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题名:我靠收服系统帮反派逆天改命 作者:小木筏 简介: 伍庭乃乱世之君,兵荒马乱之中,无意闯入一座岛屿,见山花烂漫,不由感叹:“此乃真可谓世外桃源!从此以往,便在此安身立命了。” 然而,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一个怪人,这人身着白衬衫西服裤,一见到他,便拽着他道:“走,我送你离开这人间炼狱,回你自己的历史去!” 伍庭甩开他的手,“不好意思,我不想走。” ………………………………………………………… 久时构视角: 他原是新时代青年总裁,不慎坠海穿越,漂流数日被冲上海岛。 只见岛上荆棘丛生,野人遍布,他惊恐万状:“这特么是什么人间炼狱!” 这时系统派猫头鹰来传话:“任务一,找到反派,任务二,把反派帝王塞回历史书。” 于是每天—— 久时构:“反派,你还有场仗没打,快回去把仗给打了!” #“反派,你表弟要来篡你的位,你赶快回去把他揍一顿!” #“反派,皇室为你修建的陵墓已经好了,赶快进去躺起来!” ………………………………………………………… 后来久时构完成任务,送伍庭回到了原本的时代,这时候久时构才发现自己早已爱上了他。 然而,伍庭此时已经是历史上赫赫闻名的皇帝,两人相距两千年。 系统提醒他:“你冷静,不要妄图篡改历史。” 久时构拎起一把洛阳铲,一脚踢飞系统:“不好意思,我要改。” 正所谓:你我本无缘,全靠我挖坟。 阅读指南: 1、美强惨帝王一路大杀四方,爱好达人总裁翻云覆雨永相随。 2、1v1,HE。 内容标签:强强,情有独钟,穿越时空,系统,奇幻,主受 搜索关键字:主角:久时构,伍庭┃配角:兰牙,猫头鹰┃其它: 一句话简介:反派说他是好人 立意:勇敢,坚强,做个好人。 第一卷 第1章 反派相逢的第一天 这是久时构漂在海里的第三天。 无边无际的海水,托着身体浮浮沉沉。 他闭上眼睛,回想起半个月前父亲处于弥留状态时说的话:“时构,我这一生造了不少孽。” 久时构象征性地将手覆在老人的手背上,“您先休息吧。” “不,”父亲虚弱无力的手攀上他,“孩子,我还有最后一件事要告诉你。” 房间弥漫着浓烈的药水味,窗外飞来一只猫头鹰,大概闻到了死气,等在树梢上,一宿都没离开。 “您说吧。”久时构坐回床头。 久老先生病得太重,动动嘴唇都十分费力,但他还是挣扎着道:“你答应我,如果……” “我不会答应你任何事。”久时构打断他。 “罢了罢了,”老人喘着粗重的气,躺回病床上,“我就知道,我们这样的父子……唉……” “您如果没有话要说,”久时构站起身,“我就先走了。” 老人缓缓闭上眼睛,像是对人世间没什么留恋了。 在久时构带上门的那一刹,他听见身后年迈的声音道: “我和那个女人,我们,还有一个孩子。” * 如果不是为了这个私生子,久时构现在也不会漂在海上。 从小到大,他一直是家中独子,久氏集团唯一的继承人。 然而,直到父亲去世的这一天,他才被告知,原来自己还有一个同父异母的兄弟。 空旷的走廊里,大理石墙面倒映出两个身影,脚步声干脆利落。 “去查一下,老头子从哪里把人找到的!”久时构大步边走边说。 助理飞快地记录下来,神色担忧:“老板,久老爷真的说要把公司股份转让给那个人啊?” 久时构冷笑一声:“老头子一向提防我,他怕我以后打压那个人,所以才给他股份,好让他在公司站稳跟脚,想得倒是美,我辛苦替他打下的公司,凭什么给一个私生子当补偿!” 助理没敢吭声。 久时构双指夹着一张名片递给他,“这是私家侦探的联系方式,明天之前,我要知道那个人是谁!” 此刻,这些混乱庞杂的事情逐渐从久时构的脑子里退了出去。 他已经没什么力气再去追忆,只是潜意识里知道死神已经离他很近了。 他漂在海里的这些天,周围全是水,但最缺的也是水,身上最后一块巧克力也被他吃了。 或许他撑不过今晚,或许他就要死了。 他仰面浮在海里,头顶上就是湛蓝的夜空,好多的星星,每一颗的亮度都不一样。 嵌得最深的,也是最亮的那一颗,是北极星。 久总裁有很多爱好,夜间观星是其中一个,不过这一次观星的心情,却和以前任何一次都不一样,好像今天的星空格外璀璨,似乎连北极星也与平时见的不同了。 北极星,天文学家将其命名为‘小熊座α星’。 他记得,在希腊神话中,小熊座是宙斯的私生子。 久时构乏力地笑了一下,识海逐渐沉了下去。 星光冉冉散落,恍惚中,他好像看到了什么人,但或许是饥饿产生的错觉。 最后,他支撑不住了。 意识消褪。 耳边似乎有人说了句:“北极星,又名紫微帝星。” * 伍庭率人躲在一旁的草垛后。 高台之上,只见一群身着兽皮的野人正围着一个木架子跳舞,他们的动作在伍庭看来不免有些滑稽,像是某个古老部族的做法仪式。 伍庭知道,这是他们杀人之前的祷告。 这时,只见五六个野人抬出一副担架。 上面似乎躺了个人。 他们一边走动,一边筛糠似地抖,手不断在虚空中乱舞,嘴里吱吱呀呀不知唱着什么。 伍庭转头吩咐身边几人:“你们听朕号令,此次务必一击即中,留几个活口足矣,其余人格杀勿论。” 几人遵命。 伍庭握紧身后的长剑,低压着身子一步步靠近那群蛮荒野人。 野人们做完祈祷仪式后,从担架上将人竖起来。 那人正处于昏迷,浑然不觉自己瘫软的身体正被人一道道捆在木架上。 紧绷的眉头可以看出他此刻并不好受,只是尚不能从梦魇中清醒过来。 伍庭没见过那人,远远瞧见他服饰奇怪,心生疑窦:“他是谁?是敌是友?” 为首的野人对着天空呜呜叫唤了两声,比狼嚎还难听。 这个时候,高台上只剩下三个野人分别驻守三角,其中一人手里不知何时多了个火把,正缓缓向木架靠近,他脸上画着棕黑的图纹,一张嘴咧笑得极大。 过去的几个月里,这群茹毛饮血的怪物不知生吞活剥了多少伍庭的将士,一旦落入他们手中,必将受尽鞭笞火燎的折磨,最终难逃被他们分尸而食的厄运。 伍庭早已恨他们入骨。 将士们于伍庭如同手足,这些年追随他南征北讨,没活过一天安生日子,若是埋骨战场倒也罢了,算是死得其所,可如今竟沦为野兽之盘中餐,教人如何忍得下这口气! 明明是块人间净土,却偏让净土染血,该死。 就在野人们欢欣庆祝今夜又可饱餐一顿之时,伍庭终于发令。 霎时,数人从草丛中现身! 伍庭飞身跃起,当空一脚,踢翻了为首那人手中的火把。 与此同时,一柄利剑插入,将此人钉死在高台之上! 潜伏周遭的将士倾巢而出,迅速从四面八方包围而来。 伍庭一连斩杀数十名野人,每一个在被他杀掉之前,甚至都没意识到剑是从哪个方向来的。 直到从胸前淌着鲜血的剑光中,看到自己恐惧得变了形的脸庞,他们才终于知道,自己要死了。 伍庭从敌人身体中抽出剑,伤口骤一空虚,引发血液喷薄而出! 高台染血,溅得久时构一脸。 久时构饿得没有力气思考,眼皮也没力气掀开,只迷迷糊糊嗅到了难闻的味道,似乎还散发着热气。 整个人被捆在木架上,兴许是求生的本能,他伸出舌尖舔了一下唇边溅上的温热。 血腥味。 微薄的热量从舌尖传递到心脏,久时构听到胸腔中那个器官猛地震了一下,这个时候,耳畔遽然传来一声爆裂般的声响,神经后知后觉地发疼,脸上似乎被针扎过,火辣辣地烧。 他突然清醒过来! 意识到自己被人扇了一耳光! 这人此刻就站在他身前,后背挺拔,一袭白衣沾满血污,衣袍之下若隐若现是紧绷的肌肉,肩背随着喘息而大幅度起伏,一股野兽般的气息蓄势待发! 野人们全无人性,嘶吼着朝木架扑来。 伍庭一剑斩断了木架上捆着久时构的藤蔓。 久时构软塌塌地倒了下来,此时伍庭背对着木架,面朝敌人攻来的方向,一时不察,身后骤然被一个重物压住,而后一声脆弱的‘啊’传过耳际,伍庭瞳孔倏然放大。 这人竟如此没用,醒了不过片刻,居然又晕了过去! 伍庭来不及思考如何安置他,只能一手架住昏迷不醒的久时构,一手执剑,凡有野人敢上前,刀剑无眼,无一不死在他的手上。 一时间天昏地暗,血雨漫天。 浑浑噩噩的一天又这么过去了…… 久时构是在一棵树下醒来的,微一睁开眼睛,只见阳光透过繁密的树梢落下来,射出一长串斑斓的光圈,叶片发着粼粼的光,风吹过,簌簌作响。 此刻他似乎不那么饿了。 他动了动身体,发现除了脸上有点疼之外,浑身上下没有其他的伤。 这一切仿佛是个梦。 不久之前他还漂荡在一片汪洋之中,头枕着星空,徘徊于死生之际,那一刻他以为自己真的要死了。 再往前追溯几天,他上了一艘邮轮。 票是他高价从别人手里买的,就是为了和他那个便宜兄弟挤上一艘船,他倒是要看看,这个从未露面的私生子是个什么货色,竟妄想来他家分一杯羹? 两人在船上刚见面时就闹了个不愉快。 他那便宜兄弟叫伍停,是个汉服爱好者,人跟没长骨头似的,走起路来弱柳扶风,还留了满脑袋长头发,说好听点,像个仙女,说难听点,像个长毛怪。 久时构本来就先入为主地对他有偏见,偏偏两人在邮轮观景走廊擦身而过时,久时构踩到了伍停的汉服衣摆。 伍停没察觉,带了一下,往前趔趄几步摔了个狗吃屎。 久时构虽不是存心绊他,但也没有向他道歉。 伍停没说什么。 这事也就这么过去了。 到了傍晚,两人在甲板上再次相遇了。 两人谁看谁都不顺眼,眼神一来一去,便带了点挑衅的意思。 伍停端了杯香槟过来,“久大少爷,您犯不着跟我这种人置气,我要的不多,您从指甲缝里挤出一点就够我活大半辈子了,别这么小气嘛。” 久时构知道他在得意什么,老头子的遗嘱里将30%的股份都留给了他,而只给了久时构10%,加上久时构原本就有的25%,如此一算,相当于久时构只比伍停多出五个百分点。 倘若这些年伍停私下购入过一些散股,那么公司最后会落在谁手里还真不一定。 这公司要是老头子一个人的,久时构也没话说,爱给谁给谁,卖了换石头打水漂也不干他半点事儿。 可是公司上下有谁不知道,这些年以来,他日夜为公司卖力、跑商务、谈生意,事事亲力亲为,公司能有今天,几乎可以说大半都是他撑起来的,如今竟要给旁人继承? 怒气一下子便冲了上来,久时构挥开他的手,“别用你的手碰我!” 伍停不甚在意,“你年纪也不小了,怎么还跟小孩似的?” “轮不到你来教训我!” 久时构不欲和他纠缠,作势就要走,伍停却突然抓住了他,“诶,爸爸说以后让我和你好好相处,你脾气这么烂,我……” “你闭嘴!”久时构吼道,猛地甩开了他。 伍停笑了笑,耍起了不要脸的功夫,干脆迎面抱住他,“我们毕竟是兄弟……” 话没说完,久时构骤然发力挣开了他。 然而这一下子,伍停后腰撞在栏杆上,脚下打个了溜儿,转瞬之间,整个人竟从栏杆边翻了出去! 眨眼之间,人便已被邮轮驶出的巨大浪花吞没! 久时构脑子发懵—— 他扶着栏杆愣了几秒,心里前所未有地空白,脑子里只剩下嗡嗡的声音。 他这是…… 杀人了? 不过这个状态没有持续太长时间,因为下一分钟,天上忽然聚集乌云,凶猛地翻滚着,雷电像是凭空捏造地出现,潜行贯穿在云层中,紧接着,暴雨倾泻而下! 再往后的事情就真的是灾难了。 警报拉响,船上所有人四处奔逃,狂风骤雨疾速席卷,邮轮被雷电劈中,从中间折成两半,所有人掉进水里,呼喊、惊恐声充斥着海面…… 久时构闭上眼睛,强迫自己将注意力收回来。 既然沉船已成定局,而他又侥幸活了下来,那么接下来,他需要想办法求救,还要想办法撑到有人来救他——他要活着回去。 他一定要活着回去。 人闭上眼睛的时候,其他感官便不自觉地放大。 此时他听见一阵轻缓的脚步声,踩在松软的叶子里,风似乎也被来人的衣物摩挲出了声音,鼻尖滑过一丝若有若无的香气,像是某种气味冷淡的花。 久时构睁开眼,便看见一人穿着一袭白衣款款走来。 风从他脚边拂过,扬起他的衣摆,那人走路的姿态极美,比周身烂漫的桃花树还要盛几分,花瓣翩然落在他的肩头,耀眼的阳光像孔雀明王的光芒点缀在他身后。久时构看不清他的脸,但只凭轮廓,也能断定此人长相必是极为出众,只是……他究竟是男是女? 看他魁梧挺拔的身形,是男人无疑。 可他为什么又蓄着如此长的头发?难不成和他那便宜兄弟一样,也是个古装爱好者? 伍庭杀完了人,方才去池边洗了个澡,头发见过水湿了,只好披散下来待日光吸干水分,此刻他这一头乌黑的长发被阳光晕染出金色的边缘,落在久时构眼中仿若上了一层端庄的滤镜。 伍庭停下脚步,蹲了下来。 久时构这才得以谛视眼前这人,乍一看清,他整个人就像突然被再次扔进了海里,一股凉意爬上脊背,他几乎是涩着喉咙沙哑地迸出俩字:“是你?” 第2章 反派莫不是个傻子 伍庭将久时构从野人手中救出之时,仓促混战间并未看清他的衣着打扮。 直到脱身之后,伍庭将昏迷不醒的人从背上卸下来,才发现此人虽长着一副中原人的相貌,身上穿着的竟是洋人衣物制式,头发剃得很短,发尾卷曲,仔细看的话,发色并非完全黑,反而像……黄褐色? 扒开他的眼皮,除了那一对乌黑漆亮的眸子符合汉人的特征,其余浑身上下无不透露着—— 此人非我朝中人。 必与洋人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伍庭此生最痛恨西洋人,伍国近五十年的动荡不安、战火纷飞……呵,洋人可出了不少力,若非洋人渡海而来,踏足中原,他此等天潢贵胄,何以背井离乡、一生从戎? “你认识我?”伍庭语气中充满危险。 久时构看着这张脸,模样虽还是伍停先前那副模样,头发似乎更长了些,也更柔了些,只是眉宇之间却多了几分阴鸷,全不像邮轮上嬉笑谄媚的嘴脸,或许这才是伍停的本来面目吧…… 久时构不由冷笑了一声,“怎么,伍停,才几天不见,不认识我了?” 他竟知晓自己的身份,伍庭微眯起眼,向后退了两步,缓缓站起身,“你即识得朕,便该知晓,朕这柄召伯剑下,从不走生魂,说吧,你是何人,来我中原意欲何为?” 久时构动了动身体,这才发现自己手腕被人用一道绳索绑在了树上。 “莫作无用挣扎,”伍庭抽出淬着冷光的剑,倒映出森冷神情,“今日你若不交代清楚,此处便是你埋骨之所!” 久时构不知他这扮的哪出,居然自称为‘朕’,提剑的姿势倒是像模像样,眼神狠戾程度也十分到位,就是说的这几句话,听着……像是脑子进水了。 “别装了,”久时构向后一仰靠在树上,“推你下海是我错手,我没想杀你。” “你没想杀朕?”伍庭骤然将剑横在久时构脖子上,紧抵着他的咽喉,“西洋人自古与大伍势不两立,不是你死便是我活,你没想杀朕,那你倒是说说,你来我中原图什么?” 他在说什么? 久时构总裁位置坐了大半辈子,偌大的商场被他拿捏于股掌之间,自问从未与人产生过什么沟通上的障碍,怎么听这便宜兄弟说话这么费劲儿? 难不成真的被海水淹了脑子? 总不会失忆了吧? 久时构决定试他一下:“伍停,你知道你跟我什么关系吗?” 伍庭好歹也是一代帝王,虽日夜为江山奔波,亦无朝堂给他坐镇,手下却也从未有人敢直呼他的名讳,骤一听到‘伍庭’这名字,他一时没反应过来,愣了半晌。 久时构见他没说话,心底隐隐有了猜想。 ——果然失忆了。 既然如此,倒也犯不着跟个傻子计较。 久时构语气明显变得轻松了一点,眼神里甚至流露出关爱傻子的表情,“你还记得你自己是谁吗?” 伍庭见此人如此放肆,杀意愈发盛,只听他从牙缝中迸出几字:“朕乃伍国十九代皇帝,你这蛮洋子,可知直呼朕的名讳,乃是死罪!” 听见这个答案,久时构坚定了自己的猜想—— 不仅失忆了,还得了妄想症。 然而正当他要说什么的时候,忽然感觉脖子上传来一阵痛,像是皮肉被利器一寸寸割开。 久时构惊惶地望向眼前之人,“你要干什么?!” 伍庭斜起嘴角,剑刃一点点划开这人白皙的脖颈,“朕说了,今日你若不交代你与洋人的关系,朕便让你命丧此处,说,到,做,到!” 若是平时,久时构绝不会受他威胁,只不过眼下念在他神志不清,而且又是被自己错手推进了海,算是欠了他一条命,于是便缓了语气道:“乖,把剑放下。” 岂料这话非但没能缓和气氛,反而触怒了天子。 只见伍庭一剑砍断绳索,生拽着久时构从地上起来,长剑从他小腿上划过,分明是威胁的意味:“朕问你一个问题,你答一个,若是朕不满意,便斩你一条腿,如何?” 久时构从船上落水时不小心撞了桅杆,左腿骨折,之后一直泡在海里没能及时救治,此刻全无力气,被伍庭这么一拽,他只能勉强背靠树干才能站稳。 他不以为意地笑了下:“故意伤害他人身体致人重伤的,处三年以上十年以下有期徒刑……哦,不对,你这还使用了残忍手段,所以呀,至少十年起,再往上,还有无期徒刑、死刑……啧啧,你敢吗?” 伍庭从未听过有人用这么大口气跟他说话,当即被气笑了,“朕一生杀人无数,多杀你一条洋狗,有何不敢?” 洋狗……什么玩意? 久时构眯了眯眼,念及对方脑子不清楚,便多了几分逗趣的心思:“那你说说,你构建的这个世界里,我是谁,身份又是什么?” 伍庭从没见过如此嚣张的俘虏,他加重手上的力气。 久时构却只是闷哼一声,没作太大反应。 跟傻子没那么多计较。 这个场景实在太诡异了。 久时构玩火而不自知,伍庭被人当了傻子,却还义正严辞地逼问:“第一个问题,你究竟是汉人,还是洋人?为何穿着洋人的衣物?” 久时构低头瞧了眼自己身上穿的,经过海水浸泡又在土里打过滚儿,原本纯白衬衫此时脏得不成样子,这么一看,身上何时多了这么大片的血渍? 梦里被人绑在架子上、一群野人迎面扑来的情形突然变得分外真实。 好像还有人扇了自己一巴掌? “说!” 脸突然被人用狠力掐住,久时构被强迫地扭头和伍庭对视,对方滚烫的气息喷薄在耳侧,带着不容抗拒的威压。 对视半晌,久时构破罐子破摔,纯当逗乐道:“陛下,敢问当今是何朝代?” 这话其实再正常不过,只可惜不赶巧,伍庭所在的这个时期正值动荡,各方势力割据,虽名义上为伍朝,但四处藩王拥兵自重,隔几日便会传来某某王在何处登基、改国号为什么什么…… 久时构没能得到回答,反而被伍庭剜了一眼。 那意思是——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偏撞上来! 这个瞬间,久时构几乎是凭着危险来临时求生的本能嗅到了一丝不对劲,他纵横商场见惯人心,往往别人表情微一变化就能看出端倪,此刻他发现伍庭眼底杀意骤起,遂当即改了口:“我错了。” 久时构这辈子几乎从不认错,只有两个例外。 一个是对上对象,另一个就是对上傻子的时候。 伍庭意外地挑了挑眉,“错在何处?” 久时构不知还有多久才能获救,想着接下来的日子还得和这傻子一起,既然如此,便哄哄他,傻子开心了,自己日子也好过一点。 他姓伍,那就—— 久时构上下嘴唇一闭:“伍朝千秋万代。” 伍庭怔了怔,忽然有些看不懂这人,一会儿挑衅,一会儿屈服,究竟意欲何为? 久时构见伍庭眉眼松懈下来,心道傻子可真好哄。 他笑着道:“陛下,我是汉人,之所以穿这种西式服装呢,其实是因为……我和人打了一架,衣服被撕烂了,没办法只好把对方的衣服抢过来穿了。” 伍庭狐疑,“当真?” 久时构确信地点点头,“千真万确。” 伍庭用剑一挑久时构卷曲的小刘海儿,“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怎敢断了这青丝?实属大不孝!” 久时构终于明白伍停一个大男人为什么要留那么长的头发,原来是这封建余毒在作祟。他想了一会儿,才道:“和人打架的时候,一不小心被人割断了发。” 他信口胡诌,丝毫不理会逻辑。 大概以为变成傻子的伍停很容易被糊弄吧。 然而他遇上的终究并非真傻子,而是一生杀伐决断的帝王伍庭,只见伍庭倏然震怒,利剑瞬间扎入,久时构陡然睁大了眼,后知后觉神经中传来剧烈的疼痛! “我艹!!”久时构爆发出吼叫,“伍庭,你有病吧!!” 伍庭抽出剑,久时构软塌在地上,小腿处不断往外渗血,皮肉被利刃破开,触目惊心。 “朕说过,你若答得不让朕满意,朕便砍你一条腿,”伍庭在一旁的树上蹭拭掉血迹,“如今只是刺你一剑,便宜你了,接着来罢,第二题……” “闭嘴!” 久时构吼道。 伍庭耸了耸眉头。 开始觉得这人有趣了起来。 世上还从未有人敢当着自己的面让自己闭嘴。 他竟是个人物。 “伍停!你骗我,你根本没失忆!”久时构按住伤口,痛得钻心,“你什么都记得,你在报复!是不是?!” 第3章 反派太暴躁了 “报复?”伍庭玩味地看着他,“朕与你素不相识,你倒是说说,朕因何报复你?” 久时构忽然恍惚起来,一时竟分不清究竟是对方在做梦,还是自己在做梦,可腿上的痛感是实在的,渗出的血是殷红的,是真的。 他怎么敢?! 即使流落荒岛,外界也仍是法治社会,伍停既然敢刺伤他,也就是说,伍停不担心日后受到法律制裁,这样的话……岂不是意味着伍停根本没想让他活着离开? 呵。 久时构冷笑起来。 出事之前,他固然憎恨伍停,却从没想过要杀伍停,岂料他不起杀心,对方却先起了。 他果然小看了这个便宜兄弟。 只是他不明白,既然伍停什么都记得,既然伍停都打算杀他了,为什么还要装出这一副神智不清的样子?此刻树林里只有他们二人,伍停在做戏给谁看? 难道这附近还有其他被冲上来的同伴? 想到这里,久时构不禁抓紧了脑子里一闪而过的灵感,天无绝人之路,他不一定就会死在这里。 这个时候,树林里突然响起声音,像寂静天外忽然飘来的乐音,打破两人之间对峙的僵持,只是这声音格外诡异,久时构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这竟然是他手机的闹铃! 泰坦尼克号主题曲——我心永恒。 两人不约而同没有说话。 久时构是一时之间不知该说什么……帮我把闹铃关掉? 伍庭则是出于警觉,此刻树林里只有他们二人,这声音由何而来,为何清晰得仿佛就在耳畔? 他目光四下逡巡,却没寻到发声之物,直到前奏结束,闹铃声中响起了席琳迪翁那极具穿透力的歌声,缓缓而来,Everynightinmydream…… 久时构不合时宜地想:‘居然特么有点应景。’ 伍庭猝然持剑而起,剑锋再一次对准久时构,他警惕地保证身边没有任何人靠近,眼神狠戾得似乎立刻要将眼前人扒皮抽筋,“叫你的洋狗同伙出来!” 洋狗? 呵,他还演着呢。 既然如此,久时构便陪他演下去,尽管久时构不知道这场戏是做给谁看,但伍停既忌惮着周围有人,他就偏要将这些人引出来! 久时构按住腿上的伤口,鲜血从指缝间流出,他暂时将伤痛抛诸脑后,挣扎着站起,目光凶狠而坚毅。他摸了摸西装裤袋,果然找到了手机,被装在一个防水透明袋里。 说来也巧,出事之前他刚用手机录了一段水下视频,本来打算发给秘书用作广告灵感,没想到还没来得及取下防水袋,整艘邮轮就遭遇了暴风雨。 伍庭死死盯着那块不知是何物的东西,见其背面大红,上镌有‘中国’二字,似是符咒,却又不大像,若说是令牌,形状又有些牵强。 只见久时构在屏幕上快速点了两下,闹铃声戛然而止。 然而下一秒,手机便爆发出尖锐的警报声,滋—— 划破长空般。 伍庭手中的剑震了一下,被他重新握紧。 久时构冷笑,伍庭立刻意识到他在做什么,但出乎久时构意料的是,伍停并没有上前夺走他的手机,甚至没有再对他动手,而是像野兽一样竖起耳朵,森冷的视线紧紧盯着四周,仿佛等待着什么人出现。 两人都在等人出现。 久时构在等和他一起流落荒岛的同伴。 伍庭在等对方唤来的同伙。 很快,树林里传来簌簌的声音,脚步声渐次递增,隐约还有金属撞击的声音,似乎来势汹汹。 久时构觉察到不对,但伍庭看起来十分泰然。 少顷,来人将他们团团围住,矛头却都直指久时构,全部人身着甲胄,玄青色铠甲紧密包裹住一个个肌肉发达的将士,目光炯炯,似有吞天沃日之势。 他们这是什么排场? 久时构不禁泛起疑惑,他究竟是流落到了荒岛,还是误入拍摄现场? 手机还在发出难听的警报声,久时构自己都听不下去了。 这个时候,久时构越过所有人的头顶,看到天外出现一团黑色的影子,逐渐变大,那是因为影子正朝自己飞来,越来越近,伴随着翅膀扑动的声音。 最后临近面前时,久时构才发现这是一只猫头鹰。 黑白相间的羽毛配上炯炯有神的眼珠子,嘴巴弯曲锋利,就停在二人头顶的树梢上,一堆树叶簌簌落下,无可避免地从伍庭一袭白衣上蹭过,留下几道脏污的痕迹。 伍庭嫌恶地退了几步。 久时构越发看不明白,猫头鹰不是昼伏夜出的生物么? 难道说猫头鹰嗅到了死亡的味道,于是特地赶来? 更诡异的是,现场除了他之外,没有任何人对这只猫头鹰的突然出现感到诧异。 一位高大威猛的将士忽然抱拳问道:“陛下,是否需要立即宰了这只系统?” 系统?陛下? 久时构眉头一皱,疯了吗?他们在说什么登西? 伍庭微扬广袖,恹恹瞥了眼猫头鹰,似乎只是遇上一个不大受欢迎的路人,“若你不想再次死于朕手,回去转告你主人,莫再纠缠,否则他日大军压境,必铲了你老窝!” 猫头鹰扑棱了两下翅膀,没理会他的威胁。 它好歹也是来帮系统传话的使者,可每次一来就被伍庭宰了,实在太没面子,所以这次它决定换一个对象。 一看见久时构,猫头鹰像久违地遇上了亲人,扑哧一下就从树上坠了下来,恰好落在久时构肩上,小嘴轻轻在他耳边啄了一下:“新面孔!你……我擦,你难道……!!氢氦锂铍硼?!” 被伍庭刺伤的伤口还在流血不止,久时构痛苦难耐,可却本能地试探地回了一句:“碳氮氧氟氖?” 这时候,所有人都亲眼见到那只猫头鹰居然流下了眼泪! 久时构一时没反应过来,到底是猫头鹰开口说话恐怖,还是猫头鹰背元素周期表比较恐怖,抑或是猫头鹰居然会流眼泪更加匪夷所思! 真特么见了鬼! 这时,猫头鹰飞上高空,抖了抖翅膀,仰着脖子叫了一声,没多久,半空中飞来另外一只猫头鹰,嘴里叼着一个玻璃瓶,送到久时构面前。 还没等久时构伸手去接,瓶子就被一个护卫给抢走,呈给了伍庭:“陛下,可要亲自查看?” 猫头鹰估计已经被这么对待过很多次,早已见怪不怪,旁若无人地对久时构说:“亲人,你可终于来了,我在这里等你太久了,你再不来,我就要被这个陛下玩死了!” 他们到底在说什么? 现在究竟是什么情况? 到底是谁疯了? 猫头鹰满含热泪,“你一定就是系统挑中的另一个人了,系统可算把你接过来了,你赶快跟这个陛下解释一下什么叫系统!他们这些老古董,我说了几个月,他们还一直以为系统是猫头鹰的名字!我来一次他们砍我一次,要不是系统储备了好多只猫头鹰,就怕下次系统直接派老鼠过来传话!” 久时构还没从唯物价值观崩塌的打击中出来,盯着这只呜呀乱叫的猫头鹰,撑着树干,一动不动。 伍庭将玻璃瓶里的东西倒出来闻了闻,又丢还给护卫,“不过一瓶止血药,不必大惊小怪。” 伍庭露出薄衣的那一截脖颈下方的锁骨上落了一片叶子,久时构无意间瞥了过去,却被树叶旁的一道纹身吸引住了,似乎是一条金色的龙,只有半截露在外面,另外一半顺着衣领延伸进胸口…… 猫头鹰又啄了他一下,将他的遐思拉回来,“不要这么盯着陛下看,他好凶残的,会挖你眼珠子噢!” 久时构愣了一秒,下一刻,他二话没说掐住猫头鹰的翅膀,像杀鸡一样将它拎了起来。 猫头鹰:“?” 伍庭挑了挑眉角,被提起几分兴致,“你这是何意?” 久时构和猫头鹰对视,“现在是什么年份?” 猫头鹰挣了两下,没能挣开,“你的时代减个几千年,就是现在。” 久时构脑子一嗡,等等……他这是穿越了? 所以面前这个自称为‘朕’的人,真的是皇帝? 为何他和自己那个便宜兄弟长得一模一样?难道是轮回转世? 久时构下意识扫过伍庭,恰好和他目光对上。 再一仔细看,才发现此人虽身穿一袭白衣,浑身上下却无不散发着杀伐决断的果敢之气,和邮轮上那个阴阳怪气的伍停完全不一样,眉眼虽相似,但此人生得更为精致,单就那双眼睛,亮得像盛了一泓冷泉,若有若无透出一股迷惑众生的圣洁,似乎再多看一眼,便忍不住要伏倒在他身前,甘心为他奴役。 久时构没再多看。 这个时候,猫头鹰发出一种委屈的呜呜声:“系统一般情况下只会选择同时代的两个人,你们这个情况可能是出了bug,可是没办法了,既然你们俩已经绑定了,就必须完成任务,否则谁也离不开这里。” 久时构的认知虽然被打破了,但很快便进行了重组,当下就接受了‘穿越’和‘系统’的设定,于是问道:“任务?什么任务?” 伍庭挥手示意身边的护卫退下,自己寻了棵横倒的木头坐下。 他倒不是想听猫头鹰说下去,他只是有点好奇这个人,究竟是何身份,从哪里来,他身上那块‘令牌’是何物?系统说等了他很久,这又是何意? 最重要的是,伍庭觉得此人心志甚坚—— 腿上的血都快流干了,或许真的不需要先止血么? 久时构见伍庭一直盯着自己,想到此人不知是哪朝哪代的皇帝,竟然能和自己绑定在一起,真是有意思,不过他这眼神又是什么意思,他为什么一直这么看着我? 猫头鹰还在滔滔不绝地介绍系统,久时构却一个字没听进去。 终于他忍不住问:“你叫什么名字?” 伍庭漫不经心往树干上一靠,“你不知朕叫何名,那么你先前唤的人是谁?” 久时构回忆了一下,“你也叫伍停?” “也?”伍庭眼里露出危险的光泽,“除了朕,还有谁也叫伍庭么?” 猫头鹰大概真的怕伍庭一剑砍了久时构,连忙插嘴道:“他叫伍庭,庭院的庭,自萤之,萤火虫的萤,他是伍国第十九代皇帝……” “伍国?” 久时构在历史课本上学过,伍国一共传承了二十八位皇帝,然而他只记得伍国的开国皇帝叫伍越,至于伍庭……原谅他高中是在国外上的,并不认识。 猫头鹰被伍庭砍过太多次,不敢靠近伍庭,此时久时构松开了它,从它身上拔了根羽毛,放在眼前细细打量,少顷忽然问:“你怎么证明是我穿来了古代,而不是陛下穿来了我的时代?” 猫头鹰被问懵了,“……这个,你只要完成任务离开这座岛,看到外面的世界,不就知道外面是什么朝代了吗……不过我觉得你最好还是先把血止住,我怕你……” 久时构低头一看,血顺着伤口流了一地。 这时伍庭从对面扔过来一个玻璃瓶——猫头鹰叼来的那个,“生逢乱世,你怎可轻信一只畜牲的只言片语?便不担心它会诓你么?” “我擦,他又骂我是畜牲,”猫头鹰气愤地抖了抖羽毛,“要不是因为我不能随意篡改历史,我他么一定剁了你,灭了你的国!” 没人理它。 久时构上药的时候倒吸一口凉气,忍痛问道:“所以——任务是什么?” 第4章 反派说他不是反派 猫头鹰朝久时构扑棱了两下翅膀,示意他将头凑过来,然而还不等久时构明白它的意思,伍庭的召伯剑便已横档在猫头鹰与久时构之间。 只见伍庭嘴角轻蔑一勾,“何话朕听不得?” 猫头鹰:“……” 久时构瞥了眼他,对系统说:“不会跟这位陛下有关系吧?” 没办法,猫头鹰从没遇上过伍庭这么难搞的选手,偏偏人家是皇帝——历史上有姓名的那种,秉持着不篡改历史的基本原则,猫头鹰只好忍气吞声,翻了个白眼说:“本来是有关系的。” 久时构:“?” 猫头鹰非常不忿,可是它有什么办法呢? 只听它说:“系统挑人都是一对一对来的,一般是两个死对头,每个人对应有自己的任务,完成了就可以从荒岛离开,不过由于陛下不配合,所以他的任务我们就不发布了。” “如果我也不配合呢?” “你不配合那就很简单了,”猫头鹰忽然笑得贱嗖嗖的,“系统立刻就能宰了你,毕竟——宰你不算篡改历史,那叫创造历史。” 久时构:“……” 这时,久时构听到身后有人发出一声低笑,他一回头,就看见伍庭正望向自己,嘴角仍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 久时构从见到伍庭第一眼到现在,还从来没见过他这么……不坏的笑。 不得不说,这位陛下一头青丝、两撇剑眉,素白长衫一尘不染,再加上周身自带的高贵之气,很有点儿清冷佳人的味道……谁能想象他跃上野人祭祀台上一剑砍一人时的杀戮果决呢? “行吧,”久时构从伍庭身上移回目光,问猫头鹰:“你说,系统给我的任务是什么?” 猫头鹰终于有机会宣布任务,它高兴得在半空中盘旋了几圈,才大声道:“请仔细聆听系统的指示:选手久时构,很高兴能在系统中见到你,接下来的时间里,你只需要协助反派离开此座岛屿,即可通过本项任务,祝你游戏愉快。” 久时构看向猫头鹰,若有所思。 猫头鹰一直等着久时构的反应,然而过了好一会儿,却见他只是琢磨地盯着自己,一言不发。 “久时构选手,请问你还有什么疑问吗?” 久时构摸了摸下颌,“‘本项任务’是什么意思?难道后面还有其他任务?没完没了?” “暂时不可告知……啊!!” 猫头鹰还没说完话,身后一柄长剑贯穿了它,血滋了久时构一脸。 久时构瞪大了眼,难以置信地看着猫头鹰自半空中重重落下,砸在落叶堆里奄奄一息,抖了几秒后才终于咽气,死不瞑目。 “你干什么?”久时构倏然抬头看他。 血顺着剑尖滑落,如荷叶泻了水杳无痕迹,伍庭掏出一条帕子扔给久时构,“对待拒不交代的俘虏,无需手下留情——速将你脸上血渍擦净,看了碍眼。” 久时构攥着帕子,无奈地摇了摇头。 此刻已是午后,久时构听到自己肚子叫了,伍庭不动声色起身。 久时构在身后问了句:“你去哪里?” “用膳。” “……” · 两人来到河边,久时构才意识到自己刚才真的想多了,他还以为陛下所说的用膳是怎样的排场,没想到竟然是自力更生…… “这是要……” “抓鱼。” 久时构见伍庭脱下外衫、挽起裤腿准备下河,忽然愣了。 他不是皇帝吗?刚才跟他一起的士兵怎么也不来伺候?竟然得他老人家亲自下河摸鱼? 伍庭用剑尖挑起水波,唰地一横,水花溅了久时构一身,“还愣着做什么?速来!” 久时构用手掌擦掉脸上的水,脱下身上碍事的西装衬衫和长裤,缓缓走进水里。 伍庭皱起眉头,眼见此人浑身上下只剩一条四方短裤,一时语塞。 久时构似乎察觉到陛下的视线,他看了眼衣衫整齐的陛下,又看了眼自己,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应该对古人解释一下:“是这样的,我们那里,男士下水游泳一般只会穿一条泳裤。” 伍庭未予置评,不过久时构从他眼里看出几分嫌弃,但很快久时构就意识到,伍庭不是嫌弃自己只穿一条短裤,而是因为久时构身上的伤口见了水,流出一缕缕血丝,将他周围的水面都染红了。 久时构:“……” 伍庭摇了摇头,“你且先上岸。” 久时构上了岸,坐在石头上,从衣服口袋里摸出手机,难得它竟然还有电,幸好当时选的是超长待机款,陪他浮沉这么久,还剩下百分之八十多的电。 久时构给伤口上了药,点开手机。 果不其然,没有信号。 久时构在几个常用软件里来回切换,他忽然发现,一个连不上网的手机和板砖几乎无异,邮箱里躺着无数封他还来不及删的垃圾邮件,通讯软件的小红点一直亮着,未读信息已经不能用数字计算…… 只是这些暂时都跟他没什么关系,他手指最后停留在相机上。 点开后,手机屏幕上便是眼前广袤的碧波,远山层峦虚无缥缈,山间绯红点缀,似乎绽放着许多早春的桃花,山脚下的河里,站着一人,他一手提着剑,一手轻轻将额前散发掠至脑后。 真好看。 久时构心道。 只可惜,是个反派。 伍庭回来岸上,剑上穿着五条肥鱼,扔到久时构面前,“生火。” 久时构捡起其中一条鱼,见它白眼珠子翻得大大的,浑身滑不溜秋,肚子上留着被剑穿过的洞,他想了想问道:“是不是得先剖一下?” 伍庭:“别破了胆,会苦。” 久时构:“……我不会剖鱼。” 伍庭像看智障似的瞟了他一眼,“朕军中不养闲人,朕不管你来自何处,不理你过往身份,但你既要追随于朕,自不可游手好闲。你若不剖,今日便没得吃。” 我什么时候要追随你了?! 明明是绑定好吗?绑定懂吗?双向的。 念在他是反派的份上,而且他这话言之在理,久时构从不是蹭吃蹭喝的无赖,于是他硬着头皮拎起一条鱼,伸手对伍庭说:“剑。” 伍庭眼睛一眯,“作甚?” “我总不能用手剖吧?”久时构说,“借你剑用一下,待会儿洗干净还你。” 伍庭没有给他剑的意思,“你自去寻块尖锐的石头。” 久时构:“……” 皇帝太抠了。 久时构刚一转身,只听伍庭在身后道:“你方才拿令牌对着朕,意欲何为?” 久时构愣了一刹才反应过来令牌是什么,他放下鱼,再次拿出手机,调出刚才拍的照片,“这个东西叫手机,字面意思就是拿在手上的机器,可以拍照,拍照的意思就是将某一刻的场景定格下来,变成一幅画,就像这样……你看,这是你刚才抓鱼的照片。” 伍庭看到河水里的自己。 这是他头一次清晰地看到自己的模样,身逢乱世,每次梳洗几乎都是在水畔,只有借着水里的倒影,才堪堪能看清自己彼时的样貌。 伍庭的手不自觉摸了上去,手指刚一碰到,谁知图画竟突然变大了,屏幕上只剩下一个人,是他自己一袭白衣立在水中央,浑身被水打湿,衣服贴在身上,隐约露出下面紧致的肌肉。 他下意识顿了一刻。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竟已许多年不曾见过铜镜,竟不知自己早已褪去少年稚嫩,如今已是征战杀伐的君王,他竟渐渐长成父辈的模样,肩背上挑着父辈传承下来的基业。 久时构觑着他的神色,见他目不转睛,还以为他是被手机这种新奇玩意吸引了。久时构重新点了两下屏幕,照片又被缩回原大小,伍庭这才回过神来。 “你既是来自数千年后,朕问你,我大伍何时灭国?” 久时构对历史知之甚少,只好说自己知道的:“伍国一共传承了二十八位皇帝,应该还要好几百年才会灭国……陛下,朝代更迭是必然的,你不用太惋惜……” 久时构原本是怕伍庭听到自己家国不复,杀他出气,才想着安慰他几句。 然而,伍庭却表现得格外平静,少顷,只见他嘴角噙起一抹笑意,几乎呢喃地说:“幸好……” 幸好什么? 久时构不太明白。 伍庭将手机推还给久时构,没说什么,而后负手走向河畔,只留下一袭白衣背影和天地融为一体,仿若碧水青天都成了他的陪衬,他一人遗世独立。 ——幸好,不是在他手里覆灭的。 可是,这般破碎的土地,还得他一块一块拼起么? 对于这位来客而言,他伍庭只是史书上的寥寥几笔,伍国传承二十九代已成定局,若他今日撒手不再理会,这江山,这伍国,前途命运又将如何? 久时构来到河边,凭直觉将鱼都剖了,剩下一摊内脏、血落在石头上,伍庭见了,皱了皱眉说:“将这些脏物埋了,碍眼。” 你怎么看什么都碍眼呢? 久时构心道。 约莫一炷香后,久时构举着几根穿了鱼的木棍来到伍庭身边,放在已经架好的火堆上,他又顺便将自己脏得不行的衬衫拿去河边洗了,这才回来一边烤鱼一边烘干衣服。 伍庭将召伯剑放在火上淬炼,光亮的刃口被烧得发红,倒影中的他目光凌厉,神情冰冷,这让坐在一边的久时构心里隐隐发怵,有些话竟不知当讲不当讲…… 他还在思索如何开口,只听伍庭率先打破沉默:“你既然并非谍客,朕便不会取你性命,他日你离开此处,切勿对人提起你曾见过朕,否则——朕定取你性命。” “陛下,我可以请问一下,你为什么这么快就能接受我穿越的现实吗?” 久时构以为怎么着对方都会经过不信、质疑、惊恐、缓慢接受、习惯这样一个过程,没想到这才没几句话,陛下竟然表现得毫不抵触,甚至问起自己未来发生的事。 “世间之大,无奇不有。”伍庭说。 其实,久时构设想的阶段早已发生过,从猫头鹰第一次带来系统的消息时,伍庭就意识到事情不对,经过猫头鹰这几个月每天不间断的骚扰,他们早就从‘不信’跨到了‘习惯’的地步。 然而久时构并不知道他们之前发生过的事,心里不免暗叹,不愧是当皇帝的人,心理承受能力和接受新事物的能力果然比一般人强,只可惜是个反派。 这时,伍庭又问:“接下来你有何打算?” 久时构说:“做任务呗。” “好,既然如此,朕便不远送,望你早日达成任务。” “你不用远送,”久时构这时还没有意识到问题所在,“我不远走。” 伍庭眯起眼睛,“你若不走,又当前往何处寻得反派?” 久时构愣了一瞬,旋即明白他的意思,两人四目相对,伍庭也从他的注视中看懂了他的未竟之词,只见伍庭挑起眉头一笑,说:“你难不成以为朕是反派?” 伍庭没敢过多回忆被反派宰过的土著野人和数不清数目的猫头鹰,视线很快从对视中抽脱出来。 他将鱼翻了个面,不小心撞上伍庭被烧得通红的剑,鱼肉发出滋一声,皮肉豁口处很快变得焦黑,不知为何,久时构忽然觉得,自己如果说错话,很有可能就是这个下场。 “陛下,你如果不是反派,那么你觉得……这岛上,还有谁会是反派?” 第5章 反派不想走 “不管是何人,总之都不会是朕。” 久时构:“……?” 伍庭:“这次念在你是初犯,朕尚且不与你计较,你若再出言冒犯,别怪朕赐你与系统一般下场。” 久时构摸了摸脖子,隐隐觉得有些发凉。 他这辈子,还从没被人这么威胁过,想他之前在公司,从来都是一把手的存在,下属、合作伙伴见了他,哪个不是敬而远之,没想到遇上皇帝,总裁也不好使。 好在生意场上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事还在,久时构果然没有再提反派的事,反而旁敲侧击地问:“陛下,你们都在岛上呆了几个月了,有想过什么时候离开吗?” “离开?”伍庭斜挑剑眉,“朕与袍泽兄弟流落此处,得以脱离乱世,将军百战死,战士十年尚不得归,如今天命既赐朕一次安身桃源的机会,朕为何要离开?” 久时构心道你不离开我怎么走? “可是陛下,你如果不走,你的千秋霸业怎么办?你是伍国第十九代皇帝,在你之后还有九位,我看这岛上除了野人一个女的都没有,您总不会想和野人生一个小太子吧?” 伍庭瞪向他,久时构立刻触电般浑身一震,帝王的威压实在不容小觑,幸好久时构并不怎么心急,成大事者,须得循循善诱、徐徐图之,只见他递过烤好的鱼,说:“陛下,请用膳。” 伍庭接过鱼,“若历史于你而言已是既往之事,便是说,朕无论今日如何行为,传承皆不会断,既是如此,能得一日安生日子,便且珍惜……故国三千里,深宫二十年,若有机会,朕倒是想弃了这山河,寻一处僻静的山头,就此隐匿。” 久时构尝了口自己烤的鱼,惊喜发现味道还不错,他抬头看向雪白衣袂的伍庭,“陛下,这外面很乱吗?” 伍庭淡淡瞥了他一眼,“你来的地方,可是盛世?” “是。” “彼时乃何朝代?为君者又是谁?” “没有朝代,”久时构想了想道,“也没有皇帝。” “无人称帝?”伍庭诧异挑眉,“那么,何人当政?国家大事由何人决策?” 久时构没想到自己竟要与人探讨这种事,于是摆出最官方的说法:“人民当家作主。” 这几个字显然一时之间没能让伍庭理解,只见他先是蹙起眉头,而后陷入久久的沉思,久时构没打扰他,此刻久时构也正在思索接下来该何去何从—— 系统明天应该会派一只新猫头鹰过来,这次他得揪着它多套点有用信息。 至于反派……目前看来,除了这位陛下,似乎也没有其他人选,还是得等猫头鹰来了才能确认。话说回来,‘系统’能把人从另一个时空拉过来,这么高大上的技能,居然也能绑定错人? 翌日,久时构还躺在树底下睡觉,一只猫头鹰如期而至,落在他的腿上,啄了一下。 久时构吃痛地醒了过来,只觉得被啄的那一处瘙痒难耐,他掀起裤子一看,愕然发现之前被伍庭用剑戳出来的血洞边缘竟然生长出了新肉,像快放的花苞绽放一般,肉眼可见地愈合了。 猫头鹰得意地原地蹦了两下:“久时构选手,很高兴见到你,我还是系统的使者。” 久时构放下裤腿,站起来活动活动,完全行动自如。 “系统使者,我请问你,我是不是只要把反派送出这座岛,我就也能跟着一起离开,并回去我的时代?” “并不。”猫头鹰晃了晃头,“你会被送去另一座荒岛完成下一关卡。只有全部任务通关之后,系统才会放你离开。” 久时构:“你能叫系统亲自出来跟我谈谈吗?” 猫头鹰:“不行,系统大人现在很忙,他老人家手上不止你们这一对选手,他现在忙着挑选任务场地,已经焦头烂额了,根本没空理你。” “场地?” “是的,场地。”猫头鹰重复了一遍。 “场地指什么?” 这只猫头鹰估计之前受伍庭虐太多次了,此时见到久时构倍感亲切,它索性站上久时构肩头,说:“你现在所在的岛屿就是一个任务场地。这是因为现代人类涉足的地方太多,地球上几乎已经找不到什么荒岛,所以系统只能跨时空挑选场地,怎么样,你对这里还满意吗?” 久时构差点儿没脱口而出满意个屁。 “一般。”久时构说。 “你这里其实不错了,”猫头鹰说,“我记得再往前倒几百年,这座岛还是个寸草不生的地方,那会儿来这儿的选手才叫一个惨,还要自己开荒种地,哎哟,想想都觉得可怜。” “那会儿……?”久时构似乎意识到了什么,“这里以前也有过选手?!” “很稀奇吗?”猫头鹰说,“不过你放心,系统不会让你们和上一批选手遇上,会拉开你们在时间轴上的距离,不过我可以提醒你的是,这岛上留着很多以前选手的痕迹,你仔细找找说不定能发现用得上的东西。” “那些选手后来都出去了吗?” 猫头鹰骨碌转了转眼珠子,“小部分出去了。” “?” “你来的第一天不是遇上好多野人吗?” 久时构脸色蓦然变得煞白,一股凉意从背后爬了上来,“你什么意思?你是说那些野人以前曾经是选手?!” “不不不,”猫头鹰扑扑翅膀,“我不是说了吗,系统不会让两批选手遇上。那些野人是前面选手的后代,系统不知道怎么处理他们,就只能让他们自生自灭,至于选手嘛……如果他们不能按规定完成任务的话,就只能一直被困在岛上到死,有时候选手如果是一男一女,可能就会留下几个后代……” 久时构:“……” 猫头鹰宽慰他:“你先别想那么多了,你赶紧完成你的任务,把那个反派给送出去,他现在就是个大bug,他不走,我们都没办法进下一步。” “你确定那个陛下就是反派,对吗?”伍庭不放心再确认一遍。 “是的!千真万确!”猫头鹰突然激动,“你看看他宰了多少只公派猫头鹰就知道了!有些任务场地现在只能派老鼠过去传信,可怜死了,你都不知道,有些选手饿疯了,见了老鼠就逮去烤,系统的老鼠储备也越来越少。系统大人还说,以后干脆派苍蝇过去传话算了!” 久时构:“……可如果陛下自己不想离开这座岛,我该怎么办?” “他必须离开!”猫头鹰吼道,“我受不了他了!幸好没被他知道我能传递物资,否则我真怕他每天逮我们当苦力!” 久时构眯眼,若有所思:“你能传递物资?” “……” 猫头鹰立即反应过来,翅膀扑腾起来,“啊啊,不能,不能!我就是一只可怜可爱的小猫头鹰,我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会……啊!!” 它的翅膀忽然被人从背后提起,只见伍庭嘴角勾起轻蔑的笑,“你能传递什么物资?” 久时构也走过来,“系统使者,你还是老实点交代吧,我们这位反派可是杀人不眨眼哦。” 猫头鹰从没想过会是这样的场景,不争气的眼泪再一次滚落,它可怜兮兮地说:“你们两个放了我吧,系统大人真的没剩几只猫头鹰了……放了我,我就说。” 久时构在生意场上见多了前脚答应后脚违约的人,他从地上捡起那根之前被用来绑自己的绳子,三下两下将猫头鹰捆了个结实,然后对伍庭说:“陛下,可以松手了。” 伍庭松开手,将猫头鹰倒挂在树枝上。 “说吧,”久时构看着猫头鹰滑稽的样子说,“你能怎么传递物资?” 第6章 反派帮帮我 猫头鹰混到这份上,也是没谁了。 此刻它被倒吊在枝杈上,不争气的眼泪融进羽毛,伍庭用剑鞘在它头上敲了一下,“哭什么,男儿有泪不轻弹,这般懦弱,竟也敢来朕面前?” 猫头鹰:“……” 久时构揉了揉鼻子,咳了一声,“系统使者,说说吧,你能怎么传递物资?” 猫头鹰的眼珠子几乎不能转,所以它只能往四周动脖子,确定这附近只有两人之后,它才神秘兮兮地说:“我能帮你们叼包裹。” 久时构在脑海里想象那个画面,伍庭却只是沉默凝视着它。 猫头鹰受不了陛下眼里的寒光,吓得打了个冷颤,只听它瑟瑟地说:“你们每天有一次机会可以让我帮你们运物资,注意一天只有一次机会哦,如果打雷下雨那天我就不来了。” 久时构:“你能运什么?” 猫头鹰:“除了枪支弹药毒品小黄书,其他什么都可以运,系统一向爱护我们的选手,你要什么我们都会尽力调配,不过重量必须在我的承重范围之内。” 久时构:“路由器呢?” 猫头鹰想了想,说:“如果你一定要,我是可以给你带,不过岛上没有电,系统在这边也没有运营商,路由器给你也没用……总之你别想了,系统不会让你联系外界的,除非你能出去。” 久时构不以为意,只是平静问道:“让你运送物资的前提条件是什么?” 猫头鹰眼里闪过一丝惊喜,“诶,你怎么知道有前提条件?” 久时构心道他在商场中混迹这么些年,很早就明白一个道理:世上没有白吃的午餐,想要从别人那里拿到什么,总得先拿出点什么。 “的确有前提条件,”猫头鹰忽然有点得意,“条件也很简单。你们看那边那座山,翻过去之后就是山腹,那里有一片桃林,你们每次只要摘一个桃子让我带走就行。” “这么容易?”久时构感觉不对。 猫头鹰嘿嘿笑着,还没来得及放厥词,只听陛下在一旁道:“并非你想的那般容易,山路崎岖湿滑,山腰多风雨,即便是朕的牙将,一来一去少说也要两日。” 猫头鹰的表情更欠揍了,“怎么样?现在知道我还是很矜贵的吧?你们不伺候好……啊!” Pia! 一个响亮的拍击声炸开。 伍庭的剑鞘直接打在了猫头鹰开合的嘴上。 猫头鹰露出惊恐的眼神:“陛下,你又打我?!” “目无尊卑,不堪入耳。”伍庭冷漠道。 久时构怕没问完话猫头鹰就被陛下给宰了,于是提着猫头鹰去了另一边,边走边用一种聊天的语气说道:“系统使者,你又打不过他,又要惹他,怎么一点记性不长呢?” 猫头鹰不忿:“这是我作为动物的尊严。皇帝怎么了,皇帝了不起啊?没听说过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吗?” 久时构提着它走到河边,河水里倒影出他褶皱的衬衫,猫头鹰往河水里探头瞟了一眼,“看在你对我还行的份上,我告诉你吧,去山腹其实没那么难,你沿着这条河顺流而下,漂个两小时就能到。” 猫头鹰说得很轻松,不过久时构立刻发现问题:“我去的时候可以顺着漂,那么我该怎么将桃子带回来?” 猫头鹰:“……” 久时构没纠结这个问题,似乎并不着急从猫头鹰这里得到解答,只听他忽然发出疑惑的‘咦’,然后说道:“系统使者,我还有个问题想请教一下。” 猫头鹰最喜欢选手问它问题,尤其在饱受陛下折磨之后,它忙不迭道:“赶快问,知无不言!” 久时构见它已经上钩,遂缓缓道:“系统为何单独给我们开这样一个特权,难道不会对其他考场的选手不公平吗?” “嗐,这算什么特权?”猫头鹰笑了,“每个场地的选手都有,不是只给你们,这是系统内嵌的功能,全球统一,童叟无欺。” 伍庭不知何时也跟着来了,就站在河畔不远处,眉头不自觉锁紧。 不知为何,每每听到这久时构说话,他心头总会产生一种此人心思极深的感觉。 诸如此刻,明明这人笑得很浅,一切言谈仿若闲话家常,可伍庭却从中听出一种朝堂博弈的意味,就像那些曾经跪在他面前俯首加额的叛臣…… 那边久时构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原来是系统内嵌,每个场地都应该有——既然是这样,你一早为什么不告诉我?” 猫头鹰心里猛然咯噔一下,然而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晚了。 只听久时构又说:“我知道了,你瞒着系统破坏游戏规则,你不想帮我们运东西,所以故意不告诉我们,你不忠诚哦。” 这话简直稳狠准地直插要害,猫头鹰立即:“不是不是,我没背叛系统大人!” 久时构做出一副思索的神情,“哦,既然不是故意,那就是一定和系统本身的规则有关咯?我猜,是和我们的陛下有关吧?” 猫头鹰缄口不言。 “和朕有何干系?” “陛下,你什么时候来的?”久时构这才发现陛下就站在他身后。 “方才。” 伍庭从久时构手里接过猫头鹰,“说,与朕有何干系?” 猫头鹰被提住一只脚,羽毛齐刷刷往下倒吊,“诶诶诶,你轻点,我说我说,陛下,早晚有一天我得让你……啊啊别打了,我说我说……” 久时构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伍庭回头,恰撞上他的视线,“你笑什么?” 久时构很快恢复神容:“没什么。” 伍庭淡淡道:“有话便说,莫吞吞吐吐。” 久时构不动声色地别开目光,咳了声说:“我只是觉得陛下恐吓一只猫头鹰的样子,看起来很有点反派的意思。” “你若再说朕是反派——” “好好好,”久时构连忙打住,“陛下我不说了,咱们还是先解决这只猫头鹰吧。” 猫头鹰要哭了。 它这辈子都没这么委屈过,一个祖宗不够,居然又来一个。 注意力重新回到猫头鹰身上,久时构道:“我猜是因为我们陛下身份特殊,你不敢让陛下帮你摘桃子,所以才藏着不说,对吧?” 空气变得异常安静。 猫头鹰憋着一口气,过了不知多久,才无可奈何地说:“久时构选手,你们可以不用去山腹摘桃子,不过你总得拿点什么东西让我带回去交差,否则系统大人那边也饶不了我呀……” 久时构:“你把系统叫来,我帮你跟它说。” 猫头鹰:“不行,我都说过了,系统大人正忙着挑选任务场地,根本没空见你。” “就是说我还是有可能见到它咯?”久时构愈发好奇,“它是人?还是一个东西?” 猫头鹰义愤填膺:“系统大人不是东西!” 砰! 从天而降一个旱雷,直直将猫头鹰劈成了一块焦炭。 伍庭厌弃地将焦炭扔在一旁,很快水流冲上岸,瞬间将猫头鹰的尸体卷走了。 “你为何故意引诱它辱骂系统?”伍庭道。 久时构越来越觉得有意思,“我只是发现猫头鹰使者敢在陛下面前大放厥词,却不敢冒犯系统一句,我有些好奇如果它冒犯了系统,系统会怎么对待它。” 伍庭望着眼前流淌的河水,和逐渐化成黑点消失在远处的猫头鹰尸体,“看来系统绝非善类,你猜猜看,他是人,还是东西?” 久时构默默转身要走。 伍庭:“你为何不答?” 久时构:“陛下,这话您自己说说就算了,毕竟系统不敢杀你,我还想活着回去争家产,就不在这儿作死了。” 伍庭勾嘴一笑,“看来你也认为系统不是个东西。” 久时构:我没有,别瞎说。 这时,伍庭忽然抬起手指在唇前比了个‘噤声’的动作,仿佛河水里会突然钻出什么水怪似的。 久时构自知没有陛下那般警觉的洞察力,于是僵立在原地,压低声音问道:“陛下,你在干什么?” “听风。” “?” 伍庭神色严峻,“你可听到,风中有死气?” 久时构微微加重力气嗅了嗅,然而他闻到的只有岸边松树清香的树脂味,并没有死气。 再者说,死气是什么味道? “朕忘了,你来的地方,是盛世,自然闻不出这般死气。”伍庭眼底流露出很复杂的光芒,只听他很轻地叹了口气,道:“只望你日后也不要闻得出才好。” “!!” 兴许是因为久时构从小随爸爸混在生意人的圈子里,酒桌饭局看着热闹,祝酒辞听着华丽似乎满含祝愿,实际却没几分真心,这还是他头一次听到有人予他祝福,虽只寥寥几字,却比他所听过的任何长篇大论更弥足珍贵。 他忽然想和陛下握手谢礼。 但他忍住了。 因为下一刻,他整个人被陛下以疾雷之势拉了过去。 咻—— 一个黑影从耳畔闪了过去,甚至不等久时构意识到发生了何事,他就已经听到身后传来无数箭矢划破空气的声音! 第7章 反派好美 久时构才刚觉得气氛稍微融洽了那么一点,突然遭遇这么一出,他当即下意识往天边望去,不出所料,果然在森林上空被树叶遮挡的地方捕捉到一截儿露出来的羽毛! 系统竟又派来了一只猫头鹰! 久时构被伍庭拽入一块巨石后,喘息间他仍不忘啐一口:“他居然还敢报复咱们!真记仇。” “谁?”伍庭手上的剑攥得很紧,神色冷峻。 久时构朝树梢一扬下颌,“系统。” 伍庭一抬头,只见树林里又冒出一只猫头鹰,阴魂不散般地盘旋在高空,一双大眼睛穿透枝叶,一不小心就与两人对视上了…… 猫头鹰扑扑翅膀,大吼道:“让你们成天欺负我,这回让你们知道我也不是好惹的!” 此时巨石后不断飞来石块,噼里啪啦砸在地上、树上,伴随着嘈乱的脚步声,以及谁也听不懂的语言,一群裹着藤蔓叶子的野人冲了出来! 久时构不太适应这种阵仗,“陛下,我们现在怎么办?” “自然是迎敌。” 迎敌?? 来真的那种吗? 伍庭见久时构不动,无声叹了口气:“尔自盛世而来,从未见过刀光剑影,既如此,躲在朕身后便好。” 久时构还没来得及感谢,下一刻,伍庭的召伯剑倏然出鞘,冷光一横,齐刷刷砍倒一排冲上来的野人,霎那间鲜血喷涌,陛下一袭白衣染上红色,淋漓,似索命鬼。 久时构整个人陷入混乱。 尽管知道自己穿越了,尽管事先已经知道这个时代很动荡,而且眼前这位是杀人不眨眼的嗜血反派,但……亲眼目睹这么多活生生的人惨死,手脚不断抽搐直到完全咽气,这个视觉冲击太大了。 “我艹!” 久时构吓得贴在石头上。 伍庭身上鲜血还未流落,便又有新血溅上,他斜了久时构一眼,竟还有功夫与他说话:“朕本以为,物转星移,朝代更迭,一代总该比一代文明,却不曾想,尔既自盛世而来,缘何用词如此俗烂?” 久时构见他一边迎敌,剑花乱舞,一边竟还能气息平稳地说这么长一段话,内心只浮现两个字: 厉害。 这时围上来的野人越来越多,竟好似怎么打也打不完。 猫头鹰在高空发出幸灾乐祸的笑声,“哈哈,陛下,我早告诉你了,早晚有一天,我会……啊!” 猫头鹰突然自高空直直下坠。 一个倒栽葱扎在久时构面前。 久时构晃了晃自己用表带自制的弹弓,用脚拨了下猫头鹰,“我的射击技术可是IDPA大师级别,专业认证,你以为你会飞就了不起吗?呵。” 猫头鹰挣扎着翻了个身,“开个玩笑而已,不必这么认真吧,你们今天已经弄死了一个我,一天一个够了,别让系统破费……大不了我明天早点给你带包裹,你要什么?” 此刻野人们被久时构发射石子的动静惊动,一窝蜂地冲了上来,很快便将伍庭和久时构包围起来,所有武器的矛头都直指向二人。 “你让这些野人走!现在!”久时构道。 猫头鹰委屈:“我只负责请神,送神我可不会。” 野人们身穿破烂衣履,乌泱泱挤满了石林。 放眼望去,久时构初步估计大约有百十来人,他低头看了眼绕在手指上的弹弓,不用想,就算他能以两秒发射一颗石子的速度攻击对方,将这些人全部打跑也得好几分钟…… 都够他被串上烤架烤熟给野人们助兴了。 更何况他根本不可能在两秒内发射石子。 看来,只能倚仗这位陛下。 可是陛下再厉害,一个人怎么打得过这么多敌人? 久时构还没开口,只见伍庭将一头青丝随意打了个旋挽起,神色冰冷:“你先走。” “去哪?” 伍庭望向河水下游,“顺流而下,寻去山腹,那里有朕的人,名‘兰牙’,传朕口谕,速召他前来,朕今日要将这群蛮野人尽数剿灭!” “蓝牙?” 两人退入一片石林,野人手持尖锐的长棍步步逼近,久时构心跳愈发快,陛下此刻紧贴在他身后,搏斗后的气息却异常平稳:“他单名一个‘兰’字,昔日拜朕麾下为牙将,故赐名为‘兰牙’,你有何异议?” 久时构:“……可是陛下,山腹长什么模样?我如果漂过了怎么办?” 伍庭:“四面诸峰,山中腹地。” 说了跟没说一样,久时构心道。 为免露怯,久时构发动话术:“陛下,你一人怎么可能敌得过这么多人?要走一起走,我——” “让你走你便走!”伍庭的气势不容反驳,“寻不到兰牙,不准来见朕!” 久时构鲜少被人斥骂,忽然遭陛下重重驳斥,久时构心里升起一种很奇怪的感觉,似乎陛下很关心自己的安危,但他说这话的时候和他平时的语气完全不像,教人有些分不清他究竟想干什么。 他真的是反派吗? 猫头鹰被久时构用石子射伤了翅膀,只能在地上呜呜叫唤:“久时构选手,这是系统对你们的惩罚,谁叫你们不尊重我,现在知道不尊重我的下场了吧!” 它在玩火。 “找死。” 伍庭眼睛一眯。 久时构预感伍庭要出手,二话没说捞起猫头鹰,恰好与陛下的剑擦过,羽毛被斩断几根,很快沉入满地流淌的血水里。 猫头鹰惊魂未定:“你为什么救我?我不需要你救!” 伍庭也怒道:“你何故救它?!” 久时构答道:“陛下,爱护野生动物,人人有责。” 乱石噼里啪啦往他们这里投射,久时构面颊上多了几道血痕,伍庭以剑抵挡,可奈不住野人数量庞大,打起架来完全如野兽撕咬般不要命,一时之间,天地间的狂风暴雨都不如战斗激烈。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伍庭的战斗圈始终没离开过久时构,小剐小蹭他不管,可一旦有致命的攻击要撞上久时构时,召伯剑必定闻风而至。 先前那种怪异的感觉又一次袭上久时构心头。 到底为什么陛下这么在乎他的安危? 暴雨像泻了天空似地往下砸,召伯剑上血滴淋漓,陛下一身血色长袍立在风中,雨水冲过他的衣襟,溶掉了他身上的血,衣服竟神奇地变回雪白,就像从没碰过血一样。 久时构没见过这种材质的衣物,心下惊奇。 伍庭搏斗之间扫了他一眼:“方才让你走你不走,今日你若死在这里,朕定不会放过你!” 久时构:“……” 这话没法接。 “陛下,”久时构喊道,“您歇一会吧!” 猫头鹰:“你别想了,他可是大反派,今天不把这些进犯的人杀光,他是不会停手的。更何况,他要是停手,你们难道坐在这儿等着被野人扒皮抽筋外加涂盐抹油上串烧烤一条龙吗?” “你以为我不知道,系统根本不敢对陛下下手,就算陛下现在停下来,这些野人也不敢真的伤他的命。”久时构摸了下自己脸上的伤口,“你们就只敢挑我伤害,没种。” 猫头鹰有一种秘密被人发现的错愕:“就算被你发现了又怎样?反正召伯剑一出,不杀光敌人是绝对没可能回鞘的,不管怎么说,教训你们的目的已经达到了。看在你替系统省下一只猫头鹰的份上,说吧,你明天想让我帮你运什么?我不收你邮费。” 陛下那边打得更酣,久时构却和猫头鹰在大石头后面聊起天来:“你真的什么都能运?” “我说过了,除了枪支弹药毒品小黄书,其它都可以运。” “充电宝,要充满了电的。” “你要求太多了。” “你运还是不运?” “运。” 久时构:“我再问你一件事。” 猫头鹰:“你说。” “他真的是反派吗?” “必然。” “所以他为什么要救我?” “这……”猫头鹰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支支吾吾半天才道:“可能是贪图你的美貌。” “还有,你以后别叫我系统使者了,我有名字的,我叫树西。” “谁给你取的?” “牧鹰人。” “牧鹰人是谁?” “系统机密,不能告诉你。” 这时,伍庭执剑从他身后走来,雨水已将他的衣物完全打湿,紧密贴在身上勾勒出半透明的肌肉,血顺着剑尖滴滴落入泥土,他行过之处,水坑里晕染出一朵朵猩红的水花,冷剑一面倒映着石林中横尸的惨象,一面映出陛下削立的眉目,闪电划破长空,他一袭白衣。 久时构听到脚步声回头,恰好见到陛下长发贴身的模样,他愣了愣。 伍庭抬眼淡淡扫过,“看什么?” 久时构回过神来,从裤兜里摸出手机,“陛下,我能和你拍张照吗?” 第8章 反派到底是谁 伍庭拒绝了合影的请求,并剜了他一眼。 久时构只好重新将手机装回去,默默坐在一旁。 雨渐渐停了,岩石上淅淅沥沥往下坠着水滴,泥土被冲刷出深浅交错的沟壑,久时构想了想,掏出手机对着远处云雾掩映的苍山连拍了几张,然后避开地上歪七扭八的尸体,调整角度录了几个小视频。 做完这一切后,他忽然发现陛下不知何时已不见了踪影。 “人呢?”久时构四处张望。 这时,他听见石头后面传来啪唧的声音,仿佛鞋底踩进水坑,还有女孩轻喘着气息,似乎在很努力地挪开某个很重的东西。 久时构下意识警觉,他小心翼翼地绕开一块巨石,试图不惊动对方。 然而,下过雨的泥地根本藏不住一个人的脚步声。 他的视线刚越过石块,便猝不及防撞上一双眼睛。 一双属于少女的极为明澈的眸子。 她盯着他,手上的动作慢了下来。 “你是谁?我没见过你。” 久时构发现这女孩的口音和陛下有几分相似,只不过她一身泥土,脸上手上全是脏污,衣物也是破破烂烂的,幸好她先说了句话,否则久时构会以为她也是野人。 女孩蹲在一具被割破了喉咙的尸体前,手上的匕首插在尸体胸口。 久时构僵在原地,没有再往前走一步,他看见女孩的手握着匕首,还在一寸一寸往下深入,尸体已经流不出血了,但却能听到皮肉绽开的声音,使人猝不及防地感到毛骨悚然。 女孩朝他笑了一下,脸上浮现出和当下场景迥异的灿烂笑容:“我竟不知岛上还有这般俊俏的哥哥,你从何处来?与系统可有干系?” 久时构原本想趁机逃走,然而乍一听到‘系统’二字从她嘴里蹦出来,他登时改变了主意,说道:“我的船在海上遇到风浪,我被冲上了岸。小姐……不是,姑娘,你知道系统?你和系统是什么关系?” “你初见我,不问我叫什么名字,却问我与一只畜牲的关系,倒是有意思极了。” “……” 女孩笑吟吟地,“你不问我叫什么,可我却要告诉你我的名字,我叫午兰。我知道系统是因为我亲手斩杀过系统,可我和系统却一点关系都没有,我只是奉主人的命而已。” 久时构刚燃起的一丝希望很快被浇灭了。 原来这丫头所说的系统和陛下他们以为的系统一样,都是那只贱嗖嗖的猫头鹰。 “你主人是谁?”久时构问。 “我的主人是这座岛上最恶的王,”午兰语气中充斥着久时构无法理解的傲慢,“可是我不能告诉你他的名字,也不会带你去见他,因为他一定会杀了你。” 久时构眼前只蹦出两个字:反派! 有没有可能这女孩的主人才是真正的反派? 午兰拔出匕首,大步从尸体身上跨过,走到近前,“我该唤你什么?” “久时构。” “姓久,字时构?名什么呢?” 久时构哪有那么多表字乱七八糟的讲究,于是顺口一说:“无名。” 女孩却忽然笑了起来,“原来是无名哥哥,往后我便唤你无名了。难怪主人常说,世间至美之物无须太过矫揉的词藻,原来无名之人亦可有如此风姿,无名哥哥,你模样长得真好。” “……” 这个彩虹屁夸得久时构有点……起鸡皮疙瘩。 “可是无名哥哥,我受伤了。” 午兰抬起自己的胳膊,送到久时构眼前。 这女孩脸蛋长得十分可爱,正因如此,此刻气氛才诡异得不行。 午兰见久时构不搭理她,于是主动扔了匕首,还将匕首踢得远远的,“哥哥,你不要怕我,你长得好看,心肠也好,我和主人那种坏东西可不一样,我不会伤害你。” “你怎么知道我心肠好?”久时构手在口袋里紧攥着。 午兰偏头,“你定是这岛上最好之人,虽然你并非中土人士,可这里是孤岛,抛去门第衣着,你我皆为一般。你还不将药拿出来?我都看见你的手握着药瓶了。” 久时构这才意识到自己正握着口袋里的玻璃瓶,这还是猫头鹰上次叼来给他治伤的。 “这里。”午兰拉起豁了口的裙摆,露出光洁的小腿。 午兰腿肚上有几处血迹,久时构四下看了一圈,陛下不知所踪,猫头鹰刚被他放走了,四周又没有其他人,如果他不管这丫头,万一野人来了把她吃了……算了,就当日行一善吧。 他让午兰坐下,仔细一看,她腿上的伤似乎是某种猛兽尖利的牙齿留下的,伤口很深,皮肉都裂开了,看着都觉得痛,然而午兰却只是看着久时构笑。 “怎么弄的?”久时构打开玻璃瓶上的木塞子,挖出一点药膏在手里打旋抹匀。 午兰反手撑着石头,“主人命我去山腹挖桃树,可那里竟有一个狼窝,我宰了两只老的,没想到竟被一只狼崽子给偷袭了,哥哥,你可比我主人好多了,他就只会让我去做危险的事。” 久时构对这个‘反派’很感兴趣,不过生意人往往对感兴趣的事会装出一副不大在意的样子。 他漫不经心地问道:“你主人很坏吗?” 午兰从没见过久时构手里的玻璃瓶,在雨后的阳光下流溢着亮晶晶的光,她越看越喜欢,忽然伸手过去握住了瓶身,连带着久时构的手也一起攥住了。 “天山以南,大江以北,你再找不出第二个比主人更坏的人了,哥哥,你若在岛上遇着他,一定要躲着走,他见你穿这身异族服饰,定不会让你活着离开的。” 久时构条件反射要抽出手,却发现这女孩的力气非常大,他忽然意识到这丫头竟然在借机占他便宜。 “小兰,如果我是异族,你又是什么族?” 午兰‘哈’了一声松开手,“你想套我话对不对?不过就算你是西洋人派来中原的细作,我也不会将你出卖给主人的。” “……” 久时构将手心里化开的药膏涂在午兰的伤口上,示意她自己抹开,“我不信你主人有那么坏,不然你怎么敢这么调侃他?” “你想用激将法是不是?”午兰不知为何总一副很开心的神情,“激将法对我可没用。” “小兰,你不敢告诉我你的主人是谁,是怕泄露他的身份?还是因为你根本没有主人,你只是随便编了个谎话骗我?” “我为什么要骗你?” “你在岛上干坏事,你怕我到处跑撞破了你,所以吓唬我岛上有个很坏的坏蛋,见到我就会杀我,这样我就不敢到处乱跑了。” 午兰一边抹着药膏,手直接触碰到伤口的皮肉,她却连眉头都没皱一下,“无名哥哥,你来岛上多久了?” “没几天。” “你没遇上过一个凶神恶煞的提着剑到处砍人的家伙吗?” 久时构想了想,的确有一个提着剑的,不过那人倒没有凶神恶煞,反而还颇为赏心悦目。 “没有。” “那你可得小心了,那人便是我主人。如果你见到他,一定不要告诉他你见过我,他若是知道我放你一命,定会连着我一起宰掉的。” 系统给的药见效极快,药膏刚一抹匀,皮肉便肉眼可见地开始愈合,不过片刻,午兰腿上已经见不到伤口,只有淡淡粉红色的齿印。 午兰诧异地捏着玻璃瓶端量,“西洋人的药竟如此神?” “我不是西洋人。”久时构说。 午兰拍拍屁股站起来,“无名哥哥,你说什么我都信你,不过天色不早,今日我得走了,我日日都会在山腹,你若想我,去那里找我便是。” “山腹在哪?” 午兰捡起被她扔在一旁的匕首,“四面诸峰,山中腹地。” ?! 这回答怎么和陛下说的一模一样? 久时构叫住她:“小兰,你主人——” “你不可再提我主人,”午兰回头瞪着他,“这个送你。” “什……啊!” 久时构话说一半,突然手里被人塞了个软乎乎的东西,他还没来得及反应,只见一颗连着筋膜的心脏被他揣在手里,血顺着五指往下滴滴答答落入水坑。 久时构当即扔了出去。 午兰略觉得可惜地摇了摇头,“我废了好大力气才挖出来的,无名哥哥竟这般浪费。哎,既然哥哥不喜欢这颗,下次我挖颗更别致的给你。” 说完这句话,午兰便消失在了巨石后。 久时构盯着她离开的地方久久心还无法平静,太血腥了,这天使般的脸蛋,魔鬼般的杰作。 看来她主人一定不可能是陛下。 陛下虽然砍杀敌人异常凶狠,但绝对没有这么变态,也养不出这么变态的手下。 久时构惊魂未定地摸索回树林,一路上磕磕绊绊,可怜他这娇生惯养的总裁身子,竟然要沦落到荒野逃亡,这时天已经黑了,只有手机后置的灯亮着。 幸好手机内置的指南针还可以用,他走了不知多久,终于远远看到丛林深处有几处火光,于是加快脚步循着亮走了过去。 伍庭和三名将士围在一个火堆前,木柴上架着一个畸形的黄泥烧制的锅。 久时构自然地坐了过去,“陛下,我今天一转身你就不见了,你去哪里了?” 伍庭让人舀了碗汤,自己接过来递给久时构:“山腹出事了,朕去看看。” 久时构眼皮一跳,“山腹?” “就是朕先前同你说过的,四面诸峰,山中腹地。” 第9章 反派出门了 又是山腹? 白天遇上的怪丫头说她日日都在山腹……倘若她在山腹,那么她主人是不是也在山腹? 岂不是反派就在山腹? “陛下,你去山腹遇见了什么人吗?”久时构连忙问道。 “你怎知我去山腹会遇上人?”陛下反问。 “陛下,我可能误会你了。” “哦?”伍庭剑眉一挑。 “今天你走之后,我遇见一个女孩子,她说自己每天都在山腹,还说她有个主人,据她的描述,她主人很坏。陛下,我觉得这个主人很可能才是反派,早前我说你是反派的事,兴许是个误会。” “女孩?”伍庭狐疑,“这岛上何时还有其他女孩?她唤何名?” “午兰。” “午兰……”伍庭低声念了一遍,似乎这名字曾在哪里听过,一时却想不起。 久时构喝完一碗奶白的鱼汤,自己又舀了一碗,边喝边问:“陛下,今天山腹出什么事了?” 伍庭不爱和人解释太多话,只见他眼睛微微一瞥,旁边的卫兵立刻明白意思,当即抱拳,用一种报告军情的语气道:“陛下命兰牙首领驻扎山腹处一片桃林,岂料今日派去的探子回报,兰牙首领已不见踪影,所有桃树连根被拔,尽数枯死,无一例外。” 久时构精神一抖擞,仿佛突然明白了什么,“今天那叫午兰的丫头说,她主人命令他去山腹挖桃树,难道说,你们的兰牙首领遇上了她主人,一场恶战,所以才……?” 伍庭眼神里闪动着危险的光泽,“她可说了她主人是谁?” “我问了,她说不能告诉我,不过她说她主人长得凶神恶煞,提着一把剑,喜欢到处砍人,陛下,你在这岛上可遇见过这样的人?” 旁边的卫兵回答道:“我等上岛数月,从未见过这号人物。” 他又转向伍庭说:“陛下,我们的人一直在岛上巡逻,从不知有来客上岛,会不会是那帮蛮荒野人?” 久时构立刻接话:“不会。” 卫兵迷茫:“为何不会?” 久时构:“请注意这丫头的措辞——提着剑乱砍,他既然有剑,又怎么会是野人?我们之前见过的野人只会使棍棒和石头,没有拿兵器的。” 卫兵道:“或许是从我们手里抢的。” 久时构:“那么你怎么解释有个丫头叫他主人?一般人会认一个野人当主人吗?” 卫兵挠头,“或许那丫头脑子不太灵光。” 久时构:“不太灵光的脑子怎么会知道不泄露主人身份?我和她聊了半天,她由始至终都没说她主人究竟是谁。” 卫兵喃喃:“或许她根本没有主人,她只是为了转移视线。” “聪明。”久时构提倡鼓励式教学,但仍毫不留情指出:“不过你说错了。她或许脑子不灵光,但我却是绝顶聪明,如果她露出破绽,你以为我会看不出来?” 卫兵哑口无言,甚至觉得久时构说的很有道理。 伍庭一直默默观察久时构。 像伍庭这种常年卧居沙场之人,说话做事向来雷厉风行,能用刀枪解决的问题绝不会诉诸唇舌,可这人却不同,伍庭不知他来此处之前是做什么,不过看他的嘴这般厉害,想必常与人打交道。 更有意思的是,久时构其实和伍庭的手下才认识三天,但却已能叫出所有人的名字,与他们同席吃饭时,完全想象不到两天前他还被这些卫兵用矛头指着,甚至他身上最深的几处伤口的造成者就坐在他身旁,和他分食同一锅鱼汤。 若他真是敌国派来的细作,那可是个大麻烦,伍庭暗道。 久时构这时站起来,拍了拍身边一个闷头喝汤的小士兵道:“临姜,我昨天看到你晾了些盐,能借我一点吗?” 这个叫‘临姜’的士兵因为年纪小,所以只在军中负责炊事,他晒盐是为免煮汤时太过寡淡,但这人又不需要做饭,他要盐做什么? 久时构知道这男孩胆子小不敢说话,于是耐心道:“我看你们都拿生姜水漱口,不过我不喜欢姜片的味道,所以想借点盐,用盐水漱口。” “给他。”伍庭道。 小士兵不敢违抗皇帝之命,立刻起身跑开了。 久时构手还悬在半空,他看了陛下一眼,才发现陛下也在看着他,眼神里似乎带着探究,久时构朝他尬尬笑了一下,继续走向下一个卫兵借他新折的杨柳枝当牙刷。 夜色愈深,伍庭站起身,对周围烤火低语的卫兵道:“夜里轮流看守,勿让野人野兽靠近,其余人等早些歇息,明日一早随朕前往山腹,不可耽误。” 众人窸窸窣窣地收拾起来,只有久时构站在一旁,认真研究一柄毛刺极多的木质牙刷。 “看来明天得让猫头鹰给我带一只牙刷过来。”他如是想道。 * 次日大早——久时构认为还早,毕竟太阳才刚冒头,但陛下和昨夜围炉的弟兄们已经出发去了山腹,只有那个叫临姜的小炊事正在生火煮一锅不知是什么的汤。 “你起来了?”临姜看见久时构出来,心情瞬间晴朗了几分。 “发生什么好事了么?”久时构从叶片上接了一抔露水,往脸上不客气地糊,就当洗过脸了。 “先生为何如此说?”临姜低下头,看起来有点不好意思。 久时构适应能力极强,他几乎已经习惯这些人的行为方式,甚至留心到了许多他们自己都没注意过的细节,比如这个小士兵,这三天来久时构从没见他笑过,连抬头的次数也屈指可数。 “你刚才一看到我,嘴角就动了一下,要笑又没笑,怎么要这么压抑自己呢?”久时构道。 临姜更加不好意思了,“我见先生笑是因为先生先对我笑,只是许多年未笑过,有些不习惯笑罢了,先生还勿责怪。” 久时构虽无法感同身受这个时代的苦难,但仍对小士兵无比同情:“你跟着陛下多久了?” “我是陛下路过我们村子的时候捡的,那是五年前。” “你今年多大了?” “十三。” 才十三岁,放在现代,甚至还没到承担刑事责任的年纪,只可惜生逢乱世,不得已只能将头颅系在刀尖上,连笑都成了奢侈,久时构想及此,不免觉得几分唏嘘。 这时忽然天边传来一声鸣叫,乍一抬头,只见那只黑白相间的生物又一次来了。 “给,这是你要的充电宝,电给你充满了。”猫头鹰扔下一块砖头似的东西,被久时构接住。 “你也不怕砸死你的选手。”久时构调侃。 猫头鹰扑棱翅膀,“我倒是想砸死你,你们这个考场又乱又复杂,我一点都不想再来了。” “来都来了,不下来坐会儿?” 猫头鹰炯炯有神的眼珠子盯着临姜正搅拌的那锅汤,它吸溜了一下嘴,“是你求我下来的啊,不是我被bug威胁,你别得意啊!” 久时构无语地摇了摇头,“行,是我求你的。” 猫头鹰停在一截横倒的木头上,久时构坐了一半,它占据了另一半,小炊事临姜就坐在地上,目不转睛地打量猫头鹰。 “看什么看?”猫头鹰一开口就没好话,“这几个月天天见到我,还没看够吗?!” 小炊事吓地埋下了头。 “你恐吓他干什么?”久时构在猫头鹰脑袋上拍了一下,“打不过陛下就在他手下面前耍狠劲,你能不能有点儿出息?” 猫头鹰哼哼两声,“系统让我给你带话,说要是你能尽早把反派送走,下一个考场可以给你挑一个稍微简单点资源多一点的地方,所以久时构选手,我请你积极一点。” “我还没找到反派,可能还需要一些时间。” “找什么找?”猫头鹰又炸毛了,“我不是都告诉你反派是谁了吗?!” “我发现了一个更像反派的人选。” “谁啊?!”猫头鹰好奇心骤起。 “我没见过,只是听说过,是一个凶神恶煞提着剑喜欢到处乱砍人的反派。” 猫头鹰满脸气愤,“这不就是伍庭陛下吗?!凶神恶煞,提着剑,到处砍人,这可不就是他吗?!” “……他哪里凶神恶煞了?”久时构看了眼腿上曾被陛下戳出来的血窟窿,“他是容易一言不合砍人,但好像也没到凶神恶煞的地步,顶多算狠戾。” 小炊事在一旁忍不住了,战战兢兢地说:“先生,其实来这里之前,陛下一直被天山外的胡人称之为‘白鬼’。” 第10章 反派上山了 “白鬼?为什么?”久时构不解。 猫头鹰连着点了好几个头,“终于有人肯出来说句公道话了。” 临姜搓了搓手,小心翼翼道:“我还没追随陛下时,就时常听阿爹讲我们的国君从来只穿白衣,战场上刀锋相见,尽是玄甲黑刀,唯陛下一人白衣征战,刀光血雨尽奔他一人而去,而陛下神挡杀神,佛挡杀佛,杀得天昏地暗,敌军中便流传出‘白鬼’这个名号。” 猫头像一脸赞同:“你看,我没说错吧,不用怀疑,如果这岛上一定有个反派,除了陛下没别人了。” 久时构还是不明白,“可就我与他相处的这三天以来,他的表现并不怎么像一个反派,他怀疑我是西洋人却没杀我,甚至从野人手里救过我两次,怎么看他都还算一个好人。” 猫头鹰:“这才是反派的厉害之处!两面三刀!” 临姜不悦:“系统先生,你怎可如此说我家陛下!怕陛下的人很多,可举国上下敬陛下的人更多,自上岛之后,陛下的脾气已好了许多,兴许日后便不会再化白鬼。” 猫头鹰不屑:“狗改不了吃屎……啊!” 久时构都听不下去了,“不准诋毁古人。” 小炊事感激久时构阻止猫头鹰说他家陛下的坏话,于是想了想道:“先生,陛下脾性虽比以前好了许多,不过小奴奉劝先生一句,若你真想离开这座岛,最好不要一直留在陛下身边。” 久时构:“为什么?” 临姜想说什么,但动了动嘴什么声音都没发出来。 猫头鹰不耐烦了,“诶,你怎么吊人胃口啊?” 久时构看出来这小炊事心里藏了事,便没勉强他,手掌在他背上关怀地拍了拍,“没事,不想说就不说。” 临姜眼里瞬间涌上泪水,当即抱拳对久时构道:“谢谢先生,从未有人如先生这般待我,日后若有机会,临姜愿再为先生烹汤!” 久时构没见过这阵仗,连忙接着他的手,“怎么?你要走?” 临姜点点头,“是,陛下命我明日随军前往岛南,那里蛮野人众多,我武功低,不知还有没有命回来,若是回不来,今日这汤便是我为先生煮的最后一次了。” 这小炊事不像他家陛下,对猫头鹰还算礼貌,还给它单独盛了碗土豆汤。 猫头鹰不客气地一口一口嗦着,“那实在太可惜了,你要是死了,这也是我最后一次喝你的汤了。” 久时构发现这猫头鹰没什么本事,偏一张嘴厉害得很。 看来它被陛下斩杀这么多次不冤。 说起斩杀,久时构脑子里忽然闪过一张脸,是那个叫午兰的丫头说:‘我之所以知道系统是因为我亲手斩杀过系统,我是奉主人的命这么做的。’ 久时构:“树西使者,我问你,除了陛下之外,你还被什么人砍过?” 猫头鹰听了差点没一口汤喷出来,“你把我当什么了?!你能不能给我点尊重?我是随便什么人都可以砍的吗?!除了反派陛下,没有了,没有!” 临姜道:“可我上次看见兰……” “闭嘴!”猫头鹰炸了毛,“信不信我把你叼进海里喂鲨鱼!” “兰什么?”久时构追问。 猫头鹰打翻了汤碗,翅膀扑棱扑棱地乱颤,“不准说不准说!我干不过陛下,难道还干不过你们俩吗?