愧是主持了修仙界这么久的人,立刻将大家的情绪调动起来。 “魔修为祸人间,现在若你们认罪,我们还能考虑考虑给你们个活路。” 曲肃听了一会儿,越来越觉得没意思了。 他不再看对面,而是拿起了剑,低着头百无聊赖地摆弄。 无忧给他买的剑坏了,这柄是云瘴前辈给的。 这柄剑比之前那个要好,但曲肃还是喜欢之前那把。 洛秋以老老实实站在师父身后,她之前没见过几次修仙之人,所以有些好奇,刚开始还伸着头看着两眼。 看起来都是人模人样,但一开口,便让洛秋以失了兴趣。 魔修们的态度让寂融和其延非常不满,看起来是不能不战而胜了。 寂融使了个眼色,又有几个手下站到了他身前。其延和其他的掌门还在讲些无用的废话。 忽然间,曲肃有了动作,他的手敏捷向身前一挡,又缓缓伸出,掌心中露出一个小巧的匕首来。 他摇着头,笑起来:“修仙之人,果然不愧是修仙之人。” 曲肃这话说得不怎么明白,但意思很清楚。只有修仙之人才会做不光彩之事。 其延正在夸自己人光明磊落,忽然就被打了脸。他一时气急,拿出剑来大喊:“魔修顽固,不可劝说!杀了他们!” 战事本就不可避免,这下终于开始了。 曲肃早就受不了他们长篇大论,终于开始了,他倒是松了口气。 常无忧站在院中,穿着云瘴前辈给她的斗篷,院子周围是最严密的护阵,她冷静地看着前方的天空。 曲肃已经经历过多次死战,身手利落,现在和三个元婴修者缠斗在一起,曲肃虽然不占上风,但也没有受伤。 他明白,他和师妹只要将最厉害的几人缠住,师弟和弟子们才有更多的机会。 何染霜身边也围了两个人,她面目平静,被下方的火光中映衬出令人心摄的美貌。但她的手下并不留情,一片又一片无形箭簇不间断发出,让两个对手只顾躲藏。 曲肃和何染霜已经控制住了四个元婴,侯朴和楼探阳也对上了远比自己厉害的对手。 子吉他们面对的是和自己境界差不多的对手,但人数很多。 但他们已经经历过,所以并不畏惧。 更何况,教主为了这次战事,已经准备了很久。 常无忧的眼睛一眨不眨,紧紧盯着他们每一个人。她花了很多个日夜,写下了很多的资料。终于总结出了修仙门派每一门功法的长处和可以利用的弱点。 这些资料交给了曲肃他们手中,现在终于派上了用场。 现在,曲肃对着三人,没什么优势,但他牢牢记得常无忧让他背下的东西,精准找到了对手的漏洞。 他动作敏捷,抓住漏洞躲过每一个攻击,先活下去,再抓住机会偷袭。 何染霜对上了两人,但心态很稳,她不像师兄还有反击的余力,但她只要能牵制住这两人便是对师兄和师弟的帮助。 侯朴和楼探阳站在一起,两人组成了一道坚固的防线。所有的伤害都由侯朴来抗,楼探阳在他身侧奋力挥剑,发出一道道攻击。 侯朴身上已经有了伤,但他不言不语,决不后退一步。 秋以护着香蕉,香蕉迅速画下一个又一个阵法,牵制住其他人,好让子吉和姐姐趁机攻击。 他们敢死,但也愿意活。这样的心态远比贪生怕死的修仙之人更好。他们目标明确,多弄死弄伤几个对手,把他们打痛了就好。 常无忧的视线紧紧放在曲肃、何染霜、侯朴和楼探阳的身上,心中默默算着时间。 修仙之人应该是有援兵的。 在援兵到来之前撑住,然后择机逃走就好。 她看得出来侯朴已经开始流血,香蕉开始力竭,楼探阳也有些力有不逮,但每个人都在硬撑。 常无忧很心疼他们,心疼得全身颤抖,但必须咬牙坚持。还不够,还没到撤退的时候。 他们必须要再坚持坚持,他们还能打得对面更疼一些。 疼才能让他们记住教训。 空中的刀剑交错在一起,碰撞在一起的灵气在将空气震荡,发出巨大的轰鸣。下方的雷阵也还在轰炸,布袋雷也不时落下,炸开一朵朵灿烂的火花。 第七十九章 张圆一刻不曾停歇, 奋力将别人递过来的布袋雷投掷在山上,阻拦想要参与战局的人。 常无忧手中紧紧握住一个小巧的瓷器。 她紧紧盯着天空,随时准备着将小小的瓷器扔在地上砸碎。这东西碎了, 曲肃他们便会知道到了撤退的时候。 但还没到时候。 曲肃背上受了一击,衣服已经破了, 露出里面的狰狞伤口, 但他面无表情,手下没有慢下一拍。 侯朴的主要任务就是替楼探阳防御, 给楼探阳创造攻击的机会, 现在他看起来是最惨的,满身的伤口。 还有香叶…… 他们的伤口绞疼了常无忧的心,他们的血寂然落下,滴在他们用心建设的山中,滋润这里的树木。 常无忧眼神专注, 但心中有些悲怆的哀意。 常无忧想到了很久之前,她为什么要创建魔教? 是为了给无辜惨死的家人报仇。后来,收留了染霜和其他人。也庇护了很多无辜的百姓。 她扪心自问, 自己可曾有过错处?可曾对不起其他人。 但她思来想去,都觉得自己没错。 她没错, 她的魔教中人也没错,后山的百姓都没错。 他们只是想好好地活一活, 便彷佛是造了多大的罪孽一般,被所有的修仙门派反对。 常无忧努力想象着, 会不会有这样的一天,他们也能堂堂正正走在街上? 院中的布袋雷就快用完了, 杜荆现在无事可做, 沉默地站在常无忧身边, 和她一起抬头看混战的天空。 留下来的王婶身边也没了可以投掷的东西,王婶刚刚非常用力,现在没什么力气了,一屁股坐在地上。 王婶的手臂都在发抖,但脸上都是有些癫狂的笑意:“死了也值了……要是能活下来,这事,我可得和女儿好好说说……她娘也是个有用的,她娘可是和修仙狗打过仗的……” 王婶年轻时,是个很漂亮的女子。她只是和新婚的丈夫上了趟街,想给父母买些布料,便被修仙门派的人看到。 人是很难阻拦禽兽的,王婶的丈夫被修仙之人打断了腿,也没能阻拦妻子受辱。现在他行走也不利落,总是一瘸一拐。 之前,一家三口人活得战战兢兢,全靠着王婶给别人浆洗衣服才有口饭吃。她的丈夫在家烧火做饭,偶尔出去捡拾些别人不要的烂东西补贴家用。 日子难过,世道艰辛,将当年爱笑的漂亮女子磋磨成了看不出往日明丽的手脚粗糙的胖婶子,也将当年的小伙子磋磨成了不敢言语的鬓角发白的中年瘸子。 他们一家人到了后山才活得有个人样了。她的丈夫在后山吹琉璃,终于有了自己的用处。他们的女儿终于不用像他们一样,可以活得开心坦荡。 这次王婶自愿留下,她的丈夫没有阻拦,只拉好了女儿,说自己会等她回家。 王婶疯狂地笑起来,她一边笑,一边咳,终于将多年里受的委屈和屈辱全部倾泻而出。 其他人也看着王婶笑,有些也没了投掷武器的,便也坐在了王婶身边,看着空中的战斗。 楼探阳的三师兄,累得东倒西歪,手臂发酸,他一屁股躺在了王婶身边,嘴中喃喃:“这没什么意思……” 他心中有些恐慌的不安,在这段日子里,他和自己曾看不起的凡人日日夜夜生活在一起。看到了他们的生活和梦想,也听到了他们曾有过的悲惨的过去。 他一直在认识一个更真实的世界,现在终于打破了自己曾经所有的桎梏,否定了之前自己曾憧憬并捍卫的一切。 雷声阵阵,破碎的不只是山中土地,还有一些不应该存在的东西。 他有些怕,于是他的手轻轻伸出,握住了另一边阿叔的手。 阿叔也紧紧握住了他。 阿叔眼中有些失神,愣愣怔怔看着天空:“三儿啊,明天来我家喝鸡汤,我把鸡腿给你……” 他轻轻嗯了一声,终于不再是归云山庄的三师兄,成了魔教后山的三儿。 王婶他们不再说话,专注看着空中。 他们是凡人,天上的是仙魔的战斗,若是平常,他们只能听天由命,在绝望中等待自己的命运。但现在,竟然也能在这样的神仙战斗中有自己的一席之地。 他们生而为凡人,现在却再也不觉得自己渺小。他们站了起来,终于将自己放在了和仙魔一样的位置上。 王婶他们看着天空,紧紧拉着彼此的手,明明嘴角在笑,但眼角却落下泪来。 常无忧无暇管他们的情绪,一动不动站在原地。 “之后呢?”杜荆站在她身边,轻声问她:“之后我们去哪儿?” 常无忧已经找好了地方:“先去另一个荒僻的山里,继续发展力量。若是被找到了,就接着打,接着逃。” “直到有一天,我们有能力和修仙人鼎足而立。” 杜荆缓缓舒了口气,他们还是需要时间。 日子不好过,过去的日子不好过,以后的日子也不好过。 但他们在一起,就总能等到那个无忧想要的明天。 不远处有了新的波动,应该是修仙之人的援兵快到了。 曲肃虽然受了伤,但状况还好。 何染霜的防御和攻击都很严密,但对手趁机拿出了灵器,她躲闪不及时,受了这一击,许是骨头伤了,现在动作有些迟缓,攻击频率有些降低了。 楼探阳看起来很稳,但身上也有了伤,其实也撑不了太久。 以弱对强,就算拿出了搏命的意志,但仍然没有胜利的可能。 “该准备逃了。”常无忧轻声说。 逃跑是一件丢人的事情,但他们一直在逃。他们从没有错,但他们被围追,被殴打,挣扎在世间。 她寿命短暂,甚至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能光明磊落活在世间的一天。 她话刚出口的一瞬间,并没有注意到,一阵清风从她身侧飘过,就像是有一人停驻了许久,终于离开了一般。 很远处的云瘴之境里,前辈从打坐中睁开了眼睛。 “师父,”他轻声说,觉得有些抱歉:“这次的事情,我可能得跪很久了。” 房中的无字灵牌静静地看着他,不言不语。 他知道自己违背了自己对师父的承诺,但他这次并不后悔。他只是觉得,这世间本就艰难,该有些让人报些希望的东西,来让人觉得,这世间也没那么糟。 他见证了很多的血光和生命的消逝,却没有挽留住。 现在,他看到了一点火光,艰难而倔强地燃烧。 他第一次想做些什么,想轻轻吹一口气,帮助这点火光抵御住对面的冷风。这世间,冷风太多,这点火光带来的暖意显得尤为珍贵。 常无忧深吸一口气,即将打碎手中的陶瓷小件的时候,忽然间,她身上的斗篷微微开始发热。 她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低头惊异地看着这件衣服。 她所在的山顶上有曲肃布下的护阵,本就不冷,现在这股热意来的有些莫名其妙。 斗篷的热度越来越高,几乎让她觉得有些燥热了,但在她即将无法忍受的时候,热度终于停下了。 本厚重的斗篷,现在却变得轻柔起来,在她身侧微微飘荡,保持了让她觉得舒适的温度。 常无忧的眼睛什么都看不到,她只是觉得有些茫然,但曲肃能看到。 他察觉到一丝异样,立刻在战斗的间隙抽空去看她。然后,他看到她的身上开始散发出磅礴的灵气,以无忧为中心,令人窒息的灵气光芒迅速地蔓延到了天地之间。 常无忧看不到灵气的存在,但她看到了半空中交手的人全都停下。 她只看到修仙之人每个人脸上都露出了惊恐的表情,看到了曲肃脸上有血,但露出了一抹释然而安心的笑意。 常无忧终于感受到一股轻巧而柔软的气息包裹住自己的身体。 她恍然有些明白,于是抬起右脚,试探着向空中踏了一步。 她这一步踩在了空气上,那股力量托着她,于是她又向上走了一步。 斗篷遮住她的脸,没人能看清她是谁。 修仙之人只感受到天地中充斥着一股可怖的气息,他们看到了山顶上有一个人凭空走来。 走来的这人身形模糊,身体与天地的界限模糊,所有人都只能看到一个朦朦胧胧的影子。但这个不清晰的身影,每一步都几乎让天地震荡,让日月失去光芒。 修仙之人愣怔之后,便是大惊,他们开始瑟瑟发抖,一下子明白为什么君深明明元婴后期却死得无声无息。 他们根本想不到,原来这世间,竟还有另一位化神! 天地之间一片寂静。 常无忧一步步,走到了比所有人都高的位置,然后终于在半空中停下脚步,然后她压低了声音,开了口:“滚。” 这一声,经过身侧灵气的放大,变得磅礴,几乎让人震耳欲聋。声音辨不清男女,只让人感到一阵腿抖的恐惧。 随她开口的时候,张圆扔下了最后两包布袋雷,触发了最后一片雷阵。 寂静中,轰鸣声响彻天地。 其延目瞪口呆,手中的剑早就握不住,无力地垂在身边。他敬畏地看着前方的身影,彻底失去了所有的战意。 曲肃嘲讽地看着他:“不然,你以为我们凭什么?” 寂融咬了咬牙,大喊一声:“撤!”化神虽看似只在元婴之上,但其实和元婴天差地别。 元婴虽然境界高,但归根到底,也只是人。 而化神,却已经一脚踏入了仙门,与天地相通。 既然化神来了,他们有多少人都没用了。 化神的事,只能让化神去解决,等着度洵掌门出关吧。 修仙之人争先恐后,迅速转身逃离。 其延御剑飞离了一段距离,忍不住回头看,只看到了那几个魔修满身的血,却带着一些让他看不懂的奇怪笑意。 还有看不到脸的那位化神尊者,仍然站立在原地,无声无息。 第八十章 谁都没想到事情会这样结束。 曲肃也没想到。他很明白, 前辈不欠他们的,前辈也已经给了他们很多帮助。 虽然上次无忧受了重伤,让他悲痛之余, 思绪混乱,有些埋怨起前辈来。但他清醒后, 心态平和了, 便很明白,这不是前辈该做的事情。 他们体谅前辈的立场, 于是没有和前辈说起过这次的难处, 更没有表达过想要前辈帮助的意思。 因此,他们谁都没有想到,前辈竟然愿意相助。 修仙之人后退的时候,曲肃他们仍然站在空中,注视着他们。 直到修仙之人已经全部离开, 曲肃才松了口气。他心中欢欣,难得地带上了笑意,将欢喜表露在外。 何染霜也心中轻松, 一扭头,却看到无忧站在空中一动不动。 何染霜有些担心她, 立刻奔过去,站在她身侧:“教主?” 何染霜轻轻唤常无忧, 但常无忧没有反应。 何染霜心中一凛,立刻伸出手来, 将无忧的斗篷掀开,露出脸来。她这才看到, 无忧微微仰着头, 闭着眼睛。 常无忧听到了何染霜的声音后, 立刻一把抓住了她的手。 她抓得很紧,几乎全身都在颤抖。即使害怕成这样,她仍然颤着声音解释:“我无事。” 她还是不敢睁眼:“我只是凭空独自站在空中,实在害怕罢了。” 常无忧不恐高,但她畏惧凭空无所依的状态,抓住了何染霜的手后,终于慢慢缓了过来。 一行人降落在了院子里。 杜荆还有些懵:“……不用逃了?”他做好了准备,却发现不用了? 常无忧嘴角牵扯出一抹笑意:“不用了。” 这是好事,却让她有些缓不过来。 方圆几十公里内,都是一片寂静,没有一点修仙之人的气息,仿佛刚刚的战斗根本不曾存在过。 但曲肃背后的伤口翻出的血肉,侯朴被血浸透的破烂衣裳,何染霜无力低垂着的左肩,还有香蕉和秋以发白的脸色和干枯的嘴唇,都让常无忧明白,这不是一场梦。 他们又一次度过了最危险的关头。 常无忧眼前有些恍惚,她最近太过劳累,心崩得很紧,现在却忽然松懈了下来,整个人都有些撑不住了。 但她没时间歇息:“立刻布阵法。” 她吩咐曲肃和何染霜:“你们两个在山脚下布上两层阵法,以防他们再次前来。” 说着话时,常无忧又看到了曲肃和何染霜的伤,她略一迟疑:“也没那么急,你们先养伤。” 但曲肃摇了摇头:“师妹去休息,我去做。” 曲肃不待常无忧再说什么,便立刻下了山。 何染霜也没休息:“我去帮师兄。” 他们两个离开后,杜荆和王婶他们立刻走过来,去给侯朴和子吉清理身上的伤口。 侯朴和子吉伤得最重,王婶他们虽然疲乏,但这会儿为了胜利的消息狂喜,也不觉得疲累,去了院中打了水,就过来帮忙。 香蕉在地上坐了片刻,喝了口水,刚刚喘匀了气,便也下了山:“我去帮师父和师姑。” 没一会儿,秋以也下去了。 楼探阳和香叶也自去忙碌,他们还不能松懈。 原地只剩下侯朴和子吉,他们看其他人都去忙了,自己便有些不好意思,也要去忙。 常无忧拦住他们:“伤口还在流血,你们去干嘛?” 但他们两个实在坐不住,子吉实话实说:“香蕉本来就有点看不起我,我要是还歇着,她就更看不起我了。” 他说着话的时候,香蕉正好回来了,看了他一眼。 这一眼,让子吉立刻住了嘴。 香蕉语气板板正正:“你是我师兄,我有什么看不起你的。” 这话没什么感情,但对于子吉来说,已经是难得的好话了,他受宠若惊,当即就要起身去干活。 这次战中,子吉确实派上了大用场。 他们魔教女孩子多,楼探阳虽然辈分低,但年纪大,向来不掺和这几个小师兄小师姐的事情。 所以,子吉总是挨香蕉和秋以的骂。 子吉平日里吵不过香蕉,总是个委委屈屈的模样,但练功很认真,这次打斗中也是拼了命,一己之力拦住了好多人,甚至还分神照顾到了香蕉,帮她打落了致命一击。 就因为帮了香蕉,他自己身上又多了两个伤口。 香蕉之前一直不服他,觉得这个师兄有点窝囊,但今天却真心实意地感谢他了。 香蕉从戒指里拿出来两个丹药,一个给了子吉,一个给了侯朴。 “秋以正在忙,她让我送过来的。” 送完了丹药,香蕉又去忙了,侯朴和子吉再也坐不住了,立刻跟着她离开,去了山腰处布阵法。 常无忧看着他们现在虽然伤口未痊愈,但总算有了精神,她才松了口气。 没一会儿,曲肃将后山的所有百姓全都传送了回来,大家担惊受怕了一场,没想到迎来了这个结局。 很多人喜极而泣,也有人抱着家人抱头痛哭。 楼探月拉着弟弟的手,忍着没有哭。 张圆的妻子抱着他,悄悄将泪抹干,不让丈夫看见。 王婶的丈夫死死牵着她的手,眼里不断落泪,她的女儿也抱着她。王婶摸着女儿的头发,看着哭哭啼啼的丈夫,心满意足。 她一边抱怨丈夫“哭什么啊,怎么磨磨唧唧的”,一边对着女儿吹嘘自己的功绩:“你娘我可是砸晕了好几个修仙的烂人!” 这些人完全成了英雄一般的人物,被众人簇拥着。 功业处的弟子们在人群里寻找自己的三师兄,人太多了,挤在一起,他们挤来挤去,都没看到自己的师兄。 小弟子害怕起来,一手抱猫,一手抹眼睛:“师兄呢……” 他哭哭啼啼的:“师兄的果树还没结果子……” 他年纪小,还不太懂事,只觉得果树是师兄最喜欢的,自然要陪着师兄。所以他哽咽着说:“砍了果树,给师兄做棺木吧……” 他话音还没落,后脑勺就被拍了一下,他捂着后脑勺一回头,就看到三师兄脸上一道一道的黑灰,气咻咻地站在他身后。 “好啊,我就知道你想动我的果树!” 他完全不在意师弟说他可能死了,他介意师弟要砍他的树! 三师兄越想越气,当即揪了揪小师弟怀里的猫尾巴。 猫睡着觉,有点嫌他烦,眼睛睁开一条缝,蔫蔫地把尾巴藏了起来,人的事,猫才不想管呢。 小师弟挨了打,却含着泪笑起来:“师兄啊……” 师弟们拥过来,激动地想和师兄亲近。 三师兄平静地看着他们:“师弟啊,虽然我还是不喜欢魔教,也恨楼探阳骗我。但以后,我算是真正叛出修仙路了。” 他仰头长叹:“在魔教手下,当个凡人也不差。” 师弟们看着他,明白以后他们真正成了后山的人。 常无忧站在一边,微笑着看他们团聚,心里仍然在思索着之后的事宜。 首先,要把魔教有个化神这事定死。但是曲肃他们,都在修仙门派面前露了长相,没办法假装。 那就只能让她自己来了…… 若是装褪凡、装金丹,对常无忧来说许是不易,毕竟她没办法伪造气息。更何况,褪凡和金丹还算常见,很容易被看出差错来。 但装化神,比装褪凡简单。 因为没人知道化神应该是什么样子。或者说,化神可以是任何模样。 只要她这个化神在,只要外人认定魔教有个化神,就算所有人都知道魔教在这里,也不会轻举妄动,他们便能安稳一天。 她做好了这个决定,终于松了口气。 然后,她还得考虑眼前该做的事情。 护阵搞好了,可以防止修仙门派的偷袭,之后便是处理山中的打斗过的痕迹了。 雷阵几乎将整座山震得满目疮痍,到处都是大坑和歪倒一地的树木,一些路都被堵住了。 常无忧想着,待会等曲肃他们布置好了阵法,就来收拾。 这事也不急,等他们修养好了再来也行。 但楼会长和陈奇观开了口:“之后的事情,教主不要管了。” 楼会长觉得有些惭愧:“魔教大难的时候,我们安安稳稳,未能分担一点。现在总得做些事情了。” 山中很大,若是让后山百姓来收拾,不知要做多久。 常无忧迟疑着,其他的百姓也都叫嚷了起来:“教主,我们来做!” “我们也不是废物!” “教主,让我们做些事情吧。” 他们满脸的愧疚,眼睛里都是躲闪的期待,觉得自己对不起魔教一般,非常想做些有用的事情,减轻教主他们的压力。 常无忧只能松了口:“行,那就劳烦各位了。” 等曲肃他们布完了阵法,回了山中后,百姓们便出发去收拾残局了。 侯朴打了个哈欠:“你们先弄着,我们得先睡一觉,等我们醒来,就去搞……” 他们确实疲惫极了,阵法布好之后,终于松了心神,身体和灵脉中的倦意全都扑面而来。 常无忧摆摆手:“去睡吧,累了一场,该休息了。” 他们各自进了自己屋里,没有精神多说话,一进门便倒在了床上。 常无忧重新思索了一番,确定不会有大问题,于是,她也进了屋,躺在了床上。 她原本还想着,到了床上还能接着想事,想想以后的路怎么走,毕竟今日的发展,谁都没预料到。 但她的头一落在枕上,便彻底没了意识。 很远的地方,修仙门派众人终于逃到了自认为安全的地方。 他们惊魂未定,觉得自己是死里逃生。 “日后……”说话的人看了看寂融长老。 寂融长老心有余悸摆了摆手:“此事从长计议。” “那个魔教的化神,看样子不同于我们的度洵掌门。我们不要轻举妄动。” 度洵总是闭关,很少管世事,但魔教这个化神,可是一副护崽的模样。 寂融一再叮嘱:“以后离那里远着点,等度洵掌门出关了,自然会将他们全部消灭。我们现在去,若是再惊扰了那个化神,可就是无妄之灾了。” 他们自己不敢去,但也怕其他人去了,给自己也惹来祸事。 比起除魔,他们更想要命。 寂融问身边的侍从:“那里叫什么名字?以后昭告各位仙友,万不可靠近。” 侍从略一迟疑:“……大屁股山。” 寂融面色不变:“好,记住了,诸位仙友以后不可靠近那魔教山!” 但他们心中,对于那个只看到了身影的魔教化神尊者越发忌惮,一般人都会给自己的山头选个好听的名字,这位可真是什么都不忌讳…… 这样的狠人,法力高强,又疯疯癫癫,没什么能约束得住的,他们一定要保持好距离,静观其变。 第八十一章 常无忧这一觉, 睡了很久。 她中间曾经醒来过,香叶正在她门口路过,听她醒来了, 立刻给她端来了糕点和茶水。 香叶又出门去给常无忧拿些肉食,回来后看到她那凡人教主又睡着了。 香叶摇了摇头, 轻手轻脚把盘子放在桌子上, 又给常无忧塞了塞被子角。这次的事情,让每个人都耗费了心神和精力, 他们是修行之人, 小憩后便基本恢复了。 但教主是凡人。 脆弱的凡人,担起了整个魔教,还有后山的百姓。 香叶对教主充满了敬意。她出了房门,站在院中,看着不远处, 带着树叶气息的风吹过她的鬓角,带来了一丝劫后余生的畅快。 山腰处,很多人正在忙碌着。 子吉施展剑气, 将散落的大石头清除,之后, 秋以帮忙把歪倒的大树扶起。 后山的百姓便会簇拥过去,将树根埋好。 楼探阳和侯朴又在一起, 他们经历了多次的训练和战斗,已经有了默契, 现在他们合作,将雷阵炸出来的大坑重新填好。 大坑被填好之后, 后山百姓便会走过来, 重新在上面撒上草籽, 过不了多久,这里又是一派繁荣茂密的景象。 楼探阳的三师兄也带着师弟们在这里忙碌。 归云山庄给他们起过名字,但三师兄给自己改了,他叫自己“云三”。 他在归云山庄待了很多年,总归是有些感情,于是将云冠为姓。 他不想报仇,将山庄的名字传承下来就足够了。 他的师弟们也跟着他改了名字,大多和师兄一样,云姓后跟个数字,就算是名字了。 但他的小师弟并不想这么做,他想了许久,还是想把自己最喜欢的猫加到名字里来。 “师兄,我想叫云猫。”小师弟说得非常认真。 云三看了小师弟一眼,觉得十分犯愁。 “等你长大了,会后悔的。”云三这样子劝师弟,但没有劝成功。 小师弟年纪小,师兄们舍不得让他做太多活,只让他送水。 小师弟给师兄们送了水,也给其他的后山人送。 于是,后山不时就会响起来一声道谢:“谢谢小云猫!” 小师弟兴致勃勃,到处跑来跑去。云三和云四对视了一眼,小声达成了默契:“他会后悔的。” 曲肃和何染霜又到了旁边山中的林子里修炼,他们知道这只是一个危机度过,此后他们还有无数次的危机,所以他们不敢有片刻放松。 常无忧这一觉睡了很久,等她醒来时,天色竟然和自己入睡前差不多。 她睡出了浓重的鼻音,糊里糊涂问旁边:“我这是没睡着?” 门开了,何染霜带着笑意走过来:“你这哪是没睡好,你这是睡得太好了。” 整整睡了两天。 常无忧吸了吸鼻子,觉得有点堵。 她仰起头:“你看看我是不是有些发热了?” 何染霜坐下来,将手搓热,然后把手掌轻轻放在了她的额头上。 “是有点热。”何染霜说,然后就要起身:“我去找小蚯蚓要个丹药。” 常无忧拉住了她的衣袖:“不用。” 她已经很久没发过烧了。 上次她受了重伤,虽然吃了丹药已经治好,但总归是受了惊吓,之后也没有休息的时间,直接开始找曲肃。 一边找曲肃,一边还得考虑着这么多事。 直到现在事情落定后,她才真正松了口气。身体里积攒的疲惫终于一股脑宣泄。 人的身体有时候很奇特,在一些关头很懂事。知道自己不该生病,就能自发拖延些时间。虽然会越来越重,但总归避开了紧要关头。 现在,常无忧又吸了吸鼻子。她已经很久没这样生过病了,现在的体验让她觉得有些怀念。 “不用吃丹药了,浪费。”她摆了摆手,尝试着从床上起来。 何染霜想反驳,说给她吃,才不算浪费。 但她还没开口,就看到常无忧的身子晃了晃。何染霜立刻伸出手来扶住她。 “怎么了?”何染霜紧蹙眉头。 常无忧并不介意,用力甩了甩自己的手:“心理作用,有时候觉得这只胳膊,有点痛。” 君深将她胳膊打断,虽然治好了,但偶尔心里也有些阴影,就像刚刚,这只胳膊似乎就隐隐痛了一下。 但她现在用力地甩,便没了任何感觉。 何染霜仔细看了看她的胳膊,确定没事。 常无忧一边穿衣服,一边胡乱和何染霜解释:“人吧,不止有身体健康,还有心理健康。” “我受了惊吓,现在心理不怎么健康。我的身体里也有病毒,现在发热就是在自己痊愈……” 她说了一大堆,何染霜疑心她是不是做了什么奇奇怪怪的梦。 但无忧看起来确实还好,何染霜决定自己要时常盯着她,有问题再吃丹药好了。 常无忧趴在桌子上,吃何染霜给她热好的卤鸭。何染霜去了外面,叫其他人回来。 等曲肃他们全都聚齐在屋中时,常无忧也将最后一块鸭肉吃掉了。 她语速很慢,说着自己想好的事情。 “以后你们记住,我们魔教确实有一个化神。” 侯朴抬头,想问是不是前辈愿意出来了,但他刚抬头,就看见教主的手指向自己。 “就是我。” 侯朴有些想笑:“教主啊,你就是个凡人啊。” 常无忧不理他,继续说:“以后你们的教主就是化神尊者。这个化神尊者,从不以真面目见人,行踪不定。最重要的一点是,”她顿了顿,看向他们:“这个化神,很护犊子,要想杀你们,必须过她这一关。” 曲肃明白了她的意思:“太危险了……” 如果外界了解到的是这样的真相的话,无忧就是最危险的人,修仙之人最想杀的,将会是无忧! 曲肃问:“我来当行吗?” 常无忧摆摆手,觉得他在说傻话:“你们都不行,你们露过脸了。” “从后山找个人行吗?”曲肃不放弃,还在问:“荆哥行吗?” 常无忧觉得他很是啰嗦:“要是和修仙之人面对面见到了,荆哥怎么演?” 她很是自豪:“我演技最好。” 曲肃无言以对。 为了安大家的心,她也说了其他的:“其实没什么危险,以后我作为魔教教主出门,你们一定会陪在身边。” “更何况,云瘴前辈给了我护体灵器,就算以后真的遇到危险也不怕。” 她确实是最好的人选,但是最后的两点说服了曲肃。 曲肃沉默下来,不再开口,心中做好决定,以后如果她出门,他一定要牢牢守在身边。 “之后我们的安排全部都要基于我们有个化神这点来。” “既然我们有底气,自然没必要隐瞒。此后大可以不必这么隐蔽行事,若是显得太过于谨小慎微,倒是可能让修仙门派怀疑。” 他们若是大张旗鼓,会让对手更加畏惧,当真觉得他们是有底气的。 “正好,趁这段时间修仙门派不敢轻举妄动,我们再招募些人手。之后也许他们会知道我们的底细,但我们抓紧时间,力量快速壮大,说不定以后就能打得过了。” 他们此后将会把自己显露于世间,抓住这点间隙发展自己。 “注意,以后你们都是魔教中人,我们魔教里有化神尊者,你们要有傲气。” “尤其是阿肃和染霜,你们两个是魔教教主最得力的手下,一定要有体面。” 这个体面怎么来,曲肃和何染霜要好好想想,起码不能显得太过于和蔼,也不能和人亲近,越冷淡,就越让人畏惧。 何染霜自己在心里想着,她怎么样才能让魔教显得更有威严。 常无忧给了他们自己的建议。 有过了几天,他们便要准备出门了。上次的战斗,他们不是输家,自然没有缩在家中的道理。 他们不止要出门,还要大大方方地出门。 但这次出门,也不是全然地安全。虽然常无忧猜测,修仙门派会忌惮他们,不敢轻举妄动。但他们光明正大地出门,其实是在挑战修仙之人的尊严。 因此,这次出门意义重大。 若是这次出门无事,此后都安全。 但若是这次有事的话,出的就是大事,因为身处外地,可能不方便逃脱。 这样的大事,出门的只能是曲肃或者何染霜。 他们俩个商议过后,就做了决定。 “我去。”何染霜平静开口。 曲肃点了点头:“染霜去吧,我得留在无忧身边。” 他们两个谁去都差不多,常无忧又让侯朴和楼探阳跟在何染霜身边,子吉他们也跟了过去。 她又从后山选了几人,假扮侍从。 能给染霜的,常无忧都尽心尽力筹备好,她自己身边只留一个曲肃,绝不让染霜露出半分气弱。 临近出门时,何染霜在自己房中细细描眉,洛秋以帮师父碾碎了鲜红的花瓣,又往里面加入了炼好的白油。鲜花的汁液和油脂混合成了红的刺眼的粘稠液体,待会用作口脂和胭脂。 香叶在一旁,将大红的衣裙在架子上展开,然后用灵气将每一个褶皱熨开。 裙子也如同血一般红。 常无忧坐在椅子上,看着她们忙碌。 何染霜画好了眉,便在脸颊和唇上点了胭脂。脸上沾了红色那一刻,她温和的模样一下变得凌厉。 常无忧帮着香叶,将红色的衣裙给何染霜穿上。 何染霜站在原地,唇红如朱,眼线上挑,美艳又邪恶,很不好惹的样子,让人不敢直视。 “去吧。”常无忧松了口气:“是个魔教长老的样子了。” 何染霜看了看镜子里的自己,有些想笑,但她知道自己不能笑,于是生生忍住。 她肃然点了点头:“好。” 香叶小心翼翼帮师父整理了身后的衣裙,也走了出去。 秋以走在最后,对着常无忧嫣然一笑:“教主,那我们就出去吓唬那些人了。” 第八十二章 天下平稳多年, 最近却发生了一些大事。 大多数凡人并没有察觉,但也有人隐隐有了些发现。 好像……最近的修仙之人没那么猖獗了…… 虽然不知道原因,但总归是好事。 其延坐在厅中, 看着上面的空位,有些焦躁。那个位置是君深的, 其延肖想了很多年。 但现在君深没了, 其延还是没能坐上,虽然他有几位长老的支持, 但另有两位长老也有和他同样的想法。 这个位置只能暂时空悬, 相关的事宜需得他们一起商量。 最近的事情很是要紧,可他们没有办法。 其延喝了口茶,压了压胸中的火气。 “听闻,”另一个长老顿了顿,终是说了下去:“魔教的妖女现世了。” 这消息, 他们都听到了,也知道妖女出现在哪里。 若是他们想将她诛杀的话,甚至能寻过去。 但他们不敢。 妖女出来了, 自然是无所畏惧。 妖女的底气自然是魔教的那个化神。 虽然他们修仙正派这里也有一个化神尊者,但他们的化神, 和魔教的化神并不一样。 他们已经看得明白,要是他们动了那个妖女, 说不定下一秒魔教的化神就直接过来屠了他们全家。 但如果他们全家被魔教所屠,楚山那位度洵掌门, 可是在闭关,不知道什么时候出来, 肯定救不了他们。 就算以后出来了, 凭度洵不管世事的模样, 也不一定会给他们报仇。 这位长老说了妖女现世之后,场中无人应答。 片刻后,其延终于开了口,他是想做掌门的人,一定要撑住场面:“想必魔教也不会做什么……” 他这话说得虚,但算是给了修仙人一个台阶下。 “其延长老说得对,”其他人纷纷点头:“他们肯定不敢做什么,我们勿需多虑。” 厅里一派和谐,但其实人人心中都明白,魔教不应该存在,不管魔教做不做什么,其实都应该除掉。 但他们没人想去,也没人敢去。 妖女他们能动,但化神他们不敢惹。 谁愿意去,谁去吧。死道友不死贫道就行。 这样的对话发生在很多地方。每个修仙门派的议事厅中,都在讨论着相同的事情。最后他们都达成了一致,决定“放过魔教妖女一马”。 与此同时,他们也都叮嘱了下面的弟子们,最近一定要谨慎行事,绝不能惹了魔教。 寂融作为度洵最信任的人,也是修仙界中的有实无名的第一人,收到了很多掌门询问的书信。 寂融思量颇久,终于发出去一道信函,信函仍然是寂融的风格,用词雅致,冠冕堂皇,但意思就一个:别惹事。 他也怕,他活得好好的,在修仙界中,除了度洵之外,没人能站在他头上。但度洵总是闭关,从不过问外事,所以他寂融就是最尊贵的。 整个修仙界,或者说整个天下,都任由寂融予求予取。他尊贵惯了,受不得半分风险。 整个修仙届,虽然没有公开,但默契地达成了一致。谁都知道那妖女出来了,所有人都在假装自己并不知情。 何染霜这一趟门出的,其实有些没意思了。 她原以为自己多少会遇到些危险,比如偷袭,或者暗害。但她这一路走得平平稳稳,连个修仙之人的影子都没见到。 就算是侯朴这样的傻子,都看出来一些问题了。 他挠了挠头:“怎么感觉,他们提前躲着我们一样?” 侯朴现在有时候也会尝试着用一用自己崭新的小脑袋瓜,他思索了颇久,终于有些明悟:“教主说得对……” 但何染霜打断了他的话:“对,教主说得对,要是有什么事,教主给我们兜着。” 她怕有人跟踪,所以非常谨慎,侯朴明白,于是也不再说什么。 他们这一程,走了好几天,也没遇到什么事情。 但他们也没那么招摇,不会直接走到修仙门派附近去。 既然没什么事情,何染霜也就开始做教主之前说让他们做的事情了。他们行进了一些小小的村落和村镇里,去寻找一些有天资的人。 何染霜现在妆容有些浓,看起来有些凶,所以她不进去。洛秋以面善,说话温声细语,很多时候都是洛秋以和香蕉进去询问。 村里人一辈子就待在一个地方,没什么见识,见了他们这样光彩的人,便有些瑟瑟,害怕是自家有了祸事。 洛秋以就会将人扶起来,温柔询问是否愿意跟他们离开。 她认真和他们描述后山的生活,说那里生活富足,不会有人欺辱他的家人,魔教中也兄友弟恭,姐妹亲昵,不会欺负新来的。 洛秋以态度真诚,描述的生活那样好,很多人都愿意信她。 若是有愿意来的,他们便带走,直接让香蕉画阵法送回去,常无忧和楼会长已经做好了准备接收人手。 若是实在不愿意去的,他们也不强迫,还留下了一袋粮食。 在他们走过的地方,过了很久后,有修仙之人来了,悄悄进了刚刚妖女停留过的院中。 “他们问了你们什么!”修仙人严辞询问:“说实话,不然吊死你们!” 这户人家看着桌上的粮食正在发呆,就看见一伙人凶神恶煞进来,和刚刚的大人完全不同。 这户家人吓得一下子跪倒在地,他们这里荒僻,其实没见过几个修仙之人,更是没见过修魔的,只记得古时候的传言,说修仙的是好人,修魔的是恶人。 所以,刚刚他们一听是修魔,便不敢让孩子去了。 但他们没想到,修魔的大人没有逼迫他们,还给他们留了粮食,而修仙的“好人”一来,就说要吊死他们。 但他们还记得刚刚修魔的大人教给他们说的话。 “他们说……”这家的父亲哆哆嗦嗦的:“他们问我儿子要不要去做侍从……” 修仙人看了看这家的儿子长相,有些木木愣愣的。 修仙人觉得魔修果然口味特殊:“你们怎么没去?” 父亲看着闪着寒光的剑尖,全身发颤:“我害怕,斗胆说我儿没福……” 修仙人觉得这户人家确实胆小丑陋,他们觉得没趣,又觉得这户人家和魔修说过话,已经脏了,领头的刚想把剑举高,刺死这家人。 忽然,那个木木愣愣的男孩开了口:“他们说,以后还会来。” 这是常无忧专门叮嘱何染霜他们的,每到一处都要说这话,她不想因为他们魔教的缘故,将无辜百姓送死。 他们多说这一句话不费事,但能让修仙之人多些束缚,能挽救不少人的性命。 修仙人略一迟疑,最后将剑收了回去。万一魔修是真的看上了这个丑小子,以后再来发现自己把小子杀死了,岂不是自己的祸事? 长老也只是说让自己前来打探,自己又何必多此一举? 他们很快便离开了,剩下这一家人惊魂未定。 那父亲看了看桌上的粮食,又看了看儿子,终于察觉这个天下其实和古时候的说法不一样。 何染霜他们此次的行程并不隐蔽,每一步都被修仙门派窥探着。 但修仙门派看来看去,发现魔教妖女也没做什么大事,既没去屠戮小门派,也没去什么秘境。而是如同游玩一番,到处闲逛,偶尔捡几个侍从带走。 看样子,魔教确实上不得台面,带走的都是普通凡人,面容普通甚至丑陋,有时候还发些粮食。 寂融想想都想笑,觉得魔教也就一个化神算个东西,其实行事不知所以,完全没什么章法。 他真心实意觉得,魔教虽然现在有些底气,但迟早要完。和凡人离的近了,有什么好处? 粮食不值钱,但分给凡人,就是浪费。 他们修仙门派专门制定了规矩,让人族皇帝和衙门代为行事,专门加大税收,将粮食和钱财都从凡人那里搜罗过来。 修行之人不需要粮食,但他们需要凡人来当下人,需要珍宝来修行,来建造新的庭院。所以粮食转手高价卖出去,宁愿烂在仓库里,也不能浪费在凡人嘴里。 没想到,魔教还发粮食给凡人? 寂融不明白,他看向窗外,几个凡人仙侍穿着织金的衣服和硕大南珠的绣鞋,在廊下和湖边摆出不同的造型,有的拈花,有的玩扇。 长得极为美丽,画面也赏心悦目,这都是其他的门派送来的,已经在庭院中摆放了一段时间。 虽然还是美丽,但寂融有些看腻了。 这是他长居的小院,檐下坠着白玉,此外还有春花院,夏荷院,秋鹤院,冬雪院。寂融是修行之人,修行需要心境,所以他需要每个时节最美的景象来辅佐自己的内心。 当然,他是不可能自己去维护这些地方的。 他手下的弟子,也不可能去做这些低贱的活,干净的玉石地板、终日发亮的明珠,都是他院中的凡人做的。 若是做不好,那就换。 寂融院里每月都会死去几个旧的,再来几个新的。 这些匠人是人族皇帝送来的,技艺非常高超,若是在凡人中,定是有些地位、被人尊重的老师傅,但在寂融这里,便是每月一换的耗品。 他看了一会儿院中景象,终于觉得有些舒畅了。 虽然魔教的事情还是有些糟心,但魔教看上去,心无大志,对他们也没什么影响,在凡人里愿意怎么搞就怎么搞吧,反正影响不到他们。 寂融缓缓舒了口气,对身后跟着的人下了令:“院里的我看腻了,换了吧。” 立刻便有人去了院中,将那几个站立的女子粗暴推走。 寂融身后的人小声问:“下次换什么样的摆设?” 寂融想了想,心中忽然有了一个模糊的影子。 “选皮肤白的,着红衣吧。”寂融说:“风有些凉了,还是红衣趁黄叶。” 第八十三章 常无忧忙忙碌碌的, 一边忙着接收何染霜不定时送回来的人手,另外还得去找云瘴前辈一趟。 她不用想都知道,前辈肯定又在罚自己的跪了。 要是她来说, 前辈这就是自己给自己找罪受。 但前辈已经是个成年人了,甚至当了数百年的成年人。常无忧没办法置喙他的选择, 只能尽力让他舒服一点。 所以常无忧拜托后山的陈姑娘帮忙, 缝制了结实又柔软的垫子。 她有些忧愁地站在后山的空地上,不知道自己能送前辈些什么好东西。 前辈对他们的恩情太大了, 她也想给前辈同样的回馈。 但她没什么东西, 唯一的好东西还是之前从修仙人手里抢来的一些灵器,和洞府里捡的灵石。 但这些东西,前辈都有。 她实在想不到自己还有些什么,只能在后山扒拉,把她自认为不错的东西全都准备了一份带去。 临出发的路上, 她看了眼身边的大包裹,觉得自己像个上门的穷亲戚…… 大包裹旁边是囡囡。 囡囡已经长大了一点,像个大孩子了。 她还是有点黑, 因为小时候总是跟着其他孩子往外跑。不过后山的孩子都黑,囡囡黑得就不算突出。 她自小跟着阿爷阿奶, 阿爷阿奶年纪大了,身体也愈发不好了, 所以囡囡很懂事,能照顾家里。 曲肃给她们两个开了传送阵, 让她们两个出发了,前辈会在那边接应, 很安全。 曲肃留了下来, 继续忙碌。 囡囡现在的个头已经到了常无忧的腰间, 她知道这次是来见云叔叔的,很是高兴。 她扶着包裹,绷着一张小黑脸,很是老成地和常无忧说起家里的事情:“教主,我家里忙,但修行的事情也没落下。” 她很怕常无忧觉得她偷懒了,于是解释:“是阿叔说我可以晚点得脉的。” 常无忧摸了摸她的头:“听你阿叔的就好。” 囡囡像个大人一样叹口气:“我也想早点,但阿叔并不听我的。” 她们传送阵刚到,囡囡就对着林子大声喊:“阿叔!阿叔啊!” 小女孩的声音一发出,对面就有了动静。 常无忧一眨眼,就置身在院中了。 “阿叔。”囡囡在院中没看到人,于是喊:“囡囡来找阿叔玩了。” 屋子里有了一点轻微的笑声:“可是阿叔在忙呢。” 囡囡趴到了门缝上,踮着脚用力往里看,这一看就把她吓了一跳:“阿叔啊,你怎么跪下了呢?” 常无忧坐在院中的椅子上,看囡囡和前辈说话。 “阿叔,你是犯了什么错吗?”囡囡小声问:“你不要怕丢人,小时候我把王家柱子的头打破了,阿奶也让我罚跪了。” 云瘴前辈听着小姑娘稚嫩的声音,忍不住想笑:“没有,阿叔没有犯错。” 但他不知道怎么解释,于是想了想说:“阿叔……只是想跪了。” 他透过门缝,看到了小姑娘黑乎乎的小脸上慢慢露出震惊的表情。 “阿叔……”囡囡有些为难地问,也是发自内心地关切:“阿叔要是有病的话,可以找蚯蚓姐姐治的。” 前辈哑口无言。 小孩子是真的想到什么说什么,常无忧忍不住笑起来,给前辈找面子:“童言无忌,童言无忌,前辈莫怪。” 常无忧轻轻拍了拍囡囡的后背,算是惩罚。 囡囡不知所以,没觉得自己说错,她仍然眼巴巴地看着屋里的阿叔,不知道阿叔这个怪病什么时候才能好一些。 被小姑娘担忧的眼神看得有些心慌,云瘴前辈犹豫了片刻,终于咬牙站起了身,他不能让囡囡觉得自己有病。 三个人终于坐在了院中桌子上,常无忧挺高兴的,觉得囡囡很棒。 若是前辈一直跪着,她也得去陪着跪一会儿,哪能前辈跪着,她站着说话呢。 现在囡囡坐在椅子上,小腿悬在空中,快活地吃果子,常无忧和前辈说起话来。 她知道自己给不了前辈什么珍贵的礼物,所以她只能让前辈不后悔。常无忧说起后山现在的进展,说起百姓的生活。 还说起何染霜外出的事情。 最后,她还说起以后的计划来:“我们要更多的人手,势力更加强大一些,日后若是有活不下去的凡人来我们这里想要安稳过日子,我们便收下。算是……一方庇护,起码给他们点活下去的念想。” “还有我们自己做的雷,现在做的很安全了,需得触发了才会炸开。我们准备过段日子就向凡人卖雷了。” 凡人买这个做什么?只有一个用途,被逼的活下去了,才会用。 前辈明白,于是没有再问,只是点了点头:“很好。” 常无忧舒了口气,只要她没有让前辈失望就好。 前辈不提魔教的事情,只说起囡囡:“这次让她在我这儿住段日子吧,我要给她得脉了。” 囡囡正吃着红果子,嘴边一圈红色,闻言她立刻摇头:“不行嘞,我得回去照顾阿奶。” 她煞有其事,好像自己有多大的责任,家里一天没她不行一样。 前辈看着她笑,拿了手绢轻轻给囡囡擦拭嘴角果子的汁液。 他哄囡囡:“也不会很久,这次给你得了脉,以后你就能在后山帮大忙,有更大的用处了。” 囡囡左思右想,终于做了艰难的决定。她凝重对常无忧说:“教主啊,那我就先不回去了。” 囡囡的小黑手紧紧握住,眼神坚定:“我长大了,是个大人了,得更有用才好。劳烦教主和我爷爷奶奶说一声,就说囡囡在外面学本事呢。” 常无忧看着这个六七岁的大人,只能点了点头:“你放心学本事,我会告诉你阿爷阿奶的。” 前辈是真的很喜欢囡囡,一直拿着手绢给囡囡擦嘴角沾上的汁液。 囡囡也和前辈亲近,觉得自己手脏了,就乖乖把手伸出来,让前辈擦拭小手指。 一老一少,相得益彰,并不需要多说话,就已经很默契。 常无忧不愿打扰他们两个的宁静,只自己喝茶。 她不时看一眼囡囡,心中有些感叹。这孩子才一岁多,就没了父母,但有了阿爷阿奶,现在又有了阿叔。 虽然生身亲缘已断,却再续了更纯粹的感情。 看囡囡活得还不错,常无忧也算是舒了口气。 她待了一会儿之后,便告辞了:“那囡囡留下,山中还有些事情,我得先回去了。” 前辈和囡囡送她到了院门口,囡囡不停挥手:“教主再见!记得和我阿爷阿奶说,囡囡也很想他们……” 前辈脸上一直带着笑,但囡囡实在话太多了,前辈只能摆了摆手,囡囡的话还没说完,就看到教主在自己面前没了影子。 囡囡有些气呼呼的,转头对着前辈说:“阿叔啊,你得让囡囡把话说完啊!” 云瘴前辈只能哄她:“下次一定,下次一定。” 常无忧回了山中,曲肃正在清点何染霜送来的人数。 “挺多的,有七人。” 七人确实算多了,虽然灵脉数量都不到能修仙的水平,但修魔没问题。他们再将功法改一改,以后也不会有性命之忧。 常无忧和曲肃商量了之后,给这七人安排了师父。 楼探阳分了两个徒弟,曲肃和何染霜也各自分了一个,侯朴那里分到了三个。 毕竟侯朴原来只有楼探阳和囡囡,现在楼探阳已经金丹,不需要侯朴的教导,囡囡也有前辈指引,给他三个正好。 这七人的家人也都跟来,被楼会长和陈奇观安排妥当,每家都分到了青砖的小房,还分了地。 家里若是有孩子的,第二天就送到了学堂里。 这些人原以为自己来了新的地方,起码要被规训下,但他们刚到这里,便立刻融入了这里的生活。 立刻就有粮食和房子,以往只能在村子里疯跑的孩子现在也有了学上,甚至还不要学费。 他们没什么好抱怨的,简直不能更加高兴。 其中有一个男人,当了曲肃的徒弟,但他年纪不小了,比曲肃还大一些。他受过太多的罪,所以还不到三十,就生出了白发。 这个男人名叫赵固义,父母已经死去,好不容易有了妻子,妻子却难产,只留下一个小女儿。 他带着小女儿孤苦伶仃,靠着两亩田过活。秋以进了他家的破院子时,男人胆战心惊听完了秋以的话。 听完之后,他看了看小女儿,他的小女儿穿着满是补丁的旧衣服,眼巴巴地看着这个姐姐的漂亮衣裳。 赵固义只问了一句:“以后,我们是不是能吃饱饭,我女儿能不能穿上好衣裳?” 秋以摸了摸小女孩的头,从兜里拿出来一块糖来,这糖是出门时,教主塞给她,让她在路上吃的。 秋以看着小女孩吃着糖,给了男人肯定的回答:“不会挨饿的,以后你修行了,可能需要去打斗,但我们也会和你一起。你们都能吃的很好,没人欺负你们,有新的衣裳穿,有新房子住。” “你的女儿还能去读书。” 赵固义再没了别的话,当即跟了过来。 他知道自己入了魔道,之后大抵没办法看着女儿长大了。但女儿能过上更好的的生活,不用再和他一起受着苦,能吃饱饭,能穿上新衣,能上学,他心满意足。 赵固义本来是为了让女儿享福来的,自己苦点无妨,但他没想到,自己也并没有受什么罪。 他的女儿现在被一户人家养着,那户人家只有一个儿子,非常想要个女儿,对他的女儿很是疼爱。 赵固义站在曲肃身边,认真听着曲肃讲给他的修行方法。 他身上穿上了之前不敢想的没有补丁的好衣裳。曲肃走后,赵固义缓缓进入了识海。他思绪沉沉,心中只有一个悲伤的想法,这样的好日子,可惜孩儿她娘没福分了…… 第八十四章 何染霜此行并没有去很久, 十天后她便回了山中,回来时,又带来了几户人家。 这次, 她一共给魔教带回了九个弟子。 此外,还有些不引人注目的变化。 魔教的存在终于公开了。 她去过的地方, 关于魔教的消息在凡人口中隐秘传播。 他们其实现在知道的还不多, 但都知道了“有个穿红衣的魔教女长老,极为美艳, 不爱说话, ”“还有个叫蚯蚓的魔教女弟子,温温柔柔的。” 他们还知道了,魔教会来选人,愿意跟去就可以跟去,若是不愿意去, 魔教还会留下一袋粮食。 这些小道消息在凡人中慢慢传开,从一个村子传到另一个村子,又从一个镇子传到另一个镇子里。 魔教所在的位置也被传播开来。 秋以问过的人, 若是不愿意去,她不仅留下了粮食, 还留下了地址。 修仙门派早就知道他们的地址了,瞒着也没必要了。 这个名为无忧山的地址, 也被口口相传开来。 只是现在很多人还有些怀疑,他们只是听说了魔教的人还算和善, 但其实心中并不相信。修仙的人是这副德行,魔修又怎么可能会好呢? 但终归, 有个种子已经被种下了, 经过时间的流逝和其他事件的发酵, 这颗种子早晚会发芽,结出谁都想象不到的果实。 何染霜此行,没遇见任何一个修仙之人。 常无忧趁热打铁,让何染霜休息一段时间,然后让曲肃再带着人出去了。 这次出门,他们也同样的高调,曲肃一身白衣,冷着一张脸,尝试着去了人数更多的地方。 这次曲肃的外出,也让修仙门派慌了起来。 修仙门派已经在无忧山附近安排了弟子看守,若是有人出来,便会向掌门禀告。 得到曲肃外出的消息后,各个掌门都颇为费解:“魔教……是不是闲的?” 他们搞不明白,和上次一样,也一路跟踪、窥探曲肃的行迹。 但曲肃这一路和何染霜一样,只在凡人中间晃荡,偶尔带走几个凡人,或者留下几袋粮食。 上次被何染霜留下粮食的人家,修仙之人已经问过了、也威胁过了,确实没什么特殊的。这次他们又去了曲肃留下粮食的人家,和上次没什么区别。 他们慢慢便有些懈怠了。 但跟踪魔教的人手还是要安排的。 被安排来做这事的,多是门派里不怎么要紧的人物。他们功力尚可,但没什么人脉,只能来做这等苦差事。 跟踪魔教,这事确实不好,还不如去给其他门派的掌门长老送封贺函,起码还能得点赠礼,或者混个清闲。 跟着魔教,一是有些危险,谁都不知道魔教要做什么,说不定就发起疯来,自己性命都有虞了。 二是得跟着魔教的作息来,魔教停了,自己才能停,魔教若是行起路来,自己也只能跟着了。根本没个得闲的时候。 曲肃他们一行人走在路上,刚刚他们御剑飞了一段,现在靠近一个城镇了,便下来步行。 曲肃一边向前走,一边查探到后方的修仙在骂骂咧咧。 “魔教的歹人怎么闲不住啊,”有人在抱怨:“不是御剑,就是走路,我们养尊处优惯了,哪受过这般的罪!” “是啊,”另有人长叹应声:“幸好晚上还能去客栈里歇息。” 他们啰里啰唆,满心以为自己声音小,距离也远,魔教不会知道自己的动静,所以把魔教小人骂了个痛快。 曲肃微微一笑,下午在镇子里忙完后,找到了一户愿意跟去的人家,这家的小儿子根基还算不错。 这户人家的父亲是个老实巴交的庄稼人,在此之前听闻过魔教的传闻,没想到竟然是真的。 决定跟去的时候,这庄稼人憋了半天,终于吭呲吭呲地开了口:“大人……” 他抬头看了一眼曲肃,心里有些敬畏,觉得自己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好看的人,明明是魔教,却如同仙人一般。 他又扭头,看了一眼侯朴的黑脸才有了勇气:“大人,我听说您会发粮食……” “我们村里有几户人家,着实过得艰难……” 他话还没说完,曲肃便点了头:“带我们去吧。” 这老实的庄稼人非常惊喜,当即带着曲肃他们去了村里那几户困难的家庭。侯朴大方地从戒指里拿出几大袋粮食,给了每家一袋。 那些平白得了粮食的人对曲肃和侯朴千恩万谢。 曲肃语气平平:“勿谢。”他略一顿:“我也是挨过饿的人。” 他们离去后,这几户人家仍然跪在地上,心潮澎拜。 其实灾年的时候,也有城里的富户给他们施粥,粥很淡,富户的家丁满脸都是傲慢,一副“多亏了老爷,你们才能活命”的劲头。 今天这几户人家都是家中出了些意外,家中的田被疯牛踩了,或者是家人生了病,实在没了余粮。 魔教的大人不仅给了粮,还不要他们谢。 那句“我也是挨过饿的人”,一下子拉近了这些人和魔教的距离。 什么魔教啊,他们心里慢慢想着,哪是什么魔头啊,不过也是和自己一样的人罢了。 曲肃走到了外面,缓缓舒了口气。 侯朴其实不太明白,于是小声问:“教主为什么要让我们对凡人好啊?” 侯朴觉得确实凡人都是人,确实该好,但他不明白教主专门叮嘱他们这样做的涵义。 曲肃也不太明白:“她说得话,我其实听不太懂。” 侯朴深有同感地点头:“确实。” 但曲肃记住了一个词:“她说,这叫什么人民……基础?” 侯朴更加不理解了,他挠了挠头:“这是什么意思?难道凡人对我们还能有什么帮助不成?” 他们都知道凡人的皇室有句话叫做“得民心者得天下”,但这话和他们魔修有什么关系? 侯朴不明白,于是直接放弃了思考。 “反正教主总是对的。”他嘀嘀咕咕的。 曲肃拍了拍手,对身后的众人下了命令:“今晚就在林子里歇息了。” 跟着他的人不明白为什么,但乖乖听从了他的话。 曲肃从戒指里拿出了帐篷来,这是无忧之前让后山做的。 几个帐篷搭上之后,里面干净又舒适,子吉将食物分给大家,热热闹闹在火堆上烤熟,一群人快快活活地吃东西闲聊。 新来的那户人家非常勤劳,坚定认为魔修大人都是好人,总想帮些忙,想给曲肃和侯朴烤肉吃。但被曲肃拒绝了。他们不分什么地位高低,不用伺候谁。 一堆人围成一圈坐在一起,高高兴兴聊天吃东西,气氛好得不得了。 他们这么舒适,但身后跟着的仙修探子可没那么舒服了。 他们跟了魔修好几天了,今日又行了一大段路,很是疲惫,只想着等魔修进了客栈之后,自己一定要间上房,好好休息休息。 但他们万万没想到,魔修竟然不去客栈,在林子里直接睡了! 几个仙修被气得脑门疼,愤怒地在嘴里骂他们:“魔修脑子是不是有病!” “果然是享不了福的贱东西!” 但他们骂来骂去,也没办法。 他们在林子里就地坐下,觉得身体和心里都非常难受,但他们又不敢离去,生怕掌门责怪,只能忍着气守着。 这一晚上,曲肃的人挺舒服的,睡得很好,曲肃和侯朴轮流守夜,也不算辛苦。 只有那几个仙修,早上临行前身上沾了不少落叶和污泥,看上去有些落魄。 曲肃遥遥看了他们一眼,嘴角露出一点不明显的笑意。 那几个仙修正在给自己施展净符,将身体清理干净,忽然有一个隔着密林,看到了曲肃的笑。 那个仙修的动作一顿,有些恍惚地问:“那魔修是不是在针对我们?” 其他的仙修也愣住了,他们细细想来,觉得好像是。 他们越想越气,觉得自己受了奇耻大辱,但他们没有证据,又打不过,只能生生受了这股恶气。 这几个仙修的探子送回去的消息自然带了些个人情绪,将魔修的作为描述得非常卑劣,说他们做事没有章法,说他们总爱和凡人打交道。 掌门们拿到了这些消息后,也是很看不懂。 他们换位思考,如果自己是魔修,现在应该做什么,自然是要多杀害几个仙修,霸占几个城市,彰显自己威风,把名声打出去才好。 这是多好的机会,魔修竟然来做这么些莫名其妙的事情。 这些掌门长老们思来想去,都不明白,他们暗地里聚在一起,一群人苦思冥想,终于有些明白了。 “缺人手吧。” “对,应该是缺人。” “但就算缺人,找了这几个凡人,又有什么用。” “看样子,还想在凡人中当个好人。” 他们嗤之以鼻,默契地摇了摇头,觉得魔教里一群蠢蛋。 “让他们搞。”一个掌门大度地说:“反正搞也搞不出什么名堂来,就算在凡人里有了好名声,又有什么用。” 毕竟,凡人是杂草一般的废物东西。 “等度洵掌门出关了,到时候将魔教那个化神打败,我们再上魔教山!” 他们达成了一致,只要魔教不伤他们的弟子,那就不管了。 跟踪自然是要跟踪的,在魔教山附近设置据点查看动向也是要做的。 “我们盯好魔教的动向,定不能让他们妄为!”这话是另一个掌门说的,这话一出口,便被其他人投以了赞赏的目光。 这话说得不错,他们也是有自己的功劳的。看,他们可是一直盯着魔教呢。 但其他的,他们暂时不管,魔教愿意做什么就做什么,他们偶尔听来当个乐子也是不错的。 他们谈完事情,便去小聚了一场。 宴会上美丽的女子和珍贵的食物,应有尽有。 他们举起酒杯,彼此带笑颔首,这世间仍然是他们想要的样子。只偶尔有只小虫子混进来罢了。 他们并不介意。 但在他们不介意的地方,火苗开始慢慢燃起来,逐渐向四周蔓延。 村子里散布着一个奇怪的流言。 “听说,那魔教里有凡人能用的雷……” “不可信,不可信。” 但话这么说话,这个信息却被很多人悄悄记下,继续说给其他不知道的人听。 直到这个消息被送到真正需要的人手里。 第八十五章 魔教的动静就没消停过。 寂融多少有些厌烦, 但烦的不是魔教,是诸山。 要不是诸山上次挑事,非要去魔教山中给君深寻个公道, 说不定现在魔教还藏着,根本不可能有这么多后续的麻烦事情。 现在好了, 魔教生了气, 现在时常出来,他们也没有办法, 只能派人跟踪着。不过幸好, 魔教没什么大志,做事不成体统,只是让人心烦而已,不构成什么危害。 寂融想得明白,等度洵出关, 将魔教那个化神处理了,剩下的魔教小啰啰自然不在话下。 让魔教活一段时间不会有什么大影响。 寂融坐在椅上,思考要不要将度洵从闭关中唤醒, 但片刻后,便放弃了这个想法。度洵闭关还没多久, 又不是什么大事,算了。 更何况, 度洵不管世事,闭关好多年才会出来几天。每次闭关前都会叮嘱自己, 若无天崩地裂的大事,就不要叫他。 寂融也担心自己贸然将度洵叫出, 会让度洵不满。 他能得了度洵信赖, 掌管整个门派, 不是因为自己多厉害,是因为自己是他的师叔。 但度洵并不止这一个师叔,寂融不能让度洵不高兴。 若是魔教开始对修仙界动手,那才是该把度洵叫出来的时候。好好盯着魔教就好,若无必要,就先静观其变。 寂融的手指在桌上轻叩,心里已经理清了思绪。 常无忧自然知道修仙界的打算。 在他们无忧山五十里外的地方,多了一些鬼鬼祟祟的身影。 那都是各个门派派来盯梢的弟子。 曲肃和常无忧说过这事,还问她要不要驱赶走,或者直接处理了。 常无忧这点和寂融他们想的一样:“算了不要管他们,先静观其变。他们也做不了什么,只是看着点我们。” “要是把他们处理了,说不定他们又想什么法子了。反正他们对我们不放心,一定要看着我们才行,就算是这次处理了,还得偷偷摸摸的,还不如放在明面上。” 仙魔两道没有当面沟通过,却达成了诡异的默契。 魔修正大光明外出,仙修在魔教山附近安插了据点,也每次都会跟踪魔修的出行。 彼此对对方的存在心知肚明。 常无忧自顾自忙碌,她现在有两个身份,一个是凡人常无忧,另一个是魔教的化神依仗。 现在是个好机会,若是顺利的话,说不定就能和仙修鼎立起来,双方互不干扰。 曲肃和何染霜不间断地轮流外出,务必让外界将魔修的现世视作常态。 在山中,侯朴和楼探阳在教导新来的弟子,人越多,便力量越大。 曲肃和何染霜即使在外出的过程中,也坚持不断修行。 他们要尽快化神,毕竟现在魔教看起来是有些依仗,但归根到底,也是虚假的。他们一定要自己有这个能力才好。 常无忧紧锣密鼓地规划魔教下一步的发展,也把魔教的存在宣扬得天下皆知。 楼会长听了她的想法,回去和其他人商量过,又在后山开辟了一片土地。原来只立在山顶、藏在树荫中的写着“魔教”两字的石碑,便可以搬出去了,放在更明显的位置。 这样的活,便由侯朴来干。 他问过常无忧石碑放在哪里,常无忧告诉他选个明显的位置,他便自己做好了决定。 他机智地将石碑放在了仙修探子们的眼前。 那些仙修安插的探子属于不同的门派,每个大点的门派都不放心,非得派几个人来。 这些不受器重的弟子最多也只是褪凡,被安排了这活。他们都被掌门叮嘱过,不要轻举妄动,看着就好。 于是鬼鬼祟祟盯着魔教的山头。 刚开始他们以为自己行踪还算隐蔽,终日藏在林子里,偷窥着魔教的动态,活得人不人鬼不鬼的,但起码是个成功的探子。 直到一天,侯朴扛着“魔教”大石碑到了不远处,将石头重重往地上一放。声音太大,将那些活得凄惨的仙修给惊动了。 他们慌里慌张探头来看,正好和侯朴的视线对了个正好。 一时之间,气氛剑拔弩张。 但侯朴是个粗性子的人,他左右打量了那些弟子一眼,觉得他们形容惨淡。他听教主说过,这些探子在明处比在暗处好。 也知道这些都是门派里不怎么要紧、不被器重的人。 侯朴摇了摇头,觉得他们不管是不是好人,现在看起来有些可怜。 于是,侯朴摇着头走开了,一边走一边自己还嘀嘀咕咕:“真可怜……” 他觉得自己心里美滋滋的:“要是我出去做苦差事,教主肯定不会这么对我,连个住的地方都没有……” 侯朴办完了事,便高高兴兴回去了,一身轻松。 但这些弟子被这个魔修搞的心里非常委屈。 他们自己里外不招人待见,他们自己能不知道吗! 这个魔修,杀人诛心! 既然都已经打过照面了,仙修们也自暴自弃了起来。没必要,真的没必要。 都被人发现了,自己还活得苦巴巴的,有什么意思? 有些弟子去问了掌门,能不能换人来,或者给自己建个房子? 当然被掌门拒绝了,被拒绝后,弟子们心中立马想起了那个黑壮魔修那边说的话“太可怜了……” 竟然被一个魔修说可怜?他们也觉得自己凄惨起来了。 弟子们破罐子破摔,在“魔教”石碑不远处给自己搭起了几个亭子,总算舒服了一点。 亭子的事情自然被禀告给了常无忧。 仙修探子监控他们的时候,后山也自发安排了百姓的巡逻队来监视修仙的探子。 说是隐蔽的探子,其实双方的一举一动都尽在眼底。 探子们都是褪凡境界的弟子,毕竟金丹的多少算个人物,不能来做这等事情。 褪凡境界,其实能力不多强,建个亭子很是缓慢。 他们也没做过什么活,不知道该怎么建房,于是用戒指去外面装了砖石来,自己胡乱搭建上去,能立住就行。 ……非常丑陋。 后山百姓的巡逻队眼睁睁看着这些丑亭子建起来,越看越生气。 亭子建好的时候,楼会长遥遥望着那些亭子,沉重地叹了口气,觉得多少有点有碍观瞻了。 随着曲肃和何染霜不断地外出,魔教的信息慢慢传得天下皆知。他们刻意向凡人宣传了自己得住址,希望能给活得艰难的人一条活路。没过多久,真的有人寻来了。 来人驾着一辆小车,车上是他年迈的父母。 男人到了山前,找不到入口,被一直盯梢仙修探子的小分队发现了。 楼探星今日就在小分队里,看到那男人,便意识到这是个凡人。 男人走到了魔教石碑前,便不知该往何处去了,楼探星大声喊着:“这里!这里!” 但距离遥远,那人没有听见。 住在亭子里的仙修倒是听到了动静,从亭子里走出来,和那男人打了个照面。 这群修仙之人在这里呆久了,一切自力更生,没了往日的倨傲劲,看上去便是比普通人看上去更加好看一点而已。 男人已经走了许久,终于看到了人,满心欢喜,直接迎上去问:“敢问这位小哥,无忧山在何处?” 修仙弟子看了他一眼,问他:“你找那里做什么?” 男人觉得这里既然已是魔教的地方,那这几人就算不是魔教的,也应该和魔教有些关系。于是爽快承认:“我想来投奔魔教。” 男人的老父母坐在小车上,腼腆又期待地看着对面的人,期望得到一个回答。 被他们问路的弟子是群贤刀派的,名叫贤卢,听到了男人的话,觉得有些匪夷所思。 投奔魔教?竟然来问他们仙修? 他不止不想回答,甚至还想将男人一家当场砍死! 但贤卢看了对面的大山一眼,并不敢这么做。他觉得有些没意思,不想理这个男人。 贤卢当即转身,就要回自己的破亭子里歇着。 但车里男人的老母亲大声咳嗽了起来,咳得撕心裂肺,几乎喘不上来,男人急忙跑过去帮母亲捋顺气。 贤卢自然是不会可怜凡人的,但他现在做不了什么,又听着咳嗽声心烦,于是只能顺手一指:“那边!” 男人正忙着拍打老母亲的后背,于是只听到了那句“那边”,没注意到贤卢语气中的不耐烦。 男人终于将母亲安置妥当,架起车,就要向贤卢指的方向继续前行。 他的车刚行起来,男人又停下来,从车厢里父亲母亲脚下的包裹里拿出一个煮好的鸡蛋。 男人跑到贤卢身边,满脸的笑:“我们走了半月了,终于快到了。” 贤卢不知道他要做什么,满脸的戒备,男人伸出手,将鸡蛋往贤卢的手里一塞:“谢谢小兄弟啦!” 贤卢被惊呆了,等他反应过来,男人已经驾车离开了,贤卢手里握了个鸡蛋。 他恍恍惚惚,不明白自己怎么混到了这份上,被凡人叫做兄弟? 但他看着渐渐离去的小车,并没有张口斥骂。 贤卢看了一会儿男人的背影,便踱步走进了自己的小破亭子里,手里仍然握着那个不值钱的鸡蛋。 楼探星带着人跑了过来,他生怕仙修探子对这男人做什么,于是跑得很快。 楼探星看到男人和仙修的探子说话时,满心害怕,生怕这人会遭遇不测。 但还好,他们跑过去的时候,男人脸上还带着笑。 楼探星安排人将男人手里的绳子接过去,帮他赶车。他走在男人身边,问起男人的情况。 男人很朴实:“我村里有人被带过来了,你们还给我家送了一袋粮食。” “听说来你们这儿,给分田,不交税,愿意干活就有好日子,我觉得全天下没有比这里更好的地方了。” 于是,他考虑清楚之后,就带着自己劳累了一辈子,也没能攒下半分余粮的父母来了这里。 他有些信魔教,觉得愿意分他一袋粮食的人肯定不是坏人。 他也觉得,日子最坏也就之前那样了。 楼探星点了点头,和他说了后山的一些规矩,男人频频点头。 过了会儿,楼探星没忍住问:“刚刚你是找他们问路了吗?” 男人挠了挠头:“是啊,那个小兄弟也是我们魔教的吧?”他知道自己被魔教收下了,现在极有归属感,张开闭口就是我们魔教。 楼探星想告诉他,那不是魔教,那是仙修。 但男人继续说了:“那小兄弟看起来凶,其实人还不错。” 楼探星看了看这张朴实的笑脸,张了张嘴,没说出来话。 算了,之后再告诉他吧。 第八十六章 他们花了一年多的时间, 让修仙界接受了魔教的存在,也让世间百姓知道了魔教。 魔教已经消失几百年,忽然出现, 并且出现得张扬,这事传播得很快。 这一年里, 慢慢开始有人来投奔魔教。 若真的是劳苦百姓, 常无忧便接收了,她现在有余力, 便愿意帮帮这些人。她家的仇怨已报, 接下来,其实并不是为了自己而活。 她想帮助更多人。 人总是这样,若是自身的需求得到满足,便开始寻求自身之外的东西。 常无忧想的更加简单,她遭受过的苦难, 曲肃和染霜经历过的绝望,她不想让其他人经历了。 在黑暗中,每个人都在寻找光。 但她想把自己燃成一把火。 后山人口越来越多, 几乎成了一个独立的城市。 大夫、教书先生,还有匠人、各个行业都不缺。 甚至唱戏的小娘子, 也来了这里,有时候晚间便会登台唱上一曲, 给劳作了一天的后山百姓解解闷。 每隔段时间,常无忧便会开个大会, 时间不长,但要求所有人都来听一听。 她知道, 这些人受了尊卑教育多年, 可能潜意识里, 还是有些阶级的概念。她不遗余力,将人人平等的理念讲了一遍又一遍。 甚至,她还将一些标语挂在后山各处。 “人人平等”,“天生我才必有用”,“魔教的未来在我们手中”,“男女各顶半边天”,“一夫一妻好,相伴到变老”,“知识就是力量”…… 这些标语简单粗暴,不管读没读过书,都能听得懂。 这些理念,在曲肃还有后山这些人眼里初看很奇怪。 但他们每日里走出家门,便能看到这些东西,有时候还会在心里默念,日久天长,这些陌生的字眼便变得熟悉起来。 他们刚开始来这里时,谈论的都是怎么活下去,说得都是怎么种田,之前怎么苟活的。但现在,嘴里也开始偶然蹦出来几个“自由”“平等”的字眼。 这里的生活有意思,他们默默想着,有意思到他们都无法相信自己竟然也能拥有。 偶尔,常无忧下山,走在后山的路上,会遇到百姓打招呼。 他们试着用常无忧的说话方式:“教主,你好。” 常无忧听着他们语气有些生硬,但她非常赞赏,于是回他们:“你也好。”常无忧觉得这对话普通,但和她对话的人却觉得颇有意思,每每这样打过招呼后,一定会和其他人说起来。 “我今日和教主打招呼了,说了你好,教主也回了你好。”他们说起这事来,有些兴奋,又有些骄傲,便有更多的人开始用起来。 这样的打招呼方式便更加流行起来。 常无忧没有说过,这就是思想建设,但更加新潮的思想却确实流通了起来。 新来的唱戏的小娘子性格活泼,每每见到常无忧,都要多说两句话。 常无忧听闻过小娘子的经历,听闻她母亲被修仙门派的凡人打手掳去,生了她。后来她母亲去世了,她也被卖到了楚馆里。 她来这里很简单,她恨修仙之人。 她来的时候,和一个楚馆的小伙计作伴。两人来的时候关系很单纯,来这里没多久,便自愿结合,成了一对小夫妻。 小娘子的娘死得早,她不知道母亲的姓氏,也不愿意要楚馆的嬷嬷给她取的名字,于是用了丈夫的姓,自称安娘子。 这次见常无忧,便会说:“教主,学识字好累啊。” 常无忧便逗她:“那不学了?” 安娘子摇头:“那哪能不学呢。”她左右看了两眼,生怕别人发现,小声告诉常无忧:“王婶子都在学呢,她儿媳妇也学。要是我不学,以后就我孩子的娘不识字,孩子也没面子不是。” 她努力克制住自己的骄傲,但微微扬起下颌,露出洁白的颈部:“我今天又识得十二个字。” 常无忧笑起来,知道她只是得瑟一下而已。 安娘子之前过得苦,后山有了女大夫,女大夫向秋以求过药,那药是用来治女人的病的。安娘子月事很疼,疼得满地翻滚,女大夫只能给她镇痛,再慢慢调理。 常无忧听大夫说过,安娘子之前当舞女,还不到十岁时,就要穿着单薄的裙子在冬天的雪地里跳舞。 安娘子现在笑嘻嘻的,给大家唱戏嗓门清亮,袖子也舞得好看,白日里捏瓷也利落精致,但她年少时的那些冬天,藏在了她的骨头里,让她每月都痛苦不堪。 但安娘子是真的很想要个孩子。 秋以知道这事,所以出去采药时,有时候会专门带着大夫,给安娘子和其他的人找珍贵的药材。 安娘子知道自己要孩子艰难,她想要,但看得很开,她和丈夫说过:“还有什么好埋怨的呢。” “我一个出来卖的,你一个奴籍的青楼伙计,也终于当了体面人了。” “有几个女孩子愿意跟我学两句曲子,人家父母还专程来说上几句谢。” 他们两个出生卑贱,之前从不敢想自己也能有爱情,也能被人尊重。现在已经没什么好奢求的了。 但如果可以的话,他们还是想让老天赐他们一个孩子,来过一过一点都不苦的好日子。若是孩子能有修行的资质就更好了,还能帮一帮教主他们。 她的丈夫现在做了陈奇观的助手,他很聪明,原是官家子,在青楼偷偷学了算数,现在朝着账房的方向发展。 现在,他珍惜地亲吻妻子的额头,只盼着上天还能再垂怜一点。 初时,侯朴他们并不明白教主这是在做什么,但他们慢慢看到更多的人在他们这里得到了幸福。 侯朴再没想过教主的用意,因为他发现了自己的价值。 刚开始,他只是想报仇,后来他想让魔教过好自己的日子,现在他才发现,最有意义的事情,是通过自己的努力,让其他人也活得好。 常无忧从没说过为天下为百姓之类的话,但他们魔教从始至终都在贯彻这个理念。 云瘴前辈偶尔会问起这里的情况,他仍然不参与仙魔的事情,但他隐晦地做了承诺,若是有事发生,他愿意庇护后山百姓。 这就足够了,若再次发生战事,那后山百姓安全了,常无忧他们也没了心中挂碍。 囡囡被前辈照顾着,修行之路稳扎稳打,她年纪小,每个阶段都更长一些,但也已经到了褪凡。 秋以做事稳妥,资质天生又好,现在隐隐有了金丹的迹象。 子吉年纪更大了一些,在灵气的洗髓下,慢慢开始摆脱少年的模样。他崇拜师父,所以学着师父穿白衣,也学着师父不说话,但他终究是个罗嗦性子,有时候忍不住便又会嘟囔了起来。 香叶香蕉现在也进展很大,但不如秋以。香蕉的烈性子开始柔婉了起来,虽然有时候还是毒舌,但学会了照顾别人的情绪。 香叶近日和楼探阳走得很近,两人时常约着去练功,夜深了才说说笑笑地回来。这让香蕉有些惶恐,但她不好意思问姐姐,又觉得楼探阳人不坏,所以并不抗拒此事。 还有其他新来的弟子,进度快的也到了褪凡,慢些的仍然在筑基,实在根基不好、又没有悟性的,便当了张圆的徒弟,在后山做事,闲时做活,若是外界来犯,便是另一道防御。 已经快两年了,常无忧算着时间,自己也该出门一趟了。 她得让修仙界确认,自己这个化神一直都在。 化神出门,自然不能与一般相同。 若是真的化神,如前辈那般,自然是随意就好,穿着青衫独行也无妨。 但她不是,所以必须要把场面做起来,最好有些标志性,以后一看这些东西,便让人知道是魔教的化神来了,以后说不定能借此吓住不少人。 换句话说,就是要装逼了。 常无忧忍气吞声这么多年,终于有了风光的时候,自然要把场面搞大。 她立刻想到小时候一直很期待的场景,于是她比比划划地和曲肃描述:“我转着圈从天而降,还发着光,让人不能直视。” 曲肃看着她,真心实意问她:“我们要出去走一路,你要怎么转圈?” 常无忧语塞,曲肃还在问:“是走一里路就转一次?还是边走边转?或者是见了人才转?但是见的人多了,你就得一直转了……” 曲肃下了总结:“可以转,但你会头晕。” 侯朴小声在一旁补充:“还可能会吐……” 何染霜没说话,但脑中已经想到了无忧一边天上飞,一边吐的场景了,她微微皱了眉,委婉劝说:“不然算了吧。” 常无忧想得美美的,如同天人下凡一般的场景,被曲肃说得惨不忍睹。 她蔫起来,问曲肃:“你觉得应该怎么办? 曲肃非常耿直:“你就应该藏在马车里。” 常无忧非常生气:“我都化神了,还坐马车!” 何染霜打圆场:“坐轿子,坐轿子吧。” 何染霜瞪了一眼侯朴,侯朴已经很明白自己的地位了,他不情不愿开口:“我抬轿子。” 他想不明白,不知道为什么又是自己的麻烦,甚至他觉得还不如让教主在天上转圈,吐了也没关系。 但他看了看师兄的脸色,没敢开口说这话…… 常无忧思来想去,都没有更安全和有逼格的方式,只能同意了坐轿子。 但她有自己的审美追求:“若是遇到人了,就得给我撒花瓣。” 曲肃一言难尽地看着她,不明白她到底在执着什么莫名其妙的东西。 常无忧坚定地看着他,这次绝不让步。 她童年时看过很多武侠剧,虽然没能和女主角一样天人下凡,但要是能和大反派一样让人见而不忘也足够了。 曲肃最后只能同意了。 他刚点了头,转身就对何染霜和侯朴叮嘱:“以后你们俩提前准备无忧要的花瓣。” 侯朴太难受了,他不知道为什么,怎么最后全是他的活! 第八十七章 为了常无忧这次出门, 他们筹备了挺久的,一是线路,一定要安全。 这一路, 他们要能展示出自己这位化神,同时也要顾好逃跑的线路。 还有出门的人选, 以及万一遇到突发事件的处理方式。 虽然经过近两年曲肃和何染霜不间断的出门, 他们已经确信,修仙界绝不敢出手。 但曲肃谨慎惯了, 一定要做到万全的准备。 此外, 这些准备做好之后,还有常无忧那些乱七八糟的奇怪要求…… “要紫色的花瓣,特别紫。” 侯朴找过了,山里现在没有,得春天才有。曲肃看着她, 和她好好商量:“这个季节,紫色的花瓣不好搞,用白色的行不行?” 常无忧坚决摇头:“不, 紫色!” 紫色才足够妖艳,显得自己不男不女, 还善恶难辨。 常无忧自从家人去世后,已经多年没了什么特殊的欲望, 但今日忽然坚持,想要中二一把。 但她说得这些理由, 在曲肃看来很简单:就是太长时间没出过门,憋出来的毛病! 后山的楼会长听闻了教主的这个要求, 还挺理解的。 他第一次见常无忧时, 常无忧还是个少女模样, 脸上有些婴儿肥,所以即使现在教主看起来已经是个年轻姑娘了,但他仍然觉得教主是个孩子。 “教主要就做,”楼会长劝曲肃:“她这么多年里,可从来没提过什么要求。” 楼会长有些感慨:“想当年,我们还在归云山庄手下过活,不止纳苛税,还得供奉神位。” “现在她带着你们给我们条活路了,要过什么东西?” 不止没要过,还每年巴巴地给他们送些好的。 更何况,楼会长是真的挺心疼常无忧,觉得她不容易。 一个孩子,带着这么多人,将日子过成了如今的好模样,这一路走来自己心里有多少艰难? 她明明可以要人命,要钱财,但如今只是想要些紫色的花瓣罢了。 曲肃也想给她,只是觉得有些难办,并且,他觉得紫色多难看啊…… 其实,曲肃对颜色并没有那么明显的喜好,除了粉色外,他都不太在意。 只有紫色,是君深穿过的颜色,他不喜欢。 但曲肃并不想因为君深穿过就不让无忧碰,没这个道理,君深已经是个死人了,怎么可能影响到他们的现在。 只是,这颜色的花瓣是真的难搞。 但楼会长有办法。 楼会长找了纺织处的婶子,婶子觉得不难。 婶子说:“正好我们最近裁衣,剩下不少碎布了,都只有一点点大,我们还在想怎么用上呢。这不正好吗。” 婶子用染料,将碎布全都染成了艳丽的紫色。 之后,婶子又找了几个姑娘,大家一起嗑瓜子,一起把碎布剪成了小小的花瓣样。 常无忧看到的时候,颇为惊喜。 曲肃没让她细看,只让她远远看了眼效果。 常无忧觉得很不错,心满意足,再没了其他的要求。 楼会长叮嘱了曲肃,别让她知道是婶子做出来的,不然她心里可能愧疚,以后说不定就不要了。 但婶子能为她做些什么,其实心里挺高兴的。 曲肃最后也没有说这是布做出来的花瓣。 他们准备了许久,终于一切稳妥,要准备出门了。 这次出门,和以前不同。修仙的探子跟上后,立刻察觉了不同。 因为这次魔修竟然抬了个小轿子,抬轿的是那个金丹巅峰的黑胖魔修,还有另一个金丹后期的魔修,还有两个颇为好看的女魔修。 其实就是侯朴和楼探阳,还有秋以和香叶。 按理来说,是应该曲肃和何染霜来抬轿的,但他们两个要时刻提防着周围的情况,不能分心,于是只能让侯朴他们来。 曲肃走在轿前,何染霜走在轿后,将方圆十里内的异动全部收入眼底。 常无忧仍然穿着云瘴前辈给她的斗篷,经了前辈的允许,这件斗篷上充斥着强烈的化神气息,若是轿门打开,这些气息便会朝着对手扑面而去,造成境界上的强烈压制。 她在山中待了一年多时间未能出来过,虽然山中时常有新人来,但她终日忙碌,也看惯了山中景色,多少有些腻味。 现在走在小路上,她不停悄悄将帘子掀开一条小小的缝隙,向外张望。 洛秋以轻声和何染霜说话:“师父,这次……我察觉不到周围的气息……” 何染霜微笑:“对,之前那些人跟踪我们,你能感受到,但现在他们不敢靠近,方圆十里内都没人敢窥探我们的行迹。” 这是为什么,他们都知道。 修仙界还是怕,怕自己的窥探会惹了魔教化神的不满,招致祸患。 他们这次出门,其实声势更大一些,但遇到的人倒是更少了。 他们也不敢多事,严格沿着之前规划好的路线,绝不多行一步。 就这样走了两天,晚间他们停在外面,歇息起来。 曲肃撑起来防护罩,在里面和常无忧说话。 常无忧在轿子里,什么事情都没遇到,虽然是好事,但也觉得没意思起来。 她听曲肃说了这次的情况,曲肃告诉她:“这次看样子更为安全了,那些修仙之人甚至不敢走近我们。” “这次你出来一趟,应该很有用,之后他们更加不敢对我们动手了。” 常无忧点了点头,知道自己目的达成,但也觉得无聊起来。她甚至觉得有些惋惜:“这修仙界,这么这般模样……” 侯朴问她:“教主觉得,修仙界应该是何模样?” 常无忧想着自己曾经听说过的一些故事:“刚开始啊,我什么都没经历过,也什么都没见过的时候,那时候我觉得修仙界应该干干净净的,应该是个纯粹的地方。” 她说的这几个词语,和如今修仙门派的模样不能说一模一样,只能说毫无干系,甚至让侯朴有些想笑。 但常无忧仍然认真描述着自己曾经想象中的修仙模样:“我觉得啊,修行的每个人都应该心有大义。” “都应该以天下为重,为生民为先。应该一心修行,不管世事,不掺和凡人的事情。但若是天下有乱,就站起来以身殉天下。” “就像现在,他们听到了魔教的人出来了,不管自己境界如何,不管对手境界如何,他们都应该站出来,为了心中大义而做出一些事情。当然了,他们对我们魔教动手不对,但这样什么都不做,更让人瞧不起。” “他们现在这样,畏畏缩缩,甚至连我们的几公里内都不敢走近。”常无忧摇了摇头,觉得自己的对手确实太过拉胯。 曲肃听着她的话,完全想象不到这样的一个修仙界,也想象不到这样的修仙之人。 但他尝试着换了个角度,将她说得修仙之人换成了他们魔教中人,便能理解了。 “确实,”他点了点头:“若是之后我们魔教的后人变成了这副样子,我们也是会极为心痛的。” 其实常无忧看到的书里,其实是有这样的修仙前辈的,为了生民和个别修行后期、失了神智的魔修战斗,义无反顾。 但这些事迹,已经相隔太久,甚至将现在这些修仙之人叫做那些前辈的后人,都有些侮辱了。 经过了这么些年,修仙界的模样,既对不起百姓,又对不起先人。 常无忧没再说话,只觉得可悲又好笑,堂堂一个修仙界,这么多人,竟无一人有胆量出现在他们附近。 这样的对手,就算实力比他们强一些,但也担不起他们的半分尊重。 她最后只说:“修仙界这副模样,我们要是还能败,就太丢人了。” 侯朴很认可,当即点头:“我们自然不会输。” 他觉得自己要是输给了这样的对手,真的对不起死去的义父。 其实,修仙界经过这一年的熏陶,已经有些习惯了魔教正大光明的外出。曲肃和和何染霜,还有之后的侯朴和楼探阳外出频繁,早就让修仙之人本有些敏感的神经都麻木了。 但这些常无忧的外出,还是引发了不小的震动。 每个掌门和长老都察觉到了不一样的气息,化神出来了,但他们不敢猜、也猜不透尊者的意图。 只能躲避。 各个门派下了紧急命令,将之前安排的每个探子都召回,不许靠近,更不许偷窥。 他们自然不会觉得自己这些作为丢人,只觉得自己谨慎。 他们浑然不觉得自己有问题,对待凡人如猪狗,对强者便畏惧。 但最近修仙之人的谨慎,对他们附近的凡人倒是一件好事了,少受了不少委屈。 很多凡人还没接触过魔教,也听闻了古时候传下来的魔教不好的传闻,但慢慢也尝出点味道来:这魔教兴盛了,对他们而言,倒也不是坏事啊。 整个修仙界都为了一小支魔教队伍而瑟瑟发抖的时候,诸山阴暗的地牢里,忽然有弟子大声惊呼起来:“二师姐不见了!” 地牢里,最为坚固的那间牢房中,正中央的铁链已经断裂。 地上洒落了斑斑的血迹,延申到门口,消失在远处。 地牢里已经安稳了很多年,这些年里也只关了一个人。现在彻底慌乱了起来,每个弟子都争先恐后往前跑,生怕晚了一步,便会给门派招致祸患。 其延正舒舒服服躺在床上,身侧两个美丽的凡人,一男一女给他轻轻扇风,他已经元婴初期,并不觉得炎热寒冷,但他喜欢这样的感受。 其延最近日子还不错,和另外两个长老开始有些关系和缓的意思,也许不假时日,他便可以得到自己渴求的东西。 但他还没舒服多久,外面就有了慌张的声音。 “长老!长老!” 弟子叫得撕心裂肺,让其延心中一慌。 其延努力平复心情,不觉得会有什么大事,于是他沉声开口:“有何事情?” 他还想训斥两句,让弟子稳重些。 但弟子进了屋,哭丧着脸开了口:“师姐,二师姐她……逃出去了啊!” 其延心中嗡得一声,震得他头昏脑胀。 “她去干嘛?”其延声音都干涩了。 “二师姐打晕了小师弟,逃走时说……”弟子声音放小,生怕被外人听到:“说她要去除魔了……” 其延脑中的嗡鸣声越来越大,他恨得要死,不知道自己怎么就摊上了这么个弟子! 自魔教现世,整个修仙界达成了一致,静观就好,就他这个二徒弟,非得除魔,拿着剑就要往外跑。 没想到在水牢关了快两年了,在魔教化神出来的关头,她竟然跑了出去! 其延慌忙开口:“去寻她,一定要将她找到,绝不能让她出现在魔教的面前!” 要是真的有问题,那灾殃说不定就到了自己身上啊! 第八十八章 常无忧并不知道其他地方发生的事情。 今日, 他们到了个景色很好的地方,湖光山色,河水缓畅, 很是美好。 她便在这里多待了些日子。 曲肃烤的鱼不错,她现在每日都要吃上一条。 只是, 她不方便出来, 终日呆在轿子里,其实有些无趣了。 等看腻了这里的景色, 他们便要回山了。 这次声势浩大, 目的也已达到,也到了回去的时候。 但在他们很远的地方,一个穿着灰衣的女子正朝着这边走来。 她手腕和脚腕上都有血,长得本就平淡,现在唇色发白, 更是显得憔悴。 她的灰衣服上沾了血,整个人灰头土脸,像是一个落魄的普通贫家女, 但背上的大刀彰显着她的不同。 她低着头行路,抬目时, 眼睛和背上的刀一样闪着光。 她身后不远处,有个白衣的少年带着哭腔喊她:“师姐, 师姐,你不要走了啊。” 但女子没有回头, 也没有应声,甚至脚步的幅度都没有一点变化, 坚定继续向前。 她身后的白衣少年只能哭唧唧继续跟着。 “师姐啊, ”少年哭腔越来越重:“师姐, 再往前走,可就快到魔修那里了啊。” 他年纪还小,还没过几年的好日子,还不想死。 可他拦不住师姐。 他只是个褪凡,但师姐,已经是金丹了。 但师姐,也只是个金丹啊! 前面的,可是魔教化神啊! 少年不知道师姐怎么有这个胆子的。 他不敢再跟着师姐了,但他又怕自己回头了,之后会被师父训斥,于是他只能一边哭,一边跟着师姐向前。 少年的哭声在空旷的野外显得有些聒噪。 女子忍了很久,也走了很长的距离,她终于扭了头,脸上没有表情,说话时的声音和她整个人的气质一样,板板正正,似乎没有什么多余的情感。 “师弟,你回去吧。” 她说完了这句,便转了身,继续行路了。 师弟的哭声越来越大,他抹了一把脸上的泪,委屈万分,觉得师姐连劝自己回去都不够真诚。 他要是因为师姐这一句回去了,还是会挨骂的,师姐要是真想让自己回去,起码应该向自己出一招才好,自己才能有些理由。 但很明显,他的二师姐,一向没有这些多余的情感和脑筋。 若不是自己被师父安排了看管师姐的活,他是绝不愿意和二师姐有半分沟通的。 师弟走得身心俱疲,脑中满是绝望,觉得自己也许命不久矣。 他机械地迈着步子,跟着师姐往魔教化神的方向走,心里恍恍惚惚想起了师姐之前的一些事情来。 二师姐在门派里,应该是没有一个朋友的。 师姐不爱说话,长得也不好看,性子也不好,不像其他的师姐师妹一样,很会撒娇卖好。 二师姐整个人都充斥着一股令人不适的呆板。 听闻,大师兄很是讨厌二师姐。 至于缘故,他听三师兄悄悄说起过。 “害,我觉得还是师姐的错。”三师兄小声和他说:“大师兄不爱出门,就算出门了,也只是和师父一起出门和其他门派相交,平日里忙碌,不和我们胡闹。当时大师兄和二师姐关系还可以。” “结果有一日,大师兄和二师姐有事一起出门,他们走在一个小镇上,结果看到了一户人家在新娶妇。” “新娘的轿子从街边过,风把轿帘吹起来,大师兄和轿子里的新嫁娘对视了。” “结果啊,大师兄就心动了,看上了那个新嫁娘。” 师弟听到三师兄讲到这里,没明白:“然后呢?大师兄直接将人带回来就行了啊。” 他们做惯了这种事情,喜欢的就带回来,讨厌的就除掉,管他是在葬礼上还是在新婚时,那都是俗世的事情,和他们无关。 他们看上了凡人,就和看上了猫狗一样,还能是什么大事? 所以,师弟听到这里,也不明白这事有什么特殊的,怎么能让大师兄和二师姐决裂? 三师兄给摆了摆手:“你看,师弟,我们都没觉得有什么事对吧?” 师弟茫茫然点了点头,发自内心觉得疑惑。 三师兄摇了摇头:“所以这是你师姐的不对了。当时大师兄去拉那新嫁娘,二师姐竟然将大师兄拦住了。” 师弟瞪大了眼睛:“为什么啊?” 三师兄继续说下去:“二师姐说,不要扰凡人生活。” 师弟是真的震惊了,完全不明白师姐在想什么,凡人的生活?那哪有师兄喜欢重要啊! “然后呢?”师弟是真的好奇后来的发展。 “然后?然后师兄就有些生气了,但还是好声好气和二师姐说话,说自己是很有些喜欢那女子的。” “师兄甚至愿意好声好气解释,但二师姐坚决不允,甚至挡在那新嫁娘的面前,说应该让这女人好好过日子。” “大师兄是真的生气了,于是拿了剑放在那新嫁娘的丈夫脖颈上,问那新嫁娘愿不愿意和自己走。” “那新嫁娘跪在地上,求师姐放过她,她想跟师兄走。” “最后,师兄还是带走了那女子。”三师兄讲到这里,有些无奈:“本来多好的事情,二师姐非得多事。” “本来大师兄是很喜欢那女子,但几日后,师兄看到那女子,就想起来那日师姐顶撞他的事情,于是腻了那女子,就杀掉了。” 师弟点了点头,还是觉得有些惋惜:“大师兄清心寡欲,很少遇到看上眼的,这事确实怪师姐了。” “还有那更糟糕的呢,二师姐听闻了女子死了,竟然拿着刀上了师兄的门!” 师弟惊呆了,万万没想到师姐竟然这么做,他不可理解,甚至都不知道师姐是不是灵气逆转,有些疯了? “他们打起来,有人赶紧去叫了师父,师父烦得很,最后将师姐关进了牢里,让她好好清醒清醒。师父还给了师兄两个仙侍,让师兄不要太过烦心。” 师弟摇了摇头:“若是这样,二师姐确实是应得的。” 之后,师弟又见识到了师姐不少特殊的事情。 在门派里还好,若是和师姐一起外出的话,师姐就不允他们去凡人处,更不许拿凡人取乐。她规矩多,所以人人都不爱和她一起出门。 但师姐能管他们小辈的,却管不了长老们和辈分更长的。师姐什么都做不了。 也许是因为这个缘故,师姐后来也不爱出门了,在门派里也不爱和人说话,总是孤零零一个。 师弟脑中胡乱想了一通,不知道自己怎么就这么倒霉,被安排了看管牢里的师姐这个差事。 他只是偷了个懒,跟着师兄出去胡闹了一通,另一个师弟便被二师姐打晕了,他有了察觉,匆匆赶回牢里,只看到了师姐离去的背影,其他师兄弟赶紧去禀告师父了,他只能自己跟过来。 他现在看着前方师姐固执的背影,越来越想哭了。 “师姐,”他有气无力唤她:“师姐,别发疯了行吗……” 但师姐仍然不回头。 二师姐的灰衣服上沾了泥,看起来有些邋遢。 二师姐向来这样,其他的师兄弟穿着最好的衣服,比人族皇帝的还好。其他的师姐师妹也爱珍宝,就二师姐,寡淡无趣。 师弟跟着跟着,心里愈发绝望,甚至已经哭不出来了。 但忽然间,他看到前方的师姐停住了脚步,站在了原地。 师弟高兴起来,以为有了转机。 半空中,有了人影。 是师父! 师弟高兴得不得了,觉得自己有救了。 他兴高采烈,跑到了师父的身边,想看师父打师姐一顿,给自己出口气。 其延气得心口痛,冷着脸看她:“孽徒!” 他厉声呵斥:“为师让你在牢中思过,你可有半分改变?” 二师姐工工整整对其延做了个揖:“师父,徒儿还没有思考清楚。” 其延被她气笑了:“那你为何敢闯出牢外!” 二师姐平静回答:“徒儿还没想清楚师父让徒儿想清楚的事情,但徒儿听说了魔教横行。我们修仙之人,是要除魔的。” “师父,我许是脑子不够清楚,但我知道,我们是要除魔的。” 她直直愣愣地看着其延,似乎只是说了个司空见惯的事实而已。 但其延被她的态度气得要死,要是能除魔,他也想除,但除魔之前不得先考虑好自身吗。 其延转变了态度,生硬地哄她:“跟师父回去,各掌门自有安排,你不要自作主张。” 但二师姐盯着其延,目光中没有一点波动:“我们修仙之人,是要除魔的。” 她只说了这一句,便要绕过其延,继续向前。 其延心中现在只剩下这一个想法:这个徒弟,是不能要了! 他很想动手清理门户,但他刚想动手那一刻,前方的女子平静开了口:“师父若是罚我,大可以等我回去。” “我知道师父有大略,但前面不远处就是魔修了,若是师父现在动了手,许是会惊扰。” 这话有用,其延果然不敢再动,只愤愤地看着她。 二师姐的头微微一歪,露出一点平淡的侧脸:“当然,若是徒儿死在魔修手里,师父自然也不必动手。” 她说话时,脚步仍然未停。 其延站在原地看她,心中忽然生出了一种莫名的情绪,让他生气的时候,又有了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哀伤。 但最后,他只说了一句:“莫要说你和诸山,和我有关系!” 灰衣的女子渐渐走远。 其延和小徒弟看了她一会儿,小徒弟怯生生开了口:“师父,我们回去吧,待会……许是麻烦。” 他怕师姐的血溅到自己身上。 其延摆了摆手,平静开口:“回吧。” 曲肃正在湖边看鱼,琢磨着中午给无忧烤哪一种。 无忧吃烤鱼太多了,有些上火。但她好不容易出来一趟,他愿意纵她一次。 曲肃并不爱做饭,但她爱吃,吃得香喷喷的模样,曲肃爱看,于是也很愿意每天都烤。 何染霜走过来:“师兄。” 他们两个对视一眼,知道彼此的意思。 他们早就察觉到,有个修行者的气息,正在走近。 他们有些搞不明白,觉得许是有异动,但来人只是个金丹中期而已,楼探阳一个人就能打得赢。 他们不明白这是要做什么。 但他们稳胜,所以并不担心,只静观其变。 常无忧对于这个出现的新情况颇为好奇,甚至期待了起来,觉得自己没有白来一趟。 他们等了许久,在太阳略微西斜的时候,终于等来了那人。 一个灰衣的女子,一步步从林子里走出来。 曲肃、何染霜、侯朴和楼探阳站在轿子前面,有些好奇地盯着她。 她孤身一人,平静地对上了对面四人。 对面四人,每个人的境界都比她高,甚至还有个化神,根本没有露面。 若是动手,她一人根本抗不过一息。 但她平平静静,将闪着寒光的大刀从背后抽出。 她做了个起手式:“修仙,越缨,前来除魔。” 第八十九章 常无忧趴在轿子的窗帘处, 悄悄扒开一条缝隙往外看。 她刚说过修仙界不像样,就来了个除魔的。她这嘴,就和开过光一样。 终于来了个她期待的人, 所以她心情挺激动。 但常无忧看向外面,那个自称越缨的女子孤零零的站着, 背后是空荡的树林。 