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靠算卦发家致富 作者:附耳卿卿 文案: 本文原名《我为夫君掌姻缘》,又名《古代斜杠青年的二三事》,《你以为我靠算卦为生,其实我搞实业浪的风生水起》 文名废作者尽力了 一次洪水过后,村里人发现谢家那个整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怪丫头,近日开始揣着小板凳坐在村口的大榕树下,搭台子给人算起了姻缘。 也是从这天起,村里喜讯频传: 待嫁多年未出阁的王家姑娘和铁匠家的儿子成啦 县太爷家的风流公子终于被西街头的那个豆腐西施收服啦 此后不久,村里突然来了一队人马,指名道姓求谢如琢指点迷津,奉上的金元宝更是闪瞎了谢如琢的眼。 谢如琢欢欢喜喜接过:公子所求为何啊? 来人不急不躁:敢问姑娘,那自小与我定了娃娃亲的未婚妻何时能与我成婚进府门? 谢如琢掐指一算:未婚妻可有姓名? 不料此话一出,刚刚还温和有礼的那人却突然俯首逼近,一双桃花眼灼然深邃,低沉道:有,闺名唤谢如琢 一句话简介:可喜可贺,村头那朵霸王花终于有人上门提亲啦 内容标签: 因缘邂逅 穿越时空 市井生活 小门小户 搜索关键字:主角:谢如琢贺清思 ┃ 配角:田羽等 ┃ 其它: 一句话简介:村头霸王花终于有人上门提亲啦 立意:众生皆苦,要相信这世间总有值得期许的爱情 第1章 谢家丫头,又求着好签了?…… 旻朝五年,宁平皇帝即位的第五个年头,刚刚平定西南的淮远大将军贺霖奉召回京封赏,受封西南侯。 西南侯乃是旻朝第一个异姓侯,一时间恩宠无限,风头无两。无独有偶,同天夜里,宁平帝在宫里遭到刺杀,有人看见刺客腰上的武器正是西南候从不离身的望月刀。 弑君之罪是死罪。消息传出来以后,百姓哗然,纷纷感叹西南候这是作死啊,以一己之力,把自己的妻儿老小送上了不归路。 关于西南候弑君的原因,民间众说纷纭,但对于百姓来说,他们关注的不是谁砍了谁了脑袋,在意的是他们的平常日子有没有因此受到影响。 事实上,刺杀事件过后,西南确实有异动,但很快被宁平帝镇压。 西南侯被处死之后,其他几个觊觎帝位的藩王,也接二连三的不成气候,这都是后话了,唯一令人至今想起来扼腕顿足的便是西南候幼子——那位仅仅十二岁便名动天下的少年将军,贺清思。 将星尚未冉冉高升,便急速陨落,任谁听了,也得叹一句造化弄人。 旻朝地幅辽阔,西南候弑君的消息传到位于最南端的小屋村的时候,气候已经从稍寒的早春转到了炙热的盛夏。 六月的小屋村,正是酷暑当头,前阵子水灾,受损严重,村里人都搬走了,这会儿形容一句人迹罕至也不为过。 细看之下也有例外,那被水冲的东倒西歪的杂草后面,藏着一个身影,高低起伏,颇为忙碌。 走近了才发现,这是一个半大孩子。这孩子左手拎着高高挽起的裤腿,右手拿着一根撑地的树枝,深一脚浅一脚在水中穿行。水刚及膝盖,露出宽大裤腿中一截瘦白的小腿。 须臾,不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将他绊住了,他猛然间举起右手中的树枝狠狠往前一掷。 趔趄间,头上的布巾松开了一角,溜出来小半绺头发,在颊边晃来晃去,闺阁情态叫人恍然大悟,好一个顽皮淘气的女郎。 少女纤细柔弱,那颤巍巍的身影,着实叫人担心她会一头扎进这洪水里叫水怪给带走。 可她身手却是利索的,戏耍般的在水里乱戳一通,嘴也没闲着,念念有词也不知道在说啥,不多会儿,树枝离开水面,一条鱼在阳光下疯狂摆尾,大张着嘴做着最后的挣扎。 原来刚刚那一通自杀式的乱舞,是在捕鱼。 少女,也就是谢如琢,直起身来,拍了拍洁白的鱼肚子,长舒一口气似是安慰道:“鱼兄,你命里合该有此劫,今日你遇上我,我会让你死得其所的。”说罢,不去看那翻着白眼的鱼,吹着口哨把鱼扔进了背上的竹篓里。 谢如琢是半个月前来到小屋村的,当时的她正在外旅游,倒霉的碰上山洪垮塌,意外昏迷醒来之后,她已经在小屋村了,成了另一个世界的人。 她前世就爱美食与旅游,闲了就往深山老林里钻,踪迹几乎遍布华夏,很快就弄明白了现在的环境。 这小屋村是一座位于旻朝南边的渔村,临海,四季温暖,但地势低,且夏季多雷雨,经常发水灾。好巧不巧的,谢如琢就是在一次洪水过后穿越过来的。 如此诡异的衔接,让人又惊又喜,但她很快释然了,只要能活下来,那都说明她命不该绝。 为此,在弄清楚自己的身世之后,她怀着敬畏的心,很是庄严肃穆的在山头摆了一个香案。 小屋村的人很聪明,他们对气候变化已经掌握了一定的规律,因此早在这附近地势最高的地方建了房子,为的就是应对连绵的雨季,并且在盛夏来临之前,把粮食往山上搬,以备不时之需。 然而老天爷就是不按常理出牌,这雨啊,它提前下了。 今天是谢如琢来到小屋村的第五天,山上吃的不够了,轮到她和另外几户村民下山找吃的。 谢如琢背着一背篓的鱼上了山。她回得不算早,灶台那里已经有人家在做饭了。 山上的房子是村里人一起建的,作用类似于一个大帐篷,把村子里的人都笼在一起,隔着门也能听见吵闹声,谢如琢放下背篓,走到门口跺了跺脚,屋内的喧闹声不约而同小了,明里暗里的视线朝她看来。 谢如琢假装没发现这个变化 ,一如既往的从他们面前走过,经过一个圆盘脸的女人身边的时候,热情道:“田婶儿,等会儿吃鱼啊。” 被叫婶子的妇人,一脸复杂的看着她。 旁边有人说:“大山家的,这谢家丫头是把你当亲人了吧。” 另一人话里有话:“早晚都会成一家人,亲点也正常,这丫头怪瞧着怪伶俐的,日后要是给了你们家做媳妇儿,可把我们羡慕死。” 叫田婶的人没搭话,想起了洪水刚来的时候,她因为找儿子,晚上山了一会儿,结果儿子没找到,倒是发现了隔壁谢家的丫头。 当时这丫头正躺在水里头一动不动的,她估摸着凶多吉少了,谁成想走过去一看,这丫头命大,不仅活得好好的,甚至在看见她之后,还朝着她咧嘴笑。 她当时唬了一跳,姑娘家家的,怎么能往水里躺,凉气坏了身子将来可是要吃大亏的,赶忙拽了一把将人拉上来了,然后这丫头就一直跟着她了。 对于谢家丫头,田婶儿了解的不多,听说是小时候身体不好,就一直被他爹关在屋里。田婶自己也是养过孩子的人,难免有恻隐之心,况且自己家的傻小子天天妹妹长妹妹短的,也就顺手照顾了一下。 但她如今瞧着,自家傻小子眼神实在不行,谢家丫头精精神神的,哪里是有病的样子,合该是个机灵姑娘才是。 机灵姑娘谢如琢正在老槐树下摆香案,左边是一碗热气腾腾的紫苏鱼汤,飘香老远,右边是一只破了个口子的高脚竹筒,贫穷古朴,里面狂放的插着几根竹签子,怎一个破烂了得。 但见她闭着眼前站在香案前,对着缺只角的黑陶碗虔诚的拜了三下,紧接着抬起手上下搓了搓,又仔细在身上擦了擦,这才捧起右边那只竹筒,闭上眼睛哗啦啦晃了几下,捡起漏出来的那支签来。 她把这只签从头看到尾,细细品味了一番,复又放了回去。而后,谢如琢心情极好的端了一碗鱼汤给田婶儿。几乎日日旁观她“仪式感”的村民见她面上带笑,略有探究:“谢家丫头,又求着好签了?” 谢如琢含蓄道:“一般一般吧。” 也不怪村民这般好奇,主要是谢如琢的变化太大了,这丫头以前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只听说是个药罐子。可看看她自打来了山上之后的种种表现,只能说,传言不可信。 谢如琢对众人的心理一清二楚,她每日都会这般卜卦求签,虽然古怪,但这就是她要的效果。 小屋村的人靠海为生,尤其敬佛敬神,众人心里本就为这灾情打鼓,见她整天神神叨叨的,都自发远离她,虽然背过身去叫她怪丫头,但实际上,这种距离感对她来说太必要了。 因为她就是个无法解释的冒牌货,最好谁都不要靠近她,让她独自美丽。 这边刚吃完中饭,有几个村里的汉子上山了,其中一个是田婶儿的男人田大山。 他在人群里找了好一会儿,看见田婶之后,往这边来了。田婶儿的儿子在洪水里失踪了,田大山这几天一直在山下找,想必是有些眉目了。 见田大山脸色不好,田婶儿提起来的心又突突的往下坠,眼角也向下耷拉了,脸色灰败又没有生气,只把手边的鱼汤递给田大山喝了。 旁边五尺高的汉子胡子拉碴的,形容也十分憔悴。谢如琢看得有些伤怀,不知道她那个世界,是否也有人像田家夫妇这样牵挂着自己。她抽出怀中的那支签递给田婶:“没有消息可能就是好消息,说不定过些日子,人就回来了。” 田大山喝着鱼汤,想起来还有另外一件事儿。他对谢如琢道:“你父亲找着了,只是我们去得晚了没救回来,现在人已经被水泡胀了,正搁在你家房屋的后头,还得你去收敛。” 谢父在洪水中死了。得知这个消息,周围有人立刻用同情的眼光看着她。 她在哭和不哭之间犹豫的时候,听见有人小声道:“没娘的孩子就是可怜,见天的把丫头关在屋子里干活累成了个病秧子,自己睡大觉不说还总是打骂孩子,这就遭报应了不是。” 谢如琢一听,原本纠结起来的眉毛,立刻放下来了,转为面无表情的垂着头,外人看着倒像是无限伤感。 原来便宜爹不是个好爹,但是便宜女儿在众人的眼睛下不能弃他的尸体于不顾,她十分感激的对着田大山谢了一番,然后第二天趁着天气好的时候下了山,按着村里人说的位置找去了。 然而现在小屋村的水还没完全退下,村子里也是一片泥泞,到中午的时候,她也没能找到谢父。 谢如琢就近找了背阴的山坡歇息,拿出篓子里的鱼出来烤。 她上辈子是个网红小饭店的老板,区区烤鱼不在话下,看着渐渐变色的鱼肉,不由得勾起了一些往事,也不知道她失踪之后,她的店子如何了。 正愣神的时候,突然间一阵轰隆隆坍的塌声传进了耳朵,激起的水花溅到了她的后背,惊得谢如琢蹦了起来,叉鱼的树枝应声而断,她迅速扭过身,警惕又试探的喊了一声。 “谁?” 树静风止,没人。 紧接着,山坡上的土如被人从地底下掏空了一大块儿,呼啦一声,迅速倒成了一个小土坡。 这山坡本来就不算高,背面是与大山一体的,然而洪水另辟蹊径,硬生生把原本的小水沟冲成了一条河。 山坡变成了土坡,倒下来的土在河中淤积,围成了四四方方的一个塘,塘里的水越积越高,很快有水漫上了谢如琢的脚。 眼见着好不容易升起来的火要灭了,谢如琢飞快的捡起旁边的棍子,照着堵起来土墙戳去,得把它戳散了,水才能继续往下流去。 然而棍子入了土,只没入前端的一小截儿,往下再也插不动了。 第2章 我这人脾气不好,喜欢独来…… 水底下埋得有东西。 自从穿越过来这陌生的朝代之后,谢如琢觉得自己已经算是见过大风大浪的人了,但是当她从水下的淤泥里刨出来一个人的时候,她又不得不感叹,大风大浪自己还是见少了。 她刨出来的这个人是个少年,浑身冷得跟冰块一样,四肢被水泡得肿胀,面色白中透青,身上还有好几处灌了脓的伤口,足足有两根手指那么长。诡异的是,她拖他上来的时候,不小心挨到了他的脖子,脉搏还在跳。 谢如琢出来是找谢父的尸体的,尸体没找着,却是救了个活人。也是他运气好,冲到这儿的时候,碰巧遇到了小型滑坡,非旦没死,反倒因此救了自己一命。 谢如琢把少年挪到了火堆旁边,她没有穿越金手指,也不会医术,不知道怎么救人,唯一能做的,就是保持这火不熄,至于能不能醒,全看这少年的造化了。 少年显然命不该绝,太阳快要落山的时候,他醒了,但他没睁眼。他先听到的是柴火燃烧发出的轻微的哔剥声,就在耳边,然后是细细的水流声,大概离他五尺远。还有一道呼吸声在他头顶,缓慢悠长又如蚊蚋,他立时断定,这是一位不会武功的女子。 至于最后一道声音—— 忽然间原本躺在地上的人一跃而起,手中飞速扔出一块石子,砸到地上发出“噗”的一声钝响。 谢如琢正在打盹,被动静惊醒,下意识去看地上,空空如也。一扭头,吓得差点魂飞魄散,一条红花蛇吐着信子直直的挨着她脸颊,硕大的蛇头上瞪着一双快要凸出来的眼睛,她甚至能看到圆滚滚的蛇眼中她紧闭着的嘴,以及被吓得扭曲的五官,狭长的信子丝丝往外吐着粘液,谢如琢仿佛已经感觉到了那种舔在脸上的濡湿感...... 她二话不说,随便从手边摸出一根棍子,劈头盖脸的一通乱挥。想吃她的肉,也得看看她愿不愿意。 谢如琢挥出去的时候就感觉不对劲儿,因为没打到东西。她慢慢睁开眼,原本躺在地上的少年站在三步开外,指尖掐着那条红花蛇,极其阴鸷的盯着她。 少年躺上地上戒备的感知周身的环境,不料却听到了这条蛇靠近的声音,这才于黑暗中投石打蛇,但这蛇应该是饿狠了,不仅没走反而继续往前,他上手去捉却是吓到了火堆旁边的少女。 他捏着蛇头正欲走开,却兜头迎上毫无章法的攻击。 那眼神令谢如琢心中一震。这是怎样的一双眼睛,冰冷无情、晦暗无光。眼皮很薄,眼仁极黑,拥有这种眼神的人,合该是一个杀人如麻的刽子手,而他不像。这少年虽一幅病容,外貌却出众,身形虽还是少年,却已然如修竹般挺拔,身上的衣服被刮了很多道口子,而他却并没有畏缩之态,虚弱之时仍如此警惕,可见防备心极重。 如果一定要形容的话,他就像是一头受了伤的豹子,时时刻刻都准备着同伤害他的人以命相博。 谢如琢还要再看,那少年已经收回了视线,走到火堆另一边坐下。他一只手随手捡起一根柴火,另一只手指微微一拧,蛇头便松松的垂了下来,紧接着目无波澜的把蛇缠上棍子,架在火堆上烤。 两方隔着火堆,一个烤蛇,一个烤鱼,井水不犯河水。这跟谢如琢想象的救人场景不一样,在刚刚那种剑拔弩张的氛围之后,她很快明白,这少年应当是察觉到了有蛇靠近,才会采取攻防的姿态,虽然差点误伤了她,但实际上救了她。 太阳已然落山,夜色渐渐笼罩了小屋村,唯有两人之间的火堆散发着明亮的光。谢如琢在这种静谧中决定缓和一下两人关系,她把新烤的鱼递到少年面前,大方道:“这条鱼我放了紫苏草的,比蛇肉好吃,送你了。” 少年闻言,抬头冷漠的看了她一眼,却并未接受,他把烤好的蛇肉取下来,不顾尚且烫嘴,便迫不及待的往嘴里送,也不知几天吃过东西了。 谢如琢只好自己干巴巴的慢慢吃,边吃边观察对面的人。这少年饿了许久,吃相急切却并不狼狈,甚至于因为食物的原因,周身那种冰冷的气质比之前弱化了几分,但是他没有主动与人攀谈的意愿。 很快,食物吃完了。谢如琢抬头看了看天空,宝石般黝黑的穹顶上,是明亮闪烁的星子,月亮也挂上了枝头,黑夜披上了一层白纱。她站了起来,如同单人相声,对枯坐的少年道:“吃也吃了,喝也喝了,大家各回各家,后会有期。”说罢,她转身走近月光里,辨认着来时的路,往山上走。 少年这时才终于抬起头来,看着渐行渐远的人,目光不复初如的阴鸷,表情有些微的迷茫。不一会儿,月光里已经见不到少女的身影了,仿佛这天地间,她的出现只是昙花一现,匆匆的来,又匆匆的走掉了。 这天地之大,除了野地里的一盏篝火,身边竟然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汲取温暖,他突然间气极败坏起来,发狠似的把火堆扑灭,直到一点火星也见不着。暗夜里,传来几声似有若无的呜咽,一阵风吹过,什么都消失了,原本少年坐着的地方,只剩几根未熄透的柴火飘着无人在意的浓烟。 谢如琢来到小屋村以来,是第一次走夜路上山,光线不好,再加上她怕出现蛇,所以她走得很慢很专注,以致于身后什么时候多了一个影子都不知道。但她骨子里不是真正的毫无戒心,在一个上坡的时候,她停住了,后面的影子也不动了,谢如琢转过身来。 月光从身后折射下来,把谢如琢的脸藏在阴影中,也让对面的少年的脸显露出来。羊肠小径,她利用地形优势,自上而下的先声夺人:“为什么跟着我?” 少年不说话,微薄的唇紧紧的抿着,透出一股子倔强,偏偏他又生得好,剑眉横陈,鼻梁高直,站在那儿一动不动,生生又溢出了些许傲慢。 谢如琢知道这少年家境应该是不错的,但是她这人交朋友不看家境,看脾气。短短两次照面打下来,这少年的脾气又臭又硬,阴鸷又冷漠,不好相处,如今的不好相处又要加上一条——大写的矫情。 悄悄跟人跟了一路,肯定是想投宿的,然而别人正经问起来,又傲慢的不说话,谢如琢生气了。她面无表情道:“第一,我这人不喜欢欠人人情,虽然你救了我,但是论起来,是我救你在先的,我们就算扯平了。第二,我这人脾气不好,喜欢独来独往,不乐意跪舔人也不接受别人轻视我。。” “不管你是什么目的,都不许再跟着我。” 这话说得直白又不留情面,事实如此,两人之间没有任何情分可言,谢如琢完全不必对他客气。 少年应该从未被人这般刻薄过,僵直在原地,到底没再跟上来。 这天半夜,谢如琢失眠了,少年瘦削的身影总是在她眼前晃来晃去,一会儿是沁着血的伤口,一会儿又是吐着信子的蛇头,扰得她烦不胜烦。人在深夜的时候,情感总会格外的充沛,她开始反思自己刚刚是不是过于无情。 洪水后肆虐的老鼠在厅堂里叽叽喳喳的闹,正好给了谢如琢一个宣泄的出口,她坐起来,抄起鞋板子气势汹汹的开门灭鼠,所见情景却叫她大吃一惊。 厅堂的地上,静静躺着一个人,就是那个扰得她思绪纷乱的源头,也不知是睡着了还是怎样,老鼠蹦蹦跳跳的啃他胳膊都没反应。谢如琢原以为他走了,谁知道这人很能屈能伸嘛,竟然一路跟到家里来了。她一鞋板子赶走老鼠,上前踢了踢他,没反应,后来干脆从院子里端了一盆水,对着他浇了下去。 第二天又是个好天气,田大山见昨天谢如琢下山没找到谢父又那么晚才回来,怪自己之前没想周到,遂今日一早,他便来谢家打算一起去找谢父。 谢家的院子门还紧紧的关着,田大山敲了敲门,过了会儿,才远远听到屋里传来谢家丫头的声音:“田叔,我今日身子有些不舒服,改日我再去找您。” 田大山是知道她自小身体不好的,听罢忙应了一声,隔着院子门交待她好好休息,才转身走了。 屋内,谢如琢与地上的少年两相对峙,谢如琢坐在谢家唯一一只靠背高脚椅上,居高临下的瞪着地上的少年。少年刚刚醒来,目光中露出短暂的迷茫之后立马又浮起重重的戒备之色,在他看清面前的人之后,又慢慢的变成了不知所措的局促。谢如琢欣赏完他的变脸,不轻不重的“哼”了一声。 她拿着一支签在手里转着玩儿,一边转一边盘问他的来历,小小一个人,又瘦骨伶仃的,气势却是十足的霸道,手里的卦签与她一点也不匹配,合该换成一把金光闪闪的大刀才是。 谢如琢从姓名开始问,一直问到他身上的伤,然而少年除了一张恢复冷漠的俊脸之外,什么回应也没有,极为不配合。 谢如琢叉着腰,深吸一口气,又端详他良久,忽然怀疑的凑近他道:“你不会是个哑吧吧?” 少年缓缓抬眼,一双桃花眼如墨般幽深,酝酿着不知名的情绪,他迎视着谢如琢的目光,在她疑惑的眼神里,点了点他高贵的头颅。 谢如琢拧着两道眉,杏眼一瞬间瞪得滚圆,上上下下把他看了个遍,难以相信这么出众的一个少年竟然真的是个哑巴,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老天爷给你开了一扇窗,必然会给你关上一扇门”? 震惊过后,谢如琢从厨房翻出一块烧过火的木头放在他面前,对他道:“我以后怎么称呼你?” 少年敏锐捕捉到了话语中的“以后”两个字,飞快的拿起那块碳头,以地为纸,三两下写出一个名字来。 谢如琢的视线随着他游龙般的字迹终结,三个初露锋芒的大字汇合成一个底蕴十足的名字:宋宜修。 第3章 有些规矩还是得立起来…… 宋宜修写完,把碳头放在一边,指间轻轻搓了搓,黑色的碳灰瞬间消失,露出原本修长的手指。 谢如琢见状,默默把手背在了身后,面上仍是那一幅凶凶的神色,心里却对宋宜修的字颇为赞赏。 她把厅堂里另一只缺了条腿的凳子踢过来,示意宋宜修坐着,然后摆出一幅商谈的架势:“你这个身份要改。” 谢父已死,谢家就只剩谢如琢一个女儿,这会子突然出现一个宋宜修,肯定会惹人怀疑的,谢如琢既然答应收留他,就得想个合适的名目才行。 宋宜修察言观色,短短两次相处,他已看出这个少女是个极有主意的人,因此这个时候,他双目低垂,自觉只要静静听她怎么安排就好。 谢如琢真想到一个办法,只是这个办法要对不起死不起的谢父了,她对宋宜修道:“若是有人问起来,就说你是我爹在外头的私生子吧。” “名字嘛,就叫谢宜修吧,我姓谢,你自然也是要跟着我谢姓的,至于年纪......” 她假装看不见宋宜修坐在小板凳上也比她高出半个头的身量,拍板道:“就说你比我小半岁,以后若是有人在,你就叫我姐姐吧。”她前前后后顺了一遍,发现这个身份只要是她承认,那真的是没有一丝漏洞。 听到自己要当弟弟,宋宜修终于抬眼扫过去两道不赞同的的目光,他剑眉微拧,俯身拿起碳头写道:“诳也,非诳也,实其所诳也。”示意谢如琢去看。 谢如琢前世看过天文地理,看过宏观经济学,看过美食菜谱大全,朋友圈里谁不赞一句涉猎甚广。她在看完宋宜修写得字后,两眼一翻,道:“翻译一下,看不懂。” 宋宜修愣了下,深觉习惯可怕,自己竟然对着一个陌生人写起了兵法之言。 怔然片刻,他默不作声的擦掉重写:“无中生有也要有个限度,可以运用假象,但不是弄假到底。”言外之意,当谢宜修可以,要是再当你弟弟,那可就有点过分了。 谢如琢叫人上了一堂语文课,这堂语文课的收获就是,她自此有了一个哥哥,名叫谢宜修。 对于谢父有个私生子这件事儿,小屋村人反应很平淡,他们对于谢宜修长相的好奇更多于他的身份,路过谢家门口的时候,总会伸着个脖子往院子望,似乎能望出一朵花来。 然而谢宜修极不喜欢出现在人前,没过几天,在久看不见正主之后,好事村民便歇了那份看热闹的心思,谢如琢也终于能开门了。 一开门就迎来了田家两夫妻,其他人是随便能糊弄的,可田家是谢家好些年的邻居了,听说这件事儿,自然是要来问一问的。 田婶儿比较直接,她一进屋,见谢宜修身量挺拔,长相虽稚嫩却是个好看的,不由得努力回想起谢父年轻时的样子以作对比,可惜年代久远,加之后来谢父身材走样,脑海里除了谢父的大腹便便,竟一点翩翩影子也记不起来了。 她只得问道:“孩子,谢文丙真是你爹?” 两口子目光一眼不错的盯着他,生怕错过他的一丝表情。 谢宜修点头。 田婶儿看了眼乖乖站在旁边的谢如琢,又问谢宜修:“那你母亲和你爹是如何认识的?你外家又在哪里?” 谢宜修看向谢如琢。谢如琢脸一僵,别看她,这些问题她也不知道啊。 害怕田婶儿的炮火下一秒就移到自己身上,谢如琢赶紧出言解围:“婶子,我哥哥他自小生了病,嗓子不好,不会说话。” 竟然有这么巧的事儿?两口子互相对了个眼神儿,越发嘀咕起来,谢家现在只剩丫头一个人了,可千万别被人骗了。 谢如琢对着外人说瞎话能脸不红心不跳,瞎吹个三天三夜都有过,但是对着真正关心自己的人,假话一张口就是会不由自主的心虚,这会儿她发现,一个谎言真的要用千万个谎言来弥补。 她绞尽脑汁的圆着谎:“我爹以前喝醉的时候跟我说过我有个哥哥,比我大两岁,说他长得好,可惜不会说话,不然就把他接回家养在身边了。” 她这么一说,两口子就信了七八分了,毕竟以谢文丙的人品,确实干得出来抛弃孩子这种事儿。 “竟然真的是谢兄弟的儿子!”田大山对于谢父有个儿子这件事儿,好像特别激动,“以后谢丫头也有兄弟了,” 他特别欣慰的摸了摸谢如琢的头,温声道:“有个哥哥好啊,天塌下来总有个能护住你的人。”男人的想法就是这么简单粗爆,可他不知道的是,天要是真塌下来了,这个“哥哥”拿她垫背也不是没有可能的。 谢父的尸体在田大山的帮助下,很快下葬收殓,谢家兄妹两个跪在坟前磕了头。 田大山就羡慕谢文丙的好福气,生前无状,死后有人继承香火,且两个孝敬的儿女又是如此出众,就算去了阎王那里,定然也不会受苦,只感叹谢父命好。 至于坟前的两人心里真实想法如何,只有他们自己知道了。 谢父的遗体被安葬完之后,小屋村的洪水也退得差不多了,热辣的日头当空照了几天,地上渐渐干硬。 谢家的房子垮得只剩下骨架和瓦片,夜晚的时候躺在里面看看星星挺好,但是如果再下雨,那就很不妙了。谢如琢收拾着屋子里的一片狼藉,简直用家徒四壁来形容也不为过。 再伸头看看隔壁田家的房子,虽然有些小损失,但整体来就很紧固,打扫一下就可以住人,可见田家平日里修建房子的时候就很精心,不打折扣。由此可见,房品见人品啊。 谢如琢下定决心:这房子,得修。 这天晚上在院子里的老凉棚下,谢如琢不知道从哪里截了两块布出来,趴在桌子上奋笔疾书,夏天的蚊子毒得像老婆娘的嘴,一不留神就被叮得浑身是包。 谢如琢眉头越皱越紧,终于,写完最后一个字之后,忍着全身的痒意跑到院子中央重重的跺脚,弹得像个陀螺,好一会儿她才抠着身上的蚊子包,慢慢停了下来长呼了一口气。 写完的东西还在凉棚下,她折回去拿在手上从头看了看,自觉没什么要补充的了,这才假装无事发生过一样,直奔谢父房间而去。 谢家有两个屋子,之前是谢父一个,谢家姑娘一个。现在谢父的房间给了谢宜修。 屋里静悄悄的,谢如琢敲了敲门,过了会儿才反应过来谢宜修无法给她回应,遂高声道:“我进来了啊。” 说罢,推门而入。谢父的屋子靠着院子,比谢如琢那间要大一些,且谢父这人喜好享受,所以这间屋子里的家什也多,一眼之下,谢如琢竟然没看出来谢宜修在哪儿。 这时一阵压抑的咳嗽声从窗户那边传来,她看过去,发现谢宜修正蹲在窗边扎马步。 乱七八糟的东西被他推开了一些,腾出来一块小地方,他也不知道在这片小地方里蹲了多久,整个人一动不动,脸上是密密麻麻的汗,嘴唇也是苍白中透着青。 谢如琢想起他身上似乎还有伤,看着那脸色也不像是痊愈了的样子,如此这般有毅力——她暗道这少年是个狠人。 她隔着一堆东西与他说道:“谢宜修,我有事儿与你商量,你看看是你出来,还是咱们就在这儿说?” 谢宜修睁开眼看了她一眼,慢吞吞的收腿站直身体。这就是出来说的意思了,谢如琢转身往外走,不知道是不是她眼花,总感觉他站起来的时候,身子好像晃了晃。 不一会儿,谢宜修从屋里出来了,许是天太热又出了许多汗,他把上衣下摆挽起,紧紧系在肋骨处,露出一截儿劲瘦的腰腹。 谢如琢拿着把蒲扇赶蚊子,不经意一扭头,便见如此活色生香的画面,少年年纪轻,不比成日里在太阳底下晒的汉子,皮肤又嫩又白。 仅一眼,便能想象到腰腹间的手感是何等的丝滑有力,当真是满满的诱惑,恨不得上手去摸一摸! 谢如琢捂紧了鼻子,挥着蒲扇狠狠扇了几下,赶走脑子里的颜色,待谢宜修走近,又忍不住偷偷瞄了几眼,才觉够本儿。 谢宜修坐下来之后见谢如琢神游天外,径自拿起了她放在桌子上的布看了起来,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谢如琢那一手上不得台面的字,形状如狗,越写越丑。他皱着眉头一一看完,末了,只余一声冷笑。 谢如琢在这一声冷笑中回过神来,果真男色惑人,差点忘记正事儿。 她开门见山道:“我既收留了你,就不会再赶你走,你安心住着便可。也不必交浅言深,我更不会去问你的来历,不过呢,咱们现在毕竟以兄妹相称,日后也要同住一个屋檐下,有些规矩还是得立起来,对你对我都好,你觉得呢?” 说着,她便去看谢宜修的反应。见谢宜修未反对,便贴心的把自己写的东西念了出来。 第4章 努力挣钱,早日还债 谢家家规 “第一条 所有活计两人分担,重活归谢宜修,轻活归谢如琢。” “第二条 两人之间井水不犯河水,不得在背后互相算计,和平共处。” “第三条 谢宜修居住期间的各项花费,均需写欠条,日后拿银子抵消。” “第四条以上若有分歧,谢如琢说了算。” 清脆的声音在院子里环绕,如同珍珠落盘。念完之后,谢如琢很是谦虚的问谢宜修:“我暂时只想到这么多了,你可还有什么要补充的?” 谢宜修面无表情,前三条倒还好,有理有据,公平公正。至于最后一条——他从未见过能把霸王条款念得如此清新脱俗、理所应当之人。 不过他脸色本来就不好,面上也看不出来多大变化。 谢如琢认为他接受良好,就算是他接受不良好,谢如琢也不会在意就是了。因此,在谢如琢的再三热情催促下,才硬邦邦写道:“没有。” 如此,完美。 谢如琢利落的把那块布收起来,叮叮当当在屋檐下钉进去一颗钉子,再把布挂了上去,飘飘扬扬,让她的心情瞬间像花儿一样灿烂。 解决了一件事儿,就好像那不是一块布,而是一面胜利的旗帜。 谢宜修没眼再看,起步进屋,然而刚上了台阶,人却忽然往下栽,心情甚好的谢如琢吓得锤子都掉了,眼疾手快的捞了他一把将他放在屋檐下,触手之下却是灼热异常,往额头上一探,烫得惊人。 “谢宜修你醒醒,谢宜修?”谢如琢真不知道去哪儿给他找大夫,眼下两人刚刚达成和平共处,也不好袖手旁观,无奈之下,打算先去问问田婶儿。 她要走,奈何谢宜修人烧糊涂了,力气却大,拽着她的衣服死活不松开。一番折腾下来,她也累了:“我是好心去帮你找大夫,你拉着我做什么,想不想活了?” 宋宜修还有意识,听见她的声音,无论如何也不放手,不知道是害怕她离开,还是害怕她去找大夫。 谢如琢这么多好气又好笑:“放心吧,我不赶你走了。我看起来像这种出尔返尔的人?”说罢,趁他说话的时候,一把扯出自己的衣服,对他道:“如果不请大夫来看的话,那你就在这里自生自灭吧。” 谢如琢真的走了。 谢宜修躺在地上最后的意识是,走了也好,如果自己能活下来,日后再报收留之恩,若是活不下来,也正好给她免去一道麻烦。 谢如琢向田婶打听村里的药铺,田婶儿却告诉她要是治病的话,只能去镇上的药铺,听说那里来了个坐堂的大夫,而小屋村只有每逢初一十五才会有人进城,算了算,明天早上就能去。 田婶儿关怀道:“丫头,你哪里不舒服?” 谢如琢想了想,还是没说实话:“兄长嗓子自小不好,这阵子天热,我瞧着他难受,想去给他抓点药。” 田婶儿赞她是个贴心的好孩子,又从屋里拿了些吃的给她。谢如琢没讲客气,一一接过,末了道明最后的来意:“婶子,我想找你借点钱,随便一点够买药就行,三个月之内必然归还。” 田婶儿暗道自己只顾说大话不顾体谅人,竟然没考虑到这一层,忙道:“你等等啊。”说着便进了屋里,没一会儿拿出一个小荷包来递给她,叮嘱道:“这里是五百钱,抓完药之后,顺便买点肉回来,你们兄妹俩一个比一个瘦,得好好补补。” 这天晚上,谢如琢打了井里的水,湿了帕子一直给谢宜修敷着,深觉这是给自己找了个麻烦回来。不过目光一换到他那张脸上,又觉得,为了这张好看的脸,暂时辛苦一下也不算什么。 第二日天还没亮,谢如琢坐上了村里的驴车,一路跌跌撞撞往城里去。田家在村里的人缘好,赶车的人对谢如琢颇多照顾,一直送她去了药铺门口。 这药铺不愧是附近的唯一,规模很大,足足占了两层楼,排队的人也多。谢如琢本想直接抓了药走,可亲眼看着店小二给一个吃撑了消食的人抓了五大包药,并三幅不知名膏药之后,默默退出了队伍。 这里有人叫住她:“小丫头,给家里人买药?” 谢如琢寻找声音的来源,见是一位鹤发老者,正盘腿坐在药铺的最角落,笑眯眯的打量她。她答道:“您怎么知道不是我自己身体不舒服呢?” 老者摇摇头:“你这丫头好是精怪,我看你难得没被这家黑心药铺愚弄,才好心解你之急,你又何必糊弄于我。” 谢如琢才不接这顶帽子,慢慢走过去,反驳道:“老人家,您是这药铺里的坐堂大夫吧,大夫与药铺相辅相成,您告诉我这药铺黑心,那岂不是在说您自己的心也是黑的?既如此,我怎可相信您的话?” 老者一听,觉得这姑娘甚为有趣,哈哈一笑,两道花白的眉毛快要挑到天上去,伸手指着谢如琢道:“这性格,老头子喜欢。实话与你说吧,我虽是大夫,却与这药铺没什么关系,本是为寻故人而来,在这里看诊只是闲来无事罢了。奈何诸人只认药铺不认医者,倒让老头子一身医术无用武之地了。” 谢如琢见他坐的位置如此偏僻,可见药铺确实压根不想让他医人,只不过不知出于何种目的仍要留他在此处。 老者见她沉思,有些生气了:“老头子我自负医术高明,可从不主动与人问诊的,小丫头你莫不识好歹。” 谢如琢哭笑不得,可巧了,她也从没见过哪个神医追着人看病的,庸医倒是有很多。可惜她现在确实需要一个大夫,便决定碰碰运气,把谢宜修的症状说了。 老者一瞬间变得正经起来,与方才判若两人,凝神听了一会儿,问道:“听这症状,他身上应该还有外伤,你可知道外伤在何处?” 早知道应该扒开谢宜修的衣服看一看的,谢如琢努力回想那天遇到他的情景:“背上、胳膊上、还有胸膛上,应该都有。” “对了,他还泡了水,伤口肯定是发炎了的。” 听到泡水,老者一顿,其后不着痕迹的点点头,不经意问道:“伤者多大,是你什么人,怎么伤的?” 谢如琢奇怪的瞧了他一眼,感觉这问题有点奇怪,又见老者目光中带着医者的那种犀利,便没表达疑问,老老实实答道:“比我大两岁,是我哥哥。” 老者又问:“怎么伤的?” 谢如琢想起谢宜修宁愿死抗也不愿意请大夫的样子,便道:“我爹前些日子死在洪水里了,找人下葬的时候,哥哥一不小心从山上滑了下去,找到之后就一直发着烧。” 说完,她反问一句:“怎么样,大夫,应该没什么大问题吧,我们家现在就我和哥哥相依为命,他要是出事儿,我可真就成孤儿了。” 老者又恢复了和颜悦色,抚着胡须,边写方子边道:“老头子原以为是什么重病呢,区区小病让我老头子看诊,当真是大材小用了。喏,去抓药吧,外伤而已,不必担忧,过几日就好了。” 谢如琢接过方子抓完药,便明白这药铺为何不愿意老者问诊了:与其他买药的人大包小包相比,她手上的药,可太少了,若人人都按老者的药方抓药,药铺可就不赚钱了。 她与老者对了一个眼神,提着药向他道谢,那个“你知我知”的眼神,把老者逗得哈哈大笑,谢如琢冲他做了个鬼脸,便离开药铺与人汇合去了。 到家的时候,谢宜修还昏睡着,昨夜里温度降了下去,眼下又升了上来。谢如琢把熬好的药端过来给他喂了下去,边喂边感叹自己当真是捡了个麻烦回来了。 好在这个麻烦生命力极其顽强,太阳还没落山,就醒了过来,到了晚饭的时候,脸色已恢复正常,看不出病态了。 谢如琢目瞪口呆,围着谢宜修走了一圈,啧啧感叹:“要我说你运气是真的好,随随便便去药铺给你抓个药,都能碰到个神医。看来那老头儿诚不欺我,医术当真不同寻常。” 谢宜修得知谢如琢去了镇上给他抓药,心里五味杂陈,看着围着自己叽叽喳喳吵闹的小姑娘,一直喜静的他竟也觉得这种热闹也挺好。 头顶上的天空是他许久没见过的纯净的湛蓝色,呼吸间的空气皆是令他神清气爽的自由,连日来疲惫又疼痛的身体也奇异的舒适放松。 他想,他是实实在在又活了一回,而这一切,皆是因为一个叫谢如琢的小姑娘。 伤好之后,谢如琢做了些好吃的,一是给自己解解馋,二是顺便给谢宜修补一补。 谢宜修虽然性格孤僻不好相处,但是恩怨分明,十分郑重的给谢如琢道了谢。 谢如琢心安理得的接受了他的谢意,并贴心提醒他:“看病的药钱,我是帮你问隔壁田婶儿借的,身体既然好了,就努力干活,努力挣钱,早日还债。|” 心里冰雪稍融的谢宜修:“……” 第5章 老天爷对他当真偏爱 天晴了,谢宜修好了,谢家的房子也该修起来了。田大山主动要来帮忙,于是这事儿便交给了两个男人。 谢宜修一看就是没干过这些的,动作间尽显笨拙,好在田大山耐心,愿意教他,修房进度一再提升。 值得一提的是屋顶。有了上次洪水的前车之鉴,谢如琢决意用好木材,决不能像谢父那样敷衍了事儿。 但是这好木材不好得,得去深山里找,而且得看运气的。谢如琢没想到修个房子这么麻烦,便打算花钱买。村里丘家是世代木匠,做得一手好木工,家里好木材也多。 谢如琢揣上家里为数不多的钱,去了丘家,结果高高兴的去,灰头土脸的回。 院子里谢宜修正同田大山在院子里干活,对院墙做最后的修缮。谢宜修衣服和脸上都沾了泥巴水,与初见时白白净净的少年公子形象相去甚远。 他留意到谢如琢空手进门,与田大山示意了一下,便丢下手中的工具过来了。 谢如琢气鼓鼓的坐在棚子下面,边生气边骂丘家是奸商。谢宜修靠在凉棚的柱子上,静静听了一会儿,大概弄清楚了她生气的原因。 原来村民都想买好的木材建房子,也知道木材难寻,便打着与谢如琢一样的主意花钱去丘家买,这本也无可厚非,问题就出在丘家。 丘家见往年只能搁在屋里落灰的好东西突然变得紧俏起来,二话不说,明码加价,谢如琢原本够买两根木头的钱,生生连半根也买不到了。 她气极败坏:“哪有这样做生意的!”转头见谢宜修在身后,终于像找到了盟友一样,试图得到共鸣:“谢宜修,他们是不是很过分!” 谢宜修在心里点头,丘家确实不该这样做,莫说这都是乡里乡亲的,即使是陌生人,这样也有违道义。 但是他见惯了谢如琢趾高气昂的样子,乍然见她吃瘪,有心想多看一会儿,便存心与她作对。 写道:“商人重利,本性而已,何过有之?” 谢如琢大声反驳道:“商人若只知利,不知仁,那与强盗有何分别。这种人,或许可以得利一时,但绝不可能得利一世。” 谢宜修没想到谢如琢小小年纪对经商竟有如此高深的见解,不由得带着崭新的目光重新审视她,暗暗勾唇再次写道:“你既有如此仁心,想必我这些日子的花费,或可免除一些?毕竟我也是落难之人。” 谢如琢见了,赏了他一个大大的白眼:“你想得美,一码归一码,欠我的钱一分不能少。”她在那里算谢宜修每日的吃喝,算来算去,她亏得房子都修不起了,可恨谢宜修这厮还在打她主意,简直过分。 被疯狂念叨的谢宜修,脸上浮起一丝难以察觉的笑意,见她不再执着丘家的事儿,转身继续忙着干活去了。 如此两天过去,谢家的墙已经彻底修好,甚至依着谢如琢的意思,分别在两间房里又隔出了一个小间,以作他用。 这样的构造类似于谢如琢以前住的套间,她很是喜欢,待房顶一修好,真真的就成了她想要的那个样子了。 就在她琢磨着用普通的木材修房顶的时候,某天早晨起来,院子里突然就多了一捆木材。每根木头足有山上缺了口的陶碗那么粗,又直又长,削得平平整整。 这木头谢如琢认识,丘家房顶的椽子用的就是这种。 问题是,她昨晚睡觉的时候,院子里还没有,总不会是丘家良心发现给她送来的? 谢如琢摸着下巴觉得这事儿不太可能。 没一会儿,院子外面又传来了脚步声,她飞快跑去开门,只见外面站着谢宜修,他肩上扛着一捆柴火,左手往前正要推门,冷不丁看见谢如琢,不由得露出一抹错愕的神情。 不过也只是一瞬间,他便收回左手,转而按着谢如琢的脑袋,嫌她挡着路,把她往院子里推了进去。 紧接着把背上的柴火卸了下来,整整齐齐的码在墙边,最后走到井边舀了瓢冷水兜头冲了下去。 做完这一切之后,他又走到那捆木材前,拿着田大山留在这里的工具,慢慢的锯了起来。 谢如琢见这会才反应过来,这木材是谢宜修从山上砍回来的。 看他这一套行云流水的动作,应当是有几日了,而住在同一个屋檐下的她,一点动静也没有察觉。 她微张嘴,一脸傻气,有点不可置信一直困扰自己的问题,就这样悄无声息的解决了。 这时,不知谁的肚了发出一声咕噜响,谢如琢大梦初醒般跳了起来,忙道:“我这就去做饭。” 灶里的火花映亮了谢如琢的眼睛。 她前世是独生子女,有什么事儿习惯了自己想办法去解决,从来没有寄希望于他人,生意伙伴都说她是利落干脆的女强人,然而却没有人知道她也曾为自己的孤军奋战感到疲惫过。 重活一世,有些性格依然跟随着她,但是这一刻,她却忽然觉得,有个谢宜修这样的哥哥,好像也还可以? 谢家的房子紧赶慢赶,终于在端午节前修好了。 谢宜修用多出来的木材做了两个床,一大一小,小的那个一看就是女子睡的,床头的围栏上还雕了花,木材打磨的也格外细致,突出来有棱角的地方,被他一一修成了弧形。 他自己那个就粗糙多了,仅仅是一个床架子上套了一张木板而已。 田婶儿见了,夸赞谢宜修性格细致,知道疼妹妹。 田家两口子儿子还没找到,便把没处散发的爱放在了两个孩子身上,给两人一人做了一身衣裳过节。 穿着新衣服的谢如琢发现,谢宜修这厮笼络人心的本事十分了得,田婶儿两口子对他的赞许就不多说,连她自称两世为人,竟也渐渐对他改观了。 小屋村对端午节这个习俗很重视,到了正式过节这天,村里几乎家家户户都拎着篮子。 谢如琢站在院子门口看大家都往一个方向去,不由得奇怪,与谢宜修对视一眼,后者也是一脸不解。不过,解惑的人很快就上门了。 田婶拎着一个大篮子来了谢家,见兄妹两个手中空空站在院子里,催促道:“丫头,你准备的节礼呢,赶紧拎上走了,再晚一会儿,都找不到拜神的位置了。” 谢如琢心说,该拜的神她每天都在拜,过个端午节要拜什么神,还要准备节礼? 田婶儿压根没想到谢如琢早已不是之前的谢家丫头,见她愣神,只以为她是没钱准备东西,想了想,便道:“算了,正好婶子多准备了些,刚好够咱们两家的。赶紧锁上门走吧,再晚真就人多了。” 田婶儿赶路当真是健步如飞,尤其是谢宜修接过她的篮子之后,没了负担的她像没了束缚的马,一骑绝尘。 谢如琢低头看自己的细胳膊细腿,自愧不如。谢宜修跟在她后面,没多久,也觉得她走得太慢了,单手拎着她的胳膊,带着她生生往前飞了一大段路,追上了田婶儿。 等到了地方,她不由得惊呼一声,小屋村距离海边竟然如此之近。 只见海滩上已经十分热闹,数不清的香案在海岸线边上延伸,烟雾袅袅弥漫,依稀能看见香雾中时高时低的舞狮子,数百只火把随着它们的身形变幻着各种不同的形状,像极上头顶上的繁星点点。 谢如琢两人跟着田婶儿在人群中穿行,这里的每家香案都是各家提前来布置的,来得越早,抢到的位置越好,也就越能与海神说上话。 田家往年都排在中间的位置,这回因着儿子的原因,两口子早早的把自家的香案排在了最前头,也要找上一会儿。 田婶见她盯着人群里的狮子不放,便道:“这狮子好看吧,以往你爹从不带你来,今日就多看会儿。” 她以为谢如琢没见过狮子,殊不知谢如琢看得并不是狮子,而是海。夜里,海会涨潮,而海滩上又这么多人,若是突然涨潮,这海滩上的小屋村民有一个算一个,一个都跑不了。 她把这个想法同田婶儿说了,田婶儿却一点都不担心:“小屋村的人年年如此,海神会保佑我们,断不会让她的子民受到伤害。” 谢如琢还想再说,但是突然意识到,跨越千年的认知,并不是三两句话能解释清楚的,只得作罢,连带着节日带给她的氛围感也消减了不少。 谢宜修静静的跟在她们后面,仿佛没有一丝存在感,只有回头,才会发现,这人身高腿长,人群里是很显眼的。 尤其是五官,挨得近了才会发现,老天爷对他当真偏爱,夜色也如绸缎,为他的轮廓拂上一层朦胧的光晕,又神秘又深邃。 谢如琢狠狠的洗了一下被烟雾熏晕的眼睛,伸着胳膊想攀一下谢宜修的肩头,聊表一下惆怅的心情,却被他无情的打落。不仅如此,背上还被不轻不重的拍了一掌,被迫着,谢如琢站得比香案上的香都直。 她怒而抓他:“谢宜修!” 第6章 不得不承认,当一个人很认…… 谢如琢跳出两步远,怒瞪着他。 谢宜修站在原地俯视她,意味不明的望着她,嘴巴不会说话,眼神似乎就特别容易传递信息,谢如琢在他的眼神里渐渐败下阵来,好吧,确实是自己先上手的。 两人目光一直追随着田婶儿,看她在人群中穿梭,然后摆供品上香案,再跪拜祈福。 海边的夜色还是很美的,但它的美却很能蛊惑人。谢如琢突然对谢宜修道:“你看海这样美,相不相信它也会有吃人的时候。” 谢宜修静静的望着大海,闻言,轻轻点了点头。 谢如琢奇怪道:“为什么相信,难道你看见过它吃人的样子?” 谢宜修身形未动,良久,蹲了下来,在沙地里写道:“这世上没有什么是永恒不变的。” 有的东西表面看着高贵美好,实际上连内里都腐烂成了烂泥。 虽然这并不是谢如琢想听到的答案,但好歹不像田婶儿那般偏执。 谢如琢有时候也很奇怪,为什么自己一个二十多岁的灵魂,能与谢宜修这样一个半大少年在思想上产生碰撞,她想了又想,只能归因于,谢宜修读书多,然后早熟。 端午节过后,谢家面临着一个很严重的问题:家里的米缸见底了。谢家的田地早早的荒废了,就算不荒废,她也不会种。 谢如琢很是心痛,她为难的撑着下巴,忧愁道:“谢宜修,我们要揭不开锅了。” 谢宜修纹丝不动的坐在那里,静静的等着她的下文,他坐姿很规矩,仿佛一举一动间都有一根标尺,很是赏心悦目。 长得好看真是好啊,就像现在,本来她想让谢宜修出去干活的,现在对着这张脸,她就说不出来了,甚至有一种,想自己出去赚钱养他的冲动。 想到这儿,谢如琢突然有了灵感。 她跑进房间里,从床底下翻出当初在山上的时候,用来敬神的那一套装备,里面的卦签还是完好无损的,当初那个破了口的陶瓷碗也还在,她想了想,似乎还缺个香案。 晴久必雨,端午节后,小屋村接着下了两日的雨。 谢宜修这两日没怎么见到谢如琢,确切的说,是她闷在屋里不出来,连一日三餐都不出现,这与她平日里作风大不相同,以至于谢宜修怀疑是她是不是生病了。 然而他到底还是不了够了解谢如琢。清晨朝阳初升,谢宜修已经扎完了马步,他这几日觉得生活太过安静,需要找点事情来做,于是便把主意打到了凉棚上:凉棚太破了,他看不顺眼,他想修。 谢如琢在房间里呆得头上快长草的时候,终于从房里出来了,外面总有人在叮铃哐当的胡乱敲打,吵得她烦不胜烦。 乍一到院子里见到了湛蓝的天空,下意识伸了个懒腰,一转眼,发现谢宜修又在锯木头,她心里一喜,这可真是瞌睡来了就递枕头啊。 