谁再敢提这件事我一口啄瞎你们的眼睛!” 猫头鹰这回是真生气了。 没有陛下这个护身符在身边,久时构不想轻举妄动,这猫头鹰看起来脑子不太好使,万一真发起癫,指不定又会招来什么,算了,让它这一次吧。 “对了,”久时构没再理会猫头鹰,“临姜,你家陛下让你去岛南做什么?” 临姜往柴堆里添了两根木头,汤咕咕冒起泡来,“我只听其他人说是要去伐木,可伐木为了什么却并不知晓。” 一群流落荒岛的人上山伐木,无非是为了生火或者造船逃生。 生火什么木头都行,不一定非要去最危险的山头,除非这岛上只有那个最危险的地方生长着他们要伐的木……如此说来,难道是后者? 难道陛下要造船? 这么说,陛下终于打算离开这座岛了? “你们要伐的是不是杉木?”久时构问道。 临姜诧异:“先生怎知?” 看来久时构猜得没错,他们果然是要砍杉木造船,要知道杉木因为耐腐质轻,常被用来做建筑材料或者船只材料,他来岛上这几天,虽然处处是森林,却没见过一棵杉树,原来只长在岛南。 如此一来,久时构一定要想办法掺和进来,利用他这个现代人的科学知识,早点将船造好,早点送走反派。 在此之前,他还得先找到那丫头的主人,尽管猫头鹰声称陛下才是反派,但久时构心想,这猫头鹰做事向来不靠谱,指不定肚子里屯着什么坏水,一切还得先见到那个更像反派的‘主人’才能下定断。 而此刻的陛下正率领三十余人的部众穿越山林。 他们要前往山腹,正如伍庭之前说过的那般,前往山腹的路异常崎岖,一到山腰雨便下个不停,雾气完全遮住了视野,野草丛生,叶片刃口尖利,不少士兵腿脚都被割开了口子。 伍庭手掌擦了下脸上的雨水,回身望向这群追随他的部众,“尔等不若下山等候,朕独自前往查探。” “万万不可陛下,”立刻有人说,“卑职愿鞠躬尽瘁,小风小雨算得了什么!” 众人跟着应和。 这风雨本已不算小,只是相比较战场上的枪风血雨,确实不算什么。 众人继续顶着恶劣天气前行,终于在一天将尽之前赶到了山腹。 很奇怪,昨天回来的探子明明说所有桃树被连根拔起,尽数枯死,可眼前这分明…… 士兵更为惊讶,大家提剑谨慎穿行在桃林中,只见视野之内桃瓣纷纷,绯霞千里,竟无一株枯死,风中浮着花香,流水潺潺,两岸青山一片苍碧,山间氤氲升起蒙蒙薄雾。 “可有人寻得兰牙统领?”伍庭问向聚拢来的士兵。 “启禀陛下,桃林中无人。” 怎么会这样? “昨日回来的探子是谁?”伍庭问道。 “是末将!”一玄甲站出。 不知从何时起,伍庭已不会去记这些人的名字,此刻他看着这张脸,只觉得有些眼熟,一时竟想不起他是从何时起追随自己,曾经又是属于哪一路军队。 伍庭:“你果真见到桃树枯死?” “陛下,千真万确,绝无虚言!”玄甲无比坚定,“昨日末将涉水而来,见到的就是一片荒土,绝无一棵桃树幸存!不知为何现下会变成这样……” 自然有人会想‘难道是有人将树重新栽了回去?’ 可是却没人这么说,只因任何人见到这片灼灼的桃林,都会立刻打消这般荒谬的念头。 树绝不可能是被重新栽回去的,因为土没有任何松动过的迹象,而且这人昨日所见乃枯死的桃树,绝无可能一夜之间全部枯树再度开花! 如果这名玄甲没有妄语,他昨日的确见到了枯树,那么也就只剩下一个可能——就是他昨天来的山腹并不是眼前这个。 然而这个猜想持续了没一盏茶的功夫就被打破了,只见那名玄甲指着桃花林中一块落满花瓣的石头说:“陛下,昨日属下来时,曾不小心剐过此石,您看,这划痕间尚有血痕。” 说着,他拂开石头上的花瓣,只见石头尖角处果然有一处血迹。 这人又掀起裤腿,露出与血迹完全吻合的伤疤,“陛下,属下绝无妄语。” -------------------- 作者有话要说: 如果看到这里有喜欢的小伙伴,可以点击收藏一下哦【比心】 第11章 反派说了什么话 这就怪了。 能随伍庭出生入死的弟兄必定不会骗他,既如此,究竟是何处出了差错? 昨日残桃可是确有其事? “可有人寻得兰牙踪迹?”伍庭问道。 众人面面相觑。 别说踪迹,就连人气都没闻到一丝。 好在这些人见识过会说话的猫头鹰,如今对这岛上发生的怪事倒也没有那般惊诧。 伍庭让手下人继续在林中搜寻,而他自己则循着水声走到一处瀑布近前,游流激荡,飞珠溅玉,他踩在一块湿滑长满青苔的石头上,蹲下身去看水中倒影里的自己。 头发不知何时已长得这般长了。 他许多年未见过铜镜,过去几乎没注意过自己的模样,只是上次无意被久时构拍下他立于水中央的情形,他才恍然发现,自己早已不再是父母膝下的少年,而终成了万千黎民敬奉的白鬼。 此刻,瀑布落下的山壁之后有一人正从水里爬上岸。 他的衬衣跟随他落水数次,湿了又干,干了又湿,许多天没熨烫过,早已褶皱得不成样子,这绝对是久总裁穿得最久的一件衣服了。 水流哗哗冲荡着石头,夹岸老树长藤缠绕,山壁上生长着奇异草木,水声衬得此处分外空灵,久时构还没来得及拧干衣服,视线便倏然被巨石上一个身影吸引了过去。 “你果然来找我了。”午兰晃着双腿,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我不是来找你的。” 午兰笑意不减,“这山腹只有我一人,你不是来找我,又是来找谁?” 久时构坐在一块石头上,也不管这女孩在场,径自脱了上衣,开始拧出水,“我来见你主人。” 午兰眼睛飞快闪过诧异,“你不怕我主人见了你将你杀了?” 久时构微笑道:“你长得这么可爱,心肠也一定很好,我想你一定不会让你主人杀我的,对不对?” 午兰摇摇头道:“这世上无论谁要杀你,我定不会让他得手,可唯有我主人,我主人若要杀你,我绝不会为你说半句话。” 久时构牵起衣服两角抖了抖水,“那我一定要告诉你主人你故意放走我的事。” 午兰哈了一声从高石上跳下来,凑到久时构身边,“那正好,主人先宰了你,再宰了我,岂不是世人常说的生同衾死同穴?” 午兰的脸几乎整张都贴了过来,身子也像一滩水似地往他身上靠,久时构没穿上衣,这场景看起来十分不雅,他戳着午兰的肩膀将她推开,自己换了个朝向坐。 午兰手指在发丝尾端打着旋,俏皮道:“无名哥哥,我知道你想做什么。” “噢?我想做什么?” 这丫头背靠着久时构坐下,道:“你想见我主人,你以为只要一直跟着我,我就能带你找到我主人。” 久时构挑眉,“噢?是吗?” “不是吗?”午兰自信分毫未减,“若非如此,你为何涉水而来,却只是坐在此处不动也不看?殊不知此处桃花灿烂,乃世间绝色,看一眼延年益寿哦。” “因为我在等人。” “谁?” “等一下,”久时构想到什么,“你说此处桃花怎么?” 午兰反身趴在久时构背上,“我说此间桃花灿烂,世间绝色。” 久时构撤开身子,午兰不察,没了支撑,身体便倒向一旁,她爬起来盯着久时构忿忿地努了努嘴,“你若非生了这张还不错的脸,我定丢你下海喂鱼!” 久时构没理会,只问道:“不是说这里的桃花昨天全部枯死了吗?哪来的灿烂?” 午兰神情中掠过一丝错愕:“你怎知昨日这里的桃花全部枯死?” “听说。” “听何人所说?”午兰神色中多了几分警觉,“难道——你并非一个人?” 久时构道:“你为什么会认为我是一个人?” 午兰答说:“只因自上岛以来,我从未见过穿着类汝之人。” “你也是我上岛之后见到的唯一一个女孩子,”久时构道,“你又为什么会一个人来到这座岛?你父母呢?” 久时构说完这话其实就后悔了。 这女孩衣着破烂不堪,兴许被洗过,所以看起来没有昨天那么脏,但仍未能遮蔽全身,还有手肘、小腿露在外面,不过仍能看出衣着制式和陛下属同一朝代。既然陛下来自乱世,那这女孩必定也从小长在乱世,昨日他又亲见这丫头从死尸身上挖心,想必她父母早已不在,才任她长成如今这样子。 “我父母?”午兰像是听到什么有趣的问题,“我没有父母。” 这回答在久时构意料之中。 然而午兰继续道:“我母亲在我幼时便逃了故土,我已记不得她,只知她样貌美极,至于我的父亲嘛,他被白鬼杀了。” “?!” 久时构骇然,“被谁?!” “我知道西洋人闻‘白鬼’之名闻风丧胆,可你也不至于吓成这般吧?”午兰走到近前,纤柔的手指从久时构面颊上抚过,“你若这般胆小,即便模样生得再好,我也只怕瞧不上你。” “……” 久时构感觉自己被一只女妖精缠着,连忙转身又一次躲开。 原来陛下是这丫头的杀父仇人,幸好他没告诉她自己在等谁,否则今天一场血腥是避免不了的。 午兰跃上另外一块石头,坐了下去,脚伸进清澈的水里轻轻拍打,“对了,无名哥哥,你方才说,你在等人,等的是谁?可是和你一同上岛之人?那人现在何处?” 久时构试探道:“你如果见到和我一起来的人,你想做什么?” 午兰歪头瞧了他一眼,“倘若他也生得如你一般好看,我便与他交朋友。” “那如果长得不太好看呢?” “貌丑是罪,我会杀了他。” 久时构:“……小丫头,你家主人没教过你,以貌取人是不对的吗?” 午兰丝毫不以为意,“我主人只告诉过我,若一人样貌丑陋,你便一定要挖他的心出来,看看他的心可是与他的皮囊一般丑绝。” 久时构从没听过这种变态理论。 能说出这种话的人不是反派还能是什么?! 这时午兰忽然耳朵竖了起来,似乎听到什么动静。 久时构刚想说什么,只见午兰倏然跃上一块更高的石头,身形如燕,轻点过旁逸斜出的绿枝,她站在高处回眸道:“无名哥哥,主人唤我,你莫要跟来。” 言罢,转眼消失在山壁后。 久时构听见山壁后瀑布落下的轰鸣声,想了想,自言自语道:“今天我放你走,不跟了。” “其实是因为你跳不上山壁吧?”猫头鹰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冷不防损了他一句。 久时构:“你不是走了吗?怎么又回来了?” 猫头鹰落在树梢,“久时构选手,你还有脸说别人以貌取人,你自己不也一样吗?” 久时构莫名其妙:“我什么时候以貌取人了?你长成这样一副鸟样,我都没嫌弃你。” 猫头鹰:“……你礼貌吗?” “嗯?”久时构微微挑了挑眉,“我什么时候以貌取人了?” “你不记得你第一次见你爸私生子的时候了吗?”猫头鹰道,“一样都是长发古装,你见到私生子,说人家走路没长骨头,一脸妖精相。见到陛下,连人家是反派都不嫌弃,死皮赖脸地要跟人家合照自拍,你自己说,你是不是双标?” 这话说得着实有点无法反驳,同时也点醒了久时构,他几乎都要忘了自己那便宜兄弟长得和陛下一模一样,这难道只是巧合吗? “你怎么又回来了?”久时构问。 猫头鹰不情不愿道:“我飞到一半,想起你让我帮你带茶砖,我忘了问,你要什么茶?” 久时构不免诧异:“可以自选?” 猫头鹰低声嘟哝‘吃好喝好好上路’,转身却一脸若无其事:“对啊,系统大人无比关怀每一位选手的身心健康,你要什么我们都会尽力满足,普洱还是毛尖?” “云雾茶。” 猫头鹰暂停,眼珠子瞪向虚空,像磁盘录入数据一样,一秒之后视线才重新汇聚,“久时构选手,你是不打算离开了吗?一天就一次机会,你竟然浪费在茶砖这种喝了连味都咂摸不出来的东西上?” 久时构道:“你错了,味道这种东西,品的是一种生活态度。你这种俗鹰,不会懂的。” 猫头鹰冷笑,“我只知道,你要是死了,我一定能品出你的尸臭。” 久时构缓缓抬起手,只见他指尖不知何时已架好一个小型弹弓,已被拉到极致,瞄准猫头鹰所在的位置,蓄势待发。 猫头鹰尴尬地往后退了几米,“你给我等着。” 说完便飞跑了。 弹弓上其实没有卡石子,久时构只是故意吓它,见猫头鹰走了,他这才重新将弹弓绳绕回手腕——这原来是表带,是一种特殊材质做的,延展性很好,本是为了方便戴,没想到如今竟沦为弹弓。 瀑布声响巨大,久时构环顾四周,只见青山碧水,高矮峭壁上生长着葱郁林木。 满眼苍碧,却唯独不见一点红花。 究竟那个丫头有没有说谎? 山腹的桃花真的还开着么? -------------------- 作者有话要说: 喜欢可以点击收藏哦,比心 儿童节快乐! 第12章 反派什么都不怕 来山腹有两条路。 一条山路,一条水路。 久时构没有像陛下他们那样翻山而来,而是选了后者。 按理说陛下比自己早几个小时出发,就算山路难走,这会儿也该到了。 可是久时构从水里上岸之后,又和那丫头纠缠了这么久,居然没看到任何熟悉的身影,桃树也没见到一株,真是奇怪。 他小心翼翼地爬过水流中的石头,摸索半天才艰难踏进草丛里。 这里不比他家里专人照顾的草坪,长着红得发紫一看就有毒的莓果,尖利带刺的藤蔓植物错综缠绕,每走一步路都得万分小心,时不时有长满疙瘩的癞ha.ma从脚边跳过,湿滑草丛里传出爬行动物掠过的簌簌声,听起来像蛇,使人毛骨悚然。 久总裁是个极限运动爱好者,但绝对不是一个户外求生爱好者。 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想念自己的家,虽然老头子走了之后家里只剩下他一个人,但那也好过眼下这种风餐露宿的日子,他这几天吃的鱼都是从河里捞的,也不知道有没有寄生虫。 如此边想边走,不知不觉,久时构已经来到了一片桃林。 地上有凌乱的脚印,桃树枝断了一些在地上,久时构猜测是陛下他们来过,远远地,他看见桃林深处似有玄甲奔跑。 那些人也注意到了他。 一个眼熟的玄甲朝他跑了过来,“你如何来了?” 久时构本来想去瀑布正面,没想到走来了这里,“折曙,陛下呢?” 折曙正是昨天从山腹回营地的探子。 也正是他说此处桃花尽数被毁。 折曙见他一口叫出自己的名字,不禁诧异:“你如何知晓我名字?” 久时构谈生意的时候习惯性会先去看对方的名牌,如果对方没有名牌,他就会直接请教,一旦对方说出名字,无论过了多久再见到,他都能立刻叫出对方的名字。 他发现陛下带的这群人,每个人手腕上都套了一个金属腕扣,腕扣上镌刻着两个或三个字。 久时构猜测那是他们的名字,所以他这几天和这帮人相处之时,不自觉就将他们的名字记住了。 久时构道:“你气质脱俗,神勇无敌,记得你名字有什么好奇怪的?” 折曙竟被他说得不好意思了,“先生谬赞……哦,陛下他去了瀑布那边,我见先生从那个方向过来,难道路上没遇着陛下?” “他也去瀑布了?”久时构惊讶。 折曙点头。 不好。 午兰说她主人找她,他们不会在瀑布那里遇上吧? 久时构跑出几步,忽然意识到什么,又在折曙疑惑的目光中折返,“你叫上几个能打的,跟我一起去找你家陛下,他可能有危险!” 折曙二话没说转身就去叫人。 人都齐了走到半路他才骤然醒悟到,自己为什么会听一个刚认识的人调遣? 久时构赶到的时候,伍庭一个人站在瀑布之下。 水花飞溅在他身上,他却只是独自伫立,仍是那身白衣,像从未弄脏过一样。 久时构奇怪地东瞧西看,没见到其他人,也没见陛下转身,正心里琢磨,只听陛下悠悠道:“尔等为何匆忙,可是有何发现?” 伍庭就像来瀑布下冲凉的闲散人,众人气喘吁吁奔来至此,见此情形,不禁大松了口气。 折曙低声问久时构:“先生方才为何说陛下有危险?” 瀑布声音虽大,但伍庭还是听见了,只见他缓缓转过头,瞧了久时构一眼,“你说朕有危险?” 久时构尴尬地揉了揉鼻子,“我以为你会有危险。” 伍庭神色不明地提了下唇角,“你为何会以为朕有危险?” 久时构走过去,“我之前和你提过的那个反派,他可能在这附近。” “哦?”伍庭眼中光芒闪动,“你何以知晓反派在这附近?” “我又见到那个女孩了。”久时构说。 伍庭显得并不很意外:“那个名午兰的女孩?” 久时构默认。 伍庭似乎并不关心这女孩的出现,也不在乎附近是不是真有久时构所说的反派,只见他负手离开,步履从容,衣角翻动,仿佛玩尽兴了准备回去。 久时构自然只能跟上。 一行人再度来到了桃林。 久时构观察周围的环境,顺手折下一支桃花,别在衬衣的口袋里,“折曙,你把你昨天看到的场景再重新叙述一遍。” 这时伍庭的视线忽然从久时构身上飘过,似乎微微有些惊讶于他能叫出名字。 原来这孩子唤作折曙。 折曙先用眼神请示过陛下,见陛下没阻止他说,于是道:“昨日属下奉命来此查探,本是要与兰牙首领互通消息,谁曾想属下来时,只见桃花残落遍地,桃树皆为人所挖,一棵一棵枯死在土堆旁,属下仔细寻过,没有打斗过的痕迹,也寻不见兰牙首领,属下愿以性命担保,绝无虚言。” 久时构:“你也确定你来的就是这一片桃林吗?” 折曙:“万分肯定,绝不会错!” 那就太怪了。 桃树不会自己扎回土里,如果折曙没有撒谎,那么短短一天里,这里究竟发生过什么? 昨天那丫头说自己奉主人命来挖桃树,遇上狼窝,被咬伤了小腿,可这里…… “陛下,”一将士飞奔而来,“属下发现四具狼尸!” 久时构刚想说这里哪来的狼,乍然听人这么一喊,他立刻瞪大眼睛:“是什么武器致死?!” “棍棒活活打死的!” 果然! 久时构昨天给午兰药的时候,就注意到她腰侧挂着的两截短棒。 这两截短棒一端各留出一段鹤形尖钩,久时构以前虽没见过,却也能想象得出,这是一种厉害的武器,分开时可一手一支当作短刃,两只鹤头相互绞合对插起来之后,则可变成一根长棍。 紧随其后的几人背上驮着狼尸,扔在地上。 只见这几匹狼的头已经被打得血肉模糊,能依稀见到森森颅骨,久时构只觑了一眼便别开视线,太血腥了,狼毛上的血已经干了,狼眼珠子都还没来得及闭上。 虽说你不杀狼,狼要吃你,但久时构毕竟受过现代教育,保护野生动物的观念已经是刻在骨子里,乍一见到这种场景,还真有点接受不了。 可不知为何,伍庭的反应却异常平静,就好像他已经预料到这四只狼的存在。 只听他说:“扒下狼皮,带回住处。” 久时构不由问道:“陛下,你知道这狼是谁杀的吗?” -------------------- 作者有话要说: 不知道为啥‘蛤’和‘蟆’是屏蔽字,正文里显示不出来,只能用拼音凑合一下:) 第13章 反派不讲究 伍庭:“是朕的牙将。” 久时构:“??” 折曙见陛下发话,于是走近狼尸,翻过一只狼的身体,露出被棍棒打得最重的肿胀处道:“此处伤口的花纹乃是驭鹤钩钩柄上的纹路,驭鹤钩乃兰牙首领贴身武器,想必兰牙首领昨日在此处进行了一场搏斗。” 久时构听得奇怪,他心底忽然产生了一个很不妙的猜想—— 如果这个叫驭鹤钩的武器属于他们口中的兰牙首领,而他昨天却在一个挖尸体心脏的女孩身上见到一模一样的东西,难道说,这女孩抢了兰牙首领的武器,然后才遇上狼群打了一架? 久时构推测,陛下麾下的人都是从战场上杀出来的,如果连贴身武器都能被人抢走,那岂不是意味着连命可能都已经不在了? 这…… 伍庭不知他在想什么,见他双眼怔怔,只道他是被狼尸吓怕了。 眼见山腹桃花之谜寻不到任何线索,伍庭对众人道:“即刻动身返回住处。” 久时构直到上山,心里的疑窦都还没完全散去,山路果然十分崎岖,久时构一分心,连续摔了好几次,本来就划开了口的西装裤又被破了两个洞,看起来痞里痞气的。 伍庭斜眼瞧他,颇为无奈地摇了摇头。 久时构追上去,“陛下,我有一个疑问。” 伍庭继续往前走着,脚步没停,头却往他的方向偏了半分。 久时构知道陛下话少,于是径自道:“陛下,你上次说这里是桃源,可如果说这岛上真有哪一个地方可以被称之为桃源的话,那就只能是山腹这片桃林了,可是陛下,你们为什么不干脆驻扎在这里?这样不比来回树林那边要方便得多吗?” 折曙用剑劈开挡路的荆棘,一边为众人开道,一边说:“先生有所不知,这桃林虽美,可山腹却并无可活我等之物,先生所见花草皆为毒物,所见蛇虫鼠蚁皆为不可食之物,乃至于这峭壁上所渗之水……水蛭众多,亦不可饮,故我等在此不可久驻。” 这就难怪了。 不过久时构又想到,午兰那丫头说她天天都在山腹,那么她又是怎么在这里活下来的? 总不能是以毒攻毒吧? 没有找到反派,久时构心里还是有些微沮丧,不过见到这么灿烂的桃林,比他去过的任何一个景区夸张宣传的桃花林都要更盛,他又隐约觉得这一趟没白来。 夜半时分,冷月高悬,一行人终于抵达树林。 临姜那小炊事自然已经不在,他随其他人去了岛南伐木,营地只剩下几个孤零零的小兵巡逻,见到他们回来,立刻有人上前来报:“陛下,一炷香前兰牙首领来过营地,已带人前往岛南伐木。” 伍庭轻摆手掌示意,久时构却再次感到惊讶。 兰牙首领居然还活着? 他对这个兰牙首领越来越好奇了。 众人草草收拾了一下便陆续休息,只有久时构先是用临姜留下的盐刷了牙,然后打了桶水去草丛后擦澡,擦完澡出来,他见陛下一个人坐在火堆边,于是揣着白天从树上射下来的蜂窝走了过去。 “这是作甚?” 伍庭见他掰开蜂窝直接用手沾了粘稠的蜂蜜往脸上涂,不由好奇。 “夜间面膜,”久时构边抹边说,“陛下,你要不要也来点?很滋润哦。” 伍庭挡开他的好意,“满面糖蜜,你便不惧毒虫来咬?” 久时构哪管得了那么多,他白天在水里泡了那么久,皮肤都皱了,如果晚上还不好好滋养一番,那着实太委屈了。久时构就是这样一个人,没条件也要创造条件来享受生活。 “陛下,你们明天有什么安排?”久总裁轻轻在脸上拍打。 伍庭不答反问:“你明日可是要去山腹?” 久时构目中光芒闪动:“陛下怎么知道?” 伍庭轻笑一声,“你如此心心念念那反派,今日既没见到,明日必定还会再去,何足为奇?” “陛下难道就不好奇反派是谁吗?” “朕为何要好奇?” “送走反派我们就可以离开这个鬼地方了。”久时构语气听起来好像已经找到了出路一样。 伍庭微挑眉,“朕与袍泽兄弟流落此处,得以脱逃乱世,将军百战死,战士十年尚不得归,如今天命赐朕安身桃源之机,朕为何要离开?” 久时构想起今天见过的野生动物加起来都可以开个动物园了,这种地方陛下竟然还不想走,可以料想这岛外的朝代有多动荡,连一国之君都不想回去继续当他的皇帝了。 “陛下,”久时构似乎想说什么,但见火光映照在伍庭侧脸,勾勒出橘黄面颊的轮廓,他一时失神,居然诡使神差地道:“陛下,你嘴巴干了……” 伍庭转头瞧他,这一眼让久时构猝不及防心里一动,完全忘了自己要说什么,最后干巴巴挤出一句:“要多喝水。” “水都被你拿去洗澡了,哪里还有水?”伍庭道。 久时构看了眼被他挖空的蜂巢,“那个……蜂蜜都被我涂脸上了,陛下,你要是不嫌弃,可以……” “嫌弃。” 伍庭丢下二字起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久时构话还没说完,怔了怔。 他其实想说陛下要是不嫌弃,可以直接抱着剩余的蜂窝啃,里面兴许还能挤出来几滴…… 然而伍庭离开之后并没有去休息。 此刻距离驻扎营地不远处的草丛里,伍庭面前跪着两个玄甲,只见伍庭神色冷峻,完全不像方才在火边的模样,他手按在召伯剑柄上,另一手缓缓顺着剑鞘上的花纹摸过去。 “明日你们护送他去山腹,须得时刻紧跟,寸步不离。”伍庭冷冷道。 玄甲手掌抱在头顶,“属下领命。” 伍庭:“若是在山腹见到生面孔,无论男女老少,格杀勿论,只须护他一命。断手断脚不论,性命无忧即可。可知?” “是!” * 翌日清晨,久时构起身时,太阳已经出来了。 他拿出手机,借用前置摄像头观察自己的皮肤状态,发现被蜂蜜滋润过的肌肤在阳光下异常通透,不知是睡得好,还是因为这天然无污染的蜂蜜品质好,总之久总裁很满意。 久时构准备动身时,才注意到有两个身材魁梧的士兵一直等在他身边。 “桥东,鲁南,你们两个打算和我一起去吗?”他问道。 桥东和鲁南相互做了个眼神,旋即道:“陛下命我等护送先生前往山腹。” 久时构朝陛下的方向望去,只见陛下正坐在树下擦拭他的剑,目光分毫没有分给这边,可久时构看他的眼神却变了,原来陛下竟然是这么个贴心的人儿。 久时构此刻更加确认反派另有其人了。 他让桥东和鲁南一人背两个水壶,蓄满了水,自己则包了几包晾干的鱼干、干贝和干果带上,确定好路线之后,三人便一齐上路了。 一路上,桥东和鲁南这两人只语不发,嘴巴就像被粘了强力胶,任凭久时构如何起话头,两人皆是默不作声。 猫头鹰不知何时已经飞上岛了,此刻就在久时构头顶盘旋。 “你别费那劲儿了,他们不会理你的。”猫头鹰大声道。 “茶呢?”久时构一见它就问。 猫头鹰振翅滑翔下来,“我先去了陛下那儿,他说你不在,我就把茶砖搁他手里了。” “陛下今天没出门?”久时构讶然。 桥东和鲁南悄无声息地按住了剑柄,然而猫头鹰锐利的眼神一下子就发现了,“久时构选手,你不跟着反派想办法把反派送出去,却带着反派的两个手下做什么?” 久时构察觉到什么,然而他一转头,桥东和鲁南的手便从剑柄上离开,动作快得仿佛只是幻觉。 “你们两个在这儿等会儿我,我有几句话想单独和树西说。”久时构温和道。 这两人又一个对视,“先生不可,陛下命我二人寸步不离保护先生,若先生离开我等视线遇上危险,只怕我等救援不及,还望先生莫为难我二人。” 猫头鹰无语。 突然,它像脑子开了窍似地,冒出一句:“久时构选手,你要是真想问什么又怕反派听到的话,我真诚建议你使用外语。” 久时构:“你还会外语?” 猫头鹰毛都舒展了,“联合国六大官方语言哪一种我都可以。” 如果说上岛以来发现猫头鹰会说话是让久时构世界观颠覆的第一件事,那么一只会说六国语言的猫头鹰无疑再一次颠覆了他对唯物论的认识。 “你到底是什么生物?”久时构骇然,“你这种品种的猫头鹰对选种和繁育有什么特殊要求吗?” 久总裁以后想在家也养一只。 “如你所见,我是系统大人最忠诚的使者,岂是你这个凡夫俗子也可以驯服的?”猫头鹰昂首道。 久时构嗤笑着摇了摇头,切换成法语道:“树西,我问你,你知不知道桃花是怎么回事?” 桥东和鲁南意味不明地看向对方,私下目光交流。 “哈,原来你要去山腹。”猫头鹰也换了语言,“聪明如我,当然知道桃花的事,不过我不能告诉你。” 久时构:“果然桃林有问题。” 猫头鹰:“诶,我什么都没说,你怎么就知道桃林有问题?” 久时构目光一动,“原来和系统也有关系,果然如此。” 猫头鹰着急了,匆忙扑动翅膀飞到久时构跟前,“诶诶,你等等,我什么都没告诉你,你怎么猜到的?你凭什么就说系统和桃林有关系?你凭什么这么说?” “因为你蠢。”久时构瞥过它。 “我蠢?!”猫头鹰又一次炸了毛,“混蛋久时构,你把话说清楚,我哪里蠢了?!” 第14章 反派没来 久时构微微一笑道:“你来给我送茶砖,却先去了陛下那儿,说明你感知不到我的位置;陛下大概率不会告诉你我要去山腹,所以你只能到处找我,我问你桃花,你反应的却是桃林,猫头鹰是色盲,辨认不出色彩,可你却知道桃林,一提到桃林你立刻又知道我要去山腹,这只能说明桃林是系统预设的一环,而非岛上普通的风光。我说的对不对?” 树西是一只漂洋过海而来的猫头鹰,它一生中最风光的时候是遇到大伍皇帝之前,而它一生中最暗淡的时光就是遇上大伍皇帝和久时构之后。 论武力,它打不过陛下,论智力,它斗不过久总裁。 猫头鹰紧闭嘴巴。 “树西,”久时构切换回汉语,“我其实没什么怕被陛下知道的事,我之所以想单独问你话,只是因为我知道有些话你不敢让陛下知道,我想让你放松警惕,这样我才更好套你话。你瞧,这一切换成外语,你可不就立马不打自招了么?” 猫头鹰硕大的眼珠子狠狠瞪他,然后连着脖子一起扭开了。 久时构笑道:“你家系统挑选手的时候难道没做过背景调查吗?” 猫头鹰恨恨道:“总有一两个会看走眼。” 比如你和那狗皇帝。 桥东和鲁南在一旁松了口气,刚才久时构和猫头鹰叽里呱啦讲法语的时候,他们俩只能大眼瞪小眼,连蒙带猜都听不出他们在说什么。 “先生,就算我们知晓系统与桃林诡事有关,又如何呢?”桥东问道。 久时构微微一笑,“不如何,知道就行。” 两人面面相觑,不知说什么好。 猫头鹰认为此处不宜久留,展开翅膀就要飞走,只听久时构在身后道:“树西,我欺负你一回,是我不对,这样吧,我晚上请你看好东西,你来不来?” 猫头鹰愣了愣。 这坏东西又在动什么歪脑筋? “再说吧。”猫头鹰道。 久时构远眺消失在天际的黑色身影,轻轻笑了笑,“胆子真小,经不起逗。” 桥东道:“先生,晚上有什么好东西可看?” 鲁南在旁推了他一把,又用眼神示意他不要说话,久时构看在眼里,却并不放在心上。 * 太阳正在头顶之时三人才赶到山腹桃林。 只见这里依旧和昨天一样,绯霞千里,和风拂过,万千桃瓣纷飞,落红遍地,久时构又折了一支桃花别在衬衣口袋处。 桥东探头好奇:“先生竟是惜花之人。” “怎么?我看起来没有这种文艺范儿吗?”久时构笑道。 桥东一脸懵怔,似乎没太听懂久时构的措辞,鲁南再次适时地撞了下他的胳膊,桥东这才反应过来,立刻摆出冷漠神色。 久时构低头暗笑。 也不知道陛下是怎么嘱咐这俩人的,瞧他们战战兢兢的样子,有几分滑稽的可爱。 久时构挑了棵看起来稍微瘦弱的桃树,手比划了一下粗细,对另外两人道:“先前你家陛下不让我用他的剑剖鱼,那你们俩的剑呢?我能用来刨土吗?” 两人互看了对方一眼。 桥东率先将剑递给他,“先生请用。” 鲁南只是站在一旁没动,“先生刨土何用?” 久时构笑了笑道:“我们那儿有位伟人说过,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你们不是想知道桃林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吗?试试就知道了。” 两人不明就里。 久时构招呼还有武器的鲁南过来,“鲁南,麻烦你帮我挖那一棵。” 鲁南这人从一开始就不怎么搭理久时构,此刻见久时构使唤自己,刚开始他还下意识要动,但很快想到自己有命在身,岂能听从生人调遣,于是抱剑道:“先生支使我做事,总得先告知我为何如此吧?” 桥东抢过他的剑,“你不帮我帮。” 说着他扔开鲁南的剑鞘,兀自来到久时构身边,“先生,您请说该如何挖?” 久时构弯腰瞅了鲁南一眼,见他脸色黑得不行,低声问桥东道:“他好像对我很不满。” 桥东摇了摇头没说什么。 久时构自然不会纠结于鲁南的脾气,于是便哐哧哐哧行动起来,继续用剑刨坑,而鲁南就一个人在旁边站着,不动也不说话。 桥东毕竟是行伍出身,孔武有力,动作比久时构快不少,三下两下便刨出了一棵树。 桃树应声而倒。 令人瞠目结舌的事发生了。 这株桃树离开地面的一刹那,忽而各处枝桠上的桃花像瞬间被吸去了生命,花瓣从枝头凋下,还不及落入泥土便枯萎了,棕色树干迅速萎缩,等鲁南转过头来看时,地上只剩下一具又枯又老的桃树遗骸。 鲁南瞪大了眼,他立刻跑向久时构,将久时构马上要刨出来的桃树一脚踢倒! 只见这株桃树也是一样,根须脱离地面的须臾,枝头绯红的花瓣立即枯萎,残落在地。 鲁南大惊不已:“先生,为何如此啊?” 这就有点魔幻了。 久时构着实没想到会是这样。 桃林中倒了这两棵树,却并不影响其他桃花盛放,久时构料想,如果前天折曙来这里没见到一株完好的桃树,想必当时提前有人将树全挖了,这才导致桃林尽毁。 可为何第二天他们来的时候桃树又回来了呢? “先生,我们现在该怎么办?”桥东问道。 鲁南:“当然是去禀报陛下了,我去——” “你慢着,”久时构一把拉住鲁南,却差点儿被身形高大的鲁南拉走,“我们今晚在这里住一宿,明天早上看到后续再去禀报你家陛下。” 鲁南根本不听久时构支配,拔腿就要走,然而这时桥东却说:“鲁南,你难道忘了我们是来做什么的么?陛下命你我寸步不离保护先生,你若独自回去,陛下见了你定会治你的罪。” 鲁南被他这么一说,只好悻悻屈服。 “先生,可是此处并无可食饮之物,”桥东不解,少顷,只见他忽然眼睛一眨,“哦,我明白了!所以先生出发前才让我们多背些水和食物,原来先生早就料到今夜我等要在此歇息!” 久时构:“……” 总裁的决策虽然很少出错,不过这却是个美丽的误会。 他背鱼干和干贝来这里其实是为了另一件事…… 鲁南看久时构的眼神变得有些不一样了,“先生如何预料到我等此刻发生之事?难道先生所居朝代的史书中曾记载了这一切?” 久时构精神一振,脑子里灵光乍现,鲁南的话提醒了他——他虽然不知道这个朝代发生过什么,但他可以让猫头鹰给他叼本历史书来呀! 随后,久时构和两人陆续又挖了几棵桃树。 情形和方才一模一样,一离开土壤,枝叶花朵就会全部枯死。 到了傍晚时分,天边悬着一轮红日,云霞简直要被光芒射穿,整片桃林被笼上一层薄薄的橙红色的纱,远处瀑布冉冉升起朦胧的雾气,几人就坐在桃花树下,看着红日一口一口被天际吞没。 终于天色完全暗了下来,几人凑合着干粮吃了晚饭。 忽而远处一声清亮的啾音,继而夜色中飞出一只展翅的猫头鹰,它那一双铜铃般的眼睛在暮色中十分显眼,夜晚是它的主场,翱翔的身姿也比平时要矫健许多。 这还是久时构第一次在晚上见到树西。 “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来。”久时构笑道。 猫头鹰不忿地原地掂了掂脚,“你别得意,我不是好奇你要请我看什么好东西,我只是来接受你的道歉,我一点都不好奇你要请我看的东西,一点都不好奇哦。” 久时构忍俊不禁:“我知道你不好奇,是我一个人寂寞,一定要找你来,可以吗?” 猫头鹰连身子一块儿转了过去,背朝几人不知在做什么,只能看到它小小的背影一耸一耸。 或是在偷着乐吧。 久时构带几人爬上峭壁,旁边便是瀑布,只见这绝壁之上竟还有一个天池般的地方,水里倒影着漫天繁星,嵌在深紫色的天幕中,以及缓缓飘浮的淡云。 “先生这是要做什么?”桥东找了块大石头卸下背上的包裹。 久时构伸手向他,“干贝和鱼干是在这个包袱里吧?帮忙拿给我,多谢。” 桥东听话地递给他,猫头鹰在一边露出期待的表情:“久时构选手,你要请我吃小鱼干吗?” “小鱼干就能打发你吗?”久时构嗤笑道。 猫头鹰本来也在笑,听了这话,突然脸色拉了下来,“你想得美,本使者才不是几条小鱼干就能打发掉的,你最好拿出诚意来,不然我……” 说到一半,它的嘴就被久时构塞过来的鱼干给堵住了。 久时构:“知道你嘴硬,嚼点小鱼干磨一磨。” 猫头鹰弯曲的喙一口咽下一条小鱼干,很快又道:“一个不够。” 久时构这回不给它了,“等会儿再吃。” “等什么?”猫头鹰不满。 久时构望向湛蓝的天际,说:“等一颗星星。” 第15章 反派也来看星星 猫头鹰是一种昼伏夜出的生物。 这是因为它们被强光照射的时候几乎什么也看不清。 而到了晚上,它眼里会见到最真实的世界。 世上任何一个角落的阴暗在它眼中都无所遁形,每一具新鲜尸体的诞生都会伴随着它的鸣叫,它甚至比人对死亡更加敏感,它同时也具有一切生命的本能——怕死。 “我所有的同伴都害怕死,可是本使者不怕死,”猫头鹰边嚼小鱼干边侃侃而谈,“狗皇帝杀了我那么多次,可我每一次都还能回来,你们人类的剑杀不死我,这个世界上只有驯服我的人才能杀得死我。” 桥东是个好奇心很强的小兵,只见他撑着脸道:“所以,你所说的系统大人已经将你驯服了么?” 猫头鹰忽然低下头去,“不,系统大人没有驯服我。” 久时构不明白他这股沮丧劲从哪里来的,“怎么?没被人驯服很丢脸么?” 猫头鹰狠狠用牙齿撕掉一口鱼干,“我看在你们请我吃小鱼干的份上我才告诉你们哦,说起来还是我的伤心事呢,我不是一定要讲给你们听哦,是你们求我讲我才讲的……” 久时构:“……” 猫头鹰自顾自说道:“我之所以还没被驯服,其实是因为系统大人说……像我这样的使者不配被他驯服。除非有一天我能向他证明,我是一只合格的使者。” “怎么证明?” 猫头鹰或许认为自己说得太多,只见他低头从包袱里又叼出一条小鱼干,嚼吧嚼吧便不开口了。 鲁南愤然:“你这畜牲,怎地说到一半便不说了?!” 久时构拉拉他的衣服让他坐下,“众生平等,别叫它畜牲。” 猫头鹰扑动翅膀擦了擦嘴,“久时构选手,你跟这些生活在封建社会里的人讲平等,不等于对牛弹琴吗?我告诉你,你要是想让他们明白什么叫众生平等,首先你要打倒那个狗皇帝。” 久时构微笑着摇了摇头道:“我觉得那个皇帝一点都不狗。” 猫头鹰恨铁不成钢:“那是你还没认识到狗皇帝的本性。” 鲁南对皇帝异常忠诚,一听猫头鹰竟敢诋毁他家陛下,利剑瞬间已越过久时构架在猫头鹰背上,“你再敢多说一句!” “我就说怎么了,怎么了!”猫头鹰愈发硬气,“你还真把自己当东西了,你以为就凭你能杀得掉本使者,你以为……唔——” 久时构直接捏着猫头鹰的脖子将它提了起来,“少说两句,我请你们来看星星,别扫了我的兴致。” “哦对了,星星,”猫头鹰转眼就忘了冲突,“你刚才说在等一颗星星,什么星星?” 久时构望向夜空,“彗星。” 桥东好奇:“先生,何为彗星?” 猫头鹰:“不就扫把星咯。” 桥东马上明白了,“我知,幼时随父亲上山采药,天空曾出现一颗扫把星,等我和父亲下山回家,村里人已经被敌军屠光了,后来我才知道,原来扫把星是灾星,与猫头鹰一样,都是死亡的预兆。” 猫头鹰:“你要讲故事就讲故事,能别带我不?” 久时构着实没想到本来很浪漫的一件事,被这一人一鹰一讲,居然完全变了味。 “你们几个给我停嘴,”久时构忍无可忍,“彗星之所以被称为扫把星那是因为它靠近太阳时固体物质升华喷发形成了一条看起来像扫帚的彗尾而已,除此之外,没有任何科学依据证明它是灾星。还有,不是因为猫头鹰叫才死人,而是人之将死身上会散发腐尸气味,人闻不到,但猫头鹰能循着味来!” “你笑什么?”久时构指着猫头鹰道,“说的就是你!你作为一只来自21世纪的受过系统培训的猫头鹰,不知道传播封建迷信是违法的吗?” 猫头鹰被吼得一愣一愣地,“我就是……” “你就是什么?” “啊!扫把星!”猫头鹰突然亢奋起来,视线倏然投向天际。 久时构一抬头,恰在此时捕捉到一颗飞入视野的星星,它拖着长长薄雾似的尾巴,划过一道广阔的弧线,漫天繁星与稀薄的夜光云仿佛都成了点缀,它无畏地奔向遥远的苍穹。 没有人说话。 所有人都眺望着那颗极亮的星星。 这时候任何只言片语都只会让宇宙变得聒噪。 远处的山上,还有另一群人也安静地观赏着这一幕。 然而,将士眼中无不透出坚忍,紧咬牙关,仿佛天际飞来的不是宇宙赐予人类的壮景,而是灾难。 小炊事临姜忍得最辛苦,他年纪本就不大,正是少年情感充沛的时候。 当年被陛下救下从军之时,他便已抱了‘提携玉龙为君死’之心。 可是,谁又想真的死在战场上呢? 他总不免怀着一点侥幸,侥幸地想,或许他能活着见到陛下重整山河的那一天。 直到他见到这颗星星。 一颗自古以来被称为扫帚星的星星。 每个人心底和他想的差不多,或许他们曾经在心里还藏着一口气,可是见到这颗预兆灾难的扫把星之后,那口气便像被什么怪物给偷走了,精神一下子失去了支撑。 伍庭独自站在山巅。 山风从他的脚下吹过。 夜深得发紫,万物黯淡,唯有那一颗拖着亮黄色尾巴的星划破了天空。 它缓缓落入海天相接之处,来去无影,似乎从未造访过。 山风很凉,吹得他的衣襟飒飒作响。 果真是天意么? 连老天都在劝他吗? 伍庭无声地叹了口气。 却原来,舞榭歌台,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 一人从夜色中走来,“陛下,世上安得两全之事?您若下定决心,便无须顾虑,不管您怎么选,兰牙永远追随君侧,愿为君保驾护航。” “兰牙啊。”伍庭闭上了眼睛。 * 彗星的长尾沉没在云层中,几人的视线才收回来。 久时构出发前带了一大包干贝干果都没来得及吃,这本来是他为观赏彗星准备的小零嘴。 猫头鹰从来没这么安静过,它嘴里还含着小鱼干,痴痴望着天际。 久时构向后仰卧在石头上,手交叠枕在脑后,“没想到我竟有幸看到两千多年前的星光,总算没白来一趟。” 猫头鹰靠在久时构身边,“你怎么知道今天晚上会出现彗星?” 久时构闭上眼睛,脑海里回味,“遇上海浪翻船之后,我掉进了海里,漂在海里的第三天晚上,一颗很亮的彗星从我头顶飞过,那是76年才会造访地球一次的哈雷彗星,当时我还在想,距离上一次彗星出现才过去28年,怎么会提前出现呢?” 猫头鹰好像明白了什么,“所以那天我跟你说你穿越了,你才能那么快就接受!” “对。”久时构‘嗯’了一声,“宇宙是科学的,星体运转的规律是科学的,虽然穿越这件事乍一听很不科学,但我想不到别的理论来解释哈雷彗星的异常周期,也就只能接受穿越这么荒谬的结果了。” 桥东听得入神,鲁南瞪了他一眼,似乎想警告他什么,然而桥东却根本不看他。 久时构继续道:“伍朝持续差不多八百年,按道理应该会出现11次哈雷彗星,不过据国家天文台史料馆记载,伍朝历史上符合彗星出现周期的记录只有10次。” 猫头鹰道:“也就是有一次不符合规律啰?” 桥东立刻问:“哪一次?” 久时构:“我在海里见到的那一次。” 桥东不解:“那一次有何不妥?” 久时构道:“那一次没什么不妥,只是那一次在史书上并无记载。” 鲁南插进来:“为何无记载?” 久时构听到鲁南中气十足的提问,心里不觉愣了一下,“鲁南,几天前哈雷彗星出现的时候,你们中有人在岛上见到过吗?” 鲁南想了想,道:“无人。” 桥东解释道:“那日陛下正在筹备攻打荒野人之事,军中上下拔刃张弩,无人顾及星象。” 久时构叹息,“这段历史是你们的,既然你们没人见到,外面又正值兵荒马乱,普通百姓更不会注意,自然,史书上就不会为后人记载了。” 鲁南忽然眼睛亮了起来:“先生的意思是,七十六年之后,我大伍便会恢复稳定之局?” 久时构内心:不不不,我没这么说。 然而他表面只是道:“兴许是吧,我不太懂历史,只是平时晚上没事喜欢研究天文观星。” 桥东眼里闪着求知的渴望:“先生,可是前几日出现的什么……哈雷彗星,和今日这颗彗星有何关系?难不成是它又回来了?” 久时构微笑道:“当然不是了。” 桥东疑惑:“那又是为何?难不成世上不止一颗扫……彗星?” “当然不止。”久时构回答道,“你们难道没发现,刚才那颗彗星格外格外的亮吗?” 两人一鹰皆露出惘然的神情。 久时构摇摇头,“同样的星光,落在不同人眼里……哎,知己难求啊……这么说吧,你们刚才见到的是一颗著名大彗星,它终生只有一次机会能被人类捕捉到,此后它将沿双曲线轨迹飞离太阳系,从今以后乃至于你们的子孙后代,夜里抬头时,都不可能在宇宙中见到它。” 桥东:“可是先生怎么知道它一定会在今日出现?” 久时构道:“天文史上记载,中国伍朝哈雷彗星观测记录缺失的这一年的五月廿一,也就是今天,会有一颗大彗星自西向东划过……奇怪,你们既然没能观测到哈雷彗星,那为什么今天这颗彗星会被你们写入史书?” 他问的问题,自然没人能回答得了他。 久时构沉吟许久。 总觉得哪里不太对。 “五月廿一,五月……五月廿一?!” 忽然久时构整个人从石头上弹坐起来,仿被银锤敲击,眼神中无不惊讶,道:“是了!五月廿一,都旧历五月了,岛上为什么还有桃花?!” 第16章 反派好大的误会 “陛下,陛下,久先生在山脚命属下来传话!”折曙连跑带飞奔冲上山。 伍庭皱眉,“他为何不自己上山见朕?” 折曙挠了挠后脑道:“久先生说山高路远,他不想爬。” 伍庭道:“古之立大事者,必有坚忍不拔之志,你去转告于他,若他不能自己一步步走来见朕——” 折曙像是料到伍庭会这么说,小心翼翼打断道:“可是陛下……久先生还说,如果陛下不愿此刻下山,他可以在山下等,等多久都无妨,唯独……” 伍庭睨向他,“唯独什么?” 折曙屏着气息道:“唯独他一定是不可能有力气爬上山的。” 久时构瘫在山脚下,身边就是长满青苔的石壁,汩汩清亮的泉水顺着山壁往下淌,他连着捧了几抔咕噜咕噜咽了,只觉得人还没缓过来。 他一大清早就从山腹赶回来,终于到了营地,驻守的小兵却说陛下去了岛南,他又一路不停歇地找来,运气不好,路上遇到三个吱吱呀呀乱叫的野人,被鲁南和桥东一通教训给打跑了。 桥东将昨天没吃完的干粮递给久时构:“先生不若先吃点。” 久时构摆摆手,“不了不了,让我先喘一会。” 猫头鹰直接将头伸进水里啜了几口,久时构这才注意到它:“你怎么还不走?” “就要走了,马上就要走了。”树西道。 久时构在它脑袋上拍了一下,它居然没有躲,“你早去早回,别忘了帮我把伍朝历史带来。” 树西原地踱了两步,“你下次还会带我看扫把星吗?” 久时构失笑道:“大彗星平均十年才出现一次,像这次这样只间隔几天的情况至少要等一百多年之后,你要是真想看,你可以去其他的时空场地碰碰运气,比如1680年,1882年,还有2007年的McNaught……当然,如果你帮我和系统谈谈,让我回家,我可以教你用天文望远镜,怎么样?” 树西很心动,然而它只是问道:“你要野史还是正史?” 久时构:“正史。” 树西再度显露贱嗖嗖的本性:“要我说啊,久时构选手,你还是赶紧想办法把反派送走吧,这会儿临时抱佛脚学历史不觉得太晚了吗?不过看在你送我星星的份上,我下周给你带一本正史,附赠一本野史给你。” 久时构立刻反问道:“为什么是下周?” 树西头转向另一侧,就像被人欺负了的小娘子,“你别问了,反正我这几天来不了,你要实在想我我可以留几根羽毛给你,睹物思鹰,你要翅膀上的还是肚子上的?” 久时构不易察觉地眼皮一跳,他试图看清猫头鹰的表情,可是树西却像怕被他看见似地躲开了。 正在他心中疑云乍起之时,只听鲁南和桥东大喊‘站住’。 他一转头,恰好看见一个野人提着他们的包袱左摇右晃地逃入树林,鲁南和桥东登时追了出去! 他二人刚一走,猫头鹰趁久时构没注意的功夫也逃了。 突然山脚下就只剩下久时构一人。 一个人也好,趁陛下还没下山,他可以先睡一会儿。 昨晚几乎一宿没睡。 不过天总不遂人愿,他眼睛刚一眯上,便感觉离面门咫尺之处传来一股温热的气息。 骤然睁眼,只见午兰笑颊粲然居高临下俯在他身前。 久时构下意识往周围望去,“你怎么跑这儿来了?” 你的杀父仇人可就在附近,你还不赶紧找地方躲起来? “这话我该问你才对,”午兰笑道,“无名哥哥,你是如何寻到这里来的?” 久时构仓皇起身,拽着这小丫头的细胳膊将她拉进树林,“你不是说你会一直在山腹吗?昨天晚上本来还想请你欣赏壮景,可惜没找见你,原来跑岛南来了。” 午兰目光一动:“无名哥哥昨晚想和午兰共度春宵?” “没这意思,”久时构连忙撇清,“单纯觉得宇宙的奥秘要分享给全人类而已。” 午兰却不管他有没有这意思,“既然无名哥哥待午兰这般好,我便也劝你一句,我主人可不是什么好东西,你见了他,他定会杀你,你还是离开这里吧。” 久时构一惊:“你主人在这附近?!” 午兰眼神明亮,像吓唬小朋友似的,“我是抄小路来救你,我家主人已经朝这边来了,约莫片刻便会到,你若不想死——” “你主人也来了?!”久时构惊道。 午兰莫名:“为何要说‘也’,还有谁要来么?” “我要等的人大概可能马上也会来。” 久时构不确定陛下会不会纡尊降贵下山来见他。 午兰这下子更莫名其妙了,“你等的人难道不是我主人?” 久时构奇怪:“我的确在找你家主人,不过我现在却在等另一个人。” 午兰低头沉吟:“你若不是来见我主人,缘何我主人会说你在山脚下等他?” “等等,”久时构终于意识到什么,“你说我在山脚等你主人?” 午兰惶然抬头,似乎感到背后一阵发凉。 果然,下一刻,只听森森冷冷的声音传来:“你下山原是为了见他,我道你为何弃朕而去。” 午兰甚至没有回头确认来人,霎时噗通一声跪了下去:“陛下恕罪!” 久时构凝视着跪在地上的午兰,只感到手脚僵硬,整个人好似冻住了,“原来你家主人……是陛下?那岂不是我一直要找的反派……也是他?” 伍庭眯起眼睛上下打量了一番,冷笑道:“兰牙,朕当年将你带出来时,你曾说此生行不改名坐不改姓,何故今日在他面前,连朕赐你的名字都不敢如实道出?” 午兰埋低头,一言不发。 久时构讶然:“兰牙?你就是兰牙?!” 犹记得第一次听到‘兰牙’这个名字的时候,陛下说:他单名一个‘兰’字,因拜朕麾下为牙将,故赐名‘兰牙’——可久时构却从未想过这个兰牙竟是女孩。 当着陛下的面,午兰没敢抬头看他。 久时构难以相信,他也说不清为何此刻他心里只希望这一切是误会,“可是午兰……哦不兰牙,你不是说你爸爸是被陛下杀的吗?” 只听伍庭泠泠道:“她倒是什么都敢告诉你,她还说朕什么了?” 久时构怔然。 先前午兰说她主人长得凶神恶煞,提着一把剑,喜欢到处砍人,于是久时构在脑海里将其想象成类似于传统年画里的门神,而今猝然发现门神竟然是陛下,久时构一时五味杂陈,喉咙发干。 午兰一手背在身后,做了个摆手的动作示意他别说。 久时构一口气哽在嗓子里,嘴巴张合几次,终于无声地沉寂了下去。 伍庭视线森森扫过地上跪着的人,“自己去领罚罢。” 午兰立即俯首,拜谢了陛下。 就在她转身起来的刹那,久时构分明瞧见这丫头居然朝自己眨了下眼睛。 只是还不等久时构反应,她便已飞快掠上了山。 伍庭转过目光,“你为何骗她唤你无名?” 前天他率军去山腹时,曾召见过兰牙,彼时兰牙说她在岛上杀了一个叫无名的外来客,当时他还有些诧异,只以为风浪又卷来了谁,却没想到无名竟是眼前之人。 “我没骗她,”久时构回答道,“只是她自己喜欢这么叫,反而是她在骗我,她明明说她叫午兰!” “她不想让你知道她的身份。” “为什么?”久时构不解。 “只因她有一个杀人不眨眼的主子。” 伍庭抬眼越过久时构,往他身后看去,只见鲁南单手拎着一个野人从树林里走出来,桥东手里提着从野人手里抢回来的包袱。 一见到陛下,两人像是突然被点醒了什么,两声‘噗通’径自跪了下去! “陛下吩咐属下寸步不离保护先生,方才一时冲动,竟忘了……竟忘了……属下甘愿领罚!” 这时,临姜拖着一根长长的木头吭哧吭哧从山上下来,刚拨开草丛,恰好撞见这一幕,他甚至来不及去想发生了什么,只觉得脑子一片空白,当即扔了木头也跟着跪了下去。 后面跟着下山的将士猝不及防撞上前面的人,忙不迭停下脚步。 眨眼间,山脚下乌乌泱泱跪了一地人。 伍庭剑眉一横,“朕几时让你们跪了?都给朕起身!” 久时构大气没出一声,只见地上这群甲胄之士纷纷站起,伫立一旁,静待陛下发令。 “将杉木运回营地,不得耽误!”伍庭手指一挑久时构,“你随朕来。” 第17章 反派越来越美了 伍庭负剑站在一棵树下,一身白衣犹如空中飘来的雪,干净得不染凡尘,如瀑青丝垂及腰间,身长玉立,眼尾微扬,似有千般忧愁,却分外坚毅。 他的视线投向远处,久时构的视线投向他。 静默半晌,伍庭才缓缓转过头:“你让朕下山来见你,可是有话要说?” 久时构从来没见过像陛下这样极美却不乏阳刚之气的男子,一时不察竟看得痴了,连陛下唤了他一声都没听见。 “你在看什么?”伍庭打量他一眼。 好在久时构还算见过世面,并未耽于美色,很快回过神道:“哦我昨天带鲁南和桥东在山腹挖了几棵桃树,离土瞬间全部枯死,可是我们早上起来一看,桃树却又完好无损地长回土里,连昨天挖的坑都被填平了。还有一件事——现在已经是老历五月份,就算山腹地处阴凉,这时候也该长新桃,而不应该开花。” 久时构一口气说了一堆,可伍庭听完叙述后,只是淡淡道:“你所说之事,兰牙已告知朕了。” “……” 伍庭:“关于此事,你有何见解?” 久时构:“我从树西那里套到话了,这桃林和系统有关。” “树西是谁?” “……” 被您老人家砍了那么多次,居然连人家名字都没记住…… 伍庭视线微微扫过他,“树西是何人?嗯?” “猫头鹰。” “原来如此。” 久总裁并不在意这些细节,只见他从衬衣口袋上取下一支他昨天别上去的桃花,花瓣仍和刚摘下来时一般鲜艳,瓣尾染着淡粉的渐变色,仿佛仍有生命在其中生长。 伍庭自然注意到怪异之处。 倘若桃花离土即死,缘何此人手中这支还活着? 伍庭皱眉,心道这人果然心思细腻,竟特意带了支桃花回来探究。 他刚想从久时构手里接过桃花,久时构却主动将桃花递上前来:“陛下,送你。” 伍庭:“……” 久时构也愣了一下,他第一次在陛下脸上看到这种迷茫的神情,就像是放学路上被人塞了一包糖果的小孩子,不知该接还是不该接,抑或说想接却不敢接。 “陛下,”久时构主动道,“你总穿这一身白衣服,好看是好看,不过如果能搭配一点粉色,浅色系配浅色系,中性色配暖色,会比纯白看起来要协调,我特意从山腹带回来给你的,试试看。” 伍庭没有伸手去接。 而久总裁常年混迹生意场,他深谙两个道理: 顾客站在门外时,你得主动出击;顾客开始犹豫时,你须得乘胜追击。 于是久总裁从自己的衬衣领口取下一支别针,小心翼翼地将桃枝卡在缝隙中,而后向前一步,趁陛下犹豫不决之时,将别针穿在了陛下胸前,一朵淡粉的花便被嵌了上去。 久时构往后退了几步,捏着下颌端详片刻。 而后满意地点了点头,“温柔不失飘逸,果然白色配粉永远不过时,我就知道我的眼光从来不会出错。” 伍庭僵了片刻,手似乎在袖中犹豫要不要将桃花取下。 可是过了一会儿,他却只是问道:“你过去究竟是做什么的?” “做生意的。” 久时构不太愿意提起关于生意的事,毕竟老头临死前做的最后一件事是把私生子找回来继承家里的生意……哦,话说那个私生子长得和陛下还很像,就很气。 伍庭问:“什么生意?” 久时构敷衍:“替我老爸看店。” “伙计?” “嗯。” 伍庭自然听出他并不想多说过往。 他想,或许在此人的时代,混成伙计是很丢脸的。 伍庭虽然极力克制自己不去瞧别在胸前的桃花,目光却还是忍不住借着转身的瞬间落在花上。 他忆起幼时与母后远居丘黎,那里曾长满桃树,一到春天,漫山遍野的红,母后常摘几朵别在发间,对镜梳妆时,若他在旁,便会给他领口也别上几朵…… 伍庭见久时构并不再提桃花怪异之处,于是道:“你既已知桃林有蹊跷,接下来意欲何为?” “蹊跷就蹊跷吧,现在最重要的是想办法离岛,桃林就算有古怪,只要不影响我们离岛就不管它了。” 久时构的审美因陛下胸前的桃花点缀而得到极大的满足,语气也不觉轻快起来:“陛下放心,我这几天哪儿也不去,您继续伐木,我就留在营地设计图纸,我以前修过船舶动力工程技术,有我出马,必定——” 他说到一半,突然发现陛下看他的眼神很奇怪。 “怎……怎么了?有什么问题吗?” “没什么。”伍庭淡淡道。 * 接下来这几天,猫头鹰果然没有再出现过。 忽然听不见它聒噪的叫嚷,军中不少人都有点不习惯,甚至还有人在岛上寻找它的踪迹。 至于久时构,他一门心思地扑在设计图纸上,每天吃的食物都是临姜给他送的。 日子倒是得过且过,不过久时构还是发现,午兰那丫头虽然每天都在营地附近晃悠,却似乎不再敢靠近他,每次两人视线相接,她总要先下意识去看别的什么人。 这天,临姜来给他送饭的时候,在他伏案画图的木桩子旁放了一小桶红色莓果。 久时构没见过这种东西,像是一颗颗小红籽攒成的小球,鲜红欲滴,看起来十分诱人。 “这是什么?”他问。 临姜附在他耳边说:“这是兰牙首领摘的,她让我带话,今晚满月当空时分,欲与先生在河边一见。” “她为什么不自己来找我?” “兴许是陛下不许吧。”临姜低声道。 “陛下为什么不许?” “这我也不知,陛下明令军中上下,如非必要,不得与先生多说……” 临姜说到一半忽然住了嘴,终于意识到自己已经说多了。 久时构见他慌张的神色,虽然不知道为什么陛下不让人和自己说话,却还是温和地拍了拍临姜的背,“放心,我不会告诉其他人,我刚刚什么都没听见,你去忙你自己的吧。” 临姜一脸感激地离开了。 到了晚上,久时构如约到了河畔,只见那里已经等了一人。 “无名哥哥,我知道你定会来的。”午兰笑道。 “你叫我来做什么?” “星点点,月团团,你我二人,做什么不行?” 久时构笑道:“你要是邀我来观天象,我倒是可以陪你,不过你要是想些不正经的事,我可就要走了。” “诶,”午兰跳过来拦在他面前,“你我几日没说过话,你便不想知道为何我不去找你?” “既然你只能偷偷找我来见面,说明你不能正大光明地见我,除了你家陛下,我想不到还有谁能限制得了你,”久时构轻声细语,“为了免得你被陛下罚,我还是不问理由了。” “为了我?”午兰似乎怔了怔。 “莓果很好吃,谢谢了。”久时构说罢就要走。 午兰回过神,“哥哥,你别走。” 久时构果然停下脚步,“我今天没有星星送给你,改日吧。” 月光落在这男人的背影中,午兰心也不自觉跟着动了,然而她还是咬牙跑了上来,腰间的驭鹤钩嚼不止何时已到了她手里,流溢着冷利的光泽。 久时构似乎感觉到了什么,不待他回头,只感觉耳畔一阵寒风扫过。 下一秒,这丫头的驭鹤钩已锁在他的喉咙处。 “你想杀我?”久时构没见过这阵仗,只觉得被人用武器架脖子的感觉很不真实。 “吃了我的莓果,你总得还些其他东西给我。”午兰贴在他耳边说。 久时构:“你要什么?” 午兰:“你的命。” “我实在不想死在这种地方。”久时构道,“尤其不想死在像你这么可爱的女孩手里。” 午兰笑了起来,就像未经世事的孩童单纯的笑,可是很快笑容就消失了。 这时河边树林里走出另外一人。 这人身形高大,步履厚重,见了午兰,抱拳道:“兰牙首领。” 久时构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只讶然道:“鲁南,你怎么来了?” 鲁南却没理他,只是对午兰说:“首领,若是陛下明日问起来怎么办?” 午兰的驭鹤钩还架在久时构颈侧,完全不给他逃脱的机会,“他这么个大活人,夜里起来乱走,被野人拐跑杀了,有何为奇?你在害怕?” 鲁南颔首,“属下不怕,只是觉得……” 午兰却没给他犹豫的机会,直接将久时构封了穴道扔给鲁南,“倘若明日我在营地见到他,往后世上便不会再有鲁南这个人。” 丢下这句话,午兰收起驭鹤钩走了。 经过久时构身侧时,她什么都没说,甚至没有看他一眼。 但久时构还是听到她很低地叹息了一声。 -------------------- 作者有话要说: 伍庭:“你过去究竟是做什么的?” 久时构:“做生意的。” 伍庭:“什么生意?” 久时构:“金融、酒店、服装、地产、娱乐、饮食、电影……” 伍庭打断他,“你究竟是谁?” 久时构:“富二代。” 第18章 反派救我来了 鲁南扛着久时构走了很远,直到看到树丛里野人架起的火堆,他从将久时构从肩上卸了下来。 “为什么?”久时构的眼神像两把锋利的刀凝视着他,“为什么想我死?” 鲁南不敢去看他的眼睛,“久先生,对不住。” “午兰想杀我,为什么不直接丢我进海,或者丢去山里喂狼,而要让你这么大费周章把我送来野人这里?” “先生,对不住。” “把头抬起来,看着我,”久时构面无表情,“今晚之后,我们再也不会见面了,告诉我,午兰为什么要这么做?” 鲁南却只是不停重复:“先生,对不住。” “我原谅你。” 鲁南像是被什么狠狠敲了头,只见他骤然抬眼,“先生为何要原谅我?” “因为我要死了,我原谅了你,从今往后我不会记得你,但你这辈子都不会忘掉我,每当你抬头看向你头顶的星空之时,我不信你不会想起我,你记住,我要你带着这句‘对不起’活一辈子。” “从今以后,你再也活不痛快,也不敢去死,因为你害怕在黄泉路上遇到我!” “先生……” 鲁南突然跪了下去,“先生,我不想害你,可是您非消失不可。” 久时构倾下身,抬起他的下颌,“告诉我,为什么?” 鲁南从来没觉得一个人的眼神会给人如此大的压迫感,“先生,您知道的太多了。” 久时构:“我知道了什么?” 鲁南埋下头去,“星象。” 久时构幽幽长叹一声,“我明白了。” 鲁南诧异抬头:“先生明白了?” 久时构本来就是聪明人,有些话本就不需要解释得太清楚。 “鲁南啊,那晚彗星的事,是你告诉午兰的吧?” 鲁南:“先生,对不起。您来自未来,您不信天象……可是我们信。我们信奉帝星,于是我们追随陛下;我们同样信奉灾星,所以我们知道不可逆天而行,我们绝不容许人任何人质疑,这颗扫把星于您而言或许没有任何意义,可对我们来说,若天象告诉我们出兵必败,我们便无论如何不可违背天意……先生,我想活着,我不想回去乱世打仗了,还有很多弟兄也这么想,大家都只是想活着,我们不需要一个人去告诉陛下,说灾星没有任何意义,大家只是想活着而已,想活着……错了吗?” 久时构那天本意只是想为古人科普一点科学知识,请他们共同欣赏宇宙的奥秘,顺便拓宽他们对宇宙的认识,却没想到他这一番好意,竟无意破坏了他们的信仰体系。 果然是同样的星光落在不同人眼里…… 唉…… 古来多少宗教战争都是信仰之争,历史上更不乏为科学理论献身的先行者,久时构却没想到这种事情会发生在他身上,在现代生活久了,他居然忘了古人或许并不能接受自己的信仰被人否定。 不过久时构并不打算成为科学理论的先行者。 所以他冷冷一笑道:“刚才你和午兰鬼鬼祟祟地说话,我猜,陛下还不知道吧?” 鲁南不出声。 久时构说:“啊那我知道了,你们口口声声说忠于陛下,其实暗地里却做着欺君罔上的事。” 鲁南立刻:“不,不是欺君,兰牙首领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陛下!” 久时构:“那她为什么不亲自动手?她为什么要让你来?!” 鲁南怔惘。 久时构不肯罢休:“因为明天陛下会在野人堆里发现我的尸体,他会开始追究,这时候兰牙首领只需要把你推出来当替死鬼,她自己就可以全身而退了。” 鲁南:“不是这样……” “就是这样!”久时构忽然大笑起来,“你想活着,哈哈,你当然可以活着,可是有人却想让你当替罪羊,你放心,如果我死了,我就在鬼门关前面等你半小时,欸不对,要不了半小时,按陛下手起刀落的效率,几分钟你就该下来陪我了!” “你别说了!” 鲁南拔地而起,一把剑横在了久时构脖子上。 “你害怕吗?鲁南。” “我不怕!” “既然你不怕为什么要喊这么大声?为了给自己壮胆吗?” “你住嘴!” 久时构勾起嘴一笑,“我可以住嘴,不过你却说晚了。” * 午兰捡起地上一块砖头形状的东西,撕开表面画着奇怪图案的包装纸,只见里面是一块压制得十分紧实的茶砖,扑鼻而来是一阵淡淡的香气。 “云雾茶。”午兰闭起眼睛吸了口气。 伍庭放下一卷竹制的书,扫了她一眼,“不是你的东西,放下。” 午兰努了努嘴,“我知道,这一定又是那个人的。陛下,您打算留他到什么时候啊?” 伍庭视线一直没离开竹简,只道:“你昨日还说他长得好看,要招他做你的小夫婿,前几天甚至还为了他骗我,连祖宗名姓都改了,怎的今日要赶他走?他可是惹了你?” 午兰把玩着茶砖,并不觉得这黑漆漆散发淡淡茶味的砖头有什么稀奇,“陛下不觉得他说话很奇怪吗?” 伍庭:“他与你我并非同时代人,言谈举止奇怪些亦无可厚非。” “他还总是穷讲究。”午兰举起茶砖,“陛下,您就说这东西在岛上有什么用?山泉水难道不比这黑乎乎的茶砖甘甜爽口?” 伍庭:“他自盛世而来,好享受却也不是什么异事。” 午兰见伍庭如此维护他,心里更气不打一处来,只见她直接从陛下面前的桌案上翻了过去,双指一夹,从陛下胸前取下一个什么东西,对着透进来的月光端量。 “还有这桃花,陛下你从来不往身上放这种玩意的,你不总说世上最好的桃花已然谢了,便是他乡遍野山花,与故乡的桃花相比也是霄壤之别。”午兰做了个嫌恶的表情,将桃花拎得远远的,“难看死了。” 忽然,午兰手上一空,桃花已到了另一人手里。 伍庭轻轻转动着花枝的根柄,眉眼间浮现出从未在人前出现的温柔:“我倒觉得不算难看。” 午兰将陛下放在一旁的书用麻绳捆了几道,收了起来,见陛下只是望着手中的桃花,午兰背过身暗地撇了撇嘴:“陛下,他与我们,并非是同路人。” 伍庭似乎并不在乎午兰说的这句话,他只是凝视着这支桃花,仿佛成竹在胸:“就算并非同路人,我也要将他抢来与我同路。” 午兰不满,“可是陛下,他若死了呢?” “有我在,他死不了。” 午兰在手里将茶砖抛起又接住,不以为意道:“说不准呢。” 伍庭低着目光瞥向她,“你说什么?” 午兰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连忙放下茶砖,“我什么都没说。” “你再说一遍。”伍庭一字一顿。 午兰这回没说话了。 “来人!”伍庭喊道。 一名士兵飞快跑来,“陛下有何吩咐?” “去替朕将久时构找来。” 这人没动,“陛下,久先生不在营地。” 伍庭察觉,皱眉道:“他去了何处?” * 久时构从来没笑得这么开怀。 鲁南不知他在笑什么,可是陡然转身,他便连思考都不能够了。 只见树林里满是亮晃晃的火把,一双双虎狼般的眼睛在夜里瞪得发光。 ——那是被久时构笑声惊动的野人部族。 “你……”鲁南说不出话。 “哈哈,看来我刚才说鬼门关前等你几分钟还是说错了,”久时构越笑越开心,“我们谁先死在这里还不一定呢!” “先生为何要做到如此地步?!”鲁南诘问。 “欸?你这就没良心了,”久时构笑道,“你要是把我丢进野人堆再回去复命,不仅会死,还会落个不忠的名声,可你要是和我一起死在这里,或许可以被追封为烈士呢。” 鲁南眼睛恨得发红,“我要杀了你!” 他的佩剑很重,当鲁南举起剑的时候,剑风贴着胸膛而过,久时构的衬衫泛起波浪,他笑着闭上眼睛,他知道这把剑一旦落下,即便不刺破血肉,也会使他筋骨尽碎。 然而,这把剑却没能落下来。 过了一会,久时构感到有什么温热的东西滴到脸上,一滴,一滴,透着一股血腥味。 他睁眼只见鲁南胸前插着一柄剑,剑锋上残有血肉。 鲁南目眦尽裂地倒了下去,剑从他身体里被拔了出来,被他庞大身躯挡住的伍庭跨过尸体走了过来,一直面无表情走到近前,咫尺之处。 “他是你手下,你就这么杀了他?”久时构道。 伍庭声音森冷:“朕给了你暗器,你为何不用?” “我不想杀人。” “所以你便等着被人杀?” 乱世中你死我活的道理久时构都懂,但让一个现代人真的去杀掉一个人却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久时构并没有回答陛下的问题,因为下一刻,树林里打着火把的野人们便将他二人包围了。 第19章 反派的命运 久时构跟在伍庭身后飞奔,他虽然不会功夫,但这些年跑步机上的汗总算没白流,腿上功夫比起陛下丝毫不逊色。 棕黑色的树影在夜色中飞快划过,久时构瞧见陛下白衣上染的血迹,想起方才与野人的殊死搏斗,心里不禁升起一种劫后余生的幸存感,甚至觉得陛下的手下虽然不是个东西,但陛下这人倒还挺不错。 终于将剩余的野人甩脱之后,两人来到河边。 伍庭在水里洗掉剑上的血迹,又将外袍脱下放在水里漂了几个来回,血迹奇迹般被水冲走,顿时衣服光洁如新,放在火边烤了几秒,表面附着的水珠居然完全消失了。 久时构商人的本能被激发出来了,“陛下,你这衣服是什么材质?为什么这么容易洗?还这么容易干?” 伍庭穿上外衣,“你想知道?” 怎么,这是商业机密不能传人吗? 久时构本以为伍庭不会说,然而下一秒伍庭居然开始解释:“这是父皇当年命人遍访北疆才得来的丝线,后交予母后一针一线缝制,可防风避雨,一般刀剑亦无法损伤其丝毫。” 久时构吃惊:“防弹衣?” “什么?” “没什么,”久时构说,“所以陛下,你是怎么找来的?” 伍庭‘嗯’了一声,头微微向上扬了一下。 “哈哈哈,当然是眼睛明亮有神的本使者带他来的咯!!”猫头鹰簌簌从树叶中钻出来。 久时构好几天没见到它,下意识笑了一下,“你怎么才来?” 树西绕着久时构飞了一圈,“我这几天不是有事走不开嘛,刚好今天过来送物资,一来就听说你要死了,哎呀,我一想这不正好合我的心意嘛,要不是陛下逼我带路,我肯定不会救你的。” “那我可真要谢谢你了。”久时构揶揄道。 “上次我送给你的云雾茶你喝了没?”猫头鹰叼了石头往火堆里砸,溅出几点火星。 久时构这几天醉心设计图纸,早已将茶砖这事忘在脑后,然而他却一脸惊喜:“喝了,泡出来的茶清冽醇香,味道有筋骨,还不酸涩,你眼光真不错。” 伍庭听他在这里瞎扯,目光不自觉多了一分探量。 猫头鹰更加得意了,“那是当然,我可是万里挑一的使者,世界上再找不到像我这样智慧的鸮形目生物了!你被分派给我,真是走大运了!下次我给你带更好的,你等着。” 这猫头鹰看起来还是一副不大聪明的样子。 伍庭这才明白久时构何故要睁眼说瞎话。 原来他是摸准了猫头鹰的脾气,知道越夸它,它便越卖力。 久时构接过猫头鹰递过来的小包裹,一摸便知是两本书,“多谢了。” 猫头鹰似乎很喜欢被人夸和被人感谢,只见它抖了抖身上的羽毛,说道:“你快看看这次我的眼光怎么样,一本你要的正史,还有本野史是我从京华大学图书馆里找来的。” “什么正史?什么野史?”伍庭问道。 久时构解释:“哦我之前让树西帮我带本伍朝正史过来……我想补补课。陛下或许也想知道伍朝的历史吧?” 伍庭从久时构腿上随手拿了本过来,翻看几眼,眉头却皱了起来。 久时构心一颤。 怎么了这是?这么让人难过吗? 要说这猫头鹰蠢的时候很蠢,机灵的时候倒也机灵,它一见陛下皱眉,立刻哈哈道:“陛下这个大笨蛋,他不认识简体字!” 久时构:“……” 你可别作死了,活着不感到愉快吗? 伍庭合上书,将书还给久时构:“替朕念。” 久时构其实不是那种喜欢听人使唤的人,不过他才刚被陛下救,替恩人念几个字倒也没什么大不了。 他先草草扫过几眼,检索到伍朝的第十九位皇帝——伍庭,表字‘萤之’,在位十八年,后被追封为‘伍哀帝’,庙号为‘端宗’。 久时构看了眼陛下。 这经历异常奇妙,一个人明明活生生坐在你面前,你却可以凭一本书叙述出他的生平,好像他的命运早已成了定局,而他只是被命运驱使着,去完成一条已经铺好的路。 关于这位陛下的经历,史书上的记载并不很多 ——至少相比于他的父辈或后人来说,他的篇幅可以说是少得可怜。 久时构一个字一个字念下去,念到早年经历的时候,他的声音不由自主地弱了下去,呼吸不自觉绷紧。 -【建方元年,伍萤之南下过江,于南方联合贪狼军旧部及玄甲军起兵造反,长驱北上,直至都城,诛杀后宫诸妃百余人,后逼迫其叔伍成帝退位,于五日后僭位登基,年号‘安定’。】 久时构看过无数商业企划书、合同,抓关键字的能力一流,他一眼便明白了。 所以说——陛下的皇位是造反得来的? 伍庭没说话。 猫头鹰也出奇的安静。 久时构偷觑向陛下,过了一会,注意力才重新回到书页上,只见上面继续写着: -【伍哀帝天智过人,兼涉文史,十六岁夺位,于安定元年登基。】 嗯好像古人很容易就‘天智过人’。 -【此后一生戎马,安定十五年,率军北上,一举收复被胡人侵占失地;其后南下,将西洋进犯者尽数驱逐,结束了伍朝五十余年的动荡黑暗。】 久时构暂停了几秒,习惯性对着陛下比了个大拇指,意思是太棒了。 伍庭:“……” -【后定都于丘黎,大肆杀害门阀宗室,任用酷吏,听信内臣谗言,渐失人心。】 唔……? -【年三十四岁,其叔之子联合近卫牙将攻入宫城,迫其禅位。】 久时构表情逐渐惊讶:“??” -【后被困于城郊北峰云雾茶园,郁郁而终。 终生未留子嗣,死后亦葬于云雾茶园。】 久时构念完之后停了许久,他不信邪往后翻了几页,然而往后讲是便是下一位伍帝,关于陛下的历史统共竟真的只有这么几句话。 三十四岁…… 陛下才活了三十四吗? 这下场听起来有点令人唏嘘啊…… 等等,其叔之子? 陛下篡了他叔叔的位,最后却又被他叔叔的儿子夺回了皇位? 夜里的风轻轻吹动树叶,河面泛起浅浅的波纹,月光落在上面,仿佛撒了一层银色的网。 两人的呼吸渐渐消弭于夜色中,猫头鹰也愣在原地,两颗又大又圆的眼珠子瞪得呆呆的。 过了不知多久,久时构终于试探地问了一句:“陛下,您今年多大?” “记不得了。” 伍庭没什么表情,谁也看不出他在想什么。 猫头鹰却突然回神,“我知道,他今年二十八,已经当了十二年皇帝,还有六年他就要嗝屁了!” 久时构捂着它的嘴一把将它捞了过来。 他很想问篡位是怎么一回事,但又拿不准这件事的严重性,便也不好直接发问。 猫头鹰在他怀里拼命挣扎,“久时构选手,我已经迫不及待想看陛下被软禁在城郊的样子啦!哈哈,所谓恶人自有恶人磨,坏蛋自有天收,他谋朝篡位,不得善终!哈哈!” 不得善终。 伍庭的眼睛抬了起来,那一刹那,原本还在嘻笑的猫头鹰突然身体僵直,动也不敢动。 “欸你别这么看着我,”猫头鹰沙哑地说,“又不是我在诅咒你,是史书上就这么写的……我还是挺佩服你的,在位十六年,十五年都在打仗,好不容易安定下来,最后一年又被小表弟给关了,皇帝能混成你这样的……确实不多了哈……” 久时构看书上这一大段叙述的时候,其实思路没理得很顺,却没想到这只小鸟才听了一遍,居然已经把故事脉络理得这么清晰,它原来是间歇性愚蠢…… 久时构忽然有些后悔当陛下的面念这本书了。 他以前在国外念书时曾看过一些科幻小说,里面常会提到一种情况:如果你知道你所选的路会通往不幸,但这一路上你会遇到你所珍爱的人、物,你还会选择这条路吗? 人会不会总怀着侥幸,以为他可以走出一条不一样的路? 以为自己或许有能力改写命运? 以为自己应该不会是遭遇厄运的那一个? 久时构坐办公室当总裁的时候,常有年轻人问他,人可以改变命运吗? 他通常会告诉他们,命运是掌握在自己手里的。 可是这一刻,久时构却不肯定了。 陛下的命运也掌握在他自己手里吗? 久时构担心陛下对猫头鹰下手,于是将树西赶走了。 河边只剩下他二人。 书被久时构折了角放在石头上,那一页恰是记载着伍庭命运的一页。 久时构想说什么,却不知从何说起,然而,陛下却先开口了。 只听他道:“若是你明知人生只余六年,这六年你会如何去活?” 久时构:“……” 伍庭转过身来看着他,“人,可否斗得过天命?” 史书上叙述这位陛下的文字着实不算好,甚至‘听信内臣谗言’、‘任用酷吏’这几句听着就像在说一个昏君,久时构心道那一年虽然是陛下在位的最后一年,但年龄不过也才三十四岁,不至于就糊涂到听信谗言吧? “陛下,”久时构想了想,道,“史书上的东西呢,不一定全是真的,从来成王败寇,谁知道哪些是事实,哪些又是你家小表弟让史官写来编排你的呢?这样,我们来看看野史,说不定又是另一种说法。” 说着,久时构拿起另一本书。 第20章 反派喝多了 这本书的封面乍一瞧就比方才那本要花哨不少,几个烫金大字写着‘伍朝历代帝王野史’,背景是一片辽阔的草地,水流弯转,环绕着一片粉红色的桃林……就差再补上几个字:伍朝历代皇帝情史。 久时构照例直接翻到陛下这一篇。 让他惊讶的是,陛下在正史里篇幅极少,可这野史中连续数十页却都是他。 内容也朝着一个离谱的方向发展—— -【伍萤之从小跟随母亲住在丘黎(今云北江川)。 十六岁时,其父老伍帝病逝,伍萤之回朝奔丧,身边有一女子陪同,年岁不详,据传异常貌美(江川地区直至今天,仍流传着此女的传说,读者如果想了解,可参考《江川县志》)。 后来,这女子为其叔所夺。 伍萤之一怒之下,联合贪狼军旧部及玄甲军起兵造反,逼迫其叔伍成帝退位,于五日后僭位登基,年号‘安定’。 后迁都丘黎。】 久时构:“这……” 异常貌美?难道是为爱造反? 有点可歌可泣那味了…… 久时构怀着一种看八卦的心情继续往下读,只见后续发展越来越离谱—— -【史书中没有记载伍萤之的子嗣,据考证,他只有一个表弟(正是后来软禁伍萤之并逼迫其禅位的小伍帝)。 这位小伍帝的出生年份,以及登基时的年纪在历史上一直是谜团,所以,有历史学家认为,小伍帝并非伍萤之其叔之子,而是伍萤之的私生子。 而伍萤之后来之所以拱手让出皇位,或许正是为了将皇位传给自己的儿子。 至于此子的生母是谁,与当年随伍萤之一同回朝的女子有何关系,便不得而知了。】 这…… 禅位给私生子?未免有点狗血…… 久时构其实并不是一个八卦的人,可狗血剧的当事人就在这里,他又怎么能忍得住不问呢? 陛下被迫禅位的事这时还没发生,久时构自然只问前者,他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那么八卦,道:“陛下,那个貌美女子……是真的吗?” 只见伍庭沉默须臾,然后竟低头无声笑了。 他笑了? 他笑了?? 久时构心道他这笑是什么意思?承认了?回味无穷?这狗血剧情居然特么可能是真的?! 伍庭抬起头,嘴角的笑还没消失,柔和的月光落在他脸上,只听他说:“阿久,依你看,这一版本几分真,几分假?” 这是久时构第一次听到陛下叫他名字。 乍一听他甚至没反应过来这是在叫自己……阿久,他们两个已经熟到这地步了吗? 久时构不自觉睁大了眼睛,试图从陛下神情中找出几许线索。 可是他什么都没看出来。 不过能看到陛下笑,久时构倒觉得今晚的月色格外美。 或许人心情一好,运气也会变得格外好。 久时构本来只是想去树林里捡几根木头回来搭个火堆,却一眼瞥见树根的土里有一短截儿白瓷冒出来,瓶口虽满是土,可很明显不是这个时代的东西。 久时构想起猫头鹰先前说过,这岛上留着很多以前选手的痕迹,说不定这会是什么有用的物件。 经过山腹刨树的训练,久总裁如今刨土的工艺已炉火纯青,连剑都不需要借助,三下两下用手里的木枝便将土刨开了。 其实挖到一半的时候,久时构就已经猜到这是什么。 等到他完全拿到手里掂量几下,听到瓶子里晃动的水声,他瞳孔都放大了,心里无比惊喜。 他回来河畔时,陛下负剑站在河边,河水在他眼前东流,听到来人欢快得几乎不着地的脚步,他额间微动,待回头时,只见久时构举着手里一个白瓷瓶对他说: “陛下,喝过酒吗?” 酒这个字眼对伍庭是陌生的。 十六岁以前,他和母后长居丘黎,母后常说他年纪太小,等长大些才能喝。 十六岁那年,他率军北上逼宫,从叔叔手里夺过破败不堪的江山,那之后,他的命就不再是他的了,他须得日夜提防有人来要他的命,自然也就不敢喝酒。 没想到,转眼活了二十八年,竟连酒是何滋味都不知道。 久时构没等他回答,已经走到近前,笑着道:“猜你就算喝过,也肯定没喝过这么好的酒。” 伍庭说:“这酒有何特别之处?” 久时构撬开瓶盖,放在鼻子前嗅了嗅,又递到陛下面前让他也闻,“这瓶酒在出厂的时候已经陈了五十年,又不知道被哪个选手藏在这里藏了多少年,酒香馥郁,啊,虽不及我家酒窖的藏酒,但也已经是酒中上品,难怪这位选手要把它藏起来!陛下,来——” 久时构只顾着自己开心,却没发现陛下的脸色有点僵硬。 “怎么了?”久时构以为是酒有什么问题,又放回鼻前闻了闻,“没坏,味道很正。” 伍庭凡事总容易往悲观的方向去想,“若藏酒之人如此珍爱此物,缘何今日会被你挖到?” 久时构愣了一下。 陛下的话倒是提醒了他,这么好的酒为什么不带走呢? 久时构道:“或许他走的时候忘了吧!” 伍庭冷冷看着白色酒瓶:“或许他死了也说不定。” 或许他的尸体就在附近,或许这瓶酒便是他的陪葬,总之,这酒来得蹊跷。 久时构宁愿世上的事都是好事,他也管不了那么多了,直接往瓶盖里倒了一小杯,自己先抿了几口。 酒一入口,一股绵柔醇厚的滋味从舌尖传到舌根。 滑过喉咙的那一刻,蕴含在酒中的芬芳释放出来,恰到好处的口感,以及绵长的余味和回甘。 好酒! 久时构又斟了一杯,刚要细细品尝时,一抬眼看见陛下正瞧着自己。 久总裁这人,除了家产不能与私生子分享,其余什么东西都可以分享,他笑着将瓶盖递了过去:“陛下,请。” 伍庭从没碰过酒,视酒如毒蛇猛兽,但毒蛇猛兽通常会挑起他的战斗欲,他的手在袖中犹豫,一时只僵立原地,一动不动。 久时构意识到了什么。 这瓶盖碰过自己的嘴,陛下大概不想继续用。 于是久时构喝了手里这杯,往瓶盖里又倒了一杯,直接将剩余的酒连酒瓶一起递了过去。 伍庭仍然没接,他只道:“月已被乌云遮挡,不久便要下雨,先回营地。” 他要走,久时构却不会轻易让他走,“陛下,这可是用纯正的糯高粱酿的酒,酒曲不是机器量产,而是制曲师傅以工匠之心手工制作的,加上七次蒸馏,六次发酵,固液分离,陈上个几十年,成熟得很充分,和鉴评会上那些只入口不下肚的次品可完全不一样,陛下真的不想尝尝吗?” 久总裁的推销能力是刻在骨子里的。 “陛下,虽然这酒看起来平平无奇,但在我看来,它是一瓶艺术性的酒,这么好的夜,即将到来的雨,下雨天配酒,难道不是很浪漫的事吗?陛下真的完全不想尝一口吗?” 伍庭见多了战场上的威逼利诱,却从来见过这样劝酒的招式。 他固然心动,但心动…… “欸,真的下雨了!” 就在伍庭刚要伸手的瞬间,久时构却握着酒瓶转了个身,指尖擦着瓶身而过,陛下捞了个空。 天边闪过亮光,只见河面与天空交界的地方忽明忽暗,久时构没有注意到身后伍庭眼神里的暗色,心想陛下定力倒真比一般人要强,既然他不肯喝,那就只好便宜自己啰。 他刚抬起酒瓶,准备给自己倒下一杯,忽然只感觉手上一空。 紧接着,他一转头,就看见陛下拿着瓶子,犹豫几秒,而后直接对上嘴喝。 久时构笑了。 果然,没人能禁得住久总裁的洗脑。 眼看着大雨将至,久时构却并不着急,他搬了块平整的石头搭成椅子,一屁股坐了上去,欣慰地看着陛下,这哪里像一个谋朝篡位的贼子,明明就像偷喝酒的小孩嘛…… 久时构终于察觉到不太对劲,他怎么喝这么半天还不松手? “欸,这是好酒,不能牛饮,得小口小口……” 不等话说完,他就看见陛下身形晃了一下,“……小口喝。” 