越缨没有援军。 她面对着远远压制着自己的敌人, 却还是坚定地说出自己要“除魔”。 越缨这个样子,慢慢让常无忧兴奋的心情无端生出一点惆怅来。 曲肃和何染霜对视一眼, 有些搞不明白这女人。 楼探阳却轻轻叹息一声:“越缨啊……”他声音太轻, 几不可闻。 越缨没有察觉到楼探阳的这声叹息,仍然坚持着起手式,等待对手的动作。 侯朴一直盯着她,这种小对手,自然不必让师兄师姐动手了, 他和探阳就行。 但楼探阳觉得,越缨不该死。 他向来恩怨善恶分得清楚。 于是,楼探阳转身, 去了轿子旁边,轻声将自己知道的, 说给常无忧听。 曲肃为常无忧建成的防护罩坚固,楼探阳说话的声音没有丝毫泄露。 越缨并不识得楼探阳, 只以为他是去禀告了魔教的化神。 “其实,我曾经见过她。”楼探阳又看了越缨一眼, 轻声告诉常无忧。 他不止见过越缨,还和越缨打过招呼, 只是他原来总是刻意做出个卑怯的模样, 也总是低着头, 所以即使越缨再见他,也无法将这个意气风发的魔修和之前卑微的归云山庄弟子联系起来。 但越缨不记得楼探阳,而楼探阳对她印象非常深刻。 他将自己见过、听过的故事讲给常无忧:“未见到她时,我就听到过她的一些事情,说她是诸山其延长老的二弟子。” “当时其延看她资质出众,所以收了她。但没想到,她资质虽然出众,但脑子愚钝。” “其延之后的弟子都筑基、褪凡了,她一直在得脉。” “她是其延门下,进展最慢的。所有人都看轻她,不和她相交。” “但她并不在意,拿着一把刀,日日劈砍诸山后的巨石五千下。她砍了二十年。” “当时很多人看不起她,笑她和那石头一样,都不可开化。” “但一天夜里,诸山的所有人被一声石破天惊的声音惊醒。他们纷纷跑出去看,看到了越缨站在了那片碎石中。那一夜,她从得脉,越过了筑基,直接到了褪凡。” “此后,她便顺利了起来,褪凡没多久,便是金丹。” “现在她应该是金丹后期了,是其延门下仅次于大徒弟的。” 常无忧听着越缨的往事,她又看向那个灰色的身影,虽然有些单薄,但身姿笔挺。 “其实,我听说的倒不止这个。”楼探阳的眼神有些复杂:“我刚进归云山庄的时候,觉得所有修仙之人都该死。” 但后来他却向常无忧请求,留下三师兄和其他一些无辜的小弟子。 “这其中,有些是越缨的缘故。”楼探阳解释:“她和其他修仙之人不一样。我见过她阻拦她的师弟伤凡人,也见过她责罚杀死仙侍的师妹。” “但她后来被门派里的人排挤,她责罚了她那草菅人命的师妹后,她的师妹哭着去找师父,于是越缨又被她的师父罚跪了很久。” “越缨从不曾伤过、扰过任何一个凡人,她甚至还为了凡人,得罪了很多人,最后没有一个朋友。” “我见过她几次,每次见她都孤零零一人。” 知道了越缨之后,楼探阳才想明白了一些事情,比如,也不是所有的修仙之人都该死。 他那活得糊涂、胆子不太大、脑子又不怎么聪明的三师兄不该死。 他那总是哭唧唧、不爱出门、宁可在屋子里用灵气玩纸青蛙的外门小师弟也不该死。 越缨,也不该死。 但现在,越缨站在了他们的面前,孤身一人,说她要除魔。 越缨从来都没什么错。 但现在,魔是楼探阳自己。 这世间,本就是不是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的了。 越缨是个好人,但站在了他们的对面,那么,她也该死了。 常无忧安静听完了楼探阳的话,她点了点头:“她是个好人。” 这就够了,楼探阳舒了口气:“对,她是个好人。” 若是越缨必须要死的话,她也应该作为一个好人死去。 能让教主知道越缨是个什么样的人,楼探阳就知足了。 他曾经敬佩过这个诸山师姐,但现在既是两方立场,那就敬佩着,让她去死吧。楼探阳没了别的遗憾,将手握在了剑柄上。 他愿意自己亲手将她杀死,然后对她的尸体致以长久以来都怀有的敬意。 但常无忧摇了摇头:“这样的好人,是不应该死的。” 这是常无忧见过的,最值得敬佩的修仙之人。 偌大的一个修仙界,只有寥寥不坏的,也只有这一个敢站出来的。 常无忧觉得,她不该死了。 楼探阳看着常无忧,微微皱起了眉头,他诚心实意劝说:“教主,该把她杀了,她既然来找我们说要除魔,我们如果不杀了她,此后魔教的威势便会受影响。” 常无忧凝神思考。 她其实有些懒惰,但总是为了顾及更多的人,而竭力思考。 她想了片刻,终于缓缓开口:“她是哪个门派的?她的师父是谁?” 楼探阳答话:“我刚刚不是和教主说了吗,她是诸山的,她师父是……” 楼探阳说到这里,话却猛得顿住了。 他点了点头:“我明白了。” 楼探阳走出了防护罩,身心都舒畅了。 他站在侯朴身边,朗声问:“你来自哪个门派?师从何人?” 越缨的起手式没有一点变化,她想到了师父刚刚叮嘱过自己,不要让自己给他惹麻烦。 于是,越缨摇了摇头:“不可说。” 楼探阳也跟着她一起摇了摇头:“既不可说,那就不可战。” 越缨眉头皱起:“为何?” 楼探阳告诉她:“等你的师门愿意让你来,你的师父也同意的时候,我们才会与你战。” 何染霜露出了一点了悟的表情来。 越缨还想说话,但轿子里有了一点瓷器轻轻碰撞的声音。 于是何染霜忽然出手,越缨立刻做了反应,她的起手式已经摆了很久,所以动作非常利落,当即大刀向着何染霜的身影砍去。 但境界的差距,不是动作的快慢能够弥补的。尽管越缨已经挥刀二十年,砍碎了诸山的千年巨石,但她仍然只是个金丹而已。 所以,何染霜轻而易举将她按倒在地上。 越缨的刀刃和她的脸一样,扑在了尘土里。 越缨的口中进了不少尘土,何染霜按着她的头,冷硬问她:“你可曾想过,为何除魔?” 虽是个问句,但何染霜的手死死将越缨的头按在尘土中,控制住她的下颌和脖颈,不让她有半分动弹,也不想等到她的回答。 何染霜语气越来越冷:“除魔,是为了扬名,还是为了百姓,抑或是为了天下?” “但你想一想,我们魔教做了什么,你们仙修又做了什么,待你想清楚,再来除魔不迟!” 何染霜言尽于此。 曲肃施展了符箓,将越缨固定在地上。 然后,侯朴过去,和楼探阳一起,将小轿子抬起。 越缨一动不能动,头脸仍然趴在地上,眼睁睁看着他们离开。 阳光并不强烈,但仍然让越缨有些睁不开眼睛,但她仍然倔强地睁着眼睛,看着前方渐行渐远的身影。 一阵风吹过,将尘土带起,她只能闭上了眼睛。 但一闭上眼睛,她就忍不住想到了刚刚那个女魔修对自己说的话。 越缨忍不住顺着魔修的话细想,魔修做了什么,他们仙修又做了什么? 越想下去,她心中越有些慌张和迷惘。 等到天黑透了,越缨才听到了一些声音。 “越缨?”有人轻声唤她。 越缨抬起眼睛,看到了她的师父,满脸的复杂表情。 “你还没死吗?”说完了这句,其延似乎觉得自己实在有些不像样子,于是清了清嗓子,重新又问了一遍:“你还活着吗?” “我还活着。”越缨平平静静只应了这一句。 其延原以为自己会看到一具尸体,没想到这个让他头痛的孽徒居然还活着。 其延不喜欢这个徒弟,但既然还活着,他自然不能把她杀了。 他只能长叹一声,将越缨救出。 越缨满身泥泞跟着其延回了诸山。 诸山中现在聚集了多位掌门,等着其延的归来。 越缨脏污着跪在了厅中,四周全是各个门派的掌门和长老。 他们紧紧盯着越缨,想问她魔教的事情。 越缨慢慢将魔修的话说了出来:“他们说,不与我战,等我的师门愿意让我来,我的师父也同意的时候,他们才会与我战。” “之后呢?”有个掌门急切地问:“他们还说了什么?” 越缨想到了那女魔修问自己的话,但她犹豫了一下,终是摇了摇头:“就这些。” 没人再管越缨,那些掌门长老们开始热切地议论起来,讨论魔教是何意思。 寂融松了口气:“这意思还算明确,魔修是说若是我们宣战了,他们才会战。若是我们无事,他们也不会率先动手的。” 其他人纷纷点头:“寂融长老说得对,我们也觉得是这样的。” 还有人笑起来:“我就看魔修没有想战的意思,他们就是闲得发慌,给凡人发发粮食,根本没什么大志,连个漂亮仙侍都没有,全找的不好看的。” 他们心情颇好,甚至开起了玩笑。 越缨跪在地上,冷冷地看着他们。她心中忽然又想起了女魔修今日问过她的话:“魔修做了什么,仙修又做了什么?” 她到底有什么底气去除魔? 越缨忽然觉得有些没意思,她的师父还在座上,一心一意和其他人相交,以后好争抢掌门位,但越缨没有看师父一眼,自顾自起身,在诸位掌门和长老惊诧的目光中离开了。 其延脸上没光,马上就要生气。 但其他人今天都心情颇好,知道了魔教没斗的心思,于是他们心绪也宽和起来,安慰其延:“虽然你弟子莽撞,但今日也算是有点用途。” “这次就算了吧,之后就不能这样了。” 其延有了个台阶下,脸上终于带了一点笑来,但他转头,就对身边的弟子小声吩咐:“让你二师姐继续在牢里呆着吧,这次得三条链子。” 弟子跑出去,去通知师父的命令。 但这时候,越缨已经独自到了牢里,她自己将新做的厚重链子锁在了自己手脚上,然后,她陷入了自己识海中。 这世间,她有些看不清了。 今日,她只想躲一躲。 第九十章 常无忧他们已经要回去了, 但回去之前,侯朴专程问了问她关于那个奇怪仙修的事情。 侯朴知道自己脑子不太灵光,所以不明白的事情, 也不自己在心里琢磨,直接就问了:“教主, 刚刚你让探阳那样说是什么意思啊?” 常无忧看了他一眼, 确认这孩子确实笨。 但这么多聪明人里,有一个傻乎乎的, 也挺好。 常无忧和他解释:“如果那个越缨说除魔, 我们就和她打,我们又不可能败,那自然会把她打死。” “虽然是她主动找来的,但如果我们把一个仙修打死了,那修仙界脸上可就挂不住了。” “修仙界的人不怎么要脸, 但说不定有人气血上头,又找过来了,那之后就不好说了, 说不定可能又是仙魔的大战。” “将她好生生放回去,修仙界会知道我们没有与他们作对的心思。” 他们自己的底子, 他们自己知道,所以和平是好事。 在他们强壮起来之前, 和平是不能被他们打破的。 还有一点很重要的好处,若是他们不伤孤身的越缨, 以后修仙界也不会伤孤身的魔教弟子。 这是占优势的魔教送来的善意,修仙界必须接着。 侯朴隐隐有些明白了, 但他挠了挠头问:“修仙那些人, 知道我们是这个意思吗?” 曲肃看了他一眼, 委婉开口:“要是修仙界的人不都是师弟这样,他们应该能明白。” 曲肃这句嘲讽,绕了几个弯,让侯朴没想明白。 常无忧也说:“修仙之人都胆小,很多时候,越胆小,就越聪明。聪明人最擅长多思。” 侯朴愣愣站在原地,还在思考师兄刚刚那句话。他不知道师兄是在夸自己,还是在骂自己。但他知道,师兄嘴里,没什么好话。 等侯朴想明白的时候,已经有些晚了,他们已经向前行了一段,说起了别的话题。 要是这时候再因为刚刚的话,和师兄置气的话,就显得自己有些不懂事了。所以侯朴只能受了这口闷气,气鼓鼓往前走。 常无忧现在说起了别的:“不愿多事是一个原因,但也有另一个原因。” 她摇了摇头:“越缨不该死。” 虽然是站在不同的立场上,但其实越缨和他们一样。 只是,越缨所处的环境,让她无力去改变丝毫,只能成为被孤立的那一个。 “但她活着,对凡人不是坏事。”说不定以后她还能帮助到一些人。 这就够了。 他们往前又走了一段,便要回山了。 曲肃即将画传送阵的时候,看起来思虑重重。 他很少这个样子,倒是让其他人都好奇起来。 “师兄,可是有事?”何染霜没忍住,问了他。 曲肃没应声,而是看了眼轿子里的常无忧。 常无忧无知无觉,给了他一个茫然的眼神。 曲肃终于开了口:“这一路,花瓣……可还没用呢。” 这话一出,常无忧便一拍脑门,懊恼起来:“糟了!” 这一路,他们没遇到过什么人,根本没有施展的机会,好不容易遇见个越缨,又把这事忘了。 常无忧失落极了! 曲肃也觉得,后山的婶子用心做的东西,不用上一次实在太浪费了,于是他建议:“现在要回去了,不然就用了吧。” “也好。”常无忧勉勉强强同意了,只是没有观众,多少有些遗憾。 于是,何染霜画传送阵,曲肃在后方做了准备,轿子起来的时候,花瓣准时从天而降。 常无忧悄悄扒开一条窗帘缝隙,向外看去。 紫色花瓣确实好看,颜色妖娆,她确信自己在一片花瓣中看起来颇为神秘,还算是满意。 她心满意足,侯朴和楼探阳他们抬着小轿子进了传送阵,离开了。 曲肃慢了一步,没和他们一起。 何染霜不知道师兄要做什么,以为是要殿后,于是也跟着停留下来。 结果,她看到教主一走,她的师兄就把地上的花瓣重新又收集了起来。 曲肃用灵气将花瓣全部捡起,然后在手中抖落了一下灰尘,重新又收进戒指里。 何染霜眼神复杂地看着他:“……教主可能不会高兴她的花瓣是捡起来重复利用的。” 曲肃面色端正:“她不会知道的。” 曲肃微微扭了头,问她:“是不是,师妹?” 虽然师兄看起来仍然是端端君子样,但何染霜明白,这是威胁。 她只能点了点头:“对。” 曲肃已经处理好了,于是他们两个也出发了。 何染霜落后半步,跟在师兄身后,心中默默觉得师兄有些过分节俭了,她多次想要说出口,但看了看师兄若无其事、一脸正气的样子,终于还是闭了嘴。 常无忧回了山中,好好休息了一段时间。 她这次出门很有些用处,加上越缨的突然到来,算是和修仙界达成了无盟之约。 修仙界释放的善意,他们也能看到,因为无忧山外原本人数众多的修仙探子,现在默默撤去了很多,只留了不到十个。 想必,日后他们魔修再外出的话,也不会如此紧张地跟踪了。 只要度洵还在闭关,仙魔便能一直保持住现在的状态。 他们运气好,度洵进关还没多久,最少还能有几年的好日子。 之前,度洵闭关最久,能有个十余年时间,他对于修仙界来说,更像是一个象征。 不管是几年还是十几年,时间足够了,变化是一日日发生的,谁都说不好这些年时间里,又能有什么变化。 修仙界的发展,已经到达了无法突破的界限,而他们魔教,还有无限的可能。 修仙界的目光一直盯在魔教化神的身上,只要化神没动静,他们便放心。 他们没怎么注意到,魔教现在有了越来越多的人。 总是有人来投奔魔教的山头,每隔段时间,魔教也会多出几个小师弟和小师妹。 在常无忧这尊化神的影子下,更多的小小沙石聚集在一起,慢慢汇集成一堵坚固的墙。 日子一日日过去,更多的魔教弟子到了褪凡阶段。 现在魔教门下的弟子太多了。 有时候香蕉或者秋以独自外出,都能带来个新弟子。外界的凡人已经对魔教的存在心知肚明,若是能被魔教找上门,问家里人去不去魔教的地盘,这一家人都会欣喜若狂。 刚开始,还会有人拒绝,但现在基本上没人会拒绝了。 弟子人数太多了,不能只在曲肃他们几个名下。 现在子吉和秋以,还有香叶名下,都有了十来个弟子。 侯朴名下的弟子数量更多,之前他总是抱怨自己没有当师父的命,现在终于有了个这个福气。 但弟子太多了,也有问题,总是有人来找侯朴问问题,让他少了很多自己的时间,甚至最近都无暇去找活尸前辈练拳了。 但看着弟子们敬佩又孺慕的眼睛,侯朴就觉得痛并快乐着。 魔教的弟子和修仙的弟子不一样。 魔教弟子和凡人关系都很好,时常下山去给凡人帮忙。即使修行后,有了大能力,他们也心绪平和,不觉得自己高人一等。 也有些孩子岁数小,得脉后便有些心中得意,但看了师父,看了师叔,又知道了魔教的处境,知道后山需要自己的保护,他们也能安下心来。 眼前最厉害的人,就是他们的榜样。 曲肃、何染霜便是他们最想成为的模样。 后山的地盘又扩了一次。这次没让曲肃他们帮忙,杜荆找了人,一起围着山,布置了雷阵。 然后,杜荆和侯充掐好时间,引爆了雷阵,将一座小山炸碎,然后后山百姓一起用推车和铲子,将整座山全都挪走。 杜荆提前告诉了常无忧这事,她站在一边看着他们,看着他们满脸的笑容,每个人的眼睛都在发亮。 他们都相信有一个更好的明天。 常无忧忽然想到了很久之前,这些人到了这里,总是想跪下,谢谢魔修为他们做了很多。 但现在,他们不用求人,自己便可以开山、改水。 她之前出去的那一趟,路过了一个镇子,看到了门口出入的百姓,小心翼翼走着路,满脸的惊慌。 而后山的百姓,抬着头,步子很大。 两边的人完全不是一副模样。 她默默想着,什么时候,后山外的凡人也能过上这样的日子?不用担心自己出趟门便可能遇到祸事?不用担心自己的妻子和女儿随时会被伤害? 她想让整个天下都好一些。 但现在还不行。 现在仙修魔修相处和谐,若是他们出去占了哪个修仙门派附近的城镇,许是会有些麻烦。 不能操之过急。 几个婶子欢天喜地走过来:“教主啊,我们刚刚开山的时候,捡到了不少好果子!” 常无忧深吸一口气,脸上荡起了笑意:“是吗,我也一起捡果子。” 后山附近,楼探星带着小队在巡逻,监督对面的仙修探子。 贤卢站在亭子外面,百无聊赖看着山腰处的云,很多人都回自己门派了,只有他们九个人被留下,没被安排什么任务,就天天在这儿守着。 他们几个没聊过,但其实心里都知道,自己是被门派放弃了。 贤卢觉得自己整个人都要没精神了。 巡逻的小分队过来的时候,两边只隔了一丛杂草。 走在小分队的一个男人,看着贤卢,脸上表情有些复杂和纠结,但他路过贤卢的时候,还是开了口:“早。” 这男人之前问过路,还给了贤卢一个鸡蛋。 贤卢不想和魔教的人打招呼,但他真的很无聊,于是回了声:“早。” 人在打招呼的时候,脸上不自觉会有些笑意。 贤卢不自知的这点笑意还没消散的时候,楼探星也走了过来。 楼探星走在队伍最末,冷冷淡淡看了贤卢一眼,便看到了他的笑意。 楼探星冷着一张脸,微微对贤卢颔了颔首。 贤卢也不自觉回了个礼。 但巡逻小队走开,贤卢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他不喜欢楼探星,楼探星也不喜欢他。 所以,一想到自己和楼探星打了招呼,贤卢就觉得晦气。 贤卢用力,在嘴里积累了足够的口水,想对着这个巡逻小分队的背后吐一口,以表示悲惨境遇下自己的不屑和不屈。 但他即将吐出这一口的时候,楼探星神不知鬼不觉地回头,眼神仍然冷冷的,看了他一眼。 这一眼,让贤卢没吐出来。 他下意识将自己的口水咽下去,想摆个端庄的模样来,却险些被呛住。他这个蠢样子,却让楼探星高兴起来,露出一个真心实意的微笑。 贤卢觉得自己越活越倒退了。 他觉得有些没面子,也很没意思,又背着手,溜溜达达回了破亭子了。 第九十一章 魔教后山的生意现在越发兴隆了, 货物送去了更多的城市。 修仙界对于魔教的这些生意线路已经有了察觉,但他们装作一无所知的样子,并不去管。 甚至, 有些门派对自己附近城镇中的店铺苛以重税,但对于和魔教有牵连的店铺并不敢有抽成。 现在两边都是□□为主, 谁都不敢主动出击, 小心翼翼维护着平静。 所有人都知道这份平静早晚会被打破,但打破后就会有大战, 就会死人, 那第一个挑起事端的,便是罪魁祸首。 修仙界没有一个人能担起这个罪名,所以各个管控门下弟子极严,务必不能让自己门下的弟子第一个惹事,也不能让自家门派成为众矢之的。 因此刚开始, 有些城里的店铺不敢和魔教做生意,但当第一个人战战兢兢收了魔教的货之后,其他人立刻发现了和魔教做生意的好处:修仙之人不会来侵扰自家的店铺了。 店铺的老板们并不太明白其中原理, 但这好处让他们兴奋起来,各个都想和魔教做生意。 但魔教的生意也不是那么好做的。主要是他们的货物也没有那么多, 不可能供给所有的商家。 于是,常无忧专门叮嘱了楼会长和陈奇观, 在一座城里选店家时,一定要选人品好的, 选从不曾对百姓作恶的。 万万不能因为店铺老板的名声和作为影响了他们魔教的名声。 但找人做生意总归是不稳妥。 常无忧很明白,人都是好人, 但要是有了依仗, 有了特权, 指不定会有什么变化。她不能赌这个。 因此,常无忧很早就告诉楼会长和陈奇观,一定要将他们自己的商路和店铺全都筹备起来,尽量使用后山的人手。 他们魔教生意做了几年之后,便有了些积蓄,楼会长问了常无忧的意见,终于决定在其他城市买些铺面。 然后将后山已经培养好的人送过去。 年纪大些,有生意经验的做店主,也找些身体康健的年轻人在店里帮忙,现在是打下手的,之后学到了东西,便是预备店长了。 常无忧让他们找的铺子,都不在闹市区,位置虽然居于城中,但多在街尾巷角。 常无忧知道,虽然现在和修仙界井水不犯河水,但他们也不能太过于招摇。 每次新买了铺子,子吉或者香蕉,便会带着弟子前往,在后院里画一个隐秘的阵法,能够传送货物,若是有急事,也能紧急逃脱。 他们买的院子后院很大,里面有很多后山的百姓,也有魔教派来的一两个人手保护。 在店铺外面,香蕉也会布上严密的护阵。 她已经是褪凡后期,随时都能金丹,卡在一个微妙的界限上,所以她画出的护阵能够阻拦住金丹以下的所有人。 出来做事的人,常无忧务必要保护他们的安全。 外出做生意的人,是轮流替换的。 其实出来也不错,能见到更多人,也能在四周游玩。但后山的大家都更愿意待在后山。 被分派到名额,必须要出来工作一两个月的人,虽然都听从安排出来了,但要回山时,才是最高兴的时候。 他们在后山闲聊,总是感叹,不想出去。 他们是真心实意觉得,山外有什么好? 山外的百姓战战兢兢,买个东西都要东张西望,生怕糟了祸事。 他们也不愿意看修仙之人欺压凡人,看着太憋屈了。 有时候,隔着堵墙,他们能听到不远处普通人的哀嚎。他们却做不了什么,他们心有不甘,却只能忍着,不能给魔教惹事。 在同一城里,来自魔教的凡人,和城里原本的凡人,长得都差不多,穿着也差不多。但其实很好辨认。 一个走起路时小心翼翼,脸上总是带着些恭谨的笑意,而另一个大步流星,满不在乎地和身边的人说话,声音爽朗,笑容真诚。 城里的凡人站在路边羡慕地看着他们,却不敢上前搭讪。 毕竟,修仙之人治不了魔教,但能治得了他们普通人。 魔教铺子的生意不是很好,但有些东西,确实只有魔教有,因此慢慢也积累了一些顾客。 后山的女大夫,找到了一些有用的草药,比外面的药效更好些。 尤其是一副能治疗肠胃积热的草药,非常有效,也是这副药打开了魔教其他货物的销路。 刚开始,其实外面的人并不知道,也不敢来买魔教的东西。 但有一天,子吉带着后山出来做生意的人走过街边,路过一家医馆。 里面有个老人正在哎呦哎呦地叫痛。女大夫这次也在,她往医馆里多看了几眼,想了想,便让子吉从戒指里拿出来一副药来。 女大夫是个已过而立的女子,面目冷峻,但医者仁心。 在来到魔教之前,她不是大夫,但她的父亲是。 但在他家所在的城镇里,有一个小小的修仙门派。 那个修仙门派没什么大能力,武力也不强,甚至没有一个金丹。但他们有一本祖传的丹籍,能炼一些简单的丹药。 因此,这个门派不许城中有凡人的大夫存在,若是凡人伤了、病了,只能去这个门派求丹药,当然了,仙药的费用是不低的。求药之人的态度还得好,若是不够恭敬,那他们也不会给药。 靠着这个,这个门派活得极为滋润。 女大夫的家中有祖传的医书,一家人都懂医,但不敢给人治,只偶尔偷偷给亲近的人看病。 若是有人求上门来,他们经不住哀求,也治了。 结果就给自家找来了祸事。 一个农人因为求丹药时,衣衫不够干净,而被修仙门派拒绝了。 之后,那农人便听了村人的话,悄悄来了女大夫家中。 只是,谁都没想到,修仙门派竟找了过去,当即将女大夫的父亲打了一顿,并且脱光了挂在门外,算是惩戒。 女大夫一家连夜逃了出来,直奔之前听说的魔教地盘。 在这里,他们一家终于过上了安稳日子,也能秉持祖先遗志,治病救人。只是,女大夫的父亲受了大辱,病了一场,便去世了。 女大夫已经将魔教当作了自己的家,打定了主意,以后不管生死,都呆着这里了。 现在,她看这儿医馆内的老人,终究不忍心,还是拿了药。 医馆的人起初不敢用,但他们终究不想看着老人活活难受死,只能试一试,没想到竟然极其有用。 很多老人年纪大了之后,都有这个毛病。这些老人的家里人自然不能看着老人活活受罪,便偷偷摸摸前来。 但每个顾客前来买东西时,都是满脸的慌张,选择商品和付钱时,都鬼鬼祟祟,不停向门外看,似乎做了什么错事一般。 囡囡快十岁了,她现在还有些黑黑的,但开始消瘦了下来。 原本胖乎乎的小脸,现在隐隐有了尖下巴。 她虽然是侯朴的徒弟,但大部分时间都是由云瘴前辈教导的。由化神教导的孩子,自然不一样。 囡囡进展其实很快,但前辈刻意延缓了她的境界进益,一是让她稳扎稳打,二是让她多学点东西。 她学得很杂,有用的没用的,前辈都愿意教她。 甚至,囡囡跟着侯朴去洞穴见了活尸前辈后,专门问了前辈能不能教自己炼活尸。 前辈自然是答应的。 他独行了这么多年,有这么个小东西亲亲乖乖地叫自己阿叔,吃个果子都念着给自己带一个来,手里抓了个蚂蚱都想给自己看一眼,他能有什么不愿意的。 云瘴前辈的心已经干涩,整个人如同一块被风吹干的蓬草,懒懒散散寻了个地方耗日子,任由时光流淌,这世间与他无关。 但现在,一声声阿叔,让他慢慢有了些新的人间体悟。 他这辈子没有过情爱,没有过子嗣,短暂拥有的亲情和友谊,也都转瞬而去。 他很珍惜现在能拥有的一切,他不再是一个与世无关的人,而是小姑娘的亲亲阿叔,是无忧倚重的前辈。 丢失了自己多年后,他慢慢寻到了自己。 囡囡很爱和阿叔待在一起,但最近却去得少了。 她的阿爷阿奶身体愈发不好了。 虽然日渐虚弱下去,但阿爷阿奶仍然满脸的笑意。 “囡囡给我们摔盆。”阿爷在床上嘀嘀咕咕的。 老家的传统里,摔盆是男丁该做的事情。但阿爷阿奶不讲究这个,他们这辈子有过亲生的儿子,但现在只剩下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小孙女。 他们不在意什么男丁不男丁,只在意这个小小的姑娘。再加上后山不断的宣传,男女都一样,阿爷阿奶更加坚定了自己的想法。 阿奶点了点头:“对,让囡囡给我们摔盆。” 囡囡在床边小心地搅着肉粥,等粥凉下来给阿爷阿奶喝。 温度差不多的时候,她将粥轻轻放在阿爷阿奶的唇边,哄他们:“那我肯定摔盆摔得最响亮。” 阿奶喝了口粥,脸上露出了微微的笑意。她惆怅地叹了口气:“老头子,你说人是有轮回的吧。” 老头子耳朵越来越背了,根本没有听到。 于是阿奶自己回答:“肯定是有的。” 她微微笑起来:“奶奶的小囡囡啊,你说人多奇怪啊。” “前半辈子,我盼着死了没来生,再不受罪。可是后来啊,我倒是盼着有来生,最好生生世世,不断轮回。” “只是,阿奶有些怕,怕生不到我们后山来。” 这句话,阿爷听到了,他颤颤巍巍伸出手,握住了阿奶的手:“老婆子啊,没事。” 他粗犷了一辈子,现在也终于温柔了一些:“就算生不到后山来,我们也记得后山的地方,能自己走过来。” 他们笑盈盈的,并不惧怕死亡,甚至还在畅想下辈子的日子了:“反正囡囡修魔了,活得久,等我们再次投胎了,还能看见囡囡。” 老两口不介意地说着这些,让囡囡本难受的心情,有些缓和了起来。 她想了想:“到时候,阿爷阿奶都是小孩子了,我可以当你们的姐姐或者姨姨。” 现在,囡囡还算是平静地接受接下来会发生的事情,但其实刚开始,她也很难受。 她很想让阿爷阿奶活着,还为此去找了常无忧。囡囡问:“教主,能不能给阿爷阿奶延年益寿的丹药?” 她只想让阿爷阿奶活下去。 常无忧深深地看着她,知道小姑娘的心思。 她蹲下来,柔声问囡囡:“可是囡囡,如果给阿爷阿奶吃了药,日后别人也老了,是不是也要给他们丹药吃?” 囡囡点了点头:“教主,我们可以给所有人都吃丹药。” 她想的很简单,也很乐观:“这样的话,后山所有人都不用死了。” 常无忧问她:“可是一颗丹药很难做。你的蚯蚓姐姐做一颗延年益寿的丹药需要七天,找材料需要一个多月。” “她一年里不做别的,只炼这个丹,也只能炼成七八颗。” “一年七八颗丹药,后山却有那么多人。”常无忧将问题抛给囡囡:“你把丹药给谁吃?” 囡囡犹豫了,她一直觉得自己是个好孩子,但现在,她忽然自私了起来,她声音很小:“先给阿爷阿奶……” 她意识到了自己的自私,愧疚得抬不起头来。 常无忧笑起来,摸了摸她的头:“可是,跟你一起长大的二柱子,他的爷爷奶奶年纪也很大了啊。” 丹药不够啊。 并且,人的生死,本是天命。 病了,他们就治,伤了,他们就医,但岁数到了,他们不能强留。 阿爷阿奶已经八十有余,就算丹药强留了,活得也不会太舒服。 更何况,常无忧不想在后山分出阶层来。因为和魔修亲近,便能多活,这是特权。有特权便会有阶层。她不想让后山存在这种现象。 囡囡年纪不大,她难受了很久,但她看到了二柱子的爷爷,一样身体慢慢衰老。 慢慢的,她便接受了这个事实。 虽然畏惧,但终于能接受了。 囡囡惧怕的日子来得不算晚,两月余后,阿爷阿奶便离开了这个让他们痛过,也让他们高兴过的世界。 后山的百姓虽然难受,但没有很悲痛。 他们热热闹闹操办了一场丧事,囡囡走在队伍的最前列。她眼眶通红,但举着白幡,步步走得坚定。 阿爷阿奶死了,她便不是个孩子了。 她要做一些有用的事情,等到阿爷阿奶投胎转世寻过来的时候,她得给他们看一个更好的后山。 丧事办毕之后,囡囡独自去了云瘴之境。 她在阿叔的小院外面捂着脸,蹲坐了许久,屋外永远的黄昏,隐隐生出一些风,将小姑娘溢出的泪水吹干。 前辈心疼得看着她,囡囡哭着哭着,却努力露出一点笑:“阿叔啊。” “阿叔啊,囡囡以后就没有爷爷奶奶了。” 她缓缓站起身,轻声叹息:“囡囡以后就不是小孩了。” 这次,她会在云瘴之境多待些时日,等她彻底学成,之后便会回魔教中,帮教主做些事情。 她年岁小,辈分高,是很多新来的弟子的小师姑。 魔教给了她家人,给了她阿叔,以后,她也要做有用的事情了。 第九十二章 囡囡坐在后院里。 她已经十岁了, 也到了褪凡后期,比魔教的一些弟子能力更加厉害些,能够出来做事了。 常无忧安排了子吉带了囡囡几次, 确定囡囡没有出问题,之后便可以让囡囡带着后山的凡人出行了。 现在给囡囡安排的地方, 是已经路线成熟的城市, 店铺和人手都熟练,她只要在这里呆着, 预备着万一有什么事, 能带人逃回山中就行。 但其实,大概率不会出事,但只要有魔教的人在铺子里呆着,后山人才会心安。 囡囡坐在后院中已经很久了。 这个院子她很喜欢,里面有一口水井, 还有半片绿荫。 云叔叔知道她自己出来做事了,所以想送她一些礼物。 前辈问她想要些什么。 囡囡指了指他院子里的竹椅:“这个吧,坐着舒服。” 现在, 囡囡就坐在这把椅子上凝神,在识海中沉练。 外面的生意, 她不需要管。 因此,她不知道, 外面的铺面来了个奇怪的人。 来人神情恍惚,脚步有些飘, 眼神没有焦点。 魔教铺子柜台里站着的安账房正在打着算盘,眼睛余光看到了这个男人, 安账房手中的动作便慢了下来。 安账房下意识地盯着这个男人, 忽然想起了自己的父亲。 那时他还小, 家中曾经显赫。 父亲是一方大员,每日都要上朝。 他是安家的小少爷,生活得无忧无虑,因此不明白为什么父亲的眉头越皱越紧。 他只隐约听到了过父亲夜间和母亲说话:“……不能这样了。” “凡人确实没什么能力,但朝廷总归是凡人的朝廷,怎么能成为修仙人的鹰犬?” 母亲没有说话,只幽幽叹了口气。 良久后,母亲才问:“我们又能做什么?” 父亲声音很轻,但语气坚定:“向皇上上奏,之后要断然拒绝修仙人的不正当要求。我们是凡人的朝廷,是凡人的官员,怎么能听从修仙人的命令,折磨自己的百姓!” “……若是需要修仙人要出气,那就让皇上把我送出去,以解修仙人的怒气。总得有人站出来……” 他那时当真年幼,所以不明白父亲这番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只知道,几日后,父亲便死在了刑场上,上刑场时,父亲的眼神和门外这人一样。 安账房因为年幼,只被贬了奴籍,在青楼里当了个小厮,几年后才想明白父亲那时心死如灰,其实不是因为自己即将死去。 父亲早就做好了赴死的准备。 让父亲真正难受的,是他本以为自己会被修仙人弄死,最后却死在了自己人手里。 ——皇上收到了那封奏折后,看了里面的内容,直接便将奏折给了楚山。 然后,皇上将安账房的父亲杀死,邀功了。 父亲那封厚厚的奏折,写满了良策,写满了如何与修仙人虚与委蛇,如何为凡人争取生活的权力的良策。 却被皇上直接交给了寂融。 父亲在刑场上的死,为皇上换得了两颗丹药,一颗延年,一颗雄风大壮。 此后,朝廷上再没了父亲这样的人。 每个人都恭恭谨谨,努力和他们的皇上一起,讨好修仙之人。 安账房在青楼里,慢慢长大,也慢慢想清楚了很多事情。 他其实很早慧,只是家中富庶,他没有长大的机会,但在青楼里,随处可见的怒骂和鞭打,让他一夜成人。 他冷眼看着世间,并不知道自己还活着的意义。 但在那样的日子里,他仍然维护了自己作为一个人的本能。 他从未和其他小厮一样,欺辱过青楼的女子。 那些女子接过客后,安账房进屋收拾东西时,从不抬眼看床上。 因为,她们还没穿好衣服。 后来,世间渐渐有了些魔教的消息。 安账房其实并不怎么信,也不觉得魔教就会有多好。 他有些麻木了。 但有一日,青楼的嬷嬷安排了一个活计:“去柴房看着那个贱东西。” 他便去了柴房,看到了里面被称为“贱东西”的女子。 是一个年岁不大的姑娘,已经遭了打。 他认识这姑娘,但两人并没有说过什么话。 他只记得,有一次,客人走后,他垂眸进房收拾,床上的女子哑着嗓子唤他:“给我倒杯水吧。” 他便去门外,给她接了水。 水有些凉,他便多走了一层楼,给她兑了温水。 床上的她接了水,微微抿了一口,察觉出来这是温热的,正好暖她的喉咙。 女子大大地笑起来,对他仰起了头,真心实意道了谢:“谢谢您了。” 那时的安账房微微抬起一点眸子,看到了她的样子。 他从没被称为您过。 他们的交集也仅限于此了。 但他们也记住了对方。毕竟青楼的小厮和姑娘,是做不了什么的。 安账房没想到,他进了这间柴房,被关住的就是她。 她被打得很厉害,全身都是血,怏怏地躺在稻草上,不发一言。 安账房走近,也没说话,只把一旁的破被往她身上扯了扯。 她警惕地抬起头来,看到了他的脸,便一下子高兴起来:“是您啊!” 安账房点了点头,皱着眉问她:“你是怎么搞的?” 她满不在乎:“又不疼。” 但她小心翼翼往窗外看了看,兴奋地问他:“我想逃。” 安账房摇头:“又能逃去哪里,这天下,去哪里不都一个样子。” 她小声说:“那个魔教啊。”她眼睛有点发亮:“你和我一起逃吧。” 安账房想摇头,但他忽然迟疑了。 既然哪里都是一个样子,还不若去个未知的地方试试。 他犹豫了片刻,便答应了她,但又觉得可能魔教也不怎么好,于是和她好好商量:“若是魔教也不好呢?” 她便笑起来:“我想好了,要是都这个样,那我就不活啦。” 她说这话时,脸上笑盈盈的,脸上鲜红的巴掌印衬得她明媚如花。 于是,安账房点了点头:“好。” 当天晚上,他便偷偷将她带了出来。 他胆子大,偷了一个恩客的银子。 他知道,恩客的银子丢了,是要发火的,发火会迁怒到楼里的姑娘。 所以,他偷的是一个总是打骂其他人的花魁的恩客。 要是恩客发了火,那花魁也有法子,实在不行,就让花魁挨顿揍,也算是ti楼里年幼的孩子出口气。 安账房带着她,连夜钻狗洞出了城。 她要是能走路,就两人一起走,要是走不动了,他就背着她。 三日后,他们到了另一城里,买了辆驴车,走上了魔教的地盘。 他们历经了很多的艰辛和苦难,魔教没有辜负他们。 安账房想起带着她出逃的那一夜,时常觉得心酸和甜蜜。 现在她已是他的妻子了。 安账房脑中闪过很多事情,但眼睛仍然盯在门前不远处的人身上。 那人的眼睛黯淡又痛苦,他没有说话,安账房也能看懂他的一生。 他来魔教的铺子做什么? 安账房思考间,那人已经进了铺子。 铺子里还有其他的客人,于是那男人没有说话,只是站在门后。 等了片刻后,店铺中客人已经离开,那男人终于上前。 他直勾勾地盯着安账房,这眼神让店中伙计有些害怕,于是紧走两步,想护住安账房。 囡囡察觉到屋中有人进入,那人满怀杀意,但并不是对店中的人。 于是,囡囡没有动弹。 安账房轻轻摆手,示意伙计不要紧张。 他柔声问那男人:“这位客官,可是需要什么?” 男人看着他,终于吐出了一个字:“雷。” “我要能让凡人也能杀死修仙人的雷。” 这消息确实是魔教放出去的。 有些武器,不该用。 但总该给人一些活下去,或者死得有价值的理由。 安账房知道这人是怀了必死的决心,他沉沉叹了一口气:“这雷,凡人用了,大抵是会死的……” 但男人摇了摇头:“我不怕,我什么都不怕。” 他如死水一般的眼睛有了一些诡异的亮光:“你们确实有这样的东西对不对?” 他的手伸向衣袖,抖抖索索地摸出了两张纸来:“这是我的房契,这是我家所有的钱,我换成了银票,都给你们。” 安账房将这两张纸收下,告诉他:“若你能活着回来,便可以来拿这两张纸。” 男人没有点头,似乎毫不在意。 安账房带着他往里面走,一边走,他还想再劝劝他:“其实你要是觉得日子不好过了,可以来魔教的,魔教凡人过得很好……” 但男人无知无觉,根本不应声。 安账房没了办法,只能将他带进了一间隐秘的库房,然后将一个小盒子郑重交给了他。 另一个伙计轻声将使用方法告诉他:“拉了引线,雷就炸了。” “能藏在地下,用机关炸,也能投过去。” 小伙计说得详细,将注意事项说得明明白白,重点说了说远程的攻击方法,能让他活下去。 男人点了点头,将用自己全部身家换来的东西藏在了怀里。 走出魔教的铺子时,他的腰板似乎都变直了一些。 安账房和小伙计在门口看着他走远,小伙计问:“他还会回来拿他的房契和银票吗?” 安账房摇了摇头:“不知道。”但他心里隐约明白,那男人许是不会回来了。 晚上,安账房睡得不怎么好,半醒半睡间,他觉得似乎有些地动了,他疑心是不是自己有些太多虑了,但终究还是睡不好了,他只能披了外裳,出了房门,想在院中静一静。 他一出门,就看到树下一个不怎么高挑的身影。 安账房站在了囡囡身边,两人都没说话。 月亮越升越高,囡囡转身,就要回房了,临行前,她开了口:“炸了。” 安账房看着远处,再次沉沉叹了口气。 在城外的山上,一刻钟前,一直低着头的男人终于挺直了后背,悄悄走进了一间房中。 他扯开了胸前的衣裳,露出了里面的黑色物体。 他的手放在胸前,屋中便亮起了巨大的火花。 巨大的轰鸣声中,周遭的一切在亮光中成了齑粉。 一切悲痛的、难堪的、流血的、绝望的、恶毒的,以及曾经美好的,全都消失在火中。 第九十三章 常无忧坐在屋里, 看外面送进来的消息。 安账房站在她身边,轻声将最近发生的事情告诉她。 “第一个来买雷的,叫程有长。” 常无忧翻开了厚厚的案卷, 第一个便是程有长的名字。 下面的小字密密麻麻,内容很多, 但对于一个人的一生来说, 还是有些少了。 他的一生,就这样被总结凝练地写在了一页案卷中。 常无忧认真看下去。 “程有长, 男, 南青人士,生于祝仙一百三十七年,卒于祝仙一百六十一年。” “卒年二十四。” 安账房微微伸出头,看到了案卷上的字。二十四啊,他静静想着, 竟比自己还小一岁。 但他记得,程有长走进店铺时,沧桑得不像是二十余岁的人, 他的眼睛里满是风霜,已经尝遍了世间所有的苦楚。 常无忧继续看下去。 “原是一个货郎, 走街串巷卖货为生。” “为人圆滑,爱说笑。” 案卷里也记录了一些小事, 若是有哪户人家缺了什么东西,而另一家多余的话, 他便会在中间搭线,中间只收两个果子罢了。 他家贫, 家中只有一个半盲的老母亲。 程有长和老母相互依靠着, 生活了多年, 家中忽然多了个女子。 他说那是他的妻。 没有人知道那女子的来历。 女子不爱说话,总是低着头,半张脸有疤,半张脸遮着头发,邻居们看不到她的长相。 但程货郎有了妻子是好事,妻子虽然甚少见人,但手脚勤快,帮着他一起,将家中收拾利落。 女子来了之后,他家中老母笑声都变多了一些。 日子过得很好,后来,女子又给程有长育了个女儿。 小女孩白白嫩嫩,长大一些后,邻居们便能品出来一些味道。 程有长妻子的来历许是不简单。 毕竟,他家小女儿长得可不是普通人的样子。小女孩一天天的,模样愈发不同。胡同里八十岁的陈阿奶都感叹,自己这一辈子都不曾见过这么漂亮的孩子。 程有长方头圆脸,孩子肯定不是像他,那只能像他那个看不清脸的妻子了。 邻居们都确信,那女子毁容之前,一定是几个城里都少见的美人。 程家四口人生活得幸福,邻居们自然不会多话,避免给这一家人惹来什么麻烦。 但麻烦是能自己上门的。 一日,程有长背着自己的小女儿,走街串巷卖东西,在街头看见了一队白衣的修仙之人。 程有长当即转头,带着女儿离开。 但还是被为首的女子叫住了。 那女子穿白衣,脖子上挂着碧玉,走过来,皱着眉看程有长的女儿。 “果然。”那个修仙的女子只说了这一句。 然后那女子当即离开。 程有长胆战心惊,等那一队修仙之人离开,他离开跑回了家,带着妻子和母亲就往外逃。 他捡到妻子的时候,妻子说过,她是从修仙门派逃出来的凡人,让程有长想好,以后肯定有麻烦。 他们没想到,麻烦就这样上来了。 程有长背着老母亲,妻子背着女儿,四个人逃到了林外的小路上。 但还是有人追了过来。 是一个穿黑袍的男人。 男人看都没看他们一眼,便将他们全都带回了门派中。 男人低三下四地对着之前程有长遇到的戴碧玉的女子说话:“天幸,之前是我鬼迷心窍。” “天幸,我们两个是天作之合的夫妻。” 被叫做天幸的女子冷冷地看着程有长的妻子:“但你还是把在这个贱人放走了。” 程有长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黑袍男人的剑已经干脆利落斩了过去。 他的妻子倒在了血泊中,半边毁容,半边美丽无暇,睁着眼睛,却看不到任何东西。 名为天幸的女人还有些不满意,她冷冷瞥了一眼长得程有长的小女儿,觉得她太像母亲。 黑袍男人一刻没有迟疑,当即将茫茫然的小女孩杀死。 在程有长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就失去了自己的妻子和女儿。 他有些不敢信,喉咙和心脏一起发痛。 但他的老母亲哭了起来,颤颤巍巍扑到了儿媳的尸身上:“乖啊……” 老人的哭声出来的那一刻,天幸觉得有些厌烦。但她选定的双修丈夫已经杀死了她讨厌的女人,所以天幸没有那么生气了。 她冷冷转身,指尖轻点,将那丑陋的老妇杀死。 天幸没有说话,黑袍男人便松了口气,脸上带着笑,跟了过去。 不远处悄悄观察的一些弟子也笑了起来:“果然,师姐只是和师兄闹别扭罢了……” “对啊,师兄和师姐关系最好了。” “师兄最在意师姐了,之前师兄那里还有不少仙侍,和师姐要好后,就把那些仙侍全杀了,只是不知道怎么逃了一个。” “反正什么都影响不了师兄师姐的感情。” 那些弟子们,聚在一起嘻嘻哈哈,真心诚意地羡慕这师兄和师姐的感情,羡慕着这对修仙界的佳偶。 只有程有长,茫茫然跪在地上。 在这场人人称颂的爱情故事里,他的妻子是无关紧要的催化剂,他女儿的死是黑袍男人附赠的诚意。 他的母亲,是藏污了此处仙境的丑妇。 而他,只是这场爱情的背景板,只能眼睁睁看着,看着自己曾有拥有过、珍惜过的一切,成了别人脚下踩过的一点尘埃。 程有长一个人拖着三具尸身,离开了风景秀美的修仙门派,他走了很远,身后的尸身都有些发臭了,他才到了自己家中。 他给母亲,给妻子,给女儿洗漱更衣,邻居们帮忙操办了简单的仪式。 有人在葬礼时,小声说:“果然还是她带来的灾殃……” 程有长微微摆了摆头,想说不是妻子的错,她只是拼命逃出来而已,并没有做错什么。 但他什么都不想说。 他找到了给那个修仙门派做事的活计,也找到了魔教,换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 一次声响后,世间没了程有长,也没了杀他妻女母亲的人。 常无忧看着这纸案宗。 看完后,她将案宗放在桌上,久久不想说话。 安掌柜沉默片刻,便开了口:“程有长是第一个。” “之后,又来了个女子,叫蔡泉阳。” 每个人,他们都记得。 常无忧让子吉和秋以,把每个人的生平都调查出来,记录下来。 他们已经去世,但他们活过的痕迹,应该被记住。 若是在一个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的环境中,常无忧绝不会做这样的事情。但当法律和天道都不能给人公平的时候,她觉得人有为自己报仇的权力。 当邪恶不能被惩罚,那善良换来的只有加倍的欺辱。 善恶无报,那就以血还血。 她给予这些人的,是对这个昏暗世界比一次中指的机会。 这些人用生命,畅快唾骂了这个世界。 常无忧终于合上了卷宗,她不想再看了。她叮嘱安账房:“若是能劝回来的,就劝过来,让他们来我们魔教,在这里安心过日子。” 安账房点了点头,但他们两个都知道,劝不过来的,还是会以死明志。 安账房说起了其他的:“但确实有些用处。” “几次雷炸,引起了修仙界的惶恐。他们终于发现了,这是凡人搞出来的。刚开始他们不敢信,但后来终于接受了,凡人竟然也敢反击的事实。” “当然了,发现那雷的威力有限之后,金丹以上的,还是无所畏惧,但境界低些的做事开始小心了。现在当街欺辱凡人的事情开始减少了。” 常无忧点了点头,她早就知道会是这个结果。 当兔子开始咬人的时候,猎人也会更加慎重。 安账房的汇报结束后便离开了,常无忧仍然坐在小桌便发呆。 曲肃走进来,手里握了一捧剥好的瓜子。 “后山炒的,”他把瓜子放在常无忧的身旁:“新的口味,卖得不错。” 曲肃看了常无忧一眼,生怕她会因为这些人的死去而感到难受。 于是,曲肃想了想:“如果是当乞儿的时候,有人能让我报仇的话,我会非常高兴。就算死,我也高兴得不得了。” 常无忧从桌上捻起一粒瓜子,放进了嘴里。 她点了点托:“我知道,我没错。” 她心平气和,又带着几分破釜沉舟的不回头,这样子,却让曲肃放了心:“对。” 他理所当然地点了点头:“你自然不会有错。” 寂融却觉得魔教有些错了。 他真心实意地疑惑,不明白魔教为什么要这么做。 魔教的几个人是不是闲得发慌,非要做点无用又无聊的事情? 但寂融不可能去问魔教到底要做什么。 其实问题也不大,他自己就是金丹,根本不怕那雷。 只是有些烦,有些小门派开始慌张起来,总是送信过来。寂融作为主事人,总得做些什么。 于是,寂融想了想,终于想出了一个主意。 他找来了自己的小儿子。 寂融其实已经很久没见过这个小儿子了,他甚至记不得孩子的母亲是谁,只记得是个凡人,早就去世了。 因为孩子母亲的劣等出身,因此孩子也是个无用的凡人。 寂融其实是不允许凡人诞下他的子嗣的,但当时兴起仓促,竟然让那女人有了这份运气。 小儿子战战兢兢走了进来,寂融皱着眉,不满地看着他。 但终于还是像个父亲一样开口了:“东陵。” 寂融唤了儿子一声,东陵身子一抖,声音几不可闻:“听凭父亲吩咐。” “去做些事情吧,”寂融安排他:“这事只有你能做。” “替为父去魔教看看,看看那里到底是什么情况。” 第九十四章 东陵躺在一辆小驴车上, 身下是扎人的稻草。 但他觉得还挺舒适,因为之前他天天在楚山中,虽然父亲是长老寂融, 但他并不得宠,又是个凡人, 只能时常赔着笑脸。 现在虽然条件艰苦些, 但他愿意做什么就做什么,没人管他了。 东陵什么都不缺, 被锦衣玉食地养着, 但也被鄙夷着,楚山没人看得起他。 他很少出门,之前寥寥几次出门,也是跟着楚山弟子一起。 东陵在楚山卑弱,但出门后, 面对的便是凡人的畏惧和羡慕。 东陵时常有些奇怪的感觉,他因为自己是凡人而自卑,也因为自己出身修仙门派而骄傲。 这种自卑和自豪交织, 让他活得浑浑噩噩。 他出门时,有时候会跟着门派弟子一起, 欺辱凡人取乐,但晚上, 忽然又觉得没意思起来。 这次被父亲委以重任,倒是让他受宠若惊。 虽然父亲说了, 这次有些危险,但东陵觉得, 父亲愿意给他这个任务, 就是信任他的表现。 他一定会努力, 将魔教的所有秘密都察探出来,交给父亲。 之后,父亲定会更加看重他。 东陵想得美滋滋的,但身下的稻草着实有些太扎人了。他扭了扭身子,并未起身。 他现在是一个普通的凡人,要去投奔魔教,怎么能有奢侈的毛病。 东陵继续躺在稻草上,抬头看着头顶的太阳,太阳刺眼,但东陵目不转睛。 看了一会儿,终于他坚持不住,闭上了眼睛。 然后,他闭着眼睛,左手摸摸索索从稻草下掏出一个果子来。 他将果子放进嘴里,随意咔擦咬了一口。 果子是他刚刚在路边的树上摘的,红彤彤的非常好看。 但并不好吃,酸得他呲牙咧嘴。 东陵忍不住对着外面呸呸两口。 他睁开眼睛,好好看了看果子的模样,仔细记在心里。路途遥远,他不能吃酸果子两次。 东陵一路朝着魔教走去,越是临近魔教的山头,路上的人也多了起来。 每个人都看起来狼狈,但相遇对视时,他们脸上都有些兴奋又默契的笑意。 即使不认识,他们也互相点了点头,算是打了招呼。 东陵现在也很狼狈,但即使衣服都脏了,但他心里仍然有些骄傲的劲头。 什么啊,他在心中默默想着,这些人疯了吗?在修仙界治下生活那么好,竟然来投奔魔教。 他决心更加坚定,一定要为了父亲将魔教覆灭,等魔教覆灭那天,自己定要走在这些人面前,揭露自己的身份,好好耀武扬威一把。 等到了魔教的山口时,东陵悄悄观察周围的人,确保自己和他们相同,脸上维持了一样的兴奋和忐忑。 山口处,站着两队魔教的人,他们将来投奔的凡人迎进去,满脸笑容地招呼:“兄弟,到家啦!” “婶子,一路辛苦了!” 魔教的人一点架子都没有,比起修行之人,更像是凡间村口的傻兄弟。 东陵跟在人群后方,走了进去,走到山口时,果然也有人来迎了他。 来人长相土气,嘴咧得很大,看起来真诚又有些憨气。 “兄弟,路上辛苦了。”来人将东陵的驴车接过去,牵着进了山中。 东陵也带着笑意,跟着他进了山里。 一进山,东陵便有些愣住了。 山中道路方正,房子整整齐齐,不远处还有巨大的烟囱,茂密的田地旁边是高大的果树。 一条大河舒缓地流淌,水车发出哗啦哗啦的声响。 在一个小码头中,一群孩子在浅滩里快乐地玩水。 几个女孩子端着小藤箱,相互拉着手,说笑着从小路上走过。 东陵从没见过这样的场景,他甚至不知道凡人原来也能站着放肆地笑。 原来凡人也能游玩,也能说笑,也有自己的朋友。 东陵不作声,跟着往前走。 他还路过了几间房子,那几间房与旁的不同。其他房子都是青砖房,但这几间房的外面竟然涂了黄色的漆,看起来非常鲜亮。 并且,这几间房子竟然用了珍贵的琉璃窗。 这一定是这里最重要的人住的房子,东陵默默想着,情不自禁多看了几眼,想看看是不是有地位高贵的魔修住在了这里。 领他走进来的男人回头看到东陵的眼神,便和他解释了这里的用途:“这里是学堂。” “学堂?”东陵重复了一句,脑子未能转过弯来。 走在前方的男人点了点头,脸上有些骄傲:“学堂是我们这里最好的房子,也是第一批装上琉璃窗的。” 男人又补了一句:“当时魔修大人们的房子都没能装上这样的窗户。” “教主……”男人说了句教主便顿住了,换了说辞:“魔修大人们说孩子们最要紧。” 男人脸上有些掩盖不住的骄傲:“学堂里都是后山的孩子,我的儿子就在大班学习,小女儿下半年也要进学堂小班了。” 他关切地叮嘱东陵:“小兄弟,日后等你有了孩子,也可以送到这里来。” 东陵微微低了头,装作一副青年男孩听闻婚姻大事时羞怯的样子来,但其实心里有些搞不明白。 魔教在搞什么名堂? 他又看了眼澄净明亮的琉璃窗,几乎无瑕,这样的成色,放在凡间是要上供给皇家的珍品,然后又会被皇家殷勤敬献给楚山和诸山。 但这样的珍品,就被用在了一群凡人的小畜生身上? 他深深觉得魔教许是真的有什么享不得福的大病。 东陵当天便在魔教安顿下来了。 因为他孤身一人,所以没能分得整栋房,而是要和另外两个单身的男子共同居住。 另两个男人,满脸的兴奋,当场就要认了东陵这个好兄弟,东陵忍着心中不适,接受了这份热情。 当天晚上,他们三个秉烛夜谈。 另两个男人说起自己的过去,潸然泪下,而东陵也说了自己早就编好的悲惨身世,得到了另两人的安慰。 之后,那两个人兴致勃勃又说起了其他的事情,关于未来,他们有很多想法。 东陵哈欠连天,强忍着困意,完成了第一天的角色扮演。 现在后山的人大都开始学识字,认字得很多,但没几个正经度过几本书的。东陵是少有的读过不少诗书的,于是经过郑先生的考核后,便成了学堂的先生。 现在孩子们的先生是足够的,东陵成了成年人的老师。 大人们的学堂叫做“夜校”。 东陵想过,为什么被称作夜校,也许是因为这些年纪颇大的学生们只能每日忙碌结束才能学上几个字。 东陵看不起他的学生,打心眼觉得这些人不配跟他学东西。 但他演得很好,没有人发现端倪。 东陵得到了一些人的信任后,便自告奋勇,申请加入了巡逻小队。 巡逻是个辛苦活,领队的自然是答应了。 东陵跟着去巡逻的第一天,并不敢声张。 去了两次后,他便看懂了路线安排,终于选定了一天下午,他路过一间修仙人的亭子时,趁人不注意,将手中的纸团丢了进去。 亭子里的人盯着他的动作,等这一队人走远后,才将纸团拿走,传送出去。 虽然有用得上的灵器,但东陵毕竟在魔教中,不敢用什么东西,生怕被发现端倪。 巡逻队还没回到山中时,寂融就已经收到了东陵的信。 只是,看完这封信后,寂融觉得更加疑惑了。 但寂融还不着急,毕竟东陵刚到那里,还需要些时日。 巡逻小队一无所知,对东陵的所作所为并不知情。巡逻小队的人已经对那几个长期驻守的可怜修仙人非常了解了。 知道了他们的名字,他们的门派,以及他们的一些小癖好。 每日巡逻时,若是两边遇到了,便会简短地打个招呼。时间久了,这个招呼的内容便愈发多了起来。 从“早”,变成了“早上好”。 然后成了“吃了吗”,之后成了“吃了什么”。 若是年轻些的孩子,甚至还会说上几句:“河里的鱼这几日很肥,可以试试。” 这些修仙探子刚开始对魔教义愤填膺,但日子久了,也被磨出来了。 他们自己咂摸出些门道:既然已经在这里了,就是门派不怎么看重了。那就无需多做什么事情了。 长老安排自己就是盯着魔教而已,又没说自己不能和他们相处好一些。 再说了,虽然是敌对的双方,但既然没有打起来,那现在就是和平阶段。和平时期,他们又何必摆什么不好看的脸子呢。 所以,若是有巡逻队的人说上两句山中什么好吃,亭子里必然有人接口问哪里才能搞到。 山中物产丰茂,后山百姓自然不会吝惜,就会告诉亭子里的人。 但修仙之人着实没什么生活经验,就算地方说得清清楚楚,他们也找不到那极好吃的果子。 巡逻队的一个年轻孩子有些同情他们,下次巡逻时偷偷带了一袋果子给了他们。 巡逻队长看到了,但没有说什么,一袋果子罢了,他们不是这么计较的人。 但下次再来的时候,那孩子就收到了几颗鸟蛋。 “回礼。”那个仙修弟子年纪也不多,只说了这两个字。 两个年轻孩子的友谊便短暂建立了起来,他们现在能够交换零食,偶尔谈论下天气,但若是下次战起,他们便直接刀戈相向,感情非常分明。 只有贤卢,一直生活得别别扭扭,他以为自己是门派冉冉升起的新星,但事情一出,他才发现自己是没关系、没人脉的小倒霉蛋。 这种落魄和耻辱,让他郁郁寡欢,坚决不和魔教打交道,每次都避开巡逻小队的时间。 楼探星也不喜欢他,若是哪日不巧,两个人对上了,便彼此间冷冷淡淡地道句好。 毕竟,不道显得太没气度。 只是,贤卢每次都会恨恨走回自己房中,对着巡逻小队的影子狠狠啐一口。 但每次啐完,他都会觉得自己像个可悲的懦夫…… 这种感觉,让他有些厌恶自己,又有些欲罢不能。 直到有一日,楼探星给他送了个小包裹。 “贤卢,”楼探星郑重叫他:“有病就治。” 贤卢疑心他是在骂自己,但打开包裹,他看到里面是治疗喉咙的药。 一时之间,贤卢有些疑惑,但终究是忍气吞声道了谢。 但是到了晚上,他越想越气,对着月亮连啐好几口。 这声音在寂静的夜晚显得很大,引得旁边亭子里的仙修弟子不停往他窗子里看…… 贤卢越想越觉得可悲,他修仙十几年,现在最有力的攻击,竟然是自己的口水…… 第九十五章 后山一切都好, 周围也算是平和。 但在其他城中的店铺出了些小问题。 魔教驻守在外的人手,和仙修出了点小摩擦。 魔教既然选择了外出,有了自己的据点, 自然是瞒不住修仙界的。 但魔教没做什么大事,顶多卖卖货。在仙修眼里, 便是魔修明明有那么大的一尊靠山, 却只是小打小闹,这是仙修巴不得的事情, 自然不会管。 只是, 店铺既然开在外面,周围有些修仙门派,便总有些交集。 常无忧现在不怎么出门,也严禁自己人对外面的人和新来的人谈起自己,曲肃和何染霜便是她的传话筒。 曲肃不苟言笑, 教中弟子都有些怕他,于是他说的话,大家都很是听从。 曲肃和大家说过, 在外做事时,一定不能和修仙之人有交流, 要避免和他们相处,但也不能露怯。 大家都听了他的话, 在外面时很是谨慎,虽然也会外出买些东西, 但从来都是提前查探好,觉不和仙修对上。 于是, 很长时间以来, 都没有发生什么问题。 但既然在同一地, 肯定还是有交集。 一些仙修狗腿子的店铺被魔修挤压了市场,这事仙修就算了,他们什么都不差,没那么介意。 但是,之后,更多的凡人发现原来魔修并不坏,他们也慢慢发现,时常欺压他们的仙修其实有些怕魔修。 当凡人里的聪明人发现这一点的时候,麻烦便开始酝酿了。 而这些麻烦,魔修根本无法避免。 赵固义已经出来两个多月了,本来是一月一轮班的,但他年纪大些,若是年纪小的师弟师妹对他撒个娇,说让他替自己一段时间,他也就同意了。 赵固义是曲肃的弟子,年纪比曲肃大,但很尊重师父。 曲肃也很放心赵固义。毕竟,赵固义性情温和,修炼扎实,从不惹事。 现在魔教已经有了很多弟子,赵固义和大家相处都很好。曲肃和常无忧说了,赵固义现在是褪凡后期,等他金丹了,也该安排些弟子给他了。 赵固义做事很稳妥,曲肃对他很放心,所以在这座城里的店铺中,只有赵固义一个魔修。 但周边,有两个不大不小的修仙门派。 赵固义将店铺里的人保护得很好,白日里寸步不离,晚上独自在院中修行。 但现在,他面临一个有些艰难的决定。 今日是十五,月亮很圆,但被云彩遮住了半边,不怎么明亮。赵固义站在院中,皱眉思考。 院门被很轻又急促地敲响。 掌柜的被这声音惊醒,披着外裳从房中走出,站在了赵固义的身边。 “怎么回事?”掌柜的小声问赵固义。 夜半叩门,这多少让人有些害怕。 赵固义知道他的害怕,简洁回了一句:“是凡人。”算是安了掌柜的心。 掌柜的看了看赵固义,不知道现在到底什么情况:“要开门吗?” 赵固义微微摇了摇头:“先不要。” 他们说话声音很小,但风有些凉,让掌柜的轻轻咳嗽了一声,这一声,便让门外知道了院中有人。 敲门声停了。 有人在门外长长地叹息了一声,然后开始说话。 “魔修大人,”门外是个老者,声音有些干涩无力:“我们实在没了办法了,只能来求你们。” 院内没有回应,于是老人继续说了下去:“我的儿子是个首饰匠人,被衙门抓走,然后送去了道天门,在他们山中做首饰。” 道天门就是这座城附近的其中一个门派。 “我的儿子胆子小,做事谨慎,在那里呆了两年都无事。我们也只盼着他活着就好。” “但前些日子,我生了些病,孙女年幼,儿媳忙碌许久,也累出病来。” “儿媳已经两年多没见过我的儿子了,家中事宜都是她操办。上次她忙前忙后,将我照顾过来,她自己却没有缓过来。” “那孩子不爱说话,心事总是藏着,不与我说,生怕我担心。她病了之后我才知道,她的身子早就不好了。” “她真的可怜,我想着,她要是好不了了,起码应该让我的儿子再见她一面。于是我给了衙门的人钱,托他们和我的儿子说一声。” “我的儿子果真连夜逃了回来,见了我的儿媳一面。但我并不知道,那天我的儿子本是要连夜干活的,他被安排了很着急的事情,要给一个女仙长的珠钗换更大的珠子。” “我的儿子当时收到了消息,便斗胆向管事的人请假,说要回来看病重的妻子一眼,但管事的没有允,直说珠子比凡人的命贵重多了。于是我的儿子只能半夜逃出来。” “我的儿子逃回来后,那珠钗的珠子便没有换成,那女仙长第二天在另一个门派的女仙长面前失了面子,很是生气。” “他们马上就要到我的家中了,说要严惩我的儿子,也要惩罚家人,用以警示。” 老人的衣服悉悉索索作响:“求大人,给我们一家条命吧。” 老人身后又响起了衣服悉悉索索的声音,应该是一家人都跪下了。 掌柜的有些为难地看了赵固义一眼,这事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怎么办? 救不救? 救了,就一定和那个道天对上了。 不救,省了不少麻烦,但这家人怎么办…… 赵固义脸上没有表情,一动不动背着手站在院中,天上的云遮住了月亮更大的面积,阴影遮住了整个小院。 赵固义心里有些茫然,一时之间,他想到了之前师父和他说的话,师父说不要惹事,少和修仙之人打交道。 又一下子,他想到了他还没到魔教之前的艰难日子。 掌柜的小心翼翼看了眼门口,又往赵固义的身边走了走,声音很轻:“赵大哥,这事管不了吧。” 这话掌柜的说得很轻,他知道自己不该这么说,他也想救,但他是魔教的人,就该站在魔教的角度说话。 他们魔教现在,管不了啊。 风很凉,但掌柜的努力压抑住喉咙的涩意,绝不咳出来。 也许院里没有声音,就能让门外的人以为里面没人,离开了就好了。 但门外迟迟没有脚步声。 赵固义仍然站着,没有任何动作。 很久后,门外有了小女孩轻轻的喷嚏声。 小女孩委屈地说:“阿爷啊,乖乖好冷啊。” 这一下子,赵固义所有的心防崩塌成碎屑。 他这辈子最最担心的,就是自己的小女儿。女儿年幼丧母,跟着他这个没什么能力的父亲受罪。 之前,家中只有两亩薄田,粮食不够的时候,女儿也会这样娇娇软软地和他说:“阿父,宝儿好饿啊。” 孩子只是在说自己真实的感受,没有抱怨,也没有责备。 但那时候,他多么希望能有人给他一碗粮食,让女儿不要挨饿啊。 赵固义一眼不发,转身进了屋里。 掌柜的以为他想通了,舒了一口气。 但掌柜的,只是转了个身,却没有离开院中,他有些放不下门外的一家人。 忽然,他听到了赵固义房中的声音,掌柜的立刻奔过去,想看看他在做什么。 刚到窗边,掌柜的就听到房中有了曲肃大人的声音。 “你等一下,”曲肃的声音一如既往,没什么起伏,让人很安心:“我让她听一下。” 然后便是常无忧的声音,声音有些困倦,她已在睡中,却被唤醒,现在对着传音器还有些茫然。 但赵固义将现在的情况轻声讲给她听,那边常无忧愈发清醒下来。 赵固义话说完的时候,常无忧也已经做好了决定。 她冷静地问:“你想怎么做?” 赵固义略一迟钝,便说了自己最真实的想法:“我想救他们。” 常无忧微微点了点头,她靠在床边,曲肃站在她身侧,专心听她的安排。 “你可以去救,”她语气和缓:“但之后的麻烦你需要自己承担。” 她知道自己这样有些冷血,但有时候最好的路总不是最安全的。 “若你救了,明日里道天门一定会来找麻烦,因为你这是在打他们的脸。如果他们找过来,我们的人是没办法出面的。因为你自己救、自己面对他们的话,终究算是你的个人行为。若是我们其他人也一起出面,最后可能导致更加恶劣的结果,比如新一场大战。” 她一阵见血:“你救他们没错,但和道天门的恩怨是由你开始,也只能在你这里结束,不能扩大。” “若你想好了去救,便做好被道天门针对的准备。有可能会打起来,但只能你自己面对。” 常无忧将事情说得明明白白,她说完后,传音器两端有了片刻无声。 常无忧不催他,只等着一个回答。 “我救。” 最后她等来了这个回答。 “好。”常无忧说:“你的女儿会生活得很好。” 传音器断开了,常无忧再也听不到对面的声音,她呆愣片刻,微微抬头看向曲肃:“他是个勇士。” 常无忧的头发散在肩上,因为睡得不好,所以面色有些发白。 曲肃看向她,明白她心中也不好受。 当一群人在复杂又泥泞的道路上艰难寻找出口的时候,最难的便是那个决策方向的人。 因为她做错了,便是更多人的坠落。 于是,曲肃轻声说:“你也是。” 常无忧看向了远处,专注思考事情,于是没有听到这一句。 但也不一定会死,她默默想着。这一夜,她没再睡着,等着最后的结局。 赵固义已经将那一户人家接进了魔教店铺的后院,将这一家人安顿进房中,他将传送阵点亮。 然后,他对掌柜的和伙计说:“你们走吧。”这事是他一人的主张,他们其他人不需要和他一起承担后果。 但其他人都摇了头。 掌柜的叹了口气:“你让我们走了,倒显得我们不是个人了。” 他有些豁达:“能好好活着最好,但能死得好看也很不错。” 被接纳的那家人看出来自己给魔教确实添了麻烦,于是他们也没有走进传送阵,只将家中的小女儿放了进去,她才四岁,还应该活一活。 阿爷说:“若是到时候不妥,就把我们送出门好了。” 他们想活,但不愿意用好心人的命来换。 赵固义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大家都没再休息,齐齐聚在厅中,等待一个宣判。 天即将亮起的时候,更多魔教的人知道了这件事。 他们分散在不同的城市中,站在各自店铺的院中,远远眺望。他们隔着很远的距离,紧紧关注着这里的变动,担忧着之后的时局变化。 第九十六章 道天门这晚也没睡好。 他们门派不大, 只和另一个门派共同占了一城,在这里为非作歹。 道天门自持身份,不愿和凡人有交流, 所以一向是衙门替他们行事。 收税、收人,都是衙门来做。 但现在的事情, 衙门处理不了。 魔教把他们想处理的人抢了。 道天门的掌门坐在厅中思考了很久, 他不愿惹事,不愿对上魔教。但现在他们对上的不是魔教, 只是魔教的一个铺子罢了。 如果现在让了, 不言语一声,那之后这城里第一等的就不是他们道天门了。 他们修仙界不愿多事,不愿和魔教有争执,难不成现在连魔教一个小小的店铺都要站在他们头顶上吗? 掌门想了很久,终于拿定了主意。 他叫了两人过来, 一男一女两个弟子。 “瑞千,臣先,”他叫了那两个弟子的名字:“是你们两个走漏了消息, 让那户凡人逃脱了。不是什么大事,但若是什么都不做, 我们面上无光。” 瑞千咬了咬唇,是她的珠钗没有完成, 所以她很生气,想要惩罚凡人。 但没想到消息漏了, 让那人跑了,竟然还跑去魔教的地盘。她不想和魔教对上, 但现在也只能去了。 只是, 有些对不起师兄, 瑞千抬头看了师兄一眼,臣先没有看她,沉声对掌门说:“弟子知晓。” 臣先是门派中最有前途的弟子,掌门也不想让他去,但瑞千刚刚褪凡,对上魔教的人毫无胜算,加上臣先,说不定还能有些胜算。 掌门长叹一声:“仙魔现在关系微妙,你们两个便算是投石问路了。” 只是,这石头能不能回来,便不好说了。 “但早晚总会遇到这种事情,不管之后怎么办,总得出一场这样的事情。”掌门最后说:“只是不巧第一场出在我们门派罢了,你们便是为了整个修仙界身先士卒。” 臣先将长袍撩起,跪在地上,对掌门行了礼:“弟子知晓。” 瑞千和臣先出门后,她还是不明白,但她觉得师兄明白,因为师兄面对掌门时从头到尾只说了两句“弟子知晓。” 她心里发慌,忍不住问:“师兄,这到底怎么回事啊……” 她只是和往常一样,要个首饰,也惩戒个凡人罢了,怎么会成了现在的情形? 臣先扭头看了她一眼,他心里也慌,但对着天真的小师妹,他只能稳住:“明日,我们要去魔教铺子一趟。” 臣先聪明,想到了之后的进展:“我们这次占理,所以是去找个说法。若是魔教愿意将人还给我们,那我们便可以归来,算是大胜,压了魔教一头。” “但若是魔教不给的话……”他停下来,瑞千有些焦急,问他:“不给会怎么样?” “不给,”臣先笑起来,嘴角冷硬:“不给便要动手了。” “之后便看魔教的教主怎么做了。” 瑞千明白了掌门的那一句“投石问路”。她恍然意识到,自己和师兄成了试探魔教态度的石子。 现在魔教教主和楚山的态度都不明确,但等到明日,他们两个小卒到了魔教铺子之后,一切都会清楚。 瑞千并不傻,只是没经历过什么,但现在她也想明白了明日的结局。 若是魔教教主或者楚山和诸山出手了,便是仙魔大战。 若是两边都没人出手,便是两边的高层都是想求稳。那他们两个便要和魔教铺子的人打起来,打到分出来胜负为止,他们分出来了胜负,这件事便结束在他们小范围间,不会牵扯到其他。 但这个胜负,自然是没有裁判的,只能生死来定。 瑞千走路愈发不稳,明日肯定有很多人在查探情况,最后的结局对别人来说,总归分个好坏。 两边高层没有出面,便是好事。 但对于她和师兄来说,明日不管如何,都是死局。 她眼中慢慢含了泪,怯怯唤了声:“师兄……” 臣先扭头,终是牵住了她的手,臣先语气温柔:“师妹,这事不怪你。” 他天真无辜的小师妹,只是想要个新的珠钗而已,能有什么做,错就错在那凡人,竟然敢违命,还敢逃到魔教那里去,将他们置于现在的困境中。 果然,凡人都是贱东西。 瑞千紧紧拉住师兄的手,终于心安了一些。 臣先慢慢安慰她:“我们要做好准备,如果最后两边高层都没有出现,那我们将魔教铺子的魔修打死了便能好好回来。” 他哄她:“到时候我们可是修仙界的少年英雄,你想要什么首饰都能有,让皇族给你寻些奇珍异宝多做也无妨。” 瑞千渐渐定了心,他们两个走到了屋中,认真讨论起明日的战术来。 他们有两个人,对面的魔修只有一个人。 他们之前就探听过,那个魔修是褪凡后期,瑞千是褪凡初期,但臣先前些日子已经到了褪凡后期了。 他们两个并不占劣势,明日里瑞千帮臣先多防守,必要时佯攻,其实杀死那个魔修并不难。 天亮时,臣先和瑞千已经在桌上演练过数次,推演了无数种战术,选好了最合适的。 晨光熹微时,外面传来掌门一声轻微的咳声。 臣先站起身,对着瑞千点了点头。 瑞千握着剑对着师兄点了点头,跟在师兄身后,迎着朝阳而去。 这一刻,他们逆着光,觉得自己正在亲手开创一个新的格局。 这一路上都没什么人,城中的凡人中早就散开了消息,知道了今日有些会有些变化,于是无人敢出门。 瑞千和臣先走过无人的街道,终于到了一个胡同前。 胡同很短,里面只有一扇门。 臣先站定,瑞千走到了师兄身旁,她用尽了自己全身的气力,将汹涌的灵气全部冲到了那扇黑色的门前。 这股灵气到了门前,便被阵法拦住了,但门内的人已经有了察觉。 寂寥的天空飞过几只白色的鸟儿,鸟儿飞过的时候,黑色的门便动了。 黑衣的男人走出了门。 两边直视着对方。说来好笑,他们其实已经共同在城中生活了几个月的时间,但从未打过照面。 他们关系微妙,其中的平衡更是脆弱。 而今日,他们便出来亲手推一把这平衡,看看局面是变得更加稳妥,还是直接崩塌。 臣先直视着这个魔修,觉得他面目普通,和凡人没什么区别,但眼神静谧,让他不敢轻视。 臣先深吸一口气,朗声开了口:“请归还得罪道天门的凡人。” 赵固义觉得自己应该说些什么,但他嘴笨。 于是他摇了摇头:“不给。” 他觉得这样子太过简单,于是又补了一句:“他们并没有得罪你们。” 但补上的这句是无用的话,现在这个凡人是个引子,不管他有没有得罪过,但他为修仙门派做事,却跑来魔教寻求庇护,便是大罪过。 臣先得到了这个“不给”的答案,心里微微一紧。 他能感受到身周有些来自遥远的地方的强大气息,他分不清,但知道这就是两边的高层在窥视。 臣先扬起了剑:“如不归还,便战。” 赵固义看着他,回答仍然简单:“那便战。” 这两句出口后,他们身边仍然没有变化,仙魔两边的高层仍然没有动静。臣先立刻明白,两边都没有打破现在平衡的意思,之后修行界也许能稳妥更长的时间了。 但今天,他却不能退了,投出去的小石子是不可能安然返回的。 臣先缓缓舒了口气,换了声:“师妹!” 与此同时,臣先的剑已经出手,一道寒光向着赵固义而去! 赵固义的刀也动了,刀刃对着自己,用刀背接了这一击。既然不可能仙魔大战,那这一场便是他们三个的战斗而已。 赵固义不后悔,死了也不后悔。 就算他死了,也换了这么一家人,他不亏。 赵固义心境很稳,挡了这一击后,便迅速发出了自己的攻击,臣先的剑刚收回,堪堪能接这一招。 但瑞千跑上前,挡在师兄身前接住了赵固义这一招。 瑞千功力不行,只是一招,便将她掀翻在地上,翻滚了好几圈。 臣先厉声唤她:“你护好自己,帮我吸引他注意力就行!” 瑞千灰头土脸从地上爬起来,一言不发,便向赵固义冲过去,与此同时,臣先也冲了过来。 赵固义已经看明白了,这个女仙修其实没什么用,只能佯攻,他的主要目标还是那个男仙修。 于是,赵固义顺手将那个女仙修打退,全部的灵气都放在男仙修身上。 他身后的小院中,几个人紧紧趴在门上,牢牢盯着外面的情形。 掌柜的紧张得满身发抖,那个逃回来的首饰匠人咬紧了牙关,他们一家都是好人,根本接受不了救了自己的恩人会死这样的结局。 但现在还好,赵固义没有落下风。 他修行一向稳妥,从不偷懒,招招式式都利落。即使对面两人,他也应对有余,毫不惊慌。 两边实力差不多,也是要分出个胜负来的,谁都不可能率先开口休战。 谁先开口,谁就输了。 他们就这样打下去,耗下去,直到有一边不行了为止。 这一场,从太阳东升,打到了正午,三人看上去都有些落魄,满身的灰尘,衣服上都有些细碎的破损。 但赵固义的情形明显更好一些,他灵气充足,现在虽然力乏,但动作不曾慢下一拍,而对面的二人灵气已经有些不足了。 赵固义身后的小院中,几人微微松口气,觉得也许最后没什么问题。 赵固义神情稳定,手脚都不乱,他已经渐渐熟悉了对面的攻击。对面是师兄妹,招式相仿,只是一强一弱。 若是两人同时攻来的话,他只要发出两招就好,一招强势的攻击打那个师兄,一招弱的打师妹就好。 这样子,他还有余力准备下一招的攻击。 赵固义熟悉了这个模式,于是,当对面两人再次同时攻来的时候,赵固义重复了已经施展了无数次的招式。 强的一招打师兄,弱的打师妹。 赵固义两招发出去之后,他便立刻收手准备下一招,这中间需要些时间。 他看到那师兄果然和之前一样,打掉了他的攻击,但赵固义忽然看到那师兄脸上露出了有些微妙的笑意。 赵固义并不明白,他知道自己的对手主要是这个师兄,于是注意力只在这里。 但他眼睛的余光注意到一些不同的事情。 那个师妹,没有和之前每一次一样打落攻击。 那个师妹竟然飞身灵巧躲了这一击,握着剑直冲赵固义。 赵固义的思维已经被无数次的攻击给定型,瞬时间,他有些没反应过来,手中动作还是向着那师兄。 但那个师妹已经飞了过来,在赵固义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剑刃已经进了他的胸膛。 剑刺得很深,赵固义思维有些迟钝,他的攻击转了个弯,但来不及了,钝痛已经袭上了他的脑中,血花在眼前飞溅。 臣先立在原地,真心实意露出了一个笑。 果然,他想着,之前就让小师妹修身法是对的。虽然刚开始,他只是觉得师妹学身法会很好看。 瑞千的剑穿透了赵固义的胸膛,她终于将剑手回,迅速撤回到师兄身边。 她仰慕地看着师兄,觉得师兄果然聪明,让自己掩盖了身法,佯装弱势,现在一击即中。 赵固义手中的刀有些握不住了。 他左手颤颤地捂在流血的胸膛上,眼前有些发黑。 他不后悔,赵固义模模糊糊想着,他本就想好的,死了就死了。 但他还有些遗憾的事情,下一击他许是受不住了,有些话,他想现在说,不然就没机会了。 赵固义将刀撑在地上,终于艰难转了身,他看向院中,但已经看不清了。 “宝儿,”他轻声说,声音有些发虚:“我的宝儿,告诉宝儿,她爹没本事,让她娘死了,让她挨饿。以后,让宝儿和干爹干娘好好过日子。” 临了临了,他最放不下的,也只是那个瘦巴巴、不怎么说话的小丫头罢了。 但他不后悔。 他身后,臣先和瑞千又举起了剑,现在他们意气风发,等这事终了,他们便是修仙界最有名气的少年英才。 剑刃对准了赵固义的后背。 赵固义强撑着转了身,正对着敌人。 他有些站不住,也看不见了,于是拖着身体靠着墙,努力举起了刀。 周围一片静谧,院子里有隐隐的抽泣声。 他们身周窥探的视线也安宁下来。 已成定局。 臣先的衣袖飞起,一击即出。 忽然间,小院的门开了个小缝,随着嘎吱声,走出了一个颤巍巍的身影。 穿着褐色衣服的男人走了出来,慢慢走到了两边人的中间。 他这身衣服很好认,臣先和瑞千都认识,这是门派里做事的凡人的奴仆服饰。 臣先脑中有些模糊,不知道这人要做什么。 但这人已经动了,他声音在发抖,但语速很快,决绝。 “我是凡人,是首饰匠人,在道天门做事,为了看病重的妻子一眼,误了女仙长的珠钗,全家即将被杀,于是我们来魔教求庇护。” 臣先不知道他说这些做什么。 但首饰匠人一刻不曾停顿,立刻说了之后的话:“我们感激魔教的大人救了我们全家,我的女儿得救了,但这位魔修大人,也是一个女孩的父亲。” “我不能为了让我的女儿有父亲,就让另一个孩子没了父亲。” “事情由我始,”首饰匠动作飞快,从袖中拿出一把极为锋利的小刀,这刀用来雕金非常利落,割人的脖颈更加锋利。 他的手在脖子上一挥而过,血花便绽在了身前。 他喉咙断了,说不出完整的话,但仍然断断续续的说出了含糊不清的几个字:“便……由我终。” 首饰匠干脆利落死了。 谁都没想到会有这种发展。 在臣先的规划里,更是没有这样的变动。他迷迷茫茫看着他的尸体,不知道凡人怎么能扰乱他的计划。 现在,他该怎么办? 事件的起源已经没了,他们还要不要杀了这个魔修? 如果杀了,会不会显得他们咄咄逼人,引得魔教不快,也让掌门责备? 但若是不杀,他们之后的名气便受了些影响。 臣先挣扎了片刻,终于开了口:“既然事件已平,便如此罢了。” 他一挥手,便带着小师妹离开了。 门内的人立刻冲了过来,含着泪将屋外的一具尸体和一个已经意识模糊的重伤员搬回了房中。 他们关上门的那一刻,屋中的传送阵便有了亮光…… 第九十七章 曲肃早就做好了准备, 迅速将赵固义接走。 常无忧等在山上,今日事态发展出乎她意料之外,但细细一想, 却在情理之中。 她心中并不平静,只坐在一边看曲肃和何染霜努力对赵固义施救。 应该能救回来, 她默默想着。 他们和修仙门派除了第一次战事外, 从未有过正面的沟通,这次算是彼此的一个试探。 赵固义用他的坚持和无畏换来了一个让仙魔两界都心安的认知——两边都没有打的念头。 之后陆续会有些小摩擦, 但这些小摩擦也不会影响大局的稳定性。 常无忧愣愣地看着躺在床上的赵固义。 他的胸口全是血, 脸色有些发青。 只是身体上的伤而已,只要他是活着回来的,就能救回来。 但今日,不管是赵固义自己,还是常无忧, 抑或是魔教的其他人,都做好了最坏的准备。 现在的结果,也绝称不上好, 毕竟还是死了无辜的人…… 曲肃的灵气缓缓流淌入赵固义的身体中,慢慢帮他修复身体的创伤。 何染霜轻轻在旁边用灵气温养赵固义的身体。 应该没问题的。 常无忧却想起了那个死去的首饰匠人。 她看向窗外, 期盼他能有一个不那么苦的来生。 这次的事情,有着非常巨大的作用, 之后,他们魔教便可以做更多的事情了。 之前他们做事畏手畏脚, 不愿和修仙界对上。 但之后,他们便可以更大胆一些了, 若是看到了受苦濒死的百姓, 便可以出手救一救了。 到时候, 就算是和修仙人打起来,也会和今日一样,只是几个人的小范围争斗而已,绝不会影响大范围的和平。 整体稳定,局部抗争。 这是他们来说是件好事,魔教人手虽然变多了,但还不能压制修仙界,那局部的战斗便是最好的战斗方式。 他们可以一边继续发展自己的力量,一边拯救更多的人。 常无忧心中转念想过了很多的事情,等她心神回转时,便看到曲肃把手收了回来。 “没问题了。”曲肃神色如常:“明日晨起便能醒了。” 常无忧才发现自己其实一直站在门前,腿有些麻了。 她微微动了动腿,和侯朴叮嘱:“好好安置那个匠人的亲人。” 侯朴点了点头:“已经接过来了,楼会长在安置他们,我再去看看现在怎么样了。” 常无忧又告诉何染霜:“和固义一起的人这次都累了,换一批人吧,你去安排下人手。那道天门这次伤了固义,许是有人记恨道天门,你找些稳重的过去,一定把那城里的事情都稳住。” 何染霜应了声是,便也出了门。 屋里只留下昏睡中的赵固义,还有曲肃和常无忧。 现在就要说到最关键的时候了。 “阿肃,”她沉声告诉曲肃:“你去告诉我们的人,这次固义给我们趟明白了,之后不必那么谨慎了,若是有凡人求救,便可以救,但也要保证自己的生命。” “之后,若是有修仙人欺压凡人欺压得厉害,也可以动手,只要人数不多,便无碍,不会妨碍大局。” “尽量多救些人。” 她看了一眼床上的赵固义一眼:“但是,务必要记住,命重要。” 曲肃记住了,他点了点头,心中无比欢畅。 曲肃脚步轻快,走过了常无忧的身边。刚开始,他们只是想报仇而已,后来,便创造了一块小小的土地庇护可怜人。 现在,他们终于又有了更大的能力,去拯救外面正在受苦的凡人。 曲肃觉得,自己从没有此刻这般活得这么清醒,也再次庆幸自己遇到了她。 曲肃走过常无忧的时候,微微看了她一眼。 无忧现在没说话,但微微皱着眉头。她没什么多余的动作,但他对她太过于熟悉,于是立刻便明白,她现在身体并不舒服。 曲肃也什么都没有说,只是轻轻将衣袖拂在她的身侧。 他走过的时候,常无忧腿上的酸麻劲便过去了。 该做的事情都安排下去了,身子也舒服了,她的眉头微微松开,但心中还有些紧绷。 今日的事情结束了,但在赵固义和修仙人战斗时,其实她心中充斥着一股无力感。她知道危险,却需要赵固义那份不畏牺牲的勇气,来确定明天的方向。 她不想任何人去死,但她其实掌控不了多少人的命运,只能尽力帮助自己看到的那些。 今天的那股无力感,让她想到了之前。 其实她已经很久没想到君深了,但一旦到了无能为力的境遇里,她便会想到君深还在的时候。 那时候和今天一样,都是赌一把罢了。 一想到君深,常无忧就觉得自己的胳膊在痛。 她的胳膊已经没有任何伤痕了,光洁如初,但胳膊断裂的声音和画面却是她无法遗忘的记忆。 那是她受过最重的伤。 常无忧轻轻双手抱住了自己的双臂,告诉自己她还有两只完好的胳膊,固义也活着,之后他们也会好好地活下来,帮助到更多的凡人,她什么都不用怕。 常无忧将自己安慰好,脸上曾有过的一点痛苦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和以往一样的稳重和自信,让所有人一看到她,便知道没什么好担心的。 她走过去,将赵固义身上的被子轻轻拉了拉,然后,她便回了自己房中,她还得想一想有没有什么遗漏。 何染霜已经将人手安排好了,赵固义的事情果然在魔教弟子和后山都引起了极大的震动,很多年轻弟子义愤填膺,恨不得立刻出去给赵大哥报仇。 但何染霜是魔教长老,没人敢在她面前放肆。她清点了人手,找了几个耐得住性子的去接替赵固义那边的事情。 之后,她又将其他城市易冲动的年轻人替换下来。 现在刚出了事情,风头正紧,不能出大事,就算因为救凡人而动手,也一定要控制力度,等过段时间,仙魔两边便能适应新的局面了。 囡囡也被替换了下来,其实她性格还算稳妥,只是年纪实在小,刚过了十岁,也该休息了。 她没什么意见,一收到师姑的消息便赶了回来。 她先去陪了云阿叔几天,便回了山中。 常无忧让他们在山中多待些日子,等外面新格局形成后再外出。 于是囡囡现在没什么事情,只在深林中练功。 她的师父是侯朴,但她和师父的功法着实不是一路的,侯朴教不了她。 囡囡马上就要金丹了,她修的是剑。 云瘴前辈教过她,但现在她在山中,也不能总是跑去问阿叔,有些事情,还是要自己想明白的。 魔教中练剑的人不少,但和她一路的不多,比她境界高的便更少了。 魔教中,练剑最厉害的是曲肃。 但囡囡从不去找曲肃。 常无忧觉得囡囡那时候还小,许是不记得什么,在她的成长过程中,也很快乐,每个人都很友好,没有人去告诉她一些她不该知道的事情。 但囡囡对曲肃很是冷淡。 常无忧想过原因,许是因为曲肃总是对囡囡冷淡?所以小丫头很小就明白曲肃不喜欢她? 常无忧觉得大概是这个原因。其实曲肃很适合去教导囡囡,但他们两个关系如此,她自然不会开口提这事。他们两个都没错,只是实在不对付罢了。 子吉也是练剑的,这次也被换下来了。 赵固义是子吉的师弟,子吉很想为师弟报仇,何染霜知道他的性子,于是干脆利落将他召回来了。 子吉觉得挺憋屈的,他记得师父的话,以后绝不以仇怨为由动手,只能为了受苦的人动手。 他觉得师父说得对,但他还是觉得憋屈,于是总是去林中练剑。 剑气挥过密林,削掉巨石的时候,他心中也能好受一点。 总是林中练剑,他和囡囡也就遇见了。 子吉比囡囡大五岁,但他境界不如囡囡,有时候想装模作样当个师兄教教师妹,却发现自己什么都教不了。 囡囡长得白嫩,虽然话不多,但看上去就是个乖巧的妹妹模样,子吉很喜欢她,很想在她面前有些体面。 于是,囡囡想不明白的招式,子吉便偷偷记下来,装作是自己的困扰,然后去问师父。 曲肃给子吉解答了几个问题之后,意识到一些不对——子吉的功法中没有这几招。 曲肃看了他一眼,想说些什么,但终于还是没有开口。 之后子吉拿来问的很明显不是他自己的招式,曲肃仍然教了,还一个动作一个动作分解了练给子吉看。 曲肃还会让子吉学会了在自己面前舞上一次,他总觉得子吉还是孩子,他怕子吉之后……教错了。 囡囡坐在地上,看着这个有些憨傻的师兄在她面前舞剑。 “囡囡,这招是这样的。”子吉舞得很认真,招式做完之后,还认真问她:“看明白了吗?” 囡囡很聪明,原来只是有些想不明白罢了,现在看上一遍自然没有问题了。 但她瞅着子吉,没有说话。 昨日里,子吉师兄还看不明白招式,今日便舞出了融会贯通的动作来。 这动作精妙,但师兄却有些僵硬。 囡囡很明白,这不是师兄想明白的。 是谁? 囡囡脑海中闪过了一张冷冷淡淡的脸。 那张脸其实是会笑的,对教主笑得最多,对其他人也会有或真心或礼貌的微笑。只是面对她的时候,那张脸上只有冷漠,在她更小的时候,那张脸上还有厌烦。 但囡囡没有开口问,她盯着满脸热情的师兄,片刻后脸上露出了一抹笑意:“看明白了,多谢师兄。” 第九十八章 常无忧现在安排出去的人都是年纪颇大, 为人稳重,又有些心眼的。 这些人到了铺子里,按照教主的指示, 开始在□□的基础上,慢慢重塑修仙人的底线。 最近情况复杂, 常无忧要求外面的人一日一报, 消息直接送到她面前来,她会细细看了做出指示来。 若是有什么紧急情况, 也直接联系她就好。 她安排过去的人确实稳妥, 最近开始适当地惹事,却不惹大事。 常无忧每日里都在看他们送来的讯息,确保一切都在有序发展。 “应该没事。”常无忧对何染霜说:“昨日里,香叶出门看到了一个修仙人在打骂乞讨的孩子,香叶直接动了手, 救了那孩子。” “香叶和那修仙人旗鼓相当,两边受了点伤,但都不严重, 最后骂骂咧咧的,也就结束了。” 修仙人知道, 上头的人还是想□□,那么自己该出气就出气, 但事情不能闹大。 新的局面慢慢形成,仙修魔修走在路上相遇了, 有时候实在看不过眼,就会打上一架, 但打过这一场之后, 也不会有什么后续的大麻烦。 这是常无忧想要的局面。 在这样的情况下, 她的人虽然有些小危险,但能好好活着,也能尽己所能多救些受苦受罪的凡人。 常无忧认真读着消息,筹谋着下一步。她有自己的计划,但计划中总有些变动。但目前的变动都是好事,将局面推向了对他们更有益的一边。 之后,他们慢慢扩张势力,真正做到和修仙界各顶半边天,那时候,凡人才能获得真正的自由。他们会对所有的凡人提供庇护,让他们有选择如何生活的权力。 同时,曲肃和何染霜的修炼绝不能落下,只要他们中有一人化神,他们魔教便有了真正的底气…… 常无忧殚精竭虑思考着魔教,思考着天下凡人的生计。她思索着每个地方修仙势力的布局,考虑着修仙人的功法和自己人的功法是否克制,然后调换人手。 用脑子是一件很累的事情,常无忧每日都吃得挺多,但还是慢慢消瘦下来。 曲肃不想让她这么劳累,但这些事情,他只能帮她,却不能替她做了。 曲肃只盼着她能好好休息上一天。 但曲肃他们说的话,常无忧并不会听,即使事情安排好了,她仍然在一步步推演,没有休息的时间。她不敢多休息,生怕自己停了,自己人就会有危险。 但有人的话,常无忧会听。 囡囡也心疼教主,她有些早熟,看了教主有些苍白的脸,便自己做了主张。囡囡悄悄去了云阿叔那里一趟,第二日,常无忧便收到了来自前辈的传讯:有事,速来。 曲肃自然是跟着她去了,但到了小院子后,前辈没说上一句,常无忧便没了意识,曲肃及时将她扶住。 前辈叹了口气:“囡囡说她最近累着了,我还想着是不是囡囡多思了,没想到竟真的耗了不少精神。” 曲肃明白了前辈意思,于是珍重道了谢,将常无忧抱过去,轻手轻脚放在了屋中的小床上。 然后,曲肃在院中和前辈一起喝茶。 这事,他很感激前辈。 他自然也可以让常无忧陷入昏睡,但无忧醒来后,一定会和他大吵一顿。前辈这样做了,无忧顶多有些郁闷,却不会真的生气。 他们两个在院中喝茶,没多久囡囡也来了,她来了之后,只对曲肃点了点头,然后便和前辈说起了其他事情。 曲肃一言不发,一杯接着一杯得喝茶,等过了四个时辰,前辈便松了口:“走吧。” 曲肃去了房中,将还没醒来的常无忧抱起来,到了屋外。 他对前辈道了谢:“多谢前辈。” 然后,曲肃视线下移,看到了囡囡。 这事囡囡也有功劳,但曲肃已经很多年没和囡囡说过话了,他张不开嘴,于是冷冷淡淡对着囡囡点了点头。 囡囡也冷冷淡淡对着他回了个礼。 一眨眼,曲肃便和常无忧站在了密林中,常无忧逐渐醒来,眼神还有些迷茫,但片刻后便反应过来。 她张嘴就想骂曲肃,但曲肃眼神躲闪,很明显是有些心虚模样。 事情也不是曲肃做的,骂他多少有点泄愤的意思了。 常无忧郁闷极了,只能转了身,摆摆手:“回去吧。” 曲肃松了口气,不敢发出任何声音,悄悄跟在她身后。 常无忧休息了那一次之后,果然好了一些,曲肃便放了心,他最近没什么事情,自己修炼就好。 一闲下来,他就想起来自己毕竟是个做师父的,总得教教弟子。 他和子吉约了时间,每日傍晚在潜龙山北侧山间,他将剑法练给子吉看。 子吉最近一直和囡囡在一起修炼,黄昏的时刻本来是他和囡囡对练的时间,子吉听了师父的安排,有些犯难,觉得有些耽误自己和小师妹的相处了。 但学习要紧,子吉想了想问囡囡:“小师妹不然和我一同前去?” 囡囡摇了摇头:“不去了。”她很坦然:“他应该不想见我。” 她知道曲肃讨厌她,于是她也不愿意叫他一声师叔。 子吉知道这段故事,所以没再多话。 第二日,子吉去见了曲肃。曲肃话不多,比起用言语教,更愿意用行动教。 于是,他径直在空地上舞了一套剑法。 曲肃的灵气很强,动作将空气震荡。 囡囡在不远的地方,等子吉结束之后来找她,曲肃动起来的时候,囡囡敏锐地向那个方向看去。 她什么都看不到,但她闭上眼睛,心神在林中穿梭,便用神思看到了空地上的画面。 曲肃的剑,和云前辈不同,囡囡见子吉学过曲肃的剑,但和自己看到完全是不一样的感受。 云前辈的剑,招式完美,但总带着一些颓然又温和的气息。 而曲肃的剑,激昂的怒意直冲天际。 囡囡沉浸在曲肃的剑气中,完全忘记了这是不喜欢自己、自己也不喜欢的人。 等曲肃舞罢,他垂眸站在原地:“走吧。” 子吉觉得自己感触颇多,有很多想和小师妹说的,于是赶紧跑开了。 之后的日子里,每日曲肃都来这里给子吉演练,每日里囡囡都会在不远的地方用心神窥探。 子吉什么都不知道,卖力地将自己学到的东西认真教给小师妹,却不知道小师妹学到的和他一样多。 囡囡略微有些愧疚,觉得自己也许不该这么做,但她真的很想看他练剑。 于是,她就怀着一丝不安继续了下去。 有一日,后山囡囡的朋友有些事情,唤她过去,事情忙了很久,子吉等了她一整天,都没能等到。 