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靠沙雕金手指走上修真界巅峰》作者:香草芋圆 【文案】 别的修真界,主角反派一团乱斗,高冷剑尊踏月而来。 纪瑶穿越修真界,专注于路边捡大佬。 十年时间,在路边捡了三个宗主级别大佬,优雅腹黑,狂狷邪魅 ……统统画风大变,被纪瑶带成了泥石流。 纪瑶(怀疑地):就这?我怕不是去了个假的修真界? 1号幼崽大佬:认了呗,谁把我养大就是我姐。 2号妖族大佬:忍了呗,谁投喂我就是我爸爸。 3号高冷剑尊·陆焕·大佬:……我觉得自己的画风不对了。快让我远离这群沙雕。 纪瑶:加入沙雕队伍,就是要统一风格。 修真界三位大佬护航的日子,鸡飞狗跳,岁月静好(?) 食用指南: 1. 调剂心情写的轻松向修真文,非主流修真,作者口味清奇,不喜请及时点叉逃生…… 2.不走寻常路的泥石流风穿越女主 VS 从云端之上被拖入沙雕深渊的高岭之花大佬男主 3.1V1,有亲情线,感情线比较慢热 内容标签: 穿越时空 仙侠修真 甜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纪瑶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叮!你的大佬已送达 立意:坚持本心不动摇 第1章 第一号大佬 接地气的仙门大选 “姓名。” “黄大根。” “落选,下一个。” “仙、仙长,为啥没问俺的年纪灵根,就把俺打发了?” “因为你名字太俗,不配入我麟川宗门下。回去换个名字再来。下一个。” “姓名。” “仙长有礼,在下汪成。” “年纪。灵根。” “年方而立,并无灵根。不过,在下有家资千万,愿全数敬奉与贵宗,只求能为城中执事——” “停,抬头。看到城门洞底下拿铲子铲地的几个洒扫仆役没有?” “看到了……?” “那些洒扫仆役,捐助最少的向宗门捐了五千万钱,年纪最大的也没你大。落选,下一个。” 巍峨厚重的城墙之下,简单的木栅栏围出方圆百丈的空地。 南北口音、打扮各异的少男少女们,密密麻麻挤满了木栅栏外围。一眼望去,人头攒动,保守估计也有数万人。 木栅栏只开了一个入口,一个出口。金丹期的磅礴灵气凝结成实体,在空地上画出长长的指引线。 少年少女们按照灵气凝结的线条指引,规规矩矩排起一条盘蛇长队,从外到里,层层盘匝,一直蜿蜒到空地中央。 真正排到了木栅栏中央,场地倒是宽敞起来,只空荡荡按照八卦方位放了八个四方桌。每个四方桌后,都坐镇着一名选拔执事,或抬头问话,或奋笔疾书。 缓慢移动、前后不见头尾的长龙之中,纪瑶抬头看了看西斜的天色,捞起灰扑扑的袖子,擦了擦额头渗出的汗珠。 堂堂四大仙门之一的麟川宗,说起来也是藏龙卧虎、精英荟萃的宗门大派,但筹办起十年一次的仙门天下大选活动,每次都是这幅春运火车站的场面……相当的接地气了。 “姐。” 一名十五六岁的瘦削少年,站在纪瑶背后,唤了她一声。 “这个时辰了,前面还有那么多人,今日只怕又排不到我们了。” 少年长得唇红齿白,相貌出众,却穿着与相貌极不般配的布衣布鞋,嫩生生、水灵灵的面颊热得通红,蔫耷得好像烈日暴晒下的叶子。 “姐,索性咱们不排了,回去吧。早点回去,赶在别人之前把河里的网收了,说不定还能多抓几条鱼。” “脸怎么热成这样?该不会是中暑了?”纪瑶摸了摸少年的额头,手指掐诀,给自己周围三尺又放了个凝冰决。 “都排了三天了,现在放弃,又要从头排起。小凌,咱们再坚持一下。” 名叫纪凌的布衣少年抿了抿嘴唇,表情有些委屈。 “我不想去麟川宗。” 纪凌的声音不大不小,传到周围人群的耳中,顿时引来了不少奇异的眼神。 有人低声咕哝着,“不想去麟川宗,就别来参加仙门大选啊。还嫌这里人不够多吗。” 纪瑶带着七分糟心,三分无奈,开口劝说, “弟,以你现在的进境,我已经没法教你了。去了麟川宗,拜入内门,有元婴以上修为的大能传授功法,以你的过人资质,相信过不了多少年,就能——”成功上位,成为一位宗主级别的大佬了罢。 她闭了嘴,抬起头,对着夕阳远山,露出了悠然向往的姨母笑。 少年咬了咬嘴唇,抛出这些日子折磨他内心、令他辗转难安的问题,“可是,姐,你有没有想过一件事。” 纪瑶应声回头,“什么事。” “我若真的入了麟川宗,就要常住山门之内,以后家里只剩下你和乌辛两个了。”少年迟疑道,“没有我帮忙,你一个人抓鱼腌肉的速度,赶得上乌辛吃的速度吗?” 美好的未来被一句话打碎,啪嗒,回到人间现实的灰土之中。 “好好的,为什么突然提起乌辛……” 纪瑶单手捂住了脸,“说起来,临走前腌了两百斤的鱼,一百斤的肉,不知道够不够乌辛这三天吃的。” 纪凌忧郁道,“所以,你看,家里还是需要我的。” “不。小凌,你有更好的去处。” 情感动摇了片刻,还是理智占了上风, “你算算看,咱们俩辛苦忙活一天,最多能赚三五块灵石。一旦你入了麟川宗呢,那就大不相同了。毕竟是绵延千年的一流宗门,他们的阔绰程度,是咱们想象不到的呀。说不定,一天能发给你三五十块灵石呢。” 初夏煦暖的阳光从树顶之间的缝隙流泻下来,黑压压前后不见头尾的人群之中,纪瑶抬头仰望湛蓝的天空,再度露出了悠然向往的表情。 “那时候,乌辛吃点肉又算得了什么。咱们拿着大把的灵石,每天给他买四百斤肉,吃两百斤,扔两百斤。” 纪凌被姐姐的豪迈想法震惊了。 想了片刻,也跟着露出悠然神往的神情。 “说起来,入了宗门之后,我再也不用抓鱼了。” “也不用腌肉了。” “一年四季,还有舒服飘逸的宗门弟子服可以穿。” “都是免费的。” “姐,咱们省点花用,说不定每天还能剩下很多灵石呢!” “对!想吃炊饼就买一打炊饼,想吃包子就买十屉包子。” 纪凌被深深地打动了。他终于下定了决心,“我会争取入选的。” 纪瑶热泪盈眶,“弟,你一定行的。” 你可不是普通人,你是天道钦定的修真界未来大佬啊! 纪瑶,女,来自二十一世纪的都市小白领,如今的修真界上百万修士中不起眼的小虾米。 作为一名重度网瘾少女,穿过来以前,她也曾经熟读某点的当红修真类小说,在键盘上指点江山,笑傲套路。 真的轮到自己了,才知道,所谓修仙世界,万千大道,确实是步步坎坷,处处崎岖。 她抬起头,望向眼前的巍峨大城。 位于麟川宗脚下的麟川城,城墙绵延八十里,人口百万。超脱凡俗地界之外,不受人间帝王管辖,是天下有名的仙城之一。 只是山脚下供宗门弟子路过休憩的城镇,就如此壮观,令凡人趋之若鹜。位于邙山群峰之中的麟川宗,不知又是一番如何仙界景象。 纪瑶心旌摇荡了一阵,再次回到现实。 只要把纪凌送进麟川宗,让他的人生轨迹发生关键性的转折,这位注定的天之骄子,就能从此步上正途,开启主角光环,开始日天日地的大佬人生。 而她自己,作为拾取并养育了1号大佬的宿主,持续长达十年的的1号任务线,也将取得关键性的突破。 好幸福。 简直不像是真的。 “姐。” 1号大佬——站在她身后的纪凌,拉了拉她的衣袖。 “嗯?” “你看天上那个黑点,歪歪斜斜飞过来的样子,好眼熟啊。” 纪凌突然有个非常不好的预感。 她闪电般抬头,盯住被繁茂梧桐枝叶遮掩的湛蓝天空。 木栅栏正中、只放置了八张四方桌的空地之上,凭空刮起一阵旋风。 那风来得猛烈突然,众人惊呼声中,只见头顶湛蓝高空出现一个黑点,那黑点迅速变大,在无数视线瞠目注视中,黑点一个俯冲,嘎的一声大叫,稳稳落在纪瑶头顶。 那赫然是一只红嘴乌羽巨鸟,蹲立有大半人高,长而阔的黑色翅膀左右张开,足有七八尺长。 巨鸟顾盼睥睨,眼神凌厉,高空俯冲带来的强烈气流,把周围离得近的一圈人刮得七荤八素,站立不稳,纷纷栽倒。 金丹期真元凝实化成的指引线被触动,顿时金光大作,碰线摔倒的几十个少年少女被金光包裹住,同时向四面八方凌空飞去,摔倒在木栅栏之外。 “出栅栏者,落选。”维持场地秩序的几名执事面无表情地道。 旁观人群倒抽一口冷气,瞬间后撤,以那只巨鸟为圆心,唰得空出一大片无人地段。 “这是排队等不及了,故意使出的手段罢?” “唤出灵宠清场,也不是头一回了,历年选拔都有,少见多怪。” “小小年纪,如此有心机!” 选拔现场,同样蓄养着灵宠的几位年轻修士,关注点却略有不同。 “这位道友相貌不俗,不知为何想不开,挑了这只灵宠?全身漆黑也就罢了,羽毛还秃成这样。在下有生之年,从未见过长得如此丑陋的灵宠。” “原本以为我家灰鹰已经是极丑的了,便没敢带出来,没想到一山更有一山高。小鹰,我错怪你了。你至少有毛。” 丑陋的秃毛灵宠:“……嘎嘎!” 纪瑶一个激灵,两只手死死抓住头顶的两只脚爪:“……别去揍人!忍住!回家给你吃肉。” 巨鸟歪了歪头,硕大的黑脑袋低下去,倒垂着和纪瑶四目相对片刻,露出一个嘲讽的眼神。 回家吃肉?骗谁呢你? 两百斤鱼,一百斤肉,全吃光了。家里只剩一堆鱼骨头。 要不是连吃了两顿土,吃吐了,他会费劲飞这么远过来找人? ——2号大佬,出身妖族,姓名辛重华。在路边拾取至今,三年有余。 因为霸气侧漏的姓名和外形极度不匹配,纪瑶给他起了个别名,亲切地唤作‘乌辛’。 辛重华大佬,未来什么时候能成长为日天日地的一代大妖。纪瑶不知道。 她只知道一件事,看看周围那些执事难看的脸色,再不赶紧找补找补,1号纪凌大佬选拔入麟川宗的事儿就要黄了。 第2章 辣鸡系统 优雅腹黑狂狷邪魅,各款具备…… 木栅栏正中,几名麟川宗外门执事端坐在四方桌后,对着眼前的混乱场面,面沉如水。 十年一次的仙门选拔,主人唤出灵宠清场,固然不算违规,但是敢用的人并不多。 身穿浅灰色镶银织线的中年执事停下记录,撩起眼皮,打量了一眼布衣布鞋、全身只用一块布包住满头乌发,打扮简朴到寒酸的少女。 “闹事的那只灵宠,是你的?” 硕大一只秃鸟还顶在头顶上,纪瑶不认也不行,“是我的。” “你可知道,动用外力清场,一下子断了前面几十上百人的入选机会,你固然不必受排队等候之苦,可以立刻参与选拔。然而,一旦不被选中,你的名字就会被录入禁名册,终生不能参与各大宗派的仙门选拔!” 纪瑶张了张口:“这……我真不知道。” “如今说不知道也晚了。驱逐了你的灵宠,上前回话。” “是。” 众人注视下,纪瑶双手抓着头顶粗壮的两只脚爪,艰难地把巨鸟抓到面前, “乌辛,听我一次。你先回家。“ 乌辛压根儿没听她说什么。 溜圆的乌黑眼珠紧盯着附近几个修士肩上瑟瑟发抖的灵宠,两眼放光,口水滴溜: 嗷嗷嗷!肉!新鲜好吃的肉!! 灰衣执事把纸笔往四方桌上一扔,声音冷下去,“怎么回事。莫非你用来清场的,竟是尚未驯服的灵宠?你可有把周围众人的性命放在眼里??” “不是。真不是。”纪瑶张口欲言,又闭上了。 她能说什么,说乌辛这厮根本不是灵宠?是没签契的纯天然野生大妖一只? 当着这么多麟川宗修士,把乌辛的老底泄露出去,明年今日就可以给它烧纸上坟了。 “乌辛,听好了!” 纪瑶低声附耳说道,“其实我跟小凌出门前在河里下了渔网,现在应该已经捞到上百斤鱼了。只可惜没人守着,也不知道会不会被隔壁家养的鸭子连网带鱼拽走……” 巨鸟震惊地睁大了黑豆般的眼珠。 一人一鸟沉默地对视了片刻,乌辛发出了一声“嘎!”的厉声长嘶,挥动七尺长的大翅膀,怒冲冲腾空而起,几次扑棱,化作一个黑点,消失在天边。 满场的纷纷议论声中,纪瑶表情平静地掸了掸满身的灰土,索性解开彻底乱成稻草窝的头发,把满头乌黑长发编成一条垂腰的大长辫子,又掐起一个净尘决,仪表恢复如初。 她对周围人群点点头,“灵宠顽劣,已经驱逐了。” 灰衣执事冷着脸,拿起纸笔,“姓名。” “舍弟纪凌。” 执事咦了一声,“不是你自己报名?” 纪瑶对身后人群中招招手,“执事大人明鉴,这次参与仙门选拔的,是晚辈的弟弟纪凌。年方十五,五岁引气入道,九岁筑基。如今已经是筑基大圆满境界。” 在场众人无数目光,齐刷刷转向人群中的纪凌。 无论是俗世凡间还是修真之界,相貌长得好的终究会占些便宜。 纪凌站在一片黑压压的人群中,有如鹤立鸡群,灰袍执事一眼便望见了,上下打量几眼,神色和缓下来, “果然只有十五岁?何时修到的筑基大圆满境界?师从何门?” “并无门派,家族散修。去年突破为筑基大圆满。” 纪瑶抓紧机会,推销自家1号大佬,“舍弟测过资质,乃是火性单灵根。” 话音方落,四方桌后端坐的其他几名执事也停了笔,互看了一眼。 这庸碌下界凡尘,亿万百姓,生来拥有灵根,有资格踏上修仙道路者,千里无一。 拥有灵根的万千人中,绝大多数又是四灵根,五灵根这种驳杂灵根。终其一生,无缘大道。天生三灵根以下者,又是千里无一。 火系单灵根,算是相当罕有的上上资质了。无论哪个宗派,都不会把如此资质的好苗子拒之门外。 四方桌后站起一名身穿墨绿镶金边锦袍、神色沉稳的主执事,亲自引着纪凌,绕过木栅栏外围层层叠叠的拥堵人群,走到了麟川城正门城楼下。 宽阔城门的正前方,是一条长十丈的瑞兽通道。 整块白玉雕成的衔环瑞兽,每隔五步,就有两只,分别蹲踞左右。 墨绿锦袍执事引着纪凌来到白玉瑞兽通道的起点。 “站在这里。双手按住两边的玉麒麟。” 年方十五岁的清瘦少年笔直地站在两根长柱中间,花瓣似的嘴唇紧抿着,伸出两只手,分别按在左右两只玉麒麟的头上。 淡淡的白光从头顶泼洒下来,将少年笼罩在内。 原来这正门城楼的头顶上,竟镶嵌了一整块椭圆形白玉,磨平如镜,居高临下,俯瞰着进出人群。 那巨石一般的白玉泛起五彩,影影绰绰,映出少年身影。片刻之后,五彩褪去,绯红色覆盖了少年全身,隐约显出周身经脉。 果然是极罕见的火性单灵根。 那墨绿色锦袍执事点点头,露出难得的赞许神色, “你这娃娃,资质相当不错。过来填写姓名吧。”显然是同意纪凌入麟川宗了。 周围人群发出了惊叹羡慕的声音。 纪凌却站在原地没动。 “有免费的弟子服吗?”他认真地问。 墨绿色锦袍执事顿时脸色一僵。 “宗门选择如此大事,你一不问修为功法,二不问内外诸峰,怎么倒婆婆妈妈,问起这种不入流的琐事来了?” 纪凌点点头,表示受教,转头换了最先问话的灰袍执事,继续问第二个问题,“宗门包食宿吗?” 灰袍执事:“……包。食宿全包。” 纪凌露出喜悦的笑容,再次抛出第一个问题,“有免费的弟子服吗?” 灰袍执事的表情扭曲了一下:“……有。一年四季,内外换洗衣物,每个外门弟子每季都有两套。” 纪凌欣慰地转向纪瑶方向,“姐,真的有免费的衣服!” 纪瑶露出一个鼓励的笑容,“我早就说过了,加入麟川宗,咱们就吃穿不愁了。” 几位执事互看了一眼,又扫过这姐弟俩的寒酸打扮,心念转动间,猜到了些缘由。 数十年来,除了仙门大宗所在的地界尚算平稳,凡人居住的地界,可以说是乱世动荡。人心险恶,更胜财狼。 这姐弟俩虽说已经筑基,毕竟年纪尚幼,加上相貌出众,怀璧其罪,行走在凡人地界,想必平日里生计颇为艰难,以至于只盯着身外财物。 墨绿色锦袍执事想到这些,声音不由和缓了许多,“宗门不只包食宿,发放弟子服。外门弟子,每年宗门还会发下百斤灵米,并一百灵石。供养你姐姐一人,应该绰绰有余了——” 话音未落,纪凌已经震惊地瞪大了眼睛,“什么?才一百?!” 墨绿色锦袍执事的声音不由一窒,“……你听清楚了,不是一百两纹银,是一百块灵石。” 纪凌那边已经彻底呆住了。原地怔立了半晌,他又大吼一声, “一年才一百灵石!” 期待和现实相差太大,纪凌陷入了深深的打击之中。 “一年一百灵石。每七天才赚两块灵石!堂堂麟川宗,怎么会这么穷……比我们家还穷!” 在众人震惊的眼神中,纪凌掉头就走,边走边道,“姐,我不去了,我们回家!” 众执事:“……” 墨绿色锦袍执事呆滞了片刻,袍袖一拂,大喝道,“你这小子,回来!我还没说完!一百灵石是外门弟子的待遇!若你能成为我派内门诸峰弟子,每年宗门会发下千斤灵米,并两千灵石!” 纪凌脚步顿时停下,回头,“当真?” “自然句句事实。” 墨绿色锦袍执事冷哼一声,“就看你有没有本事成为内门弟子了。” 纪凌盘算了片刻,脸上终于露出了笑容,对纪瑶道,“每日有七块灵石。虽然不算多,但勉强够用了。” 纪瑶捂着脸,“去吧去吧。” 四方桌前,纪凌拿起笔,“我愿加入麟川宗。” “那就签名画押罢。”墨绿色锦袍执抬手扔过来一张淡金色的记录符纸。 纪凌画押到一半,突然停了手,又问了一句,“内门弟子,也有免费的弟子服?” “……有。内外换洗衣物,每季四套,都是上好的衣料,足够你穿用。” 纪凌还不罢休,继续刨根问题,“这么多新衣服,穿不完的,可以拿回家吗?” “可以。都可以!灵石灵米,用不完的,随便你拿回家!” 纪凌惊喜地吸了口气,不再犹豫,拿起笔继续签字画押。 墨绿色锦袍执事伸手按了按太阳穴,端坐在四方桌后,眼看着少年喜滋滋地签下名字,一时间竟有些恍惚。 他,蒙钧,堂堂麟川城的一城镇守,亲身坐镇的场所,到底是十年一度的仙门选拔重地,还是哄骗贫苦人家卖孩子的现场? …… 头顶日头逐渐西斜,到了酉时。 麟川城镇守蒙钧抬头看看天色,沉声道,“时辰已到,今日的仙门选拔暂止,明日卯时继续!今日入选的弟子,过去城门下列队,发放入城玉牌。”说罢将湖笔一扔,起身离去。 城门外响起一阵巨大的喧哗抱怨声。 如同巨大蚁穴溃堤,蝼蚁四散,城外聚集的众多落选之人拖家带口,沮丧地四下里散开了。 纪瑶站在城墙下,目送着纪凌在灰衣执事的安排下,拿到入城玉牌。少年频频回头,在众人催促之中,瘦削的背影最终消失在城门之后。 做了十年的1号任务线,就这么结束了? 她在城门外立了半晌,带着几分欣慰,几分感慨,伸手抹了抹眼角浮起的薄薄的泪花。那种感觉,有点像老父亲送女儿出嫁…… 忽然之间,周围吵嚷喧杂的人声迅速抽离,取而代之的,是‘叮’的一声,悠然清越的山间铜铃声响。 ——消失了三个月以后,辣鸡系统又上线了。 “亲爱的纪小瑶。”系统发出了亲切的呼唤,“好久没见了,系统爸爸好想你,你想不想爸爸。” “要点脸,我爸比你好一百倍。”纪瑶无情地回答,“你这一言不合就消失的毛病还能不能改了?” 系统嘤了一声,“好冷漠,爸爸好伤心。” 纪瑶:“没有你送来的两位大佬令人伤心。正好你上线了,说说看,小凌那边的任务线,算不算关键点达成了?” 系统停顿了两秒钟,惊喜道,“哎呀,三个月不见,纪凌大佬完成了关键的人生一步!只要拜入麟川宗门,他的大佬人生就稳了!可喜可贺。” 纪瑶叹了口气,“希望别出幺蛾子就好。自打他进了城门,我这右眼皮总是在跳。” 又停顿了两秒钟,系统再次惊喜道,“哎呀,三个月不见,辛重华大佬,已经妖丹凝实,修为大进,稳定在金丹境界了!可喜可贺。” 纪瑶:“……自从他突破金丹境,吃的肉比以前多了一倍。” 系统熟练地安慰陷入深深负面情绪的宿主:“虽然大佬们现在的大腿不够粗壮,但是,以后会越长越粗壮的!纪小瑶总有抱上大腿的一天!” 纪瑶:“但愿如此吧。对了,你今天上线有什么事?” 系统:“当然是有特大的好消息要告诉宿主啦。” 纪瑶警觉心顿起,“……说说看?” 系统:“自从宿主拾取2号大佬辛重华以来,已经过了整整一千天了!这段漫长的时间里,系统积累了超过20名宗主级大佬,优雅腹黑狂狷邪魅,各款具备,等待宿主的第3次拾取!这些待拾取的大佬,个个盛世美颜,武力爆表,潜力无限,包邮送达!宿主想要什么样的粗壮大腿都有——” 纪瑶:“呵呵,再见。” 【宿主把系统拉进了小黑屋,并禁言48小时。】 【宿主向小黑屋连续投掷了50个臭鸡蛋。】 第3章 第二号大佬 停止互相伤害吧 远处响起了巨大的轰鸣之声。 纪瑶回头,望向不远处的麟川城。 正是日暮时分,绵延八十里的巍峨大城,从北到南,城头逐步亮起了幽幽的浅色蓝光,夜晚的护城大阵启动了。 隐约几道御剑身影在浅蓝色光芒中快速移动,这是夜里轮值的执事开始巡岗。 最后一点夕阳的照耀下,纪瑶顺着城外的喧闹官道,走过一段路,又拐下小径,沿着蜿蜒曲折的护城河道,走向城外凌乱而混杂的大片群居住所。 麟川城外常年聚集着众多投奔而来的凡间百姓,人口众多,沿路各有前人占据。 占地的法子也是五花八门,有人搭起北地的皮毡子,有人搭起南方的帐篷,有人木工了得,原地搭起简易木屋。最多的还是茅屋草屋木篱笆。 走出了三四里地,人工拓宽的护城河道逐渐变窄,变回了未曾雕琢的自然河道模样。 不多时,纪瑶来到一处小河转弯处,岸边斜斜插了一枝桃花。 人间四月芳菲尽,山上桃花始盛开。 蜿蜒河岸在此转弯,地势略有起伏,河水形成一个小小的断层,约半尺高的小瀑布奔流而下,玉珠飞溅,偶尔有一两尾肥美鲫鱼跃出水面。 河岸边的空地上,几块硝过的牛皮缝合在一起,用几根木架子撑起,搭起了一座式样简单的帐篷。 纪瑶长舒了一口气。 到家了。 她脱了布鞋,挽起裤腿,赤脚跳下小河,把沉在水里的渔网拖了上来。 十来尾肥大鲫鱼在渔网里摇头摆尾,挣扎不休。 纪瑶把肥鲫鱼扔到岸上,拖过渔网,在溪水里清洗干净,重新在木桩子上绑好固定,再缓缓沉入湍急的河水中。 隔壁住着的胡婶子热情地过来打招呼,“纪家大姐儿,你怎么一个人回来啦!这次运气怎么样?你家凌哥儿选中了没有?” 纪瑶抬头笑了笑,“选中了,今日已经入城了。” 那婶子愣了片刻,揉了揉眼睛,勉强笑道,“你们才来多一会儿啊,凌哥儿就选中进城了。我们家的那个死鬼,硬拉着我们娘儿俩来这里,已经快四年了,我家小子还没能进城去,家里的两亩田早就荒喽。” 女人叹息着走远了。 过了不多时,胡婶家的茅屋里响起了女人的哭泣怒骂声,夹杂着半大小子愤怒的回嘴申辩声音。 过了一会儿,胡婶家的男孩儿摔门出来,蹬蹬跑到纪瑶蹲着的河岸边,隔着半人高的芦苇荡,愤怒地吐了几口唾沫,骂道,“选中了了不起啊!”又怒冲冲的跑了。 纪瑶装作没听见,蹲在河边拉了几回网,又捕了三四尾鱼上来,加上之前网中的十来尾,一起掂了掂分量,百来斤总有了。 她拿了匕首,在河岸边处理鲫鱼,开膛破腹,拎着鱼走回帐篷前方空地,点燃篝火,同时支起四个烤架,处理今晚的饭食。 入夜时分,沿河的各家各户都燃起了炊烟。 烤鱼的焦香渐渐满溢。 帐篷帘子唰得两边飞起,一只头顶翎毛乌黑发亮、但脖子以下全秃的黑色巨鸟打着呵欠,用爪尖踢开帐篷,摇摇摆摆走了出来。 饿着肚子被哄回家守渔网的辛重华大佬,回帐篷眯了一会儿,被烤鱼的肉香惊醒了。 “发什么呆呢,鱼都烤糊了。”看看左右无人,辛重华开口说话了。 他用翅膀尖掂起一根烤架,凑到长喙旁边,一口吞掉了整条烤鱼,嚼吧嚼吧,呸,吐出来一根完整的鱼骨头。 辛重华大佬高声鸣叫起来简直毁耳朵,开口说人话的时候,倒是一副悦耳低沉的男子声线。只不过声音里满满的嫌弃,挡都挡不住。 “外糊里生,你烤的这是什么玩意儿。还是纪凌烤的鱼好吃。他人呢?换他过来给老子烤鱼。” 纪瑶把手边的烤架挨个翻了个儿,平静地道,“他不回来了。以后烤鱼的只有我,将就着吧。拿你的碗来,开饭了。” 辛重华原地挣扎了一番,委委屈屈走回帐篷里,叼出一个木质的脸盆,砰的丢在地上。 “我肚子饿。”他愤怒而委屈地抱怨,“家里的鱼干和肉干昨晚就吃完了,今天一整天,一块肉都没吃到!纪丫头,当初你捡我的时候,说好了让我每天吃饱的! 现在才几年?” 纪瑶面无表情地递过一根刚烤好的烤鱼架,“我也记得,当初捡到你的时候,你那么楚楚可怜的一小只,站在我的手心里卖萌,每天只需要挖几条蚯蚓给你,你就撑得直打嗝。现在呢?刚才那条十斤重的鱼,够不够你一口吞的?” 辛重华:“……”嚼吧嚼吧,默默地吐出一根大鱼骨头。 纪瑶:“行了,乌辛。大家都不容易,停止互相伤害吧。咱们三个一路走到现在,还是有情分的。如今小凌不在了,我们俩更要互相扶持才是——等下我洗碗,你收拾地上的骨头。” 往事不堪再提,纪瑶吃了半条鱼做晚食,剩下的百来斤全进了辛重华的肚皮。 辛重华明显没吃饱,在帐篷里翻来覆去,哼唧哼唧。 纪瑶也没吃饱,但她有更在意的事。 “乌辛,你都金丹境了,还不能变回人身?”她坐在自己的木床上问。 乌辛立刻不哼唧了,烦躁地翻了个身,“试过了,不行。” 有了1号大佬的成功案例,纪瑶开始展望2号大佬的未来。 “等你变成了人身,说不定胃口就能恢复普通人的大小,不用每天吃两百斤肉了呢。” 她乐观地商量着,“再试一次?不管能不能成功,明天大清早我给你抓鱼去。” 乌辛不情不愿地从地上爬起来,两扇大翅膀扑棱了几下,“我可以试,不过看了你可别后悔。” 纪瑶:“不后悔。” 片刻后,帐篷里闪过细微的灵力波动,以乌辛的翅膀半径为圆心,一道慑人的五彩光华闪过视野,亮光中逐渐浮现出一个人类男子的轮廓。 不,也不能纯粹称之为人类的轮廓。 属于人类健壮男子的躯体,脖子以上却顶着个硕大的乌黑鸟头。 那鸟头显然也不适应自己的人身,伸手摸摸肌肉隆起的胳膊,又摸摸长长的鸟喙。 乌黑闪亮的小眼珠眨巴着,注意到纪瑶震惊的表情,忽然想起来什么似的,两只手羞答答地往下一捂。 纪瑶:“……” 她瞎了她瞎了! 五彩亮光化作细碎光点,逐渐消散在半空中,乌辛恢复了巨鸟原形,砰的倒在地上大喘气, “老子现在妖力不足,说不行就是不行。” 纪瑶:“……行了,我知道了。你睡吧。” 乌辛眼巴巴地,“明天大清早我的鱼?” “说话算话,抓给你。” 打起最后的精神,她取下脖子上挂着的玉花生坠子,启动禁制,把坠子里装着的剩下家当全部倒出来,仔细数了几遍,安心了不少,再原样收起,随即沾在枕头上,片刻就睡死过去。 在梦里,纪凌穿着崭新的内门弟子服,左肩扛着一包灵米,右肩扛着一包灵石,从仙气飘渺的麟川宗门飘然下山,骄傲道, “姐,我已经是麟川宗的下一任宗主了。以后给乌辛买肉,全包在我身上,吃五百斤,扔五百斤。” 纪瑶在梦里心潮澎湃,笑出了感动的泪水。 纪凌仙气飘飘的下山,送米送钱,旁边还有人跟着敲锣打鼓,一副首长下乡扶贫的架势。 纪瑶在梦里也觉得不妥当,连吃带拿,还是低调点的好,连连说道,“让我弟弟自己来就好了,不劳各位敲锣打鼓 ,沿路昭告,哎呀,怪不好意思的。” 铛——铛—— 又一阵惊天动地的锣鼓声响。纪瑶浑身一抖,从美梦中惊醒。 那锣鼓声竟然不是在做梦。 不知道什么人在帐篷外面拼命敲锣,扯着嗓子大吼,“起来!都起来!赤潮来了!快跑——” 尖利的狗叫声,男人女人们的惊呼声和孩子们的大哭声从四面八方同时响起,仿佛热油浇到了沸腾的热水上,沿河的百姓聚集地顿时炸了锅。 “胡说八道,这里是麟川宗的地界儿,哪有什么赤潮!” “谁危言耸听!揪出来!” 微弱的月光下,一个衣衫褴褛的男子眼神发直,拿着铜锣,跌跌撞撞地行走在众多帐篷茅屋之间: “赤潮来了,快跑——我们兄弟四个,就跑出来我一个,其他三个都被吃啦——凶兽它丧尽天良啊,呜呜呜……” 围拢的人越来越多,众人反复询问,那男子说话颠颠倒倒,翻来覆去都是相同的话,指着东南边远处山林,指天发誓他的三个亲兄弟赶夜路时,在东南林子里遇到了赤潮。 有人咂摸出一些门道, “莫非,此人的兄弟确实在林子里遭遇了不测。但遇到的不是大股赤潮,而是一只落单的凶兽?” 这句话如醍醐灌顶。 “就是,麟川宗的地盘,怎么可能有赤潮,都被关在后山镇压着哪!” “一两只落单的凶兽,倒是有可能。总会有些漏网之鱼。” 纪瑶披着外衣,混在人群中听了一会儿。 城外像她这样的散修数目不多不少,百来号总是有的。以她的筑基中期境界,不算太高,也不算太低,正好泯灭于众人之中。 这件事被城外散修们从凡人手中接过来,公推了几位修为最高的散修,看管那位精神崩溃的男子,打算等天明之后,上报给麟川城的巡城执事们。 听他们商量得差不多了,纪瑶正打算趿着鞋回去,身边忽然刮起一阵凶猛的旋风。那旋风来得突然,强烈的气流把周围众人刮得昏头转向,站立不稳,登时摔倒了一片。 高空中传来激动的大叫,“嘎——!” 纪瑶一个激灵,闪电般回头。 借着微弱的月光,她看到自家帐篷大开的帘子还没有合拢。再抬头远眺,隐约看到高空一个熟悉的黑影盘旋了片刻,笔直往凶兽出没的东南山林处飞去了。 纪瑶大惊,不假思索,单手拢着长发跟在后面飞奔, “乌辛,别去!你不能吃不干净的肉!还记得我们每天怎么跟你说的吗!‘鲜鱼安全又无毒,猪羊美味又营养,熟食烧烤味道好,健康饮食每一天’——” 百尺高空的云层之上,辛重华展开七八尺长的巨大双翼,激动得嗷嗷叫, “鲜肉!新鲜又美味的肉!”几个扑扇,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纪瑶:“……”妈蛋! 第4章 谁更心塞 我的心这里,痛 妖族野性难驯,辛重华这货追着鲜肉跑不是第一次了。 三个月之前,辛重华饥饿难耐,夜里偷偷出去,循着血肉香味找到了一头落单的变异妖族——也就是凡间俗称的凶兽。 凶兽一旦聚群,就是成千上万,势不可挡,所到之处,赤地千里,万家绝户。不要说普通凡人,就算是修真界大能,孤身迎战万千凶兽,也是有去无回。 这些受了浊气熏染、失了神志的大小妖族,有飞禽,有走兽,个个都是双目赤红,仿佛滴血。成群行动时铺天盖地,有如潮水。因此被人起了个形象的名字——“赤潮”。 赤潮失了神智,只凭本能追逐灵气充裕的所在,通常由数十元婴以上修为的大妖领头,浩浩荡荡,四海九州,无处不至。数百年来,令人闻之色变。 直到后来,修真界联合征伐赤潮,倾各大宗门之力,牺牲无数精英,历经百年,终于将规模最大的几处赤潮联手阻灭。 自此之后,赤潮的规模减小了许多。但偶尔还是有落单的赤眼凶兽,时有出现。 三个月前,便有这么一头漏网凶兽,半夜路过山林。偏它倒霉,撞到了饥饿难耐的辛重华,连根骨头都没剩下。 隔天清晨,纪瑶惊喜地发现,养了三年的2号大佬一夜破境,凝出妖丹了。 还没等她开心得撒花转圈圈,破境凝丹的辛重华大佬就发了狂,双眼血红,追在纪家姐弟背后狂啄数十里,差点生吞了纪凌大佬。 幸好这个危机关头,系统上线了。 纪瑶用这几年供养两位大佬赚取的点数,兑换了一张不属于这个修真界的‘七星聚灵’法阵图纸,用作弊的手段开了外挂。 二十一颗上品灵石摆出七星聚灵阵,引来磅礴天地灵气,洗涤内府经脉。总算把辛重华大佬从发疯边缘拉了回来。 ——可恨这厮完全不记得发疯之后的场面,只记得凶兽多么的鲜美好吃。 这三个月来,纪瑶和纪凌严防死守,每天谆谆告诫四句健康守则, ‘鲜鱼安全又无毒,猪羊美味又营养,熟食烧烤味道好,健康饮食每一天’。 嘴巴几乎说破了。 没想到凶兽一来,全是白费功夫! …… 天刚蒙蒙亮时分,辛重华大佬浪回来了。 吃饱喝足,打着饱嗝,就连摇摇晃晃的步子都显露出美滋滋的惬意来。 “这么多天了,终于敞开肚皮吃了一次,嗝,不容易。” 辛重华翅膀左右摊开,脚爪朝天,敞着肚皮瘫在木板上, “纪丫头,天亮了,嗝,别数那堆破石头啦,你该去河边抓鱼了。” 纪瑶不理他,翻来覆去数了三遍,数出了二十一颗灵石,打开玉花生坠子的禁制,把剩下的五块灵石收进去。 二十一颗晶莹剔透的灵石悬浮在半空中,摆出三层重叠的七星形状,纪瑶盘膝坐在地上,面无表情地开始掐诀。 空气中聚集的若有若无的灵气,猛然间浓郁了起来。 “聚灵阵?” 硕大的鸟头敏感地转过来,长喙差点戳到最下面的一颗灵石,“好端端的你搞什么鬼?——嘶,还都是品相最好的灵石?你是钱太多了嫌扎手?” “摆个阵法恭喜你啊。”纪瑶表情冷漠,双手飞快掐诀, “林子里的凶兽好不好吃?妖丹也一起吞了吧?是不是觉得全身暖洋洋的,热烘烘的?真气充足,快要满溢出来了?三个月前才凝出妖丹,突破金丹境,如今又要突破金丹中期了,真是可喜可贺。二十一颗压箱底的灵石做贺礼,够不够?” 圆溜溜的两只乌黑眼珠呆滞了片刻,似乎这才反应过来。 “金丹中期?我又要破境了?我、我只是吃了顿肉,真的要破境了?” 乌黑油亮的头顶翎毛猛然抖了抖,辛重华发出一声凄惨的嚎叫, “不——!到了金丹中期,每天要吃的肉又要多一倍才能吃饱!我不要破境!我不要破境!我不要——” “晚了。” 二十一颗上品灵石,齐齐发出晶莹的光,在缺乏光线的帐篷里,宛若璀璨星辰。 聚灵阵开始全面发动,帐篷里灵气聚集的速度越来越快,聚灵阵的中心,隐约可以看到小小的灵气旋涡形成。 纪瑶对聚灵阵的方向抬了抬下巴,“进去。赶紧的。” 眼看辛重华垂头丧气地进了聚灵阵,纪瑶想起自己辛辛苦苦攒了不知多久才攒的二十一颗上品灵石就这么没了,气得胸闷,懒得理会这败家玩意儿,掀开帘子走出了帐篷。 迎面撞到了隔壁的胡婶子。 胡婶子刚从河边洗衣服回来,端着木盆子,隔着几步站住了脚,要笑不笑的, “喲,这不是纪家大姐儿吗。昨晚才说你家凌哥儿被挑上了,进了城了,怎么今儿一大早的又回来了?该不会是人家不要了,被人赶回来了罢?” 纪瑶一愣,“我家小凌确实入城了。胡婶子只怕是看错人了吧。” 胡婶眉头拧起,指着河边的那丛芦苇荡,大声道,“婶子我这双眼睛怎么会看错!大姐儿你自己去看看,那边蹲着的是不是你家凌哥儿?” 她的声音太大,话音未落,芦苇荡被人用手左右拨开,露出一张嫩生生的白净脸庞,脸颊上还带着几滴溅起的晶莹水珠,带着笑向岸上招手, “姐!胡婶子!早啊!今早抓到的鲫鱼可肥了。” 纪瑶只觉得眼前蓦然一黑。 一大早蹲在芦苇荡里捞鱼的这位,真的是纪凌。 她真傻。真的。 昨天送纪凌进了城门,她竟然就天真的以为,1号任务线完成了关键性的转折,成功在望了。 她怎么没想到,这位未来的1号大佬,能靠本事进城,也能凭实力出城啊。 纪瑶脚步飘移,双目发直,游魂一般的飘到了河边芦苇荡,无声无息蹲在纪凌旁边。 “弟,”她语气飘渺地问道,“好端端的,你怎么回来啦。” 纪凌熟练地拉网撒网,“姐,咱们差点就上当了。这麟川宗不是个好去处。 ” “哦。”纪瑶轻飘飘地道,“天下四大仙门之首的麟川宗,镇守邙山八百里地界。辖界之内,升起三十六座内峰,元婴满地走,金丹不如狗。还有一名罕见的大乘境大能坐镇宗门,镇守护山大阵。你倒说说看,怎么不是个好去处了。” 纪凌不以为然,“都是过时的消息了。姐,咱们消息不灵通,所以一直不知道,麟川宗现在大不如前了。四大仙门之首的位置,如今啊,悬。” 纪瑶:“你别胡说八道。我听说,只要宗门里有三名以上的元婴长老,就属于没人敢惹的一流宗门,进去不会受人欺负。像麟川宗这样有大乘境高手坐镇的宗派,妥妥的修真界顶级门第,进去可以欺负别人。” 纪凌:“但是姐,我想跟你说的就是,麟川宗的那位大乘境长老,他不行了啊。” 纪瑶:“……谁不行了?” “就是麟川宗镇守宗门的那位。当年‘鸿光一剑,斩破赤潮千里’的明霄真人。” 纪凌笃定地道,“虽然人还在,但已经不行了。” 纪瑶惊了:”他不是号称四大仙门最年轻的护宗长老,还没到两百岁吗?” “还没有到两百岁,已经闭了死关,几十年没有在人前露面了。就连宗门大典这么重要的场面,也是大长老以‘代宗主’的身份,独自出席的。” 说到这里,纪凌凑近纪瑶耳边,小声道,” 我昨晚才听说的。就是当年斩破赤潮的那一剑,让明霄真人大伤了元气,终生再也不会出关了。纵使人还在,也跟没了一样,总之,不行了。” “嘶——”纪瑶倒抽一口冷气,震惊于第一手的修真界八卦,连手里抓着的鱼都掉了。 “那……就算麟川宗的护宗长老不行了,毕竟还有其他大能呢。戒律峰的大长老,还有启明峰的敬和真人,都是元婴后期修为的大能。你若能拜入内峰,做峰主的真传弟子,也不错的。” 纪凌叹气,“可是,十年一次的仙门天下大选,招收进去的都是外门弟子。外门弟子不知要熬多少年,像我这种没有门路的,可能要长久待在外门了。” 纪瑶越听越不对,“怎么会。你可是火系单灵根的上上资质!迟早会选进内门的。” “迟早的意思,就是不知多久。”纪凌眼疾手快,闪电般又网上两尾肥鱼,扔到岸边。 “外门弟子每年一百灵石的待遇,已经三十年没有增加过了!他们都说,以我的资质,何必在麟川宗外门熬日子。如果去了小崇山秘境,崭露头角,仙界各大宗门可以任我挑选,直接拜入内门。我想了一晚上,觉得很有道理,我就回来了。” 纪瑶沉默了片刻,“他们说?他们是谁?” “昨天和我一同被选上的弟子们啊。“纪凌眨了眨睫毛浓密的眼睛,”昨晚我们睡一个房间的大通铺,大家秉烛夜谈,谈到这些的。” “……大家秉烛夜谈,不眠不休,鼓励你退出外门,去小崇山秘境?那他们自己为什么不去?” 纪凌的表情有些不好意思, “因为只有我是单灵根嘛。他们都说,我的资质最高,最有资格去小崇山秘境。” 纪瑶蹲在原地,沉默了很久,开口道, “弟,这么多年了,我供你吃喝,供你穿衣,教你吐纳入道,好不容易把你拉扯到十五岁,长得比我还高了……” 纪凌的脸色微微一红,有点忸怩, “姐,我都大了。别提以前了。” “能不提吗?“纪瑶面无表情地望着远方,”一想到花在你身上的大把大把的银子和时间,都讨不回来了,我的心这里,痛啊。” 纪凌:“……”怎么感觉哪里不对。 纪瑶缓缓站起身,对着远处冉冉升起的朝阳,深吸一口气,再深深吐出一口气。 在少年充满迷惑的视线中,她猛地飞起一脚,把渔网连着网里的鱼重重踢进水里,波光粼粼的河面一阵剧烈的水波乱闪。 “纪凌,你这傻蛋!” 纪瑶对着河面怒吼,惊得一群水鸟扑簌飞发出芦苇荡。 “供你吃,供你喝,这么多年了,怎么只长个子,不长心眼呢! ” 纪凌目瞪口呆地看着自家姐姐发飙。“姐?!你、你冷静点!” “一个个的劝你退出外门,去小崇山秘境!你以为他们是好心吗?你以为进小崇山秘境就像去茅房出恭那么容易吗?他们是想要你去送死啊!你这个火系单灵根的天纵奇才死了,他们这些垃圾才能在外门出头啊!” 纪凌惊呆了,磕磕巴巴地道,“我这、这不是还没去吗……姐,你一个女孩子,整天茅房那什么的挂在嘴边,不好听的……” “你连私自退出外门这种事都能做出来了,还嫌我说话不好听!” 纪瑶劈手扯住纪凌的衣襟,揪着他往岸边疾步走去,“小崇山秘境你想也不要想!走,赶紧走!趁那些外门执事还没有发觉,你赶紧往东南方向跑,尽快出了麟川宗的阵法地界,越早越好!” 纪凌摸不着头脑,挣扎了几下,“为什么要走啊。”他委屈地道,“你和乌辛都在这里,要我一个人走去哪里。” 纪瑶已经被接二连三发生的事情刺激大发了, “你都没看选拔章程?一旦被仙门选中,发放玉牌,视作门下弟子,受宗派门规管辖。如今你不告而别,万一他们把你当做叛逃弟子,来抓你怎么办! ” 纪凌大惊失色,”我、我不知道……” 他突然想起了什么,伸手入怀,把昨日刚拿到手的入城玉牌掏了出来,“要不然,我这就去找昨天那位执事大人,当面请罪,把玉牌还给他——” 说来也奇,那入城玉牌原本只是普通的青玉材质,温润无光,被纪凌拿在手里时,却好像油灯被点燃一般,玉牌闪烁了几下,开始发出淡淡的青色晕光。 一个模糊的嗓音从玉牌里面传出来, “测试传音,测试传音。开启传音阵成功。” 纪瑶:“……” 纪凌:“……” 成年男子的嗓音,听起来有点耳熟,不知是昨日在场的哪个灰衣执事。 “这孩子终于想起玉牌了。”灰衣执事郁闷地道,“蒙镇守,人找到了。请问如何处置?” 片刻之后,另一个似曾相识的声音响起,听起来同样郁闷。 “启动城外小阵,圈地为牢。几十年没遇到入选弟子不告而别的情况,相关宗门条例都生疏了,你们查查看,纪凌这样的情况,按宗门条例,要罚多少灵石。” 纪瑶大吃一惊,心疼得快滴血,下意识地摸了摸胸口的玉花生收纳坠子,还在思考罚款能不能还价的问题,纪凌已经抢先一步发飙了。 “做你们的大头梦!” 稚气面容涨得通红,纪凌的手掌紧握玉牌,大吼一声, “只有我从别人手里抠灵石,从来没人能从我手里抠走一块灵石!命拿去,钱没有!” 第5章 东市西市 卖灵宠了 翌日。清晨。 初夏的日头,缓慢爬升,过了树梢。 纪瑶拎着小马扎,在东边城墙下找了一处遮阳的地皮坐下,对着来往路过的人群,深吸口气,开始叫卖: “卖灵宠了~“ 晨光透过树叶缝隙照下来,布衣少女瓷白的脸颊轮廓蒙上一层淡淡的金光。 纪瑶单手托着腮,没理会路人们惊艳的目光,继续有一搭没一搭地叫卖着, “上好的金丹期灵宠,上阵凶猛,平日蠢萌。只要两百灵石,一手交钱,一手交灵宠。” 在她的左手边,放着一只硕大的木笼子,约莫五尺长,三尺宽,足有大半个成人高。 铁笼子里面,锁了一只通体乌黑,头顶翎毛蓬松透亮的巨鸟。黑亮的尾翎足有两尺来长,笼子里塞不下,从铁条缝隙里挤了出来,拖在地上。 巨鸟实在扎眼,路过行人纷纷驻足,特别是来往附近城镇的修士,大多停下脚步,仔细打量。 然后仔细望了几眼之后,修士们纷纷摇头,还有爱美的年轻女修轻噫一声,矜持地拿帕子遮住眼睛。 这灵宠实在是丑得直击人心。 通体黝黑倒也罢了,脖子以下,胸口以上,居然没毛,露出了一截光秃秃的通红的皮肤,仿佛被火烧过似的。 胸腹部倒是有毛了,却是新长出来的细绒毛,长短不齐,一眼望去,像极了年久不曾打理、长满了野草的荒田。 两百块灵石的价钱固然不贵,但如此丑陋的灵宠,买回去做什么?整日对着辣眼睛么? 附近摆摊的人其实不少,毕竟在城外常住的人口没有十万也有八万,东边城墙这一带,是大家约定俗成的‘东市’。衣食住行,什么都有。 旁边摆摊卖炊饼包子的老大爷,眼睁睁看着小姑娘从早上蹲到下午,还没把那只丑鸟卖出去,人像冬日霜打的蔫叶子似的,想起家里的小孙女儿如果活到现在,也差不多这个年岁了,用油纸包了个炊饼,递给纪瑶, “看你从早上到现在没吃东西,肚子饿了罢?来,拿着,趁热吃。” 纪瑶感动地道了谢,打开油纸咬了几口,小心地又包起来,放入怀里。 老大爷一看就明白了,“家里还有人?” “嗯,还有个弟弟。今天也没吃东西。” “多大了?到了七八岁,就放出来帮工罢。”老大爷热心的指点,“总不能让你这个做姐姐的扛一辈子。” “倒是不止七八岁,平日里也能帮忙,只是……”纪瑶叹了口气。“最近他动不了。” 昨日清晨,纪凌抓着玉牌,大吼出‘命拿去,钱没有’的六字豪言之后…… 麟川城的蒙镇守默默地启动了城外十八小阵之一:“圈地为牢。” 城外小阵,作为护城大阵的衍生阵群,正是麟川宗唯一的大乘修士,明霄真人亲自布下的。 一旦被‘圈地为牢’,人就被一个淡金色的圆圈圈住了,除非被城内执事放出来,否则这辈子都别想出那个小圈。 这也是为什么,昨日纪瑶拖着纪凌,叫他往东南方向跑,赶紧跑出阵法地界的缘故。 只可惜晚了一步…… 纪凌被城外小阵‘圈地为牢’,定在芦苇荡旁边,动弹不得。 蒙镇守昨日发话了,以前是不是真的没有人能从纪凌手里抠走一块灵石,他管不着。总之,这次按照宗门规矩,该罚没的两百灵石,一块都不能少。 什么时候缴清了灵石,什么时候解除城外小阵,把人带回宗门。 纪瑶辗转反侧,整夜未眠,顶着黑眼圈坐到了清晨,终于一咬牙,提着笼子,带着刚刚突破金丹中期的辛重华大佬,来了东市。 她也这是没办法中的办法。 先卖了乌辛,拿灵石解了燃眉之急,反正乌辛又不是真正签了契约的灵宠,等过几日,叫他替新主人做些事,抓捕赤潮凶兽也好,跑腿干活也好,总之抵了卖身债,再自己跑回来好了。 ——只可惜,理想与现实差距太大,并没有什么卵用。 申时末,日色开始西斜,老大爷收摊回家。 笼子里睡饱了的乌辛拍拍翅膀,左右看看无人,开口说话了。 “跟你说行不通。就是行不通。”辛重华大佬傲慢地道,“来来往往,都是些庸碌之人,哼,谁配把老子带回家。” 纪瑶疲惫地蹲在城墙根下的阴影里, “这不是庸碌不庸碌的问题,而是你根本卖不出去的问题……” 被掀了老底的2号大佬愤怒地挥动长长的尾巴,扫了纪瑶满头满脸的土。 纪瑶:“咳咳咳……” 一双做工精致的缎面皂靴停在一人一鸟的面前。她愕然抬头,发现是一位广袖修士打扮的年轻男子,肩膀上停着一只飞燕灵宠,语带迟疑, “这位姑娘,你可是……咳,在卖……” 纪瑶惊喜道,“在卖。在卖。只要两百灵石,银货两讫,当场带走。” 那年轻男子露出不忍的神色,“只卖两百灵石?卿本佳人,顺利入道筑基,是何等的难得。就算遇到了了不得的难关,也不必如此为难自己……”说着伸出手指,拔去了纪瑶头上的几根枯草,又去勾她的下巴。 纪瑶惊得倒退两步,后背砰的撞到城墙上,突然反应过来, “不是!不是卖我自己!两百灵石卖的是灵宠,灵宠!” 年轻男子:“……”瞥了眼笼子里的秃鸟,嘴角抽搐一下,头也不回地走了。 纪瑶吃了这一记惊吓,顿时歇了卖灵宠的心思,吩咐辛重华大佬自己把笼子顶起来飞,转头去了西边城墙下的西市。 西市和东市截然不同,来这里的基本都是修真界宗门弟子和各处散修。 高达三丈的西市城墙上,从上而下,密密麻麻贴满了告示榜文。有宗门名义发出的告示,也有散修个人发布的告示。告示之上,用大字写明任务,以及办成之后,会收到怎样的谢礼。 凡是容易达成、没有性命危险的任务,比如说寻找走失的灵宠,收取某某仙山出产的灵草,用某灵物交换某灵丹之类,都贴在城墙靠下的地方。 这些简单任务的榜文数量繁多,被人揭走的速度也极快。 越是困难的任务,贴的地位越靠近城墙上方。遇到极艰险的任务,连续数年挂在城墙高处,也是常见的事。 纪瑶凑到城墙边,眯着眼睛,正在打量贴在城墙下方的榜文,乌辛顶着五尺高的铁笼子,一路撞着城墙,哐当哐当的飞过来了。 “嘎——”半空中突然传来乌辛亢奋的大叫,紧接着,众多修士们的议论声大起。 纪瑶顿时又有了某种很不好的预感…… 离地两丈有余的西市城墙上,乌辛长喙伸出铁笼,唰,干脆利落地撕下了一道榜文,顶着铁笼子,兴奋地在空中盘旋几道,飞扑到纪瑶面前,将揭下的榜文扔到地上。 木轴榜文在地上滚了几道,半开半卷,露出最末处用朱红色大字写出的悬赏数额。 “如有达成者,可领一万灵石。” 纪瑶震惊了。 好大的手笔! 乌辛粗壮有力的脚爪在‘一万灵石’四个字上面踩了几下,兴奋至极,翅膀扒拉着榜文,不停往纪瑶的方向推。 纪瑶抬头看了看那榜文张贴的高度,又看了眼朱红的‘一万灵石’四个大字,深吸口气,弯腰捡起榜文,缓缓拉开卷轴—— ‘鸣沙城’三个墨书大字,触目惊心的出现在她的面前。 纪瑶:“……”哦豁。原来如此。 贴在两丈多高的城墙上的甲级榜文,她是穷疯了,才会在刚刚那个瞬间,认为自己一个筑基期的小虾米,带着一只金丹中期的傻鸟,可以试着做做任务看。 难怪围观的那些修士们的眼神都很奇异。 原来是西市鼎鼎有名的,填进七八个金丹修士的性命都没有完成的鸣沙城任务! 纪瑶怒视铁笼子,“乌辛,这任务我不接,给我送回城墙上去。” 乌辛疯狂摇头,表示拒绝,张开嘴长嘶一声,翅膀拍拍自己的肚皮。 ——是了,生吞了一只凶兽之后,他连夜破境,现在是金丹中期修为的大妖,每天要吃四百斤肉才能吃饱了。 一人一鸟对峙了片刻,旁边驻守西市的城门执事不耐烦了,冷哼一声,“小丫头,这鸣沙城的任务你到底是要接还是不要接?” “不接。” 纪瑶虽然穷疯了,但理智还在,拎起铁笼子,在巨鸟的挣扎中坚决道,“管教灵宠不力,纪瑶惭愧之极。有劳执事大人,帮忙把鸣沙城的榜文放回去。” 西市执事点点头,接过榜文,重新卷起,“人贵有自知之明。今日墙上这些,都不合适你一个筑基期的小女修。过几日有了新任务,再来试试运气罢。” 抱着最后一丝希望,纪瑶问到西市执事面前。 “除了正式张榜发布的任务,有没有其他日常的零碎小任务?” 她试探着问,“比如说疏浚河道,修筑城墙,跑腿送信之类。我有灵宠帮忙,做起来又快又好,只要报酬适合,都可以做的。” 西市执事捻须矜持微笑,“不需要。自从有了城外十八小阵之后,这些活计都不需要从外面雇请人手了。” 纪瑶一怔。 城外十八小阵,那也是护城用的。 跟雇请人手有什么鸟关系。 她的迷惑太过明显,西市执事简短地解释了几句。 “城外十八小阵,除了杀人者当场击杀之外,其他犯事的人都是圈地为牢,等候发落,你知道的吧。” 姜鸾默了默:“……知道。” “自从十八护城小阵出现后,每个月总有那么一两千名犯事的人罚作苦役。修缮城墙、清理沟渠这些繁重杂役都由犯事的犯人包了。蒙镇守省心省力省钱,你们也免了辛苦差事。” 说到这里,西市执事喝了口茶,悠然赞叹,“十八小阵乃是我宗的护宗长老明霄真人首创。大能随手而为,余泽百年啊。” 纪瑶:“呵呵。原来如此,受教了。” 明霄真人是吧,不愧是一代大能,以一己之力,让成千上万的人失了业。您真行。 “对了。”西市执事随口问了句,“你不是有个弟弟,也是筑基期的?往常总是见你们两个一起,他今日怎么没有随你来。” 纪瑶:“被十八小阵的‘圈地为牢’圈住了。” 西市执事:“……” 两人面面相觑了片刻,西市执事干咳一声,“需要送到我这里来服苦役么?西市的差事轻松些。” 纪瑶感谢了好意:“蒙镇守亲自过问了,要赎金。” “……哦。那,看你的灵宠饥饿难耐,喂它点吃食再走罢。” “多谢执事大人。”纪瑶接受了好意,婉拒了把乌辛放出笼子自由投喂的提议,只拿了猛禽类灵宠一天的食量,二十斤肉食,在愤怒抓狂的鸟叫声中,拖着笼子离开了西市。 斜阳在身后拉出长长的背影。 一声清脆的“叮—”,就在这时传来。 后台显示一条自动短信,原来是系统被拉黑48小时的小黑屋时间到了。 想起系统,又想起火烧眉毛急需的两百灵石,纪瑶的心思微微一动。 随即又坚决地否决了。 十年了。年幼无知掉下去的两个天坑,耗费十年时间,无数精力,眼看1号任务线就要达成,好不容易就要从第一个坑里爬上来了…… 又怎么能被区区两百灵石诱惑,再次掉进第三个大坑里呢! 纪瑶默默地告诫自己: 坚持住了纪小瑶。 修真界第一定律:路边的大佬不能随便捡。 船到桥头自然直。总有办法的。 第6章 第三号大佬 筛选大佬背景 船到桥头自然直,但天上不会掉灵石。 区区两百灵石,难倒英雄好汉。 纪瑶垂着肩膀,动也不动地坐在河边的芦苇荡里。从乌金坠山,坐到夜色四合。 被‘圈地为牢’禁锢在芦苇荡边缘的纪凌,叫了几声都不得回应,委屈又唤了句,“姐。” 纪瑶头也不回,抬手塞了他一嘴的炊饼。 “多吃饭,少说话。憋不住要说话的时候,想想那两百灵石。” 纪凌被炊饼噎得眼泪都下来了。 “咳咳……咳咳……” 纪瑶终于侧过头,轻飘飘看了他一眼,“哭了?是该多哭哭,把你脑袋里这么多年积的水,多流点出来。下次对着蒙镇守放狠话不要命的时候,想想你姐姐我,想想乌辛。” 纪凌饱含着两眶热泪,哑口无言地嚼着炊饼。 隔壁胡婶子家突然传来一阵惊天动地的尖叫,邻里纷纷侧目。 片刻之后,胡婶怒气冲冲的从茅屋里跑出来,打开木篱笆,大声叫道,“纪家大姐儿,看好你家的鸟!它又钻到我家鸡棚子里去了!” 纪瑶深吸一口气,喃喃地道,“平心静气,平心静气。”从河边站起身叫道,“对不住了,胡婶子,我这就去抓回来。” 一番忙乱,清点完毕,胡婶子抹着眼泪说这鸟吞了他们家三只下蛋的母鸡,一只打鸣的公鸡,整篮子的鸡蛋也没了。纪瑶掐着乌辛的脖子,把他从鸡舍里拖出来,数出三贯钱,赔给了胡婶子家,了结了此事。 “我呸!”乌辛在自家帐篷里跳脚大骂,“老子只吃了她家一只鸡,就一只!老子舍不得一口吞进肚子里,先囫囵吞下去,闻点肉香,又抠着嗓子吐出来,再吞下去!花了半柱香时辰才吃了头一只鸡,第二只才抓到,那老虔婆就闯进来了!鸡蛋一口都没吃着!” “行了。跑到人家家里偷鸡吃,被抓个正着,你还委屈上了!”纪瑶恨铁不成钢,“脸呢?脸还要不要了?” 乌辛勃然大怒,“有鸡吃,脸算什么?我的鱼呢?今天份的鱼呢?” 纪瑶:“……正抓着呢。” 今天的鱼只抓到三条,十来斤。塞牙缝都不够。 出了刚才的事,纪瑶没脸再去胡婶子家了,跑到半里外的另一处邻居家,出高价买鸡鸭。 好说歹说,拿出五两银子,换了五只鸭子。 胡婶子家的半大小子在院子里瞧见了,隔着木栅栏骂道,“辛辛苦苦养大的鸭子,便宜了那只贼秃鸟!下次再敢跑到我家偷吃鸡鸭,当心叫我逮住,剁吧剁吧红烧吃了!” 纪瑶当做听不见,把鸭和鱼一锅炖了,充作乌辛的晚食。 吃饱是肯定不可能了,至少填填肚子,叫他不要半夜饿得丧失理智、出去生啃凶兽就好。 临睡之前,她按照惯例,把全部家当从玉花生坠子里面掏出来,又数了一遍。 从前带着小凌在凡人城镇讨生活,那时候小凌年纪幼小,她还未筑基,赚点钱不易,手头非常拮据,恨不得一枚铜板掰开当做两个使。 后来她总算炼气大圆满,成功筑基,总算当得起凡人带着敬畏之意的一句 ‘纪仙子’,可以做些法术道场,也可以抓捕些流窜为祸的低级妖物了。 再后来,手头稍微宽裕些,她就惦记着存钱。起先一贯钱一贯钱的往坠子里存,后来五两银子十两银子的存。 总觉得省着点花用,多存下些,将来会过得更好。 ——当时谁又能想到,靠近仙门宗派地界的城镇,是用灵石结算物资的呢。 五两银子,在凡人地界,至少能够花用两个月。 到了这麟川城外,五两银子,只能换五只瘦鸭。 想起被圈在河边的纪凌,纪瑶心里升起一丝懊恼。如果当初舍得把这些铜钱银两拿出来花用,吃好喝好,小凌也不至于被她养歪了,小小年纪一头掉进钱眼里…… 她在心事中沉沉睡了过去。 没想到,睡到半夜,左邻右舍又被胡婶子的惊叫声惊醒了。 “天杀的贼秃鸟啊!” 胡婶子披头散发,扑坐在自家院子的泥地上,又惊又骇,拼了命的抱着自家儿子抽搐着的两条腿,试图从乌辛的长喙下把儿子夺回来。 眼看自家儿子的脑袋都被吞进那巨鸟的大嘴之中,胡婶子一边撕扯一边放声大哭,“吃人啦!纪家养的是什么妖怪哟!头一次见面,我就觉得这贼秃鸟不是个好东西,你们信誓旦旦说是家养的,只吃熟食,不吃生肉,你们骗我!大家快来救命啊,贼秃鸟吃人啦!” 纪凌站在河边看得分明,却不能动弹,惊得大叫,“乌辛,你搞什么!快住口!姐,你赶紧出来啊!” 纪瑶只来得及披了件外裳,匆匆赶到胡婶子家,对着面前拔萝卜似的的撕扯场面,以及围观百姓惊惧的眼神,也是眼前一黑。 “乌辛!” 她大喝一声,疾步冲过去,上去对准乌辛的大脑袋就是一个巴掌,“你疯了!” 这巴掌蕴含着十成灵力,乌辛硕大的头颅被她打得往旁边一歪,胡婶子趁机猛地用力,抱住儿子双腿往后狠命一拔。随着啵的一声轻响,胡家小子被口水打得湿漉漉的头颈肩膀从乌辛的嗓子眼里拔了出来,整个人倒在地上。 胡婶子扑过去探查儿子的鼻息,幸好还有气。 “嘎?”乌辛震惊而委屈地用翅膀尖捂住了脸,慢慢转过头来。 瞪得圆圆的乌黑眼珠满满都是不可置信。 纪瑶这丫头……打了老子? 她竟然敢打老子?! 纪瑶已经气炸了。 在众人震惊的目光中,纪瑶劈手抓住乌辛的左脚,把巨鸟倒提起来,脚爪扛在肩上,庞大身躯拖在地上,像拖一袋大米似的直接拖走。 乌辛双目圆睁,受到了震撼心灵的第二次暴击。 接连的巨大打击之下,他甚至忘了抵抗,动也不动,两只翅膀左右瘫开,死鸟似的任凭拖行,在地上留下一条长长的痕迹。 纪瑶拖着鸟离开人群,走向河边的芦苇荡,分开芦苇,走了进去。 长得比人还高的白色芦苇,在微风中摇曳着,挡住了身后人群探究惊疑的目光。 扑通。 黑色巨鸟被扔进了冰冷的河水里。 “喝点冷水,清醒清醒。” 纪瑶的眼睛几乎冒出火星,语气却冰冷,“辛重华,金丹修为的堂堂一代大妖,偷了人家的鸡还不够,居然要吃凡人地界的小孩子!你这是彻底不要脸了!” 黑色鸟头从河水里冒出来,头顶翎毛打湿了,可怜巴巴地塌成一坨。 “我饿。”乌辛站在水里,带着几丝不知所措的茫然,咕哝着,“你捡了我,你答应让我吃饱的。可是我整日整夜都饿。饿得发慌,半夜睡不着,隔壁那混账小子还在嘀嘀咕咕骂我。老子一怒就——” 他觑了眼纪瑶的脸色,“我没想真吃他,就想吓吓他。” 纪瑶:“……”神特么没想真吃,头都吞下去了。 被困在岸边的纪凌不忍地插嘴,“姐,咱们应该还有不少灵石罢?要不然,去城里卖几颗,换些肉食,先让乌辛吃一顿饱的再说。” 一提到灵石,纪瑶又炸了。 “是还有不少。还剩五颗这么多呢。”摸了摸胸前的玉花生坠子,她冷漠地回答, “只要少少的两百灵石,就能把河边圈地为牢的傻小子放出来。再要更少的二十一颗,就能摆一座聚灵阵给贪吃的傻鸟救命。咱们有五颗这么多的灵石,可以先拿去换肉,给傻鸟吃一顿饱饭。然后呢。” 她的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抓狂, “然后,咱们就可以卖帐篷,卖灵宠,卖小厮,最后卖我自己了!卖给谁家就是谁家,被人使唤也好,用做炉鼎也好,抽筋剥皮也好,以后就可以听天由命了!” 在一人一鸟惊恐的注视下,纪瑶指着纪凌,愤怒地大喊, “我养了你十年,十年!好不容易有了仙门大选的机会,你终于可以走上你的大道人生了,你特么又临阵一个拐弯!不作你就不会死啊!” 纪凌紧张地吞了口唾沫。“姐,别生气……有话好好说。” 纪瑶不理他,凌厉的目光唰得转向水里的黑鸟。 “还有你,辛重华!整天就知道吃吃吃,叫你按正常路子修炼,你就说不会!天底下除了你这货,有哪个大妖是以吃入道的?啊??“ 她悲从中来,”一天要吃四百斤肉!烤肉的速度赶不上你吃的速度!我明明是水木双灵根的资质,用得最熟练的法术都是火系!烧烤,烟熏,爆炒,脱水风干!我为什么那么想不开要捡你啊!我怎么没直接把你这货给烤了呢!” 辛重华怂了,扑通一下钻进了水里。 纪凌抽了抽鼻子,抬手抹了把眼角闪动的泪花。 “姐,别气了,都是我们不好。都是我们拖累了你……我出不去,你过来打我吧,用力打我几下,你就不气了……” 纪瑶已经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了。 她捂住了脸,缓缓蹲了下去,把头深深地埋在手臂里。 ‘叮’的一声,悠远的铜铃声,仿佛在山间回荡,久久不息。 辣鸡系统卡准时间,再度上线了。 “纪小瑶,爸爸来看你了。”系统大大咧咧地打招呼,“距离上一次见面没过多久啊——哎呀,怎么又不开心了。” 纪瑶闷闷地回了一个字,“滚。” 系统:“看来纪小瑶又遇到难以解决的困难了。这个修真小世界的生存难度果然相当的大啊。亲爱的宿主,宗主大佬们排队等待您的领取,不考虑再来一发吗?” 纪瑶愤怒地痛骂,“做梦吧你。一个坑里栽了两回了,你还想忽悠我栽进去第三回 ?” “之前是宿主业务不熟练,我们是公平公正的系统,宿主可以提出具体条件,筛选大佬背景的。” 清越的风铃声中,只听系统的电子音悠悠然开始解释, “比如说,‘我要求认领成年的大佬!’宿主就不会捡到纪凌大佬,从而被迫开启漫长的养育路线啦。再比如说,‘我要求认领饭量正常的人族修士大佬!’宿主就不会捡到辛重华大佬,从而被迫承担起艰巨的投喂任务啦。” 纪瑶:“……呵呵,你之前可没说。” 系统装作没听见:“目前看起来,宿主的1号任务线和2号任务线都面临重大关头,有巨大的失败风险。纪小瑶啊,你可以仔细考虑3号大佬的筛选关键词,作出最佳配置。说不定认领了3号大佬,可以彻底扭转目前的不利局面呢。” 纪瑶冷漠地回答,“我要求3号大佬帮助完成1号2号任务线。这样的筛选条件可不可以?可以的话,我立刻同意认领。” 系统:“筛选条件,可以是性别,年纪,个性,修为,但不可以直接跟任务线相关哦。比如说:‘身具大乘期修为、 平易近人、貌美如花的成年人族修士大能。’这样的关键词就OK。” 听到‘大乘期修为’五个字,纪瑶的神情微微一动。 这个修真小世界枝繁叶茂,各大仙门宗派,世家宗族,四方散修,乃至妖修,魔修,人数以百万计。 炼气起步。筑基遍地。修到了金丹,才能算是修真界有名有姓的人物。 金丹冲击元婴,向来是修真界的一大难关。成功结婴者,仅仅百中有一。终身止步金丹,寿元耗尽陨落者,数不胜数。 修到元婴境界,享千年寿元,无论在那个门派,都有资格领一峰之主位了。 元婴期修士继续突破境界,便是大乘期。 大乘期大能,心随意动,可平山海,可定乾坤。修真界中的大乘期大能寥寥无几,不是一派宗主,世家家主,便是护宗长老。 以纪瑶浅薄的修真界常识来看,大乘期大能,那是相当的牛逼了。 她有些意动,强忍着没出声。 对于这位喜欢自称爸爸的系统,纪瑶实在感触复杂。 之前两次,系统都出现得恰到好处,解决了她的燃眉之急。 但相应的,她也按照系统的契约,在指定的位置捡回了两个大佬,并且作出如下承诺: ‘倾尽全力,不惜性命,扶持大佬成为一代宗主,迈上人生巅峰。’ 妈的让她后悔得死去活来。 “筛选条件先放一边。” 如今的纪瑶已经不是当初的那个菜鸟纪瑶了。她开始另一轮的讨价还价。 “按照契约,认领大佬的交换条件是,系统必须完成宿主的一个愿望,对不对。” 系统:“没错。” 纪瑶:“好吧,那我的愿望,就是给我十万灵石,不,一百万灵石,不,越多越好。你们最多能给宿主多少灵石?” 系统沉默了几秒钟,开始快速运算,“供给灵石的具体数值没有上限,但是,如果一次性投入数量过多,达到十万级,会引发麟川宗辖区地界的通货膨胀。百万级,会引发整个修真小世界的剧烈通货膨胀。” 纪瑶扶额:神特么的通货膨胀。都修仙了,还要关注通货膨胀! 系统:“而且,宿主身上的中品法器:【玉花生收纳坠】,最多可容纳一万灵石。宿主要如何储存其余的九万块灵石呢?” “……行吧。一万灵石就一万灵石。足够用了。” 纪瑶决断地一挥手:“先把我的玉花生坠子装满。装满之后,我们再详谈关于第三位大佬的筛选关键词。只有关键词合适了,我才会承诺认领。” 第7章 鸣沙城(上) 成年,大乘期修为,辟谷…… “好的,没问题的。” 系统吹着口哨,愉快地开始准备事项。 纪瑶认真思索了片刻,“你刚才建议的筛选关键词挺不错的。我就稍微改动一点: ‘成年,人族,身具大乘期修为;富有爱心,平易近人;貌美如花,吃苦耐劳;辟谷多年,非常有钱。——第三位大佬的关键词,就这几条吧。” 系统:“……爸爸刚才只是随口举个例子。这样完美的人物,不存在的。天上地下,神仙妖魔,都不存在的。” 纪瑶表示理解:“条件太苛刻了?那就适当放宽些,留下最关键的几条就行。” 系统:“宿主的意思是,‘人族,元婴期以上修为,平易近人,富有爱心?’” 纪瑶:“不,我的意思是,‘成年,大乘期修为,辟谷多年,非常有钱。’” 系统:“……” 系统:“请稍后,系统检索中。第18530号修真小世界,排队等候宿主领取的宗主级别大佬,总共二十三名。符合宿主所有筛选关键词的宗主级别大佬,锁定一名。资料下载中……” 纪瑶露出吃惊的神色。 居然还真的有? 传说中的大乘期大佬! 成年大佬,粗壮大腿可以立刻抱起来! 辟谷多年,不用投喂! 自带金库,非常有钱! 她错怪系统爸爸了。原来游戏规则还可以这么玩。 对比一下之前的两次领取经历……简直是白白损失了一个亿。 系统:“最后确认一次,宿主纪瑶,是否同意认领第3位宗主级大佬,开启3号任务线。” 纪瑶谨慎地提出最后一个要求,“按照标准认领流程,我要求系统提供第3位大佬的一句话简介。” 系统:”第3位宗主级别大佬的一句话简介:‘风华绝世,剑动九州。’按照爸爸的理解,是‘美貌惊人、修为牛逼、气质拔群’的意思哦。” 纪瑶激动了。 当了那么多年的非酋,这次总算苦尽甘来,人品大爆发了。 除了‘成年,大乘期修为,辟谷多年,非常有钱’,还附送了‘美貌‘,‘气质’,‘剑修’三个高附加分值的关键词。这样完美的大佬谁不要? 她强忍激动,维持着声音平静,“确定、确定认领第三位大佬。捡取时间不限。系统可以发送位置了。” 系统:“宿主耐心等待哦。标准流程还是要走完的。” 在机械的念诵《宿主同意认领宗主级别大佬的权利与义务规章守则》的背景音里,纪瑶解下胸前的玉花生坠子,检查存储空间,确定真的有一万灵石入账。 转运了。 自从来了这个修真小世界,始终幸运E的纪瑶同学,这次真的要转运了。 这种幸福的感觉,好不真实…… 系统:“第3位宗主级别大佬,认领时间:三天后,午时正。等候捡取时间,半个时辰。位置坐标,发送中。” 纪瑶深吸口气,带着残余的激动情绪,点开了位置坐标。 片刻之后。 瞳孔剧震。 “尼玛!鸣沙城?!” …… 西市。 人来人往,喧嚣热闹。 “嘎——”秃毛的黑色巨鸟在空中盘旋两圈,把刚刚揭下的榜文丢在西市执事的桌子上。 木轴散开,“鸣沙城”三个墨字明晃晃的露出来。 对着面前的年轻姐弟俩,西市执事皱起长眉。 “前几日,我不是说过了?人贵有自知之明。鸣沙城的任务,不适合你们这些筑基期的娃娃。年少逞勇,只会白白丢了性命。” 纪瑶叹气,“原本晚辈也是不想去的。只是如今有些变故,不得不去一趟鸣沙城。晚辈就想着,索性揭了榜去试试运气。” “试试运气?”西市执事哼道,“流沙,蜃虫,迷阵,残魂,哪个不够你们填进性命去。罢了,你们执意要去,我也不拦你们。” 他双手左右拉开榜文,“看清楚了,鸣沙城的任务,是驱逐流沙蜃虫,解除迷阵,让整座城池重见天日,可供百姓居住。” 纪瑶凑过去,仔细看了几眼榜文中间手绘的地图,“看起来挺远的啊。” 纪凌也凑过去,比划了几下,“估计有八百里?” 纪瑶:“咱们三天能走到么?” “不可能。”纪凌想了想,抬头叫乌辛。“带我们飞过去。三天能飞到么?” 乌辛瞪圆了双眼,疯狂摇头。 “看来必须要买个云舟了。”纪瑶肉痛地道。 西市执事冷冷道,“与其买云舟,赶着去送死,还不如多买几打灵符。对付蜃虫,最有用的是雷系爆符,其次有用的是防流沙的千里移动灵符——” 纪凌和纪瑶异口同声,“不用,灵符我们可以自己画。” 西市执事:“……” “就买云舟。其他都不要。”纪瑶摸了摸胸前的玉花生坠子,补充道,“最便宜的。” 最便宜的云舟,也要五百灵石。 缴纳宗门罚金,两百灵石。 去城里最大最气派的藏云居饱餐一顿(注:带了乌辛),花了一百灵石。 纪凌立下道心誓,延缓十日回麟川宗,缴纳滞纳金一百灵石。 一天花掉了九百灵石。 这丧心病狂的修真界。 每当肉痛得扎心挠肺的时候,只有摸一摸玉坠子,想一想里面摆得整整齐齐的一万灵石,才能让她缓过气来。 不多想了,还有个自带金库的大乘期大佬,等着她领取呢。 …… 莲花形状的圆形云舟,仿佛被孩童扔出去‘打水漂’的小圆石子,斜斜坠落在沙地上,原地弹起,砰的又落在十几丈外,再次弹起,砰的又落在十丈外。 被摔得七荤八素的两人一鸟,从三个方向震飞出云舟,呈大字型在地上躺了好一会儿,后背差点被热沙烤熟了,这才脚步虚软地爬起来。 “咳咳咳……” 纪瑶用袖子捂住口鼻,抬头四顾,观察这座吞噬了多名金丹期修士性命的鸣沙城。 很热。 热得不像是北地五月初夏天气。倒像是前世在电视上见过的撒哈拉大沙漠。 城门已经倒塌,只剩下大片废弃的民居,断壁残垣,半埋在流沙间。 金黄色的流沙,堆起无数起伏的沙丘,随着偶尔刮起的大风,细沙缓缓移动,在地上堆出一层层波浪般的纹路。 “姐,往哪个方向走?”纪凌趴在地上,干呕了几声,勉强站起身来。 纪瑶戳了一下系统后台,拾取坐标还是一片空白,意味着待领取的第3位大佬还没有到达鸣沙城。 “咱们来早了。”纪瑶解下腰间的小收纳袋,从里面掏出装水的葫芦,几块灵肉,两斤灵米,碗盘筷子,最后再掏出一块花布,铺在一块突出地面的花岗岩上。 精致可爱的收纳袋,当然不可能是她花钱买的,而是他们以五百灵石的价格买下这莲花云舟之后,云舟主人主动送的。 现在纪瑶总算知道为什么了。 这坑爹的破云舟卖了五百灵石,人家心怀愧疚、过意不去。 “鸣沙城的任务,还得掐着时辰做?”纪凌好奇得问了一句。 纪瑶轻描淡写地道,“嗯,要等午时正。” 每个人都有点小秘密。 系统的事,是她对纪凌和乌辛都不曾提起的秘密。 乌辛趴在远处沙地上,吐空了胃袋,在原地堆起了一座肉山,这才摇摇晃晃走过来,脚爪外伸,瘫坐在花布上,翅膀尖痛苦地捂住肚皮, “妈的,花了一百块灵石才吃饱,又吐光了。” “没事。”纪凌拍拍乌辛的翅膀,安慰他道,“看你吐出来的那堆肉也没怎么消化,待会儿捡新鲜的再吃下去好了。一百灵石呢,可别浪费了。” 乌辛顿时鸟脸变色,“闭嘴!呕~~”别过头,蹲在地上又呕吐起来。 纪瑶捂住了脸, “小凌,你别这样。” 这孩子没救了。 “我怎么了?”纪凌疑惑地连问了几句,乌辛气得一口吞了盘子里的灵肉,再不理他。 纪瑶也无话可说。 姐弟俩盘膝坐在花布上,吃喝少许,补充体力。 “午时才能动手,这是什么规矩。”纪凌咕哝了一句,抬头看看天色,忽然咦了一声,“这么亮,这么热,怎么天上没有太阳?” 剩下的一人一鸟同时抬头,六只眼睛直勾勾盯着明亮的天空,顿时看出不对来。 明亮的天色下,没有白云,没有蓝天,也没有烈日,只有一大片的空茫,从四面八方散发出刺目的白光。这个样子,倒有几分像是热气熏过的镜面。 “嘿,迷阵。”修为最高的辛重华冷笑了一声。 “原来咱们刚过来,就有人等着了。” 细微的轻笑声音从四面八方同时响起,夹杂着细细簇簇的摩擦声,仿佛有无数人同时起身,向他们方向走过来似的。 “他们发现啦~~~” “他们终于发现啦~~~” “灵米灵肉闻起来好香,他们身上的味道闻起来也好香~~~” “嘻嘻,先吃哪个呢~~~” 明亮的天色骤然变暗,镜面似的天空肉眼可见的黯淡下来, 短短半刻之内,鸣沙城地界从白日迈进了黑夜。 不,人间的夜晚还有明月和星辰高悬于头顶,而这里的黑夜却什么也没有,伸手不见五指,耳边只有无尽的沙沙声,地面上的金黄色砂砾,仿佛真的开始流动…… “叮。” 清脆俏皮的铜铃声响起,纪瑶被系统后台戳了一下,提示有更新。 拾取坐标上出现了一个明亮的小白点,往鸣沙城的方向迅速移动。纪瑶估摸了一下速度,这位大佬,也是坐云舟来的吧? 胳膊突然被人大力拉扯了一下,纪瑶往右踉跄了两步,耳边骤然闪过一阵锐利呼啸的风,带着隐隐的腥臭气息。 “什么时候了,你发什么呆呢!”纪凌气急败坏,“沙子下面有东西!个头很大,说不定就是西市执事说的蜃虫!” 纪瑶一惊,顾不上再看坐标,急喝道,“乌辛,喷火!” 乌辛长嘶一声,振翅飞起,七八尺长的黑色双翼完全展开,张开长喙,在半空中吐出一连串三尺大小的火球,挟着幽蓝火焰,猛烈地撞到沙地上。 砰的连声巨响,火焰四溅。周围铺天盖地的黑暗顿时被撕扯开,瞬间明亮如白昼。 纪瑶看到了周围的景象。 数不清的黑影,仿佛粗长的蚯蚓形状,在幽蓝色的火焰中扭曲着。个头大的有两丈余长,个头小的也有五六尺长。 这些蜃虫个个长着人面,看起来有男有女,两只眼睛闭合着,嘴却生得巨大,一直裂开到耳朵后面。巨大的嘴开合间,露出下颚无数细小的倒钩齿。 因为身躯太长,乌辛喷出四溅的火球不能完全包裹这些蜃虫,有的烧上半截,有的烧下半截,有的烧中段,蜃虫头顶的人面上,浮出各种扭曲的痛苦神色来。 “嘶——嘶——” 无数蜃虫张开大嘴,在火焰中发出尖锐的嘶鸣。 纪瑶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大声给头顶盘旋的乌辛加油鼓劲,“一二三四,再来一次!” “去你娘的再来一次!”乌辛大怒道,“老子饿得飞不动了!”双翅扑扇了几下,直挺挺往地上载去。 周围重新陷入无边的黑暗。 纪凌大喝一声,手指夹起几十张雷爆符,凝神聚气,往四面八方撒去。 灌注了筑基大圆满修为的灵符,闪烁出一连串细微的电光。剧烈的爆破声响从四面八方同时响起,哀鸣声大起,不知多少蜃虫被灵符炸成齑粉。 “不行,数量太多了。我只画了两百张雷爆符。”纪凌抹了一把额头的汗,“姐,这个一万灵石的任务咱们接不了,要不要现在撤回云舟?” 纪瑶迅速扫了眼拾取坐标,明亮的小白点已经相当接近鸣沙城了。 “现在还不能走,”纪瑶奔跑着大喊,“再坚持一会儿!” 第8章 鸣沙城(下) 3号大佬已经到位 “把雷爆符全撒出去,接应乌辛那边!别舍不得符纸,性命要紧!” 纪凌掏出一沓灵符,用漫天撒花手法撒了出去。 四面八方又响起一阵刺耳的哀鸣嘶吼声。 乌辛的声音在不远处发出痛苦的呼喊: “去你娘的纪凌,炸到老子了!快过来扶我!” 纪凌连声道,“对不住对不住!你伤得重不重?”急忙往乌辛声音的方向跑去。 纪瑶摸索着从地上拉起骂骂咧咧的乌辛,踩着流沙走了几步,突然感觉有些不对, “小凌?乌辛在我这里,你往哪里去?小凌?!” 刹那间,无数种可能闪过脑海,浑身的寒毛炸起,纪瑶声音都变了,“乌辛,火球!现在!” 乌辛也感觉出几分不对,仰头长嘶一声,榨干了气海中最后一丝妖力,从长喙中喷出几个小火球来。 最大的火球只有三四寸火焰,后面的一个比一个小,喷到最后,只剩下一连串的小火星。 虽然火光极微弱,但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依然足以看清楚周围了。 纪凌此刻,正站在距离他们十来步远的位置,弯腰从地上拉起一个人影。 那人影的形状并不固定,流水般变幻着形状,散发出丝丝缕缕的黑气。五官模糊的脸正对着纪凌,此刻竟然扭出一个微笑的表情…… “小凌!”纪瑶不假思索,冲了过去! 火光亮起的同时,纪凌立刻察觉自己中了圈套。他大喊一声,空着的左手翻转,从袖中抽出一把匕首,向右手缠绕的黑气劈去。 匕首与黑气交接,发出沉闷的噗嗤声音,接触到黑气的刀刃部位迅速暗淡,变黑,一寸寸的腐蚀,断为两截。 纪凌:“……你这混蛋!” 他愤怒地大喊,“我花了一块灵石买来的匕首!你不得好死!” 黑影模糊的五官同时移位,露出一个扭曲的笑容。 “你这娃娃真有趣,死到临头了,还挂心你的匕首,嘻嘻嘻。你碰了我,就再也摆脱不了我啦,吸干了你气海里蕴藏的灵气,你这只手才能脱离我,嘻嘻嘻,不过那时候,你已经死啦。” 黑影陶醉地闭起眼睛,闻了闻,“筑基大圆满境界,不错,虽然灵府没有金丹,还是比地上那堆灵米灵肉的灵气浓郁多了 ……好精纯的灵气,闻起来真好吃……” “你要灵气是不是!” 电光火石之间,纪瑶已经冲到了黑影面前,抬起手,漫天洒出成堆的灵石,劈头盖脸砸到黑影的五官上,“给你!都是品相最好的灵石!” 那黑影猛地抬头,模糊的五官一阵扭曲,露出惊喜的神色。 “我的老天爷,极品灵石!如此浓郁的灵气,生平未见……” 丝丝缕缕的黑气猛然膨胀,贪婪地包裹住空中的数百颗灵石,晶莹剔透的灵石瞬间暗淡下去。 “再给你!” 纪瑶捧出灵石,漫天又洒出一波。 “再给你!” “还不够?再给你!” “太多了……啊啊啊,太多了……吃不下了……”那黑影的五官逐渐扭曲起来,周身散发的丝丝缕缕的黑气却不受控制一般,依然紧紧裹住灵石,贪婪地吸取着灵气。 纪瑶嘴角挂着冷笑,“吃吧,继续吃。我倒要看看,多少灵石能撑死你。” 双手又捧出满满一捧灵石,漫天洒在空中。 凝结的黑气又迅速地扑了过去,上下交织,将新鲜的灵石包裹在黑网中。人形黑影痛苦地叫喊着,“肚子要破了,要破了……啊啊啊啊……你这个死丫头,为什么随身会带这么多灵石………” 灵石晶莹璀璨的光芒中,凄惨的人声突然放大,歇斯底里地惨叫了几声,砰,人影黑影四分五裂,散做丝丝缕缕的黑气,逐渐消失不见。 纪凌和乌辛目瞪口呆地盯着纪瑶,仿佛不认识她这个人一样。 纪凌:“乌辛,方才我姐撒出去多少灵石?” 乌辛:“四千,还是五千……?” 纪瑶面无表情,“六千五百零七块。” 周围寂静无声。 鸣沙城已经许久没有过如此铺天盖地、浓郁稠密的灵气了。 充足满溢的灵气围绕下,方才肆虐攻击的无数蜃虫也被安抚了一般,无声无息地蛰伏回了地下。 借着剩余灵石微弱的光芒,纪瑶检查了纪凌和乌辛一人一鸟,确认无恙,只受了些皮肉伤之后,长出了一口气…… 忽然双手捂住了脸,缓缓蹲在了地上。 乌辛用翅膀尖捅捅纪凌的胳膊肘,“她又怎么了?这丫头终于疯了?” 纪凌露出痛苦的表情,感同身受: “应该是反应过来了,回想起那些撒出去的灵石,心如刀绞吧。” “嘀——嘀——嘀——” “提醒宿主, 3号大佬即将到位,等候领取时间,半个时辰。请宿主立刻就位,尽快开始领取!” 纪瑶抹了一把脸,原地站起来,对纪凌和辛重华道, “忘了和你们说了,等下会有位仙门大能乘坐云舟,或者御剑飞行,莅临此地。因为某些不为人知的原因,他会和我们共度一段时间。你们两个的态度放尊敬些,见了面要行礼,尊称前辈,前辈如果不愿告知姓名,也不要随意打听。要知道,人家可是堂堂大乘期的绝顶修为,一个小指头就能捏死你们——” 轰隆一声巨响,从头顶天空传来。 天地巨变。 镜面般的天空,原本黑黝黝的不见丝毫亮光,此刻,天顶正中却出现了一个圆点。 无数裂纹从圆点开始,蜘蛛网般往四面八方皲裂开来,迅速蔓延,越裂越大。 明亮刺目的光线从裂纹空隙照耀下来,那才是真正的日光,带着初夏天气的适宜热度,映照在这一片金黄色的沙地和城池废墟之上。 “嘶——嘶——” 原本被浓烈灵气安抚,潜伏回沙丘阴影之下的无数蜃虫,被日光照射到细密的沙洞上,就像是虫子丢入了沸水之中,突然全部剧烈地挣扎起来。 一瞬间,成千上万的人面蜃虫拔地而起,上半截露出沙面,下半截还藏在沙中,将这片流沙戳得千疮百孔。 无数张男女面孔,嘴巴大张,发出凄惨的嚎叫之声。被白光直接照射到的虫身,皮肤寸寸皲裂,随即化作缕缕青烟消散。 这场面实在触目惊心,两人一鸟目瞪口呆。 心惊肉跳之余,纪瑶暗暗钦佩不已。 果然不愧是大乘期大能,这出场的动静也太大了。 哗啦一声巨响,头顶镜面天空彻底破碎,四下崩落。 被迷阵遮掩的天空终于露出了真容。 瞬时间,无数蜃虫放声狂嘶,连同地下的半截身体一起,在刺目的白光中完全化作青烟。 又是一声轰隆巨响,从天顶传来。两人一鸟抬头望去,顿时大吃一惊。 那头顶洒落的明亮白光,哪里是什么初夏的阳光! 头顶天空此刻黑云密布,乌压压一片浓云堆积,到处都是刺目的闪电白光,如漫天银蛇狂舞。 这可怖景象,分明是有人在此地渡雷劫! “他大爷的!”辛重华破口大骂,“破境渡劫不选个没人的山沟沟,偏偏选在老子做任务的鸣沙城!有没有点公德心了?” 纪瑶突然生出了某个不详的预感,玩儿命的狂戳系统后台,打开了拾取坐标—— 明亮的小白点,已经到达鸣沙城上空了。 一声巨雷,撼动天地。 两人一鸟只觉得眼前白光一闪,那个瞬间,整个世界都变成了雪白颜色。 下个瞬间,另一道雷声仿佛在耳边炸开,纪瑶的耳膜被震得嗡嗡作响,踉跄几下,倒在地上,什么也听不见了。 不知过了多久,全身的知觉才渐渐恢复,她头晕目眩地坐在地上,任瓢泼大雨从头顶冲刷着全身。有人扶着她的肩膀,焦急地大声呼唤着。 又过了很久,纪瑶才分辨出,搀扶着自己的人,正是纪凌。 纪瑶闭着眼,先把自己全身摸了一遍,没少零件,这才放下心,勉强站直了身体,打量了四周。 不看还好,看清楚之后,顿时惊得头皮发麻。 周围已经完全变样了。 仿佛被大火焚烧过似的,原本铺了满地的金黄色细碎流沙,全部变成了焦黑色的碎石头。 被流沙半埋的城门,此刻完全显露出地面,露出下方砖石堆砌的宽阔地基。 一道半尺有余的地缝出现在他们脚边,割裂了地表,左右延伸出去,把偌大的鸣沙城分成两半。站在缝隙旁边往下看去,深不见底,仿佛巨兽张开的血盆大口。 缝隙对面,距离他们不远的空地上,出现了一个十丈直径的大坑。 “刚才好大一道雷真的劈下来了。然后有个东西,跟着落下来了,硬生生砸出来这个坑……“纪凌小声道。 纪瑶打了个寒战。 “还好乌辛在这里,他天生筋骨能扛雷,刚才张开翅膀,帮我们挡了下天雷。”纪凌心有余悸,“不然咱们两个现在已经凉啦。” 乌辛瘫在巨坑旁边,翅膀两边摊开,龇牙咧嘴叫着痛。 纪瑶心里不好的预感越来越强烈,抱着最后一线希望,在纪凌的搀扶下起身,深一脚浅一脚走到了大坑边缘,往下望去—— 一截被雷劈得焦黑的躯体,周身灵窍游走着雷电紫光,面朝下倒伏在坑底。 雷劫后的瓢泼大雨落下,瀑布般的水流洗刷着坑底,那身躯始终一动不动。若不是后背披散着的银白色的长发,几乎看不出人的形状来。 “嘀——嘀——嘀——” “提醒宿主, 3号大佬已经到位。等候领取时间,半个时辰,倒计时开始。请宿主尽快开始领取。“ “提醒宿主,若半个时辰内未领取,3号大佬将死亡,3号任务线失败。赠与宿主的一万灵石将重新扣除。” 纪瑶:“……” “嗯?什么味道?”乌辛一咕噜翻身爬起来,蹲在坑边往下一看,顿时兴奋地嗷嗷叫, “肉!新鲜美味的肉!我可以下去吃吗?可以可以可以吗?” 纪瑶:“…………” 纪凌过去拍了乌辛一下。 “坑里的来历不明,吃坏了肚子怎么办?别盯着了,过来做正事。姐说的大乘期前辈就要到了,你跟我一起把周围收拾收拾,给前辈留个好印象。对了,姐,那位大乘期前辈到底是坐云舟过来还是御剑过来?” 纪瑶:“………………” 沉默了许久许久之后。 鸣沙城内传来了一声抓狂的大喊。 “说好的‘风华绝世‘呢?‘剑动九州’ 呢?——就是这坑货?!” 第9章 雷电煞气 奇货可居 麟川城外。护城河边。 纪瑶抱着双膝,神色恍惚,动也不动地坐在河边,盯着水里的3号大佬,久久地发着呆。 两天了。 两天前,两人一鸟合力从鸣沙城拖回不知名的3号大佬。直到现在,大佬依旧无知无觉,处于沉睡状态,丝毫没有清醒过来的迹象。 纪瑶和纪凌讨论了一路,又翻了半天师门当年留下的书籍道法,最后得出结论: 受了天雷之劫的大能,别看整个人都劈糊了,最重要的伤势,还是在内不在外。 只要能除去体内滞留的雷电煞气,让灵府内的元婴从沉睡中苏醒,储存在气海的大量灵气恢复运转,自行修复伤势。以大乘期的修为,恢复肉身原状应该不难……吧。 但如何除去3号大佬体内滞留的雷电煞气,却是个大问题。 他们一开始不知道厉害,纪凌跳下坑底,直接伸手去抓大佬的手,刚碰到焦黑的皮肤,就被一道紫色电弧打出去十几尺远,半天缓不过气来。 肉眼可见的淡紫色电弧,在大佬的周身灵窍窜来窜去,不时噼啪作响。 他们试了几次,发现大佬全身只有满头银白色的长发不带电弧,可以碰触。 最后小心翼翼的,用收纳袋里装的几套换洗衣物把人从头到脚盖得严严实实,乌辛叼着长发,姐弟俩左右合力,把人从坑底拖上来,抬进了云舟。 纪瑶翻了半夜的书,最后从一本破破烂烂、封皮都被蠹虫啃掉了大半的古书里找出解决办法: ‘雷电煞气,灵力聚之,灵泉涤之。 ’ 灵力好办,有聚灵阵。 灵泉么……城外也不是没有。 麟川城的护城河水,和城里的灵泉同出邙山灵脉,虽然属于支流中的支流,灵气稀薄,但蚊子肉也是肉。 于是,他们把渔网洗刷洗刷,网眼里挂着的鱼鳞清理干净,算是对得起大乘期大佬的身份了,最后把3号大佬用渔网一兜—— 以七星聚灵阵的阵眼为中心,浸到护城河水里。 ‘灵力聚之,灵泉涤之。’ 事实证明,师门传下来的破烂古书,确实是有些斤两的。 七星聚灵阵运转了一天后,大佬身上窜来窜去的淡紫色电弧,肉眼已经看不见了。 但是,不得不说,这位刚捡来的大佬,真他妈的费钱啊。 一天二十一颗灵石,一个月六百三十颗灵石。 玉花生坠子里剩下的两三千灵石,不知道够不够撑到3号大佬清醒的那天…… 纪瑶茫然地盯着渔网里的大佬,内心纠结。 一群鸭子嘎嘎叫着从河水上游顺流而下,在大丛的芦苇荡里钻来钻去。 有一只特别顽皮、灰色绒毛还没有褪尽的小鸭子,游到纪瑶枯坐着的岸边,睁着圆圆的黑眼睛,好奇得看了几眼岸上坐着的‘人形石头’,又歪过脑袋,盯着清澈河水里的渔网,以及裹在渔网里的 ‘人形木头’。 看了半晌,灰毛小鸭子一个猛子扎到水底,用扁扁的喙碰了碰‘人形木头’从渔网的网眼里透出来的、漂浮在水中的长长的月光色的‘水草’,觉得触感不错,一口叼住,嚼了嚼。 纪瑶猛地惊醒过来,伸手抓住小鸭子的脖子,把3号大佬的银白色长发从鸭子扁喙里拖出来,把小鸭子丢回河里,驱赶去了远处。 3号大佬被鸭子啃过一口的长发湿漉漉的,她抓在手里,像平常洗菜那样过了过水,浸回河水里。 看着大佬无知无觉、双眼紧闭的面容,纪瑶幽幽地叹了口气。 套路。都是套路。 传说中可以移山海,定乾坤的修真界顶级大能…… 如果不是被雷劈糊了,哪里轮得到自己来捡呢。 几个在外城劳作的农夫,在此刻路过河道转弯处,纷纷挽起裤管,蹚着漫到大腿的水过河,边蹚水边扯着嗓门聊天气。 “前几天的天气实在邪门儿!上午还好好的,下午就突然开始下暴雨,一下雨就十几个时辰不停。落的雷那叫一个大,我还以为天漏了。搞不好,是什么了不得的神仙人物在历劫呢。 ” “我呸,”旁边有人接口啐道,“你没听说么,东南边又发了赤潮了,谁知道这次历劫的是人还是妖魔。 几人议论了一会儿,边上有个农夫东张西望,对同伴道, “你们看下面那片浅水里,对,就那只丑鸭崽子旁边,水下面黑乎乎的,什么东西哪?” 纪瑶“……”赶紧把漂出去的渔网往芦苇荡里扯了扯。 那几个农夫没有看见她,互相打趣着蹚水过了河。喧闹的声音渐渐沉寂下去。 安静的河边芦苇荡里,纪瑶又枯坐了好一会儿,开始猛戳系统后台,发送留言。 “我,宿主纪瑶,向系统致以诚挚的歉意。3号大佬的伤势过于严重,超过了宿主可以承担的范围,按照《宿主同意领取宗主级大佬的权利与义务规章守则》,属于‘不可抗力’条款。我要求退货,并愿意承担相应费用,包括来回路费,系统管理费等等,要求取消这次领取行动。” 她摸了摸玉花生坠子,艰难地写下第二条留言。 “按照‘不可抗力’条款,宿主无需退还全部一万灵石,只需要退还一半。我、我要求分期付款。” “叮~”系统瞬间上线。 “爸爸不同意哦。‘不可抗力’条款的相关规定是:宿主‘倾尽全力,不惜性命,依然不可挽回大佬的生命’的情况下,才可以判定‘不可抗力’。纪小瑶,你兜里还装着几千块灵石呢。” “……那是准备赔给你们的违约金!”纪瑶抓狂地大喊。 “留着吧,好好用,爸爸看好你。”系统飞快下线了。 又是叮的一声,这次是自动回复短信。 “经判定,宿主纪瑶目前的状态,不满足‘不可抗力‘条款。3号大佬领取成功,不可退换。” 纪瑶:“……” 一阵惊人的疾风呼啸声从头顶高空传来,城外田野埋头劳作的众多百姓纷纷抬头望去,只见一个白色发光的圆点出现在天边,忽上忽下,状如疯癫。 天上传来一声大喊,“让开——都让开——云舟要降落了——” 众人大惊,唰得一下慌忙散开,只见那白色圆点猛地下沉,斜斜砸向地面,砰,原地弹起十几丈高,再度砸下。 一时间,只听砰砰之声大作,那莲花形状的云舟弹跳了半里多地,最后笔直冲进了芦苇荡,扑通,掉进河里。 长发风中凌乱的纪瑶,面无表情地抹了一把脸上的灰土。 “小凌,驾驶云舟的水准有进步。乌辛这次没吐。” “咕噜咕噜……谢谢姐。”纪凌从水里吐着泡泡说。 对着水里冒出的人头和鸟头,纪瑶打起精神问,“鸣沙城的榜文找回来了?” 纪凌和乌辛同时点头,四只眼睛亮晶晶。 纪凌:“其他的东西都好好的,只有榜文不见了,乌辛说,肯定是有人尾随我们到了鸣沙城,偷走了榜文,拿去换悬赏。我们赶紧跑了趟西市,居然被他说中了,真有人意图冒领我们的悬赏!乌辛这个乌鸦嘴,好话不灵坏话灵!” 纪瑶:“他本来就是只乌鸦。拥有一张乌鸦嘴,也不是他能选的。” 乌辛飘在水上,有气无力地干呕了几声,“妈的,跟你们说了几百次了,老子真的不是乌鸦——” “乌辛你歇歇吧,别说话了。”纪凌的手掌伸出水面,托起一个精巧的收纳袋,兴奋地脸色发红,“姐,猜猜里面是什么?” 纪瑶饱受打击的小心脏蓦然剧烈狂跳起来,颤声问,“一万、一万灵石的悬赏,真的领回来了?” 纪凌兴奋点头,“嗯!” …… 时间倒退回十二个时辰之前。 在河边摆出七星聚灵阵,把3号大佬从死亡线拉回来后,纪瑶终于想起了高达一万灵石的西市悬赏,找了半天,发现装了榜文的收纳袋不见踪影。 西市规矩,只认榜文不认人。 纪凌立刻拖着乌辛,连夜驾起云舟,冲回鸣沙城去找。 收纳袋倒是很快就找到了,就掉在鸣沙城外,3号大佬砸出的巨坑里。 收纳袋里什么东西都在,只有榜文消失无踪。 鸟人二人组心急如焚,立刻乘坐云舟,赶到了西市。 果然,有两名金丹初期、蒙面匿名的修士,拿着榜文,号称完成了鸣沙城任务。 西市执事亲身赶往鸣沙城,确认肆虐多年的满城蜃虫和流沙迷阵已经消失,迷阵中伴生的鬼修残魂也消失无踪,鸣沙城任务圆满完成,正在清点一万灵石悬赏,准备发放的时候—— 纪凌和乌辛赶到了。 西市执事本来以为纪家姐弟两个已经凶多吉少,见纪凌居然还活着,惊愕之余,颇为高兴,安慰他道,“灵石乃是身外之物。被人冒领的区区小事,何必如此动怒,人活着就好。” 纪凌愤然道:“不,这是你死我活的大事。” 一人一鸟,愤怒地追着那两个金丹修士揍出了五里地。 灵石赏金的数目过于庞大,云舟买一送一附送的收纳袋容量有限,只能装两千灵石。纪凌把剩下的八千记账,存在西市库房,把收纳袋装满了带回来。 看着收纳袋里鼓鼓囊囊的两千灵石,纪瑶感动得热泪盈眶。 十年了。 小凌从一个整天只知道哇哇哭的小屁孩,乌辛从一个整天只知道吃吃吃的败家玩意儿,终于成长为两个能往家里带灵石的男人了。 她泪汪汪地挨个抱了抱小凌和乌辛,下定了决心。 “弟啊,”她对纪凌道,“你的宽限时间也到了。明日一大早,你需要回去麟川宗外门报道。” “是的。”纪凌抓了抓头发。 “明早我陪你进麟川城。至于水里泡着的这位……明日也一起带进城吧。” 纪凌惊愕地抬起头来,“前辈在水里泡了几天,看起来已经没那么糊了。为什么要急着搬动呢?” 纪瑶叹了口气,“第一,我实在不放心留着水里这位和乌辛在一起……“ 说到这里,她停顿了片刻,敏捷地一把抓住朱红色长喙,把窥伺的乌辛从渔网旁边拖走,扔到岸上, “乌辛!跟你说了几百次了!渔网里的前辈不能吃!” “第二,护城河水里的灵气太弱了。” 她掰开手指计算,“三层聚灵阵,每天二十一颗灵石的固定消耗,不知什么时候是个尽头,金山银山也能耗空了。我觉得不行。” “姐,你有什么打算?” “我打听过了,麟川城里有上好的灵泉眼,灵气充裕,包一整天虽然需要五十灵石,但仔细算算,还是比咱们自己摆聚灵阵省钱。” 纪瑶谈起她的设想,“既然我们手头有钱了,索性找一处上好的灵泉眼,包整个月。一个月的上品灵脉泉水泡下来,多少雷电煞气都能洗涤干净了。” 纪凌粗略算了算, “一日五十灵石,一个月三十天,一千五百灵石……” 他痛苦地闭上眼睛,“姐,你让乌辛直接把他吃了吧。一了百了得了。” 纪瑶同样痛苦地闭了闭眼睛,安抚纪凌的同时,也安抚她自己。 “弟啊,目光要长远。听过奇货可居的故事么?这一千五百灵石,就当做是我们前期投入的本钱。听说他们这种大乘期的大能,最怕尘缘牵扯。滴水之恩,就要涌泉相报。这救命之恩,怎么也得倾家荡产报答了吧。” 纪凌顺着思路想了想,兴奋起来,“对,说不定会打开洞府,奇珍异宝,任我们挑选!” 纪瑶:“还有大小法器,各式云舟,全部送给我们!” “法术道诀,倾囊传授!” “数不清的灵石,双手奉上!“ “我们固辞不取,水里这位还会生气!严词逼迫我们收下!” “就是就是!” ………… 纪瑶单手托腮,愉悦地畅想了一番未来抱上粗壮大腿的美好景象,睁开双眼,再度回到严酷的现实—— 她一把捏住乌辛的朱红色长喙,从渔网里把黑鸟捞出来,再次扔到岸上。 “前辈不能吃!” 第10章 长毛白毛 落霞与鸡鸭齐飞,秋水共白毛…… 隔壁胡婶子家早就搬得远远的了。但她家养的那只灰绒小鸭子似乎很喜欢这丛芦苇荡,再次脱离鸭群,从上游慢慢地游过来,绕着渔网,一圈圈的打转,不时好奇地碰触一下漂浮在水中的银白长发。 纪凌盯着看了一会儿,发现了新的问题。 “你看水里这位的头发,颜色雪白雪白的。莫非是个活了八百上千岁,仙风道骨的老前辈?” 纪瑶摇头:“倒也不见得。师尊提起过,仙道中人寿元漫长,一旦结成金丹,容貌再无变化。但中途若是发生意外,灵气散体逃逸,也有满头黑发瞬间变白头的情况。只要灵气入体,修为重聚,又会恢复原状。” “这样啊。相貌看不出,年纪又不知道。” 纪凌托着腮看了一会儿,“既然明日要带进城,就不能一直‘水里这位’、‘水里这位‘的叫唤了。咱们给他起个名字吧。” 纪瑶,“嗯,也好。” 纪凌左顾右盼,目光游弋,落在远处那群嘎嘎叫着、在水里扎猛子的肥白鸭子身上,忽然灵光闪过:“就叫白毛君吧。” 纪瑶顿时一呆,回过神来,看向水面下。 “白毛君?” 脑海里瞬间闪过白毛女的经典形象,这位渡劫扛雷的大能,满头银白长发编个大辫子…… 纪瑶呛了一口口水,剧烈地咳了几声。 “白毛君……称呼不妥。” 她捂着嘴,艰难地摆手,“换一个,换一个。” 纪凌不服气了。 “哪里不妥?我觉得妥当贴切的很。‘君’是尊称,符合水里这位大乘期前辈的身份。至于‘白毛’二字,你看他满头的银白头发飘在水里,正是姐你教我的‘白毛浮绿水’嘛。” 纪瑶:“……弟啊,那句诗说的是鸭子。” 平静的水波忽然颤了颤,被纱布裹紧的焦黑躯体微微动了一下。 纪凌敏锐地转过头去,惊讶道,“方才白毛君是不是动了。” 纪瑶也很惊讶:“不可能吧。他伤势这么重,已经陷入了龟息内视,按理来说,就算晴天炸雷也不会惊动的。” 想了想,她再次劝说道,“白毛君这名字,咱们能不能换一个?” “换,当然要换!”两次从水里被揪出来的辛重华气哼哼蹲在岸上,投过鄙视的一瞥。 “‘白毛’在我们妖族里是骂妖的脏话。给一个大乘期修士起这个名字,亏你们想得出来。我看,还是叫‘长毛君’妥当。’” 纪瑶:“……” “长毛君更难听。”纪凌抗议,“‘长毛’在我们人族里是骂四野蛮夷的脏话。还是白毛君好听。” “放屁,当然是‘长毛君’好!” “‘白毛君’好!” 一人一鸟争执不休,吵了半日,四只眼睛齐齐转向纪瑶。 “纪丫头,你来决定,哪个名字更好。” “好。姐,你来决定。” 纪瑶抬起头,目光转向晚霞聚集的橙色天空,又转头望向满是烟火气的人间凡尘。 正是傍晚炊饭时辰,各家各户都忙着驱鸡赶鸭,收拢篱笆。看起来喧嚣热闹,背后却又隐藏着种种不为人知的无奈凄凉。 前世文艺少女的气质,在这个日夜交替的感性时刻,情不自禁地满溢出来了。 “算了,还是叫‘白毛君’吧。” 纪瑶幽幽地道,“你们看这景象:‘落霞与鸡鸭齐飞,秋水共白毛一色’。我觉得吧,白毛君挺合适。” 平静的水波剧烈颤了几颤,水波下的焦黑躯体晃动了几下,就连水里的游鱼也感觉到了荡漾的水波,哗啦摆尾,硬生生转了半圈,游远了。 “咦。” 纪瑶伏低身去,观察了半日,疑惑地道,‘莫不是快要醒了?这也太早了些。……白毛君?白毛君?” 水中的银白长发死气沉沉,随着水波动荡,轻微摇摆着。 “没醒。”纪瑶放下了心,起身吩咐纪凌。 “你去弄辆车来,随便马车牛车驴车,带轮子的就行。明早天一亮,咱们就带着白毛君进城。对了,车子外形朴素些最好,不引人注意;里面可以弄得舒服些,不要舍不得花钱,咱们现在是有钱人了。” 她从玉坠子里数出十颗灵石,犹豫了半晌,又多拿了两颗。 十二颗晶莹剔透的灵石在手掌一字排开,忍痛对纪凌道,“拿去,好好用。” …… 翌日。麟川城中。 “什么?” “五十灵石是下品灵脉泉水的价钱?” “上品灵脉,要两百五十灵石一天?你怎么不去抢呢!” 少年和少女愤怒的嗓音同时响起,打破了青石长街清晨的宁静。 主城东边,是大片安静的街坊。住在这一带的人,算是城中的高门大户,非富即贵。 长街进去头一间,是一家装修极气派的酒楼。清晨开门刚挑出门的酒幡上,红底金线,端正绣着‘藏云居’三个隶书大字。 掌柜的拨着算盘珠,坐在柜台里噼里啪啦算着账,也不去看门口杵着的姐弟俩,嘴角微微倨傲地翘起。 “若客官寻的是普通吃食,或是普通丹药,这麟川城中倒是有许多店家可供挑选。偏偏客官指明要灵脉泉水。谁不知道,邙山数百里的大小灵脉,都是麟川宗门的产业。可供外客包用的灵脉,八百里麟川宗地界,只有小店一家,别无分号。” 他瞥了眼门外的两轮木板车,“看你们也不富裕,开口就要最好的灵脉——救命用的吧?” 纪瑶哑口无言。 一眼就被人看破老底了,还砍个屁的价。 纪凌这货,给他十二块灵石,叫他去弄辆带轮子的豪车。结果呢。 他给弄来了一辆农家运送稻子用的,双轱辘的木板车…… 这小子还喜滋滋地夸耀,“麟川城的物价简直疯了,普普通通一辆马车,竟然要卖十个灵石。赶车的马匹还要再加两个灵石!还好我灵机一动,去东市问了问,木板车只要五块灵石,马也不用买了,我自己拉车!省下了足足七块灵石呢,同样的有木板,有轮子。” 纪瑶追着他骂了整夜。 退货也退不了了,第二日清晨,只能把白毛君放在木板车上,用薄被子包住头脚,拉着木板车进了城。 沿路询问灵泉位置,最后居然来到了他们曾经豪气一顿吃掉一百灵石的‘藏云居’。 纪瑶硬着头皮进门询问价钱,果然,迎面遭受了店家的当头暴击。 “客官哪,性命要紧,就不要舍不得钱财了。” 掌柜的飞快拨动算盘珠子,慢悠悠地道,“无论是外伤,内伤,火烧,雷劈,只要还剩一口气在,进了上品灵泉池,万载灵脉凝结的充沛灵气流入气海,就能吊住性命。两日,伤口自愈。三日,外伤全消。” “我看门外木板车上的那位,头发褪成雪白之色,明显是气海伤重,灵气外溢的枯竭之象。你们若是为了省钱,选了下品灵池泉,呵呵,小店可不能保证能救得过来。届时钱也花了,人也没了,啧啧……” 纪瑶浑身一个激灵,被那句‘钱也花了,人也没了’刺激到了。 她咬牙道,“八折!二百五十的原价打八折,我们就定一口上品灵泉池,包整个月——” “且慢!”纪凌大喝一声,掏出怀里的玉牌。 “我是麟川宗今年新选中的外门弟子,车上躺着的是我哥,灵泉费用有没有宗门弟子价!” 掌柜的愣了楞,接过玉牌检验了片刻,一拍大腿,“嗐,原来是大水冲了龙王庙,这位小师兄怎么不早说。” 