久时构连忙起身从他手里抢过瓶子,发现瓶子已经空了。 然而陛下居然没气恼他从自己手里抢东西,没反击也没揍他,久时构背过身不信邪地摇晃瓶身,终于确认陛下一口干了大半瓶,这可是度数百分之五十多的高粱酒啊…… 突然,他背上一沉。 久时构愣了一刹,但也没太过惊讶。 下一秒,久总裁肩膀上搭下瀑布般的长发,耳边传来一人低沉的呼吸,陛下直接趴他背上了。 “不能喝就别喝,要喝就慢点,我又不跟你抢……” 久时构抓住陛下的手防止他滑下去。 没有知觉的人的重量是很可怕的,久时构只好躬着身子,小心翼翼地将陛下挪到树下,他无奈地看向四周,心道这下子完了,眼见大雨随时可能下来,雷已经劈得很响了,总不能…… 啊不对,久时构立刻想到什么。 打雷的时候不能站在树下,容易挨劈。 他连忙扶起陛下,然而这附近却没有可以让陛下倚靠歇息的地方,他总不能一直这么背着陛下吧…… -------------------- 作者有话要说: 地名都是我编的,专家也是我编的 第21章 反派到底喝没喝过酒 久时构担忧地看了眼被大风刮得飒飒作响的枝叶,又看向河面忽明忽暗的电光,树叶在电光中纷飞,劈啦啪啦砸向他们,大雨约莫就是这几分钟的事。 这可不行,久总裁就算练了一身肌肉,也没法背一个大男人横跨近半个岛回去营地。 一片叶子沾在伍庭脸上,陛下似乎察觉到,轻轻动了下。 久时构欣喜以为他要醒了,谁知他只是动了动,很快又没了动静。 大雨无情,丝毫不体谅久时构的心情,顷刻之间狂风大作,河面被砸出密密麻麻的小坑,雨水倾盆而下,电闪雷鸣中划过无数密集的雨线,果真是好大的雨! 久时构慌了。 下雨天配美酒固然别有一番浪漫,但雷雨天配一个不省人事的醉美人就别有一番诡异了。 然而河边除了这片树林,便没有可以避雨的地方。 久时构考虑到被雷劈中的几率,只好顶着风雨强撑了一会。 他在陛下脸上拍了拍,此刻两人身上被水浸透……欸?不对,忽然久时构发现了什么,眼里射出欣喜的精光,灵机一动,立马换了个姿势撑着陛下,开始剥他的外衣。 久时构解开陛下束腰的带子扔到一边,一面动作,一面嘀咕:“可是你自己说你这件衣服防风避雨的啊,我请你喝酒,借你衣服避避雨不为过吧?” 伍庭哪里会回答他,只听久时构继续自言自语:“一般不说话就是默认了啊……冒犯了,哎呀雨灌进脖子了…” 古人衣服的制式复杂,久时构在雨中手忙脚乱招呼一番,将陛下里衣都翻出来了,也没找到外衣的开口,雨越下越大,久时构动作加快,费了大劲儿,好不容易才连拉带扯地褪下了外衣。 他立马撑着边缘将外衣举过头顶,盖在两人身上。 为了物尽其用,久时构干脆扶过陛下的肩,将他的头挪到自己肩上。 这样一来,两人占地更小,外衣也能最大限度地将他们遮起来。 久时构缩在衣服下,雨水唰唰往下泼,陛下这衣服虽防水,却并不保暖,如此大雨,久时构手被冷水淋得发冻,无奈连姿势都没法换。 幸好陛下醉了之后还算老实,不哭不闹也不叫,靠在久时构肩上只有极轻的呼吸声。 只不过久时构现在耳朵里只有风声雨声,完全没心情理会旁边人的呼吸声。 不然他就会发现陛下此刻的嘴正贴在他的脖子上。 “下次再不请你喝酒了。”久时构一个人自说自话起来,“像你这样喝酒能尝出什么味?不讲究。明天起来连味道都该忘了,浪费一瓶陈酿。” 雨下得昏天黑地。 “不要走……”伍庭嘴唇动了动,模模糊糊地说。 久时构:“我不走。” 雨好大,想走也走不了。 “你看……桃花……” 久时构大概也是魔怔了,他居然真的往两侧看过去。 “哪儿有桃花?” “丘黎的桃花……开了……” 丘黎? 哦你说你老家的桃花呀…… 伍庭说话的时候,唇还贴在久时构颈间,嘴巴微微启合时,久时构感到脖子传来被羽毛搔动的感觉。 他按着陛下的肩膀将他往旁边挪开一点,可是他一动,陛下的身体就像一滩水往下坠,久时构连忙捞住,伍庭的头被久时构的臂弯接着,睡得很沉,醉得很深。 雨下个没完没了,久时构半边身子都麻了。 可陛下还是没有转醒的迹象,只间断地嘟哝着梦话。 酒量这么差吗? 以前真的喝过酒吗?骗人的吧? 久时构无奈地摇了摇头。 不会喝酒撑什么面子,早知道不劝他酒了,果然劝酒这行为自古至今都不该存在。 伍庭又开始呓语:“我来救你离开,不要嫁给他……” 久时构隐约嗅到了八卦的气味,可惜他并不是一个八卦的人,只敷衍道:“好好,我等你来救。” 伍庭大概没听到想要的回答,呢喃的语气中带了点埋怨:“不要嫁给他……唔……” 久时构只好捧场道:“不嫁不嫁,谁都不嫁,等陛下来娶好不好?” 伍庭:“朕不娶你……” 久时构:“不娶算了。” 断断续续听了大半宿陛下的梦话,雨势也渐渐缓了下来,久时构刚打算眯一会,忽然又听到伍庭在他耳边说梦话般:“母亲……” 久时构内心:当不起当不起。 “儿子我……” “什么?”久时构顺嘴追问了一句。 “儿子我……好想回到故乡去啊……” 要说到离岛,久时构一下子就不困了,他立马清醒道:“回回回!” “天亮就回吗……” “雨停就回。” 大雨转作小雨,小雨却淅淅沥沥下个没完,两人就这样依偎在一件薄薄的衣裳下,夜越发深了,深得马上天就要亮了,久时构终于在窥见一缕晨光之际进入了梦乡,一国之君就枕在他的肩上。 * 久时构是被火烫醒的。 他一睁眼,只见火星从哔剥作响的柴堆里溅出来,恰好落在他脚上。 他一个激灵弹了起来,身上的衣服掉到地上。 这是陛下那件比雪还白的外衣,昨夜替他们挡了一夜的雨。 久时构身上的衬衫曾经和它一样白,可惜经过几天的折腾已经洗不出原来的颜色,然而陛下的外衣却仍旧那么白,就好像它们从来没沾染过灰。 久时构将衣服叠在怀里,手指不自觉在上面摸了摸,心道有机会一定要弄清楚这什么材质,扛打扛砍还扛风扛雨,回去说不定可以申请个专利,批量制造、扩大再生产什么的…… “你在干什么?”伍庭不知从哪里走出来,手里拿着一支小木棍。 久时构抬起头,发现陛下身上除了没穿这件外衣,领口腰间昨晚被久时构弄乱的地方都已整理好了,神色也看不出异常,但久时构还是心虚,立即收回摩挲衣服的手,将衣服递了过去。 伍庭不动声色接过衣服。 只听久时构道:“谢谢陛下。” “谢我?” 久时构笑道:“不是陛下帮我盖衣服嘛?” 伍庭移开目光,没回答什么。 火堆上已经架好几条鱼,皮烤得金灿灿的,久时构只觉得肚子饿得叫,食欲大开,他刚要取鱼,余光却瞧见陛下手里始终捏着支小棍,树皮开裂,仿佛轻轻一掰就会折断。 “这是什么?”久时构问。 伍庭顿了须臾,只冷冷道:“你不记得?” 久时构感觉陛下看他的眼神很奇怪,他想了想,不明所以,他为什么应该记得一根小木棍? 他蹲下身去火堆上取鱼,心里越想越奇怪,一支小木棍而已,陛下怎么听起来好像生气了? 他一回头,只见陛下视线正盯着他,心里瞬间一怔。 伍庭见他想不起来,正待开口,然而这时久时构忽然像被神灵摸了头,一个激灵坐直身,“我知道了,这是桃花枝,是我送给你的桃花枝。” 伍庭话被憋回嗓子里,目光却柔了几分。 久时构一手举着条鱼,另一手没有直接去拿木棍,反而盖着陛下的手背将桃花枝拉到眼前,怪异道:“昨天晚上我扒你衣服的时候花还在,怎么现在没了?” 伍庭的手被久时构握在手心,他似乎想抽出来。 久时构却没察觉,兀自问道:“陛下,这桃花你带在身边几天了?” 伍庭:“七日。” 原来都七天了,久时构这些日子每天都埋头设计船舶图纸,丝毫不察一晃眼七天都过去了。 “那可就太奇怪了,”久时构道,“七天花都没谢。” 他忽然想到什么,“陛下,它现在怎么谢了?” 伍庭淡淡道:“掉到了地上。” 久时构:“掉到地上就谢了?” 伍庭:“脱手之一刹便谢了。” 久时构左手举着鱼手臂都酸了,这才意识到自己右手正覆在陛下手上,他下意识要撤开,旋即想到既然陛下都没责怪自己冒犯,两个大男人摸摸手有什么了不得的。 他将鱼放到一边,不动声色地从陛下手里取过木枝,颠倒查看半晌,不过就是很普通的木枝,掉在地上都不会想着捡起来当柴烧的那种。 “看来山腹的桃林真的很古怪,”久时构说道,“要不是我赶时间离开,倒还真想去探究一下。” 伍庭道:“有何不可?” 久时构:“我赶时间。” 伍庭:“外面可是有你记挂之人?” 久时构脑海中立刻浮现老头子躺在床上奄奄一息临终还在念叨私生子的模样,厌恶地摇了摇头:“没有。” 伍庭又道:“可是外面有记挂你之人?” 久时构发现陛下今天话似乎格外多,脾气也格外地好,他自然顺杆儿爬,回答道:“我单身青年一个,谁会记挂我?” 伍庭刚要说什么,只听久时构补充道:“不过我那些狐朋狗友要是有良心,说不定还想着我,要是他们也不想我,大概就只有我公司的手下会惦记我这个月怎么不给他们发工资了。” 伍庭低头在火堆里拨来拨去,“我听不懂。” 久时构笑了笑道:“我用词太现代了是不是?没关系,意思就是外面没人记挂我。” 伍庭垂眸不语。 久时构重拾起鱼,小心地剥皮,顺嘴问道:“陛下,你到底喝没喝过酒?” 第22章 反派翻脸了 伍庭自是没喝过酒,但不知出于何种心理,却道:“喝过,只是酒量不佳。” “骗我。” 久时构一眼看穿。 伍庭:“……” 久时构笑吟吟道:“陛下,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坦诚一点——您老人家要是喝过酒,昨晚喝第一口的时候就不会像喝白开水一样灌了,您一定不知道这酒的度数有多高吧?” 伍庭承认:“我没喝过。” 久时构哈哈一笑,只听伍庭冷冷又道:“可我并不是老人家。” 老不老您说了算,反正对久时构而言,陛下早已是作古数千年的白骨。 他摆摆手道:“陛下,下次再有人劝你喝酒,你一定记得要小口小口抿。” 伍庭道:“在你之前,从未有人敢劝朕喝酒。” 久时构:“……” 几个意思?你喝醉了是我的错吗? 伍庭:“吃完,尽快赶回营地。” 文明人·久时构将吐出来的鱼骨头用泥土埋起来,拍拍手正要起身,竟看见陛下将他顺手扔在一旁的枯桃枝重新捡了起来,轻轻拭去枝杈上的泥巴。 久时构以为他要留下来继续研究,便没放在心上。 他挖了几捧泥巴扔进火堆,滋地一声,火灭了,冒出黑色的烟气。 路上,两人脚步都不太快。 久时构时不时拿出手机,咔咔拍几张风景照,顺便将走在他前面的陛下也摄进去,构图不算讲究,但拍出来的效果却异常的好,就好像陛下自身的气质天生就合适此处。 伍庭没有回头,一路走着,召伯剑负于身后。 他听见久时构偶尔冒出来的‘美呀’、‘动人’,他却也不理会,只当作没听见。 山里景色宜人,可一直走着,所见之景总是类似,审美遂逐渐疲劳了,久时构不仅没关上手机,反而从相册里翻出昨晚录的小视频,是大雨来时的水面,电闪雷鸣的夜空,倾盆淋漓的大雨。 两千多年前的雨水,久总裁不得不感叹人活久了,果然什么都可能见到。 然而,这时伍庭身体却不易察觉地一僵。 久时构低头看手机,冷不防撞上了陛下后背:“诶呀,怎么突然停下来了?” 伍庭回首看着他:“这是什么?” 久时构摸不着头脑:“什么什么?” 伍庭道:“我的声音。” 久时构幡然醒悟,“哦你说视频里的背景音呀?昨天我本来想录雨,谁知道陛下你说梦话说个不停,顺带着一起录进去了……陛下,丘黎的桃花和山腹的相比,如何?” 伍庭脸色灰白,“你……” 视频还在继续,只听哗哗雨水流淌声中传来一声呢喃般的低语:“不要嫁给他……” 随后响起久时构嗤笑的应付声:“不嫁不嫁,谁都不嫁,等陛下来娶好不好?” 伍庭如遭雷殛,整个人呆在原地。 他就算不知道视频是个什么玩意儿,也听得出这的的确确是自己的声音。 这对话就像魔咒般,连续不断地钻进他脑子里,他听到自己说:“朕不娶你……” 这时,久时构的声音和手机里的声音同步说道: “不娶算了。” 说完这句话,久时构大笑:“陛下,你这人实在是让人捉摸不透,又不让人嫁,又不娶人家。” 伍庭从未觉得身体如此僵硬过,今天醒来之后,他努力回想昨晚发生了什么,却只记得自己站不住倒在久时构背上的事,之后便是连绵不断的雨声和无穷无尽的梦魇,他猜测自己或许说了什么不该说的,但见久时构醒后并未提及,他心里侥幸,只以为什么都没发生。 久时构觑着陛下的脸色,不再逗他,关上手机,忍住笑道:“陛下,看来野史里讲的至少有一半是真的,是哪个女孩子让陛下这么牵挂呀?” 伍庭脸色极黑,“住嘴。” 调侃归调侃,久时构对别人的私事并不好奇。 然而他手指放在指纹解锁处,屏幕自己亮了,视频居然又开始了:“好想回到故乡去啊……” 伍庭说这句话的时候离手机很近,此刻手机握在久时构手里,这呢喃般的话语竟像是在耳畔响起的,随后是久时构的声音:“回回回!” -“天亮就回吗……” -“雨停就回。” 两人:“……” 空气忽然安静下来,大雨过后的山里升腾起薄薄的雾,水珠从叶片上滑落,滴入小水洼时的叮咚一声都清晰可闻。 久时构:“陛下,雨停了。” 伍庭五指在袖中握得微微发颤,“你就这么想让我离开这里?” 久时构意识到情陛下情绪不对劲,可是思虑片刻后,他只觉得自己很无辜。 不是你自己说要回去故乡的嘛…… 伍庭倏然转身,青丝飞起,他不再去看他,却俨然换了一种凌厉的语气,背对久时构道:“你果真不愿留在此处?” 久时构知道陛下不想走,可他是真的很想走。 “陛下,”久时构缓缓道,“我知道像鲁南那样不愿意回去乱世的人还有很多,可是你连在梦里都想回去故乡,所以,为什么要让自己违心地留在这种地方呢?” “六年。”伍庭沉吟。 即使回去只有六年可活,也要回去么? 久时构小心地观察陛下,人在被发现真实内心时容易变得手足无措,而这种情绪通常会通过害羞或者生气显露出来,陛下显然属于后者,久时构自然不会在这时候激怒陛下,他只是耐心地等着。 “你果真要离开这里吗?”伍庭一字一顿问道。 久时构心中一惊。 这语气他熟啊,他们第一次见面陛下以为他是西洋奸细于是拿剑指着他的时候,就是这种语气! 久时构本能地想往后躲。 下一刻,召伯剑果然到了陛下手里,剑锋不留情地指向他。 “你何必来多管闲事?”剑在伍庭手中泛着冷光。 久时构微愣,方才还好好的,怎么说翻脸就翻脸? “陛下——” “噤声!” 伍庭怒道。 久时构:“……” 他好凶。 “你莫忘了,历史已是定局,就算今日朕葬身此处,历史照旧会往前走!” “可是陛下——”久时构迟疑道,“您自己本身就是历史,系统都不敢在这里伤你,说明您的存在会影响历史进程,你就不想亲自去看看史书上你的结局几分真几分假?” “不想。”他片刻都没犹豫。 久时构欲言又止,这种事的确无法勉强,换做是自己,如果明知结局是不得善终,大概也不会想走到那一天,尤其余生都要背负着‘不得善终’的阴影,这和被判了死刑没什么区别。 “朕告诉你,”伍庭脸色不似先前,甚至比久时构第一次见他还要可怕,“你这些日子画的船只图纸朕根本不会用!因为朕要造的不是离岛的船,而是长久在岛上住下去的房子!” 久时构心猛地一沉。 原来陛下从一开始就没打算离开吗? “只要朕还在这岛上一日,你就永远别想离开!” 久时构疑惑了,系统安排的任务是送反派离岛。听他这意思,他承认自己是反派咯? 然而伍庭又道:“从今日起,你不准再见系统,不准去岛上寻反派,但凡你遇见一人,朕若未见过,便要他血溅当场!你若不想杀人,最好老实呆着哪里也别去,否则定会有人因你而死!” 久时构心沉到了谷底。 他无比肯定能说出这种话的人,必是反派无疑。 第23章 反派把我关起来了 可怜的久总裁话都没说上几句,就被伍庭用杂草丛中的藤蔓给捆住了手腕,刺生生扎进他的肉里,被伍庭一拉一拽,皮肉便被划开几道嫣红血迹,刚被大雨淋干净的衬衫又一次脏了。 尽管久时构经常健身,但在常年出入沙场的陛下面前几乎不堪一击。 他最后是被陛下给拖回营地的。 小炊事临姜彼时正在锯木头,突然一人倒在他面前。 他条件反射弹了起来,一抬头只见陛下神情森冷:“去寻兰牙来。” 临姜忙不迭跑了。 伍庭居高临下看着他,“你若不想被朕挑断手筋脚筋,最好不要试图逃跑。” 久时构这会儿什么话都听不进了,手腕被藤蔓刺破的伤口痛得钻心,他整个人蜷在地上,身上全是泥巴,曾经每天都要精心打理的头发已经乱成蓬草,发丝间混着泥土。 没一会儿,一个十七八岁的丫头跟在临姜后面来了。 刚一看见地上的人,兰牙放慢了脚步,咧嘴笑道:“陛下,你可是要让我挑断他手脚筋?” 久时构:“……” 替我问候你全家。 伍庭:“不必,配几剂麻药给他,让他下不了床即可。” 临姜一直在旁边看着,瑟瑟不敢作声。 到了晚上奉命来给久时构送饭的时候,他才偷偷往久时构手心里塞了一小瓶药酒,低声说了句“先生保重”,便匆匆离开了。 久时构被关在陛下他们新搭的棚屋里,手脚被铐上了厚重的铁链子,月光从窗户洒进来,久时构坐起身,凝视着这瓶药酒,许久之后,才抬头看向屋顶:“来都来了,不下来陪我聊会天?” 屋顶有一个半米见方的小天窗,那里原本什么都没有。 但在久时构说了这句话之后,却突然冒出一双锐利明亮的大眼睛。 “久时构选手,你怎么知道我来了?”树西从窗棱空隙挤了进来。 久时构从手臂上拾起一片羽毛,“你脱发了。” 猫头鹰一甩脑袋,将羽毛吹开,“久时构选手,才一天不见,你怎么就被狗皇帝给锁起来了?” 说着,它又好奇地在铁链上啄了两下,“哎哟,这链子是真的呀!他不会想对你做什么吧?” 久时构倒不担心陛下会对自己做什么,他最放心不下的是午兰那丫头。 她上次想杀自己没杀成,这回还出馊主意要挑他手脚筋,不知道后面还有没有新花样…… 猫头鹰看了眼小桌上临姜刚放下的食物,嫌恶地晃了晃头。 久时构瞥了一眼,也觉得没胃口。 可他除了早上吃了陛下烤的半条鱼,一天便没再进过食,此刻饿得紧。 这时,猫头鹰又飞上屋顶,对着久时构喊了声‘接着’,话音刚落,只见一个虚影从天窗掉了下来,久时构本能伸手接,原来是一个包裹。 紧接着猫头鹰飞了下来,爪子踩在包裹上,“你不要吃他们给你的饭菜,里面下药了,这里是葡萄糖注射液,针头也在里面,你要想口服就口服,懒得喝就直接挂糖水。” 久时构打开包裹,疑问道:“这次我还没提要求,你怎么主动给我带东西了?” 猫头鹰避开他的目光,“要你管。” 久时构:“……?” 过了一会儿,猫头鹰见久时构不再去碰包裹,心知他肯定怀疑自己藏着坏心思,只好说道:“哎呀,其实我是过来催你,系统大人说你这个场地进度滞后,你要是再不把反派送走——” “怎样?” 猫头鹰呛声,“额……我也不知道怎样,反正你还是尽快把反派送走吧……” 久时构一抬脚,脚腕上的铁链子就跟着哐啷作响,“不是我不想送,你自己也看到了,陛下根本就不想走,还不准我走。可是话说回来,你家系统很着急吗?其他场地的进度很快吗?” “咳咳……”猫头鹰神情十分古怪,“我只负责这一个考场,其他的我就不太清楚了。” 久时构半天没有出声。 猫头鹰疑问:“你在想什么?” 久时构说:“我在想,如果陛下真的在这个岛上一直住下去,历史会被改写吗?” “不会不会!”猫头鹰忽然变得着急,“久时构选手,你千万不要有这种想法,他根本不属于这里,陛下上岛本来就是意外,他一定要回到他来的地方!” 久时构:“……” 猫头鹰:你知道系统为什么只挑选没有人烟的地方作为考核场地吗?就是为了避免破坏历史!” “可是你们却将历史上有名有姓的伍帝给拉了进来。”久时构质疑。 “我说了这是意外。”猫头鹰道。 久时构:“你们本来想拉谁进来?” 猫头鹰翅膀对戳着,低头不语。 “我猜是我那个和陛下长得很像的便宜兄弟。” 猫头鹰不答。 久时构知道自己猜对了,“系统也会犯这么低级的错误吗?” “……” “可是陛下比我早上岛几个月,中间这么长时间,你们既然知道拉错了人,为什么不将陛下送出去,而非要等到我来?还一个劲儿地催我送陛下走,你们自己送不走吗?” 猫头鹰瓮声瓮气地‘唔’了几声,就是不敢正面回答他。 久时构眯起眼睛:“我记得之前你召野人出来对付我们的时候说过一句话,你说你只负责请神,却不会送神,你所说的‘神’,是不是也包括……” “你不要再猜下去了!”猫头鹰变得焦躁。 再猜下去就要被你猜到了。 久时构怎会这么轻易放过它,“树西,我问你,系统是不是根本没办法送陛下出去?” 完了。 他已经猜到了。 久时构撑着下巴思索,“你们没办法送陛下离开,却不断催我来做这件事,是不是送陛下出去这件事只有选手可以完成?但这是什么原理呢……” 猫头鹰不敢多说一个字,生怕自己暴露什么。 只听久时构继续自说自话分析道:“系统不敢伤害陛下,又不想让陛下在岛上滞留太久,因为它不敢篡改历史,那也就是说,陛下是凌驾于系统之上的,所以……这岛上其实只有我一个选手,送反派离开的任务也不是所有场地都有,而是你们临时想出来安排给我一个人的,是不是这样?” “……” 好了,猫头鹰认栽,一个字没说也被人掀了个底儿掉。 久时构一看猫头鹰眼珠子发愣的神情,就知道自己又猜对了,“可现在问题是,我们的陛下根本不想离开这里,其实我完全可以理解他,如果告诉你,你出去之后只剩六年可活,而且其中五年是战乱,任谁都不会想离开吧?我又何必强人所难呢?” “你怎么可以有这种可怕的想法?!”猫头鹰终于发声嚷道,“皇位是他抢来的,又没人逼他抢,就算下场不好也是他自找的,你干嘛同情他诶?而且你自己看你现在这样子,一身的血,你忘了是谁把你弄成这样的吗?!他是反派,反派啊!” 久时构:“……你别叫了。” “我就要叫,就要叫!”猫头鹰乍乍乎乎,“如果不是因为他,我现在早就被系统大人驯服了,还用得着每天飞几个小时来送东西嘛……都怪他,都怪他!” 久时构敏觉,“你说什么?” 猫头鹰终于回过神,意识到自己失控,它抖了抖羽毛,若无其事道:“啊没什么,我先走了,明天再来看你,记得别吃陛下给你的东西,下药了。” “等一下。”久时构将它从门锁上拽下来。 猫头鹰一脸问号:“干嘛?” “你从窗户上飞出去。” “为什么?!”猫头鹰怒道,“我就不!我就要堂堂正正走门!” 久时构盯着它,一脸无语:“如果你现在把门打开,我可以保证你今晚没有身体飞回去。” 猫头鹰:“为什么?” 门被人从外面打开,紧接着猫头鹰感到身上的毛条件反射地竖了起来,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杀气。 只听一个森冷的声音道:“朕说过,不许你见系统。” 猫头鹰:“……” 它僵硬地转了个向,“他,来多久了?” 久时构扶额,无奈道:“从你说他是反派的时候。” 下一刻,耳边只听到一阵撕心裂肺的尖叫,以及一剑贯穿肉身的声响,猫头鹰瞪着大眼睛从半空中笔直掉落,临死前仍不甘心,“久时构选手,我明天……来……你要……等……” 久时构刚要伸手去捡树西的尸身,伍庭却一脚将它踢了出去,划过一道高空抛物线,带着尾音的‘咻——’消失在树林里,而后惊动了一群树上营巢的飞鸟。 惨不忍睹。 久时构强压住为树西默哀三秒的冲动,很快整理好表情:“陛下,晚上好。” “不算好。”伍庭冷冷道。 久时构:“……” So? “吃。”伍庭冷冷道。 视线落在桌子上炊事送来的食物上。 久时构明知道饭菜里下了药,吃了就会手脚无力任人宰割,他就算不认为陛下会趁人之危做点什么,内心依旧很抗拒,并且他的表情也是一脸抗拒,甚至有一种宁死不屈的倔强:“不吃。” “你不吃?”伍庭眼里闪着危险的光泽。 第24章 反派不让我死 这间屋子刚搭没多久,就建在离营地不算远的树林里,原本还没想好用处,恰好久时构运气不错赶上了,便成了他的专属牢房,外面还安排了人轮番值守。 除了天上长翅膀的和会遁地的,没人有本事靠近。 因为是野岛,一切从简,几乎都是就地取材,屋内地上仍是坑坑洼洼的土面,下雨之前会返潮,下雨会渗水,地上凌乱铺了一层松针就当是床,软是软,却也扎得久时构完全躺不下去。 另外还摆了张小木头桌子,原始的榫卯结构,木板边缘的毛刺还没被磨光。 整个屋子,除了月光透过天窗落下来的浅银色光晕,和树西先前给他带来的云雾茶砖,便找不到任何可以称之为艺术性的东西了,这对品质有着高追求的久总裁来说,简直无法容忍。 生活可以没有面包,但一定不能没有鲜花! 一切都是如此的恶劣,一天都无法呆下去了。 “吃。” 伍庭再次命令他。 人也有点恶劣。 久时构宁折不弯,他端起一杯冷掉的茶,“陛下,我喝茶就够了。” 他手腕上还缠着布条,那是被藤蔓尖刺划破的伤口之处,伍庭目光一动,看了半晌才将视线挪开几寸,“你最好不要寄希望于那只畜牲,它若能救得走你,你今日便不会被关在这里。” 久时构心无波澜,丝毫不怂,“希望这东西,你信就有,不信就无。树西说话没什么遮拦,不过我倒是觉得它是一只很有品味的小动物,至少它帮我挑的这块云雾茶砖味道很不错。” 他抿了口冷茶,道:“陛下,你喝不了酒,茶总是能喝的吧?尝尝?” 伍庭:“你莫顾左右而言他。” 久时构缓缓放下茶杯,“陛下,你为什么不干脆杀了我呢?” 伍庭沉着视线看着他,就好像在凝视一片深不见底的漆黑。 他从来没见过这么奇怪的人,仿佛久时构什么都不怕,总能很快适应新处境,总能变换不同的脸色来应对不同的人,似乎什么人都可以轻易靠近他,但却看不透他真实想法。 “你想死?”伍庭问。 “我不想死。”久时构说。 “朕不会让你死。” “我的确也不太想死。”久时构忽然朝他笑了一下。 伍庭:“……” 他曾无数次与俘虏以这样的角度对视,却从来没有哪一个俘虏像久时构这样从容。 久时构保持着只有在谈判桌上才会露出来的标准笑容,就不信了,气势压不过你,笑也得治愈死你! 不知过了多久,伍庭终于垂下视线,“你歇息吧,我走了。” 他转身走,却听身后之人说: “晚安。” 陛下的手在门上停了千分之一秒,他回过头,视线经过桌上潦草的饭菜,“吃了吧,总好过饿死。” 久时构维持着体面的微笑,点了点头。 听到门锁重新被扣上的声音,久时构才忽然像换了一个人,脸上笑容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一改久总裁温和包容的皮囊,对着空气拳打脚踢一番:“暴君,昏君,锁我,抢我酒喝,还敢瞪我。” “我早就告诉你啦,我主人是个坏得不得了的家伙。” 久时构冷哼一声,“鲁南已经被你家陛下一刀砍了,怎么没把你一起处理掉?” 午兰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上了屋顶,透过那扇小小的天窗望着地上戴着镣铐的人,“无名哥哥就这么希望我死掉?” 久时构缓缓坐低身,将冷透了的茶倒进地里,“我希望世界上的女孩都能长得像你这样可爱,但却不希望任何一个可爱的女孩心肠像你这样坏。” “可是你从来没见过我的心,怎知我的心一定很坏?”午兰说。 久时构:“我差点儿死在你手上。” “可你现在却好端端地坐在这里,差点儿的事作不得数,”午兰笑着道,“陛下已经教训过我,我明白了,我不会再杀你,你以后可以放心了?” 久时构并不想和这丫头说太多,只平平问道:“所以你现在来到底想干什么?” 屋顶忽然没了声响,久时构抬头,发现那里此刻已没有人。 难道走了? 门又一次被人从外面打开。 久时构就奇怪了,怎么这门谁都可以开吗? 午兰从夜色中走了进来,她反手将门带上,连关门后往门上轻轻一靠的动作都和陛下别无二致,就像照着模子复刻出来的一样,只是她比陛下更喜欢笑。 久时构:“你从什么开始跟着陛下的?” 午兰倚在门上,笑吟吟道:“父亲死在陛下手里的那一年——约莫六七岁时,便跟着陛下了。” 久时构:“你的话有多少是真的?” 午兰道:“没几句。” 久时构道:“现在呢?” 午兰:“真真假假何必分得那样清呢?有些故事从别人嘴里讲出来,不知比它真实的样子好看多少。” 这屋子就建在营地附近,白天还有卫兵把守,可奇怪的是,午兰一来,外面的动静便没了。 她难道将外面的人都处理了? “哥哥可是奇怪外面的人去了何处?”午兰一步一步缓缓靠近。 与其说靠近,不如说是逼近。 久时构本来是侧倚在桌旁,现在已经坐了起来,防备地盯着她。 午兰贴着久时构坐下,“哥哥可知陛下为何要杀我父亲?” 说话归说话,能别靠这么近嘛? 久时构挪了个位置。 午兰嫣然一笑,“我来的地方呀,穷山恶水,可人却很富裕,你可知为何?” 久时构:“……” 想说就说,有屁就放,不要互动。 “那是因为住在那里的人并不种地,而是靠种毒草、制毒药为生,”午兰一个人说着,“可是毒药须得有人试药才行,穷山恶水哪来的人试药呢?” 久时构猜到了,“所以你爹拿你来试药?” “我本有两个哥哥和一个弟弟,后来哥哥们为父亲试药而亡,母亲便带着比我小一岁的弟弟逃离了故土,留下我一人在父亲身边。哈,不知是不是我命硬,直长到六七岁都还未被父亲毒死,可是后来有一天,父亲很开心地回家,提了几坛酒,还带了我从未吃过的蜜果。” 午兰讲这些的时候,就像只是在叙述一个她听来的故事。 她清白的脸上没有同情,没有悲哀,甚至没有一丝波动。 “我从未见父亲那般开心过,父亲长得很丑,笑起来更丑,我知道,这对我定不会是一件开心的事。所以那天晚上,趁着父亲喝醉睡着,我偷了他的毒药册,一个人逃离了家。” 久时构虽然还没原谅这丫头要杀他的事,但手却轻轻搭在午兰肩上,就像安慰一个来找他诉说心事的小姑娘,“然后你遇上了陛下?” “不,是陛下遇上了我。”午兰道,“我发现陛下时,他身上全是血窟窿,我只是随便探了脉,竟在他身上发现数十种毒,我见他生得好看,便救下了他。” 久时构忍不住问:“他如果长得不好看呢?” 午兰:“兴许我会从他身上跨过去。” 久时构:“……后来呢?” “后来,后来父亲找到了我,他要让我随他回家。” 久时构:“你就那么确定你父亲会害你?” 午兰:“父亲从来不是慈爱的的父亲,他若对我笑,只会是因为他配出了一种更烈的毒药,我偷了他的毒药册,看见他正在调配的这味药还差最后一个药引,是童女心脏。” 久时构:“??!” “那天父亲追来之时,陛下伤重尚未痊愈,我本想弃了他自己逃走,可是陛下却拉住了我,那是我第一次听见有人对我说,别怕。也正是在那天,我收到了人生第一个礼物。” 久时构喉咙干涩:“是什么?” 午兰忽然笑得非常灿烂:“我父亲的心脏!” 久时构感觉胃里有什么东西在翻腾,一口气堵在嗓子眼。 午兰却越说越开心:“陛下将心脏连肉递到我面前的时候,曾告诉我,若有人样貌丑陋,你便一定要挖出他的心来看看,看看他的心可是与他的皮囊一般丑绝。哥哥,初见之时我曾挖了颗心脏送你,你不要,可于我而言,那是我能送出的最贵重的礼物。” 久时构万万没想到这背后竟是个这样的故事,过往的确令人唏嘘,但对久时构而言并不意味着报复就是对的,尤其当午兰将对父亲的怨念转移到其他无辜的人身上时。 “长相是先天定的,你不能单纯凭样貌去判断人。”久时构道。 午兰抚掌笑了起来,“哥哥,我今日找你并不是为了听你讲道理。这岛上别的没有,唯月色与故乡有几分相似,哥哥就不想与我同去山顶赏月?” 久时构怎会听不出她语气中的娇嗔,然而他只道:“你来这里陛下知道吗?” 这话问的有点多余,陛下前脚走,她后脚来,显然是故意等陛下走了她才来。 “我自然是背着陛下来的。”午兰道。 久时构并不了解午兰和陛下平时如何相处,但直觉告诉他,午兰今夜来这里一定没安好心。 午兰就像看穿了他在想什么似的,“哥哥,我说了,我不杀你。” 久时构才不信她的鬼话,“所以你来找我,总不会只是想给我讲你童年的事吧?” “哥哥,”午兰语气越发软糯,听得久时构一身鸡皮疙瘩,“我想告诉你,从陛下送我父亲心脏的那一天起,我便将命奉给了陛下,他要我杀人,我便替他杀人,他要我为他配毒,我便为他炼世上最毒的药。” “所以呢?”久时构道。 午兰眼神分外坚毅:“所以陛下若想留下你,我便会让你这辈子都没法离开他一步。” 久时构心里升起一种相当不妙的预感,“你想干什么?” 第25章 反派奇怪 久时构:“你想干什么?” “哥哥,你莫怕,我果真是不会杀你的。” 说着,她手里变出一个小白瓷瓶,“你可知这是什么?” 久时构最受不了这丫头说话说到一半就开始互动的毛病,看不出来观众完全没有想理你吗? 午兰揭开封口,放在鼻子前嗅了嗅,“这药名为曼青,是我从曼青蛇身上萃取的毒液,加以几许蜂蜜,总不算太苦,作用倒是和下在你饭菜里的麻药差不多,只不过要更省事一些,这一瓶下去,哥哥下半身从此便不能再动了,自然哪里也去不了。” 久时构:“……” 你好烦。 午兰身型虽然不大,但久时构目睹过她挖人心脏的模样,还见过她在山壁间来去的情形,当然知道如果午兰要对他动手,就算他平时健身打拳练摔跤,也绝对没可能从她那对钩子下逃开。 “这是你的意思,还是你家陛下的意思?”久时构盯着她。 午兰手里的瓷瓶往外冒绿色的烟气,尽管久时构不清楚它究竟是什么玩意儿,但也大概知道这种绿了吧唧的东西一旦进了胃,肯定有他受的。 “这是我揣度着陛下的意思的意思。”午兰说道,像打哑谜似的。 久时构:“假如你揣度错了呢?假如陛下并不想让我当残废呢?” 午兰道:“陛下说想在营地附近种一片桃林,我便为他去山腹挖桃树,陛下说让我留你一条命,我自然也就不会再杀你,可是啊哥哥,你知道陛下为何会将你囚在此处么?” 久时构心想午兰如果去当老师,大概是个很会激发学生思考的人。 这也是久时构没想通的问题:如果伍庭担心自己完成任务,直接杀了他不是更方便吗?一个死人总是要来得安心些,还省了看押他和给他送饭的人手,可伍庭不仅没有杀他的意思,反而似乎很想让他活着,究竟是为什么? 午兰看着他沉思的模样,笑了笑道:“那是因为若被你寻到反派再将其送走,这座岛上便再无我等容身之地,若你死了,也是一样,我们便不得不重回乱世。哥哥可知,乱世的桃花都是溅着血的。” 久时构:“这些你是从哪里知道的?” 连他这个尊贵的选手都不知道。 午兰手指蘸取了一滴绿色液体,在指尖缓缓揉开,“我们曾拷问过一只系统,那畜牲说,你若死了,任务便将失败,所有不该出现在这岛上的人即刻便会被送走。” 不对。 久时构立刻意识到,如果他一死陛下等人就会被送走,那么按照系统的尿性,这会儿应该早把他弄死千八百次了,不至于派树西来给他送葡萄糖溶液救命。 难道树西对他们说谎了? 树西为什么要对他们说谎?总不能是好心为了保护他吧? “否则你以为先前陛下为何会派桥东、鲁南随你去山腹?”午兰轻笑一声,怪瘆人,“你总不会真以为陛下是为了保护你吧?” 久时构:“……” “那是因为陛下下令,若你在山腹遇上别的什么人,不管你有没有试图将人送出岛,只要那人我们不曾见过,不论男女老幼,格杀勿论。至于你嘛……陛下的原话是,断手断脚不论,性命无忧即可。” 久时构顿时感到心里一凉。 他总算明白了,那天陛下大半夜跑去岛南救他,原来只是为了…… 唉,久总裁忽然有一种爱被辜负的感觉,他当时居然对陛下充满了感激,原来都是错觉。 果然朋友并不是那么容易交到的。 午兰:“哥哥,我再告诉你一个秘密。” 久时构心情不好,“什么秘密?” 午兰:“你前些天画那么多船舶图纸,其实一点用处也没有。” 久时构:“我知道,你家陛下已经诛了一次我的心,你不用再来说一遍。” “不,你不知道,就算我们按照你的图纸将船造出来,也无法离开这里。”午兰的眼睛看起来那么明亮单纯,“哥哥你可曾去海边试过出海?你若试过,便会知道,人一入海,不出半盏茶功夫,便会被海浪送回岸上,你是绝无可能从海上离开的。” 岛在海中,要离岛不从海上过,这怎么可能? 久时构不信:“你们试过?” 午兰:“初上岛时曾试过,后来发觉岛上如桃源般,便无人尝试。” 久时构心里疑惑。 午兰没留时间给他思考,趁久时构分神之时,她上前用力掐住久时构的脖子,蛮力地将那瓶她把玩许久的绿色液体倒进了久时构嘴里。 “咳咳……”久时构被放开之后,躬着身子咳了很久。 “你……你给我喂了什么……咳咳……” 午兰反身跳上桌子,翘着二郎腿道:“马上你就知道了。” 久时构脏话都快喷出来了,“你……咳咳……” 可他连一句话都说不出了。 十五分钟后…… 嗓子里毒药的异味渐渐淡了,久时构伏在桌上,强撑着清醒了一会,脑子却越来越不听使唤,他迷迷糊糊看到午兰的脸,这丫头双手垫在下巴上,笑嘻嘻看着他。 “你走……” 他其实想说你滚,但对女孩子他总不愿那么粗鲁。 午兰不动,依然笑得十分可恶:“慌什么,哥哥此刻是否觉得浑身没力气?口渴吗?” 久时构已经没力气理她,闭上眼睛,缓缓将意识沉入深处,似乎这样下身如无数蚂蚁啮咬的感觉就不那么明显,但他还是能听到午兰在他耳边说话:“只会痛一会,往后便没了知觉,你且再忍耐一下。” 久时构将头埋在臂间,不肯发出声音,咬牙强忍密密麻麻如针扎的痛感,过了不知多久,他感到有人给他喂了一口水,这时他下身已经没了知觉,疼痛逐渐也消失了。 午兰轻轻推了推他,见他睡着了,于是出了屋子锁上门,示意门外的看守继续严加看押,随后一路小跑,回到陛下扎营的地方。 营地只剩下几堆零星的火还在哔剥烧着,伍庭一个人坐在石头上,手里捏着支短木棍,已经被他盯着钻研不知多久,树皮的纹理都快被看秃了。 “你来了。”伍庭并未瞧她,只是听到了脚步声。 兰牙背靠着石头坐下,挨在陛下脚边,像一只乖巧的小动物,“陛下,明日还去伐木吗?” “你对他做了什么?”伍庭道。 “下了毒。”兰牙没有隐瞒,脸上也毫无惧色。 伍庭淡淡问道:“为何?” 兰牙:“陛下既不要我杀他,又不肯放他走,我便只好瘸了他的腿,任凭他本事再大,也逃不掉了。” 伍庭道:“你如此笃定他逃不掉?” 兰牙不解:“他若连路都走不了,又如何能逃得掉呢?” 伍庭只说:“但他很聪明,比我们这些死了上千年的古人都要聪明。” 兰牙仿佛没听出他语气里的自我揶揄,道:“他的确很聪明,懂得也比我们多,可他不狠,不狠的人在乱世里是活不下去的,那曼青蛇是我先前在山腹费了好大力气才捉到,蛇毒虽不致人命,却能顷刻游遍全身,任凭他有华佗妙手,也绝无药物可解。” 兰牙犹豫了一会,捏着下颌想了想,又说:“不过若他忍受不了变成废人,要自戕的话……” “他不会自戕。” “为何?” 伍庭没有回答。 他也不知为何,但他肯定。 夜空如洗,镶嵌着青而白的月亮,冷光幽幽,映在伍庭侧脸,垂下一道沉沉的阴影,兰牙一抬头,只见陛下望着月亮出神,她很少见陛下这样,“陛下,你从岛南将无名救回来之后,就总喜欢发呆。” 这丫头懂什么,伍庭浅笑道:“你为什么总唤他无名?” 兰牙垂眸,“我第一次遇上他时,以为他是西洋人,想着若被陛下发现,他定无命可活,既然知道他早晚会死,我又何必记住他名字呢?如今叫顺口了,不愿再改。不过陛下,你们在岛南发生了什么?为何您回来之后……好像有点不太开心?” 伍庭动作停了一瞬,兰牙奇怪,正要抬头瞧时,只听头顶传来一声很轻的叹息:“兰牙,你遇上朕时,才不过六七岁,垂髫稚子,如今也十七八了吧?” 以前打仗的时候,能让他们坐下来说话的时间就不多,兰牙更是从没和陛下聊过年纪,乱世之中,多活一天便是一天,谁会去感慨春夏秋冬,谁又有功夫理会自己长多大,只会关心自己还能长多大。 兰牙轻叹:“陛下,原来您已登基十二年了么?” 十二年一晃而过,时间过得无知无觉,伍庭道:“兰牙,你还记得当年我们攻入皇城之时,伍成帝可留有子嗣?” 兰牙不知他为何忽然问这个,“成帝生前未留子嗣,此乃世人皆知。彼时,成帝登基不到一年,便被您诛杀于金殿,后宫百妃亦无一幸免,连遗腹子都不曾有过。” “那时你才六七岁,便如此肯定?” 兰牙道:“那是自然,陛下第一次带我入宫,我第一次见到那般多的新鲜心脏,永生难忘。怎么,陛下为何突然问及此事,可是当年有漏网之鱼?” 伍庭道:“他从系统那处得来两本史书,其上皆言我日后会为成帝之子软禁,并被夺走皇位,我觉得奇怪,在我记忆中成帝并无子嗣,我亦无任何堂弟,何来的夺位者?” 第26章 反派心疼我了吗 原来那天久时构替陛下念史书的时候,他一个人在心底默默唏嘘陛下的结局,猫头鹰在一边幸灾乐祸,而当事人陛下心里想的却是:何来的堂弟? “史书?”兰牙听得稀奇,“是记载着陛下生平的史书吗?” 伍庭静默。 兰牙欣喜:“史书上的陛下是个什么样的人物?可是高大威猛,凶神恶煞?” 伍庭:“我平日待你不好么?你何故总在人前说朕凶神恶煞?” 兰牙笑道:“世人皆称陛下为白鬼,这名字自然不是白来的,这世上除了不知深浅的无名哥哥,和不知死活的猫头鹰不怕你之外,便没人见了你不闻风丧胆。” “你也怕朕?” “我若不怕陛下,先前便不会背着陛下去杀他了,幸好他没死成,否则坏了大事,陛下只怕要丢我下海喂鱼。” 伍庭睨了她一眼,没说什么。 “陛下,”兰牙又在试探什么,“陛下,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我们又回到乱世,陛下会怎么做?” 伍庭淡淡道:“朕会将这位堂弟找出来,在他谋反之前先杀了他。” 这个回答兰牙事先就预料到了,很符合陛下的脾气。 过了会儿,伍庭忽然问:“你可知丘黎城郊北峰有座——” “云雾茶园!”兰牙没等他说完便抢答道。 伍庭挑眉,“你知道?” 兰牙说:“我当然知道,陛下刚离开丘黎去打仗的那几年,我时常替夫人去云雾茶园取新茶,后来茶园为战火所毁,遂荒芜了,再后来……” 再后来,他们一直在外征讨,许久未曾回过故园,早已不知故园是何光景。 兰牙所说的‘夫人’正是伍庭生母,曾经的大伍皇后——伍庭叔叔登基之后将她奉为太妃,直到伍庭重新夺回皇位,她才被尊为皇太后,不过在伍庭上岛的前不久,皇城传来消息,太后已经病薨了。 “母亲。”伍庭喃喃。 兰牙更不懂了,“陛下为何忽然又提及云雾茶园?可是想喝茶了?无名哥哥那里不是有块云雾茶砖么?要不要我去抢……” “不必。”伍庭打断她,“没什么,只是史书上说,我死后会葬于云雾茶园,有些好奇罢了。” 兰牙眼睛瞪大,提到‘死’只觉得晦气,“陛下为何不入皇陵?” 伍庭:“我也想知道,为何我不入皇陵呢?” 兰牙这才意识到他们在说一个多么可笑的话题,问一个好端端活着的人他死后为何要葬在茶园,这就像在问明天的雨会不会停,雨又怎么知道藏着它的这片云有多大、明天会不会散呢? …… 转眼五天过去,伍庭中途没去瞧过久时构。 兰牙见陛下不去,她也没去,反正人已经残了,看不看似乎都不那么重要,说不定还会被他痛骂一番。 这天,折曙背着一筐刚摘下来的野李子回来,经过树林时,发现一个勾着腰鬼鬼祟祟的身影,立刻发挥尽忠职守的本能,当即将人连赃物一并抓到陛下面前。 “就是他!”折曙不客气地将人丢到地上。 伍庭淡淡扫了他一眼,“就是你将朕遣你去送的饭菜偷吃的?” 临姜双腿一软趴倒在地,害怕地连磕了几个头,“陛下饶命,饶命!” 兰牙在这岛上呆腻了,任何新鲜事都能让她开心,她抬起临姜下颌,逗乐般道:“你说说为何要饶你命?饶了你的命,岂不是我们贵客的命就要被饿没了?” 临姜去看陛下,却见陛下视线深沉,混杂着难以言明的审视,一眼便让他心里发怵,他手脚抖个不停,说话也不利索:“不不不不是我,我是为了不浪费,我我我……” 兰牙拿出腰间的钩子,缓缓滑过他的喉咙,动作中无不透露威胁,“你偷吃无名哥哥的餐食,还说不想浪费,怎么,食物进到无名哥哥肚子里便是浪费咯?” “不不不不是,兰牙首领不是这样的,”可怜的小炊事瞳孔颤栗,身上被汗水完全湿透,“是久久久先生让我把食物拿走的,他他……说他不吃,我怕陛下责罚先生,所以……才想着偷偷吃掉,其实我我一点都不饿,真的,陛下明鉴!” 临姜是军中年纪最小的兵,一直跟在后面负责炊事,从来没上过战场,要不是这次上岛,他大概这辈子都没机会如此近距离接触传说中的陛下,世人口中的‘白鬼’。然而白日见鬼绝不是什么好事,譬如现在,陛下居高临下看着他,明明没什么表情,可小临姜却感觉好像已经死过无数次一样。 “他不吃?”伍庭说。 “是是是!”临姜连忙回禀,“久先生不吃,一口都不吃!” 伍庭:“几天了?” 临姜:“五天。” 兰牙一愣,“那岂非这几天以来,他一顿都没吃过?” 伍庭却只是问:“他可还活着?” 临姜突然不说话了。 兰牙突然眼皮狂跳不止:“他死了?!” 伍庭侧身如剑锋般挺拔,他身形不动,目光却冷得彻骨:“他,可还活着?” 临姜想了想,不知道怎么描述,但还是实诚道:“久先生他,活着,而且……活得很好。” * 久时构被锁在屋子里,他背靠着门板,手里拿着一个小本本,上面记满密密麻麻的笔记,猫头鹰缩在他怀里,门外仅一木板之隔的地方拥着四五个士兵,每个人都全神贯注地听他讲话。 “你们说的烂柿子的味道,那其实是因为酿制时候蛋白质经过发酵转化成了氨基酸,然后分解成可溶于水的杂质,才会有那种酸味,这种酸味一旦产生,你们酿出来的酒就会带腐味。” “先生,这该怎么办?”一人问。 另一人也问:“我在家乡时,村人酿酒经常会出现这个情况,总是卖不出去。” 久时构边写边说:“你们下次试着不要人工去干燥米粒,别用灶台,尽量把米放到太阳底下去晒,自然风干,这样做出来的米的米芯可以更好和曲菌结合,发酵效果会更好。” 士兵惊喜:“先生怎知我们是用灶台?父老总是着急造酒,一向都是靠烘,而非晒,说这样能省不少时日。” 猫头鹰痴痴地说:“久时构选手,你懂得真多。” “谢谢。”久时构礼貌回道。 又有一人挤上前来问:“先生先生,前阵子我们用在岛上找到的高粱做了一点酒,可是做出来的酒颜色很怪,是怎么一回事?” 久时构:“怪在什么地方?是浑浊吗?” 这人忙答:“是是是,浊到看不清底。” 久时构翻了页纸,继续写着,同时说道:“这个很简单,你们自己烧点炭出来,然后用碳棒或者碳粉将酒过滤几遍,多过滤几遍,酒自然就清澈了,而且还能消除部分杂味。” 几人虽尚未真正实践,更不懂其中原理,却还是如醍醐灌顶,喜出望外,连声感激: “多谢先生赐教!” “先生上次教我们做叫化鸡,虽然我等并未找到鸡,不过做出来的叫化地瓜味道却也是极好,军中不少同僚吃过都甚是喜欢,那日小炊事呈了一份给陛下……” 久时构:“陛下说什么?”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 “陛下什么都没说。”这人道。 久时构:“……” 这人接着又道:“可是隔日,陛下却让我们出去时多挖些地瓜回来,我等猜想,大概陛下也喜欢这味道。” 几人越说越热闹,久时构听得心情也很好,没人发现身后正在一步步逼近的危险气息。 突然,久时构怀里的猫头鹰像被什么打了一拳,倏地弹起来,脑袋撞上久时构下颌,一人一鸟痛得眼睛都睁不开,久时构说:“怎么了?你听到什么了?” 猫头鹰飞快地说:“久时构选手,你千万别被陛下发现我给你带的抗曼青蛇毒血清,还有葡萄糖你也藏好,我明天晚上再来找你!” 不等久时构说话,猫头鹰蹿了起来,从屋顶飞跑了。 久时构:“……” 门外此刻已跪了一地,一片死寂。 久时构连忙从门后撤回桌子边,说时迟那时快门从外面被人踢开,只见陛下负剑进门,视线四下一扫,冷冷道:“那畜牲呢?” “陛下……”久时构一副气息奄奄的模样,“它丢下我……抛弃了我……” 桌上只有一个小小的泥壶,和一只小杯子,杯子里还有几许茶沫,却已凉了,伍庭目光一瞥,“你这几日便只是喝茶?” 久时构可怜兮兮地点了点头,“就是呢。” 伍庭:“可朕方才听你说话却是中气十足。” 久时构:“回光返照。” 伍庭:“怎的见了朕,光便不照了?” 久时构:“我就是为了撑到见陛下最后一面,咳咳……不行了,我不行了……” 说罢,他作势往旁边一倒,本意是为了就势躺下装睡,将陛下赶走。 谁料,没等他沾地,身体便被一只强有力的手给接住了,久时构心扑通一跳,只觉得被人搂住的脖子周围汗毛都竖起来了,他内心叫嚣着‘不要动我’,肢体却因为重力惯性作用继续往下倒。 伍庭半跪在地上,一手扶住久时构,一手端起桌上茶杯,放进鼻前闻了闻。 的确只是茶味,并无其他任何食物的气味。 难道他这些天真的从未进食? 第27章 反派的温柔 伍庭并未松开他,就像搂着一个将死之人,神情也罕见地泛上紧张,“你为何要见我最后一面?” 久时构一听他自称为‘我’,就知道陛下肯定被自己的神演技给唬住了,“陛下……我想告诉你,不管你怎么对我,我都尊重你的意愿,乱世不想回就不回了,我不怨你,就算我今天死了,我也祝福……” 伍庭一个手掌按在他的嘴上,堵住他的话,“你不会死。” 久时构只想让他放手,被另一个男人搂住脖子接在怀里的情形实在太怪异,然而陛下却没有松手的打算,他立刻吩咐门外跪的人让他们送吃的过来,自己则取下碍事的配剑,在松针堆里坐了下来。 “你何故绝食?” 伍庭前几日才信誓旦旦同人说此人绝不会自戕,没想到这么快他便真的要自戕。 久时构:“活着当一个废人还不如死了来得痛快。” 伍庭表情很难看,“如此待你虽并非我本意,但今木已成舟,曼青蛇毒无药可解,我对你不住,却还是不能放你走,你便是恨我,我也不会让你离开。” 久时构心道那你就松开我,别弄这么煽情的姿势。 临姜端了满满一大盘食物跑进来,放在桌子上之后,偷偷瞧了躺在陛下怀里的久时构一眼,两人在陛下视线死角之处对了个眼神,临姜就低着头出门了。 伍庭说:“吃吧,这些没下药。” 久时构无力地摇摇头:“不吃,没力气。” 他本意是想说被毒成这样了哪还有力气吃饭,陛下却似乎以为他马上要死了,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于是陛下人生第一次将一个野菜饼送到另一人嘴边:“咬吧。” 久时构:“……” 他何德何能,竟能被历史人物喂饭! 吃,必须得吃一口! 久时构连着咬了几大口,转眼一块野菜饼从陛下手里消失了,这要放在平时,久总裁就算喝西北风也不会啃这么难吃的野菜,但眼下可是皇帝喂饭,一个人一生能有几次机会有这待遇?! 伍庭见他如此急迫,心道果然饿得太过,于是又拿起一碗汤。 久时构正犹豫汤要怎么喝,只见陛下却先舀了一勺,而后送到久时构面前,轻声道:“不烫。” “!!!” 久时构内心咆哮,这难道就是反派的温柔吗? 一连干完五块野菜饼,两碗野菜汤,半条鱼,和一整个叫化地瓜,久时构才装模作样地恢复一点精神,表情却还是恹恹:“多谢陛下。” 伍庭慢慢将他放置在松针堆里,往他脑后垫了两本历史书,“下次莫再寻死,性命是很宝贵的。” 久时构嘴角很想笑,却还是忍住了,“陛下,你这是第一次给人喂饭吗?” 伍庭道:“是。” 久时构内心狂喜。 居然是第一次!! 投我木瓜,报之琼琚,久时构立即道:“陛下,我知道岛上有李子,下次我酿李子酒给你尝尝吧?” 伍庭道:“好。” 久时构:“你要是又喝醉了怎么办?” 伍庭:“多喝几次。” 刀锋剑刃尚能习惯,几滴酒有何可怕?一次会醉,多喝几次便不会醉了。 久时构暗摸摸高兴得不得了,面上却不能表现得太过明显,“陛下,话说我被你们毒成残疾,那岂不是后半辈子你们都不能不管我了?” 伍庭:“只要你不试图从我身边逃走。” 久时构摆了摆头,“我不逃走。” 沉默片刻,伍庭道:“当真?” 久时构点头:“是的,不逃走。” “我要逃走!” 久时构将猫头鹰按在怀里,用只有他们俩才能听到的声音说道,“你记得,明天来的时候给我带个小型的金属激光切割仪器,我得把镣铐给摘了!” 猫头鹰委屈极了,“久时构选手,你这个要求就太过分了,不是我不帮你,实在是最小的激光切割仪也超出了我的承重范围,我怕我还没上岛就先沉海里了。” “你不是有一颗机灵的脑袋吗?想办法呀!” 久时构说道,“要么把部件拆了分批次带过来我自己组装,要么多找几个猫头鹰兄弟帮你一起叼!” 猫头鹰:“不行啊,我来的次数已经超出正常频率,而且猫头鹰数量有限,一个场地只能有一个使者。还有,我已经帮你骗了陛下,要不是我跟他们说你一死他们立刻就会被送走,你现在肯定已经被陛下砍死千八百次了。” “这一点我确实要多谢你,”久时构说,“我没想到你最近对我这么好,不过话说回来,你现在怎么总在我身边转,不去呛陛下了呢?” 猫头鹰不以为意,“陛下又不需要我,他又没让我帮他带物资,我干嘛去找他?而且物资是要用山腹的桃子换的。” “可我也没有拿桃子和你换。”久时构说。 而且这岛上哪里有桃子?桃树倒是有一大片,可是只开花不结果。 “你请我看星星了呀,”猫头鹰眼睛都亮了,“比桃子更珍贵的是什么?” “什么?” “是朋友。” 久时构含笑道:“我是你的朋友?” “千分之一的朋友吧,”猫头鹰傲娇道,“你还有千分之九百九十九需要努力。” 这事乍一听有些滑稽,可是久时构却很珍惜树西对他的评价,朋友这两个字是很贵重的。 “树西,我其实一直想问,你为什么那么希望被系统驯服?自由自在当一只猫头鹰不好吗?” 树西像听到什么很忌讳的事,拼命摇头道:“不行不行,我一定要被系统驯服!” “为什么?” “这么说吧,如果有一天你的时代把你除名了,你活着,但是没人承认你是一个人,你会怎么办?” “……” 不等久时构回答,树西自顾自答了起来:“没错,你一定会和我一样拼命地想证明自己,对于像我这样为系统办事的猫头鹰来说,被系统驯服就是被系统承认我的存在。” 久时构:“你如何向系统证明?” “我也不知道……” 这是久时构第一次在树西脸上看到这样的表情,他听得出树西想说的并不是‘我也不知道如何向系统证明’,而是另一种它无法宣之于口的情绪,就好像一个在门口徘徊着踌躇不前的人。 它在犹豫什么? 树西舒展几下翅膀,“好了,久时构选手,我要走了,等我回去找开锁师傅想想办法,陛下那边你先稳住他,别让他们发现你的毒已经解了,也别被他发现你想逃跑,不然他真的可能砍你的。” 久时构:“……” * 第二天半夜猫头鹰风尘仆仆飞来小屋时,还没穿过树林,便感到一股森森冷气。 果然,它在视线尽头见到了撑着剑的陛下,幽幽生铁般的月光落在他身上,只见他从阴影中抬眼,那一刻,猫头鹰仿佛遥遥从陛下的黑瞳中看到了死亡的威胁。 “那个……我就是出来晒晒羽毛……” 猫头鹰翅膀几近凝固,头往两侧转来转去,“怎么就来这儿了……真是奇怪……太奇怪了……那我先……走了?” 伍庭未发一言。 猫头鹰独自像演独角戏一样扭转了身子,缓缓地试探地后撤,等到发觉陛下没有要追上来砍他的意思,猫头鹰忽然一飞冲天,而后化作一团黑影消失在月亮中。 久时构趴在小屋的窗户上见证了全部,暗自叹息:“委屈你了。” 伍庭收了剑,视线若有所感地瞥了过来,久时构连忙蹲下去,慢慢爬回自己本该睡觉的地方。 脚步声停在门口,久时构已经预料到下一秒应该会推门而入,然而脚步却止在门口,未再往前行一步,随后久时构听到衣袍掀动的声音,那大概是陛下坐下了。 一尊大神杵在门口,久时构哪里还睡得着,他翻来覆去不知熬了多久,终于耐不住,正要起身倒杯茶喝,只听门外之人说:“可是渴了?” 久时构憋了口气,没作声。 过了一会,似乎有衣物摩擦的声音,而后门吱呀一声,陛下走了进来。 他要干什么?他不会要给我倒茶吧?久时构这人生平最喜欢体验新鲜刺激,被陛下拿剑指着是一种新鲜,被陛下喂饭喂水更是一种刺激的体验,这和被国家元首接见并且元首帮你夹菜斟茶有什么区别! 久总裁生生将一声‘不用’咽回肚子,而后做出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渴了。” 伍庭将一杯茶放到他的手里,久时构握着杯子,低头凝视杯里渗出的茶色,似乎在思考什么。 “怎么?”伍庭道。 久时构:“没什么,就是觉得三生有幸。” 伍庭:“为何?” 久时构才反应自己说了句多肉麻的话,他干咳一声试图掩饰,想换个姿势,只听脚上铁链哐啷一阵响,久时构对这声音习以为常,伍庭却扫了一眼,说:“可要打开?” 这自然是最好不过! 然而久时构只是云淡风轻地说了句:“那就有劳陛下了。” 伍庭站起身,往后退了两步。 久时构不知他这是何意,只听陛下道:“莫乱动。” 话音落下,久时构只感到面上疾风掠过,眼前冷光一横,接着一阵铁锁炸开的声音在脚边响起,待他再看时,只见铁链已经被陛下一剑劈开了,锁裂成了两半。 哇! 他好厉害,久时构惊叹。 久时构时刻谨记自己是个浑身乏力的残废,按捺住马上要跃起鼓掌的双手,虚弱却不乏赞美:“好剑呐!” 伍庭:“……” 第28章 反派被感动了吗 这天之后,猫头鹰再没找到机会单独来见久时构,每次它还没来得及飞到营地附近,便被陛下派来放哨的将士给逮住,交给兰牙一番折磨,直到它哭唧唧答应下次一定不来,才会被放走。 它来不了,包裹自然也就到不了久时构手里。 久时构这人是耐得住寂寞的,但如果有人来找他,他也是很乐于和大家分享自己的成功经验……哦不,是精神食粮、知识财富,是人类进步的阶梯。 “没错,伍朝不会在你们手上亡国,”久时构隔着门板对门外来听他闲聊的将士们说,“伍朝前后有差不多八百年,你们陛下是第十九代皇帝,之后还有九代。战争不会持续得太久,还有五年天下就太平了。” “真的吗?!” 众人喜出望外。 有人问:“可上次我们在岛南伐木时,曾见过一扫把星,若非扫把星现世,我等亦不会坚定留在此处的决心,先生,这又要作何解释?” 久时构上次差点儿因为这事被兰牙弄死,于是这次他换了种说法:“你们还记得那颗扫把星的走向吗?” “自西向东。” 久时构问:“西边有谁?” 立刻有人反应道:“西洋人!” “这就对了嘛,”久时构说,“扫把星从西边过来,也就是说,西洋人比我们先看到这颗扫把星,扫把星的霉运是一次性的,谁先看到谁倒霉,所以倒霉的一定不会是你们,放心吧。” 人堆里传来七嘴八舌的讨论,有人问:“这可是先生家乡的……” 久时构提醒:“专家。” “对,”那人立刻接着问,“先生家乡的专家说的?” 久时构昧着良心说:“是的。” 大家闻言异常开心,此时久时构听到门外有人磕起了头,好像还哭了,“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我们终能见到太平盛世,青天白鬼,天不负我!陛下万岁!!” 万岁? 你家陛下只能活到三十四岁。 久时构想起什么,“问你们个事儿。” “先生请讲。” “你家陛下的小堂弟今年多少岁了?” “堂弟?” “什么堂弟?” 久时构说:“就是伍成帝的儿子。” 小临姜不知什么时候也混在人群里,说:“先生,成帝并未留下子嗣,陛下亦无任何堂弟。” 久时构心里猛一震惊,陛下没有堂弟,陛下怎么会没有堂弟呢? 如果没有堂弟,他的皇位最后是被谁篡的? 难道真如野史里说的,小伍帝是陛下的私生子?! 如果是这样,就能解释为什么陛下那天会笑。提起自己的孩子,为人父母总忍不住会笑吧? 等人散去之后,久时构拿出手机,将那日在岛南大雨里录的视频来回听了几遍。 -“不要走……” -“我来救你离开,不要嫁给他………” -“我不娶你。” 陛下让谁不要走?不要嫁给谁?和他一起回朝奔丧的貌美女子又是谁? 久时构记得野史上标注,这女子的故事直到今天还在当地流传,如果去县志上翻一翻,兴许会有些线索,看来下次得拜托树西带本县志过来。 话说已经好多天没见过树西了,久时构还有几分想念它。 然而,久时构没能盼来树西,倒是陛下先来了。 伍庭走到门口时,便听到屋内传来熟悉的自己的声音,正是那日大雨滂沱中醉酒的呓语。 他何故要来回看? 伍庭皱眉。 那天早上他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靠在久时构肩上,他的外袍不知何时已被人褪下,彼时正将他二人覆盖其中,而他的衣领腰间皆变得凌乱,他一偏头,又看见久时构脖子上有一个淡红色的痕迹,像一枚褪了色的花瓣映在上面,那分明是一个吻痕! 那个位置的吻绝不会是久时构自己吻上的…… 伍庭不敢细想。 他的手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推开了门,他看见坐在地上的久时构手里捧着手机,背对着门口,似乎并未察觉有人进来。 “你说他是喜欢呢,还是不喜欢呢?”久时构分析。 他如果喜欢,为何又说不娶人家姑娘?他若不喜欢,为何又不让人家姑娘嫁给别人? 伍庭手顿在门上,脚步定住。 他在说什么?喜欢什么? “都说了等他来娶,他为什么不娶呢?”久时构嘀咕。 伍庭脸色煞白。 娶谁?答案似乎呼之欲出。 久时构百思不得其解:“小伍帝五年之后就要夺他位了,那这小孩现在少说得有十岁了吧,所以陛下已经有儿子了吗?他已经有儿子了吗?他真的已经有儿子了吗?” 伍庭如一尊神像定在门口,面沉如水,他终于抬手在门板上敲了下,久时构回过神来:“陛下?” “你在干什么?”伍庭居高临下、面无表情地问。 久时构关上手机:“没什么,我在赏雨。” 他从身后拿出两个小陶罐放在桌上。 伍庭眯眼:“这是什么?” “酒。” 伍庭:“酒?” 久时构:“酒。” 伍庭:“哪里来的酒?” 久时构:“我上次说请陛下喝李子酒,虽然这酒并不是我亲手酿的,不过陛下好歹体谅我下身残疾,这是我拜托陛下手下的人帮我酿的,发酵得很熟成了,度数不算很高,陛下一定喝不醉,试试?” 伍庭上次醉后留下丑态,这回心里是有些抗拒的。 久时构这只久经商场的老狐狸当然一眼看出陛下的犹豫,于是故态复萌:“这酒是用新采摘的李子和山腹蜂窝里的桃花蜜发酵成的,纯天然无污染,我还让他们用木炭过滤了十几遍,没有任何异味,酒液无比清澈,陛下如果不尝尝,这瓶酒就太没福气了。” 他说的是酒没福气,而非陛下没福气。 这样的话术无论放在什么时代,在讨好顾客心理这方面总是相当有效的。 伍庭杀遍战场往往手起刀落,从不曾听过这等讨好之话,他只觉得这人说话总给人一种很舒服的感觉,却说不上来为什么,也想不通其中缘由。 他的视线不自觉落在陶罐上,但很快又强迫自己挪开了半寸,他不伸手也不说话,就好像摆在他面前的陶罐里装着的是某种不可触碰的禁物。 他从来不是会犹豫的人,可他现在看着这两罐酒,心里的感觉很奇怪,就好像有人满怀殷切地将东西捧到你面前,你若不要,便有一颗心会被辜负似的。 久时构屏住呼吸等着陛下说话,内心有点紧张。 他到底喝不喝?他必须喝,他今天要不喝,就算出卖色相也得让他喝! “不尝了。”伍庭道。 久时构:“?” 像是为了解释什么似的,伍庭又补了句:“明日我要去山腹,喝酒碍事。” 久时构估摸着时间,心里暗自着急,表面却看不出任何异常,只听他说:“陛下,如果……我是说如果,再让你回去伍朝,你会做什么?” 这个问题兰牙曾问过他一次,他的回答依然不变:“我会找到那个未来的小伍帝,杀了他。” 久时构没料到会是这个答案。 他刚才已经在心里默认小伍帝是伍庭的私生子,这么问本来是想试探,没想到陛下回答得如此决绝。 可是,所谓虎毒不食子啊…… 久时构:“如果真的让陛下找到,陛下下得去手吗?” 伍庭:“为何下不去?若有人要夺你父亲留给你的基业,你下得去手么?” 尽管陛下并不知道久时构的家庭情况,但这话却一针见血直接问到痛处,可久总裁毕竟是好青年,就算他希望那个私生子消失,却也不希望是以违反刑法的方式消失。 “我下不去手。”久时构说。 伍庭睨了他一眼,“朕忘了,你的时代不兴杀人,好,朕便换个问法——若你眼见他困于绝壁,只有一手攀住山岩,脚底便是深渊,你若救他,他上来后会推你下崖;你若不救,他便会跌入沟壑万劫不复。如此,你救是不救?” 久时构:“……” 好问题啊。 伍庭见他犹豫,勾起嘴角嘲讽地笑了,“果然世人皆是一般,你我有何分别?” 他随手拿起桌上久时构刚倒的一杯茶,一饮而尽,“朕再问你,若今日系统告知你,杀了朕,你便能离开此处,你杀是不杀?” 久时构毫不犹豫:“不杀。” 那一刻,伍庭胸腔里那颗冷硬如铁的心忽然像被小动物的爪子挠了一下,他本想继续逼问,却又仿佛没什么好问的。 “陛下,我还可以告诉你,”久时构眼神坚定不移,“如果被困在绝壁上的人是你,就算我知道救了你上来之后,你会推我下去,我也还是会救你。” 伍庭握住杯子的手难以察觉地加重了力气,“为何?” 久时构道:“因为陛下是我见过的最好的陛下。” 其实我只见过这一个陛下,但是……不重要,怎么腻歪怎么来吧! 伍庭神色罕见地凝滞,杯子几乎要被他捏碎在手里,他望着这人如磐石般坚定的目光,全身的血仿佛都从心脏飞奔至四肢百骸,一股从未有过情绪如潮水般涌来,几乎要将他淹死在其中。 第29章 反派又喝多了 战场上敌人叫他白鬼,因他杀人时必穿白衣,血溅上,嫣红亮眼,宛如从地狱里杀回来的恶鬼,满身戾气,杀意沸腾,一柄召伯剑下从不走生魂,所到之处神鬼退避。 没有人不怕他。 犹记得他夺下皇位之时,京中门阀权贵私下笼络联结,收买人心,他们揣度圣意,阿谀奉承,只因害怕朱门被毁,祸及自身,人人心里怀着鬼胎,眼里无不透着虚伪。 他们俯首,他们称臣,他们指望陛下能为他们谋一个盛世。 捷报来时,他们涕泪沾裳,奔走相告;败讯来时,他们安坐家中,指点江山,推杯换盏间滔滔不绝着此战的后见之明,似乎此战若能采用他们的计谋,必定会旗开得胜。 这么多年,他不去理会那些人。 只记得临行时母后曾对他说:“陛下是最好的陛下,后世千秋最了不起的陛下。” 可是母亲死了。 多年不曾见过的母亲就在前不久死去了。 伍庭又喝了一杯茶,只觉得头脑似乎越来越沉。 这世上唯一记挂他的人走了,他每日在战场上浴血又是为了什么?苍生不爱他,他亦不眷恋苍生,丘黎的桃花早已凋了,世上唯有这岛上还有一片不沾血的桃林…… “陛下?陛下?”久时构在他耳边轻轻叫道。 伍庭额头枕在陶罐上,脑袋左一晃右一晃,神识涣散,不知为何,喝了几杯茶而已,竟喝得双颊红通,眼底泛起红色的纹,一滴闪着光的水珠从他眼角顺着下颌滑落。 他哭了? 久时构诧异。 陛下这样的人居然也会哭? 久时构小心翼翼地撤走陛下怀里的酒罐,将杯子里剩余的酒挪到一边,免得陛下乱动打翻了。 他一开始只是想让陛下分神,然后趁陛下不注意的时候灌他几杯酒。 只是没想到自己才刚说一句话,陛下就好像自己打开了回忆匣子,连着喝了几杯久时构递过去的酒,一口闷,目不斜视,完全没注意到久时构换酒的小动作。 李子酒的度数比上次的陈酿低很多,久时构连干几坛都没问题,不过对于陛下这种酒量很浅的人,一罐没喝完就已经醉得不省人事了。 “欸欸,你别乱抓。”久时构捞起他的手,勾着陛下的腰将他从桌边扶了起来。 伍庭早已混沌不清,哪里还听得见话,他脚步虚浮若飘,晃晃悠悠地走了几步,还没等久时构将他扶住,他便一个趔趄往前一倒,差点儿砸进地里。 好在久时构眼疾手快,眼见陛下要倒,他立刻抢步过去,伍庭恰好软绵绵搭住他,只是人块头大,被陛下这一扑,久时构完全失去重心,下一刻他便往后跌入了松针堆里。 伍庭无知无觉地趴在他身上,头垫在他肩膀上,发出平稳缓慢的呼吸。 就像七天前大雨那夜枕着他肩头一样。 久时构越过伍庭的肩膀望向小小的天窗,只见那里忽然冒出一个圆乎乎的脑袋:“久时构选手,你这边ok了吗?外面的人我已经解决了,你赶快出来。” “你去之前跟你说好的路口等我,我把陛下放好就过来。”久时构说。 猫头鹰飞走了,久时构却有点伤脑筋。 他虽然不是那种遍历风月场的花花公子,却也知道,把人弄哭了然后抛下人家自己跑掉的行为真的很不绅士,尤其方才陛下从他手里接过酒杯一饮而尽时的神情,看得久时构心里真的很不是滋味。 久时构伸手拭掉伍庭眼角的泪痕,另一手像安慰小孩似地在他背上拍着,“陛下,这次是我对不起你,可是你也给我下毒了,一人一次就扯平了,你虽然是反派,但到底对我还算不错——虽然你让我活着只是因为,你以为我死了你就不能在岛上呆下去,但是……唉不说了,我走了。” “不要走……”伍庭动了下头,嘴唇又贴上了久时构的脖子。 这次没有上次那样的大风大雨,陛下温热的唇贴上肌肤的感觉异常清晰,久时构甚至感觉由那一处蔓延开来的热度正在往他血液里钻,摩擦过血管产生一种难以名状的瘙痒。 久时构好歹是从国外留学回来的,什么法式湿吻他就算没跟人实战过,理论却也懂得许多,他并不抗拒陛下偎在肩窝里的接触,甚至觉得这样抱着个人躺在草堆里还挺舒服。 但是他赶时间。 久时构不得不承认他并不很想放手,但他还是将陛下从身上移了下去。 这醉鬼还是那么听话,任凭久时构怎么摆弄他,他都不醒也不反抗。 久时构坐在他身边,摸了摸自己脖子上还未消失的温热处,他的视线落在熟睡的人的脸上。 陛下皮肤白皙,五官的线条削挺完美,眼睫在睡梦中微微翕动,眉眼间天生有种令人望之生畏的英气,此刻却皱得很紧,仿佛被困在一个不太好的梦里。 久时构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在陛下的额头上探了探,似乎想要将那些褶皱给熨平。 这时,他余光无意瞟见陛下脖颈下方锁骨处的一道金纹,他初见陛下时就注意到了,那是什么? 久时构仗着醉鬼不会打人,竟伸手去拆陛下的领口。 谁料他手刚一碰到衣领,伍庭竟把住他的手腕,缓缓挪下,停在心脏的位置,紧紧贴着胸腔,人还沉在睡梦里,嘴里却呓语着:“你听……” 久时构轻声:“听什么?” “心跳。” “心跳怎么了?” “还活着。” 醉鬼说的话往往没什么逻辑,但久时构却意外地听懂了这话,一句听起来甚至有几分孩子气的话。 陛下并不是想告诉谁自己还活着,只是午夜梦回,胸腔心跳不息,于是不自觉惊喜于自己还活在这个世上——在刀尖上行走的人常会有这样的感觉,每活过一晚都是幸运。 伍庭像是醒了,又像未醒,眼睛微微睁开条缝,氤氲着朦胧的雾气,却明显地意识尚未清明,眼尾薄红仍未消退,甚至比刚醉倒时还要鲜艳几分。 久时构的手还被陛下抓着贴在胸口,这时他竟嗤笑了一声:“不要考验我的定力。” 这当然是句玩笑话,久总裁虽常觉自己有颗浪子之心,却从来也只是过过嘴瘾,长这么大,甚至连夜店都没去过——虽然很大部分原因是久总裁商务繁忙。 此时距离猫头鹰离开已经过了快二十分钟,久时构却也不着急。 想到以后再也不会有这样的机会接近历史人物,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胆子,久时构不仅没有从陛下手里将手抽出来,反而另一只手牵住了陛下的衣领,停下来呼了口气,然后在酒鬼迷蒙的注视里扒了他的上衣,三下五除二便剥出一大片雪白结实的胸膛。 紧实的胸肌随着呼吸上下起伏。 只见上面画着一条金色的龙,龙爪龙须一应俱全,细节饱满,用栩栩如生形容毫不为过,只是……唯独缺少一双眼睛。 清冷的月光在胸膛上明暗交织,久时构像被鬼迷了心窍,居然伸手在本该有眼睛的那一处肌肤上触了一下,伍庭似乎被这一触碰惊动到了什么,肌肉明显紧绷一刹,而后借着久时构的手腕坐了起来。 久时构:“……” “陛下……醒了吗?” 自然是没有醒。 然而这幅残缺的纹身却激发了久时构的创作欲,他从松针丛里扒拉出一卷笔帘——这还是之前为了画船图纸特意让树西给他带来的,里面是不溶水的彩墨。 久时构选了支和纹身颜色最接近的金色,又挑了两支用作配色的浅黄和赭色,提笔思索片刻,小声地问了句:“陛下,我可以碰你吗?” 龙没有眼睛是不完整的,就让久总裁这个上知天文下知绘画的全能型选手来画龙点睛吧! 伍庭迷茫地看着他,眼睛里全是雾气。 “老规矩,你不说话我就算你默认了。”久时构说。 下一刻,他提笔落在陛下锁骨处。 久时构的画功虽称不上鬼斧神工,但给龙画双眼睛却还绰绰有余,他很轻地控制力度,生怕弄疼了陛下,这辈子都没如此小心地呵护一个人。 他仿佛是在给金殿里受人供奉膜拜的神像漆金身,即使知道这彩墨终究会褪色以至于消失,却仍怀着一种虔诚的心情,一笔一触,无尽的温柔与耐心。 这时,一声闷哼从他头顶发出,久时构下意识愣了一瞬。 怎么了?痛吗? 笔连着手僵硬得一动都不敢动,呼吸顷刻提到嗓子眼,少顷,没听到其他动静,抬眼一看,发现陛下并没清醒,刹时心里的弦放松下来。 从他这个角度,能看到陛下凌厉清晰的下颌线,还有隆起的喉结,骨骼分明,随着梦呓上下轻动。 久时构很微妙地随着陛下的呼吸咽了下口水——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咽口水,大概世人皆爱美,看到陛下这样的美人,就算不敢亵渎,心中欢喜却是抑制不住的。 过了不知多久,陛下的梦已经很沉了,醇香的李子气味从他肌肤的每一个毛孔里散发出来。 眼睛也画完了,俨然和原装一模一样,若不仔细看,压根儿看不出这是后来添上去的。 一条完整的金色龙纹顿时活灵活现,英气勃发,雷霆万钧。 久时构这才扶着陛下重新躺下,陛下很乖,此时已经睡着了。 他偏着脑袋看了一会儿,又觉得哪里不够。 于是,想了片刻,他又从笔帘里挑了支淡粉色,横着竖着在空中比划半晌,这才重新落下笔,在金龙的眼尾处添了一抹不明显的薄红,就像是此刻醉了酒的陛下的眼睛。 这一改动,金龙瞬间活泛起来,原本只具糜灭红尘之势,现在却多了一分人间烟火。 做完这一切后,久时构对擦大手掌发出清脆的一响,“完美。” 浑然不醒人事的陛下还躺在草堆里。 久时构将他胸口的衣服合拢,将桌子搬得离他远远的,怕他晚上睡觉乱动撞了脑袋。 等到久时构起身准备离开时,忽然感到手腕被人攥住,一股沉重的力气拽住了他。 第30章 反派找不到我啦 他一回头,猝不及防对上一双雾气氤氲的眸子。 久时构心里一惊,怎么这时候忽然醒了? 然而陛下眼神茫然空洞,却只是怔怔地望着他,又一滴泪从他眼角落下。 久时构:“……” 两人近距离对视,久时构很少见人哭,只觉得喉咙有些发紧。 他的手在空中迟疑一刹,终于还是替陛下将这滴泪抹掉了。 只听伍庭说:“哭,是很丢人的。” 像陛下这样的人,估计这辈子都没哭过几次,未来大概也不会哭上几次,此刻因为酒精作用,有些藏在心里太久的情绪便堵不住了,泄露出一丝来,偏偏被久时构这个最见不得眼泪的人遇上。 可是久时构却说:“陛下,哭不丢人。” 任何情绪都不丢人。 “不丢人吗?”伍庭怔怔地问。 久时构从没见过这么乖的醉鬼,只觉得此刻的陛下可爱极了,却又让人觉得心疼,于是语气越发坚定:“陛下,你可以哭的。” “可以吗?”伍庭清晰地问了出来。 久时构知道他还处于半梦半醒的状态,“陛下,我再送你一个东西吧。” 伍庭犹带湿润的眸子盯着他,张了张口,却什么声音都没能发出来。 久时构重新拾起刚放到一边的淡粉色画笔,扶着陛下的后颈,将他拉近自己,有些紧张,却不胆怯,就好像只是做一件很自然的事,笔尖轻轻落下,一笔一画…… * 山石流泉,水声叮咚。 久时构刚啃完一包压缩饼干,此刻正躺在洞里的石床上,仰头望天,嘴角的笑一直没下去。 “你能告诉我你到底在笑什么吗?”树西说。 久时构一掌推开它,“你不会懂的。” 树西:“我为什么不懂?你昨天晚上让我先走,结果我在路口等了你快四十分钟,那些看守的药劲儿都要过了,你才出来,你到底在磨蹭什么?你不会把陛下睡了吧?” 久时构:“……” 只见猫头鹰忽然猛地一动,“啊不是。” 算你识相。 不等久时构喘口气,只听猫头鹰惊呼:“天呐,你不会被陛下给睡了吧?!” 久时构:“所以你觉得我是下面那个啰?” 树西更惊恐了,“所以你真的和陛下睡了?!” 久时构道:“除了这些你脑子就没别的东西了吗?” 树西难以置信地踱来踱去,圆鼓鼓的身躯一抖一抖,“我昨天走的时候陛下就趴在你身上,我看到你被压在下面了,除了do,我想不到这四十分钟你还能干什么!” 久时构:“所以我在你心目中就是四十分钟的水平啰?” 树西拼命地摇头,像要把什么肮脏东西抖出脑壳,“别说了别说了,久时构选手,那可是陛下,华夏儿女的老祖宗,你这么做心里不会有负担吗?你睡了你祖宗!那是你祖宗啊!” 久时构揪着它头顶的羽毛将它放在胸口,视线躺着和它对视:“祖宗怎么了?许仙连比他大一千多岁的白蛇都敢娶,祖宗至少和我还是一个物种,有问题吗?” 树西本就圆的眼睛现在瞪得快裂了,“久时构选手你知道你自己在说什么吗?反派两个字你会写吗?你这么做不怕历史学家集体讨伐你吗?!” 久时构逗也逗够了,“行了,逗你玩的,我没睡陛下。” “你没睡?”树西将信将疑。 “陛下一个人睡的。” “真的?” “是真的,”久时构笑道,“赶紧的,说正事,我现在已经从陛下手里逃出来了,下一步要怎么做?” 树西安心了,抖擞羽毛,挣开久时构,“系统大人说,这座岛已经被封闭,没有人能从海上离开,如果要送反派出去的话,必须要从山腹下手,具体方法你自己去探索,物资要求随时可以提。” “然后呢?” “没了。” 久时构懵逼,“没了?” 这么草率吗? 久时构从石床上坐起来,这里是山腹的一处山洞,之间久时构沿水路而来时曾到过这里,就是那个地势险峻的瀑布,只是当时并不知道这瀑布之后居然藏着个这么大的山洞。 如果不是树西带他来,大概永远也发现不了。 “你放心,他们在山腹呆不了多久,你在这里很安全。”树西说。 久时构从洞口飞流直下的瀑布中接了水往脸上拍,人瞬间觉得神清气爽,“你家系统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它到底是想让我送陛下走呢,还是不想送陛下走呢?它为什么不多说点线索?” 树西歪着脑袋,“我也很奇怪呢,系统大人以前下发指令都很干脆,这次不知道为什么……反正它就让我把你带来山腹,说线索就在山腹,还说你要再不送陛下回伍朝……” “怎么?他这次把后半句话说完了吗?” “……它就劈死你。” 久时构:“??” 真不会聊天。 “树西,你家系统是不是有什么话不方便告诉你呀?”久时构压低声音问道。 树西却似乎没觉得这种话有小声说的必要,它依旧大嗓门:“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嘛,谁叫我还没被系统大人驯服,如果系统大人愿意驯服我的话,它一定会对我说全部实话的。” 久时构问:“驯服之后会怎么样呢?” 树西:“我也不知道,但是大家都很想被驯服,我猜被驯服之后应该会很快乐吧。” “你和我在一起快乐吗?” “快……”猫头鹰兴致上来,说到一半却又忽然换成一副傲娇脸,“一般般吧,你比以前的选手唯一强的地方就是你不怕我,以前每次我一来,他们不是怕得躲起来,就是怕得对我喊打喊杀。” “陛下也不怕你。” 树西:“但他对我喊打喊杀了,所以我不喜欢他,而且你都知道了,他不是选手,他是bug,如果没有这次的意外,我本来这辈子都不必要遇见他的。” 久时构:“如果被系统拉进来的人是陛下,那么本来应该来这里和我配对做任务的伍停去哪里了?” 树西也有点迷茫,“这我就不知道了,系统已经检测不到他的存在。我猜,或者他去了别的场地,也可能还在这个岛上,不过时间节点可能和我们有出入。” “什么意思?” “就是他可能去了一百年前,也可能去了一百年后,也可能去了别的荒地,也可能在穿越的时候被时空乱流挤压死掉了,可能性很多,唯一肯定的是,他已经脱离了系统。” 久时构脑子里闪过很荒谬的想法:“我有没有可能复现他的办法,脱离系统?” 树西上下瞅了他一眼,“你?不行。系统大人不知道拉过多少选手进来,这还是他第一次失误,大概也不会有下一次,你且等呢。” 久时构:“你确定这里陛下他们找不来吗?” 树西:“山腹所有的植物都有毒,连水里都有数不清的毒虫,他们没办法在这里久待,就算来也只能呆一两天,更不会找到瀑布后面来,你就放心吧。” 久时构质疑:“可是兰牙之前一直住在山腹。” 树西:“她体质特殊,吃毒草毒果也能活,是个例外。” “兰牙这种体质科学吗?”久时构不禁好奇,“真的有人会因为服毒太多而对所有毒药产生抗性吗?” 树西想了想,说:“你觉得穿越科学吗?” 久时构:“……” * 小炊事临姜一个人坐在营地,暮色四合,太阳马上就要被山峦完全吞噬掉了,然而树林尽头却不见一个人影,他煮给大家的汤已经烧干了,只剩下一锅浆糊,不知该如何处理。 此时远处的草丛里,无数兵器乱劈乱砍,脚步纷纭,凡是可以藏人的地方都已被踏平,连有被松动过的迹象的土堆都被人一一刨掉了。 “陛下,还是没有发现久先生踪迹!”有人来报。 “继续找!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那人忙不迭撤走,伍庭继续在树林里寻找,兰牙跟在他后面,见陛下脸色黑得不行,她大气不敢出一声,连脚步都放得很轻,似乎想将自己从这个世界里抹除。 太阳完全落山,树林里打起密密麻麻的火把,兰牙从士兵那里取了个火把,举在陛下身侧。 走了很远,伍庭才第一次停下脚步,“兰牙,你喝过酒么?” 