她慢悠悠的挪步过去:“谢宜修,想不想赚钱?” 谢宜修停了下来。 谢如琢知道,这动作就代表着“你说,我听着在”的意思。 她立马从身后掏出一张布,凑到近前,兴致盎然冲他道:“你给我做一个这种的小桌子,要四四方方的,呐,尺寸什么的我上面都标好了,至于图案,你要是画不出来,那就画你想画的吧,我瞧着我屋里的那个床头就画得挺不错的。” 谢宜修展开布看了看,上面是一个四方的架子,架子上面一块木板,木板上面画了许多未曾见过的花纹。支着木板的脚,像是四种动物,看着很凶悍,但却辨认不出来是什么物种。 他拿着东西就近往一块木板上坐了下来,冲谢如琢点了点那四只脚。 谢如琢关注着他的举动,见状忙道:“这个啊,前脚是两只麒麟,后脚是两只貔貅。”她狐疑的反问:“你不认识?” 谢宜修默默的把布丢到了谢如琢怀里,上古四大神兽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威风了上千年,怕是从未想到,有朝一日,自己会成为一个小姑娘笔下“似狗非狗、似鹿非鹿”的存在。 谢宜修直觉她要干的不是好事儿,果断的拒绝了她的提议。 谢如琢才不是那么容易放弃的人,她又抛出一个诱饵:“那我给工钱,从你欠我的钱里面抵。” 谢宜修略作思考,反手写上一笔:“抵消全部的欠款,我就给你做。” 谢如琢怒了:“谢宜修你别得寸进尺啊。” 谢宜修淡然起身,不欲再跟她谈下去。 “等等!” 谢如琢忙一把拉住他,心里却把谢宜修这个难缠的从头到脚问候了一遍,末了咬牙道:“抵消就抵消,我丑话说在前头,做得不合我心意,我不要。” 且不管谢宜修要如何去弄,总之谢如琢是暂时放下了一件心事儿。 夜里起夜的时候,发现院子里的灯还亮着,她迷迷糊糊走过去看了一眼,见谢宜修手里正拿着一把匕首在慢慢的雕琢木头,而他左手边,赫然是她白日眼拿给他的图纸上面的香案。 不得不承认,当一个人很认真的在做你交待的事情的事情的时候,那种心情是无法言说的舒适。 心里惦记着她的香案,谢如琢早早的就醒了,准备去院子里看看成品,哪知此时的院子里,早有人挥汗如雨。 看着院子里扎马步的人,谢如琢瞠目结舌,她看了看天色,夏日本来昼长夜短,此时也不过微亮而已,四周一片安静,只有隔壁田家的鸡在打鸣。照这样算,谢宜修应该也就睡了一个还是两个时辰。 好、好勤快啊。 见他如此勤奋刻苦,谢如琢是十分钦佩的,于是她好心提醒他一件事儿:“谢宜修,有没有人告诉过你,睡得晚,起得早,容易长不高。” 男人对于身高这种东西,不论今古,在乎程度都可见一斑,谢宜修练功夫期间向来都是专注的,但闻言也不由得冷冷瞟了她一眼,用目光将她从头至尾打量一圈,露出一个嘲讽的笑。 这笑容,伤害性不大,但侮辱性极强,谢如琢惜败。 谢宜修的木工活有了质的飞跃,做出来的香案经过反复打磨已然光洁可见,令人惊喜的是,谢如琢想要的那种精致,他都做出来了,尤其是那四个用来垫脚的貔貅麒麟,刻的比她画得好多了,简直栩栩如生。 她瞬间觉得花在谢宜修身上的钱,太值了! 又过了几天,谢如琢终于把自己的家伙什办齐了。 农历六月十八,宜开张。地方是谢如琢老早就看好了的,就在小屋村村口的大榕树下。 一大早,她特意避开谢宜修的起居时间,整装待发,拉上家伙什慢吞吞的往村口去。她自以为天衣无缝,却不知道谢宜修向来浅眠,早在她推门的时候醒了。 谢宜修跟在谢如琢后面,看她一路拖着个大袋子吭哧吭哧的往前走,两条细瘦的胳膊腿似乎总能衍生中无穷无尽的力气来。 累了就歇一会儿,再继续赶路,如此这般走到村口那棵大榕树下,她小心的把袋子放下,人却粗鲁的往旁边一摊。 谢如琢的狂放无羁,让谢宜修每次见着,都会深深的皱眉。 这会儿天有些亮了,路上已有人往农田里干活,谢宜修不好明晃晃的跟在后面偷看,便作罢。 临走前又往回看了一眼,只见谢如琢慢吞吞的从袋子里拿出了他做的那个雕花小桌子,边摆弄边又从袋子里掏出了一个缺口的笔筒,那笔筒似乎很得她喜爱,摆来摆去换了几个位置。 人声渐渐近了,再呆下去肯定会被人看见,但谢宜修暂时不想走,因为他看见谢如琢的手又往袋子里伸进去了,他想看看她还能掏出来什么稀奇古怪的玩意儿。 然而谢如琢很快把手拿出来了,对着光线仔细看了看,再然后往手上吐了两口唾沫..... 谢宜修拂手而去。 榕树下的谢如琢还在继续,她准备拿签的时候,觉得少了点什么,又伸回来像模像样的往手上吹了两口仙气。 一张麒麟雕花香案桌,一个古朴签筒,外加一张幡。谢如桌自觉满意,便安心的等着生意上门来。 她选这里,是因为这棵榕树有点历史了,且它位于附近三个村子的交界处,算得上是个黄金位置,她来这里摆个卦摊儿再好不过了。 理想很丰满,现实却很骨感。即使“守株待兔”,也得有那憨憨的兔子上门来才行。然而一上午过去了,一天过去了,无人问津。 起早贪黑了一天的谢如琢:......这好像跟她想象的不一样啊,明明端午节的时候,大家都那么热衷于拜神! 谢如琢原封不动的又把东西搬回了家,累得连饭都不想吃,直接回房间躺着了。她得想想,问题出在哪里。 过了会儿,有人敲门,谢如琢有气无力道“谁啊?” 问完才反应过来,这房子里除了她和谢宜修也没别人了,可她和谢宜修什么是成了那种可以敲房门的关系了? 第7章 “自己捡来的人,再辛苦也…… 房门打开,谢如琢兴致缺缺:“有事儿快说,无事退下。” 谢宜修指了指厨房,示意谢如琢去做饭,他饿了。 谢如琢这才记起屋里还有人等着她投喂。她真是太不容易了,一边要挣钱养家,一边要伺候谢宜修这个大爷,她边点火边自我安慰道:“自己捡来的人,再辛苦也得给口饭吃。” 谢宜修靠在厨房门口,手上转着一根柴火,闻言有心想让她挨疼注意言辞,看她被火光映得有些疲惫的脸,终究是没出手。 连着几日,谢如琢的卦摊儿前门可罗雀,不过她还是每天都准时去,如此这般,终于有第一个人来光顾生意。 来人是个男的,络腮胡子大饼脸,谢如琢没见过。事实上小屋村很多人她都没见过,但这不影响他们的交流。 谢如琢示意他坐下来,把签筒推到他面前:“这位小哥儿你想算什么?” 络腮胡子很健壮,他一坐下来,谢如琢觉得天色好像都暗了些。夏天的短打很薄,勒出了线条分明的肌肉。他没去拿签筒,反倒一直盯着谢如琢瞧:“那就看看姻缘吧。” 谢如琢点点头:“可以,今日第一卦,不收您卦金。”说罢,假装没发现他的视线,又把签筒他面前推了推。 络腮胡子从中随便抽了一根,递了过去,谢如琢伸手去接,那人却又往后一缩,逗趣儿似的看着她作何反应。 谢如琢心里已经琢磨这单生意做不成了,但是还想再抢救一下,话里有话道:“您心若不诚,这卦可就不准。” 络腮胡子确实不是诚心打她来算卦的,他不是小屋村人,是隔壁村里出了名的游手好闲之途,听人说岔路口这里天天有个小姑娘坐在这里摆摊儿,故意来撩闲的。 果真,他立马道:“算不算卦的倒是其次,重要的是是妹妹你陪哥哥聊会儿天儿才是正经。” 谢如琢前世也是见惯了各色人的,闻言打算冷处理,让他知难而退就算了,可她一时忘记了自己是个十几岁的小姑娘,也低估了对方的人品。 络腮胡子见她柔柔的,被他嘴上点了便宜也不恼,认定了她是个软柿子,隔着香案桌就要去拉她的手,边拉边道:“妹妹放心,哥哥不要你免费,哥哥会给钱的。” 谢如琢把赶忙把手收回避开他的触碰,冷声道:“我观你今日印堂发黑,若是再这般胡言乱语,形容无状,必遭一劫。” 她这幅气鼓鼓的模样显然取悦了胡子,他哈哈笑道:“什么劫,情劫吗?你就是哥哥我的情劫!” 谢如琢慢条斯理的把香案上的家伙放到一边,末了又把香案挪开,两人之间彻底没有阻挡。 络腮胡子有些飘飘然了,女人都是口是心非,嘴上说着不要,身体却很实诚,他下意的张开胳膊扑上去,然后肚子上忽然被踢了一脚,随后整个人不受控制的后退。 络腮胡子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便噗通一声落了水,紧接着便是少女清脆稚嫩的求救声:“来人啊,这里有人落水了!” 谢如琢喊完,拿起一支签走到河边上,蹲下来对着水里挣扎的络腮胡子道:“看吧,我就说你有一劫,偏偏你不信,这不就应验了。好在你遇上的是我,我替你喊了救命,一会儿就有人来救你了。” 她把刚刚那支签放在河岸边上,起身准备离开,刚走两步,又折回来:“忘记说了,救命之恩不用还了,这年头生意难做,记得帮我宣传一下。呐,这支签就送你留个纪念。” 说完,无视络腮胡子那幅见了鬼的表情,慢慢踱着步回到了榕树下。 不一会儿,附近有村民把络腮胡子救起来了。 他在水里只是喝了几口水,受了点惊吓,上岸之后还能活蹦乱跳的口吐芬芳。谢如琢眯着眼和他打了个招呼,他浑身抖了抖,瞬间跟跟火烧了屁股一样,一溜烟得跑了个没影儿。 田婶儿从别人嘴里听说了谢如琢被人欺负的事情,赶紧的跑来谢家看了一眼,见她坐在院子里跟没事儿人似的,不由得感叹一句这姑娘心真大。 不是谢如琢心大,而是络腮胡子的事儿,好根本就没放在心上,做生意嘛,难免有个别宵小出来闹事儿,这点子人都摆不平,她还怎么叱咤小屋村! 不过话说回来,她的事迹,这就传上了? 田婶儿有些尴尬的躲避谢如琢询问的目光,看她一脸无知无觉的少女天真样,忍不住怒从心起:“还不是那些碎嘴的婆娘,见你摆个摊子在村口给别人算卦,就说你是得了失心疯,我呸!我看得了失心疯的是她们才是。一个二个的分不清好坏,自己村里人被个地痞流氓欺负了,反倒是自己人的不是了!” 谢如琢还当是什么事儿呢,她上前抱住田婶儿的脖子,蹭啊蹭的,边蹭边道:“哎呀,我知道婶子对我最好了,不过啊,我才不在意她们怎么说我呢,我在意的是婶子的身体,如果因为这些把您给气着了,那我得多难过啊。” 田婶儿一下子就被她给逗笑了:“你呀你,跟以前相比,真就跟换了个人似的,不过啊,现在才好,婶子一听你说话啊,心都化了,只恨自己当初为什么没有生个闺女。” 一说到孩子,田婶儿的心情显而易见的又低落了不少。谢如琢见状,没皮没脸的道:“那有什么,您跟我田叔,现在再生一人也不晚呐。” “哎哟,死孩子!”田婶一把揽过谢如琢,把她的嘴捂住,又拧了她胳膊两下,嗔怒道:“可不许胡说,姑娘家家的,总也不学好,合该让你哥哥好好管管你。” 谢如琢脸上笑嘻嘻的,心里却道:谢宜修那厮管她?他管得着嘛。 说到谢宜修,田婶儿伸着脖子往屋里望了望,问道:“怎么没见你哥哥?” 谢如琢漫不经心噢了一声:“不知道,应该是去山上砍柴去了吧。” 反正她也不知道谢宜修干嘛去了,有人问起,她就说在山上砍柴,事实上,院子里的柴也确实都是他砍的。什么时候去的,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也不知道。 田婶瞧着越来越像样的谢家,赞许夸道:“真不错,家里有个男人,果真越来越像个家了。” 谢如琢:??? 她不满道:“我一个人的时候,哪里就不像家了?” 田婶儿还真的就给她盘了个子丑寅卯:“你瞧瞧这一院子的柴火,给你劈得整整齐齐,官老爷点兵都未必有这么方正。” 整齐是挺整齐的,谁知道谢宜修是不是有强迫症呢。 她又一指头顶:“还有这个棚子,现在坐在底下风吹不着,雨淋不着的,舒服吧。你爹还在的时候可破了,从你出生到长这么大,从没见他动手修一修。” 谢如琢也感叹:“那这棚子可真是稳如老狗。” 田婶白了她一眼,不理她的插科打诨,接着摆事实:“你看那水缸,还有院子里的石板路,都是你哥哥修的吧。” 谢如琢回到家,就直进直出,哪去留意过地面,更何况谢家就巴掌大点的地方,平日里又是寂静没声儿的。这样经田婶儿的一指导,这谢家小院,确实处处透着整齐洁净。 这都是谢宜修弄的?关键是,他什么时候弄的,为什么她一点动静都没发现。 谢如琢坐在院子里的凉棚下,置身洁净整齐的天地里,终于把跑偏了的思路拽了回来:这谢宜修除了性格不好,是个哑巴之外,其他还真还挺不错的,勉强能封一个谢.宜室.宜家.修。 既然这样,那她就负责赚钱养家吧!还得更努力一点才行。 天擦黑的时候,谢宜修回来了,这人来去都如一阵风,方圆十里之内,都散发着“大佬经过,闲人退避”的气场。 谢如琢还思考着她的赚钱之道,施舍般的投去一丝目光,马上又收了回来。 谢宜修瞧在眼里,她就跟失了魂儿一样,他从袖子里摸出个东西,轻轻往空中一扔,便听着“叮”的一声,有个东西插在了谢如琢头顶的柱子上。 后者如被人强行从美梦中拽醒,待看见了罪魁祸首是头顶的一只竹蜻蜓之后,她立马站起来将它拔了下来。 扔的人没有用多大的力气,她一拔就拔动了,拔下来之后,跟个孩子似的,又对原封不动的扔了回去。 谢宜修轻轻一挡,竹蜻蜓原路返回,连步子都没动一下。几个来回,谢如琢如战场上的敌兵一样,处处挨打。 她哪是他的对手,气得狠狠一跺脚,指责道:“谢宜修,你真幼稚!” 幼稚的谢宜修挑了挑眉头,看着她炸毛之后,心情高兴了不少,双手背在身后,慢悠悠的踩着石板进屋去了,留给谢如琢一个挺括的背影。 谢如琢一个人气鼓鼓的站在那儿,待气头一过,再想接上之前的思绪,发现自己连之前想到哪儿都忘记了,只得回屋睡觉。 第8章 这世道,好白菜都被猪拱了…… 夏季是农忙的时候,村里人大多趁着早上凉快去田里干活,时不时的就会与谢如琢打个照面,谢如琢挨个打招呼,无论她认不认识。 有人会顺嘴问一句“丫头吃饭了没”,也有人用异样的眼光看她,她都当没看见。令她最哭笑不得的,是有个光着脚丫、扎着鼠尾辫儿的小萝卜头,唆着指头问她: “我娘说,姐姐你是经过神仙点化的,那你能不能给我算算,我娘今天会不会让我吃糖呀?” 谢如琢坐的地方,位置比较高,而下面刚好又有条河,不然她不会那么一踹就把个彪形大汉踹到河里去,借力打力很重要。 她把小萝卜头拉到身边来坐着,薅了一把他的鼠尾辫儿,也学着他的腔调,奶声奶气道:“姐姐不知道呀,但是姐姐这里有吃的,你吃不吃呀。” 小萝卜头眨巴着眼睛,拍着手掌连声叫叫道:“吃吃吃。” 谢如琢把身上的零嘴儿拿出来给他吃,又问他家在哪里,小家伙吃的照收不误,问却问不出来什么消息,也不知道从哪里跑来的小家伙。 很快,从远处走来了个女子,近了,才发现这女子盘着妇人发髻,她看见坐在树下的孩子里,原本着急的脸色蓦然一松。 谢如琢想着这应该就是小萝卜头的娘了。果不其然,那女子直奔过来一把抱起孩子,紧紧的搂了好一会儿,惨白的嘴唇才有了血色。 小萝卜头还一个劲的拿零嘴儿给他娘看。 只听得女子道:“都怪我疏忽,一个没看好,这孩子就跑出来玩了,幸好有谢姑娘在,若是他有个万一,真是要了我的命。” 这女子面容姣好,细声细气,又极温柔,谢如琢本身彪悍,就爱这种如水一样柔和的女人,便道:“小事儿。” 女子也有攀谈之意:“恕我直言,姑娘还是心软了些,日后遇到那人,还请不要手下留情。” 谢如琢:? 她在脑子里把两人联系在一起,狐疑道:“你认识他?” 女子点头,指了指怀里的啃手指的小家伙:“他是我儿子的爹。” 谢如琢闻言险些没站稳,刚刚在她怀里吃零嘴吃得开心得不得了的小萝卜头儿,是昨日欺负她的络腮胡子的儿子?这是什么神奇的展开。 最最不可思议的是,孩子他娘竟然亲自上门来告诉自己要把孩子爹往死里打。 小屋村第一瓜砸得谢如琢扶着老榕树缓了好一会儿,才道:“姑娘你这眼光着实差了点,所嫁非人呀。”真是一朵鲜花插在了牛粪上。 女子平静的又砸出了一个瓜:“我没嫁过人,这孩子是个意外,只是我却从不后悔后悔生了他。” 为避免自己太过震惊而做出什么破格的事情,谢如琢此时已坐了下来。 未婚先孕,手撕渣男,这等在后世看来也并不寻常的事情,千年前竟然已经有人做得毫不拖泥带水,而且这个时代,男女地位的差异,可不能简简单单用一句“重男轻女”能形容得明白的。 由此可见,这女子心性脾气也是个异于常人的,爽文女主竟然有幸被她见到,莫非这小屋村看似平淡,实则人才济济、卧虎藏龙? 谢如琢神游间,对方又道:“今日幸得姑娘照顾我儿,就想提醒一下姑娘,此人绝非良人,还请姑娘万万保护好自己。” 女子是过来人,络腮胡子打得什么主意,她最是清楚不过了。 谢如琢现在见她,已然是小弟看大佬的心态了,忙道:“那是自然,以后见他一次打他一次。” 女子让谢如琢给她算了一卦,付了卦金,方才离开。 谢如琢的生意,在这一家人的轮番照顾下,奇奇怪怪的开张了。 谢如琢不是个娴静性子,今天吃了这么一口大瓜,她得找个出口发泄一下,不然她今晚会睡不着。 可放眼望去,小屋村的人有一个算一个,从头数来,竟然没一个人能分享她的心事儿,田婶倒是可以,但是吧,一种可能田婶儿早知道了。二种可能,如果田婶儿不知道,她这么一讲,就成了背后说人的碎嘴。 想来想去,这股子劲也只能闷在心里,晚饭都吃得长吁短叹,好似天要塌了一般。夹菜间隙,看到对面的谢宜修埋头苦吃,忽然感叹道:“这世道,好白菜都被猪给拱了。” 谢宜修直觉她说得不是什么好话,联想到最近村子里的风言风证,他也没有追问,心里同情归同情,手上却丝毫不见手软,眼疾手快的把桌子上的菜迅速而果断的全部夹到了自己的碗里,留给谢如琢几只比脸都干净的盘子。 谢如琢怒而掀桌:“姓宋的,你过分了啊!” 为了纪念今日开张,她回来的时候特意买了只鸡的,就因为这只鸡,她把从田婶儿那里借来的钱全都花完了,结果自己连根鸡毛都没吃上,他怎么这么欠呢。 谢宜修剔着鸡骨头,剔完之后优雅的把最后一块肉放进嘴里,拿起手边的帕子擦了擦手,才写道:“明天还做这只□□,味道不错。” 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谢如琢把盘子扣在那张脸上:“明天喝西北风去吧,我!没!钱!了!” 两人打了一架,地上一片狼藉,谢如琢毫发无损,谢宜修脸上挂了点彩。谢如琢发泄过后,心情美丽多了,挥挥衣衫冲着狼狈的谢宜修指挥道:“收了收了,不收完不准睡觉。” 夜里,谢如琢熟睡的时候,谢家房顶上跃上来一个人,稍站片刻,便又施展轻功往黑夜里飞去,不一会儿,连影子都见不着了。 小屋村五里外的池水村,络腮胡子刚从一户人家里出来。 这户人家的男人早年从军死在了战场上,屋里除了老娘,还有一个媳妇儿。络腮胡子觊觎这家媳妇很久了,奈何这老娘是个母老虎,把个儿媳妇儿看得死紧死紧,他又一次无功而返。 他边家去边吹着哨儿,冷不丁,有人突然从他身后窜了出来,照着他的脸就是一顿打。 他仗着自己身强体重,试图反抗,可来人显然是个练家子,顿顿打到实处,招招不留情面,不一会儿,他只有出的气儿了,连连求饶:“好汉饶命!” 来人闻言,手脚果然慢了下来。、 络腮胡子趁机道:“敢问好汉大名,我以后甭管去哪儿,都避开您,保证不惹您眼烦。” 好汉没理他,从怀中摸出一张纸条丢到络腮胡子面前,转身几个腾跃,消失在夜空中。 络腮胡子哎哟了好一会儿,见人确实走了,才骂骂咧咧的把纸条捡了起来,只见上面龙飞凤舞的写着一串字:“再敢来小屋村,休怪我取你性命 。” 络腮胡子呸了一口,暗道自己最近倒了血霉,事事不顺,就那个破村子,不去就不去嘛,打人算怎么个回事儿! 翌日,谢宜修照旧早起,拿了他惯常用的棍子耍了半个时辰,又扎了半个时辰马步,再把院子里的水缸挑满水,谢如琢的房间终于有了踢踢拉拉的动静。 谢宜修回屋换了身衣服,洗脸的时候,水不小心溅到了脸架旁边的纸上,纸上墨迹渐渐晕开,最终只能看清“性命”两个字。 他看了一眼,随手撕毁。 厅里谢如琢打着呵欠往厨房走,谢宜修擦着脸上的汗,一边听这熟悉的声音,一边想:她日后嫁到婆家再这样懒散,肯定会被立规矩,到时候就有得她受了。 这种想法还未深入,便又觉得谢如琢这样鲜活的女子,若真入了内宅,被繁琐的规矩所束缚,就太可惜了。 正在惋惜着,便听谢如琢扯着嗓门喊他:“谢宜修,你过来!” 一嗓子把谢宜修所有的担心忧虑通通打散:算了吧,谢如琢这个女人,这辈子若是能嫁出去,已经是上天格外开恩了。 谢如琢把摊着手对谢宜修道:“没米了下锅了。” 她刚洗完脸,少女的皮肤像剥了壳的鸡蛋一样白腻,闪闪发光。 谢宜修别开脸,走到米缸面前一看,里面空空如也,真的连一颗米也没有了。 早饭是注定吃不成了,两人决定上趟山。 小屋村背山临水,风水学上来讲,是个绝佳的好位置,除了发洪水的那一次,谢如琢上过山之外,其他时间,都在小屋村里生活,没有爬过别的山头。 谢宜修在前面带路,把她引到了不知是哪座山上来了。她走得云里雾里,但谢宜修却好似经常来一样,分叉路没见他停过,她戳戳谢宜修的背,狐疑道:“你准备去哪里弄吃的啊?” 谢宜修看了她一眼,又接着往上走。 谢如琢埋头跟上了。边走边纳闷一个事情,她现在竟然一下子就能知道谢宜修的眼神表达的什么意思,若是日后有绑匪绑了他们当中的一个,那不就能凭着这个,干翻绑匪? 她想着,把自己给逗乐了,赶紧把这个事情分享给另外一个当事人:“你说到时候绑匪绑得是你还是我?” 谢宜修时常觉得谢如琢的思绪跳脱,总有一些奇怪的想法,有的甚至很无聊。他有功夫在身,一般的绑匪怎么可能近得了他的身。 谢如琢说完之后也意识到自己说了句废话:“那啥,看在我给了做了这么长时间的吃的,你到时候得救我啊,不救我你就是忘恩负义!” 此时,谁也没有预料到,一场无聊的对话,日后竟然真的成了事实,只是眼下的他们无法看见未来发生的事情,目之所及最远的地方,也只是一个小小的小屋村而已。 第9章 狡兔三窟说得就是你吧 走到半山腰的时候,终于见着一个亭子。 这亭子的瓦片参差不齐,最中间还有一块缺了瓦的漏洞折射出一束光来,里面还有结成丝的厚厚的蛛网,一看就是人迹罕至,年久失修。 谢如琢勉强找了块儿干净地方坐了下来。 谢宜修去弄吃的去了,不多会儿,伴随着几声短促鸟叫,林子里人影一闪,就见他左手提着两个袋子,右手兜着衣角包着什么东西下山来了。 谢宜修把兜着的东西放在石台上面,又打开另外两个袋子,放到谢如琢面前。 谢如琢凑过去一看——好家伙,袋子里面全是粮食,竟然还有一袋子是玉米花生。 她脱口而出道:“你这不会是偷的吧?还是说,你背着我竟然私自藏粮食?好你个谢宜修,狡兔三窟说得就是你吧。” 谢宜修拈起个东西,朝着谢如琢弹了过去。 额头一阵钝痛,她伸手去揉,却揉到了血,红通通的还在往下流,谢如琢看着手上的鲜红色,懵了。 谢宜修也懵了,他大步跨过来按住谢如琢的脑袋,正要弯身细看,却见她慢慢把手放在鼻子下面闻了闻,然后不可置信似的,又闻了闻,乐道:“我就说我什么时候这么脆弱了,不是血,是果汁。呐,你闻闻,还挺好闻的。” 一瞬间涌起担忧的谢宜修拒绝了谢如琢伸过来的手指,并且远离了她。他毫不怀疑,即使天上下刀子,谢如琢也会指着刀子说:呀,这刀还怪锋利的。 引起乌龙的果子叫“蛇果”,谢宜修说可以吃。 谢如琢问他怎么知道这座山里有这么多吃的,后者显然想起了什么不太美好的回忆,写道:“这山上我住过。” 谢如琢“哦”了一声,就没往下问了,自然而然的转移了话题,“这果子味道还不错,以后想吃了还可以再来摘。” 谢宜修沉默了。 经过这些日子的相处以后,如果谢如琢再问下去,他可能真的有可能把自己的过往经历全盘说出,然而她没有。 这个姑娘太聪明了,洞察力敏锐的异于常人,分寸感却又拿捏得刚刚好。 她会把自己当成兄长,任性的撒泼吵闹,也会在某种程度上把自己当成一个过客,不该问的又绝对不问。 换言之,不给自己找的麻烦,绝对不找。 玲珑剔透的人最没有心肝,这样也挺好的,至少在受到伤害的时候,不会难过太久。 从山下回来没两天,天气异常的燥热,连树上的知了也蔫儿了,有经验的老人都在说,要下雨了。 现在正是农忙的时候,往年这个月份,雨早下来了,今年却晚了些,日日被大太阳这样烤着,田地里都列开口了。 谢如琢这些日子热得心慌,做什么都提不起来兴趣,在家歇息了一天。她做了一大盆儿刨冰,让谢宜修放在井水里冰着。 晚上她把田婶两口子叫上,四个人坐在院子里吃冰碗。今天没风,坐在院子里也热,好在有冰碗解暑,尚且还能心平气和的聊上两句天儿。 田婶儿怕冷不敢多吃,从盆子里分出了一小碗吃完便没再吃了,不仅如此,还嘱咐谢如琢也不要多吃。 谢如琢嗯嗯点头说知道了,转身趁田婶儿不注意的时候,又往嘴里塞了一大口。 田大山吃完抹了把脸,舒服的叹了一口气:“丫头你这个冰碗吃了真爽利,要是能再去海里游水,就更爽利了。” 他还问谢宜修会不会游水。 谢如琢眼神立马聚集在谢宜修身上,见他摇头,又把目光收了回来,嘴角得意的翘起来,整天牛逼哄哄的,还以为他什么都会呢。 田大山一听,当下拍板:“小屋村的男人就没有不会游水的,明日田叔带你去游水。” 谢如琢对观赏旱鸭子喝水没什么太大兴致,第二日去榕树下点卯去了。 有时候过路的在树底下歇息的人会让她算上一卦,都是一些很平凡的卦,好解。但这大部分都是外村的人,小屋村里的人显然还当她是小孩子过家家。 谢如琢在树上要困不困的打盹,忽然听到一阵极尖锐的哨声,她凝神细听了一下,又消失了,但是一闭上眼睛躺上树,又能感觉到那种忽强忽弱的声响,比之前那种哨声要小一些,但是更沉也更重。 她从树上跳下来,寻着声往那边去了,越走越感觉这路有点熟悉。 猛然间想起,上次端午节的时候,小屋村拜神,田婶带她去海边,就是从这条路走的。 她奇怪的是,海边为什么会有那种奇怪的声音,而且今天田大山还在海边教谢宜修游水。 这条路是拜神的必要通道,修得很是宽敞,她走到一半的时候,就看见那头远远走来几个人,看身形,其中两个是谢宜修和田大山。 田大山也看见了谢如琢,远远的就冲她挥手。谢如琢小跑着过去,开口便问“:“海边刚刚是什么声音?” 其中一个她不认识的人说道:“今年的海神脾气有些大,连村子里面都听得到他发怒的声音了。” 田大山却有些担忧,几人又寒暄了句,各自离开。 刚刚那人似是而非的几句话,谢如琢不知道什么意思,转头又问田大山。 田大山说今天海边的风浪特别大,他们只上午游了一阵儿,见着浪越来越大,拍到海边的山崖上荷荷作响,溅起千层高,察觉到有些危险,就上了沙滩回来了。 这个季节的海浪夹杂着海风呼啸而来几乎是家常便饭,并没有引起小屋村人的重视。但谢如琢联想到近日的天气,心里却有一个可怕的猜测。 傍晚,天上出现了异象,自地面升起了绚丽的晚霞,鱼鳞状的,一片挨着一片,有疏有密,大大小小的形状各不相同,大家连饭都不做了,跑出屋外来欣赏这难得一见的天象。 谢如琢被谢宜修叫了出来。 她看见的与别人不同,晚霞已然变幻成了红蓝色,极细一条条丝带状,从下往上呈天女散花般铺满整个天空,美得触目惊心。 这种天象在前世叫作反暮光,是台风来临的预兆,她心里的担忧一下子成了事实。 小屋村离海边这么近,看他们为异象欢呼的样子,顿觉忧心。 谢如琢先去敲田家的门儿:“婶子,村里以前有没有刮过大风?能把人吹上天的那种风。” 田婶道:“哪有风能把人吹起来,丫头你不是在做梦吧。” 谢如琢才反应过来自己问了句废话,如果之前真的吹过台风,他们也不至于一点防备都没有。 她现在也不能多说,说多了十足会被人怀疑空口白话。遂道:“你们从今天晚上开始就呆在家,哪里也不要去,把屋里的门窗都关好,家里吃的也多准备一点儿,叔呢,叔在不在家,我找他有事儿。” 田婶一开门就被谢如琢交待这么多话,想问话却没有问的机会,闻言赶紧道:“他不在,晚上去了村长家,这会儿想必正在回来的路上呢。” 谢如琢问清了村长家的位置,又交待她哪里也不要去,转身找田大山去了。 走出几步,又返回谢家,从房间内的袋子里抽出两根签子放在袖子里,才又急匆匆的离开。 谢宜修不知何时跟在了她后面,谢如琢发现了,对他道:“晚霞美吗?” 她快步走在前面,却不管她的声音谢宜修能不能听得到。 “它虽美,却不亚于黑白无常的招魂幡,幡一出现,魂被勾走只是时辰的问题。谢宜修,这个晚霞不好,它一出现,就会有很大很大的风,很大很大的雨,人在它面前,如一只蝼蚁般渺小。” 到村长家的时候,田大山还没走,谢如琢简洁明了的说明了来意。 村长看她一个十岁的女娃娃张口闭口都是刮大风下大雨的,不仅不信她的话,反而转头来安慰她:“小屋村每年都刮大风,下大雨,司空见惯了。这是田家的丫头吧,你要是害怕,就搬到村长家来吧,正巧我家丫头与你一般大,也有个伴儿。” 谢如琢来之前已经想到了这个可能,她从袖中拿出一支签来递给村长:“不瞒您说,之前洪水提前到来的时候,我就已经卜算出来了。” 村长看手里的那支签,上面写了一大串他看不懂的话,只认识最后那个“凶”字。 村长看她像看一个无理取闹的孩子:“丫头,这些过家家的小把戏你们玩玩就行了,可不兴出来骗人,这么晚了快跟你田叔回去吧。” 这如琢认真道:“是啊,当时我爹也不信我,后来他被洪水淹死了。” 村长一愣。 谢如琢乘胜追击:“自那以后,我日日摆香案敬神佛,因我明明忆预料到结果,却偏偏还让大家受了那般大的损失,心里时时煎熬得很,所以这一次想着无论如何也一定要来找您。” 她从袖中又摸出一支签,同样是村长看不懂的文字,这次那签文最后两个字,变成了“大凶”。 小屋村的人一直都很信神,村长听说了谢家丫头在村口摆摊算卦的事儿,也当她是小孩子过家家,但这两支签暗示的却又极其不好,村长有些头疼。 这时村长媳妇儿忽然道:“不如请李瓮他老人家来看看?” 村长大梦初醒似的拍了拍脑袋,喊自己儿子:“看我这记性,快,快去把你李家爷爷请过来,就说村里有大事儿请他老人家来看看。” 谢如琢与田大山在村长家喝了两盏茶,李瓮来了。 李瓮上了年纪,白发苍苍,眼神也不太利索,他拿出自己的龟甲并几枚铜钱,卜完之后对着灯看了好长时间,众人屏息等待良久,才慢吞吞听他道“非大凶也”。 谢如琢早该想到小屋村有占卜师的,看村长那样子,显然还是个德高望重的。 她不再多说,告辞前对村长道:“我人小不搁事儿,今日将占卜结果同您说完之后,只觉浑身一轻,若是乌龙一场,望村长和诸位海涵。” 第10章 当然是靠她丰富的人生阅…… 村长脸都绿了。 这丫头话说得轻巧,若是乌龙的话,你年纪小,说话就当放屁了,若不是乌龙,那所有的责任不都得我这个村长来担。 谢如琢才不管他在纠结什么,人命关天的事情岂能容得半点马虎。 她步步紧逼:“若是我爹能死而复生,您猜他最想干的事情什么?” 村长底气已经不足,不由得被她带着走:“什么?” 谢如琢大声道:“您信不信,他肯定会从棺材里爬出来,迫不及待的爬到您的面前,拉着您的手对您说他后悔没听我的。” “您也想落得和我爹一样的下场吗?” …… 进村长家的时候,谢宜修不在,等她出来,他不知道又从哪儿冒了出来,这种慌乱的时候,有个人在身边还是感觉踏实不少。 田大山身为小屋村土著,其实更偏向于李瓮的话,毕竟小屋村这么些年,大事儿上村长都是找他占卜。 可谢如琢语气格外的强硬执,她道:“田叔,别人与我不相干,我也只能尽我所能,但是您和田婶儿是我当亲人看待的,在这件儿上,您一定要听我的,这几天不要出门。” 她怕田大山不听,又加了一句:“我会时不时看着您的。” 田大山苦笑着对谢宜修道:“你这妹子啊,将来肯定把夫婿管得死死的。” 谢宜修看着谢如琢认真的侧脸,觉得那也没什么不好的,有人真正的关心惦记,那才是可遇不可求的。 第二日天朗气清,艳阳高照,没有任何刮风下雨的迹象。村里有人还去地里除了草,毫发无损的回来了。 有人路过田家,喊田大山去干活,被田大山拒绝了还狠狠的嘲笑了他一通,故意对着他们门前的院子高声道:“一个毛都没长齐的臭丫头过家家的话,都把你们怕成这样了,说出去丢死个人了!” 这话就是说给谢如琢听的,她擦拭着签筒无动于衷,转头开始支使谢宜修:“你快去隔壁看看,别让田叔出门。” 谢宜修眉头微蹙,抱臂看着她,目光不善。 谢如琢知道他要说什么,立马解释道:“就去隔壁几步远,我保证你会毫发无损。” 隔壁田家,田大山确实忍不了,正想拿上工具,却被田婶儿一把拽住:“丢人总比丢命好,你干啥去。”两人小声争执几句,在田婶儿一句又一句的劝说中,渐渐没了声。 然而到了下午,天空依旧湛蓝如洗。谢如琢把院子里的柴火慢慢往厨房搬,又在里面捣鼓了一个时辰,出来的时候,嘴里叼着一张葱油饼。 她坐在门口,小口小口吃着饼,谢宜修在擦拭他的匕首,讶异谢如琢竟然也有如此斯文的一面,也讶异这个时候了,她竟然还能惦记着吃。 午后的时光其实是很安逸的,谢如琢吃完就开如犯困,眼皮子有千金重,后来撑不住了,身子一斜,索性靠在了门槛上直接睡了过去。 不知眯了多久,忽然头顶上爆开一声惊雷,这惊雷仿若一个预兆,谢如琢一个激灵立马醒了过来,才发现这天不知何时已经被乌云笼罩,方才还明亮的天色,此时竟像已至深夜。 她立马坐起来,三步并作两步扭头往屋里走,边走边叫谢宜修:“快,快来把门关上,台风马上要来了!” 说时迟那时快,顷刻间,暴雨说来就来,天像漏了个洞,一瓢一瓢的往下泼,雨点又密又集,砸在地上溅出好大一个圆。 大风紧随其后,呼啸声中夹杂着气吞山河的威力,谢家的门刚刚关上,“啪”的一声又被吹开了,两扇门板撞到墙上又被大力的弹了回去。 两人合力抵住门,谢宜修又去抬了柜子放在后面,才堪堪把门堵住,这才轻微松了口气。 然而没过多久,又听外面“嘶拉”一声,紧接着有什么重物倒了,砸在地上发出好大一声响,连带着地面都感受到了一丝震动。 一时间,外面充斥着风声、雨声、撕扯撞击声、还有隐隐约约的呼救声,这风听在耳朵里,不亚于要吃人的恶魔。 谢如琢背靠着门,紧紧的贴在上面,额头上沁出了汗,脸色却不太好,透着股脱力后的苍白。 她伸手一把将汗抹下,艰难的对谢宜修道:“我听到有人在喊救命,我得出去看看。”这个天气出门无异于去送死,但是那求救声总是在响在耳边,就像一个紧箍咒死死的勒住她。 谢宜修却一把把她摁住。他额上也有汗,脸色却比谢如琢好很多,平静的如一汪水,那双眼睛分外的镇定,明明白白的告诉她:不准去。 恰在这时,头顶上不知道哪片瓦被刮飞,露出一个口子来,雨哗啦啦的往屋里漏。 谢宜修见状,扯着谢如琢去厨房拿了桶过来接着,然而这口子只是一个开始,很快,别的房间有窗户被吹坏了,谢如琢自顾不暇,没有心情再想别的了。 这场台风足足持续了一个晚上,黎明的时候,终于风消雨歇。 第二日,阳光炙热,微风和煦,晴空一片湛蓝,然而放眼小屋村,却是一片狼藉,随处可见四处飘散的东西。 谢家的房子是新修完的,大体还是好的,只是屋顶和被水浸过的地方要再次重新修缮,屋内的东西大多都遭了风雨的洗礼,还得好好收拾两天才好住人。 田家第一时间跑来同谢如琢道谢,谢如琢昨夜没休息,头发还有些乱糟糟的,田婶儿一把将她搂在怀里,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好孩子,这次多亏了你。” 谢如琢边编辫子边问田家的情况,得知田家并没有什么损失的时候,真是打心底里的高兴。 田婶儿道:“我一大早听说,有好几家没来得及关窗锁门的,那房顶都被大风给掀翻了洞,屋里的家当粮食,全都被风吹得没影儿了咧。” 家财倒是其次,人才是最重要的。谢如琢想起昨天听到的呼救声,便问田婶知不知道那是谁。 田婶儿露出一个似惋惜又似庆幸的表情,“这说起来也算是老天爷显灵了,昨天他喊我家那口子去干活被我拦住了,结果风刮来的时候,他没跑赢,被邪风给吹到树上去了,卡了一个晚上,今早才被人给救下来。” 谢如琢看了谢宜修一眼,暗道果真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田婶儿说到这儿,又唏嘘起来:“这好不容易回了家,发现家里被邪风吹得一干二净,真是哦,作孽。” 田大山适时接话道:“谢丫头,你这卜卦的本事当真了得,本来我还有所疑虑,现在是不得不信了。丫头,你给叔讲讲,这卦是怎么卜出来的,让叔也长长见识!” 谢宜修不留痕迹的坐近了点,一下子,三双眼睛齐刷刷的望向谢如琢。 谢如琢头大如牛,怎么卜出来的?当然是靠她丰富的人生阅历与博览群书的见识,嗯......偶尔再加她并不成熟的舌灿莲花。 她清咳了一声,正襟危坐,挨个看了过去,严肃道:“天机不可泄露。” 台风一事儿,谢如琢本意是想让小屋村人幸免于难,最后虽然没达到她想要的效果,但是保护了她想保护的人,也不算没有收获。 然而令她意外的是,从这之后她在小屋村出名了。 先是村长。村长上门对谢家表示了感谢,因为她,许多人躲过一劫。谢如琢这才知道,那日村长还是召集了村民,把李瓮的占卜结果说了,谢如琢的顺嘴提了一提,意思就是让他们自己做决定。 后来平静之后,村长上门查看情况,竟然发现过半数的人家在那两天都在家躲得严严实实,因而受损不大。 谢如琢听到这个结果,表情就极其微妙,看向村长的时候,目光中就带着一种“原来如此,你在逗我”的深意。 村长尴尬的咳了两声,转回正题:“丫头真不是叔夸你,你这未卜先知的能力当真是了不起,村口那些大树啊这次被连根拔起了好几棵,但是那老榕树还好好的,难怪你就爱呆在那儿,我们大家伙想了想,就在那里给你修个台子,再给你放个躺椅,你呢,以后累了就躺下来歇歇,不累的话,还可以跟老树聊聊天儿。” 他露出一个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笑容来。 谢如琢:“和树聊天?”这就很离谱了。 她陡然升起一股恶作剧的心思,佯作天真道:“那不知道村长家情况如何?有没有人受伤?” 村长面不改色的捋了捋胡须,极为感叹:“多亏了谢丫头提醒,家里人才得以顺利过了这些天,果真是长江后浪推前浪,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啊。” 谢如琢皮笑肉不笑,心想,当时我去找你,你可不是这么说的啊,要不是我拿死去的爹激你,现在还不知道是什么样子。 送走村长,谢如琢累了。 万万没想到,一下子晋升为村宝是种感觉。这村长也是个妙人,嘴上说着相信这个,相信那个,实际上到了自己的时候,什么屁话都放在一边,保自己的小命要紧。 她伸着懒腰对着漏洞的房顶轻骂:“一个个的,都是老狐狸。” 谢宜修正从她跟前走过,闻言不由顿了顿脚步,论起狡猾,你也不遑多让。 也不知道是谁在那天晚上跑到村长家的时候,还不忘记带两支签走,别人不知道他可是知道的,哪有什么之前的签与之后的签的说法,统统都是她现在的签筒里的。 至于现在的签筒,谢如琢每天来来回回,看似忙碌,实际上谢宜修就没见过她换过签文,所有的说辞,不过是新瓶装旧酒。 第11章 就劳烦你教教我这愚笨的…… 令她满意的是躺椅,大热天的,躺椅往树底下一放,有绿荫遮着,有风吹着,还有路过的人陪着聊天,日子过得不要太惬意,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只能躺着,一旦有人来找她,就显得她很不专业。 找了个时间,她把谢宜修拖出来了,拉着他围着躺椅转了几圈,然后说了几个问题,递了张图给他,问他能不能给改成这样的。 然而谢宜修不是木匠,并不能满足她这种看似合理,实则无理的要求。 谢如琢只得过上了那种天天躺着赚钱的日子。 村民自上次以后,问得都是天灾比较多。小屋村临海,但是台风并不频繁,否则村民也不会难到临头一片茫然了。为此,谢如琢时常留意天象天气,没察觉出大灾难的时候,就相对比较轻松,村民抽中的签文,她就自由发挥就行了,甚至为了给他们一个安心,她会尽量在范围内把事情往好了说,这也是一种心理暗示。 如此一来,她在连续几天频繁使用“吉星高照”、“福乐永康”、“事事顺利”、“万事如意”诸如此类的词语之后 ,惊恐的意识到,自己,词穷了! 危机感一瞬间充斥了谢如琢的大脑。词穷的她思来想去,连续几日都没睡好,眼底下挂着浓重的黑眼圈,即使如此,词汇量不仅没有提升,反倒急剧的消耗了她的热情。 谢宜修看她抓耳挠腮的样子,深觉谢如琢是个奇怪又矛盾的人。这世道,精明的骗子很多,但是有精明又有功德心的骗子却不多见,谢如琢这种一边绞尽脑汁的骗人一边处处考虑“受骗者”心情的骗子,当真是千年的狐狸,成精了。 这日,两人吃完晚饭,谢如琢照旧坐在院子里一愁莫展。天上星河迢迢,如琉璃丝绦,在深沉静谧的黑夜里,如珠如宝点缀着,当真是难得一见的美景。夜风已然有些凉了,昭示着明显的季节交替。 秋天已然静悄悄的来了,她不自觉的拢了拢衣领,默默想着记忆里那些熟悉的咏秋诗句,而那些曾经朗朗上口的句子现在离她已有些遥远,她刚刚想起一首,正要念出来应一下景,却蓦得被一阵劈柴声破坏了气氛。谢宜修早不劈晚不劈,偏偏趁着人家纳凉思乡的时候劈! 更可恨的是,她明明都觉得这风吹得有些冷了,而他却还赤着胳膊,挥汗如雨。经历了一个夏天的暴晒,谢宜修明显黑了些,然而身体肌理的轮廓却更加流畅结实。 谢如琢以前自觉还能和他打上一架,现在她看着他那越加紧实的肌肉,心里默默吞口水,却是再不敢随意动手的。 她把凳子掉了个方向,趴在椅背上,对着谢宜修的侧脸看个没完。谢宜修早已习惯了她的不按常理出牌,不与她一般见识,对她的目光也视若无睹。 谢如琢是个没动静也要搞出点动静来的人,她“喂”了一声,喊谢宜修:“我们来玩个游戏吧。” 说完,就向他走过去,拿过他的手里的斧头放在一边儿,“再劈下去,这柴火每一根都要被你修成一般粗细了,谢宜修,做人要学会放松,不要有那么重的强迫症。” 谢宜修递给她一个疑惑的眼神,问她什么是强迫症,但是谢如琢的注意力已经不在这个上面了,自然而然的忽略了,跃跃欲试道:“我们来对诗怎么样?” 对诗? 从小饱读各类诗书的谢宜修觑着雄心勃勃的谢如琢,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他随手捡起一根柴火,在地上飞速写道:“可有什么彩头?” 彩头?谢如琢抬眼望天,无辜眨着眼睛:“我很穷,我没有钱。” 谢宜修见她没诚意,翻脸比翻书还快,恢复了那幅闲人勿扰的模样。谢如琢忙拦着他,妥协道:“那你想要什么彩头?” 见有得谈,谢宜修勾了勾嘴角,用挑剔的眼神将她上下扫视了一遍,最终定格了在她的胸前。 谢如琢一惊,本能捂住胸口后退三步,一脸戒备。虽然她时常沉溺于他的美色里,但可不代表着她是那种随便的人! 见她把自己想得这般不堪,谢宜修脸色瞬间黑了个彻底,拂袖起身,怒气冲冲的走了。 谢如琢觉得这人的心眼怎么她还小,对着大步流星的背影“哼”了一声,转身继续回凉棚里去了,边走把步子踏的震天响,唯恐在谢宜修面前失了气势。 趁着无人的时候,她偷偷的摸了摸自己那比海面还平的胸口,默默抹了一把泪,与自己前世相比,简直就是大炮换成了鸟枪,丝毫没有震慑力啊。 不仅如此,藏东西都不方便,每每总是喜欢硌着她。等等,她忽然想到了什么,手从衣领伸进去,掏出了一支签文来。 这支签文是她在山上摆香案的时候自己偷偷刻的,当时的目的在现在看来有可笑,但是这支签文却又意外的成了她的一种寄托,每天醒来都要看一看,贴身保存,现在似乎成了她最珍贵的东西。莫非,谢宜修刚刚是想要她的这支签文? 这个想法很快被谢如琢否认了,她更愿意相信谢宜修是在隐晦的向她表达,他想求一支签,毕竟他日日接受自己的熏陶,对这个产生崇拜与好奇,是再正常不过的。 自觉猜中了谢宜修心思的她兴冲冲的跑到谢宜修的门外,骄傲道:“虽然我谢如琢的签,一支难求,但你毕竟是与我坐在同一个屋檐下的人,你若是想算卦,这点子后门还是可以给你走一下的。怎么着,想算什么?” 屋内的谢宜修双眼紧闭,仿佛这样他就听不到门外谢如琢漫无目的聒噪,可惜谢如琢不止是嘴上说说,转眼间她已经拿上她的家伙什,一一摆在了谢宜修的房门口,人往地上一坐,双腿一盘,签筒摇得呼啦响,如秋风扫落叶一般在谢宜修耳边不停的刷存在感。 边摇边掉下来一支签,她捡起来看了,咦了一声,念道:“栉风沐雨、千难万险。谢宜修你的人生看起来不太顺利啊,又是风雨又是艰难万险的。” 抬头见谢宜修没出来,接着又是第二支签:“良玉蓝田、山盟缱绻。”谢如琢拍了拍大腿,笑了:“不过你也不用担心,虽然你人生几经波折,但你命好啊,将来会遇到白头偕老之人,与你共结良缘。” 房门似乎都看不过去她这般的强买强卖,从里间打开了,谢宜修自上而下俯视谢如琢,身高体魄上带来的差距,多了一丝睥睨之感,谢如琢笑眯眯的抬头仰视他,慢慢站直身体,起身站到一半的时候,被人当成冬瓜一般,一掌给按回了地上,摔了个结实的屁股蹲儿。 手中的签文被谢宜修抽走,随即听到他一声轻哼,谢如琢顿时头大如牛,捂着脑袋从眼缝里偷偷瞅他。谢宜修先怒后惊,待看清签文之后,又露出一幅“原来如此”的表情。 谢宜修把两个签文伸到她眼前,只见上面分别写着一个“凶”字和一个“吉”字,哪里有她所说的什么“千难万险”和“良玉蓝田”。 