他殷勤地将玉牌双手奉还,“每日五十灵石,小店的十二眼灵泉,不分品级,随便泡。” 纪瑶:“……” 好险。 都修仙世界了,为什么还是躲不开奸商的套路?? …… 掌柜的按宗门弟子价收了整个月的费用,大声吩咐小二带领客人去藏云居后院的上品灵泉池。 纪凌坚持不要她护送,自己去寻麟川宗门的城中驻地。纪瑶和他约好了三日后找机会见面,少年带着小小的包裹行囊,头也不回地走了。 店小二殷勤地给乌辛推荐了灵宠专用的池子,除了灵气温养之外,更妙的是,灵肉灵米全天无限量供应。乌辛激动万分,乐滋滋一头钻进了灵宠池。 店里人手合力帮忙,把木板车推进了后院一个独门独户、摆设颇风雅的清净小院,垂花拱门上以篆体题了两字院名:“凝华”。 小二体贴地关了院门。 “白毛君,您大人有大量,”纪瑶掀开了木板车上盖住头脸的棉被,“家当有限,人手不够,您就凑合凑合吧。” 一层渔网,覆盖在毫无知觉的躯体上。渔网和躯体之间,则是一层薄而均匀的水膜,在阳光下反射着淡淡的光。 纪瑶是水木双灵根,以她的筑基中期灵力,施展精细的控水术,给白毛君全身贴上水膜,两三寸厚度已经是极限了。 半扶半拖着白毛君穿过凝华院正堂,又沿着木走廊经过大片竹林,前方几度峰回路转,终于看到了灵气氤氲的露天大池子。 白毛君虽然被雷劈成了重伤,但成年男子的骨骼分量还在,她拖着走了一路,还要随时控水贴膜,等终于到了灵泉池,已经累得头脑一片空白。 拖着白毛君,纪瑶本能地使出一个撒网捕鱼的姿势,连人带网扔进了灵泉池中。 哗啦一声,白毛君直接沉底。 渔网四散,水膜散落。 氤氲水池灵气,浓郁得几乎能凝成实体。大团大团的灵气凝成了白雾形状,贴着白毛君重伤的躯体,层层包裹了上去。 第11章 大佬归来 别问,问就是尴尬 纪瑶坐在池边的软榻上,眼睛眨也不眨,盯着清澈的水池底。 对于重伤修士来说,连接山中灵脉的灵泉眼,确实是疗伤宝地。 七八尺深的水底,以灵脉泉水出口为中心,形成一个个小小的灵气旋涡。旋涡飞速旋转,灵气从白雾形状逐渐压缩,凝实,在清澈的灵泉水中凝出一滴滴的剔透水滴形状。 那一滴滴肉眼可见的晶莹水滴,在旋涡中心快速旋转着,逐渐靠近白毛君躯体的各大灵窍,在碰触到皮肤的瞬间骤然消失。 头顶的日光慢慢转向西边。 夕阳坠下山头的瞬间,灵脉池四周的仙鹤铜灯齐齐点燃,露天小院里亮如白昼。 暮色之中,一只通体雪白的小仙鹤脖颈挂着一只黑漆八角食盒,从院墙外扑棱棱飞进来,把放满了精致饭食的食盒丢在黑石长案上,又把吃空的水果篮子挂在脖子上,原路飞走了。 纪瑶吃了晚食,坐在软榻上发了一会儿呆。 自从穿到这个修真界开始,她已经不记得自己曾经如此清闲的度过一天了。 以前在师门里的日子,惬意归惬意,每天该干的活计,是一样也不能少的。偷懒少做了一样,山上那群小崽子们就会追在她屁股后面嗷嗷叫。 后来,系统开启,她在江边捡到了纪凌。 ——养家糊口的重担从天而降,差点把她给砸趴下了。 再后来,在路边捡到了乌辛。 ——她直接给砸趴下了。 对生活的追求,从此突飞猛降,从 ‘努力攒钱过好日子’变成了 ‘今天没饿死好开心’。 像今日这样,一整天吃饱了睡,睡饱了吃的生活,好像上辈子的和平年代才有过。 好幸福…… 好奢侈…… 好有负罪感…… 妈蛋,这种强烈的负罪感是什么回事! 纪瑶逼着自己坐回软榻上,拉开食盒,吃了一顿久违的甜点。 半个时辰后。 吃饱喝足,无事可做的纪瑶,抓着新买的雪白帕子、雪白毛巾和皂豆,跳下了灵气氤氲的池水中。 …… 白毛君在水波中飘散的长发,昨日还是根根分明的银白色,今日被她连拖带拽了一路,居然变成了灰白色,也不知道蹭到了多少尘土。 举着皂豆,毛巾,她施了个简易的避水诀,沉到水底,伸手拨开棉絮形状的聚集灵气,捞住白毛君在水中飘荡的灰色长发,用皂豆搓了搓。 “咦,洗不白了。” 从发根到发尾,仔仔细细搓了两遍,满头的灰色长发,确实洗不回原来的白色了。 纪瑶纳闷地看了半日手里的皂豆, “也不知沾染了什么厉害的尘土?还是藏云居的奸商卖的是假皂豆?” 趴在池边,她喃喃自语,“头发若是洗不白,再叫‘白毛君’也不合适了。难道以后改叫‘长毛君’?名字改来改去怪麻烦的。叫了‘长毛君’,万一以后又出了什么事,秃了呢。” 水中的小小的灵力旋涡猛然震荡,变成了一个半尺的大漩涡,引发整池灵脉泉水的波浪起伏,看起来犹如海水拍岸一般。 纪瑶趴在池子边缘,原本想要起身的,泡了片刻,便舒服地眯起眼睛,懒洋洋的不想动弹了。 双目微阖,半梦半醒间,她依旧抓着灰色长发,用毛巾一遍又一遍地擦洗头发,试图洗回白色…… 手偏了一下。 没有洗到头发,似乎擦到了别的东西,用力太猛,有什么东西擦掉下来了。 微阖的眼帘睁开,纪瑶迷迷糊糊侧过头看了一眼,顿时一个激灵,吓醒了。 白毛君后背被雷劈糊的焦黑部位,被她擦掉了一大块东西! 那个短暂的瞬间,脑海中闪过了无数惊悚画面,纪瑶头皮都发麻了。她战战兢兢地游到白毛君身边,扳过他的后背,鼓足勇气,看了一眼。 还好,后背并不是想象中血肉模糊的场景。只看到一大片凝结成棉絮状的浓郁灵气,紧紧吸附在附近,乍看之下,灰蒙蒙的。 她试探着抓起毛巾,在白毛君同样焦黑的胳膊上极轻极小心擦拭了一下—— 妈的,又一大块黑乎乎的东西掉下来了! 这一掉还没完了,从胳膊到手肘,巴掌大的不明焦黑物体,不断窸窸窣窣的往下掉! 简直是恐怖片现场特效了。 纪瑶手足冰凉,僵在原地。她的脑海里不由自主响起了掌柜之前那句‘钱也花了,人也没了’…… 她深吸口气,果断地掏出了二十一颗灵石,抛到半空中,双手飞速结印,在池底灵脉泉水涌出处的正上方,凌空摆开一座三层嵌扣的七星聚灵阵。 纪瑶念动避水诀,灵泉出口处的水流倏然左右分开,在池底空出半尺方圆的空地。分开的水流在顶部重新聚拢,形成缓慢的旋涡。 七星聚灵阵缓慢下沉,砰的一声,稳稳落在灵泉出口处。只留一层在水面上,其余两层浸没在水面下。 阵法设置好了,随即,她又回到池边,费力地把白毛君拖到水池中央,安置在七星聚灵阵里。 “雷电煞气,灵力聚之,灵泉涤之。” 如果上品灵脉的泉水还不够涤净白毛君身上的雷电煞气,那就叠加个聚灵阵,聚拢灵力,加速洗涤! 纪瑶抹了把额头累出的汗珠。这下总能行了吧。 就在她在池底忙碌的时候,头顶池水上方,原本缓慢转动的旋涡,转动速度逐渐加快,旋涡一圈圈的扩大,加深。 短短时辰之内,旋涡暴涨到丈许方圆,原本轻缓的拍岸波浪,也骤然猛烈起来,仿佛大海上暴风雨凝聚的前夕。 始终在池底忙活着的纪瑶,并没有察觉头顶波浪的异样,只觉得驱动法决的灵力消耗越来越大,不过是一炷香时间,以她筑基期的修为,避水诀居然撑不下去了。 她这时才感觉到哪里不对,抬头望去—— 正对上一波高高涌起的波浪,在这不大的灵脉池中无风而起,浪头竟然高达八尺有余,裹挟着大半池的灵泉水,劈头盖脸地砸过来! 砰的一声巨响,禁制被一股巨力打破,避水诀失效。 浓郁的灵力四下聚动,满池泉水如八月十五的海边大潮,从池中倒卷而出,裹挟着聚灵阵尚未用完的灵石,冲上了池岸。 凶猛巨浪,把纪瑶的惊呼声,连同她百来斤的身体一起吞没,直接掀飞了三四丈远,砸到了灵泉池边的白色巨石上。 纪瑶只觉得后背传来剧痛,护身灵力枯竭,眼前发黑。 就在即将失去意识的前一刻,她的脑海中突然又闪过那八个大字: “钱也花了,人也没了……” “不——!” 她大喊一声,勉强支撑起来,踉踉跄跄地冲回去一片狼藉的灵泉池边,“白毛君!” 凝华院的幽静空间,竹林,小径,长案,巨石,铜灯,灵脉池,乃至头顶暮色四合的天空,全部开始扭曲。 加诸在此的空间禁制,被破除了。 自成方圆的一片灵脉空间,开始坍塌。 天摇地动。 纪瑶身体前倾,探进干涸的灵泉池中,一只手护着白毛君,另一只手扣住他的肩膀,用尽力气,把人往岸上拖。 才拖到一半,白毛君的上半身到了岸上,两条长腿还挂在池子里,此地空间已经完全坍塌,只听声声破裂巨响,头顶天空片片皲裂,化作一片形状不定的碎石,小如拳头,大如木屋梁柱,漫天流星般往地面坠下。 地上火星四溅,碎石飞起。 纪瑶一声大喊,扑了过去,把白毛君挡在身下。 身下的胸膛微微颤动了一下,从胸腔里发出了一声微不可闻的闷哼。 …… 掌柜的满脸丧气表情,派人把纪瑶从处处狼藉的凝华院里扒拉出来,亲自出门请来了藏云居的东家。 东家是个高瘦的中年男子,沉着脸色,端坐在花厅。 “偌大的麟川城,唯独我们一家小店,向外客提供灵脉泉眼,以万载生成的天地灵气,洗涤灵窍,提升修为,救人性命。十二眼灵泉之中,有八眼下品灵泉,三眼中品灵泉。上品灵脉涌出的灵泉水,整个麟川地界只有小店这一眼。” 他用手指关节敲了敲桌子,“纪仙子,小店慷慨提供了上品灵脉,供令兄使用,还请纪仙子为在下解惑。——我看纪仙子的修为不过筑基,你到底使了什么手段,竟破解了我宗元婴长老布下的禁制,毁了这眼珍贵的上品灵脉?” 纪瑶坐在花厅下首,半天没吭声。 她被店家拉出去算账的时候,以为自己被满天坠落的大石头砸中,死了,鬼差来拘拿她的魂魄。 直到进了花厅,见到掌柜的那张熟悉而丧气的脸,她这才反应过来,天上掉下来的碎石,砸到后背的剧痛,居然都是幻境。 “我没有,真没有。”她试图还原事情发生的经过,“我只是把白……家兄泡进了灵泉水里,然后给他洗了洗头发,擦了擦身。我心急,想要家兄快些恢复,就摆了个聚灵阵,然后池子就突然炸了……” 东家冷笑一声。 “什么样的聚灵阵能引起灵脉聚动?前所未闻。如此拙劣的借口,想来纪仙子是不肯说实话了。我不过是一介商贾,奈何不了你们修道之人,只能厚着脸皮,亲自恳请家叔祖下山,为在下讨个公道了。” 纪瑶听了这句典型的点家常用威胁句式,反射性地问了句,“令家叔祖是?” 东家抬起下巴,傲然道, “鄙人姓杜,家叔祖乃是麟川宗的内门大师兄,当代宗子,尊讳杜鸣。” 纪瑶冷漠的:“哦。” 难怪藏云居的吃食卖得那么贵,却能屹立麟川城中多年,没被人砸烂…… 难怪藏云居能弄来本城独家的灵脉代理权…… 原来东家的后台这么硬! 修真界各大宗门,为了传承不断,定下了一系列不成文的规矩。 最出名的就是宗子承袭制度。 历代仙门宗主,举行宗门继任大典之后,都需要尽快选出门下一名杰出的弟子,立为宗子,昭告各大宗门。 无论之前是哪峰的弟子,一旦被立为宗子之后,就是宗主的亲传弟子,被视为内门大师兄,随时跟随宗主身侧,侍奉左右,接受真传。 当代的四大仙门,麟川宗,隐云宗,华阳宗,罗镜宗,均遵循此例。 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修真界常识了。 纪瑶抬手按了按太阳穴。 原来麟川宗的现任宗子姓杜。 不过是进个城,花钱泡个灵泉,竟然也会得罪这样的大人物。 杜东家双唇开合,还在滔滔不绝地数落着,小小筑基修士,如此的肆无忌惮;得罪了杜氏家族,后果将会如何的严重。 纪瑶深吸口气,伸手打断了东家的说话。 “明人不说暗话。”她挺直脊背坐在圈椅里,面无表情,“别报上去,我们私了。多少损失,我赔。东家开个数吧。” 东家立刻停止了数落,嘿嘿一笑,赞道,“爽快人!说话上道!” ……………… 纪瑶清点了玉花生坠子里剩下的所有灵石,留下零头,取出整数交给掌柜的,头也不回地出了花厅。 早知道捡到的3号大佬是这么个败家玩意儿,她还在乎什么修真界的通货膨胀。 就这花钱的速度,什么样的通货膨胀赶得上? 脚步发飘地走过大小侧门,按照记忆路线回到凝华院,纪瑶趟着满院子的水,去寻丢下的白毛君。 刚转过正堂,她就愣住了。 此地的空间禁制已经完全破碎,凝华院在她面前完整地呈现了原貌。 记忆里曲径通幽、走了好长路才走到的上品灵泉池,其实就在正堂后面。 白毛君,依旧半躺半坐在干涸的池子边。 不对。 她只是离开了一会儿,白毛君满头的灰色长发,怎么就变成浓黑色了? 不。不只是头发。 乌黑浓密的长发,逶迤落在池边,覆盖了大半白皙光润的脊背。 白毛君的右手食指和中指松松地搭在池边,隔着四五步的距离,纪瑶甚至可以看到那修长的手指上整齐干净,泛着健康粉色的指甲。 一个念头闪电般划过纪瑶的脑海。 记得师尊当年围炉夜话闲扯淡的时候,曾经随口提起过。 修出元婴的大能,跟他们这些筑基期修士的肉身凡胎截然不同。只要灵气入体,修为重聚,大能的身体就会恢复原状…… 难道,那片片剥落的焦黑东西,不是大佬快要挂了—— 而是大佬快要恢复了? 纪瑶加快脚步,几步过去,抓住白毛君的右手手腕,探进一丝温和的水系灵力,发现他体内果然真元聚集,已经顺着周身灵窍自动游走。 她长长吐出了一口气,松开白毛君的手腕,顺手揉了一把他漂亮柔顺的乌黑长发,露出喜悦欣慰的表情。 虽然钱没了,至少人还在…… 白毛君的肩胛处动了动。 一双极漂亮的眼睛,睫毛浓而黑,狭长的眼角微微上挑,带着浅茶色的眼瞳,不知何时已经睁开,略侧过身,冷淡地注视着纪瑶极为熟练地rua着乌黑浓密长发的手。 纪瑶:“……” 卧槽,醒了?! 她闪电般地放手,唰的一下,握了满手的乌黑长发全撒在池水满溢的地上,往后倒退的时候还不小心踩了一脚,正踩在发尾上。 白毛君:“……” 纪瑶:“……” 别问,问就是尴尬。 两人面面相觑了片刻,纪瑶把铺洒了满地的长发捞起来,用了个净尘决,放回3号大佬的手里去,若无其事打招呼, “前辈好。” 第12章 大佬交锋 白毛君,不,现在再这么称呼…… 白毛君,不,现在再这么称呼不合适了。不知名的3号大佬视线四顾,打量了几眼四周的崩毁场面,开口说话了。 他的声音带着几分刚清醒的沙哑,却依然极动听,仿佛金石相撞,低沉悦耳。 只是这位大佬说出来的第一句话,却落在纪瑶的任何一次想象之外。 3号大佬问她,“既然会用净尘决,为何要用凡人俗物?” 纪瑶一愣,目光不由自主从大佬的方向转移到干涸的水池边。装着皂豆、毛巾等洗沐用具的竹篮子经历了一场浩劫,破破烂烂地躺在那儿。 “凡间粗制滥造之物,污浊之极,怎能沾身。” 3号大佬语气冷淡地道,“都扔了。” 随即,他从干涸的池子里站起身来,姿势优雅,步伐从容,沿着几级白玉台阶,缓步走上岸边,居高临下地回头,望了眼枯竭的灵泉池。 “这是什么水?” 纪瑶欲言又止。 大佬虽然姿态优雅,但你你你身上光着呢。 她把视线扭开,回答:”邙山主脉引来的极品灵泉之水。灵气浓郁,极适合疗伤。” “一股硫磺味儿。” 3号大佬嫌弃道,“这等不入流的泉眼,也能拿来沐浴?” 白毛君这时似乎才意识到自己身上凉飕飕的,什么也没穿。他皱起好看的眉头,极自然地吩咐道,“拿衣裳来。” 纪瑶翻找收纳袋,找了半天,挑出了一身簇新衣裳。 “照着舍弟尺寸买的衣衫,可能略小了些,前辈勿怪。”纪瑶递过烟青色的绸缎长衫,“这是晚辈能拿出的最好的一套衣衫……?” 话还没说完,3号大佬仿佛被这长衫污了眼似的,立刻转过脸去,随手一挥。 烟青色的绸缎长衫,呼啸着从敞开的窗户飞了出去,变成天边的一个小黑点。 纪瑶:“……” 尼玛! 这套烟青色的绸缎衣衫,价值两块灵石,刚买的,全新的。她都没舍得给纪凌带走,打算留着明年过年时给他穿的衣裳…… 就这么被扔出去了??? 她费尽心思才救回来的3号大佬,怎么会是,怎能可能是…… 比乌辛还败家的败家玩意儿! 3号大佬几步转过屏风后,躺在软榻上,闭着眼吩咐。 “去城东老柳街的满记成衣铺子,捡上等的十缎锦料子,买四套里衣,四套外衫换洗。再去隔壁的沈娘子家什铺子,买两套发冠。衣裳式样简单大方即可,颜色要纯正,方才那种蓝不蓝绿不绿的杂色绝不要。发冠簪子,以质地古朴为佳。都记下了?” 纪瑶:“晚辈都记下了。晚辈只有一个问题。” 3号大佬抬起眼皮,隔着屏风,意外地看了她一眼,“何事?” 纪瑶:“谁付钱?” 3号大佬:“……” 一道硕大的黑影,带着凌厉的疾风,从窗口扑棱棱飞进来。 乌辛隔着老远叫道,“白毛君还在泡着吗?东边后山塌了一大片,看起来还要塌,难保会不会塌到这里来。赶紧收拾收拾走人了!“ 他喜滋滋地松开双爪,丢下一套极为眼熟的烟青色绸缎长衫,“纪丫头,老子今天的运气太好了,飞到半路,天上掉下来一套全新的衣裤!来来来,给白毛君穿上!” 纪瑶:“……” 3号大佬:“……” 屏风后的3号大佬抬起眼皮,上下打量了几眼乌辛, “哪里跑出来的妖族畜生?” 纪瑶顿时警醒过来,“乌辛,忘了你的身份了?你一只灵宠,怎么能开口说人话呢!” 乌辛:??? 他这时才注意到屏风后面隐约的人影,立刻本能地一歪脑袋,乖巧蹲在窗棂上,“嘎嘎——” 纪瑶镇定地对屏风后道,“前辈,乌辛是只红嘴八哥,所以会说几句话。不要误会,他不是山里跑出来的小妖,确实是我家灵宠没错的。” 3号大佬一言难尽地看了眼乌辛。 分明是只金丹期的混血大妖,还红嘴八哥。骗鬼呢。 “我前些日子渡劫之时,失去意识。”3号大佬若无其事地转换话题,“可是你们恰好路过,救下了我?” 纪瑶激动了。 不愧是有历练的成年大佬,说话就是上道! “正是,正是。”她清了清喉咙,郑重地抛出准备好的一番言辞。 “晚辈纪瑶,出身散修。前辈前些日子在鸣沙城附近渡雷劫,晚辈恰好路过,机缘巧合之下,便救下了前辈……虽说举手之劳,不足挂齿。能够救下前辈这样的大能,我辈荣幸之至,绝不会要求什么!但救下前辈的性命,毕竟花了许多的丹药灵石……咳,天道在上,我辈修仙之人,讲究了断尘缘。结下了如此重大的尘缘,若不尽快了断,容易滋生心魔,对前辈大道无益啊!” 在乌辛的陪伴下,纪瑶隔着屏风,当场痛诉了一番他们二人一鸟这么多年来的处境是如何的艰难,生活是如何的困苦,身为散修,坚持追寻大道是如何的不易。 讲到动情处,她抹了把眼泪, “所以您看,我们姐弟带着灵宠,确实是生活艰险,求道不易。以我们现在的情况,随便您怎么帮扶都可以,多少帮扶都不嫌多——” “行了。” 3号大佬懒洋洋地坐起身,雪白修长的手指在空中虚点两下,纪瑶面前凭空出现一只金光闪耀的须弥戒子,滴溜溜打着转,落在她掌心。 “不必再说。这只须弥戒里,放置了四五万灵石,具体多少,我记不清了。你们随意拿去取用便是。” “啊——!” “嘎——!” 纪瑶和乌辛同时发出了惊喜的抽气声。 纪瑶将须弥戒握在手心,目眩神迷之余,努力维持着声音平稳, “晚辈这就去买衣料和发冠,顺便再去买足几日吃喝的灵米灵肉……啊,晚辈修为浅薄,解不开这须弥戒的禁制?” 3号大佬撩起眼皮,淡淡扫了她一眼, “这须弥戒,是给我那不成器的徒儿预备的,只需金丹大圆满修为便能打开,你竟开不了?“ 纪瑶:“……晚辈只是筑基修为。还请前辈帮忙。” “呵,区区筑基修为。这倒是个麻烦。“3号大佬在屏风后以手支颐,靠坐在软塌之上,”便是给了你,每次取用,难道还要来找我?” 纪瑶握着须弥戒站在原地,有点发懵。 大佬的反应似乎不太对? 对待救命恩人,不说涌泉相报,至少也该表达一下感激之情吧…… 怎么上来就冷嘲热讽呢。 原地愣了片刻,纪瑶道:“晚辈会努力修炼的。只是修到金丹大圆满,怎么也得花个几十年,只怕等不了那么久。” 她突然想起了什么,招来乌辛,“说起来,晚辈的这只灵宠,倒是已经金丹中期修为了。要不然,让他过几个月试试?” 3号大佬淡笑一声,“须弥戒需要手指碰触打开。他有手么?” 乌辛:“……” 纪瑶:“……” “罢了。隔着屏风说话不便。把那套不蓝不绿的衣衫拿来,某姑且穿着。待你们买来换洗衣衫,再扔了。” 3号大佬吩咐道。 ……行吧。 等打开了须弥戒,这败家玩意儿想扔几套衣裳,随他扔几套。 纪瑶过去窗棂边,把乌辛捡回来的烟青色长衫拾起,递给屏风后的大佬。 片刻之后,3号大佬穿戴整齐地从屏风后走了出来。 虽然长发披散,衣着简单,依旧风华睥睨,气度过人。 几乎可以想象,大佬衣冠整齐,宽袖飘拂,凌空御剑时,将是何等高山仰止的仙人姿态。 纪瑶这些天以来饱受创伤的心灵,得到了极大的安慰。 看来,辣鸡系统形容3号大佬的八个字关键词,总算不是太离谱。 她终于想起了一个早就该问,却被忘到了九霄云外的问题。 “敢问前辈尊讳,出身哪个宗门,洞府何处?” 3号大佬形状优美的嘴唇勾起细微的弧度。 “某的名姓,纪小道友不是早就知道了么。” 纪瑶愕然:“晚辈不知道?” “在下姓白,名毛。“3号大佬长身倚靠着窗棂,抬头望着暮霭沉沉的夜色,若无其事道, “修为浅薄,不敢称君。” 纪瑶:“……”哦豁。 难怪3号大佬醒过来就阴阳怪气的……原来如此! 纪瑶立刻回头瞪视乌辛。 乌辛:“嘎?” 一人一鸟无声地用眼神交流着。 【一天四百斤肉,怎么还塞不住你这张鸟嘴呢!】 【难怪大佬的态度不对。要不是你飞进来乱嚷嚷什么‘白毛君’,叫他听去了,生气了,他对救命恩人会是这幅反应?】 乌辛愤怒而委屈地用眼神反驳。 【白毛君的名字又不是老子起的!】 【瞪我干什么,有本事去找纪凌那小子,叫他赔罪啊。】 纪瑶继续怒视乌辛。 【你眼前这个不是人,是大腿!大乘期修为的粗壮大腿!我们三个可以一起挂上去的那种】 乌辛不知道从她的眼神里解读出了什么,愤怒地大叫一声,猛然扑扇起巨大的翅膀,刮起一阵旋风,撞破另一边的窗户,飞走了。 纪瑶“……”不是,你别走啊,你到底误会了什么! “那鸟走了就走了吧。你留下来也好。正好把话说清楚。” 3号大佬立在窗边,喃喃念了几遍名字,“纪瑶,纪瑶。名字不错,人也能干。做个颠沛流离的散修,屈才了。” 纪瑶站在原地,感觉大佬的话头越听越不对了。 她谨慎地回了一句,“前辈过奖了。不敢当。” 3号大佬抬头仰望暗月无星的天色,良久,淡笑了一声, “小小年纪,能修道,能网鱼,歇下来还能作诗。 ‘落霞与鸡鸭齐飞,秋水共白毛一色’。哼,好诗啊。” 纪瑶:“……” 她面无表情地抹了一把脸, “原来,您都听到了?” “听到了。听到的远不只是这句好诗。”3号大佬拢着袖子,慢悠悠道,“一千五百灵石,用作前期投入的成本,真是好大手笔。你倒是说说看,对本人的救命之恩,需要我如何倾家荡产的报答。” 纪瑶:“……”行了,她明白了。 既然自己的那点小心思都被对方听了去,领取3号大佬,抱上粗壮大腿的人生目标,算是完全地行不通了。 但至少,她得把花出去的成本给拿回来。 家里还有小凌和乌辛两个要养呢。 话已至此,再说什么也无用,纪瑶把脊背绷得笔直,咬牙道,“之前是晚辈思虑不周,暨越了。既然前辈不喜,那就……两万灵石!两万灵石,咱们尘缘两断,互不相欠。” 3号大佬淡淡睨她一眼。 “何必只要两万。某的性命,难道只值区区两万灵石。”他轻挥手,须弥戒从纪瑶的手指上滚落,散发着淡色金光,漂浮在半空中。 “先前已经说过,这须弥戒中存有四五万灵石,或许还有些丹药法器符篆。无论多少,你尽数拿去便是。于我来说,算是了断了这宗尘缘。于你来说,也算是做了笔划算买卖。” 纪瑶面无表情,“我也说过了,只要两万灵石,从此互不相欠。还请前辈打开须弥戒。我拿了灵石立刻就走。” 3号大佬点头道,“可。” 挥手将须弥戒召到身前,白皙修长的手指轻拂过戒子,念道,“开。” 一道细微的白光闪过。 须弥戒毫无动静。 3号大佬站在原地,怔了片刻,伸手捏住须弥戒,再次字正腔圆地念道,“开。” 须弥戒还是毫无动静。 “开。” “开!” ………… 污水狼藉满地的正堂里,两个人,四只眼睛,愣愣望着半空中漂浮的金色须弥戒。 最后,还是这些年来经历了无数打击的纪瑶最先反应过来,想起了某种可能性。 “前辈,”她尴尬而不失礼貌地问,“您现在的修为,是何等境界。” 3号大佬深吸口气,沉默地运起了真元。 体内聚集的灵力从气海升起,运转经脉,穿过周身灵窍,回到灵台。小小的元婴坐在灵台之中,细微地动了动。 3号大佬面沉如水。 经受了九重紫云雷劫,真元大损,修为溃散。元婴虽还在,但他的修为竟然连退到六个小境界,从大乘期,直接倒退到金丹前期修为。 ——难怪他打不开这小小的须弥戒! “修为大退,没到金丹大圆满是么?”纪瑶礼貌而体贴地道。 3号大佬抿了抿唇,“我……” 这突如其来的难堪是怎么回事! 他,出生于修真世家,生来拥有极品单灵根、自小一帆风顺的天之骄子,从来没有体会过这种陌生的尴尬感觉…… 正堂的地面,细微地震动了起来。 不只是地面,就连窗棂,门柱,都在细微地震动。头顶横梁上积累的细小灰尘,也被震得飞起,窸窸窣窣地落下地面。 远处原来敲打锣鼓的声音,隔得太远,显得模模糊糊的。 “快讯,快讯,好叫小店内的客人得知!城东后山的瀚余峰坍塌!瀚余峰正在坍塌!后山滚石飞落,已经砸破了东边城墙!小店正好坐落在瀚余峰支脉之上,距离瀚余主峰不到五里,深恐伤了各位客人,小店担当不起啊!为了各位的安危,还请诸位客人速速离去,今日的所有花用由小店一力承担,还请诸位客人速速离去!” 纪瑶蓦然想起乌辛飞过来的时候,似乎也提了一句,东边后山塌了一大片。 看起来是真的了。 她匆忙起身,几步走到了门外,想了想,又快步走回正堂,对着依旧怔在窗边的3号大佬道,“地表震动,这里只怕要跟着坍塌。咱们赶紧走吧。” 3号大佬低头看了看满地污水,没有说话。 “没鞋子是吧?”纪瑶叹了口气,从收纳袋里摸索了片刻,摸出一双簇新的黑布鞋。 “我这里只有布鞋,给我弟准备的,您先将就着穿吧。” 3号大佬盯着针脚歪歪斜斜的布鞋底,脸上显出极度抗拒的表情,并不去接,而是反问了一句, “你可有剑?” 地表的震动越来越强烈,大开的窗户不断哗啦啦的抖动,地面铺的一层青砖开始出现缝隙,纪瑶的忍耐力也到了极限。 “第一,我们不是剑修,身上没事不会揣着几把剑。一柄剑卖很贵的知道吗。” 她几步过去,把布鞋往大佬的怀里一塞,扯着他的衣袖就往外疾走, “第二,您就别想着御剑了。现在的修为大退了吧?体内真元不够,飞不起来的。” 3号大佬紧紧地闭上了嘴。 几块青瓦从堂外的屋檐滑落,重重砸向地面。正堂里的八根立柱也开始抖动。纪瑶啊的大叫了一声,瞬间开始狂奔,边跑边频频回头, “房子要塌了!你别试了!不想埋在砖瓦下面就快跑啊啊啊!喂——你到底叫什么来着!你总不会真的姓白,叫白毛吧???” 3号大佬面无表情地扯着宽大的衣摆,在污水里穿着黑布鞋奔跑,“某姓陆!” 前方扯着他衣袖一路狂奔的少女猛地横向蹦出去三尺,大喊了一声,“小心!” 3号大佬横跨几步,躲开了院子里一棵轰然倒下的巨大槐树。 “姓陆,名字呢!”穿着粗布衣裙的少女一边狂奔一边大喊。“那个陆什么,再跑快点行不行!” “已经很快了!”陆大佬喘着气怒道,“我这辈子从未如此快跑过!” 他深吸口气,忍耐地道,“叫我陆白便是!” 第13章 大佬谈判 让他看清现实,脚踏实地…… 修真界当代的天纵奇才,十六岁结丹,短短数十年便突破元婴,不到二百岁就已经修到大乘期顶尖修为的陆焕,陆真人——遭遇了前所未有的难题。 自从前些日子破境失败,遭遇紫云雷劫,莫名其妙被只有筑基修为的小女修救下之后,他经常觉得,自己是不是身处幻境之中。 如果不是身处幻境,那怎么解释现在的这一切。简直太荒谬了。 自己之前在宗门之中度过的百余年,和现在过的日子,根本不可能属于同一个世界。 首先,修为倒退,真元大损,御剑飞行是肯定不成了。 别说御剑——就连剑也没有。 他只略提了提去麟川城中买把剑,无需什么绝世名器,只要开了锋,饮过血,生出剑灵的普通好剑即可。 纪瑶睁着一双黑亮亮的大眼睛,她那只秃鸟瞪着一双黑黝黝的小眼睛,四只眼睛沉默而控诉地盯着他,仿佛他说了什么了不得的错话。 “陆白,陆真人,您对普通两个字,是不是有什么误解?” 纪瑶叹气,“生出剑灵的宝剑,西市开价五千灵石,还要提前半个月预约,有价无市。……你干嘛一定要剑灵呢?” “做梦去吧!我们每天起早贪黑,废寝忘食,只能赚三五块灵石!”乌辛愤怒地叫喊道 ,“这三五块灵石还不够我们吃的!” 纪瑶单手拍了下乌辛的脑袋,试图阻止他, “乌辛,闭上你的鸟嘴!灵宠不可以说话。” “老子都红嘴八哥了,我特么还不能说话?!”乌辛更愤怒了,扯着嗓子追在纪瑶屁股后面喊, “纪凌不在了,又不许老子说话,就没人能问你了是不是?纪丫头,你给我老实交代,你是怎么把鸣沙城那一万灵石的赏金败完的?你这个败家玩意儿!” 纪瑶顿时也怒了,“我这个败家玩意儿?我哪有你们败家?我有你能吃?你倒是说说看,每天赚的三五块灵石,为什么不够吃的?每天买下的四百来斤米肉,我吃多少,你吃多少?陆白吃多少?啊?” 乌辛被戳中了死穴,顿时怂了。 自从陆白醒了以后,这几天,乌辛在纪瑶这里的待遇每况愈下。 ——没办法,人家陆真人辟谷多年,米肉不沾。不要说米肉,就连河里现成的水,他都不喝。连带着每日烧水的柴火都省下不少。 纪瑶把乌辛撵去河边抓鱼,走回帐篷外的空地,抱着膝盖坐在陆大佬对面,把烤肉的篝火拨得更旺些。 噼啪作响的火光中,纪瑶就着热水,慢慢吃了一个馒头,又拿起半只鸡架,把肉啃完了。 吃着晚食的同时,她心里在思考着,如何跟陆大佬开口,好好谈一谈。 新捡来的3号大佬,跟之前两个都很不一样。 与其让陆大佬的期望值在天上不切实际地飘着,还不如让他早点看清现实,脚踏实地比较好。 坐在对面的陆大佬,自从‘买一把普通好剑’的要求被拒绝之后,就再也没讲过一句话。 此刻,他正偏头盯着篝火,狭长的双眼微微下垂,似乎在思考着什么。披散的长发被随意拢在背后,从侧面望去,可以看到挺直的鼻梁,和饱满的唇线。 抛开整个人刀锋似的凌厉气势不谈,单看长相,碾压前世一线小鲜肉的巅峰颜值。 纪瑶撑着下巴,以纯欣赏的眼光,近距离打量着动荡乱世里难得一见的盛世美颜。 “五官分布,完全符合三庭五眼的比例了吧?” “睫毛好长,又卷又长,皮肤好白。” “辟谷什么的太神奇了。这么个活生生的大帅比,手长脚长能干活,他还不用吃饭!” 陆焕似乎察觉到了什么,狭长的眼角挑起,扫过来一眼。 纪瑶转开了视线。“嗯,陆白。” 她寻了个相对安全的话题开始对话, “之前听你提起满记成衣铺子的衣裳,隔壁沈娘子店的发冠什么的,早上我进城的时候去看了。那个价格,实在是有点离谱……” “罢了。”陆焕平静道, “既然须弥戒打不开,想必你们也买不起那些。此事不必提了。” 纪瑶松了口气。陆大佬出人意料的好说话,再好不过了。 虽然他至今不肯说出师门来历,陆白这名字搞不好也不是真名,但从小养尊处优的痕迹,是如何也遮掩不住的。 不知是何处宗门大派出身的大乘期修士,站在修真界顶端的大佬,自从被她捡回来以后,身上穿的是布衣,脚下踩的是黑布鞋,不要说发冠了,连根簪子都没有,整天披头散发的。身为剑修,想要一把剑也被拒绝了。哎,想想也挺惨。 纪瑶在地上一堆鱼骨头里翻检了半天,找到一根完整的大骨,手指掐起水灵诀,形成薄薄的水刀,将整根鱼骨削得滑溜溜的,一边尖一边圆。 端详了半天,觉得颇为雪白可爱,把它递给陆大佬过目。 陆焕不接,投过来一个略显疑惑的眼神。 “早上我去沈娘子家什铺子,看到里面售卖的白玉簪子,要价五十块灵石。” 纪瑶试探地问,“你看,这里最漂亮的一根鱼骨,如果做成簪子,跟白玉簪,其实也没差多少……” 陆焕茫然垂目注视了‘鱼骨簪’片刻,终于明白纪瑶什么意思,顿时脸色丕变。 “那扁毛畜生吞下肚,又呕吐出来的鱼骨……你要用它做簪?“ 他难以置信般,伸手点了点纪瑶手里的鱼骨,又指了指自己, ”——给我用?!” 纪瑶“……”行吧,知道了,大佬八成有洁癖。 她举着雪白的鱼骨,若无其事转换话题,“你乱想什么呢。乌辛吐出来的鱼骨,当然不合适做簪。我只是削个形状,给你看看罢辽。我的意思是,” 她掐了个风决,从头顶树梢高处削下一根枝繁叶茂的树枝,拿在手里晃了晃,“道法自然,削木为簪,做个乌木簪子,够风雅了吧。” 陆焕:“……” 行了,至少他可以确认一件事了。 真切确凿,做不得假。 姓纪的这家子散修确实是穷疯了。 赶在面前的小女修生出其他更加丧心病狂的念头之前,陆焕冷淡地开口道,“修道之人,最重自然造化。木簪取材于天地甚好。不过。” 纪瑶原本还抱了些期待,一听到“不过”,就知道事儿大概要黄了。 陆焕果然接着说了下半句,“木簪材质,以千年水沉木为上佳,千年桐木为次,百年紫檀再次。黄梨,酸枝等红木皆不可用。至于你这山野枯枝——” 他的视线瞥过纪瑶手里随风摇摆的树枝,没把话说完,但话里的意思,是个人都听得出。 ”……“纪瑶随手把树枝折成几截,又塞进了火里。 她就知道,坐在面前这货,别看长了副仙气出尘的脸,睁开眼第一句话就挑毛巾皂豆的刺儿。 这种人,跟随和、友善、体贴,能搭上半点关系吗?! “鱼骨簪不行,木簪也不行,那行吧。不勉强你。” 纪瑶平静地拨了拨火堆,“反正我没有其他的给你,攒足买簪子的灵石之前,你就散着头发吧。” 陆焕:“……”怎么听起来那么刺耳呢。 小姑娘人长得挺甜的,看行事也知道几分进退,没想到把人惹毛了,说起话来居然呛得很。 他侧过头来,锐利地盯了纪瑶一眼,深吸口气,把隐约升起的一丝怒气按捺下去。 很久了。 自从师尊身死道消、将偌大宗门交予他之后,以他的身份,所到之处,人人毕恭毕敬,处处仔细打点。他不喜的人,不喜的物件,往往只要瞥上一眼,甚至一个字不必说,自有人帮他处置妥帖,再也不会出现第二次。 他已经很久没有体会过‘怒气’这种情绪,以至于怒火从心里升腾而出的时候,居然觉得有点陌生。 陆焕盯着面前噼啪作响的篝火,缓缓开口道, “披头散发,确实不妥。没有发簪无妨,拣你手边最好的布料,制一条发带即可。颜色要纯正,素净的,杂色的不要。” 纪瑶一愣,随即乐了。 愿意妥协就好办事。 发带她有啊。 小凌从小到大,头上扎的发带都是她做的。 储物袋里现成的发带就有好几条呢。 纪瑶从储物袋里翻来翻去,拎出一条素青色的发带,递到陆焕手里。 陆焕微垂下眼帘,冷眼打量。 纯色的发带在火光映照下,色泽长度看起来居然还不错。 他伸出修长的手指,来回摸了摸布料边,毛糙的触感顿时令他拧起长眉,“这是你最好的布料?” “最好的布料,穿在你身上呢。”纪瑶指了指陆焕身上的烟青色长衫, “其次好的布料是一块纯色黑布,用来做我们所有人的鞋面了。小凌只剩最后一对新鞋面,我可不能拆了给你。” 陆焕:“……” “倒也不必。”他最终还是用起素青色发带,将乌黑长发几下束起。“就用这个。” “还不错吧?”纪瑶打量着自己的大作。 拿人的手软,陆焕勉强回了句,“尚可一用。” 纪瑶挺满意。她觉得眼下的气氛终于合适谈心了。 她伸手把面前的火堆拨得更旺些,放缓声音,开始劝说。 “陆白,陆真人。你要的衣服发带都好说,但生出剑灵的宝剑,对于我们这样的散修来说,实在太奢侈了。我觉得吧,以目前的情况,当务之急,还是专注于修行,恢复修为才是。哪怕你只是恢复一点点,回升到金丹大圆满境界,我们的情况也会缓和许多。” 她取下玉花生坠子,从里面掏出百来颗晶莹剔透的灵石,在地上一字排开, “我这里虽有不少灵石积蓄,但好钢还得用在刀刃上。接下来的日子,依我的浅见,你还是先专注修行的好。” 陆焕盘膝坐在对面,撩起眼皮,看了眼地上排成两排,据说‘不少’的灵石,沉默了。 就这? “剑乃陆某必需之物。无剑灵之剑,乃是死器,不堪使用。” 他淡淡道,“此事不必商量,无须再说。买剑的五千灵石,陆某自出。今日你先垫付一笔,待陆某恢复金丹大圆满修为,打开须弥戒,连本带利,还你三万灵石便是。” 纪瑶:”……陆白,我觉得对我们目前的情况,你有些误解。” 她摆事实讲道理,试图让对方理解目前的处境。 “你看,为了消除你身上的雷电煞气,我们带着你去麟川城里泡灵泉,结果不知怎的,那灵泉眼突然炸了,也不知道跟后山瀚余峰坍塌有没有干系,反正讲不清楚。为了这破事,我们几乎掏空了家底,现在实在没有余力买大件了。我觉得吧,买剑的事可以往后放放。你觉得呢。” 陆焕毫不在意地转过头去,“你说的这些与我何干。不愿买剑,直说便是。何必找借口拖延。” “……”纪瑶瞬间沉默了。 行吧。 话不投机半句多,说的就是现在这场面。 她放弃了劝说,站起身来,起身就走。 陆焕的下句话,却拦住了她的脚步。 “你有句话倒是没说错。当务之急,确实是专注修行,恢复修为才是。尽早打开须弥戒,于你于我都好。” 纪瑶意外地看了他一眼,“正是如此。” 3号大佬一副目下无尘的孤高性子,跟他说话差点引发心梗,她实在是受够了。与其相看两厌,不如早点拿回她的两万灵石,一拍两散吧。 “陆某修行,崇自然随心之道。无需许多丹药符篆助力,每日只需少许灵石作引,聚集附近的灵气即可。这样罢,每日你送五十灵石过来。” 纪瑶原本没什么表情地听着,听到最后一句话时,手一抖,握在掌心的玉坠子啪嗒掉在地上。 “五十灵石……每日?” “每日五十灵石,引灵聚气,恢复修为,不能再少了。有何问题?” 纪瑶弯腰把玉坠子捡回来,拍了拍灰尘,“只有个小小的问题。” 陆焕:“你说。” “我们供不起。”纪瑶抿紧了唇,几下把玉花生坠子系回脖颈间。 “挑明了说吧。我们的庙太小,供不起你这尊大佛。陆白,你虽然修为大退,毕竟还是金丹修为,自保没有问题,为什么不直接回你的宗门呢。等你恢复了金丹大圆满修为,须弥戒装两万灵石送过来,我们尘缘两断,岂不是最好。” 陆白却也久久的沉默了。 半晌后,他转开了话题,“我自有道理。这里的景致甚好,我多留一阵。若是每日五十灵石太过勉强的话,过几日送一次过来即可。” 纪瑶怀疑地看了看四周的荒山,野地,河弯,芦苇荡…… 这里的景致甚好?哪里好?她怎么没看出来?? 纪瑶思考了一阵,最后谨慎地回答,“我们尽力,但不能保证。还有,你既然决定留下来跟我们同住,若是需要你帮忙的时候,也请陆真人施以援手。” “可以。” “我最后也有个问题。”陆焕挑眉问道,“你们做什么营生,为何每日只得三五灵石?” 这是陆大佬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 在他的印象里,灵石这种东西,随处可见,贱如尘土。他常穿的衣物,蜀锦金纹暗绣大袍,衣摆绣满祥云纹,内里一层层绣了防护阵法和洁净符文,每件要花费数千灵石。 不要说衣物了,就连扎头发的锦带,这种每日替换、绝不重样的小物件,一条也要几个灵石。 他实在难以想象,已经入道筑基的修道之人,怎么能活得如此艰难。 纪瑶一愣,随即摆摆手。 “您别管我们做什么了,总之,什么都做,做什么都不容易。”她看了眼不食人间烟火的陆大佬,“反正与你无关,你专心修炼就好。” “很好。”陆焕起身走向河边。修长挺拔的身躯消失在摇曳的芦苇荡里。 纪瑶心事重重地拨亮篝火,原地蹲下,开始收拾满地的鱼骨。 陆焕人虽然走远了,方才的那句不经意的问话,“为何每日只得三五灵石?”却在纪瑶的心里盘旋不去。 当真是‘何不食肉糜’。 她的心里,开始一件件盘算这几天接到的活计。 东市给凡人百姓算命,西市接榜文,凡是筑基期能接的活儿,都做。 浓重的夜色中,纪瑶抬起头,远眺着五里外麟川城护城大阵的莹莹蓝光。 听城外驻扎许多年的前辈们提起,原本筑基期修士在附近讨生活,是不像如今这么困难的。 从前,护城河每月都需要大量人手疏浚、拓宽河道。清理河道虽然辛苦,却时不时能找到一些有价值的古董,转卖出去,还能小赚一笔。 当然,这些都是在明霄真人心血来潮,连夜增加护城十八小阵之前的陈年故事了。 乌辛拖着一网肥鱼,被陆焕从芦苇荡里赶了出来,骂骂咧咧地往营帐方向走。 纪瑶坐在篝火边,单手托着腮,怅然道, “乌辛,你说麟川宗内门的大人物是不是吃饱了撑的,明霄真人当年做宗子的时候,据说就是因为懒得打理俗务,一夜之间改了护城阵法,害得我们好苦啊!” 乌辛:??? “麟川城的护城阵法跟咱们有什么关系?”乌辛飞起一脚,把肥鱼连渔网踹给纪瑶,“今天捞到的鱼。” “乌辛你想想,如果我可以带着你和小凌,我们三个一起领了疏浚河道的任务,每天赚上十个二十个灵石的悬赏。然后呢,清理出来的古董让小凌按照功用,分头拿出去卖,再赚上十个二十个灵石。再然后呢,我们三个趁机浑水捞鱼,每天干活的时候捞点泥鳅啊菱角啊什么的,偷偷揣怀里,晚上带回来大家分着吃……” 乌辛的长喙应声滴下了长长的口水,“天下还有这种好事?快去快去,明日就去领任务!” “现在没有了。”纪瑶摊开双手,惋惜道,“自从麟川城的护城阵法被明霄真人改了以后,这些好活计,都被圈地为牢的苦役们做了。” 乌辛终于听明白了,气得原地跳脚, “那个明霄真人搞什么呢!手贱!好端端地乱改什么护城阵法,害咱们损失了那么好的活计!” “嘘,小声点,别吵着陆白……” 随风摇曳的芦苇荡中,原本静坐在河边修行的陆焕缓缓睁开了双眼。 他忍不住看了看自己修长整洁的手指。 ……手贱? 一阵窒息的沉默,笼罩了飞珠溅玉的河水湾流。 第14章 大佬承诺(小修捉虫) 最火烧眉毛的事…… 数日后。西市。 西市执事将长桌上的猎物清点完毕,核对无误,吩咐身后苦役将猎物收入丙字仓库,再将榜文末尾列明的悬赏自丁字库房取来。 这些日子,西市执事与纪瑶和乌辛也算颇为熟稔了。趁等待的空隙,他便和纪瑶随意说起闲话。 “你这灵宠,虽然貌丑,倒是颇为管用。”西市执事赞许地看了看铁笼子里正大口吞食烧鸡的黑鸟, “这次张榜擒拿的赤潮余孽,身上有少许上古玄武血脉,虽然个头不大,但皮粗肉厚,颇为凶猛难驯。我看你擒拿的这只湖底老鳖,通体火炙焦黑,身上爪痕见骨,想必你的灵宠出力不少罢?” 纪瑶坐在长桌旁的木椅子里,正在低头猛喝冷茶。 想起昨日抓捕赤潮凶兽的种种惊险场面,她放下茶杯,长长地呼了口气, “这次真的全靠乌辛。要不是他,别说抓捕湖底老鳖,只怕半条命都得搁在长湖里。” 乌辛蹲在笼子里,骄傲地长嘶了一声,得意洋洋地继续吃鸡。 西市执事这些日子冷眼旁观,筑基中期修为的纪姓少女带着一只灵宠,最近在西市揭了许多的丙级甚至乙级榜文,都是金丹修士才敢接的任务。 胆子是真的大,莽也是真的莽。 小小年纪,鲜花般的模样,若是有幸生长于宗门世家之中,得宗派庇护,多半会在山中安稳修行,哪至于像现在这样,整日里风里来雨里去。 做个无依无靠的散修可惜了。 西市执事冷硬惯了的心肠,也不禁起了一丝怜惜之心。 “纪小道友,你入道不过十余年,已经修到了筑基中期,虽然不算绝顶天才,于修仙一道也算是有天赋的。” 他劝慰道,“既然送了令弟去仙门大选,为何你自己不同去试试。说不准,你们姐弟俩可以一起入了麟川宗,从此有了门派依靠,姐弟间彼此也有个照应。” 纪瑶抱着茶杯,抬头笑了笑,“我有宗门,有师尊的。不好改投别派。” 西市执事微微吃了一惊。 不是自称散修么?怎么会有宗门。 但修真界的大忌,就是意图窥探对方身上的秘密。话说到这份上,西市执事也只能闭嘴不言。 不多时,苦役将库房里存着的奖赏取来,乃是满满一袋子的灵石。 纪瑶把灵石哗啦倒在桌子上,仔细数了三遍,确认两百灵石无误,高兴地重新收好,对西市执事笑道,“执事大人,悬赏的灵石我拿走了,这个袋子就算是附送的吧。” 西市执事扶额,挥手道,“拿去拿去!” 旁边早有不少修士盯着这边动静,见纪瑶拎着铁笼子离开西市城墙下,三四个修士呼啦啦围上来,纷纷叫道, “纪小道友慢走!你的灵宠卖不卖?” “长得虽丑,确实是攻击极强的灵宠,难得一见!在下愿出两百块灵石买下,还请道友割爱!” “我愿出三百灵石!” “四百!” 纪瑶觉得扬眉吐气,傲娇地回道,“养家灵宠,多少钱也不卖!” 挤开众人离开了。 沿着城外官道走了大半里地出去,身后居然还有个玄衣剑袖的圆脸年轻修士跟着。纪瑶回头看了几次,不耐烦了,隔着三四丈距离叫道,“我说了,不卖灵宠,别跟着我了!” 那圆脸修士一惊,顿时停足,涨红了脸,呐呐地道, “不……不是买灵宠……我、我乃是麟川宗内门弟子,那个,我姓姚……” 纪瑶忍着翻白眼的冲动,心想,谁管你姓摇姓摆。 哪个世界都有喜欢尾随女人的变态神经病,莫非今天就遇到一个。 她把铁笼子往地上一丢,喝道,“乌辛,出来!后面那个人敢走近半步,就喷火烧他!” 那圆脸修士吓得倒退四五步,连声道,“别误会,别误会。在下是看天色将晚,唯恐纪姑娘孤身出城,路上遇到危险——” 正在打瞌睡、结果被生生弄醒的乌辛,愤怒得撞出了笼子,张嘴喷出一串火星。 “嘎——?” 你说她孤身出城?那老子算什么? 姓姚的年轻修士急忙分辨道, “普通小贼,纪姑娘当然可以自行应付。只是在下从宗门处得知,麟川辖界内,近日似乎出了件大事。麟川内门抽调了不少金丹期以上的师叔师伯,连同数百城内执事,组成巡查小队,四处搜寻异状。在下和几位师兄弟私下推测,只怕是东南边的赤潮死灰复燃,这才引得宗门长老们如此重视。因此,在下担心纪姑娘……” ‘赤潮’两个字传进耳朵里,纪瑶果然脸色大变,再也顾不上这个姓姚的,匆匆从地上捡起铁笼子,一只手从拎起乌辛,劈手把他塞了进去。 “已经买好了肉,回去会喂饱你的。晚上乖乖待在笼子里,哪里都不许去,什么都不许吃!” 乌辛气得砰砰砰地撞笼子。 说好的功臣待遇呢? 感激感动的小眼神呢? 妈的,一听到赤潮,就关老子小黑笼子! 纪瑶不惜成本,给自己脚下贴了个风系符篆,拎着铁笼子,几下就甩开身后那个也是筑基期的姚姓菜鸟,回到了护城河边的家里。 沿路她多留了个心眼,观察周围,果然注意到了几组修士打扮的队伍,五人一队,行色匆匆,面色严峻,看起来确实像是沿路找寻着什么。 她也不由有些心惊。 沉寂了许多年的赤潮,果然会死灰复燃? 太可怕了! ……算了,再可怕也是明天的事。 今天还没过完呢。 掀开帐篷帘子,把铁笼子塞进乌辛的被窝里,她坐在地上,将玉花生坠子拿出来,小心数了三遍剩下的灵石存量,挂回脖子上。 人么,总是要心怀期待,才能冒着风雨前行。 说不定,今天见了陆大佬,他已经突破金丹大圆满了呢。 说不定,明天她就不用带着物资过去芦苇荡,而是从芦苇荡里扛着两万灵石回来了呢。 她在心里给自己加油打气,扎进芦苇荡里,找陆白。 …… 自从出了乌辛吞人的事以后,纪家帐篷方圆数里都再没有人住了。 说来也怪,偌大一片空荡荡的河岸,陆白居然一眼相中了河湾小瀑布的下游,作为他每日的修行地点。 ——对,就是当初把渔网洗刷干净了,裹着陆大佬浸在河水里泡了许多天的那块地儿。 纪瑶边走边想,陆白伤重昏迷那几天,虽然能听见他们说话,但看他的反应,似乎不知道自己曾经泡在河里这回事? 有意思。 纪瑶闷笑了几声。但愿他这辈子都不知道。 陆焕背靠着河边大石,姿势随意地屈起长腿,正倚坐在河边,抬头遥望天边残霞。 晚风吹起他的衣角,衣袂飘飘,发带飘飘,搭配世间罕见的俊美面容,就算他身上穿的是三贯钱买来的成衣,扎的是不花钱的发带,姿态散漫随意,依然是一副世外高人的神仙姿态。 “这次的灵石,怎的送来如此之晚?”陆焕也不回头,对着漫天晚霞,淡漠地道,“误我三日修行。” “接了个两百里外长湖的任务,今日下午才回来。”纪瑶把两百块灵石一层层摞在河边,“省着点用,这个月就这些,后面没了。” 陆焕:“……” 陆焕深吸口气,“这个月还有十几日,灵石供给怎么说断就断。” 纪瑶脱了鞋袜,雪白的两只脚浸没在清澈的河水里,天气燥热,河水微凉,舒适得喟叹一声: “今天才听说,东南边又发了赤潮。最近几天乌辛不能出去。少了他,西市的榜文也不好接。零零散散的收入只够每天买肉的。” 说到这里,她忽然想起什么,转过头来商量,“对了,陆白,你现在的修为虽然只是金丹初期,接几个乙级榜文应该还是绰绰有余。你要不要试试?” 陆焕连头也不回,视线依旧眺望着远处的夕阳,“不去。” 纪瑶抬手揉了揉太阳穴。 果然是不出意料的反应,不出意料的回答。 不过她想不通。 “为什么坚持不去西市。”纪瑶坐在几步外,两只脚浅浅地踢着水, “没有足够的灵石引灵聚气,你修行缓慢。整天坐在芦苇荡里闭目打坐,对于修为精进也没有太大益处。去西市做几个任务,领些悬赏,于你自己也有好处。” 说到这里,她忽然若有所悟,“难道是西市的何执事认识你?你不肯去西市,因为不想碰见熟人?” 陆焕:“西市何执事是哪个?从未见过。” 纪瑶这回真的纳闷了。 “那到底是为什么?坚持总得有个理由吧。” “陆某不愿去西市,原因么,”陆焕仰头望着天边晚霞,神色淡淡,”修道重在修心。全副心思若是都放在了身外财物上,那大道又放置于何处。” 纪瑶:“……行吧。你总是有很多大道理。那你继续打坐吧。” 她用风诀擦干了脚上的水珠,重新穿好鞋袜,转身要走。 陆焕却叫住了她。 “前两日和你说过,去城南‘洞庭斋’买些云雾山出产的洞顶云雾。怎么至今没有买来?莫非是忘了?” 纪瑶没有忘。 但她宁愿陆大佬想不起来这茬才好。 “陆白,你不是辟谷了么?” “辟谷之人,也有些饮食癖好。陆某嗜茶。茶香入口,平心静气。” “这样啊。” 纪瑶点点头,却不肯松口应下。 “洞庭斋我去过了。店里售卖的灵茶种类很多,除了极品洞顶云雾,还有西山云雾,南山云雾,月下云雾,无论品相还是名字都差不多。” 又一阵晚风吹来,吹得陆焕的发带飘起,半截发带尾端扫到了巨石侧边新生的青苔。他解了发带,随意地丢进河里, “除了洞顶云雾,其他皆不能入口。” 纪瑶 “……”尼玛! 这个败家玩意儿,那是她刚做的新发带! 洞庭斋的极品洞顶云雾,她确实去问过了,一两茶叶售价十块灵石! 她深深地吸气,又缓缓吐出,努力控制着语气平稳: “手上是有些余钱,不过前几天刚买了能令你‘凝神聚气’的墨玉笛,这个月预算超支了。茶叶能省则省吧。” 陆焕:“……” 陆大佬幽幽地看了她一眼,沉默地转过身去,拿后脑勺对着她。 按照这些天的风格,两人之间的话题就到此为止了。 纪瑶往芦苇荡外走了几步,想起一件事,又停下了脚步。 “对了。”她指了指已经顺流飘去下游的素青色发带, “你在十天之内扔掉了十二根发带。水上飘着的,是我手头最后一根了。如果不想明天开始用鱼骨簪的话,麻烦你从河里捞起来。” 陆焕:“……” 纪瑶把该说的都说完了,不再停留,直接往芦苇荡外面走。 再不走她怕自己心梗。 走出几步时,她听到身后传来了忍耐的深深的吸气声,随即又缓缓吐出。 这么多天以来,不是在河岸边盘膝打坐,就是在阵法中引气修行的陆白,头一次站起了身。 空气中传来细微的灵力波动。 几步之外的河道中,原本碎玉溅珠般的活泼泼流动的小瀑布,连同下游数十尺的河水,仿佛被人按下了静止键,瞬间凝固了。 日夜不断的河水流动之声,忽然间停止了下来。河岸边变得极度安静。 陆白衣袂飘动,往河水下游处走来。 随着他的脚步逐渐走近,凝固成镜面的小瀑布下游河水像是被人抽刀断流,水流往两边左右分开,竖起两堵水墙,下面露出干燥的河床,水墙中间形成一条可供成年男子通行的三尺宽的通道。 比平日水位高出了一大截的澄透的河水,在通道两边缓慢地打着旋涡。被陆白扔进河道、顺流而下的那根素青色发带,从断开的河水横切面里委委屈屈露出一个角。 陆白踩着河床走进通道,停在发带露出的那处,抬眼看了看发带末梢被青苔沾染的少许绿色,露出了嫌弃的表情。 他抬手点了点,施放出一个极强力的净尘决。 一道细微的白光闪过,发带瞬间变得闪亮挺括,比它刚诞生的时候还要干净百倍。 幸存的可怜发带终于从凝固的河水里抽出,陆白带着淡淡的嫌弃神色,将乌黑长发拢起,把发带重新绑上。 纪瑶站在河岸边看着,心里默默地感慨: 不愧是修真界顶级大能,虽然修为后退了六个小境界,看起来还是很能打啊。 如果陆大佬愿意去西市,城墙高处贴着的几个乙级榜文,简直都是送菜的。 可惜人家志向高远,心里只装着修真大道,不肯去。 纪瑶露出了遗憾惋惜的神色。 心念转动间,陆白已经踩着河床出来,身后凝固的河流重新开始流动。 哗啦一声,水面融合。 淙淙的水流声再度响彻河岸。 走过纪瑶面前时,对方停下了脚步。 “陆某曾经应下你,”陆焕看了她一眼,“既然留下来与你们同住,便会给予给你们助力。陆某言出必行,并非食言之人。但西市不可。” 纪瑶感觉自己跟不上大佬的节奏,索性直接问个明白,“西市的任务不愿意做,那你愿意帮我们做什么。” 陆焕思忖了片刻,开始一件件列举: “陆某能指点你修行,助你早日提升筑基大圆满境界。” “也可以答疑解惑,解答你不能理解的道法,稳固道心。” “等你筑基大圆满后,若是冲击金丹,陆某愿意帮你护法。” “林林总总,除了不去西市,其他诸事都可以。你觉得呢。” 纪瑶站在河边,认真地思索了一阵。 “你说的这些,倒都不是很急需。如果说最火烧眉毛的事情……” 她心里一动,抬起眼来,“陆白,你能给乌辛烤肉吗?” 陆焕:“……” 陆大佬瞬间沉默了。 纪瑶有点失落,但也不是特别意外,毕竟是辟谷多年、不食人间烟火的高冷大佬。 “不说话的意思是,不会烤肉?” 陆焕:“……会。” “真的会?”纪瑶不太确定。 如果烤肉没烤熟,直接投喂的话,乌辛会炸毛的。 陆焕:“真的会。” 他抿了抿唇,“不过你确定,不要陆某指点修行,也不要答疑解惑,稳固道心……只要我烤肉?” “确定!” 纪瑶乐了,立刻从腰带解下沉甸甸的收纳袋递过去,“只要烤肉就好!今天的四百斤生肉已经买到手,就差人手帮忙烤熟了!” 得了大佬的承诺,纪瑶放心了。 两天一夜之内,奔波了两百里完成西市任务,被压抑了整天的困倦渐渐地涌上来,纪瑶捂着嘴打了个呵欠,眼角泛起了睡意的泪花。 “劳烦,”她含混地嘱咐着,“五花肉七分熟,里脊肉九成熟,排骨全熟,烤鸡外焦里嫩最好。如果技术不熟练的话,宁愿烤糊了,千万别夹生,乌辛会吐……” 布衣少女靠坐在河岸边的另一块巨石上,在暮色夜风的吹拂下,沉沉地睡了过去。 片刻之后,打起了细微的小呼噜。 陆焕:“……” 修长的手指打开收纳袋,看了眼里面塞得满满当当的四百斤生肉。 …… 纪瑶是被一阵呜呜呜的哭声惊醒的。 辛重华大佬追着骂人干架的时候气势十足,高声鸣叫起来毁耳朵,但偶尔哭嚎起来的时候倒是委委屈屈,像极了小孩子。 纪瑶一骨碌翻坐起身,几步跑回帐篷附近,迎面看见乌辛瘫着两只鸟爪坐在篝火旁边,地上扔了满地的骨头,硕大的黑鸟头一点一点的,拿翅膀尖抹眼泪。 篝火对面,陆大佬姿势随意地坐着,修长白皙的指尖搭在下巴上,狭长的眸子斜睨着对面的乌辛,姿态散漫又危险。 纪瑶心里一阵紧绷,快步走到乌辛面前,蹲下帮他擦了擦眼泪,低声问,“乌辛,怎么了?……谁欺负你了?” 乌辛抽噎了一声,打了个饱嗝,长长的鸟喙里吐出一根大骨头。 “我去你大爷的,怎么会这么好吃,比纪凌烤的肉还好吃一百倍……太好吃了啊啊啊!” 翅膀尖擦了擦眼角,乌辛再度流下了激动感动的热泪。 纪瑶:“……” 对面的陆焕斜睨了这边一眼,袍袖轻拂,周围八个烤架无风自动,八只烤鸡同时翻了个面。 滋滋的热油滴到火里,木炭烤肉散发出浓郁的香气。 第15章 天地谛听(修) 宁可居无竹,不可食无…… 乌辛是今夜最幸福的崽。 “纪丫头纪丫头,就冲着陆白的烧烤手艺,收了他!以后让他跟着我们混! “ 他激动得翅膀猛扇地面,一片尘土飞扬, “我跟你说,自从纪凌那小子跑了,我就再没吃过这么好吃的烤肉了!最妙的是,他辟谷了,只烤不吃啊哈哈哈~” 纪瑶还在他面前蹲着呢。 把指尖沾着的眼泪给擦干净了,抬手拍了乌辛一巴掌,“闭嘴。你这红嘴八哥,跟谁学的一套一套的,居然还说个没玩了。” 乌辛猛然醒悟:“……嘎!” 闪电般地歪头展翅,原地卖了个萌。 乌辛把烤架上八只油滋滋的烤鸡全抱回来,分给纪瑶一整只。 纪瑶按照平时的食量,撕了半只扔回给乌辛,又把篝火里埋着的几个红薯扒拉出来,捏了捏,软硬正好。 烤鸡散发的香味闻起来让人食指大动,吃起来果然滋味绝佳,烧烤火候拿捏得极精准,皮脆肉嫩,鸡翅尖烤的焦香。 纪瑶一个没留神,把半只烤鸡全吃了,意犹未尽,口齿余香。 陆大佬这手烤肉功力,不服不行。 陆焕自己倒是习以为常,不甚在意, “控火之术,举手之劳而已。” 吃完晚食后,吃了顿丰盛大餐的乌辛心满意足,主动收拾了满地骨头,哼唧哼唧地躺倒,不一会儿就在地上睡成了个大字。 纪瑶拎起大翅膀,扔到了旁边。 “挪挪位子。别人还要睡呢。” 乌辛嘀嘀咕咕地让出几尺。 自从纪凌去了麟川宗外门,已经很久没有这么平和放松的夜晚了。 纪瑶找回了久违的家的温馨感觉,一时间,陆大佬平日的挑剔,冷淡,傲慢,都不那么明显了。 “谢了啊,陆白。你今天帮我的忙,我记下了。” 陆焕站起身来。 修长挺拔的身躯,在月色下拉出长长的影子。 “说过了。举手之劳而已。”他抬手用了个净尘诀,把自己身上清理得干干净净,纤尘不染,往芦苇荡边走去。 纪瑶想了想,主动说,“你要的极品洞顶云雾,价格确实有点贵。我们排下个月吧,下个月等手头宽裕些,我去给你买几两来。” 陆焕头也不回地道,“可。” 纪瑶在水边洗干净了手,哼着歌儿,往帐篷方向走了几步,忽然间想起了一个差点被她疏漏的问题。 “陆白,”她叫住了芦苇荡边的陆大佬,问出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 “你嗜茶,但是不挑茶具的吧?” 陆焕想了想:“不挑。普通干净的茶具即可。” 纪瑶呼了口气。 不挑茶具就好。 一套讲究的茶具,可比茶叶贵多了。 “东市那边,我经常看到有人在卖茶具,各种材质都有,有些颇为精巧。过几日我去东市帮你买套……” 一句话还没说完,陆焕已经皱起了眉。 “东市?若我没记错,东市是凡人市集?” 听到熟悉的‘凡人’两个字,纪瑶心里忽然一跳,隐约升起某个不太妙的预感…… “凡人粗制滥造之物,污浊之极,沾身都不可,更何况入口。” 陆焕不悦地拧眉,理所当然叮嘱道,“下个月去洞庭斋买茶叶时,顺便买一套普通干净的茶具即可。” 纪瑶:“……”你大爷的。 这就是个败家玩意儿! 洞庭斋那个销金魔窟,入门级茶具三位数灵石起步,高级茶具上千灵石不封顶。 晚上两人一鸟聚餐、和乐融融的塑料烧烤情,没了。 纪瑶磨了磨牙,“极品洞顶云雾,洞庭斋的茶壶。行,给你安排上。茶叶排下个月,茶壶排明年。” 陆焕原本已经走进了芦苇荡,脚步倏然一顿。 站在河边,按捺着情绪,深深吸气,缓缓吐气。 “没有茶壶,如何泡茶叶。” 纪瑶:“不去西市接任务,哪来的身外钱财买茶壶。” 陆焕:“……” 沉默。沉默是今夜的河边芦苇荡。 …… 月色如水,寂静无人,纪瑶坐在篝火烤架前,把刚才扒拉出来的红薯掰开,吹了吹,小口小口地咬着红薯。 甜丝丝的滋味在唇舌间泛起,如此安静的夜色里,她想起了纪凌。 小凌回麟川宗外门已经半个月了。原本说好了三天之内联络的,不知怎么的,始终没有传回消息来。 正心神不定时,怀里突然闪起一阵明亮的白光。 纪瑶扔下红薯,从衣襟里摸出个不断发光的青铜镜。 八角瑞兽青铜乾坤镜原本有两只,是成对使用的通讯法器。虽然不能千里传讯,但是一两百里之内,效果还是相当不错的。 这也是她那穷酸宗门传下来的,为数不多的能用的法器了。 一对铜镜,分为乾坤。 乾镜在她这里,还有一只坤镜,当然是给了最令她挂心的纪凌大佬。 “姐!”接通铜镜的同时,纪凌因为激动而大张的嘴巴就突兀地出现在镜面,那血盆大口把纪瑶吓得一个倒仰。 她隔着铜镜骂了纪凌一顿, “我刚才还以为你被什么凶兽给生吞了!不是叫你没事别乱用铜镜么?你一个筑基期的小辈,怀里揣着法器,叫人眼红夺去了怎么办?” 纪凌被训蔫了,耷拉着脑袋,“就是有正事才开的乾坤镜。有件大喜事,想要通知你。” “什么大喜事?”纪瑶想象了一下,突然激动起来,“你得了戒律峰大长老的青眼,拜入内门了?” 纪凌正色道,“比拜入内门还要大的大喜事。” 在纪瑶震惊而期待的眼神里,纪凌神秘兮兮地举起手里的字纸,显露在铜镜里,“看清楚这个店名。位置在麟川城南。务必记好了。” 纪瑶借着铜镜表面泛起的白光,凑过去细看。 看清字纸上的三个小字时,她没忍住,又磨了磨牙。 纸上写的店名,正是陆大佬指定买顶级名茶‘洞顶云雾’的所在,令她闻名色变的销金魔窟: “洞庭斋”! “姐你听好了。”纪凌表情神秘地凑近铜镜,小声道, “洞庭斋是城南最有名的茶楼。进去之后,有茶博士上前问你可要喝茶,喝什么茶,你就回答他,‘要顶新鲜的境密山茶。’他再问你,“此茶可难得的很,客官要几斤几两,”你就回答他,‘各凭本事,测试斤两。’他就会引你入二楼雅间了。” 纪瑶听得心惊肉跳, “弟啊,这才几天不见,你不会加入了什么地下帮派之类的……怎么连道上的切口都学会了?洞庭斋那么贵的茶楼,忽悠我进二楼雅间去做什么呢?” 纪凌哈哈哈的笑了起来。 “嗐,你乱想什么!进二楼雅间,当然是去赚钱啦!” 纪凌:“进去之后,你什么都不用说,摘下十七号木牌子,在牌子上压下你所有身家,登记名号,就可以走啦。再过两天,只要两天,无论你压多少灵石,包你三倍四倍的拿回来!” 纪瑶啪的重重一拍镜面,拍的纪凌耳朵嗡嗡作响。 “你个混球!”她指着镜面痛骂,“这才离开家几天,你……你竟然骗我去赌场了!” “不是赌场,真不是。”纪凌捂着耳朵, “姐,信我一次。是麟川宗门许可的正经营生,我以道心发誓。真的只要两天,无论你压多少,都可以成倍的收回来。” “真不是聚赌?”纪瑶半信半疑。 姐弟俩通话了许久,直到铜镜开始闪烁,显示积蓄的灵气耗尽,纪瑶才搁下了铜镜,回到帐篷里,和衣而卧。 耳边传来悠长悦耳的笛声。 那是河边的陆大佬修行告一段落,又起了闲情雅致,吹奏新得的墨玉笛了。 笛声和缓,不疾不徐,时而清越,时而低回,吹奏的是某首不知名的曲调,纪瑶这几天听了几回,平心而论,挺好听的。 她躺在帐篷里听了一会儿,困意上涌,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 微风吹过天地,山谷间,溪流畔,灵气丝丝缕缕,处处涌动蒸腾。山野间开了灵智的小妖,在月色中纷纷现出身形,窸窸窣窣地吸取着灵气。偶尔有行人路过的时候,还不能化身的小妖们转身奔逃四散,在草丛中发出极细微的声响。 陆焕放下横唇的玉笛,随意系在腰间。 大乘境修为,可千里识微,可天地谛听。 虽然修为大损,倒退回金丹初期;但元婴还在,气海灵台还在。境界还在。 只要他想,附近没有什么能够逃过他的耳目。 方才纪瑶和她弟弟的对话,一字不差,尽数落入耳中。 他心神微动,分出一缕神识,隔着茂密的芦苇荡,飘往约莫二三十丈外的空地方向。 帐篷,熄灭的篝火,帐篷里和衣而眠的少女身影,都出现在眼前。 虽然这小女修救下他的动机不纯,说话半真半假,隐瞒颇多,对她的弟弟,倒似乎是真心相待。人间凡俗的血脉牵绊,果然如此神奇? 陆焕的一缕神识,越过枕头上的细碎长发,落在旁边的铜镜上。铜镜的手柄,兀自牢牢握在熟睡的纪瑶手里。 神识轻微地触了触镜面,随即剧烈颤抖了一下,触电般的收回来。 这是哪里找来的破铜烂铁! 不入流的法器,也值得他们如此小心翼翼对待! 陆焕伸手一拂,拂散了神识震动而不小心触动的铜镜灵气,收回神识,端坐在河边,陷入了沉思。 姓纪的小女修看似普通,身上却疑点重重,甚是古怪。 以他的大乘期修为,破境遭遇的雷劫,乃是天道之下、威力极强的九重紫云雷劫。方圆百里之内,生灵引雷,无不灰飞烟灭,化作齑粉。 也正因为此,他感应到雷劫降至,才立刻离开洞府,特意寻了六百里外荒无人烟的鸣沙城渡劫。自己身死道消无妨,只愿不要牵累他人。 谁料两个筑基期的小辈,加上一只金丹期的混血妖族,竟然能突破他的禁制,闯入了雷劫范围。 不仅硬生生抗下了九重雷劫,安然无恙。 还宣称‘路过’,把他‘随手救下’了。 不知费下多少准备功夫,用了何等珍稀法器,令他欠下了性命牵扯的重大尘缘。 难道真的如纪瑶所说,只是为了区区两万灵石? 陆焕不信。 这平平无奇的小女修的背后,一定另有高人。 一缕神识再次探出,静静地凝视着不远处的帐篷。 里面不时传出黑秃鸟睡梦中的磨牙声,还有纪瑶睡得极沉的小呼噜声。 陆焕思索了片刻,不得头绪,暂且放下。 他瞥了眼身边整齐码好的两百块灵石,沉下心思,手指微动,指引灵石凌空飞起,布下四柱聚灵阵,再度开始修行。 雷劫生死一场,既然他未死,那就不是结束。 他的修为境界停滞已久,这次侥幸避过了雷劫,还会有下次。下次若还是不能破境,只怕会有更凶险的雷劫等着他。 如此情势,与其早回山门,徒生祸端,不如索性跟在纪瑶的身边,见招拆招。若有机会,再会会她背后的高人。 陆焕的唇边浮起一丝无惧的淡笑。 不管藏在她背后的‘高人’是什么魑魅魍魉,难道还能翻出什么大浪不成。 片刻之后,笑容缓缓消失…… 他生平无所嗜好,唯独嗜茶。 想当年,独居后山闭关的那数十年间,陪伴着他的始终是幽幽茶香。 没想到一场雷劫下来,想要买些茶叶,要等到下月。 想要个茶壶煮水泡茶……要等到明年?? 陆焕面无表情地坐在灵气聚集的阵法中央,加快修行。 是可忍,孰不可忍。 为了能早日喝茶,也得尽快修回金丹大圆满。 第16章 横空出世(捉虫小修) 我给你打个对折…… 麟川城外三百里。西山,血蝙蝠巢穴。 “乌辛!当心背后!” 纪瑶发出一声大喊,灵气自指尖涌出,使出木系回春术法。 地上倒伏的巨大枯木震动了一下,突兀的抽出嫩绿色的枝条,宛如一根根长鞭,长鞭交织成网状,从四面八方包裹住天上快速偷袭的七八个黑影,将那群赤眼蝙蝠尽数裹在里面。 乌辛仰头嘶鸣一声,吐出一串巨大的火球,劈头盖脸,砸向面前的一大片黑压压的蝙蝠群。 “嗷——”火焰中的无数赤眼蝙蝠发出了凄惨的嚎叫。 一阵令人牙酸的啃食声响从半空中传来,包成大球形状的细密藤枝同时出现四五个黝黑小洞。 几只赤眼蝙蝠吱吱乱叫着,从小洞里探出头来。四五双阴沉的小眼睛,同时盯向地面上的纪瑶。 纪瑶勃然大怒,“看什么看!没见过美女吗!” 驱动灵力,枯木再次被强行催发,生出一大把嫩绿的枝条,在半空中上下交织,忙碌的来回打补丁,把蝙蝠咬出来的小洞再次堵上。 “乌辛,喷火,喷火!这是最后一次了!我以人品保证!” 乌辛硕大的黑脑袋上顶着重金买来的清心辟谷符,在头顶呼啸飞过,大骂道,“去你爷爷的最后一次!你今天都说了一百次的最后一次了。永远还有下一次!” 一连串弹珠大小的火球喷射到藤枝包裹而成的大球上,从外面的藤枝到里面的蝙蝠妖物,全部猛烈的燃烧起来。 精疲力尽的巨大黑鸟从半空中直直掉落,翅膀左右摊开,大字型瘫在地上。 纪瑶坐着喘了会儿气,把地面上烧糊的战利品一只只捡拾起来,拍打干净,塞进收纳袋里。 “一百九十九……两百…………两百二十……” 一声尖利凄惨的嘶鸣,惊天动地。 蝙蝠大妖双翼垂空,有若大片乌云从天边迅速扑来,铺天盖地,遮蔽了头顶的烈日。 阴沉的血红色眼珠,盯住地面上小小的人影,蝙蝠大妖无声无息的张开嘴,吞气长吸—— 狂风呼啸不止,方圆百丈倒伏的枯木,焦尸,甚至地表的绿草,全部被猛烈的风势裹挟,离开地面,向半空中大张的巨嘴飞去。 纪瑶和乌辛同时大叫出声! 纪瑶双手死命扒拉着莲花云舟的一侧,乌辛双爪拼命勾住云舟的另一侧,纪瑶大喊道,“云舟,起!最大速行进!” 淡淡的阵法白光笼罩了莲花云舟周围。 在蝙蝠大妖震耳欲聋的尖利嘶鸣声中,莲花云舟剧烈地抖动起来,仿佛生病的人打摆子似的,从原地猛地斜跳起,砰的撞到一颗巨树的树干之上,在半空中转过一个匪夷所思的弧度,倏然不见了。 ………… 西市。 纪瑶以漂移的步伐晃下了云舟,撕掉了乌辛脑袋上的清心辟谷符咒,揉了揉黑鸟头, “辛苦啦。回来麟川城地界就安全了,这里供给的才是真正营养又美味的鲜肉,别乱吃外面的凶兽。” 走到长桌面前,砰的一声,坐在木椅上。 “执事大人,给点茶水醒醒神。云舟晕得慌。” 乌辛歪歪斜斜地飞过来,把鼓囊囊的收纳袋扔到长桌上,收起翅膀,蹲在地上,巨大的鸟头一歪,呕——又吐了。 西市执事推过一杯热腾腾的茶水,又吩咐杂役给乌辛抬来一大桶肉。 把收纳袋里的两百余只烧焦的蝙蝠妖物清点完毕,西市执事亲自去库房取出这次榜文的悬赏,当面清点完毕,将沉甸甸的锦袋交付给纪瑶。 “五百灵石,是本次清缴西山赤潮余孽的悬赏,你应得的。收纳袋是添头,一起送你了。” 纪瑶喜悦地道了谢,把收纳袋打开,哗啦,五百灵石倒在桌上,堆成晶莹剔透的一大堆,当场清点起数目。 西市执事抬手按了按太阳穴, “纪小道友,你都来西市都多少次了,领取的赏金上万,何曾少过你一颗灵石。西市人来人往的,当众露了富,当心有人升起恶念哪。” 纪瑶乐滋滋正数到一半,头也不抬, “执事大人说的是有人来抢?前几天半路上还真碰到一个,被我揍趴了,他倒贴了两百灵石我才放他走。前后不超过半刻钟,酥松筋骨还有钱拿,挺好赚的。” 何执事:“……” ”你这小丫头,黑吃黑的生意,也敢在我面前说出来?真不怕我启动十八小阵拘了你?” 何执事好气又好笑,把茶杯往纪瑶那儿又推了推,“数完了没有?数完了喝茶,喝完茶拿着你的悬赏回家歇着去!” 纪瑶清点的悬赏多了,手速奇快,唰唰数完,把五百灵石全倒回收纳袋里,喝了口茶。 口齿生津,余香不绝。 “好茶。”纪瑶虽然不精通茶道,但至少识货。几口品出了滋味,抱着茶杯小口小口地抿着,怯意地眯起了眼睛。 ”确实是好茶。”何执事抚摸着三绺长须,矜持微笑,“洞庭斋今年新到的极品洞顶云雾。” 纪瑶:“噗!咳咳咳……” 被十块灵石一两的好茶呛到,捂着嘴小声咳嗽起来。 “哎哎,小丫头做什么呢!上好的茶喝了不心疼,你别浪费啊。”何执事心疼地肝儿都颤了。 纪瑶:“咳咳咳……好喝,再来一杯!” 何执事:“……你喝茶呢,还是喝酒呢。” 何执事在西市多年,负责榜文悬赏等重要事宜,意图巴结他的修士数不清有多少,成功巴结上的没见着几个。 一个修为只是筑基中期的年少散修,居然得了何执事的青眼,在小方桌前对坐喝茶,引得人人侧目。 旁边驻足围观的人群中,有人不阴不阳地道, “哎,这不是城外五里河湾的纪小道友么。闯下那么大的祸事,居然有闲情逸致在西市喝茶。藏云居的赔款都还清了?” 西市来来往往的人多,闲人更多。立刻便有几个声音饶有兴趣地询问起究竟。 西市执事把茶杯一放,“怎么回事。” 那人笑了一声,“何执事,你有所不知,这位纪小道友前些日子不知用了什么手段,竟然把藏云居的一眼上品灵脉泉给炸了。藏云居的杜东家哭天喊地,追讨无门,肇事者倒是若无其事地出来喝茶了,呵呵,真是讽刺。” 藏云居的上品灵泉枯竭,是近期麟川宗辖界内发生的热门事件。 周围顿时嗡嗡议论之声大起。 纪瑶顿时怒了,站起身来,指着鼻子骂回去, “你哪只眼睛看见杜东家哭天喊地了?那老狐狸当场就跟我讨钱,藏云居的债务早就结清了!我有藏云居的结清回执,你有证据吗?没有证据?在麟川地界也敢捕风捉影,随意造谣污蔑?“ 西市执事也沉声喝道,”没有证据,当众造谣生事,视作诽谤!再诽谤纪小道友一句,老夫就要启动圈地为牢,圈了你做苦役了!” 说闲话的那人不过是个人云亦云的碎嘴散修,撑不住‘圈地为牢’的压力,在众人的嘘声中掩面跑了。 西市执事站起身来,对围观众人道, “修真大道长远,注重自身修行才是正道,希望诸位切莫像刚才那人,一双眼睛只盯着别人,心怀嫉妒,走上歧途!” 等人群散去后,何执事又甄满了一杯热茶,推给纪瑶, “你最近在西市已经闯下了不小名声,开始惹人嫉恨了。以后越往高处走,嫉恨你的人就会越多。以你筑基中期的修为,还不足以自保。听我一句劝,钱财身外之物,够用即可。以后少来西市,多花点时间修行。” 纪瑶抱着茶杯,实诚地回答,”我觉得吧,修行不太适合我,西市倒挺适合我的。” 何执事正在给自己的杯里倒茶水,手一抖,水珠溅出去几滴。 “哼,年轻气盛的小丫头。” 他擦着桌上的茶水,“回家想想我说的话,沉下心思,好好修行去。在你修到筑基大圆满之前,不许再来西市揭榜文,否则直接轰了你出去。” 纪瑶懵了,“啊这……” 懵了一会儿,她试探地问,“那,我不来,派我家灵宠来揭榜文……?” 何执事抱着茶杯冷哼道:“你试试。” 纪瑶:“……告辞。” 纪瑶把装满了灵石的收纳袋系在腰带上,行礼告辞,招呼乌辛回家。 才走出西市几步,围观人群中走出一名修士,快步跟上几步,凑到她身边, “纪姑娘,我们实在有缘,竟然又再见面了。” 那声音几乎贴到耳后,纪瑶吓了一跳,原地横向蹦开三尺,怒目而视。 说话那人原来是个依稀有点脸熟的年轻男子,长得倒是唇红齿白,身穿云纹边织锦长袍,腰佩长剑,典型的修真界世家公子打扮。 那公子风流一笑,“上次在东市贸然出价,实在唐突。在下乃是东陵海华阳宗门下真传弟子,敝姓尉迟,单名寻,略有身家。麟川宗地界生活不易,看姑娘似乎是孤身一人讨生活?何必如此辛苦。不知姑娘可愿跟随在下回返东陵海——” 年轻男子的嘴巴开合,还在试图劝说,纪瑶已经想起这货是谁了。 这姓尉迟的,不就是上次在东市,以为她头上插了草标,想用两百灵石买下她的那混蛋么? 纪瑶盯着尉迟小白脸看了几眼,居然笑了笑。 “邀我去东陵海你家?上次你出两百灵石,这次你打算出价多少?” 尉迟寻大喜,笑道,“聘下纪姑娘如此佳人,两百怎么能够。在下愿赠一座幽静别院,另送上灵石两千,供姑娘花用——”说着又要伸手去勾纪瑶的下巴。 纪瑶一脚当胸踹了过去。 “一座别院!两千灵石!” 人来人往的西市外,猛然爆发出一阵清亮的怒喊声,偶尔夹杂着拳拳到肉的殴打声,以及年轻男子的凄惨叫声。 “只够陆白四十天的花用!连喂饱乌辛不够!就这点钱,你也想买我!” “啊……有话好好说……别打脸……” 被惊动的巡城执事从城墙头上探出身体,大喝道,“麟川城外十里,禁止斗殴!那位纪小道友,你再殴打下去,就要触动城外的圈地为牢阵法了!” …… 此刻,人头攒动的西市内,围观修士们爆发出一阵又一阵的惊叹声。 “快来看,又是悬赏一万灵石的榜文!” “继鸣沙城之后,又有悬赏一万灵石的甲字告示横空出世了!” “说起来,鸣沙城的那张告示,据说是刚才那个筑基期的小姑娘带着弟弟和灵宠做下的?后生可畏啊。” “上次的鸣沙城填进了七八条金丹修士的性命,这次的新告示不知又要填进多少性命。” “便是有风险又如何。悬赏一万灵石的甲字告示,可不是年年都能见到的……” 正打算离开西市的纪瑶,闪电般敏锐回头:“嗯?” 她听到了什么? …… 傍晚。 城外五里。护城河畔,芦苇荡边。 陆焕睁开双目,看了看头顶天色,露出思索的神色。 平日里人不在就罢了。今日明明人早已回来,为何不来询问他的修行进展,反而和那只黑鸟躲到一边,吵了大半个时辰的架? 他虽有天地谛听之能,却也不屑于将这能力用于偷听旁人争吵。 更何况这一人一鸟吵到激动处,声音越来越大,简直是旁若无人。莫说使用天地谛听,只要是个普通凡人,隔着这么点距离,都能听去七七八八。 “不不不,太危险了!老子不去!你也不许去!” “听好了乌辛,悬赏有一万灵石那么多,而且可能是最近半年我们在西市的最后一单了!你明白这一单对于我们有多重要吗?” “风险太大,老子怕你凉了……什么?老子管不了你?老子凭什么不能管你!” “……你这只死鸟敢骂我?看我揍得你满地找牙!” ………… 陆焕阖上双目,神识内视。 灵台正中,被吵得躁动不安的小小元婴终于安静了下来,盘膝静坐,一手指天,一手指地,引动体内真元运转,丝丝缕缕的灵气从周身灵窍汇聚,缓缓进入气海—— 他蓦然睁开双眼。 不远处争吵的一人一鸟,提到了陆白的名字。 短短片刻之后,又提到了陆白。 又提到了。 ………… 帐篷外的篝火旁,乌辛怒冲冲大喊, “你,筑基中期!我,金丹中期!你要我们两个去东南峡谷围剿一个元婴大妖,一个金丹期蛇妖,还有他妈的满坑满谷不知多少数量的赤潮?!你确定是去围剿,不是去送菜?” 纪瑶冷静指出,“去东南峡谷围剿赤潮的不是我们两个,是一大群金丹修士,再加上我们两个。” “都是送菜的,有什么区别!”乌辛怒吼得嗓子都劈了,“你疯了,老子还没疯。” 纪瑶:“我没疯。我们可以多画些符篆防身。实在不行还有云舟。我们的云舟虽然不太正常,但用来逃命很厉害啊。” 提起云舟,乌辛顿时鸟脸变色,黑脸泛白,条件反射地,“呕~老子不去!你也不许去~呕~” 纪瑶:“可是,我们还有陆白。” 乌辛哼哼冷笑,“说的好像陆白愿意跟我们去似的。人家连西市都不肯去!” 纪瑶:“不,我会说服他去的。” 一阵细微的衣袂摩擦声传入耳朵。 篝火空地旁,争吵不休的一人一鸟同时闭嘴,带着吃惊的表情,注视着陆大佬衣袂飘飘,缓步走出芦苇荡。 自从陆大佬买个茶壶的梦想破灭后,半个多月了,他还是头一次出来! 陆焕走到距离四五尺的距离便停了脚步,大袖合拢,居高临下站着,带着几分冷淡的神情,“有事找我,何必在背后嘀嘀咕咕,当面直说便是。 纪瑶抱膝抬头,“嗯?你都听见啦。“ 陆焕,“你和贵灵宠吵架的每一个字眼都听见了。” 纪瑶:“……” 纪瑶:”听到了也好,那我就直说了。” 她想了想说辞,决定没必要拐弯抹角。 “陆白,你在我们这里住了接近一个月了。之前提了提,你不愿去西市,我不勉强你。但今天,西市有个特别重要的榜文,赏金我一定要拿到手。” 陆焕挑眉,“陆某说过,去西市揭榜做任务,有损道心,陆某不做。” 纪瑶:“一万灵石悬赏的甲级榜文。你帮我们拿下这一单,我们之前说好的‘两万灵石,尘缘两断‘,我给你打个对折。” 陆焕:“……什么?” 陆大佬向来镇定从容的眼神里,露出了一丝淡淡的迷茫。 尘缘这种东西……居然也能打对折? 从未听说过。 纪瑶的眼神很坚定,语气比眼神还要坚定。 坐在疯癫的云舟上,从血蝙蝠巢穴一路狂飙回来的路上,她突然想通了。 庙小供不了大佛。 陆大佬的须弥戒虽然很诱人,但是陆大佬本身吧,是个天坑。 看他平日里锦衣玉食的做派,不是四大仙门的真传弟子,就是修真世家的嫡系,从小倾尽宗派世家的资源,全力供养出来的天之骄子。 纪瑶只想说一句:要不起要不起。 “你跟着我们,只做这一单。”纪瑶补充道,”等一万灵石的赏金到手,咱们就尘缘两断。我也不用再等你金丹大圆满了,你的须弥戒自己留着吧。” 陆焕:“……” 陆焕抿了抿唇,“可是。” “事情就这么说定了啊。”纪瑶摆摆手,“不用谢,就像你平日最喜欢说的那样,我们救你,也是举手之劳,没费太多功夫。你别太在意。” “……”陆焕紧紧地闭上了嘴。 天黑了。 噼啪跳动的篝火旁,纪瑶抓着烤馒头,嘴巴鼓鼓囔囔地咀嚼着,向陆焕详细介绍这次东南峡谷的任务。 陆焕坐在对面,一言不发,侧耳听着纪瑶侃侃而谈,关于东南峡谷之行的筹备计划。 心思却飞到了天外。 纪瑶于他,有救命之恩。 不管背后藏了如何的心思,救命的恩情,是实打实的。 天道法则在上,结下了性命交关的重大尘缘,并不是像纪瑶所说的,两万灵石交易,再打个对折,就能轻易地尘缘两断。 因为陆焕觉得,这样的尘缘了断方式,不公平。 区区筑基期的后辈,从雷劫里救下一个大乘期修士的性命,是何等的困难挑战,想想看也知道其中的艰险。 不管对方心里怀着怎样的心思,无论对方提什么要求,只要不有违天道,于情于理,他都应该尽力报答。 相处二十多天以来,纪瑶询问了他不少意见,比如说西市;但对他唯二的明确要求,一个是给乌辛烤肉,一个是把河里的发带捡回来。 所以,他一直在安静而耐心地等待,等纪瑶提出真正的要求。 现在呢,却是却近乎儿戏般的,当面给他打了个对折,就要了结了这段性命牵扯的重大尘缘。 对她不公平。 不管纪瑶是不是觉得公平,只要陆焕自己觉得不公平,尘缘牵扯就断不了。 吹过原野的夜风中,纪瑶清脆的嗓音,还在一件件地列举着: “你去东南峡谷,真的不需要任何符篆?法器?真的不用买剑?生了剑灵的剑实在太贵,普通的剑我可以给你来一把啊。” 陆焕从微微出神的状态清醒过来。 纪瑶对他提出的第三个明确要求,是接西市甲级榜文,去东南峡谷。 如果有机会救回她的性命,得了她的感激,互不相欠,也算是了断了尘缘。 东南峡谷,去一趟又何妨。 “区区元婴凶兽而已,无需用剑。带着你上次买的墨玉笛就可。”他平静地道。 “至于其他的符篆法器之类,更不需要。” 纪瑶震惊了。 这也太省钱了吧! 去东南峡谷的队友装备是有预算的呀。 她难以置信地追问:“什么都不需要?真的?你确定?” 陆大佬狭长的眼角睨了她一眼,看口型要说的似乎是‘确定’。 不知为什么,他忽然顿了顿,那两个字便没说出口。 纪瑶看在眼里,想了想,恍然地一拍手,“就算别的都不要,茶叶茶壶你总要的吧。” 陆焕又紧紧地抿住了嘴。 噼啪作响的篝火前,少女弯着漂亮的杏眼笑了起来。 “何执事今天请我喝了两杯洞顶云雾,真的好喝。看在你答应陪我们去东南峡谷的份上——” 纪瑶大度地一挥手,“明天去趟城里,全买了吧。” 对面的陆大佬投过来一个极为复杂的眼神。 那眼神啥意思,纪瑶没看明白。 下一刻,陆焕站起身来,往河边走去,如平常那般冷淡道,“可。” 第17章 东南峡谷 是什么丧心病狂的场面 麟川城位于盆地,四周都是山脉。 前些日子坍塌的瀚余峰,是众多邙山灵脉之中不起眼的一座小峰,塌了也就塌了。但不知这些灵脉是否在地下互有连接,瀚余峰坍塌之后,东南方向的邙山支脉又连续坍塌了几座小峰,竟形成了一片之字形的峡谷。 新生成的峡谷沟壑纵横,不知连接到何处,麟川八百里地界许久不见的赤潮,竟然再度出现了。 短短七八日之内,邙山周边的各大仙道宗门,连续发生弟子失踪的情况。 两三处自然聚集的山中小村落,也被人发现整村屠灭,满地都是被吃剩残余的尸体,血腥狼藉。 一时间,人人谈之色变。 这次西市挂出的甲级告示榜文,悬赏一万灵石,昭告麟川地界的所有修士,不分宗派,不限修为,联合绞杀此次涌出的赤潮余孽。 地点就在: ——东南峡谷。 “乌辛,喷火!快喷火!” 梳着及腰的乌黑大辫子的布衣少女,在巨石嶙峋的山谷中拔脚狂奔。一边奔跑一边对着天上大叫, “你丫的再不喷火,我就死了!被踩死了!” 大地有节奏的颤动,那是一群野马群在狭窄的山谷中纵跃飞驰,双翼带风,奔腾如雷,乌泱泱的前后不见头尾。 “从哪里跑出来这么大一群!”纪瑶惋惜地大喊,“长翅膀的比翼马,收服了可以做上等灵宠!我这辈子还没骑过呢!” 乌辛在天上喊回来,“做梦呢!你以为它们个个是吃草的乖宝宝吗?” 纪瑶催动木系回春法术,激发附近树枝生长,迅速形成一堵高大树墙,将大群比翼马拦在身后。 乌辛丈许长的乌黑翅膀完全展开,有如乌云飞过头顶,向纪瑶身后的比翼马群吐出一串飞溅的火球。 砰的巨响,数十丈范围内的比翼马群被火焰包围,剧烈地燃烧起来。 惨嘶声中,侥幸没有被火焰范围覆盖的众多比翼马,赤红着双目,竟然毫不减速,反而振翅长嘶,一匹接一匹的跃进明亮的火焰中。 纪瑶惊得目瞪口呆,“赤潮是不是都没脑子啊!” “它们不是没脑子,它们曾经都有过!” 乌辛聚拢妖力,又吐出一大串糖葫芦大小的火球,对准跃出火焰范围的凶兽,开始精准打击, “只是脑子全都坏掉了!——嘎?好香好香!比翼马的小翅膀尖烤熟了嚼起来嘎嘣脆!” 纪瑶的小心脏一颤,大喝道,“不许吃!清心辟谷符再贴一张!” 乌辛艰难地吞了口唾沫,鸟头转过一百八十度,屁股对着火堆里的烧烤比翼马。 “喂!纪丫头,你请来一起做任务的那座大靠山,他在山坡上干什么呢!” 纪瑶拍打着衣角的残余火星,眼角余光往山坡上望去。 陆焕端着新买来的紫砂小茶壶,尊臀下垫着洞庭斋买茶叶时赠送的药草蒲团,坐在一棵千年古藤的粗枝上摇摇荡荡,正在慢悠悠喝茶呢。 树枝上的陆大佬感应到她的目光,转过头来,对着峡谷另一边的远处指了指,摆了摆手,又低下头,继续喝他的洞顶云雾了。 纪瑶:“???”他几个意思? 头顶不断盘旋的乌辛突然大吼了一嗓子。 纪瑶反射性地握紧了长藤条鞭,“你看到了什么?” 乌辛激动地声音都发抖了,“肉!鲜肉!新鲜美味的蛇肉!” 他陶醉地深吸口气,发出愉快的长鸣,展动翅膀,像只脱了缰的野狗,快乐地向峡谷另一方俯冲过去。 纪瑶愣了片刻,反应过来,抓狂地大喊,“闻起来再好吃你也不能吃!吃了一只凶兽,你又要破境了!回来,乌辛!” ——破境? ——吞吃一只凶兽,便可破境? 陆焕垂下眼,在猎猎的山风中,望了眼山下狼藉的峡谷。 区区筑基修为的小女修身上,果然有许多不为人知的秘密。 摇摇摆摆的枝桠之间,他啜了口灵气氤氲的香茶,继续冷眼旁观峡谷战局。 毕竟,现在情况还远远没有到需要他出手的地步。 峡谷东口那边出现了元婴大妖,他刚才给纪瑶指点了方位,示意她绕行,算是提前预警了。 应该不会出什么大问题罢。 …… 纪瑶在峡谷里狂奔。 她担心乌辛的安危,跟着跑过去峡谷另一头,结果,她看到的,究竟是什么丧心病狂的场面! 一只以她的眼力看不出修为深浅的蛇族大妖,已经修出了两个蛇头,并两段长长的颈项。颈项下方却又合二为一,合用十余丈的粗长身躯,看起来无比的诡异可怖。 这双头大妖,此刻正和乌辛在地面上扭打翻腾,两个蛇头,死死咬住乌辛的左右两边翅膀,粗长的蛇躯还在拼命往乌辛的身体上一圈圈的缠绕,意图绞杀。 乌辛这厮的脑子大概也坏掉了,危机关头居然不喷火球,反而用朱红色的长喙一下接一下,兴奋地咬啄双头蛇妖的躯干皮肉。 每咬一口,囫囵吞食下去,这厮还满足的打个嗝!那蛇族大妖的四只血红眼珠从两个方位死死瞪视着乌辛,已经快要滴血了! 巨鸟和双头蛇妖疯狂地扭动厮打,狭窄的地面烟尘四起。 附近参与这次联合绞杀任务的十余个修士,已经有三四个倒伏在地,生死不知。其余几人心有余悸,纷纷抛出护身法宝,撤离到左右峡谷山坡之上。 看见纪瑶冲了过来,一名陌生的金丹修士擦着冷汗前来道谢。 “纪小道友,此次多亏了你的灵宠悍勇。这蛇妖修出双头,只怕已经破了金丹后期,元婴在望了!被它身体绞住,就是骨断筋折,暴毙当场。纪小道友当心哪!” 纪瑶顾不上打招呼,几步冲过去战斗现场,觑准巨鸟吞下一块生肉、正在满足打嗝的时刻,劈头盖脸一个巴掌甩过去。 “给我醒醒!看你在吃的是什么!“ 乌辛吃饱喝足的美梦被残酷地打醒了。 乌黑的小眼睛呆滞了半晌,突然间反应过来,瞬间喷出一连串的小火球,在蛇族大妖的两个蛇头上同时爆开明亮的火焰。 蛇妖的挣扎扭动之中,乌辛跌跌撞撞奔出去几步,用翅膀尖猛抠自己的喉咙,呕,狂吐起来。 在火焰中扭动的两个蛇头,仿佛受了什么巨大的刺激,粗壮身躯原地盘起,蛇头从两个方向同时升起了丈余,皮肉尚带着燃烧的熊熊火焰,两双血红眼睛阴沉地盯着呕吐不止的乌辛,粗壮的蛇尾带着呼啸风声,仿佛一根绷紧拉直的长鞭,疾速扫出! 攻击的速度太快,周围众多修士的眼中竟然出现了重影。 在众人的惊呼后退声中,蛇尾雷霆一击,带着劈山裂石的力道,攻向仇敌! “当心!“纪瑶惊呼出声。 乌辛一边抠着嗓子眼剧烈呕吐着,一边奋力挥动半边翅膀,凌空飞出去几丈,堪堪避开蛇尾重击。 黑色鸟头回转,正要嘲笑一番可怜而无助的小肉蛇,眼角瞥到了什么动静,突然鸟脸勃然变色。 “嘎——!“ 周围几个眼尖的修士也是面色大变,方才打招呼的那个金丹修士大吼,“纪小道友,当心背后!“ 纪瑶瞬间回头。 迎面看到了燃烧着熊熊火焰的、左右快速逼近的两只巨大蛇头。 …… 来到修真界多年,这还是纪瑶第一次如此近距离的逼近死亡。 她的脑海里只来得及闪过一句话,“钱没赚到,人也没了,这次真是亏大了……“ 血红的蛇吻上下大开,在她的面前张开匪夷所思的弧度,足以直接填进成人的躯体。 纪瑶眼睁睁看着那开叉的细舌逼近,巨大的阴影笼罩之下,竟是连动也不能动了。 就在张开蛇吻的巨大蛇头距离她不过数尺距离,她已经可以近距离看见两排雪白细小的倒牙的时候—— 一道飓风呼啸刮过身侧,把纪瑶包裹在里面,整个人直接凌空卷起来,往后面抛去。 砰的一声巨响,周围烟尘四起。蛇头大张的上下颚闭合,咬了个空。 坐在古藤粗枝上的陆焕皱眉拂袖,把纪瑶从金丹大妖的蛇吻边硬生生拉出几丈。 “你怎么回事,已经在搏命了,还不把保命的法器拿出来?” 纪瑶再也顾不上省钱了,急忙往脚底贴了个躲避符篆,瞬间往后倒退出百丈。 站在峡谷东边出口附近的小山坡上,挥袖擦了擦额头的冷汗,抬头对着半山坡处那棵摇摇晃晃的千年古藤高处,以手扩音大喊, “陆白,谢了!不过你什么时候下来帮忙?” 陆焕放下茶杯,低头遥遥看了她片刻,道,“你当真不惧元婴大妖?” 纪瑶:“……啥?” “比起凡人的血肉之躯来说,堕入赤潮的大妖更喜爱吞食修真界的年轻弟子,尤其是年轻女修。唔,据说口感更好。越是修为高深的凶兽,越是挑食。它很中意你,因此提前醒来了,意图从蛇吻中抢食。” 陆焕伸出修长的手指,往她身后一指, “方才我便提醒过你,峡谷东口有元婴修为的大妖出没。你却还是直奔过来,而且站得离这溟灵如此之近……是当真不惧?” 纪瑶愣了片刻,胳膊上迅速升起了一片鸡皮疙瘩。 顺着陆焕指点的方向,她转回头去,瞥向身后—— 大片土褐色地面,夹杂着嶙峋的乱石,不知何时,凭空升起了两丈有余。 上百只血红的巨大眼睛,每个都仿佛一盏六尺大小的圆形宫灯,于大片腾空而起的泥土乱石之中同时睁开,从各个方位,无声无息的凝视着她。 再仔细望去,正在缓缓升起的,又哪里是峡谷出口的地面和乱石,分明是一只潜伏在地底不知多久的巨大凶兽的脊背。 这只凶兽,正在从地下缓缓站起身来。 “啊啊啊啊———”纪瑶大叫一声,开始拔脚狂奔! 与此同时,峡谷中的众多修士们发一声喊,各自祭起法器,全速后撤。靠近峡谷西侧出口的几名修士,更是头也不回地御剑飞出了峡谷。 纪瑶眼角瞥见了逃跑的众人,于狂奔之中分出心神,放声大喊,“领头的!按西市的规矩,榜文留下!” 一名金丹后期修士御剑的速度顿了顿,于半空中抛下个木轴榜文,加快御剑飞走。 “嘎———!” 蹲在石壁旁抠喉咙呕吐的乌辛也发现了异状,振翅直冲过来,张口喷火,七八个小火球笔直地扑向那巨大的溟灵,爆起一团又一团明亮的火光。 溟灵似乎有些不舒服地动了动脖颈,脊背上背负的无数巨石碎块扑簌簌地往地面上掉。 峡谷东口被淹没在巨大的烟尘和火光中。 上百只血红双眼,缓缓转向乌辛的方向,同时眨了眨。 地面砂石断层的中央部位,裂开了一个黑黝黝的洞口。 鲜红色的舌头,自那黑黝黝的洞口里伸出来,往外探了探。 一阵轻柔的力道,有如微风荡漾的温柔水波,柔和地包裹住了烟尘里挣扎的乌辛,轻飘飘往前拉…… “嘎嘎———!” 乌辛狂叫着,灰头土脸地扑扇着翅膀,拼命往天上飞。 “去你大爷的,不要吃老子!老子不好吃!啊啊啊啊救命——” 正在拔脚往峡谷西侧狂奔的纪瑶闻声回头,脚步一顿,立刻往回狂奔。 “啊啊啊啊你这不长眼的凶兽!放开他!他真的不好吃!明明是我更好吃!” 上百只巨大的血红双眼,同时缓缓移动,转向纪瑶的方向。 鲜红色的舌头,再次自黑黝黝的嘴巴里探出来,贪婪地舔了舔。 啪嗒,黑鸟直挺挺地从半空落地,摔在地上。 一阵柔和的风,再次卷住了纪瑶,轻飘飘地往嘴边拉…… “老子是金丹修为,你这傻X!放着金丹修为的美味大妖不吃,去吃个筑基期的菜鸟!来抓老子啊!来啊!”从地上爬起来的乌辛叉着两边翅膀,跳脚大骂。 百只巨大的血红双眼再次缓缓移动。 啪嗒,纪瑶从空中落地。 …… …… 坐在古藤粗枝上的陆焕,现场观摩了半刻钟之后,陷入了沉思。 所以,纪瑶这筑基期小小女修的看家本领,并不是什么稀世法宝,也不是什么保命绝技,而是—— 和赤潮凶兽们拳拳到肉,逞勇互殴吗?? 不可能。 太荒谬了。 以地底溟灵的混沌灵智,拉锯了这么多次,也终于回过味儿来了。 这一次,一阵柔和的清风,同时卷住了往两个方向飞奔的纪瑶和乌辛…… 纪瑶和乌辛同时放声大叫。 乌辛:“他大爷的!老子还没生个蛋呢,我族要全灭啦~” 纪瑶:“妈妈呀!系统!系统你出来!” 陆焕闻声陷入了沉思,“嗯?”西统?是何物。 他观察了片刻,再次拂袖,飓风卷起一人一鸟,从溟灵的大嘴边拉出十几丈。 “你们两个怎么回事,溟灵已经现身,那是元婴极的大妖,你们不是对手。如果没有强悍的攻击法器,在这里干耗着也无用,为何不退走。” 纪瑶拍拍身上的灰土,愤怒大喊, “任务没做完,悬赏没拿到,退走个屁!这儿不是还有你吗!陆白,别光顾着喝茶,下来打啊啊啊啊!” 陆焕浅浅啜了口茶。 他加入东南峡谷之战不过是为了断尘缘,对于所谓任务悬赏兴致缺缺。 “我如今不过是金丹初期修为,你怎么断定我可以迎战这只元婴大妖?” 纪瑶抓狂地大喊,“所以,你不行吗??” 陆焕喝茶的动作一顿,狭长的眸子眯起:“……谁说我不行。” 第18章 入v一更 大猪蹄子 乌辛这时已经快要被卷进黝黑大洞了, 他呸呸呸吐出满嘴的沙土,破口大骂,“你行你倒是动手啊!不动手就是你不行!啊啊啊啊别舔我!” 鲜红的舌头, 从裂开的黑洞里探出,仿佛盛夏烈日里舔冰块般, 把乌辛从头到尾巴, 湿漉漉舔了一遍。 一个迟钝的声音缓慢地道, “好——滋——味——” “嘎——!” 乌辛头一歪,被元婴大妖腥臭的口气硬生生熏得晕了过去。 陆焕抿了口茶,把茶盏和茶壶放在繁密的枝桠间, 解下了腰间挂着的墨玉笛。 《清平调》的悠扬笛声,响彻在狭窄的峡谷之间。 纪瑶快疯了,挣扎着放声大喊,“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闲心吹笛子?” 陆焕不为所动,悠然吹了半曲《清平调》,眼见那溟灵大妖丝毫不为所动,一心一意处理吃食、准备洗剥干净入口的模样,轻咦了一声, 停下了笛音, “莫非听不见?” 一阵刺耳的嘶嘶声传过众人耳膜, 仿佛锯子锯过树桩,令人听得极不舒服。 陆焕低头望去, 原来却是被乌辛啄成了血窟窿的那条金丹后期双头蛇。 “哈哈哈——” 双头蛇的庞大身躯靠在石壁上疯狂大笑, 笑声中夹杂着断断续续的人声,偶尔还带着蛇信的嘶嘶声,听起来极度怪异。 “居然有人给那没耳朵的老鳖吹笛子——哈哈哈——” “它没耳朵?”陆焕重复了一遍, 倒不生气,“果然是听不见。罢了。” 随即将玉笛从唇边挪开,自枝桠间站起身来。 “地下溟灵,你执念太过,浊气入体,此身已堕入赤潮。你若有悔意,待得魂魄离体,可自愿随我去识微殿,点起一盏魂灯,以天地灵气洗涤浊气,百年之后,或许能重回妖身。” 靠着石壁的那双头蛇笑得几乎岔了气去,蛇信不住地嘶嘶作响。 “跟你说它没耳朵了,你长篇大论说给谁听呢哈哈哈……” “虽然肉身无耳,但魂魄有灵,听得见。”陆焕睨了那蛇妖一眼,手指轻巧地按在笛身上。 “倒是你,虽有耳,却无救了。” 内府正中,灵台端坐的小小元婴,倏然睁开了双眼。 一手指天,一手指地的打坐姿势细微变换,手指于灵台中虚虚交握,化圈为圆。 修长白皙的手指,沿着玉笛寸寸拂过,每拂过一寸,墨色笛身周围便亮起莹润的白光。 千年古藤的浓密枝桠无风而动,剧烈地颤抖起来。 三尺墨玉笛周围光芒暴涨,闪烁不定。 笛身采用上等墨玉所制,制作的法修加入了少量的灵气,本来是吹奏更为动听的普通法器而已,此刻却被涌动的真元加诸于身,不过片刻,只听得细微声响,墨色的笛身从中间开始出现雪花般的裂纹,眼看就要裂开。 一根食指牢牢按住最初开裂的那道细缝,强行止住龟裂扩散。 “去!”陆焕沉声道。 宛如上等羊脂玉光的一缕莹润剑意,从墨色笛身飞出,绕着古藤盘旋了数圈,那一缕剑意倏然加速,升高,笔直向元婴大妖所在的峡谷东口飞了出去。 短短距离,瞬息便至。 那缕剑意在峡谷东口方位的高处停了停,似乎辨认了一下猎物的方位,随即,不断伸缩闪烁的莹润微光,倏然原地扩大百倍,将整个峡谷东口从上到下全部包裹了进去。 哗啦一声轻响,墨玉笛再也承受不住重压,片片碎裂,散于天地。 嗡的一声,仿佛石子丢进了倒影成镜的平静湖水。 银瓶乍破,镜面碎裂。 剧烈的震荡波纹在空气中一圈圈的荡漾开去。 纪瑶终于抱到粗壮大腿的欣慰笑容还在脸上,就觉得一股巨大浩瀚的威压铺天盖地,从各个方向同时袭来。 心口,后背,身侧,头顶,同时承受了巨浪惊涛般的重压,仿佛有四面铁墙,上下左右同时向她挤过来,骨头被挤压得嘎啦嘎啦的响。 纪瑶只觉得自己的脑子也跟着嗡了一声,整个人差点被这股陌生的威压挤扁。 瞬间趴下。 东南峡谷,碎石纷飞,砂土皲裂。 元婴大妖被无数道凶猛剑气割裂成半尺见方的小碎块,窸窸窣窣掉了一地,堆满了峡谷东入口,发出垂死的叹息, “没——吃——到——” 被莹润剑意包裹的那方天地,陷入了沉寂。 良久后。 纪瑶咳嗽几声,满身灰土地从地上爬起来,撑着膝盖走到一个拱起的沙土包旁,用手刨了半天,把埋在里面的乌辛拉了出来。 乌辛咳个不停,把嗓子眼里填着的沙土全部吐干净了,瘫坐在地上,翅膀耷拉着,仰天长叹,“居然还活着,不容易啊,老子差点就交代在这里了。” 阵风吹过,身体凉飕飕的。乌辛无意识地低头看了自己身体一眼,下个瞬间,他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剧烈地颤抖了一下,挣扎着爬起来,用翅膀尖去摸胸腹脖颈。 “嘎啊啊啊啊啊啊——” 尘土飞扬的空旷峡谷里,四处回荡着悲怆的鸟叫。 “我的毛啊!好不容易长出来的新毛,掉完了!去你大爷的溟灵,要吃便吃,你舔老子的毛做什么!老子的毛啊啊啊啊——” 纪瑶面无表情地看了看周围散落满地的碎尸块,又抬头看了眼古藤枝桠间随风而动的飘逸袍袖,折了根粗枝做拐杖,缓慢地向古藤下方走去。 “陆白!” 满身灰土、衣衫破洞的少女站在千年老树藤子下,放声大喊。 陆焕端着茶杯,瞄了眼树下。 