兰牙心里一怔,这时候听到陛下说话,比他不说话还恐怖,“我没喝过,只幼时见父亲喝过。” “喝醉的人是什么样的?” 兰牙察觉到陛下似乎不对劲,可这时候她不敢多问,只老老实实回答:“丑陋。” 伍庭的背依然伫立在夜色中,“丑陋?” “嗯,很丑,”兰牙说,“会哭,还会突然笑,说一些他平时从来不说的话,有时候会唤我母亲的名字,会突然抱着我求我不要离开他,比白天清醒的时候还要让我觉得恶心。” 伍庭的脸隐没在阴影中,良久他都没有说一句话。 “陛下,其实不必忧虑,只要他还在岛上,我一定能将他捉回来见陛下。” 兰牙劝慰过后,却没听到陛下发声。 短暂的死寂将所有人隔离在外,随行的将士去往更远的地方搜寻,伍庭才将视线缓缓收回来,眼中光芒明暗不定,“他,是如何离开那间小屋的?” 兰牙心道你问我做什么,最后一个见到他的人不是你自己吗? 早上突然冲出来号令所有人倾巢而出搜捕,眼尾下方沾着一朵粉色桃花,兰牙伸手打算替他揭下来,却发现是画上去的,实在太过逼真,手法全不似这个时代的画师,生动而具有灵气,衬得陛下那张常年冷淡的脸多了几分人气,甚至给人一种想要亲近的温柔。 此时那朵花已被洗去,伍庭神色森冷,“你不是说,曼青蛇毒无药可解。既如此,他,是如何从那里离开的?” 兰牙:“……” 完了,他想冤枉我。 “陛下,我绝没耍滑,那的的确确是曼青蛇毒液,兴许……兴许是有同伙,兴许岛上来了其他人将他救走,兴许他挖了个坑将自己埋了,有许多的兴许,但曼青蛇绝无解药。” “你为何要跪?”伍庭冷笑,“你怕我?” 兰牙早已习惯陛下这一会儿正常一会发癫的状态,她内心深处知道陛下会信她,却还是控制不住地害怕陛下发怒,所谓群鬼降世都不如白鬼变脸可怕。 “还是说,你觉得朕丑陋?” 今天的问句有点新鲜呐,兰牙还从没听过陛下说如此奇怪的话,“陛下怎会丑陋?陛下是世上最好看的人,比第二好看的无名还要好看一百倍!” “但你方才却说朕丑陋。” 兰牙头顶冒出好大的问号,“???” 陛下终于已经厌烦自己了吗? 这就是那些被充军流放的士族,被拖下去的时候嘴里常喊的‘欲加之罪何患无词’吗?! 第31章 反派想我了没 军营下令全面禁酒,那些刚埋入地里还没来得及发酵好的果酒终于再无天日可见。 他们搜寻一天无果,兰牙便来到关押久时构的小屋,打算看看这里会不会留下什么线索,刚一翻开松叶堆,她便看傻了眼,忙将陛下也叫来了。 一本船舶什么力什么……看起来像‘學’,却又不完全是‘學’……的字。 一本果酒什么什么指南。 一本什么景……似乎是风景……摄图(或许是)……技巧。 一卷插着五颜六色彩色墨水笔的布包。 …… 哦,还有半块没喝完的茶砖。 和两本伍朝历史。 “陛下,我怀疑他在此修炼邪功,”兰牙一本正经地猜测,“说不定他并非被人救走,而是习得了邪功,重塑经脉,自行解了毒,这才让他逃了出去。” “这是什么?”兰牙捡起地上倒着的两个陶罐,拿起摇了摇,里面已经空了,却还能闻到一股淡淡的酒香,似乎是一种酸酸甜甜的味道,“李子酒?” 站在门外的士兵中,不少人都参与制作了这两瓶酒,此刻僵立一动不动,生怕追究到自己头上。 正在大家忐忑之际,陛下突然大声道:“折曙在何处?” 折曙是个传令兵,先前一直来往于山腹和营地之间,近来兰牙从山腹回来之后,他便负责营地周边的巡逻,久时构昨晚逃走,本该是他当值,然而次日清晨却被发现躺在小屋门口。 因为这件事,他受军令惩罚,才刚拖着残躯重回岗位。陛下叫他的时候,他就站在人群最后头,一听见自己的名字,立刻冲上前扑通跪地:“陛下,属下在此。” “你昨夜何以中招?”伍庭淡淡瞟了他一眼。 折曙如实回禀:“属下当时见陛下进了屋子,便一直候在屋外,后来脖子似乎被什么毒虫蛰了一下,只感到一阵刺痛,便晕了过去。” “看来还是有同伙。”兰牙沉思片刻,然后道,“你可曾听到过什么声音,或是见过什么奇怪的东西?” 折曙想了想,说:“奇怪的东西没见到,却听到些奇怪的声音。” 兰牙立刻追问:“什么?” 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一直不敢正眼瞧陛下的折曙居然偷偷地望了陛下一眼,伍庭下压视线,森冷看着他,折曙心里起了个冷颤,嘴巴像被冻硬的铁丝穿过,不住颤栗。 兰牙脾气不怎么好,更见不得大男人磨唧,她亮出一道流光的驭鹤钩,架在折曙脖子上,“陛下面前有什么是说不得的?!说!” 他已是骑虎难下,无奈只能道:“属下听到人摔到地上的声音,然后久先生说……” 兰牙威胁:“说什么?” 折曙瑟瑟偷瞄陛下,见这位陛下的脸上从来没出现过除了冷淡或杀气之外的表情,心里更瘆了几分,“当时,属下听到重物倒地声,便靠近几步,打算查看,恰听到久先生说,‘好漂亮的金龙,但是为什么没有眼睛?’属下不知出了何事,正要敲门,脖子后便被毒虫蛰了,再然后……” 兰牙一听‘金龙’、‘眼睛’这两词,眼皮便不受控制地跳了下。 这世上只有三个人知道陛下身上纹了一条没有眼睛的金龙,一个是陛下的母亲——大伍皇太后;一个是当年替他纹龙的老伍帝,再然后就是当初离家出走捡到奄奄一息的陛下的兰牙了。 当时她将陛下从野外拖回破庙,见这人伤得马上快要死了,自然要为他脱衣验伤,也是如此才有幸得见那条金龙,那会儿她才六七岁,盯着金龙看了很久,只是觉得奇怪,甚至还伸手去摸了一下。谁知她手刚一碰到本该画着眼睛但却空着的锁骨处,一直昏迷不醒的陛下竟然发出一声痛苦地闷哼……似乎这将死之人对那里异常敏感,容不得人触碰…… 两人从屋子里出来之后,兰牙一直按耐住心里的好奇,没有问出口。 直到营地的火堆就在前方不远处,伍庭才停下脚步,兰牙自然也跟着停了下来。 “你见过,是吧?”伍庭没头没尾地突然问了句。 两人心照不宣,兰牙沉默地点了点头,而后意识到陛下背对她看不见,于是出声:“是,我见过。” “你可知为何龙没有眼睛?” “……” “罢了,你不会懂的。”伍庭道。 兰牙道:“陛下,你总是这样,穷讲究。你们这些人,老是喜欢给事物加上故弄玄虚的意义,还总要感叹遍寻世上无知己,你若说得直白些,讲得清楚些,怎会没有知己呢?” 伍庭略微眯起眼睛,“你教训起我来了?” “不敢,”兰牙摆手,“只是觉得陛下这人,心里藏了很多事不与人言,若夫人在天有灵,知道陛下活得如此孤单,不知会多么难受。” “孤单?你觉得朕孤单?”伍庭笑道,“你随朕这些年,你若觉得朕孤单,岂非你自己也很孤单?” “不,我却一点都不孤单。”兰牙仰头看向陛下,“我有陛下为倚仗,便是今日死了,也有陛下带我回家。可陛下却没有可以倚仗的人,反而身边都是要倚仗他的人。我知道,若非夫人离世,故乡最后的念想也没了,陛下今日定不会愿意陪我等住在这野岛之上。” 伍庭宽大的手掌落在兰牙头上,“听你的意思,我若死了,你不替我收尸?” “不替。” “为何?” “该收往何处呢?”兰牙道,“陛下不似我,我即便死了,魂灵却总是追随陛下,陛下在哪,哪儿便是我的归宿,可陛下呢?陛下若不在了,魂灵可愿随我浪迹?” 伍庭视线遥望远方良久,才无声叹了口气,“罢了,我若死了,你将我的尸骨葬于云雾茶园罢。” 兰牙问:“可是丘黎城郊的云雾茶园?” “是。” 兰牙不懂,“为何要葬云雾茶园?陛下已经想通自己为何不入皇陵了吗?” “想不通,”夜色将他半边脸藏在阴影中,“不过,史书上既如此写了,我便遂了后世的意罢。” * 咔哧—— 刷啦—— 水淋淋的桃树残枝被久时构从水里拖上来,这是他从山腹那片桃林里砍的,又经过长达一分多钟的人工水下运输,穿过和山洞相连的地下暗渠,才终于将桃木带进来。 猫头鹰恰好这时候从山洞口的瀑布水帘里飞进来,羽毛被水打得湿透,“你把它们弄这儿来干什么?” 久时构一边从背上卸下桃树,一边用手擦脸上的水,“之前每次砍完树,第二天树都会重新长回地里,我这次想看看,我如果不把树弃在桃林里,明天坑里还会不会再长出新树来。” 猫头鹰似懂非懂地点点头,“长了会怎样,不长又会怎样?” “长了说明问题在土壤,没长说明问题出在桃树本身。” 猫头鹰一脸崇拜,“久时构选手,看不出来你对这些诡异的东西接受度这么高,和以前我处理过的所有选手都不一样呀。” 久时构将残木拖到一旁,“处理?什么意思?” “哦,”猫头鹰避开视线,“欸,你口袋里那是什么?” 久时构低头一看,褶皱的衬衣左胸口袋里插着一根桃枝,上面还长着两朵绯红的桃花,“看不出来吗?桃花。” “我是问你把桃花放那里干什么?不晦气吗?” 它用了个很奇怪的词,晦气。 但久时构却像毫无察觉似的,顺势往地上一坐,朝猫头鹰招了下手,“过来,给你表演个有意思的。” 猫头鹰将信将疑飞过去,钻进久时构怀里。 “别眨眼。”久时构说。 “嗯。” 久时构将桃枝拿在手里,猫头鹰至此仍不明所以,只见久时构将手抬高,和视线平齐,而后一松手,桃枝便从他手里掉了下去。 奇怪的事就在这一刻发生了。 桃枝在离开手往下坠落的一瞬间,原本开着的两朵桃花立即萎缩,颜色消褪,就像被某种看不见的力量吸取了生命力,待到桃枝落及地面时,便只剩下一根光秃秃的小木棍。 猫头鹰在怀里沉默了许久,不知是被眼前景象惊呆了,还是因为别的什么。 久时构也没有说话,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捡起小木棍,“上次陛下说,我送他的桃枝在脱手之一刹就谢了,当时我还没觉得哪里不对,直到刚刚在桃林砍树的时候,我发现桃树枝拿在手里是不会枯的,无论多久都不会枯,但只要一离开人,就会像现在这样。你知道这是什么科学原理吗?” 猫头鹰从久时构怀里扑了出去,“我怎么会知道?你好奇怪,你为什么要问我?” 久时构声音坦然:“我以为你是系统使者,或许会知道。” “那你就错了,我不知道。”猫头鹰肯定地说。 它的语气比它之前说过的任何一句话都要更肯定,可正因如此,久时构却听出了一种极不肯定的情绪,但他并未追问下去。 第二天早上,天刚蒙蒙亮,久时构便在浅梦里嗅到一股花香,他潜意识里认为那是桃花,又觉得这股香气近在咫尺,似乎比梦要真实,他昨天太累了,于是又睡了过去。 等到日上三竿,久时构终于起身时,便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山洞里竟赫然长出了一棵桃树! 而他昨天辛苦运回来的枯木却不见了,地面没有松动的痕迹,亦没有树根钻入时的破裂土块,就仿佛这棵桃树原本就长在这里,枝桠间盛放的花似乎原本就属于它一样! 第32章 反派又开始了 久时构立刻环顾四下,偌大山洞除他之外别无一人,而那棵树就这样出现在他面前。 绯红花瓣,中间细长花丝尾端生长的浅黄色花药,此刻在他眼里却像毒蛇吐出的信子,一股毛骨悚然的凉意从背后爬了上来。 这件事完全在他的意料之外。 他三下两下从石头上跳下来,匆匆拿了包巧克力揣兜里,便往洞外跑。 这处山洞在瀑布之后,若要出去,则必须先穿过水帘,再潜过水潭,这一行为必定会让他淋成落汤鸡,所以久时构一般会事先规划好安排,尽量让自己出去一次能完成最多的事。 可是他现在顾不了那么多了。 他昨天挖完桃树之后,便将手机架在那里,开启夜间录像模式,本想看看桃树如何长回土里,但眼下他意识到错了,他不应该录挖树的地方,而应该怼着这棵树来录! 湿透的衣服紧贴在身上,一路跑一路身上往下滴水,这要不是白天,保不定会以为哪里的水鬼上岸来了,久时构一路跑,一路张望,猫头鹰还没来,幸好也没遇见陛下的人。 然而很快他的庆幸便化为乌有,因为他听见了人声! 久总裁反应何其快,立即往石头后一躲,将整个人藏了起来。 “你看什么?”一个女声说。 岛上只有一个女孩,这人无疑就是兰牙。 “回禀兰牙首领,属下好像听到怪声,”折曙疑惑地往周围看,又抓了抓脑袋,“兴许是听错了吧。” 兰牙一眨眼,“宁可错杀,不可放过,你你,还有你,跟我来。” 折曙立即领命,这时另一个声音从众人身后悠悠飘来:“不可杀他。” “我知——” 兰牙语调上扬,像是被宠坏了的小孩子,“断手断脚不论,性命无忧即可,对吗?我知道的。” 躲在石头后的久时构:“……” 问候你亲爱的祖宗。 “不,”只听这人的声音前所未有的平静,就像吹过水面的一阵携着桃瓣的风,他说:“保他完好无损。” 久时构:“哦?” 反派终于良知觉醒了吗? 不过事实证明,久总裁的乐观太超前了,只听那人接着说了句:“朕要亲自断他手脚。” 久时构:“……??!!” 问候你祖宗十八代。 噢,久时构忽然意识到,陛下是第十九代皇帝,他祖上恰好有十八代,行,那就挨个把你家祖上问候一遍,等以后回到现代,去皇陵旅游的时候,一定在你坟上再多踩几脚。 兰牙带了四五个人离开,听声音,陛下周围应该还有七八个人。 久时构屏息凝神,身体紧贴在石头后,此时如果被发现,他已经能预想到未来的日子将会多么暗无天日,倘若说他一开始对强行送陛下走这件事还有一点点犹豫,那么此刻,他一点犹豫都没了。 事情已经发展到:反派如果不走,他的手脚就要没了。 他现在只想去拿回自己的手机,内心只希望陛下他们还没经过那里、手机还没被人发现才好。 过了一会,久时构发现这群人还是只在原地,没人说话也没人动,不知在磨蹭些什么。他们不走,久时构自然也走不了,他身上的水已慢慢干了,然而他这才乍然意识到,他藏身的四周地上全是水。 好死不死,一个脚步声向他靠近。 “你干什么?”有人在身后问。 脚步停了,“我去方便。” “莫走远了。”那人说。 “是。”这声音听起来有点稚嫩。 久时构离他们有二三十来米,幸好这里全是桃树、石头,视线并非一望无际,反而给久时构提供了很好的隐蔽之所,可听到脚步声朝自己一步步走近,久时构心里还是扑通扑通跳。 不会这么点背吧? 桃林这么大,你一定要来最不方便的地方方便吗? 一步,一步,踩在地上。 久时构气息更紧了。 逃吗?跑得掉吗?还是等他过来干掉他?像影视剧里那样劈脖子能把人劈晕吗?直接打后脑勺会不会打死人?久时构心里天人交战。 脚步很幸运地停在离久时构仅一石之隔的地方。 这个声音似乎在自言自语地说:“地上未干,看来哥哥们都是在这里方便,既如此,我便也来为桃树灌溉……” 他话说到一半突然停住了,因为下一秒,他就被一个强有力的手臂给拖到石头后面。 嘴被人用力捂住,他瞪大了眼,只见袭击他的人在自己嘴前比了个食指,并做了个割脖子的动作。 临姜大大地点头,久时构这才松开他,“你不是应该在营地烧火吗?怎么也跟来了?” 小临姜眼里惊喜:“自先生逃后,陛下便令所有人倾巢而动,务必翻遍岛上每一个角落将先生找出来,如今只剩山腹还未搜过,因山腹无食物可吃,陛下便令我背些干粮跟来。” 久时构:“他真的一定要抓到我?” 临姜诚恳而怜悯地点头:“陛下一定要抓到你。” 久时构:“……” 临姜:“先生你怎么在此处?为何还不快逃?” 久时构想起正事:“你们是走山路来的,还是走水路来的?” “山路。” “……” 走山路来这里一定会经过昨天久时构挖树的地方,那岂不是…… “先生可是要问桃树之事?”临姜低声道。 久时构眼神一动,“你见到了?” “是,我们来时,在树林中见到一坑,桃树已不见了,周围有一些断了的枝。”临姜道,“陛下说,这岛上若还有人无聊到来山腹拔树,必定是先生。陛下已命人守住那里,先生切勿自投罗网。” 果然,只要树不在原地,坑就不会自动填上。 看来问题在于树,而非土壤。 久时构问:“你们在坑附近捡没捡到我的手机?” “手机?”临姜不懂。 久时构解释:“就是我经常拿在手上的一块小砖头,背面是大红色,还有字。” “噢!捡到了!”临姜激动,但脸色又迅速变得严肃,“不过我们捡到了两个,两个都是大红色,都有字,先生说的是哪一个?” “两个?”久时构惊讶,“怎么会有两个?!” 这话问得临姜一头雾水,“我们在那里发现了两个,自然便有两个。哦先生,我不能在这里待太久,我要先回去了,否则哥哥们起疑。先生,看到您腿脚没坏我太高兴了,您还是快走吧,陛下这次铁了心要抓您回去关着呢。” 说着,临姜起身跑了,跑到一半,似乎想起自己忘了什么事,再度折返,“先生,麻烦您背过身。我是来方便的,您看着我的话,我不太方便的呢。” 久时构:“……” * “怎么去这么久才回来?” “我肚子痛。” “别乱吃这里的东西,有毒。” “是。” 临姜往久时构藏身之地偷偷瞄了眼,见没有人注意,心里才安定下来。 久时构捏着鼻子小心地往旁边挪了几步,心里有些事想不通。 怎么会有两部手机呢? 难道岛上除了他之外,还有其他现代人? 一个突然的猜想没来由蹿了出来:伍停不会也在岛上吧? 既然手机已经落到陛下手里,现在肯定没办法跟他们硬碰硬,还是先回去山洞从长计议。 就在他要抽身离开时,忽然听到石头后传来兰牙的声音:“陛下,没寻到人,不过却抓住了它。” 不等久时构想这个‘它’是什么,就听到咯咯的叫唤,仔细听还带着呜咽。 唉,原来是可怜的树西又落到了陛下手里,太惨了。 反正树西死了还能回来,久时构并不心痛,正要溜走,只听到伍庭的声音说:“朕虽无法彻底杀死你,却能叫你生不如死,本不想对你用如此刑罚,但你既不肯说他的下落,朕也只能如此了。” “你要干什么?!”树西的尾音都变了调。 久时构脚步扎在土里,慢慢地蹲了回去。 兰牙拆下腰间的短棍,两手一绞,棍子从中间分成两半,绞合处各有一段鹤形尖钩,流溢着恐怖的金属光泽,“陛下用这个,更锋利。” 伍庭接过,目光重新冷冷落回树西身上,“世上之痛,莫过剜心。你,可曾见过自己的心是何模样?” 兰牙在一旁附和:“这种刑罚对施行者要求很高,既要保证心完整地被剖出来,又要保证受刑人一时三刻死不了,不过你放心,世上再没有比陛下手艺更好的人了,会有一点点痛噢。” 变态。 久时构在心里暗骂。 树西翅膀被人制住,嘴里发出呜咽声,久时构从来没听过这样的惨叫,带着颤栗,空气摩擦喉咙的沙沙声,好像遇到了很可怕的事,仿佛站在它面前的人会勾它下地狱油煎火燎。 “你们不可以这么对我,我是系统使者。”它似乎做着最后的挣扎。 伍庭何时将系统放在眼里,“你若真是系统的使者,系统一定会在最后关头救你,至少朕的使者若在别国受辱,朕举全国之力也会替他报仇。” 猫头鹰眼神黯淡下去,像是被人戳到痛处,但很快振作起来:“狗皇帝,你今天这么对我,早晚有一天你的后人也会这么对你,别忘了,你的结局是不得善终,是不得善终!!” 第33章 反派快来抓我呀 久时构几乎是在一瞬间就下定了主意:要救它! ——保护野生动物是每一个公民的职责。 可是怎么救? 他只有一个人,怎么跟这批战场上生关死劫里闯出来的将士对抗? 拿自己出去交换? 不行,猫头鹰死掉一只还可以用其他身体回来,久时构的手脚被砍了可就永远被砍了。 “你竟将他看得比你自己的命还重?”伍庭语气带着嘲讽,“宁被剜心也不肯说出他的下落?” 猫头鹰血红的眼睛回瞪他,“狗皇帝,你懂什么,世界上比我命重的只有我的系统大人,久时构选手算什么,我不告诉你他的下落,你以为你因为我爱他吗?不,是因为我爱系统大人,这是系统赋予我的神圣职责!” 久时构内心:这特么的还救它吗?它都不爱我。 “既如此,朕倒要看看你能忍上几刀。” 驭鹤钩划过一道锐利的光,伍庭冰冷的神情照见钩刃。 藏身远处的久时构不由打了个冷颤,隔这么远居然都能感到一股强势的杀意。 看来陛下要动真格了。 再看那被人拎在手里的猫头鹰,平时看着蓬松一大团,但被这么抓着,骨骼便可看得出十分瘦小,想来心脏也大不到哪里去,陛下就算挖心技术再好,挖猫头鹰应该也是头一回。 这一下手,指不定会是怎样一副血腥惨无人道的画面。 久·爱护动物人士·时构不能允许这样的暴行出现! 唰—— 一颗石子从久时构指尖的弹弓里飞了出去。 准确无误地劈中远方的一棵树,发出叶片簌簌摩擦的声音。 惊动了陛下等人。 兰牙锐目一扫,立刻点兵,“随我走!” “走了四个,还剩七个。”久时构小声数着。 他不能故伎重演,一旦这么做了,陛下会很快反应过来有人在调虎离山。所以这一次,久时构直接将弹弓对准了陛下,此刻陛下手里正倒抓着树西,而树西在倒吊的情况下竟将头完全转正了。 好诡异的动物。 如果是在晚上,凭借猫头鹰超能的视力,一定可以发现石头后的他,说不定还可以打配合战,可现在却是上午,光线很强,就算久时构在它面前和它大眼瞪小眼,它也不一定认得自己。 似乎感受到身后空气中的不友好,伍庭突然转了个身。 就在这时,一支利器破开疾风,速度快到只剩虚影,如一道羽箭,竟直直朝伍庭射了过来。 那一刻,伍庭视线将虚影排除在外,而后在震动扭曲的空气中见到了一张脸,那人如临大敌,射箭姿势没来得及放下,方向却是准确地对着自己。 “你要杀朕?”他不知自己的声音是否传进了那人的耳朵。 久时构却听到了,然而很快又从另一只耳朵钻了出去,他大声一吼:“树西,过来!” 利器冲至眼前,不留情面,仿佛要置人死地般。 一切只在电光石火间,伍庭没有躲,猫头鹰在他的钳制下拼命挣扎。 终于等周围士兵反应过来脸色完全变掉的时候,伍庭两指松了猫头鹰,单手突然抬起,劲疾如闪电,而后两指稳稳夹住了攻击,竟只是一株桃枝。 猫头鹰趁这时候飞蹿了出去! 一双大翅倏然展开,迅猛扑向站在石头后的久时构。 巨大的冲击力推得久时构往后连退数十步,他二话没说,抱起猫头鹰就跑! 久总裁打架不行,跑步人送外号‘外滩小飞人’。 士兵们反应迅速,顷刻冲了出去! 伍庭却站在原地静了许久,指尖还夹着那一株桃枝,一株没有桃花只剩下小木棍的桃枝。 方才暗器朝自己射过来的时候,他下意识以为会是一支箭或是一柄飞刀,战场上的偷袭往往只有一次机会,若失败了,面临的不会是下一次机会,而是死无全尸。 所以必须一击即中,武器须得够锋利,够狠,绝不能让中招者有活下来的机会。 ——没人有会选择用桃枝。 这人实在太蠢了。 殊不知他这样的人上了战场,随时都可能为他这一点心慈而送掉性命。 伍庭没有追出去,他知道,没有人能从他手里跑掉,亦无人能从他的将士手里跑掉。 * “久时构选手,你为什么要来救我?”树西被久时构夹在腋下,飞快地跑在树林里。 久时构跑得肺都快炸了,气完全接不上,根本没功夫理它。 树西眼神闪着光,“久时构选手,你爱我是不是?!” “……” 话音刚落,久时构突然刹车,脚步划出深坑,怀里的树西因惯性被甩了出去! 前面就是瀑布深潭,树西扑通砸入,水花四溅。 “为何要跑?”兰牙笑吟吟站在他面前。 久时构上下一瞧,她从哪里冒出来的?! 此时后面也被士兵给围住了,久时构顿时陷入困境,气息急促:“不跑……呼……不跑,难道陪你们留在岛上过年吗?!” “久时构选手,你爱我是不是?!”树西的声音出现得十分突兀。 它有病吗? “这几日我们寻你寻得很辛苦呢。”兰牙一脸委屈地瞧他。 久时构迅速调整呼吸,直起身子,“你寻我,寻我做什么?难不成你家陛下想我回去陪他喝酒?” “喝酒?”兰牙笑道,“陛下从不饮酒。找你回去自然是为了砍你手脚助兴。” 她玩着手里的钩子,轻轻一碰树枝,连劲都没使,那枝居然从树下断了下来,仿佛像某种暗示:钩刃锋利无眼,你若敢跑,便是这个下场。 久时构却置若罔闻:“我以为你见到我会杀我,没想到只是想抓我回去助兴呀?” 兰牙:“陛下要留你一命,我为何要杀你?” 久时构:“因为这岛上有一个人对毒的了解远在你之上,我以为像你这么骄傲的人,一定忍不了呢。” “谁?”兰牙神色终于不明显地变了变,“谁对毒了解比我深?” 久时构指了指自己,“必然是聪明绝世的本人。” “你?”兰牙笑了。 久时构没理会她的嘲笑,“你难道就不奇怪我为什么会站在这里?为什么我还可以跑跑跳跳?明明你自己也说,曼青蛇毒没有解药,那我又是怎么完好无损出现在这里呢?” “久时构选手!”树西在水里大叫,“你是不是爱我?!” “……” 它疯了吗? “是是是。”久时构敷衍打发它。 兰牙:“所以你想用解药的配方换我放你走吗?” “不。”久时构径直走到兰牙近处。 他比这女孩高出一个头,这样居高临下瞧她的时候,恰能无形之中形成一种威压。 兰牙见多了恶人,却没见过这样的恶人。 他明明已是强弩之末,却全无一丝深陷绝境的焦虑,俊俏的面孔反而似笑非笑,似乎成竹在胸,好像处于下风的并不是他,而是围住他的这些人。 兰牙心生奇怪,难道他手里还有筹码? 久时构勾嘴一笑,一字一字道:“我要,以命换命。” 咬字清晰,坚定。 兰牙眼皮一挑,“哦?你说说看,用谁的命,换谁的命?” 久时构:“你家陛下的命,换我的命。” 他倾身靠近兰牙,在她耳畔轻声道:“你见过一条有眼睛的金色龙纹吗?” 兰牙暗中一怔,侧眼只见此人面孔就在咫尺,四目相对,眼珠黢黑不见底,兰牙往后退开,心里那种‘看不透这人’的感觉越来越强烈,她说:“我只见过一条没有眼睛的龙。” 久时构不动声色,却在兰牙退开的那一刹动了动唇角。 两军对垒,心里防线先被攻破的一方必输无疑,她退了,所以她输了。 “你家陛下一定没有告诉你,那条龙现在不仅有了眼睛,而且他已身中剧毒,若我不给你解药,三日之后,龙眼处皮肉会开始溃烂,然后蔓延至全身,最后深入心脏,然而嘎嘣一下,提前亡国了。” 如果说兰牙一开始脸上还有笑,那么她现在的脸色可谓是要将人拆吃入腹了,“你,说,什,么?” “你不信?”久时构得意地笑着,“不信的话,回去问一问你家陛下。他如果不给你看,你直接扒开他衣服,看看锁骨处是不是多了双眼,看看那眼是不是金色,我就在这里等你。” “不可能,这世上没有这样的毒。” 她的声音在瀑布声中显得苍白无力。 久时构:“你也说世上没有曼青蛇毒解药,我不一样还是调出来了。小姑娘,你都是两千多年前的古人了,总要相信一个亘古不变的道理:长江后浪推前浪。而我,就是那后浪。” “你如何证明?!” “我不需要证明,关键在你相不相信,敢不敢赌。” “我若抓你回去严刑逼供呢?” “不过三日,就算手段再毒辣,不过就三日。逼供到头不过一个死,我死了,不过是21世纪少了一个青年才俊,陛下如果死了,那就是华夏历史上多了一个英年早逝的皇帝。” “你……” “我?”久时构轻轻一笑,“你说你家陛下是岛上最恶的王,可俗语里还有一句话,叫‘恶人自有恶人磨’,我本来不是恶人,但为了活命,也是没办法的事,条件我已经开出来了,你放我走,我给你解药。” 第34章 反派尴尬了吗 “久时构选手,我太感动了。” “别说废话,止血啊,帮我。” “你真的爱我吗?” “再不帮我止血,嘶——你轻点!” 树西嘴里叼着棉花,往久时构背上的伤口上涂药,深红的皮肉被划开一条很长的口子,显露出森森白骨,上药根本不管用,凭直觉,久时构认为此刻最需要的是上医院输血缝针。 “很疼吗?”树西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 “嘶——” 久时构本来已经快晕了,眼泪滴进伤口,无异于往上撒盐,他一个激灵痛得长吸口冷气,“你……你你你别在这儿哭,你要救我还是要弄死我?!” 树西连忙抖动翅膀扇干眼泪,“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久时构长这么大最严重也就是打篮球骨折做手术,从来没被人伤成这样,驭鹤钩连皮带骨划过体内的感觉清晰得彻底,连带着每一根神经都刺痛异常,好像心脏都要裂开了。 当时他站在巨石上,兰牙一钩落下。 若非他孤注一掷,就势跳进水里,撑着最后一口气潜回山洞,恐怕此时已成了钩下亡魂。 “我先睡一会,如果我……”久时构说话力气不足,“没能醒过来的话……你记得提醒我公司的财务,这个月的工资……要按时发……至于我的遗产,反正我没有孩子,你就帮我捐给慈善机构……多捐几所学校,不能穷教育……” “你死不掉的。”树西带着哭腔。 “狗皇帝还没送走,你死不掉的。” 久时构忍痛苦笑,“你就一张嘴叭叭的,看你上药的手法,估计我今天没救了。算了……我这经历也算了不起,死了不亏,就是钱赚了没花了,可惜……” “久时构选手。” “唔?” “你爱我吗?” “??……” 树西不肯罢休,它不再上药,从背上跳到久时构面前,双目炯炯盯着他:“久时构选手,你爱我吗?” 久时构快气笑了,“怎么,你想继承我的遗产吗?” “所以,你爱我吗?”树西只是重复这一个问题。 久时构被它缠得没办法,反正自己人之将死,就说两句好话吧,于是道:“爱爱爱。” “那我能喝一口你的血吗?”树西诚恳地问。 * “被他逃了?” “是,陛下。”兰牙奉上一样包装奇怪的东西,“这是他留下的解药。” 伍庭从她手里接过,冷冷一笑:“你当真以为他会给朕下毒?” 兰牙其实也不确定:“此事关乎陛下性命,我不敢同他赌。当时我见他神情,分明是打算玉石俱焚,我担心他说的是真的,便答应放他一次,一次而已,下次若被我寻到他,定不会教他逃走。” 这包东西一看便知属于另一个时代,伍庭拿在手里端详片刻,兰牙伸手过来,“陛下,他说沿此锯齿撕开,开后须得尽快吃完,不可置于阳光下曝晒,吃完后须得洗净牙齿。” 滋—— 伍庭将包装袋撕开了一口子。 兰牙:“他若没给陛下下毒,那这又是何物?黑黢黢的,不会又是茶吧?” 伍庭从袋子里夹出一颗,只见此物并非纯黑,而是深棕色,形状像一朵小花,闻起来有一股苦涩的香气,竟是伍庭从未闻过的味道。 兰牙好奇,也取出一颗,二话没说扔进了嘴里,嚼了嚼,似乎有些黏牙,她的表情很奇怪:“陛下,是甜的,但好像有些苦,没有毒,陛下要不也尝一尝?” 伍庭将手上的巧克力扔回袋子,连着袋子一起交给兰牙,“不必,你若喜欢,自己拿去吃罢。” 兰牙对各种毒都有抗性,也不管这东西是什么,欢欢喜喜地拿在手里,“陛下,你总是这样,明明想试试看的,却一定要说不必。什么都不必,不必不必,结果就是什么都不剩。” 伍庭:“你说什么?” 兰牙语气像是埋怨:“你明明喝过酒的。” 伍庭目光一顿,“谁告诉你的?” “没有人告诉我,”兰牙说,“那日陛下从屋里冲出来时,我闻到陛下身上有酒气。我本以为是无名哥哥偷袭了陛下,或是给陛下下了药,才能在陛下眼底逃脱,却原来,是陛下饮醉了。” “……” 兰牙:“陛下,那晚究竟发生了什么?” 伍庭视线幽幽转过她,“可是久时构同你说了什么?” “他说他将毒下在了陛下的龙纹上。” “……” “陛下,”兰牙咬完一颗巧克力,发现这东西还挺好吃的,“当年离开丘黎之时,夫人不是叮嘱陛下不可酒后乱性么?龙纹隐蔽,他若非冒犯了陛下,如何能知龙纹并无眼睛?!” 伍庭:“这是他告诉你的?” 兰牙不情不愿地点头。 伍庭道:“他还说了什么?” “他……”兰牙似乎难以启齿,“他还让我转告陛下,下次不要随便和人喝酒,太黏人。” 伍庭眯了眯眼睛,“他真是如此说的?” 兰牙:“我不敢骗陛下,他就是如此说的。” 伍庭:“你们既有功夫说这些话,缘何你还让他从你手里逃掉?” “我本来是要抓他,却没曾想他突然先攻击我,我一时手快,划伤了他……” 她的尾音消失在陛下冷冽的眼神里,只听陛下低沉道:“何故要说谎?” 兰牙瞬间跪了下去,“其实是因为我得了解药之后,一想到他竟敢冒犯陛下龙体,一时心火上涌,便想杀了他剜其心为陛下出气,没曾想他被我砍伤后跌入深潭,我寻不见他,故此……” “他被你砍伤了?” “是。” “伤势如何?” “深潭尽染血色,想来命不久矣。” * “刚才我以为我会死掉。” 久时构盘腿坐在石床上,像个没事人一样,光着上半身,一针一线缝着被钩子剌坏的衬衫。 树西趴在他怀里,背上的血渍融入羽毛里,结成硬硬的干块。 这回轮到它奄奄一息:“久时构选手,这几天我都不能来了,如果你遇到危险,就在自己身上划一道口子,我可以感应到。” 久时构关怀地拍了下它,“我记住了。” 树西:“那我就安心地走了。” 久时构:“等一下。” 树西眼睛一亮,垂死惊坐起:“等什么?” 久时构:“你还没告诉我,为什么我的血可以驯服你。” 树西:“不是你的血把我驯服的,而是你心甘情愿喂我喝血这个行为驯服了我。以后你就是我的大人,你的非致命伤都会由我替你受过——就像这次这样。” 久时构:“如果是致命伤呢?” 树西道:“我们只好一起死掉了。” “……” 因为久时构的伤转移到了树西身上,所以这只小猫头鹰此刻气息很弱,它往久时构怀里钻了钻,似乎想找个合适的姿势躺着等死。 “以后,你就是唯一一个能杀掉我的人。”它像在说胡话一般,“但是,杀了我,世界上就不会再有另一个树西,你就再也等不到你的包裹了。” “我不会杀你的。”久时构说。 “那就好……” 树西的声音沉了下去,消失在山洞中。 久时构继续缝着他的衬衫,在树西下一次来之前,他没有可以替换的衣服。 想到一个小时前发生的事,久时构简直觉得,那像是一场梦—— 他好不容易放狠话唬住了兰牙,眼瞅着马上就能逃跑了,没想到兰牙这丫头居然不按套路来,一听到他说陛下胸口的龙纹,竟然上来就要砍他。 幸好他跳了深潭,才堪堪捡回条命。 拖着残躯爬回洞里,树西哭哭唧唧又是上药又是道歉,久时构压根儿也听不进去。 他都快死了,说这些没用的。 直到树西喝了一口久时构背上的血。 神奇的是,从那一刻开始,久时构感觉到背上的皮肉开始愈合。 与此同时,树西后背开始出现一条伤口,血流了出来,厚厚的羽毛被血浸透,耷拉着贴在树西背上,生气逐渐从树西体内流失,眼神缓缓失焦,强撑着才说了句:“阿久大人,你驯服了我。” 树西居然就这么被他驯服了。 居然就这么被他驯服了。 此刻,山洞里只剩下久时构一个人。 在他身旁,还躺着一部手机。 这是他趁兰牙要杀他的那一刹,从兰牙荷包里抢出来的。 当时情况紧急,他只看到露出的一个红色小角便抢来了,上岸之后才发现,虽然也是个红壳手机,但却并不他的那一部。 手机背面印着两个简体字—— “伍停”。 这是伍停的手机。 老头子临终前念念不忘的私生子。 他居然真的也上了岛。 所谓冤家路窄,他们终于要遇上了吗? 第35章 反派被我骗到了吗 树西之前来的时候,给久时构带了一块充电宝。 久时构就是用这块充电宝,来给抢回来的手机充电。 然而,好不容易让这手机电充得能够开机,久时构才发现,还需要解锁密码。 他试着输了几组,手机震了几下,没有一个碰对。 虽然是在意料之中,还是不免觉得失望。 闲来无事,久时构开始研究了起来。 这手机看起来有些年头,外壳上全是划痕,或许是因为被土埋过,所以音孔、充电口里塞满了土,甚至还爬出一只小蜘蛛来,要不是实在没得玩,久时构都想直接把手机送去废品站了。 手机和伍停本人的形象完全不符。 久时构暗地在心里嫌弃他。 之后几天,久时构一直没离开过山洞。 据树西带来的消息称,陛下等人每天在山腹搜捕,天一黑就走,隔日大早准时又会有人来。 ——这是由于山腹无法提供他们长久生活的食物和水的缘故。 手机还是没能解锁。 一人一鹰蹲在手机前面,大眼瞪小眼——猫头鹰是大眼,久时构是小眼。 树西:“你真的确定这是你爸私生子的手机?” 久时构:“之前在船上见过一次,是他的没错。” 树西:“狗皇帝在哪里捡到的?” 久时构:“山腹的桃林。” 树西感到十分奇怪,嘴里不停嘀咕:“选手在岛上吗?不可能呀,为什么我没有感知到?” 久时构:“你不是一直都无法感知选手的位置吗?” 树西:“但我能感知选手的存在——如果他在这个岛上的话。” 久时构:“所以他现在不在这个岛上?” “我敢肯定他不在。”树西说。 久时构若有所思,“手机是从山腹捡的,山腹不靠海,肯定不会是海浪冲上来的……难道说,伍停已经从岛上离开了?!” 树西的眼神忽然变得很奇怪,“不会吧。” “为什么不会?”久时构问它。 树西不知为何看起来有些心虚,“我感觉不会。” 久时构狐疑:“感觉?” 树西微微向后退了两小步,“我不能告诉你。” “我和你都已经有了驯服关系,你还不能对我说实话吗?” 久时构语气并不强势,却在空气中形成一种无形的压力。 “我不能说。” “为什么?” “我怕说了,你就不喜欢我了。” 久时构沉默地看着它。 良久之后,树西一句话也没留下,便从瀑布飞出去了。 久时构无奈地摇了摇头,重新坐回石床上。 树西这家伙脑子里居然还能藏秘密,这实在是出乎久时构的意料。 算了,一时半会也想不明白,于是,久时构将注意力重新挪回手机上。 如果伍停确实不在岛上,那么他的手机里会不会有什么线索? 可是一个无法解锁的手机,和砖头无异。 他必须先想办法将手机解锁。 根据久时构之前对这个私生子的调查,伍停是一家直播平台的签约主播,主要经济来源是直播或视频打赏以及广告费,平时就算不直播也会经常在平台上分享vlog,其vlog内容涵盖他走过的大街小巷、吃了什么喝了什么、天打雷下雨了、雨晴出彩虹了…… 几乎事无论大小,只要发生了,就会出现在vlog里。 像这样一个什么都往视频里塞的人,如果流落岛上,这么新鲜的体验,想必他一定会习惯性录下一些东西。 或许有用,或许没用,一切在久时构看到之前,都是未知。 但如何才能解锁呢? 久时构已经试过所有他能想到的数字组合,连老头子的生日和忌日都试过了,却还是没能解锁。 他没有再往下试,因为手机已经出现提示,还剩五次机会,如果全错,系统会被锁定。 然而,这并不能阻止久时构想要解锁手机的心情。 ——如果伍停能从岛上离开,他一定也可以。 当代手机的解锁方式无外乎密码、瞳孔、指纹和人脸。 密码显然证明了,行不通。 瞳孔也不行。 指纹。 嗯……PASS。 久时构不由感叹,如今手机的安全机制未免也太安全了。 他继续往下思考。 还有什么? 哦对,人脸。 不行。 突然,他愣了一下。 不对—— 人脸。 人脸? 人脸! 人脸为什么不行? 就是了,人脸! 陛下不是长得和伍停一模一样吗?! 可是很快久时构就泄下气去,长得一样又能怎样,难道招呼陛下过来露个脸吗? 且不说陛下肯不肯赏脸,就陛下每天派人在山腹搜捕这架势,久时构都怀疑,自己在见到陛下之前,就已经被他的手下给宰了。 * “陛下,或许他已没命了。” 兰牙从树上跳下来,稳稳落在伍庭面前。 她手里揣着几个新鲜刚摘的李子,恭敬奉上一颗给陛下,“说不定那什么破屁系统就是在诓我们,他死不死,其实与我们能不能离岛并无关系。” 伍庭没接她的果子,不动声色道:“可有人从驭鹤钩下逃过性命?” 兰牙:“可有人从陛下的召伯剑下逃过性命?” 她想说的是,如果没有人能从召伯剑下逃命,自然不会有人能活着离开驭鹤钩。 然而伍庭淡淡道:“有一个。” 兰牙一惊:“是谁?” 伍庭:“他。” 兰牙忽然没那么惊讶了,“那是陛下瞧他还有价值,才放了他。不过这回可不一样,驭鹤钩已触及脊骨,伤重如此,便是他医术再好,也不可能活得下来。” 伍庭:“上次你也说曼青蛇毒绝无解药。” 兰牙面露赧色,“我至今还是想不通,他究竟是如何痊愈的,曼青蛇毒明明就没有解药。” “你叫我一声好哥哥呀,我就告诉你。” 这声音是从树林里发出的。 兰牙立即警觉,“谁?” 伍庭眼睛微眯,头往某个方向一偏,准确地抓到声音来处。 “来了便出来吧。”他说。 兰牙下意识做出护在陛下身旁的动作,“何人装神弄鬼?” “来行善积德的人。”久时构笑着从树林里走了出来。 兰牙见到他完整出现的刹那,脸色登时一变,“何以你还能站在这里?!” 久时构若无其事一摊手,“不然呢?我应该躺在这里吗?” “你明明……”兰牙哑声。 伍庭神色如常,未见惊讶,他按下兰牙的手臂,“去一旁候着。” 兰牙:“可……” 久时构在兰牙目瞪口呆的眼光中走向陛下,脸上笑意丝毫不减,“陛下,我可想死你了。” 伍庭:“……” “陛下,你知道吗,这个兰牙对你的命令阳奉阴违,”久时构一见面就开始告刁状,“你明明说要保我完好无损亲手砍我手脚,她却趁你不在的时候伤我,好大一条口子,流了好多血呢。” 兰牙还没从‘这人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而且看起来不像快死的样子’的疑惑里反应过来,却先被他这似埋怨似撒娇的语气给恶心到了,“明明是你冒犯陛下在先!” “我什么时候冒犯你家陛下了?”久时构道,“你哪只眼睛看见我冒犯你家陛下了?我是亲他了,还是睡他了?你看到了?” “你说他……他他身上有龙纹。”兰牙愤道。 “是你家陛下醉酒之后拉着我非要给我展示他的龙纹,我说不看,他一定要我看,还要我给他把眼睛也画上,你这小丫头就会血口喷人,你知不知道,那天晚上要不是我跑得快,现在你得管我叫一声皇后。” 兰牙脸气得一阵白一阵青:“你不要脸!” 久时构眼下已经是破罐子破摔了,他转向一直没说话的陛下,“你对我画的龙眼不满意吗?为什么要抓我回去断我手脚?” 伍庭的视线玩味地扫过他,“你说那晚是朕先冒犯了你?” “是。” 久时构脸也不要了。 “可有证据?” “没有证据,但是我脖子上被你亲出来的红印还在,要看看吗?” 三人的空气忽然变得十分安静,连一片落叶掉到地上都异常清晰,兰牙此生最恨人冒犯陛下,甚至比伤了她自己还要严重,一听到久时构污蔑陛下,作势就要上前再砍上他几刀。 伍庭单手一横,拦住了她,打破此刻的死寂:“你即已逃了,为何又回来?” “我来替陛下解毒。” “何毒?” “我下在龙纹上的毒。” 兰牙讶然:“你真的在陛下身上下了毒?!” 久时构抿嘴一点头,“我真的在陛下身上下了毒,而且这个毒解起来有点费劲,这几天我需要一直陪在陛下身边才行。” 伍庭抬眸看他,“我如何知你不是在诈我?” 久时构:“陛下,都这时候了,我有什么必要骗你?你的手下虽然虐待我,但我还是决定以德报怨。作为一名新时代的青年,我深知随意篡改历史是不对的,所以请陛下给我一个拯救你的机会。” 兰牙比当事人看起来还要着急:“你当真能解?” 久时构双手沿侧身往下滑,将自己劲瘦干练的躯体示意给她看,“我被你毒成那样,又被你剌伤那么大条口子,现在还能站在这里和你说话,难道这还不足以证明我的医术吗?” 兰牙无言可对。 久时构添了句:“你可以永远相信二十一世纪的医学。” -------------------- 作者有话要说: 你可以永远相信猫头鹰。 还有个小问题,如果我之后想开一辆车,可以在哪条路上跑?(引申义 第36章 反派你别碰我 “多谢陛下赏脸。” 字面意思:多谢陛下赏脸。 久时构对着伍庭的脸,将手机刷开之后,便往一旁趴进了床上的松针堆里。 伍庭坐在桌子旁,小口啜饮刚沏好的茶,“你不准备走了么?” 这里当然不再是关押久时构的小屋,而是伍庭陛下的居所—— 一座比陋居稍体面的木屋,进门处是一间只有一张书桌的书房,往里是卧房。 说是卧房,但其实也只有一张床,铺的是松针和杂草。 没有被褥,但好歹不用睡地上,比起久时构先前的条件可是好太多了。 “这不是怕陛下的毒突然发作,我得守着嘛?” 久时构一边敷衍,一边快速点进手机相册。 果不其然,里面存了很多视频,缩略图看过去全是伍停的大头照。 “你并未在我身上下毒吧?”伍庭放下茶杯。 久时构一心扑在手机上,不大在意地说:“下了。” 手机上显示的时间还是21世纪,并没有因穿越而自动切换到伍朝时间。 久时构手指拖着屏幕往下一拉,甚至划不到底。 这么多的视频里,只有最新的这个是在岛上拍的,其余很明显能看出来是在现代背景。 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久时构点开了第一个。 背景是山腹的那片桃花林,画面里只有一张脸和一只举着手机的手臂。伍停以倒退的动作一边走,一边解说:“这里是什么地方?太奇怪了,但幸好有一片美丽的桃花林,让我觉得这里还有点浪漫。” -“大家知道吗,其实这是我第一次出海玩,我也没想到会碰上这样的事情,毕竟谁能想到这么狗血的剧情会发生在我身上呢?谁能想到久氏集团的大少爷原来是个这样的人呢?” 久时构听到这里的时候,脸色已经很难看了。 就等着听伍停接下来还要放什么屁。 -“其实他会有这样的行为我也能理解,毕竟突然多出一个弟弟来分家产,怎么样他都不会高兴的吧?” 好虚伪的语气。 久时构多听一个字都觉得恶心,但还是按着脾气继续往下放。 画面里的人对着镜头一直微笑,就像被阳光普照的圣人。 -“我被他推到海里之后,醒来就到了这个岛上,虽然我哥的行为和谋杀是一个性质,但是我不怪他,谁叫他是我哥呢?就算不是一个妈妈,毕竟我们身上的血是相通的,就算他不肯接纳我,我也还当他是我亲哥。你们说我这样想对吗?大家可以把回答打在弹幕上。” 久时构:“……” 我能把你打死在弹幕上吗? 伍庭在一旁道:“是你推他下海的?” 久时构瞅了陛下一眼,“你觉得我会为了家产杀人吗?” 伍庭不置可否,端起茶杯,又抿了一口。 视频继续播放,伍停这次张开手臂,像拥抱着整片桃花林似地,“我想这会是一段精彩的孤岛流浪记,虽然没有办法很快和大家见面,但是我会坚持为大家记录岛上的一切,或许这将会是人类征服孤岛的又一记录,希望大家喜欢,好,这一期视频就到这里,大家记得点赞关注哦!” 久时构将手机黑屏,反扣在身旁,心里憋着一股气。 虚伪的东西。 “怎么,见他未死,你很失望?”伍庭语气中透出几分戏谑。 久时构翻了个身,仰面躺在陛下的床上,望着屋顶木板的纹路,歪歪扭扭的,看着就让人生气。 “我没想过让他死。但是我能想象如果他先回了现代,他会怎么对媒体说?久家大少为争遗产竟推人下海,还是久家大少故意制造沉船意外结果反被淹死?” 伍庭抬眸看他,“你果真没想让他死?” 久时构不假思索:“我不想让任何人死。” 伍庭放下杯子,在木桌上发出沉闷的一声,“可你却对我下毒?” 久时构瞳孔一瞪,终于反应过来。 这时伍庭已到了他身旁,久时构就要起身,被陛下一把按了回去。 久时构身体一紧,只见陛下俊美的脸居高临下望着自己,悠悠道:“还不承认,你根本没在我身上下毒,是吧?” 久时构被人制住双手,挣扎无用,却嘴硬道:“我下了。” 突然,一股巨大的力爬上久时构腰间,不等他喘口气,伍庭的手圈着他的腰,将他往前一滚,刹时,久时构只觉得天旋地转,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然后他就被翻了个面。 久时构以一个趴着的姿势被伍庭按在床上。 他刚一要抬头,伍庭就按着他的后颈,将他压回软草编成的枕头里。 久时构根本反抗不了,“陛下你要干什……” 话没说完,身后之人手掌落下,勾住了久时构黑色西裤的裤腰。 “欸欸欸,”久时构惊吓,心里慌得一塌糊涂,“等等等等,有话好好说,别上手!!!” 伍庭才不理他的叫唤,他单手将久时构两只手反着扣在床头,另一只手往上一提,直接将久时构的衬衣从裤腰里扯了出来,展露在他面前的,就是一张白皙精瘦的背。 乍一见到这样光滑的肌肤,伍庭也愣了一下,差点儿忘了目的。 久时构将脸埋在枕头里,绝望地想:狗皇帝不会要把我先奸后杀吧……我就不该回来,这下子完了,不仅没有全尸,连清白也没了,太惨太可怜了…… 不过很长时间伍庭都没有下一步动作,久时构正要试着抬头,忽然一双手在他腰上重力按了一下。 “嘶——” 痛得久时构倒吸口凉气。 紧接着,这只手一路往上,从腰间爬上蝴蝶骨,指尖划过时伴随着一轻一重的按压,泛起一阵酥麻。 不知是不是错觉,久时构觉得陛下就像市场上挑床垫的阿姨,先到处压一压,按一按,看看手感如何,确保每一处都没问题,再决定买不买。 他要干嘛? 大半夜的一个男人在身上摸来摸去,这感觉实在太诡异了。 久时构也是自作自受,毕竟是他自己一定要赖在这里。 但这其实是因为伍停的手机十五秒钟不动就会锁屏,而设置休眠间隔和重新设置密码,都需要先输入密码,没办法,为防中途要用到陛下的金脸,久时构只能找个借口留在这里。 良久的触摸之后,伍庭松开了他。 久时构一弹坐了起来,往后缩到角落里,一脸的‘你这个臭流氓’、‘你给我等着’。 伍庭缓缓站起身,重新坐回桌边,继续喝他那杯还没喝完的茶。 “你根本不会医术。” 久时构一边往裤腰里扎衬衣,一边道:“我会。” “再好的医术,若能三日之内治好一个见骨的伤,总归会留下疤痕。”伍庭淡淡道,“可你背上却什么都没有,除非你的二十一世纪的医术强大到可以令人起死回生,否则你如何解释?” 久时构:“……” “又是系统和树西干的好事,是吧?”伍庭道。 久时构:“……但这不是你扒我衣服的理由。” 伍庭:“我扒谁衣服不需要理由。” 久时构整理好衬衣西裤,深呼吸一口,从床上翻了下来,“是,我不会医术,也没给陛下下毒。” 伍庭:“哦。” 哦? 这真是个无法还嘴的回答,你不是要断我手脚吗?现在这‘哦’一声是几个意思? 久时构见伍庭只顾着喝茶,连看都不看自己一眼,于是尝试地往门口走了一步。 “站住。” 久时构停脚。 伍庭道:“回床上去。” 久时构:“??” 还来? “回床上去。”伍庭重申了一遍。 “这回,我亲自看住你。” * “兰牙首领,属下真的不要去陛下居所待命么?”折曙问。 兰牙将刚抓来的蛇取了胆,一滴一滴往下放血,盛在一个小陶碗里。她瞥了眼这愣头青,摇摇头道:“陛下都说不准我们靠近了,你要不怕死就去,反正我不敢去。” 折曙:“可……” “诶对了,”兰牙又说,“你要是死了,心脏记得留给我。” 折曙心怯:“那要不……属下去十丈之外守着,若再被久先生逃脱,属下也好将人抓回来。” “他不会跑了。”兰牙划下蛇皮,却仿佛只是在给布娃娃裁衣服,“这次是他自己回来的,你以为像他那样的人,会傻傻地回来送死么?” “难不成久先生手里还有筹码?”折曙发问。 兰牙将放干血的蛇扔到一边,又从篓子里捞出另外一条,直取蛇胆,众人看得心里发毛。 这时只见兰牙腾出一只手,比出两根手指:“你们知道这岛上最可怕的两样东西是什么吗?” 折曙下意识看兰牙手里死僵了的蛇,试探地回答道:“毒蛇,和……” 兰牙:“和什么?” 折曙没敢回答。 他想说毒蛇和拿着毒蛇的人。 但这时另一个将士说:“属下知道,一是陛下的召伯剑,另一个是兰牙首领的驭鹤钩。” 兰牙摇头,“你只说对了前一半。” 众人好奇,纷纷围过来。 “不是首领的驭鹤钩,那是什么?” 这岛上还有什么比发怒的陛下和间歇性发疯的兰牙更让人害怕? 有人猜:“倘若并非兰牙首领的驭鹤钩,那必然是陛下的白衣,白衣临世,无人生还!” 还有人猜:“是岛南的野人,茹毛饮血,丧心病狂!” “……” “都错了。”兰牙打断了热闹的讨论。 “那是什么?”大家的胃口被吊到顶点。 只见兰牙懒懒抬起眼皮,慢悠悠地道:“是陛下的召伯剑,和,久时构的嘴。” 众人面面相觑,并不理解这句话的含义。 兰牙将接好的满满一碗的蛇血递给他们,“拿去喝了罢。” 陛下的一个亲兵骆岩接了过来,“此物有何功效?” “滋补肾阴,益气壮阳。” 骆岩眼前一亮:“多谢兰牙首领!” 夜深了,众人纷纷去歇息。 兰牙临走前,往陛下屋子投去一眼,只见灯还亮着。 -------------------- 作者有话要说: 就是要扒你衣服。 第37章 反派怕了我的嘴吗 久时构本来也没想真走,与其出去被兰牙逮着又一通折磨,不如躲在陛下身边,好歹陛下的行为符合人类正常预期,不像兰牙,上一秒笑嘻嘻,下一秒上来砍人。 听到伍庭说要亲自看押他,那感情好,久时构也不客气,连忙爬回床上,就势往里面一滚,让出一大片空位来,恰好够再躺一人。 “晚安,陛下。”久时构太累了,说着便闭上了眼睛。 “慢着。” 久时构背对外面,刚合上的眼睛倏地睁开,一愣。 伍庭走了过来,在床边站定,“你为何要在朕身上画蛇添足?” 久时构扭过头,“这怎么能是画蛇添足呢?我以为这叫画龙点睛。” 伍庭:“何须你多事?” 看来这觉是没法睡了,久时构爬起来,“我猜龙纹是陛下某位至亲的人画的。” 伍庭仍是冷淡疏离的模样,却在久时构说‘至亲’二字时有一刹那的失神,久时构知道自己说对了。 “是先帝。”伍庭道。 久时构诧异:“伍成帝?” 但很快他就意识到,陛下是从伍成帝手里篡来的位,应该不会承认伍成帝作为先帝的身份,于是立刻改口道:“是伍成帝之前的那一位?” 伍庭道:“是。” “可是陛下的父亲?” 伍庭又道:“是。” 屋内静了片刻,只见久时构若有所思道:“这样就能说通了。” 伍庭:“说通什么?” “起先我一直以为是伍成帝先篡位,然后陛下才会发动政变逼迫他禅位,但是见到这个龙纹之后,我想明白了,老先帝从来也没想过把帝位传给陛下吧?” “你何以如此认为?”伍庭眉睫不动。 久时构不答反问:“不然为什么陛下从小是和太后住在丘黎,而不是住在当时的国都?” 伍庭:“是母后坚持。” “可怜天下父母心呀,”久时构感叹,“陛下身上的龙纹细节繁复精致,一定是老先帝一笔一画很专注地纹出来的,所以肯定不存在时间不够的问题,但偏偏这条龙没有眼睛,说明老先帝是故意不给它纹上眼睛。一双没有眼睛的龙,就算游走人间,也看不见战火硝烟,也无法体知民间疾苦。伍朝近五十年一直处于动荡,但听说丘黎是个很美的地方,先帝让陛下在那里长大,其实也是想让陛下远离战火吧?先帝故意不纹眼睛,也是希望他的儿子能假装自己看不见人间疾苦吧?” 久时构这话说得很有技巧,故意将老父的苦心和百姓疾苦放在一起,言外之意是,百姓水深火热,陛下明知自己是结束这一切的人,还要躲在这岛上假装外面一片祥和吗? 不如跟我一起出去打天下吧! 只见陛下黑沉锋利的眼底射出一缕精光,“这便是你画龙点睛的意图?” 久时构预感气氛不对,心说是不是自己太直白了。 正要往回找补两句,突然只见陛下倾身过来,面孔近在咫尺: “你可知,丘黎早已没有桃花了!” 久时构往后避无可避,被迫直视陛下,他喉结上下滚了滚,干涩地说:“桃花是人种出来的,幸福是奋斗出来的,总书记有言……奋斗本身就是一种幸福,陛下,别放弃……” 这么近的距离,久时构连在谈判桌上和对手博弈之时都未曾有过,他才知道,被一个人这样盯着的时候,脑子里会是如此的空白,任何反驳之言都想不出了,只能不合适地叹一句:陛下的眼睛真好看。 伍庭不知想到什么,忽然斜起嘴角,勾出一丝冷笑,“世人皆是如此,伤不在自身,便不知痛楚。” 久时构怔怔道:“我没有……” 伍庭眼底寒气森森,“朕问你,若你来的地方并非承平盛世,而是一片焦土,你会想回去么?” 或者换一种问法,若今日是我送你回乱世赴死,你要去么? 久时构怔了一瞬。 就在伍庭以为他要说点什么的时候,只见久时构从口袋里掏出一本书,将头埋了进去。 伍庭:“……” 这还是之前那本正史书,久时构记得书里在总结陛下生平时,似乎用了一个很有文化的句子,他一目十行,很快将那句话找了出来,立即脱口道:“如飞蛾之赴火,岂焚身之可吝。” 意思是说,飞蛾赴火,不会吝惜自身。 他又道:“但我并不希望陛下成为扑火的飞蛾。” 伍庭略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很快便收住了,只冷冷道:“你不愿我成那飞蛾,然你所言所行,皆是在将我往火里推。神是你,鬼也是你,你究竟意欲何为?” 久时构想了想,说:“我不想当神,也不想当鬼,我只是希望大家都去做各自开心的事。” 开心,多么讽刺的一个词。 对伍庭来说,也是一个很陌生的词。 “陛下如果真的不想回伍朝,我其实陪你在岛上一直住下去也不是不行,”久时构以退为进,“可是我觉得,陛下其实是想回去的,他也想看看史书上的结局到底是不是真的。” 伍庭视线转向他,手在袖中握紧。 久时构微皱起眉,往前再靠近一分,这样两人几乎是四目相对,久时构从陛下深黑的瞳孔中看到了自己的神情——此刻他忽然觉得自己狡猾得像一只狐狸,眼里写的全是‘话术’。 “陛下,”久时构见伍庭神色动摇,立刻乘胜追击,“你两次喝醉酒,说过最多的话就是:‘好想回到故乡去啊’。看来陛下是真的很喜欢丘黎,不然也不会在登基之后将国都迁去那里,算起来,陛下征战多年,很久没回去过了吧?” 可不是很多年了么?伍庭想着,许多年不曾收到母后的消息,终于信来了,却是一封讣告。 过往如云烟,临行嘱托言犹在耳:“陛下是最好的陛下,是后世千秋最了不起的陛下。” “陛下不是想当后世千秋最了不起的陛下吗?”久时构说。 他说这句话本是无心,却意外地和伍庭脑海里的回忆重合在了一起。 现实与回忆交错,在陛下神经深处敲响,发出延绵不绝的细响,仿佛一个个旧梦破芥而出,终于在某个看不见的地方汇聚,他所逃避的,终于被亮光照得一览无遗。 忽然,他被一个温暖的怀抱拥了进去。 这人身上的气味是好闻的糖果香,就像他平时展现在人前的笑容一样,总是那么开心。 上次这么被人抱着,已经是许多年前离开丘黎时的事了,犹记得母后孤身一人,纵马千里,一路追到山谷,将缝好的衣服送到儿子手里,紧紧抱住他,从此天涯路远,踏尽红尘,遍寻不见…… 抱在陛下后背上的手掌贴得更紧了。 久时构甚至像哄孩子一样轻轻在陛下背上拍了拍,“龙的眼睛已经添上了,现在,它能看清人间……陛下不是要当后世千秋最了不起的陛下吗?” “罢了。” 伍庭呼出一口气,闭上眼睛,任由久时构抱着自己。 良久,他说:“封侯非我意,但愿海波平。” 烛火哔剥,蜡炬成灰,屋内的光黯淡下来,外面的天却隐隐翻出青白色。 原来长夜将尽,天马上要亮了。 垫在伍庭肩窝里的久时构嘴角浮起一抹笑容。 论洗脑,数风流人物,还得看久总裁。 * “他真的被你说动了?!” 树西在久时构脚边喝水,听到久时构说陛下答应离岛,一口水喷得到处是,“真的吗?!” “我骗你干什么?”久时构笑道。 树西想了想,总觉得不对,“你不会卖身取义了吧?” 久时构睨了它一眼:“我就不能凭借三寸不烂之舌劝动他吗?” “所以你又靠嘴炮把人拿下了?”树西诘问。 “算是吧,”久时构不得不承认,“主要还是因为陛下自己也想回去,毕竟那里才是他的故乡,我不过是把他压箱底的愿望翻出来,让他看得更清楚一点而已。” “你嘴皮子真厉害。”树西真诚赞美。 久时构却叹了口气:“都是这些年在生意场上磨练出来的。想我上学那会儿,也是属于高冷男神那一挂的。” “所以你单身至今?”树西不留情面道。 久时构:“……我单身那是因为忙于事业。你看陛下,忙着打天下,到现在不也一个人吗?不对,他身边之前还有一个貌美女子,不知道现在在哪里。陛下该不会是为了白月光,所以才一直守身如玉吧?” 树西附和:“有可能。” “会不会是兰牙?”久时构又猜。 树西认真地想了想:“陛下眼光没那么差吧?” “你说谁眼光差?!” 树西突然被人从背后提了起来。 久时构感到耳朵一痛,嘶了一声。 自从莫名其妙驯服了树西之后,久时构就隐约能感受到树西的情绪,有时候被兰牙打重了,久时构甚至能感觉到树西身上的痛。 偏偏树西天生是个喜欢作死的家伙,明知道自己不被陛下待见,却总要惹这尊大神。 结果就是久时构为了自己不被祸及,不得已必须在其中调停。 久时构眼疾手快从兰牙手里将树西夺回来,跑到另一处空旷地,将树西放跑了。 临走时,树西眼泪汪汪地说:“早知道你对我这么好,我就应该早点让你驯服我了。” 兰牙从背后走过来:“我就知道陛下说不过你。” 久时构:“我还以为你又想砍我。” “你到底是怎么活下来的?”兰牙道。 “你想知道?”久时构反问。 兰牙知道久时构嘴皮子厉害,也知道自己肯定说不过他,于是废话不多说,上来就去扒久时构的衬衣,“脱给我看,我要看你的伤口!” 这行为放在哪个时代都属于耍流氓。 久时构也知道自己打不过兰牙,捂着领子拔腿就跑,“你好歹是个姑娘,哪有扒男人衣服的?!” 兰牙追在身后,“你不也扒我家陛下,大家半斤八两!” 突然,她停下了脚步。 久时构没听见脚步声,边跑边转身瞧她,却突然被一块坚硬的东西挡住,径直撞了上去,强大的冲力使得他整个人惯性作用往后倒,下一刻,一只宽厚的手掌搂在腰间,将他接住了。 第38章 反派你怕了吗 “陛下?”久时构站稳,从陛下手里挪了出来。 兰牙低瞅了眼陛下,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最后只是默默走了。 久时构整理好衣领,看着兰牙离开的方向,摇了摇头道:“差点儿名节不保。” 伍庭看着他,语调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揶揄:“你却看起来开心。” “今天阳光不错而已。” 伍庭神色不动,“你可是喜欢她?” 久时构下意识:“谁?” 伍庭:“兰牙。” 久时构视线重新落回陛下身上,两人瞳孔中倒影着对方,眼神却如同深海捉摸不透,忽然久时构绷不住笑了,“陛下不会吃醋了吧?” 那一刹那,伍庭脸上闪过一丝怪异,飞快的一瞬间,就像流星划过。 久时构一向细心,这回却没能察觉到,大概他从没想过别的可能,反而伸手在陛下肩上一拍,“放心,我不会跟陛下抢她的。” 伍庭肩膀松了几分。 这一变化却被久时构捕捉到了。 果然,兰牙和陛下有猫腻,他如此断定道。 * 接下来几天,伍庭再次带人前往岛南伐木,久时构当然也混在队伍里一起去了。 这次伐木不是为了造屋,而总算是为了造船。 工作间隙,久时构不忘拿出伍停的手机,里面的照片视频被他翻遍了,除了第一次看到的那个自拍视频,就再没有其他任何有用的东西,但久时构总觉得奇怪,似乎有什么很重要的东西被他忽略了。 兰牙正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折曙在一边奋力地砍树,砍一会儿就往陛下那里瞅一眼。 小临姜扶着树干,防止树倒下伤人,“折曙大哥,你在看什么呢?” 折曙大袖擦汗,“你觉不觉得陛下太纵容久先生了?” 临姜一直都是久时构的忠实粉丝,不仅丝毫没觉得,反而内心常替久时构鸣不平。 兰牙也顺着视线扫了过去,恰看见久时构正低头摆弄手里的一个玩意儿,而陛下就站在一旁,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眉眼尾梢藏不住些许柔和。 这时久时构轻拽了下陛下的袖角,抬头似乎说了句什么。 然后只见陛下微弯下腰,对着久时构手里那个发光的小砖块露了脸,紧接着一切恢复如常,久时构继续低头摆弄,陛下仍旧站在一旁,仿佛刚才什么都不曾发生。 折曙注意很久了,据他观察,重复的动作已经发生了不下九回,陛下竟然还没发怒,真是奇迹。 临姜年纪小,注意力只在久时构那块能发光的砖块身上,“久先生说那个叫‘手机’,是人类智慧的结晶,他为何要拿结晶对着陛下?” 折曙眼皮一跳:“莫不是什么摄魂的鬼器吧?我去护驾!” 话音刚落,头顶砸下来一个飞掌,兰牙道:“别多管闲事,砍你的树。” “可……” “可什么?”兰牙神色冷漠,“陛下说了,不准任何人伤他,违令者就地诛杀。” 久时构手里有两块手机,自从拿到伍停的手机之后,自己这块几乎成了摆设。 但伍停的手机15秒钟会自动锁屏,往往久时构刚和陛下说两句话,手机就黑屏了,于是只好再借陛下金脸一刷,刷开没过一会儿,一分神,屏幕又黑了…… 如此循环往复,久时构怕陛下耐心告罄,每次借脸的时候都分外注意,语气尽可能的温柔,有时候甚至像哄小孩子吃药似的,好在陛下看起来心情还行,暂时还没和他翻脸。 于是久时构开始蹬鼻子上脸,干脆像狗皮膏药粘在陛下身边,为防不时之需。 久时构扯了扯陛下衣角,伍庭甚至没等他说,便主动侧弯腰,不过这次久时构却不是要借脸,而是将手机里的一张图片送到他眼前,“陛下,你看这人像你吗?” “不像。” 真龙天子只会承认自己绝无仅有,而不会承认世上有谁和自己像。 然而久时构拿回手机,盯着屏幕自说自话:“我也觉得不像。” 伍庭愣了下神。 除去自己心底的傲劲,说实话,屏幕里的这张脸和自己几乎一模一样,无论谁见了都一定会以为那就是自己,所以久时构的回答让他十分意外。 久时构没注意到陛下的神情,依旧盯着屏幕,拖动进度条,画面里人物的动作加速,仍是在那片桃花林中,人一路走,一路拍,一路解说。明明鼻子、眼睛、嘴巴乃止整张脸都和陛下是一个款式,但就是看了讨厌,甚至拳头都不自觉紧了起来。 “还是我们陛下最好看。”他如此道。 听到这句话,伍庭往另一方向微微侧脸,嘴角噙起一抹不明显的笑意。 远处砍树的几人:“……” * 这晚,久时构抱着一卷船舶图纸去找陛下,远远就看到陛下的屋子里灯火很亮,似乎站了许多人。 刚走到门口,兰牙从一旁冒了出来,将他拦住。 “别进去。”她说。 久时构二话不说,转身就走。 兰牙追上来,“我让你别进去你就不进去了?” 久时构脚步不停:“和你没关系,我看到陛下给我打手势了。” 兰牙跟在他身边,边走边说:“阿久哥哥,你……” “阿久?”久时构忽然站住,居高临下瞧她,“不是无名吗?” 兰牙道:“以前想着你早晚会死在我们手上,唤什么名字都不重要,如今却不一样了。” 久时构觉得有意思,“哪里不一样了?” 兰牙迎着他的直视,戏谑道:“你差点儿成了我们的皇后。” 噗—— 久时构没绷住笑了,“你还记着呢?” 兰牙:“岂敢忘怀?” 久时构:“……” “不过你若是成了皇后也不错,”兰牙说道,“史上只有过女皇帝,却从未有过男皇后,你若成了,也算千古第一人,只是诞不了龙子,有些可惜。” 久时构听她越说越离谱,“你这丫头,看不出来懂得还挺多?你对搞基接受度这么高吗?” “搞基?” “断袖分桃之癖。” “哦,”兰牙懂了,“这有何接受不了的?军中除我之外全是男子,陛下不许人奸.淫掳掠,营帐间便生出许多男风,从前打仗时或许没兴致,如今在岛上,我还撞见好几次……” “诶诶,”久时构连忙打断她,“你一个女孩,怎么偷看人家文明交流呢?” 兰牙灿烂笑了笑。 久时构忽然想到什么,“那你家陛下……难道也?” “我不告诉你。”兰牙道。 久时构被她勾起兴趣,“听说你家陛下曾有位红颜知己?” 兰牙眨眼,“你说我?” 久时构:“……除了你呢。” 兰牙想了想,“那就只有你了。” “不是我,”久时构说,“史书上说你家陛下回朝奔丧的时候身边有一女子陪同,异常貌美……你干什么? 久时构说到一半,就看见兰牙脸上泛起一片绯红,脸色前所未有的娇羞。 只听这女孩道:“那就是我了。原来史书上的我是个异常貌美的女子。” 久时构想说像你这样每天喊打喊杀也算女子,幸好求生欲尚存,话到嘴边活生生被他憋了回来。 兰牙说:“当年我在山里捡到陛下,他替我杀了父亲,我治好了他的伤毒,那之后,我便随陛下一同去了国都,再后来,陛下起兵造反,这一路除我之外,并无其他女子陪同,不是我还能是谁?” “所以陛下是在回朝奔丧的中途受了重伤?”久时构总能抓到关键。 兰牙上下唇一合:“几乎死掉。” “为什么受伤你知道吗?”久时构问。 “不知。”兰牙道。 久时构:“你没问过?” 兰牙:“问过,陛下不肯说。你最好也莫要问,过去我每提起这事,陛下脸色总十分难看。” 久时构揶揄:“他脸色不是一直都很难看吗?” 兰牙边走边说:“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嘛,夫人刚过世没多久,陛下心里肯定不好受。” “夫人是?”久时构没听过这个称呼。 “太后。” “太后过世了?”久时构问。 兰牙低低‘嗯’了声,“我们上岛前不久接到丘黎来信,太后病薨。” “此后,陛下便与我一样,是没有父母的孩子了。” 她说这话时神态轻松,甚至故意加大了动作幅度,仿如一个没心没肺的小家伙。 但久时构还是听出了一种失落,忽然他意识到,这种失落不是源于兰牙,而是他自己内心像被沉重石块压得透不过来气,他幡然醒悟到,他自己也已经是一个没有父母的孩子。 “夫人是一个很好的人,”兰牙说,“陛下刚带兵打仗那几年,我年纪还小,陛下便让我陪夫人住,那时夫人常给陛下写信,驿站送不出去,但夫人依旧会写,什么都写,上到朝中局势、门阀暗斗,下到小院轶事、红果白鱼,只要发生了一点新鲜事,夫人定会记下。等过了几年,陛下打仗途经丘黎时,夫人便将这些信交给陛下,陛下一直带在身边,不过这次上岛之前被海水淹没了。” 不知为何,听到信没了,久时构心里居然感到一股空落,就好像丢掉的是自己珍藏多年的东西。 这时,伍庭屋子里陆续走出许多人来,久时构目光越过他们,遥遥和坐在书桌前的陛下碰上了。 “诶你干嘛去?”兰牙走到一半,发现身旁的久时构调转了方向。 “我去找你家陛下,你别跟过来。”久时构大步边走边道。 “夜色深了,”兰牙站在原地,“陛下该休息,你……” 久时构将她的声音抛在身后,径直来到小屋前。 “做什么?”伍庭淡淡道。 久时构斜倚柴门,笑道:“宵夜,吃不吃?” 第39章 反派抱了我吗 这岛上能果腹的食物有限,白日里大家也都是去河边捕鱼或者进林子打点野味,倘若运气不好,便只能摘点野果野菜凑合。往往刚吃了上顿,就得开始为下一顿发愁,夜宵就更不可能有了。 但久时构总能从兜里变出点什么。 “这是什么?”伍庭接过久时构递来的一小块东西。 这东西他上次见过,久时构拿它来骗兰牙,说是解药。 黑黢黢一块,听兰牙说味道又苦又甜,他没尝过,想来不会好吃。 “巧克力。”久时构说。 他见陛下拿着包装不动,于是接过来帮他撕开,再次递过去,“这是我以前在国外上学最喜欢吃的一种巧克力,国内没有卖的,也不知道树西从哪里给我找来的。” 伍庭手未动,目光却一直盯着这小块巧克力。 久时构如今已经摸清了陛下的脾气,这人大概是做皇帝做久了,总喜欢端着,喜欢什么从来不直说,等着手下人去揣度他的心意,若度得好了恰好碰上了,他便自然而然地接受。 若是没人懂他,他也不恼,没有便没有,不再强求。 幸亏他身边有个兰牙还算了解他,不然这人一定会寂寞死。 久时构见不得人这么犹豫,一块巧克力而已,想吃就吃呗,他无奈摇了摇头,然后趁陛下张嘴要说话时,直接将手里的巧克力扔了进去。 伍庭:“……” “好吃吗?”久时构期待地问。 巧克力入口即化,醇香浓郁,是伍庭这辈子都没尝过的滋味,他小心地咽了下去,面无表情:“尚可。” 久时构又递过去一个东西,透明袋里是几颗白色圆滚滚的小球。 “这又是什么?”伍庭道。 “奶糖。‘久时构撕开包装袋,取出一颗,“尝尝?” 伍庭没动,似乎在等什么。 久时构这回却没喂他,而是直接将奶糖放进陛下手心,“自己吃。” “……” 伍庭像吃丹药一般,先是谛视奶糖片刻,而后才试探地放入嘴中,嚼了嚼,与嘴里残留的巧克力余味碰撞,产生了一种很奇妙的味道,又是他从未试过的滋味。 这时久时构又从身后拿出一个什么东西,伍庭以为是新的夜宵,视线不自觉看了过去。 然而,只是一个手机。 这是久时构自己的手机,但久时构却将它放在了陛下手里,还说:“陛下,把手放上去。” 伍庭哪里会听他的话,岂料久时构如今仗着陛下不杀自己,也不管犯不犯上,居然直接握起陛下的手,将他的手放在手机指纹解锁的地方,“来,录入指纹。” 伍庭微怔,手似乎已经不属于他,就这样任由人摆布。 “陛下,以后这就是你的手机,密码我已经改成你的生日,零七零五,对,像这样,先按一个零,一个七,再一个零,一个五,你看这不就解锁了。平时可以指纹解锁,来,我们再来录一个人脸。” 久时构就像商场里的导购,不管顾客有没有在听,自己一个人也能完成整个流程。 他将手机对着陛下,一会让他眨眼,一会让他偏头。 弄了一盏茶的功夫,手机便易了主。 “以后这就是陛下的手机了。”久时构说。 伍庭神色难明,“你为何要予我?” 久时构微微一怔。 其实是刚刚听兰牙说起‘夫人’,这位夫人常给陛下写信,就算信寄不出,一时到不了陛下手里,信中也会事无巨细地记录各色新鲜的事。 说不出为何,久时构没见过这位夫人,却似乎懂了她的用心—— 她不过是想为儿子留住故园的风物。 这样就算陛下错过了故乡之春夏秋冬,也有母亲的信为他娓娓道来。 所以,久时构决定将手机留给陛下,是为了让他以后将身边经历过的好风景都记录下。这样,即便故园沦为焦土、亲人溘然长逝,至少还能存在一些影像,留待日后追忆。 就像现代人家中保存的老照片。 这些话久时构说不出口。 要送陛下回乱世赴死的人是他,要慰藉陛下的人也是他。 神是他,鬼也是他。 但他终究无法一壁扮鬼,一壁当神。 只见他忽然笑了,而后用一种开玩笑的语气道:“哈,当然是为了捉弄以后的考古学家,你猜他们下皇陵考古的时候,挖到这部手机,表情会是什么样子?” 久时构笑得有些僵硬。 伍庭淡淡看着他,说:“你为何会认为手机日后将出现在皇陵?” 久时构反应过来,神色一滞。 ——自己未免太高看自己的地位了。 他和陛下认识才不到一个月,凭什么会觉得陛下会带着自己送的东西下葬? 迄今为止,被后人发掘出来的陪葬品不是金银玉器,便是奇珍异品,这部手机就算值个万把块,对陛下来说,不过就是和砖头相比,它能发点光——远远达不到能作为陛下陪葬品的级别。 “我……”久时构想解释一句。 伍庭道:“它该出现在云雾茶园。” “什……什么?”久时构以为自己听错了。 “你忘了,朕死后是葬在云雾茶园。”伍庭说。 久时构呆住了,神情仿佛被定在了脸上,想说什么,喉咙却干得很。 所以陛下的意思是,他以后会带着手机入土? 换句话说,他送给陛下的东西有资格作为陪葬,葬在一个皇帝的身边? 伍庭并没有看久时构,只见他低头看着手机,按照久时构方才教的操作,输入密码,解锁,他的神情那么专注,就像刚拿到游戏机的小孩,似乎要将每一个按键都琢磨透。 四下陷入无比的安静,久时构盯着伍庭。 手机屏幕淡淡的荧光落在陛下眉眼间,低垂的睫毛淬着几许微光,这一刻,他竟是这样温柔的人。 他原来可以是这样温柔的一个人。 久时构一出生就比大多数人站得高,经营公司这些年,虽碰了很多次壁常常撞得头破血流,但从来没有低人一等的的感觉,从来也不会自卑,此刻,他却突然有了一种被人看重的欣喜。 不是受人逢迎时的那种看重。 而是实实在在,就好像一个从来只觉得自己无足轻重的人,始料未及地发现自己被另一人放在心上。 伍庭正在看着手机,突然,一个臂弯将他抱了进去。 他呼吸微微一顿,手机差点滑脱,幸好被他握住,才没显露出异常。 久时构下巴垫在他肩上,声音低沉下去,道:“陛下,别忘了我。” 这是伍庭第二次被他抱住。 上次伍庭喝醉了,记忆并不清晰,这一次却分明能感受到对方的体温,两人紧紧相贴,仿佛连久时构胸膛里那颗心脏的跳动都能听到,呼吸是如此的靠近。 足足过了一分钟,久时构才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 “……” 他自认心里没有杂念,只是被陛下那一句话感动到了,就在他要松开的时候,身体微微一动,才发现陛下的手掌不知何时落在了他背上,将自己回抱住了。 树西叼着包裹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的情形,刹时失声大叫:“啊啊放开!!” 久时构触电般地挣了出来。 树西的方向恰好对着陛下,电光石火的一瞬,它分明看见从陛下眼里闪过的是直冲自己而来的杀气。 “你叫什么?”久时构冲过去捡起树西扔掉的包裹,幸好没摔太碎。 树西被陛下方才一闪而过的杀意吓到了,下意识躲到久时构身后,低声对他说:“里面有巧克力和方便面,还有你要的两件衬衫和四条内裤。” “多谢了。”久时构在它脑袋上拍了两下。 等到伍庭离开了,树西才原地蹦跶两步,“你干嘛和反派搂搂抱抱的?” 久时构想结束这个话题,咳了一声道:“你怎么今天来得这么晚?” “他好奇怪。”树西还是盯着伍庭离开的方向。 久时构打开包裹,“哪里奇怪?” “哪哪都奇怪,”树西说,“他刚刚好像想杀我。” 久时构一笑,“他想杀你又不是一天两天了,有什么好奇怪的?” “不太一样……”树西自己也想不通,兀自低语思索,“好奇怪,我好像死了一回一样……” “咦——” 久时构发出一个颇为嫌弃的声音,两指夹起一条红通通的内裤,“你这是从哪里弄的?” 树西看了眼,“超市里偷的,怎么了,不喜欢吗?” 久时构:“……偷的?那你之前那些……” “都是偷的,怎么啦?”树西回答得坦坦荡荡,“不然我还能上哪给你弄?” “你知道偷窃是犯法的吧?”久时构无语。 树西:“法律只制裁人,我又不是人。” 算了,和树西说这些一定是说不通的,久时构懒得费口水,他在包裹里翻找几下,四条内裤居然都是大红色,他不禁疑问道:“……货架上只剩下红色内裤了吗?” 树西撇嘴,不满道:“阿久大人,你太挑了吧!猫头鹰都是色盲,我眼睛里除了灰色就是灰色,哪知道这是什么颜色,我看着尺码差不多就给你拿来了,你再挑挑拣拣,我……” “好了好了,是我不对,”久时构连忙打断它,知道树西这一说又得没完,“红色也挺好看的,刚好还有九年就到了本命年,提前先积积福气,挺好挺好。” 树西这才消了气,又道:“阿久大人,关于离岛任务,系统又让我来催你了。” -------------------- 作者有话要说: 如果你看到了这里,觉得这篇文还可以的话,可不可以顺手把作者也关注一下呢? 祝你天天开心快乐哦!!! 祝你所有的理想都实现!!! 第40章 反派怎么还不走 自从树西被驯服之后,对久时构的称呼便从‘久时构选手’变成了‘阿久大人’。 “催我有什么用?”久时构一边把物资收回包裹,一边道,“系统这么着急让我把陛下送走,直接告诉我方法不就好了,偏偏它什么都不说,我只能瞎猫到处乱撞,就看运气好不好了。” 说着,他转头瞥了一眼树西,“关于如何离岛,系统真的没有提供任何线索吗?” 树西:“你现在都是我的大人了,如果系统真的有让我转达线索,我会不告诉你么?” 久时构轻叹了口气。 将包裹收好之后,久时构拿出口袋里还剩的一个手机,习惯性地想从伍停手机里找出点线索。 这些天来的一无所获让他对失望做好了准备,他并不完全寄希望于手机,等船造好了,先得出海试一试,如果行不通,还得回到桃林去,再如果不行,就得重新考虑出路了。 不知为何,久时构总觉得自己忽略了一个很重要的事情。 他一边划动屏幕,一边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嘀咕道:“系统这么忌惮陛下,害怕改变伍朝的历史进程,一直催我送陛下走,可它为什么会催我?它为什么会催我一个人?我身上有什么特别的品质,会让它觉得只有我能将陛下送走?还有,系统能将陛下拉进系统,难道真就没办法将陛下送回去吗?” 这中间一定有一个被所有人忽略的信息,久时构手指不知不觉在屏幕上停了很久,想了很久都想不明白,或许他们忽略掉的,正是一切的关键。 突然,手机震动了一下。 久时构回神,原来是下拉刷新时的震动反馈,他没在意,继续喃喃道:“系统并不是将这件事作为考核发布的,而是一个任务,一个必须完成的任务,说明它很迫切,既然是这样的话,它一定会以最简单的方式告知我线索,但是我几乎毫无头绪,这中间是哪一节出现问题了呢?” 这时,他无意看了眼手机,兀自叨叨:“伍停上岛之后居然就录了一个视频,这根本不符合他的行为模式,他是不是遇到什么了,手机在这里,人去哪儿了呢……” 话音消失在一片无声中。 树西探过头,“怎么了?” 久时构怔住了。 怎……怎么会? “怎么了?”树西担心道。 “两个。” 树西:“什么两个?” “怎么可能?!” 久时构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到底怎么了?!”树西嚷道。 相册里居然新出现了一个视频! 久时构立即点开,就像害怕视频突然消失了一样。 只见背景仍是在桃花林,人脸仍是那张脸,却不再是边走边说,而是面带忧色地坐在一棵树下。 视频里只有伍停的一张脸,不知他那里过了多久,只见伍停比上一个视频里要凌乱许多,眼袋重了几分,头发有些蓬乱发油,但看得出来主人曾拿手打理过。 他说:“天呐,粉丝朋友们,我在这里呆了三天,居然没有找到可以吃的东西,现在我身上只剩下两块士力架,如果再不离开这里,我可能会死。虽然这一片桃花让人流连忘返,可有什么比命更重要呢?是吧,朋友们?” “可是我要怎么离开这里呢?” “这里看起来是山腹位置,如果我在这里画一个大SOS,搜救队会不会发现我?” …… 久时构目不转睛,五指快将手机捏碎。 这视频是什么时候录的?之前为什么没发现? 伍停后面又说了些话,似乎是怕手机没电,草草收了个尾,总时长也才一分来钟。 进度条结束时,久时构僵硬地转向树西:“这是怎么一回事?” 树西懵怔:“什么怎么回事?你在说什么?” 久时构:“昨天,哦不对,一分钟之前还没有这个视频,为什么会突然多出一个?