他挑着眉毛想一会儿,难道前阵子茶不思饭不想,不是因为小骗子在思考怎么算卦,而是因为学问......已经山穷水尽、弹尽粮绝? 谢宜修一幅明明已经了然于胸的模样,却仍然慢条斯理的帮着谢如琢理一理她的家当,还特意把那两支无名签放在了签筒里,这般行为在谢如琢眼里如同钝刀子割肉一般,末了还得听他一句墨宝:人笨就要多读书。 谢如琢:“!” 曾几何时,她只是想跟谢宜修显摆一下丰富的诗词储备,为什么到了最后,她竟有种面子里子都保不住了的感觉,当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谢如琢痛定思痛,随后就托人从城里带了几本书回来,誓要让谢宜修刮目相看,然而古诗词这种文化积淀是需要天赋的。 闲暇之余,她开始日日蹲点儿谢宜修。 月上梢头的时候,谢如琢拿着书坐在凉棚里,大声呼唤谢宜修,待谢宜修落坐,她把书递过去,谦虚道:“聪明的哥哥,就劳烦你教教我这愚笨的妹妹吧。” 谢宜修:...... 谢宜修怀疑谢如琢是在蓄意报复他,但是对着那一双清棱棱的眼睛,他又深觉自己不应该把这样一个姑娘想得如此罪恶,然而这种念头刚刚升起又很快被他摒弃,不为别的,只因为面前这人姑娘不是别人,是与他日日斗智斗勇、屡屡从他手上占尽便宜的谢如琢。 当事人并不知道,她这个名子在谢宜修这里就代表着“黄鼠狼给鸡拜年,不安好心”。 谢宜修对着她推过来的《诗词三百首》无动于衷。 谢如琢面带诚恳的笑意,边小心观察他边感叹千年的狐狸终于修成精,以往她憋着坏水作弄人的时候,谢宜修十回有九回都是往里跳的,但哪像现在这般,十回的坏水有十一回都是被自己消化了。 既然如此,那她就不客气了。 谢如琢转眼又换了张脸,她把书收回来,露出掩饰不住的狡黠来:“既然你不肯教我的话,那我只能另辟蹊径了。” 说着,她从桌子底下呼啦拿出一把卦签来一一摊在桌面上,就近从中拿出一支写着“小吉”的签摆在谢宜修面前,施施然的开口:“这支签我要说点什么好呢,不如就拿你练手吧,练到我出口成章为止。如此一来,我出摊的时候,不仅不会手忙脚乱,反倒更会如鱼得水。” 她一五一十的数着桌上的签文,对着谢宜修笑得灿烂:“不多不少,刚好七七四十九支。” 第12章 小骗子谎话张口就来,察…… 谢宜修从来都不怀疑谢如琢是一个十分有恒心的人,她可以凭一己之力将卦摊开得红红火火,成为小屋村的名人,也可以在没有任何人的帮助下,独自修理村头恶霸。 但出他万万没想到,有朝一日,谢如琢竟然将这份恒心用在了他的身上。 “谢宜修,今日你想算什么呢?” 夏天的尾巴上,谢如琢已经不爱坐在凉棚里了,她现在更喜欢燃个灯,坐在宽敞的厅堂里,一边看几眼书,一边拿着签给谢宜修算卦,再欣赏日复一日的变脸。 没错,她又发现了一个乐趣,谢宜修这人或许是因为言语功能障碍,从而导致他的面部表情异常丰富,谢如琢每每对着他一本正经念卦语的时候,都会欣赏到他不断变幻的情绪。 如果一定要把这些表情具象化,谢如琢想了想,自动把谢宜修的反应归类到“舒服的死去活来。” “哎呀,你不要这样板着脸嘛。谢宜修,相由心生,你经常这样,会越长越丑。” 谢如琢慢慢翻着书,偷偷递过去一个眼神,见谢宜修神情僵了僵但比之前又和煦不少,暗自低头笑,最后找到了一个合适的:“那我们今天就来看一看你将来是否能建功立业吧。” 她把签筒推给谢宜修,对方敷衍式的摇出来一支“小吉”。 谢如琢酝酿了一下,“事业运还不错。”她低头翻了翻手里的书,没翻到合适的解语又把书推到旁边去了,慢吞吞的捻着手指:“你平日里喜好练武,尤其擅长刀剑......兵法好似也会一些,将来会有合适的机遇让你乘风而上。” 谢宜修已然闭目养神了。 谢如琢对此忽视感到严重的不满,她伸出手指戳了过去。 谢宜修闭着眼,反应却是一流,他心道:小骗子谎话张口就来,察言观色的本事到是一流,他平日里早起练功被她看到也正常,但他只在她面前耍过棍子,擅长刀剑这一点不知道是怎么被她看出来的。 谢如琢戳了个空,碎碎念:“给你这样的人算卦,我早晚得折寿。”但她还没说完,想了会儿,补充道:“虽然将来的你定会有一番作为,但是路会异常艰险,一不小心就会落入敌手,为保稳妥,你最好往西南去。” 听到西南二字,谢宜修瞬间睁开了眼,目光利如冬日的寒风,他一把扣住谢如琢的肩,定定的扫视了她许久,似乎在辨认“西南”二字从她嘴里说出来是偶然还是蓄意。 然而看了许久,也没窥见出端倪,见她痛得龇牙咧嘴,谢宜修蓦得松手,暗道自己在疑神疑鬼,一把放开了她,转身一言不发的回屋了。 谢如琢坐在叶子渐渐变黄的大榕树下,嘴里叼着一根狗尾巴草,漫无目的的敲着香案。她才呆了一个时辰,上面就摆满了各式瓜果,又大又饱满,这都是小屋村人知道她喜欢吃果子之后,每天摆放的。 咬了一个苹果,汁水充足,清香脆甜,她就挺不理解的,怎么会有人对别人的言语祝福不开心呢。 看看小屋村上上下下,现在一看见她,个个都洋溢着掩饰不住的笑意,找了她解卦之后,脸色红光满面,连日子都肉眼可见的更加红火了。 谢如琢没思考多久,被路上行走的一男一女吸引了注意力,其中一个是熟人,萝卜头他娘,她旁边的男人是头一次见,一幅书生打扮,生得瘦长白净,手中拿着一本书连看边与她说着话。 两人自从络腮胡子的事情之后,很久没见过了。见她与身边之人聊得极为投机,谢如琢只对她笑笑,便移开了眼光。 小屋村人民风显然没有那么开放,未婚女子与男子走在路上有说有笑,不一会儿,就有路过的村民对着他们指指点点。 女子把男子护在身后,与人争执了几句,男子早在有人看过来的时候,就用手中的书把自己的脸遮得严严实实,好似自己有多见不得人似的,让远处的谢如琢看了,差点笑出声。 很快,这出戏以男子的离开而落幕。 女子去而复返,很快出现在了谢如琢面前,额头还沁着香汗,眼睛因为怒气有丝丝的泛红。 谢如琢见她坐了下来,就立马抛却思绪,专心招呼。递给她一个苹果,安慰道:“吃个苹果降降火气。” 女子情绪有些低落,坐在那里半天,才丧气道:“谢姑娘,你是不是也觉得我这样是不守妇道呢?” 谢如琢明知故问:“哪样?” 女子抬头看了她一眼,不说话。 谢如琢想了想,反问道:“何为妇道?” 女子想起家中成堆的书册,又想起多年来自己母亲的一言一行,轻声道:“温、良、恭、俭、让。” 几千年的文化积淀,可谓是很精辟了。 然而谢如琢却摇头:“既谈妇道,那便必然是对应了夫道,首先你得是嫁了人。”她意有所指:“姑娘,你嫁人了吗?” 女子之前可是亲口说自己没嫁过人的,当时的那股冷静样儿,至今让谢如琢记忆尤新。 果然,她很快明白了谢如琢的意思,羞涩一笑:“我仗着一时叛逆时常做出些胆大妄为之事,只是敢做,却没有敢当的勇气,时常被别人的言谈困扰,虚长了谢姑娘几岁却没有你这份灵透心思。我觉得与谢姑娘极为投缘,如果谢姑娘不嫌弃的话,就叫我名字吧,我姓王,单名一个妍字,你叫我妍儿就好了,省得总是姑娘来姑娘去的,平添了生分。” 谢如琢点点头,从善如流道:“我刚刚的本意,是希望你不要被自己的身份所困扰。况且妇道本就是相对于夫道而言的。温、良、恭、俭、让道出了女子身上所有美好的品德,但不能成为桎梏女人的枷锁,即使嫁了人也不必苛待自己,毕竟,夫不敬,妻何必贤。妍儿,你说呢?” 王妍儿早不见刚刚的失落,听得谢如琢所言,眼神中的激动之色怎么都掩藏不住:“不瞒你说,从未有人和我说过。"夫不敬,妻何必贤。"这种话。因着我未婚生子的事,以往的闺中旧友都与我划清了界线,家中爹娘怜爱我未曾束缚我,我却知道,她们心中对于我必然是失望之极的。我虽面上强撑,可每每深夜也会翻来覆去的想自己当初是不是做错了。” 谢如琢倾过身去抱了抱她:“你没有做错,是这个朝代对于女人太过苛刻。依我之见,明知火坑在前,任何时候跳出来都为时未晚。” 王妍儿继续道:“看着昔日密友被家里逼着嫁给一个并不相爱的人,然后相敬如冰的过一辈子,那样与行尸走肉又有何区别。” 谢如琢承认王王妍儿得说得十分有道理,一但是想到她跟络腮胡子之间因为相爱然后悲剧结尾的事儿,一时不知道她与她眼中那些“被父母逼着嫁人”的密友们,哪一个更不幸。 多年来内心深处的痛苦得以宣泄,王妍儿陡然觉得连空气都清新了许多,已然把谢如琢引为了知己。她忽然把香案上的瓜果搬到一边,拿过旁边的签筒摇了一支签出来。 这一套动作行云流水,谢如琢自己都惊了片刻才缓过神儿来。 “你这是......想算什么?” 王妍儿看也未看签文,直接递给了谢如琢:“我要算一算姻缘。” 合着刚刚那一番推心置腹的聊天都是开胃菜。谢如琢没急着看签文,只问道:“是算你的姻缘势态,还是你已有意中人让我来算你们的未来?” 谢如琢只是例行问询,不曾想,王妍儿的脸却悄悄红了。颊染晕红,可谓是殊色无边,她突然扭捏起来,躲闪着谢如琢的目光,小声吱唔:“有了意中人。” 福至心灵,谢如琢道:“可是刚刚与你走在一处的那位男子?” 王妍儿点头:“那是我父亲资助的一名学子,家中穷,人却极为好学上进,难得的是,他知道我的过去却对我一直以礼相待。我们是打小的情份,他方才与我说,准备过些日子来我家提亲。” 谢如琢想到那个男子,衣着簇新不见有旧、完全看不出来是穷苦人家出身。至于上进嘛,又为何不在家里温书反倒和王妍儿在外游玩,不仅如此,方才王妍儿遭人指点的时候,也不曾见他挺身而出,用书遮面倒更像是怕丢人。 想到这儿,她四周找了找,问道:“怎么不见你那位意中人?” 王妍儿叹了一口气,深深自责:“都怪我没想妥帖,本来只想让他出来放松放松,却没到平白让他受我连累,连书都看不了,这会儿想必已经回去温书了。” 谢如琢斟酌着怎么和王妍儿开口,似乎温柔善良的人总有吸渣体质,今日这位男子显然不是良人。 王妍儿见谢如琢欲言又止,忙道:“有话直说就好了,我断不是那种不讲道理的人。” 谢如琢便拉着她的手认真道:“妍儿姑娘,好事多磨,你记得擦亮眼睛,不要过于急切,反倒错失了。” 王妍儿听得似懂非懂,但是却把谢如琢的每个字都记在了心里。 晚上回家,谢如琢又新增了一项虐待谢宜修的任务。 第13章 你永远是最厉害的那个,…… 谢如琢由王妍儿的事情得到启发,想起前世去庙里求姻缘的事情来。当时一位老和尚告诉她,她的姻缘艰难,要让她多做好事,或许会有转机。 当时的她深信不疑,不管是某一年的地震,还是某一年的洪水,抑或是路边遇到的乞讨之人,她都会郑重无比的施以援手。 有道是无商不奸,然而她虽然从商,却从来没有欺骗过食客,更不会去挣昧良心的钱。如此这般两年,身边除了络绎不绝的烂桃花之外,一夜情都未曾有过,且正当妙龄之时,被洪水一冲给冲到了新地方。 由此她才后知后觉,求签这种事儿,本就是解签者的障眼法,如雾里看花、水中捞月,讲究得就是一种似是而非。 来到小屋村之后,别的事情没有如何惦记,倒是前世那一卦姻缘让她一直挂着执念。 最初她摆卦摊,是因为这里的人只盲目信海神,却对□□的威力视而不见,她无奈之下,才用算卦的方式来提醒众人规避天灾。 后来更多的是消遣,当谢如琢成为村长都要礼上三分之人的时候,小屋村人整日找她算的东家长、西家短,更类似于一种精神以及行动上的暗示。 无论谢如琢给的解语如何,她的话或多或少都会在她们的日常生活中占有很重的分量,这就如同一个循环:积极的心理暗示会产生不可预估的能量,原本遇着不好的事儿,也生生能看出“焉知非福”的境遇来,反之亦然能成立。 谢如琢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重,她做不到的事情绝对不算,但她能做到的事儿,自然是想参与一下的,毕竟事情虽小,但是有卦金随人呀。 谢如琢一晚上都在观察谢宜修,待到了固定解签的时辰,谢如琢还在纸上写写画画,她写的字状如狗爬,谢宜修是不屑看的,唯恐污了眼睛,走又不知走哪去,只得端起一杯水慢慢喝着。 感觉写得差不多了,谢如琢才收了手,以一种“我找到了一种新的玩法”的口气对谢宜修道:“明人不说暗话,今日我们就来算你的姻缘吧。” 谢宜修含在嘴里的水猛然间一口喷了出来,满眼的不可置信。他拽过来谢如琢的纸,刷刷写道:“姻缘乃是终身大事,岂能由你胡言乱语当成儿戏!” 谢如琢难得没有眼谢宜修对着干,认同道:“你说得对,但是嘛,我谢如琢鉴别渣男的本事还是有的。就比如你,虽然我们时常不和,总体来讲,你这人人品我还是心里有数的,若是将来你有了喜欢的姑娘,我这个妹妹肯定会毫不犹豫给你说好话的,但是嘛,卦金就亲兄妹明算帐了。” 为了证实她的话没有弄虚作假,谢如琢把手边的纸拿给他看。 或许是她说得过于有底气,让谢宜修将信将疑,他定睛细看,见上面果真写了他的名字,只是后面写给他的评价,让他怀疑谢如琢是不是烧坏了脑子。 诸如“丰神俊朗、沉稳大气,还有君子端方,学识渊博。”哪一个词拎出来细品都是不足以形容他一分的,但那是以前的他。至于现在的他,自觉是落草的凤凰一只罢了。 谢宜修竭力稳住心神,然而到底少年心性,那股子喜悦还是传递到了眼睛里。 暗夜中,他的眼睛如星一般明亮,一股莫名的热浪突袭心间,让他不得不拿起手边的继续喝。边喝边漫无目的想着,原来他在小骗子眼中竟然是这样的人。 但是小骗子成心吊人胃口,一篇辞藻华丽的褒扬说完之后,深觉耗费心神,决定先暂停大业,歇息去了,徒留谢宜修一颗心吊在空中,要上不上,要下不下的。 王妍儿第二日又来找谢如琢,还给她带了家里的点心。谢如琢觉得吃人嘴软,便请她去家里喝杯茶。 王妍儿第一次来谢如琢家里,很喜欢谢如琢的院子,安静又整洁,在这里随意的说着贴心话,随意的做着自己喜欢的事儿,也没有人出来管教指责,只有满足的惬意。 谢如琢给她端了茶。 王妍儿一喝便笑道:“ 这茶可是镇上买的?” 谢如琢点头,佩服道:“这你都喝得出来。” 王妍儿道:“自小到大,都喝他家的茶,想喝不出来都难。你家这院子,配上这茶,清香不俗,极其相得益彰。只是,听闻你有位兄长,怎么没见着人?” 谢如琢喔了一声,回答:“他自小身体不好,性格孤僻,也不喜欢见人,所以你自在些就好,不用太拘束。” 王妍儿也有一些耳闻,她拿谢如琢当朋友看的,便直言不讳道:“家里只有你一个姑娘顶立门户也太辛苦了些,若是有什么需要帮忙的,我定然义不容辞。” 谢如琢自是感激不尽。 两人喝茶聊天,不知不觉间天色已晚。谢如琢正想留她明日再走,却见家门外不知何时停了一辆马车。 王妍儿拉着谢如琢依依不舍,待上车以后,拉开窗子直说明日还来找她。 以后的几天,王妍儿果真说到做到,日日来家里玩,以至于谢如琢连放着几天假,感觉自己都有些咸鱼了。 连续几日村口榕树下没见着熟悉的身影,还有村民不太习惯,有热心的人以为谢如琢病了,纷纷带着各家的吃的用的上来谢家探望,此等古道热肠让谢如琢如坠云端,她十分得意的冲谢宜修炫耀:“日后你出门在外遇到难处,告诉别人你是我兄长,别人也会看在我的面子上,对你多照拂。” 她不收大家的礼物,却又爱在谢宜修面前显摆,靠在大门上,仿若街上的地痞一般,明明是十分嚣张的动作,被她这样一个鲜明活泼的小姑娘做来,只有无限的意趣。 谢宜修看得出来,这个小骗子是真的很开心。 “谢宜修,抱我大腿的感觉如何,是不是很幸福?” 谢宜修凉凉别过眼去,假装没听到她那不伦不类的话,而那笑得过分灿烂的脸,也让人不忍心去反驳她。 眨眼间,冬天来临,谢如琢给自己放假了,她早些天约着王妍儿去城里逛街。 冬日里虽冷,却无法阻挡人们逛街的热情。毕竟冬日里有一年来大家最盼望的节日。两人找了家面馆儿,谢如琢喝了一口热气腾腾的汤以后,终于想起来问王妍儿:“你家那位夏公子应该快到京中了吧。” 夏公子夏之生便是那位书生。王妍儿与夏之生的事情是家中乐见其成的,上次从小屋村回去之后,她把谢如琢的话记在了心里,回头便与父亲说要再等等,理由是男儿立业为重,不想耽误夏之生考取功名。 王妍儿父亲夸赞女儿懂事,转头与夏之生说了,并直言考完功名之后,定会为两人办一场热热闹闹的婚事,夏之生自是感激不尽。 王妍儿算了下日子,夏之生是十月出发的,此去京中路途遥远,需得三月余,而这个季节,越往北去越冷,车程会越慢,等到了京中,得是年关后了。 遂道:“算着日子,应该还得一个月。” 吃完东西,两人逛了衣服铺子,谢如琢买了些冬衣。虽说这里冷的时候不多,但是气温骤降的时候,还是能冷到让人怀疑人生。 一路逛下来,除了街边小吃的摊主,有固定门面的人家几乎都往屋内缩,门口挂了厚厚的帘子,一进去,便是兜头一股热浪袭来。 铺子的小二见两位姑娘上门,招待的分外热情,把人往里面的成衣档口引。王妍儿早挑了衣服去试了,谢如琢挑来挑去,没挑到合心意的,索性去看男子衣饰。 与女子这边相比,男子那边倒是清冷许多。看来看去,挑中了一件藏青色的外袍,简洁雅致,通身没有任何花纹,她一眼看去,就觉得十分适合谢宜修。 谢如琢让店小二包之后,转头去找试衣服试得不亦乐乎的王妍儿,两人各自选好了衣服,结完账,不巧出门之时与人撞了个满怀。 来人身量极高却不瘦,长得浓眉大眼,肤色略黑,眼神清亮,整个人看上去极为有精神。刚刚那一撞,屋内的两人纷纷往后仰,得亏后面的小二及时伸手扶了一把才不至于摔倒,而他却纹丝不动,由此可见,这人身上该是有些拳脚功夫的。 看到她们之后,他脸庞顿时一红,撩帘子的手都有些无处安放了,声间里透出掩饰不住的喜悦:“妍儿妹妹!” 谢如琢捂住脑袋往后退,边退边拿眼风扫向王妍儿,好家伙,这又是一个暗恋者。 王妍儿被谢如琢看得有些不好意思,小声应道:“胡家哥哥。” 两人没说几句话,只相互问候了下便分开了。出了成衣铺子的门,谢如琢调侃道:“妍儿姐姐,果真是女大当嫁,暗恋提亲的人排着队要把你家的门槛踩坏了。” 王妍儿推了她一把:“别瞎说,我自小都是拿胡家哥哥当亲哥哥看的。” 谢如琢道:“这位胡公子看着比夏公子可靠多了。” 王妍儿拉着她的手四下打量,忽得开口:“你的通透总是让人忽略你的年纪,真不知道你这样玲珑的姑娘,待长大了,该是怎样的夺人眼球。” 谢如琢顺势转移话题,嘻嘻笑道:“难道我现在就不夺人眼球吗?” 王妍儿抚了抚她做假小子装扮的头巾,嗔道:“你永远是最厉害的那个,可惜现在还是个豆芽菜。” 第14章 你也不能总窝在山旮旯里…… 谢如琢喜欢冬天,因为每天谢宜修都会去山上打猎。 这日午后,谢如琢窝在屋里烤火,听见外面一阵扑腾,她懒懒的伸腰从门缝里望了一眼,见谢宜修把一个大蛇皮袋往院子里一扔,然后什么山鸡、兔子都蹦出来了,最后在里面拱啊拱的,竟然是头野猪。 山鸡兔子满院子扑腾,倒是野猪很老实,站在原地一动不动。谢宜修一动,它便瑟瑟发抖。谢如琢打开门,两只手缩在衣袖跟长进去了一样,在廊下笑得打颤:“谢宜修,你对这只猪做了什么,看看你把它吓得。” 她笑得肆意嚣张,却不防备跳脱的山鸡振翅而起往廊下飞来,漫无目的的攻击,长着尖尖的喙直直的朝她脸上啄。 谢如琢最讨厌尖嘴动物,不由分说,埋头往谢宜修那里跑,边跑边抱头喊谢宜修救命。 谢宜修飞快拿起手边的绳子往山鸡身上一扔,那打了结的绳端如同长了眼睛一般,准确无误的绾住了山鸡的脖子,他轻轻一拉,那只鸡便如折断了翅膀般飞速下坠,掉在了谢如琢脚边。 谢如琢躲在他身后探着身子,那只鸡已然登往极乐。她一边庆幸,一边惊异于谢宜修的身手,怎么感觉,每隔段日子,他的身手都好似精进了一般。 她哎了一声:“你是不是天天在偷偷练神功?”说着,她怕他没听见似的,欲伸手去拍他,手刚要挨着他肩膀,却被灵活躲过。 谢如琢看着自己凌空的手,不解道:“怎么着,现在还不让碰了?” 谢宜修退开一步,示意她手脏,然后极为细致的掸了掸自己的衣服,拎着头野猪走了。 谢如琢这才发现,他身上穿着的,是自己之前买的那件藏青色的长袍。大冬天的,这身衣服竟然被他穿出一种飘逸潇洒的风格,再看着自己洁净的手,深觉谢宜修那龟毛的中二病又犯了。 谢宜修很快把肉宰好了,谢如琢送了一部分给田家,又留一部分串起来放在屋檐下风干,用来做肉脯。剩下的,她想用来做锅子,想到红艳艳的热辣汤锅,口水直往心里流,但是谢家没有锅。 乡下的日子确实清闲舒服,就是太不方便了些。谢如琢去城里买锅的时候,想着找个机会还是得搬到城里去住。 她到了之后直奔铁匠铺而去。之前几次来城里,老远就看见路边有家“胡家铁铺”。铺子上的灶里正烧着熊熊大火,热浪迎面铺来,谢如琢站在外边烤了会儿手,一矮身钻进了棚子里头。 棚子里的铁匠正在擦拭刚打出来的一把宽刀,谢如琢见那刀面光滑照影,又想到这是个法制不那么健全的王朝,下意识的离它远了点儿。 铁匠见状,哈哈一笑:“小丫头不要怕,这刀还没开过锋呢,杀不了人。” 又问道:“你是要买东西?” 谢如琢忙道:“我想要一个锅子,圆的,中间加火能煮东西的,请问您这里能做吗?” 她拿了图出来,铁匠接过来一看,应道:“可以是可以,但是你这个工艺有点复杂,我得跟我儿子合计合计,过两天才能给你。” 谢如琢爽快应道:“没问题。”说罢,便离开了。 街上有小孩子正缠着大人买糖人,被大人以“过新年那天再买”给拒绝了。单纯的小孩子只以为过年大人会给买吃的,却想不到新年里小贩也是要回家团圆的。 即将到来的新年,连小孩子都知道要买礼物。谢如琢不知道想到什么,又转身往回走。 铁匠见好去而复返,奇道:“丫头可是忘记了什么东西?” 谢如琢伸着脖子往屋里看,对铁匠道:“师傅,我想买一把剑,钱不是问题,但是得要你这里最好的。” 铁匠看她一个姑娘家家的张口闭口要买剑,差点把她赶出去。谢如琢忙道:“家里兄长好武,我想买一把剑送给他。” 然而就算她这样说了,铁匠也还是不卖,他对谢如琢道:“姑娘,你既然是送人的,最好是带着你兄长来我们铺子里挑,这武器呐,最讲究个缘分,看中了那就是用一辈子的。” 谢如琢道:“我送兄长的东西,是我的心意,至于他喜不喜欢就是他的事儿了。更何况,若是他以后有了更好的武器,我还拦着不让他用不成,您只管让我看看就好了。” 铁匠说不过她,高声往里面喊了一声,叫了个人出来,对她道:“那我让人带你去剑房挑吧。” 胡记铁铺不大,但是院子收拾得很干净,正中间放着一口巨大的铁缸,铁缸边上是一排架子,上面挂着刚淬过水的铁件儿,有家用的铁锅,也有噌亮的弯刀。 谢如琢刚跨过院门儿,里头一间屋子从里面打开了。看见那人的脸,谢如琢下意思咧开一个笑容:这不就是王妍儿的胡家哥哥嘛。 那胡公子显然也认出了她,对上她的笑容略有些局促,很快便开口道:“我叫胡秀林,是妍儿小时的邻居。这铁铺是家父所开,姑娘你要买剑的话,我就带你去剑房看看,有喜欢的尽管挑就是了。” 剑房就在铁架后头那个屋。胡秀林打开门,让她先进。这是一间四四方方的屋子,周围没有窗,照明全靠胡秀林手里的油灯,四面墙上分上下两层,挂着各式各样的武器,有剑有刀有枪,甚至还有盾和弓箭。 谢如琢一眼就相中了南面墙上挂在最中间的那柄长剑。 胡秀林搬来梯子小心翼翼的把剑取了下来交给她,赞许道:“姑娘真是好眼光,这把剑是家父花了两个月心血锻造的,剑身光洁如镜、剑锋亮如闪电,用起来,状若疾风,削铁如泥。” 谢如琢从没摸过宝剑,十分眼馋。胡秀林见状便把剑装入剑鞘中,再递给她,甫一接手,便觉这剑重如千斤,仿佛剑上有东西一扯着她失重般的往下坠。 胡秀林见她手忙脚乱的用双手去抱,连忙把剑接了过来,解释道:“这剑看着轻巧,实则很有分量,像你这样手无缚鸡之力的姑娘家,拿不动再正常不过了。” 谢如琢边揉着手腕,边问这剑多少钱。 胡秀林说了数字,谢如琢咂舌道:“当真是一分钱一分货。”然而,她不知道的是,胡秀林看在她与王妍儿相熟的份儿上,已经是少了钱的了。 谢如琢锤定音:“那就买这把剑了。三日后我一起来取。” 三日后就是除夕了。 谢如琢这回拉上了谢宜修。 “你也不能总窝在山旮旯里,年轻人嘛,总是要出来见见世面的,今天你想吃什么想买什么,我都满足你!”坐在颠簸的驴车上,谢如琢大气的冲谢宜修许诺。 然而谢宜修因为自己的衣服被驴车上的泥巴蹭脏了,满脸都写着“我很烦,别来惹我”。 谢如琢就看不惯他这幅有事没事儿装深沉的样子,平常仗着这张脸怎么摆都好看的份上,也就忍了。今天可是一年一度的除夕,再摆着个臭脸,她的鞋底板马上就要抄起来打人了。 到底是寒冷抑制住了她的冲动,况且她还有手。 谢宜修在旁边坐得好好的,眼前忽然闪过一只手,这只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捏上了他的脸,紧接着,两边脸犹如打架一般,被人上下左右来回拉扯。 谢如琢脸也凑了过来,为自己的淘气穿上了一层严肃的外衣,一本正经道:“大过年的,笑一个,总这么严肃,我又不欠你钱。” 话音刚落,驴蹄一抬,驴车放肆的往旁边歪了一下,谢如琢惯性往前扑,谢宜修反应极快,撑着车沿一跃而起,揪着谢如琢的衣领将她一同带了下来。 两人刚刚站稳,驴子发了疯般的撒开蹄子往前奔。谢如琢站在荒芜人烟的路上,看着越走越远的驴车,终于体会到了什么叫欲哭无泪。 好在两人运气好,没过多久,又有辆马车经过。仔细一看,那车夫有些眼熟,不是王妍儿家的马车是谁。 那马夫显然也认出了谢如琢,忙扯缰绳,“吁”了一声,对马车内的人道:“小姐,前面是谢姑娘。” 立时,马车帘子被撩开,看见谢如琢后,王妍儿飞快向她招手。 谢宜修不便与姑娘家同乘一车,便与马夫一同坐在外面驾车。 马车内,王妍儿问谢如琢:“外面那位可是你兄长?” 谢如琢点头之后,她才感叹道:“模样身量竟这般出色,若不是因为身子骨不好,怕是早早的都在十里八乡邮了名了。” 谢如琢心里再认同不过,嘴上却也实事求是:“不至于不至于,我兄长这人只面皮能唬人,实际上性格乖张又偏执,一点也不好相处。你看他成日冷着一张脸,多可怕。” 王妍儿一惊:“他对你也如此?” 谢如琢不顾外出的轻咳声,点头如捣蒜:“那可不是。” 王妍儿呆了呆,喃喃道:“果真,这世上就没有十全十美,值得托付终身的男人。”说罢,眼睛竟然红了起来。 第15章 他随手翻了两页,便发现…… 显而易见,这是遇着什么事儿了。美人落泪总是叫人于心不忍,谢如琢再三劝慰,才得知个中隐情竟是与那上京赶考的夏之生有关。 “他来信说要与我解除婚约,我爹差人多方打探才知道,他路途中得了一位官宦之家小姐的青眼,已经准备做别人家的上门女婿了。” 夏之生这般无情,其实早已有迹可循,谢如琢生出一种果然如此的唏嘘来,庆幸王妍儿当初做了一个正确的决定,不至于重蹈覆辙。 谢如琢道:“那你家爹娘怎么说?夏之声这般人品,已经不仅仅是无情了。令尊培养他多年,到头来他不仅不知感恩,反倒背信弃义,着实可恨。” 想来王妍儿心中也是悔恨万分:“若不是因为我之前做下了荒唐事,爹娘也不会把心思花在他身上,到头来又让夏之生一次伤了他们的心。” 谢如琢替她擦干眼泪,温声开解:“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或许夏之声在他们眼中根本不值一提,他们在意的只有你这个宝贝女儿日后是否有人悉心照料。你仔细想想,你爹娘得了消息,可有很伤心?” 这句话引起了王妍儿的注意力,她想了一会儿,点点头:“父亲很是生气,骂他小人得志,母亲却并未见如何动气,倒是还劝父亲看开点。” 谢如琢点头:“这就是了,在他们心中,没有任何人能比你更重要。” 王妍儿幽幽道:“我是看明白了,男人真的没有一个好东西。” 谢如琢:“……倒也不必这么绝对。” 见她情绪好多了,谢如琢问她要去哪,王妍儿本来说要去谢家住两天,得知他们兄妹俩要去城里买东西,二话不说让车夫掉头,“正好,买完了我同你一起回家住几天。” 谢如琢暗道这人真是想一出是一出,不由提醒她:“你可是上有老,下有小。大过年,你就留祖孙三人在家团圆?” 王妍儿挽着她的手,柔柔的叹气:“你不知道,我爹娘现在是有孙万事足,我在与不在,都不重要,我儿子在就好了。” 谢如琢:“……” 马车与驴车相比,又快又安稳。很快,一行人就到了胡记铁铺。 除夕的街上,很多店铺都关了门,反倒不复平时的热闹,车轴滚滚,停在铁铺外面,谢如琢跳下车。 胡秀林闻声而出,先与谢如琢行了一礼,紧接着目光便被她身后的少年吸引过去,才发现他也正看着自己,目光平淡却又有隐隐的警惕,身量挺拔得如同冬日里一颗劲松,双手随意的背在身后。 胡秀林站在台阶上,比少年高出一个头,却有一种被他睥睨的错觉。 胡秀林移开目光,对谢如琢道:“这位想必就是你兄长了。” 谢如琢点头应是,转眼却疯狂朝他使眼色。 胡秀林笑笑,及时收回差点说出口的关于宝剑的话题,将人往里面迎:“前几日要的锅子已经做好了,你看看是不是你想要的那种?” 王妍儿这时撩开帘子,好奇道:“什么锅子?” 胡秀林一见到王妍儿整个人都不一样了,他磕磕绊绊解释了半天也解释不清楚,还是谢如琢解救了他:“我自己进去看。”说罢,还没忘记回身把谢宜修拉上。 锅子是她想要的那一种,只不过不太精致,今天吃个团年饭肯定是够了。谢如琢这边拿了东西,那边谢宜修的注意力早被架子吸引走了,站在那里,抬头望天,脚下跟生了根一样。 谢宜修以前的家里,也有一副架子,比这一副大,比这幅高,上面陈列的是各式各样的兵器,小到拇指长的匕首,大到百人才可拉开的大弓,应有尽有。 每件兵器都是他父亲精挑细选的,他喜欢,父亲却不会轻易送给他,只说他什么时候能拿到架子上最高的那把剑,架子上的兵器就任他挑选。 架子下面守着父亲手底下最得力的副手,他足足打了两年,才能越过那些数一数二的高手去探囊取物的将喜爱的兵器收归囊中,然而那些站在架子下纵声大笑指点他的人,如今都已不知身在何方。 过了会儿,谢如琢也来了,她学着谢宜修的姿势看了一圈儿,所见不过是一些铁铸品,不知道怎么就这么让他关注了。遂道:“再看,这架子就该开花了。” 谢如琢若有所思的望着他:“想什么呢,这么入神,喊你三声都没反应。” 过去的画面戛然而止,谢宜修被她从回忆的泥沼中拔了出来。他的周身弥漫着一种幼兽迷途式的伤感,让人觉得悲伤在他周围铸了一道墙,一砖一瓦都诉说着沉默的孤独与哀痛。 可今天,分明是除夕啊,是一个喜悦足以淹没一切的日子。 谢如琢扯着他的衣袖,伸头在他耳边悄声道:“这里有个后门,我们偷偷从后门出去。” 耳朵灌进一阵少女馨香味儿的热风,冲淡了谢宜修脑中纷乱的飞雪,他微微侧头,试图让这股温热多待一会儿,然而谢如琢嫌他墨迹,扯着他的袖子生拉硬拽,终于将他拖了出来。 她还有些痛心疾首的指责他:“你说说你,怎么那么没眼力见儿,戳在那儿当电灯泡。走了,说到做好,带你去逛街。” 谢宜修一日三餐、两件衣服足矣,并不需要添置什么。谢如琢见他这样,倒是十分欣慰,走到一家卖年画的摊子前,随便翻了翻,竟然让她看到了一件好东西。 她从一众字画里面翻出一本书来,只见上面写着四个中规中矩的大字:《逍遥剑谱》。 谢如琢眼睛一亮,献宝似的拿到谢宜修面前,激动道:“这就是你们练功之人的至宝吧。” 谢宜修难得看到她犯傻气,他随手翻了两页,便发现谢如琢的脑子时灵时不灵,这种明显拿来唬人的东西她竟宝贝得跟什么似的。 接着逛下来,谢如琢每每问谢宜修的意见,后者不予置评,但那根根分明的眼睫毛里都能透出一股子嫌弃来。 谢如琢捏着钱袋子恨恨的想:天下男人果真一般黑,古往今来,都是逛街必备之扫兴利器!最后到底是买了一套像样的瓷器。 胡家铁铺里,王妍儿等人等得望眼欲穿。见着谢如琢之后,三步并作两步迎了上来,像是身后有人追一样。 谢如琢去看胡秀林,只见他面前摆着好些姑娘家爱吃的蜜饯,还有王妍儿爱喝的茶叶,倒是挺有心的。 时间不早了,也不便久留。胡秀林帮忙把东西搬上马车,一行人便往家去了。 大旻朝六年除夕,谢如琢忙碌了一个下午,做齐了一桌年夜饭,摆上了她心心念念的火锅。 王妍儿不太敢与谢宜修说话,进进出出皆跟在谢如琢左右,见证了这一桌佳肴的诞生。三人落座之后,她还在惊叹中,频频夸赞:“你也太厉害了些!” 谢如琢心安理得接受了她的赞美,心道这算什么,要不是条件有限,满汉全席都不是问题。 王妍儿尝了几道菜之后,像是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要不是胃口有限,每道菜她都想尝一点。在一片氤氲中,她十分惋惜:“要是我早些来你家就好了,也不至于错过了你这么好的手艺。” 谢如琢嘿嘿一笑:“不可惜不可惜,日后有的是机会。” 王妍儿以为她在邀请自己常来,便没深问。转而看见桌子中央开始沸腾的火锅,困惑道:“这个要怎么吃?” 谢如琢方才只是随意吃了两口菜,见火锅终于沸腾起来了,才把准备好的配菜往慢慢往里面加,边加边解释道:“这个是汤锅,冬日里涮肉片吃,沾上喜欢的酱汁儿,能让人回味一个冬天。” 说着,她夹着一块薄薄的肉片,裹上蘸料,往嘴里送,鲜香滚烫,是她熟悉的味道。 王妍儿看她一脸满足,禁不住诱惑也尝了一片,却差点把舌头烫掉。然而过了那一阵子的热气儿,又觉得整个味蕾都活了过来,可惜她吃不下了。 谢如琢在旁边娓娓道来火锅的吃法,惹得王妍儿频频点头,再次想起来吃肉的时候,却发现盘已空,锅已空,旁边的谢宜修闷头大口吃肉,热汗淋漓,满脸晕红。 谢如琢:“......” 你怎么不直接脸扎进火锅里吃呢。 除夕是要守岁的,谢如琢把灯笼点上挂上了门外的屋檐下,屋内每间房里都点上了灯,照得谢家亮如白昼。 王妍儿睡得早,没过多久她便熬不住去睡了,只剩下谢家兄妹两人对着两盏灯相对而坐,灯光晕黄而温柔,一种类似于岁月静好的感慨在谢如琢心中缓缓升起。 陌生的朝代,熟悉的节日,第一个陪他过春节的男人。 快到子时的时候,谢如琢回房里捣鼓了一阵儿,不一会儿拖着一个盒子出来了。时光很静,她的动作也很温柔,小心的拖了一会儿,才到了谢宜修面前。 漫不经心指着那个盒子,同对面的人说道:“新年快乐啊谢宜修。” 第16章 这些流言最后都演变成了…… 外面传来零星的爆竹声,漆黑如墨的夜晚闪现出星星点点的光亮,谢如琢的笑容也在这一刻被渲染,如珠落玉盘。 谢宜修恍惚片刻,凝视着这个长长的盒子,慢慢打开,里面静静躺着一柄剑,剑身玄铁而铸极薄,透着淡淡的寒光,剑柄处是一丛整齐却凌厉的修竹。 他有些错愕:兵器饮血,谁又会在上面刻梅兰竹菊这等雅致的东西。 谢如琢佯装不在意,实则连眉毛都在催促谢宜修赶快给点反应。 谢宜修察觉到了,把剑放了回去,提笔慢慢写道:“剑是好剑,可是我无功不受禄,你先说说你有什么企图。” 谢如琢顿时有一种好心当了驴肝肺的冒犯,她郑重的摇了摇手指,每一根指头都写着真诚,“谢宜修,做人心胸不能这么狭隘,你这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谢宜修对她的话将信将疑,在她热烈的目光下,终是收下了这把剑。不得不承认,纵使心里有百般疑虑,这一刻的谢宜修,为着她的这分独一无二的惦念,也愿意对她的任何要求都听之任之。 大年初二,过了晌午王家的马车便停在了谢家门前,王妍儿再不想回家,也只能与谢如琢依依惜别。 没有人在饭桌上虎视眈眈的抢菜,谢宜修又恢复了那种高贵的慢条斯理的节奏。 谢如琢从王家拜完年回来,关门的时候不经意间一瞥,惊讶的发现,他竟然在屋内画画。轩窗不大,仅能看到他拿着笔,俯在书案上,手上不断变化着的动作。 谢如琢颇有兴致的凑了过去,趴在窗台上,如同看稀奇一样把脖子伸得老长,这般模样也并未让谢宜修抬头,他似乎一直是这样,做什么事情都很专注。 她也无意非要打扰,兴致勃勃的看了一会儿之后,发现他只是随意的在打发时间,纸上寥寥几笔写意派的东西也看不出来到底是啥,便收回来有些僵硬的脖子转身走人。 眼前的光骤然变亮,谢宜修慢慢停笔,看她蹦蹦跳跳走远的身影好一会儿,忽然将面上的画纸拿开,露出底下真正的画作来。 这幅画比方才那张并未繁复多少,但是作画之人是用了十分心思的。 简简单单几笔墨,却勾勒出来一个扎着头巾的少女,少女面前摆着一个花纹繁复的香案。 少女挨着香案坐,两腿颇没规矩的盘着,手里还拿着一根长长手卦签,扬着脸笑得肆意又狡黠。 谢宜修垂目片刻,慢慢把画卷起来,放进旁边装剑的盒子里。 初四的时候,谢家门外又来了一辆马车,惹得过路之人好奇张望。 谢如琢早起迷迷登登,正在发呆,忽然听得外面一阵吵闹的马蹄声。年节期间,村里有人走亲戚,车水马龙的再正常不过了,她也就没理会。 过了会,听得有人扣门。她闭着眼睛靠在椅子上困觉,挥手示意谢宜修去开门。 门开了,来人竟是胡家铁铺的少东家——胡秀林。 他见是谢宜修来开门,微微惊讶,他还记得初见这位少年时留下的深刻印象,拱手见礼后攀谈道:“谢兄,自古宝剑赠英雄,令妹送的剑用着可顺手?” 谢宜修并未有和他套近乎的意思,神色淡淡的一点头,却没有让他进门。 胡秀林见他这般态度一时不明白自己是哪里招了人嫌,亦或是哪里曾有过得罪。但他修养甚好,客气的解释来由:“今日十分冒昧打扰,皆是事出有因,恳请令妹为胡某解惑。” 谢如琢久不见人进来,出门一看,但见谢宜修门神一样的守望着门口,把胡秀林堵在门外。她过去戳了戳谢宜修,谢宜修才不太情愿的让了一步。 胡秀林见状,忙疯了一口气,趁机对谢如琢道:“谢姑娘,胡某寡闻,才听说姑娘精通卜问之术,今日来得仓促,实在是有事相求,可否借一步说话?” 他穿着一身新绿色薄夹袄,手上拎着好几样礼品,看样子是有备而来。谢如琢从没给小屋村之外的算过卦,这超出了她的业务范畴,但现在他人来都来了,再加上妍儿的缘故,也不好将人拒之门外,遂道:“先进来吧。” 两人在院子里落座,谢如琢给他上了茶。胡秀林是有些渴了,刚端起盖子,闻见那股茶香味儿,立刻不假思索道:“妍儿最是喜欢这个茶。” 谢如琢挑眉,看见的眼神意味深长。 胡秀林干咳一声,匆忙避过,心里却道:谢姑娘年纪不大,可那双眼睛却总给人一种世事洞明之感,难怪气质如此出众。他有意想与谢如琢私聊,频频去看旁边坐着喝茶的谢宜修,奈何后者不淡回视,不动如山。 两人眉眼官司之下,倒是浑然无觉的谢如琢先开口:“胡公子,我不知道你想算什么,但是有些话我要说在前头:变数太大的事情我不算,算也算不出来,其他的,就要视具体情况而定了,你先说说你想算什么吧。” 胡秀林挠挠头,只得绕过谢宜修这个硬茬,开门见山道:“实不相瞒,胡某是想请谢姑娘帮忙去王家提亲。” 谢如琢闻言,一口茶水呛到了嗓子眼儿里,不可置信道:“你说什么?” 胡秀林也是无奈之下才做出的决定,见谢如琢这么激烈的反应,原本踌躇满志的决心,再而衰三而竭,现在只少不多了,他赶忙解释一通之后,谢如琢才慢慢了解了个大概。 原来事情竟是由夏之生而起。王家在城里也算是个大户,家中又有个奇货可居的女儿,一有什么风吹草动,便成了街头巷尾的谈资。 夏之生抱上了京官女儿大腿的事情不知道被家里哪个下人走漏了风声,有说夏之生忘恩负义的,有说王妍儿命不好的,这些流言最后都演变成了:王家女儿又没嫁出去。 就差明着说王妍儿没人要了。 谢如琢想着王妍儿,一个温柔如水的女子被人这样议论,心里定是十分难受的,怪不得大过年的,有家不能回。她补充道:所以你是不想让她受此非议,就打算向她提亲,然后娶她?” 胡秀林目露正色,坚定道:“正是如此。” 这胡秀林确实是个难得一见的痴情人,谢如琢赞赏归赞赏,却仍有许多疑问,思忖片刻,反问他:“既然你如此衷情于她,理当禀报父母,请德高望重之人携三书六礼上门提亲,结两姓之好才是。如此这般,方才能表示出对她的重视与爱护,你今日这般草率,即使我应了你,王家也未必会应你。” 谢如琢本意是提醒他这样鲁莽很是不妥,人生大事儿岂能不经由父母知情。却不想,因着这个缘由,这又翻出来了另一桩故事。 “我家与王家本是自小的邻居,六年前,我家搬迁的时候,我曾央求父亲去王家提亲,被王家世叔以年龄尚幼的理由拒绝了,父亲回来之后告诉我说王家看不上我们胡家,让我趁早死心。后来妍儿生子,我想再去,却被父亲阻止关在了家里,以至于错过了陪伴她最好的时机,如今我不想再这样蹉跎下去,却不知该如何与妍儿表明我的心意。” 胡秀林眼中升起希冀:“妍儿自出事以后,身边便没有了好友,平日里逛街都是孤零零的一个人。那日我见妍儿与谢姑娘极是亲昵,想必与你极为要好。思来想去,只能来求助于谢姑娘你了。” 原来如此。谢如琢略一思忖,王家老爷看不上胡秀林,却能看上了一贫如洗的夏之生,并且还花钱培养他,那这王老爷不是爱财,而是爱才了。 问题是,胡秀林,他有才吗? 见谢如琢沉默,胡秀林心里七上八下的,不知如何是好。连谢宜修似乎也走下神坛,一幅若有所思的样子。 谢如琢从思绪中回过神来,发现气氛有些凝滞,她笑笑:“你不必如此惊慌,其实事情也不难。” 她对胡秀林道:“这个忙我可以帮你,但是要看你的心够不够诚。” 胡秀林一瞬间涌上一股狂喜,只听得谢如琢继续道:“但是有个前提,你要让妍儿知道你的心意,并且让她心甘情愿说出愿意嫁给你。你能做到吗?” 她这种冷静睿智的气场给了胡秀林莫大的信心,让他觉得只要谢如琢能答应帮忙,事情便已是成功了一半,激动让他脸色涨红,莫名口吃起来:“妍儿现在还不知道,但...但我一定能让她心甘情愿嫁给我。” 谢如琢扶额。待他稍稍冷静下来,才斟酌的开问询问道:“胡公子,你,可会作些词歌词辞赋?” 话一出口,胡秀林脸上原本渐渐退下的红色又迅速蔓延,并且有越来越红的趋势,连头发丝都染上了一丝羞赧:“打,打铁的歌,算,算吗?” 谢如琢一哽,笑容有一丝勉强:“应该......算吧。但请恕我直言,读书患不多,思义患不明。胡公子若是有空的话,趁着这段日子,还是多多读点书为好。” 胡秀林虚心受教:“一定,一定。” 一旁博闻强识、才高八斗的谢宜修:“......” 第17章 她又翻到最后,见到四个…… 谢如琢在家等了许多天,一直没等到胡秀林的消息,不仅如此,一向来小屋村来得很勤快的王妍儿,也不见了人影,让她想打听个消息都打听不到,不得不让谢如琢再次感到居住在村子里的诸多不便。 很快到了正月十五中元节,谢如琢想了又想,毕竟是放了话的,不好一直这样袖手旁观,便又进了趟城,准备去趟胡家铁铺。 去之前,她特意绕到城里的书店,打算买几本诗歌辞赋送给胡秀林。找了好久,才在一个狭窄的胡同巷子里,看到了“同和书店”几个字。 她沿着巷子走进去,发现这家书店规模相当的大,不知道因何缘故开在如此偏僻的地方。店里的掌柜拿着鸡毛掸子正在扫书架上的灰,一转身见有客人,殷勤的迎了上来。 谢如琢在那成排的书架上扫了两眼,同掌柜的道:“麻烦您给我找两本诗歌词赋,要简单的,通俗易懂的。”她想了想,又补充道:“关于天象异志的书和五行八卦图什么的,也来两本吧,武功绝学您这里要是有的话,也一同包上。” 掌柜连着“哎哟”两声,拍掌笑道:“姑娘,我这店里什么书都有,就是没有诗歌辞赋,这东西没人买,我们进了货是要亏本的。” 谢如琢头一次听说书店不卖诗歌词赋的,不由晕了眼:“那学子考功名不学诗歌辞赋、四书五经,学什么?” “我们这里又不兴考功名。”掌柜看她是个出手大方的小姑娘,便耐心解释两句:“我这儿离京都那么远,朝廷都管不到这儿来,还考那个功名做啥子哦,真要去考试当官啊,光赶路都要赶到何年何月嘞,寒窗苦读十载,有那时间,都出了几趟海回来了。” 那这个地方用“天高皇帝远”来形容一点都不过分,不由奇道:“那您这里这么多书都是?” 掌柜没说话,把她要的书打包好,又递给她几本另外装着,神秘一笑:“这是你的书,看得好的话,下回再来啊。”谢如琢当着掌柜的面把另外几本书打开了,一目十行又合上了,不就是现代版的言情小说嘛,搞得神神秘秘的。 她又翻到最后,见到四个字“未完待续”。 好家伙,这掌柜真会做生意,算准了姑娘家喜欢这些情情爱爱,专门用来吊人胃口,一本接一本的未完待续下去,何愁没钱赚啊。怪道这里的人不爱读书,心思全用来做生意了。 谢如琢不爱这些,把话本子还给掌柜,付了钱走人,临走还不忘谈笔生意:“等哪天我没钱吃饭了,就来你这儿写话本子,保证比这个好看。” 从书局出来之后,谢如琢直奔铁匠铺而去。不巧的是,胡秀林不在,倒是胡铁匠认得她,给她拿了许多零嘴,让她随便坐。 胡铁匠就是真正意义上打铁的汉子,身躯魁梧,由于常年近火,脸色被熏得又黑又红,那壮硕的胳膊一抡,仿佛可以砸碎人的脑袋。 谢如琢的心就跟着那个铁捶,一会儿上一会儿下的。胡掌柜瞧着,笑得开怀,停了手中的活儿,擦了一把脸上的汗,大声道:“丫头看什么呢?” 谢如琢被胡掌柜那一口大白牙吸引了视线,慢慢道:“都说撑船,打铁,卖豆腐是人生三苦,胡掌柜怎么就想着干这一行了呢?” 胡掌柜“嘿”了一声:“小丫头懂什么,祖传的手艺,岂是能说丢就丢的。” 