对于自己的表现,他心里颇为满意。 计算今日的东南峡谷之行,他总共出手救了纪瑶三次。 三次救命恩情,再加上东南峡谷的一万灵石悬赏,应该换来她的感激感动,足以抵消她曾经救过自己一次的尘缘牵扯,两不相欠了。 陆焕端着茶杯,摆了摆手,矜持而随意地道,“不必道谢,举手之劳罢了——” “陆白,你这坑货!” 树下的纪瑶愤怒地大喊,“上阵坑队友的大猪蹄子!你出剑看方向了吗?!差点把我和乌辛一起埋土里了!看看我的头发,被你一剑削掉了多少!” 陆·大猪蹄子·焕:“……” 现场陷入了一阵可疑的沉默。 陆焕终于注意到了周围狼藉满地的场面,树下少女垂在脸颊的凌乱散发。 “哦,许久不曾出战,一时兴起,略有失手罢了。” 说到这里,他抓了把四散在枝桠间的碎玉残片,皱起眉,“说起来,你这玉笛在哪里买的,品质实在太次,不堪使用。” 纪瑶磨牙:“你别转移话题!” 神特么的‘略有失手’,她感觉自己从鬼门关转了一大圈回来。 下次再‘略有失手’,她是不是可以直接凉了。 “嘎啊啊啊啊——” 不远处的乌辛不知怎么了,突然放声哭嚎起来。委委屈屈的哭嚎声回荡在山谷之中,四处回音,听起来实在瘆得慌。 “怎么了怎么了?”纪瑶一惊,顾不上陆焕这边,赶紧小跑着过去。 乌辛的翅尖抓起几片空中飘荡的碎纸,捶胸顿足地嚎叫着,“嘎啊啊啊啊,不只是溟灵尸体,都碎了,啊啊啊啊——” 纪瑶把削断的散发拢到耳后,打量了几眼峡谷入口堆成了小山、碎得拣都拣不起来的溟灵尸体; 又抬头看了眼被剑意切成片片、随风散了满峡谷的甲级榜文。 拳头硬了。 …… 山坡高处,古藤粗枝之间。 陆焕一件件地收起茶具,蒲团,放入收纳袋中。 被震塌了东边山口的峡谷之中,山风骤然猛烈起来。 呼啸而过的大风吹得周围枝叶簌簌作响,也将此间赤潮聚拢的浊气彻底吹散,消散于天地四野之间。 同样四散的天地灵气,轻盈地拂过陆焕的指间,试探着聚集在他周身灵窍,丝丝缕缕地钻了进去,汇拢在真元聚集的气海。 方才他施展本命剑意,一剑斩了元婴溟灵。这是极普通的小事,在过去的上百年中,他曾经反复做过无数次,以强悍剑意,越境斩敌,几乎成了习惯,小到不值一提。 倒是纪瑶的反应,出乎意料。 一时兴起,剑意纵横。不过削去了几缕头发,把溟灵斩得碎了点……就惹得她火冒三丈,骂了自己一句奇奇怪怪的话。 大猪蹄子……是何意? 陆焕思索了许久,猜不透。 还有件更奇怪的事。 纪瑶身上,没有防御攻击法宝,没有护身真气。没有最后关头的保命绝招。 所以,当真是两手空空的来东南峡谷,和凶兽们肉搏斗狠? 他思索了半日,还是觉得,不合情理。不可能。 陆焕四下环顾,平静而淡漠地打量着横尸满地的峡谷。 人死如灯灭。 修道之人,生前辛苦修行、聚天地灵气于体内,形成流转真元。筑基,结丹,成婴。一步一步,艰难险阻。 一旦魂魄散逸,真元也跟着离体,再度化为天地四散的灵气。 因此,一场激烈的鏖战后,这片峡谷里聚拢的灵气,比之前浓郁了许多。不仅能填补上本命剑意消耗的真元,或许还有补益。 周围的灵气更加浓郁了。 陆焕闭上眼,运起体内真元,引导着从各大灵窍缓慢涌入的天地灵气,缓缓运转一周天,归于气海。 今日的进展很大,神识内视,可以看到气海真元充沛,如一条满溢的长河,随时可以漫过长堤,化作一泊大湖。 只是。这里不行。 他抬头看了看两边巨石堆砌的狭窄峡谷。 若在此地强行抽取天地灵气,重入元婴,整座峡谷非坍塌不可。 一张碎纸残片随风飘飘荡荡,飘过他的眼前。 陆焕随手接过,展开残片,半个巴掌大的残片上有个隶书的‘甲’字。 他把残片丢回了风里。 低下头,找寻了片刻,找到了蹲在不远处的纪瑶。 …… 一棵千年古木下,纪瑶花费了大半个时辰,把元婴大妖的尸体拼凑整齐收好了。 现在,她又在四处找寻碎纸片,已经找了上千片。 陆焕抬头看了看天色,他们日出之前就进了峡谷,如今一轮残月如勾,高挂在头顶,已经到了夜晚。 黑灯瞎火的,在大堆的尸体和乱石泥土之间翻来找去,寻找上千片的碎纸…… 陆焕不明白她在想什么。 从头天认识开始,纪家的两人一鸟做事都古古怪怪的,让人难以琢磨。 陆焕站起身来,拂去身上尘土,轻飘飘落到树下,催促道, “时辰不早了。别玩了,回去罢。” 听到那句‘别玩了,回去罢’,蹲了大半个时辰捡拾尸体碎块和榜文碎片的纪瑶突然炸毛了。 “谁在玩!你以为我们不想回去?!” 纪瑶指着满地的碎片,肺都炸了。 气炸的。 “你把它们削得这么碎!风一吹,满山满谷都是!元婴大妖的尸身我能拼起来,碎成上千块的榜文纸片,你叫我怎么捡,怎么拼?啊?!” 陆·大猪蹄子·泓终于觉得有点不对了。 “榜文而已,碎了就碎了,为何要捡?” 纪瑶给他气笑了,“榜文碎了就碎了??说得好轻巧,你怎么不连我们也一起削了呢!” 陆焕:“……怎么回事?” 乌辛大叫一声,扑扇着大翅膀冲了过来,“嘎啊啊啊啊!你削碎了榜文,还问‘怎么回事?’老子和你拼了!” 陆焕:“……” 纪瑶扯着乌辛的大翅膀,把他丢到后头去。 “西市规矩,没了榜文,也就是无法领取悬赏而已。“纪瑶面无表情,“区区一万两灵石而已,丢了就丢了,没什么的。” 陆焕:“……” 陆焕抿了抿唇,“我不知道。” “呵呵,你当然不知道。你从来不去西市,怎么会知道。” “错的是你吗?”纪瑶抓狂地说,“不是,错的是我啊!从第一次见面开始,你就是个坑货,我怎么居然忘了呢!” 纪瑶越说越气,最后一把解下腰间挂着的装满大妖碎尸块的收纳袋,往地上重重地一砸,蹲在地上,把头埋进手臂里,不吭声了。 细微的衣袂摩擦声传来,有脚步踩着砂石走近,一根微凉的手指扯下了她遮脸的衣袖,强硬地把她的下巴抬了起来。 纪瑶懵了。 直到视线里出现了神色冷淡的陆白,她的脸上还带着震惊的表情。 陆白只看了她一眼,立刻放手,起身走开了。 纪瑶原地懵了一会儿,突然想明白了,陆白大概是想看她哭没哭。 妈的…… 纪瑶绷不住了。 她今天来东南峡谷没被凶兽弄死,是被人气死的。 纪瑶再也不管他什么大佬不大佬的身份了,对着背影愤怒地大喊,“我没哭!别瞎猜!让我一个人待着!” 对方没吭声。 深更半夜,天色黯淡,峡谷里几乎伸手不见五指。过了一阵,周围忽然明亮起来。 纪瑶抱着膝盖,隐约感觉到光亮,诧异地抬起头。 正好看见几步外的陆焕掐了个火诀,掌心跳跃起十来个小小的火焰,往空中抛去。 小小的跳跃的火焰,漂浮在半空中,渐渐光华大亮,照耀地周围峡谷如白昼。 一阵飓风挂过峡谷,卷过来上百张榜文残片,纷纷扬扬落在纪瑶面前,下雨似的。 又一阵飓风刮过,从另一个方向卷来数十张残片,堆在纪瑶面前。 “别蹲着了。起来罢。”陆焕背对着她,“既然是陆某斩碎的榜文,我替你拼起来便是。” 纪瑶震惊地张了张嘴, “你能拼起来?” “区区小事,有何难处。“陆焕还是那副天塌了岿然不动的模样,“把残片都收好了,交给我。” 纪瑶依旧怀疑地,“我们虽然找到了千来片,但这么大的峡谷,全被风吹散了,不可能全找回来。” “无妨,能找到多少是多少,能拼回多少是多少。” 陆焕思索了片刻,“东南峡谷赤潮已经全部剿灭,悬赏就是你们的囊中之物。把溟灵的尸体带上,明日我随你们去西市。” 说完,他依旧是那副不苟言笑的高冷模样,神色淡淡,指尖在纪瑶身上轻轻一触,给她施了个净尘诀,转身当先出了峡谷。 讲真,纪瑶不太信。 西市悬赏的尿性,她是见识过的。 只认榜文不认人,这句西市名句可不是说说而已。 但是事已至此,被剑气削成上千片的碎纸在面前堆成小山,既然陆白承诺会拼好,最麻烦的一步解决了,其他的再看明天情况吧。 纪瑶把收拢了元婴大妖碎尸的收纳袋重新捡起,大声招呼乌辛过来,忙碌地四处挖坑,埋葬尸身。 一人一鸟合力把那几名不幸身亡的修士尸体掩埋了,只留下满地的赤潮凶兽尸体。 等他们忙活完了,出了峡谷,独自坐在一块巨石之上、等候许久的陆焕站起身来。 “此地距离麟川城两百里。”他看看弯月高挂的天色,做了决定,“我们坐云舟回程。” 纪瑶和乌辛同时道:“不要用云舟——” 陆焕皱眉打断了他们,“来时,你们说不好用云舟,以免动静太大,惊动了赤潮。如今回程,难道还要吝惜那几块启动云舟的灵石,让陆某走回去不成?” 纪瑶摸了摸身上干净挺括的衣裳,念在刚才那个净尘诀的份上,多提醒了一句,“你坚持要坐云舟的话,好吧。不过我话说在前头,你可别后悔。” 陆焕已经上了云舟,盘膝坐下,“坐个云舟而已,谈什么后悔。” …… 几个时辰后。 清晨微明时分,闪动着幽蓝护城大阵的麟川城外,天际亮起了鱼肚白。 一个忽上忽下、状如疯癫的白色闪光圆点出现在城外田野上方。 高处传来一声大喊,“闪开——云舟要降落了——” 早起耕作的农人习以为常地让开几十步。 莲花形状的云舟猛地下沉,斜斜砸向地面,砰,原地弹起十几丈高,再度砸下,弹跳了半里多地,成功降落。 纪瑶跳出云舟,竖起大拇指:“云舟这次很乖,没掉河里,安全抵达!” 在她身后,乌辛和陆焕两个踉踉跄跄奔下了云舟,一左一右,趴在护城河边, “呕——” 第19章 二更 对折的对折 翌日。麟川城。 麟川宗当代宗子, 杜鸣,在城头上例行巡视。 今天天气晴好,杜鸣背着双手站在高处, 只见城外西边熙熙攘攘,众多修士把围墙处堵得层层水泼不进。 “呵呵, 西市还是这般热闹。” 麟川城镇守蒙钧道, “近日出了不少高悬赏的榜文, 都是和东南边的赤潮相关,来西市的人自然多了。” 杜鸣眯着眼看了一会儿,“杜某看了半日, 怎么一圈人围着个年纪轻轻的小姑娘,似乎在吵架?” 巡城执事御剑过去,很快回来禀告: “西市确实起了争执。起因是一张围剿东南峡谷赤潮的甲级榜文。” “围在中间的那位纪小道友,声称她和兄长携带灵宠,成功剿灭了赤潮,斩除元婴期溟灵大妖一只,金丹后期蛇族大妖一只,还有比翼马等筑基凶兽无数,却无人证实是他们所为, 带回的榜文也残缺不全,因此何执事正在和其他几位执事一起, 询问经历,同她对质。” “喔?”蒙钧神情一动, 依稀有点印象, “可是上次帮她家弟弟报名的那个纪瑶?我记得她的修为没有到金丹?” 巡城执事回禀道,“就是那个纪瑶,修为只是筑基。她的所谓兄长, 也只是金丹修为。” 说到这里,他哼道,“两个初出茅庐的小辈,带一只金丹灵宠,就能拿下元婴大妖,还把它斩成碎片?呵呵,定是冒领无疑了。” 杜鸣站在城头看了一会儿,感兴趣地问道, “什么叫做‘所谓兄长’?难道她这个兄长不是真的?” 巡城执事道,“杜师叔有所不知,这名纪小道友天天往西市跑,我们都看熟了,只见她有个幼弟,何时见她有过兄长?现在突然冒出来一个,只怕是……”他欲言又止,不说了。 杜鸣挑眉笑起来,“是情哥哥罢。” 蒙钧尴尬地咳了几声。 “大师兄身为宗子,一言一行,代表宗门形象。“ 杜鸣幽幽看了蒙钧一眼,把话题拉回正事。 “杜某此次下山,主要是为了陆师叔失踪的大事。” 提起这件宗门上下挂心的大事,杜鸣又长长的叹了口气。 后山闭关数十年的明霄真人,突然间破关而出。没有留下只言片语,便告失踪。 几乎与此同时,宗门六百里外的鸣沙城地界,坠下九重紫云雷劫。 有大能在此渡劫,不知生死,只留下一条长达四十里、贯穿整个鸣沙城的地缝,以及一个十丈深的大坑。 如此的恐怖雷劫之下,若在此渡劫之人,真是明霄真人本人…… 只怕是尸骨无存了。 麟川宗门上下,大家都隐约猜到这个结局,只不过无人敢提起。 大乘期修为大能陨落,不只是宗门上下同悲,四方亲友前来吊唁如此简单。 带给宗门最直接的冲击,就是日夜运转的宗门护山大阵,以及顺带运转的山下护城大阵,城外小阵……都会渐渐停转。 其次的冲击,是后山禁制困住的数千大妖。 无论是护山大阵,护城大阵,还是后山禁制,都是明霄真人这些年来以大乘期修为,一力维持。 此刻,庞大的护山大阵依旧在照常运转,但谁也说不准,运转大阵的,是不是大能陨落后留下的最后一点真元遗泽。 今日,护山大阵依旧运转,护持着宗门上下数千弟子的安危。 明日呢?后日呢? 杜鸣长叹一声,“只恨杜某天资平平,虽承了宗子之位,却不得陆师叔的青睐,不能随侍身侧。数十年来,陆师叔始终闭关不出,竟不知他是哪天失踪的。” 蒙钧苦笑,“我上次得见陆师叔真面,还是五十年前的宗门大典上。这次,如果这次他真的……唉,群龙无首,还请大师兄担起宗门重任才是。” 杜鸣想起那层层繁复的护山大阵,又想起后山那几千只野性难驯的大妖,打了个寒战,咬牙道, “身为宗子,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杜鸣心中烦躁,抬头眺望天际远处,忽地眼皮一跳。 山脉起伏的天边,逐渐现出一行紫衣锦袍的修士队伍来。 “——华阳宗的人来了。我们过去迎接。” 临去时,蒙钧看了眼西市方向。 姓纪的小姑娘还在和西市执事比划着什么。同行的年轻玄衣男子倒是脾气颇大,当场要拂袖而去,被纪瑶一把拉住了。 火气旺盛的年轻人呐…… 蒙钧怀念地想起,陆师叔当初担任麟川宗子时,脾气还不似后来内敛静冲,也是像今日这个年轻人般,心高气傲,一言不合,起身便走。 那是多少年前了? 看这玄衣年轻人的背影,倒是和陆师叔当年有七八分相似。 ………… “溟灵尸体就在这里,榜文……榜文也在这里。虽然碎了点吧,你们不能不承认它是东南峡谷的榜文啊。” 纪瑶指着长桌上左右摊开的木轴榜文,“执事大人,你仔细看看。” 西市的何执事坐在长桌对面,抬手揉着太阳穴,久久不出声。 另外几名灰衣执事站在木桌旁边,摇头道,“你们怎么搞的,好好的榜文斩得稀碎,就算拼过了,还是残缺了至少一半。你叫我们怎么发放悬赏。” 陆焕刚才拂袖要走,被纪瑶拉住了,此刻站在她身侧,冷声反问,“东南峡谷的赤潮尽数剿灭,任务已经完成,如何不能发放悬赏了。” 一名灰衣执事道,“原因就在于你们带回的榜文少了一半。如果将悬赏全部发放给你们,过几日,又有其他的修士带着另一半榜文过来追要悬赏,叫我们如何应对。” “不会再有了。”陆焕冷冷道,“东南峡谷的赤潮由我们剿灭,其他人都是冒领,陆某一剑斩了便是。” 灰衣执事砰的拍桌,“看你面生的很,出身哪家门派?竟敢在西市谈论杀人!也不怕被十八小阵当场击杀!” 陆焕唇边浮起一丝嘲意。 何执事站起身来, “不必再争执了。东南峡谷的悬赏,你们领走一半。” 纪瑶走过去两步就要理论。 “执事大人——” 何执事上下打量了她几眼,“你筑基大圆满了么?没到筑基大圆满,又往西市来?” 纪瑶:“……” 何执事:“东南峡谷的榜文带回来一半,悬赏便发给你们一半。剩下的悬赏压在我这里。等你修行到筑基大圆满了,又没有其他人拿着另一半榜文领赏,剩下的悬赏再发给你。” 说到这里,何执事大袖拂过,对围观众人道,“此事决定了。都散了吧。” 聚拢的人群三三两两议论着散去了。 陆焕神色冷漠地站在原地,还要说话,被纪瑶扯着袖子拉到旁边去。 “行了,拿一半也有五千,足够我们几个月花用了。”纪瑶劝他,“剩下那一半让何执事先压着呗。他人很好,不会坑我们钱的。” 纪瑶挺满意。 今天的情况已经比她设想的最糟糕情况要好很多了。 但陆焕很不满意。 性命牵扯的重大尘缘,一开始说好了‘两万灵石,尘缘两断。’ 后来纪瑶主动给他打了个对折。 现在呢,又要继续打个对折的对折? 越打折,他越觉得对纪瑶不公平。 再这样继续下去,他要什么时候才能了断尘缘? “咦,那是什么?” 西市人群忽然纷纷回过头去,望向官道方向。 “那坐骑可是比翼马?比翼马生性桀骜,活的难抓得很。” “紫袍金鲲鹏,来得莫非是东陵海,华阳宗?” 来人数量约有三四十,全部紫衣打扮,背负长剑,前后襟用金线绣满了鲲鹏展翅的图案。 为首的是一名紫衣剑袖的年轻少女,比翼马展翅飞翔,当先路过西市。 西市靠近城墙侧的角落里,乌辛耷拉着大翅膀,瘫坐在铁笼子中。 坐了趟云舟,它整个早晨呕吐不止,差点连胃袋都吐出来。 听到周围动静,他捂着空空荡荡的肚皮,蔫蔫地转过鸟头,看了一眼—— 突然一声兴奋的嚎叫,传入众人耳中。 乌辛突然间精神抖擞,翎毛竖起,大翅膀扑棱了几下,竟带着笼子飞起,凌空向着比翼马的方向滑翔冲去。 “嘎嘎嘎——!” 肉!新鲜美味的肉!最妙的是,不是凶兽! 比翼马的小翅膀尖什么的,最好吃了! …… 乌辛从天而降,比翼马展开的翅尖差点被长喙撕咬个正着,惊嘶着从半空中跌落,膝盖一软,竟然当场跪下了。 马背上那紫衣女子猝不及防,惊得花容失色,拼命拉扯缰绳。 “乌辛!” 纪瑶听到动静不对,急忙拨开人群小跑过来,一巴掌拍在还在试图撕扯马翅膀的大黑脑袋上,拎起铁笼子,往身后扔去, “对不住,我家灵宠顽劣——” “你家灵宠?”紫衣女子的眼睛几乎喷火,恶狠狠瞪向马前的布衣少女,“你家灵宠闯的祸,我就找你这个主人算账!”扬起电光萦绕的马鞭,劈头盖脸就是一鞭子当头甩下。 纪瑶这么多年走南闯北,各种人各种事见的多了,倒不怎么惊讶,估算着马鞭的长度, 往后退了几步, “灵宠失控又不是我主使的,讲点道理行不行!” 紫衣女子冷笑一声,也不说话,那马鞭不知是什么法器,忽然间火焰暴起,在空中形成一个丈许长的圆弧火圈,犹如毒蛇般,追着纪瑶后退的方向,一道猛烈的火焰从马鞭上飞出,凌厉地卷了过去! 仓促之间,躲闪不及,纪瑶只得抬手挡在身前,竖起一道薄薄的水墙抵挡。 就在这时,两根修长的手指搭上她的后背,扯着背心衣料,把她往后硬生生拖了几尺。 只听滋啦轻响,火焰长弧落在草地上,烤焦了地上大片青草,地下三尺泥土,传来一股糊味儿。 纪瑶倒吸凉气,脑海里设想了一下烈火鞭落在自己身上的场面…… “你这女人讲不讲道理!”她愤怒地指着紫衣女子,“差点被你烧糊了!你的命是命,别人的命就不是命了吗?!” 马上那紫衣少女正眼都没落下,鄙夷道,“螳臂当车,说得就是你这种不自量力的蝼蚁。这次算你命大,下次遇到华阳宗,趁早远远避开,否则死了算你倒霉。” 说罢,又瞪了眼站在纪瑶身后、把她及时拉开的陆焕, “不嫌命长,就少多管闲事!”重重甩鞭,就要催促比翼马继续前行。 自从华阳宗的紫衣修士出现后、始终一言不发的陆焕,却在此时开口了。 “道了歉再走。” 声音低沉冷冽,仿佛金石相撞般动听,虽然音量不高,周围的人却听得清清楚楚。 紫衣少女拉住了缰绳,瞪视着陌生的玄衣俊美男子。 “你可知道我是谁?”她抬高了嗓音,“这里谁配让我道歉?” 马鞭指着纪瑶,“她配吗?” 在她身后,十余名紫衣修士陆续赶来,几人上前小声劝慰,“大小姐,正事要紧。麟川宗的杜宗子和蒙镇守已经在正门外相迎了,别耽误了时辰。” 紫衣少女对站在马前的陆焕喝道,“听到没有?闪开。” 陆焕身形不动,嘴角嘲讽地微微上扬。 “华阳宗尉迟氏的人?五十年前,麟川宗便对尉迟家族下了封山令。尉迟嫡系子弟,不得入麟川城一步。你们是不知道有封山令这回事呢,还是明知有此事,非要过来自取其辱?” 此话一出,华阳宗众人已经是人人面容变色。 “你!” 为首一位中年紫袍男子,颧骨高耸,已是元婴期修为,伸手往后,按捺住随行众人的行动, “看阁下的谈吐举止,莫非是麟川宗哪位长老的嫡系弟子?不知尊姓大名,师承何处,出身哪座内峰?” 陆焕撩起眼皮,扫了紫袍男子一眼,不认识,极冷淡地回了句,“某为何要告诉你。” 旁观的纪瑶扑哧一声,乐了。 很可以啊。 刚恢复了金丹初期修为,就和元婴修士正面刚。 陆大佬,我错怪你了,原来你不是看不惯我一个,你是看不惯所有人啊。 刚才她受了虚惊,被何执事拉去长桌后坐着,倒了杯茶压惊。 何执事原本想为她出头,见和纪瑶同行的陆焕先站了出来,又坐了回去。 陆大佬的安全不用纪瑶担心,她小小地喝了口香浓的洞顶云雾,哗啦,把这次东南峡谷拿到的五千悬赏全倒在桌子上,开始清点数目。 那名中年元婴修士的面皮抽动了几下,揣摩不出陆焕的来历,不敢在麟川城下轻举妄动,强行按捺下来, “阁下既然不愿说,我等也不能强求。大小姐,我们赶紧过去正门罢。” 尉迟婷那边却突然爆发了。 “知道这么多,又穿得一身乌鸦黑,他肯定是麟川宗内门嫡系弟子!” 尉迟婷的马鞭唰地指向陆焕,半尺长的火焰不断跳动, “你老实承认,你们明霄真人,是不是已经渡劫身陨了!却瞒着宗门以外的所有人!” 这话一出,顿时如冷水溅到了油锅里,看热闹的修士人群轰然炸开了锅。 纪瑶也被突然爆出的惊天大瓜给惊呆了,清点灵石的速度都慢了下来。 没想到在人来人往的大路旁边,也能吃瓜吃出如此猛料。 陆焕依然是那副神色不动的表情, “明霄真人闭关修行也好,渡劫陨落也罢,都是麟川宗的事,与你们何干。” 尉迟婷听到‘渡劫陨落’四个字,不知道被触动了什么,忽然间神色黯淡,泪盈于睫, “你……你若真是内门嫡系弟子,应当早知,他,他还欠我一个道侣大典……“ 轰然一阵喧哗,围观人群又炸锅了。 纪瑶被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惊天大八卦炸得目瞪口呆。 何执事倏然起身,沉声喝道,“慎言!事关我派护宗长老的声誉,你们尉迟氏莫要信口开河!” 尉迟婷大怒,马鞭指着何执事喝道,“明明是你们麟川宗欺人太甚!明霄真人他曾力挽狂澜,拯救世间浩劫,如今出了大事,你们宗门居然隐瞒消息不报!” “明霄真人渡劫陨落,如此大事,岂能瞒得住所有人!这次我们过来,就是要给明霄真人讨个公道,将你们麟川宗刻意隐瞒的消息昭告天下!” 围观的修士们又是轰然一声,爆发了浪涛般的议论之声。 纪瑶再次被惊呆了。 麟川宗唯一的大乘期长老,当真陨落了?? 陆焕本来已经退到了人群后面,听了尉迟婷的惊人之语,却又停下脚步,转身不悦道, “自说自话也得有个限度。你见过明霄真人本人么?” 纪瑶:“……” 众人:“……” 尉迟婷的面容骤然涨得通红,挥起长鞭就要抽过去。旁边的中年元婴修士眼疾手快,按住了她的手腕,低声道,“稍安勿躁,麟川城外,莫要伤了内门嫡系弟子。” 尉迟婷收了长鞭,愤然指着陆焕的鼻尖, “他那样天上谪仙般的人物,门下怎会有你这般放肆无状的弟子!你这样的狂妄之徒,长得再好,也不会有女修愿意与你合籍道侣的!总有你后悔的一日!” “哦?”陆焕不为所动,拢起大袖,极冷淡地道,“所谓天上谪仙般的人物,本就是遮目浮云罢了。我这般的放肆无状、狂妄之徒,才是世间常态。” “你!”尉迟婷气得声音发抖,“你究竟是何人,报上名来!” “无名无姓,马前小卒罢了。” 陆焕的唇角微微翘起,“尉迟氏声名赫赫,不如先试试,能不能通过正门的护城大阵?” 尉迟婷一张脸乍红乍白,忽然抬起手,甩动长鞭,现出噼啪作响的火焰长蛇,直接冲着陆焕面门而去! 这次引发的火焰,比方才甩向纪瑶的那一鞭要猛烈数倍,烈焰中竟泛起了蓝光,显得越发骇人。 再加上陆焕站在人群之中,火光闪过,殃及池鱼,四下里顿时响起惊呼之声,众多修士退避不迭。 陆焕拧起长眉,却不闪躲,冷眼直视那道带着灼人热气的熊熊火焰迅速逼近。 纪瑶大惊,从长桌后面跳起来。“陆白!” 她突然想起,陆白的剑意再厉害,但他没剑啊。 之前在东南峡谷,好歹还有只玉笛,可以承载剑意。 现在他两手空空,兜里空空,怎么迎战? 叫一个剑修用手揍人吗? 纪瑶捶桌大喊,“陆白,站着干嘛,跑啊!” 陆焕微微一怔,回眸望了她一眼。 “你不必管我。”他简短道。 短短两句话的功夫,那道烈焰长蛇已经迫近,可以清晰地看间熊熊火光中泛起的闪烁蓝光,听到草木在烈焰中噼啪炸裂的声响。 纪瑶脖颈间的寒毛根根竖起。 陆白被她最初捡到时,被天雷劈得焦黑的惨状再次浮现于眼前。 烈焰噼啪炸裂的声音,和人群的惊呼声混合在一起,乱糟糟的。 陆焕却始终站在原地,表情平静地直视着那道火焰,似乎逼近面门的危机根本不存在,丝毫不做躲闪。 纪瑶炸毛了。 原先不认识也就算了,捡回来养了这么久,好不容易从一根焦木头养回了盛世美颜,就算他说话做事能把人气到心梗,那也是个大活人。 怎么能眼看着他当面烤成一团焦炭。 情势危急,她顾不上省钱了,扔出一个瞬移符,瞬间移动三十尺,猛扯陆焕宽大的衣袖,把人往后用力一拉扯—— 刺啦,裂帛声清晰地响起。 陆焕依旧原地未动,纪瑶往后连着倒退了几步,手里拿着半幅衣袖。 纪瑶:“……” 陆焕:“……” 陆焕低头看了眼从左肩处裂开的玄色锦袍,以及衣帛撕裂处露出的大片白色里衣。 始终从容淡定的表情,裂了。 …… 热气逼人的烈焰长蛇,已经近在眼前。 嗡—— 一声细微轻响,混在嘈杂的人声之中,几乎被所有人忽略。 何执事却敏锐地抬起头,皱眉往上看了一眼,小声问周围几位灰衣执事,“怎么回事?” 城外十八小阵,同时启动了。 正门城楼顶的白色巨石,发出温润的白光。 浅蓝色的光芒自城墙上方升起,淡金色的阵法纹路开始流转。 本城的守护神兽在半空中现出虚影,展开无边无际的长翼,同时覆盖住东西十里城墙。 在西市众人惊讶的高呼声中,巨大的麒麟虚影自半空中踏出两步,足尖轻盈落地,无声地嘶鸣一声,俯下头颅,前膝跪地。 “啊啊啊啊——这是怎么回事?”众人身后,忽然响起尉迟婷的尖叫声,“救命!金长老,救命!” 紫袍中年元婴修士倏然回头,赫然发现自家大小姐不知何时,竟被拉下了比翼马背,狼狈地扑倒在地。 闪动着莹润光芒的阵法,在空中交织出一张细密的灵力网。与此同时,一道淡金色的圆圈出现在地面。天罗地网,将尉迟婷牢牢地困在阵中。 陆焕:“……过来。” 纪瑶茫然地拿着半截袖子:“啊?你跟我说话?” 陆焕忍无可忍:“不是你还有谁?把袖子套回来,否则我如何当众开口。” 纪瑶把半截袖子原样套回陆焕的左肩,陆焕用指尖按着肩头断裂处,勉强维持着衣袍体面,对着阵中挣扎大喊不止的尉迟婷,神色淡漠道, “喊救命无用,道歉才有用。” 第20章 (修) 销金魔窟 见到半空现出的巨大的麒麟虚影, 西市执事眉头大皱,和几位同僚小声议论, “不过是寻常小小骚动, 怎的把护城神兽引出来了?莫非是城外衍生小阵用得太久,要修补了?” 灰衣执事也低声道, “护城神兽怎么跪下了, 阵法坏了吧, 赶紧通知杜宗子连夜修补为好。” “救命啊啊啊啊!”被法阵网住的尉迟婷还在尖叫求救。 金长老大喝拔剑,对着灵力网一剑直劈下去。 虽说怕伤到里面的大小姐,刻意收敛了几分灵力, 没想到几剑下去,风雷迸射,那张不起眼的灵力网居然岿然不动。 他又惊又怒,厉声喝道,“这是怎么回事!还不速速解开阵法!” 何执事走过来,摊手道,“此乃城外十八小阵之一,天罗地网。说来也巧,正是本门的明霄真人亲手布下的护城大阵衍生阵法, 除了杜宗子和蒙镇守二人,无人可解除。阁下不如等待片刻?在下派人去找蒙镇守过来看看?” 金长老厉声道, “还不快去!” 陆焕拢着大袖,修长的手指搭在肩头, 在旁边冷眼看着, “请他们过来也无用。想要解开天罗地网,需要贵宗大小姐当众向纪瑶道歉赔罪。” 尉迟婷又惊又怒,在网里不断挣扎, “哪里来的无名小卒,想要本姑娘道歉,做梦!金长老,传讯给萧旷!叫萧旷现在就过来!” 围观众人又是嗡嗡议论之声不绝于耳。 纪瑶耳朵一竖,听到萧旷二字,就知道今天闹大了。 华阳宗的尉迟大小姐,她从没听过。但华阳宗的宗主,萧旷,那可是大名鼎鼎。 不像其他大乘期的大能退隐俗世,隐姓埋名,世间多以道号尊称;萧旷就喜欢别人直呼其名。尊称他的道号广明真人,他反而不喜。 纪瑶站在陆焕身侧,轻轻去拉他完好的另一边衣袖,附耳小声道,“华阳宗萧宗主要来了,咱们得罪不起,快走快走。” 陆焕神色微妙地看了她一眼,“你确定现在走?把她留这里?”他用下颌示意尉迟婷。 纪瑶:“走吧。” 陆焕:“也罢,你想听她道歉,随时过来西市。” “嗯?”纪瑶一怔,陆焕瞥了眼自己左肩断裂的衣袖,不再停留,分开人群,转身当先便走。 纪瑶几步过去拎起乌辛的铁笼子。 辛重华大佬今天没吃成比翼马的烤翅膀尖,气疯了,愤怒地高声嘶鸣不止,吵得纪瑶耳朵嗡嗡作响,差点扔了笼子。 她提着笼子,在何执事那儿迅速清点完了五千灵石,离开了鸡飞狗跳的西市。 …… 麟川城南。 洞庭斋。 嘈杂的大堂里,人声鼎沸。茶博士肩头搭着毛巾,手里提着大铜茶壶,大声念着客人点的茶水茶点,在木桌周围穿梭往来。 并列的红木桌子之间,彼此用屏风隔开,取得是互不干扰的意思。 只是大堂的客人实在太多,不知多少张嘴同时开口说话,就算坐在同一张桌子的几个人,说话要靠喊的,听见全凭运气。 啪的一声惊堂木响起,嘈杂的大堂内静了一瞬,众人齐齐住嘴,从四面八方望向大堂。 须发半白的老者衣袂飘飘,姿态若仙,缓步走入大堂中央,坐在木桌之后。 “老夫百知客,今日应邀为各位讲古,还请各位捧场。” 大堂内只安静了片刻,又嘈杂起来。 “还讲什么古,这年头已经不流行讲古了。“ “坊间流行的话本有没有?没有就不听了。” “谁家没听过长辈讲古,何必跑来听你这老头儿瞎说道。咱们继续喝茶。” 闹哄哄的声音之中,百知客不死心地奋力救场。 ”各位且听我说!百年前的赤潮征伐之战中,涌现出无数仙门年轻俊彦。其中最为出类拔萃的,东有华阳宗萧广明,西有隐云宗温灵玉。” “北地邙山的麟川宗更是得天独厚,前有方敬和年少惊才,后有陆明霄横空出世。鸿光一剑,斩破赤潮千里,天下何人不知。” “时光百年,萧广明如今已是一宗之主,温灵玉也稳居宗子之位,方敬和成了内峰之主,只有声名最盛的陆明霄……唉。” “正所谓‘水满则溢,月盈则亏‘。就在今日,四方惊传,这明霄真人,早已于无人知晓之时,不幸渡劫失败,孤身一人,身陨于无人知晓的所在辽——咳咳,诸位,安静,安静——” 百知客狂敲惊堂木,试图安抚众人,但他一个人就算扯破嗓子,又哪里镇得住全场。 四座传来了大片惊叹议论的嘈杂声,仿佛水塘里放出了上百只鸭子,瞬间淹没了水塘。 大堂同时说话的客人实在太多,自然无人在意,某扇山水屏风后面开口说话的,到底是个人还是什么别的东西。 靠着大堂红柱的两扇山水屏风后面,摆放着一张红木四方桌。桌后坐着两个人,桌面上放着个大铁笼子。 大堂里众人在议论些什么,纪瑶什么也没听到。 光是面前这只鸟,已经吵得她头晕眼花,几乎想要投胎转世去了。 黑翅秃毛的巨鸟,在铁笼子里来回踱步,越想越气愤,咒骂不休。 “辛辛苦苦去了东南峡谷,又非要坐云舟赶回来,害老子吐了一路,结果呢,老子想吃点好吃的烧烤小翅尖都不给吃,老子不服!老子不服!!” “纪丫头,陆小白,说话啊,都哑巴啦?” 陆焕转过头来,狭长的眸子沉默上挑,瞥了笼子里的‘灵宠’一眼。 纪瑶忍无可忍起身,一巴掌拍在鸟笼子上。 “是,我们都是哑巴,就你不是哑巴!作为一只红嘴八哥灵宠,你的话真的太多了!” 陆焕糟心地看了眼笼子里瞬间歪头、装可爱灵宠的混血大妖,忍耐片刻, “洞庭斋也售卖热食。给他来盘鸡翅尖。”把嘴堵上。 鸡翅上桌,总算换来了片刻安静,陆焕换了个话题, “还没缝好?” 纪瑶手里的针线飞快走了两道边,水刀利落地割断线头,借着透进来的日光仔细端详片刻,觉得还行。“好了。” 陆焕侧过头,打量了片刻肩膀处针脚细密的衣帛料子,面无表情道, “陆某生平从未穿过缝补的衣衫。” “上好料子的衣裳,扔了可惜。”纪瑶收了针线, “如今悬赏拿了一半,另一半还不知什么时候到手,将就点儿穿着吧。” 陆焕沉默半晌,视线再次扫过左肩的衣料缝合处,侧过头去,深吸了口气,不说话了。 这就是默许的意思。 纪瑶放心了。 总算可以在一拍两散,不,了断尘缘的前夕,少买两身衣服。 陆大佬看中的成衣,全是贵得离谱的料子,看一眼肉痛,看两眼窒息。 大堂的热闹景象隔着屏风闹哄哄地传入耳朵,屏风后的方桌倒是安静下来。 铁笼子里的乌辛津津有味地啃着鸡翅膀,对面的陆大佬坐在一尘不染的木质长凳上,眸光垂下,若有所思。 纪瑶觉得气氛挺好。 今天之所以会特地踏进洞庭斋这个销金魔窟,因为她要挑个好地方,吃散伙饭。 地方够高级,陆白又喜欢,富有纪念意义,挺好。 酝酿了一会儿气氛,她开口商量起东南峡谷之战的收尾事宜。 “之前跟你提过了,我们打个对折,你帮我拿下这次东南峡谷的甲级榜文,尘缘就两断。” “虽然出了些意外,悬赏只拿到一半,但五千就五千吧,我觉得还行。” 纪瑶总结陈词,愉悦地宣布,“陆白,我觉得,从现在开始,我们可以尘缘两断了。你觉得呢。” 陆焕的思绪被打断了。 他从思考中回过神来,平心静气道,“断不了。” 纪瑶:“……啥?” 陆焕:“重大的尘缘牵扯,不是这么轻易就能断的。” 纪瑶吃惊地张了张口,“我拿了五千灵石那么多,我觉得可以了。” 陆焕平静地反问:“救下陆某的一条性命,只值五千灵石?” 纪瑶突然想起来:“今天差点被焰火鞭烧到了,你在背后拉了我一把,否则我现在已经凉了。算是救了我一命,我很感激。你看我们是不是能扯平了?” 陆焕,“是。但后来你也回来拉我了。” 纪瑶,“因为我回来拉了你一把……咱们的尘缘牵扯就断不了?” 陆焕漠然地:“把袖子都拉断了,可见你多么真心实意地想救我。尘缘断不了。” “……那以后?” “以后,我还是跟着你们,断尘缘。” 纪瑶砰的一下,整个人趴倒在桌面上,半晌没起来。 “说起来。”陆焕的手指敲了敲桌面,将今日诸事定了性, “今日的在场执事,章程荒谬,办事不力,反应不及,任由其他宗门在麟川城外耀武扬威,无力掌控城外小阵。理应尽数罢黜,交由戒律堂追责。” 纪瑶趴在桌子上,无精打采:“他们也只是按章程办事。西市一直是这样的呀,你是头次去,以后见多了就不怪了。” 茶博士送来的茶水还温热着,陆焕斟了两杯茶,推给纪瑶一杯热气腾腾的茶水。 “看你气息急促,久久无法平复,是被西市的事气的?来喝点茶,平心静气。” 纪瑶扒拉着茶杯:“跟西市没关系,没法平心静气。” 陆焕想了想,告诉她一件事,“自从东南峡谷回来,我已入金丹中期。” “嗯?”纪瑶总算激动起来,一骨碌坐起身。“这么快的?” 陆焕自己并不认为很快,“区区小事而已。只要时机成熟,自然水到渠成。” 指尖挑剔地把茶杯转了一圈,随即轻拂大袖,带着微弱光芒的净尘诀落在白瓷茶杯上。 原本略带茶渍的白瓷杯立刻光洁闪亮,仿佛早上刚开封的新瓷具一般。 他这才接过茶盏,低头抿了口茶。 “噗——” 口里的茶水喷尽数到了地上。 陆焕长吸一口气,放下茶盏,伸手按了按突突乱跳的额角,尽量保持着语气平稳, “我说过,非洞顶云雾,不能入口。” “……好吧,我现在知道了。”纪瑶摊摊手。 一两洞顶云雾,售价十块灵石。 一两普通云雾,只要两块灵石。 她只是不死心试试。没想到陆焕这人的舌头娇贵如斯。 真是活见了鬼了。 她转出了屏风,唤来茶博士,吩咐把普通云雾换成洞顶云雾。 茶博士大声应着,抱着手里的长嘴大铜壶,凝气扬声,高声喊道,“二十四桌客人,极品洞顶云雾一壶——喽!” 周围十来个茶博士齐齐跟着大喊,“承蒙惠顾!二十四桌客人,极品洞顶云雾一壶!” 一时间,大堂里人人侧目。 纪瑶还是头次见识茶楼里的大场面。 尴尬。 尴尬到可以脚趾抠地。 这里是麟川城内最热闹的茶肆,往来修士占了客人的大多数。大堂里有人眼尖,认出了她来, “这位不是早上在西市领取了一半东南峡谷悬赏的纪小道友么?五千灵石到手,就喝起二十灵石一壶的极品洞顶云雾了?好雅兴啊。” 纪瑶耳朵一竖,脚步立刻停下,应声回头,“二十灵石一壶?”她勃然变色,“不是十块灵石一两的吗?我都买了好几次了。” 出声的是一名白袍剑袖的年轻负剑修士,身材高挑,雪白的袖口和衣摆都用银线绣了精细的青竹纹路,也不知是哪个大宗门派出来历练的嫡系弟子。 那白袍负剑的年轻修士笑道,“买回家自煮十块灵石一两,茶肆内饮用二十块灵石一壶。纪小道友买了许多次,竟还不知这里的行情么?” 纪瑶受到了暴击,神志恍惚地转回屏风后面。 茶博士什么时候进来的,陆焕终于得了能入口的茶水、惬意地舒展了眉眼,乌辛心满意足地啃完了整个大木桶的鸡翅尖,这些种种,她全都没注意到。 虽然今天进账了五千灵石,但何执事发话了,西市会对她关闭到筑基大圆满为止。 失去了未来的收入,又附赠了个断尘缘不肯走的陆大佬。 五千灵石也不知道能不能撑三个月的。 纪瑶摸着玉花生坠子,坐在木桌子旁边,满脑子就是两句话。 坐吃山空…… 金山银山也得被这几个败家玩意儿吃空…… 就在此时,她感觉胸口微微一热,什么东西透过衣襟,发出了微弱的白光。 纪瑶伸手摸出了怀里揣着的乾镜,走开几步,拂过镜面,接通了坤镜那边的纪凌。 “姐!”几日未见,纪凌看起来精神了许多,少年眉眼飞扬,“你有没有去洞庭斋的二楼雅间,下注十七号呀?” 这事他不提,纪瑶自己险些都忘了。 “前几天下注了。”她捂着嘴,小声道,“下了十块灵石呢。” 纪凌惋惜地啧了一声,“下少了。算了。” 他叮嘱纪瑶,“今天就别去洞庭斋二楼了。明天再过去,你至少能拿回两百灵石。记住啊,今天别去。” “为什么今天不能去?我正好在……”洞庭斋这里。 纪瑶的话还没有问完,坤镜那边已经断开了。 纪瑶收了乾镜,心不在焉地坐了一会儿,起身出了屏风,拦住一名茶博士。 那茶博士笑盈盈地道,“客官是要续杯,还是要新茶?” 纪瑶看看左右无人,小声附耳过去,把纪凌通过乾坤镜上次告诉她的神秘切口说了一遍 , “要顶新鲜的境密山茶。’ 那茶博士盯着她看了几眼,倏然收了笑容,面无表情道,“此茶可难得的很,客官要几斤几两。” 纪瑶严肃地回道,‘各凭本事,测试斤两。” 茶博士心领神会,立刻又接口道,“斤两好测,天意难测。客官要鉴赏当季的新鲜境密山茶,还是过季的旧茶?” 纪瑶:“……啥?” 提前说好的切口里没有这句啊亲! 她原地懵了片刻,想起洞庭斋一等价钱一等货的尿性,咬牙道,“新鲜的,越新鲜越好。” 茶博士又笑了。 “最新鲜的,当然是今天现场炒制的秘境茶了。” 他把手里的长嘴大铜壶往地上一放,引着纪瑶来到大堂最后面的木质楼梯,躬身挽起了遮挡楼梯口的湘妃竹帘,“客官二楼请。” …… 洞庭斋有二楼,并不是什么秘密。 每个走进大堂的人,抬头都可以清楚看见木质围栏,呈环状围绕着大堂一圈的二楼走廊。 陈旧的木走廊吱嘎作响,依次连接了数十座二楼雅间。 每一个雅间都垂下竹帘,加以禁制。 影影绰绰、仿佛雾里看花的竹帘,隔绝了一楼大堂投来的诸多好奇视线。 前几天纪瑶来过一次二楼。 那次茶博士带她走左手第一间雅间,她赶时间,来不及细看左右,直接挑选了十七号木牌,拍上十块灵石,接过店家的契纸就走。 今天,茶博士带她走进的,却是右手边的最后一间雅间。雅间门上挂着个桐木牌,刻下了“聚贤阁”三个篆体字。 不用细看,只凭感觉,纪瑶就知道,这间‘聚贤阁’雅间,比她上次去的那间,只怕要华贵许多。 不说屋里的种种富贵陈设,单只是雅间的大小,长三百步有余,宽两百步有余,足足有上次那间的十倍不止。 但并没有人关心雅间的陈设。 走进聚贤阁的瞬间,纪瑶的视线,立刻被悬空在房间中央的九块白色巨石吸引了视线。 一丈见方的九块巨石,排成整整齐齐的上下三排,散发着莹莹白光,悬浮在雅间的正中央。 雅间里放置的众多长案,长桌,软榻,座椅,都围绕在巨石周围排列,无论坐卧何处,都可以极度方便地观赏巨石。 不,更加明确一点,是观赏巨石上显示的虚像。 修真界有种神奇的物品,叫做镜石。 镜石两两一对,施以简单的传送阵法,就能将一边镜石前发生的影像,在另一边的镜石上显露出来。 纪瑶虽然没有拆过自己的乾坤双镜法器,但心里估摸着,里面肯定装了一对镜石。 但直到今天,她才发现,自己实在小看了修真界的土著们。 看看面前的九块大石头。这摆法!这架势! 分明是现代社会的大屏幕实况转播嘛。 而且还是九个频道同时直播! 第21章 (捉虫) 场面一度相当尴…… 纪瑶到的时候, 聚贤阁里已经进了五六十人,都是修士,男女都有。 雅间很大, 里面以细竹排列为墙,或是以珠帘为挡隔, 分隔出十几个隔间角落。 有人端坐在长案后, 有人斜躺在贵妃榻上, 也有人靠在窗边。有人坦然显露真容,也有人神神秘秘地挡了脸。 总之,看起来都不是一路人。 木楼梯再次响起吱嘎吱嘎的声音, 帘子被人从外掀起,纪瑶回头看去,居然是楼下和她搭话的白袍年轻修士。 靠窗的一处隔间掀开碧色纱帘,几个同样穿着白袍的同门露出脸来,招呼道,“叶师兄,这里!” 姓叶的白袍修士从纪瑶身边擦身而过,又丢下一句, “纪小道友真人不露相啊。整天在西市揭榜做任务, 还以为你多差钱呢,没想到, 二十灵石一壶的极品灵茶也喝得,五十灵石的小崇山密境实况也看得。” 纪瑶的耳朵一竖, 视线从九块巨石‘大屏幕’挪开, 唰的转过头去,盯着那叶姓修士。 “你说什么,你再说一次?” 叶姓修士:“说你真人不露相——” “不, 最后那句话,你说什么‘小崇山密境实况’?” 叶姓修士也挺惊奇,“你进了聚贤阁,竟然不知道来做什么的?每隔三年的六月初一,小崇山秘境开,我们都是来看实况的。你当真不知道? ” 每隔三年,逢六月初一,小崇山秘境开。 天下各大宗门弟子,凡是筑基以上修为,元婴以下修为,自愿入境试炼者,都可以到四大仙门驻守的传送阵外报名进入。 这样的修真界大事,纪瑶当然是知道的。 但是这样的大事,她本来以为,和入了麟川宗的纪凌,是毫无关系的。 纪瑶懵了一会儿,站在聚贤阁门口,反复思索着和纪凌的每一句对话。 ——姐,真不是赌场。 ——是麟川宗门许可的正经营生。 ——信我一次。压十七号木牌。 ——姐,无论你压多少,都可以成倍的收回来。 被纪凌刻意隐瞒,如同云山雾遮的真相,突然之间,近在眼前。 她连‘人前不露法宝‘这样重大的师门告诫都忘记了,直接掏出了乾镜,接通了对面坤镜。 “姐,我有急事!” 少年明显在急速行进中,束好的乌黑发尾凌乱地往后飘飞,喘着气道, “有空再跟你说话!我……外门师兄召唤我去,那个,打扫山门……” “不。你在小崇山秘境。”纪瑶冷冷道。 镜面里传来的景象抖了一下,少年的面容消失,随即镜面显出快速逼近的青草地。啪的一声轻响,镜面黑了。 ——纪凌吓得把坤镜掉地上了。 …… 楼下大堂里,陆焕抬起头,看了眼楼上走廊尽头的雅间。 他放下茶盏起身,拂开竹帘,踏上了二楼楼梯。 霎时间,眼前风云变幻。 眼前的木楼梯震动了几下,化为星尘,飘散在一片虚空中。他的脚下,却同时出现了成百座一模一样的木梯,往四面八方延展开去。 “明霄吾徒。你总算来了。” 一个熟悉的嗓音,带着不会错认的笑意,在虚空中悠悠响起。 “就在宗门脚下的麟川城里,我寻了这处最热闹的茶肆,又布置了最神秘莫测、口耳相传密语才能进入的二楼雅间。你们年轻人不是都喜欢凑个热闹么?却不想,二楼楼梯口的小小阵法,等了上百年,才等到你来。” 陆焕垂下眼,望着脚下幽幽闪烁起的璀璨星河。 前任麟川宗主,仪清真人,在空中现出虚影。 百年前分出的一抹神识,已经近乎透明,文士般清隽的面容上,却依旧带着当初的宠溺笑意, “好徒儿,你喜欢往哪个方向走?随便选一个,都有惊喜等着。” 陆焕深深地望着许久不见的师尊,面容上却逐渐显出一抹讥诮的神色。 “星河如旧,人已成灰。” 他平静地道,“师尊,无论你当初布下这个小小的阵法,想要给予我什么,现在都不必了。您给予这世间的苦厄,已经太多,无人可以承担。希望师尊在地下,每日自省,魂魄早日脱离苦海。” 袍袖拂起,虚空中的璀璨星辰,尽数化为齑粉。 …… 雅间里的各人,面色不一,眼神各异。 或惊奇,或好笑,或冷漠,从四面看向雅间门口站着的纪瑶。 姓纪的散修小姑娘,也算是西市的名人了。 她的弟弟,背着她偷偷报名了小崇山秘境的试炼? 似乎还嘱咐他姐姐给自己的号码押注? 相当有趣啊。 不知是谁提议,将那九块镜石之一的实况影像,转向纪小道友的弟弟。居然获得了大部分修士的赞同。 于是,在大家兴致勃勃的注视下,其中一块镜石闪烁了几下,显现出一片悠远的蓝天,和一只仓皇逃窜的鹧鸪屁股。 众人:“……” 雅间里伺候的小厮尴尬地上前解释, “众位客官见谅!秘境里的传送镜石,是由小店饲养的九只飞鹞灵宠携带的。或许鹞子灵宠正在捕食……” 幸好,高空中颤抖逃窜的鹧鸪屁股只出现了片刻,画面随即一个俯冲,以高空坠落的速度,冲向芳草萋萋的地面。 两名正在激烈打斗的少年修士的影像,出现在镜石里。 “是二十五号和十七号。”雅间里有人翻了翻手边刚送来的快讯, “咦,十七号便是纪小道友的弟弟吧。此次的小崇山秘境开启了不过几个时辰,也不见有什么天材地宝出世,他们俩怎么就生死相搏了?” 那叶姓的白袍修士饶有兴致地端详着镜石里的实况,招了小厮过来询问, “十七号和二十五号,押哪个胜率大?” 那小厮倒吸一口凉气,偷偷瞄了眼还在门口站着的纪瑶。 刚进门的漂亮小姑娘连姿势都没动一下,笔直站在门口,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他这边,抿紧了嘴唇,身上杀气几乎满溢出来。 送命题呐! 小厮吞吞吐吐了半晌, “二十五号弟子出身秀山湖,罗镜宗,金丹初期修为;十七号弟子,麟川宗外门出身,筑基大圆满修为。客官,客官自己定夺罢。” 东南边靠墙的角落里,忽然有人冷笑了一声,高声道,“二十五号已经突破金丹;十七号只是区区筑基修为。依我看,定然是二十五号大胜,十七号惨败。压二十五号没错。” 纪瑶的脸色变了。 她唰的转过头去,怒视出声的那处角落。 东南方靠墙的角落里,放了一张长桌,聚坐了七八个人。 打头坐了一名锦衣大袖的年轻公子,长得风流俊俏,手中摇着玉坠折扇,神情却有些不安。 哦,这人认识,前几天才动手揍过。 在东市和西市两次要买她,最后被她揍得满地找牙的花花公子,尉迟寻。 “姓尉迟的,把话说清楚!“纪瑶怒道,”跟你结梁子的是我,有事冲我来!莫名其妙诅咒我弟弟,你是不是人哪!” 那倒霉催的尉迟寻和纪瑶的视线一对上,就慌忙摇手道,“不是我说的,不是我说的!” 旁边一个颧骨高耸的中年修士已经阴恻恻接口道, “区区筑基散修,也配和我们尉迟家的公子结仇。方才那番话确实不是我家公子说的。是金某观看令弟相貌,小小年纪,印堂发黑,凶事将至哪。” 纪瑶拳头硬了。 等等,尉迟这个姓好耳熟。 打量了几眼姓金的毒舌修士,那张颧骨高耸的阴沉面孔也有点眼熟。 她想起来了。 这不就是早上身穿紫袍金鲲鹏,在西市大闹了一场的华阳宗的金长老么! 换下了宗门紫衣,一时没认出来。 姓金的阅历丰富,眼睛很毒,先认出了她就是早上和大小姐起了龃龉的纪姓散修。 纪瑶挨个打量,早上路过西市的华阳宗那群人都在,只少了个尉迟婷,多了个尉迟寻。 她客气地问候金长老,“怎么,尉迟大小姐真的没能进城?她该不会还在天罗地网里蹲着吧。” 金长老原本就阴沉的脸色,这下更难看了,仿佛乌云罩顶。 纪瑶又转过脸,客气地问候尉迟寻,“原来你是华阳宗尉迟家的人?怎么进的城?听说尉迟氏嫡系都进不来。” 尉迟寻尴尬地打开折扇,猛扇了一阵风,“大小姐这样的嫡系确实是进不来。在下能侥幸进来,当然是因为在下出身尉迟氏的旁支,不一样的——” 金长老的脸色像是狂风骤雨前夕,蓦然暴喝出声,“公子,慎言!” 尉迟寻立刻闭上了嘴。 纪瑶转过身来,对着在场众人一摊手,“你们都看到了,无论是前辈后辈,听了刺耳的言语,都不会喜欢。大家又何必互相伤害呢?” 雅间靠窗那边,白衣叶姓修士隔着碧色纱帘哈哈哈的笑起来,“小姑娘有意思。” 金长老冷笑一声,双手收拢袖中。 下个瞬间,属于元婴期的猛烈威压,铺天盖地,席卷了整个雅间。 纪瑶仿佛被人用铁锤当头敲了一记重击,只觉得胸口发闷,眼前发黑,单手撑着门柱,勉强在原地笔直站着。 雅间里无人出声。伺候的小厮看情况不对,早就溜到门外躲出去了。 修真界向来弱肉强食,出身名门大宗的子弟,若是遇到无门无派的散修,斗气动怒,当场杀了也就杀了。 倒是在麟川城附近,因为有十八小阵的缘故,动手时多多少少还收敛点。 雅间里的众多修士,大多是金丹中期以上,甚至元婴修为。 筑基修为的倒是也有几个,都是跟着长辈出来见世面的小辈,被元婴威压压制地喘不过气来,各自勉强扛着威压,起身出雅间去。 有个玄衣箭袖的麟川宗年轻弟子,圆脸,筑基期,看起来有点脸熟,出门时扶了纪瑶一把,低声劝她, “纪姑娘,华阳宗最护短,不是好应付的。你不妨避避风头,和我们一道出去吧。” 纪瑶摇头,“我不出去。” 她看了眼雅间正中的巨大镜石,两个身影激斗正酣。 扛着沉重的威压,纪瑶艰难地往雅间里走,“我要在这里看着我弟,看他怎么把对手打得满地找牙。” 那姓金的修士一声冷笑,正要催动威压,把这不识好歹的小丫头压趴在地上,先前说话的那位叶姓白衣修士却抬高了嗓音, “阁下可是华阳宗的客卿,金长老?在下说句公道话,出门在外,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大家都是花了大价钱进来看小崇山实况的,金长老这边折腾个不停,其他人还要不要看了?” 金长老这才第一次正眼去看那白袍修士,“嘿,我当是谁,原来是隐云宗叶宗主的小儿子。又很了不得么?” 那叶姓白袍修士笑道,“正是你家长曦少爷。” 金长老一拍长桌,就要暴起,旁边坐着的尉迟寻伸手拉住了他的衣袖,小声道,“金长老,算了吧。原本也没什么事。” 叶长曦身边,一位同样穿着宗门白袍、相貌温文尔雅的清秀青年,也隔着纱帘开口劝慰道,“确实没什么大事,都是来看秘境实况的,大家各退一步,海阔天空。” 尉迟寻连连点头。 金墨程恨铁不成钢地瞪了尉迟寻一眼,愤然坐下,怒唤雅间小厮过来,把腰间的收纳袋拍在桌子上。 “两千灵石,压二十五号大胜!” 陆焕便在这时,踩着吱嘎作响的木楼梯,掀起湘妃竹帘,走进了聚贤阁雅间。 …… 这时候,小崇山秘境各处的战况渐趋激烈,不时有入秘境历练的弟子受伤退出。 在场修士的视线都集中在九块镜石的实况上,没人回头去看进门的年轻男子,只有几道元婴神识扫过,分辨出来人只是金丹中期修为,便不再留意。 纪瑶在雅间里寻摸了半天,也找不到空桌椅,正打算席地而坐的时候,衣袖这时却被人拉了一下。 陆焕不知何时出现在她身后,轻描淡写地指了一处被竹墙隔出来的小隔间。 “为何不去那里。” 纪瑶:“镜石被竹墙挡住了,小隔间里看不见的。”你当这满座的金丹元婴修士们都是傻的啊。 陆焕,“看得见。坐过去试试。” 纪瑶纳闷地走过去,坐进小隔间的紫檀木长桌后面的圈椅里,抬头望向镜石方向。 九块镜石,被竹墙挡得严严实实,连道影子都瞧不见。 她居然又信了陆·大猪蹄子的邪! 纪瑶瞪了陆焕一眼,起身就要出去,陆焕止住她,“把乾镜给我。” 纪瑶惊了,本能地护住,“你、你要干什么?我全身的家当,就只剩这几件能用的了。” 陆焕揉了揉隐隐作痛的太阳穴,伸手一招,小小的飓风刮过,把纪瑶衣袖里的乾镜卷了出来,落在他掌中。 有力的手指按在镜面,放出神识探查了片刻,便以指代笔,驱动体内真元,在半空中虚虚画出一个繁复的连接阵法。 半柱香后,阵法完成,无数线条同时闪烁起淡淡的金光,光芒大盛,阵法自动运行。 几根金色虚线,笔直飞入乾镜之中;另有无数的金色虚线,凌空穿过湘妃竹墙,没入雅间中央的九块镜石之一。 虚浮在半空中的乾镜,镜面闪烁了几次,同步显示出镜石的景象来—— 纪凌正好施展引火诀,烧掉了对手的大半护身真元,丢出去一把雷爆符,炸的对方七荤八素,随即闪电般近身,一记借力飞踢,毫不含糊地踢中对手下巴。 “坐这里看吧。” 陆焕找了一处罗汉榻,掀起长袍下摆,坐了上去。 “啊——”纪瑶惊喜地吸了口气,跳回紫檀木圈椅里坐直了。 坐在豪华包厢里,还是两个人包场,舒舒服服地看实况直播,这也太棒了吧! “谢谢你啊,陆白。”说不感动是假的,纪瑶小声道谢。 陆焕还是平日里那副云淡风轻的模样,“举手之劳而已。” 纪瑶怀疑地:“……别人道谢的时候,你除了这句,还能不能说点其他不一样的?” 陆焕想了想,“区区小事而已。” 纪瑶:“……” ………… 雅间内起了一阵无声的骚动。几名元婴修为的长老级别修士同时往隔间方向扫了一眼。 不过金丹中期的修为,却精通阵法计算如斯。 莫非是以阵法入道的宗门子弟? 如此过人资质,怎会在修真界中寂寂无名? 几个常去西市转悠、熟悉八卦的修士们纷纷挑眉,互相无声对视。 ——难道就是传说中,纪小道友突然冒出来的‘兄长’? ——应该是他没错。 ——这位突然出现的‘兄长’,究竟什么来历? ——哼,谁知道。 众人心里暗自揣测,难道真的有一个不为人知的纪姓家族,兄妹三人,各有修行天赋?? 众人议论纷纷。 在场的前辈大能们兴致更高,无数道视线齐齐望向雅间正中,直播纪凌实况的那块大镜石。 ………… 纪凌几下动作如行云流水,从开始到结束,不到一个眨眼功夫,动作实在太快,甚至在众人的眼底留下了虚影。 二十五号对手的攻击法器还在头顶盘旋,没有来得及放出,人就被揍晕在地。 陆焕看了几眼,难得赞了一句,“不错。” 纪瑶吃着免费提供的零食茶水,看着实况直播,骄傲地夸赞起自己一手养大的1号大佬。 “那还用说,我弟很凶的!清理赤潮的时候,他能越境截杀,一个人揍趴金丹期的凶兽。小崇山里这种废柴金丹,我弟一个能打俩!” 刚才得知纪凌进入小崇山秘境时的不安已经被抛到脑后去了,她摩拳擦掌,精神振奋,现场观看纪凌打趴对手之后,把对方收纳袋里的东西全都倒出来,搜刮战利品。 ——这也是修真界惯例了。 自愿进入小崇山秘境的试炼者都清楚这点,不会带太多法宝随身。二十五号弟子的收纳袋里除了少许灵石和几件攻击防御法宝,并没有多余的东西。 纪凌手脚很快,不过片刻,从灵石到法宝搜罗个干净。 然后,他没停手,两眼放光,小蜜蜂般忙活着,继续开始扒对方的长袍和裤子…… 额,场面就相当尴尬了。 第22章 上梁不正下梁歪 雅间里陆续响起了茶水喷到地上的声音和断断续续的咳嗽声。 二十五号弟子穿了件湖色长袍, 左右肩头以银线绣上日月图象,明眼人一看便知是罗镜湖门下弟子。 穿戴宗门弟子服入小崇山,明晃晃地亮出师承来历, 好叫对手见了,顾忌宗门实力, 手下留情, 不会狠下杀手之意。 结果这位倒霉蛋遇到了纪凌。 满屋子的金丹修士和元婴大能面面相觑, 眼睁睁看着镜石里的十七号少年把对手扒得只剩底裤,喜滋滋地把扒下来的湖色袍子,雪白袜子, 鹿皮长靴都整齐叠好,收进了对手的收纳袋里,再把绣着日月图案的精致收纳袋系在自己腰间。 竹墙隔间里,纪瑶尴尬地解释,“我弟他、他生性节俭,不舍得浪费的。” 陆焕低哼了一声,“上梁不正下梁歪。” 盯着少年小蜜蜂般忙活的影像,他久久无语,过了许久才又加了一句:“你们太小看这小崇山了。谁说秘境之中, 只有废柴金丹?” 镜石传来的视角突然抬起,负责现场传递影像的鹞子灵宠不知怎的, 展翅离开了争斗场面,飞到了百丈高空。 镜石影像剧烈抖动了片刻, 再度俯冲往下, 显出青草地上的场景—— 纪瑶啊的一声,惊呼出声。 高空全景笼罩了百丈方圆,雅间中的人可以清楚看见, 距离草地七八丈外的一片矮小松林里,有什么密密麻麻的东西在地面青草丛中快速移动。 一眼望去,倒有几分像暴雨之前搬家的蚂蚁行军。但是这个头,又哪里是蚂蚁可以比拟的! 纪瑶仰头望着乾镜里的实况景象,只觉得头皮发麻,“那、那是什么东西?” “蝗虫。没有见过么。”陆焕淡淡回答。 “蝗虫?!”纪瑶难以置信,“怎么会有个头一尺来长的蝗虫!这么一大群,难道是……蝗虫成妖了?我没听过虫子也能修炼成妖兽?” “你想多了,这些原本真的只是些寻常蝗虫罢了。” 陆焕注视着乾镜传来的景象,“小崇山秘境成型之日,它们或许碰巧飞过那一方天地,被纳入秘境之内。但这么多年了,天地灵气在秘境内运转流转,秘境内的众多大妖又争斗不休,互相吞吃,浊气四溢。互相影响之下,小小的蝗虫,异变为巨大蝗虫,又有什么奇怪。” “是,秘境里无论发生了什么都不奇怪。”纪瑶猛地站起,把悬空的乾镜一把抓过来,手指在上面快速点了几下,“但是,小凌正在里面啊!” “那又如何?令弟签下生死契,自愿前往小崇山历练之时,就应该知道有如此情况。” 陆焕盯着她四处乱点的手指,“你做什么呢?连接阵法都要被你破坏了。” “连通纪凌那边的坤镜,告诉他危险!”纪瑶飞快地试了几次接连,“为什么不能连通坤镜了?” “等等。”陆焕手指接过乾镜,几下拂乱了与镜石连接的阵法,将方才注入的真元撤离出来,尝试重新连接坤镜。 白色大镜石显出的虚影中,扎着素青色发带的少年依然没有察觉身后松林的危险,哼着小调儿,慢悠悠地收拾着收纳袋。 二十五号弟子坐在一道方方正正的火墙中央,正指着纪凌,愤怒地破口大骂着什么。 他刚才悠悠醒转,发现全身只穿了最后一层遮羞的底裤。他的宗门弟子服,鹿皮长靴,连带两只袜子都被扒拉走了。上头打赤膊,下面光脚板,直挺挺躺在烧焦的地面上,全身上下充满了烧烤的气息,和明炉里的烤鸭之间只差一根烤架。 想到这场面不知叫多少人通过镜石实况看了去,二十五号弟子恨不得立刻抹脖子死了。 他大骂了半天,眼看纪凌拎着他的收纳袋转身要走,一咬牙,运起护身真气,扑向阻挡他的火墙。 今日受辱已成定局,索性冲出去,和这小子拼个鱼死网破! 就在这时,透过火墙上端的火焰和浓烟,眼角无意间注意到,似乎有一片乌云飘出了前方的松林。 二十五号弟子觉得诧异,缓下了脚步,看了几眼,顿时脸色大变! 嗡嗡嗡—— 闷雷似的振翅声响中,纪凌回过头来。 少年稚气的面容,带着明晃晃的惊讶的神情,就这样毫无防备地站在六七丈距离远处,迎面正对上那片扑面而来的‘乌云’。他的嘴巴动了动,看口型,似乎是在唤‘姐姐’。 就在雅间中众人的屏息凝视中,一只蝗虫的影像突然跳出来,倏然变大,一尺来长的身躯几乎占据了整个镜石影像。 所有人同时听到一声鹞子的哀鸣,啪,鲜血四溅,鹞子灵宠英勇就义,镜石黑了。 雅间伺候的小厮抹了抹眼角。 唉,这是今年为了本店生意蒸蒸日上而英勇献身的第三只灵宠了。 就在这时,一声惊喊,隔着薄薄的竹墙,传入所有人的耳膜。 “小凌!” 纪瑶连声音都绷紧了,“他在叫我救他!他刚才的口型在叫姐姐!陆白你说实话,你到底能不能修好我的乾坤镜?” 陆焕手中动作不停,声线平稳,“还原旧阵法,原本就比绘制新的阵法来得慢些。我这里忙着,你出去一会儿,等我好了叫你。” 纪瑶狠狠擦了下眼角,“我不出去,就在这儿看着。” 陆焕皱眉:“你出去,在这儿转得我头疼。乾坤镜我会帮你修好,你信我就是。” 他不说话还好,他一说‘信我’两个字,纪瑶瞬间抓狂: “我信你啊!我就是信你,才请你一起去东南峡谷做任务。结果呢,‘一时兴起,略有失手’,被你削掉的头发还没长回来呢!被你削碎的榜文还有一半留在峡谷里呢!你真的在专心修乾坤镜?为什么你一直走神看窗户?“” 陆焕忍无可忍,声音也大了起来, “我为什么看窗户?我看窗外你那只蠢鸟!它在窗外用头撞了半刻钟了!” 隔间里一阵沉默。 临街的两扇木窗被左右打开,咚得撞到墙上。二楼防御阵法解除的轻微声响中,一声凄惨的鸟鸣传入耳中。 “嘎嘎——!”鸡翅尖吃的好好的,一抬头,纪丫头人不见了! 把乌辛给吓的,连滚带爬地撞出了笼子,四处找人。 “乌辛,”纪瑶抹了把眼角,“小凌在小崇山秘境,可能已经出事了,他刚才还在向我求救,叫我去救他……” “嘎?”几乎刺破耳膜的嚎叫声在隔间响起,“嘎啊啊啊啊啊!” “你如何笃定他出事了?”陆焕耐着性子,劝慰了一句。“令弟现在好得很。” “你如何笃定他没出事?”纪瑶拼命抹着发红的眼角,”你这么厉害,你倒是把我的乾坤镜修好,让我和他联系上啊!” 陆焕又沉默了片刻,忍耐到了极限,雅间内的所有人都听到了一声深深的吸气声。 “店家,上一壶洞顶云雾。” “马上就来!” 雅间伺候的小厮麻利地小跑下楼招呼去了。 “啊啊啊啊——小凌啊——”隔间里的少女还在崩溃地呼喊着。 “嘎啊——嘎啊啊啊啊啊!”刺耳的嚎叫穿破耳膜。 “啊啊啊啊,小凌啊,都是姐姐的错!如果不是姐姐劝你参加仙门大选,你怎么会去麟川宗外门!如果你不去麟川宗外门,怎么会被那些坏人忽悠去了小崇山秘境!姐姐对不起你啊啊啊啊——” “嘎啊——嘎啊啊啊啊啊!纪凌啊!从此少了一个人给我烤肉了啊!” 陆焕又深深地吸了口气,终于忍耐不住,怒斥一声, “闭嘴,你这聒噪的红嘴八哥!身为灵宠,怎么又乱说人话了!” 纪瑶:“……” 乌辛:“……” 东南角靠墙的角落里,金长老的忍耐也到了极限,猛地一拍桌子,怒吼道,“唧唧歪歪还没个完了,不就是死了个弟弟么!吵的都听不见其他八处小崇山实况了!店家呢?店家!还不把里面那几个捣乱惹事的小辈赶出去!” 雅间小厮刚刚领着茶博士进来,满脸堆笑,“来者都是客。看您老心情不好,要不,您也来一壶本店的极品洞顶云雾?” 金长老哼道,“不过区区二十灵石,来就来一壶。”伸手去摸长桌上的收纳袋,却摸了个空。 “承蒙惠顾两千灵石,押二十五号弟子大胜。”雅间小厮笑容满面, “方才小崇山秘境中,二十五号败给了十七号。您的收纳袋中有灵石一千八百,还差两百灵石正。上茶之前,客官是不是先把小店的余款结清了?” 金长老:“……钱没带够,先记账。” 小厮恭谨微笑,“呵呵,小店从不记账。客官莫非要刻意拖欠?” 金长老啪的一拍桌子:“你这狗眼看人低的——” 话音未落,嗡的一声轻响,二楼防御阵法启动,金长老被一团白光包裹,瞬间丢出了聚贤阁。 雅间内众修士习以为常,嗑瓜子的嗑瓜子,看镜石的看镜石。 就连一起过来的尉迟寻,也在旁边摇了摇折扇,咕哝着,“总算清净了。” …… 与此同时,湘妃竹墙后的小隔间里。 陆焕按着突突乱跳的太阳穴。 清净?? 跟着这小丫头一道,哪里还会有什么清净? 指尖灵气涌动,在虚空中拉出无数闪光的线条。他心中默默计算乾镜与坤镜之间可能的数十种连接阵法,一种种的试过去。 极品灵茶的氤氲雾气,模糊了他锐利的眉眼。浓郁的茶香,令他神志清醒,不至于抓起身边抱头痛哭的一人一鸟,把他们统统从窗户丢出去。 阵法启动的微光,突兀地闪烁在镜面上。 乾坤双镜的连接重新建立。 陆焕把镜子塞进纪瑶的手里。 “姐!”纪凌的面容出现在镜面里,身后的草丛上躺满了一尺来长的巨型蝗虫尸体。 纪瑶正抽噎着,一口气哽在喉咙里,剧烈地咳嗽起来。 纪凌的脸上还带着激烈打斗后的大片汗珠,喘着气,激动地道,“你怎么知道我在小崇山?你是不是从镜石实况看到我了?刚才那群蝗虫飞出来的时候,我叫你赶紧去加注十七号,你看见了吗?” 纪瑶咳嗽着,茫然盯着铜镜,眼角还带着一滴泪。 过了一阵才找回了声音,“看见了,看见你叫我……” 纪凌两眼放光,满怀期待: “那你有没有去加注?刚才看到那群大蝗虫,我就知道机会来了!和它们对战的时候,我的胜率能提到一赔二十!我当机立断,这应该是今天加注的最好时机了!姐,快说啊,刚才你加了多少灵石?我觉得今天我至少能赚五千灵石进账!” 纪瑶:“……” 陆焕:“……” 隔着一道竹墙,完整听到对话的满屋子金丹元婴大能们:“……” 过了片刻之后,隔间之内,传来了纪瑶原地爆炸的怒骂声。 满屋子听力卓绝的修士木着脸,完整地现场收听了一系列从阳春白雪到下里巴人、整整一刻钟绝无重复的各种怒骂句式。 陆焕面无表情。 原本娇俏俏的小姑娘,突然化身怒吼的河东狮,他近距离观摩了片刻,一贯平稳无波的道心受到了极大的冲击。 难怪同门师兄们当年屡次提点他,深山洞府潜心修行千年,不如人间四处历练千日。 确实是深有道理。 坤镜那边的少年也被骂懵了。 他手足无措,试图哄劝自家疯狂发飙的姐姐,才说了几句就被骂了回来。懵了许久,鼓起勇气,再次试图说话,才开口就被骂得闭了嘴。 就这么反复数次,少年拿着坤镜,抿着花瓣似的嘴唇,蔫头耷脑地挨训,不说话了。 纪瑶愤怒地训了一刻钟,激动情绪终于渐渐平复下来。 镜子那边的少年泪汪汪地道歉, “姐,我错了。我不该背着你进小崇山秘境,让你担心,我错了……” 纪瑶同样泪汪汪地回答,“弟啊,知道错就好。明早就出了秘境,我送你回麟川宗外门。” 纪凌抹着眼泪说,“来都来了,等赚完这一票再出去。对了,姐啊,你刚才到底有没有加注?” 纪瑶:“……”刚才那么久,白骂了! 她把镜子往地上一摔,坐回圈椅里,趴在桌子上不起身了。 隔间的竹墙被人轻轻了敲了几下,身穿玄衣剑袖的圆脸年轻人提着只收纳袋,小心翼翼地走进来。 “那个,纪姑娘。”那年轻人刚开口就涨红了脸,举起收纳袋,“这里是五百灵石,供纪姑娘加注。不算多,只是略表心意。对了,在下姓姚,单名夏,以前曾和姑娘说过话的……” 纪瑶趴在桌子上头也不抬,闷闷道,“走开,我有钱,不借高利贷。” 姚夏涨红了脸, “不是高利贷……在下自愿奉送的。” 纪瑶惊异地抬起眼,看了眼收纳袋,摇头,“师门有训,不义之财,无道之财,飞来横财,不得取。” 陆焕坐在檀木长桌的另一侧,正在把洞顶云雾送到唇边,闻言,端着青釉茶盏的手微微顿了顿,眼角瞥了纪瑶一眼。 师门? 说好的家族散修呢。 姚夏捧着鼓鼓囊囊的收纳袋,站在原地愣了一会儿,眼角注意到铁笼子里的黑鸟,顿时灵光一闪, “也不是奉送。这五百灵石,是在下愿意租借姑娘的这只灵宠,呃,半个月,租半个月灵宠的租金。” 纪瑶瞬间抬头,心动了。 小凌的危机暂时解除,下一个令她头疼的就是坐吃山空的危机。 “你真的愿意出五百灵石,租借我的灵宠半个月?” 她把长桌上的铁笼子往姚夏身边一推,“呐,是你的了。” 铁笼子的乌辛:“……嘎?!”打击总是来得猝不及防。 纪瑶拿过收纳袋,哗啦,把灵石倒在长桌上,正要当场清点数目—— 脑海里却传来‘叮’的一声,宛如深山铜铃般清越的声响。 这么多天,怎么戳后台都装死没动静的系统,再次上线了。 机械风的系统音开始念起《宿主同意领取宗主级别大佬的权利与义务规章守则》。 系统: “守则第一条。宿主需承诺:倾尽全力,不惜性命,扶持大佬成为一代宗主,迈上人生巅峰。” 系统:“守则第十三条。宿主需承诺:不可以利用欺骗,利诱等方式,逼迫大佬参与各项盈利活动。盈利活动包括但不限于,rou体买卖,rou体租借,强迫工作,等等。” 纪瑶:“……等等,守则第十三条是什么时候添加的?怎么以前没听过?” 系统:“守则第十三条,是自从纪小瑶试图在东市售卖2号大佬的行为之后,惊动了后台监管部门,最新通过添加的新规定哦。” 系统:“纪小瑶今天的行为又走钢丝了。幸好被我及时阻止,免于惩罚,很感激吧。来,谢谢爸爸。” 纪瑶:“……所以你今天上线就是为了提醒我,乌辛不能租借盈利?我太谢谢你了。” 【宿主把系统拉进了黑名单,并禁言30天。】 纪瑶面无表情地把桌子上的灵石收回收纳袋,推回姚夏面前。 “不收你的钱,灵宠可以借你半个月。乌辛很能耐的,你可以用它抓捕凶兽,报复仇人,吓哭小孩。要不然,野外打猎也行,水里抓鱼也行。总之,他可以做很多事的。对了,只借用他的能力,不许觊觎他的rou体。” 最后提醒了一句重点,“半个月,记得每天喂饱。” 姚夏接过笼子,“放心,每日灵米灵肉,不会亏待它的。” 乌辛耳朵一竖,立刻兴奋起来,在笼子里跳上跳下地扑棱着翅膀,用长喙拉扯瑶夏的衣摆,催促现在就去。 纪凌在秘境里经历了一场大战,原地休整;实况直播他的那块镜石到现在还黑着;纪瑶不想在二楼继续待着了,唤了店家来结账。 小厮面色古怪,看了眼身穿玄色流云织锦长袍、一副世家矜贵公子模样的陆焕。 这矜贵公子头也不抬,正细细啜饮着洞顶云雾。 又看了眼穿着布衣布鞋、全身上下连个簪子耳坠都没有的纪瑶。 这小女修倒是准备好了灵石,唤他要结账单子,仔仔细细查验了一遍。 小厮摇了摇头。 他原以为是豪门公子看上了小家碧玉的传统戏码…… 却没想到真相是小家碧玉带着灵宠供养豪门公子…… 真是人生如戏啊! 他捧着整盘荧光耀眼的灵石,一边往楼下走,一边小声嘀咕着, “有手有脚的年轻男子,衣着打扮光鲜,却是个吃软饭的。跟在小姑娘身后蹭吃蹭喝,二十灵石的洞顶云雾就点了两壶,人家小姑娘连一副银耳坠都没有。那身鲜亮衣服,该不会也是叫小姑娘买的罢!” 正品着洞顶云雾的陆焕:“……”嗯? 怎么回事,突然觉得口中的极品灵茶咽不下去了。 第23章 (捉虫) 小崇山秘境 陆焕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玄色长袍。 还真的是纪瑶买的。 之前穿的长袍, 在东南峡谷染了妖兽污浊之气,上莲花云舟之前,随手扔了。 纪瑶从收纳袋里给他找了套备用的新衣衫穿上, 那莲花云舟却不知是哪个丧心病狂的狂徒报复修真界所制作,他有生第一次, 坐云舟吐了。 下了云舟, 他二话不说, 又把脏污的新衣衫扔了。 身上这套玄色新袍,是他一大早带着纪瑶进了麟川城,找到城东老柳街的满记成衣铺子, 敲开了店门,亲自选中的成衣,质地颜色都颇为满意。 售价多少灵石?八十?还是九十? 他当时没留意,记不清了。 摸着衣袖沉默了片刻,他又忍不住看了眼对面坐着、正摆弄乾镜的纪瑶。 这么多天了,他还是第一次注意到,这小女修从头到脚,居然真的连一点女子常用的装饰首饰也没有。身上除了布衣布裙,就是黑布鞋子。 光洁小巧的耳垂处, 连个耳洞也没有。 陆焕回想了许久,依稀记得, 自己见过的宗门上里成百上千的女修,似乎人人都带耳坠?每个女修都有不一样的耳坠? 目光缓缓上移, 又落在对面之人的头顶上。堆云般的乌黑长发, 挽了个最简单的发髻,随随便便用个布帕子包起来,往头顶一扎, 完事了。 陆焕又回想了半日,依稀记起,自己见过的所有女修,头上都有各式各样的簪子,步摇,还有各种叫不出名字的发饰,都是炼化的法器。 就是没见过布帕子包头的女修。 陆焕盯着纪瑶看了半晌,后知后觉的意识到,这么多天的观察下来,她身上确实没有攻击法器,也没有防御法器。 她身上能用的法器,除了整天挂在脖子不离身的中品储物玉坠,似乎就只有个下品乾坤镜。 那她这些日子,带着乌辛去西市揭了那么多的榜文,做了那么多的任务,究竟是怎么做的? 他越想越觉得难以置信,仔细地回忆自己唯一一次跟去的东南峡谷之行。 无论是面对金丹后期修为的双头蛇,还是元婴期修为的溟灵,纪瑶除了拔脚狂奔,就是大喊乌辛喷火,手里起先拿了根不知哪里来的木藤长鞭,后来跑急了还随手扔了。 他当时坐在古藤之上,觉得这场景实在荒谬,一边喝茶一边耐心地等待着,等纪瑶祭出她的护身法宝。 原来,当真是什么也没有? 区区筑基修为的年轻女子,带着一只连妖火都控制不好的金丹混血三足乌,近乎荒谬的和元婴大妖生死搏命。 就为了一万灵石? 早上去西市前,他先去了成衣铺子选衣裳。起先选了件更贵的法衣,付钱的时候,他看见她捏着那个中品玉纳坠,一副不情不愿的模样。 纪瑶于他有救命的恩情,他见她身为修士却自甘堕落,如凡人那般得失心太重,道心不稳,只怕终生难入金丹境,便开口劝诫了她几句,不必太过看中身外之物。把钱财看淡些,要舍得,寻常心,才能证大道。 纪瑶一副快被气死的模样,嘴里骂着那句奇奇怪怪的大猪蹄子,坚持要换一件便宜的。 陆焕见惯了纪家一家子古怪的行事作风,没放在心上,重新选了件普通的玄色成衣。就是现在身上这件。 八、九十灵石的衣裳,够便宜了。 但现在,她唯一的弟弟,为了区区数千灵石,瞒着她进了小崇山秘境,生死搏命。 在他心中贱如荠草的灵石,突然之间,和一条鲜活的性命放在了无形之秤的左右秤盘上,陡然变得沉重起来。 东南峡谷那场近乎儿戏的生死大战,斩碎元婴大妖后纪瑶气的跳脚抓狂,捏着榜文残片蹲在地上、一动不动的模样,脱去了那层荒谬好笑的外皮,此刻回想起来,越想越心惊。 方才乾坤镜联通时,纪瑶见了弟弟,抱着铜镜又哭又笑。她眼角至今残留的小小晶莹的泪痕,他看在眼里,也逐渐变得重如千钧,沉甸甸地压在心上。 陆焕突然站起身,隔着一道长桌,伸手拿走了纪瑶手里不停闪烁、时断时连的乾镜。 “你干什么啊。”纪瑶抱怨着,“地方太远,通讯不好,好不容易连上了,人影还没见到呢!” 陆焕伸出手指,在镜面一点,关闭了乾镜。 “何必在这里苦等,提心吊胆。”他站在长桌前,低头看向对面的布衣少女,“你想见纪凌,我带你入秘境找他。” 纪瑶震惊地抬头来。 …… 人人都说,秘境之中,别有洞天。 纪瑶在这个修真小世界摸爬滚打许多年,各种大小秘境、天材地宝的传说听了不下数百次,这还是第一次亲身进入传说中的秘境。 ——还是逃票进来的。 真特么刺激。 众所周知,小崇山秘境归属于麟川宗,位于北邙群山某处深谷,具体方位不可知。 小崇山秘境的入口阵法,全天下只有四处,分别在邙山之北的麟川宗、东南临海的华阳宗、昆山以西的隐云宗,以及西南秀山湖畔的罗镜宗,这仙门四大宗派的辖界内。 入口即出口。 从哪里入,必定从哪里出。 如果一个月之后,出口开放,进入的弟子却没有出现的话,那他必定是葬身其中,肉身魂魄皆归于秘境了。 凶险?那是必然的。 不凶险,又何来的机遇。 千年以来,天地灵气日趋稀薄。修真界现世的秘境,越来越稀少,绝大部分为各大宗门收入囊中,仅供门下弟子进入试炼。 像小崇山这样面向全天下开放的秘境,独此一处。 纪瑶原本想通过正常途径,报名进入小崇山,被陆焕一句话否决了。 “他们不会让你进去的。” 陆焕简短地解释,“四大宗门默认的规矩,最好是金丹期修为,至少要筑基大圆满修为才可进入小崇山。纵然风险极大,却也有可能在秘境里突破金丹,值得冒死尝试。像你这样的筑基中期修为,境界差的太多,进去何益?平白丢了性命罢了。” 正常渠道进不去。 于是,他们就逃票进来了。 没有去邙山脚下由精英子弟严加护持的秘境入口,而是在麟川城外闲逛了半个时辰,随随便便找了处山野竹林,随随便便清理出一片两丈方圆的空地,随随便便在空地上画了个阵法。 那阵法极繁复,淡金色的线条纵横延伸,不止在地面上,空中也有两层。 三层阵法的线条脉络于虚空中交错,纪瑶看了半天,眼睛都花了,依稀觉得和系统作弊给她的那个七星聚灵阵有些类似,但是复杂得多。 陆焕似乎极为熟悉这阵法,以指为笔,真元为墨,东一笔,西一划,随意地画了小半个时辰,化出上万灵线,阵法终于完成,所有的线条同时发出淡金色的微光。 嗡的一声轻响,金光流转,三层阵法层层亮起,映亮了竹林四周枝叶娑婆。 “来。”陆焕走入阵中,向阵外的纪瑶伸出了手。 纪瑶小心地牵着他的袖子,走入阵中。 仿佛一脚踩空,从万丈半空中掉下地面,面前浮起茫茫无尽的白雾。纪瑶大喊一声,往前一个趔趄,慌忙之中,两手就近乱抓,紧紧攥住重锦长袍宽大的袖口。 一只有力的手按住她的肩膀,稳稳扶住摇晃的身形。 “还闭着眼做什么?我们到了。”陆焕的声音带着几分忍耐,“放开我左边衣袖。早上才撕破了一次,现在又来?它到底如何得罪你了。” 纪瑶闪电般地放开衣袖,长长吸气,张开了双眼。 她发现自己站在大片柔软如丝绒的青草地上。 天高云低,和煦的阳光暖洋洋照在身上,丝毫不像六月酷夏的烈日,倒像是三四月的春日暖阳。 大片青草地的尽头,是一泊平湖。 湖边杨柳青青,抽芽的枝条几乎倒垂到了湖面上。 平滑如镜的湖面下,水波清澈见底,倒映出碧空大朵的白云和滑翔的水鸟。仔细望去,隐约可以看见黑色鱼群在湖底迅速游动。 当真是世外桃源一般的景象。 纪瑶睁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打量了半晌周围,又试探地在细软的草地间踩了几脚,确定都是真的,不是幻境,脸上露出幸福而喜悦的笑容。 这是什么神仙地方! 洞庭斋里虽然提供灵茶糕点,但她只吃喝了一点,全部注意力都盯着小凌了。现在放松下来,才感觉又饥又渴。 眼前突然出现了大片的湖泊,水里还有数不清的肥鱼,简直是饥饿时送来了菜篮子! 纪瑶两眼放光,回头跟陆焕确认,“这里就是小崇山秘境?” 陆焕点头,“秘境北侧,大泽湖畔。” 纪瑶:“我看周围的景象一览无遗。这附近,似乎没有入秘境历练的弟子?” “附近方圆二十里,都没有旁人。” 纪瑶盯着湖底游动的鱼群,眼神挪不开了,“我喝点水,进些吃食,然后就去找小凌。” 嘴里说着,已经脱了鞋袜,露出光洁白皙的脚丫子,从收纳袋里翻出了渔网,就要冲向那片大湖。 陆焕早有准备,抬手拦住了她。 “秘境之中,切忌心急。不妨站在这里,多看几眼。”他淡淡出言提醒。 纪瑶的肚子咕噜噜叫了一声,迷惑而诧异,“看什么?树上果实还没结出来,水鸟好吃不好抓,只有用渔网捞鱼最快了……” 眼角余光里有什么东西动了一下。 纪瑶以为自己眼花了。 湖边的十几棵垂杨柳,刚才明明都在大湖左岸挤挤挨挨,现在再看过去,怎么有两棵垂杨柳……挪到湖右岸去了? 她屏息静气,盯住那两棵诡异出现在右岸的大柳树。 和煦的微风轻拂过湖水,倒垂的杨柳枝也像一阵微风,在湖面轻飘飘拂过 …… 一枝轻拂的垂柳突然停顿了片刻。在纪瑶悚然的瞪视中,那根垂柳突然笔直竖起,就像冲锋士卒手里挥舞的长木枪一般,瞄准了方位,快若闪电地扎进了湖水深处! 一条五尺有余、几乎有六七岁幼儿大小的肥硕大鱼被柳枝扎了个对穿,在半空中挣扎着,摇头摆尾不休。 那棵柳树成百上千的枝条都剧烈的抖动起来,好像在齐声放声大笑。 三五根柳枝离开了湖面,盘蛇一般地扭曲成圆弧状,一层层的将那条可怜的肥鱼包裹在中央,合力拖向岸边。 河岸边的地面,尘土飞扬。一根粗长的树根带着大片的泥块,艰难地从地下拔起,出现在地面上,笔直伸向被柳枝重重包裹的猎物。 纪瑶目瞪口呆。 她忍不住设想了一下,如果自己刚才快乐地跑过去湖边抓鱼,然后就像这条肥鱼似的,被一根柳枝唰地扎个对穿,再被树根拖到地下…… 背后的冷汗唰得下来了。 她的脑子里乱哄哄的,还在想这几棵见鬼的柳树到底算是植物还是动物,垂死挣扎的那条肥鱼却猛力狂挣,发出一声凄惨如婴儿啼哭的嚎叫,鱼口大张,露出了满口的森森白牙,一口咬在那笔直伸过来的树根之上,硬生生将树根咬掉了半尺! 柳树的千百根枝条再次剧烈的抖动起来,仿佛仰天发出了无声的惨嚎,十几条柳枝闪电般的扎出,把那条可怜的猎物扎成了筛子。 被咬掉一截的树根缩回了地下,换了另一根完好的树根伸出地面,将惨死的肥鱼拖下地下去了。 又一阵微风拂过湖畔。 水光粼粼,垂柳依依,除了一小块草地泥土翻出,看起来凌乱了些,大湖四周都很平静。 纪瑶已经彻底看呆了。 不愧是大名鼎鼎的小崇山秘境,连湖里一条肥鱼的战斗力都很惊人。 被逼急了,满嘴四寸长的白牙够她吃一壶的。 她摸了摸手里拿着的渔网,收进了收纳袋里。 细麻绳搓的网,绝对顶不住这种鱼的牙口。想在秘境里捞鱼,至少得用细铁丝网才行。 “不吃了。我们走吧,找小凌去。” 纪瑶穿回鞋袜,按了按因为饥饿隐约作痛的肠胃,招呼身后的陆焕。 陆焕却越过她,笔直往湖边走去。 “在这里等着。” 他丢下了一句话,便在纪瑶的瞠目注视中,走到了那棵正在快乐进食的大柳树前面。 这棵不知该划分成植物还是动物的柳树,是沿湖十几棵柳树中最大的一棵,虽然不怎么高,树干却极为粗壮,七八个成人合臂才堪堪围拢。 站在大树下,那树干就像一堵墙似的挡在面前。 如同去朋友家登门拜访一般,陆焕伸手敲了敲树干。 “合意君,别来无恙。” 粗壮的树干猛地抖动了一下,头顶柳叶簌簌掉了满地。 片刻之后,树干中央的树皮上下分开,凭空出现一个大嘴。那张大嘴咧开向下,露出个哭泣的表情。 “陆真人,好久不见,您有何贵干啊。”一个带着愁苦腔调的男子嗓音幽幽说道。 “咦。”那声音顿了顿,大嘴上方的树干,又突兀地裂开两个细缝,现出细小的黑色眼珠。 两只眼睛齐齐往下,盯着陆焕看了半晌,“陆真人,您怎么修为大退了。啧啧,金丹中期,居然直接倒退到金丹中期,您这是怎么了,咯咯咯。” 成百上千的柳条枝叶,随着笑声,一齐剧烈颤抖,几根柳条轻飘飘地垂落下来,飘拂到陆焕面前。 “修为确实倒退不少。境界还在。鸿光剑还在。”陆焕平静地说,“要不要试试。” 粗壮的树干又是一抖,来回飘拂的几根柳条触电般地缩了回去。 树皮大嘴张开,男子愁苦的声音再度幽幽地传出来, “陆真人,别开玩笑了。有什么要求就直说罢。我今日刚刚抓了条杜康鱼果腹,才开始吃,您就来了……哎。” 陆焕微微颔首,“确实有些小事,请合意君帮忙。” 纪瑶坐在柔软的大草坪上,眼睁睁看着陆焕过去,和那棵最粗壮的大柳树说了几句话,只见一阵尘土飞扬,湖边的十几棵大柳树齐齐从土里拔起树根,沿着广阔湖畔,跳跃着四下散开了。 一时间,飞鸟惊起,水波动荡,鱼群惊散。 偌大的湖泊周围,除了留下十几个大坑,再也没有其他动静。 两炷香时辰后,那十几颗大柳树又跳跃着树根回来。 砰砰砰—— 扔下了满地的杜康鱼。 第24章 (小修) 明知不可为而为…… 大柳树们扔下了杜康鱼, 就蹦蹦跳跳地绕着湖奔去了远方,只留下湖边十几个大坑。 “现在才是真正四周无人了。”陆焕道。 纪瑶过去湖边,提起一条五尺大鱼, 掂了掂。 赫,百来斤重。四条就能喂饱一天的乌辛。 她数了数地上横七竖八的杜康鱼, 幸福感油然而生。 “要不然把鱼先收着。”纪瑶解下了收纳袋, “我们先去找小凌。” “不必太担心他。我知会了合意君, 叫他派出徒子徒孙看顾着令弟,不会出事的。” 陆焕走过来湖边草地,挑剔地翻捡片刻, 找出一条膘肥体壮、死状优美的杜康鱼。 “看你饿了,先吃些。” 半刻钟后。 湖边升起了烤鱼的香气。 纪瑶过去烤架旁边,盘膝坐下,抓起离她最近的一根烤鱼,几下撕去鱼鳞,闭目嗅了嗅诱人的肉香,满足地叹了口气。 “陆白,上次我就想跟你说了,你一个辟谷多年的人, 烤肉的本事很厉害啊。” “熟练使用控火术罢了。”陆焕淡淡道,“修道之人, 傍身的手段越多越好,依赖之物越少越好。若你愿意练习辟谷, 就不必像现在这般受限于口腹之欲, 饿得走不动路。你觉得呢。” 纪瑶:“听起来是很有道理,但并不怎么吸引我。陆白,作为家里唯一辟谷的人, 你的茶比乌辛的肉要费钱多了。 “ 陆焕:“……“ 两人面面相觑了一阵,陆焕拿起一根烤架递过来,转开了话题,“烤好了。尝尝看。” 纪瑶的鼻尖凑过去闻了闻烤鱼的焦香,对准鱼腹最肥美的地方,咬了一大口。 空荡的湖边,响起了惊天动地的咳嗽声。 陆焕的身形端坐不动,眼角余光睨了一眼,正好看到纪瑶把烤鱼放回烤架上,拽起袖子,擦了把泪汪汪的眼角。 “陆白,跟你说件事。”纪瑶捂着嘴,闷闷地从袖子里发出声音,“烤鱼跟烤肉是很不一样的。烤鱼不刮鱼鳞也就算了,下次记得抠掉内脏……呕………” 陆焕:“……” 他面无表情地起身,在草地上翻捡了片刻,找出另一条膘肥体壮、死状优美的杜康鱼。 “再等半刻钟。” 有了第一次的经验教训,这次总算诸事顺利,鱼肉烤得焦香,诱人的香气沿着湖传出了几里地去。 百来斤的杜康鱼,把纪瑶肚皮撑得滚圆,还剩下大半条。 天地静谧。 湖水微光,轻风拂面。 吃饱喝足的纪瑶,惬意地坐在湖边的大草坪上,手里抓着乾坤镜,确认纪凌的安全。 纪凌今天忙得很。 上午,揍扁了上千只大蝗虫,把满地的大蝗虫尸体聚拢在一起,烧烤了。吃得还挺香。 吃饱了,装了满袋子的烧烤蝗虫,过来秘境北侧找姐姐。 中午,碰到了几个意图半路伏击的蒙面修士。 纪凌把他们一个个揍趴了,连法宝带收纳袋,加上衣裳鞋袜,全部搜刮带走。 下午,穿过密林,遇到了一群长臂猿,意图半路伏击。 纪凌把领头的长臂猿揍趴了,逼它吐出妖丹,加上洞穴里收藏的百余件修士法宝,全部搜刮带走。 “姐,你到底在秘境北边哪里。”纪凌跑跑走走了整个下午,估摸着有三四十里了,也没看到秘境北边的大泽湖。“小崇山秘境这么大么?还是我走错路了?” 纪瑶也摸不着方位,“要不然,我过去找你?” 铜镜面突然闪了闪,法器灵力耗竭,黑了下去。 纪瑶惋惜地收起铜镜,掩口打了个小小的呵欠。 陆焕就在这时开了口。 一句话就把昏昏欲睡的纪瑶给说清醒了。 “此处适合修行。已经很久没有供给灵石了,今日拿五十出来。” 纪瑶 “……” 都进秘境了,您怎么还惦记着这茬呢。 但今天有点不一样。 她的手还在迟疑地摸着玉坠子,陆焕看在眼里,倒像是做了什么亏心的事似的,抿住了薄薄的唇线, “这是最后一次。以后再不需要了。” 五十块灵石在身边摆放整齐,他又叮嘱了一句,“不必替我护法。” 纪瑶一愣,还在想“护法”是什么意思,陆焕已经盘膝坐下,闭上了双目。 数十颗璀璨灵石,按照四柱八卦阵法方位,在半空中缓慢转动,聚拢天地灵气,凝成细小的水滴形状。 一滴滴晶莹的水滴,贴近陆焕周身各大灵窍,随即倏然不见。 四柱八卦阵,是这个修真小世界最常见的聚灵阵之一。 准备数百上千灵石,以聚灵阵法,引天地灵气,冲击更高境界。 几乎每个背后有宗门依靠的修士,都是这么过来的。 以陆大佬的做派来说,每次修行只跟她要五十颗灵石,或许对于他来说,真的是很节省了。 但什么正当理由也阻止不了纪瑶此刻锤心挠肺的抓狂心境…… 妈蛋!她怎么没早点发现呢! 陆白要五十颗灵石,原来是用来摆聚灵阵! 神特么浪费! 她的七星聚灵阵效率更高,更好用,更节省能源啊啊啊! “陆白,”纪瑶忍了又忍,没忍住,走过去湖边,站到了阵法旁边,跟陆大佬商量着,“小凌找不着路,我想早点过去找他。给你换个聚灵阵法行不行?保证速度加五倍,聚灵效率加十倍。” 入定的陆白当然不会回应她。 “不说话,当你同意了啊。” 一股细细的筑基真元,自纪瑶的指尖凝出,小心地挪动灵石方位,拆散了现有的八卦阵法。 在灵石四散落地之前,细细的真元托住了二十一颗灵石,分成上下三层,摆成北斗七星方位。 两刻钟后,嗡的一声细响,布阵成功。 七星聚灵阵法在虚空中开始运转,逐渐发散出浅色柔和的白光。 七星聚灵阵的中央,浓郁的天地灵气肉眼可见地剧烈波动起来。陆焕的发带无风飘起,拂过他的脸颊。 小小的旋涡开始成形。 纪瑶捡起散落四周的二十九颗灵石。 能重复利用的好东西绝不浪费。 嗡—— 第二个七星聚灵阵布成。她在湖边盘膝坐下,也开始闭目修行。 …… 纪瑶是被一大片水气打醒的。 一睁开眼,眼前的景象,惊得她差点掉湖里去。 说好的的神仙秘境呢? 怎么突然变成这鬼样了??? 原本清澈见底的千顷平湖,掀起了无边巨浪。 大群的鱼群在湖底疯狂窜动,从湖面上看起来,仿佛一只只黑色的凶兽在水面下仓皇游弋。 就在纪瑶的眼前,一个两丈有余的浪头缓慢成型,像是被什么无形之力推动似的,从大湖中央掀起一道高而宽的水墙,缓慢推向湖边。 那道巨浪只是个开始。 一个接一个的新的浪头成型,仿佛背后被什么东西驱使着一样,速度逐渐加快,涌起的浪头裹挟着近乎疯狂的鱼群,后浪凶猛地拍上前浪。 一波波的浪头不断叠加,真正快要到湖边之时,浪头已经叠到了五六丈的惊人高度,像是风暴前夕,自深海之中升起的一堵海水之墙,吸干了半湖之水,带着一往无前的逼人气势,直直向着陆焕和纪瑶端坐修行的湖岸边直扑过来! 纪瑶目瞪口呆。 眼看着巨浪成型,就要冲击到岸边,她终于想起来大叫,“陆白!醒醒!再不醒人要凉了!” 阵眼中央的陆焕毫无反应,依旧脊背挺直,双目阖起,表情平静,完全听不到外界动静,纹丝不动。 阵法依然在运行,七星阵中的灵气旋涡聚拢如小型龙卷风,聚灵功效到了最大。 那道恐怖的水墙裹挟了半湖之水,已经近在眼前了。高空飞溅的水花先声夺人,浇了纪瑶一头一脸的水,几乎睁不开眼睛。 眼前情势危在旦夕,纪瑶的身体不自觉地微微战栗起来。 已经很久没有出现过这样的状况了。危机出现时,身边没有小凌,没有乌辛。只有她自己。 不,在捡到小凌和乌辛之前,她自己也可以的。 强忍着掉头就跑的冲动,纪瑶闭上了眼,猛地往前一蹿,扑到了湖岸边,张开手臂,对着阵眼中心处端坐的陆焕伸开双臂,就要抱住他滚到岸边大柳树留下的大坑里去。 哗啦——巨浪袭岸,声若雷鸣。 身上脸上已经被铺天盖地浇下的水气打得湿透了。 砰的一声。 距离陆焕身体半尺,她的额头肩膀同时撞到了一堵无形的墙,被反弹了回来,摔坐到地上。 她撞到了陆焕布下的防御阵法。 下一刻,陆焕蓦然睁开双眼。 他被撞醒了。 身前的纤细人影,已经完全被水气打得湿透。 衣衫湿漉漉的裹在身上,裹头的布帕也不知道掉到哪儿去了,乌黑浓密的长发乱七八糟地垂到了腰下。 纪瑶捂着额头,茫然地坐着望他,浓黑的眼睫下一片湿漉漉的,被当头落下的水气浸染得水迹纵横。 几缕细碎的乌发散乱地挂在脸颊上。那是前几日在东南峡谷,被他的一道剑意削过头顶,削断的几缕长发。时间太短,还没能长回去。 在她单薄的身后,是惊涛骇浪,黑沉沉压过来的水墙。 陆焕自从入道修行,见过太多太多、各式各样的修道之人。 纪瑶是个异类。 以她这样的修为,出身,既没有强大的实力碾压他人,也没有宗门在背后庇护。出了事,别人都识趣地往后退,只有她孤勇地往前冲,简直就是不顾生死,螳臂挡车。 然而,如果螳臂当车,试图救下的那个人,是自己呢。 三番四次。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你……又救我?”陆焕的神色极为复杂,“区区筑基修为,何必如此。” 纪瑶震惊地睁大了湿漉漉的眼睛。 “你,你……”她气得捶地大喊,“都什么时候了,你就别挑剔我的筑基修为了!醒了就赶紧跑!你的防御阵只能防我,防不住这么大的浪!再不跑我们两个要一起凉了!” 陆焕:“……” 电光火石间,陆焕撤下了防御阵,伸出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拉过湿透的布衣袖,把纪瑶也拉进了防御的范围内。 脚下稍微转了一个角度,宽阔的肩膀挡在了泼天巨浪和湿透的身影之间。 第25章 二更 谁比谁更惹事 七星聚灵阵内, 那道原本就在快速旋转的旋涡,倏然再次加速。 汹涌汇集的天地灵气,聚集成一道小型龙卷风, 又急速膨胀成为一道大龙卷风,上接风眼, 下连地面。 随着风势, 周围数十丈的草地全部原地掀起, 旋转着飞上了半空,露出地下光秃秃的黝黑泥土。龙卷风外围凶猛地撞上水墙前端,发出轰然巨响。 刹那间, 狂风呼啸,惊涛四溅,泛着白浪的半透明水墙被硬生生撞破一个大口子,夹杂着无数泥点的黑色暴雨当头浇下,完全遮蔽了天光。 纪瑶闭着眼,也能察觉四周猛然暗了下来。 她紧攥着布料柔滑的玄色织锦袖,耳朵竖起,聆听着周围仿佛野兽怒吼般的风雨之声。 浓郁的灵气,源源不断地被吸收进来, 沿着躯体各大灵窍,传来一丝一缕的细微麻痒的感觉, 就像一群调皮的孩子在轻轻敲门,等待主人接收吸纳。 以她粗略的修真常识也知道, 这是灵气入体、化为真元的绝妙机会。 但眼前的时机实在太恐怖了。 她闭着眼, 心里默默地琢磨着,果然像自己这样的正常人,是没法子承受修真界的大机缘的…… 隆隆仿佛天雷巨响的震动声中, 一只手带着安抚的意味,拍了拍她的后背。 “宁心静气,抱元守一。”陆焕的声音在耳边沉稳响起。“梳理真元,归纳气海。” 纪瑶闭着眼,伸手抹了一把湿漉漉的脸,把劈头盖脸浇下来的湖水抹掉,“那道大浪退了么?我怎么感觉还在狂风暴雨呢。” 陆焕抬起头,看了看巨浪覆盖半边的天空,“并没有退。” 纪瑶睁开一只眼,冒着瓢泼大雨,飞快地瞄了眼黑黝黝的暗沉天空。 宛若台风眼的恐怖景象收入眼底。 天地灵气聚动,巨浪涌出。此刻全部聚在他们的头顶上,也不知是风暴裹着巨浪,还是巨浪碾过风暴,总之乌压压一片疯狂旋转的暴雨龙卷风。 纪瑶震惊了,“天地灵气聚动?又是灵气聚动?上次炸了个灵泉眼,这次居然炸了整个湖!我怎么走到哪儿,都碰到灵气聚动呢!” “这个么。” 陆焕的眼角余光扫过湖边两座奇异未知的聚灵阵法,沉吟了片刻,“要问你自己了。” 纪瑶迷茫而抓狂,“关我什么事,你也觉得我是非酋?我觉得我以前不是啊!” 转头对上陆焕略显迷惑的眼神,她顿时醒悟过来,单手捂着脸,另一只手摆了摆,“心急,说了家乡话,你别在意。” “我辈修道之人,危机之时更需定心。” 陆焕抬头看了看天空一半是风暴、一般是狂涛的可怖景象,伸手往纪瑶肩上一压, “此地看似可怖,其实只要停留在风眼中央,就无大碍。趁现在灵气浓郁凝实,你先坐下,神识内视,梳理真元,归纳气海。” 明明只是两根手指,压到纪瑶的肩上,却像一座山似的沉重。 纪瑶被压得直接坐到地上,挣扎着表示拒绝,“陆白,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叫我修行。这时机也太不对了。” 陆焕的声音依旧平静而稳定,“自古福祸相依,危机何尝不是机遇。闭眼,静心,入定。” 纪瑶试了试,片刻后放弃地睁开眼,“不行,心慌,没法入定。” 她试图从地上起来,“我和你们不一样,我资质普通寻常,能筑基已经是意外之喜。你别管我了——” 陆焕按了几下,纪瑶挣扎得太厉害,这场景不像是修道,有点像在杀猪。 陆焕:“……” 他受不了了,不再按她的肩膀,有力的手指改而托住纪瑶的下巴,把她的头强硬抬起, “睁开眼,看天上。你看到了什么。” 纪瑶挣扎了片刻,却被箍得牢牢的,动弹不得。 她没奈何,眼睛睁开一条细缝,抬头看天,顿时倒抽一口冷气。 “狂风,巨浪!”她痛苦地说,“所以我们是在等死吗,还不如直接给个痛快呢。” 陆焕叹了口气。“巨浪里面呢?再仔细看。” 纪瑶仔细看了几眼高耸的巨浪,水墙里影影绰绰几处大团黑影,她顿时又倒吸一口冷气。 “鱼!成群结队的大鱼!” “没错。”陆焕伸手指着天上倒悬的鱼群, “这些杜康鱼,天生筑基修为,成年鱼有上百斤重,喜爱群居湖底,轻易不会浮到湖面活动。这次湖水灵气聚动,倒是难得的捕捞机会。若是能一网打尽——”他意味深长地止住话题。 纪瑶两眼果然放出惊喜的光芒来。“一条上百斤,捞十条就有……上千斤?” “只多不少。若是能捕获百年以上的杜康鱼,十条足有两千斤重。”陆焕肯定的道。 “不过,以你现在的筑基中期修为,和杜康鱼单打独斗,只怕不知鹿死谁手。如果你能突破筑基大圆满的话,应可一战。” 纪瑶畅想了片刻一网捞起两千斤肥鱼的美好未来,顿时精神大振。 她迅速地整理衣衫,摆出端坐入定的姿势,“好的!我会努力的!” 沉心静气,物我两忘,不过片刻,便入定了。 丝丝缕缕的旋涡灵气,凝实成大颗水滴形状,活泼地顺着纪瑶的周身灵窍游走,点点滴滴地渗透进去。 陆焕满意地端详了片刻,大袖拂过,重新布下防御阵法。 纪瑶的筑基中期境界修为,在这小崇山秘境之中,实在太过危险。无论是密林中的蝗虫,路边的野花,湖边的垂柳,还是水里的鱼,处处都能要了她的性命。 再怎么小心拱护,也有措手不及的时候。不如抓紧时机,让她早日突破两三个小境界为好。 至于他自己么…… 小崇山秘境确实是个好地方。 陆焕身姿挺拔,平静地站在暴风眼中央。 四周狂风呼啸,暴雨如注。暴风眼中央的七星聚灵阵内,却带着一股诡异的平静。 灵石闪烁微弱的亮光,照亮了他浓黑的眉,锐利的眼。 修真大道三千,无不是逆天而行。突破境界,越往上越艰难。 对于陆焕来说,元婴驻守灵台,心境无所缺失,缺的只是修为。 早在东南峡谷,气海存贮的真元便已经满溢,越过了长河堤坝,形成一汪浅浅的大湖。 ——现在,是时候将这一汪真元大湖蓄满了。 陆焕在狂风暴雨中阖上双眼。 灵台的小小元婴同时睁开了眼,一手指天,一手指地,真元缓缓运转。 金丹真元之气从指间溢出,凝成淡金色细线,模仿着纪瑶布下的神秘聚灵阵法,从底层天璇位开始,按照一模一样的顺序,安静而快速地,将二十一颗灵石重新连接了一遍。 三层嵌扣的七星聚灵阵法,瞬间光芒大放,耀眼夺目。 高空之中,天地灵气汇聚形成、再由阵法加持的粗壮龙卷风,再次猛烈扩张,带着席卷四野的狂暴气势,裹挟着怒吼的风雷之声,向五六丈高的潮水之墙扑过去! 天地间一声巨响。 灵气四溢。 风势消散,潮水褪去。 七星聚灵阵光芒大炽,绵延地横向铺展开去,白光覆盖了湖边的大块草坪,以及整个湖面。 …… 纪瑶长吁一口气,缓缓睁开了眼。 充沛的真元于体内运转几个周天,归于气海。她明显的感觉到,停滞已久的筑基中期境界,大有进益。 全身暖洋洋的。带着这种修行进益的喜悦感觉,她深吸口气,做好了充足的心理准备。 对比陆大佬面对狂风巨浪的淡定,她感觉自己刚才的表现太拉胯了。回想起来,简直能脚趾抠出一个巨坑。 她暗暗下定了决心。不管现在头顶是深海巨浪也好,风暴雷电也好,就算有一只八爪章鱼在头顶大战哥斯拉,也不能惊动她了! 七星聚灵阵中的布衣少女,猛地睁大双眼。 做好了心理准备、气势汹汹的眼神,带着毫不退缩的气概,瞪向头顶的天空—— 蓝天,白云,煦暖的阳光。 大片棉絮般的白云,在微风中缓缓移动着,一会儿聚成长梭状的鱼群形状,一会儿散成点点海波。 纪瑶愣在原地。 温煦如春日暖阳的金色日光,从云间洒落,映照在对面端坐的年轻男子身上。 陆焕背对着她,面湖盘膝而坐,望着湖水方向出神,只露出小半张侧脸。平日里刀子般锐利的眼神,此刻隐藏在浓黑鸦翅般的长睫毛下面,看不清。 素青色的发带在风里飘扬,宽大的衣摆随着微微飘动。平日里陆大佬身上散发的生人勿近的装逼气势,此刻也不是那么明显了。 一阵烧烤的香气传入鼻尖。 纪瑶顺着香味望去,一片焦黑的草地上,木枝搭起烤架,烤架上穿了一条肥美大鱼。烤架被沉甸甸压得弯坠下,这一尾肥鱼至少有两百斤。 陆焕回头看了她一眼,微微点头, “筑基后期了?不错。” 