我肯定我没有翻漏,这手机我已经查了很多遍,绝对没看过这个视频。” “这样吗?” 树西有点惊讶,却没太过惊讶。 它的反应让久时构感到惊讶:“你知道原因?” 树西眼睛附近的羽毛在夜色中发亮,那双骨碌圆的的眼珠子一动不动盯着久时构,这是由于猫头鹰无法转动眼珠的缘故,不过久时构却觉得树西这傻里傻气的样子十分可爱。 可爱的树西道:“这说明他确实来过这个岛上,只不过不在这个时间节点。” 久时构:“什么意思?你是说他也穿越了,但是不在这一个时间?” “嗯。” “是另一个时间?” “应该是。” 久时构:“比我现在所处时代要早的时间吗?” “必然。”树西道,“不然你不可能在岛上捡到他的手机。” 久时构忽然意识到,他刚捡到这手机时,还嫌弃手机上划痕和土太多,像用了几十年的古董货。 原来手机身上所显露的岁月痕迹,并不是由于主人粗鲁对待造成的,而可能是真正的岁月。 久时构:“你有办法找到他吗?” 树西摇摇头,“这太难了,我根本不知道他去了哪一年,如果他在岛上只幸存了一周,难道我要一天天的时间去找吗?他要是穿去了上古时代,我总不能中华上下五千年那样地找他吧?除非……” 久时构:“除非什么?” “除非他曾经出现在我的记忆里。” “唔?”久时构疑问。 树西:“这么说吧,我们把岛上的时间看成是一条直线,你和伍停被放在了不同的位置,这个时候,你们会开始沿着时间轴往下走。由于伍停在上游,所以他的任何行为都会对后面有影响。如果他在那个时空里遇到我,现在的我就会对他有记忆,就能根据记忆找到他。” 久时构有些混乱,“你的意思是,他在改写历史?” 树西:“可以说他和你一样,在创造历史。你们穿越的时间节点不同,但时间流速却是一样的,你往后过一分钟,他那里也会过一分钟,就像地下铁,一趟赶一趟。你之后可能会持续发现手机里冒出新视频——只要电量充足。如果手机被他扔进海里,手机就会突然从这里消失。” “所以为什么现在手机会出现在我手里?”久时构问。 树西:“你可以这样想象,时空是一块绷紧的三维巨布,伍停突然被扔了进去,砸出一个坑,那么由这个坑会往外扩散波纹,你现在拿到的手机就是波纹的产物;如果伍停在三维布上继续动作,这些波纹会随之改变,由于时间上你在他之后,所以你看到的事物会随他的存在而变化。这也是为什么系统会按照时间先后,将选手依次投入,并在时间上拉开距离,就是防止产生这种错乱的情况。” 久时构:“那现在该怎么办?” 树西:“等他死了就好了。” 久时构:“?” 树西回过神来,“啊不是,我的意思是,等他的生命自然终结,他就会从三维布上消失,就不会再对后来人造成影响了。” 久时构怀疑:“系统解决问题的方式这么简单粗暴吗?” 树西:“系统一向简单粗暴。” 久时构:“你怎么现在不叫他系统大人了?” 树西:“因为你驯服了我,从此我只爱你一个人。就算以后你娶了老婆生了孩子,我也只会爱你一个人,绝对不会爱屋及乌,你明白吗?” 久时构心里有说不出的滋味,像羽毛轻轻挠过,“只是因为我给你喝了我的血?” 树西:“大概是吧。” 久时构:“哦?” 树西想了想,又道:“也可能是因为你陪我看星星吧。” * 树西屁颠屁颠飞走后,久时构本想去找陛下,手机的操作那么复杂,需要一对一指导一番才行。 然而久时构刚一见到陛下的屋子,便改了主意。 那屋子已没了亮光,想来这么晚,陛下应该已经睡了。 久时构只好回去自己住的木屋。 如今他不是囚犯,当然不用住在先前那个小屋子。刚开始两天,他还找借口去陛下那里借宿,后来发现,陛下虽然不赶他走,但那晚只要他去,陛下一定会在桌案前写一晚上文书,绝不会与他同榻。 久时构认真反思了一下。 一定是因为陛下九五至尊,与人同榻太委屈了。 于是久时构识相地搬走了,找了一圈住处,最后只有折曙的屋子还有空位,加上他,刚好三个人凑一桌斗地主。 可惜岛上并没有纸牌,于是每晚睡前,另外两人便拉着久时构让他讲一些现代有趣的事。有时候隔壁的小炊事临姜也会跑过来听,还有几个之前看押过他、和他关系处得不错的将士也都会来。 岛上就属他们这儿最热闹。 通常这种热闹都是久时构在场的时候才会有,然而今天久时构刚走到门口,就听到屋子里的人在笑,似乎在玩什么有意思的东西,呼吸声听起来也十分热络。 久时构心道什么好玩的竟然不叫上他。 然而一推开门,他便愣住了。 屋里的两人显然也怔了一下。 第41章 反派我丢脸吗 久时构的脸色在一秒之内变化数次,疑惑、尴尬、慌乱各种奇怪的心情都蹿了上来,幸好他临场应变能力极强,总算强忍着,不动声色地进了屋子。 门在身后合上时,发出沉重的一声闷响。 久时构不是那种保守的人,大家正值血气方刚,想必也是憋坏了,相互发.泄几下算什么,他倒是看得很开,很快脸色便看不出异常:“没事,你们继续。” 折曙退了出来,脸上潮色未褪,言语凝涩:“先生……怎回来了?” 骆岩是这屋里住的第三人,也是正和折曙欢.爱的人。 和折曙这个传令兵不同,骆岩是陛下亲兵,据说就算在宫里也是随时跟在陛下身边的那种,久时构经常在陛下屋子里见到他,每次陛下找一群人商议事情时,他必定在其中。 骆岩爬起来,仍是赤身裸.体,并没有什么不好意思,甚至向久时构发出友好的邀请:“先生上岛许久,想必体内积火已深,不若与我二人一同……” “不不不不用,多谢好意。”久时构连忙打断他,“我们之间没有感情基础,比划起来会很奇怪。” “好吧,”骆岩看起来有点失望,突然抱住了和他一样光着的折曙,说:“这次换我来。” 折曙说:“可我刚刚是被打断的,还没到最里面,不算数。” 骆岩想了想,认为他说得有道理,于是主动趴了下去。 久时构坐也不是,站也不是,而这两人兴许已经习惯行军生活,完全无视掉他,旁若无人地打起架来,随着埋入越深,呼吸越发急促,听得久时构耳朵嗡嗡,心情久违地浮躁起来。 “我还是出去凉快凉快吧。”久时构说。 没人理会他,谁也没听到他说了什么。 于是久时构默默出门,将门带上。 一路走,脑海里却挥之不去地浮现方才的情形,好歹他也是个年轻人,哪里经得起这比小电影还精彩的活生生的画面,那二人的呼吸仿佛直接落在他心脏上,不重不轻地挠着,却怎么都挠不到关键。 不行,他得处理一下。 他像小偷一样悄摸回到屋子,只见那二人还未结束。久时构飞快拿了树西给他带的衣物,再一次带上门走了,几乎一路飞跑来到河边,衣服扔在石头上,一个纵身扎进了河水里。 冰凉的水触及毛孔,久时构才觉得神识清明下来。 他将自己埋在水里,憋气,试着在眼里睁开眼睛,尽管隔着衣服,却还是意料之中地看到了自己某处的反应。 果然还是如此健康的小久啊,久时构心道。 就在这时候,久时构水下的视线里出现了一双腿,正踩着石头朝他一步步走来,结实的肌肉随着水波显出明暗交织的纹路,真真切切的一双修长的腿。 久时构眼珠被水浸得刺痛,这一出更是让他诧异无比。 就在他要离开水面时,手臂却突然被一股力拉住,而后整个人仿佛是被人提着,从水里被揪了出来。 久时构乍一看清这人,连话都顾不得说,下意识就往陛下住处方向看去。 “陛下……你不是……睡了吗……” “你为何寻死?”伍庭目光沉沉盯着他,五指掐在他手臂上,几乎要掐出血来。 “寻死?我没寻死。”久时构下身还没消退,两人距离如此接近,他的慌乱肉眼可见,“我就是来洗澡,陛下,你先放开我。” 伍庭力气并未松懈,“洗澡为何不脱衣服?” “……” 因为久时构并不是真的来洗澡,他原本想着,偷偷来这里打发自己,时间差不多了,刚好衣服也被水漂洗得差不多,挂起来晾一晾就干净了,一举两得。 “真不是跳河,”久时构苦笑,又不知如何糊弄,“我就是……就是洗澡的心情急切了一点儿。” “你看,我连衣服都带来了。”久时构指向岸上的红内裤和淡蓝色衬衫长裤。 伍庭凝视他半晌,终于略带迟疑地松开了他。 久时构一脱身,立刻蹲进水里,转了个身,只剩一张轮廓分明的背对着陛下。 “你这又是做什么?”伍庭在身后道。 久时构连续兜了几捧水往身上浇,就像真的是来洗澡似地,“洗澡呢,真凉快哈。” 他不敢让陛下看到自己的表情,更怕陛下看到他身下的动静,挤破脑袋想说点什么,没话找话道:“陛下怎么来这儿了……” 说到一半,话音止住。 如果记忆没有错乱的话,他方才见到的陛下……没有穿衣服! 雪白的肌肤,紧实的肌肉。 返璞归真的肉.体! 久时构意识到不得了的事,脚下一滑,水禁不住他借力,竟往前扑倒,这一刹,他下意识认为身后之人会抓住他,心里又害怕身后人真的抓他,万一碰到不该碰的地方,今晚就精彩了。 伍庭眼见久时构往水里栽,当即伸手。 手指碰上对方肌肤的一瞬间,那人身上的灼热使得他心里一惊,指尖竟这样擦着身体而过,久时构如愿跌进了水里,顺势往后蹬了两脚水,从陛下身边撤开。 他这才得以完整地谛视眼前人的身体,劲瘦有力的腰肢,黑长的头发完全被水打湿,湿漉漉地贴在身前,胸口那条金色龙纹挂着晶莹水珠,一滴一滴顺着起伏往下流淌,那双被久时构额外添上的龙眼只剩下很浅的金色,但因为用的是不溶于水的画笔,所以还能看出大致轮廓。 久时构哑声,内心却不合时宜地叹了句‘身材真好呀。’ 他看出来了,陛下应该也是来洗澡的,刚好碰上自己这么个二愣子来消火,一句话没说上来就往水里跳,说不定自己往水里扎猛子的傻样已经被陛下看到了……哎,真是失礼。 “陛下,这么晚你也来洗澡啊?”久时构尬笑。 伍庭视线从久时构被水打湿成透明的淡青色衬衫上挪开,不动声色挪远了几步。 久时构心中不安,小久原本被陛下的出现一吓,都快消下去了,结果又于夜色中得见如此完美剔透的肌体,不知何时竟有了奋发之势,连带着神经都绷得愈发紧了。 如果陛下不是陛下,只是他那帮狐朋狗友其中的一个人,久总裁或许都不会这般局促。 但陛下偏偏就是陛下,常穿一身白衣宛若脱尘的陛下,即使宿于野岛,周身仍散发着不可近身的高贵气质,这样超然于世的人物,便是脱光了衣服站在他面前,也让人无法生出亵渎之欲。 阿久啊阿久,清醒一点,这是你老祖宗,久时构在心里狠狠警醒自己。 你怎么可以对着老祖宗产生反应呢?生理欲望也得分对谁吧…… “你可还好?”伍庭问。 方才指尖的灼热仿佛还未消失。 久时构不太好,从他的脸色看,他忍得厉害。 不行了。 久时构顾不上失不失礼,都是大男人怕什么,干脆豁出去了:“陛下,劳烦您先转过身。” “为何?” “我有些事要处理。” “可要我帮你?” 久时构脑子里的弦像被人狠狠地弹了一下,发出延绵不断的鸣响,震颤着鼓膜。 这事怎么让人帮?!陛下到底是不是反派,有这么单纯天真的反派吗? 就算自己身上还搭着件湿透了的衬衫,没到完全.裸.体的程度,但眼下是在水里,除了见不得人的事,还有什么事一定需要在晚上别人看不到的情况下解决?一定要说破吗?! “可要朕帮你?”他又问了一遍。 久时构眼睁睁看着陛下朝自己一步步走来,河畔只余虫鸣,银白的月光洒在陛下的身体上,仿佛一尊玲珑的玉像,这时候久时构才发现,没有了衣服,他和陛下之间,其实分不出时代。 无今无古,无君无臣。 伍庭涉水走向他,一边走,一边道:“母后曾说,世上有些欲望是可以藏住的,譬如爱慕、恨弃,因它们发乎内心,而有些欲望是藏不住的,譬如饥饿、严寒,因它们源于皮囊。人尚可忍受怨憎会、爱别离,这些只不过是一时苦闷;但身体煎熬若不得纾解,却是会死。” 久时构就算再文化沙漠,此刻也听懂了伍庭的言外之意。 翻成白话,就是说,你再不处理一下生理欲望,随时可能爆体而亡。 不愧是陛下,表面如此坦然平静,却什么都被他看穿了。 “可是陛下,你能先转过身吗?”久时构坚持道。 伍庭:“为何?” “因为你是陛下,白璧无瑕,我不想让你看到我……的样子。”久时构说着声音低了下去。 伍庭就这样淡淡地注视着他。 过了一会儿,周围一切都安静下来,连呼吸声似乎都融入流逝的河水,伍庭才踏着湿漉漉的步伐,一步步朝岸上走去,他没有回头,只听到久时构再一次扎入水里的声音。 原来,人的欲望是原始的。 无论古今,都是一样。 第42章 反派抱抱 解决完今日大事,久时构只觉得心情舒畅,一身轻松。 他没有急着上岸,反而在水里泡了一会,等身体热度完全消下去之后,才顺手将脱下来的衣服放在水里漂了漂,感觉差不多了,才慢慢往岸上走。 最难以启齿的过程已经过了,久时构这会儿也没什么心理负担,就这样光明正大地裸.体走到石头旁,换上干净衣服——吉祥的红内裤,淡蓝色衬衫和西装长裤。 陛下等在岸上没有走,身上已穿了那件扛雨扛刀的雪白长袍,头发还没干透,仍杂乱地贴着鬓边,他没看自己,但正因如此,久时构才得以窥见陛下侧脸,被月影镌刻出俊朗清晰的线条。 难怪影视作品总喜欢借各朝皇帝展开创作,久时构不禁想,自古帝王选入宫的女子长相一定不会差,生出的孩子自然也不会太丑,一代一代的基因改良,好容貌不断传承下去,人也就越来越好看。 不知道陛下的母亲长什么样子,真想见一见。 久时构盯着伍庭,不由看得有些痴了。 伍庭似乎感受到来人的视线,却没看他,只是盯着火堆,道:“你方才说,我是白璧无瑕。” 久时构微愣,呼吸不自觉紧张起来。 他见陛下已生好火堆,于是捡了几根长木棍,架了个晾衣服的架子,将湿漉漉的衣服搭上去,这才坐到陛下旁边,笑吟吟道:“陛下是在等我吗?” 他故意想糊弄过去,‘白璧无瑕’这种话放在平时他不一定说得出来,但刚才他脑子里完全一片浆糊,只想赶快解决完了事,说了什么自己都没在意,现在想来,那其实是他当时心底最直接最真实的想法。 “若我说,我并不介意呢。”伍庭道。 久时构:“什……什么?” 伍庭:“我杀人无数,此生萧条,并非白璧。无论你做什么,都称不上脏我的眼。” 久时构暗道那你还不肯和我躺一张床上,不过是嘴上说得好听罢了。 陛下的嘴,骗人的鬼。 “我比较习惯一个人解决,”久时构尽力让声音听起来很正常,“被人看着,太不自在。” “一个人?”伍庭目光在火光映照下晦暗不明,“你从前也是一个人?” “啊?”久时构心道这话题过不去了吗? 伍庭:“你身边再无其他可行此事之人?” 这话戳久时构心窝了。 他好歹也是一个健康的成年男子,并且还是一个如此英俊的总裁,说他没有性生活,就好像在说一块价值连城的茶饼放烂了都没人尝过一样,稍微有些可怜。 伍庭见他沉默,又道:“那你身边可有依仗之人?” “……” 陛下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久时构脑海过电影似地闪过一张张画片,早年去世的妈妈、病床上临终托付私生子的爸爸、逢年过节给他发红包的亲戚、公司里走来走去的员工、助理、生意场上唇舌博弈的合作伙伴、对手…… 每一张脸或多或少地出现过在他的记忆里,他记得分明,却唯独找不到一个可以称得上‘倚仗’的人。 但久时构不喜欢自怨自艾,他朝陛下笑了一下:“有啊。” 伍庭神色一动:“谁?” 他这句反问很奇怪,久时构和他的交际圈根本不重合,就算久时构说出了是谁,也与他不处于同一时代,他也不可能会认识这人是谁,他这一问竟像句废话。 久时构朝自己胸口点了点,说:“我自己。” “你自己?” “是啊,我没什么人可以倚仗,所以从来都是靠自己。” 竟和伍庭有些相似。 “你可觉得孤独?”陛下问。 久时构说:“我从小到大都很孤独,不过又怎样呢?人生来就要面对孤独,我小时候养过不少宠物,后来都以各种不幸或者意外的方式离开了我,那时候我就明白,没有什么会一直陪着我——除了孤独。” 他说这话时眼底没有丝毫忧伤,伍庭也只是默默听着。 久时构继续道:“但孤独不代表我会寂寞,就算岛上只有我一个人,给我吃的喝的,我一样能靠自己把这里打造成一个合适居住的地方,孤独和寂寞是不一样的,我倒是很享受这种孤独。” 伍庭本来一直安静地听久时构说话,现在忽然问道:“此刻呢?” “此刻?”久时构不知为何先下意识看了陛下一眼,然后飞快收回目光,“此刻还不错呀,至少我不是一个人,这不还有陛下陪着我呢吗?” 伍庭:“倘若一日,你又成了独自一人呢?” 久时构垂下头,手里的一根小草被他折成一段一段,他不知在想些什么,许久都没有作声。 伍庭没有追问。 他起身要回去了。 “陛下。”久时构在他身后叫道。 伍庭顿足。 久时构还坐在火堆旁,雀跃的火光倒映在他眼眸深处,“陛下,真到那时候,我会想你的。” 伍庭脚步一顿。 半晌,只听他说:“不必了。” 久时构在身后追问:“为什么?” “真到了那日,寰宇红尘之中,我不过剩一堆白骨,”他回过身,视线停在久时构脸上,轻轻朝他笑了一下,“一堆白骨而已,你想他做什么?” 有那么一瞬间,久时构心底某处像被石头砸了一下。 被砸的一刹那不觉得疼,而后才爬上神经,后知后觉地占据了感官。 他想冲上去抱抱陛下。 * 吭哧吭哧的声音响彻树林,众人推着一艘巨大的船在陆上行走。 耗费近一个月的时间,这艘由久时构亲自操刀设计的船终于完工了,今天是第一天试验出海。 久时构跟在伍庭身边,边走边嘀咕:“也不知道出不出得了海,系统下手可千万轻一点,造船不易,别一个浪就给我砸翻了……” 兰牙比两人都矮一截,也跟在陛下身边,她不禁问:“既然没有把握,何以还要耗费这些时日造它?” 久时构反问:“你们打每一场仗之前难道都有把握赢么?” 兰牙想都没想,说:“是的。陛下所到之处,战无不胜。” 久时构:“……” 兰牙:“所以呢?你还没回答之前的问题。” 久时构道:“反正我们现在也不知道怎么才能离岛,总得各种方法都试一试吧?系统既然不让我们从海上离岛,说明它在海上设置了相关阻碍,硬闯一下,说不定能发现什么规律。” 兰牙:“若是死在海上呢?” 这话问得久时构没法接。 突然,久时构眼珠子一转,坏笑道:“死就死了吧,要是能和伍朝第十九代皇帝死在一起,我这辈子也算值了。你说对吧,陛下?” 兰牙瞧了伍庭一眼,陛下眉眼间的笑意一闪而过。 她这段时间经常见到陛下笑,几乎比她这些年见到的次数还多,每次无一例外都有久时构在场。 伍庭没有回答他。 久时构本来也不需要回答,只见他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来,陛下,我们自拍一张。” 他又来了。 这段时间久时构有事没事就会自拍,还一定要拉着伍庭入镜,好像不把陛下这张脸全方位记录下来,就对不起这一趟时空之旅一样。 兰牙:“我也要。” 久时构:“你等会儿,我先和陛下拍。” “三个人不行吗?” 久时构想了想道:“三个人放不下。” “放不下吗?”兰牙半信半疑地盯着那方小小的屏幕。 她不懂得原理,觉得久时构说的大概是真的,她请示伍庭:“陛下,放不下吗?” 伍庭被久时构悉心教了许多天,加上他本就‘天智过人’,其实对手机这物件了解得很透彻了,自然知道久时构是在故意诓她,不知出于什么心态,他说:“你脸有些大了。” 兰牙捂着自己的圆脸蛋,“大吗?” 久时构偷偷瞅了眼陛下,见这人说谎连眼睛都不眨一下,不由觉得好笑。 兰牙却以为久时构在笑她,“你笑什么?你这个骗子,你前几天还说我是你见过最好看的姑娘,还说我要是在你那个时代,你一定会追我。” 久时构笑道:“这不矛盾呀,我就是喜欢脸大的女孩子,人海之中一眼就能看到。” “你说得可是真的?”兰牙道。 “童叟无欺。” “那不如你现在就追我罢!” 久时构一愣,第一眼先去看陛下,却见陛下神色不动,俨然一副无关我事的样子。 “我……我现在不能追你。”久时构说。 兰牙:“为什么?” 久时构真是自作自受,“那个……你跑得太快了,我追不上。” 兰牙:“我可以停下来等你。” 久时构心道这丫头真难打发,兰牙却一眼看明白了:“骗子,你先前就是哄我,你根本不喜欢我,既如此,我要杀了你,反正系统说了,杀了你我们就会被送回伍朝了!” “诶诶诶——” 久时构如今已有了经验,每次兰牙一说要杀他,就一定会真的往他身上砍上两刀,尤其每次发现久时构的伤口会自己愈合,她下刀便会更狠,虽不致命,却也硌得慌。 久总裁如今已形成条件反射,腿上功夫越发的利索,几乎是兰牙变脸的那一刻,他拔腿就跑。 兰牙一生起气来,哪还顾得上这是不是陛下要护的人,立刻抽出腰间的驭鹤钩,一手一只,对擦一下,发出清亮的‘察——’ “你给我!……唔,陛下?” 兰牙被人按住肩膀,一股力量使得她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几步。 她抬头望着伍庭:“陛下,为何阻我?反正他又死不掉。” “等不了的。”伍庭道。 久时构没听见身后的脚步声,回头一看,见兰牙已被陛下制住,于是踱着步子,一副大尾巴狼的模样慢慢走回两人跟前:“哟,小兰牙今天发挥不了真正的实力了。” 兰牙朝他龇牙:“你!” “我什么?”久时构如今越发胆儿肥,“想砍我呀?” “哼。”兰牙被陛下制住肩膀,只好放弃,转而问道:“陛下,为何等不了?” 久时构:“什么等不了?” 不知是不是错觉,久时构似乎感觉陛下看了他一眼。 第43章 反派你怎么了 久时构问:“什么等不了?” 兰牙不解道:“陛下,倘若他对我有追逐之心,我为何等不了他?” 久时构大概猜到他们在说什么,不由看向伍庭,原来陛下和兰牙之间竟然可以聊到感情话题,久时构一直以为两人每天都在商量怎么把人挖心掏肝,一时间,久时构有些好奇陛下会怎么答。 伍庭神色很淡,视线若有若无落在久时构身上,像是对着他说,又像是说给兰牙听:“于他,你不过是一掊黄土,天际横来罡风一道,你便连灰也不剩。一掊黄土,你拿什么等他?” 他唇角勉强提了提,竟透出几分自嘲的笑。 久时构:“……” 为什么听起来有一点点忧伤? 兰牙却不以为然,昂首道:“陛下,我们与他之间隔着的,不过是两千年的光阴。我若喜欢他,比他先死,我便在那黄泉畔奈何桥头等他两千年,等他也做了鬼,你你我我没了分别,自然可再续前缘。” 久时构:“……” 伍庭上下嘴唇一碰:“多可怜。” 兰牙好似浑不在意,“我不可怜,可怜的是他。” 久时构忍不住接道:“怎么就成我可怜了?” “当然是你可怜。”兰牙道,“你想,若是我们约着日后奈何桥头相见,我比你先死,去得比你早,守在桥头,早晚也会等到你——而你的境况却全不相同。” 久时构:“有什么不同?” 兰牙语气中似乎有些得意:“你活着一日,便日日念着我,既不知我心是否如旧,亦不知我是否还等在桥头。你既盼着见到我,又怕我真的苦等你数千年,更怕在奈何桥头见不到我。夜夜为此辗转反侧,到死也怀着忧惧。你说,是不是你更可怜些?” 这丫头一张嘴实在厉害,久时构忽然发现自己想不到什么反驳的话。 “我觉得你说的有道理。”他只好道。 兰牙又自顾自道:“爱恋的两个人,先死的那个永远是胜利者。” 久时构:“……” 他忽然想听听陛下怎么说。 一转头,却发现陛下正看着自己。 两人视线轻轻一撞,久时构心中惊诧,只感到喉咙发紧,一时忘了自己要说什么。 不知不觉,三人所处的地方已能听到海浪的声音。 拨开一丛比人还高的杂草,果然见到海浪一波一波往岸上拍击,摊开双臂包裹着礁石涌来,又缓缓退去,留下大片白色的泡沫,和无数细小的贝类。 将士们已经将船推到了滩涂上。 兰牙先行一步,去安排他们装帆布。 久时构忽然并拢两根手指,举到太阳穴旁,十分认真地盯着伍庭。 伍庭:“……” 久时构:“陛下,我发誓,我对兰牙没有非分之想。” 伍庭目光一顿,“你为何要同我说这个?” 久时构一脸‘我都知道了,你别装了’的神情,“放心,朋友妻不可欺,我懂。而且我夸她好看,只是哄她开心,这岛上最好看的人,明明就是陛下嘛……陛下可千万别误会。” 原来他说的是这个。 伍庭也不知道方才那一刹,自己心里在期待什么。 “走吧。”伍庭淡淡道。 * 久时构上岛都快两个月了,直到见到大海,他才忽然意识到,这居然是他上岛之后第一次来海边。 兰牙站在船头的甲板上,海风吹起了她的鬓发,她的视线望着远处海天相接的地方:“树西那小畜生真厉害,这么远的海,它每天飞来飞去,翅膀竟也没折。” 树西今天还没来,但久时构通过埋在血液里的某种联系,感知到树西正在来的路上。 几个手脚灵活的将士爬上桅杆,下面有人往上递帆布。 ——这还是久时构用树西分批次带上岛的布料拼凑而成的,布料刚上岛时,将士们着实惊讶了一番,谁也没见过这么结实的材料,刀剑砍几次都留不下痕迹,简直可以和陛下身上的白袍相媲美。 按照惯例,久时构做什么事之前,一定要先拍照留念,尤其在风景不错的地方,他更是会往陛下手机里存很多两人的合照,就像为孩子准备春游食物的老母亲,什么都要往书包里塞,生怕陛下哪天想回顾照片,结果发现没留下什么照片。 拍完照后,久时构满意地将手机递回给陛下,然后才拿出自制的测风仪,估算了一下风力风向。 “如何?”伍庭问道。 久时构:“顺风,理论上适合出海。” 伍庭:“理论上?” “嗯对,理论上,”久时构说,“因为系统已经说了,我们是不可能从海上离开的,所以今天的尝试十有八九会失败,我们可能会在海上遇到很可怕的事。” 兰牙从甲板上跳下来,“刚上岛时,我们曾试过出海,但稍一走远,天气会突然变得很恶劣。” “所以这一次你们不能去。”久时构道。 兰牙指了指自己和身后的人:“你说我们不能去?” “对,你们去了就是送死。” 兰牙诧异:“难不成你要一个人去?” 久时构走到伍庭身后,双手忽然按在陛下肩上,“谁说我一个人去?我要和你家陛下一起去。” 兰牙眼色变了,“陛下去,我也要去!” 久时构斩钉截铁:“你不能去。” “为何你和陛下去得,我去不得?!”兰牙不服。 久时构:“因为你家陛下是唯一一个系统不敢碰的人,就算在海上遇到什么危险,系统也不会真的让他出事,而我,我现在是树西的主人,轻易死不掉的。” 然而久时构似乎说了一堆废话。 因为兰牙还是上船了。 不止是她,其他将士也要求要随君护驾,声称‘要以死报君’,听得久时构是一个头两个大,最后耐不住这些人太忠心,只好挑了个最壮实的亲兵骆岩随行。 久时构靠在船边,双手伸展着搭在木板上,一副惬意的模样。 “陛下,真是羡慕你。” 伍庭脸色发白,“什么?” 久时构闭起眼睛,享受这久违的出海体验:“你手下的人居然忠心到愿意为了你去死。” 伍庭唇角动了动,什么都没说。 直到此刻,船依旧迎风航行,一切看起来十分顺遂。 骆岩爬上桅杆,向远处眺望,兰牙在下面问:“前方可有飓风?” “尚未见到。”骆岩道。 听到两人对话,久时构懒懒睁开眼,往海面瞧去,只见蔚蓝的海面泛着点点金光,起伏的波纹像被风吹皱了一般,只是这样看着,就仿佛回到了暑假去小岛上度假的日子。 “海豚!”久时构兴奋道。 “陛下,来看!” 没人理他。 久时构转头,看见陛下靠在船舷上,双眼紧闭,状态看起来异常不好。 久时构连忙冲到他身边,只见伍庭嘴唇白得发青,手臂肌肉绷紧到了可怕的程度,可以看到额头上冷白皮肤下透出的青色血管,久时构说不出的心慌意乱:“陛下,你怎么了?” 伍庭牙齿战栗,久时构握住他的手,却发现陛下的手冰凉。 他去探陛下的额头,仍是一样,冷得彻骨,脖子、胸口,凡是久时构能碰到地方,就像被冰块冻过一般,皮下淡青色的血管凸出,肌肤因冰冷愈发显得苍白。 “陛下!陛下!”久时构在他耳旁喊道,“伍庭,伍萤之,你能听到我说话吗?!” 怀里的人根本没有任何反应。 “兰牙!过来!”久时构大喊。 兰牙回身,只见陛下被久时构抱在怀里,她立刻冲过来,“陛下,怎么了?!” “你家陛下晕船吗?”久时构竭力保持镇定。 “陛下不晕船的!”兰牙从没见过这样的情形,这比在战场上被千军万马围攻还要令人崩溃,好像这人若是出了事,她余生的倚仗便消失了,她为陛下把脉,手指按在脉上却不停地抖动,“陛下……” 久时构一手环住怀中人,一手贴在兰牙脸上,“不要急,慢慢地,我知道你医术很好。” 顷刻之间,兰牙眼眶通红,“陛下从来没有这样……不对,只有我捡到他的那一次,他是不是要死了?是的,他要死了?!” 久时构心里也没底,但船上总得有一个冷静的人,他立刻转头吩咐骆岩:“回航!” 骆岩爬在桅杆上,一时没有回答。 久时构心惊,“出什么事了?!” 骆岩从高高的桅杆上一跃而下,“兰牙首领,先生,海上来了飓风!马上就过来了!” “是系统。”久时构说,“是系统在阻止我们出海!” 兰牙突然推开久时构,自己抱过伍庭,“你不是说系统害怕陛下吗?为什么陛下现在会这样?!” 久时构蓦然站起,捡起地上的召伯剑,冷光一横。 “你要干什么?”兰牙惊道。 话音刚落,只见久时构在手上剌了一条口子,血瞬间往下流了出来,滴在船板上,很快被涌上来的海水稀释冲淡,他忍痛靠近船舷,将手伸出去,任血落入海中。 “树西,快点过来。”他念叨着。 天色迅速暗沉,只见不远处旋起一阵黑色的风,正以一个很快的速度朝他们这里卷来。 怎么会这样? 久时构无论如何也想不通,陛下为什么突然犯病? 陛下要是死在海上,他可就成了历史的罪人。 系统为什么不出手救人? 就在这时,天际闪过一道亮光。 亮得刺眼。 那是一道闪电,从天空顶端一路往下,宛如天裂。 劈在了飓风中心! 海面因此动荡,船被大浪抬了起来,几乎要整个倾入海里,久时构死死抓住船舷,兰牙怀里紧紧抱住陛下,骆岩还在拽船帆,不让桅杆倒下来。 久时构盯着那道将天空划得四分五裂的闪电,心里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 似乎这道闪电正在和飓风做斗争。 这时,昏暗的空气中飞出一个身影,率先被认出来的是那双无论何时都睁得圆鼓鼓的大眼睛。 “树西!这里!”久时构举着那只流血的手。 树西徇着血味掠了过来,二话没说先舔干净伤口上的血,只见伤口愈合,“你这次怎么被砍这么大的口子?还有,你们怎么跑海上来了?!不是说了不能从海上离岛吗?!” 第44章 反派的过去 伍庭纵马疾驰,山谷幽静,马蹄声回响不绝。 身后随他一同上京的护卫挥动马鞭,策马追赶:“小殿下,等等我们呀!” 这一年,伍庭十六岁。 京中传来父王薨逝的消息。 临行时,母后嘱咐他:“见了你父王,切记莫哭,他这辈子就想死在战场上,如今虽是在军营中病逝,却也算死得其所,不算丧事,你该为他高兴。他见到你高兴,他也会高兴的。” 伍庭对父王的记忆甚少,此番是他记忆中第一次离开丘黎。 少年人意气风发,驾马扬鞭。 原来外面的天是这么高啊! 赶路中途,几人在一棵巨大的棠梨树下歇息,屈曲盘旋的桠枝上开满了白花,透出几缕迷蒙的阳光,花瓣冉落,恰好有一片落在伍庭肩上,他不由得盯着看。 护卫给他递了壶水,那时候还没人怕他,大家对小殿下就像对待自己的幼弟一样。 “小殿下,去了京城,咱们是直接入宫吗?” 少年人将花瓣取下,揉在手心,“先去叔叔府上,叔叔年年往丘黎送时下最盛的糕点果子,还有我房中的剑弩,我要亲自向叔叔道谢。” 护卫道:“王爷下个月要登基即位,怕是忙得没功夫见小殿下了吧?” “是啊,”伍庭抬起头想了想,“叔叔要做皇帝了,以后大概都没时间理我了。” 少年人的五官还未完全长开,轮廓间却透出十足的英气。 他这样仰望天际时,仿佛视线前方就是光辉万丈。 突然这时候—— 护卫眼神一变。 其余几人立刻警觉,须臾将他们的小殿下护在中间。 伍庭往四周一扫,正要说话,只听护卫中领头道:“殿下,莫出声。” 下一刻,原本空寂无人的山谷忽然躁动,空气顷刻之间绷紧,刺眼的阳光穿透热气,视野之内竟然隐隐泛起热浪——杀气,这是伍庭第一次感受到杀气。 是冲他来的。 流矢划透山谷,射中了伍庭身前一人。 “剑上有毒!”这人临死前大喊了一句。 浓烟四起,岩石后突然冲出大群人,驾马而来,手持剑弩尽数对准伍庭。 “好吵啊。” 不知从哪里传来一个懒懒的声音。 除了伍庭,没人注意到这一声,可他四处望,却寻不见声音是从哪里传出来,是幻觉罢。 敌人似乎只想速战速决,第一波乱箭流矢过后,两拨人刀剑相接,金属铮鸣,兵器无眼,骤然血液飞溅,喷在了棠梨树上,白花染红,不堪重负被碾入泥里。 伍庭从小习武,却都是和师傅操练,从未动过真格。 眼看厮杀愈发狠戾,两方人马几乎杀红了眼,血肉横飞,伍庭屡屡迟疑,手中之剑明明都要迎着敌人面门劈下,到了最后关头却换成了剑背,将人击出数米远。 护卫于厮杀中回首:“殿下,杀了他!不要怕!” 怎么可能不怕? 让一个热爱生命的人动手杀掉第一个人,他怎么会不怕?! “小殿下,为什么不杀他呢?”突然有个声音在头顶说。 伍庭举目望去,只见周遭血雨飘飞,无人有暇与他说话,这声音究竟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你也和我一样,不喜欢见人打架吗?”那声音说。 伍庭:“你是谁?!” “小殿下,你看他们多吵呀,”这声音宛如说书人娓娓道来般,“召公在时,最不忍见祸乱,如今他离去近千年,世人却还沉沦苦海,解脱无门,多可怜呀。” “你究竟是谁?!” “我就在你跟前,在你身后,我是你头顶这一株甘棠树,昔年为召公亲手所植,你瞧瞧我,长在这孤山葛岭,花开一年复一年,总是寂寞得很。” 杀气弥漫的四周烟雾渐消,地上躺着越来越多的尸体。 伍庭被护卫挡在身后,那人紧紧抓着他的小殿下,“这些刺客是京城来的,我等若杀不出去,殿下万万不可再往京城方向去!” “京城?!”伍庭瞪红了眼。 他从小就被母后带着远离京城,连父王的面也只见过数次,这些年,除了京城来的信使捎些瓜果点心,他的人生便几乎与京城没有任何联系,是谁要杀他? “是王爷!”护卫一边砍杀敌人,一边道,“王爷害怕殿下回朝夺位,故此埋伏,欲暗杀殿下!” “叔叔?!”伍庭不敢相信。 一柄长剑当胸贯穿说话那人,血红的剑尖隔着他刺进了伍庭肩口。 血肉被利刃破开的感觉很不真实,但喷涌而出的血是真的,伍庭挣脱不得,只感到身心撕裂般的疼。 刺客欲将武器扎入更深,却突然—— 从天而降一道树枝,刺破了他的喉咙! 他至死也不敢相信眼前的场景! 他竟被一根树枝杀死! 伍庭目睹这一血淋淋的惨象,来不及想究竟怎么一回事,捡起脱手的剑,正要冲上去搏杀,腰间却突然被一道奇怪的力量缠住——是另一道树枝。 树枝宛若人手,渐渐爬上伍庭的胸口、脖子,最后落在他脸侧的血迹上。 那瞬间,伍庭仿佛觉得树枝正在舔舐这些血液。 “真臭,”这声音道,“乌烟瘴气,我来帮小殿下舔干净。” 硝烟散尽,伍庭被禁锢在树枝之中,眼前只剩下一具具失去生命的尸体,刀剑插在他们的胸口,棠梨花瓣纷飞落下,缓缓覆上,染了血,被阳光一照,泛起波纹点点的光泽。 两个护卫从血泊中站起来,朝他一步步走来。 伍庭被树枝束住手脚,伤口还在流血,他望着这两人:“容路,越奇,你们告诉我,这些人真的是叔叔派来的吗?是叔叔要杀我吗?” 容路拖着伤痕累累的躯体冲上来,对着树枝一通砍。 只见棠梨花洋洋洒洒往下落,整棵树都战栗起来,盘曲的枝桠像被惹怒了一样,发疯似地狂乱抽动,爆发出恐怖的笑声:“哈哈哈哈哈,来来来,杀了我呀!!” “放开殿下!”越奇一剑扎进树根。 “你到底是何妖物?!!” “我?”棠梨树桀骜地笑了,树枝扬起,两人瞬间被扔出数丈之外,擦过黄土,拖出长长地血痕,“你们是太让人讨厌了,我不想和你们说话。” “小殿下,”一道树枝停在伍庭眼前,怜爱地在他鼻尖碰了一下,“你瞧瞧我,昔年召公于我树下听政之际,我不过才一丈高,如今召公逝去不过九百年,我竟已长成如此,可是世上却再无召伯。” 伍庭自小博览群书,召公仁政的典故倒背如流。 召公是武王伐纣时期的人物,西周建立后,封地于召,后人便称其为召公,亦作‘召伯’。 召伯治理封地时,施行仁政,秉公断案,不避权贵,深受百姓拥戴,因他常常在一棵甘棠树下听政,偶有乏时,便憩于树下,于是在他西去之后,百姓以甘棠树寄思。 据闻,召伯听政的那棵甘棠树至今尚在。 “是你?!”伍庭望向这棵巨大繁茂的树。 “是我呀,”棠梨树的笑声仿佛是从天际传来的,“召公临终前曾嘱咐,让我替他见证后世繁华,可是小陛下呀,你看看这世间,哪里有繁华?召公昔年所求的百姓安晏、海宇澄清,我可是等了九百年都没等到。你说说,这些将世间弄得乌烟瘴气的人是不是都该死掉?” 缚住伍庭的树枝收紧,他的伤口往外渗出更多的血。 越奇和容路重新爬回来,即使重伤亦要救出他们的殿下,“你莫废话!妖孽,放开他!” “好呀,放开就放开,”棠梨树果真松了。 骤一收力,伍庭跌倒在地,大喘出一口气。 越奇和容路立刻冲上来扶着他,“小殿下,你没事吧?” 伍庭摇了摇头,其实已经痛到说不出话,敌人的剑上应该淬了毒,除了皮肉绽开之痛,伍庭浑身都像被毒虫啮咬一般难受,但一想到越奇和容路伤得比他还重,只好咬牙撑着。 这时,一个清亮的金属声落在伍庭脚畔。 ——是一把剑。 棠梨树道:“小殿下,这剑名为召伯剑,昔日召公的陪葬,你捡起它,杀掉你面前这两个坏人,我便解了你身上的毒,还放你走,好不好?” 越奇、容路:“你胡说什么!!” 伍庭将剑踢到一边:“他们不是坏人,他们是我的哥哥。” 整棵树的树叶都抖动起来,就像在笑:“九百年了,我只想睡个好觉,等着一觉起来,有人将这人间收拾干净,重现召公遗风,然而却总有坏人来扰我清梦,打来打去,我都看累了。小殿下呀,你是个好心的人,和我一样,不喜欢见人厮斗,既如此,杀了他们,人间就清净了。” 越奇、容路两人相视一眼,旋即持剑朝棠梨树狠狠刺了下去,“要死也是你这妖物先死!” “真烦呐。”棠梨树伸了个懒腰,树枝一飞起,如毒蛇般绞住两人,抛了出去。 伍庭趁这时捡起召伯剑,飞身跃上枝桠间,对准声音传出的地方使劲全力插了下去! 汩汩冒出血水来。 “不愧是小殿下,”棠梨树的声音听起来越发亢奋,“一下便刺中要害,可惜啊,我是受九百年人血滋养的甘棠,岂是你这样一个小孩子能杀得掉的?这一回我原谅你,你要再不听话,我可就要惩罚你了哦。” 第45章 反派别生气 言毕,伍庭被一股强力震了出去。 幸好被容路飞身上来接住。 棠梨树重新将召伯剑送到伍庭面前,“小殿下,杀了他们罢。” 荒唐。 伍庭怎会杀掉护卫自己的人?! 就在越奇和容路要冲上去反击之际,突然,召伯剑被树枝卷着向前猛地一刺—— 毫不留情扎进伍庭腹中! “殿下!”容路抱住他。 越奇震怒,就要殊死拼杀,然而他的力量在棠梨树面前犹如蝼蚁,树枝轻轻一扫,他就被打了回来,重重摔在两人身侧,吐出一大口血! “越奇!”伍庭尾音嘶哑。 召伯剑又一次被送到伍庭眼前:“小殿下,杀了他们,我连你的伤一齐治好。” 三人与巨树力量悬殊,打不过,也绝无可能从它手上逃掉,难道今日他们便要葬身此处么? 这时,树枝携着召伯剑晃了晃,竟像个撒娇的孩子,唤了声:“小殿下。” “你做梦,便是我今日死在这里,也不会……啊!!”撕心裂肺的叫声。 召伯剑又一次刺进了伍庭腹中! 鲜血迸溅。 “住手!!”越奇撑着剑站起来,嘴角血迹未干,“你这妖物,住手!!” “你家小殿下将你杀了,我自然就住手咯。” 伍庭拼死道:“我不会杀他们的!!” 唰—— 召伯剑风划破空气,无可阻挡地扎入伍庭右胸口! 刹时胸口多了个触目惊心的血窟窿,鲜血汩汩往外流,好像听到肋骨断裂的声音,他跌入土中,连疼痛的意识都变得涣散。 棠梨树风轻云淡道:“我可以再给小殿下一次机会,杀了他们,我就放了你。” 伍庭:“我不——” “好!”越奇的声音盖过伍庭,话里透着狠气,“你不过是要我死,死有何惧!!” 伍庭像是预感到什么,然而不等他阻止,越奇便已举起剑,顷刻抹上脖子,刹时鲜血喷涌而出! 他倒下时,眼神眷恋地落在伍庭身上,嘴角似乎提起了淡淡的笑意,那个口型是‘殿下,别怕。’ 伍庭哑声看着他死在自己面前,终于爆发出一声惨烈的:“越奇!!!” 他自己身上已被戳了几个血窟窿,此刻却像毫无察觉似的,不管不顾地抱住越奇,“你不可以死,越奇,你说了要永远保护我的!越奇……” 此刻在伍庭身后,还有一个人的视线——那也是一个将死之人。 就在容路要动手自戕时,棠梨树梢忽然卷起大风,将容路手里的兵器夺走:“谁让你们自杀了?我说的是,让你家小殿下亲手杀了你们,刚才死的那个不算,幸好还剩一个。” 容路已是伤痕累累,身上处处流着血,通红的眼睛死死瞪着巨树:“你说话可算话?!” 棠梨树道:“从不诓人。” 伍庭:“不不!” 容路爬到越奇尸体旁边,满是血迹的手覆在伍庭头上,“小殿下,你杀了我罢。我已是苟延残喘,你带着我,也只是多拖一具尸体,丘黎我回不去了,死在您手上,是我最好的归宿。” 伍庭:“不……” “不要哭,小殿下。”容路本想为他拭泪,可他手上全是血,怕脏了殿下,“哭,是很丢人的。” 伍庭紧紧抱住越奇,拼命对着容路摇头:“哥,我们一起死掉罢,让它将我们一起杀掉罢……我不会杀你的,我不会杀你的。” 容路勾了勾嘴角,“我知道,我们小殿下没杀过人,也不喜欢杀人。杀第一个人的时候是很痛苦的,可是后来杀到一百,一千,一万,其实就没什么区别了。夫人还在丘黎等殿下回家,殿下听话,杀了我。来年丘黎桃花开时,陛下能记得为我和今日死去的弟兄们折一枝新桃,我们便觉足矣。” 召伯剑再一次被棠梨树送到伍庭眼前,剑身上往下滴血——那是刺穿伍庭身体所流的血。 “来吧,小殿下。”它温和地说着最残忍的话。 伍庭闭上眼睛,面向巨树:“你杀了我罢。” “唉,我们小殿下实在太善良了。”棠梨树语气里透出惋惜。 然而它并没有心。 只见召伯剑拔地而起,通身汇聚光芒,大地开始震颤,似乎无数恶鬼要从剑身里挣脱出来。 下一刻,召伯剑身流溢一道冷冽的光,蓄势刺向伍庭! 孰知预料中的贯穿没有到来,当伍庭睁眼时,只见容路挡在他面前,胸口一柄利剑穿出。 “容路……” “小殿下,”容路身体控制不住地往下坠,伍庭怎么扶都扶不住,“不要哭……哭,是很丢人的。” “啊!!” 一声嘶吼震破天际。 …… 伍庭从噩梦中惊醒,发现自己躺在久时构怀里。 “你醒了?陛下。”久时构一头冷汗,终于在见到陛下醒来时松了口气。 然而陛下的样子看起来很奇怪,好像还没完全从梦魇中脱身,此刻他们还在海上,风浪大作,昏天黑地,船随大浪颠簸,久时构怕陛下摔倒,只好将他环得更紧。 伍庭没看他,一手推开久时构,站了起来。 “陛……” 久时构刚要说什么,兰牙却拉住他,示意他不要轻举妄动。 伍庭提着剑,指向空中那道闪电,杀气充斥在眼底:“甘棠,是你来了罢?!” 久时构撑着船舷,凑在兰牙耳边:“甘棠是谁?” 兰牙抓住船板,在左摇右晃的船上保持平衡,摇摇头:“我也不知。” 树西的羽毛被海水打湿,飞不高,只能停在久时构肩头。 突然,伍庭剑尖调转方向,直对着久时构,电闪雷鸣中陛下的脸忽明忽暗,眼神阴鸷,竟像是那阴间上来的索命鬼,久时构不由得心里一惊。 “陛下……”久时构不知道自己哪里惹了他。 树西往久时构身后躲了一下,这个动作让久时构意识到,伍庭并不是对着他,而是对着树西。 “朕问你,系统是不是一棵棠梨树?!” 树西整个缩在久时构脖子后面,被久时构拎着脖子提下来:“陛下问你话呢,系统是不是一棵棠梨树?等等……系统为什么会是一棵棠梨树?棠梨树是什么树?” 树西爪子凌空扑腾,“阿久大人,你帮帮我,陛下的眼神好恐怖,他今天又得杀我一次。” 兰牙方才提醒久时构别凑近时,正是因为她认出了陛下这神情——那是杀人的前兆。 伍庭朝久时构一步步走过来,他身后是飓风与雷电的斗争,他脸上是毫无表情的冷漠,比他任何一次斩杀野人时的表情还要森冷,就好像没了生机的铅灰。 久时构控制不住地沿着船舷往一旁退,一边咬牙切齿地对树西说:“你赶快告诉他,系统到底是什么东西?他要是一剑没能捅死你,那伤可就在我身上了啊!” 这话传进了伍庭耳中。 不知是不是错觉,久时构似乎看到陛下的手顿了一下,但又仿佛只是一须臾的停顿,像荷叶泻过水,一丝痕迹都没能存留下来,果然是错觉罢了。 “是!”树西回答问题的时候头昂得很高,“系统就是一棵树,怎么了?!” 久时构诧异:“系统居然是一棵树?这么神奇的吗?” 树西:“这有什么好神奇的?不然你以为为什么系统使者都是猫头鹰、老鼠这一类的?” 久时构:“哦,所以你们是一群以棠梨树为栖息地的小生物,那是你们的家,对吧?!” 树西:“没错!” “让甘棠出来见朕!”伍庭剑尖始终对准树西。 雷雨天里一见到这种金属制的尖锐物品,久时构便下意识地想要远离。 这玩意儿要是把雷引下来可怎么办? “陛下,”久时构将树西藏在身后,像哄小孩似地,“咱们要不先想办法回去岛上。” 伍庭看也没看他,海浪一波接一波拍打上船,鬓发已湿透,乌黑的长发落在身后,雨水从剑身一滴滴落下,仿如当年穿胸而过滴落的血,他只剩无边冷漠,寒彻大地:“让甘棠出来见朕。” 树西埋在久时构腰间,“阿久大人,你想想办法,陛下要杀我。” 久时构低声苦笑:“那你倒是让甘棠出来见他呀。” 树西委屈得只想哭,“那是系统诶,我叫它它就会听吗?而且系统根本来不了,它是一棵树诶,扎了根的,它要是能亲自上岛,你就不会见到我了呀!” 久时构:“……” 眼看风云变色,海上波涛四起,雷电与飓风交错,久时构这个和事佬一番权衡过后,突然转身对树西说:“你自杀吧。” 树西:“????这是你该说的话吗?” 久时构一掌拂去脸上的水,故意将树西扔到离他们最远的甲板上,“不想死就赶紧回去告诉系统,就说陛下要见他,不然等我们从这儿出去了,刨了他的老根!” 树西很快反应过来,久时构这是要救它。 可是……它羽毛打湿了,飞不远呐。 这可真是无比尴尬,树西头二百七十度一转,决定向现实低头:“好了好了,系统其实有让我向陛下捎话的。” 久时构:“……有你不早说?!” 树西:“我一早就想说了,但我每次一来,话都没说上一句陛下就砍我,也没给我机会说呀。” 伍庭提剑上前一步,久时构见势,立刻将树西往更远处像踢足球一样踢开了,撞击的肉疼全疼在自己身上,久时构捂着胳膊‘唔’了一声,只见船角的树西一脸感激。 伍庭:“……” 久时构:“好了,现在可以说了。” 第46章 反派知道什么 树西被逼得没办法,只好交代:“系统说,等狗皇帝以后回了伍朝,有事没事去树下乘个凉。” 久时构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树西躲得离几人远远的,此刻飓风已经消失,远处逐渐显露出清晰的海平面来,隐约能瞧出一抹红霞,仿若雨后初霁,似乎飓风终于被雷电给驯服了。 树西转头看着天边,“啊太阳出来了!” 伍庭才刚从梦魇中挣脱出来,脸上苍白尚未褪去,他淡淡往天际落了一眼,那双秀美的眼睛里说不出是什么情绪,只是不免让人觉得,他视线看过去的地方,仿佛有另一双眼睛和他对视。 船上除了久时构之外,所有人都举目望着海天相接的地方。 落日。 余晖。 只有久时构正望向伍庭。 陛下侧脸落下黄昏的阴影,那双远眺的眸子,微微翕动的眼睫中氤氲的雾气,都让久时构心里生出一种‘这人好可怜’的感觉。刚才陛下突然昏迷时看到了什么?为什么醒来之后是那样的神情? “你看朕作甚?” 他明明没看久时构,却知道久时构在看他。 被逮了个正着,久时构若无其事地收回目光,对树西道:“系统真是那么说的?” 召伯剑被收入剑鞘,伍庭靠着船舷坐了下来。 树西见陛下好像不打算杀它,于是贴着边一步一步挪到久时构身旁:“意思就是那个意思,我只是稍加润色,让听起来更接地气而已。” 久时构:“那么请你把原话说出来。” 树西瞅了眼久时构:“你要听原话?” “不然呢?” 树西:“听完你会吃醋的。” “……我为什么,”久时构说到一半,“欸,你别废话,赶紧的。” 桅杆上骆岩正在调整船帆回航,兰牙不知何时从海里钩了一条肥胖的鱼上来,正坐在一边给鱼开膛破肚——她似乎很喜欢做这一类的事,此时她也竖起耳朵来听。 树西道:“系统原话是——” 【“待日后小殿下回了伍朝,望着能时常去棠梨树下坐会儿,陪我说说话。昔年一别,没曾想人间一晃两千年过去,关于小殿下的记忆才零星数点,早知如此,昔日便该多留小殿下些时日。”】 伍庭目光如寒潭之深,没人能看出他在想什么,只是握在召伯剑上的手愈发紧了。 久时构听明白了。 这棵老树之前就认识陛下,但是和陛下相处的时间太短,以至于陛下去世之后,它才发现记忆里关于陛下的内容太少,所以现在才说‘希望陛下能多去树下坐会’,因为这样的话,历史会被重新创造,老树的记忆会随着历史更改而变化…… 这算什么? 树鬼情未了吗? 但是树西为什么会认为自己听完之后会吃醋? 虽然心里好像确实不那么舒服,但或许是晕船也说不定呢? 树西又说—— 【“今得以重逢,实属两千年以来发生过的最好之事,只是可惜吾不能亲至,君亦不可久留,只望小殿下勿忘昔年树下赠剑之意。甘棠在此,问小殿下安。”】 良久,无人说话。 久时构手肘轻轻推了下身旁的兰牙。 “怎么了?”兰牙细声道。 久时构:“你家陛下的剑是从哪儿来的?” 兰牙:“听不出来么?妖树送的。” 久时构:“你见过妖树吗?” 兰牙:“没有。” 雨过天晴之后,迎面吹来大海气味的风,血红的落日悬在天际,浓浓的暮色像一杯泡得时间久了的茶,茶色很深,却冒不出什么热气,俨然有一种人走茶凉物是人非的沧桑。 船回到岸边。 树西没有跟着下来,这时它的翅膀也干得差不多了,盘旋道:“以后不要做这么危险的事,海路早就被封闭了,这次如果不是阿久大人及时通知我,系统可能就来不及救陛下了!” 久时构眺着它的身影,“果然和飓风对抗的雷电是妖树召出来的!” 不止是雷电,船初出海时遇上的飓风其实也是系统安排的,只不过飓风的目的是要阻止他们离岛,而那道撕裂天空的闪电却是为了保护伍庭,于是有了这一出系统自己与自己对抗。 “今天这一趟没白出,”久时构帮着大家一起将船推回岸上,“居然有这么大的收获,果然啊,实践出真知,系统原来是一棵树,有意思,居然是一棵棠梨树。” “有什么意思?”兰牙不屑道,“小殿下小殿下这么叫,听得人浑身犯病。” 久时构笑着摇头,他倒是觉得‘小殿下’这个称呼挺可爱的。 “欸小兰牙,我忽然有个猜想。”久时构拍了下她的肩。 “你干嘛叫我小兰牙?”兰牙嫌恶地向后仰,“多恶心呐——什么猜想?” 久时构:“你说,如果系统是一棵树,那山腹那些树会不会是它的后代?” 兰牙立即反驳道:“系统是棠梨树,山腹的是桃树,棠梨如何能生桃树?” 久时构想了想,有点道理。 “久时构。” “唔?”久时构第一次听到陛下叫他全名。 “怎么了,陛下?”他马上将麻绳塞给兰牙,屁颠屁颠地往滩涂上跑去。 伍庭让出礁石的一块地方给他,视线仍是望着夕阳,“你与那个模样和朕很像的人是什么关系?” 久时构坐在伍停身边。 心底诧异。 先前陛下从不和他提及伍停,每次他回放伍停手机里的录像,陛下几乎不给任何眼神。 久时构能感觉到,陛下有些排斥这个和自己长相类似的人。 “是我爸很多年以前在外面生的儿子。”久时构语气不太友好,他不喜欢伍停。 伍庭:“你与他之间可有争端?” 那可太多了。 久时构一时竟想不到从何说起,“有。” 伍庭:“你可与他动过手?” 久时构是文明人,当然道:“没有。” 伍庭:“你仔细想想。” 久时构察觉到了什么,“陛下,你是不是知道,系统为什么会挑上我和伍停?” 说到‘伍停’的时候,久时构看到陛下眉头皱了一下,他立刻改口道:“……我爸的私生子。” ——他内心也很抗拒这个和陛下模样长得像、名字发音又一样的私生子。 伍庭道:“甘棠乃昔年召伯所植一株棠梨,吸取人间战争硝烟、亡者之血数百年,才渐渐生出灵识来,它最是见不得争端,若有人在他眼前争吵、动手,他必定会使这两人自相残杀,至死方休。” 早在很久之前,久时构刚上岛的时候,树西就和他说过,系统挑人都是一对一对来,通常是两个死对头,从来没出现过不同时代的两个人——连系统自己也搞不清楚为什么会出现陛下这个bug。 “所以系统并不是要考核什么,而是想看我和那家伙自相残杀?”久时构惊道。 伍庭:“按他过去的秉性,应是如此。” 久时构思索片刻,伍庭以为他要痛骂系统,想不到下一刻,久时构却突然笑了:“可是我遇到的是陛下,哈哈,这样看来,我好走运呢。” 召伯剑原本拿在伍庭手中,听到这里,他手一滑,竟顺着礁石落入海水里。 白色的泡沫淹过剑柄,剑身仿佛经过洗练,透过水折射出流光溢彩的纹路,久时构盯着有些愣,忽然他语气放得很缓,试探地问:“陛下和他,是什么关系?” 伍庭看了他一眼,“你说甘棠?” “嗯。” “你以为我们什么关系?” 久时构非常真实地表达内心的看法:“如果甘棠不是一棵树,而是一个人,听他那几句话,我会觉得……他喜欢陛下……他说和陛下的重逢是两千年来发生过的最好的事呢,反正我不会对我朋友说出这种话。” 伍庭不置可否,“所以呢?” 久时构探身替伍庭将召伯剑从水里捡上来,两指划过剑身,光亮锋利,“他还说昔年树下赠剑之意,啧啧,又是树下,又是赠剑,还问安好,反正我不会在树下送我朋友剑,更不会把话说得那么暧昧。” 伍庭:“因此呢?” 久时构:“因此,陛下和甘棠到底有没有一点……” “你怀疑我和一棵树?” 久时构有点尴尬,他本来不是一个八卦的人,可他心里就是好奇,甚至也说不清楚自己究竟为什么这么好奇,“我知道我知道,陛下喜欢的人是兰牙,看不上甘棠,但说不定甘棠是单相思呢?” 不知是哪一点刺激到了伍庭,只见他倏然站起,提剑欲走。 久时构拽住伍停的袖角,左右晃了晃。 伍庭回眸,居高临下,“放开。” 此刻,刚收拾完准备回去的兰牙看到的,就是久时构拽着陛下袖子的场景。 驼着帆布恰好经过的骆岩摇了摇头,道:“这久先生莫不是想勾引陛下罢?” 兰牙对着他屁股踹了一脚,“他哪懂那些呀,我告诉你,久时构这种人,活该孤独终老。” 骆岩和久时构住同一间屋子,这些天都住出感情来了,听不得兰牙这么损他,但此刻也不得不承认兰牙说得很对,“那倒也是,久先生正值壮年,夜里却从未生过淫.欲,想来他于此事并无兴趣。” 说着,他还颇为可惜地摇了摇头。 兰牙跟着伍庭这些年,早已习惯军中男子闲聊风月,当下也未觉不妥,“对了,上次给你的药可还好用?” 这话仿佛勾起骆岩脑中美好的回忆,只见他笑得隐晦:“兰牙首领配的药定是极品,弟兄们从中得了不少乐趣,着我有机会再向首领讨几瓶。” “这个好说,”兰牙道,“下次去山腹按照我给的配方,采些毒草回来,一次性给你们多配上些,免得隔几日便来要一回,我都没功夫配毒剂了。” “好好好。”骆岩十分开心。 第47章 反派陪我看夕阳 伍庭回眸,居高临下,“放开。” 久时构拽着他的衣角,晃了晃,“陛下。” “……” 伍庭刹时去留两难,连兰牙都不敢拽他衣服。 这人是在朝他撒娇么…… 意识到这一点之后,伍庭这个杀人从不眨眼的家伙脸上居然罕见地透出几分薄红。 “来都来了,不看完这场日落,多亏呀。”久时构又晃了晃伍庭的衣角,“我不提甘棠还不行吗?求陛下赏脸,陪我看一场日落吧,好吗?” “夕阳日日都有,有何可看?” 他嘴上这么说着,却还是坐回久时构身旁。 久时构笑了笑,没说话。 这样好的暮色,本就不需要太多言语。 他极目远眺,海面满载着夕阳洒下的光晖,湛蓝的天空像一块巨大的幕布,承托着被落日映照的漫天红霞,海鸥振翅翱翔过天际,将海与天缝在一起,形成视野尽头那一道无尽的海平面。 “晓看天色,暮看云。”伍庭悠悠道。 “好诗。”久时构想都没想,就顺嘴夸了一句。 “你知何意?” 竟然问出这种话,如此浅显易懂的七个字久总裁能不懂? “早上看天,晚上看云。”说完,他得意地朝伍庭挑了下眉。 伍庭:“……” 久时构是个经常笑的人,他每次笑时,脸颊一侧便会挤出一湾酒窝,此刻暮色笼罩,仿佛夕阳都被他这一湾酒窝给盛走了,他的脸庞在余晖中熠熠发光。 如果能将他一齐带回丘黎就好了,伍庭想着。 “对吗,小殿下?”久时构见陛下没回应他,于是问道。 “……” 不知道因为什么,久时构感觉陛下似乎有什么想说的话,但是又被吞了回去,“怎么了?” “没什么。”伍庭移开视线,“你可知上一个唤我‘小殿下’的人如何了?” 久时构好奇:“如何了?” “死了。” 久时构:“……” “为甘棠所杀。”他又添了一句。 只刹那间,久时构眼里的暮色便沉了下去,笑容像被冻僵了似的。 空气安静下来,不远处将士们拖着船往树林里走,在滩涂上留下长长的痕迹。 两人各怀心思。 久时构越来越笃信自己的猜测——系统这棵贼树一定和伍庭有一段过去,不然凭什么系统可以叫他‘小殿下’,还能不要脸地说那么多骚话,自己连叫一声‘小殿下’,都要被人拿死来恐吓?! 可是,他并不知道,此刻伍庭心中所忆,是当年棠梨树下,容路逐渐失去温度的身体,和他临死前最后对伍庭说的那句:“小殿下,不要哭。哭,是很丢人的。” 那才是伍庭最后一次听人唤他‘小殿下’。 因为那之后,他篡了叔叔的位,成了‘陛下’。 …… “你今天怎么不缠着陛下了?居然有兴致陪我来山腹。” 兰牙一边往久时构背的篓子里扔毒草,一边道。 久时构半蹲下身,好让她够着,“别说了,我一见到陛下就想问他和甘棠的事,但他一听我问甘棠的事,马上就不理我,我还是别去他眼前晃了,这不才找你来了吗?” “一棵妖树,有什么好问的?”兰牙不以为意。 久时构凑近闻了一株毒草,没什么味,“你采这么多毒草做什么?” “配药呀。” “配什么药。” 兰牙想起之前骆岩的话,意味深长地从久时构某个部位瞧了过去,“你用不上的药。” 久时构:“??” 什么药他用不上?她这个眼神是几个意思? 兰牙并不打算解释,只道:“你既然知道陛下不喜欢你问妖树,你做什么还要老问?” 久时构:“你不想知道你家陛下和妖树的故事吗?” 兰牙:“陛下要是想说,早就说了。可我追随陛下这么多年,要不是你带我们出海,我到现在都不知道世上还有这么一株诡异的棠梨树,更不知陛下的召伯剑竟是妖树所赠。” “你家陛下那么宝贝召伯剑,看来甘棠对他来说,应该是个重要的……” “不对的,”兰牙往篓子里扔了几株毒草,“阿久,我可以告诉你,当年我捡到陛下的时候,陛下身上的血窟窿全是召伯剑戳成的,而且陛下当时根本不会使召伯剑。” 久时构讶然:“你怎么知道他不会使召伯剑?” 兰牙道:“因为陛下替我杀掉父亲的时候,用的是一段被我削尖拿来烤土豆的木棍,哦还有,他甚至还让我帮他将召伯剑扔下山壑。” 居然有这样的事?久时构讶然。 “那后来陛下是怎么接受了召伯剑呢?” “后来,”兰牙想了想,道,“后来好像是有一天,陛下突然告诉我,他要上京夺位,从那之后,召伯剑就成了陛下的武器,这些年一直是。至于其中缘由,我也不知,陛下也从来不说。” 兰牙盯着久时构沉思的脸,突然问道:“你是不是吃醋了?” “唔?”久时构猝不及防被问到,人一愣,“我为什么会吃醋?不是你才更应该吃醋吗?你看你在船上的时候,我还以为你多厉害,结果陛下一晕,你半条命都没了。” 兰牙继续拔着毒草,丝毫不觉得丢脸,“那是自然,陛下于我,胜过一切。我不知陛下当年为何要夺位登基,但我知道我每一次上战场都是为了陛下。死在陛下的战场上,是我能想到的最好归宿。” “你对陛下果然爱得深沉啊。”久时构感慨。 “所以我不会吃陛下的醋,”兰牙道,“因为无论陛下喜欢谁,不喜欢谁,我都爱陛下,便是陛下以后和人成亲生小宝宝了,我心亦然。夫人说,此乃无瑕之大爱。” 久时构眯了眯眼,“大爱?” “嗯。”兰牙点头,“大爱。” 久时构愣了一会儿,突然泄气地往草丛里踢了一脚,“世道不公人心不古啊,怎么就没人大爱一下我呢?大爱没有,小爱也行呀。” 兰牙安慰地在他肩上拍了拍,“我小爱你呀,但你又不愿追逐于我。” 久时构将她的手移下去,“妹妹,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不过是图我的皮囊而已。” 兰牙不以为意地挑了下眉,“你若非有这副皮囊,早在你我相见第一日,我便会杀了你,更何况,天下男子皆一般,你比他们强的,不过就这副皮囊。” “你这话……” “哦不是。”兰牙说道。 久时构隐约期待她改口,谁知她却说:“天下男子皆是一般,陛下除外。” 久时构:“……陛下有那么好吗?” 兰牙不满地睨了他一眼,“或许你可以再问一遍。” 久时构:“……” 山腹桃花真美。 兰牙爬上山壁摘草,久时构背着篓子在下面等着。 看着那瘦小却不瘦弱的身躯在山壁间行走,久时构不由得想,到底兰牙与陛下有着怎样的经历,才能成就他们两人之间这种死生无畏的感情? 是因为战场上的生死与共,还是多年的相依为命? 忽然间,他意识到,自己好像不止是在吃甘棠的醋,甚至有几分嫉妒起兰牙来,一想到他这辈子大概都遇不上像这样真挚热烈的感情,便越发地羡慕眼前这个丫头,她竟可以拥有这般强烈的爱。 “你能不能教教我?”久时构像被鬼迷了心窍般地问。 兰牙攀着悬崖,转头看他:“教你什么?” 教我如何将一个人爱到深入骨髓。 “没什么。”久时构终于还是没有说出口。 他想,兰牙与陛下,陛下与甘棠,或许是时代使然。 至于他自己,久时构更想恋爱简单化,这种轰轰烈烈的故事对他这个现代人来说,只适合发生在影视作品里,因为轰轰烈烈的背后,往往都免不了生离,和死别。 还是平淡点好。 找个看对眼的人,做点快乐的事就好。 * 回到营地,由于兰牙要专心磨药,于是将久时构赶了出来。 他现在像一只孤魂,在营地附近漫无目的地游荡着,他估计屋子里骆岩应该正在和人做快乐的事,于是很识相地不回去打扰,然而,偌大的营地,竟找不到其他消遣的乐子。 这个骆岩,先前被久时构撞破一次,久总裁以为他只是和折曙,没想到后来才发现,骆岩竟是颗多情种子,遍地撒种,隔几日久时构便会看到他和另一人在床上闹得风生水起。 接受过现代安全教育的久时构很快便觉醒了意识,他让树西来的时候给他带了满满一大盒的安全套。 久·热心群众·时构将安全套分发出去,并且向他们解释了用法,但是树西带得实在太多了,发完了自己手上还剩十多盒,树西让他留着自己用……这就很特么的无语,他留着和谁用? 越想越觉得无趣,好像所有的乐趣突然都蒸发了。 久总裁明明记得,前几天他还乐趣多多,什么都可以拿来研究一番。 才不过几天,他居然变得有些郁闷。 “先生,您要不帮我烤番薯吧?”只有临姜这个小炊事同情久时构。 “你从哪里挖的?”久时构坐到火堆旁。 临姜往前面一指,“那边的山脚,不过这是野生的,味道不如地里长出来的好。” 久时构看着这愣愣的小孩子,心里感叹还是年轻好,没有烦恼,有的吃就开心,“临姜,你觉得,如果你家陛下以后要娶一个人,那会是个什么样的人?” 临姜一边将番薯埋进火堆旁的土里,一边努力想了想,说:“陛下应该不会娶皇后。” 久时构:“为什么?” “我听说陛下从登基以来,身边唯一的女孩就只有兰牙首领,可我想象不出兰牙首领当皇后的样子。” “有道理。”久时构深以为然。 “不过先生可以试一试。” “甚什么……”久时构心里猛一突突,有些慌乱,“我试什么?” 临姜这孩子不明白久时构为何神色慌张,依旧慢慢道:“试试帮陛下寻一个皇后呀。先生你没事吧,为何脸这般红,是火烤得太烫了么?” 久时构:“……对对对,火太大了。” 傻小子临姜没察觉异常,果真实诚地抽了两根柴出来,火焰灭下去一截。 “先生,现在可好些了?” “好点了。” “好多了……” 第48章 反派快来吃大餐 “小殿下,请喝茶。”久时构将一杯刚沏好的茶放到伍庭面前。 茶是云雾茶。 茶杯和茶壶是久时构自己烧制的,他闲着没事,研究着搭了个小土窑,又不知道从哪里挖来陶土,经过几天的折腾,居然真的被他烧出两只精美的小茶杯,他又让树西带来许多矿物颜料,给陶器上釉。 此刻,放在伍庭面前的,除了一杯极具艺术性的云雾茶,还有一个大圆青花盘,也是久时构烧制的,盘里盛满了大大小小的扇类贝类,还有一只煮得通红的大螃蟹,螃蟹腿被卸了下来,整齐地摆在盘子外沿,海鲜被淋上久时构自己调制的海鲜酱,色泽诱人,香气盈满整个山洞。 久时构对着堆成山的海鲜拍了很多张照,才把手机还给伍庭:“怎么样?好看吗?——小殿下?” 他故意将最后这三个字拖得很长,伍庭理都懒得理他,什么都没说,端起茶喝了一口。 然而久时构就跟这个称呼过不去,不停在伍庭耳边重复地叫他‘小殿下’。 “小殿下,我昨天特意等退潮到礁石群那边赶海,才给你捡回这一桌子海鲜,你就不想理我一句?” 他见伍庭不理自己,还是坚持地叫他‘小殿下’,就像要从什么人手里将这个称呼抢回来一样。 “你能安静一会儿么?”伍庭终于忍不住道。 久时构愣了一下,才突然像意识到什么似的,说:“好的,小殿下。” “……” 过了没多久,久时构吃得差不多了,一个人晃悠晃悠来到洞口,把手伸进瀑布,在水里横砍了几刀,看动作就知道他一定很无聊,大概是觉得山洞里大家进食太安静了,于是又开始撩闲:“小殿下,你说你现在和我一起被困在岛上,伍朝的百姓会不会很恐慌?” 角落里,吃完了海鲜正围在一起比谁手上木棍更长的兰牙等人,不约而同地摇了摇头。 折曙低声道:“他难道不知,陛下不是小殿下已经很多年了,他怎么敢一直给陛下降位?” 桥东:“谁说不是呢,按殿下以往的脾气,此刻他早该身首异处。” 骆岩道:“久先生一直唤陛下为殿下,难道……” 几人视线投向他。 骆岩顿了一瞬,小心道:“有没有这种可能,久先生想篡了陛下的位,自己登基?” 众人:“……” 突然一个小小的声音说:“不是没这个可能。” 大家回头,只见还在长身体的小临姜正抱着盘子舔,脸上沾满酱汁,一边不忘说:“这几日久先生常向我打听陛下的过去,尤其是陛下上京夺位之时的事,好像很想知道些什么,他有可能是想效仿陛下。” 骆岩道:“陛下夺位之时你还没入军营,他问你做什么?” 小临姜眨巴眼睛:“谁说不是呢。” 这时兰牙反应过来,揪着少年还没长全的辫子,提得老高,“诶,你不是阿久的狂热追逐者么?怎么连你也开始怀疑他了?你终于认清谁才是你的主子了?” 临姜晃晃脑袋,想抢回辫子但又不敢动手:“先生再好,自然也比不上陛下的江山。” “你倒是有些觉悟。”一个声音似笑非笑道。 “陛下!” “陛下!” 几人倏然站起。 伍庭扬起下巴朝外点了点,“去桃林巡查一番。” 兰牙领命,立刻带着人离开。 地上只剩下临姜,不知所措,伍庭道:“你也去。” 临姜指了指自己:“我也去?” 他就是个炊事兵啊…… “让你去你就去,”一个轻快的声音走过来,“年轻人要锻炼一下自己,回来的时候给我折两支桃花,记得不能脱手,一离开人,桃花会谢的。” 临姜见这两人站在自己面前,完全挡住光线,哪里还敢耽搁,草草将干粮放回包袱,便跳出了瀑布。 这下子山洞是真的又空又安静——除了瀑布激荡出的空灵的水声。 自从回到伍庭身边,久时构已经一个多月没来这个山洞,先前他从桃林里扛回来的桃树还长着,不仅没有枯萎的意思,反而越开越盛,比久时构上次见到它的时候还要高出许多。 “小殿下,你有什么看法?”久时构问。 伍庭拿他没办法,只好任由他这么叫,“我能有什么看法?” 久时构:“你不是很早就认识甘棠了吗?他的行事方式你应该很清楚才对,连你也不知道?” 伍庭:“我若知道,你当如何?” 久时构:“当然想办法立刻离岛。” “我不知。” “……??” 伍庭见他这副怔忡的模样,终于轻轻笑了一下,才说:“真的毫无头绪。” 久时构一口气喘出来,刚才居然在心里有点紧张,“小殿下什么时候这么顽皮了?我还以为你知道什么故意不告诉我呢。” “怎会。” “我知道你不会。” 久时构说着,同时将手机用自制的树杈架在洞壁一侧,这个位置刚好能够拍到桃树全貌。他又撸起袖子开始干活,吭哧吭哧将桃树连根刨起,挪到一旁,并将挖出的土坑压平。 在久时构辛苦劳动的时候,他身后,伍庭嘴角的笑意终于落了下去。 他看着眼前这个躬身挖土的人,想着,自己要的并不多,几天而已。 “就等今晚看看能录到什么。”久时构填平土坑之后,挥手擦了汗。 伍庭在身后道:“你为何不醒着,亲自守它一晚?” 久时构确认手机放稳了,视角也调整好了,才说:“什么都可以不干,睡觉一定要睡。” 伍庭似笑非笑,“我手下的人可以替你守。” “不行,”久时构立即道,“这些树是怕人的,如果晚上有人盯着,手机就录不到我们想看到的东西。” 不知为了什么,伍庭神色暗了下去,“你如何知道树是怕人的?” 久时构:“直觉。” 直觉告诉他,这些树是有些怕人的。 伍庭:“你认为我们能不能离岛与这些桃树有关?” “本来还不太肯定……”久时构撑着手里的木锹,脸上写着很明显的‘欲言又止’。 伍庭挑眉:“如何?” “但自从知道系统是一棵树之后……”久时构似乎有点不满,话没说完,居然先从鼻子里哼出一口气。 伍庭抬眼,“是树又如何?” “我想劈了它当柴烧。” 久时构语气中透出几分咬牙切齿,不知他在和谁怄气。 伍庭不置可否,浅浅笑了笑。 * 被伍庭派出去巡视的人,大约快两个时辰之后才回来。 巡视而已,要不了这么长时间。 久时构帮着接过小临姜身上的大篓子,里面装满了散发浓厚气味的植物,尽管在进山洞时被瀑布淋湿了,但味道丝毫没有削减,看来这才是他们在外面耽误的主要原因——采药去了。 久时构问:“你们上山采毒草了?” 兰牙示意骆岩将采到的毒草搬去角落,抖了抖衣服上的水,对陛下道:“桃林所有的树已经被挖出,手机也已架好。” 久时构:“按了开始录像的那个小圆点吗?” 兰牙:“按了。” 这是久时构的主意。 他想看看桃林的树究竟会以什么样的方式,重新回到土里。 恰好现在手上有两块手机,于是他在山洞里架上一个,怼着山洞里本就有的这棵树,观察局部。 又在桃林里架了一个,用以监视整体。 无论如何,等到明天早上起来,桃树的秘密就该被掀开迷雾一角了。 兰牙突然在久时构胸口拍了一下,“拿出来。” 久时构懵,“拿什么?” 兰牙:“你每天往身上抹的小罐子。” 久时构下意识捂紧,“干嘛,总共就两瓶身体乳,这你都要抢?” 兰牙:“不是有一罐快空了么?把空的那个给我。” 久时构:“你要空的干什么?” 兰牙:“我做的药没器皿装了。” “什么药?” “你用不上的药。” 久时构瞥见角落里的几个兵在偷笑。 “什么药我用不上?” “给她罢。” 陛下终于发话。 久时构刚掏出半个瓶子,兰牙便一把抓过去,“谢谢阿久哥哥啦。” 说着,她去了山洞另一处,指挥骆岩等人帮她研磨毒草,她自己则架起一口小锅,像炼丹似地,往里扔刚采回来的植物,一边搅拌,还一边低声和骆岩等人说着什么。 “什么药我用不上?”久时构凑到陛下身边。 伍庭视线往旁边飘了一下,道:“你会用得上的。” 久时构:“?” 到了晚上,夜幕低垂,月出东山。 久时构像宿管阿姨一样,手里捏着根树枝,到处敲敲打打:“炼丹的,磨药的,聊天的,还有偷吃干粮的,洗洗准备睡了。” 小临姜连忙将手里的半块饼塞回包袱,“先生,才戌时,便是睡,也睡不着呀。” 戌时,放到现代就是八.九点钟,这个时间对于久总裁来说,通常他还没从办公室里走出来,但今天情况特殊,睡不着也得想办法睡。 “行,”久时构说,“你先去那边躺着,我待会收拾完他们,过来给你讲个睡前故事。” “先生,我们也要听!” 骆岩、折曙等人起哄。 这时,不知是谁最先感受到一旁弥散而来的寒意,忽然间,他停下起哄的兴头,低头一言不发。 其余人见了他这样,再迟钝也该反应过来,于是,须臾之后,大家默默起身收拾,各自躺下了。 “真乖。”久时构满意道。 一转头,发现陛下正盯着他。 第49章 反派居然不怕 一转头,发现陛下正盯着他。 ——原来是这尊神的功劳。 久时构知道陛下不喜欢和人同榻,但放眼望去,山洞里大家睡得七零八落,唯独将陛下附近这一圈空了出来,没人敢靠近,但也只剩下陛下这里有空地。 久时构略有些尴尬地挠头。 他大胆地往前迈了一步。 伍庭面无表情。 于是,他又试着往前迈了一步。 伍庭仍淡淡看着他。 久时构这次往前迈了两步,脚尖碰到了陛下的衣角。 伍庭仍不动声色。 久时构放肆一躺,“好,小殿下不说话我们就当他默许了。” 伍庭:“……” 山洞另一侧装睡的伙伴们蜷缩在一起,窃窃私语:“久先生这不是想篡位,他是想爬龙床。” 兰牙踹了他一脚:“你等着看,陛下一会儿就把他踹出来。” 众人将信将疑。 翌日,清晨。 众人起身的时候,发现久时构果然已经不在原地。 “我就说,陛下肯定会把他踹出来的。”兰牙道。 折曙揉了揉眼睛,“陛下去哪儿了?” 这时,临姜抱着一包干粮走过来,给大家依次分了,“陛下和久先生已经先去了桃林。陛下还让我转告你们,下次再过了卯时不起,便自觉去领罚。” 兰牙拉着临姜,“你何时起的?” 临姜道:“久先生一叫我,我便起了。” 兰牙嗔道:“他为何不叫我?” 临姜委屈:“久先生叫了,不过兴许昨晚大家睡得太晚,久先生叫了几遍你们没醒,陛下便不让他再叫。” 骆岩:“所以昨晚陛下一直是和久先生睡的?” 临姜点头,“应该是。我听久先生出门时说,陛下睡觉老实,一晚上都没往他身上爬。” 众人:“……” 这个小孩子为什么还没被陛下杀人灭口? * 桃林中,身畔一片绯红,久时构边走边说:“小殿下,你睡觉真的很老实,和喝醉酒之后一样老实。” 伍庭没看他,“你却说我酒后冒犯了你。” 久时构不知道想起什么有意思的事,没忍住笑了。 伍庭听他笑,瞥了眼他,“那日你逃走之前,何故要在我眼尾画上一朵桃花?” “当然是给小殿下开桃花运啰!” 久时构笑道。 伍庭停下脚。 久时构无知无觉,回身瞧他,“怎么了?” 伍庭没做声。 唉,久时构叹了口气,返至伍庭身边,“其实是因为……” 伍庭扭过头,“因为什么?” 其实是因为久时构觉得,那天陛下哭的样子让人心疼。 像陛下这样的人,清醒的时候一定不会让人察觉到自己的脆弱,如果第二天早上起来被人发现眼角留有泪痕,久时构想,大概会很难堪吧。所以久时构才在他眼尾画上朵桃花,这样就算被人看见,注意力也只会被桃花吸引,而不会发现陛下偷偷哭过。 “因为什么?”伍庭等着他说。 “因为好看。”久时构道。 “好看?” “好看,对。”久时构加重语调,“能生出像你这样好看的孩子,想必母亲也应该是个绝世美人。” 伍庭:“你父亲的私生子不是同我长得像么,你不知他母亲长什么样?” 久时构:“……” 直戳要害,谈话结束。 两人走在一片灿烂的桃林中,周遭景物与他们昨日来时分毫不差。 按理说,景物在一天之内的确不会发生太大变化,但此刻,这却是一件极不正常的事 因为昨天,伍庭派人将此间的桃树全拔干净了。 不过两人此刻并未表现出惊讶。 伍庭不用说,他从来也没什么太夸张的表情,就算真的吃惊,从外表也看不出来。 至于久时构,桃林能够复原根本就在他的意料之中,他现在只想赶紧拿到手机,看看有没有录到什么有价值的内容。 说起来还让人有些生气,久时构放在山洞的手机原本已经调试好了,没想到夜里睡觉前,不知是谁嫌洞口灌风,于是拿树枝将洞口挡上了,月光进不来,录了一晚上的视频只有黑漆漆的一片。 早上起来,桃树果然长回了地里。 却不知是如何长回去的。 只希望桃林的手机争争气,一定要录到点什么。 久时构发现手机的时候,只见手机被吊在一只钩镰长.枪上,晃晃悠悠地悬在半空,绑它的绳子扭成了麻花,一看就知道是兰牙的杰作。 屏幕黑着。 幸好的是,指示录像的信号灯亮着。 这是伍停的手机,或许由于他是做直播视频的,所以手机的录像功能比一般手机不同,久时构试过几次,就算是在很黑的环境下,这部手机也能拍出较亮的效果。 一拿到手机,久时构立刻点进相册。 然而,他首先看到的是另一个视频—— 一个新出现的视频。 伍庭看见久时构皱眉的神情,问道:“如何?” 久时构让伍庭一起看。 距离上一次出现新视频已经过去一个月了,久时构甚至非常不人道地想,伍停会不会已经死掉了。 只见新视频的背景还是在桃林,画面里的人比上一次见时瘦削了许多,两颊的颧骨越发高耸,嘴唇泛白,眼神也失了光彩,和陛下的模样相差得越发远了——简单来说,就是越来越丑了。 -“今天是我来这里的第三十五天,比较幸运的是,我遇到了另外两个人,但很不幸的是,这两个人矛盾很深,每一次见面,他们都会吵架,明明大家饿得连话都没力气说,他们却一定要吵架。唉……” 久时构转向伍庭,猝不及防发现陛下的脸近在咫尺。 “……” 伍庭像是毫无察觉似地,“你想说什么?” 久时构看回手机,抿了抿唇道:“他说的这两个有仇的人,会不会是系统拉进来的……死对头?” “应该是。”伍庭道。 视频继续。 -“我终于摆脱了他们两个,我怀疑再这样下去,他们其中一定有一个人会杀掉另一个,或许他们会先联手杀掉我,然后再杀掉对方……为什么我会想到这种事,唉,实在是这里的食物太匮乏了。我甚至想,如果我先死掉,他们会不会吃掉我?好了,我得省一点电,再见了。我现在要去山上看看,如果运气好的话,大概能摘到几颗野莓果……再见了。希望能再见。” 视频结束后,久时构盯着屏幕上缩略图看了许久。 他很不喜欢这个私生子,甚至认为他根本没有存在的必要。 可是看到他饿得连说话都费力的样子,心底又忍不住同情他。 “他究竟在哪一个时间点呢?”久时构喃喃道。 树西说过,系统会拉开两批选手在时间线上的距离,既然伍停所处的时间里存在选手,也就是说,在那两个选手离开场地之前,伍停都不可能和自己遇上。 “看下一个。”伍庭道。 久时构的思路被打断。 “好。” 下一个视频就是昨晚录的了。 视频的前一百五十分钟都很平静,久时构直接往后拖到夜半时分,只见屏幕亮着灰蓝色的荧光,就像监控镜头的夜视效果,被挖出的桃树各自躺在土坑旁边,一切没有异常。 久时构又往后小拖了段。 画面倍速前行,终于,久时构看到地上的桃树动了起来! 这些桃树就像突然觉醒了意识一样,先是枯枝抖擞几下,然后嗖一下从地上忽然立了起来。看到这情形的时候,久时构跟着心一颤,身体不自觉往后躲,被伍庭扶住了。 “没事,”久时构对陛下说,“第一次见鬼,有点吓着了。” 让久时构奇怪的是,陛下为何看起来这么的……可以说是毫无波澜……他一个古人,对这种物种变异的事适应得如此快吗?还是说,陛下和甘棠关系匪浅,这样的情形他其实早已见过? “你想问什么?”伍庭像是知道他心里所想一样。 久时构一愣,“……没什么。” 伍庭淡淡转头,两人脸靠得很近,“我见过更可怕的事,这样的东西,不足以让我害怕。” 久时构:“……明白。” 桃树们的动作很慢,久时构开了两倍速,才觉得画面看起来比较流畅。 离镜头最近的那棵桃树立起来之后,它枯萎的根重新长出新的根,像蛇一样往土坑里钻,而它也像长了脚似的,慢慢挪回坑的位置,一点一点沉入坑中。 周围的土被它的根往里吸,渐渐地,土坑被填平,土面上生出毛绒绒的小草来,画面里其他桃树的情况也差不多。 大概两个多小时过去之后,桃林便恢复了模样。 “竟然是这样。”久时构余惊未散。 伍庭泰然道:“原来如此。” 久时构疑问地看向他,“你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伍庭刚要回答,只见天边一双大翅滑翔而来,它嘴里叼着一个大包裹,看起来沉甸甸的。 “接着!”树西一张嘴,东西就掉了下来。 久时构接住,手臂被坠得往下一沉,“是什么?” 树西眼里满是骄傲:“你打开看看就知道了。” 久时构将包裹放在地上,打开一看,是各种各样的罐头,好像把整个货架都搬来了。 “怎么样?喜欢吗?”树西问。 久时构拿起一罐水果罐头,进口的,“你为什么突然给我带这些?” 树西嘿嘿笑道:“你忘啦,今天是我的生日呀!我来找你一起庆祝!” 久时构一看手机,果然上面显示的日期正是它的生日,“可我们现在不是穿越了吗?这个时代的今天也是你的生日吗?” 树西:“那有什么重要呢?关键是你感受到我对你的爱了吗?” 久时构第一反应先看了陛下一眼,树西瞧见了,立刻道:“你看他干什么?” 久时构:“……” “今晚你陪我看星星,好不好?”树西道。 自从久时构驯服树西之后,夜里如果没事,刚好他又睡不着的话,就会陪树西上山看星星——对久时构来说,叫‘观星’更为合适。树西也因此学到了不少天文知识,它现在一抬头,甚至能一口气将最亮眼的星座里的每一个星体的名字叫出来,慢慢地,就算久时构不带它,它有时候也会自己去观星。 但是,久时构今晚另有安排,他答应要教伍庭如何造出一辆简易自行车。 不过自行车可以明天再造,生日却只有一回,久时构权衡了一下,转身对伍庭道:“自行车的事,要不明天吧?” “你干嘛和他商量?”树西不满,“就一句话的事,你要他,还是要我?” 久时构眉头轻轻一耸,看向陛下,“自行车明天我再……” “随你。” 久时构被他丢出来的两个字给冷到了,很快他想到一个好办法:“要不你和我们一起上山看星星吧?” 伍庭:“不必。” 久时构听出来陛下有些生气,的确是他不对,明明先答应了陛下,结果现在却放他鸽子。 “我去收拾一下观星的器材。”久时构打算先撤。 伍庭没说话。 树西也只是盘旋着。 在久时构走了一段距离之后,树西落到陛下耳畔,低声道:“阿久大人选的是我。” 伍庭脸色一沉。 “久时构。” 身后有人喊他。 久时构脚步一停,心中一惊。 陛下为什么突然连名带姓地喊他? 第50章 反派别生气了 “怎么了?”久时构转过身。 看到伍庭脸色的那一刹,他脊背一凉。 伍庭站在原地,一字一顿道:“久,时,构。” “……在呢。”久时构不知道伍庭为什么突然连名带姓地叫他,“我在呢……怎么了?” 伍庭凝视他,“杀了我。” 这三个字来得猝不及防,久时构脑子一嗡,“我为什么要杀你?” 树西看热闹不嫌事大,“对呀,他为什么要杀掉你?” 伍庭直接略过树西,目光始终看着久时构:“你不必再费心钻研那些桃树,只要杀了我,你就能从岛上离开。” 久时构失笑:“你在说什么?” 伍庭道:“你没听错,杀了我,你就能从岛上离开,这是唯一的办法。” 树西:“你瞎说,我都不知道这是办法,你凭什么说这是办法?!” “你比我更了解甘棠么?”伍庭冷冷道。 树西:“……” 伍庭一步一步走到久时构面前,“杀了我罢。” 久时构开始也是一愣,等到伍庭走近时,他忽然抬手在陛下肩膀上拍一下,“别逗我了,系统一天到晚催我把你送走,如果没有其他办法,他催我做什么?而且……” 说到这里,久时构勉强地笑了一下,“而且甘棠那么喜欢我们小殿下,怎么会任由我杀你呢?” “信不信由你。”伍庭扔下这句话,离开了。 树西站在久时构肩头,偏着脑袋似乎在思考什么。 久时构望着伍庭离开的方向,眉头一直没有放松:“你刚刚和他说什么,把他刺激成这样了?” 树西:“我就说了一句话。” “什么话?” “我说,阿久大人选的是我。” “……可能他们当皇帝的,不喜欢当被人挑剩的那个吧,”久时构往另一方向上山,“下次你别在他面前这么说了,刚刚我还真有点被他那样子吓到了。” 树西漫不经心道:“哦。” 但一个念头渐渐地从它心底浮了出来。 * 关于桃树,除了知道桃树是如何长回土里之外,久时构并没有发现更多信息。 他反而隐约将希望寄托在伍停的手机上,毕竟伍停所处的时间点上存在正儿八经的选手,如果能知道那两个选手后来怎么样了,说不定就能找到离开的办法。 久时构回到山洞的时候,兰牙正在将陶锅里的一种很浓稠的膏状物往瓶子里装,这瓶子还是先前兰牙从久时构这里要的身体乳的包装瓶。 “这是什么?”久时构问。 骆岩连忙过来帮忙,将瓶子托住:“兰牙首领,这可是最后一瓶了?” 兰牙挑了他一眼:“怎么,先前给你的,你都用完了?” 骆岩:“那倒没有,不过总怕不够,想多备着些。” 久时构没听出他们在说什么。 “这药是做什么用的?”他问。 这话久时构已经问了好几次,每次兰牙都回答说是久时构用不上的,可这药看着也不是治疑难杂症的东西,到底凭什么他就用不上,而且为什么骆岩总是像看宝贝似地捧着这玩意儿? 晚上,久时构洗完澡回来,半路拦下骆岩,将他拉到一旁:“你手上这个药到底是做什么用的?” 骆岩见四下无人,于是回答道:“催情。” 久时构突然松了手,往后撤了一步:“原来如此。” 不对,久时构又反应过来:“凭什么你们说我用不上?” 骆岩道:“我们与先生同住这么久,从未见过先生……而且每次我们邀请先生一起,先生都有意避开,我们便想着,大概先生对此事无欲无求罢。” 久时构心说我只是不想和你们乱搞,谁说我就无欲无求了。 这时候,两人头顶的树叶刷刷往下落,一个很尖的声音嗷了一声,骆岩身子一震,手里的瓶子掉进树叶堆里,夜黑风高,一时竟看不清掉哪儿去了。 久时构仰头:“你能不能不要每次出场都自配BGM?” 树西从树叶里钻了出来,往久时构怀里一扑。 然后,久时构怀里抱着的洗漱用品全被它砸到了地上。 “诶,找到了。”骆岩捡起瓶子,又开始帮久时构捡起东西。 寒暄几句之后,骆岩就先走了。 树西看着他的背影说:“这个人黑眼圈这么重,一看就是纵欲过度。” 久时构揶揄道:“你又懂了?” 树西:“你可千万别学他,你有我就够了。” 久时构和树西相处下来,能感觉到树西很明显的占有欲,“你又不能当我女朋友。” “我是公的。” 久时构改口:“你又不能当我男朋友。” “确实有点遗憾,”树西点了点头,“不过灵魂陪伴不是比肉.体陪伴要珍贵吗?” 久时构思索半晌,下了结论:“我想兼得。” “那你就太贪心了,”树西跃上久时构的手臂,“要知道,人类的感情是很复杂的,永远不可能像我们动物这么纯粹,你看,我对你的爱就不是建立在肉.体上。” “……别说了,我们去山上看星星吧。” “先生又陪那只小畜生上山看星星啦?” “可不是么,又去了。” “怎么天天去?上山下山不累么?” “累啊,”久时构刚好从洞外进来,身上不知是汗水还是瀑布的水花,衣服湿漉漉地贴着,“来回七八公里,能不累吗?” 小临姜最有眼力见,连忙将久时构要换的衣服取过来,“先生可是要去洗澡?” “是要去洗澡。”久时构笑着摸了摸临姜的头,说了句谢谢。 又问:“陛下呢?” 兰牙往洞深处指了指,“里面。” 久时构:“我现在能进去吗?” 兰牙瞥了他一眼,“我说不能,你就不进去了么?” 久时构展齿笑道:“你真懂我。” 说着,他直接往洞里去,走了几步,忽然回头对先前说话的一人道:“下次别叫它小畜生了。” 那人一愣。 只听久时构道: “它有名字,叫树西。” …… 久时构看见伍庭的时候,他盘腿坐在地上,双眼闭着。 手机平躺在他身前二十公分左右的位置,屏幕上是一个倒计时,还剩一半。 久时构刚要开口叫他,见到这个场景,他下意识放轻脚步,慢慢靠近,坐在伍庭对面。 陛下平时总是一副冷淡疏离的样子,一双淡淡的眸子仿佛写满了对人世间的不屑,没想到他闭上眼睛的时候,睫毛居然又黑又长,皮肤就像被洗过的瓷器,虽然淬着冷光,却干净得让人想捧起来。 “看够了吗?”伍庭突然道。 久时构微微一怔。 “……看不够。” 伍庭俊美的眼睛睁开,和坐在他对面的人四目相视,微提唇角,“看不够?” “……” 久时构原本想说什么,忽然之间,脑子竟出现一片空白。 伍庭将计时器关掉,“星星看完了?” 大概是错觉,久时构感觉陛下这句话里的轻蔑语气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明显,他知道陛下本来是在静坐,自己突然闯进来打断了这个进程,兴许是这一点惹得陛下不高兴了。 “看完了。”久时构说。 “所以你现在来做什么?” 伍庭目光落在久时构颈侧,只见一滴汗水沿着喉结,滑进了他的锁骨。 久时构注意到伍庭的视线,忽然有点局促,他刚下山,身上一股的汗气,怕让陛下也沾上,连忙往后挪了几屁股,“哦是这样的,我明天……” 伍庭语气质问:“你又要失约?” “……” 伍庭从袖中取出一张图纸扔到两人中间,展开来是一辆新式自行车的结构图,“半个月前,你曾说教我造一辆可骑行的车,如今半个月过去,你除了陪它看星星,还做了什么?” 久时构心里喊冤,又觉得确实对陛下不住。 他不是故意要一次又一次放陛下鸽子,而是树西每次都能找到各种理由拖住他。 今天说是世界猫头鹰日,明天说是世界野生动物保护日,后天又是国际宠物日,它总能想出一堆千奇百怪的节日拉着久时构陪它上山看星星,好像不把上半辈子没见过的星星看完不罢休似的。 “明日又是什么理由?”伍庭冷冷道。 久时构心虚:“它说是我和它认识的第七十五天纪念日……” 伍庭咬着后槽牙道:“你一定要去?” 久时构心道哪天都可以不去,明天必须得去,因为树西明天会帮他从家里的收藏柜里取一块腕表来,那是久时构所有收藏品里价值最高的东西,镜面是用一种特别稀有的蓝水晶制成,表身及内部结构是由瑞士的匠人纯手工打磨,是当年他花了高价从拍卖会上拿下的。 他打算将这块表送给伍庭作为生日礼物。 他详细查过历史记录,再过三天,陛下生日就该到了,他思考了很久该送陛下什么,一想到伍庭身份与常人不同,而且整个国家都是他的,送什么大概也都入不了陛下的眼,不如就把自己最贵重的东西送给陛下,也算是为后世的华夏儿女献一份孝心。 “我明天得去。”久时构说。 “就为了相识七十五天的纪念日?” 久时构:“……算是吧。” 伍庭凉薄一笑,“你可知,明天也是我与你认识的第七十五日。” 这也要争? 久时构说:“我就去明天一天,后天,后天我一定教你。” “不必。”伍庭转过身去,留下一张冷漠的背对着久时构。 “没有后天了。” 第51章 反派你快放开我 久时构以为伍庭只是一时赌气,便也没在意最后这句话的意思,反正一个人无论怎么生气,碰上久时构这张能把花念叨开的嘴,终究也是要被哄好的。 此刻久时构身上的汗已经干了,越发的黏腻,很不舒服,该洗澡了。 他见伍庭不打算理自己,于是默默出去了。 此处只剩下伍庭一人,他听到久时构离开的脚步声,心中那股被压抑很久的怒气逐渐升了起来。 树西那一句‘他选的是我’重新回荡在耳边,像一只发了疯的野猫在神经上胡乱拨动,昏暗的山洞里照不见他的神情,他脚边就是桃树屈曲蔓延的根,将原本平整的地面撑得凹凸不平,桃林里还有几千棵一模一样的树,它们的根深深扎在土里,就像濒临死亡之人额头上暴起的青筋。 那是树西的杰作。 嘴角缓缓勾起一抹阴鸷的笑意。 不会有后天了。 有些事,本不急着做。 但现在,提前倒也无妨。 他走出去。 他要去找久时构。 “久先生?”折曙指着外面,“久先生去了瀑布。” “去洗澡了。” 伍庭沉着脸离开。 折曙后背仍发凉,望着伍庭的背影低声道:“陛下这是怎么了?谁惹得陛下不高兴了?” 兰牙摇摇头,“陛下这个表情一看就是要出去砍人,明天你们跟我一起去帮阿久收尸吧。” 临姜信以为真,脸色恐惧:“我们要不要想办法救先生?!” 兰牙神色一凛:“你想忤逆上意?” 临姜涩声:“不敢。” 骆岩这时拿着一个瓶子从外面进来,一边嗅一边皱眉,“这味道不对啊,是不是坏了?” 兰牙睨了他一眼,“你怀疑我配的药有问题?” 骆岩将瓶子递过去,“首领,您闻闻,好像和先前的味道不太一样。” 还没靠近鼻子,兰牙便闻到一大股复合的香气:“当然不一样,你拿的是阿久带来的牛乳膏。” “啊?”骆岩又闻了两遍,“怎么会?怎么会是牛乳膏?” 但事实就是牛乳膏。 也是久时构的身体乳。 “是不是你拿混了?”兰牙道。 骆岩想起昨晚被久时构半路拦下时的情形,忽然想到,会不会是瓶子掉地上的时候捡乱了? 除此之外,骆岩也想不到其他可能。 刚好这时候,兰牙叫他过去帮忙搬东西,被转移了注意力,他便将这件事抛在脑后了。 说回久时构这边。 他刚洗完澡,坐在石头上擦身体乳,只觉得质地和他平时擦的不太一样,一开始也没太在意,后来越擦越觉得身上很痒,他挤了一点在手上,借着月光看了半天,也没看出什么异常来。 但很快,他又发现味道似乎不太对。 然而瀑布之下,水花溅起的风很大,什么味道都夹杂着一股水汽,他嗅了嗅,只觉得是香的,而且散发一种莫名让人觉得开心的气味,脑子都有点犯迷糊了。 他将身体乳放了回去。 光着身子坐在石头上吹风,丝毫没有想穿回衣服的念头。 过了一会儿,他又觉得风不够凉快,于是扑通一声重新跳进潭水,将整个人完全潜了进去。 伍庭找来的时候,只看到石头上放着几件衣服,却没看见人。 他往潭水中望去,耳畔只有瀑布砸下来的轰隆声,水花很大,看不出何处有人何处无人。等了片刻,还是不见人探头,伍庭眉头缓缓皱了起来,莫不是出了什么事? 他脱了鞋往水里走去。 一步一步在水里摸索着。 突然,身后一个大浪花翻起来,将他撞了出去! 伍庭转回身时,就看见一个人正在拂去脸上的水,浑身上下未着片缕,在看到自己这个忽然闯入的人时,他的眼神中透着异常的震惊。 所谓异常,是因为震惊之外,还有几许迷离。 “陛下。”久时构见自己冲撞了陛下,连忙伸手要抓他。 然而手一碰到陛下,连他自己都惊了,陛下身上为何这么凉? 与此同时,伍庭心里也奇道:他为何身上这般烫? “你怎么了?”伍庭沉眉道。 久时构刚才在水底下想清楚了,一定是昨天晚上捡东西的时候弄错了,他用的这瓶身体乳应该是兰牙给骆岩他们配的催.情.药,所以才会越抹越热,身上一片一片地发红。 “我没事。”久时构尽力掩饰,其实喉咙都快渴得冒烟儿了。 好像回到漂在海里的时候,明明身边四周全是水,但对水的渴望几乎快要了他的命。 伍庭本来是要来告诉他另一件事,见他如此拘束,只觉得没什么意思,正打算离去,忽然又觉得哪里不对劲,骤然回头,只见久时构眼底的欲望未及消退,就这样被伍庭看在了眼里。 久时构没想到他会杀个回马枪,越发局促起来。 “你被下药了?”伍庭问。 其实答案显而易见,久时构勉强地点了点头,“唔。” 这一声略带沙哑的回应落在伍庭耳里,不轻不重地在他某根神经末端敲了一下。 他那张俊秀冷淡的脸上不知是什么神情,只听他又一次问出那个问题:“可要我帮你?” 一个月前,他问过一模一样的问题,也是在水里,但久时构的回答是让他转过身去。 这一次,久时构盯着伍庭的脸庞看了许久,喉结干涩地上下滚动一道,终于强忍着胸中的欲望,道:“陛下,你还是先回去睡吧,太晚了……我……” 伍庭忽然抓住了他的手腕。 久时构手臂不住微颤,被伍庭握住的地方骤然而来一阵凉意,好像大热天里捧上一块嘶嘶冒冷气的冰,可是身体的热度不仅没有得到缓解,反而心里愈发燥热。 久时构有些难堪,他现在这样子一定很原始,很不雅吧。 “你松手……”久时构另一只手去掰伍庭的手指。 伍庭却只是伫立水中,静静地攥着这只手腕,沉默地注视他。 久时构眼神愈发涣散,药物在血管里不断冲荡,仿佛擦过他神经里每一个敏感的点,他从来不知道古人所谓的情药威力居然这么猛,他竟然还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抹遍了全身…… “可要我帮你?” 伍庭又一次在他耳边道。 久时构挣脱不开,实在是因为他现在所有的力气都拿去和药物抗争,手脚根本使不上劲,幸而他还存半分神智,他几乎是强压着要拥吻眼前人的冲动,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不……你走……求你别在这儿……” 他不想被陛下看到自己这个样子。 但他已经被看到了。 不仅是他发红发烫的全身,还有水波淌过的潭下他那奋发的欲望。 那药本是军中男儿为寻乐子配的,一群亡命之徒,活过今天不知有没有明天,能寻得一时欢愉自然须得尽兴,因此药物下料极猛,往往一点便可让他们放肆一整晚。 伍庭自然知道这一点,所以他在等,他不想趁人之危,但如果是对方主动求的呢? 如果是他要,自己是不是就可以慷慨地予他一次? “不要……” 久时构还是咬着牙坚持道,恍惚间他已看不清陛下的脸,眼前的月色和人模糊成一团,自己好像已经整个人溺进了水里,又好像水还没浇到心头最痒的地方,“别看我……” “为什么?” 为什么你情愿被焚身而死也不要? 伍庭像被人触到了逆鳞,为什么宁愿要一只畜生也不要自己? 就这么嫌弃他吗?为什么答应了自己的事一次又一次爽约?为什么不选自己? 为什么明明没有后天了,却还要承诺后天的事?! 久时构眉心紧紧拧着,他朦胧地听到陛下问了句‘为什么’,过了会儿,他似乎听到了自己的声音。 的确是他自己的声音,像飘在天外,没有经过思考,几乎是内心深处最真实直接的想法,他呢喃低语着:“因为……陛下是……” “是什么?”伍庭箍住他,好像不从他嘴里逼问出回答不罢休似的。 “白璧……”久时构嘴唇微微动着,“是,白璧……无瑕……” 久时构涣散难以聚焦的眼睛蒙着雾气,不知是汗还是瀑布落下的水汽,他齿间露出断断续续的几个字,零碎得成不了完整的句子,但伍庭却听得明白。 他听见久时构说: “我不想……脏了……你……” 这简短的几个字从久时构喉咙里挤出来,就像是往伍庭心里也注入一剂情药,他不断地冷笑、嘲笑,却发现自己根本笑不出来,他笑不出来。 自己这样的人,何曾是白璧? 世间有什么比他更加不堪? 丘黎的桃花开了,株株染血。 他是罪人。 后世寥寥数语的史书如何写得尽他的罪孽? 他忽然靠近将久时构整个拉向自己,视线近乎侵略,手托着久时构后脑,居高临下凝视着他绯红的脸颊,又问了一遍:“要不要我帮你?” “不……” 久时构刚说出一个字,话音就被一双微热的唇瓣堵住了。 下一刻,久时构脑子里绷着的某根神经就像洪水涌来时冲断的堤坝,顷刻溃得天崩地裂。 他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只知道自己很想要,他将自己贴近,就像飞蛾徇着亮光,身体的本能使得他再也无法松手,只有这人身上的味道,才是一切欲望的终结。 第52章 相逢即是有缘 两个不同岁月里走来的人,终于在月色中相逢了。 这是他们第一次的相遇,从今往后,他于他,不过是史书上的古人。 而他于他,不过是泱泱后世中的一个。 “我不是白璧无瑕,”两人嘴唇微微分开一点,灼热的气息喷在对方脸上。 伍庭说:“我从来不是。” 久时构手一直指着岸边的某个方向,伍庭一次又一次将他手按下来,然而久时构仿佛在和什么较着劲,就算神识到了崩溃之际,也依旧伸着手往岸边探。 伍庭以为他要逃,神情变得幽暗。 “先要……” “要什么?”伍庭捧着他的后脑,大力按了回来。 久时构零碎地喃喃,混乱道:“花……棠梨……” 伍庭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在这种时候提起棠梨,他问:“你可知道棠梨和海棠的区别?” 久时构:“我知道,棠梨喜光、耐寒、耐干旱,它是系统。海棠是乔木,很高,被种在院子里,不用翻过那堵墙也能看到。” “所以你要的是棠梨,还是海棠?”伍庭问。 久时构往岸上瞅了眼,大概也没看清,胡乱道:“海棠。” “这可是你说的?” 久时构哪里顾得了那么多,他现在被折磨得意识不全,“对对,去海棠……海棠……” 瀑布落下的巨大水花仿佛有了节奏。 “我不是白璧。” 伍庭一遍遍在久时构耳边重复,好像要将这句话烙刻在身前人心里,“自古以来都不是。” 久时构几乎丧失了思考的能力,但意识深处一个模糊的念头浮了出来,他早先为什么会相信陛下是反派呢?陛下怎么会是反派? “唔……” 久时构被身后人掰过头,紧密地亲吻着。 两人对此都没有太多经验,只是受与生俱来的欲.望驱使着,原来从古至今的人,于此事之道,都别无二致。脱去了鉴别年代的衣服,返璞归真,原来人的欲.望都是如此原始,热烈。 药太厉害了,他涂得太多了。 “不要走……”他唇边泄露出近乎祈求的声音. 伍庭的眼神霎时掀起滔天巨浪。 是他求他的。 是他求他的。 “小殿下……”他胡乱地喊着。 伍庭听到久时构如此唤他,心里最后一处堤坝骤然溃败,世上还有什么称呼会比‘小殿下’更好听?谁想当这陛下,谁想掺和进这乱世?他只想回到丘黎桃花盛开之时,做那个无忧无虑的小殿下,那些陪他耍枪练剑的护卫,昔年死在甘棠树下的故人,还有被他亲手杀死的那第一个人…… 从来没有人知道他什么时候第一次杀人。 他自己都快忘了。 他以为自己要忘了。 可是他忘不掉。 因为杀第一个人的时候,是很痛苦的。 久时构迷蒙地见到了伍庭的正脸,凌厉漂亮的轮廓,被欲.望烧得通红的眼睛,和平时清冷寡淡的陛下完全不一样,是另一种误尽苍生之美。 月光缓缓升到最上头,青而白的冷光落在两具暖玉般的躯体上。 不知过了多久,气息还未散去。 久时构下意识抽了口凉气,此刻他的意识稍有清醒,却虚弱得很。 “做什么……”他闭着眼睛问。 “我不是白璧无瑕,”这是陛下今晚说过的最多的一句话,但这次他多说了句:“你才是岸芷汀兰。” 久时构喘息未平,神思支离:“什么……意思?” 伍庭轻轻摸了摸久时构的脸,似乎有些眷恋,他勾着久时构的下颌,又一次在他唇上落下一个吻,是今晚迷乱以来最温柔的一个吻,他手掌慢慢覆上久时构的眼睛,“没什么,你睡吧。” -------------------- 作者有话要说: 我也不知道你们懂没懂[狗头] 名字和文名一样 第53章 反派出招了 久时构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睡过去的,只是醒来的时候,天才蒙蒙亮。 他躺在软草里,身体某个隐秘深处传来一夜荒唐后留下的痛楚,他动了动腰身,只觉得骨头都快散架了,尝试几次想起来,却都跌回草地上。 太狠了。 本质还是暴君,他如是想道。 但是陛下呢? 久时构往四下一寻,只看到哗哗坠落的瀑布。 被青白色晨光笼罩的山谷一切都显得很朦胧,久时构强撑着站起来,身上的衣服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被人穿上,连衬衣领口的扣子都扣得整整齐齐。 他浑身发软,手脚乏力,有些迷茫地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才想到大家这会儿应该还在睡觉,回去不免要打扰到他们,山里空气这么好,不如进行一次晨跑吧,说不定能遇上陛下。 虽然难堪极了,但还是要向他道谢。 陛下这回牺牲太大了。 然而他太高估自己。 才跑没几步,他就只能瘫靠在一棵树旁,撑着细腰嘶嘶抽气,“不行了不行了,原来当下面那个这么累啊……哎哟,腰不行了,看来以后要勤加锻炼,唉呀……” 这时,不远处传来一声尖锐的呼声,久时构乍然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跑来了桃林,此刻他扶着的树正是万千桃树中的一棵,满眼的绯红猝不及防撞入眼帘,久时构愣了一下。 “还给我!” 树西的声音在桃林中回荡。 它在和谁说话? 久时构往声音来的地方找去,走了几分钟,很快就在一株巨大的桃花树下发现了树西,它被伍庭拎在手里,多么似曾相识的画面啊,久时构早已经见怪不怪了。 “接着。” 伍庭突然扔了个东西过来。 “什么?” 久时构下意识伸手去接,树西呼喊得却更尖锐了:“别!” 只是一个手机而已,久时构拿着手机走近,不明白树西这叫得撕心裂肺是为了什么。 不过这是伍停的手机。 久时构将自己的手机送给了陛下,自己揣着的一直是伍停的,昨晚洗澡之前他应该是将手机和衣服放在一起,一直到今早醒来都没碰到过这个手机,怎么现在却被陛下拿过来了? 衣服是陛下替自己穿上的,兴许是拿衣服的时候捡到的。 想到这里,久时构下意识摸了摸屁股,内裤也穿上了,真仔细啊,如果久时构没猜错,此时身上穿着的,应该是树西从超市给他偷的大红内裤,不知陛下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帮自己做的这一切? 久时构暗觑向伍庭,却见伍庭面无异色,仿佛昨夜什么都不曾发生过。 但久时构还是看到了他露出白衣的那一截脖颈上,残留着几个淡红的印子,久时构想起来了,那是他被陛下抱在草地上面对面进入时啃上去的,陛下对他固然肆虐,他何尝不是将自己最原始的一面暴露了出来?他拼命的往上贴近,是他点起的火,伍庭是为了帮他,怎么说都是他对不住陛下。 “打开。” “啊什么?”久时构没反应过来,脑子里却先闪过昨夜伍庭让自己打开双腿…… “打开手机。”伍庭淡淡道。 哦说的是这个,久时构心里暗自懊恼,脑子里装的都是什么玩意,居然一次又一次亵渎陛下。 他拿起手机对着伍庭扫了下脸,手机开了。 树西叫唤得更厉害了:“阿久大人,别看手机,扔掉它!!!” 这只猫头鹰今天的表现很奇怪,它在伍庭手里挣扎的时候,状态似乎比以前的任何一次都要激动,它的害怕比从前每一次都真实,它拼命地阻止什么,久时构不禁皱起了眉:“你怎么了?” “别理它。”伍庭不冷不热道,“相册。” 陛下如今已经会用这种现代词汇了,久时构莫名有点欣慰。 他在树西声嘶力竭的阻止中点开了相册,看到列表的那一刹他就明白了伍庭的意图,惊讶地脱口而出道:“新视频出现了?!” 正要点开时,久时构发现了另一件怪事:视频的封面居然隔一秒就变化一次! 往下一看,视频右下角的时长显示居然也在变,不停地增加——视频在自己变长!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久时构飞快在脑子里思考各种可能性,他想询问树西,然而树西此时的状态几近癫狂,如果不是陛下将它钳在手里,恐怕它已经冲上来将手机咬碎了,忽然,久时构灵光一现,仿佛明白了什么—— 是伍停正在录视频!! 伍停在他所处的时空里录视频,所以久时构作为时间线的下游,可以看到视频的变化。 视频被点开,还是在一片桃林中,这回却没有伍停的正脸,摄像头前方有粉色模糊的阴影遮挡,久时构猜测这是因为伍停躲在一棵树后,手机挨桃花太近才导致的画面虚化。 伍停的手抖个不停,他藏身在一株桃树后,周围杂乱的石头和野草遮挡住了自己,他死死盯着手机画面,透过画面偷觑着眼前的一切,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他已经上岛两个月了,几乎不记得这两个月是怎么熬过来的,手机的电只剩下最后这一点。 他本不该在这时候耗电录视频的,可他必须录。 因为他第一次见到了会说话的猫头鹰! 猫头鹰停在一棵树的分叉上,在它面前,有两个人缩在地上,他们手撑着地面不断往后爬,指甲抓满了泥垢,他们和伍停一样不停颤抖,嘴里还在求饶,他们居然在向一只猫头鹰求饶。 “系统使者大人,求求你,放了我吧!” 猫头鹰:“系统大人说了,完成他给你们的任务,你们中间剩下的那个人就能回到原来的时代去了。” “不行呀大人!”两人中间稍微瘦一点的那个人嘶哑着说,“这是不人道的,法律不容许的呀!而且……而且……”他颤抖地看了眼身边的人,“我不想杀他,我不想杀他的呀!” 猫头鹰轻松道:“那就让他动手杀你吧。” 另一人也求道:“不不不,我不会杀人,犯法,那是犯法的!” 猫头鹰似乎有些苦恼:“哎呀那怎么办呢,你们都不动手,那就都走不了了,话说你们不是很讨厌对方吗?你们从上岛开始不是一直在吵架打架吗?你们不是嚷着要让对方去死吗?” “不不,我们只是打发时间拌嘴,我们不是真的吵架……不是真的!” 猫头鹰兴味盎然,“不对呀,我记得你们恩怨挺深的,你们不是死对头吗?” 两人相互看了眼对方,都从对方眼里见到自己恐惧得变形的脸—— “没有没有,我们没有恩怨!!” “我们不是对头,我们和平!!相亲相爱!!” “哦是吗?”猫头鹰展开翅膀蹭了蹭自己的头,就像人类苦想时挠头的动作一样,“我怎么记得你还在报纸上登了他和你老婆被捉奸在床的照片,你接受采访的时候不是说要杀了他么?是我搞错人了吗?” 空气一窒。 无论是画面里的两人,还是正在偷偷录像的伍停,以及捧着手机觉得不可思议的久时构,全都说不出一句话,仿佛被捉奸在床的是他们一样。 久时构不禁抬头去看被伍庭抓在手里的树西,这是他第一次觉得,树西居然是这样陌生,他眼里的树西从来都是个傻里傻气喜欢招惹是非的小动物,它怎么会用那样的口吻说出那样的话?! 树西知道自己挣扎不过,渐渐没了动静,低下头去。 他马上就要失去一切了。 伍庭看到久时构凝滞的表情,心里逐渐升起一种满足感,这就是他要的,他要久时构对这只畜生失望,他要久时构亲眼看到树西曾做过什么—— “给你们足够多的时间了,”视频里的树西还在对那两人说话,“系统大人已经没耐心了,今天是最后的期限,你们要是再不做任务,我就要帮你们执行了,要是不想都折在这里,就快点动手吧!” 这两个人,曾是很要好的朋友,后来其中一个结了婚,他记得以前的约定,兄弟如手足,老婆如衣服。于是他经常带着衣服和手足相聚,婚后友谊越发粘稠,三人相处得极为融洽,这样日复一日,有一天,他提前从外地出差回来,像电视剧里最狗血的剧情一样,他终于看到了那个画面。 第二天他就拉着妻子去了民政局办理离婚,还将昨晚录下的视频截图打码登了娱乐新闻,他们本来就是圈内小有名气的人物,这一闹下来,一个身败名裂,一个家庭破碎,从此,两人结了仇,之后在事业上处处针锋相对,相互使绊,宁可损伤自己也要叫对方过不快活。 “快点,”树西还在催促,“我还等着回去找系统大人报告呢。” 从两人脑门上流的汗都快可以接满一整盆,久时构终于有点印象了,他之前好像在某个新闻公众号下看到过这俩人的事,当时他只是当个消遣看了一眼,没想到那俩当事人居然也被系统拉进来了。 久时构忽然想到一个问题。 如果这对选手比自己先到这个岛上,也就是说,这两人此刻和树西进行的对话是早就已经发生过的,他现在不过是借助伍停才得以看到这一段过去,视频里的树西,是过去的树西。 画面细碎地抖个不停,久时构仿佛能感觉到伍停躲在树后的恐惧,视频时而对焦时而虚化,但声音还是很清晰,瘦一点的那个人颤抖地说:“真的……真的没有其他办法了吗?” 第54章 反派得逞了 树西慵懒地说道:“哎呀,你们好慢呀,这么磨叽下去,我什么时候才能被系统大人驯服呀?” 两人相互望着对方,哆嗦个不停,不知过了多久,树西懒懒地打了个哈欠:“唉你们实在太善良了,既然都舍不得杀掉对方,那就一起去死吧,顺便帮这个岛改善一下绿化。” 这时候,久时构还不明白最后这句话的意思。 下一刻,稍瘦的那个人突然跪直了,“用什么?!” 他身边的人愣了,却听树西笑了笑道:“随便用什么,拳头也行,牙齿也可以,系统大人只看结果。” “你真的要杀我?”另一人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你不该死吗?”这人突然暴躁起来,借夸张的情绪掩饰恐惧,“我拿你当兄弟,你却睡我老婆!” “是你老婆先勾引我的!”说着他捡起一块石头,用尖利的那一角指向对方。 原本恐惧至极的两人突然各自拥有了勇气,好不容易这些天来相依为命赚回来的友谊,顷刻之间像高楼塌陷,他们很快找到了无数对方该死的理由,将矛头对准对方的那一刹,他们深信该死的是对方。 “是你先背叛了我,你要拿命还我!” “你害我身败名裂,要还的早还了,这次该死的是你!” 两人拉开距离,形成势不两立之态,视频里只剩下树西桀骜的笑声,轰天彻底,桃花将画面完全遮挡,只剩下淡粉色的光晕,模模糊糊有两个影子扑到了一起。 手机抖得越来越厉害,伍停惊恐地盯着不远处打斗的两人,甚至没有注意到手机摄像头被桃花挡住了,一个石头砸到另一个人头上,血流了出来,却仿佛激发了厮杀的野性,他们拳脚.交加,牙齿混着血不知从谁的嘴里掉了出来,伍停害怕地捂住了自己的嘴,喉咙沙哑,发出幼兽恐惧的低吟。 为什么,为什么他会看到这样的画面?! 那已经不再是两个人,他们失去了理智,和两头兽无异。 野兽夺食、撕咬,久时构看不到画面,却听得到声音,他的手亦在颤抖,这就是系统所谓的任务,这才是真正的任务,它要选手自相残杀,不死不休! 假如系统没有将陛下误拉进来,那么现在厮杀着的两个人是不是就是他和伍停?! 原来是这样。 怪不得树西一直不肯说选手的下场! 不知过了多久,伍停终于意识到手机被遮挡,当视频里重新出现画面时,一个人已经躺在地上不动了,倒在血泊里,脖子上被咬出一条很深的口子,血就是从那里喷溅出来,周围的桃树仿若经历了血雨,星星点点洒满了鲜艳的猩红,滚烫地冒着热气,花枝不住胡乱颤动,像是惊吓,像是欢呼。 这不是乱世,桃花却溅上了血。 原来,两个人也可以是一场战争。 活下来的这个身上全是伤口,找不到一处完好皮肤,但他赢到了活下去的资格,他高兴,他爬着,匍匐着到了一只猫头鹰的脚下,嘴一张开,吐出大口血,他不在乎,囫囵和血笑道:“系统使者大人,我完成任务了……完成了,让我走吧。” “好吧。”树西懒洋洋道。 这人发自内心地高兴,他活了。 “可是——” 树西停顿了一下。 这人瞳孔放大,似乎预感到什么:“可是什么?” 树西一笑:“可是我还没完成任务呢。” “什……什么任务?” “我得打扫战场。” “我帮……你……” 这人害怕得话都说不完整,明明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却还挣扎着捧起土,往有血迹的地方上盖,好像只要盖住了这些血,这里就不再是战场,而是一片美丽的世外桃源。 他不敢回头,闷着脑袋劳动,他怕一回头撞上猫头鹰的眼神,万一它反悔了怎么办? 突然,猫头鹰的喙在他鼻子上啄了一下。 他手脚一僵。 “诶,我说你这么勤快干什么?战场不是这么清理的。” “那是……怎么?” 这时,久时构听到耳畔传来陛下一句轻笑,他分明地听见陛下说:“战场,要清理的是尸体。” 他看了伍庭一眼,伍庭的视线也落在自己身上,如果不是错觉,久时构似乎看到伍庭对自己笑了,很浅,就像冬日裹着清冷的淡日,看得见,却感受不到温度。 “战场,要清理的是尸体。”树西说。 “好好,我去清理他……” “等一下。”树西的翅膀按在他的肩上。 这人身体筛糠似地抖,“还有什么要吩咐的吗?” “你不能抢我的活,系统大人会不高兴的。” “那您自己来……” “好。” 说着,树西往高空飞去。 突然,就在所有人都以为它要飞走的时候,只见树西停在半空,翅膀往两侧延展开来,缓缓地扑动起来,空气被卷起暗流,渐渐地,它动作越来越大,在地面上掀起大风。 桃林中飞出许多花瓣,像一只只破茧而出的蝶,漫天随风而去。 那人痴痴望着眼前的景象,他瘫坐在地上,从未见过如此奇异的场景,花瓣雨打风吹般从他脸上掠过,他情不自禁伸出手,指尖轻轻一碰。然而,那桃瓣却仿佛忽然失去了生命力,与手指接触的一瞬间,它枯萎了,从万千成群的花瓣雨中脱离,落到地上,宛如一片枯叶。 伍停藏身之处被大风吹开,杂草呼呼摆动,他压低身子,却不忘让手机露出摄像头。 所以久时构能看到视频里的画面,就是他正立身的这片桃林,不知哪一年哪一月的哪一天,正在发生一场美丽的屠杀,花瓣漫天纷飞,犹如天女散花…… 地上那具尸体手脚逐渐化作树根,往地里融去。 久时构终于明白了。 他终于知道为何桃树离开土壤就会枯萎,为何即使将他们拔离地面,第二天他们还会自己长回去。 因为每一具尸体都需要棺材,而对于这些化作桃树的尸体来说,土壤就是他们的棺材。 这千亩桃林中的每一株桃树都曾经是一个人!! 地上已没了尸体,只剩一个活着的人。 他动不了了,他的手开始长出细枝,脚慢慢陷入地里,扎得越来越深,猫头鹰从花瓣雨中飞来,落在他面前,对他说:“系统大人不喜欢人间乌烟瘴气,所以只要你们都死掉了,人间才会清净。” 这人在身体完全化作桃树之前,拼命问出最后一句话:“系统到底是什么?!” 树西轻声说:“系统大人,是一株棠梨树。” 猫头鹰回答了,可他听不见了,他终于化成一株完整的桃树,和这片战场融为一体。 从今往后,他的时代不会再有他,没有人能找得到他,时空幕布上再也没了他存在的气息,这片土地又可以迎来下一对选手,桃林会继续扩大,终有一天,桃花会遍布整片岛屿,会将这里打造成真正的世外桃源! 树西停在风里,舒展筋骨,“啊真好,我离被系统大人驯服又近了一步。” 就在这个时候,藏住伍停的草丛被风吹开,他的视线和猫头鹰炯炯的眼睛对视了,这是伍停第一次见到树西,也是树西第一次发现伍停,一人一兽,猝不及防相遇了。 “不要不要……”被陛下抓住的树西不住摇头。 从视频里的它见到伍停的那一刻起,古老的记忆就隔着时空穿进了自己的脑袋,它原本没有这个记忆,那是在十五年前,它处理完上一对选手,数了数,按照系统所给的指标,它只要再处理一对,就可以达到被系统驯服的标准,它高兴地走了,在处决完最后那个人之后,它走了。 可是现在,它却发现了一个不属于当时的人。 它知道自己会做什么,可它无法告诉自己不要那么做,因为那是过去的它,是还没被阿久大人驯服的它,世上最痛苦的事,莫过于眼睁睁看着自己犯下大错,却无法阻止。 “你是谁?”视频里的猫头鹰对着镜头问。 伍停举着手机,好像将手机当成唯一能抵御猫头鹰的武器:“我是……过路的……” “岛上没有过路人,只有讨厌的人,和死掉的人,你是哪一种?” 伍停不住往后退,他没有选择,所以他只能回答:“我是讨厌的人。” 树西偏着头想了想,“哦讨厌的人啊,讨厌的人都该去死,所以——” “不要……” 伍停知道它要做什么。 “不要不要,不要杀人了……”被伍庭钳制住的树西流出了泪,它的记忆不断被扩充,它试图恳求曾经的自己,可曾经的自己根本不会听到它在说什么。 在画面消失的最后那一刻,久时构闭上了眼睛。 他听到撕心裂肺的一声,视频里伍停最后的声音,和身旁树西绝望的哭声交叠在一起。 记忆冲破时空的禁锢钻进了树西的脑海,刹那间,它得到了新的记忆! 是它,是它杀了伍停! 伍庭将它从手里扔了出去,树西砸到地里。 在它身边,长出了一棵新的桃树。 一滴泪从久时构眼角落下,他看着这棵树从无到有—— 这是他同父异母的弟弟,他一直希望消失的人,竟然是以这样的方式消失的。 他成了一棵树。 从此他再也没法和自己争家产。 可是……久时构从没想过让他死。 他也只是个未经同意就被生下来的孩子,如果可以选,他也不想当没名没分的私生子。 罪不至死啊! “树西……”久时构望着树西,“你……原来一切都是你……” --------------------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更不了,见谅。 第55章 反派又得逞了 “对不起对不起!”树西爬到久时构脚边,“阿久大人,对不起!不是我,不是现在的我,是以前的我,我也讨厌那个我,阿久大人,求你不要不爱我,我永远是……” “滚!”久时构突然大吼一声。 “阿久大人……” 久时构胸膛剧烈起伏,前所未有的愤怒贯穿进五脏六腑,世界上为什么会有这么残忍的事?! 他居然陪着这个畜生看了两个月的星星!! 树西绝望地哭着,它看到了久时构身旁的伍庭,是他,是他揭穿了这一切! 一切本可以被掩饰得很好的! “阿久大人,我不该杀你弟弟,我错了,我错了,你惩罚我,你拿剑刺我吧,你打我吧,你不要赶我走,是你驯服了我,我这辈子都不可能离开你,我不该杀你弟弟!” 久时构双眼通红,目光猛然刺向它:“你错的只有这一件事吗?你不该杀他,难道其他人就该被你杀吗?这桃林里有多少棵树,你告诉我,你一共杀了多少人?!!” “加上伍停,二千九百九十九。” 还差一个,就达到它被系统驯服的标准了。 骤然听到这个数字,久时构如遭雷殛,“你杀了三千个人?!” “是二千九百九十九!”树西嘶声辩解,“阿久大人,我是这个岛的处决者,让他们死,是我唯一的任务,我没有别的选择!” “你为什么没有别的选择?!”久时构震怒,“不是下了地狱就一定要当恶鬼!” 树西:“阿久大人,现在我知道错了,你惩罚我吧,你惩罚我吧!只要你能继续爱我……” 伍庭手在袖袍中握紧,不是下了地狱就一定要当恶鬼……这几个字,多像站在岸上的人对着黑水里沉沦的水鬼的嘲笑,那岸上的人怎知,若非先经过一番油煎火烹,也是化不成鬼的。 做人难,做鬼就容易么? “陛下,”久时构气得大喘,眼角始终挂着说不出理由的恨泪,突然他朝伍庭伸出手,“把你的剑借我。” 伍庭身上一如既往穿着那件雪白的袍子,他看着眼前哭了还忍着不流出泪的人,和昨晚那个被他压在身下做得涣散却还不肯求饶的人一模一样,这个人,见不得杀戮,与自己终归殊途。 伍庭将召伯剑解下来,单手递给他。 久时构正要伸手去接,忽然想到什么,手指缩了回来,“不用了。” 伍庭不动声色收了回来,没插回剑鞘,拎在手里,不知想什么。 他嫌弃了,这是甘棠赠予自己的召伯剑,是系统予他屠戮世人的利器,其上沾的血不比树西造的杀孽少,就算洗得再干净,这也是一柄脏到骨子里的烂剑。 原来,阿久终究是嫌它脏。 大概也会嫌自己脏吧。 树西从地上叼起好多石头堆到久时构脚边:“阿久大人,你拿石头砸我,打我,我不还手。” 打它有什么用?打死它,那些人就能回来吗? 人间的恩恩怨怨,什么时候需要一棵棠梨树来为他们做决断? 自相残杀,不死不休,说得多好听啊,肃清乌烟瘴气,多正义多激昂啊,不过是以暴制暴,要知道,只有仁爱可以包容万物,真正能让人折服的,是仁者爱人的力量,绝非暴力。 树西无论怎样哀求,久时构都不肯看它一眼,突然它大叫道:“我不过是杀了三千个人,但是你身边的狗皇帝,死在他手下的人数以万计,你为什么不生他气?!” 久时构没想到它居然能说出这种话,“战场上各为其主,你死我活,和你凭白造的杀戮能一样吗?” 树西嚷道:“我害死的人有父母兄弟,狗皇帝杀掉的人难道就不是父母生的吗?!你一个立场不同就可以掩盖他杀人无数的事实吗?那站在我的立场,我也觉得被我杀掉的那些人该死,阿久大人,你自己说的,众生平等,没有贵贱,为什么被陛下杀掉的人就是该死,被我杀掉的就是业障?!你伪善!!” 伍庭一直站在旁边没有说话,久时构不知道树西为什么要将怒火迁到陛下身上,事情发展成这样,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处理,受人摆布遭人蒙蔽的感觉真难受,他现在能怎么办呢?他该怎么办呢? 他不会杀了树西帮那些人报仇,但也绝不能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过和树西继续生活下去。 久时构深吸了口气,反身欲走,他抓过伍庭的手,恰好覆住伍庭捏着剑的手,伍庭以为他会立刻松开,毕竟这是一柄很脏很脏的剑,他方才还嫌弃过的。 然而,久时构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居然解释了一句:“麻烦你刚才抽剑出来给我,谢谢了。不过……用这把剑刺它,我怕脏了你的剑。” 怕脏了他的剑…… 不是嫌他的剑脏? 伍庭定住了,一时忘记要做什么,手里的剑仿佛被添上千钧巨石,他背负多年的江山社稷都没觉得沉重过,此刻竟然觉得一柄剑重得快让他喘不过气来。 “然,这剑是昔年甘棠所赠。” 他似乎想提醒久时构,这柄剑的来历本就很脏。 久时构说:“剑只是一个死物,我在意的,是拿着它的人。” “你并不了解我。”伍庭道。 久时构顿了许久,才道:“但我信你。” “不公平!”树西脸上混着泥土和眼泪,它绝望地哭喊,“阿久大人,我把命都送给你了,如果你不要我了,我就没有存在的意义了,你不可以不要我!“ 久时构猝然回身:“我怎么要你!你剥夺了那么多无辜人的命,你要我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然后每天和你上山看星星吗?!如果法律可以制裁你,我希望法官判你无数次死刑!你不要再来找我了,我不想见到你!” “那你为什么不干脆杀了我?!”树西泪痕满面。 久时构:“因为我不是执法者,我也不会像你一样自称‘处决者’。” “走吧,”久时构对伍庭说,“回山洞,我好累……” 伍庭用没拿剑的那只手拉住久时构,“好,回去。” “等等!” 树西在身后喊。 久时构没有停,他一眼都不想再看到树西。 “阿久大人!”树西扑到了地上,“我送你回你来的地方!” 久时构脚步一顿,“你说什么?” 树西:“我说,我送你回你来的地方!” 伍庭没有转身,在久时构看不到的地方,他唇角微微提起,勾出一个寒冷彻骨的微笑。 “怎么送?”久时构问。 树西缓缓从地上飞起来,眼泪被风刮走,翅膀慢慢往两侧延展开。 就像不久前视频里出现过的那样,地上渐渐刮起风来。 桃枝晃动,一片片花瓣从枝头飘了下来,被风卷着飞向远处的苍山林海。 “这是我唯一能为你做的事……”它眼中泪水未散。 所有的桃树仿佛活过来了一般,漫天弥散着绯红色的花瓣,初阳晨起,每一朵花瓣仿若被淬上金色的光,那一刻,久时构有种错觉,仿佛所有死在树西手上的人都会从这些花瓣中复生一般。 久时构望着从眼前掠过的花瓣,就像伍停临死前看到的那些花瓣一样。 一个人死前若能看到这样的奇景,至少在恐惧之余,大概也会惊叹一番。 他的视线顺着花瓣飞去的方向,它们在空中聚集,被大风裹挟着旋转。 这一瞬间,久时构脑子里没来由地冒出伍庭曾说过的一句话:你可听到,风中有死气? 他仿佛嗅到了那股死气。 从花海中。 由何而来? 缘何至此? 伍庭站在久时构身旁,他永远像一个俯瞰众生的神,冷眼旁观世间的奇峰异景、人情冷暖,即便桃花飞越苍山林海,也无法吸引半分他的视线。 树西透过一片片落下的桃瓣,看到了伍庭冷漠的脸。 它恨这个人。 如果不是他,阿久大人本可以永远都不知道真相。 这是它能为阿久大人做的最后一件事—— 杀了那个人,阿久大人就能从岛上回去了。 久时构心里那种奇怪的感觉越来越强烈,他本来并不知道死气是什么气,但现在他坚信此刻自己嗅到的就是死气,或者说——是杀气! 久时构在桃花中发现了树西,它死死盯着陛下。 那股杀气是从眼里射出来的。 是它! 它要杀陛下! 可是久时构来不及阻止,他根本不知道该怎么阻止,因为下一秒树西四周聚满了桃瓣,它们不再是柔弱飞旋的桃花,而是片片闪烁着磷光,仿若最尖锐的利器,它们包裹着树西朝陛下冲过来! 电光石火间,久时构要拉着伍庭躲,然而陛下却像一尊玉像站在原地,他的嘴角噙着笑,似乎接下来的情景他期待已久。 和那些死在树西手上的人完全不同,他眼底没有一丝对死亡的恐惧。 甚至在久时构看来,他的表现可以称之为——从容。 久时构大声在伍庭耳畔喊,伍庭却只是淡淡朝他一笑,轻声道:“阿久,别怕。” 疯了疯了! 全都疯了! 久时构脑子一阵阵发懵,到底为什么变成这个样子?! 树西仿若从天而降的火炮,它就要朝着伍庭冲下来了,很快陛下就会成为这三千桃林中的一员,他再也回不去他的丘黎,历史上将会失去后世千秋最了不起的陛下! 不!! 不应该是这样! 久时构没有时间思考,脑子里只有一个声音在告诉他,你要救这个人,他要活着,他得活着! 花瓣洋洋洒洒落满天际,杀气逼近,离伍庭只余弹指。弹指过后,他将从后世的记忆里消失。 他为何还不躲? 他为何不躲! 一眼望去,晨阳铺满天空,早霞映得山林通红,层林尽染,苍穹红得仿佛能挤出血来,广袤的林海竟像被蒙上厚厚的血色,谁说杀人只能在月黑风高夜? 树西蓄势而来,它无比决绝,不见生死,决不罢休! 生死之际,石火电光,谁也没听见久时构于风中叹了口气。 突然,他眼神一凛,从伍庭手里夺过召伯剑,没有别的选择,他提剑挡在了伍庭身前! 他当然不是去送死,他举起了剑,红光璀璨的早晨,他奋力一刺,剑贯穿血肉,四周花瓣噗呲溅满血,霞光蔓延至无穷,血光中树西不敢置信地看着他,也看着没入自己身躯的召伯剑。 “你……”树西凄声,“你不可以杀我……” 那一刻,树西越过久时构的肩头看到了伍庭,他站在久时构身后,视线落在自己身上,嘴角挂着冷冰冰的笑,就像一个胜利者将对手踩在脚下,笑得桀骜,得意。 久时构杀树西的时候,是闭着眼睛的。 他能通过和树西的驯服关系感知到树西的位置,所以一击即中,有趣的是,驯服本意味着他要永远爱它,但久时构却利用它对自己的爱杀了它——只有驯服它的人能杀掉它。 剑在手中,久时构久久放不下来,他万念俱灰地想:原来,从一开始,驯服它就是为了杀它。 突然,颈后传来重重一击。 久时构还没来得及反应,眼前一黑,往后栽进了一个怀抱。 第56章 反派要回去了 伍庭手指轻轻拭过怀中人的脸庞,眷恋地注视着这张脸,仿佛谛视一件珍宝,这人睡着的样子真好看,明明将入而立之年,却还保有这样一颗赤子之心,他怎么那么容易就将后背交给自己了呢? 此刻,久时构被伍庭搂在怀中,双眸紧闭,大概是挣扎着想从识海混沌中醒过来,眉心蹙得厉害,睫毛不住颤抖,却又被什么死死禁锢,只能任由自己受人摆布。 树西残存着最后的气息,双眼浸了血般通红,召伯剑还插在它的身体里,它不甘心: “是你!你骗我!” 伍庭置若罔闻,俯下身,当着树西的面,在久时构眉心按下一个吻。 大概察觉到什么,久时构眉心终于放松,渐渐地,又陷入更深的梦境,他睡得更沉,有那么一瞬间,他好像听到有人在耳边很轻很轻地说话,还来不及听清,意识就跌入无尽的黑海中去。 伍庭笑了笑。 终于转向树西时,却是一张无比冷漠的脸:“骗了你,又如何呢?” 树西:“你为什么……” 伍庭淡淡瞥了它一眼,“他,选的是我。” “什……什么?” 伍庭以胜利者的姿态道:“我和你,他选的是我。” 树西终于明白过来了,那天它向陛下炫耀自己是被选中的那个,他竟然是在报复! “所以你骗我说杀了你就能离岛,就为了向我证明,最后我和你之间,阿久大人选的是你?!” 伍庭唇角微微一勾,答案如何,不言而喻。 从伍庭得知系统就是甘棠的那一刻,他就已经知道离岛的唯一方法。 这座岛,并不是所谓的场地,而是一个刑场,从每一个人踏上这片土地开始,他们的结局就已经注定了,无论他们是自相残杀致死,还是被树西处决,甘棠从来就没想过让他们活着离开。 伍庭:“知道为何甘棠一直不告诉你如何才能送朕离岛么?” 直到前一秒,树西还不知道,但现在,当他看到伍庭停留在久时构睡颜上的视线,那是不舍,是一种只有告别时才会有的眷恋,它明白了,它什么都明白了。 今天发生的一切,从头到尾,都在陛下掌控之中。 他从一开始就在引导久时构恨自己,为的就是让久时构亲手杀死它。 因为,只有刑场的处决者死了,被囚禁其中的人才能离开。 系统每天都让自己来催久时构将陛下送走,却从来不说方法,那是因为,一旦知道了方法,出于求生的本能,它一定会做出背叛系统的事,所以系统不可以说。可是不说,选手就只能像无头苍蝇一样到处碰运气。树西忽然想到,系统最早让它给陛下带的话,是不是一个暗示? 系统从一开始就没打算掩饰身份,因为只有陛下知道了系统就是甘棠,他才会知道离开岛的方法,而之所以会有后来这两个月称得上‘平和’的日子,竟是因为它每次还没来得及带话就被陛下斩杀。 系统和陛下,竟是狼狈为奸! “你不要阿久大人了吗?”树西脸上只余悲色,它马上就要死了。 晨雾笼罩在这片桃花林中,几缕阳光穿透枝梢,落在伍庭眼底。 看,天已经亮了,可是伍庭就要永远地回到历史里去了。 从此,他是伍哀帝,历史上只有寥寥几笔的伍哀帝。 他再也见不到怀里这个人了。 人生多难得才能遇上一个喜欢的人啊,奈何生不逢时,若他也生在盛世该多好,晓看天色,暮看云,行也思君,坐也思君…… 只可惜,萍水相逢,终究是殊途。 伍庭本来不信鬼神,可是这一刻,他希望人有来生,地府有轮回转世,这样,即使人终有一死,心中也仍能对死亡怀着一分期待,或许只要他等在奈何桥头,数千年之后,两人终会再见。 他们之间隔着的,只有光阴。 “值得吗?”树西问。 只是为了证明他选的是你,可你这辈子到死都见不到他了,值得吗? 伍庭凝视怀中熟睡之人,微微牵动嘴角,他说:“不值得。” 树西:“你……” “但,我高兴。”他又道。 是啊,一向如此,他是皇帝,他高兴怎么做便怎么做,从来无所谓值不值得。 树西忽然大笑了起来。 伍庭淡淡看着它。 树西从来都不知道,原来临死前还可以找到这么有意思的事:“陛下,就算我今天死在你手上又怎么样呢?我杀了两千九百九十九个人,你却杀了无数的人,等阿久大人回到现代,看到身边一个个活生生的人,想到你手上沾满鲜血,他会明白过来,人不分贵贱,杀戮一样不分敌我,你杀了人——每一个死去的人,就算你将他们包装成世上最艳的桃花,那也是你的罪孽!你和我一样,都是处决者,我处决一个岛,你处决的是一个时代!” “那又如何?”伍庭自嘲一笑,“无论我曾经做过什么,于他而言,都只不过是……逝者已矣,死者为大……他即便憎恶我,也是隔着好几个尘世,恨便恨吧。” 树西将死的视线落在伍庭身上,它笑了:“枉你还是皇帝,喜欢他,却不敢留他,哈哈就算你是皇帝又怎么样呢?就算你有万顷江山,也还是不敢捧到他面前,因为你知道,你的一切来得肮脏,你怕了。” 伍庭不想反驳它,只说:“人道洛阳花似锦,偏他来时,不逢春。你说得不错,就算我有江山万顷,也始终不敢表露心迹,这一点,我比不上你。” 这是树西从伍庭嘴里听到过的唯一一句可以称之为表扬的话,仿佛这一句话可以消弭他们之间所有的恩怨,它的气息渐渐消散:“就要……再也见不到他了,你不伤心么……” 久时构听不到他们的对话,他始终闭着眸子,沉在自己的梦境里。 梦里他好像回到了家,可是推开门,走到楼上,来到楼下,却发现只有他一个人,空荡荡的房子,他站在光洁的大理石地面上,四周冷冷清清,就像曾经孑然一身的他,但这次,他却感到好孤独,好像有什么东西找不见了,怎么找都找不到,甚至不知该向哪里去找…… 伍庭道:“泉水将枯,我与他相逢于此……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树西说:“你可以忘掉他,他却会通过历史记住你,别忘了,史书给你的结局是不得善终,你逃不掉后世的审判,那是你的报应,报应……” “你错了。” 树西微微撑大双眼:“错在哪里?” 伍庭不知是对自己说,还是对怀里的人说,“这次,我会为自己谋一个善终,等他醒来,他会在史书上看到另一个结局,一个后世千秋最了不起的结局。” 伍庭将最后一个吻落在久时构的唇上,泪流下,滑入齿关,竟是一滴苦泪。 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树西缓缓闭上眼睛,挂在它嘴边的,是最后对世间的嘲笑,对和它一样可怜的陛下的嘲笑。 枉他一代君王,竟还是亲手送走了自己喜欢的人。 此刻,在很遥远的土地上,生长着一棵开满白花的棠梨树,它已经在这里生活了近三千年,它的视线遥遥望向东方,紫微星从天空中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从地平线上升起的太阳。 它虔诚地目视东方,轻声说了一句:“甘棠恭送小殿下。” 第二卷 现世 第57章 好人回家了 江凭端着两杯咖啡,穿过光洁干净的大厅,走进电梯,肩膀突然被人拍了一下,一回头,只见一个抱着书的中年女人推了推眼镜,对他笑吟吟道:“早上好。” “……早上好。” 江凭有些愣,今天不是王董生日宴吗? 他明明昨晚还提醒过那个人,今天说什么也得出席,怎么林风教授还会出现在这里? 江凭想了想,还是礼貌问道:“林风教授,不是取消了今天的会面吗?” 林风教授耐心道:“是这样的,久先生昨晚打电话给我,说今天安排不变。” 江凭:“可是……” 林风教授察觉到什么,“小江,久先生今天是不是有什么活动要参加呀?” 说话间,电梯门开了。 是一个接待室。 小铭站起来,礼貌鞠躬问好。 江凭眼神示意她身后,低声道:“久先生昨晚回家了吗?” 小铭摇摇头,两人心照不宣,江凭没说什么,正要扣响门铃,就见自动磨砂玻璃门往两侧拉开,里面传出一个男人温柔的声音:“林风教授,请进。” 久时构的办公室在公司大厦顶楼,有着近两百平的面积,墙壁是落地的变色玻璃,能根据阳光强度调节透光率,现在是早上七点半,太阳不算大,整间办公室好像被一层橙色温暖的雾笼罩,男人坐在书桌前,左右叠放了厚厚的书籍,已经被翻得皱起了边,在他的右手边,还有一壶刚泡好的茶,冒着热气。 抬头见到江凭时,久时构似乎有点意外:“你不是要去参加王董生日宴么?怎么也来了?” 江凭是久时构的秘书兼助理,负责安排久时构的工作日常,但自从老板从海里被救援队捞回来之后,他的工作就变成代替久时构出席各种无关紧要的社交活动,诸如大楼落成仪式、公司上市敲钟等等。 但今天这个生日宴还真不是他能替的,王董是一家跨国旅游公司的老总,经常在世界各地飞,这次回国是想和久氏集团谈一个大合作,如果能成,久氏集团可以趁势在欧洲发展旅游业。 更重要的是,王董的女儿今年研究生毕业,年纪不小了,王董几次三番亲自打视频电话,邀请久时构参加生日会,想来也有些别的考虑。 江凭有些为难:“久先生,今天的生日宴……” 久时构:“礼物我已经安排人送过去了,你去露个脸就行。” 看得出来,久时构不想就这个生日宴说太多,只见他卷起手上正在看的一本书,径直来到办公室的会客区,请林风教授坐下,指着书里的一幅图问:“我比对过历史文献,丘黎在古时候其实就是江川南部的一片丘陵,从这个地方去到当时的都城,您觉得路线怎么走才能最快?” 林风教授是久时构特地从中国历史文化研究所请来的专家。 请人来的时候,久总裁声称自己对中国历史了解得太少,一副求知欲爆棚的样子,说希望能跟着林风教授多学些东西。 和久时构浅谈了几次之后,林风教授无比欣慰,她从来没见过哪个学生这么勤奋,更重要的是,很少有企业家到了这个高度,还会想到通过学习历史文化来充实自己。 她以为自己终于找到了一个可塑之才。 然而,通过近三个月的相处,林风教授发现,这位久总裁学得虽然刻苦,但却从来不向她请教任何除伍朝之外的问题,或者精确一点来说,他从来不关心除伍哀帝之外的任何历史。 这让林风教授觉得很奇怪。 伍哀帝是个了不起的皇帝,但文献里对他的记录很少,而且他的生平一直都备受争议——虽然是他结束了伍朝长达五十年的乱世,但他对于敌人的手段之残忍,也是前所未有。 唯一让后人津津乐道的是,这位皇帝的皇位是篡来的,在位十八年,其中十七年都是战乱,好不容易安定下来,这一年却被叔叔的儿子重新将皇位夺了回去,自己也被囚禁在云雾茶园,直到薨逝。 可即使伍哀帝一生跌宕起伏,但毕竟只是打仗,一介莽夫的行为,并未在政治文化改革上做出大成就,所以就算是专门研究伍朝历史的专家,也不会花费太多时间在这位皇帝身上。 林风教授不禁想,久总裁是出于什么心理,才会对伍哀帝这么感兴趣呢? 久时构知道自己的行为一定会让林风教授产生怀疑,但现在他管不了那么多了。 自从回到现世之后,他恍惚觉得自己做了一场大梦。 世界上怎么会有能说话的猫头鹰?怎么会有能杀人的棠梨树?还有那位陛下……自己真的和他相遇过吗?那天自己为何会晕过去?树西现在怎么样了?它将陛下杀死了吗?所以自己才能回到现世吗? 他立刻去图书馆翻书,试图证明自己的确见过一位史书里的皇帝。 和记忆中他在岛上看过的史书一样—— 【伍庭,字萤之,十六岁夺位,于安定元年登基,此后一生戎马,在位十八年。年三十四岁,其叔之子攻入宫城,迫其禅位。后被软禁,死后葬云雾茶园,终生未留子嗣。】 一字未改,一字未变。 好像历史就是一潭死水。 仿佛陛下回去之后,只是按照既定的结局走完了一生,没有试图改变过什么。 陛下没能成为后世千秋最了不起的陛下,树西也没有在岛上杀掉他,所以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自己为什么会从岛上回来?还是说,一切都是自己漂在海里产生的幻觉? 不,不会是幻觉。 从他坠海到他回来,这中间有两个月。两个月,刚好是他在岛上的时间,他所见到的彗星、还有他遇到的古人,一定是真实存在过的,还有那位陛下,他们发生过关系,他的身体有记忆,是真实的。 可是要怎么证明这些是真的呢? 久时构往历史里找,仿佛要从历史书里将那个人抠出来一样。 直到他翻开了一本野史—— 他记得之前和伍庭一起看野史,书里说他有一位红颜知己,异常貌美,伍庭造反也是因为他叔叔要强娶这个女子,当时他还拿这事调侃过伍庭……其实才过去没多久,但却像是上辈子的事了。 如今他再次翻开野史,封面和之前的一样,出版社、编者名字乃至ISBN号都完全相同。 但内容却不大一样了。 【伍萤之,幼时随母亲住在丘黎(今云北江川)。 十六岁时,其父老伍帝病逝,伍萤之回朝奔丧,身边无人陪同。 十八年戎马生涯,亦无任何红颜知己,此生孑然,未有风月。】 此生孑然,未有风月…… 他的红颜知己呢? 不知为何,久时构看到这八个字,心里有种很奇怪的感觉,仿佛有一个古老的人,站在历史的尽头,借着史书,想向后人解释什么似的,他甚至觉得,是陛下在向他解释。 用一个不太准确的形容,这就好像明星在澄清绯闻。 “没有那个异常貌美的女子吗?”久时构疑惑。 林风教授不懂他在说什么,“什么貌美的女子?” 久时构:“就是伍哀帝身边有一个异常貌美的女子,后来这女子被他叔叔夺走……听说江川地区直至今天,还流传着这个女子的传说。” 林风教授忽然会心一笑,“哦你说的是虞太后吧?” “虞太后?” “就是伍哀帝的母亲。” “啊?”久时构诧异。 林风教授解释:“是这样的,伍成帝登基之后,要迎虞太妃入主后宫——当然这只是后世的历史学家根据史料推测出来的,不过结合当地县志,这个可能性很大——这才是伍萤之谋反的直接导火索。而且据民间流传,这位虞太后胆识过人、博爱百姓,很是了不起,你现在去江川,的确还能听到一些她的故事,但是真假就不得而知了。” 久时构陷入沉思。 历史上居然真的有这样一个人存在? 难道说,他之前读到的野史并不完全错,确实有这样一个貌美的女人存在,只不过不是陛下的红颜知己,而是他的母亲,所以伍庭当时喝醉酒的时候才会说‘我来救你离开’、‘不要嫁给他’这种话…… 想到这里,久时构忽然笑了起来。 喝醉酒的陛下真的很可爱。 “久先生?久先生?” “啊……” 久时构这才听到林风教授在叫他,“不好意思,出神了。” 林风教授:“您方才问,从丘黎去都城该走哪条路线?” 久时构:“是。” 林风教授沉吟片刻,问道:“久先生,我能冒昧问一句,您为什么想知道这个吗?” 久时构不打算瞒她,回答道:“我要找到这条路上的一棵棠梨树。” 林风教授诧异:“找棠梨树做什么?” 久时构:“砍了它。” 林风教授:“……” 第58章 好人做好事 久时构记得兰牙曾经说过,她在山里第一次捡到伍庭的时候,伍庭一身的伤,伤口还都是召伯剑造成的,伍庭当时并不会使召伯剑,而且对召伯剑似乎怀着一种憎恨的心情。 所以久时构推测,那应该是伍庭第一次遇上甘棠。 据他所知,伍庭第一次离开丘黎是上京奔丧,也就是说,甘棠的位置就在从丘黎到都城的路上。 既然甘棠连上岛和陛下见一面都做不到,说明它是没办法离开自己扎根的地方。 那么甘棠现在所在的位置,应该和两千年前遇到伍庭的位置一样。 久时构猜想,如果他能找到伍庭当年上京时走的路线,再沿路找下去,一定能把甘棠揪出来。 不管甘棠已经生长了多少个世纪,它杀了人,一个树西就替它处决了三千人,久时构难以想象在其他时空的场地里,还有多少无辜的人丧生——那哪里是什么场地,根本就是一个行刑地! 林风教授拿出一张很大的地图,铺在会客厅的茶几上,用彩笔在上面圈点:“丘黎和当时的京城中间隔的全部都是山,你看,从西到东依次是浮山、景山、密允山、芳山,这四座山基本上都被开发了,相关资料当地应该能找到不少,但大多数可能是后人为了增添神秘色彩编撰的,至于你说的甘棠林……” “不是棠梨林。”久时构插话。 林风教授微愣:“什么?” 久时构:“不是棠梨林,是一棵棠梨树。” “……只有一棵?” 林风教授越来越看不懂这个人,他是打算从茫茫林海中找到一棵树吗? 这就是有钱人没事干的时候的乐趣吗? “这棵树有什么特别意义吗?”林风教授问。 “没什么特别意义。”久时构说。 这时,江凭举着一个手机在门上扣了两下,“久先生,王董亲自打电话来了。” 久时构正躬身研究茶几上的地图,闻言轻轻抬了下眼,示意他将电话递过来。 一开口,语气完全变了个人:“王董,礼物还喜欢吗?” 电话那头是个中年偏老的男人,说话一直带笑,但给人无法拒绝的压力:“怎么,我提前半个月一天一个电话,都请不来我们的久总裁?” “真是说笑了。” 久时构边接电话,边踱步走到落地窗前。 他站在阳光里,身上淡青色衬衫熨烫平整,往下利落地束进裤腰,他抬起手臂接电话的时候,手臂肌肉绷着,肩背的肌肉线条若隐若现,尤其当他对着电话侃侃而谈时,完全就是成功人士的样板。 江凭看着自家老板这么好的条件,居然还是单身,不禁想,老板也该出去认识认识女孩子了。 电话那头的人似乎不肯放弃,一直试图用各种理由将久时构从办公室请出去。 久时构语气仍然很温和,但在场的另外两人明显看到他的脸色越来越差,他的视线时不时就会落在茶几的地图上,手指轻轻在玻璃上敲着。江凭了解他,一般这个动作意味着他已经很不耐烦了。 终于结束电话的时候,久时构直接将手机扔给了江凭,脸色完全暗下来:“下次再接到这种电话,就说我死了。” 江凭:“……所以,生日宴还去么?” 久时构:“中午的宴会不去了,只去参加他晚上的家庭酒会。” 一直到车子被堵在高架桥上,久时构手里还捧着一本《江川图志》——江川南部有一片丘陵,在古代,这里又叫作‘丘黎’,曾经是伍朝第十九代皇帝登基后的新都城。 这时,车载广播里传出晚间新闻的提示音,接着,一个清亮的女声开始播报:“据新闻台报道,这已经是本市本月第一百九十二起人口失踪案,截止到今天为止,今年人口无故失踪数量已经是上一年同样时间的两倍,警方已派出大部分警力进行搜索……” 久时构看着书,顿了一下。 江凭见久时构看书,怕广播打扰到他,正要关的时候,久时构突然说:“继续放。” -“到目前为止,除了两宗离家出走案件当事人被警方寻回之外,其余一百九十起,仍然下落不明,希望广大听众可以踊跃提供线索,联系方式在……” 这种新闻其实早就不新鲜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大家经常能听到新闻里谁谁谁突然失踪,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有时候甚至就发生在自己身边。如果有人每天都看电视,他还会注意到,无论哪一个台,在它最下方的滚动条里,放的永远是寻人启事。 好像世界上突然少了很多人。 久时构以前很忙,从来不关心这种新闻,身边多一个人少一个人对他来说没有区别。 但现在他明白过来了。 那些突然从世界上消失的人,并不是像媒体猜测的那样离家出走或是发生意外,很不幸地,他们是被一棵老树送去了其他时空,可能还活着,可能已经死了。 就算还活着,也会有另一个树西即将处决他们。 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是甘棠。 久时构没有将这些事情告诉任何人,他不想被人当成神经病,这是个凡事讲究科学的时代,不会有人相信一棵树具有杀人的能力,更没有人会相信他曾穿越到了另一个时代。 虽然在那个时代他连岛都没出过,也没能窥见时代的全貌,但他有幸遇上了一个古人。 其实他遇上的并不止一个古人,但不知为何,他脑子里时不时蹦出的就只有那一个人的容貌。他能把伍庭身边每一个人的名字叫出来,可是真正印在他脑海里的却只有那一个名字。 有时候久时构会忽然想到,伍庭其实在两千年前就已经死掉了。这个时候,他心里忽然会有种莫名的失落,就好像弄丢了一个很重要的人,而时间永远向前,他们再也遇不到了。 他每天翻开史书都能看到那个人的名字,伍庭,伍哀帝,伍萤之……但也只是名字而已。 由于堵车,久时构到王家别墅门口的时候,已经有一些宾客陆续出来了。 江凭忽然意识到什么,转身去看后座上的人:“久先生,您让我绕远去走玉化路,是不是就是知道那里堵车,故意上赶着去被堵呀?” 久时构没说话,淡淡一笑。 他将书放回座位,“你在车上等我,我去打个招呼。” 这句话的意思很明显了,他就去寒暄一下,几分钟不到就能离开。 然而事情却出现了一点变化,久时构没能很快脱身,反而被王董拖着来到客厅。 在这里,他见到了一个很酷很高冷的女孩,名字叫王也清,大概早就知道她爸的意图,所以在看到久时构的时候,她哼了一声,然后说:“我上楼了。” 王董有点尴尬,赔笑对久时构道:“她平时不这样,今天是累了。” 久时构心道这跟他有什么关系,他表面不在意地一笑:“没关系,也清小姐很有个性。” 王董见他并未表现出不满,更开心了。突然,他意识到自己还没向久时构引见过,这个人是怎么知道自己的女儿叫也清?他不由得打量眼前这个男人。 久时构端起茶几上新泡好的云雾茶,轻轻抿了一口,并未察觉到身旁人的视线。 其实久时构刚一进门,就听到有人很小的声音对王也清说:‘也清小姐,那个人来了。’ 而恰好久时构记名字的本领不错,先前他在岛上,和陛下没认识几天,就将他身边所有人的名字都记下来了……他怎么又想到陛下了……?他好像有点魔怔了。 真奇怪,久时构心里像有什么堵住了,一想到那个人,总觉得不痛快。 “这茶不错。”久时构说,“味甘不涩,余韵悠长。” 王董笑道:“你要是喜欢,我让人给你送几块茶砖过去。” “那怎么好意思呢?”久时构客气道。 王董摆摆手,端起自己的茶杯也嗅了嗅,“这茶呀,就剩下今年最后这一批了,以后想喝也喝不到了,这仅剩的几块茶砖还是我女儿去考察的时候带回来的,我倒是觉得和别的茶没什么两样,但时构你却能品出云雾茶特有的味来,看来你和也清应该很有共同话题。 这人真是几句话不离自己女儿,想撮合久时构和他女儿的心思完全就是写在脸上。 久时构却佯作没听出来,只是闲来一问道:“这茶以后为什么喝不到了?” 王董回答:“因为那个茶园被当地政府给征收了。” “哦?为什么?” 王董今晚喝了点酒,这会儿说话有点上头,本来没什么的事,硬是被他一种夸张的语气说了出来:“你听没听说过伍朝旧都?” ‘伍朝’这两个字就像针突然扎进神经里,久时构抬眸一顿:“听说过。” 王董:“那你一定也知道云北江川以前曾经是伍朝的都城吧?” ‘江川’、‘伍朝’这几个词直接像一道惊雷劈入脑海,只见久时构放下茶杯,手指离开茶杯的一瞬间,他的视线在云雾茶冉冉的热气上多停留了几秒,正坐道:“我知道,然后呢?” 王董察觉到久时构的反应,以为他被自己放的钩子给钓到了,于是神色肉眼可见地兴奋起来:“我听也清说啊,那个茶园——就是你现在喝的这茶的种植地,地下发现了一个古墓,因为是在江川,刚好又是茶园,所以呀专家推测,这很可能是古代哪个皇帝的墓。这不,一上报到文物行政局,马上就下令征收,好多亩的茶园就要被挖掉进行考古发掘工作,估计以后也不会再种茶了。” 第59章 好人找啊找 云北江川,茶园,云雾茶。 古墓。 历史上只有一位皇帝葬在丘黎,是哪一位皇帝对王董来说并没有区别,考古发掘这种事对他来说太过遥远,他一点都不关心。但久时构听到这几个词连续蹦出来时,就像被一阵又急又猛的雹子砸在神经上,他很清楚自己在怀疑什么,而且无比肯定自己的怀疑。 ——是他。 那是伍庭的墓。 久时构压抑住不平静的呼吸,问道:“王董,这件事您是听谁说的?” 王董:“也清呀。” 久时构追问:“来源准确吗?” 王董不太明白他突然的询问,顿了一刹,才说:“当然准确,负责这次考古发掘工作的,是洛京大学考古队,也清是其中一员,两个月之后,就要开始地面掘土作业……哦对了,我还没给你介绍过吧,也清本科是地质勘测,研究生转到考古,才刚毕业,直接就进了考古队……” 他后面说了什么,久时构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我可以和也清小姐聊聊吗?”久时构问。 王董听了这话心里简直乐开了花,眼前这个男人无论从家世、修养到长相,都是他最满意的女婿人选,一听说人主动想和自己女儿聊,那就像是烟花在心窝里绽放,立刻道:“当然可以,要不明天你们俩一起吃顿饭,聊聊,说不定能找到什么共同话题。” 久时构其实想立刻就聊,但想到时间有点晚,打扰人家女孩子不礼貌,于是往楼上方向沉视一眼,说:“好,时间和地点都可以由也清小姐定,但是请也清小姐千万不要拒绝。” 王董笑得开怀:“好好好,我一定转达。” * 风水轮流转,王董之前一连半个月每天打电话到久时构办公室,提醒他别忘了参加生日宴会,现在轮到久时构每天打电话给王董,问他女儿答应了邀请没有。 “不好意思啊,阿久,”王董在电话那头道,“也清这几天忙着请恩师谢礼,估计是没时间啊。” 他其实只是在为女儿找借口,尽量美化女儿的形象——你看,她是因为懂得感恩要请恩师谢礼所以才没空和你吃饭,一定不是她冷面甩脸说‘什么斯文败类就想来勾搭我?!’ 那天第一次在王家见面的时候,久时构就感觉到王也清不怎么看得上自己,他当然也听得出来王董是在替他女儿糊弄,可眼下除了王也清,他没理由直接去考古队里找一个不认识的人打听。 所以,第十六天的中午,久时构直接将车开到了洛京大学考古系的教学楼外。 王也清和李教授一起走出来时,看到一个西装笔挺的男人站在一辆黑得发亮的轿车前,久时构在台阶下站着,身边不停有过路人朝他投来欣赏、好奇的目光,他全都看不见,视线始终盯着玻璃门。 王也清以为他要对自己死缠烂打,正想上去给他难堪,却只见久时构大步上了台阶,问了声‘你好’之后,就对着她身边的李教授做了个邀请握手的动作:“李教授,很高兴见到您。” 李教授有点愣,他并不认识这个男人,但出于礼貌,还有这人的衣着谈吐让他颇有好感,他也伸出手:“你好,不过请问——你是?” 久时构递上一张名片,同时说道:“我是久氏集团的董事长,最近想成立一个伍朝文化及文物研究基金会,听说洛京大学考古队新发现了一个伍朝皇帝陵寝,我想深入了解一下,启动资金我已经安排好了,现在缺一个顾问,不知道有没有可能从洛京大学这边找到合作?” 听到有企业家对自己从事的事业表示金钱上的支持,李教授心里是很高兴的,但他有点怀疑:“冒昧问一句,久先生为什么会产生这样的想法?” 久时构说:“要不我们找个茶餐厅坐坐?” 就这样,久时构不仅联络到了考古队的核心人物,还顺便和王也清吃上了饭。 来之前久时构已经打听清楚,这个教授负责做文物修复,并不参与古墓现场的发掘工作,但考古队每周都要向他汇报工作。 想来之后一旦下墓,李教授就是他获取第一手消息的最好来源。 王也清坐在李教授旁边,叉子在白瓷盘里漫无目的地戳着,她本来以为久时构是专程来找自己,没想到吃饭竟然像是顺带捎上她的,虽然这个人对自己很有礼貌,全程没有让自己被冷落,但她以前无论在什么场合,都是被众星捧月的存在,尤其她那一副疏离冷漠的样子,更是让很多人试图靠近。 每个人都以为自己会是能打动她的那个人,除了眼前这个久总裁。 久时构是个很温柔的人,他知道王也清在想什么,但保持距离的友好已经是他能做到的最大程度了,他并不想和这个女生发展关系,所以不会做让她误会的事,而且他现在一门心思只想了解那个墓的消息。 李教授说:“其实是因为云北那边发生一场5.1级地震,震感不是很强,但是把茶园震塌了一块,当地茶农打了110,当时警察还不知道下面有墓,恰好美院有个老师带学生在那边写生,刚好那个老师又经常来考古系这边串门,对考古有一点了解,所以建议警察上报给文物行政局,这才发现下面原来是个墓。” “为什么确定是个皇帝墓呢?”久时构明知故问。 李教授说:“久先生听说过丘黎吗?” 久时构何止听说过,他这三个月以来每天没日没夜研究的就是丘黎,来洛京大学之前,他还在和林风教授讨论为什么老伍帝会把伍萤之送到丘黎,伍庭最后为什么会葬在云雾茶园,而不是皇陵。 “是,我知道,”久时构说,“丘黎是江川的古称,准确来说,它其实是江川南部的一片丘陵地带,两千年前曾作为伍朝第十九代皇帝——也就是伍哀帝登基后的都城,后来小伍帝夺位,都城才重新迁回上京。” 李教授惊讶,这个人居然了解得如此详细? 伍哀帝不是什么著名人物,他都能这么快而准确地说出来,如此看来,这位久总裁一定是个很有文化底蕴、学识渊博的人,于是李教授内心不由对他产生了更多好感。 同样惊讶的还有王也清。 她一向自视甚高,总觉得她爸生意上的朋友都是那种钻到钱眼里的俗人,可能除了几本成功人物传记什么书都没读过,乍一听到久时构侃侃而谈,她不由动摇了之前的偏见。 李教授:“据我们考证,这次发生塌陷的茶园,它的位置在丘黎古都城的北面,而历史上记载,古时候的云雾茶园正好在丘黎城郊北峰,久先生既然知道这么多,想必也该清楚,伍哀帝从小随虞太后住在丘黎,死后葬的位置正是云雾茶园!墓地虽然还没开始发掘,但据地面探测工作可知,这个墓的大小以及形制的确是个帝王墓。” 久时构疑问:“小伍帝将他囚禁在茶园,还抢了他的皇位,为什么还会按照皇帝礼制将他下葬呢?” “这……” 李教授还从没想过这个问题,“或许……碍于兄弟情谊?” 哪来的兄弟情谊?久时构心底轻笑,和他分手的时候,伍庭甚至不知道自己有个堂弟,久时构甚至还怀疑过那个堂弟是不是伍庭的儿子。当时距离伍庭被夺位只剩六年,其中五年战乱,一年囚禁,哪来的时间培养兄弟情谊? 李教授忽然转向旁边人,说:“诶也清,你这段时间不是一直在研究伍哀帝生平吗?你有什么看法?” 王也清愣了一下,她还在心里琢磨久时构这个人,没想到会突然问到自己,“噢……我啊,我觉得可能是因为小伍帝心胸比较开阔,他虽然是夺位,但其实也只是将被伍哀帝篡走的位重新拿回来而已。加上伍哀帝一生靖乱,小伍帝可能是感念他平乱之功,出于尊重,才将……” 说到这里,她发现久时构一直盯着自己,“久先生,你有什么意见么?” 是的,他有。 凭什么夺了伍庭皇位的小伍帝就是心胸开阔,凭什么在后人嘴里伍庭就是一个只会打仗的乱臣贼子? 刚回到现世、看到史书之前,久时构在心底隐隐期待过,如果伍庭事先知道会有一个堂弟冒出来谋反,他会不会想到办法避免这件事的发生?以他的脾气,或许他会提前除掉小伍帝,这样一来,或许他就不会在三十四岁那一年郁郁而终,或许史书上的云雾茶园不再是他的墓地,或许史书上的他会变成一位前所未有的开创盛世局面的伟大的皇帝…… 可是—— 这些都没有发生。 陛下还是死在了三十四岁,葬在了云雾茶园。 久时构不由得想,难道一个人的结局真的无法扭转吗? -------------------- 作者有话要说: 陛下:朕虽然不在江湖,但江湖到处流传着朕的传说。 第60章 好人你懂了吗 李教授家在这附近,他打算一边散步一边走回家。 久时构和王也清站在茶餐厅门口,看着李教授离去的身影,两人各有各的心思。 久时构急着回去查资料,但王也清是坐他车来的,如果让一个女孩自己打车回去,这行为怎么也说不过去,所以久时构道:“也清小姐,我送你回家吧。” 王也清没有拒绝:“好啊。” 等红绿灯的时候,久时构一直在想刚才李教授的话,手指在方向盘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 王也清以为他很拘束,便想着缓和下气氛:“久先生,听我爸说,你想约我吃饭?” 久时构笑了一下,“没事,也清小姐不想赴约也没关系。” 反正他本来的目的也不是为了吃饭,而且现在找到了李教授…… “好。”王也清忽然说。 久时构:“啊什么?” 这时路口变绿灯了,久时构启动车子,城市夜晚的霓虹交替落在他眼底,王也清转过身子,注视着他的侧脸说:“我说‘好’,我接受了你的邀请,明天?” 久时构:“……” 这…… 一路上,久时构不知道该说什么,但他能感觉到身旁人的视线始终落在他身上,他只好没话找话道:“可以请问一下,你为什么会想要加入考古队吗?” 王也清:“我不能?” 不是不能,只是久时构一直觉得考古和王也清的气质一点都不匹配,第一次见面是在王董生日会,那天她穿着黑色小短裙,一脸‘老娘举世无双’的表情。今天是在教学楼前,她穿着高腰皮短裤,头发扎了个高马尾,蹬着八公分高跟鞋下台阶,就像是走T台,根本想象不出来她下地考古的样子。 见久时构沉默,王也清猜到他在想什么,“不是程序员就一定要穿格子衫,也不是考古就一定要戴草帽拿铁锹,久先生,你是不是有点偏见了?” 久时构:“不好意思,是我狭隘。” 王也清见他认错速度这么快,也不好再挖苦什么。 久时构问:“所以你为什么想要从事考古这个行业呢?——只是好奇,没有冒犯的意思。” 他说得很谨慎,听在人耳朵里也觉得很舒服。 王也清想了想,道:“我想了解那个时代里的人。” 久时构:“愿闻其详。” 王也清说:“通过他们的坟墓了解他们的生平,比通过史书上后人添油加醋的文字了解要直观得多,也要真实得多,你没有这种感觉吗?一个人带到墓地里的,往往是他生前最看重的东西。” 久时构一边开车,一边适时地配合道:“哦?” 他倒是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死对他来说还是有一些遥远。 王也清继续道:“有些人,史书上说他高风亮节、两袖清风,结果挖开坟墓一看,金银玉器,车马陪葬。