谢如琢“噢”了一声,难怪胡秀林自小就会背打铁歌,原来这都是祖传的。” 叮叮当当的打铁声继续有规律的响了起来,其中一个间隙,忽然听得谢如琢问:“那您觉得王家小姐同您儿子般配吗?” 敲打声戛然而止,过了会儿又继续响了起来,听其声音却远远不如之前来得专注有力。 谢如琢拿了一块蜜饯在手里,慢慢的撕成小块儿往嘴里喂,不一会儿听到胡铁匠略有些沧桑的回答:“妍儿......是个好姑娘,但是我那王家兄弟,可不是一般人。罢了,儿孙自有儿孙福,只要他肯成亲就什么都好。” 妍儿的儿子都五岁了,胡秀林却还没成亲,想必胡铁匠这个做父亲的也是无比着急,可怜天下父母心。 听完胡铁匠的话,谢如琢对妍儿父亲的认知又清晰了一步,小地方的商人,在这个重商轻文的地方,一心想培养出一个文人举子,眼光毒辣非常,定是一个胸中有沟壑之人。 没让她继续想下去,胡秀林回来了。意外的是,与他一起回来的,还有王妍儿。再一想,今天街上随处可见的各式各样的灯笼以及执着灯笼的年轻男女,谢如琢瞬间了然了。她看着胡秀林的眼神莫名高深起来:小伙子很会把握机会呐。 王妍儿进了胡家铁铺,先是和胡铁匠见了礼,待看见谢如琢之后,顿生欣喜之感:“谢妹妹!”她莲步轻移,飞速的走到谢如琢面前,拉着她的手摇来摇去:“看来胡哥哥没骗我,你果真在这儿。” 谢如琢挑了挑眉头:“哦?” 胡秀林面露羞赧之色,忙补充道:“城南今日有灯会,妍儿本想约你一起去,我想着谢姑娘或许已经得了消息也不说定,就说带她来铁铺等一等。” 谢如琢笑眯眯的,不去戳破他的话,只道:“那我岂不是来得刚刚好。” 胡秀林笑容有些尴尬,转移到了王妍儿感兴趣的灯会上面:“咱们歇一会儿喝杯茶,就要出发了,再晚一会儿,天一黑就人山人海,去了不挤不到好位子了。” 王妍儿果真被转移了注意力,应道:“该是如此。谢妹妹,等会儿你一定要跟紧我,省得人太多冲散了,找不到你。” 谢如琢自是不好拒绝,只得暂时应了当那万千灯火中最亮的那一盏。 她见两人相处已没有之前那种疏离之感,一问一答显得熟稔又自然,想必这些日子胡秀林没少想法子制造与王妍儿见面的机会。 晚霞染红了半边天空,日光在慢慢消退。繁华热闹的城,有个很美的名字,叫雾城。雾城的灯会相比于小屋村的中秋,自是毫无可比性。 三人原先预想好的时间竟完全偏离了计划,只因城里看灯会的人实在太多了,好不容易在挤在人堆里的商贩手中买了三个灯笼,大汗淋漓的拿出来一看,竟还有一只是破的。 谢如琢眼疾手快的拿过那一只,边看边惋惜道:“哎呀,这么好看的灯笼真是可惜了。那灯会我就不去了,你们两个一人一只,好好玩儿。”趁妍儿说话之前,她又对胡秀林道:“人这么多,胡公子你可得把我妍儿姐姐照顾好了,少了一根头发,我可是要赖在你胡家铁铺要个说法的。” 胡秀林拍胸脯保证:“我宁愿自己受伤,也不愿想到妍儿受到一丝一毫的伤害!看完灯会,我就送她回家。” 两人本就有青梅竹马的情分在,两家又有多年相识的情分,信任感自是旁人比不得的。谢如琢这样说,也只是想提醒他要注意妍儿的想法。 谢姑娘若不急着回去的话,可以先去铺子里坐一会儿,或者着急回去的话,我就差人套马将你送回家。” 妍儿本想说谢如琢不去,她就也不去了的,可不知为什么,听完胡秀林那句话,脑子一下子顾不上思考了,她印象中的胡家哥哥一直是害羞内敛的,如今却觉得他并不内敛,相反,很有种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气概。 她的性子虽然温柔,内心却极是向往那种爽朗的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谢如琢没有拒绝胡秀林的好意,见王妍儿一幅呆呆的模样,伸手拉了一下她的胳膊,疑惑道:“王姐姐,想什么呢?” 王妍儿像是被烫了一样惊醒过来,忙道:“没什么,没什么。”嘴上说着没什么,眼睛却又管不住的似的,总往一旁的胡秀林身上瞟。 谢如琢了然一笑,暗地里冲着胡秀林比了一个“加油”的手势,对两人道:“那我就先告辞了。” 和两人分开之后,谢如琢逆着人流慢慢往回走,她挨着边儿,尽量走人少的地方,绕是如此,待她终于觉着人松泛了些的时候,已经绕过两条街了。 这条街上大多是卖大件生意的,没有小吃商贩的叫卖,人明显少了许多。前面是药材铺子,许是为了应景,今日门口的灯笼格外的亮,把灯画上面的神农尝百草,映得清晰又明亮。 谢如琢走到门口张望。店小二站在柜台里面打着呵欠,无精打彩的问她要买什么药。 谢如琢视线在装众多药材的盒子上转了一圈,才对店小二道:“小哥儿,前些日子坐在那边问诊的老先生怎么没见了?” 店小二擦着柜台,慢吞吞想了一会儿,才“哦”了一声,道:“你问那老头儿啊,早都不在这儿坐堂了,好像要找的什么人找到了,就走了。” 第18章 谢宜修看着空空如也的半…… 谢如琢追问道:“那你知道他去哪了吗?” 店小二有些不耐烦:“那老头脾气怪得很,谁知道他去哪儿了。我说,你要是不买药的话就让让,别挡着别人做生意。” 那位老头儿自称神医,谢如琢现在是深信不疑。这种可遇不可求的人在生命中擦肩而过,简直太过遗憾了。 但是这种遗憾没持续多久,就被远处一闪而过的身影打断,她正欲离开却又忽然定住脚步,怎么觉得那个身影有些熟悉呢。 那身姿有点像谢宜修。 她循着方向追了几步,又马上停了下来,暗道自己真会胡思乱想——谢宜修在这里除了她之外,根本不认识任何人,而且他平日根本不喜欢来城里人多的地方,怎么可能在这里出现。 这种猜测在回到家看到谢宜修的时候,得到了证实。 院子里,谢宜修正在练剑,大冬天里衣服都湿透了,他手中剑又快又准,所到之处如一道闪电迅疾掠过,整个院子里都能感受到剑气的凛冽。 无声的肃杀才最是折磨人,谢如琢敏感的觉得,他今天心情不太好。 “叮”的一声,剑从空中划过插/进谢如琢脚边的地里,阻挡了她靠近的脚步。 胡铁匠的技术是经过时间沉淀的,这剑当真是把好剑,剑身光滑如镜,谢如琢都能看到上面反射出来的她的脸。她试图把剑拔起来,奈何人小心大,行动间犹如蚍蜉撼树。 谢如琢只好绕开这把剑,走到谢宜修身前,蹲下身来,与坐在地上的他平视。 汗水浇筑过的身躯,已经渐渐脱去了少年青涩,结实而有力。他双手撑在身后,身体与地面弯曲成一个狭小的角度,仰面朝上,双眼雾蒙蒙的,似是聚精会神,再一看,眼神又虚无缥缈。 谢如琢伸手在他眼前挥了挥,对方毫无动静,如雕塑一般岿然不动。她自讨没趣,转而和他一样去看那深沉的黑夜,夜空中有数盏灯晃晃悠悠的飘荡,在一阵阵微风中,渐渐飘远。 仿佛能穿越时空,飘向另一个世界。 “你说这些灯,最终会落在哪里呢?” 谢宜修的眼睛渐渐聚焦,却没回话。 听不到人回答的谢如琢忽然有些落寞,万千灯火里,热闹如厮,两颗同样孤寂的灵魂,却只能一个说一个听。 她忽然仰天长叹:“谢宜修,要是你能说话就好了。虽然你有时候别扭又固执,可能一言不合就要挖苦讽刺我,但是我还是很想听一听,你的声音。” 谢宜修动了动嘴唇,撑在地上的手掌慢慢紧握成拳,他似乎说了什么,但是夜风告诉所有人,那是幻觉。 灯会果真名不虚传,天空中已然汇成一片星河,闪耀非常。 谢如琢在夜里轻声道:“你知道吗,在我的家乡,我们会与最亲近的家人一起做一盏孔明灯,写上我们心里最想要达成的愿望,然后亲手点燃放飞它,目送它升空,然后去到神仙面前,祈求天上的神仙帮我们实现愿望。” 谢宜修将她的话听得很清楚,却无论如何都想不到谢如琢嘴里的家乡,是此家乡,非彼家乡,只把那句“最亲近的家人”听到心里去了。 他忽然间发现,自己似乎一直对谢如琢带有先入为主的偏见,过于放大她的世故狡猾,却下意识忽略了,她其实只是一个失去亲人的孤女。 谢如修站了起来,拍了拍谢如琢的头,示意她起来。 谢如琢正在触景生情呢,十分不愿意挪动身体,但还是忍不住问了句:“干嘛?” 谢宜修指了指天上的灯,又指了指墙角堆着的竹子。 谢如琢立马明白过来,惊喜道:“你要做灯?” 谢宜修点点头。 他把自己的剑收回,小心擦拭放好,又从墙角拎着刀一把柴刀去劈灯骨。每一根灯骨都削得一般厚薄,整整齐齐的码在桌子上。 谢如琢从窗外伸手抱了一沓他用的纸,又顺手抓了笔墨,一起放到谢宜修面前。 她有个隐秘的兴趣,就是很喜欢看谢宜修做手工活儿。谢宜修的手宽大而修长,手掌上还有干活练武磨出来的厚厚的茧,但是每当他做这些细微的手工活的时候,就会有种异常的耐心与专注,再复杂的东西,到了他手上,也会渐渐的走回自己的正轨。 难怪别人都说:专注的男人最美。 谢如琢十二分赞同。仿佛天地之大,只剩下他与手中那些渐渐精致起来的物件儿。最重要的是,那些物件,好似也不像真正意义上的死物,而是被他悉心呵护着的人。 很快灯做好了,四四方方的一只,纯白。 谢宜修提着笔站在灯前,小心的在灯纸上划了一幅水墨山石,单单只画一幅画似乎有些单调。想了想,他把笔递给谢如琢,示意她在上面提个字。 谢如琢连忙摆手:“我不写。”字太丑了传出去我还要不要做人了。她破天荒的谦让起来:“你来,你来就好。” 谢宜修哂笑,她倒是还很有自知之明。 笑归笑,却是不容谢如琢拒绝,抓了她过来按在身前,一只狼毫被分了上下两个天地,上方是男人骨节分明的大掌,下方是女子小巧秀美的素手。 一瞬间,谢如琢仿佛回到了小时候。亲人在身后围着她,握着她的手,一笔一画的教她写字,那时她还小,力气和耐心都聊胜于无,而不是像现在—— 她被人慢慢的引导着,如暗夜行船上的掌舵者,稳稳的一笔一画在灯上写下一句小诗。 “树深里见鹿,溪午不闻钟。” 写完,周遭的空气如这句诗一样,似乎静止了。 外在的静抵挡不住内在的喧闹,谢如琢率先放开了手。一边发着呆,一边在唾弃自己竟然这么轻易的就被撩动了。 谢宜修看着空空如也的半截笔,镇定自若的将大手严严实实的覆了上去,上面还有未来得及消散的温度,很舒适,很熨帖。 他写完一句诗,又换了边儿,思考良久,端端正正再写了三个字,才收笔。 竖着排版的孔、明、灯,四四方方的显现在上面。 谢如琢拎着新鲜出炉的孔明灯,啧啧惊叹,她不过就是顺嘴提了一句而已,这人竟然分毫不差的写对了。 她点亮了里面的蜡烛之后,站在院子里,松开手,看着它一点一点的上长升,越飘越高。 谢宜修与她并排站着,双手背在身后,也在静静的看。这时,只听得谢如琢道:“信女许愿,希望有一天,谢宜修能治好哑疾,说自己想说,做自己想做的。” 她转过头来:“你也赶紧许个愿,很灵的。” 谢宜修不信这些,只看着她兴奋得手舞足蹈:“我曾遇见过一位神医,他医术了得,若是他现在还在雾城,你的哑疾定然有得治”。 紧接着,她又继续向天许愿:“我想做好大好大的生意,要挣好多好多的钱;我还要去很远很远的地方,去看很多很多的山水。” 谢宜修嘲笑她的贪心:愿望太多,神仙也不知道到底该帮你实现哪一个。 她认真的说道:“如果实在要选一个,那我就选先治好你的哑疾。人生在世,口不能言实在太痛苦。至于生意和钱,只要有我在,早晚都会有,迟一点,我也得等起。” 翻过年,谢如琢的个头长了不少,骨架也长开了些,体态已然在向大姑娘靠拢了,身高逼近谢宜修的下巴。 他稍一低头,将她的决心尽收眼底,心里也为刚刚她的选择所触动,渐渐弥漫起一种类似于愧疚的情绪来。 ... 节后,胡秀林与王妍儿再次造访,胡秀林先从马车上下来,转身撩开帘子扶着王妍儿。谢如琢笑眯眯的倚靠在门口,欣赏这一对被情愫缠绕的佳人。 “这是,好事儿将近了?” 胡秀林笑容极其灿烂:“多亏了谢姑娘指点,余下之事,还得再麻烦谢姑娘了。” 谢如琢侧身上开门,示意两人进来:“快进屋里坐吧。” 照旧还是凉棚下,胡秀林边给王妍儿倒茶,边将之前来谢家的事儿说了。王妍儿“啊”了一声,轻拧了一下胡秀林:“难怪我说,怎么回回出门都能遇见你。” 谢如琢嘿嘿一笑:“胡公子这不是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嘛,不下功夫怎么能这么快虏获佳人芳心。下一步,胡公子打算何时上门提亲?” 胡秀林望向王妍儿,只听王妍儿苦恼道:“我爹恐不是那么好说话的人,他选女婿就是与别人不一样。” 谢如琢细细的闻着茶香,小口小口的啜,一语道破缘由:“令尊志向远大,想必更重文人才气。” 妍儿眼睛一亮:“谢妹妹果真神人,我爹就是这样的,说什么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分明他自己也是大字不识几个的商人,偏偏有股这样的执念。” 胡秀林拉了她一下:“妍儿,世叔如此疼你,这般议论,着实不妥。”面上这样说,实际上他心里已经十分打鼓了,踌躇道:“难怪谢姑娘上次问我会不会诗经辞赋,想必早已算到王家叔父喜好。我自问待妍儿之心天地可鉴,只是这诗歌辞赋,实在不是我的强项。” 两人不约而同的用充满希冀的眼神看着谢如琢。 谢如琢不自在的喝了两口茶,难得犯难,只是这承诺已经许了出去,遂只得道:“容我想个法子。胡公子你可选好了日子去王家?” “家父说正月十八是个吉日......” 谢如琢一愣:“今日都十七了吧。” 第19章 当初的他有多么的热烈,…… 胡秀林不好意思的点了点头。 谢如琢:...... 谢如琢还没想好王老爷这一关要怎么过,毕竟主动权握在人家手上,她需要好好想一想办法。 两人见状,起身告辞。临走之前,胡秀林递过来一个礼盒:“谢姑娘,大恩不言谢,一点薄礼万望收下。” 送走两人,谢如琢掀开盖子看了一下,好家伙,整整十锭银子。她拿点一块银元宝掂在手里晃了晃,啧啧叹道:“果真还是做生意赚钱。” 晚上她正为明日王家之行一筹莫展的时候,谢宜修背着剑从外面回来了,一身汗湿的衣服紧贴在身上,浑身上下像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 谢如琢随意一瞥,见他胸前靠近脖子那里的一团血迹,很小,但是她眼尖,一眼就发现了。 谢宜修很爱洁,平日打猎的时候身上也是干干净净的,谢如琢嗅到了一丝不同寻常,她现在还能清晰记起从水里把他捞上来的狼狈样子,迟疑打量着他问道:“出什么事儿了?” 谢宜修顺着她的视线低头一看,才发现自己胸前不知何时洇了一块血迹。他随意的搓了搓,顺手就把外衣脱了下来,只穿着里面那件薄薄的短打,摇了摇头。 短打是月色的,虽然被汗水浸湿,颜色变深了,但是看不到血迹了。谢如琢松了口气,心想肯定是自己最近过于紧张了。 谢宜修武功不错,在这山穷水远的小屋村又怎么可能会有敌手,如果哪天他真的一身是血的回来...... 谢如琢自动把脑海中那个画面剔除了,除非谢宜修有什么仇家,追到天涯海角也要杀了他的那种仇家,否则谁会往这个天子都难伸手的山旮旯里寻人。 谢宜修洗了澡换了身衣服出来,胡秀林给的银子就在厅堂里的桌子上放着,他经过的时候,不可避免的驻足了一瞬,然后看谢如琢的眼神就变得高深莫测起来。 怎么那眼神活像自己在坑蒙拐骗一样,谢如琢顿时就不高兴了:“看什么看,这是我凭自己双手挣得银子。” 谢宜修不置可否,照着灯,拿着一本书静静看了起来,任谢如琢在旁边如何编排他,也无动于衷。待耳边终于安静的时候,他转头看,谢如琢已经睡着了。 从业以来的第一道棘手的难题让她在梦中也睡不安稳,叽里咕噜也不知道在说什么,谢宜修凝神细听,她像同他作对似的,嘴巴闭得紧紧的,什么都不说了。 他脸上浮出一丝类似于无奈的神情,手上的书再也无法集中他的精神,视线总是不由自主的落到睡着的少女的身上,初春的气候乍暖还寒,他回屋拿了一件衣服披在她身上。 “了不得,我们不可一世的小将军,也懂得怜香惜玉了。” 门外突兀的响起一道苍老的调笑声,院子里的凉棚下不知何时坐了一位老者,这老者眉发皆白,脑门儿几乎与脸同宽,像极了年画上的寿星公。 谢宜修第一时间去看谢如琢,见她依然沉睡,眼皮也未动一下,才慢慢松开手上的动作,缓步走出厅堂。 他站在廊下,与老者对视良久,轻声道:“黄老,您不该来这儿。” 被叫黄老的人冷哼一声:“天下之大,我黄奇子爱去哪就去哪儿,倒是小将军你,若非今晚你我交手泄露了身份,你莫非是打算一直窝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装聋作哑一辈子吗?” 谢宜修面色无波,并未被老者放肆的言语所激怒,安静的站在那里如深夜里的一块雕塑。 黄奇子嘴上咄咄逼人,心里却对面前之人的蜕变,感到万分欣慰,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有其父大将之风。 待夜又重归寂静,才听谢宜修道:“这里很好。” 许久未开口说过话,他的声音带着一股低沉的嘶哑,这股子低哑突然就让黄奇子心软了,他从西南充州辗转到中部永州,借着替人问诊的名头,实则是一直在找当日身受重伤不知所踪的贺家小少爷,这一找就是大半年,他定然过得极为不好。 昔日的小将军意气风发,言谈间皆是书生意气,挥斥方遒,心里想什么,下一秒都会明明白白的出现在脸上。当初的他有多么的热烈,今日就有多么的冷寂,苦难最能锻造一个人。而面前的贺家小少爷,业已长成了一个喜怒不形于色,需要人去揣摩的男子汉了。 两人相对而立,一时间谁都没有说话。 忽然间,女孩子的一个呵欠声打破了这份沉寂,紧接着,屋内的脚步声慢慢传到门口。谢如琢的头从谢宜修身后伸了出来,四周望了望,空无一人,她十分不解道:“怎么听到刚刚有人在说话?” 谢宜修把她推了进去,转身关门,动作一气呵成,半线停顿也无,气得藏在树上的黄奇子一阵心梗,对着屋内的两人瞪视了好一会儿,才不得不骂骂咧咧的离开。 屋内,谢如琢只当自己刚刚在做梦幻听了。一觉醒来,心情并没有舒畅,反倒因为离第二天更近,她更头疼了。 以往,若是第二天有什么很重要的活动,她前一天晚上都会准备到凌晨,确保所有可能发生的情况都有应对措施之后,才会去休息。而这个休息也只是闭上眼睛而已,脑子还会高速运转,一直到活动结束才会彻底放松。 重活一世,这种习惯也并没有消失。 她见谢宜修还在看书,不由得好奇伸长脖子去看。好家伙,竟然是自己买回来的五行八卦图,不知道什么时候被这厮顺走了,看得这般心安理得。 有一说一,其实这本书上面,好多东西,谢如琢都看不懂。但是她怎么可能会让谢宜修知道这么丢人的事情,因此对于谢宜修这番举动,她显得十分的不大气:“好嘛,这是打算要自立自强,另立门户,跟我抢饭碗了?” 谢宜修提笔应道:“志不在此。” 谢如琢被噎的不知说什么好,总觉得他这句“志不在此”让她有种“你志向很远大,但是我志向比你更远大”的藐视般的错觉。 这时,谢宜修又递过来一张纸:“遇到什么棘手的事儿了?” 谢如琢纳罕,就见谢宜修反手敲了敲装银子和木盒,继续不疾不徐写道:“别人的银子有那么好拿的么?” 不好拿。 不得不承认,谢宜修道出了个中精髓。 见谢宜修主动抛来橄榄枝,有愿意屈尊帮忙的意思,谢如琢忙把明日之行与他好好分说了一番。怕他没明白流程,不放心的再解释了一遍:“到时候王家老爷若是让胡秀林现场作诗一首什么的,你就耳朵放灵醒一些,记得把作好的诗传给我就行了。” 谢宜修明白了,自己主动送上门给人当托儿去了。 第二日,两拨人马一见面,便浩浩荡荡的往王家去了,马车里,胡秀林紧张的真搓手,对谢如琢道:“谢姑娘,若是世叔当场考校我文采该如何是好?” 谢如琢指了指谢宜修,安抚道:“有他在,你放心好了。” 胡秀林想再问细些,但谢宜修实在不是一个好的闲谈对象,他纵使有千般疑问,也只得先忍在肚子里。马车快到王家的时候,谢宜修与谢如琢对视一眼,拉开帘子下了车。 车里只剩两个人了,谢如琢从袖中掏出一张纸条来:“趁着这会儿时间,你先看看吧,能背多少是多少,万一就瞎猫碰上死耗子,过关了呢。” 王家在城东,房子建得很气派,从外面看,院墙足足延伸一里地。门口两座貔貅一左一右的守着大门,再往上至朱门前,守着两个护卫打扮的家丁。 谢如琢一行人至眼前,胡秀林禀明来意之后,其中一人进去通报。不一会儿,一个中年男子大步走了出来,见到胡秀林之后,极是亲热的寒暄了几句,将人往里迎。 进去的一路上,却并未接他手里的东西,对他身后的谢如琢也只是淡淡扫了两眼。胡秀林趁着空隙,对谢如琢比了个口型:管家。 王家府上养了许多花草,弧形拱门前是一座宽敞的花厅,穿过花厅往后,才是正堂。管家请三人落座,吩咐下人看茶,笑着道:“诸位先喝些茶水,我去请老爷。” 这位老爷有些难请,茶水续了三杯了,才姗姗来迟,身后跟着的妇人与妍儿有五分相似,想必就是妍儿的娘了。 王老爷长得一张四四方方的国字脸,一双眼睛占有极小的比例,一眯起来只能看到里面不断外泄的精光。鼻梁不高,鼻头倒是出其的大,与下巴上点缀着的两瞥八字胡有种奇异的和谐之感。 他一上来便笑着拍了拍胡秀林的肩膀,说话大声又爽朗:“贤侄啊,什么风把你给你吹来了?快坐快坐,就当在自己家一样,不要拘束。” 胡秀林略有些僵硬,深吸了两口气,才鼓足了勇气开口:“世叔,小侄今日来,其实是来向世叔提亲的。小侄慕念妍儿许久,想娶她为妻,特备薄礼上门,还望世叔能成全。” 说完,小心翼翼看向王老爷。 第20章 过奖过奖,不过是天赋过…… 王老爷并未直面回答他的话,吩咐下人倒茶:“我老喽,你们年轻人的事儿我是不爱管了,只不过我这个女儿啊,从小被我和她娘娇惯坏了,性子说风就是雨,总是做出些令人头疼的事儿,我们拿她也没办法。” 胡秀林也不算笨,听出王老爷的话外之音,忙道:“我与妍儿自小也有竹马之谊,她的性格我最是清楚不过的,单纯美好,没有什么心机,遇到坏人就容易被欺负。世叔放心,如果您同意让妍儿嫁给我,我定然会好好待她,不让她受到一丝一毫的伤害。” 王老爷“唔”了声,有些为难:“你是个好孩子,我们都放心。只不过,我们只有妍儿一个女儿,这份家业将来到底还是要交给一个懂行的人来打理。孩子,你告诉世叔,这些年,你跟着你父亲身边,除了打铁之外,可还学了些别的没有?” 谢如琢在一旁静静坐着,暗道姜还是老的辣,三两句话便点出了两家的差距,给胡秀林和妍儿之间厽出来了高高的阶梯。 胡秀林的脸白了又红,红了又白。 谢如琢适时插话道:“王老爷,王胡两家面上虽然相去甚远,各执其业,实际上都离不开一个“商”字。同为商人,自有相通之处,王老爷以为呢?” 话音刚落,上首的视线直直朝她射来,谢如琢不卑不亢的迎视着,甚至在王老爷打量她的时候,起身行了一个礼。 王老爷的声音听不出喜怒,淡淡问道:“这位姑娘是?” 谢如琢如实回道:“小女子谢如琢,是王姑娘与胡公子的朋友。” 坐在上首的王夫人看了她半晌,忽然道:“可是小屋村那位精通卜算的谢姑娘?我听妍儿提起过你。” 谢如琢没料到王夫人知道自己,弯腰行了一礼:“给夫人问安,精通并不敢当,只略略会解些卦,图个吉祥罢了。” 她把位置摆得这样低,谦逊又知礼,倒让王夫人对她心中升起一丝好感。这时只听得王老爷不轻不重的叩了一声茶碗,“雕虫小技而已,倒摆起架子来了。有本事把戏台子搭起来,也要有那个本事把戏唱好,老夫经商二十余载,何时轮到你一个牙都没长全的黄毛丫头在我面前班门弄斧、指手划脚起来。” 王老爷这话说得很重了,简直一丝情面也没留,谢如琢是应胡秀林所托才来王家走这一趟,遭此羞辱让胡秀林心中愧疚不已,一时后悔自己不该如此鲁莽,把无相关的人硬是牵扯了进来。 谢如琢却知道王老爷明面上是在贬低她,实际上却在暗讽胡秀林不自量力,这一招虚龙假凤,商场上惯用的伎俩罢了。她既然来了这一趟,必然不会让胡秀林铩羽而归,即使要走,也得体体面面的离开,断没有被人奚落的落荒而逃的道理。 她故意不去看胡秀林的自责的目光,不卑不亢对上首的王老爷道:“王老爷确实长晚辈二十余年,于商事之上也确有不凡成就,令晚辈敬仰。然而,何时生于世上,由不得晚辈自己做主,若非晚生于您二十载,王老爷又如何能确定,晚辈之成就不能在您之上呢?” 王老爷并未将她稚嫩的挑衅放在眼里:“你倒是口气不小,那既然你对经商这么了解,我就多问两句,何谓商之道?” 明明是来提亲的,现下却演变成了讨论为商之道,这个走向令场上所有人都没预料到。 眼见着两人之间的火药味儿渐浓,堂上一片寂静之时,只听得谢如琢毫不犹豫道:“借用先贤一句圣言:商之道,我有利,客无利,则客不存;我利大,客利小,刚客不久;客有利,我无利,皮之不存,毛将安附;客我利相当,则客久存,我则久利,然双赢。” 谢如琢前世也在商场浸淫许久,早有了属于自己的见解与准则,她的声音有独属于少女的清丽,言行又有超越这个年纪的心智,清瘦的身体站在厅中央,蓦然升起一种逼人的气势,牢牢的锁住场上众人的心神。 王老爷眯起眼盯了谢如琢好一会儿,眼中精光一闪,忽然哈哈大笑起来,对胡秀林道:“贤侄啊,你的这位朋友当真是伶牙利齿,小小年纪,眼界非同一般啊。” “这样吧,你今日的来意,我和你伯母已然知晓,定然会仔细考虑,过两日再与你答复,你看如何?” 胡秀林一度以为王老爷盛怒之定会将他二人逐出门去,不曾想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他忙应道:“世叔说得是,但凭世叔与伯母做主,那小侄就先告退了。” 两人刚走到门口,就听王夫人道:“谢姑娘,妍儿今日在家,听你来了十分高兴,方才差人告诉我一定要留你下来用过午饭再走,不知你意下如何?” 谢如琢转过身来,王夫人已近在眼前,王老爷还端坐在首座上不动如山,手里端着茶,眼睛却在看谢如琢,未偏一分。 她想了想,对王夫人道:“多谢老爷夫人抬爱,自是恭敬不如从命。”说罢,冲胡秀林使了个眼色,便跟着王夫人走了。 王夫人带她到了厅堂的隔间,这里只是一个小小的茶室,里面摆了一套精致的茶具,并没有王夫人口中的午饭。谢如琢随王夫人坐了下来,稍稍一想便想通了:“夫人叫住我并不是妍儿的意思吧,可是您有话与我单独说?” 只听得王夫人道:“怪不得妍儿在我面前时常提起你,今日一见,谢姑娘果真是个伶俐的妙人。” 谢如琢只喝水,不搭腔。刚喝两口茶,对面终于坐下来一位正主,王夫人道:“你们先聊着,我去拿些点心来给谢姑娘垫垫肚子。” 王夫人前脚刚走,谢如琢便道:“不知王老爷单独留下我,是要谈经商之道呢,还是谈女儿婚事呢?” 王老爷哼了一声,不客气道:“胡秀林那个一根筋到底儿的人,也不知如何结识了你这个满身都是心眼子的丫头。” 谢如琢善心提醒:“我与令爱王姑娘才是知己好友。” 雾城人喜欢喝茶,王老爷就喜欢与人在茶桌上谈事情,上了茶桌的人,才表示对方愿意给与你平等的尊重。 “那这么说,你今日来帮胡家小子当说客,其实是为了妍儿?” 谢如琢收起了脸上的玩笑,正经道:“王老爷,晚辈下面要说的话会有许多不尊重的地方,得罪之处,还请您包涵。妍儿于我是挚友,于您是自小捧上手心里的明珠,您愿意把她许配给一直依靠王家的夏之生,也不愿意成全给一心一意爱慕着妍儿的胡秀林,原因无非有二。” “一是您觉得胡家与王家虽同为商,却也分个三六九等,与胡家作姻亲,并不能为您带来任何实际性的好处。而夏之生就不一样了,他从文将来若走上仕途,通过这种姻亲的方式捆绑,王家地位只会水涨船高,我不得不夸您见多识广,深谋远虑。” “外人看来您培养夏之生是善意之举,毕竟这里并不流行科举苦读。实际目的如何,妍儿单纯不会多想,但是夏之生与您儿心里可是门儿清,否则他又怎么会到了京都便如乳燕投林一般,迅速将王家抛诸脑后,只能说,您在利用他的同时,他恰恰也在利用你。” “夏之生的为人,我都能看出不妥,不信眼光毒辣的您看不出来,可这样的人您还是执意的将他往自己女儿身边推。只能说,您自始自终都是站在商人的角度来谋求利益的最大化,从来都没将女儿的幸福放在首位。” 王老爷厉声打断谢如琢:“就算像你说得这样,胡家又有什么非要让我与他家结亲的理由呢?” 谢如琢耐心道:“这就是我要说的第二个理由了。” “如果说夏之生是东洋来的舶来品,那胡秀林就是本地人喜闻乐见的必需品。前者花里胡哨可博一时眼球,后者却是经过千挑万选依然受众很广的精品,做生意有时候也要讲究个水土。王老爷自诩经商有道,却连真正能给您实现利益最大化的人都看不清。” 她话已说完,却见王老爷神色肃然,不知在想什么,望着眼前的茶台,久久未动。 谢如琢不着急,她话已经说到这个份儿上了,不信王老爷这个老狐狸想不明白其中道理,但凡他还有点慈父之心,也要把利益放一放,多为自己女儿的幸福想一想。 王老爷沉思良久,忽然叹道:“罢了罢了,你说得也有道理,妍儿心性单纯,不比谢姑娘玲珑七窍,还是嫁个知根儿知底儿的好。” 谢如琢心里暗骂王老爷老奸巨滑,自己给自己递台阶就算了,还非得拐着弯儿的骂自己心眼多,不过得他这一句话,也算是不虚此行了。 她假装他在放屁,附和道:“谁说不是呢。” 王老爷话锋一转:“谢姑娘那一番商道之谈实在精彩,可是家中自小有人教导?” 谢如琢略一停顿,而后谦虚道:“过奖过奖,不过是天赋过人,自学成才罢了。” 王老爷:...... 第21章 “是吧,哥哥?”…… 胡秀林在家等谢如琢等的焦灼无比,眼见着晌午都要过了,还没见着谢如琢的身影。正要差人去附近看看,刚巧走到拐弯处碰见了谢家两兄妹。 谢如琢手里拿着一碗小吃摊儿上的点心一口一口的喝着,谢宜修错在她身后一步,不远不近的跟着。既见了胡秀林,谢如琢不待他问,便道:“先找个地方吃饭吧,坐下来说。” 胡秀林哪有不听的,忙带着两人去了城里最好的酒楼,要了一个包间,点了一大桌子的招牌菜。谢如桌饿久了,菜上来之后,顾不得说话,一阵风卷残云才深觉自己又活了过来,待她吃好了,才发觉左右两人都未动筷子。 她困惑道:“你们怎么不吃?”这“会仙居”的菜虽然不算特别惊艳,但好歹算得上中上水平了。 胡秀林眼巴巴的望着谢如琢欲言又止,谢如琢知道他等着自己告诉他结果,但她当作不知道,指着桌上几道菜建议道:“这些味道都不错,快尝尝。”胡秀林只得先歇下了心思,安心吃起饭来。 反观另一位老兄,拿着筷子尝了一口菜之后,就兴致缺缺的收手了,双臂抱在胸前靠在雅间的栏杆上,视线早已投向了别处。 等胡秀林吃饱喝足,谢如琢才转回正题:“王老爷答应你和妍儿的事情了,但是嘛。”胡秀林一颗心早已澎湃不已,激动道:“但是什么?世叔有什么要求都可以尽管提。” 谢如琢示意他稍安勿躁,十分纠结道:“但是嘛,他希望胡公子你能在下聘的时候,作出七首含有“妍”字的诗。” 胡秀林“啊”了一声,这个要求犹如一盆冷水,将他提亲成功的喜悦浇熄了一半。 谢如琢眼神有些躲闪,其实王老爷的原话是这样的:“既然谢姑娘天资如此过人,想必身边的朋友也能渲染一二,不如下聘的时候,就让胡家小子当场作出七首诗给妍儿,如此一来,皆大欢喜,老夫到时候就等着拜读佳作了。” 她万分后悔不该贪图一时意气与王老爷针锋相对,导致王老爷在临门一脚上又竖起一道围栏。不过,他有张良计,谢如琢也有过墙梯。她赶忙把冷眼旁观的谢宜修拉过来,对胡秀林道:“不过你放心,师父我已经给你找好了,区区七首诗而已,对我兄长来说,不在话下。” 她推了推谢宜修,冲他使眼色,“是吧,哥哥?” 这声哥哥带着点撒娇与讨好,让谢如琢看起来分外的娇憨,谢宜修愣了愣,看了她好一会儿,直到把她看得眼睛快抽筋了,才淡淡点了点头。 谢宜修是怎么教胡秀林的,这个暂且不提,总之自那以后,原本就不怎么敢与谢宜修单独相处的胡秀林,见了他之后,更是添了几分能远则远的敬重,让谢如琢背地里把不合群的谢宜修好一阵吐槽。 到了下聘之日,胡秀林竟真的对着王妍儿吟诵了七首五言律诗,惹得王妍儿连连惊呼,娇羞不已,崇拜之情犹如天上之水,泛滥成河。 胡家与王家的亲事,算是正式定了,胡家与王家为表心意,各自送来了一大笔谢礼,有银子,还有各式布匹。值得一提的是,胡秀林送的银子里,单独有一份用盒子装着,指名道姓是送给谢宜修的。 谢宜修对送来的东西不感兴趣,倒是谢如琢一翻,发现盒子里还有一封书信。她在谢宜修不善的目光里忍着笑意念道:“谢公子恩师,秀林分外感念您于危难之时伸出援手,微薄束脩请恩师笑纳。公子才高八斗有如天上月,与我等云泥之别,秀林自愧怫如,思来想去,此生唯有不再碰诗词,才能略表我对公子的敬意。” 读完信,谢如琢有如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胡秀森这信写得我怎么没看明白,你才高八斗,他倒也不必“此生不再碰诗词”啊。” 她边说边去看谢宜修的反应,奈何后者连一个眼神都懒怠给她,他们短暂的师生关系存续期间到底发生了什么,注定只能成为了一桩悬案。 没多久,胡王两家办喜事,分别给谢家都送了喜帖。谢如琢与妍儿关系更亲近一些,因此便把谢宜修推去了胡家,自己去王家见识新嫁娘的催妆去了。 王家不愧是雾城的大户,嫁女儿办得盛大非常,连当地的父母官——雾城县令都来了。 热闹的迎亲催妆之后,谢如琢同王夫人将王妍儿送上了花轿,周围的鞭炮声、喜娘的说话声、还有小孩子跑来跑去的笑闹声,徜徉在花海一般的红绸里,让谢如琢也有了一种真真切切的喜悦之情,在这一刻,她由衷的庆祝王妍儿把握住了自己的幸福。 花轿要起轿的时候,王妍儿突然从轿子里伸出手,准确无误的抓住了谢如琢的手腕,她挨着窗户,对谢如琢道:“好妹妹,妍儿能有今日,多亏了你,让我不知该如何谢你才好。思来想去,有一样礼物或许会合你心意。” 她还没说是什么礼物,喜娘已经拥了上来,“吉时已到,新娘子快坐好了,新郎官要起轿啦!” 在一片唢呐声中,迎亲的队伍越走越远,王家的宾客又回到了屋里,该吃吃该喝喝。王府的管家站在门口挨个给贺喜的人回礼,等谢如琢到了近前的时候,笑道:“谢姑娘,我家老爷在茶厅等你。” 谢如琢其实不太喜欢跟王老爷这种精明的商人打交道,不知道他老奸世滑的外表下,还藏着多少个心眼儿,但这里是王家,客随主便,更何况今天还是妍儿大喜的日子,她心里不怎么情愿,面上还是高高兴兴的去了。 王老爷待她比上次要随和多了,甚至还纡尊降贵亲自与她斟茶,谢如琢喝着茶,慢慢想着王老爷找她来的目的,已经做好了打太极的准备了。哪知这次胡老爷聊天聊得格外爽快,开门见山问道:“听妍儿说,谢姑娘除了会给人算姻缘吉凶之外,还有一手出神入化的好厨艺。” 谢如琢心里一顿,拿眼去看王老爷,想从他脸上看出些端倪来。然而王老爷到底是多年商场上锤炼出来的笑面虎,心里所想如何,面上一分也透不出来。 他见谢如琢只顾喝茶,不讲话,也不觉得冒犯,紧接着道:“谢姑娘别多想,妍儿是我的掌上明珠,她的一举一动,我这个当父亲的,自然是要过问的。今日找你来,是因为妍儿想从家里挑一处铺子送给你,拿不定主意你喜欢哪一处,便托我请你过来让谢姑娘自己挑选。” 说着,王老爷从身后拿出一个盒子,他从一堆地契、房契里面挑了几张出来,摆在谢如琢面前,一幅居高临下的施舍之态:“谢姑娘看中哪家,就挑哪家吧,我王家家大业大,一间铺子还是扔得起的。” 谢如琢确实很想搬到城里来有一处栖身之所,但她想凭自己的本事立足,而不是被王老爷以这样一种居高临下的施舍之态对待。她自己就是一个商人,十分了解商人身上那种充满铜臭的劣根性,惯喜欢用两分臭钱来标榜自己的无尚道德,但是此一时彼一时,谢如琢也不再昔日的谢如琢。 王老爷一直紧紧盯着对面的谢如琢,因此并未错过她眼里的抵触与厌恶,他缓缓靠在椅背上,放松下来,姿态闲适的轻轻敲着两边的扶手。对付这种初出茅庐、不知天高地厚的丫头,就得抓住那毫无价值的自尊心,狠狠的碾尽土里,方能让她们长点记性。 谢如琢在那些地契上逡巡良久,忽然伸手拿出其中一张拍在王老爷面前,展颜道:“既然如此,那晚辈就恭敬不如从命了,我看这个铺子就很不错。” 王老爷脸上的笑僵住了。 谢如琢才不管王老爷的脸色有多难看呢,她拿着那张铺子的地契说道:“我想与王老爷谈笔稳赚不赔的生意,不知王老爷有没有兴趣。” 看着与方才判若两人的谢如琢,王老爷终于承认自己是看走了眼,小小年纪已然颇有心计,能屈能伸,将来若是从商,必然造化非同小可,只可惜是个女儿家。 商人对利的嗅觉最是敏锐,王老爷嘲道:“我竟不知这世上还有稳赚不赔的生意,谢姑娘,说大话之前可要好好打一下腹稿。” “您还未听我说讲,怎么就认定这世上没有这种生意呢?” 她停了停,继续道:“我与妍儿情同姐妹,所有的事情皆乃我自愿,不需要她给我如此大的谢礼,这个我要先说明白。” “至于铺子,我确实有用,但不需要您白给,直接拿铺子入股就行,因为我要通过它将我那一手出神入化的厨艺变成银子,盈利除了抵租金之外,我再额外让你两成利。” 她身上那股子自信异常耀眼,让王老爷一时哑口无言。 她不着痕迹的打量王老爷的神情,见他听得已经入神,微不可见的点头时,陡然间话锋一转:“但我希望王老爷您明白的一点儿是,这偌大的雾城,好铺子可不都只是你王家的呐。” 谢如琢淡定自若的继续道:“如今我与您打开天窗说亮话,可就是在把银子往您面前捧了,至于收不收......” 她缓缓的敲着茶几,对着额头沁满汗珠的王老爷轻轻道:“那就是您自己的事儿了。” 第22章 既然你能找到这里,就说…… 王老爷年近不惑,经历过惊心动魄的尔虞我诈,数次吞并过别人的生意,也有被别人吞并过。但在商海中沉浮这么些年,他在雾城扎根自问也算是这雾城的佼佼者,无人敢轻易在他的头上动土。然而与这个未及笄的女子三两回交锋,却回回都没讨到便宜。 审时度势之后,王老爷自然不可能放过到了嘴边的肥肉,他与谢如琢达成了共识,将城南街角的那间铺子以入股的形式,交给了谢如琢。 从年前忙到忙后,所有的事情随着王妍儿的出嫁,暂且告一段落。胡王两家亲事传播甚广,大家茶余饭后感叹王家那个待嫁多年的闺女终于出阁之时,促成这段姻缘的谢如琢也被动的走进了大家的视线。 小屋村的大榕树下,谢如琢再支起卦摊儿的时候,可谓是人满为患。皆因她“不务正业”,上上下下算起来已有月余没出现了。她抬手示意大家淡定一点,温声道:“今日我们就随缘吧,我随缘算一算,你们随缘听一听。” 说着,从手中抽出了十支签,随意分了出去。现在正是幼苗茁壮、海鱼肥硕之时,各人有各人的日子要过。起先看热闹的人居多,解过几支签之后,人就少了。 最后递过来的一支签上,写着小小的一个“凶”字。 谢如琢一愣,抬头见执签人面色不太好,出声解释道:“不必多想,这是我为自己起的卦,与你的运势无关。” 面前的人是一位不善于隐藏情绪的妇人,闻言提起的心重重的落下,一时不知是该高兴还是该收敛,两种情绪交织,就让她的表情变得怪异不已,只听她道:“丫头,你为自己起的什么卦呀,怎么卜出了个凶呢,不过你会算,应当知道怎么逢凶化吉。” 谢如琢笑了笑,说道:“善易者不卜,正如善医者不能自医。凶也好、吉也罢,总归路还是要自己走的,该做的事、想做的事,一件也不能少。” 妇人并不能深刻理解她的话,在她看来,之乎者也不如去地里薅一把杂草来得更实在,两人坐在树下闲聊了一会儿,最终结束了最后这一段鸡同鸭讲的对话。 谢如琢伸了个懒腰,慢慢把散落在香案的签收回。一低头,发现原本光滑如新的躺椅缝里,竟然长出了一根青绿色的小苗苗,她抬眼看四周的青葱山水、新绿柳伢,原来乍眼之间,盛春已来。 谢宜修对搬去城里这件事儿,与谢如琢产生了很严重的分歧。他并不阻止谢如琢收拾行李,但是无论如何也不准她碰自己的东西,不仅如此,连两人共同用的东西,也不让她拿走。比如之前谢如琢从城里买回来的一套青花瓷的餐具、再比如谢宜修给她做的那个貔貅香案。 两人在同一个屋檐下生活了这么久,独属于谢如琢一个人的东西少之又少,满屋子算下来,就只有她屋子里的床和被子了,分家也不带这么磕碜的。 再说了,她凭什么就一定要听他的!这本来就是谢家,真是岂有此理。然而,道理讲得再明白也是胳膊拧不过大腿,就算她把东西藏得再严实,无论如何也躲不开谢宜修那双如鹰一般敏锐的眼睛。 她收累了,也服了他:“你到底想干什么?” 谢宜修把被她打包起来的东西拿出来放回原位,用强势且霸道的眼神明明白白的告诉她:不能走。 谢如琢都要被这无赖的作法气笑了:“你以为你是谁啊,你管得着我?” 话一说完,她惊觉自己的话有些伤人了,抬眼立马去看谢宜修,但见后者面色无波并未往心里去,松了口气之余,却又有一种怅然若失之感。 一个暴躁如狮子,一个坚定如铁壁,谁也拗不过谁,两人就这样莫名其妙的开始了冷战。 得知谢如琢要搬来雾城,王妍儿大概是最开心的那个了。她与胡秀林新婚,正是蜜里调油的时候,每天都是春光满面,因此见到神色恹恹的谢如琢的时候,简直怀疑自己眼睛认错了人。 两人约在朝食馆,王妍儿一坐下来便拉着谢如琢上看下看,“莫不是病得不轻,怎么这般憔悴?”还摸了摸她的额头,担忧道:“这也没有发热啊,可是前阵子忙我的婚事累着了,你千不要过于劳累,不行就歇歇。” 谢如琢摇摇头,端起手边的茶汤猛得一饮而尽,擦了擦嘴,欲言又止道:“妍儿我问你个问题啊。” 妍儿一听,认真的坐直身体,关心道:“谢妹妹你有什么话尽管说。” 谢如琢挠了挠头,百思不得其解:“你说谢宜修......就是我兄长,他为什么对搬来雾城这件事儿如此抗拒呢?” 谢宜修是一个很淡薄的人,很少有如此极端的时候,因此才显得这次的分歧很不一般。谢如琢也不是没想过只身一人搬来城里,但那势必会闹得很难看,凭心而论,谢如琢不想这样。 妍儿握着她的手,想了想:“城里吃穿住行都比山里方便,况且你在这里还有我和相公两个朋友,并不是举目无亲,所以谢公子为什么不同意呢?” 她问得一脸真诚,殊不知字里行间都冒着股傻气儿,把心情着实阴霾了几天的谢如琢逗得难得有了笑意,情不自禁的重复一遍,喃喃道:“是啊,为什么不同意呢?” 还没等她说完,就被妍儿打断:“谢公子不同意想必也有他的理由,既然是亲兄妹,你为什么不当面问问他呢,你若去问,想必他也不会瞒你,总比你现在自己在这里猜也猜不明白的好。” 这句话当真是一语惊醒梦中人,她一拍自己额头,“对,怎么就没想到去找他问个明白呢?” 妍儿捂嘴轻笑,“要我说啊,你们一个出口成章,一个通透灵敏,都是极聪慧的人,想法也不知不觉往复杂的方向去了,倒忽视了直来直往才是最简单的方式。” 妍儿真是一语中的。 谢如琢既有了解决的办法,便再也坐不住,急匆匆的回去找谢宜修要说法去了,然而家里一片寂静,空无一人。 此时的谢宜修正在雾城城东的一处不起眼的宅子里。 雾城的城东是聚集着这座城里最有权有势的人,首当其冲最显眼的一处宅子,就是雾城的县令吴义察的府邸,雾城人重商重利,吴府修缮的也格外大气奢华。那处不起眼的宅子就在从吴府后门出来,斜对面的小巷子里。 这处宅子是黄奇子刚到雾城的时候,看好了地方又打听好了住户,花钱辗转请了人从中间帮忙赁下的。他对站立在屋中央、明显带有防备之色的谢宜修道:“从头至尾我都没出过面,这里很安全,三少爷尽可放心。” 谢宜修不置可否,淡淡泼了一盆冷水:“既然你能找到这里,就说明雾城已经不安全了,那位早晚会循着踪迹跟过来。” 黄奇子沉默了,深知他说得都是实话。过了会儿,他从怀中掏出一封信递给谢宜修:“我临出发的时候,楚其跟我说若是找着您了,你还活着,就让我把信给您,顺便让我给您带句话。” 他说:“楚家世代都以贺家为主,贺家军也只听命于贺家人,充州几十万人都等着您回去。” 谢宜修接过信来一目十行的看完,点了烛火将信烧成灰烬。他对黄奇子说道:“黄老,我还活着的事情你先别告诉楚其,日后我自有打算。这些日子人你就好好在呆在这里哪也不要去,以防被有心之人认出来。” “三公子不同我一起住在这里吗?” 谢宜修反问:“我在山里住得好好的,为什么要换?” 黄奇子一惊,“那怎么行,村子里还住着一位姑娘家。恕我直言,三少爷您也正是该娶亲的年纪了,这般和姑娘家同处一室,实在是不合常礼。” 谢宜修轻嗤:“不合常理?这世上不合常理的事情还少吗?一辈子驰骋沙场的老将不明不白的死在他敬爱的天子手上,还灭了他全家,这合礼吗?什么君君臣臣,不过是飞鸟尽、良弓藏,利用价值罢了。” 黄奇子眼中迸发出深刻的哀痛,一向红润发亮的面容老态尽显。 “而且。”谢宜修定定道:“她也不是寻常的女子,不能用世俗的眼光去衡量她。” 话说到这份儿上,黄奇子自问说服不了他了,便作罢。摸着胡须想了片刻:“老夫刚来雾城的时候,倒是也遇到了个有趣的小姑娘,这远离天子之地,虽然落后了些,这里的人也别有一翻特色,只是不知道比之谢姑娘如何。” 谢宜修想也未想便道:“定然不及她万一。” 黄奇子盯着谢宜修良久,眼中闪过万千情绪,还是轻叹一声:“我知你和她之间情分不同一般,但是眼下前有狼后有虎,你回充州掌管贺家军只是早晚的事,一旦走了便与谢姑娘天涯陌路,届时仇家来寻,三少爷又当如何?