纪瑶微微一怔,难以置信地低头看自己,“我突破了?就刚才那么一会儿……我就突破了?” 要知道,她的修为停留在筑基中期,已经三年了。 陆焕依旧是那副岿然不动的平静表情,“小崇山秘境中灵气的浓郁程度,天下罕有,在此地突破境界是很正常的事。” 纪瑶从震惊的情绪里恢复过来,久违的喜悦感升上了心头。 “筑基后期。”她感慨道,“三年修为毫无寸进,我原本以为,这辈子要止步在筑基中期了。” 她抿着嘴乐了一会儿,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土,“灵气聚动结束了?那我们走吧,去找小凌。” 陆焕却转过头去,侧脸对着她,继续盯着平静如镜面的湖水。 “不必。他马上就过来了。” 纪瑶:“嗯?” 陆焕伸手一指对岸,“他们来了。” 纪瑶走近湖边几步,极目远眺。 下个片刻,她从极远处的地平线处看到几个模糊的黑点。 模糊的黑点沿着大湖边缘快速奔跑,逐渐靠近,在煦暖的阳光中露出了身形。 纪瑶定睛望去,那些黑点哪里是在奔跑,分明是一个个跳跃晃动的树冠! “那些大柳树怎么一直跟着小凌?该不会惹到它们了吧?” “合意君生性不爱惹事。算是小崇山秘境中少见的性情平和的大妖了。” 陆焕遥遥眺望着地平线远方,大小黑点陆续出现,依稀有无数股烟尘同时升腾而起, “只有点小毛病,合意君天生喜欢凑热闹。至于你那弟弟,是个惹事的。——他来了。” “啊啊啊啊———” 纪凌满头大汗,发出歇斯底里的大喊,脚下急速狂奔。 “我错了!我不是故意的!”纪凌频频扭头,对身后疯狂地大喊,“我真不知道,那象牙是长在你相公嘴里的那根,如果知道我就不会拿走了!那根象牙它、它明明是搁地上的啊!你们大象睡觉不都是站着睡的吗!” 大地一起一伏,随着某种神秘的节奏,开始剧烈地震动。一道道细小的裂缝,从震动来源的方向开始,向四面八方扩散出去,割裂了大片的茵茵草地。 宛若史前猛犸巨象的巨大妖兽,不,她的个头比猛犸象更要高大,仰头发出怒吼,迈着整齐划一的步伐,从地平线的方向追逐而来。 “我们——不是——普通——象妖——” 獠牙拖地的母象愤怒地咆哮着,迈出一步,跨越了十余丈距离。 “我们——从不——站着——睡觉——” 砰的一声巨响,象足落下的同时,一道新的细小裂缝出现在地表,四下割裂扩散出去。 “敢拔——我——相公——牙——者——死——” 纪凌大叫一声,往旁边窜出七八尺,避开脚下的裂缝,继续往前狂奔,“我没拔!象牙自己搁地上的,我以为是无主之物!别追我了,我把牙还给你啊啊啊啊!” 第26章 (小修) 隐藏心底的秘密…… 隔着百丈距离的平静大湖边, 十几棵粗壮的大柳树笑得枝叶横飞,树根满地乱晃。一棵柳树笑得太厉害了,树根没抓稳地面, 砰的倒在地上,半天爬不起来。 “有意思……咯咯咯……” 合意君笑得前仰后合, 带着泥土的大树根遥遥指着狼狈奔跑的少年, “几百年了, 无论外来的小修士还是这里的大妖,某从未见过敢得罪岐武君的人。这娃娃居然拿走了她相公的牙,咯咯咯……他不知道那小肥象是岐武君的命么?有意思, 咯咯咯……” “小凌!” 隔着大半个湖,纪瑶终于看清了百里狂奔的小小黑点,旁边看热闹的一群小黑点,以及后面追逐而来的大黑柱都是些什么,心里一惊,跳起来就要过去接应。 陆焕早有准备,拦住了她的去路。 “别过去。”他遥望着远方混乱的局面,“你去也无用。” 纪瑶当然知道。 以小凌的身手修为,可以越境杀敌, 能把他追得如此狼狈的妖兽,必定不是善类。说不定又是只元婴大妖。 说起来, 上次在东南峡谷之中,可以对战元婴大妖的人, 不正在眼前么。 “陆白。”纪瑶转过身来, “小凌他现在有危险,你能帮忙挡一挡么。” 陆焕早有准备,平静回答, “天道在上,自己缔结的尘缘,自己了结。令弟既然拿走了象牙,被岐武君追一追,这段粗浅尘缘也就了结了。” 这样的回答,大大出于意料之外,纪瑶站在原地愣了好一会儿。 万一小凌被那什么岐武君追上了,尘缘是了结了,他的性命也了结了啊! 令人窒息的追杀场景还在继续,纪瑶怔了片刻的功夫,纪凌左奔右突,眼看就要被那头猛犸象追上了。 她在原地发了会儿楞,伸手把裙摆撩起,往腰带里一塞,拔腿就要往纪凌那边冲。 陆焕再次伸手把她拦住。 “你远不是对手,过去也是赔了这条性命。别慌,合意君的徒子徒孙能帮他挡一挡。” 纪瑶抬眼望去,果然看见几棵大柳树蹦蹦跳跳地过去拦在纪凌前头。纪凌趁机跳去旁边,在树荫的遮挡下,大口大口地猛喘气。 “呼——”纪瑶绷紧的心松懈下来。 “有些事,我原本就想问你,索性趁现在都说了罢。”陆焕淡淡道,“你这边说完了,我便去和岐武君谈一谈,劝说她放过你弟弟。” 纪瑶感觉自己又跟不上陆大佬的节奏了。 她茫然地问,“说什么?” “你所有隐藏心底的秘密。”陆焕神色不动,一件件地提醒她, “比如说,以筑基的低微修为,竟然豢养一只金丹大妖,没有结契,却没有被大妖反噬,你如何做到的。乌辛吞吃一只凶兽,便可以破境,此事当真?那你为何反而阻止他?之前在东南峡谷,你叫了数次‘西统’,那是何物,可是你的法器?为何屡次召唤不至?” 纪瑶:“……” 陆焕:“还有,两个时辰之前,你在湖边摆下了两座玄妙奇异的聚灵阵,可是出自你的师门传承?” 纪瑶:“……” “咯咯咯……”一阵欢乐的笑声,打破了湖畔的静谧。 大柳树们各个笑得花枝乱颤,树根争先恐后地伸出去,伸向绕湖疯狂奔跑的小黑点,“小娃娃,跑慢些,跑慢些。我们已经几十年没有遇到今日这么有趣的场面了。” “合意老祖在调色绘画呢,小娃娃,别跑远喽。” “就是就是,合意老祖画完大作之前,小娃娃莫离开这湖边。” “好好的象牙,收在囊中作甚,拿出来才好。” “七叔说的极是,小娃娃的象牙拿出来,好叫合意老祖绘入画中。” 纪凌奔跑之中,脚下踩到一截树根,差点绊了个狗吃屎。他跳开两步,又踩到一根伸过来的树根,正要闪避,一截柳枝从背后伸过来,啪,这次结结实实跌了个狗吃屎。 ”你们这些树妖,脑子都进水了吗!“纪凌忍无可忍,”你们是帮我呢还是坑我呢!” “咯咯咯——合意老祖只答应了陆真人救下你的小命,其他的可没说呀,咯咯咯——” 这些大柳树倒是提醒了纪凌。他从收纳袋里取出一根光洁闪亮的玉白色大象牙,双手捧着,掉头往回奔跑了十几步,小心翼翼放在地上。 “象牙还你了,岐武君。”纪凌隔着百丈距离大喊道,“我无心之过,愿意受罚!但我还是要说,你相公的牙真的是自己扔地上的,不是我硬拔的!” 追踪而来的岐武君,见到了地上的玉白象牙,却蓦然暴怒起来,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怒吼,巨大的头颅狠狠往地下砸去,弯曲的獠牙直接陷入地面之中。 “嗷——” 大地左右分开,草坪寸寸割裂,地面现出一道深不见底的裂缝。 一道道蜿蜒的黑气,自裂缝中缓慢的升起,灵蛇一般地扭曲着肢体,仿佛有生命似的,发出细而尖锐的喜悦叫声。 这只被称作‘岐武君’的上古妖兽,竟然可以撕开虚空禁制,直接连通传说中的妖魔界! 方才还笑得枝条乱颤的大柳树们全部呆在原地。片刻之后,不知谁先开的头,十几棵大柳树齐声大叫,争先恐后地拔起树根,往湖边跳跃狂奔。 与此同时,纪凌发一声喊,拔腿就跑。 “象牙已经还你了,你真要报复,大不了我以牙还牙,还你相公两颗门牙好了!你连通妖魔界作什么,快点把裂缝合拢吧,魔气都要爬出来了!你确定脑子是清醒的么?” 岐武君阴沉地注视着不远处大声呼喊的小黑点。 “某——先——杀——了——你——” “再把——你的——魂魄——丢入——妖魔界——” “折磨——百年——千年——” 岐武君两只铜钟大小的眼眸下方,不知何时,逐渐泛起了一波血红色。 那血红色波纹蔓延的速度极快,片刻时间,就已经覆盖了双眼,原本乌黑的眼眸,仿佛一层层刷漆似的,大妖眼底的红色不断加深,变成了朱红色,深红色,直到血红。 “嗷——”血眼大妖仰头长吼,弯曲的獠牙再次狠狠砸向地面,大地左右割裂,裂出另一道细长的无底深渊! 百丈之外的湖边,看热闹的大柳树们瑟瑟发抖,几个小辈的枝叶抱成了一团。 “岐武君、岐武君堕入赤潮了!” “岐武君终于也变成凶兽了!” “老祖,合意老祖!别再画了!收拾树根快跑啊!小崇山没有堕入赤潮的老祖们,只剩您一个了!” ……………… 隔着半个湖面的另一侧。 陆焕极有耐心地等待了半晌,淡淡道,“还不说么?” 纪瑶不自觉地咬住了下唇。咬的极用力,以至于唇瓣处显出浅浅的嫣红。她一言不发地站在原地,看样子打算僵持下去个千万年。 柳树妖们的大喊声惊醒了她,她低着头,躲开陆焕站着的方位,重新把裙摆撩起,捏在手里,又要冲过去纪凌那里。 陆焕再度伸手拦住了她,叹了口气,带着几分头疼无奈。 “你不愿说,罢了。此事以后再谈。” 他若有所感,抬头望了眼岐武君的方向,摘下了挂在腰间的白玉笛。 …… 百里之外。麟川城中。 洞庭居的二楼雅间‘聚贤阁’内,嗑瓜子看实况的众位修士突然惊咦出声。 十几道声音同时传唤店家,吩咐他们把左下角那块镜石的影像调到上方第一排镜石中间,以让大家看得更清楚。 “那只岐武巨象,不是秘境中的三只大乘期大妖之一么?情况似乎不太对。” 有眼尖的修士指着镜石道,“你们看它眼睛泛红,神情暴躁,在筑基小辈面前,以兽身做出攻击姿势,这些都是大妖丧失神志、堕入赤潮的征兆啊。” “哎呀。”东南边靠墙的角落里,尉迟寻啪嗒合拢了折扇,惊道,“岐武巨象意图攻击的那位十七号弟子,是纪姑娘的弟弟吧?小小年纪,可惜了。” “怎么哪儿都有他。” 旁边端坐的金长老冷笑道,“区区筑基修为,居然去招惹元婴大妖。这姐弟俩倒是一个脾气,都喜欢找死。” “角落里两位能不能小声些说话。” 隐云宗的隔间里,白袍负剑的年轻修士叶长曦高声道,“特别是刚才欠钱被店家扔下去的那个,好不容易缴清了欠款厚着脸皮回来,就安静闭嘴坐好了看,莫要打扰了旁人的雅兴。” 金长老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强撑着面子道,“大家都是付钱进来看秘境实况的,还不许人说话了?叶小公子,手伸到别的宗派头上,未免管得太宽了罢?” 叶长曦哂笑一声,刻薄地回道,“金长老这话说错了。叶某没兴趣管旁的宗派,就是看不惯你说话的调调儿。” “你!” 金长老勃然大怒,一拍桌子,站起身来。 “叶小子,有胆子出来说话!” 叶长曦唰得掀开竹帘,就要出去隔间。 身侧却传出阻止的声音,“长曦。坐回去。” 身穿隐云宗白袍的秀雅青年站起身来,从容走出了隐云宗隔间,“金长老,许久不见。” 金长老见了来人,阴云密布的面容顿时扭曲了几下,拱手行礼道,“原来温宗子竟亲自来了。”忍着气寒暄了几句,坐回去,从此再也不吭声了。 代替叶长曦出来的那名白袍秀雅青年,正是隐云宗的当代宗子,温灵玉。 温灵玉刚回了包厢,却见叶长曦指着镜石,“大师兄,快看!秘境里除了纪家弟弟,应该还有旁人,不知做了什么,把岐武巨象的凶性压下去了!” …………………… 一缕悠扬的笛音,隔着半个大湖,传入对岸。 笛音清正平和,洗涤心神,仿佛炎炎夏日入口的冰饮,闻之耳目为之一醒。曲调正是仙门弟子人人必学的《清平调》。 低沉咆哮着的岐武巨象听了悠长笛音,仿佛当头被人打了一记闷棍,血红之色潮水般从眼底褪去,缓缓转过头去,目光越过湖水,看到了对岸的玄衣身形。 “陆——真——人?” “好久不见,岐武君。” 陆焕遥遥对着对岸的巨兽,语气漠然,“我原以为,你是小崇山秘境内最有希望出去的大妖。如今又是怎么回事?” 岐武巨象顿时想起了伤心往事,仰头嘶声嚎叫,“夫君——啊!” 它喘着粗气,猛然向前一步,几乎把纪凌踩扁在脚下, “他——害了——我相公——杀——杀了他——” “他害了你相公?”陆焕拧眉道,“你相公不是百年前早已陨落了么?” 岐武巨象浑身剧烈颤抖,语气顿时狰狞起来。 “胡说!” “你——胡说!” “是他——是他害了我相公——!” 陆焕皱眉道,“你相公死了上百年了,纪凌才十五岁。他如何害了你相公?若是为了象牙的事,他已经归还了,叫他过去给你赔礼便是。” 岐武君发出一声愤怒的咆哮。 “啊啊啊——不够——要他——偿命——杀——杀了他——魂魄——丢入——妖魔界——” 陆焕抬手揉了揉太阳穴。 “太过了,岐武君。” 站在大湖对岸,他凝神注视远方片刻,脸上露出了然的神情。 “岐武君,你夫君的寿数早已断绝,你强拘他的魂魄百年,不入小崇山轮回。如今又迁怒于后辈,数千年的寿元可有一点长进?不如今日放归你夫君的魂魄,尘归尘,土归土,一切回归本源,解脱你心中执念。” 岐武君低下巨大的头颅,喃喃道,“不!不能——放——不能放归魂魄——” “不——不——” 它突然又爆发了狂躁,歇斯底里地仰天狂吼, “天——地——不——仁——杀——杀——杀——” “哎。又被逼疯了一个。” 隔着百丈安全距离,合意君摇晃着茂密的树干,对身边围拢的子孙们感叹道,“明明是妖族,偏要学人,整天想那么多情情爱爱,有的没的,看,疯了吧。还是咱们树好,睡得多,想得少,活得长久。” 旁边一圈大柳树们纷纷舞动树根,表示赞同。 丝丝缕缕的黑气,源源不断地从地缝伸出蜿蜒伸出,依附在岐武巨象粗壮的四肢之上,缓缓上升。 岐武巨象铜铃大小的双眼一片血红,狂吼嘶叫不止。 悠扬的笛音逐渐飘散,尾音消逝在微风中。 隔着半个湖岸,陆焕放下了白玉笛。 “怎么回事?”纪瑶谨慎地问,“怎么不继续吹了?” “心智迷失,《清平调》不管用了。”陆焕将玉笛系回腰间。 “那接下去怎么办?” “以乐音安抚不成,下一步,就要以言语劝慰了。” 陆焕提高了音调,扬声道:“岐武君,你执念太过,浊气入体,此身已堕入赤潮。你若有悔意,待得魂魄离体,可自愿随我去识微殿,点起一盏魂灯,以天地灵气洗涤浊气,千年之后,或许能重回妖身。” “言语劝慰有用吗?”纪瑶屏息静气,紧张地等待后续发展, “不过,陆白,你这段话听起来与其说是劝慰,更像是次裸裸的宣战书啊。” 陆焕:“……不,是劝慰之辞。” 下个片刻,对岸回应他的,是一声惊天动地的怒吼咆哮! “此身——已入——小崇山——“ “如何——能去——识微殿——“ “竖子——诓我——哈哈——嗷——” 疯狂大笑,突然又变成撕心裂肺的狂吼。 数千年寿元的大乘期凶兽低下头颅,带着无比狂躁的愤怒,坚硬的獠牙再度狠狠撞到地面之上。 咔啦一声,地动山摇,大地三度裂开,一条新的裂缝迅速蔓延了出去! 纪凌站立不稳,摔了个跟头,大喊一声,爬起来掉头狂奔。 “看来言语劝慰也没有用了。”陆焕喃喃地道。 纪瑶看着纪凌拔腿狂奔的狼狈模样,心中焦灼, “言语也讲不通,下面怎么办?” “讲不通,那便不讲了。听得进言语劝诫的凶兽才是少数。“陆焕凝神看着对岸,伸手往后一拦, “你原地待着,别往令弟那边去。我准备出剑了,不小心又削掉了头发怎么办。” “……”纪瑶摸了摸脸颊边的散乱发丝,闪电般往后面挪了几步。 此刻,对岸湖边的合意君,抖了抖巨大的树冠,抓紧难得的机会,谆谆告诫子孙们, “就是这段话,陆氏名句,你们可得仔细听好了。只要陆真人开始念这段,你们就赶快跑。每次他出剑之前必念这段‘夺命真言’,言出即毙命,某听多了,心里瘆得慌……” 平湖对岸。 “后退百步。” 陆焕凝视着对岸景象,出声吩咐纪瑶。 “原地蹲下。衣袖捂住眼睛。” 身后的纪瑶乖乖后退百步,蹲在草地上,衣袖挡住了眼睛。 一缕大乘期神识轻飘飘地扫过她,又轻飘飘地收回来。 这次倒是难得的听话乖巧,可见头发在女子心中的分量有多重要。 陆焕低声唤道,“鸿光。” 灵台中端坐的小小元婴,受到触动,睁开了双眼。 一道小而莹润的三寸白光,出现在小小元婴交握的双手空隙中。 光芒流转的鸿光剑自灵台显现,凭空出现在陆焕的手中,发出一声清亮的长鸣。 七尺长、两指宽的细薄长剑微微抖动,眷念地蹭着许久不曾召唤它的主人的手指。 陆焕怀念地摸了摸自己的本命剑,道,“岐武君已堕入赤潮,不能再留。去罢。” 心意微动间,细而薄的本命长剑化作一团晶莹流转的白光,围绕着陆焕周围盘旋几圈,缓缓升到了高处。 鸿光剑周身光芒暴涨。 以陆焕站立处为中心,散发着莹润白光的鸿光剑光,倏然向四周扩散开去。 不断闪烁的莹白剑光,以肉眼不能及的速度,迅速覆盖了湖畔的整片草坪,越过辽阔的湖面,追上了对岸湖边的柳树妖家族。 剑意所到之处,湖畔的微风骤然静下,水下的游鱼停止了摆尾,随风摇曳的柳树定住了树根,地缝中升腾的魔气暂停了欢呼摇摆。 一切都仿佛静止了。 天地之间,只有一大片莹白润泽的剑光,沿着细微的地裂方向追溯本源,轻柔地绕过了大片游鱼,十几颗柳树,来到平湖对岸,又轻盈地绕过了纪凌,鸿光剑意终于停了停,确认方位。 随即,笼罩天地的莹白剑光倏然收拢,于虚空中重新化作一柄七尺长、两寸宽的轻盈长剑。 下个瞬间,宛如上等白脂玉光的万千剑意,从剑身向四面八方飞出,于虚空中交织成一张遮天蔽地的剑网。 那剑网无边无际,无形无质,将整片深不见底的裂缝,裂缝前放声怒吼的凶兽,连同蹲在裂缝前方、尽职尽责传递镜石实况的鹞子灵宠……尽数包裹了进去。 轰然一声巨响。震耳欲聋。 泥石崩乱,大地炸裂。地下崩出的泥沙石块飞到了高空,漫天飞洒。 平静的湖面再次剧震,掀起一波滔天巨浪,凶猛地拍打到对岸边,化作瓢泼大雨,轰然落下。 蹲在草地上的纪瑶还没有反应过来,当头又被浇了个湿透。 一天之内,两次变成落汤鸡。 她挣扎着才把脸上的湖水抹干净,眼前又被一阵黑暗笼罩,数不清的泥土砂石从天而降,簌簌落了一头一脸。 纪瑶放弃了挣扎,顶着满脸的泥水,转向陆焕: “……刚才是湖底的灵气又聚动了?这倒霉运气是不是要跟着我一辈子了?” 陆焕凝视着对岸动向,伸手往后随意一指,在纪瑶衣裳上施了个强力净尘诀。 “你也知道自己运气不好?我独自修行十年,都没有和你一起十日遇到的糟心事多。” 纪瑶:“……” 被那片白色剑光笼罩的大块天地景象,肉眼已经完全看不见了。 剑光暴涨,刺眼夺目,仿佛凭空出现第二个烈阳,光芒不能直视。纪瑶只看了几眼,就受不了那刺目的光,偏过头去。 大地隆隆不止。 被獠牙割裂的三道细而长的大地裂口,被一道剑气横劈而过,自正中断裂。原本深不见底的裂缝下方,出现了巨石砂土覆盖的地底,再无丝缕黑气。 倏然之间,遮天蔽地的剑光化作一道轻盈白云,流光消散。 湖边的大柳树们瑟瑟发抖,抱成了一团。 合意君屏息静气,举着发抖的树根画完了最后一笔,大喊一声,“跑啊!”带领着众儿孙,沿着湖边长堤飞速跳跃,一路小跑着不见了。 轻柔的风吹过湖岸,天上第三次簌簌落下雨来。 这次是斩碎妖兽的血雨。 纪瑶抹了一把满脸的血,抬头看了看头顶的蓝天白云,面无表情。 “为什么无论是泥土砂石还是血雨只冲着我的头顶上来?”她看了看身侧玄衣大袖、飘然若仙的陆焕,“为什么下了三轮的雨,你身上还是干干净净,连个血点儿都没沾上?” 陆焕侧过头来,莫测高深地睨了她一眼。 “因为这里你最弱。” 纪瑶:“……这破地方,就连下场雨都欺软怕硬,拣软柿子捏?” “小崇山境就是这种地方。天上白云,地上草木,水底游鱼,都是只凭实力,欺软怕硬的货色。”陆焕仰头望天,淡然回答,“你进来之前,竟不知道么?” 纪瑶:“……”你大爷的。 出了这坑人的秘境,她一定要狠狠地揍纪凌那小子的屁股! 第27章 二更(小修) 凉了,肯定凉…… “姐——” 纪凌浇了满头满脸的泥雨, 在巨大的地裂口前懵了半日,环顾四周,终于看见了对岸的两人。 他大叫着奔跑过来。 纪瑶也过去了, 冷着脸过去的。 姐弟俩绕着大湖半个圈,终于碰头时, 纪瑶抬起手, 啪, 给了纪凌一巴掌。 “一门心思钻钱眼里,看见象牙就走不动路了是不是?!” 纪瑶愤怒地骂他:“平时怎么教你的,不义之财, 无道之财,飞来横财,不得取!你全忘了?!” 纪凌给打懵了。 捂着脸,半天才结结巴巴道,“不、不敢忘。” 他小声解释,“刚才急着赶路,抄近路进了深山,看见两拨人在一个洞穴外面打得你死我活,象牙从洞穴口露出一截。我路过时好奇, 停下来看了一眼……他们两拨人就疯了似的一起冲过来打我。我把他们揍趴下了,想想打都打了, 象牙应该算战利品吧,就拿走了……我真不知道象牙是大有来历的啊啊啊啊!“ 纪瑶抬手又给了他一巴掌, “闯祸还有道理了!” ”修真界中, 满地天材地宝。“ 陆焕站在远处湖边,冷冽的声音传过湖面, “但获取这些珍宝, 除了实力和气运,还有“慎重”二字。你永远不知道,一株灵草背后,是否有守护百年的伴生灵兽。一根象牙背后,是否有个癫狂入魔的大妖。送你一句话,’已识乾坤大,犹怜草木青’。我辈修道之人,一言一行,都需慎重。“ 纪凌肃然站直:“晚辈受教。“ 查验了半天,发现纪凌除了跑脱了力,身上连个大伤口都没有,纪瑶心里感叹着,天道眷顾的大佬,幸运值就是不同凡响,催促着他过来湖岸,当面感谢陆焕的救命之恩。 “方才那惊天一剑,是前辈的本命剑?” 纪凌上前几步,眼神闪亮崇敬,“晚辈纪凌,见过前辈!” 陆焕打量了他几眼,点点头。 “我知道你。你是纪瑶的弟弟,今年刚刚拜入麟川外门,却两次跑下山门的纪凌。阁下大名,早已久仰了。以后做事谨慎些,少让你姐姐操心。” 纪凌红着脸应下,“是。” 七尺长、两寸宽的本命剑,闪烁着白玉般的润泽光芒,无声无息地出现在湖边,贪恋地围绕主人盘旋两周,光芒收敛,化实为虚,没入灵台之中。 纪凌敬仰地注视着面前的剑光。 如此细长薄脆的剑身,居然容纳了那么霸道凌厉的剑意。 他突然想到了什么,手肘一敲纪瑶的肩膀,把她远远地拉到旁边去。 “姐,你怎么这位前辈大能认识的?”他附耳小声嘀咕道,“看起来还挺熟?” 纪瑶:“别说了,这事儿你也有份。当时还是你跟我一起把他从坑里抬起来的。” “什么?”纪凌惊得大喊一声,“他、他就是白毛君?当初被雷劈得焦黑焦黑的时候,完全看不出来啊!他的白毛什么时候变黑了?” “嘘——!”纪瑶赶紧一把捂住他的嘴。“当心人家听见了!他耳朵特好!我跟乌辛隔着几十丈说话他都能听得见!” 没有动用天地谛听、单凭两只耳朵就听得一字不差的陆焕:“……” 姐弟俩沿着湖岸又走远了些,嘀咕了几句,纪瑶决定了。 陆白这名字或许是假的,但是人家对纪凌的救命之恩可是真的。 单凭这份救命恩情,行吧,以后要喝洞顶云雾茶,买! 要好衣裳,买! 要茶壶长笛之类的风雅玩意儿,一律给他买买买! 买到两边都满意,感觉互不亏欠,成功地了断尘缘为止。 这个艰难而远大的目标达成了一致之后,两个人终于打开了话匣子,从两人一个月前分开,纪瑶带着当时还昏迷的陆大佬去泡灵泉,纪凌独自去麟川宗外门报道的那天开始,一直讲到今天的种种见闻。 无论是哪边的故事,都是精彩跌宕,令人窒息。 陆焕坐在湖边,微风送来姐弟俩的絮絮话语。 纪凌陈述了自己以如何傀儡术做了一个人偶代替自己,如何躲开巡山师兄们的追查,半夜悄悄溜下山门,报名进入小崇山秘境。 最后在自家姐姐面前实诚地说明了这么做的原因: “姐,我决定来小崇山秘境,第一因为这里赚灵石速度快,第二是麟川宗外门真的不适合我,修行功法速度什么的太慢了。等我从小崇山成功破境而出,我就可以自由挑选四大仙门,而且是直接进入内门——” 纪瑶当头一个暴栗,不客气地敲到他头上。 “我以前怎么跟你说的,脚踏实地,一步步来。麟川宗哪里不好了,人家是四大仙门之首!从小崇山出去后,你给我回外门去,每天乖乖修行,等内峰的长老们把你捡回去做徒弟。” 纪凌坚持道:“麟川宗内峰的长老们是很多,但我一个个打听过了,觉得都不适合。如果留在麟川宗的话,我只想拜入明霄真人的门下。” 纪瑶叹了口气,劝他,“以你的资质,拜入任何一个长老门下都行,启明峰的敬和真人,戒律峰的大长老都行,就明霄真人他不行。” 纪凌诧异地问,”我是火系单灵根资质,十五岁筑基大圆满。这样的资质,也不行?” “不是你不行,是明霄真人他不行。” 纪凌不解:“他怎么不行了?” “你不知道?麟川城内外早就传遍了。听说,明霄真人他已经陨落辽。” “啊这……” 陆焕的声音从远处的湖边传来,冷冷打断道,“此事不实,切莫听信谣言。” 纪瑶唰的闭了嘴,停了停,才小声对纪凌说,“跟你讲了吧,他耳朵好得很,什么都听得见。” 抬高声音反问陆焕,“你怎么知道是谣言。都传了那么久了,也不见明霄真人出面澄清一次,说不定是真的呢。” 陆焕在湖边静坐,没回答。 耳边传来姐弟倆嘀嘀咕咕的议论声,两人争论着明霄真人陨落后,失去了大乘境护宗长老的麟川宗还能不能算是四大仙门之首,如果不是了能排第几。 纪凌:“麟川宗最能打的就是明霄真人了,敬和真人虽然也厉害,但是听说性子不喜欢争斗,打不过华阳宗的萧旷萧宗主的。我看,以后华阳宗第一,麟川宗第二。” 纪瑶倒吸一口凉气,“华阳宗的人我见过,跋扈得很。他们以后要是列了仙门之首,率领天下仙门,我们散修的日子更不好过了。” 纪凌也吃了一惊,仔细想了想,“对了,隐云宗的温灵玉温宗子,听说也入了大乘境,实力极强。隐云宗会列第一也说不定。” 纪凌掰着手指排列:“最好是隐云宗第一,华阳宗第二,麟川宗第三……哎,陨落了一个大乘境大能,麟川宗这么惨啊。” 坐在湖边,听得清清楚楚的陆焕:“……” 陆焕听到这里,忍无可忍,出声道,“和你们说过了,没有陨落。” 他思忖了片刻,缓缓道,“明霄真人虽然渡劫失败,遭遇了雷劫,但不见得陨落。陆某同样遭遇了雷劫,还不是好好的站在这儿。” 说到这里,便住了嘴。 这么久的相处看下来,他之前关于纪瑶的揣测都错了。 或许她确实隐瞒了不少秘密。但修真界中,谁的心里没有几个不能与人说的秘密。 至少,经历了几次惊险后,他可以确定,纪瑶背后并没有什么高人,只有她自己。 她对自己并无恶意,甚至不惜性命地救他,还是连续几次。 以筑基实力,闯入九重紫电雷劫现场,救下了自己,确实不可思议。 但或许真的是说不清的天道缘分,机缘巧合之下,真的是路过?真的是误打误撞,随手把自己救下了? 陆焕心头还有些未解的疑惑。 但他已经不想追究了。 如果纪瑶和纪凌两个足够敏锐,他刚才点到为止的那句话,应该足够让他们猜出来自己的身份了…… 纪瑶果然愣了一下,随即连连摇头。 “陆白,你运气好,碰到了我们,不代表别人同样运气好啊。” 她掰着手指计算,“那个明霄真人也是大乘境对不对,那么大的劫雷落下来,肯定也被雷劈糊了。陆白你运气就好在,我们当时就在现场,直接把你扛走。明霄真人只要运气稍微差点,半个时辰没遇到人,他当场就凉啦。” 纪凌在旁边补刀,“就算遇到了人,把他扛走,只要不舍得出大价钱泡上品灵泉,他也凉啦。” “舍得出大价钱也没灵泉可泡了。” 纪瑶遗憾地说,“弟啊,别忘了,麟川宗八百里地界,只有藏云居里有一眼上品灵泉,几个月前已经炸了。” 纪凌:“哦。” 姐弟俩互看了一眼,齐齐耸肩,总结说,“明霄真人肯定凉了。” 陆焕深吸口气,糟心地闭上了嘴,再也不说话了,起身沿着湖边走向远处。 纪凌有点担心,“陆白前辈是不是被我们气走了?” 纪瑶挺纳闷,“有理有据,推测了几句而已,他有什么好气的。” 姐弟俩又说了一会儿话,纪凌突然露出了惊讶表情,“那些大柳树——怎么又跳回来了?” 纪瑶回头,顺着纪凌的手指方向望去。 天际远方,夕阳落下的地平线处,果然出现了一群跳跃摇动的树冠。 那群大柳树跑回来的速度比之前逃跑时还要快,十几里的距离转瞬便至,为首的正是合意君,粗壮的树干之上化出两只愁苦的眼睛和一只唉声叹气的大嘴。 “孩儿们,一字散开。”合意君嘱咐道,“陆真人吩咐什么,你们只管去做。陆真人想要你们抓鱼,你们便去抓。记住每天每树五条鱼,只能多,不能少。” 在姐弟俩目瞪口呆的注视中,十几棵大柳树果然沿着湖边一字排开,各自探出长长的树根,摆出垂钓的姿势,树根末端扎上了各式各样的饵食,颤悠悠深入湖水之中。 黑压压游弋在湖底的鱼群蜂拥而上。 被杜康鱼咬中树根的惨叫声此起彼伏。 水花飞溅,一只杜康鱼成功地被钓离了水面,赶在那鱼露出森森白牙、大口咬下之前,树根用力横甩,啪,直接把那尾肥鱼甩到了纪瑶的面前。 那只杜康鱼到了岸上还不死心,两边鱼鳍架起肥硕的身体,鱼尾用力拍击草坪,飞快地冲着湖水方向弹跳而去。 纪瑶眼疾手快,立刻从收纳袋里掏出渔网,直接当头撒网过去,把那尾空中弹跳的肥鱼牢牢地套进渔网,费力地往后拖。 那鱼发出一声婴儿啼哭似的长叫,大嘴张开,露出满嘴四寸长的白牙,对准渔网一口下去,直接咬破了一个大洞,肥硕的身体从洞里挣脱出来,掉到了地面。鱼头转过来,递过一道挑衅的目光,双鳍再度架起身体,鱼尾猛甩地面,啪,高高弹跳到半空上。 纪瑶早有准备,灵气自指尖溢出,直接从附近那根大柳树身上扒拉下来几根细柳条,施出一个生春诀,那几根细细的柳条迅速发出新枝,缠绕成一张大网,凌空飞起,对准那条杜康鱼,再次当头牢牢套住,只留一条鱼尾在柳枝网外。 啪的一声沉重声响,肥硕大鱼落地,裹在柳枝网里,在地面挣扎翻滚不休。 纪瑶几步过去,拖着鱼尾巴,把鱼费劲地倒提起来,隔着枝条随手拍了下胖鱼头,“小样儿,你再跳啊。”掂了掂沉甸甸的分量,只怕有一百二十斤,心满意足地往回拖。 才拖着走了几步,忽然听纪凌大叫一声,“当心!” 她惊讶回头,正看见那杜康鱼虽然咬不破那柳枝密网,却凭借腰腹力道,凌空硬生生往后弯折起身子,满口四寸长的白牙从柳枝网的细小缝隙里透出来,原本细密轻便的柳枝网,此刻却成了钉了一圈铆钉的狼牙棒,在杜康鱼的腰腹力量冲击下,往纪瑶的背后砸来! 纪瑶大叫一声,闪电般撒手。 那尾杜康鱼得了生天,立刻拱起双鳍,尾巴狂甩,使出了吃奶的力气,啪的连击几下地面,套着柳枝的肥硕身躯高高跃起,笔直扑向湖水。 纪瑶追了过去。 便在这时,一支细柳枝无声无息地从远处飞来,穿过细密的柳枝大网,从鱼头方向正面穿进,鱼尾笔直穿出。整只杜康鱼便被穿在了细柳枝上。 肥鱼终于寿终正寝,直接扑地。 纪瑶几步过去,抓起了死鱼,掂了掂头尾两边的细柳枝,觉得颇为顺手,应该可以直接放烤架上。 她欣喜叫道,“小凌,谢谢你啦!这手柳枝穿鱼可帅得很哪!” “不是我。”纪凌纳闷地说。 纪瑶一抬头,陆焕站在湖边的垂杨柳下,神色冷淡,手里折着一支细柳。 第28章 诸多尘缘未了 微风拂过湖岸, 岸边的人长身而立,衣摆飘飞,垂下的杨柳枝随风瑟瑟发抖。 陆焕随手摆弄着折下的细柳枝, 像是发觉了什么,又是一拧眉。 “衣裳怎么还没送到?”他质问道。 合意君的嘴角深深挂下, 露出一个哭泣的表情, “陆真人, 这些年来,某偶尔化形,都是男身。急切之间, 又如何用树皮柳枝给您织出一件女装哟……做不来,实在做不来。” 陆焕:“借口。可以织男衣,便可以织女衣。” 合意君要哭了。“陆真人,行行好,讲点道理吧。” 陆焕漫不经心地伸手拂过细柳枝。 “五百年前,合意君立志画一幅《人间仕女图》,凡间京城的美貌女子一夜之间失踪百名,两日后放归。合意君画成,心满意足, 那百名仕女却无处解释行踪,自证清白, 自尽者数十。合意君做下此事,又何尝讲道理了。” 合意君茂密的巨大树冠抖了抖, 抖下了一地细长落叶。 “哎——”一声幽幽的叹气声传来, “往事不必再提。若非当年此事,某何至于身在小崇山。还请陆真人再多给片刻时间,某再试试。半个时辰, 半个时辰就好。” “那就半个时辰之后交货。”陆焕倒也干脆,伸手一指对面发愣的纪瑶,“直接给她便是。” 纪瑶有点反应不过来,站在原地,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蓝布衣裙。 “做新衣裳……给我?” 对着露出难以置信神色的纪瑶,陆焕理所当然地道,“浊气腌臜,侵染衣料,净尘诀也洗不干净。“ 他背着手,目光上下打量着布衣布鞋、简朴到寒酸的小女修片刻,淡淡道,“过两刻钟换新衣。” “对了,”陆焕想起一件事来,招过来纪凌,灵力探入经脉,测了他身上的根骨, “火系单灵根,确实是难得的修行好苗子。只可惜我已有弟子,此事不必再提了。” 纪凌也挺纳闷, “我没说要拜入前辈门下啊。您又不肯说是哪个宗门的。麟川宗外门一年一百灵石,内门弟子才两千,这还是四大仙门之首呢。如果你们宗门更抠门儿怎么办。” 纪瑶扶额,“小凌,闭嘴。” 陆白虽然来历不明,好歹是个大乘境的大佬,宗门能差到哪儿去。 哪家宗门收弟子,聊的不是内峰外峰,长老师承,修行资质。轮到纪凌这儿,他倒好,优先谈待遇。 像极了现代招聘会上追问五险一金的毕业生了。 陆焕居然不生气,反倒和纪凌讨论起宗门待遇来。 “若论内门弟子待遇,天下宗门莫过于隐云宗。内门弟子不限花销,可以随意取用。” “啊——”纪凌的眼睛立刻闪亮起来。 “只不过,”陆焕手里拨弄着细柳,悠悠道,“隐云宗当代宗子温灵玉,人如其名,是个做事极温吞的人。这么多年来,得他青睐,获准录入内门的弟子,不超过两手之数。 ”他瞄了纪凌一眼,“看你自己的能力罢。” 纪凌极爽朗地笑起来。“我会争取的。谢谢你啊,陆前辈。” 纪凌是个自来熟的性子,聊了几句,话题不知不觉偏了, “陆前辈,早在很久很久以前,我和姐姐刚把你捡回来的时候,我在就想,等你醒了,要问你个问题。” 纪瑶顿时有了某种不太好的预感,“小凌,闭嘴。” 太晚了。纪凌已经直接问了出来。 “原先你头发全白,人也被雷劈糊了,看不出相貌,我们都猜你是不是上千岁的老爷爷。现在看起来不像啊。” 纪凌稚气的脸上带着好奇, “陆前辈,你多大年纪了?” 纪瑶赶紧过去打圆场,“人家修为高深,就算是上千岁又怎么了。不管是一千岁还是两千岁,反正容颜不老,你问那么多干嘛。” 陆焕闭了下眼,深深吸气,再睁开。看纪瑶的眼神瞬间很复杂。 “所以,你觉得我……已经一千岁,两千岁了?” 纪瑶心里估算着大乘期修士的平均年岁,谨慎地道,“没到一千岁,那就……八百岁?” 陆焕只觉得额头青筋突突跳动,强忍着拂袖而去的冲动,“陆某十六岁结丹,再二十年突破元婴。至今年岁尚不满两百。” 纪凌惊道,“修行不到四十年便突破元婴?!” “不错。”陆焕颔首道。 纪凌的眼神闪闪发亮,充满了崇拜之意, “陆前辈,我从小就立志,要在一甲子之内突破元婴,做个极厉害的修士。但是除了姐姐以外,其他所有的人都笑话我。你是我见过的第一个做到的,活着的前辈!我、我可以叫你一声陆叔叔吗?” 陆焕额头的青筋细微地抽动了一下,强忍着一巴掌把这熊孩子扇到飞起的冲动, “修真界不似凡间俗世,岁月漫长,以三百年为一辈。陆某年纪不到你的叔伯辈分。” 逃过一劫的纪凌浑然不知,闻言震惊了,“真的?三百年才一辈?那我、我岂不是可以叫你,陆哥?” “闭嘴,小凌!”纪瑶今天已经不知第几次说这四个字了,“陆白跟着我们,是为了断尘缘的。你追着喊什么哥哥啊。这不是瞎胡闹吗——” “可以。”陆焕打断了她的话,伸手摸了摸纪凌的头,眼角余光睨了纪瑶一眼。 “如此称呼甚好。” 纪瑶被噎得不轻,欲言又止,一时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却见陆大佬对自己方向勾了勾手指,招她过去。 纪瑶不肯动, “你自己说的,我身上沾染了污浊气息,熏着你可别怪我。” 陆焕忍耐地重复了一遍,“过来。不要让我唤你第三次。” 纪瑶:“……”行吧。你是大佬,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她给自己施了个净尘诀,拎起衣摆过去了。 陆焕果然给她又施了个效力极强的净尘诀,纪瑶感觉自己这身蓝布衣洗得都闪闪发亮了,他这才满意地摊开手掌,露出方才把玩的细小柳枝。 一道圆润的金光,在细柳枝的中部闪烁着。 在姐弟俩惊讶的注视中,那道金光缓缓飞起,脱离了柳枝,在半空中划过一个半圆弧度,飞到纪瑶的面前。 “这是……须弥戒?” 陆焕大袖负在身后,矜持道,“之前湖底灵力聚动之时,借聚灵阵加持,陆某恢复了大部分的修为,虽然未臻巅峰之境,至少打开这须弥戒是无碍的了。” “啊——”纪瑶果然露出惊喜的神色。 她站在原地,算了算。 “那我的五千灵石,可以现在就拿了?” 陆焕微怔片刻, “五千灵石?” 纪瑶也怔了一下,重新算了一遍。 之前跟他说好了‘两万灵石,尘缘两断’,后来打了个对折,一万灵石。东南峡谷的悬赏领到了五千,剩下拖欠的……是五千这个数没错啊。 她忽然想到了某个可能性,黑亮的杏眸倏然闪亮起来,惊喜万分, “难道是,按照原先说好的,两万灵石计算?我、我能拿走一万五??” 对面的陆大佬看起来已经完全不想和她继续对话了。 陆焕深吸口气,直接将须弥戒召到面前,修长的手指按住祥云瑞兽纹路的戒身,轻轻一点—— 芳草萋萋的草地上烟尘弥漫。 凭空出现的璀璨灵石,堆成了一座四五尺高的小山。数不清的丹药符篆法宝还在源源不断地从须弥戒子里倾倒出来,从堆成小山的灵石高处滚落到地上。 不远处的纪凌弯腰捡起了一瓶滚到脚下的玉色小瓷瓶,试探着拔开瓶塞,一股浓郁清正的芳香传入鼻尖,熏得他连打了几个喷嚏。 他转过瓶身,费了半天功夫,才认出瓶底刻的五个篆体小字: “上品洗髓丹。” 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嗑一颗就能稳固修为,嗑三颗可以松动境界的极品灵药? 啪嗒一声轻响,纪凌没拿稳,手一抖,玉色小瓷瓶从手里滑落,掉到了草坪上。 “咳咳咳——”纪瑶捂住口鼻,咳嗽了几声,从灵石堆里挣扎着爬出来。 修真界太奇妙了。 自从她穿越过来,她想过自己可能是穷死的,可能是饿死的,甚至可能被妖兽连皮带骨吞进肚腹变成渣渣,却从来没想到,自己有差点被灵石砸死的一天。 “行了,陆白,停停停。”纪瑶捂着脑袋,躲过一个半空掉落的圆盘法宝, “我知道你的须弥戒里面有许多宝物了,赶紧收起来吧。我只要一万五的灵石,其他的天材地宝你还是收回去。” 她在灵石堆里艰难地拨拉了几下,摸出一方坚硬的玉石。 “这方印章,混在灵石堆里,方才差点砸破我的脑袋。”她抱怨着,把四寸见方、雕刻着不知哪种神兽的玉石印章拿起来,看了几眼,念出声, “镇——守——宗——印?” 陆焕倒是微微一怔,伸手接过印章,手指在浮雕兽首处怀念地摩挲了几下, “此物甚有灵性,之前遭遇雷劫,还以为它灰飞烟灭了,没想到自己居然躲进了须弥戒里。” 他将印章纳入怀中,“此物于我有用,不能予你。至于地上的其他物件,你都拿去罢。” 对着满地奇珍异宝,数不清的灵石,纪瑶艰难地吞了口唾沫。 “不。我不能。”她的心在滴血,一字一顿,咬牙切齿地说下去,“师门有训,不义之财,无道之财,飞来横财,不得取。” 看着满地的天材地宝,自己快把自己说哭了。 但是其他好说,宗门面子不能丢。 虽说师门是个修真界排不上号的小虾米宗门,也得把面子支棱起来。 纪瑶坚强地把场面话说完,“说好的两万灵石,尘缘两断。我拿了五千悬赏,现在再拿一万五。陆白,不,陆真人,拿了这两万灵石,咱们就一别两宽,再无亏欠了。日后,您若是愿意交个朋友最好,若是您不愿,那也不要紧。修道之人,身无羁绊,心无外物嘛。我理解的。” 陆焕一言不发,隔着几步距离,浅棕色的眸子略微挑起,眼神犀利如剑光,唰得直盯过来,冷冷注视着她。 纪瑶摸了摸衣袖下鸡皮疙瘩浮起的皮肤,似乎感觉到了传说中的——大佬眼神杀。 本能的求生欲爆棚,她像个河蚌似的紧紧闭上了嘴巴,把剩没说完下的半截客气话吞进了肚子里。 大佬的眼神杀她挡不住,那就不看呗。 她转过身去,用脊背对着陆焕,对另一边招招手,示意纪凌过来,小声嘀咕了几句,两人蹲在草地上,开始一五一十的清点灵石,装进玉花生坠子里。 陆焕站在不远处,冷眼看着他俩忙活。 “小凌。”纪瑶装满了玉坠子,也只塞下了一万灵石,小声问纪凌,“你有没有收纳袋?” 纪凌从怀里掏出七八个形状各异、从不同宗门弟子手里搜刮来的收纳袋,在草地上一字摆开。“够不够?” “够了够了。”纪瑶喜悦地拿起一个,“再数五千灵石,数完装满了咱们就走。” 话音未落,她又感觉到了一阵更加强烈的杀气。 这次不只是人了,就连周围鹌鹑般安静的十几棵大柳树也感觉到了,飘荡在湖面的上百根柳枝条瑟瑟地抖动起来,拂皱了一泊湖水。 纪瑶心再大,也感觉情况有点不对了。 她抬起头,对着陆焕站立的方向,小心地确认,“一万五,是不是拿太多了?西市那里确实还有五千灵石压在执事大人那儿,要不然,我拿一万就走?” 陆焕:“……” 修竹般的挺拔身影立在湖边,陆大佬紧紧地抿起了形状优美的唇。浓黑的长眉也深深拧起,在眉心纠结成了川字。 “不。”他突兀地出声,“之前你说错了。我们之间尚有诸多尘缘未了,你岂能一走了之。” 在纪瑶迷茫的注视下,陆焕竖起一根修长的食指。 “我曾问询你,希望将你心中隐藏的秘密尽数告知,你却并未做到。此其一。” 他面无表情竖起第二根手指。 “你曾许诺我,提供灵石,供我修行,直到修为恢复为止。我如今虽恢复大乘修为,却尚未回到巅峰时期,你的应诺依然有效。此其二。” 纪瑶目瞪口呆,“等等,你说什么?你好意思再说一遍——” 你这是明晃晃的碰瓷啊,陆大佬! 陆焕一摆手,打断她说话,竖起第三根手指。 “以你的筑基后期修为,同杜康鱼单打独斗都有风险,更何况是四处潜伏的无数大妖。若你殒命在这小崇山秘境之中,我身为带你进入秘境之人,只怕会满腹懊悔,心魔丛生。因此,我需要时刻监管,每日督促,务必使你在秘境中突破金丹,获得自保之力。此其三。” 纪瑶已经听得头晕目眩了。 “不是,我说,咱们换个法子,你直接把我带出秘境不就得了——” “事实就是如此,不容质疑。”陆焕满意地一拂袍袖,前行几步,越过满地的灵石法宝,径自拣了块青草地坐下。 “待这三件事了结,咱们之间才算是了结尘缘,再无牵挂。” 纪瑶:“……” 第一条第二条还好说,第三条是怎么回事? 大佬了断尘缘的方式就是不一般,如果她一辈子没法突破金丹呢,陆白难道打算跟她在秘境里耗上一辈子了?! 等等,他说“时刻监管,每日督促”? 想起陆白在城外芦苇荡里一打坐就是半个月的记录,纪瑶心里突然升起某些不好的预感…… 第29章 别怕,它不咬人 大泽湖边, 芳草萋萋,垂柳依依。 天光微暗,灵气充裕, 适合修行。 对于一个信奉勤勉修行的大乘期修士来说,‘明天再开始’?不存在的。 “正坐。静心。”陆焕沉声道, “心念归一, 运转真元。我看你之前布下此阵的手法相当熟练, 此地灵气充裕,正可以专注冥想阵法,提升修为。” 粼粼闪动的湖光和暗沉的天光之间, 百余颗灵石凌空浮起,每二十一颗灵石聚在一起,分为五座阵法。 五根真元凝实而成的细小银线,从纪瑶的左右两手指尖透出,同时缠绕住五座七星聚灵阵最下方一层的‘天机’位灵石,却从第二颗灵石开始,五根银线以一个微妙的角度,同时穿过不同的七星阵位,尝试布阵。 纪瑶艰难地同时计算着五个聚灵阵的阵位, 半刻钟之后,终于找到第一层七颗灵石的正确布位。然后, 从第二层开始,上百种排列组合X5开始让她觉得无比头秃。 “我不行了。”她脱力地喘了口气, “脑子要裂了, 让我歇会儿。” “不行。“陆焕无情地拒绝,”修为破境,本就是于无路之地辟出新路, 于无水之漠钻地求水。艰难险阻,百折无回,方有成功。再坚持一下。” 纪瑶咬牙催动真元,继续凝神冥想。 陆焕盯着半空不断闪烁的聚灵阵沉思了片刻,“为何之前湖底灵气聚动之时,你从底层‘天璇’位开始布阵,这次却从‘天机’位开始?” “因为阵法的方位是时刻变动的呀。现在是亥时,以天机位开阵的概率最大,其次是玉衡位。天枢位也有可能。” 纪瑶计算了片刻,再次驱动真元,五根银线按照一模一样的路线,连接了五座阵法的底层七颗灵石,再往上方虚空延伸出去,同时穿过第二层的五个不同阵位。 下一刻,五根银线同时熄灭。 “妈的,全错了。”她喃喃念叨着,再次驱动真元,从第一层重新布起。“没试过的排列组合还有哪些?还是天干地支入阵位算错了?五个阵一起算真的不行,我头好疼。” 陆焕若有所思。 “所以,这七星聚灵阵,虽然灵石的摆放位置完全相同,都是按照北斗七星排列,但是连接阵法的七星顺序和入阵方位,按照天干地支时刻变动?” “倒也不是时刻变动。”纪瑶精疲力尽地道,“每隔小半个时辰吧,阵法就变一次。如果小半个时辰之内摆不出阵,之前算出的步骤就都作废了,要重新来过。我最多只能摆三层。——哎呀,灵石!” 她体内的筑基真元接近耗竭,若有若无的五根细小银线终于承受不住灵石的重量,四下崩散。 百余颗灵石同时往湖水中坠落。 陆焕袍袖拂过湖岸,大乘期真元从指间澎湃涌出,凝实成五根金光流溢的金线,在湖面卷住了全部的灵石,拉回到半空中。 纪瑶彻底放弃,扑通倒在地上。“我不行了,没法继续了。陆白,你要么让我睡,要么让我死。” 陆焕向来只见过哭着喊着求他指教的弟子,却从未遇到过装死躲避修行的修士,大感头疼。 “罢了,你去歇息一会儿。醒来再练。” 纪瑶:“……” 纪瑶,“其实,我很早就想说了。你了断尘缘的法子,我总觉得不对劲。灵石能解决的事,为何非得破金丹境呢,感觉越牵扯越复杂的样子。” 陆焕淡定道,“不,很简单,是你想多了。” 纪瑶还在苦苦思索着,陆焕忽然抬头,望了远处天边一眼。 随即又扫了眼蹲在草地上,还在反复数灵石的纪凌。 “有人来了。专程来寻你弟弟的。” 捧着满手灵石,迷茫抬头的纪凌:??? …… “跟踪符停在前方半个时辰了。那小子必定就在湖边休息。” “咱们师兄弟一起,将那狂妄小子拿下,严惩不贷!” “分兵二路,前后包抄,那小子必定束手就擒!” 身穿湖色长衫、肩绣日月的六名罗镜湖金丹期弟子,法宝在手,隐匿气息,分兵两路,沿着平湖两侧,向柳树成荫的对岸同时包抄。 不远处,身穿黛蓝银绣长衫的罗镜湖大师兄,则独自隐匿在巨石后,探视湖边。 身穿蓝色布衣,头系素青色发带的纪姓少年,果然坐在湖边,靠在最粗壮的那棵柳树干上,手里把玩着一柄短小匕首,望着粼粼的湖水发呆。 天边最后一抹晚霞,映照在少年稚气未脱的面容上。 前日被扒得只剩底裤的二十五号弟子也在左右伏击的人群中,见到罪魁祸首,眼睛里几乎喷出火来。他躲在一颗柳树背后,无声地对诸位师兄弟打出手势。 [就是这小子。] 众人示意收到。 大师兄做出手势,准备动手。 最靠近大湖的一位师弟指了指西侧湖边,打手势: [那边隔了十几丈远,坐了两个不相干的人,一男一女,喁喁私语。] 大师兄神情不耐地做手势: [不相干的人,管他们作甚。说不定就有人喜欢跑到小崇山秘境里谈情说爱呢。这里多清净,风景多美。要不是进来历练的女修太少,爷也想在这里幽会。] 师弟们齐齐举起了大拇指。 纪凌就在这时转过头来,迎面正对一圈竖起的大拇指,数了数数量,欣喜地笑了。 湖边,芳草萋萋、垂柳依依的大片绿荫地上,响起了凌厉的衣袍风声和连绵不绝的兵器交接之声。 正坐在湖边‘喁喁私语’的纪瑶和陆焕,被打断了片刻,继续开始对话。 纪瑶强撑着睡意,回头看了看草地上还在殴斗的众人,“小凌那边,不会有事吧?” “我会看顾着他。”陆焕指尖微动,五根金线已经沿着之前试出的正确排列阵位,穿过了底层七颗灵石。五座底层聚灵阵在半空中莹莹亮起,光芒映亮了湖水。 五根金线毫不停滞,继续向上延伸,穿到了第二层,以一个奇妙的角度,同时穿过五个不同的阵位。 四根金线同时消失,只余一根金线穿过一颗剔透的灵石,散发着灼灼光华。 “第二层第一颗,摇光位。”他自语道。 “你慢慢算吧。”纪瑶同情的看了眼湖面上方发光的聚灵阵,寻了合欢君浓密树荫下的草地,精疲力尽地合衣睡下。 哎,又一个落入七星聚灵阵计算噩梦的同道中人。 她这个现代人,心算珠算高数从小学到大,都被折腾得七荤八素,别说陆白这个修真界土著了。 合欢君的树干微不可见地抖了抖,“这位小友,再延缓点时间,你的新衣裙就要织好了。这个,尺寸还没丈量。” “不急,不急。”纪瑶喃喃地道,逐渐陷入了梦乡,“你慢慢量……衣裳能穿就行,多抓点鱼才是真的……” “第二层,摇光,天璇,天玑,开阳,天枢,天权,玉衡。戊己土位,七星入阵。” 天色已经完全暗下去了。 宁静的大湖边,微风吹动玄色的衣摆,在草丛间飒飒作响。 五根真元凝实的金线以肉眼不能跟随的速度,在五座聚灵阵之间灵活穿过,不时地骤然消失,又迅速再次出现。 “第三层,开阳,天权,天玑,摇光,玉衡,天枢,天璇。丙丁火位,七星入阵。” 嗡的一声轻响,五座聚灵阵从底层开始,一层层往上亮起,光芒大盛。 天地间,微风倏然转大,流云四散,垂杨柳惊得拔起了树根。小小的灵气旋涡,同时出现在五座聚灵阵中央。 五座灵气旋涡,互相吸引,旋涡迅速变大,只不过转眼的瞬间,天地间已经风云变幻。 陆焕凝目注视了片刻,袍袖拂过岸边。指间凝出的五根金线同时消失,上百颗灵石失了支撑,阵法同时崩散,只听扑通之声不绝,灵石从四面八方落进了湖水里。 湖底游弋的杜康鱼群掉头游来,上千张大嘴同时张开,一番抢夺之后,灵石尽数落入鱼腹中。 陆焕站在湖边,凝神沉思了许久,修长的手指摩挲过须弥戒。 这次取出了二十八颗灵石。 …………… 纪凌一记横空飞踹,当胸踢倒来袭之人,猛地一记大旋身,避让侧面斩过的长剑,反手把雷系爆破符贴在持剑偷袭之人的头顶上。 轰隆一声巨响,背后的罗镜湖弟子被炸得灰头土脸,衣衫破烂,倒地不起。 纪凌站在草坪当中,对着满地横七竖八躺倒不起、痛苦怒骂的众人,数了数数量,“六个,齐活了。” 他满意地端详了一会儿,捡了个衣衫鞋袜最完好的弟子,走到他面前,蹲下去,开始扒衣服。 “别,别。”那弟子痛苦地阻止他,“收纳袋里的好东西都给你,衣裳给我留下。你没看见柳树上那只鹞子么?它是麟川宗外门蓄养的灵宠,身上带着镜石,飞过来好一会儿了,盯着我们这里呢。你知道秘境里遇到了镜石灵宠意味着什么吗?” 纪凌应声抬头,和柳树枝上的鹞子大眼对小眼互视了一会儿,安慰那弟子说,“别怕,它不咬人。”又继续扒拉衣服。 那弟子差点气厥过去,含恨瞪视纪凌片刻,从怀里摸出一块木牌,捏碎了。 他的身形迅速虚化,消失在秘境之中。 百里之外的麟川城中。 洞庭居二楼雅间‘聚贤阁’内,服侍小厮匆忙送上最新的邸报,四处叫喊,“三十九号弟子,金丹初期修为,小崇山英才榜排名二十八,自愿退出秘境。” 雅间四处响起三三两两的惋惜之声。 “十七号弟子,筑基大圆满修为,小崇山英才榜最新排名十二,上升势头迅猛,各位客官敬请多多关注。” 雅间里又响起了一阵交头接耳的议论声音。 隐云宗诸人所在包厢里,叶长曦指着镜石实况笑了好一会儿,“纪家弟弟太有意思了。落在他手里,被逼得提前退出秘境的,有三四个了罢?” 身边端坐的温灵玉笑了一下,“他不错。小小年纪,资质上佳,心智坚定,出手果决。如果能将他对身外之物的求索执念引入大道,则前途不可限量。” “咦?” 叶长曦感兴趣地凑过来,“难得听到你夸奖旁人。怎么,大师兄,莫非想收他入内门?” 温灵玉又是微微一笑,却不说话了。 便在此时,通过镜石观看小崇山实况的雅间众多修士齐齐惊咦了一声。 “树后还躲着一个?” 大湖岸边,树枝高处的鹞子转过乌溜溜的双眼,透过细密的柳枝叶,望向十七八步外那棵最为粗壮的大柳树。 浓密的树荫冠盖下,一名布衣少女正沉沉入睡。 几支垂柳拂在她的肩头手肘,不时虚虚比划着什么,倒像是柳树长了七八只手,拿着尺子比划似的。 一名湖色长衫的罗镜湖弟子,屏息静气,藏身于七八人合抱的树干背后,双目含恨怒视着草地上哼着歌儿收拾残局的纪凌。 罗镜湖弟子手中的阴阳八卦镜法器,在黑夜中亮起了莹莹白光。 随着鹞子的目光转移,雅间内众修士也看到了粗壮大柳树背后躲藏的弟子,树下沉睡的纪瑶。 更远处,镜石显露出模糊的夜色星空,水面半空中隐约的微光…… 以及矗立湖畔、望水沉思的某个修长的玄衣背影。 见到那背影的瞬间,隐云宗隔间里,始终轻言缓语、神色从容的温灵玉突然呛了口茶,捂着嘴剧烈地咳嗽起来。 四大仙门派出了千百人手,四处寻找不到的那位……怎么会出现在小崇山秘境?! 第30章 (小修) 秘境洞天(一)…… 纪凌哼着小曲儿, 搜刮了一番,横七竖八躺在地上的六名罗镜湖弟子,有五人承受不住, 当场捏碎木牌,退出秘境。 只剩前两天打过照面的二十五号弟子, 坚强地不愿退出。 “收纳袋已经被你拿走了, 只剩这身衣服, 大不了再被你扒一次罢辽!我徐在安只要有一口气在,绝不退出秘境!” 那二十五号弟子躺在地上,痛苦而倔强地道, “嗟,来拿!” “有骨气!我欣赏你!” 纪凌竖起大拇指,“衣裤袜子就留给你吧,我只要你的靴子。昨天跑了一整天,鞋底破洞了。”说罢就过去扒靴子。 徐在安输人不输阵,躺在地上骂道,“就算你符篆术法高明,近身功夫了得,徐某还是要说, 你这个不讲恩义的混蛋,用着我们的东西, 砸我们的饭碗!你怀里的坤镜法器,分明出自我们罗镜湖!” 纪凌撸了他的靴子, 往自己脚上套, “胡说八道,懒得理你。坤镜明明是长春宗传下的法器。” “长春宗?这是什么宗派,从未听过。”徐在安哼道, “临时杜撰的吧。” 纪凌不以为然,“天下之大,你没听过的多着呢。我姐是长春宗大弟子,她的师尊就是长春宗宗主。坤镜是我姐的师尊传给她,她又借给我的。” 徐在安哈哈大笑起来,“编,你继续编!天下有谁不知,修真界凡以铜镜为承载的法器,皆出于我们罗镜湖!我且问你,你这坤镜是否是成对的法器,还有个乾镜?” 纪凌套靴子的手顿了顿。 “我说中了罢?”徐在安又道,“你敢不敢把坤镜拿出来,看背后阴刻的‘镜’字,最后一划的下方是否有三道水波图案。凡是出于罗镜湖的法器,都有同样的水波印记。” 纪凌愣了一下,果然把怀里的坤镜拿了出来,翻过背后,仔细查验小篆体阴刻的‘镜’字。 吃力地分辨了片刻,他抱怨道,“‘坤镜’字两字本来就刻的弯弯曲曲的,谁知道你说的三道水波纹是不是‘镜’字的古体写法?却来诓我。” 徐在安气得捶地,“你这不识字的混蛋——” 就在这时,一道幽幽的冷光,出现在粗壮柳树干的背后。 头顶月色当空。 悬空的八卦镜泛着浅色白光,细微地调整了角度,清冷的月光照到镜面,被吸了进去,又反射出镜面,形成一片青色的幽幽冷光,映照到地面草坪之上。 那片青色的幽光,在草坪上缓慢扫过,仿佛一只形状不定的大手,不断地变幻着形状。 直到靠近了草地仅剩的两人时,那片幽光终于锁定了目标,迅速往前爬行了几下,猛然攫住了纪凌身后的影子。 影子被定在原地。 纪凌起身的动作,停在了半空。 咔啦一声轻响,手里的铜镜掉落到草地上,咕噜噜滚了几圈,滚到了粗壮的柳树干下。 身穿黛蓝银绣长衫、肩绣日月的青年修士从树干背后转出来,伸手捡起地上的坤镜,拍了拍尘土,翻过背后的铭文,看了一眼。 “三道水波纹。果然出自我们罗镜湖。啧,这是哪个外门弟子所制?品质太差了。这小子居然还当宝贝似的护着,可笑之极。” “大师兄?”徐在安惊喜大叫,“你在这里?快解了我的禁制,扶我起来。” 罗镜湖大师兄伸手召回八卦镜,缓慢走到纪凌身边,冷冷道,“待我解决了这小子,再过去扶你。” 纪凌动弹不得,只剩一张嘴可以说话。 “好厉害的法器,居然可以定住影子。” 他的眼睛闪亮亮的,羡慕道,“你这面镜子算是上品法器了吧?我输给你也不算冤了。你们的收纳袋都在我腰带上挂着,还给你们,还有我的衣服鞋子,这几天从妖兽洞穴拿来的法器妖丹,你们要的话都拿走吧。” 罗镜湖大师兄的脸上泛起冰冷的杀气。 他猛地抬手,蹲在树枝上、歪头注视他们的鹞子灵宠嘎的一声惨叫,在半空中爆出一团血花。 “当众侮辱我罗镜湖门下,逼迫五位师弟退出秘境,竟然还想全身而退?” 他的手指拂过八卦镜法器,镜面又开始闪烁起淡淡白光。他阴沉地道,“把命留下。” “啊?”纪凌愣住了,“不是你们追过来打我的么?大家都是秘境里历练的道友,我赢了,把你们的东西带走,我输了,东西都留给你们。我没对你们下狠手,你们不至于要我的命吧?姐?姐!” 大柳树下,纪瑶翻了个身,迷迷糊糊咕哝道,“没钱,不加注!” “树下那个睡不醒的小丫头是你姐姐?”罗镜湖大师兄玩味地笑了。“湖边那个一心修炼不理会咱们的,不会是你姐夫吧?” 纪凌继续大喊:“陆哥!陆哥!” 罗镜湖大师兄仰头哈哈大笑起来,“省点力气吧。你的那位什么陆哥若想来帮你,早就过来了,何必等到此时,还在湖边装聋作哑?” 他的笑容一敛,冷冷道,“记住了,杀你之人是罗镜湖当代宗子,于廷瀚。” 阴阳八卦镜再次升到半空,转过细微的角度,汲取清冷的月光,镜面光华大盛。 一片浓云从天边缓缓浮现,看似缓慢,速度却极快,转瞬之间,大片云层聚拢在头顶,重重叠叠地遮蔽住了月光。 嗡—— 镜面光芒消失,法器从半空中跌落下来。 于廷瀚反手接住法器,抬头望天,又惊又怒,“怎么回事?” 他急忙掐指细算,“我前后算了三遍,今夜明明是月朗星稀万里无云的天气!” 隔着数十丈距离之外,夜色笼罩的大湖岸边,玄色长袍的颀长人影收了手,指尖真元凝出的金色细线消失在半空中。 阵法失了真元之力,数十颗灵石扑通扑通,掉进湖水里。 男子嗓音带着几分厌倦之意,响起在众人耳边, “小崇山本是最利修行的清净所在,如今被你们几个搅合一场,聒噪得好像鸭子塘。” 于廷瀚蓦然转身,盯着湖边玄衣人影看了几眼,放出神识,探查了片刻,顿时脸色大变。 “怎么会探不出修为深浅?这、这,小崇山秘境里,只有筑基大圆满和金丹期可以进入,我已经是金丹后期……怎么会比我修为更高的人?!” 他的脸上忽然闪过恍然神色,猛然扔出一个遁地符,飞掠倒退,大喝道,“肯定是秘境里的三只大乘期大妖之一,化为人形了!在安,快走!” 他逃走的速度倒是极快,一句话的功夫,人影已经化为天边小点,几乎看不见了。 徐在安在地上挣扎了几下,绝望地大喊,“大师兄,我怎么走?你还没有解开我所中的禁制啊!大师兄!” 地上沉睡着的纪瑶迷迷糊糊的翻身起来,“谁?怎么回事?” 陆焕:“无事。继续睡你的。” “哦。”纪瑶又躺了下去。 陆焕几步回到湖畔,借着漫天星光,注视着几乎消失在天际的黑色小点,取下从腰间悬挂的白玉笛,伸手轻拂过笛身。 下一刻,白玉笛光华大亮。一道霸道无铸的剑气自笛身激射而出,横扫半个湖面,激起无边巨浪。剑气后发先至,追上那道奔逃的人影。 于廷瀚惊叫一声,只觉得眼前白光闪动,晃得闪不开眼,浑身凉飕飕的,被冰冷的剑气前后左右全面包围,他绝望大喊,“我要死了!我要死了!父亲救命啊啊啊!” “于廷瀚?罗镜湖于淼的儿子?”男子的声音冷冽地在耳边响起,“入了小崇山秘境,不好好修行,却只惦记着杀人。此地不留你。自己捏碎木牌,放你出秘境。” 于廷瀚不及多想,立刻捏碎了握在手心的木牌,人影逐渐虚化,消失在小崇山秘境中。 洞庭居二楼雅间‘聚贤阁’内,服侍小厮四处叫喊,“十一号弟子,金丹后期修为,小崇山英才榜排名第四,自愿退出秘境。” 隐云宗的隔间里,叶长曦嘿了一声,“十一号,不就是罗镜湖新立不久的于宗子?他修为凑合,心气却极高,这次不是号称要夺得小崇山英才榜的榜首之位么?怎么却中途退出了?” 坐在身边的温灵玉想了想,取出五百灵石,唤过小厮,吩咐道, “开镜石看一下罗镜湖畔的那处传送阵,看看于宗子是不是安然退出,可有受了重伤。” 那服侍小厮收了灵石,立刻跑去楼下协调秘境灵宠的去向。 片刻之后,因为鹞子灵宠殉职而黑掉的一块镜石,再次亮了起来。 镜石中显示的是小崇山秘境的四处传送阵之一,位于罗镜湖畔的那处传送阵的即时景象。 “噗————” ‘聚贤阁’中的众多修士们齐齐喷出嘴里的茶。 于廷瀚赤条条站在传送阵中央,阴阳八卦镜法器也不在手里。除了他自己,什么也没带出小崇山秘境。 第31章 二更(捉虫) 秘境洞天…… 秘境北侧。平静无波的大泽湖畔。 一道裂痕纹路, 从陆焕手中的白玉笛尾部显现,裂纹四处蔓延,不过片刻, 只听哗啦一声,玉笛裂为碎片, 散落满地, 只剩最后一小截, 孤零零留在他手中。 陆焕垂眸看了眼手里的残笛,无声地叹了口气,将残笛远远抛到湖中。白玉碎片无声无息的沉下湖底, 随即被湖底游弋的鱼群瓜分干净。 沉睡中的纪瑶听到响动,猛然惊醒,一骨碌坐起身来,“什么碎了?小凌,你又把碗砸了?” 纪凌赶紧分辩:“不是我,是陆哥。他的白玉笛碎了。” 纪瑶揉了揉眼睛,盯着陆焕的腰带看了几眼,确定刚才还挂在腰上的白玉笛确实不在了,顿时感觉一阵绝望: “进秘境前刚买的笛子, 才几天,又坏了。陆白, 你是吹笛子还是吃笛子啊?” 陆焕同样心累地对着满地的白玉碎片: “我和你说过,开价五百灵石以下的法器, 都是各宗门初学弟子拙劣练手之物, 不堪使用,绝不要买。” 纪瑶深吸口气,强迫自己停止去回想白玉笛花了多少钱。 “……行吧, 反正你的须弥戒可以打开了。下次我去城西的古石斋,拣最贵的紫玉笛买回来给你,标价七千两百灵石的那支,行不行?” 陆焕理所当然地一点头,“勉强可用。” 纪瑶:“……” 陆焕向着草地方向几步,俯身端详了几眼,撕下纪凌贴到徐在安肩头的定身符。 纪瑶这才发现,地上原来还躺着个大活人。 “这个人是谁?”她指着徐在安,诧异道,“怎么看起来有点眼熟?” 陆焕把徐在安棱角分明的脸拨过来,对着纪瑶这边, “你在镜石里见过他。不记得了?” 纪瑶辨认了片刻,恍然大悟,“啊,被小凌扒了衣服鞋子的那位……二十五号?” 徐在安从地上一咕噜爬起来,指着几人大喝道,“士可杀不可辱!反正携带镜石的鹞子已经被大师兄杀了,无人知道此地发生了什么,你们趁机杀了我便是!” “谁要杀你?”陆焕漫不经心地指了指大湖方向,“过去那边。” 徐在安愣了片刻,声音因为气愤而颤抖,“你们……你们不仅要杀我,还不要承担杀人之名,要我自己跳湖淹死?你们太欺负人了!” “……”陆焕伸手按了按太阳穴,忍耐地闭了闭眼,“你是罗镜湖弟子,在秀山湖畔长大,竟不会捕鱼么?” 徐在安:“……真不会。从来没抓过。” “现在可以去学了。” 陆焕再也没有对话的兴致,袍袖拂过,一股狂风卷起徐在安的身体,把他直接抛出数十丈,在半空中划出一道弧线,扑通,扔到了湖里。 纪凌惊叹,“陆哥,你这手隔空掷人的手法妙得很啊!我看你没有动用真元,究竟是怎么做到的?莫非用了什么符篆?” 陆焕冷笑一声,“无他,唯手熟耳。”衣袖再度拂过,一股狂风卷起纪凌的身体,把他按照同样的弧度扔出数十丈,头下脚上地扔到了湖里。 “你也去捞鱼。不捞到十条不许上来。” 对着湿淋淋冒出湖面的脑袋,他吩咐了一句,转头看向湖边大柳树。“合意君,衣裳织好了么?” 合意君粗壮的树干抖了几下,簌簌掉了满地的枝叶。 “好了,好了。” 一根粗枝,卷着柔滑轻软的浅碧色衣裙,递到纪瑶面前。 纪瑶走开百步外的遮蔽处,脱下布衣,换上新衣裙,尺寸正好,式样也极精巧,正是最近修真界极为风行的对襟罗衫。 她提着裙摆在原地转了几圈,十二幅花鸟绣纹罗裙在黑夜中闪烁着灵力护持的微光。 “多谢合意君!”纪瑶乌亮的杏眼闪着光,“我已经许多年没有穿过新衣了。衣服太好看了。” 合意君的树干上露出两只精光闪烁的小眼睛,连连推辞,“不敢当不敢当,陆真人吩咐下来的事,是舍命也要完成的。” 陆焕站在旁边,神色淡淡,一言不发。 纪瑶这才想起来,谢了裁缝半天,把买单的正主儿给忘了,有点不好意思,小声加了句, “谢谢你啊,陆白。衣裳很好,我很喜欢。” 合意君的两只小眼睛上下打量了几眼,欣慰地道,“不错,不错。纪小友穿起新衣极好看。某为了这件衣裙,撸秃了一群儿孙今年新发芽的柳枝,总算没浪费。” 陆焕的视线扫过一眼,收回了目光,简短地评论,“尚可。” 顿了顿,他又加了一句,“你应当多穿些鲜亮的颜色。” 又顿了顿,他再次加了一句,“也当多穿戴些女子的配饰。身为女修,竟连耳洞也没有。” 纪瑶:??? 身为女修,和穿耳洞有啥关系? 她还在思考着两者之间的神秘逻辑,陆焕已经转身往湖边走去。 走了几步,见身后的人居然没有跟上来,他不满地停下脚步,转身对纪瑶勾了勾手指。 纪瑶递过怀疑的一瞥。 长而繁复的十二幅刺绣裙摆,后面一小截拖在地上,她穿得颇为不习惯,提着衣裙下摆,站在原地不动。 “什么事,陆白?你该不会又要抓我去修行吧。我才歇了一个时辰。” 陆焕站在湖边,“一个时辰还不够?你已休息过了,过来继续修行。突破金丹境之前,日日都需如此。” 纪瑶慢腾腾地走去湖边,喃喃自语:“这日子没法过了。” 旁边的合意君小眼珠瞪得滚圆,吃惊地望着她,柳枝簌簌掉了满地。 纪瑶猛地想起,以陆白那么好的耳力,自己的抱怨他肯定听得清清楚楚。 现在的陆白,已经不是刚捡到时的那个陆白了。 人家是谁?是恢复了大乘境修为的顶级大佬。 大佬愿意带自己修行,是天大的机缘,算是半个老师,自己的态度实在太怠慢了。 “陆白,啊不,陆真人,对不住,我会努力的。”她抱歉地说。 陆焕从湖畔侧过身来,没什么表情地看了她一眼,“我说过,允许你如纪凌那样唤我。” 纪瑶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 他的意思是,让她跟纪凌一样,管他叫‘陆哥’? 这么羞耻的吗?? 她脸上迟疑了一瞬,陆焕看在眼里,淡淡解释了一句,“你吃惊什么,我与你说过,修真界寿元漫长,三百年算是一个辈分,我们乃是同辈中人。” 见纪瑶微张着嘴,还是一副犹豫不定的模样,陆焕的声线顿时一沉,面容也带了几分薄怒,蓦然住了口,转过头去。 “罢了。”他冷淡地道,“你若不愿意如纪凌那般唤我,便如从前那样,直接唤我陆白便是。陆真人三个字,再也不必提起了。随我来。” 虽然纪瑶觉得,不喜欢别人尊称‘真人’,反倒要求别人直呼姓名有点奇怪,但修真界性情奇怪的大佬多了去了,华阳宗的萧宗主不就是个现成的奇葩吗。 纪瑶从善如流,改口应下,“哦,好的,陆白。” 两人一前一后地走到星光粼粼的大湖岸边,依稀可以看到两个人影在不远处的湖边扑腾,十几棵大柳树在另一侧一字排开,抬起树根,深水钓鱼。 陆焕的心境恢复了无波平静,沉声道,“他们已经开始修行了。你也开始罢。” 纪瑶抬头望湖面上空望去。 上百颗荧光璀璨的灵石,凌空抛起,分成五处,高悬在水面之上的半空中。 五道真元凝成的金色灵线,如灵蛇一般穿过五处阵法的底层七星。 “方才你小睡之前,布到第二层第一颗星。” 陆焕仰起头,带着难得一见的温和眼神,端详着空中逐渐成型的五座阵法。 “后续阵法,我帮你布完了,最后成阵,用时约两刻。” 纪瑶猛地转头,用惊悚的眼神盯着他。 两刻钟!三层七星聚灵阵!五座同时布阵! 八爪章鱼也没有你这么快的手速啊大佬! “当时,天干地支尚未变动,时间尚有些余裕。我便试了四层的七星聚灵阵,果然同样可行,威力倍增。正要布下第五层时,被罗镜湖的那位于宗子打扰,未能成功。” 陆焕站在湖边,沉思了许久, “这七星聚灵阵,最多可以布下多少层?” 纪瑶回想着系统作弊给的阵图纸。 “没记错的话,应该是七层吧……不过我最多只布下三层。” “七层。”陆焕重复了一遍,“三层聚灵阵已有如许惊人威力,四层威力倍增。如果之后又每层倍增……”他轻吸了口气,沉默了片刻,换了个话题。 “这七星聚灵阵,想必是你的师门传下之物?” 纪瑶张了张嘴,想要解释,却无从说起,干脆不吭声,当做默认了。 陆焕仰头凝视着空中闪烁的百余颗灵石,缓缓道,“我生平自负天资,少年时遍阅古籍,过目不忘。虽修剑道,却也熟谙阵法,自诩为修真界百年来的阵法第一人。如今见了令师门的七星聚灵阵,以区区少量灵石,结合天干地支,布下如此强大的阵法。至繁至简,玄妙之极。” 纪瑶谦虚道,“好说,好说。阵法本身确实是极好的。” 陆焕忽然道,“纪瑶。我有一事不明。” “嗯?什么事。”纪瑶一愣,“很少听到你直接叫我名字,怪瘆人的……” “你孤身一个年轻女修,带着幼弟,在尘世间辗转修行多年,难道没有听说过一句话,叫做‘防人之心不可无?’” 陆焕神情莫测,伸手点了点空中摆成七星方位的五座灵石阵。 “我不过随口问了你几句,你居然就把你的宗门密辛,如此轻易的和盘托出?难道平日里,你对街头巷尾偶遇的陌生人,也是这般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纪瑶摇头否认: “自然不会了。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这句话我还是知道的。杀人夺宝之类的修真界故事,平日里我遇到的虽不多,听过的却不少。” 陆焕点点头,凝望着夜空下微风吹皱的湖面,过了片刻,又继续问,“那方才我问你的时候,你为何一股脑都说了?纵然七星聚灵阵的布局瞒不过我,你也不必事事说得这么详细。” 纪瑶想也不想,“因为你不一样嘛。” “哦?” 陆焕挑眉,侧过头来,斜睨了她一眼。“我哪里不一样?” “因为你……”纪瑶一时语塞。 你是系统送过来的宗主级别大佬,天道眷顾,人品保证。 “没什么。直觉。”她语气含糊地摆摆手,赶紧把这个倒霉话题带过去。 陆焕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狭长的眸中意味不明。 纪瑶没看明白那眼神什么意思,下个瞬间,陆焕已经转过头去,继续望着水波荡漾的湖面。 夜风吹动湖面悬垂的细柳,临近的大柳树们以肉眼不可见的速度缓慢而持续地挪动树根,静谧的湖边逐渐空出大片的空地。 “老祖,我们为什么要跑啊。” 树干最细、只有两百年树龄的一棵大柳树跳到合意君身后,用树根碰触老祖的树根,好奇发问。 “陆真人又没有开始说他的陆氏名句。” “碰到他们这些修士啊,多做多错,少做少错。他们的奇怪规矩,咱们不明白。” 合意君愁眉苦脸用树根碰触回答, “你们老祖我当年只是画了幅画,那些女人自己自杀了,又不是我杀的,莫名其妙就抓我来这里关了五百年。你们这些孩子万一听到了什么不该听的,我只怕你们一辈子关到死啊。” 午夜的风吹皱了湖面,陆焕的眼眸中倒映着湖水星光。 “师尊当年曾告诫于我,说我心气太高,当多游历天下,不可蔽塞于一隅。今日见了你师门的七星阵法。——果然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对着心生感慨的陆大佬,纪瑶真心诚意地安慰他道,“别这么说,你已经是修真界少见的奇才了。真的。” 陆焕布阵,是他自己从书本里,从前辈大能的经验里一点一滴琢磨出来的。 系统给的阵法,是计算机百亿次算法算出来的最优解,作弊得来的,不应该存在于这个修真界。 两者真的不好比。 陆焕忽然又换了个话题。 “初见你的时候,明知你救下了我的性命,我心里还是颇为提防你,觉得你隐瞒甚多,必有所图。” 纪瑶: “啊这……很久以前的事了,咱们能不能别再提了。” 陆大佬,你别说了。其实大乘期大能的潜意识很准的。 最初她会同意认领3号大佬,纯粹是为了挽救岌岌可危的1号2号大佬线嘛。 陆焕点点头,表示同意,“ 那时和你不熟识,很多猜测都错了。以后不再说了。” 今晚的陆大佬不知怎么回事,话题跳跃的速度,比纪凌夺命狂奔的速度还快。 “你可知道,你这七星聚灵阵,对如今的修真界,有何意义?” 话题太大了。纪瑶谨慎地回答,“——省灵石?” 陆焕睨了她一眼,对敷衍的回答极不满意。 “什么都不知道,还敢随随便便在野外摆阵。你的修为太弱,一来难以控制灵气聚集,容易遭到反噬,二来,若是被心怀不轨的人窥探,只怕会杀人夺阵,后患无穷。” 纪瑶虚心受教,“知道了。” “这七星聚灵阵,若是落在有心人手里,价值何止千百天材地宝?修真界的各大宗门世家,只怕会掀起一片血雨腥风。你——” 陆焕正要再说,眼角瞥到纪瑶一副‘你言过其实危言耸听但我给你面子你继续说’的表情,登时闭了嘴,放弃地挥了挥手,“罢了。不与你说了。你的挂坠拿来。” 纪瑶疑惑地把脖子上挂着的玉花生坠子拿下来,递了过去。 陆焕手指在玉坠上轻轻一点,打开了禁制,将玉坠里收纳的上万灵石全部取出来。 又取出自己的须弥戒,随意倒过去一堆符篆法宝丹药,把玉坠子空出来的位置塞满。 最后把所有的灵石一股脑儿全放进须弥戒里,套在他自己的中指上。 纪瑶眼睁睁看着,张了张嘴,最后定格在一个无语凝噎的表情, “你好歹给我留点灵石啊,我还要给乌辛买肉呢。” “吃喝日常之物,可以用丹药符篆,直接去麟川城内兑换。灵石不必留。” 陆焕数出一百零五颗灵石,随手抛到半空,“好了,别愣着,继续修行。聚精凝神,运转真元,这次还是同时布五座聚灵阵,今晚完成。” 纪瑶:“……我只有一个小小的问题。” 陆焕:“什么问题?” 纪瑶抬手指向湖水里钻来钻去的两个人影:“你刚才说,我专注布阵,是修行。他们抓鱼,也是修行?” 陆焕微微颔首,“秘境里的灵气无比浓郁,是修行的绝佳场所。只要专心致志,凝炼真元,布阵,抓鱼,乃至砍树,割草,都是修行,都有望突破瓶颈,突破境界。正所谓大道三千,各有各的缘法。” “那我也去抓鱼!” 纪瑶大喊一声,不待回答,已经扑通跳进了水里。 陆焕:“……” 陆焕缓缓抬手,按了按太阳穴。 突破金丹境,看来任重而道远。 第32章 秘境洞天(三) 邙山深处, 飘渺云间。 麟川宗式样古朴的山门处,护山大阵闪动起淡蓝色的微光。 身穿玄衣大袖、肩头金绣祥云瑞兽纹的戒律峰大长老、麟川代宗主,严行知, 肃容出现在山门处。 把守山门的八名外门弟子急忙躬身行礼。 严行知眉间拧成了川字,颔首还礼, 脚下不停, 沿着千阶汉白玉梯, 快速拾级而下。 方才山下的麟川城内,有神秘人上报,失踪月余的明霄真人疑似出现在小崇山秘境之中。 事关重大, 严行知立刻符篆传书,通知此刻正在麟川城内的宗子杜鸣,又传讯诸位内门峰主,嘱咐他们时刻关注护山大阵的动静,自己亲身下山,查探究竟。 与此同时。 洞庭斋二楼雅间‘聚贤阁’里,传来一阵骚动。 最后一块传送秘境实况的镜石闪了闪,黑了下去。 “店家,怎么回事!”几个修士高声唤来了小厮, 指着全黑的九块镜石,“你们是怎么做生意的!” 雅间伺候的小厮来回奔走, 作揖不止。 “各位恕罪,各位恕罪。这次秘境开启尚不满十日, 投放入秘境的第一批三十余只鹞子灵宠, 已经全数阵亡了。真是前所未见,前所未见。” 隐云宗的碧纱隔间里,叶长曦高声问道, “店家,再投一批鹞子灵宠入秘境,最早需要多久时间。” 雅间小厮匆匆下楼询问掌柜的,又回来答道,“下批鹞子灵宠正在紧急特训中。小店来回调度的时间,再加上送去秘境传送阵处,投放入内的时间,最快也需要两三日。还请各位客官海涵。届时准备好了,小店会派人分头通知各位的。” 雅间里响起来一阵抱怨之声。 隐云宗的包厢内,温灵玉低声与叶长曦说了几句,叶长曦点点头,随即高声道,“其他的秘境地点也就罢了。我们在十七号弟子身上下了重注,还请趁早派遣几只鹞子灵宠,调派到十七号所在的方位。多出来的费用包在我们身上。” 雅间小厮连连应承下来。 有人开了个先头,二楼雅间里随即有更多人提出类似的要求,“我们要看英才榜榜首所在的位置!”“英才榜前三我们都要看!”四处闹哄哄纷乱不提。 ———————— 小崇山秘境内。 一轮旭日高挂在天顶,暖融融的阳光透过柳枝,金色的碎光洒在碧色草地上。 风平浪静的百亩大湖边,呈现出一副热火朝天的局面。 “孩儿们,扎根!”合意君一声令下,十几棵大柳树齐齐举起粗壮的树根,闪电般的扎入湖水深处。 黑暗的湖底,大片鱼群惊起,仿佛一团浓墨黑云,四处疯狂逃窜。 一柄精致小巧的兽首葡萄纹圆铜镜悬在湖水上方,不断变幻着角度,折射日光,映入清澈的湖水之下。 折射入湖底的日光笔直照到了鱼群边缘的两三尾肥鱼的影子,杜康鱼游动摆尾的动作立刻肉眼可见地缓慢下来。 纪凌大半个身体扎在湖水里,屏息静气,等待已久。 杜康鱼速度减缓的那个瞬间,他眼疾手快,手里的渔网已经漫天撒了出去,将那三尾肥鱼尽数罩进网里。 “起!”少年大喝一声,和另一边的徐在安两人合力,将两百斤重的渔网迅速拖离水面,两人同时往空中施力,连鱼带渔网高高抛向半空中,带起一阵凌厉的风声。 三尾杜康鱼同时发出婴儿般尖利的啼哭,三张大口从三个方向同时张开,白森森的利牙一口便咬破了渔网,杜康鱼在半空中甩动尾巴,啪的沉闷声响,三条鱼尾在空中互相拍击,肥鱼们借着拍击之力,往不同方向高高跃起,各自跳开了两三丈。 “缠!”岸边的纪瑶抛出三根柳枝,指尖真元溢出,快速施出回春诀,那三根柳枝在半空中迅速生长,变成三张枝叶交错、前后椭圆、宛如巨大花生形状的密网,只留下前方一个大洞。 纪凌摸出三张疾风符,唰得贴在三张柳枝密网上,三张柳枝网倏然加速,瞬间赶上了空中跳跃的杜康鱼,纪瑶调动真元,略微调整柳枝密网的方向,将前方大洞对准鱼头,当头罩了进去。 “定!”半空中的兽首葡萄纹铜镜斜转过一个角度,反射的阳光铺散开去,罩住了空中的两张柳枝密网,挣扎扭动不休的两尾肥鱼顿时不动了。 另一侧,最后一张柳枝密网没有被铜镜反射的阳光照到,细密的白牙撕裂了柔韧的柳枝网,网里的杜康鱼挣扎脱出,扑通一声,落入了湖水之中。 一道树根从岸边闪电般地伸出,瞬间将那只刚刚逃脱的杜康鱼扎了个对穿,提溜到半空中。几根小须根迅速把鱼头五花大绑,尤其紧紧缠住嘴巴。 啪嗒几声,三条肥鱼被扔到了草地上。 岸边的十几棵大柳树,齐齐畅快地欢笑起来,以树根疯狂鼓掌。 “陆哥!”纪凌涉水走近岸边,大声招呼道,“三条!帮忙串起来,谢啦!” 陆焕屈起一条长腿,随意靠坐在岸边的柳树下,对着远处湖光山色,正闭目养神。 闻言,他抬手抓住半空中惊慌逃窜的细柳枝,掐下一根长枝,手指往后一弹,长柳枝在空中断成三截细柳,激射而出,从三个角度同时从鱼头穿入,鱼尾穿出,将草地上的三条杜康鱼直挺挺地穿成了烤串。 悬挂在半空的铜镜嗡了一声,镜面光芒消失,笔直朝湖面掉了下来。 湖水里的徐在安横跨两步,急忙抓住了铜镜,抹了把额头渗出的汗,大声道,“劳烦数一数,多少条了?今天的额度抓满了么?” 纪瑶过去,数了数草地上横七竖八的烤串。 “四十五条,还差五条!” 徐在安喘了口气,瞪了眼岸边闭目养神的陆焕,“累了,真元耗尽,歇一歇。过半刻钟再来。”蹚着水径自往岸上走去。 陆焕伸手又拔了根柳枝,像刚才串鱼那样手指一弹,凌厉疾风响彻众人耳边,细柳枝笔直朝徐在安射去。 徐在安大惊失色,仓促间一个凌空倒翻身,往后翻了丈许,正好落在刚才抓鱼的落脚处,踉跄了一下,险些栽倒在湖里。 “五十条鱼,不抓完,不许上岸。” 陆焕闭目道。 徐在安崩溃了,指着陆焕怒骂道,“你这人讲不讲点道理!昨日我们三人只要抓四十条,今日就变成了五十条!什么秘境处处可修行,我就没见过抓鱼修行的,你是存心要活活累死我们。” “秘境处处可修行,这句话是说给纪家姐弟听的。我何时与你说过了?”陆焕连眼角余光都未望过去,“你抓鱼都抓不好,湖岸都上不去,谈何修行?” “你……我……我不修行了,我要上岸!让我上岸!”徐在安站在湖里崩溃大喊。 陆焕已经懒得与他说话了,转头吩咐道,“纪凌,上岸烤鱼。纪瑶,过来。” “哎。”纪凌乖乖听从偶像吩咐,涉水上岸,翻检了一番今日的收获,开始熟练的生火,搭烤架。 草地上响彻了一片嘤嘤嘤的哭泣声。 “别烧我这边。”灵草们嘤嘤地扭动着身体,“疼的疼的。跟昨日一样,让烤架离地半尺烧罢。” 纪凌同情地摸了摸颤抖的灵草们,“行吧,我试试。你们别说话了,瘆得慌。” 筑基大圆满的真元自指尖凝出发光的细线,包裹住八个烤架,同时升到半尺空中,开始生火。 近湖岸边,纪瑶磨磨蹭蹭地走到陆焕身边。 “今天不练剑了行不行?”她摸了摸自己右手红肿破皮的虎口。“伤口疼,疼得一夜没睡着。” 陆焕扫了眼她的虎口处。 “破皮而已,也配叫伤口?”他无情地吩咐纪瑶摊开右手,对着她掌心的一层薄茧,用指尖按了按,“这里之前磨出茧子时,怎地不见你吃苦叫痛?” “那是以前每天必须砍柴做饭,没办法么。”纪瑶咕哝着,“练剑又不是必须的……” 陆焕被她给气笑了。 “让你以阵法修行,你不愿意,说阵法不是你的道;现在又说练剑不是必须的。身为已经筑基的修士,你觉得,砍柴做饭是必须的,抓鱼也可,只有练剑不是必须的?” “就是这样的呀。”纪瑶理直气壮地道,“从我师尊算起,我们宗门从上到下,个个都会砍柴做饭,上山猎兽,下水抓鱼,却从没有出过一个剑修。” 陆焕:“……” 说的好有道理,竟让人无言以对。 “以前没有,从你开始,以后便有了。”陆焕伸手在空中虚虚一招,湖面上空的细长柳枝就从中间剖为两半。 一半依旧摆出‘分花拂柳’的剑招起手式,对准湖水里艰辛抓鱼的徐在安;另一半细柳枝唰得在空中划过一个大圆弧,靠近了岸边的纪瑶,亲切地蹭了蹭她的手腕。 “静心凝气,以柳枝为剑,真元为气,斩湖水五百次。数目不够,不得休息。”陆焕淡淡吩咐下去,柳树下靠坐的姿势不变,再度合上了眼睛。 纪瑶拎着半截柳枝,站在湖边磨蹭了半晌,陆焕始终不松口,她只得几步走进湖畔泥泞的湿地处,满腹无奈地开始对着湖面挥剑。 半截身子扎在湖水里的徐在安,更加委屈而无奈的四处扑腾着抓鱼。 只有草地上的纪凌,将八个悬空烤架来回翻滚,哼着歌儿,烤鱼烤得兴致勃勃。 “四百八十……四百八十二……四百八十二……” 今天的时间过得特别慢。纪瑶抬头看了看刚刚升到头顶的日头,用力甩了几下酸痛到几乎抬不起来的手腕,对着波光粼粼的湖面,又是软绵绵一记挥剑,柳枝上依附的真元只在湖面上掀起几道细微的涟漪。 “四百八十三……” “啊!”耳边忽然传来徐在安的惊呼。 一只被铜镜法宝定在湖面上方的肥鱼,在空中剧烈摆尾,居然挣脱了束缚,肥大的鱼身横拍入水,溅起一阵巨大的水花。 那鱼入水的方位离岸边很近,纪瑶看得分明,想也不想,立刻举起手里的细柳枝,瞬间注入全部真元,细软的柳枝唰的立得笔直,静心凝气,对准杜康鱼入水的方向,带着悍然剑气的凌厉一剑当头斩去! 水里的鱼身剧烈地弹跳了一下,周围湖水暴起一圈血花。 唰的一声轻响,死不瞑目的杜康鱼被细柳条从头穿入,鱼尾穿出,又扎成了一条直挺挺的烤架,挟着凌厉劲风,飞过纪瑶身侧,笔直掼到了草地上的纪凌身边。 “四十六条!”纪凌头也不抬,向湖边比了个大拇指,随手拎起新鱼,利落地匕首切开鱼腹,处理内脏。“徐兄再接再厉!” 湖水里的徐在安:‘这条不算。’ “为什么不算?”纪凌诧异地摸了摸鱼肚子,“挺肥的。” “这条算你姐姐的。”湖边盘膝打坐的陆焕突兀出声道。 “哦。”纪凌应了声,随手抓起细树枝,在草地上记录下来。 陆焕又道,“斩鱼的这一剑不错。” “……啊?哦。”湖边的纪瑶半晌才反应过来陆大佬是跟她说话,茫然地应了声,“还好还好。” 他居然在夸她?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这是今日的第一剑。” “……啊??” “之前的柳枝打水都不算。今日的五百次挥剑,还有四百九十九剑。” 纪瑶:“……”妈蛋,想哭。 湖边的草地上,纪凌还在哼着歌儿翻转烤架,“从前有座山,山里有个观,观里有个老道士呀老道士,他喜欢讲故事……” 广阔的湖边,不时响起精疲力尽的拍水声,气息奄奄的出剑声,以及纪凌欢乐哼着的小曲儿,三者不怎么和谐地混杂在一起,悠扬地回荡在湖光山色间。 …… 小崇山秘境西南侧。 千年野生的密林间,枝叶浓密,遮天蔽日。 “嗷——”虎族大妖发出最后的嘶吼,在地上翻滚了半圈,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月白色长衫打扮的修士走过去,探了探大妖的鼻息。 “少主。”他躬身回禀,“咽气了。” 被称为少主的,是一名同样身穿月白流云长衫的年轻修士,只是衣料的材质明显不同,在阳光下流光溢转,不知暗绣了多少护身符文。 年轻人的腰间挂着一只青玉笛,光芒宛然,品相极佳。 年轻人走过去几步,端详了片刻大妖的尸体。 旁边的剑侍极有眼色的递过手套,年轻人戴起手套,弯腰翻检了片刻大妖的尸体,取出一枚鲜红色的妖丹。 他脱了手套,随手丢在林间草地上,剑侍殷勤地捡起,又递过一方雪白的帕子。 年轻修士擦了擦手,随口吩咐,“把头砍了。再请出阴阳鉴,看看效果。” 剑侍应声拔剑,手起剑落,鲜血飞溅。 另一名剑侍取出收纳袋,翻检了片刻,郑重地双手捧出一方造型古朴的正方铜镜。 这面铜镜四角雕刻了日月星辰,粗粗一眼看去,不过是正常大小的铜镜罢了。细看过去,却与普通铜镜大不相同,正反两面都打磨平整,光可鉴人。 年轻修士丢了帕子,双手将阴阳鉴捧在手里,亲密地摩挲了几下,指尖灌注金丹后期灵气,捏诀低喝道,“起!” 枝叶浓密、不见天日的野林之中,正方形状的阴阳鉴升腾到半空中,镜面微微振动,自动调转方向,一面朝阳,一面背阳。朝阳的镜面逐渐发出微光。 仔细望去,那镜面微光竟是有颜色的。期初是浅淡的白色,逐渐转成浅黄色,明黄,淡红,绯红,淡蓝,深蓝。半刻钟后,镜面微光最后停在深蓝色,不再变化了。 “怎么回事!” 年轻修士脸色大变,“前几日刚刚探查过,这片地域的灵气浓度还是淡紫色。怎么过了这几日,陆续又杀了许多金丹大妖,灵气浓度反倒退回深蓝色了?” 身后的剑侍小心劝道,“少主息怒。灵气减退,或许是因为……这几日在秘境中,有人破境了。” “怎么会这么快?秘境才开放几日,就有人破境!” 年轻人冷冷道,“这帮不长眼的东西,难道真要逼我杀光了他们?” 第33章 二更 秘境洞天(四)…… “少主三思。” 另一名年长些的剑侍沉声道, “秘境中四处都有携带镜石的灵宠窥伺。入境之前,主人再三嘱咐,请少主行事谨慎, 不要落下话柄。” 年轻人冷笑一声,月白袍袖挥拂, 负手于背后, 慢悠悠道, “昨日晚上,乾坤灵镜不是传来了讯息,这一批的鹞子灵宠已经死绝了么?据说, 下一批的灵宠投放入秘境,还需要两三日?” 年长剑侍躬身行礼,沉默退后。 最机灵的那名剑侍笑嘻嘻道,“少主明察,昨晚的消息,确实最少要两日。” “足够了。”年轻人捏了个灵诀,喝道,“显踪!” 悬于半空中的阴阳鉴细微地调转了弧度,一道细长凝实的亮光, 从散发着深蓝光芒的一侧镜面射出,缓缓旋转, 最终定于北方,不动了。 “秘境灵气最浓郁之处, 在正北方。那里有什么来着?仿佛是大泽湖?”年轻人喃喃自语着, 随意吩咐道,“走罢。” “是!”四五名剑侍同时行礼,在前方劈木开道, 一行人向正北方前去。 ——————— “斩鱼!” “一剑一百斤!两剑两百斤!” “昨天!有一万斤鱼摆在我的面前!而我却没有珍惜!如果再给我一次机会,我要说,全留下!” “定!” “妈的你给我定!” “我要上岸!我要休息!你们这群兔崽子鱼给老子定住了!” “从前有座山,山里有个观,观里有个老道士,他喜欢讲呀讲故事……” “老道士说,烤鱼好香好好吃,左一口,右一口,它真的好好吃……” 浓郁的烤肉香气飘入鼻尖,杵在湖边的纪瑶和扎在水里的陆在安忍无可忍,异口同声大喊, “小凌,闭嘴!” “上百斤鱼都塞不住你的嘴巴!” 纪凌委屈地闭了嘴,专心致志地运转真元,同时翻动半空中的十六个烤架。 烤架上的十六尾鱼外焦里嫩,发出阵阵的浓郁肉香。 他撕下一小块鱼肉,尝了尝,把草地上摆放的小沙漏翻转过来,扭头叫道,“陆哥,今天的头一批鱼烤好了,只用了三刻鈡,比昨天快半刻。” 坐在烤架对面草地的陆焕也撕下了一小块鱼肉,查验片刻,点了点头,“火力均匀,灵气四溢,不错。” “是吧。”纪凌骄傲地道,“我们家里,我烤鱼烤肉都是最好的。” 他拣了最肥大的一尾烤鱼,把鱼鳍连接的大块雪白鱼肉撕下,盛放在新鲜摘下的荷叶里,“这块肉最好吃了。留给我姐。” 他又把肥鱼翻过身来,撕下一大块肉,同样盛放在荷叶里,捧给陆焕,“陆哥,知道你辟谷,不拘吃多少,尝尝味道就好。” 把剩下的鱼肉剔了骨,塞进第三张荷叶里,“徐兄胃口大,其他的都给他。” 再把另几条烤鱼收集起来,剔骨去尾,“多得吃不完的,这一批烤制,下一批腌制,留给乌辛做口粮。” 陆焕捧着香气四溢的荷叶,看他小蜜蜂般的四处忙碌,若有所思, “这些俗世生活的手段,都是你姐姐教的?” “是啊,”纪凌手里不停,嘴上回答着,“我姐姐会的可多了。烤鱼烤肉都是她手把手教我的。” 陆焕点点头,举起荷叶,咬了口香喷喷的鱼肉,咀嚼了几下,“烤鱼风味上佳。” “还不错吧。” 纪凌笑道,“我是火系单灵根嘛,控火能力好是应该的。倒是我姐,她的灵根和火相克,很难控制火候。我们刚捡到乌辛的时候,我姐烤肉的速度跟不上,乌辛又挑嘴,一开始可为难她了。后来我姐下了一番苦功,控制火候的本事才渐渐练好了。” 陆焕放下荷叶,若无其事地换了个话题,“说起来,你是火系单灵根,你姐姐却是水木双灵根,属性相克。若我没有猜错,你们不是亲生姐弟?” “啊,陆哥你不知道?”纪凌疑惑反问,“我姐没和你说?我是五岁那年,被我姐从黄河边捡回来的啊。” 陆焕纵然心中已有揣测,也不由得露出了微微惊讶的神色。 “她将你捡回来的?不是由你们父母收养的么?” “不是,就是我姐捡回来的。她没爹娘。”纪凌肯定地道,“她捡到我的时候,黄河正在发凌汛,我姐就用‘凌’给我起的名。” 陆焕转过头去,远远望了眼湖边拿着柳枝修炼的身影, “这么说来,她一个孤身女子,在飘零乱世之中,捡到五岁的你,不离不弃,带在身边养育了十年。如此心性,算是极难得了。” “她就是这样的人啊。”纪凌理所当然地道,“不只是我,还有乌辛也是路边捡来的,养了三年,家底都让他吃空了,她每天都骂他太能吃,到现在也没丢掉。” 陆焕默然片刻,“不错,她认你做弟,供养你长大,倒也罢了。那乌辛长得不堪入目,吃得又多,至今竟未丢弃……你姐姐确实是心性坚韧。 ” 心目中最厉害的偶像夸赞起心目中最好的姐姐,纪凌骄傲地两眼放光, “她就是这样的,下定了决心的事情就会去做,再苦再累也会坚持。之前捡到陆哥你的时候也是这样啊,那时候你被雷劈糊了,我还以为你救不活,乌辛整天嚷嚷要把你吃了,最后还是我姐力排众议,用了许多的灵石家底,把你救回来的!” 陆焕:“……力排众议?”所以这熊孩子当初也是同意把他给乌辛吃了的是吧? 纪凌:“……”好像说错了什么了不得的话。 两人面面相觑了片刻,“啊,那个,姐!我帮你数斩鱼的剑招!”纪凌大喊一声,翻身从草地上爬起来,一溜烟跑了。 陆焕又在原地坐了许久,无人照看的烤架逐渐熄灭,荷叶里滚热的烤鱼也变冷了,他施了个炎诀,呼啦,火光重新燃起,又偏过头去,去看扎在湖边凌乱斩鱼的纤细背影。 “今日还差多少?练好了来吃鱼。” 纪凌坐在湖水边,无聊地扳着手指,“八十八……九十九……加油啊姐姐。” “一百二十剑,一万两千斤……乌辛可以吃整个月了……” 纪瑶举着重若千钧的柳枝条,眼眶含泪,痛苦地念道,“二百五十剑,两万五千斤……离五百剑只差一个二百五……” 湖水的另一边。 “定住,鱼兄,鱼爷爷……”徐在安眼窝发青,扎在湖里的大半个身体摇摇欲坠,“今天最后一条了,你给我定住,我管你叫祖宗。” 他挤出气海里的最后一点残余真元,指引空中的法器调转角度,绽放出白光,“定!” 跃出湖面的杜康鱼发出一声凄厉的婴儿啼哭,奋力挣扎了几下,忽然不动了。 肥硕的鱼身以扭动摆尾的姿势,定在镜面反射的炽热白光里。 徐在安大喜过望,几步涉水冲过去,“祖宗!” 他热泪盈眶地拖着动也不动的杜康鱼,蹒跚走向岸边。上岸的那一刻,心虚地用眼角瞥了眼岸边不远处的陆焕。 陆焕盘膝坐在草地蒲团之上,却根本没有看他,而是仰起头,出神的注视着风云变幻的天空。 不知从何处起的一阵大风,吹散了漫天游鱼形状的云朵,倏然之间,风云流散。 “有人汲取灵力,强行突破?”他自语道。 第34章 (捉虫) 秘境洞天(五)…… 半个时辰之前。 “此处灵气极为浓郁。” 身穿月白色长衫服饰的众剑侍拨开面前的灌木丛和障目古藤, 走入巨大的洞穴,众人分散四处探查了一番。 “从脚印和毛发看,应是秘境中三只大乘期大妖中之一, 岐武巨象的巢穴。” 身穿月白长衫、光华灼灼的年轻人在洞穴里来回走了一圈,冷笑道, “巢穴禁制被破, 我们长驱直入, 如入无人之境。想必岐武巨象是陨落了。也不知道是谁有这个能耐,大乘期的妖丹,少见哪。” “不止陨落了, 而且是最近刚刚陨落。”几名剑侍探查了一番回来,躬身回禀,“恭喜少主,以大乘期大妖的修为,归入小崇山轮回,近期之内,秘境之中灵气必将更加浓郁。少主若在此地加以修行,突破金丹大圆满境界,指日可待。” 年轻少主负手在山洞中, 哼了一声,“那也不见得。若是击杀岐武巨象的那个人物, 在附近抢先突破……秘境之中的灵气再浓郁,也是尽归于他, 于我有何助益?” 始终沉默不语的年长剑侍上前一步, 行礼道,“少主,韩常请战, 诛灭此人。” 年轻少主睨了他一眼,“可有把握?别忘了,你们几个都是压制了修为才进入秘境的。如今的韩长老你,可是区区金丹中期修为。” 韩常斗笠下的面容细微地扭曲了几下,冷声道,“韩常如今是少主剑侍,心甘情愿追随少主左右。旧日称呼,还请少主不必再提了。” 年轻少主嗤笑了一声,“何必如此,曾经身为大仙门护宗长老的旧事,不丢人。罢了,你不喜,我不提就是。”他挥挥手,又问道,“可有把握?” “进入秘境之人,修为最高也不过金丹后期。相差一个小境界,击杀无碍。”韩常双手递过一把形状古朴的宝剑,“韩常不在身边随侍的时候,还请少主佩剑。” 年轻少主厌恶地看了眼那柄不起眼的剑,“我有玉笛即可。何必佩剑。”他吩咐身旁的年轻剑侍,“克复,接过来。” 克复上前一步,躬身接剑,韩常却不放手,坚持道,“好玉固然养神,可惜锋锐不足。以青笛为器身,虽也能激发剑意,但若境界修为不够,不足以伤人。明霄真人已入大乘境,心随意动,玉笛足矣。少主未入元婴,还请少主佩剑。” 两人僵持了片刻,年轻少主脸色难看,终于还是接过剑来,拂袖往洞穴深处而去。 韩常将头顶的斗笠略扶了扶正,端正系好细绳,提剑大步出了洞穴。 ———————— 今夜正是十五,一轮明月高悬于夜空之上,洒下清辉万里。 波光粼粼的月下湖边。 陆焕折下柳枝,在月光下慢慢比划出一招剑势,姿势优雅之极。 在他对面,纪瑶同样折了一根柳枝,模仿陆焕的姿势,极缓慢地演练着。 陆焕演示了三遍,走了过去,按住纪瑶手肘,略微往上抬了抬, “真元凝实,动作不要急,慢些无妨。肘,腕,指,三点一线。运力于肩肘,不在手腕。对,就是这样。” 他满意地退开几步,“按照刚才发力的方式,挥剑五百次。” 纪瑶举着柳枝僵在原地,心神俱震,声音发颤: “陆白,陆哥,讲点道理,我白天已经布阵一百次,又挥剑五百次了。” “便是每日布阵五百次,挥剑一千次,也不算多。”陆焕理所当然的回答,“还等什么,月色正好,适合修行。现在就开始。” 纪瑶咬牙,沉肘发力,凝实的真元缓慢运转,附于细小柳枝之上。唰的一声,柳枝笔直如剑挥出,带着一股凌厉疾风,割裂了前方草地,尘土飞扬。 四周顿时响起了一片嘤嘤嘤的灵草哭泣之声。 灵草们笨拙地挪动草根,往左右移动躲避。 “出剑再快些。”陆焕负手立在对面树下,点评道,“你现在的剑招速度,只能割草。” 纪瑶咬牙再度运起真元,这次剑势快了几分,风势更疾,将前方的草地割出了细长的一道裂口。 “这次怎么样?”她满怀希望地问道。 陆焕叹了口气,抬头看天。“可以锄地了。” 纪瑶:”……“ “纪凌,过来帮你姐姐数剑,数到五百结束。”陆焕吩咐了一句,玄色大袖挥起,向湖边走去。 轻描淡写的话语落入耳朵,望着飘然远去的背影,纪瑶手疼,心堵,再也无法忍耐,瞬间炸毛了。 砰的一声轻响,她愤然把柳枝往地上一扔, “不练了!我这样的普通资质,和你们这些天才不一样!我再怎么练,难道能三个月引气入体?两年筑基?难道二十岁就能结丹?你闲得没事做,去教导小凌练剑啊!你干嘛整天盯着我,逼着我练剑!” 纪凌小跑过来,慌忙道,”姐,冷静些,冷静些,陆哥面前,别这样……” 前方的陆焕停住脚步,“纪凌年纪虽小,已有他的道。你却尚未找到你的道。以你的心性资质,不应止步于筑基。每日不好好修行,平白浪费了好资质,如何得证大道?” 纪瑶原地怔住了。 安静了半晌,她喃喃道, “我的心性资质,不应止步于筑基……能证大道?” 陆焕冷冷道, ”那么多心性资质不如你的人,都能入金丹,证大道,为何你不能。如果你不能,唯一的原因,就是你认为你自己不能。” 纪瑶张了张口,想说些什么,却又紧紧地闭上了。 “好好想想我的话。修行毕竟是你自己的事,后面要不要继续往下练,我不勉强你。”陆焕说完并不回头,走向湖边。 纪瑶站在原地,低头去看地上的柳枝,过了片刻,俯身将柳枝拣了起来。 “姐。”纪凌担心地看着她疲惫的脸色,“今晚还练不练了?” 纪瑶深吸口气,缓慢地将柳枝摆出起手姿势,沉肘,挥出。 “练。帮我计数。” “三……四……” “一百三十三……一百三十四……” …………… 晨光微曦。天际泛起了鱼肚白。 树下横躺着的徐在安翻了个身,继续打着香甜的小呼噜。 