你能理解我的意思吗?我想说的是,文字做不到永远客观,但生老病死可以,尸体可以,陪葬也可以。想了解一个人,看他死前最放不下什么就知道了。” 不知道因为什么,久时构心底升起一种奇怪的想法,是关于那位陛下…… 那位小殿下人生走到穷途末路之时,他会选择什么带进坟墓呢? 或者说,久时构想知道的是,他这一生最看重的是什么? “那你呢,久先生,你为什么想成立这个基金会?”王也清问,“难道你也对这些埋在土里的玩意儿感兴趣?” 久时构望着道路前方,车灯汇聚成一条看不到尽头的路。 这个城市好大,灯火璀璨,是那个人一辈子都没见过的盛世。 久时构在脑海里想了很多,但最终他什么都没有说。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找什么,好像只是很想念一个人。 * 一个月后,王也清带了一个加密U盘来到久时构办公室,按在桌子上:“这是浮山、景山、密允山以及芳山的植被覆盖详细卫星图,全在这儿了,你自己找吧。” 久时构从书中抬头,“真的被你拿到了?” 王也清的爸爸是一家跨国旅游企业的老总,如今已经是行业巨头,地形、植被水泊覆盖这些相关的数据库甚至比当地环境部门还全,而且因为商用,所以在清晰度上用了智能算法优化,看起来会比普通卫星图要清楚。 之前久时构和王董谈过很多次,希望能借几张图来用,但任凭他费尽三寸不烂之舌,甚至答应高价有偿并签署保密协议,王董也始终不松口,久时构这才拜托王也清。 他本来没抱希望,没想到才过三天,王也清居然带着数据来找他了。 王也清撑在办公桌上,倾身靠近,笑问:“你猜我是怎么说服我爸交出数据的?” 一边的江凭咳了一声,示意办公室里还有一个电灯泡,王也清扭身看他,“江凭,麻烦你先出去一下,我有话要单独和他说。” 久时构朝他摆了下手,让他去外面等会儿。 江凭走后,王也清轻轻往上一跳,侧坐在宽大的办公桌上,隔着满桌子的书对久时构说:“你知道我除了来给你送数据,还想找你干什么吗?” 久时构一笑:“你想让我请你吃饭。” 王也清下巴一挑,“没错,我要让你请我吃饭。” 久时构:“可我已经请你吃了很多顿。” 王也清:“每一次你都是有事找我帮忙,这一次,我要你以另一个名义请我吃饭。” 久时构轻叹了口气,说:“我不喜欢你,也清。” 王也清:“为什么?我太漂亮了,还是我学历太高,你怕配不上我?” 久时构无奈嗤笑着摇了摇头,“两者都有。” “试试看呢?” “你一定要我当渣男吗?” 王也清做出一副冥思苦想的样子:“可是我已经跟我爸说了我俩的关系,不然你以为他为什么会把数据给你?你要是现在拒绝我,这数据……我可就——” 久时构注意力落在她手里的U盘上,“也清,喜欢你的人那么多,追你的人也那么多,你应该也看得出江凭对你其实有意思吧?为什么一定要是我呢?” U盘在王也清指尖绕了几圈,她轻哼了一声:“你知道他们和你最大的区别是什么吗?” 久时构:“什么?” 王也清:“他们喜欢我,你却不喜欢我,这就是你比他们与众不同的地方。” 久时构盯着面前这个女人,她因出众的容貌和家世,从小受到比一般人更多的关注,然后理所应当地成长得非常自信,她大概并不真的喜欢自己,但她喜欢一个男人拜倒在她脚下带来的成就感。 “也清,你不过是喜欢征服一个男人而已。” 王也清突然拉过久时构的领带,将他扯近,视线很近地落在他脸上,“亲我。” 久时构皱眉:“何必呢?” 忽然,一双唇覆了上来,久时构太无奈了,他以为自己是一个不见棺材不掉泪的人,没想到王也清比他还固执,他双手撑着桌子,上半身被王也清揪着领带拉得前倾。 女人唇瓣上水蜜桃的甜香萦绕在鼻尖,久时构一动不动,像一樽木偶任由她摆弄,就这样不知吻了多久,王也清终于放开了他,往后喘出一口气。 久时构坐回皮椅中,除了嘴上染的一点唇膏印之外,完全看不出一秒之前干过什么。 “你到底是不喜欢我,还是不喜欢女人?”王也清看着他。 久时构取了张湿巾,慢慢擦掉嘴上的唇膏,“我只是太忙了。” 王也清:“忙着找一棵树?” 久时构:“对。” “算了,你根本就是个不开窍的木头,”王也清将U盘扔给久时构,跳下办公桌,往门外走去,“不对,亲你比亲一块木头还没意思,浪费唇膏。” 久时构端量手上的U盘,对着王也清的背影说:“唇膏我会赔你的。” 王也清突然定下脚步,回身对他说:“久时构,你真是个坏东西。” “唔?” “一边撩人,一边跑路,又做神,又做鬼。”王也清勾唇一笑,“你这个样子,大概一辈子也找不到对象了。” 久时构:“……” 王也清朝他摆了下手,“算了,你的取向本来也不正常。” ?? “等一下。”久时构忽然叫住她。 什么叫他取向不正常? “你为什么说我取向不正常?”久时构问。 王也清走回来,随手从桌上拿起一本《伍朝秘史》,“你,恨一棵树,恨到要把它从地图里挖出来砍掉,首先,你的恨取向就不正常。然后,你每天除了研究历史就是研究历史,巴不得把一个死了两千年的古人从书里挖出来——不说这个古人是男的,就说你喜欢一堆白骨这件事,就更不正常了。” 久时构盯着她,肩头不知为何紧绷了起来,“你为什么说我喜欢一堆白骨?” 王也清说:“我每一次来找你,你无一例外是在研究伍哀帝,总共不过上千字,你来来回回看得都快背下来了吧?你听说过蒙娜丽莎的研究者吗?花几年、十几年时间研究一个甚至不知道是不是真实存在的人,然后对着画笑、哭、惊讶,质疑她为什么要笑,列举几百种她笑里藏着的含义,恨自己生不逢时,恨自己不能了解得更深,到了疯魔的地步,最后发现自己早就已经爱上了画里的蒙娜丽莎——就是你现在这样!” “我现在这样……?” 他现在是什么样子?连他自己也不知道。 “我本来以为你爱的是历史文化,相处下来才发现,你爱的是那个历史人物,可是——”王也清吸了口气继续道,“可是伍哀帝已经死了两千年。你爱的,是他的传奇,这种东西只会随着你的想象变得越来越神秘,但他终究不过是一个古人,在见到他的墓地之前,你甚至不能确定史书对他的描写几分真几分假。他不值得你这么费神。自古帝王再怎么施行仁政,也都是凌驾于百姓头上的。况且,他出身乱世,杀人无数,更不会懂得生命可贵。” 王也清在久时构侧脸亲了一下,同情的,不带任何旖旎,“你好可怜。他已经是一堆骨头了。” 第61章 好人见到文物了 他对那个人怀着什么样的心情,连他自己也搞不清楚。 他们认识了两个月,他们的身体进入过,可是只有一晚,而且是在药物作用下,第二天他们就分开了,各自回了各自的尘世,短暂的相遇,他还没来得及意识到自己的心情。 回来已经四个多月了,久时构每天都在研究伍哀帝这个人,想起之前有一次,他闲得没事,于是翻树西给他带的史书,还故意大声地一个字一个字念给陛下听,终于惹得伍庭不耐烦了,他说: “我就站在你面前,你为何还要通过后世的文字来了解我?” 当时久时构并没有将这句话放在心上,但现在,他已经研究了四个月关于伍庭的文字记录。 从古至今有不少文人评说过伍哀帝的生平,褒贬不一,有些乍一看甚至还觉得理有据,什么枭雄、开疆拓土、乱世帝王,千奇百怪的说法应有尽有,唯独没有一个人的文字能让久时构产生共鸣。 在久时构看来,他们的评价很生疏。 仿佛那并不是在描述他的陛下,而只是在论述一个符号。 他一直想不通为什么会这样。 现在他好像有些懂了。 因为他见过那个人,他知道那个人是什么样子。 他不需要别人来告诉他。 久时构找到了棠梨树。 ——在王也清带来的卫星图里。 并不难找。 一棵生长了三千年的树,就算已经枯死,形骸也会比一般的树木要大,而且它开了一树的白花,在一片绿底的卫星图里还算显眼,久时构手指在那个位置重重扣了一下。 “你该死了。”久时构道。 几天后,久时构让江凭给自己订了张去云北的机票。 从云北省会到江川没有飞机,连高铁也没有,只有火车卧铺,此刻江凭正陪着久时构排排坐在下铺,这个小隔间的四张床位都被江凭包了,所以没有人来打扰。 但他们对面,却还有一个人。 王也清是和考古队一起来的,很巧的是,在机场取行李时,她发现久时构居然也在云北,而且他们上了同一趟火车,连车票上写的目的地都一样——江川。 “久时构,我已经告诉过你,那棵树——”火车恰好这时进了隧道,车厢里暗了下来,听到周围没有人过路的声音,她才压低音量道:“我不管你为什么会恨一棵树——但那棵树,你绝对没有办法砍的。” 久时构:“我知道,但我还是要去。” 王也清见他面色不改,知道他很坚定,但还是道:“这和你有多少钱没关系。建国之后,那棵棠梨树就已经被纳入重点保护文物名单,你就算要看它,也只能以游客的身份,你要是伤害它,不管你有多少钱,你就准备被剥夺政治权利终身吧。” 久时构风轻云淡‘哦’了一声:“我知道,但我还是要去。” 那天他一在地图上找到甘棠,立刻就联系当地分公司主管帮他去探探消息,没想到带回来的消息却是甘棠已经成了保护文物,而它扎根的地方也因为当年红军驻扎过,如今被开发成了红色旅游景区。 一棵杀人无数的老树,居然能得到这样的待遇。 久时构没办法按照原计划买下它,再砍了它,但他还是要阻止甘棠继续往时空场地里投放选手。 人寰之处总免不了争端,这些争端来自于人,也该由人自己解决,轮不到一棵树来当判官。 到了江川火车站,考古队坐上了大巴,往茶园的方向去了。 江凭拖着两个登机箱追上久时构,“久先生,酒店不在这个方向……” “我知道,”久时构打断他,“你先去酒店,我要去景区一趟。” “久先生,我觉得也清小姐说的很对,”江凭拿不定久时构的心思,怕他真的冲上景区砍树,“那棵树现在是国家保护文物,您要真想找棠梨树撒气,换一棵吧——世界上还有无数棵棠梨树。” 久时构突然转身,问他:“如果我说那棵棠梨树是妖怪变的,你信不信?” 江凭愣了一下,“呃?” 然后才说:“不信。” 久时构料到就是这个答案,“没事了,你先去酒店等我。” 临走时,江凭还是不放心:“久先生,你会回来的吧?” 一定不是坐着警车被送到监狱里去吧? “我会回来。”久时构说。 * 这会儿已经下午六点,售票处已经关了,景区门口只有出来的人,但不再放人进去。 可以看出来,这里过去曾是一个山谷,如今被人用水泥、混凝土浇筑成了公园,清凉的风从苍青色的山壁后面吹出来,似乎让空气中也漂浮着淡淡的幽香。 久时构抬头一看,隔着几重厚厚的围墙,目测离景区大门约两百米的地方,那是一棵树,不知是它所处的地势高,还是它本来长得就高,站在久时构的位置,能看到它顶端的绿叶白花,开得很盛大。 久时构知道,那就是棠梨树。 扣扣—— 久时构敲响景区办公室的门,里面有四五个穿着老绿坎肩的中年人坐着喝茶,闲聊得正起劲,突然看到一个西装革履的年轻人站在门口,不由得打量起他来:“你是——?” 久时构拿出几张名片,依次分发给众人:“我之前联系过你们的负责人。” “哦哦——你就是那个爱心企业家!”有人站起来,高兴地过来和久时构握手。 “就是你说要往景区投五百万建设对吧?”另一人也想起来了。 久时构礼貌笑道:“对,我今天刚到,想着先过来看看,没想到不凑巧,张经理不在吗?” “张经理去买晚饭了,要等一会才回来,”一人热情道,“要不您先在办公室里坐一会?我给你泡杯茶?那边茶园要被挖了,最近我们屯了好些新鲜的茶,要不泡给您尝尝?” 久时构不动声色,语气平常得不能再平常:“是云雾茶吗?” 这人惊喜:“哎哟您怎么知道!可不是嘛,就是南边的云雾茶园,听说下面发现了一个大墓,这两天就要动工开挖,哎真是可惜,我们从小就是喝那里的云雾,以后就喝不到了。” 另一人拍了下他的脑袋,“可惜什么,咱江川可发现大墓了诶,咱也跟着沾沾光,以后咱景区宣传的时候又多了一个噱头。” “说得也是。”这人想了想道。 久时构没说什么,等到茶泡来之后,他轻轻放在鼻子前嗅了嗅。 这就是那个人葬身之处种出来的云雾茶吗? 会有陛下的气息吗? 这是久时构第一次来丘黎——准确地说,这里还不算丘黎,再往南去几十公里才是古时候的丘黎——伍庭的故乡,第十九代伍帝的都城。 明明久时构从没来过,但莫名其妙就有一种近乡情怯的感觉。 那个人就躺在离他几十公里的地方。 陛下马上就要被人从坟墓里挖出来了,他躺了两千年,现在应该只剩下一堆白骨了吧? 喝完两杯茶,不舍地放下杯子,久时构才看似无意地在办公室里走了几步:“老米,张经理什么时候才能回来?我能不能自己去景区里面转悠转悠?” 老米正戴着老花镜看剧,闻言从屏幕前抬起头来:“当然可以,久董事长好不容易来一回,要不我带你在景区里走走吧?!” 久时构忙笑着推辞:“没事没事,我自己到处晃晃就好,您不用这么客气。” “那好吧。”老米看剧正在兴头上,也并不是真的很想中断。 于是乎,老米给久时构开了侧门,又给了他一张景区地图和一本游览手册,“有什么事随时叫我们。” 谢过老米之后,久时构一个人进到景区,这时候景区里除了几个保安晃来晃去,一个游客也没有,天色也有些晚了,浓浓的暮色笼罩四周,这座景区像被藏在深山的褶皱里,沧桑而古老。 伍庭当年上京就是经过了这里,并在这里遇到了甘棠。 斗转星移,岁月更迭,没想到这里竟成了4A级红色旅游景区,昔年树下的人走了一批又一批,树却扎根越来越深,曾经它身上满是人间战火飞溅出来的血,如今它身上挂着的,是后人一根一根系上去的红丝带,一样都是红色,就仿佛,数千年来,一切都没有变化,仍是绿叶,白花,红。 “想他吗?”甘棠问。 久时构从一座落地神龛里取出一块小木牌,这是景区设置给游客用来祈福的,二十块钱一个,写上自己的心愿,挂到大树旁边的祈愿木架上,被密密麻麻的红丝带坠着,他们的心愿便送到了。 送给了一棵世上最坏的树。 “想。”久时构说。 “我也是。”甘棠道。 “我比你想得久,我想了他两千年。” “你灵吗?”久时构盯着手里的小木牌,上面还没写字。 甘棠:“我很灵。” “有多灵?” “每一个向我许愿希望他们的敌人从世界上消失的,我都帮他们实现了——当然,除了你。你是唯一一个从时空场地里活着回来的人。” “这么说,伍停也向你许愿了?” “那个人,”甘棠哼了一声,“我一见他就觉得讨厌,他居然长了张和小殿下那么像的脸,连名字叫起来也一样,他说他有一个同父异母的哥哥,求我让他哥哥消失,喏,他许愿的牌子就在那里。” 久时构没有去找这个牌子,伍停已经死了,对他来说,这个人生前做过什么都不重要了。 中国人一直有句老话,叫死者为大。就连树西之前做过的那些事、杀过的那些人,也随着它的死亡而被久时构压在记忆深处了,恨是需要载体的,人死恨消不无道理。 “我知道你一定会来找我,我也一直在等你来。”甘棠说。 久时构将空荡荡的木牌挂在祈愿的木架上,在一排排写满了黑字的木牌中显得格格不入,做完这件事后,他抬起头,遥望暮色中的棠梨老树,问道: “当年,你对他做过什么?” 第62章 好人好像知道了什么 “你见过他杀人吗?”老树问。 久时构说:“见过。” 老树笑了:“你知道是谁教他杀人的么?” 他这么问,答案当然就只有一个,久时构说:“是你。” “没错,是我。”老树道,“我教小殿下杀了第一个人。” “他所杀的第一个人,是谁?” “时间太久了,我记不清了,”甘棠似乎真的在苦苦思索,“他是小殿下随身的护卫,叫什么……叫什么来着……好像是容路,不对,兴许是叫什么奇,小殿下亲手将召伯剑刺进他的心脏。” 久时构:“你为什么要逼他那么做?” “逼?”老树轻笑,“不算逼,小殿下自己也喜欢的。” 空气中弥漫的是棠梨花的味道,这本是一种清新淡雅的香气,但此刻久时构却只觉得前所未有的恶臭。 它的声音轻轻的:“两千年前,小殿下第一次离开丘黎家乡,遇到了我,那真是难忘的一天,你见过十六岁的小殿下吗?我落了一片花瓣在他肩上,他盯着它,眼睛那么亮,他把花瓣揉进手里,我觉得我的心都被他揉化了,他令我想起了召公,但我对他的爱慕,更甚昔年之于召公。我怕小殿下在乱世受人欺负,所以我必须要教会他杀人,你看,后来再也没人敢欺负他了。” “他感激过你吗?”久时构毫不留情地问。 “没有。” “他回去之后再找过你吗?”久时构又问。 “没有。”老树的声音像被一片轻纱盖住,渐渐地显露出几分失落,“我本以为他会来看我的。” 久时构心道他不见是你活该,要换做是自己,可能直接抄起铁锹将你连根挖起,“为什么我听说伍庭从你那里离开的时候一身剑伤,是谁做的?他身上的毒又是哪里来的?你为什么要对他下毒?” 久时构语气完全就是质问。 大树抖了抖枝叶,仿佛是在摇头:“毒不是我下的,是他叔叔派来的杀手剑上淬的。” “他叔叔?” “伍成帝。”甘棠道,“小殿下上京奔丧,伍成帝怕他回来争夺帝位,遂想在路上截杀,可怜小殿下当时竟真的将那人当长辈敬重,哎,一番赤子心……” “这是伍庭谋反的原因?” “不完全是。” 久时构:“虞夫人?” 甘棠:“对,伍成帝年轻时便心悦虞夫人,后来当了皇帝,便想着重迎虞夫人回宫,小殿下这才决心造反,这才有了我与他的第二次相见,也是我此生唯二对他的记忆。” “这一次见面,他答应帮你做一件事。”久时构说。 甘棠显然感到诧异,就算他只是一个连表情都没有的树,但他的语调不自觉上扬:“你怎么知道?” 久时构淡淡道:“如果你也像我一样,花半年的时间只研究一个人,你也会知道。” 甘棠:“你快说说看,我太好奇了。” 此刻天已经黑透了,景区草丛里亮起地灯,映在浅草中反射出绿色幽幽的光,远处巡逻的工作人员打着手电朝这边射过来,见到是久时构,又往别的方向去了。 久时构在大树周围缓缓走着,想到在两千年前的某一天,伍庭或许就在他脚下的位置停留过,那时候的他才十六岁,十六岁的少年初次离开故乡,往天高路远的地方去,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 久时构道:“伍庭即位之后,十七年征战,你知道史书上怎么形容他打过的仗吗?” 甘棠接道:“荡世之战。” 据说‘荡世之战’是奠定伍朝后来几百年安定统一的决胜之战,当时西洋人从海上进犯,胡人越过天山捣乱中原,三方割据,相互牵制,伍国腹背受敌,寻求太平之路漫漫而无尽头,几代人的上下求索一直没有结果,身处当世的人看不到一点希望,每天眼睛闭上睁开,看到的只有无尽的硝烟、战争、死亡。 直到有一天,一个从丘黎来的少年出现了。 他的名字叫伍萤之。 正如他的名字,萤之,萤火虫破开漆黑迷雾,从山谷中飞出来,给这个乱世带来一丝光,虽然微弱,可对这个尘世里的人来说,那是他们自战乱以来第一次见到光。 是夜里唯一的光。 他翻上马背,远离家乡,抢过父辈手里至死未能完成的事业。 告别故土那日,丘黎就永远失去了它的小殿下,伍朝却多了一位陛下,世人称之为白鬼。 荡世之战并不是一场战役,而是许多场大大小小战役的集合,史学家如果要研究伍哀帝,一定会围绕着他打过的仗向外延伸,渐渐地,大家发现了一个规律。 那就是在这些战役中,伍朝军队往往不是主动发起的那一方,而是清理战场的那一方。 胡人从草原上来,他们天性嗜血,踏足中原唯一的目的就是侵略,厮杀起来比野兽还凶猛,而西洋人从海上来,经历过大风大浪,长途跋涉锻炼了他们的隐忍和坚韧,但他们的目的同样是为了侵略。 西洋人和胡人无可避免地会在中原相遇,在胡人眼里,除了自己就全部都是敌人,再加上和西洋人语言不通,所以一旦遇上,胡人军队势必率先开战,于厮杀之道他们从不留情。至于西洋人,他们从来自诩文明,自然不想和胡人打,但让他们忍退也是不可能的,敌人打来了,他们只能只能迎敌。 就这样,他们将中原大地当成了战场,一场又一场的厮杀在这里进行。 而当胜负分出,一方扬旗呐喊之时,他们会发现,有一柄冷刃已经架在了他们的脖子上。 这就是伍军通常扮演的角色—— 久时构说:“荡世,可以说荡平世间,还可以说是涤荡世间,他让相互痛恨的两方自相残杀,等一方杀掉另一方之后,他再走出来,杀掉存活下来的那一个,就这样,他花了十七年的时间,杀掉了所有来犯的外族人,歼灭了所有敌军——他的战场,从来无人生还。” 甚至连一具尸体也不剩。 一个战场,打完仗之后连一具尸体都没有。 这也是后世最奇怪的一点。 他们怀疑是伍哀帝将尸体抛入江海喂鱼,故意不给敌人留全尸,也有人猜测,是伍哀帝将这些尸体烹成肉羹分到军中,给人吃了,所以才找不见尸体。 无论真相怎样,这些猜测无疑在很大程度上丑化了陛下的形象,直到现代,影视改编作品里如果出现伍哀帝,一定是高大野蛮凶神恶煞的形象,从来没人会认为他会是一袭白衣仗剑凭风的倾世男子。 久时构望向头顶这棵老树:“甘棠,你觉不觉得,这场荡世之战好像似曾相识?” “当然了,”甘棠说,“这不就是我对待每一对选手的做法吗?” “我让他们自相残杀,然后派出使者处决掉活下来的那个——这都被你发现了,我果然没看错你。” 久时构:“陛下和树西一样,也是你的一个处决者,对不对?” 甘棠:“你可以说他是处决者,但你不能说他和树西一样,树西不过是一只笨到无可救药的猫头鹰,不配与我的小殿下相提并论。” 久时构:“这就是你逼他做的事——你不喜欢争端,所以你逼他当你的处决者,帮你处决争端,对不对?” 甘棠:“不完全对。” 久时构:“哪里不对。” 甘棠:“小殿下是处决者,但却不是我的处决者。” “什么意思?” “意思是,殿下永远是殿下,没有人能逼他做任何事。”甘棠道,“你不是说你花了半年时间研究他么,怎么连这个都不知道?还有,你不是一直很奇怪,为什么明明我是一棵甘棠树,但是岛上那些尸体却会化成桃树吗?” 久时构突然好像明白什么了,“是为了他?” 甘棠:“当然。” “昔年丘黎的桃花为战火所毁,我与小殿下第二次见面时,不是我逼他,而是他与我约定,他替我涤荡人世间的戾气,我替他栽满一个尘世的桃花——如你所想的那般,每一株桃树都曾是一个人。” 虽然已经猜到了,可亲耳听到,还是一番震撼,久时构道:“这才是那些尸体离奇消失的原因,他们都被你变成了桃树!” 从甘棠树上翩然飘下白花,它仿佛陷入了美好的记忆,声音随即柔和起来: “花开陌上,十载红尘,皆是为君。” “所以,伍庭是处决者,但不是你的处决者。”久时构将甘棠说过的话原原本本复述了一遍,但这次,他终于明白这句话背后的意思,因为陛下就是陛下,从来不会被任何人胁迫的陛下。 这个时候,棠梨树下突然响起一阵歌声,那是久时构的手机铃声响了。 久时构本来不想接,但看到来电显示是景区经理,他猜到应该是张经理吃完饭回来了,这时棠梨树已不再发出任何声音,仿佛变成一棵普普通通的树,久时构接起电话。 “久先生,我回来了,您在哪里呢?”张经理在电话那头笑意满满。 久时构:“我在景区里到处闲逛呢,好,您在办公室等我,我这就回来。” 将手里收回口袋,久时构回首望向这棵棠梨树:“我怎么才能杀掉你?” 甘棠回答:“你杀不掉我,只有驯服我的人才能杀死我。” 驯服。 半年之前,曾有一只猫头鹰对他说过一模一样的话。 他驯服了它,并最终杀了它。 “我可能驯服你吗?”久时构问。 甘棠摇了摇,落下漫天细碎的白花,空气中全是花瓣的香气:“不能,早在很久以前,我就已经被人驯服了。” 久时构想到,甘棠是三千年前那位叫召伯的人种的,它应该在那时候就被驯服了。 但是召伯早就死了,难道说,世界上没有人能阻止甘棠继续杀人吗?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甘棠道,“你在想,小殿下明知我会对后世之人行杀戮之事,而他又是这世上唯一可以杀掉我的人,可他回伍朝之后却从未对我动过手,所以我今日还能在这里见到你,你是不是想知道他为何不杀我?” -------------------- 作者有话要说: 不好意思,有点忙,昨天没来得及更 第63章 好人出来吃饭了 甘棠因为早已被人驯服,所以它没有办法再驯服其他动物,这也是为什么它明知道杀了树西就能送走伍庭,但却一直不愿驯服树西的原因,不是它不想,而是它不能。 久时构以为驯服了甘棠的人是召伯,但是听甘棠的意思,却好像不是这么回事。 “为什么?”他顺势问道。 甘棠说:“那是因为,即使在小殿下回去伍朝之后,他也从没想过要将我连根拔起。因为他知道,如果那个尘世里的我不存在了,就不会有两千年之后你被我拉入时空场地这件事,也就不会有你和他的相遇,他记忆里的你也会随之消失,他不想忘记你。小殿下他喜欢你,我想你大概还不知道吧?” 久时构一怔:“你说……什么……” 甘棠继续道:“我想,小殿下这次回去,不是没有努力过想改写历史,或许他也想让你看到一个不一样的伍哀帝,但有些事情,你知道的,不是人力所能更改,尤其是历史。” “他……喜欢我吗?” “来人了。”甘棠突然道。 “哎哟久先生,您怎么一个人跑这儿来了?”张经理打着手电筒一路小跑过来。 久时构知道有外人在的时候甘棠一定不会开口说话,所以他最后看了甘棠一眼,便和张经理一起回去了。 一路上,张经理一直在耳边滔滔不绝说着什么,久时构一个字也没听进去,但他居然还能嗯嗯啊啊地敷衍下来,显然张经理以为这位久董事长很赞同自己的说法,于是越说越起劲。 一直到回了酒店,久时构还觉得耳朵里回荡着张经理的声音。 “老板,你可算回来了!”江凭等在酒店房间,一看到久时构回来,而且手上没带手铐,身后也没有警察跟着,悬在半空的心终于落了下来。 “你怎么还不回去睡?”久时构疑问。 江凭心道您老要是进局子了,我不得连夜想办法捞您出来呀。 “哦,我来问你要不要吃夜宵。”江凭随便编了个借口,反正他知道久时构从来不吃夜宵。 “好。”久时构说。 江凭:“……” 久时构进到房间,还没坐下,便往门口走,“你还不出来?” 江凭忙不迭跟上,“老板,真去吃啊?” 久时构莫名其妙:“不是你说要吃夜宵的吗?” 江凭:“……” 这是个小县城,晚上没什么店营业,久时构和江凭走了快一公里,才终于找到一家大排档,人还不少,七八桌点得满满当当,一群赤膊大汉又是划拳喝酒,又是打牌吹牛皮,棚子上面支着一个几百瓦的大灯,照得这一片亮得像白天一样。 江凭怕自家总裁嫌弃这里的卫生条件,正想说要不继续往前面看看,却见久时构走到柜台,要了张菜单,然后挑了个靠近人群的位置坐下,还招呼江凭也过来。 江凭:“……” 总裁不会在景区被鬼上身了吧? 他们两个穿着衬衫和西装长裤,虽然没有打领带发蜡什么的,但怎么看也和这个大排档格格不入,周围的目光渐渐被他们吸引过来,一个喝得有些上头的大汉拎着两只啤酒瓶过来,咚地一声立在桌上。 “兄弟,外地来的吧?” 久时构:“对,旅游来的。” 大汉哈哈一笑,拍了拍大肚腩,“有眼光,我们江川以前可是首都,伍朝的!” 久时构:“对对对,就是冲着这个才来的,据说以前叫丘黎,对吧?” 大汉道:“不错呀兄弟,有点研究,来,有什么想知道的,都可以问哥哥,我们是本地人,就没有什么是我们不知道的,想听什么哥哥给你介绍!” 江凭见过自家总裁在饭局上和合作伙伴聊得风生水起,但从来没在这种场合见他和人搭讪,可是此刻久时构直接从椅子上转了个方向,坐到他们那一桌去,还让服务员上五箱啤酒,他来买单。 这桌就剩下江凭一个人。 真是活见鬼。 久时构说:“我听说丘黎以前有好多好多桃花的,怎么我今天从火车站一路过来,连一棵桃树都没见到?” 一个大汉把手搭在久时构肩上,“大兄弟,你这个以前是多久以前?” 久时构:“……这,我在书上看到的,怎么,有什么问题吗?” 周围几桌的人都提着酒瓶子围了过来:“咱江川什么都有,就是没有桃树,别说我没见过,就连我爸我妈再到我爷奶那一辈儿,谁也没见过桃树,只在电视里看过。” “就是就是,我听我爷爷说,他们的大人也都没见过,咱江川好像就不长桃树,所以你说的以前可能是好久好久以前,反正我们是不知道。” “不知道老神仙鬼会不会知道。”有人说。 久时构:“老神仙鬼是谁?” 这时一个大汉站起来,对着不远处的另一桌吼了一嗓子:“老神仙鬼,你快过来,有人要请你喝酒啦!” “谁啊?”一个苍老的声音答道。 紧接着,只见一个喝得醉醺醺的皮包骨老者踢开塑料凳子,晃晃悠悠地朝他们这桌走过来。 “你要请我喝酒?”他指着久时构问。 久时构让开自己的位子请他坐下,“对,我请你喝酒。” 小老头不客气地坐下,从桌上随便拿了瓶开过的酒,晃了晃,“你想问我什么?” 同桌的大汉笑嘻嘻道:“老神仙鬼,这个老板想问,咱江川以前是不是有桃花?” 小老头盯着久时构的脸,眯着醉眼也不知道看不看得清,半晌后,他突然晃了晃手指,“不不不,你这脸一看就没有桃花,别想了,你要打一辈子光棍。” 久时构:“……” 江凭在身后心道这算命的还挺准,他家总裁确实没什么桃花,就算有,也被他自己给挡回去了。 一桌子的大汉哄笑起来:“老神仙鬼,没让你给这个老板看桃花,是问咱江川以前是不是有桃花?” 小老头脑袋在脖子上转了好几个圈,眼看着就要掉下去了,突然他一个回光返照,“啊你们说江川啊?” “可不就是在说江川吗?”大汉道。 小老头眯着眼睛,好像都快趴下了,“江川啊……江川以前是有桃花的。” 有人问:“什么时候?!” 小老头说:“伍哀帝的时候。” 江川本地人对伍哀帝很熟悉,毕竟是伍哀帝将这里设为国都,“那后来怎么就没了呢?” 小老头咕噜咕噜干完一瓶水,哈了口满是酒味的气:“后来……后来被虞夫人给拔了嘛……” 有人怕久时构不知道虞夫人是谁,给他解释:“虞夫人就是伍哀帝的妈妈,也是我们江川本地人很信奉的一个娘娘,听说她以前在江川住过,造福了好多百姓。” 久时构点点头。 不知道为什么,无论这小老头说什么,就算说着几千年以前的事,周围也没有一个人提出质疑。 只听小老头又道:“那些桃花都是不祥的,拔了好,拔了好。” 一个满身肥膘的人抹了抹脸上的汗,也凑过来问:“老神仙鬼,为什么虞夫人要拔桃树呐?” 小老头的声音就像被树枝劈过,满满沧桑感,反而给他说的话添上更多神秘感:“那些桃树都是不祥物……不祥的,虞夫人要救我们,所以就要拔,一定要拔,不拔所有人都要死……” 江凭一个人就着瓶凉茶吃烤串,听到身后那么热闹,他连头都不回。 他家总裁一定已经魔怔了,听这种民间传说居然也能这么起劲,疯了,一定是研究伍朝历史把脑子烧坏了,回去之后一定要想办法约个心理医生聊聊。 久时构刚从甘棠那里知道,丘黎后来的桃花都是战场上的尸体化成的,现在听到小老头这么说,虽然不知道小老头为什么会这么说,但他却已经有几分相信这个小老头或许真的了解些什么。 “为什么不拔所有人就会死?”久时构问。 小老头捏了捏下巴,像是要捋胡须,但现在已经连着头发一起快掉光了,“天机不可泄露。” 久时构:“……” 从旁边冒出一个声音说:“什么天机不可泄露,一定又是你做梦听到老树说的吧。” “什么老树?”久时构立刻问。 一人回答道:“老板你知道为什么大家管他叫老神仙鬼嘛?” 久时构摇头。 这人说:“因为他白天的时候是景区的庙祝,就是坐在那个棠梨树下面帮人解签的老头,一天到晚神神叨叨的,说棠梨树有时候会跟他说话,会跟他讲伍哀帝时期的事,我们听了好多年了,也不知道真真假假,大家都听个乐呵,树怎么可能开口说话呢?真要会讲话那不成妖树了吗?老板你说是吧?” 久时构没有回答。 这时身后传来一个清脆的响声,回头一看,是江凭手里的凉茶罐掉到地上。 “怎么了?”久时构扭头问。 江凭连忙抽了几张纸,往身上擦,“不好意思,不小心。” “你先回去换衣服吧,早点睡。”久时构说。 江凭:“那你……” “晚点我自己回去。”久时构说。 第64章 好人遇到好人 江凭回到酒店,冲澡的时候,脑子里一直在想刚才大排档里那人说的话——“树怎么可能开口说话呢?真要会讲话那不成妖树了吗?” 类似的问题他白天也听另一个人说过——“如果我说那棵棠梨树是妖怪变的,你信不信?” 这是巧合吗? 可是世界上是不会有妖怪的。 老板失踪那两个多月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他回来之后整个人都不太一样了? 他跨越大半个中国,来到这个偏远的山区,真的就为了找一棵棠梨树吗? 他为什么那么执着要找到那棵棠梨树? 他到底想要干什么? 这时,手机在外面响了起来,江凭怕有什么重要电话,随便裹了条浴巾跑出来,接起一看,是王也清打过来的。 “你好,王小姐。”他说。 “你和久时构在一起吗?”电话那头的女人很直接道。 江凭:“没……” 王也清:“我打他电话没接,他在哪?” 江凭:“大排档。” “哪个大排档?” 江凭报了大排档的名字,王也清说了句‘谢谢’之后看样子就要挂了,江凭刚要说什么,就听电话那头问道:“久时构今天去景区了吗?” 江凭:“……去了。” “好,谢谢。”电话挂断了。 二十分钟之后,大排档的锅碗瓢盆已经收了起来,厨师都下班了,老板和老板娘坐在门口的台阶上,两人一边有一句没一句聊着,一边等着这群喝酒的人散去,今天一天的生意也就结束了。 这时候,一辆黑色轿车停在路边。 老板连忙起来准备迎客,心道这个点怎么还会有人来。 王也清从车上走下来,一眼看到被大群人围住的久时构,她径直走了过来,拍了拍几个人的后肩让他们借过,然后直接将久时构从人群里拽了出来。 “你喝酒了?”王也清闻到酒味。 “没有。”久时构说,“是他们身上的。你怎么来了?” “考古队今天去那边安顿,我没什么事,就自己开车过来了。”王也清道,“听说你去了景区?找到你恨的那棵树了吗?” 久时构和王也清一起上了车,“找到了。” 王也清发动车子,“怎么样?” “还好,”久时构往后靠在座椅上,“明天再去。” 王也清侧过视线,看了他一眼:“你明天还去?” 久时构:“我来这里就是为了找那棵树,明天当然要去。” 王也清:“你到底为什么这么执着和那棵树过不去?” 久时构叹了声气,“我说了你也不会相信的。” 王也清沉思半晌,而后眉头一动:“难道那棵树下面也有墓葬?你想侵吞文物?” “……” 久时构刚想揶揄两句,忽然想到什么,“对,下面有墓!” 王也清突然一个刹车,两人往前甩了一下,幸好被安全带拽回来,久时构刚吃的差点儿被晃吐了。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王也清瞪大眼睛看着他,“下面真的有墓?!” “没错,下面有墓,”久时构理了下被弄乱的头发,“是三千年前的墓,规模大小不清楚,但一定有。” 王也清摸上久时构的脑门,“你真没喝多?” 久时构拿下她的手,“我没喝酒。” 王也清:“你凭什么断定下面有墓?” 久时构翻开手机,立刻上网搜了几个关键词:“你看,‘召伯’,西周时期人物,采邑于召,召地就是今天的江川,他死后被人葬在一棵棠梨树下,粗略估计,景区里的那棵棠梨树,树龄差不多就是三千年,是不是刚好能对得上?” 王也清:“这是你想砍树的原因?你真要盗墓?” 久时构:“……不是,我单纯想砍树。” 王也清靠回椅子上,似乎松了口气:“我不管你说的墓是不是真的,但我可以告诉你,就算这下面有墓,相关部门也不会让考古队去砍棠梨树的,可能会采取别的措施。” “为什么?”久时构不解,更多是不忿,“云雾茶园下面有墓,你们可以挖了茶园,为什么棠梨树下有墓,你们就不能挖了棠梨树?” 王也清:“因为棠梨树本身就是一个文物,我们不可能为了发掘一个文物而去破坏另一个文物?” 久时构:“甘棠算什么文物,它活着,就有更多的人要因此而死。” 王也清听得莫名其妙,“根据呢?” 久时构调出手机里的一段视频,是他晚上那会儿用眼镜中间的针孔摄像头偷录的,“这是棠梨树开口说话的视频,我知道你不信,但事实就是棠梨树是一棵妖树,它的存在会让更多的人离奇失踪,然后死亡。” 王也清直到看完整个视频,眼里的怀疑还是没消失:“你没办法证明这个声音不是你后期配的,而且我并没有看到树干上冒出一张嘴。” 久时构:“所以我没有报警,警察一定也会像你这么想。” 王也清:“所以你为什么要告诉我?你觉得我会相信你?” 久时构:“我想让你帮我一个忙。” “什么忙?” “你那天跟我说,你说我喜欢上了一堆白骨,我觉得你说得对,我就是喜欢他,现在你们要去挖他的墓,我想请你帮忙,可不可以在考古队里给我找个职务?下墓那天,我想在现场。” 这话听起来太荒谬了,王也清说:“你是考古队的资助方,如果你想知道第一手资料,我们可以告诉你,可是如果你想下墓……你有相关资质吗?这是一个很严肃的问题,如果你不小心破坏了文物,上面追究下来,可能会有一连串的人要遭殃,不是闹着玩的。” “所以我才会给你看这段视频,”久时构恳切道,“我还可以告诉你,新闻里每天报道的人口失踪,几乎都和棠梨树有关,很难让你相信吧?但事实就是这样,他们突然从世界上消失,我们以为他们走了、出事了,但其实他们被送到另一个时空,然后被棠梨树派出的使者屠杀、处决,所以我们怎么都找不到他们,可是说不定他们现在就在某一个地方等我们接他们回家。” 王也清不知被哪一句话触动,眼神突然动了一下,“你为什么这么说?” 久时构知道自己必须摊牌,“因为我去过,海难之后,我上了一座岛,那个岛上长了很多的桃树,每一棵桃树都是系统送上岛的一个人,他们要么被另一个人杀掉,要么被系统的处决者处决,我亲眼见过。” “这是你海难后消失两个月的原因?” “对。” 久时构坚定道:“我没有骗你。” 王也清一直按着方向盘的手突然碰到了鸣笛,车子爆发出尖锐的声音,空无一人的街道像乍然被惊醒似的,王也清连忙撤了手,她的手在微微颤抖,抖个不停。 久时构注意到了,“你怎么了?” 难道被吓到了? 倏然,王也清抓住久时构的手,“我相信你,我相信你。” 久时构:“……为什么?” 对于突如其来的信任,他莫名有点局促。 王也清不知是激动还是惊恐,抓住久时构的手越来越用力,指甲都快刺进去了,“我见过,我见过,二十年前,我爸和我妈去民政局办离婚手续,我在车上等,他们出来的时候,车门一关上他们就消失了,我出去找人帮忙,没有人信我,那个地方调不到监控,我没有办法证明我说的话。他们都告诉我,是我爸妈不要我了,所以才扔下我走了,可是我知道,我就是看到他们从我面前消失了!” “你爸爸不是王董……” “他不是我亲爸,他是我叔叔,他怕我在学校被人笑没有爸妈,所以才对外说我是他女儿。”王也清激动得连眼泪流出来了也不知道,“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一直没有人信我,我就知道。” 久时构另一只手也握住她的手,就像两个很可怜的人依偎在一起相互倾诉。 他没有告诉王也清,如果她爸妈一起消失了,那么很可能其中有一个人,曾经向甘棠许愿希望另一个人消失,而且距离他们消失已经过去了二十年,应该早就被处决了…… “所以你是怎么回来的?”王也清急迫地问。 久时构:“我杀了那个场地的处决者。” 王也清:“还有人回来了吗?和你一起消失的那个人呢?” 久时构:“他被系统的处决者杀了,我没有救到他。” 王也清大概已经猜到了什么,但她没有说出来,人应该给自己一点希望。 “我没有办法带你下墓,但是出土那天,你可以在现场。” “足够了。”久时构道。 车内安静了不知道多久,王也清忽然说:“如果我去放把火将棠梨树烧掉,它会死吗?” 久时构:“不会。只有驯服它的人才能杀死它。” 王也清:“谁驯服了它?” 久时构:“伍萤之。” 这一刹那,所有久时构之前的奇怪的行为好像被一根看不见的线穿了起来,什么都可以解释得通了,王也清说:“这就是你为什么一直研究伍哀帝的原因?你想把他从历史里带出来,让他替你杀掉棠梨树?” 久时构沉默了一刻,才说:“不,单纯是因为我想他了。” -------------------- 作者有话要说: 陛下还有三章才出场 祝大家八月诸事顺利 第65章 好人啊好人 第二天,久时构直接在景区门口定了个宾馆,按月付,每天等游客散了之后,他都借口找张经理吃饭,让景区门卫放他进去,门卫已经被事先打过招呼,不会阻拦他。 但可苦了张经理,他上周才痛下决心打算减肥,久时构一来,每天晚上拉着他去吃饭,吃完饭的活动自然就是散步,很巧的是,每次散到棠梨树附近,张经理都会接到一通从北京来的电话,一聊就是一个多小时,很多次放下电话之后他都会回忆,电话里说了什么,得出的结论是,一句有用的都没有。 而久时构每次都趁张经理接电话的时候去找甘棠。 这天,他又来了。 甘棠问出了最想问的那句话:“你的公司没有你,真的不会倒闭吗?” 久时构单刀直入:“丘黎到底有没有桃花?” 甘棠:“有时候有,有时候没有。小殿下小的时候有,后来被战火毁了,再后来我替他将战场上的尸体种成桃树,但最后被虞夫人下令拔了,那一次桃乱之后,丘黎就不再长桃花了,我尝试过很多次,但怎么都种不出来,就算到今天,丘黎这片土地,也长不出一株桃树。” “桃乱是什么时候?” “安定十八年。” 伍庭在位的最后一年? “你是不是记错了?我遇到伍庭的时候,虞夫人已经死了,怎么可能在安定十八年发动桃乱?” 甘棠道:“虞夫人并没有死,虞夫人甚至活到了小伍帝薨逝。” 怎么可能? 久时构诧异不解:“你确定你的记忆没有出错?” 甘棠道:“小伍帝登基后,虞夫人便去了上京,途径我时,还曾在树下歇息。后来,人间约莫过了四五十年,一支送葬队伍从上京方向而来,那时候才是虞夫人逝世,看方向,她应是要葬回丘黎的。” “那为什么……” “你别问我,”甘棠在他话说完之前就打断了他,“我对人间之事的了解无非来自过路之人,丘黎不做国都之后,路上鲜有人来,我亦不知山外事,你问我我也不知。” 久时构知道它没说谎。 “最近你又拉了多少人进时空场地?”久时构问。 “没多少,”甘棠显然对这件事情更有兴趣,“谁求我,我不就拉谁啰。” “那么没求过你的那个人呢?”久时构质问,“他不是无辜的吗?” 甘棠:“……你每天都对我说这种话,你知不知道我耳朵都快起茧子了,你又杀不了我。” “我们会杀了你。” 一个声音从黑暗中冒出来。 这句话不是久时构说的。 “你怎么来了?”久时构一转身看到王也清,她蹬着高跟鞋走路居然没有一点声音。 棠梨树陷入了沉默,久时构知道它不会再说话——它从来不在别人面前说话,刚才兴许和久时构聊得太投入,并没有感知到王也清来了,才不小心暴露了自己。 王也清扔给他一个资料袋,“今天最新出炉的照片。” 久时构往她身后看,好奇道:“你怎么进的景区?” 王也清一撩头发,“翻墙进来的。” 久时构:“……” 勇。 早知道他也翻墙了,就不必每天陪张经理吃饭,吃得他最近肚子都肥了一圈。 “这就是那棵妖树啊?”王也清盯着棠梨。 久时构取出几张照片,打着手机电筒看,一边说:“就是它,活了三千年的老不死。” 天知道甘棠听到这句话有多想宰了久时构,但今时不同往日,人类的科学技术太高明了,如果它像以前那样用树枝杀人,很可能会被植物管理局当场销毁,它固然死不了,但它心疼自己的树干,三千道年轮,长出来很不容易。 王也清对着棠梨树拍了几张照,就像办案现场的警察取证一样。 久时构问:“它有什么好拍的?” 王也清:“拿回去研究一下。” 两人来到一家烧烤店,王也清点了瓶啤酒,问久时构要不要,久时构摆了摆手:“我喝茶。” “我听说你以前是喝酒的,怎么现在不喝了?”王也清给自己倒了一杯。 久时构:“不知道,可能年纪大了,觉得喝酒越来越没意思,还是喝茶好。” “云雾茶?”王也清挑了挑眉角道。 久时构低笑着点了点头,“云雾茶。” 王也清说:“大后天就要下墓了,明天你得和我一起过去茶园那边,李教授说了,你站在土方上面,只准看,不准下去,后天还会有中央台的记者过来,到时候教授身上会戴摄像头,你想看什么可以用现场的监视器看。” 说到这里,王也清偷偷打量久时构,“你不怕吗?” 久时构:“怕什么?” 王也清:“你就要亲眼见到你喜欢的人的尸体……哦不对,连尸体都算不上,一堆骨头,被埋在很厚的泥沙里,我们要拿刷子一点点把泥土刷掉,然后你就会看到……” “别说了。” 王也清:“你们分开的时候,他知道你喜欢他吗?” “不知道,那个时候,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喜欢他。” 王也清:“那他喜欢你吗?” 久时构:“不知道。” “你们接吻过吗?” 问完之后,王也清觉得不对,古人应该不会那么开放,连表白这一步都没发生,接吻未免太…… “吻过。” ……快了。 “吻过?”王也清尾音都快变调了。 久时构喝着店家送的大麦茶,云淡风轻道:“还做过。” 王也清手里的啤酒突然掉了下去,“伍哀帝……这么开放的吗?” 都这样了,还没表白过?这两人做.爱的时候到底是怎么想的?这么貌合神离吗? “我以为只是很单纯的发生关系。”久时构说。 王也清在内心呐喊,你到底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都发生关系了,怎么可能单纯!! “他真的没对你表白过吗?”王也清不能理解他们之间的这种关系,“还是说——他表白了,但是你没听懂?” 久时构:“你为什么会这么认为?” 王也清心道久总裁你对自己那点文化底蕴就没点b数吗? “可能古人用词比较复杂,你当时没太理解。”她委婉道。 “……” 久时构想了想,好像真的被他想到什么,“有一次我让他陪我一起在海边看落日,他突然说了一句什么早上看太阳,晚上看云彩……他当时还问我懂不懂什么意思……” “早上看太阳……晚上看云彩……”王也清心道史书上经纶满腹的伍哀帝就只能说出这种东西?突然她意识到,“晓看天色,暮看云?!” “对对,”久时构忙道,“就是这句。” 王也清扶额,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你知道后面一句是什么吗?” 久时构看到她的表情,好像终于后知后觉地明白了什么,就在他拿出手机搜这句诗的时候,王也清在他头顶说:“晓看天色暮看云,行也思君,坐也思君。” -“晓看天色,暮看云。”伍庭悠悠道。 -“好诗。” -“你知何意?” -“早上看天,晚上看云。对吗,小殿下?” -伍庭移开视线,没说什么。 …… 原来那天他想说的是这个吗…… 久时构有些恍惚:“他还说,我是岸芷汀兰。” 王也清终于明白,为什么身边很多朋友出国之前扬言自己要找个老外回来,但最后还是和本国人在一起了,原来文化差异真不是简简单单四个字,就像伍哀帝和久时构,一个没事就拽古文,一个从小在国外念书,对古文的理解只浮于表面,交流起来……就算不是鸡同鸭讲,也差不多是对牛弹琴了。 “久时构,你读过《楚辞》吗?” “……” 沉默。 王也清叹了口气,“所以你一定没听说过‘沅有芷兮澧有兰’这句话吧?” 久时构:“……” 王也清还能怎么办呢,她只能痛惜地看了久时构一眼,说:“它的下一句是,‘思公子兮未敢言’,意思是说……” 久时构:“他喜欢我却不敢说出口。” 王也清无奈地摇了摇头,“你这个笨蛋,你说说你,你要是和我一样在国内上完九年义务教育,现在就已经是伍朝第十九代皇帝的皇后了!哎……” 久时构:“……” “你们分手的时候,他还对你说过其他的吗?”王也清这辈子也没这么无语过,“说出来,我帮你解读解读,看你这傻样,估计他就算说了什么,你也听不懂,幸好你记忆力还可以,至少能记住。” 久时构:“……” 那时候久时构被人打晕失去了意识,但在很沉的梦里他还是听到有人在耳畔说了一句,“泉水将枯,相逢于此,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王也清小声地念了出来,“这是《庄子》里的一句话,意思是说,泉水枯了,鱼儿在陆地上挣扎求生,相互用唾沫打湿对方,既然如此,为什么不重新回到大江大湖里去呢?” 说到这里,王也清叹出今晚的最后一口气:“我想他一定很舍不得你,但他不得不亲手送你走,他不怕你忘了他,可他却不想忘了你,所以他没有在那个尘世杀掉甘棠。久时构啊……你太笨了。你错过了一个和你两情相悦的人。” 第66章 好人怎么这样 “请让一让,让一让。” “不要靠近,前方警察办案,不要围观!!” “不准拍照!” 上十辆警车停在土方附近,四周拉起了警戒线,和考古队拉的隔离线重合在一起,又在考古队的基础上绕了几圈,将周围全部封锁起来,考古队所有人也被扣住了。 久时构坐在警车里,手上被拷了金属手铐,坐他身边的警官给他递了瓶水:“喝吗,久先生?” “不用了,谢谢。” 他往车窗外望去,遮阴棚下站满了警察,有人拿对讲机,有人在保护现场,有人在搬东西,考古队的人一身土泥还没来得及洗,就被警方控制起来,每个人脸上满是惊慌,李教授比上次见他的时候老了很多,警察一直在问他话,隔着玻璃久时构听不清,但也知道是自己连累了他。 现场更多人是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中央台记者正在采访几个警察,摄像头对准他们身后那片土方,已经被考古队挖开了,坑坑洼洼的,能看到墓室的轮廓以及棺椁的位置,考古队没来得及收回来的测量工具还在地里,散落得到处是。 过了没多久,文物行政局和当地市政府的官员也来了,有人指着久时构的车在说什么。果然,立刻就有一个警官过来敲久时构的车玻璃。 开车的警察放下车窗,外面的人说:“久先生,麻烦您先下来解释两句。” 久时构当然很配合。 “是你解锁的?”一个官员用很严肃的语气问。 久时构:“是我。” “你为什么能解锁?” 久时构:“因为那是我的。” “你的手机为什么会出现在伍哀帝的棺椁里?” 这时候摄像头已经对准了久时构的脸,收音话筒被支在他的头顶,所有人都等着他回答,虽然他刚才已经回答过了,但这件事实在太不可思议了,谁也没想到他们从伍哀帝棺椁里找到的第一件陪葬居然是一只手机——被蜡封在一个古老的萤石盒子里。 通常来说,从墓葬里得到的发掘品会首先被运到营地,然后有专人对其进行登记处理、修复鉴定等一系列精密复杂而小心的步骤,但今天有点特殊—— 为了让考古这门专业面向普罗大众,当地旅游局以及文物局决定,会对这次发掘出来的前三个物品进行现场鉴定,以便让对考古感兴趣的人了解到考古的一系列流程。所以上个月在挖掘队伍开发地面部分的同时,他们将茶园本来给茶农居住的屋子改造成了工作站,还从从省研究室运了一些修复清洗仪器。 这一切的准备工作,都是为了今天能够一气呵成地给观众展现考古的全部流程,前期宣传工作也很到位,直播一开通,一小时不到就已经有三百万人次观看。 大约在考古工作进行到第五十分钟的时候,第一件文物出土了,这时候大家并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直到负责清洗文物的研究人员从萤石盒子里取出手机,观看人数突然爆发式地在短短五分钟内飙升到两千万,尽管被在场管理层及时切断了直播,但毕竟已经直播出去了,热搜现在已经完全炸了。 如果只是说从墓里捡到一块手机,还可以说是谁掉的。 但现在是‘发掘’出一块手机,还是被蜡封在一个萤石盒子里。 网上立刻有人科普,萤石,是一种现代很常见的矿物,因为质地柔软通常被用来做工艺品或者收藏品,被光源照射之后,萤石会散发出淡淡的荧光,自然界中也存在稀有的能发磷光的萤石,也就是通常我们说的夜明珠,而根据刚才直播里研究人员的介绍,显然这个萤石盒子正是非常罕见的夜明珠材质。 直播切断之后,所有人盯着研究人员手里的手机不知如何是好。 这时候,久时构走出来。 不知道为什么,他有一种强烈的感觉,那个人一定留下了很重要的东西在里面,他知道错过这次机会,可能他一辈子都不可能再碰到这块手机,他鬼使神差地从研究员手里拿过手机。 没有人阻止他,所有人都像犯了傻,居然就这样看着他。 他的手指在开机键上停了一刻,终于,他按了下去。 那一秒是久时构这辈子里最漫长的一秒,如果这一秒里手机不能开机,那么他这辈子都见不到那个人留在里面的东西,这兴许是他和伍庭记忆的最后一次交叠,错过了就不会再有。 他甚至没有考虑自己的行为会造成什么后果,他来不及想了。 在场没有一个人说话,甚至没有一个人动,直播已经切了,但网上已经彻底炸开了锅,各种各样的猜测疑问如暴风袭来,有猜测说这墓根本不是古墓,而是现代人的墓;又有人说这是当地旅游公司自导自演的闹剧,为的是给江川增加噱头,还有人说伍帝墓被人盗了,手机是盗墓贼不小心落下的…… 记者手里的话筒在颤抖,所有人都紧张地盯着久时构手里的物件,一切都显得如此魔幻。 然而,似乎在意料之中但完全在意料之外的是,几秒钟后,手机屏幕亮起了一个图标! 开机了! 它居然是可以开机的! 在屏幕亮起的那一刹那,久时构心里翻涌而上巨大滔天的惊喜,一块放了两千年的手机,居然能够在这个时候开机! 这一刻,现场陆陆续续有人开始反应过来,这真的是一块手机! 居然特么真的从古墓里挖出一块手机! 王也清拨开人群,挤到久时构身边,只见手机上显示的是密码输入界面。 她刚想提醒久时构什么,却看到久时构飞快地按下了四个数字。 然后在所有人的注视中,手机解锁了。 比久时构在岛上的时候多了很多很多照片,漫山遍野的桃花,一望无际的桃花林,照片里没有人脸,但偶然露出白衣一角,被飞吹了起来,久时构知道,那就是伍庭,是陛下! 那位小殿下人生走到穷途末路之时,带进坟墓的,是这块手机,他真的将手机带进了坟墓,隔着两千年,久时构终于明白了,自己原来一直是被人放在心上的。 可也是直到这个时候,久时构才真实地感觉到,他喜欢的那个人已经永远死在历史里了。 就像照片里的大江大湖,望不到尽头,隔在他们之间的岁月又何尝不是呢?那么远,无边无际。 一个视频被久时构点开了,他好不舍得,因为这是手机里唯一的一个视频,看过之后,他就再也找不见关于伍庭的痕迹了,可他还是点开了,他想见到那个人,他眼里已浸满泪水,但他自己没有发觉。 这天,伍庭坐在小院里的桂花树下,秋天到了,叶子慢慢变黄,落了一地。 他的人生终于走到了最后一年,他本以为他可以改写历史,他本以为自己不必死在安定十八年,但直到真的走到这一天,他才发现,人活着,实在是件很无奈的事。 太阳被云遮住了,小院的秋就像浸染了暮色一样,他曾在丘黎种满桃花,却被母亲一株一株砍倒,如今丘黎再也长不出桃树了,而他的生命也将停止在今天,身边只剩下兰牙,她没有哭,因为连她也知道,死,对自己来说是一种解脱。 他想起什么,所以他让兰牙将那个东西拿给自己。 自从丘黎没有桃花之后,他就再也没碰过这块手机,他不想让那个人看到自己落魄如斯的模样,但今天,有些话,他想留下来,或许两千年后的某天,能被他看到。 “阿久……”他今年三十四岁,可脸色枯槁如纸,每说一个字都仿佛牵动五脏六腑,这是大限将至了,他深凹的眼睛盯着那方小小的屏幕,用尽最后的力气说:“阿久……今日,我先去了,黄泉畔奈何桥头等你两千年……届时……若能与你重逢,有几句话……想说与你听,望你一生无恙,来时欣然。” 所有的声音都从久时构耳边退了出去。 他什么也听不清,神思被伍庭留下的话语冲荡着。 ‘有几句话……想说与你听……’ ‘望你一生无恙,来时欣然。’ 手机被研究员夺了回去,冲上来的保安别住了他的手脚。 他看着手机离他远去,终于脱力地跪了下来。 没有人知道他为什么哭,只有站在人群最后的王也清明白,就在今天,他失去了一个喜欢的人。 久时构以涉嫌盗掘古墓葬罪和故意损毁文物罪被起诉,开庭这天,车已经开到了法院门口,却突然被通知改期,警车再次开回派出所,在这里,他见到了两个人。 律师和王也清。 空寂的谈话室里,冷冰冰的墙面上挂着一面镜子,久时构知道那面镜子后面,一定有人在监视着这个房间。 久时构没有开口,在他看到王也清的时候,就知道法院改期一定不是因为找到了对他有利的证据。 “你多了一条罪。”王也清说。 久时构疲惫地抬眼,轻轻扯了下嘴角,“还有什么罪?” 律师:“涉嫌故意杀人罪。” “杀谁?” 律师:“伍停。” 在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久时构的瞳孔很明显地放大了,但旋即他意识到自己太笨,自嘲笑道:“你是说我爸的私生子?” 王也清知道他听成了‘伍庭’,她也知道这个谈话被很多人监视,所以她故意调整了语气,道:“久时构,他们在那个手机里找到了很多你和‘伍停’的自拍照,警方认为海难发生之后你是和伍停在一起的,但是现在只有你一个人回来,而伍停却下落不明。鉴于你和伍停之间存在金钱纠葛,所以目前的情况是,如果你无法解释伍停现在在哪里,或者你不能证明伍停还活着,那么你将以‘涉嫌故意杀人罪’被起诉。” “我没办法证明他还活着。”久时构说,“他已经死了。” 律师带着听筒,他听到里面的人提醒他:‘问他怎么死的。’ “怎么死的?”律师说。 “如果我说是被一只猫头鹰杀的,你们信不信?”他说这话的时候一直看着王也清,他知道除了王也清没有人会相信他说的话。 王也清在内心叹了口气,因为擅自放久时构进考古队,她的老师现在也被警方扣留了,而她之所以现在能见到久时构,也是因为警方认为她或者能问出什么,可她知道,久时构就算对他们说了实话,也不会有人相信他,甚至还会认为他得了精神病。 精神病? 王也清意识到什么,久时构没有进入考古现场的资质,本来就是破例放他来的,现在他又在所有人面前解锁了一块从古墓里挖出来的手机,而他自己根本无法解释这一切,所以就算警方找不到确切证据指控久时构杀人,但涉嫌盗掘古墓葬罪和贿赂考古队擅自进入考古现场这些罪也够他关上十几年了。 但如果他被确诊为精神病呢? 是不是这些就没必要解释得那么通了? 突然,王也清重重一拍桌子:“久时构——” 久时构双眼一愣,只听王也清道:“你别以为装疯卖傻就能糊弄过去,我告诉你,你现在涉嫌盗掘古墓葬罪和故意损毁文物罪以及故意杀人罪,这三个罪名加起来够你判无期徒刑的,你要是真的参与了盗墓,是要被判死刑的!虽然说你的精神有问题可以减刑,但你别指望能减多少,你最少还得吃三四年的牢饭。你还是赶紧交代吧!” 久时构:“我没得精神病。” 王也清:“我见过你的主治医师了!” 久时构诧异:“你是说你已经见过平安路21号黎明诊所的工号为127345的陈医师吗?” 王也清:“没错,就是平安路21号黎明诊所的工号为127345的陈医师,你还想对外隐瞒自己有精神妄想症吗?太天真了,除了认罪,你没有其他退路,所以不要做无谓的挣扎。” 第67章 好人出来了 四年后。 久时构出狱这天,门口等着的人很多,有特意从外地过来直播的博主,还有一些电视台的记者,以及见这里热闹于是也凑上来的普通过路市民。 踏出监狱大门的那一刻,这庞大的阵势给久时构一个错觉,仿佛他后面还跟着有一个□□老大也要刑满释放。 王也清上来往他怀里送了一捧花,在他侧脸亲了一下,“欢迎回家。” 久时构接过捧花,王也清在他耳边说:“四年过去,那一场直播可让你出名了,瞧瞧,幸好我来得早,不然连站的位置都找不着。” 四年前,久时构也想过请最好的律师帮他打官司,但这件事的影响实在太大,当时不仅上了热搜,还被新闻台接连报道,官方陆续发声,对他实行连番审查,但久时构根本无法解释这一切。 他要怎么解释自己的手机出现在伍哀帝的墓地? 又要怎么解释手机里和伍停一模一样的那张脸? 说自己穿越过,遇到了伍哀帝,然后把手机送给了伍哀帝?结果伍哀帝带着它下葬,直到两千年之后被人挖出来?还是说他来江川旅游的时候,不小心把手机掉在了伍哀帝的棺椁里? 这种话说出来,还不如直接告诉所有人自己有神经病。 他找不到证据证明自己无辜,所以王也清建议他干脆就说自己有精神病,当时在审讯室里久时构向王也清暗示了一位医师的联系方式,也就是那位医师为久时构出具了精神科证明,再加上律师的努力,法院最后判决他被监.禁三年零七个月,乍一听好像太便宜他了,可他本来就是无辜的。 想到自己当年不知天高地厚,说想捉弄以后的考古学家,期待他们在皇陵捡到手机的时候会有多惊讶,没想到,久时构原来早早地给自己挖了个坑,还将自己埋了进去。 但他不后悔。 如果再让他选一次,他还是会将手机送给伍庭。 他也还是希望伍庭能带着手机入土。 至少,他现在知道了,如果有一天他也死了,黄泉畔奈何桥头还有个人等着自己。 真奇怪,久时构以前从来不搞任何封建迷信,但现在,他真的希望地底存在着这样一个世界,而那个世界里真的等着那样一个人,那个人还有几句话想对自己说,自己也还有几句话想对那个人说。 如今久时构出狱了,所有人都很自觉地不去提以前的事。 第一个主动提起这个的是久时构自己:“你们发掘出来的文物现在在哪个博物馆?” 王也清:“云北省博物馆。” 久时构本想立刻就飞去云北,但公司几位董事长来拜访他,现在他出狱了,该交接的得交接,该汇报的得汇报,每个人都装作中间这四年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切都可以重新回到四年前。 然而,几天下来,大家发现他们以前认识的那个久总裁好像真的不一样了。 以前久时构说话总是中英文参杂,有时候还冒出几句法语,但现在他语言习惯完全变了,怎么说呢,好像多了几分书生气,用王也清的话来说:变得有文化了。 “我给你带的书你都看了?”王也清问。 久时构:“当然。” 可是这有什么用?王也清想,人家向你表露心迹的时候你听不懂,如今就算你花四年时间将所有古书都看完背完研究透,也再没机会和那个人说上话了。 “我要去江川了。”久时构说。 王也清:“这边的事你都处理完了?” “差不多了,”久时构道,“这四年没有我不也运转得很好吗?” 王也清:“怎么,听你的意思,你不打算回来了?” 久时构不置可否,只是浅笑。 “要我陪你一起吗?”王也清道。 久时构:“你是为了陪我,还是为了陪江凭?” 王也清笑了笑道:“我相信你在监狱应该每天都有看新闻吧,自从云雾茶园被发掘之后,现在去江川旅游的人越来越多,连带着去景区向甘棠许愿的人也越来越多,如今每个月的失踪人口数一直在增加,我向上面反映过,但是没有人受理。我几乎每个月都要去一趟江川,就算你不去,我自己也会去。” “你试过放火烧它吗?”久时构问。 王也清朝久时构招了招手,久时构把耳朵凑过去,只听王也清小声地说:“试过,我还试过往它的树干里注射百草枯和敌敌畏,但是对它没有任何效果。” 久时构眼里露出几分敬意:“没想到四年过去,你还是这么勇。” “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她故意瞟了眼久时构,“听得懂吗?” 久时构笑了笑道:“当然。” * 一周之后,久时构在云北省会的机场落了地,省博物馆在距离机场两小时车程的地方,江凭在当地租车行租了辆车,王也清坐副驾驶,久时构坐后排。 王也清望着车窗外,手指却在手机上打字: -“真不懂你来省博物馆看什么,伍萤之的尸骨和棺椁现在是国家级保护文物,没有从云雾茶园的墓葬里移出来,而且他没有其他陪葬,博物馆里就只有一个萤石的小盒子,你不是已经见过了吗?” 久时构看到消息后,给她回了一条: -“你不是说还挖到另外一个墓吗?” 王也清:-“据推测,那是虞夫人的墓。” 久时构:-“我想看看她的陪葬品。” 江凭终于忍无可忍:“车里就三个人,你们一定要打字吗?有什么话是我不能听的?” 王也清在他脸上亲昵一拍,“专心开车,晚上到酒店奖励你一根棒棒糖。” 说完,她手机上又收到久时构发来的新消息:-“你们对虞夫人的陪葬品进行断代了吗?” -“断了。” 久时构:-“结果怎么样?” 王也清:-“虞夫人落葬年份肯定在伍萤之之后,大概相差四五十年。” 久时构:-“这个数据的准确度有多高?” -“我们用的是改良过的热释光断代,理论上误差不会超过三十年,所以这个结果是可信的。而且根据国家博物馆对小伍帝墓葬的考古记录,虞夫人的逝世年份甚至应该在小伍帝之后。” -“那也就是说,我见到伍庭的时候,虞夫人并没有死。” -“只有这一个解释了。” 两人就这样发着消息一路到了博物馆,停车场地上铺的是植草砖,绿油油的小草被阳光晒着,天气很好,久时构很久没见过这么自由的阳光了,天好像也格外的高。 “你好像比四年前更开心了。”王也清道。 久时构踩在每一块砖上,踩得很实,“我的确很开心。” 王也清心情也不错,“你每天都很开心吗?” “时时刻刻都很开心。” “晚上一个人睡在牢房里也很开心?” 久时构轻轻一笑,脸上浮现出一种历经千帆的淡然,他的视线望着前方,脚步也朝着前方,他说:“我住的房间每天晚上都有月亮照进来,有一天我读到两句诗——‘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我忽然想到,这轮月亮在两千年以前,也是这样落在伍庭眼里。我忍不住想,他被囚禁在云雾茶园的那一年,每晚看到月亮从东山升起来的时候,会不会想到这一轮明月的光将在两千年之后落到我身边?我每天都在想这个问题,想着想着就睡着了,第二天早上太阳把我晒醒,我知道新的一天又开始了。慢慢地,我既喜欢白天,又期待夜晚,每一刻对我来说都变得开心。” 王也清莞尔一笑:“久神仙,你这状态可以准备报考五台山了。” 久时构淡淡笑道:“我还有尘缘未了,不想出家。” 省博物馆是不需要买门票的,只需要在关口刷个脸,他们到正门的时候,江凭已经拿着三个讲解器等在那里,一看到他们,“也清,你能不能稍微记得一下你还有个男朋友?” “我记得呀,”王也清接过讲解器,挂在脖子上,“我现在是在帮男朋友讨好他的上司,有什么不对吗?” 久时构不理会这对小情侣,自己先进了博物馆。 站在大厅中央,四面瓷砖色泽肃穆,仿佛从墙缝中渗出冷冰冰的气息,他一眼看到二楼墙上嵌着的几个萤青色用篆书写的字—— ‘腐草为萤,哀帝之哀’。 云北省没有第二个哀帝,久时构知道那里就是属于伍庭的展馆,他一步步走了上来。 就像王也清说的,展馆里真正属于伍庭的只有一个萤石做的小盒子,被放在玻璃展柜中,发出淡绿色的荧光,在它四周,围绕着好几个人拍照,一个小孩子将手掌贴在玻璃上,瞪着大眼睛往里看。 “妈妈,这个盒子是用来装什么的呀?”小孩子问。 他妈妈是个戴眼镜的女人,很温柔,看起来是有学问的,她可能想到什么,但还是如实回答:“是用来装手机的。” 小孩子突然笑了起来:“妈妈笨蛋,古时候是没有手机的。” 他妈妈显然也想不通这件事,但四年前那场震惊世人的直播历历在目,当时从这个盒子里洗出来的分明就是一个手机,而且是被蜡封在盒子里,完全不像是新闻里后来澄清的‘工作人员不小心落进去’。 女人带着小孩子去了下一个展馆,久时构停在展柜前。 王也清不知道把江凭赶到哪里去了,自己一个人走过来:“你凭一己之力把手机的发明时间提前了两千年,你知道吗?” 久时构:“那个手机现在在哪里?” “你猜?” “在你口袋里,我看到了。”久时构说。 王也清撇撇嘴,“你眼神真尖。” 久时构接过手机,四年前摸到它的时候没来得及仔细观察,如今捏在手里,才发现手机很多地方已经生锈斑驳,在土里埋了两千年,能够开机已经是一个奇迹,出土之后没有立刻氧化更是一个奇迹。 “是它表面封的那一层蜡保护了它。”王也清说。 “还能开机吗?”久时构问。 王也清:“你为什么不自己试试看?” 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久时构没有试,“你怎么拿到它的?” 王也清:“研究所搬家的时候漏了一块手机,我看没人要,不就捡回来了?是他们自己说的,手机不可能是文物。既然不是文物,又没有人要,我捡块垃圾回来不为过吧?” 她居然将偷文物说得如此理直气壮。 但久时构却看着她笑了,说: “不为过。” 两人同时沉默了一会,久时构又说:“谢谢你。” 第68章 好人来到了 “几年没见,听说你被抓进牢里关起来了?”甘棠道。 “是啊,关了三年零七个月,”久时构道,“这么久没见,你又拉了不少人进去吧?” “见笑了,现在来我这里祈愿的人越来越多,我每天挑场地都忙昏了头。没办法,人世间的争端太多了,总得有人帮他们处理,我又不能像小殿下那样,打一次仗就杀几万人,我是讲道理的。” 久时构:“你知道伍庭的墓被人开了吗?” 甘棠:“噢我感觉到了,但是当我感知到的时候有些晚了,我只来得及阻止他们碰小殿下的尸骨,但还是被他们动了小殿下的棺椁,听说他们从棺椁里找到了你的手机?” “原来是因为你,他们才没动伍庭的尸骨?”久时构是惊讶的,同时不得不承认在这件事上,他是感激甘棠的。 “当然是因为我,难道靠你么?”甘棠语气中满是嘲笑,“你连自己都护不住。只可惜小殿下并不能认识到这一点,他宁愿让一块破砖头陪他躺两千年,也不愿意带着我赠予他的召伯剑下葬。” 提到召伯剑,久时构才想起来,考古队的研究员好像从头到尾都没说过这柄剑,他几乎都快要忘了,这柄剑曾是伍庭从不离身的武器。 “所以你今天到底找我做什么来?”甘棠不耐烦道。 “我要你送我去伍朝。” 棠梨树突然不说话了,空气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久时构并不催他。 过了不知多长时间,甘棠终于从沉默中抽离出来,开口问道:“你想去那个时代让小殿下亲手杀我?” “不,”久时构声音变得有些艰难,“我想见他。” “你能把其他人送到各个时空里去,也一定能把我送到伍朝,对不对?” 他终于是等不了了。 三年零七个月的牢狱生活让他有大把的时间可以思念那个人,有一天,他看到电视上正在播放《地球奥秘》,那一刻他突然醒悟到,人脚下是坚实的大地,地下是滚烫的岩浆,世界上没有地狱,黄泉旁边没有奈何桥,就算他死了,也不可能听到伍庭要告诉自己的那几句话。 所以当他踏出监狱大门的那一刻,他就决定孤注一掷。 他要去另一个尘世找伍庭。 “我为何要帮你?”甘棠道。 “你一定会帮我,因为我会带伍庭去树下见你,这样你的记忆会再一次出现他,你不是很想他吗?你不是和我一样,做梦都想再见到他吗?” 甘棠:“如果你带他见我,是为了杀我,怎么办?” 久时构:“伍庭不愿意忘记我,难道我就愿意忘记他吗?” 甘棠:“我凭什么相信你?” 当它问出这句话的时候,其实它已经开始动摇了,对于一棵忍耐了两千年孤独的树来说,再让它忍耐一万年的孤独也没关系,可你如果给他一点希望,它就会像飞蛾一样奋不顾身地扑过去。 久时构:“我和你都只有这一孤注,我已经先掷了,轮到你了——掷还是不掷?” 甘棠沉默许久,才道:“那个地方现在是乱世,很有可能你在见到小殿下之前就被乱兵杀死,你知道吧?” “知道。” “如果去到那个地方,除非杀掉那里的处决者,否则连我也没办法将你拉回来,你知道这一点吧?” “知道。” “那你知道伍朝的处决者是小殿下吧?除非亲手杀了他,否则你永远也回不到现世,你知道吧?!” 久时构无比坚定一字一字道:“我,知,道。” “你会杀掉小殿下吗?” “不会。” “所以你要放弃家产、财富、地位,以及你在这个时代里的生命吗?” “对。” 良久之后,棠梨树落下许多花瓣,就像一场告别仪式:“值得么?” 久时构接了一枚花瓣在手心,温柔地注视着头顶的月色,“值得。” * 在丘黎的山谷中,一队兵马飞奔而出。 欢呼声回荡在山壁间,意气风发的玄甲士兵扬鞭呼叫,马蹄声不绝于耳,漫山遍野的桃花犹如怀抱琵琶的少女,含羞带怯地迎接凯旋的将士们回家。 “回家咯!” “太平咯!” “陛下!” 兰牙一夹马腹,追上最前面的那个人。 伍庭翻身下马,爬上山壁一处高石,桃花在他身后灿烂绽放,他眺望远处回家的路,故乡就在路的尽头,十载红尘奔波,终于大获全胜,得以回归故土。 就像以前每到一处桃花盛开之处会做的那样,伍庭拿出随身带着的那方小砖,如今他早已熟悉这东西的操作,只见他调出摄像头,对着身后的桃花按下快门,恰好这时山风吹起他的衣衫,在画面里露出一角雪白丝袍。 “陛下,无名真能见到这些相片么?”兰牙问道。 “不知,”伍庭遥望前方,过了会才道:“兴许能罢。” 兰牙又问:“陛下,我们已经十几年没回过丘黎了,今日日落之前一定可以到达丘黎行宫,陛下想先干什么呀?” “你可想陪我去云雾茶园看看?” 兰牙拧起眉头,“去那里做什么?” 伍庭:“五年来,我一直在想,为何我会葬在云雾茶园?如今距史书给我的结局只剩一年,我还是未能想通这个问题,今日终于有功夫回丘黎,不去未来的墓地瞧一眼,怎么能够呢?” 兰牙似乎在担忧什么,“可是陛下,直到现在,我们还是没能找到伍成帝的儿子,江湖中也不曾听说有人私下里招兵买马,我们如此贸然前去茶园,倘若茶园的茶还没炒好,不是白跑一趟吗?” “没有茶叶便用人血,你不喜欢么?” “喜欢!”兰牙开心道。 大军在日落之前回到了丘黎,这座行宫是当年伍庭登基之时修建的,后来一直是虞夫人居住,虞夫人去世后,行宫便没人打理,宫女都被遣散回家,如今几乎是一座空宫。 军队很快接管了行宫,百姓夹道相迎,纷纷将家里的食物、衣服往行宫里送。 伍庭脱去穿了十几年的白衣,换了一身便装,点了一队亲兵,带着兰牙往城郊去了。 此刻城郊北峰云雾茶园,久时构正在一棵桂花树下教人画画,“小殿下,对,你画得很漂亮,下巴那个地方往下面再收一点,对,夫人的嘴唇比较薄,你画得有点厚了,稍微改一下。” 虞烟兮笑着换了个姿势:“还有多久才可完工,我腰都有些酸了。” 伍孚连忙放下画笔,跑至虞烟兮身侧,“母亲若是累了,快些休息罢,孩儿明日再画亦可。” 久时构也说:“夫人先去休息吧,一幅画而已,以后日子还长着呢,有时间画的。” 虞烟兮面露欣慰,对两人点了点头。 久时构看着小殿下扶着虞烟兮回房,嘴角的笑意止不住浮现出来。 他来到这个尘世已经半年多了,那天他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茶树丛里,他向着屋舍的方向走去,在茶山脚下遇到一个十六岁的少年,他第一反应是这少年怎么长得和伍庭有点像,直到他见到了虞烟兮—— “你可是花老夫子介绍而来的那位先生?”虞烟兮一见到他就问。 久时构支支吾吾不知回答了什么,虞烟兮没怀疑,只以为他是因为长途跋涉累坏了,便留他歇息了三日。第四日,虞烟兮拿着几本古书来找久时构,向他请教了几个问题。 要是放在以前,久时构肯定答不上来。 但经过三年零七个月的牢狱改造,久总裁如今可以称得上半个学问人,几句话就解答了虞烟兮的问题,还加入了自己的思考以及他从书上看来的专家评注。 后来他才知道,这是虞烟兮在故意试探久时构的学问。 于是,久时构莫名其妙地成了这个少年的教书先生。 虞烟兮说这个少年叫伍孚,自己可以唤他小殿下。 久时构当时就瞪大了眼,小殿下! 虞烟兮,夫人,不正是那位养育了伍庭的虞夫人吗?!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他叫伍孚,但结合种种,云雾茶园,小殿下,虞夫人,还有院墙外盛开的桃花,久时构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勇气,突然无比地肯定自己穿到了伍庭十六岁的时候! 也就是一切悲剧还没发生的时候——伍庭还没上京奔丧,也没有遇上棠梨,丘黎的桃花是真的桃花,而非尸体所化,什么都还来得及!他可以陪着伍庭再长大一次! 他本来想找个机会见见这个时代的甘棠,但虞夫人不准他离开茶园半步,所以这半年以来,他每天都陪着伍孚读书写字画画,有时候教他做些手工、现代制品,虽然总觉得哪里怪怪的,但也乐在其中。 养成一个小殿下也不错。 显然伍孚对他也很依赖。 就算这半年中久时构曾无数次觉得不对劲,但每一次他都很快找到各种理由自圆其说,什么‘孚’应该是伍庭的乳名、伍孚虽然性格又软又弱但那是因为他年纪还小、虞夫人不让他们离开茶园一定是为了保护伍庭不被乱世的战火呛到…… 总之,他每天不停地给自己洗脑:这个少年一定是伍庭! 到了晚上,他又总是默默检讨自己:为什么我觉得我好像不那么喜欢小殿下了?我是不是已经变心了?好想回家怎么办?明明小殿下越来越喜欢我,但是我却越来越想逃跑怎么办?我是不是一个渣男?如果现在跟小殿下说我变心了他会不会突然黑化?…… ==================== #回家 ==================== 第69章 好久不见 久时构突然从景区消失的第七天,定期上门打扫的阿姨用备用钥匙打开了久时构的房间。 在久总裁那张堆满书的办公桌上,她看到一封被镇尺压住的信,她曾被叮嘱过不要动办公桌上的文件,所以这一次她也没有去动,但当她的视线无意落到那封信上时,她倏然睁大了眼。 露出镇尺的那两个字竟赫然是—— 遗书! 警车十分钟内赶到久家,一起来的还有王也清和江凭——是警方把他们叫来的。 “久先生这几天一直没有和你们联系过吗?”警察问。 江凭说:“是的,久先生说他这几天想休息,让我不要打扰。” “他说过他想去哪些地方吗?” 江凭:“……” 王也清一直坐在旁边没有说话,她脑海中浮现久时构先前开玩笑说的一句话:“我还有尘缘未了。”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神一直望着远方,王也清有种奇怪的感觉,这个人好像已经做出了某种决定,而且是义无反顾的,就像视线尽头有个人在等他,而他马上要去赴一个约,去续他的未了尘缘。 久时构的遗书只有几句话: -“如果你们看到这封信,那一定是我消失七天以后的事了,不必找我,我要去见一个我喜欢的人。” 笔迹鉴定专家小心翼翼地检测这薄薄一张纸,看不出什么问题,只是问:“久先生向你们提过他喜欢的人是谁吗?还在人世吗?” 江凭迷茫地摇了摇头,他什么都不知道。 王也清知道,但她什么也没说。 这时候,负责调查久时构人际关系的警官过来向长官报告:“久先生已经在法院那边做了遗嘱公证,他没有继承人,所以银行资产百分之四十将捐献给国家文物保护协会,百分之三十捐给各大高校支持教育。” “还有百分之三十呢?” “捐给世界猫头鹰保护协会。” “法院那边确定他在做这些事的时候头脑清醒吗?” “是的。” 警官陷入疑问:“为什么在监狱里反而能活下去,离开了监狱却想不开呢?” 这时,从始至终没有说一句话的王也清在众人身后道:“因为他要去见一个他喜欢的人。” 警官回头问:“那个人也喜欢他吗?” 王也清说:“是的。” * 云雾茶园在城郊北峰,伍庭到达茶山脚下的时候,暮色已然落下。 “看起来这里是有人住的。”兰牙道,“战火竟然没有烧到这里,真是难得。” 伍庭此刻的心情是很奇妙的。 后世人的史书告诉他,一年之后他将死在这个地方,可是当他真正踏足此处时,却并未发现此处有任何蹊跷,也不知此处有何可以留恋,不过是一片茶园罢了。 “陛下!快来看!”兰牙在十米开外的茶树后举手叫道,“快来看!这是什么玩意?!” 这是一根细长的管子,直插在泥土里,此刻却旋转着向四周喷射水。 在它的射程五米之内,所有的茶树都被水浇到了。 兰牙往另一方向跑去,发现每走几十米,就会发现一样的装置,此刻都在旋转喷水,傍晚时分的日光洒下来,经过这些细小水珠的折射,整个茶园四处都是小小的彩虹。 茶园仿佛一片仙境。 伍庭不禁想,难道这是他选择葬在这里的原因? 但很快他又觉得,不至于。 这个时候,伍庭听到远处一个人的声音:“可是有人要买云雾茶叶?!” 徇着声音望去,伍庭看到几个男人正坐在一座木头制成的大架子上。 在他们身后,是流过山脚的河水,他们骑坐在一个大木架上,脚不停地蹬着两块木制的踏板,这些人蹬一脚,那河水就起一阵漩涡,河水仿佛被什么力量吸入,仿佛是他们正踩的那个架子在吸水一般。 这个情形和他记忆中曾出现过的某个画面很像,但他有些分不清是真实的记忆还是莫须有的想象。 兰牙率先过去,“你们在做什么?” 一个赤膊大汉道:“我们在灌溉。” 兰牙:“你们踩的这个东西是什么?” 那人道:“这叫半自动喷灌机,我们只需在这里踩,产生的动力便会将河水吸入管道,你们方才见到茶树间的水管了么?它们之所以能旋转,正是因为我们脚给它的动力。” 兰牙惊叹:“是谁想出来的?!世上竟有如此能人?” “你们可是来买茶的?”这人不答反问。 伍庭从后面走来,“是。” “好好,请你们在此稍等,我去给你们称些茶来。” 