依老夫看,从现在开始逐渐远离,对谢姑娘来说,才是最好的。” “不必多言,这件事儿我自有主张。”谢宜修蓦然打断他。 第23章 他以一种奇异的目光打量…… 黄昏的时候,谢宜修踏进谢家的大门。谢如琢坐在门口的台阶上,双腿盘着,听见声音时恰好与谢宜修遥遥相望。 “你终于回来了。”谢如琢脱口而出之后,蓦然意识到两人还在冷战中,可话已出口,尴尬也只能尴尬到底了。 谢如琢淡定起身,反正她回来也是要好好与他谈谈的,顺势平静道:“既然回来,那我们就好好聊聊吧。” 两人心平气和的坐下来之后,谢如琢率先道:“错在我。在你反对之时,我本该先问你原因的。话先说在前头,若是你反对的理由能够说服我,我就听你的。” 她的态度很诚恳,堪称解决矛盾的典范,大气又直爽,一双眼睛只有在这个时候才显得纯洁又无辜,她甚至还贴心的为他准备了笔墨,递到了他面前。 谢宜修脑海中想了许多东西,谢如琢的脸和黄奇子的话来来回回在他前面交织,很快,他拿过纸笔近乎粗暴的写道:“不必聊了,明天你就搬走。” 一笔一画盯着他写完的谢如琢懵了。就好比拔河比赛,两边扯绳子卖力的七窍生烟,互相胶着的时候,对手忽然松了绳,然后对你说:不拔了,你赢了。 谢宜修拦着她的时候,她觉得这人不可理喻,忽然松口了,她却更觉得有哪里不对了。 他的情绪有些烦躁,也感染了谢如琢。她静静的坐着,难得没有插科打诨,她眼中的谢宜修就是一个口袋,里面满满的都是谜,却又有很好的自控能力,无论内心如何奔腾,他展现出来的外表也能让人感受到万赖俱寂的光滑。 这种氛围比她与王老爷之间较量的时候,还让她窒息,这场以她为主导的谈判,却让她找不到任何可以下手突破的地方。 但是谢如琢并没有因为谢宜修的反复无常而改变自己原本的想法,她点点头:“既然我们达成了一致意思,那就再好不过了。” 第二天,一辆马车拉走了谢如琢所有的东西。田家夫妻站在谢家的院子门口同她告别:“在外面可不比在家里,有哥哥照顾,一切要自己小心,不忙的时候就回来。” 谢如琢搬去城里就是为了方便重操旧业的,不是背井离乡,一年到头才回来的一次的那种,所以根本没把这当成是离别,与田婶儿细细解释了好一会儿,才冲淡那股子离愁别绪。 她朝屋里看了看,厅堂的大门关得严严实实,谢宜修这是要与她划分界限的意思啊。她撇了撇嘴,冲着屋内叫了一声:小气鬼。 王老爷给的铺子在雾城中心,两条马路交汇的地方。位置好、客流好、店面敞亮,后面还自带一个两进的小院子,可住人,可放货。谢如琢找不到任何不好的地方,要说美中不足的,便是这铺子原本是王老爷用来卖海货的,味道太重且布置与谢如琢想要的相去甚远。 好在谢如琢手上有积蓄,使了银子请人好好的布局了一番,才总算可以入眼。王妍儿在她装修的差不多的时候,送了几幅自己收藏的画过来。她一进来,便情不自禁道:“谢妹妹好一双巧手。” 这家铺子是王家的老铺子了,现在屋内所有的杂物清理的一干二净,门口原本的遮帘全部拆除了,临着街的视线再无阻碍。左右两面墙凌空装了从门口延伸到內厨的木台,约三尺高,木台下面码放着整整齐齐的四角圆木凳,上下皆是上了漆的深木色。 王妍儿站在店里,一边看着谢如琢吩咐工人把她送来的画挂在墙面上,一边惊叹道:“这里改造的我都快认不出了,但是中间这么宽敞的地方,你要作何用?” 谢如琢正在检查厨房,闻言,从里面探头出来,脸上的灰一道一道的,神秘道:“过阵子你就知道了。” 王妍儿在店里转了一圈儿,回去之后,转头就给她送了两个丫头过来,谢如琢现在忙得连给她道谢的时间都没有。 一应事宜终于在三月底准备妥当,谢如琢终于闲下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整整半个月没回过小屋村了,而谢宜修,竟然也一眼都没来看过她。 她躺在床上,双手枕在脑后,对着屋顶絮絮叨叨骂谢宜修小心眼又没良心,抻胳膊的时候一不小心抠到了床头,上面凹凸不平,是谢宜修当时做床的时候给她雕刻的花纹。 谢如琢闭嘴了。她起身收拾了两件衣服,锁了门,回小屋村去了。令她惊喜的是,快到小屋村的时候,竟然遇到了当初给谢宜修治病的那个神医,这可当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她连忙将车钱塞给车夫,二话不说从车上跳了下来要去追那个步履匆匆的老者。 黄奇子很快意识到后面有人在追他,脚步不动声色的加快了,谢如琢总是差那么一点才能追到,不由得停下来扬声道:“神医,你不记得我了?我是在同和药铺找你问诊的那个姑娘啊。” 黄奇子闻言,果真停下了脚步,“哦,是你啊,你兄长的病可痊愈了?” 谢如琢忙道:“神医果真妙手回春,我哥哥的外伤都好了,但是他患了哑疾,还想请您帮着医一医。实不相瞒,我后来还去同和药铺找过您。” 黄奇子捋了捋胡须,笑道:“丫头,我早已不在同和药铺替人问诊了,这个忙恕我不能相帮,令兄还得你另请高明。” “神医且慢。”谢如琢好不容易找到了他,无论如何也要磨上一磨,“我家就住在这村子里,无父无母仅兄妹两人,神医若不嫌弃,拨冗去家里吃个便饭如何。”她拎起手里的鲜鱼,“晚辈没有华佗之术,唯一手厨艺尚拿得出手。” 黄奇子想起这阵子寡淡之极的伙食,不动声色的捂了捂肚子,故作深沉道:“既然你诚心相邀,那我便再破例一次,为你兄长诊治一二。” 谢如琢欢欢喜喜的带着黄奇子往家里去,待进了小屋村,跨过榕树前的那条河,谢家遥遥在望的时候,黄奇子在这条已然熟悉起来的路上,慢慢放缓了脚步,他以一种奇异的目光打量谢如琢,迟疑道:“丫头,你姓谢?” 谢如琢走在前面带路,想也没想答道:“对啊,我是姓谢,神医怎么知道。” 黄奇子默了两秒,再度缓缓开口:“你说你兄长,得了哑疾?” 谢如琢一边点头一边想,到底是年纪大了,虽说精神抖擞,耳朵还是背了点儿。 接下来的路上,黄奇子不再说话,而谢如琢沉迷找到神医的兴奋中,只顾埋头咔咔赶路,并未转身关注黄奇子,因此错过了很多本该可以早早得知的秘密。 到了谢家门口,谢如琢对黄奇子道:“这就是我家,快请进。”说完,转头大力的拍门,高声叫道:“谢宜修,快开门!” 六个字还没叫完,门就开了。谢宜修听到谢如琢声音时的那一份喜悦,在看到她的时候已然很好的克制住了,然而还没来得及有所表示,便看见了谢如琢身后眼睛四处乱飘无处安放的黄奇子。 想说的话在嗓子里滚了无数个来回,终究一一吞了回去,默默让开了路。 谢如琢十分开心:“这个就是当初治好你的那位名医,你的哑疾有得治了。你们先坐会儿,我去弄点吃的。” 待她走后,黄奇子靠近谢宜修道:“三公子,老夫也是刚刚才知道,竟有如此巧合之事,可见这世上啊,万事万物都讲究一个缘法。” 厨房里已经有了动静,谢宜修凝神听了一会儿久违的声音,问道:“你们是如何认识的?” 黄奇子跟着他慢慢往里走,笑道:“这个说来就有意思了。当日药铺里买药的人何其多,大多神情麻木,唯有她生机勃勃,且一眼看穿了那是家黑心药铺。我见她手头不像是宽裕的样子,便善心大发叫住了她,说要替她免费问诊,结果你猜怎么着。” 黄奇子见谢宜修听得微微入神,故意来了一下停顿,才继续道:“谢姑娘年纪不大,心眼倒是一套一套的,说我不安好心。” 谢宜修清冷的面上泛起一丝丝柔和的笑意,“然后呢?” “后来我表明与药铺的关系之后,她才将你的情况告知于我,当时我一听症状,心里第一时间想起来的就是你。然后这丫头却说你是她兄长,为了祭典亡父不小心摔到山下摔出的外伤,一幅伤心欲绝说我若是不救活你,她就要变成孤儿。” 黄奇子摇摇头:“这丫头要是不想说真话啊,没有一个人能看出来她在说谎,鬼精鬼精的。” 谢宜修未曾想过,她初识他,竟然就肯这般费心费力去救他。 他很早的时候就发现,谢如琢与兵书里那种牢不可破的城楼极其相似,从外表看,高墙青砖、坚不可催,处处都昭示着疏离与冷漠。 然而一旦迈入了城里,成了它庇护的子民,它将不遗余力的把里面的繁华锦绣、四时琳琅呈毫不吝啬的呈现。 第24章 万字更新 不知为何, 听黄奇子如是说,谢宜修心中突得衍生出莫名的感慨:“她就是一个实诚的骗子,嘴里说得话能将旁人与她之间划分成银河千里的距离, 然后兜兜转转,到头来愿意伸出援手的仍然只有她一个。” 黄奇子觉得这丫头挺合她胃口的, 正欲反驳又及时捂紧了嘴, 他斜眼看去, 三公子这幅与有荣焉的口吻好像口不对心。 他免不了要提醒他一下:“三公子,你以前可是最讨厌精明又有心计的姑娘,怎么到了谢姑娘身上, 又是实诚,又是特别的。” 至于这是提醒还是什么的,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了。 谢宜修淡定看他一眼:“哦,是吗?可能是生了场大病,口味变了吧。” 黄奇子:“......” 他默默看了谢宜修良久,不得不承认,那可真是变化挺大的。 菜上桌,谢如琢做了一道松鼠鲑鱼、一笼糯米蒸排骨并一大盆竹笋三鲜汤,鱼是事先炸过的, 又调了十来种酱汁腌制后再入锅红烧的,待汁水浸入鱼肉之后洒上鲜亮的葱。出锅后汤汁粘稠, 细嫩的鱼肉沾满咸香的酱汁...... 谢如琢转身去洗了把手,回来之后, 挺呼着两人吃饭, 正欲夹一块鱼给黄奇子尝尝,筷子到盘边了,才发现那条鲑鱼就只剩一个平平整整的头了。 盘子四周如同刚出锅一样干干净净, 并未溅到一滴汤汁,然而鱼的身子早已不知入了谁的腹中,只剩下一个鱼头,对着谢如琢,张大了嘴,孤单的躺在她用心调制的汤汁里一动不动。 她淡定夹起那块剩下的鱼头到了自己碗里,吃饭时,左右各瞥了两眼,一位如饭虎扑食,一位如风卷残云,谢如琢坐在中间,一手撑着一条腿,如此不规矩的做派,简直衬得斯文的都不像她了。 黄奇子喝完最后一碗汤,抚着肚子打了个饱嗝,看向谢如琢的眼神亲切又慈祥:“老夫活了这么大岁数,直到尝了谢姑娘的手艺,才发现以往的饭食都味同嚼蜡,仅饱腹而已。” 谢如琢明知这话有夸大的成分,却也十分高兴,盛情邀请道:“您若喜欢,就常来。” 黄奇子抬眼看了一下谢宜修,纠结万分。这个眼神不要太明显,果然,只听谢如琢道:“若是您能常来,日后就可以常吃到我做的菜,我兄长的病得您诊治想必也能痊愈,一举两得的事情,您看如何?” “这......”黄奇子心道:你家兄长根本就没有哑疾,这让我如何医治。答应吧,良心上过不去,不答应吧,胃不同意,一时愁苦不已。 索性这也不是一锤子的买卖,急不得,便道:“我得想想再给你答复。” 谢如琢欣然应允。 寻了个没人的时候,黄奇子向谢宜修讨要主意,后者拒不献策:“这是黄老与谢姑娘的私交,您自己看着办吧。” 巧的是,谢如琢也来找谢宜修:“如此好冶病的机会,若是能把神医留在家里长住再好不过了。” 她提出这个想法是深思熟虑过的,留下黄奇子对谢宜修只有好处没有坏处,只是谢宜修喜欢幽居,不爱与人打交道,得先征得他同意。 原本以为要耗上一番口舌,却没想到谢宜修很爽快的就答应了。而黄奇子在消化了一下午之后,也不再反驳。 她在小屋村住了两天,三人相处得空前的愉快和谐,谢宜修那个古怪的人也变得分外和煦,对她有求必应起来。 如此,谢如琢的心情变得前所未有的轻松,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离开小屋村之前算得那个“凶”卦,在接二连三的顺遂之后,早已被她抛诸脑后。 临走前想起了件正事儿——她即将开张的小饭铺,还差一个名字。开门做生意嘛,招牌还是很重要的,可惜以她有限的文学修养想不出什么石破天惊的好名字,思来想去,这事儿还得让谢宜修来。 谢宜修略作思考,便拟了一个名字给她,看她满面欢喜小心的收好之后,再次缓缓写道:“这次回去了,就不要再回来了。” 谢如琢乍然涌起的欢喜,一瞬间烟消云散:“为什么?” 谢宜修笔未停,继续写:没有为什么,男女有别,有事儿我会去找你。 两人相对而坐,谢如琢看了他写的理由,突然间嗤笑的一声:“谢宜修你是在讲笑话吗?我们同住一个屋檐下这么久,你现在来告诉我男女有。况且这个家是姓谢,没道理把真正姓谢的人赶出家门。说吧,到底什么原因,你该知道我性子,那些敷衍的理由就没必要再拿出来说了。” 她直觉,谢宜修是有什么事情瞒着她,但是彼此都清楚,他瞒着她的事情多了去了,而她一直也不默契不再多问,可难道现在已经到了要支开她的地步? 谢宜修抬眼,两人的眼神在空中交汇,谢如琢面色很不好看。 两人对峙良久,他忽然间展颜,薄唇终于无法掩饰雪白的牙齿,露出原原本本唇红齿白的俊秀来。剑眉下的那一双眼睛微微上挑,鼻子也越发的如山般立体,这种俊秀中带点狂野的味道...... 谢如琢何时见过这样的谢宜修,她努力维持着冷漠的脸色,心里却好像有一只鸭子在尖叫,肆无忌惮到处乱撞岂图让她破功。 都道红颜祸水,原来男颜才是杀人利器! 谢如琢疯狂的欣赏着他的美色,在谢宜修勾唇欲起身的时候,她像个吃饱喝足翻脸不认人的薄情男人“啪”的一声将手中的纸拍在桌面上,淡淡道:“话还没说清楚就想走?” 刚刚笼罩上两人间的朦胧氛围在这一瞬间统统消失的一干二净,谢如琢不慌不忙的欣赏着自己新得来的墨宝,大有不把话说穿谁都不能走的架势。 谢宜修脚步一顿,又慢慢坐了回去。此时的他无喜无怒,眼睛暗沉看不到一丝情绪,仿佛刚刚那个展颜一笑的他,只是戴着一张临时借来的面具。 谢宜修摩挲了许久,嘴角勾起一抹轻嘲,眨眼间纸上很快落下小小的两行字: 仇家来寻。 你无辜。 谢如琢看罢,立时站了起来,绕过桌子迅速走到谢宜修身边,她都没发现自己的声音带着无从察觉的紧张:“你的仇家......那你有危险吗?” 这一瞬间她想了很多,想到谢宜修刚来之时满身的伤口,他封闭的行踪,他成迷的文韬武略,他无从探究的武功。 谢如琢一瞬间明白了,她把自己置身了一个两难的境地: 别问,大家各自安好。 问了,然后就势必要追问了解谢宜修的过去。 第一种是他们一直以来的相处模式。第二种......谢如琢抬头,恰巧撞进谢宜修幽深的眼睛里。她问自己,当真准备好与面前这个人交付秘密然后介入彼此未知的未来,面对随时可能发生的危险吗? 扪心自问,她现在还做不到。 谢如琢移开目光,神色自如的将桌上的东西收进自己的行李里,边收边道:“时间不早了,我是该回去了。食铺刚开张,日后有得忙,那很长一段时间就不回来了。如果有事的话,就去城里找我。” 她扬一扬手里的纸,面色轻松道:“反正名字是你拟的,找到我在哪里,对你来说,应该很容易。” 谢宜修静静驻足原地。 谢如琢的选择在他意料之中,她一向都很明白自己要得是什么,事事都说得清清楚楚,行事也来得明明白白。 至于他心底里最深处的想法,是不是如表面这边事不关已,除了他自己,别人无从得知。 出发的时候遇到黄奇子,他刚刚从山上回来,背上背着一个篓子。或许是采到了什么好药材,走路都带着点孩子气的蹦跳。他见到谢如琢拎着行李,悚然一惊,“丫头,这么快就走了?” 回回走的时候,屋里的那个兄长连个送别的样子都不想装,谢如琢这份遗憾在黄奇子这里终于得到了慰藉。 她在屋里屋外两个人之间来回纠结,正欲答他,却听黄奇子可惜道:“好景不长哎,这下没人做饭,又得吃糠咽菜了。” 谢如琢心哽之余又摇头苦笑,确实有些对他不住,把人诓骗过来却又失信了。想了想,对黄奇子道:“神医,我哥哥的哑疾若是实在棘手,您也不用一直耽误在他身上,若是另有他事,尽可早日离去。” 黄奇子摇头道:“你这丫头好生滑头,怎么前后说法变化如此之快,那我离开之后想吃你做的菜怎么办?” 谢如琢不明白一个神医为什么如此执着于吃,想了想作罢,每个都有每个人的受好,正如她执着于重操旧业一般。 于是她笑道:“那不如告诉我一个您常呆的地方,将来我也好过去开个酒楼,如此一来,我能做自己喜欢的事情,你也能吃上自己喜欢吃的东西。” 黄奇子拍手称妙:“这个好,这个好!老夫我祖籍西南充州,是个山好水好、人杰地灵的好地方,要是有你的酒楼画龙点睛,那就是当了神仙也不想离开的地方了。” ... 谢如琢这一走,当真是再没回去过了。新铺子开张已经迫在眉睫,手上事情纷乱复杂,两个丫头又是内宅呆惯了的,为着培训她们,谢如琢忙得脚不沾地,一到晚上,累得倒头就睡。 夜深人静也有失眠的时候,她也会反复的想自己那天的决定是不是正确的;会想谢宜修现在怎么样了,他的仇家是不是已然找上门来,以他现在的身手,还会不会满身是伤的躺在哪里被人捡到。 五月初六的时候,食铺开张了。 因为有王老爷这个靠山在,开张第一天,就来了许多的食客,有真正来吃饭的,也有看着热闹进来尝鲜的,也有冲着王老爷来的。 就比如刚刚进门的几个人,谢如琢一眼扫过去,便发现其中一两个有些面熟,略一思索,原来曾在王家喜宴的时候的时候见过。 这几个人一看都是有家底的商人,拉交情为主,吃饭为辅。 谢如琢深知打响头一炮的重要性,一见人进来,便把他们往正中间的方桌上引。厅堂里除了左右两排的长木窄桌,中间空出来的大片地方全用来做了多人合坐的方桌,方桌正中间立了一个约两个巴掌大的六边形转灯。 其中一个将谢如琢当成了这里的店小二,坐下来四周打量之后,问道:“你们这里都有什么招牌菜,说来听听。” 谢如琢笑答:“招牌菜式很不少,菜单都在桌子上,您几位可以慢慢看。” 那人就坐在桌子正中间,桌子又不大,空空如也,哪有什么菜单。转头见谢如琢年岁不大,也没多计较,挥挥手道:“算了算了,你下去吧,换一个来候着。” 谢如琢自然没走,不疾不徐的伸手将正中间的六角灯移到他面前,露出灯上的乾坤来:“客官,我们店里没有您要的那种菜单,只有这盏六转灯,灯分四面,分别对应甜鲜辣咸。” 她一一介绍道:“下面有相应口味的招牌,您几位想必时常走南闯北,不如先看看更偏爱哪一样?” 如她所说,都是见过世面的,遇到的花样数不胜数,但是这个六转灯成功吸引了三人的注意力。 三人中微胖的那个拿起六转灯仔细研究了一下,才发现灯面都是用琉璃做的,里面镶嵌了用白纸书写好的食谱,乍一看之下以为只是简简单间的装饰品,实则里面另有玄机。 他和同伴打趣:“好久都没遇到过这种别出心裁的好物了,由此可见,没事儿还是要多出来走走,小小雾城竟然藏着如此别致的小东西。” 另外两人附和,见他喜欢,便道:“你去问问你家掌柜的,这个玩意儿多少钱,有几个我们买几个。” 这个灯会得他们喜欢,在谢如琢意料之中,只能说不愧是王老爷的至交,连喜好都一样,偏爱这些文人意趣的东西。 只是这钱不能随便收,东西也不能随便卖。 她趁着丫头上茶的功夫,笑道:“不瞒您说,我就是这家食铺的掌柜。这六转灯有幸得了您几位的青眼,实在是它的运气,怎么还会让您几位破费。今日小店第一天开张,这六转灯就送给几位当个纪念。” 微胖的那个人听完她的话,微微一愣,似是惊讶她这小小年纪就独当一面,又这般进退得体,客气道:“这可不行,怎么能白拿你的东西。” 先前那人道:“这有何不可,大哥你在外经商这么些年,什么样的好东西没见过,好不容易今日见这小灯有些意趣,也不值几个钱,怎么能就这么错过,收下就是了。” 他看也没看谢如琢,自顾自道:“算这丫头有些眼色,愿意将这小东西主动送给您。要我说啊,怎么着也得把这东西给我们都每人包一件,我们也都能回去好好把玩把玩。” 这人说话语与方才那人明显不是一个路数,一个知礼,一个无礼,一个留有余地,一个却咄咄逼人。看他这一副强盗模样,即使谢如琢原本正考虑着相赠,听到他这番话,也只想作罢。 果不其然,被叫大哥的那人说了句:“胡闹!你当这掌柜的小店能与你家的生意相比,若是每一个食客都对这个灯感兴趣,人人都像你我这般,看上了就要拿走,人家这个小店的生意还做不做了。” 谢如琢对这个善解人意的男人投去一个感激的目光,接着道:“多谢您体恤,自古宝剑赠英雄,如此看来小店这盏颇费心思的方灯算是遇上了真正欣赏它的人。” 紧接着,谢如琢又对那个土匪模样的男人道,“客官您先不要着急,身为掌柜,我的手艺也还算拿得出手,若是您几位不嫌弃的话,我这就做两个新研制出来的招牌菜给几位尝一尝。若是您几位觉得吃的好,下次还希望多多光顾。” 谢如琢转身回了后厨,用她自己调制出来的高汤做了两个菜让人端出去了。 饭前这一个小小的插曲,并未引起很大的波澜,她抽空探出头来看的时候,那几个人桌上的菜已然去了不少。 显然这些菜吃了还算可心。 待到结账的时候,那位知书达理的商人同谢如桌道:“本是看着王家兄弟的面子来这里捧场,不曾想小姑娘竟有如此手艺,可算让我大开眼界。” 他从兜里掏出一锭银子放在柜台面前,“真出门在外,大家都是生意场上打交道的人,虽说你这家店铺是头一天开张,但是方才尝了你家的菜是每道菜都精美异常,味道也十分出众,当得起这个价格。还有在下就倚老卖老一句:慈不掌兵、义不掌财。若是姑娘回回都对前来进食的顾客如此大方,那可当真赚不了钱。” 谢如桌躬身谢过。 待他转身要走时,忽然出言道:“您稍等。” 说完,在众目睽睽之下,弯身下去从柜台底下的匣子里掏出一份东西来。众人定睛一看,原来是一个古朴的竹筒,里面插着一把样式一致的竹签,签上影影绰绰写着些字,乍一看,是卦签无疑。 她把竹签推到最前面,对柜台面前的一排人笑道:“我祖上略懂一些卜算之术,如若您感兴趣,您尽可以从这些签文中摇出一支来,让我解一解。” 几人面面相觑,万万没想到这开食铺子的小姑娘,竟然还有此等技艺。 之前那位野蛮的人率先摩拳擦掌,对另外两人道:“我先来,我倒看看这家掌柜的葫芦里面到底卖的什么药?” 只见那个男人上上下下、左左右右来来回回摇了1十余次,才终于从竹筒里面掉出了一支签来。 谢如琢拿起来看了看,又将这人上上下下打量到底才慢慢道:“这位公子,您祖上有世代积累下下来的财富,家里并不愁吃不愁穿,我说的可对?” 这人翻了一个大白眼,十分不屑,“刚刚我与我两位兄弟言谈间已然透露过我家的家底,掌柜的,你这可不算是凭本事算出来的啊。” 谢如琢笑道:“这是自然。我刚才说的这两句想必在城里有人认识您的,随便一打听就能知道,但是我要说的还在后面。” “您家中虽然腰缠万贯,但却是必须要出远门经营的营生,恕我直言未来一个月您出门一定要小心,卦象显示您最近有点小灾,会与人发生些争执,且您会处于弱势,还要还需要您提前防范。” 这句话才突然引起了这人的重视,他摸着脑袋想了半天也没想到最近他得罪过谁,向前一步追问道:“那可能看出是什么人对我不利?” 谢如琢摇头收卦,不急不徐道:“卦象就是这么显示的,我能告诉您的只有这么多,至于其他的,天机不可泄露了。” 这三人悻悻的走了,其中一人还想再算却被拒绝:“来本店吃饭的顾客一桌仅限一卦。若您还想再算,欢迎下次光临。” 有了这一桌的例子在前,后面吃完饭结完账的人,不少也来找谢如琢,原本就不大的铺子瞬间变得有些逼仄。 但是做生意嘛,最讲究的就是个人气。外面的人见着这新开的铺子如此火爆,也纷纷往里面凑,一半是为了吃饭,还有一半是为了解签。 这个场面出乎了谢如琢的意料,她原本只打算做食铺,解签只是顺带着的赠品,不要钱的,现在怎么有种买椟还珠的意思了。 到了晚上,人终于少些了。谢如琢口干舌燥,与累了一天的两个丫头坐在一边喝水,边喝水边盘今天的账目,看着今天一天可观的营业额,不由咂舌:果然是有客流才有得钱赚。 正在这时,只听一个温柔的女声在面前响起:“谢掌柜,今天生意如何?” 谢如琢一喜,转身见外面夜幕笼罩,已是天色将晚,不由得道:“怎么这个时辰还过来了。” 王妍儿示意丫鬟把家里做的点心从盒子里拿出来,然后一一摆到谢如琢面前,打趣道:“不是我选在这个时辰过来,而是这个时辰选择了我。” 身后丫鬟道:“今天夫人来了几次了,皆因店里人太多,奴婢挤都挤不进来,想着不给姑娘添乱,夫人只好又带着我们回去了。” 谢如琢知道今天人多,但因为她一直在里面,没想到外面有这么夸张,自己也有些难以置信:“不至于吧。” 王妍儿自己找了个位置坐了下来,接着道:“你呀,是今天忙晕了。方才我在来的路上,还听得有人在琢磨你今天解的卦签是什么意思呢,你说说,这才开业第一天,影响力都这般大了,人能不多嘛。” 谢如琢夹起一块桂花糕,略显严肃的回应:“也是,有我这么厉害的掌柜,人能不多嘛。” 说话完,她自己也笑了。 王妍儿不得不服:“你呀,脑子里的点子真是一套一套的。你吧,要给人家算,就都算了多好,偏偏一桌人只给算一个,吊得人家心痒难耐,这让人家如何选择是好,只得想方设法往你这家店里来了。” 谢如琢不干了:“我这开得是个饮食铺子,老给别人解卦是个什么意思,那肯定得是吃饭为主,解卦为辅嘛。” 她这么说,王妍儿可能不信。实际上谢如琢真的只是想重操旧业开个食馆,攒够了钱再去做自己想做的事儿。而解卦只是一种吸人眼球的营销方式,毕竟这里的宣传方式如此有限,只盯着王老爷那些个有钱的故交怎么行。 外面天高海阔,她想去看看。而且她对黄奇子还有承诺——西南啊,那么远,没有银子可哪里都去不了。 王妍儿不与她争辩,看了看四下,疑惑道:“今日你店里开张,怎么没见你兄长,莫非你们兄妹两个还没把话说开?” 谢如琢拿着筷子的手一顿,复又灿烂一笑:“那自然是说开了。他说今日我必然忙,就不来添乱了,晚些再来。” 王妍儿很容易就被说服了:“虽说他当兄长的理应来帮着分担些才是,但是看在他为了起了个好名子的份儿上,就算将功赎罪了。” 谢如琢原本饥肠辘辘,现在却没了胃口,干脆放下了筷子专心聊天:“你看到了?” “那么显然的几个字能不看到嘛,况且又写得那样好。你不知道你兄长这种有才的文化人在我们雾城多难得。” 谢如琢呵呵笑,跳过雾城是个“文盲”城的事实,追问道:“那你觉得这个名字如何?” 王妍儿一拍手:“那自然是好呀。"有匪君子"——文雅又有意趣。别人家都是“饮”啊,“食”啊什么的,就你家这个特别,单只这个君子,听在耳朵里,就十分特别,还是你兄长会起名子。” 谢如琢被王妍儿一通分析逗得开怀,在王妍儿将要恼她的时候,她才收住了笑,对妍儿道:“这名字也是有典故的,诗经里说: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这句话就是来处。” 王妍儿听不懂,之前为了父母,同夏之生附庸风雅也就罢了,自从跟了胡秀林,他是个不爱文的,对这些再也不感兴趣了,只道:“管他什么切磋琢磨的,也就只有你们兄妹两人懂,其他人啊,都是丈二的和尚。就你刚刚说的两句,我也就只能听明白你的名字。” 说者无心,听者却心里一震,只觉得谢宜修这名子起得再入心坎里没有了。 这天晚上,谢如琢理账理到了深夜,万赖俱寂的时候,人会格外的疲惫,最后什么时候睡着的也不知道。 第二天被隔壁的鸡叫吵醒,她眯着眼伸了个懒腰,背上披的衣服却顺势滑落,她及时伸手往后一捞顺手搭在了椅背上。 做完这些,又喝了一口桌上的凉水。冷水醒神儿,只一口就让她瞬间清醒,这时她忽然想起了什么,转头看了看空空如也的床头,又看了看挂着衣服的椅背——似乎她昨晚进屋的时候,这件衣服还挂在床头? 她有一瞬间以为谢宜修昨天夜里来过了,但是很快被自己否定,这货平日里冷冰冰的,怎么可能会做出深夜造访,给人披衣服这种暖男的行径来,谢如琢晃了晃脑袋里的水。 不论过程如何,开业第一天,这家名为“有匪君子”的食铺,在雾城成功的赚足了眼球。以至于此后的一个月,生意都相当的火爆。 这日,她正在后厨看查看今日的菜色,海贝突然急冲冲的跑进来对她道:“掌柜的,外面有人在闹事儿,您快出去看看吧。” 海贝就是王妍儿送的那两个丫头之一,也不知道雾城人起名是什么习惯,完美避开了花红柳绿,全是跟海货有关,不过另一个就好听些,叫珊瑚,总而言之,全是些奇奇怪怪的名字。 谢如琢闻言,拿过旁边的帕子擦干净手,边擦边道:“发生什么事了?” 海贝急道:“前面有官老爷,指名道姓说是要找掌柜的,现在珊瑚正在前面招呼着,我就跑进来找您了。” “官老爷?” 谢如琢边说边往外走,待进了厅里一看,四五个穿着黑底红带官服,腰间佩着弯刀的衙役站在两边的进道上,中间大刀阔斧的坐着一个翘着二郎腿的少爷。 她放缓了步子,拉住海贝悄声交待几句,才朝着那人走了过去。待一靠近,她才发现,这一伙人里还跪着一个女子。 女子正对着那少爷,却被人紧紧扣押在地上不得动弹,扣押她的人额前有块十分明显的红肿,看她的目光里也尽是凶恶。 听得身后的脚步声,坐在位置上的男人放下腿转过头来,他的脸色还带着未消失殆尽的怒色,看向谢如琢的时候神色阴沉,一幅不好惹的模样。 谢如琢见他长相却是暗暗吃了一惊,原来这人正是开张那日叫嚣着要她送灯把玩的霸道男子,只是不知为何,这男子的眼眶乌青,像是被人狠狠的打了一拳。 屋内气氛紧张,原本在里面吃饭的客人看这架势唯恐伤及自己,都自觉的离开了。谢如琢看着一下子变得空荡的厅堂,对那人道:“本店都是小本买卖,公子来吃饭的话自然是举双手欢迎,若不是的话,那还要请教一下小店在何时得罪过公子竟让我这店里的生意都做不成了?” 这时只听旁边的衙役喝道:“我们公子都还没发话,哪有你抢先的份儿,懂不懂规矩。” “呸!你们懂个屁规矩,整天仗着县老爷的势为非作歹,还有脸跟别人讲规矩,也不怕烂嘴!” 谢如琢的目光一下子被地上被困的女子吸引了去,只见她长着一张瓜子脸,肤色白皙,露出来的发丝乌黑,一张嘴说话,脸颊边便泛起两个酒窝,虽是跪着的,也依然能看出体态纤细,这样一番打量下来,这女子样貌很是不俗。 原本用布巾捆好的头发现在散开了,奋力挣扎间差点把押着她的衙役撅了过去,可见很有几分力气。 是个泼辣的小美人。 男子正要同谢如琢说话,听得女子的声音,顿时气了个倒仰,抖着手指道:“好你个何西施,你把本公子眼睛打成这样了,我还没拉你告官,你倒好还在这里血口喷人。” “我呸!”女子讥讽道:“还告官呢,不过是自家屋子前门进后门出,你倒是说说怎么个告官法,是让吴县令把你这个纨绔关在家里闭门思过,还是让你爹把民女我拉去打五十打板,打死了好一方草席扔到坟头为你解恨?”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吵得如同斗急眼的公鸡,不可开交。 本以为有什么大事儿的谢如琢,此时已经往边上退了三步,搭着珊瑚的肩膀绕有兴致的欣赏这两位的口水战。 等男人吵累了,终于想起了来这里的正事儿,迫不及待的找掌柜。一扭头,却发现这家店的掌柜正和丫头一起靠在墙边上嗑瓜子。不仅如此,被他发现之后,还淡定拍了拍身上的瓜子壳。 吴公子顿时又气了个倒仰,只觉得今日异常倒霉,接连在两个女子手里都没讨到便宜不说,还生生挨了何西施这个泼辣婆娘一拳。 谢如琢不慌不忙的问道:“吴公子可口渴?要不要喝些店里的茶水,润嗓化痰十分有益处。” 被迫说了好些话,吴珂确实也渴了,听了这话,顿时泄气的摆了摆手。 谢如琢冲珊瑚使了个眼色,不一会儿,放了两壶茶在桌子上。 他长长灌了一壶水进去,才后知后觉的想起来问道:“你怎么知道我姓吴?” 谢如琢笑道:“这得归功于您二位,我现在不仅知道你是县令家的公子,还知道你在城东柳树下与人嬉闹时打翻了这位姑娘的豆腐摊儿。让我感到困惑的是,我这“有匪君子”乃小店一家,可不是那断案的公堂,不知吴公子何故上门来?” 吴珂道:“我正要问你,你那日说我会有一灾,可我这一个月光去了永州都去了两趟,也没见有什么事儿,到是今天好不容易刚回来与友人相聚,凭白无故便遭何西施这疯婆娘一顿殴打。我今天专门把人带过来,就是给你看看,你说的那个灾,是不是就是她?” 谢如琢想笑但是强忍着,这吴公子的脑袋简直是一根筋儿,平白多了些傻气。 被叫何西施的女子瞪着眼睛就骂:“好你个吴珂,你说谁是疯婆娘呢,你再给老娘说一遍?” 她转眼又向谢如琢扔来一个炮火:“还有你,大姑娘家好好的店不开,却学那桥底下的瞎子,没得事儿净空口说白话骗人。你们要是真能算那么准,早算准自己大富大贵了,还用得着这里对他这个纨绔毕恭毕敬。” 谢如琢都愣了,这位何西施的个性过于刚烈,逮谁咬谁,实在是不好惹,难怪能把吴珂这样一位壮汉气成这样。 她对吴珂道:“吴公子,卦象不是玄学却又胜似玄学,会随着时移事易发生改变,准不准的有时候更得看求卦之人的内心。至于你的小灾是谁,没有人知道,总归受得也不是大伤,你一堂堂县令之子又何须因为我一句并非绝对的话,去为难一个艰难谋生的女子呢?” 她话音刚落,何西施向她投来一个诧异的目光,想说什么反驳的话,却没说出口,整个人也不再像刺猬一般,一下子安静下来。 见她这样,吴珂顿时有种自己在仗势欺人、以强凌弱之感,分明自己才是被打的那个,现在却怎么还愧疚上了! 门外的海贝畏手畏脚的不敢进来,显而易见的是害怕被屋里的衙役抓走。吴珂一见,更闹心了,他一挥手,烦躁的吩咐身边的人:“本公子才不与她一般见识,放开她,让她走。还有你们,你们也走,都走,都走!” 他一发话,手底下人很快走了个干净,但何西施才不听他的,被珊瑚拉起来之后,找了旁边的杯子倒了水喝,连喝水的时候也没给他好脸色。 他自觉无趣,起身道:“你不走,我走!兄弟果真没说错,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 说罢,他迈步就要离开,这时却听屋内两位女子异口同声道:“慢着。” 谢如琢同何西施的目光在空中短短的交汇,何西施率先移开目光,伸出手对吴珂道:“吴大公子,我今日辛辛苦苦做好的豆腐全没了,损失的钱和豆腐够我嚼用几天了,你说这钱我是找你要呢,还是去县衙找吴老爷要?” “何西施,你不要仗着本公子好脾气,欺人太甚!” 吴珂面带怒色却又不想再与她纠缠,只得自认倒霉的从钱袋子里拿出一锭碎银子扔在她手上。 身后谢如琢笑眯眯补充道:“吴公子,那您看看我这“有匪君子”的账目又怎么个算法呢?” 吴珂夹在两个女子中间,顿时觉得脑仁儿突突的疼,他今日当真是鬼迷了心窍才惹了何西施,又来了这黑店。他黑着脸把钱袋子一股脑扔给谢如琢,头也不回的三步并作两步离开了,那速度快得身后跟有鬼追一样。 第25章 本官记得谢姑娘是小屋村…… 他走后, 谢如琢收起钱袋子掂了掂,露出满意的笑容,末了, 对形容有些狼狈的何西施道:“后院有水,姑娘若是有需要, 尽可去梳洗一下。” 哪知何西施并不领情, 直戳戳道:“我是个粗人, 不在乎这些。今日多谢你帮我说话,日后你若是需要豆腐,只管差人去城东桥下与我说一声, 给你便宜价。” 她用手顺了顺头发,从新用布巾把头发扎好,继续道:“你先忙着,我走了。” 等到何西施的人影走的差不多看不见了,海贝才松了一口气,对谢如琢道,“掌柜的,你让我去王家找王老爷,但是王老爷不在, 说是去别人家喝酒去了。” 她捂着胸口,一副受惊的模样:“这位吴公子也太凶了, 我生怕他会将咱们的铺子给砸了。” 珊瑚瞪了他一眼:“胡说八道什么呢,店里好好的, 掌柜的也好好的。再说了谢姑娘这么厉害, 就算吴公子真的要砸店,她也一定有办法。” 谢如琢站在旁边跟一个局外人似的,摊手对两个丫头道:“你们别这么看我, 就算吴公子今天把我外面的招牌都给我砸了,其实我也拿他没有办法。” 海贝就看的比较悲观:“自古以来都是民不与官斗,别的不说,就说说咱们王老爷,他可是叱咤雾城几十年的人物,遇到吴县令不还是得好好的当菩萨供起来。” 谢如琢忍不住给了海贝一个大大的赞赏眼神儿,这丫头看起来粗犷,实则内心倒是对着人情世故看得透彻,她拍了拍两个丫头的肩,嘱咐:“所以呀以后遇着官府的人,只要他们不找麻烦,就不要给自己惹事儿。” 然而生活总是出其不意的给人惊喜,有钱有势的人不一定是真正的仗势欺人,没钱没势的人未必都安好心。 进入五月,雾城又迎来了十天九湿的阴雨季,晾在外面的衣裳好些天了收进来还是湿的,店里都是姑娘家,衣服都是要勤换洗的。谢如琢在后院里弄了个炉子,外面罩着一圈铁网,总是晾不干的衣服放在上面烘一会儿,潮气就去了个干净。 衣服的事情好解决,院子里有两袋用来提鲜的干货没有及时往屋里搬,有些受潮了。 谢如琢拉开袋子,里面传来一股子霉味儿,她伸手把里面的掏出来,有些经过雨水的滋润,已经生芽了。 她眉头一皱,起身拍了拍手上的霉灰,对珊瑚道:“这两袋干货都不要了,扔了吧。” 珊瑚一脸心疼:“掌柜的,这些都是您亲自挑选买回来的,买的时候花了那么多钱,要不我们把它洗干净了用炉子烘干?扔了多可惜啊。” 谢如琢何尝不知道这些都是好东西,但是不能要就是不能要,她向来笑意盈盈的脸上尽是严厉:“开食铺的最不能忽视的就是食材问题,你洗得掉上面的脏东西,洗得掉里面的毒素吗?洗不掉的话,一旦做进菜里面,轻者腹泻,重者中毒。吃食上面,绝对不能有一点大意。” 许是她脸上的神色过于严肃,一向稳重的珊瑚眼眶竟有些发红。 谢如琢刚要说什么,头一偏见门口进来一个人,她示意海贝出去招呼,正要同珊瑚接着刚刚的话题聊下去,却发现自己不知道从何说起了。 气氛正凝滞间,海贝却又去而复返。 谢如琢见她脸板的像个夫子,不由朝外面看了看,转而问她:“这是怎么了?” 海贝吞吞吐吐解释道:“掌柜的,外面那个人根本就不是来吃饭的。” “不吃饭?不吃饭来我这食铺做什么,何况外面还下这么大雨,难不成是专门来坐坐的?” 海贝摇头,话里话外带着显而易见的厌恶:“谁知道他怎么找到这里的,八成是听说了小姐来过这里,闻着风儿就跑来了。” 谢如琢不由问道:“外面那人是妍儿的熟人?” 海贝靠近一步,压低声音解释:“是小公子的生父。之前小姐未出阁的时候,有老爷坐镇,打得他不敢来城里。现在许是听说小姐嫁人了,又跑出来祸害人了。” 小公子的生父……那不就是被她一脚踹进河里的络腮胡子? 谢如琢想了想,对海贝道:“上门是客,我去会会他。” 前厅里,络腮胡子正在摆弄桌上的六转灯,许是看着新奇有趣,他看了又看,见四周没人便打算不动声色的将灯装进怀里。 谁知他才刚刚拿起,身后便响起一道悠悠的女声:“哟,偷东西呐,胡公子改行行窃了?” 这声音淡淡的,轻飘飘的响在头顶,络腮胡子手一抖,六转灯啪一声,掉在地上,碎了。 络腮胡子立刻拍桌发怒,率先指责:“你胡说八道什么,都怪这店上菜太慢了,我不过是拿过来把玩把玩,就这么让你吓掉了。” 他高声叫道:“掌柜呢?掌柜的出来,这人把你们店里的灯摔坏了,我亲眼所见!” 谢如琢被他叫的头疼,眉头一皱,不耐烦道:“你叫什么叫,再叫我就报官了。” “好啊,你去报官,老子会怕你个小娘们?" 络腮胡子真是生动诠释了什么叫人贱无敌。 谢如琢活动了一下手指,冷笑道:“看来小屋村的河水并没能洗去你满脑子的废料,早知道如此,我那时候可就不是一脚的事情了。” 络腮胡子一下子愣住了,指着谢如琢结巴道:“你......你是小屋村那个算命的小丫头?” 那一脚让给他带来了好些日子的心理阴影,以至于他再也没去过小屋村。但是那个丫头在他印象中是个矮小干瘦又凶悍的,和眼前这个妙龄小娘子简直判若两人。 “知道了还不滚?”谢如琢脸色如霜。 妙龄少女盛怒之下粉面桃腮,自有一番怜人风情。胡子心下一松,色壮熊人胆,晕陶之际还妄想着能否揩一把油,猪手伸出去尚未到挨到谢如琢,便被人一把扯住袖子,几下功夫,一双手便被一根粗麻绳捆得结结实实。 这绳子是刚刚在查看后厨那些干货的时候,谢如琢解开来放在一边的,方才出得关厅,顺手拿了一根在手上,这就派上了用场。 谢如琢冷眼看着胡子挣扎惨叫,毫不留情道:“扭送他去官府。” 话说完毕,见屋内可用的人只有两个丫头,皆弱弱小小的,哪是强壮如胡子的对手。略略交待了一句,对两人道:“索性现下店里无客,我亲自去趟县衙吧。” 海贝一听,忙道:“我跟掌柜一起去吧,路上也好有个照应。”她对胡子早已深恶痛觉,见他今日得了教训,大有畅快之感,只恨不得亲眼见了县老爷发落了他才好。 夏日的雨来得急,去得也急,方才还如瓢泼,这会儿却已停了。 县府在城东,从“有匪君子”过去,徒步不过半柱香的时间,海贝在胡子的双手上又套了一根绳子,牵着他走在前面,谢如琢不紧不慢的跟在后面,但凡他有嘴上一有骂骂咧咧,她便毫不客气的从后面补上一脚。 胡子被踹得求死不能,只得恶狠狠的在心中大骂谢如琢蛇蝎不如。眼见着县府的大门近在前眼了,胡子有些慌了,任海贝如何再使劲儿,他也不肯再迈步。 平日里走街串巷实乃小打小闹,若真是进了公堂,那不死也得蜕一成皮的。他本以来两个小娘子不过是吓吓他,路上趁起跑了就了事儿,谁知道这谢家丫头是个铁板一块,又硬又难啃,当真活生生给他拉到了县府来。 谢如琢瞧出了他的心思,嘲讽道:“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呢。软柿子岂有那么好捏?这公堂你今日进也得进,不进也得进。远的不说,单说近的,你打碎的我店里的那个六转灯,价值不匪不说,还是吴公子的心头好,我告你个损害财产总是名正言顺。” 谁不知道县令吴公子的纨绔名声,胡子一听,当下腿软的站都站不稳,冲谢如琢好声好气求道:“以前是我有眼不识泰山,冲撞了姑娘,我赔你银子,赔多少都成,你开个数儿、开个数儿成吗?” 谢如琢并不买账:“有道是要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皆因小人之心防不胜防。但依我之见,既然防不胜防,不如一了百了来得省心。胡公子,要怪就怪你把自己活成了一个小人。” 话音刚落,不远处两扇漆红的大门忽然大开,从里面走出数十个身穿黑红皂衣的官吏,个个腰间悬挂着佩刀,一脸肃然,这些人在县府门外排排站定之后,只见县令吴义察缓慢踱步出来,简单吩咐了几句,这些人便迅速散开了。 胡子怕见官,趁机要跑,却被谢如琢一脚踹到了地上,摔了个狗吃屎。 那边吴县令听到动静,偏头驻足,谢如琢忙躬身行了一礼——她曾在王家喜宴上见过吴县令,两人经由王老爷打过照面。 吴县令颔首,转而理了理袍子,正欲踏进府门,却又想起来了什么事儿,转头往谢如琢这边来了。 吴县令是个很和煦的父母官,但是如果只有和煦,定然也不能执掌一任政事这么久,莫说还与雾城有名的商户关系匪浅。 在得知吴公子经商之后,谢如琢便对这位吴县令越发恭敬。 吴县令左右瞧一瞧,走开两步,低声对谢如琢道:“本官记得谢姑娘是小屋村人氏?” 第26章 听我爹说,去岁有个朝廷…… 谢如琢应道:“县令好记性。” 吴县令笑了笑, 和煦的眼光似有若无的她身上逡巡,接着问道:“那你可曾记得小屋村去岁那一次洪洪水?” 谢如琢不着痕迹的闪了闪眼神儿,眉头一皱, 目光染上几缕轻愁,轻声道:“如何不记得, 家父就是在那场洪水中丢了性命, 草民幸得隔壁叔婶收留捡回一条命, 只可惜叔婶的儿子在洪水中失了踪迹,至今下落不明。” 吴义察也是轻叹了一声,简短安慰了两句, 又道:“那谢姑娘可记得,洪水过后,村里有没有来过什么脸生的人?” 谢如琢心下一动,不着痕迹的看了一眼吴县令,再抬头的时候,脸上一片疑惑:“不知吴县令说的脸生的人是指?实不相瞒,小女子自幼体弱不大见人,跟村子里相熟的就那么几家人而已,除了自家亲人, 其他人对小女子来说,都脸生的很呢。” 吴县令并未回答她, 脸上的笑容变得真切了些,对谢如琢道:“你一个姑娘家家的在外做生意, 须得当心些, 若无事儿,还是早些回去吧。” 谢如琢应是,转而想起胡子的事情来, 转身去找人,却见原处只有海贝一个人孤零零的站着。 待吴县令离开,她才两步并作一步走过去,问海贝:“他跑了?” 海贝沮丧的点头:“他太狡猾了,趁吴县令与您说话的时候,挣开我跑脱了,我不敢高声叫人,又不能把您一个人丢下,就只能眼睁睁看着他跑了。” 谢如琢一个头两个大,只觉得胡子跟个泥秋似的,“跑了这一回,下次再想对付他,可就难了。” 县府前与吴县令的这次谈话,让谢如琢有些不安,总觉得吴县令话里有话,却又不知道他到底想要表达什么。 脸生的人,还是去年的?这谁记得啊。 查案也总得讲究个时效性吧,若真是要找什么人,这会儿也早跑到天涯海角了,还能等到人来捉不成。 夏日渐热,店里的生意不若刚开张那时好,谢如琢盘了下账,算了算盈利再减去要给王老爷的分红,苦笑着发现姜还是老的辣,减去七七八八的开支,属于她自己的银子,所胜无几。 好在王老爷的分红也只用给一年,就算压榨,也仅仅一年,熬过去就好了,熬过去,她便可以自己做自己的主。 想了几日对策,感受外面炙烤的温度,谢如琢决定夏日以素食为主,顺便推出了解暑冰碗甜品。 冰碗甜品这种东西,对谢如琢来说,像是穿越给她开的外挂。这里的人并不如何懂得享受,而她前世又是网红餐饮店的老板,对这种卖相好又解暑的冰碗,不要太擅长,唯一美中不足的是这里的村料有限,无法做出那么多花样出来。 