纪瑶摇摇欲坠地站在草地中央,汗水湿透了浅碧色的衣衫,四周草地划满了横七竖八的剑气。 “……五百。”纪凌跳起来,小跑几步,上前扶住了纪瑶的身体。 “歇会儿吧,姐。” 纪瑶接过水囊,一口气喝干了大半,左手按着不住发抖的右手腕,“我死了,死了死了……啊,好疼,手磨破了……” “玉坠里有外敷伤药。”陆焕从湖边打坐完毕,起身走过来,提醒了一句。 纪瑶取了玉坠,倒出了大堆的瓶瓶罐罐,翻检了半天,找出了个药香浓郁的小玉瓶,应该是伤药没错了。 她翻倒瓶身取药,无意中看到瓶底写的是‘上品洗髓丹’,吓得她手一抖,差点没拿稳,急忙把瓶子塞回去,又去翻其他的丹药。 陆焕伸手过来,截住那小玉瓶,诧异问道,“为何不用这个?用洗髓丹清洗创口,效果极好,你练剑磨破的伤口,片刻就可以痊愈。” 纪瑶心疼地看了眼做成竹节形状的小玉瓶,不要说里面的灵药了,就是这瓶子也价值不菲。 “瓶子里面装的是洗髓丹,还是上品!就我这点破皮伤,没必要,没必要。还是省下来,等要紧的时候用——” 一句话没说完,陆焕已经拔开木瓶塞,从玉瓶里倒出两三颗拇指大小、浓香四溢的蜜色小丸,随手捏碎了。 “愣着干什么?手。” 纪瑶的眼神有点发飘,怔怔地把右手伸过去,陆焕随意几下把药泥糊在她的虎口。 “好了。” 纪瑶表情恍惚,举着糊满药泥的右手,转向纪凌道,“我觉得吧,昨晚练剑太累了,我是不是直接练睡着了,现在正在做梦?” 纪凌同样眼神发飘,“好巧,我也觉得在做梦。传说中的极品灵药,不是这样子用的吧?” 陆焕忍耐地看了他们俩一眼,“过来。” 姐弟俩脚步发飘地过去,陆焕把瓶子里剩下的几颗洗髓丹全部倒出来,数了数,一人一半,全塞进两人的嘴里。 “不喜欢外敷,内服也可以。” 纪瑶:“唔唔唔。”好浪费。 纪凌:“呜呜呜。”好好吃。 塞了满嘴的蜜色药丸入口即化,几乎同时,纪瑶感觉到一股热流自四肢百骸升起,气海隐隐发热,如平静长河般静静流淌的体内真元开始躁动不安。 “纪瑶,去那边打坐。”陆焕抬起下巴,指了指湖边他惯常静坐的地方。 “你境界修为已到,只差最后一点契机便可以突破。”他叮嘱道,“把握住机会。” 纪瑶震惊地问,“我、我要怎么做?” “随便做什么,想练剑便练剑,想打坐便打坐。总之,做你最想做的事。” 纪瑶提着柳枝走去湖边,对着清晨的湖泊,茫然地站了一会儿,回头去看纪凌。纪凌盘膝坐在草地上,已经原地入定了。 “做我最想做的事?”纪瑶重复了一遍,强撑着发沉的眼皮,喃喃问自己,“我现在最想做什么?开什么玩笑,我现在最想做的事,肯定,必然,就是,睡觉啊。” 她打了个呵欠,把细柳枝扔到湖里,就地躺下,头枕在手肘里,立刻陷入了梦乡。 片刻之后,阳光升起。秘境中新的一天开始了。 徐在安打着呵欠,伸了个懒腰,从大柳树下慢腾腾地爬起来。 温暖如仲春暖阳的秘境阳光照在脸上,他满足地叹息了一声,眼睛还没有来得及睁开,只听到熟悉的呼啸风声刮起,下个瞬间,已经头下脚上的栽进了冰冷的湖水里。 “今日六十条鱼。抓完上岸。”耳边传来催命阎王不带情绪的声音。 徐在安挣扎着在湖面冒出脑袋。 “六十条?又是我一个人?”他呸的吐出一口湖水,难以置信地指着草地上打坐的纪凌,还有岸边呼呼大睡的纪瑶。 “那他们呢?”他站在冰凉的湖水里,勃然大怒,“这里有三个人,凭什么他们两个可以修行,却只叫我一个抓鱼!姓陆的,你未免也偏心太过了!凭什么!老子不干了!” 这几日积压的愤怒终于爆发,他愤愤的捶了一下湖面,水波剧烈动荡,起身就往岸上走。 陆焕修长的身影站在岸边,冷眼看徐在安抹了把脸上的水,愤愤涉水上岸。 “大道三千,并没有旁人。”陆焕缓缓开口道。 徐在安一愣,在水边湿淋淋地站住了。 “无论是宗门师长,师兄弟,好友,还是对手。他们偏心与否,是否打压于你,对你好与不好,都不是你的阻碍。” 陆焕遥望着平湖,继续道,“大道艰险,道阻且长,你需要看到的,始终只是你自己。” 徐在安如同被人当头敲了一棒,僵硬地站在及膝深的湖水里半晌,突然醍醐灌顶般扑通跪下,水花四溅。 “多谢前辈!”他含泪道,“还请陆前辈继续指点!” “该说的都说了,还要指点什么?”陆焕带着几分厌烦语气道,“叫你抓鱼便去抓鱼。什么时候你只惦记着抓鱼本身,旁的事都不去想了,再谈别的。” “是!” 徐在安再度扑腾进了湖水里。 ———— 纪瑶睡醒的时候,已经过了午后了。 纪凌仍然在入定,徐在安照旧在水里扑腾,草地上横七竖八放满了今日份的新鲜杜康鱼。 纪瑶坐在原地,懵了一会儿,试探地叫了几声陆白。陆大佬闭目打坐,完全不回应。 她在岸边走来走去,无所事事地站了一会儿,发现‘闲得发慌’这四个字,说得是自己没错了。 想要下湖帮徐在安抓鱼,姓徐的今天不知吃错了什么药,义正言辞的拒绝了她,说‘不要阻碍他求证本心’。 这顶帽子实在太大了,惹不起惹不起。 纪瑶离湖边远远的,蹲在草地上,和满地串成烤串儿的杜康鱼大眼瞪小眼了片刻,灵光闪过,想到了她目前最想做的事。 她把纪凌这么多天来收进收纳袋里的杜康鱼全部倒出来,密密麻麻铺在了草地上。 大部分已经烤制过了。少部分还是鲜鱼。 烤鱼不能耐久,鲜鱼坏的更快。这么多鱼肉,若是硬生生放坏了,才叫人捶胸顿足。还是腌好的咸鱼干能够放久些。 以乌辛的胃口,一天三四百斤勉强够饱,若是敞开了肚皮,一天五百斤只怕也能塞进去。 她掏出随身携带的盐巴,开始忙忙碌碌地腌制咸鱼。 这些天抓的鱼实在不少,条条膘肥体壮,以纪瑶的筑基修为,使出吃奶的力气也只能同时给五六条翻身。 一整个下午,她心无旁骛地刮鳞,去内脏,腌肉,挂起,施展风诀迅速风干。 傍晚时分,陆焕从入定中睁开双眼,入目的便是层层叠叠晒鱼干的壮观场面。 纪瑶手里捏着她从不离身的玉花生坠子,原本已经塞满了的符篆玉瓶全被她倒了出来,在草地上堆成一座小山。她正提起地上的几尾咸鱼,费劲地试图塞进玉坠子里去。 陆焕站在柳树下,默默看了一会儿,忍不住扶额。 “别往里面装了。”他出声阻止,“你的纳坠只是中品法器,容纳有限,再装就坏了。” 纪瑶跪坐在草地上,惊讶地抬头看了他一眼,手上没停,依旧试图把鱼尾巴塞进去。 “不会吧?我这玉坠子是师门传下来的法器,很能装的。灵石能装一万颗,若是普通米肉能装五万斤不止。” 陆焕伸手点了点玉坠,“你以为装进去的没有五万斤?仔细数数看。” 纪瑶一愣,“不会吧。”她喃喃自语着,当真原地坐下,仔细清点了起来。 “一十……二十……” “三百九十……四百条……四百五十……五百二十五……” 连续清点了小半个时辰,她总算停了下来,喘了口气,“五百二十五条,每条百斤往上,就算是百斤吧,那就是……五万两千五百斤?!” 纪瑶震惊地睁大了双眼,捏紧手心里的玉花生坠子,“够乌辛吃一百三十天。四个多月。我的天哪……” “再加上草地上没装的那些。” 夜风带来了隐约的鱼腥味,陆焕屏住呼吸,忍耐地打量着咸鱼满地的草地,“至少还有三五千斤。用纪凌的七八个收纳袋装回去,足够你家那只黑鸟吃到吐了。” “不会吐的,不会吐的。”纪瑶连连道,感觉整个人都被巨大的满足感填满了。 这幸福来得太过突然,感觉有点飘。 她小心地把玉坠子挂回脖子,珍视地摸了摸,“这么多年了,米肉食物能填满玉坠子,这还是第一次,”她自言自语着,“五万斤,我的天哪,我好开心,好开心。好不真实啊……” 纪瑶笑着喃喃自语了片刻,忽然间,毫无预兆的,一滴眼泪从眼角里滑落下来。 周围聚集的众多灵草灵植,仿佛感受到了什么,忽然齐声嘤嘤嘤的小声叫了起来,笨拙地挪动草根,朝纪瑶站立的地点缓慢聚拢。 拂过湖面的细柳枝无风而动。附近的大柳树们挨在一起,窃窃私语。 纪瑶站在草地中央,却什么也感觉不到了。 她久久地沉浸在极大的喜悦幸福感中,带着许多年都没有过的满足和愉悦的感觉,只觉得浑身暖洋洋的。 平静了许久的气海长河,开始掀起细小的波浪。 四周的灵气开始逐渐聚拢。 一只修长的手按在她的肩头。纪瑶浑浑噩噩地按照那股力量的引导,原地盘膝坐下,摆出打坐的姿势,入定了。 第35章 二更 秘境洞天(六)…… 麟川城外, 西市。 淡金色的阵法光芒中,巨大的麒麟虚影自半空中踏出两步,仰头嘶鸣一声, 双翼高高扬起,摆出一个叉形。 紫衣剑袖的华阳宗大小姐神情沮丧, 蹲在淡金色的天罗地网法阵里。 八天了, 她在天罗地网里蹲了足足八天了。 麟川宗的蒙镇守, 甚至杜宗子亲自出手,都解不开这破阵。 不是说只是城外区区十八小阵之一么,到底出了什么问题! 尉迟婷面前, 站了个身穿华阳宗紫衣门服、身材高大健壮的男子,正是华阳宗当代宗主,大乘境修为的广明真人,萧旷。 萧旷走近几步,双手抱胸,端详了一会儿天罗地网阵, “早跟你说过,出门在外,得饶人处且饶人。原本只是失控灵宠咬了比翼马的小事, 对方当场抓着灵宠跟你道歉了,你心里不舒服, 骂几句,罚些钱都行。偏偏你用了烈火鞭法器, 一鞭子差点把人给直接火化了……得罪高人了吧。” 尉迟婷汪的哭了, “萧旷,你是不是我们华阳宗的宗主,有你这么说门下的吗。” 萧旷耸耸肩, “你以为我想做这狗屁的华阳宗宗主,到处替你们收拾烂摊子?” 他转身望向身后, “行了,今天我把麟川宗的大长老给请来了。他跟陆明霄是同门师兄弟,就算姓陆的亲自布的阵,大长老也有办法解开。” 萧旷身后,麟川宗的代宗主,戒律峰大长老,严行知,肃然地走上前来。 不愧是同门师兄弟,鼓捣了整个早晨,过了晌午时分,嗡的一声轻响,天罗地网阵解除,尉迟婷总算能走动了。 但地网的淡金色小圆圈并未消失,始终跟随着她,只要步子迈大一点,踢到圆圈,就像踢到无形的铁桶似的,只能小碎步慢慢挪。 “地网阵似乎被人改动过,加了禁制。” 大长老沉吟片刻,望向西市何执事。 “我听说,天罗地网阵启动当日,有个面生的金丹修为男子似乎说了一句,需要向人道歉,否则谁也无法解开?” 何执事点头,“说话的那位男子,是散修纪瑶的兄长。尉迟大小姐差点烧了纪瑶,她的兄长要求向纪瑶道歉。” 大长老严行知思考了片刻,转头问萧旷,“或许此人是个精通阵法的法修,趁着护城神兽现身的时机,改动了十八小阵。萧宗主,此事我们麟川宗会追查到底。” 萧旷无所谓地点点头,“你们可以慢慢追查。不过我们大小姐怎么办?她又不肯道歉,地网禁制解除不了,她骑不了马走不了路,不如贵宗找个洞府,送大小姐进去闭关修行几个月,直到追查结束?” 尉迟婷一听就快疯了,”那个纪瑶人呢?叫她来!我当面把烈火鞭烧了,保证以后不随便伤害人命,行不行!” 大长老立刻吩咐人手去找散修纪瑶。 西市闹哄哄一阵忙乱的时候,萧旷萧宗主倒是袖着手,原地退了几步,抬头打量起城墙高处显形的巨大麒麟虚像来。 端详了片刻,他的脸上显出不以为然的神情,喊大长老过来看。 “你们看看这活蹦乱跳的护城神兽。” 萧旷伸手指点着半空中的神兽虚影,“四个蹄子蹦跶得多欢快,那傲慢中带着嫌弃的小眼神多惟妙惟肖。你们再看看周围的护城大阵,灵气线条多齐全,连一个点划横折都不缺。如此种种,都在证明陆明霄没死嘛。” 萧旷的话虽然只是推测,但有理有据,大长老严行知激动了。 “萧宗主,承你吉言。明霄还在人世的可能性确实极大。” 严行知从袖中取出一块巴掌大的镜石,乳白色的平滑石面上,以术法还原了一帧数日前的夜色影像。 “萧宗主请看。” 严行知指着镜石上模糊的玄衣背影,“这是三日之前,小崇山秘境传出来的实况。” 萧旷接过镜石,仔细分辨了几眼,“背影么,倒是有七八分相似。但周围太黑了,看不清楚。不能确定什么。” 麟川宗子杜鸣,自从试图解开西市的天罗地网阵法失败后,就显得蔫头耷脑的。 此刻,他站在严行知身侧,蔫蔫地叹了口气, “萧宗主有所不知,杜某昨日拿到了本次入境试练的弟子名册,共计两百零六人,半数来自大小宗门和修真世家,半数出身散修。以记载在册的形貌身高衣着来看,并无一人与这玄衣人相符合。” 说着递过一本薄薄的图册来。 萧旷随意翻了翻,摸着下巴,沉思道,“图册也并不能说明什么。说不定有身材相似的仙门弟子,进去秘境之后换了衣裳呢。” 杜鸣:“据说,罗镜湖的于宗子在秘境之中曾经撞见了此人,言之凿凿,说玄衣人的修为至少是元婴后境,有可能更高。按理来说,这等修为是无法通过入口传送阵的禁制,进入秘境的。偏偏他进去了。” “哦?”萧旷一挑眉,“那就有意思了。” 杜鸣背着手踱了几步,推测道,“我们都知道,小崇山秘境封印了三名大乘期大妖在内,封印术法极为严苛,除了四处入口定时开放,只有秘境主人可以随意出入。就连当初制作小崇山秘境的扶摇君本人,也因为境界高于金丹期,无法通过传送阵入口。” 他伸手指点着镜石上的玄衣背影,“此人的修为若当真如于宗子所言,在元婴境界以上,甚至到了大乘期,那此人——除了陆师叔这个秘境主人,还能是谁呢?” 萧旷摸着下巴道,“听起来确实有几分道理——” 大长老严行知却厉声喝道,“胡说八道!” 杜鸣一愣,委屈地反问,“严师伯,我哪里胡说八道了。” 严行知沉声训斥,“你身为麟川宗子,执弟子礼跟随明霄数十年,怎能还如以前那样,称呼他为师叔!” 杜鸣咕哝着,“这不是因为陆师叔他谁也瞧不上,从未正式收我为弟子么……” 严行知看了眼旁边竖起耳朵听好戏的萧旷,“宗门内务,回去再说。萧宗主见笑了。” 萧旷哈哈笑着摆了摆手,“好说,好说。” 他随意翻了翻手上的图册,微风掀过一页,正好是一名身穿月白衣袍、悬挂青色玉笛的世家公子画像。 那名公子神色傲慢,负手而立,身后簇拥着五六名同样打扮的剑侍。 “呵,好大的手笔,这么多剑侍陪着进秘境?这是哪家的小子?是来历练的还是来打猎的?” 萧旷前后翻了翻,咦了一声,“怎的只有修为年纪,没有记录姓名来历?” 严行知叹了口气,抬起右手,比划了一个逆水行舟的动作。 “此人来自方外之地,‘不系舟’。秘境开启之前,早已灵鹤符通报各处了的,萧宗主竟没留意么?” “或许丢哪个桌案上了,没留意。唔,原来是‘不系舟’的人。” 萧旷不甚在意的道,又仔细盯了几眼面有傲气的年轻公子画像,把画册丢回给杜鸣。 “嘿,有意思。我说怎么看得有几分眼熟,这幅欠揍的表情,妥妥是当年的扶摇君再世么!这小子是他家小辈?” 杜鸣接过画册,“正是扶摇君的嫡孙,不系舟的少主人。正因为这次有他们参与,今年入境试炼的弟子才这么少,隐云宗门下的一个都没去。” “为什么?”萧旷摸了摸下巴处细小的胡茬,“躲他们?这么多年了,谁知道他们不系舟的扶摇君是不是还在了。说不定骨头都化了呢。” 严行知和杜鸣齐齐倒抽一口冷气。 站在萧旷身后的华阳宗客卿,金长老,急忙上前半步,小声阻止,“宗主,慎言啊!扶摇君乃是化神修为的大能,已入半步圣人境,你我一言一行,尽入他眼中。” “那又怎样。”萧旷懒洋洋抱胸道,“半步圣人境的大能,就不能被人说了?扶摇君不是曾经放下豪言,说不愿沾染俗世浊流,门下弟子绝不出山么。现在又是怎么回事?” 他伸手指了指画册,又指了指杜鸣,“对了杜宗子,这么多年了,入小崇山历练的弟子都是独自进去的。今年是怎么回事,连人家剑侍一起放进去了?” 杜鸣叹了口气,看了眼黑脸的大长老,无奈道,“萧宗主有所不知,小崇山秘境原本就是扶摇君所创立,如今虽说归属了麟川宗……不系舟的嫡系子弟要入境历练,多几个剑侍陪同,我们又如何拒绝。” “那此次入境试炼的其他弟子呢?”萧旷语气很随意,话里的意思却极尖锐。“都成了不系舟少主人的陪练了?” 杜鸣的脸色顿时难看起来。 大长老严行知肃容道,“萧宗主慎言。麟川宗并无此意。” “行了行了,“萧旷摆手道,“我随口说的,无意给麟川宗难堪。你们明霄真人如果还在,肯定懂我的意思。我看,咱们也别闲扯这些有的没的了,先想办法把人找到才是。” 几人的目光又转回那块记录着玄色背影的镜石之上。 “这么一说,倒是越看越像……” 萧旷抬脚往麟川城内走去,一边走一边琢磨着, “搞不好,陆明霄真的在小崇山秘境里。你们看,无论秘境里发生了什么,扶摇君都进不去。这岂不是绝好的机会,能够正大光明地把他家的后辈胖揍一顿?哈哈哈。” 话音未落,身后传来了尉迟婷愤怒的骂声,“萧旷,你少胡说八道,明霄真人他是姣姣明月般的的天上人物,才不会有你这种低俗的想法!” 萧旷这时候已经走出了老远,摆手道,“大小姐这话啊,一听就是没见过陆明霄本人。老子认识他几十年了,他啊,被他师尊仪清真人从小给宠坏了,老子就没见过这么挑剔难伺候的男人。大小姐,你在西市吹吹风也好,好好想想,冷静些,两边八竿子打不着的亲事,还是退了罢。” 杜鸣,严行知与萧旷几人逐渐走远。 “携带镜石的鹞子灵宠,再过两日便可投放入秘境内。” “萧宗主,您是打算在城内看秘境实况呢,还是直接去传送阵口等候?” “唔,还是直接看秘境实况罢。陆明霄做事有时不讲规矩,说不定根本没从入口进去……” ———————— 与此同时,小崇山秘境北部。 白絮般的云朵层层堆积,时而聚集成莲花形状,时而散开成鱼群形状,时而排成了一颗颗形状规则的灵石形状,布满整个天空。 陆焕靠坐在粗壮的柳树下,手里随意摆弄着一根细柳枝,仰头看着天上变换形状,嘴角微微勾起。 绿茵草地尽头的湖边,大片秘境灵气聚集于此。纪瑶和纪凌分别入定,冲击境界,已经到了最后关头。 就在此时,一名头戴斗笠的修士从远处慢慢走了过来。 午后的阳光开始倾斜,将来人拉出一个长长的影子。 树下的陆焕侧过头来,淡淡瞄了眼来人。 来人犹豫片刻,除下斗笠,抱拳行礼道,“不知是明霄真人在此。韩常冒犯了。” 陆焕的视线扫过他身上月白流云纹的剑侍服饰,不甚在意地转过头去,继续盯着天空,“原来是韩常长老。许久不见,又换了身衣服,几乎认不出了。” 韩常低头看了眼自己的剑侍服,苦笑一声,“宗门弃子,除了’不系舟’,还有何处可去呢。” “你去哪里,又与我何干。”陆焕厌烦地道,“若是纯粹路过,你我已经寒暄过了,你可以走了。” 韩常的面部肌肉微不可见的抽搐了几下,抬起剑鞘,指向湖边入定的少年和少女背影。 “敢问一句,湖边这两人,和明霄真人可有干系?” 陆焕反问:“有关系如何,没有关系又如何?” 韩常道,“若他们二人是陆真人的师门后辈,韩某二话不说,立刻便走。若他们与真人并无干系……按照小崇山的规矩,生死胜负,各有定论。明霄真人即是身为秘境之主,也不得干涉。” 陆焕想了想,“他们是我带进来的,算是有几分干系。你要如何?” 韩常头脑有些混乱,想不清‘带进来’的这层关系算深算浅,自己究竟是掉头就走呢,还是应该留下来按计划行事。 便在此时,忽然一阵大风回旋着刮过身侧,衣袂骤然飘起。 起风了。 天空之上,流云倏然散去,云层重重聚集在纪凌头顶上方,转眼之间,变成了一朵朵硕大的雪白色莲花,十八瓣莲花缓缓盛放。 一枚耀眼金丹,在灵台中缓缓成型。 纪凌结丹了。 几步之外的草地上,韩常脸皮剧烈地抽动了几下,猛然握住了剑鞘! 树下的陆焕撩起眼皮,极冷淡地看了韩常一眼,指尖拨弄的细柳枝被他随意拎起来,轻巧地在半空中横向往下一划。 韩常只觉得呼吸猛然一窒,情不自禁倒退了两步。 他面前亮起了一道淡色金光墙,隐约有光华流动。韩常试探着伸手摸了一下,碰到那堵无形的墙,就仿佛被锤子当头重击,一口鲜血喷出,凌空往后倒飞出去。 “在我面前,也想拔剑杀人。”陆焕神色漠然道,“以前在广明宗穿紫袍的时候,可不见你这么大的胆子。入了不系舟,便以为能为所欲为了?” 韩常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不敢再试,立刻单膝跪倒。 “真人面前,绝不敢伤人。只求真人体谅韩常的难处!湖边那两人,那少年男子已经结丹,另一名女修眼看即将结丹,只是,不巧,我家少主此刻也在附近突破!韩常只求,令那女修缓些结丹,待我家少主顺利修成元婴,她再结丹也不迟!还请真人成全!” 陆焕晃了晃手里的柳枝,懒得多理睬,”小崇山此地灵气极为浓郁,便是有十个八个修士同时结丹成婴,也是足够,何必分什么先来后到。能否突破,各凭本事罢了。 ” 韩常闪过挣扎神色,还要再说什么,陆焕隔着大半个湖面,向北部山林远眺了一眼。 “原来在岐武君洞穴里的,是你家少主。” 他凝目看了片刻,摇了摇头,“境界不到,强行突破,灵气再浓郁也无用。回去跟你家少主说一声,别浪费此地灵气了,灵气要用在刀刃上。” 韩常见陆焕软硬不吃,劝说无望,湖边两个正在结丹的年少修士想必是杀不得了,回去也不知道如何受到少主训斥,心下闪过一阵绝望,索性破罐子破摔,冷笑道, “灵气用在刀刃上?韩某必将原话带给我家少主。只是,这些话,实在不像是明霄真人你说的。” 陆焕也觉得有点不对劲儿,略思忖片刻,”那便换一句,你带回去给你家少主。就说——执念过重,恐生心魔。陆某奉劝他一句,放弃结婴,出秘境去罢。” 韩常忍耐不住,骤然起身,暴喝道,“明霄真人莫忘了,不系舟的主人,乃是扶摇君!当世仅有的两名化神修为之一,半步圣人境的大能!这小崇山秘境,乃是扶摇君当年一手所创制!” “那又怎样?”陆焕望着水鸟飞过的湖面,平静地道,“扶摇君的子孙,就杀不得么?” 韩常懊悔地几乎咬破自己的舌头,忍气吞声,俯身以仙门规矩行了赔罪大礼, “明霄真人,韩常言语冒犯,罪该万死。只是,岐武巨象刚入小崇山轮回,此地灵气即将到达巅峰。按仙门规矩,扶摇君为修真界第一人,那么,不系舟的嫡系子弟理应优先。我们少主,乃是扶摇君唯一的嫡孙,未来的不系舟之主——” 陆焕对着平湖,笑了一声。 “当年扶摇君曾放言,‘不系舟已入方外,不涉尘世。仙门规矩,于我无用。’怎么,如今他唯一的嫡孙不能结婴,匆匆出山,却又论起仙门规矩来了。” 韩常辩解道,“方外之地,有方外之地的规矩。明霄真人出身四大仙门之首的麟川宗,自然是要按仙门规矩来。” 陆焕伸手打断了他的话。 “你也知道,如今我们身在小崇山。” 他仰起头,端详着天上再度风起云涌,雪白云层重新聚集成朵朵莲花,十八瓣花瓣在纪瑶的头顶上方缓缓绽开,悠然道, “秘境之中,自成一方天地,哪来的仙门规矩呢。 ” 第36章 秘境洞天(七) 碧空之中, 朵朵硕大白莲,十八瓣花瓣完全展开,呈现怒放姿态。 陆焕眼角余光扫过湖边入定的纪凌。 “他已结丹, 快要醒了。你不必再留。” 韩常握紧手里的剑鞘,忍气吞声而去。 果然, 不过半刻钟之后, 纪凌便睁开了双眼, 起身兴奋地小跑过来。 “陆哥,陆哥!”他激动地声音发颤,“我结丹了!我真的不到二十岁就结丹了!” 陆焕点点头, 摸了把少年乌黑的发顶,“不错。以你的资质,本该如此。” 纪凌转过头去看纪瑶。 “啊,姐姐还在入定……”他担忧地道,“不会有事罢。” 陆焕在身后道,“你姐姐慢些。她这次连破两个小境界,需要更多时间调理气海,洗涤灵台。” 纪凌两眼闪亮,激动地声音都发颤了。 “我姐姐她、她终于能结丹了?她等了好多年了……” 纪凌跳过来一把抓住陆焕的衣袖, 上下摇动,激动地迭声道, “多谢陆哥!” 陆焕把这熊孩子沾满了泥水的黑手推开,嫌弃地给自己的衣袖连施了两个净尘诀。 “你姐姐境界到了, 自行结丹, 谢我做什么。” 纪凌笑道,“当然是谢你的灵药啊。如果不是陆哥的那瓶上品洗髓丹,我们怎么会这么顺利就结丹呢。” “和洗髓丹并无多大关系。”陆焕摆摆手, 看了眼湖边打坐的纤细背影,“如果吃了几颗丹药就能结丹,那修真界岂不是遍地都是金丹了,还修行什么。” 纪凌愣住了。 陆焕随手摸出一瓶洗髓丹,丢给纪凌,“外敷疗伤不错,内服做糖豆也可以。我们宗门向来定额配发给十岁以下的内门弟子。” 纪凌:“……” 就在这时,又一阵风刮过湖边,吹得草木簌簌作响。 天上再次聚集起大片浓白云絮,层层叠叠的硕大莲花,花瓣完全展开盛放。 湖边周围的大片灵气也再次聚集,这次的灵气比之前纪凌突破时更加浓郁许多,灵气自发聚成了小小的旋涡,盘旋在纪瑶的头顶之上,缓慢旋转不休。 纪凌激动地指着湖边,“陆哥,我姐要突破了!一次突破筑基大圆满和金丹两个小境界,前所未闻,不愧是我姐!” 陆焕面色有些古怪,想了想,点头赞同, “你姐姐确实与众不同。大道三千,独辟蹊径,斩鱼练剑,腌鱼结丹。独自走出一条属于自己的路来,算是修真界极少有的人才了。” 纪凌:“前途不可限量?” “将执念引入大道,开辟一番新天地,前途不可限量。 ”陆焕折着柳枝,唇边带笑,悠然回道。 纪凌仰头望天,正细数到第十六瓣莲花瓣完全绽放,北方天边忽然冲起一股黑气,不过片刻,那股黑气便扩散开去,仿佛一滴墨汁融进了水里,染黑了半天天空。 纪凌眼睁睁看着天边浓云翻滚,乌云聚集成团,隐约有电光闪过,撞散了一两朵白云聚成的莲花。 “那边怎么了?”他指着北边聚集的乌云,忧心忡忡,“会不会影响我姐结丹?” “不会。”陆焕也仰头看着北边乱象,“不过是有人强行结婴罢了。” 纪凌惊讶地倒吸一口凉气。“强行结婴?修炼元婴,也能分自愿结婴和强行结婴?” “与强行结婴对应的,不是自愿结婴,而是自然结婴。“ 陆焕指了指纪瑶头顶的天空,”若是境界修为到了,水到渠成,突破瓶颈,便是自然结婴。天地灵气涌动,如现在这般,显莲花祥云。若是境界修为未到,借着外力手段,强行突破,” 他伸手指了指天边翻滚的乌云,“便是这种局面,天降雷劫,自求多福。” 纪凌想了想,惋惜道,“强行结婴,至少也是金丹大圆满的修为了。若是北边那人不成功,就此陨落,岂不是可惜。” 在他身侧,陆焕露出了一个极明显不过的讥诮神色。 “陆哥,”纪凌惊讶地道,“莫非你认识那个强行结婴的修士?——那是个坏人?” “不相干的人。”陆焕随口回道。 眼角瞥到草地上乱糟糟铺了一地的咸鱼,他顿时又大感糟心起来。 “既然你结丹了,这里无事,去把那边收拾干净了。”他指向草地,“刚才有人过来,踩过草地。被来人踩踏的咸鱼,全扔了,一条也不许留。” 纪凌走过去,仔细辨认,心疼地数了数,“哎呀,这是什么人哪!他根本就是把咸鱼当做垫脚石踩的吧。太浪费了吧这人。哎,陆哥,也就踩了一脚,洗洗还能吃,反正乌辛又不讲究……” “你家乌辛吃进嘴的东西是不讲究,但它的胃讲究。不干净的东西直接吐了,恶心之极。” 陆焕按了按青筋隐约跳动的额头,把一瞬间闪过的许多可怕记忆强行驱赶出脑海,“全丢了。一条不留。趁你姐没有醒之前,赶紧去。” “哎。”纪凌应承下来,跑前跑后,照做不提。 ………… 纪瑶双手结印,从入定中醒来,睁开了双眼。 充裕的真元在周身游走。神识内视,一颗光芒闪耀的金丹,出现在灵府中央,缓缓旋转不止。 纪瑶坐在原地,发了一会儿呆,从地上捡起根细柳枝,摆出剑招的起手姿势。 一道凌厉剑气,裹挟着澎湃的真元汹涌而出,细细的柳枝绷得笔直,随即啪的一声,四散爆裂。 正前方的平静大湖,倏然被剑气割裂,左右分开,激起两道巨浪之墙。 巨浪卷起,发出轰然巨大的声响,冲上了左右湖岸,又缓缓退回湖中。被剑气割裂的湖面剧烈震荡了片刻,重新合拢,恢复了平静。 过了片刻,湖面上冒出个黑色的脑袋。 徐在安挣扎着探出水面,哀怨地看了纪瑶一眼,几步冲到岸边,弯腰剧烈地咳嗽起来。 “哇……”纪凌停下了拣鱼扔鱼的动作,在岸边呆立半晌,突然反应过来,拼命地鼓掌。 “好强的一剑!不愧是我姐!” 纪瑶站在原地,盯着自己手里残余的柳枝碎屑发了许久的呆,终于被纪凌的鼓掌声惊醒过来, 喃喃道,“这是我做的?” 她四处环顾,在树下找到了陆焕的身影,难以置信地反复确认, “这剑气……真是我挥出的?我也能使出这样的剑招?” 陆焕站在柳枝下,矜持负手,“摸到一两分门道了。” 带着几分狂喜,几分惊异,几分不敢相信,纪瑶呐呐地道,“谢谢你。” “谢我什么?是你突破了自己的限制罢了。”陆焕扫了一眼岸边残余的剑气,“有时间说废话,不如多练五百次。好好的一招剑势,被你挥得软绵绵的,发挥不到两成威力。真遇了事,如何能保命?” “是!我会好好练习的!” 纪瑶精神大振,信心百倍,又捡起一根细柳枝,摆好了姿势,正要开始练习,突然想起来一事,叫道,“对了,陆白,你还没告诉我,这剑招叫什么名字?” “月下所创,剑招无名。” 陆焕对着满地的咸鱼,考虑了片刻,嘴角微微勾起,“就叫——‘咸鱼一刺’罢。 ” 纪瑶:“……” —————— 傍晚时分,湖畔肉香四溢。 纪瑶姐弟俩坐在烤架旁,说说笑笑地进了晚食。 纪瑶今天心情极好,烧了热水,从收纳袋里掏出茶壶茶杯,连施了几个净尘诀,洗得里外干净锃亮,又取出十个灵石一两买来的极品洞庭云雾茶叶,泡好了一壶香茶,招呼湖边打坐的陆焕一起过来喝茶。 两人对坐在草地上,陆焕低头喝了口浓香四溢的灵茶。 瞥了眼对面的纪瑶,神色有些意外,“想不到你泡茶的手艺还不错。 ” 纪瑶笑眯眯捧着茶杯,眼睛弯成了月牙,“学过一点。学过一点。” 茶道么,现代白领装逼必备。 偏偏陆焕不给面子,又追问了句,“那以前叫你泡茶,你怎的都说不会?” 纪瑶尴尬而不失礼貌地咳了一声,“那个,以前,咱们不是不熟么。” “徐兄,上岸喽!”纪凌准备好了饭食,站起身来,大声招呼湖水里扑腾着的徐在安上岸吃饭。 “今天已经抓了超过六十条鱼了!地上快要放不下了!” 徐在安却不知道今天脑子犯了什么病,杵在湖里,依旧坚决不上岸,并且大声要求纪凌不要影响他‘求心证道’。 此时已经是日暮时分,夕阳挂在山头摇摇欲坠,漫天的莲花祥云早已散尽,北方天边的那道黑气却更加浓黑聚集,占据了半个天空,乌云翻滚,隐约有电光在浓云间闪过。 陆焕抬头瞄了眼天边,若无其事地低下头去,啜了口茶。 纪瑶单手撑着下巴,看了一会儿电光闪烁的浓厚云层,“北边是不是有人在渡劫?看起来很凶险啊。” 纪凌在旁边插嘴,“陆哥说,北边有个坏人境界不够,强行结婴。”他看看天边电闪雷鸣,“看起来好不吉利的样子,陆哥,难道是结婴失败了?” 陆焕抬头看了眼天边,更正道,“劫雷初现,那人尚未开始冲击结婴。至于人品好坏,更是不知。陆某与此人素未谋面,不知其人品如何。” “这样啊。”纪瑶看了看陆焕的脸色,“但你怎么看起来挺高兴的。” 陆焕端着茶杯喝茶的动作微微一顿,反问,“我有么?你哪只眼睛看出我很高兴。” “有啊。”纪瑶在自己的脸上比划了一下,“你的嘴角刚才微微上翘成这样。我觉得吧,心里应该笑得挺开心的。” 陆焕:”……” 纪瑶难得有机会吃到陆大佬的瓜,八卦之心熊熊燃烧,找了个借口把纪凌赶远些,坐近陆焕身边,小声问,“没见过面,但彼此认识?北边那人曾经得罪过你?——得罪狠了?” 陆某啜了一口浓香四溢的极品灵茶,“与你无关。” 纪瑶想了想,指了指陆焕手里的茶杯。“我买的茶叶,茶壶,还有茶杯。” 陆焕:“……” “我亲自烧的水,又亲手泡的茶。这辈子我只给我师尊泡过茶,小凌乌辛都没喝过。” 说完闭了嘴,乌亮的杏眸满怀期待地望着对面。 陆焕:“……行了。说与你便是。” 纪瑶立刻端端正正坐好,竖起耳朵听八卦。 陆焕放下手里的茶盏,思忖了片刻,忽然哑然失笑。 “你推测的倒也没错。陆某虽是修道中人,却也不能免俗。这么与你说罢。——从前,有个故人,在数十年前,与我的宗门前辈有了些恩怨尘缘,两边从此结下心结。如今见故人的子弟倒了霉,想起当年往事,不免有些幸灾乐祸。” “就这样?然后呢?”纪瑶失望地道,“语焉不详,什么也没说啊。” “你知道这些就够了。此事涉及宗门,其他的,当真与你无关了。” “那个,陆真人。”却是湖里的徐在安听了个七八分,远远接口,不确定地问,”真人,您说的那个故人,莫非是我们罗镜宗的前辈?所谓‘他的子弟倒了霉’……不会是我罢?” 陆焕无语地看了湖里的人影片刻,随手从地上折了根草茎,指尖轻轻一弹,笔直飞了出去。 “修行的时候,还能听得见旁人说话,还能分出心神胡思乱想。你就是这样求心证道的?” 徐在安只觉得眼前一花,额头已经挨了记重的,砰的往后栽倒,头下脚上地扎进了湖水里。 纪瑶把陆焕的话想了两三遍,渐渐从轻描淡写的话语里品出几分寒意来。 “那个故人……“她谨慎地追问,”当年与你的宗门,结的恩怨不小吧?” “是不小。”陆焕用碗盖拨了拨茶盏里的浮沫,冷淡地道,“危难之时,袖手旁观,结下生死之仇。” 第37章 二更(小修) 秘境洞天…… 纪瑶琢磨了几遍话里的含义, 只觉得一股陌生的寒气从脊背往上涌,心里沉甸甸的。 “那,”她放轻声音, “心结一直都在?至今未解?” “一直都在。解不了。”陆焕沉沉地道,“若不是当年……” 说到这里, 他倏然住了口, 若无其事地转开话题。 “你腌制的咸鱼还有好些放在草地上, 四周烟熏火燎,处处烟尘,就不怕乌辛又吃吐了?还不快收进纪凌的收纳袋里, 免得白白浪费了许多力气。” 纪瑶坐在原地没动,安静了片刻,伸手拉了拉陆焕的衣袖。 “心结不解,易生心魔啊陆白。” 陆焕身形不动,狭长的眼角斜斜挑起,瞥了她一眼。 “纪瑶。” “啊?” “有没有人同你说过,勤修行,少说话。” 纪瑶人又不傻,陆大佬的言外之意, 就是话不投机,让她闭嘴, 不要再继续这个话题的意思了。 但她认识面前这位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以陆白的性子,向来把姿态端到了天上, 对队友能忍就忍, 不能忍就走。像今天这样,一言不合就怼回来,是从来没有过的事。 越是反应激烈, 越显出在心头的分量。 纪瑶小口小口地喝着茶,思忖了半天,极谨慎地开口问了句, “陆白,有件事我一直没问。你这次渡劫失败,遭遇九重雷劫,到底是修为不够,还是心境有所亏损?该不会……和刚才提起的陈年心结有关吧。” 陆焕没有回答。 他只是倏然抬头,极锐利地扫了她一眼。 随即沉默地放下茶盏,沉默起身,拂袖而去。 “……”纪瑶头疼地揉了揉眉心。 是她预料到的反应了。 “哎,陆哥怎么突然走了?”纪凌刚才被纪瑶支去林子里捡烧火的细枝,抱着一堆柴火纳闷地走回来,“一壶茶还没喝完呢。” 纪瑶望着陆焕的背影,也没有说话。 如果说刚才还只是猜测的话,他的反应,已经证实了她的猜测。 以大乘修为渡劫失败,被九重天雷差点劈成了焦炭,多半就是栽在这轻描淡写提起的陈年心结上面。 心结不解开,没准以后他会被雷再劈糊一次。 这次有系统帮忙定位,有乌辛靠着天赋异禀抗下最后一道雷劫,有作弊的七星聚灵阵,有纪凌在旁边帮手,种种凑到一起,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勉强把人救回来了。 下次渡劫呢。 下次是不是还有同样的时机和运气,可以安然度过? 没有人知道。 …… 陆焕走得极快,不过片刻,就绕过了半个大湖,沿着湖边小径,一路往北,径直走进了北部绵延起伏的山林之中。 天色渐渐暗下去了。 纪瑶嘱咐纪凌留在原地等他们,自己跟在陆焕身后进了野生山林,深一脚浅一脚地缀在后面。 暮光昏暗,已经不足以看清周围。还好她突破了金丹初期境界,神识增强许多,五感敏锐,不至于跟在后面走失。 但陆焕存心不想让她跟着,起先还沿着前人砍出的登山小径往山里走,走到后来,山路越走越偏,他索性越过荆棘,专捡藤蔓丛生的山野无路之处走去。 纪瑶始终跟在后面,无奈新换的衣摆实在太长,不时被地上的老树根绊住,再这样走上一时半刻,她就跟不住人了。 眼看着前方衣袂飘飘的修长背影越走越远,渐渐模糊在暮色里,纪瑶索性停了脚步,大喊,“陆白,回头看!” 陆焕果然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一眼。 纪瑶指着山脚下的千倾碧波, “你看山下的那个湖,它的形状是个圆的!” “……你觉得我不知道它是圆的?” 陆焕拂袖便往山上走。 “慢着,听我说完!”纪瑶大喊一声,“那湖是个圆的。所以,刚才从湖对面出发,你无论是往左走,还是往右走,到了最后,你都会来到这里!那么,这里就是你注定要走的路!” 陆焕脚下停顿,微微一哂。 “学了几分佛修皮毛,来与我打机锋?” 没什么笑意的笑容乍现即敛,他拢袖漠然道,“不过是个小小秘境罢了。只要我想,我可以在脚下凿出千百大路通衢,四处任我通行。” “是!如果你想,你可以在脚下凿出千百条大路,四处任你通行。” 隔着十几丈距离,纪瑶继续大喊,“但是你凿了吗?你没有啊!所以你现在还是站在这儿了。” 陆焕的脸色蓦然沉了下去,面无表情站在原地。 纪瑶拢着裙摆,加快速度,往山上攀登。 “你们这样的修道大能,自小信奉的便是逆流而上,与天争命。最大的毛病,便是自以为心随意动,万事皆在掌控之中。但事实真的如此么,不见得。” 她伸手一指脚底碧波万顷的平湖: “我们抓杜康鱼时,有些鱼往这边跳,有些鱼往那边跳,但我们不在乎。因为今日逃脱的鱼,明日就会一网打尽。倘若真有个高高在上的天道,它看着世间的百万修士,岂不也是如同一只只的网中肥鱼?你自以为掌控全局,往这个方向挣扎,或是往那个方向挣扎,于天道来说,有何区别呢。” 陆焕冷笑一声, “所以,你的意思是,我辈修道之人,应该放弃挣扎,随波逐流?” 纪瑶:“不,我的意思是,随便挣扎,四处蹦跶。无论怎么挣扎,都可以。无论往哪个方向蹦跶,都是对的。” 她急骤地喘了口气,对高处的背影道,“人活一辈子,怎么活都行,功成名就也好,碌碌一生也好,平淡度日也好,都无所谓。最怕的是——看似平和恬淡,心如烈焰火炭。口不对心,行事纠结,修道大忌啊,陆白。” 陆焕蓦然转过身来,眸光犀利如刀, “难道你自己行事做人,就能做到‘心口如一,从不纠结’?” 纪瑶喘匀了气,开始继续往山上爬, “一开始不能,后来倒霉事遇到的太多,没时间纠结,慢慢去学,渐渐可以了!” 她终于爬到了山上,走近过去,站在陆焕的身侧。 “过去发生的事情,无论多么不痛快,既然已经发生了,那就不要再纠结于过去,而是背起这些事,继续往前看,往前走。” “说起来容易,做起来不容易。“陆焕语气沉沉地道,“有些事太重,无法接受,更不能背负前行。——只能原地放下。” 他走出几步,站在一块突出山壁的巨石之上,冷眼看对面山峦。 此处的几座山峰呈手掌形状,围绕着一处深谷,山峰遥遥相对。几座山的风景此刻却大不相同。 两人所在的山峰,头顶月朗风清。 而对面的山峰,却正被一大片乌云笼罩。 笼罩半山腰的浓密乌云不断翻滚,山腰以下的大片山林中,正下着倾盆暴雨。 纪瑶站到陆焕所在的方位,探头往对面看了看。 “咦,对面山洞里似乎有人?我看到火光了。好大的山洞,隔着这么大的雨都看得见。” 陆焕默不作声地看着对面暴雨冲刷的山林,以及密林尽头显出的巨大洞穴。 “那是岐武君的洞穴,此刻被人占据了。” 纪瑶看了一会儿,猜测道,”洞穴里的,难道就是你说的,北边强行结婴的人?和你宗门结仇的故人的子弟?” 陆焕并不否认。 “此刻在岐武君的洞穴里,应该就是他。境界不到,意图利用丰沛灵气,强行冲击元婴境。我之前找人带话劝说过他,他显然没有听。——罢了,不过是不相干的人,回去了。” 他抬脚便往山下来路走,走了几步,又停下脚步,不悦道, “你怎么回事?叫你不要跟来,你偏要跟着。叫你走,你却又不走了。” 纪瑶站在巨石之上,指着对面显出火光的巨大山洞。 “山洞里的故人后辈,你真的认为,那是个不相干的人?陆白,你当真像你表现出来的这么心如止水?”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陆焕神色冷漠,宽大的袍袖在山风中猎猎飘动, “若我说不是,难道你要我现在进去杀了他?” “没这个意思。”纪瑶摆手,“跟你结仇的是他家先辈,跟小辈没关系。有违道心的事,你不可能对他动手的。” 陆焕颔首,“你也知道,那还不走?难道要留在这里看他整夜?” 纪瑶在巨石上溜达了一圈,反问,“心里不痛快,过来看了一眼仇人后辈,然后走了,你就能放下心结了?” 陆焕背对着纪瑶方向,深吸口气,淡淡道,“不能放下心结,便先放在一边。我辈修真之人,年岁悠长,总有一日,可以放下。”说罢便往山下走。 “不。“纪瑶却站在巨石上不动,“我觉得吧,时间并不总能解决所有的问题。” 陆焕:“我说过了,此事与你无关。” “我也说过了,”纪瑶挽起一缕凌乱的发丝,“你们这样的大能,总是自以为不会错,自以为能掌控,自以为放得下。但你们毕竟是人,不是无欲无求的真神仙。总这样硬扛着不行的。” 陆焕站在巨石边,再次深深吸气:“你到底想说什么。” 纪瑶费劲地把山风吹散的长发拢起,“我想说的是,事情发生了,能超脱放下,便放下。若是实在放不下的事……别勉强自己,别在心里搁着发霉。面对它,解决它。” 山间阵风吹起她的花鸟绣纹罗裙衣摆,她望着山洞火光方向。 “陆白,你不愿见山洞中人,那我去山洞里,替你会会这位故人的后辈。等出了秘境之后,我和小凌再一起陪你,去会会你说的那位故人。” 她的这番言语,实在大出陆焕的意料之外。 以他这些年来的经历,竟也不知道此时该说什么是好,一时陷入了久久的沉默。 便在这时,纪瑶挽着裙摆,从巨石上轻盈地跳下,几个跳跃,下到了暴雨倾盆的山谷之中。 第38章 秘境洞天(九) “怎么回事!“ “不是告诉过你们, 今夜紧要关头,不许出任何差错!这满地的水又是怎么回事!” 洞外雨势倾盆,洞中央火光熊熊。 巨大的天生溶洞, 曾经是岐武巨象选中的巢穴,洞顶高达二十余丈, 纵深极阔。年轻男子愤怒的声音在山洞里回荡, 发出嗡嗡的回音。 传说中的世外之地, ‘不系舟’的少主人:司惟商,此刻脸色难看之极,撩起衣裳下摆, 从熏香蒲团上站起身来。 名叫齐嘉的剑侍急忙跪下道,“属下等已经尽力阻拦洞口的进雨了。可是……雨水太大,洞口地势又低,实在阻拦不住……还请少主移步。” 几名剑侍急忙挪动洞穴中央的篝火与蒲团,搬往干燥的高处。 “这么久了,韩常还没有回来?” 司惟商焦躁地问道。 另一名叫做克复的剑侍道,“我们已经四处寻找了一轮了,并无韩常的踪迹。或许,再等等, 他就回来复命了——” “再等等。”司惟商冷笑一声,”再等等, 这秘境里其他的小辈就可以结丹的结丹,结婴的结婴, 将岐武大妖归于小崇山轮回的大乘真元全部消耗个干净。然后, 我就可以拍拍屁股,两手空空的回家了!” 少主说到后面,已经是愤怒之极, 再也无法忍耐,腾得站起身来, “今夜即将冲击元婴,少了一个人,如何为我结阵护法!你们现在就出去,把韩常带回来!” 克复躬身道,“是!”招呼了其他三四名驻守洞口、防御雨水的剑侍,戴起斗笠,往瓢泼大雨的洞外走去。 纪瑶便在这时,在洞口显露出窈窕单薄的身形。 “哎呀,这里有山洞!”倾盆大雨把她浑身淋了个湿透,乌黑的头发湿漉漉地贴在脸颊上,嘴唇冻得发白,看起来可怜极了。 对着洞口几名剑侍审视的目光,纪瑶惊喜地往洞中篝火处走过去几步, “各位师兄,我也是这次参与秘境试炼的弟子。雨势太大了,也不知道是谁在附近渡劫,一时半会看起来不会停了。可否行个方便,留我在山洞中躲避片刻,劫雨停了便走。” 克复的目光扫向她身后,“你一个人?孤身入小崇山秘境?没有师门?” “有师门,但师兄师姐们都走散了,剩下我一个人。”纪瑶抹了把湿漉漉的额发,在火光中露出光洁年轻的面容, “看各位的打扮,也是仙门大宗出身?可以在秘境中共同行动,一起试炼,真羡慕几位师兄呀。” 克复还想问话,年长些的齐嘉却上前一步,拦住了他的动作,暗中使了个眼色。 “这位师妹看起来年纪不大,已有金丹修为?当真是前途无量。进来烤烤火罢。”他招呼纪瑶跟随,当先扭头往山洞里走去。 一行人杂乱的脚步声,回荡在空空荡荡的溶洞之中。 克复走近两步,压低了嗓音询问齐嘉,“你怎么回事?少主吩咐,叫我们赶紧去找韩常,哪有时间收留不相干的人!” 齐嘉沉声道,“韩常若是存心让咱们找不到呢。” “什么意思?” “少主即将冲击元婴,护法多有危险。韩常这种半路投身的人,跟咱们毕竟不一样。谁知道他是不是故意找个借口,一去不回。” 克复的眼神也暗沉下去。 “所幸少主吉人天相,天意也帮我们。”齐嘉伸手一指后面,低声道,“你看,需要六人结阵护法的六合阵,缺了个韩常,老天却又送来了个金丹修为的小姑娘。” —————— 清脆如银铃的嗓音,夹杂着笑声,回荡在高大空荡的溶洞之中。 “我是麟川宗外门弟子。十三岁引气入道,修行十五载,刚刚结丹。” 熊熊燃烧的篝火前方,纪瑶抱着膝盖笑意盈盈,露出一排整齐洁白的贝齿。 几名剑侍又互看了一眼,克复大赞道,“入道不过十五年,就修得金丹,师妹果然资质绝佳。请问师妹尊姓大名,可是出身世家?” 纪瑶笑道,“我姓姚。唤我姚姬好了。你们猜猜看我出身哪里?” “原来是姚师妹。“克复笑嘻嘻猜测道,”可是出身于莫干姚家?” “哎呀,怎么每次别人一猜就猜到了。“纪瑶单手托着腮,笑眯眯道,“出身支脉旁系,不是姚家的嫡系啦。” 她拨了拨篝火里燃烧的树枝,随意问道,“几位师兄,你们是什么宗门出身呀?” 对面的几名剑侍互相看了几眼,齐嘉咳了一声,开口道,“东陵海。华阳宗。” 纪瑶:“华阳宗不都是穿紫衣的么?看几位师兄的打扮,不像啊。” 克复瞪了齐嘉一眼,在旁边接口道,“我们宗门派系甚多,除了宗主嫡系,其他各峰并不总是穿紫衣——” “你们何必欺瞒于她。” 篝火不能完全照亮的干燥高处,始终在蒲团上盘膝打坐、不发一言的司惟商突然开口,冷冷地道,“不系舟的出身,难道见不得人么?” 克复尴尬地闭上了嘴,不说话了。 “不系舟!”纪瑶喃喃重复了一遍,果然露出了吃惊的表情,猛然坐直了身体, “可是传言中的两大世外之地,‘落英回风涧,散发不系舟’的那处不系舟?” 司惟商盘膝坐在原地,冷笑一声,“天下难道还有第二个‘不系舟’?” 纪瑶捂嘴小声惊呼,仿佛这才注意到阴影暗处的司惟商似的,仔细打量了他几眼,从俊朗却傲气的五官,到绘满了护身符篆的月白三重锦衣,再到身上佩戴的各种稀罕法器。 罕见的极品青玉笛法器,以五彩丝绦系着,挂在司惟商的犀皮腰带上,正散发着淡淡荧光。 “玉笛!”实实在在的惊喜之声脱口而出。 对上了众人诧异的视线,纪瑶猛地醒悟过来,拍了拍自己一瞬间进了水的脑子,开始念正经台词, “哎呀!刚才天上显出大片劫雷,在附近渡劫的,不会就是这位公子吧?” 她被吓了一跳似的,急忙起身,拍了拍身上沾染的浮灰。 “多谢各位款待,我、我就不留了。告辞,告辞!” 篝火对面的几名剑侍同时起身,拦在纪瑶面前。 “姚姑娘。” 齐嘉沉声道,“正如姚姑娘所见,我们少主即将突破元婴,我们在此结阵护法,却因故少了一人。偏偏姚姑娘正好在此时此刻,来了这山洞躲雨,岂不是天意。还请姚姑娘多留片刻,补上六合阵的阵位。待我们少主顺利结婴之后,姚姑娘再走不迟。” 纪瑶慌得两手乱摆,“不不不,你们别开玩笑了,渡劫护法,可不是闹着玩儿的。更何况还是冲击元婴境界。” 她看了眼端坐高处、看不清面目的不系舟少主,“无缘无故,素不相识,我就不凑这个热闹了。” 几名剑侍互看了一眼,齐嘉道,“事急从权,多有得罪。”说罢就要拔剑。 纪瑶震惊地大喊一声,“这位公子!你身为不系舟的少主,你家剑侍仗势欺人,硬要留我这个不相干的人为你结阵护法,你竟不管?!” 司惟商应声睁开眼,从角落暗处站起身来,沿着斜坡而下,走出了洞穴阴影处。 “姚姬。” 他背着手站在篝火边,对着纪瑶,微微颔首,“我记住你的名字了。今夜为我护法,待我顺利渡劫之后,你便随我回不系舟。虽然你出身外门,又是家族旁支,若你今夜立下护法大功,这些小事,我便不与你计较了。“ “等等,”纪瑶试图跟司惟商商量,“这不是你和不和我计较的问题,问题是我还没答应你呢。” 司惟商却已经自顾自地说下去了。”我身边的剑侍名额已满。既然你喜爱玉笛,回去之后,你就做我的——随身笛侍罢。” 纪瑶呆滞了片刻,嘴巴缓缓张开成一个O字型。 克复在旁边提醒道,“姚姑娘,还不多谢少主恩典。今夜之前,少主从未主动带人回去不系舟——” “等等。”纪瑶打断剑侍的劝说,再次转向司惟商,“这可是元婴渡劫,凶险之极。你们也看到了,我只是金丹初期修为,是你们这群人里面修为最低的。如果我替你结阵护法,今夜死了呢?” 司惟商背着手,坦然道,“若能为我而死,是你的荣幸。” 纪瑶:“……” 纪瑶:“太佩服了。太牛逼了。你是不是从哪儿穿来的,说话怎么带着一股普信男的味道呢。” 话题跳转得太快,夹杂着听不懂的字眼,拦住去路的众剑侍,连同站在旁边的司惟商齐齐一愣。 纪瑶面色倏然一绷,收了脸上挂着的天真烂漫的表情,掉头就往山洞外走。 “告辞。” 司惟商这才反应过来,“慢着!你刚才说什么?!大胆!” 几名剑侍紧跟身后,追了上来。 纪瑶被挡住了去路,却丝毫不理会他们,视线直接略过对面几个剑侍,对着黑黝黝的山洞口方向,放声大喊。 “陆白,你进来吧!我帮你探查清楚了,这小子就是欠揍!” 几名剑侍齐齐一愣,齐嘉扭头去看山洞口。 克复最先反应过来,笑道,“大家都别回头,小丫头胡说八道,诓我们呢。我们这里一分心,她才好逃走。” 齐嘉道,“不错。大家别上了她的当。少主突破在即,尽快绑了她,准备结阵。” “你们要绑谁?” 突如其来的一句问话,传入众人耳边。 如瀑布般覆盖了整个山洞口的山间暴雨,此刻竟像掀起的珠帘般,左右缓缓分开。 一道修长的人影从山洞外走了进来。 第39章 二更 秘境洞天(十)…… “保护少主!”齐嘉大吼。 五名剑侍齐齐拔剑, 组成弯弓形状,拱卫在洞穴狭长的甬道处。 那道修长的人影负手走了进来。篝火映照在来人脸上,露出俊美而陌生的面容。 来人对面前的五柄长剑视若无睹, 偏过头去,对旁边贴着石墙站立的纪瑶道, “走罢。天劫在即, 还有片刻时辰, 就要落雷了。留在这里,等雷劈么?” 纪瑶指向山洞深处的司惟商,“那他——” “和你无关的人, 你不必多花心思。”陆焕冷淡地道,对着纪瑶方向伸出手去,“过来我这里。” 冰冷的剑尖逼到了胸前。 克复手持长剑,冷笑一声,“站住。阁下想来便来,想走便走。好大的威风啊。” 陆焕扫了眼几乎划破前襟的剑尖,“你想怎样。” 克复道,“想必你也听到了,六合阵护法, 如今还差一人。想让她走,也可以。你留下。” “哦?” 陆焕嘲道, “你们有把握留得下我?” 几名剑侍互看一眼,齐嘉低喝, “结阵!” 几名剑侍从小一起修行, 心意相通。齐嘉吐出两个字的那个瞬间,五人已经迅速分散,从原本站定的弯弓弧形变幻了位置, 五人低喝一声,同时挽起剑花,脚步踩过奇异的步伐。 虚空之中仿佛出现了层层幻影。纪瑶只觉得眼前一花,面前的五个人就突兀地消失了。 下个瞬间,五人忽然凭空出现在陆焕的前后侧面方向,凌厉的剑气划破空气,组成一道雪白的剑墙。那道剑气形成的无形之墙倏然升起,以泰山压顶之势,从头顶向中心的陆焕压迫而去。 素青色的发带被剑气逼得飞扬而起,啪,发带尾被割断了。 纪瑶惊得呼吸都几乎窒住了。 “流石五散阵。” 阵中的陆焕直接点破了阵法名称,“这么多年了,不系舟居然没弄出几个新鲜阵法?” 他不闪不避,单手在高处划过一个大圆,指尖的真元凝出金色的细线,将头顶的无形剑墙虚虚围在金色的圆里,待得圆形闭合的那个瞬间,伸手往圆心一抓。 他抓取的时机,正是五柄长剑真元激荡,聚在一处,后继乏力的那个时刻。纪瑶看不清那片白光,却听见一片叮叮当当的金铁撞击之声,只听得几声痛苦闷哼,随即几道人影踉跄后退,白光消退。 被围在中间的陆焕单手握住五柄长剑,掂了掂,随手往旁边掷去。 纪瑶猛地往后一跳,五柄长剑呼啸而过,深深地扎入石壁之内。刮过的阵风吹乱了她的长发。 “喂!”她大叫道,“我还在这里呢。差点把我扎穿了。” “怕了?”陆焕微微一哂,“方才自己独自跳下来的时候,胆子不是很大么。” 纪瑶:“我才不怕。” 声音顿了顿,带着点怀疑地,“我跳下来,吓到你了?” 陆焕:”……哼。“ 齐嘉闷声咳嗽了一阵,隐约感觉到哪里不对,抹了把唇边的血迹,喝道,“不知是何方高人?为何如此熟悉不系舟的阵法?还请明示来历。” 陆焕听若不闻,越过几名剑侍,径直向山洞深处走去。细微的脚步声回荡在空荡的石洞里,回声不断的放大。 纪瑶紧随其后。 燃烧的篝火前,始终闭目打坐的司惟商蓦然睁开了双眼。 那五名剑侍试了几次,始终拔不出陷入墙壁的剑身,自知修为差距过大,只得咬牙奔回,各自放出护身法器,挡在少主的面前。 陆焕在距离篝火十余步的地方,停住了脚步。 “进入秘境的当天,每人发放的一枚木牌,都还在么?”他的视线扫过面前的六人,“自己捏碎木牌,放你们出秘境。” 司惟商站起身来,冷笑一声,傲然道,“我道是为了什么,原来是见不得我突破,想蛊惑我自己放弃结婴,横生心魔。哼,你休想!” 一道雪白电光划过漆黑的山林。 山洞外响起一声闷雷,轰隆隆地滚过众人耳边,余音不绝。 众位剑侍齐齐变色。 克复低声询问众人,“劫雷到了,现在怎么办。” “现在去找韩常也来不及了。” “可恨!都是这人横插一杠,搅了少主的大事!” “劫雷已至,再不离开,就要开始渡劫了。”陆焕挑眉道,“六合阵少了一人,司公子还要继续留下?生死倒是随你,只是陆某身为秘境之主,实在看不得各位浪费此地丰沛灵气。” ‘秘境之主’四个字一出,除了还在发懵的纪瑶,在场的众位剑侍连同司惟商,顿时又是脸色大变。 克复吃惊地指着面前的玄衣男子,“阁下、阁下难道是……明霄……” “陆明霄!” 司惟商怒喝一声,伸手拔剑,“修真界第一虚名之辈,原来就是你!” 陆焕身形不动,丝毫不在意逼到眼前的剑光,却侧过头去,望向洞口。 一缕若隐若现的浮云,艰难地穿过大雨倾盆而下形成的密集雨帘,自黑魆魆的洞口飘了进来。 虚空之中,传来飘渺的叹息。 “商儿,住手。” 司惟商愕然停剑。 那个清幽飘渺的声音继续道,“许久不见,明霄真人。真身入不得秘境,只能如此见面了。” 陆焕对着那一缕浮云微微点头,“扶摇君。” “……啊??”纪瑶终于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了。 传说中的明霄真人! 传说中的扶摇君! 她悚然抬头,诧异地看了眼那一缕随时都要飘散的浮云,又转过头去,陌生而仔细地打量陆白。 她捡到的3号大佬,竟然是那个活在传说中的,自从‘鸿光一剑,斩破赤潮千里’之后,销声匿迹了数十年,据说早已陨落的明霄真人。 从小到大听了无数次、只出现在修真界讲古故事里的活化石,突然出现在面前的感觉。 真特么的令人虎躯一震啊…… “明霄真人。“扶摇君的声音还在继续,”此次入秘境历练的小辈,乃是我膝下的嫡孙。孩子做事不知轻重,若有得罪之处,还请真人海涵。商儿,过去赔罪。” 司惟商绷着脸起身收了剑,不情不愿地上前两步,向陆焕略拱了拱手,便走了回去。 “既然已经赔过了罪,还请真人高抬贵手,放我家这小辈在秘境中继续历练,冲击元婴。 ”扶摇君道。 在场众人的视线,齐刷刷看向陆焕。 陆焕并不理会司惟商:“他并未得罪于我,差点被他强绑去结阵的也不是我。为何却向我赔罪?” 扶摇君的那缕浮云飘来荡去,幽幽叹息。“商儿,你鲁莽行事,对谁做下了错事?” 纪瑶终于回过神来,出声道,“是我。” 司惟商蓦然转身,如果目光可以化作利刃,纪瑶现在已经被削成碎渣渣了。 “家祖面前,岂有你一个小小金丹女修说话的份!” 话音未落,陆焕在旁边接口道,“你是金丹修为,她也是金丹修为。既然你可以说话,为何她就不可以说话。” 司惟商被噎得愣了片刻,正要反驳,扶摇君却已经接过了话头,“这位姑娘,你要如何才能原谅商儿?” 纪瑶想了想,一指司惟商,“他心术不正,叫他退出小崇山秘境吧。” “就凭你!” 司惟商怒道。 扶摇君的声音还是平和依旧,语气却有些冷了。“这位姑娘,不要得寸进尺。” 冷眼旁观的陆焕又接口了。 “何为得寸进尺?司公子为了冲击元婴,逼迫不相干的结阵护法,枉顾他人性命。既然如此,放弃结婴,退出小崇山秘境,陆某觉得颇为公允。” “明霄真人。”扶摇君幽幽地叹息了一声。 “你有所不知,商儿停滞金丹大圆满境界,已经近百年了。若是这次做好了万全准备,最后还是不能结婴,只怕平添心结,日后修行更为艰难。” 陆焕平静道,“确实会更为艰难。那又如何。这世上天资有限,不能结婴的,又不止他一个。” 司惟商大怒,上前一步,“他人岂能与我相比。” 陆焕的嘴角泛起一丝嘲意。“你与他人,又有何不同。” 薄薄的云雾飘了过来,安抚地拍了拍司惟商,又飘去陆焕身前。 “明霄真人,我知你对‘不系舟’心有芥蒂。五十年前围剿赤潮之事,发展到后来的局面,非我所能预料。此次商儿若能成功结婴,我当出关,亲自拜访麟川宗山门,在令师灵前上一炷香,以示慰问。” “扶摇君何必如此。”陆焕神色丝毫不动,“人都不在了,你过来上一炷香,又能怎样。” “陆明霄,你莫要欺人太甚!”司惟商按住剑柄,高声喝道,“以家祖的身份,愿意亲自入麟川宗山门上香,已经是你们宗门前世修来的福分。你还要如何?!” 陆焕冷淡道:”我并未要求扶摇君入麟川宗门上香,这福分不要也罢。陆某赠你八个字,居心不正,必生心魔。小崇山境非为你而开。限你两刻之内,离开小崇山境。” “你!” 司惟商伸手就要拔剑。 “商儿!”扶摇君喝止了嫡孙,再度试图商量,“明霄真人,小崇山秘境由我所创制,这么多年来,也算是泽被了许多仙门弟子。还请真人允许商儿留在秘境中,继续冲击元婴。” “扶摇君真是贵人多忘事。”陆焕的唇边露出一丝讥诮, “当初扶摇君制成小崇山秘境,囚禁了三名大乘期大妖,却嫌弃污浊,不愿带回不系舟,把秘境扔给了麟川宗,从此成了麟川宗的责任。五百年过去,麟川宗辛苦维护秘境,看守大妖,定期开放秘境给天下仙门弟子使用。到了扶摇君的嘴里,却成了扶摇君泽被天下了。” 扶摇君被噎得半晌没出说话来。 “再说了。”陆焕道,”令孙行事燥进,急于求成,冲击百次亦是无用。难道扶摇君看不出来?平白浪费秘境之中的灵气罢了。” “不试一试,总是不甘心。”扶摇君叹息道,“毕竟是不系舟唯一的嫡系子孙。就算穷尽了秘境中的灵气,只要能令商儿突破元婴,也算是值得了——” 纪瑶听得极不舒服,反问道,“不系舟唯一的嫡系子孙,那又怎么样?好好一句人话都不会说,整天不干人事,他这种人要是顺利入了元婴,以后岂不是会断了许多人的活路。” 司惟商脸色阴沉,手握剑柄,冷冷道,“姚姬,我记住你了。你会为今天的肆意大胆付出性命代价。” 纪瑶扫了他一眼,“又不说人话了。” 司惟商:“……” 扶摇君阻止道,”商儿,别说了。明霄真人,我知你对当年令师陨落之事耿耿于怀。但不系舟不愿出山,并非见死不救,乃是道不同。你也知道,不系舟一脉修行的,乃是避世之道,非你们几大仙宗公推的浩然之道——” 陆焕伸手弹开了面前飘来飘去的浮云,打断了扶摇君的话语。 “既然修行避世之道,就去避世。何必又入小崇山。” 扶摇君噎了一下,不死心地继续道,”念在同为仙门的份上,不系舟承了今日这份情义,日后贵宗若有需要助力的地方——” 他还要再说些什么,陆焕已经不想再听,衣袖拂过那缕若有若无的浮云,半空中响起一声幽幽的叹息,浮云便四散成雾气而去。 “天劫在即。你们六合阵结不成,贵少主心浮气躁,你们当真要在如此不恰当的时机下强行渡劫?” 陆焕并不理睬司惟商,这段话却是对着剑侍之中修为最高的齐嘉说的。 齐嘉面上显出挣扎犹豫之色。 司惟商冷冷道,“今日不结婴,毋宁死!”说罢就往山洞深处的篝火走去。 陆焕道,“今日不结婴,下次还能再试。今日死在雷劫中,你们又从何处找一个少主还给贵宗扶摇君?” 五名剑侍互看了一眼,神色复杂。 齐嘉从怀中取出一枚刻有‘司惟商’三个字的木牌,交给陆焕,五人闷不吭声地躬身行礼,跟随司惟商身后而去。 片刻之后,山洞深处传来了司惟商极为愤怒的呵斥之声,随即响起了众剑侍的阻拦劝说声。 陆焕随手抛了几下手中的木牌,又接住,转身往山洞口走去。 指尖微微用力,木牌便化作一片木屑,散碎在空气中。 第40章 秘境洞天(十一)…… 纪瑶提起裙摆, 快步跟上来。 “陆白,你真的是明霄真人?”跑得太急,她细微地喘着气, “那个号称‘鸿光一剑,斩破赤潮千里’的大能, 麟川宗内门的护宗长老, 据说几十年不出后山闭死关的那个, 真是你?你怎么突然就出来了,怪瘆人的……“ “你不知道我怎么出来的?”陆焕脚下放慢了速度,唇边漾起细微笑意, 平静的语气里却完全听不出, “就像今夜这样,被劫雷劈出来的。你忘了我全身焦炭的样子了?” 纪瑶:“对哦!我就是一时没能把你和明霄真人对上号。” 天上雷声不断,闪电如千万条灵蛇同时翻滚,漆黑的夜色和雪亮的电光不时交错,映出两人的面容。 陆焕在洞口站定了。 “说起来,不系舟的人对抗元婴七重雷劫,需要六名金丹修士共同结阵,差了一人, 便如临大敌。而当初我遇到的是九重紫云雷劫,你带着弟弟和灵宠‘正巧路过’, 遇到了大乘雷劫,‘随手’便将我救起了。“ 他转过身, 意味不明地瞄了眼纪瑶, ”佩服佩服。” 哦豁,验明正身,立刻开始翻旧账了。 对面带着审视意味的目光直视下, 纪瑶保持镇定,若无其事:“过去好久的事了,咱们先不说这个。” 她火速跳了个八百里不相干的话题,”啊对了,刚才那什么少主的青玉笛,品质可好了。我一直盯着看来着。你注意到没有?” “看到了。”陆焕嫌弃地道,“那玉笛生了器灵,已经认主,陆某不用有主之物。方才我们说到——” 纪瑶:“明霄真人!你真没有两百岁?我从小听师尊围炉讲古,好多次讲到你的故事,好像发生在几百年前似的。” 陆焕:“没有。” 纪瑶:“没有两百岁,那……一百八十岁总有了吧?还是一百六十岁?总不会小过一百五十岁?虚报年纪不好吧。” 陆焕:“……你怎么比乌辛还聒噪。” 纪瑶:“……” 两人面对着面,彼此互相打量着,突然同时陷入了一片久久的沉默。 最后还是陆焕先打破了沉默:“无话可说了?那便快些走。还是你也喜欢被雷劈?” 两人加快速度往洞外走。 刚出了山洞,瓢泼般的大雨就劈头盖脸的浇下来。纪瑶在凄风冷雨中打了个寒战,裹紧了衣衫,做好了落汤鸡的准备。 等了片刻,只感觉到了凄风,不见冷雨。 她诧异地抬头,几乎没入夜色的一片玄色衣袖虚虚遮挡在头顶,金色的真元在暗夜中散发着淡淡的微光,将漫天大雨都挡在身体半尺之外。 “谢谢你啊。”她小声道谢,却见陆焕又露出那种无语的神情。 “你忘了自己已经是金丹修为了?”他抬头看天顶金蛇乱舞,“还是你天生喜欢淋雨。” 纪瑶:“忘了。真忘了。” 她运起真元,在身体周围两寸布下了护身防御。头顶倾泻而下的暴雨碰到了护身真元,便被弹开了,四处飞溅。 陆焕撤下衣袖,看了几眼纪瑶之前被雨丝刮得湿漉漉的脸颊碎发,伸手一指点在她脸上,施了个效力极强的净尘诀,当先走在漆黑的山路上。 “啊疼。”纪瑶倒吸一口凉气,捂着自己火辣辣的脸跟在后面,觉得脸皮都被净尘诀刮下来一层。 “陆白,啊不,明霄真人。你下手轻点,我的脸皮可没布料子结实,不经洗的——” 陆焕骤然停下脚步,回过头来,递过不悦的一瞥,“该怎么称呼就怎么称呼,别乱叫唤。” 纪瑶楞了一下,迅速改口,“好的,陆白。” 陆焕:“我虽姓陆,陆白这名字却是假的。以后不要再如此唤我。” 纪瑶:“……”怎么回事这是。 眼看陆大佬莫名其妙跟她杠上了,顶着电光狂舞的雷劫站在原地,一副‘你答得不满意我就站住不走’的气势,她思考了半天,决定还是按照道上规矩来,谨慎地询问, “那,尊姓已经知道了,敢问大名。” “陆焕。从火明光之焕。” “哦。“纪瑶应了一声,”那,陆……陆焕,咱们赶紧走吧。” 陆焕这才满意地颔首,转身当先继续走去。“确实需要再快些。” 纪瑶抬头看了看天色,还是有些疑惑: “刚才不系舟的那什么少主已经被送出秘境了吧?渡劫的人都不在这里了,天上的雷劫怎么不退呢?” “七重银电雷劫已成,不管人在不在了,雷都是在的。劫云笼罩范围之内,见人劈人,见树劈树。七重雷劫,六十三道天雷,不劈完不罢休。” 仿佛印证陆焕的话语一般,这边话音刚落,那边天顶就是一道雪白的电光直劈了下来。 纪瑶浑身紧绷,一把扯住陆焕的袖子,拔腿就跑。 “这边!”陆焕用力把袖子扯回来,反手握了纪瑶的手腕,把她往旁边扯开几步。 方才的那道雷电从天空笔直落地,劈在纪瑶身侧四五步的一棵百年古木之上。轰隆一声巨响,巨大的树冠四处着火,熊熊燃烧起来。 纪瑶擦了把额头的冷汗,毫不吝啬的开始夸奖, “还是你有经验。果然不愧是被雷劈过一次的男人。” 陆焕忍无可忍:“……闭上你的嘴,安静跟我走。” 天边翻滚的劫云,看似恐怖,范围其实并不大,约莫方圆五里范围。 劫云范围之内的几座山头,雷电不断,漫山林木被劈倒了大片,又燃烧起一大片,烈火遇到暴雨,激起的浓烟笼罩了整片山头,看起来触目惊心。 纪瑶的护身真元虽然防火,却不避烟尘。她被灼热黑尘呛得肺都快咳出来,眼前灰蒙蒙看不清四周,脚下跌跌撞撞,时不时地踢到树根灌木。只有陆焕修长有力的右手,始终拉着她前行。 也不知走了多久,眼前忽然一亮,明亮的月光冲破了浓黑烟雾。纪瑶感觉自己的手腕被陆焕放开,站在原地,茫然四顾。 她站在一片绿草茵茵的山顶上。脚下那块突出悬空的大石头,看起来挺眼熟。 ——不就是之前她自告奋勇,跳下山谷探个究竟的那处小山头嘛。 一旦脱离了劫云笼罩的范围,风景完全不一样了。头顶月朗风清,四周凉风习习,四处传来青草的芳香。 纪瑶低头看了看巨石下方黑烟笼罩的山谷,再看看对面林火狂烧的几个山头,劫后余生的感觉油然而生。 好不真实。 陆焕指了指她脚下的巨石,“从这里跳下去的时候,有没有想到之后会发生什么事?有没有猜到山洞里的是什么人?” 纪瑶实诚的摇头,“没想到。完全没想到。” 陆焕又问,“山洞中不请自来的那缕浮云,你可知道是谁的手笔?” 纪瑶点头,“知道。应该就是传说中半步圣人境的两位人仙之一:扶摇君。” “你也知道他是化神期修为,半步圣人境。” 陆焕嘴角噙着一丝细微的笑意,开口教训她, “你这小小的金丹女修,好大的胆子,居然当着人仙的面,数次打断他的话,还骂他的嫡孙。你就不怕扶摇君报复于你?” 纪瑶回想起刚才山洞里的场景,闷笑了几声,最后哈哈哈的笑了起来。 “本来有点害怕的。但后来想了想,和我站在一起,一搭一档冷嘲热讽,骂他家不成器的大孙子,最后直接怼了扶摇君一脸的是谁啊,是传说中的明霄真人啊!再想一想,我骂错了吗?一个字也没骂错啊!理直气壮!我就不怕了。” 陆焕侧过头来,睨了她一眼,似乎想说什么,但终于什么也没有说出来,嘴角微微地向上翘起,笑了。 这是个真真正正的笑容。纪瑶和陆焕相处了这么多天,还是头一次看到他发自心底的愉悦神情。 陆焕真正笑起来的时候,眉峰舒展,眸光带笑,唇珠上扬,就连平日犀利的眼神,也不自觉柔和了起来。 纪瑶差点被面前的盛世美颜闪瞎了眼,只觉得心里好像被一把锤子重重敲了一下,就连呼吸都停滞了片刻。 她默默地想,我死了,我死了。天底下怎么会有这么好看的人。 长得这么好的人,平时真该多笑笑,笑起来多好看。 陆焕走上几步,也站在山顶巨石之上,抬头去看对面被天雷劈糊的几座峰头。 “你看附近这五座山峰。看形状,像是什么?“他虚虚一指周围。 纪瑶瞧了半天,“五个峰头,有长有短,加上下面的深谷,挺像一只手掌的。” “不错。这几座山头,就是当年扶摇君创制小崇山秘境之时,以自己的手掌为形状,捏土为山而成的。” 纪瑶:“嗯,刚才洞里听你说,扶摇君捏制了秘境,充作囚牢,镇压三只犯了错的大乘期大妖,却不愿带回不系舟,扔给你们麟川宗了。” 她诧异地问,“你们当时同意了么?“ “人仙做事,何须别人同意。”陆焕唇边露出嘲讽之意,“他嫌污秽了方外之地的清净,便将秘境连同里面囚禁的大妖丢给了麟川宗,由历代宗子负责关押看守、教化大妖等俗务,从师尊的上代开始,一做就是五百年。” 纪瑶扶额:“……果然不愧是祖孙,扶摇君跟那什么少主做起事来一个风格啊。” 陆焕笑了笑,”谁又能想到,五百年过去,天地灵气消散,日趋稀薄。反倒是这充作囚笼的小崇山秘境,跳脱三界之外,自成一处轮回,秘境内死去的生灵,无论是修士也好,大妖也罢,真元魂魄化归天地灵气,滞留不散。这秘境囚笼,反而成为天地间灵气最为浓郁、最容易突破修为瓶颈的所在了。” 时移世易,不过如此。 纪瑶也不由感慨,“当真是想象不到。” 六十三道天雷依然没有停止,还在一道接一道的劈下,劈得野火四溅,山势倾颓。 陆焕看着对面的雷劫场景,出神了片刻, “说起来,自从五十年前一别,这还是扶摇君首次现身。若是师尊还在世间,我今日说话不超过三句,他肯定就要出声阻止了。” 说到这里,他微微一笑,“如今他不在了,自然也无人阻我当面和扶摇君呛声——当真是畅快之极。” “我就说吧。”纪瑶道,“我不知道你们以前是怎么回事,但我觉得,如果发生过一件极其严重的事情,严重到,你既不能接受,也不能放下,一直堵在心里,那就只能想办法解决这件事了。” 她转过头来,笑道,“今天当面呛了扶摇君,把他大孙子赶出了秘境,你心头这口恶气出完了没有?出了气,我们便回去吧。小凌等我们好久了。 ” 陆焕却并不移动脚步,望着对面野火熊熊的几座山头, “被你一说,我倒是想起来了。有件事,我想做了很久了。却始终只是想想,从未真正去做。” “什么事?” 陆焕又不回答了,左右环顾四周手掌形状的山峰,出声道,“往后退。” 纪瑶依言往后退了十步。 陆焕又道,“后退百步。原地蹲下。捂住眼睛。” 噫,这句话怎么听怎么耳熟。 纪瑶往后退了几百步,直退到了山腰,找了处空草地原地蹲下,捂住了双眼,低声抱怨,“又要干嘛。” 陆焕立在山头,唤道,“鸿光。” 第41章 秘境洞天(十二)…… 时间倒回半个时辰之前。 麟川城, 洞庭斋内。 “温灵玉,下来喝酒!萧某有好东西给你看!” 华阳宗宗主萧旷,独自大马金刀地坐在大堂正中的八仙桌旁, 手里摆弄着一块小小的乳白色东西。 隐云宗的宗子温灵玉从二楼缓步下来,“什么好东西?” 萧旷嘿嘿一笑, 把手里摆弄的白色事物亮了出来。 ——赫然是一块小巧的镜石。 镜石法阵已经被激活, 微光闪过, 显出一片昏暗的景象来。 此刻,镜石中的景象正在飞速移动,看不清楚, 只依稀看到似乎是从空中俯瞰,显出大地景象,近处湖光山色,风景如画,远处山中有大片野林火光熊熊。 “这是小崇山传来的景象?” 温灵玉坐下看了一眼,诧异道,“我听说这批次的鹞子灵宠都死绝了,下批灵宠需过两三日才能运进去。” “麟川宗的鹞子灵宠死绝了,这只夜枭是我们华阳宗的。早上我见了麟川宗的严大长老, 费了半天口舌,刚刚才送进秘境去。这不是赶紧拿来和你一起看嘛。” 望着镜石虚像, 温灵玉若有所悟,“陆明霄在小崇山秘境中现身的事……你也听说了?” 萧旷摸着下巴笑, “你果然知道这事。嘿, 温灵玉,你几十年没出昆仑的人了,这次突然跑麟川城里来……专程为了陆明霄来的吧。” 温灵玉坦然承认, “毕竟是几十年前并肩斩赤潮的同伴。他若出了事,总不能袖手旁观。——萧广明,你难道不是为他而来?” 萧旷大大咧咧地一摆手,“陆明霄能出什么事。老子从一开始就不信他被雷劫劈没了。” 他指点着镜石,“我这只夜枭,飞得高,看得远。咱们今天就在这里坐着,一边喝酒,一边看清楚人是不是真的在小崇山秘境里。” 携带镜石的夜枭,在夜空中展开翅膀,斜斜划过一个弧度,笔直向野火狂烧的北方山林处飞翔而去。 乳白色的镜石,显出天空银蛇狂舞的景象来。 画面随即停滞了。 夜枭找了处千年大树,蹲在树枝上,缩成一团,安静如鹌鹑。 “啧,有人渡劫?怎么挑的这时机。” 两人坐在桌前盯着,见画面始终不动,萧旷摸了摸下巴,“麻烦了。夜枭再聪明伶俐,还是怕死啊。” 温灵玉看了眼镜石,“方圆不过五里,雷电银白色,应该是突破元婴的七重劫雷。渡劫的不是他。” 夜枭蹲树上半天不动,萧旷无奈举杯,“喝酒喝酒。”自己一饮而尽。 温灵玉正要举杯,视线无意中扫到镜石传来的实况,目光顿时凝住了。 一道斩破苍穹的剑光,从天边升起,划破了无边无尽的黑夜,划过了熊熊燃烧的林火。 汹涌磅礴的剑意自远处倏然接近,只直视片刻,便刺痛了镜石前凝视的视线。 萧旷痛快喝完了一杯酒,再去看桌上的镜石,黑了。 “怎么回事?刚送进去的。”他诧异地把镜石抓在手里,试图重启阵法。 一只青色的符鹤慢悠悠地从门外飞进来,落在温灵玉的指尖。 几乎与此同时,身穿紫衣的华阳宗弟子风风火火地冲进大门。 “宗主!“那弟子大吼道,”刚刚传来的消息,小崇山秘境碎了!秘境里历练的所有弟子都被传送阵传出来了!现在四处乱哄哄的!” “怎么回事!”萧旷不满地站起身。“就没有一天消停的时候。还能不能让老子好好喝顿酒了。” 温灵玉打开指尖的符鹤,一目十行地看完,站起身来。 “不只是入境历练的弟子被传送出来这么简单。小崇山秘境里的所有大小妖物,灵植,包括大乘期修为的合意君,都出来了。” —————— “怎么回事啊?” 纪凌上一刻还在湖边烤鱼,下一刻已经站在麟川宗山门外的秘境传送阵口,茫然四顾,手里还举着一根串着肥鱼的烤架。 “姐?陆哥?你们人呢?” 闪烁着金色光芒的传送阵四周,围满了人。 从这处进入秘境试炼的各家仙门弟子,足足七八十号人,被原地送了出来,茫然地打量着四周。 相距不远的麟川宗山门处,一阵五彩光芒闪烁。 护山大阵从里面打开了。 戒律峰大长老严行知得知了消息,匆匆亲自赶来此地。 “怎么回事!”严行知大步过来,质问负责看顾此地传送阵的启明峰主,元婴后期修为的敬和真人,方敬和。 “小崇山境传承五百年都无事,怎么今日突然破了!” 方敬和无辜地摊手,“我也不知道啊严师兄。天下万物皆有寿数,或许是小崇山的大限已至,该死了,就死了罢。” 严行知:“……拿出一峰之主的态度来,说人话。” 方敬和咳了一声,规规矩矩行礼,”方才我清点了人数,自此处传送阵入境试炼的所有弟子,都在这里了。” 严行知这才勉强颔首,“辛苦方师弟。” 方敬和又道,“虽然所有弟子都在这里了,但秘境中似乎还有人……” 严行知的表情严肃起来,“想必是从其他三处传送阵口入境的弟子,还来不及撤出。我们再等等。” 就在短短几句对话的功夫,传送阵口的淡色金光,又微弱了几分。原本凝结成千百道金线的阵法灵气,也虚化了许多,在半空中若隐若现。 方敬和又道,“秘境中之人,只怕并非是遗漏的历练弟子,而是另有高人。” 严行知:“什么意思。” 方敬和转身吩咐弟子,“姚夏,把刚才收拾的那堆东西给严长老看看。” 身穿内门弟子服的圆脸少年姚夏应了一声,走上前来,从腰间取出鼓鼓囊囊的灵植袋,在严行知面前打开。 一阵嘤嘤嘤的哭泣声响彻天际。 严行知被震得头晕脑胀,倒退半步,这才看清楚,灵植袋里满满当当装了上万株扭动哭泣的灵草。 严行知捂着耳朵,示意姚夏把灵植袋扎紧,绷着脸问方敬和,“这些……都是从秘境里弄出来的?” 方敬和:“不是我们弄出来的,是灵植他们自己蹦出来的。还有个袋子,里面装满了从秘境里自己跳出来的杜康鱼和鹧鸪鸟。个个又肥又大,下酒不错。” 严行知正要骂人,忽然脸色一变,“大小妖物都出来了,却还有人滞留在里面?” “正是如此。” 方敬和道,“所以才赶紧传讯给师兄你,咱们一起见证一下,这强行压制了秘境内众多大小妖物,留在最后压轴出来的,到底是什么样的人物——” 便在这时,周围人群传来了一阵惊呼声。 传送阵口的复杂金色阵法灵线,突然寸寸断裂。若隐若现的千百道金线在虚空中闪烁几下,化作大片的碎金光芒。 “哎呀,”方敬和惋惜地道,“密境彻底碎了。从此以后,天下再无小崇山——” 周围人群忽然又传来一阵更大的惊呼声。 就在碎裂的阵法中心,凭空出现了一只巨大的树根,覆盖了数十丈范围。 被树根覆盖住头顶的众多修士忙不迭地往后疾退。 一个愁苦的男子声音,幽幽响彻四周。 “哎,某当年从此处入,如今还是从此处出。可怜某的儿孙们,生于小崇山之中,长于大泽湖之畔,却不知现在散落何方,是不是已经化归虚无了。” 砰的一声,巨大的树根原地扎入土中,足有七八人合抱的粗壮树干显露在众人面前,褐色树皮上露出一张哭泣的大嘴。 话音未落,大树后方响起了充满忍耐之意的冷冽男子嗓音。 “合意君,把伤春悲秋且收一收,给你的儿孙让条路。你再继续堵在阵眼正中,陆某也不能保证你的儿孙是否会随着小崇山秘境一起化归虚无了。” 合意君的茂密枝干一阵乱晃,急忙把扎入土中的树根高高拔起,跳跃着奔到几十丈开外。 围观人墙唰得左右分开,给合意君让出巨大的通路。 紧随在合意君身后,十几棵大柳树枝叶勾着枝叶,树根勾着树根,仿佛大串萝卜似的从阵眼处横滚出来,哼哼唧唧躺了一地。 围观众人目瞪口呆。 严行知却已经顾不上这些秘境脱逃的大妖了。 自从听到那道男子的声音,他就不自觉向前几步,直楞楞盯着阵眼处,缓缓自虚空出现的两个人影。 “——纪姑娘?” 姚夏看到了认识的人,吃惊不小,也奔了上去。 “姐!” 纪凌大叫一声,丢了手里的烤架,飞快地跑过去,拉住了其中摇摇欲坠的那个人。 “我找了你好久,总算等到你出来了。姐,你怎么了?受伤了?” 纪瑶脸色苍白,扶住纪凌的肩膀,艰难地摇了摇头, “没事……刚才是你陆哥御剑带了我一程……我的天哪,比咱们的莲花云舟还可怕,呕——” 陆焕从身后走过来,不满道,“哪里比得上你们的莲花云舟。你姐姐不过是初次御剑,不习惯而已。” “陆师弟?” 方敬和大惊,忍不住揉了揉眼睛。“真是你?” “陆师弟。” 严行知声音略微有些发颤,上前两步。 陆焕转向二人方向,矜持地点了点头。 “两位师兄,许久不见。” 严行知脸上现出五味杂陈的复杂神色,似狂喜,又似感慨,上前几步,面对面站在陆焕面前,仔仔细细地打量面前之人。 “陆师弟,上次见你,还是四十余年前,我们雪中煮酒,你说你要入后山静修,自此再也未曾露面。一别多年,想不到再见你之时……” 说到这里,他的脸色细微地扭曲起来,伸出食指,笔直指向陆焕身后。 “再见你之时……你就把师祖一代传下来的小崇山秘境,毁得破破烂烂!七零八落!你这秘境之主是怎么当的!“ 陆焕倒是淡定得很,“区区一处秘境罢了。毁了便毁了,何必挂怀。” “区区一处秘境?……何必挂怀?!” 严行知气得直哆嗦,大步上前,一把揪住陆焕的前襟,咬牙道,”你知不知道,整个修真界之中,能够跳脱三界、自成轮回的秘境,只剩下这处小崇山了!” “知道。那又如何。”陆焕扫了眼胸前被抓得皱巴巴的衣襟,眉头拧起,忍耐而克制地道,“严师兄,好好说话,别碰我衣服,否则休怪我动手。” 严行知一拳就挥了过去。 纪瑶和纪凌站在旁边,惊得目瞪口呆。 这师兄弟重逢的画面……跟想象中的温馨场面不太对啊。 方敬和倒是见怪不怪,熟练地上来劝架,“没事没事,息怒息怒。秘境没了就没了,人还在就好。” 这边师兄弟三人扭打成一团,那边呆立的众麟川弟子如在梦中。 还是方敬和的亲传弟子姚夏最先反应过来,撩起衣摆,上前单膝跪下,“恭迎陆师叔出关!” 众多麟川宗弟子如梦初醒,自左右蜂拥向前,齐齐跪下, “恭迎陆师叔出关!” “恭迎明霄真人出关!” 方敬和挡在中间,伸手架住严行知的拳头,把陆焕挡在身后,“严师兄,当着这么多后辈弟子的面,需得拿出戒律峰大长老的态度来。你这个样子不好的。” 严行知忿然拂袖,退后几步,抹了把眼角喜悦渗出的泪花,伸手指点着陆焕, “你就护着你的好师弟!那你怎么不问问他,他在后山一待就是四五十年,破境,渡劫,居然一声不吭,自己独自硬抗!你、你自己想找死,谁又能拦得住你,何必连累了好好一个自成轮回的小崇山秘境!你老实说,秘境究竟是怎么毁了的?!” 方敬和咳了一声,回头道,“陆师弟啊……说说看?” 陆焕倒是毫不在意,有话直说:“在秘境中忽有所悟,召出鸿光,一剑斩碎了。” 方敬和:“……” 严行知:!!! 围观众人:??? 方敬和无奈扶额,“师弟你啊……怎么当着这么多人面前说出来。” 陆焕平静道:“斩都斩了,有何不能说。” 第42章 (捉虫) 心中桎梏已去 大长老严行知面无表情, 宽阔的肩膀却颓了下来,仿佛整个人已经被打击地呆滞了。 他站在原地一言不发,转身就走。 方敬和追在后面叫道, “严师兄,严师兄!你怎么突然走了?你去哪里?” 大长老:“回山。以麟川宗名义向仙界各大宗门发帖, 为小崇山秘境被毁之事致歉, 并告知明霄出关。” 方敬和送出了几步, 转身走回,对周围跪了满地的麟川门下弟子道,“哎, 还跪着作什么。见过你们陆师叔了,就都起来吧。” 又对陆焕道,“既然出关了,又正好在山门脚下,索性便回宗门看看。大家都很想念你。” 陆焕冷淡地道,“不去。” 方敬和:“……好师弟,给师兄个面子,这么多师门子侄辈的看着呢。” 陆焕:“我有旁的要事。”说完,他侧过身来, 对远处微微颔首,“纪瑶, 来。” 纪瑶站在消失的阵眼处,正在发愁接下来去哪儿。是先回麟川城外呢, 还是先送纪凌回麟川宗外门, 茫然了片刻,听到陆大佬召唤,没多想就过去了。 “什么事陆焕。” 陆焕弹过来一个净尘诀, 把沾染了少许浮灰的浅碧色对襟罗裙洗得闪闪发亮。 “你的坠子里装了五万斤的鱼,却把我给你的符篆丹药留在秘境中了。” 纪瑶轻轻‘嘶——’了一声,懊恼地拍了拍自己的额头。“忘了。” “不后悔?“陆焕斜睨她一眼,”那些符篆丹药,可比鱼肉贵重得多了。” “有一得必有一失。”纪瑶叹了口气,随即抛开了,“没了就没了吧。毕竟乌辛每天吃的是肉,又不是符篆丹药。” 方敬和好奇探究的眼神在纪瑶的身上转了几圈,终于开口询问,“陆师弟,这位是?” “散修纪瑶,也就是在秘境之中,斩鱼练剑,腌鱼结丹,独辟蹊径,求证大道之人。”陆焕介绍道。 纪瑶老脸一红,谦虚道,“过奖,过奖。纪瑶见过敬和真人。” 这么奇奇怪怪的介绍词……听起来怪不好意思的。 “这次秘境之中,我得了纪瑶的提点,心中有所感悟,所以一剑斩破了小崇山。” 说到这里,陆焕注意到附近乱糟糟的局面,“似乎造成了一些麻烦?还请师兄海涵。” “无妨无妨,小麻烦而已。比起你当年说撂挑子就撂挑子的壮举来说,也算不上什么。” 方敬和似笑非笑,极感兴趣地看了纪瑶一眼,“倒是这位纪小道友,年纪轻轻,很厉害啊。几句话提点了陆师弟,不知如何提点的?” 纪瑶:??? 一口大锅从天而降,她自己才更觉得莫名其妙。 纪瑶瞪着陆焕,无语凝噎,“你一剑斩破了小崇山秘境,跟我有什么关系?我这点微末修为,哪里能提点到你。” 陆焕唇角微微扬起,“提点的是心境缺失之处,和修为有什么关系。” 带着细微的笑意,他极郑重地当着师兄的面道, “身在樊笼已久,眼中竟看不见樊笼。幸好秘境中被纪瑶几句点醒,如当头棒喝,醍醐灌顶。” 秘境虽然破碎,传送阵口却还残余着大量淡金色的灵力碎芒,在半空中四处飞舞,仿佛下了一场金叶子雨。 方敬和与陆焕并肩站立,随手接起几片金色碎芒, “陆师弟啊,纪小姑娘究竟是如何提点了你,令你有所触动,一剑斩破了秘境?不妨说说看。” “倒也没什么大事,”陆焕平静地道,“不过是被纪瑶催促着,直面不痛快的人和事。当面骂了扶摇君,再驱逐了他的后辈而已。” 方敬和轻轻吸了口气,眼神都变了。“你……当面骂了扶摇君?然后呢。” “然后,心中忽然有所感悟——所谓秘境,从自然造化而来,却脱离了自然造化。秘境中的丘陵山川,形状不得自主。秘境中的生灵和魂魄,号称‘跳出三界,自成轮回’,说的好听,其实就是强行拘在秘境囚笼里的囚犯罢了。” 金色的碎芒在四周不断闪动,陆焕随手也接起一片, ”斩破秘境,放归生灵魂魄,重入大道轮回。我觉得很好,便做了。” 方敬和摸了摸鼻子,无奈道,“放归生灵,自然是好。但陆师弟你回头看看,被你放出来的,除了秘境里的磅礴灵气,千万灵植走兽,还有合意君这样的大妖啊!它的修为不弱于你我,今日放虎归山,你将来如何确保,一定能够约束的了它?” 形状古朴的山门之下,陆焕侧过头来,静静地看了身边的方敬和片刻,道,“方师兄,或许我们一直都错了。” 方敬和:“嗯?此话怎么说。” “数百年来,从师祖辈开始,我们一直四处奔波,平定赤潮,诛灭凶兽。麟川后山设下重重禁制,困住了数千大妖。引天地灵气洗涤浊气,以道门书籍教化规矩,防止他们堕入赤潮。” “不错。” “赤潮经常来犯,我们便设置了宗门护山大阵,选拔天资超群的弟子为宗子,宗主下山击杀赤潮,宗子护山。” “不错。” “赤潮凶猛,各大宗派的峰主,长老,宗子,甚至宗主,陨落者不计其数。为宗派而死,为拯救三界劫难而死,人人称赞。‘浩然正气’,成了仙门公推的大道。” 说到这里,方敬和微微点头,陆焕的话锋却一转, “然而,方师兄可曾想过,为何数百年来,入世斩赤潮的大能,没有一人突破化神境。修真界半步圣人境的两名人仙,偏偏出自方外之地的‘回风涧‘,‘不系舟’?” 周围金色碎芒四散飞溅,陆焕随手丢下手心虚握的一片。 “因为他们活得自在。” 方敬和愕然不语。 陆焕缓缓道,“五十年前,师尊陨落,我继任小崇山秘境之主,困住了秘境中的众多大妖。” ”然而,秘境中那些大妖,何尝不是困住了我。秘境不破,则囚笼不破,我不能出。” 方敬和哑然片刻,道,“因此,你一剑斩破小崇山。” “正是。” 陆焕抬起头,看远方流云苍穹,夕阳落下。 “秘境之中,纪瑶对我说,我辈修道之人,最大的毛病,便是以为万事皆在掌控之中,事实却并非如此。我觉得很有道理。——自成轮回的小崇山,教化大妖的后山禁制,种种居安思危的防御手段,是浩然正道,仙门护持,也是樊笼枷锁。” 方敬和的视线陡然锐利起来, “陆师弟,你想说什么。” “我想说,大道三千,斩鱼可练剑,腌鱼可结丹,其实并没有所谓唯一正确的路。” 陆焕缓缓道:“师兄,我本是做事随心之人,仙门推崇的浩然之道,并非我之道。只是师尊陨落后的数十年,我却终归还是为了他人眼中的道,摒弃了我自己的道。” 一只蓝色蝴蝶翩翩飞舞,避过闪烁的金光碎芒,飞舞到陆焕的眼前,展开的美丽翅膀在空中细微抖动。 陆焕心中一片明澈,抬起右手,引那只蓝色蝴蝶落于掌中。蝴蝶抬起黑而柔软的触角,在他的掌心轻轻碰触。 浅棕色的眸光低垂,近乎温柔地注视着掌中的蝴蝶,微微一笑。 周围的时间,连同人声,风声,草木拂动,蝴蝶振翅,全部静止了。 刹那间,方圆百里之内,漫山遍野,百花齐放,枯木逢春。 天地灵气开始疯狂的聚集。 一股浩瀚磅礴的灵气拔地而起,无边无际的神识倏然向四处发散,覆盖了整个苍茫大地,漫漫千里。 停滞了片刻的时间,又很快恢复了正常。 蓝色的蝴蝶翅膀,继续在陆焕的掌心细微地颤动着。 方敬和怔忪了片刻,又惊又喜,难以置信地上前半步,“师弟,你、要破境了?” 微风拂过玄色的衣摆,陆焕答非所问,轻飘飘道,“心中桎梏已去。” 夕阳远下,流云聚集,被晚霞映照成红彤彤颜色的大片云朵,结成朵朵莲花形状,聚集在陆焕的头顶处。 十八瓣雪白莲花瓣依次展开。 天地间灵气疯狂聚集,周围漫山遍野,数不清的奇花异草同时盛放,天地间幽香久久不去。 周围众多修士瞠目之余,纷纷借着这个难得的机会,各自打坐入定,寻求突破。 便在此刻,天边悠悠飘来几缕浮云,化作三四双若隐若现的黑色眼睛,依次睁开,居高临下,窥视此间。 陆焕抬头看了那几缕浮云一眼。 “扶摇君,陆某请战。”陆焕平静地道,“定于下月十五,登门拜访不系舟。诸君若有闲暇,还请一同前往观战。” 挂在天边的几双巨眼仿佛同时遭遇了重击,蓦然合上,消失不见,浮云四散。 幽幽的叹息声随风飘渺而去。 “那些窥探之眼……”方敬和指点着四散的浮云,低声询问,“可是‘回风涧,不系舟’那两位?” “不止是他们。”陆焕遥望天际,“这修真界中,化神期修为的人仙,远不止两人。只是我们不知罢了。“ 方敬和心神震动,沉思不语。 暮色渐起,天上的祥云莲花逐渐闭合,重新化作了浮云,天地疯狂聚集的灵气也逐渐平静。 灵气退散,周围打坐的众人也纷纷自入定中醒来。 众多修士静默了片刻,不知是谁最先开的头 ,带着无尽的敬畏,俯身拜下,恭谨唤道,“恭贺明霄君,突破化神境。” 在场的众多修士如梦初醒,纷纷恭谨行礼。 “明霄君。” “明霄君。” “见过明霄君。” 纪凌从入定中醒来,从人群中站起身,兴奋地大喊一声,“陆哥,恭喜呀!”顿时收获周围的震惊白眼无数。 陆焕闻声侧过身来,微微颔首,示意纪凌也跟随上来。 方敬和的眼神又在纪凌的身上转了几圈,“咦,这位小兄弟的打扮,是我宗的外门弟子?” 纪凌连连摇头拒绝,“曾经是,现在不是了。我要改投隐云宗门下的。” 方敬和:“啊这……” 陆焕沉吟了片刻, “今日先回宗门,小崇山秘境的事,以后再跟几位师兄细说——” 一阵巨大的轰鸣之声,几乎震破耳膜,顿时盖住了这边的话语声。 众人齐齐转头,循着声响的方向望去,只见北边飘渺矗立的大片邙山群峰之间,尘土弥漫,遮天蔽日。 方敬和分辨了片刻,吃惊不小,“那是宗门内山诸峰的方向!这么大的动静,到底发生什么事了?”说着就要御剑飞去查探。 “师兄莫急,不是什么大事。”陆焕拦住方敬和,轻描淡写道,“不过是后山禁制破了。” —————— “后山禁制破了!所有内门弟子御剑,随我来!“ “后山大妖跑的满山都是,带好你们的防御法器,跟我去抓啊啊啊!” 负责后山防护职责的穹庐峰主匆匆御剑飞起,携带百余名内门精英弟子赶赴后山。 戒律峰之巅,严行知连宗门服饰都来不及换,披着竹青色的休憩常服,匆匆用发带扎起披散长发,带了几名亲随弟子便御剑冲下山门。 古朴高大的山门台阶下方,闪过明亮的五彩光芒。护山大阵从外打开,山下一行人拾级而上。 正好撞到严行知火烧火燎般的御剑冲下来。 “敬和!明霄他怎么……了……”视线扫过台阶下众人的同时,他的半截吼声卡在嗓子眼里,没声了。 千级汉白玉台阶下方,陆焕好端端站着,看起来意识清醒,也没有缺只胳膊,断条腿什么的。 下方的众人听到动静,齐齐抬头,往上看过来。 “到底怎么回事!”严行知快步冲下台阶,心中担忧更甚。 禁锢数千大妖的后山禁制,向来是陆焕以自身的大乘期真元护持。 前阵子陆焕遭遇雷劫,突然离开后山的那一阵,后山禁制就曾经小范围溃口,还是严行知领着七八名峰主一起补上的。 “怎么回事?才听说你突破了化神境界,可是哪里受了伤,真元不继?敬和,刚才发生了什么?好端端的,怎么后山禁制破了?”大长老紧张地连声询问道。 方敬和在旁边咳了一声,“人没事,人好着呢。就是他自己突然悟了道,那个,把禁制撤了呗。” 严行知愣了半晌,反应不过来,“后山镇压了数千大妖,还有数不清的金丹以下妖兽……陆焕,当真是你自己把禁制撤了?” 陆焕淡淡道:“严师兄不必多虑。运转后山禁制,占去我两分真元。如今禁制已无甚大用,便撤去了。” “……什么叫无甚大用?!” 严行知额角青筋暴起,上前一步就要去揪他的衣襟,”你可知道,后山那只元婴后期修为的庆山大妖,桀骜难驯,已经可以化形,若被他逃脱了,天上地下,三界之中,如何再抓回来?” 陆焕神色忍耐,盯着严行知抓衣襟的手。 “严师兄,还要再打一次?” 严行知:“……” 双方各自后退两步,陆焕随手在虚空中一抓。 周围的空气仿佛融化了似的,闪过扭曲的透明波纹,两边分开,半空中露出一条金色缝隙来。 一条毛茸茸的大尾巴从扭曲的金色缝隙中探出来,被陆焕抓在手里,往外一扯。 众人耳中传来一声震耳欲聋的咆哮。 身躯如小山般庞大的虎头大妖怒吼挣扎着,却始终无法挣脱那只修长白皙的手,在众人视线中不断变小,最终变成了奶猫大小毛茸茸的一团,被陆焕扯着尾巴倒提在半空中,晃了晃,扔进了严行知的怀里。 “庆山大妖,拿去。” 陆焕从怀里拿出帕子,嫌弃地擦了擦满手的绒毛。 第43章 识微殿客卿 大长老严行知用两只手指拎着脖子后面的皮, 把扭动挣扎的奶虎拎起来,不确定地问,“这是……庆山大王?” 庆山大王仰头咆哮一声, 凶恶地龇出满口的尖牙,口吐人言, “是你家爷爷!” 模样虽变了许多, 声音倒没变。 严行知辨明了真身, 哼道,“禁锢后山修身养性多年,依然不知礼教, 凶性毕露。如此兽性未驯的大妖,怎能放归山林?” 庆山大王放声大笑,“你爷爷运气不好,被你们抓了,要杀要剐随便你!爷爷我的儿孙们,从此能放归山林,死而无憾,哈哈哈哈!” 陆焕在旁边接口道,“庆山大王, 你子孙几何,多少开了灵智?报上数来。” 庆山大王啐道, “我呸!爷爷我偏不告诉你!陆明霄,有本事你自己抓去, 老子就不信你能全抓回来!” 陆焕:“好。成全你。” 玄色大袖虚虚拂过, 数十道凝实的真元细线探入了金色的裂缝之中。片刻之后,只听哎哟哎哟之声不绝,各种花色的虎头妖兽被细线捆住, 缩成一团,咕噜咕噜从裂缝里滚了出来,躺了满地。 陆焕:“庆山白额虎族四十八只。” 庆山大王:“……” 凶恶龇牙的表情瞬间收起,庆山大王扑通跪在地上,抖了抖毛茸茸的耳朵和尾巴,声音也变成了软绵绵的童音。 “明霄真人,哎呀,您老有话好好说——” 陆焕却已经懒得再听了,引动真元细线,将庆山大王的一干儿孙连同庆山大王自己,全部塞回了金色的缝隙里。 虎头大妖们的挣扎嚎叫声逐渐消失。 方敬和指了指裂缝,“陆师弟,你这是把他们送去哪儿了?” “谁知道呢,天地裂缝,看他们运气罢。” 陆焕自虚空中又虚虚一抓,这次抓来一只身躯更加庞大的七尾狐妖,七条毛茸茸的白色大尾巴卡在金色的缝隙里,毛多且蓬松,狐妖的躯体缩小了半刻钟才缩到尾巴可以钻出缝隙的程度。 陆焕隔着帕子,倒提中间一条尾巴,把七尾白狐妖拎了出来。 这只元婴狐妖的脑子看起来比方才的庆山大王好用许多,甫一着地,立刻跪地痛哭: “明霄真人!啊不,明霄君!奴家不跑了,不跑了!不要杀我嘤嘤嘤。 ” 陆焕客气地打招呼,“是长白大王?多年不见,长白大王腿脚慢了不少。过了这么许久,还没跑出八百里麟川地界?” 长白大王痛哭流涕,“还不是因为儿孙太多,逃跑时跑得满山都是,奴家顾不过来了么……” “你子孙几何,多少开了灵智?报上数来。” “七尾白狐族共计两百七十八名,开了灵智的,约莫四五十。”长白大王果然聪明,闻言而知雅意,立刻伏地道,“愿为明霄君驱使。” “驱使就不必了。”陆焕淡淡道,“陆某打算新立一峰,征召外门弟子,不限族群。你可愿携族内开了灵智的子孙,投入新峰门下?” 此话传入众人的耳朵,不止严行知和方敬和惊咦出声,就连后面站着的纪瑶也愣了一下。 大乘以上修为的大能设立新峰,仙门大派都不少见,不稀奇。 稀奇的是‘不限族群’这四个字。 仙门之内,前所未闻。 长白大王也愣了愣,迅速反应过来,欣喜若狂,连连磕头道,“愿意!七尾白狐族愿意!” “陆某设立新峰,征召外门弟子,要求只有三个。”陆焕伸出三根手指, “第一,遵守门规,做事勤勉。好逸恶劳者不要。出口成脏者不要。 第二,喜爱洁净,定时洗浴。脏污邋遢者不要。长毛拖地且无法化形者不要。 第三,每日饭食不超过十斤。 长白大王听清楚了?你且去,将此事传讯天下妖族。” “是!”长白大王又磕了个头,起身几个连续纵跃,拖着七条长尾巴消失在远处。 纪凌站在最后头,凑过去纪瑶那边,用手捂着嘴巴,小声道,“姐,乌辛进不去新峰了。好可惜。” 纪瑶捂着嘴巴小声回道,“当然了。你还没听明白么,这三条选拔要求,条条都是针对乌辛的。他有多讨厌乌辛啊……” 陆焕侧过头来,警告地扫了这边一眼,纪瑶闭上了嘴,和纪凌互相吐了吐舌头。 事情虽发生得突然,但既然当众开了口,便没有收回的余地。 于是,纪瑶便在山门的千级台阶下面,托着下巴,眼看陆焕和两位师兄御剑升空,在四周茫茫邙山群峰中选中一座秀美的山头,拔山而起,引水为瀑,忙活了整个时辰,最终唤出鸿光,以无形剑气在山头上刻下龙飞凤舞的三个大字: ——洞明峰。 方敬和御剑立于半空中,擦了一把额头的汗珠,“师弟,你的洞明新峰,打算立于何处,前山后山?” 陆焕同样御剑站在高空,打量了眼脚下闪耀着护山阵法五彩光芒的山门,“不必费心移动了,就放置在这里。” “什么?” 严行知瞪眼,“山门台阶上面?岂有此理!以后弟子们上山下山难道还要绕道走不成?” 陆焕伸手点了点周围灵气氤氲的空气,“我的意思是,放置在山门之侧,宗门之外。立于天地之间,不在俗世地界。” 方敬和点点头,道,“如此甚好。将妖族弟子和普通弟子分隔开来,减少摩擦争执,闹不出大动静。” 严行知哼道,“洞明峰之主选定何人,你想好了么?收纳弟子‘族群不论’,哼,到时满山的大妖,可不见得有人愿意来做这个峰主。” 陆焕想了想,御剑落地,走到正坐在台阶上泪汪汪打呵欠的纪瑶面前。 “纪瑶,你可愿意为洞明峰之主?” 纪瑶捂着嘴,一个呵欠还没有打完,被突如其来的这句话给呛住了,捂着嘴,剧烈地咳嗽了几声。 “我?洞明峰主?” 事发突然,难以置信,她茫然地指着自己,“我一介散修,我我我都不是你们麟川宗的人?” “不论出身。”陆焕简短的道,站在纪瑶身前,伸出右手。 纪瑶借力站起身来。 “陆焕,你是不是忘了,我的修为刚刚突破金丹。峰主至少要元婴修为吧。” “修为不是问题。担任洞明峰主最大的挑战,是需要对入峰的弟子一视同仁,无论相貌,性情,年纪,习惯,人族,妖族,兼容并包,因材施教,无分别之心。你可能做到?