到了黄昏时,曲肃来了,子吉只能先跟师父学剑。 曲肃站在往日练剑的地方,握剑做了个起手式,忽然却顿住了。 “等一会儿。”曲肃说。 子吉不知道师父在等什么,但师父说要等,那他就只能等着了。 这一等,从黄昏鸦归,便等到了月出于坡。 子吉等得身心俱疲,但师父闭着眼睛,看起来是一定要等下去了,子吉也只能耐着性子等。 终于,曲肃动了:“开始吧。” 曲肃手动,干脆利落舞了一套剑法。 这套剑法和昨日是连贯的,若是略过了这一套,对昨日的也会有些影响。 舞过了剑,曲肃便径直离开了,一句都没多说。 子吉完全摸不着头脑,他一直都知道师父有些奇奇怪怪,但今日他还是非常疑惑。 子吉往山下走,在他和小师妹时常待的地方看到了小师妹。 子吉很是高兴,他笑起来,大大地挥手:“小师妹,你终于回来了啊!” 他兴高采烈,想将一天所有的事情都讲给小师妹听,自然也讲到了师父今天的奇怪之处。 “特别奇怪,”他声音压得很低,生怕被师父发现:“他不知道发什么神经,站在原地等半个多时辰,说在等,我也不知道在等什么。” 囡囡一直在笑的嘴角忽然就放下了。 之后的途中,她非常沉默。 半个多时辰啊,她默默想着,那时候自己从后山赶上来,紧赶慢赶,想看曲肃练剑,她都做好准备了,时间晚了,曲肃的剑法说不定练完了,她能看见个收尾就不错了。 没想到,她赶到的时候,曲肃刚开始起手式。 那时候,她还在庆幸,觉得自己运气真好。 但现在,她只觉得自己可笑了。 囡囡沉默地看着地面,草叶上已经生出了浅浅一层露水来。她可傻啊,她有些想笑自己,他一个元婴,怎么会感觉不到褪凡窥探的目光? 子吉将师父奇怪的事情说了一通,其中掺杂了些小时候被师父揍的个人恩怨,言辞有些不怎么友好。 说完了之后,子吉扭头看师妹,满心以为自己能得到赞同,却看到了略带谴责的目光。 子吉:? 你们不是关系不好吗? 子吉不明白,觉得非常费解。 第二日,他看到了更加不理解的事情,他和师父同行在山上,迎面看到了小师妹。 若是往日里,师父和小师妹定是互相装作看不见,擦肩而过罢了,但今日,小师妹竟然站在原地,规规矩矩行了个礼:“师叔好。” 曲肃仍然是冷冷淡淡一张脸,没有开口,脚下未停,但在走过囡囡身侧时,口中发出了轻不可闻的一声“嗯”。 子吉:? 子吉:! 他抓耳挠腮,转着弯问师父,也追着问囡囡,但没人告诉他到底是怎么回事。 子吉晚上看着月亮,深深觉得这个世界太过复杂。 他还是喜欢没什么脑子的三师叔。 作者有话说: 侯朴:?我招惹你了吗! 第九十九章 侯朴什么都不知道, 只是他感觉到最近子吉似乎对自己亲近了一些。 但他是个心大的人,凡事都不追求甚懂,所以也不多问。 子吉愿意亲近就亲近吧, 侯朴自信地觉得这是自己作为师叔的魅力。 侯朴现在进展很好,他其实心境比曲肃和何染霜好很多, 没有心境上的困扰, 只要能力够了,便自然而然地升了境界。 现在他是元婴了, 但还是比楼探阳慢了一步。 楼探阳作为他的徒弟, 着实过于出彩了一点。 楼探阳和侯朴也只是名头上的师徒关系,其实根本不存在谁教谁的问题。楼探阳现在手下也有很多弟子,只是他的徒弟亏了点,要叫侯朴师爷。 现在魔教的实力算不得弱势了,有四个元婴。 香叶和秋以都金丹了, 再过一段时间,又会有不少金丹,和弱小的时候已不可同日而语。 魔教正在蓬勃的发展中, 而修仙界早已陷入瓶颈近百年。 对上这么个腐朽的对手,只要再多些成长的时间, 他们胜券在握。 修仙界现在指望着上层的命令,而最上层的寂融等着儿子的消息。 东陵在后山已经两月多了, 他来时已经还是夏季,现在已经入秋了。 东陵原以为这里日子会难熬, 但待下来觉得还好。 这里和他们楚山不一样,这里的人没什么规矩, 只分长幼, 不分贵贱。东陵刚开始不习惯, 觉得这里粗陋,竟然对修者和凡人都差不多的态度,实在没什么体面。 但日子久了,他便有些习惯了,习惯之后便觉得这样其实很舒适。 他在楚山时自卑又自傲,为人圆滑得很,在小弟子面前有些威严,在大弟子面前便友善和爱,若是到了长老面前,便又是另一幅谦卑模样。 东陵那样子活了很多年,早就认定自己是个圆滑又世故的人。 他能根据环境调整自己的状态,所以到了魔教后山之后,他便立刻意识到这里喜欢的并不是圆滑又世故的人。 于是,他便扮演出另一幅模样来。 后山的百姓多朴实,待人以诚,所以东陵便变成了一个真诚的寡言男人。 他是夜校的先生,傍晚的时候,在学堂里教书,白天没事做,便也去孩子们的学堂帮忙,帮其他先生批改作业。 他牢记自己的身份,平日里除了上课,便不怎么说话,但若是有学生有问题了,他便温柔又有耐心地解答。 其实东陵也看不惯这里男女同学堂,但他从不显露出来。 若是课堂上有女学生壮着胆子问了问题,东陵便露出一点鼓励的笑,然后细细解答,同时还会如同真正的先生一般,夸赞两句那女学生的好学。 只是,他这虚情假意的夸奖,似乎真的让那女学生信了。之后,女学生在课堂上更加积极了,举手问问题也更多了。 有些问题很是傻气,看得出来她没读过多少书。 但日子久了,她也有了点长进。 东陵并不在意后山的百姓,但慢慢的,也记住了那女学生的名字——春甜。 春甜,东陵第一次听闻时,就觉得有些俗气,但细细想来,也有些质朴的味道。 东陵是教诗的,放在最后上。刚开始很多人来听,但日子久了,大家发现听不听得懂诗其实不影响种田和砖窑烧砖的速度,于是很多人上了识字课后便离开了。 东陵的诗词课,人数不多。 他的课是最后一堂,所以每次结束后,都要收拾下东西。 后山提倡尊师重教,但夜校的学生们都劳累一天了,东陵体贴地让他们先走,自己摆放桌椅就行。 刚开始,春甜和大家一起离开,只是犹豫着回头看他一眼。 等她得了几次夸奖之后,春甜自觉和东陵熟悉了一些,便自告奋勇留了下来,帮他收拾教室。 东陵自然愿意,这女子看起来不是很机灵,独处最好,说不定能掏出来什么有用的信息来。 他演得很好,稳重又可靠,身世可怜却不自怜。 春甜一家原本都是种田的,她敬佩读书人,愿意和先生说说话。 于是,东陵慢慢探听到了一些消息,比如,魔教教主竟然是个女子。 还有,魔教的化神不是教主,从不露面。 其他还有些零碎的信息,东陵全都写在了纸上,趁跟着巡逻队外出时,悄悄丢进修仙弟子门的亭子中。 里面有个仙修,不是楚山的人,却被打点好了,一收到消息就会送到楚山。 只是春甜毕竟是凡人,知晓的东西并不多,东陵在她这儿得到的,都是些不怎么真切的消息。 但还好,总算是有些成果,不会让父亲觉得自己没有什么用处。 春甜的父亲是老实巴交的庄稼人,知道女儿读了书,先生对女儿很是友善,于是专门抓了野兔子,让春甜给了东陵。 有一日,春甜的父亲因为种出了最好的庄稼,有利于明年的培种,是能改良庄稼的大好事,于是得了奖励,家里多了些难得的吃食。春甜的父亲便壮着胆子让女儿邀请先生来家里吃口饭。 春甜和东陵说这事的时候,东陵本是想拒绝的,但他转念又一想,说不定能在她家里得些最新的消息。 他看着她的样子,看得出来她谨慎又畏惧,生怕自己被拒绝。 东陵便应了好。 这一顿饭,吃得东陵有些不自在。 春甜一直都非常兴奋,春甜的父亲和母亲都是粗糙的农家人,专门穿了新衣,也摆出了家里最好的饭菜,只是仍然有些不安。 东陵之前也曾去过凡人的店铺,他被恭敬又畏惧地对待,比现在的招待要好很多。 但现在,他面对的,是毫不藏私、摆出来的真心。 这一顿饭后,他走出门来,心情有些复杂。 回去的路上,他一直在想,是不是这个任务的时间太久了,或者是自己扮演得太入戏了? 他竟然觉得现在不怎么说话的状态,让他很舒服。 他有些疑心起来,之前他认定自己是个圆滑又世故的人,到底自己真的是,还是只能是? 他到底是楚山长老的小儿子东陵,还是后山的教书先生东陵? 他越想越有些慌张,于是狠狠吸了口夜间的凉气,将自己的不安全部咽下。 东陵想着,应该就是任务时间太久了,他要快点结束这个任务,早点回归到自己的真实身份上。 东陵安了心,走回了家中,他现在还是和另两个男子同居一栋房中。 看他回来了,一个同伴挤眉弄眼问他:“是不是去人家里吃饭去了?” 东陵莫名其妙,点了点头:“是啊。” 同伴笑起来:“这么快就见父母啊……” 同伴还想再说些什么,但另一个人看出来东陵脸上的茫然,于是急忙用胳膊怼了同伴一下。 “别说了,”他压着声音提醒同伴:“姑娘可能还没说出口呢。” 同伴于是住了嘴,不再说什么。 东陵搞不明白他们在说什么,于是摇了摇头,自去洗漱了。 外面的仙修探子,生活得没什么意思。 他们看不惯魔教,但现在每日除了身边几个同样境遇的可怜人外,他们也只能见见魔教的巡逻队了。 身边人天天和自己一样的丧气,无精打采。只有魔教的人每次都看起来精神十足,大声说着话,有时还唱着歌。 魔教巡逻小队来一次,才能让他们这儿短暂的热闹一下。 仙修的弟子们开始热衷与和魔教的人说话。 虽然前些日子赵固义的事情,让他们紧张了几天,但之后便更加放松了。 仙修的弟子刚开始看不起魔教的人,觉得他们粗劣,但现在也学会了和他们一样在嘴中衔着一根草。 魔教的人每次来,都给他们带来一些新鲜东西。 有时候,魔教的人唱着歌就来了,曲调古怪,但非常欢快。 有人忍不住问了:“这是什么歌?” 巡逻队的人非常骄傲:“是我们魔教的教歌,教主编的词,先教给了安娘子,后来安娘子又教给了我们。” 歌词也很古怪,里面都是平等,照亮黑暗的天之类的。 修仙弟子下意识觉得这歌词有点不敬,但他们忍不住,独自的时候总是会默唱上几句。 有时候,巡逻队坐在他们附近休息,或者擦拭石碑,他们便聊得更多了。 巡逻队年轻人多,话也多,和仙修的弟子说起来最近上的课,男女平等,人人都有力量…… 这冲击了仙修的三观,他们连连摆手,但又忍不住偷偷停下去。 常无忧知道了巡逻队和那几个仙修关系不算差,她并不管,只是安排了陈奇观将编书阁的书给仙修送上几本。 书自然是他们自己编的,里面内容是常无忧一字一字看过的。 这书送给他们不算浪费,文化是要宣传的,管他是朋友还是敌人,宣传出去总归有些用途。 但这书送到了仙修手里之后,他们倒是吓了一大跳,刚开始有点不敢接。 不接又显得露怯,只能拿在了手里,还强装无事道了个谢。 魔教的书,自然是禁书,按理来说不该看,但现在没人管他们,也没什么消磨时间的好东西,看一看也无妨。 也不会有人煞风景,说把书收走吧。他们现在是一条船上的人,自然不会相互折磨。 但这一看,对他们的思想又是一番天崩地裂的颠覆。 他们看书的时候,自然不敢当着其他弟子的面看,都是晚上自己偷摸看。 但深夜多思,他们看久了,便想得也多了。 刚开始,他们会抨击魔教,说他们胡闹,但日子久了,看魔教巡逻小队的状态,他们隐隐是有些羡慕的。要是赶上过节,他们还能模糊听到山里笑闹的声音。 之后,他们便没什么抨击的力气了,心里隐隐想着,若有一日,我也想去看看里面到底是什么样子…… 第一百章 局势渐渐再次回归稳定。 但这次的稳定中掺杂着不少刀光剑影。 偶尔, 会有人受了伤,被送回来医治,洛秋以时常待在山中, 帮忙治疗送回来的人。 伤口自然是疼的,但这些受了伤的人满脸的兴高采烈。 “救了个老爷子……”伤员疼得呲牙咧嘴, 仍然在努力比比划划:“老爷子家里有祖传的好玉, 传闻是仙人赠的,被一伙仙修盯上了。” “老爷子救回来了, 只是玉没抢回来。但也没便宜了那伙修仙的, 我用了一招把玉打碎了……” 老爷子有点难受,但总比被人抢走好,他一家子凡人拿着传世好玉,不是什么好事。 修仙之人隐约看了出来,魔修这是铁定了要护着凡人的。 这没什么关系, 顶多以后收敛点,或者对上了打一架罢了,他们也并不在意。 毕竟, 他们从凡人那里得来的好处也不是自己亲自去凡人家里薅过来的,偶尔欺负下凡人也是取乐或者泄愤。 他们得来的好处大多还是从衙门来的。 常无忧对魔教的人下了规矩, 绝不能伤害凡人。 能力差距太大的情况下,只是一挥袖, 弱者都是致命的伤害。 她知道,衙门听从皇族的话, 但皇帝早就站到了修仙人那边,成了修仙人的走狗。 但也有好的衙门, 即使是坏的衙门, 里面也有好人。即使看起来是坏人的, 也可能是好心,比如当时的楼会长一家。 所以,她要求魔教的人只能对同样能力的仙修出手,绝不能去伤害凡人,不管似乎普通人还是朝廷的人。 她希望魔修和仙修相互牵制住之后,给凡人一个喘息的时间,说不定皇族能反应过来,将衙门调整到为民的状态。 越缨走在路上。 她在水牢里跪了两个月,根本没人管她。 其延觉得这个弟子没什么用了,于是几乎放弃了她,也不曾去牢里看她。 最近,有小师弟在水牢里一边嗑瓜子一边聊天,越缨听到了现在的一些变化,夜间,她挣脱了锁链,走了出来。 她没有御剑,而是步行,去了有魔修的城里。 越缨是仙修,是门派里颇有前途的仙修,却保持着凡人的很多习惯,这让她和整个大环境格格不入。 就像当时,她一人走去魔修的地方,就像现在,她徒步走向了有魔修的城市。 嗑瓜子的师弟说的是有魔修的地方,仙修都生活没之前舒服了。这话是抱怨,但越缨听出了另一层意思来。 仙修不自在了,那是不是凡人就自在多了? 她想去看看。 她走得不快,虽然整夜未停,但到那座城里的时候,也已经是上午了。 今日阳光有些烈,她微微垂眸,低着头往前走。 越缨总是穿灰衣,现在低着头垂着眼,看上去便是衣服没什么精神的样子了。 她身后背着剑,之前她跟着师兄师弟上街的时候,凡人总是避之不及。 现在周围的人还是有些躲避她,但没了之前那么畏惧。 这座城里已经发生了几次仙修魔修为了凡人战斗的事件了。 之前凡人是没有靠山的羊,愿意了便随便打骂两下,也没什么关系。 但现在,竟然有人愿意为了凡人出头了,那么欺负凡人的后果,仙修就得多些顾虑。 之前,若是路边凡人的眼神仙修不喜欢便是直接一剑挥过去,自己眼前便干净了。但现在,若是有丑陋的凡人惹了仙修不快,再想动手的时候,自己心里便有些犹豫了:“附近有没有魔修……” 身边的师弟也会阻拦两句:“魔修那可是疯子,若是被他们知道了,麻烦得很。为了个凡人不值得,师兄我们不和疯子计较。” 慢慢的,便少了很多欺负凡人的事情。 魔修从来没公开说过他们是凡人的靠山,但凡人现在活得比之前坦荡了许多。 越缨走在路上,不必抬眼看,她就能感受到周围的一些变化。 前方是个热闹些的集市,越缨向前走了几步,脚下便撞过来一个小小的软身体。 头上留着小辫子的男童看路边玩具出神,没注意便撞到了越缨脚下。 越缨身周有灵气围绕,孩子一屁股便坐在了地上,呆呆愣愣和越缨对视。 越缨看着他,便弯了腰,将孩子扶起来。 他们周围的人正在紧张,看到了越缨的动作,便松了口气,很多人笑起来,小声说:“这是位魔修大人。” “是啊,如果是仙修,说不定孩子会怎么样呢……” 周围的议论纷纷,给越缨定了个身份。 越缨微微抬眸,她嘴唇微张,想说自己不是魔修。 但她想到了自己师兄师弟的作为,便又垂下眸子,不再说话。 越缨当晚住在了客栈里,这些日子,她不想回诸山了。 常无忧最近身体有些不好,许是之前太过忙碌,现在松了心神,身体便知道到了休息的时候,将积攒的劳累全都倾泻而出。 她没有发烧,也没有咳嗽,只是力乏。 洛秋以手里有些没什么大用处的丹药,没什么大好处,但是能提提神、壮壮体的,便拿来给了教主。 常无忧吃了几粒,感觉好了一些,但还是有些没精神。 除了没精神之外,她总觉得胳膊在疼。 君深死后,她曾经遗忘了他一段时间,但感受到无能为力时,她便偶尔会想起他,也会想到那时受的伤。 按理来说,她不是那么脆弱的人,但最近手臂的疼痛感却有些明显了。 曲肃有些担心,给她检查过,什么都没检查到。 他不放心,又带她去了云瘴前辈那里,前辈也帮她检查过,同样的一无所获。 既然化神都检查不到什么东西,那就是没问题了,曲肃便放了心。 他绞尽脑汁帮常无忧想原因:“是不是累到了?” “是不是总是山里待着,连后山都去不了,有些心情不好了?” 曲肃觉得,也许是心情导致的。 现在后山的人越累越多,常无忧怕一些消息传出去,被修仙界知道了不好,于是下令让后山的老人对自己的消息保密,自己也不再出现在后山。 春甜知道有些事情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于是她很想对东陵好,但也只是告诉了东陵教主是个女子,却没说教主是个凡人。 她摸了摸手臂,感受着那股偶尔出现,如同小蛇缠绕、慢慢啃咬的痛感,刚开始只是一个点,慢慢疼成了一条线。 她觉得,这是很真切的疼痛,并不是什么幻觉。 但她胳膊上完好如初,阿肃、染霜和前辈都没检查出什么问题来。 她信他们,那只能是自己的问题。 曲肃满脸的担忧,急切地想让她好一些。于是常无忧慢慢点了头:“许是在山里闷得心情不好了。” 曲肃便立刻张罗起来,想让她出去散散心。 他们魔教的势力在一些城里已经稳定了,常无忧出去的话,肯定是优先去这座城里。 之前每次出门,他们都有些目的,但这次,是单纯地让常无忧散散心。 曲肃已经在很多人面前露过脸了,但他又坚持一定要陪在常无忧身边,于是只能卸了剑,又用了秋以炼的易容丹,遮掩了全身的气息。 何染霜和侯朴自然也想跟在教主身边,于是他们都易了容,装做了凡人。 他们四个没有告诉太多人,便在一个早上悄悄出了门。 走在路上,常无忧还在埋怨:“我都没有几身好看的衣裳。” 她只有好衣裳,却没有什么好看的衣裳。 后山有染色坊,有纺织处,能做出来很不错的料子,给常无忧的自然是最好的。 但她是教主,后山的人对她很是尊敬,给她的都是些华贵又稳重的衣服。 大家全都靠着她,跟着她指出的方向前进,全然忘记了这是个女孩。 一个年岁不大的女孩。 常无忧在山中忙碌,也稳重,但出了山后,身边都是自己最亲近的人,于是她便放肆起来,对他们发着小脾气。 “好好,给你买好看的新衣裳。”曲肃满口答应。 到了城里,他们便自己找了客栈住进去,也没有告诉这里驻守的魔修,他们这次是来休假的,不用让那么多人知道。 中午一起吃了顿饭后,常无忧没什么精神,便睡下了。 侯朴在客栈守着她,曲肃和何染霜一起去了外面的衣服铺子。 其实曲肃是想自己去的,但何染霜对师兄的审美总有些不放心,于是便跟了过来。 果然到了店里,一进门曲肃便指着一匹明亮的粉色料子坚定地开了口:“要这个,做一身裙子。” 店主都有些惊住了:“这料子,做一身?” 眼前的男子穿一身肃静的白衣,看不出竟是审美如此别具一格之人。 何染霜好说歹说劝住了,最后她拿了主意,换了两匹颜色柔和些的料子,上衣做粉色,下裙蓝色。 曲肃加了钱,店主承诺加急做,明日就能拿到衣服。 第二日有个集市,会有花灯,他们自然是要去看看的。 何染霜和常无忧像两个普通的女孩一样,在房间里笑闹着,彼此画了个妆,还穿了新衣。 曲肃和侯朴等在客栈外面。 侯朴不停地抱怨:“她们怎么那么慢啊。” “要是有敌人来了,她们哪有我们利索。” 曲肃看了他一眼,虽然他不懂,但他觉得师弟说得不对,化妆和敌人有什么关系? 曲肃百无聊赖看着客栈的招牌,里面终于有了声音。 从背光处,走来了一个灵巧的身影。 他看到了她的娇蓝裙子,看到了她的嫩粉上衣,看到了她涂了红色口脂的嘴唇…… 忽然间,曲肃觉得天地皆静。 茫茫间,他忽然反应过来,脑中只有一个浑浑噩噩的想法,原来她也可以是个女孩子啊…… 第一百零一章 常无忧今日特别开心。 何染霜给她化了妆, 她这些日子身体不舒服,胳膊上总有些不明所以的疼痛,却找不到来源, 让她整个人都有些苍白憔悴。 何染霜在她的脸上用了胭脂,现在看起来红润丰盈许多。 看着镜子中的自己, 眉眼鲜活, 她也高兴起来。 何染霜微笑着看她,慢慢俯下身子:“微微张开嘴, 我给你抹一点口脂。” 何染霜很精通染色, 平日里也会在院子里养些花草,空闲时便熬制些燃料。她有很多种颜色的口脂,用后山专门做成的玻璃罐盛放。 何染霜给常无忧选了偏粉一些的颜色,但常无忧却伸出手指,选中了更加红的一罐:“这个吧。” 何染霜没什么意见, 只是她觉得无忧单薄,可能不适合那么重的颜色,于是只给她浅浅涂了一层。 涂上口脂后, 整个人气色更佳,常无忧觉得自己精气神一下子就起来了, 一下子便有了度假的轻松感觉。 她站起身,兴奋对着何染霜挥手:“我们走!” 到了门口, 常无忧便看到了曲肃和侯朴,也看到了他们眼中的震惊。 一时之间, 她心中有了灰姑娘扬眉吐气一般的骄傲。 她掀起一点裙摆,颇为自矜地问曲肃和侯朴:“好看吗?” 常无忧以为自己动作文雅, 但曲肃立刻一巴掌把她的手拍下去了:“小姑娘怎么能做这么不雅的动作。” 曲肃拍得不疼, 她也不生气, 原地转了个圈,给他们看自己的新裙子。 侯朴觉得挺好看,就是有点怪。他见惯了教主穿颜色厚重的衣服,今日的裙子虽然合体,但怎么看怎么奇怪。他挠了挠头:“好看,就是像偷来的。” 常无忧自觉屏蔽了后一句,只接收了“好看”两字。 何染霜轻轻用胳膊肘怼了师兄一下,希望师兄能发挥好一些,不要像师弟一样傻得那么稳定了。 曲肃很诚实:“确实好看。” 但他又夸不出别的来,于是又重复了一遍:“好看。” 果然,男人没什么意思。常无忧摇了摇头,挽起何染霜的胳膊,两个人开开心心往前走。 现在天还有些亮,等太阳彻底沉下去,便是花灯集市了。 何染霜提前找人问了这座城的故事,现在轻声细语讲给常无忧听。 “之前这城里就是做灯的多,有一条街全是做花灯的,晚上特别好看。” “每个季节都有一次花灯集会,春天便是以花为主题,夏季以祥瑞为题,秋天以圆满为题,冬天便是雪和团聚。集市热热闹闹的,就成了个节。” “也有很多姑娘小伙子在花灯节上觅得佳偶。” “只是后来,一次花灯节上,几个修仙人来了,打打闹闹的,用了功法燃起火来,将半条街上的灯都烧着了,很多人也受了伤。再后来,花灯节上打扮得好好的姑娘忽然消失了,有几个姑娘没多久便被发现在门派里做奴婢。” “之后,这节便不怎么办了。毕竟本是喜庆的事情,却总出不好的事情,大家都没心情。” “花灯节断了好多年,去年我们的人到了这里,今年为了城里的凡人和仙修打了好几架,我们的人受了伤,不过仙修也没占到便宜。” “城里的人感知到气氛变化,又慢慢开始把花灯节组织起来了,这是今年的第二次了。” 常无忧和何染霜走在路上,曲肃和侯朴跟在她们身后。 他们一起沿着河走,河对岸开始支起摊子了,铺主用竹子搭起来架子,然后将做好的花灯挂在了架子上,等再晚一点,便将所有的灯都点起来。 这一条河,一边是黑暗,另一边是即将带来的热闹繁荣。 他们走了一会儿,便有点饿了。 侯朴之前听自己的徒弟说过这里,于是带着他们绕进了一条小路里,这里两边都是卖吃食的小摊子。 “前面有个青饼子好吃。”侯朴说:“就在拐角那里,我徒弟说过。” 但常无忧看到了路边的糖果铺子,新熬出来的糖浆在锅中沸腾,空中都是甜蜜的味道。 这里的糖是纯正的甜味,不掺杂任何其他的气息,她停下脚步:“我想等等这锅糖。” 侯朴便自己去了那家青饼子店。 曲肃左右看了看:“我也去找找别的,看有没有其他好吃的给你买。” 有何染霜陪着常无忧肯定是安全的,常无忧点了点头,便让曲肃去了。 何染霜便陪着常无忧等糖凉下来。 她们两个本是拉着手的,但糖的热气向着她们中间吹了过来,她们两个便退了一步。 这一退,常无忧便撞在了一个人的身上。 身后的人身体坚硬,纹丝不动,把常无忧撞了个趔趄。 何染霜本想过去,但她打眼一看,便停下了步子,往旁边站了站,装作自己无关事外。 那是越缨。 常无忧站稳后,立刻也认出来她,明白了何染霜的意思。 这是越缨,被何染霜按在地上揍了一顿、骂了一顿的越缨。 越缨现在是虚丹期,离元婴不远了。 并且,之前她和何染霜近距离接触过,印象深刻,虽然何染霜遮蔽了周身气息,也改换了面貌,但为了稳妥起见,还是不要离越缨太近了。 何染霜后退了两步,看好无忧的基础上保持了距离。 越缨伸出手来,拉住了常无忧,没让她摔在地上。 “抱歉了。”越缨率先开口,语气中有些不好意思。 这事绝不怪越缨,是常无忧自己没注意,往后退了一步,她还踩了越缨一脚,可越缨什么都没说,只是满心觉得是自己的错。 她这个样子,倒是让常无忧觉得不好意思了。 常无忧等了许久的糖快好了,她想了想:“姐姐,我请你吃糖吧。” 越缨在这城里已经很久了,城里很多人已经识得她了。 刚开始,城里凡人见她脾气好,对凡人有礼,以为她是魔修,对她也友好亲热。 但后来附近门派有人认出了她,和她打了招呼,凡人才知道她竟是仙修,还和那个时长欺负人的门派相识,之后凡人也都和她保持距离了。 凡人们都明白,这个女仙修也许不是坏人,但她身边那么多坏人,离得近了说不定会有麻烦。 因此,这是第一次有凡人叫越缨“姐姐”。 也是第一次有人请她吃糖。 越缨不想吃糖,但她想和叫她姐姐的凡人姑娘多呆一会儿。 越缨乖乖站在了常无忧身后,和她一起等糖做好。 她们两个彼此悄悄打量着。 常无忧微微用余光看她,觉得她和上次没什么变化,甚至身上的衣服还是同一套灰色。但是眉目间的郁结似乎消散了一些。 越缨偷偷用视线比划了一下自己和常无忧的身高。确实,比自己矮一些,长得也嫩一些,自己担得起一身姐姐。 当姐姐的,自然不能用妹妹的钱吃糖。 越缨搜罗了一下口袋,但什么都没找到。 她不需要吃东西,于是身上不怎么带钱。 越缨想了想,问店主:“我把剑压这儿行吗?” 店主吓了一跳,哭丧着脸说:“仙长莫要开玩笑了。” 越缨知道自己许是让人家为难了,她悄悄侧头看常无忧,看她对仙长一词并没有什么反应,便送了口气。 常无忧温声劝她:“姐姐,两个铜板而已,哪用得着压你的剑。” 店主为了让这个胡言乱语的仙长快走,手下动作很快,没一会儿就把糖做好了。 常无忧买了两包,她将一包糖给了越缨。 但越缨拿了糖后,仍然跟在常无忧身后。 她不想走,她还想当一会儿姐姐。 但她不走,何染霜就无法跟上来。 常无忧和越缨东拉西扯地聊了一阵子。 这是第一次有凡人愿意也敢和越缨说话,于是越缨问了她:“你现在生活怎么样?” 常无忧想了想:“之前不好,但现在很好。” 她满脸的笑:“以后会越来越好的。” 常无忧和越缨想得完全不是一回事,但越缨觉得她说得对。 这段时间,越缨看到了很多和之前不同的东西,也直视了一些之前不敢直视的东西。 ——也许,魔教确实让这世间变得更好了一些。 终于曲肃的身影出现在前方。 常无忧终于松了口气,对着曲肃使劲挥手,又对越缨说:“我兄长来接我了。” 她生怕曲肃误会,于是赶紧说:“刚刚我撞到了这个姐姐,她没怪罪我,还陪了我好一会儿。” 曲肃走过来,颇稳重对越缨拱手道谢:“多谢陪我小妹一途。” 人家人都来了,越缨确实跟不下去了。 但她还是很喜欢这个姑娘。 一声姐姐,可比师姐强。 叫她姐姐的人,给了她一包糖,而叫她师姐的人,在牢里一圈圈给她缠上锁链。 转了身后,越缨的手中仍然握着拿包糖。 她有些舍不得吃,又默默回头看了眼那个姑娘的身影,看那姑娘和哥哥走在一起。 她心念一动,那凡人姑娘给了她一包糖,她可什么都没给姑娘啊。 越缨的手轻轻在空中滑动,最后一笔落下的时候,一个微微闪光的符便飘到了常无忧的衣袖上消散了。 这是护符。 越缨知道,也许这一面后,她和这姑娘此生的缘分便已耗尽,但她希望那姑娘能好好度过这一生。 曲肃嘴里含着一块常无忧塞过来的糖。 他不爱吃糖,但常无忧说了这一包糖是他们四个吃的,他便选了块小的,含在了嘴里。 糖的丝丝甜意慢慢在嘴中漾开,沿着喉咙抚慰了身体。 忽然间,曲肃身子一僵,察觉到了身后越缨的动作。 但他立刻便识别出那是一个护符,一时之间,曲肃心情有些复杂。 常无忧身上有他施加的护阵,什么符箓都到不了她身上。 但曲肃略一沉吟,便将护阵扯开了一个小小的缺口,让越缨的护符落在了常无忧的衣袖上。 曲肃想着,护符若是落不下来,越缨许是会察觉到什么。 之后吧,等他们走了之后,便要把这个护符给消散了,不然跟去了山中肯定不行。 越缨拿着糖已经走远了,她到了拐角处,最后看了一眼那个凡人姑娘的身影。 隔着人群,她恍惚间看到了那姑娘身边又站了个粗壮些的男子,许是她另一个哥哥。 那凡人姑娘的身影即将消失在人群中时,越缨的心神一震,她好像看到了那姑娘身边又多了个身影。 那身影她很熟悉,曾经将她按在泥土的地中,字字句句问的都是她答不出来的话。 但越缨沉下心神,没有感受到任何气息。 她摇了摇头,觉得肯定是自己有些魔怔了。 第一百零二章 花灯集市开始之前, 他们便到了花灯铺子旁边。 侯朴的徒弟说过,灯亮起的时候很好看,一声笛鸣后, 整条街上的灯便都亮起了。 常无忧他们早早到了街边,等着这一刻的到来。 花灯处亮, 确实绚烂。 常无忧心满意足, 觉得此行不虚。然后他们便从街头开始观览。 灯的种类很多,她买了个云朵灯拎在手里, 觉得自己像个无忧无虑的小神仙。 何染霜为了陪她, 也买了一盏灯。 但侯朴和曲肃便没有这样的闲情雅致,空着手走在她们两个身后。 集市上的人不少,但也说不上多,不是那种人挤人的热闹场景。 “但这样已经不错了。”何染霜轻声说:“现在很多人还是不太敢出门。” 以后会更加繁荣的,常无忧坚信这一点。 只是, 他们刚走了半程,就看到了迎面跟过来了一队穿蓝袍的衙役。 这些衙役走的很慢,到了一个铺子后, 都会进去。 常无忧轻轻戳了戳曲肃:“他们在做什么?” 曲肃抽出一缕神思,探听到了那边的动静, 讲给常无忧:“说是收税的。” 侯朴也听到了那边的动静,他唉了一声:“说是收税, 其实就是要钱。” “说是卖出去的每个灯都得收取一半的钱。” 这些花灯铺子的小老板们很明显已经习惯了,听闻了衙役的话, 便立刻拿出钱来。 钱数自然不是每盏灯的一半,但也不会太少。毕竟, 太少了的话, 衙役那边不好交差, 自己的生意也不会好过。 衙役这一途走过来,相当平静,根本没出什么动静。 常无忧四个人和衙役他们相对而行,中间交汇后便各自行进。 之后,常无忧去了一家铺子里,又选了盏灯,然后她问了老板:“您这挣的钱,可交出去不少啊。” 老板是个中年男人,知道常无忧是看到了刚刚的景象,苦笑着应声:“能怎么办呢?” 老板扭头看衙役已经走远了,于是便大着胆子诉苦:“铺子费提前已经交了,买货进城时也交了入城费。” “税是一点没少交,但总还有各种交不完的。” 常无忧摇了摇头,觉得事情难办。 他们是修行之人,若是去让衙门不要收钱,自然也可以。但衙门是凡人,卡在仙修魔修中间也难办。 就算他们管了这边的衙役,那其他地方的百姓便可能被剥夺更多的财产。 若是人族皇帝能在乎点百姓,百姓就能好过不少。但看样子,人族皇帝根本就没在乎过百姓的生死。 她小声和老板抱怨:“皇帝要这么多钱做什么啊。” 这话胆子大,但她一个姑娘都敢说了,老板也敢应了:“是啊。但没办法啊,皇帝得讨好仙修。” 老板掐着手指头算:“现在皇帝说是活了一百六十五岁了,还指望着仙丹活个万岁呢。” 收的这些钱,最后不是用在了宫里,就是用在了讨好仙修上。 但老板现在已经知足了:“日子比以前强多了,”他说:“以前仙修可是当街杀人啊。” “现在只是衙门拿着选秀和服役的名头偶尔带走些人,但总归有个缘由,不像之前死得不明不白了。” 常无忧看着他,心里有点难受。 凡人怎么就活成了这样,能死得明明白白就算是福气。 虽然日子已经比之前好了一些,但常无忧很明确地明白,日子仍然不够好。 看完了这家铺子后,常无忧便没了什么心思,想回客栈里休息一会儿。 何染霜自然是要陪她的,侯朴早就觉得逛街很累,当即同意回去。 曲肃走在常无忧身边,忽然便停下脚步:“你们先回,我有点事情。” 常无忧蔫蔫巴巴,不管他,摆了摆手表示自己知道了。但走到半路上,她又有点担心曲肃,不知道他要去做什么,于是让侯朴去找一找。 侯朴沿途返回,但没看到师兄。他悄悄散发了一些灵气,在四周寻找师兄的踪迹,终于在小河边看到了师兄。 曲肃正蹲在河边,严肃地看着河中。 侯朴走过去,也蹲在他身边:“师兄,你在做什么?” 曲肃告诉他:“再晚一点,这里有个放灯的仪式。” 曲肃指着小河告诉他:“你看,若是放出的河灯能安稳到了河对岸,灯上写的愿望便能实现。” 侯朴觉得这事傻气,信这个的师兄更傻气,但他打不过师兄,所以不敢说。 反正无事,索性他便坐在了河边,等师兄放灯。 他们等了一会儿,河边的人便多了起来。 到了吉时后,一位老者庄严念了些词,河边聚集的众人便小心翼翼将自己的河灯放了进去。 曲肃也将自己手中的两盏灯放了进去,两盏灯一模一样,中间都放了一张小纸条。 侯朴看师兄把灯放进去了,便站起身来:“师兄,我们回吧。” 但曲肃仍然蹲在地上:“等会儿。” 侯朴不知道师兄还要做什么,但他一抬头,便明白了。 师兄正在用自己的灵气护着那两盏灯,小心翼翼将它们送向对岸。 今日有些风,旁边凡人的灯被吹得有些歪斜,纸做的花瓣有些沾了水。 曲肃身边的小姑娘非常紧张,握着父亲的手一直在害怕:“爹爹,到不了对岸怎么办啊……” 她爹觉得今日风大,那灯许是当真到不了对岸了,他有些后悔起来之前自己将话说得太满,让孩子对花灯充满了执念。 孩子的爹哄她:“没事的,就算灯到不了,你的心意也到了。” 但小姑娘还是非常担忧:“可是……”她抿了抿唇:“如果灯到不了,我怕娘不知道我想她了。” 小姑娘的父亲喉咙有些哽住了,他喃喃:“你娘知道……” 除了这对父女外,旁边每个放灯的人都满脸的紧张。 小河里的灯,前行得脆弱又忐忑,却寄托了他们最深的期盼。 曲肃什么都没说,他悄悄分出了一些心神,小心翼翼将所有的花灯都护好,不让任何一盏浸水,即使绕了些路,他也要让每一盏灯都能到对岸。 但他心里有些自私的想法,他让自己的那两盏最先到了。 待所有的花灯都到了对岸,然后在对岸的水面上烧成了一朵花火,河边想起了阵阵惊喜的呼声。 那位主导仪式的老者摸着胡须不停笑:“大善,大善。” 老者见过很多事情,也懂得很多道理,他知道世上根本没有精诚所至、金石为开的事情。花灯也不可能在有风的情况下全部安稳抵达对岸。 有人相助。 老者知道这一点,但他什么都没说,只在心中默默感激那位魔修大人。 曲肃站起身,不声不响离开了。 侯朴看完了全程,不知道师兄到底许下了什么愿望,才能耐心待了这么久。 他走在曲肃身后,却越想越好奇。 侯朴悄悄扭头,看到师兄的两盏灯内侧的花瓣已经烧开了,即将烧到外侧花瓣中放的纸条。 侯朴紧张得心怦怦跳,他知道这是最后一个机会了。 他是心里藏不住事的人,有问题就会问,但他知道问了师兄也不一定有答案,于是他壮着胆子,用自己的神识包裹住那两站花灯,终于在纸条化为灰烬之前看到了里面的内容。 “天下大同,百姓和乐,魔教的后山的人都好好的,无忧心愿得偿。” 师兄的心愿质朴,天下为先,侯朴没想到师兄看起来冷淡,但许愿竟还能把大家都带上,虽然没提自己的名字,但他明白里面包括了自己,多少有点受宠若惊的意思。 然后,他看到了第二张。 “无忧朝朝康健,岁岁平安,”笔画有些凝滞,似乎一边想一边写:“无忧无忧。” 这两个无忧让侯朴有些发愣,但他立刻想明白了,这是让教主永远无忧无虑呢。 “无忧心愿得偿。” 最后还有草草加上的一句:“无忧少吃些糖,胳膊不要再疼了”。 看完了这两张纸条,侯朴有些愣神。 在他恍惚的时候,那两盏花灯已经全部燃尽,侯朴看着那两点火光,心情复杂。 回去的一路上,他都没有说话。 他不知道说些什么,但两张纸条让他忍不住多次想起。一张是天下和他们所有人,而另一张只有教主。 里面有天下为先,他却也看到了无忧为重。 即使侯朴向来心思粗糙,这次也忽然看明白了一些事情。但他有些不敢信,也不明白。 等到夜深之后,常无忧已经睡稳,曲肃也陷入了识海深处,侯朴悄悄从识海中醒来,偷偷敲响了师姐的房门。 何染霜披了衣裳,跟他来到了外面,两个人走在客栈外的小路上,路上没光,只有一点不怎么明朗的月色。 侯朴踟蹰着开了口:“师姐……” 他不知道怎么说,于是只将自己看到的两张纸条的内容说了出来。 侯朴说出之后,何染霜停下脚步,站在原地静静地看着他:“师弟想说什么?” 侯朴想说,但不敢说。他吞吞吐吐的:“不知是不是我心中污秽……” 何染霜笑起来,打断了他的话:“这有何污秽。” 她径直向前走去:“就是你想得那样,原来师弟也不是那么迟钝。” 侯朴大步追上去,心中豁然澄明:“师姐,你早就知道!” 何染霜笑他:“我又不和你一样傻。” 侯朴还想问:“但我看他们看不出来什么啊,感觉他们相处很是寻常。师兄和教主是不是还什么都想明白?” “对啊,”何染霜点了头:“你也不要多嘴,我们还有很多时间,他们可以慢慢自己发现。” 他们现在正在把不好的变得好一些,之后会越来越好。 一些萌生的小小美好也有很多的时间,可以长成最好的模样。 第一百零三章 但侯朴并不是能藏住事的人。 这一整晚, 他都沉不进识海中。他和曲肃住在一间房中,两人各居一个内室,彼此不影响。 侯朴自己的心静不下来, 他只能躺在床上,看能不能睡着也好。 但他也睡不着, 只能自己盯着窗外的月光想事情。 师姐是怎么知道的?他回忆着, 看能不能找到什么线索。 但今天认识到的事情,让他有些心慌。 师兄……喜欢教主? 他脑中反复飘过这句话, 让他辗转反侧。 最后, 侯朴实在睡不着,便悄悄起了床,踮手踮脚去了师兄所在的内室。 侯朴动作很轻地掀开了那间内室的帘子,曲肃正在地上打坐,趁着月光, 侯朴认真打量着,想重新认识下师兄。 闭着眼睛的曲肃缓缓开了口:“师弟。” “师弟,你要是无事可做, 去跑两圈也好,不是非得来扰我。” 这一下子, 倒是把侯朴吓了一大跳。 虽然曲肃仍然没睁开眼睛,但侯朴却不敢再偷偷观察师兄了, 只能默默退了出去。 他煎熬了一整晚,终于撑到了第二天太阳升起。 常无忧很是精神, 她睡得很足,早上胃口也不错, 叫了一桌吃的, 吃得香喷喷的。 四人围着桌子吃着东西, 侯朴的眼睛溜溜打转,一会儿在曲肃身上,一会儿又到了常无忧身上。 他这副鬼祟的样子,让何染霜警觉起来,她吃了口茶,警告得瞪了他一眼,侯朴这才收敛了一些。 其实,侯朴动作幅度不小,所以常无忧和曲肃都能注意到。 但他昨夜就扰过曲肃了,所以曲肃不想问他,生怕师弟真的有什么心事会赖上自己。 常无忧想得更简单,傻子的心事,她才不想管呢。 但这些事情就堵在侯朴心里,不做点什么、说点什么,他是安定不下来的。 于是,下午四个人外出时,他寻了个机会,单独和曲肃走在后面。 侯朴脚步磨蹭,拖延着曲肃的步子,不一会儿果然和前面的常无忧拉开了一些距离。侯朴确定教主听不见他们说话,于是大着胆子开了口。 “师兄啊,”他强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来:“你觉得教主是你的什么人啊?” 这话奇怪,曲肃平平静静回了他:“是教主。” 侯朴看着师兄,完全无法理解这样的师兄怎么会有喜欢这样的情绪。 他费劲巴拉地解释,想问个清楚,又尽量委婉:“是这样的师兄,因为你和教主相识多年,所以我突发奇想,有些好奇,除了教主之外,无忧还是你的什么人啊?” 曲肃端端正正扭了头,定定地看着侯朴,推心置腹告诉他:“师弟,你若是真的闲了,去修炼好不好?” 侯朴看着师兄的眼神,知道自己又被认为是傻子了。 他有点难受,垂着头往前走。 侯朴的可怜样子,倒是让曲肃不忍心了。他们两个并肩而行,忽然间,曲肃便开了口:“除了教主……” 他语速很慢:“其实之前曾有段时间,我得照顾她、伺候她。这样说来,倒是有些像主仆了。” 这不是侯朴想听到的答案,但有个答案就不错了。 师兄自己都不明白,侯朴也不再多说,只点了点头,表示自己知晓了。 到了晚上,侯朴又抓了个机会,去问了常无忧一样的问题。 常无忧一听了这个问题,脸上立刻有了笑意,她鬼鬼祟祟示意侯朴把门关上,然后神神秘秘让他走近一些。 “你看出来了是吗?”她小声问侯朴:“虽然我对你们一样好,但其实我对你师兄多少还是有点不一样的情感在的。” 侯朴震惊地看着教主,心激烈得怦怦跳,他结结巴巴问:“啊?这是怎么个不一样法啊?” 他有些后悔没有叫师姐一起来听一听,这是多么大的事情啊。他也没想到,教主竟然比师兄看得清楚。 这一瞬间,侯朴有些谴责起师兄来,觉得师兄让教主饱受相思之苦了。 常无忧兴致勃勃继续说话:“我俩刚遇见时,不是年纪都小吗,他又瘦,可怜巴巴的。” “这些年来,我看着他长高了,变好看了,也有了些能耐。” 常无忧长吁短叹:“养孩子大概就是这么个感觉了,说实话,我对你师兄多少是有些母爱在的。” 侯朴的表情全都僵在了脸上,刚刚的震惊和现在的不解混成一团,将他的脸挤压成奇怪的形状。 他不知道教主这样的大活人,怎么能说出这么冰冷的话。 常无忧兴奋地看着他,期望自己从他嘴里得到一些夸奖自己慈祥的话来。但侯朴现在心死如灰,干巴巴地只说了一句:“是吗。” 他觉得自己有些冷淡了,于是又补了一声:“呵呵。” 常无忧:? 她有些不明白,很明显意识到三徒弟不满了,她略一思考便明白了这个不满的由来,于是她解释:“主要是当时你师兄跟我时还小。我初见你时,你已经是个大孩子了,要说我对你有母爱,那多少有点委屈你我了……” 侯朴慌忙摆手:“我不需要!” 他急急忙忙从教主房间退了出去,发自内心觉得仙修千错万错,但有句话可能没错:他们魔教的人也许真的有什么大病! 侯朴出了门,就想去外面散散心。他一下楼便看见了师兄。 师兄仍然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侯朴觉得他肯定不知道自己已经沐浴“母爱”多年。 侯朴觉得自己看透了很多东西,路过师兄时,他甚至有些可怜师兄了,于是情不自禁叹了口气。 曲肃:? 曲肃的手紧了紧。 他知道这个三师弟脑子多少有些问题,但犯病已经好几天了,归根到底还是欠打了。 曲肃已经很久没打过侯朴了,自从侯朴名下有了不少徒弟后,曲肃便没怎打过他,起码没在别人面前打过,要给他留点当师父的体面。 这次曲肃也很谨慎,特意去问了何染霜最近有没有觉得师弟有些想挨打的意思。 何染霜知道其中隐秘,觉得师弟确实有些无辜,于是委婉劝说:“师兄,师弟本就是这个样子,也不可有太高期待。” 这是实话,曲肃想了想,觉得也是。 但何染霜也觉得侯朴这样子不行,万一说漏了就不好了,该治一治,于是她又说:“但要是他过分了,还是需要师兄教导的。” 曲肃知道了,端庄地点了个头。 他们又在这城里待了几日,便要回山了。 这几日里,侯朴仍然是那副令人厌烦的睿智样子。智障的眼神中充满了洒脱,微微昂着略粗壮的脖颈,穿着他刺铜钱绣的宝蓝色衣服,迎着风站立,袍子被风吹起,裹出他壮硕的身体,还不时忧愁地叹口气。 ……很辣眼睛。 吃饭时,曲肃再次听到了师弟矫揉造作的一声叹息。曲肃没有抬头,但手中的筷子已经断成了几截。 常无忧也看不下去了,但他们是出来旅游的。 旅游是一件开心的事情,她觉得在旅途中还是尽量不要打孩子,尽量留下一些快乐的回忆。 终于撑到了回山的那天,他们买了些东西,便说说笑笑回了山中。 刚一到山中,说笑声立刻止住,常无忧、曲肃和何染霜的视线幽幽停在了侯朴身上。 但侯朴浑然不觉气氛有变,仍然尽职尽责扮演一个发现了秘密的忧郁青年。 等他发现的时候,已经有些晚了。 曲肃的手已经抓在了侯朴的腰带上,提小猪仔一般把他提溜了起来,径直往深林中走。 侯朴惊恐地尖叫,想向教主求救。 但他一抬头,便看到了教主如释重负的快活样子,那一刻侯朴便知道教主指望不上了。 他当机立断,拼命转头向何染霜求救:“师姐!师姐啊!” 他喊得鬼哭狼嚎一般,终于在何染霜脸上看到了一些为难的表情来,侯朴欣喜若狂,看到师姐犹豫片刻后终于开了口。 “师兄,”何染霜叫住曲肃:“别把师弟打得哭太响。” 曲肃点了点头,侯朴便放了些心,总归有人愿意替自己求情了。 但降落在地上时,他便被曲肃堵住了嘴,那一刻他才反应过来,刚刚师姐说的是别打得他哭太响,而不是别打得太疼…… 深林里惊起了无数鸟兽。 片刻后,曲肃神清气爽,率先回了山上。 侯朴一个人屈辱地坐在林子里,一点都不想动弹。 但他不能总躲着,于是等收拾了一些心情后,终于愿意走出去了。 他不想回去面对丑恶的教主和师兄,也不想看到毫不怜惜自己的师姐,于是并不御剑,只慢腾腾地往前走。 走着走着,他便到了那些仙修亭子的附近。 侯朴已经和他们都认识了,只要不涉及立场冲突,只说一说天气和后山的食物的话,彼此勉强能称得上是朋友。 侯朴知道这些仙修一直过得不怎么舒服,算是被门派抛弃了,才来做这等危险又不讨好的事情。 但现在侯朴也不开心,他需要看了一看生活得更不好的人,来让自己开心一点。 他拖着还有些疼的身子走出去,坐在石头上和几个小仙修东拉西扯。 说了一会儿话之后,他忽然发现贤卢一直没出来。 贤卢之前很不喜欢魔修,但似乎慢慢认了命了,虽然还是满脸誓死不屈,但总是在旁边默默坐着,偷听其他人说话。 但今日贤卢没出来。 侯朴问:“贤卢呢?” 他这一问,那几个小仙修立刻七嘴八舌告诉了他:“病了。” 病了,有外界的原因,但大多是心境的问题。 但贤卢病成了这样,虽然没生命之危,但拖沓着根本不见好,而他的门派只是问了一声,看他还能活,便没有管了。 这让贤卢更加难受。 侯朴听了之后,心里忽然高兴了起来。他将自己和贤卢比了比,自己虽然被师兄打了,但是若是自己出了什么问题,教主和师兄师姐定是会拼了命救自己的。 这样一想,他心里便好受了很多,又觉得今日挨揍确实有自己的一部分原因。 他将自己开解好,心情顿时好了很多。心情好了,便要走了,但临走前,他有些感谢可怜的贤卢。 于是,他走到了贤卢的亭子外,隔着窗户,将一颗丹药送到了贤卢床前。 贤卢有了察觉,强撑着身体想站起来。 但侯朴摆了摆手:“好好养着吧。” 他心情好,愿意说些人话:“这么些日子不见你,其实还是想你的。” “什么事情都别往心里去,人活着,才能有以后呢。” 侯朴说了这些,便溜溜达达走了,那丹药是小蚯蚓学炼丹时给他的,他已经元婴了,丹药用处也不大了。 贤卢一个人靠在床头,呆呆愣愣看着桌上的丹药,忽然就落下泪来。 他病了这么些时间,门派里只丢给他一句话,让他恪尽职守。 没想到,对他最好的,竟是魔教…… 第一百零四章 常无忧坐在屋里, 细细翻看手中的案卷。 后山人数多,楼会长组织人手成立了户籍处,将每人的情况记录在案。后山确实有些人颇有才气, 给些机会便能展现出来。 就像现在,每份户籍册上都画了画像, 寥寥几笔, 便将本人的特点描绘得清清楚楚。 常无忧盯着东陵的画像认真观看,是个颇为文俊的模样, 下面写的资料也很普通, 就是一个凡人普通而又悲惨的经历。 常无忧想到过,也许修仙界会安排人手来探听魔教的秘密。但她没想到修仙界安排的是个凡人。 知道东陵这个人异常的时候,常无忧便安排了人手去打探,没多久便探听到了他的真实身份。 寂融挺舍得啊,竟将自己的亲生孩子送了进来, 挺有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的气势。 但常无忧也明白,这个儿子对寂融来说,是不怎么重要的。 既然知道了, 那就要解决了。 常无忧将案卷合上,舒了口气。东陵其实隐藏得很好, 后山和魔教每一个人发现他的底细。 东陵的事情,是贤卢告诉侯朴的。 这是谁都没想到的事情。 贤卢得了侯朴的丹药, 身体慢慢好了一些。有用的也许不是丹药,而是侯朴对他释放的善意, 是艰难挣扎中忽然得到的劝慰。 不管有用的是什么,贤卢确实倒戈了。 在一个傍晚, 他悄悄拦住了侯朴, 告诉他小心后山一个叫东陵的凡人。 侯朴只是有些傻气, 但并不蠢,当即回了山上,将此事告诉了常无忧。 一番调查下来,便查到了楚山寂融。 曲肃在一旁问她:“怎么处理了?” 他想得非常简单:“到了我们地盘的奸细,杀了吧。” 常无忧思考了良久,终于摇了摇头:“不能杀。” 她让曲肃将东陵带来。 曲肃到后山的时候,东陵正在上诗词课,他讲得很认真,堂下学生不多,有打着瞌睡的老农,还有手中不停刺绣的女子。 其中,还有一个仰头看着东陵、满脸仰慕的春甜。 东陵的视线躲避着春甜,偶尔和她视线对上,便匆匆躲开。 但春甜一无所知,仍然憧憬地看着他。 曲肃没有惊扰他们,静静等在堂外,等这一堂课结束了,学生走得差不多了,他才走了进去。 “劳烦和我走一趟。”曲肃对东陵说。 春甜正帮着东陵收拾东西,看到曲肃有些惊讶:“您怎么来了?” 春甜无知无觉,笑着问:“您找先生有什么事情啊?” 姑娘笑得甜蜜,曲肃没有说实话:“是有些重要的事情。” 但这时候,曲肃走到了东陵身边,手指悄悄点在了东陵的腰间。 曲肃觉得,不管受不受宠,东陵到底是寂融的儿子,就算寂融不想要这个儿子了,东陵也会给自己准备些逃脱的灵器。 更何况,寂融也不一定不想要这个儿子。 东陵满脸温和的笑意,但他已经意识到有些不对,他视线下移,便看到了曲肃呈攻击状态的手指。 东陵的笑意彻底冷在了脸上。 他身上自然是有脱逃的灵器的,现在距离太近,逃脱会有些困难,但受些伤罢了,回去父亲自然能治好自己。 要逃走只能这里逃,听说魔教的山上是有法阵的,到了山上就再也逃不了了。 但他微微扭头,看到了旁边的春甜。 春甜的脸有些圆,笑起来有两个浅浅的梨涡。最近帮着父亲做了田里的活,所以有些变黑了,但眼睛却显得更加明亮。 春甜乐呵呵地挪着桌椅,对东陵摆了摆手:“先生去忙好了,我来整理学堂。” 她笑得干干净净,刺得东陵有些心酸。 东陵的手轻轻松了力气,终究还是放弃了。 “走吧。”他对曲肃说。 曲肃点了点头,这时候春甜跑过来,小声对东陵说:“先生好好表现,说不定先生教课教得好,有重要的事情安排给你呢。” 曲肃紧紧盯着东陵,怕他会挟持春甜。 东陵对春甜点了点头:“我知道。”他想了想又说:“可能是什么特别重要的任务,也许好长时间都回不来了。” 春甜没心没肺地笑:“没事,我等先生回来,还得听先生讲诗词呢。” 东陵张了张嘴,想说让她别等了。 但他终究没有说出来,无声跟着曲肃走了出来。 到了山上,曲肃将东陵带进了一间房中。 东陵认真打量着这间房,觉得这和后山凡人的房子也没多大的差别,只是多了很多书罢了。 他站在屋中,忽然有些明白了魔教为什么敢喊出人人平等。 曲肃站在他身边,东陵正对面是一面竹帘,帘子后面有影影绰绰的人影。 那个人影似乎在桌上写写画画,等了一会儿,竹帘里的人终于开了口。 “东陵,”常无忧念到:“楚山寂融的幼子,母亲是凡人仙侍,在你幼时去世。” 常无忧的声音从曲肃为她遮好的阵法中传出,经过阵法的灵气激荡,她的声音已经变了,有些飘渺,完全无法分辨。 她一字一句读着调查到的东陵的人生。 东陵没有说话,认真听着,这是他第一次从别人口中听到自己的人生,感觉有些奇怪。 但他听了一会儿,便有些恍惚起来。 他在这儿太久了,甚至有些遗忘了那个来自楚山的真实的自己。 常无忧正在念着他之前做的一些混账事。之前,东陵只觉得这些事情平常,但现在听来竟然莫名有了些不同的感受。 他微微低了头,默默想着,若是他真的只是那个死了父母、逃难来后山的教书先生…… ……多好啊。 全部念完之后,常无忧放下了手中的案卷。 然后她开了口:“东陵。” 她在念的时候,一直在默默观察东陵,她看得出来,他其实有些转变了。所以常无忧问他:“现在问你,你要回楚山,还是之后彻底待在后山?” 她愿意给他个选择。 东陵轻声问:“为什么?” “为了春甜。”常无忧答。 春甜是个很苦命的孩子,现在的父母其实是春甜的养父母,她生在乱葬岗,乞食为生,后来被侯朴捡了回来。 但春甜的悲惨未对她的性格造成不好的影响,她仍然阳光、乐观又开朗。 常无忧希望这个苦命的姑娘之后的人生没有一点阴霾。 更何况,常无忧清算了东陵传出去的消息,除了她是个女子外,其他的消息对他们魔教没有任何实质性的影响。 东陵没有什么危害,若是之后能断了和楚山的联系,常无忧愿意给他个机会,让他好好呆在后山。 但东陵低着头思考了片刻,然后他慢慢抬起头来:“我是楚山东陵。” 没什么好说的了。 常无忧不强留他。 她早就想明白了,东陵杀了,对他们没有什么益处,小小惩戒一番送回去就好。 东陵虽然是个凡人,但总归是寂融的儿子,若是杀了,说不定会给了楚山一个寻事的由头。 之后的事情便算是定下了,常无忧就问了些无关的事情:“你在后山待得怎么样?” 东陵不再装作之前的温和模样,认真回答常无忧的问题:“很好。之前很多事情我没想明白,但现在慢慢清楚了。” 话至此就够了。 出去采药的洛秋以忽然回来了,她还不知道怎么回事,脸上有些懵:“春甜找到我了,说要是先生有事要出发,今天再去她家吃次兔子。” 洛秋以不知道谁是先生,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吃兔子。 东陵却站在原地不动了。 片刻后,他语气谦卑地开了口:“……请您瞒着她。” 常无忧笑起来:“饶你一命已经是好心,怎么可能去骗她。” 她不会骗春甜,她怕春甜真的会等这个骗子很久。 “阿肃,”常无忧叫曲肃:“把春甜带过来吧。” 春甜过来的路上,曲肃已经和她说了全部的事情。 到了山上时,春甜满脸苍白,她手中还抓着一只兔子,心心念念做给她的先生吃。 到了房门口,春甜站住,看到了屋里的身影。 她叫了一声先生,但屋里的东陵没有回头。 春甜便没有再说话,片刻后,她鞠了个躬,便离开了。 春甜经历过很多悲惨的事情,她都能熬过来,这次她也可以。 她走的时候,东陵终于有了动作,悄悄扭头看了她一眼。 春甜走得决绝,他只看到了她的背影。 之后,曲肃将东陵的一手一脚折断,便送到了山外。 山外有野兽,但东陵身上有护体的东西,自然不用担心,曲肃将他扔下,便干脆利落离开了。 东陵躺在地上,手脚都疼得扎心,但他却无知无觉一般呆望着天空,直到身侧有了野兽的喘息声,他才终于费力将指上的戒指旋动。 一瞬间,他便回到了楚山自己房中。 阵法微微的波动,立刻让楚山人有了察觉。 小弟子们兴奋地欢呼:“东陵回来了!” 东陵孤身在魔教近一年时间,还送来了不少消息。 这些消息对魔教没什么意义,但对修仙届却是弥足珍贵。 东陵在众人眼中便是孤胆英雄一般的人物了。 因为东陵,寂融面上也有光,听闻儿子回来,立刻便过来慰问一番。 东陵身体上的伤已经被治好,但精神还有些萎靡。 寂融大肆夸奖了儿子一番,又赏赐了不少好东西,还说最近会召集修仙界有名有姓的大人物为他举办一场庆功宴。 东陵对父亲的夸奖表现出了恰如其分的欣喜和感激。 在几天后的庆功宴上,他终于坐上了自己梦寐以求的主座,接受着台下的称赞。 他满脸的笑意,端着酒杯喝着难得的佳酿,心中却无端生出一些倦怠来…… 第一百零五章 越缨察觉到一些不同寻常的事情。 她在那个凡人姑娘身上留下的护符消失了。 护符是会随着时间消失的, 但不会这么快,也不会用这种方式。 她的护符像是遇到了更为强大的灵力,自然而然消散了。 越缨去找了那个姑娘, 但她什么都没找到。 应该没什么问题,但她脑中却总是会想到花灯节那晚, 她隔着叠叠人群, 看到了那姑娘身边出现的熟悉的身影。 如果那个身影真的是那个女人的话,那么那个凡人姑娘是谁? 越缨脑中慢慢想起了那日她独自去寻魔教, 被守在魔修身后的小轿。 越缨走在街上, 脑中如惊雷一般,但面上仍然寡淡。 她身边有孩子跑过,越缨背后背着一把刀。 她的师父总嫌她刀不好看,让她背剑,但现在没人管她, 她就背了自己的刀。 小孩子们从她身边跑过,忽然间他们齐齐扭了头,看了一眼她的刀, 便又笑嘻嘻地跑开了。 若是以往,是没人敢走近她的。 越缨知道这个改变从何而来, 她的袖子里还放着一包糖。她用灵气将糖小心包裹好,若是有心事了, 她便吃上一颗。 现在,她便停下脚步, 从袖子中取出一颗糖,慢慢放入了嘴中。 楚山传出来的消息, 魔教教主是个女子…… 糖的甜味在口中散开, 越缨摇了摇头, 继续向前走。 和她无关,她自然不会说出去。 外面的情况现在愈发趋于稳定。 在一些不大不小的城市里,魔教的人手和仙修共居,偶有冲突,但还算和平。 但在一些大门派,比如楚山和诸山附近,常无忧没有安排人过去,毕竟还是太过危险。 仙修已经彻底明白了魔教爱管闲事的本性,知道他们看不惯凡人受欺负。 仙修是真的不理解魔教,但凡人对仙修来说是不怎么重要的东西。魔教愿意为了凡人和仙修打一场,但仙修觉得并不值得。 因此,现在仙修并不怎么出面,而他们对凡人的压榨却没有变少。 因为自是有人愿意为仙修做事。 人族皇帝坚定地站在了仙修那边,他已经从楚山得了不少好处,利益牢牢锁在了一起,根本不可能去为了凡人来争取什么。 由于魔修制衡,仙修行动受阻,人族皇帝便主动做了更多的事情,比如征收了更多的税,还在城中乡下搜罗漂亮的年轻女子男子。 人族皇帝做的事情,全都挂着冠冕堂皇的由头,比如说是某地洪灾,所以从别地征税收粮用以赈灾,再不然就是祖宗先制。 人族皇帝不怎么聪明,但坏得还算彻底。在仙魔争端中,从不做墙头草,一心一意站修仙界。 他背后许是有人指点,现在总是宣扬自己的圣旨是凡人内务,与修行之人无关。 他一个昏君,自然是说不定这等有勇气的话来。 这话,是楚山教给他的。 凡人内务,魔教自然不能管。 但背地里,皇帝收来的税,寻来的工匠美人,最后还是大批大批送到了各个修仙门派中。 曲肃从外面得了消息,有些生气:“凡人的朝廷,倒是成了楚山的朝廷了。” 常无忧想到过这样的情况,但他们不方便插手凡人的政务。 “慢慢来,”她告诉曲肃:“将仙修的势力压下去之后,情况便会好转。” 她有清晰的计划,凡人的朝廷中都是些胆小的,但总有些不坏的。 等那些官员看清了现状,不管是为了百姓、还是为了自己,定会有人慢慢投靠过来。 之后,他们扶持一批,便能将朝堂风气修正过来。 但在此之前,她需要将最大的威胁给摆平。 “现在做什么都没用。楚山的度洵没有出关,也不知道他出关后是什么态度,若他真的决议对我们动手,到时候我们牵扯进越多的人,便越危险。” 度洵出关,许是还有几年时间。 现在能制止住仙修的胡作非为,已经不容易了,其他的只能等到之后再来。 现在确实一切都还好,他们救了很多人,后山的人越来越多。 贤卢现在坚定地投向了魔教,另有些亭子里的仙修弟子对魔教并不反感,都是能争取来的人物。 侯朴的哥哥侯充终于和邻居家的姑娘说清了心意,走到了一起,月底时后山会筹备一次集体婚礼。 杜荆仍然沉浸在自己的火药事业中,楼探星忠实地陪伴着他,两个人时常搞的灰头土脸。楼探月总是有些生气,刚开始她只骂自己的弟弟,但现在连着杜荆一起骂了。 骂归骂,但若是他们两个太忙了,她也愿意帮他们送些饭菜吃。 楼探阳和香叶的关系也很好,香蕉也愿意给他们让出些相处的空间来。 香蕉也已经金丹了,负责了后山基本所有的阵法事宜,给曲肃省了不少事情。 秋以金丹得比较早,现在身上有了大师姐一般的温柔可靠气质。 囡囡又长大了一些,像个大姑娘了,子吉还是很喜欢和囡囡一起玩。常无忧在背地里嘀嘀咕咕这两个孩子许是要早恋。 囡囡现在是年纪最小的金丹。看上去她和子吉的关系并没有影响她的学习,于是常无忧没有阻拦他们两个的相处。 楼探阳原本的三师兄彻底成了后山的云三,认了一对老夫妻做干爹干娘。这几个给自己改了名字的小伙子,现在已经融入了后山,甚至开始筹划着好好做工,表现得更好一些,早点有个家。 山外,魔教的每个据点也都和周围的百姓相处很好,时常早上在门口看到一些新鲜蔬果。这都是附近的凡人在晚上偷偷送来的,聊表自己被保护的谢意。 东陵并不开心。他现在是楚山炙手可热的人物,因为有功绩,又不能修行,和大家都没有利益冲突,于是被极力推崇。 他住上了更大的房子,有了更多的珍宝和美人。但他半躺在廊下饮酒,眼神冷漠。 有些弟子看出了东陵的变化,于是替他找好了原因:“定是在魔教忍辱负重了。” 东陵想说,他没有忍辱负重,他也没有很辛苦。那段时间,是他最开心的日子。 但他不能说,只是微笑着点了点头。 后来有些弟子带他出去寻欢作乐,之前他们也这般做过,喝得醉醺醺的,在凡人的城中看中了哪家的姑娘妇人便直接带走。 东陵再次和他们走在了楚山附近的街道上,看到身边的弟子又要做出类似的事情来,他只觉得有些恶心。 “够了……”他轻声说,但这一声没人听见。 东陵站在原地,停顿了片刻,终于独自低着头走开了。 他过上了自己一直想要的日子。 如果中间没有经历过更好的事情,他便不会和现在一样失落。 …… 魔教从无到有,从一个凡人开始,到现在闻名整个天下,只是过了短短十几年。 十几年罢了,之后还有很多的年头。 常无忧满心以为她还有时间,何染霜也满心以为他们还有很多时间。 在他们未有的这些时光里,他们能把世间变得更好,他们能看到教主和师兄慢慢看清对方的心意。 但很多时候,事情不是他们所想的那么顺利。 一天早上,常无忧照常起床。 她昨晚睡得有些晚了,今天脑袋昏昏沉沉。她最近时常有这样的感觉,所以今日也不觉得奇怪。 顶着昏昏沉沉的脑袋,她坐在床边,抖抖索索想给自己披上件外裳。 但今日阴得厉害,屋子里也阴暗,她有些看不清。 常无忧的胳膊又有了那种幻觉一般的疼痛感,这个痛感从刚开始的一点,疼成了一条线,现在慢慢又成了一片,从胳膊往身体的其他地方蔓延。 曲肃他们给她细细检查过,没什么问题。 他们都疑心是她太累了,之前的遭遇一直郁结在心,所以带她去休假。 结果休假回来了,仍然是一样的疼痛,所以她不想说。 应当就是自己的问题,她默默想着,之后慢慢会好的,说了让他们徒增担心担心罢了。 她艰难给自己穿上衣服,走出房去。 她开了门,看到门外的曲肃,于是随口抱怨:“今天怎么阴天啊。” 常无忧不觉得冷,但天气不好,她就下意识将衣服紧了紧,因此她没看到曲肃脸上的表情。 曲肃震惊地看着她。 阳光明媚,均匀地铺射在每一片树叶上,叶子几乎反着光,刺得人眼睛都无法睁开。 而无忧嘟嘟囔囔地抱怨着,将自己包裹的更紧一些。 曲肃颤着声音问她:“无忧,你看天上还有太阳。” 常无忧抬起头,果然在天上看到了一轮昏沉黯淡的太阳。 “真奇怪,”她说:“明明没有云,太阳却没有什么光。” 曲肃跟在她身后,听她絮絮叨叨埋怨今天天色太暗。 他努力在脸上挤出一个笑来:“无忧,我们去找云瘴前辈一趟吧。” 常无忧扭过头,疑惑地看着他,之前曲肃从不主动提起自己要去看前辈,今日是怎么了? 但她一扭过头,曲肃便看到了她那一双眸子。 原来她的双瞳黑得深沉、亮得发光,现在却浅淡得如同弥散了林中初秋的雾气一般。 对着这样一双眸子,曲肃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他用尽了这辈子所有的定力稳住自己,平静说出一个谎言:“我觉得自己的灵脉不舒服,许是出了什么问题,想要前辈看看。” 常无忧紧张起来:“那是得去看看。” 她有些担心:“以后我们还有好多事情要做,你不能出事。” 曲肃点了点头,他画下了传送阵,看着她走进去,他心中默默想着,是啊,我们还有好多事情要做,还有好多好多年的时光要走。 所以,你要好好活着,看到我们这场故事的终点。 第一百零六章 曲肃全程没有表露出异样来。 到了云瘴之境后, 曲肃说自己要和前辈私下聊聊。 常无忧觉得他这是要瞒着自己,她有些不怎么开心,小声嘟囔:“有什么话不能让我听啊……” 但她知道曲肃一直要强, 许是不想让她知道他不舒服。 她抱怨了两句,便乖乖走到了院中, 让曲肃和前辈在屋中说话。 前辈现在眼神愈发平静, 他一直活得有些憋闷,但他认识了无忧, 又养大了一个囡囡, 现在倒也觉得人生圆满,不再有什么别的想法了。 前辈认真听曲肃说了常无忧的症状,也有些疑惑:“不应该啊。” 他是化神,凡人的病症逃不过他的眼睛,只要不是已经死去的, 他都能治好。 无忧到底是怎么回事? 前辈从屋中走出,常无忧立刻问他:“前辈,阿肃有什么问题吗?” 前辈细细端详常无忧的眼睛, 发现确如曲肃所说,她的眸子变得有些浅淡。这个发现让前辈心里一惊。 无忧瞳孔颜色的消散, 让前辈心中有一些不妙的联想,这就像是生命力在消散一般…… 云瘴前辈尽量不去再想, 哄她:“阿肃没什么事。” 为了显得更加真实,他还编了些额外的内容:“他又练功太拼命了, 灵脉有一些损伤,我治好了, 也说了他, 以后他会小心的。” 曲肃确实时常这样, 前辈这样说,一点问题都没有,常无忧便信了,松了口气:“那就好。” 前辈对她招了招手:“来,我帮你也检查下。” 常无忧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问题,只是时常觉得疲惫罢了。她不想让前辈看,之前也看过,根本没什么发现,徒增大家的担忧罢了。 于是她摇了摇头,想说不必了。 但曲肃在旁边轻飘飘地开了口:“来都来了……” 来都来了,这对常无忧来说是个致命攻击。 她略一思考,来都来了,顺便检查下无妨。于是,她便伸出手来,让前辈看看。 云瘴前辈将她的手握在掌心处,小心将灵力探入她的身体。 曲肃认真看着他们,一边看无忧的情况,另一边观察着前辈的神色。 灵气的进入,让常无忧有些舒适。 这是她信任的人的灵气,在她的身体内像是春天最柔软的小兽的绒毛轻轻抚过。 她舒适地闭上了眼睛。 但曲肃却看到前辈的神色变得严肃起来。 “怎么了?”曲肃小声发问:“可是有问题?” 他已经将常无忧的听觉封闭,她听不到他们说话。 但前辈没说话,只是动作更加谨慎了一些,片刻后,他才将自己的灵气收回,脸上有些不解和余悸。 “不应该是这样的……”前辈想不明白。 曲肃不敢说话,等着前辈之后的话。 前辈终于转身,严肃地看着他:“她的身体里有死气。” 有死气? 这是曲肃从没想过的事情,他脑中有些没反应过来,只是缓慢消化着句话:怎么会……有死气? 他慢慢反应过来,语气都惊慌失措:“她不会……” 曲肃想问她不会死对不对,但他现在连死这个字都不敢说。 他没有信仰,也不迷信,但这会儿却怕得连个不吉利的话都不敢说。 他还有好多问题,他想知道死气从哪儿来,为什么会有死气。 他有好多问题,现在却只关心她能不能好好活下去。 虽然曲肃没说出口,但前辈知道他所有的未尽之言。前辈缓缓解释:“人死了,便有死气。” “临死之人,也会有死气。” “活得好好的人,不可能有死气。死气是命数。” 这不是曲肃想听到的回答,他愈发惶恐起来,想听前辈说些让自己安心的话。 但前辈安不了他的心。 “我将她身体里的死气全都聚集在一起,用灵气封住了,但我发现她的身体里还是在慢慢产生。” “我找不到源头,那个死气的源头已经和她的身体融在了一起。” “若是修仙之人,定期吃个洗髓丹便能清除掉死气,说不定还能将源头清理。但她是个凡人,她的身体受不了洗髓丹。” “她的身体太弱了,我不敢用灵气将死气牵引出来,怕牵拉的过程中对她造成无法挽回的伤害,只能将死气封住。” 两个人陷入了短暂的沉默中。 “没有办法,”前辈终于开了口:“我能定期清理她身体里产生的死气,但死气产生时便在消耗她的生命。” 修行之人能做很多事情,能用天地之力,化生灵之气。 而他是个化神,能做的更多,他能平沧海,能起崇山,能定洪浪,能医血肉。 但世间总有些事情是人所不能及。 比如生命的消散。 前辈眼睁睁看着自己唯一的弟子,也是最好的朋友在眼前渐渐凉透,阴阳不能转。 而现在,无忧的身体似乎已经和阴界连通,她的身体慢慢散发着阴暗的气息,直到有一天将她全部浸在其中。 “不可能……”曲肃轻声说,眼神却僵住,几乎不能再转动。 “不可能。”他声音变得更加坚定:“不可能是这样的。” 他们现在那么好,他们报了仇,他们救了很多人,他们为凡人奋力拼出来一个更好的明天。 她怎么可能会出事? 前辈不再看他,眼神掠过他,看到了一些很久之前的故事。 但曲肃在绝境中挣扎过很多次,即使再痛,他都能给自己挣出一条活路。 即使心中仍然不愿相信这个信息,心中满是悲怆的哀意,他仍然找到了理智,问起最重要的事情:“怎么让她好起来?” “生死不可逆。”前辈只说了这一句。 曲肃执拗地问:“不可能,总有办法的。” 前辈扭头,他不想伤曲肃的心,但他想让曲肃清醒,于是前辈问:“你的父母,可曾救得回来?” 前辈语气冷静又悲悯,曲肃的心瞬间沉入了一片冰冷。 他的父母,自然没有回来。 曲肃勉强撑住自己的身体:“总有办法。” 他对前辈做了个揖,便将无忧的听觉打通,带着她到了门外。 无忧觉得前辈检查过自己的身体后,便舒服了很多,眼前都变明亮了一些。 她有了些精神,却看到曲肃一言不发拉着她往外走。 常无忧想着,许是曲肃自己被前辈说了一通,心情不怎么好。于是,她跟着曲肃离开,一边走,她一边扭头,扯着嗓子对前辈喊:“下次给前辈做新衣服,暗红色行不行?” 前辈看着他们消失在门外,心中生出一些惆怅和疑惑来。 他总是有做不到的事情。 无忧,到底是怎么回事?她一个凡人,怎么会源源不断产生死气? 将死之人是会产生死气,但那都是临终的老人,不可避免,但她那么年轻…… 回到山上之后,常无忧眼中的太阳变得刺眼,她和曲肃说:“没想到出去一趟,天气倒是变好了。” 她没心没肺,让曲肃说不了什么,只能点了个头。 他还不想告诉她,他总觉得肯定有办法。 所以他现在什么都不想告诉无忧,他想自己先找到办法,然后治好无忧之后再告诉她。 无忧就该无忧,什么事情都不要担心。 此后,曲肃几乎片刻不敢离开常无忧,若是发现她有什么异样,立刻问她有什么不舒服。 若是他看到她的眸子略微有点变得暗沉,便立刻说自己不舒服,再带她去前辈那里。 曲肃现在还无法准确捕捉她身体内的那些死气,他怕自己清理不干净,只能去找前辈。 变强的心更加坚定迫切,曲肃片刻不停歇。 但常无忧并不是一个容易骗的人。 她心思细腻,观察力惊人。 所以她很快便意识到一些不对——每次去云瘴之境医治曲肃时,前辈总要给自己看看,并且给自己看的时间比阿肃更久。 她很快便意识到,真正的病人不是曲肃。 而是自己。 “怎么回事?”她严肃问前辈和曲肃,想知道真相。 曲肃并不想告诉她。 他一个人死死隐瞒着这个消息,期盼着创造一些奇迹。 前辈不说话,静静站在一边,让他自己做决定。 曲肃沉默片刻,终于开了口:“无事……”他挤出一点笑意,装作是若无其事的样子。 但他演技不好。 常无忧看着他,温声哄他:“阿肃,我从未骗过你。” 我没骗过你,所以,你也不要骗我。 但曲肃坚持着,死死抿着嘴唇。 常无忧觉得他这样很不像话,像个孩子一样。她想缓和下气氛,于是笑起来:“就算是临终的病人,也总得知道自己的死因呢。” 她以为自己这是玩笑话,但这话一出,却看到曲肃僵直了身体,也迅速红了眼眶。 常无忧后知后觉——自己也许病得很重了。 曲肃眼眶红色蔓延,但眼中的泪水倔强地没有落下。 常无忧心中有些恍惚,她好端端的,怎么就和临终扯上关系了呢? 她微微仰头,胸腹中情绪激荡,让她眼前有些发黑。 她强撑住,扶住身边的椅子,却发现屋外的云瘴之境似乎更加昏暗了一些。 很多事情她没往那些地方想,但一旦有了个方向,她便发现处处都是线索。 最近,总是阴天多…… 明明没有熬夜,却总是起不来。 没有吃多少东西,也不觉得饥饿。 桩桩件件,她便猜到了自己将迎来的那个结局。 她缓缓撑着身体,坐在了椅子上。 曲肃和前辈仍然是不想说话的样子,她却没有骂他们的心思了,只想苦笑:“你们不能让我到了地下,也不知道自己的死因吧。” 曲肃不想听她说这些。 “你们要告诉我了,毕竟若是真的要死了,”但常无忧已经开始计划起来一些更重要的东西:“我得有个坟。” “但比坟重要的是,我得把我们魔教的事情全都处理好。” 第一百零七章 常无忧以为自己是个很怕死的人, 但当死亡真的可能要来临时,她才发现,其实自己无所畏惧。 常无忧详细地问了前辈, 确定了死气是不可逆转的天命。 也知道了前辈能帮自己将死气凝结,但死气不可能消失, 在产生的过程中已经在消耗她的身体。 生死是无人能探知的领域, 是他们的盲区。 常无忧平静地对前辈道了谢,还将这次带来的新衣服展开, 让前辈试了大小。 她行动如常, 倒是让云瘴前辈难受起来。 但前辈不多话,默默遵照她的指示,将衣服换了,给她看了大小。 腰间有些大了,但穿着还算合体, 常无忧便点了点头:“这件先穿着,再做衣服我就告诉他们把腰收一收。” 她和前辈道了别,神色平静走到了门外。 曲肃亦步亦趋跟着她。 他鬼鬼祟祟的, 总是偷看她。常无忧不想理他,径直向外走, 云瘴之境没有风,一切恍若被凝固在无色的琉璃中, 树叶都没有一点波动。 但这里很凉,常无忧轻轻咳了一声, 曲肃立刻紧张起来:“有没有不舒服?” 常无忧摇了摇头:“没事的。” 其实心里还是有些难以接受,但她清楚地知道, 身体的状况已经持续了很久, 她其实心里隐约是有些察觉的。 没有人会总是莫名疼痛, 没有人会时常困倦并不觉饥饿。 “死气是什么样子?”他们两个沉默走了片刻后,常无忧终于开口问了曲肃。 前辈教给曲肃用灵气辨别常无忧身体内的死气。 曲肃看到过,他的灵气所触及的地方,能在识海中看到无忧莹白的骨头上正在缓慢地散发灰黑色的雾气。 那些雾气浸润在她的血肉中,慢慢侵袭全身。 她小小的整幅身躯,都在散发死气。 “很奇怪,”常无忧平静地做了个结论:“我们都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但她想了想,有了一点答案。 “……君深。” 曲肃低头看她,她个子不高,堪堪到他肩头,他低下头,便看到她纤细的睫毛在微微颤动。 常无忧总是成竹在胸,对一切都安排得很好,但现在他看她却看出来一些与以往不同的脆弱。 曲肃看了她片刻才开口:“提他做什么?” 那人已经死了很久。 常无忧摇了摇头:“我觉得应该和他有关。” 他们有很多敌人,却只有君深曾与她接触过。 君深伤过她的胳膊,而她刚开始的疼痛,全都从胳膊上的一点开始。 但君深已经死了,他们无人可问。 曲肃沉沉吐了口胸腹中的浊气。也许是君深的缘故,但他已经死了。 他们找不到答案了。 曲肃以为君深输得彻底,但现在他才发现也许是自己错得离谱。 “再找找法子,”常无忧也不会这么轻易地放弃:“我再去搜寻一下古籍,看是否有类似的记录。” 曲肃点了点头,他自然也不会放弃,他总觉得无忧不会有事。 但常无忧转头又说起了其他:“但也要做好没办法的准备。” 曲肃不想听她接下来的话,但她还是说了下去:“有些事情等不了了。” 若她死了,很多事情能交给曲肃他们,但也有些事情,她还是想自己做掉。 不然,她有些不甘心。 曲肃执拗得可怕:“没有这种可能。”他不想听她再说话,于是迅速用了传送阵将她送回了山中,他转身就离开了。 曲肃想去看看,在他们从未去过的秘境中,是否还有一线转机。 常无忧看他的背影,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 她回去后,发了一会儿呆,又勉强自己吃了点东西,然后便开始在纸上写写画画。 这之后的几天里,常无忧都在思考,她将左手缩在袖子中,右手不停写着东西。 曲肃并不相信她真的会死,所以在坚持找办法。 这件事超出了常无忧的理解范围,她不理解,也没办法,所以选择不去想这件事。 常无忧看得很开,她不在无意义的事情上浪费太多时间。曲肃已经在帮她找办法了,前辈虽然觉得没用,但也会帮她翻找些书籍。 一个化神、一个元婴都在为她想办法,她便不再将注意力放在生死上面。 曲肃在努力了,但这个努力可能没有用处。 常无忧要做的事情,就是接受了自己也许会死亡的事实,再将天下的进程推进一步。 何染霜和侯朴也知道了这件事情,他们也无法接受,但疯得没有曲肃那么彻底,他们还能听常无忧的安排。 “之前我总觉得有时间,”她告诉何染霜:“所以很多事情我不着急,慢慢来,更加稳妥一些,流的血更少一些。” “但现在看来,可能会来不及。” 有些事情,她不敢留给后来人做。 若她死了,曲肃便可能一蹶不振。 若她死了,染霜和侯朴可能担不起这么多的事情。 之前有些事情,她不想做,也不必做,因为还有时间。但现在,她必须要做了。 常无忧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等到度洵出关那一天,也不知能不能见到魔教最后的结局。但她想把很多事情往前推一大步。 即使她死了,也要给这个世间留下印记,让所有人记得她来过,他们来过。 “所以,”常无忧顿了顿:“我想对朝廷那边动手。” 来不及在朝中培养自己的势力,她选择直接对朝堂动手。 何染霜和侯朴支持她的一切决定。 在修仙门派没有察觉的时候,各个城中魔教的据点人手开始了暗中的大幅调整。 阵法画了一层又一层,将整个城市都包围起来。 魔教金丹之上的修者之前不怎么外出,现在却频繁地往来各个地方。还有些魔修开始和一些地方的衙门中人开始了私下的联络。 同时,魔教山中慢慢聚集了最强的人手,听候常无忧的调动。 寂融确实是感受到了一点变化,但他并不慌张。他想得很开,毕竟他们还有度洵。 寂融心中清楚,只要自己性命无虞,只要自己还是修仙界最能说上话的人,他其实对其他的就不怎么在意了。 他感受到一些天下微小的变动:“魔教又在做什么?”寂融拧着眉,觉得魔教片刻闲不下来。 东陵坐在父亲身侧,没有说话。 东陵心里有些复杂,他希望魔教不要惹事,就这样便好。若是魔教真的有了什么动静,他站在楚山这一边,可能会和魔教的人对上。 他脑中思绪有些飘动,想到了魔教的很多人。 认真听他讲课的老人,给他缝过衣服的婶子,给他送了鸡蛋的孩童,还有总是等着他的春甜…… 东陵看着自己的手,明白自己对这些人根本下不去手。 但寂融想了想,觉得魔教应该不会有什么大动静,毕竟现在天下和平,对彼此都是好事。 为了稳妥起见,寂融又专门给各个门派发了信,让他们近期都小心行事。 当然了,各门派该得的还是一点都不能少。 寂融特意传召了人族皇帝。 人族皇帝地位高贵,但归根到底,也只是修仙界的狗而已。平日里寂融从不见他,有事安排就直接传信过去。 只是安排几个人手护着他,每年年底,再给他个丹药就够了。 人皇听闻了寂融的传唤,颇为激动,专程换了衣冠。他非常向往修仙界,早就摒弃了祖宗传下的明黄色朝服,不管是上朝还是平日里在宫中,他都是穿白色或青色的服饰。 因为楚山和诸山就是用白色和青色居多。 人皇下令换掉明黄朝服时,曾被大臣反对,上奏言违背祖制。但人皇放肆一笑:“祖宗先制?” 他拍了拍黄椅,问殿中的大臣:“哪个皇帝有朕活得久?哪个皇帝有朕在位时间长?哪个皇帝功勋比朕更彪炳?” 他昂着头,倨傲俯视着殿下:“嗯?” 那时,人皇已过百岁,看上去却仍是壮年。若无意外,他还能再有几百年可活。 殿中无人敢说话,片刻后,才有了“万岁”的颂声。 人皇看着殿中乌泱泱一堆匍匐的人影,觉得有些乏味,但他又有些喜欢这种感觉,他是人间最高贵的,也是离仙人最近的。 之前的哪个皇帝能像他一样和仙人走得那么近?又得了那么多好处? 他不必遵循什么祖宗先言,因为,他是千秋万代,唯一的仙皇。 人皇听到了楚山的召唤,立刻更换了新的白衣,腰间挂着青玉,确保自己看起来不像个凡人。 宫女们弯着腰为他整理衣角,他身后是跪着的无数后妃,衣不蔽体,身上披着或粉红或明蓝的披帛,胆战心惊不敢发出任何声音来。 他的后妃自然是精心选出的,他要给修仙门派进献美人,但自己也要留一些享用。 人皇已经自觉自己脱离了凡人的范畴,不再受任何禁锢。 因此,他的后妃中有男有女,有些是臣子的妻女,也有些曾是朝中的年轻臣子。 殿外站着一个金丹修者,百无聊赖地把玩着手中龙印。修者身边还有三个褪凡。他们是派来守护人皇的,但其实他们也早就成为了皇宫的主人,在这里予求予取。 “师叔,”一个褪凡问金丹修者:“长老叫他去做什么?” 金丹修者收到了一些消息:“大概是提醒他一番,让他不要总是享乐,最近盯着点,多下几道圣旨,让各地衙门官员和魔教保持些距离。也让他继续搜罗工匠和玉石,我们山中的修堂看起来有些寡淡了。” 这不是什么大事,褪凡点了点头,便不再放在心上。他只希望寂融长老能尽快让他们回来,宫里又新来了一些新人和贡品,他已经看上了不少。 皇宫真是太好了,那个褪凡想着,简直极乐,无心修行。 但宫女后妃们跪在地上,余光看到传送阵的微光闪过,终于松了口气,他们眼中有些迷茫,人间怎么会有这样的地狱…… 第一百零八章 魔教的动静越来越大, 几乎到了隐藏不住的地步。 和魔教同居一城的修仙门派都意识到将会有一些变动,他们将消息送到了楚山和诸山。 楚山自然听寂融的,诸山现在仍然群龙无首, 但其延勉强能说上些话。 “他们要对朝廷动手了。”寂融看得出来,其延也看得出来。 “魔教最近安排了人手, 去了各地的衙门。”这是不同城里传出来的消息。 “有个门派的掌门在魔修离开后, 去寻了衙门的人,问他们魔修做了什么。” “衙门的人看起来很是害怕, 说魔修让他们勿要伤害百姓, 还说让衙门中人恪尽职守,牢记自己身份,不要再为了仙修做事。” 这是废话。 其延发自内心不明白魔教这是在做什么,说上两句无用的废话,衙门便能不再听从修仙界的命令吗? 魔教向来都这样, 做事没有章法,让人搞不清头脑。 “倒也无妨,”诸山的长老们达成了一致:“他们愿意找朝廷的凡人说什么都没关系, 反正没什么影响。” 衙门的人现在确实糊里糊涂,搞不清楚魔修在做什么。 下午时, 魔修寻过来时,将他们吓了一跳, 以为自己糟了什么祸事。 他们确实为仙修做了很多事情,但他们也只是听了朝廷命令罢了。 他们自己也是凡人, 这座城不大,里面很多人他们都认识, 有的是街坊邻居, 有的是弟妹的堂婶子。 还有些就是自己家时常买的炊饼、买的果子的店老板。 衙门的人, 和这些人都是人。若是可以,他们也不想为难自己人,但旨意在这儿,不做他们就是个死。 但魔教来了之后,倒也没责备他们,只是问了问他们家中情况,又闲话般说了说以后不要为了仙修做事。 衙门的凡人并不敢承诺,但幸好,魔修也不要什么承诺。 衣着朴素的魔修只是简简单单来了这么一趟,随口说了几句话一般,便又平平淡淡走掉了,仿佛只是哪门亲戚,随便来串了个门。 修仙界不放心,又找了几个被魔教谈过话的衙门问了问,确实魔教什么都没做,只是说了几句废话而已。 看上去只是魔教又犯了什么疯病,不会有麻烦。 所有人都这么想着。 魔教的山头却陷入了狂欢一般的喧嚣中。 “早该这么做了……”魔修们一个个这样说着。 “我们是魔修,”有人笑着说:“不做点魔修的事情,怎么称得上是魔修。” 他们知道有危险,但既然选择了跟着教主修行,他们便知道自己这一生不应该平平淡淡地过。 常无忧坐在屋门口的小板凳上,微笑着看他们。 她能感觉到自己身体中的疼痛,甚至能感受到死气的侵袭。 这是来自阴界的召唤。 她紧了紧裹在身上的衣裳,刚开始她觉得有些歉疚,将自己的计划说出后,她做好了准备若是谁不愿同行,她便放他离开,护他周全。 但她没想到,大家都是同意的。 他们大声欢呼,为自己走向了更加正确而危险的路而雀跃不已。 “让大家好好休息休息,把刀剑全都擦亮。”她告诉侯朴。 侯朴立刻将教主的话大声告诉了院中的大家。 这是平静的最后一晚,明天伴着第一缕朝阳,他们便要踏上了更为艰难的行程。 只是曲肃还没有回来,他坚持不觉得无忧会死,所以一直奔波在外,寻找渺茫的生机。 这一晚,常无忧倒是睡得安稳,只是何染霜有些放不下她,在外面和秋以演练了一会儿阵法,便跑了过来,陪她睡了片刻。 床上的常无忧脸色有些发青,呼吸微弱轻浅。 何染霜躺在她脚下的软榻上,默默听着她的呼吸声,总有些担心呼吸会忽然消失。 明日是难打的仗。 他们被修仙界追着打了很久,本可以再忍很久。 但无忧不能看不见那个她努力了很多年的美好崭新的天下。 一整晚,除了常无忧外,魔教和后山没有一个人睡下。魔修在认真地打磨自己的武器,杜荆带着人手不言不语,将早就准备好的大量火药从山洞中运出。 在板车上,除了成筒的火药之外,还有雨布盖着的箱子,杜荆终于将常无忧说过的东西做了出来。 每辆板车旁,都站了十个后山的凡人。他们跟着车子前行,天亮之后便会跟着同属一队的三个魔修奔赴自己该去的地方。 可能会死,但他们并不害怕,只为了自己能参与到这样的大事中感到欢欣。 天亮那一刻,曲肃终于还是赶到了。 他站在常无忧的床边,看她缓缓睁开了眼睛。 明明是刚刚清醒,她眼中却不见一丝困意。她看了一眼曲肃,没有问他此行如何,只是从床上站起,让曲肃给她穿好了黑色的衣裳。 “我们走。”她声音微弱,眼前又开始泛起黑灰。 但曲肃不再拦她:“我们走。” 曲肃的声音从房中层层传出,山上每个魔修都站起了身,后山的每个百姓也站在了自己应该在的位置上。 他们早就分好了工,瞬间,便分成了两部分。 三人一组的魔修到了后山,展开传送阵,带着板车和板车附近的十个后山百姓去了自己该去的地方。 留在山上的人数不多,但都是境界更高的。他们簇拥着常无忧,何染霜回头看他们,手下传送阵已成。 他们山中的动静没有传到外面,修仙界一无所知。 皇宫中的金丹修者微微蹙眉,他推开床上浑身青紫的女子,站起了身:“怎么回事……” 他想着,怎么会有如此强大的灵气波动。 他想出去,但他门前也有了亮光。 那个金丹仙修立刻意识到不对,瞬间就想逃离,但他身边已经站了一个娇小的女孩。 “别动,”囡囡语气平静:“动了就死。” 囡囡是金丹,那个金丹修者还想赌一把,觉得自己能打得过她,但房门被推动了。 “哎呀,师妹,”子吉看了一眼衣衫不整的仙修,有些慌张起来:“小姑娘不能看,会脏了眼睛的。” 子吉慌里慌张,却被囡囡瞪了一眼。 他不敢再说话,看上去怂得像个鹌鹑,没什么攻击力。 但金丹仙修却知道,自己真的逃不出去了。 皇宫其他的地方,另外三个仙修也被控制除了,无法逃脱,也无法向门派里传送消息。 常无忧和曲肃,还有何染霜走在皇宫中的石板路上。 前面便是朝堂。 人皇荒谬,将朝堂设在自己寝宫的外殿,甚至有时带着后妃上朝。 现在是上朝的时间,人皇正在殿上,听着朝臣的谄媚得意洋洋。他前几日刚被楚山传唤,得了些好处,现在正是高兴的时候。 昨晚上,他又折磨了几个女妃男妃,心情更加舒畅,人生几乎到达了巅峰,于是当他看到殿外远远走来了几人时,他有些没反应过来。 背着光,四个人向着朝堂走了过来。 朝臣们跪在地上,没有看到,只有人皇,愣愣地看着这四个背光的身影。 “荒唐……”人皇心中生出了不可置信,继而便是暴怒,怎么能有人站在他面前,怎么能有人忤逆他的权威! 人皇的手重重拍在龙椅上,他厉声呵斥:“荒唐!” 这一声,将跪着的大臣们吓了一跳,但更加不敢抬头,生怕被迁怒。 殿门口的四人已经走了进来,人皇震怒,伸出手指要将他们下令处死。 跪着的大臣们瑟瑟发抖,但他们听到了脚步声。 不像是大臣的脚步声谨小慎微,也不像是皇上的脚步声那般癫狂。 有大臣下意识转了头,看到了身边走过一双绣花的布鞋。 怎么回事,所有人的心中都生出了一些荒谬的感觉来。 大臣们满心震惊,不由自主抬起头,看向了前方。 人皇的手在空中疯狂舞动:“杀了他们!杀了他们。” 但大臣们看到那个穿绣花布鞋、戴着斗篷的女子身后走出一个冷着脸的男人。 男人挡在女子身前,脸上有些厌烦。 他只要无忧。 但无忧可能要死了。 曲肃觉得一切都没了意思,前方那个疯了一般的男人更是丑陋惹人厌烦。于是曲肃伸出手来,前面一直发出噪声的男人便像是被握住脖子的鸡一般,双手捂着喉咙挣扎,发出“唔唔”的声响。 下面终于有大臣反应过来,大声呼喊“护驾!护驾啊!” “聒噪。”曲肃冷静地说,随即手指旋动。 坐在龙椅上的男人脖子一歪,瞬间失去了所有的声响,血花飞溅,将他最爱的白衣染成了红色。 大臣“护驾”的叫声还在空中回荡,脸上仍然停滞在刚刚的神情,没来得及做出新的反应。 皇帝死了。 所有人脑中都慢慢意识到这一点,却不知道这是为何发生。 大臣们陷入了静谧中,他们全身颤抖着,看着那个穿绣花布鞋的女子脚步轻巧,走过他们身边,又走到了龙椅旁边。 常无忧觉得有些为难,她看了眼脚下,觉得脑浆子和血很脏。 曲肃紧紧盯着她,立刻便知道了她的介意,于是将她脚下清理干净。 人皇冰冷的尸身像垃圾一般被弃置一边。 常无忧便走上了干净的台阶,她微微提起裙摆,坐在了龙椅上。 何染霜微微皱了眉毛:“来了。” 常无忧点了点头,曲肃留在她身边,何染霜和侯朴便又出了大殿。 修仙界感知到了他们的行动,已经赶了过来。 他们都没想到,这次魔教竟然真的做了大动作。 魔教杀了人皇! 人皇是坚定的仙修拥趸者,对他动手便是打了修仙界的脸。而魔教直接将他杀了! 这是在修仙界脸上扇了个血淋淋的巴掌! 更何况,人皇用整个天下供奉着修仙界! 修仙界必须要动手了。 仙修已经赶到,但在皇城周围早就守好了很多魔教的人。 皇城周围迅速成了战场,灵气剧烈震荡,整个皇城都陷入了动荡和不安。 常无忧托着腮坐在龙椅上,目光怔怔地看着殿外。龙椅有点高,她个子还不够,脚悬空,有节奏地晃动着。 殿中的大臣畏惧地看着龙椅上的女子,一动不敢动…… 第一百零九章 皇城中住着不少百姓, 常无忧提前花了几天时间,和香蕉一起找到了阵眼,秘密布下了阵法。 现在皇城周围仙修魔修已经打了起来, 灵气剧烈震荡,但皇城没有一点损伤。 寂融也来了, 他不得不来, 自己的脸被按在地上了,怎么能不找回个公道。 其他门派也都来了人, 只是情况紧急, 他们准备的不充分,来人不算多,来时也慌张,有些群龙无首。 但魔教早就做好了准备,他们提前商量了对战的方法, 确保皇城的守护没有漏洞。 何染霜和侯朴出来后,便立刻直奔战场,牵制住境界最高的几个对手。 楼探阳也已是元婴, 他功法狠厉,和曲肃有些相像, 只要抓住对手一点漏洞,便会下死手。 他这样, 真正让对手害怕起来。 寂融很想和魔教教主对个话,但他一来, 便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今日的魔教和之前的样子完全不同,倒是让他们胆怯起来。 寂融强装镇定, 还喊了几次“魔教逆天行事”, 但场面混乱, 根本无人在意他说什么。不管说什么,也都不能让对面的魔修有丝毫波动,这让他有些泄气。 寂融不知道魔教这是怎么了,之前不好好的吗,他们两方都都能得到自己的好处,若是魔教有什么不满,也是能好好说一说的,若是不过分,他们修仙界也是愿意让出一些东西的。 但他万万没想到,魔教竟然直接掀了桌子! 寂融一个金丹,根本不能和魔教的元婴长老一战,只能悄悄退下一点,与战场的核心离开一些距离。 曲肃护在常无忧身边,无忧永远是第一位的。但他神识能察觉到周围没有什么威胁,于是便分了些精力在外面的战场上。 他元婴后,便有了灵气凝结的能力,再加上学了染霜的功法,曲肃现在也可以将灵气凝结成武器,若是看到战场上哪个魔教弟子居于劣势,有了性命之虞,他便远远将灵气变成一只小箭射去。 天空中刀剑交鸣,灵气击在皇城的护阵上,发出巨大的声响。 皇城的百姓们惶恐不安,全都待在家中瑟瑟不敢出门。但时间长了,他们便意识到这场战事和自己无关。 胆子大些的凡人悄悄开了门窗,从缝隙里往外看。 他们不知道怎么回事,但他们知道一定发生了一些巨大的变化。 百余年来,他们都这样地生活,他们倒是想不出来能有什么更坏的生活了。他们已经明白,魔教不是坏人,他们希望魔教能赢,不破不立,说不定就是一种更好的日子。 