即便如此,夏季的各种果蔬刨冰林林总总加起来,也有十几种了。这些冰碗颜色好看,吃起来冰爽又可口,谢如琢一点都不担心销量。 她做了几碗,又差人搬了张桌子放在门口,整整齐齐的摆放着颜色各异的冰碗,有人看着喜欢,一问这一碗得一两银子,惊得直瞪眼。 但日头在天上晒,终究抵挡不住诱惑,花了一两银子买了一碗,一口下去,只觉得清甜爽口,解暑又解腻。 不一会儿,摆出来的那几碗便被抢购一空。 海贝兴冲冲跑进来,脸上被日头晒得发红,激动道:“掌柜,冰碗卖完了,外面还有人排队,问咱们还有没有。” 谢如琢扒桌子上画图,闻言头也不抬:“没有了,每天五十碗限量供应,想吃的话明天再来。”. 海贝应了一声,转身跑出去了。 珊瑚见状忧心道:“那这样,岂不是少赚了许多银子。” 谢如琢画得不满意,从怀中掏出了那支一直藏在怀里的签,当成直尺用,比着画了几根直线,见画出来终于有棱角了,才抬头对珊瑚道:“放心吧,银子不会少赚的。” 珊瑚有些失落,复又听谢如琢道:“后头还给你们留了两碗,其他的你找个食盒装起来,跟我去一趟胡家。” 珊瑚一听要去胡家,脸上多了几丝兴奋之色,“哎”了一声,“我瞧着掌柜昨日做的那道素酿丸子也极好,要不要一起带上?” 谢如琢抬头看了她一眼,点点头:“带上吧。” 还未走至胡家铁铺门前,便感觉滚滚热浪迎面而来,开铁铺就是这点不好,夏日天气热了,人在炉前就格外的遭罪。 胡掌柜脖子上搭着一条巾子,上面早已被汗水浸透,黑红的脸已经看不出来是被炉子熏的还是热的。 谢如琢走上台阶,对胡掌柜道:“大叔,歇歇吧,这么热的天,当心中了暑气。”说着从食盒子里拿出一份冰碗端给他。 胡掌柜正渴了,碗里的冰还冒着凉气,下面点缀着红色的西瓜十分有食欲,便毫不客气的三两口吞吃了。 吃完抹了一把嘴,只觉得一股凉气从嗓子眼里通往五脏六腑,整个人都凉爽无比。情不自禁赞道:“丫头,好手艺。” 谢如琢笑道:“您喜欢就好。” 胡掌柜把人往屋里赶:“这里太热了,你们去屋里坐吧,妍儿这几日也一直盼着你来,正巧你们一处说说话。” 谢如琢进了里屋,发现这么热的天,妍儿竟然躺在床上,而胡秀林竟然也在。 她将两人来回打量一番,见妍儿气色还好,不禁关心道:“这是怎么了?”3 妍儿温温道:“不妨事儿,只是近日胃口不好总也吃不下饭,都怪胡哥哥太小题大作,老是让我躺着,哪有那么娇气。” 胡秀林眼中的王妍儿自然是千好万的,且他从来不在别人面前说妍儿一点不好,只憨笑着望着她,只把妍儿望地两颊生晕。 谢如琢挑挑眉:“看来我来得不是时候,那我走?” “来者是客”胡秀林忙道:“你们也好久没在一处说过话了,我去外面帮帮爹。” 待坐定,谢如琢还未说话,珊瑚便迫不及待的将食盒打开,拿出冰碗并一份烧好的素酿丸子来,摆在小几上。 谢如琢将欲出口的话只好转了个弯儿,对王妍儿道:“店里新出的冰碗,特意带来给你尝尝,还望王大小姐不吝赐教。” 王妍儿一见便喜欢上了,激动的让珊瑚拿过来给她尝尝。珊瑚也是伺候她伺候惯了的,当下便用勺子挖了一勺喂到跟前。 为防着冰碗化了,特意用一张小棉被包着,里面的凉气还是很足的。感受到那股冰冷,王妍儿刚刚张开的嘴巴又急急的闭上了,扭头推开了珊瑚。 谢如琢与珊瑚皆是一愣。 只见王妍儿叹了口气:“这次该是我没有口福了。”她摸了摸肚子,“大夫交待不能吃凉性食物。” 谢如琢顺着她的手看去,讶异道:“有喜了?” 难怪这大热天的,她还在床上躺着,想着方才两人那腻歪的样子,真是甜到化也化不开。谢如琢由衷为她高兴:“那可得好好养着,我看胡家大哥疼你疼得紧。” 王妍儿羞涩的点点头:“我娘也这么说。前些日子他陪我回娘家,我娘可高兴了,尤其是我爹,一口一个贤婿,想当初他还不待见胡家哥哥呢。” 谢如琢自然不会跟她一起说王家父母的不是,拉着她的手道:“如今这样正好,也不枉他当初三番五次的去村子里找我了。” 说到这儿,王妍儿突然想起个事儿来:“谢妹妹,去岁你在小屋村可有见过生人?” 谢如琢手上一顿,反问道:“为何这么问?” “听我爹说,去岁有个朝廷钦犯一直没伏法,现在极有可能藏在雾城,现在吴县令得了上头的指令,正在全力搜捕呢。” 谢如琢不以为意:“朝廷钦犯跑来雾城做什么,这里除了山就是水,又不同江物产富庶,也不临边界。再说了,雾城那么大,也不止一个小屋村呀。” 王妍儿摇头:“我也不知道。这件事儿是我回娘家的时候,偷偷听我爹爹说的,谢妹妹你可千万不要对别人讲。” 谢如琢明白,保证道:“你放心吧,我知你好意。我也许久没有回家了,这两天正好回家看看。” 从胡家回去的路上,谢如琢想了一路,思绪反反复复在“去岁”、“朝廷钦犯”、“生人”之间来来回回的跳,她不欲想这些许,但是吴县令那日问她小屋村,绝不是一时兴起。 那如果真的跟小屋村有关的话......谢如琢顿住脚步,难道是谢宜修? 她反反复复的想,能匹配到的只有谢宜修了,但是事情真的有这么巧?她顺手救起来的一个人,就是朝廷钦犯? 谢如琢摇头,应该不至于。而且据她所观察,谢宜修根本不是什么大奸大恶之人,这么多年,自问看人的本事还是有一点的。 虽如此想,待她回到“有匪君子”之后,已经决定明日回趟小屋村了。 夜里沐浴的时候,谢如琢顺手脱了衣服搭在架子上,刚挂上去,有东西从里面掉了出来。她弯身捡起,才发觉今日去胡家铁铺竟然把这张图纸忘记了。 她顺手把图纸放在一边的桌子上,转身进了里间沐浴。 夏日的洗澡水偏凉,不能泡太久,而且这浴桶也小,难以伸展。没过多会儿,她就起来了,擦完水汽之后慢慢穿上里衣,边穿边想,等她有钱了,一定要专门打造一个舒适的浴房。 待扣好衣服出来,赫然间发现房内多了一个人。 第27章 一个被至亲掩护逃命的…… 古朴的雕花窗棱下, 站着一个人,来人背对着她,一身黑色的夜行衣勾勒出不可多见的好身材, 颀长又充满力量,头发高高束起, 背在身后的双手中拿着一张眼熟的纸。 谢如琢乍然往后退了几步, 待发现这背影有几分眼熟之后, 忍住冲口而出的尖叫,扶着挂衣服的木架惊魂未定,压低声音吐槽:“大半夜的, 干什么装鬼吓人。” 刚刚洗完澡的后背,生生又给他惊出了一身冷汗。 谢宜修转过身来,意外撞见了一幅美人出浴图。 她的头发还湿着披散在肩上,从背后溜出来几缕晃在身前,发梢的水洇湿了身前的一大块儿,夏季的衣衫大多轻薄,透出里面的肌肤,竟比白色的里衣还要再亮上三分。 里衣下的四肢分外纤细,从外竟然看不出轮廓, 更显腰身那里不盈一握。 谢如琢的脸色很不好,苍白中带着几分惊吓晕开的微红, 映照着那双因为薄怒而分外清亮的眼睛,整个人差点原地自燃。 她愤怒的翻了个白眼:“看什么看, 给老娘转过去!”边说, 边去床头摸出她的外衣穿上。 谢宜修微微嗤笑一声,面上浮起淡淡的不屑,淡定的转开目光, 背着灯的耳廓却无知无觉的红了个彻底。 穿好衣服,谢如琢找了个凳子坐下来,边擦头发,边看向窗边一幅做贼模样打扮的人,没好气道:“说吧,深夜拜访,有何贵干?” 谢宜修皱着眉看她大力揉搓头发,像是跟这三千青丝有仇一样,殊不知,谢如琢是把这万千烦恼丝当成了谢宜修,狠狠的揉搓出气。 揉了一通之后,发丝有了半干,心里那点怒气也没了。脑子清醒下来,她方才道:“我原本打算明日回家一趟,可巧 ,今晚你来了。” 油灯微暗,谢如琢拿起盒子里的剪刀,剪了一截灯芯。 那个放日常用具的盒子里,除了剪刀之外,还放着一张纸并一支笔。纸笔上面已经有了细细的微尘,可见已经准备了许久了。 谢如琢放完剪刀,顺手把纸笔抽了出来递给谢宜修。见他伸手接过,她顿了顿,抬头打量他,斟酌问道:“哑疾治的如何了?” 谢宜修写字的手一忽然停滞,自动略过这个问题,飞速写道:“回家做什么?” 这个问题一下子夺走了她的主动权,因为她回去就是想问谢宜修的来历,但是她曾经说不问彼此来历的时候,说得又是那般的痛快。况且,如果他真的是吴县令口中的朝廷钦犯,那她这个妹妹又该如何自处? 谢如琢斟酌道:“最近听说了一件事儿。” “据说雾城里藏了一个朝廷追捕的犯人。” 谢宜修眼神淡淡的,表情也无甚波动,静静的看着谢如琢,示意她往下说。 谢如琢也是无时无刻不在观察着谢宜修,见他这般反应,不知为何,心里好似落下了一块大石头。 她渐渐与他讨论起来:“吴县令说起来的时候,前阵子还问我去年洪水前后有没有看到过陌生人。” “那我当然说没有啊。” 她慢慢道:“说来也是好笑,话里话外总觉得这个人藏在小屋村,也不知道他们到底是发现了还是没发现。” “你说呢?” 头发丝未干的水滴落在谢宜修撑在窗棂的手背上,滑滑的、凉凉的。 谢宜修浅浅一笑,撑着她的头将她囫囵着转了个圈,两人面对着,他将手中的那张纸伸到她面前:这是你画的图? 纸上形色各异的形状,有星星、有月亮、有花鸟虫鱼、有元宝如意、甚至还有中国结。 谢如琢点头:“是我画的,用来做模子的——你不要转移话题,我问你问题呢。” 她欲伸手去抢,却被谢宜修死死按住,奈何身高差距实在悬殊,只得放弃。 谢宜修另一只手灵活的将图纸折好收进怀里,谢如琢急道:“我打算请胡家掌柜帮忙做一套模子出来的,这是做冰碗的模子,你又没用!” 挣扎间,只见谢宜修又丢来一行字:我也要吃冰碗。 谢如琢一脚踩在他脚背上,只觉得谢宜修怎么跟变了个人似的难缠。 转念又一想,她平日不在家,家中诸多事宜确实还靠他辛苦打理,便收了些脾气:“那你倒是放开我。” 大半夜的,万赖俱寂的时候,谢如琢重新挽上头发,去井里捞冰镇的蔬果,搭配着做了一碗后,又往上面浇了牛乳和蜂蜜并熟芝麻。 她在厨房里忙碌,谢宜修就站在门口当门神,待冰碗做好了,谢宜修不等她讲,自然而然端过来吃了。 吃完冰碗,这货又在厨房搜罗了一圈,活像个几百年没吃过饭的人一样,他一经过,所到之处,碗光盆空。 谢如琢已然没有再和他聊天的兴致了,只想让他赶紧滚。 第二天,海贝哭着来找谢如琢,说家里昨天夜里遭了贼了,后厨里的熟食瓜果都被人偷走了。 谢如琢听得嘴角抽抽,想解释,却又无从开口,只得暂且作罢。 哪知这谢宜修跟点卯似的,夜里时辰一到,又无声无息的坐到了店里。他倒是没像昨天那么客气,而是一头扎进了厨房里。 过了一会儿,忽听得厨房里一阵叮铃哐啷,伴随着海贝的呵斥声,笨重的打斗声此起彼伏。 谢如琢呆在房里盘账,被这声音打断了思绪,乍一想起白日里海贝的哭诉,喃喃道:“这丫头不会在厨房里守着吧。”来不及她细想,迅速奔至厨房。 厨房里海贝拿着一根棍子,闭着眼睛冲谢宜修一顿乱挥,嘴中阵阵有词:“我打死你个小贼——” 海贝的身材在姑娘家中算是十分结实的,不然王妍儿当初也不会把她给了谢如琢,但是在谢宜修面前,就如同蚂蚁大象,且谢宜修又是个不好惹的。 谢如琢刚至门口,才发现谢宜修不知何时又跑来了店里,此时冷着一张脸。失了耐性的他,此时十分桀骜,手掌离海贝的的脖子堪堪只有半寸的距离,他那一掌拧下去,海贝不死也得残,惊得谢如琢赶忙大叫:“住手!” 睁开眼睛的海贝被谢宜修的气场吓到脸色惨白,手一松,棍子砸到自己的脚上,死死憋着也不敢出声。 谢如琢上前把她揽在怀里,拍拍她的背:“没事儿了别害怕,这是我兄长,来厨房找点吃的。你快回去让珊瑚给你脚上上点药,好好休息。” 海贝哆嗦着走了。谢如琢转头来无声的用目光谴责他。 后者心情也不甚美丽,冷着一张脸,转身往外走,走之前还没忘记把刚刚翻出来的包子带上。 谢如琢把凌乱的厨房收拾好,转身锁上门回房间,上台阶的时候,蓦然发现她房间的窗户下面,放着一个木盒子。 她抬步走过去,打开一看,里面整整齐齐放着一套木头雕出来的模子,花样正是照着她画的图纸来的,一样都不少。 皎白的月光在院子里洒下一片清辉,谢如琢欣赏了好一会儿,眼里渐渐盈满了笑意,抬起头来四下望望,却并没有看到谢宜修的身影,人该是早跑了。 ...... 因着冰碗的缘故,日头才升到中午,店外面便排起了长龙,都是慕名而来想尝一尝鲜的。 冰和料都是早早准备好的,只管往碗里装就好了,这可比大热天炒菜省事多了,为着添点颜色,谢如琢还在冰碗上面放了一小丛薄荷,配上各式各样的冰花,看着越发清新淡雅。 店里有人道:“掌柜的审美造诣不俗,这冰碗做得颇有特色,有种“空山新雨后”的味道了。” 难得在雾城遇到个会吟诗的,谢如琢兴致起来,便接了句:“可惜现下是仲夏,非初秋,不然便有幸合了意境了。” 那人冲谢如琢抱拳:“仲夏正好,自古秋来多事,还是仲夏好啊。” 谢如琢笑吟吟:“雾城自古以来都是远离纷争的净土,何来多事之说。” 旁边一男子道:“掌柜的竟然不知道?现在城里都传开了,去岁准远大将军造反,今上下令满门抄斩,听说行刑那日突逢大雨,那血染红了半条护成河,真真是血流成河了。” “可不是,你说这准远大将军击退了多少敌军啊,保家卫国又得今上信重,怎么就突然想不通去谋反呢。” “要我说啊,还是权力惹得祸,有道是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那不想当皇帝的将军也不是好将军呀。” 谢如琢听此谬论,觉得好笑,但是从逻辑上来讲,好像也并没有什么毛病。只是这样议论政事还直呼皇帝,好像是件很危险的事儿? 她好心提醒:“传闻不一定可信,非局中人怎可轻信局中事,诸位还是注意一下言行吧,省得给自己招了麻烦。” 堂里的人哈哈笑道:“我们雾城本就天高皇帝远,这都是去年的事儿了,现下才传到我们这里来,大家都议论开了,掌柜的不必担忧。” 谢如琢笑笑,不再说什么,其实她也挺喜欢这种言论自由的感觉。 只听有人继续道:“不是说准远将军小儿子的尸体没找到吗?听说是借着护城河涨水,被人掩护着逃走了。” “不是吧,那河里可都是他亲人的血啊......” 一个被至亲掩护逃命的人,跳下被至亲之血染红的河水里,只为求得一线生机。谢如琢单单听来,都觉得窒息和绝望。 如果这人真的能活下来,想必这也是一辈子的噩梦。 第28章 我方才见着吴县令带着好…… 近来城里因为准远将军谋反一事儿, 议论声是沸沸扬扬,之前听说有逆贼藏在雾城,可这么些天了也没听见什么确切的消息。 谢如琢带着海贝去外面采买些新鲜食材, 见大街上人潮拥挤,皆往一处去, 两人也凑过去看了看, 一读之下, 竟然是悬赏通辑令。 文书上写着,若是有发现来历不明人士,一经举报核实, 悬赏白银千两。 海贝挎着篮子咋舌:“咱们一个月辛辛苦苦,顶多能挣几百两银子,这仅仅提供一个消息,就能得上千两,也不知这逆贼到底是什么人。” 远处有官差打马经过,路人纷纷避让,谢如琢伸手扯了她一把,漫不经心道:“管他什么人呢,不闻不问不看, 做好自己的事情,才是最重要的。” 两人走过城东桥头, 拱桥下面的柳树下,绿树荫荫, 垂下来的柳丝掩映着一方小小的豆腐摊儿, 摊子果真很小,来往的客流却很是可观,甚至还排起了队。 海贝道:“那好像是上次来咱们店里的那个何姑娘。” 谢如琢站在桥上吹了会儿风, 见何西施双手莹润,豆腐也白嫩异常,两两相较,竟是极为赏心悦目,遂对海贝道:“好久没吃豆腐了,今儿也买点豆腐回去尝尝,回头再做点冰镇豆花,也好换换口味。” 说罢,正抬步往下走,只听小小的豆腐摊儿蓦然吵闹起来。 海贝第一时间当耳报神:“掌柜的,那人好生孟浪,何姑娘给递给他豆腐,他竟不由分说去握何姑娘的手,哎呀——” 谢如琢的视线被柳叶挡住了,还没来得及拨开,便见海贝突然间捂上自己的脸,惊声道:“何姑娘把豆腐摔他脸上了。” 谢如琢好笑的把她的手扯下来:“又不是摔你,你蒙着脸做什么。” 海贝喃喃:“何姑娘好凶啊。” 谢如琢被她的表情逗笑了,淡淡道:“一个貌美女子独自守着小生意,若不学得凶悍些,岂不是人人见了,都要上来欺负一下。何姑娘这样正好,最起码别人见了,稍稍会忌惮一二。” 海贝道:“掌柜说得有道理,难怪上次何姑娘对着县令家的公子,都不带怕的。” 她话音一落,忽然不知从哪蹿出一队官差来,团团把豆腐摊围住,为首的官差利落的把方才那位轻薄男子捆起来提到一边,让出了中间那条路。 只见吴珂从后头走了出来,少爷脾气很不耐烦,揉着手指卡察响:“我当是谁在大街上闹事儿呢,怎么着,恃强凌弱很有意思?把他给我捆了送回县衙交给县太爷处置。|” 他脸一垮,眼睛警告的扫视着四周,粗声道:“我倒要看看,光天化日之下,谁还敢做出此等霸蛮行径来,再让小爷看见,统统请到县衙喝茶去。” 吴珂的话很有威慑作用,除了真正要买豆腐的,其他或多或少想占便宜的,都脚底抹油一般的跑了。 谢如琢此时才走下桥去,笑眯眯拍掌赞许道:“好一个英雄救美,可是解了何姑娘好大一个麻烦了。” 吴珂眼眶的乌青早好了,衙役给搬了凳子放在树下,边赏景边吹风,过得好不惬意。 或许是谢如琢说得话让他听着高兴,连带着看谢如琢,也没那么碍眼了,只翘起耳朵听着摊上的动静。 可惜何西施对他不理不睬,利落的掀起搭在豆腐上的白纱,直问谢如琢:“姑娘要多少?” 谢如琢给她比划了一下,何西施手起刀落切了一大块给她包好,又从旁边拿了一包豆干出来递给海贝:“拿着吧,这豆干我自己做的,就当是抵那日的茶钱。” 吴珂这时插话道:“我瞧着那豆干也不错,给我也包上一份吧。” 何西施顿时一个眼风扫过来,不咸不淡道:“我家豆干粗鄙,不合您口味,你去别家看看吧。” 吴珂偏偏不走:“你都不给我,怎么知道这豆干不合我口味,我看这豆干做工精良,色香味俱全,想必十分美味,掌柜的开门做生意,不要这么小气。” 谢如琢绕有兴致看两人,一本正经的补充道:“可不是,生豆干做得如此精良,以至于能让人一眼看出煮熟了之后的要样子来。要我说啊,豆干是好,但是却不及制作豆干之人万一。吴公子,你觉着我说得有没有道理?” 向来彪悍的吴公子莫名其妙的扭捏起来,眼神躲躲藏藏朝着何西施飘过去,却被何西施狠狠的瞪了回去。 何西施做惯了粗活的,手中的刀不轻不重的往案板上一立,雪亮的菜刀堪堪对着吴珂的方向,只听她冷声道:“吴公子让让,民女要收摊了。” 谢如琢两人回去的路上,海贝拎着豆腐,抱着豆干深深吸了一口豆香,对谢如琢道:“何掌柜的手艺就是好,不过我怎么觉得吴公子怪怕她的。” 谢如琢反问她:“你不是也怕她吗,方才还说人家凶悍。” 海贝脸一红:“我现在觉得她挺好的,有借有还的,还给了咱们豆干,再说了,掌柜的您不是说她凶悍是迫不得已嘛。” 谢如琢笑她:“一包豆干都给你收买了。你能觉出她的好来,那别人自然也能呀。有时候怕一个人,除了因惧其威势之外,也有可能是喜欢。” 海贝“哦”了一声,总结:“那我肯定是喜欢掌柜您。” 谢如琢一个趔趄,不错不错,这丫头学会闻弦音知雅意了。 刚转过一个街角,吴珂从后面追上来了,对谢如琢道:“谢掌柜,我知道城里有家酒楼不错,方便去坐坐?” 谢如琢看他走得满头大汗,想来是件急事儿,但是细细一想,自己与吴家可从未有什么过多的牵连。 她转头笑道:“吴公子可是忘记了,我自家就是开食铺的。” 吴珂大手一挥:“你那里好是好,就是有点远,还是在这附近找个地方坐坐,说话方便。” 谢如琢置身街上人流中,吴珂的身份又十分打眼,她见四周楼宇通透,人也多,便点点头:“还请吴公子带路。” 吴珂就近找一家酒楼,一坐下,便开门见山:“谢掌柜的确有几分本事。” 谢如琢拿着茶的手一顿,暗自打量他一眼,疑惑不解:“吴公子何出此言?” 吴珂道:“今日你在桥头柳树下那一番话,说得镇定无比,该是早就料到了我会与何姑娘两情相悦吧,仔细一想,从你头次开业那天算起,到后来我与何姑娘相识,竟一切都被你的卦签算准了。” 谢如琢不说话,只静静喝茶。 吴珂见她反应平淡,继续道:“既然谢掌柜是能窥破天机之人,想必定然知道如何才能让我与何姑娘喜结连理吧,既然如此,不如就再起一卦,我必有重谢。” 这酒楼茶一般,只位置还不错,从二楼往下望去,车水马龙好不热闹。 谢如琢嘴角一弯,想起胡秀林与王妍儿来。 她放下茶杯,对吴珂道:“吴公子乃县令公子,我本应该尊你,但恕我直言,公子的话实在不妥当。” “据我所见,吴何姑娘看着可不像是与公子两情相悦的样子,这世道女子不易,何姑娘孤身更甚,既然公子喜欢何姑娘,可得多为何姑娘想想。” 吴珂理了理身上的衣裳,嘴角露出一抹笑来:“那是自然。虽然现在她还没有喜欢我,但假以时日,未必不会。” 谢如琢点点头:“吴公子如此想,那自然是好。” “那谢掌柜什么时候再起一卦?” 谢如琢替吴珂满上一杯茶,茶烟袅袅中,只听她道:“我早与公子说过,算卦只能算一时,所有的事情都会随着人的变化而改变,与其求助于虚无缥缈的卦象,公子为何不求助于自己。” 吴珂一愣:“求助于我?” 谢如琢道:“公子惩恶扬善、怜弱惜贫,又有侠肝义胆,怎么不能多些自信,自信能赢得佳人芳心呢?” “你对本公子倒是了解。” 吴珂自小被人奉承着长大,成年之后又与人一同经商,在这雾城,可以说是有地位,有人脉,又有钱,这些奉承的话出自别人嘴里会让他觉得小人,但是出自有几分真本事的谢如琢眼里,平白激起他心里一股天将降大任与斯人也的豪迈。 陶醉了一会儿之后,他招来店小二结账,对谢如琢道:“既然谢掌柜这般自敛,那我也不为难你,以前的不愉快就一笔购销,只是日后免不了有需要谢掌柜帮忙的地方,还希望不要以今日的情由来敷衍本公子。” 吴珂走了,谢如琢头疼了,这就是一出纨绔二世祖看上家贫小孤女的故事,放在话本子里,妥妥就是反面教材,好在现在只是剃头的挑子一头热,只盼着吴公子过阵子兴趣一减,忘记这件事儿,对谁都好。 之后几天见天都下雨,屋子里的潮气弥漫,被子衣裳摸起来都湿湿的。可即使天气不好,谢如琢每每早上醒来,总能在院子里找到某个人造访过的痕迹,尤其是厨房。 海贝每日早上起来见空空如也的厨房,从惊到吓再到麻木,适应的不比谢如琢差。干活更加卖力的同时,忍不住跟谢如琢私下里抱怨:“怎么掌柜的哥哥这么喜欢夜里来,偷偷摸摸的跟见情人一样。” 谢如琢果断站在她一个阵营里疯狂吐槽:“哪能呢,要是有人能看上他,我可真是欢喜的要跳上房顶给他跳支舞来庆祝。” 说完笑完,海贝在院子里牵了根绳子,把有些不宜存放的食材拿出来晾一晾:“免得又跟上次一样,那么贵的东西说扔就全都给扔了,我跟珊瑚都可心疼了。” 谢如琢不接她的话,四下望了望,不由问道:“怎么这两日不见珊瑚?” 海贝挑拣着把食材里面发霉的东西拿出来,边挑边道:“昨日见她慌慌忙忙进屋,脸色白得跟馍馍一样,问她,她说是吹了点凉风没大碍,我就让她先歇歇,不然过了病气给客人。” 谢如琢点头:“好在这几天都下雨,那就让她好好歇歇。” 过了晌午,雨下得更大了,珊瑚从外面回来,身上淋得跟落汤鸡一样,嘴唇都是白的。海贝忙给她拿了帕子擦水,谢如琢见她一脸病态,又是一幅没睡好的样子,还这样往大雨里钻,忍不住问道:“这是去哪了?” 珊瑚是被王妍儿送来店里的,严格意义上,谢如琢现在是她主子,她嗫嚅了半天,才道:“我方才见着吴县令带着好长一队官兵冒雨往小屋村去了,听说是有人举报了线索,说去年小屋村出现过一位武功高强的人,那人还在半夜里打了他一顿。” 听到小屋村,谢如琢下意识的头皮一紧:“我也是小屋村人,怎么没听说过这件事儿,你知道举报线索的那人是谁?” 珊瑚停下擦脸的手,看了一眼谢如琢,吞吐道:“就是那日来店里闹事儿,被我们扭送官府的胡子。” 第29章 贺三公子是本朝难得的文…… 小屋村里武功高强且又是去年发洪水的时候出现的, 这两样特征都直指谢宜修。 谢如琢静静坐在那儿,一言不发。联想到前些日子谢宜修的变化,似乎一切都有迹可循——他说仇家找上门来了。 她当时只以为所谓的仇家是传说中的江湖人, 怎么也没把他和朝廷钦犯对上号,她静静的想, 难道她真的救了一个犯人吗? 那就算谢宜修是个犯人, 可他藏在如此隐秘的地方, 都未曾在村里露过脸,胡子又是怎么知道的。 珊瑚见谢如琢不发一语,提议道:“掌柜要不先回村里住些时日吧, 也好回家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 海贝看了她一眼:“吴县令带了那么多兵去了,这会还不定怎么乱呢且外面又下这么大雨,如何回得去。” 说完对谢如琢道:“再说了,只说是有人举报,都没证实吧,那县老爷断案也得讲究个证据不是。” 谢如琢从思绪中回过神儿来,神色自若道:“我刚刚只是在想事情,入迷了。村子说小也小,说大也大, 吴县令总不至于因为一个逃犯,把所有人都抓了, 没事儿都去忙吧。” 窗外大雨瓢泼,谢如琢站在后厨里忙活, 手里是谢宜修做的雕花模具, 用了这些日子,已渐渐被水汽浸透,变重了, 也变得光滑了。 她忽然想起来出村之前,为自己求的那一卦,当时被热情冲昏了头脑,只觉得事事顺利,现在想来,该来的隐患并不会因为时间的久远而消失。 好在胸前有一支一直陪着自己的“幸运签”。 谢如琢伸手去摸,却摸了个空。怪事儿,这签她可是每日必带在身上,从不离身的。 她叫来海贝帮忙把房间里的床上,地下,换下来的衣服里都找了个了遍,还是没找见,心情不由得有些低落,一直陪伴着自己的东西忽然不见了,心里忽然有点空。 天刚擦黑,海贝帮忙给屋里点了盏灯,灯光莹莹,海贝的声音驱赶了些焦虑:“今天客人少,厨房里我多放了些吃食。哎,多亏了您这个妹妹能干,养家可太难了。” 谢如琢便有点心不在焉。外面的雨已经停了,吴县令想必已经到了小屋村,是真是假都该有个结果了。 她在等谢宜修,很多该问的不该问的疑惑,是时候该拿出来说一说了。 可惜,这夜谢宜修到底来没来,谢如琢不知道。 约莫快子时的时候,店外忽然吵闹不已,谢如琢被吵醒了,海贝和珊瑚从门外冲了进来,连头发都没梳好,手足无措道:“外面来了好些官兵!” 谢如琢抬头环顾四周|——没人来过,她的心一下子沉到了谷底。 她迅速穿好衣服,从枕头下掏出两张银票,分给两人道:“我出去看看,你们两个赶紧从后门里走,不要再回来了,以后也不要说认识我。” 说罢,头也不回的往前厅去了,海贝还呆立在原地,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再看珊瑚早已是脸色惨败摇摇欲坠。 两人不约而同的却谁都没走。 县府大牢里。 谢如琢背靠着墙壁而坐,神色冷淡,相比之间的沉寂,现下肉眼可见的放松许多,然而从她的脸色里,却能看出真真切切的生气。 她对面是珊瑚和海贝,两个跪在她面前。 谢如琢冷眼瞧着珊瑚摇摇欲坠,淡淡道:“听海贝说,你前两日你身体不适,是忧思成疾吧。” 谢如琢本以为官差拿人是因为查到了自己与谢宜修的关系,可到了大牢之后,却被告知是因为别家酒楼把自己告上了衙门。 “当日我说得很清楚,霉变食材不能再用,不曾想你一转身把它们卖给了别的酒楼。现在出事了,别人只当是我这个掌柜居心叵测,存心指使你与人家酒楼过不去。” 珊瑚满脸的泪水,神色哀戚,嘴里不住的说对不起:“我当是看着成色很好扔了可惜,还拿回去让我娘洗了再晒的,谁知道、谁知道还会让人中毒,我错了,掌柜的是我连累了你。” 县府大牢里的犯人不多,各处都显得十分陈旧,且这里阴暗又潮湿,让人本来就不算明郎的脾气也带了三分尖锐。 谢如琢静了静心,不去理会珊瑚的狼狈,单单只问她:“卖这些干货钱去哪了?” 珊瑚以为谢如琢是怪她没把卖得的钱给她,忙解释道:“家里小弟娶亲,钱全花光了,待我们出去后,我一定将钱还给您,就当是找您借的。” 钱都用完了。看来若不是有人告官,珊瑚是决心把这件事儿一直瞒着了。 谢如琢不再多说,干脆道:“你是我店里的人,犯了错自然是我管理不严。但海贝却是被你平白牵连进来的,你若是心中有愧,就同她说吧。” 她听罢谢如琢的话,去拉海贝的手,海贝看了一眼谢如琢,见她侧眼望向别处,便没躲开。 海贝与珊瑚是一同从王家过来的,两人相处的时间比同谢如琢认识的时候还久些。珊瑚对谢如琢是做错事的自责,对海贝就是姐妹般的愧疚了。 “你我姐妹我必定不会怪你,但是错了就是错了,小姐若是知道你做出了这种事,一定十分后悔把你送到谢姑娘这里来。” 海贝不太会说话,一说话就是针针戳向痛处,直接把珊瑚怼得无话可说,只捂着脸抽泣。 不一会儿,牢房外响起了窸窸窣窣的脚步声。 今日上门抓人的官差带着吴珂过来了。 吴珂站在牢房外来回踱步,脸色算不得好,平日总是意气风发的神色此时带着说不出的焦虑,仿佛正在经历一件极其煎熬的事。 他每走两步便要侧过头来看一眼谢如琢,如此几个来回,终于把谢如琢看烦了:“吴公子有何指教不妨明说。” 她一开个头,吴珂当真安静下来了,隔着栏杆拧着眉道:“你是不是有个兄长叫谢宜修?” 谢如琢靠着墙壁的身体动了动,没什么情绪的回应:“不错。我爹私生子。” 吴珂看她像傻子一般:“什么私生子,他是去年谋反刺杀今上的淮远将军的小儿子,是朝廷在逃的钦犯!” 此话一出,海贝与珊瑚纷纷惊呼一声,三人不约而同的看向谢如琢。 只见谢如琢依旧神色淡淡,不慌不忙“哦”了一声,反问道:“然后呢?” 如此波澜不惊倒把积了满肚子话的吴珂给整不会了,他忽然迸发出一个可怕的想法:“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谢如琢终于转过头来看向他:“以前不知道,现在知道了。” 吴珂不可置信:“那你还这般镇定。” 谢如琢露出了今晚的第一个笑容,反问道:“我如今身陷囹圄,除了镇定还能怎么样。前几日听说令尊带人去了小屋村,想必人已经抓到了吧。” 吴珂摇头:“你消息倒是听得挺快。贺三公子是本朝难得的文武全才,抓到他哪那么容易,我爹带人包围了你家,谁知还是去晚了,人早就不见了。” 谢如琢一直都知道谢宜修身份不一般,却没想到,他家世是如此的贵重,犯下的事儿也是如此的惊天动地。 不由自嘲:“若早知他家如此权贵,我该问他收这么些日子的食宿费才对,现在人跑了,我可真是亏大了。” 吴珂十分的难以理解她这种心态,颇有种恨铁不成钢的心态:“你还惦记着钱呢,与朝廷钦犯同处一室这么久,你觉得你能撇得清干系?” 谢如琢看看这四周的环境:“撇不撇得清的,这不已经在里面了?倒省了吴县令一趟差事。” 吴珂抓耳挠腮的想让谢如琢把话题往自己身上引,奈何她就是这样一幅“天要塌就塌吧,我无所谓”的架势。 情急之下只得自己说明来意:“我是觉得这件事儿跟你是没关系的,所以在得知你被抓进大牢里后,第一时间封住了知情人的嘴,现在我爹不知道你在他眼皮子底下,但这会儿正往你那店里去了。” 谢如琢静静听他下文。 只听吴珂继续道:“但帮你的前提是,你得重新给我和何姑娘起一卦,合一合我们的姻缘。” 谢如琢:...... 虽然现在讨论的是与她性命攸关的事情,但是莫名觉得吴珂这种谈条件的方法实在是有点直白。 海贝小心推了推谢如琢,眼神里透露出关怀的焦灼:“姑娘,谋反的帽子盖下来可是要杀头的。” 谢如琢沉默,这就是王权封建社会的悲哀,一言不合就是谋反,一言不合就要杀头。 过了会,她抬头对吴珂道:“成交。” 同一时间的“有匪君子”,吴县令带人查找完并未见到谢如琢身影,只得无功而返,走的时候屋子原封不动的恢复好,免得打草惊蛇。 屋顶上,黄奇子与谢宜修轻飘飘落地,两人皆是一袭黑衣简装,连巷子里的猫都没惊动。 落地后,谢宜修直奔谢如琢房间而去,然而里面空无一人,黄奇子去了别的房间查找一番,也是未见一人,不由道:“我们今日离开,偏偏谢姑娘不在,当真是不凑巧了。” 第30章 出了这扇门,咱们就各自…… 谢宜修驻足窗前, 皎洁的月光洒在他身上,平添了一份冷寂的肃杀。 听闻黄奇子如是说,他抿了抿唇, 几不可闻的叹了口气:“世上从无天生的凑巧。黄老,你说以她的性格, 若是知道我不告而别, 她会作何反应。” 什么反应?谢家丫头那么独的一个性格, 轻点当然是骂你个狗血淋头、忘恩负义,重了就是挥挥手绢,老死不相往来。 黄奇子琢磨着自家三公子的心思, 很谨慎的把自己的拙见隐藏了起来,看这月色寂寂想到即将踏上的归路太过萧索,转而道:“谢丫头自打把您救上来起,就从未问过您的来历,以她的冰雪聪明,想来早已料到有这一天。” 雾城城外的上空传来一阵微弱的亮光,那是从远从充州来接应的人发出的暗号。 黄奇子提醒道:“时候不早了,现在留在城里一天,就多一天的危险, 您不走也得走。山高水长,谢姑娘是平常百姓自会无虞, 而三公子您的处境却是实在艰难。照老夫说,只有您先保存了自己, 将来才有机会做自己想做的事儿, 无论报恩还是其他,也能名正言顺不是。” 谢宜修听闻不语,这些因果道理早早在他脑海中过了千千遍, 奈何现下就是想多等一会儿。 他从怀中摸出一支签来,细看之下有许多磨损,正是谢如琢从不离身的那一支。 那天晚上,他闯入她的房间,听着隔壁传来的阵阵水声,鬼使神差的将掉落在地上的签文捡了起来又藏在了自己身上。 那是两人相处一年来,他头一次不顾礼法踏足香闺。 谢宜修摩挲着签文上凹凸不平的“诸事皆顺”,定定道:“她还从未听过我的声音,至少走之前让我同她告个别。” 黄奇子只得摇头。 这一等,又是一柱香的时间。直到月上中天,城外的烟火亮起第三次,谢宜修知道再耽搁不了了,抬头深深望一眼这座不起眼的小院,将那支签妥善收进怀中,利落转身一跃,消失在黑夜里。 逆贼没捉到,城门口安置了成倍的兵力在一一排查,黑夜中两个影子顿足片刻,转而换了个人迹罕至的地方。 雾城西边有一处高耸的城楼,四周偏僻无人,更无大树可借力,是一道人工的“天险”,正因如此,几乎没有巡逻的官差。 黄奇子以手作哨连吹两声,城墙外突地甩上来一根绳子,绳子在高处晃荡,只在墙内露出了短短一截饿。 黄奇子示意身后之人先行,哪知谢宜修只淡淡扫视那绳子一眼,便轻轻一跃,转眼间人已从眼前消失。 ...... 县府内,吴珂说到做到,同谢如琢达成交易后,似威胁似警告的敲打了看守的人一番,勒令他们忘记今天的事情,又将人远远打发开之后,亲自开门把她们三个放了出来,。 谢如琢头一次进县府,却是以犯人的身份,她跟在吴珂后面不好明目张胆的看,便还是能分辨出来,县太爷家大业大,府里一应装饰皆为低调的奢华。 走了大约一柱香的时候,吴珂带三个进了一个院子。 “现在送你们出去过于显眼,而且你那个小店估计已经被我爹盯上了,暂时先在这里等等,子时一过,我再从后门送你们出去。” 说罢,便离开了。 海贝跑过去将门一关,伸手揩了揩头上的冷汗,正要去点灯,却被谢如琢制止:“别点!我们就静静的坐一会儿。” 几人都是头一遭碰上这种事儿,且现在还没离了县府,神经也是紧紧的崩着,她们两人本就是听谢如琢吩咐做事儿的,现下听她一说,立马放下了手里的东西。 再去看珊瑚,许是知道今晚的事情都是因她而起,自进了这院子,只默默的垂头,一句话也没敢说。 月光从窗户漏进来许多,照在地上一片冷白。 海贝适应了屋内的黑暗,却觉得实在难捱,忍着害怕小声问谢如琢:“吴公子真的会送我们出去吗?” 谢如琢心里装着事儿,觉得今夜的月亮当真是亮得有些刺眼。 听见海贝的话之后,缓缓摇头,一想她看不见,又轻声回道:“或许吧。” 不管吴珂是否真的能履行承诺,她在来小院的路上都已经想好了对策。珊瑚和海贝是王家的丫头,由妍儿出面,问题不是很大。 与之相比,她才是最棘手的那个,毕竟现在身上有两宗案子了,真是人倒霉起来喝凉水都塞牙。 她借着月光,看了眼对面的珊瑚,眼下有件事儿还等着她解决。 珊瑚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一直不敢跟谢如琢说话,乍一听见谢如琢叫她,忙从椅子站了起来。 谢如琢道:“发生了这件事儿,不管‘有匪君子。'还能不能开下去,我这里都不能再用你了。出了这扇门,咱们就各自别过。” 珊瑚听完,脸色一片惨白。 其实珊瑚的事情算起来顶多就是在贪小便宜上栽了跟头,但是这种性命攸关的事情在谢如琢眼里不能姑息。 她又看向海贝:“出门的时候我说的话作数,你拿着银票回家也好,或者回王家也好,影响都不大,只要好好过日子,总不会过得太差。” 海贝呆呆的看着谢如琢:“掌柜的,那你呢?” 谢如琢淡淡一笑:“我有我的打算。” 如今谢宜修下落不明,她总得去找找,要是找不到的话......就当她从没认识过他,只管过自己的日子了无牵挂。 没多久,吴珂去而复返。 屋外火光大盛,夹杂着喧闹的嘈杂声和呼喝声,显然来得人不止他一个。 屋内三人不约而同的屏息,谢如琢手心里渐渐凝起一层薄汗。好在脚步声停在院子外没再往里来,她暗地里搓着手,只听外面吴县令的声音响起:“这么晚了你还不睡!” 紧接着是吴珂带着嬉笑的回应:“儿子睡不着,出来吹吹风,爹您这么晚还出去啊。” 吴县令许是不常教训爱子,教训的话听起来疼爱多过责备:“你以为我像你一样整天的游手好闲,不务正业。吹完了赶紧回去不要乱跑,净添乱。” 在吴珂一连串的反驳中,火光渐渐远去。 门一开,吴珂见黑暗中三人齐齐盯着她,不由得吓了一跳,搓了搓手道:“我爹又出去了,这会儿府里没什么人,赶紧出来跟我走。” 如他所言,一路上极其安静,几乎没碰到人。 出了后门,谢如琢目送珊瑚与海贝离去,才对吴珂道:“不知吴公子要的卦,是想现在算还是?” 吴珂这会儿反倒不急了:“既然你出来了,什么时候都可以。” 谢如琢狐疑的望了他一眼,总觉得吴珂这人脑子不似常人。 吴珂话还没说完:“天这么晚了,你那店最好别回了,我给你找了个好去处,你就先住那儿吧。” 谢如琢毫不留情的打断他的好意:“吴公子,我与你也不算太熟,这种事情就不劳您大驾了,您回吧。” 说罢,转身就走,无论吴珂怎么威逼利诱都不管用。最后,他吴珂只得投降。 “那啥,西施家就她一个人,我担心她害怕,本来让人去她屋外保护她,结果被她给轰走了。我想着你们同是女子,诸多事情也便宜,可巧你不是没地方住吗?” 闹了一大圈,原来就为这。 谢如琢打量着差点跪下来求她的二世祖,没想到这么彪悍的外表之下竟有如此细腻周全的心思,她抽出了袖子,长长的“哦”了一声。 “姑奶奶你就帮当帮我个忙,我管你吃管你喝,还给你银子花不行吗?” 谢如琢点点头:“既然如此,那我只能勉为其难了。” 何西施是雾城的外来户,凭着多年卖豆腐的积蓄,在城里买了一栋宅子,除了自己之外还养了一条大狗,平日里除了做豆腐以外,就是去溜她的这条大狗。 谢如琢听说的时候,几乎有些嫉妒了,这不就是她向往的生活嘛。这种向往在看到院子门口那双绿悠悠的大眼睛的时候,戛然而止。 深夜里两个人鬼鬼祟祟的徘徊在别人家门外,狗兄都看不过去了,冲着他们狂吠不止,吴珂抱头鼠窜比谢如琢还狼狈,哪像个七尺的汉子。 谢如琢听着屋内有动静,趁机踢了他一脚:“别丢人了,人出来了。” 何西施手里抱着大狗,冷着一张芙蓉面,怒气冲冲的瞪着他们。 关键时候吴珂偏偏怂了,谢如琢只得顶着佳人怒容:“深夜打扰绝非本意,只是我现在无家可归,不知可否借宿一晚?” 何西施知道谢如琢是“有匪君子”的掌柜,同在城里,自然也知道“有匪君子”被告到县衙的事情。并不接她的话茬,开口却是问道:“那中毒的人是吃了你店里的东西吧,做吃食生意却如此罔顾良心,谢姑娘的为人实在是表里不一,我如何敢收留你。” 她许是刚睡下,面容不像白日那般咄咄逼人,却自有一番清冷在。 谢如琢知道她说得没错,只得苦笑着解释:“如你所言中,吃食生意自是应该慎之又慎。发生这种事,我责无旁贷,事到如今,伤害已经造成,只盼能补救一二。” 这是她的真心话。 何西施许是看她还算是勇于承担责任,目光又往旁边一直盯着她的吴珂闪了闪,终于道:“希望你不是嘴上说说。进来吧。” 吴珂目的达成,只顾傻乐去了,奈何佳人一个眼风都没给他。 谢如琢摇头进了院门,干脆利索的将他关在门外。 何西施家里面的床铺都是现成的,布置得整洁又舒适,谢如琢经历了一晚上的疲惫现在格外的累。 即使是累,她却睡不着,前些日子谢宜修的身影一直在她脑海里晃呀晃的,无论如何都挥之不去,一会儿是他满身是血的在腥红色的江水里挣扎,一会儿是他坐在谢家院子里的凉棚下,沉默的雕花。 她翻了个身,捶了一下床板,骂这货临走了都不知道告个别,还世家公子呢,起码的礼仪都不懂 第31章 “这么蠢,活该叫人拿着…… 第二日天未亮, 何西施早起煮豆,她才刚刚将灶上的火点上,只听得楼上的门“吱呀”一声, 随着一阵轻浅的脚步声响起,不一会儿谢如琢出现了厨房门口。 何西施偏头看了她一眼:“吵到你了?我一向起得早。” 谢如琢找了个板凳就近坐下, 闻言摇头:“这种时候你能收留我, 我只有感激的意思。再说了, 客随主便,我岂有挑剔之理。” 锅中水沸,豆渣被滚水翻起, 厨房里渐渐弥漫起一股浓浓的豆香。 何西施手上功夫做了许多年了,要是真有别人插手倒显得累赘。她一边舀豆子控水,一边去瞧谢如琢。 “有匪君子”的生意之好她早就有所而闻,虽不曾自尝过吃食,但每每却有人拿着装好的冰碗从桥头上下,听得一碗要一两银子之后,惊诧之余却又感叹掌柜奇思妙想、艺高人胆大,很是不俗。 就像现在,她虽是寄人篱下, 嘴上说着感激,然而从神态举止上, 却从未让人觉出半分落魄来。还有吴珂那个纨绔,竟然也能心甘情愿的想法子为她周全。 何西施盛起两碗冒着热气的豆浆放在灶台上, 端起一碗拿在手中, 吹了吹热气儿自顾自道:“也是,有县令公子当护花使者,谁又能不给三分薄面呢。” 谢如琢立马接话道:“谁说不是呢, 三更半夜非要强行让我来与佳人为伴,知道的会觉得吴公子侠肝义胆,不知道的,还会以为吴公子在借我的名义护真正的花儿呢。” 话一说完,只听得“嘶”的一声,何西施被豆浆烫了嘴。两人一个站一个坐,眼神在空中交江,谢如琢双手撑着膝盖,仰着下巴毫不示弱的与她对视。 何西施率先败下阵来,摸了摸汤破皮的嘴巴,指着另一碗豆浆道:“我要开始占豆腐了,还剩一碗豆浆,爱喝不喝。” 谢如琢从昨夜里到现在,水米未进,早饿的前胸贴后背,不然也不会这么早就来厨房蹲点儿了。 这豆浆一口下去,浓厚香甜,也难怪她的豆腐摊儿能开这么多年,除了“豆腐西施”的称号外,手艺也是一绝。只是现在太阳还没上来,喝着刚好,若是再晚些,热饮就有点欠奉了。 天光渐亮,何西施出门了。她走后不久,谢如琢也出去了,从另外一条路去了闹市。 她从小巷子里穿过,走到挨着“有匪君子”旁边的那条街,从拐角处望去,店面依旧整洁,既没贴封条也没有破坏的痕迹,大门紧紧关着,一眼望上去就像是店里暂时打烊。 不远处卖绿豆汤的老头儿打着蒲扇和人闲聊:“...虽说才开了几个月,可那生意好的哟,连我这个老头子都眼红。” “那这么好的辰怎么关着门呢?” “你有所不知,这家店的掌柜啊,卖了发霉的食材给春发酒楼,结果吃坏了人,那顾客有地儿说理,但酒楼没地儿伸冤啊,就找上官府了。” “啊,真是可惜了。” 老头儿哼一声:“可惜啥,你别看这家掌柜是个女娃娃,古怪心思可多了,官府来了之后发现人早跑啦。” 雾城逆贼的事情闹得沸沸扬扬,城里的气氛也不于往日闲适,但是这类大案,官府不会向民众公布办案细节,因此坊间关于这位逆贼的消息大多来源于道听途说。 至于被牵连的谢如琢,别人压根都不会把她往这件案子上想,而昨日办案的官差因受了吴珂的指使也不会把抓了她的事情宣扬出去,一来二去,外面的人倒是已经给她安排的明明白白。 偏偏她这会儿根本说不清了。 谢如琢摸了摸胸前藏着的银票,轻叹一口气,默不作声的转身离开了。 春发酒楼以海货烹饪为招牌,位于城中闹市街区,谢如琢兜兜转转好几个地方,才找了酒楼的后门。 这酒楼她之前有所耳闻,但是没来过,抬目打量,规模并不很大,至少在这雾城中,像这种规模的酒楼比比皆是。 不知道珊瑚为何会选择将东西卖给他家。 后门处十分安静,只有一老妪正在洒扫,谢如琢同她随意的攀谈几句,问出了那家人的身份地址后直奔目的地而去。 陈家院门虚掩着,谢如琢推门而入,只见四下无人,只院子里的地上放着一张草席,席上躺着一个约莫七八岁上下的小姑娘,脸色十分苍白。 小姑娘听见有人进来,睁着一双大大的眼睛望着谢如琢。谢如琢心中一软,蹲下身来摸了摸她的头:“你家里的大人呢?” 小姑娘冲她虚弱的一笑,摸了摸肚子:“这儿疼,娘说我吃了坏东西,在给我熬药呢。” 原来这里面的受害人,还有一个孩子,谢如琢的背上陡然泛起了凉意。此时唯一庆幸的是,珊瑚将东西私拿回家后洗晒一番减轻了毒性,否则这样一个美好的生命就永远的消失了。 她将怀里的银票压在小姑娘身下的草席里,随后摸了摸她的脸颊,柔声道:“乖乖听你娘亲的话,要好好喝药,喝完药肚子就不疼了。” 小姑娘还单纯,只一心去摸谢如琢塞在她身下的银票,顾不上理她了。 谢如琢听见屋内传来了动静,忙起身闪出了院子。过了会儿,听见屋内妇人一声惊呼后又刻意压低了的声音:“丫头,这些银票哪里来的?” 