“ 纪瑶一听就乐了,“这是什么要求啊,太简单了。” 陆焕深深地看她一眼,“不,并不简单。单是对妖族“无分别之心”五个字,世上就没有几人能做到。” “至于你关心的修为问题,我已设下禁制,凡是踏足洞明峰的所有修士大妖,除了你之外,修为都会被压制到筑基。以你的金丹修为,在峰中可以畅行无阻。峰顶有湖,有田,有树。你可以吩咐妖族外门弟子,帮你捕鱼,捉鸟,种植灵草,蓄养鸡鸭。” 纪瑶想象了几秒钟,艾玛,这不正是她向往的田园生活,听起来很不错嘛。 内心动摇片刻,她还是拒绝了,“我拜了师尊了。虽说是无名散修,但也是有师门的。不能入你们麟川宗。” “你只管担任洞明峰主,不必拜入麟川宗门,也不入弟子名册。”陆焕道。 咦?还有这等好事? 同意的话在舌头上转了一圈,硬生生缩回去了。 纪瑶琢磨了半天,开始试探底线,“如果乌辛可以跟我一起进洞明峰的话,那我可以考虑一下……” 陆焕:“你听到洞明峰的三道章程了。它不符合。” 纪瑶:“我会盯着他做事。每天打水给他洗毛。饭食不超过十斤这个有点困难……但我坠子里有五万斤鱼嘛,每天的肉食我出!我出还不行吗。” 陆焕毫不让步,“长毛拖地且无法化形者不要。” “他可以化形!”纪瑶力挺乌辛,“他以前突破金丹中期的时候化形过一次,挺帅挺高一个男孩子……” 话还没说完,她突然感受到了久违的大佬眼神杀。 凉飕飕的眼神看起来怪瘆人的。 “嗯?”陆焕盯着她看了一会儿,“乌辛可以化形?高大男子形貌?” 纪瑶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闪电般的否认三连。“不是,不可能,我开玩笑的。灵宠怎么会化形呢,他就是一只红嘴八哥嘛。” “混血三足乌,并未结契,确实可以化形。” 陆焕冷冷道,“混的是何族血脉,想必你也知道?” 纪瑶:“……” “秘境之中,大泽湖之畔,我曾经说过,希望把你所有隐藏的秘密,尽数告知。包括如何不结契而驱使大妖辛重华,何谓‘西统’ ……” 身边打瞌睡的纪凌也被惊醒了,揉了揉眼睛,“什么‘西统’?姐,陆哥,你们打得什么哑谜啊。” 纪瑶维持着最后的倔强,摆摆手:“没事没事,小凌,继续睡你的觉去!“转身对陆焕说,”好端端的,怎么突然提起来这个话题了。咱们换个话题行吗。” 陆焕又盯着纪瑶看了一会儿,换了个话题,“你不想提这事,那我们便继续说之前的峰主之位。你接是不接?” 纪瑶张了张嘴:“我还没想好——” “你不想接峰主之位,也可。那就站在这里,把‘西统’的事讲清楚了。” 纪瑶:“……” 你行的,硬生生把两件不相干的事凑在一起,整成个死循环了。 她这边想了一会儿,点了头。 “很好。”陆焕对不远处的严行知和方敬和两人道,“洞明峰主人选,已经定下了。” —————— 严行知站在台阶之上,早已目瞪口呆,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你还真让她……这位纪姑娘也说了,她不是我麟川宗门下弟子。” 旁边的方敬和若有所悟,抬头看了眼云端高处若隐若现的洞明峰, “我总算明白了。山门之侧,宗门之外,原来是这个意思。严师兄,洞明峰不入山门,严格来说,不算是麟川宗门下内峰。” 严行知怒了:“不是麟川门下内峰,这好大一座峰头又算是什么?你陆焕要自立山头,开宗立派了?麟川宗立宗千年来,从来没有过这样的规矩!” “我无意自立山头,只是觉得纪瑶的心性可以担任峰主重责,便让她来做。” 陆焕不甚在意地道,“陆某以随心道破境,不甚看重规矩,两位师兄多担待些。” 严行知:“……” 他一撩衣摆,大步迈下台阶,气势汹汹地向纪瑶这边走过来,青色衣摆甩到台阶上的细碎石子,碎石飞溅,惊得纪瑶往后倒退半步。 “大长老,有话好好说。您有何指教啊?” 严行知怒冲冲道,“你既入了他的眼,我还能有什么指教。麟川三十六峰,峰主无一例外,全部出自内门嫡系。如今你既然担任了洞明峰主,又不愿拜入麟川门下,只能以散修名义,挂名在外门为客卿了。” 纪瑶:“哦。好吧。” 严行知:“时间仓促,来不及与其他峰主商议,我就代你在外门十三峰中,选择一处挂名。你觉得如何?” 纪瑶:“哦,都行——” “不必。”陆焕打断道,“非要她选择一处挂名的话,便让她随我入后山识微殿,担任识微殿客卿。” 此话一出,严行知与方敬和的脸上同时闪过惊异神色。 方敬和上前几步劝道,“识微殿是宗门重地,不能轻易示人。就连杜鸣,你都没让他进去过几次,怎么如今……” “不让杜鸣进识微殿,是因为他心性不定,还需时日观察。”陆焕瞥了眼台阶上坐着发愣的罗衫少女,“更何况,纪瑶的算力过人,远胜杜鸣。” 严行知与方敬和互看一眼,脸上都是怀疑神色。 “这位纪小道友果然算力过人?她修习过阵法?四柱八卦,紫微斗数,都有涉猎?” 纪瑶自己也是满脸的怀疑人生,“大长老说的这些东西,四柱八卦,紫微斗数,我都没学过啊。” “在小崇山秘境中,我曾亲自考验过她。虽没有学过四柱八卦这些,却精通布阵,算力过人。” 陆焕斩钉截铁地道,“足以担任识微殿客卿。” 第44章 我喜欢剑 大长老严行知无力地挥了挥手, “那便让她去识微殿罢。反正是你的地方,出了事你自己兜着。”说着往千级台阶上走去。 陆焕:“对了,严师兄, 护山大阵——” 严行知脚下一个趔趄,霍然转身。 “不会罢?连护山大阵你也……杜鸣他经验不足, 不行的!” 陆焕语气平和却坚决, “只要我继续担着护山大阵, 杜鸣他永远经验不足,永远不行。” “……” “再说了,护山大阵在身, 我便无法离开邙山八百里地界,如何去会扶摇君?我再护持一个月,下月去不系舟之前,便撤了。” 严行知听完,一言不发,伸手招呼方敬和随他来,两人御剑升空。 方敬和问,“我们这是去哪里,严师兄?” “与我一起回戒律峰, 把没写完的书帖都撕了重写。” 严行知的声音沮丧万分。 “向各大仙门宗派传书,麟川宗陆明霄以随心道突破化神境, 小崇山秘境被他一剑斩了,后山禁制撤了, 新立的洞明峰收弟子‘族群不论’, 下个月要去不系舟挑战扶摇君,再后面如何宗门也管不住他了。趁这几日他老老实实待在山门里,要备礼祝贺的, 看热闹的,打听底细的,都尽快过来吧!” 麟川内门兵荒马乱的时候,纪瑶坐在山门石阶处,还在苦苦思索着: 识微殿在哪儿?从来没去过的地方,为什么名字听起来如此的熟悉,仿佛听人提起过不止一次?? —————— 麟川城中。 一只青色符鹤晃悠悠地飞进屋里,落在温灵玉的指尖,随即砰得化作一片青烟。 青烟中浮出了隐云宗大长老愤怒的面容。 “岂有此理!” 轻烟缭绕的静舍中,隐云宗大长老用手里的竹筒敲着长案,愤怒道,“什么随心道?随心所欲、肆意妄行也能修成正道?前所未闻!简直是胡闹!” 温灵玉起身行礼,“宗主。大长老。” 身穿白衣青竹纹宗服的隐云宗宗主,叶焕之,微微点头回礼。叶宗主下首,大长老愤愤把手里的竹筒左右展开,示意温灵玉看过。 原来他拿的,并不是真的竹筒,而是以古礼书写编订而成的竹简。 以修真界惯例,只有遇上极重大的事件,才会以竹简古礼传讯各仙门。 温灵玉一目十行地扫过,看到最后‘严行知顿首’五个字的署名,不由莞尔。 “麟川宗严大长老的亲笔,看来陆明霄突破化神境是确凿无疑的了。宗主,大长老,我此刻正在麟川城内,不如就由我代宗门送上贺礼。” 大长老气冲冲道,“自然是你去送!送完就走,不要耽搁时间!灵玉,我知道你和那陆焕私交不错,但这次,他做的实在太过,哼,‘族群不论’,他的洞明新峰居然收起妖族来了!好好的弟子和一群金丹元婴大妖混成一堆,万一山门之中起了赤潮,那岂不是,千里堤防,蚁溃千里!” 温灵玉道,“明霄如今已经入了化神境,便是当真起了赤潮,倒也不至于束手无策……” 话音未落,大长老已经暴喝道,“他胡闹,你绝不能跟着他一起胡闹!他们麟川宗约束不住门下,但我们隐云宗决不能出这样的大丑闻!” 上首位端坐的叶宗主斯文一笑,安抚道:“灵玉修行的又不是随心道,不必担心。” 转向温灵玉,殷切嘱咐他早日回昆仑,隐云宗的护山大阵已经快要停转,需要他重新担起来。 “是。等贺礼送完,我便回去。” 半空中漂浮的青烟越来越淡,千里符即将失效。 温灵玉抓紧最后时间道,“有件事需要回禀宗主。这次前来麟川城,意外发现有个孩子资质不错,悟性也契合。他名列小崇山秘境的英才榜前十,我想将他收入内门。” “此事由你做主。” 叶宗主应下,切断了千里传讯。 紫烟自铜炉内缭缭升起,淡淡的紫檀香弥漫了夕照阁。温灵玉静坐了片刻,耳边忽然传来一阵喧哗之声,有人在楼下争吵,吵闹声越来越大。 “什么事?”温灵玉皱眉问道。 守在门外的弟子回禀道,“有个带着斗笠的少年来寻我们隐云宗,也不知是何来历,开口就要找大师兄您,说要拜入内门。叶师兄正在大堂吃酒,听了好笑,讽了那少年几句,两人便吵起来了……” 温灵玉起身出去,站在二楼木走廊扶手处,凝目往大堂争吵处望去。 站在大堂正中的瘦削少年带着斗笠,看不清面目,和坐在长桌旁的叶长曦你来我往,吵得正凶。 听到楼上动静,那少年抬头望去,见了温灵玉,顿时喜笑颜开,掀了斗笠,露出一张唇红齿白的稚气容颜。 “你就是温宗子?久闻大名!” 少年爽朗地笑了起来,“我是纪凌,火系单灵根,金丹修为。听说你们隐云宗的内门弟子待遇是全天下最好的,我要拜入你门下。” ———— “真的假的?我可以有一把自己的剑?” 纪瑶惊讶地睁大了眼,原本就偏圆的杏眼,这下子瞪得更圆了。 狭窄山道阶梯之上,陆焕当前引路。 “你既然习了剑法,自然应当有自己的剑。——还是说,你不喜欢剑?不喜欢也无妨,还有别的法器,铜镜长棍锤子之类的……” “不不不,”纪瑶连声回答,“喜欢喜欢,我喜欢剑!” 穿了修真界,这么多年混下来,宗门传下来的法器只有一对镜子还能用,路边随便折一根木藤就是武器了。害,怪不好意思的。 都怪生了剑灵的宝剑卖价太贵。 回了麟川宗门,陆焕也换回了他惯常穿的宗门服饰,玉冠云靴,玄衣直裾长袍,腰间佩玉,衣摆袖口以银线绣满了山峦,身形挺拔笔直,即使走在山间小道,周身依旧一尘不染,很符合仙人在云端的气质了。 纪瑶看在眼里,虽然身形面孔都没有变,人还是那个人,但不知怎么的,心里却感觉有些陌生。 她有些恍惚,总觉得换了身衣裳,眼前这人就变回了传说中的明霄真人,不,现在应该称作明霄君。 再也不是她捡回来的那个会帮她生火烤肉、在湖边督促练剑的陆白了。 但回想起当初刚捡到陆白的时候,没衣裳穿没发簪用,连剑也没有的窘迫。 还是现在这样更适合他。 陆白回到了正常的人生轨迹,真好。 山间小路窄而崎岖,两边林荫笼罩,知了之声绵延不绝。 纪瑶跟在陆焕身后,踩着石阶往上走,低着头盘算: 秘境之中得了五万斤鱼,够乌辛吃足四个月。陆焕赠了她许多天材地宝,可惜坠子装不下,带不走,那就算了。 陆大佬这人,虽然说话太直不好听,日常用度又挑剔,人还是挺不错的,秘境之中帮扶了她和小凌许多,如今又要给她寻一把本命剑。 原本答应了给她带走、后来又被他收回须弥戒里的上万灵石……就不跟他要了吧。 真开口要了灵石,只怕自己反而倒欠了他几分尘缘,两人之间的纠葛,算也算不清了。日后也不知道该如何偿还。 哎,出任峰主的事情怎么办。 这么大的事情,自己怎么脑子一热答应下来了? 眼前突然一暗,纪瑶猝不及防,鼻尖直接撞到前面的胸膛。 “啊。”她泪汪汪地捂着自己的鼻子,“怎么突然停下了。” 陆焕拧眉看了她一会儿,“想什么呢。与你说了这么多,竟一句也未听见?” “走神了。刚才说了什么?你再说一遍呗。”纪瑶小声道。 陆焕抬手指向对面远处,高悬于烟云缥缈处的模糊山峰, “看你的洞明峰。那长白大王回来了,刚刚通过了入门测试,带领她的七尾狐族人入峰,此刻正在对你这峰主行礼。” 纪瑶极目远眺,果然看见洞明峰入口处依稀排列了一长条的小黑点,对着她的方向行跪拜大礼。 她急忙遥遥敛衽还礼,为首那只七尾白毛大狐狸这才起身,率领众多族人,蹦蹦跳跳地自洞明峰入口台阶处进去了。 一道五彩光芒闪过,重新覆盖住狭窄的山峰入口。 “洞明峰还有入门测试?”纪瑶诧异问道,“什么题目,很难吗?” “入门设了三十八道题,各凭运气抽取,不算难。” 陆焕分出一缕神识,探了片刻,“今日长白大王解开的,是鸡兔同笼题。” 纪瑶没忍住,捂着肚皮噗嗤噗嗤的笑。 妖族弟子想要拜入外门,居然要考数学…… 虽说是小学程度的数学题吧,也难为这群大狐狸了。 正闷笑时,五彩光芒再度闪过眼前。洞明峰入口处又来了一群意图拜入门下的大妖。 这群大妖实在太好认了,隔着这么远距离,纪瑶指着打头的那棵粗壮大柳树,惊讶道,“合意君!他一个大乘期修为的大妖,也要拜入洞明峰?” 陆焕倒是不觉得奇怪,微微点头,“他还算聪明。以他的身份,洞明峰是个好去处。” 合意君的入门考试看起来不太顺利,在入口台阶处徘徊良久,细柳枝簌簌抖落了一地,门口禁制始终不开。愁苦的叹息声隔着这么远还能隐约传入耳中,令人心碎。 “合意君碰到的是什么考题?很难吗?”纪瑶有些不忍心, “他人不错的,别为难人家了。” 陆焕又分出一缕神识,远远地探触便回。 “不过是棋坪落米的题目罢了,他竟算不出?”他低哼一声,“活了千年,学了些人情世故,说话做事看起来聪明了,却还是算不上真聪明。” 纪瑶楞了一下,“是不是纵横十九道的围棋坪之上,第一格放一粒米,第二格放两粒米,第三格放四粒米,第四格放八粒米,以此类推,每格比前格放多一倍米粒,直到放满棋坪,需要多少米粒的题目?” 陆焕的目光中带了欣赏之意,“你果然对算学颇有研究。” “呃,我是知道些算学皮毛。这题吧,不合适做入门考题。别瞪我,我不是说这题目不好,题目本身不错……”但明显不是小学数学范围,超纲了好吧。 纪瑶同情地看向远处峰下的合意君。 飘渺云雾笼罩之间,合意君已经疯了,撑着巨大的冠盖,悲悲戚戚地坐在入山台阶下,任凭子孙怎么用树根拖拽,就是不起来。 最后不知是哪棵大柳树灵机一动,当场用枝条在地上编出了围棋盘的纵横十九道,以碎石为米,一棵柳树负责寻觅碎石,一棵柳树负责放入格中,其余柳树大妖围在旁边,整齐地大声数数。 原本静谧庄严的麟川宗山门上空,顿时变得闹哄哄如菜市集,惊得仙鹤灵兽四起,路过弟子侧目。 纪瑶不忍直视,转过脸去,“只怕数到明天这时候都数不完。祝好运吧,合意君。” 大柳树们齐声数到四位数的时候,纪瑶终于跟着陆焕迈上三千两百极石阶,走过一线天,穿过无边瀑,来到了传说中禁制数千大妖的麟川后山。 山林葱茏,草木扶苏。 无边瀑从百丈山顶高高挂下,水流冲入深潭的巨大轰鸣之声,传出了四五里地去。水气氤氲,聚在半空,久久不散,一道隐约可见的七色彩虹横跨于半空。 无数灵植聚集生长于半圆形状的水潭周围,五彩斑斓,光芒闪烁。 水潭四周,无数大小妖兽或站或卧,饮水的饮水,吃草的吃草,吃果子的吃果子,听到远处走近的脚步声,妖兽们纷纷回头,用黝黑的眼睛看一眼来人,又懒洋洋地回过头去,继续甩尾巴进食。 这场景,实在大出纪瑶的意料。 她惊讶地环顾左右,“不是说后山禁制破了么?怎的还有这么多大妖在后山停留?我以为都跑完了呢。” 话音未落,已经有个含糊的声音接口道,“想跑的早都跑了。留下来的,自然是不想跑的。你这小丫头看起来机灵,怎么说话不过脑子。” 纪瑶循着声音望去,却原来是一只两尺长的灰毛兔子。说话的时候,三瓣嘴里还嚼着灵草,难怪听起来含糊不清。 那兔子几口把灵草吞下肚,跳跃着过来,对陆焕像模像样的作了个揖, “见过明霄君。听说您新起了一峰,唤做洞明峰?我们钱塘垂耳白氏一族喜爱干净,勤俭持家,擅长种植,无处可去。愿拜入外门,每日供奉灵植,还请明霄君收留。” “收留与否,不在于我,而在于她。”陆焕指了指身后的纪瑶,“垂耳大王,这位是洞明峰的纪瑶,纪峰主。” 垂耳大王眨了眨深棕色的圆眼睛,呆愣愣地望向刚被它怼了的纪瑶,突然全身毛发炸起,干呕了一声,把刚刚咽下肚的灵草尽数吐了出来。 ——可怜的兔子吓吐了。 纪瑶见它吐得凄惨,过去几步,小心地把灰毛垂耳兔抱进怀里,安抚的摸了摸后背的绒毛, “别怕,别怕,洞明峰还在招收弟子,只要族内可以化形的弟子,并且能够通过入门考试,就可以——” “随地呕吐者不收。”陆焕扫了眼地上呕吐出的灵植残片,极厌恶地道。 灰毛兔子的两只长耳朵蔫嗒嗒垂下,盖住眼睛,放声大哭起来。 十几只灰毛垂耳小兔子聚拢在周围,化作一个个五六岁的男童女童模样,坐在地上嘤嘤嘤地哭了起来,一边哭一边呕吐,未消化的灵植,草根,吃了半截的胡萝卜,吐了一地。 陆焕:“……” “纪瑶。”他充满警告意味地道,“这群兔子,如果你当真把它们弄到洞明峰去,那我……” 话还没说完,纪瑶突然大喝一声,“都不许哭了!” 嘤嘤嘤的兔子们齐齐吓了一大跳,圆圆的眼睛里都是震惊神色,瞬间鸦雀无声。 纪瑶指着满地脏污,“我数十声。谁吐的,谁负责弄干净。做不到的,再也不要提‘拜入洞明峰’五个字。从现在开始,一。” 垂耳大王闪电般的四脚落地,开始打扫草地。兔子们飞快地化作原型散开,掐诀的掐诀,御风的御风,纪瑶才数到三,周围百丈方圆的草地上,片尘不染,不剩半点浮灰。 纪瑶转过身来,小声商量道,“陆焕,我觉得他们不错呀。很勤勉,很爱干净,都会化形。” 陆焕:“……别的也就罢了。那只。”他伸手指点着角落一只不起眼的小灰兔,“它把刚才吐出来的胡萝卜又吃进肚了。实在不能忍。” 被点名的可怜小灰兔趴在地上放声大哭。 “我也不想的啊,我就是忍不住……肚子饿了……呜哇哇……下次再也不敢了……” 纪瑶正色道,“你们明霄君性情爱洁,见不得这个。听好了,你,就是刚才把吐出来的胡萝卜又吃下去的那个,今日记大过一次。下次再犯,立刻逐出,永不收纳。垂耳大王,洞明峰已经开放,带着你们族人们去入口处考试罢。” 眼见一群兔子蹦蹦跳跳地跑出了后山,纪瑶忽然觉得底气有些不足,走过去几步,试探地拉了拉陆焕宽大的衣袖, “陆焕,我做主收下这些兔子,你……你没生气吧?” 陆焕抬头看天上浮云,过了半晌,忍耐地揉了揉眉间。 “我说过的。收留与否,不在于我,而在于你。” 纪瑶眼睛闪亮起来,嘴角渐渐扬起,露出一个明亮粲然的笑容。 “陆焕。”她凑近过去,端详着面前的男人, “你看起来挺不近人情的,其实……” 说了半截,她忽然又闭上了嘴,不说了。 “其实什么?”陆焕挑眉道,“无缘无故,靠这么近干什么?——你为什么这样盯着我看?” “看你,当然是因为你好看呀。”纪瑶笑眯眯道,一双杏眼弯成了月牙,“真的很好看。我从未见过如此好看之人。” 陆焕沉默了片刻,背过身去,对着远处崇山峻岭,低哼,“我竟不知道你还有这等甜言蜜语的本事。” 纪瑶已经哼着歌儿,走到了前方去,闻声回头笑道,“你不知道的还多着呢。刚认识你的时候,你用我做的发带扎起头发的那个晚上,我就这么觉得啦!” 随着她旋身回望,浅碧色的十二幅花鸟绣纹罗裙也随之摇曳出美丽的弧度。少女明丽的笑容映入眼底,陆焕只觉得心底微微一跳,道心起了动荡波澜。 他掩饰地侧过脸去,眺望着远处缥缈山峦,极正经地问,“说起来,最近你穿好耳洞了么?” 话题跳跃的幅度,比得上小凌在秘境里夺命狂奔的速度。 纪瑶差点没跟上,愣了一下,斟酌着回答,“没有……?” “身为女修,怎能没有耳洞?”陆焕严肃地指出。 纪瑶:“嗯?”大佬我跟不上你的逻辑。 “罢了,”陆焕拂起大袖,“先随我去识微殿,选了你的本命剑之后,便给你穿耳洞。” “……”纪瑶谨慎反问,“谁给我穿耳洞?用什么穿洞?” 陆焕理所当然地道,“我。鸿光。” 纪瑶:!!! 纪瑶站在原地,懵了。 她她她做错了什么,前方等待她的……竟是鸿光穿耳洞的酷刑?? 第45章 (捉虫) 我得到的就是最…… 麟川后山, 方圆百二十里。 大名鼎鼎的识微殿,坐落于后山的无边瀑之下,无尽潭之后, 再往不知名的山林中行进数里,某处无名山谷环抱之中。 那山谷生得极为奇特, 天生一个标准的正圆环形, 周围圆环生满了草木灵植, 千年古木郁郁葱葱,长得足有百丈高,粗壮树干倾斜生长, 浓密的树冠于高空处合拢,正好将山谷环抱的识微殿包裹在内。 若是御剑飞行,不仔细分辨,完全无法察觉此处林木之中,竟有人工斧凿痕迹。 陆焕带着纪瑶,走进了圆环形状的山谷之中。 拱卫在甬道左右的数十棵古木自动左右分开,枝叶伸展,让出一条通路。 吱呀声响起,陆焕推开了两扇丈余高的精铜大门, 当先走进了大殿之内。 带着几分敬仰好奇的情绪,纪瑶抬头打量了几眼大殿式样古朴的拱檐飞角, 又仔细去看高大屋檐下方年代已久的乌木匾额。 一阵山风刮过,屋檐四角挂着的铜铃随风响动, 悠扬动听的铜铃声, 听起来依稀有些耳熟。 纪瑶站在门口回想了半天,突然想起来了。难怪铜铃声听起来非常的耳熟,正是系统爸爸上线的声音嘛! 说起来, 系统自从上次提醒她不可以买卖乌辛,被她怒而拉黑,算算时间,差不多也快要从小黑屋里放出来了。 纪瑶暗笑了几声,迈过包铜门槛,快步走进高而宽敞的大殿里。 大殿里应该布下了什么禁制。她无知无觉地穿过了禁制,往里走了几步,从外望去平平无奇、黑而黯淡的大殿之中,突然明亮了百倍。 纪瑶的眼睛被突如其来的光芒刺得睁不开眼,过了片刻,适应了强光,她猛然发现,眼前的大殿,面积何止大了千倍。 在她的面前,是一望无际的青砖地面,前不见头,后不见尾。小崇山秘境中千顷大湖的湖面,也不会比这青砖地面更宽广了。 每块青砖之上,都安放了一盏莲灯。极目望去,何止百万。 莲灯之下,竟然还有倒影。 纪瑶揉了揉眼睛,仔细望去,原来青砖之上,还覆盖了一层薄薄的水波。不知是何处引来的活水源头,水浅而清澈,覆盖青砖不过半寸,随着清浅水流注入,缓慢地流动着。 莲灯之上,灯火摇曳。映到水中,倒影摇曳。 满殿明亮的光芒便是来源自此。 陆焕走在前方,厚底高云靴踩在青砖地面的浅水之中,一圈圈细微的波澜向四周荡漾开去。 “藏剑室在大殿之后。随我来。” 纪瑶小心地提着裙摆走在青砖地上,尽量不要碰到周围点燃的莲灯。 “怎么点了这么多的灯?”她压低了嗓音询问,“平日你不在的时候,都没有人看顾这些莲灯的么?” “魂灯一旦点燃,便不会中途熄灭。不需要额外看顾。”陆焕简短地回答。 纪瑶微微一怔。 魂灯?这两个字似曾相识,似乎在哪里听过。 大殿虽然辽阔,大殿后面用于储藏物件的房间倒建得很密集。顺着大殿背后长长的木走廊走了几步,不容她多想,陆焕已经站定在一间雕花木门之前,伸手推开。 四面八方幽幽亮起的夜明珠,映亮了整间藏剑室。 纪瑶站在门口,嘴巴缓慢张成一个o型。 “果然不愧是仙门大宗的藏剑室……你们就是这么藏剑的?” 算得上宽敞的藏剑室中,放置了二十多处桐木打制的博古架,个个顶天立地,博古架上密密麻麻挂满了各式长剑。 后来或许是博古架不够放了,四处墙壁上同样挂满了长短不一的宝剑。 再后来,或许是墙壁也不够挂了,各式宝剑开始随意地放在四周靠墙处。靠墙的空隙放满了,便开始更随意地安置在地上。 刚才陆焕打开门,不知震倒了何处安放的宝剑,一个压倒一个,藏剑室的地上层层叠叠倒了满地的剑,这架势,惊得纪瑶半天不敢进去。 “里面这么多的剑,随便我挑?”她说话都不利落了,“我、我要怎么挑?如果我挑中了一把剑,里面的剑灵不喜欢我呢?” “简单之极。”陆焕道,“先看眼缘,再看契合。你随意去找,看到你最喜爱的剑,便运真元在手,试着去拔剑。如果剑灵与你投契,便能轻易拔剑出鞘。如果与你不投契,如何也拔不出。” “哦。”纪瑶提起裙摆,轻手轻脚地走了进去。 陆焕关上了藏剑室的雕花木门,走开几步,打开藏器室的门,开始翻找有没有女修身上穿戴的法器。 无奈这识微殿的历代主人皆是男子,藏剑室里好歹还有不少女修喜爱的轻灵薄剑,藏器室里供女修穿戴的耳坠、朱钗、发簪等等法器,一件也没有。 陆焕翻了许久,只找到了几块质地上佳的玉牌,质地温润,式样古朴,足有手掌大小,不是鸭蛋形就是长方形状,明显是男子佩戴所用,加持了防御阵法,可以抵御大乘期的全力一击。 陆焕随手收入须弥戒中,暗自纳闷,难道天下女修专用的法器如此罕有,麟川宗历代师祖都无法收集?莫非都是女修们自己炼制的不成? 正思忖间,忽然听到隔壁藏剑室里一阵巨响。 他霍然起身,大步出去,正撞见纪瑶抱着一柄长剑,蹦蹦跳跳地走出藏剑室,脸上的笑意藏也藏不住。 “陆焕,我找到了!”她兴奋地大喊,“我一眼就看到它了,偏偏挂在最高的墙上,我费了半天劲才摸到它,一用力就拔出剑了!” 陆焕扶住摇摇欲坠的木门,往藏剑室里瞄了一眼,当机立断,反手关上了门。 “你是来选剑的,还是来拆房子的。” 纪瑶自知理亏,低头诚恳认错,“我就是一下拔出剑来,太开心了,然后就忍不住试了试你教的那招‘咸鱼一刺’,一剑挥出了好强的剑气。呃,不小心斩破了两三个架子……门也是……” 陆焕扶额,“先看看你的剑。” 纪瑶唰地拔剑出鞘。 剑身只有一指宽,薄而轻灵,上面以古体篆字刻了‘奔灵’两字。 “奔灵剑。”陆焕点点头,“是沧浪君当年初入道时所用的佩剑。不错。” “沧浪君?”纪瑶大吃一惊,“‘回风涧’的那个沧浪君?我、我竟然拔出了他曾经的佩剑?” “天下只有一个沧浪君,是他。不过他弃剑道已久。剑灵重新认主,倒也寻常。” 话虽如此,纪瑶已经激动地说不出话来,纤长的手指不住摩挲着剑身,恨不得捧着手心里。 陆焕见了她如此珍视模样,唇线微微上扬,“当初是谁与我说,生出剑灵的剑实在太奢侈了,劝我脚踏实地,专心修行,不要说买剑,就连想也不要想。” 纪瑶抱着奔灵剑,一脸幸福的姨母笑,“这不是以前条件不够么。真可以随意挑选的话,谁还不想要一把好剑。哎呀你们麟川宗真有钱。” “历代薄有积累罢了。若是论财大气粗,修真界公推隐云宗第一。” 说到这里,陆焕看了纪瑶一眼,“听说纪凌已经拜入隐云宗门下了。你呢,将来会不会后悔担任麟川宗的客卿?客卿虽然不入宗门,但是一旦挂了号,各大仙门便默认你和麟川宗是有渊源的人了,改投别家并不容易。” 纪瑶想了想,道,“不会。” “为何如此确定?”陆焕追问。 “因为我不喜欢回头往后看。”纪瑶抱着奔灵剑笑起来,露出一侧浅浅的酒窝。 “就算以后遇到更好的,但此时此刻,我得到的就是最好的。” 大殿背后并没有向阳的明窗,木走廊处光线昏暗,但不知怎么的,见了纪瑶此刻的笑容,陆焕只觉得四周的光线也明亮起来了。 他抿了抿唇,矜持地点头道,“你能如此想,是最好了。方才我与你说过,待你选好了本命剑,我便召出鸿光,给你穿两个耳洞,好让你能如同其他女修那样——” “不需要!真的不需要!完全不需要!”纪瑶拒绝三连,疯狂摆手, “我不需要和别的女修一样!真的不需要鸿光给我穿耳洞,太大材小用了!我觉得自己耳朵长得挺好的,你的鸿光一出,我的耳朵还能剩下层皮吗。” 陆焕:“……你不信我?还是不信我的剑?” 纪瑶:“不,我都信,我是不信我自己!我觉得你拿鸿光对着我,剑气一闪,我会掉头就跑,自己都控制不住自己的腿!” 陆焕:“……” 纪瑶:“陆焕,陆哥!这样吧,我找个时间,自己穿耳洞,我自己穿还不行吗。” 纪瑶好说歹说了半天,才终于让陆焕把这个不知何处而来的奇怪念头抛开,勉强同意她自己动手。 纪瑶松了口气,喜滋滋抱着剑商量道,“既然剑选好了,那咱们现在回去前山?” “不。”陆焕摇头,“选择本命剑还是其次。今日带你过来识微殿,还有一些更为重要,更加贵重的东西,要给你过目。” 纪瑶惊讶地张了张嘴,低头看向奔灵剑, “本命剑已经是极为重要,极为贵重的东西了……还有更为重要,更为贵重的宝物?就藏在这识微殿中?” “不错,事关修真界极大机密,足以影响宗门千年传承。” 陆焕淡淡说完,当前走去。 纪瑶跟在身后,感觉责任重大,心里有些忐忑。 “这么贵重的宝物,就别给我看了呗。以后万一有宗门仇敌抓了我,酷刑逼迫我说出秘密,我是说呢,还是不说呢。” “不会的。这是修真界中真正的秘密,天下并没有几个人知晓。知晓的那几个人,应该都不会为难你这个后辈。” 这次走的距离颇长,沿着曲折的木长廊走出了大殿背后,穿过一个垂花月亮门,走到了大殿最左侧,一座青砖灰瓦、独自矗立的精致水榭出现在面前。 泠泠的檐角铜铃声中,陆焕负手望着着眼前的两扇柏木殿门,语气郑重介绍,“自从师尊身陨之后,此处只有我一人来过。便是杜鸣,也不曾踏足于此。我信你,所以带你过来。” 说完示意纪瑶上前。 如此深重的信任托付,纪瑶被感动得眼眶发热,不假思索地上前几步,双手用力推开了大门—— 哗啦一声。 水榭里积累的账册铺天盖地涌了出来。 第46章 星魂灯 洞明峰入口处。 五彩光芒闪过, 在半空中现出一个毫不留情的X,嘲笑般的闪烁了几次,消失不见了。 一只巨大的秃毛黑鸟瘫坐在石阶上, 七八尺长的大翅膀耷拉在地面。大堆兔头鸡爪骨头之类的杂碎从爪子里松脱,掉在了地上, 咕噜噜滚了满地。 黑鸟身边, 身穿麟川内门弟子服的圆脸少年姚夏, 蹲在台阶上发呆。 “为什么——”乌辛绝望而凄惨地嚎叫, “为什么又错了!” 坚硬如铁的两只爪子徒劳地扒拉着地上的一堆骨头杂碎, “昨天入门考试的题目, 又是兔子头,又是鸡脚的,老子搞不明白,下山抓了一夜的鸡和兔子,今天全部带上来,准备挨个数清楚!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还是不对啊啊啊啊——” 蹲在旁边的姚夏叹气,“因为题中列出的数目,除了兔子头和鸡脚, 还有兔子脚和鸡头啊。我还没来得及说完,你就吞下去了……” 乌辛垂头丧气坐了一会儿, 捂着肚皮,横挪过去, 用脑袋砰砰砰地撞山墙。 “辛兄!”姚夏急忙起身阻止。“入门试题还能再考, 不要自残啊。” 乌辛一边撞墙一边有气无力道:“老子肚子饿!撞晕了好!醒着难受!” 姚夏打开收纳袋,掏了半天,掏出了几块肉干。 “辛兄, 这是我最后的一点口粮了,你先拿去吃罢。这个月我已经跟师兄们借了个遍,再也借不到灵石了,宗门份例要下个月才能支取,还有半个月,哎,你且忍忍。” “嘎——”山路上回荡着绝望而凄惨的叫声。 乌辛扯着嗓子,悲怆嚎叫,“纪丫头,开门,开门!是我!放我进峰啊啊啊啊——” 山脚下不远处,一群大柳树打成了一团,柳枝柳条掉了满地。 “从第九十九格开始,你就数错了!” “不,我没错,错的是你!从第七十八格开始,你就放错米粒的数目了!” 合意君蹲在中间,愁苦地两边劝架: “别打了,别打了。再数一次啊,慢慢数,不要急,反正咱们寿数漫长,数个十年八年的,肯定能数对……” —————— 前山洞明峰下发生的种种故事,纪瑶根本没有听见。 彼时,她正在数十里外的后山识微殿。 月上山头,遍洒清辉。 四海共此一轮明月,前山后山各自疯狂。 幽静的水榭里,算盘珠子被几根纤细的手指疯狂拨动,拨拉得噼里啪啦山响。一本密密麻麻记满了字迹的账册从黄梨木长案上扔到了隔壁桌上。 “第五十五本算好了!识微殿今年二月消耗灯油一百二十五斤七两,净化灯油总计三千五百斤八两又四钱!我去,消耗灯油这个我懂,净化灯油是什么意思……?” 茶香浓郁。 陆焕坐在水榭另一边的桌案边,桌上同样堆满了账册。 他拿过小茶几上的纸笔,记下纪瑶算好的灯油数目,随即端起茶盏,惬意喝了口新泡的香茶。 “最近送来的新茶不错。” 纪瑶埋在一堆账册里,头也不抬:“我这儿茶水凉了,添点热的。” 修长的手指在茶几上点了点,陆焕拎起茶几上的紫砂壶,又在煮水的小火炉里添了两块碳,起身给纪瑶手边添了茶。 目光落在桌案上堆成小山的账册上。 “你这边还差多少本算完?” 他不说话还好,一说纪瑶当场就炸了。 “还差多少本算完,自己数啊!你过来看看,桌子上堆满的陈年旧账册是什么?啊??” 她砰砰砰的拍桌子,沉重的实木桌震动了几下, “堆了满桌子的,就是你珍而重之,比藏剑室的众多宝剑还要贵重百倍,只肯给我一个人过眼,连杜宗子都没机会鉴赏一眼的仙界法宝?!有你这么骗人的吗!陆焕,陆明霄,修真界闻风丧胆的明霄君,你的良心呢!” 陆焕接过一本飞起的账册,放回桌上,淡定道,“我没说是法宝。这些账册记载的,确实是仙界的无价之宝。” “得了吧,你就是抓我来给你算账的吧!看看这账册集结的日子,你多久没做了?麟川宗辖界内每月修士死亡人数,入得何道,陨落时修为如何。识微殿每月灯油增添消耗,大殿内魂灯总计若干盏,每月熄灭若干盏……堆了有好几个月了吧,你好意思拿给我?你们麟川宗内门外门七八千弟子,偏偏找我来做这份算账的差事!” “我说过,找你来,是因为信重你。” “你怎么不找你那些师兄呢?启明峰方长老,戒律峰大长老,他们难道不值得信重?” “他们人品虽然可信重,算力不及。” “我就不信了,麟川门下就没有一个算力过人的?那个杜鸣杜宗子呢?不是说才智超群之人,才能被选为宗子嘛?我就不信他算不了这堆破帐。” “杜鸣算力尚可,人品还需打磨。” “行行行,随便你说,反正认定了我是吧。”纪瑶愤愤的翻开一本新的账本,把头埋进去,噼里啪啦地打算盘。“早死早超生,早算完拉倒。” 陆焕又抿了口茶,接过刚算好的一本, “这些账册记录的,都是极重要的事。你先算一次,算好之后,我再复核一次。” 纪瑶举起手头的新账册,“这本看不懂。里面许多数字涂涂改改,加加减减的,都是什么?” 陆焕起身过去,看了一眼,“这本是归总数字。需要和同月的其他几本账册对照计算。” 他招了招手,隔壁木桌上的几本账册无风自动,飞过来黄梨木长案上。 陆焕伸手点了点其中一本, “这本,是今年二月识微殿中新点起的魂灯数量以及品种。你已经算出了增重多少。” 又点了点另一本,“这本,是今年二月识微殿熄灭的魂灯数量以及品种。你也已经算出减重多少。” 又点了点第三本,“这本,是今年二月新添加的灯油重量,以及魂灯自身消耗的灯油重量。你需要从这些数字中计算出当月消耗灯油的具体数字,比上个月增加还是减少。再计算出,增速多少,减速多少。” “至于你手里那本归总数字,是最重要的。算的是今年二月,识微殿大殿之下的星魂灯主体,当月净化了多少灯油,魂灯的清浊状态可有变化。” ———————— 千里之外,昆仑山群峰之中。 山头的皑皑白雪,到了山腰处逐渐融化,又化作山脚泠泠的溪涧。 换了白袍宗门服饰的纪凌,好奇地用手指抚摸着袖口的青竹绣纹,跟随在温灵玉身后,越过山下溪涧,走过一大片雾气氤氲的竹林,穿过重重迷阵,从旭日初升走到日头西斜,最后才走进高耸环抱的群山之中,一处古朴典雅的灰瓦大殿之前。 他站在大殿外杂草丛生的青石地面之上,费力地辨认着大殿屋檐下悬挂的匾额。 “玄……玄什么……殿?” “第二字为阙。年代太远,缺了笔画。” 温灵玉站在他身侧,仰起头,注视着超过千年历史的古木匾额:“此殿名为玄阙殿。隐云宗开宗千年以来,只有历代宗主和宗子,才能进入此殿。” 纪凌大吃一惊,“那,我、我岂不是不适合来这里。” “不。我觉得你很适合。”温灵玉转过头来,秀雅的面容上现出几分笑意。 “我三十年不出昆仑,一甲子未入麟川。此次突然心血来潮,想要踏足麟川城内,又突然想要去看小崇山秘境实况,一眼便看到了你。而你也正好有意拜入我隐云门下。如此种种境遇,我觉得,这便是天意。” “天意什么的……听起来不太靠谱。”纪凌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咕哝着,“温宗子,我刚刚拜入宗门,名字还没来得记上谱牒呢。我觉得吧,还是慎重点好。这玄阙殿……要不然,咱们改日再来?” 温灵玉笑着摇了摇头。“阿凌,你可知道,我修的是什么道?” 纪凌迟疑了片刻,“浩然道?” 温灵玉摇头。“非也。” “那,如陆哥那般,修的随心道?” 温灵玉还是摇头。 “随心之道,需要‘心定’。考验心性,非常人所能修习。我生性疏懒,修的,乃是‘天定’,不争道。” “不争道?” 纪凌惊讶地道,“何解?” “世间种种故事,争与不争,天道早已注定,我辈修道之人何苦徒然劳神。在我看来,你出现在小崇山秘境,后来又出现在我面前,此时此刻,又出现在玄阙殿外。一切都是天定之意。后面无论发生什么,你接住便是了,无需故意回避。” 温灵玉转身望向门户紧闭的恢弘大殿。 “如今,你已经站在玄阙殿外,若天意选中你,你便是我宗的下任宗子。” 纪凌大惊,连连摆手:“不不不,温宗子,你的修为心性,隐云宗上下无人能及,你是最合适的宗子人选了,我追不上的,万万追不上的。下任宗子什么的,等你继任宗主以后再说罢。” 温灵玉转过头来,目光中带了几分无奈之意,伸手把纪凌动作太大而散开的衣襟重新理整齐,“为人做事,目光要放长远些,不能只看此时此刻,而要看到未来十年,百年。目光长远,未雨绸缪,才能引领宗派发扬光大。” 纪凌还要再说,温灵玉已经伸手轻轻一推他后背,道,“去。” 纪凌身不由己,往前几个疾步踉跄,前方玄阙殿的红木雕花大门已经无声无息地打开,露出黑黝黝的大殿。 纪凌脚下绊到了高高的门槛,一头栽进了玄阙殿中。 眼前化成了无边彻底的漆黑。下一刻,黑暗大殿中突然又亮起明亮的光芒,刺痛了纪凌的眼睛。 他本能地抬起手背挡在眼前,循着亮处望去。 一盏巨大的青铜灯盏悬浮在虚空中,上不见头,下不见底。圆柱形的青铜柱上刻满了花鸟百兽形状的浮雕,无数灯油注满了高处的灯台,燃烧着青白色的幽幽火焰。 那明亮的火焰仿佛自有生命一般,在灯台中缓缓四处扭动,仿佛无数人形在火中折腰舞蹈,时而分开,时而聚拢。 纪凌目荡神迷,愣愣看了许久,情不自禁地走近过去,伸出食指,试探性地碰了碰巨大灯盏的雕花青铜柱。 一声凄厉的尖叫突然响彻天地,差点炸聋了他的耳朵。 纪凌吓了一大跳,急忙后退。 就在他手指碰触的那个位置,大股浓黑烟雾蓦然出现,在半空中化作一张扭曲的人脸,张开大嘴,对着纪凌的方向,又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 “温宗子!” 纪凌大叫一声,拔腿就跑。“这里有怨灵魂魄!妈呀,它追着我跑!” 明亮的灯火照亮了大殿,也带来了四周无边的黑暗阴影。来处的殿门却仿佛消失在阴影中,再也寻觅不到了。 殿外温灵玉的声音穿透黑暗,传到纪凌的耳边。 “别怕。”带着安抚之意的声线道,“此人的魂魄早已投入木魂灯之中,洗涤净化完成之前,是不会出来的。你看到的,不过是尚未净化的浊气罢了。阿凌,你既然碰触了木魂灯本体,不妨回去,看看木魂灯给你什么样的考验。” 纪凌做好了心理准备,鼓足勇气,无视尖叫挑衅的黑雾,大步走回了漂浮的青铜灯柱旁边。 青色的缭缭烟雾从灯台处飘出,驱散了四周弥漫的黑色烟雾,淡淡的草木芳香弥漫了整个大殿空间。 青色烟雾覆盖的半空之中,从上到下,从右至左,缓缓出现了数行大字。 “新年初一,灯油消耗殆尽。往魂灯中添灯油两百斤,当日消耗量半。次日,剩余灯油,又消耗量半。如此半月,每日消耗灯油量减半。正月十五,上元之夜,魂灯中尚余灯油几两几钱?” 纪凌:? “某年正月初一,魂灯得元婴大妖魂魄,重一千六百斤,充作灯油;六月初一,又得大乘修士魂魄,重三千斤,充作灯油。 大乘修士魂魄五十年后洗涤洁净,化为灵气,重入轮回。元婴大妖魂魄五百年洗涤洁净,化为灵气,重入轮回。 提问:二十年后,正月初一当日,魂灯中剩余灯油几斤几两几钱?” 纪凌:??? 题目不断滚动出现的时刻,纪凌仿佛又被拉回了童年,真切地感受了被姐姐按头算账的恐惧。 少年唉声叹气地掏出纸笔,趴在地上计算起来。 ———————— “魂灯为何突然出现,没有人知道。具体何时出现,也无从查考。只知道最初被发现的一座魂灯,便是这识微殿下镇压的星魂灯。” 识微殿侧的水榭之中,纪瑶拿起一本账册扇风,时不时的咬口脆梨,听陆焕讲古。 “那时候是五百年前。修真界诸位大能推演天机,推算出魂灯的干系重大,秘密派出人手,掘地三尺,将所有四座魂灯全部找到。 说来也巧,东南西北,四座魂灯,正好位于修真界四大仙门辖界内。于是,麟川,隐云,华阳,罗镜,四门宗主秘密聚首商议,合力将魂灯之事压下,非嫡系亲传弟子不得知晓。” 纪瑶举手提问,“所以,这魂灯到底有什么用?你们研究出来了么?” “根本不必研究,答案很快自现。”陆焕靠在水榭栏杆之上,仰头望头顶星辰, “魂灯现世之后不久,天地之间原本无处不在的灵气,突然开始锐减。深山之中取之不尽的灵脉灵泉,开始倒塌破碎,分崩离析。” 第47章 (捉虫) 假作真时真亦假…… “天地灵气日趋消减, 原本被忽略的天地浊气反倒壮大起来。被浊气侵蚀、毁灭灵智的妖兽一族越来越多,以至于千万只成群结队,形成‘赤潮’。 修真界原本就信奉‘逆天争命’, 从此之后,争斗越发激烈, 杀戮赤潮, 被赤潮杀戮, 互相杀戮,夺取天材地宝,乃至灵石灵脉, 短短两三百年间,事态几乎无法挽回。” 平静的语气叙述之下,隐藏了不知多少血腥过往。 纪瑶稍微想了想,便忍不住寒毛竖起,接口道, “后来,就是四大仙门联手出征,终于平定赤潮的那段时间了?” 陆焕点头,“那是两百年前了。四大仙门联合无数世家小宗门, 陆续出征了百多年,填进去无数条性命, 总算在五十年前控制住了事态,将堕入赤潮的大妖尽数诛灭, 又将被浊气侵染不深的数千大妖赶入了邙山的后山, 圈禁起来。“ “就是你一剑成名的那战吧?”纪瑶笑道,‘鸿光一剑,斩破赤潮千里。耳熟能详了。” 陆焕无声地哂笑了一下。 “斩破赤潮千里云云, 浮名罢了。真正出力最多的人,都身陨在乱战之中。我师尊,”说到这里,他顿了顿,“麟川前代宗主:仪清真人,就是在最终一役中陨落。隐云宗的叶宗主,也是在这一役中重伤,废了大半修为,从此不出昆仑。” 说到这里,他已经不愿再继续下去,转过话题,“说起来,罗镜宗的人是运气最好的了。他们的水魂灯就埋在秀山湖底,有天地灵泉镇压,日日洗涤洁净,看顾起来几乎不费力气。” 他伸手指了指不远处矗立的识微殿,“麟川宗的星魂灯,位于邙山山脉之中。或许是山上位置高,特别扎眼罢?周围千里陨落的修士和大妖魂魄都会被召来这里,化作识微殿中的一盏莲灯,挂在星魂灯本体之上,充作灯油。 ” 纪瑶惊得失手把账册掉到了地上,“等等!这册子里记录的添加灯油,每个月三五千斤的……都是周围千里范围陨落的……修士和大妖的魂魄重量?” “不然你以为是什么。真的灯油么。” 陆焕轻飘飘反问了一句,指尖分出一缕真元,把落地的账册整齐放回案上,继续道,”千仞高山之上,引大量灵泉洗涤之类的手段是指望不上了。好在山中灵脉众多,可以引来天地灵气,洗涤魂魄浊气。什么时候魂魄沾染的浊气洗涤尽了,魂魄点亮的莲灯才会熄灭。修士也好,大妖也罢,得以化归天地灵气,重入轮回。” 纪瑶坐在原地,艰难地消化完毕这个惊天大瓜,琢磨了半天。 天地灵气,可以说是修真界的立足之本。 如果按照陆焕的说法,其实可以这么概括,五百年前,这个修真小世界的灵气自动循环功能出了故障,失灵了。 灵气减少,浊气太多,熏倒了一片妖兽,赤潮因此而出现。 修士也被熏到了,魂魄沾染了浊气,就算身死道消,也不能自动化归天地灵气。 所以才出现了四盏魂灯,以人工方式除尘净化,完成灵气再循环…… “果然是关系到修真界存亡的大秘密啊。”纪瑶喃喃地道。 她的目光回到黄梨木长案之上,以全新的眼光重新估量这小山般堆积的账册。 “所以,你们四大仙门,每个月最重要的任务之一,就是要算清楚四座魂灯的灯油账目?随时掌控魂灯的动向?” 陆焕微微颔首。“不错。之前五十年,我在后山修行之余,除了教化大妖,就是清点账目,确保魂灯运转无碍。” “你一个人?”纪瑶难以置信,“守着星魂灯,算了五十年?你就不能找几个人帮帮你?” “之前说过了,可以信赖托付之人,算力不足。算力尚可之人,人品不足以托付。”说到这里,陆焕顿了顿,极欣慰地道,“现在有你帮手了。” 纪瑶用账册捂住了脸:“……真谢谢你啊陆焕。这么重的担子托付,受宠若惊。我这才算了一个晚上,已经趴下了。过几天算错了可别怪我。” “无妨。”陆焕喝了口茶,轻松道,“有我复核,算错了就多算几遍,直到账目对上为止。” 纪瑶:“……” 坑。修真界处处都是坑。 之前用鸿光穿耳洞哪里算是酷刑了。 真正的酷刑在这里等着呢! 纪瑶悲痛地伸出手去,把红泥小炉上温着的紫砂茶壶拎到自己的长案上,倒了杯浓茶,几大口喝完了。 陆焕叹了声,“你喝的这杯,是比洞顶云雾还要珍贵的好茶,我这里也只存了半斤,慢些品。” 纪瑶瞪了他一眼,索性又倒了满杯,恶狠狠地喝完了,把空茶壶拎回去扔给陆焕,再把红玛瑙盘子里放置的葡萄香橙雪梨全部啃完,就着水榭边流淌的活水洗干净手,准备连夜清点剩下的账目。 就在这时,一个豪迈的男子嗓音越过百里后山,回荡在群峰之间,久久不绝。 “陆明霄,你人在何处?出来相见。” 山门之外,洞明峰下,身形高大的男子背手朗声道,“故友萧旷来访。” ———————— 五彩光芒闪过洞明峰入口处的石阶。 入峰禁制打开了一个缝隙,一个身段婀娜的美貌女子露出尖尖的下巴,怀疑的小眼神瞄了来人几眼,背后七条蓬松的尾巴摇了摇。 “来人可是华阳宗的萧宗主?我们明霄君不在洞明峰,萧宗主请去别处找寻罢。” “奇了。麟川内门三十六峰都寻不到他,如今又不洞明峰上,他这么个大活人,难道还能跑不见了。”萧宗主不甚在意地道,“无妨,我就在这里等着。他若想见我,总是会出来的。” 萧旷身后两步,站了名紫袍剑袖的少女,脚下一圈若隐若现的淡金的圆圈,手指愤怒地扭紧了衣角。 正是华阳宗的大小姐尉迟婷。 “他是不是知道我来了,故意躲着我,就是不要与我相见?”尉迟婷踩着小碎步过去两步,把身躯硬生生卡在禁制缝隙中央。 “你去通传一句,就说华阳宗的尉迟婷登门拜访,叫他来见我!他师尊仪清真人生前与我父亲虽然没有正式提亲,但是已经问过八字,送了庚帖的!他的庚帖在我这里,如果他不愿意,叫他出来,自己把庚帖拿回去!” 长白大王毕竟见多识广,面上神情不变,笑道,“奴家这就去同明霄君说,还请尉迟小娘子让一让。”等尉迟婷稍微后退半步,立刻砰的关上了入口禁制。 萧旷抱胸在后面看着,见尉迟婷居然真的在石阶处摆出等候的架势来,挑眉道,“你这傻丫头,看不出人家是敷衍你的么。方才她才说明霄君不在洞明峰中,又怎么帮你通传。” 尉迟婷这才惊觉上了当,狠狠一顿足,羞恼万分,“你刚才为什么不说!一个大男人,就知道站在旁边看我的笑话,也不帮帮我!” 萧旷无辜地一摊手,“我帮了啊。若不是我带你过来,就靠你困在地网里的小碎步,怎么能站在山门之外?但是我的尉迟好姑娘,上山之前,你说得好好的,过来见洞明峰的新任峰主纪瑶,把你的地网解开就走。怎么,如今当真上山了,你说的话却又不算数了?” 尉迟婷咬着下唇,恶狠狠道,“我的事,不要你管!” 萧旷叹道,“你这样,我很为难的……” ——“何事让你为难?” 萧旷话音未落,已经有另一个冷冽的男子嗓音接口道。 山门外等候的众人愕然抬头望去,只见玄衣直裾的陆焕缓缓自山道之上走下来。 尉迟婷只觉得来人眼熟,却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正迟疑间,那玄衣男子背后又跟出一个打扮简朴、眉眼明媚的浅碧色罗衫少女,这两人同时撞入眼中,她恍然想起西市的不快经历,顿时横眉冷对,就要发作。 却听山门两边守卫的麟川宗外门弟子纷纷俯身行礼,恭谨唤道: “明霄君!” “见过明霄君!” 尉迟婷愣在原地。 山门下等候的萧旷却已经大步迎了上去,结结实实地在陆焕肩头捶了一下。 “好你个陆焕。”他大笑道,“老远听到了些小道消息,以为你被雷劈糊了,结果你倒好,居然入了化神境。这可真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啊。” 陆焕扯了扯嘴角,“被雷劈糊的好福气,下次让给你。” 两人站在山门下,萧旷终于注意到陆焕身后的纪瑶,伸手指了指,“这位小姑娘,莫非就是你亲自挑出来的新任洞明峰主?” 陆焕示意纪瑶上前来,“她是纪瑶,出身太行长春宗,如今担任麟川宗客卿。” “哦?前途无量。任的是哪座峰头的客卿?”萧旷问道。 “后山识微殿。”陆焕道。 萧旷猛地被口水呛到,剧烈地咳嗽起来。 “她、她她……”萧旷伸手指着纪瑶,“你、你你,你让她进识微殿……你都告诉她了?” 陆焕坦然道,“今后有她协助于我,以后识微殿每月的账册,对账完毕之后,按照惯例,给你那边也送一份过去。” 萧旷连连摆手,“不急,不急。我那里欠缺人手,账册送过来也无用。“ 说到这里,他忽然一拍巴掌,喜道,“你这么一说,我倒想起来了。我那儿的账册有两三个月对不上,我算来算去也不知道哪儿错了。正好,把你的纪小道友借我几天,帮我查对一下账册——” 纪瑶的嘴巴缓缓张开成一个O字。 “怎么说话的呢。什么叫做‘你的纪小道友’,你还没有问过我本人的意见呢。”纪瑶不太高兴地道。 萧旷摸了摸下巴若隐若现的细小胡茬,目光饶有兴致地在她身上转了个圈。 “小姑娘有胆气。”他笑眯眯地指了指自己,“在我们面前也敢插话。你可知道我是谁。” 纪瑶翻了个白眼,“我不知道,我又不认识你。” 萧旷背手道,“我乃是——” “不相干的人。”陆焕站在旁边接口,“别理他。” 萧旷啧了一声,“过分了啊。” 山门台阶上的几人正在说话,山门脚下的尉迟婷却脸色发白,摇摇欲坠。 难以置信的目光越过萧旷,落在对面陆焕的脸上,上下打量,手指蜷缩在袖子里,抠破了掌心皮肉而不自知。 “啊,对了。”萧旷转过身来,招手示意尉迟婷过去, “今天我自作主张,带过来我们华阳宗的大小姐,前任尉迟宗主膝下独女,尉迟婷。我知道你对尉迟氏素有成见,封山令至今未解除,但今日事出有因,切莫责怪啊。” 陆焕站在汉白玉台阶之上,目光往下略扫了一眼便收回,如果看到路边的一处野草,一朵野花般漫不经心,继续和萧旷道,“事出有因?何事?” 尉迟婷咬紧了牙。 自己这个大活人站在面前,他竟然连‘久仰’,‘安好’这样的客气话也不曾说一句! 刹那间,她带着满心怨怒,疾步冲上台阶,愤怒大喊道,“没错,我就是尉迟婷!上个月西市刚刚见过,转眼间,你竟然已经忘了?!” “是见过一面。”陆焕轻飘飘地道,“那又如何?” “什么?” 萧旷吃惊道,“你们见过?什么时候?我怎么不知道。” “你闭嘴!这里不需要你说话!”尉迟婷怒斥一句,仰头对着陆焕,含怒带怨道,“西市那日,我是没有认出你,但是当时,你分明已经认出我了!你明知是我,你、你还催动护城大阵,困了我整整八天,害我当众丢尽了脸面……你怎么可以这样!” 陆焕居高临下,淡淡睨了她一眼,“你当众丢尽了脸面,与我何干。” “你!” 尉迟婷脸上露出欲哭的表情,难以置信的看向陆焕和萧旷两人,忽然明白了什么似的,恍然道,“我知道了,原来是你们两个联合起来骗我!明霄真人他明明是姣姣如明月的君子,怎么、怎么可能是他!” 她伸手一指陆焕,“这个,分明是萧旷你寻来的假货!” 陆焕微微冷笑不语。 萧旷叹道,“假作真时真亦假。醒醒罢,大小姐。” 尉迟婷却已经听不进萧旷的话了。 她突然发了狠,从腰间狠狠扯下一个收纳袋,掏出一张妥帖保存、完好如新的大红烫金柬贴,握在手里,指着陆焕的鼻尖道,“我这里有陆明霄的庚帖,是他师尊仪清真人当年亲笔写下的!你若是真的,把你的八字报上来!” 萧旷看不下去了,示意尉迟婷把庚帖放下,“别胡闹了,这里可不是咱们华阳宗地界,人家麟川宗的弟子们看着哪!” 尉迟婷死也不放手,挣扎大叫,“假的!他是假的!” “真的假的,难道你心里不清楚?难道麟川宗满门弟子都陪着我做戏,一起骗你?”萧旷叹道,“无非是等了五十年,浪费的时间越久,越不肯承认自己错了罢了。” 尉迟婷僵硬地站在原地,大红庚帖被她攥在手里,捏皱了一角。 陆焕终于正眼看了她一眼,嘴角勾起几分讽意。 “从未见面,互不相识,只凭一张庚帖,便等了五十年?倒也算是心性坚韧。只可惜用错了地方。如今你与我见了面,不妨扪心自问,你当真要与我结为道侣?生生世世,永不分离?” 尉迟婷浑身一震,仿佛被迎面捅了一刀似的,泪水突然汹涌而出。 “陆明霄,我,我看错你了!” 她把捏成一团的庚帖狠狠甩在地上,捂着脸,嚎啕痛哭着就要往山道下跑。 因为心情激动,步子迈得大了点,踢到了淡金色的地网,啪嗒,当场摔了一跤。 在场众人:“……” 萧旷摸了摸鼻子,“纪峰主,大小姐的烈火鞭在我这儿。我给你烧了,就当做是当日西市她那一鞭的赔罪。她的天罗地网阵,给她解了罢。” 纪瑶同情地说,“给她把阵法解了吧,烈火鞭也留着吧。好好的法器,毁了挺可惜的。希望大小姐以后别随意伤人就好。” 虽说这姑娘刁蛮任性,一言不合就提鞭子。但脸面被按在地上摩擦的场面也太惨烈了些。 当众失恋,作孽哟。 看守山门的麟川弟子几步过去,从地上拾起庚帖,原样捧在手里,走上台阶,双手呈给陆焕。 陆焕接在手里,打开庚帖看了一眼,又随意合上,丢进了纪瑶的怀里。 对面的萧旷,身后的纪瑶,两人齐齐楞了一下。 要知道,修道中人的生辰八字,是不能轻易给人知晓的。 魔修外道之中,有许多的阴毒术法,专门用来配合八字,或损害修为,或损害魂魄,甚至直接咒杀。 纪瑶也知道庚帖非同小可,急忙接住,把捏皱的一角按平,收入玉坠之中。 “啧啧啧。” 萧旷抱臂靠在山门巨石之上,看了半天的热闹,“我说陆焕啊,待人不要差别这么明显行不行。我家大小姐虽说性子不大好,好歹也是个娇滴滴的小姑娘,硬是把人家给骂跑了。你是不是男人呐。” “你特意带她过来走一趟,又唤我出来,不就是为了快刀斩乱麻?”陆焕反唇相驳,“难不成萧宗主的意思,是要我和颜悦色,让贵宗的大小姐抓着五十年前的庚帖不放,做梦做一辈子?” 萧旷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忽然放声大笑起来。 “话都被你说透了,没意思了啊。” 他走近几步,从怀里掏出一张寒梅傲雪素色封面的请帖,亲自递给陆焕。 ”刚才说了,此次带着尉迟大小姐出来一趟,事出有因。除了确认你安好,还有件旁的正事。华阳宗即将于下个月举办仙门祭祀大典,届时还请赏光前往。” 陆焕站定在山门内的台阶之上,随意翻了翻请帖,“什么祭祀大典?祭祀何人?” “正是为我宗前任尉迟宗主:青山真人举办的祭祀大典。你也知道,尉迟宗主于三年前意外亡故,魂魄至今不知落于何方。可怜他一代英杰,却落得如此遭遇。敝派上下感怀他的境遇,有意于他三周年冥辰之日,昭告天下仙门,共同举办祭祀大典,愿青山真人魂魄安息。”萧旷说罢,叹了口气。 陆焕冷笑一声,“原来祭祀的是他。与我有何关系。”把请帖扔在石阶之上,掉头就走。 “哎,且慢!听我说完。”萧旷赶上几步,与陆焕并肩前行,“我知道你对尉迟氏心存芥蒂,尉迟宗主的祭祀大典么,其实就是个幌子。这么与你说罢。“ 他伸手指了指后山,比划出一个点灯的姿势, “之前四五十年,你都躲在后山闭门不出。如今既然出了山,索性寻个名头,咱们四家仙门聚首,把积压的旧事理一理。” 陆焕嘲道,“我带上纪瑶,加上温灵玉,我们三个,一起帮你把积压多年的陈年旧账算清楚是不是。” 萧旷摆摆手,哈哈大笑,“嗐,也没几年旧账,不过堆了两个房间罢了。大不了我搜罗一些好酒好茶给你们,同样摆满两个房间就是。” 陆焕思忖了片刻,点头道,“帖子我收下了。”伸手往后一招,地上的素色拜帖便晃悠悠漂起来,飞进了纪瑶的怀里。 纪瑶拎着烫手的拜帖,举手问,“陆焕,你去参加大典,我不去行吗?我回洞明峰看家。” 陆焕:“洞明峰现在只有一群狐狸兔子,外加几棵树妖,需要你看什么家。整天看兔子打洞么?” 纪瑶明明白白露出了不想去的表情,陆焕想了想,“纪凌跟随了温灵玉,等下我传讯与他,叫他下个月带着纪凌一起过去。你可以当面问问近况。至于你不想做的事,无人能勉强你。” 听到纪凌也会去,纪瑶惊喜地眨了眨眼睛,立刻改口,欢快地道,“好的,陆哥。那我们一起去吧!” 陆焕矜持地抬了抬下巴,满意地道,“好。” …… 飘渺云中的洞明峰入口处,身穿麟川内门弟子服的姚夏蹲在石阶上,望着山门处的动静,踌躇半晌,始终不敢上前搭话。 眼看众人说完了话,萧宗主告辞而去。 姚夏回头看了眼靠在石壁上呼呼大睡的乌辛,又低下头,无助地盯着纪瑶跟随明霄君远去的背影。 纪姑娘,你是不是忘了,你还有一只借出去半个月的灵宠? 半个月早就过了啊……………… 第48章 今夜的月色太美 麟川宗后山。 夜晚山风渐起, 吹得飞檐角下铜铃响个不停。 纪瑶算罢一天的账目,靠在水榭栏杆旁,捧着茶盏, 饮了口热气氤氲的清茶,双眼惬意地眯起。 “好茶, 好茶。陆焕, 我现在明白你为什么明明已经辟谷, 却还是要喝茶了。你收藏的茶叶,比洞庭斋的极品云雾还要清甜爽口。算账算的想死的时候,喝一口, 美滋滋,重新发现人间的美好。” 陆焕摇了摇空掉的紫砂茶壶,无奈,”你也知道是少见的好茶叶?却还是几口喝掉我一壶。” 纪瑶弯着眼笑起来,“喝完再去泡就是了。反正你这儿茶叶多。”说罢走出水榭,用竹筒取了些山涧活水,放置在红泥小炉上烹煮。 正好是月明星稀之夜,一轮弯月高高挂于识微殿的飞檐之上,一抬头便看个清楚。 纪瑶拿起蒲扇, 扇着炉子里的小火,仰头盯着头顶的弯月看了一会儿。“弯月如勾, 已经快要到月底了啊。” 她若有所思,“说起来, 你与扶摇君约战于下月十五, 岂不是还剩不到二十天了。” 陆焕不甚在意地应了一声。 纪瑶扇着炉子的小火,手指不经意地划过脖子上挂着的玉坠子,忽然想起白天山门处发生的事, 从坠子里取出那张大红烫金庚帖。“对了,这个还你。” 陆焕不接,“你收着。” “这怎么行!”纪瑶坚持给他,“你的名姓籍贯,生辰八字,全写在庚帖上,若是落在有心人手里就糟了。你找个地方收起来行,毁了也好,总之,这么重要的东西,不能放在我手里。万一你的仇人听说了此事,对我酷刑折磨,问你的生辰八字,我是告诉他呢,还是不告诉呢。” 陆焕瞥了她一眼。“纠结什么,直接告诉他。我是庚辰八月十五正午的生辰,八字纯阳。” 纪瑶扇着蒲扇的手一抖,用力过猛,直接把炉子里的小火扇灭了。 她手忙脚乱地掀开泥炉盖子,重新生火。 “你这人怎么回事,生辰八字这么重要的东西,怎么就直接说出来了?我听见了可就忘不掉了!“ 陆焕随意道,“没有什么好隐藏的。” “好吧,君子坦荡荡,我懂。”纪瑶咕哝着,“生在八月十五,中秋团圆之日。你的生辰不错啊。——哎等等,”她掀盖子的手顿了顿,“八月十五?也就是下个月十五?你跟人家扶摇君约战,选的是你自己生辰这天?!” “是,那又如何?” 纪瑶瞪着他,半天不知道该说什么,最后只能摇了摇头,“你这人到底是怎么回事。好端端的过个生日,就应该待家里吃蛋糕……我是说,蛋,糕点,还有长寿面。生辰当天,跑去跟人决战,你至于嘛!” 陆焕淡淡答道,“约战不系舟,作为生辰贺礼,我觉得甚好。你若觉得过意不去,不妨准备好蛋,糕点和寿面,等我归来。” “行吧。”纪瑶叹了口气,应了下来。 陆大佬话里话外魄力十足,是不是从来没有想过决战失败的可能性……? 大佬不愧是大佬。脑回路就是跟普通人不一样。 脑回路与众不同的陆大佬很快又给了纪瑶一记新的暴击。 “既然你已经知道我的生辰八字。你的呢?”他靠在水榭另一侧的栏杆之上,长袖当风,随口问道。 纪瑶煮水的动作顿了顿,呆滞了片刻,缓缓了眨了一下眼睛。 她穿越的,是古风修真界对吧? 男女授受不亲的设定没有崩是吧? 陆大佬难道是在水榭待太久了,脑子进水了? 怎么张口就问姑娘生辰八字呢。 “我……”纪瑶在一片混乱中开口道,“其实我也不知道我的具体生辰。自己不记得了,也没有人同我提起过。” 陆焕倒不觉得奇怪,点点头道,“我原先听纪凌说过一些。你可是从小无父无母,由村中百家护持呵护长大的?” 纪瑶虽然头脑依然还在混乱之中,听了这几句话,还是忍不住噗嗤笑了。 “陆焕,你啊……当真是从小生于世家,又长于仙门,没有接触过真正的凡间,不知道俗世老百姓的疾苦。谁说我没有父母了?” 陆焕微微一愣。“怎么说。” “我在俗世的父母……”纪瑶开了个头,便不知如何接下去了,试了几次,最终还是摇摇头, “不说了,总之,应该还在那个小村落里好好地活着吧。不提他们了。哦对了。” 纪瑶又想起一个东西,从收纳袋里翻出萧旷送的素色拜帖,翻了翻,“华阳宗的祭祀大典,定的是……八月初十?糟糕,你八月十五要去不系舟,岂不是两边日子撞上了?” 陆焕接过拜帖,也翻了翻,“无妨,中间差了五日,足够了。等华阳宗这边事了,我御剑前往不系舟,不耽误什么。” 修长的手指划过拜帖上的几行墨迹,在‘三年冥辰,魂兮归来’处停了停,微微冷笑。 “后山无岁月。尉迟杉暴毙身死之时,我略微听了些消息,便忘在耳后。想不到他死后三年,盖棺落定,居然还得了个‘一代英杰’的评价。实在可笑。” 纪瑶诧异地问,“这位尉迟宗主,听你口气,仿佛不是个好人?” “世上有很多人,很难用好坏两字简单界定。尉迟杉此人……“陆焕沉吟了片刻,”并非善类。” 他如此评价了一句,纪瑶倒好奇起来。“他生前做了些什么?” 陆焕却不愿意多说了。 “身死道消,再说这些也没什么意思。”他随意打开拜帖,又看了一眼,“祭祀正典当日,便是死者忌辰。原来尉迟杉死于三年前的八月初十。” 他略微抬眼,却看见纪瑶一动不动站在对面。 夜风吹拂着水榭四周的灯笼,烛光摇曳之下,她的神情有些奇异,似惊讶,又似感慨。认识纪瑶几个月了,极少见到她露出这样的神色。 “怎么了?”陆焕敏锐地问,“可是哪里有些不对。” 纪瑶猛然回过神来, “没什么。只是突然想起,尉迟宗主过世的日子好巧。” 陆焕瞥了眼纪瑶的脸色,”——莫非八月初十那天恰巧是你的生辰?” “又不是话本故事,哪能那么巧。”纪瑶笑着摆摆手,“我是突然想起来,就是在三年前的八月初十前后捡到的乌辛。” 提到了乌辛,纪瑶顿时想起这位许久不见的2号大佬来。 “上次在麟川城里把乌辛借给麟川宗的一位内门弟子,叫姚什么来着,哎哟,半个月时间过了吧,也不知道他还好吗?乌辛有没有把他家底给吃光了……” 说着便急忙往外走,“我去前山打听一下那个姓夏的,把坠子里的五万斤烤鱼拿给他。” 陆焕拦住了她。“这等小事,不必你亲自去。将你的玉坠子托给路过后山的仙鹤灵禽,命它们带过去前山便是了。” “哦,好。”纪瑶倒也没有坚持,安静地走回水榭,坐在小茶案旁发了一会儿呆,又拿起了蒲扇,继续点火,“我再泡壶茶。” 细微的煮水声响起,水榭外隐约蛙鸣。 陆焕的玄色大袖拂过栏杆,靠在红木围廊处,仰头去看天上一轮如勾弯月,逐渐升到了头顶。 “我的生辰八字,你已经知晓了。” 沸水细微的滚动声响中,陆焕缓缓道,“我出身衡阳陆氏,乃是长房嫡子。父亲是衡阳城之主,亦是衡阳郡三大修真世家之首。母亲出身于华阳宗内门的尉迟氏嫡系。” 纪瑶差点又一扇子把小火给扇灭了。 “华阳宗尉迟氏?那今天的那位尉迟婷大小姐,细算起来,岂不是你的亲戚?” “算是远房表亲罢。”陆焕不在意地道,“那又如何。” 纪瑶:“啊,没什么,不如何。” 难怪当年他师尊仪清真人有意跟华阳宗的尉迟宗主结亲,想必是起了亲上加亲的念头。 结果陆大佬倒好,看人家姓尉迟的不顺眼,一道封山令,把尉迟氏嫡系直接拦在了麟川城外头,几十年不得入。 等等,陆焕好好地,怎么突然开始自报家门了? 莫非是今夜的月色太美,照得他脑子进了水。 纪瑶疑惑地看看头顶的月亮,与昨日也没有什么不同啊。 那边不知脑子进了什么水的陆大佬还在继续自报家门, “我五岁那年验出天灵根,四大仙门得了消息,都有意纳我入门下。母亲的意思,想把我送入华阳宗。最后是父亲坚持把我送入邙山,拜入麟川宗仪清真人门下。” 说到这里,浅棕色的眸子转过来,睨了眼水榭里坐着发呆的纪瑶。 “听了可还满意?” “……满意,满意。”纪瑶回过神来,不吝夸赞,“出身贵重,资质过人,不愧是天道眷顾的天之骄子。” 陆焕矜持地点点头,“你既收下了我的庚帖,想必心里是极满意的。那庚帖乃是我师尊当年手书,算是长者首肯了。我原以为你无父无母,既然你的父母还在世上,下个月启程去东陵海的路上,我便随你去你家乡一趟,把你的庚帖拿来。” 纪瑶极缓慢地眨了眨眼睛,蒸腾水汽凝成的一滴水珠滑下长睫,啪,落到了地面。 等等。 陆焕,陆大佬,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第49章 (小修) 水榭红莲 水滴落地的声音虽细微, 又如何逃得过陆焕的耳目。 他盯着木地板上的一点深色湿渍,以颇为不赞同的语气道,”这是喜事, 我辈修道中人,就算心里欢喜, 也无需喜极而泣。” 说罢, 还是起身走过去, 略弯了弯腰,伸手拂过纪瑶湿漉漉的长睫毛,放缓了声音, “好了,别哭了。” 纪瑶还没反应过来,低垂的长睫毛被温热的手指擦过,指腹的触感带来奇异的感受。她本能地往后一仰,躲开了那只骨节分明的宽大手掌。 “等等,不是,”她想解释睫毛上只是沾了水汽,她没哭,但说出来的话已经颠三倒四了, “你再说一遍,什么庚帖, 什么喜事?……去我家乡,直接找我父母?找他们讨要我的庚帖?你为什么啊?” 陆焕觉得纪瑶这句‘为什么’问得莫名其妙。 “我们仙门中人, 不甚讲究俗世规矩。莫非交换庚帖之前, 你还要纳采,问名?”他挑眉反问,“当真要我去寻两只大雁来?雁非灵禽, 并非什么好物,不如我去捕两只灵鹤,带给你父母?” 纪瑶急忙阻止,“不,等等,等一下。你是不是不明白互换庚帖,大雁纳采的意思?我们凡间的规矩,男女成亲之前才需要这三书六礼的规矩。你、你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陆焕登时不悦起来。 “我误会了什么?俗世讲究三书六礼,又有种种迎亲规矩。我辈修真中人,最重要的是情投意合,对这些繁文缛节倒是不甚讲究。只需两边同意,双方互换过庚帖,便可以通告宗门,举行合籍大典,结为道侣。” 纪瑶惊的差点磕巴了。 “结为道侣?怎、怎么突然又跳到,结为道侣了?谁和谁……结为道侣?” 陆焕这下不只是不悦了,皱眉忍耐,差点拂袖而起。 “除了我和你,还能有什么旁人。既然你父母尚在,尘缘未断,我有意和你结为道侣,当然要寻你父母,换过庚帖。倒是你们女修怎么回事,平日我看你性子也算爽快,为何说到合籍之事就这样放不开?分明属意于我,却又扭扭捏捏,不肯承认。” 纪瑶保持着头往后仰的姿势,已经彻底陷入了呆滞之中。 “………我,属意于你?” “你以为我看不出?”陆焕抬了抬下巴,矜持转身,缓步走回水榭边。 “起初,你几次三番不惜性命的救我,后来又将宗门密辛倾囊告知。我问你为何,你却支支吾吾不肯直言,那时我便猜到了几分。 到了后来,你表现得越发明显,总是找各种借口近我的身,替我缝补衣袍,制作发带,拉扯我的衣袖,后来又改口唤我陆哥,夸赞我的相貌 ……” 说到后来,他自己也说不下去了,咳了一声,白玉般的耳垂泛起微红,“总之,不是属意于我,又能是什么。” 纪瑶哑口无言,几次试着张了张嘴,又徒劳地合上。 最后,她放弃地捂住了脸。 “我承认,我是觉得你长得好看,真的好看。患难一场,我也觉得吧,我们算是有话直说的朋友了。但是直接一步到位,结为道侣什么的,我从未想过。太快了,真的太快了……一辈子的事,我还没想好……” 她不知如何接下去说,顿了一下。越说越小声的尾音,便这样轻飘飘地消散在夜风中。 水榭里死一般的沉寂。 水榭外的蛙鸣倒是一声接一声,叫得人心慌意乱。 纪瑶缓缓挪开手指,明灭不定的烛火从指缝里透进来,映出水榭边侧立的修长身影。 夜风吹动宽大的袍袖,衣摆绣下的山峦银线在烛火里闪烁。陆焕侧脸向外,望着水榭外绽放的几朵朱红睡莲,唇线紧抿着,脸上看不出喜怒。 他一动不动地站在扶栏旁,玄色袖口处露出了半截手掌,白皙修长的手指逐渐攥紧了水榭扶栏,指节泛起了白。 巨大的懊恼感击中了纪瑶。 叫你颜狗,当面夸人家的盛世美颜! 叫你惦记着省钱,不愿意买簪子,把自己做的发带送给人家用;不愿意买衣裳,自告奋勇缝人家的衣服,男女授受不亲的规矩都扔一边了! 叫你自来熟,才认识没几个月,就跟着小凌陆哥陆哥的叫上了了! 好了,大腿抱上了,大佬也误会了,造成现在的尴尬局面,下面该怎么办。 令人窒息的沉默中,只听【叮】的一声,悠扬清越的铜铃声传入了耳边。 起先纪瑶还以为是隔壁识微殿的铜铃在响。直到系统的声音突然出现,她才意识到,原来是被她关了30天小黑屋的时间到了。 系统欢快地打招呼:“你好啊纪小瑶!拉黑了爸爸30天,你也够狠的!爸爸来看你了,有没有想系统爸爸。” 纪瑶:“烦着呢,明天再来找我成不成。” 系统:”让我来看看进度……1号大佬纪凌金丹达成,顺利进入隐云宗,拜入大乘期大能温灵玉门下,前途无量,即将走上日天日地的大佬人生!恭喜宿主纪瑶!” 系统:“2号大佬辛重华,艾玛,怎么回事,辛重华大佬修为停滞,饿晕在洞明峰外。系统警告,三天之内无人投喂,辛重华大佬即将黑化。重复一遍,辛重华大佬即将黑化。” 纪瑶:“……” 纪瑶:“知道了。我明天就去给他送肉。” 系统:“3号大佬陆焕,顺利突破瓶颈,进入化神期。陨落风险从百分之九十三降至百分之三。3号大佬主线完成,修真界最大的秘密:四魂灯的秘密揭晓。邙山星魂灯停止运转的风险从百分之九十八降至百分之二。罕见大成就达成!恭喜优秀宿主纪瑶!” 纪瑶:“行了,你别叽歪了,消失一会儿行不行,我这儿真有事,烦着呢。” 系统:“好的,知道了。爸爸不叽歪,爸爸只是好奇地看一看,令优秀宿主纪小瑶烦得不行的究竟是什么大事。” 纪瑶:“……” 系统:“哎呀,了不得啊。3号大佬沉寂了一百七十二年的感情线触发,希望和纪小瑶结为道侣,好因缘啊,恭喜宿主纪瑶!……等等,被纪小瑶残忍地拒绝了……爸爸看到了什么!爸爸瞎了!纪小瑶你为什么啊——” 纪瑶:“你找个没人地方,继续叽歪吧。” 【宿主主动切断了通话,并且下线。】 【宿主把系统关进了小黑屋,并禁言72小时。】 铜铃声清脆的响起。 这次是夜风吹过了识微殿屋檐,檐下铜铃发出的一阵阵悦耳的铃声。 纪瑶只觉得自己的太阳穴突突直跳,脑海里天人交战了半日,终于还是没办法说服自己,就这样误打误撞地交出一辈子。 按照她自己的计划,原本在陆焕成功破境、回到宗门的那天,她就该走了。 后来被拉过来识微殿,她又想着,帮忙把识微殿积压的账目算完,两边结下的尘缘好好做个了断,她就该走了。 今晚水榭发生的一切,意外。太意外。 她从玉花生坠子里掏出压得极为平整的大红庚帖,双手捧起,起身走到陆焕身边。 “你的庚帖,放在我这里……真的不合适。”她小声道。 陆焕没有看她,也没有看她递过来的庚帖。 他从栏杆处起身,就像完全没有听见纪瑶说话似的,错身而过,径直走出了水榭。 …… 自从睡莲水榭不欢而散的那夜之后,纪瑶再也没见过陆焕。 其实她知道他每天就在后山,或在识微殿中,或从水榭出入。只不过,化神期大佬不想让她发现踪迹,她便什么也看不见。 系统提醒她的第二天,她早早去了趟洞明峰。上万斤烤鱼腌鱼还有无数鲜鱼堆在入口山道之外,把姚夏随身带着的几个收纳袋塞得满满当当。 乌辛一口气吞下了四百斤鲜鱼,打着饱嗝,热泪盈眶地扑过来抱住纪瑶的手臂,大翅膀拼命地扑扇着, “纪丫头,我错了,我之前大错特错,我身在福中不知福啊,把我捡回去吧啊啊啊啊——” 纪瑶同情地摸了摸乌辛这两天撞墙撞掉了不少毛的大脑袋,“这些鱼干够你吃不少天了,乖一点,想办法通过入门考试,以后进了洞明峰才好。” 一句话带出了伤心事,乌辛扯着嗓子干嚎,“不考了,不考了!老子就是饿死,也绝对不进洞明峰!” “怎么回事?”纪瑶问姚夏。 姚夏跟随着乌辛,烦恼了这些时日,就连圆脸都削瘦了不少,闻声叹了口气。 “本来昨日鸡兔同笼题已经算出来了,入口禁制打开,峰里一只七尾狐大妖出来迎接。是我多嘴,问了一句入峰之后生活如何。那大妖便说,明霄君出了五十道灯油题,五十道仙人御剑题。命洞明峰弟子修习演练,做错一题,罚一顿不得吃饭。乌辛便问她题目,那大妖写出了一道仙人御剑题,乌辛读了半个时辰,连题目也没读懂,于是就这样了……” 他对嚎啕痛哭的乌辛努了努嘴,“其实,我也觉得,辛兄不大适合洞明峰。” 纪瑶托付了五万斤鱼肉,拜托姚夏在前山安顿乌辛,又在洞明峰转了一圈,确实除了兔子四处打洞以外没什么大事,回了后山。 陆焕不来找她,每日送餐的灵鹤却依旧踩着时辰飞来。 不只是早晚饭食,还有清晨的瓜果,下午的糕点,放在美轮美奂的精致玛瑙盘中,再放入食盒,挂在灵鹤的脖子上送餐。 飞入水榭的时候,食盒里的饭菜都还是温热的。 这么过了两天混吃混喝的米虫生活,纪瑶无聊地快疯了。她试着去推水榭大殿的木门,发现自己还是能打开。于是便每天抱一摞账册,从早到晚的算账。 充实而忙碌的算盘生涯,持续到八月初一这天。 陆焕的两位师兄,麟川宗大长老严行知,启明峰峰主方敬和,联袂来后山找她。 “走罢,纪峰主。”方敬和站在水榭外的九曲长廊处,笑吟吟招呼道,“随身东西都收拾好了么?” 纪瑶惊讶地从水榭里探出一个脑袋,“走去哪里?没人同我说啊。” “啧啧啧。”方敬和感叹几声,对严行知道,“你看,我没说错吧。肯定是起了争执了。” 转过头来,又继续同纪瑶说道,“华阳宗祭祀大典的事,你听说了么?陆师弟已经和萧宗主率先登上云舟了。宗门此次带去的东西不少,你这边收拾几件换洗衣物足够了。” 纪瑶这才记起华阳宗定在八月初十的大典,迟疑道,“我也要去?这里的账册还没算完,我看就不用去华阳宗了吧……” “纪峰主,你既入了识微殿,应当已经知道,识微殿相关事务,都是重中之重,如何谨慎对待也不为过。”严行知站在更远的一处回廊,严肃地道,“这次萧宗主点名要你随同前往。我和方师弟也都希望你可以同去,对陆师弟加以协助。” ”啊?那,好吧。等我一下。” 纪瑶迅速搜罗了一通,衣物没什么好收拾的,统共只有那几套,都在收纳袋里。她在水榭里转了几圈,翻出些上品茶叶和烹茶的一套茶具,装上带走。 忙活了约莫一炷香时间,等她匆匆出了水榭,反手关好了两扇木门,这才意识到自己居然让麟川宗的两位长老在门外站着等了这么久。 她急忙致歉。“一时忙碌,失了体统。竟忘了请大长老和方峰主进水榭里坐坐,喝杯茶。” “纪峰主不必客气。” 方敬和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笑了笑,“陆师弟在水榭四周下了禁制,我们只能走到这九曲回廊的尽头。再往前走,便过不去了。” 纪瑶惊讶地张了张口,一时不知道说些什么。 严行知默默地同他们走了一路,此时突然开口,问纪瑶道,“方才,你是在帮陆师弟算识微殿内的账目?” “是的。”纪瑶承认。 严行知点了点头,不再说话了。 三人来到了前山的山门处,果然有一只硕大无比的云舟等候在高空之中。 这是麟川宗最大的一艘宗门云舟,比纪瑶的莲花云舟大了不知多少倍,上下双层,均可载人,头尾雕刻以巨龙之形。 从地上望去,影影绰绰、立在云层之中的云舟,就如一艘乘风破浪的巨船。 “此次我带领杜鸣留守宗门,便不去了。方师弟随同你们前往华阳宗大典。” 严行知的脚步停在千级台阶之上,嘱咐道,“纪峰主,你初入麟川宗门,便立为一峰之主,只怕会有不少人借机寻你问话。凡事多看少讲,谨慎应对。” 纪瑶肃然应下, “谨遵大长老吩咐。” 严行知又道,“此次参与大典的门派极多,难免会有几个别有用心之人。你修为尚浅,此行不要离开陆师弟左右。遇到危险,不必顾虑面子,立刻大声求助。” 这次纪瑶迟疑了片刻,“我是可以不顾面子,大声求助……但是,万一我求助了,他不理我呢。” 方敬和似笑非笑地一挑眉。 严行知咳了一声,“还有方师弟。” 纪瑶恍然大悟,立刻对旁边的方敬和恭谨行礼,“有劳敬和真人了。” “好说好说。” 方敬和笑眯眯地虚扶了一把,“我看严师兄似乎不好意思开口的样子。那我便代他开口问一句罢。纪峰主,你和陆师弟好端端地待在后山识微殿,究竟是为了何事,突然闹起了别扭?“ 纪瑶尴尬地清了清喉咙,去看严行知。 严行知面容肃然,视线紧盯着面前的千级台阶,仿佛台阶缝里突然长出了一朵花儿来。两只耳朵却细微地动了动,明显一个字也不想漏过。 “这个么,不好说。”纪瑶想了半天也不知道怎么跟陆焕的师兄们说这茬糟心事,只能含糊其辞,“他托我帮他收着庚帖,我想他自己收着,推来推去的,他就恼了。“ 方敬和恍然道,“可是华阳宗的尉迟婷闯山当日,在山门外送还的庚帖?哎呀,这还是当年姜师叔在世时的亲笔手书,意义深重哪!可要收好了。” “在,都在,好好收着呢。” 纪瑶想了想,小声跟方敬和商量,”敬和真人,你们师兄弟感情好,能不能帮我个忙,代我把庚帖还给他……” 方敬和咳了一声,突然抬头看看天色,“出发时辰要到了!” 不容分说,他抬脚便往山门处走,“我们快些登上云舟,莫要误了吉时。送还庚帖这种小事,你当面与他自说便是。” 纪瑶苦恼地跟在身后,下了千级台阶。 如果能当面交还,她哪里还需要假手旁人呢。 哎,这些眼里只有修行的修真大能们啊,一个个的,心太大了。 在麟川宗大长老及上千名送行弟子的注视下,大如海上巨舰的宗门云舟,周身亮起了明亮的法阵白光,自云间缓缓穿行片刻,倏然化作一道璀璨华光,不见了踪影。 “嘎啊啊啊啊——” 前山某深林处,响起一声凄厉的嘶鸣声。 巨大的黑色身影腾空而起,混血大妖辛重华瞪大了乌黑的小眼睛,满怀着被抛下、被饿晕的恐惧,拼命地扑扇着翅膀,跟了上去。 “等等我,纪丫头——等等我啊——” 第50章 (捉虫) 云舟风行(一)…… 以阵法护持的双层云舟, 巨大如海船,雕梁画栋,可运送百人, 昼夜行三千里,消耗三千灵石整。 纪瑶坐在船尾甲板处, 欣赏着云舟在高空中穿梭行进, 倒不觉得怎么快, 只看到云雾倏然集中,又倏然倒退散去,身下的甲板稳如磐石。 她摸了摸收纳袋里装着的自家莲花云舟。 真是人比人得死, 货比货得扔啊。 此时天气晴好,地上的田野大川一览无遗。搭乘云舟的众人,也都三三两两聚集在楼上楼下的甲板船舷,指点风云,笑看江山。 纪瑶托着腮,一个个百无聊赖地看过去。 陆焕,方敬和,姚夏,还有十几个叫不出名字的麟川内门弟子, 这些人在云舟上并不出奇。 华阳宗的宗主萧旷,花花公子尉迟寻, 还有几十个门下弟子,这些人怎么也都在! 目光越过蟠龙形状的云舟尾部, 望向空中一团团不断后退的棉絮白云。 她无声地叹了口气, 从收纳袋里取出几块灵肉,趁无人注意时,往甲板外的云层抛去。 乌辛也在。 “纪峰主, 你在做什么?”一个带着笑意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吓得纪瑶手一抖,原本扔给乌辛的肉洒歪了。 她镇定地拍了拍手上的肉末,站起身来,“原来是方峰主。我在,呃,”她指了指地上的收纳袋, “东西带太多了,丢弃些不用的累赘物件,哈哈。” 方敬和笑眯眯地探头往甲板外看了一眼,“这样啊。我还以为你在喂食过路的灵禽呢。” 纪瑶:“……”他故意的吧?其实早就看到了吧? 还是方敬和体贴地换过话题,给了新任洞明峰主一个台阶下, “纪峰主,你还是过去看看陆师弟罢。我觉得自从昨日登上云舟,他就不太好。” “他怎么了?难道又吐了?”纪瑶有些疑惑,“云舟又大又稳,坐着应该不晕啊。” 方敬和竖起一根手指,摇了摇,慢吞吞说,“陆师弟两天一夜没喝茶了。不寻常啊。” 纪瑶才不肯去:“辟谷之人,几天不喝茶,不奇怪。” 方敬和:“改喝酒了。找萧宗主喝了两天一夜的闷酒,他自己没吐,萧宗主吐了。萧宗主托我跟你传话,放过他罢。” 纪瑶:“……” 方敬和:“昨晚我传讯给严师兄,师兄也大为紧张,辗转反侧了整夜,今日一大早,他就传讯于我,叫我给陆师弟泡茶。于是我泡好了一壶师弟最爱的银城雀舌,送了过去。不料师弟隔着七八丈远闻到了茶香,居然一脸嫌弃,叫我端走,唉,我至今不知为何!“ 纪瑶想了想,“哦,他不喜欢银城雀舌,说味道寡淡。方峰主大概是记错了。“ 方敬和恍然大悟地一拍手,“难怪,难怪!看我这记性!实在记不清师弟的喜好,还要劳烦纪峰主了。纪峰主似乎从睡莲水榭带出了整套的茶叶茶具?正好!我那里备好了一罐雪水,我这就把水煮起来。“ 纪瑶:“等等,方峰主,不必劳烦了,我觉得他不会喝的——” 她拒绝的话还没说完,早有两三名麟川弟子端着小罐雪水,小泥炉,银丝炭,细铁丝网,长木箸,竹蒲团,一件件摆放在地上,在她面前忙活上了。 方敬和笑眯眯地拿过一个蒲团坐下,示意纪瑶坐在对面的竹编蒲团上,“雪水快要煮沸了。纪峰主,把陆师弟最喜欢的茶叶拿出来罢。“ 纪瑶琢磨了半天,后知后觉地回过味儿来了。 一开始从银川雀舌那儿就是故意的吧?下套给她钻呢这是? 为了让宝贝师弟喝口茶,至于么。 “你们就惯着他吧。”纪瑶低声咕哝着,从最小的收纳袋里取出一撮陆焕惯常爱喝的团山雾,递给方敬和。 方敬和坐在对面,开始泡茶的同时,笑吟吟接口道,“陆师弟是我们这辈同门最小的一个,五岁就上了山,师兄弟几个都是看着他长大的。我们不惯着他,谁惯着他呢。” 纪瑶的脑海里立刻出现了一个神气活现、眼高于顶的五岁小娃娃,顺口问了句,“他小时候就是这幅谁也不搭理的脾气?” 方敬和认真地想了想,“他小时候,似乎是个天天哭鼻子的小哭包?” 纪瑶:“……” “方师兄。”陆焕的声音从上方传来。 坐在甲板蒲团上的两人抬头望去,陆焕今日穿了一身天青色常服,不知何时出现在云舟二楼栏杆处,却没有看楼下的他们,而是背过身,倨傲地倚在雕花栏杆上,只露出挑高修长的背影。 方敬和仰头斯文一笑,“师弟来啦。”转过头来,继续同纪瑶说,“绝对没记错。每天傍晚校场练功完毕,必定要对着家乡方向哭一场,我们一看他哭鼻子,就知道快开饭了。” “方师兄。”陆焕依旧背对着他们,声音带了警告的意味。“姚夏忙得焦头烂额,四处寻你,你却躲在下面清闲。” 方敬和笑道,“我在同纪师妹煮茶清谈呢,有事叫他下来找我。”随即拿起蒲扇,装模作样对着小炉子扇了扇火。 纪瑶微微一证,做了个叫停的手势, “方峰主,纪瑶刚刚担任贵宗客卿,名册还没有入,辈分也没定下来,那个,不敢当师妹之称。” 方敬和随意摆了摆手,拖长了声音,“虽然辈分还没排定,但依我看,师妹这个称呼是迟早跑不掉的了。来,唤一声方师兄,师兄跟你多讲些好故事。” 空气中弥漫着熟悉的浓浓八卦味道。 纪瑶忍了又忍,一颗八卦之心却开始熊熊燃烧,她小声道,“方——师兄?你有什么好故事,说来听听。” 方敬和摆出沉思的模样,若无其事换了方寸传音之术,凝声在纪瑶耳边道, “从前有个小娃娃,每天早上睡不醒,需得塞一把糖豆哄着才能起来。睡醒了,坐在床上两手一张,等着人伺候他穿衣服。师兄弟几个每人都帮他穿了很多年的衣服,一直到十二三岁才放过我们。你别看严师兄现在摆出一幅行止端方、生人勿近的姿态,其实穿衣洗脸梳头的手艺门门精通,哄起娃娃来那叫一个低声下气,啧啧啧,都是那几年练出来的——” “方敬和!”二楼的陆焕撑着栏杆,低头怒视,声音里含着薄怒。 方敬和噗嗤一笑,蒲扇盖住了下半张脸,只露出一对弯起的眼睛,“莫恼莫恼,陆师弟,听我说完。我的意思是……” 他转过头来,对纪瑶继续道,“师弟自小便是这样,被他师尊和严师兄惯的太厉害,说话直来直去,做事随心肆意,经常得罪人而不自知。如果有做事不妥当的地方,方师兄我先代他赔罪了。” 纪瑶却几乎没听进去。 陆焕转过身来、含怒望向楼下甲板的时候,她正好也抬了头,一眼便瞥见了云舟二楼高处那张俊美到锋利的眉眼。 两人的目光在半空中猝不及防地对视了片刻,纪瑶本能地觉得不妥,正要垂下眼帘,陆焕却已经抢先一步,转头低哼了一声,拂袖离去。 纪瑶满心不是滋味,索性也把脸别过去了。 这都快半个月了,还在生气呢。 都快两百岁的人了,气性怎么这么大。 唉,心累。 “我和他的事,跟方师兄有什么关系呢。”纪瑶打起精神对方敬和道,“方师兄不必代他赔罪的。我们只是不说话了而已。他吧……其实也没做错什么。” 方敬和略饶有兴趣地凑近过来,压低了嗓音哄道,“所以,你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说说看?师兄我毕竟年纪略长,经历过的事也多一些,给你们出点主意?” 纪瑶心里天人交战,还没想好要不要把那天晚上水榭里的丢人一幕说出来,头顶上方忽然又传来那极为熟悉的冷淡嗓音, “没什么事。无需方师兄关心。” 那道声音听起来比方才近了很多,纪瑶坐在原地,本能地仰起脸,望向云舟二楼。 正好看到陆焕起身,从二楼木梯缓缓下来,径直走到她身前。 “没有不说话。” 刚才下楼时明明步子极慢,抛下这句后,却脚下如风,人瞬间走没影了。 纪瑶愣了一会儿,才意识到陆焕抛下的五个字,居然是回应她之前的那句‘我们不说话了’。 明明是反驳自己,也不知道是对着她还是对着方敬和说的,啧,心里有点小复杂是怎么回事。 纪瑶的思绪有些混乱,有些压不住的笑意,又有点难以排解的心闷。 一声清脆的响指声在耳边响起,让她彻底惊醒过来。 方敬和的手在她面前晃了晃,似笑非笑,“纪峰主在想什么呢,出神这么久。人在你身后等了半天了。” 一片天青色的锦袍衣摆闪过眼角。她猛地转过头去,鼻尖差点撞上身后的男人。 陆焕刚才径直从她身前走过去船头,不知从哪儿绕了一圈,居然又回来了。 人回来了,偏偏不说话,只冷冷盯了眼纪瑶,又把目光移开,背着手去看远处天高云淡。 莫名其妙被大佬眼神杀的纪瑶:“……?”什么毛病这是? 旁边的方敬和挥了挥蒲扇,笑眯眯说,“炉子上煮着水呢,两位要说话,上去二楼说话,别挡着我的风。” 陆焕一个字不说,当先便走。 纪瑶莫名其妙地跟在后头,踩着木楼梯上了云舟二楼,两人站在离木梯不远的二楼船舷处。 四下无人,陆焕终于开口说话了。 他此刻依旧没有看她,目光对着云舟外聚拢不定的云层,略抬了抬下巴,“你那只鸟怎么回事。” “啊?”纪瑶一惊,顺着陆焕的视线望去。 正是日朗风清、天高云淡的天气,四周多是一缕缕飘渺的流云,对照之下,跟随在云舟尾部的一大团臃肿浓云显得尤其突兀。 时不时地,有一只硕大的黑色脚爪在云团中露出来,又飞快地缩回去。过了片刻,又露出了一个上下扑扇着的黑色翅膀尖儿。 事实俱在,被当场抓包,纪瑶捏着鼻子认了:“我的鸟,我负责。” 陆焕背着手道,“希望纪峰主说到做到。云舟上携带的灵米灵肉数量有限,可填不饱这只金丹三足乌的胃口。” 纪瑶摸了摸脖子上挂的坠子,对自己未雨绸缪的习惯大感欣慰,“虽然大部分鱼肉留在了宗门里,好在坠子里还存了两三千斤。路上够吃了。” 公事公办的对话完毕,两人之间忽然沉默下来。 隔着两步距离,并肩站在二楼船舷护栏处,宽大的衣袖在风中细微摆动,偶尔蹭在一处,原本是最普通不过的小事,今天不知怎么了,纪瑶感觉自己浑身都不自在。 她用眼角余光瞥了眼两步之外的天青色侧影,怀疑地想,“有点喘不过气,该不会是他悄悄放出了化神期威压了吧……?” 当然,这个念头太过离谱,只在脑海里迅速一闪而过,立刻被扔旁边去了。 两人闷不吭声地站了一会儿,纪瑶越来越受不了沉默带来的压力,清了清喉咙,指着一楼甲板的小炉子道,“刚刚方师兄给你泡了茶,用的是方师兄存的山顶雪水,茶叶是水榭里带出的‘团山绿‘。已经泡好了,过去喝吧。” 陆焕挑剔地看了一眼,“方师兄的水煮老了。” 纪瑶叹气:“刚刚水沸得正好的时候,正巧撞到你出来,说了几句话,水多煮了会儿。喝个茶而已,用了最好的茶叶,最好的雪水,你也能挑成这样,真是……“ 她想想不对,硬生生把顺口就要说出来的‘正宗的败家玩意儿’几个字咽下去,半路转弯, “——目光如炬啊。” 陆焕:“想拍马屁就好好的拍马屁,口气太过生硬了。” 纪瑶:“……” 陆焕:“我不喜这种说话语气。你若是再这样与我说话,索性闭嘴比较好。下句话,想好再说。” 纪瑶张了张嘴,又闭上,又张了张嘴。如此反复几次,她苦恼地看了眼陆焕,掉头就走。 陆焕:“……”什么毛病这是? 陆焕:“站住。我让你走了么?” 纪瑶委屈地转回去,“是你先让我闭嘴的啊。我不走还能做什么。” 陆焕怒道,“我让你闭嘴了么?我是让你想好了说话!” 纪瑶分辩:“我是想了半天,但不知道说什么啊!” 陆焕默了片刻,冷哼一声,“原本每天叽叽喳喳,有事无事废话一堆,怎么,自从水榭那晚之后,你倒对我无话可说了?” 这还是两人之间首次提起‘水榭那晚’的话题。 纪瑶只觉得眼皮一跳,下意识地环顾周围。 果然,端坐在楼下甲板的方敬和停下了煮水泡茶的动作,抬起眼皮,对二楼方向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 华阳宗的那位萧宗主则从船尾眺望处转过身来,抱胸侧立,玩味地挑了挑眉。 等等,陆焕只说了‘水榭那晚’四个字而已,你们那种表情,究竟脑补了些什么了不得的东西? 第51章 云舟风行(二) 纪瑶急忙辟谣, “水榭那晚,我们什么也没发生!” 话音未落,陆焕这边的表情已经不对了。 “我叫你想好再说。你想对我说的, 就是这句话?——我们什么也没发生?” 陆焕的语气凉得像淬了冰,脸上的神色却并不像语气那么冰冷, 反倒露出几分失落之意, 淡棕色眸子里的神采眸光都一瞬间黯淡了。 纪瑶扛得住大佬的眼神杀, 却扛不住陆大佬一瞬间黯然失落的表情,只觉得头皮都麻了,本能地否认, “不是!” 船头甲板处,方敬和脸上的笑容加深了一层,慢悠悠地端起茶盏,啜了口清茶。 船尾的萧旷已经忍不住惊奇,高声询问道,“纪小姑娘,所以水榭那晚,你和陆焕是真的发生了什么了?” “……”纪瑶已经想死了。 “不,没发生!不是, 水榭那晚是发生了点事,但不是你们想的那什么……” 她扶着二楼栏杆, 对楼下大声分辩了几句,越说越觉得不对, 眼见周围匆忙来去的两派弟子们纷纷找借口停在附近不走, 一个个装模作样做事,却又高高竖起了耳朵。 她觉得情况越来越不对劲,求助地去看另一个当事人, 陆焕却若无其事地倚着栏杆,又摆出那副云淡风轻的神仙模样,抬头去数天上的流云。 “说点什么吧,陆焕。”纪瑶小声央求,“这么多人听着呢,若是闲话传了出去,你的一世英名真的要被我给毁了。” 陆焕依旧抬头看天,淡淡反问,“一世英名,关我何事?” 纪瑶哑口无言。 行吧,他这是跟她彻底杠上了。 “行行行,我知道了。那晚的事,我确实欠你个交代。这里耳朵太多,你动动手,别让他们听着了。” 陆焕抬手在周围三尺施下一个天地隔音诀,把四五道好奇打探的神识同时弹开, “你说,我听着。说实话。” 纪瑶深吸口气,斟酌着词句,“这几天,我一个人想了挺多的,但从何说起呢……就先说喝茶这种小事吧。” 她伸手指了指楼下甲板摆放的茶具,“我对于茶道啊品茶啊这些只是普通爱好,可有可无。方师兄倒是精于茶道,我见他煮水泡茶,流程时机都拿捏得恰到好处。你是个爱茶的,有他这个茶道高手在,你们两个可以煮水论道,干嘛非找我去识微殿喝茶,喝了一半,你又叨叨着我几口喝完了你的好茶。” 一口气说到这里,她微微地低了头,盯着自己磨出薄茧的掌心, “你看我这个人吧……修为?宗门里一抓一大把的金丹初期。天赋?中上等的水木双灵根。出身?无名门派的散修。跟你站在一起,你是声名赫赫明霄君,我呢?”她指着自己,“平平无奇纪小瑶。” 说到这里,她自己都笑起来,转过了身,正对着陆焕,语气轻松地道, “那晚你走之后,我想来想去,我们做朋友绝对没问题,但是道侣……我就觉得奇怪,你说你看上我什么了呀。陆焕,你要我随你入后山识微殿,帮你算账,我帮你全算清楚还不行吗。洞明峰主的位子,我可以先做着,以后寻觅到了更合适的人选,你再告知我卸任也不迟。啊,对了,上次给你看的七星聚灵阵,我这儿的手抄原版可以给你,反正在我这儿也没什么大用。还有你的庚帖,拿回去行吗,放在我这儿,我真的不安心,生怕被人夺走了对你不利——” 修长的身影笔直站在船舷栏杆处。陆焕一言不发地听着。 纪瑶东拉西扯地说了足足两刻钟,直到再也无话可说,两个人之间陷入了一阵避无可避的沉默,浅棕色的眸子这才斜瞥过来,“说完了?” “说完了。”纪瑶极简短地答了三个字,便紧紧闭上了嘴。 陆焕盯着她看了很久,直到纪瑶受不了地侧过头去,避开了那道思忖审视的目光,他才缓缓道, “你曾说过,似我这样的修道之人,与天争命,最大的毛病,便是以为万事皆在掌控之中。还记得么?” “记得。” “这句话你说得不错,我记住了。但是纪瑶,你看别人的眼光极准,看自己却不行。” “这话怎么说。”纪瑶不服气。“你并不了解我,我是极有自知之明的人。” “我确实不够了解你。我原以为,你生长于红尘之中,依然保有一颗赤子之心,坚韧刚强,不退缩,不放弃,是极罕见的通透明达之人。” 纪瑶惊吓地睁大了黑亮的杏眼。 “你这一大堆词,什么赤子之心,什么通透明达……是在说我?” 原本就圆而亮的眼睛,被她吃惊地瞪视着,显得更大了。 落入陆焕的眼中,圆滚滚的眼睛,震惊的表情,像是某种受到过度惊吓而炸了毛的小动物…… 可爱。又令人生气。 哼,要不是她说了心里的实话,差点被她之前装模作样的坚硬外壳骗过去了。 乘风而行的云舟之上,陆焕转开了视线,望着天边渐渐漫起的晚霞,语气慢悠悠地道, “原本我以为你是那样的人,年纪虽小,却将世事看得透彻,从不需要旁人多嘴费心。直到方才你啰里啰嗦说了一大堆,我才发现……你确实年纪还小,通透明达,只通了一半。哼,你所谓的自知之明。” 纪瑶恼了。 “你把话说清楚。说一半藏一半的算什么。” 于是,陆焕便接着刚才的半截话茬,清晰而冷静地继续道,“你所谓的自知之明——不过是另一种的自以为是。” —————— 入夜了。 站在疾速而平稳的云舟甲板之上,只要抬头,就能看见漫天银河。 天穹离得如此之近,仿佛伸手去拿,就能摘下一颗璀璨星辰。 生平第一次乘坐游轮同款云舟的纪瑶,夜里气得睡不着,出来甲板数星星。 “什么人哪。” “说的好像很了解我似的。” “才认识我两三个月而已。” “自以为是。哼,认识我十年的小凌都不敢这么说我。” “明明是他叫我说话,我照实说了,居然还嫌我啰嗦。” 每说一句话,她就捡起一块肉干,往云舟尾部丢去。 浓密臃肿的云团之中,便会张开一张朱红色的长喙,准确地叼住投喂的肉干。片刻之后,云团之中传出心满意足的咀嚼声。 持续投喂了两刻钟后,纪瑶自己也受不了自说自话的独角戏了,想找个人聊聊天。 “乌辛。” 她看看四处无人,小声把乌辛从远处云层里叫过来,隔着云舟薄薄的防御罩,苦恼地问,“我……平常说话做事,很自以为是吗?” 乌辛从云层中探出乌黑的大脑袋,“嘎——!自以为事是什么事?很大的事吗?你出了什么事?” 纪瑶:“……没事。你继续吃吧。” 她放弃了找大妖跨种族谈心的念头,又扔了一块肉食下去。 麟川内门充作干粮的,均是灵气充足的上等灵肉。方圆几尺,香气四溢。乌辛欢呼雀跃,一个俯冲,叼起了那块灵肉,囫囵吞下了肚。 远处的云舟船头和船中部,麟川宗弟子和华阳宗弟子分别聚成两团,或大声欢笑,或低声聊天。 纪瑶婉拒了麟川宗弟子邀请共同吃喝晚食的好意,独自站在船尾,默默地投喂着大黑鸟。 乌辛的欢呼雀跃,越发反衬出她的心情低落。 低落,且无处诉说。 当夜,纪瑶辗转反侧,直到四更天才睡下。 第二日,一整个白天,故意留在房间里不出去。 自从昨日又闹得不欢而散,她就打定主意要躲陆焕了。 但这天也不知怎么回事,明明来回路过舱房的麟川宗弟子不少,她叫了两三次不同的弟子去厨房取些饭食,居然没有一个拿过来的。 从早上守到晚上,她实在饿了。偏偏这时,一股浓浓的孜然烤肉香味传入房中,她的肠胃不听从意志,顿时咕噜噜的叫唤起来。 天色已沉,窗外漫天星斗,云舟之上也是一片安静,弟子们早已各自回房打坐休息。纪瑶估摸着外面没人了,这才开了门,循着香味上了甲板,去寻半夜开火的云舟小厨房。 半夜烤肉的香气,确实就是从底楼甲板上传来。 但夜风之中,甲板之上,对坐烤肉的两人,却不是厨房里的厨子。 纪瑶的脚还踩在木梯上,只从舱房走道里探出头来,往甲板上看了一眼,就猛地缩了回去。 他们在搞什么鬼? 莫非今夜月色太美,害得两位仙界大佬的脑袋一齐进了水? 一位启明峰主,一位明霄君,辟谷多年的师兄弟两个,除了顶级灵茶,其他的吃喝之物轻易不沾唇,今晚是犯了什么病,相约跑到甲板上吃起了重口的孜然烤肉? 纪瑶屏息静气,一声不吭钻回舱房走道,正要原地向后大转弯,耳边却已经传来了方敬和带着笑意的声音, “我就说这个法子有用罢。昔日有姜太公直钩垂钓,今日有明霄君烤肉引踪。愿者上钩耳。” 陆焕面无表情,伸手拿起孜然粉罐子,往油滋滋冒泡的烤肉上四处撒去,诱人的香气再度溢满了笔直的船舱走道。 “躲回走道里做什么?你以为站着不出声,我们便会把你当做一截木桩子了?” 