但皇城的凡人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安静等着。 皇宫中各处也都有了反应。 曲肃杀了皇帝的时候,后面寝宫中宫女后妃也都听到了声音,但他们被压迫惯了,根本不敢信那个活了一百多年的皇上会死。 但现在天空中的声音,终于让他们有了些实感,慢慢有些胆子大的走近了朝堂,偷偷往里看。 皇上的死讯在宫中传开,更多的宫女太监后妃聚集在朝堂附近,壮着胆子看里面的情况。 他们其实很怕,但他们还是想看看皇上死去的模样,让自己和家人能舒上一口气。 天空轰鸣,火光在空中闪烁。 何染霜功法近妖,她和功法的创立者陈锦柔心境贴合,因此她将功法用得炉火纯青。 她站在空中,一个人便牵制住了很多高境界的对手。 另一边,楼探阳身上已经有了伤口,但他整个人如魔一般,血迹更加让人胆颤,他所在的那一块地方,仙修几乎无力也无心能敌。 侯朴便去了一侧弟子们的身边。仙修毕竟还是人多,于是弟子们有些不敌。 侯朴站在最前,用肉身承担了所有的攻击,给弟子们发出攻击的时间。 香叶站在侯朴身边,和他一起为其他弟子争取机会。 他们两个并肩,心无旁骛,全力以赴。但敌人着实有些多了,侯朴已经受了些伤,但他毕竟是元婴,这些伤根本不影响什么。 但香叶只是刚刚金丹而已。 她为了救一个弟子,便硬生生用自己肩膀受了一剑,现在肩膀处已经露出了嶙峋的白骨,虽然她立刻吃了秋以给她准备的丹药,伤口的血慢慢止住,但她不停地用着灵气攻击对手,根本无暇恢复伤口。 在大幅度的动作中,香叶的伤口渐渐撕裂。 香蕉在另一个方向,隐隐看到了姐姐的情况,她担心极了,但她一个人撑起了很多阵法,守护了皇城的百姓和魔教的弟子。 若是她为了姐姐跑过去,那这些阵法便会失效,其他人一定会出问题。 香蕉咬着牙,不敢去想。 但她忍不住,又看了姐姐一眼。 香叶的粉色衣裙被染红了更大的面积…… 香蕉心如刀绞,但她想起之前姐姐和她说过的话,姐姐说看到她现在这么厉害,非常开心。姐姐说自己没有后悔过,姐姐说自己这辈子很开心…… 姐姐知道这次危险,但姐姐还是说希望香蕉做好自己的事情。 香叶确实做好了所有的准备,楼探阳心无旁骛,他身上留了香叶的一缕灵气,能感知到香叶的情况不好,但他没有看香叶一眼,只是剑气更重,整个人如同癫狂。 他身后有很多魔教弟子,他离开了,那些弟子便生死难料。 楼探阳和香叶经历过很多事情,知道彼此的苦难,也知道彼此的理想。她更愿意看到他守护共同的理想。 侯朴看了香叶一眼,知道她情况不妙。 侯朴帮她受了几击,但前面敌人仍然很多,他能坚持住,将敌人全部打倒,但香叶可能受不了一次攻击了。 侯朴想了想,终于做了决定。 他微微扭头,看向香叶:“虽说探阳是我的弟子,但他其实是我的朋友……” 香叶手下不稳,但隐隐听到了这一句,她不明白侯朴忽然说了这句做什么。 一直呈出体修攻击状态的侯朴忽然放下手来。 对面攻来的仙修一惊,然后便狂喜起来。仙修自然是研究过魔修的,对魔教的几位长老更是研究颇多,于是知道这是个体修。 “他没灵气了!”仙修大声喊着:“快攻!” 但侯朴微微眯了眼睛,香叶着急起来,大声喊他:“师叔!师叔!” 侯朴没有反应,香叶忽然觉得眼前有些迷蒙,她向前看去,却看到半空中凭空生出一些雾气来。 这些雾气让攻来的仙修也莫名异常,他们不敢向前,但雾气弥散过来,前面有人躲闪不及,雾气漫到了他身上。 那个仙修惊骇地发现,自己身上被雾气触及到的地方,竟然开始发黑,那黑色竟然还向他身体的其他部位蔓延。 与此同时,那些仙修还看到空中忽然飞出无数藤蔓来,速度极快,将他们的手脚缠住。 仙修们惊恐叫起来,纷纷用刀剑砍在缠在身上的藤蔓之上。 但香叶眼中雾气却消散了,她看到的是那些仙修如同疯了一般,竟然将刀剑砍在自己身上。 香叶眼中有些明悟,她迅速对着身后弟子喊:“快攻!” 她身后的魔教弟子不知道仙修怎么回事,但他们看得出来仙修肯定是出了些问题,随着香叶的呼声,他们立刻从侯朴身后飞出,向着发疯的仙修袭击。 侯朴仍然紧闭着双眼,额角却落下豆大的汗滴。 他面前的战场中,魔教弟子占据了极大的优势,仙修似乎根本看不到魔修一般,根本没有躲藏。 魔教弟子如同砍草一般,将仙修全部消灭。 这一片的仙修功力最高的也只是金丹,里面那个金丹也看到了雾气和藤蔓,只是他很快便意识到不对劲,等他反应过来时,魔教弟子已经将他身边的仙修全都杀死。 那个金丹被身边的血惊醒,彻底反应过来,他惊恐地对着侯朴喊:“你不是体修!你修的竟然是魅……” 他话未尽,香叶已经袭来,和另外的弟子一起,干脆利落将他杀死。 皇宫中的曲肃有了感应,小声对着常无忧开口:“三师弟终于用了……” 常无忧面色平静:“是该用了。” 现在是危机的时候,但她听了曲肃的随时汇报,明白自己人并没有劣势,于是心情不算很糟,愿意多说两句:“他估计心情不好。” 曲肃能理解师弟:“他那内功功法虽名为神女梦灵录,其实被世间称为魅术,他怎么会开心。” 常无忧摇了摇头:“我劝过他,说那只是制造幻觉罢了,不是什么魅术,只是之前女子修习得多,才有了这个传言,他就是想不开。” 现在侯朴确实不开心,他肃着一张脸,强装作自己并不在意的样子。 但其他的魔教弟子功力不够,还是不怎么明白刚刚发生了什么,只有香叶扭头看了他一眼,真心实意道了谢:“多谢师叔。” 侯朴小声说:“探阳是我的朋友,你要是出事了,他会很难过。但就算你和探阳无关,也是我的师侄,我自然不会看你出事。” 侯朴这边的仙修已经彻底清理干净,这大大影响了其他仙修战斗的决心。 香叶无事了,楼探阳心境更好,虽然受了伤,但根本不影响他的攻势。而香蕉也安了心,将各处阵法加固,甚至趁着有余力,还画了几处空间阵法,若是有人无意踏进,便很难找到出路,要被困在其中良久。 各方施力,加上时间久了,仙修魔修都灵气流逝,双方的攻势都慢了下来,慢慢陷入了僵局。 等天空之上最后一点灵气波荡也消失的时候,常无忧知道今日已成定局。 她缓缓舒了口气,今日最好能胜,但现在打平了也无妨。 她眼睛发灰,黯淡没有光彩。 她扫视了朝堂一圈,视线从每个朝臣脸上划过。 被她看到的每个朝臣,都心中一颤。 朝堂内外,全都是人,但陷入了一片可怕的寂静。 常无忧慢慢开了口:“皇帝死了。” 她语气平静,似乎死的是个什么不值得一谈的小人物。然后,她指了指天上:“打平了。” 她摸了摸龙椅,自己起身站起,问堂下:“现在,谁想坐在这个椅子上?” 第一百一十章 常无忧语落, 朝堂上一片寂静。 下方的朝臣一个个全都低下了头,不敢与她对视。 能在朝堂上活得好好的,他们不一定有多大的治国能力, 但绝对有极好的审时度势本事。 现在是什么形式啊,他们看得清清楚楚! 现在可不是谁当皇帝的问题, 现在是站队的问题! 魔教把人皇杀了, 现在要重立新皇。现在要是谁站出来说愿意坐上龙椅当皇帝,那就是选择了站在魔教这边, 与修仙界为敌了。 虽然现在仙魔鼎立, 打了个平手,但朝臣们都知道,下个当皇帝的就是修仙界的眼中钉,魔教肯定能护着,但能护多久? 现在天上就有不少修仙人看着! 上一个人皇被魔教杀了, 那下一个一定会死在修仙界手里。 他们胆小又聪明,现在最好的办法就是不站队。 朝臣们全都跪在地上,头低得厉害。 常无忧平静地看着他们, 她早就知道这些人里没一个有胆色的,只是没想到一个个竟然怂成了这样。 人皇没有子嗣, 他自诩为仙皇,说自己有万岁之相, 无需继承人。 所以怀了他孩子的后妃全都被处死,现在也没有能扶持的皇族之人。 常无忧站在龙椅边等了片刻, 下方仍然一片寂静,殿中甚至呼吸声都很弱。 她也预料到了这种的情况, 也想好了这种情况下怎么办。 她身体不行了, 做不了这种事情了。只能让后山的人来。 人皇自然要凡人来做, 后山很多年轻人都聪明,也识字,读过很多书。只是他们都没学过治国谋略,当皇帝这事需要些时间学习上手。 但若是实在没人敢站出来,那就只能让后山年轻人来,常无忧抽些时间来教,总归有成长的。 她又扫视了下方的朝臣一眼,着实看不起他们。 她不觉得这些人是多好的人,但他们多少还有些用处。 这一眼后,她不再看他们,而是将手搭在龙椅上,看着屋顶的飞龙开了口:“魔教会扶持新皇。” “新皇必须以民为本,必须为凡人争取利益,不许再为修仙界掠夺钱财和人手,当然了,也不用给魔教什么供奉。” “新皇要向天下各州城下旨,让官兵守护百姓。” “修仙界一定会对新皇下手,但魔教会派人来护着。” 她顿了顿:“我们不能完全确保新皇的安全,但只要安排来护着你的魔修活着,你就不会死。” “但若是你背弃了对魔教的承诺,不能为凡人争取利益,再次欺凌于百姓,那魔教也会斩草除根。” 这是她对新的人皇的要求。 虽然现在已没人敢站出,但她仍然要将这些内容全都说出来,让在场的人都知道魔教的底线。 这些朝臣胆子小、心地也不一定好,但对天下熟悉,现在只能用着。 他们知道了魔教的原则后,自然会安分做事,也算是好用的刀。 果然,常无忧说完这些之后,下面跪着的人头低得更加厉害,他们跟着死去的人皇做了不少为害百姓的事情,更加不敢出头,生怕自己会被抓住来以儆效尤。 殿中一片寂静,常无忧有些乏了。 若是可以,其实还是朝中这些人好用,但他们不敢,便没了办法。 曲肃一直站在她身边,看她神色不对,便小声问:“累了?累了便走吧。” 常无忧点了点头,但临行前,她又问了最后一遍:“果真无人愿意为皇?” 这一遍后,她不会再问。 但这一句后,还是无人应答。 常无忧便收回了视线,彻底对他们失了兴趣,不再看殿中。 她转过身,即将离开之时,忽然间龙椅后方通往寝宫的小道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 常无忧立在原地,曲肃护在她身前。 小道中奔过来一个穿青绿薄纱的身影。 来人没穿鞋,脚上有镣铐的痕迹,走来这一路,身后满是带血的足迹。 他穿着青绿的薄纱衫子,隐约露出削瘦的锁骨和道道血痕的肩膀。 ……不怎么庄重的打扮。 很明显不是朝臣或者侍卫,甚至连个太监都不是——而是死去人皇的男妃。 常无忧站在台上,认真地看着他。 来人赤脚走过跪着的朝臣,他那一身仿若青楼出来的薄纱衣裳和地下跪着的朝臣庄重的打扮对比鲜明,看起来荒诞异常。 他长得着实貌美,明明是男子,脸庞却有些女子的柔和之意,眉旁一点朱砂痣,在唇脂的衬托下更显得艳丽。 其实他是清理过口脂的,只是嘴角仍然留有些许红意。 但他径直来到了常无忧脚下,做了个揖,然后高高地昂起头。 “我叫刘清连。” 他声音嘶哑:“我出生书院,父亲是书院的夫子。我三岁读书,敏而好学。十二能书兵略,十三为凡人策,十五便赴皇都赶考,连中三元。” 刘清连说着话,语气平静,却越说越激昂,他恍若又成了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书生,满心的谋略,想为了百姓谋生路。 朝臣中有几人惊诧地抬起头,终于有了些记忆,想起了这是谁。 当年精彩绝艳的才子,竟成了今日这般模样。 常无忧盯着他,之后的事情,她能想见。 刘清连长得极好,虽然他懂得很多,但对于人皇来说,他的头脑远没有他的脸蛋重要。 连中三元的年轻才子刚刚大魁天下,满心的理想筹谋着做些成绩,但再也没出现在人前。 刘清连说话的时候,跪着的朝臣有些想抬头看他,但终究还是不敢抬头,他们都记得这个书生,也曾惋惜或者调笑过这书生薄命,没想到竟然再次出现在他们面前。 “我在后宫已四年,”他说起这句时,语气仍然平静,但眼中发出强烈的恨意:“从未想过放弃。” “我拉拢了一些人手,计划着弑君。为了这个目标,我一刻不曾停歇,对朝堂几乎了如指掌。” 他郑重看向常无忧:“我愿为皇。” 他这一句一出,让殿中朝臣隐隐骚动起来。 常无忧并不看旁人,只问刘清连:“若是为皇,你要做何事?” 刘清连头脑清晰:“我家中人被我牵连,早就死绝,我没有挂牵,此后只为天下百姓谋生路、谋利益。” “若我做不到,”他一字一句做了承诺:“甘愿赴死。” 曲肃一直站在常无忧身边,一边护着她,一边观察刘清连。 常无忧微微点了点头,曲肃便从戒指中拿出来一件明黄色的袍子来。 常无忧轻轻挥手:“你来。” 刘清连赤脚,走上了台阶,九步之后,便站在了台上。 常无忧将曲肃手中的龙袍接过来,披在了刘清连的身上,遮住了他的青绿薄纱和身上的斑斑血痕。 龙袍上身之时,刘清连下意识抬起了头,紧紧抿着唇,眼中划过一线迷茫,之后便是更加的坚定。 常无忧在他颈间系好了系带,系好之后,即将从他身边离开之时,她轻轻在他耳边说:“谢你忍辱负重。” 她这句简单,但刘清连却忽然感到了委屈。 他受了很多年的苦,早没了家人,没了疼爱他的人,他早就忘记了委屈的滋味。 但这一句谢和忍辱负重,他忽然便有些难过起来。 刘清连紧紧闭上眼睛,将心中酸涩全都咽下。 常无忧轻轻推了推他,用眼神示意他向前。刘清连稳住了心,便径直向前,他在龙椅前略一停顿,便转身坐下。 他身上是被鞭打的伤痕,但现在他身上是龙袍。 殿中的朝臣陆陆续续抬起了头,有些不敢相信现在的发展。 刘清连严肃看着前方,不发一言。 常无忧开口:“这就是你们的新皇。” 然后她唤来了侯朴,对刘清连说:“这段时间他会守在你身边。” 但朝臣们稀稀落落的,只有零星几个人道贺:“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刘清连看了侯朴一眼,问常无忧:“是否有事便可以让这位大人代劳?” 常无忧点头:“对。” 刘清连便开了口:“劳烦。” 侯朴认真听他吩咐。 “把第二排那个穿青衫的,还有第三排穿紫衣的杀了。” 侯朴手指有了动作,在朝臣们惊骇的目光中,将刘清连提到的两人当即折断了脖颈。 这两人死状和前一任人皇一样惨烈,血流在殿中,遮住了刘清连走来时的带血脚印。 刘清连板板正正再次开了口,这次他是对着朝臣们开口:“朕,今日登基。” 他语气仍然没变,但殿中已经不是刚才的模样。 浓重的血腥味弥漫,朝臣们跪在血泊中,规规矩矩行了大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刘清连的身子彻底放松,靠在了龙椅的椅背上,他有些瘦,龙椅很是宽阔,但现在竟然格外协调起来。 “平身,”刘清连之后立刻发布了自己的旨意:“传皇都吏陈平任兵部尚书……” 他几句话,便将死去那两人的职务安排好。 之后,又是几道旨意,下给各地的衙门,废除了高赋税,又宣布了征兵,此后可携带兵器,保护城中居民。 常无忧站在一边的阴暗处,看了一会儿,便放了些心。 “确实,”她对曲肃说:“刘清连说得不假,他的确有才华,并且确实对朝中了如指掌。” 他杀的那两个,应该是朝中最坏的,也是权力最大的,杀了之后安插自己的人手,就能掌了兵权,做事便方便了许多。 这一个朝会结束,天下便已经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刘清连又将后宫的人手全都送还民间,只留了几十个无处可归、只能留下的。 朝会结束后,旨意便送了出去,朝臣们不管心中是何想法,现在也只能按照新皇的旨意做事。 殿中人散尽,常无忧走过去:“以后我们会护你。” 刘清连点了点头:“无妨。” “我会尽我所能,”他郑重承诺:“也许有一天你们会护不住我,但只要我还活一天,我便会为凡人做一天的事情。” 在暗无天日中艰难前行多年,在污泥中挣扎了许多时间,他带血的脚终于还是踏到了自己应该走的那条路上。 第一百一十一章 楼探阳被留了下来, 香蕉和秋以也留在了宫里。 加上侯朴,常无忧为刘清连安排了两个元婴和两个金丹作为护卫。 这次打退修仙人之后,他们势必会消停一阵子。两个元婴足够了, 就算再次攻来,也能抵挡好一阵子, 完全可以等来援军。 香叶也应该留下的, 但她伤势颇重,需要回去好好修养一段日子。 之后替换人手时, 香叶和囡囡、子吉一同前来。 常无忧将皇宫中的事宜安排好, 便回了山中。 修仙界不可能咽了这口闷气,早晚会整些事情来,但就是不知道事情会在那里。 也许过不了多久他们便会再次攻击皇城,也有可能他们直接在各州城中做些什么。 寂融现在确实有些懵了。 他尊贵惯了,顺风顺水惯了, 完全想不到只是一天之间,天下便有了翻天覆地的大变化。 他们安稳久了,被魔教打了个措手不及, 直接失了对他们忠心的人皇,又被夺了皇城。 这口气, 他们不可能咽下。 皇都之上,仙修魔修僵持很久, 最终还是散了。 但回去后,寂融便立刻筹谋起下一步的计划来。 是时间唤醒度洵了, 但寂融却有些不敢。 他现在陷入了后悔中,若是魔教有苗头的时候, 就把度洵叫醒, 干脆利落地斩草除根, 便不会有之后的麻烦。 但他当时不以为意,总觉得一切可控,现在不仅让魔教势力变强,甚至还失了人皇,被魔教新立了一个对魔教忠心的新皇,之后他们修仙界再难以获得凡人的供奉。 现在的错误,便有些太大了。 寂融走到了度洵闭关的山前,仰头看山腰处萦着的云朵,心中踌躇。 最终,他想了想,还是收回了脚。 现在局面已经这样了,他想着,不能更糟了。寂融心中忽然生出了一些无畏的气概来,那就做些改变,起码让局面变得好一些。 不管再做些什么,都不会比现在更糟了,真能更好一些,等度洵回来了,他也算是有些功绩,不是全然的错处。 寂融转身回了楚山中,楚山迎客厅中有很多人等待,他们面色焦躁,看着寂融回来,目光纷纷投向他。 但寂融身后空无一人,厅中有人语气失落:“度洵掌门呢?” 寂融脸上荡起和以往一样的笑意:“我到了掌门闭关山下,感受到掌门现在正在紧要关头,不敢打搅。” 他都说了不敢打搅,那其他人更是不敢打搅。 寂融这刚编出来的瞎话,倒是让其他人心中生出一些期待来。 仙魔大战后,便少有人升仙,修仙界中也只有度洵一个化神。但化神同样分两个境界,一是元神,一是真神。 元神便是真正脱离了凡间,开始能窥探到仙界,而真神便是一只脚踏入了仙界。 度洵闭关前是元神,若是这次能成了真神,对整个修仙界都是好事。 毕竟,百余年无人飞升,他们都有些疑心是不是人间和仙界中早就断了通路,没了升仙的途径。 度洵若是能成了真神,早晚便能升仙,能安一安修仙界的心,让他们知道仙界还有路能进,此外,他们仙修一脉也能沾染些仙气。 其他人听了寂融的话,只能点头:“度洵掌门修行要紧。” 其实也有些人心中不满,觉得都这种情况了,度洵担着修仙第一人的名头,再怎么都该出来做些事情了吧。 但他们不敢说。 度洵性子冷淡,不爱外出,很多人见过他,但并没有和他说过话。 他们见过度洵,冷冷淡淡坐在上座,手中捏着一只青玉杯,有人壮着胆子给度洵敬酒,可度洵看都不看一眼,整个人比他手中的青玉杯更加冰冷。 寂融是度洵师父的亲师兄,是度洵最信任、最亲近的人,若是寂融都不去叫他,其他人又凭什么? 他们不觉得度洵那个冰冷的模样,会感激他们打断了他的修行。 寂融看场中静下来,没人敢质疑他的话,于是更加放心。 他向前两步,摆出一副破釜沉舟的表情来:“既然魔教不仁不义,那我们修仙界自然是要替天行道的。” 东陵站在人群的边缘,看着父亲的模样,百无聊赖,他看得出来,父亲其实色厉内荏,破罐子破摔了。 东陵觉得很是无聊,自己心中思索,虽然魔教这次胜了,但他总觉得魔教这次太多仓促,做事都比之前急切很多,似乎来不及了一般。 他不知道魔教在急什么,在他看来,魔教只要继续发展力量,能更加稳妥一些。 东陵一点都不想看到现在的局面,他很希望和平一些,魔修仙修不要起任何冲突。 但现在既然已经这样,便有些麻烦了。 寂融在前方慷慨激昂,安排起之后的事宜。 “那个贱种是一定要杀了的。”寂融说的是刘清连,人皇怎么能是一个忠于魔教的人,并且是在那种情况上,自愿登上了皇位,便是主动投向了魔教,一定要除了。 “但现在他身边有不少护卫,魔教做好了安排。如果我们最近就动手,魔教定然会护着他逃走,我们没有胜算。” 寂融逻辑清晰:“现在我们自然不能在他们有所防备的时候发动。但现在我们也不是甘愿受了这闷气。” 他指了指外面:“贱种的旨意下了,各地的衙门现在可能心有异动,我们现在可以在各地清理不听话的衙门,管教有异心的凡人。” “我们在各地行动时,魔教定然会分出力量来应对,早晚有一天,他们对贱种的保护会疏漏,那时候就是我们的机会,一击必中,斩草除根!” 听到这里时,东陵悄悄往人群的后方又退了一步,他微微低了头,努力让前方人遮住自己。 但寂融已经开始安排了:“各门派都有事情要做。” “东陵,”寂融招呼儿子过来:“我的儿子东陵,做事稳妥,这次也是要担当大任的。” 人群的目光看过来,东陵避无可避,只能带着微笑走到了中间。 此后,各门派都出了人手,组成了数十支队伍。经过几个掌门的商议,安排好每支队伍的去处。 这些队伍的任务,是去各州城查看衙门和城中百姓的动向,看他们是站在新皇那边,还是仍然效忠于旧皇,若是不再供奉修仙界,那就直接处理。 其延虽然有些厌恶寂融,知道他是不敢唤醒度洵,但他也很支持寂融的决策:“不错,这天下上上下下都得治治了。” 其延沉重地叹了口气:“自从魔教来了,这天下便乱了啊。” 旁边有人迎合他:“是啊,这天下越变越坏,还得让我们来救一救这天下。” 他们说这话时,理直气壮又浩气扬扬,完全不曾想过自己想救一救的天下曾经到底是什么模样。 但从头到尾,他们都不曾提议要去进攻魔教的地盘。 他们还是怕,怕魔教的化神。 东陵成了一个小队的队长,带着十二名楚山的弟子前往了一座城中。 他的任务是查探城中异样,务必确保百姓都会修仙界忠心耿耿。 安排给东陵的城市很远,他之前从未去过,这让他略微安了些心。远些好,远些便没有自己认识的人。 这城里也有魔修的铺子,但只要不是自己认识的人,他便可以只是楚山的东陵,就能下得了狠手。 他们当即出发,传送阵很快就到了那个城外。 虽然东陵未曾来过这里,但也隐约看出一点异样,城门口无人,城门紧闭,城楼上有穿铠甲的兵士在巡逻。 东陵微微挥手,示意身后的弟子小声前进,但他们刚向前几步,本只是一片黄土的脚下却隐隐亮起一条细线来。 “有阵法!” 但他们发现得晚了,那细线的亮光直接冲到了城门前,城门里立刻有了声响。 东陵身后的弟子惊住了,他们向来尊贵,被称为仙人一般供奉着,没想到现在竟然被当成了贼一般防着。 弟子年轻气盛,心性骄纵,对面的城楼上兵士已经叫了起来“来袭”,这让弟子心中更加愤懑。 紧闭的城门内有响动,但并未发动攻击,似乎在观察东陵他们的动静。 但城楼上的兵士敲响了锣鼓,这让那些弟子心中更气,这是他们从没有过的待遇,一时愤起,东陵身后的弟子从袖中射出一支天光小箭,直直冲着兵士而去。 东陵阻拦不急,箭簇刺进了兵士的身体上,远远的,东陵也看到了血花飞溅。 城中有人飞身上城楼,将那个生死未知的兵士带了下去。 瞬时间,城门上冒出了十数个脑袋,东陵知道,没办法了,要打起来了。 但很奇怪,城楼上站出来的那些人,竟然是凡人。 东陵身前一个弟子嘲笑:“凡人能做什么。” 说这话时,那个弟子已经全然忘记了东陵也是个凡人,也许他还记得,但他仍然觉得自己说出了一句实话。 听了这话,身为凡人的东陵并没有动气,他也觉得疑惑,为什么站出来的是凡人,凡人能做什么? 东陵身前的弟子蓄势,便要飞身向前,他估计了下,最多三击自己便可以将那些凡人全部杀死。 但那弟子动了的时候,东陵看到城楼上的凡人手中抱起了一根长长的黑东西。 那东西有些像铁,但做成这般样子是为什么? 东陵不明白,但他下意识预感到有些不对,他大声喊:“回来!” 但那个脾气冲动的弟子已经冲了出去。 但那个弟子只是向前冲了一段,城楼上忽然发出了奇怪的声响,那个弟子就停在了距离城门不足百米的空地上。 弟子呆站了片刻,似乎低头看了什么一眼,便缓缓倒在了地上。 东陵脑中一片糊涂,身后有弟子要去救那个弟子,东陵伸手拦住。 他茫然地抬起头,便看到城楼上那些凡人手中的黑色怪东西前端冒出了缕缕白烟…… 第一百一十二章 城楼上那些凡人手中的怪东西正对着东陵他们。 东陵身后的弟子躁动起来, 有些惶恐,但更加气愤,东陵厉声呵斥, 然后他伸出双手,举过头顶, 向对面示意自己没有威胁。 然后他一步步迈出去, 城楼上的凡人紧紧盯着他,东陵走得很慢, 终于到了倒地的弟子身边。 东陵双手抱住弟子的肩膀, 将他拉回了原处。 拉回去之后,东陵才看到了那弟子胸腹前有大片的血迹,另一个弟子慌忙给伤者嘴里塞了颗丹药,保住了命。 东陵轻轻掀开了沾血的衣裳,看到了那弟子的腹部有一个极深极小的伤口。 他盯着那个伤口, 不知道怎么会这样。 对面明明只有凡人,凡人怎么能隔着这这么远的距离,制造出这么严重的伤口? 但东陵不敢再擅动。他在楚山多年, 明明是寂融不受宠的凡人幼子,却能和很多弟子相处甚好, 自然是有自己的处世哲学。 就像现在,他立刻想明白, 对面的攻击自己都没看明白,肯定不能再上前, 上前就会有伤亡。 他不能带着身后弟子去冒这个险。 只能等。 既然这座城里有这种情况,那么其他地方自然也和这里差不离, 他等着就好。 双方僵持下来, 东陵观察了很久, 发现对面城楼上拿着怪武器的凡人,其实只有五个,过了一个时辰,他们便换了班,又来了五个。 但新来的这五个一上去,就让东陵心中一惊。 他本来站在弟子们前方,算是身先士卒,但看到新来的五人后,他便后退了几步,用弟子们的身体挡住了自己。 春甜就在对面。 东陵将自己隐藏起来,但小心翼翼透过前方弟子的发丝,偷偷看她。 春甜手很熟练,长相没有变,但头发梳理得更加利落了一些。 之前春甜头上总是戴着一些饰品,有时是林中捡来的小花小草,但现在头上干干净净,除了一根木簪,什么都没有。 东陵看着她,有些失神。 他确定自己就只是楚山的东陵而已,但现在却无端有些哀伤。 春甜手脚利落,将黑色的棍装武器收拾好,然后她手中紧紧握着那武器,盯着城外的敌人。 看到春甜的视线扫了过来,东陵下意识又躲了躲。 现在,他非常紧张,只希望父亲能够赶紧召回他们。 东陵并没有等很久,有个弟子的传音器亮了,他们果然收到了长老的信息,让他们快些回去。 回去之后,他们便知道了此次行动的情况。 果然如东陵所料,他这里算是情况好的,只伤了一个弟子。去了其他城中的小队的损伤都比他们严重。 甚至当场殒命不少人。 “城里有阵法,我们只能传送到城边,然后走进去,但城周围有雷阵。”回禀消息的弟子仍然心有余悸。 “我们并不知道,师兄走在最前,踏上去之后雷阵便爆了。师兄法力高强,躲过了这次,但小师弟跟着师兄身后,被雷阵的碎片击中了脸部,血流不止。” 出师不利,他们安顿好小师弟之后,便继续向前。 领队的师兄并不像东陵一样脑子活络,他认死理,掌门说了进城,那就一定要进。 结果,城楼上站出了很多凡人,同样用黑色的怪武器和布袋雷对他们进行了攻击。 “那东西,我们防不住。”回禀的弟子脸上满是害怕和困惑:“雷阵还好,褪凡后期的师兄就能防住。” “但凡人手里的武器射出来的东西,我们都防不住,金丹期的师叔为我们施了防护罩,但也被打碎了。” 城里有魔修,但魔修并不怎么参与攻击,而是专心为凡人施展防护阵。 这种战法,仙修没见过,主力竟然是凡人,魔修只是辅助而已。 但不得不说,魔修这样做,确实让仙修吃了大亏,而被凡人打退的屈辱感,让仙修们几乎无法承受。 最惨的一支小队,全员都有伤亡。 东陵的选择是对的,他让弟子们在原地等待,最后竟是伤亡最轻的,最后得了句谨慎的夸赞。 东陵如愿被父亲和他人称赞,但他仍然心神不宁。 “择一城,”寂融做了决定:“全力攻击,这次多上一些金丹修者。” 其实,他更想让元婴修者也上阵,但元婴修者地位尊崇,都是门派里的掌门和长老,他没办法去命令,只能全凭自觉。 若是往日,大家各有各的心思,自然不会有人上阵,但现在已经这般情况,修仙界被魔教逼到了这种情况,倒也真的逼出了两个仁人义士来。 有两个元婴站了出来,表示自己会跟着一起。 他们也没耽误太久,当即就定了要发起攻击的地方。 其延自己不想去,受伤的弟子就有他门下的,那伤口他前所未见,让他心中害怕。 那伤口奇特,不是外伤,也不是内伤,而是由外而内,若是运气不好了,说不定就被打伤了自己的灵脉。 其延现在对修仙界已经绝望,他看透了寂融的胆小和自私,也觉得其他人愚蠢,自己只在面上演一演合群,根本不愿意尽力了。 但其延自己不愿出面,但他仍然想要面子,于是开口:“我门下弟子重伤,这些日子我得守着,不能让弟子伤心。” “但此等大事,我自然不好不出面。我门下有个得意弟子,名叫越缨,是我最珍爱的徒弟,能力出众,可代我出征。” 其延轻轻巧巧,便将这事推给了越缨。 魔教现在邪得很,他自己不敢去,也不舍得其他弟子去,越缨最合适了。 他不遗余力,夸赞越缨,将越缨说成了自己最疼爱的弟子,心中却想着,要是越缨当真被打死了,自己更加有伤心的理由了。 越缨确实合适。 她一直都是实丹,现在更是金丹巅峰,离元婴只有一步之遥。 其他掌门都记得,之前那个傻愣愣自己去除魔的便是越缨,当时他们就看得出来其延对这个弟子没什么情谊,但既然其延提了,并且越缨境界足够,那就用。 既然其延不心疼,之后要是有什么更加危险的事情,那自然就用越缨顶上。 越缨现在仍然独自在一城中,她像个普通凡人一样租了个小院子,自己在里面练刀种花。 越缨与其他仙修的不同之处,城中的魔修都看得出来,也告诉了其他人。 因此,常无忧组织皇都事变时,魔修在城里抵抗仙修,也从未对越缨动过手。 仙魔已经乱得一塌糊涂,但越缨却事不关己。 她关着门,静心种着自己的菜,还养了鸡。 她的菜长得茂密,她一个人吃不了那么多,便在夜里放到了胡同里的其他人家门口。 邻居仍然有些怕她,但孩子们却愿意和她玩一玩了。 诸山没人找过她,她便不去打听,也不关心时局。但孩子们来找她时,是会说话的。 孩子们天真,不说假话,只说自己的真实感受。 他们兴高采烈说狗皇帝死了,有了个年轻的新皇,新皇不再收重税,还将城里一户人家的姑娘从宫里放了回来,是个好皇帝。 孩子们还说仙魔现在争端不断,但他们真心地期盼魔修能挺住,还说自己长大了想去当个魔修。 越缨不掺和孩子们的谈话,自顾自地揉了一团面饼,做了一盘小脆饼,给了孩子们吃。 但时局真正乱了,越缨的清静日子也持续不了多久了。 果然,没几日,她就收到了师父的传唤。 其延对越缨从不为委婉,直接说有事要她回来。 越缨不想去,但她毕竟还是诸山的人,想了想,她锁上了自己小院的门,还是出发了。 其延坐在厅中等越缨,他已经忘了越缨很久了。 但现在想起来,他才发觉,越缨已经不见了很久。 虽然其延之前总是生越缨的气,也总是将她关在牢里,这次将她唤回来,也是盼着她去死,但其延还是觉得都是越缨的错。 于是,他酝酿好了脾气,准备等越缨回来就生气。 最近事情多,他总得找个人发泄一下。 但其延等了许久,越缨才来到。 其延愈发生气,语气不善:“怎么才……” 但他还没说罢,就看到他那个呆板又无趣的徒弟上前一步,递上来一个布包。 其延有些好奇,拎着包问她:“这是什么?” 他想着,是不是这徒弟终于开了窍,知道在外面找些珍贵的好东西敬献给自己了。 其延手快,直接打开了布包,直接目瞪口呆。 越缨开了口:“我做的饼。” 这是孩子们吃剩的,她本来想喂鸡,但她掰了一块,鸡并銥嬅不爱吃。 她不饿,但饼子扔了浪费。 正好师父叫她了,她想了想,便正好给了师父,算是个回来的礼物,派上了用场便不算是浪费。 其延看着那块饼,忽然有些泄气了。 他觉得自己和越缨生气根本不值得,自己骂了她,她也不会把半句放在心上徒徒让自己浪费口水罢了。 其延无力地挥了挥手,将接下来的事情告诉她。 “你代表我们诸山出征,如无意外,这次会全力攻击录州。这次一定要在录州打个大胜仗,若是城中凡人抵抗,直接屠城也可,一定要杀鸡儆猴,让天下都畏惧才好。” 其延叮嘱她:“此事保密,你直接去楚山就好,那里会将你安顿好,听从楚山的安排便可。” 越缨点了点头,便从厅中离开了。 她和以往一样,步行去楚山。 但走在路上时,越缨很少想事的脑袋却微微动了起来。 屠城啊…… 她想到了自己住的小院旁边的孩子,总是腰疼的阿奶,早上吵架、下午一定和好恩恩爱爱去买菜的小夫妻…… 录州是不是也有很多这样的人? 他们是不是也好端端过着自己的日子?同样盼着魔教能撑住,好日子再久一些? 越缨走着走着,便停在了路上。 她不想去了。 但她又怕,怕没了她,其他人也能攻破录州。 她觉得自己应该做些什么。 但她是个仙修,她不能告诉魔修。 她呆立在路上,认真思考。 她口袋中还放着孩子们给她送的一片长得奇怪的草叶,然后她便想到孩子们说新皇是个好皇帝…… 越缨的脚换了个方向,继续前行。 第一百一十三章 楼探阳住在皇宫里。 他和侯朴轮流守在刘清连身边, 坚决不给仙修行刺的空当。 刘清连每日都要见很多人,他出生没落世家,从小虽然并不是最富贵的, 但看过的书是最多的。 幼时教他的先生,也是颇为出名的大儒。先生死得早, 临去前心心念念没看到自己最疼爱的小弟子走上考场。 但也幸亏先生走得早, 没有看到他那个惊才绝艳的学生金榜提名后,人生便被斩断。 刘清连在提名宴上便被掳进宫中, 从前途无量的状元变成了屈辱承恩的男妃。 他的父亲也是个大儒, 无法接受儿子的遭遇,带着全家人在宫门口长跪。 只是,人皇并没有什么对于凡人的怜悯心。 他只觉得厌烦,惊讶于刘清连家人的不识抬举。 既然不识抬举,那就不抬举。 在刘清连被折磨得卧床、意识不清醒的时候, 他失去了所有的家人。 自此,他没了任何自裁的念头,一心报仇。 这么多年里, 他搜罗了很多信息,对朝堂了如指掌。他本以为自己能用这些信息将人皇杀死, 没想到魔教杀了人皇,他的仇怨已报, 现在竟能继续自己多年前的志向。 刘清连的人生停滞了多年,现在一刻不肯停歇。 对那些对百姓还留有一丝善念的大臣, 他以情动人,说明现在仙魔局势, 同时委婉暗示了以后的功劳不会少。 对于那些已经烂透的官员, 能换人的, 他便逐渐换了人手,要是实在能力出众,近期无法换人的,他便威逼利诱。 刘清连曾是个极为重礼的书生,但他现在直接下令抓了一些官员的妻子儿女,关押起来,以此胁迫,让那些官员不敢有什么异动。 在不见大臣的时间里,刘清连就在看奏章。 侯朴耐不住性子,宁愿出去打一套拳。所以大部分时间都是楼探阳守在刘清连身边。 楼探阳安静地看着他,看着这个凡人明明遭受了世间极糟糕的事情,竟然还能心无旁骛。 楼探阳有些佩服他,平日里和刘清连说话时,他从不提起刘清连之前的事情,话中满是敬重和礼节。 刘清连能感受到他的善意,两个人相处很好。 楼探阳脑子清楚,明白最近局势,仙修应该是要攻击州城了,宫里近期都还算安全。 所以,当他察觉到皇城阵法的一点波动时,心中也觉得诧异。 “怎么回事?”他轻声问:“这个时间,怎么会有仙修过来……” 此时已经夜深,刘清连正在案上看着奏折,筹谋着各地兵力,听到楼探阳的声音,他抬起头问:“怎么了?” 楼探阳向门口走了两步,越来越疑惑了:“奇怪,只来了一个仙修,还是个金丹。” 仙修都知道皇城里至少有两个元婴,就算行刺也不会只让一个金丹来。 香蕉和秋以正在另一个殿中修行,同样感受到了异动,瞬时便到了刘清连和楼探阳身边。 楼探阳安排:“香蕉去看看什么情况。” 香蕉即将出发的时候,楼探阳又补了一句:“若是那人没有动手,你就先静观其变。” 香蕉点了点头,便消失在殿中。 那个仙修的金丹已经到了皇城边,但是被阵法所困,站在皇城外。 香蕉到了城门口,在一片夜色中几乎不能辨。 香蕉之前并没有见过越缨,现在她看着越缨,只觉得困惑。她默默想着,一个金丹,自己和秋以就能打败了,来这里做什么? 香蕉看着她,没有开口。 越缨站在城门前,抬头认真看了香蕉一眼,认出来这是个魔修,于是她开了口:“我要见新皇。” 香蕉万万没想到这个仙修竟是要见新皇,她知道现在仙修都是要除了新皇的,她怎么可能会让这个仙修进去。 于是,香蕉摇了摇头:“不可能。” 越缨又看了香蕉一眼,她自然是不会说出自己的来意,她是个仙修,仙修不能向魔修传消息,所以她的消息只能告诉人皇。 越缨词汇比较匮乏,平日里也不怎么说话,现在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才能说服这个看起来有些固执的魔教小姑娘,于是她又重复了一遍:“我要见新皇。” 但香蕉也是个极为固执的人,她只知道自己不能让仙修过去,所以她不问越缨是谁,也不问她的来意,只是再次摇了摇头:“不可能。” 越缨沉默片刻,微微低了头,她觉得有些为难,目光放在地面微微沾了露水的草叶上:“……我要见新皇。” 香蕉语气没有丁点变化:“不可能。” 她们两个有来有回,又重复了几遍。 夜色更深,楼探阳在宫里感应到了她们两个的对话,一时之间,他觉得也许自己让香蕉出去是个错误的决定…… 侯朴酣畅淋漓打完了一套拳,现在宫中人大多被遣散回乡,宫里空旷,他呆得挺舒服。 连打了几天的拳后,他便慢慢忘了那天施展所谓“魅术”的羞耻感,再次确定了自己是个体修。 最后一缕拳风落下,他便感受到了越缨的到来。 侯朴和越缨打过两次照面,对她印象还好。 侯朴觉得越缨虽然有些憨气,但绝不是个坏人,她应该不是来杀新皇的。 侯朴匆匆赶去城门口,又听到了香蕉的一句“不可能”。 一时之间,他心里有些复杂,若是他不来,这两个是不是能重复到天荒地老? 侯朴其实有些喜欢越缨这人,因为越缨能让他觉得自己也是个聪明人。 现在,他觉得香蕉也不差…… 在越缨再次开口展开新一轮循环之前,侯朴及时开了口:“你有何事?” 越缨想了想:“有些话要告诉新皇。” 侯朴想问是什么话,但他想了想,这是越缨,说是要告诉新皇,她便不可能告诉其他人,于是他便挥了挥手:“让她进去吧。” 香蕉看了侯朴一眼,觉得师叔有些不妥当,但她还是乖乖听了话,把皇城的阵法展开了一个缺口。 越缨走了进去,慢慢走到了宫里。 侯朴知道她奇特的习惯,便跟在她身边陪她走到了宫中。 刘清连和楼探阳站在殿中,已经等了许久,越缨走到的时候,楼探阳松了口气。 越缨看着对面的刘清连,语气仍然呆板:“我有事与你说。” 刘清连看了她一眼,心中困惑,这个仙修和他以往见过的都不一样。以往他见过的仙修全都雍容骄纵,但眼前这个穿着灰扑扑的衣裳,鞋上有明显的脏污。 她面容普通,背上背着一把朴实的大刀,就像是随便一个城中屠户家的女儿一般。 刘清连看着她,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楼探阳看了侯朴一眼,侯朴轻声对他说:“越缨。” 他声音很小,但楼探阳立刻明白了,越缨的名字很多魔修都知道。 楼探阳想了想,在刘清连身上施展了最坚固的阵法,保证他就算受了攻击也不会受伤。 然后他对刘清连点了点头:“去吧。” 刘清连略一迟疑,便走到了越缨身前。 越缨仍然微微低着头,垂着眸子开了口:“明日,或是后日,全力围攻录州,许是会屠城。” 她说了这句,便径直转了身,向外面走去。 刘清连、侯朴、楼探阳和香蕉、秋以站在殿中,目送她的背影,直到她消失在宫外。 越缨刚刚说话的声音不大,像是只说给刘清连听,但其他人都是魔修,其实都能听到她的话。 香蕉不明白:“她刚刚告诉我不就好了吗?” 侯朴他们也不懂,但刘清连却灵机一闪,有些明白了她的意思。 “她是仙修,”刘清连语气复杂:“所以她不能私自对魔教通传消息。” “但她又不能看着百姓枉死,所以来告诉我。我不是魔修,我只是凡人,所以她能说。” 楼探阳有些明白了,殿中寂静了一些时间。 片刻后,刘清连缓缓舒了口气,转身郑重对楼探阳说:“刚刚我得了个消息,明日或者后日,仙修围攻录州,许是会屠城。” 楼探阳点了点头:“好,我知晓了,马上告诉教主。” 侯朴和香蕉还是不太明白,傻愣愣地看着他们,不知道他们是在演什么。 秋以已经看明白了,这时候楼探阳已经在给常无忧传消息了,趁这段时间,秋以细细将刚刚的事情解释了给侯朴和香蕉听。 常无忧那边正在睡中,曲肃已经彻底掌握了将死气凝结的方法,每日睡前都会将她身体中的死气凝结成晶,他盼着自己处理得勤快些,也许无忧就会好起来。 但常无忧并没有变好。 她白日里努力扮出一副无事的模样,甚至为了不让其他人担心,而每日都用口脂,显得气色好一些。 但她的状况确实越来越糟了。 曲肃能看到她那原本莹白的骨头,甚至都开始有些发灰了,曲肃怕得要死,但每日只能和她一样扮演无事的把戏。 常无忧很容易困倦,于是睡得早。 但楼探阳的消息到了,她也只能起了,和曲肃、何染霜一起商议着录州的应对之法。 不过,这些事情已经和越缨无关了。 她已经出了皇城,走上了通往楚山的方向。 她心无旁骛,计算了行程,知道自己走过去是肯定来不及了,于是拿出自己的大刀,在空中御刀飞了一段。 其实,她是真的不喜欢御剑或者御刀飞行,因为飞在天上时,就会觉得自己和天离得很近,和人间离得太远。 地上的人,渺小得就像一粒粒灰尘,入不了眼中,更进不了心。 她飞在天上,头发迎风吹起,终于有了些修仙者该有的出尘模样。 越缨不爱想事,但今日却想起了那个新皇。 看上去有些清瘦柔弱,她想着,希望他别死太早。 死得太早的话,以后她还得换个人传消息。 有些麻烦了。 第一百一十四章 既然提前得了消息, 常无忧自然不会让仙修占到一点便宜。 她安排好了人手,天还未亮便偷偷潜入了录州。 次日傍晚,仙修果然发起了攻击, 当然没得到一点好处,被打得极为惨烈。 越缨自然在仙修的队伍中, 但她消极怠工, 一直走在最后,虽然看上去还算正常, 时不时便会发出灵气攻击, 但攻击没有一道真正落在了录州的城墙上。 录州地处偏远,并不是什么要地,仙修满心以为在这里能扬一把威风,谁知道灰溜溜的连城门都不得近。 战事不利,所以也没人关注到越缨的敷衍情况。 录州民风略剽悍, 之前没有什么底气,即使心中有气,录州百姓也只能忍着。 但现在魔教愿意站出来, 录州百姓自然也不会光看着。 在战斗中,录州百姓颇为积极, 从附近搬了砖头,捡了石子, 隔着城墙对着仙修扔。 砖头石子自然不能对仙修造成什么大的影响,但丢过来时也会让仙修分散下注意力。 另外这种百姓都在帮魔修的情况, 让仙修心中很是憋气,战力更加不佳。 这一场, 开始得突然, 也结束得很快。 仙修退了, 越缨也给自己身上划了两道伤痕,也撤了。 虽然身边的仙修唉声叹气,越缨面无表情,垂着眼眸,和往日一样不怎么精神,但其实她心中挺高兴,想着是不是马上就能回自己的小院去了? 她养的鸡托付给了邻居家的阿奶,但阿奶年纪大了,睡得多、爱忘事,越缨有些担心阿奶会忘记喂鸡。 她的鸡养得肥硕健壮,她盘算着年底能做出不少好菜。 录州城没有一点损失,只有几个魔教的弟子受了些伤,但也不严重。其中受伤最严重的弟子,是为了保护一个奋力丢石头的凡人孩童,自己受了一箭。 战后,录州百姓高兴异常,在城中空着的大戏台上支起了锅炉,各家都出了些东西。 衙门组织在街上摆了些长桌,上面放得满满当当。 录州气候不好,并不富裕,但桌上水果、肉食和糖果什么都有。 百姓尽力搜罗了自家最好的东西,全都拿出来给魔修。 战前常无忧便到了,一直在观察战况,在四个城门调度人手,现在她看了录州的情况,便让曲肃回山中一趟,带了不少后山自己做的熏肉。 衙门现在领头的是一位老者,看到魔教还带了吃的来,颇有些不好意思。 “你们帮了我们那么多,还浪费你们的吃食……” 常无忧摆摆手:“大家一起吃,有什么浪费的。” 录州着实不富裕,物产不丰。常无忧不能因为一场胜仗,就把百姓攒了过年的东西吃干净。 他们是来打仗的,不是来当恩人作威作福的。 只是录州百姓着实热情,他们今日算是扬眉吐气了一把,不少老者受了仙修一辈子气,没想到临死之前自己还能朝着仙修丢个石头、吐口唾沫。 这些老者催促着家里晚辈,一定要把最好的食物拿出来,也要把家中珍贵的礼物送给魔修。 录州百姓的热情,让魔修弟子都无端紧张起来,他们不想要百姓的东西,但是录州人过于热情,魔教弟子不接便像是对不起他们一般。 常无忧看了城中情况,便下了命令:“什么东西都不能要百姓的。” 果然,这个命令下了之后,魔教弟子便有了能解释的理由。 “不能要,”魔教弟子推拒了一个婶子送来的祖传银镯:“这是我们魔教的规矩,不能拿百姓的丁点东西。” “要是拿了,教主会把我关进林中,让师叔揍我。” 说着话,弟子还偷偷指了指不远处的曲肃和何染霜,暗示这就是会揍自己的人。 曲肃这段时间因为常无忧的身体,一直情绪不好,绷着脸,看上去就有些凶恶。何染霜每次出现在人前,都穿着大红色的衣裙,明艳逼人,看上去不好相与。 婶子看了曲肃和何染霜一眼,觉得确实有些可怕,只能将东西收了起来。 她越发肯定魔修都是好人,但她忍不住埋怨:“我们教主啊,人好,就是太严格了一些。” 婶子口口则责备着“我们教主”,语气极为亲切,俨然已经是个魔教中人了。 加上后山的熏肉,录州的这段饭便非常丰盛了。 半条街长的桌子,两边坐满了人,乐呵呵地聊天吃东西。 为了孩子受伤的魔修是个年轻男子,现在胳膊扎了起来,被孩子一家人围住,孩子的爷爷奶奶总想喂恩人吃些东西,搞得他有些紧张。 常无忧坐在主座上,笑吟吟地看着大家。 她今日涂了更为红艳的口脂,又在脸上抹了一点红色晕开,整个人看起来气色不错。 但她没怎么吃东西,她不怎么觉得饥饿,又担心吃了东西便会将口脂擦除,露出自己发暗的唇色,会令大家担心。 她身体的问题,只告诉了曲肃、何染霜和洛秋以,连侯朴都不知道。 所以,她就只是看着大家,并不怎么动碗筷。 曲肃每日里片刻不离地跟着她,知道她从昨晚到现在便没怎么吃东西,于是夹了几只虾,剥好了再用手指发出灵气,加热到最合适入口的温度。 几枚虾仁被曲肃放在常无忧的盘子里。 他看着她,又看了看虾仁,示意她吃上两口。 他看上去有些可怜,担心她一点东西都不吃。常无忧知道他的害怕,只能夹起来慢慢吃掉。 她之前爱吃后山的熏鸭,爱吃鱼虾。 但现在她口中已经没什么滋味了,她再也吃不到熏鸭的甜味,也吃不到鱼虾的鲜味。 虾到了她口中,便是和面团一样,干巴巴地被嚼碎咽下。 曲肃小声问她:“好吃吗?” 常无忧没和他说过自己渐渐失去了味觉,于是点了点头:“好吃。” 曲肃终于有了点笑意:“我再剥一些。” 常无忧还未阻拦,他便又开始了剥虾,剥了慢慢一小碟,满心欢喜地看着常无忧,想看她吃下去。 常无忧没有办法,只能慢慢地吃着一只只没味道的虾。 她喉中有些干涩,忍不住轻咳了一下,这一下,便在嘴角溅出了一点血迹。 常无忧没有察觉,仍然认真吃着她的虾。 曲肃一直注意着她,那点红扎得他的心生疼。 他不作声,轻轻拿了布巾,帮她把脸颊那边瘆人的红轻轻擦掉。常无忧抬起头,懵懵地看着他。 曲肃不着痕迹,将布巾沾了红色的那面藏在手心中,他面不改色:“酱汁沾到脸上了。” 常无忧点了点头,“哦”了一声,继续吃她的虾。 何染霜坐在常无忧的另一边,余光看到了教主和师兄的样子,将杯中残酒一饮而尽。 自她失去了家人后,便和教主师兄一起。何染霜从没想过会有分别的一天。 她知道教主是凡人,生命有限,但她并不害怕。他们魔教刚建立时,人手少,没什么能力,何染霜只能练些攻击性强的功法。但她鼓励自己的弟子去修丹法。 凡人延年益寿的丹药并不算很难,秋以也确实练了出来,但何染霜没想到,事情竟会变成这样。 她什么都愿意做,可她什么都做不了。 她现在唯一能做的,只有穿上教主喜欢的红衣,打赢一场又一场仗。 红衣好,红衣最显眼,能吸引最多的敌人,杀个畅快。 何染霜满脸肃杀,一杯杯地喝着酒。 常无忧性格好,弟子们都不怕她。曲肃和何染霜便每日显得严格些,将弟子们管教好。 现在没人敢主动接近曲肃何染霜,也不敢有人来找坐在他们两个中间的常无忧。 其他人在笑闹、喧嚣,他们三人的角落却平静地像是一处隐秘的暗礁,与所有人隔离。 但他们三个位高权重,自然不必和大家同乐,也不会影响其他人的心情。 饭后,衙门几个人找到了常无忧,和她说了城中百姓共同的决定。 “请您看一看,要是有谁能修魔,或者您觉得谁都帮上点忙,便直接带走吧。” 在衙门这几人身后,已经站了不少百姓,大多是壮年,满脸的跃跃欲试。 常无忧告诉他们:“和我们走了,之后许是有危险。” 但那些人却叫起来:“就算有危险,能跟着大人为天下做事,那也是荣耀!” 这些人的家人站在不远处,满脸的笑意,没有一丝不认同的意思。 录州尚武,能有个入行伍的孩子是家里的福气,现在若是能进了魔教,更是能写进家谱代代传承的荣耀。 常无忧不再推拒录州百姓的好意,他们现在确实也缺人,于是曲肃和何染霜去选了有天资的人。 忙忙碌碌的,便到了晚上。 常无忧清点了人数,因为担心仙修不甘心,卷土重来,于是留了不少人手。 录州百姓请留下的魔修去自己家中居住,但常无忧拒绝了。 去百姓家中会添麻烦,常无忧让衙门把学堂稍微整理了一番,便足够了。 其余的人便回了山中,常无忧昨夜里被楼探阳的讯息叫醒,忙碌了一整天,现在非常困倦,回了屋中便睡下了,甚至没有洗漱。 她是很爱干净的人,何染霜便在她睡后给她施了净符。 曲肃站在常无忧床边看了她片刻,便离开了。 他去了云瘴之境。 曲肃很少自己来这里,前辈见了他,并不开口询问,只帮他倒了杯茶水。 曲肃和前辈无言对坐。 前辈拿起茶杯,忽然察觉到曲肃身上的气息不稳。 曲肃明明是元婴,之前气息强劲,但现在气息却紊乱起来,时强时弱。 前辈将茶杯放下:“快要化神了?” 但曲肃并不回答这个问题,他这段时间一直在打斗,吸收了不少仙修的功力,确实有要突破的迹象,但他并不关心,只问前辈:“若是成仙了,是不是能逆生死?” 前辈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但我活了几百年,从未听闻过生死逆转之事。” 曲肃忽然笑起来:“那修行到底修的是什么?我原以为修的是圆满,修的是心想事成,但我现在想的只是不要她死而已,竟也做不成。” “我们修的到底是什么?” 前辈无言地看着他:“……我不知道。” 他不知道,所以困在元神的境界中,不得寸进。 曲肃将前辈的茶水全部喝尽:“修行无用。” 他只丢下这句话,便径直离开了。 前辈站起身,想拦住他,想告诉曲肃,他的灵脉现在又损伤了,极为严重。 但他终究没有开口。 曲肃现在已经在化神的边际,若是化神了,全身灵脉和血肉都能重塑。 只是曲肃并不在意了。 他现在什么都不想要。 如果无忧死了,那他就让灵脉这样坏下去。 他要和无忧一起,烂在他们相遇的地方。 第一百一十五章 仙修自然是不会放弃的。 他们的脸一次次被按在地上打, 攻录州时,他们损伤颇重,休养了一段时间, 便开始筹谋下一次的出击。 寂融不信邪,这次他仍然选在了录州。 越缨住在楚山, 其延很怕自己这个徒弟会走掉, 传音器发来几次讯息,叮嘱她一定要听楚山安排。 越缨御刀回了自己的小院一趟, 确定阿奶把她的鸡养的很好。 她身上没什么东西, 但临行前她便想到了这点,在楚山分给她的房子里拿了个看起来还算好看,但又不惹眼的小摆件,给阿奶送了去,算是替她养鸡的感谢。 现在各个门派出的人, 都住在楚山,大家彼此都相识,住得也近, 只有越缨和别人都不熟,最后分了个远些的房子。 她乐得自在, 甚至想把鸡都带回来在这里养。但她又担心楚山人把她的鸡伤了,最后还是没有拿过来。 寂融和其他掌门长老商议好下次进攻的时间后, 越缨立刻又去了皇都。 这次还是香蕉去了城门口。 香蕉这次不再拦她了,直接给她打开了阵法的入口。 两个人安静往宫里走。 她们两个其实已经算是老熟人了, 毕竟说过很多话了。虽然她们说过的话内容一共就两句。 香蕉现在并不讨厌越缨,于是想找些话题来。 但她不善交谈, 更不知道怎么和本应是敌人的仙修交流, 想了想, 她便开了口:“吃了吗?” 越缨微微扭头,定定地看着她一会儿,又把头扭了过来,片刻后才回答:“没吃。” 香蕉“哦”了一声,不再说话。 她们两个继续无声向前走,越缨也干巴巴地开了口:“今天天气还行。” 这不是个问句,香蕉不知道怎么回答,于是又“嗯”了一声。 她们两个不再说话,沉默着走到了宫里。 楼探阳早就察觉到越缨的踪迹,也告诉了刘清连。 刘清连早早便等在了殿中。 这是来给他送消息的,这是来救天下生民的,所以刘清连神情庄重,看到越缨的身影,脸上便露出了一抹笑来。 “你来了。”刘清连微笑着和她打了个招呼,态度熟稔但又不过分热情。 刘清连的态度让越缨觉得自在,两人明明只见过一面,却让越缨有了老朋友一般的感觉。 越缨眼神不看楼探阳和侯朴,只告诉刘清连:“后日,再次围攻录州。” 这次仙修换了办法,准备先让四个元婴修者大力攻击,制造出一个缺口来,之后再分散攻击,只要能进入城中,便能胜利。 同时,寂融又安排了两支小队,偷偷前往其他城边。 他筹谋的很好,到时候,录州打起来了,魔教肯定没时间顾及其他城。 他们便可以攻了其他城,给点教训。 寂融今日在议事阁,将后日的计划说得很是详细,他还特意叮嘱了越缨,怕她脑子愚笨会听不懂。 也幸好寂融和越缨讲得详细,现在她将战法说给刘清连,也没有一丝遗漏。 楼探阳在一边面色复杂,甚至有点心疼寂融了。 越缨说完了这些事情,便径直转了身,马上就要离开。 刘清连看着她的背影,黑色的大刀衬得她背影有些瘦弱,但她步步走得坚定,似乎从来不曾彷徨过。 她脑子极为简单耿直,自有自己的一套思考方式,在污浊混乱的世间活得干净。 刘清连忽然觉得她很强大,但又有些孤零零的可怜。 他忍不住开了口:“越缨姑娘,若是不急着回去,便留下吃些东西,或者喝口茶吧。” 越缨停下脚步,微微转身。她不必吃饭,但她喜欢人间烟火,在自己的小院时每日三餐不曾断过。 但她到了楚山后,便不曾吃过饭了。 她是想吃饭的,但她不想在这里吃。 越缨不善和人沟通,也不善于委婉的拒绝。很久之前,诸山的师兄还愿意叫她出门取乐时,她都是直接说自己不去。 但现在,她不讨厌刘清连,所以她想尽力委婉点。 越缨想了想:“不了,我吃过了。”说完这话,她便要继续走。 可是香蕉并不是一个善于揣摩心思的姑娘,她当即耿直拆穿了越缨的谎言:“刚刚我问你吃了没,你说没。” 场面一下子尴尬起来。 越缨眼神有些茫然,她知道自己说漏了,她看了香蕉一眼,又看了刘清连一眼,终于选择了对不起香蕉:“我骗你的。” 香蕉立刻不开心了。 刘清连立刻缓解气氛:“就算吃过了,也是可以吃一点的。” “不多,一些点心罢了。” 就算越缨再迟钝,也能看出来刘清连是在努力缓和关系,时间还早,楚山中根本没人寻她,越缨便点了头:“好。” 但即使在宫中吃饭了,她也有自己的坚持,不和魔修一桌。 殿中只能摆了两桌,一桌是侯朴、香蕉和秋以,另一桌只有刘清连和越缨。 楼探阳去了其他地方,将今日得到的讯息全都回禀给了常无忧。 桌上东西不算多,一盘点心,一碗粥,还有几碟小菜罢了。 但这是越缨喜欢的。她每日做给自己的,不过也只是几张饼子罢了。至于家里养的鸡,那也是打算过年吃的。 刘清连给她盛了些粥,越缨喝了几口,觉得很不错。 清粥小菜让她有了些许回家的感觉,于是她开了口,和刘清连闲聊几句家里的事情。 家里,她最担心的就是那几只鸡了。所以,越缨和他说起自己养的鸡:“……很不错,羽冠绚丽,打鸣时叫得响亮。” “鸡鸣一起,我便起来练刀了,但练刀之前,还是要先喂它们。” 越缨说起鸡的时候,总是低垂的眼眸也有了些亮光。 越缨没说她的鸡是打算过年吃的,刘清连听着,看出来她颇喜欢自己养的鸡,也不知道她养鸡是不是做了宠物。 他很是谨慎,不敢说打鸣响亮的公鸡炖汤好吃,怕伤了她的心,斟酌着回她:“鸡喂久了,也是能喂出感情的。” 越缨吃了口点心,看了他一眼,觉得这个新皇是不是有些善感了,她养个过年吃的鸡,要有什么感情? 但她也不好说他,于是不再开口,只闷头吃东西。 一顿饭结束后,越缨便离开了。 常无忧收到了楼探阳的消息后,立刻作了安排。 仙修仍然选择攻击录州是好事,魔教在录州有基础了,百姓都愿意相助。 常无忧连夜发去了讯息,让驻守在录州的子吉和香叶把阵法加固,也把何染霜派过去检查当地情况。 之后,她又调整了另外仙修会偷袭的两城的人手,确保万无一失。 她忙了许久,天色渐晚,曲肃很是担心,多次催她去睡,但事情没安排妥当,常无忧是不可能去睡的。 曲肃帮她处理事情,希望能尽快忙完,好让她休息。 等她终于能睡的时候,夜色已重。曲肃有些生修仙界的气,觉得他们打就打,但不应该两次都耽误了她睡觉。 常无忧躺在床上闭了眼睛,曲肃给她凝结了身体内的死气。 她感受到身体微微轻松了一些,便知道曲肃处理好了,她没有睁开眼睛,微微带了笑意问他:“阿肃啊,我的身体里现在是什么样子?是不是很丑?” 曲肃沉默地看着她,不知道怎么说。 确实不乐观,灰扑扑的一片,灰蒙蒙的血肉,积压着身体本来该有的血色。 “很好看。”但他最后还是只说了这句话。 常无忧微微抿了嘴,故意扮出一副生气的模样:“大夫都会骗要死的病人一切都好。” 曲肃不爱听这个字,他想了想:“你的身体里,”他沉默片刻:“像是太常山。” 常无忧不再说话。 她自然知道太常山是什么样子。 荒芜,破败。 无药可救。 常无忧安静下来,一会儿便沉入了睡乡,她不困,但她的身体撑不住了。 夜色深沉,月色并不清晰,曲肃恍若一个找不到主人的影子,站在她床前。 为什么说像太常山? 因为那是家。 时间很快到了再次进攻的时候,但修仙界的这次攻击也没造成什么实质性的伤害。 他们立刻意识到自己似乎成了笑话一般的东西。 开始有人委婉劝寂融,是时候把度洵叫醒了。 寂融也有些沉不住气了,严肃思考要不要把度洵唤醒。 但他思量许久,终于还是决定再试一次。 “再换个法子试一次,不行就把掌门叫醒。” 前两次攻击,他们都损失惨重,要是在其延看来,这次就应该把度洵唤醒的,但他们都不敢去,便只能听寂融的。 最后一次机会,寂融颇为珍惜,思考了许久,每日里都和其他门派的掌门在议事厅商议。 终于商议出来一个自觉稳妥的法子,只是时间一直没确定。 越缨从旁人嘴里零零星星听了些信息,但她脑子不够活络,而这次的战法很明显有些复杂,她一个人是想不明白的。 既然想不明白,她就不折磨自己,让脑子更好用的人去想。 越缨在屋中忙了一个下午,便又去了皇城。 香蕉不再去城门口迎她,直接开了一个通道让她进来。 一到宫里,看到了刘清连,越缨先把手中的小布包递了过去。 刘清连有些懵,越缨解释:“礼物。” 刘清连万万想不到她竟然还有这样的头脑,一时之间惊喜起来。 他问了她:“我现在能打开吗?” 越缨点了点头:“行。” 刘清连将布包放在桌上,颇为珍视地打开了绳结——看到了里面几张薄饼。 越缨认真解释:“我做的。” 她想到了上次给师父的饼子,又说了一句:“和给我师父不一样,不是剩的,也没喂过鸡。” 刘清连没想到这竟是她自己做的东西,颇为惊讶,郑重道了谢:“多谢。” 他又听到之后的一句,心里隐隐约约得出了一个不等式。在她心里,应该是自己大于鸡,大于她师父? 瞬时间,他愈发觉得礼物珍贵起来。 楼探阳在看到饼子的一瞬间,就悄悄用灵气将饼子检查了一遍,确定没什么问题。 这么珍贵的礼物,刘清连是当场就要尝一口的,他咬下一口,又夸了她一次:“不错,火候正好,很有嚼劲,麦子的香味和柴火的香味恰当好处。” 这话夸得有水平,越缨之前给胡同里的孩子吃过,但孩子们不会这么夸。 越缨越来越觉得新皇确实是个不错的人。 之后,她没耽误太久,将自己听到的零散信息全都告诉了刘清连。 她不管楼探阳他们,只装做看不见,光和刘清连说话。 今日她没多留,说完了便要走了。只是临行前,又没头没脑说了一句:“有五张饼。” 五张饼?什么意思? 侯朴摸不着头脑,但香蕉今日却机灵起来,她看了一眼场中的人,刘清连、楼探阳、小蚯蚓、师叔,再加上自己…… 正正好。 第一百一十六章 寂融这次准备做了许久, 修仙界很明显在憋大招,这段时间安稳异常,像极了暴风雨前的平静。 常无忧通过越缨送来的信息, 又结合了其他城中魔教据点送来的消息,大概猜到了修仙界的思路, 所以提前做了准备。 准备都做好了, 只等修仙界的行动。 她最近没什么要紧事做,便花了些时间在后山中, 又安排了不少事情, 之后工业往什么方向发展,怎么改进生产线等等。 常无忧没有告诉后山的人自己身体的问题,这个问题解决不了,告诉别人也是徒增苦恼罢了。 但后山的女大夫见了她几次,便看出来教主脸色不对。 女大夫经历过很多生死, 就算常无忧脸上抹了胭脂,她也能看出来这种气色有大问题。 女大夫并不信教主年纪那么小,竟会和死亡扯上关系, 但她也信自己的医术。 她是个很瞒得住事的人,但她觉得, 教主若是有事,不该这么静悄悄地离去。 女大夫和楼会长的妻子郑先生关系很好, 于是楼会长也知道了这件事。 楼会长寻了个机会见了常无忧一面,常无忧坐在椅子上, 笑容和以前无异,笑起来没心没肺, 恍若还是之前无忧无虑的模样 但楼会长待得时间久了点, 他便能很明显察觉出, 教主体力不支了。其实他也没有戴太长时间,只是两三盏茶的功夫,他便看出来教主说话的语速变慢,喘息也变得急速起来。 直到后来,常无忧咳了一声,她身侧的曲肃便紧张起来,迅速上前用布巾帮她擦拭了嘴角,又不引人注意地用袖子拂过了桌子。 楼会长将聊天收了个尾,他走出教主的屋子,看着外面的阳光,却感受不到一点光亮。 曲肃袖子上沾上的那点红,不停刺着楼会长的心,让他几乎要落下泪来。 明明日子那么好,他几乎能预见一个美好的、不一样的未来,怎么又会出这样的事情? 为什么创造这些的人竟会看不到那一天的到来? 教主不会死的,他知道,之后也许某一天里,教主会忽然宣布自己要远游,然后彻底没了消息。 教主是魔教的根骨,她不能死。 她只能活在大家都找不到的地方。 常无忧确实不能死。 若是她死了的消息传出去,后山的百姓一定会难过,最重要的是,修仙界定然会被她的死振奋,到时候就是大麻烦。 最好是有人能扮演她,假装她一直还在,但曲肃和何染霜都不会接受。 楼会长走了,她便卸了全身气力,靠在了椅背上。 “曲肃,”她问:“你说到时候怎么说?” “是说我骑鲸游去,还是乘月飞天?” 自然不能这么说,后山百姓又不是傻的。 她只是看曲肃不高兴,在逗一逗他罢了。 但很明显,她的这个玩笑话,让曲肃更加不高兴了,他手中紧紧握着那块沾血的布巾,心中郁郁,有一股不得泄的愤懑。 常无忧笑起来,她气力不支,笑得也有些疲惫。 没想到,曲肃竟然轻声应了她的话:“若你骑鲸或者乘月,带不带我?” 常无忧的笑却慢慢僵在了脸上。曲肃自然是知道她在说什么的,此去不能回,她怎么能带着他。 但她看曲肃的模样,并不像是玩笑,她再也笑不出来,淡淡地回他:“许是坐不下了。” 曲肃点了点头,看起来似乎仍然平静:“既然我坐不下,那你也不要走了。” 常无忧觉得他现在很不可理喻,也生了气:“我就走!谁管你!” 两个人话语都平静,却带着赌气一般的狠劲,谁都不让谁一步。 何染霜手中端着一个盘子,里面装了她在山中摘的最好的果子,刚刚洗过,上面还沾着一点晶莹剔透的水珠儿。 她走到了窗外,却停下脚步,听到了里面的小小吵闹。 何染霜安静听着,玩笑话里全是真心。 她默默听完,屋里一片沉默时,她才重新走过去,将脚步声音放大,装作是刚刚走近,进门时她满脸的笑意,似乎对刚刚屋里的吵闹浑然不觉一般。 “吃果子了,”她笑着招呼:“我们山里的果子比外面的要好上很多,我刚刚去练功时看到的,便摘了过来。” 常无忧和曲肃正在冷战,谁都不想理谁,现在来了个何染霜,顿时两人都把她当成了救命稻草一般,谁都不想吃果子,但都拿了一个。 常无忧手里拿了个翠绿的果子,她咬了一口,像模像样地点评:“太酸了,还是得过些日子才好。” 她尝不到味道,但这果子之前吃过,她记得味道很酸。 何染霜神色如常,笑吟吟答她:“是了,确实还需要些日子。” 曲肃刚拿了颗葡萄,他还是有些生气,于是又拿了个和常无忧一样的绿果子,他想好了不管多酸,他都夸甜。 他就想和她赌气。 但他咬了口那绿果子,却没了一点赌气的心。 曲肃下意识看了何染霜一眼,何染霜轻轻点了点头。 曲肃放下了那被咬了一口的果子,轻声说:“是挺酸的。” 常无忧得了他的认可,刚刚的矛盾便算是过去了,她便接了一句:“酸就别吃了。” 他们好端端地在一起说了会儿话,常无忧便要睡了。 曲肃先出了门,何染霜给她细细掖好了被子角。一出门,何染霜便看见曲肃还等在门外。 瞬时间,何染霜的泪就下来了。 曲肃沉默不语,手里拿着两颗被咬过的绿果子。 都是甜的。 “她是不是,”何染霜含着泪问:“是不是没有味觉了?” 她没有了味觉,每日里仍然扮演出一副爱吃之前的东西的模样。 她看起来生死不惧,其实煞费苦心。 曲肃慢慢想清楚了。他总是不愿意接受她会离开这个事实,但现在他忽然愿意去想远一些:“应该是没有味觉了,现在嗅觉也会慢慢减弱,听觉和视觉都会受影响。” 他越想越清楚:“她会失去所有的感官,身处漆黑无声,然后走向末路。” 他忽然迈动了脚步:“是了。” 何染霜看着师兄的背影,不知道师兄想做什么。 但曲肃很明显地兴奋起来,他向前走了一段,便转身对着何染霜挥了挥手:“我要带她去看看天下!” 在她还能看见的时候,带她去看看,因为她已经换了模样的天下。 何染霜看着师兄走远了,她微微侧头,感知着屋中无忧的气息。 她的气息微弱,就像是何染霜幼时在街头捡到的正在淋雨的小猫。 何染霜小心翼翼将小猫抱在怀中,带回了家。 小猫在她家中的暖炉便睡了个安稳的觉,那一晚小猫的呼吸声就如这般微弱。 她最后没能留住它,第二日它便彻底没了呼吸。 何染霜那时候还小,满心以为自己用心照顾它,便能将它救回来。 但她并没有做到。 何染霜回了自己屋中,从箱笼中拿出了一副母亲的绣作来。上面绣了一只橘色的小猫,在和花草玩闹。 她看了片刻,便到了桌边,桌上放了一副白纸,她将手中笔浸了墨,心中是无忧的模样,可最终都没有下笔。 之前何染霜总觉得时间还有很久,所以教主和师兄可以就这样过,慢慢地就会明白彼此的心意。 但现在许是有些来不及了。 楼会长正在后山忙碌,后山今年又有些年轻人相知相爱了,楼会长想选个日子,一起把事情操办了,人多了也喜庆。 其实,内心里他是想给教主冲冲喜。 他没有别的办法,也没有大能力,只能想到这样做。他知道可能没有用处,但什么都不做,他根本安心不下来。 这场大喜事提前告诉了常无忧,她很是高兴,让魔教的弟子去帮忙布置。 纺织处的人给每位新嫁娘都做了一套极精致好看的红妆,也给新郎缝制了合体又精神的衣裳。 后山一向提倡男女平等,他们不讲究什么俗礼,不是男婚女嫁,而是结合成了一家。 这次侯充也报了名字,他和姑娘情投意合,正是谈论婚事的时候。 婚礼当天,侯充穿着红衣服,整个人笑得像个傻子。常无忧站在一边微笑着看他们,其他的新郎也没有比侯充好多少,看起来个顶个的傻气。 杜荆现在仍然孤身一人,身边只有楼探星和几个小徒弟。但他丝毫不觉得孤单,乐呵呵地闹着侯充,让侯朴脸色有些发红。 楼探月在新娘那边帮忙化妆,侯充的新娘总是探头看向新郎们那处,担心自己的夫君会被欺负。楼探月一眼便看到那边最吵闹的是谁,她走过去,将杜荆骂了一通,他之后便乖乖的,不敢再胡闹。 现场气氛欢腾,每个人都笑得极为开心。 他们热热闹闹的,用白马牵着自己的新娘,从新娘的家中到了后山中央,这里早就搭好了颇为壮观的台子。 后山外那几个被门派丢弃的小仙修也被邀请来参加了这次婚礼,他们不敢来,但想了想往日情谊和门派的冷漠,他们最后还是来参加了。 他们准备了一些往日得来的小东西,给每对新人都准备了礼物。 现场热热闹闹的,常无忧坐在会场的右边,笑吟吟地看着他们。 楼会长指导着新人们跪拜过天地和父母后,忽然又开了口:“最后一拜,拜教主!” 所有的新人都转了方向,朝向了常无忧。 常无忧有些不安起来:“我有什么好拜的啊……”但曲肃站在一边,按住了她的肩膀,不让她乱动:“先听着。” 但楼会长继续开了口:“拜教主,福寿康宁,日月昌明!” 常无忧不再挣扎,这都是祝她长寿。 她脸上满是笑意,但心中却有些惆怅,楼会长是知道了吧…… 新人们拜了下去,齐声喊:“福寿康宁,日月昌明!” 这是他们的真心实意。 常无忧感激他们,但她更愿意不要有其他人知道了。 她一个人,自己走掉就可以了。 曲肃微微侧下身子,轻声问她:“无忧,等忙完这一阵子,我带你去看看天下可好?” 常无忧点了点头:“好。” 也许在她在这趟旅途中,便不再回来了。 她只是有点心疼曲肃,他们相互依靠了很久,她却要当着他的面独自离开。 场中仍然一片欢喜,她却忽然想到了那天曲肃说他也要和她一起走,常无忧有些担心,她总觉得曲肃的疯病没有好,很怕他再疯一场,当真会跟她去死。 她想了想,突发奇想试图给他编织一个善意的谎言。 “阿肃,就算我离开了,你也不要担心,我还会再回来的,你等我就好。”她说得信誓旦旦。 曲肃拧着眉头看她,真心实意告诉她:“常无忧,我之前也许疯过,但我又没傻。” 他似乎觉得她这样有些羞辱到他了,于是不再看她。 常无忧自讨没趣,也不想说话了。 何染霜在一旁发愁地看着他们,觉得师兄很不争气,她必须要推一把了…… 第一百一十七章 越缨已经将修仙界的下一步安排告诉了刘清连。 常无忧大概能猜出来他们的计划, 也安排人手在他们可能会攻击的地方做好了安排。 但修仙界迟迟没有动手,看上去仙修非常重视这次的攻击,似乎在不停修改方案一般。 曲肃有些嫌烦:“要动手就早动手, 怎么这么慢。” 他很想带常无忧出去走走,他怕……来不及。 常无忧也想出去走走, 她不想死在后山中。 其实她多少是有点浪漫的, 只是一直没有浪漫的机会而已,之前想要个花瓣也是她为数不多的坚持。 若她能选, 她很想消亡在一个美丽又清净的地方。她不信鬼神, 但相信人有灵魂。 常无忧现在有些耳鸣了,想了想,她开了口:“我们不等了,把后山的事情安排好我们就走吧。” 魔教和后山最后总归是要适应没有她的日子。 曲肃脑子有些疯,但染霜和楼探阳脑子都够用, 侯朴现在也稳妥。 要是她和曲肃离开的话,就要把楼探阳和侯朴都从宫里叫回来,在山上处理事务。 “让囡囡和子吉去宫里吧。”常无忧做了安排。 囡囡和子吉都是金丹, 再加上香蕉和秋以,护着刘清连够用了。 囡囡现在正在其他城里, 守护着城中居民。 何染霜便给她发了讯息,让她准备两日后前往皇城。 囡囡所在的城市一直有些乱。 不只是囡囡所在的城市, 其实还有另一些地方,在城的不远处就有修仙门派, 距离太近。这些修仙门派早就习惯了来城里作威作福,一夕之间风云突变, 不止没了凡人的供奉, 甚至自己连城都不得进, 自然是无法接受的。 虽然寂融对各个门派下了规矩,一定要听从安排,不得擅动,但这些小门派没规矩惯了,门下弟子也猖狂,寂融管不到他们头上。 这些门派的弟子咽不下这口气,从皇城事变后,不停地对城里发起攻击。 每个城里都有后山凡人的小队驻扎,但弹药有限,囡囡让他们留着点,预备着之后的大范围攻击,现在若是有几个人袭来,她便带着两个魔教弟子自行解决了。 囡囡年纪不大,但现在将事情处理得很好,将城守得很牢,也没让魔教和后山的人受伤。 只是很长时间不见子吉,她也有些想他了。听到了何染霜的传信后,她颇为高兴,终于能和子吉相见了。 但她还要在城里再坚持两天,等到替她的人来了,她便可以放心离去了。 在接下来的两日里,她守的这座城又被仙修攻击了一次,不过没有什么大问题,只是城墙被攻破了一个洞,将仙修打退后,城中衙门组织了工匠将门补好。 等到替她的人终于来了,她便将这里的事情细细讲给他听,交接得万无一失。 之后,她便出了门。 她不急,染霜师姑说的是让她午时前到宫中就好,现在还早。 她的师父侯朴还在宫里,若是现在去了,师父说不定会叮嘱些什么,她不想听,便晚些过去。 子吉师兄先到了就好。 她御剑慢慢向前,走了一段后,忽然感受到下方有了极大的灵气波动。 囡囡眉头一皱,感觉到情况不对。 这种波动,只在战时才有。 并且,这波动有些不对,似乎自己人并不占优势,囡囡直接用传音器联系了何染霜。 其实她想联系教主,她想教主了,但不知为什么,最近都是染霜师姑联系她,囡囡想着,许是教主有事忙碌。 何染霜那边有些吵闹:“怎么了?” 囡囡能听到那边声音嘈杂,她快速将这边的情况说了,何染霜很明显地松了口气:“正好,你联系我之前,我也收到了梓城的消息。” 时间紧急,和染霜没有解释得太仔细,只说了大概情况:“梓城附近本没有仙修,便没有安排太多的人手。” “但今日忽然有十几个修仙来袭,我们的人不敌,刚联系了我,想要增援。囡囡,既然你正好在附近,便去解决了吧,我便不派人了。” 囡囡微微低头,看了下脚下,便应了声好。 将传音器收好后,她便径直朝梓城飞去。 梓城的魔教弟子太少了,仙修已经攻进城中,凡人也组织了起来,奋起反抗。 来袭的仙修境界不高,都是褪凡,凡人自然是打不过的,但凡人多了,褪凡就算一个个打倒,多少也得费些力气。 之前凡人自然是不敢抗争的,但现在他们知道魔教一定会来人支援,只有他们能撑到援兵来了就好。 囡囡进城后,顺着灵气的方向飞奔,很快便到了一处小战场,凡人正在勉力支撑,囡囡将对面的三个仙修打翻,然后用了云叔叔送给自己的蔓鞭,将三人全都绑缚在一起,全都扔出了城外。 扔的时候,她觉得有些可惜了,若是子吉师兄在就好了,还能让他用上一用,也好让他知道自己心里有他。 他们两个年少,喜欢得坦荡,谁都不瞒谁。 囡囡一边想着她的子吉师兄,一边继续向前,修仙的灵气很好追寻,她沿路过去,便清理了不少。 若是只是和凡人打起来,没造成什么大危害的,她便将人打翻在地,然后用便用鞭子绑起来,然后远远地扔出去。 但若是弄伤了凡人的,她便原样奉还。 伤了凡人的手脚,她便直接也砍伤了手脚再扔出去。 凡人的血债,她来血偿。 囡囡这一路走过去,便清理了不少仙修,她观察着城中动向,确定自己没有遗漏。 前面应该还有一个仙修,清理了便彻底无事了。 只是,前方情况有些不妙了,囡囡还没奔过去,便听到了前方有女子的尖叫声。 囡囡加快速度,脚不沾地,拐了个弯,直奔到前方的院中。 只见前方的院中地上躺了个浑身是血的男人。一个白衣的仙修正在拉扯一个年轻些的漂亮女子。 那女子的衣服已经被拉扯散乱,哭得眼睛都肿胀。 女子身后有个年纪大些的妇人帮忙,试图从仙修手里将年轻女子拉回去。 只是妇人用处不大,被仙修不耐烦地用力推了一把,妇人倒在地上,但立刻又跑过来,想拉住年轻女人。 妇人满脸的狠劲,很明显已经受了伤,就算死不想放弃的模样。 修仙不耐烦起来,挥手一道灵气,即将刺穿妇人的胸膛。 囡囡直冲过去。 这个仙修,她不打算手软,直接一剑刺去,剑气微微弯曲,绕过凡人女子的身躯,直接插入仙修体内。 囡囡是金丹,那个褪凡境界的仙修根本无法抵抗她的剑气,当即倒在地上。 囡囡收了剑,便走到倒在地上的男子身边,用灵气给他止住了血,她大声叫了几声,不远处便有了脚步声。 医馆的凡人跑过去,用拆下来的门板将伤员运送出去。 那个被仙修拉扯的漂亮女子满脸的惊慌未定,但强撑住身子,跟着伤员跑了出去。 而刚刚那个拼命想救年轻女子的妇人问清了伤员还能救回来之后,便松了口气。 她脚步踉跄,走到了囡囡身边,真诚道谢:“多谢您。” 囡囡正在观察远方,随口应道:“无事。” 这妇人刚受了惊,又看囡囡莫名亲近,忍不住想和她多说两句话。 “要是您没赶来,我宁愿死也得把那姑娘护住。”妇人絮絮叨叨的。 囡囡接了一句:“那是您的至亲?” 妇人摇了摇头:“那姑娘是我邻居家的新妇。” 她年纪大了,也豁达了,有些不愿想、不敢提的往事也敢说出来了:“说实话,我和那姑娘只是几面之缘,没说过几句话,更不是什么亲人。” “不怕您笑话,”妇人笑起来,有些苦涩也有些洒脱:“我年轻时,曾被仙修掳走过。” 她经过了不少世事,现在看自己的过去恍若已是另一个人的人生一般:“您许是没听说过,曾经有个小门派叫道德门。” 囡囡一边听她说话,一边观察周围,注意力还是放在周围的情况上,但是听到道德门三字后,身子忽然紧绷起来。 妇人没有注意到,自顾自说自己的话:“那时候啊,我被掳了过去,还生了孩子……” 她刚刚受了惊吓,现在忍不住想说些话。 囡囡安静听着,偷偷看着她。 囡囡的视线认真,但妇人根本没注意到不同。 “其实啊,我有些后悔,”妇人叹了口气:“那时我年轻,我养不了那孩子,但也应该给那孩子找个好归宿的。” 囡囡记得她走时的背影,那时囡囡很小,但因为父亲的传承,其实天资聪颖。 常无忧他们从不觉得囡囡会记得小时候的事情,但她确实记得。 她记得母亲头也不回地走掉,也记得曲肃将父亲一剑杀死。 但她有了爷爷奶奶,又有了阿叔。 教主每次出去,都给她带新衣和她爱吃的糕点,学堂的郑先生也教给她很多道理。囡囡渐渐长大,越想越明白,这不是母亲的错。 那妇人满怀希冀问囡囡:“您知道魔教有个女孩子吗?” 她用力比划着:“应该比您年纪更大一些,小名囡囡,应该改了名字了。” 她描述得太过粗略。 囡囡因为修行,身高长相确实比自己年纪小一些。 囡囡皱着眉,装作认真在想的样子:“我想想……” 妇人紧张地看着她。 片刻后,囡囡回了她:“我想起来了,后山有个凡人姑娘确实好像小名叫囡囡。” 囡囡说话很慢,一边说一边编,但在妇人看来便是在回忆:“那囡囡有父母,有兄长,还有个妹妹,一家人生活得很好,家人都非常疼爱她,从不让她受半分委屈。很多人包括她自己都不知道她是教主捡来的孩子。” 妇人松了口气:“那就好,那就好。” 囡囡没再说话,她去了妇人的房中,帮她修了房子,又给她挑了水,之后还帮她受伤的胳膊上了药。 临走时,妇人翻箱倒柜,想找些东西给她,算是感激。 按照魔教的规定,囡囡不能收她的东西,但囡囡没有走,老老实实站在原地,等妇人给她找东西。 最后,妇人手中拿出来一个有些旧的平安铜钱,还有一些首饰和食物,想送给囡囡。 但囡囡最后只拿了那个铜钱。 不顾妇人的热情阻拦,囡囡走出了门,出门时,她转了身,认真对妇人说:“您以后好好的,注意身体,顾好自己,天凉了注意添衣,我看您气血有些热,以后少吃些上火的东西。” 她还想说些别的,但她想了想,却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 囡囡走出了胡同,给铜钱穿了根细线,戴在了脖子上。 她走在一片断壁残垣中,觉得自己内心平静,脸上却无知无觉地落下泪来。 这就够了。 她给了她生命,她也救了她一命。 她盼着她好,她也给她编了个让她心安的谎言。 她们的情分圆满,此生不亏欠。 作者有话说: 抱歉,昨天邻居装修,一整天都没精神,把116和117章节内容放反了。以防看过的小天使没注意标题,116章节先放到117章里,之后会替换的。 为表示歉意,118章也放上,敬请原谅! 第一百一十八章 曲肃有些等不及了。 常无忧昏睡的时间越来越长, 房屋中昏暗,他在一片静默中认真看她的血肉骨骼。 她的骨头在黑灰色的死气中已经渐渐不可辨,没有什么生机, 像是黑色的土地中湮没的草木。 修仙界一直在准备的第三次攻击迟迟不到,但曲肃等不了了。 他从常无忧房中出去, 便去找了何染霜。 “我们今天下午就走。” 何染霜坐在桌前, 抬起头看了他一眼:“怎么这般急……” 但她立刻顿住,不再问。 她知道, 确实等不了了。 何染霜放下桌上的很多案卷, 走到了门外。之前她不用操心那么多事情,教主安排要做什么。何染霜便去做什么就好。 但当她开始捡起教主的工作之后才发现,怎么这么累啊。 不止累,最难受的是担负起后山和魔教那么多人的性命。无忧看起来总是举重若轻,似乎什么都不担心, 但现在何染霜才真正知道了她的辛苦。 对于无忧来说,她将天下也担在了自己肩上,更加疲累。何染霜并不寄希望于自己能和无忧做得一样好, 只要她能维护住无忧创建的新局面就好。 何染霜和曲肃一起站在屋檐下,外面的群山腰间有些云雾缭绕, 山下应该是在下雨了。 他们两个沉默片刻,何染霜终于开了口:“……和大家道个别吧。” 她看了曲肃一眼, 想说她也想跟着无忧离开。 她有些羡慕师兄,但她不能。 她比师兄理智些, 她便只能继续做无忧没做完的事情。 何染霜忽然叹了口气:“疯的好,傻的也好。” 疯的是曲肃, 傻的是侯朴, 一个能跟着无忧离开, 另一个根本无知无觉。 曲肃这次难得地没有反驳她,只是沉默着看外面。他现在并不疯,但他宁愿让别人都觉得他疯了。 疯了,便可以不去做应该做的事情,可以不顾及天下,疯了,便可以一直跟着她。 又过了一会儿,曲肃便去将常无忧唤醒,和她说待会就要出发的事情。 常无忧脑子有些浑浑噩噩,但也知道到时间了。 她不能死在这里。 何染霜进来给她化妆,她化得很慢,中途她想起来想说的事情,于是让曲肃出去一下。 房间里只有何染霜和常无忧两人的时候,何染霜贴近了常无忧的耳朵:“无忧啊。” 她语气温和,常无忧应了一声。 何染霜不知道该如何开口,但她也只能开口了。 “我觉得师兄啊,是喜欢你的。” 常无忧头发散乱着,任由何染霜给她梳起。 何染霜说完这句后,迟迟没有等到回答,她微微探头看了常无忧一眼,却看到她脸上的一点异常的潮红。 “染霜,”片刻后常无忧才有了声音:“其实我隐约知道。” 隐约知道,但她不敢确认。 她没谈过恋爱,但她知道自己对于曲肃非常重要,现在经由何染霜的嘴她才确认了这个事实。 常无忧闭上眼睛,嘴角却挂着掩不住的笑意:“其实我也没有讨厌他,他不爱说话,有些笨拙,还有些疯病。” “但我没有讨厌他。”常无忧又轻声说了一遍。 就像是再次确认了自己的心思一般,她沉默片刻后再次开了口:“我喜欢他。” 她笑容越来越大,笑着笑着却落下泪来:“但我要死了。” “我宁愿作为他的教主死去,也不愿意作为他爱的人离开。” 何染霜沉默地听着她的话。 最后,常无忧请求何染霜不要告诉曲肃这些事情。他迟钝,许是永远都想不明白,想不明白才不会太过难受,她宁愿他活得没那么痛苦。 何染霜答应了,承诺自己不会告诉师兄。 她确实不用告诉了,因为师兄就在门外。 何染霜只做那么多,她知道教主说的对,师兄想不明白便不那么痛苦。但何染霜也很自私,她希望她最重要的教主能快乐一点点,就算让师兄痛苦余生为代价也在所不惜。 化完妆后,何染霜便大声叫了曲肃过来,曲肃神色如常,何染霜也装作不知情。 常无忧穿了鲜艳些的衣裳,他们两个带着她到了山中,和弟子们宣布教主即将外出的消息。 常无忧满脸的笑意:“这不是发现个新的秘境吗,里面有许多秘密,我许是要在里面待上许多年了。” 她说得平常,弟子们便以为许多年就只是许多年而已。 不管是多少年,几年、十几年、几十年,甚至百年,都有个结束的时候,他们就还有相见的时候。 弟子们笑闹着和教主告别,有些年幼些的还说让教主从秘境带些好玩的回来,常无忧都一一答应了。 曲肃跟在她身后,刚开始总有些失神,但慢慢的,眼中有了些神采,专注地盯着她。 和山中弟子道过别之后,他们便到了后山中,和后山的百姓也说了同样的话。百姓们同样毫不知情,满心以为是件好事。 只有女大夫和楼会长夫妻三人,强装笑意,眼中却满是哀伤。 在一片欢乐中,他们的悲伤无处安放。 等到告别完毕,常无忧和曲肃便要走了。 何染霜送了他们一程又一程,她很多次都想开口问能不能把自己也带走。 但她终究还是没有问出口。 最后,她轻轻拥抱了常无忧,又在师兄的耳边轻声说了句话。 之后,三人终于分开了。 常无忧一直有些好奇何染霜和曲肃说了什么,为什么说过之后,何染霜落下泪来,曲肃却有些高兴的模样。 但曲肃怎么都不告诉她。 他们两个没什么目标,随意行走。常无忧偶尔会想起来自己在书上看到的地方,便会开口,让他陪自己去看一看。 其实到处的山水都是差不多的模样,但常无忧却很珍惜。 看一眼,便少一眼。 她的身子越发疲惫了,每日里睡觉的时间越来越多,曲肃时常沉默着坐在她身侧,等着她醒来的时候。 等不了了。 一次晚间,常无忧难得的清醒着,她觉得有些冷,虽然曲肃给她身周施了护阵,但她的冷意从血肉中的阴间之气而来,根本没有办法。 他们住在客栈中,曲肃便去打了一盆洗脚水,将她的脚泡在水中。 她的脚现在简直瘦骨嶙峋,但在他看来,仍然是世上最好看的。 曲肃给她洗着脚,热气让她产生些幻觉,觉得自己好像身体都变好了一些一样。 她又有些昏昏欲睡了,曲肃却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着她。 “无忧。”曲肃轻声叫她。 常无忧微眯着眼睛:“嗯?” 曲肃已经想了很久,仍然没想明白应该如何开口,他只能从头讲起,说起他们相遇的时候,又说起他们共同经历的一切。 常无忧沉默地看着他,明白了他的意思,她不想再听,于是打断了他的话:“明天再说,我要睡了。” 但曲肃抓住她的脚,并不让她逃离。 “我心悦你。”他轻声说,眼神有些躲闪,最终却勇敢地将视线落在她的脸上。 但常无忧并不想看到他。 她用了全身的力气,将脚从盆子里挣出来,她力气太大,曲肃怕伤了她,只能放了手。 她踢翻了脚盆,溅了曲肃满身的水。 常无忧直接躺倒在床上,侧身不看他。屋中灯火闪烁,她明明身体困倦却无法入眠。 曲肃没了动静,她能感受到他的呼吸,就在身边。 良久之后,烛光都变弱,曲肃仍然没有动作。 常无忧终于开了口:“阿肃。” 她语气平静:“我是要死的。” “你还有好多年可活,你还会遇见很多的人,甚至你可能成仙。而我只是短暂地和你生活了几年罢了。” “不是几年,”曲肃轻声反驳:“是十二年又三十三天。” 已经十多年了,常无忧有些失神,没想到已经那么久。于她而言,十二年便是她生命的大部分,但对曲肃来说,只是一点历程罢了。 “我负不起这个责任。”常无忧闭了眼睛。 但曲肃却固执异常:“我不要你负责。” 他忽然间机灵起来,无忧说了很多理由,说她寿命短暂,说她付不起责任,但她没说过她不喜欢他。 曲肃有些害怕起来,尽管何染霜询问无忧时,他在门外已经听到了她说的话,但他总不敢信,觉得是自己的幻觉。 他想亲口听她说一句,曲肃声音颤抖:“无忧。” “你只告诉我一句,你是不是也喜欢我?” 常无忧不说话。 她知道自己在他心里多重要,她更愿意只是作为他的教主离开,不要让他有更多的记忆和情感,她怕他会寻死,或者和前辈一样寂寞终生。 但她骗不了自己,也骗不了他。 她喜欢他。 常无忧失神地思考着,到底是什么时候喜欢他的?起初也许不是喜欢,只是没有选择而已,便选了个同样走投无路的小乞儿。 之后,便是相互信任和依赖。 再之后,便是不可分割。 他们一路走来,早就是对方的自己人,根本没考虑过这是什么感情。 只是,他们没有好运气相遇在好的年代,没有时间去感受一丝丝细微的心动,只能跟着浪潮步步向前。 曲肃向前一步,看着被子里的一点隆起,她现在消瘦得厉害,整个人蜷缩起来,只有一点点大:“你有没有,觉得我有那么一点不同?” “有没有对我有一点点喜欢?” 他一句句重复,想得到一个答案。 说到最后时,曲肃甚至声音干涩,隐约带了些悲意,他怕她随时会离开,也怕她最终也不说出一点心意。 “你到底,有没有动过一点心?” 曲肃字字句句,让常无忧的心愈发痛楚起来。 到了最后,她泪流满面。 她脑中又开始了昏昏沉沉,甚至眼前开始发黑,看不清眼前枕头的布料纹路。 被一股子无望和心酸驱使着,她撑着身体从床上坐起来。 常无忧发疯一样喊着:“我喜欢你!我喜欢你啊!” “但我喜欢你又能怎么办!我要死了啊!” 她哭得很大声,几乎喘不过来。 曲肃看着她,眼角酝酿已久的红意终于坠下一滴泪来。 他走上前,抱住了她,刚开始动作很轻,然后力气却越来越大,像是抓住了世仅一件的宝物。 曲肃抱得太过用力,常无忧感受到了一点疼痛。 但她并不在乎,只放肆地哭泣。 常无忧满心的绝望和委屈,但曲肃心中却有了一点喜悦和满足。 真好,曲肃心满意足地想着,要是她没了,他的碑上也终于能有个名分了。 第一百一十九章 常无忧抱着曲肃痛痛快快哭了一场。 她很少情绪如此外放, 这次终于酣畅淋漓。 她其实也畏惧,但如果她畏惧了,那其他人更没有底气, 所以她一直看起来举重若轻、死生不惧。 这次,她终于将心中的惶恐和委屈全都倾泻而出。 常无忧的鼻涕也流了出来, 全都被她放肆地抹在了曲肃的衣服上。 哭完了, 她也彻底乏了,很快便睡着了。 曲肃将她放在床上, 给她盖了被子。 她脸上有些脏了, 曲肃自然是可以用一个净符给她清理干净,但他仍然去端了一盆干净的温水来,用软巾轻轻给她擦拭了面部。 然后,他怕她脚凉,又将她的脚放在了怀中。 曲肃将烛熄了, 怀中暖着她的脚,坐在床边,痴痴地看着她。 他时常觉得很多事情无趣, 刚开始只想报仇,报了仇之后便再无它求。他不愿教弟子, 不愿和后山百姓太亲近,若是没有无忧, 其实他也没有那么关心这个天下会如何。 但无忧真心实意,想要这个天下更好一些, 那他便愿意表现得也在意这个世间。 曲肃心中高兴,他一直都喜欢无忧, 看如果染霜不挑明的话, 他便只安静地看着她就好。 但染霜说明了, 他便忽然大胆起来。 今日无忧说的话,让他十分高兴。 他是无忧的人了,曲肃嘴角止不住笑意,他和师弟师妹都不一样了。 虽然屋中只有他和已经入睡的常无忧,但他仍然挺直了后背,觉得分外骄傲。 他高兴了好大一会儿,便开始盘算自己将来的墓碑到底要写曲常氏还是常曲氏,反正他一定要将无忧的一部分加进来。 他和她那么要好,怎么能割舍开来。 然后,他又开始想明日应该怎么和无忧相处,他们关系不一样了,那自然要用不一样的方法相处了。 曲肃想好了,明日她晨起,他就要给她洗漱,给她端来吃的喝的。 常无忧第二天醒来时,头仍然有些昏昏沉沉,她一抬头,便看见曲肃过分灿烂的笑脸。 她的心猛地一跳,想起了昨天自己发昏说的话来,她再一细看,曲肃身上的衣服还沾着她的眼泪鼻涕,皱皱巴巴的,像是个经年的老咸菜。 他这副模样,让她心里直突突。 曲肃看她醒了,立刻便出了门:“我去给你打水、拿吃的。” 他走后,常无忧便思考起来,琢磨自己转头不认的可能性有多大。 若是她装作忘记了,或是变了心意,又或者是直接冷漠地对待他,是不能能让他回到之前的状态? 她一心一意想着,忽然间惊觉自己心中已经确认不管怎么做,曲肃都不会离开她。 常无忧心酸起来,是不是就是因为他的真心不加一丝隐瞒,她才敢放肆? 曲肃动作很快,门被推开了,他端着水盆进来了,转身又从门外小二的手里端来一份食盒。 常无忧坐在床上,让他给自己擦了脸。 擦脸时,常无忧从软巾的缝隙中看他,看他始终满脸的笑意。 他还想给她净齿,这个常无忧接受不了。 她从他手里接过来一柄牙刷,上面已经被他放好了牙粉。 牙刷是从后山带来的,常无忧让侯充做的,非常好用,只是定期就要更换,在外面卖的也很好。 她刷牙的时候,曲肃仍然是那副欢喜的模样。 常无忧微微转了头,不看他。她不觉得自己是个多么惊艳的大美人,也不觉得自己刷牙的样子有多么动人。 但曲肃的眼神,让她恍然觉得自己嘴边不是牙粉的白沫子,而是什么精致特殊的花钿一般。 之前曲肃就觉得她做什么都好,做什么都对,现在更是觉得她怎么都好。 曲肃照顾她照顾得很好,她刚放下牙杯,他便递来了温水。 她放下了温水,他便端来了一碗温软的蛋羹。 从她醒来,他脸上都带着欣喜又满足的笑意。