小丫头糯糯的声音:“刚才一个姐姐给的,说让我听娘的话,好好喝药病才会好。” 谢如琢听着小姑娘的音儿,嘴角不由得泛起一丝笑意,眨眼间人已走出老远,将那对母女的话远远的抛在了后头。 自从上次吴珂在豆腐摊儿前耍了一番威风之后,就没人敢借着卖豆腐的名义来骚扰何西施了,以前为了生计少不了虚与委蛇,如今她卖起豆腐来不知自在了多少,上午巳时左右就收摊了。 回家之后,屋里除了狗之外,空无一人。她不由冷嗤一声:如今还乱跑,胆子真是不小。 话音刚落,只见院子门突然大开。谢如琢率先抬步进门,身后跟着吴珂并他的两个亲随。 两个亲随怀里抱着一大摞的盒子,高度挡住了视线,慢吞吞的磨着步子往里走,左手手指上还挎着城里时兴的“五品酥”的点心。 吴珂一眼瞧见了抱着大狗的何西施,那大狗冲着他龇牙,他只能在原地小心的踱着步:“我说方才在桥头下没见着人呢,原来早早回家来了。” 何西施轻柔的摸着狗头,淡淡道:“吴公子找我有何贵干?” 吴珂将两个随从扯到前面来:“那什么,我方才在外头遇到了谢掌柜,听她说你们夜里睡得不安稳,正巧我前些日子从永州带了几匹绸缎,睡起来可舒服了,她就说买来试试,我就帮着把东西带过来。” 何西施皱眉看向谢如琢:“你在我这儿睡得不安稳?” 两方视线忽然聚焦,谢如琢脸不红心不跳:“没办法,胆子小,最近又受了惊。” 何西施看着她一时无言。 吴珂多会瞧眼色的一个人,立马挥着袖子将人把东西放进了屋里。 谢如琢正要想问问逆贼案子的进展,顺便的,他跟在后头也讨了杯水喝——还是何西施亲自倒的。 “没听说具体的,但早上早饭的时候,巡逻的人来报说在墙头发现了绳子,看我爹的脸色,估摸着人早就不在城里了。” 何西施素来就看他不对眼,不由道:“吴县令正焦头烂额,要是知道自己的宝贝儿子在背后说风凉话,也不知道是什么心情。” 这番冷嘲热讽很是她的风格,吴珂高兴的像是她在说别人。谢如琢不由得捂脸,深觉这吴公子怕是有受虐倾向,别人越是冷脸相对,他越是喜欢的紧。 只听吴珂解释道:“我爹身为县令,此事传得沸沸扬扬自然是要尽尽责任的,但是说焦头烂额吧也不一定,毕竟这案子过这么久了,追其源头也是上头的人没做好,说破天与他关系也不大。” “听我爹私下说,那准远将军的驻地在西南,那贺家三公子很大可能是回西南去了。” 谢如琢听在耳里,忽然想起之前别人议论的淮远将军谋返的事情,问道:“那准远将军当真是要谋权篡位吗?” 吴珂摇头:“别人说是不是都不重要,今上说是,那便是。” 谢如琢心里一动,觉着这话似话里有话。 夜里,谢如琢在院子里与狗沟通感情,忽听何西施在身后道:“你似乎对那个贺三公子很感兴趣,你们认识?” 谢如琢闻言一顿,随即面不改色的反问:“我觉得吴珂对你似乎也很感兴趣,别说你不知道。” 何西施成日里见惯了形形色色的人,自然察觉到了吴珂的企图,可她不是不谙世事的小姑娘:“知道又如何,难不成他招招手,送些吃的用的,好言好语的哄着我,我就非得要满足了他?” 黑夜里,何西施眼睛亮亮的,言语间自有一股傲气在:“他想这么做是他的事情,我愿不愿意回应是我的事情,凡是我何西施不愿意的事情,任凭天王老子来了也不行,大不了一条命给了去。” 好一个率性女子,谢如琢斟酌片刻,索性直言:“既然如此,那你还收留我借住?你明知道吴珂让我住在这里,只是为了找个名头接近你。” 何西施冲着谢如琢微微笑:“你当我是看在他的面子?大错特错。” 她面上忽然泛起一股神秘来,肯定道:“今日你去陈家看望过了。” “你跟踪我?”谢如琢脱口而出。 何西施不屑:“我才没有那功夫!陈家是我一表亲,出事儿那日曾来找我和他们一同去县府告你,被我给骂走了。你纵然有错,但是那春发酒楼才是猪油蒙了心!雾城这么多海货,是好是坏厨子闻一闻就能闻出来,何故还收了你家不要的?不过是贪图便宜抱着侥幸的想法吃不死人罢了。” “这么蠢,活该叫人拿着当枪使。” 谢如琢默,这么聪明的女人,难怪吴珂那个纨绔二世祖上心,连她也是喜欢这个脾气的。 何西施见她沉默,不由得推了推她:“喂,你怎么了?” 谢如琢道:“我在想,不如劝吴珂知难而退,让我来?” 第32章 光脚的不怕穿鞋的,谢如…… 自打这晚之后, 两人在谈论吴珂的事情上,就没再藏着掖着。 何西施不是王妍儿,没有家境优渥的父母帮着安排一切, 也没有痴情竹马年年守候。她于人情世故上比王妍儿通透多了,正因为看得明白, 所以才知道, 她与吴珂两人, 不会有结果。 但是吴珂的心思昭然若揭,非一次两次冷言冷语可以击退的。 谢如琢指着堆满屋子的礼物,问她:“这些东西你打算怎么处理?还有这个糕点, 听说是五品酥每天第一回 出锅的。” 何西施摘着豆子,头也不抬:“回头送去给陈家,他不缺这些,自然有人缺。” 谢如琢点头:“倒也可行。”她撂过这个话题不再提,转而去看她手中的豆子,评价道:“这些质量都极好,只用来做豆腐,可太浪费了。你没想过做些别的一起卖吗?” 何西施做豆腐的手艺是家传的,从小到大只会做豆腐, 闻言不由得道:“还能做什么?” 谢如琢掰着指头给她数:“能做的可多了,豆浆、豆花、豆腐脑、豆汁儿——这个就先不提, 其他三样都是即时的小吃,花样儿多着呢。” 在何西施眼里, 这些都是做豆腐的时候顺便尝一尝的东西, 根本不能和豆腐相提并论,是以,对谢如琢的话将信将疑。 谢如琢第二日照旧和她一起起床, 在她做豆腐的时候,将豆浆、豆花、豆腐脑各自舀了一些出来。 豆浆放了盐和糖之后,用井水冰镇着,豆腐脑上面直接铺上了一层红豆,至于豆花,她趁何西施压豆腐把锅腾出来的时候,调了个酱汁,淋了上去。 等何西施弄完豆腐,谢如琢各自端了三碗放在她面前,示意她尝尝。 何西施喝了一口豆浆,又吐了出来,不可置信:“怎么是冰的?”不过夏天这么热,喝着还挺解暑的,一直都要趁热喝的豆浆忽然冷着喝,就觉得怪怪的。 谢如琢继续让她吃豆腐脑,豆香加红豆的甜味儿,吃起来糯甜糯甜的:“小姑娘家家的才喜欢吧?” 最后吃到豆花的时候,谢如琢自己忍不住拿了个勺子一起吃,这汁她调的麻辣口的,浸在松松软软的豆花里,吸饱了汁,一口下去,又麻又辣,又鲜香又开胃! 见谢如琢吃得爽快,何西施忍不住也尝了一口,结果被呛的眼泪都掉了下来——何西施吃不了辣,谢如琢为此深表遗憾。 出门的时候,何西施在谢如琢的强烈建议下,把冰豆浆和豆腐脑各带了两碗,她想着反正不占地方,卖得出去就卖,卖不出去自己喝了也不妨事儿。 然而事实证明,是她格局低了。谢如琢不愧是一手把“有匪君子”开起来的掌柜,眼光独具,想法多变,最最重要的是,会挣钱。 何西施异常高兴,有一种将祖传事业发扬光大的成就感。暗暗下定决心,明日一定要多做一点出来卖,然而谢如琢却给她泼了冷水:“豆类不易存放,做多了再放久了极其容易变质,岂不是与你的初衷背道而驰。” “那如何是好?”何西施已然将希望寄托在了谢如琢身上,下意识的找她求助。 谢如琢一边摸狗,一边道:“这有什么难的。物以稀为贵,少做点儿,卖贵点儿不是跟薄利多销一个意思,还省去许多麻烦。” 何西施却觉得她站着说话不腰疼:“说到底这还都是些家常玩意儿,买来的人大多都图个新鲜,太贵的话不合理。” 谢如琢却觉得她的想法走偏了:“我只与你说两点,你看是不是这个理:其一,银两讫的吃食买卖,一方愿买来吃一方愿拿去卖,合情合理。其二,虽说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但众所周知,行内有三苦,分曰:撑船打铁卖豆腐。 如此清苦的一行,你的付出也应当收到相应的回报,如此既对得起你,也对得起它。” 谢如琢指了指旁边晾着的豆子。 何西施觉得,谢如琢和她谈论这些的事情的时候,仿佛一个世外高人,长着完全不属于她的另一个心窍。 更难得的是,她愿意指点且毫不藏私。 何西施忽然有些感慨:“幸好我那天晚上没犯拧,否则怕是要把肠子都悔青了。” 谢如琢挑挑眉:“能得西施姑娘如此夸赞,我当自勉。” 其实两人都想到了吴珂,若是没有那个纨绔二世祖,她们两个人也不会有这番际遇,谢如琢不会为偿收留之恩加以指点,何西施也不会这般打心底里佩服一个人。 何西施觉得吴珂这些日子对她送的所有的殷勤,都抵不过他送来了一个谢如琢。 雾城一改前些日子的阴雨连绵,这阵子都是好天气,天高云淡、晴空万里。 吴珂今日得闲,悠悠达达的上了桥,溜到了豆腐摊儿前。 何西施正忙着,摊儿前有男人在徘徊,他侧耳一听,好像在问昨日的冰豆浆。未等何西施开口,他便拎起男人的衣领子,推开一丈远:“打量我不知道你什么心思呢,这儿向来都只卖豆腐不知道啊,什么豆浆不豆浆的,还冰的呢,我把你脑袋按在这河里冰一冰清醒清醒你信不信!” “你放开他!” 何西施连忙去扯吴珂,骂道:“姓吴的几天不见,你又发的什么疯!”吴珂力气大,她自然是掰不动,但是她也没打算硬掰,直接下嘴咬了,丝毫没留情。 吴珂又疼又怒,却忍着力道没去硬甩,只对着那男人凶狠的瞪眼。 何西施将他推开,赶忙对那人解释道:“真是对不住,冰豆浆卖完了,明儿您这个时候再来,我一定单独给您留着,不收您钱。” 好在那人也没纠缠,说了好话就走了。 那方终于搞清楚情况的吴珂却十分有眼色的自觉赔不是,顺带着问了句:“你这儿什么时候有什么冰豆浆了?”他不过一天没来,怎么觉得自己错过了很多? 何西施憋了一肚子火气正要发作,却奈何不了敌发先投了白旗,且他这句话问到了点儿上,一想着这人好歹是间接帮了自己大忙的,一时间也没那么生气了。 懒得与他费口舌:“边儿上去,别打扰我做生意。” 吴珂眼睛一亮,击掌自娱:“不打扰,保证不打扰。” 以前他一出现,何西施就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今日却跟换了个人似的,不仅没赶他走,还让她在一边儿等。 吴珂心头一喜,只觉头顶的太阳仿佛都只晒别人不晒自己了,在柳树下来回晃荡,疯狂的刷足了存在感。 待得何西施收摊儿,他如跟屁虫一样的跟到了何家,晕陶之际,不忘把谢如琢叫出来打探一二。 谢如琢听完他的想法,再次确认:“吴公子,你是有虐倾向吧。” 吴珂摆手:“管他什么倾向不倾向的,反正我就倾心西施一个。她瞪我、骂我、打我也好,我都开心,一天听不到她的声音,我就觉得浑身不舒坦,抓心挠肝的。” 谢如琢听得肉麻,略嫌弃:“你能不能收敛一点儿,这话留着以后你对她慢慢说吧。” 吴珂一度自信心非常膨胀:“我观今日这架势,我与西施秉烛夜话之日已不远矣。这些天想必你出了不少力,我果真没信错人。” 见他兴冲冲的冒着傻气儿,谢如琢忍了又忍,决定暂且先不告诉他何西施早已识破他的伎俩这件事儿。 抛开这件事儿不提,谢如琢眼下倒真有另外一件事儿需要吴珂帮忙。 “你也知道,虽然我现在在雾城,但是家还在小屋村。临走之前,我托兄长...不,托贺三公子帮忙看家宅,事到如今,我总要回去看看才放心。” 吴珂略一思索,爽快应允:“这个不难,我爹派了人追了城外十里地,一路上确实查到了有人向西南前行的痕迹,如无意外便是贺三公子了。这个烫手山芋走了,我爹定然不会再派人盯着小屋村了,你想回去倒也方便。” 谢如琢点头。 吴珂继续道:“那就明晚吧。到时我差人将马车停在何家门口。” 见他安排周到妥帖,谢如琢玩笑道:“不怪别人都说朝中有人好办事儿,我这只是结识了一位县令家的公子,都已经觉得今时不同往日,托吴公子的福了。” 吴珂嘿嘿一笑:“说不定将来啊,我还得托你的福。不,现在我就已经在托你的福了,大家互相托福,互相托福。” 何西施得知谢如琢大晚上要回小屋村,率先制止:“月黑风高的,你一个姑娘家家怎么能走夜路,指不定遇上什么人呢。” 谢如琢安抚道:“请吴公子安排的马车,路又没有多远,不会出什么事儿的。” “那不行!” 何西施二话不说从枕头下拿出一把匕首,拔开一看,刀忍细薄,很是锋利。她将匕首揣进怀里,揽着谢如琢道:“那就一起去。” 出得门来,果然有车夫驾着马车在巷子口等。 两人上了马车,等了好一会儿却不见车夫驱马。追问之下只听车夫不好意思说道:“公子说了,若是何姑娘也上了车,就让我再等上半柱香的时间。” 两人瞪目。 不一会儿,只听吴珂气喘吁吁的声音在车外响起:“幸好小爷我机智过人、神机妙算。” 他撩开帘子对着何西施露出一个自认为潇洒的笑容:“两位姑娘坐好了,咱们要启程了。” 帘子落下,马车动了。谢如琢看了一眼何西施,装模作样的遗憾:“太可惜了,有护花使者在,何女侠的匕首又要继续蒙尘了,唉,可惜不能一睹何女侠风采。” 何西施才不会任她打趣,忽得从胸前抽出匕首,大声道:“那有何难,你若想看,咱们大可现宰了那个多余的人。” 光脚的不怕穿鞋的,谢如琢败。 第33章 贺字,贺清思 小屋村的夜里一如既往的安静, 凝神细听,似乎还能听见海浪拍打岩石的声音。 车夫驭马的技术很好,进了村子也没闹出大动静, 吴珂吩咐他将车停在谢家不远处的草垛边上。 谢如琢下了马车,一眼忘见谢家小院儿, 心情就是一沉。 好不容易几经修缮的院子, 如同遭了匪一样, 门栓是门栓,板子是板子,此时孤零零的只剩一个门洞, 黑夜里像是张开了血盆大口的怪兽。 何西施把匕首握在手上,附在谢如琢耳边低声道:“我怎么瞧着这里挺瘆人的。” 谢如琢二话不说,一脚踏了进去。 里面比预想中的更乱,桌子椅子胡乱倒在地上,原本精心收拾规整的布局一片凌乱,再也看不出原本温馨有致的模样。 即使心里早有预料,谢如琢也免不了一阵肉疼。何西施跟在她后头进来,见此模样,不由得瞪了一眼始作俑者的儿子:“这都是你爹干的好事儿吧, 总归案子也是发生在两个酒楼之间,封了。"有匪君子。"不算, 怎么还上人老家抄家来了。” 何西施不知道贺三公子与谢如琢的关系,只当是因着春发酒楼的事情, 谢如琢才有些遭遇。 这件事儿知道太多只有坏处没有好处, 吴珂听了何西施的怪罪也不恼,挂着笑含糊了过去。 谢如琢见这里实在不好留人,便对两人道:“这里太乱不好下脚, 不如你们去车上等着吧。” 何西施正要说话,吴珂却难得强势一回,不由分说把人请走了。 谢家离隔壁的田家太近,谢如琢其实是怕人太多闹出动静来惊醒了田叔田婶儿,以他们的性子定然有满肚子疑惑要问,且田婶儿又很是喜欢谢宜修。 当初她信誓旦旦的说谢宜修是她爹的私生子,如今却摇身一变成了朝廷钦犯。一想到这个谎又要用另一个谎言来圆,她就觉得头疼,索性暂时还是别相见的好。 她细听了一会儿,见隔壁没动静,她才迈开步子,将屋子整个都转了一遍。 谢宜修的房间里面只有孤零零的一个床并一个简单的书桌,除此之外再无其他,带有很强的个人风格,如他人一样,短暂别居,来去如风。 谢如琢自己的房间里重要的东西早就被她搬去“有匪君子”了,只剩下零散的一些小玩意儿,还有那一架雕花靠背的大床,她摸着上面的花纹,暗道:就这样吧。 或许从她搬走的那天起,已冥冥中注定再也回不来。也挺好的,大家本就是短暂的萍水相逢,如今各自离去,不告别、不拉扯,倒也省得一番不该有牵挂。 谢如琢擦了擦手上的灰,不再留恋,阔步往外走去。 下台阶的时候,一阵风吹过,忽得有东西扫过她的额间。她顿足抬头看,却见头顶房梁的空隙中塞着一块布,方才扫过她额头的东西,就是这块布伸在外头的一角。 她掂起脚尖,伸手把布扯了出来,只听细细的“哐当”一声,有什么东西随着这块布掉到了地上。 谢如琢没管,把布摊开一看,最开始关于她、关于谢宜修的记忆又重新回到了脑海里。 这是她们初初以兄妹相称共处一室的时候,谢如琢拟出来的“霸王条款”。经过这么久的风吹雨林,上面的字早就看不清了,只有碳笔洇进布里的痕迹还能追溯一二。 那个时候的谢宜修还是个自闭少年,她说什么就是什么,即使知道她在明晃晃的欺负人,也是敢怒不敢言,真是太爽了。 谢如琢想到当时的情境,面上忍不住泛起得意的笑容来。 她两指捏成一个圈,弹了弹这张布,叹息:“原本说好的银票也长着翅膀飞走喽。后人诚不欺我,谈感情果真伤钱。” 俯身捡起地上的钉子,谢如琢准备再把这块布钉回去,黑灯瞎火的,她伸手摸钉孔,摸了半天也没找到原来的钉孔。 倒是木头后头似乎有一个凹槽,她用钉子去抠那个凹槽,结果抠下来一块木板,木板下面一小截儿是空心的,里面好像藏了什么东西。 大门口正中间的房梁上,这里曾钉着一张契约书。除了谢如琢,谁会在原本钉着契约书的房梁上藏东西,答案不言而喻。 谢如琢看着手上这一块弧形的盖板,愣了愣,飞快的伸手进去,把东西拿了出来。 拿完之后,她也不看,只迅速的将东西往怀里一藏,心里不知为何砰砰砰的跳了起来,将盖板恢复原全之后,转身拔腿就跑,快得像后头有官差在追。 草垛子前,何西施与吴珂两个各站一边。谢如琢急匆匆的小跑过来,撩开车帘子,一溜烟的坐进了车里。 何西施紧随其后,一上来就问:“出什么事了,跑得满头大汗。” 谢如琢抚了抚心口,摇头:“没事儿,咱们赶紧走吧。” 回到何家,已然将近子时。何西施日日四更天起,早已进屋歇着去了,谢如琢回到房间迫不及待的点上灯烛,从怀里掏出东西来。 谢宜修是个十分谨慎的人,即使确认藏东西的地方只有他们两个人会注意,仍旧还是在外面包了两层布。 黑色的布条已经很旧了,也不知他是什么时候把东西放进去的,但是很显然,这是一个十分重要的东西。 可是什么东西重要到需要藏得这般隐秘,谢如琢边拆边想,他们俩之间最贵重的东西,难道是......银票? 然而里面的东西,再给谢如琢十次机会,她也猜不到。 只见黑色的布上,躺着一枚通体洁白的玉佩,一看就价值不匪。 玉佩下面还压着一封信,谢如琢小心翼翼的把玉佩挪开,去拿那封信。打开后上面只写了简简单单四个字: 走了,勿念。 哦,再加一个落款:贺清思。真厉害,满打满算七个字。 谢如琢真是被逗笑了,勿念?什么时候我们的关系已经到了足以彼此想念的地步了? 谢宜修尚且需要考虑,更别提贺清思了。 她拿着这张信凑到灯下面反反复复的看,字迹是熟悉的字迹,但是一笔一划都很潦草,以谢宜修那个略带点强迫证的性子,足以可见是在匆匆忙忙中写下的。 不,他已经不是谢宜修了,他是准远将军的小儿子,贺家文武双全的三公子,他叫贺清思。 谢如琢又拿起那块玉佩,这才得空细细打量,这块白玉当中有一抹不知是人为镶嵌还是纯天然的红色,恰巧位于正中心。四周雕刻着繁复的花纹,从挂绳的最中央开始往两边延伸,如两条藤蔓一样互相缠绕,最终交汇于下方的一个“贺”字上。 贺字,贺清思。 谢如琢仔细回想最初将他救起来的时候,好像除了一身破破烂烂的衣服再身无长物,也不知道这块玉佩到底被他藏在哪藏了这么久。 罢了罢了,好歹是欠债还玉了。 这夜,星空万里,谢如琢睡得很好。 在何家住了七八日后,何西施正忙着壮大新的商机,且有吴珂在旁边保驾护航,无人敢生事儿,生意比以前更红火了。 谢如琢闲来无事,准备再去看看何西施的那位表亲,陈家小姑娘。 陈家有了谢如琢给的银票,给女儿治病是没再含糊了,谢如琢还没走近,就听见了小姑娘的笑声。孩子的单纯心性能驱走这世上大部分的阴霾,只听着声音儿,都让人心情分外愉悦。 得知小姑娘大好,谢如琢转身正要静静离开,这时陈家院子里走出来一个人,看见谢如琢的背影后,愣了一下,随后急急叫道:“谢姑娘!” 谢如琢转头,看见来人颇为讶异:“海贝?你怎么在这儿。”而后看了看她身后的陈家,瞬间了然。 海贝有些局促,仿佛想把自己藏起来:“听说这家人住在这儿,我就想着过来看一眼。” 谢如琢一直觉得海贝憨憨的,虽有一身力气,心思细腻却比珊瑚差很多,可见人生总是充满惊喜和意外。 海贝叫住她,其实是有话想对她说。 “谢姑娘,我能不能继续跟着你?” 谢如琢大感意外,见她神色不似开玩笑,也郑重起来:“海贝,我现在有家不能归,自己尚且不能相顾,遑论别人。更何况你是王家的丫鬟,岂是能轻易换主子的?” 海贝道:“老爷知道了店里的事儿,把我和珊瑚撵出来了。小姐听说之后,替我和珊瑚求情,将我们要到了胡家。” “妍儿?”谢如琢微微一愣:“那她知道珊瑚做的事儿吗?” 海贝声音小了许多:“珊瑚与小姐有从小一起长大的情分。” 这便是知道了。 谢如琢缓缓点头,压下心头那一丝失落,客观道:“妍儿是个重情义的,你们跟着她比在我手下做事好。” 她话音还未落,便被海贝抢声:“我向小姐求了身契自请回家,从此以后我就是不再是王家的丫鬟了。如果姑娘看得上我,日后有用得上我的地方,海贝一定尽心尽力。” 头顶天空湛蓝,日光热而不燥,她只觉心头火热异常:“我现在的窘境只怕一时半会儿难以翻身,你实在没必要一棵树吊死在我身上。” 海贝不知道从哪来的自信,声音雀跃又坚定异常:“姑娘翻身是迟早的事儿,我相信姑娘。” 谢如琢看着她浅笑,轻声回道:“好。” 回去的时候,又经过“有匪君子”,它还是老样子,日复一日的歇业,可惜了牌匾上那一幅好字。 谢如琢垂眼,得想个法子把这牌匾弄到手。 第34章 原来,他竟偷偷为她打抱…… 在此之前, 她得先办件事儿。 回去之后,她抓着何西施问:“你可认识这城里的混混之流?” 何西施怔了怔:“你打听他们做什么?” 她语气不太好:“城里的混混大都好吃懒做,最爱偷鸡摸狗的勾当, 你一个姑娘家家的,势又单力又薄, 能离多远就离多远。” 谢如琢拍拍她的肩膀, 示意她稍安勿躁:“术业有专攻嘛, 专业的事情还是得找专业的人来做才行。” 随后靠近她低声道:“实不相瞒,我那店里还存有许多银票,我得想办法把它弄出来, 如此才好安排接下来的事情。” 何西施大吃一惊:“你是想偷?银子进了这群人手里可就是肉包子打了狗,万万不能信。” “现下没有别的办法,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一个不行就找下一个,反正那银子干放着也是看得见摸不着,不试试怎么知道没有人愿意帮忙办事呢。” 何西施由衷佩服她的胆子,略一沉吟:“我倒是晓得有这么个人,不知道符不符合你的要求。” 何西施是个效率派,吃完午饭就带着谢如琢出门了。 雾城的混混很少在街上光明正大的溜达, 他们一般都是提前踩点,然后看准了人下手。为保平安, 住得都是些极其意外却又异常隐蔽的地方,若非何西施在混混手里吃过亏, 她是无论如何也找不到的。 如此一来, 倒是间接省去了谢如琢许多的麻烦。 眼见着前头的巷子越来越窄,越往里走光线就越暗。谢如琢四周看了看,发现这个位置其实离街中心很近, 可四周都是些没人住的空房子。 她把何西施拉住,示意她往后退两步:“这个地方很有意思,若是哪天不小心得罪了人,被人拖进来乱棍打死,叫破喉咙也没人来救,别人听见声音只以为是外头街上的人在喊叫。” 何西施被提醒了,复一看可不是如此,不由得懊恼:“早知道就把我的匕首带着了。” 谢如琢把她拉到一个巷子口:“咱们是来谈生意的,打打杀杀的多不吉利。不过还是得长个心眼。你在这里等我,如果半柱香的时间我没出来,你就从这个巷子口出去喊人过来。” 何西施看她有些单薄的身板,不太放心:“还是我去吧,好歹我与她们打过照面。” 谢如琢自然不肯:“又不是什么好事儿,把你牵扯进来总归不美。” 这条巷子当真如九曲回廊一般,谢如琢数着步子走了二十来步便不再往前走了,站在一块石壁下头,对着里头喊了一声。 最开始没动静,过了会儿,里面传来阵阵粗犷的笑声,越来越近,很快里面晃悠着走出来一个穿站花色衣服身材魁梧的男人。 两人一打照面,俱是一怔。 “是你?” 谢如琢看着眼前快被她忘记的“老熟人”,只觉这雾城真是小,早晚都能狭路相逢。 来人正是几次三番招惹过谢如琢的胡子,自上次他在县府门前趁人不备跑了之后,本以为他早早藏到了乡下,却不曾想又在这雾城扎起了根儿。 “哟,今天什么风把您吹来了?” 黑黢黢的深处隐约还能听到男人之间的调笑声,谢如琢见对面的男人斜着眼,肆无忌惮的剔着牙,油然而生一种恶心来,二话不说,转头就走。 身后人嘿嘿笑道:“别走啊,来都来了,不聊两句?“ 谢如琢转身,冷冷的看着他:“聊啊,等到你进了县府大牢,我再陪你好好聊。” 胡子抚掌大笑:“我帮着县府老爷破了逆贼大案,他请我喝茶还来不及,又怎么会让我进大牢?哟,你看我这记性,那逆贼似乎与姑娘你,关系匪浅啊。” “那个告发的是你?” 头顶上忽然炸雷一般,谢如琢醍醐灌顶,她一直想不明白的就是,贺清思几乎不在小屋村露面,到底是谁往吴县令那里递了消息。 此时的她,心头抑制不住动怒,却又觉得这个人的所作所为虽然出乎意料,却又是在情里之中,她与胡子的过节不是一次两次了,这次被蹲了,实在是防不胜防,着了他的道儿了。 “有过节就冲我来,背地里使些阴谋诡计又算什么男人。” “阴谋诡计?哎哟,您可是高看我了,我哪懂那些啊,我只知道以牙还牙,谁打了我,我就让他不能好过!你怕是还不知道那逆贼是个深藏不露的,揣着一身好功夫在身上吧。 我也不怕告诉你,去年七月份的有天晚上,我平白无故的被个蒙着脸的练家子揍得在床上足足躺了三天!想我胡子在哪都是横着走的,能吃了这个哑巴亏? 也是老天爷眷顾啊,我仔细一琢磨,那个蒙面人简直条条都符合通辑令啊。” 贺清思的身手别说小屋村,怕是雾城也难找到一个足以和他匹敌的人物,谢如琢几乎立时确定那人就是他,但是她尚且不知,这两人何时有的过节。 她站在那里,竭力掩饰住内心的惊涛骇浪,静静看他表演,殊不知胡子本就是个色厉内荏的怂货,炫耀过后脑子稍微清醒一点,再被谢如琢那冰冷冷的眼神一激,人就开始结巴起来。 “你、你也别用那种眼神看我,我虽然……,但也没在你手上讨到便宜,只能怪他非要为你出头,叫我抓住了把柄。” 谢如琢仿佛又回到那个燥热的下午,村口那棵榕树下,清凌凌的河水,水中扑腾着的胡子那张油腻的脸。 这些情景一一在她脑海里闪过,最后留下的是一张时常犯中二病的俊脸,那时候两人还是井水不犯河水的神交阶段,原来,他竟偷偷为她打抱不平过。 谢如琢一个恍神儿没顾上,那胡子已经上前,见着那双手快要摸上她的腰,身后忽然跳出来一个何西施,对着胡子的□□就是一脚:“你个杀千刀的色鬼,老娘想踢这一脚很久了,今天终于踢上了,当真是痛快。” 说罢,一手拉起谢如琢,转身飞快的窜出了巷子。 出来之后,何西施颇有些痛心疾首的教育她:“你呀聪明是聪明,主意一个比一个厉害,就是单纯了些,不知道这些混混之流最是可恶,要我说,不管谈什么事情,最好还是离他们远点儿。” 谢如琢抬头看向天空,指了指偏西的日头,依然炽热的火球下方有一片漂浮的白云,挂在湛蓝的天空上,十分好看。 她眯起了眼,双手挡住额头,问何西施:“那里是西南方向吧。” 何西施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点头:“没错,你怎么问起这个了。” 谢如琢收回视线,淡淡道:“没什么,只是忽然觉得,西南是个人杰地灵的好地方。对了,你跟胡子之前有过节?” 何西施多提他一个字都觉得火大:“淫棍一个,以前我刚摆摊儿的时候总来为难我,逼得我拿把刀架在自己脖子上,他怕闹出人命不好收拾,这才不敢再来骚扰我。不过后来我是听说他把哪家小姐骗了,被那户人家收拾了,才老实了许多,也不知道哪个姑娘家家倒了八辈子血霉。” 小姐自然就是后来的王妍儿了。 从她只言片语中,也能察觉出艰辛。 谢如琢沉思良久,这个世道,女子终究是会过得辛苦些。她挽住何西施的胳膊,轻声问道:“你没想过找个依靠吗?若是有个疼你、爱护你的人,总是会过得轻松些。” 何西施步子迈得雄纠纠、气昂昂,冲她摆手:“算了吧,那些个男人一个个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遇到事儿还得我出来顶着,不要也罢。” 话说到这份儿上,谢如琢不得不为吴珂说一句了:“我瞧着吴公子,可不是你嘴里这种人。” 何西施忽然沉默下来,这种沉默,一别于往常她提起吴珂时的那种针锋相对,整个人似乎褪去了一层外衣。 快到何家的时候,谢如琢才听到她分外冷静的声音:“是啊,吴公子出身好,还会疼人,可我是一个以卖豆腐为生的孤女,哪能配得上。” …… 吴珂这两日去了一趟永州。一回来,他就迫不及待的跑到何家来了,何西施赏了他茶水,他一杯茶一次泯一小口,生怕这茶水一喝完,就得被人冷言冷语的往外赶。 何西施一眼看穿他的把戏,在谢如琢似笑非笑的目光中,拎着水壶去后院了。 眼见着何西施的身影消失在门后,看得吴珂望眼欲穿,急吼吼的赶回来,却连一杯茶的功夫都没看够,吴珂不由得为自己叹了一口气。 转而又问谢如琢:“我总觉得西施心情不太好。” 谢如琢调侃道:“都允许你进屋坐坐喝茶了,这还不叫心情好?” 吴珂摸了摸下巴:“我觉得她有心事,这几日发生什么事儿了?” 吴珂本是随口一提,却见谢如琢一下子正经起来。认识这么久,上一次见到谢如琢这种神色,还是他跟西施头次闹乌龙闹到“有匪君子”那次。 “吴公子,城南槐花巷子最里面有一个叫胡子的混混,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说过。” 吴珂常年在雾城与永州之间往返生意,说生意人他一准认识,但街头小混混不他的关注之内。 “这人和西施有什么关系?” 谢如琢看他面色,心里已然有底。端起手边的茶缓缓喝了一口,不直接回答他这个问题,而是问他:“你觉得西施性格脾气怎么样?” 吴珂嘿嘿一笑:“够爆、够辣,但是合我胃口。” “我要告诉你的是,西施如今这幅刺猬性子,正是被这个人给逼的。她若不是被逼得没办法,事事只能靠自己来出头,早已被这人啃得骨头都不剩了。” 吴珂从何家离开之后,脚步未歇的回了县府,叫了人过来问话。 之前何西施豆腐摊儿上不安宁,他一旦离开雾城做生意,这让这两人代他在附近守着。 “公子,两位姑娘确实去过槐花巷子,小的后来打听了一番,确实有您说的这些事儿,但似乎,这胡子与谢姑娘的过节更深一些……正是这胡子向这咱们老爷递了消息,老爷才知道那贺三公子藏在小屋村的。” 吴珂面露深思:“照你所说,她是想借我的手来除掉这胡子?” 第35章 成也贺清思,败也贺清思…… 城西, 小茶楼。 二楼靠街道的四方小桌两边,坐着一男一女,两人相对而坐, 或许是经过了一场并不愉快的交谈,神色皆是淡淡。 谢如琢的位置刚好在窗边, 从上方延伸下来的玉色窗帘恰到好处的遮挡住了她的半边脸, 却并未遮挡住她的视线, 眼神沉静又悠远。 “吴公子的话我就听不明白了,什么叫借刀杀人?” 吴珂冷笑一声:“你与那胡子三番两次结怨,尤其在知道是他与我爹通风报信的事情之后, 定是恨极了他,可惜你却奈何不了他,因此才告诉我西施的事情,欲借我之手好帮你顺理成章的除掉他。我说得没错吧,谢掌柜。” 吴珂这些日子的侠肝义胆,差点让她忘记初次认识的时候,他是多么的霸道跋扈了。 她微微低头,嘴角勾起一丝淡笑,而后情不自禁的鼓起掌来:“一个人做一件事儿, 总得有利可图,敢问吴公子, 若真如你所言,这件事儿对我有何利可言?” 吴珂显然是深思熟虑过后才觉得自己被利用了, 自然说得出来:“如何没有, 若不是因为他,你也不至于东藏西躲,有家不能回, 这个理由还不够?” 谢如琢坦然点头:“你说得没错,我承认,心里也的确有这个念头。” 这就是把自己的打算明着说了。 吴珂虽为她的坦然意外,但实在是觉得她痴心妄想,一个小女子,竟妄图致指使自己做事,笑话。 可谢如琢接下来的话又砸得他头晕眼花。 “但是吴公子似乎忘记了:我有家不能回,这里面也有吴公子的一份功劳。吴公子句句只言我与胡子之间的恩怨,但西施受辱于他却是不争的事实。 我受公子之托自当是对西施之事言无不尽,可吴公子自己不肯为她讨回公道,偏偏要拿我的事情来当借口,不免让我深思吴公子是否当真如自己所言,对西施情真意重。” 吴珂最讨厌别人怀疑他对何西施的心意,谢如琢轻飘飘几句话下来,激的他心头火起:“ 胡说八道,我怎么可能这样对她!” 谢如琢充耳不闻,自顾自的端起茶来慢慢喝着。 吴珂冷静下来,才发现从他质问开始,到最后差点被绕进去,谢如琢从头至尾都是轻飘飘的态度,未曾有一点点慌张。 他看着对面的女子一脸持重,又想起她小小年纪却有不俗的头脑和手腕,为人却又异常的坦荡,假以时日必定非池中物,且她还与一个逃出生天的贺清思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吴珂不由得为之侧目,这是一个不能与之为敌的人。 “说到底,是我关心则乱。来来来,喝茶喝茶。” 谢如琢从善如流的跟着夸了两句,顺着台阶下了。生意场上的人最擅长的就是自圆其说,变脸也是一种天赋。 勉强喝了几杯茶之后,吴珂再也坐不住了,寻了个由头先走了。 他刚走,楼梯上面又冒出个人来。海贝“嗖”一下跑到吴珂先前的位置坐下:“我是跟着吴公子过来的,本来想问问他知不知您的住处,没想到他竟是过来同您见面的。” 谢如琢招手让小二再上些茶点,转头同海贝道:“听到多少?” 海贝面露赧色:“全,全听到了。” “听到就听到了,又不是什么大事儿。” 海贝为她打抱不平:“吴公子怎么能这样说您呢,什么借刀杀人真是胡说八道,姑娘才多大,又是个孤苦无依的弱女子,怎么可能会懂这些。” 谢如琢递给她一张葱油饼,露出以前习惯性的眯眼笑:“他说的没错,我就是想借刀杀人,谁让胡子这次真是惹到我了呢。” 海贝呆了,嘴里的葱油饼都不香了:“吴公子真的会……嘛?” 谢如琢耐心同她解释:“我承认之前,他或许不会,但是现在他知道我是明着利用他,反而会认真考虑这件事,不过不是为了我。” 她趁机嘻嘻摸了一把她的嫩脸蛋儿,像是在自言自语:“这世上最不能辜负的,就是别人对你的好,我才不想欠他的。” 过了几天,何西施得了个大快人心的好消息,走起路来都带风:“告诉你个事儿,那个槐花胡同的混混窝终于被官差给端了。” 效率还挺高的,谢如琢敷衍的鼓了个掌:“为民除害,县令威武。” 何西施拖了把凳子坐在旁边,继续给她分享:“不是县令去的,听说是吴珂恰巧路过那儿听见有女子呼救声,救下那女子之后不堪受辱,一头撞死在了墙上。这一下拔出萝卜带出泥,把那些人通通扭送到大牢去了,真是大快人心。” 谢如琢默了默:“活着多好。” 何西施叹气:“这些杀千刀的。总算吴珂做了件为民除害的好事儿,也是那些人倒霉,刚好撞到了他手上。” 谢如琢瞧她神色怔忪,忽得心神一动:“你是不是觉得他也没有那么纨绔了。” 何西施怔怔的拧着手指:“是啊,我以前对他有些误解,现在看来,他人还是不错的。” …… 好事还不止这一个。 珊瑚去胡家之后曾找过海贝一次,问她有没有谢如琢的下落,说是王妍儿想来看看她。 海贝当时不知道自然是没说,后来再见谢如琢的时候就把这件事转述了:“王家毕竟与吴家是好些年的交情,听珊瑚的话音儿,春发酒楼这事,王老爷从中出力转寰,吴大人不会再追究了。” 谢如琢心里明白确实存在这种可能性,但是王家与吴家交好不是一日两日了,若是王老爷真心想为她转寰,也不必等到现在,那就是还有什么别的契机。 很快,这个契机就送上门儿来了。 吴珂忙完槐花巷的事情,终于得空紧赶慢赶着来何家寻求褒扬了。 = 吴县令家的纨绔公子为民除害,这一阵子在城里的名声不得了,他的一番辛苦没有白费,何西施已经不再对他横眉冷对,就是还说不上有多热络就是了。 谢如琢心里跟明镜儿似的:“恭喜吴公子了,名利双收、冰雪初融,一箭双雕。” 吴珂享受完了美人破天荒的待遇,终于想起一件正事儿来:“现在逆贼一事在雾城余热已消,上头人的注意力都往西边去了。你一介孤女,我爹心里十分清楚你是被牵连的,也不会再去为难你。” 他吃了一口豆花,忽然又想起来一件事儿:“之前答应你帮忙瞒着酒楼那事儿我可是做到了啊,但是你那个丫头嘴不严不知怎么传到我爹耳朵里去了,好在这本就是一连串的阴差阳错,现下都没事儿了。” 这意思就是,谢如琢自由了。 短短几天之内,连续两场的变故对她来说跟变戏法一样,你方唱罢我登场。背后指点江山、翻云覆雨的吴县令,审时度势、隔案观火的王老爷,还有表面粗犷,实则心思深沉的吴珂…… 谢如琢深刻觉得,自己比之这些人,到底还是太嫩了些,除了活了两世多长了些见识之外,拼智谋心机,自己差的太多。 “有匪君子”还是老样子,但是顾客的胃口却是一天几变,重新开门的时候,人流远远比不上之前。 海贝还担心店里少了个人自己招待不周,现在看来,完全是多虑了。 “掌柜。”她又叫回了原来的称呼:“今天才刚开门,明天肯定就好了。” 谢如琢拿了块布,站在柜台后面小心翼翼擦拭着那块玉佩,在何家不好拿出来,上面都落了点灰了。 只见她擦的专心,却还能分出心思开解海贝:“花无百日红,人无百日好,看开点。” 海贝不由扶额,听听,这是一个掌柜说出来的话吗?经过这此些事儿,海贝明显感觉谢如琢懈怠了许多,也没有那么多心思去研究新的小吃,整个人仿佛变得随遇而安起来,少了许多斗志。 她难得细腻敏感一次,斟酌道:“姑娘,为什么回到了自己的地方,你好像不开心呢?” 玉佩晶莹剔透,里面的一抹红越发的耀眼了。 谢如琢把玉佩收好,单手撑腮倚在柜台上,懒懒道:“以前我也觉得这是自己的地方,现在却不这么认为。” 海贝一惊:“莫非还有人在暗处监视?”毕竟是进过县府大牢的人,她现在对危险的领悟能力已经突飞猛尽。 谢如琢摇头:“看得见的都好说,看不见的才可怕。” 她见海贝一脸懵懂,打算沉下心来捋一捋其中的利害关系,既是说给海贝听,也是说给自己听。 吴县令为什么放过她,很简单,成也贺清思,败也贺清思。 贺家是盘踞西南的一头雄狮,贺清思在雾城伏法也就罢了,万世太平。可是他跑了,这就等于放虎归山。 他爹可是连皇帝都敢刺杀的人,焉知他以后会不会计较起雾城这段事,再杀回来一次呢? 俗话说,人情留一线,日后好相见。皇帝有军队,雾城可没有啊,吴县令定是想明白了这些的。 王老爷就不必再说,自古官不与民斗,这铺子说到底还是王家的,吴县令封店的时候可没顾虑上与王家有旧,可转眼间王家就想办法递消息给自己说虚惊一场,顺便卖了个人情给她。 嘴上说得情真意切,谢如琢一个字都不信。若是没有吴县令授意,王老爷那个狐狸会淌这个浑水? 谢如琢总结道:“看似一切都过去了,实际上现在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什么时候下锅,别人都掐着我的脖子呢。” “那还有吴公子呢。” “傻,你什么时候见过一笔写得出两个吴字?” 海贝不知不觉脸都皱了起来:“ 那照这么说,咱们岂不是比之前更危险?” 谢如琢原本正在理账,闻言手上一顿,看似轻飘飘的抛出一个在她脑海中酝酿已久的决定:“所以雾城呆不得了。” “姑娘你要去哪儿?” 抬头打量这间花费了自己许多心血的店铺,心里五味杂陈,一时不知该谢谢贺三公子保她小命,还是该埋怨他将自己扯进这漩涡里来。 “去永州。” 第36章 这大概就是女人被宠爱呵…… 永州位于大旻朝中部, 在雾城以北,横贯大旻朝南北东西,经济和文化都不是海边小城的雾城的可比拟, 用”繁华竞逐“来形容也不为过。 最重要的是,永州知府为官清正且又不迂腐, 本朝各地饮食文化荟萃于此, 因此永州经商者众。 以上信息, 是吴珂每次往返永州回雾城之后,讲永州见闻讨何西施欢心时,由旁听者谢如琢暗自留心总结出来的。 走之前, 得把“有匪君子”的事情先解决,此外她还要和海贝正式的谈一谈。 王妍儿将这两个丫头带过来的时候,谢如琢当她们是前世的伙伴,并未完全入乡随俗的去了解过她们的身世,然而珊瑚却给她上了一课。 谢如琢是一个知错就改的人,离开雾城去永州的事情,除了海贝,谢如琢谁都没说,她半叹息半试探:“若是你告诉了第三个人, 很可能我就走不了了。” 海贝却是个果敢的,二话不说从怀里掏出一卖身契出来, 拍在桌子上,坚定道:“您去哪儿, 我就跟着去哪儿。” 谢如琢被她这种英勇就义的架势吓了一跳, 拿过卖身契看了一眼,只见上面父母一栏俱是空白,迟疑了一下。 海贝顺势跪在了地上, 一脸冷静:“姑娘,我自小就被卖了出来,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被买回之后总是因为年纪小转手又被买主卖给人牙子,这些年下来,我都不知道被卖过多少次了。” 她忽然想起来了什么,憨憨一笑:“我跟着姑娘,希望姑娘不要再把我卖给别人,我就跟着您一辈子。” 谢如琢原以为自己的心已经慢慢的变得冷硬,然而此时却觉得眼睛一片潮湿。 她把海贝扶起来,并没有说什么花团锦簇的许诺,只是将手边的银票匣子交给她,温声道:“快点点咱们的家当,以后就归你保管了,要是少了,咱们路上可就要风餐露宿了。” 海贝傻傻的抱过盒子,使劲儿的点头:“我一定保管好,让姑娘平平顺顺的到永州。”然后回去房间好一阵捣鼓。 谢如琢任她去折腾。 第二日,王妍儿来了。 两人已有月余未见,再一打个照面,谢如琢吓了一跳,难以置信面前这个圆润的妇人还是之前那个弱柳扶风的王妍儿,尤其是那个肚子,这么快就显怀了。 她赶紧扶着王妍儿坐下,惊道:“也才刚刚三个多月吧,怎么这么大了。” 王妍儿扶着肚子,脸上是为人母的喜悦:“大夫说是双胎,所以大了些。你看我现在都胖成一个球了。我早就想来看看你,但是相公说店里一直关着,唉,你这些天都在哪儿啊,受苦了。” 谢如琢把海贝端上来的杏仁豆腐拿给她,无所谓的笑笑:“我一个人,在哪都能住,有什么要紧。” 王妍儿眼睛一红,眉眼耷拉了下来:“唉,谢公子那样一个神仙似的人物,谁知道竟是个逆贼,倒是平白无故连累了你。” 谢如琢不想再谈论这件事儿,拿出一对小银锁:“我在街上闲逛时,看见这个锁做得精致又喜庆,便买了下来,也是赶巧,将将好是一对儿。” 这是她昨天去银楼把碎银子换成银票的时候买的,准备在走之前送给王妍儿的孩子。 王妍儿一听到与孩子相关的东西,整个人都分外亮眼,她接过谢如琢送的小银锁,只见上面一个小小的竹林里,卧着一只憨态可掬的小猪,真是十足的可爱,不禁赞道:“好巧的心思,还是谢妹妹的眼光好。” 坐了一阵儿,王妍儿起身告辞:“我娘昨日里派人送了信,说是家里的枇杷熟了,让我回去尝尝呢。” 正巧也不是饭点儿,她看店里生意冷清,提议道:“不如你今日同我一起回去坐坐?我娘也总念叨你。谢妹妹,那枇杷可好吃了,酸甜酸甜的,光说着,都觉得口水要涌上来了。” 王妍儿婚后真是越见娇态了,比之以前的温柔如水更多了几分无忧无虑,这大概就是女人被宠爱呵护的最好的模样。 谢如琢欣然应允:“正巧我有事儿去找王老爷,你先稍坐一会儿,我去去就来。” 待进了后院儿,她交待海贝带上一千两银票,然而自己转身进了屋子,将店里的账本从柜子里拿了出来。 这账本是她自己做的,一笔一笔的流水记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账上的收入十分可观,从五月到八月,短短三个月的盈利,足足有一千八百两。 海贝拿完银子过来,见谢如琢把账本抱在怀里,问道:“姑娘,咱们给王老爷银子就行了,干嘛还要给他看账本啊,那他对咱们赚的钱不就一清二楚了嘛。” 海贝现在以谢如琢的人自居,改叫谢如琢姑娘了。 “姑娘先前不是说——”她看了看外面,压低了声音:“王老爷对咱们不是真心,得防着他点儿,怎么连账本都要给他了。” 她再笨,也知道这账本是不能随便给外人看的。 谢如琢对她竖起了大拇指:“你有这个觉悟很好,继续保持下去!” 在海贝颇为幽怨的眼神中,谢如琢嘻嘻一笑,也学她先前那个,偷偷凑过来给她解释:“反正这个店咱们都不开了,账本藏不藏着都没关系,还不如趁这个机会,敲一笔王老爷的竹杠。” 海贝似懂非懂,谢如琢却不再说了,不能让王妍儿等太久。 王老爷与王夫人见到女儿气色红润当真是喜不自胜,王夫人惦记着谢如琢的好,拉着她的手好一顿夸赞:“好孩子,真是多亏了你,妍儿才有这样的好日子,我们王家都念着你的好,以前总听妍儿说你有趣极了,只盼你以后常来家里坐坐,陪我这个老婆子解解闷儿。” 谢如琢任凭她拉着自己好一顿讲,待她说完,才与王妍儿互看了一眼,笑道:“夫人您真会说笑,妍儿有这样的好日子,那是因为妍儿自己是个好姑娘,才能在家得父母宠爱,在夫家得相公疼护,我可不敢担您这个夸呢,回头妍儿要与我生气了。” 王夫人嘴角乐得合不拢,与以前那个略带愁容的女人相去甚远,直说谢如琢古灵精怪。 说了会儿话,她赶忙吩咐下人上茶上点心,还不忘招呼谢如琢:“咱们一起去花厅坐坐。” 谢如琢心里清楚人家母女两个肯定是要说私房话的,自己若是插、进去未免也太没有眼色了,便婉然谢绝:“多谢夫人好意,只是店里还有些事情要请王老爷赐教,就先不坐了。” 王妍儿帮腔道:“是啊娘,谢妹妹找爹是有正经事儿的,咱们先别去打扰他们了。” 