纪瑶:“……” 偏偏在这时,肠胃再次发出了咕噜噜的抗议轰鸣。 她默默地捂了捂空空的肚皮。 都明晃晃地拿烤肉作饵,把她钓出来了,装作没见着也是不可能了,何必再自己跟自己过不去呢。 滋滋的烤肉声响中,碧衣罗裙的少女快步走到甲板前端,捂着肚皮,打横坐在陆焕和方敬和中间,对着肉香四溢的烤架深深吸了口气,对陆焕说,“孜然够了,再放点花椒。” 陆焕抬手:“师兄。” 方敬和从百宝囊里摸索了半日,翻出一个小巧的花椒罐子。 “轻拿轻放,此种小花椒甚辣——” 陆焕已经拔起花椒罐的木塞,把整罐花椒洒在了烤肉上。 夜风传来了浓郁辛辣的烤肉香气。 辟谷多年的两位麟川宗内峰大能,就这样坐在四方小桌对面,眼睁睁看着新任纪峰主被辣得眼泪直流,嘴唇红肿,依然大呼过瘾,把满架子的烤肉吃得干干净净。 “好吃么?明日还要吃么?”方敬和笑眯眯地问。 纪瑶已经彻底死猪不怕开水烫了,“好吃。还要。” 方敬和笑道,“你告诉陆师弟昨日对你说了些什么,让你整天躲着他不出来,我明日便让他继续给你烤肉。” 纪瑶塞得鼓鼓囊囊的腮帮子动了几下,飞快地瞄了眼右手边坐着的陆焕。 陆焕又不理她了,摆出一副抬头看天的神仙姿态。 她无话可说,只好跟方敬和掰扯,“他没说什么,我也没躲他。今日我、我只是累了,多睡了一会儿。“ “被说中了短处,恼羞成怒。羞于见人。”陆焕接口道。 纪瑶霍然转头怒视他。“我才没有!明明是你自以为是!我才不是你说的那样!” 方敬和在旁边咳了一声。 纪瑶这才醒悟过来,清了清喉咙,把声音放小了点,“我吃饱了,多谢方师兄款待——” 陆焕又加了一句,“恼羞成怒,耿耿于怀。” 纪瑶:“……”这地方是坐不下去了。 她腾得站起身,抬脚就走。 方敬和笑着伸手拦她,“陆师弟动手烤的肉,你谢我做什么。师弟,纪师妹吃饱要走了,你就没有几句好话对她说?” 陆焕的目光终于从漫天星辰中扯回来,上下打量了纪瑶几眼,目光落在她红肿鲜艳的嘴唇之上,停了一瞬,又飞快地移开。 “孜然花椒这些调味之物杂质太多,吃多了不利修行。明日吃鱼脍。” 纪瑶:“……随便。鱼脍就鱼脍,也挺好吃。” 陆焕又打量了她一眼。 “这几日为何穿来穿去,都是这套衣服?你如此喜欢绿色?” 纪瑶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浅碧色对襟罗衫,“倒也不是特别喜欢绿色。除了合意君做的这套衣衫,其他的换洗衣服都是以前的布衣,我看华阳宗的弟子们个个穿得光鲜亮丽的,若是穿了布衣,只怕丢麟川宗的面子。” 方敬和也微微一愣,放下长木筷子。“纪师妹没有换洗衣物?这事是我的疏忽了。明日我便让弟子送几套宗门服饰来。” “不必。”陆焕出声道,“她既然喜欢合意君的衣服,我让合意君再做几件好了。” 纪瑶急忙阻止,“不用不用,上次为了织身上这件衣衫,合意君已经撸光了他儿孙今年新发出的嫩枝了。再做一件,只怕他儿孙们明年发不了新芽。” 陆焕却已经伸手在空中虚虚划了个圆圈,又取出一张黄色符纸,写下几行字,将发光的符纸丢进了圆圈之中。 明亮的金色圆圈在夜空中闪烁着光芒,比头顶的星光还要耀眼百倍。 不过片刻时间,合意君愁苦的叹息声便从圆圈另一端传来, “明霄君,您行行好吧,我的儿孙们都还秃着呢。” 纪瑶大为尴尬,“不必麻烦合意君了,真的不必了。” 陆焕却不肯让步,对合意君吩咐道,“只要你织几件新衣来,又没有要求你用儿孙的新枝。洞明峰近日不是添了许多兔子狐狸灵木灵草?洞明峰主需要新衣,理当各族出力才是。” 合意君这下恍然大悟,迭声道,“明白了,明白了!某这就去做!保证尽心尽力!” 纪瑶:“呃,那就,谢谢?“她挺不好意思地道谢完毕,“没事的话,那我回房了?” 陆焕坐在原地,微微颔首,“去罢。新衣明日送到。” “不必这么赶,我不急。” 两人客气了几句,说到最后,纪瑶自己也纳闷了。 昨夜才决定的避不见面,刚才一见面就没忍住针锋相对,到了最后……居然你来我往道起谢来了! 谁来告诉她,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带着满肚子的烤肉和今晚到底是谁的脑子里进了水的疑惑,纪瑶莫名其妙地回了房间。 第52章 云舟风行(三) 次日, 才睡到日出时分,纪瑶就被敲门声醒了。 一名麟川内门弟子捧着黑漆大盘站在隔间门口。 “陆师叔吩咐我尽早送过来。”那弟子把漆盘放在桌上, “绯红, 藕荷,两色衣衫, 都是由洞明峰的合意君连夜缝制, 进献给纪峰主穿戴的。还有更多的衣物, 正在赶制中。陆师叔叮嘱今日务必穿上新衣,还说,咳……” 内门弟子低头转述陆焕的原话: “身为一峰之主, 穿得寒酸,叫外人见了,还以为麟川宗已经穷到如此地步,连客卿也供养不起了。” 话说到这个份上,纪瑶只得接下了衣衫,回房换上了藕荷色的新衣。 新衣确实合身,颜色又清丽淡雅,她照了照镜子,自己也感觉焕然一新。 她心里有些过意不去, 为了表示感谢,特意去寻了方敬和, 要了罐存储的雪水来,在房间里煮了一壶团山雾, 拜托路过的麟川弟子送给陆焕房里。 那名弟子送了茶, 又转回头找她,双手恭谨递过一个长方形状的檀木盒子。 “陆师叔吩咐,将此物转交给纪峰主。” 纪瑶诧异地接过盒子, 心想,这送来送去的还没完了是么。 陆焕最近怎么回事,画风不太对啊。 她疑惑地打开檀木盒,从盒子里拎出一块手掌大的长方玉佩来。润白色的玉佩,显然是上等和田脂玉所制,在阳光下闪烁着温润如水的光泽。 玉佩下面压着一张手札,笔走游龙的狂放字迹,一看便是陆焕手书,写道: “此乃识微殿旧物。君子比德于玉,你且随身带着。” 纪瑶非常感动,这还是她这辈子收到的第一块玉呢。 虽然个头大了些,但是玉佩这种东西,越大越值钱是吧! 她把玉佩凑近了些细看。 玉佩显然是有些年岁了。四角的镂空祥云莲花应该是由当初的玉匠精心雕刻而成,处处精巧,无处不美。但玉佩中央的雕饰却被人生生抹去,以截然不同的手法,重新雕刻了一番。 纪瑶上上下下盯着那玉佩的雕刻看。 看这圆滚滚的头,圆滚滚的身体,圆滚滚的眼睛。 刻的究竟是啥玩意儿? 什么人啊,不会雕刻就别乱上手,白瞎了这块好料子。 握着玉料极上等、却不知道雕了个啥的玉佩,纪瑶捶胸顿足了半天,想叫住送盒子过来的那名弟子,仔细问一问,但四处寻找了半天,人已经不见了。 她对着圆滚滚的某动物玉佩发了半天的呆,不确定这是陆焕赠给她的回礼还是一记隐形暴击。 犹豫了半天,想起陆焕的那句‘君子比德于玉’,还是挂在腰带上了。 出去拿午食的时候,路过楼下甲板,方敬和,陆焕和萧旷三位大佬居然都在,围坐在一方小桌周围,陆焕和萧旷执子对弈,方敬和摇着折扇,坐在旁边观棋,偶尔随意地说几句。 纪瑶眼皮一跳,瞬间往旁边几步,拐了个九十度大弯,绕道走。 为什么这样做,她自己也说不出来。 走了几十步,她脚步一顿,转念又想,不对,我干嘛要躲他啊!我又没欠他钱! 虽然昨晚当着方师兄的面吵了几句,他们的关系其实也没那么差,今天早上不还互相送了礼物嘛! 想到这里,她鼓足了勇气,目不斜视地穿过甲板走过去了。 她的食盒早已在厨房里备好,打开一看,今日盘中整齐摆放的主菜,果然是水晶冻般透明的鱼脍,肉质紧实均匀,一片片削得极薄,纪瑶看了几眼,也不由赞一句,厨子的刀工极好。 拎着食盒一路往回走,这次就没有刚才顺利了。 方敬和坐的位置面朝船尾,抬眼就直接看到抱着大食盒的纪瑶远远走过来。 隔着十几丈距离,他笑吟吟叫住了纪瑶,手里折扇合起,转过扇骨,遥遥地点了点。 “披罗衣之璀粲兮,珥瑶碧之华琚。洞明峰弟子进献的新衣,果然不错。” 陆焕手里掂着枚黑子,闻声侧过头来,打量了她几眼,又看了眼她手里抱着的八角黑漆食盒,没说什么。 对面坐的萧旷倒是哈哈一笑,拊掌赞赏,“漂亮小姑娘就该如此打扮,鲜衣华裳,才不枉年少岁月。” 纪瑶带着几分不好意思道,“还好,还好。” 方敬和的扇骨又点了点压裙裾的圆滚滚动物玉佩,提醒道,“玉佩材质甚佳,用来防身,足以抵御大乘期全力一击,是品相不错的防御法器。莫要弄丢了。” 纪瑶恍然大悟,欣慰地摸了摸玉佩上圆滚滚的脑袋。 “原来如此!多谢方师兄指点。我会小心收着的。” 方敬和笑道,“叫你莫要弄丢了,不是因为法器品相,而是玉佩的雕工罕见,雕刻不易啊。” 纪瑶的嘴角抽了抽,心想,方师兄是在反话正说,□□的嘲笑她吧? 这笑面狐狸。 被方敬和提醒了一句,萧旷也不由多打量了几眼纪瑶身上的挂饰,这一看倒看出不寻常的地方来了,惊讶问道, “怎么只挂了个压裙裾的玉佩?十几二十几岁的小姑娘们不都是从头到脚,什么金钗啊,步摇啊,花钿啊,耳坠子啊,零零碎碎几十种不重样的么?这身行头太素净了吧。我们大小姐虽说赌气不肯坐云舟,但她的几箱子细软都搬上来了。要不然,我去箱子里找一找,给你匀点什么——” 话音方落,陆焕已经重重丢下棋子,啪的一声。“不必。” 纪瑶听到‘耳坠子’三个字就浑身不舒服,同时开口拒绝,“不用,我现在挺好的。”抱着食盒快步离开是非之地。 没想到,越怕什么,越来什么。这个诡异的定律在修真小世界也是成立的。 到了傍晚时分,陆焕自己找来了。 “准备一下。”陆焕背着手站在门外,平静地道,“我替你穿耳洞。” 纪瑶:“……?” ———————— 平稳疾行的云舟上,响起了一声惊天动地的惨叫。 楼下的甲板往来处,路过弟子纷纷驻足,人人侧目。 “陆焕,帮我看看……”纪瑶的声音里带着哭腔,“我的耳朵还在么……怎么一点儿知觉都没有了?” 陆焕收了鸿光,伸手捋起她耳边的长发,指腹揉了揉温软的耳垂,将一滴血珠抹去, “剑气刮过耳朵而已。现在有知觉了么?” 纪瑶闭着眼睛,试探着用手指摸了摸自己的左耳垂,完整的。又摸了摸右耳垂,没少肉,如释重负地放松了绷紧的肩膀。 就在此时,冰凉的物件贴上了左耳。 纪瑶浑身一个激灵,“凉,好凉!什么东西勾住我的耳朵!” “金玉之物,碰到皮肉,自然是凉的。” 纪瑶赶紧又去摸,摸到一串小珠子,挂在耳垂下方。 继续往上摸,似乎是个圆环,圆环之上还有一副金属小勾,勾在了她新穿的耳洞上。 “耳坠?”她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难以置信地摸了摸,“送给我的?” 陆焕的嘴角微微上钩,将另一只耳坠放在掌心,给她过目。 这是一对金嵌玉的耳坠。纯金耳钩,纯金环,碧玉珠。金环上面,以细金丝扭出了一只圆滚滚的狸奴,圆而亮的两只乌黑眼睛占据了大半张脸。 纪瑶扶额。 陆大佬是多喜欢猫啊。 看这对圆滚滚的眼睛,之前的玉佩雕刻也是出自他的手笔没错了。 “这对耳坠……是不是有什么来历?是防御法器么?”有了玉佩的先例,纪瑶的期望值不知不觉提升了。 陆大佬果然没有令她失望,“捏碎碧玉珠,可遁形百里。” “哦,知道了。”纪瑶有些感动,自己动手把另一只耳坠挂在了耳垂上。 “虽然你非要帮我穿耳洞,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不过,现在两边耳朵都在,还送了我这么厉害的护身法器……谢谢你啊。” 陆焕的目光中充满了欣赏之意,在原地看了一会儿,转身走了。 还在搜肠刮肚想回礼的纪瑶:??? 到了这天半夜,更令人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纪瑶半夜睡不着,想起了云舟后面跟着的乌辛,便拿了几块肉干,打算趁没人的时候去投喂。 等她走到云舟末尾时,她惊恐的发现,陆焕笔直地站在那儿! 而乌辛就飞在云舟的船舷之外! 一人一鸟在和平而友好的交谈! 纪瑶震惊了。 站在阴影处,她设想好了上百种可能性,这才鼓足了勇气,继续向船尾走去。 陆焕和乌辛的对话还在持续中。 陆焕的声音比较低沉,她听不清楚,只依稀听他提到了‘父母’二字。 “跟你说了多少次了,不知道,这三年来从没见过,也从未听她提起过!” 乌辛扑扇着翅膀,努力跟上云舟飞行的速度,扯着嗓子叫道,“我知道的都说完了,现在该你信守承诺,带我飞了!老子飞累了,老子要休息!” 陆焕盯着乌辛看了片刻,大袖拂过船舷。 一股飓风凭空出现,裹着乌辛扯离了云舟边缘,头下脚上打了几个滚儿,扔到云舟正下方。 加持了防护法阵的渔网两边张开,带着点点碎金光芒,把黑色巨鸟兜头包了进去。 “嘎——!”乌辛在渔网里奋力挣扎。 “我不要挂在这里!让我上云舟!我要上云舟休息!骗子!!嘎啊啊啊——”凄惨的叫声震碎了周围的流云。 陆焕的声音从云舟之上传来,“就在网中休息罢。想清楚再来寻我说话。” 纪瑶没想好这种情况该怎么处理,还在犹豫要不要出来,陆焕已经转过身来,往她藏身的方向瞄了一眼。 得了,大佬早就发现了。 纪瑶老老实实从阴影处走出来,“行了,陆焕。你别折腾乌辛了。关于我的出身,有什么疑问,直接问我吧。” 陆焕没有回答,随手打开一个小收纳袋,掏出几份荷叶包裹好的肉干灵米,以金色真元裹住,托在空中滑行了几丈,送到云舟下方,投喂渔网里的大鸟。 “我在等你自己说。”他姿态随意地投喂着肉干,“毕竟有人藏着掖着,至今不肯把她心里的秘密告知。无妨,你不肯说,我等便是。” “呃,其实,也没什么大秘密。”纪瑶想了想,人家连生辰八字都明说了,自己那些破事有什么好藏的。 “只不过事情太多太杂了,一下子不知从何处开始……” “那便我问,你答。”陆焕伸手一指云舟船底,“你家乌辛,是东海三足乌与何方妖族的混血?” 船底的乌辛立刻大叫道,“纪丫头,不许说!” 纪瑶如实回答,“天山凤凰一脉。” 陆焕点了点头,了然道,“凤凰一族涅槃而生,不惧天火,难怪可以血肉之躯抗下天雷。第二个问题,你那不愿提起的俗世父母,是怎么回事?” 纪瑶小声道,“不愿提起的意思,自然就是不愿提起。” 陆焕:“我想听。当然,若你实在不想提起过往,也无妨。纪姓不算大姓,我吩咐门下弟子四处打探,耗费个三年五载,总能打探出一二——” “好了好了,别折腾门下弟子了。我告诉你,我直接说还不行吗。”纪瑶放弃地摊开双手,叹了口气,几步走到陆焕身边,指着黑黝黝的大地。 “虽然夜里看不清楚,但我认识那条大河。是中州渭水罢。” 陆焕低头看了一眼,应道,“正是中州六百里渭水地界。” 纪瑶点点头, “我出身的小村子离渭水不远。呃,渭水的具体哪一段,我始终没弄清楚。总之,在某段渭水旁边,往西北方走个几十里,翻过一两座大山,有个几百人聚集的小村落,叫做李家庄。那就是我长大的地方了……” 第53章 (捉虫) 云舟风行(四)…… 李家庄, 顾名思义,是李姓氏族聚集的村落。 那是个最普通不过的穷苦村落,村子里三四百人, 都是普普通通的老百姓,靠天吃饭, 地里刨食。 纪家是外姓, 在村子里过得比普通人家更不如。 纪瑶在李家村长大, 只见过铜子儿,碎银角,从未听说过灵米, 灵石,也从不知道这个世上,除了普通凡人的日子,还有别的路可以走。 她这世的记忆,便是从纪家发霉的土炕开始。那时候她还不叫纪瑶,叫纪小丫。 身为纪家排行中间的女儿,纪瑶从小的记忆就是挨饿,干活。 最大的惦记就是过年时能尝一尝肉味,最大的希望就是上头哥哥穿不下的旧衣裳别全给弟弟们, 能留给她一两件。 几十里外的镇子每月逢十开市,母亲带她一起去赶集, 这是她在李家村为数不多的美好记忆了。 日子一天一天,周而复始, 浑浑噩噩地过下去, 纪瑶几乎认了命。每日劳碌的喂鸡养鸭,照顾弟弟,永远饿着的肚子, 永远做不完的家务,这才是她的现世;前世光鲜恣意的都市小白领生活,倒更像是虚幻美梦一场。 直到她十三岁那年,村子里来了一个仙风道骨的中年道士。 对于小村子里长大的娃娃们来说,村子里来了一个来自外头世界的陌生人,都是堪比过年的大庆典,大热闹。 半大小子们呼朋引伴,所有的男孩子们都跑到村口看热闹。 被围观的陌生道士倒也不恼,笑眯眯地一个个看过了男孩子们,挨个摸过他们的头顶,脊骨,问领头的男孩子, “你们村里的女娃娃呢?怎么不见她们来?” 领头的男孩子十五六岁,是村东头最有钱的李二爷家的嫡孙,无论是个头还是心眼,都快要长成一个真正的男人了。 他的眼珠子转了转,喝道,“你这道士,打得是什么坏心眼!为什么专门要看俺们村子的女娃娃?莫非是个拐子!” 那陌生道士还是不恼,笑眯眯地摸了摸稀疏的短胡子, “小道不是拐子,小道我是来选徒弟的。男娃娃没有合适的,想看看女娃娃。你们如果不放心女娃娃,可以叫她们的父母哥哥一起来。只要明早过来的女娃娃,每个发三颗糖。”说完从怀里掏出个脏兮兮的小灰布袋子,当真从里面掏出了一把饴糖。 “哇~”家里有姐妹的男孩子们流着口水飞跑回家,把天大的好消息告诉了每家父母。 第二天大清早,村口聚集了二三十个高矮不一的女孩子。 纪瑶的爹娘要下地干活儿,她哥哥领着她过来,叮嘱了一路,三颗糖一颗也不许留,全给他。 纪瑶小鸡啄米似的连连点头,抓紧难得的偷懒机会,站着打起了瞌睡。 陌生道士挨个去摸女娃娃的头顶,摸一个,发三颗糖。 摸到纪瑶的头顶时,他咦了一声,顿住了脚步。换了只手,又仔细摸了摸。 她哥哥紧张地冲过来,“你摸了小丫两次!要给俺家六颗糖!” 道士把装饴糖的布袋子整个全塞给了她哥哥,“这位小哥儿,打个商量,可否让小道摸摸令妹的根骨。” 围观的男孩儿女孩儿们都疯狂了,潮水似的围过去,把她哥哥围在中间。 道士把纪瑶唤到旁边,摸了肩胛,脊骨,又按着手腕灵窍,输了一股细微的真元入体探查片刻,短胡子开始颤抖了。 “双灵根,水木双灵根……” 道士蹲下去,对着纪瑶半开半闭的朦胧睡眼,小声道,“小姑娘,你可愿意随我去修仙。” 纪瑶从睡梦中被生生震醒。 “修仙?”她迷惑地重复了一遍许久不曾听过的陌生词汇,对着面前满眼希冀之色的陌生道士,三个字脱口而出,“骗子吧?” 那道士赌咒发誓,他是货真价实的修仙中人。 “小道乃是太行长春宗宗主,姓胡,名长春。真实无误,可以对天发下道心誓!” 纪瑶怀疑的目光在中年道士沾着泥的布鞋上转过一圈,又扫过空荡荡的腰间, “你不会御剑飞行吗,还需要一步一步地走山路?你是一宗之主,身上连个法器也没有?” 那姓胡的道士迭声道,“有,有的!”手忙脚乱从怀里摸出一把铜镜来。手指轻轻拂过镜面,一道水波纹闪过,镜面神奇地发起了光。 他举着铜镜,再次满怀希冀地劝说道,“看,了不得的宗门法器。小姑娘,跟我走罢。” 纪瑶愣愣的望着发出淡淡微光的镜面。镜面之上,映出了不知何处的山川大江,如画风景。 ——真正的仙门法器。 她浑身一个激灵,炸起了满身的鸡皮疙瘩。 十三岁的这个时刻,站在闹哄哄的村子口,她突然真切地意识到,改变人生的机会,她等到了。 纪瑶立刻点了头,撇下她那提着一袋子饴糖四处炫耀的哥哥,带着胡道士去田里,拜访了她不知所措的爹娘。 胡道士当场留下了百斤米肉,充作收徒之礼,与纪家约定好,纪瑶当日与父母好好告别,了断这段亲情尘缘,第二日清早在村口见面,随胡道士回宗门拜师。 “那姓胡的道士,便是你的师尊?可是你父母舍不得儿女离家,答应之后又反悔,不同意你拜师修仙?”陆焕如此推断道。 纪瑶笑着摇了摇头,“所以我才说啊,你这样的仙门大宗出身,是不会了解穷苦老百姓如何过日子的。” 当夜,纪瑶和爹娘郑重磕头告了别,最后一次睡在发霉的土炕上的时候,心里还带着几丝怅惘。 她爹娘极罕见的点了整晚的油灯,反复清点了几遍胡道士留下的米肉,又嘀嘀咕咕商议到半夜。 纪瑶半夜睡得正沉,突然在一阵异样的响动中惊醒了过来。 她被人堵上了嘴,五花大绑,黑布蒙住了头,像一头待宰的猪仔般被人抬起头脚两边,扛出了家门。 纪瑶出落了一副好相貌,早就被村子里的半大小子们盯上了。 胡道士要收她做徒弟、带她远走高飞的事儿,才大半天的功夫,便在村子里传得沸沸扬扬。 村东头最有钱的李二爷家当天便托人找上了她爹娘,出了两头牛、十口猪的聘礼。 她的爹娘商议了整晚,昧下了胡道士所赠的收徒礼,又连夜把她定给了李二爷家做孙媳妇儿。 第二天清晨,胡长春按照约定守在村口,没有等到小徒儿,却来了小徒儿的父母,带着一大帮手持锄头木棒的村里人,哭天抹泪地跟他讨要女儿。 云舟底下传来一声愤怒的大喊:“嘎——!天下竟有如此不要脸的父母!气死老子了!” 纪瑶有些尴尬地住了口。 “乌辛,你在听啊。不是什么好听的故事,别听了。” 乌辛扒拉在网兜里,“又不是老子想听的!你们在云舟上自顾自的说话,我的耳朵里又没塞子。” 纪瑶求助地看向陆焕,“劳烦你跟上次一样,弄个隔绝声音的法术呗?” 陆焕却摇摇头,“天地隔音诀,隔绝的是神识窥探,不能隔绝寻常说话声音。” “那……?”纪瑶指了指船底。“咱们改次再说?” “你说无妨。”陆焕道,“若不想他记住,事后动用些搜魂手段,抹去他今夜的记忆就是。” “搜魂?” 乌辛炸了,对着头顶处痛骂,“陆明霄,你敢这么对老子?” 陆焕平静道,“我为何不可。” 纪瑶赶紧阻止,“别啊。乌辛刚涅槃三年,上辈子的事还没想起来几件呢,你用了搜魂,他又全忘了怎么办。” “他不想用搜魂,那就离开,不要再跟随云舟。” 纪瑶:“……”果然还是一如既往地讨厌乌辛啊。 让两位大佬和睦共处,看来是这辈子不可能达成的任务了。 乌辛蹲在网兜里喝够了风,认清了现实,有气无力道,“别用搜魂,老子自己来。”说罢用脚爪荡起渔网,在空中荡了几个来回,勾到距离的最近的一根船底横木,脑袋对准木头狠狠一磕,晕了。 纪瑶:“……” 陆焕:“好了。你可以继续说了。后来呢。” “后来……” 纪瑶的声音带了几分感慨,尘封于深处的那段久远回忆,再次重见天日—— 胡长春在村口被村民围攻、落荒而逃的时候,纪瑶被秘密关在暗无天日的地窖里。 叫天不应,叫地无门。 十三岁,在现代是幼苗,是还没有绽放的花骨朵儿。 在修真界与俗世并存的穷乡僻壤,十三岁,已经是可以嫁人的大姑娘了。 每日早晚,有人从头顶丢两个冷馒头下来。 她听到一两句议论声,说先关几天,关老实了就圆房。 就这样过了三天。 那三天,纪瑶累了便睡,睡醒了便坐着发呆。到了第三天晚上,她心里隐约觉得,刚刚向她开启了一道门缝、透出了一点亮光的人生岔路口,关闭了。 她又回到了原来的黑暗泥泞的小路上。 十三四岁嫁人,十五六岁开始生孩子,挺着大肚子做家务,忍受男人的打骂,忍气吞声的熬日子,把孩子一个个地拉扯大,在方圆不到五里的小村子里熬完一辈子。 一眼望到头的人生。 如果从来没有光,浑浑噩噩在黑暗里过一辈子,也就罢了。 却偏偏被人毁掉了她眼前刚亮起的光。 黑暗的地窖里,纪瑶抱着自己的膝盖,泪如雨下,泣不成声。 就在她最绝望,最崩溃,已经在认真去摸地窖哪边墙壁最硬、如果逃不掉索性一头撞上去的时候,她的脑海里传来了‘叮’的一声。 仿佛山顶佛塔檐角悬挂的铜铃被清晨微风拂动,悠扬的铜铃声由近到远,一层层地回荡在山谷之间。 宗主大佬领取系统,第一次激活了。 穿来这个小世界十几年以后,纪遥才发现,原来她特么的也有金手指啊。 脸颊忽然被温暖的指腹擦过。 陆焕带着几分诧异,仔细端详她的神色,“怎么哭了。” 纪瑶回过神来,急忙擦了擦发红的眼角。 “没事,没事。船尾风太大,吹进沙子了。——刚才说到哪里了?” “你被连夜抓走,你师尊第二日清晨被村民围殴,差点打瘸了一条腿。” “哦,对,师尊见势不妙,知道我父母反悔,当时肯定带不走人了,就假装逃走,先避风头啦。”提起她的那位活宝师尊,纪瑶终于笑了起来。 她跳过系统激活的事,轻快地道, “第三天半夜,他悄悄回村子里,把我从关押的地窖里拉出来,对我说的第一句话就是, “折腾了一番,尘缘就此了断,实在是可喜可贺,值得咱们师徒俩为此饱餐一顿,哎,只可惜了那百斤米肉掏空了为师的钱袋,没钱请你啊。’” 陆焕微微点头赞许,”令师心境旷达,实数难得。他说的不错,父母无德,尘缘就此了断,倒也干脆。” 纪瑶笑道,“是啊。经过这么一遭,父母虽然还在,我已经只当他们不在了。后来,我便随他回了长春宗,拜他为师。” “就这样?” “就这样。”纪瑶摊摊手,“没什么好说的了。” 陆焕道,“不对。” 纪瑶:“……哪里不对?” “按照你的说法,令师尊修为不过筑基初期,连一帮手持凶器的村民都打不过,落荒而逃,只能夜里偷偷潜回村子里寻找。而你又被关到七八丈深的地窖之中,不知外头发生了什么,无法里应外合。” 陆焕清理着思路,缓缓问出一个关键的问题, “令师尊,是如何在黑暗夜里寻找到你的?” 纪瑶:“……” 哦豁。是个好问题。 第54章 云舟风行(五) 陆焕清理着思路, 慢慢道,“令师尊他是如何在黑暗夜色之中寻找到你的?全凭运气?不可能。你的家人帮忙?也不对。若他们当初不把事做绝,你也不会断了这段血亲尘缘。还是使用了法器?——你之前曾经反复提过的‘西统’, 可是在其中帮了忙?” 纪瑶心里一惊,闪电般抬起眼来。 两人的视线对了个正着, 陆焕肯定地道, “你有事瞒着我。此事与‘西统’有关。” 犀利的视线审视之下, 纪瑶差点绷不住,闪电般的否认三连,“瞎说, 不是,绝对没有!” 就在话音落地的同时,叮的一声,耳边传来了清越悦耳的铜铃声。 系统上线了。 “别把我说出去,千万别说。” 系统难得的放软姿态,恳求说:“我不属于这个修真小世界,不能让土著知道太多。万一被太多人知道了天外秘密,引发全面OOC,小世界会崩的。” “我知道, 我没把你说出去。”纪瑶抓狂地说,“你好端端一边待着凉快去不行吗, 干嘛非得选我这儿一团乱的时候上线啊!” 系统爸爸大声喊冤:“你都已经拿下【优秀宿主】成就了,还没弄明白系统触发的条件吗?只有当宿主情绪波动剧烈, 触发了85%以上的高峰阙值, 系统才会主动上线,提供协助呀。” 被甩锅的优秀宿主:“……” 与此同时,陆焕还不罢休, 打破砂锅问到底。 “你说‘绝对没有’的意思……是要我相信,你绝对没有骗我?还是要我相信,此事与西统绝对无关?” “我……”优秀宿主纪瑶被噎了个半死。 系统发来了一个赞叹的表情包,“陆大佬这道精彩的送命题,我可以打100分!纪小瑶可要想清楚了再回答。” 纪瑶:“……” 陆焕的直觉太敏锐了。 她讲述的故事,基本就是当时发生的事实。她只不过隐瞒了系统激活后发生的那一点点内容而已。 被关在窑洞深处、无路可走的纪瑶,向系统作出了‘同意认领大佬、拯救大佬、以生命护持大佬’的承诺,换来了一个不属于这个世界的手电筒。 当晚,秘密潜回村落、一瘸一拐地四处寻找小徒儿的胡长春,顺着一道地底发出的奇异白光,找到了纪瑶。 系统的秘密,是不能泄露给修真界的。 陆大佬人就站在面前,他的问题,也是不能不回答的。 他的一句问话带出了三个绝对,纪瑶不想硬抗这道送命题,忽然灵机一动,巧妙地换了个回答的角度。 “系统……啊对,没错,西统法器帮了大忙。”纪瑶的大脑飞速转动,绞尽脑汁, “把我从七八丈深的地窖里拉出来的是我师尊没错,但发出讯号,指引师尊找到我的,是他的西统法器。” “哦?” 陆焕的声调上扬,“敢问‘西统’二字何意?此法器有何用处?” 纪瑶的大脑高速运转,感觉头快秃了, “‘西统’是,呃,西域传来的法器,所以以‘西’为名。其实它是一种防御法器,就是那种会引路,会发光的防御法器。你知道的,我出身于太行长春宗,虽说是个毫无名气的小门小派,到底还是有几件压箱底的法宝的。上次跟你说的聚灵阵是一个,这‘西统’么,就是师尊留给我的第二件法器了——” “说谎。” 陆焕道。 纪瑶立刻闭嘴,安静如鸡。 高速运转的大脑就像是电影慢放倒带,把刚才对话的场面一帧帧倒放,反复回想。 哪句话说漏嘴了?——没有啊! 表情管理没到位,露出破绽了?——刚才自己控制得很好啊! “所谓防御法器,由天地灵物炼制而成,乃身外之物,才能用于护身。而你的‘西统’……” 陆焕瞥了眼面前闭紧了嘴巴的纪瑶,“我觉得不像法器。若我说得不对,你不妨召它出来看看?” 纪瑶垂死挣扎,“你有所不知,西统这件防御法器比较特殊,并不是特别有用的法器,时灵时不灵的。那天夜里,师尊也是费了许多功夫才把它召唤出来,救出了我。等传到我手里,西统就更不灵了,就像以前在东南峡谷那次一样,轻易召唤不出来的……”” “它不是已经来了么。”陆焕淡淡道,“不请自来。我看到它了。” 系统在纪瑶的脑海里发出一声高亢的惨叫。 “卧槽!修真小世界的土著太猛了。溜了溜了。以后没事不出来了。” 系统兵荒马乱地下线了。 浑身僵硬的纪瑶:“……” “你、你真看到了啊?“她小心翼翼地打量了陆焕一眼,”半步圣人境,果然这么厉害?你连系统都能看到了?” 陆焕的宽大袍袖在风中飘动,莫测高深地道,“只要我想,天下何事能躲过陆某耳目。我不止看出这西统绝不是法器,而且看到,它与你自身融于一体,不可分离。” 纪瑶的目光几乎带着惊悚了。 陆焕:“我言尽于此,更多的部分,你是主动说出来,还是由我自己探查个究竟?你主动说出来,还算态度诚恳,不属于刻意瞒骗。若是由我探查出来——” 纪瑶彻底放弃了挣扎,决定原定躺平,坦白从宽。 “我说,我自己说。” 她思前想后,最后放弃地叹了口气, “确实有个系统寄存在我身上,在必要的时候出现,给予我帮助。那天晚上,是系统第一次开启,给了我一个手电筒……就是可以发光的法器。手电筒的光映出了地面,这才引来了师尊。” 陆焕点点头,“这样才解释得通。继续说下去。西统给予你帮助,助你从地窖里逃脱,需要你付出什么代价?” “代价是……”纪瑶干巴巴地道,“签订契约,帮他做事。” “何事?” “我需要认领系统选中的人选,不惜代价,帮助他,扶持他,直到他顺利走上修真大道,成为一代宗主。” 原本轻松倚在云舟尾部的陆焕,倏然握紧了一下船舷。 “你猜到了吧……”纪瑶不敢直面落在自己身上的那道犀利视线,微微垂下了头, “小凌,乌辛,还有你。你们三个,都是系统指定,需要我认领帮扶的人选。” “作为你求助系统的代价?”陆焕开口道。 “对。” “数月之前,你赶往鸣沙城救下了我,也是因为同系统签订契约,做了某种交换?” “嗯。”纪瑶躲不过去,索性直接承认了,“跟系统换了一万灵石。本来想要多点的,后来发现坠子装不下,就只要了一万。哈哈,那时候穷嘛,穷到简直活不下去了。人穷志短,所以就……” 声音越来越低,说到最后,自己也说不下去了。 纪瑶不敢去看陆焕现在什么表情,抹了一把发红的眼睛,自嘲的笑了笑。 “你说你这个人,好端端的,干嘛非要追根问底呢。现在你知道了,我救下你们,既不是因为我是一个通透明达的人,我身上也没有什么‘历经红尘而不改’的赤子之心。我做的所有事,救下小凌,救下乌辛,救下你,都不过是无可奈何,没有选择。” “……陆焕,你看,你真的一点都不了解我。” 越来越轻的尾音,渐渐消散在空气里。 周围的空气也仿佛凝固了。 纪瑶动也不动地站在原地,藕荷色的衣摆被她不自觉地握在手里,捏得皱成一团,感觉自己像个等待判刑的罪犯。 就这么呆站了许久,审判迟迟不来,她突然又觉得自己这模样,简直像个大傻子。 “明霄君无事的话,那,我走了?”纪瑶强撑着说完一句,尾音已经微微颤抖,她头也不敢抬,逃也似的往船头快走了几步,身后突然传来陆焕的声音。 “玉坠子给我。” 纪瑶怔了怔,猛然醒悟,从脖子上摘下玉花生坠子,掏了半天,掏出那张压得整整齐齐的庚帖,沮丧地递到对方面前。从陆焕的视角望过去,只能看到一个乌发浓密的低垂脑袋。 陆焕忍耐地看了眼蔫头耷脑、低头不吭声的纪瑶,接过玉坠子,把烫金大红庚帖又塞了回去,从坠子里掏出了几块杜康鱼干,丢下船尾。 云舟底部闪电般伸出一只红色长喙,循着香味叼住了鱼干,嚼吧嚼吧吃了。 纪瑶:“……乌辛,你醒了啊。” 乌辛习惯性的又嚼了几下,猛然醒悟到自己的处境: “嘎——啊啊啊!” “无论你听到多少,今晚的一切,莫对外泄露半个字。否则,”云舟之上的陆焕冷冷道,“莫怪我动用搜魂手段。” 乌辛大声申诉,“不是故意偷听,真的是饿醒的。纪丫头,再扔一块肉,老子撑不住辽——” 纪瑶抹了把眼角的泪花,捡了块最大的鱼干扔下去。 乌辛张口叼住,恶狠狠吞进了嗓子眼,大翅膀左右展开,在渔网里猛地扑扇了几下,迅速向上飞起,对准船底的横木,脑袋往上狠狠一磕,船底发出一声巨响,又晕了。 纪瑶:“……” 陆焕这才回过身来,拧眉对纪瑶道,“你方才跑什么。说不下去了就落荒而逃,你们长春宗就是这样教弟子的?” 纪瑶:“……不,我没跑。我正常走路来着。” 陆焕:“哭什么。我又没骂你。” 纪瑶:“我没哭。” 陆焕伸出手指,勾着纪瑶的下巴直接抬起来,低头看了几眼, “还说没哭,那你脸上这横一道纵一道的是什么?” 说罢指腹蹭了蹭湿漉漉的脸颊,嫌弃道,“鼻涕都哭出来了。” 纪瑶的脸面已经丢完了,索性破罐子破摔,带着哭腔大喊: “都说看破不说破,有你这样不给面子的吗?我没带帕子!” “……”陆焕从袖子里摸出一个干净帕子,递给她把脸擦净了。 “你这个人简直莫名其妙。你什么都知道了,还理我干嘛?我哭成这个鬼样子,你跟我站在一起,丢不丢人哪。你身边实在没人陪了,随便去宗门弟子里挑几个,个个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可以陪你喝茶吹笛子,说不定还会插花呢……”纪瑶用帕子捂着脸,抽抽噎噎说着,说的话颠三倒四,她自己也听不出来。 “你方才有句话说的不对。”陆焕开口道。 纪瑶果然停下了抽噎,从帕子里露出一双发红的兔子眼。 “方才你说,你没有选择,无可奈何。这句话错了。”陆焕把帕子从纪瑶的手里抽走,四处去擦她那张哭得惨不忍睹的花脸,声音却带着极罕见的温柔意味。 “人只要活着,总是有选择。今日的种种境遇,便是脱胎于昨日的种种选择。我不知你过去那么多年,一步步地走到今日,每一次都是如何选择的。“ “我只看到,纪凌被你从小带大,你教得他很好。“ “乌辛一只野性难驯的大妖,至今不舍得离开你,一直跟你跟到了云舟上。“ “九重紫云雷劫之下,我原本必死,如今却好好地站在这里。” 陆焕费了三张帕子,终于把哭个不停的花脸擦干净了,他欣慰地摸了摸柔软洁净有弹性的脸颊,说道, “你很好。比你自己以为的要好得多。” 纪瑶好不容易干涸的泪腺再次决堤。 “哇——”她大哭着扑进了陆焕的怀里。 第55章 云舟风行(六) “哇——”纪瑶大哭着扑进了陆焕的怀里, 双手紧紧环抱住了他结实的腰,这次哭得惊天动地,上气不接下气, 停都停不下来。 隔着几层单衣,满脸的眼泪鼻涕全蹭到了陆焕的锦袍前襟上。 陆焕:“……” 整个云舟的人都被惊动了。 房内熄灭的油灯一盏接一盏的燃起, 弟子们纷纷打开小窗户, 探出头来。看清了船尾的一幕, 顿时又像被雷劈了似的,忙不迭的把头缩回去,赶紧吹灭了油灯。 只剩最大的两个房间里明晃晃地亮着灯。 麟川宗敬和真人和华阳宗萧宗主两位修真界大佬, 饶有兴趣地打开轩窗,隔着十几丈距离,现场观摩难得的大热闹。 “陆师弟啊,”方敬和用了方寸传音之术,细细的声音凝到陆焕耳边,“纪师妹提起的‘西统’甚是奇异,不似三界之物,你当真可以看见此物真身?” 陆焕同样方寸传音,“看不见。只是可以感知此物出现时, 激起的灵气波动,与纪瑶自身同出一辙, 便出言试她一试。” 方敬和感慨道,“总算把实话试出来了。小小年纪, 怎么能把那么多事积在心里, 一个人扛着。” “哇啊——~”纪瑶整张脸埋在陆焕胸前,哭湿了左边衣襟,她自己也觉得不舒服, 便顺手拉过陆焕的袖子,垫在湿透的衣襟上,继续把脸埋上去哭。 方敬和:“陆师弟,莫非你没有跟纪师妹提起,天地隔音诀只能隔绝神识窥探,却拦不住寻常声音?” 陆焕:“……说过了。没有用。她哭起来停不住。” 顿了顿,他继续问,“方师兄,你以前游历九州,可遇到过此种情况?有什么办法,可以让女子停下哭泣?” 方敬和一本正经地答,“遇到是经常遇到,让哭泣不止的女孩子迅速停下来的法子么,要么亲她一口,要么打晕了事。” 陆焕:“……” 方敬和看足了好戏,终于良心发现,出了个主意, “女孩子遇到了伤心事,一哭起来嘛,确实停不住。你没有急事,也不赶时间的话,就站着不动,等她哭完。她自己哭累了,自然就停下来了。” 陆焕:“……多谢师兄。” 说罢,给自己身上外袍又施了个净尘诀,生无可恋地转过头去,眼不看为净。 “温灵玉,别打坐了,起来看好戏。”萧旷醉醺醺地倚在轩窗之侧,左手拎着酒壶,右手握着一块晶莹如玉的镜石,此刻正发出淡淡的白光。 “新鲜出炉的麟川云舟实况。陆明霄也有今天,你看他那表情,哈哈哈乐死我了……” 镜石白光忽然猛地闪动了一下,一道淋漓的血迹四处迸射,镜面迅速黑了下去。 萧旷纳闷的摇了摇镜石,“怎么回事?刚放出去的夜枭,怎么又死了?” -------------- “谁在哭,哭了那么久都没停……”云舟最前方船头处,负责守夜的几位麟川弟子看不到后方动静,发出一阵低低的抱怨声。 今晚的夜色黑得出奇,抬头不见月色星光,只从一片浓重的黑云中,隐约透出点光来。 除了呼呼的风声,耳边还传来了细微诡异的声响。 滴答,滴答。 一只死去的夜枭从头顶的桅杆上方倒挂下来,胸前破了个大洞,淋漓的血迹还没有干,一滴滴地滴落下来,沾湿了弟子的玄色箭袖。 值守弟子猛地睁大了眼,与那双倒挂的空洞黑眼睛面面相觑片刻—— “啊啊啊啊啊啊——”惊喊声划破了夜空。 黑暗的浓云被惊动了。 那片浓云就像有了生命一般,自发地向四周散去,露出了漫天星光。 无数细微的振翅声传入耳边。 “吱——吱——吱——” 同样细小却嘈杂的嘲笑声,从四面八方的浓云中传来。 无数带着恶意的红色的小眼睛,在浓云中露出了行迹。 值守弟子惊恐的环视云舟船头四周,这哪里是浓云,分明是遮天蔽日的黑色翅膀。 “蝙蝠……红眼血蝙蝠……赤潮、是赤潮……” 值守弟子惊恐地大喊起来,“赤潮来袭!赤潮来袭!” 空中密密麻麻数千只的红眼妖族发出了细微的怪笑,仿佛听到了无形的诏令般,同时振翅飞高,向急驰的云舟发起了第一波冲击。 在船头几名值守弟子惊恐的注视之下,第一波冲击到距离船舷三尺时,忽然一阵耀眼金光亮起,将整个云舟包裹在内。 防御阵法启动了。 无数声沉闷的撞击声响从四面八方同时响起。 打头的数百只红眼妖族仿佛撞上了一堵无形之墙,筋骨折断,血肉横飞。 血雨簌簌而下,浇了船头众人满头满脸。 “啊啊啊啊啊啊——”众弟子的大叫声响彻天际。 云舟尾部,哭到正伤心的纪瑶被硬生生打断了。 泥人也有三分火气,她猛地抬起头来,怒道,“谁在叫!还能不能让人好好哭一场了!” 但前方弟子们的惊呼喊叫声实在太大,她很快察觉不对,“怎么了?” 身边的陆焕淡淡道,“无妨,碰到一群堕入了赤潮的飞禽族罢了。年轻小辈们没经验,头次遇到赤潮,被吓到了。” 他随即发现身侧安静下来了。”怎么不哭了?” 纪瑶抹了把眼泪,“这不是来了赤潮凶兽么。大事面前,小事退让呗。” 陆焕镇定地道,“不是什么大事。你继续。” 姚夏神色复杂地从木楼梯处转出来,行礼道,“陆师叔,赤潮余孽来袭,师尊遣弟子前来询问,云舟阵法可抵挡得住,弟子们可否需要放出携带镜石的鹞子灵宠去前方探查?” 陆焕:“挡得住,再等等。” 姚夏肃容道:“请陆师叔指示放出灵宠探查的时机。” 陆焕:“灵宠随时可以放。等你们纪峰主哭完了,人再出来。” 纪瑶:“……”艾玛好丢脸。 就在这时,船底又传来一声震耳欲聋的大叫。 “嘎——!” 乌辛激动地语无伦次,”肉!鲜肉!新鲜的小翅尖肉!咬一口,咯嘣脆!啊啊啊啊我来了~~~” 纪瑶忽然觉得大事不好:“乌辛,回来!别去!” 话音未落,一道黑色闪电般的身影已经脱出船底,绕着云舟欢快地盘旋两圈,追逐着四周的蝙蝠而去,瞬间消失在浓黑的夜色之中。 陆焕眼疾手快,一把扯住船舷边就要跟着乌辛往下跳的纪瑶,“它有翅膀可以飞,你有什么?” 纪瑶反手去摸腰间挂着的奔灵剑,“我有剑啊!我跟你学了御剑术了!” 陆焕叹了口气,“就你那学了几天的御剑术,飞出去是没问题,但你飞不回来。” 纪瑶:“……” “飞出去也跟不住乌辛。它已经一路烤翅尖烤到二十里外了。你不如等它吃空了这批赤潮蝙蝠,自己飞回来?” “……”心塞。 ———————— 大如海船的云舟在高空穿行,四周金光耀眼,防御大阵已经全面开启。 麟川弟子各就各位,八人一组,方便随时结阵,抵御进攻。 纪瑶叮嘱陆焕留意乌辛的消息,如果回来了立刻通知她,拖着疲惫的身体回房间休息。 方敬和,陆焕,萧旷,三位仙界大佬坐在船头甲板的四方小桌旁,对着暮色星空,围炉喝茶。 “这一波来袭的赤潮,是什么来历?” 方敬和呷了口茶,提起了话头。 “麟川宗位于北部,方某数十年不入中原九州,竟不知中州的赤潮,何时又如此猖獗了。七八千只聚在一起的规模,罕见哪。” 萧旷大剌剌换了个姿势,斜靠着甲板船舷。 “七八千只吸血蝙蝠的规模,罕见么?在中州不算罕见。” “那波蝙蝠并非来自中州地界,而是从东南方向迎头飞来的。”陆焕伸手一指云舟前方,“东南方数百里,是你们东陵海的地界。 ” “哦?”萧旷拖长了语气,”你的意思是,这批赤潮余孽,是东陵海地界飞过来的东西?” 陆焕道,“我只是猜测。是与不是,你自己最清楚。你们华阳宗的护山大阵,自从百年前撤了之后,就一直没有再恢复了? ” 萧旷掂了掂酒葫芦,拔开瓶塞,仰头倒了口酒,这才笑道,“你早就知道,何必问我。” 陆焕端起了青玉茶盏,拨了拨茶沫, “当年,尉迟杉不愿耗损自己真元,撤了宗门护山大阵。他那样的人,作出这般事来,倒不出奇。如今你既然接掌了宗门,却又为何迟迟不恢复大阵?以你的大乘初期修为,分出两三分真元,足以负担护山大阵运作。” 萧旷又痛饮了一口烈酒,抹抹嘴角,奇道,“你问我为什么?当然是因为我不想。” 话音落地,周围的空气仿佛静止了一瞬。 陆焕端着茶盏的手顿了顿,锐利的视线蓦然抬起,直盯了萧旷片刻,转过了视线,垂眸喝了口茶。 陶罐中的雪水在小炉上煮沸,活泼地泛起了泡沫,水气氤氲。 坐了三位修真界大能的小方桌处,却陷入了久久的沉寂,只有茶水滚沸的声音不绝于耳。 —————— 与此同时。 云舟中部,纪瑶的舱房里点起了安神的熏香。 她今夜的情绪波动太剧烈,进入房间后倒头就睡,早已陷入了深沉的沉睡中。 这一夜,情绪大起大落,勾起了许多久远之前的回忆。 那些被她遗落在过去、却从未真正遗忘的回忆,选在梦中出现,汹涌而来—— 她的活宝师尊谢长春,在记忆里总是留着两撇山羊胡,胡子两边翘起的形状每天都不一样,以至于后来每次看到他的尊容,她总是忍不住掏出小梳子,帮他梳一梳。 谢长春起先还生气,觉得师长的尊严受损,后来长春宗陆续有了二师弟,三师弟,四师妹……小家伙们整天爬到谢长春的身上揪胡子,谢长春这才真切地感觉到,还是大徒弟贴心啊。 后来,每次纪瑶帮他梳胡子的时候,谢长春总是一脸满足的表情,训导小徒弟们, “什么叫尊老敬师,看看你们大师姐!哎哟,小七小八,别揪!揪秃喽!” 围坐成一圈的小家伙们笑得东倒西歪,拍着手起哄,最小的两个师弟一左一右,揪得更起劲了。 纪瑶几下梳好胡子,收起小梳子,转身就走,“外头水缸还要打水,昨天抓的山鸡毛还没拔。小七小八,再用点力,直接揪秃了也好,省事。” 隔着十余年的时空,她还清晰地记得,第一次引气入体,踏上仙途的那天,她站在秋叶落了满地的小山坡上,哭了。 对面的师尊也哭了。 胡长春捻着秃了一半的胡子,忍着眼泪,昂首挺胸,摆出一副师道尊严的模样, “小瑶儿,我说到做到,为师虽然自己只是筑基初期修为,但是同样可以引导你们踏入仙途,前途不可限量!” 他唤来了所有的弟子,站在小山坡前,对着高矮不一的小家伙们,郑重地道,“娃娃们,不论你们过去如何的出身,你们每个人,将来都可以踏上仙途,修成正道!” 小家伙们敬畏而羡慕地注视着纪瑶指尖发出的微弱灵光。 小八吮着手指,奶声奶气地问 ,“师尊,等我们踏上仙途,修成正道,我们就可以每天吃饱饭了吗?” 胡长春骄傲地道,“嗐,等修成正道了,还吃什么饭,大能们都辟谷!辟谷知道吗?就是从此不用吃饭!” “什么吗。原来修到最后,还是没饭吃!”小家伙们失望透顶,轰然而散。 “哎,别走,别走啊——”胡长春四处奔走,逮兔子似的把小家伙们一个个抓回来, “今天的修行功课做完了再走!” 纪瑶在梦中笑出了声。 几乎同时间,船头传来咔啦的清脆瓷响。 陆焕把手中的茶盏往木桌上一放,打破了良久的沉默。 “东陵海地界到底怎么回事,说清楚。” 第56章 (修) 云舟风行(七)…… 云舟船头。 雪水在小炉上煮沸, 水气氤氲。 陆焕的声音冷冽,“把话说清楚。” 还是方敬和打起了圆场,拿起蒲扇随意挥了挥, 笑道,“萧宗主, 一别多年不见, 你现在说话的语气怎么听来耳熟。莫非你也步上陆师弟的后尘, 修了随心道不成?” 萧旷跟着大笑起来。 “随心之道,需要心定。陆明霄整日关在后山,除了练剑就是琢磨阵法, 心定如水,所以他能修随心道。萧某与他不同,经手的屁事太多,俗务缠身,只能剑走偏锋,不提也罢。” “既然修了,又为何不能提。”陆焕冷冷道,“你修的见性道,难道自己也觉得丢人么。” 萧旷的口水呛在喉咙里, 剧烈地咳嗽起来。 方敬和体贴地递过一杯清茶。 萧旷端过茶盏,一饮而尽, 端着空茶杯琢磨了半晌,一言难尽地摆摆手, “你啊, 说话不留情面这点,实在愁人。不过你没说错,我本癫狂之人, 修癫狂之道,不丢人。” 他的笑容忽然一敛,“客气话我也不说了。你既然知道我修的是见性道,狂兴所至,什么事都能做得出来。如果说小崇山秘境于你如枷锁牢笼;那么护山大阵于我便如扼颈之绳,跗骨之蛆。我不能担。” “你不能担。”陆焕重复了一遍,”所以,你执掌宗门这几年,东陵海地界的赤潮行踪,无人看顾?” 萧旷举着酒壶,闻言哈的一声,露出嘲讽的神情, “何止是我执掌宗门这三年。实话与你们说罢,自前任尉迟宗主起,三十年了,东陵海境内,赤潮无人看顾。” “什么!”方敬和惊得手一抖,几乎泼了滚烫的茶。 “方峰主惊讶什么。” 萧旷自顾自的饮酒,对着头顶漫天星光夜色,慢悠悠道,”无人看顾,也无人围剿,任凭赤潮来去。它要来便随它来,吃饱了随它走。几十年了,东陵海地界内,无论凡人村落还是修士小宗,虽然死了许多,却也没听说死绝。正所谓生生不息,无穷尽也。” 说罢,他拎着酒壶,长身而起,摇摇晃晃走到甲板边缘,手指着云舟外的苍茫大地: “古书云:天地混沌,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人,是万物。灵兽,是万物。大小妖族,也是万物。如今妖族被浊气侵染,堕入赤潮。可你们焉知,这脱胎赤潮而新生的妖族,不是天地万物之一。” 他转过身来,靠着船舷,无所谓地笑起来。 “你说,我们究竟是为何要自讨苦吃,围剿赤潮呢。” 方敬和哑然片刻,放下蒲扇,正色道,“萧宗主,你今日言语,已入大道偏锋。继续走下去,若不能成圣,便将堕魔。” 对坐的陆焕突然道,“不对。” 方敬和和萧旷两人一时都有些糊涂,不知陆焕这声‘不对’,究竟说的是谁不对,哪句话不对,两道惊讶的视线齐齐向陆焕望去。 陆焕道:“若赤潮当真是天地自然生出的万物之一,便不会有天外之物:四魂灯出世。” —————— 夜色深沉,月色从半开的窗棂照进了舱房。 小榻上的纪瑶翻了个身,却没有醒。 梦境还在继续。 引气入体,那是入门第三年,还是第四年的事情?她在梦里想不清楚,索性放弃了,翻了个身,继续今夜的美梦。 成功进入练气期后,她大感振奋,每日除了指导二师弟做菜,三师弟煮饭,四师妹烧水,五师弟六师妹自己洗澡换衣服,小七小八自己换尿布之外,修行得更加勤奋了。 山中不知年岁,只见秋叶落尽,转眼白雪皑皑。每晚吃饱之后,师徒们围炉夜话,听师尊讲古,墙上贴的九九消寒图,每日勾完一个笔画。 就这样不知不觉,冬去春来。 直到有一天,消失了很久、几乎被她忘在脑后的系统突然上线,给了她一个定位,提醒她,兑现承诺的时机到了。 梦中的纪瑶不安地转动了几下眼珠。 梦境变了。 从遍地野花的太行山下,转到了奔腾汹涌的黄河壶口。 隔着十年的时空,她在梦中重新看到了裹挟着凌汛奔流而下的浑浊大河,以及被遗弃在岸边的小男孩微弱的哭声。 “小凌……”纪瑶发出一声细微的梦呓。 梦境又变了。 她一只手拉着纪凌,一只手握着不断发光的坤镜,在险峻的太行山中狂奔。 坤镜里留下的传讯,显然是匆忙之中留下的,一共只有四个字,反反复复。 “不要回来。” “不要回来。” “不要回来。” ………… 总是热热闹闹、鸡飞狗跳的山谷里,一片寂静。 谢长春亲手伐木,亲笔题字,又招呼徒弟们花了大半天功夫竖起的简易山门,被撕裂成四五块木片,横七竖八地躺在泥地上。 —————— “……本门前代宗主:仪清真人精通推演之术,曾经窥得天机,对我们几个师兄弟说过,魂灯乃是天外之物。天地灵气消散,四魂灯现世,两者绝非偶然,而是有某种密切关系。当真放着不管,只怕会出大乱子。”方敬和道。 萧旷坐在栏杆之上,无所谓地摊手,“别的地界如何,我不知道。总之东陵海这边已经放着不管几十年了。敬和真人倒是说说看,下面应该怎么办。” “方某觉得,先把该做的做了,后山积压的账目算清楚了,灯油添足了,再来说怎么办罢。”方敬和不紧不慢地道。 萧旷一拍大腿,“说到点子上了!萧某这次闲居后山,突然心血来潮,想念四大宗门的各位老友。正好大小姐哭哭啼啼地来找我,说她老爹三年不曾入梦,不知魂魄落于何处。两件事凑到一起,萧某便做主筹办了这次祭祀大典,四大宗门齐聚首,正好把敬和真人提的事儿都办了!” 方敬和扇着蒲扇,琢磨了片刻,“我说萧宗主,你的意思莫非是,叫咱们大伙儿一起替你这边擦屁股是吧?” “无非是愿意参加的参加,愿意出力的出力,大家各取所需罢了。”萧旷不以为然,“敬和真人,我知道你修的是浩然大道,把这幅正义辞严的模样收一收。萧某看腻了。” 方敬和笑着点点他,“哎,萧宗主呀……剑走偏锋无妨,你可别步尉迟宗主的后尘哪。” 两人各怀心事,对着大笑不止。 陆焕忽然一言不发地站起身来,径直走向中部船舱处。 木门被人敲响了几声,房里始终没有动静。 吱呀一声,门左右打开了。 “纪瑶。”一只手推了推纪瑶单薄的肩膀。“醒醒。” 睡梦中的人不安地地抖了抖,猛然惊醒过来,猛然抓住了面前的手,双眼蓦然张开,“师尊!” 陆焕安抚地反握住她柔软的手掌。掌心湿漉漉的,显然是梦中惊出的冷汗, “怎么了?做噩梦了?” 纪瑶紧紧握着面前的手,用力之大,仿佛溺水的人抓紧扔到面前的绳索一般,不肯放手。 “梦到一些以前的事。很久以前了……那时候刚在黄河边捡到小凌。小凌小时候好乖。”她喃喃道。 “修真之人,极少做梦,梦必有因。”陆焕沉声道,“梦到什么了,说说看。” 纪瑶摇了摇头,原地又呆坐了一会儿,终于渐渐从梦境中回到了现实,不好意思地起身, “没事了。” 陆焕低头看了看自己被抓出了浅浅指痕的手掌,思忖了片刻,开口道,“我方才在想,你同生身父母断了尘缘,宗门师尊于你,便如同亲长一般。不知长春宗师门何处?等华阳宗大典事毕,我可以顺路带你过去一趟,拜访令师。 ” 纪瑶摇摇头, “也不用了。师尊过世很多年了。——宗门上下,除了我,其他人都过世了。” 陆焕拧眉道:“怎么回事。可是宗门出了什么变故。” “确实是发生了变故。“纪瑶觉得有些冷,裹紧了衣衫,”十年前,中州一带曾经有过赤潮反扑,你还记得么?” “十年前……”陆焕思忖了片刻,“没有印象。那时我已经许久不出后山。” 纪瑶哑然片刻,拍了拍自己的额头, “对,大长老说过,你在后山一待就是四五十年不出。你应当不知道。就在十年前,一股赤潮死灰复燃,席卷了整个太行山脉。长春宗所有的人,除了我之外,都在那次的赤潮反扑里没了。” 陆焕敏锐地抓住了其中的问题,“那你?” “只有我不在宗门。”纪瑶脸上带了几分黯然,“那年,我终于炼气入体,踏上仙途,系统便开始整日催我出门,履行承诺……赤潮来袭的时候,我在黄河壶口捡小凌呢。 ” 陆焕沉默了片刻,抬起手,安抚地拍了拍她的后背,“都过去了。” 纪瑶脸色现出复杂的神色, “是啊,都过去了。许多年前的事了。” 她轻声对自己说着,靠在窗边,随手打开了两扇窗棂,夜风吹进了狭小的舱房里。 云舟周围启动的明亮阵法金光从窗外映进房里,她注视良久,无意中一抬头,瞥见陆焕的脸色,不由失笑, “我说真的。别担心,都十年了,我心里早就放下了。” 陆焕的目光中却还是带着几分怀疑。 “如此大事,当真能放下?” 纪瑶摆摆手,带着几分自嘲调侃自己,“我当时才入道练气,连筑基都不是,身边还带着个瘦巴巴的小凌,既不能祭起一剑,把太行山周围的赤潮都砍光了报仇;也不能丢下小凌不管,往悬崖下一跳,一了百了。不放下又能怎么样呢。” 陆焕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点点头, “能够放下,自然是最好。你自己也知道,往事淤积于心,不利于大道。” “放下啦放下啦。”纪瑶安慰他道,”后来逢年过节,也带着小凌回去祭扫过几次,和师尊说说话,带些有趣的小东西给师弟师妹们,也就这样罢了。人总是要往前看的。” 陆焕还要再问,纪瑶却趴在窗棂处,顺着窗户打开的方向,探头望向云舟前方。“咦,那是什么。” 此时,东方微明,天边泛起隐约的鱼肚白。 纪瑶发现眼前一片湛蓝。 起先她以为是天空,揉揉眼睛,却发现不对。 她唰得撩起裙摆,灵活地从窗棂跳了出去,腾腾腾跑到云舟前方,撑着船舷,往远处眺望。 一轮红日从东方冉冉升起,映亮了纪瑶闪闪发亮的眼睛。 下一刻,她指着前方,大喊起来: “大海!海上日出!陆焕,快出来看!好美的日出,好美的海面,好想跳下去摸一摸啊!” 她的声音惊动了云舟许多弟子,纷纷打开窗棂,探身往外看。 陆焕隔着窗道:“跳下去摔成一滩大饼,这死法并不美。” 虽然这样说着,还是走过船头,与纪瑶并肩站着,注视着一轮红日冉冉升上海平面,碧蓝色的波涛染上了大片的红色。 “海上日出,确实是极壮美的。” 纪瑶手肘撑着船舷,出神地凝望着,“好美,但是好不真实。” “为何觉得不真实?”陆焕转头盯了一眼,注意到她眼角闪烁的一点光亮,思忖了片刻,缓缓道,“过去之往事,仿佛昼夜交替,黑夜之后,旭日东升。都会过去的。” 纪瑶点点头,笑起来,“已经过去了。” 初生耀眼的阳光映照在她姣好的眉眼上,纪瑶抬头望着那轮已经完全脱离海平面、跃升半空的红日,近乎喃喃自语的道, “会觉得不真实,是因为黑夜太长了。那么长的黑夜里,会让人几乎忘了,昼夜总是会交替这件事……” “哎,船头的两位。”萧旷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打断了纪瑶说了一半的话语。 “劳烦移步一下,去其他地方继续说话?云舟要降落了,你们麟川宗的弟子都不敢过去船头掌舵,最后还要我这个外人站出来。” 纪瑶闪电般回头,果然看到几个麟川宗的玄衣弟子尴尬地站在远处,或左顾,或右盼,没一个敢正眼看船头的。 她的脸颊微微发红,耳垂也泛起了一片淡淡的粉红,掩饰地咳了一声,“我们已经谈好了,你们忙你们的。陆焕,我、我回房了啊。”不等回答,飞快地溜了。 陆焕:“……” 萧旷还大剌剌地过来,把手往陆焕肩上一搭, “没妨碍你们说话吧老陆。真的是快要飞过地界了。看海上日出的机会多的是,以后我带你们出个海?” 陆焕面无表情地把他的手拨下去,给肩头施了个净尘诀:“离我远点,否则陆某会忍不住做一件事。” “哈?什么事?” “现在就一剑送你直接下海。” “……” 天明时分,云舟到达目的地,缓缓降落在华阳宗门对岸陆地。 第57章 华阳大典(一) 修真界人人熟知的‘东陵海, 华阳宗’,宗门所在之处,并不在陆地之上, 而是东陵海外的某处仙山。 仙山位置不定,乃是位于东陵海面的一座浮岛。 方圆数百里的浮岛仙山, 万年之前就存在于世了。托着浮岛的, 据说是一只万年巨龟, 也有人说是上古阵法,种种说法,传到今日, 真假早已不可考。 浮岛的位置随季风飘动,与陆地遥遥相望,有时相隔百余里,有时相隔两三百里。 两者之间没有通路,因为海上经常出现蜃楼迷阵的缘故,看到的浮岛有时也不是真的。想要上岛的修士,都是通过设在岸边的传送法阵,开辟出一条护持通道,御剑飞过海面。 纪瑶如今也有了本命剑, 还是天下难得的好剑。 当世仅有的几位化神修为大能之一,‘回风涧’沧浪君的奔灵剑, 当初也曾经闯下了赫赫威名。 等候入岛的众多仙门修士,惊见奔灵剑居然被一个年岁不大的金丹小姑娘背在身后, 眼睛都直了。 以至于传送法阵开启的时候, 很多人寻个借口迟迟不入岛,就等着纪瑶御剑飞起,看她本事如何, 能不能镇得住奔灵名剑。 只可惜等了半天,最后也没等着他们想看的场面。 纪瑶根本没御剑。 她和麟川宗众多弟子一起,乘坐华阳宗豢养的灵鹤坐骑上的岛。 生平第一次乘坐灵鹤的纪瑶,完全没领会周围众位修士视线中的古怪含义,只以为他们也是第一次看到灵鹤坐骑。 她盘膝坐在宽大的鹤背之上,在波涛起伏的海面上几个盘旋,海风阵阵,日朗风清,顿时生出几分‘欲上青天揽明月’的豪情来。 看看,这才是真正的仙家气派! 灵鹤自小生长在海边,不受蜃楼残像影像,一路驾轻就熟地飞进浮岛地界,降落在细软沙滩上,轻巧地收了翅膀,清唳一声,长长的脖子伸过来,拱了拱纪瑶的手。 纪瑶怔了怔,不确定地看看左右,从收纳袋里摸索了片刻,摸出一块烤鱼干。 “这个,给你?” 那灵鹤鄙视地看了眼卖相毫不出众的烤鱼干,抬起翅膀,往前一推,表示拒绝。 好在麟川宗乘坐灵鹤过来的弟子不少,纪瑶身后很快又飞来几只灵鹤。 几名玄衣弟子从灵鹤的背后跳下,熟练地取出几块灵石,塞给灵鹤脖子上挂着的小袋子里。 纪瑶恍然大悟,原来灵鹤载人一趟,要收灵石的! 坠子里存储的肉干倒是有几千斤,灵石一块也没有。当初在秘境里都被陆焕收走了。 她试探性地往山门走了几步,载她渡海过来的小灵鹤还在倔强的跟着她,一副不给灵石打死不走的气势。 纪瑶想了想,又抓出几块香喷喷的鱼干,凑到灵鹤的长喙跟前,小声哄道, “纪氏独家,超级美味的香烤杜康鱼干,真的不要来一口?好吃着呢。我家乌辛那么挑嘴的都吃得停不下来。” 那灵鹤半信半疑,伸出长喙,试探地叼了一小口,嚼了嚼。 圆滚滚的小眼睛蓦然睁大,欢快地鸣叫一声,一口把整块烤鱼干全吞进了喉咙,长长的脖子又去拱她的手。 “没骗你吧。”纪瑶笑着撸了把灵鹤的长脖子,把小袋里的几十斤鱼干都给了它。 巍峨宽阔的山门之下,陆焕在人群簇拥中停下了脚步,回头望去,只见纪瑶远远地落在登岛入口处,被一大群灵鹤围在中间。 陆焕身侧,陪同贵客入山的萧旷萧宗主也停下脚步,笑看了一眼。 “哟,看这团团围住的大场面,我还以为是温灵玉来了呢。岛上灵鹤的眼光可高的很,你家纪小姑娘究竟给了它们什么好东西?” 陆焕的嘴角不自觉地微微上扬,声音里带了细微的笑意。 “你家这群灵鹤,倒是识货。那些是杜康鱼干,纪瑶亲手烤制的,吃多了可以增进修为。” 萧旷颇感兴趣,“就是被你一剑斩没了的小崇山秘境里的杜康鱼?据说随便一条都有筑基修为?那确实难得。回头叫纪小姑娘给我送几条过来,我也尝尝小姑娘的手艺。” 陆焕:“不送。” 萧旷:??? 他满脸疑惑,“没这么小气吧陆明霄?不就是几条鱼吗?” 陆焕不肯松口:“杜康鱼有的是。纪瑶烤的鱼不送。” 萧旷还在发着愣,陆焕已经回头道,“方师兄,送几条新鲜的杜康鱼给萧旷,煎烤油炸,随便他去。” 方敬和吩咐了身边弟子几句,姚夏很快提了个收纳袋过来行礼,“五千斤杜康鱼,破境当日捕捞收纳的,绝对新鲜美味,请萧宗主笑纳。” 萧旷提着五千斤鱼,摸不着头脑, “我只想要几块烤鱼尝尝味道,你一下塞给我几千斤干什么?来来来,大小姐,正好你路过,帮个忙!陆焕送的杜康鱼,绝世好礼,帮我送前殿去,吩咐厨子今晚做给所有客人吃。别偷懒啊,亲自去盯着,今晚上的洗尘宴席务必要张罗好了,几千宾客们看着呢。” 尉迟婷被她堂哥尉迟寻催促着,不情不愿地下山迎了几组宾客回来,正想趁没人溜回后山躲懒,没想到当面跟萧旷他们撞上了。 她的嘴巴开合了几次,当着陆焕的面,敢怒而不敢言,提着五千斤鱼,怒气冲冲地直奔后山厨房去了。 方敬和看得分明,笑道,“你们宗门里那么多人,萧宗主何必使唤尉迟大小姐,你看她气成什么样子了。” 萧旷倒不否认,对着尉迟婷远处的背影,“大小姐被她爹宠坏了。靠着丹药强行破境,勉强入了金丹,难道以后还能靠外力入元婴?接近百岁的人了,修行不努力,又不肯担宗门责任,大小姐的名头总不能挂一辈子。” “玉不琢,不成器。”陆焕冷淡地道,“纪瑶一个月经历的事,只怕比尉迟婷这辈子遇上的麻烦加起来都多。她的日子过得太顺了。” 两人正说话间,旁边含笑听着的方敬和忽然抬头看了一眼,笑道, “隐云宗来了。” 萧旷抬头望去,只见一只祥云形状的青色云舟如同轻盈蝴蝶,自天边翩然飞来,正是隐云宗常用的宗门云舟。 山门处的华阳宗弟子早有准备,列队两旁迎接。 萧旷向麟川宗这边交代了几句,也亲自过去,迎下山门台阶。 不出意料之外,这次隐云宗率众前来的,依然是宗子温灵玉。 纪凌也跟来了,穿了一身宗门绣竹白衣,跟随在温灵玉身后,两人御剑过海而来。 不少山门附近的仙门弟子见到了这一幕,窃窃私语,“温宗子身边怎么多了个人?” “莫非下任宗子人选提前定下了?” “嘘……小声。此地耳杂,莫让旁人听见了。” 数月不见,纪凌的个子又长高了一两寸。少年眼尖,一眼见到了立于山门高处的陆焕,隔着老远距离,激动地伸手打招呼,“陆哥!” 陆焕微微颔首示意。 萧旷这时已经率众走到山门脚下,双方见礼完毕,萧旷打量了身前的陌生少年几眼, “这小子,莫非就是纪小姑娘念叨个不停的弟弟?” 温灵玉微微一笑,“正是纪峰主之弟,纪凌。前些日子我代师收徒,收他入了内门。如今他是隐云宗慎独峰的小师弟。小凌,见过萧宗主。” 纪凌上前几步,规规矩矩行礼,“晚辈纪凌,见过萧宗主。” 萧旷摆摆手,“我跟你姐姐认识,不必如此客气。你叫他陆哥?” 他指了指高处的陆焕,”那便叫一样我萧哥吧。若是不喜欢,直接叫萧旷也可以。 ” 纪凌打量着萧旷宽阔魁梧的身材和下巴上的胡茬,考虑了片刻,“萧宗主,您今年多大了?” 萧旷一愣,认真地思考了一阵,不确定地道,“今年我三百零八?还是三百零九?记不清了,总之似乎是三百出头?” 纪凌点点头,认真唤道,“萧叔叔。” 萧旷:“……” “喂,纪小兄弟,讲讲道理。”较真起来的萧宗主一把拉住了纪凌,依次指向温灵玉,陆焕,又指了指自己,愤愤不平, “咱们三个平辈论交,凭什么你叫这个大师兄,叫那个陆哥,却管我叫叔叔?” 纪凌困惑地反问,“不都说修真界三百岁一辈吗?我没叫错啊……” 萧旷怒道,“扯淡!谁告诉你的?宗门辈分哪里是靠年岁算的!” 纪凌求助地望向高处的陆焕。“陆哥……” 陆焕点点头,鼓励道,“你叫的很对。以后都这么叫。对了,我身边这位是麟川宗启明峰主,敬和真人。过来见礼。” 受了极大鼓励的纪凌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快步走上台阶,走到方敬和面前,恭谨行礼,“晚辈纪凌,见过敬和真人。请问您今年多大了?” 方敬和掩面,“不必客气,不必客气……那个,我还有事先走一步……” 三百二十余岁的修真界年轻俊彦敬和真人落荒而逃。 被灵鹤层层包围、受困在海边滩涂小半个时辰的纪瑶,终于使出了现代人对付峨眉山猴子的终极杀招: 她把腰间挂着的四五个收纳袋全摘下来,一个个打开,对准身后沙滩,呈扇形扔了出去。 趁着灵鹤一拥而上、争抢可口小零食的时机,终于脱身而出,杀出重围。 “弟啊!”她踩着入山栈道,眼泪汪汪地往山门处冲了过来。“一个月不见,你长高了!” “姐!”纪凌欣喜回头,饱含着热泪扑了过去,“一个月不见,你长胖了!” “……”纪瑶一个爆栗当头敲了上去,“你这熊孩子,怎么说话的呢!” 第58章 华阳大典(二) 铺设于海边沙滩的入山栈道, 蜿蜒千尺,在云蒸雾绕的山脚下到了尽头。 姐弟俩在进山口汇合,其乐融融(?)地往山门处走去。 平整洁净的山道台阶, 从入山口开始,往山中曲折蜿蜒, 不见尽头。 山门两边, 大批紫袍剑袖、金绣鲲鹏的华阳宗弟子迎来送往, 忙着看请帖,盘查来客身份。 除了萧旷亲自陪着几位贵客站在高处等候,还有其他四五批前来参与大典的各门各派弟子拾阶而上。 纪瑶和纪凌两人, 都是搭乘宗门云舟前来的贵宾,弟子们看得分明,略问了几句,便放行了。 纪凌当先走进山门,纪瑶走在后面,两人正拾阶而上、准备和前方等待的众人汇合的时候,一只嶙峋大手忽然从旁边伸出,突兀地扣住了纪瑶的手臂。 一名头戴斗笠的孤身佩剑修士,从山门侧边的古松阴影里转出来。 “找到你了。当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 得来全不费工夫。” 陌生的沙哑嗓音道。 纪瑶大吃了一惊,本能挣了几下。 那陌生修士的手却像烙铁一般, 任凭她挣扎,岿然不动, 至少已有元婴修为。 两人的视线隔着斗笠在空中对视, 那男子看清了纪瑶的面容,却仿佛意料之外,咦了一声, 手上的力道略松了松。 纪瑶趁机用力挣脱桎梏,拔脚就往山道高处跑。 那男子回过神来,怒喝道,“别跑!”抬脚去追。 纪凌听到了身后动静,回头顿时大惊,几步下了台阶挡在姐姐面前,“你是什么人!为何追着我姐姐不放?” 那斗笠男子冷笑一声,并不说话,身形略动,闪到了纪凌身后,伸手又去扯纪瑶的手腕。 这次纪瑶有了准备,停步回身,喝道,“奔灵!” 唰的一声清脆龙吟,本命剑奔灵出鞘,凌厉剑气暴涨三尺,形成一道无形剑墙,将那陌生修士逼得倒退几步。 附近负责迎宾的几名华阳弟子听到了这里的动静,疾步赶来,齐齐拔剑出鞘,挡在山道上方。 “何人敢在华阳宗山门下无礼!” “可有请帖,拿出来!” ”为何藏头露尾,报上自己的来历!” 斗笠男子恶狠狠盯着纪瑶不放,声音沙哑道,“某乃华阳宗门下故人,专程前来祭拜前任宗主。来得匆忙,消息不灵,不知宗门正在举办祭祀大典。某只想去青山真人灵前上一注香,拜完便走,不耽误各位的正事。” 几名华阳宗弟子互看了几眼,为首的弟子上前两步,对孤身来客喝道,“既然专程前来上香,为何又在山门之下,跟我宗贵客拉扯纠缠!” 那人道,“这女子狡猾之极,一放手她便跑了。必须盯着她。” “胡说八道!”华阳弟子大怒,“摘掉斗笠,露出阁下真容!” 两边对峙的当儿,纪瑶终于得了机会,叫道,“你认错人了。我不认识你!” 斗笠男子冷冷道,“某过目不忘,只要见过的人,绝不会认错。我一定在哪里见过你。” 纪瑶被他气笑了,“折腾了半天,原来您还没想起来在哪儿见过我呢!” 山脚下的动静,终于惊动了山道高处等候的众人。 陆焕往下看了一眼,眉峰不悦地拧起。 巍峨山门上方,一片初红的枫叶,从树枝上轻飘飘地落下。落到半途,那枫叶忽然无风自动,晃晃悠悠转了个大弯,带起骤然呼啸的风,倏然失去了踪影。 斗笠男子的眼角瞥见一抹绯红逼近,还没有看清什么,元婴后期的护身真气已经被那片红叶划过,无声无息,片片破裂。 他大惊失色,猛地往后躲避,却已经晚了。 不知从何处而来、漫天呼啸而起的罡风,形成了一道龙卷风,把他整个人瞬间卷起,头下脚上,重重地摔在数十丈外的山门脚下,半天爬不起来。 纪瑶莫名其妙地站在原处,低头去看,嘿,那斗笠倒结实得很,居然还剩半片。 斗笠男子原地吐了一大口血,挣扎了半天,实在爬不起来,猛地抬头,斗笠阴影下的视线凶狠地望向山道高处,咬牙道,“陆、明、霄。” 陆焕居高临下,往山脚处淡淡扫过一眼, “何方鼠辈。藏头露尾。” 击破了男子护身真气的那片枫叶还没有落下。 落叶在半空中盘旋半圈,又轻飘飘往上斜飞,挑破了男子的斗笠,咕噜噜落到地上。 来人的真容暴露在众人目光之下。 那是一张普通的修士面容,并不算丑陋,甚至勉强可以称得上英俊。 但男子的眼角、嘴角都微微下垂,第一眼望去,极容易忽略他的相貌,只看到眉宇间显露的落魄神色。 早有华阳宗弟子认出了来人。 四五道声音同时惊呼, “韩常长老!” 在山门下袭击纪瑶的落魄修士,赫然是曾经的华阳宗护宗长老,后来被驱逐出宗门、加入了‘不系舟’,成为少主人剑侍之一的韩常。 斗笠被掀起,真实面目暴露在阳光之下,韩常却早已不管不顾了。发红的双眼,带着显而易见的愤恨,瞪视着面前的年轻女修。 “是你!”他嘶声道,“一定是你!” 纪瑶莫名其妙,“我没见过你,这位韩长老。你认错人了吧。” “韩某过目不忘。” 韩常的双目几乎滴血,“虽然你相貌变了,声音变了,但我认得你的背影!我一定见过你!那天晚上,止水潭外,是不是你!” 纪瑶的脸色也微微变了。 “你说什么呢。”她紧握着奔灵剑,“你脑子还好么?我看你整个人都不太好了。” “姐,你怎么还跟他说话呢!” 纪凌几步冲上台阶,把纪瑶护在身后,“一看就是个疯子,脑子坏了吧。” 韩常脸上的肌肉极细微地抽搐了几下,指着纪瑶,还要再说话,山道高处已经传来一个冷冽的声音,“你是见过她。” 众人抬头望去,只见陆焕从山道高处拾级而下。 “你确实过目不忘,也确实见过她。在小崇山秘境之中,大泽湖畔,纪瑶冲击金丹境之时,你奉命执剑而来,意欲将她当场斩杀。目的么,只因你的少主人也在附近,即将强行突破,不愿有旁人与他争抢秘境内的天地灵气。” 周围围观的人群爆发出一阵嘈杂议论之声。 “岂有此理。” “秘境中的灵气何其浓郁,居然还有人为了抢夺灵气而杀人。” “奉命?不知他奉的是何人的命?” 韩常的表情细微地抽搐了几下,“在大泽湖畔时,那女修距离遥远,韩某并未看清她的形貌!再说了,当时有明霄君护着,韩某并未出手。明霄君又何必小题大做!” 众多仙门弟子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韩常虽然否认在秘境中见过纪瑶,但秘境中曾经奉命杀人这件事,算是亲口承认,事实确凿了。 陆焕微微一哂,“事情可以做,却不能说,说了就是小题大做。不知这是哪家的道理?可是不系舟的少主人教你的?也罢,你不愿意说,我替你说。” ‘不系舟’三个字传入在场众人耳中,顿时仿佛热水入了油锅,嗡嗡议论之声更大了。 几句话的功夫,萧旷也大步走过来了。 “这不是韩长老嘛?”萧旷站在高处台阶,抱胸打量了几眼,”韩长老早已改投别派,今日不请自来,所为何事啊。” 韩常摇摇晃晃,勉强站起身,怒道:”我不过要进山祭拜尉迟宗主,萧旷小儿,何必咄咄逼人!” 萧旷摇了摇头,懒得与他说话,往后看了一眼,“啊,正好大小姐来了。你与韩长老是故交,你们说几句罢。” 尉迟婷送了五千斤鱼,刚回前山就得了消息,匆匆赶过来山门处,脸上因为激动愤怒泛起了一片绯红之色。 “什么东西,也配来祭拜我爹!“ 尉迟婷站在高处,指着台阶下的韩常破口大骂,”护宗四大长老之中,我爹最为信任你。三年前,他因宗门要事下山,只带了你一个,吩咐你随身护法,你是如何回报他的!你来祭拜我爹?你以为我爹在天之灵想看见你?” 尉迟婷的叱责声传入耳中,韩常心神大乱,脸上露出恍惚之色,仿佛回到了三年前的那个带着血腥气的初秋之夜。 “大小姐,宗主遇刺,并无征兆,并非我所愿,我、我尽力了……” “我呸!“尉迟婷不屑一顾,”你奉命护法左右,我爹身陨,你却好端端活到现在,你尽力个屁!” 旁观之人恍然低声议论,“原来是因为这个被赶出宗门的。” “听说至今连刺客的形貌都不知道,只说是个筑基期的女修……” “筑基期的女修?刺杀了元婴期修为的仙门宗主?真是匪夷所思。” “护法不力,赶出宗门,不冤枉了。” 韩常的脸色浮现出痛苦之色,“大小姐,再给我一次机会,我愿以性命弥补过失——” 尉迟婷打断他的话,大喝道,“我这辈子不想再见你!给我滚出华阳宗,现在就滚!” 韩常心神大乱,又吐出一口血来,踉踉跄跄地去远了。 纪瑶握住隐隐作痛的手腕,一动不动地站在山门下。 纪凌担心地走过来,“姐?你还好吗?我看你脸色不好,是不是被吓到了?” 纪瑶回过神来,摇摇头,“还好。” 陆焕几步下了台阶,过来纪瑶面前,掀开她的衣袖看了看。 纤细雪白的手腕上,显出一截青紫色的抓痕,触目惊心。 陆焕的眉宇间闪过怒意,“该死。” “没事没事。”纪瑶赶紧反手拉住他的衣袖,轻轻扯了扯,“那个韩什么的,大概是认错人了。他脑子或许不太正常,算了吧。” 陆焕抿唇,“下次再见面,定不饶他。” “我看他也不会再来自讨没趣。天下这么大,以后也不会再有机会撞见了。” “你随我一道走。”陆焕当先往山道行去,低声道,“处处不省心。” 纪瑶跟在后面,不满地抗议,“喂,这叫飞来横祸好不好!我也不想的。” “把心思多花在修行之上,少想些有的没的。待你修到元婴修为,天下还有几人能给你横祸?” “说得简单,你以为别人突破境界都跟你一样容易?上次秘境里为了突破金丹,在大泽湖边跟着你日夜修行的那半个月,简直不堪回首好不好……” --------- “大师兄,尝尝看。这是我们纪氏的独家特产:杜康小鱼干。” 自家姐姐跟着麟川宗跑了,纪凌便蹦蹦跳跳地跑回隐云宗弟子聚集的所在,拿出纪瑶方才给他的小收纳袋,献宝似的递给温灵玉。 温灵玉接过香气四溢的烤鱼干,轻咬了一口,赞道,“果然滋味鲜甜,回味无穷。” 沙滩上聚集的一大群灵鹤居然还没走,此刻有几只大着胆子跑进了山门,长长的脖颈在温灵玉身上蹭了蹭。 温灵玉失笑,把剩下的大半块分给了几只灵鹤,顺手摸了摸灵鹤们柔软光滑的长脖子。 灵鹤们自发排好了队,挨个蹭过来,舒服地发出了咕咕咕的声音。 温灵玉站在山门下,一只只地替灵鹤撸毛。纪凌蹲在旁边,拎着小袋子。 一只灵鹤撸完毛了,就蹭到纪凌身边,咬一块小鱼干。 叶长曦抱剑站在台阶高处,看得眉头直跳,“宗门里出了个鹤奴还不够,现在又来了一个。” 率领着其余隐云宗弟子等了两刻钟,叶长曦崩溃了,对其余弟子们挥了挥手,“他大爷的,解散解散。过半个时辰再来。” 白袍绣竹的弟子们三三两两地休息去了。 灵鹤们眯着眼睛围成一圈,脖颈处有人细心地撸毛,嘴巴里嚼着喷香的鱼干,简直是鹤生里最幸福的一天了。 温灵玉细心地撸着鹤脖子,对旁边蹲着投喂的纪凌道,“耐心不错。我看你喂食的姿势很熟练,以前养过鸟禽类?” 纪凌点头,“家里养了只鸟,胃口贼大,还挑食,它小时候,我跟我姐两个天天追着喂。习惯了。” 温灵玉的目中带了欣赏之意。 “你们年纪虽不大,却身体力行做了许多事,胜过闭关修炼百年。” 纪凌被心目中一等一的大师兄夸赞,脸色发红,谦虚道,“不算什么,我都是跟着我姐姐后头瞎忙活。” 温灵玉微微一笑,”提起令姐,她和你陆哥似乎关系不错?” 纪凌给自己的嘴巴里也丢了块鱼干,嚼着香喷喷的鱼干,含含糊糊道,“挺好的。” 温灵玉抬起头,若有所思地看了看已经走进深山林涛处的麟川宗一行,忽然笑了笑,”这次祭祀大典事毕,或许不久之后,又能收到麟川宗的大典请柬了。 “嗯?什么大典请柬?”纪凌诧异问道。 温灵玉笑而不答,话锋一转,“对了,你今年十五岁,你姐姐比你大多少?有无百岁了?若是不到百岁,以陆明霄的年纪,算的上是……”老牛吃嫩草了。 纪凌被刺激得呛了口口水,捂着嘴咳嗽起来, “仙门、仙门的姐弟岁数能差这么多吗?我姐比我大十一岁。” 温灵玉:“……才二十多岁?” 温灵玉瞳孔巨震,也被刺激地捂嘴低低咳嗽了几声,“这样也可以?年岁……差的有点多啊。” 他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追问了一句,“你是金丹初期修为,你姐姐呢。” 纪凌莫名其妙地回答,“跟我一样啊,金丹初期修为。” 温灵玉算了算,“一个金丹初期修为,一个化神期修为。差了三个足足大境界。唔……”境界相差太大,无法双修。 他露出了似笑非笑的表情,慢悠悠抬手又撸了一把灵鹤毛茸茸的脖颈,“你姐姐和陆明霄两个人,真的有意思。” 纪凌:???大师兄打的什么哑谜? 他追问了几句,温灵玉却不愿多说了,只说,“小孩子不要问。” 嗡的一声轻响,从天边传来。 一道半透明的七色彩虹,从对岸陆地升起,横跨整个海面,落在浮岛边缘的滩涂上。 对岸传送法阵的通道再次连通了。 享受足了投喂和按摩服务的灵鹤们依依不舍地散开,纷纷展翅飞回对岸,继续接活计去。 片刻之后,只见闪烁剑光升起,数十名修士循着七色彩虹的通路,御剑跨海而来。另有十余名修士乘坐灵鹤飞在后面。 罗镜宗的人到达了。 第59章 华阳大典(三) 麟川宗众人站在半山腰的一线天山道之上, 周围云起云灭,山涛阵阵,脚下山门处传来的喧哗声音, 只能听得隐隐约约。 众人极目远眺,只见巨大的云舟停在对岸传送阵处。那云舟的造型仿佛一只绽开的玉如意, 光华闪烁, 美丽非常。 “原来是罗镜宗来了。”方敬和笑道。 “罗镜宗?”纪瑶想起了秘境中抓鱼的难友, 忍不住喃喃道,“也不知徐在安来了没有。” 陆焕随手往海边滩涂聚集的人群处一指,“那边不是?” 纪瑶还没看清楚, 陆焕却又轻轻咦了一声。 “他怎么穿了这身?” 罗镜宗此行,果然由宗主于淼亲自率领,前来观礼。 萧旷大步迎出山门,两边见礼完毕,萧旷打量了于淼身后的年轻人一眼,“哟,这身打扮……贵宗的宗子换人了?于大侄子呢?” 于淼倒是神色泰然自若,不见窘迫。 “犬子廷瀚,此次小崇山历练之中行止失当, 又屡屡犯下大错,不堪重任, 如今已经卸了宗子之任,于后山闭关思过。” 萧旷引了罗镜宗一行人入山门, 边走边道, “早该如此了。当断不断,必受其乱。对了,于大侄子究竟做什么了, 终于让你下了决心换人?” 于淼叹道,“三岁看老,他终究是不行。心胸太过狭窄,连同门师兄弟都容不下,如何接手偌大宗门……算了,不提了。” 随即唤徐在安过来,“这是小徒徐在安,如今接任代宗子之位。在安自小崇山秘境出来后,连破两个境界。罗镜宗年轻一代里,就看他了。在安,见过萧宗主。” 徐在安窘迫地理了理自己的黛蓝银绣长衫,低头行礼道,“代宗子徐在安,见过萧宗主。” 山门处发生的事,被周围无数双眼睛看了去,四下里议论纷纷,不多时,便传到了麟川宗一行人的耳朵里。 纪瑶听了个七七八八,惊讶道,“徐在安是罗镜宗的宗子了?那挺好。” 麟川宗众人停下前行,在半山腰等候了片刻,罗镜宗一行人便走了上来,两边遥遥见礼。 徐在安跟着宗主身后行礼完毕,刚抬头,一眼便看见了山道高处身形挺拔、风姿卓然的陆焕。 他的嘴角顿时情不自禁抽搐了一下,想起了当初扎在湖水里捞鱼的痛苦岁月…… 徐在安浑身处处不自在,但周围众目睽睽,只得按捺着转身就逃的念头,无奈上前行礼。 “秘境之中,多谢明霄君指点,获益良多。呃,当时不知明霄君身份,晚辈多有得罪,还请明霄君莫怪。” 陆焕难得开口客气了一句,“无妨。“ 站在山道之上,又打量了徐在安几眼,“破境了?不错。” 徐在安心下大定,脸上刚刚露出喜色,就见陆焕缓步走下台阶,与于淼互相见礼毕,直接问道, “徐在安继任罗镜宗的宗子,秀山湖账册之事,可是移交给他了?于宗子那边呢?” 于淼伸手捋了捋三缕长髯,怅然一笑,“自然是全部转交给在安了。你放心,廷瀚那边,我已经处理干净了。” 陆焕点点头,“早该如此。” 于淼伸手召徐在安过来,问道,“之前叫你整理的账册,你都整理好了?” 徐在安脸上的短暂喜色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顿时露出痛苦神色。“都整理好了……” “这次全带来了?” “全带来了……装满了七八个收纳袋……” 陆焕道,“祭奠期间,我会在此地停留十日。既然四大宗门都来齐了,你准备一下,祭祀大典之后,我们便抓紧时间,开始四边对账罢。” 徐在安脊背僵直,露出了绝望的神色。 “等、等等,我刚刚继任宗子,事物还没有上手……可否暂缓一次,下次,下次我们再……” 陆焕淡淡道,“入秘境之前,你也不会抓鱼。” 徐在安:“……” 旁边围观的纪瑶正看热闹看得开心,陆焕和徐在安忽然齐齐回过头来,看了她一眼。 “她也有份?”徐在安颤声问。 “她自愿,你必须。”陆焕回答。 徐在安露出了一个痛苦而忍耐的表情,躬身行礼,退到了于淼身后,不说话了。 纪瑶:“嗯?” ———— 为前任华阳宗主尉迟杉举办的祭祀大典,就定在两日之后,八月初十当天。 四大仙门聚齐,无数世家小宗与会。 说是一场‘追思先人、不忘前事’的大型祭祀大典,祭祀的还是堂堂一代宗主,不知为何,办得朴素有余,却不够庄重。 无论是匆匆铺陈装饰的祭台,还是大典前一日依旧闹哄哄迎来送往的山门,无不凸显了举办方的匆忙敷衍。 到了大典当日,前往孝感峰祭台观礼的数千仙门中人,黑压压站满了整个峰头,其中真正伤心的,寥寥无几。 纪凌混在凑热闹的人群中,听了满耳朵的八卦。 相传这位前任华阳宗尉迟宗主,元婴修为的青山真人,是在某次秘密出行的半路上出了事。 出事当夜,随同出行的宗门弟子毫无察觉,直到第二天才发现尉迟杉意外陨落了。 后来,这些随同出行的弟子,包括前几日大闹山门的韩常韩长老,因为护卫不力,全部被逐出宗门。 “很多人都传说,就是此刻在祭台上念悼亡词的这位萧宗主,故意泄露了尉迟宗主的行踪,里应外合。否则,堂堂大宗之主,周围有元婴长老护持,又是秘密出行,怎么会被刺客轻易寻到行踪,一举刺杀成功……” 在人群里悄声八卦的,是不知哪个小世家出身的子弟。 话还没说完,旁边同行的年轻人猛地用胳膊肘一撞,那世家子立时闭上了嘴,左右旁顾,仿佛刚才说话的不是自己。 但已经晚了。 七八步之外,黑压压的人群分开一条通道,露出尉迟婷紧绷如寒霜的面容。 “放你的狗屁!”尉迟婷隔着人群骂道,“在我东陵海境内,非议前任宗主,诋毁现任宗主!你是哪家的人,报上名来!” 那世家子尴尬的笑笑,袖子捂住脸,挤进人群不见了。 尉迟婷红着眼眶,拔剑出鞘,大骂着追了上去。 纪凌倒吸一口冷气,挤出人群,去麟川宗的座位处找到自家姐姐,把今天的见闻绘声绘色的说了, “修真界的八卦,真是层出不穷啊!我们以前知道的太少了。” 纪瑶今天有些心不在焉,纪凌连说了几遍,她才把目光从祭台高处收回来,反问了一句, “那你信不信?” 纪凌:“萧宗主?不像这种人啊。” 纪瑶摸了摸纪凌的头,”是啊,不可能是萧宗主。” 纪凌的声音有些大,旁边的方敬和和陆焕都听得分明。 “三人成虎。”方敬和感叹道。 “无稽之谈。”陆焕放下手里的茶杯,“萧旷那样的狂放性子,叫他坐下来处理宗门俗务,简直要了他的命。他绝不可能做出害死前任宗主,自己做了宗主的蠢事。” 纪瑶若有所思,“萧宗主确实不可能,但是,陆焕,俗话说‘知人知面不知心’,你又怎么知道你面前的人,向你展现的,是他的一片全然真心呢。” “在别人面前,又有几个人会袒露一片全然真心?”陆焕不以为然, “大家都是同样的雾里看花,隔着皮相看人。你若不能分辩,那便是识人不清。” “……反正你总是一套又一套的道理,没人说得过你。”纪瑶咕哝道。 方敬和插嘴笑道,“陆师弟说得虽然绝对,但也并不是毫无道理。人么,生来便有私心,行事坦荡、毫无遮掩的毕竟是少数。大部分的人都是露一半,藏一半,便是你我修士也不例外。但时间长了,看得久了,终究是藏不住的。” 陆焕点头赞同,“正所谓日久见人心。” 纪瑶坐在座位思忖了许久,扯了扯陆焕的袖子, “你呢?你是不是也是在别人面前露出一部分,藏着一部分?” 陆焕的态度理所当然,“陆某自从以随心道破境之后,心之所向,行之所往,再没什么好隐藏的。至于旁人如何看我,就与我无关了。” 纪瑶:“……所以你的意思是,你自坦荡荡,误会你的,都是别有心肠之人了。” 陆焕道,“别有心肠倒也不一定,大部分是以己度人的寻常人罢了。” 纪瑶又伸手指了指自己:“那我呢?你看我如何?” 陆焕瞥了她一眼,“这点来说,你是寻常人。越是心里在意的事,越故意藏掖着不说,刻意装作无事。” “……”纪瑶忽然心情低落起来,一拉纪凌,“回你的座位去。” 随即闷坐在位子上,任凭纪凌怎么开口询问,也不说话了。 纪凌一头雾水地走了。 陆焕:??? 陆焕方寸传音:“师兄?她怎么了。” 方敬和打开折扇,给自己扇了扇风,郁闷地道,“你们两个打哑谜,你这个当事人都不明白,为什么觉得我知道原因呢。”说罢也起身走了。 陆焕:……? 冗长的祭祀仪式,从清晨持续到了了正午。 初秋的山中暑热未退,孝感峰头的数千人群观礼了几个时辰,年轻子弟耐不住热,纷纷拿出折扇猛扇一气,华阳宗也无人阻止。 一片闹哄哄之中,祭台之上的萧旷终于念完了整篇祭词,招魂幡在高台上竖起,尉迟杉几位嫡传弟子做起了打醮道场,纸钱串串,四处飞洒,他不耐烦地把文章一丢,大步下了祭台。 片刻之后,一只绛紫色纸鹤符纸穿过人群,晃悠悠地飞来陆焕手边。 陆焕放下茶盏,打开了纸鹤。 “陆焕,磨叽什么,等你等到茶水都凉了!” 萧旷的声音从纸鹤一开一合的长喙处传来, “祭典总算办完,该做正事了。老地方,带着你的纪小姑娘一起来。” 陆焕:“我问问她要不要去。” 萧旷啧了一声,”问什么问,直接带过来不就完事了—” 陆焕没理他,直接用指尖一点纸鹤额头,叫它闭了嘴。眼角余光瞄了瞄几步外望天发呆的人,出声唤道:“纪瑶。” 与此同时。 孝感峰另一侧的看台之上,一模一样的绛紫纸鹤符纸晃悠悠从远处飞来,落在温灵玉的手边。 萧旷的声音响起,“温灵玉,速来!刚才一打开后山库房门,我差点被账册淹了。” 温灵玉叹了口气,拉开纸鹤的耳朵,“还是去老地方?”说罢手指轻轻一点纸鹤额头,纸鹤闪过淡淡的青光,晃悠悠振翅飞走了。 片刻之后,靛蓝纸鹤再度回转,“老地方。对了,你新收的小师弟行不行,他行就一起带过来。” 温灵玉笑了笑,拉开纸鹤的耳朵,回复道,“自然是行的,才会收下他。” 纸鹤带着淡淡青光飞出的时候,纪凌正好走回来隐云宗看台,眼角余光瞥见了扑棱棱展翅的纸鹤,顿时大感兴趣,盯着看它飞远, “大师兄,那个就是千里传音符罢?是不是有事找你?好事还是坏事啊?” 温灵玉似笑非笑看了纪凌一眼。 “现在问已经太迟了,这事你也有份。走罢。” 第60章 华阳大典(四) 夜深了。 浩瀚无垠的东陵海上, 方圆数百里的浮岛按照自己的路线,慢悠悠地漂动着。 浮岛之上,飘渺群山之中, 矗立着无数朱楼小筑,处处人声鼎沸。华阳宗今夜摆下了盛大的宴席, 广邀所有前来见礼的仙门子弟赴宴, 无数人酩酊大醉。 人群聚集的前山九峰, 处处灯火通明。到了后山,却又突然幽静下来,只有四散的点点灯光, 那是夜里巡值的弟子。 如果有人在夜里目光如炬,便会发现,前山后山巡值的弟子们走的山道,是一个封闭的大型圆环。位于浮岛中心、群峰环绕的一片山谷密林,没有修建山道,也无人踏足。 灼海殿,便位于这片不起眼的山谷密林之中。 萧旷在殿外煮好了酒,提着酒壶和几个酒杯,越过一道禁制, 走入了灼海殿前的青石大院,沿着抄手游廊走了几步, 伸手推开了前方紧闭的木门。 吱呀一声轻响,两扇落漆朱门左右打开, 砰的打到了墙上。 明亮的烛光从花厅里泄露出来。 陆焕, 温灵玉,徐在安,纪瑶, 纪凌,五个人同时听到了声音,却没有人抬起头来,哪怕往门外看上一眼。 原本用来待客的花厅,如今靠墙放了几十个顶天立地的木柜子,柜子里满满当当塞满了账册。 萧旷方才开门的力气稍微有点大,木门打到墙上,引起了墙面轻微的震动,一本堆放在木柜子最上方的账册被震了下来,咕噜噜滚到地上,折叠得整整齐齐的里页翻了出来,横铺了小半个花厅。 纪凌坐在花厅靠外的位置,刚算完了手上的一本,合起来,按照记账年月放在桉木长案上,按住自己的太阳穴,“我头疼……” 旁边的徐在安也按住了头,“我也是……” 萧旷正好走过徐在安的位子,闻言把酒杯放在长案上,给他斟了一杯,“今天算了六七个时辰了,歇一会儿,喝点酒,提提神?” 徐在安有气无力地点点头,接过酒杯,豪迈地仰头喝了一大口,立刻趴倒在长案上,随便萧旷怎么推搡,怎么叫唤也不醒了。 萧旷:“这位……真醉了?一杯倒?” 陆焕和纪瑶坐在更靠里面的位置。听了这边的动静,陆焕转过头来,扫了一眼沉睡不起的徐在安, “真醉也好,假醉也罢,反正明天天亮之前,你叫不醒他就对了。” 萧旷的酒杯已经放到了纪凌的案上,闻言不由顿了顿,又拿回来了。 “小子,给你来一口,不会也是一杯倒吧?” 纪凌礼貌的回答:“谢谢萧叔叔,不用了。我姐说,十八岁以前不能喝酒。” 萧旷:“……” 他一言难尽地看了眼不远处坐着的纪瑶。纪瑶头也不抬,伸手道,“给我酒,萧叔叔。我满十八岁了。” 萧旷:“……” “你们就是存心给我添堵的是吧。”萧旷沧桑地一伸手,从花厅里招来一面镜子,对着镜面看了又看, “我才三百出头,四海九州的大小仙门,谁不赞一声后起之秀,年轻俊彦。难道在你们这些不到百岁的后生眼里,我就这么老了么?” 纪凌正要回答,萧旷指着他道,“你小子闭嘴。” 伸手点了点纪瑶,几步走过去,亲自给她斟了一杯酒,“纪小姑娘,论看起男人,还是你们小姑娘的眼光比较准。你老实说,说心里话,在你眼里,我萧旷如何。” 纪瑶一口干了整杯酒,咂摸咂摸滋味,香醇温厚,入口回甘,当真是难得的好酒。 对着萧旷期待的眼神,她开口道,“我们虽然认识的时间不长,但也算是了解一二了。你这个人嘛,虽然说话做事经常出人意料,总归不算太出格。脾气么,也比外表看起来好许多。我觉得还是不错的……” 萧旷神色稍霁,嘴角也带了笑意,大大咧咧坐在纪瑶的桌案上,指了指自己,“那你觉得,我这样的男人,算不算你们这个年纪的小姑娘们中意的郎君模样?” 纪瑶认真地思考起来,“我觉得吧——” 对面的陆焕脸色微沉,放下了纸笔,“他想你夸他,你便这么听他的话?” 萧旷不以为然,“陆明霄,你什么意思?纪小姑娘亲口说过,她又不是你家的,她愿意与我说,你凭什么叫她闭嘴。“ 说罢鼓励纪瑶道,”纪小姑娘,想说就说,别怕他。” 纪瑶看看满脸期待的萧旷,又看看沉默不说话的陆焕,一颗心不自觉地歪了。 “他不喜欢我夸你,那我就不说了呗。” 萧旷恨铁不成钢地一拍桌案,谆谆教育道,“你这小丫头,怎么能学人家趋炎附势呢。你我修道之人,要不惧强权。” 纪瑶分辩道,“我才没有畏惧强权。陆焕又不是仙门宗主,你这个华阳宗的宗主,才叫强权吧。” 萧旷啧了一声,“想得还挺多。我说的强权不是这个意思。你看看你,整天被他使唤,还被他欺负,他对你就是强权,懂不懂?“ 纪瑶疑惑道:“你哪只眼睛看到他使唤我,欺负我了……”话没说完就被萧旷打断了。 “你再看我。我不一样啊,我对你们小姑娘好多了。你随便夸我两句,我高兴了,抬抬手,便有数不清的法器丹药给你啊。你何必顺着他的意呢。” 旁边的陆焕冷冷接口道,“她为什么要顺着你的意。我们麟川宗难道就缺法器丹药了?” “啧啧,就是这种语气!不是我说,老陆,女孩子都是要哄的。你倒好,我们家大小姐被你直接骂跑了,现在见到你就躲得八丈远。这个纪小姑娘一看就是个温柔乖巧的,跟了你几个月,整天被你气得哭。上次在云舟上,也不知道你对她说什么了,哭得整个船的弟子们都听见了……” 陆焕古怪地看了纪瑶一眼,“温柔?乖巧?你哪只眼睛看得出来她温柔乖巧的?” 萧旷诧异地回过头来,上下打量着纪瑶,“哪里不温柔?哪里不乖巧了?这小模样,比老温看起来还软和。” 温灵玉坐在花厅最里面,闻言莞尔一笑,也不说话,继续翻过下一页。 萧旷倒是起了谈兴,坐在长桌边缘,一边喝酒,一边评价如何的眉眼是乖巧相貌,怎样的眉眼是精明面目。 纪瑶忍耐了片刻,彻底烦了,啪的扔了手里算好的账册,翻开新一本, “萧宗主,你怎么回事,我是主动过来帮你算账的,不是来听你闲话的。” 萧旷猝不及防,把扔到脸上的账册扒拉下来,放到桌案上。 “别乱扔账册啊……陆焕这个人,脾气差,说话不好听,修为还高。你骂又骂不过他,打又打不过他。我这不是怕你被他欺负么。” 纪瑶已经开始奋笔疾书了。 ”你哪只眼睛看到他欺负我了,别整天瞎琢磨。替你家算账呢,不干活的人别叽叽歪歪了,去外面煮你的酒去。” 萧旷揉了揉被账册砸痛的鼻梁:“……小姑娘长得乖巧,脾气还挺大。” 陆焕笔下计算不停,抬起左手,摸了摸纪瑶柔软乌黑的大辫子,又帮她把额前的一缕碎发理到耳后去。 “晚上要吃什么宵夜?我吩咐人给你做。” 纪瑶想了想,“想吃素油炸小麻花,再撒上香香的芝麻,一开锅,香飘十里。” 纪凌流着口水举手,“我也能吃吗,陆哥?” 萧旷扶额:“喂,这里是我华阳宗的地盘没错吧。” 陆焕抬笔点了点铺了满桌案的账册:“是你的宗门没错。这里堆了满屋子的,也是你家赤魂灯的账册没错。” 萧旷:“……行了,你们忙。不打扰了。”起身欲走。 一直不出声算账的温灵玉略停了手,抬起头来,打量了萧旷几眼,道,“既然你无事,不妨把胡子剃了。再换一身没有酒渍的干净衣袍。” 萧旷摸了摸胡茬,不以为然,“这样能够增添男子气概。我去过极北大漠,那里的男儿不像咱们中原九州讲究什么雅致君子,个个胡子拉碴,马背逐狼,弯弓射雕,极粗犷,极爽快!” “极为不修边幅,看起来老了一辈。” 温灵玉道。 萧旷:“……” 陆焕忙着计算之余,悠悠补了一刀,“所以温灵玉是大师兄,我是陆哥,而你是萧叔叔。” 萧旷:“……” 纪瑶在百忙之余补了另一刀,“中原推崇的雅致君子哪里不好了?翩翩公子,如玉郎君,当然好过胡子拉碴的熊男啦。” 萧旷:“……肤浅,你们女孩子都太肤浅。” 纪凌举手要发言,“萧叔叔——” “闭嘴。”萧旷踉跄出去了。 两刻钟之后,厨房做好的宵夜挂在灵鹤的脖子上送到了,萧旷亲自提了进来。 果然是新鲜出炉的小麻花,芝麻的香气弥漫了整个花厅。 纪瑶纪凌姐弟俩顿时一扫萎靡神色,精神大振,吃得眉开眼笑。 就连趴着睡过去了的徐在安也忍不住吞了吞口水,颤巍巍伸出一只手,“也给我几根,我也饿了——” “嗯?”萧旷抱胸挑眉,“不醉了?” 纪瑶随手把几根小麻花连同厚厚大叠账册一起丢了过去。 徐在安嘎吱嘎吱嚼着小麻花,唉声叹气地坐起身来,继续挑灯夜战。 纪凌挑了三根看起来最酥脆可口的小麻花,依次奉给纪瑶,温灵玉和陆焕,走回去桌案坐下,嘴里嘎吱嘎吱嚼着小麻花,随口道,“我怎么觉得好像忘了些事情。” “我也觉得忘了什么很重要的事。”纪瑶顺手又给纪凌嘴里投喂了一根小麻花,拿过同月的几本账册互相比对数字。“不过手边有什么事比账册更重要?哎,不想了。” 纪凌的嘴巴塞得鼓鼓囊囊,奋力嚼着两根麻花,“乌辛呢。” 纪瑶算账算得头也不抬,“跟着我们麟川宗的云舟过来了啊。怎么了。” “哦,我刚才一直在想,怎么会吃了这么久,还剩下大半盒麻花呢。”纪凌指了指黑漆食盒, “想了半天才想起来,因为乌辛不在啊!说起来,今天整天都没看见乌辛,他跑哪儿去了,还留在云舟里?他那么乖的吗?” 纪瑶也感觉有点不对了,“是啊,怎么这么乖,一整天待在云舟里没出来找吃的?” 陆焕细微地一挑眉, “ 你们在说麟川宗的云舟?船身太大,陆地上的传送阵送不进来,一直停在浮岛外头。你们不知道?” 纪瑶如遭雷劈:“……” 纪凌看她脸色不对,小心翼翼问了句,:“姐?怎么了。” “陆焕……” 纪瑶整个人都不好了,“乌辛、乌辛它和云舟一起,被留在浮岛外头了!” “嘎——” 一声大叫越过了苍茫海面,穿透了雾气弥漫的夜空,回荡在夜色之中。 夜色中缓缓前行的浮岛上方,一个巨大黑影在空中盘旋,试图降落。然而,每次降落都会发现,脚下的大片浮岛不过是迷雾幻影,海中蜃楼。 乌辛又一次落了个空,湿淋淋地从大海里露出硕大的脑袋来。 “嘎啊啊啊——纪丫头,你在哪儿啊——” 第61章 华阳大典(五) 夜深了。 曾经的华阳宗长老, 后来又背弃了不系舟少主人、成为散修的韩常,在靠近海边的野林滩涂之中休息。 前几日山门下狼狈离开,他原本打算就此御剑飞出浮岛, 走到海边时,心中却莫名生出一些感触, 阻碍他离开此地。 元婴修为以上的修士, 意识已经可以沟通天地。心神触动, 往往有事发生。他早已习惯了这种突如其来的触动,便遵从直觉,夜宿在浮岛边缘。 他自小在浮岛长大, 幼年时,每当夜幕落下之后,护山大阵启动,他经常坐在这一带的海边,隔着半透明的绛紫荧光,看夜色星空,仿佛雾里看花,无处不美。 但自从百年前,护山大阵便已经荒废。只余下不知何代先人布下的简易防御阵法, 加上夜里一批批巡逻值夜的弟子,充作门户防卫。 功效么, 就如同虚掩的门扉,纸糊的窗户, 只能挡住乱飞的苍蝇蚊虫罢了。 他轻易掩了行迹, 躲过附近的巡逻弟子,从灌木从中走出来,坐在海边细沙之上, 对着头顶星辰发呆。 便在此时,变故突然发生。 一只身长三四丈有余的罕见巨鸟,全身带着古怪的蓝色火焰,在高空中熊熊燃烧着,急速飞坠,仿佛一道天外飞来的流星,轻易撕破了半透明的简陋防御阵,砰的一头扎进了海水里。 