常无忧被他伺候了这一通,终究还是心软了。 她酝酿了很久的残酷的话,最终还是没说出来。 她忽然间洒脱起来,那就算了吧。 “阿肃,”她吃完了蛋羹,便轻声叫了他:“以后你莫怪我。” 曲肃一愣神,便想明白她说的莫怪是什么意思。 他摇了摇头,坐在她身边:“你捡了我,我命都是你的。” 他浑然不觉得自己在说什么情话,只觉得自己说的只是实话:“你没让我去死,一直好好待我,我能怪你什么。” 他生怕她还是有些想不开,于是再次重申:“我命都是你的,你愿意喜欢我一点和你捡了我是我这辈子遇见的最好的事情。” 他真心实意,感激他信仰的神灵愿意回头看他一眼。 常无忧舒了口气,她不想再吃什么,便拍了拍他的肩膀:“带我出去走走吧。” 他们和以往一样,在城外走了片刻。 曲肃走在她身边,不时扭头看她一眼。 他还是有些不敢信,总觉得自己不配这么好的事情。 他个子比她高很多,她需得仰头才能看到他的脸。 看他满脸的笑意,眼睛中闪着光,常无忧有些心疼,走在一片林中时,树影遮住了光,她悄悄伸出手来,握住了他的小指。 曲肃身体微微一僵,便继续走路了,但常无忧能感受到他呼吸都不平稳了,甚至有些同手同脚。 这是他的初恋。 也是她这一世的初恋。 她忽然间想到了刚捡到他的时候,他不爱说话,非常警觉,有些执拗却很善良。 她原以为是自己养大了他,其实根本想不明白他怎么就长成了现在的模样,怎么就对她动了心? 但似乎又细水流长,不是他,便不可能是别人。 她走累了,曲肃便自然而然地弯下腰,将她背在了背上。 他的身体坚实可靠,让她觉得很是安心。 常无忧将头贴在他的背上,她清浅的呼吸声便在他的耳边。 曲肃将脚步放轻,觉得她像是自己见过的最柔软的小兽。 “阿肃,”她在他耳边叫他。 曲肃便应声:“无忧。” “阿肃。” “无忧。” …… 他们不知疲倦,像是孩童玩着最喜欢的游戏一般,林中回荡着他们的名字,鸟儿在树枝上摇了摇头,并不十分懂得人类。 他们在林中走了许久,到了一处瀑布边。 瀑布下的潭很深,常无忧一向有些怕这样不可见底的深潭,让她觉得下面也许有什么可怕的生物。 但曲肃在她身边,她便有胆子去看看。 “要是下面有很丑的东西,你就要捂住我的眼睛。” 曲肃自然点了头。 他之前没试过,但常无忧指挥着他,他便尝试着在他们两个身侧生成了一个灵气绕成的大球。 然后,他便牵着她的手入了水中。 站在潭边看,潭水是幽暗发黑的颜色,但进去后,上方的阳光流进来,水流波动间,她便看见了下方的游鱼。 潭中寒冷,曲肃拉着她向下,常无忧身周是温暖熟悉的气息。 她刚开始有些害怕,但他一直紧紧拉着她的手,她便慢慢有些安心了起来。曲肃另一只手中拿着一个硕大的夜明珠,他们两个处身于发光的气泡中降落。 但越往下,身边的游鱼便更加丑陋了起来。 常无忧不敢再看,转身面对曲肃:“这些鱼不怎么见人,所以长得很随便。” 若是平时的曲肃,便会说一句“是”,若是点点头。 但今日的曲肃,是常无忧的曲肃,所以他说:“你也不怎么见人,但你就长得很好看。” 这话油嘴滑舌,但他说得真诚又坦然,是真的想夸一夸她而已。 他这样直率,倒是让常无忧有些害羞起来。 她只能装作生气的模样:“我又不是鱼,自然不会随便长一长。” 这潭确实深,他们降了很久,才隐约看到了湖底。湖底满是沙石,随着水流波动,忽然,曲肃捂住了常无忧的眼睛。 常无忧任由他捂住,因为担心,手里还紧紧握住了他的一片衣角,她小声问他:“是不是有很丑的东西?” 曲肃轻轻点了点头。 他的面前,游过了一条色彩斑斓的大蛇,额上隐隐有两个凸起,似是要生出角的模样。 大蛇游过曲肃面前,黄色的眼珠瞥过他的眼睛,确定这个人族吃了对自己大补,但它应该会打不过。 大蛇现在已经有了一些神识,隐约能听懂凡人的话语。它听到了那两个人族说自己是什么很丑的东西。 它很是生气,费力在水中晃了晃紫色的尾巴尖,不明白把很多灵气用在生长鳞片上,自己怎么能被称为丑? 若是打得过的话,它自然是要好好揍一顿那个人族的,一定要让他跪在自己脚下说自己最最最漂亮。 但它和那个人族实在实力有差距,只能带着被说了丑的委屈,晃晃悠悠地游走了。 常无忧很是珍惜自己的眼睛,绝不往丑东西看上一眼。曲肃的手温暖又厚实,即使身处她最怕的深水中,她也没有害怕。 身边有水流的声音,因为已在水下深处,水流声不再是潺潺,而是带着些厚重的声响。 被曲肃拥住,感受着他手掌的温度,常无忧有片刻失神。 他们还没什么能力的时候,在潜龙山遇到了危险,那时候便是曲肃拼力用了第一个符,带着她和杜荆逃了出来。 之后,这双手陪着她一起,推翻了不该存在的东西,也建立了崭新的天下。 水下阴冷,而他们之间气氛温暖。 常无忧嗓子里忽然有了痒意,即使曲肃每次都不让她看见,但她也知道自己吐过血了。现在她喉咙里便又热又痒,但她不想咳,怕咳了便失去了这时候的安宁。 但曲肃注意到她的动作,微微低了头问她:“怎么了?” 常无忧用力咽下一股热意:“无事。” 但曲肃仍然有些担心,她便想找些话来说。 她忽然想到:“你带我去海里吧。” 这样的话,上天、入海、探山,我们都一起做过了。 看,有限的时间里,我们已经做了情人会做的所有事情,也做了情人不会做的很多事情。 足够了。 第一百二十章 常无忧和曲肃安静地行走在人世间。 但到了晚上, 曲肃还是会带她找个有人烟的地方,他总觉得她的身体越来越冷了。 人间烟火,也许能留住她。 但他们去的地方大多不是那么热闹, 他们不想让修仙界发现了他们的存在。最后的这些时光,他们想静静地过。 常无忧那日里说过自己要去海底看看, 但之后再没提起这件事情来。 她很怕自己的最后一天到的时候, 曲肃真的会跟她走,所以她想也许自己可以被放在海中, 海那么大, 她进去后,他就找不到她。 也许他会不再快乐,也不再说话,但他总归能活下来。 但常无忧真的很怕深海,她怕海底丑陋的鱼会啃噬她的尸体, 她怕头顶涌动的深深波浪,她怕阳光进不来的日夜幽暗,她不敢。 所以这件事就被拖延了下来。 他们每日里只是在人世间行走, 恍若与世无关的两缕幽魂。 但他们之间的感情却越发热烈起来。 晚上,曲肃总是坐在她的床边看着她, 看她入睡,看她出眠。 她身子不好之后, 何染霜也时常这样,她早就习惯了身边有人的日子。 这夜, 他们到了一个村里,和农家借了一间小房, 曲肃给她换上了她常用的被子, 然后让她躺在了床上。 今夜的月清亮, 曲肃和以往一样坐在她床边,常无忧却微微将眼睛睁开了一道缝隙。 良久后,她鼓足了勇气,从被子下伸出一只纤瘦的手来。 她的手摸摸索索,终于扯到了他的衣袖。 曲肃看着她的手,不明所以:“哪里不舒服吗?” 常无忧死死闭上眼睛:“没有不舒服……” 她不知道怎么说,这事她也是第一次做,根本无法开口,于是她轻轻往床里挪了挪,又拽了拽曲肃的衣袖。 曲肃看着她,脸色从不明所以变成了震惊。 他结巴起来:“有些不妥……” 但常无忧什么都没有说,曲肃看着她微微颤抖的睫毛,终于还是心动了。 他和衣躺在了她的身边,隔着被子抱住了她。 常无忧被他抱在怀里,却仍然没有松手。但曲肃只是抱着她,却没有其他的动作。 但常无忧不想这样,她想要更多。 他喜欢她,她也喜欢他,而她快死了,所以她想要更多的东西。 她想要曲肃真正是她的人。 于是她微微扭了头,轻轻探出头来。 她看不清了,只能顺着他的鼻息寻到了他的脸庞。第一下,她没有找对,嘴唇轻轻触到了他的鼻尖。 曲肃全身僵住,鼻尖的触感让他的心跳动得发痛。 常无忧已经察觉到自己没找对位置,于是轻轻缩了缩身子,她的唇边离开了他的脸庞。 曲肃终于有些缓过来了,他努力扮出一副严厉的模样,想要训斥她:“怎能如此,我是要三媒六聘……” 但他话还没说完,让他畏惧的温度便又凑了上来。 这次她找的精准,柔软地贴在了他的唇上。 他没有提防,嘴里还在说话:“……娶你。” 但他这样让她有些讨厌,觉得他有些看不清形势了,于是她咬住了他的一片嘴唇,不让他再发出一点声音来。 曲肃果真不能再说话。 他怕极了,疑心是不是自己又疯了,才会幻想出这样的情景来。他抑住不住灵气,周身的灵气从灵脉中溢出,从屋顶直冲天空,冲荡着天空的几片云彩。 但常无忧没有松口,触感是陌生的,但是气息是他最熟悉的。 曲肃激荡的灵气终于慢慢平复,他也闭上了眼,紧紧地搂住她,含住了她的唇。 他们静静相拥了片刻。 曲肃以为这就是人世间最快乐、最幸福的事情了,但常无忧并不觉得。 她轻轻伸出手来,将手放在了他腰间的系带上。 但曲肃立刻反应过来,紧紧按住了她的手。 常无忧觉得自己像是试图诱骗无知少年的坏女人,但她懂得比曲肃多,她愿意当个坏人。 她趴在他耳边,轻声诱哄他:“阿肃,我们相爱了,并且我们也都是大人了,所以我们可以。” 但曲肃非常坚持,他坚定地按住了常无忧的手,不让她动弹分毫。 “我得先娶你。” 他很认真地解释:“我娶了你,拜了父母和天地,我们才能魂归一处。” 曲肃满脸的真诚,但常无忧却难受起来。 她不想嫁他。 如果不嫁,他们便只是相爱一场。 若是嫁了,他便是她的未亡人。 她有些想哭,但她不想说自己的真心话。她流着泪埋怨他:“你娶了我,还可以娶别人,我不嫁你。” 她闹起来,但曲肃早就习惯了她对他阴晴不定,仍然柔声哄她:“我再不娶了。” 他不停说着他不娶了,但她却不信了。 常无忧刚开始只是嘴上说着担心他另娶,说着说着自己也真的担心起来,是不是之后他真的会有另一个女子相伴? 是不是他也会陪着那女子游遍那么多地方,给她洗脚,给她擦脸,给她全部的好脾气和温柔? 常无忧立刻发现自己心中有了一点名为嫉妒的情绪,她止住了哭声,愣怔地发呆。 若是他跟她一起死了,他便永远只有一个她了。 她有些呆了,想开口问问他要不要和她一起走,但即将开口的一瞬间,她顿时明白这是不能问的事情。 只要她问,他就敢做。 他们相爱过,他陪过她,便足够了。 她不是那么自私的人。 在余下的夜里,常无忧不再有动作,曲肃便安心地抱着她,一起睡去。 之后的几天里,他们便成了习惯,每夜里他都抱着她,但中间总是隔着被子。她就像是立春那天吃的春饼卷,被他严严实实裹在了被子里。 他将她包得太过于严实,似乎很害怕她又和那天一样,要对他图谋不轨。 但常无忧却真的没了这个心情。 她安安稳稳享受着迟来的爱情和宁静,不再去想关于身后的事情。 有一日,他们又到了一个镇上,曲肃这次借了个小院。常无忧进了院埋怨他:“就一天,一间房就够了……” 但她进了院子,便有些呆住了。 东屋窗下的桂花正开放,星星点点的金色花瓣在幽幽地散发芳香,甜得腻人,也甜得让她怀念。 这个小院和她家的布局一模一样,她顿时明白了他为何要坚持来这个镇里。 时隔多日,她脸上终于有了些真心实意的笑。 院中有把椅子,常无忧坐上去,当真有了回家的感觉。她指挥着曲肃:“给我做碗桂花糖水去。” 曲肃便走到她身边,轻轻抚开她的额发,在她额上浅浅印了一记唇痕。 然后,他就站在树边,摘下了几朵桂花。 厨房里什么都有,她怕苦,他便提前备好了蜂蜜。 曲肃在厨房中烧开水,常无忧从椅子上起身,溜溜达达走了过去。 曲肃站在炉灶边,她动作轻巧,走过去抱住了他的腰身。 曲肃任由她抱着,他不说话,脸上的笑容却越来越大。水壶里有了些沸腾的声音,水太满了,有些溢出来的迹象,他便掀开了壶盖,氤氲的热气扑面而来,他们两个的身影便浸在了朦胧的白汽中。 水烧开了,他却不舍得和她分开,只用灵气将柴火熄灭。 两个人好好享受这一会儿的安静,但曲肃还是担心他摘下的桂花香气会消散,最后只能轻轻用手拍了拍她的脸颊,哄小猫一样将她哄起来。 常无忧喝完了曲肃泡的桂花糖水,还想和他再腻歪一会儿,但他却把她牵到了房里:“你去睡会,傍晚再起来,我给你做别的吃。” 常无忧想说自己不困,可以不睡,但她一进屋,便立刻有了困意,只能按他说的躺在了床上歇息。 这一觉,她睡了许久,傍晚都没有醒来的意思,自然也不知道下午时有人来敲了门,送来了曲肃提前订好的东西。 她也不知道曲肃忙忙碌碌大半天,终于收拾出来点模样。 她只知道曲肃来叫她时,她还是有些困倦,但曲肃满脸的兴奋,跃跃欲试地想让她出门看一眼。她便起了床,想看看他整了些什么幺蛾子。 常无忧一出门,便有些惊住了。 院中挂满了红灯笼,房梁上还牵着红色的丝带,那棵桂花树上也挂了大红的喜字。 她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终究还是要娶她了。 “我找了这里的老者,帮我写了婚书。”他曲肃从身后拿出来一张红色卷轴,脸上有些遗憾:“其实我想让后山的人写的。” 但这里也足够了。 他只是想让她知道,他是真正地娶了她的。 常无忧有些难受,但她不能哭。 “我不想嫁你……”她轻声说,但他已经做好了所有的准备,她也只能嫁了。 曲肃微微抬起双臂,又轻轻放下,这个小院中便落下了无数发光的小小微粒,彷佛是他召唤了漫天的星辰。 然后,他们各自进了一间房中,床上已经放好了喜服。 常无忧穿好了喜服,坐在床边想哭又想笑。 但曲肃许是忘记了,她该有个盖头的,现在她头上什么都没有,只能坐在床边,等他过来。 门开了,曲肃进来了。 但他走得慢,有些跌跌撞撞。 常无忧眼前浑浊,盯紧了前方,才看到了他的身影。 是曲肃,但他头上蒙了盖头。 曲肃看不清路,扶着墙慢慢走过来,他终于查探到她的气息,跪坐在她的脚边。 “你先娶我。”他说:“这样的话,我娶了你,也嫁与你,之后便不可能再有旁人了。” 常无忧隔着盖头愣怔地看着他,手有些颤。 但她终究还是用双手将他的盖头掀起,曲肃松了口气,笑起来:“我可是个好男儿,你信我,我不会嫁给第二个人了。” 然后,他将盖头蒙在了她的脸上。 她再不能看见他,眼泪便顺着脸颊落了下来。 曲肃能看见她的下巴落下了一点水滴来,但他还是想把自己要说的话说完:“全天下只有一个常无忧……” 他还有些想说的,但忽然间,他指上的戒指亮了起来,隔着盖头,常无忧也能看到那亮光。 是传音器。 曲肃并不想接,现在是他和无忧最重要的时候,他不想被打扰。 但这灵气像是染霜,曲肃犹豫片刻,还是接通了。 曲肃刚一接通,想告诉何染霜自己有要事要做,但何染霜温柔又急迫的声音便传了过来。 “师兄,若无要紧事,我也不会扰你,”何染霜只客气了这一句,便说了事情:“修仙界动了,他们摒弃了之前的计划,赌了一把大的。” “他们出动了大量人手,一半围住了我们魔教山,另一半……去了皇都。” “我现在出不去,刘清连那里许是快扛不住了。” 第一百二十一章 曲肃不想去, 关上了传音器,他一动都不想动。 常无忧只能劝他:“不着急,你去就好, 我在这里等你。” 但曲肃真心觉得他只要对无忧负责就好,并不那么关心其他, 常无忧只能继续想法子说服他。 在曲肃这里, 并不存在着天下与她谁重的权衡。 若是没有她,那天下自然为重, 但有了她, 剩下的全是其次。 常无忧之前幻想过,会不会有一天,牺牲了自己便能救天下,那时候曲肃会怎么做。 但她其实很明白,曲肃一定想都不会想, 若是选了她便不能选天下,那定然是天下的错了。 这样的天下,不要也无妨, 曲肃理直气壮。 常无忧还在耐心劝说他的时候,在人族皇城, 已经是一片火海,皇宫周围是一圈断壁残垣, 只余中心的几座宫殿还在抵抗。 仙修这次是强攻来的。 越缨之前传来的消息没有用处,修仙界过于看重这次的机会, 他们多次修改了方案,最后终于选择了最冒险的那个。 他们要杀了人皇。 既然魔修杀了忠于修仙界的人皇, 那他们也要杀了忠于魔教的新人皇。 杀了人皇, 他们便是扳回了一局, 到时候立场没那么坚定的一些衙门可能又站在了仙修这边。 寂融做了这个安排,也是提前打听好的。 他探听到了消息,魔教将皇宫里的两个元婴召回了,现在宫里只有几个金丹,那几个魔修金丹都年轻,经验不足,只要拖延了魔修援兵的步子,他们便可以击败这几个魔教金丹,将新人皇一举击毙。 这样看来,此战的难度不在于皇城,而在于魔教山。 如何将魔修困在山中,是最难的。更何况,仙修一直不确定,魔教的那个化神到底在哪里,以及会不会出手。 但寂融也想好了办法。 之后,寂融又和其他掌门经过商议,便做出了决定,修仙界全体出动,三个元婴和八个金丹去皇城,除了这十一人之外,所有的仙修都去魔教山外。 他们要织出一张罗天巨网,将所有的魔修困在山中,无法去增援皇城。 这张网,坚固异常,只要不是化神亲自动手,便能坚持很长时间。 越缨知道这件事的时候,已经晚了。 去魔教山中的仙修自然是比较安全的,虽然围住魔教山有些困难,但只要围住了,便没什么危险,毕竟人多,任务主要也只是为罗天巨网提供灵气而已。若是顺利,根本不用动手,自然没有生命危险。 而去皇城的仙修很明显要恶战一场。 皇城里护着人皇的魔修是不可能让步的,那么修仙自然也要拿出搏命的勇气来。 没什么人喜欢越缨,所以她便派向了皇城。 越缨接到任务的时候,便是出发之前。 她根本没时间去和刘清连提前说一声,只能跟着其他人往前走。一边走,她心中生出一些后悔的情绪来。 该留个传音器给刘清连的……她没想到会有这样的发展,根本没有预备。 但现在说什么都晚了,越缨只能跟着其他人开始行动,走一步看一步。 她希望魔修这次也准备妥当了,不要出事故。 但现在魔教统筹事宜的并不是常无忧。 何染霜被琐事折磨得焦头烂额,并没有察觉到仙修的异样。 太阳落山的时候,越缨和其余十人便已经到了皇城附近。等到太阳彻底没了光芒,天地间一片暗沉时,两个元婴仙修走了出来,选了一处城墙,用尽了全身的灵气,将香蕉布的皇城护阵击出了两个小洞。 然后,包括越缨在内的八个金丹和一个元婴从那两个小洞口飞身进入,直奔皇城。 而那两个元婴的手仍然没离开护阵。 他们在这个护阵的灵气中混杂了自己的血液,他们两个人的脸色变得苍白,而红色的血丝飞速蔓延,包裹了整座皇城。 这个护阵瞬时间发生了变化,这不再是香蕉一人的护阵,也变成了这两人的锁阵。 没了他们三人的允许,元婴之下,无人能进出皇城。 阵法有了破损的那一刻,香蕉便有了察觉。 她立刻大喊:“敌袭!” 她和洛秋以正守在刘清连身边,刘清连严肃地抬起头,笔尖在奏折上落下了一点墨迹。 香蕉动作很快,她早就做好了准备,手指在空中一点,便立刻有了亮光。 囡囡从门外冲进来,拉着刘清连的手便直冲香蕉手下的亮光,但刘清连触到亮光的那一刻,那光芒闪烁几下,便没了光彩。 子吉也到了,看到眼前的一幕,他立刻明白:“……来不及了。” 子吉向来脾气温和,经常被师妹们欺负,但他毕竟是个师兄。现在师妹在这里,他最心爱的小囡囡也在这里。 子吉向前一步,站立在门口,拔剑面向前方:“结阵。” 香蕉后退一步,将刘清连护在自己身后,也画了一道道阵法拼命将他护住。 她很实心眼,她记得教主和师父都说过,让自己护好刘清连。而她也认为他是个好皇帝,是个能让世间女子不再像自己和姐姐一样受尽屈辱的好皇帝。 好人不该死。 香蕉想得清清楚楚,就算她死了,这个好皇帝也不该死,更何况,教主说过,让自己护好他。 香蕉咬破了手指,最后画下了一个阵法。微微发红的光芒浸在刘清连的身上,便没了踪迹。 光芒入体的一瞬间,刘清连感受到一些温度,他扭了头,想问她这是什么。 香蕉并不看他,她不想说,但又觉得应该安安他的心,于是她还是开了口:“子母命符。” 她是子,他为母,子体承受母体的所有伤害。 只要她还活着,他就不会死。 就算她死了,他还能活着。 刘清连深深吸了一口气:“不会死,我们都不会死。” 洛秋以和囡囡分别站到了子吉两边,拿着各自的武器,满脸的肃穆。 他们三个走出了殿门,不远处,仙修的气息已经近在咫尺。 皇城各处还有些魔教的人手,仙修派出去三个金丹处理城中,另外的六人全都赶来皇宫。 三个金丹,对上一个元婴和五个金丹,洛秋以清清楚楚,许是危险了…… 囡囡也知道情况不妙,她轻声说:“拖,拖到我们的人来援。” 她话音刚落,那六个仙修便已赶来。 两方没有阵前说句话的打算,当即动了手。 子吉站在最前,顶住了那个元婴的一击,之后囡囡和洛秋以便一人顶住了两人。 但即使他们已经做了最大的努力,承受了自己拼了命也艰难的对手,但仍然漏过了一人。 被剩下的那个金丹,便趁机进了宫中。 但囡囡和秋以看了那个修仙的背影一眼,便放了心。 是越缨。 香蕉紧绷着站在刘清连身前,但越缨进门时,她看到了越缨的脸,终于泄了口气。 但香蕉没有完全的放松,而是又往刘清连身边近了近,问越缨:“你来做什么?” 越缨背着光,香蕉没看到她的表情。 但越缨和声音与往日无异:“……对不起。” 这一声后,香蕉与她再无芥蒂。 香蕉点了点头:“不是你的错。” 刘清连对越缨微微一笑:“我们这次也不会有事。” 但话虽这么说,但三人心中都沉甸甸,知道情况并不妙。越缨说起自己听到的事情:“另外的人全都去你们山头了。” 刘清连心中越发沉重。 若是魔教山中有感,定会立刻前来,但到现在多没有反应,甚至自己这边消息送不出去,那边消息也没有送进来,很明显是出问题了。 那边……应该也出不来了。 他们只能硬抗。 以防外面怀疑,越缨便把自己的大刀敲击在地面上,发出碰撞声,让外面以为自己在忙。 子吉已经受了些伤,他根本打不过那个元婴,毫无攻击之力,只能勉力支撑。洛秋以在战中,不时拿了丹药来,隔空扔给子吉和囡囡,他们快速服下,便能再撑一段时间。 没一会儿,外面有个金丹便着起急来,他是自愿来皇城的,想赌一把,若是胜了,他便是门派里下一个大长老。 但他很是惜命,他怕魔教山中的魔修会冲出罗天巨网,到时候自己这边便危急了,最好便是趁现在将人皇杀了,人皇死了他们就是完成了任务,不必久留。 这个金丹对越缨喊:“越缨,你出来,我进去!” 越缨略一愣神的时候,那个金丹已经寻了个洛秋以攻击间隙,从外面奔进殿中,剑尖直刺刘清连。 香蕉当即回首,挡住了这一击。 越缨看她招架得当,便出了门。到现在未为止,越缨仍然觉得,魔修不会有事的。 她替了那个仙修的位置,和洛秋以战在一起。 越缨划水划得很认真,外人根本看不出来她没有用心。那个一直和洛秋以打的金丹,也没看出越缨的敷衍来,他只觉得自从越缨来了,洛秋以便忽然厉害了起来。 越缨若是看到了囡囡和子吉力有不逮,有了漏洞,她便不声不响弹了一道灵气过去,帮他们躲了一剑。 战况混乱,没有人注意到越缨的不同。 她已是金丹顶峰,在整个战场中游刃有余,并不慌张。 但子吉和囡囡已经有些扛不住了,洛秋以动作也变缓慢了一些。 那个元婴看出他们动作不及刚才,嘴角微翘,现在终于可以用上他准备好的东西了…… 与此同时,魔教山上,状况也不怎么好,何染霜又带人发起了几次攻击,都没能冲破仙修的罗天巨网。 她看着皇城的方向忧心忡忡,她看着传音器犹豫片刻,但又想了别的办法,还是不能冲出去。 最终,她还是决定向教主和师兄求助…… 第一百二十二章 时间向前多看一些。 太阳还未落山时, 各个门派已经开始集结,等着寂融的号令便即刻出发。 仙修们都很兴奋,群情激昂。 东陵混在人群中, 脸上挂着一样的笑意,但细看过去, 便会发现他的笑容并不入心。 他怎么能高兴得起来。 他就要和仙修们一起去包围魔教了, 那是他生活过的地方,那里有他的学生, 有他同住的兄弟, 有给他送米面的叔叔婶子,还有……春甜。 东陵被曲肃打折了手脚扔出来的时候,他忍着疼痛祈求曲肃,不要把他的真实身份说给其他人听了。 东陵躺在地上,挣扎着看向曲肃, 曲肃站在地上,背对着他,根本不愿看他一眼。 他以为自己可能等不来曲肃的回应了, 但曲肃向前走了几步,还是说了话:“自然不会告诉。” “但不是为了你, 你不配我们花这样的心思。教主说只告诉春甜就好,不能让好好的姑娘为了个骗子耗费太长时间。” “但其他人就没必要知道了, 徒增惶恐罢了。” 曲肃说完了便走了,东陵彻底躺倒在地上, 松了口气。 他断掉的手脚都剧烈的疼痛,但他无暇管自己的手脚, 他只记得刚刚曲肃的那句话“不能让好好的姑娘为了个骗子耗费太长时间。” 东陵心里有些酸涩, 他到底是骗了她, 她还会为他耗费多长时间…… 东陵回了楚山后,慢慢便也回到了寂融幼子的身份上。但后山那些真心对过他的人却始终是他心中一根刺。 但现在,他就要站到后山的周围,亲手将他们包围起来了。 东陵脑中有些恍惚,他不敢想象,若是后山的婶子、同住的兄弟,还有春甜和她不知情的父母,看到他这个本应是出去做事却遭了意外的人,竟然出现在敌对的阵营里,他们脸上会是什么样的表情? 东陵稳住了心神,寻了父亲,和父亲说自己待在家中善后即可。 但寂融并不允许,不赞成地看着他:“今日是我们反攻魔教的第一天,若是有必要的话,我们这边真正的人物也会出来。你在我身边,他也能看到你,在他面前混个面熟才是正事。” 寂融是真的在为这个幼子考虑,东陵最近做的不错,寂融面上有光,自然想要这个孩子再出彩一些,再给自己挣些面子来。 修仙界难得这么团结,寂融在其中自然是许了一些好处出去的,这些好处,他自然要自己的孩子也能分到一些。 东陵只能挤出笑来,感激了父亲的好意。 太阳即将落山时,东陵便跟着修仙的队伍出发了,离魔教的山头越近,他便越有些不安。 他忽然想到了那时候他独自前来魔教的时候,他坐在一辆小驴车上,吃着不好吃的酸果子,心中有着出人头地的伟志。 那时候,他还想着,等自己得到了有用的信息,便要看着父亲带人将魔教铲平,他便会站在魔修和后山百姓面前,扬眉吐气。 但现在,他的父亲果然带着人来了,这次果然是奔着魔教去的,东陵心中却没了当初的雄伟志向。 东陵脸上泛起一点苦笑来,他不禁感叹人世离奇,竟然没有一点是定数。 仙修从八个不同的方向直奔魔教山头。 他们不能扰了魔教,所以动作谨慎。八个方向为首的都是两个元婴,合力用自己的身体为点,构建起一张大网。 修仙慢慢靠近魔教的时候,那张大网便逐步收紧,另外有元婴和金丹拿着珍贵的灵石克制住灵气的波动,不让魔教发现异样。 这张网无声无息,等在魔教山下彻底结成之时,只要化神不出手,短时间内便不可能有人逃脱。 罗天巨网还有另一点更可怕的作用,网内错综,若是魔修毫无察觉,试图走下山,误触了巨网,便会进入死门。 功力低的魔修走错了当即便会死去,更不用说普通的凡人了。 走进死门的人,默默地便失了生命,甚至没有一点声响。 东陵现在已经能看到魔教的山了,他心中愈发烦乱。 等到了魔教山下时,大网已成。 东陵带着一支小队守在一个凹角处,若有异样,他便要组织队里的人维护这边的巨网,另外数十支小队,也守在了不同的方向。 这么多仙修,密密麻麻,组成了一张鸟都飞不出的天罗地网来。 东陵趴在一块青石上,听着不远处声音。 他总觉得自己听到了人说话的声音,明明听不清,他却觉得声音有些熟悉。 东陵疑心是不是自己太紧张,所以生出了幻觉来。 但他身旁的楚山弟子小声笑起来:“……魔修来了。” 另一个弟子便应了声:“也可能是魔教的凡人。” 但不管是谁,都是魔教的人。 这个方向,是死门。 他们幸灾乐祸,想看看魔教的人到底是怎么死的,死状越凄惨越好,他们喜欢看。 东陵确定了那不是自己的幻觉,他的心怦怦跳,盼着那些人不来自己这个方向,也盼着那些人里没有自己认识的。 但老天从不站在他这一边。 东陵很快便听到了里面的声音。 “春甜姐过两日还出去吗?” 然后便是东陵最畏惧的声音:“去。” 女孩的声音变了一些,变得更加稳重:“那武器我用得最好,怎么能不去。” 她似乎有些骄傲,所以愿意多说几句:“我可是日日练习射击的,现在特别准。” 他们越走越近,东陵几乎能听到他们脚下踩过草叶发出的沙沙声。 这是死门……东陵情不自禁咽了口口水。 春甜越来越近了。 东陵身后的仙修弟子满脸的兴奋,等着看自投死路的人。 东陵脑中闪过无数的东西,闪过了春甜在他的课上仰着头痴痴地看着她,春甜的耳边总是别着一只小花,春甜的养父为他养了兔子,她的养母瘸着腿也要去给他摘新鲜的果子来…… 东陵的脑中闪过了那么多的画面,最后却归于了一片沉寂。 他脑中空空,手却伸向了袖中。 他能活这么久,自然是有些护身的灵器的。 他原本性子有些阴毒,所以他的灵气自然也不怎么光明磊落。 他有一把奇怪的刀,是个方块状,外面光滑,里面是数十道刀刃。 这个灵器凡人也能打开,一面凸起,一面凹槽。 打开时,按下凹槽,凸起那面便会径直向前射出无数的纤薄刀刃,看起来纤薄,却势不可挡,削铁如泥。 东陵向前几步,装作无意般,站在了仙修弟子身前。然后他转了身,背对着身后的弟子们。 他贪婪地侧耳,又听了听那边说话的声音。 但是春甜不再说话了,只有其他人在絮絮叨叨地聊天。 东陵足够了,他觉得现在的脚步声中,肯定有一点是春甜的。 他的手轻轻按动了那个凹槽。 凸面对着自己的身体。 东陵的手指按下的瞬间,无数闪着寒光的刀片飞出,穿透了他的身体,飞向了他身后的仙修弟子。 东陵瞬时间便没了知觉,他应该是疼的,但生命流逝太快,他没了任何的感知。 他只来记得喊了一声:“是魔修!” 他身后的弟子也没有躲过飞舞的刀片,身上都有了伤,他们受了惊,立刻跟着东陵大喊起来:“是魔修! “魔修来了!” 几个只是受了轻伤的弟子拖着重伤的弟子迅速往后跑,想去找掌门和长老,他们自己不敢面对魔教。 只留下东陵。 他的伤太重了,看起来便是无药可救。那些仙修弟子即使想救他,也没了办法,他就像是是一堆烂肉一般,根本无从拉起。 他全身没了一块好地方,只顷刻间,血便在他身下流成了一滩浅湾。 这边巨大的声响惊动了春甜一行人,他们立刻便做好了防守的阵势,修仙人逃走时的喊声让春甜他们立刻意识到,来敌了。 春甜果断挥手,她身后的人便立刻跑向山中,尽快将此消息通禀上去。 春甜也该离开的,但她觉得自己听到了东陵的声音。 她犹豫了片刻,终究还是沿着小路下来了,到了一处岩石上,她听到了微弱的呼吸声,低下头便看到了很久未见的熟悉身影。 东陵呼吸微弱,眼中也进了些血迹,眼前一片模糊的红色。但在这一片模糊的红色中,忽然出现了一个洁净的身影。 视线交汇处,他们恍若隔世。 东陵努力在脸上露出一个笑来,想表现得和当时在魔教后山的学堂中一样。 春甜看着他,不发一语。 她神情有些恍惚,怎么再次相见,他怎么就这样了呢,他不是回了楚山,靠着自己在魔教当探子的经历过得风生水起吗? 东陵嘴巴嗫嚅,挣扎着终于发出些声音来:“……甜。” 春甜看着他,东陵便继续说了下去:“别过来……有阵法……” 春甜终于“嗯”了一声。 她一直盯着他,他快要死了,她目不转睛,知道再也没有以后了。 东陵眼中的春甜和一片黑暗逐步相接,他忍不住咳了一声,口中溢出更多的血来,身下汇成的血滩终于沿着草木的缝隙留了下去,想必明年这里的树木会变得更加茂盛。 春甜觉得自己是该骂他的,但她现在什么都不想说,只想一直看着他。 但东陵并不愿意让她看着。 他努力着,手指微微动了动:“……走……” 他应该是她记忆里那个意气风发、温柔体贴的先生,或者是一个无心无情背叛了她的坏人,但不应该是一个倒在地上等死的可怜虫。 春甜再次“嗯”了一声,然后她便干脆利落地转了身。 东陵舒了口气,终于放心地迎接了死亡,黑暗渐渐蔓延,他再不能看到一点颜色…… 春甜大步走在山路上,身后的气息渐渐微弱,直至消失。她并不回头,坚定向前走去。 但走着走着,她眼中落下了大滴大滴的泪水。 即使是这样,她的脚步仍然继续向前…… 第一百二十三章 春甜的消息很快传了上去, 何染霜立刻开始查探,果然查探到了异样。 她立刻下了命令禁止任何人靠近山边。 但她也尝试着用灵气冲破包围,但这包围牢不可破。 楼探阳走过来, 他已经意识到是皇城出事了。 在他们和皇城消息隔绝的时间里,子吉已经受了重伤, 他毕竟只是一个金丹, 凭一己之力对抗元婴,本就是做不到的事情。 他能坚持这么久, 已经很不容易了。 囡囡有些力乏, 洛秋以也受了伤。 那个仙修元婴看出了他们的费力,脸上露出了一点势在必得的笑。 他在一击后,站在原地不再有动作,这样子很是奇怪。但瞬时间,他全身灵气暴涨, 但这涨法诡异,不像是境界的变化,而像是他身体中有什么东西一般。 子吉并不知道这是发生了何事, 他只觉得这是个好机会,当即就要冲过去。 但囡囡意识到一些不对, 她出口阻拦:“师兄!不要去!” 子吉已经冲了过去,根本没有注意到那个元婴的手从袖中伸出。 明明元婴手中没有武器, 但子吉却猛然在空中卸了全身力气,摔倒在地面上。 他全身瘫软, 没了一点力气,但眼睛茫然睁着, 不知道发生了何事。 囡囡忽然想到了自己在阿叔那里听到的一些事情, 她厉声喊洛秋以:“师姐!进殿!” 但洛秋以已经有些反应不及, 只听到了囡囡的喊声,便迅速抽身。 只是她动作慢了一点,胳膊上传来了一阵麻木,整条胳膊都没了直觉。 囡囡不顾攻击自己的人,飞身奔向子吉,将他从地上拉起,快速飞向殿中。 囡囡大声喊:“香蕉,阵法!” 香蕉正在屋中和一个金丹战斗,听到了囡囡的声音便立刻拼力发出一道攻击,将对手击退数步。 然后她迅速布了一道阵法,阵法结成之前,洛秋以、囡囡带着子吉终于冲了进来。 香蕉一人维持住了阵法,她知道情况不妙了,于是咬牙从戒指中拿出了之前师父送她的一块灵石。 灵石不大,但加上她的灵气,便能抵抗住那个元婴一会儿功夫。 子吉倒在地上,眼睛直直看着屋顶,嘴唇有些发黑。 洛秋以的胳膊麻木感不停蔓延,她抱着胳膊,惶恐地问:“这是怎么回事?” 囡囡迅速点住了子吉的几处穴位:“是摄命。”然后她又按住了洛秋以胳膊上的两处穴位。 摄命,便是一人将自己的命与另一人牵上。 若是为友,便可以共同分担寿命和损伤,但若是为敌,强势的一方便能从弱的那一边源源不断地摄取生命力。 这法子凶险,拼的是一把你死我活。 那个元婴刚开始不能用这个法子,因为刚开始子吉和秋以还气势强盛,但现在子吉和秋以已经受了伤,生命力变弱许多。 用了摄命之后,那个元婴什么都不用做,也能生生将子吉和秋以耗死。 囡囡死死盯着子吉,她已经做了她能做的所有事情,但子吉仍然面色逐渐灰败。 洛秋以的胳膊麻木感开始蔓延到身体,她咬着牙挥了挥手,却根本没有一点知觉。 囡囡没有告诉他们,其实她的指尖也开始变得青紫…… 她看向殿门口,那个元婴已经带着剩下的金丹走了进来。 囡囡的手握得紧紧的,要想救子吉和洛秋以,必须杀了那个元婴才行……可她怎么能做得到。 那个元婴走进来时,眉毛微挑,有些得意地随手挥了道灵气,打在了香蕉构建的阵法上。 这一击,她的灵石便有了一道轻微的裂缝。 若是这些人同时攻击,这个阵法根本抵挡不了几下。 这些人越走越近了。 囡囡咬紧了牙冠,做好了准备,她要冲出去,她自己肯定打不过这些人,但她能用自己的命争取些时间。 刘清连面色苍白,站在香蕉身后,他深吸一口气,走近了囡囡:“我出去就好。” “我的命,”他努力微笑着说:“哪值得你们几个来换。” 但洛秋以和囡囡都拉住了他。 她们见过他为这个天下做的事情,知道他对凡人的未来有多关键,除了教主,没有人能做得比他好。 更重要的是,护好他本就是她们的职责。 香蕉现在全身紧张,看刘清连还想走出去,她转头斥责他:“你得最后一个死!” 刘清连再没了别的话,他安静坐下,一下下为子吉抚摸胸口,希望他能不要那么难受。 那个元婴又向前几步,感叹道:“倒也算年少有为。” 但他又笑起来:“不过遇上我,你们也只能英年早逝了。” 他觉得自己说了很有意思的话,于是呵呵地笑起来,旁边的几个金丹也捧场地笑起来。 那个元婴得意洋洋,觉得胜利在望,他拼这一把,就是为了自己的地位,现在很明显就要成功了。 他在手中缓缓酝酿出一大股强劲的灵气,马上就要击在香蕉的阵法上。 再来几次,香蕉的阵法必然破碎,里面的人便如鱼肉般任他宰割。 那个元婴甚至已经想好了,魔修全杀了,这个新人皇带回去,在其他掌门面前杀死,自己的功劳显于人前。 他成竹在胸,朝着香蕉的阵法投掷了酝酿已久的灵气。 灵气过处,一片亮光,看不清周围。但忽然间,一阵刀戈响声,灵气截然而止,然后慢慢消散在空中。 越缨站在阵法前,仍然低着头、垂着眸,没什么精神的样子。 但她的刀已经挥出,明晃晃地对着仙修。 元婴微微愣住,片刻后语气冰冷:“没想到,竟然还抓住了一个叛徒。” 他不再留情,手下数道攻击发出,越缨一声不吭,将所有攻击都抵住。 她握刀的手开始沁出血来,但脚下丝毫未动。 越缨站在香蕉她们身前,用自己纤薄的身躯,暂时挡住了所有的风雨。 旁边有个金丹愤怒异常,对她挥了一刀:“你怎么能站在魔修那边!” 越缨微微摇头:“不是。” 她仰起头,看了前方一眼:“我不愿站在魔教这边。” “可他是个好皇帝。” 是一个能让凡人活得像个人的好皇帝。 他不能死。 囡囡也趁机从阵法中出来,拿剑和越缨站在一起,共同面对数倍于自己的敌人。 “谢谢你。”囡囡轻声道了谢,但越缨摇了头:“我又不是为了你们。” 她们两个不再多话,联手向前。 洛秋以趁自己还能动,抓紧时间帮着香蕉加固了护阵,盼着能多挺些时间。 刘清连目光沉沉,视线不停追随着越缨的身影,手在袖中无意识地握紧,指甲扎入掌心中。 但囡囡和越缨,总归只有两人,更何况囡囡的手开始变得麻木,她将剑绑在自己腕上,拼死支撑。 而越缨作为一个叛徒,承担了更多的怒气。 她不作声,但每一步脚下都留了个血脚印。 越缨的手很稳,气息也很稳,但洛秋以却注意到她的胸前和背后都有了鲜血淋漓的大洞。 麻木感已经侵袭了囡囡的整条胳膊,开始向她的身体蔓延,她意识一恍惚,再清醒时,前方便是闪着寒光的剑尖。 越缨闷不做声,任由一剑刺入自己的胸口,她转身给囡囡将眼前攻击打回。 越缨的血在囡囡眼前溅开,囡囡心中一紧,但她抓住机会,直接将剑捅入一个金丹的脖颈。 囡囡转身,用还好的那只手抓住越缨的领口,带着她飞速后退。 香蕉抓紧时机,将阵法打开一个洞,让她们两人进来。 阵法再次合并,堪堪挡住了外面的一击。 越缨躺在地上,每一声咳都呛出大量的血来。 子吉面色乌青,拼尽全力才能看到一点光亮。 秋以的腿开始发颤,但她仍然站得笔直,绝不示弱。 囡囡茫然地看着他们,心中剧痛一般的悲伤,但她却清醒地意识到:没救了。 刘清连跪坐在越缨和子吉中间,拼命想用手捂住越缨的伤口,又想让子吉能好受一些。 香蕉面无表情,手仍然撑在阵法上,她的掌中全是血,但宁死也要为大家守住最后一道防线。 囡囡喘匀了气,便踉跄着,要拿着剑再次起身。 但子吉挣扎着开了口,他声音细微,但囡囡还是听清了他的话。 “阿囡,”子吉叫她:“把我练成……活尸吧。” 囡囡愣怔地看他,但子吉的手轻轻触到了她的小指:“……那样我就不疼也不死,总能撑到有人来救……” 他的小指冰凉,和之前的触感都不一样,囡囡恐惧地握住他,子吉却哄她:“……我还会……守着你……” 活尸是什么,他们都知道。行尸走肉一般,没有知觉,没有思想。 他们两个年少时相爱,她怎么忍心将他在自己手中变成一具没有温度的尸体! 但没有别的选择了,囡囡眼中含泪:“好。” 她紧紧握住子吉的手,在他乌青的脸上轻轻一吻:“我们会一直一直在一起。” 子吉闭上了眼睛,嘴角努力翘起一个弧度,几不可见地点了点头。 囡囡抹了一把泪,在手中结了个印,这时候越缨开了口:“用我吧。” 她还在咳,咳出了更多的血块。 “我活不成了,但我要是将那边人杀了,他就还能活。” 就算濒死,越缨声音仍然平静。 她认真分析自己的处境:“我是个叛徒了,就算神仙能让我活,我也回不去门派了。我也不愿意去你们魔教。” “更何况,我活不了了。” 越缨略一停顿,口中吐出了更大的血块,不知是不是肝脏的碎片。 她再次重申:“用我吧。” 囡囡再也止不住哭声,她看了一眼子吉,又看了一眼越缨。 她无助地嚎哭起来。 现在没人能做决定。 但刘清连可以。 他平静地在一片混乱中开了口:“用越缨。” 从中了状元那一刻开始,他的人生就在混乱中挣扎,在无望中做出最好的选择已经成为了他的本能,所以现在他做出了决定:“用越缨。” 没时间了,囡囡不再犹豫,将结好印的手放在了越缨身上。同时子吉将自己的手颤巍巍伸过来,触到了越缨的肩上。 子吉还有一点灵气,他要做些对囡囡、对大家有用的事情。 活尸印记慢慢沁入越缨的身体,她的眼神渐渐变得僵直,身上的伤口却慢慢止住了血。 子吉的灵气也不引人注意地流入了越缨的灵脉中。 囡囡歉疚地看着她:“对不起……” 片刻间,越缨眼中便失去了所有的神智,伤口全部愈合,一股微妙的灵气攀升,子吉最后助她一把,终于跨越了金丹和元婴的边际。 越缨僵硬地从地上站起,眼神恍若无知觉的兽类,陌生地审视着囡囡和秋以。 外面的攻击在继续,香蕉不说话,但嘴角已经渗出血来,她身边的灵石已经裂开了缝隙,不知什么时候便会分崩离析。 囡囡尝试着对越缨说:“越缨,去打外面的人。” 她指了指外面的仙修,但越缨只是跟着她的手指看了一眼,却没有任何反应。 刘清连向前一步,他柔声对她说:“越缨。” 越缨眼中终于有了一点光彩,刘清连心中酸痛,但面上仍然平静:“去打外面的人。” 越缨不再迟疑,径直走向了外面。 成了活尸之后,她果然没了知觉,就算刀剑落在身上,她仍然继续自己的攻击。 外面的仙修果然害怕起来:“这是什么个东西!” 越缨现在已是元婴,境界上并不落下风。 但她毕竟是个活尸,现在动作有些缓慢,虽然能发出攻击,但躲避总是不及时,身上满是伤痕。 刘清连看着她全身的伤,轻声问囡囡:“她会死吗?” “不会。” 她不会死,就算被砍断了双手和双脚,她仍然会用仅剩的牙齿来发起攻击。 囡囡和秋以全身发僵,已经站不住了。 他们几个,只能慢慢看越缨,被削去身上的骨肉…… 囡囡眼中是越来越黑的周围,还有身上越来越红的越缨。 香蕉一直不发一言,全力支撑着阵法。 但忽然间,香蕉嘴中发出了一声欲泣的悲鸣:“师父啊!” 囡囡挣扎着看向殿门,一个大红的身影走了进来,微微伸手便将围攻越缨的一个金丹隔空打倒。 曲肃皱着眉头,走进了殿中,他抱怨着:“好烦。” 无忧在等他,而他却要来处理这里的糟心事。 但他进了门,便看见殿中的场景,看见那些对他无关紧要,但对无忧至关重要的孩子们躺在一地血红中。 他眉头皱得更厉害,他的剑在剑鞘中嗡鸣。 殿中的仙修惊诧地看着他。 曲肃微微眯了眼睛,眼中泛起了一些红意:“好烦啊。” 他又轻声抱怨了一声,然后他的剑便携着凛然怒气,从剑鞘勃然飞出。 第一百二十四章 曲肃已经很久没有生气了。 他这段时间过得很开心, 虽然总是担心无忧的身体,但他得到了无忧的爱,这是他从没敢奢望过的东西, 他的日子过得和梦一样。 有无忧的陪伴,他努力不去想以后, 现在的生活是他从不敢想的幸福。 但他的幸福, 忽然被打扰了。 曲肃的剑悬在他身侧半空中,跟着他步步前行。 他又向旁边看了一眼, 他的大徒弟现在全身乌青、生死不知, 他的二徒弟手臂上全是血。 香蕉很少情绪外放,总是绷着一张脸,现在却满脸欲泣的悲意,眼中却有些狂喜。 曲肃便知道,子吉已经被逼到了绝境中, 而香蕉也以为自己不会活了。 秋以躺在地上,眼神涣散,情况也不妙了。这是何染霜亲手捡回来的最喜欢的徒弟, 也是亲手给无忧、给曲肃做过鞋子的小姑娘。 曲肃灵脉中灵气开始动荡起来。 他眼神微微一移,便看到了囡囡。他一向不喜欢这个孩子, 但囡囡是侯朴的徒弟,以后也可能是子吉的小媳妇。 他的手握得更紧, 他能不喜欢囡囡,但别人不能欺负她。 还有越缨, 曲肃上次听到她的消息,她还活得很好, 没想到现在便成了一具尸体。 曲肃心中有些感慨, 又有些害怕, 无忧其实一直都很喜欢越缨,他不知道回去该怎么对无忧说起越缨的情况…… 他看来看去,竟然只有刘清连的情况是最好的。 这些孩子,是真的用自己的命来完成任务…… 曲肃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灵气,强盛的气息便从他身体中散发出来,直冲对面。 那个元婴仙修早就查探到曲肃的到来,他知道有些不妥,但越缨无知无觉,手中攻击未停下半步。 元婴仙修心中有些惊惧,但也只能接下越缨的每一个攻击。 其余的金丹仙修也有些担忧起来,元婴仙修看出他们的紧张,便大声安抚他们:“不用怕,越缨现在动作缓慢,再来一个元婴我们也是能打得过的!” 他给其余人鼓劲:“若是能将魔教长老抓住,我们又是大功一件!” 那几个金丹仙修被他说得动了心,蓄势便要向曲肃攻去。 但曲肃步步坚定,走到了香蕉身边,他轻轻挥了挥手,给几个孩子搭建了更加牢固的护阵。 香蕉终于卸下了心神,瘫坐在地上。 “你们做得很好。”曲肃轻声说:“你们什么都不要管了,师父来了。” 曲肃转头,对越缨喊:“越缨回来吧。” 但越缨根本不理他。 刘清连疲惫地对着曲肃一笑,张口喊越缨:“越缨,回来吧。” 越缨回头,看了刘清连一眼,迟疑一下,终究还是回来了。 曲肃步步向前,直面对面几人。 他看着对面的仙修,心中却想起了无忧。他心思有些发散,无忧现在是不是穿着大红的喜服,在乖乖等他回来? 无忧是不是还蒙上了盖头,等他来掀? 曲肃盯着对面,心中怒气节节攀升。 无忧在等他,而他却要来处理这几个混蛋! “好烦。”他轻声说了一句,然后便抬起手来。对面的仙修意识到不对,但他们逃无可逃,只能喊:“冲啊!” 但曲肃却厌烦地闭上了眼睛,他抬起的双手轻轻压下,一堵无形的巨墙便轰然从屋顶而降,直直落下那几个仙修头上。 这堵墙的气势太盛,威压太大,让那几个仙修根本无法逃离,金丹仙修甚至无法动弹,被死死压制在墙下。 而元婴仙修还有些逃脱的力气,勉强从墙下逃出来,却还有一条腿被压在下面。 他满脸苍白,不敢置信地扭头看自己已经化为血肉的一条腿,还有那几块已经分辨不出人样的肉块。 “不可能……”他惊慌失措:“元婴不可能做到这样!” 曲肃站在原地,脚下都没有迈动一步,他居高临下看了元婴仙修一眼:“你说得对,元婴做不到这样。” 这一句后,他又是轻轻一抬手,另有一堵墙从天而降,元婴仙修避无可避,临死前瞪大双眼惊惧地死盯着曲肃:“不可能……” 但他没有时间将话说完,殿中便没有了仙修,只有一些模糊的血肉痕迹。 仙修死了之后,没人再吸取子吉的生命力,他的脸色便立刻有了好转。 他不再像是被巨石压住一般无法呼吸,现在呼吸平稳,脸上隐隐有了些血色。 曲肃走过去,蹲在孩子们身边,挨个检查他们的身体,让他们渐渐好受了一些。 香蕉是受伤最轻的,只是灵气枯竭,曲肃给她滋润了有些干涸的灵脉,她便有了些精神。 囡囡和洛秋以也开始能坐起来,倚在柱子上和曲肃说话。 子吉现在也慢慢能睁开眼睛了,只是还说不了话。但他现在看着师父,眼含泪水,心中满是劫后余生的庆幸。 子吉这副哭啼啼的样子,倒是让曲肃有些不习惯,他一边给子吉治疗身体,一边轻声呵斥:“怎么这般娇气,你的师妹们都还没哭呢。” 子吉更加觉得委屈,他可是快死了,想要小师妹把自己练成活尸了,在师父看来竟还是娇气了! 子吉负气地闭上了眼睛,不再看师父。囡囡有些心疼子吉,她刚刚差点失去他,现在看不得他受委屈。 于是,囡囡轻声说曲肃:“师叔,师兄可是差点死了。” 曲肃回头看了囡囡一眼,点了点头表示自己知道,所以不知道囡囡再说一遍是什么意思。 囡囡看出来师叔没那么细腻的心思,只能说明白:“师兄难受得很,师叔对他好些吧,不要说他了。” 曲肃被囡囡一说,也确实察觉到自己的一点不妥当。他又软不下去说好话,只能闭了嘴。 囡囡趴在子吉身边,轻声哄他:“师兄最好了……” 曲肃心里有些不是滋味,看到这对小情人这般模样,他便想起来无忧还在等他,他忽地便冒出来一句:“无忧也这般哄我。” 他这话一处,倒让这些孩子们不敢应声了。 教主和师叔的事,他们略有察觉,但他们哪敢说话啊。 其实常无忧没有这般哄过他,没有说过他最好,但曲肃说了这个瞎话,也没人戳穿他,他自己便心里舒坦了很多。 曲肃忙活了一阵,终于将子吉他们全都救了回来,也没缺胳膊少腿。 只有越缨,有些麻烦了。 “无法了,”曲肃摇了摇头:“她情况比潜龙山的活尸前辈好一些,还有些魂魄在,但终归是个死人了,也散了不少魂魄,之后只能这样了。” 囡囡脱口而出:“让云叔叔看下行吗?” 曲肃仍然是摇头:“潜龙山的活尸前辈,云瘴前辈都无法,越缨其实是一样的。” 洛秋以小声开了口:“师叔也是化神了啊,师叔说没法,云瘴前辈应该也是无法了。” 囡囡和香蕉忽然反应过来,是了,刚刚曲肃表现出来的,可不是元婴能做到的…… 她们心情都有些复杂,一是有些高兴,但另外又有些难过,越缨真的只能这样了吗…… 囡囡扭头看越缨,她仍然双眼呆滞,站在刘清连身边,寸步不离。在刚刚的战中,越缨受了很重的伤,伤口并不流血,但也不愈合。 囡囡看不到越缨身上的伤,但她脸上的已经足够骇人。 越缨的脸庞正中,便是一个刀口,翻出血肉来,看起来十分狰狞。但她仍然平静,站在刘清连身边一动不动。 越缨临死前记得自己的执念,死了也坚决要保护好皇帝。 刘清连看囡囡扭头看过来,他苦笑起来,然后郑重对曲肃请求:“我想求您允许,让越缨留在我身边吧。” 他也往越缨身边近了近,轻轻给她拉扯了一下破损的衣服,遮住她腿上的伤口:“她是为了我这样,以后我也会将她照顾起来。” 曲肃觉得这也是个法子,当即点了头:“好。” 越缨以后保护着刘清连,刘清连也好好养着她,让她活得像个体面的活人一样。 这是她的执念,也是他必须要报的恩情。 之后,曲肃又去了皇城中,将剩下的仙修全都清理干净,又将撕开皇城护阵的两个元婴仙修处理了。 他急着回去找无忧,但总得把所有的事情处理好。 于是,曲肃给刘清连他们画好了护阵,便直接飞去了魔教山中。 一靠近山中,他便察觉到罗天巨阵的存在,若是元婴期的曲肃,他自然是有些为难,但现在轻而易举。 他只是飞近山顶,便用手撕开了阵法,魔教的人终于能够从山中走出,带着积攒已久的怒气,奔向山外的仙修。 曲肃站在山顶半空中,他的气息泄露,被很多人感知到。 何染霜仰头看着师兄,疲惫的脸上露出一点释然的笑意。 侯朴有些羡慕,但正事要紧,他还是拿着刀带人冲到了山外。 寂融死死盯着上方的身影,满脸凝重,终于做出了决定。他将自己的戒指脱下,然后重重捏碎,戒指的齑粉消散在空中,闪过一道诡异的亮光。 与此同时,楚山后的禁山中传过一点轻微的灵气波动。 那波动流淌进了被楚山称为禁区的山洞中。 满是冰雪的山洞中,莹润如冰塑一般的人缓缓挣开了眼睛。 他慢慢伸出手,用柔白的指尖接住了那道波动。 明明是很不妙的消息,他脸上仍然没有波动,似乎世间一切都与他毫不相关。 但思量片刻后,数十年未动的身影终于有了动静,他不想出去,现在也不是时候出去,但他必须要去看看师父交给他的楚山到底如何了…… 第一百二十五章 魔教山下战作一团的时候, 曲肃站在上空,冷冷看着下方的场景。 现在魔修和仙修的实力相当,两方都有损伤。 只要魔教不落下风, 曲肃便不打算下去。现在他的境界和其他人已不在同一水平。 他在宫中被怒气冲击,压抑已久的境界悄然突破。 他本不想化神的, 他只想好好陪着无忧。 但那时候怒气和灵气一起冲刷着他的灵脉和识海, 他也只能突破了。 突破的那一刻,他便察觉到世界已经和自己之前认识到的截然不同。原本山是山, 水是水, 但现在整个天下在他看来都是相似的、无比脆弱的东西。 山哪是山,水又不是水。 曲肃恍然明白无忧之前说过的元神境界的含义,这时候便彻底脱离了人世间。 他甚至手指都不用动,心神一动便能牵动数万人命。 所以,现在曲肃不能动。 化神的那一刻, 他便知晓了化神的行为准则:在不被侵犯的基础上,不要对其他人动手。 因为,化神的小小举动对于其他人可能就是致命的无妄之灾。 因此, 曲肃只是静静地看着下方,并不动弹。但他心中有些焦急, 无忧怎么样了? 他是不是能回去找无忧了? 曲肃犹豫的时候,远方便有了悠远的声响。 寂融惊喜大喊:“度洵掌门来了!” 何染霜当即下令:“撤!” 寂融也带着仙修撤退, 两边退守到合适的距离,紧紧盯着对方。 两边的化神来了, 他们这些人的战斗已经无足轻重。 曲肃绷紧了身体,看向远方。那边并没有人影, 但只是一息间, 曲肃身前的空气便扭曲起来, 一个人影从模糊到清晰,终于显现于人前。 曲肃目不转睛,这就是度洵了,他听闻了这个名字无数次,终于能够见到了…… 但度洵终于露出面庞时,曲肃却惊讶了。 度洵很白,几乎如冰雪一般全身沁染着过于洁净又冰冷的气息。他穿着和曲肃一般的白衣,却白得更加寒凉,几乎透漏出一股凄寒的气息。 最为骇人的是,度洵的眼中,没有一点黑色,全都是白眸。 曲肃认真地端详着他,有些不明白。化神可以随意更改自己身体,身体于他们而言,更像是一副躯壳。 既然如此……度洵怎么会盲? 但度洵只是站在原地,用自己的神识猛烈地袭向曲肃。度洵的速度太快,曲肃思考着他的白眸,没来得及抵抗,被他的神识扫过了全身。 度洵微微有了一些表情:“化神。” 他似乎在感叹,但语气中没什么惊诧的意味,似乎只是在说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而已。 “可惜。”然后度洵又说了这一句,之后,他白茫一片的眼睛微微闭上,手掌蜷缩,掌中微微发亮。 度洵看起来有些孱弱,但掌中的能量已经溢出,曲肃能感受到,里面是化神认真的一击,是天下无人能抵御的力量。 但这力量,曲肃自然可以接住。 曲肃看了一眼下方,看到了侯朴努力地抬起头,看到何染霜戒备地看着对面,看到了楼探阳和香叶背靠背,为对方抵挡敌人…… 度洵这一击,就算他接了,也会有磅礴的灵气溢出,魔教弟子们都在下方。 染霜和侯朴他们许是能抵住,但其他的弟子便没有这般实力了。 曲肃开了口:“度洵。” 度洵微微扭头,似乎听到了他说话。 曲肃知道他看不清,但仍然指了指下方:“仙修都在下面。” 魔修抵抗不了,仙修自然也抵抗不了。 但度洵听到了他这句后,脸上没有什么反应,掌中能量仍在聚集,他空洞的眼睛似乎盯着曲肃的方向,等他接下来的话。 曲肃觉得他应该明白,这一击,魔修和仙修都会死不少人。 但度洵不是很明白的样子,曲肃只能再解释一句:“下面的人,会死。” 度洵这次听懂了,微微点了点头,然后他开了口:“然后呢?” 他脸上专注,似乎真的不明白会死又能怎样? 度洵不曾慢下一步,掌中能量积蓄已成。曲肃有些惊了,但他没时间思考度洵的脑回路了,他奋力在自己脚下构建了一个庞大的阵法,魔修和仙修站得距离近,曲肃没时间分得太详细,只能全都护起来。 在他阵法构建成功的时候,度洵积蓄已久的一击已经打出。 曲肃用尽了全力,用双掌抵抗面前的柔光。 那股力量看似温柔,其实没有一点温良,其中全是想将曲肃置于死地的杀气。 曲肃拼命才将这股灵气打散,他的袖子已经有了碎裂。 下方护阵也被打碎,但灵气也已经变弱,化作了一阵狂风,将下方众人吹得东倒西歪。 度洵手中又在酝酿灵气了,曲肃心中愤怒,极想动手,但他不能。 曲肃觉得自己疯得没有度洵那么厉害,度洵不把仙修的命当回事,可他在乎魔教弟子的命。 曲肃只能飞快向前逃,想将度洵引开。 两个化神的速度是人眼所不能及的,下方的人只是一眨眼,上方便没了人影。 寂融带着手下退了,等度洵将魔教化神灭了,他们再来不迟。 何染霜也招呼着魔教的弟子回了山上。 何染霜表情凝重,现在还不到时候,若是强行做了,她便会极为疼痛。但若是她没看错,师兄刚刚穿的是喜服吧…… 何染霜咬了咬嘴唇,陷入了艰难的抉择中。 曲肃寻找着无人的地方,度洵在他身后紧追不舍。 曲肃心中怒意更加勃发。 他脑中甚至有些恍惚,一会是穿着喜服的无忧,一会是受伤濒死的子吉,一会便成了身后那个比自己还疯的度洵。 曲肃想不明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在大喜的日子里去救要死的徒弟,又得满天下跑着,去寻个无人的打斗地方。明明无忧在等他,他却因为这些无聊的事情浪费了这么珍贵的时光。 曲肃多次想直接回头,和度洵打起来。 但下方的地面上方圆百里内有人,曲肃可以不在意这些人,但他知道无忧在乎。 他不能变成一个让无忧讨厌的人。 终于,曲肃终于寻到了无人的地方。 他站在半空中,看着身后的度洵也站定在原地。 这里无人,曲肃不愿再开口,他拿出剑来,当即对着度洵刺出。 度洵身子一闪,便消失在空中。 曲肃旋即转身,立刻对着虚空刺出。 他们行动间,下方的山脉中已经有了隆隆轰声,无数的鸟兽争相从林中跑出。 化神的战斗已和天地相关,百里外的城中没有声响,天空却密集了大团的黑云,一场大雨即将降临。 他们两个速度极快,空中只有凌乱的几道残影,根本看不到对面的身影。 但他们战斗越久,便越认识到一个事实。 化神是不死的。 他们受伤后的下一秒,伤口便立刻愈合,他们灵气攻出的瞬间,天地便将灵气奉上。 他们不死不伤,不疲不乏。 这场战斗根本没有止境。 度洵始终面无表情,但曲肃心中却愈发愤懑。 无忧在等他啊! 可他为什么要来和一个疯了的人来做这等无趣的事情! 曲肃的攻击一下比一下激烈,度洵的伤也就一个比一个重,但他的伤口总是在产生的一瞬间愈合。 度洵脸上终于有了些表情,不是生气,而是类似于惋惜。 在一次攻击时,曲肃贴近了他的身体,终于听清了他嘴中的话:“可惜……是个魔修。” 曲肃不觉得可惜,他甚至不想回嘴。 他木着脸,发疯一般发出一道道灵气,他头发纷飞,眼睛发红,整个人疯癫一般。 曲肃离开无忧的时候,还是黄昏,但现在已经夜深。 若是过了子时,他还没掀开无忧的盖头,那便是不吉了。曲肃信这个,他不想让他和无忧的大日子沾上一点不吉利。 “我要娶妻啊!”曲肃终于吼了出来,他灵气暴涨到可怖的地步,燃烧着灵气和生命。 若他还是元婴,身体一定会受到不可逆的伤害,但他已是化神,他脚下大山中的树林瞬间枯萎,将生机送到了他的体内。 但天地并不站在魔修或者仙修的一边,只公平地供奉着曲肃和度洵的生命,不让他们有半分损伤。 曲肃用了自己的生命,但度洵仍然好端端站在对面。 曲肃觉得很累,他绝望得眼睛都变成了红色,和度洵的白色眼球对比鲜明。 忽然间,曲肃身后不远处有了一道平静的声音。 “师兄。” 曲肃扭头,便看到了何染霜,她脸色也惨白,简直像是死人刚活过来一般。 “师兄,你走吧,我来。” 何染霜从半空中走过来,她走近时,曲肃便感知到她的气息,里面有死气,也有化神的气息。 曲肃忽然想到无忧之前说过,染霜那本功法有个很奇妙的地方,练好了便有一次强行突破的机会。 但这个机会需要搏命。 曲肃想问问何染霜是不是冒了险,但他没时间了。 他点了点头,便要往后走。 忽然间,他又看到了不远处的侯朴和楼探阳。 侯朴和楼探阳身边有一层何染霜布下的护阵,但他们不该来的。 曲肃压住性子问侯朴:“你来做什么?” 侯朴脸上露出了像哭又像笑的表情:“师兄……” 他吸了吸鼻子:“祝贺教主和师兄……喜结良缘。” 曲肃看着他,愣在原地,顿时生不出气来,楼探阳也轻声说:“愿教主和师叔携手百年。” 何染霜站稳,伸出双手,一边由天地修补自己的身体,一边准备接受度洵的攻击。 但她仍然抓紧时间,对着曲肃喊了一声:“恭贺教主师兄新婚!” 何染霜这一声后,便是一声剧烈的灵气碰撞声。 曲肃眼中疯狂的红意慢慢消退,他脸上甚至露出了一个羞怯又有些得意的笑意:“多谢。” 他不再管身后的天崩地裂,径直向他的无忧飞去。 曲肃到了小院前,轻轻打开了院门。 院中桂花香味在夜间显得清淡,红色灯笼随风轻轻吹动。 曲肃轻声走近了房中,便看到了他的无忧倚靠在床尾的栏杆上,盖着盖头昏昏欲睡。 他走过去,常无忧便立刻有了知觉,她困倦得很,声音都懵懂了起来:“怎么才回来啊……” 曲肃笑起来。 常无忧又问:“今日的事情解决了吗?” 曲肃想起来变成活尸的越缨,还在和度洵抗争的染霜,刚刚活过来的子吉…… 但这是他的新婚夜。 这是他美好的、垂危的无忧。 他们起码应该拥有一个美好的大喜之日。 于是曲肃点了点头:“无事。” 然后,在子时之前,他终于心满意足掀开了他的新娘的盖头。 常无忧困极,曲肃帮她褪了喜服,两个人相拥入眠。 管他天下动荡,管他山川覆灭,起码他们今夜在一起安眠。 第一百二十六章 常无忧明明累极了, 夜间睡得却不踏实。 曲肃看她入眠,多次想起身出去看看染霜那边的情况,但无忧睡得不踏实, 他一动,无忧便微微翻身, 有些要醒的迹象, 他不敢走。 但他还是担心何染霜,最后狠狠心对无忧用了昏睡符。 常无忧彻底睡死了, 不再有反应。 曲肃缓缓起身, 站在床边穿上外袍,然后在眠中的常无忧额上轻轻一吻。 他出了门,站在门外片刻,将整座小院都严密保护起来,之后才出发了。 曲肃能察觉到, 染霜和度洵还在打。 两个化神,打得昏天黑地,却分不出个胜负来。 曲肃遥遥站在远处看着他们, 看到何染霜胸口破损,明明是个致命伤, 却在瞬间痊愈。 这就是化神。 根本没完没了。 曲肃心知肚明,就算他和染霜一起, 也只是把度洵每一次打得伤更重一些而已,他们不可能打倒度洵, 更不可能杀死度洵。 他们彻底僵持在这个局面。 曲肃深吸一口气,走上前去, 大声喊:“度洵!” 何染霜察觉到了师兄的到来, 她瞬移几步, 便到了曲肃的身边。度洵便也住了手,用白茫一片的眼睛看向他们的方向。 “度洵,今日分不出胜负了。” 度洵很明显也知道这点,他迟疑了一下,没有说话。 曲肃继续开口,他不爱说话,但现在他不说也不行了,总得有人把事情解决。 “下次,你我做个决断。” 其实度洵更想今日就把曲肃杀了,但他虽然执着,但他并不傻。 略一思考,就知道事实确实如曲肃所说,今日确实分不出什么来。度洵被誉为修行第一人,身边没人能够与他匹敌,现在竟有了一个和自己一样的化神,度洵确实需要想一想。 度洵默不作声,但也没有动手,便算是允了这事。 曲肃使了个眼色,何染霜便率先退下。 何染霜走远了,曲肃便也要走了,但临行前,他忽然发问:“度洵,你为何看不见?” 度洵面色无波,反问曲肃:“我要看什么?” 对他们化神而言,能看见的东西,都能用神识查探到。 但曲肃觉得,还有很多的人和东西,需要用眼睛来看,比如他的无忧,比如他们的魔教和后山,还有很多人和事。 曲肃刚想开口,说可以用眼睛看看重要的人和事,但他忽然想到他和度洵第一次交手时,让度洵不要立刻动手,下方的人会死。但度洵问他,死了又如何。 也是,度洵要眼睛做什么,这世间与他而言,又有什么重要的需要他的眼睛来看? 曲肃摇了摇头,不再说话,转了身径直离去。 寂融已经在楚山中等待许久。 他万万没想到会变成现在的局面。 魔教竟然又有了一个化神?他不敢信,但细细思索之后,他隐约有了察觉,之前的那个化神到底存不存在? 他想不明白,便不再想,一心一意等着度洵回来。 寂融已经收到了消息,知道东陵死了,他有些可惜,但想一想便释然了,毕竟是个凡人生的孩子,死也就死了吧。 但他脸上还是装出了一副悲伤的模样,他的儿子算是为了修仙界牺牲,做父亲的自然更要些好处了。 楚山议事厅中站了很多人,他们不敢说话,静静等着度洵归位。 他们等了一整夜,也无人敢离开。 终于,当天边有了第一缕微光的时候,楚山外刮起了一阵旋风,议事厅的主座上便坐了一个白衣的人。 寂融反应最快,当即跪在地上:“恭迎掌门!” 其余人也立刻反应过来,立刻也跪在了地上,跟着寂融一起喊:“恭迎掌门!” 度洵坐在椅上,漠然地望着前方…… 何染霜回了山里,去进行下一步的安排,曲肃立刻回了他和常无忧的小院里。 常无忧在他的昏睡符中,睡得仍然安稳。 曲肃走到床边,轻轻脱了外袍,躺在了她身边,然后,他将手放在她骨肉如柴的后背上,轻轻托起她的身体,缓缓将她体内的死气凝结成晶。 化神后,他便能看到无忧更清晰的身体内部,他看到一片灰沉中,有无数的小小发光的颗粒。 那灰沉是源源不断产生的死气,而那发光的小颗粒,是死气凝结成的小小晶体。 曲肃只看了一眼,便不再细看。 他一心一意将她拥在怀里,然后悄悄将昏睡符消除,装出一副初醒的模样,将她唤醒。 “无忧。”他柔声唤她。 常无忧的睫毛轻颤,缓缓从睡中醒来。 曲肃眼睛都不敢眨,紧紧地盯着她。他觉得这一幕比之前看到的所有世间美景都更加漂亮、动人。 常无忧慢慢清醒后,曲肃便扶她起身。 之后,常无忧吃着早饭的时候,曲肃便装作无意的模样告诉她:“无忧,我化神了。” 他说着话,手里还在搅拌着红豆粥,粥有点热,他怕烫到她。 常无忧嘴里有半只煎饺,闻言愣了片刻,便继续咀嚼,将煎饺吃了进去。 这一只煎饺后,她便用他的衣角擦了手,看着他问:“出事了?” 曲肃犹豫片刻,终于将昨晚的事情全都讲给她。 常无忧听着,脸色越来越沉郁。 她没想到,只是一晚时间,魔教的孩子们受了重伤,曲肃和染霜化神了,越缨死了,度洵出关了…… 常无忧脑中有些钝痛,她后怕不已,万一阿肃要是没及时赶到,孩子们是不是就没了性命。 即使曲肃赶到了,越缨也变成了这般模样。 事已至此,她没时间为他们的遭遇难过,而必须要开始考虑度洵的问题了。 曲肃将自己和度洵的战况告诉常无忧,说化神根本不死不伤,他们没办法决断。 曲肃很是坦诚:“若是能同归于尽,我也是愿意的。”但自然要在无忧之后。 但问题是,化神不会死,就算曲肃有这个想法,也根本做不到。 常无忧皱眉思考着,片刻后,她才开了口:“听上去,到了化神的境界后,几乎就和天地共存。” 这很难办。 但她又听了曲肃说他们灵力虚弱时,脚下的山川树木枯竭,也供奉给他们灵气。 这样不像是共存,而像是……寄生。 “阿肃,我们都见过树上生长的藤蔓,”她手指微微抬动:“看上去纤弱,但其实根茎已经将树根缠绕,吸收着大树的生命。” 曲肃看着她,不明白她为什么说这个。 常无忧略一停顿,抬头说了自己的想法:“其实我觉得,化神便是整个天下的藤蔓。” “或者说,是癌。” 曲肃不知道癌是什么,但常无忧已经想明白了。 化神那一刻起,修者便扎根于天下,用整个天下供奉自己。 化神之下,修的是与天共存,化神之后修的才是超脱。 树死的时候,藤蔓才会死。 常无忧和曲肃对视,知道事情难办了。常无忧忧愁的是度洵怎么办,他们杀不死度洵,若是修仙界不接受与魔教共存,之后便是一场场大战。 而曲肃担心的,化神到底能不能死,他怎么才能陪无忧共赴黄泉? 两个人心中思绪不同,但眼中都是一样的惆怅。 这是他们的新婚第一日,常无忧柔声哄他:“也不用担心,总有办法解决的。” 曲肃点了点头:“对,肯定有办法。” 他们两个好端端说着话,常无忧便忽然咳了一声。 这一声咳后,他们便无法隐瞒彼此,她面前一杯羊奶上溅上了星星点点的红。 他们两个看着那杯羊奶,谁都没有说话。 “不要管了,”曲肃霍然开了口:“让染霜他们去做好了。” 无忧现在身体已经这样了,世间留不住她,他们又何必考虑太多。 无忧生来不是为了操劳的,她不是必须要为了这个天下奔劳到死的,她也有资格不担那么大的责任。 他们没多少日子了,凭什么无忧要去浪费自己的生命去做这些事情。 “出去走走吧。”最后是常无忧开了口:“走一走,许是还能想出些法子来。” 但曲肃摇了摇头:“你不要管了,不要管天下如何,不要管越缨怎么样,也不要管其他人之后会怎样。” “我们好好的,好好过日子。” 曲肃眼神执拗地看着她,有些可怕。 常无忧明白了曲肃的心意,在他心里,比起天下,她更重要。于是,她不再提其他的,只是站起身来。 曲肃从房中拿出一套樱粉的衣裙。 他走到常无忧身后,给她穿了罩衫,然后又系了腰带。 常无忧还想问魔教其他人怎么样,但曲肃再不回答她。他实在不愿让她再提及他人,她也就不再提了。 他们都已经接受了之后的命运,于是现在看起来两人都平淡。 曲肃只觉得很心疼无忧,他轻轻将她揽在怀里,贴在她耳边轻声告诉她:“新嫁娘,要穿红粉些的颜色。” 常无忧也在他的腰间系上了淡蓝的腰带,又在他腰间挂了一个大红色的荷包。 临出门时,常无忧却对着镜子发愁,觉得自己看起来太过憔悴。 曲肃便拿了胭脂,给她唇上涂了颜色。他有通天之能,手却笨得不得了。明明杀人时手都没有颤一下,现在却总是拿不稳胭脂,将口脂涂出了她的嘴角。 他们两个笑闹着,终于将她唇色涂好,看上去有了些精神。 然后,他们两个上了街,果真如同新婚的夫妻一般进了首饰店中,挑选着常无忧喜欢的手串。 每当见到一处小摊子,曲肃便会停下,问她想不想吃。 之前,常无忧很爱吃这些东西,现在她吃不下了,但看着曲肃的眼神,她还是买了些,有一搭没一搭地吃上一口。 曲肃满心高兴,觉得自己和无忧真的过上了普通人一样的日子。 但当他们转了个弯时,常无忧轻轻拉了拉曲肃的手。曲肃满脸笑意地扭头,便看到了无忧有些歉意的脸。 “阿肃,我们去见前辈吧。” “我……还是放不下。” 第一百二十七章 常无忧恳求地看着他, 希望他能同意去找前辈,她想去问些事情。 曲肃低头看着她,有些无奈, 又有些生气。他低声下气问她:“能不管吗?” 有些话,他不想说, 但现在他仍然说了出来:“……我们也许没多长时间了……” 常无忧知道, 但她心中沉甸甸的,实在放不下在意的人。 曲肃看起来真的很可怜, 他化神之后, 气息更加洁净,甚至没了凡人的气息,但他现在眼神小心翼翼,面上有些委屈。 常无忧便有些心软了,她心想着, 算了吧,曲肃实在不愿意,那她就算了吧。 她低下头:“那不去了。” 曲肃松了口气, 牵着她的手继续向前走,前面是一条书画铺子, 有些落魄书生拿着自己的画来卖。 这些画不拘一格,别有一番意趣。 曲肃远远看见有个书生只画猫, 他想着无忧会喜欢,于是牵着她往前走。他满心以为无忧会高兴, 但他一低头,却看见无忧眼神放在画上, 目光却有些发散。 他便明白, 她确实放不下心来。 曲肃轻轻叹了口气:“也好。” 他这一声叹息过于微弱, 根本无人在意,但在他叹息的那一瞬间,曲肃和常无忧身周的一切都在变得模糊,街道和人快速地闪过他们的身边。 常无忧察觉到了身边的动静,她抬头看去,便看到了那条街道已经离他们很远,继而身边又闪过了田亩和山川。 她抬起头来,看向曲肃的眼睛:“我……也不是很担心。” 曲肃是真的担心她,于是她也有些紧张起来,生怕自己刚刚的担忧过于外露,是不是又会让阿肃委屈。 曲肃的手指轻轻按在她的掌心:“你愿意为了我不去找前辈,我也愿意为了你去找前辈。” 不管她让不让步,他都愿意让她。 他爱她太多,看不得她有一点不高兴。 他们没再继续说下去,只是安静牵着手,只是几个呼吸间,他们便到了云瘴之境前。 林中的黑雾仍在流动,但已经不对曲肃有作用,曲肃经过时,它们便如同畏惧一般往后流淌。 甚至脚下的草都在为曲肃和常无忧让路。 他们两个走进了前辈的小院中。 前辈早有知觉,看到曲肃进来时,便从椅子上坐起,脸上有些高兴:“终于化神了。” 他知道曲肃心有执念,不想化神,但曲肃灵脉伤势很重,化神了前辈才能不担心。 前辈一低头,又看到常无忧和曲肃的手牵在一起,他微微愣怔,常无忧看着前辈微笑起来,想开口说些什么,但曲肃立刻开了口:“我们成婚了。” 这是他们成婚后遇到的第一个熟人,曲肃尽量维持住脸上的矜持表情,但眼睛几乎发着光,紧紧盯着前辈,期望得到一些他想要的反馈。 前辈听到了这句后,还是有些反应不过来。片刻后才有了反应,他点着头:“成婚好,成婚好啊。” 前辈知道常无忧对曲肃来说非常重要,他也知道这不是一般的情感,但他知道常无忧要死了,而曲肃寿命无限,甚至可能位列仙班。 所以,他以为曲肃和常无忧之间,最后大抵会是一场来不及开口的告白。 前辈见过了悲伤和离别,他没想到在这种情况下,常无忧和曲肃竟然还能达成一场欢喜。 他们三个坐在桌前,常无忧明白前辈的意思,笑起来:“既然彼此心意知晓,既然时间不多,那就做应该做的事情好了。” 她说得洒脱,只字不提自己当时的纠结和犹豫。 曲肃看着她,发自内心地感激她的坦率。其实在之前他最怕的就是她会为了他好,而隐忍情感。 但他想要的不是隐忍,就算最后会失去,他也要曾经拥有。 前辈有些慌乱,在身上四处摸索,又想回屋子里去找些东西给他们做贺礼,他已经几十年没经历过这样的喜事,现在十分不知所措。 常无忧拦住了他:“前辈说句恭喜话就好了,我们也不是非要礼物的。” 前辈想了想:“白头偕老。” 曲肃巴巴地盯着前辈,前辈便又说了个:“举案齐眉,天造地设。” 曲肃有些高兴,但还想听更多,只是继续看着前辈,眼睛里满是渴望。若是往日里,前辈不惯着他这臭毛病,但现在曲肃刚成婚,前辈便愿意纵容他一次。 只要曲肃还看着前辈,前辈便绞尽脑汁,继续想些吉利词说。 眼看着前辈心力交瘁,曲肃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大,常无忧忍不住笑起来,她扯住了曲肃的衣袖,示意他适可而止。 前辈终于松了口气:“我好好找一找,给你们补个礼物来。” 然后他们三个便说起了正事,前辈其实有些担心,问起了囡囡:“前几日我在囡囡身上留的灵气有些衰弱了,似乎受了伤,并且越来越弱,我正紧张,结果她又好起来了,这是怎么回事?” 曲肃是亲历者,便将事情讲给前辈听。 前辈听得认真,有些感叹这两个年轻人带着同伴做出的如此大的改变,也有些愧疚自己这辈子的一事无成。听到了度洵出关后,他便明白了他们两个此行的来意。 常无忧开口问:“前辈,如何才能杀死一个化神?” 前辈在解答之前,还是先问了一句:“囡囡无事了吧?” 曲肃点头:“好着呢。” 前辈松了口气,便将自己的一些思考告诉了他们:“化神,其实别人杀不了。” 曲肃和常无忧都知道,但常无忧觉得前辈应该还有别的话要讲,果然前辈继续说了下去:“无忧想的是对的,化神之后生命便和天地息息相关。” “化神看起来是自己修练出来的,其实也是契合了天地的发展,也算是天地酝酿出来的。天地既然酝酿出化神,便不会允许任何人杀死化神。” 前辈略一停顿:“但天地也不是只酝酿出化神来。” 他伸出手,院外的竹林便有了微微的风动,他的手向上指去,云瘴之境灰云密布的天空便露出些光来。 在云彩的缝隙中,一队鸟雀向南飞去。 常无忧忽然便明白了:“前辈的意思是,万物都由天地酝酿。” 前辈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说对了一半。万物都生于天地,长于天地,天地既然允了万物生长,那便是天地生出万物来。但天地只是生出了万物来,却没有酝酿。” 常无忧抓住了两个词:“那生出和酝酿有很大的区别吗?” “有,”前辈点了点头:“曲肃应该能察觉,当化神需要时,天地便能愿以万物为饲。” “化神是天地的精华,是远比万物更珍贵的东西。” 常无忧不明白,前辈的意思不还是说化神无法杀死吗,但她忽然想到了曾经听到了一个故事。 说一个母亲有十个孩子,其中最小的便是她最爱的。 母亲的幼子生了病,神医开了药,但药引子竟然是她其他孩子的心头血。 母亲思考了很久,流着泪终于选定了自己那最愚笨最不讨喜的长子,她流着泪在夜间将长子杀死。 她一边哭泣,一边诉说:“孩子啊,你也是母亲的肉,但你的弟弟是我最疼的那一块啊。” 她顺顺利利将长子杀死,她最爱的幼子喝了大哥性命为引子的药后,果然好了几日,但几日后,便又病倒了。 这一次,母亲选定了长相最丑陋的八子。 幼子喝了药后,又好了一段日子。 但好日子并没有持续很久,幼子便又病倒了。这次母亲拿着刀左右为难,现在她除了幼子,还有六个孩子。 这六个孩子都不如幼子那么完美,但也各有各的好处。二子孝顺,三子良善,四子貌美…… 更何况,如果她这次又选中了一个孩子杀死,那之后呢? 这次,母亲没有选中任一个孩子,她放下了刀,安静陪着幼子走到了人生终点。 之前常无忧听过这个故事,当时她不明白,认为这只是个□□,要是实在说有寓意,大概也是在教导人生死有命,但现在她忽然明白,这是权衡。 天地如父母,万物便为子女。 “所以,”她轻声问:“天地有灵智,也要权衡是吗?” 前辈赞赏地看了常无忧一眼,旁边的曲肃还有些懵,前辈看了曲肃一眼,又看了常无忧一眼,微微摇了摇头,觉得常无忧配他有些亏了。 “对,权衡。” “化神比万物重,但也只是比万物重罢了。” “若是将万物当成数量来看,也许在第一万零一个性命时,天地的权衡便会不再倾向化神。” 前辈的解释仍然不甚清晰,但常无忧已经彻底明白了。 她知道了杀死度洵的方法。 但这个方法,她不能用。 常无忧和曲肃又陪了前辈一会儿,之后便要离开了。前辈听闻有个仙修成了活尸,便和曲肃说了些法子,能将活尸的身体养得好一些。 他们记下了之后,便道了别,之后常无忧想进宫,看看越缨的情况,顺便将这些法子告诉刘清连。 毕竟越缨的肉身之后都得靠他了。 他们两个携手走在路上,曲肃终于开口问了她:“到底怎么样才能将度洵杀死啊?” 若是可行,他日后也能自己用。 刚刚当着前辈的面,他不愿问,怕显得自己笨拙。 现在常无忧便讲给他听:“说是权衡,其实我觉得更像是报应。” “报应?”曲肃重复了一遍,不知怎么和报应相关。 “化神虽然被天地所供养,但总归仍是天地中人,受天地约束。” “在天地中,鸟兽比花草命重,凡人比鸟兽命重,化神比凡人命重。化神比一个凡人贵重,比十个凡人贵重,比百个凡人贵重,比千个贵重……但化神能不能比十万个凡人命重?” “若是十万个不行,那百万呢?千万呢?” 曲肃终于有些明白了:“若是度洵伤性命太多,天地便会降下惩罚?” 他也懂得了无忧听懂了前辈的话后,没再提起度洵的原因——就算他们知道了又能如何?他们又不能引着度洵真的去伤了数百万的人命。 他们两个不再提这事,只是安静向前走去。 忽然间,曲肃又想起来一些事情来:“若是真的有报应,那仙修作恶多端,为何没有报应?” 常无忧牵着曲肃马上就要走出密林,走到有光的地方。听到曲肃的问话,常无忧略一沉思便有了答案:“哪里没有报应。” 常无忧看向他的眼睛,微微笑起来:“我们不是来了吗?” 灭门惨案中,只有她活了性命,又在梓城遇到了一个小乞儿。 天地那么大,她却单单逃到了有他的地方。 只是当时还没有人知道,那一刻,天地报应便连成了一个环。 第一百二十八章 他们两个紧紧牵着手, 相伴着走了一段路,等到心中情绪平复些,他们才踏上了去皇城的路。 前辈给出了一个答案, 这个答案正确却无用。 常无忧不会用,曲肃自然不会和她背道而行。从始至终, 他只有一个报仇的念头, 报仇之后他便只是追随着她的脚步罢了。 她□□脆弱,却拥有最清晰坚定的头脑, 那他便是她手中最利的剑。 他们两个没再谈起度洵的事情, 径直去了宫中。 皇城在上次战中有了些损伤,皇宫中人少,倒是还好,但城中有几个魔修和仙修打了起来。 仙修不管不顾,肆意毁坏周边的民房, 但魔修还是知道尺寸的,他们有些势弱,但还是努力将战火迁移到人少的地方。 魔修做的努力也是有些用处的, 皇城虽然有些房子倒塌,但凡人也只是受了些轻伤罢了, 并不严重。 现在整个皇城在重建中,到处都热热闹闹的。 常无忧和曲肃走过了忙碌的街道, 便到了皇宫中。 一踏进皇宫的地界,常无忧只是将左脚踏在了青砖上, 便有一阵疾风奔来。 常无忧身子太弱,这阵风甚至将她吹了个趔趄, 曲肃连忙扶住了她。 常无忧站稳后, 便看到了越缨。 这一眼, 便让常无忧心中无比复杂。 常无忧一共见过越缨两面。第一面时,越缨孤身前来要除掉他们,却被何染霜按在地上打,吃了一嘴的土。 第二面,她们相见在热闹的集市上,越缨以为她是凡人姑娘,巴巴地跟着她,还给她贴了护身符,而常无忧给了她一包糖。 前两次见面,都算不得美好,第一次挨揍,第二次越缨被欺骗。 但起码那两次相遇时,越缨还是穿着干净的衣裳,眼神安宁。 现在的越缨,眼神有些呆滞,盯在常无忧脸上,却没有一点情绪。 最为骇人的是,越缨的脸颊中间有一道长长的缝合痕迹。针脚细腻,也用了和肤色贴近的线,但这缝合放在人脸上,还是有些惊悚。 常无忧细细打量她,便看出来越缨的脸上用了一些胭脂,遮住了惨白的嘴唇。除了脸上那个伤口和无神的眼睛外,其实倒是像是个正常的姑娘了。 越缨身上穿着她惯常穿的灰色衣裳,衣裳干净没有一丝褶皱,甚至她的鞋都穿得妥帖,不沾一点灰尘。 常无忧心里有些复杂,但终于松了口气,看样子越缨被照顾得还算不错。不知道刘清连给越缨安排了几个宫女,才能将一个活死人照顾成这般体面的模样。 越缨在她身边,认真看了她片刻,常无忧轻声问她:“越缨,上次的糖好吃吗?” 越缨没有一点点回应,眼睛仍然呆板,似乎根本没有听到她的话。 但越缨研究了常无忧一会儿后,便放弃了,她觉得眼前的人似乎不让她讨厌,于是她转头研究曲肃。 皇宫内有了叫声:“越缨!” 是刘清连的声音,越缨便不再看曲肃,又像一阵风一样消失了。 曲肃终于松了口气,带着常无忧去了殿中。 侯朴已经在门口了,看着教主和师兄几乎要落下泪来,但他是个心思没那么细腻的人,难受片刻也就过去了。 侯朴之前琢磨过,要是见了教主和师兄,是不是要改称呼?难不成以后把师兄叫做教主夫人? 他觉得要是这般叫师兄,师兄也许会很高兴,但他实在张不开这个口,便按之前的叫法糊弄过去了。 常无忧好好安抚了他片刻,她对侯朴没说实话,只说自己身体不适,许是要在秘境中呆上数年。 她不愿告诉侯朴,一是她希望他能继续开开心心当个傻子,心中不要有任何不好的事情;二是因为他的嘴是真的不严…… 安抚好侯朴之后,常无忧终于有时间和刘清连聊一聊了。 “你找的人不错,”她夸赞道:“把越缨照顾得很好。” 刘清连却笑起来,越缨就在他身边站着,像个不知疲倦的武器。刘清连看了越缨一眼,小心将桌上的砚台拿开一些,生怕会沾到越缨身上。 “我哪能找到人照顾她啊,”刘清连感叹:“她谁都不亲近,只愿意和我呆一处。” 这出乎常无忧的预料,她有些惊讶:“那她脸上的伤也是你缝的?” 刘清连点头:“但我缝得还不好。” 他大大方方地奏折旁边拿出一块小小的绣布,上面有两只鸳鸯,只绣了一半:“我还在练绣工,等我练好了,便给她拆了重新缝一次。” 常无忧更加惊讶了:“那她脸上的胭脂,还有衣服鞋子都是你准备的?” “是啊,毕竟她不亲近任何人,只能我来了。”这活不轻巧,刘清连不仅得处理国家大事,还得伺候越缨,这话听着像是诉苦,但刘清连的语气中却没有一点诉苦的意味,甚至有些炫耀了。 常无忧上下打量着越缨,愈发觉得刘清连用心了。 但常无忧的眼神,却让刘清连以为她在想别的事情。他轻声解释:“她的……里衣,身上的伤,也都是我处理的。” 他有些怕常无忧会认为他是个轻浮之人,于是拼命解释:“我之前……受了很多年的折磨,虽是个男人,但很多事情已经做不了了。” 他如此低声下气,自揭伤疤,就是想守护越缨的清白。 虽然她已经不是个活人,脸上都是狰狞的伤口,看起来惊悚,但他还是想让其他人都知道,她干净得很。 常无忧看向刘清连,温声劝慰他:“辛苦你了。” 刘清连摇了摇头,却不说话了。他心里只觉得,这哪里辛苦呢,他现在做着自己从小到大都想做的事情,身边还守着一个越缨,他只觉得没什么更好的日子了。 常无忧又和刘清连聊了之后的一些事情,刘清连调度有方,他知道度洵来了,修仙界有了靠山,指不定会做出什么事情来,于是他早就将一些住所离修仙门派太近的人暂时迁移了住所。 然后,他还组织了大军,日夜交替看管着修仙界动向,大军中安排了几支先锋军,配备了魔教送来的特异武器。 除此之外,他还做了各种安排。因为他日夜沉浸在国家事务中,所以事情安排得比常无忧自己来做还要妥帖。 他确实是个好皇帝。 越缨的选择和牺牲没有被辜负。 大事聊完后,常无忧便说起了小事,今日云瘴前辈说了些事情,她都记得牢牢的,讲给刘清连听。 “越缨的情况好一些,她还有些魂魄在世间游离。若她昏迷了,那她这些魂魄肯定用不了几日便会消散,再也寻不回来。但她现在的状态处于生死临界,算是和那些走失的魂魄还有些牵连。” “那些魂魄便不会那么快消失。”她顿了顿:“但魂魄无形,谁都看不见。” 无形的东西,就算知道存在与世,也没什么用处,根本找不到。 但这总算是个念想,刘清连很是豁达:“总比没有强,说不定呢。” 然后,常无忧又和刘清连说了说活尸的一些护理方法,越缨身上的伤口最好定期用艾草熏一熏,对她能好一些。 刘清连将这些小事情全都认真记了下来。 越缨一直在旁边认真听着,她的眼珠缓慢移动,视线在刘清连和常无忧之间停留。 越缨没了记忆,也没了情感,但她心中还保留了一些简单的思想。 她费力地想知道这两个人在说些什么,但她浑浑噩噩的脑子里像是一团浆糊,什么都无法理解。 刘清连和常无忧的话说得久了些,越缨便有些腻了,不再看常无忧,视线定定地放在了面前的地面上。 侯朴忽然想起来一些事情,转身向殿后走去。 刘清连看着侯朴的背影,笑起来:“教主也可以去看看。” 他带着常无忧和曲肃走过去,到了殿后的院子里,常无忧便看到了更加无法理解的东西。 “这是……厨房的地方?”她犹豫着问,觉得厨房离刘清连的殿多少有些太近了。 眼前是十几只鸡,咕咕叫着,扬起短短的小翅膀啄侯朴刚刚撒的米粒。 侯朴任劳任怨,确保每一只鸡都吃得饱饱的,已经是个合格的饲养员了。 “这不是厨房养的,”刘清连解释:“这是越缨的……宠物。” 常无忧大受震撼,从不知道越缨竟有这般特殊的爱好。 “之前她来我这里时,最经常提起的,只有她养的鸡。” “怎么说呢,”刘清连眼神复杂:“她给她师父送的饼子,都是鸡吃剩的。” 常无忧同意了刘清连的观点:“那应该……极为重要了。” 所以,刘清连托付囡囡去寻来了越缨养的鸡。 越缨生前没什么朋友,唯一在意的也只有自己养的几只鸡罢了,刘清连怎么可能让她死后便无人看顾? 所以他认认真真将鸡养了起来,准备给这些鸡养老送终,才算是没有对不起越缨。 刘清连没什么经验,也忙碌,侯朴便来帮帮忙。 侯朴来后山之前也是做过活的,现在做的更是得心应手了。 他们两个专注地养着越缨的鸡,越缨说不了话,所以他们永远不会知道,被他们无比珍重地照顾的鸡,其实只是越缨为过年准备的几道菜罢了。 常无忧问过了这边的情况,又看了越缨的情况,终于放了心。 她在皇城待的世间有些久了,曲肃开始不安,生怕她身体不适。 他们事情办完了,便不再耽误,两边道别后,他们便离开了。 越缨仰着头看曲肃和常无忧离开的方向,她愣愣怔怔想着,那个姑娘是谁? 她没有一点记忆了,但她总觉得看到那姑娘时,嘴里似乎有些甜甜的感觉。 越缨的舌头轻轻在口中动了动,却没察觉到一丝滋味,然后她便放弃了思考,一心一意守在刘清连身边。 第一百二十九章 度洵出关之后, 也甚少见人。 寂融为他办了一场盛大的宴会,但宴会上,度洵自己坐在主座上, 手里拿着一杯清茶,眼中无人也无物。 其延坐在台下, 多次抬头看度洵。其延手中握紧了酒杯, 多次想站起来去给度洵敬杯酒。 但他看到了度洵的眼睛,便有些打消了心思。 果然, 不一会儿有人上台, 想敬度洵一杯酒,顺便混个脸熟,但那人上台后,弓着腰、热情洋溢说了好些话,但度洵脸上没有什么表情, 自顾自地半躺在椅上,似乎一切事情都和他无关。 眼看着那人僵在台上,寂融连忙过去, 说了些好话,又接过那人的酒, 自己一饮而尽,这才把场面圆过去。 寂融修行能力不行, 但交际是一把好手。 但之后,再也没人上台和度洵亲近了。 那就不是能亲近的人。 其延深深叹了口气, 也彻底断了这个心思。 其实其延这段日子不太好过,虽然在围攻魔教山中, 他领头在一个方向上牵起了罗天大网, 算是有些功绩, 也出了风头。 但他的这些功绩确实万万比不上越缨叛变这事对他名誉上的伤害。 修仙界那么多人,成了叛徒的只有他的徒弟。 再加上之前,其延为了坑越缨一把,不惜在很多人面前声称越缨是自己最疼爱、最看重的徒弟。 当时他坑越缨的心有多急切,现在越缨就坑他多惨烈。 现在诸山中很多人将这事拿来作为攻击其延的由头,他苦心经营许久,没想到竟然倒在这一步上。 其延恨极,恨不得自己就将越缨碎尸万段。 其延郁闷地又喝了口酒,侍女已经给他添了好几杯酒,但他并不过瘾,自顾自将侍女手中的酒壶抢了过来。 但他醉醺醺的时候,便隐约想起来很久之前的一些事情。 那时候,他刚刚褪凡,离现在已经太多年,他很长时间都没有想起来那时的事情了。 当时,他不怎么受器重,整天对其他人陪着笑。 夏天的时候,门派里又进来一批小弟子,他终于被分得了两个。 这是他第一次当师父,内心十分兴奋。 他对两个徒弟很好,只是他自己当时地位还低,偶尔也会被其他得势的师兄弟嘲讽。 有一次,其延在一次外出时,在掌门面前出了些风头,回来后他便被一个师兄以切磋的名义揍了一顿。 他被打得鼻青脸肿,还得笑着道谢,谢师兄赐教。 其延带着伤回去了,他的两个徒弟害怕得不得了,忙着给他清理伤口。 第二日,其延正躺在床上歇息,门便被昨日的师兄气势汹汹地砸开了。 “你存心报复我!”师兄这样叫嚷着。 其延终于听明白了这是怎么回事,原来是师兄夜间休息时,忽然院子里有了声响,他出门后发现院子里被扔了污泥。 虽然直接用净符便清理了,但这事很是糟心,当时师兄没提防,出门便闻到了恶臭,那臭味现在想起来还是觉得极为糟心。 其延气不过,觉得自己杯冤枉了:“不是我做的……” 师兄冷哼一声:“我院子周围有结界,做了这事的人身上便会留下我的灵气。” 师兄伸出手来,其延便看到他的二徒弟身上便有了隐隐的光亮。 小小的越缨那时还未得脉,呆呆愣愣站在地上,不清楚自己偷偷默默做的事情怎么会被发现。 证据摆在了面前,师兄满脸的得意:“师弟对师兄不敬,这事要是让掌门知道了……” 其延只能伸出手来,一巴掌恶狠狠打在了小姑娘的脸上。 之后,其延又拿了不少珍宝来,送给了师兄,这才将消了怒气的师兄送走。 越缨已经被打得嘴角出血,其延叹了口气蹲在地上:“你做什么去惹他?” 越缨跪在地上,一言不发,片刻后她才开了口:“可他打了师父啊……” 其延尽力忍住了泪,抱住了两个徒弟,发誓要成为人上人,让所有人都跪在自己脚下。 宴会上的其延又喝了一口酒。 也许是功名利禄太过迷人眼,他现在才发现自己忘记了很多事情。 他忘记了当年那个一心为他的小姑娘,是怎么变得寡言又冷淡。 也忘记了自己是怎么步步将她推远,一寸寸斩断了师徒情谊。 后来,他成了更多弟子的师父,也当上了长老。但最早跟着他的越缨,却不再说话,安安静静,时常被他叱喝一顿,然后关进牢里。 他们有着师徒的名义,却早就走上了殊途,没了师徒的感情。 越缨被他在牢里关了很多年,终于以死决裂。 其延觉得也许是酒后人易多感,他忽然有些难受起来。他伸出手来,想看看自己握住了什么,但他掌心空空,什么都没看到。 “罢了,”他告诉自己:“她已经死了,以后就当她不在了,不要再管她了。” 桌上满是珍馐,他却有些想吃白面饼子了。 度洵回来了,却不外出,也不和任何人交流,只有寂融能和他说上话。 度洵有自己的一座山头,上面有个颇为精致的小院。寂融知道自己如今的尊位来自于度洵,就算是度洵闭关期间,他也尽心尽力,将这个小院布置得极尽优美。找来的凡间美人,最美的也是送来了这里。 只是度洵闭关,美人老了便杀掉,再换一批,务必保证是最新鲜的。 院中一些都被寂融安排得合心意,度洵便时常待着他的小院子。 他回来了这事似乎对修仙界没什么影响,但实际上也发生了一些变化。 常无忧和曲肃也能感受到这股变化来。 何染霜很是抱歉,她不想再打扰师兄了,但又不得不联系了曲肃。 “修仙界猖狂起来了,现在时常派些人手入侵城镇。” “他们派出的人手有时候境界很高,我们这边的人手有些来不及。” “我这边得一直盯着度洵,离不开,所以要是实在解决不了的话,也只能麻烦师兄了。” 何染霜作为魔教中坐镇的唯一化神,必须要盯着度洵,不能让他对魔教弟子或者凡人出手。 