伍庭:“我们不能自己挑选?” 这人赔笑道:“公子想必是第一次来买茶罢?” “是。” “我们云雾茶园只挑最好的茶来卖,到您手入您口的必是上品,所以您选和我们选并无区别,再者我们东家不喜人来打扰,故此……” “啊啊!让开让开!!” 一个声音从坡上冲下来。 被一丛丛的茶树挡着,站在伍庭的位置,只能看到露出来的半个脑袋,听声音是个十多岁的少年,那人下坡的速度很快,不是一般人腿能跑出来的速度,倒像是被什么东西架着滑下山一样。 兰牙不禁驻足,“是什么东西?” 伍庭也不知。 原本还在蹬踏板的几人从架子上爬下来,二话没说就往声音来的地方冲去。 “哎哟小公子!你怎么又玩这么危险的东西!” “夫人不是说了,不可再行如此之事么?!” 然而,眼瞅着那脑袋的移动速度越来越快,几人根本拦不出。 下一刻,一个人从茶树丛中被摔飞了出来,张牙舞爪在半空中嗷嗷叫唤,几人忙伸手去接。与此同时,树丛中传来什么东西轰然倒地的声音,好像木头突然散架。 兰牙先跑过去,伍庭跟在她身后慢慢走了过来。 在看清地上那一堆东西的时候,伍庭只觉得浑身都僵硬了。 他见过这个。 准确地说,他见过这个东西的图纸。 只是那个人还没来得及为他造一辆,便被他亲手送离了这个尘世。 那人说,这东西名为自行车! 是他,是他来了。 伍庭视线重新落回茶树下那些冒出地面的水管,他明白了,这些东西本不该出现在这个尘世中,是他来了,是他日夜挂念的那个人来了! 伍庭提起摔在地上的伍孚,“是不是他?!是不是他?!” 伍孚吃痛,“你干什么?!你放开我?” 蹬踏板的几人涌上来:“你干什么?!放开我们小公子!!” “快松开!” 伍庭双眼通红,仿佛燃烧着熊熊烈火:“是不是他来了?!告诉我,是不是他?!” 兰牙不是没见过他疯的样子,但距离他上一次发疯已经很久了,怎么突然犯病了? “陛下,你说的‘他’是谁?谁来了?” “陛下??” 听到兰牙叫‘陛下’,伍孚惊诧地睁大了眼。 身旁几人亦是面露异色,“你是陛下?!” 兰牙掏出一块令牌:“陛下在此,还不速速拜见!” 几人突然将伍孚护在身后,他们死死盯着兰牙手里的令牌,不知是害怕还是不相信,在他们的眼中可以看到一种很奇怪的情绪,就像被困在笼子里野兽,好像下一刻就要扑上来一样。 这个时候,茶树丛里又传出一个人的声音:“啊啊快让开!我来了!” 伍庭像是预感到什么,他看了过去! 久时构双手紧紧握住自行车把手,眼睛一直看着道路前方,被山路颠簸的感觉太刺激了,他大声地叫着,四年来的所有愤懑都被他吼出去了,他心情无比的好! 突然,他的视野里出现一个身影。 那个人站在水边,身上穿着陌生的衣服。 久时构不会看错,他知道自己不会看错,因为他已经在无数个梦里反复见到这张脸,他放弃了金钱、生命,从一个尘世奔来另一个尘世,为的就是这张脸,这个人! 他见到了!是他! 是他最喜欢的那个人! 他的心凌乱起来,被轮子碾过去的路也凌乱起来,山风吹得茶树簌簌作响,远处的苍山林海突然变得好远,两双久违不见的眼睛就这样猝不及防地重逢了,他冲得很快,再也控制不住自己。 风从耳畔嗖嗖掠过,他从自行车上跳了下来,自行车摔在茶树里。 他管不了那么多了,他朝着那个人奔了过去! 久时构一把抱住了伍庭! 伍庭就像一棵僵死的树木,他脑子里什么都消失了,就这样被人抱住,他甚至无法思考为什么久时构会出现在这里,是幻觉吗?是又一个醒来就会消失的梦吗? “我好想你!”久时构大喊。 伍庭不敢伸手抱他。 久时构却抱得更紧,“我回来了!!伍庭,我回来找你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好像过了一个世纪那么长,久时构还是没有松手。 兰牙、伍孚还有其他几个人从头到尾都没有发出一点声音,他们并非当事人,可茶园的空气好像被点燃了一种轰烈的情绪,让每一个旁观的人也深陷其中,就仿佛他们也经历了一场世纪重逢。 久时构将自己埋进伍庭颈窝里,他想咬这个人,想咬碎他,又怕伤了他。 他们真的好久好久没见了。 漫长的思念过后,乍然相逢,积压在久时构内心的所有情绪都在顷刻间爆发,监狱里的三年零七个月,他都是靠着思念这个人才坚持下来,直到见到伍庭之前,他都不觉得孤独可怕。 可是现在,他觉得自己好委屈,为什么他要在监狱里面对灰墙那么久? “我好想你……”久时构深埋在伍庭肩膀里,“我好想你。” 他的声音带着哭腔。 他真的好想伍庭。 第70章 夕阳西下 暮色笼罩四野,苍山伫立在夕阳中,两人站在茶园最高的位置,脚下是一望无际的茶树。 伍庭强忍住拥抱他的冲动,声音因此而烫得沙哑:“你为何回来?” “我想见你。” 伍庭背过身去,“你不该回来的。” “你为什么不看我?”久时构冲到他面前,“你不想我吗?你不想知道这五年我是怎么过的吗?!我每天都在想你,我去了你的墓,我眼睁睁看着他们开了你的墓,可我却不敢看你的棺椁,我怕看到一堆白骨躺在里面,可我又想亲眼看到你的棺椁,我怕你给我留了什么东西,我怕错过就再也见不到了!” 伍庭:“可我……” 久时构吻上了伍庭。 忍了很久的眼泪流了出来。 “我喜欢你,对不起,我喜欢我的小殿下。”久时构又可怜又委屈地说,“我太想你了,你知不知道,因为拿到了你留给我的手机,我被关进监狱四年,每天世界都是灰色的,好像乌云挡住了全部的阳光,我每天都像在黑暗里苟活,可是有一天,黑暗里飞出一只萤火虫,它的寿命很短,可是它陪着我度过了最难熬的日子,我终于撑到了来见你,伍萤之,你真的一点也不想我吗?!” 伍庭心就像被绞住一样痛,“我……” “你什么?”久时构突然将伍庭往后一推,“不是你自己说的吗?晓看天色,暮看云,不是你自己又说我是岸芷汀兰吗?!你明明就是喜欢我,他们在你的墓葬里只发现了一件陪葬,那就是我的手机,你说你先我一步入黄泉,甘愿等我两千年,还说等再见到我有几句话要对我说,现在我来了,你为什么又不说?” “阿久……”伍庭似乎咬着牙,叹息良久,才终于说:“你回去吧。” “回去?我回哪里去?!”久时构像被人浇了一桶凉水。 我抛却红尘一切,还有哪里可以回? “你不会愿意见到这样的我,”伍庭闭上眼睛,暮霭遮住了他的神情,“这一生太多不堪,我不想被你知晓,今日能见到你,此生足矣,便是即刻赴死,我这一生也没什么遗憾了。” “你的不堪我都知道了,”久时构说,“我不在乎。我来找你,是为了要余生都和你在一起!” 当年分别的时候,两人之间的情愫还没挑明,所有的记忆全在那一宿荒唐的缠绵中,伍庭以为久时构永远都不会懂,可是这个人再次站在他面前时,却说要余生都和他在一起。 连绵起伏的茶山被落日映照得通红,而落日最红的时候,就是它即将坠落的时候。 这个尘世好像一杯茶,生于其中的人就像是经受过煎烧烹晒的茶叶,饱受尘世的磨练后,早已没有新采摘时的芬芳,筋骨都被烫在沸水里,仿佛只有这样,才能泡出这样一杯余味悠长的茶。 “我的余生只剩一年了。”伍庭说。 久时构久久凝视面前这个人的双眼,他知道伍庭是喜欢他的。 虞夫人曾经说怨憎会爱别离可以永远藏在心底不被人发现,可是现在久时构知道,她说错了,喜欢谁是藏不住的,思念也是无法忍受的,它只会随着时间不断发酵,直到宿主死亡才停止。 “我不会让你死的。”久时构说。 “陛下,我回来了。” “我杀了很多人。” “我知道,”久时构抱着他,和他额头相抵,“我知道你杀了很多人。” 伍庭像浮在水里的人,小心翼翼抓住一枚稻草,拼命地想上岸,又怕被岸上的人踢回水里。 “我杀了敌人,也杀了帮我的人,从我杀第一人的那天起,我就不再是丘黎的小殿下了……”伍庭深吸一口气,仿佛挣扎了许久才说:“阿久,可能有一天我也会杀了你。 听了这话,久时构嘴角反而浮现出一丝浅浅的笑意:“你知道吗?我是写了遗书才来的。” 伍庭一怔。 很多次在战场上被敌军所困,粮草告罄,迟迟等不到援军,伍庭都以为自己要撑不下去了,夜深人静的时候,他一个人坐在营帐里,尝试着提笔写点什么,可是写给谁呢? 母亲早在五年前没见到最后一面便已死了,他又亲手送走了自己喜欢的人,谁还稀罕他这点笔墨呢? 久时构写遗书的时候也有这种感觉,往身边一看,父母早已不在,朋友也因四年牢狱而走得七七八八,家里的司机、阿姨都是他出狱之后重新雇的,以前的管家早就搬去外地,他想留一封遗书都不知道该留给谁。他的前半生一直在赚钱,然而到了要离开的时候,才发现他最不留恋的也是钱。 所以他在遗书里说,不必找他,他要去见一个他喜欢的人。 写下最后这几个字的时候,久时构才觉得心里有一种前所未有的解脱。 不管他能不能找到伍庭,至少他试过了。 路无论行不行得通,他都试过了。 “伍庭,如果有一天你把我杀了,那就换我就在黄泉畔奈何桥头等你,我们一起走。”久时构握紧了这个人的手,不让他从自己手里离开,“遇到你,真是我辈子最幸运的事。” 不不,不是! 是他伍庭有幸遇到了久时构。 甚至在前一秒,伍庭还在想怎么让久时构重回他自己的时代,可是现在他舍不得,这个人放弃他在另一个尘世的财富地位乃至生命,朝他奔过来,他怎么可以再一次将人送走?! 伍庭将久时构按在怀里,像锢住此生最看重的宝贝,竭尽全力抱住他,“阿久,对不起……” “我爱你,陛下。”久时构闭上眼睛,暮色落在他脸侧,像浮起的金光。 * 虞烟兮听说茶园有人来访时,只以为是普通前来买茶的客人。然而当伍孚冲进来,气喘吁吁对她说来的人是伍庭时,她突然跌回了椅子,脸色霎时灰白,连呼吸都变得困难。 她赶到茶山上时,暮色浓得像一杯泡过头的陈茶。 彼时伍庭怀里还抱着久时构,他闭着眼睛,并没有看到虞烟兮走近。 “萤之……”她的声音就像被砂纸磨过,粗砺得厉害。 伍庭缓缓睁开眼睛,他看到了站在夕阳中的这个女人,但他没有立刻认出来。他的母后早在五年前便去世了,这个女人给他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好像很熟悉,又让人觉得恍惚。 久时构回过身,略有局促地擦干眼泪,“夫人。” 伍庭这才被一声‘夫人’召回思绪,纵使离上次见面已过去了十多年,但他终于还是想起来了,“母后?” 虞烟兮上前抱住伍庭,“萤之,你回来了。” 为什么母后没有死?为什么她会出现在云雾茶园?为什么她会和久时构站在一起?好多的问题突然涌上来,伍庭询问般地看向久时构,可久时构却站在一边,默默看着他们。 久时构一直以为伍孚是他要找的人,现在看来并不是。虞夫人让自己称他为小殿下,这是建立在虞烟兮误以为久时构是受人之托前来教导伍孚的基础上,所以虞夫人原本要请到茶园的先生是谁? 而伍孚到底是什么人,他为什么会是小殿下? 为什么他会和虞夫人住在云雾茶园? 为什么自从自己来到云雾茶园之后,虞夫人从来不允许他们离开茶园半步? 她在防着什么?抑或是,她在藏着什么? 五年前她又是出于什么原因要诈死呢? 久时构心底浮现出一个猜想,一个不可思议的想法—— 难道说,伍孚就是历史上夺了伍庭帝位的人? 伍孚是伍成帝留下的孩子?! 那么,虞烟兮在其中扮演什么角色呢? 甘棠说过,安定十八年虞夫人发动了桃乱,拔除了丘黎所有的桃花。 安定十八年……如果伍庭是打了胜仗回来丘黎,那么岂非今年正是安定十八年?! 一条无形的线将久时构所有的猜想串了起来,他知道了,他明白为什么伍庭无法改写自己的结局了! 他倏然抬头,却见被虞烟兮搂在怀里的伍庭不知何时已闭上了眼睛,往下一看,伍庭双手垂落在夫人两侧,无力地晃着,那俨然是失去了意识! 久时构冲过去,虞烟兮任由他从自己手里夺走伍庭。 她眼里挂满了泪,好像做这件事是受人逼迫一般,她转过身,只留下一个背影在夕阳中。 伍庭躺在久时构怀里,双眸紧闭,久时构扯开伍庭颈侧,只见那里不知何时已多了一根细细的银针,久时构二话没说拔了出来,伍庭吃痛地唔了一声,人却没有醒过来。 久时构手掌贴在伍庭脸颊上,另一只手紧紧将他环在怀里。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他是你儿子!” 虞烟兮没有回身,“正因他是我儿子,我才要这么做,久先生,你来时花老先生没同你说过么?” 久时构不认识什么花老先生,“说什么?!” 虞烟兮揶揄地笑了声:“天下本就不是他的,是他抢来的。” 在现世的时候,久时构早已将史书上关于伍庭的部分记得滚瓜烂熟,伍庭是为了虞夫人不被伍成帝夺走才发动叛乱,他是逼不得已。 “他是为了你!”久时构头一次冲她发怒。 “他不是为了我,”虞烟兮始终不敢回头看一眼,她的语气藏着无尽的悲哀,“是他和棠梨老树勾结一气,他们要一同毁了这个人世,从一开始,他就走上了一条不归路。” 第71章 生者为母 昨夜刚下过一场大雨,小院里落了一地的树叶。 久时构给伍庭喂了点水,过了一夜,还是不见他醒过来,久时构不由担心,但一想到虎毒尚且不食子,虞烟兮当时的神情分明也是很痛苦的,她暂时应该不会伤害伍庭。 而且兰牙在虞夫人对伍庭下手的时候就逃走了,想必此刻正在想办法营救。她把伍庭的命看得比自己还重,怎么都不会让伍庭在这里被困太久。 久时构紧紧将伍庭抱在怀里,下巴垫在他的额头上,轻轻地蹭着,“怎么睡了一宿还不醒?” 过了一会,门外传来锁链晃动的声音,有人将钥匙插进锁孔,随后门被人推开了。 “久先生,夫人请你过去。” 久时构头也没抬,“不去。” 小厮黯然退下。 过了半盏茶功夫,小厮再次来到门口:“久先生,夫人说你若不去,便不怪她不客气了。” 这时候,久时构怀里的人动了一下。 久时构立即将他往怀里带了带,“你醒了?” 伍庭睁眼见到久时构时恍惚了一刹,仿佛未能分清这是梦还是现实,他的手缓缓抬起来,久时构立刻将他的手按在自己脸上,“是我,是真的,我回来了,你没有做梦。” 久时构扶着伍庭坐起身,但伍庭力气虚弱得很,头无力地垫在久时构肩上,“方才……茶园……” “不是幻觉,”久时构知道他问的是虞烟兮,“是虞夫人用银针把你放倒了。” 小厮见久时构完全没有理会他的意思,于是默默退了出去。 久时构听到门重新被锁上的声音,他这才说道:“给你看个东西。” “什么?”伍庭撑着想起身,却又栽回久时构怀里。 “别乱动,他们给你下药了。” 久时构说着从衣襟口袋里掏出那块他从现世带来的手机。 自从王也清将手机交给他之后,他就再也没打开过手机,因为他知道自己会在手机里见到什么,是伍庭被囚禁在云雾茶园将死之际留给他的最后的录像,他看过第一次,却再也不想看第二次了。 伍庭:“这是……” 久时构:“这是他们在你的棺椁里发现的,被你用一只萤石盒子封起来带进了墓里。” “你果然能看到。”伍庭淡淡一笑。 久时构:“你知道为了看到里面的内容,我付出了什么代价吗?” 伍庭眉头微微一动,“什么?” 久时构:“我被以涉嫌盗掘古墓葬罪和故意损毁文物罪、还有涉嫌故意杀人罪起诉,被关进监狱三年零七个月,半年前才被放出来,可怜吗?” 伍庭:“他们……竟这么对你。” 久时构抓起伍庭一只手,贴在自己脸上,“所以你知道我这一次来是下了多大决心吧?” 伍庭感受着这人脸上的温度,本以为这辈子都见不到了。 五年前他亲手将这人送走,更多的其实是意气用事,他要向树西证明这人选择的是自己。 后来很多次,他再度回想起那天,常常会想,如果他永远不揭穿离岛的方法,是不是他和久时构就能永远地在岛上生活下去?是不是就不会错过中间这五年? 久时构:“手机里面有你留给我的录像,是你在这个院子里录的。” 伍庭:“让我看看。” 久时构举起手机,却没给他看,自己也没有点开,反而当着伍庭的面将这个视频删掉了。 伍庭:“你为何……” 久时构将手机放到一边,“因为我不希望你再一次走到那一天。” 伍庭挪开视线,人生很多事都是很无奈的,就像来到云雾茶园之前,他怎么都想不通史书为什么会给他那样的结局,但现在他懂了,如果要将他从皇位上拉下来的人是他的生母,他是无力抵抗的。 “答应我一件事。”久时构捧着他的脸,掰正他的视线,让伍庭无法逃开自己的凝视。 伍庭:“阿久……” 久时构:“等会儿如果兰牙带兵攻进茶园,你必须要跟她走。” 伍庭:“那是我母亲……” 久时构猜到他会这么说,也大致明白为什么连伍庭这样杀伐果决的人都无法扭转自己的命运,因为那是他的母亲,他可以一眼不眨地杀掉任何人,却无法对自己的母亲下手。 久时构:“你真的要让历史成真吗?” 伍庭几不可闻地叹了声气。 短暂的沉默过后,伍庭说:“阿久,我的命是母亲给的,她若要,我会还给她。” 听到这个回答,久时构心里有种说不上来的难受,他放弃了现世里的一切来找伍庭,可现在伍庭却要屈服于自己的命运,那么他来这一趟的意义到底在哪里? 久时构深吸了口气:“你知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这样对你?” “他不知道。” 门被人推开了。 虞夫人走了进来。 她是个很漂亮的女人,从她脸上几乎看不到岁月的痕迹,久时构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推测她超不过三十五岁,但现在看来,她至少也该近五十岁了。 伍孚跟在虞夫人身后。 在看到伍孚的那一刻,久时构心情忽然变得十分复杂。 和伍孚相处这半年以来,他名义上是伍孚的教书先生,但因为久时构一直以为他是少年伍庭,所以总是想尽办法逗这孩子开心,带着他玩,教他新鲜玩意儿,少年有什么心思也都会跟他说,他总是耐心地听,温柔地开导,甚至前不久才帮他过了十七岁生辰。 他感觉得到,伍孚和他在一起的时候很开心,他也能感觉到少年内心似乎藏着许多烦恼,但是和自己在一起的时候,伍孚会故意逃避,尽可能地不去想那些令他困扰的事。 伍孚躲避了他的视线。 这时虞烟兮道:“久先生,你从未说过你与萤之相识。” “母后……” 伍庭无力地叫了一声,他脸色苍白得厉害,不知是因为刚苏醒,还是一时之间不知道怎么面对母亲。 “不必叫我母后,”虞烟兮侧过脸去,“当年你最后一次离开丘黎,我逐马千里在山谷送别你之际,便同你说过,若你再不知悔改,仍徒造杀孽,从此往后你便再没我这个母后了!” 久时构听伍庭说起过,那年伍庭约莫二十岁不到,最后一次从丘黎离开奔赴战场,他胸口贴身放着虞夫人给他写的书信,后来虞夫人一个人策马追到了山谷,将缝好忘拿的衣服送到伍庭手里。 久时构记得伍庭说这些话的时候,是在一次他们两个都睡不着于是一起看日出的清晨。 当时太阳从海天相接的地方升起来,伍庭的视线望着海平面,眼眶里闪着光,就仿佛下一刻虞夫人就会踏着光前来见他,那时候久时构从伍庭眼里看到的,是一个离家很久的游子对故乡母亲的憧憬。 为什么他们说的版本不一样? 伍庭站起身,看得出来他很费力,撑着墙壁的手掌青筋毕现,整个身体都在细微地颤抖。不知是不是下意识,他拉过久时构的手臂,将他挡在自己身后,“母后,您为何要骗我?您可知,得知您死讯那日,我以为……从此我没了母亲……” 虞烟兮望着墙角花瓶里的一朵残花,眼神空洞洞的,她好像看遍了整间屋子,唯独不敢看她的儿子一眼,她说的话丝毫没有温度:“若你还记得我这个母亲,今日你我相逢便不会是此番光景。” 一间屋子里站着虞烟兮、伍孚,以及久时构和伍庭,没有多余的服侍的人。 虞烟兮离他们很远。 伍庭也没有靠近她的意思,这个人虽然是他的母亲,可是现在看起来却如此的陌生,她甚至连看都不敢看自己一眼,母子这么多年没见,她就不想再看自己一眼么? 久时构捞过伍庭的腰,让他整个人能够靠着自己才不至于因为麻药作用而倒下去,他知道伍庭站得辛苦,他也知道伍庭这样的人就算走到穷途末路,也是要站着死去,他紧紧扶着伍庭。 虞烟兮道:“久先生,我本以为你是个有风骨的人物,却原来也是是非不分。” 久时构转头看伍庭,对虞烟兮道:“我本来也以为夫人是个通达贤淑的人,没想到作为一个母亲,她竟然这样对待一个刚回家的孩子。” “阿久……”伍庭似乎想打断什么。 久时构按住他的手,继续对虞烟兮道:“我听陛下说过,你是个很好的母亲,所以他到底做错了什么,你要这么对他?” 虞烟兮道:“久先生,我不知你与萤之是何关系,但我请你来是为教导孚儿,其他的与你无干,你莫插手。” 久时构不可能不插手,“我知道您想做什么,今年是安定十八年,您要发动桃乱,拔除丘黎所有的桃花,然后再将伍庭永远囚禁在云雾茶园,直到他死,对不对?” 虞烟兮眼神明显地变了。 久时构没注意到被自己扶着的伍庭眼神也变了,他似乎无法置信,瞳孔中映出从未见过的恐惧,那是一种恐惧,就像小孩子突然被打了一巴掌却不知道为什么一样,“母后,为何?” 第72章 旧事重提 伍庭纵马疾驰,山谷幽静,马蹄声回响不绝。 身后随他一同上京的护卫挥动马鞭,策马追赶:“小殿下,等等我们呀!” 这一年,伍庭十六岁。 京中传来父王薨逝的消息。 临行时,母后嘱咐他:“见了你父王,切记莫哭,他如今死得其所,不算丧事。” 此番是伍庭记忆中第一次离开丘黎,他对丘黎外面的世界没有印象,除了叔叔从京城方向送来的瓜果点心和少年人最喜欢的刀枪剑弩,每年就只有过年的时候才能收到京城来的一封信。 信从来只有很简短的几句话,是父皇写给他的,薄薄的纸,寥寥几笔,没有什么感情,就好像给儿子来一封信只是过年时必须完成的任务一样,父皇的爱总来得十分吝啬。 以至于今日他上京赶赴父王的葬礼,心底竟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痛快。 赶路中途,几人在一棵巨大的棠梨树下歇息,屈曲盘旋的桠枝上开满了白花,透出几缕迷蒙的阳光,花瓣冉落,恰好有一片落在伍庭肩上,他盯着看了半晌。 突然这时候—— 马蹄声从山壁后传出来。 是大队的人马。 很快,这些人到了跟前,他们穿着京城样式的衣裳,一见到伍庭,便下马拜见:“属下奉成帝之命,前来接小殿下回朝!” 成帝是伍庭的叔叔,也是伍朝下一位皇帝。 伍庭眼神黯然,父皇并不是没有儿子,可他却没有将皇位传给他的儿子。 “起来吧。”伍庭道。 这时,流矢划透山谷,跪在伍庭面前的人来没来得及站起来,便被捅穿了心脏。 下一刻,所有人将伍庭护在身后。 可是山谷的空气却突然躁动起来,刺眼的阳光穿透热气,视野之内竟然隐隐泛起热浪,灼热的杀气顷刻间从四面八方袭来——这是伍庭伍庭第一次感受到杀气。 “小殿下。” 不知从哪里传来一个懒懒的声音。 除了伍庭,没人注意到这一声,可他四处望,却寻不见声音是从哪里传出来,是幻觉罢。 众人这才看清方才倒下去那人胸口里插着的,竟赫然是一截树枝。 “小殿下,我教你杀人好不好?”突然有个声音在头顶说。 伍庭举目望去,只见无论是自己带的侍卫,还是前来接他的人,全都围在自己身侧,每个人都警惕地环视四周,无人有暇与他说话,这声音究竟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伍庭:“你是谁?!” 这个时候,又有一个人被飞来的树枝刺穿心脏倒了下去,血往前溅在地上。 “小殿下,你看这人间多乌烟瘴气呀,”这声音宛如说书人娓娓道来般,“召公在时,最不忍见祸乱,如今他离去近千年,世人却还沉沦苦海,解脱无门,多可怜呀。你就不想成为那个结束这一切的人么?” “你究竟是谁?!” “我就在你跟前,在你身后,我是你头顶这一株甘棠树,昔年为召公亲手所植,你瞧瞧我,长在这孤山葛岭,花开一年复一年,总是寂寞得很。如今人间已无召公,你想不想成为第二个召公?” 甘棠每说一句话,便有一个人倒在血泊里。 每一个都是从京城方向来接他的人。 可是在巨树面前的,人的力量实在太微不足道,无论他们如何攻击棠梨树,老树始终不为所动,反而从天而降的一道道树枝,直接贯穿了他们的喉咙! “住手!”伍庭呐喊道。 甘棠道:“小殿下,我在帮你,他们是你叔叔派来杀你的,倘若今日你跟他们走了,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到得了京城,他们会在路上杀掉你。” “放屁!”有人大喊,“血口喷人!” “小殿下,我等是奉成帝之命前来迎小殿下回宫,绝无坏心,天地可鉴!” 周遭血雨飘飞,这个说话的人也被棠梨树杀掉了。 “小殿下,我教你杀人好不好?”甘棠道。 一把剑从天而降,插在伍庭面前的地上。 棠梨树道:“这剑名为召伯剑,昔日召公的陪葬,你捡起它,我帮你杀掉你恨的所有人,好不好?” 伍庭:“我不恨任何人。” 棠梨树道:“不,你恨的。你长这么大,你父皇却从来没到丘黎看过你一回,他是不是总是推脱说国务繁忙?你每年是不是会收到一封家信?信中是不是只有寥寥数语?可怜的小殿下,我若告诉你,这些年我守在此处,从未见过来自京城的信使你信不信?” 越奇跃上树干,一剑扎进树根,“小殿下,你莫信他!” 棠梨树桀骜地笑了,“怎么?你害怕被你家小殿下知道这一切是不是?” 伍庭拦住也要往上冲的容路,上前对甘棠道:“你所指何意?” 血溅在伍庭脸上,只见棠梨树从天际蔓延出树枝,宛若人手,渐渐爬上伍庭的胸口、脖子,最后落在他脸侧的血迹上,那瞬间,它在温柔地舔舐这些血液。 “小殿下,你父皇从来没想过来丘黎看你,他也从未给你写过信,就连他死了,皇位也不愿意留给你。还有你叔叔,他是不是经常派人给你送瓜果玩具?可你看看,如今他怕你上京争位,居然派人来半路截杀于你。小殿下,我知道你心里是恨他们的,你看我一眼,我可以帮你。” 伍庭道:“我不恨任何人!” “好吧,”甘棠懒懒地撤了树枝,松开伍庭,“既如此,今日你我在此别过,他日你若再来,甘棠随时恭候,这柄召伯剑你带走罢,总有一日你会拿起它的。” 伍庭带着护卫从棠梨树下离开的时候,才发现自称是成帝派来的人全都死在了甘棠手上。 容路道:“小殿下,我看他们不像是来截杀,兴许只是妖树挑拨。” 伍庭没有回答。 有时候真相是什么并不重要,关键在于选择相信什么。 到了上京都城,伍庭先入宫觐见伍成帝。 听说自己派去的人都死在了路上,伍成帝并没有追责,反而牵过伍庭上下检查:“你没受伤罢?” “叔叔,父皇可曾留过话与我?”伍庭问道。 伍成帝视线往一旁闪避,“好孩子,难为你这些年住在丘黎那边陲之地,往后你随母后入宫来住罢!” 伍庭抓住他的衣袖,“叔叔,为什么你不回答我?父皇真的没留一句话给我么?他直到临死都没提起过我么?!” 伍成帝:“萤之,你父皇他一生为国事操劳,天下子民都指望着他,很多事他无暇顾及,对于你……” “我不是他的子民吗?!”伍庭问,“如果我不是他的子,那我今天来奔谁的丧?!” 伍成帝语滞。 过了很久,他才道:“萤之,为君者,不可因小家而误大家。” 伍庭被人领着去了灵堂,一樽灵柩摆在中央,白幔飘飞,烟火冉冉萦绕在房顶,伍庭见到了躺在棺椁里的人,这是他的父皇,已经死了,眼睛闭得很安详。 这时,一个小太监从门外搬进来一个蒲团,放在灵柩下方的位置:“小殿下,请。” 伍庭没有跪,他问道:“灵堂未设跪丧之处么?” 伍朝自开朝以来,每一位皇帝逝去之后,都会在灵柩下方设置跪丧的地方,只有太子才有资格跪在那个位置,这已经是记入礼法的规矩,延续了几百年。 而他刚才从外面进来的时候,并没有看到跪丧处。 小太监身着丧服,道:“先帝仙逝前特意嘱咐,不设跪丧。” “不设跪丧是什么意思?”伍庭抓着他道。 小太监不敢多说,低着头一言不发。 伍庭又看向棺椁里躺着那个人,他明白了,父皇并不是为国事忽视了自己,而是他从来就不承认自己,父子一场,自己居然连给他跪丧的资格都没有。 他一刻也不想在这里多呆。 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他要回丘黎去。 但他还是留下来了,一直亲眼看到父皇下葬。 在这之后,叔叔举行了登基大典,他作为先太子被叔叔带在身边,很多大臣都是第一次见到他们的小殿下,这对叔侄站在一起,模样居然长得有几分相似。 伍庭在京城浑浑噩噩住了半个多月,他其实只想回丘黎,但叔叔一直劝他留下。 他本可以充耳不闻一走了之,但他还是住下了。 过去的十多年里,叔叔是京城里唯一一个会给他捎瓜果点心、刀枪剑弩的人,在某种程度上,叔叔弥补了伍庭人生中父亲这个角色的缺失,他虽然表面上不说,但在内心深处,他是渴望父爱的。 从棠梨树下离开之后,伍庭身边一直带着召伯剑,没事就会拿出来看一看。 这的确是一柄古剑,不知埋了多少年,刃口依旧锋利,比他见过的任何一柄剑都要好,可是这么好的剑它为什么要送给自己?那天它所说的话几分真几分假? 老树的话在伍庭心里久久散不去,同时也在他没意识到的地方,埋下了一颗仇恨的种子。 这天伍庭刚练完剑回来,只见到树下坐着一个人,正慢慢地品茶,听到伍庭进门的动静,他转过身来:“萤之,来,叔叔有话想同你说。” 伍庭身上有汗,没站得太近。 伍成帝却一把搂住他的背,“萤之,你想不想以后就在宫里一直住下去?” 伍庭有些局促地想抽身,奈何伍成帝力气太大。 “叔叔好意我明白,但母亲还在丘黎,她一个人,我要回去陪她。” 伍成帝:“朕若将她接入宫中呢?” 伍庭一讷,内心深处升起不好的预感,“以何身份?” “大伍皇后。” 像被什么陡然砸中,伍庭猝然挣开,将伍成帝往后一推,力气大得连自己都吃了一惊:“叔叔你想迎母后入主正殿?!” 伍成帝见伍庭这么大反应,连忙走近。 “你别过来!”伍庭伸出五指挡在身前,“不要过来!” 伍成帝:“萤之……” “我父皇才落葬不到一个月,你就要娶他的皇后?!” 伍成帝语气放缓:“你母亲本就是我的,是先帝强抢了去,如今……” “你住嘴!”伍庭怒斥,“所以你派人半路截杀我?!你料到我会成为你的绊脚石!” “朕没……” 后面的话他没能说完,因为一柄剑从他的肩口刺了进去。 第73章 久违故人 伍成帝低头看着这柄剑,血顺着古老的花纹往下淌,少年握剑的手在微微颤抖,牙齿咬得很紧。 伍成帝向后踉跄两步,嗖一声,剑从肉里拔了出去。 伍庭死握住剑柄,他知道召伯剑刃口锋利,却不知道召伯剑没入血肉时的感觉竟是这么痛快。 这些天憋在心里的愤怒都在这一刻爆发,他刺伤了伍成帝,现在该怎么办?脑海里有一个声音告诉他,你要跑,他们会一直在你身后追杀你,不见到你的尸体是不可能罢休,你要跑,要逃亡。 伍成帝捂着伤口跌倒在地上,伍庭好像听到了他呼救的声音,但记忆太久远,他也不确实自己是不是真的听到了,他只记得自己提着召伯剑跑了,一路上似乎有很多人追他。 他一直逃到了棠梨树下。 在树下,他见到了两个人。 他们的姿态很奇怪,直挺挺地站在那里,好像只要一动,身后就会有什么东西钻出来似的。 伍庭从马背上翻下来:“容路,越齐,你们怎么会在这里?!” “小殿下,不要过来,你快走!” 甘棠的声音久违地传了出来:“小殿下,我知道你会回来的。” 伍庭剑上的血已经干了,他警惕地靠近,刚迈出两步,就听见容路大喊:“小殿下,不要过来!” “过去看看罢,我的小殿下。”棠梨树温和地道。 伍庭才刚从皇宫里一路逃出来,很奇怪,他记忆里明明是有很多人追他来的,可是再次回忆起这里,他却发现这其中有很多解释不通的地方,比如他在树下呆了很久,但京城方向一直没人追上他。 记忆仍在往回追溯。 伍庭绕到越齐和容路身后,才发现他们后背的衣服已经被血浸湿了。 他们被两枝树藤锁住琵琶骨,像两具傀儡站在树下。 伍庭就要救他们,甘棠的声音这时从头顶悠悠传出:“小殿下,你怎么不问问我为何要这般对他们?” 伍庭充耳不闻,手刚碰上树枝,触感却像是铁血冷刃,他心中一惊。 这个时候甘棠又慢吞吞地发出声音:“小殿下,他们要往丘黎的方向去,你猜猜他们回去做甚?” 伍庭看着身负重伤的两人:“你们要回丘黎?” 越齐道:“小殿下,我们是奉成帝之命,回丘黎接夫人上京。” 伍庭才刚因这件事刺伤成帝,转眼竟又听到这种话,“你们为何没告诉我?!” 甘棠道:“小殿下,这就是世人,他们没有一个人待你真心。你父皇大爱苍生,唯独不爱你这个儿子,你叔叔待你好,也只是为了娶你的母后,小殿下,事到如今,你还没看清么?今日你若救走他们,我不会拦你,但从此你连母后都要失去了,你可要想好。” 伍庭怔怔地转回身体,对两人道:“我从小将你们视作哥哥,为何如今连你们也要背叛我?” 越齐回道:“小殿下,成帝只是想接夫人来京与你团聚,并无恶意——啊!” 一柄长剑当胸贯穿了他,猝不及防的攻击令得他大吐出一口鲜血,直接喷在了伍庭脸上。 方才那一瞬间,伍庭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等他再次睁开眼时,就看见自己的手正紧紧握着剑,而剑就这样刺进了越齐的左胸,还有一道树枝缠在他的手上。 是棠梨用树枝控制了他的手,就像小时候先生手把手教他写字那样,棠梨树也手把手地教伍庭杀人。 越齐眼珠子里充斥着难以置信,“小殿下……” 召伯剑脱手掉在了地上,越齐的气息越来越弱,终于消弭,但直到他死了,插在他琵琶骨上的树枝也没被撤去,他被钉住了身躯,头颅无声地垂了下去。 只剩下容路和伍庭两个人。 容路的手轻轻抚上伍庭脸颊,将血迹抹出五指的纹路,“小殿下,杀第一个人的时候一定很痛苦吧?” 伍庭向后退了一步,也就是这一步,容路眼底露出一丝失落,他继续说:“小殿下,我们奉成帝之命去丘黎接夫人上京……他是你叔叔,他不会害夫人,也不会害你……” “住口。”伍庭冷漠地说。 容路轻笑,嘴边缓缓渗出鲜血,“小殿下,你过去不是这样的。” 伍庭:“如果我今天不让你去丘黎,你会怎么做?” 容路答道:“我依然会去。” 伍庭:“为了皇命?” 容路:“为了皇命。” 伍庭道:“可你与我相识了这么多年。” 容路:“可他是天子。” “就因为他是皇帝,所以他让你做什么你就要做什么?!就算他今天要你杀了我,你也会帮他杀掉我?!是不是?!” 伍庭揪住了他的衣领,容路体内的树枝刺得骨肉痛彻心脏,但他还是忍住没有叫出声,只听他道:“小殿下,夫人还在丘黎等殿下回家,殿下听话,回家吧。” “容路,你回答我,”伍庭不肯放过他,“如果今天叔叔派你来杀我,你会不会真的杀我?!” 容路注视着少年的眼睛,来时那般清澈,此刻却只余血色。 良久之后,他说:“我知道,我们小殿下没杀过人,也不喜欢杀人。杀第一个人的时候是很痛苦的,可是后来杀到一百,一千,一万,其实就没什么区别了。丘黎我再也回不去了,只求小殿下能予我全尸。” 伍庭眼睛通红:“你说什么?” 容路抬起头,没有逃避视线,几乎是极肯定的语气:“我会。倘若成帝命我杀你,我会。” 听到这个答案,伍庭心里最后一丝火种都被人浇灭了。 原来许多年的情分都比不上上位者的一声令下。 容路又道:“可是小殿下,我与你相处十载,早已爱你至深,若我真奉了天子之命杀你,往后我亦无法坦然活在世上,所以……小殿下莫怕,我若对你下手,事后必将自戕谢罪。” 棠梨树一直没有说话,直到这时候,它才飘出几缕声音:“小殿下,看到了么?这便是愚忠的世人,于他们而言,神不过是庙堂上一尊漆了金的像,只要登上那个位置,谁都可以当神。既然你父皇可以当神,你叔叔可以当神,为何你不自己也当一次神试试?小殿下,今日只要你开口,我定会帮你。” 这一刻,容路有种很强烈的预感:他的小殿下再也回不去了。 他的手上全是血,刚抬起碰上伍庭的肩膀,伍庭却在这时倏一转身,对棠梨道:“帮我。” 容路的手落空了,他看着少年的身影在夕阳中捡起地上的召伯剑。 他知道,丘黎将永远失去它的小殿下了…… “这就是那天发生的全部。”虞烟兮道,“所以久先生,你现在明白了么?他与棠梨乃是狼狈为奸,他们要一同毁了这个时代。” 久时构怀里还紧紧搂着伍庭,他不知道虞夫人是怎么知道这些细节,但显然她说的和伍庭曾经告诉自己的完全不一样。 久时构在伍庭耳边轻声说:“我不信她,我只信你说的。” 可是对于母亲方才所说的故事,伍庭自己也不那么肯定了,仿佛那些事情曾经的确发生过,又仿佛是发生在另一个和自己毫不相干的人身上,他也分不清了。 虞烟兮道:“萤之,你总说你叔叔对你不起,可你难道就没想过,为何当年你能轻易从宫里逃出来?为何你一路逃至棠梨树下,身后却没有一个追兵?为何你率军造反之时,你手上不过万人,却能一路无挡杀入金銮殿?为何成帝死在你剑下之时毫无怨言?这些你从未想过么?!” 久时构完全就是个局外人,但眼下他必须插一脚进来,亲母子之间哪有那么多仇,兴许是误会一场。关键是他不能任由历史继续这么发展下去,否则他连历史里的这个人也要失去了。 “夫人是怎么知道这些的?”久时构问道。 虞烟兮头也没回,“请他进来。” 请谁? 久时构往门口望去,他能感觉伍庭身体绷得很紧,甚至细微连续不断地战栗。 两人的手紧紧相攥,伍庭心里越发不安,他不知道从门口会进来什么人,他只是觉得自己藏了很多年不愿直视的记忆马上要被人揭开,就要被残忍地曝露在所有人面前。 “小殿下,多年不见了。” 来人道。 伍庭怔住了,这个人……当年不是已经死在棠梨树下了么?! 他不是替自己挡下了棠梨的攻击,而后永远死在那棵树下了吗? 容路两鬓斑白,其实他还没那么老,可是他太沧桑了,“小殿下,还记得我么?” 伍庭咬牙:“你不是容路。” “我是容路,小殿下,你不记得我了么?”容路一步步走到伍庭面前,然后直挺挺地跪了下去。 久时构下意识就要去扶他,但因为双手被伍庭占住,所以他只是愣愣地看着这个叫容路的人。他对容路的印象来自于伍庭,听说伍庭没登基之前,容路是宫里派到丘黎来保护小殿下的侍卫。 容路在地上重重磕了一个头,抬头的一瞬间,久时构看到他额头磕破了一块。 容路道:“小殿下,当年我陪着你一路上京,后来你刺伤成帝,逃至棠梨树下,在那里,妖树教你杀了第一个人——越齐。你还记得越齐么?你还和妖树约定……” 第74章 杀人诛心 屋子里只有这一个人说话的声音,外间秋风已起,天气日渐寒凉。 久时构始终提着呼吸,忽然间被他扶住的伍庭从臂弯里挣脱了出去,不等久时构反应过来他要做什么,伍庭双手一边一个按住了久时构的耳朵,直视他的双目道:“阿久,不要听。” 久时构莫名盯着他,眨了下眼。 陛下这是靠自身的意志力克服了药物作用? 但很快久时构就感觉到伍庭双手更剧烈的颤抖,那显然是因为他在强忍着痛苦。 容路的话语却没有被打断,他继续道:“你与妖树约定,你要杀尽世人,用人血予棠梨树以滋养,条件是它会为你栽满一个尘世的桃花。你还记得你在树下呆了多久么?一个月,整整一个月的时间里,你与妖树一起制定了全部的计划,你说你要成为这个尘世的处决者,你要将先帝和成帝最看重的江山尽数毁掉,你还记得你身上的伤是怎么来的么?是我,是我要杀你。我知道丘黎天真无邪的小殿下已经消失了,我不能让你真的去实现你的计划,我想杀了你,然后自杀,我几乎就要成功了,但最终我还是没能下得去手。最后一剑,我放过了你,我本以为你活不下去的,没想到,你竟回来了。” 久时构懂了。 他总算把这些事情连上了。 那一年伍庭从丘黎上京,伤了伍成帝逃出宫后,又被容路伤得只剩下半条命,本来是死定了,没想到被当时才六七岁的兰牙给捡了回去,兰牙治好了他的伤,他才得以活下来。 容路一个人回了丘黎,将这一路上发生的事全都告诉给了虞夫人。 而虞夫人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不仅没有杀容路为儿子报仇,反而将容路一直留到了今天。 还有一个问题久时构没想通,甘棠为什么没杀容路? 容路要杀伍庭的时候,甘棠在做什么? 虽然久时构的耳朵被捂住了,但该听的话一句没落,伍庭其实也知道自己的行为毫无用处,但他内心深处觉得,好像自己只要这么做了,有些真相就不会被久时构听到。 这时,久时构将伍庭的手轻轻挪了下来,并回以陛下一个坚定信任的眼神。 那意思是,我是站在你这边的。 容路跪拜在伍庭脚边,“小殿下,你离开了很多年,如今是你该回家的时候了。” “这里不是我的家。”伍庭冷冷道。 虞烟兮笑了,“萤之,你终于也有害怕的一天么?” 久时构不明白一个母亲何以要对儿子苦苦相逼,“虞夫人,如果这就是你要囚禁自己儿子的原因,那么我觉得,你根本没有立场。是成帝先派人截杀他,后来又要迎你入宫为后,伍庭这么做难道不是自卫和保护你吗?” 虞烟兮听到久时构的话,却看向了伍庭,眼底浮现一种甚至可以称之为同情的情绪,“萤之,你记错了。” 容路不认识久时构,也不知道久时构为何要帮着伍庭说话。 他看向久时构道:“我一路陪同小殿下上京,我可以作证,当年我们在棠梨树下遇到的人,是成帝派来接我们,而非棠梨树所说的前来截杀。还有,小殿下在刺伤成帝后,成帝根本没让任何人知晓此事,也从未派出任何追兵,甚至我后来遇到宫里来的人,他们说成帝暗中嘱咐,若找到小殿下,定要将他平安送回丘黎夫人的身边,成帝对小殿下真可谓是……” “住口!”伍庭道。 久时构吓一跳,伍庭仿佛这才意识到自己反应过激,很快收敛了神色。 虞烟兮的声音又一次响起:“萤之,这些年以来,你为了给自己的行为找一个可以说服内心的理由,已经完全扭曲了你自己过去的记忆,你总以为是成帝要杀你在先,可实际上,成帝是绝不会杀你的。”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久时构觉得虞烟兮此刻的表情好像是在怀念什么。 可是为什么在提到成帝的时候,她会有这样的神色呢? 久时构心底浮现起一个猜想。 难道说,成帝当年要迎虞烟兮入宫,并不是一厢情愿? 这时候,久时构无意瞟见站在虞烟兮身后没说过一句话的伍孚,那少年谁的视线都不敢看,只是乖巧地站在那里,久时构想,伍庭在上京之前,是不是也像他这么乖? 突然,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砸进了识海,久时构瞳孔倏然放大! 伍孚今年多少岁? 十七! 自己前不久才帮他过的生辰。 老伍帝却是十八年前驾崩的! 而且老伍帝死在京城,甚至连奔丧都是伍庭去的,所以伍孚怎么可能会是虞烟兮和老伍帝的儿子呢? 可伍孚却从小管虞烟兮叫母亲,更巧的是,历史上记载,是伍成帝的儿子夺了伍庭的皇位! 答案几乎就在嘴边—— 一定是这样! 伍孚是虞烟兮和伍成帝的儿子! 他果然就是历史上的小伍帝! 那么伍庭呢?他的生父真的是老伍帝吗? 曾经久时构以为老伍帝是为了让儿子远离战乱,才将他和他母后送到丘黎,但现在看来并非如此。老伍帝从不往丘黎写信,也从不派人来丘黎送东西,反而是成帝更关心丘黎的这对母子。 久时构忽然意识到自己当初猜错了什么。 那条纹在伍庭身上的龙没有眼睛,或许并不是因为老伍帝希望儿子能假装看不见民间疾苦,或许是他在替儿子纹这条龙的中途,突然得知了一件令他不得不停下来的事。 比如有人忽然告诉他,伍庭并不是他的儿子。 这样就说得通了! 久时构激动地一拍手,所有人都被他这动静吸引。 原本很僵持的气氛,瞬间竟变得有几分滑稽。 “伍庭,我明白了!”久时构突然转身按着伍庭双肩,“你不是你爸爸的儿子!” 伍庭:“……” 虞烟兮本就要说出这件事,但久时构自己居然能猜出来,她眼里不禁多了几分诧异。 久时构和伍庭四目相对,径直看进他的眼底,十分确定地说:“陛下,你是成帝之子!” 这话一出,伍庭脑子里仿佛一道电光闪过,那些被他藏得很深以至于扭曲的记忆全都回来了,从小到大每一年京城捎来的礼物、他房间里挂着的珍稀武器,还有住在宫里那一个月里叔叔时不时来住所瞧他,关心他吃穿冷暖,陪他念书耍剑,教他行军治国之道,陪他饮茶吃瓜果…… 那一个月,是伍庭人生中唯一一段无限接近父慈子孝的时光。 后来他做了什么呢? 他听说叔叔要娶母后,于是刺伤叔叔之后逃走了,后来他南下联合军队攻上京城,长驱直入杀进金銮殿,叔叔就坐在台阶上等他,在叔叔最后说了一句‘是我对你不起’之后,他亲手诛杀了那个人。 虞烟兮此刻眼里已满是泪水,伍孚扶着她坐了下来。 她说:“萤之,我本就是成帝之妻,那时他还是成王爷,我是他的王妃。后来是先帝夺了我,入宫之后没多久,我才发现我早已怀了王爷骨肉。木已成舟,我别无选择,只好将你生下,满月当天,先帝下旨封你为太子,那时他并不知你非他亲生。直到你八岁那年,按照伍朝礼制,太子八岁为‘始龀’,应由皇上亲自在你身上纹龙作为传承。” 伍庭记得那一天。 但对于那天的记忆,他唯一的感受只有痛。 比无数只蚂蚁在身上啃咬还要痛。 父皇亲自在他身上刺青,极细的针在皮肉里游走,一点一点刺出龙的纹样,然后在伤口里融入金色墨汁,慢慢地,墨汁渗入血肉中,过程漫长无止境,但他没有哭。 那时他年纪虽小,却也知道,这是他作为太子人生中必不可少的仪式。 然而,纹到只剩下两只眼睛的时候,从外面突然闯进来一个人。 正是他的叔叔。 父皇停下手中的刺青针,单独和叔叔离开了。 等到他们再回来的时候,父皇便下令让母后带着自己出宫,这一走,直到父皇去世,他都没能与父皇再见上一面,而龙纹的眼睛终于是没能纹上。 虞烟兮继续道:“龙纹纹到最后只剩眼睛时,恰是王爷自外打仗归来之际,他得知先帝正在为你纹龙,那是只有亲生骨肉之间才可进行的传承。彼时他自战场而来,一身血气未散,咽不下当年夺妻夺子之恨,一怒之下便冲进了殿中,将一切事情告知给了先帝。先帝此人一生为己,他得不到的,也不会让别人得到,所以他将我们母子远送,并勒令京中之人不准踏入丘黎,他此举无非是阻止王爷来丘黎找我们。替人养了八年儿子,他心里也是不痛快的。” 虞烟兮轻轻嘲笑了一声,“也不知是不是上天报应,他这一生竟无子嗣。兴许他临终前才终觉得对不住王爷,所以他将江山托付给了王爷,却未交给你这个名义上的太子。只是没想到,兜兜转转,你还是当了皇帝。” 第75章 千年老树 伍庭心中冲天而上极大的恐惧,那是甚至在战场上濒死之际都不曾感受过的恐惧,就像自己紧紧撺在怀里的秘密要被人强制夺走,还要无遮无掩地被袒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他本能地不愿意去相信虞烟兮所说的。 伍庭问道:“为何我逼他交出皇位时,他不将一切对我说明?” 虞烟兮微微一笑,“他怎么可能告诉你?当时你已犯下谋逆大罪,就算他不追究,朝中上下谁能放过你?他若对你言明真相,你大概会收手,可一旦你收手了,你知道你面临的会是什么吗?” 虞烟兮缓缓地走到伍庭面前,沉沉的眸子注视着,仿佛在审判一个不孝的儿子。 她道:“你会被处以极刑。” 她一停顿下来,房间里便安静得可怕。 终于她的声音再次响起,话语中无比悲怆:“为了保护你,他只能任由你杀了他,因为只有你成了皇帝,天下才无人能对你审判,你以为他为何坐在台阶上等你?他不过是想最后再看你一眼。” 久时构感觉到伍庭身体的战栗,而且他明显地感觉到伍庭想从他身边逃开。 虞烟兮最后落下诛心之句:“萤之,你亲手杀了你的父亲。” 久时构:“……” 从虞烟兮出现的那一刻开始,对伍庭的审判就开始了。 而这一切,将会按照历史曾经发展的轨迹进行下去,如果不出现干涉,伍庭接下来会一直被囚禁在云雾茶园,接着虞烟兮会发动桃乱,而伍孚会以成帝之子的身份登基,成为伍朝第二十代皇帝。 伍庭对当皇帝没有执着,他从父辈手里夺来这一切,只是为了报复。 如今江山被他毁得差不多了,他杀了所有他痛恨的人,在这场处决中,也杀害了无数无辜的人,他从来不计较谁会枉死,对他而言,他只想为母后奉上满目的桃花,至于桃花是谁的血染红的,他不在乎。 只是没想到,母后终究不领他的情。 到今天,他要被母后囚禁至死,本该是毫无怨言的。 可现在不一样,久时构来了,他们才刚见面,他还有好多事情想和他一起去做。 虞烟兮对久时构道:“先生,念在孚儿求我放过你的分上,今日你若选择离去,再不回头,我可以放过你,但你若执意站在萤之身侧,我只好……” “母亲不要。”伍孚说出了今天第一句话。 虞烟兮转身看向少年:“孚儿,这是底线。” 伍孚视线看向久时构,眼神颇为殷切,仿佛希望他赶紧走。 久时构看着虞烟兮,这个女人坚定的目光其实和伍庭很像,他们是母子,性格本来就是一脉相承。 片刻沉默之后,久时构突然回身抱住了伍庭。 这是个道别的拥抱。 久时构在伍庭耳畔低声道了句:‘等我回来。’ 伍庭什么都没说。 而后,久时构便从这间屋子离开了。 伍孚一直将他送到山脚下,终于要分道扬镳之时,久时构才停下脚步,对这个少年道:“伍孚,你想当皇帝吗?” 伍孚:“不知道。” 久时构:“你也恨他杀了你们共同的父亲吗?” 伍孚眼底浮现一种单纯的善意:“其实并不,我从未见过父亲,从我记事开始,便一直被人藏在这茶园,母亲也只能借着取茶的机会才来瞧我,直到五年前母后诈死,才得以陪我在茶园长住,可她一向很忙,总是往各处去联络人,只留我一人在茶园,若说我长这么大陪我最久的人,其实是先生你。” 久时构:“可我陪你才半年。” 伍孚:“很久了。” “母后怕被人发现我的身份,所以我身边服侍的人总是十分疏远,隔段日子便会换一批,从来没有哪个人能陪我三个月以上,先生是第一位。” 久时构听出少年语气里的不舍,他在伍孚肩膀上轻轻拍了拍,“你以后还会遇到很多人,很快就会忘掉我的,伍孚,以后你母后会一直陪在你身边,你不用害怕了。” 伍孚抬眼,“先生为何不唤我小殿下了?” 久时构朝他淡淡笑了一下,什么都没说,他往前走去,身影消失在了道路尽头。 他知道身后有一个少年的视线一直看着自己。 但这个少年永远不会是他的小殿下,他的小殿下只有那一个人。 * 丘黎这里的地形大致和两千年后变化不大,兴许是因为这里山多,后人就算开发,基本都是按照原来的地形结构进行,所以久时构很快找到了棠梨树扎根的山谷。 来这里的路上,他还遇到了兰牙。 兰牙已经带人围住了云雾茶园,正准备强行攻入。 见到久时构,她问:“陛下现在可好?” 久时构回答道:“你暂时别急着攻打,就算你现在冲进去,伍庭也不会跟你走。” 兰牙:“可若夫人对陛下不利呢?” 久时构:“按照历史,虞夫人只会囚禁伍庭,不会杀他。” 兰牙却有些沉不住气,“夫人为何要对陛下这般?” 说起这个,久时构不禁问:“你觉得你家陛下是暴君吗?” 兰牙道:“暴君算不上,昏君也不是,不过陛下也不是明君,至少他打仗的目的不是为了靖乱,在我看来,更像是处决,有时候看到马背上的陛下,我恍惚觉得自己真的见到了白鬼,他好像是在报复什么人。” 兰牙应该不知道伍庭和甘棠的约定,但她却能猜到伍庭所做的是在报复,久时构一直知道兰牙这丫头很机灵,但时常又被她人畜无害的表面所迷惑,总以为她是个天真无邪的女孩。 可仔细一想,兰牙能陪着伍庭征战这么多年,手腕必定不会简单,心思必然缜密,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在自己和伍庭面前,她却仿佛总是十分烂漫。 久时构说:“我现在要去找甘棠,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 兰牙想都没想,道:“好。” 驾马途中,久时构问:“你为什么这么信我?如果我是将你们往陷阱里引呢?” 兰牙朝他一笑,“陛下信的人,我都信。” 来到甘棠树下,这时候的甘棠并不认识久时构,但却一眼认出了兰牙身上所着的甲胄,那是只有陛下近卫才会穿的制式。 “我的小殿下来了?”甘棠惊喜道。 久时构:“你的小殿下要被你害死了。” 甘棠:“你胡说什么?” 兰牙似乎觉得十分有趣,树居然真的可以说话,几年前只存在于对话里的系统居然真的存在。 她一下子爬上了树,坐在两枝树杈之间,这个季节棠梨结了果,她从梢头摘下一颗,黄褐色,表皮粗糙得很。 她放进嘴里咬了一口,很快吐了出来:“难吃。” 甘棠却笑了:“你一定是小殿下的跟班了?” 久时构上前一步,“你怎么知道她是?” “她这脾气,与当年的小殿下太像了。”甘棠这时的声音比久时构在景区听到的要轻快许多,大概是因为还年轻的缘故,但它并不认识久时构,“你又是谁?为何你身上有小殿下的气息?你为何说小殿下要被我害死?” 久时构单刀直入:“他被囚禁了。” 甘棠‘哦’了一声,并不觉得这是件了不得的事。 “世上没人能囚得住他。” 久时构:“是虞夫人。” 甘棠这才意识到什么,沉默许久,它问:“难道虞夫人已知晓小殿下这些年所做的事?” 久时构道:“容路当年要杀伍庭的时候,你在做什么?” “容路不是小殿下的护卫么?”甘棠不解,“他何时想过要杀小殿下?” “你说什么?”久时构狐疑。 甘棠比他更疑惑:“你又在说什么?” 兰牙从树上跳下来:“你们在说什么?什么容路?容路是谁?” 久时构招手让兰牙过来,“五年前你不是告诉过我,说你捡到伍庭的时候,他身上都是伤吗?刚才我在茶园里亲耳听到容路承认,他当年曾对伍庭动了杀心,伍庭身上的伤都是他刺的。” “你胡说!”甘棠突然勃然大怒,“小殿下身上的伤明明是成帝派的人做的!” “你承认吧,”久时构神色猝然冷下来,“甘棠,成帝根本没有派人截杀,也没派人追杀,一切都是你在故意挑拨,你故意让伍庭心里产生恨意,你让他恨上老伍帝,又让他恨成帝,你就是想让他报复整个江山,你离开不了这里,杀的人数有限,所以你要依靠大规模的战争,而战场上被伍庭杀掉的每一个人所流出来的血,最后都成了你树根的滋养品。” 甘棠:“谁告诉你的?!” 久时构:“两千年之后的你告诉我的。” “你到底是何人?!” “甘棠,我和你也有一个约定,只不是发生在两千年以后,那就是你送我来这个尘世找伍庭,我带他来树下见你一次。但是现在伍庭被虞夫人困在了茶园,我没法带他出来,你必须帮我。” 甘棠漠然一笑:“你以为我会信你的话?你如今知晓了全部的秘密,我怎知你此番来不是为了除我?” 久时构:“你凭什么不信?” 甘棠:“你怎可能穿越时空?” 久时构:“你能成精,为什么我不能穿越?” 第76章 我们回家 久时构道:“你如果今天不帮我,我可以保证你这辈子都不可能再见到伍庭!以后就算你能往下活成千上万年,你的记忆里也不会再多一点关于伍庭的内容,到时候你别哭着来求我!” 甘棠愤然摇动树枝,棠梨子嗖嗖往下掉。 兰牙立刻冲过来,举剑将砸下来的棠梨子斩碎,果子这才没直接砸到久时构头上,否则非得砸得头破血流不可。 “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你敢威胁于我?”甘棠怒道。 久时构对兰牙说了声‘谢谢’,又看向老树;“不是我威胁你,这些是你自己的原话,那天我去找你的时候,你哭哭唧唧地说你想了小殿下两千年,是你像乞丐一样盼望伍庭能再来看你一眼。你是不是以为伍庭班师回朝之后,你们就有大把的时间能在一起?你错了,如果你今天不帮我,伍庭这辈子都离不开云雾茶园了!” 甘棠落下一根树枝猛地指向兰牙:“她会救他的!” 久时构看了兰牙一眼,“她会救,但伍庭不会跟她走!” 兰牙神色一动,“夫人果真要将陛下囚禁至死?” “对,”久时构说,“不出意外,两千年后的考古学家还会在他的墓里捡到我的手机,然后那个时代的我会被警方以三个罪名同时起诉,坐上三年零七个月的牢。” 兰牙:“可甘棠又能帮你做什么?” 甘棠此刻已耐不住气,“你要我帮你做何事?!说!” 久时构:“送我和兰牙回去十七年前!” 兰牙瞳孔倏然放大,“我同你?十七年前?!” 甘棠尾音亦变了调,“十七年前??我如何能送你回十七年前?!” 久时构道:“是你将我从21世纪送到这个尘世里来的,未来还有无数人会被你拉往各个时空,就算你现在没意识到自己的这个能力,但你一定可以。送我和兰牙回十七年前,我要阻止一件事情的发生!” 兰牙没想到久时构会带上自己,“你要阻止何事?” 久时构没功夫向她解释,他依然对老树说:“甘棠,立刻马上送我和兰牙回去十七年前!” 甘棠气得浑身发抖,整棵树像被劲风刮得东倒西歪,“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就算我吸人血多年成了精,却也不会你所说的时空穿梭之术,太荒谬了!” 此刻,天边的红日竟又落入了云层里,映得天边绯红。 这一天实在过得太快了,不知不觉,又到了傍晚时分,夕阳渐渐穿过云彩,从西边缓缓探出头。 久时构视线本落在棠梨树上,但此刻却无意瞟见了夕阳。 从古至今的太阳都是从东边升起,西边落下,今晚的太阳岂非也是从西边落下? 那是西方,无论过了多少年,那个方向永远都是西方。 他慢慢走到了棠梨树的西面,在某根树梢上,他见到了那个小小的身影,它和自己记忆中的一样,仍是炯炯的大眼睛,灰黑色的羽毛被微风吹起浅浅的纹路,一副傻乎乎的样子。 “树西。”久时构朝那个小身影叫了一声。 猫头鹰的视线立即锁定他,眼珠子咕噜一动,只发出一个尖锐充满威胁的叫声。 兰牙也看到了猫头鹰,她走到久时构身边,“你说它是树西?” 久时构浅浅一笑,道:“原来它的名字是这样来的,它总是栖息在甘棠树的西面,所以叫做树西。” 说着,久时构从兰牙腰间抽出一只驭鹤钩,兰牙不知道他要干什么,但旋即她就看见久时构在他自己手掌上划了一道口子,血立刻就从伤口流了出来。 兰牙见多了流血,没大惊小怪,只问:“你这是什么意思?” 久时构抬起手,对着树西道:“下来,给你尝尝我的血。” 人血对这只猫头鹰显然有一种奇异的魔力,只见一直岿然不动的猫头鹰在短暂的愣住之后,竟展开翅膀飞了下来,一路滑翔,最后落在久时构肩头。 久时构将手送到树西嘴边,树西犹豫片刻,终于没抵住血液的诱惑,低头舔了一口。 它竟只舔了一口。 这是久时构没想到的。 久时构记得树西对血其实是很喜欢的,他第一次驯服树西的时候,树西几乎将他伤口的血快吸干了才停嘴,后来久时构问树西为什么驯服需要那么大量的血,树西回答说其实一口就够,但久时构的血太美味,它没忍住才吸得有些多。 没想到树西这一次居然只尝了一口。 难道自己年纪大了,血没那么美味了? 正疑惑着,久时构耳畔忽然传来一个无比熟悉的声音:“久时构选手,好久不见!” 这语气,竟和五年前在岛上时一模一样! 久时构有些出神地盯着它,这时树西再次低头在久时构的伤口上舔着,只是这次不是品尝他的血,而是利用只有他们两个才会有的那种联系为他治愈,那是早就被久时构亲手了结的驯服关系。 “你是……”久时构一时有些弄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 树西抬起头,大眼睛盯着他,“我是?” “……你是哪个树西?” 久时构问。 “我是你的树西。” 久时构问:“你记得我?” 树西:“你是我的阿久大人,我当然记得你。” 久时构手上的伤口很快便愈合了,这一幕对兰牙来说也十分熟悉,以前在岛上她经常没轻没重伤到久时构,而落在久时构身上的伤口几乎立刻就会自动愈合,还从来不留疤。 时隔五年,她又一次见到这个画面,居然有些怀念,她对着树西道:“你是那个傻不拉叽的树西?” 树西朝她一啄:“哼,你那个坏蛋暴君竟然引导阿久大人亲手杀我,怎么样,他现在已经不得善终了,是不是?!” “你们究竟在搞什么?!”甘棠自身就是一个很难解释的存在,但此刻发生在它眼前的一切更加超出它的认知,“树西,你不好好在树上呆着,跑去他身边做甚?!” 树西高昂起头,“系统大人,对不起了,我的阿久大人用血唤醒了我,以后我要从您的庇护之下离开了,我要和我的阿久大人永远幸福快乐地生活下去!” 久时构看向自己的手,伤口完全消失了:“我的血?唤醒了你?” 树西:“啊,不然呢?难道你喂我喝血不是为了唤醒我?” 久时构:“……” 说实话,久时构还真不知道可以这样。 他刚才给树西喝血,是因为他想在这个尘世里驯服树西,这样系统至少会损失一个处决者,而当年被树西处决在岛上的三千人,其中还包括他很不喜欢的弟弟,他们的命运或许就不再是被处决。 可是现在看这个树西,它记得岛上发生的所有事,这是什么道理呢? 这个时候的树西还没遇到过久时构,它怎么会在喝过久时构的血之后,就突然拥有了两千年之后的记忆呢? 难道对树西来说,记忆并不是线性的? 久时构想起来那时候在岛上,每天都是树西从岛外给他带东西来,有从家里叼来的手表,还有从超市偷来的内裤,还有各种罐头食物,但当时他忽略了一个问题,那就是树西取这些东西的时空是21世纪,而最后交到久时构手里的时空是伍朝,这中间隔了两千年,可是树西却能每天往返于两个时代之间。 所以树西本身就具有穿越时空的能力。 或许不止树西,还有许多只栖息在大树上替甘棠行使处决的动物应该都具有这种穿越时空的能力。 久时构突然抱起树西,对它道:“送我回十七年前。” 树西一点头,“好嘞!” * 云雾茶园。 屋子里只剩下虞烟兮和伍庭两人,伍孚背靠着木门坐在门槛外,院里秋叶落下,凉风吹进脖子里,一股嗖嗖的冷意。 虞烟兮往门的方向看了一眼,只是轻声叹了口气,才对伍庭道:“已是秋天了,丘黎的桃花却始终未败,如今也到了它们该消失的时候,萤之,这些年来,你故意在各处挑起争斗,我知道,你想毁掉父辈的江山,你几乎要做到了,可你真的开心么?” 伍庭身旁的窗户开了一条小缝,从这里看出去,恰好可以看到院外伸进来的几株桃花,他说:“母后,儿子种这万亩桃花本就是为了哄母后开心,如今母后既不开心,做儿子的亦不会开心。” 虞烟兮:“我并不需要人血种成的桃花。” 伍庭:“儿子知错,今为母后所囚,无怨。” 虞烟兮又道:“倘若兰牙那丫头前来攻打茶园,你当如何?” 伍庭视线看向窗外,良久才道:“令她束手。” 这时候,在伍庭视野里突然出现一个人的身影,是久时构,但他并不是从小院门口走进来,反而是先从院墙处探出一个头,看样子另外一边有人在将他往上托举,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整个人翻上来,跨坐在院墙之上。 伍孚一眼就看到了他,立刻从地上坐起来,正要说话,却见久时构对他比了个‘嘘’的动作。 伍孚很乖地重新坐了回去。 伍庭却眉头一动,虞烟兮发现他的神情变化,正要往窗外探去,就见伍庭突然‘啪’一声将窗户最后一点缝隙也合上了。 “母后,我后悔了。”伍庭道。 虞烟兮道:“什么?” 伍庭:“母后,若是以前,我得知自己这一生恨错了人,徒造了许多杀孽,最终要被母后亲手夺去皇位交与另一人,我定然不会反抗,甚至就在上一刻,儿子仍然这么想。可是此刻,我有一个远道而来的人要去迎接,我不愿这辈子被困在茶园这方土地上。母后,江山你要便拿去,您恨我杀了成帝,如今我卸下一切,将江山玉玺尽数奉上,这是我还与您的。” 伍庭话音落下,便往门口走去。 虞烟兮:“站住。” 伍庭果真停住了脚,却没回头,“母后,药效早就过了。其实您也知道,困住我的,从来不是药,而是我对您的敬畏,可是现在,我要去找一个我喜欢的人,他在等我。” 门一打开,伍庭就看见久时构从墙上跳了下来。 久时构双脚触地的一瞬间,腿根就被冲力刺激得一软,差点儿就要倒下去,正好被赶过来的伍庭一把给揽进怀里。 两人四目相对,伍庭淡淡一笑道:“你怎么这般没用?” 久时构站直身子,拍拍衣襟,“你真会说风凉话,知不知道我一路跑了多少地方?” 说着,久时构拍了下伍庭的胸口,这才绕过去院门打开,只见门口站着一个人。 院子门和屋门正对着,此刻站在屋子里的虞烟兮的视线直直落到了院外那人身上,这人一身布衣,看起来满具风尘,面容比当年衰老了不少,可虞烟兮还是一眼认出了他。 是成帝! 是她的成帝! 这个人本该在十七年为伍庭亲手所杀,此时却出现在这里。 他本该遵循历史轨迹死在过去的,可现在他却活生生地站在这里,他脸上的沧桑恰是十七年,这是因为他并非穿越而来,他是顺着历史活到了今天,见到了他本不应该见到的妻儿。 伍庭看到了自己的生父,脸上却没什么波动,反而是一种如风过耳的淡然,好像重逢的是和他毫不相干的一家人,他只是转身对久时构说:“我在这个时代没有家了,带我回你家。” “好。”久时构牵过他的手。 两人从伍成帝身边经过时,伍成帝用很轻的声音对久时构说了句:“谢谢。” 久时构对他点头示意,伍庭却没看成帝一眼。 伍庭和久时构迈出门槛的一刻,门在他们身后关上,也永远关上了伍庭和这个时代的联系。 第77章 回到家里 江凭端着两杯咖啡,穿过光洁干净的大厅,电梯门刚合上,就被一双白嫩的手从外面掰开,只见一个女生走了进来,一看到江凭,二话没说从他手里夺走了一杯咖啡。 “这是给老板……” 江凭话没来得及出口,电梯门再一次被人按开。 这次走进来的是王也清,显然她是一下飞机就来了,手里还提着几袋特产。 一看到江凭,她二话没说,将特产塞到江凭怀里,又从他手上抢过另一杯咖啡。 江凭:“诶也清,这是给……” 说话间,电梯到了大厦顶楼,此刻正是上午阳光最和煦不至于晃眼的时候,办公室的透光玻璃自动调节得恰到好处,温柔的光落在窗边站立的两人身上。 听到动静,两人一同回过身来。 久时构见江凭两手空空,“咖啡呢?” 江凭苦笑看了眼身边两个女生,举起手里的袋子,“老板,要不喝茶吧,这是也清刚从江川带过来的云雾茶,我去给你们泡两杯。” 说完,他立马逃离了这个现场。 王也清在沙发上坐下,“久时构,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先听哪一个?” 久时构看向身边的伍庭,他仍是一头乌黑长发,身上却穿着西装,这是久时构跑遍了所有高定西装店才给陛下定制到的,穿上身那一天,久时构看着伍庭紧致纤细的腰身,默默咽了下口水。 伍庭看了眼王也清,清冷的视线一扫而过,道:“有事启奏,无事退下。” 久时构已经习惯伍庭这说话的腔调,立刻道:“说坏消息吧。” 王也清是越来越喜欢这个陛下了,那天王也清和考古队一起去景区考察,还没到棠梨树近前,就听到那边人群哄乱,她立刻围上去,只见久时构正从地上爬起来,而在他身后,还站着一位长发美男。 那男子穿着类似于汉服但比当代汉服款式要复杂许多的衣裳,他就只是站在那里,气质就和周围所有人自动划开了一道界限,他一手勾住久时构手臂,将久时构从地上扶了起来。 久时构刚一站稳,立刻下意识将伍庭挡在身后,他着实没想到树西那家伙居然会让他们在白天穿回来,幸好是从树上掉下来的,这要是在人群中突然闪现,恐怕以后连现世都呆不下去了。 那时候正是旅游旺季,人山人海,很多人都拿出手机来录像。 伍庭皱眉,久时构听到他在自己身后说:“让他们退下。” 久时构:“……” 很快,景区保安赶到了,连办公室主任、景区经理也一起来了,见到久时构,大家第一反应都是一愣。不是说这位青年慈善家失踪了吗?怎么突然就从景区的树上掉下来?他身边那个美男子又是谁?他们两个站在一起为什么有种莫名的和谐?要不要报警?这位慈善家可是有过坐牢的前科。 很快,久时构第二次被扭送公安局。 审讯室里面对面坐着四个人,伍庭和久时构,一个警官和一个小记录员。 周遭空气都冷冰冰的,并不是因为冷气开得足,更多是因为陛下的气场太强,对面的审讯员话还没说上一句,就被伍庭的视线盯得犯怵,为什么感觉自己更像犯罪分子? 王也清也来了派出所,现在就在监控室里和她一个刚认的远方伯伯聊天,审讯已经开始了快五分钟,她却还没听到这个长发美男子说一句话,每一次都是久时构抢在他前面替他回答。 一直在门口忍着脾气的老干部终于冲了进来,一拍桌子道:“他没长嘴吗?!你让他自己说。” 久时构心道陛下可一定要沉住气,千万不要殴打国家公职人员。 伍庭淡淡瞥了眼这人,“你想让我说什么?” “为什么要破坏国家文物?!” 伍庭看向久时构:“谁是文物?” 久时构在桌子下暗戳戳地指向伍庭,伍庭似乎懂了他的意思,再次抬眼时,只听他说:“多谢。” “……你说什么?”这位警官显然没懂他谢什么。 伍庭:“多谢你关怀,并无人破坏我。” 这人听完,一口气差点没撅过去,久时构连忙将起身准备离开的伍庭拉回座位。 伍庭跌进椅子,往后轻轻一栽,眼底浮现起莫名其妙的疑问,落在监视器前的王也清眼里,就像做了好事的小学生被逮进局子,一脸无辜又天真地对警察叔叔说:我的名字叫红领巾。 王也清发出一声嗤笑,旁边的远亲伯伯不明就里。 现在王也清当然知道这位美男子是谁,这件事虽然听着荒谬,但对于王也清来说,惊喜和诧异占大多,她居然有幸能见到一位古人,这比她跟着考古队下墓刺激多了,毕竟眼前这位可是活的。 久时构很无奈,最后是王也清找人出面解决了这件事,景区方面只让久时构支付了一笔罚款。 王也清坐在驾驶座上,她通过后视镜看到了坐在后座的伍庭,眼神一直没离开过。 久时构:“也清,你再偷窥我家文物,我可要收费了。” 伍庭隔着车窗看向外面,这是山脚停车场,只一抬头,就能看到景区里那棵巨大的棠梨树,他隔着围栏遥望那边,他知道,刚才甘棠虽然一直没发出过声音,但甘棠一定见到了自己。 久时构怕太阳晃着伍庭,倾身过去将他那边的窗户给按上了。 伍庭有些木然地看着久时构的动作,周围的一切在他看来全是陌生的,只有身边这个人是熟悉的。 王也清笑道:“请问萤之陛下,你有没有什么想吃的呀?” 久时构:“也清,他是对这个时代陌生,不是刚出生,你不需要用这种跟小傻子说话的语气哄他。” “你管我,”王也清道,“不过你真是了不起,连伍哀帝都能被你从伍朝拐回来,话说你怎么做到的?” “很简单。”久时构说。 王也清:“很简单?” “对,”久时构伸出一根手指,“你只需要养一只可爱的猫头鹰。” 王也清不懂他在说什么。 这时,车窗被什么东西啄了一下,王也清头一偏,就看见一双圆鼓鼓的大眼睛贴在窗玻璃上,冷不当吓得王也清往旁边一倒,“什么东西?!” 久时构笑了笑,说:“给你介绍一下,我的宠物,树西。” 就这样,一只本不该出现在白天的猫头鹰随着车子一路往山下飞去,王也清将他们带到了一家火锅店。 “诶久时构,你快跟我说说,”王也清往伍庭面前的盘子里夹了一大堆肉,都快堆成山了,“为什么伍哀帝都被你从历史里带出来了,但我们还是在云雾茶园挖到了一副帝王棺椁,这怎么回事?” 伍庭用筷子默默夹起一块肉,上面沾着汤锅里的红油,看起来十分爆辣,他盯着犹豫很久,始终没下嘴。 久时构暂时没注意到伍庭的异常,他这一路可太难了,先是带着兰牙穿回十七年前,落地点在丘黎,等他找到马,骑了几天几夜赶到京城的时候,却听说伍庭的军队已经接管了皇宫,来晚了。 于是树西又一次将他们送回过去,落地点可算是在京城,但这时候伍庭还在丘黎没上京,来早了。 接着,树西第三次送他们穿越,这回落地点是京城,时间也在伍庭带兵造反攻入皇城那天,久时构提前和兰牙趁乱潜入皇宫,等到伍庭一剑刺死伍成帝离开之后,他才带着兰牙跑出来。 “快快快,救人!”久时构拉过兰牙。 兰牙用毒厉害,用药也出神入化,很快就堵住了伍成帝的伤口,一通抢救,终于将被伍庭刺死的叔叔从鬼门关拉了回来,但久时构却做了一个令兰牙没想到的行为——他把伍成帝从宫里背了出去。 安置好伍成帝之后,久时构单独留在屋子里伍成帝说了几句话,才出来和兰牙一起穿越回去。 回到茶园脚下,久时构立刻又驾马去到当年安置伍成帝的地方,这时候的伍成帝已经在此处隐居了十七年,久时构将他带了出来,一直带上茶山,领到了虞烟兮面前。 这一路,久时构一口饭都没吃过,由于时间太混乱,他不知道自己已经饿了多久,他现在只知道,就算点上满桌的肉,都无法填饱他的肚子,他吃得太投入了,神奇的是,他一边吃,一边居然还能将上述发生的事情讲给王也清听,奇妙的是,王也清居然完全理解了。 “所以那副棺椁是伍成帝的?可是你既然救了伍成帝,为什么要把他藏起来?”王也清一边投喂陛下,一边问。 久时构拧开一瓶汽水,灌了一大口,“我不想改变历史。” 王也清点了一杯牛奶,又点了杯巧克力牛奶,接着又要了杯橙汁、哈密瓜汁、玉米汁,最后又让服务员上了一份超丰富的冰激凌,一一摆到伍庭面前,做了个请他品尝的动作,才对久时构说:“我不理解,你让成帝死而复活,这已经是改变历史了,多改变一点少改变一点有什么区别呢?” 久时构拿起杯最普通的牛奶递给伍庭,“喝这个,对身体好。” 又对王也清道:“我这么做,当然有我自己的考虑。” 王也清见伍庭只喝久时构给他的牛奶,于是又将冰淇淋摆了过去,“陛下,你尝尝,卡路里的味道,你会爱上的——那你是用什么方法劝服伍成帝一直隐居十七年的?” 久时构神秘一笑,“人总有自己想保护的东西,在这种事情上,十七年不算很长。” 这时,一直默默吃饭的伍庭轻声说了句:“多谢。” 久时构虽然没说,但伍庭心底明白,久时构之所以穿回十七年前,是为了救下死在自己剑下的生父,而久时构本可以穿到更早的时间,直接阻止伍庭上京,或者在伍庭动手之前就救走成帝,可他没有那么做,因为他知道,如果成帝不死,后续就不会有甘棠为伍庭种树之事,也不会有伍庭东征西讨的那十多年戎马,也不会在某一天的不经意间被系统送上一座孤岛,并与久时构在那里遇见。 久时构绕了这么大一个弯子,无非是想将伍成帝从他本就缺席的历史里摘出去,只有这样,后面一切事情的发展才会和原来一样,久时构想改变的只有伍庭的结局,而不想更改伍庭的任何记忆。 因为记忆也是人的一部分,正是过去发生的一点一滴,才组成了今天的这个人。 伍庭从没想过在自己的时代里杀掉棠梨,正是因为不想抹除他与久时构的相遇。 久时构如今做的,和伍庭其实是一样的。 他们都不想让对方从自己的记忆里消失。 久时构在他手上攥了一下,温柔地朝他点了点头。 王也清在一旁露出欣慰的姨母笑,“久时构,看到你这么幸福,我真的不忍心告诉你……” 久时构回过头来,“什么?” 王也清放了份芝麻酱到伍庭面前,脸上居然露出父母心疼孩子的表情,“律师正在处理你的遗产,看来这回你得白手起家了,看样子你养不起我们的文物了,要不把他放我那儿……” 久时构将芝麻酱还回去,手臂拦在伍庭面前,“你想都别想,他是我的。” 第78章 后会有期 久时构虽然留了遗书,而且做了遗产公证,但由于他没有近亲,也就没人为他申请宣告死亡,而且也没到达规定年限,所以他的消失被警方认定为失踪,遗产也没人动。 看到卡上的余额时,久时构大松了口气,在伍庭肩上开心地按了按,“总算能养活我们陛下了。” 伍庭道:“你便是穷困潦倒,我亦不会舍弃你。” “不至于不至于,”久时构忙摆手,“我们陛下要过就得过最好的日子,怎么能受苦呢?” 伍庭淡淡道:“习惯了。” “你们两个够了,”王也清道,“我的好消息和坏消息一个都还没说,你们不打算听了吗?” “说坏消息吧。”久时构道。 王也清:“坏消息是,景区那边加强了对棠梨树的保护,全天24小时无间断监控,以后我们没法在晚上翻墙进去找它了。” 这时办公桌那边传来一声嫌弃的声音:“这什么?太难吃了。” 久时构走过去一看,只见兰牙拆开了一盒不知道是什么但是绿乎乎的东西,被她咬了一口就放到了边上。 久时构捡起包装袋,看了眼说:“抹茶巧克力。” 王也清反身搭在沙发上,对两人道:“味道不是关键,看到巧克力的形状了吗?” 这块被兰牙咬缺了一口,看不出来形状,久时构另外拆了一盒,才发现这是一棵树,“棠梨树?” 王也清点头,“景区文创新品,我带几盒回来给你们尝尝。” 兰牙摆摆手,厌弃地坐到沙发上,“真晦气,带妖树回来做甚?” 王也清以前考古,现在研究古人,对陛下身边这个跟班也无比感兴趣,往往会忽略这丫头曾经在乱世杀过无数的人,她回答道:“这就是好消息了。” 久时构又看了眼包装盒,“这算什么好消息?” 王也清道:“这批文创品现在在网上火了,上面负责人商量要对景区进行一次大的翻修。” 久时构立即追问:“要拔掉甘棠?” 王也清:“想什么呢,不可能。但是会转移景区里存在伤人可能的野生动物。” 久时构明白王也清为什么称这个为好消息了。 自从那一次唤醒树西之后,久时构发现,穿越的关键根本不在于甘棠,而在于栖息在甘棠身边的那些具有灵性的小动物,树西就是其中一只,甘棠只不过是利用这些动物想要被它驯服的心理,一直欺骗它们,说只要它们替自己处决满三千人,就可以得到被驯服的机会,就能被系统所承认。 可老树就只是一棵老树,而且老树早在很多年前就已经被陛下所驯服,它根本没有办法再驯服其他任何动物,它靠的,只是它编造谎言的能力。 王也清道:“自从上次萤之陛下去见过一次甘棠之后,警方那边就再也没收到过异常失踪人口的报案,不过甘棠害死的人那么多,不能就这么轻易放过它,从今以后,它身边没有动物栖息,也就没有处决者替它杀人,而它又被人类以保护的名义二十四小时监控,只要它不想暴露自己是一棵妖树,它就不可能在任何时刻说任何话,这对它来说,是一种永远的监.禁,比让它立刻死还惨。” 久时构注意到另一点,伍庭什么时候又见过一次甘棠? “你去见过甘棠了?” 伍庭:“嗯。” 久时构上下打量陛下,江川离这儿隔了几千公里,他怎么过去的?而且陛下现在用的是伍停的身份证和护照,久时构怕他不知道身份证怎么用,所以一直替伍庭保管,没有身份证,他又是怎么上的飞机火车? 这时久时构看到了王也清,“你带他去的?” 王也清:“当然,私人飞机。” 久时构:“为什么没告诉我?” 伍庭转过头,没理他。 久时构:“……” 王也清道:“那天你去外面陪人喝酒了。” “我什么时候——”久时构突然想起来,“我那是谈生意!!” “那我不管,”王也清一摇头道,“反正打电话给你没接。” 久时构不服气,问伍庭:“陛下,你去找甘棠干什么?” 伍庭没回答他,往办公室另一头走去。 久时构忙不迭追上,“诶,伍庭,你去找甘棠做什么?!” 看着那两个人说话,王也清双臂拍了下沙发,站起来对兰牙说:“走,我带你去买包。” 兰牙从办公桌上跳下来,“我想买刀。” 王也清想了想,刀是管制用品,得实名制买,兰牙是黑户,没有身份证买不了,于是道:“这样,我带你去射击馆吧,咱俩比试一下。” 兰牙欣然:“好。” 这俩女孩要出门的时候,江凭终于说话了:“也清,注意安全。” 王也清看了自己这存在感极弱的男朋友一眼,朝他勾勾食指:“你来给我们当司机。” 江凭往办公室里看了眼,“我还要上班呢。” 王也清:“上什么班,你家总裁现在被美色所误,你还不趁这功夫偷偷懒,快出来。” 江凭无奈,张口想对久时构说两句什么,但看到总裁座椅上此刻坐的人是伍庭,而久时构在椅背后寻着要和伍庭说话,伍庭却一直转动椅子不看他,久时构嘴里好像还一直在念叨什么。 江凭摇了摇头,明白自己在这里是多余的,只好接过王也清扔过来的车钥匙,和她们一起出门了。 经过楼下大厅里的电视时,几人驻足。 在以前,电视下方滚动条里放的永远是寻人启事,但不知从最近什么时候开始,寻人启事的数量越来越少,新闻里越来越多的报道是出走多年的人突然回家,亲人相见喜极而泣。 王也清嘴角提起,她知道,是久时构让树西穿越到各个时空场地里,去找那些被甘棠抛进去的人,在他们还没被处决化成桃树之前,将他们送回他们自己原本属于的时代。 这是一个浩大的工程。 华夏自古幅员辽阔,历史悠久,被甘棠处决过的人很多,那些被系统称之为‘选手’的人可能被放置在任何一个时间点,任何一个场地,树西只能如翻书一般,往历史里一年一年地找,往孤岛荒山里一处一处寻,往往是一无所获,徒劳无功。 但对树西来说,虽然辛苦,却是它最快乐的事,它能见到那些人和亲人团聚时的喜悦,恋人无端消失多年后再度出现时两人激动相拥,友人归来发现故人已老,大家却仍能彻夜举杯相话。 那些离开家很久的孩子,那些抛下孩子很久的父母,那些匆匆一别再无音讯的朋友,在他们的有生之年,原来都还有下一次相遇。 树西第一次明白久时构对它说的,世上最动人心魄的开怀是久违不见的重逢。 而制造出这一切分离的甘棠,它被人血滋养而活到今天,但最终也被人类永远地囚禁在了那片土地上,在它的根所触及的地里,埋着三千年前亲手植下它的那位召伯,它将一直守在召公墓前。 这就是故事的全部。 如果有什么人突然从你身边消失了,请不要感到惊慌,相信有一天,树西会在人世间的某个角落里找到他们,并将他们送回到你身边。 如果ta暂时没能回来,也请不要着急,总会有那样的一天,失散的人都会回来,会消除世界上所有的天各一方。 -------------------- 作者有话要说: 故事到这里就结束了,感恩看文的小伙伴们,希望下篇文见。 (全书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