蓝色的火焰在水下竟然没有熄灭,映亮了一大片的海面。 幽幽的蓝光在水面下闪烁不定,那景象看起来既古怪又诡异。 “那边怎么回事!” 被惊动的巡逻弟子们高呼着,成群结队地向海边冲过来。 那巨鸟挣扎着浮出水面,硕大的翅膀扑扇了几下,乌黑的眼睑翻起,露出了一双发赤的眼睛。 当先赶到的华阳宗值守弟子看得分明,指着海面,大声惊呼。 “赤潮余孽!” 身后赶到的十余名巡值弟子大惊失色,顿时呼啦一下,四下里散开,只听得清吟之声不绝,弟子们齐齐拔剑出鞘。 海中巨鸟呸得吐出一口咸腥海水,挣扎着伸出爪子,“别瞎说,老子不是——” “通人言的赤潮余孽!!” 为首的巡值弟子脸色大变,往后退了四五步,“定是元婴修为以上的大妖!我们这里撑不住,五师弟,六师弟,快去叫长老们来!” “别……”那巨鸟在海水里扑腾挣扎着, ”不是赤潮!老子好不容易上了岛,只想打听个路,老子找人……” 巨鸟带着满身的蓝色火焰,深一脚浅一脚的走上沙滩,向逃得最慢的那名弟子的方向追了上去。 “喂,你们别跑啊!等等我。” 明亮跳跃的蓝色火焰,顺着长长的尾翎流淌到了沙滩上,碰到一小块细沙,发出了噗嗤噗嗤的细微声音,雪白的细沙顿时变得焦黑如碳。 那名年轻弟子回头见了这幕,顿时吓得魂飞魄散,发一声喊,脚下跑得更快了。 转瞬间,巡值弟子们向四面八方跑了个干净。 “别走啊,老子只是问路!跑什么跑——” 乌辛浑然不觉,带着满身火焰在沙滩上来回走动,眼见人跑得各处都是,急得跳脚,不知往哪边追起。 便在这时,戴着斗笠的人影从灌木林里缓缓走了出来。 “有意思。落入赤潮,却保有神志的大妖。” 韩常沙哑地自语着,伸出左手,咬破了中指指尖,“天意让我在此遇见你,那就来试试,如此大妖,能否收做韩某的灵宠。” 指尖的真元带着血气,在半空中画出一道红色的符咒。 随着韩常一声低喝,那道符咒化作了细密的血网,闪电般地飞起,冲向海边,把沙滩上徘徊的乌辛当头罩进了网里。 乌辛猝不及防,被裹了个严严实实,脚下没踩稳,跌倒在沙上,挣扎着嘶声长叫, “什么东西,也敢绑老子,你不要命了!放开!放开!老子肚皮撑得不舒服,你再不放,老子要不客气了!” “孽畜嘴硬。”韩常冷笑一声,低声念了句诀。 血网附着的元婴真元陡然亮起,在夜色里光华大放,血网的形状经络完全展露在夜色之中。 随着光芒亮起,血网猛地收紧,被勒在网里的乌辛嘶声长叫,顿时皮开肉绽,血光飞溅。 “嘎——啊啊啊啊——老子去你马的——” 乌辛吃痛,被激发了本能的凶性,双目之中赤色更浓,裹着血网在地上打了个滚,借力悍然跳起,猛地张口,一连串大火球带着幽幽蓝色火焰,向韩常站立的方向砸去。 韩常匆忙倒退几步,左手快速结印,在身前布下一层辟火诀,随即掏出一把引水符,磅礴的元婴后期真元不闪不避,对着迎面扑来的一连串火球直击了过去。 砰的一声巨响,涛声震天。 引水符引来了近在咫尺的大海之水,在韩常面前形成一道厚厚的水墙,足有三四尺厚,十来丈高。 飞速袭来的十余个大火球,一个接一个,连续不断地击打在水墙同一个位置,把水墙打击得凹了进去。 韩常看得分明,伸手借力一召,那水墙就势凹陷得更厉害了,在火球之外,又形成了一圈圆弧形状的大水球,密密实实地把一连串火球裹在中间,形成了水球裹火球的奇景。 韩常大喝道,“灭!” 磅礴的真元冲击之下,巨大的水球顿时崩裂,变成了无数细小的水雾,四下里飞溅。水球中间包裹的火球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嘎?“乌辛不解地歪了歪脖子,左顾右盼,四下里寻摸了半天。“老子的真火呢?” 韩常一击而中,心中郁气稍退,倨傲冷笑道, “你这大妖可是出身东海三足乌一族?须知天地间阴阳调和,相生相克。你们三足乌的真火虽然遇水不灭,所谓‘真火不惧水’,其实是水势不够罢了。这里就在东陵海边,轻易便能引来百倍纯阴海水,又有什么真火熄不灭?你还有什么手段,尽管使出来!” 乌辛抖抖全身湿淋淋的羽毛,眼睑往上翻起,翻了个不折不扣的白眼, “引来百倍海水,便能熄灭真火?放你娘的屁!老子的真火就在这里,你再试试?” 夜色之中,周围的海滩忽然亮了起来,仿佛满地砂砾亮起了微光。 韩常只觉得脚底微微一痛,不知被什么东西蛰到了。 他急忙退了半步,抬脚去看靴子,皮质的靴底没有蝎子螃蟹之类的小东西,却多了个大洞,仿佛被什么东西烧穿了。 正诧异时,满地的微光忽然抖动起来,幅度太过细小,过了片刻,他才意识到这些微光正在一边抖动着,一边缓慢地聚拢在一起,形成了一个个微弱细小的火焰。 细微的火焰又继续向中心聚拢,越来越多,越来越亮,直到形成了小小的蓝色火球,韩常仿佛被锤子当头重击了一下似的,脸色丕变! 那小小的蓝色火球抖动了几下,竟然还做了个鬼脸,显露出嘲笑的模样。 韩常倒退了几步,目光既惊且骇,“你,你这是什么真火?我见多了三足乌,你们三足乌的真火,不是这样的!” “谁告诉你老子是三足乌了?你看到老子有三只脚了吗?” 乌辛蔑视地瞥了韩常一眼,轮流抬起两只脚爪,原地蹦了几下, “两只,只有两只!你这个不会数数的愚蠢人类!” “你究竟是什么出身!“韩常大吼,再度掏出一把引水符, ”喷出来的又是什么真火!怎么会有东陵海纯阴之水浇不灭的真火!” 乌辛嘎嘎嘎的捧腹大笑起来。 “天山凤凰族的涅槃真火。没见过?” 蓝色的明亮火焰,再度从周身熊熊燃起,黑色巨鸟双眼中的赤色越发浓重了。 “吾乃天山辛重华。老子不吃人肉,把你烧成个串串,去地下找你爹娘哭罢。” 韩常被火势逼得倒退了几步,见势不好,本命剑唰的出鞘,御剑凌空飞起,就要逃走。 那诡异的蓝色火焰却也呼啦一下,延展到高空,形成一道幽蓝色的火墙,牢牢挡在韩常的面前,危险的幽幽蓝光逼近过来—— “乌辛!” 幽蓝色的恐怖火墙突然从中间撕裂了一条长缝,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分开竹帘般,向左右两边卷去。 熟悉的清脆声音从火墙裂缝中央传出来,大喊道, “坚持住,别发疯!我这里马上就好了!” 乌辛不耐烦地一甩头,“你这女人有完没完了?跟你说了老子不吃人肉!无聊烤个串串也不行吗!” “什么烤串串?”那清脆的声音惊道,“烤什么串串?拿什么烤串串?我跟你讲乌辛,你给我清醒点儿,别闹出人命来,不然我跟你没完——” 乌辛明显焦躁起来,眸中赤色越发浓重。 下个瞬间,红色的长喙猛地张开,一连串细小的火球顺着火墙裂开的缝隙钻了进去。 虚空缝隙里传来一声惊叫,“哎呀!” 幽蓝色的火墙正中,撕开的裂缝倏然左右扩大。 一只骨节分明的男子之手从空间里伸出来,向乌辛的方向虚虚一召,乌辛怪叫一声,被无形的力道拖近裂缝。 那只修长有力的手揪住了乌辛不断挣扎的翅膀,直接把他拉进了缝隙里。 第62章 华阳大典(六) 灼海殿外, 花厅之中,凭空刮起一阵旋风,烛光明灭不定。 纪凌和徐在安带着敬畏的眼神, 注视着面前延展无尽的虚空裂缝。 一只乌黑的大翅膀从裂缝里伸了出来。 “布阵好了么。”陆焕问道,“我抓住他了。” 纪瑶扑灭了裙摆上的火星, 坐在花厅靠柱的角落里, 满头大汗, “快好了,已经布到第四层了。我去,这辈子我从来没有布过第四层……” “你已经入了金丹境, 可以再算快一些。” 陆焕看了看地上的沙漏,“你还有半刻钟。” 细细的真元,以肉眼难以追溯的速度,在七星形状的灵石间飞快穿行,灵石不时地暗淡下去,又迅速闪亮起来。 片刻之后,只听嗡得一声轻响,花厅角落处光华大盛,四层七星聚灵阵开始运转。 陆焕的手一松, 乌辛扑扇着翅膀,从半空中的裂缝里跌了出来。巨大的脑袋几乎敲到了花厅口的包铜门槛, 尾翎磕到了对面的墙。 纪凌惊呼一声,“乌辛!几天不见, 你怎么变这么大了?” 回答他的是一声愤怒长嘶。 “嘎啊啊啊啊——!你们不是人啊, 你们都不是人!这么对待老子,老子好恨!嘎——”乌辛赤红着眼睛,愤怒大叫。 纪瑶走过去, 揪住乌辛的一条细腿,把他斜拖过半个花厅,按着大脑袋塞进了七星阵。 “叫你别吃,你偏要跑出去乱吃!又吃出疯狗病了吧!脑子清醒以前,不许出来。” 四层七星聚灵阵的二十八颗灵石光芒同时闪烁,以乌辛巨大的黑脑袋为中心,细微地调整了方向,向四周散开了一些,将乌辛的身躯严严实实包裹在阵里。 四周的天地灵气,开始飞快聚集。 聚灵阵中央出现了细小的灵气旋涡。 萧旷蹲在阵前,饶有兴致地研究着这种罕见的聚灵阵法,灵气聚集的速度,让他啧啧称奇。 温灵玉也走了过来,对着阵中不断挣扎嚎叫的乌辛,陷入了沉思。 陆焕站在纪瑶身边,“这七星聚灵阵,果然能涤净浊气,令堕入赤潮的大妖恢复神智?” 纪瑶照实回答,“别的大妖行不行我不知道,反正乌辛每次乱吃了东西,变得不对劲的时候,我们就是这样唤醒他的。” 陆焕若有所思。“若是当真如此……修真界当前的困境,便可以迎刃而解了。” 在场众人显然同时想到了这一点。 几双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聚灵阵。 沙漏中的细沙无声无息地流下,阵中巨鸟的暴躁挣扎动作逐渐放缓,眼底的赤色也渐渐褪去了几分。 “嘎——”乌辛有气无力地缩起了翅膀,乌黑的小眼睛哀怨地看了眼纪瑶,蜷成一团。 “果然有效。”就连平日喜怒不形于色的温灵玉也显出了激动神色。 “只要布下此阵,用区区数十颗灵石,引发充沛天地灵气,便可以唤醒赤潮大妖?” 徐在安精神大振,扔了纸笔,几步小跑过来,“既然有了这么好的新法子,那这些魂灯的陈年烂账……就不用算了罢?” 萧旷顿时也是精神一振,抱胸环顾左右,“这满屋子陈芝麻烂谷子,老子忍了很久了。唔,用的都是上等好纸,别浪费了,拿来点火练字擦屁股都可以——” 纪瑶见势不对,急忙举手,“那个,魂灯还是要的。” 众人的目光齐齐注视过来。 纪瑶指了指半空中的七星聚灵阵,“这个阵是经过精确计算的,确实好用,引来天地灵气的效率很高,既快又省。但有个问题,是聚灵阵法本身无法解决的。” 陆焕沉思着,缓缓道,“天地灵气来源。” “对。”纪瑶一拍巴掌,“阵法只能引来天地灵气,但是不能解决灵气越来越稀少的问题。五百年来,天地灵气突然减少,可能是因为我们这个修真小世界出了bug……我的意思是,天道之下,某处自然道法改变了,导致本来能顺利归入三界的灵气不能自然归入,引发浊气四溢。因此,四魂灯才会突然出现,洗涤受浊气污染的大妖和修士魂魄,重新化为灵气,归入三界。陆焕,你觉得呢?” 陆焕带着赞许神色看了眼纪瑶,“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我觉得如此推断,颇为符合天道法则。” 温灵玉也点点头,“这样就可以解释五百年来发生的一切了。如今,我们有魂灯镇守四方,又有了七星聚灵阵助力,比百年前的状况好了许多。也算是修真界不幸中的大幸。” “不幸中的大幸?”徐在安苦着脸,指了指花厅里几十个顶天立地的木柜子,“我怎么不觉得?这满屋子的账册,我们还得继续?” 萧旷安慰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修真界之大幸,你们之不幸。继续继续。” 花厅中又响起了哗啦哗啦的账册翻动声和噼里啪啦的算盘声。 偶尔间隔着一两声乌辛在聚灵阵里的疯狂呕吐声。 不知为什么,纪瑶和纪凌两人的速度越来越慢,越来越慢,到最后几乎同时停了手。 姐弟俩互望了一眼,还是纪瑶先开了口。 ”弟啊,还记得乌辛上次半夜偷跑出去,吞了一只凶兽,回来就突破了金丹的事吗?” 纪凌衔着笔杆,没精打采道, “不会忘,一辈子都不会忘。” 纪瑶:”这次如果他又破境了,食量又翻了一倍,怎么办阿?” 纪凌心里略微算了一下,猛地打了个寒战,只觉得天都要塌了,“——八百斤肉?” “八百斤,每天。” 纪瑶补充。 姐弟俩互望着对方,同时露出了痛苦而抓狂的表情。 纪凌旁边坐着的温灵玉微微皱眉,放了笔,有些不解, “这乌辛大妖与你们交好,若他真的恢复神智,并且可以一举突破金丹后期,所费不过每天八百斤肉食。如此可喜可贺的好事,为何你们很难过的样子?” 姐弟俩:“……” 说起来,掌管宗门大小俗务、每日过账数万灵石的隐云宗温宗子,与过惯了苦日子、恨不得一个铜板掰开两半花的纪家姐弟,在‘花钱’这方面的脑回路,完全没法沟通…… 两边面面相觑了片刻,旁边的陆焕笔下不停,随意道,“温灵玉说得有道理。若乌辛当真是‘以吃入道’,与其处处控制他饮食,不如索性让他放开肚皮大吃一次,看看到底会如何。当日在云舟之上,我没有拦着他,便是这样想。纪瑶,你觉得如何?” 纪瑶摸了摸自己的玉坠子,“我觉得如何?我还能如何。我就是琢磨着,四五万斤的鱼肉啊,怎么就丢在山门里没带出来呢……” “我当是什么大事,也值得你想半天不吭声。”萧旷握着酒杯靠在花厅门上,不以为然, “明日待我吩咐一声,每个弟子出海捞一条鱼回来,四五万斤鱼,也就几个时辰的功夫。” 纪瑶扶额,“这样不太好吧萧宗主,叫你们弟子知道了前因后果,还不把我跟乌辛两个堵在路上套麻袋?” “担心什么。不过是抓条鱼而已,又不是什么大事。” 萧旷一指纪凌,“事成之后,叫你弟弟从此别叫我那个啥,捡些好听的称呼来叫,嘴巴甜些。” 纪瑶:“……好听的称呼,意思是?” “萧大哥!”五万斤鱼的诱惑之下,纪凌顿时精神大振,张口就唤道,“年少有为萧大哥!” “这还差不多。小子知趣。”萧旷得意洋洋,手指搓了搓自己下巴的胡茬, “你再看看,萧大哥的胡茬不好看吗?” “不好看。”纪凌斩钉截铁地道。 纪瑶噗嗤笑出声来。 萧旷被噎得半死,怒斥纪凌,“你这小子!才说你知趣,怎么说话嘴巴又不把门了!” 陆焕嘴角含笑,慢悠悠拿着笔继续勾算, “他说的是实话。莫非你坐了几年的宗主高位,拍马阿谀之言听多了,开始不喜欢听实话了?” 萧旷无话可说,哼道,“我看你们这五万斤鱼不想要了。也罢!” “要的要的。”纪瑶转头对纪凌小声道,“捡不违背心意的话,说些好听的呗。” 纪凌努力地搜肠刮肚, “萧大哥么,是个好人,义薄云天,怒发冲冠,一言不合就送鱼!萧大哥英明神武,风度无双,举世震惊,惨绝人寰!够不够,不够我再想想……哎呀,大师兄你怎么了,突然岔气了吗?” 温灵玉一口口水呛在喉管,剧烈地咳嗽起来。 “行了行了行了。”萧旷深深地叹了口气,无力地摆摆手, “我说温灵玉,我一向觉得你的眼光是咱们三个里最好的,如今你这个小师弟收的,我觉得怎么也不大靠谱……” 温灵玉捂着嘴,眼角呛得发红,半日才缓过来,坐直了身体,召纪凌到近前,问道,“木秀于林,下句?” “……大风吹之?”纪凌不确定地回答。 “君子不器,何意?” “君子,呃,不喜欢用器具?” “庄生梦蝶,此典故出自何处?” “这个我知道,庄子做梦梦到自己变成蝴蝶的故事。”纪凌终于听到一个熟悉的,喜道,“小时候姐姐哄睡时给我讲过。出自……出自故事书里呗。” 温灵玉一言难尽地看了眼纪瑶,“所以,你知道许多典故,都是你姐姐哄睡时给你当故事讲的?” 纪瑶露出心虚的表情,“都怪我,我精力有限,没好好教小凌读书……” 温灵玉沉默许久,叹了口气,“我看令弟识字断字,处事明达,又精于算学,便以为你们家传渊源,饱读诗书典籍,我这边无需再教导令弟什么,让他慢慢成长便好……是我的疏忽。” 他伸手召纪凌过来身边, “小凌,这次回隐云宗后,你随我闭关,修习文武之道。” 纪凌委屈极了:“我说错什么了大师兄?为什么一言不合就闭关啊。” 温灵玉深吸口气,“闭关到,你知道你说错了什么为止。” 萧旷难得看到了温灵玉的笑话,笑得酒喷了一地,正要再嘲几句,忽然笑容一敛,抬头看了看殿外的夜色。 灼海殿外的禁制被人触动了。 “宗主,您可在后山洞府。”郁郁葱葱的陡峭山壁之外,今夜负责巡值的当值弟子行礼完毕,高声道,“弟子有要事回禀,深夜打扰宗主。还请宗主勿怪。” 萧旷大步出了花厅,隔着一道障眼禁制,在院墙下高声回道,“何事。” “是前几日来过的韩常韩长老。韩长老在浮岛滩涂停留数日,方才不知为何,突然在山门外吵闹不休,闹着要进来,面见宗主。” “他还要祭拜尉迟宗主?这事我不管,你去问过大小姐罢。大小姐让他去,你们便领他去灵堂,大小姐不让他去,就直接赶走。” “韩长老说,并非为了祭拜尉迟宗主。他还说,此事事关重大,涉及密事。弟子不敢擅专,便先来询问宗主。” “哦?”萧旷思忖了一下,“什么密事?” “韩长老说,他认出来了,千真万确,证据确凿。今夜明霄君出手擒获那只三足乌大妖时,在明霄君身边喊话,唤它‘乌辛’的那名女修——便是当年刺杀宗主之人。” 第63章 尘封往事(捉虫) 灼海殿中, 时间仿佛停滞了一瞬。 就连陆焕手中的笔,也顿了顿。 纪凌张大了嘴巴,难以置信地揉了揉耳朵, 又看了看身侧的纪瑶。 “他说的是我姐?我姐刺杀了尉迟宗主这样的大人物?他们又不认识,我姐为啥要这么做啊!” 花厅内的声音传不到大殿之外, 站在山壁外侧的巡值弟子毫无所觉, 继续道, “事关重大,韩长老情绪激动,硬闯入山门, 正巧罗镜宗于宗主经过附近,韩长老又坚持叫罗镜宗于宗主一起前来,做个见证。如今于宗主和韩长老在前山知礼殿等候,还请宗主定夺。” 萧旷意外地‘唔’了一声,站在青石院子里,露出思考的表情,转头看了眼花厅里的纪瑶。 纪瑶脸色发白,站起身来。 “萧宗主。我与你同去。” 萧旷想了片刻,摆摆手, “不用。我和温灵玉先过去,听韩常说些什么。” 他往外走了几步, 突然想起来什么,从怀里掏出一块小巧圆润的镜石, 抛给陆焕。 “这几日我派了只夜枭跟着韩常。你们就坐在这里看实况罢。” ——— 前山知礼殿, 殿门半闭,灯火通明。 韩常和于淼分列左右,在大殿中沉默对坐。 一阵脚步声响起, 萧旷大步从门外跨入殿中,温灵玉和徐在安紧随其后,反手关上殿门,分别落座。 萧旷大剌剌坐在上首圈椅,也不客套寒暄,直奔主题。 “韩常,你可有证据?” 韩常站起身来。“第一,便是她的背影。” “背影?”萧旷嗤笑出声。 韩常木着脸道,“听来可笑,却是实证。宗主遇刺当日,韩某同那刺客打过一个照面,虽然她不知用何方法隐藏了真实面目,但背影无法遮掩,至今不忘。故而,当日山门之下,韩某一眼便认了出来。只是碍于背影有相似的可能,当时不能确定。” 温灵玉道,“天下万千人,背影相似者何其多也。只凭背影,确实不能确定刺客本尊。” 韩常冷冷接口,”因此,直到今夜,当明霄君身边的女修叫出了‘乌辛’这个名字,韩某猛然想起,‘乌辛’二字,正是当日刺客随身带在身边的灵宠之名。不止名字一样,就连呼唤的语气也一样,韩某这才确定,正是此人!萧宗主,今夜呼唤‘乌辛’的这名女修,可是当日山门外的那名金丹女修,麟川宗新封的洞明峰主,纪瑶?若是同一人,便是确凿无误了。” 萧旷啧了一声,身体前倾,盯着韩常。 “我说老韩,你这招也太差劲了。你自己前月被不系舟赶出来了,无处可去,想要华阳宗重新收留你,也不必使出这一招,随便找个小姑娘就说是刺杀的凶手吧。” 韩常勃然大怒,“韩某句句属实!” “那我问你,”萧旷道,“你知道刺客随身带了一只名叫乌辛的灵宠,为何早前一字不提?偏要三年之后才提起?” 韩常噎了一下,怒道,“凭一只灵宠的名字寻人,何异于大海捞针,说出去徒惹人笑!我以为那刺客早就动手把灵宠处理了,怎知她一直留到现在!” 萧旷哈的笑出声来,“说得也有道理。凭一只灵宠的名字寻人,确实不靠谱。那你又怎么确定,现在这只名叫‘乌辛’的大妖,就是当初的那只名叫‘乌辛’的灵宠呢?” “这……”韩常语塞,一时竟不能回答。 温灵玉也皱眉道,“如果韩长老说的是麟川宗的纪峰主,我看她不过是金丹初期修为?尉迟宗主遇刺身亡之时,已入元婴中期。从未听说,差了四五个小境界,还能越境杀人的。只凭一声‘乌辛’,实在太过牵强了。再说,万一韩长老听错了呢?” 韩常冷笑,“韩某绝不会听错。” 前山大殿的侧窗外,一只夜枭安静地停在树枝上,乌黑的眼珠牢牢盯紧殿内情形。 知礼殿内的实况,同步显现在后山灼海殿中。 花厅之中一片安静。 纪凌小声抱怨着,“我们纪家是散修,与他们什么尉迟宗主八竿子打不着,我姐姐莫名其妙跑来杀他做什么。胡说八道。” 陆焕站起身,打开了花厅的四扇轩窗,抬头去看头顶接近满圆的一轮明月。 “尉迟宗主遇刺,是在三年前的八月初十之夜。” 没有人接话。 他回过头来,问纪瑶,“那时,你在何处。” 纪瑶自从萧旷出去,便没有换过姿势,一动不动地坐在桉木长案后。 “三年之前的事,记不得了。”她语气平平地道。 知礼殿内,萧旷问了韩常同样的问题。 “之前问你许多次,你总是不答。如今当着于宗主的面,你照实说吧。三年前的八月初十之夜,尉迟宗主遇刺之时,究竟在何处。” 韩常脸上闪过挣扎的神色,缓缓道:”离此三百里外,凌空山,止水潭。八月初十当夜,韩某受命,护卫尉迟宗主在止水潭闭关。” 萧旷又问,”你与那刺客曾经照过一面?那你可知,刺客是如何潜伏进去的。” 韩常咬牙,“她……是以炉鼎身份送进去的。” 聆听的众人齐齐一惊。 “炉鼎?尉迟宗主竟用采补的阴损之术?”萧旷在圈椅坐直了身体,惊讶道。 韩常怒道,“要不是宗主急于突破境界,每日需要新的炉鼎,我如何放她一个陌生女修近宗主的身!” 萧旷摸着下巴,唔了声,“当夜情形如何,你细细讲述一遍,不要碍于声誉,故意隐瞒。” 韩常苦笑一声,“事到如今,我还有什么好瞒的。当夜,我在止水潭外护法……” 当夜无月,乌云笼罩天穹。 尉迟杉停滞已久的元婴中期境界隐约松动,却心气浮动,躁动不安。这不是个好迹象。 连续半个月,他夜宿止水潭,以瀑布冲刷之力,外加潭底寒水,除去满身燥热。 隆隆的瀑布水声之中,隐约夹杂着细小蛙鸣。 韩常抱着剑,百无聊赖地守护在巨石之上。 一名尉迟杉的嫡系弟子当先走近止水潭,手里用绳子牵着一名女子。那女子低着头,风帽遮住了头脸,柔顺地站在潭水之外。 韩常坐在巨石上,用剑鞘指了指那名女子,“何人。” 那名弟子撇撇嘴,做了个人人都懂的手势,“这么晚时辰送来的,还能是什么人。” 韩常按照规矩又问,”可查过底细。” ”莫干姚家支系出身,区区筑基修为,翻不出大浪来。“ 那嫡系弟子看看天色,“今天送晚了。宗主最近脾气不好,韩长老高抬贵手,弟子好快些进去交差。” 韩常看看天色,确实比平常晚了两刻钟。他极厌恶这些身份低贱的炉鼎,不屑碰触,端坐在巨石高处不动,只分出一缕神识,飞快地探查了片刻。 确实只是筑基修为。 如此低微的修为,明早肯定横着抬出来。 韩常挥了挥手,示意那弟子带人进去。内门弟子抬头看明月已升到了头顶,焦躁地一扯绳子,女子没站稳,往前踉跄了几步。 风帽突然翘起一个角,露出嫩红色的短喙。一只毛茸茸的黑羽幼鸟好奇地探出头来。 “乌辛,回去!”那女子抬手把幼鸟塞回风帽里,随即似乎察觉失言,一双盈盈杏眼抬起,飞快地瞥了眼高处坐着的韩常。 韩常指着风帽问道,“那是什么?” 女子细声细气地道,“新收的灵宠。红嘴鸦族。” 韩常打量了几眼探头探脑的幼鸟,想起它注定和它主人一起无声无息地消失在天明之前,闪过一丝怜悯,挥挥手,叫女子带着灵宠过去了。 按照每夜惯例,送炉鼎进去后,韩常便抱剑走出了几十丈,寻了另一块巨石坐下等候, 然而不久后,潭中却传来了尉迟彬的一声闷哼。 那声音不大,韩常却敏锐地察觉了,高声道,“宗主,怎么了?” 没有人回答。 韩常冲入了止水潭,发现尉迟杉躺在瀑布下,脸上还带着惊愕神色,脖颈处的致命伤汩汩流着血。 那筑基修为的女子不见了。 萧旷琢磨了一会儿,“怎么可能。不过片刻时间,以你的元婴修为,竟寻不到一个筑基女修的踪迹?” 韩常冷冷道,“只怕是用了什么稀世法器,得手之后,一举遁逃。” 灼海殿花厅之中,纪凌指着桌上闪光的镜石实况,分辩道, “听姓韩的说法,那刺客更不可能是我姐姐了。谁不知道我们纪家是散修,穷得很,只有一对乾坤镜法器能用。是不是,陆哥?” 陆焕看了眼纪瑶。 纪瑶脸色发白,挺直了脊背,低声道,“我出去。” 陆焕伸手拦住了她欲起的身形,“不必。你留在这里,我去。” 前山大殿里,萧旷也提出了同样的质疑。 “无论是用术法还是符篆,千里远遁,必有踪迹。瞬间逃得无形无影的厉害法器,也不是随随便便什么人可以拿得出的。我记得纪瑶出身散修?她怎么会有。” “出身散修,那就更可疑了。”韩常冷笑道,“随随便便什么人都可以出钱收买,提供法器,假冒莫干姚氏,行刺尉迟宗主。” 知礼殿正中,突然光芒闪烁,泛起了一阵水纹般的波动。 陆焕从撕裂的虚空中走了出来。 “纪瑶出自太行长春宗,乃是宗主谢长春门下嫡系大弟子,出身来历均清白无误。被人出钱收买云云,纯粹是无稽之谈。” 韩常不住冷笑,“怎么,明霄君也来帮她说话。也是!小崇山秘境之中,明霄君的一颗心就偏得很!太行长春宗,宗主谢长春?哼,从未听过。随口杜撰罢!” 始终在旁边静观其变的罗镜宗宗主于淼突然开口道,“虽然没有听过长春宗,但谢长春,确有其人。” 在座众人齐齐一愣。 “谢长春,是我昔年不成器的弟子。” 于淼缓缓道,“入门卅载,方才筑基。二十年前,与师兄弟一次争执之后,除弟子服,自出师门。” 后山灼海殿禁制内,捧着镜石观看实况的纪瑶也愣住了。 于淼指了指身旁的徐在安, “在安离开小崇山秘境之后,曾经对我提起,秘境中遇到一对纪氏姐弟,手里的乾坤镜法器,制作手法极似出自罗镜宗。如果是长春当年离开秀山湖之后,自立宗门,收他们为徒……那就对上了。不知这对乾坤镜何在,可否让我一观。 ” “乾坤镜在纪瑶手里。“ 陆焕伸手在空中虚虚一划,半空中出现一处小小的透明旋涡,连通了后山灼海殿。 “纪瑶,过来罢。” 纪瑶从怀里掏出乾坤镜,双手捧着,走进了旋涡里,只觉得眼前猛地一暗,又突然变亮,已经身在前山知礼殿。 于淼接过乾坤镜,摩挲了几下,翻到背后,看了看篆刻的阴文印记,露出了怀念的神色。 “确实是出自长春的手笔。就连镜石阵法的几处小小错漏,也和当年一模一样。他如今可好?” 纪瑶低声道:”师尊故去多年了。” “为何?”于淼吃了一惊,“他还不到六十岁,怎么年纪轻轻就故去了。” 纪瑶平静地道,“死于十年前的一次中州赤潮来袭。晚辈侥幸逃脱。” 于淼脸色露出了感慨神伤的神色。 沉默了片刻,又问,“尸骨何在?可有人洒扫祭祀?” “葬在太行山南。”纪瑶指了指自己,“弟子得空时,便带着弟弟过去坟前洒扫。师尊喜欢桃花,弟子便每次折些新鲜的桃花枝给他。” 于淼脸上的感伤神色更甚,伸手摸了摸纪瑶的头顶, “长春他确实最爱桃花。这些年来,为难你了。” 他转头对韩常道,“她是长春的弟子无疑了。虽说与罗镜宗并无直接干系,毕竟大有渊源。韩长老今夜指控刺杀一事,若是能拿出确凿的证据,于某自然同意追查到底。否则捕风捉影的事,便不再提了。” 韩常咬牙,霍然起身,指着纪瑶喝道,“我就是人证!那夜的人,就是她!绝不会错!” 陆焕淡淡道,“看来韩长老除了会喊几句,‘是她’,‘绝对是她’,拿不出别的证据了。” 他转过头去,对上首的萧旷道,“萧宗主,此事牵扯到贵宗内务,你意下如何。” 萧旷坐在大殿里听了半日,一个头有两个大,疲惫地按了按太阳穴。 “我意下如何?好好一个晚上,刚温好的酒,还没喝个尽兴,被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搅合了个干净!” 他挥了挥手,磅礴真元涌出,知礼殿关闭的大门向两边轰隆打开。 “老韩,说了半天,你还是没证据啊。给你开了门,自己走罢。” 韩常大怒,站在知礼殿正中,指着萧旷鼻子骂道,“萧旷小儿,你敢!事关宗主死因,你竟如此马虎敷衍了事!宗主将偌大的宗门交付与你,你就这么报答他?你个白眼狼!” “得了吧,你以为老子喜欢接手他留下的烂摊子?躲也躲不开,扔都扔不掉!” 萧旷不耐烦道,“大半夜吵吵嚷嚷的,比苍蝇还聒噪!来人,把姓韩的请出去!” 在韩常的怒吼挣扎声中,殿外进来八名精英弟子,祭起法器缚了手脚,客客气气把人‘请’了出去。 萧旷站在大殿门口,与于淼寒暄了几句,亲自送出了院子。 于淼站在山道上,客气的道,“方才在安传讯说他醉了,我是来接他回去休息的。不料走到半路,却意外遇到此事,实在难为萧宗主了。” 几道目光齐齐在‘喝醉了’的徐在安身上转了一圈。 徐在安只觉得芒刺在背,勉强打了个哈哈,“有劳师尊挂怀,我起先确实醉了,后来又醒了!我觉得现在精神尚好,可以挑灯夜战!这几日不必休息了!” 于淼捻髯微笑,“如此甚好。我老啦,精力比不上你们年轻人。你既然精神尚好,便随萧宗主回去后山,继续为天下尽力。过几日我再来接你。” 徐在安:“……”不,师尊,我只是客气一下,你听不出来吗? 萧旷送走了于淼,打了个呵欠,搭着徐在安的肩膀道,“你这小子还凑合,比于淼不成器的儿子强。走罢,继续算账去。” 徐在安:“……”我只是客气一下,萧宗主,你也听不出来吗? 温灵玉惦记着纪凌年幼,怕熬夜影响长高,与萧旷说了几句,去接纪凌回前山休息。 陆焕也走出了大殿外。 偌大的殿中,只剩下纪瑶一个人。 她站在原地,无意识地摩挲着手里的乾坤镜,像是被什么东西魇住了似的,半晌动也不动。直到周围明亮的烛光被一道玄色身影挡住,她这才猛然回过神,愕然抬起了头。 “发什么楞。”陆焕不知何时又回到殿中,站在面前,向她伸出一只手,“走了。” “我……” 纪瑶脑中一片混乱颠倒,只含糊说了个我字,陆焕已经直接牵起她的手迈出殿门,在殿外召出了鸿光,御剑飞起,升上高空。 千里海面仿佛一副画卷,在脚下徐徐展开。 纪瑶站在鸿光前端,罡风阵阵,吹过耳边,高空晕眩的感觉再次袭来,她心里默默念着, “我在坐飞机,坐飞机而已……好大的风,我站在飞机翅膀上……” 纪瑶顿时疯了,紧紧扯住陆焕的袖子。 “飞慢点,我要吐了!” 周围的呼啸罡风忽然消失,恢复了平静。鼻尖隐隐传来雨后草地的清香。 不知何时,周围竟然出现了大片的绿地,远处一方平湖,波光粼粼,柳枝拂面。 好像小崇山秘境的景象。但小崇山不是已经毁了么? 纪瑶试探性地踩了踩脚下的浅蓝色大地。 稳,厚,如履平地。 等等,这浅蓝色还发着光的地面是怎么回事?周围飘过去的一缕缕浮云又怎么回事? 她看了看身边站着的陆焕,往侧边走过去几步,站在浅蓝色大地的边缘,探头往下看了一眼。 正下方,是波涛汹涌的千里海面。 数十里外,海天交接之处,影影绰绰露出了浮岛一角。 纪瑶:“……” 什么浅蓝色的大地,还自带发光功能。原来是放大了无数倍的鸿光剑身。 纪瑶面无表情,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回来,又紧紧抓住了陆焕的袖子。 “我们这是飞到哪儿了,早就飞出浮岛吧?赶紧飞回去。” “我们就在这里。”陆焕道。 纪瑶几乎自己以为听错了。“什么叫做……就在这里?” 她抬头望着四周,真实的星光夜色之下,映照着虚幻的湖光草地。 “这是什么地方,我们在这里干什么?” 陆焕的眼睑微微垂下,认真而专注地注视着她。长而浓黑的睫毛盖住了他素常锐利的视线,显露出柔和的脸部轮廓。 “这里布下了禁制,隔绝三界,自成天地。纪瑶,我们就在这里,照实说话。” 第64章 出自你口,入得我耳…… 两人离得如此之近, 可以互相看到眼瞳映出的小小人影。纪瑶甚至可以感觉到对面温热的鼻息。 她猝不及防,闪电般地偏过头去:“还要说什么。该说的刚才都说了。” 陆焕伸手过来,一手握住她冰冷汗湿的手, 另一只手抬起她的下巴,逼她与自己直视。 他的声音依旧平静低沉, 没有带过多的情绪, 他的手掌却干燥而温暖。 “这里非天, 非地,只有你我,再无旁人。你今夜在这里说的话, 出自你口,入得我耳,被风吹去,再无其他人知晓。” 隔绝天地,自从方圆的一片小世界之中,陆焕的声音平静如水波。 “纪瑶,你曾说过,西统此物,与你交换的不是物件, 而是帮他做事。“ “第一次开启西统,他助你逃脱困你的地窖, 作为交换,你救下了纪凌, 抚养他长大。” “半年前, 你在鸣沙城救下了我。作为交换,你从系统处拿了一万灵石。” “那乌辛呢。你救下乌辛,将他带在身边, 喂养三年有余。作为代价,你与系统交换了什么?” 纪瑶紧紧地闭上了嘴。 ……………… “你曾说过,拾取乌辛三年有余。偏偏就这么巧,三年之前的八月初十,尉迟宗主遇刺。 刺杀她的女修,据说是莫干姚氏旁支,而你,在秘境之中,也曾经对着不系舟少主,自称莫干姚氏。” 低沉的陈述话语中,纪瑶抿着唇,一言不发地听着,不知不觉中绷紧了脊背。 真实世界的月光透过重重禁制,洒进了这片天地之外的小小虚空。 淡淡月光照亮了纪瑶秀丽的眉眼。 高兴的时候,总是带着笑弯成月牙的眉眼,说话时会带出几分撒娇的语气;不高兴的时候会泼洒任性,胡搅蛮缠,这是陆焕熟悉的一面。 但现在,陆焕突然发现,她不笑的时候,小巧的下颌紧紧绷起,居然也能显露如此冷硬的弧度。 陆焕叹了口气,放缓了声音。 “照实说,纪瑶。你拾取乌辛,照顾他三年有余。作为代价,你从西统那里交换了什么?” 纪瑶的脸上露出了无数复杂的神色,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终于抬起眼来,两人的目光在半空中对上了一瞬,她忽然笑了笑。 “你没猜错。是我。” 这句话答非所问,可以说是驴头不对马嘴,陆焕却心里一沉。 纪瑶却仿佛如释重负,神情一下子轻松起来。 “我其实并不认识尉迟杉这个人。名字也没听过,否则也不会答应跟你们过来参加这次祭祀大典。若不是后来发现,他的祭日太巧合,我也想不到……东陵海华阳宗的前宗主尉迟杉,就是他。” 陆焕:“为什么。” 纪瑶带着泪光笑了笑。 “还记得么,陆焕,我曾经对你说过,如果发生过一件极严重的事,严重到既不能接受,也不能放下,一直堵在心里,只能想办法解决这件事了。——我也是一样的呀。” 纪瑶指着自己的额头,“我身上的系统,并不是世间之物,你早猜到了吧?十年前的中州赤潮发生之后,我整夜整夜地睡不着,白天黑夜地戳系统,不停地问他,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赤潮明明早已平定了,为什么突然又卷土重来。后来系统被戳烦了,就告诉我,已经平定的赤潮再现中州,当然是因为有人在背后驱动啊。” 陆焕的眼神凝住了。 纪瑶接着道,“我问系统,那个人是谁。系统说,事关顶级机密,他无权泄露。我问他为什么那人要推动赤潮再现,系统还是说,事关顶级机密,他无权泄露。我就告诉系统,我同意开启第二次领取,我不问那个人是谁,也不问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唯一的条件就是,帮我找到驱动中州赤潮的那个人,杀了他。” 她等了七年,系统终于告诉她,定位到这个人了,在东陵海。 系统开启第二次随机领取,纪瑶横跨中原,奔赴东陵海,在半路上捡到了涅槃重生、嗷嗷待哺的妖族大佬辛重华。 系统给她兑换了一张美容秘方,一张定溯符,一张千里疾行符。 美容秘方,可以将自己的面容修改成任何模样,十二时辰有效。 定溯符,可以将方圆三尺范围的时间,定住一刻。 千里疾行符,无影无形,销声匿迹。助她得手之后顺利逃脱。 “那止水潭后面连着天然溶洞,很大,比秘境中岐武君的洞穴还要大。我进去水潭的时候,溶洞里堆满了刚死去不久的赤潮凶兽,修士的尸体也有几具,血水流了满地。那人,也就是尉迟杉,满身酒气地站在血迹染红的水潭里。” “他看起来很不开心。大概心里觉得我已经是个死人了,他居然当着我的面,大诉苦水。跟我说,放出浊气,令大妖堕入赤潮,听起来简单,运作起来却很复杂。哪个环节稍不小心,就会把事办砸。他这几日驱赶大妖、放出浊气的过程中,损失了三名亲传弟子,心里很不好受。” “他为何要这样做,你有没有问他。”陆焕沉声问。 “问了呀,当然问了。”纪瑶抹了把发红的眼角, “他说,修真界数百年来所有的混乱,都出自‘僧多肉少’四个字。所有人都在拼死拼活地斩赤潮,杀凶兽,其实他们的方向都错了。修真界大乱的根源,根本不是赤潮,而是‘肉’。 ‘肉’已经这么少了,只有减少‘僧人’的数量,才可以挽救修真界越来越糟糕的局面。” 陆焕沉默了一瞬: “我知道他的意思了。他所谓的‘僧多肉少’,‘肉’,就是越来越稀薄的天地灵气,‘僧人’,就是全天下的修士。放出赤潮,杀戮修士,天下修行的修士人数少了,越来越稀少的灵气就足够用了——该死!” 纪瑶点点头:“就是这个意思。后来我也渐渐琢磨过来了,但当时我没听明白。我问他‘僧多肉少’是什么意思,把话讲清楚,他却不再理会,对我说,小小炉鼎,何必想那么多,反正我也见不到明日的太阳了,不如乖乖过去,让他物尽其用。” 陆焕:“该死!” 纪瑶轻轻拉了拉他的衣袖,“别气了。他已经死了。我一刀把他杀了。” 杀人,其实跟杀猪也没差多少。一刀过去,血喷出来,毁了她一身衣裳。 修为境界相差太大,尉迟杉又喝得半醉,只管醉醺醺地扯开他自己的衣服,根本没想到区区筑基修为的炉鼎存了对他动手的心。 “韩常说,他放出神识探查过,你当晚没有带武器。” “我是女孩子呀。女孩子都会穿戴许多零零碎碎的小东西的。” 纪瑶指了指满头乌发,“那天晚上,我梳了个高高的堕云髻,用身上所有的钱买了金簪玉环珍珠步摇,把头上装饰得满满的。不到巴掌长的小刀,就藏在头发里。” 陆焕:“……”这二十来岁的小女修心里到底藏了多少事。 对面陷入了久久的沉默,纪瑶也跟着沉默了。 “好了,明霄君。我都交代了。” 她往后半步,疲惫地坐在浅蓝色的大地上,仰着头,轻声道,“你总说我有事瞒你。现在我是彻彻底底,再没有什么隐瞒了。刺杀尉迟杉这件事,与小凌乌辛都无关,他们什么也不知道。” 陆焕垂下视线,盯着她没有任何装饰的乌发云鬓看了片刻,视线继续往下,扫过柔滑的脸颊,发红的眼角。 纪瑶倔强地抬着头,不退避他的目光,双手却无意识地狠狠捏着自己的手指,几乎掐出血来。 陆焕问她:“你刺杀的人物,乃是华阳宗前任宗主,身份不同寻常。做下此事,你可后悔?可愿与我私下去寻萧旷,在尉迟杉灵前焚香认错,想办法将此事揭过?” 纪瑶抹了把发红的眼角,极硬气地道,“绝不后悔,绝不认错!他驱动赤潮,毁我宗门,只有他死,这件事我才能放下!” 陆焕沉吟片刻,点了点头。 “这件事的前因后果,我明白了。此事,便到此为止。” 他撩开衣摆,半蹲下来,伸手拂过纪瑶不知何时湿漉漉的脸颊,“好了,别哭了。结束了。” 纪瑶呆住了。 一双萎靡杏眼瞪得滚圆,难以置信地看着面前神态平静的男人,又转过去,惊吓似的紧盯着刚才拂过她脸颊的,犹自带着体温的指腹。 强撑起来的一股精气神,忽然又离她而去了。 她垮下了单薄的肩膀。 “短短三年前的事情,韩常指认我,小凌也记事了。有心人追查起来,迟早瞒不住的。华阳宗上下那么多人……” “这件事到此为止,与你无关了。”陆焕重复了一遍,“关于赤潮的疑点,我会去追查。以后再发生什么事,我来承担。” “……凭什么啊,我做的事,凭什么你来承担?” 纪瑶忽然激动起来,伸手用力推搡了他一把, “陆焕,跟你没关系!我身边就是个烂摊子,只有倒霉孩子才会出现在我身边,让我捡到,跟我一起过倒霉日子。我好不容易把小凌送出去了,你别靠过来,别离我太近!你忘了你连一把剑都买不起,一件新衣服都穿不上的那几个月了?你还想回去过这种日子?我告诉你,这次会更倒霉的,搞不好屁股后面会有一大群仙门修士追杀,坐下来吃口热饭、喝杯热茶的时间都没有!” 陆焕:“事情已经结束了。不会再有这种日子了。” “你说不会就不会?你这人还不是一样的自以为是!”纪瑶腾得站起身,指着他的鼻子大喊,眼泪却止不住,一滴滴的滚落在浅蓝色的地面上。 她随手抹了把眼泪,转身往鸿光剑边缘走去, “一人做事一人当,是我做的,我认!和你没关系,别把你也陷进来!你叫鸿光放我下去,以后我们桥归桥,路归路——”她情绪太过激动,没忍住,打了个哭嗝。 陆焕一把拉住了她,宽大的玄色袍袖笼罩了两个人的头脸,单手捏起她小巧的下巴,吻了上去。 第65章 火魂灯 同一时刻, 百里之外的灼海殿内。 “萧宗主。” 灯火通明的灼海殿花厅内,徐在安起身揉了揉熬夜通红的眼睛,“你进来看看这几本去年的总账册。四魂灯消耗的灯油数目对不上。差太多了。 ” 萧旷放下酒壶, 从门槛处站起身,几步过来随手翻了翻, 不以为然道, “哪里不对?我们火魂灯跟你们水魂灯消耗的灯油数目差不多嘛。” “就是因为数目差不多, 所以才不对。” 徐在安指着账册分辩,“我们罗镜宗看护的水魂灯,真身在秀山湖下, 有灵气精纯的至阴湖水日夜洗涤,最为洁净,不需要消耗多少灯油,便可以运转无碍。” “其他三处的星魂灯,木魂灯,火魂灯,消耗的灯油数目应该每年差不多才是。但是你看看贵宗的火魂灯,最近二三十年来,每年消耗的灯油数目不到星魂灯和木魂灯的十分之一?这不可能啊。” 萧旷的表情凝重起来, 转到长桌后坐下,翻开厚厚一沓陈年账册, 飞快地翻阅起来。 徐在安又反复算了几遍,咕哝道, “不对, 不对。如果账册数字记录确实的话,贵宗的火魂灯,应该岌岌可危了。” 萧旷还是不觉得有大问题, “我前几日才去正殿里看了火魂灯的真身,挺好的。” 徐在安心里暗自腹诽。你自己说挺好的,谁知道是不是真的好。反正旁人进不了灼海正殿,里面魂灯情况如何,好还不是不好,还不都是你一张嘴。 萧旷翻着账册看了一会儿,只觉得头晕脑胀。不知是不是错觉,照明的烛光倒是越来越亮,他伸手挡住光芒,抱怨道,“谁点的灯,大半夜的,点了多少盏?刺得老子眼睛疼。” 徐在安也觉得刺眼,挡着光,愕然道,“我进来点的灯,只点了一盏啊……” 两人愕然互视一眼,齐齐寻找角落里的亮光来处。 “……”徐在安缓缓张大了嘴巴。 萧旷腾得站起身来:“这秃鸟怎么回事?!” “嘎啊啊啊啊啊——” 大妖惊天动地的高亢嘶鸣,回荡在浮岛上空。 华阳宗数千弟子,外加前来观礼的众多宾客,大都早已在前山居所睡下了。被惊醒之后,众人纷纷起身,放出防御法器,出门看个究竟。 半空中的景象,令众人同时倒吸一口凉气。 泛着幽幽蓝光的诡异火焰,从后山某处升腾到半空,照亮了半个苍穹。 一道半透明的圆弧光芒闪了闪,那是华阳宗前辈于数百年前布下的防御阵法,也是护山大阵撤下之后,留给华阳宗门的最后一道防线。 幽蓝色的火焰直冲上云霄,与空中的防御阵法对峙了片刻,覆盖了整座浮岛的半透明圆弧发出了最后的叹息,从顶部正中开始,出现了一道横贯东西的裂纹,随即片片破裂。 在众多弟子的惊呼声中,晶莹剔透的半透明碎片仿佛一片琉璃雨,从高空纷纷扬扬地坠落到地面,随即消失不见。 先人布下的防御阵法,破于此夜。华阳宗自此再无防御。 望着这惊人一幕,在场众人目瞪口呆。 然而,对于今夜来说,这只是个开始。 随着又一声嘶声长鸣,一只五颜六色的斑斓巨鸟,带着满身幽蓝色的熊熊火焰,从后山飞起。 那只五彩巨鸟的真身极其巨大,从头到尾,足有二十余丈,蓝色的火光映亮了周围群山深谷。 “嘎——啊啊啊啊——” 五彩巨鸟在半空中舒展翅膀,再度仰头长嘶一声,张开红色长喙,一连串的火球喷出,击打在周围峭壁之上,石柱倒塌,火光四溅。长满了苍翠野林的百里后山,立刻熊熊燃烧起来,变成了一片火海。 “你们看那边!”有眼尖的弟子指着后山一处垮塌的峭壁,发出了惊呼。 “那边被撞塌了的,是不是宗主的洞府所在?” 匆匆赶来的众多华阳宗长老们大惊失色,“萧宗主呢,他还滞留在洞府里面?” 附近弟子纷纷道,“不知道。”“不曾听说啊。”“前半夜宗主去了前山知礼殿,后半夜在哪里,我们就不知道了。” “那是什么?”又有眼尖的弟子指着远处道。 一道小小的光晕,从后山某处升起,穿过熊熊燃烧的林火,飞到了前山。 在场众人定睛望去,不由喜形于色。 “宗主!” “宗主出来了!” “萧宗主,徐宗子,你们二人无恙,太好了。” 原来是萧旷带着徐在安,御剑自后山飞出。 人虽然安然无恙,但是其他就不好说了。 两人的衣服都烧得破破烂烂,大洞接着小洞,烟熏得灰头土脸。 徐在安修为更低,护身真元挡不住满山满谷的妖族真火,眉毛都被烧掉了半边。被人扶去旁边的时候,还在不住咳嗽。 尉迟婷冲过去劈头盖脸一顿痛骂,“萧旷,今夜是怎么回事!你这个宗主怎么当的,哪儿来的大妖放肆,你看看后山,烧成什么样了!” 萧旷也郁闷了,抬头看了看空中五彩斑斓四处喷火的大鸟,叹了口气。 “讲真,这事得找陆明霄。惹事的这货是他家的。” 浓黑的夜色里,火光熊熊,映亮了半边天空。 乌辛在高空中展翅翱翔,抖了抖头上的彩翎,又抖了抖长长的五彩尾翎,扬眉吐气, “好厚实的尾巴,好丰满好漂亮的羽毛,老子终于不秃了,哈哈哈……” 他转过头去,打量自己全身。越看越得意。 志得意满之下,心神略微分散,对庞大身体的控制力稍弱了些,他只觉得喉咙痒痒,一张嘴,又噗噜噜吐出了一大串火球。 轰隆隆—— 连串的火球挟着凌厉风势,笔直撞向后山一处孤绝峭壁。 百尺高的峭壁被火球连续不断地撞击同一处,瞬间凹陷了巨大的深坑,碎石四溅,灰尘弥漫。蜘蛛网般的裂纹从峭壁中间往四周蔓延开去。 “去他大爷的……糟了……” 在乌辛的瞠目注视下,孤零零的峭壁从中断裂,倒了下去,断成几截。 嗡的一声微弱轻响。夹在风势火光之中,几乎无人听见。 足以容纳千人的前山演武殿外,正拿着毛巾擦脸、与在场大小宗门宾客们谈笑风声的萧旷,却脸色一变,倏然丢下毛巾,望向后山处。 后山灼海殿的禁制被打破了。 眼尖的弟子们再度发出了惊呼声。 “快看,那是什么东西?” “怎么突然就出现了?好大的鼎啊……” “我的老天哪……” 通体青绿色的火魂灯,半虚半实,漂浮于天地之间,向在场的众人展示出巨大的真身。 浮岛上的所有人都被惊动了。 前山居舍休息的隐云宗温灵玉,罗镜宗于淼,麟川宗方敬和,带着本宗弟子全部来到演武殿外。 其他众多前来观礼的宗门之中,碍于身份,不曾出来看热闹的长辈耆老们,也纷纷出面探查究竟。 纪凌端详着漂浮的火魂灯半晌,好奇地拉了拉温灵玉的衣袖, “大师兄,华阳宗的火魂灯怎么会这么大?形状也不对呀。看起来都不像是灯了,倒像个烤红薯的青铜炉?” 温灵玉不答,放出神识,仔细端详着这半虚半实的魂灯真身。 一时间,无数神识放出,从四面八方围住了这神秘出现的物件,仔细探查。有两三个胆子大的修士,试探性地放出神识,碰了碰魂灯的铜壁。 火魂灯忽然发出了一阵咕噜咕噜的奇怪声响。 在场众人瞠目注视中,只见那魂灯颤了几颤,猛地喷出一股遮蔽天日的黑气,随着天地间的风势,四散而去了。 几声沉闷的声响,从演武殿外传来。 方才放出神识碰触魂灯的两三名修士,同时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围观的人群大哗。 相熟的同门师兄弟们急忙奔过来,使出各种手段,试图抢救,但倒下的几人虽然身体还温热着,却再无鼻息,竟已经无声无息的死了。 又有人急急运起锁魂术,意图查探魂魄去向,留下他们的魂魄,好重入三界轮回。忙活了半日,连丝毫的魂魄碎片都没有捞回来。 众人这才惊觉,这几人竟然连魂魄都消散了。 当即有人冲到萧旷面前,悲愤质问他到底是怎么回事。 萧旷的脸色也不好看。 “谁让他们放出神识去摸魂灯的?修真界里,好奇心太重的人都活不久。这么浅显的道理,没人教他们?” 碍于萧旷的身份,当面质问的几人不敢直接撕破脸,一名中年修士忍气吞声道,“敢问萧宗主可知,我儿的魂魄离体,归入何处了。” 萧旷一摊手,“魂魄离体,无形无影。你问我,我又问谁去。” 另一人指着半空中的巨大魂灯,”敢问萧宗主,此物为何物,为何出现在贵宗后山?” “这个么……”萧旷沉吟了片刻,挑眉望向知情的几人。 方敬和,于淼,温灵玉几人纷纷摇头,示意不可说。 “唔,各位都见到了,今夜有大妖闯入后山,妖族真火烧灼之下,才有此物横空出世。”萧旷边说边往回走,示意门下弟子送客。 “在下现在便过去探查,此物究竟是个什么东西。顺便把那只不知来历的三足乌打发了。各位先散了,散了啊。” 最先开口询问的中年修士忍耐不住,勃然大怒,“这便散了?那我儿的性命,就这么白白丢了?萧旷!我敬你是仙门宗主,你难道无需给我们一个交代——” “他需要给你们什么交代?”身后忽然传来一声冷冽的声音。 聚拢的众修士自动左右分开,空出了一条通道。 陆焕从人群后走了出来。 他自远处御剑而来,鸿光剑此刻还未收起,盘旋在主人身侧。 化神期修士的本命剑光芒流转,只略微窥探,便刺痛了众多修士的神识。众人不敢直视,纷纷低下头,往后退去。 中年修士孤零零地站在人群之前,咬牙道,“明霄君!我膝下惟有一子,不明不白死在这里——” “他们几人放出神识触摸了魂灯真身,魂灯阵法启动,将他们的魂魄抽走,充作灯油,消耗殆尽。” 陆焕冷淡地道。 “你要的交代,我已经给了,你可以走了。” 中年修士露出茫然而压抑的痛苦神情,转身踉跄离去。 围观的修士窃窃私语。 “什么魂灯?什么灯油?喂,你们听懂了没有?” “我不管旁人听懂了几分,反正我是半点没懂。” “半步圣人境的大能,说话果然玄妙啊……” 萧旷趁机命弟子清场。 纪凌跟着温灵玉往后山走,边走边打了个寒战,忍不住问,“大师兄,我也摸过木魂灯,我怎么没被挂上去做灯油……” 自从火魂灯真身现世,温灵玉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魂灯真身。 他随手摸了摸纪凌的头顶,若有所思,“正常情况下,魂灯运转所消耗的灯油,应该是从每月收集的数千斤大妖修士魂魄中取用。像今日这样,摸一下魂灯真身便被强行抽走魂魄的情况,闻所未闻。我猜想……火魂灯出了问题。” 纪凌:??? 片刻之后,清场完毕。众多宾客被送回前山客舍休息。 后山断成几截的峭壁倒伏之处,早成了大片火海,浓烟滚滚。火魂灯的真身漂浮在半空中,在黑色浓烟中若隐若现。 萧旷站在对面山头,借着火光端详半晌,啧了一声, “纪小姑娘,你家那只秃鸟可真行,把后山禁制全打破了不说,还喷火把灼海殿给烧了,连根大梁都没给我留下。 ” 纪瑶自从和陆焕御剑飞回浮岛,便一直挂着茫然而混乱的表情,站在人群最后发呆。 现在被萧旷点了名,她无可奈何,只能走出来几步, “我会赔的。给我半年时间,我和乌辛想办法重建灼海殿——” “灼海殿的事以后再说。”萧旷指了指眼前满山的火光,“先把这只发疯撒泼的三足乌解决了。纪小姑娘,你打算怎么解决?” 纪瑶思忖着, “你们先别动手,我试试把他召回来。只要他神志清醒,便会听我说话。” 陆焕在旁边不赞成地道,“看看你这身衣服。你还想把他召回来,多烧穿几个洞?” 纪瑶从鸿光剑下来以后,现在和他对视一眼都不自在,更别说交谈了。闻言,只是低头看了看自己被妖族真火燎得全是破洞的襕裙,把烧糊的裙摆往后遮了遮,咕哝着, “也没几个洞。” 陆焕忍耐了片刻,‘欲盖弥彰’几个字忍住没说,伸手划过虚空,以化神之力,撕出一条时空缝隙,手伸进缝隙里摸索了片刻,揪着毛茸茸的鸟脖子,直接拖出一只七八丈长的彩羽巨鸟,扔在地上。 乌辛正在高空中撒着欢,猛地被人掐住了脖子,从千尺高处笔直摔到地上,直摔得他头昏眼花,瘫在地上大喊, “混账!老子那么厚的毛都被你蓐秃了——” 一句话还没骂完,他只觉得眼前倏然闪过万千星光,光影破碎,已经被关在了天地之外的一方小境界之中。 “三足乌解决了。”陆焕伸手指了指巨大的魂灯真身。“萧旷,火魂灯又是怎么回事?” “陆明霄,你什么意思?火魂灯哪里不对了。”萧旷摊手。 陆焕没理他,视线环顾四周,找到了方敬和。”师兄,当初从秘境中捕捞的杜康鱼,如今可还有活的?” 方敬和一愣,“新鲜的活鱼倒是不少,前来华阳宗当日,都被你送给萧宗主了啊。” 萧旷闻声看向尉迟婷,“大小姐,那日送的五万斤活鱼,拿几条出来?” 尉迟婷没好气地道,“五万斤都堆在厨房里,早就做成鱼羹,大宴宾客了。” 徐在安看看左右,举起手,“我这里倒是还存着几条,本想留作纪念的,明霄君如果需要的话……我全拿出来?” 陆焕:“一条足矣。” 按照陆焕的吩咐,徐在安打开小小的随身镜盒,从盒子里掏出一条活蹦乱跳的杜康鱼,对准魂灯真身方向,用力扔出。 鱼头距离魂灯三四尺距离时,魂灯有所感应,微微颤动了一下,突然喷出一大股黑气,混在周围的浓烟之中,肉眼几乎难以察觉。 那半空中的杜康鱼却凄厉地尖叫起来,猛地摇头甩尾,垂死挣扎。然而,它逃走的速度远远赶不上黑烟袭来的速度,不过是眨眼间,杜康鱼已经被拖进了黑烟中。 下个瞬间,那条杜康鱼不知怎的,不仅没死,竟然还闪电般地飞出了黑烟,小小的鱼鳍飞快扇动着,鱼头冲着山头站立的众人,发出桀桀的笑声。 纪凌惊呼一声,指着那杜康鱼,“你们看它的眼睛!” 珍珠色的鱼眼,变成了血滴红色。 “堕入赤潮?”温灵玉脸色微变,”萧旷,这是怎么回事?” 萧旷摸了摸下巴上的胡茬,沉吟了半日,终于开口了。 “也不是什么大事。你们知道的,持续百年的仙门剿灭赤潮一役,历时长久,华阳宗陆续折了不少人手,没有足够的人力精力看护魂灯。或许是灯油总是不太足的缘故吧……这火魂灯从十多年前开始,就经常像这样,不能净化浊气,而是把存储的浊气直接喷出来了事。” 徐在安大惊失色,“果然是因为灯油不足,魂灯烧坏了?” 萧旷一拍大腿,“我也觉得是这样——” “不。”陆焕凝目看着巨大的魂灯真身,“与灯油无关。火魂灯的阵法,分明有人为改动的痕迹。” 他转过身去,锐利的视线直盯着萧旷,“你含糊敷衍在先,刻意撒谎在后。” 四周陷入了可怕的沉默。 一时之间,后山山头之上,只有噼啪燃烧的火声,和众人沉重的呼吸声。 良久,萧旷啧了声。 “我就讨厌你们这些整天琢磨阵法的人。”他不耐烦地抱起双臂,“行了,你自己都看出来了,何必问我。” 始终沉默不语的于淼突然开口道,“萧宗主,你知道多少。” 萧旷玩味地笑了,挑眉道,“于宗主,既然你这么问,我只能猜测,你全知道了。” 于淼沉声道,“我知道的,贵宗前任尉迟宗主也全都知道。我只是不知,他在世之时,告诉了你多少。” 纪凌的嘴巴缓缓张大成一个O型,”萧大哥,于宗主,你们打的是什么哑谜?什么你知道我知道的?” 纪瑶隐约猜到了几分,急忙捂住他的耳朵,把他往后拖了几步,小声道,“大人说话,小孩子别看,别听。” 一片山雨欲来的沉默之中,陆焕环顾四周,抬手指了指尉迟婷,“她不该在这里。” 又指了指纪凌,“年纪太小。” 尉迟婷和纪凌两人正莫名其妙,只觉得眼前倏然闪过万千星光,光影破碎,两人也被关进了不属三界、自成方圆的小境界之中。 两人一鸟坐在发光的地上,面面相觑。 ———— 映着火光的后山山头,在场众人陷入了可怕的沉默之中。 徐在安试探地举手,“各位在打什么哑谜,我是真的不知道……明霄君,要不然,你把我也关进去?” 于淼叹了口气,“不行。你身为罗镜宗宗子,有些事,迟早要知道的。罢了。”他环顾左右,缓缓道,“既然这里没有外人,那我便把我知道的,都说出来吧。这四魂灯——” 他指了指半空中漂浮的巨大青绿魂灯, “自从五百年前,四魂灯现世,镇守魂灯的四大仙门便统一口径,谆谆教导历代宗子,以魂灯收集大妖和修士的魂魄,洗涤魂魄,净化浊气,令魂魄化为天地灵气,重入三界轮回。此乃造化天地的浩然正道。” 说到这里,于淼沉重地叹了口气, “话是不错的。但是对于魂灯来说,却过于片面了。魂灯本就是同时收集天地灵气和污染浊气的天外之物。无论是用它洗涤魂魄,化作灵气,还是放出浊气,污染妖兽……无非是一个东西的两种用法罢了。对于魂灯来说,有什么区别呢。” 徐在安惊愕的缓缓张大了嘴。 “放出浊气,污染妖兽……师、师尊,您这番话的含义,莫非,是我想的那个意思……” 纪瑶眼眶蓦然发红,强忍着薄薄的泪意。 萧旷笑了。 “于宗主是痛快人。也罢,既然你说了,那我也不藏着掖着了。” 他看了陆焕一眼,对徐在安道,“水能载舟,亦能覆舟。魂灯可净化魂魄,恢复天地灵气,但只要一个小小的逆转阵法,稍微修改几处符文,便可以放出浊气,令大妖堕入赤潮。——咱们明霄君的眼睛太利了。” 徐在安目瞪口呆,已经被消息震晕,连敬称都忘了。 “你的意思是、是赤潮?害死无数人的赤潮……就是这样……从魂灯里,被人故意放出来的?” 于淼伸手往徐在安肩头一按,沉声道,“听到几句话,便撼动心神。心性不稳,如何承担宗子大任?” 徐在安脸色发白,舌头打结,“师尊,我、我不知道……我实在是没想到……” “看来徐宗子是真不知情了。”萧旷耸耸肩,“尉迟杉告诉我,这是四大仙门历代宗主都知道的秘密。肆虐百年的赤潮,杀之不尽,越杀越多,究竟是怎么来的?” 他指了指林火烟尘笼罩下的火魂灯,嘲道,“便是这样来的。 ” 徐在安张口结舌。 于淼面沉如水。 纪瑶漠无表情。 萧旷抱胸四顾,视线一一扫过周围众人,忽然瞥见了脸色苍白、手指紧紧握起的温灵玉,奇道, “怎么,温宗子竟也不知道?” 他带着嘲讽神色,转过头去,对陆焕道,“老陆,明霄君,你身为前任麟川宗子,令师仪清真人陨落之前,有没有对你吐露过这些大秘密?” 陆焕薄薄的唇线上翘,浮出一丝讥诮的神色。 “他知道。”方敬和在旁边开口,带着几分无奈自嘲, “你以为他为何会成为麟川宗千年来唯一一个拒绝继任宗主的宗子?就是因为他知道了。” 第66章 (小修) 解铃系铃 后山山头的静默持续着。 “为什么呀。” 夹杂着火焰热气的夜风中, 只有徐在安喃喃自语的声音,“为什么呀。” “小子,多学着些, 以后多长些心眼,别把小心思只花在偷懒上。” 萧旷拍拍他的肩膀, “要知道这个世上, 作坏事的, 并不只是坏人啊。” “说清楚。”始终沉默不语的温灵玉忽然沉声道。 温灵玉怒了。 事情要从五百年前,天地灵气突然消散,四魂灯现世开始。 有天外四座魂灯镇守四方, 被浊气污染了魂魄的大妖魂魄挂在魂灯之上,日夜洗涤干净,便能化为灵气,重入天地轮回。 仙界宗门起初惊喜万分,以为灵气消散、浊气四溢的局面不会持久,很快便会恢复正常。 直到数十年后,他们终于发现,即使有了四魂灯,还是不行。 因为魂灯洗涤魂魄的速度太慢了。 一只被浊气污染、陷入赤潮的元婴大妖, 魂魄洗涤干净的速度,动辄百年。 若是大乘期大妖的魂魄, 洗涤干净,甚至需要千年。 然而, 天地灵气消散的速度, 却以年,以月计算。 短短百年之间,修真界格局大乱。 不同宗门之间的争斗越发激烈, 世家互相倾轧吞并,甚至同门师兄弟之间,为了一眼灵泉,一处灵脉,也开始自相残杀。 有一年,华阳宗计算错误,添灯油的速度慢了些。 火魂灯积累的灯油耗空了。 脾性最为暴躁的火魂灯毫无预兆地往外吐出了一股浊气,弥漫在浮岛方圆百里,制造出一大批凶兽。巨大的海底凶兽浮上海面,瞬间吞噬上千名修士性命。 当时的华阳宗主急忙追索修士四散的魂魄,却发现被凶兽吞噬的修士们全部魂飞魄散,一个完整的魂魄都追索不回。 大惊之下,他联合四大仙门宗主,联手追查,赫然发现,原来被赤潮凶兽吞噬的修士,不论修为高低,魂魄当场化作天地灵气,四散回归天地。 说到这里,萧旷打了个响指,”从此,有了另一条路。 ” 徐在安听了这么多,还是难以置信,颤声道,“萧宗主的意思是……每当修真界灵气枯竭,就会有人,刻意制造赤潮,吞噬修士……化归灵气?” “这是没办法中的办法。”于淼沉声道,“天地灵气,乃是修真界之根本。灵气枯竭之日,便是修真界大小宗门灭亡之时。与其坐以待毙,只能另辟蹊径。” “那这几百年来,千千万万被赤潮吞噬的凡人呢?” 纪瑶反问道,“为了不相干的修真界的存亡,他们就这么日复一日,心怀恐惧的活着,又在某一天,不明不白地死了。” 于淼沉默了。 旁边的方敬和回答道,“总是会有牺牲的。大道之前,你我修道之人,遇事应有取舍,敢做决断。” “敬和真人说出浩然道的精髓了。任何抉择,总是会有牺牲,有取舍。”萧旷嘲讽的笑了。 他的下巴抬了抬,对陆焕道,“令师尊也是这么对你说的?” “差不多意思。”陆焕冷淡地道,“师尊陨落之前,对我说了一夜,无非是灵气日趋稀少,争夺却越发激烈,与其整个修真界一起消亡,不如牺牲两三代人,换一个有前路的未来。此乃浩然大道。” 萧旷笑道,“我倒是好奇,你如何回他的?” 不只是萧旷,在场的方敬和,于淼,纪瑶,徐在安,齐齐望向陆焕。 陆焕神色不动,甚至比刚才还要平静,“我与他说,你怎么知道,百年后的未来会更好,抑或会更差呢。但这两三代弟子的血,已经沾在你手上,洗不干净了。” 方敬和的脸上露出夹杂着感慨与神伤的复杂表情。 “陆师弟,你啊……” 萧旷哈哈大笑起来。“果然是你会说的话。老陆,难怪你修不了浩然道。” “不错。”陆焕道,“浩然大道,非我之道,故我不为。但是萧旷,你修的也不是浩然道,却还是放任这一切不管,任凭东陵海辖界内赤潮沉渣浮起,又是什么意思?” 萧旷笑道,“没什么意思。只想看看,就这么放任下去,修真界到底会如何罢了。” 这下不只是徐在安,纪瑶也听呆了。 “为什么。”他俩齐声问道。 “不为什么。”萧旷背着手走出几步,“懒得去管罢了。反正就算我不管,总有人管的。你们如今就发现异常了不是?这么大一盏魂灯,寻个人接管就行。啊,纪小姑娘,我看你算账挺快的,就你吧。” 纪瑶忍无可忍,“萧宗主,我才说你做事不出格,你的脑子就进水了?修道修糊涂了?” 萧旷笑了一声,“糊涂倒不至于糊涂,就是这修真大道吧,越走越觉得没意思。” 他环顾四周,一一指点过去, “浩然正道的仙门宗主,为了三界前途杀人千万。性情闲云野鹤的人,偏偏被困在宗门内,忙得陀螺一般。想要宗子之位的千方百计得不到,不想要的偏被硬塞进怀里。谦冲礼让的被人欺到头上,随心恣意的倒是四处横行。乡野出身的小辈,一朝化龙,青云直上。小时候乖巧可爱的小姑娘,被亲爹宠成了混账。人这一生,本来就是荒谬之极。哎,与其费力做事,不如省点力气喝酒。” 众人:“……” 方敬和摸了摸鼻子,往后连连退了几步。 “深藏不露啊萧宗主。眼光犀利,一针见血。” 徐在安一时无言以对,干瞪眼。 “虽然听起来很有道理,但我总觉得你干的事很没道理。” 陆焕嘲道,“早就叫你别修见性道了。此道修到最后,个个都成了放浪形骸的狂士,只剩醉死一条路。” 纪瑶简洁的一句话总结全场, “妈呀,修真界的哲学家,今天算是遇到了。” 萧旷被轮番打击得彻底破防,呛了口口水,一边咳嗽着,一边指着纪瑶问,“小丫头说清楚了,什么叫折学家?我怎么觉得听起来不像好话呢。” “这个词儿本身没毛病,但是你有毛病啊萧宗主。” 纪瑶真诚地道,“想得太多,做得太少,整日里瞎琢磨,你看,钻牛角尖了不是。我觉得吧萧宗主,你需要封住一身修为,去俗世游历个几年,被人在暗巷里套麻袋揍几顿,感受生活的不容易,你的毛病可能就好了。” 萧旷:“……” 陆焕几步走到温灵玉面前,”火魂灯如今的情况,还需要阵法逆转回来。你看如何。” 温灵玉道,”既然遇到了,便是分内的事。” 萧旷抱臂嘲道,“陆明霄,你的随心之道,果然想做什么便去做什么,也不管逆转阵法的后果如何。” 陆焕:“废话少说,你帮不帮。” “你们随意。老子不奉陪了。”说罢,萧旷竟真的召出本命剑,径自御剑而起。 众人只见一道御剑的白光闪过,人已经去远了。 空中传来萧旷遥遥的声音。 “这宗主的位子,就留给大小姐罢。反正他们尉迟家留下来的东西,祭祀大典也是大小姐要办的,宗主位子也是她爹无人可用,硬塞给老子的。妈的,每天那么多破事,白白耽误了我三年光阴。老子要去漠北,找草原的汉子喝酒去。” 徐在安目瞪口呆,”萧宗主……这就走了?这么大一盏火魂灯……他真丢给我们了?” 众人眼前忽然闪过一片金色亮光,独立于三界之外的一方小世界片片破碎,幻成虚影。 困在小世界里的三人出现在后山山头。 陆焕伸手指了指天边的御剑之光,淡淡道,“尉迟姑娘,萧旷走了,将宗主的位置留给了你。你待如何?” 尉迟婷愣愣站了片刻,突然如梦初醒,追着御剑的方向狂奔而去,带着哭腔大喊,“萧旷,萧旷!你混账!你不能把我一个人丢在这里,我知道你不喜欢我的性子,我改,我都改还不行吗!你等等我啊——” 一名年轻俊美、打扮得花枝招展的陌生相貌男子站在纪凌身边,若无其事打量周围。 纪瑶心里咯噔一下,急忙过去几步,把纪凌拉过来。 “你谁啊。”她警惕地盯着那陌生俊美男子。 “闲杂人等,不得入后山。你怎么混进来的。” 那俊美男子一愣,指着自己,难以置信,“纪丫头,你不认识我了?” 那嗓音倒是熟悉。 纪瑶也是一愣,“你是……乌辛?你怎么变这样了?” “老子入了元婴境,可以维持人身了。”乌辛得意洋洋地展示他花里胡哨的锦袍, “对了,以后别叫我乌辛了。看看这真身彩羽幻出的漂亮衣裳,可配得上吾天山辛重华的大名?” 纪瑶称赞道,“确实比乌鸦黑好看多了。”又问,“你现在清醒了?不到处喷火了?” 辛重华:“清醒了,就是饿得慌。纪丫头,拿些肉来。” 陆焕的视线扫过来,落在凑在一起亲亲热热说着话的两人身上,眼神凝住了。 纪瑶根本没察觉,熟练地摸出几块肉干,掂了掂分量,估摸着有三四十斤重,够一份零嘴了,把肉干全塞进辛重华的袖子里, “你来了正好。吃点东西垫垫肚子,准备干活儿了。刚才大殿横梁烧塌了,你过去那边,把火灭了,把横梁扛出来,能救一根是一根。” 辛重华噎了一下,愤怒地指着自己的崭新锦袍,“你要我穿着这身漂亮衣裳,去扛烧焦的木柱子?” 纪瑶收了笑容,面无表情地扯了扯自己全是破洞的襦裙,“你看我这身衣裳,本来也挺新挺漂亮的,怎么就全是洞了呢?” 辛重华:“……” 哑口无言,嘴里叼着肉干,嘀嘀咕咕抱怨着飞去对面山头灭火扛横梁了。 “明霄君?” 那边徐在安还在试图唤起陆焕的注意,“您有听见我说话么?这火魂灯,我们该如何处置啊?” 陆焕的视线从远处收回,若无其事转回来, “火魂灯?若我与温灵玉合力,逆转魂灯阵法,重新封于灼海殿中,此事倒是不难。棘手的地方在于,魂灯真身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已经无法再遮掩了。将来我们该如何应对大小宗门世家的质疑。” 在场几人纷纷露出思索的神色。 于淼苦笑道,“萧宗主一走了之,倒是潇洒。留下了这堆烂摊子给我们……” 山中传来一声巨响。 火海中的灼海殿正殿,瓦壁倾颓,轰然倒塌。 五色彩羽巨鸟在浓烟烈火中呼啸而过,大叫道,“黑灯瞎火,看不清,撞到柱子了!我不是故意的!” 众人:“……” 温灵玉露出无奈神色,对纪瑶道,“纪姑娘,还是把他召回来罢。我看他是越帮越忙。” 纪瑶愣愣看着火中四处扑腾的彩羽巨鸟,若有所思片刻,忽然一拍手,指着辛重华道,“解铃还须系铃人!我有个主意。” —————— 四更时分,正是夜色最浓的时刻,也是人们睡意最沉的时候。 然而,今夜四更的浮岛前山,却有无数人夜不能寐。 上千人在前山大殿外徘徊不去,无数双眼睛,或好奇,或惊惧,或兴奋,或迷茫,从四面八方紧盯着后山绵延不绝的熊熊火光。 一声惊天动地的长嘶,吸引了众多道目光。 火光映亮的夜色之中,只见那只闯入浮岛的元婴彩羽大妖,带着幽蓝色火焰,七八丈长的彩色大翅膀裹住了半空中的魂灯。 众目睽睽之下,那巨鸟不知发了什么疯,突然挥舞翅膀,用力地抽打了一下魂灯。 砰! 魂灯颤抖了几下,喷出了一大股黑色浓烟。 众人齐声惊呼。 那大妖一翅膀扇歪了魂灯,顿时浑身抽搐,仿佛重病之人开始打摆子似的,在半空中歪歪斜斜飞了片刻,翅膀颤抖了几下,掉了下去,落入后山烈火之中。 “是不是魂魄被抽离了!” “那魂灯果然碰触不得,就连这等元婴大妖,也是死路一条。” 在场围观的众人纷纷感叹道。 嘈杂声还未落尽,人群中又传来一阵惊呼。 “那大妖没死!” “怎么回事?!” 无数视线的瞠目注视之中,只见那彩羽大妖,带着满身的熊熊烈火,奋力展翅,抬头嘶鸣一声,从后山火海中挣扎着飞出。 下一刻,大妖对准魂灯方向,张开巨喙,吐出了连串的大火球。 这次的火球比之前烧秃了后山的那次更加凶猛,幽蓝中火焰带着银白之色,仿佛数十个小太阳同时升空,在夜色中触目惊心。 无数大火球在空中互相撞击,爆出千万点火星,飞溅到方圆数十里,仿佛半空中下了一场火焰雨,甚至有些飞溅到了前山,点燃了少数草木窗棂。 前山巡值的弟子们连忙大声招呼人手,奋力灭火。附近的大小宗门来客也纷纷帮忙扑灭火焰。 前山忙碌了一阵,有人抬头望去,惊愕地发现,魂灯随着火星一起消失了。 砰的一声巨响。 五彩巨鸟带着灼热气浪,从高空直挺挺摔落在前山演武殿外,砸碎了殿外的上千块白玉方砖,形成一个十几丈深的大坑,身上幽蓝色的火焰还在燃烧不休。 大片晶莹的青色细芒,从半空中纷纷扬扬地落下,仿佛暮春风起时落英满地,又仿佛秋日山间的一场细雨。 演武殿外的仙门诸人忙不迭后退,被青色细芒沾到了头颈的弟子们失声惊呼。 众人惊慌了片刻,见沾染了细芒的弟子们安然无恙,又见坑里许久没有动静,有些弟子大着胆子凑过去,站在大坑边缘围观半晌,只见那彩羽大妖翅膀摊平,两脚朝天,舌头吐出长喙之外,两眼直勾勾望着天空,一动不动。 “死了。” “好大的真身。” “不知是何方大妖,至少元婴期修为,临死前全力一击,将那魂灯法器也击碎了。” “可惜可惜。那魂灯一看便是极上等的法器。” 众多声音聚拢在深坑四周,窃窃私语着。 片刻之后,后山众人御剑而来。 东道主萧旷搁挑子一走了之,大小姐尉迟婷不知追到哪里去了,华阳宗数十名长老分成几派,当着各方宾客的面,差点大打出手。 在场的仙门众人赶紧推举出几名有声望的宿老,勉强将混乱的场面劝了下来。 众人商议了半日,在场大小宗门之中,公推以陆焕的修为最尊,于淼的辈分最长。 在数千人的见证之下,陆焕当场收了深坑中的大妖‘尸体’,于淼验证‘死因无误’,各方约定,大妖尸身交由敬和真人带回麟川宗,封于后山之中。 “如此安排,真的能瞒住所有人?乌辛当众‘死了’,以后怎么安排他的去处?” 天明微曦时分,巍峨山门之下,前来观礼的仙门诸人陆续辞行,四处都是客气寒暄之声,人声鼎沸。 温灵玉站在山门外的入山栈道处,心有不安,轻声询问陆焕。 陆焕倒不以为然。 “不过当众是给个说法罢了。至于他们心里信或是不信,又有什么关系。难道会有人前来寻你我当面质问?” 说罢,他斜斜睨了身边的纪瑶一眼,“你觉得呢。” 纪瑶自从被带着御了一趟剑,先是哭了个天昏地暗,又被亲了个七荤八素,感觉这辈子的面子里子都丢在鸿光剑上了,自闭了好一阵才缓过来,直到现在看见某人还是觉得浑身不自在。 当然,在外人面前,麟川宗客卿的面子必须支棱起来。 她神色镇定地回答,“魂灯事关重大,知道秘密的人越少越好。至于乌辛这边,以后我会好好管束他,不让他轻易露出真身在人前的。” 温灵玉点头道:“这也是目前局面下最妥当的安排了。有劳纪姑娘费心。” 说罢,两边行礼告辞,顺着入山栈道来到浮岛边缘,分别搭乘各自的宗门云舟。 方敬和领着麟川宗弟子上了云舟,清点人数完毕,忽然觉得云舟安静得不对劲,回头一看—— 陆焕姿态随意地坐在船头处的小方桌前,眺望天边风景。 纪瑶盘膝坐在方桌对面,专注地用蒲扇扇着煮水的小火。 除了两人是背对背坐着,谁也不开口,表面看起来还挺和谐的…… 方敬和看了一会儿,笑眯眯走过去,用扇骨敲了敲小方桌。 “纪师妹急智,出的主意不错。以乌辛真身吸引在场众人注意,趁机将魂灯的阵法改回正常运转,重启禁制,将火魂灯真身镇压于灼海殿地下。再震碎一支青玉笛,伪装成魂灯碎片。众目睽睽之下,‘大妖与魂灯同归于尽’,一了百了,以后谁也说不出错处来。” 纪瑶心不在焉,慢腾腾扇着火,“方师兄谬赞了。” “啧啧,纪师妹,今日怎么这幅安静乖巧的模样,师兄看得好不习惯。你们……又吵架了?又不说话了?” 纪瑶扔了蒲扇,拎起小炉上烹煮的雪水罐子,“方师兄又开玩笑,我们有什么好吵的。刚才说着话呢。” 方敬和笑眯眯说,“哦?你们有说话?我竟没注意。你们刚才说着什么呢,讲给师兄听听?” “刚才说着,”纪瑶硬生生卡了一下,“呃,也没说什么大事……” 始终远眺天边的陆焕突然接口道,“刚才我在和她说,‘我和你无关’这种话,以后再也不要提了。” 纪瑶:“……”当着你师兄的面,你说啥?你怎么不上天呢! 眼看着方敬和耳朵一竖,脸上露出了极熟悉的浓浓八卦表情,纪瑶气冲冲道,“别说了行不行!” 陆焕坚持道,“必须说清楚。” 方敬和看看左边,又看看右边,饶有兴趣地追问,“陆师弟啊,所以现在你和纪师妹到底是什么关系了?” 纪瑶张了张嘴,还么想好怎么回答,陆焕已经极干脆地道,“从鸿光剑下来后,我们已经大有关系。” 纪瑶:“……” 方敬和琢磨了半天,看看神色如常的陆焕,又看看风中凌乱的纪瑶,把陆焕往旁边一拉,小声追问, “你们在鸿光剑上大有关系,唔,到底算是个什么关系……?跟师兄透露一句,到底是什么进展了?你可别欺负人家女孩儿。” 陆焕淡定地道,“师兄想到哪儿去了。我和她如今的进展,只差个生辰八字了。” 纪瑶手下动作一歪,盛放雪水的小陶罐差点砸在地上。 她好歹已经入了金丹境界,你们俩在旁边嘀嘀咕咕,她全听得见好吧。 她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什么生辰八字?” “还能有什么。”陆焕并不回头,伸手稳稳地扶住陶罐,放回原处, “自然是你的生辰八字,问了几次,总也不说。今日事毕回程,你的出生月日,可以说了么?要藏着掖着到什么时候。” 对着方敬和饱含笑意的视线,纪瑶撩起一缕乌黑碎发,挡住了有点发热的耳垂,嘴硬道,“有什么不能说的,十一月十一日呗——” 等等,妈蛋,一个不留神,把现代生日报出来了! 陆焕听她语气突然不对,侧过头来,“嗯?” 纪瑶:“……”别看我,没法解释。 算了,反正她这一世的父母从未给她贺过生辰,以后索性就按照现代的生日过吧。 方敬和唰得张开折扇,扇了扇风,笑道,“哎呀,女孩子的生辰八字非同小可,我是不是要回避一下?” 陆焕的嘴角微微翘起,拦下了想要起身的方敬和。 “这里所有人中,以方师兄辈分最长。有件事,正需要师兄出面帮忙。” 第67章 麟川大典 一只玄色的纸鹤, 借着疾风之力,从天际滑翔而来,晃晃悠悠飞到了温灵玉的指尖之上。 温灵玉轻咦了一声, “刚分别不到半日,怎的便有急讯传来。” 他用手点了点纸鹤的头, 破去附加禁制。 砰, 青烟弥漫。 玄色纸鹤化作了一张花开并蒂, 金丝镶边的大红请柬。 温灵玉:“……云舟全体弟子注意,准备一下,我们先不回昆仑, 改道去麟川宗观礼。” ———————— 与此同时。 千里之外的麟川宗,前山松鹤大殿。 求见宗子的人络绎不绝,从殿里排到了殿外。 “大师兄,山下城中的蒙镇守再三请求大师兄赶紧把护城大阵修好了。大阵修不好,麟川城里的人出不来,城外的人进不去。执事们说,若是城里的妻儿老小都饿死了,他们也不想活了。都跪在山门外哭呢。” “大师兄,洞明峰的合意君又来告状了, 说兔子到处打洞,伤了他儿孙的树根, 请求大师兄做主。合意君说,他与垂耳大王势不两立, 再不把那堆兔子赶出洞明峰, 他就要去找明霄君告状了。” “大师兄,无意中触发宗门护山大阵、被关进幻境的门下弟子已经超过百人了。有些入门不久的弟子修为低微,在幻境中关久了只怕会出事。还请大师兄尽快把他们放出来。” “大师兄……” 杜鸣打发走了最后一波求见的弟子, 跌坐在松鹤殿正中的花梨木椅上,眼神发直,气若游丝。 “不做了,宗子的位子,老子不做了……” “嗯?”严行知背着手从殿外跨进门槛,“杜鸣,你说什么?” 杜鸣急忙起身行礼,“没、没什么。见过大长老。” 严行知随手递过厚厚一沓账册, “昨日下山办事,见了蒙镇守。护城大阵坏了四五日了,他如今也出不得城,只得站在城墙上,把这几个月清算好的账册一本本的扔出来,难为他了。——听蒙钧说,你半年没收麟川城的统计账册了?陆师弟他们这几日便会回来了,回山之前,你把积欠的账目清点好,当面呈交给他。” 沉重的账册压在手里,压得杜鸣浑身一抖。 他咬了咬牙,跪倒在严行知面前。 “大长老,我……”他垂下头,羞愧道,“杜鸣资质平庸,不堪为本门宗子,还请大长老召集各峰长老,去除我宗子之职,另选贤能。” 严行知背着手道,“何来资质平庸一说?杜鸣,你不是向来自诩本门年轻弟子资质第一,只恨入门晚了,没有赶上当年剿灭赤潮的仙门盛况么。听说你还私下里抱怨,陆师弟也没比你大几岁,何德何能,当得仙门四大俊彦之首,又被仪清真人以偌大宗门托付?他只不过出身好,辈分高,师兄弟对他好,出名的时机也正好。总之,运气绝佳罢了。” 杜鸣跪倒在地,不敢抬头,羞愧地声音都发抖了。 “小子无知,故而狂妄,在此之前,竟不知宗子需要承担如此多的事……” “宗子确实要担很多事,因此才有‘百年难寻一人’的说法。”严行知点点头, “陆师弟这次出门远游也好,把替你担着的事情都卸下来,你这真正的宗子才晓得轻重。” 沉吟了片刻,他又道,“宗子一职,目前还没有更合适的人选。你先担着,等陆师弟回来,有不懂的,你多向他求教。若陆师弟也说你不行,再换人也不迟。” 杜鸣支吾了几次,小声道,“之前其实我也去过后山几次,向陆师叔求教,但每次还没见着面就、就被扔出来了……” “就你以前说话做事目中无人的气焰,陆师弟扔你出来,哪里奇怪了?” 严行知冷冷道,“陆师弟的随心之道,最讲究正心。你把心放端正了,再去寻他。” 杜鸣低头应是,站起身来。 一只玄色的纸鹤,便在这时,借着风势晃悠悠飞进了大殿,落于严行知的手上。 严行知惊咦了一声,“出事了?”急忙去捉纸鹤。 砰,大殿里青烟弥漫。 玄色纸鹤化作了两张烫金大红庚帖。 严行知:“……” 杜鸣垂手立在旁边,见严行知分别打开两张庚帖,看清了里面夹的符纸字条,平稳面色渐渐转向狰狞。 “大长老?”杜鸣试探着问道,“可是出了什么大事?” 严行知的手指用力,把字条的边角捏皱了一截,“好,很好。” 他咬牙切齿道,“堂堂化神护宗长老,合籍道侣的大事,他一没有事先没有与我这个师兄商量,二没有通知宗门各大峰主,把两人庚帖送回来就完事了!不提前通知倒也罢了,合籍大典如此盛事,他直接通告了天下仙门,三日后举办!他只给了我三日的时间准备!——等等!” 严行知忽然想起了什么,急忙把捏皱的字条又展开,重新读了一遍,确认上面写的日期没错。 “——八月十五?!” 戒律峰大长老的咆哮声,穿过厚重的大殿门板,震得头顶青瓦簌簌作响。 “他把合籍大典的日子,定在不系舟约战当天???” —————— 这一日,麟川城内,重新恢复了热闹。 麟川宗的杜宗子,据说连着两日不眠不休,终于把损坏的护城大阵修好了。 城门禁制卸除,新鲜的瓜果米肉送进城里,积攒了七八日的夜香送出城外,城内居住的数十万人感动得热泪盈眶。 又过了两三日,大批得了消息的仙门世家诸人,携带厚礼进了麟川城。 原本就热闹的麟川城内,这下更热闹了。街坊四处摩肩接踵,青石长街人潮不息。 许多仙家弟子前脚刚刚离开东陵海,后脚就收到了麟川宗请柬。 喘气的功夫都没有,提着宗门准备好的厚重礼物,又赶来邙山脚下。大家在街坊酒肆碰了面,各自客气寒暄: “阁下也来了啊。之前在东陵海便看你眼熟,相请不如偶遇,来来来,同是仙门中人,过来喝酒。” “这位道友看着面善,可是之前东陵海夜宴一同醉饮的华兄?——啊,认错了,惭愧惭愧,来来来,以茶代酒,小弟敬你一杯谢罪。” “这位兄台携带重礼,双目无神,莫非也和小弟一样,半月横跨中原南北,连赶两场?来来来,同道中人,过来喝酒。” 麟川城中,酒店茶肆爆满,一位难求。 城东生意最为火爆的洞庭斋内,一壶极品云雾,已经被炒到了四十灵石的天价,依然供不应求。 啪! 一声惊堂木脆响,仙风道骨、须发半白的百知客,端坐在大堂正中,肃容道, “在座诸位,听我一言。今日老朽不讲古,改说时事!我们就来讲讲那横空出世,即将于明霄君结为道侣的奔灵仙子,纪瑶此人。” 闹哄哄的洞庭斋大堂顿时安静了下来。有些客人没有察觉,还在旁若无人地高谈阔论,旁边顿时嘘声大起,硬生生把谈论声音压下去了。 那百知客满意捻须微笑,环顾四周,缓缓开口道, “纪瑶其人,有传言她出身散修,其实不然!老朽独家打探来的消息,她乃是正经名门出身,精通阵法算术,师从两大世外之地之一:回风涧的沧浪君门下!” 洞庭斋大堂内安静了片刻,顿时响起轰然议论之声。 “噗”的一声,坐在屏风后面的少年把满嘴茶水喷到了地上。 坐在纪凌对面的叶长曦猝不及防,被喷了满袍子的水,嫌弃地抓过毛巾,擦拭个不停。 “你什么毛病啊!四十灵石一壶的好茶,被你这般糟蹋,不知好歹——” 纪凌顾不得这边,随手从收纳袋里掏出一块烤鱼干塞住了叶长曦的嘴,隔着一道屏风,对大堂中央叫道, “你这说书的,不懂别装懂!胡编乱造个什么,下台下台!” 叶长曦:“呜呜呜。”嚼了嚼,还蛮好吃的…… 但此刻的洞庭斋大堂已经炸了锅,哪里还能听到纪凌的声音。 潮水般沸腾的嘈杂声音中,只听百知客奋力拍打着惊堂木,扯着嗓子高喊, “句句属实,许多修士在东陵海亲眼所见! 沧浪君亲传的奔灵剑,做不得假哪!……” —————— 入夜了。月上中天。 麟川宗后山的识微殿中,紫烟缭缭,果香阵阵。 纪瑶抱着大堆的原始账本数据,整个人几乎趴在长案上,估算着当月新添加的灯油数量,不时在记录的错漏处增添一笔,划掉几处。 “杜鸣求见陆师叔。” 识微殿外的九曲回廊尽头,再次传来年轻男子发颤的声音,“杜鸣知错了,还请陆师叔亲赐一面。” 纪瑶狠狠啃了口甜梨,大喊道,“跟你说了多少次了,陆焕不在!” 杜鸣捧着厚厚大摞的账册,跪在九曲廊下,悲悲切切喊道, “不可能!明日就是八月十五了,陆师叔辰时要参加合籍大典,典礼过后是宗门准备的生辰宴,宴席后还要赶去千里之外的不系舟挑战扶摇君。都是极重要的大事,陆师叔今日肯定在识微殿里焚香沐浴,蓄养战意。陆师叔,你出来,杜鸣知错了,要当面向你磕头认错!” 纪瑶心里正烦着呢,听了杜鸣的话更烦了。 “谁告诉你陆焕明天的三件事是按这个顺序的?他就不能先去挑战扶摇君,再回来参加合籍大典过生日吗?” 杜鸣一愣。“可是合籍大典定的是……明早辰时啊。” “所以他连夜御剑去不系舟了啊!”纪瑶又狠狠咬了口梨,“说战完了扶摇君再回来与我合籍,叫我下好了长寿面等他!” 杜鸣又愣了楞,“陆师叔当真如此安排?他、他就没想过,万一去了不系舟……无法按时赶回来呢?” 纪瑶甩了甩酸痛的手腕,烦躁道,“你我都会这样想,所以咱们修仙才会这么费劲。你不知道大佬们的脑回路跟我们普通人不一样么?唉——也不知道他现在打完了没有!” 角落里的铜鹤滴漏过了卯时,她再也算不下去,把湖笔往地上一扔,几步过去窗边,打开了窗。 接近满圆的月亮高挂在头顶,向大地洒落着幽幽冷光。 四海九州,共此一轮明月。 第68章 共此明月 寅时末。 长夜将尽, 天边开始泛起第一丝曙光。 不系舟入山小径的尽头,是一大片无边无际的枫林。溪水淙淙,落枫满地, 飘入流水之中。 枫叶殷红如血,染得溪水通红。 不, 将溪水染得通红的, 并不是漫天飘落的枫叶。 衣袍如雪、眉目如画的俊丽少年, 端坐在枫林尽头,溪水之畔。 清冷的月色,映得少年通身上下纤尘不染。他于枫下抚琴, 仿佛谪仙人落入凡尘。 溪水岸边,凌乱倒卧着十几具尸首。 仰面倒卧的白袍青年,双眼大睁,右手还向前虚虚伸着。失去焦点的眼瞳里,依旧带着最后时刻的惊骇,不解,迷惑。 “扶摇君,你这是何意?”陆焕长身立在溪边,伸手点了点白袍青年尚未冷透的尸首, “司惟商此人,是你唯一的血脉嫡孙。你为何亲手杀了他?” 悠扬琴音在枫林间缓缓飘散, 眉目俊丽的少年应声抬起头来。 他赫然就是扶摇君。 “自从小崇山秘境出来,商儿冲击元婴无望, 心魔已生。”扶摇君平静道, “修为止步金丹境,寿数不过两百,便会陨落。他还有区区数十年寿元, 很快便会开始衰老,两鬓斑白,鹤发鸡皮,如他父亲当年。如此活着,与死何异。趁我还在时,送他一程,也算是解脱。” 陆焕环顾周围的其余尸首,语气又冷了三分。 “那他这些剑侍呢?我看他们修为已到元婴境,你又为何将他们一起杀了。” 扶摇君伸手在琴弦上随意一抹,带起一串碎玉飞珠般的琴音。 “少主陨落,他们这些剑侍,当然要随侍于地下。” 枫林中飘来的缭缭檀香,掩不住溪边浓重的血腥之气。 陆焕拧起了浓黑的长眉。 扶摇君从容振衣而起,”正所谓时有四季,树有枯荣。我前日夜摆星盘,窥得几分天机。不系舟一脉绵延千年,盛极而衰。今日明霄君御剑而来,司某便知,时候到了。” 白衣如雪的少年缓步从枫树下走出来, “司某百年来心魔大起,明霄君风华正盛。今日一战,司某应不是明霄君对手。此处枫林海景致甚好,是司某毕生最爱,死于此处,我再无遗憾。” 说罢,他抱琴站定溪边,微微而笑,“明霄君,请出你的鸿光剑罢。” “谁说我要出剑了?”陆焕冷淡地道,“鸿光剑下,只诛妖邪,不杀修士。陆某早就说过了,今日来此,只是要和你当面一战。” 扶摇君愣了片刻。 始终平静无波的表情,悄然裂开了一条缝隙。 他清冷地笑了。 “明霄君好大的口气。你我修为相差不远,不出本命剑,你确信能杀我?” 陆焕的神情不仅是冷淡,已经开始不耐烦了。 “谁说我要杀你?” 扶摇君再度愣住了。 正是清晨微曦时分,泛起鱼肚白的天空之上,悄然睁开几双巨大的眼睛。巨大的黑瞳饶有兴趣地俯视着枫林之间。 陆焕从怀里掏出一块雪白的帕子,裹在手掌之上,利落地打了个结。 “这修真界中,自以为是的人,当真不少。修为越高的人,往往越自以为是。” 如此说着,他缓步蹚水过溪。 “陆某今日与你约战,只想做一件事。” 在扶摇君的瞠目注视之中,陆焕一拳挥出,带着呼啸风声,干脆利落地揍在扶摇君的脸上。 扶摇君的身体踉跄了几下,站立不稳,跪倒在溪边。大口鲜血喷出,半颗牙齿和着血水喷落地面,染红了雪白的衣摆。 陆焕嫌弃地解开帕子,随手扔在溪水里。 雪白的帕子,混着淡红色的溪水,夹在飘落溪面的枫叶之间,流向下游去了。 这场景一如当年。 当年,仪清真人伤重,严行知带着方敬和,陆焕,千里跋涉而来,进入落枫流水之畔。 不求扶摇君出山入世,只求扶摇君看在麟川宗替不系舟看守了五百年小崇山元婴大妖的份上,出手救治重伤濒危的宗主。 众人涉水过溪,红枫一片片落在肩头,飘在溪面,又顺流而下,景色之美,恍如隔世。 那晚残阳如血,仪清真人的血洒满了枫叶林。 一眼望去,竟不知是满地的,是枫叶,是夕阳,还是血迹。 他们没有等到扶摇君,只见到不系舟门下两三个垂髫小童。 那几个童子拿着大竹扫把,将他们连打带拍地驱赶出枫林,抱怨道,“不系舟是何等干净所在,尔等弄脏了这片大好的枫叶林,连累我等遭了扶摇君斥责,实在可恨。” 仪清真人脸色惨白,勉强告罪,“扰了扶摇君清净,我们这就走。” 重伤的胸腹伤口始终无法愈合,血迹淋漓不净,他们在前面踉跄离开,那几名童子撇着嘴跟在后面扫除血迹。 林间依稀有声音禀告道,“不相干的人都打发走了,血迹也都打扫干净了。林间熏了香,将外面带来的腌臜味道除尽。还请扶摇君移步。” 片刻之后,远处传来了古琴乐音,有人在枫林深处抚琴。铮铮之声中,满是恬然静冲之意。 严行知气得脸色铁青,方敬和的手指在掌心抠出血来。陆焕站在溪水边,面无表情,伸手召出了鸿光剑。 剑气纵横,一剑横斩了整片枫叶林。 侍童们惊叫着四散奔逃。 无数枝干轰然倒下,弥漫的烟尘中,现出了扶摇君的真容。 扶摇君遥遥抬头看了远处溪边一眼,伸手召来大片云雾,他的面容便隐在云雾之中。 天边飘来几缕浮云,巨大的黑色眼瞳缓缓睁开,冷冷盯住了溪水边执剑的玄衣青年。 可怖的化神期威压弥漫了天地。 当时只有元婴境的年轻后辈,哪怕是修真界人人称赞的奇才,也不值得扶摇君开口说一个字。 陆焕摇摇欲坠,勉强以鸿光剑支撑着身体,硬撑着不倒下。 最后,还是仪清真人在方敬和的搀扶下,在溪边缓缓下跪,开口向扶摇君谢罪告饶。 两日后,仪清真人便陨落了。 那溪边的一跪,从此烙印在陆焕的心里。 三个月后,陆焕违背师训,聚集邙山整座主脉的灵气,强行突破大乘境。 晨曦的微光透过层层泛红的枫叶,映射下来。淡红色的溪面反射出粼粼微光。 陆焕站在溪边,回忆往日种种,哑然失笑。 扶摇君脸颊肿胀,跪倒在溪边。 几步之外,司惟商死不瞑目的双眼依然大睁着,直勾勾盯着他毕生最为敬爱之人。 扶摇君仿佛从一场大梦中清醒过来,浑身颤抖,状如疯癫, “陆明霄!召出你的鸿光剑!我早已准备好了,今日是我们的生死一战!不系舟终结于鸿光一剑,才算是应有的归宿!来杀我!来杀我!” 陆焕静静看了周围的枫林片刻,转身走了。 第69章 (正文完结) 心之所归…… 麟川宗前山正殿前, 宾客聚集,人声鼎沸。 杜鸣领着内门一众弟子,忙得团团转。 “大典高台上的红绸缎挂歪了!派个人去正一正方位!” “什么?山门外迎客的灵鹤把隐云宗的客人团团围起来讨鱼干吃?太失礼了!派几个人把它们拉回去!” “撑着大典高台的八棵柳树兄!对, 就是你们几个,别打瞌睡了, 台子上的红绸缎没挂歪, 是你们站歪了。喂, 树兄?树兄?行了,我是叫不醒了,去个人把合意君请过来。” “什么?辛重华那厮又在洞明峰撒泼了?合意君看热闹不肯来?岂有此理!去跟合意君说, 天下什么样的热闹抵得上明霄君的合籍大典?你把话带到,他一定就来了。” ……………… 大殿之外,人头攒动,前来观礼的宾客摩肩接踵,到处有人寒暄行礼。 大殿之内,以大长老严行知为首,诸位内峰峰主坐成两排,一个个闷头喝茶。 纪瑶坐在下首位,端着茶盏, 那姿势半天没动了。 严行知抬头看了看角落里的滴漏时辰,觉得这样不行, 开口打破了殿内沉闷的气氛。 ”吉时快要到了。纪师妹,你先去偏殿换上大典正服罢。这么多人在外头等着, 他若是迟到一时三刻, 与你无关,丢的是他自己的脸!” 方敬和勉强笑了几声,打圆场道, ”严师兄太心急了,还有一刻钟才到辰时呢,一刻钟,够他御剑飞上百里了罢。说不定他马上就到了呢。也说不定早就到了,他找错地方,飞过了呢,哈哈……哈……” 大殿里只有他一个人的笑声。其余峰主个个面无表情。 方敬和笑了片刻,实在笑不下去了,捂着脸道,“各位,捧捧场好不好。陆师弟不会有事的。” ”倘若过了这一刻钟,陆师弟还不出现的话——”严行知声音发涩,停顿了片刻,勉强收拾好心神。“纪师妹,我还是觉得,你这边先去换衣服的好……” 视线无意中扫过纪瑶,下面的半截话语顿时卡在喉咙里,呆滞了片刻,严行知起身大吼。 “纪瑶!叫你去换衣服,你怎么跑去角落里煮面条了?!” 纪瑶蹲在大殿角落,对着红泥小炉,疯狂地扇着蒲扇。 “我心慌!不做点事情我难受!你们谁也别拦着我煮面条!谁拦我,我跟他急。” 麟川宗众位峰主面面相觑,眼睁睁看着马上就要举行合籍大典的重要人物,忙忙碌碌地生火,洗锅,下面,卧蛋。 面食的香气,传入众人的鼻尖。 方敬和叹了口气,“纪师妹,按照今日流程,是辰时举行大典,午时举办生辰宴席。你的面这么早煮好了,就算陆师弟按时赶回来,典礼完毕,已经到了午后了。这碗面也糊了,冷了啊。” 纪瑶把锅里煮好的面盛放进小碗里,”我不管什么大典,等他人回来,就要他先吃长寿面。” 长寿面讲究的是一根面连到底,她小心地夹着面条,一根面放满了大半个碗,发狠道,“等他回来,叫他一口吃下去,不许咬断,不许剩下!碗里剩一口,我就不去什么合籍大典了!“ 方敬和:“……” 严行知:“……” 众峰主:“……” 方敬和吃了一惊,“使不得啊纪师妹,赶来观礼的宾客都在外头坐满了!你不能这个时候反悔啊。” 纪瑶抹了把发红的眼角, “陆焕这个人,你们又不是不知道,做什么事都是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连夜御剑去不系舟,连个商量都没有,直接就走了。行,这事随他的心意。等他回来,他也得随我的心意。” “随你什么心意?”一道熟悉的声音出现在大殿之外。 殿门向左右打开,两边侍立的弟子急忙低头行礼。陆焕微微颔首,撩起衣袍跨进了门里。 严行知猛地站起身来,急急往前走了几步,半路突然停下来,咳了一声,背手淡淡道,“你回来了。” “我回来了。”陆焕同样平淡地回了一句,看了眼角落里的滴漏,“还好,没有误了时辰。” 严行知点点头道,“是还有点时间,你先去偏殿换上大典正服——” “过来吃面!”纪瑶端着碗从角落里走出来,绷着脸道。 陆焕看了眼热气腾腾的小碗。 乳白色的浓汤里,露出大半碗细面,撒了葱花,还卧了个金黄色的荷包蛋。 原本显得冷峻的神色柔和下来,他走过去几步,站在纪瑶面前,以长筷夹起面条,咬了一小口。 “全部吃完!不许咬断!”纪瑶冷冷道。 陆焕正要咀嚼的动作明显地顿了一下,停了片刻,筷子去挑碗里剩余的面条。 这一挑,就把碗里所有的面都挑起来了。 陆焕:“……” 询问的目光转向方敬和。 方敬和咳了一声,“这个吗,叫做长寿面,听说俗世凡间讲究的是一根面下进锅里,出锅不能断。但吃的时候不许咬断的,方某孤陋寡闻,没听过……” 纪瑶:“这是我们太行长春宗的规矩!” 陆焕沉默了片刻,又勉强吃了一口,把筷子搁回碗上,拉过纪瑶的手。 纪瑶右手端着碗筷,左手被陆焕攥进手掌里,当着那么多宗门长辈意味深长的目光,她的脸微微泛起了红。 “你干什么呀……”她轻微地挣了一下,小声道,“不带这样的,把面吃完没商量。” 没想到陆焕不是跟她示弱求情,而是在她的手上写字了。 他一字字写道,“没放盐。” “……”纪瑶手忙脚乱地去摸收纳袋,但装着调料的随身收纳袋早就被她扔在大典角落里,隔着七八丈远。 纪瑶的脑海里瞬间闪过某个场面——— 她端着碗,一步步后退向七八丈外;陆焕嘴里嘬着不能咬断的面条,一步步跟着她挪过去的场面…… 那场面太美,估计能被在场的大佬们笑一辈子。 她立刻放弃了计划一,启用计划二,赶紧找这里唯一会随身带调料的吃货大佬救场。 “方师兄,你的调料包借一下。” 敬和真人果然撑得起场面,二话不说,掏出百宝囊打开,数十个装满各式调料的瓶瓶罐罐任凭挑选。 纪瑶的目光略过孜然,花椒,麻油,酱油,芝麻酱,准确地找到雪白的盐罐,估摸着分量,往碗里撒了小半匙盐。 “吃吧。”她咕哝着,“就你挑嘴。” 陆焕果然重新拿起长筷,继续将碗汤里的面条挑进嘴里。 这次,他的脸上又露出一种奇异的表情。 纪瑶疑惑地盯着他,“太咸了?太淡了?我没放很多盐啊。” 旁边的方敬和,此刻却也露出了一种奇异的神情。 “纪师妹,”他端详了片刻自己的百宝囊,斟酌着道,“你……似乎拿错罐子了。刚才那是糖罐。” 纪瑶:“……” 她赶紧去拿陆焕手里的筷子,“别吃了,我再给你下碗新的。” 陆焕却避过她的手,摇摇头,把面碗拿过来,挑着一根连到底的细面,一口口吃完了。 “我吃完了,你说吧。”陆焕把长筷放回碗上。 纪瑶迷茫了,”说什么啊?” 陆焕挑眉看她:“方才我进来时,依稀听到你说碗里剩一口,你就不参加合籍大典?现在面吃完了,宗门长老都是见证,你可以同意与我合籍了。就说——你心悦于我,愿与我结为道侣,共享气运,此生不离不弃。” 在场众位内峰峰主,纷纷交换了意味深长的眼神,含笑看向纪瑶。 纪瑶脸唰的红透了。 “……凭什么要我先说?你怎么不说是你先心悦于我,愿与我结为道侣呢。不行,必须你先说。” 陆焕:“当然是你说。你煮的那种面,我都吃下去了。何须我再说什么。” 纪瑶:“……什么叫做我煮的那种面?我煮的面又韧又香,哪里不好了!” 内峰长老们纷纷扶额。 严行知无语背手望天。 滴答,角落里传出细微的水声。 滴漏显示到了辰时。 方敬和走了过来,”两位,两位!吉时已经到了,你们还没有换上大典正服。我看……不如你们先去换衣服,出去举行大典。等待大典完毕之后……再继续回房吵? “罢了。” 陆焕睨了一眼纪瑶,笃定地道,“无需言语。她心里是愿意的。” 纪瑶听到‘大典正服’四个字就跳起来了。她打量了几眼自己普普通通的日常衣着, “时辰到了,衣服没换。”说着就往侧殿冲去。 陆焕却拦住了她。 “不必着急赶时辰,慢慢来。只要我们人到了,就是吉时。” 刚刚升起不久的初秋朝阳,顺着窗棂映射进宽敞的殿里。宗门长辈们站在周围,含笑注视。 陆焕背着阳光长身而立,向纪瑶伸出手来,一如往常的口气道,“过来罢。我们一起去。” 那只修长有力的手就在面前,虚虚伸着,等着她握住。 这么多年来,漂泊不定的的一颗无所归依的心,便在此刻,忽然安定下来了。 纪瑶神色舒展,展颜粲然而笑,牵住了面前的手。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