那一些无法解决的大麻烦,便只能让曲肃来了。 曲肃并不愿意,但也只能做了。 但还好,楼探阳已经担起了魔教的大部分事宜,子吉、秋以他们也很懂事,知道不是万不得已便不要麻烦曲肃。 曲肃被叫过去的时候不算多。 但即使次数不多,也足够让曲肃恼火了。 有一次,他和无忧两人在家中,无忧总是胃口不好,精神萎靡,好不容易说想吃点甜的。他们两个感情正好,常无忧偶尔也想闹一闹他,说想吃曲肃给她做的。 她这么一点,甚至连个要求都算不上,曲肃立刻在炉灶上架起了火,给她做点糖水喝。 结果,柴火刚烧起来,楼探阳便发来了传信。 几个仙修元婴带人去了一座城里,魔教的人手不够用,只能让曲肃来了。 曲肃便只能放下手中的柴火,匆匆去了那边。 他到的时候,那几个元婴刚将城中的房屋搞得大片坍塌,还有很多的百姓躺在地上,生死不知。 曲肃气得要死,当即就要伸手来,将这几个弄死。 但他想动手的瞬间,度洵便感知到曲肃的气息追了过来。 度洵来了,何染霜也就来了。 场面一度有些复杂。 但既然化神来了,那几个仙修元婴便撤了,但走时他们心满意足,他们威慑了一通百姓,觉得自己又有了些威势。 三人僵持了片刻,最后何染霜抵住了度洵,让曲肃先回去了。 但回去之后,曲肃便看见无忧自己蹲在炉灶前烧柴火。 她苍白着一张小脸,费劲巴拉地吹着火,这让曲肃心疼得无以复加。 最后,常无忧终于喝上了糖水。他们两个坐在院子里聊天。 “仙修最近惹事颇多。”曲肃抱怨道:“有恃无恐一般。” 魔教杀了人皇之后,天下便平和了一段时间。仙修束手束脚,不敢和魔教对上,自然也伤害不了百姓。但现在,却猖狂狠毒,肆意进出城内。 “确实,毕竟度洵回来了。” 度洵听寂融的,寂融不是没有脑子的人,现在利用度洵,将魔教苦心孤诣营造的大好局面打得一塌糊涂。 “度洵看上去从没有直接对凡人动过手,但他来了之后,仙修却更加有了底气作恶。” 常无忧喝着糖水慢慢思考。 度洵一心修炼,从不掺和到凡人的事情中。但却因了他的存在,仙修才有了底气,更加为非作歹。 这样看来,度洵看似清白,却恶贯满盈。 养虎的人不食人,但虎食人,那么养虎之人无不无辜? 常无忧在这个瞬间,忽然理解了云瘴前辈。 若是人自身理念不坚定,头脑不清晰,却拥有齐天的能力,那他若是站在了坏的一方,便是天下的祸患。 就像现在的度洵,自己不作恶,但为作恶的仙修撑起一把大伞。 云瘴前辈选不出自己的立场,生怕自己对世间造成坏的影响,便选择避而不出,不让任何一方利用他的能力。 云瘴前辈的选择看起来懦弱,但其实也是明智的。 常无忧慢慢将一杯糖水喝完,她喝不到甜味,但胃中终于暖了一些。 但她喝得快了些,但有些咳嗽。 她一咳,便又吐出血来。 曲肃神色如常,熟练地用衣袖给她擦干净嘴角的血迹。常无忧也面色平静,任由他给自己擦脸。 曲肃忙前忙后,给她清理了脸颊,又洗干净碗筷。 他忙完之后,便看到无忧在院中正襟危坐,满脸郑重。 曲肃走过去,便听到了常无忧的话:“我琢磨着,还是得弄死度洵。” 第一百三十章 常无忧和曲肃这两日很是繁忙, 每日里都在讨论,也在纸上写写画画。 他们讨论的主要内容是:如何杀死度洵。 曲肃在他们住的这处小院施加了阵法,修行之人不能察觉到他们的存在。若是无事的时候, 他们便在这小城中走一走。 这是曲肃精心选出来的地方,地方荒僻, 并不怎么富裕, 但还算齐全,城中该有的都有。 最大的好处是, 这座城一边靠山, 一边靠海,离其他地方都远远的,没有仙修也没有魔修。 何染霜不叫曲肃帮忙的时候,两个人便如寻常夫妻一般生活着。 城中很少来人,也没人花钱来买这么个院子。 刚开始有些邻居有些好奇, 但慢慢的,也就习惯了他们的存在,只以为他们是私奔出来的一对小情人, 于是从不主动询问。 常无忧和曲肃每日傍晚都会牵着手出去走一走,走出胡同, 走过街道,等到无人处, 曲肃便带着常无忧御风到了海边的沙滩上。 傍晚正是退潮的时候,海水慢慢消退, 一点点露出沁湿的海滩。 海滩上有不少气孔,来不及撤退的海中生物便在沙中落了家。 偶尔, 也会有些糊里糊涂的小螃蟹慌张地赶路, 还会有小鱼记错了方向, 被海浪抛弃在沙滩上。 常无忧便赤着脚,一手牵着曲肃,一边蹲下用另一只手捡起张着嘴挣扎的小鱼扔进海里。 她不觉得自己是在做好事,只是看见了,那也是条命罢了。 她扔小鱼,曲肃便扔螃蟹。 常无忧被螃蟹夹过一次,心有余悸,便不愿意碰了,这就成了曲肃的活计。 两个人说说笑笑,在沙滩上留下一路的脚印。 海边也有妇人在等待丈夫的渔船归来,还有孩子成群结队赤脚奔跑捡贝壳。 有人经过他们两个身边时,时常对他们点头笑一笑。 曲肃不爱说话,除了对她,脸上总是面无表情,常无忧便对路过的人也点点头,笑一笑算是招呼。 常无忧觉得有些奇怪,她嘀嘀咕咕小声问曲肃:“这里的人怎么这般友好啊?” 友善得不像话,倒是让常无忧不理解了。 曲肃能听到方圆百里内的声音,自然知道原因。 就在刚刚他们身边走过的人还在感叹:“那小伙子人不错。” “是啊,姑娘看上去都快不行了。” “两个人感情真好,只是可惜了……” 路人们满心以为自己已经获知了这对小情人的真相。小伙子看起来贵气,大抵是哪家的少爷吧。至于姑娘,看上去虽然秀气,但浑身死气沉沉,一眼便知晓时日无多。 富贵人家的少爷,自然不能和重病缠身的姑娘谈婚论嫁,于是两人逃来了此地。 姑娘命苦,小伙子情深。路人这般猜测着,也对这对境遇悲惨的年轻人尽力释放了自己的善意。 曲肃平日里并不愿意听到旁人心声,他嫌聒噪,但现在他听了之后才发现大家想象力如此充沛。 也发现原来无忧的情况已经显而易见。 曲肃看向她,看到她眼眸黑沉,看到她嘴唇颜色越来越淡,看她皮肤日渐失去血色,看她走路都有些不稳,需得让他一直扶着她。 常无忧看不清海的蓝,看不到天色的亮,也看不到路人眼中的同情。 她眼中的一切都已没了颜色,但她仍然总是笑着,和曲肃说着玩笑话。 就算要死,死前她也要好好的。 她只愿意让曲肃留在她身边,她的死讯将来不要传到染霜他们的耳朵里,就让他们以为自己还活在这个世界上的某个角落里。 但常无忧也知道这样对曲肃过于残忍,所以她想留给曲肃最好的模样。 可能不怎么好看,也不怎么温柔,更是和贤淑扯不上半点关系。 但曲肃爱的,也从来不是她的好看、她的温柔、她的贤淑。 她一直都知晓,他爱的,只是她罢了。 常无忧只想留给她自己还算健康的模样,而不是垂死病中的死气沉沉。 曲肃知道有时候她在硬撑着,但他也只能陪她硬撑罢了。 常无忧尽力装作和以往无异的快活模样,认真和曲肃讨论杀死度洵的方法。 她默默在话语中表露了自己对杀死度洵这件事的执念。这事很难,她知道,也许到她去世时,都没能找到办法。 但她希望这事能给曲肃留下些执念,或者说她希望度洵能留下曲肃。 潜移默化间,曲肃果然因为度洵是常无忧的心病,也真正将这事放在了心里。常无忧现在基本能保证等她没了之后,曲肃仍然愿意多活些日子,一心一意搞度洵。 也许他这一生都没办法解决度洵,也许他真的想到了办法搞死了度洵,但之后陷入了郁郁寡欢中。 但这都比他跟着常无忧去世强。 化神很难死去,但常无忧相信,曲肃也许会将自己埋在她栖身之所,或者和她同处深海之渊。 而那时,她却没了呼吸,没了心跳,只有他一人,在孤寂和悲伤中走向疯狂。 她不想这样。 现在的曲肃认真考虑着度洵的死法,暂时没了什么消极的想法。常无忧便终于放了些心,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她应该感谢度洵。 她也知道自己时日无多了。她有些看不清周围,觉不出来冷热寒凉,耳边偶尔会有丝丝缕缕的嘈杂声。 明明周围安静,她耳中却有沉重的钟声,又似乎有无数人在窃窃私语。 她觉得,那许是来自阴间的召唤了。 他们两个对现在的境遇心知肚明,但从不开口提起。说也无用,不如假装忘记。 何染霜每次来叫曲肃帮忙的时候,都想问问教主怎么样了。但她不敢问,只要她不问,无忧就和师兄在一起快乐地生活着。 何染霜一直活得清醒,但现在她也想骗一骗自己。 但偶尔,她也会和曲肃说些别的事情。 “后山百姓知道教主去秘境了,也许要很多很多年才回来。” “有些年纪大的,觉得自己这辈子许是见不到教主回来了,他们有些遗憾,总觉得之前自己对教主没做过太有用的事情。” 常无忧站在一边,听曲肃手中的传音器里何染霜的声音。 她有些好奇,不知道后山的人要做什么。 何染霜略一停顿,便继续说了下去:“我们不是有制瓷处吗,他们趁着闲时做了教主的塑像来,供奉在家中。” 常无忧听着,哑然失笑。 她不觉得自己做了多少事情,也不觉得自己值得他们这样子尊敬。后山的生活是他们自己努力得来的。 曲肃扭头看她,常无忧摇了摇头,表示没必要这么做。 曲肃还没说话,传音器那头的何染霜继续开了口:“我看到了,但我什么都没说。” “我知道教主一直都说人人平等,不要有什么对某个人的过度崇拜。” 何染霜的声音忽然带了些哭声:“我知道无忧在的话,肯定会拦着,但我不想拦。” 她隐忍着泣声:“我觉得无忧这辈子,不应该是这个结局,我想让老天看看,无忧不该这么死。” 何染霜哭求:“师兄,无忧她还好吗?” 曲肃看着常无忧,但常无忧摆了摆手,示意自己不和染霜说话了。 曲肃便对何染霜说:“她还好着。” 但曲肃说着她还好,何染霜仍然没有听到无忧的一点声响。 侯朴和何染霜说自己在宫里见过教主了,但教主却不愿意和她说句话。 何染霜最后哭着断了传音器。 常无忧沉沉叹了口气。 染霜和侯朴不一样,她心细,又敏感,如果这次和她说了话,下次没说的话,她便知道是出了问题了。 还不如不要给她一点念想。 常无忧想温柔地离开,便只能选择现在残忍一些。 曲肃和常无忧走在小城的街道上,路上有家生意不怎么好的医馆,位置很是偏僻,他们两个想避开人时,便会走过医馆所在的小路。 医馆里没什么人,年纪大些的大夫站在门口,看着他们路过。 大夫身边有个年轻人,勤勤恳恳蹲在地上捣草药,两人面容相似。 大夫和年轻人抬起相似的面容,目不转睛看着常无忧走近,但等常无忧经过时,那两人便又收回了视线。 他们是医者,医者想救治病人,但也知道无能为力之事,便不要插手,免得给人希望又让人失望。 但两人视线专注,常无忧扭头,便又对上了他们的视线。 蹲在地上的年轻人慌忙避开视线,装作努力处理草药的样子,而那个年纪大些的大夫,便干咳一声,佯装无事一般看向了其他方向。 挺有意思的两个人,常无忧笑了笑,看了一眼他们的招牌:“陆氏医馆。” 重病的人从医馆门口经过。 大夫和病人都默契得谁都没有开口。 曲肃目不转睛,轻柔又有力量地挽着无忧的胳膊。 无忧现在大部分体重都压在他身上。 无忧好轻啊,他默默想着,小时候初见时的无忧,大概就这个重量吧。 他悄悄掂量了一下她的身体,不知道这么多年,她吃过的好些东西去了哪里? 常无忧牵着他的手,眼前一阵阵发黑,她体力不支了,却日日都要外出。 就这两天了。 她耳边嘈杂的声音越来越大,似乎迎接她的人已经到了她的身边。 她不想在他和她的小院中离开,她想某一日在外面自己走掉。 然后他寻不到她,便自己回家就好了。 这样的话,他还能有点念想,说不定她只是随便走一走,之后的某一天还能自己再走回来。 他好好活着,等她就好。 第一百三十一章 之后的几天里, 仙修又搞了次大活动,浩浩荡荡出了不少人手,想从魔教手里夺回几座城来。 度洵游离在大部队之外, 似乎并不参与其中,其实是仙修胡作非为的依仗。 何染霜只能又将曲肃叫了过来。 曲肃身心俱疲, 他正和无忧躺在床上牵着手聊天, 气氛正好,却又被赶鸭子上架来做这事。 到了地方之后, 曲肃甚是无奈地对度洵开了口:“总这样也不是个法子。” 曲肃好声好气想讨论个结果出来。 “以后我们各退一步, 各自守在山中,再不来凡人的地界行吗?” 这也是常无忧一直以来都想做的事情。 以后仙魔人三边互不干扰。 但度洵白茫的眼睛睁开着,认真说了自己想要达成的目标:“魔教全灭,或者归于修仙界。” 至于凡人,他提都没提一句, 并不觉得这是个能放在台面上谈的什么有价值的东西。 曲肃不再说话了。 若是修仙界连魔教都接受不了,他怎么可能相信他们会与凡人保持距离。 起码现在魔教还在,便有人还能护着凡人。 曲肃和度洵话不投机半句多。 仙修开始在下方攻城, 魔教在城门处反击,轰隆隆的巨大声响让整座城都震颤。 这次仙修来了不少人, 魔教也来了不少人。 后山的云三也来了。 他还是从不与楼探阳说话,表面还是有些记恨这个师弟欺骗了自己, 但其实心里已经没什么恨意了。 他现在认了一对没有子女的叔婶做了爹娘,忙着种田, 偶尔也去砖窑帮帮忙。 他已经是个凡人,按说这次不该来, 但在魔教的队伍出发之前, 他去找了子吉。子吉正在后山画阵法, 知晓了云山的来意后颇为震惊。 “我和师父不是……”子吉挠了挠头,没说完之后的话。他和曲肃将归云山庄留下来的这些人全都吸了功力,按说应该一辈子都是凡人了,没想到云三这次竟然说自己身体中又隐隐有了灵气流淌的感觉。 云三并不介意之前的事情,只是拉开了衣袖,让子吉好好感受一下。 子吉将手放在他的腕上,初时只有脉搏的跳动,但片刻后,他当陈感受到一点轻微的灵气流动。 子吉疑惑极了:“怎会如此?按说变成凡人后就不可能再修行了……” 但他又住了嘴,其实也没有这样的规矩,只是确实其他人都不行,只有云三可以。 云三倒是洒脱,并不深究:“那这次我也可以帮忙了。” 他既然有点灵气,便能多帮上点忙。他有用了,他爹娘也高兴。 其实思索之后,子吉也隐隐有了点想法,云三毕竟有基础,灵脉也没完全断绝,确实有这个可能,只是他还是没想明白契机在哪里罢了。 这一场战事,曲肃和何染霜都极为疲惫,城外也不太乐观。虽然护住了整座城,但城外全是坑坑洼洼,让人看了肝颤。 再来几次的话,说不定哪次就疏漏了。 度洵来了之后,修仙界就心态平稳了许多,一副稳操胜券的模样,势必要夺回曾经的天下地位。 没有千日防贼的道理,常无忧找了云瘴前辈,曲肃也出去找人问了下信息,慢慢打听到度洵有关的一些事情。 他们想看看,能不能找到些度洵的疏漏,虽然他现在看起来无心无情,但总归是个人。 是人就有过去。 “我知道一点度洵的事情,”云瘴前辈犹豫着,又换了个说辞:“我知道一些他师父的事情。” “是个女子,性子洒脱得很,和谁都能说上话来。” “只是不知道怎么的,她这个徒弟竟是个和她完全不同的性子。” 度洵的年纪对于前辈来说,有些太小了。 前辈只记得他师父的事情,但他隐约记得,那女子有个很是宠爱的小徒弟。 “他之前有个师父,师父是个女子。”常无忧慢慢梳理线索。 “他师父是楚山的一个长老,却比掌门更加出名。” “听说性子很是开朗,”常无忧听闻这一条时,始终觉得不可思议:“度洵那样的人,竟然有个开朗的师父?” 她想象不出来,性子开阔的人是怎么养出度洵这等冷心冷情的人。 “度洵是他师父最疼爱的小弟子,”曲肃接口分析:“可能是被惯坏了。” 是有这个可能。 度洵跟着他的师父时,只有四岁,他的师父那时已经元婴,百余年岁数了。就像是凡人老来得子一般,对孩子娇惯些也是有可能。 但有些消息越看越离谱。 “他师父和凡人关系很好,还有些凡人朋友?” 这听着不像是真的,若是他师父当真和凡人关系很好,耳濡目染之下,度洵怎么会成为现在这样对凡人毫不在意的模样? 常无忧扪心自问,自己对凡人颇为关心,囡囡他们现在也对凡人爱护,她魔教之下就没有度洵这样的人。 曲肃继续给常无忧念他从旁处消息:“他师父之前为了保护凡人,受过重伤,但也没伤根基。” “在很多年前,她就升仙了。” “还在人间的时候,他师父总说度洵是她最喜欢的徒弟,说度洵天资超绝,说他是难得的修行之人。” “所以后来下一任掌门去世后,楚山便将度洵推了上去。他也确实争气,做了好些年的修行第一人。” 常无忧接口:“但这个天下却越来越糟了。” 她想着,度洵的师父知道吗?知道她最爱的徒弟将她关心的天下搞成了这副样子吗? 常无忧慢慢有了想法:“从他师父下手。” 前辈说得对,旁人杀不死化神,只有天地能用报应杀人。 但除了天地外,应该还有人能杀度洵。 他自己。 既然外界无法解决的,那就从内部下手。有时候外面看起来越是无坚不摧,其实内里却最是脆弱。 现在没了旁的法子,常无忧只能这样相信。 曲肃嘴笨,只能常无忧来。 他们两个结伴去找度洵,去的路上,常无忧冷静和曲肃说:“越是被父母疼爱的孩子,越是被寄予了厚望。” 她想知道,如果告诉了度洵,他这样令他的师父失望了,度洵会怎么样? 度洵一人独居里面的小院中,外院中有很多侍奉的人,但他从不让他们走进。 度洵院外的阵法很是坚固,曲肃若是花些时间,就能强攻开来。但现在常无忧在他身边,无忧面色泛起诡异的潮红,明明没走几步路,却气喘吁吁。 曲肃不敢妄动,只能规规矩矩敲了门。 曲肃今日的气息和畅,度洵也像是待客一般,将门打开迎了进去。 度洵就像是没有察觉到常无忧一般,让他们两个进了门。常无忧和曲肃想杀了他的时候,度洵也在想办法杀了曲肃和何染霜。 度洵走到了屋门口,回头示意一下,曲肃站在院中开了口:“我们便不进去了。” 他们两个客客气气,心中很想杀死对方,但都没有办法,只能表现得和气,彼此试探着如同老友一般。 度洵站在曲肃对面,两人都穿着白衣,常无忧仔细看他们,觉得还是曲肃好看一些。 曲肃简单向度洵介绍了常无忧:“魔教教主。” 度洵眼珠都没动一下,也没有打招呼的打算,一个凡人罢了,就算担了个虚名,那也仅仅只是个凡人而已。 三人沉默片刻,常无忧默默在心中措辞,想着怎么开口。 修行要修心境,她想让度洵破大防。 片刻后,常无忧开了口:“度洵。” 度洵没有动,仍然没有投给她一点注意力。 “你师父还在的时候,天下是什么模样?”她问他。 这话没有攻击性,不管度洵愿不愿意回答,总能被师父一词勾起一些心思来。 果然度洵没有说话,但常无忧给了他一些时间,确定他有了些关于师父还在时的回忆。 又过了一会儿,她又问:“现在你做主了,天下又是什么模样?” 她不再给他时间,深吸一口气,打起精神开始逼问:“你的师父与凡人相交甚好,还有些凡人朋友,若是她看到了你现在将天下变成了这般模样,她会怎么想?” 她一字一句引他:“她会不会觉得你做得不好?” “她会不会失望?” 常无忧装出一副恍然的样子来:“你师父没有死,她只是升仙了,那她在天上有没有看到?” “有没有看到你将天下变成这样?” “看到你将她凡人朋友的子孙逼入了这样的境遇中?” 度洵的面容仍然平静,但他的袖子开始有些翻飞,周身灵气开始混乱。曲肃不声不响,将常无忧护在身后。 常无忧知道这话是有些用处了,她不愿意用这些话伤害孩子,但度洵不是孩子,所以她便更加恶劣了一些。 她叹了口气:“我也有弟子,也有最宠爱的。若是我看到了他背弃了我的志向,我一定会非常失望,后悔自己过于疼爱他。” 这话一出,代入感极强,度洵的身边灵气更加混乱,吹起他的头发。 曲肃紧张起来,紧紧护住常无忧,但瞬时间,度洵的灵气便安稳下来。 他的嘴角甚至带了一些浅淡的笑意。 曲肃从未见他笑过,这下他也有些疑惑,不知道度洵是不是疯得更彻底了。 度洵平静下来后,终于微微转头向常无忧了。 他甚至低了头,眼神都专注起来。 甚至,度洵眼中的白茫开始退下,露出了黑眸。曲肃更加紧张,常无忧知道自己许是失败了,度洵没有破防。 度洵认真看了会儿常无忧,终于开了口:“我知道你想让我心境崩溃。” 他点了点头:“不错,我刚才确实心境有损。” 他嘴角似笑非笑看了眼曲肃:“但我忽然反应过来,觉得我不应该有损啊。” “我师父又不是死了。”他这轻飘飘一句过来,曲肃的面色立马变了。 度洵伸出手指向常无忧:“要死的是她啊,又不是我师父。”他看似真诚地摇了摇头:“曲肃,我要是你,我真的会受不了。” “死了啊,那可就是永生不见,她会失去心跳,皮肉腐烂……” 度洵还想往下说,但常无忧立刻意识到不对,她迅速转头看向曲肃:“阿肃!” 但曲肃身周的气息已经无法控制,他面目可怖,手紧紧握住,全身都在颤抖。 常无忧疯狂拍打他的手臂:“阿肃!别听他的,他在破你的心境!” 她万万没想到,今日她没破度洵的防,还把曲肃搞破防了。 现在曲肃已经有些控制不住,若是让度洵寻了时机,她和曲肃今日都得完。 常无忧只能用力咳了一声,这一下果然出了血。她的血便让曲肃冷静了一些,他迅速拉住她的手,带她消失在楚山。 他们走后,度洵又笑了起来。他知道自己找到了曲肃的软肋,这个软肋可以继续用下去,用到搞死曲肃为止。 但他又有些怅然,眼中白茫再次漫上的时候,他想着若是师父看到了如今的样子,会不会真的有些责备他? 但他觉得不会,师父总是夸他天资聪颖。师父从未说过希望他对天下做什么贡献,也没说过对他失望。 他被推举到掌门之位,师父怎么可能怪他做得不好。 他觉得自己做的还不错,修仙界每个人都生活得体面又尊贵。 有朝一日,等他升仙在天上见到了师父,师父一定会和他小时候一样,笑着拉起他的手。 第一百三十二章 常无忧和曲肃离开之后, 曲肃仍然有些心绪不平。 他绷着脸,恨不得将度洵掐死。 他之前从未如此讨厌过一人,现在想起度洵的名字都觉得糟心。 常无忧只能花了些时间来哄他:“他那人就是个疯子, 你听他的做什么。” 曲肃扭脸问她:“我不是也疯过吗?” “那不一样,你疯了也可爱。”她严肃劝说:“但你若是还和他生气, 那你就和他一样是个讨人厌的疯子了。” 一句可爱让曲肃心情好了许多。他觉得疯也没关系, 但他绝不想和度洵一样讨厌。 度洵今日说的话,是真真伤了曲肃的心了。 有些事情其实他们都知道, 但他们默契地从不开口说, 只要最后的时刻还没到来,他们便可以假装一切安好。 但度洵直接将曲肃最畏惧的事情揭开,暴露在阳光下,这让曲肃怕得全身都在抖。 曲肃死死抱住常无忧,他希望自己能力更大一些, 能锁住时光,停留在此刻。 但他并不能。 曲肃闭上眼,不明白为什么自己总是无能为力。小时候, 他看着自己的家人在面前死去,现在又到了无忧。 明明他不曾懈怠, 也没做过什么错事,但天下并不曾善待于他。 “我不想见他了。”曲肃轻声说:“我讨厌他。” 常无忧放柔了声音:“好, 我们不见他了。” 见不了了,她现在也确实想不到办法了。 常无忧疲惫地闭上了眼睛, 她身体好乏,之后的事情也许真的要留给曲肃和染霜了。 她原想将一切解决, 留给他们个清朗世间, 也做不到了。 那就留着度洵和曲肃一道, 互相折磨着吧。 他们两个相拥了许久,常无忧才将他推开,曲肃蹲在床下,给她脱了鞋袜换上了更加柔软的棉袜。 然后,曲肃又抱了一床软被来,让她靠上去。 他又怕她冷,便拿了毛毯子,将她紧紧包裹住。 常无忧被他呵护得很好,在毛毯子里只露出一个圆脑袋。她现在瘦削,看起来便更加小巧。 曲肃向厨房走去,一边走还一边扭头看着她笑。 他回头笑着,她便看着他,也对着他忍不住笑起来。 曲肃慢腾腾的,到了门口还得再探身再望她一眼。常无忧努力从毯子里伸出手来,摆了摆示意他快去。 等曲肃进了厨房了,听着那边烧糖水的声音,常无忧忽然有些遗憾了。 她想着,若是早几年就过上这样的日子该多好啊。 可是,她怎么就发现得那么晚? 她不曾浪费过时光,做了很多有用的事情,可她和阿肃的时间,就这样荒废了啊。 没多久,曲肃便给她烧了糖水。 糖水里煮了鸡蛋,曲肃做饭手艺不错,常无忧尝不到甜味,也能感受到鸡蛋滑嫩。 曲肃给她吃着鸡蛋,勺子里一点蛋清,半勺糖水,常无忧吃得舒服,便仰头对他露出一个笑来。 但她笑着,鼻子中便留下了一道血痕来。 曲肃伸出手,用手里的绢巾轻轻将她留下的血迹擦掉。 他什么都不说,似乎只是做了寻常的动作。 常无忧看到了他手中收走的一点红意,又看到他神色如常,忽然间,她心中生出无尽的酸涩来。 她想着,如果现在换了身份,现在濒死的是阿肃,她又怎么才能维持住平静来? 度洵一句话就会崩溃的曲肃到底是怎么忍受的?现在阿肃的心里到底是怎么样的惊涛骇浪,怎么样的隐忍悲伤? 常无忧费力咽下了一口糖水,曲肃下一勺又送了过来。 她低下头,肩头颤抖,片刻后才抬起头来:“阿肃啊……” 她叫了他一声,曲肃在她仰起的脸上看到了两行血泪。 曲肃的手微微颤抖,他勉力将碗放在桌上,然后轻轻拿着绢巾给她擦拭脸上的血泪。 “别哭,”他另一只胳膊抱住她,身体仍然在控制不住地颤抖:“你哭了就没笑着那么好看了。” 身体中,他锁不住的死气开始疯狂涌动,肆虐着想从她的身体中溢出。 常无忧的这碗糖水鸡蛋最后还是没有吃完,便昏昏沉沉睡下了。 曲肃也躺在她身边,他没有睡着,紧紧抱着她,感受她还在自己怀中的模样。 他突发奇想,若是把她练成活尸就好了,但她没有灵气,根本不能做到。这时候,曲肃甚至有些羡慕刘清连了。 起码,越缨的躯壳还在他身边。 而曲肃之后的人生中,只有个念想。 “无忧,等我杀了度洵,就去找你。”他声音太小,常无忧什么都没有听到。于是曲肃心满意足点了点头:“你默认了,很好。” 然后他便在她头发上轻轻一吻。 他不贪念此处,她在的地方,便是人间。 常无忧呼吸微弱,而院子里的桂花也快要落尽了。 之后的几天里,常无忧没再提度洵的事,似乎真的将他放下了。她其实有些怕曲肃想起来度洵,想起来度洵便想起来他说的那些话。 他们两个走在街上,常无忧走得很慢,曲肃便牵着她,安静陪在身边。 他们去了衣裳铺子,常无忧颇为大方给自己做了好几件衣裳。 若是往日里,她买衣服定是要问问他好不好看,也会顺便给他买上几件,但这次她没问,只等衣服好了,自己拿来在身上比比划划。 她不再穿旧衣裳,而是每日里换着不同的新衣裳穿。 她没解释,曲肃也没问。 常无忧记得,她老家里有个规矩,人死的时候是要穿新衣的。 她想着,要是到时候了,曲肃可能会悲伤到崩溃,她不愿让他操劳,有些自己能安排的后事便自己做了。 终于有一日,他们只是走在街上,常无忧却眼前一黑,便没了知觉了。 她只昏倒了一刹,醒来时便看到曲肃抱着她,满脸的僵硬。 许是到了告别的时候了,但曲肃的传音器又亮了。曲肃伸手便要将传音器碾碎,但常无忧挣扎着:“去忙……” 曲肃厌恶极了度洵,但常无忧却有些感激他。 也许待会等曲肃回来了,便看见她安安静静躺着,不用经历中间的悲伤挣扎。 许是会遗憾,但终究少了些悲痛的时间。 曲肃表情麻木,接了传音器,果然是度洵那边又出事了,需得让他过去。他不发一言,听完了便将传音器断掉。 他抱着常无忧步步向前,常无忧努力将脸贴在他身上:“阿肃啊……” 她长长地喟叹了一声,像是终了尘世的所有恩仇。 他们两个走在人生的最后一程上。 忽然间,路过的一个百姓发现了他们。 城中居民都对这对小情人有印象,也都在家中感叹过年轻人命苦。路人很明显便看出来那姑娘许是快不行了,小伙子也似乎悲伤得失了神智一般。 路人当即大叫起来:“送医馆啊!” 路人大叔的声音很大,把周边几户人家都引了出来,他们站在家门口探头往外看,看清的瞬间和大叔一样惊慌起来。 “送医馆!”他们喊着。 “还有救!” “对对,陆大夫很厉害的,姑娘还有救!” 一群人乱糟糟地围过来,他们觉得小伙子年轻,到了这关头许是也慌了,他们想从曲肃手里将常无忧接过去。 但曲肃抱得很牢,其他人不能从他手中将她接过去。 于是,一大群人簇拥着曲肃,将他拐向了医馆的方向。 曲肃满脸麻木,低着头死死盯着常无忧,已经感受不到周围的环境,没有知觉地被众人推搡着前进。 一行人声势颇大,路上还在不停地增加人手。 还有人热心,已经跑去了陆氏医馆通传消息。 陆大夫本来正在医馆门口美滋滋地饮茶,他的侄子正和往日一样蹲在地上勤勤恳恳磨药。 他一抬头,便看见有人满脸焦急地跑了过来:“陆大夫啊,快准备救人啊!” 陆大夫当即站起身,满脸正义:“什么问题,快送过来!” 那人便急切指向不远处:“那对私奔来的小情人,姑娘快不行了啊!” 陆大夫的脸色立马僵住,他的侄子缓缓抬起头看向他。 陆大夫有些想哭:“我们救不了啊……” 热心的街坊一摆手:“陆大夫总得试试啊。” 陆大夫还想拒绝,不远处,常无忧和曲肃已经被被大家簇拥着走了过来了。 陆大夫的侄子站起身,小声说:“叔,咱家的规矩可是进门的……必救啊。” 陆大夫一摆手,一咬牙:“关门!” 他不要脸了,宁愿以后被骂,也绝不沾惹这等麻烦事。 他拉着侄子进了医馆,忙着关门,但他脚步慢了一些,又有些热心人前来,以为陆大夫要进去拿药,立刻奔过来帮忙,来人太多了,医馆的门便关不上了。 陆大夫和侄子被卡在一堆人中,惊慌地看着他们的大麻烦进了门。 进门后,大家七手八脚帮忙把常无忧放在床上,急急呼唤陆大夫:“陆大夫快来啊,姑娘眼看着快不行了。” 常无忧知道自己快不行了,努力睁开眼睛,歉意对着陆大夫开了口:“我不行了……救不了不怪您,不救也没关系……我不怪您,谁都不怪您……” 她声音微弱,仍然想着给这个无辜大夫摆脱责任,听着便格外可怜,旁边有人开始抹泪。 她又对曲肃摆了摆手:“走吧。” 曲肃不动,她又摆了摆手,度洵那边麻烦,他必须去。 但曲肃仍然一动不动,常无忧便有些生气了:“走啊……” 旁人不明白,但也有些婶子看明白了,叹了口气:“这是不想小伙子在这儿呢……” 小夫妻的事,其他人掺和不进来。 曲肃看了她一眼,又看了她一眼,终于转了身,转身的一瞬间,他脸上便落下泪来。 他步步缓慢向外走去,大家默契地给他让了路。 小夫妻的生离死别,看得人心中难受。 又有人开始催:“陆大夫,您快看看吧……” 陆大夫绝望地看向侄子,侄子也崩溃地看向叔叔,片刻后侄子便意识到叔叔还是不怎么靠谱。 侄子只能自己拿了主意:“叔啊,不然我们试试吧……” 第一百三十三章 常无忧身周一片黑暗, 她耳中时刻萦绕的嘈杂声音更大了一些。 似乎她终于到了另一个空间。 但慢慢的,她竟然感受到了一些光亮。 明明没有睁开眼睛,她却觉得自己看到了前方有些不怎么耀眼的光芒, 她还隐约听到了有人说话的声响。 “叔,拿丹炉……” 她脑子浑浑噩噩, 思维都卡滞了, 什么都想不明白。什么是丹炉?叔是谁?是谁,又是和谁在说话? 她什么都不知道, 但有人轻轻在她四肢上放了什么东西, 很长时间以来持久的疼痛便瞬时放大,又在顷刻间慢慢减弱了。 “唉……麻烦啊……”有人在抱怨着。 但她身边的人动作不停,叮叮当当地忙碌着。 常无忧整个人如浸无底的黑水中,头顶只有一束可见却不可触摸的光,她在无望中沉浮。 隐约间, 她觉得自己看到了君深。 君深和之前一样,穿着一身紫衣,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常无忧漂浮着, 看向了君深,他们彼此对望, 眼中都没有情绪。 很久后,君深终于有了动作, 他伸出手来,牵住了常无忧的衣角, 拉着她即将潜往更深处。 更深处,便没有一点光了。常无忧隐约记起来, 君深是死了的, 那他要带她前往的下方便是永远不能回还之地。 她知道自己许是无法逃离, 精神都倦怠了,懒懒的一动都不想动了。但她随即便想到了一个可怜的身影来。 曾有人守着她的一缕孤魂,走遍半个天下。 曾有人心心念念,竭尽全力想多留她一些时日或者与她一起走掉。 常无忧想试试,她想为了那个人再努力一把。于是,她奋力地开始挣扎,但她的手脚似乎在黑水中被束缚,根本无力动弹,只能随着君深向下。 她头顶那一缕影影绰绰、并不怎么明亮的光便在黑水的荡漾中愈发昏暗起来。 常无忧并不知道,在她被君深带着更往下的时候,床上躺着的她的肉身便愈发灰败,皮肤都变成了没有生机的青灰。 陆大夫的侄子看了一眼床上的常无忧,知道没时间了,他看了一眼赤金丹炉中的丹药,还需些火候,若是现在拿出,便药效不够。 但若是再等的话,床上的病人便等不到了。 陆大夫看着侄子左右为难的模样,他知道到了自己做决定的时候。 陆大夫深吸一口气,做了决定:“拿出来吧。” 侄子看了叔叔一眼,点了点头:“拿出来吧。” 在他们将丹药从丹炉中小心取出时,常无忧已经被君深拉扯着,下坠了很长一段距离。头顶的光已经几不可见。 她却隐隐约约看到了黑水的底部。 底部的模样让她颤抖,无数的枝条随水流摆动,她刚开始以为是水草,但距离越近,她便终于看到了真实的模样。 那是无数的手。 那些手或者白皙,或者干枯,但都随着水流摇摆着,将掌心朝向她的方向。 等她再近一些,那些手便会紧紧抓住她,她便再没有逃离的机会,只能跟着他们一同,淹没在此处。 她心中涌出无限的恐惧来,但仍然不能动弹,只能被前方不回头的君深带着继续向下。 等到君深终于到了底部,他便站在了一边,看着常无忧被水流推向那些开始努力向上抓取的手。 他的脸上刚开始还面无表情,但慢慢的,随着常无忧的靠近,他便缓缓露出了一点诡异的笑容来。 “快!”陆大夫看了一眼常无忧,急切地唤侄子:“她的呼吸开始停滞了!” 侄子终于将一颗淡黄色的丹药从丹炉中小心取出。 若是练成的话,这颗药应该是金黄色的,但火候还差很多,现在只能是淡黄色,也只能发挥出两三成的药效。 大夫都想让自己的病人完全痊愈,但现在救命比治病重要。 陆大夫看着侄子将丹药放入了常无忧的口中,那黄色的丹药进了她口中,便发出了浅淡的黄色光芒。 光芒慢慢浸入了她的身体之中。 叔侄两人紧紧盯着床上的人。 其实,现在的常无忧呼吸已经停滞,严格来说已经不是个活人了,但叔侄两人看得很认真。 一片黑水中的常无忧在君深充满恶意的目光中继续下潜,她马上就要被下方的无数手掌抓住。 那些手渐渐开始兴奋起来,在水中癫狂地舞动,似乎已经做好了准备,如果抓到了她便永远不会再松开。 这里是无主之地,也是不能存在之地。 没有人能找到这里,也没有人能再找到常无忧。 她绝望地看着头顶,那缕光已经不见了,她失去了所有的方向,只有一片绝望的黑暗。 但在她即将被下方的手抓住的时候,上方的黑水忽然被明亮的光线破开了一道光路出来。 那光路穿透了层层的禁锢,终于到了她的身上。 光灼眼,但带来了温度。 她僵硬的身体终于有了知觉,在能动弹的瞬间,常无忧立刻奋力挥动手臂拨动身周的黑水,努力向着光游去。 下方的手抓了一把,冰凉的指尖触到了她的头发,却没能抓住她的身体。 她的头发从下方的手边滑过去,然后她便奋力向上。 头顶的光给了她方向,她身体有了知觉,便也有了疼痛的感觉,但她没时间分辨现在的滋味,只努力向上。 她必须向上,她只能向上。 即将游到水面的时候,她终于停歇了片刻,扭头看下方看去。那些渴望着她的手,现在恢复了平静,又如同水草一般轻柔地随着水流摆动了。 君深却站在水底的一边,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但常无忧身体有了温度,也有了力气,她并不畏惧,只同样冷漠地看着君深,片刻后,她便不再看他,径直向上游去。 在她终于到了水面的时候,光线便更加灼热,几乎有了烫人的温度。 终于,她奋力用手脚拨动了水流,从水面一跃而出。 床上的常无忧缓缓睁开了眼睛。 陆大夫和侄子趴在床边认真地看着她,映入她眼中的,便是两张有些相似的大脸。 这两人目光过于专注,紧紧盯着她,几乎有了斗鸡眼的迹象。 即使身体还是不舒服,胸腹都有被重压的痛感,她仍然有些想笑。 她嘴角牵动着,陆大夫终于松了口气,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他的侄子立刻跑到了一边,开始研磨新的药草。 “还没完全好,”年轻人一边研磨一边说:“刚刚救你的药,火候不行,只能救你一时,撑不住几天。” 年轻人絮絮叨叨的,有些可惜刚刚的药:“时间着急,那药材珍贵,太可惜了,许是凑不齐了……” 陆大夫便坐在椅子上,伴着侄子的话不时地叹上一口气。 他们叔侄两人像是二重奏一般,明明屋中只有他们三人,却搞出了颇为热闹的动静。 常无忧没有说话,她想道谢,却没有力气,只能睁着眼睛。 她看到了这间医馆内部的模样。 屋子墙壁上挂着很多不同种类药草的画,正中间的墙壁上,却不是药草,而是画着一头鹿,那鹿长着极为高大的银色鹿角,口中衔着珍贵的草药,轻盈地从月光中走来。 她目光专注,盯着那鹿身上,看了片刻后,才转向其他的地方。 屋中挂着牌匾,上面和医馆外面的一样,写着“陆氏医馆”。 屋里的牌匾四个字中,陆字颜色偏淡些。这很正常,毕竟牌匾的木头看起来有些年头了,某个字颜色变淡了也是情有可原。 但常无忧心中已经确定了一些事情,她不再看周围,而是闭上了眼睛,静静听着这对叔侄的谈话。 曲肃现在已经和度洵打了起来,他们交手过数次,度洵已经熟悉了他的攻击方法,但今日却与以往不同。 今日的曲肃浑身是血,度洵也是满身的血,曲肃满脸的狠意,似乎要将自己的命交代在这儿。 他们战斗激烈,灵气碰撞间激荡出烈火一般的光芒,甚至何染霜都无法靠近,她只能离开些距离,一边看护魔教的弟子,一边给下方的城市构建一层层防护阵。 但这很奇怪,曲肃他明明知道他们不会死,还用这种打法便略微有些愚蠢了。 度洵略一思索便有了答案。 在曲肃再一次攻击过来时,度洵没有躲开,而是硬生生受了这一击,曲肃的手从他身体中穿过,但在度洵受伤的同时,天地便开始愈合他的伤口。 度洵毫不在意这点伤,他往前探了探身子,贴近了曲肃的身体,同时也将曲肃的手送进自己身体里更多。 度洵贴近曲肃的身体,轻声问他:“你的教主……死了?” 语气虽是询问,但他脸上却是肯定的神色。 曲肃满眼血红,反手在他的伤口中抓住一把血肉来,然后在掌心中捏碎。 度洵胸膛中一个大洞,鲜血淋漓着向下滴落成一条线,但他毫不在乎,甚至脸上还有些笑意:“果然。” 然后,他真心地对曲肃说:“真可怜。” 他很喜欢拿着曲肃的软肋反复刺痛:“我师父也不在了,但只要我努力修行,总有一天我能升仙,在天上见到我师父,可是你呢?” “你的教主死了,就是死了。” 曲肃满眼血红,红意几乎要弥漫出来,他怒喝一声,再度像疯了一般冲了过去。 他们缠斗了很长时间,终究还是没有个结果。 到了后来,度洵都觉得没意思起来,他看得出来曲肃心境已损,但现在似乎疯得有些彻底,让他们两个都受了不少的伤。 度洵不着急,他相信过些时间,曲肃自己便能将自己折磨得不像话,到时候自己再出来说上几句,说不定这个化神便能消磨尽自己。 又受了一击重伤后,度洵后退了百尺,似笑非笑地看着曲肃,消失了。 曲肃茫茫然看着他消失的方向,就想追过去,忽然,他又停住脚步:“我还有无忧。” 这一下,他便清明了一些。 他小声告诉自己:“她只有我了。” 不管她活着还是死了,她都只有他了。 曲肃转了身,不顾下方侯朴的喊声,当即离开了。 他迫不及待,想再去陪陪他的无忧。 若是无忧已经睡下了,那他便将自己和她埋在一个棺椁里,安安静静多躺些时日,不管谁叫都不出来。 若她血肉还在,他便拥着她的身体,若她只剩白骨,他便拥着她的骷髅,若她骨头都没了,他便抱住她穿过的衣裳。 若无忧的全部都消散了,那他便躺在融了她的泥土中,一切都不是无忧,但一切又都是无忧。 天下需要他。 可是没有无忧的天下,与他而言,也没有什么要紧的了。 第一百三十四章 曲肃回去的时候, 满心绝望。 他在无忧身上留过灵气,但无忧身上死气太重,根本无法让他感知到生死。 曲肃回去时, 已经做好了全部的准备。 他想着,无忧也许会喜欢睡在无忧山中, 到时候他陪着她, 进了她家的祖地,便算是入了赘, 只盼着岳父岳母能喜欢他这个女婿。 他还想着, 到时候给他们两个的墓中放些夜明珠,地下太黑,无忧许是会害怕。 他想了许多许多,满心的悲怆哀凉,眼中盈满泪水, 每一刻都几乎要失控地落下。 他甚至有些不敢进城,更不敢进那家医馆,不见便还可以做梦, 还可以相信一个有她的未来。曲肃一直以为自己勇敢,但现在他才发现自己也是个懦夫。 他惶恐片刻, 终于还是进去了。 她只有他了。 不管是什么结局,他必须去背负起她, 那是他的一整个人生。 曲肃做好了一切准备,预备好了去见到一个没有生息的无忧, 但进门那一刻,他呆呆愣愣无法迈进半步。 常无忧正坐在床头, 双手捧着散发着热气的杯子, 正在小口小口地喝水。 她听到了门口的脚步声, 于是抬起了头,脸上都是笑:“阿肃啊。” 常无忧笑得灿烂,曲肃却真的落下泪来。 他泣不成声,流着泪走向常无忧,紧紧将她拥在怀中。 曲肃很少情绪这么外露,现在哭得声音响亮,像个孩子一般,哭出了这段时日以来所有难言的痛苦和彷徨。 他这副模样,便让常无忧心疼起来,他抱她太紧,常无忧手中还握着杯子,她没办法动弹,也没地方去放置杯子。 可他很明显需要安慰了。 常无忧叹了口气,只能将杯子放在了被子上,她也只能触碰到这里了。 然后她也紧紧抱住了曲肃,将头放在他的肩上:“阿肃……” “我的阿肃啊……” 她一声声轻声唤他,然后闭上了眼睛,眼角也渗出了水迹来。 陆大夫的侄子本来正在辛勤磨药,但他一扭头看到了这边的情况,一时间,他觉得自己的磨药声音吵闹,悄悄放下药杵,尽量不再发出声音来。 陆大夫站在侄子身边,看着紧紧相拥的常无忧和曲肃,摇了摇头:“世风日下。” 但他这么说着,却偷偷抹了抹眼角。 陆大夫的侄子看了他们两人一眼,觉得人家情真,自己不应该再看了,多看一眼都是打扰。但他没有过□□,空有一番少年心事,心中慢慢有了些羡慕的感觉,忍不住又看了一眼。 屋中四人,各有各的心事。 片刻后,常无忧拍了拍曲肃的后背:“好了啊,我没事了阿肃,不要怕。” 她声音轻柔,手掌轻拍他的后背温柔有力度,一下下慢慢让曲肃心中的阴影消散。 曲肃将脸埋在她头发中,片刻后,终于抬起了头。 他脸上泪痕已经干净,眼中还有些肿胀,但渐渐有了些光,不再是一副失去了所有希望的死气沉沉模样。 “无忧,”他伸出手来,扶着她的肩头细细检查她的身体,从头发丝、眼睛几乎要看到了脚底,终于确定了她现在确实好了很多。 “怎么回事?”他觉得自己在做梦,怎么他离开了一会儿,她倒是好了起来。 常无忧的视线掠过他的肩头,看向那边的陆氏叔侄:“这就要多谢陆大夫和陆小大夫了。” 曲肃立刻起身转头对陆大夫表示了感谢:“多谢两位大夫。” 但他心中有些疑惑,他和云瘴前辈两个化神都无能为力的事情,难不成偶遇的凡人大夫就能救了? 陆大夫摆了摆手:“凑巧罢了,凑巧罢了。” 他笑呵呵的,但态度坚决,不想揽下这份功劳。 曲肃更加疑惑:“敢问大夫,我的妻子身体是怎么回事?” 陆大夫微微扭了头:“我也不知道,凑巧罢了。”他还是这句老话,什么都不愿说,但曲肃已经能看出来,他确实是知道些什么的。 陆大夫的侄子年轻,刚刚被常无忧和曲肃的感情感动羡慕着,现在看叔叔什么都不愿说的模样,便有些担忧,生怕因为叔叔说不清楚,这对夫妻便不知道原因,之后也艰难。 但有些事情,他还是要听叔叔的,叔叔虽然小事糊涂,但他们陆家刚开始也是靠叔叔才能到现在的地步。 既然叔叔不愿说,他也不多话,只拿了药包和一张药方给了曲肃:“您看这个,以后坚持服用,要是能找齐药方上的东西便更好了……” 曲肃接过去,常无忧看着这对叔侄,冷不丁地开了口:“两位大夫将传承守护得很好。” 她这话似乎是在夸奖他们医术高超,但陆大夫心中却猛一激灵,他满脸堆笑:“还算是不愧对先人。” 但他抬头看去,却看到常无忧的视线放在了屋子前方正中央的鹿衔药草的画上。 陆大夫意识到可能坏了,果然常无忧转了头,脸上带着笑:“是吧?前辈?” 这声前辈让陆氏师侄不敢应声。 常无忧却自顾自说了下去:“阿肃,你注意到了吗?”她问曲肃:“你看这家医馆,门口挂着陆氏医馆的牌匾,屋里也有一个,但你看这四个字里,陆这一个字总比另三个字的颜色更加浅一些。” 曲肃并没注意到这样的细节,他现在看去,果然注意到了这一点。 若是旁人看去,许是会觉得牌匾年代久了而已,颜色变浅了正常,但若是细细看去,便会发现那个陆字,浅淡得很是一致,并不是风吹雨淋导致的,更像是刻意做出的样子。 “这是为什么呢?”常无忧轻声问,但她并不需要回答,自己便找到了答案:“因为他们不姓陆。” “冠以假姓,虽是不得已之举,但不能愧对先祖,便隐晦地做了这样的安排。” 她的话一字字出口,陆大夫的身子便更加紧绷起来。 “阿肃,我曾看过一本书,那书破旧,被撕去了些内容,但我拼拼凑凑,看到了一个家族的故事。” “那个家族原是凡人樵夫,上山时,樵夫遇到了一头银鹿,樵夫帮那银鹿解开了身上的一条红线,便是帮那鹿彻底解开了凡世的束缚。” “银鹿修行千年,终于能够升仙,升仙之前为了感激,便将灵草送给了樵夫,樵夫吃了灵草之后,血脉便有了仙缘,从此一族都入了修行路。” “因为吃的是灵草,那一族都善于识辨药草,能够炼出珍贵的丹药。” “那一族为了记住仙鹿的恩情,便改了姓氏。姓鹿太过直接,不够恭敬,其他的有些常见,于是他们姓了甪。” “甪音同鹿,他们从此成了炼丹世家甪氏,他们家中供奉着仙鹿。” 常无忧说完了这段故事,看向了陆大夫:“是吗,甪前辈?” 陆大夫冷汗涔涔,低着头不敢发一言。 常无忧继续说了下去:“但关于甪家的记录并没有很多,在仙魔大战之前,他们便消失了。” “有人说他们家血脉断绝,也有人说他们是被魔修灭族。日子久了,也有人说根本不曾有过甪家。” “我也曾想过这是不是传闻而已,”她再次看向陆大夫:“但我见了你们,才知道这是真实的。” 陆大夫勉强装着无事:“您是在说笑了……” 他的侄子更是不敢说话,低着头,脚下都在颤,两人害怕成这样,倒是让常无忧有些愧疚起来。 她的本意并不是吓唬这两个人。 常无忧搀扶着曲肃的手,从床上起来,走到叔侄两人身边,郑重地给他们作了揖:“我并没有威胁两位的意思。” “我只是看出来了,想用真实的姓名感谢两位恩人。谢甪家的前辈和小友,多谢两位的救命之恩。” 曲肃搀扶着她,跟着她一同,向叔侄两人行了礼。 然后,常无忧又说:“我知道甪家既然在这里安了家,那自然是有您的考虑,我不会用这事逼迫两位。” “只是我现在已经知道了你们的身份,如果可以的话,还望两位能告知我们我身体变成这般的缘由。” 她又紧接着说:“这不是强迫两位,您不愿说也无妨,恩情我们记下了。” 常无忧郑重发誓:“我以魔教教主的名义发誓,欠两位一个恩情。” 曲肃紧接着开口:“我也欠一个。” 但这个恩情,常无忧也打了个补丁:“只要不是对天下、对百姓有害,我定竭尽全力。” 陆大夫仍然低着头,不发一言,他的侄子微微抬了头,似乎想说些什么,却被叔叔拉了一把,不敢再开口了。 常无忧看两人的模样,知道他们是不打算说些什么了,她不愿为难他们,只说:“两位之后若是有事,随时联系我们。” 曲肃立刻开口:“我妻子的身体也拜托两位费心了。” 既然两个大夫不再说话,常无忧也不必多留,她承诺:“您既然想在此处安稳过日子,我们绝不对外公布,也绝不来扰。若是前来,也只是求医的病人常无忧和她的夫君,绝不与魔教相关。” 这话倒是让陆大夫安了心,他终于发出了些声音,轻轻嗯了一声。 之后,他们便如寻常大夫般,交代起了以后常无忧的注意事项和用药方法。 曲肃听得很是认真,但他看他们给的药粉平常,不由有些担心:“这能有用吗?” 陆大夫笑起来。 他原是个普通的中年人,总是站在医馆门口有一口没一口地咂茶,等着可能上门、也可能不上门的病人,偷偷看着路过的小娘和妇人,很是普通,甚至有些猥琐。 但现在他抬起了头,脊背也挺直,整个人散发着不一样的气场,眼睛里几乎发着光。 “能有用吗?”他重复了一遍曲肃的问题,觉得有些可笑了。 “我们可是姓甪!”他手指向上空,语气骄傲甚至到了自负的程度:“不是陆氏医馆的陆,是炼丹世家甪家的甪!” 第一百三十五章 既然甪前辈没了继续隐瞒的意思, 两边便更加坦率地交流了起来。 常无忧再次真诚介绍了自己:“常无忧,魔教教主。” 她指了指曲肃:“曲肃,化神, 魔教长老。”她顿了顿,继续说道:“也是我的夫君。” 甪前辈笑起来:“看得出来。” 之后, 他也介绍了自己:“甪行。” 他的侄子立刻说了自己的名字:“南丰, 甪南丰。” 甪南丰之前总觉得应该将常无忧的病情告诉她的,叔叔要瞒着身份不让说, 其实甪南丰心底总有些不好意思。 他很怕因为自己没说清楚, 导致了病人之后还有问题。 现在终于好了,两边都不再隐瞒身份,也不必再隐瞒其他的事情了。 甪家自然是不愿加入到仙魔战事中的,他们现在也只是将常无忧当作普通病人而已。 在说她的病情之前,常无忧有些好奇:“敢问甪前辈, 甪家是怎么到了这里的?” 根据传闻,甪家应当是被灭了族,或者是血脉已断, 但现在看来,他们传承了下来, 并没有如同传闻里一样。 甪行想了想,终于还是开口了:“这事倒也不是不能说的。” 其实放在数十年前, 这事确实不能说,但现在相关的人都已经逝去, 他们便也愿意将这段往事拿出来,让封闭在他们口中数年的亡人再度短暂被提起。 “我们甪家, ”说起这四个字的时候, 甪行便隐隐挺直了后背, 神采飞扬:“可是真正得了仙缘的。” “虽然几代下来,血脉慢慢有些浅淡了,但每一代都有些极出色的人物。” “上上代,是我的爷爷和几位叔爷,上代,便是我的父亲和二叔。到了我这一代时,自然也是有出色的人物的,只是我笨拙了些,在家中并不显眼,最出色的是我的大哥和三弟。” “甪家出色的人并不是全然靠着血脉,而是本身感知敏锐,对天地花草有不同的感知,之后再加上自身的努力,辅以家中传下的丹典,能练成蕴含天地灵气的珍贵丹药。” 这事常无忧在书中看到了一些零散的信息,她接口:“我知晓,传闻里凡人疫疾时,整座城几乎成了一座死城。甪家人经过时,练成了一颗丹药,在井中捏碎,给了城中百姓喝,不消多长时间,城中疫疾便缓解了。” 甪行颇为自得,点了点头:“这不是传闻。” 常无忧还听说过别的:“我还知道,甪家的丹药给灵脉尽碎的仙修吃了,便重建了他全身的灵气流淌脉络,也就是重建了一身灵脉。” 甪行又点了点头:“这也不是传闻。” 甪行听着常无忧说的话,忽然间有些惆怅起来:“没想到竟然还有人记得……” 常无忧点了点头:“有些我是在仙修的杂记中看到的,也有些是在凡人的族谱中看到的。”刚刚她所说的甪家先人救了一城百姓的事情,便是她在凡人的族谱中看到的,被当成一件大事记录了下来。 甪行面色更加复杂:“……竟是凡人记得……” 他怅然地叹了口气,又点了点头:“果然是凡人记得。” 甪南丰不声不响站在一边,给叔叔倒了杯茶水,又给常无忧和曲肃端来了白水。 他生怕他们觉得招待不周,倒水时小声解释:“叔叔喝的是药茶。” 甪行喝了口茶,便继续说下去:“我们甪家修的是丹药一法,丹药救人,所以修仙界中众人都愿和我家交好。” “我们家人性格大多温和,从不与人交恶。我们也不爱出门,每次出门都是为了救人。所以我们处所到之处,处处都是笑脸和谢意,所以那时候我们并不明白怀璧其罪的道理。” “我的父亲是家中几代中最为出色的人,修行中从无桎梏,那时候我们都觉得父亲升仙有望。” “但我的母亲在一次意外中逝世了。” “母亲死后,父亲将自己关在屋中两月,出来时他说自己要炼世间最最厉害的丹药。” “我那时不明白,什么是世间最厉害的丹药。” “父亲疯了,但疯的不那么彻底。所以他想练的并不是逆转生死的丹药,因为他知道那根本炼不成。” “他要炼的,是不死不伤的丹药。” “父亲记住了母亲去世时全家人的悲痛,所以他想让我们不再承受这种悲伤。” 常无忧听着甪行讲的故事,明白甪家的麻烦来了。 不死啊,不管是人皇,还是修者,都是一个致命的诱惑。 而不死不伤,她看了曲肃一眼,曲肃点了点头,虽然她没说话,但他已经明白并同意了她的看法。 不死不伤,便是化神。 甪行父亲所要炼的丹药,是要直接将修行者的境界提升到化神啊。 那些人怎么可能不心动? 甪行继续说甪家的往事:“这丹药极难,材料极难找全。我的父亲渐渐有些痴狂,总是焦虑,无法炼丹。” 曲肃轻声问:“所以没有成功?” 甪行笑了:“但我刚刚不是说了吗,甪家每一代都有精才绝艳之人。”他看向甪南丰:“比如南丰的父亲,也就是我的大哥。” “我的大哥和三弟并不认可父亲的作为,但父亲日渐痴狂,他们为了父亲,便将这事继续做了下去。” “我的大哥和三弟,果然是极其优秀的人,”甪行感叹道:“他们炼出来了。” “这丹药本就是为了家人而炼,并且这丹药极为珍贵,炼起来艰难,一颗丹药几乎要了我大哥半条命去,于是家中定了规矩,绝不外传。” “但消息还是传了出去。” “刚开始只是多次有人相邀,用贵重的灵器来换取丹药,之后便是哀求和威胁了。” “我们家人开始不外出,但有一天,世交家中传来了消息,他说他最疼爱的小儿子受了重伤。” “我的父亲去了他家中,之后便没有再回来。” “大哥给世交家中传了消息,却收不到回应,我们便知道出事了。” “三弟担忧父亲,独自出门去寻,也没有回来。大哥最后做了决定,他让我带着孩子离开了。” “其实应该让大哥离开的,”甪行遗憾地说:“但丹药是大哥和三弟炼出来的,修仙界都知道甪家二子是个废物,只会吃喝玩乐。如果大哥离开了,一定有人去寻、去捉他,但要是最废物的我离开了,说不定还能有一线生机。” “其实我们也去找人求救过,我们救过那么多人,那些人都说会记得我们的恩情,但当我们寻过去的时候,他们都满口答应会护着我们家中,却口口暗示着想要那颗丹药。” “人一旦有欲念,只要没有得到,那欲念便不可消除。” “最后我带着大哥的孩子离开了,大哥怕目标太大,安排大嫂几日后再离开。” “我安置好南丰,然后独自等在大嫂应该逃出来的地方,在那里我应该能遇见大嫂,弟妹,还有三弟的孩子的。” “但我等了许久,只等来了一个微弱的传送阵。” “传送阵里出现了两个哭泣的孩子,他们是我三弟的孩儿,我看到两个孩子肩膀上搭着一只手。” “那是我大嫂的衣袖,我识得,于是我松了口气,快步走上去。” “许是距离太远了,那传送阵有些慢,大嫂的胳膊缓缓出现,我牵着两个孩子的手,想等到大嫂的身体全部显现了,便带着他们离开。” “我那时已经找好了一处小院,小院很好,院中还有花草,我觉得大嫂会喜欢的,于是满心想和大嫂说一说,讨个好,被大嫂夸一夸。” 甪行深吸一口气,他伸出手来,温柔地捂在侄儿的耳朵上:“大人的事,你不要听。” 甪南丰被捂着耳朵,看了眼常无忧和曲肃,想说自己年纪不见得比他们小,但他很听二叔的话,于是乖乖的,没有抵抗。 “但忽然间,那传送阵的光就断了。”甪行面色温柔,眼睛却有些湿意:“传送过来的只有两个孩子,还有我大嫂的一双胳膊。” “我捡起大嫂的胳膊,茫茫然站着,看着两个哭泣的孩子,忽然间明白我失去了所有。” “我失去了父亲,失去了一直照顾我的大哥,失去了如母亲一般的大嫂,失去了总是顺着我的三弟和弟媳。” “我不能再做甪家只会吃喝玩乐的废物了,我是孩子们的叔叔,我得把三个孩子好好养活。” 常无忧沉默地听着甪家的往事,忽然想到了自己家。 太常剑和甪家丹,何其相似。 “之后很难吧。”她轻声说,明明是问句,她却没有一点疑问的意思。 “是挺难,”甪行将捂着侄子耳朵的手拿了下来。 甪南丰迟疑了一下问:“叔,刚刚你说我母亲带着二弟和三妹来了,我母亲呢?” 甪行看向侄子,柔声告诉他:“你母亲为了保护你弟弟妹妹,受了重伤,但她仍然坚持着看了你一眼,之后便离世了。” 甪南丰有些难受:“可我那时太小,已经不记得了……” 甪行哄他:“这也不怪你,你母亲看到了你,已经心满意足了。最近你回山中一趟,再给你母亲坟前上炷香吧。” 甪南丰点了点头,他不知道,在那座他时常祭拜的母亲的坟墓中,其实只有一双胳膊罢了。 甪南丰之后便如闲聊般说了一些事情:“我三弟的两个孩子受了惊,日日惊叫。” “我带着他们逃跑,没办法管住三个孩子,也没办法让二侄儿和侄女保持安静。我身上有些丹药,便狠心给三个孩子喂了暂时不再生长的药,让他们痴痴呆呆,安安静静不再说话。” “但我带着他们,逃了许多年,换了很多地方隐姓埋名,总算是逃出来了。” 甪南丰插了句嘴:“三叔,是二弟和三妹总是吵闹,可我乖巧,你做什么给我也吃了药。” 甪行有些歉意:“是二叔老糊涂了。” 甪南丰便不再说话,他没有怪罪二叔的意思,他只是觉得如果二叔不让自己吃药的话,自己便能长得更快一些,便能更早帮上二叔了。 可是甪行怎么可能让他清醒? 那时候,甪行日日担惊受怕,每日闭眼便是满身是血的大哥,便是大嫂的一双胳膊。 他一个废物,哪里担得起一个家族的未来啊。 他那时又能比两个孩子好多少,他日日啼哭,时常抱着膝缩在床上瑟瑟发抖,恨不得一死了之,他怎么能让孩子们看到他的那副模样? 但很多年过去,一个废物终究还是带着三个孩子躲过了追兵的搜捕,躲过了纷扰世事,终于安了一个家。 “我把孩子们养得很好,”甪行有些自得:“我是个废物,但三个孩子不是。” 他指着甪南丰:“你们看我的大侄子,还有两个孩子你们没见到,他们都极有天赋。” “我家的传承可没断,你看南丰,多像他的父亲啊。” 甪南丰被二叔夸奖了一番,情不自禁挺直了脊梁。 常无忧看向甪南丰,看他现在的模样,和甪行几乎如出一辙。 她点了点头:“前辈把孩子们养得很好。” 她真心实意夸赞:“甪家的传承确实从未断过,前辈在,甪家就在。” 第一百三十六章 常无忧夸得甪行有点不好意思。 虽然甪家现在只有他们几个了, 但他仍然觉得自己只是甪家的废物罢了。 父亲和兄长还在时,他一心贪玩,根本没时间修炼, 废物名声很是广为传播,炼不出什么丹药来, 也没有女修愿意和他结为伴侣。 他没有夫妻缘分, 却养大了三个孩子。 现在家里只剩他和三个孩子了,他被逼着成长, 一夜之间成了一个看起来可靠的大人。但即使他努力了, 但仍然炼不出什么丹药来。 他没天赋,没能力,没本事。 家人还在时,他倒是有些脾气,但时光磋磨, 他带着三个孩子,两个还被吓出了病来,他的脾气慢慢也没了, 成了一个街边普普通通的中年男人。 但常无忧说他在甪家就在,倒是让他有些恍惚了。 甪行心中有些复杂的情绪, 他一个废物,怎么就活成了一整个甪家呢? 但他想一想, 确实是这样,他觉得自己还算对得起大哥大嫂, 于是他点了头:“对。我在,甪家就在。”他这话不是自我夸奖, 而是一种承诺。 甪南丰插了句嘴:“我家的仇人都没了。” 常无忧想了想:“都在仙魔大战中死了吗?” “差不多, ”甪行告诉她:“大部分都在仙魔大战时被魔修杀死了, 也有些熬过了仙魔大战,但之后寿元散尽,也没了。” “我们家刚灭了的时候,我觉得天地无情。”甪行感叹:“但后来我探听到这些仇人的事情,也知道了他们的结局,那时候我便开始觉得天地虽然无情,但还算有眼。” “这些对不起我家的人,没有一个能够升仙的。” 常无忧之前有些不明白,甪行和甪南丰两个仙修,明知道她和曲肃是魔教中人,为何还愿救她。但现在她明白了。 甪家的仇人大多死在了仙魔大战中,魔修虽是无意,但也为甪家报了仇。所以,甪行愿意救魔教的人。 常无忧目光看着前方,想到了那些从没见过面的魔教前辈们。 他们从没见过面,她出生时,他们都早已消失在世间。但没想到,数年后她竟然承了魔教前辈们的荫蔽。 常无忧无声喟叹。 “现在你们的仇人都不在了,”她问甪行:“前辈是否打算重新立起甪家的招牌?” 甪行摇头,坦率承认:“我对人性失望了,更何况,我们并没有自我保护的能力。” 所以他们以后只是陆氏医馆罢了,不会再掺和进仙修魔修的事情中。但也许有一日,他的侄子侄女,或者侄子侄女的晚辈,那时候有了更加出众的能力,能够立起甪家的招牌,让甪家重新显于世间。 现在的甪行,做不到了。 常无忧不再说话,她自然是可以承诺能够保护他们,但她并不觉得她说了,甪行就会信。 对人性失去的信任,要慢慢建起来,常无忧帮不了什么,只能默默守护。 甪行也有些遗憾的事情:“只是南丰年纪大些了,一直没找到合意的姑娘。” 甪南丰天赋极佳,虽然甪行教导不了什么,但仍然顺畅得脉。 他们是修行之人,却掩盖了全身的气息活在凡间,自然是难以找到合适的姑娘。 甪南丰听到叔叔说这个,有些害羞。他不怎么外出,见过的人少,被叔叔保护得很好,有些羞怯:“这又不是什么着急的事情……” 话虽这么说,但常无忧察觉到刚刚甪南丰总是偷偷抬头看她和曲肃,眼中有些羡慕,还是怀春啊。 常无忧怕他尴尬,不再说这事。 甪行终于说起了常无忧的病情来:“我家的丹典遗失了几本,很多病和丹药我们都无法了。但正巧,你这情况,我们正好有法子。” “之前你们是不是杀死过修行之人?”甪行问。 “自然。”曲肃抢先回答:“是我杀的。”他承认得很快,生怕甪行觉得是常无忧的罪过,不再给她看病。 但甪行并不介意,只是点了点头:“那些人死前一定对你们怀恨在心,恨不得拉着你们共落黄泉。” 他忽然有转头说起其他的:“有一种符,和追踪符很是相像,也和子母命符颇为相似。” “这种符名为牵连符。用了之后,可以追踪,也可以控制另一人的生死,但这个符要求很高,施符的人必须要比被施符的人境界强上许多。”甪行顿了顿:“通常是修行者用于凡人身上。” “这符必须被安置在人的血肉之中,颇为恶毒,并且恃强凌弱,并不怎么光彩。” “还有个更大的缺点,就是这符需要施符的人提供很多的灵气。用在凡人身上,还需要很多的灵气,说实话其实有些浪费,因此很久没人用过了,也早就失传了。” 但常无忧已经明白了:“我身上有这个?” 甪行终于点了点头:“对。” 他看向常无忧的身体:“若我和侄儿没有看错的话,一定有人将牵连符用在了你身上,并且那人很快就死掉了。” “但他死时,符还在你身上。人死时怨气强烈,就算人死了,也能留在世上一段时间。时间久了,怨气便消散了,但你不一样。牵连符需要的灵气还在你身上,便给这些怨气驻留的空间。” “怨气根本无法察觉,而产生怨气的人已经死去,怨气便慢慢变成了死气。” “这些气还记得主人生前的执念,想要将你拖进阴间。” 甪行看了一眼甪南丰,甪南丰便迟疑着开了口:“若我没有看错,你全身死气最重的是胳膊,那符是被下在胳膊上?” 常无忧下意识地将胳膊弯起,放在胸前。 是他。 她忽然便想起了那时候,君深将她的胳膊击碎,血肉都裂开,露出里面的森森白骨。 她只以为他是在泄愤,谁知道他竟然有更加恶毒的想法。 果然是他。 如同无声无息的毒蛇一般,即使死了,口中的尖齿仍然有着致死的毒液。 君深杀了她的家人,仍然想将她拖入阴间。 曲肃只恨自己当时没有让君深死得更痛苦一些,无忧这些日子的磨难,都让他对君深的仇恨更深一层。 他们原本以为和君深的恩怨已经了结在他死去的时候,谁知道君深即使已经到了阴间,仍然对着他们露出了阴恻恻的笑。 他折磨了常无忧这么久,让曲肃他们痛苦不堪。 君深死了,但君深没输。 他们赢了,但他们赢得形容狼狈。 曲肃不愿再提起君深,直接问:“无忧能彻底好吗?” 甪南丰有些犹豫地开了口:“她本可以。” 他手里正巧有一副完整的药材,能炼出治好她的丹药。 但她快死了,那丹药只能用于活人身上,甪行和甪南丰只能将炼了一半的丹药拿了出来,赶紧用在了她身上。 炼了一半的丹药,并没有五成的药力,现在只是将她的命救了回来而已,也清空了她身体内的死气,但根源并未消除。 她的身体中仍然会持续产生死气,死气和之前一样积聚,也许某一天,又会到了现在的地步。 “那药只有一副。”甪行叹息:“只差一点。” 但这一点,便是她生与死的距离。 常无忧并不觉得遗憾,她洒脱得很:“我本来要死的人,能活下来本就是幸事,哪能奢求完美。” 但曲肃紧皱着眉头,他不想再看着无忧再次慢慢走向衰亡了。 无忧的渐渐衰败,与他而言,何尝不是一场天崩地裂般的劫难。 世间最为痛苦的,不是不能够,而是本可以。 无忧本可以完全痊愈,但她没有。 曲肃不想说话,静静站在一边。 甪南丰交代起了其他的药的用法:“还有些药方,虽然用处不是很大,但总是能缓解一些的。” 他细细说着,曲肃和常无忧认真听着。 曲肃在心中仔细将这些药的使用方法全部记下,但他的心思总有些发散,忍不住想着,要是能治好无忧的丹药还有该多好。 这个念头埋在他心里不停生根发芽,终于他还是忍不住开口询问了:“能治好无忧的丹药为何只有那一颗?” 甪行解释:“里面有些材料早就消失了,我们刚用的也是之前逃难时从家中带出来的。” “甪家都只有一两个的材料,这世间也不会有了。” 但曲肃还是想听听:“有什么材料?” 甪行看出来他不死心,于是一个个和他说明白:“有些材料之前常见,但现在那些东西都已经灭绝,用一个少一个。” “比如月泽……” “那是什么?”曲肃问。 “月亮升起时,月光所照在的第一块泥土。人手不能触碰,在练成月泽前如果被人的气息沾染,便只是普通的泥土了。我们的月泽只有一块,现在被用完了,全是当时的仙鹿所赠送。” 这确实无法,曲肃的心略微沉了一些。 “杜丘,天地灵气相通时,杜山中最矮的那一个小坡上的银鼠的尾巴。” 曲肃的心又一沉,仙魔大战后,天地灵气早就滞涩,根本没有直接相通的时候,更何况银鼠早就灭绝。 百余年来,天下变化太大,很多的灵物根本不可能再现。 “还有更难的,”甪南丰叹气:“即将化龙的蛟的额角。现在天下灵气早就不如当年,修行之人都很难升仙,更别说兽类了。这些灵兽早就没了踪迹,灭绝了也是有可能的。” “这些东西全不到,剩下的药方不过只能延缓罢了。” 曲肃缓缓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着甪南丰:“刚刚你说的东西,我若是能找到一样,能否有用?” 第一百三十七章 常无忧和甪南丰站在深潭边。 她是真的很怕这种不可见底的水, 再加上曲肃刚刚说水底有极为硕大的蛟,她就更加害怕了。 “所以上次,你说有丑东西, 就是那蛟了吗?” 曲肃点了点头:“若我没有记错,它的额上是有些凸起的, 像是要化龙了。” 他没再多话, 叮嘱甪南丰看好常无忧,便自己下了水。 甪南丰站在常无忧身边, 观察着周围的环境, 片刻后他点了点头:“怪不得。” “怎么了?”常无忧问。 甪南丰伸出手指指向前方的树木:“这里有枕树。” 这树的名字是常无忧第一次从旁人口中听说,她在书中看到过这种树的名字,但这树应该已经灭绝许久了。 她向前看去,但只看到了寻常的松树,并未见过不同的树。 “那里, ”甪南丰更加细致地指给她看:“那块青色岩下。” 常无忧终于看到了,那岩下有半截枯木,已然是死掉的样子。 “枯了?” “对, ”甪南丰点头:“但看样子也只是枯竭了五六十年罢了。有枕树的地方,才会有灵兽。” “并不是枕树才能孕育灵兽, 而是灵气极为充裕的地方,枕树才能生存。灵兽生存需要的灵气远比人更多。” “所以当天地间灵气变少的时候, 人还能修,但兽便不行了。” “这棵枕树只是死了几十年罢了, 这说明在此之前这里灵气还是足够的,是能够孕育出灵兽来。但枕树死后, 灵气不够的情况下, 即使已经修成了灵兽, 它们也会退化,成为普通的兽类。” “但也有特殊的情况,那就是灵兽当时境界已经足够高深,能够维持住自身的灵气周转。” 那个看起来即将化龙的蛟应该就是这样情况。 “它此生应该都无法化龙了,”甪南丰平静地说:“现在灵气远不如之前充裕,人族修行都艰难,根本不足以支撑它更进一步。天地间大抵也只有它自己一头灵兽,不会变成普通的兽,但也不会化龙。” 这听着有些孤独。 常无忧还想说些什么,但地面忽然剧烈地晃动起来。 深潭的水面开始从深处泛起巨大的波纹。 甪南丰急忙护住常无忧,但水只是晃动几下,便恢复了平静。曲肃从水中走了出来,他手中空空,什么都没有。 常无忧问他:“那蛟呢?” 曲肃伸手:“在我戒指里。”他很实诚:“那东西有点丑,我担心你害怕。” “我也不知道应该怎么切它的额角,便想着把它带走,在医馆里让前辈和南丰看看怎么处理。” 他们三个回到了医馆里,甪行正在等他们,带着他们进了医馆的后院中。 曲肃让他们站远一点,然后,他便从戒指里将蛟放了出来。 常无忧有些担心,生怕真的如同曲肃所说是个丑东西,她眼前一花,地上一声轻微的震动,面前变多了一团花哨的东西。 一头昏头昏脑的大蛟躺在地上,眼睛迷迷糊糊。 常无忧眼神复杂地看着它,很胖,身上已经生出了爪子来,但爪子短小,有点像霸王龙。 离谱的是它身上的颜色,花花绿绿,什么颜色都有,最为奇特的是这些颜色在它身上组成了复杂的图案,充斥着奇妙的美感。 虽然常无忧知道这就是个大蛇,但它真的很漂亮。在幽暗的水底,大家丑得一致的情况下,它长得有些过于认真了。 她还是有些怕,但有些忍不住,想伸手触碰它好看的鳞片。 甪行和甪南丰商量了一会儿,终于拿来了一把细小的刀,然后甪南丰站在蛟的身前,小心将刀刃切入它隆起的额角处。 刀刃入它身体那一刻,大蛟剧烈地颤抖起来。 曲肃将手按在它的身体,牢牢控制住。甪南丰顺利切开它的皮肤,从中挖出一根完整的额角。 大蛟的额上鲜血淋漓,发出细微的声音,似乎在叫痛。 常无忧看着它,觉得有些对不起它了。 “之后怎么办?”她问曲肃。 曲肃说:“送回它原来在的地方。” 常无忧觉得也行,这么大的蛟,他们可养不了,但她想了想:“反正我好多了,也不怕见人。不若把秋以叫过来,看有没有什么丹药,能给它吃上一颗养一养。” 曲肃看了大蛟一眼,真心觉得给它吃有点浪费了,这么个丑东西,怎么用得着吃丹药呢? 但无忧既然说了,他便答应了。 甪南丰已经将额角拿去炼丹了,甪行也在旁边帮忙。 大蛟可怜巴巴地在院子里,它有些神智了,也记得面前这两个人。 湖底幽暗,有些孤独,它是有些想出去看看的。但它冥冥中知道这天下只有它一个了,外面危险,所以即使孤独,它也从不外出。 它之前见过这两人进了水中,那是它炼成蛟形后第一次见人。 第一次见他们,它感知到那男人身上灵气充沛,吃了对自己有大好处,它有些想吃人,但知道自己打不过,便悻悻地放弃了。 今日它又见那男人来了,男人直奔它而来,它甚至有些高兴起来,以为男人专门来寻它玩。 但它刚游过去,便被狠狠打了一巴掌,晕头转向被抓了起来。 然后,它便被挖了好不容易修出来的额角。 它想化龙,已经想了很多很多年了。 化了龙,便可以不再禁锢在深潭中,便可以遨游云间,看看不一样的景色。 但现在,它珍贵的额角少了一个,它离化龙更远了。 大颗大颗的眼泪从蛟的眼中流出。 常无忧愧疚地看着它:“对不起啊,我需要你的角救命。”她的手轻轻搭在大蛟的身上抚摸着,曲肃在一旁虎视眈眈地看着它。 大蛟隐约明白,它的角被用来救这个看起来极为脆弱的人族了,它想一口将她吃掉,但它不敢,那个可怕的男人在一旁,随时能将它杀死。 常无忧尽力安慰它:“我会想办法的,给你丹药,让你尽快养好身体,额角还能长出来的。” 只是需要些时间罢了。 她真的觉得大蛟无辜,好端端生活在水中,却忽然被抓来。她为了自己的性命没有办法,但她想尽力弥补一下。 大蛟被她一下下抚摸着,不大的脑子里慢慢意识到现在的情况。 这个女人很重要。 这个女人能给它很多好东西。 它怕这个男人,但可怕的男人听这个女人的话。 这个女人对它有些愧疚的情绪。 大蛟用不多的智商做出了决定,它停住了眼泪,缓缓将头靠在了常无忧的手上。 常无忧被吓了一大跳,但又欣喜起来,她叫曲肃:“阿肃,你看它多乖,它愿意和我亲近!” 但曲肃并不觉得这个丑东西是个什么好东西。 他们第一次相见时,曲肃和它对视,看到过它眼中一闪而过的杀机。 “是啊,”曲肃敷衍道:“那以后我带你去见它。” 以后事情一多,无忧便记不起来了。 曲肃松了口气,觉得自己很是机智。 但大蛟明白了曲肃的意思,它脑子不太够用,但活了很长很长的时间,因此也缓慢懂得了很多的道理。 在很久前,它身边还有些和它相似的灵兽,彼此间相互说话,但之后那些灵兽都慢慢退化,然后老死了。 但它还记得那些灵兽朋友讲给它的一些道理。 “你就是太丑了啊,人族可不喜欢鳞片,”狐狸摇了摇自己七条毛茸茸的尾巴:“看我这样,喜欢我的人就多多了。” 运气最好的那个,大蛟记得,小小的、毛茸茸的,明明最没用,最后却被一个仙长带走,跟着升仙了。 大蛟准备赌一把。 它试了试,慢慢变化着体型。 曲肃察觉到了这个变化,立刻将常无忧护在身后。 在他们两个的视线中,大蛟慢慢变小,鳞片消失了,开始长出了绒毛。 没多长时间,它便变成了自己理解中人族最喜欢的模样。 常无忧目瞪口呆地看着,地上的大蛟已经不见了,转而出现的是一只彩色的、毛茸茸的、长着六条尾巴的、眼睛大大的、身体小小的……猫咪? 大蛟不太习惯现在的身体,它站在地上有些晃悠,试探着发出了一声自己听了都觉得造作的甜腻叫声。 “……喵。” 常无忧初时有些震惊,现在脸上已经变了神色,她指着这只五彩斑斓的小猫,郑重地告诉曲肃:“阿肃,我要养它。” 这不是询问,这是告知。 曲肃再次看向那个丑东西,虽然它现在不是那么丑了,但是曲肃确定,它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坏东西! 常无忧喜悦地将小猫抱起来,小猫并不习惯被这么对待,四肢都僵硬了。但常无忧身上柔软又洁净,被拥在怀里片刻后,它便感受到了舒服。 趴在常无忧的肩头,它和曲肃对视着,两双眼睛里没有一丝友善。 它有些累了,今日被拔了额角,流了血,现在体力不支。 于是猫咪大大地打了个哈欠,在她的肩头睡去了。 曲肃不喜欢它,但常无忧小心地抱着它,眼中都发出光来。曲肃便什么都没说,之后吧,他想着,之后一定要把这个坏东西赶得远远的。 甪南丰和甪行还在忙碌,许是还得很长的时间,常无忧和曲肃两人不敢走近,生怕乱了炼丹的步骤。 他们两个坐在院子里。 常无忧第一次有这么可爱的小东西,她爱不释手,将它抱在怀里片刻不曾分离。 曲肃坐在一旁看着她,忽然觉得委屈起来。 无忧是他的,为什么要去陪坏东西? 他想了想在,站起身问她:“你不要总是抱着它了。”他想说,你来抱抱我吧,但他不好意思。 常无忧还新奇着,爱不释手,甚至没抬头看曲肃一眼,嘴里还说着话:“它原来是个大蛟,现在叫它小娇怎么样?” 曲肃心中生出了一些担忧来,他左顾右盼,终于做了个决定。 他按住常无忧的肩膀,让她将脸抬起来。 常无忧茫然地看着他。 曲肃纠结了片刻,终于做好了决定,他看着常无忧,面色严肃,微微张了嘴,发出了屈辱的声音。 “……喵。” 常无忧看着他,忍不住笑起来,觉得他尤其可爱。 她放下了手中的猫咪,扑向了面前更加可爱的这只大猫。曲肃心满意足接住她,将她拥在怀中。 甪行刚帮侄子在丹炉里放了些药材,这时无事便随意向外面看去,然后便看到了魔教化神的举止。 他被吓了一跳,不敢再看,心里嘀嘀咕咕:“挺不要脸啊……”嘴里虽然这么说,他却有些佩服曲肃了。 甪行酸溜溜地想着,这大概就是曲肃能有妻子的缘故吧。 第一百三十八章 曲肃不爱说话, 有时候受了委屈,仍然面容严肃,看不出心情来。 这是他第一次这么明显地表露出情绪。 一声普通的喵喵叫, 便将曲肃的体面尽数扯下。 但他满不在乎,只顾着高兴。无忧在他的怀里, 那个坏东西被放在一边, 他赢了。 猫咪小娇躺在椅子上,缓缓醒来, 它刚刚睡得沉, 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它只记得自己睡着时,还在那人族女子的怀里,现在怎么在她怀里的就成了那个坏人族了? 小娇觉得很委屈,于是再次“喵喵”叫了起来。 刚开始叫时,它还觉得屈辱, 但自从得了些好处,便什么都不在乎了。 然而曲肃牢牢抱着常无忧,还细心地将她耳朵堵住, 听不到除了他声音之外的任何声音。 曲肃看了一眼费力叫着的猫咪,脸上露出了胜利者的微笑。 小娇叫了一会儿, 终于看清了形势,躺在椅子上任天由命地露出了软乎乎的肚皮。 甪行站在窗边, 面色复杂地看着曲肃,不明白他一个化神有什么好和灵兽计较的。 甪南丰还在小心地炼制丹药, 甪行估算了一下时间,便准备去叫曲肃和常无忧了。 甪行还是不愿掺和进仙魔的事情中, 缘分所致救了魔教教主, 但之后他仍然不愿意和魔教太过亲近。 虽然生活在凡人的地界, 他们每过几十年就要换个地方,免得容貌不变被人看出不同。这事确实有些麻烦,但甪行觉得总比掺和进仙魔之事危害更小。 他做好了决定,甪南丰自然不会违抗,这么多年来,二叔早就成了他爹一般的人物。 甪行想出去和曲肃他们两个说一声,要他们准备离开了。 但曲肃在和一只猫争宠,这让甪行难以直视,不愿出去亲眼见证化神的丢人时间,他怕被灭口。 等到曲肃终于心情变好一些,常无忧松开了抱着他的手,甪行才走了出去:“丹药快好了。” 他提前把这药说明白:“虽然有了化龙蛟的额角,但材料还是不齐全,没办法根治,但能让她身体好很多。” “待会把丹药吃了,然后定期吃我们开的另一副药,也定期清理死气,虽然不敢说能和普通凡人一样,但也不会再和之前一样。” “我们另开的这副药,最好是炼做丹药,但熬制也可以,功效没有差很多。” 熬药肯定是比炼丹简单的,但常无忧的事情,曲肃是一定要做到最好。 他一个化神,自然是什么都能做。但他有些担心,总怕自己搞不好,专业的事情他想让专业的人来做。 只是甪行的态度很明显,以后药不够了,或者又问题了再来找他们都可以,但交往不要太多,炼丹这种小事就不要总来找他们了。 曲肃想了想,有了一点想法,他问常无忧的意见:“现在你身体好了,能见人了,不然把秋以叫来吧,她修的是丹经,炼丹更加稳妥些。” 常无忧觉得可以:“行,你传个信,让她过来吧。” 曲肃去一旁联系洛秋以,甪行在一旁听着,随口问:“那是位姑娘吧?修的是什么丹经?” 常无忧告诉他:“天地丹典。” 这句一出,甪行面色立刻变得严肃了:“不瞒您说。” 他顿了顿:“之前我说我们甪家的传承失落了一些,现在有些丹炼不了,有些病治不了了。” “……甪家遗落的一些东西便在天地丹典里。” 甪行万万没想到自己竟能再次听说这个名字,有些感慨:“我带着南丰离家时,大哥给了我绛河丹典。大嫂离家时,身上应该带的便是天地丹典,此外还有一本三本合一才是甪家所有的传承。” “没想到这天地丹典竟然到了魔教手中。” 甪行恳切地看着常无忧,常无忧不待他说什么,立刻便同意了:“您家的东西,自然是要还回来的。” “常家先祖收了很多的典籍,早就言明要是有朝一日主人寻来了,那我们常家自然是要归还的。” 甪行便松了口气,他很怕自己提出想要天地丹典后,魔教教主会提出什么要求来,但现在常无忧这么坦荡,却让他有些不好意思了。 甪行想了想:“其实甪家传承不传外人。” 但这么些年来,他们自己没能守住,被魔教的人学了,也是他们自己的过错,断然和那个魔教学丹典的姑娘没什么关系。 “天地丹典里也不是完全的没有问题,”甪行说:“我大哥和三弟做了些改进,只是没有写进书里。等魔教修丹典的姑娘来了,要是不介意的话,我和南丰便将这些信息全都告知于她。” 这便算是小小的感谢了。 常无忧自然没有意见,她之前就听秋以说过,说感觉有些方子换个药材可能效果更好,但秋以自己并不敢尝试,现在有人愿意告诉她,便是好事了。 甪行忽然又有了别的想法,他觉得自己有些过分,但看了一眼专心炼丹的侄子,他觉得侄子实在可怜,终于还是厚着脸皮开口了:“不知那位姑娘,是多大的年纪?” 他吞吞吐吐的:“既然姑娘修的典籍和南丰一脉同源,说不定是天定的缘分……” 常无忧立刻伸出手来,手掌竖在身前,脸上还是微笑,但拒绝得很是明确:“我们魔教的孩子,日子随心过,开心最重要。我不给他们安排这些事情,他们也不必听我的。” 她旗帜鲜明,不留半点余地:“要是谁用什么强迫我们魔教的孩子做他们不愿的事情,那我们是不留半点情面的。” 常无忧自然是想活,但她的活不能用秋以来换。 她觉得甪行是个明事理的人,她说清楚了,他不会强求。所以她必须要说清楚。 果然,甪行便住了嘴,不再提起这事。他有些感慨,觉得魔教确实做事挺像个人的。他记得很久之前他家救了个长老,那长老便立刻将门派里的女弟子送来,要给他家随便谁都行,算是谢礼。 被送来的女弟子强颜欢笑,但谁都看出来她不愿意。 最后甪家将女弟子送了回去,寻了个自家的错处,只希望女弟子不要被为难。 他还道了歉:“对不住了,刚刚您将家中典籍送回,我心中高兴,竟然胡思乱想起来,确实鲁莽了。” 甪行承诺:“我不会再乱想什么,也不多说话。” 那就好,常无忧也舒缓了语气:“这是我们应做之事。” 但她也留了个余地:“以后若是有需要,我们的人和前辈还有南丰也会沟通,不管是处成朋友还是什么,那就是他们自己的事情了。” 平心而论,甪南丰是个挺好的小伙子,有些呆,但做事认真,为人实在。常无忧也不知道秋以会不会喜欢,她不会替秋以答应,但也不会绝了秋以和南丰的可能。 常无忧像个老母亲一般,为孩子们筹谋得清清楚楚。 那边曲肃已经将事情告诉了何染霜,让她安排洛秋以来一趟,曲肃将地址告诉了何染霜。 他原以为还得一会儿,但片刻后,院中空气便微微震动起来。 一点亮光开始蔓延,渐渐蔓延成一大片。 微光定住的时候,传送阵里走出来很多人影。 曲肃有些懵:“我不是说只让秋以和香蕉来吗……” 但何染霜已经奔了过来,她扑到了常无忧身前,用力地抱住了她。 “无忧……”何染霜轻声唤她。她以为会再也见不到无忧,每日她都在惶恐这个世上还有没有无忧在。 她不敢细想,但忍不住总多想。 何染霜比常无忧高很多,常无忧被她搂在怀里,却感受到她身体在颤抖。 常无忧深深吸了口气,将她搂在怀中:“染霜啊。” 她轻轻拍着何染霜的背后:“我回来了,染霜。” 何染霜穿着大红色的衣服,脸上是很浓的妆容,看起来美得很有攻击性。她其实能力没有无忧那么强,却忽然被丢下整个魔教,她便只能装作一副无所不能的模样来。 何染霜最近笑得很少,面无表情地忙碌着,似乎没了情绪,更有魔教妖女的姿态了。 但现在,她紧紧闭着眼睛,努力憋回了泪水。 等再次睁开眼睛时,何染霜嘴角终于有了些释然的笑意。 香蕉、洛秋以还有囡囡都拥向前,挨个和常无忧问好,她们并不知道常无忧之前经历了什么,所以并没有何染霜那么大的情绪波动。 但能够再次见到教主,便是最好的事情了。 侯朴也来了,扭扭捏捏到了常无忧身前:“教主……” 常无忧也夸了他:“阿朴也做的很好。” 这便足够让侯朴高兴了。 子吉、楼探阳和香叶没有来,他们自然是想来的,但正处多事之秋,他们也只能留下守着了。 他们热热闹闹在院中说话,甪行便进了屋中,给他们让出空间来。 这么多人都围着常无忧,另一边的曲肃孤零零的,便看着有些可怜了。堂堂一个化神,在其他地方都是被拥趸的存在,但现在曲肃看起来却是面目寻常,似乎早就习惯了被冷待。 甪行偷偷看着,他有些震惊于何染霜的美貌。虽然过来的这几个女子都很是清秀,气质脱俗,但何染霜仍然是最出众的那个。 甪行并不识得魔教的人,但他觉得只要那个红衣女子在,旁人根本就注意不到其他的魔教女子了。 甪南丰也忙完了,凑在窗口和叔叔一起看热闹。 但他眼睛一看过去,便有些呆住了。 “二叔,”甪南丰眼神发直,盯着外面,对甪行喃喃:“那姑娘真美,我能跟她入魔吗?” 第一百三十九章 甪南丰老实巴交, 潜心炼丹,虽然空有一番少年心思,却无用武之地。 但这一刻, 他忽然明白了什么是心尖上绽放出一朵花的滋味。 甪南丰曾经偷偷看过才子佳人的故事,但他不明白为什么才子和佳人四目相对时, 便天崩地裂, 便冰消雪融,便春来花开。 但现在, 他的心头颤颤巍巍, 脑中昏昏沉沉,仿佛是受了致命的一击,已经失去了自己。 甪南丰有些明白了,这就是一见钟情。 甪行扭头看甪南丰。 甪行很是明白,那个红衣女子一出现便将所有人的遮掩了。 她在, 便很难再觉得其他姑娘是美人。 但甪行并不觉得这个红衣姑娘和侄子合适,他扭头看侄子,想说些什么, 但他顺着侄子的视线看去,却发现南丰看的不是红衣姑娘。 甪南丰的视线热烈又羞怯, 躲躲闪闪地停留在一个穿黄衣的姑娘身上。 甪行瞬时间有些迷茫,要不是侄子的视线, 他根本注意不到那个黄衣姑娘。 毕竟,那个黄衣姑娘虽然清秀, 但现在看起来着实不引人注意。 甪行已经短暂地忘记了刚刚侄子说要为了姑娘入魔的话,他现在陷入了深深的迷茫, 不知道南丰的审美是不是出了一点小小的问题。 甪行试探着问甪南丰:“南丰, 你觉得那个穿红衣的姑娘好看吗?” 甪南丰分出一些注意力:“好看, 很好看。” 但他说完了这句好看,视线仍然在黄衣姑娘那里。 虽然那姑娘还未投给甪南丰一个视线,但他已经想明白了什么是爱。 爱就是天空中有无数的星星,其中有极为明亮的,也有颜色不同的,但其中总有一颗,看起来似乎没有什么不同,但却是最特殊的。 他愿为这颗星星献出今生所有的情有独钟。 等到何染霜他们和常无忧说了会儿话,心情总算平复许多。他们才和曲肃又说了几句话,算是打了招呼。 之后,常无忧看到甪行和甪南丰这边已经结束了忙碌,便叫他们过去相互认识一下。 常无忧介绍甪行时,说这是支撑了一整个家族的前辈。这个介绍很是抬高了甪行的格调,他平日里虽然懒懒散散,整日端着茶杯催着侄子干活,现在被常无忧架得高高的,也只能像个德高望重的前辈一样表现了。 然后,甪南丰也说了自己的名字,他有些结巴:“我叫,叫甪南丰。” 他迅速低下头,又抬起来,看向了黄衣姑娘的方向,眼睛里充满了期待:“我叫甪南丰。” 洛秋以有些懵,她点了点头,点了点头。 囡囡和香蕉站在她身边,同样地点了点头。 洛秋以总觉得有些奇怪,眼前这人似乎总是在看自己,视线躲躲闪闪,却又满目欢欣。 她不明白,于是不在意。 之后,常无忧介绍了魔教来的人的姓名,甪行听到了黄衣姑娘的名字,忽然心里便松了口气。 等过会儿,甪行便去寻了常无忧,两人在一边说话。 “教主,”甪行说:“您说的对,孩子自己的意愿最重要。” 常无忧看向他,甪行继续说:“但您看,您故意将他们的身?婲份最后介绍,南丰还是喜欢秋以。” 常无忧没有说话,她确实是故意的,她生怕甪行还有些想法,会在知道秋以是谁后,让甪南丰刻意亲近。 但现在看来,两人可能确实有缘分。 其实洛秋以和甪南丰气质有些相像,性格也类似。 “孩子的意愿重要,”甪行重复一遍:“我家的南丰想入魔,这次您带着他走吧。” 常无忧笑起来:“带着他是可以,但也只是为了让他修炼罢了,断然和秋以没什么关系。” 之后的事情,就看秋以自己的心意了。 只要他们魔教的人在,就谁都逼迫不了她。 甪南丰去了炼丹房中,拿着药方磕磕巴巴地和洛秋以介绍用法,洛秋以不时点个头,但心中有些费解,不明白这人怎么是个结巴。 但虽然是个结巴,其实对有些丹方的理解比自己通透些,洛秋以便也愿意和他多说上几句。 甪南丰知道自己能去魔教的时候,非常兴奋,忙着收拾东西:“二叔,绛河丹典在你那里吗?” 他一边收拾一边问甪行:“我想拿去给秋以看看。” 甪行站在一边气愤地看着侄子,本以为终于能得来自家的天地丹典,说不定还能有个侄媳妇,谁知道这傻小子就乐呵呵把自己送过去了,还附带了一本绛河丹典。 甪行忽然想起来曲肃对媳妇那副低三下四的模样,心里便舒缓了一些。 还好,南丰起码没有那个化神这般丢人。 常无忧看了一眼甪家的小院,劝甪行:“前辈,南丰跟着我们去了,您这里也无聊,不若跟了去,我们那里有后山,和普通城镇无异,还更好一些。不管您是愿意和修行之人一起,还是和凡人一起,都是可以的。” 甪行思考了片刻,终于还是答应了。 他不想掺和进仙魔之事中,但南丰都去了,他再坚持这个所谓的立场多少有些自欺欺人了。 等常无忧服下了丹药离开时,这个小院便已经空旷再无一人。 医馆的门锁上,里面留了一则信息,是给甪南丰的弟弟妹妹的。 他的弟弟妹妹去寻药了,等到回来时便会看到这则信息。 “北陆,东彦,我们入魔了。” 远在深山中的甪北陆和甪东彦还并不知道,在他们离家这段时间,二叔又做出了改变甪家命运的决定。 常无忧和曲肃回了山中,他们已经离开太久,现在回来恍若隔世,屋子里干干净净,她看了一半的书打开着放在桌子上。 桌上一杯清茶,常无忧轻轻用手放在杯上,感受到一点余留的温热。 何染霜立刻告诉她:“我们每日都换上新茶。” 何染霜满脸的骄傲,像个等待夸奖的小朋友。在无忧不在的日子里,她竭尽所能做了自己能做的一切事情。 她还每日都打扫无忧的房间,布置得就像是无忧还在时的样子。这样子,她便还能抱有一丝幻想。 无忧还会回来。 何染霜的努力没有白费,无忧果然回来了。 常无忧回头,微微笑着对何染霜说:“做得很好。” 这就够了。 何染霜想要的不过也就是这句罢了。 曲肃亦步亦趋跟在常无忧身后,何染霜回头看了师兄一眼,识趣地说自己还有事要做。 她不是侯朴那样的傻子,没一点眼力介。 何染霜出门时,便将侯朴也拽上了,不让他打扰教主和师兄。何染霜刚到门口,便听到曲肃叫她:“师妹,把这个也带走。” 何染霜扭头,便看到了师兄递过来一只花里胡哨的小猫。她惊呼:“师兄,这猫挺会长啊,真好看!” 曲肃最讨厌的便是有人夸这坏东西可爱,于是他立刻告诉何染霜这猫的真实身份:“这是蛟变的,原身是大蛇,特别丑。” 何染霜谨慎了一些,但还是觉得可爱,想象不出这猫是大蛟时的模样。 她刚把猫接在手中,曲肃便干脆利落将门关上了。 屋里,常无忧还在看这屋子,越看越感慨,一切都没有变化。 曲肃便不着声色地放了心,等无忧慢慢把坏东西忘了,他就悄悄将它扔进深潭里,再不相见! 但他不知道的是,他最厌恶的坏东西,已然得到了魔教所有年轻人的宠爱。 猫咪小娇在何染霜、洛秋以和其他人的手中流转,获得了声声称赞。 它头晕眼花,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人,虽然有些害怕,但看得出来自己是被喜欢了的。 它有些惶恐,但也有些骄傲了起来。 但骄傲之余,它又想起来之前那只狐狸说的话,人族可不喜欢鳞片,它是毛茸茸的,才能被喜欢。 洛秋以得了曲肃的消息,给小娇拿了丹药,囡囡又给它拿了些吃的。 这都是它漫长的蛟生中从没得到过的好东西。 它已经放弃了身为化龙蛟的尊严,趴在地上奋力地吃着囡囡拿来的食盒里的东西,同时努力地舞动着六条彩色的毛尾巴,确保自己全方位看起来都是一只可爱又脆弱的小猫咪。 常无忧看了自己屋中,又去见了后山的人。魔教的事情染霜能处理好,但后山产业的一些问题,只能她来。 长期规划是做好的,她只是去检查一下现在路线是否有偏差。 看她来了,楼会长脸上颇为讶异,但之后便是无法抑制的狂喜。 看到为了自己而真心高兴的人,常无忧心中也开心。 “以后无事了。”她这样告诉楼会长。 这话说得含糊,但楼会长懂了她的意思,真正地松了口气。 火药处做出的东西越发完善了,甚至还有了定时的装置,用来引爆埋在土里的雷;还有了效果堪比雷阵的巨炮。 定时雷和巨炮都被送了一部分给刘清连的军队,用来保护百姓。 凡人终于有了能保护自己的力量和勇气。 常无忧忙了一个下午,终于回了房中。曲肃一直跟在她身后,像是她生病时一般伺候她。 晚间,他便顺理成章进了她房中,躺在她床上,悄咪咪在魔教众人面前拥有了名分。 他们两个躺在床上,曲肃很高兴,一想到无忧这么好,却只有自己能躺在她床上,他便高兴。 他总觉得别人都想和无忧亲亲,所以害怕得厉害。 但现在床上只有他和无忧,他便有些高兴,拥住她享受现在的幸福。 常无忧有些困乏,但半醒半睡间,她又想到一些自己要做未作的事情。 “得去找度洵……”她含含糊糊说了这句,便转了个身,转完了身,她又想起来一件事:“明日把小娇接过来……” 说完了这两句,她便彻底睡着了。 只是曲肃脸上神色并不好看,明明是那么好的时光,他却听到了两个自己最不喜欢的名字。 但说话的是无忧,是他最喜欢的无忧。 曲肃只能小心翼翼从背后拥住她,心里恨恨想着,明日定要度洵和那个坏东西难受! 第一百四十章 比起坏东西, 曲肃倒是觉得度洵都没那么讨厌了。 其实他既不喜欢坏东西,也不喜欢度洵。 但无忧也讨厌度洵,却喜欢坏东西。曲肃便聪明地确认了立场, 坏东西才是自己真正的敌人。 于是,第二天一早, 曲肃便做了决定, 他宁愿无忧先去见度洵。 早饭后,还没待常无忧开口, 曲肃便主动开了口, 说一起去找度洵。 为了坚定无忧去见度洵的心,他立刻说起当时度洵对自己说的话。 “当时正在打,他忽然就问我,说你是不是已经不在了。”曲肃说这话时,委委屈屈的, 看上去真的是受了伤害的模样。 常无忧当即做了决定:“去找度洵。” 她伸出手,想摸一摸曲肃的头算是安慰。但她个子不够高,根本够不着, 可是曲肃足够机智,立刻侧了身子, 将头低了下来,让她摸了摸。 她摸了摸他的头, 两个人都心满意足。 常无忧觉得自己安慰到了他,曲肃觉得无忧还是最在意自己。 侯朴站在门外, 看到这一幕如鲠在喉,食不下咽。 他长叹了一声, 拂袖离开了。离开时贴心地将想走过来的香蕉也赶走了, 倒不是怕打扰教主和师兄。 他是怕香蕉看到了这样的场景, 对孩子今后修行的心境不利。 常无忧和曲肃这次要做好准备再去。既然度洵已经知道了他们要攻心,那么就要攻到最痛处。 常无忧身体好些的消息被囡囡传给了云瘴前辈,前辈也托囡囡带来了一些资料来。 常无忧另外又找了些古籍,里面的信息很是零散,但若是用心去寻找,便也找到了一些散乱的脉络。 再加上甪行带来的一些前人杂记,常无忧便终于在心中确定了一些事情。 常无忧和曲肃商议后,终于出发了。他们到了楚山中,毫无阻拦地进了度洵的地盘。 度洵把自己周围的阵法全部撤除,似乎是在等待曲肃的到来。 度洵不知道常无忧是不是还活着,但他觉得她活不了多久了,她浑身死气遍布,根本无法在世间久留。所以度洵只是安静等待着,等待着曲肃疯掉的时候。 那时候,曲肃心境早已破碎,自己再在外部加以催化,曲肃一定会死在自己面前。 度洵很是期待那一天,一个化神,痛苦地在自己面前消亡,定是人间难得的景色,他要好好观赏。 但度洵没想到,几日不见后,曲肃果然出现了,只是现在状态极佳,身边还有了个不再死气沉沉的常无忧。 曲肃这次没有敲门,而是直接推门进去了。 他神采飞扬,几乎带着炫耀的意思了,兴奋地走在常无忧身边,十分想让度洵看看他们现在的模样。 当时的曲肃有多难受,现在便有多高兴。 度洵站在院中,眼中白茫一片,已经察觉到了常无忧现在的情况。 既已如此,他也不愿意再次亲眼见到。 度洵料到曲肃这次来不会说什么好话,做好了准备不管他。 果然,刚站稳,曲肃便开了口:“度洵,你看我们教主。” 度洵自然不会听他的专门去看,只不理他。 曲肃便道:“算了,你不看也无妨,不过我还是有两个好消息要告诉你。” “一个是我的妻子身体好了。对了,”曲肃装作恍然大悟的样子:“你是不是还不知道我们成亲了?” 他轻描淡写,一句话便炫耀出去了两件事情。这句话是他深思熟虑很久的,足够简短,却有足够的信息量。 常无忧并不说话,笑吟吟地看着他。曲肃生怕度洵注意不到最关键的信息,耀武扬威一般牵住常无忧的手,几乎要把手伸到度洵面前了。 度洵仍然不理他,只是他有些疑惑,终于忍不住开了口:“她……是怎么好的?” 他看不起凡人,看不起常无忧,即使问的是和她有关的事情,但问的仍然是曲肃,不愿对她开口。 但曲肃只是看向了常无忧。 常无忧微微笑起来,缓缓开了口:“自有天助。” 她既然不愿意说,度洵也不愿意看曲肃这副小人得志一般的模样了,他作势要离开,虽然这是自己的地盘,但度洵并不在意将曲肃和常无忧留在这里,他只想清静。 但他即将离开的时候,常无忧却又开了口。 “度洵,”她叫他:“你知道你师父将你捡来的时候,发生了什么吗?” “或者说,度洵,”常无忧问他:“你知道你是谁吗?” 这个问句奇特,度洵自然知道自己是谁。 他是他师父的最疼爱的小徒弟,是修仙界难得的人才,是楚山掌门,是修仙界第一人。 这个问题,他甚至都不愿回答。 但常无忧却从手中拿出了一个小本子,慢慢掀开念给他听:“崇历九年间,楚山长老扶况途径幼阳。” “有凡人不敬,村中供奉魔修塑像,扶阳长老怒极,将这个村庄尽数剿灭。” 这是很普通的事情,仙魔大战后魔修全灭,竟有人还敢供奉魔修,那就是自寻死路。更何况,扶况长老的三位师兄都在仙魔大战中陨灭,看到凡人如此,自然怒火攻心。 度洵听着常无忧的话,面色平静,并不觉得这事会和自己有关系。 常无忧翻了一页纸,继续说:“扶况长老离开后,楚河子随后赶来。” 听到楚河子三字,度洵脸上终于有了表情。 那是他的师父,是他最最重要的师父。 度洵微微侧了身子,认真听着这段他不知道的往事,他的师父来做什么? “楚河子追上扶况,与他争吵一通。” “之后,楚河子前往那个村中,从死尸中一个女子的怀中捡到一个一息尚存的凡人孩童。” 常无忧又翻了一页,语调不快不慢:“那孩童记忆全无,于是楚河子将他带了回去。” “取名度洵。” 这是常无忧从各方收集来的资料中整理出的信息。 她想知道,如果度洵知道自己出身于平日里最看不起的凡人,他的父母都死于楚山之手,那么他会怎么想? 他的修行之心难道真的如此坚定,没有半分阻滞? 但她这几页念完之后,度洵仍然没有表情,他甚至笑了起来:“果然是师父救了我。” 度洵的这个反应,让常无忧非常讶异。 她和曲肃对视了一眼,觉得度洵这人一定有什么疾病。 度洵的笑却没有停止,看上去甚至有些幸福的意味了:“师父只说她将我带了回来,却不说其他事情。果然是师父救了我。” 曲肃看着他,越看越有些糟心,他忍不住问了:“你父母都死在楚山长老手里。” 度洵抬起头:“那又怎样?” 他是真的疑惑,是真心在询问曲肃:“那又如何?” 曲肃却无言以对了。 现在已经这样,那度洵又该怎样? 度洵微微抬头,苍白的瞳孔有琉璃般的通透感:“他们死了,扶况也死了。我师父将我养大,做了她能做的一切,我能怎样?” 他只能继续是度洵。 “更何况,”他顿了顿,继续说下去:“我脱胎于凡人,在他们去世那一刻,便与他们再无半分关系。” 父母一词,于他而言,不过是一点血脉而已,他入了修行道,便血脉净化,与凡间没有什么牵连。 那个就算死去也要抱着他的凡人女子,那个为了他护在前方的凡人男子,那个死尸遍野的村庄,又与他何干? 度洵的这股子通透,却让常无忧觉得有些心寒。 也许他真的做不了什么,她也没指望他真的发起疯来,在楚山犯起杀戒。她只想着,他也许会有些难受,会有些歉疚之前自己不把凡人当人的事情。 但他这么平静,她满心以为会对他造成冲击的这件事,仿若一片羽毛划过坚硬的冰凌,根本不曾留下半点痕迹。 常无忧放下手中的小本子,真心实意骂他:“度洵,你可真不是个人。” 度洵仍然不看她,冷冷清清站在前方,恍若谪仙,不沾尘烟。 她现在不想考虑其它了,只想宣泄下自己对他的憎恶。 “度洵,楚河子收你为徒,是这辈子的败笔,就算她升仙了,在天上看到你这副模样,在世间造成的这些罪孽,她也一定会自惭形愧。” “就算之前你是你师父最疼爱的弟子,若她看到你现在的模样,也一定不会喜欢你了!” 她语速极快,骂了他一通。 忽然间,度洵身周有了些微气息的变化。 常无忧立刻敏锐察觉到了不同——他动气了。 这些话里,他有介意的事情。 常无忧立刻回忆刚刚说了些什么,让他师父失望之类的话,她之前说过,那让他生气的就是其他的。 她试探着又说了一句:“楚河子不会喜欢你。” 这句一出,度洵身周的气息涌动更加澎拜,将他的头发从背后吹起,甚至有些风到了常无忧身边,曲肃立刻护住了她。 常无忧放肆地笑起来,忽然明白了一些东西。她大声告诉度洵:“楚河子不会喜欢你!” “你这副模样,她永远不会喜欢你!” 她之前一直以为楚河子养大了度洵,那于他而言,楚河子便是母亲一般的人物,没想到他竟然是这个想法。 曲肃也反应了过来,满脸震惊地开了口:“度洵,没想到你竟然是这样的畜生,对养大自己的师父有了这副心思!” 度洵已经维持不住周身的气息,风在他身边疯狂盘旋。 多年隐忍的心事,不敢见人的绮恋,忽然被揭晓,度洵全身痛得几乎喘不过气来。 “不可能。”他努力撑着一口气为自己辩解。 但他恍然已经忘记,现在需要辩解的是自己不喜欢师父,他只拼命为自己解释:“喜欢师父是很正常的。” 他知道自己的心事见不得光,只一遍遍重复:“这是正常的,喜欢自己的师父并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 度洵努力想为自己的心事证明合理性,他看向常无忧和曲肃,便如同救命稻草一般指向他们:“你看,你也喜欢了你的教主……” 曲肃想说教主和师父并不是一回事,但他懒得说,只是牵住常无忧的手放在自己唇边一吻:“但我的教主,她喜欢我啊。” 常无忧同情地看着他:“可你的师父,永远不会喜欢你。” 他们默契十足,轻描淡写两句话,便让度洵心中怕到了极致。 度洵站在原地,身后炸起惊雷一般的声响。 “不可能。”他轻声说,然后充满杀气的气息直扑常无忧,但即使浑身充满了杀气,度洵却低着头,有些颤抖。 就像一个被上天丢弃的孩童。 第一百四十一章 曲肃拉着常无忧迅速往后, 躲过了度洵的杀气。 他将常无忧护在怀里,愉悦地笑了起来。 度洵身周空气动荡,整个人的身形都有些飘荡了。曲肃觉得很解气, 他现在认为自己和度洵不一样,度洵是个疯狂的、没人爱的可怜虫。 而他, 有无忧。 曲肃心满意足, 他一高兴,便有些宽容, 觉得不应该和度洵计较。 “走吧。”他对常无忧说。 常无忧同意了, 今天将度洵激怒到就可以了,他现在情绪激动,再说些别的影响也不大了,等着下次再用就好。 临走前,常无忧又和度洵说了两句话。 她看起来有些真诚:“对不起了, 今天我和阿肃骗了你。” “其实我们也不知道你是不是凡人的孩子,你的身世是我们编的。” 她笑起来:“但有件事我们没骗你。” 曲肃知道她要说什么,于是做好了准备, 随时带着她离开。 “楚河子永远不会喜欢你。”常无忧大声告诉度洵:“这事是真的!” 她话音刚落,度洵磅礴的灵气便袭来了, 但曲肃早就做好了准备,在灵气还没到达的时候, 他便拉着常无忧消失在院中。 他们两个离开之时,常无忧仍然能感受到身后的巨大的震颤声。 回到魔教山中后, 他们两个回了房中。曲肃很是高兴:“他心境是不是崩了?” 就像之前度洵在等曲肃走向灭亡一样,现在曲肃也在等度洵走向死亡。 曲肃和度洵对彼此的心意清清楚楚, 他们都想对方死。 但常无忧坐在椅子上沉吟片刻, 还是摇了摇头:“崩不了。” 曲肃不明白:“我们这不是找到他的痛点了吗?” “但我们并不是楚河子。”常无忧告诉他:“要是有一日度洵告诉你我不再喜欢你了, 你信不信?” 曲肃下意识摇头:“我不信,他和你又不认识……”他说了一半便住了口。 确实,他们两个和楚河子又不相识,度洵凭什么相信他们的话。 虽然他们今日这么说,会让度洵疯上一段时间,但等到度洵想明白的时候,便能说服自己。 “还得想别的办法。”常无忧最后说:“肯定还是有办法的。” 这边曲肃和常无忧在商议的时候,何染霜出了门。 教主和师父不在的时候,何染霜每日里都要盯着度洵,生怕他做了什么。 但这段时日以来,度洵那边已经安静了许久,她也好不容易得了些闲散时间,没那么累了。但今日师兄去了度洵那里一趟,没想到度洵又发起疯来。 何染霜只能前往,守在楚山附近,防着度洵外出会对城中凡人造成伤害。 她这一去,便不知道何时能回来。何染霜可不敢怪罪师兄,只能任劳任怨收拾这个烂摊子。 临走前,何染霜把猫咪小娇给了秋以看着。 秋以很是喜欢这只彩色小猫,她炼丹时炼出了一些用处不大的丹药,对身体无害但也没什么大益处,便给小娇拿了几颗。 虽然丹药药效并不太好,但对于小娇来说,已经是足够珍贵的东西了。 它活在深潭中几十年,每日里看到的都是极丑的鱼,那些鱼的长相便写满了不好吃。它不怎么吃东西,只靠着水中些微的灵气过活。 苦日子过了这么些年,没想到有朝一日竟然能被饲养起来。 小娇满心感激,它万万没想到与人类共存竟然是这么一件妙事,吃秋以喂的东西东西时卖力地摇头晃脑,一心守护如今的好日子。 世间只有它一个灵兽,祖先的传承早断了,它也就并不知道什么“灵兽绝不为奴”的尊严。 秋以揉了好一会儿小娇的软毛,门外有了很是谨慎的敲门声。 “洛姑娘,”甪南丰小声唤她:“可有时间看一下我研制出来的新方子?” 洛秋以便起了身,跟着甪南丰出去了。 屋中无人,小娇便放松了心神,躺在地上开始想事。 它本是大蛟,不习惯用脚,更喜欢用身体躺在地上,若有人在它就不敢这么做。 小娇严肃地思考今日,它的额角还需要很久才能长出来,但若是每日里都有人陪自己玩,有人喂自己吃东西,其实没有额角,它也没有那么介意。 它极想化龙,化龙后便不用在深潭,现在跨过了化龙那一步,直接过上了自己想要的生活,也没什么不可。 化龙最好,但现在不是没办法了吗。 它是个务实的灵兽,过得好最重要。 小娇思考了一会儿,便想起了常无忧。它记得那人是这里顶顶重要的,它的丹药和好日子都是经过那人允许才有的。 所以,它要讨好她。 门开着一条缝隙,小娇悄咪咪从门缝中挤出去,门缝有点窄,但它比一般的猫咪更为柔软,根本无所畏惧。 它悄悄绕过了院子,它脑子不太好用,记忆力也不够好,走错了几个屋子之后,它便到了常无忧的房门口。 曲肃这会儿正好出去了,他要去后山给无忧拿些吃的,杜荆说后山新做的一批熏鸭很是好吃,正好可以拿来给无忧做饭食。 于是小娇便踏进了常无忧的房中。 它很是谨慎,但进屋后便知道那个很坏的人族不在,胆子便大了起来。 常无忧正在翻看书籍,在里面寻找些信息,没有注意到门口的小东西。小娇便大声地“喵喵”叫起来。 它现在已经知道了喵喵叫的诀窍,现在叫声愈发甜腻造作。 常无忧被它从书本中惊醒,抬起头便看到门口站了个五彩斑斓的小东西,她惊喜地伸出手拍了拍:“小娇来这里。” 它便走过去,轻盈地跳到了常无忧的膝盖上。 毛茸茸的小身体压在她腿上,有些重量。 六条毛尾巴乖巧地簇拥在身体周围,更显得小猫脸更加乖巧可爱。 只是它毕竟是个冷血动物,现在也是凉凉的一团。这点凉能提醒着其他人这是个虚假的小可爱。 但常无忧已经被迷惑了双眼,抱着它只觉得它可怜。 小娇知道她是个凡人,无比的脆弱,根本没有攻击力,于是它便放心地露出了柔软的肚皮来讨好她。 小娇深思熟虑过的露肚皮行为,却让常无忧更加感动了。 只有足够信任,才会露出肚皮。 小娇对其他人从来不露肚皮,只对她露。常无忧立刻便知道自己是特殊的一个,被毫无保留地信任,是一种幸福。 常无忧足够聪明,但她没想到过看起来愚蠢的小东西也有些小小的算计。 “小乖乖,是不是冷了啊,”她双手抱着它:“娘给你暖暖。” 常无忧喜欢它喜欢得有些头昏脑胀,张嘴就成了它的娘。 小娇听懂了,它不想有个这么没用的娘。 但蛟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小娇只柔软地叫了一声,算是回应。 曲肃去了后山,本来要拿了熏鸭就回的,但杜荆说熏鱼也快好了,出锅就能拿出,曲肃便多等了一会儿。 杜荆像个老农一样,老实巴交地蹲在地上,认真看着柴火。 曲肃站在他身边,过了会儿,也跟着他蹲下了。 “不在火药处了吗?” 杜荆摇头:“就这两天不在,探星开始自己做东西了,我在他身边就总想指点,还不如离开两天,之后再看他做的怎么样。” 这次便算是一次大考了,探星已经跟了他很久,也到了出师的时候了。 曲肃微微扭头看杜荆,看他头上已经隐约生出了几根白发来,他心里便有些怅然。 他们两个不再说话,两双眼睛齐齐盯着柴火,看着火苗燃烧,忽然杜荆开了口:“……你能不能帮我去问问探月。” “……看她愿不愿意嫁我。” 曲肃震惊地看着他:“我去问?” 他扪心自问,自己怎么就配被委任这么大的重任,他既和楼探月不熟,又不是个长辈。 “无忧也行。” 杜荆说完,又苦恼地挠了挠头:“算了,别问了。”他很想问问楼探月,但他又太怕被拒绝,只敢让曲肃和无忧去问。 楼探月真的很好,他怕被拒绝了,连个朋友都没得做。 其实侯充也可以,但他的妻子过分热心,到时候指不定全后山的人都知道了。 杜荆一心一意盯着锅:“你和无忧不去问,就算了。” 杜荆不再说别的,似乎放弃了楼探月。曲肃看他这模样,觉得他实在有些不靠谱了,他们这么多年的感情,过命的交情,便只能揽了这个活。 “一定悄悄问。”杜荆再三叮嘱,但心里越发害怕起来,非常害怕被拒绝,他不想探月不理他:“不然不要说是我,就问她最近想不想嫁人?” 他说得越来越离谱了,曲肃真的看不起他,等鱼好了,他拿了就走,根本不愿和杜荆多说一句。 刚刚被杜荆搞得有些郁闷,曲肃一回到山上,表情立刻僵住。 他只是离开了这一会儿而已,那个坏东西便躺在无忧腿上。 最令他接受不了的是,无忧抱着怀东西,嘴里一口一个娘。 说实话,他根本不想当这么个东西的爹。 曲肃深吸一口气,脸上带着温柔的笑容,绝不露出半分厌烦来。然后他哄着常无忧吃了午饭,饭后又哄着她去睡。 他抱着常无忧,常无忧怀中抱着坏东西。 令曲肃骄傲的只有他能上的床,现在竟然多了个坏东西。 等常无忧沉沉睡下,他便轻轻起了身,毫不留情用手指捏着坏东西到了外面。 曲肃看着它,觉得是时候给它上节课了。 但小娇已经基本确定了自己的地位,它有恃无恐,看着曲肃也不再畏惧。 曲肃严厉地告诉它:“以后离她远点!” 小娇懒洋洋地看了他一眼,根本没有回应。 曲肃动起气来:“听到了吗?” 小娇根本不害怕,在曲肃的眼皮子底下,额头上生出了一根额角,另外一边却只有一块圆形的疤痕。 小娇恶行恶相对着他“喵”了一声,便大摇大摆走进屋中。 曲肃忍住怒气,不敢吵醒无忧,但他看着挥舞得乱七八糟的六条尾巴,琢磨着最近要找个麻袋,寻个机会教训它一顿。 第一百四十二章 小娇现在还不懂得人心险恶。 它现在非常开心, 每日里都赖在常无忧身边,若是常无忧有事忙起来,它便去寻其他人。 它孤寂了太多年, 现在极爱和别人在一起,连养过猫的何染霜都说, 从没见过这么亲人的猫。 但也因为它总和别人一起, 所以曲肃没能寻到它孤身的时候,套麻袋的计划被一再拖延。 何染霜守了度洵一段时间, 终于回来了。 常无忧听了她的禀告。 “刚开始和疯了一样, 他那座山上鸟都飞不进去,几乎没一个活物了。”何染霜现在想起来还是有些心悸,当时她都做好了打一架的准备了。 她不会死,但她也不想打。 度洵比她灵力更高深一些,打起来她就会受伤, 虽然伤会很快愈合,但还是很痛。 更何况,她中途可能还得叫师兄来帮忙, 师兄一定不愿意。 “但又过了几天,他那边便平复了下来。” “有次他还出来了一趟, 见了我一眼,什么都没说, 但看样子已经无事了。” 常无忧明白,度洵已经将自己哄好了。 “他不会信我和阿肃的话。”她摇头说:“只要不是楚河子亲口告诉他, 他就不会信。” “他那么骄傲又自负的人,怎么可能因为别人的话就先认输。” 这事只能后延了。 但常无忧冥冥中觉得自己似乎找到了一些东西, 一些能够让度洵崩溃的东西。 她在房中思考了很久, 曲肃陪着她, 看她凝神皱眉。 曲肃不打扰她,只做了粥和小菜,放在她身边,用掌心灵气维持温度,等着她愿意吃饭的时候。 他等了很久,等到天色变暗的时候,她才回头看了他一眼,不待她说什么,曲肃立刻将手中的勺子递过去。 不管什么事,都是吃饭重要。 常无忧懂他的意思,于是先将一碗粥喝下,等腹中有了暖意,曲肃才给她擦了擦嘴,又给她剥了一个鸡蛋。 等曲肃剥鸡蛋的时候,常无忧慢慢和他说起自己的想法。 “修行之人想要什么?” 曲肃没抬头:“若是之前,修行之人都想升仙。但现在的仙修只想享受世间繁华,魔修刚开始只是想活。” 最初的修行之心早就被丢弃了。 常无忧点了点头:“就算是想升仙,也是要有了原因的,有些人是为了长生,有些人是为了看见与凡人不同的世界。” “度洵也想升仙。”她说:“但他升仙,可能并不是为了长生。” “他想升仙,也许只是为了他师父。” 曲肃已经将鸡蛋剥好,轻轻用手掰成小块,小心地送到她的嘴里。 她一边吃,一边想,思路更加清晰:“他最在意的,可能真的只有他师父。” “但他师父已经升仙了,所以他必须要努力,去天上寻她。所以他不在意世间一切,不在意凡人如何,也不在意修仙界如何。” “甚至上次我们说楚河子不会喜欢他,他生过气后,可能也不会介意了。” “因为在他看来,他是要升仙的,他是能再次见到他师父的。所以我们说了也没用,他以后会亲口去问。” 曲肃看向常无忧,也明白了她的意思:“所以他最在意的是能不能升仙。” “只要我们告诉他,他是无法升仙的,那么他心境自然会有损?”曲肃问,觉得有些太过简单了,但似乎又很合乎逻辑。 “不只是这样。”常无忧叹了口气:“哪有这么简单,一句话哪有这么大的力量。” 度洵又不是傻子,他能修到化神,自然是心境坚固的。 在常无忧理解,心境坚固也就是内心里有一套能够说服自己的理论。精神自洽,相信着自己的逻辑,自然便不会轻易被外界所混乱。 如同曲肃,他所相信的,便只有常无忧,他不曾怀疑过她,所以他心境臻实,修行没有桎梏。 而度洵,也有自己的一套逻辑。 在度洵的逻辑中,他自己是一定能升仙的,也是一定能见到师父的。他只奔着这个目标而去,并不在意其他的所有。 不在乎自己的来源,不在乎其他人的遭遇,淡漠到残酷,冷血到几乎没有缺点。 “所以我们要做的,”常无忧咽下口中的鸡蛋,抬头看向曲肃:“我们要做的,是告诉度洵他升不了仙,以及他升不了仙的原因。我们要找到升仙的真相。” 她要用另一个逻辑,来打破度洵心中那个运转完善的小世界。 曲肃坐在椅子上,心中有些震颤了。 发现升仙的真相啊,这不只是有难度的问题了。更何况,发现了这个真相后,那就是将升仙之路铺平,将方法展露在修行之人眼前。 这是在探索天地的轨迹。 但曲肃信她,他这一生,从开始信仰她开始,便不曾有半点彷徨,所以他只是点了点头:“好。” 这事归根到底还是很难。 常无忧说完了自己的想法,便长叹了一声,又喝了一碗粥。 粥里有虾有肉,味道很好。 小娇悄咪咪从外面溜了过来,它今日又去了洛秋以那里,甪南丰也在,他知道这只小猫的真身,实在无法觉得它可爱。 但洛秋以喜欢它,甪南丰也只能违心夸它,顺便给了它些东西吃,想让秋以觉得自己有爱心。 小娇得了些好东西,之后又去找了香蕉,混了些肉干吃,这一天过得很是满足。 它满足够了,便要来常无忧这里了。 常无忧才是这里的主人,是它真正要讨好的人。 小娇进了屋,便看见了曲肃,它不喜欢曲肃,便绕了一大圈,绕到了常无忧身后,轻轻将柔软的爪子搭在她背上。 常无忧立刻回头,看到了一张谄媚的小猫脸。 她立刻笑起来,从小碗里拿出来一块掰好的蛋清,放到它嘴边。小娇张开嘴,衔住蛋清。 它柔软的绒毛蹭在常无忧脖子上,让她有些想笑。 她转了身,又给它拿了块蛋黄。 常无忧转身拿东西的时候,小娇和曲肃对视着,一人一猫目光都不友善。 小娇有些骄傲地慢慢将蛋清咀嚼,曲肃的目光绕过常无忧的肩膀,幽幽地看着它。 这是他剥的鸡蛋。 这是他给无忧剥的鸡蛋。 曲肃心里已经给坏东西判了死刑。 常无忧将它从背后抱过来,亲昵地贴在怀中,将脸和小猫脸贴在一起。 小娇已经吃完了一块蛋清,马上要开始吃第二块。但吃饭的间隙,它还是要干些正事。 小娇蹭了蹭常无忧的手,又轻轻舔了舔她的脸,中间还附加了几声娇气的叫声。 讨好的事情做好了,它才开始吃第二块蛋清。 常无忧挨个捏了捏它六条尾巴,内心十分满足:“小娇还吃什么?娘给你拿。” 曲肃食不下咽,委婉表示自己的不满:“无忧,那是只猫。” 他略一迟疑,又说:“也是只蛟。不管是猫还是蛟,我们都生不出来。” 他自然是想要他和无忧的孩子,但绝不能是这种东西。 曲肃非常委婉,表达了自己不想当爹的心意。 常无忧忙着抱猫,根本没仔细听他说话。 下午时,曲肃出去了一趟,子吉和囡囡的剑法有些问题要请教他,他便过去教一教他们。 临走时,无忧正在床上半醒半睡,小娇在她怀里,若是动了它,可能会惊扰无忧的睡意。曲肃没办法将它拿出来,只能忍了。 这几日天有些热,她睡在床上,睡中也觉得燥热。 小娇在甪南丰那里吃了些大补的药,现在也不舒服。它在深潭中太久,习惯了寒凉的环境,现在天热,药物又发挥了作用。 它身上茂密的绒毛更让它觉得不舒服了。 它睡得迷迷糊糊的,在梦中扭动身体。 常无忧睡得好好的,本能地察觉到身边一点凉意,便立刻靠了上去。 只是,她靠着的那点凉意,却慢慢变得更加寒凉,还有些坚硬。 常无忧慢慢转醒,醒来时惊住了。她身边的已经不是猫咪小娇,而是一只五彩缤纷的大蛟,盘在她身体周围。 她深吸一口气。 蛟不难看,颜色搭配得很好,但她并不敢和它靠得那么近。 她轻轻从床上起来,想从另外一边下床。 但她走动间,大蛟便有了动静。它隐约察觉到常无忧动了,下意识嘴里呼噜噜地发出了一点声音来。 “……喵。” “……喵喵。” 然后它挪动着身体,一双极短的龙爪朝上,露出了粉嫩的肚皮。 腹部薄薄鳞片的包裹下,是脆弱得不堪一击的致命点。 一只硕大的化龙蛟,喵喵叫着,朝她展示了自己最柔软的地方。 常无忧心里蓦然间软的一塌糊涂,她略一迟疑,便又上了床,躺在冰凉身体的旁边,她却不觉得寒冷了。 她闭上眼,试探着抓住了那双短短的龙爪。 大蛟隐约有了知觉,它惊醒过来,发现自己竟然变回了原型。 它立刻感到了害怕,它记得很清楚,那只狐狸说过,人族不喜欢它这副模样。 它现在很害怕,怕常无忧不再喜欢它了,怕它马上就要被赶出去,再也不能被亲亲抱抱,再也不能被投喂各种好吃的东西了。 大蛟一动不敢动,却感受到常无忧再次躺在了它身边。 一双属于人族的纤细小手,慢慢抓住了它那双短短的、却极为锋利的前爪。 大蛟害怕得砰砰直跳的心慢慢平复下来,它不太明白,这和狐狸说得不一样。 但它却有些安心起来,也许这个人族是真的有些喜欢它。 它默默想着,也许她是真的想当它的娘。 如果她真的喜欢它,喜欢它猫的样子,也接受它蛟的模样,那么它认个娘也不是多么为难的事情。 第一百四十三章 曲肃终于寻到了机会。 小娇虽然年岁大, 但终究还是见识少,脑子也不太够用。它不明白若是被贼盯上,其实是防不住的。 小娇只是开开心心走在门外, 嘴里叼了块肉。人族大多是凡人,凡人脆弱, 但做的东西是真的很香。 肉是魔教的小弟子给它的, 它本来去常无忧那边吃了,但它想了想, 怕自己把她的地方弄脏, 还是打算在屋外吃完了再过去。 它现在是真心地喜欢常无忧了。 常无忧是第一个愿意握住它小爪子的人族。 既然她不嫌它丑陋,那它也不会嫌她没什么用处。 曲肃在屋里陪着常无忧,他们两个找了些资料。现在信息不全,他们只能慢慢翻看,将线索连起来。 常无忧想找找看, 看那些升仙的前辈拥有什么样的特质。也许其中的共通之处,便是她想要的答案。 很明显,其中一个特点是他们全都法术高深。 这是不用思考, 都能知道的共通点。 但这世上还有些人同样法术高深,但终生困在某一个境界中, 最终死于心境的崩塌,或者寿命消亡。 她想找找看, 怎么样才能跨越那条线。 曲肃安静地陪着她,在她身边泡了两壶茶, 一壶醇厚些,另一壶清甜些, 她爱喝什么味道都可以。 常无忧忙碌着, 在纸上写写画画, 记录着每个信息。 曲肃微微抬起头,察觉到屋外的声音。 “我出去看看阿朴,”他寻了个理由:“他说过有事找我。” 常无忧没有抬头,随口应了声:“去吧。” 曲肃便走了出去,贴心地给她关上了门,还给她的房间加了法阵,决不让她听到半点声音。 小娇吃着东西,忽然察觉到身前多了一道黑影。 它疑惑地抬起头,便看到曲肃似笑非笑地看着它。小娇知道今天不妙了,它迅速将剩下的肉一口吃掉,然后立刻向常无忧的房中跑过去。 但已经晚了。 它跑着跑着,双脚却离开了地面,无助地在半空中挣扎。 曲肃淡定地走在前方,小娇被悬在他身后的空气中飘着跟了过去。 它撕心裂肺地叫着,原本谄媚的“喵喵”声,现在显得凄厉起来。 曲肃听着,心里有些愉悦,他觉得它今日的叫声可比前些日子好听多了。 它叫了好几声,院中都没有反应,它缓慢意识到,真的糟了,它又被这个坏人族抓住了。 曲肃遮掩着他和小娇的身形,走出了院子。到了外面后,他转了身,有些嫌弃地用两只手指捏住了它的后颈,带着它到了山中。 这里,它才是真正的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 一落到地面上,小娇便变做了大蛟的模样,迅速往林子里跑。 但它并不习惯在土地上逃跑,刚一开始逃,便被曲肃抓住了。 曲肃的手高高扬起来,掌心处是让它畏惧的力量,曲肃脸上的表情让它更加害怕,它颤抖着,没了别的办法…… 一盏茶后,深林中终于平静下来。 曲肃心满意足走了出来,他身上洁净,看不出来刚刚做了什么。 他走后没多时,一只大蛟屈辱地爬了出来。 它委屈极了,无缘无故被恶狠狠揍了一顿,更为糟糕的是,明明这么疼,它身上却没有伤口,那个坏人族让它告状都没有证据! 大蛟黑色的眼珠盈满了泪水,它忽然间长大了,无师自通地明白了一些道理。 人族阴险,它再不懂事,还会被欺负的。 它独自考虑了很久,不大的脑仁子近百年来第一次这么高速地运转。 那个坏人族让它以后离好人族远一些,还说以后它再靠近好人族的话,他就见它一次打它一次。 但它喜欢那个好人族,也不想向坏人族认输。 它是不畏强权的勇敢的大蛟,现在又被迫增加了一些心眼子。 它思考了很久,终于想出了一个报仇的妙计。 常无忧思考了很久,脑子里仍然有些混沌,她现在很想摸一摸毛茸茸的东西,让心情愉快一些。 她问曲肃:“小娇呢?” 曲肃面不改色:“应该是出去玩了。” 常无忧觉得有些可惜:“我有些想它了,不知什么时候回来。” 曲肃抓紧时间上眼药:“它那样的小畜生,都无情无义,根本不认家的。” 常无忧想反驳他一下,她觉得小娇还是对她很好的。 但是她还没开口,门外便有了响动。 曲肃立刻察觉到这是坏东西回来了,他面目绷紧,心中并不高兴,但今日吓唬了一次用处不大的话,他就再吓唬它几次,总归能有用的。 这次来便来了,曲肃忍了。 门外的声音很小,像是幼兽踉跄的声音,曲肃有些担心,不知道坏东西是不是装了受重伤的样子过来。 但他把坏东西的伤都治好才来的,应该不会有问题的。 门开了一条缝隙,常无忧和曲肃看向门外,她招呼外面:“小娇快来。” 门外静悄悄的,片刻后一只白嫩的小手攀在了门沿上。 一个极其委屈的小脑袋探了过来。 白胖的幼童晃悠着从门外走了过来,边走,还伸出了胖乎乎的小手。 幼童向着受了惊吓的常无忧走了过去:“娘……” 幼童发出了一声如同猫崽般娇嫩的叫声。 常无忧立刻便认出来了,她立刻从椅子上坐起来,奔向那个孩童。 “小娇,”她抱着孩子:“娘的小娇啊。” 曲肃:? 曲肃不理解,并且大受震撼。 但曲肃的心情已经影响不到新晋母子的心情了,常无忧抱着孩子已经有了慈母般的爱意。 小娇现在白白嫩嫩,趴在常无忧怀里舒舒服服。 它知道自己赢了,于是不屑地投给了曲肃一个眼神。 曲肃:…… 小娇被曲肃打了一顿,一下子被打开了心智,开始有了自己的想法。 它要变成对好人族更重要的东西。 它思考很久,决定真的当了她的孩子。虽然它已经几百岁,她却只有二十余年寿命,但它并不嫌丢人。 它是个化龙蛟,没有性别,它想了想,便变成了女孩的模样。 它变形时,心机地变得和好人族相像了一些。 果然,现在曲肃看着坏东西,心中非常生气,却根本不能下手再打它一顿了。 因为,它变成了她,变成了一个和无忧有些相像的小姑娘。 曲肃知道自己被坏东西骗了,那不是他们的孩子。 但奶呼呼的小姑娘对着无忧笑着,无忧心疼地给孩子喂了一点温水,他便恍然间看到了自己和无忧的另一种可能。 他和无忧普普通通地生活着,不用操心那么多,也没有经历过痛苦,他们只是简单地相爱了,然后成了婚。 他们有了一个可爱的小女儿。 常无忧给小娇擦干净脚底沾的泥土,又给她喂了些温水。 她之前有过幼弟,幼弟乖巧,只是去世得早,这是她一生的痛楚。她喜欢孩子,自己却身体有恙,不能拥有自己的孩子。 而眼前这个,是一个愿意对她露出脆弱肚皮的灵兽,是一个初变了人形,便来寻她做娘的孩童。 她愿意疼爱这个孩子,愿意给她世间所有的美好。 常无忧抱着小娇很是亲近了一番,然后抱着小娇,看向曲肃。 “叫爹,”她哄小娇:“这是你爹。” 小娇被常无忧抱着,一双小脚悬空,踢踢荡荡。 圆圆的孩童眼睛盯着曲肃瞬间紧张起来的眼睛。 小娇轻声喊他:“爹?” 曲肃全身都紧绷起来,他知道这坏东西肯定没有好心思,但她有和无忧差不多的脸,现在无忧抱着她,两张相似的脸齐齐看着他,他便有些恍惚起来。 曲肃没有说话,小娇被微微扭了胖胖的身体问常无忧:“娘。” 她有些委屈地问:“爹是不是不喜欢我?” 常无忧立刻哄她:“爹怎么会不喜欢小娇呢?” 她连忙叫曲肃:“孩子叫你爹呢。” 曲肃便只能应了声:“嗯。” 他回应了,但回应得极其冷淡。 小娇看起来还是有些委屈,似乎还是觉得爹不喜欢自己。 曲肃看着常无忧谴责的眼神,深吸一口气,结结巴巴:“……爹……最喜欢……小娇了……” 说完这句,曲肃都有些看不起自己,觉得自己很不像话。 刚组成的一家三口在屋中很是亲近了一番,当然亲近的主要是常无忧和小娇,曲肃是被迫配合的那一个。 侯朴傍晚回来时便察觉到不对,教主房里怎么有孩子的声音呢? 他偷偷从窗户的缝隙里往里看,便看到了教主和师兄抱着孩子,还听到孩子喊着爹娘。 侯朴大受震撼。 他是个瞒不住秘密的人,不消一刻钟,魔教所有人都知道了教主和师兄的孩子已经两岁了。 虽然这个时间,他们怎么算怎么不对,但那孩子看起来和教主很像,自然是教主亲生的。 既然是教主的,那就应该是师兄的吧…… 于是等曲肃出来的时候,大家纷纷对他表示了衷心的祝福。 但曲肃听了那些祝福后,只是忧心忡忡地叹了口气,便离开了。 他现在还不知道怎么解决这事,也没心情解释。 他这个反应,倒是让大家都有些不解起来,再结合孩子和教主几乎一模一样,却和师兄完全不相像的脸,一个可怕的猜测在大家心中慢慢生出…… 现在小娇什么都不知道,舒舒服服躺在常无忧怀里,晚上她吃了娘喂的蛋羹,还吃了爹剥的糖果,现在非常惬意。 小姑娘美美地打了个哈欠,今日她认贼作父,明日她定要他血债血偿。 但现在她困了,娘被窝里太舒服了,小娇抱着娘的胳膊昏昏欲睡,报仇的事之后再说吧…… 第一百四十四章 小娇这几日过得非常舒服。 常无忧也很高兴, 她每日里还是忙碌,但身边总有个肉乎乎的小东西陪着,她累了便回头看一眼, 心情便会好上很多。 小娇的来历算是解释清楚了,曲肃也洗脱了在众人眼中有些可怜的印象。 虽然小娇和常无忧很高兴, 何染霜他们也很喜欢这个小朋友, 但曲肃并不开心。 他很明显知道自己是被报复了。 虽然小娇叫他爹,但他当得并不开心。 无忧忙着的时候, 小娇便会说自己饿了、渴了, 那只能让曲肃来。 他并不愿意,但也只能去给她拿了吃的喝的,甚至有时候,小娇的衣服破了,小姑娘张口也是一句:“爹来。” 他这个爹当得受气至极! 常无忧忙着记录资料比对的时候, 曲肃和小娇坐在她两侧,小娇嘴里含着糖,吃得高高兴兴。 曲肃帮常无忧添茶倒水。 常无忧忙得心无旁骛, 曲肃便微微侧了身子,隔着常无忧盯着小娇。 他想吓唬吓唬她, 让她不要那么多事了。 但曲肃阴恻恻的目光看过去,小娇便立刻回望着他。 曲肃露出了一个阴森的笑容来, 手里还坐了个揉捏的姿势,小娇看着他, 却可可爱爱地笑了起来。 “娘,”小娇轻轻戳了戳常无忧的胳膊:“小娇尿尿了。” 她尿在了衣服上。 曲肃只能站起来, 认命地给她去换了干净衣服。 换衣服的时候, 曲肃小声吓唬她:“你要是再多事, 我就揍你了。” 小娇立刻看向常无忧的方向,张口就要喊娘。曲肃被吓了一跳,连忙哄她:“今天不揍了。” 小娇看向曲肃,认真告诉他:“一天不揍可不行。” “我不止会尿尿,我还会拉裤裤。” 曲肃被气得很想现在就抽她,但不行,常无忧已经在回头看他们了。 他只能委屈求全地承诺:“不揍了,不揍了。” 小娇心满意足,仰着小腿,让曲肃给她换新衣服。 现在这个坏爹很不开心,但他不开心,小娇就开心了,但还不够。她把额角的事情和上次挨的揍全都算在了他身上。 娘这么好,拿一只额角给娘治病也是应该的。 账就只能算在坏爹身上了。 新组成的这一家三口过上了表面和谐的生活,常无忧太忙了,没时间注意父女间的暗潮涌动。 但他们这个休闲日子也没过多久,修仙界便又有了大动作。 寂融和诸山另一位正当势头的长老,用了度洵的名头组织了一次对魔教和凡人的冲击。 既然挂着度洵的名头,还是楚山和诸山的实权人物组织,自然人人响应。 他们这次分工明确,兵分三路,人数最多的一路直冲魔教山,人数最少但人手都金丹以上的直冲皇城。 还有另一路人手,则负责冲击凡人的城市,这一路并不规定具体的路线,让他们随意发挥。 这样子他们的行动根本无法预测,谁都不知道受冲击的会是哪座城市。 这次攻击发起迅速,寂融吸取了上次越缨的教训,做好了准备,预防内部有人传出消息,于是消息传出去的当时,便发起了行动。 度洵自然是要去的,他去的最早,直接到了魔教山头。 曲肃正在家里看着小娇生气,甪行来找过他问别的事情,曲肃将这事告诉了他,甪行年纪大,算是见多识广,说不定能有主意。 但甪行并没有什么好的建议,只跟个老头子一样摇头,说他早知道灵兽会惹事,不该带回来。 他这么说,便让曲肃更加生气了。 早知道为什么不早说?非得现在来说风凉话。 见了甪行这一趟,曲肃便更加郁闷,在家里不开心。这时候度洵来了,曲肃的怒气便有了发泄的余地。 他一察觉到度洵的气息,便直接去了空中。 两人对峙起来,谁都没有先开口。 片刻后,还是曲肃先忍不住,他先伤害了度洵一把:“你师父不喜欢你。” 但度洵现在已经建立了心里防线,现在心平气和,根本不动气。他温和地问曲肃:“你教主怎么没来?” 这话像是问候,但接下来便不友好了。 “又死了吗?” 常无忧自然没有死,但这个“又”字让曲肃心里一梗。 他脑袋一转,便想到了回击的办法。 他向下一伸手,便将下方站在常无忧身边、咬着手指看热闹的小娇捞了上来。 小娇懵懵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常无忧知道他的意思,安心观看。 曲肃在小娇身周布下了严密的护阵,让度洵根本无从查探小娇的真实身份。 曲肃将小娇抱在怀里,努力笑得慈祥,像个老父亲一般和度洵展示:“上次忘了告诉你,这是我和无忧的孩子。” 他的手偷偷掐了小娇一把,小娇现在有些脑子里,有些懵,但立刻有些反应。 “爹~”她甜腻腻地叫了一声,将头埋在曲肃怀里,刚刚曲肃掐她那一把有些疼,于是她偷偷默默将口水抹在了他的脖子上。 但曲肃和小娇的小动作没人看到,他们现在看上去父女情深。 度洵面无表情看着他们两个。 若是可以,他也想将来和师父有这么一天。 但凭什么,凭什么这个魔修竟然能拥有了他想要的一切! 度洵有些郁郁,但也只是心情不佳罢了,他并没有动气。但曲肃已经心满意足,让度洵吃瘪一次,他便能舒服几天。 然后,曲肃又将小娇送回了地面上。 不远处,仙修已经攻来了。 何染霜立刻便想动手守护魔教山,但度洵轻飘飘地开了口:“别动。” “你们两个要是有谁敢对仙修出手,我便对魔修的弟子出手。” 这话一出,何染霜便不敢动了。 化神是毁天灭地的存在,他们虽然比度洵多了一人,但谁都不敢保证能挡住度洵所有的攻击。 度洵的一击,便是千百条性命。 曲肃和何染霜化神后,没能让魔教更加强盛,而是更加被制衡了。 他们师兄妹两个对视一眼,看明白了彼此眼中的意思,开始将度洵往无人处引,但同时,曲肃也再次意识到,无忧说得对,度洵必须要死。 度洵不死,修仙界便不会死心,斗争便不会停止。 常无忧抬头看着天上,看着他们三人慢慢离开,心中默默盘算着已经得知的那些信息。 小娇抱着她的腿,羡慕地看着天上,不知道什么时候自己才能这么厉害。 皇城中,也有人袭来了。 但刘清连身边有魔修,还有一个寸步不离、视他如生命的越缨。 他坐在桌前,屋外是轰隆隆的爆炸声,可他不曾抬头,仍然在处理着凡人的事务,斟酌着人手的调配和仙修造成的灾情的救护。 他的皇宫空空荡荡,只有寥寥几个宫女和太监,他们都熟悉了这种情况,照常做着自己该做的事情。 越缨攻击力极为强悍,一人便是千军万马,她现在被刘清连养得很好,干干净净,还穿了很适合她的藕荷色衣衫。 其延现在有些冷心冷情了,但还是参加了这次攻击。他来到了皇城,隔着很远的距离,看到了越缨。 看到她脸上的疤痕,看到了她穿得妥帖合体,看她行动僵硬不再如往日灵活。 其延看了她一会儿,未发一言,便自行离开了。 而仙修随机袭去的城市外围,也有了剧烈的爆炸声。 凡人的军伍已经组织了起来,有序地向外开炮,魔修帮他们构建了防护阵,保护子民这事,他们自己便能做了。 这一场战事持续了许久,两边都有伤亡。 仙修虽然没能获得胜利,但魔修也没赢。 寂融心满意足,只要这样子持续下去,他们便能和魔教平分天下,之后再慢慢将天下夺过来也是可以预见的。 这种钝刀子割肉的感觉,对常无忧来说并不好受。 他们想守护天下百姓,便只能把力量分散开,这就导致各处都力量不够强悍。现在他们是防护方,而仙修是进攻方。 他们自然也可以进攻仙修,但之后呢? 若是仙修报复,攻击到凡人的城市,便是他们不想见到的情况了。 他们背负着天下百姓,便只能投鼠忌器。 但这样活着,真的很憋屈。 常无忧想着,她必须要加快速度了,把度洵处理了之后,这天下便能安稳一些。 曲肃和何染霜与度洵缠斗了一会儿,这次他们三个都知道只要牵制住对方就好,所以打得都不尽力。 等到他们感知到仙修已从魔教山撤退,他们三个便散了场,各回各家了。 这一天过得没什么意思,曲肃回去之后也没精打采。 但小娇还是有些精神的,她觉得自己是有些功劳的,于是理直气壮对曲肃提出了自己的要求:“糖。” 她掰着手指头数:“红色的,黄色的,黑色的……” 这些糖是常无忧给她吃过的,现在没了,需要去外面买。 曲肃不想去,但小娇仰着头,响亮地叫了他一声“爹”! 曲肃没应她,她便“爹爹”得叫个不停。 她不要什么脸,完全是个不知什么是尊严的小畜生,但曲肃冷着脸看了她一会,还是心软了。 曲肃便只好转了身,向外走去。 在门口,他遇见了甪行,甪行还想和他聊聊不能养灵兽的事情,但曲肃一见他便心烦意乱地摆了摆手:“我知道不能养,不是什么好东西。” 他向外走去,甪行跟过去问他:“你去做什么?” 曲肃略一停顿,但转了个墙角便继续向前走了:“……给孩子买糖。” 甪行站在原地,不是很明白魔教的人脑子里在想什么。 他叹了口气,感觉就自己一个正常人,忧愁地溜溜达达走开了。 第一百四十五章 微风吹动门外的竹帘, 将竹帘轻轻拍打在门框上。 风声有些大,常无忧迷迷糊糊的:“好吵……” 小娇靠着娘,睡得昏天黑地。 曲肃只能睁开眼睛, 一指灵气将门封好。没了风声了,但曲肃再也睡不下去了。 他和无忧的床上, 小娇躺的四仰八叉。 曲肃一点都不想和小娇一起睡, 他抗拒了一段时间,但小娇也很坚持和常无忧睡。 这么小的孩子, 又能怎么办? 曲肃不能显得自己太不懂事, 最后只能同意了,但有时候也会让她去跟何染霜睡。 但即使同意了,曲肃绝不愿意和小娇离得太近了睡觉,现在常无忧睡在中间,但小娇一只手抓着常无忧的胳膊, 曲肃一睁眼便看到了那只白胖的小手。 糟心。 曲肃不出声,悄悄伸出手去,将搭在常无忧身上那只小手轻轻拿了下去。 但他刚把小娇的手拿下去, 那小手便又探了上来,转而握住了常无忧的里衣。 曲肃不气馁, 继续扒拉,再次将小娇的手扯了下去。 但小娇哼哼唧唧了几声, 手就又上来了。 只是这次小娇动作大点,曲肃没地方, 便被她抓住了手。 他的手被小姑娘握住,放在无忧柔软的腹部。 曲肃轻轻使力, 想挣脱这个令人讨厌的小东西。 但他动作一大, 睡中的无忧呼吸便变了节奏。他很怕吵醒无忧, 便不再动弹。 他的手也只能被小娇抓着了。 被他讨厌的小东西抓住的每一刻都像是在受罪,可这小手极其柔软,握着他的时候又很有力量。 她紧紧握着曲肃,像是握住了让她安心的一切。 曲肃厌烦着,但慢慢又平静下来。他的手指轻轻在小小的掌心中勾了勾,小娇便又哼唧了一声。 他闭上眼,便只听到身边两道均匀的呼吸声。慢慢的,他心中便溢出了一些名为幸福的感觉来。 这不应该,他明明那么讨厌她。 有些灵兽会鼓惑人,曲肃默默在心里想着,甪行说得对。 他也许有点被这个坏东西蛊惑了。 两道呼吸声过于惬意,曲肃清醒了片刻,便又被她们带入了睡眠中。 这一觉睡得极好,曲肃醒来时觉得识海广阔,灵脉顺畅,整个人都神采奕奕。 常无忧也醒来了,正在给小娇拿衣服。 曲肃不想让她忙碌,便立刻起身,去拿了衣服给孩子换上。 他们两个没生过孩子,但都有过弟弟妹妹,现在接受良好,当爹娘当得很是得心应手。 小娇懒洋洋看了一眼曲肃,不情愿地撅起屁股,让曲肃给她穿了裙子。 一边被穿衣服,她还一边从枕头下面掏出来一块糖,解开了外面的油纸,曲肃立刻抽了她屁股一巴掌:“不能把吃的放在床上。” 根本不疼。 小娇毫不在乎,剥好了糖纸便想在掌中将糖分成两块。 她力道没控制好,糖四分五裂,有一个大块,还有三小块。 小娇捏起最大块的糖,讨好地凑到了常无忧身后。 “娘吃糖~”她声音奶奶的,常无忧回头张开嘴,小娇便把糖放进了娘的嘴里。 现在小娇手里还有三小块。 曲肃冷眼看着她。 现在给她换衣服、喂饭、洗尿湿的裤子的都是他,曲肃觉得这个小东西但凡有点良心,这三块糖里都得有一块是他的。 但小娇丝毫没有犹豫,张大嘴一下子将所有的糖都塞了进去,然后心满意足从床上爬下去。 曲肃看着小小的身影,手紧紧地握成拳头,果然小畜生…… 他做好了准备,就算冒着被无忧发现的危险,他也要揍那个小畜生一顿! 常无忧在门外走了走,和几个弟子打了招呼,放松了一下腿脚,然后她便又坐在了椅子上。 这几日她看了很多书籍。 魔教在各地都有据点,她吩咐弟子帮她去找当地的大户或者县衙的文书,看是否能借到古时候传下来的县志和族谱 她只是借来看一看,记忆又好,一般当天借来,便看完了还回去。 信息全都留在了她脑子里,再慢慢筛选出有用的,后续对比。 魔教为凡人做了颇多,却从不居功,这次只是想借一天的东西而已,凡人无不应允。 她几乎看到了整个天下百年来的记录,巨大的信息量在脑中流淌、混杂,慢慢过滤出一些有用的信息来。 外面微风阵阵,天气极好,但常无忧坐在屋中,眉头微皱,手中不停写着东西。 曲肃想叫她去看看外面的天,今日的天极蓝,零星几条云丝飘在天上随风而动,就像是无忧的发丝般柔顺。 但他不能去叫她。 常无忧凝神思考,似乎思考到了一些很关键的东西。 小娇趴在外面的草地上,捡到了几块好看的石头,她之前没见过这种石头,现在觉得这石头定是什么宝贝,现在只想拿给娘看。 曲肃拉住了她,双手插入她的腋窝,将她整个人提起来。 小娇的小短腿荡在空中,她气得“坏爹坏爹”得乱叫,她太吵了,曲肃只能将她抱在怀里,有些生硬地哄她:“别吵,你娘在忙。” 娘很重要,娘的事自然也是大事。 小娇不再挣扎,但她手里紧紧握着几块石头,她仍然觉得这石头是什么宝贝,她很想将这事分享出去。 但眼前只有她不怎么喜欢的曲肃。 小娇沉默了片刻,终于还是开口了:“你看我的石头。” 她小声显摆着,生怕吵到娘,曲肃配合着,认真看她的宝贝石头。 “嗯嗯,真不错。”曲肃这样子回应她。 这是小娇头一次从曲肃嘴里听到好话,她有些高兴,便愿意再和他亲近一些。 小小的脑袋贴在了曲肃的肩膀上,红艳艳的小嘴巴里还在絮絮叨叨说着自己的石头,甚至还允许他摸一摸。曲肃看了常无忧一眼,终于伸出双手托住了他们两个的女儿。 “对,这个黄石头最好看。”曲肃认真和小娇探讨着石头。 常无忧并不知道外面的情况。 她脑中丝丝缕缕的信息像波澜的银河一般缓缓流淌,其中无数凌乱的信息如同繁星一般无序。 她在这样的一条大河中奋力遨游,终于抓到了一个星星的尾巴,在另一端,便是更多的星星,组成了她一直在探索的未知的线条。 眼前是从没见过的天地。 她看见了天地运转的一点机巧。 常无忧终于放下了笔,仰头绽出了一点释然的笑意。 曲肃一直观察着她的动静,看她停下了思考,便从外面走进来。 常无忧看着他,平静地告诉他:“度洵不可能升仙。” 曲肃点了点头:“我知道,我们要这样告诉他……” 但常无忧摇了摇头:“不,不是这样告诉他。” 她珍重地再次告诉曲肃:“度洵,他不可能升仙。” 曲肃看着她,隐约明白了她的意思。他有些不敢相信,迟疑着问:“你是说,度洵他真的不可能升仙。” 常无忧从椅子上站起来,点了点头:“对。” 曲肃怀里抱着小娇,小娇手里还握着她珍贵的石头,兴奋地看着娘。但她知道娘在和爹说重要的话,她听得不太明白,现在只等着爹娘不说话了,便给娘看自己的宝贝石头。 常无忧没再说下去,而是从曲肃怀里接过小娇。 小娇知道到了自己的时间了,于是立刻将石头给娘展示。 她之前是个贫穷的大蛟,没有过什么好东西,深潭里只有一些她都害怕的丑鱼。虽然活了很长的年岁,但她着实没什么见识。这些石头美进了她的心里头,刚刚她和曲肃一起,给这些石头起了名字。 现在她絮絮叨叨和常无忧解释,解释这几块石头的特殊之处。 解释完了之后,小娇郑重把最好看的两块石头放到了娘的手里:“给娘做首饰。”小姑娘这样说。 她没有过娘,没有人握她的爪爪,没有人抱着她睡觉,她既然有了娘,娘就要用最好看的东西。 她手里还有两块石头。 她想了又想,终于拿出那块被曲肃夸过的黄石头,递给了曲肃。 这个爹是个坏人族,挖了她的额角,还揍了她一顿。 但这个坏爹给她买过糖,给她换新衣服,给她喂饭,还晚上愿意拉着她的手。小娇觉得,这个爹也不是那么的不能接受。 但她还是有些不舍得,于是递给了曲肃便立刻转了头,趴在常无忧的肩头不想说话了。 曲肃握着那块黄石头,心里有些甜蜜的涩意。 小娇很明显不舍得,但曲肃没有将石头还给她,而是放进了自己的戒指中收好。 “带她去见见前辈吧。”曲肃轻声说:“前辈还没见过我们的孩子呢。” 常无忧微笑着点了头:“好。” 之后他们便继续了刚刚的内容:“你说,度洵不可能升仙,是什么意思?” 常无忧想了想问他:“世间常说天地人神,但天地和神都很明显强于人,超脱于人。” “那么人的意义是什么?” “人凭什么于天地神并列?” 这是曲肃没想过的问题,常无忧给了他答案:“每个人都微小,但世间那么多人,聚集在一起便是堪比天地神的力量。” 她点了点头:“所以,度洵不可能升仙。” “因为凡人不认。” 这个说法过于惊世骇俗,曲肃想知道她是怎么样得出这样的结论,但他开了口,却是问她:“你怎么会想到这一处来?” 若是其他人,就算信息摆在面前,估计也想到不到这一层。没有谁会觉得凡人有这样的能力。 “我从没看轻过任何一个凡人的存在。” 常无忧看向天边,云丝随风,她伸出手微微感受了风动:“我们生来,便有意义。” 第一百四十六章 这些事情, 他们想去找前辈一起聊一聊。 这次是带着小娇一起去的。 前辈见了小娇后颇为惊讶,但随后便识别出小娇的身份,面色有些复杂:“没想到天地间竟然还有灵兽……” 他知道小娇现在是常无忧和曲肃的孩子之后, 心情更加复杂,但既已如此, 他便也认了自己是这只灵兽的叔叔。 云瘴前辈还拿了见面礼来, 是一串漂亮的项链,上面缀满了闪亮的彩色宝石。 果然, 小娇很是喜欢。 趁着小娇玩项链的时候, 前辈小声告诉常无忧:“灵兽……孩子就喜欢这种亮晶晶的东西。” 之后三人便坐在一起开始说起了正事。 “如何升仙,”前辈有自己的思考:“境界是一定要到的。” “我小时候见过一次门派里的长老升仙,天上降下九九八十一道天雷,一击比一击更加猛烈,每一击都有摧天毁地的力量。但最后一击天雷降临的时候, 我总觉得隐约看到了一条光束从天而降。” “那位长老抗过了八十一道天雷,便踏进了那道光束中,消失在半空中了。” “我觉得还需要心境圆满, ”前辈说:“也许这两点达到了之后,便得到了升仙的契机。” 但这个契机从何而来, 他并不知晓。 常无忧安静听完之后,便慢慢说出了自己的发现。 “我觉得, 升仙需要三个条件,一是前辈所说的境界, 二是前辈说的心境。” “第三,便是凡人的心之所愿。” “这是什么意思?”前辈听着, 并不理解。 常无忧换了个说话:“天地人神, 也许成神的秘诀就在前三者中。境界高深, 便是达到了与天平齐,道心圆满便是同地一般自得融洽。此外,便还有个人。” “自身的境界和道心足够了,唯一需要的便是外界了。” “升仙并不是只和自身相关的事情,升仙是集齐天地之灵气为一人打开上界的通路。” “既然是与整个天地有关的事情,那么自然与所有人都有关。” “决定这一条的,便是凡人的愿力。” 愿力一词,他们无人听说过。但他们能理解这个词的意思,愿力啊,那就是心之所愿。 前辈沉默了,从没想过这种事情的存在。 常无忧手指沾了一点茶水,慢慢在桌上勾画:“凡人是天地中生出的最脆弱、却最有灵智的。他们每一个单独看来,都脆弱到不堪一击。但他们却是最蒙受天地恩宠的。” “我翻找了很多的资料,找到了一些信息。凡人古时候传下来的记录中,都会记录一些影响当地的大事,其中若是牵涉到修行之人的,自然也会有记载。” 她背诵了其中一段:“康洛十四年,秋,大水。山走石平、水高十丈。” “河溢铎城,决横堤、河水暴至,数十万众号叫求救。” 康洛十四年,是太过久远的年间,记录中的铎城早就消散在岁月的尘埃。他们都不曾经历过那个时候,自然也不曾知道那个时候曾有这么一场暴雨。 前辈和曲肃认真听着,常无忧沉了口气,继续说了下去:“然,有仙人至。” “为万生民移江堤,暴雨十日,仙人立于堤坝,不动不移。” “十日雨停水缓,仙人悄然而离。” 在铎城曾存在过的位置附近,有几个零星的小县,县里有残余的族谱,她拼拼凑凑,便看到了铎城曾有的这一段故事。 “那里有几座废弃的石庙,那里的人说那是治水仙人。” “那仙人,应该名为襄长。”常无忧看向了云瘴前辈。 前辈沉默着,微微抬起头来:“……我知道他。” 襄长是很有名的修仙之人,不属于任何一个门派,独行天下,却什么都懂得一些。 最重要的是,他修行得顺风顺水,是极有天赋,也极有机缘之人。现在修仙界的传闻里,襄长一直都是修行时间最短而顺利升仙的。 “让我开始认识到凡人对于升仙的重要性的,便是襄长。”常无忧解释:“后来我又看到了很多凡人的记载。凡人记录了对他们做过好事的所有人。” 即使凡人中途经历过很多劫难,但他们仍然认真记录下来所有的拯救过他们的恩人。他们做不了什么,便代代相传了这份感激。 “那些被凡人记录被深深感激的,只要境界到了化神,不遇意外的话,几乎全部升仙了。” 她这话一出,前辈已经明白了全部。 他站起身,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叹息:“我从未想过……” 曲肃也明白了,他怀中还抱着孩子,眼中却有些失神:“是凡人觉得他们是神仙,天地才愿意让他们成为神仙……” 常无忧点了点头,这就是愿力,这就是凡人的力量。每个凡人都脆弱,但他们的心愿合在一起,便是通天动地。 修行,修的是自己,也是对天下的意义。 她看了很久,记录了很多事情。那些对凡人有过大恩德、被感念着的,只要境界足够、道心圆满,天地便给了升仙的机会,打开了通路。 而那些不曾对凡人做过大恩德的,便慢慢消磨在时光中,她在记录中再找不到他们的存在。 还有些曾对凡人造过大孽的,凡人并不敢在记录中光明正大提及,而是春秋笔法、影影绰绰记下了当时的仇恨,这些修行之人,就算境界到了,最后也大多死于非命,也有些死于心境崩溃。 那些死于非命的,又何尝不是在凡人的怨恨中、天地降临的惩罚。 “所以,”她轻声说:“度洵不可能升仙。” 因为凡人并不觉得度洵那样的人,应该是神仙。 度洵率领下的修仙界,已然成了藏污纳垢的污秽之地。他们享着荣华,吸着凡人的血,看不到被他们所欺辱的凡人们无声的、仇恨的目光。 修仙界不会有神仙了。 就算度洵境界足够,心境臻实,但凡人不认他,天地间那个通路便永远不会为了他而降临。 前辈一直沉默着,常无忧转身问他:“前辈,我说的这些事情,您信吗?” 前辈微微转了身,不看她,但轻声给了回应:“我信。” 前辈信,曲肃也信。 他们都意识到无忧以凡人之躯,找到了天地奥秘。 前辈和曲肃心中都受到了震撼,两人久久不语。常无忧站起来,语调轻快又感慨:“我庆幸我是个凡人。” 如果她不是个凡人,便站在了高于凡人的位置上,便看不清脚下芸芸众生。看不清他们的面貌,看不到他们的悲欢,看不到他们的苦难,看不到他们的一生,也看不到他们的力量。 常无忧曾经因为自己作为凡人的无力,而怨恨过上天,而责难过自己,但现在她却想开了很多事情。 她重复了一遍:“幸亏我是个凡人。” 曲肃和前辈看着她,她那么脆弱,看起来没什么力量,个头不高,但在他们眼中却几乎闪着光。 常无忧说完了之后,前辈一直很沉默,既然前辈没了谈兴,他们便到了离开的时候了。 前辈一直没有多话,默默将他们送了出来,临出门时又给了小娇几颗闪亮的珠子。 小娇知道今天自己听到了一些了不得的东西,但她没能全部理解,本打算再好好想想,她又被新得到的珠子吸引了注意力,趴在曲肃怀里不停地摸闪闪发亮的大珠子。 曲肃和常无忧牵着手向前走去。 曲肃心头乱糟糟的,他忽然想到了一些问题:“你其实全都想明白了,为什么还说来问前辈?” 他傻乎乎的,常无忧看着他笑:“傻瓜。” 她闲聊一般告诉他:“前辈是不是已经化神很久很久了?” 曲肃后知后觉:“但前辈隐居此处,不曾与凡人见过面……”按照刚才常无忧的说法,这样的修行之人,即使境界和道心都到了,但仍然没有机会。 他忽然自己想明白了:“你是来告诉前辈应该怎么做。” 常无忧牵着他的手,继续往前走:“修行其实就像是考试,学习了多年,只等最后一场大考。” “我只是把答案告诉了前辈而已。” 若是前辈愿意的话,便能做到很多事情,之后静待契机便可。 她把这些事情告诉了前辈,便算是感激。他们一直以来从前辈这里得到了很多的东西,却没能报答。就像今日,他们只带了些后山的瓜果和瓷器,却受到了前辈给小娇的珍贵宝石。 他们两个就像是时常向家里要钱的贫穷小夫妻,今日也终于得了些珍贵的东西回馈给前辈了。 他们两个沉默着又向前走了一段路,小娇仔细比较了那个叔叔送的石头,根据自己的审美排出了名次。 小娇巴巴地把最好看的那个给了常无忧,第三好看的给了坏爹。第二好看的和其余的都留给了自己。 但一条没见识的大蛟其实审美也不怎么样。曲肃瞅着她,觉得这孩子有些傻兮兮。 常无忧看着他们两个笑,笑着笑着,她脸上的笑却慢慢消失了。 “阿肃啊,”她轻声叫他:“我想了又想。” 曲肃看她,等她下一句,但她下一句又问了其他的:“你现在是不是元神期,还没到真神?” 曲肃点了点头:“还得些时间。” 常无忧点了点头:“我想了又想啊,其实你什么都有了。你到了真神之后啊,其实就快升仙了。” 她重新又笑起来,有些高兴地告诉他:“阿肃,你以后是要升仙的啊!” 但曲肃没有笑,他眼中甚至有些悲哀的意味了。 “你呢?”他轻声问:“可是你呢?” 他的手颤抖着:“我不想升仙。” “我的妻子,只是个凡人啊。” 第一百四十七章 侯朴并不机灵, 但他很是关注师兄,于是便察觉到一些不同寻常的东西。 他自然不敢和师兄说,于是便找了何染霜。 “师姐, ”他凑过来,小声说:“你觉不觉得师兄最近有些怪?” 侯朴的那张小黑脸现在黑得更加离谱。之前他听从了常无忧的建议穿了黑色或者灰色的衣服, 整个人看起来还是挺像样的。 但中间常无忧和曲肃走失很长一段时间, 他又看到了越缨的遭遇,心里有了些反思:人这一辈子意外那么多, 还是开心最重要。 于是, 他真正实现了穿衣自由。 今日,他便穿了件绣竹纹的宝蓝色衣袍,那衣服蓝得极其明亮,几乎刺痛了何染霜的眼睛。 何染霜家里是开染坊的,她娘精于刺绣, 她在父亲母亲的耳濡目染下,对审美很有些追求。 侯朴这个样子,她觉得有些辣眼睛。 “师弟, ”她深吸一口气:“我觉得这个颜色不太适合你。” 侯朴看了一眼师姐,觉得师姐的眼光还是有些局限了。但他不嫌弃师姐, 继续兴致勃勃问:“师兄最近不对劲啊。” 没办法,他们两个对服装根本聊不到一处去, 便只能继续说曲肃了。 “哪里不对劲?” 侯朴伸着手指头掰扯:“和教主回来后,他们又有了个女儿, 师兄便时常在家中。可是每日里师兄还是会打坐的,每隔两三日, 师兄也都会出去修炼一会儿。” 他又凑了进了一点, 神神秘秘问:“师姐, 你发现了吗?上次他们去过前辈那里之后,师兄就再也没练过功了,也没打过坐了。” 何染霜默默回想着,现在她和楼探阳负责处理魔教的事务,忙碌了些。但她细细一想,便发现侯朴说得是对的。 师兄不再修行了。 常无忧发现的事情,还没有公开,但她自然不会隐瞒何染霜。 何染霜也是化神,但她是强行突破,现在境界局限此处,短期内不能有进益。但她起码是个化神,常无忧想将她今后升仙的路打通。 何染霜听她讲过之后,便明白了今后自己的努力方向。 他们魔教的作为是得人心的,之后她坚守道心,潜心修炼便没有问题,她需要的只是时间而已。 因此,她明白了师兄不再修行的原因。 曲肃确实不修行了。 现在,他就在屋子里给常无忧梳头发,常无忧坐在椅子上,旁边地上还蹲着一个巴巴看着他们的小娇。 梳完常无忧的头发,便轮到梳小娇的头发了。 曲肃一心一意,只想在家伺候好自己的妻女。 常无忧知道他的想法,于是不问他,只让日子慢慢过。 曲肃不想成仙,不想让功力再进一步了。他们一家三口永远这副模样,就很好。 成仙有什么好啊,天上没有无忧。 没有无忧的地方,又怎么能称得上是个好地方? 曲肃很聪明,他心中不曾有半点迟疑,他只待在有无忧的好地方。他坦诚地在内心承认了自己的无能,他不是什么厉害的化神,也不是拯救过很多人的曲肃,他只是无忧的丈夫,现在又成了小娇的父亲罢了。 他将自己牢牢捆绑在无忧身上,她在,他才能生存,才愿意生存。没有无忧,便没有曲肃。 曲肃坦坦荡荡,顺从地依附于常无忧,他心满意足,从不想要剥离开来。 曲肃一心一意梳着常无忧的头发,常无忧看着镜子中的他。 他们两个的视线碰撞在一起,脸上便同时露出了些笑意。曲肃的指尖插入她的头发中,轻柔地从头皮慢慢向下,最后缓慢地离开她的发梢。 常无忧的头发缱绻地缠绕在他的指尖。 曲肃觉得,他能给她梳很久很久的头发。但小娇并不明白现在的气氛是多么的美好,她觉得有点太久了,虽然娘的头发没有掉下一根,但她仍然觉得要是这样梳下去,娘会变成秃子。 “轮到小娇了吗?”她仰着头,眼巴巴地问。 她刚开始站着,后来蹲着,现在一屁股坐在地上,像个技艺不怎么精通的小鹦鹉,不断重复着:“还没到小娇吗?” 她只是一个没几岁的小朋友,只是一个没什么见识、也没很多想法的大蛟,现在却发出了一声哀愁的叹息。 要按曲肃来说,永远都轮不到小娇,但他现在勉强算是个父亲,父亲就应该有点父亲的样子。 他只能梳拢常无忧的头发,给她插入一枚青绿的碧玉发簪。 然后常无忧笑着起身,小娇终于坐到了她等待许久的镜子前。 “梳个好看的。”小娇叮嘱爹:“头上多放些花。” 屋中有花,早上曲肃去摘了些花来,被其他弟子看到了,误以为是教主喜欢,便陆续又有人送了些。 现在桌子上五彩斑斓,什么颜色的花都有。 小娇颔首斟酌:“要大的,要最红的,最黄的……” 但她一看,其他颜色也很好看,她有些纠结,但也没纠结太久:“每个颜色都要。” 她满脸欢欣:“娘给小娇挑,多多的花。” 常无忧想象着小娇若是戴了满头的花,那根本看不到脸,走起路来就像是个小妖怪。她想起了当时小娇是个大蛟时的模样。 那时候小娇便很花哨。 看得出来,孩子有审美,但审美有限。 常无忧只选了几朵粉嫩的小花,她拿过去哄小娇:“小娇已经那么漂亮了,戴的花花太多就遮住你啦。” 曲肃给小娇梳了双丫髻,常无忧将粉嫩的小花插入发髻中。小娇看着镜子中的自己,觉得娘说得不错,和常无忧相似的小脸上便露出了满意的笑容来。 曲肃觉得极为幸福,他面前仿佛有两个无忧,一个幼时的,一个是长大的。看着她们,他便觉得自己这一辈子都不曾与无忧分离过。 之后,常无忧帮曲肃换了新衣服,一家人穿得整齐,便要出门了。 “娘,我们去做什么?”小娇牵着常无忧的手问。 常无忧告诉她:“去见一个叔叔。” 小娇便不再问,她不知道是哪个叔叔,但如果能和上次的云叔叔一样,送给自己一些好看的珠子就好了。 曲肃手里拿了几本册子,都是常无忧亲手写下的内容。 她将所有县志和族谱中记录的有关事迹全都摘录了下来,全都在这几本册子中。 她没有写结论,但里面的内容被她按照因果排列,不需要别人的提醒,便能自己得出答案。 曲肃给那几本小册子包了红色的布袋,外面还有丝带缠绕,看上去便是一份礼物的模样。 这确实是一份礼物,是一份能将度洵置于死地的珍贵礼物。 曲肃将小娇抱在肩头,常无忧牵起他的手,三人便走向了门外。 曲肃确定这次会对度洵造成极大的伤害,所以他心情极好。到了度洵的山前时,他甚至颇有礼仪地先用灵气告知了度洵,问自己和家人能不能进来。 没一会儿,度洵便给了他回应:“又不是没来过。” 他们一家三口便走了进去,门已大开着,度洵站在院中,看曲肃这次要整什么幺蛾子。他们无法伤了彼此性命,现在达成了诡异的平衡,现在看起来甚至像是朋友了。 一进门,曲肃便伸出手,度洵就看到了他手中拎着的红色布袋。 度洵皱起了眉头,这个东西看起来像个礼物,但他并不觉得曲肃会给他送礼物。 “这是什么?”他问。 “这是礼物。”常无忧做了解答。 度洵面色没有波澜:“你们不会给我送礼物。”他语气没有波动,只是在阐述一个事实。 “但它看起来是礼物,里面装的也是礼物。”常无忧说:“所以它就是一份礼物。” 度洵并不打算接过来:“什么礼物?” “一份重礼。”曲肃接了口,他看了眼常无忧,常无忧对他点了点头,他便继续说下去:“里面告诉了你升仙的真相。” 度洵眼睛仍然一片茫然,但听了这话,嘴角却有了一丝笑意:“成仙的真相?” “若真是如此,那果真是一份重礼。” “但是,”他看了过来,白色的眼睛没有焦点:“如此贵重的礼物,你为何送予我?” “因为……我与你惺惺相惜。”曲肃想了想,憋出这么一句。但这话一出口,他便觉得胃里有些翻腾。 他说得不真诚,度洵又不是傻子。白色的双眸惊诧地看过来,觉得曲肃多少有点不要脸了。 常无忧牵着曲肃的手,忍不住笑起来。 “度洵,”她说:“我们自然不怀好意。” “你升不了仙,见不到你师父了,这里面便是原因。” 她坦然将自己对度洵的恶意展露在阳光下。 度洵竟然点了点头:“这个才对。” 他知道这对夫妻对他恶意深重,所以并不想接过这份礼物。 但常无忧告诉他:“不管你看不看,这几本小册子早晚都会传遍天下,就算你不从我们这里知道,晚些时日也会从自己人口中得知。” “我若是你,”她推心置腹:“我便不会看。” “因为我会害怕,害怕对我当真有影响,怕我真的升不了仙,见不到师父。” “就算这几个小册子里也许当真写着成仙的真相,揭露了成仙的办法,我也不会看,因为我害怕。” 度洵自然不会害怕,也不会被她激怒。 但他却有些被打动了。 是不是里面,真的有些有用的信息? 他有信心,那些东西不会对他心境有损,但他们巴巴送来,是不是真的非常重要?那些魔教觉得对他有害的东西,他是不是能拿来为自己所用呢? 度洵过于自负,并不觉得这世间能有什么是能伤害自己的。 他略一迟疑,曲肃便隔空将红布袋扔了过去,掉落在度洵身后的白玉桌上。 度洵仍然站在原地,没有动弹。 常无忧松了口气,这礼物便算是送出去了。 他们便也要回家了,但小娇仰起头,看了眼曲肃:“爹……” 她又看了度洵一眼:“叔叔……” 曲肃明白小娇的意思,立即开口问:“度洵,我们的回礼呢?” 度洵:? “我们的孩子见了你,是不是得给些礼物?”曲肃理直气壮。 度洵从没遇到过这样的事情,但小娇很配合,大声喊了:“叔叔!” 既然父女俩开了口,常无忧自然不能拉后腿,她有些为难地开口:“度洵,照凡间的规矩既然孩子叫了你一声叔叔,你是应该给孩子些回礼的。” 度洵恍恍惚惚,第一次听到有人在他面前说什么凡间的规矩。他社交太少,不知道这叫道德绑架。 对面一家三口期待地看着他,他不由自主问:“应该回什么?” “珠子,项链!”小娇大声说:“亮晶晶的!” 度洵从戒指里找了找,找到了之前收到的没什么用、但很是好看的宝石,便丢给了曲肃。 这几块石头还行,挺大,也很亮,小娇全都装在兜里,终于是满意了。 等这一家三口走了,度洵回了屋里,对着那红色布袋里许是没什么用的册子,又想起了自己被迫送出去的宝石,终于恍然察觉自己也许是被诈骗了。 作者有话说: 夜里,曲肃想起来自己白天说和度洵惺惺相惜 深觉自己不要脸,久久不能入眠 第一百四十八章 “他还没打开吗?”常无忧问。 曲肃摇了摇头:“还没。” 虽然还没打开, 但也没销毁或者丢掉。 曲肃在那几本册子中夹杂了一点点灵气,那点灵气过于细微,并且没有一点攻击的气息, 所以很难察觉。 若是度洵打开了册子,或者进行了销毁, 曲肃这边便能有所察觉。 但现在, 他那一丝灵气,仍然安稳地夹杂在册子中, 放置在那天的白玉桌上, 没有一丝变化。 度洵似乎将这份礼物忘记了。 “他会看的。”常无忧告诉曲肃。 “若他不想看,那么第一天就会丢掉。但他不止没有丢掉,还放在了原地不动。那地方显眼,他却不管,这说明他还在犹豫。” 常无忧眼中流露出一些必得的信心:“他犹豫越久, 就说明他越在乎。最后他一定会看。” 这对他们而言,是好事。 但他们决定不了度洵什么时候看。 这事不能由他们告知,必须让度洵自己去看、去发现。 就如同一则探案的故事, 若是开头就知晓了谁是凶手,其实就没多少意思了。 最让人入胜的, 便是亲自解开丝丝缕缕的线索,直到拼凑出一个真相。 越是恐怖的真相, 最后展露的那一刻,越是能震撼人的心灵。 既然他们已经做了自己能做的, 下一步便是等待了。 曲肃便有了时间做自己的事情。 他自然还是不想修行,但他有比修行更重要的事情。 他和无忧又过了一年了。 他和无忧相识于夏秋之交, 从那之后, 他最爱的便是晚夏和初秋。但现在, 他也有些畏惧天气转凉的时候。 天气转凉了,他和无忧相识的时间又多了一年。 无忧又长大了一岁。 凡人寿命有尽时,曲肃已经看着无忧走向死亡一次,所以他不允许这事发生第二次。 他想得很好,现在无忧身体里没有了那么庞杂的死气,他定期帮她维护身体便不会发生和之前一样的事情。 然后他要给无忧找到化生丹的药材,让秋以和甪南丰为她炼制一颗世间极为珍贵的化生丹,此后无忧便不老不死。 无语不老不死,永远看上去都是现在的模样,小娇也不会死去,曲肃也不会继续修行,永远停留在这个阶段。 他们三个,便永远是一家人。 曲肃和常无忧说了化生丹的事情,常无忧自然是没有意见的。 她也不想死。 化生丹若是吃了,便能让她停留在现在的年纪。 “那尽快吃比较好。” 若是晚了,她就可能会生出白发了。 既然能长生,她自然想停留在最好的年岁里。 曲肃便开始专心寻找化生丹的材料了,他很早就有这个计划,只是当时他们有很多事情要做,也没有什么能力。 自他入了修行路,他便在想让无忧活得更久的方法,但他当时没有办法,现在甪家人来了,他私底下问到了化生丹这个法子。 化生丹,便是长生药,是代代人族皇帝在拼命追寻的宝物。炼制很难,材料珍贵。 现在魔教人数众多,能够探听到很多消息,即使化生丹极为珍贵,他们也陆续得知了一些药材的线索。 “若是对常人来说,最难的一味,本应是化神的血。”曲肃告诉常无忧。 他将手在面前摊开,摆出一个无赖的姿势:“但你,最不差的就是化神了。” “不只是化神的血,”他轻轻在她耳边说:“化神的肉,化神的骨,化神的魂魄,化神的全部,都给你。” 气氛正好,曲肃的气息扑在常无忧的耳边,让她脸上泛起一朵红来。常无忧闭上眼睛,微微仰起脸,在唇瓣即将触碰到的时候,忽然间,屋子里响起一声大叫:“我也要!” 小娇从屋外偷偷溜了进来,她不知道为什么屋子的门窗都是关的,于是变作了小猫的样子,费劲巴巴地挤了进来。 一进来,她便听到爹对娘说“都给你”。 许是什么好东西,小娇立刻喊起来:“爹,也给我,也给小娇一点吧!” 常无忧微微推开曲肃,两人间离开些距离,不能让孩子看见不适合的场面。曲肃的脸立刻黑了下去,她忍不住笑起来。 曲肃并不高兴,看着小娇生气:“都不给你!” 小娇懵懵的,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她想起来之前自己给了爹好看的石头,但爹有了好东西,竟然一点都不想着自己。 她委委屈屈的:“坏爹!” 常无忧只能哄她:“也给小娇,也给小娇。” 曲肃冷哼一声,不再说话,小娇走到常无忧身边,抱着她的腿小声抱怨:“娘,小娇以后孝顺娘,不孝顺坏爹……” 曲肃才不指望她孝顺呢,她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大蛟,难不成天天捡一堆石头来孝顺吗? 更何况,现在化生丹的材料都有了线索,等材料齐全了,丹药炼成,无忧便不会变老,他和无忧便永远是一对年轻的、相爱的夫妻。 哪用得着她孝顺! 但化生丹果然是有难度的。 这方子是甪家先祖传下来的,当时的环境与现在大不相同,当时珍贵的现在也珍贵,而有些当时不珍贵的,现在竟然也难以寻得。 事关无忧,曲肃便不觉得为难。 有些材料在这世上已经绝迹,但总有些遗存的。他打听了很久,知道了一些修仙门派里许是还有这样的东西,他便冒了险,去了那些修仙门派的珍宝阁中。 修仙门派自然是没人能打得过他的,对曲肃造成危险的自然也不是那些人。 而是珍宝阁自身。 这些仙修门派现在看起来华贵,其实都已是没落,但当年他们门派中也曾有过厉害的人物,珍宝阁这等重地所用的也是当年那些人物留下来的阵法。 若是化神留下的阵法,也许伤不了曲肃性命,但困他个几年时间倒也不是不可能。 曲肃每次前往,都谨慎万分,无忧等他呢,他一点差错都不能出。 何染霜也想跟他前往,两个化神一起去做小偷,想必没有偷不来的东西。 但常无忧和曲肃并不让她前往,他们不知道度洵什么时候会掀开册子,也不知道度洵读完之后会是什么样的反应。 所以,何染霜哪里都不能去,必须紧紧盯着度洵的动静。 曲肃花了好些时间,偷偷去了很多门派的珍宝阁,大部分时候都没能找到想要的东西。但他当了贼之后,竟然无师自通,懂得了贼不走空的道理。 每次都会带些小东西回来。 他带回的不是什么珍贵的,只是觉得好看好玩,便带了回来。他先给无忧看,无忧若是不喜欢,他才拿给小娇。 但小娇果然还是不够聪明,被曲肃敷衍着送了几次小东西后,她便被他糊弄住了,又不说他是坏爹了。 父女俩悄悄地又回到了良好的关系中。 曲肃拿回来那点小东西,根本没让修仙门派警觉起来,他偷偷摸摸花了两个多月的功夫,终于找齐了所有的化生丹的材料。 材料一找齐,洛秋以和甪南丰便立刻着手炼丹了。 炼丹期间,曲肃不让任何人去打扰他们。这是无忧的性命所系,他不敢大意。 洛秋以也极为上心,这是教主的丹药,也是她从没炼过的丹药。甪南丰让洛秋以上手,他提供了甪家祖传的丹炉,自己站在一旁严密观察着丹药的状态。 其实甪家的丹炉是不让外人用的。 就像是剑修的剑,刀修的刀,甪家的丹炉也是一样的,都是不可借与外人的东西。 但甪南丰不觉得秋以是外人。 他所知晓的一切,所拥有的一切,都极愿意与她分享。 秋以并不是孩子,她能看出甪南丰对她的不同之处。若不是对她有意,他怎么会愿意顶着烈日去后山帮洛家人去收庄稼? 他一个没做过什么活的人,带着自己同样没做过什么活的二叔,在洛秋以父母的田地中,一忙便是一整天。回来时,两人满身的泥土,疲惫得倒头就睡。 洛秋以并不厌烦他,两个人聊起功法来默契,说起琐事也合拍。现在两个人炼着给常无忧的丹药,都不说话,但都能理解对方的心意。 洛秋以和甪南丰忙了三天三夜,丹炉慢慢暗下去的时候,炉中慢慢浮现出一颗莹白的药丸。曲肃站在窗外,便也闻到了特殊的香味。 “师叔!”洛秋以大喊一声。 曲肃便立刻进了屋中,然后,他站在丹炉旁问甪南丰:“用我哪里的血比较好?” 他拿着一把小刀,作势就要划开胸口。 甪南丰被吓了一大跳:“手上就好,手上就好。” 曲肃有些担心:“会不会胸口的比手上的效果更好些?” 甪南丰连连摆手:“都是自己身上的血,哪有什么高低贵贱。” 曲肃这才将刀从胸口拿下,他认认真真在掌心处划了一道极深的伤口,几乎能看见里面嶙峋的白骨。 曲肃的血被甪南丰接到一个瓷碗中,他对自己终究是太狠了些,那碗被装得满满当当,曲肃还是不停问够不够。 甪南丰一直说足够足够,但曲肃还是放不下心来。洛秋以知道怎么才能说服师叔,于是开了口:“师叔,教主是凡人,用太多你的血,她身子也受不住。” 一听对无忧有影响,他果然闭了嘴。 然后,甪南丰小心翼翼将一点粉末加入那碗血中,血瞬间便沸腾起来,片刻后便凝成了小半碗粘稠的液体。 洛秋以早就做好了准备,当甪南丰将小半碗液体倒入丹炉之后,她便立刻将那颗莹白的丹药再次放了进去。 她的灵气在丹炉下燃起灿黄的火焰,里面那颗白色的丹药安静地浸入红色的液体中。 曲肃的眼睛紧紧地盯着,他看到他的血慢慢变少,而那颗丹药便开始有了微红的颜色。 几刻钟后,丹炉下的火焰终于慢慢消失了。 一颗暗红色的丹药终于炼成,甪南丰将那颗丹药放在曲肃手中:“服下后,教主会睡上一天时间,之后便不老不死了。” 曲肃点了点头,拿着那颗珍贵的丹药走到了常无忧的房中。 真好,他满心筹划着,明日之后他们便能永远地相伴了。 常无忧正在屋中与何染霜商议一些事情,看他进来,何染霜笑起来,站起身退下了。经过曲肃身边时,她小声说:“恭喜师兄。” 曲肃点了点头,满心雀跃。 常无忧听甪行说过这丹药会使人昏睡,于是她走到了床边,曲肃给她脱了鞋袜和外裳,让她安稳躺下。 “睡吧。”他对常无忧说,在她额上轻轻印下一吻。 常无忧闭上眼睛,她口中被放进了一个温热的小圆球。 那颗小圆球入口时,她感受到了一些令她舒适的气息,困意迅速袭上她的脑海,她只来得及想到那气息很是熟悉,是曲肃的。但她没时间多想了,丹药在她口中迅速化开,她便立刻进入了沉沉梦乡之中。 曲肃坐在她身边,安心又有些紧张地等待着她醒来的明天。 第一百四十九章 甪南丰和甪行匆匆赶过来。 赶来的路上, 囡囡面色严肃。 “到底……怎么回事?”甪行小声问。 但囡囡也不知道,她什么都不知道,她听说的只是教主已经服了化生丹, 马上便能不老不死了,也马上能和师叔一起过上好日子了。 但她没想到, 还没多久, 好事便变成了一桩坏事,而她根本解释不清。 “你们自己来看吧。”最后她也只是说了这么一句话。 甪南丰内心焦灼, 但面上不显。 他们两个跟着囡囡便到了常无忧的房前, 房门前站了不少人,看他们过来,便自发让了条路出来。 屋里,何染霜和侯朴站在床尾处,曲肃跪在床前, 满脸的痛苦与茫然。小娇蹲坐在床上,可怜巴巴的,一会儿看一眼娘, 一会儿又看一眼爹。 她不知道怎么了,但爹现在的模样, 让她不敢说话。 洛秋以也站在屋里,看到甪南丰, 便立刻挥手:“南丰!” 她焦虑不安,看到甪南丰, 终于有了缓解。 甪南丰走过去,他不知道这是怎么了, 他正在家中歇息, 炼丹三日, 他很是疲惫。 常无忧本应在一日后醒来,甪南丰也打算休息上一整日的,但他还没睡太多,便被囡囡叫醒了。 怎么回事,他想着,还没到教主醒来的时间,为什么来将他叫醒? 但当他走近的时候,他看到了躺在床上的人,便立刻明白了他们将自己叫来的原因。 床上的常无忧仍然在睡中,她紧紧地闭着眼睛,似乎一切如常,但昨日里还乌黑的头发,现在其中竟掺杂了缕缕白发。 甪南丰如遭雷击:“怎么可能……” 他站定在地上,但头脑被眼前这一幕震惊,胳膊都有些颤抖了。 “怎么可能……”他重新又说了一遍,完全不敢相信眼前的场景。 但不管他相不相信,这一切都已经发生了。 “服了那丹药是会这样吗?”洛秋以求救一般问他。 她期盼着得到一个肯定的答案,希望甪南丰告诉她,服了化生丹以后,就是会这样,但醒来后便一切都好。 但甪南丰迟疑一下,便摇了摇头:“不会。” 他盯着常无忧:“为什么会这样?”他问着,但没人能给他答案。 何染霜和侯朴他们看向他,希望他能给出一个解决的办法来。 但甪南丰惶惶然站在原地,再也说不出什么话来。 曲肃面色冷峻,但眼中有些痴狂的绝望,他已经见过无忧衰弱过一次,为什么又再次这样折磨她? 他什么都不想说,也不想动弹,只是跪在地上,痴痴地看着她。 常无忧仍在睡中,但她的头发悄悄生出一根又一根白发。 曲肃伸出手,将散在枕头上的头发收拢,将两侧还乌黑的头发覆盖在白发,假装她一切都好。 屋中有很多人,屋外有更多的人,但周围全是一片寂静,无人说话。 其他人都没经历过常无忧的上次衰弱,这次所见让他们心中畏惧又惶恐。教主会怎么样…… 他们不敢猜测,只拼命地在心中祈祷,盼望着教主早日醒来,一切恢复正常。 常无忧这一觉倒也没有睡太久,到了整一日的时候,她便有了动静。 她的手指在曲肃掌心中微微动了动,曲肃便立刻盯着她的脸。 常无忧缓缓睁开了眼睛,她眼中刚有了光,便看见了曲肃,她脸上微微露出一点笑意。 然后,她便看到了何染霜和侯朴,看到了洛秋以、甪行、甪南丰,还有屋里屋外更多的人。 她被吓了一跳:“怎么还来参观我睡觉啊?” 她完全是无事的状态,笑嘻嘻地和大家说着玩笑话。 然后,她便要从床上坐起,但她动作有些艰难,总觉得疲惫。她觉得许是睡得太多了,于是抓住了曲肃的手借力。 曲肃沉默着将她扶起来。动作间,她的头发散乱肩上,她微微扭头,便看到了几缕刺眼的白发。 常无忧的视线定在了那几缕白发上。 阳光很好,透过窗子洒在她身上,那几缕白发浸在阳光中,几乎透明,安静地发着光,明亮得刺痛了常无忧的眼睛。 她看着那些白发,颤抖着手将它们拾起放在手中。 “这是怎么了?”她喃喃:“我怎么就老了呢?” 屋里的人视线便投向了甪南丰,香蕉急急地问他:“南丰,教主这是怎么了啊?” 所有人都期待地望着他,盼着他给出一个解释来。但甪南丰茫茫然站在原地,根本说不出话来。 常无忧也看着他,但看到了甪南丰的模样,她便恍然明白了。 “我知道了。”常无忧舒了口气说:“我知道怎么回事了。” 大家都看着她,等着她之后的话。 但她却摆了摆手:“你们走吧,我和南丰说就好。” 大家虽然也担心,但还是听话地离开了。 屋里便只剩下了曲肃、小娇、何染霜、洛秋以和甪南丰,还有甪行。 “怎么回事?”曲肃终于开了口,他眼中满是焦躁,现在却有了些希望的光。 “南丰,”但常无忧只是叫了甪南丰:“秋以,你们都不知道怎么回事是吗?” 甪南丰讷讷地点了点头,洛秋以也低下了头,没有回应。常无忧长长地舒了口气,然后抓住了曲肃的手。她带着一点苦涩的笑意:“我也不知道。” 她只是看甪南丰说不出话来,猜到他也许没有办法。她不想将甪南丰置于那么多人热切的目光下。 她知道自己应该是出事了。若是之后不能救治,她也不想让别人将罪罚归于甪南丰身上。 南丰是好心的,只是不知怎么的,出了点差错罢了。 甪南丰低着头,终于发出了一点声音来:“对不起……” 他几乎有了哭音:“我不知道怎么回事……” 常无忧柔声安慰他:“这和你有什么关系,是我和阿肃让你来做的,怎么都怪不到你身上。” “南丰,你救了我,”她告诉这个年轻人,想将他从无尽的愧疚中拉出:“这不是你的错,肯定有法子的。” 但她这样说着,甪南丰却始终没有抬起头来。 曲肃的手一直在发颤,他用灵气感受了无忧的身体内,里面没有死气,却真的有些虚弱了,似乎一夜之间便长了好多年纪。 洛秋以努力想着办法,她慌张从戒指中拿出一颗丹药来:“这是益寿丹,也许好一些。” 这丹药若是普通人服下,便能延长一两年寿命,只是不能多服罢了。 曲肃接过去,端了温水来,让常无忧服下,但丹药服下之后,便像是坠入了深渊中,没有对她的身体造成一点作用。 他的灵气进入她的身体中,便也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曲肃的手开始发颤,他意识到了无忧的身体服用什么都没用了。 她平白间老了好几岁,之后任何丹药对她也没有作用,他只能看着她慢慢生出更多的白发。 以后,她会垂垂老矣,而他只能看着她离开。 曲肃没想到痛苦的事情竟会降临两次。 他微微闭上眼睛,不让眼中苦意露出。她做错过什么,又曾对不起谁,竟让上天如此折磨她? 常无忧却很快便接受了这个事实,她沉默片刻,便平静开口:“不管以后如何,你们都要记住,甪家是我的救命恩人,甪前辈和南丰没有任何过错。” 就算自己再次走上了这条道路,她仍然想给甪南丰撇清责任,她不允许南丰今后活在愧疚中。 甪行一直沉默着,忽然间他开了口:“教主之前可是用过贵年丹?” 常无忧略一思考,终究摇了摇头:“没有,我没听说过这个……” 洛秋以不放过一点线索,问甪行:“那是什么?” 甪行解释:“是已经断了传承的丹药。那药材料极难寻到,但药效并不是很好。贵年丹和益寿丹作用相仿,材料却贵重了几十倍有余。” “贵年丹唯一的好处是能在丹药中加入一点灵气,让灵气在体内周转,但那灵气的量极少,就算对于筑基期的修者来说,也没什么用,对于其他境界的修者而言,就更没什么用了。” 甪行做了个总结:“那是一个耗费极大,却用处不佳的丹药。是一个失败的丹方,早就被摒弃了。” 但常无忧却忽然间想到了什么,眼睛有点失神。 “我可能吃过,”她轻声说:“但我娘不叫它这个名字。” “我是家中唯一没有灵脉的,”她眼神看向窗外,想起了很久之前:“我家人似乎都已认了命。” “他们都说无忧是个凡人也没关系,他们仍然是我的父母,是我的兄弟姐妹。” “但我知道,父亲母亲其实还在是偷偷给我想着办法。” “母亲会让我看兄长练剑,父亲默允了我去看家中典籍阁。” “还有个丹药。” 她顿了顿继续说:“那个丹药,母亲说家中传下的,只有三颗,全都给我吃。母亲叫它无忧丹,说那是能让我一辈子开心的丹药。” “但我知道,那是让我延寿的。” “每次服下那丹药,我便觉得身体中有暖暖的感觉,那时候母亲便会问我感觉如何,听我说感受到暖意,母亲便会充满期待。” “但第二日,那暖意就会泄尽。” “母亲说那丹药难得,她和父亲时常打听哪里还有这丹药。” “后来他们实在问不到,便决定给我做其他的了。” 她脸上露出了一点笑意:“现在想来,那就是甪前辈说的贵年丹了吧。”她伸出手:“原来我的身体中也曾有灵气流动啊。” 只是,她的父亲母亲用尽心力给她的,她却是留不住了。 甪行叹息一声:“应是如此。” “那丹药对于修行之人来说,实在用处不大,早就被摒弃了,后续的丹典甚至没有收录这个药方。” “但有些世家也许还存有已炼好的贵年丹。”他说:“太常剑派早年间也是名门大户,有这个也是正常。” “只是,”他顿了顿:“只是,贵年丹中有个材料,名为日敞,与上次救教主的那个丹药中的月泽有些相冲了。” “但就算相冲,问题其实也不严重。贵年丹中日敞的量极少,相冲也没太大的危害。” “严重的是昨日里服下的化生丹。” “化生丹中的化神之血,便成了贵年丹的助力,将教主体内残留的药份全都激发出来了。” 甪行沉沉叹了口气:“很小的时候,家中人闲谈时我听闻过,这三种丹药不能用在一个人身上。” “那时我大哥还笑说,怎会有人同时拥有并服用这三种药。更何况,日敞和月泽早就绝迹,世间怎么可能会有人这么倒霉。” 但这么巧合的事情,却同时发生在常无忧身上,她成为了一个天选倒霉蛋。 她谁都怪不了。第一份丹药,是母亲父亲对她的拳拳之心,第二份是甪家救了她的命,第三份便是曲肃的爱意深重。 她所拥有的三个大幸运,最后竟然成了催命之物。 常无忧不再多想,她拉住曲肃的手,告诉他:“阿肃,这是命。” 曲肃紧紧抓住她,不言不语。 忽然,他们都感受到了极其强烈的灵气波动。 “度洵来了!”何染霜立刻看向窗外,准备出门。 常无忧问曲肃:“他看了我们送他的东西了吗?” 曲肃点了点头,就在昨夜里,他等待无忧醒来的时候,度洵也终于打开了他们的礼物。但曲肃现在什么都不想管了。 他忽然懒散起来,动都不愿一动,只想永远跪在无忧的床前。 常无忧却挣扎着起了身:“我去见他。” 这是等候已久的机会。 就算她马上苍老,也要留个清白人间。 作者有话说: 放心啦~无忧不会死,也可以说这次变老不是坏事 第一百五十章 何染霜出了门, 来到半空中和度洵对峙。 “曲肃呢?”度洵问。 何染霜告诉他:“等一下。” 度洵不再说话,他现在看起来与往日别无二样,但何染霜紧紧盯着他, 她观察很是细微,便注意到一些不同的地方。 明明无风, 度洵身后的头发却有些微微的飘动。 是他的灵气在溢出。 何染霜立刻便意识到, 度洵现在心情并不像他表现出来的一般平静。她立刻便提高了警惕,防着度洵做出什么突然的举动来。 过了片刻后, 下方便有了响动。 曲肃和常无忧终于过来了。 曲肃拥着常无忧, 看起来两个人是感情甚好的模样,但何染霜知道,这是因为无忧现在身体并不舒服,师兄扶着她,才能看起来无恙。 常无忧过来时, 穿着往日的衣裳,头上梳了发髻。何染霜不着痕迹看了一眼无忧的头发,白发全都被遮在下方。 在刚刚那一会儿时间里, 洛秋以和囡囡迅速给教主整理了头发,将缕缕白发全都藏了起来, 若是实在藏不住的,便用眉黛层层涂上, 全部掩盖。 现在她头上满是青丝,唇上点了一点艳色的胭脂。 度洵果然没看出异样来。 他只是问:“你们送来那些……是不是真的?” 他问话时, 已经有些迟疑了。 度洵从不如此。 度洵一直坚定,就算他走在错误的道路上, 也不曾彷徨、更不曾停留。但现在他迟疑了, 常无忧便知道, 他的心境终于开始有裂缝了。 对度洵这样的人来说,最痛苦的并不是有人告诉他一直以来的目标是错误的。而是告诉他那个他一直坚信必达的终点,根本不在他努力的方向上。 常无忧静静看着他,做好了准备,将他已有裂隙的心境狠狠撕开。 “你觉得呢?”她心平气和问他:“我说是真的,你便信吗?” 度洵不说话,眉头微微皱起,但这时候他心中有些疑惑起来。他忽然间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过来问魔教的人。 魔教的人自然会说是真的。 魔教为了害他,自然会说是真的。如果常无忧坚持说那些册子里写的便是真相,度洵便可以忽略掉那些内容,执意认为他们都是为了害自己罢了。 但现在常无忧不说真假,只是问他。 她这一问,便让度洵更加彷徨起来:到底……是不是真的? 如果是的话,他是不是与自己想要的早就背向而行,根本不可能再次见到师父了? 曲肃站在一边,小心地护着常无忧,他面无表情,也不愿说话,现在的模样与往日大不相同。但度洵脑中昏昏,根本没有注意到。 他沉默着,明明不想思考,却忍不住总是去想那些内容。 从遇到师父开始,这么多年来,他被所有人认定是修仙的天才。他也坚定不移相信着自己将来是定要升仙的。 如果不能升仙,他还有什么意义? 但现在,生平第一次有人告诉他:度洵,你升不了仙了。 那人还摆出了足够的证据,让他自己查找翻看。他当时只是无趣,便随手解开了所谓礼物的红布带。 他随意看了一眼,便再也移不开视线。 常无忧和曲肃什么都没说,他一个人在屋中,却被他们惊得神魂俱颤。 他第一次感受到心境的犹疑,终于忍不住,还是来问上一句了。 常无忧看他沉默不语,慢慢开了口:“度洵,我们不会告诉你什么是真,什么是假。” “你只需自己想一想,”她声音轻柔,循循善诱,让他忍不住顺着她的话来思考:“度洵,你想一想啊。” “你可是天才,怎么能会想不明白?” “你是不是很努力,是不是一直顺畅,现在却卡在了这里?” “你从不曾懈怠,你知道自己天赋是天下一流,但你有没有感知到天地愿意给你打开上界的意愿?” “你升不了仙,是不是也曾考虑过到底是何原因。现在已经摆在了你面前,如果不是这样,又会是怎样呢?” 常无忧的声音越来越轻,度洵为了听清她的话,便只能更加用心专注。 但他愈用心,那些话便愈发入了他的心中。 是啊,不是这个原因,又是什么原因呢? 度洵很明白自己不该相信他们,不管他们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他们都站在不同的立场上,他不该相信他们。 但他忍不住去想,若不是她说的那个原因,他自己又能不能找出原因来? 他却是已化神多年,却不得寸进。 他很明白不是自己的问题,因为他从不曾犹豫彷徨,修行也不曾懈怠过一天。那到底是为什么? 度洵之前还告诉自己,那是因为天地灵气稀少,修行缓慢,需得多些时日才好。可是魔教兴起,曲肃和何染霜两人修行进益极快,现在甚至到了与他并肩的高度,便打破了他的妄想。 现在,只有一个原因了。 上天不愿。 上天不愿给度洵这个成仙的机会。 但为什么? 他不明白。 现在,常无忧将答案写了出来,展露在他的面前,他却不敢信了。 不可能是这样。 他不敢再想,稳住了身体,不在脸上露出一点异样来。 “荒谬!”度洵厉声斥责,但他留下这一句后,便转身径直离去了。他离去时速度很快,何染霜倒是看出了几分落荒而逃的意思。 他们三个站在空中,等到度洵走远,常无忧才松了口气,她刚一直扶着曲肃的手,努力挺直了腰杆,现在一下子泄了气,乏力感便漫了上来。 但她没有说话。 她很明显感觉到现在身体大不如之前,她似乎体验到了衰老的感觉。她很难受,但她不能说。 曲肃已经担心她了,她怕说了之后,曲肃会彻底崩溃。 何染霜在另一侧扶住常无忧的手,一边走一边轻声问她:“他怎么就走了?” 常无忧笑起来:“走了才好。” 他若是留下,说明他还有些底气,但他甚至都没和她说上两句便离开了,很明显是有问题了。 “若不出我预料,”她胜券在握:“度洵的心境已经开始崩裂了,用不了多久,我们便能听到好消息了。” 她又叮嘱何染霜:“一个化神,就算是崩裂了,破坏力也很大。你最近一定要盯着他,若有异动叫上阿肃立刻前往,定要稳住,不能让无辜之人受伤害。” 何染霜全都应了,将她送回到地面之后,何染霜便离开,去了楚山附近。 曲肃陪着常无忧身边,他从始至终都没说话。刚刚听到她说不要让度洵伤了无辜之人,他便扭头看向她。 到现在了,她还想着无辜之人,那她呢? 她又何尝不无辜。 曲肃什么都不想说,只靠近她身边轻声问:“要吃些什么?” 刚刚从空中降落时,曲肃和何染霜扶着她,她的头发在走动间散落了几根,黑发的缝隙中便露出一点白来。 曲肃看向她,眼中便闪过一缕白。 他的心如石碾压过一般疼痛,但他面上不显,仍然一心一意问她有什么想吃的。 她现在刚好饿了,于是想都没想就脱口而出:“熏鸭,珍珠白,莲藕鱼……” 这些东西太多,都是她爱吃的,她一股脑说了个遍,其实是吃不下的。但曲肃听了极为高兴,立刻转头让子吉去后山做好了送来。 “哪用得着这么多,”她伸手要拦:“刚刚说的那些,有什么现成的拿两样就行了。” 但曲肃摆摆手,子吉便识趣地离开了。他是个好徒弟,他听师父的。 曲肃爱看她吃东西。 他觉得她胖了瘦了都好,但绝受不了她虚弱的样子。 她还愿意吃,他便高兴得无以复加。 下午,他便不让她做别的了,他们带着小娇在外面散了会儿步。小娇很懂事,看出来现在爹不高兴,娘也不同了,但她乖巧地没有开口。 她偎在常无忧身边,有些满足,又有些害怕。 晚上,他们一家三口睡在一张床上。常无忧今日很累,但心中有事,总是睡不踏实,她昏昏沉沉间,便听到了小娇的声音。 “爹,”小娇小小声问:“娘怎么变老了啊?” 小娇鼻子灵敏,闻到了娘身上与昨日不同的味道。 曲肃沉默着,伸出手拍了拍小娇:“睡吧。” 常无忧仍然睡在他们两个中间,她便感受到曲肃伸出胳膊紧紧抱住了她,小娇柔软的身体也贴在她身上。 常无忧没有动弹,紧紧闭着眼睛。 她有爱人,有一个天降的小女儿,还有很多志同道合的朋友和后辈,她觉得自己不差什么了。 她死过一次了,所以现在心情平静。只是她很心疼曲肃,他如何承受得住这种事情再次发生? 常无忧用力憋住泪水,但呼吸逐渐变重。 曲肃察觉到她的动静,将她揽入自己怀中。 他们两个都没说话,但片刻后,常无忧感受到额头上的一点湿意。 “阿肃,”她叫他:“阿肃,你不要哭。” 但她额头上的水根本没有变少,她只能哄他:“我只是长大了一点点,以后我们还有很长的时间。” 但这不是曲肃想要的,他想要的是永远。 “老天为什么这么对你。”他只说了这么一句:“为什么这么对我。”他语气板板正正,带着哀重的痛意。 但常无忧也不知道。 他们两个就此沉默下来,她累了,在他怀中很是温暖,于是没多久她便沉沉睡着了。 曲肃抱着她,在她额上亲吻。然后他给她盖好了被,便悄悄从床上起身。 他走到门口时,忽然听到床上有动静。一扭头,便看到他们以为早就睡着的小娇的眼睛在隐隐发着光。 “爹?”小娇轻声叫。 曲肃想了想,便重又走回去,单手将她提溜出来,又给她穿了外裳。 父女两个在深重的夜色中走出了家门。 曲肃带着小娇走在深夜的地面上,小娇腿短,走路不快,但身边景色飞快闪过,终于走到了一处无人的山中。 曲肃让小娇站在一边,他用一把锄头,一把一把挖出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坑。他跳进去,感受了一下大小,终于停手了。他看向小娇:“带你来也好。” 小娇懵懵地看着他:“爹,这是什么?” “你记住这里,”曲肃告诉她:“等你娘没了,那时候便埋在这里,我也会在里面。” “你若是想我们了,便可以来看看。你叫爹的话,我能听到。” 小娇愣愣地看着他,心里有些害怕,但更多的是难过,她哭着问:“爹,就剩我自己了,我害怕。我也进去好不好?” 她现在还是爹娘的宝贝,若是爹娘没了,她还能是谁?难不成再回深潭里,当个孤零零的大蛟? 但曲肃摇了摇头:“我量过了,放不下你了。” 常无忧并不知道,她爱着也爱着她的那个男人,历经了太多的苦楚,明为化神却多次意识到自己的无能为力。在她病显的第一天,他便选好了他们两个的坟墓。 第一百五十一章 这几日, 云瘴前辈那里也让常无忧有些困惑。 “我们已经将方法告诉他了,”常无忧问曲肃:“但前辈仍然没有出来。” 答案就在那里,只要前辈愿意走出来, 为了凡人做些事情,其实还是有升仙的可能的。前辈和度洵不同, 度洵为首的修仙界作恶太多, 而前辈虽然隐世,但从没做过什么坏事。 但前辈没有出来过, 甚至变得更加安静了。 囡囡带着子吉去找了前辈, 她定期都要去看望阿叔,这次常无忧也顺便让囡囡问了前辈怎么回事。 囡囡在云瘴之境中待了许久,傍晚才回来。 回来后,囡囡便进了常无忧的房间中。曲肃在外面给常无忧揉糯米做小圆子吃,小娇在一旁帮着爹的忙, 父女两个忙忙碌碌的。 常无忧和囡囡坐在屋中。 囡囡便说起来今日见到阿叔的事情:“我给阿叔带了后山新做的衣裳,那颜色阿叔很喜欢,立刻便穿上了。” “他还是有些不喜欢子吉师兄, ”囡囡轻声抱怨:“我和他说过师兄很好,对我也很好。但阿叔现在还是不愿意看到他。” 常无忧想起来很久以前带着子吉去找前辈, 那时候前辈就觉得子吉傻乎乎的,不如小姑娘灵巧。想必前辈看到自己看着长大的囡囡竟然和这个傻小子相爱了, 心里不会舒服。 “你阿叔就如同你父母一样,”常无忧安慰她:“谁家的父母看到了女儿和臭小子在一起了, 刚开始都不会高兴的。” 她设身处地:“你看,要是我家的小娇有一天回家说她和外面的小子相爱了, 我应该也不会太高兴。” 小娇正在外面, 帮着爹拿碗去了, 因此在房门口跑了一趟又一趟。 小娇就没长过个子,但是胖了一点,圆滚滚地在门口骨碌着。囡囡看着小娇便想笑了:“教主想得太远了,小娇还得好些年呢……” 但她说着话,便看到了常无忧鬓角即将遮不住的白发。 小娇还有好多好多年,但教主也许没有了。 囡囡声音越来越轻,终于变得轻不可闻。然后她略一停顿,便若无其事一般,结束了这个话题。 “您托我问的事情,我也问了。”她说起了正事:“我问阿叔为什么不出来做些事情。” “我曾疑心过是不是阿叔不愿成仙,但阿叔境界和心境都坚实,是潜心修炼过的,不像是不想成仙的样子。” “果然,阿叔说他也想成仙。”囡囡微微叹了口气:“但他说,他之前并未做过什么,若是现在出去做了事情,便太功利了。” “他若是为了成仙,而出来为凡人做事情的话,他觉得便是利用了凡人。” “他怕我们看不起他……” 常无忧摇头:“怎么会……” 但囡囡打断了常无忧:“他也会看不起自己。” 常无忧不再说话,前辈愿意这么想,她其实是有些敬佩的。她想让前辈好,但前辈能有一些比升仙更重要的坚持,也是常人做不到的事情。 “罢了。”她最后说:“若是前辈这样想的话,就别再劝他了。若是他所作与心境不一致,对他心境也有损伤。” 前辈愿意怎么活就怎么活,没有人能以为谁好的名义而逼迫他人。 度洵回了楚山后,便不再外出,但他那边气息时常狂暴,周遭鸟兽不生。何染霜每日不停查探他的气息,好几次度洵都有崩裂的迹象,但又硬生生忍住了。 度洵的异常,自然也能被其他人注意到。 寂融就明显察觉到问题。 他寻了个时间来找度洵。 寂融是楚河子的小师弟,两人关系很是要好。寂融开始修行时,楚河子已经小有所成。寂融当时年纪小,楚河子便愿意多关照他,两人之间其实是有些真情实意在的。 只是后来楚河子有了自己的弟子,又有其他的杂事忙碌着,和这个疼爱的小师弟见面时间也少了些,后来又升仙了,也根本不知道当年白嫩可爱的师弟竟长成了如今这般模样。 因了楚河子和寂融的感情,楚河子升仙后,寂融便成了度洵最亲近的人。 现在度洵谁都不见,但寂融还是随时都能过去的。 但他这一去,便被吓得心惊胆颤。 度洵站在屋子一角,声音嘶哑:“师叔,我是不是升不了仙?” 寂融翻看着常无忧送来的那些册子,越看他越惊骇。其实寂融自己天赋不好,本就没有升仙的期盼。 如今知道自己真的升不了仙了,他也不觉得多么失望。 但他是真心觉得,度洵是个天才。 若是度洵升不了仙了,他们修仙界的前途何在? 更何况,寂融一身荣华,全都倚靠度洵。若是度洵不成,以后他又该怎么办? 凭着他金丹的境界,还能在修仙界过得这么体面尊贵? 但寂融也隐约明白,魔教说的这些是对的,魔教确实发现了升仙的真相,但这个真相直接断绝了修仙界的路。 就算这路是真的,他们也不能认! 寂融压住内心惊骇,努力安抚度洵:“不要听他们的,魔教只是为了害你罢了。” “你是修仙界千年那遇的天才,你怎么可能不能升仙?” 但度洵幽幽抬起头:“可是,师叔,我已经化神多年,为何还是不能寸进?” 他伸出手,感受天地间的灵气:“我感受不到天地间接纳我的意愿。” “现在灵气稀薄。”寂融断然告诉他,不让他多想:“现在修行本就艰难,这不是你的问题。” “但是,魔教的人修行进益迅速。”度洵只说了这么一句。 但这一句就让寂融语塞,无法再为修仙界辩解下去。 两人陷入了沉默,度洵身周的灵气愈发躁动,柜子上摆放的灵器都开始震荡起来。 寂融努力思索着,若真的是这样,度洵还能做什么来挽回这些? 若是现在开始安排些事情,安排人手去攻占凡人城市,然后在其中大肆杀戮,之后再让度洵扮演救世主,去拯救这一城人,这样能不能有用? 但他又意识到,这是在欺天瞒地。 世人可骗,但天地不可欺。 他们做过的一切,天地无声,但全都知晓。 寂融颓然坐在椅子上,不知道怎么样才能让情况变好一些。但他们做的恶事太多,楚山后的那个深沟中臭气熏天,里面是层层堆叠起来的凡人尸骨。 无论他们做什么,都不能将那条深沟中的骨头再度生长出血肉了。 无论他们做什么,都不能唤回无法计数的凡人亡魂了。 寂融是度洵最信任的人,现在他沉默了,度洵便彻底失了信心。他身上的气息愈发狂暴,在屋中形成了剧烈的旋风,将屋中一切都席卷起来,寂融被这风吹得无法睁开眼睛。 寂融知道不好了,他在风中奋力向前走:“度洵,不是你的错,魔教说得也不是真的,他们在骗你!” 他一遍遍重复着,魔教是骗他的,但他却编不出更合理的天地真相来了。 “度洵!”寂融大声叫他:“你一定能升仙的,你是天才!” 他想到了自己的师姐,知道度洵和师姐如母子一般的情谊,如找到了救命稻草一般:“度洵,你师父还在天上等你呢!” 但就是这一句,这一句一出,度洵便彻底失了神智。 屋中瞬间暴涨,将整间房都炸裂。寂融也被这气息席卷,甩出了院门外。 度洵原本白茫茫一片的眼睛开始有了黑色的瞳孔,慢慢变成了常人的眼睛。但瞬时间,瞳孔的黑色便继续蔓延。 他眼中再没有一点白色,全然是一片黑色了。 “师父?”他站在风暴的中央,漠漠然想着:“什么师父?” 他再也见不到他的师父了。 他升不了仙了。 他是个无用的天才。 他已经被天地抛弃了。 但是凭什么?度洵眼睛的黑色愈发浓郁,凭什么,凭什么凡人有如此强大的作用? 明明是如蝼蚁一般的东西,凭什么能决定自己的命运? 度洵本就不喜凡人,觉得他们太过软弱无能,现在更是厌恶。 在他看来,他和凡人并不是同一样的人。凡人就如同山上的鸟兽,凭什么鸟兽便能决定他的命运? 他不认! 度洵这处的动静太大,引得楚山弟子惊慌。他们往日里并不敢来这里,但今日动静实在太大了,他们便结了伴,战战兢兢过来想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弟子们围在周围,灵气如刀,刺得他们不敢再近。 寂融倒在地上,有弟子冒着危险跑过去将他扶起来。寂融受了伤,现在胸口闷痛,但他扶着弟子的手,仍然努力向一片废墟中的度洵喊话:“度洵!” “度洵,你师父……” 寂融想说的话还没出口,度洵便缓缓从地面上升起。 “废物。”他冷淡地说。 寂融并不明白这句废物是在说谁,是在说凡人,还是在说修仙界,抑或者是在说他自己? 寂融来不及想明白了,他看到了度洵的眼睛,便意识到了不对劲。他大声喊:“快,快跑!” 有些弟子听到了这一声,便立刻往下方跑,但也有些没有听清,茫茫然站在原处。 度洵的灵气慢慢染上了黑气,从他脚下直奔地面,在地上重重击出一个深坑来。被地面回弹的灵气便击向了周围的楚山弟子。 这些普通弟子根本无法承受化神的灵气,来不及撑起护阵便被击到几米外,身体重重砸在树上或者地面上。 满地都是哀嚎和痛苦的□□,到处都是鲜红的血迹。 但度洵在天上,没有回眸,他漠然地看向前方。 若他不好,那谁都不能好。 第一百五十二章 何染霜就在楚山附近, 她有些无聊,于是找了条小河,坐在河边。 这条河附近无人, 植物都长得茂盛。 何染霜的父亲精于染色,能用草木染出很多不同的颜色来, 于是她也记住了很多草叶的形状。这会儿, 她便找到了几颗难得的草,这几种草能染出来的颜色后山还没有。 于是, 她便小心翼翼将每种草都挖出来两颗, 然后放到了戒指中。 等她回山的时候,便将这些草都给后山染坊的人。 她想得好好的,忽然间她身子猛然震颤。 小河中还有些波纹,但河边已经空无一人。 何染霜调动全身灵气,身影几乎无形, 奔向了度洵的方向。可是度洵的速度更快。 他心无杂念,对其他的全然都不在乎。 他只有一个想法:他要让常无忧死! 常无忧该死。 曲肃也该死。 但若是常无忧死了,便能让曲肃生不如死, 度洵便愿意留曲肃的命。 若他自己活着便痛苦不堪,他们又凭什么幸福。为什么不再多一个陪自己痛苦的? 只是一个呼吸间, 度洵便已经到了魔教山中。 除了曲肃,根本无人注意到度洵的到来。 曲肃手中湿淋淋的, 握着一条去了一半鳞片的鱼。他猛然间抬头,便来到了屋中常无忧的身前。 曲肃伸出双手, 常无忧疑惑地抬起头,便看到原本无人的屋中, 竟然响起了巨大的碰撞声。 度洵的身影终于显现在他们眼前。 曲肃硬生生接了度洵蓄谋已久的一击, 他手里还握着那条鱼, 这是今日要给无忧炖汤吃的,是他挑选了很久才选出来的最好的一条鱼。 面对度洵这一击,曲肃不仅要护住常无忧,他还想护住手里那条鱼,于是将度洵狂暴的灵气全部吸入自己体内。 那些狂躁的灵气在他的身体中躁动,曲肃喉咙有些痒意,他感受到一股热流涌上口中。但曲肃面上没有表情,他喉头微微滚动,咽下了那股热气。 然后,曲肃小心将那条鱼放在了常无忧的桌子上。 两人再次对峙起来。 何染霜也已经赶到,站在常无忧身边牢牢护住她。 他们都看得出来,度洵的情况不对,这是好事,但又极为危险。 常无忧房中满是书卷,屋中无风,书卷却被吹得七零八落。度洵那双黑眸如同野兽一般,散发着冷漠的寒光。 小娇在后山和小朋友们玩耍,她意识到家中出问题,娘也许有些麻烦。 小娇不顾其他孩子的阻拦,在地上跌跌撞撞快跑了两步,便变成了一只胖墩墩的小鸟,奋力向山上飞去。 她飞到的时候,顶着巨大的灵气和本能的畏惧努力向前,但楼探阳一把将她抓住。 “等着,”他抱紧了小娇:“这不是小孩子的事情。” 屋中,常无忧悄悄将手放在桌上,对面的气势太盛,压迫感太强,地面和墙壁都在颤动,她必须要稳住自己,才能不露出胆怯。 她全身在本能的驱动下都在颤抖,但她心中却激动不已,到时候了。 果然如她所料,度洵此生没有过磨难,天之骄子受不得一点挫折。这次他们能将度洵一举击垮! 曲肃和何染霜也意识到了这是个极好的机会。 度洵很明显已经无法控制体内灵气,他的灵气无法在体内运转,而是和天地联通,无可抑制地翻涌着。 曲肃看着度洵,便如同看到了之前曾陷入疯癫的自己,只要再多一点,多一点,度洵便会坠入无法挽回的境地。 度洵全身绷紧,已经准备好了下一击。 曲肃和何染霜双目对视,两人默契十足,眼神交流中已经达成了一致。等度洵发起攻击,他们师兄妹合力,将他打伤。 这一伤,就是对度洵心境更大的伤害,也许便能给这次持续已久的仙魔大战画上个句点。 度洵的灵气持续酝酿着,屋中的书卷全被席卷上空,,又在空中被风撕裂。 但在他灵气已经酝酿到最高点的时候,忽然间一切陷入了静止中。 常无忧的书保持着被风撕裂的模样漂浮在半空中,柜子也维持了一个奇怪的正在晃动的倾斜角度。 度洵周身灵气陷入了诡异的临界状态,明明即将爆发,却维持在了现在的状况。 曲肃和何染霜全身绷紧,但度洵却只是微微侧了身子,看向了他们身后的常无忧。 度洵的眼睛仍然不是人应该有的样子,其中没有一丝情绪,满满的只有冷漠和癫狂。 但他专注地看着常无忧。 被他这样看着的常无忧身上密密麻麻有了被蚂蚁碰触的细微不适感受。 而度洵没有感情的兽类眼睛中,却从狂暴变得天真起来,天真之中,甚至还掺杂了一丝孩童的喜悦。 “又要死了。”度洵白得没有人色的嘴唇微张,只说了四个字。这四字没有情绪,曲肃刚一听到时,甚至没有反应过来。 什么又要死了?曲肃全身紧绷,时刻准备着应对度洵的攻击,脑中便有些迟钝了。 但他看到度洵的视线,顺着度洵的视线,他便看到了他的无忧。 瞬时间,曲肃便明白了什么又要死了。 曲肃的气息轰然炸开,但他知道身后是无忧,是他最最重要的无忧,那爆炸开的灵气又截然而止,被圈禁在曲肃周围。 度洵脸上露出了一丝僵硬却真诚的笑意。 他已经疯了,已经快要坠入深渊中了,但即将触底的时候,开始衰老的常无忧挽回了他的一点神智。 常无忧开始衰落的气息,头上遮不住的白发,慢慢拉回了度洵仅存的理智。 度洵神情恍惚,但恍惚间,他明白他还不能彻底疯掉。 他得看着她死去,看曲肃受尽折磨。 那样才好。 明明度洵已经知道自己没了升仙的办法,也知道自己再也见不到师父了,但现在他心中竟然生出了一丝诡异的满足感。 真好,曲肃也要痛不欲生。 他不杀常无忧了,他要看着曲肃缓慢地受着折磨。 度洵脸上带着那丝诡异的笑意缓缓从房中消失了。 “染霜!”常无忧稳住心神,大声叫了一声。 没等她说下一句,何染霜便点了点头,同样消失在屋中。 度洵现在的状态很危险,必须要有人能制止他。 此后,在度洵陨落之前,何染霜和曲肃都要守在他身侧,解决他制造出的麻烦,守护无辜之人的生命。 何染霜就如同秃鹫一般,不能离开分毫,等待着度洵彻底崩裂那一刻。 屋中再次恢复了平静,书卷从空中飘落,在地上散落一片。曲肃转了身,紧紧抱住了常无忧。 曲肃脑中不断回想着度洵那一句“又要死了”。他畏惧得几乎不敢睁开眼睛。 但常无忧温热的身体贴在他身上,她的呼吸还有些急促,是刚刚对峙时留下的余悸,心跳有力,振颤着曲肃的胸膛。 她的手轻轻抱住了他的腰,小手指微微颤动。 这些痕迹慢慢让曲肃有了实感。 她还好好的。 曲肃抱了她很久,常无忧知道他害怕,于是任由他抱着。侯朴冒冒失失到了门口,脚步都已经踏进房中,刚看清屋里的情况,他不发一言便立刻转身离开。 门外人影不断闪过,但都不敢走近。常无忧等到曲肃心跳终于平缓之后,便轻轻推了推他:“阿肃,我们好着呢。” 曲肃抱着她的手终于松了松,但仍然没有从她身上离开。 常无忧心中有些酸涩的甜蜜和疼痛,尽管知道现在不适合说这些话,但她仍然开口了:“阿肃,度洵那里只差最后一步了。” 她脑中很清晰:“他已经崩溃,但现在还存有一点理智。” “那点理智来自于你。”尽管当时度洵一直盯着常无忧,但她明白度洵看不起她,看不起她只是个凡人。 让他恢复一点神智的,是曲肃。 度洵只是在等待,等待她死掉后,曲肃同样崩溃的那一刻。 度洵已经坠入泥沼,他在肮脏无序中喜悦地等待着曲肃同样坠入的时候。 “所以,”她说:“你要升仙。” 曲肃当着度洵的面升仙的时候,才是真正致命的打击。 凭什么,凭什么曲肃能升仙,而他度洵却只能浸在绝望中? 这样巨大的绝望便会将度洵吞没。 常无忧思路清晰,已然找到了将度洵置于死路的途径。 但曲肃并不愿意。 他抱着她,没有一丝反应,恍若什么都没有听到。 他是要陪着无忧进坟墓的人,他是无忧的同葬人。如果有人认为他是无忧的陪葬,也没有一点问题。 他甚至已经将坟墓掘好,那才是他的栖身之所。 他不想升仙。 常无忧意识到他的抗拒,小声问:“阿肃,你听到了吗?” “阿肃,”她竭力想说服他:“阿肃,这是现在唯一的办法了。度洵疯了,谁都不知道他会做什么,也许会杀了哪座城的百姓也说不好。” “苍生可怜啊,阿肃。” 但曲肃仍然没有动作。 苍生可怜,大可以拿他的命来换,曲肃安安静静想着,但他不能没有无忧。 不管常无忧说什么,曲肃都没有反应。直到常无忧有些生气了,曲肃便在她额头上轻轻一吻,终于松开了她。 但他们两个终于分开一些之后,曲肃仍然没有说话。 他转了身,从桌子上捡起那条去了一半鳞片的鱼,便走到了外面。 看他出去,屋外的人终于走了进来,侯朴和楼探阳带着弟子们进来,捡起地上散落的书页,帮忙收拾起来。 小娇扑进了娘的怀里,害怕得心怦怦直跳。 常无忧看着曲肃的背影。 曲肃走到了炉灶前,认真地继续去鳞,对周围的一切都恍若无物。 苍生是可怜,但他妻子中午还未吃饭,他要给自己的妻子做鱼汤了。 作者有话说: 快要完结啦 第一百五十三章 曲肃一点都不想升仙。 其实若是其他人能升仙也可以, 只要能对度洵造成冲击,彻底破坏了他的心境就可以。 但他们这边只有三个化神。 前辈现在仍然不愿出来,不知道在想什么。 而何染霜为了从元婴突破, 当时强制使用了功法,现在身体并不适合, 若想有点进展还得用上个很多年。 能升仙的只有曲肃。 他什么都具备了。 甚至他的功法都极为合适, 虽然现在他只是元神,但若是使用了功法, 便能在最短的时间内突破到真神。 也许对身体有些损伤, 但那时便与升仙只有一步之遥,一切都不足为惧。 曲肃每个方面都适合升仙,但最大的问题是,他不愿意。 常无忧劝了他几次,但他都沉默以对。 他这一生痛苦的时候并不多, 但每次都是极大的痛楚。 全家被杀的时候,便是第一次。 在此之后,他的一切欢欣与苦楚, 全都与无忧相关。 上次无忧濒临死亡,是他最痛的时候, 而这次无忧缓缓衰老,便如同无数钝刀, 在缓缓切割他心间的软肉。 而无忧竟然说,让他升仙? 他怎么能忍?在她逐渐衰老的时候, 他怎么能一走了之? 晚上,他抱着无忧, 声声泣血:“你怎么那么无情?” 常无忧摸着他的头发, 无声叹息。 她对他何尝又不是情深意重。但如果她死去是一个必然的结局, 还不如现在就分离。 现在这种情况,百姓疾苦,万民都遭罪。 等她死去后,曲肃再升仙的话,也只是延长了百姓受罪的时候而已。她不想和曲肃分离,但现在有比他们的感情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更何况,她头顶的白发日渐增多,她甚至走路时都开始喘息。 那三颗丹药残留的药份,在她身体内展开了搏杀,而她的身体作为战场逐渐变得千疮百孔。 她知道度洵那句话说对了。 她又要死了。 常无忧不想让曲肃陪着自己了,他已经经过了一次她的死亡,不应该再次经受这种折磨。 他们两个紧紧拥抱,用力牵住彼此的手。 曲肃的声音几不可闻:“上天……为什么……这么对你,又这么对我……” 常无忧不想让他怨怼,于是告诉他:“上天喜欢你。” “修行的人那么多,却只有极少数能化神,你修行时间不长,却能化神,这是上天对你的恩泽。” 但曲肃微微摇了摇头,并不相信。如果他能化神,是受了上天的照拂,那为何上天将恩泽给了他,却又将苦难给了无忧?若这是代价,他宁愿什么都不要,宁愿上天取走自己的性命。 曲肃坚决地不想升仙,常无忧想了很久,想说服他:“这世间啊,有很多人。” “你是阿肃,我是无忧。” “但在其他地方,也有着其他的阿肃和无忧,他们感情和我们一样好,但他们的能力并没有我们这么大。” “若是我们做些事情,便能让那些阿肃和无忧快活起来,让他们活下去。”常无忧吻着他的头发问他:“我们又怎么能不去做?” 曲肃没有说话,只是紧紧抱着她。常无忧等了许久,都没等到他的回答。 等她沉沉睡去了,夜色中,曲肃专注地看着她。 也许时间有很多的阿肃和无忧,但曲肃只要常无忧。 曲肃,只要,无忧。 之后的几日里,常无忧仍然在想办法劝他,但若是说到了这个话题,曲肃便脸上没了笑容,低下头去不再说话。 他抗拒得如此明显,常无忧却不得不坚持。 楼探阳他们对这事是没有发言权的。其实他们都知道师叔是时候准备升仙了,但教主在垂垂老去,他们谁都说不出这种话来。 罢了,他们想着,教主和师叔也不是非得来做这种牺牲。 他们不知不觉间,已经将修行之人渴求的升仙视作了一种牺牲。 魔教弟子们自发努力起来,每日里都不停修炼,朝着难以企及的目标努力。他们想着。也许自己也能化神了呢。 那样教主和师叔就不用分开了。 但他们离这个目标太过遥远,只能充做心理安慰罢了。 魔教日子不好过的时候,修仙界日子也不好过。现在整个修仙界都在找度洵。 他们的修仙第一人不见了,寂融组织了大量人手开始了寻找。 寂融不爱自己的孩子,不爱为自己生下孩儿的那些女人,但他对度洵却是有些真心在的。他很怕度洵出问题,组织了人手日日夜夜不停歇。 但谁都找不到度洵了。 只有何染霜知道他在哪里。 在大江的源头,一支浅浅的水流慢慢向前流淌,看上去随时都会断流,却会在前方不断汇集小溪流,终于汇成一片苍茫的大江。 在这无人知晓的源头下方,有一处深洞。 洞穴中并不黑暗,岩石中有些发着暗光的碎石。 这是楚河子呆过的地方。 她有很多徒弟,虽然疼爱的是小徒弟度洵,但她对其他的几个弟子也有着同样的关爱。度洵其实并没有得到过师父太多的偏爱。 每次外出,也都是师父带着他们师兄弟一起出去。 只有那一次。 那一次师父只带了他自己。 度洵贪婪地想和师父多呆一些时间,于是他故意将自己的手脚弄伤。楚河子给他治好了伤,他可怜兮兮对她说:“师父,我累了。” 事情并不紧急,楚河子看着这个年纪不大的小弟子,无奈地笑了笑,便任由他的意愿找了个地方暂时歇了下来。 他们找到了这个洞穴,师父笑着和他挥手:“度洵,你看,这是师父找到的好地方。” 这其实并不是个好地方,有些潮湿,有些阴暗,但之后变成了度洵记忆中无可匹敌之处。 何染霜守在不远处,安安静静坐在河边,手中捡了根杂草,轻轻在地上写字。 她写了“无忧”,但随后便抹去。 她又写了“爹”“娘”。 何染霜有很多的时间,于是她又将魔教中每个弟子的姓名都写在了地上。她不急不缓,仿佛这是极为重要的事情一般。 但过一会儿,她也会向前走一走,小心查探地下。 度洵十分安静。 刚到这里时,他也曾暴怒过,震裂了无数岩石,将地面崩裂出巨大的裂痕。 但慢慢的,他便寂静了下来。 偶尔,他也会走出来,似乎想往有人的方向去,这时候何染霜便必须唤师兄过来,两个人奋力拦住度洵,不让他外出伤人。 刚开始,何染霜以为自己能拦住他,便没有叫师兄,但那次度洵便冲了出去,到了一个镇上,不顾何染霜的攻击,肆意挥发着自己的暴戾,遍地都是惨不忍睹的尸体。 之后,何染霜便只能每次都唤曲肃过来。她觉得很对不起那些死去的百姓,每日里都拾捡了小花,默默埋葬在土壤中。 但他们这样防着,总会有防不住的一天。只要度洵还在,这世间便只是他的一个捕猎场。 这个洞穴,似乎成了囚笼一般,装着一只噬人的疯兽。 而他们总有一天,会关不住。 曲肃走在路上,大袖下小心地牵着常无忧的手。 他们两个走在山中,似乎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这是曲肃第一次这么坚持一件事情,之前他总是好脾气,但现在一旦坚持起来,谁都无法说服他。 常无忧也只能暂时放弃。 两个人安安静静走在山中。 曲肃很享受和她在一起的时光,但他估算着时间,听到身边无忧的喘息声便重,就知道到了时间了。 他将无忧送回了家中,然后他自己去了后山,要帮无忧找些吃的东西。 路上的百姓见了他,便凑过来,小心地问:“教主……怎么样了?” 曲肃便点头:“还好。” 但他这句话,却没让后山百姓松口气,而是更加忧心忡忡。 其实常无忧也想来后山走走,但她来了一次,便有人看着她痛哭起来。她的白发遮掩不住,任谁看了都明白这不是什么好事。 此后,她便不来了。 所以,就算现在曲肃说她一切还好,但只要她不来,大家都知道,其实她还没有好。 “会好的,会好的。”那个问话的人不断重复:“教主会好的。” 曲肃微微一笑,便继续向前。 他耳朵灵敏,于是听到了不少的私语。 “教主是为了我们才这样的。”有人小声说。 “我们原本住在城镇里,很多人都死于修仙人之手,其实我们本也活不长,是教主将我们带了来。” “我们现在的寿命和好日子都是教主换来的。” “可是如今教主变成了这般模样……” “我上次见到了教主……不应该这样,”一个年轻人说:“不应该是这样的。” 他们言辞恳切,为常无忧的命运感到哀伤,用最诚挚的语言为她祈求上天垂怜。 书画处的人在画画,纸上落下了一个娇俏的女孩模样。 他们永远记得那个将他们带来这里的姑娘,虽然那姑娘已经生出了白发,已经慢慢走不动路了,但她在他们心中永远是当初那个最美的模样。 常无忧并不喜欢这种行为,她觉得有些迷信了。 后山的人便偷偷画,几乎每人家中都放了一副简单的小像。作画的人不同,有的笔触稚嫩,画出来也有些失了真,但即使模模糊糊的,他们也都知道,这就是救了他们的那个人。 曲肃听到了所有人的心声。 他平静地在楼家那里取了一只熏鸭,还有半碗珍珠白。 他道了谢便转身离去,身后楼会长忧虑地看着他。 回去的路上,那些祈祷的声音仍然断断续续在他身侧回荡。 曲肃脸上没有表情,他冷冷淡淡地想着,这有什么用。 他的无忧,不还是快要死了吗。 第一百五十四章 小娇蹲在地上, 吭呲吭呲地挖甘薯。她很想当个乖巧又能干的小朋友,想为家里做些什么。 但她爹是个化神,她娘是魔教教主, 小娇知道自己不如爹厉害,也不如娘聪明, 是家里的小废物。 她做不了什么大事, 便只能做些小小的事情了。 就如同现在,天有些凉了, 常无忧早起时随口说了一句, 说想起了很久之前她和曲肃,还有杜荆三人在路上,吃了不少烤甘薯。 小娇便记在了心里。 她说着去后山找小朋友玩,其实偷偷去了田里。 小娇现在很是懂些礼仪了,常无忧将她教得很好。若是之前, 她定会不管不顾,偷偷挖了甘薯就走,但这次她从家里带了些糖, 送给了田里的老人,然后才开始挖甘薯了。 老人手里捧着她给的糖, 哎哎地叫她:“教主想吃些什么,用不着给我东西。” 老人知晓教主身体不好了, 若是教主还愿意吃吃他的甘薯,他也只觉得高兴, 哪用得着什么东西来换? 小娇撅着屁股,在田里忙得热火朝天, 头也不回:“爷爷, 我娘让我当个乖孩子呢。” 老人想了想, 将糖收起来,拿着锄头到了小娇身边,想帮帮她,刚走近,便看到小娇一双白嫩嫩的小手已经变作了利爪的模样,挖土挖得很是利落,比他的锄头可快多了。 老人便默默站在一边,看着她忙。 这块田里的动静,引来了其他人的注意,大家看到是教主的女儿来挖甘薯了,又听说这是给教主的,立刻便热情地从自家田里送来了长得最好的果实。 到了最后,小娇矮墩墩的身子,背了个大大的背篓,里面装了不少东西。 她挨个和这些叔叔婶子们道了谢,便变作了一只肥肥的小鸟,口中衔着背篓奋力向上飞去。 田里的人仰头看着小娇飞去的背影,略微觉得有点疑惑,终于有人忍不住问:“教主和曲大人,都是人吧?” 确实都是人。 但都是人的话,怎么会生出来这么奇特的小女儿? 一个婶子满脸崇敬:“教主肯定是神仙变的。” 若不是神仙变的,怎么能救他们于水火? 教主懂得那么多,将他们闻所未闻的知识全都教给了他们,现在后山的生活是他们之前完全不能想象的。 现在后山的产业比外面的还要多,完全实现了自给自足,甚至因为地域开拓太多,教主还教给他们在住的地方和产业之间铺建了坚固又平滑的地面。 教主说那叫混凝土。 教主还画了图纸,是用铁做成的奇怪的线路,之后重物都可以使用这条铁做的线路,给他们省力气。 而他们这边已经用起来的东西,产量充裕之后,便慢慢传到了外面去。后山百姓都明白,外面的人和自己一样,只是他们没这么幸运罢了。 所以,他们也很乐意将这些让自己生活更好的东西传授出去,让大家生活都变得更好一些。他们传授知识的时候,都会不遗余力地告诉其他人:“这是教主告诉我们的。” 这样,教他们知识的常无忧在外人眼中便更加神秘了,甚至到了被神话的程度。 “我也觉得,”有人表示赞同:“教主一定是神仙下来历劫的。” 所以教主才忽然间生了白发。 这样想着,他们心里便安稳了一些。 神仙就算遭受了劫难,也不会死。 教主一定会回到天上去,好好当她的神仙。 常无忧并不知道后山发生的事情,她现在有些忧愁,蹲在地上和小娇一起扒拉她拿来的东西。 “婶子给的。”小娇指着篓子的豆角大声说。 她又指了指背篓里红色的东西:“大叔给的!” 这是辣椒,是魔教弟子先前外出找到的种子。常无忧让他们出门时注意点新作物,果然有了收获。 只是小娇出门这一趟,本是为了两个甘薯,没想到最后几乎收获了一片菜田。 这些吃的,常无忧都还能理解,她手伸进去,拿出来几枝棉花,这她就不能理解了。虽然大概知道大家是想把最好的给她,但她要这棉花做什么? 常无忧想了想,最后将那几枝棉花拿出来,还有几根辣椒和蒜头,然后用线绑住,挂在了房门口。 他们家门口便立刻有了农家的感觉,常无忧左看右看,都觉得很不错。 曲肃在门外和子吉交谈,子吉现在很少找师父,生怕自己打扰了师父和教主的生活,今日实在有些修行上的问题要问。 子吉尽量长话短说,不耽误太长时间。 但即使这一会儿功夫里,曲肃仍然不断扭头看院中的常无忧。 子吉问清楚之后,便识趣地离开了。 囡囡在不远处等他,子吉看到了囡囡,便快步上前,两人并肩向前走。 “教主还是那样?”囡囡问。 子吉“嗯”了一声,他往院子里看了一眼,便看到了行动变得越发迟缓的常无忧。他现在一想起来,便要落下泪来。 囡囡牵着他的手:“幸好师叔在。” 子吉点了点头:“幸好师父在。” 曲肃现在的焦虑,他们都看得出来。他们都知道曲肃对常无忧爱意深沉,但他们没觉得这有什么不好。 若是有办法,他们愿做所有,让教主和师父相携百年。 子吉和囡囡拉紧了手,更加珍惜彼此。 子吉一走,曲肃便立刻回了院子里。他看着无忧和小娇忙碌着,将今日得来的菜分类。 常无忧还告诉小娇:“这个辣椒最辣的是它里面的籽,以后你不要贪吃,误食了会难受。” 小娇乖乖点了点头。 常无忧又看到了洋芋:“洋芋若是有发青的,你也不能吃。” 她絮絮叨叨的,生怕自己的小女儿会误食什么不好的东西。她话里话间,都担忧着小娇。 小娇有些不高兴起来,觉得自己已经是个成熟的大蛟,也是个很像样的人族小孩,娘不应该这么担心了。 曲肃笑着走过来:“是是是,小娇什么都吃。” “她最爱吃辣椒的籽,爱吃发青的洋芋,爱吃烂了芯芯的菜头,也爱吃不干净的菜叶子。” 小娇气鼓鼓的:“爹说的对,我什么都吃!娘要是不说,我连后山铁柱子搓的泥团团都吃!” 铁柱子是小娇在后山的朋友,正是淘气的时候。 常无忧被他们父女两个说得笑起来,她忽然间意识到自己对孩子是有些过分担心了,便有些不好意思了。 一家三口气氛正好,曲肃让小娇带着常无忧去洗手,他自己蹲在地上,开始收拾剩下的东西。 小娇拉着常无忧,将手洗净,曲肃那双握剑的手却沾满了新鲜的泥土。 常无忧看着他,想说笑他两句,她还没开口,忽然间,院中便有了声音。 “师兄!” 是何染霜的声音,她只喊了曲肃一声,什么都没没说,但声音急促,常无忧和曲肃便立刻明白了怎么回事。 “护好你娘。”曲肃只说了这一句,便消失在院中。 曲肃这一走,便走了很长时间。 度洵现在已经不能沟通,曲肃与何染霜只能硬生生与他对打,等到度洵打累了,或者觉得没意思了,才会自己回去。 若是往日里,度洵不会走远,只在那座山附近便会被何染霜和曲肃拦住。 但今日,不知他脑子是不是更加糊涂,竟然发起疯来,何染霜一时间没拦住他,让他行了很远的距离。 曲肃赶到的时候,何染霜已经有些撑不住了。 她全身都是血,虽然伤口愈合,但衣衫上的血迹仍然往下滴坠。地面上震塌了无数房屋,城中一道巨大的裂痕,周围躺着看不出死活的凡人。 曲肃和何染霜坚持了许久,两人配合默契,一个负责抵抗度洵,另一个便负责支起护阵,免得化神战斗时的灵气外泄,对凡人造成更大的伤亡。 魔教的弟子陆续赶来,组织百姓有序避难,也帮着救助城中受伤的人。 度洵今日疯得有些厉害,这一架,便打了很久。 等到最后,他们三个满身都是血,何染霜本就是红衣,现在颜色变得更加鲜艳,滴落的血点就像是太过浓重的红色沁出的色彩。 曲肃的白衣也早看不出原本的颜色。 他们身上没有一处不曾受过伤的。 战况激烈,即使何染霜一直支起了护阵,仍然有外泄的灵气,击打在地面上。 魔教弟子为了守护百姓,挡在最前面,也有人受了伤。 度洵的脸上也满是红色,当太阳垂坠,余晖缓缓离开天边云朵的时候,度洵终于停了手。 他愣愣怔怔看着夕阳的余烬,任由曲肃的剑刺穿了他的身体。 太阳彻底落下的时候,度洵一言不发,转身离开了。他神智不清,但有时候也会清醒,谁都不知道他清醒的时候在想些什么。 曲肃和何染霜满身疲惫,从天上降落,他便看到了常无忧。 地面一片哀嚎,满地的废墟,魔教弟子奔跑着救治伤重的凡人,常无忧站在混乱中,静静地看着他。 “阿肃,”她平静地说:“成仙吧。” 小娇抱着娘的腿,有些害怕。 曲肃沉默着看着她,他们两个身边是百姓疾苦。 曲肃转了身,向前走去。 人间有什么好?他没有方向地前行着,周围地上是散落的血迹和坍塌的房屋,他却贪恋着这个没什么好的人间。 他走着,便看到了已经坍塌的半边房中,一个老人还在房中,他走进去,要将老人抱出来。 但老人并不愿意,她挣扎着:“这是我的房子,我不走。” 她奋力将手指指向前:“我和仙人说了,仙人会护我!” 曲肃向前抬头,便看到斑驳的墙上贴着一张笔触模糊的纸。上面画了个姑娘,看不清面容,但似乎在温柔地笑。 老人絮絮叨叨:“我家老头是匠人,儿子也是,被抓去给上一个皇帝修皇宫了。” “后来老头和儿子都没了。” “但魔教教主将皇帝杀了!”老人声音极大:“都说皇帝是真龙,那杀了真龙的教主就是仙人啊!” “我们都信教主,我们这边的人都信。”她很笃定:“所以我在房里不会有事。” “就算有事,也是我命数……” 曲肃看着那张纸,神情恍惚。 无忧是神仙? 尽管承受了苦难,但她所做的一切,终究还是被人看到,被人记住了。 他有些感慨,又觉得遗憾,但慢慢的,他没有表情的脸上缓缓露出了一些痴狂的笑意。 无忧,凭什么不能是神仙? 他着迷地想着,不再和老人多话,轻轻一点灵气让老人睡着,然后他抱着老人出门,交给了负责这片区域救护的魔教弟子。 曲肃身形在魔教弟子身前消失,他化作无形,在世间穿梭。 他看到了百姓的家中,听到了他们的窃窃闲聊,在他们口中,有一个身为魔教教主的神仙。 常无忧带人忙碌着,她年纪变大了,所以除了魔教的人,没人认得她。 她忙了许久,等到一切妥当,伤员得到了很好的救治,房屋被毁的百姓也有了居住的地方,她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小娇在一旁端来了热水,蹲在娘身边,耐心地吹凉,等着待会喂给娘喝。 忽然,面前一阵轻风,曲肃出现在她们身前。 常无忧仰头看他,却看到曲肃脸上有了许久未见的发自真心的笑意。 “无忧,成仙吧。” 常无忧没明白他在说什么,以为他终于想开了,她深深舒了一口气:“你终于想开了。” 小娇扶着她站起来,她们却看到曲肃摇了摇头:“不是我,是你。” 第一百五十五章 凡人如何成仙? 无人知晓。 听着像是天方夜谭, 但曲肃爆发出从未有过的热情,竭尽全力计划着所有可能的办法。 常无忧不支持他的想法。 “不要。”她断然拒绝:“修行的是你,我只是个凡人罢了。” 曲肃不如常无忧聪明, 一直以来,他都是她的忠实拥趸, 她说了方向, 他便前行。 他就是她手里的一把刀,指哪打哪。 但现在曲肃终于有了自己的想法, 这次, 他不听她的了。 “可以的,”他思路清晰:“我们都知道,升仙需要天地人。” “这三个条件是修行的境界、道心和民心所愿。” 曲肃看向常无忧:“你知道的,民心所愿最不用担心,要是让天下人一起来决定, 你便是最有资格升仙的。” 这点常无忧没必要反驳,魔教确实做了很多好事,拯救了很多人。魔教弟子太多, 姓名无法被所有人知晓。这些功德便被百姓们扣在了她的头上,她有些惭愧, 但也很骄傲。 “至于道心,”曲肃语速很慢:“虽然你不能修行, 但你是有道心的。” “什么是道心?”曲肃看向她:“我觉得是对天下的心,还有对修行的心。” “你对天下的心不容置疑, 这么多年来,你从不曾犹豫半步。”魔教从刚开始他们三人, 到了现在能将天下从修仙界手中救出。 这么久的时间, 这么长的路, 在巨浪翻涌的大河上,她所创立的名为魔教的小船,载上了越来越多的人,终于成了一方庇护。 刚开始,曲肃只是凭着为家人报仇的心开始修行,其实他从未想到过会有这样的未来。他只是简单的,跟着她走罢了。 “而你虽然不能修行,却对修行懂得极多。” 太常剑派的典籍阁已经烂熟于心,她一人带着曲肃,后来又带上了何染霜和侯朴。 她咬着牙,当了什么都不懂的他们的教主。在刚开始的那些年里,他们遇到的问题,全是她来解决。 若是她没有道心,他们魔教还能谁有? “你差的,只是天罢了。” 没有修行的境界,便无法打开天地通道。 但这一点,便是极为重要的东西。 常无忧看着他:“阿肃,升仙的应该是你。” 她明白,曲肃是想把自己的机会让给她,可她怎么能接受他这样的馈赠?并且,她并不觉得能有这样的办法。 曲肃这次非常的坚持:“会有的。” 他开始像之前的常无忧一样,疯狂地翻找各地的纪录。也每日都在琢磨,思考是不是有这样的办法。 他还将自己的想法告诉了何染霜他们。侯朴敬畏地看着师兄,觉得师兄现在疯得有点彻底。 哪有凡人能升仙的? 凡人的躯体怎么扛得住九九八十一道天雷? 侯朴不知情为何物,竟让他的师兄疯到如此地步。 何染霜却心动了,和曲肃一样开始思考着办法。若是可以,她现在是化神,时间足够的话,她也有升仙的机会,她也想将这个机会送给无忧。 楼探阳是个极为冷静的人,但这次也被曲肃说得动了心。他理智里知道不可行,但情感上却极愿意和曲肃一般孤注一掷。 侯朴看着身边这些疯子,觉得有些可怕,但这些人以往都比他聪明,他有些怀疑起自己来,是不是这事确实可行? 侯朴咬了咬牙,也开始努力为了这个不可行的目标而努力。 他们每日都在一起讨论研究,翻找古籍,去各地打听古时候的传闻。 常无忧看着他们,有些生气,又有些感动。 晚上,她抱住曲肃,手轻轻抚摸他的后背,想打消他这个不切实际的想法。 “阿肃,”她郑重告诉他:“不要再浪费时间了。” 曲肃细密地吻着她的额头,小娇今晚被送去和洛秋以一起住,他便大胆一些,紧紧抱着她。 “不是浪费时间,我们能做到。” 但即使他们能做到,常无忧又怎么愿意接受用他换来的这个机会。 爱是什么,常无忧看得透彻,爱不是一厢情愿的奉献,更不是孤行己意的索取。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爱是自愿的交换。 你给我全心全意,我便予你情有独钟。 她和曲肃从来都是彼此尊重,谁都不曾轻贱对方分毫。他们的爱情中,没有上位者与下位者,只有一路泥泞中走来的相携并重。 她怎么能拿走曲肃那么重要的东西?她有什么能给他的? “你活着。”曲肃回答:“你还活着,便是我倾尽一切想要的最好的结局。” “求你,”他低三下四地哀求:“求你,这次不要留我一个人了好吗?” 他还不知道若是用他的境界让她升仙对自己会有什么坏处,也许会死去也说不定。 他们两个,几乎已成了一体,活下来的那个,才是最受罪的。但即使这次会死去,这次他也想自私一把,活着的,他希望是她。 常无忧没有说话。 安静的夜里,他们两个的呼吸都急促,压抑着说不出口的悲伤。 他缓缓说着自己的决定:“若你不升仙,我也不。” “你死了,我便也死了。你说的万民和死人无关,我埋在墓地中,再不关心其他事情。” “我伴着你在墓中,抱着你的躯体,就算你成了枯骨,我也永远不会离开。” 他的悲伤与决心让常无忧闭上了眼睛。 她从来都不是一个犹豫的人,若是阿肃执意不肯升仙,宁愿陪着自己的遗骨过活,她逼不了他,便只能选择更好的路。 纠结和彷徨,只会浪费时间,在这些时间里,她宁愿去找一个新方向。 “好,”她答应了:“我来找升仙的办法。” 她要找到最好的办法,让曲肃之后仍然能活着,能修行,他们还能在天上相见。 她接受了他愿意用生命来交换的未来,他却高兴到无以复加,仿佛她才是拯救了他的恩人。 “但丑话说在前面,”她郑重告知曲肃:“如果实在没有办法,那升仙的还是你。” 这话曲肃便装作没有听见了,呼吸平稳起来,似乎是睡着的模样。 他这样,让常无忧恨得不行,在他身上掐了一把。 他是化神,她那点凡人的小力气,对他没有丝毫影响。但她还是心疼他,根本没有使力。 “谢谢你。”最后他将她抱在怀里,虔诚地道谢。 谢谢你愿意接受我能给予的一切,谢谢你愿意承担也许会一人的痛苦悲伤。 常无忧果然是厉害的,当她开始做事的时候,便比他们进展更快些。 她找到了一些传说。 “有个僧人,独自住在一个破庙中。他穿着破鞋,为周遭的百姓做了不少事情,他还捡了很多弃儿,将他们养活。” “周遭几座城的百姓都感激他,在他临近百年的时候,百姓们自发组织起来,日日在庙前守护。” “僧人垂垂老矣,已经快不行了,有一日忽然降大雨,天空连续轰隆隆很久,忽然间庙中有了声响。” “一条金龙从庙中飞出,僧人骑在龙背上,向月飞升。” 常无忧将这个故事告诉了曲肃,曲肃皱着眉:“这是真的吗?” 若是真的,里面是不是有些有用信息? 常无忧摇了摇头:“我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但是我记得很久之前也听到过另一个传说。” 那不是很久之前,是在她的前世。 传说有个诗人,诗冠乾坤,醉后跌入池中,骑鲸飞升。 楼探阳听到她说的这两个传说,立刻便有了些印象:“我似乎也看到过,是个民间杂曲里,讲的是有人驾鹤飞升。” 但他当时看到的时候,并没有将此事当真,现在将相似的传说联系在一起,他隐约有了猜想。 “是不是……凡人当真能骑仙兽飞升?” 楼探阳并不确定,并且他们哪儿有仙兽啊。 忽然间,曲肃目光炯炯,看向门外。门外,一个矮墩墩的小丫头正跟着洛秋以辛勤择草药。 楼探阳跟着他的眼神也看了过去。 小娇并不明白他们为什么看自己,显摆地挥了挥手里收拾好的草药,她甜滋滋地笑起来,回过来一个懵懂的睿智眼神。 楼探阳深深舒了口气。 他们没有仙兽,但他们还有世间最后一只灵兽。 常无忧沉默着,眼中隐隐发着光。 屋中沉默半响,她终于开了口:“阿肃。” 她如释重负一般:“也许上天是真的喜欢我们。” “在我们成立了魔教,并且不忘初心,执意前行的那一刻,上天便站在了我们这边。” 很多时候,他们都危在旦夕,但在最危险的关头,却总有一线生机。 她怎么就正正好捡到了曲肃? 世间那么多城镇,她重病时,曲肃就怎么正正好选中了有炼丹世家甪家的那座小城? 他们只是随便走一走,怎么就捡到了世间唯一的小娇? 她忽然间明白,冥冥之中,自有定数。 天地的报应从头到尾,都庄重威严,静默地站在每个人身边。 尽管曲肃曾怨怼过上天,她也曾在心中暗暗觉得不应如此,但现在,她才发现,也许每一步,都是上天最好的安排。 她伸出手,看自己手背上已经隐隐生出皱纹。 先前,常无忧也许会觉得这是在受罪,是痛苦和煎熬,但现在她恍然,这也许是上天无声的催促。 别无他法,唯有升仙。 常无忧笑起来:“阿肃,也许你是对的。” 她伸出双手,想拥抱天地,但天地和往常一样,无声地存在着,只是缓缓收紧了世间那些无形的、杂乱的、因果的线。 前因既存,线条交错间,终于是时候结出一颗璀璨的果实。 第一百五十六章 魔教上下都习惯性地听从常无忧的话。 现在也是一样。 只要常无忧有了想法, 那么其他人便可以无脑听从,只管执行,这是他们长久以来的习惯和信仰。 常无忧安排了人手, 楼探阳带着香叶、洛秋以,还有其他弟子去找了没有人烟的地方, 如果办法可行, 此处便是升仙的地方。 这是从没有人操作过的事情,他们必须做好完全的准备, 布置了层层阵法。 曲肃再次开始修行。 这次他是为了无忧而修行, 比之前更加认真,滞留已久的元神境界慢慢有了些松动。 常无忧坐在院子里的小竹凳上,小娇捧着一把洗干净的果子凑了过来。 小姑娘的两只手都捧着果子,常无忧便从这些果子中挑出最红的喂到了她的嘴里。 小娇啊呜一口咬住果子,红色的汁水在她口中溅开, 甜得她微微眯了眼睛。 小娇咽下口中的果子,惊喜地叫起来:“娘,好吃!果子好吃!” 她将手往常无忧面前抬了抬, 急切地喊着:“娘吃果子!” 她那么急,生怕最喜欢的娘吃不到好吃的。常无忧便拿了一颗果子来, 放进了自己嘴里。 “真甜。”常无忧说,然后又给小娇喂了一个。 母女两个坐在院子里, 一人一口果子,吃得甜甜蜜蜜。 等果子吃得差不多了, 小娇的手终于得到了解放,她在自己身上擦了擦手, 便挪了挪小凳子, 靠得离娘更近了一些。 阳光明媚, 公平地洒在每个人身上。 小娇身上暖融融的,有些舒适的困倦感。她靠在常无忧身上,心满意足,有些忘记了自己本是个生活在寒潭中的冷血兽类。 “小娇,”常无忧柔声唤她,轻轻用手抚摸她的头发。 小娇听到娘叫自己,便仰起头:“娘?” 小娇最近一直吃得很好,又胖了一点,脸蛋嘟嘟的,小孩的头发顺滑又柔软,常无忧心里也软得一塌糊涂。 “陪娘升仙好不好?” 小娇看了看周围,小声问:“带爹吗?” 常无忧忽然有些心酸:“不带他了。” 小娇便高兴起来:“不带爹好,他总是说要打我。不带爹,就我和娘在一起。” 她嘀嘀咕咕,说着曲肃的不好。但过了会儿,她又有些迟疑起来,想起来曲肃又曾对她好过,给了她很多的糖,也哄过她睡觉。她犹犹豫豫地说:“其实爹也不是那么坏。” 小娇纠结了一会儿,终于做了决定:“还是带着爹吧。” 常无忧闭紧眼睛,憋住喉咙的哽意:“先不带了,过段时间他便来寻我们了。” 小娇再次高兴起来,觉得还是娘最聪明,没有比这个更好的办法了:“那我和娘先一起,等爹找来吧。” 小娇对这件事再没了异议,常无忧便问她:“小娇可知道如何升仙?” 小娇是个糊里糊涂的大蛟,没有长辈教导,懂得并不多,但她幼时曾识得七条尾巴的狐狸,也和爱发癫的老龟待了一些时日。 她的灵兽血脉已经变得稀薄,但祖先传承沿着那点稀薄的血脉,终究还是艰难将一些事情告诉了这只孤苦伶仃、不谙世事的大蛟。 “我知道一些,”小娇回忆着:“和人族差不多,要到了很高很高的境界才可以。” “但我还没到,”小娇难过地看着常无忧:“娘,我现在的境界,对人族而言,只是金丹。还差得远。” 其实之前,小娇已经到了元婴,只是她丢了一只额角,便退化到了金丹的地步。但她已经懂事了,不将这事说出来,生怕娘不开心。 “不只是境界,灵兽升仙还需要功德,”小娇叹了口气:“功德是最难的。” 灵兽和人族不一样,灵兽入了人间,稍不注意,便会对凡人造成伤害。于是在遥远的过去,它们被凡人惊恐地称为精怪,避之不及。 离人族太近的时候,它们的气息便会对人族造成伤害,而它们的功德,又离不开人族。 因此,灵兽的功德极难得到。 上天对灵兽苛看似宽和,实则苛刻。只要灵兽境界足够,便会降下天雷。但降下天雷的同时,天地却不会为没有功德的灵兽开通上界通路,无数境界高绝的灵兽都消亡在一场又一场的天雷中。 灵兽成仙与其说是一场机遇,不如说是一场浩劫。 “也有别的办法,”小娇小声说:“那就是蹭。” “之前有个前辈,”小娇说的便是那只他们都很羡慕的毛茸茸前辈:“被一个修仙之人带走了,那人成仙的时候,毛茸茸前辈藏在那人怀里,跟着一道升仙了。” 这便是蹭功德了。 一次渡劫,只能飞升一人,但能带其他的兽类。但能升仙的人族,并没有多少愿意让灵兽蹭这么一场大运道。 能升仙的人族,大多有自己的原则,绝不会让莫名其妙的灵兽在没有功德的情况下,平白升仙。 就算被允许蹭,修行之人若是和灵兽并不心意相通,便会导致极大的灾难。轻则入不了仙门,境界衰退,重则双双陨落。 蹭仙是比升仙本身更难得的机缘。 “还有办法吗?”常无忧柔声问她。 “有,”小娇迷迷糊糊的,脑中又多了一些血脉带来的传承:“还能借。” “垂死的、功德足够的凡人,其实在他死去之时,上天是愿意给个机会的。” 但即使上天给了这个机会,九九八十一道天雷都是必不可少。 这些凡人,根本承受不住一道天雷,这时候便是灵兽的好机会了。 即将升仙的灵兽,寻找着这样的凡人,悄悄等待着那个凡人的死日到来。在那一日到来之时,灵兽便冲出去,死死护住,为那个垂死的凡人抵挡住天雷。 然后,在最后一道天雷降临的时候,也是上界通路打开之时,双双飞升。 “这个也很难。”小娇抱着常无忧的脖子小声说:“自古以来,世间没有几个这样的凡人,百年不遇。” 但常无忧抱住她柔软的小身体,深深舒了口气。 就是这个了。 她找到了凡人飞升的办法。 一群人聚在屋中,激烈地争论着:“如此看来,第八十一道天雷才是最关键的。” “对,看样子最后一道天雷威力也最大,但必须要亲自受了,才能升仙。” 楼探阳、侯朴和其他人扭头看向常无忧。 她坐在椅子上,白发斑驳,身上披了一条毛绒的毯子,仍然觉得有些凉意,于是端起了一杯热茶暖着手。 烛光照在她脸上,整个人显得更加苍白孱弱。 侯朴轻声说:“教主这样……别说一道雷击了,怕是粘个雷毛,人都没了。” 他这话好笑,但其他人都紧紧皱着眉头。 “最后一道雷,”曲肃说:“小娇来受。” 洛秋以有些为难:“小娇只是金丹,怕是受不住。” “我知道,”曲肃点了点头:“我会将自己的修为给她,让她短暂地到达元神。” 但他也明白:“但她也只能受这一击而已。” 前面还有八十道天雷。 曲肃平静地说:“我来。” 楼探阳下意识摇头:“你扛不住……” 曲肃在未到升仙之时,便去迎天雷,本就吃力,更何况,他又说要将自己修为给小娇,怎怎么可能! 但这时屋中有了一道平静温柔的女声:“我也来。” 何染霜坐在山顶的草地上,守着不远处地下的度洵,她抬起头,便看到了深蓝色天空中闪烁的几点星星。 她微微笑起来,终于能对无忧有些作用了,她只觉得幸福。 于是,她重申:“我来,师兄不够的,我来补。” 两个化神,愿意耗尽全部修为,他们觉得这事能拼一次。 屋中静默一片,楼探阳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侯朴挠了挠头:“师姐是化神,比我有用……” 他觉得自己还是个远不如师兄师姐的废物,但他还是开了口:“我也来。” 楼探阳点了点头:“我来。” 洛秋以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如果不嫌我没用,我也来。”甪南丰立刻跟上她:“还有我。” 子吉拉住囡囡的手,同时开了口:“我们也来。” …… 屋里的人都开了口,屋外的弟子也明白这是在说什么,到处都是此起彼伏的声音,他们似乎在争抢什么好事一般,大声喊着:“我来!” “让我也来吧!” …… 侯朴的思路难得的清晰起来:“到时候师姐的修为可以用来给小娇,师兄便直接吸用我们的修为便好。” 他们这么多人,应当是足够了。 常无忧沉默地看着他们,心中被他们的声音激荡出难言的感动。 她微微侧了脸,不让烛光映在脸上,她不想让他们看到,她竟然在流泪。 大家善意地将视线移开,不看教主。她总是刚强,总是看起来无所不能,现在偶尔露出来的柔软,他们便愿意装作视而不见。 曲肃站在了常无忧的身前,挡住了她的身体,待她平静一些,曲肃才挪开,常无忧终于开了口:“谢谢你们……” 她声音不大,但每个人都听清了她说的话。 “谢什么啊,”侯朴大大咧咧:“这不是应该的吗。”其他人纷纷应和,并不觉得这是什么大事。 常无忧不再说话,心中满是感激。 她从没想到过,最后自己竟然会得到这么贵重的心意。 她从未奢求过什么,毕竟刚开始,她想要的,也只是不再有人受苦了而已。 天地无声,静默地看着世间一切。 人族竟然团结起来,拼力合作,想让一介凡人顺利升仙。 天上响起了轰隆隆的震荡声,没有人能明白这些巨大的轰鸣到底是什么涵义。 是在震怒,抑或是在用盛大的仪式,迎接某个人族的到来? 第一百五十七章 囡囡带着子吉去云瘴前辈那里。 为了让前辈能够喜欢子吉, 他们两个花了不少心思。 前辈每日里都会喝上几杯茶,子吉找了不少地方,终于寻到了一些难得的好茶。 子吉甚至还和后山的婶子学了针线, 花了好几日给前辈纳了一双鞋。 鞋不怎么好看,勉强称得上一句普普通通。 前辈接了子吉的茶和新鞋, 果然面色比之前好了些。 子吉心意真诚, 谨小慎微地站在一边,他这副模样, 便让前辈再难说出什么不好听的话来了。 这次他们气氛便好了一些。 囡囡和前辈说了说最近的一些事情, 最后便说到了要让教主成仙的事情上。 云瘴前辈颇为震惊,没想到魔教的孩子们胆子竟然大到了如此地步。但囡囡参加了全程,知道了这次惊天谋划的细节,于是全都讲给了前辈听。 “竟能这般……”前辈说不出话来,只能又感叹了一句:“竟是这般。” “应该没问题, ”子吉小心翼翼插了嘴:“我们魔教中人,全都会参与到此事中来。” “若是师父修为不够了,便用我们的, ”他说:“八十道天雷,我们一起来抗。” 前辈不再说话, 似乎受到了极大的震撼。 等到囡囡和子吉回去时,前辈将他们送到了云瘴之境的出口前。 “不会有事的, ”他告诉囡囡和子吉:“你们教主不会有事的,魔教也不会有事。” 前辈是资历已久的化神, 他这么说了,囡囡和子吉便有些安心了。 “对, 不会有事。”囡囡笑起来:“阿叔等着我们的好消息吧。” 然后, 囡囡和子吉携着手, 走了出去。 前辈站在密林中,看着他们的背影。黑色的瘴气从林中蔓延,逐渐湮没了他的身形。 囡囡回头,便只看到一团雾气中模糊的人影。 “阿叔,回去吧!”囡囡大声喊。 那个隐约的人影便缓缓没了踪迹。 魔教中,已经开始了这个前无古人的大计划。 最先解决的,是小娇的问题。 魔教山后,已经画好了一个巨大的阵法,阵眼由香蕉掌控,周围几条阵线分别守着几个魔教的弟子。 而在阵法中央,小娇坚定地站着。 常无忧走进去,轻轻将她搂在怀里:“可能会有些疼。” 小娇摇头:“娘,我不怕。” 曲肃站在外边,沉默地看着母女两个。但看到曲肃之后,小娇忽然又有些害怕了,待会是爹要将修为转给她。 爹并不如娘那么温柔,爹可是打过小娇的人。 小娇小小声开口:“娘,亲亲小娇吧。” 她站在地上,用力踮起脚尖,将脸往常无忧的方向凑。常无忧蹲下身子,将她抱住,在她脸上亲了好多下。 “小娇是个大英雄,”常无忧哄她:“小娇马上就要陪娘升仙了。” 小娇不再害怕,她知道这对她而言并不是坏事,得了爹的修为,她便能直接到了元神境界,这是灵兽求都求不来的好事。 疼又算什么,更何况,她就要陪娘升仙了。 等到小娇呼吸变得平稳,常无忧终于松开了她,走向了阵法外围。 曲肃走了进来,他站定后,看着小娇不说话。 小娇深吸一口气,双手握拳,身体发生了变化,从一个小小的人族女孩,变成了一只硕大的斑斓大蛟。 大蛟已经生出了龙爪,但头上只有一只额角,另外一个该生出额角的地方,却只有一块疤痕。 曲肃看着那块疤痕,想到了他将她抓回来时惊恐的模样,也想到了那时候她被切断额角时流出的眼泪和鲜血。 谁都没想到,那时一个被他抓回来的药材,竟成了他们心心爱爱的小女儿。 曲肃忽然又想到了无忧说过的报应。 他忍不住笑起来,他夺走了小娇的额角,现在终于要将更加珍贵的东西还给她了。 “小娇,”曲肃轻声唤她:“爹拿走你珍贵的东西,现在就要还你了。” 大蛟盘在地上,一双澄清的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曲肃。其实她现在是愿意的了,爹不还也没关系。 香蕉大喊一声:“启动!” 话音落下时,香蕉便用灵气激活了阵法,同时,阵法每条线路旁边的人都将自己灵气灌入进去。 阵法被启动,组成了一条条绚丽的花纹,在空中激荡。 常无忧看向阵法中央,曲肃走向了小娇,他缓缓伸出手来,小娇柔顺地低下头,让他的手触到了自己的头顶上。 曲肃发出了一声小娇不明白含义的喟叹,然后汹涌的灵气从他掌心流出,涌入了小娇的身体上。 她张开了鳞片,灵气便进入了她的身体中。 小娇本是元婴,失了额角后才到了金丹,现在曲肃的灵气疯狂地填补她失去的东西。 这股感觉很舒服,小娇似乎回到了深潭中,只是水流变温暖了许多,包裹着她的身体,让她有些昏昏欲睡。 时间久了,小娇的灵气已经充裕了,她回到了曾经自己该有的境界上。 但还不够,元婴扛不住最后一道天雷。曲肃的灵气继续涌向她的身体中,现在来到的灵气便不再令她感到舒适了。 小娇不安地地上扭动着,身体中有了鼓鼓涨涨的感觉。 但曲肃的灵气一直未停,小娇并未开口,只艰难承受着来自爹的礼物。 慢慢的,小娇的鳞片下开始沁出红意来。等她到了元婴后期时,鳞片下便流出了丝丝鲜血来。 常无忧看着她,手紧紧在袖中握紧。 她忽然间意识到,这只是第一步罢了。 小娇之后,受罪的便是何染霜和曲肃,若是灵气不够,魔教中的其他弟子也是要受罪的。 常无忧努力压制住想冲上去阻拦的脚步,这是所有人的目标,她告诉自己。 为了大家承受的痛苦,她必须成功。 小娇开始发昏,眼前的爹身形都有些模糊了。这是小娇第二次这么痛,第一次是爹割了她的额角,第二次却是她自愿的了。 小娇微微扭头,便看到了娘。 为了娘,她还能坚持很久。 她恍惚的视线中,看到了娘用衣袖擦拭了眼睛,小娇轻声开口,想说娘不要担心,但她开了口,却是虚弱的喵喵声。 在小娇从元婴后期突破到化神时,她身上的鳞片开始了脱落,她从一条花里胡哨的大蛟,变成了一条红色的、破破烂烂的大蛟。 常无忧无法再看下去,她无法想象小娇现在的疼痛,一想便心如刀绞。 终于,阵法中央有了平息的迹象。 等到阵法的亮光缓缓熄灭时,常无忧跑过去,抱住了血淋淋的小娇。 小娇周身都有了强盛的灵气,天地之气慢慢修补着化神灵兽的伤痕。她受了这番罪,终于从金丹到了元神期。 这是通过外力能达到的境界的极限了。 在常无忧的拥抱中,她再次变成了一个人族的小姑娘,只是现在闭着眼睛,衣服上满是血迹。 洛秋以跑过来,将小娇抱在怀里,送到屋中去休息。 常无忧立刻看向了曲肃。 他看起来还好,只是他失去了拼了命修行才得到的境界,从化神成了金丹。 “无妨,”他轻声说:“很顺利。” 他一开口,常无忧便意识到问题,曲肃从来都平静,现在嗓音中却嘶哑又虚弱。 她抱住曲肃,和以前他扶住她一样,相互支撑着往家里走,香蕉带着弟子跟着他们身后。 他们无言走了片刻,常无忧终于开了口:“……值吗?” 曲肃却只是淡然地回答:“傻话。” 之后,曲肃还得再受一次罪,他要将何染霜的灵气吸入自己体内,他和染霜都得再受一次罪。 其实刚开始也考虑过让染霜给小娇补修为,但何染霜和小娇的灵气有些冲撞,便只能让曲肃来做。 他一个人,得受两次罪。 之后的天雷,他也得一道道扛过去。 常无忧不敢再想,想一想便心如刀绞。 何染霜还守在度洵那里,他那里离不开人,需得等到最后一刻,再让她过来。 晚上,曲肃睡得很早,与其说是休息,不如说是昏迷。 常无忧陪他躺下,身边还有一个同样睡得沉沉的小娇。常无忧拉着他们两个的手,久久不能眠。 第二日天亮时,她便轻轻起身,从屋中走出。 和曲肃在一起后,她便没有自己做过饭,但今日,她想做些东西给曲肃还有小娇吃。 常无忧在厨房中点起炉灶,对着火苗发着呆,经过的弟子都轻声对她道了早安,她也一个个回了。 她这才发现,原来他们山中已经有了这么多小弟子,有了这么多青春洋溢、朝气蓬勃的脸颊。 那些弟子谈论着修行,谈论着百姓,谈论着天下,谈论着理想、拯救和一切美好的东西。 她这一代,终于有了可以传承的新的一代了。 常无忧做饭时,并没有察觉到屋中有了别人的气息。 那股气息在后山周游了许久,坐在河边,又到了新建成还无人住进的屋中待了片刻,甚至还饶有兴致看了会儿庄稼丰收,甚至还比划着学了学动作。 最后,那股气息到了曲肃和小娇躺着的屋中。 来人沉默着,看着曲肃,思考了很多东西,终于将手伸出,放到了他的额头上。 小娇已经睁开了眼睛,迷迷糊糊地看着来人。 她认出了这人,喜悦地刚想叫一声,但来人将手指放在了唇上:“嘘,别让你娘听到。” 小娇便乖乖地闭了嘴,坐在床边看。 等到常无忧做好了饭,回到了房中时,她便看到小娇兴奋地在床上玩,手中还拿着一串什么东西。 曲肃也慢慢清醒,他伸出手来,身上已经没了昨日那种无力的感觉。 “我……”他看了看常无忧:“我又化神了?” 他不能理解,常无忧也不能理解。 小娇手中拿着的东西被窗子透过的光照亮,常无忧被刺了眼睛,下意识看了一眼:“小娇,这是哪儿来的?” “是那个很好的叔叔给的。”小娇高高兴兴地告诉娘:“给了小娇好看的项链的叔叔,又给了小娇一串好石头。” 常无忧和曲肃看向小娇的手中,来自云瘴之境的石头,褪去了前半生的阴霾,在小娇的手中散发着新的光芒。 第一百五十八章 常无忧和曲肃立刻去了云瘴之境。 他们到的时候, 林中的雾气全都消散。 常无忧明白,若是前辈做好了将修为转给曲肃的准备,必然要提前将此处的瘴气驱散。境界退化太多的前辈, 根本抵御不了此处的瘴气。 他们两个走进去的时候,便看到前辈的小院里第一次有了光芒。此前阴云密布, 永远是黄昏的云瘴之境, 现在终于像个温暖的地方了。 前辈正在屋里,并未察觉到他们到来。 院中已经放了好几包行李。 常无忧走到门口喊他:“前辈?” 前辈在屋中转了身, 脸上是和煦的笑容:“我还得收拾一会儿。” 曲肃也走了进去, 闷不做声,帮前辈收拾东西。 常无忧站在他们两个身边,默默看着,终于小声道了谢:“多谢前辈。” 前辈摆了摆手:“我思来想去,有些东西在外人看来极好, 但对我已是负担,不若丢掉。” 他丢掉了半生修为,也是丢掉了半生桎梏。 前辈屋中东西倒是不少, 但他既然丢掉了最重要的东西,其实心境也已经大变, 现在看着当时看重的东西,也觉得累赘。 “这个给小娇, ”前辈拿出一刻硕大的发光灵石:“她那样的小东西,就喜欢这个。” 前辈又翻找出来一把剑来, 犹豫片刻还是做了决定:“……给子吉。” 这么多东西,都被前辈妥善地安排了归宿。 前辈想托付常无忧给孩子们, 但是常无忧拒绝了:“您自己给。谁对您最妥帖, 最能讨您欢心, 你就给谁。” 前辈为难地挠了挠头:“我也不是喜欢热闹的人啊。” 话碎这么说,他却又忍不住笑起来,规划起来之后的生活了:“我得先去山洞里和我那个傻徒弟多住些日子。” “之后,我想在后山有栋房子,再过两日许是要播种子了,我也想种上几亩田。” “让那个叫杜荆的,教教我怎么做火药吧,我觉得那个挺有些意思。” 他说着说着,便承认了自己却是有些孤独:“若是孩子们无事,来找我也好,我也不是那么嫌他们吵的……” 他们说着话,前辈手脚便慢了,曲肃干活一向利落,没多长时间就把前辈的小院收拾得妥帖。 前辈和几大包行李站在院中,看着前方的路发呆。 他从未想过,自己竟然有主动出来的一天。 他怀里抱着师父的灵牌:“师父,徒儿带你去看看,现在的新天下。” 前辈想弯腰拎起行李来,常无忧和曲肃站在他身后微笑着看他,前辈不明所以地回头。 前方,忽然有了嘈杂的声音。 囡囡和子吉走在最前,后面便是楼探阳牵着香叶的手,香蕉走在他们身后,再往后,便是更多魔教的弟子。 他们一哄而上,从前辈手中抢过行李。 “走啊,阿叔,我们回家!” 常无忧回了山中,曲肃现在境界不稳,她必须陪着他,让他将境界再次稳住。 侯朴和楼探阳便负责处理前辈来了之后的事情。 楼会长也赶紧在后山安排了一栋房子,顺带着还有几亩田地。 云三知道了云瘴前辈的来历,觉得和自己有些像,都是境界衰退,从其他地方来了魔教。但前辈之前比他高出太多,他这样将自己和前辈联系在一起,颇有些恬不知耻了。 但他毫不在乎,在自家院子里扒拉小猫。 他干爹问他:“三儿,做什么呢?” 云三说:“我想着给前辈养只猫。” 他干爹没什么意见,还说让云三挑只胖乎点的给前辈。只是到了饭点了,又叮嘱他不让他耽误太久。 等饭好了,干娘在屋里大声喊他们父子两个过去。云三从来不让干娘多等,立刻从地上站起来,朝屋里跑过去:“娘,来了!” 他跑动间,怀里一只黄色的小猫怯怯地伸出毛茸茸的小脑袋,尚不知道自己马上要有新的主人,过上比现在更好的日子。 侯朴陪着前辈去了洞穴中,晚上回来和常无忧说了今天的情况。 “挺怪的,”他说:“活尸前辈没有神智,我这几年时常去找他,每次他见了我就揍。” 侯朴说着说着,觉得有些委屈了:“我给他送了好些东西,好声好气和他说话,还被他揍了好几遍。” “这么多年了!”他难受极了:“结果活尸前辈就是不认我!一见我就打!” “但云瘴前辈一进去,活尸前辈便走过来。” “他肯定不识得云瘴前辈了,但没有动手。云瘴前辈现在比他弱,但他却好生生站着,任由前辈摸了摸他的头。” 想想那时的景象,侯朴便觉得心酸。 “之后,云瘴前辈便在洞穴中住下了,活尸前辈什么都不懂,之前我若是动他东西,肯定狠狠揍我,但云瘴前辈躺在他床上,盖了他的被,也翻了他的书,还扔了他的旧衣裳,他却大气都不敢喘。” 侯朴这话便是加上个人恩怨了,活尸前辈一直都不喘气,这话有失公道。 “最可怕的是,”侯朴似乎想到了极为可怕恐怖的事情,肩膀瑟缩了一下:“活尸前辈明明是具尸体了,但我总觉他似乎在笑。” 曲肃在旁边屋里修行,常无忧耐着性子听侯朴抱怨,到了最后,他终于说了点有用的:“云瘴前辈说他要重新修行。” “他想修心无挂碍的新道。” 这也很好。 常无忧静静想着,只愿他们都能丢弃不想要的,得到真正想要的东西。 曲肃知道时间紧迫,他没有太多时间来追求稳妥,于是在两日时间便稳住了前辈给他的灵气,将修为巩固住。 在这两日内,他几乎是拼了命,不曾休息片刻。灵气在体内冲撞,若是常人可能会出差错,但他毕竟不是第一次化神了。 其他人看来心惊胆战的情况,曲肃都能化解,终于在两日时间到来时,彻底稳住了境界。 前辈给他的很多,现在曲肃境界比之前更高一些。 现在元神已经松动,真神咫尺可见。 但还差一点。 化神之后的境界提升,只是一小步,但是需要更多的灵气。 这咫尺可见的一点点距离,却比金丹到元婴的差距更大,需要数十年的修行来弥补。 幸好,他们还有何染霜。 楼探阳和香蕉已经带人将一块方圆几十里的土地全都清理干净,留作后用。 何染霜那边也有了消息,她说度洵近日还算稳妥,并没有出什么问题。 那么,最近就是他们的好日子了。 他们只能成功,不能失败。 失败了遭殃的不只是魔教的弟子,还有天下百姓。 现在轮到常无忧了。 小娇的传承说得清清楚楚,有大功德的凡人在濒死之时,上天才会打开上界通道。那也意味着,常无忧必须要濒死。 她现在这副破身体,救好很难,但变坏很容易。 这事便让甪南丰来做。 接到这活的时候,甪南丰心情颇为复杂,上次丹药的事情,他是有很大的责任的,虽然嘴上不说,但其实心里总是有些愧疚。 但他没想到,这次有事了,教主竟然还想让自己来做。 他一听,做的竟然是让教主病重这种事情,心情便更加复杂了…… 但他很擅长药剂的调配,毕竟他跟着二叔在人间这么些年,开了药店都是他来配药。 凡人身体比修行之人更加脆弱,他治好过很多凡人,手法纯熟,完全能做到让教主濒死却不死。 现在曲肃的血,对常无忧是致命的东西。甪南丰要做的,便是将这致命之物,调配出不让教主立刻死掉,而是保持垂危的状态的剂量。 甪南丰站在屋中,门窗大开着,光线明亮,却都被曲肃布上了阵法,决不让进来一丝风扰了甪南丰的心神。 曲肃的血盛在后山做出的无色通透的琉璃杯中,暗沉却蕴含着可怕的能量。 甪南丰坐在椅子上,小心地将那杯血倒出半杯,然后他用自己的灵气轻柔包裹常无忧的身体,有了感知后,他便用灵气裹挟住一滴血,又加了进来。 他反反复复数次,终于找到了一个最合适的剂量。 “能破坏掉教主全身的脉络,”刚刚的操作让甪南丰满头大汗,手都在颤抖了:“但不会立刻死去,需要有人在她身边一直吊着她这口气,但也只能撑一天。” 那杯毒药便放在桌上,曲肃看着它,心猛烈地跳动了几下。 小娇惶恐不安,她被爹托举着,勉强过了化神的门槛,但归根到底还是个小孩子,现在只觉得害怕。 曲肃的手微微颤抖,这一次,他们面临着很多不确定。也许无忧没撑住便死去了,也许小娇没护住,让无忧死在了最后一道雷击中。 他心神都恍惚,忙碌了许久,越临近最后,他越害怕,甚至想开口说不然就算了吧。 但常无忧只是拿起了酒杯端详着,她还笑了起来:“那我岂不是能死上一天了?” 屋外,何染霜已经赶回来,虽然心里激动得怦怦跳,但她脸上仍然带着温柔的笑意。 常无忧看向她,她便点了点头。 香蕉也站在门口,对着常无忧点了点头。 楼探阳也点了点头。 侯朴也点了点头。 他们万事俱备。 最后,常无忧看向了曲肃,曲肃没有动作。 常无忧走过去,轻轻抱住了他。然后在曲肃惶恐不安的眼神中,她将血一饮而尽。 众人注视着屋中,看到他们的教主瞬间便开始了衰老。 她的白发迅速生出,额上也长出了皱纹。 常无忧能感受到她的生命力在抽离,她再也站不住,何染霜立刻跑过来,扶住了她的胳膊。 曲肃全身都在发颤,眼前无忧的模样,像是他的噩梦成了真,他怕到了极致。 但常无忧勉力笑起来,外面的天色有些变了,云朵翻腾,似乎裂出了一道缝隙。 她认真看向了外面每一个人,最后看向曲肃:“阿肃,我在天上等你。” 第一百五十九章 常无忧站在空地上, 这块土地已经被楼探阳和香蕉处理好,围了一层严密的阵法。 曲肃站在常无忧身边,双手握剑, 盯着天空。 小娇变作了一只小猫,藏在常无忧的袖中, 她悄悄伸出一个毛茸茸的小脑袋, 看了看天空,乌云密布, 轰隆声由远而至。 小娇忽然间明白了什么是雷霆之怒, 她有些畏惧,但今日她要保护自己的娘,于是再次进了娘的袖中,紧紧贴着娘的身体,想给娘一点安心。 雷声越来越大, 常无忧的呼吸也越来越微弱。 何染霜走进来,将自己的修为给了师兄。现在曲肃已在真神,却还不到飞升的阶段, 堪堪能阻拦天雷。 等何染霜再次离开这个阵法时,天上酝酿已久的雷阵终于降临了。 第一道雷便不留情面, 直直冲着常无忧而来。 常无忧看着天上那道亮光,不躲不闪, 曲肃站在她身边,她无所畏惧。 那道雷越来越近, 曲肃握紧了手中的剑,迎着刺眼的亮光飞起。 他拿出剑来, 直冲雷光而去, 剑和雷光相触的一霎那, 大地都微微颤动起来。 香蕉带着魔教弟子维系着方圆数十里的阵法,将所有的雷光和震动全数禁锢于这个范围内,不让声音和震颤传出去。 这只是第一道雷,香蕉放在阵法上的手便有些微微的麻木感了。 常无忧在阵法的中央,头发被剧烈地吹起来。 她呼吸微弱,身子更是孱弱,几乎站不稳了。 她本想站着迎接一切,现在却不得不坐在了身边何染霜给她准备的椅子上。 常无忧看着天,有些担忧起来,这才是第一道雷,便是如此威力,之后曲肃还要于七十九道雷抵抗,他到底能不能撑住? 但事已至此,她便只能咬着牙关继续看下去了。 曲肃这一击还算顺利,他虎口处被天雷碎裂时的声势震得有些疼痛,但他根本没时间来查看了,第二道雷已经冲破了云彩,马上就要来到了。 第二道雷威势更大,升仙并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每一道雷都是能毁灭凡人整座城市的存在。 曲肃拿着剑便向天雷而去。 地面震动感更加强烈,灰尘被扬起,飘荡在常无忧脚边,她根本无暇注意这等小事,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上空。 她椅子晃动得厉害,坐都走不稳了。 小娇畏惧得不得了,生为灵兽,她对来自上天的力量本能地害怕。但娘现在也很危险,小娇违背了自己的本能,畏畏缩缩地从娘的衣袖中爬出来。 然后,她变作了一只大蛟,缠绕在常无忧的身侧。 五彩斑斓的大蛟头上,已经生出了两只额角。 之后,便是第三击。 香蕉本以为几十个弟子维系阵法便好,但现在她的手已经全部麻木,没有了知觉,身边不如她的弟子,甚至已经开始口鼻出血了。 “来人啊!”香蕉大喊:“人越多越好!” 不远处看着的魔教弟子迅速上前,将自己的手放在了阵法上。 后山的百姓也得知了这件事,这是大事,他们的神仙教主就要回天上了,他们一定要来看一看。 侯朴将后山的人也带了过来。 看到现在香蕉喊需要人,后山的百姓做不了什么,但他们看出来魔教弟子现在艰难,每次雷击都几乎要将阵法边的弟子击飞。 后山百姓立刻便找到了自己能做的事情,他们拥在每一个弟子身旁,帮忙稳住他们的身体。 虽然没法提供灵气,但他们也竭尽所有,贡献了自己的微末之力。 本只有数十人的阵法,现在却由上百近千人同时维系着。他们没有说话,拼死要为教主做这最后一点事情。 天雷一个个降下,一击比一击猛烈,但竟然没有一丝声音和震颤从阵法中漏出。 常无忧死死盯着天上。 她在心里数着天雷的数量,她第一次觉得数数字是这么缓慢的事情。 “第二十一。”她轻声说。 然后是第二十二。 在这第二十二个天雷与曲肃碰撞在一起时,天上便掉落了一些东西。小娇迅速将尾巴扬起来,替娘挡住这些。 等那些东西掉落,常无忧终于看清了这是什么。 是碎片,是曲肃的剑的碎片。 这是常无忧为他买的剑,上面雕刻了当时的他们觉得很好看的花纹。 但他们长大了,时间久了,那柄剑便显得有些过于花哨了。 即使这样,曲肃仍然在用,他不仅在用,还用尽了办法来维护它,用过灵石,也用过自己的血。本只是一把铁匠铺普通的剑而已,这么些年,这柄剑随着他的修行一起成长,几乎成了神器。 而现在,伴随曲肃半生的剑,却碎裂了。 碎片掉落在地上,隐隐地发着暗光。 上面有不显眼的两个字,被刻得歪歪扭扭:“无忧”。 常无忧眼前有些模糊,但这只是第二十二道天雷而已。 在天雷降临之前,曲肃还有些害怕,怕自己会得到一个不想要的结局。但天雷降临之后,他便心无旁骛。 身后是无忧,他别无他法,唯有上前。 现在曲肃没了武器,便硬生生用拳头去接天雷。但他归根到底没有到那一步,天雷不是为他而落,他便差了一点,只能堪堪拦住,勉力支撑。 “第二十九。”常无忧默念着。 随着她这一声数完,天上落下了几滴水珠来。 那水珠落在了她的额上,她伸出手,便看到了血红。 曲肃流血了。 刚开始只是手掌破裂,但现在伤口沿着他的胳膊,直接向身体蔓延。 若是往日里,他身为化神,伤口都会痊愈,但这是天地之力,伤口便愈合得极慢。他不想让无忧知道自己受了伤,但他根本无暇遮掩,道道天雷接踵而至。 乌云黑得开始透出诡异的紫色。 常无忧抬起头,便看到红色的水滴从天而至。 乌云遮住了半片天空,庞大,无尽地翻涌着,而一个小小的身影坚定地站在云边,为了她抵挡所有的攻击。 常无忧沐浴在名为曲肃的血雨中,眼角有些湿意,她搞不清这是自己的泪还是曲肃的血。她呼吸有些急促,心跳的每一下都艰难,甚至开始喘不过来了。 但她必须要坚持住,若她死了,那一切都无意义。 她用力掐住自己的胳膊,剧痛让她清醒,眼前的模糊闪烁,但她总能看到天空中的身影。 云瘴前辈静默地看着眼前的一切,看到了曲肃的血和坚定,看到了常无忧的坚持,看到了魔教弟子和后山百姓的竭尽全力。 他忽然明白了自己要修什么道。 他喟然长叹一声,向着阵法同样地伸出手来。 天雷一道道袭来,常无忧所在的那一块地面,开始变成斑驳的红色,最后竟然看不出原本的土地颜色了。 从天而落的,不只是血滴,还有散落的血肉。 曲肃满身的伤,全身都没有一块好地方了。 “七十八。”常无忧数着。 一个红色的人影轰然倒地。 曲肃重重摔在地上,却立刻从地上爬起,重新飞向天空。 “七十九……”她声音中满含哭意。 曲肃再度从上方摔了下来,胳膊不自然地摆动着,肩膀处露出了嶙峋的白骨。 “八十……” 曲肃站起身,想要向上飞去,但有些来不及了。 轰然的巨响已经从天而至,直冲常无忧而去。 曲肃只来得及挡在她身前,用自己的血肉之躯为她挡住雷击。 但他现在并没有这么大的能量了,这道天雷比前面所有的威势更强,山川齐啸,为这道天雷的到来感到畏惧。 曲肃知道他做不到了,但他仍然坚定站在她身前,决不后退半步。 最好的,便是她升仙,他以后追去。 第二好的,便是他和她一同长眠。 曲肃已经做了自己能做的所有,没有任何遗憾了。 常无忧看着雷光中的破烂身影,颤颤巍巍想伸出手去。 一条长长的尾巴怯缩着,拼命压抑着本能的害怕,慢慢伸了过来。长长的尾巴立在了曲肃的身边,分担了他应承受的重击。 一声巨响之后,曲肃仍然站在原地,片刻后,便倒在地上,没了动静,他终于为无忧铺好了所有的路。 而那条绚丽的彩色尾巴,已经变得黑乎乎的。 大蛟的身子微微扭动,但她怕伤了娘,于是克制了疼痛感。 好疼啊。 她不大的小脑仁子里只有一个想法,怎么那么疼啊,比爹挖了自己的额角还要疼好多好多。但常无忧趴在她身上摇晃着:“小娇。” 最后一道雷就要来。 小娇扛过去,他们便能好,若是扛不过去,便是万劫不复。 常无忧心疼她,也担忧着那边倒地的曲肃,但她只能不断地给小娇鼓劲:“小娇,马上就能陪娘升仙了。” “小娇,我们一起等爹来。” 常无忧一声声唤着小女儿,不断扭动的大蛟终于慢慢平静了下来。 黑色的尾巴尖慢慢收回来,大蛟将常无忧缠在里面,有两只额角的头颅努力上扬,对上了上方黑云中的涌动。 大蛟闭上眼睛,雷光从天而至,碰撞在一起,被护在中心的常无忧感受到猛烈的震动和空气剧烈的震荡,陷入了眩晕中。 何染霜眼睛都不敢眨,死死盯着阵法中央。 一阵尘土飞过,她看到了一条黑乎乎的大蛟,大蛟已经没了动静,瘫在地上,她的师兄也倒在地上。 何染霜的心被揪住一般,剧烈地跳动着。 周围一片静谧,八十一道雷劫已经过了,但谁都不知道到底是什么样的结局。 大师叔……死了吗? 小娇……死了吗? 教主……又还在吗? 但场中无一人能应答,唯一能证明时间没有静止的,只有场中飘扬的灰尘。 所有人都害怕着,畏惧着一个他们不敢接受的结局。 忽然间,在黑色大蛟缠绕的身体中,缓缓伸出一只颤抖的手。 洛秋以一下子泄了劲,她大声哭了起来:“教主还活着!教主还活着啊!” 她想去抱一抱师父,宣泄自己无处可放的激动。 但何染霜已经拼力向阵法中央跑去了,洛秋以只能转身,抱住了自己身边的人。 甪南丰被她抱住,和她一样激动地落泪,他还没意识到自己已经得到了长久以来不敢期盼的东西。 紧接着,侯朴他们也跑了过去。 曲肃没有死,甪南丰迅速给他嘴里塞了丹药,曲肃慢慢有了动作。 他眼睛还没睁开,嘴里已经在问:“无忧呢……” 大蛟已经变做了一只小猫,只是没了漂亮的毛发,疲惫又颓废地瘫在常无忧的怀中。 常无忧沉默地坐在地上。 她伸出手,手背上仍然有皱纹,但她已然能感受到天地的异动,能感受到每一丝风带来的气息和信号。 这是在催促她了,上天垂怜,但也没给她太长时间。 她没多少时间了。 常无忧站起身,走到了曲肃身边。他们身边有很多人,有年轻的弟子,也有多年的朋友。 她和曲肃从来不在外面显得太过亲近,但现在她就快要走了,于是她蹲下身,在曲肃额上深深一吻:“阿肃,我等你来找我。” 然后,何染霜立刻带着常无忧离开了,曲肃沉默地躺在地上,无力起身,送不了妻子最后一程。 他们的防护做得很好,动静没有传出阵法外,也没人知晓魔教竟然偷偷摸摸完成了这么大的动作。 山洞中,对着山壁喃喃自语的度洵觉得自己感受到了什么动静,但他想细细感受时,脑中却总是浑沌,什么都感受不到。 他知道自己许是出问题了,于是不再多想,认真看着墙壁说话。 他想让这堵墙认可,他是能升仙的。 忽然间,山洞入口处有了些声音。 度洵扭头,便看到他极为讨厌的人慢慢走了过来。 常无忧缓缓走下石阶,她身体孱弱,走路时甚至要扶着山壁才行。 她头上的白发和脸上的皱纹,让度洵有些高兴。 他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看她到底什么时候死。 今日的常无忧身上似乎有些古怪,和往日都不相同,但度洵一心想着她快死了,于是什么都不在意。 常无忧走到了山洞下方,看着度洵。 她个子并不高,但现在看着他,竟让他有了被俯视的感觉。 度洵不自在地挪了挪,常无忧看着他开了口:“多可怜呢。” 她摇着头:“升不了仙的人多可怜啊。” 这话立刻让度洵勃然大怒。 但在他怒气发出来时,常无忧又开口了:“升不了仙,见不到你师父,和废物一样。度洵,你生来真可怜。” 她满眼都是怜悯,度洵浑身灵气勃发,这成功激发了他的怒气,他等不了常无忧自然死亡了,他想让她死得更难看! “你看,”常无忧仰头看向上空:“你看,连我这种垂死之人都能升仙。” 她悲悯地看了他最后一眼:“可是,你呢?” 她伸出手来,甘愿接受了上天赐予她的恩泽。 柔和的光浸在她身上,连通天地。 常无忧不再看度洵,她脚步轻盈,沿着这条璀璨的光路步步向上。 她每向上一步,便更加年轻几分,白发慢慢变得乌黑,皮肤重新变得盈润。 度洵如遭雷击,他全身即将喷发的灵气截然而止,如被砍断一样,滞留在了他身体中,猛烈地攻击他体内每一根灵脉。 但他无暇顾及身体,呆愣着看常无忧。 他不理解,她一个凡人,凭什么升仙! 度洵踉跄着向前几步,奋力伸手触碰那条光路,但他的手只是穿了过去,并没有沾到什么,上天的恩泽吝啬地没有给予他分毫。 凭什么! 他不敢信,更不甘心! 度洵脑中浑沌一团,愤恨、嫉妒、迷茫和对自己的怀疑挤在一起,终于绷断了他脑中的思绪。 “不可能!”他最后只发出这样的怒吼声,之后便口眼中喷溅出大量的血迹。他崩溃的识海和丹田已经受不住灵气,全都倾泻而出。 何染霜站在外面,沉默地看着教主在一束光芒中上升。 她慢慢伸出手来,掌心中便落入了一点光芒。 何染霜紧紧握着那点光,眼角微微沁出一点湿意,嘴角却有了一丝释然的笑意。 在越来越高的位置上,小娇终于苏醒,她从娘的怀里出来,漂浮在光中,然后,她舒展了身体。 曲肃仍然躺在地上,他伤得太重,谁都不敢动他。 他盯着天空,便看到了天上有一条花里胡哨的龙,上面还载着一个小小的身影。 曲肃的手指轻轻颤抖,微微指向天空。 他说:“那是我的家。” —————————————— 仙魔的战事在魔教教主骑龙升仙,楚山掌门境界崩塌后,便匆匆落下了帷幕。 修仙界的名声一落千丈,他们自己的信心也大打折扣。 魔教各处据点的弟子开始做常无忧之前安排下的事情。 每个修仙门派都收到了小册子,还有从天而降的纸张。上面写着魔教教主升仙前亲手总结出的升仙的办法。 修仙界自然不信魔教,但魔教教主已经升仙。尽管嘴上从不认输,但各个修仙门派都开始了变化。 他们逐渐远离了凡人,开始在人烟罕至的地方重建了新的门派。他们想升仙,也怕魔教的册子中所说的报应。 虽然还有些修仙人固执己见,但大部分城镇周围都没了修仙之人,魔教便也慢慢撤出了这些城镇,还给凡人他们应该有的平常生活。 凡人有自己的意义,谁都不能轻贱。 刘清连抓紧了时间,在各地安置了军队,又发布了新的圣旨,将天下重建起来。 他吸取了魔教的一些思想,将人人平等、男女平等、选拔人才、重视工匠之类的措施全都用起来,当然其中很多都是常无忧给他的建议。 凡人的生活逐渐回归了正常,也许多年之后,孩子们听老人讲起受苦受难的日子,便觉得是编故事了也说不定。 但县志、族谱和传唱的小曲中会记住那些曾经受罪、枉死、反抗过的人。 何染霜境界退回了元婴初期,她的功法只有一次强行突破的机会,现在只能自己修行了。 她修行之余,便也和楼探阳、香叶一起,去处理些杂事。 云瘴前辈和活尸前辈住在山洞中,偶尔才出来走一走。 侯朴现在很是稳重了,除了爱穿些丑衣服,看起来已经是个很可靠的师叔了。 后山一切都有序发展着,百姓们更加安心和自豪了,他们有一个升仙的教主,那么他们便是仙人的人了。 只有曲肃,终日看不到人影。 云瘴前辈出来时,每次都见不到他。 前辈只能找了何染霜问:“曲肃呢?” 何染霜指了指山中:“闭关呢。” 她笑起来:“师兄啊,他想早日回家。” 作者有话说: 谢谢大家看到这里(深深鞠躬) 之后的番外不定时更新,不用专门等啦。 番外暂定会写到阿肃和染霜升仙,其中可能会写染霜和一个书生的小故事。阿朴也会升仙,但他有些慢( 现在无忧已经在天上啦,她在天上会认识楚河子。无忧毕竟是凡人,所以有点点弱,但她有小娇,还很会交朋友,所以在天上人缘很好。 无忧有点寂寞,不过阿肃在努力啦。 再次谢谢大家,祝大家一切顺利,心想事成(我觉得这是最美好的祝福啦),一定健健康康,永远都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