王夫人连连点头:“对对对,那就把茶点摆进茶室去,还有厨房今新做的百合酥也端过去让谢姑娘尝尝,还有,再洗一盘枇杷,这枇杷啊是庄子上自己种的,可新鲜了,谈事情也不耽误吃东西嘛。” 谢如琢笑着给王夫人作了一揖:“多谢夫人,今天来得巧,当真是有口福了。” 茶室还是那个茶室,王老爷却比从前更加春风满面了。 谢如琢尝了一口沏好的茶,品了品,赞道:“好茶。许久不见,王老爷您喝的茶晚辈已经叫不出来名字了。” 王老爷略有得色:“这茶只有西南高山上才有,高山北面是雪,南面种茶,雪水灌溉茶树,长此以往,这茶也沾染了几分雪的冷香,故而名为‘雪里香’。” 谢如琢不动声色的接话:“当真是难得一闻的好茶,还是您有见识。” 王老爷斜了她一眼,知道她在拍马屁,却也觉得心里舒坦,更想炫耀一下:“哪里哪里,这是我一个旧交家的侄儿知道我喜欢喝茶,特地从永州带回来的,我今儿也是第一次喝,倒是便宜你喽。” 谢如琢面上依旧笑盈盈,心里却在想他这个旧交家的侄儿是不是吴珂,就这么客套了几句,终于进入了正题。 谢如琢把拿出了一千两银票放在茶桌上:“托您的福,挣了点儿钱,妍儿今日凑巧去了店里,我便想着不如一同过来,把您的分红带来。” “才三个月,就赚了一千两?”王老爷都没太把这家小店放在心上,那么小个店铺任凭她折腾出一朵花来也断断不如他其他的大铺子挣得多,是以开业那日,他连去都没去。 这一千两银票着实令他大吃一惊,他在城西最大的那家海货行,足足抵得上‘有匪君子’五个那么大,还靠着海的便利,一个月也不过一千两银子的进项。 王老爷不得不敛了放松之意,若有所思的看了她一会儿,才道:“听说前些日子‘有匪君子’遇到些麻烦,生意现在很是冷清,你一个小丫头能做出这样的成绩,当真是令我刮目相看。” 谢如琢听完,心里就是一沉,这个老狐狸果真对前些日子发生的事情一清二楚,这是在套她的话呢,那就来比一比谁更沉得住气。 她叹了口气,脸上浮起一丝愁容:“确实遇到点麻烦,但都过去了。只是最近生意确实有些冷清,这不是来找您讨个主意不是。” 王老爷没说话,等着她接着往下说。 谢如琢从身后掏出账本递了过去:“您看看最近的账本,真是一天不如一天,我这几天着急上火,觉都没睡好。” 王老爷生意场上混了多年,如何不知这账本的重要性,但是他与谢如琢这丫头打过交道,怎么想也觉得她不会这么老实把账本交出来,很大可能是个假账本。 既然她都这样说了,他也就装模作样的拿起来看了一下,这一看却让他生生滴下了两滴冷汗。 第37章 谁敢拦我,我就直接扔银…… 雾城虽小, 可王老爷也是个见过世面的人,他能把生意做这么大这么久,心里对账目上面能做的猫腻自然是一清二楚。 但“有匪君子”的账本, 他翻来覆去看了两遍,当真都是真实的, 更可怕的是, 上头的流水竟然高达万两。 一万两是什么概念, 相当于他王家在雾城所有的饮食类店铺一个月的净利。王家树大根深,所有的铺子都是雾城的老店,有稳定的客源和充足的供给, 同‘有匪君子’根本不在一个档次上。 偏偏这么一个没被他放在心上的小店,在短短三个月里,却像野草一样,疯狂生长疯狂盈利,这种前所未有的速度,让他产生的一种类似于惊恐的危机感。 王老爷合上账本,看向谢如琢的眼神变得复杂幽深起来。 谢如琢浑然未觉王老爷看他的表情带了几分防备,自顾自给他倒了一杯茶,虚心请教:“您现在总算知道晚辈的难处了, 晚辈不才,觉得先前的生意还算看得过去, 如今这儿情况,还请您给支个招儿, 。” 王老爷微微颔首:“先前是不错, 当真是为难你了。我看这最后账上的银子还不到两千两了,这是何故?” 谢如琢凑过去看了看,忽然想起来什么, 拍了拍脑门儿自责道:“您瞧瞧,我真是忙晕乎了。您有所不知,前阵子酒楼遇到点麻烦,上下打点官老爷,花费了不少银两,那户人家也是可怜,我心里过意不去,便另又送去了一千两,还有您这里的分红,另一千两。” “这样下来,可不就没什么钱了嘛。” 她说一句,王老爷眉毛就要抖一下,好一个败家的丫头,千两千两的往外送,当是在送石头呢。 “谢丫头啊,以后这种事儿,你还是要同我商量商量,这银子可不是石头,长了翅膀就再也飞不回来了。那吴十一我知道,随随便便一百两就打发了,哪要那么多钱。” 吴家一面收王家的银子,一面收这丫头的,真是人前人后两张嘴都塞不下了,偏偏两下吃得都是他王家的钱,可把王老爷气得闷了血。 谢如琢不由得敛了双目,她可从来没说过抓她走的那个官差名叫吴十一。虽然早知道王老爷极具商人重利的本性,她却还是忍不住心底发凉。 王老爷已经拍板:“丫头,你到底还是年轻容易被人欺负。既然你向我讨主意,那我也义不容辞。” “王贵!”他扭头冲外面叫了一声,很快外面有人进来了,谢如琢对这人也不陌生,正是王家的管家。 只听王老爷对谢如琢道:“王贵跟了我十几年了,现在帮我管着雾城的生意,资历和经验都够,人也是十分可靠,现在我把人给你,有他帮忙,你可就轻省多了。” 谢如琢十分感激的谢过,从语言到行动当真是真诚无比。 过了两日,王贵走马上任,他冷眼旁观,只觉得自家老爷是多虑了,不过是些花里胡哨的东西,顾客贪新鲜罢了,何至于把他派过来看着。 海贝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和谢如琢咬耳朵:“姑娘你看看他那样子,不知道还以为他才是掌柜呢。” 谢如琢看了眼王贵,淡定非常:“任他去。” 转而把手上的算盘塞到她手里:“快算账,算不清楚扣工钱。” 海贝:“……” 姑娘什么都好,就是不会打算盘这一点儿,真是让人觉得头大如牛。堂堂一个掌柜,连算盘都不会打,不知道怎么把账记这么清楚的。 过了两天,生意渐好,王贵有些坐不住了。 这天“有匪君子”还未到打烊时间,就见他急匆匆的出了门。 海贝丢下擦桌子的抹布,风一样的跑到门口,又跑了回来:“姑娘姑娘,我看着王贵好像往王家去了。” 谢如琢点点头,吩咐她:“咱们的东西该收拾的要收拾起来了,过不了多久,这家店就改姓王了,到时候咱们就离开雾城,去永州。” 另一边的王家,王贵正与王老爷讲这些日子的见闻:“…头些天我看着也不过如此,这两天的生意却越来越好,那客流远远超过了咱们的其他店。老爷,照我看,那丫头有几分邪性,谁会在吃饭店里给客人算卦呢,偏偏那些人还趋之若鹜。” “您得赶紧想个法子,长此以往,必然会危及咱们自己店里的生意,从而影响王家在雾城的地位啊。” 王老爷富贵了半辈子,在这雾城要风得风,自己也很有几分手段,谢如琢在他心中隐隐成为了一根刺,但是他到底自持身份。 “急什么,我都已经派你过去了,怎么做难道你还不明白?” ... 王贵不愧是跟着王老爷最久的人,对店铺运营的流程细节知道的一应俱全,处理的井井有条,甚至在招待食客上面,也比谢如琢长袖擅舞,碰到与他相熟的,还会吩咐海贝上酒,好好喝上一壶。 海贝不情不愿的送完酒回来之后,愤愤不平向谢如琢告状:“姑娘你看他那样子,从采买到后厨,再到招待食客,什么都要插上一手,真是太讨厌了。” 谢如琢问海贝:“王贵自从王家回来,这样子是第几天了?” 海贝想了想:“第五天了。” “差不多了。”谢如琢收拾收拾,对海贝道:“你给我拿点辣椒面来。等我出门半柱香的时间,你再告诉王贵,知道怎么说吧。” 揣着这点辣椒面,谢如琢气势汹汹的直奔王府。 王老爷正在廊下逗着鹦鹉,嘴里哼着小调儿,悠哉的散着步,一转身便见谢如琢冷着脸站在下首,一幅兴师问罪的模样。 王老爷错愕不已:“你这是?” 谢如琢冷冷道:“我倒是想问您呢,晚辈本是走投无路想得您相助重振小店,可您倒好,给晚辈指了一尊佛,日日插手店内的事情,我偏偏还得敬着供着,知道的以为您是好心,不知道还以为您是想让王管家直接将我取而代之。” 最后一句话正好戳中了王老爷的内心,一激动,把手里的鸟食都给摔了。 他招呼着小厮拿来一张帕子,边擦手边道:“这是说得什么话,来来来,屋里坐屋里坐,有话好好说。” 谢如琢倔强的站在院子里:“是不是的,您直接给句准话吧。” 众目睽睽之下,王老爷如何能作答,正是为难的时候,只听一阵喧闹,门外又跑进来一个人,不是王贵是谁。 王老爷松了口气,连忙板下来脸来:“王贵你来得正好,我让你去店里是帮忙的,谁让你去争权排挤了?你个狗仗人势的东西!” 王贵噗通一声跪了下来:“冤枉啊老爷,谢姑娘你可不能随便在背后告黑状。” 谢如琢气得指着他的脸:“正好今天你也在,咱们就在王老爷面前仔细分辨分辨,看看到底是你野心太大,还是我在血口喷人。” 还是那间茶室,王老爷坐壁上观。 谢如琢将这些日子王贵在店里如何指手划脚、无视自己的事情一桩桩一件件细细说来,就像记在小本子一样那么清晰。 王贵面上端得是一幅痛心疾首,嘴皮子却十分利索:“老爷您有所不知,那送菜的商贩欺负谢姑娘脸嫩,漫天要价,这才被我斥责了一通之后另换了一家咱们熟悉的。还有齐家的那位少爷,最爱喝城东张家的碧泉酒,那可是个有钱又挑剔的主儿,来了可不得好好招待着,谢姑娘倒好,对人家爱搭不理的,我这才不得已,陪着跟前喝了两盅酒。” 王老爷本来演出来三分怒气现在只剩下半分,看向谢如琢的眼神有些不赞同:“我说谢丫头啊,在外做生意可不能凭着性子来,你呀还是太年轻,不够有经验,王贵这是为你好,你呀,是误会他了。” 谢如琢被王贵的巧言令色气得拍桌而起:“你这个虚伪的小人,竟然敢做不敢当,你这种人不配同我谢如琢一同经营‘有匪君子’。” 她低头揉了揉脸,再抬起来,眼睛已是气得发红,不想再看王贵那一脸小人得志:“这家店是我一手经营起来的,自然是我说了算,还请王老爷将王贵请回去的好。” 王老爷一脸为难:“谢丫头啊,王贵都是为了店里好,这么做不合适,况且当初我让他去,你不也是同意了?” 谢如琢冲口而出:“现在我不同意,有他没我,有我没他。” 王贵在旁边道:“铺子都是王家的,老爷肯让你经营,就是格外高看你一眼了,别仗着自己有几分聪明便不知天高地厚了。” 谢如琢脸色发白,跌撞着往后退了几步,强撑道:“我与王老爷当初可是说好了的,我给他分红,他给我铺子,如今我一千两银子都给出去了,莫非,你们是想过河拆桥?” 王老言怒斥:“胡说八道什么呢,当初可是我与谢家丫头说好了的,我岂能食言!” 王贵凑过来道:“老爷,我没有胡说,这铺子本来就是王家的,咱们收回来是天经地义,至于那分红,咱们不要她的便也无什么可指摘的了,更谈不上过河拆桥。” 谢如琢猛然道:“天经地义?你们如今毁约在先,一句话说收回就收回,那账上的银子可都是我赚来的,就算这铺子是你们的,账本我也记得清清楚楚。” 王贵还要再说什么,王老爷制止了他:“把账上剩的钱都给她吧,那点子钱,一个‘有匪君子’半个月就能赚回来了,不妨事儿,省得咱们落下个欺负弱小的名头。” 事到如今,王老爷也懒得装了:“这店王家就收回来了,以后和你也不相干了,王贵,你带她去收拾收拾,今天就搬出去吧,对了,一定让她把账本留下。” 说完,他眼中露出一丝精光:“丫头啊,虽然你聪明,可你到底还是年轻啊。年轻人,有锐气,你也不要怪我,商人嘛,自当以利益不先。” 谢如琢高傲的站了起来,懒得听他废话连篇:“银子还我,我这就走。” 出了王家大门,海贝赶忙迎了过来,见她眼角红红,担心道:“结果如何?” 谢如琢把一千两银票拍到她手上,得意道:“姑娘我出马,自然是没有办不成的事儿。” 海贝紧张的四下看看,见没人瞬间把银票收回了怀里。 谢如琢表演完大戏如释重负:“要是我有钱,直接把雾城买下来,想走就光明正大的走,谁敢拦我,我就直接扔银子砸他......唉,都是穷闹的。” 这天晚上,两人在王贵的监视下,连夜搬出来“有匪君子”,海贝细细一算,除了损失最开始的修缮钱,谢如琢自己挣的银子一分也没落入王家的口袋。 只是可惜了这家店,辛辛苦苦开起来的,就便宜王家了。 谢如琢敲敲她的头:“只要有我在,何愁没有第二家‘有匪君子’。” 王老爷啊,你的目光到底是短浅了些。 第38章 好一个翩翩佳公子 海贝将谢如琢带回了自己的往处。 这个小屋子是海贝自己租的, 很小,但是用来落脚还是足够的。她要收拾一下,被谢如琢制止了:“反正住不了几天, 就这么将就着吧。” 她将提早列好了清单拿出来,只见上面许多事务已经画上了句号, 该安排的都已经安排完了, 只剩最后两项。 谢如琢让海贝拿五张一百两的银票去银楼换成散银, 嘱咐她仔细:“换好银子,就把它送去小屋村田家婶子手上,让咱们雇好的那个车夫送你去。” 她目送海贝出发后, 自己则转身晃上了大街,慢悠悠的晃了一圈,路过“有匪君子”的时候,王贵正同一个衣着豪华的公子说着话,那笑容极尽谄媚。 谢如琢成心碍一下他的眼,专门往近了凑,只见那位公子虽客客气气,但语气却不甚热络,指着头顶上的牌匾问王贵:“掌柜的, 你们这店名名字起得特别、这上面的字也不一般,看着倒与我一位故交的笔迹十分相像。” 已渐渐入秋, 他随手还拿着一把折扇,来回轻晃, 姿态从容颇有几分风流。 谢如琢早在他问起牌匾的时候, 就不自觉停住了脚步,果然,只听他继续问:“不知这个牌匾是何人所做, 掌柜的可否引荐?” 王贵眼角一撇恰好见到了谢如琢,两人已经撕破脸,明知道这牌匾是谢如琢弄的,但是他绝对不会给谢如琢任何翻身的机会。 谢如琢抱臂靠在柱子上,听着王贵把话遮掩了过去,十分鄙夷,深觉自己和王贵之流这般计较当真是失了格调,遂掉转脚步去何家了。 经过门口的时候,那位公子正好扭过头来,两人四目相对,对方礼节性的微微一笑,笑容虽疏离浅淡,面容给人的感觉却是温柔无比。 谢如琢看见了,心里暗叹一句:好一个翩翩佳公子。 她也略作回应,然后在王贵难看的脸色里,向他投去一个嘲讽的眼神,转而大步流星的走了。 何西施对谢如琢的到来十分惊喜:“你今儿终于有空来我这儿了。” 谢如琢拿着街上买的肉饼正在喂她家的狗,闻言没忍住给她一个大白眼:“说得好像我不来你就不能去找我了一样。” 何西施讪讪:“我不是最近忙着呢嘛,抽不开身。” 谢如琢敏感的嗅出了一丝不同:“我也就是说说,你就算店里,找到的也不是我了。你这是跟吴公子有进展了?” 何西施的神情里罕见的出现了一丝纠结,脸上偶尔浮现出羞色,又马上被什么东西压了下去。 谢如琢叹一声,揽了她的肩膀往旁边坐了下来:“你与吴公子在家世上确实存在着差异,但是论其他的,你也未必比他差到哪里去,又何必这般自卑?若是真心喜欢他,冲他对你这么上心,也不妨给他一个机会。” 她握着她的手,真心劝道:“最重要的是,自己要开心。人生短短几十年,若是不能及时尽欢,岂非对不住自己。” 何西施被她逗笑了:“照你这样说,岂不是做山大王来得自在。” 谢如琢一本正经反驳:“当山大王要管一大家子吃吃喝喝,还要随时提防着被人取而代之,才没有那么自在。还是你我这般最好,虽说孤身一人,但做起事情来不必有那么多的顾虑。” 何西施沉默了一会儿,忽然道:“吴珂说,他想将我们的事情告诉吴县令,只要我同意,他就让吴县令来我家提亲。” 谢如琢微微一愣,自古婚姻大事皆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凭心而论,吴珂这人虽然并不纯粹,但对待何西施倒是从未轻视过。 她复而问道:“那吴县令是什么个说法?” 何西施淡然一笑:“没有说法。” 两人心知肚明,对吴县令这种老狐狸来说,没有说法就已经代表了他的态度。 谢如琢想了想道:“那这就是吴珂应该去解决的事情了,咱们要做的,就是过好自己的日子就行,只是也千万别叫人欺负了去。” “要是谁敢欺负我,我就与他同归于尽!” 谢如琢听了好多次她的这种发言了,作为一个接受过先进思想洗礼的人,严肃批评她道:“怎么能有这种想法,不管怎么样,活着才是最重要的。这世上最蠢的事情就是轻生。” 何西施平时多泼辣的一个人,现在竟是叫她给训得哑口无言。 “你自己还是个黄毛丫头,怎么说起大道理来头头是道的。” 谢如琢嘿嘿一笑,毫不谦虚:“没办法,大风大浪见多了。” 何西施一直以来都是一个人,迄今为止,少有能走进她心房的,谢如琢算一个。 “每每想到是因为吴珂才结识了你,就会对他多几分宽容,其实他做得再多,我都觉得不及认识了你重要。” 谢如琢神色很奇怪:“难道你是因为我才对他心生欢喜的?” 何西施摇头:“倒也不全是。” “那就是有一部分了。”谢如琢试图纠正她的想法:“感情是两个人的事情,喜欢也是因为彼此,而不是因为别人。如果你现在这样想,那就说明在你心中,你并不是很喜欢他。” 何西施眼神有些迷茫又有些紧张:“我不知道。” 再说多了,是有些为难她了。 谢如琢用一句话扫清她的烦恼:“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那就什么先都别做,真爱你的人,无论如何都会扫平一切障碍来到你身边。” 吴公子啊,道阻且长。 是夜,海贝在清点两人的行李。 谢如琢打算已久,行李早早的就已经开始收拾了,一直等到今天,其实已经收得差不多了。 雇好的车夫按照约定的时间已经在门外等着了,两人总共也没多少行李,更多的是一些随身携带的旧物换衣服之流,还有一些防身的用具,如此这般再三精简,终于掀下了马车的帘子。 车辘滚滚,马车绕出小巷,走最近的路直奔城门而去,刚过中心大街,谢如琢撩开帘子对车夫道:“大叔,麻烦您绕一趟城东。” 已将近夜里子时,路上寂静的连只猫都没有,挨家挨户闭户熄灯,显然都已进入了梦乡,唯有她们的马车像这世上最忙碌的赶路人。 谢如琢对城东这里的路很熟悉,待绕过了第二个转弯的时候,再次撩开车帘,对车夫客气道:“劳您先在这里停车等候一下,我们去去就回。” 车夫是海贝以前的主家下人,因太过老实斗不过竞争对手被主家辞退,就自己做起了车夫谋生。 他话少,可靠,所以海贝才找了他。 果然,谢如琢同他说了之后,他也不问原因,稳稳的把车停在拐角处,对两人道:“那我就在这里等两位姑娘。” 说完,自己往旁边走了几步,蹲在一旁的角落里,摸出怀里的烧饼啃了起来。 谢如琢下车后,直奔斜对面的“有匪君子”而去,海贝转身从车上拿了个包袱,飞速的跟上。 当初谢如琢做这个招牌的时候,是用了沙金纸装裱,有月亮的晚上,月光映射之下,这块招牌闪闪烁烁,像是会发光。 就像现在,四周一片漆黑,却独独这四个字,像暗夜里的微光一样,亮若星子。 这倒便宜了海贝行事。 只见她把背上的包袱摊开放在地上,露出里面乱七八糟的东西来,有防身用的匕首,有纳鞋底用的锥子,有万能的剪刀,还有……一把斧头并一把锤子。 她的手直奔斧头和锤子而去,拿起来之后掂了掂,还是熟悉的手感,对谢如琢道:“姑娘,您确定这院子里没有睡人嘛,我怕一会儿把人吵醒把咱们逮个正着。” “放心吧,里面没人。” 海贝放心了,转身像个猴子一样,抱着大门左边的柱子蹭蹭两下就爬了上去。 谢如琢刚要交待她小心些,就见她拿着斧子的胳膊一挥,紧接着咔嚓一声,头顶的牌匾晃了晃。 “姑娘,一会儿你记得站开些,我怕没拿稳砸着你。” 海贝当真对得起她那壮实的身板,堪堪两斧头,左边的支撑木就已经断了,长方形的牌匾只余一边支撑,由横变竖,摇摇欲坠的吊在大门口。 见状,海贝把斧子一丢,滑了下来准备去接。 谢如琢看那牌匾在眼前晃荡,要掉不掉,一伸手干脆拽住被砍断的那截支撑木,使劲儿一扯,“哐当”一声,牌匾坠落,两人抱了个满怀。 东西拿到,两人利落收拾干净回到马车上,不得不表扬海贝这个大力士,一夫当关!由此可见,海边虽然风大,但是人口依然繁多,是有理由了的。 两人取走牌匾的过程小心翼翼又没弄出什么大动静,直到上车之后,车夫也没觉察出来。 马车重新启动,穿过城东大街,一路飞驰。 车里,谢如琢正在欣赏“有匪君子”四个大字,不得不承认,贺清思的字写得是真的好,过了这么久,即使天天看着,也还是觉得非常厉害,也不框她头一次干这种惊心动魄的事情了。 海贝早有问题想问:“姑娘,你是不是早想到有这么一天,所以才用木撑子啊,轻飘飘两斧头就砍断了。” 谢如琢瞪她一眼:“你当我天天闲着没事儿干呢。” 当初她之所有瞧上了木撑子,纯粹是因为那根木头她喜欢,墨宝这种东西该以实木相配,才相得益彰。 至于为什么海贝砍起来很轻松,“那是因为你力气太大了。”虽然是木撑子,可也是结实的好木材,放在廊下风雨不侵的,能用好多年的,最重要的是,很贵! 海贝:“那是因为姑娘力气太小了。咱们为什么要偷偷的拿啊,您都离开店里了,这牌匾本来就是您的,拿回来也理所应当才是。” 谢如琢闻言,放下准备掀帘子的手,同她道:“王老爷只是想让我离开,这店铺是必须得完整留下的。一旦我把这牌匾要走了,他定会怀疑我另起炉灶,那他赶我走的用意不就白费了么,岂会善罢甘休。” 海贝庆幸:“姑娘想得真周到。” 谢如琢: “生活所迫啊。” 一路上到是顺顺利利,待到晨光熹微,马车忽然一顿,车里的两人被惊醒,不约而同道:“怎么了?” 第39章 不如一起坐下来用个早点…… 马车是夜里子时出发的, 眼下天已大亮,两人早已出了雾城,倒不担心王老爷的人会跟上来。 果然, 只听车夫在外道:“前方似乎有人闹事,咱们过还是不过?” 谢如琢撩开帘子, 只见前方大约两百米的地方, 有不下二十个人聚集, 这些人大都是壮年男子,衣着不甚整洁,气势倒是凶狠, 不知闹了什么矛盾,手里还拿着棍棒。 海贝也看到了:“咱们只是路过的,等会儿快点走就是了。” 车夫欲言又止:“最近路上不太平,那伙人看着不像是善茬。” 谢如琢闻言,追问道:“为何不太平,不是说永州知府治下海宴河清吗?” 车夫只是一个赶车的,哪知道这么多,光这个消息还是才从外头回来的熟人得知他要去永州,特意嘱咐他路上当心时说的。 谢如琢略一思忖, 车内两个姑娘家并一大把银票,无论如何还是小心为上, 遂问车夫:“去永州还有其他路吗?” “有,但是会绕远, 估摸着得晚上才能进永州城。” 比原来多了将近两个时辰的车程。 算了, 远就远吧。 车夫拉了缰绳掉转车头,那马长嘶一声,吸引了前方那些人的注意。 谢如琢并未放下帘子, 清楚看到对面有人指她们这辆马车说了些什么,然而与周围几个汉子对视几眼之后,拿着棍子小跑着往这边来了。 这下傻子也能看出来这群人不怀好意了。 “他们过来了,赶紧走!” 车夫连续两下挥鞭,马终于撒开蹄子往回狂奔,海贝趴在后面的小窗那里一直看着,手里拿着不知道什么翻出来的锤子,此时回头道:“他们没追了。” 两条腿怎么也跑不过四条腿的,没多会儿,马车拐弯,驶进了一条小路。 这一路倒很是平稳,直到午时也没遇到一个人。 三人早已是饥肠辘辘,把车停在河边小歇。 日头正盛,这片林子却十分凉爽,周遭树木郁郁葱葱,间或几声鸟叫,难得十分的惬意,就是感觉有点过于安静了。 谢如琢喝着水,闲聊道:“这么好的地方,怎么一路上没见着人?” “是啊,我们走了几个时辰,路上都没见人影,倒让人觉得心里慌慌的。”海贝同她一样没出过雾城,两人只能等着车夫解惑。 可惜车夫也只能摇头。 这时不知从哪飘来一道声音:“最近不太平,出来走动的人自然少了。” 谢如琢顿时一口水呛在嗓子眼儿里,见鬼了,她才把四周看了个遍,这声音打哪儿冒出来的。 海贝扯了扯她的袖子,示意她往河对面看。 谢如琢这才发现,河对面靠近岸边的石头上,搭着一片白色的衣角。 河对面不如这边路况平坦,高高低低的长着一排树,现下这时节,叶子还算茂密,挡住一个人绰绰有余。 季文舒拨开层层的树叶,把对面岸上的情景尽收眼底。 一个扎着头巾的少女,因为呛水脸咳得通红,很快便见她若无其事的用袖子擦了擦嘴,在身边之人的提醒下,淡定朝自己望了过来。 只是,她虽面上镇定,那双灵动的眼睛却出卖了她,眼睛里面明明白白的在骂人。 季文舒有一种恶作剧得逞的快感。 他双手拱拳,十分歉然:“是我之过,让姑娘受惊了。” 谢如琢站起身来,往前走了两步,忽然道:“是你?” 季文舒微微一笑:“姑娘好记性,昨日‘有匪君子’门前匆匆一瞥,竟然还记得我。” 谢如琢客气道:“彼此彼此。” 雾城虽说有钱人也不少,但是那么高调的人也确实不多,更何况您那一把折扇端得是风流儒雅,让人想不记住都难。 客气过后,谢如琢直奔主题:“不知公子刚刚那话是何意?” 季文舒道:“事情还要从前些日子的”逆贼一案“说起。想必姑娘也是刚刚从官道折返到这条小路上来的吧” “没错。“ 他说得很隐晦:“猛虎归山,各路小鬼自然是有架要打的。” 瞧瞧这说话的艺术,谢如琢都想提起两只手噼里啪啦鼓掌了。 简而言之就是,变天了,大家都要重新抢地盘了,所以出来打个劫也是再正常不过了。 谢如琢不由得沉思,看来贺清思这一走,当真像是打开了某种潘多拉盒子,一切都在变,也不知道是好是坏。 当务之急,还是先去永州再说。 谢如琢冲对面的人一抱拳:“多谢公子告知,路途较远,我们先行告辞。” 说完她便转身催着海贝收拾上了马车,不一会儿,已经连马蹄声都听不到了。 季文舒一句邀请的话没说出来,只得摇摇头转身走了。 车上,海贝问谢如琢:“刚刚那话我也没听明白,雾城水多山多,但是没有虎啊,而且姑娘你刚刚,怎么像是在逃跑一样,我瞧着那位公子十分温和,又不吃人,路这么远,有个伴儿也安全些。” 谢如琢幽幽看她一眼:“安全什么安全,我们又不知道人家的底细,出门在外防人之心不可无。” 从小树林开始,往永州的路上时不时会见到一些类似的事情,但人数不算太多,而且车夫有了经验,驾马驾得飞快,总算是有惊无险,永州城已经遥遥在望了。 或许是因为地势原因,永州城楼比之雾城城楼,建得格外高大巍峨。 城门口设了盘查点,三人都是平头百姓,只盘问了几句便都放了行。 刚进永州城,扑面而来的就是一声声吴哝软语,街面上各式各样的小摊儿小贩儿鳞次栉比,比这些更鲜明的,是他们身后那一幢幢高层的酒楼,从外面看,红墙绿瓦金栏杆,玉宇飞檐雕宝楼,建得又阔气又雅致。 谢如琢前世见过张择端的《清明上河图》,这小小的永州城门虽未及图上一角之大,但是那股子繁华热闹气息却远远不能及。 两人一路步行着往城里去,准备好好逛一逛这热闹的永州城,车夫跟在后面提醒:“两位姑娘,这只是城门,离真正的永州城还远着呐,天色不早了,赶紧找个店住下来才是正经。” 谢如琢一拍头,暗道自己高兴的忘了形,最后在附近找了个客栈住了下来。 自进了这永州城,谢如琢感觉自己像挣脱了某种束缚一样,只想可劲儿的潇洒花钱。 她要了两间上房,车夫一间,她和海贝两人一间,然后将这客栈里的招牌菜式都点了一遍,直将三人撑得肚大滚圆。 回房之后,谢如琢让海贝拿出一张一百两的银票送去给车夫。 海贝觉得自家姑娘真是飘得有点高了:“我都打听过了,普通车夫跑一趟永州城只要十两银子,您因着他是我介绍过来的人,定了二十两的价钱也说得过去,这下给一百两,咱们不成冤大头了嘛。” 谢如琢嗔她一眼:“你怎么比我还财迷,让你去就去。”说完,颇为嫌弃的摆摆手:“赶紧去,回来了洗洗睡。” 海贝不情不愿的出去了,过了好一会儿才回来。 谢如琢正收拾行李,不由得问道:“怎么这么久才回来,都说什么了?” 海贝道:“刘叔让我给您道谢,还说这永州城里什么都贵,让您省着点花。” 谢如琢听到这儿,就是一笑:“这后一句话,是你说的吧。” 海贝叹了一口气:“真是什么都瞒不过姑娘。刘叔也没说什么,就是说让您放心,不该说的他一个字也不会说。哦对了,还说永州城里靠南边的宅子多,如果我们要买宅子的话,可以去城南看看。” “姑娘,他怎么知道咱们要买宅子啊,那是不是咱们为什么来他也知道了啊,唉,这个刘叔,我一直觉得他老实巴交的,他怎么什么都知道啊。” 谢如琢伸了个懒腰,纠正她的观点:“谁告诉你老实的人就不聪明了,人家不喜欢说并不代表人家心里头不晓事儿。知道了也没关系,他不是让你带话给我说,不该说的他一个字也不会说吗,有这句话就行了。” 说完,她已躺了下来,独留海贝一人站在屋中百思不得其解。 第二日,两人下楼的时候,正巧与一行人在楼梯上相遇,为首的那人不是别人,正是昨日在小树林里偶遇的季文舒。 这下连谢如琢心里也不得不蹦出一个巧字,只不过昨天的时候以为他一个人不怀好意的窝在小树林,原来他身边跟着一大群人。 季文舒很是惊喜:“没想到姑娘也是往永州来。”他看了看上方的住房,问道:“你们可是在这里落脚?” 谢如琢心想这不是废话吗? 但是伸手不打笑脸人,于是也意思意思寒暄道:“正是。公子一行可是也要在这里落脚?” 季文舒再次摇着他的扇子,扇着大清早并不存在的风,笑得很含蓄:“实不相瞒,这家店正是在下的产业。” 谢如琢:...... 打扰了,是我不该多问。 季文舒盛情邀请:“不如一起坐下来用个早点?这里的黄鱼面很是不错,永州城里怕是再也找不到比这里更地道的了。” 奇了,都是生意人,怎么就这么不会看人脸色呢。 谢如琢想了想,回道:“还是不了,大清早的,我怕冷。” 第40章 虽然他很凶,但是只要姑…… 从里头出来, 谢如琢回身看了一眼,这客栈很是气派,外墙的颜色都刷成了古木色, 很是清雅,二楼靠马路的客房, 窗户那里都挂了流苏, 设计很是别具一格。 简而言之, 就是漂亮,店如其人。 谢如琢不爱生事儿,更不会主动欠人人情, 在季文舒提出她们可以在这里免费长住这后,谢如琢决定立马买个宅子赶紧搬走。 两人在永州没有认识的人,找宅子这件事儿只能亲力亲为。好在有了车夫的指导,两人去了城南找了两天,终于在一处名为葫芦巷的地方,找到了一座两进的宅子。 宅子的卖家要举家迁往京城,便准备把这处宅子转手出去。谢如琢一看这宅子坐北朝南,屋里各样的家什都保养的很好,还有一个小院子, 二话不说就与签了契书。 等到一切的官文手续办完,再洒扫入住, 已经是好几天后了。 谢如琢是个典型的效率派,信奉该干活时专心干活, 该玩的时候玩儿, 两人缓过舟车劳顿之后,在这永州城里肆意游玩了七八天,从城南逛到城北, 又从城东吃到城西,好不快活。 快活得海贝都有些愧疚了。 她数着钱匣子里日渐单薄的银票,顿时产生一种危机感:“姑娘,咱们是不是要开始赚钱了,再这么吃喝玩乐下去,要坐吃山空了呀。” 谢如琢收拾东西的时候,把自己那套古老的香案桌并卦签筒又摆了出来,不慌不忙道:“不急不急,慢慢来嘛,咱们现在首要的任务就是吃遍永州城,等到你吃得不想再吃的时候,再跟我说。” 海贝就真的在永州城里晃了一个月,这一个月里,她每每吃到好吃的东西,就带回来给谢如琢一份。通常谢如琢只小小的尝一口,剩下的还是全归了海贝。 终于,在海贝整整胖了一圈之后,终于罢工了。开玩笑,大力士也是爱美的好不好,再说了,城里的东西再好吃,也禁不住天天吃嘛。 谢如琢欣慰的摸摸她的圆脸,更团更可爱了,拿出早就准备好的鼓鼓一只荷包塞给她:“姑娘我才没这么苛刻呢,这点肉肉啊,给你算工伤。” 海贝欢喜的收下荷包,凑到谢如琢身边一看,书案上放着一张长长的宣纸,且宣纸上写得正是她们这些日子吃过的东西,连她无意间说出的“醉月楼的烧鹅皮好酥”这句话,也赫然在列。 愚钝如她,也看出门道来了:“姑娘,您这是要博采众长!” 谢如琢正在画简笔画,闻言“哟”了一声,惊讶道:“不错呀,都会说成语了,看来还是这永州的风水养人,把咱们海贝培养成才女指日可待。” 海贝嘿嘿一笑,抱着一只卤猪蹄继续啃。 眼见着月上柳梢头了,谢如琢放下笔,抬头见挂在天边的月亮又圆又大,不由问道:“快中秋了吧。” “是呢,今天初一,再过十四天就是中秋节了。” 时间过得真快,不知不觉已经一年多了。 她把手上的笔一抛,对海贝道:“走吧,咱们出去逛逛。” 永州的夜市不仅人不见少,反倒似乎更多了些,这样一个普普通通的日子,车水马龙、水泄不通。 海贝已经混成了地头蛇,带着谢如琢七拐八拐的拐进了一间茶馆里。 刚坐下来,便听台上梆子一敲,咿咿呀呀几声之后,便听有人开嗓:“话说贺三公子出了雾城之后,那一路上是刀光剑影,先是遇到一群惊天匪盗,个个膀大腰圆,手里拿的大弯刀足足有两米长,一刀下去便能将人劈成个两半。” 谢如琢抬头,只见茶馆中央搭起来戏台子上,站着一个瘦削的老头儿,老头儿精神矍铄,两眼冒着精光,中气十足,讲起故事来绘声绘色。 此时他话说一半,身后搭起来的红布下面渐渐立起了一排小人儿,就像被他唤出来的一样,分成阵营对立的两拨,一边小人儿手里拿着比人大的刀,一边小人儿则是寥寥几个,其中一个格外修长。 谢如琢瞧着,那应该就是贺清思了,许是他这个人很得皮影老板的偏爱,别人都是光头,独独给他一头飘逸的头发。 红布后头的皮影动了起来,一番缠斗,蓦然又消失了。 下头的观众颇有默契的“噫”了一声,有人叫道:“那到底是谁赢了嘛,孙老头儿你还卖起关子来了。” 另一边有人高声附和:“那肯定是贺三公子赢了,据说人现在都已经接手贺家军了,要是没打赢,哪能进得了西南地界嘛。” 两边争论着,这时从台后跑出来个小僮,端着一个盘子笑呵呵的从人群里走了一圈,众人识趣的扔了些铜板板上去,纷纷催台上的老头儿赶紧继续。 轮到谢如琢,她看了那小僮一眼,放了一锭银子上去。 小僮看见她的脸之后,微微一顿,随后不着痕迹的掩饰了过去,机灵一笑:“多谢客官赏。” 又是一阵小人厮杀,千钧一发之际,只听孙老头儿继续道:“说时迟那时快,贺三公子抽出一把剑,踩着身前之人的肩膀,翻在空中纵身一跃,径直跳到了那大汉头颅上,可怜那大汉正觉着眼前一暗,醒过神儿来已身首异处。” 戏台子后方,那小僮一头扎进帘子后头,随意的把手里装满铜板儿的盘子一扔,飞快的从自己的包袱里翻出一个香囊来,香囊上头绣了一个虎头,活灵活现。 若有懂行的人在场,便会发现那香囊上的虎头针法用的是精巧的蜀绣。 香囊里是一张被叠过很多次、已经微微陈旧的画,画上画了一个少女。少女绑着一根头巾,两腿颇没规矩的盘着,面前摆着一个花纹繁复的香案,她挨着香案坐,手里还拿着一根长长的签文。 一阵儿应景的刀光剑影之后,孙老头儿出来总结:“兵法有言,擒贼先擒王。望月刀一出,任你是天仙也没活路。” “孙老头儿,照你这么说,那贺三公子手里的刀是淮远大将军的望月刀?不是说这刀被今上封在宫里了嘛,什么时候又跑到贺三公子身上去了。” “就是就是。” 孙老头儿一脸高深莫测:“这你们就不知道了,这望月刀啊自从淮远将军去世,可一直都在贺三公子身上,从不离手。” 说得似有若无的,偏偏他还有一丛长到脖颈的胡子,倒显得真有那么回事儿。 海贝身前的瓜子壳都快满得溢出来了,只见她偷偷凑到谢如琢旁边,低低问:“姑娘,那望月刀你见过吗,真有他说的那么厉害啊。” 谢如琢忍不住白了她一眼,作为场上唯一一名知情人士,她可以很负责任的说:“骗人的。” 前面她还听得专注,毕竟一别数月,贺清思是死是活全无音讯,可一到后面听到什么望月刀,她就知道这老头儿是在鬼扯了。 贺清思身上不离身的除了她送的那把剑,鬼来的刀。 海贝还挺失落:“也不知道贺公子现在怎么样了。” 谢如琢瞥她一眼:“你倒还挺担心他,忘记他差点对你下杀手那回事儿了?” 海贝很纠结:“如果早知道贺三公子回去的路这么艰险,那稍微狠厉一点也是应该的。”那最后也不是没啥事儿嘛。 谢如琢听着台上的孙老头儿滔滔不绝,神思早已跑到九宵云外,难怪有人说最近不太平。 贺清思可是朝廷通辑的要犯,遇到的要真是盗匪那还好说了,就怕不单单只是盗匪这么简单。 好在,目前为止,听到的都是好消息。 出得茶馆,海贝邀功:“这茶馆我最近天天来,连续好多天都在讲贺三公子的事情呢,我想着贺三公子好歹是姑娘的兄长,您一定挂念着,就赶紧带着您来了。” 谢如琢佯怒:“好啊,你听了这么多天,今天才想起来带我来。” 海贝道:“闷在家里那么多天写写画画,那也得您肯出来呀。” 永州的风很细,让谢如琢想起了贺清思以前雷打不动练武的那些夜晚,那会儿的蚊子很毒,她在凉棚下被咬得跳脚,他去闭着眼睛扎马步不动如钟。 她以为练武的人真的有什么金钟罩,好奇的过去一看,却发现他身上满满的全是蚊子咬的红包。 真是个可怕的男人。 可能他从那时起,就已经看到了自己未来的路,所以才头悬梁锥刺骨。 海贝对贺清思的印象还停留在他夜闯“有匪君子”上:“我当时还嘀咕了好几天,哪有兄长看自家妹子白天不来,天天夜里来的。后来吴公子说你们根本不是亲兄妹,我才不那么奇怪了。” 谢如琢敏感抓住了她话里的漏洞:“怎么就不奇怪了。” 海贝说不出来那种感觉,努力用着最淳朴的词来形容:“就,贺公子看姑娘的眼神儿很关心啊,虽然他很凶,但是只要姑娘你在,他就会很收敛。” 谢如琢狐疑:“有这回事儿?” 海贝肯定的点头:“反正对我是很凶。” 前面就是葫芦巷,巷口的人家门前挂着一盏圆灯笼,灯影投在地上与人影子重叠,像两个胖胖的球。 谢如琢看得嘴角一弯,只是这笑容还没来得及成形便消失了,只见地上的影子里,不知何时多出了第三个人。 第41章 姐姐,我叫宋望星 她脚步子不变, 手却挽上了海贝的胳膊,盯着那个越来越近的人影,轻声道:“别回头, 后面有人跟踪我们。” 海贝顿时紧张起来,连步子都迈成同手同脚了, 偏偏这种时候, 她还强自安慰谢如琢:“姑娘别慌, 有我在呢。” 可惜两人都是手无寸铁的姑娘家,除了逃跑大法,别的也黔驴技穷。 这时候就越发体现出海贝的优点了, 她几乎是单手拖着她在巷子里飞奔,直到家门在望才稍稍松手,再回头一看,后头的人早没影了。 “姑娘,你是不是看错了?” 谢如琢深深的喘了几口气,看那空无一人的巷口,她倒也宁愿相信自己看错了。 这天夜里,谢如琢难得失眠了,身体很疲惫, 脑子却又异常清醒,不断的想着今日茶馆里的见闻。 茶馆她们是第一次去, 全程听书也没与人发生过冲突,来永州时间尚短, 也从未得罪过什么人, 那到底是谁盯上了她们。 谢如琢翻了个身,双手枕在脸颊下面,床对面的妆台是上好的梨花木, 木头上的花纹雕得繁复又精致,她想了又想,难道是因为与贺清思有关? 今天茶馆里的孙老头儿就只讲了贺三公子,除非在场的人里面,有人知道她与贺清思的关系,才会过分关注她。 吴县令的人吗?不对,他管着她了,也没有理由了,更何况他们现在根本不知道她在哪里。 想来想去,谢如琢都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她索性不想了。 有一个现象倒是让她挺好奇的,不是说准远将军是谋逆的反贼吗,怎么感觉百姓对贺家,似乎没有像朝廷那样排斥,话里话外都还是以准远大将军、贺三公子相称,甚至好像还挺…推崇的? 这贺家到底是个什么妖魔鬼怪。 她起身,走到妆台前,将放在最里面的盒子拿出来,里面的玉佩在黑夜里莹莹生光,上面的贺字还是一如既往的清晰,可与别的玉佩相比,除了玉质更好之外,也并没有其他的玄机啊。 谢如琢又把玉佩放了回去。 海贝连续几日在暗处观察都没发现疑似跟踪她们的人,如此这般几日过后,谢如琢也慢慢把这件事情丢了开去,开始着手开店事宜了。 永州城东住的官员多、商贾多,也最繁华,城西偏一些,书院学堂多,城南多为中产富户,这里米粮布行、衣裳首饰之类的铺子为永州翘楚,城北就是个大型外交场地,所有入城者一律从北入,是以客栈酒肆最多。 经过多方筛选,她瞧中了城南中安街上的一处铺子,这家掌柜是对上了年纪的夫妇,年老还乡养老,各种手续房契齐全,也好交涉。铺子原本是个布行,上下两层,面积不小也很干净,省了很多事情。 夫妇两个要价五百两,谢如琢觉得这个价格还算公道,约了个日子一起去州府衙门按了手印。 这家店离葫芦巷就只隔了一条街,是谢如琢最满意的地方。 接下来就是紧锣密鼓的装修,谢如琢早早画好了图,雇来的工人照着图来问题都不大,一切都在慢慢步入正轨。 中间出了一个小插曲,店里因为装修,堆了许多买回来的东西,因为谢如琢对品质要求比较高,这些东西都不便宜,海贝几乎每天都去店里一眼不错的盯着。 即使如此,某天夜里还是遭了贼。被偷的是谢如琢在古玩市场淘回来的一只花瓶。 工头儿拍着胸脯说自己手底下的人的绝对干净,为此还险些跟海贝吵了起来,两人正理论的不可开交之际,忽然有人上门自首。 那人眼角一片乌青,行走间腿角也不甚利索,说话的时候也有一股畏缩之意,把东西放下就跑了,放的时候生怕把花瓶磕着碰着,又回头看了下。 海贝十分感动永州的治安:“姑娘你看,连小贼都这么乖觉。” 谢如琢也觉得这事儿挺有意思,看来外面对这永州知府的评价还是挺公正的。 海贝为自己冤枉了好人感到惭愧,但是盯人起来也没见心软,工头也是个自尊心极强的,不爱搭理她,只顾闷头赶工。 九月中的时候终于完工。 这日,海贝正在店里清扫,余光里见门口有人探头,现在店里的招牌还没挂起来,根本就没开业。 她放下扫帚过去,只见外头站着一个身量同她差不多高的少年,长得白白净净的,穿着一身旧旧的靛蓝色衣裳,背着一个瘪瘪的包袱,笑嘻嘻的问她:“姐姐,你们这里要人吗?” 海贝被他问得一愣:“要什么人?” “当然是跑腿的啊,这里不是要开店吗?” 少年外向的很,直接上前一步,踏进了店门,好奇的四处张望。 海贝这才反应过来这少年是要来帮工的,见他一点都不认生的想往里头去,慌忙抬起扫帚拦他:“你怎么这么自来熟呢,出来出来,我家姑娘在楼上,不能随便进去。” 少年两手拱起作恳求状:“那请姐姐您行行好给个机会嘛,我很勤快的,又听话又懂事儿。” 海贝有些招架不住这少年的殷勤,只好把扫帚往地上一放,对少年道:“我去问问姑娘要不要雇人,你在这里等着,不准乱动这里的东西。” 店里的木梯是旋转式的,海贝噔噔噔跑上去,到二楼的时候还不放心的探身往下看了一眼,谁知那少年也正巧瞧着她,碰见她的视线,十分爽朗的露齿一笑。 谢如琢听到了楼下的动静,见海贝上来,停下了手里的动作,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姑娘,楼下有个少年路过,见咱们这店新装修好,问咱们这儿雇不雇人。” 谢如琢没说话,只斜她一眼:“你觉得可以就先留着吧。” 海贝嘿嘿一笑:“姑娘真懂我。” 谢如琢颇为无奈的摇摇头:“这少年能让你巴巴的跑我面前来说,肯定是有过人之处,否则你早把人一扫帚打出去了。” 再说了这事儿也不是第一次遇到了,自打这店盘下来起,就陆陆续续有人来问过,只不过当时八字还没一撇,一律都叫谢如琢给回绝了。 “反正过阵子也是要雇人的,这个节骨眼儿上遇到,跟咱们也挺有缘分,留下就留下吧。” 等谢如琢真正见到这少年的时候,就明白海贝为什么会喜欢她了。 这少年看起来顶多只有十一二岁,生得一幅唇红齿白的好相貌,见人就带笑,浑身上下都透出一股机灵劲儿。 最重要的是,他一笑,嘴角就出现两个小梨窝,又乖又可爱,更难得的是,这笑容爽朗没有杂质。 可惜年纪太小了,谢如琢心里喜欢的很,但是得克制住辣手催花的冲动。 “你叫什么名儿?” 少年在谢如琢出现的时候,就一直盯着她,待确定她确实跟画里的人一模一样之后,才展颜一笑:“姐姐,我叫宋望星。” 这个笑容!这声姐姐!若不是顾虑着自己掌柜的身份不能丢,谢如琢都想脆脆的答应一声了。 “宋望星,名字起得不错。你年纪这般小,看着也不像贫苦人家的孩子,你父母怎么就舍得让你出来给人差遣?” 宋望星道:“姐姐你忘记了,我们见过的。您之前是不是去过一家茶馆,给那家茶馆的说书先生孙老头打赏过一锭银子呐。” 是有这么一回事儿,谢如琢看着他的脸努力的回想了一下,忽然道:“你是那个收赏银的小僮?” 宋望星两手拿掌一拍,夸道:“姐姐好记性。” 谢如琢道:“茶馆儿的活计算是轻省的,又有赏钱可以拿,你怎么不在那里继续做?” 宋望星拍了拍瘪瘪的包袱,叹气道:“我可是有大志向的人!” 这张嫩嫩的脸,配上这幅少年老成作派,谢如琢没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对海贝道:“给他在后头收拾个房间出来吧,看看有什么要买的,一并带他去买了。” 宋望星年纪虽小,却言行一致,什么重活累活都抢着做,谢如琢虽然高兴,但是却不忍心这般苛待,往往都是三人一起做。 宋望星却觉得自己没有展示的机会,有天把她二人带到足足可以容纳三个人的水缸前,对谢如琢道:“姐姐,我给您看个东西。” 谢如琢对他很有耐心,笑问:“要看什么?” 宋望星两腿一分,扎了个结结实实的马步,接着两手张开围在这个缸上面,深吸一口气就把这缸给抱了起来。 谢如琢:!!! 这是什么怪力美少年,谢如琢大吃一惊,反应过来之后,赶紧招呼海贝:“快快快,赶紧帮着把这个缸放下。” 宋望星脸蛋红红,掩藏不住的骄傲:“姐姐,我很厉害的。” 谢如琢点头如捣蒜:“厉害厉害,你最厉害。”她拉着他转了两圈,关心道:“怎么样,没受伤吧?” 这一看才发现,宋望星和她一样高,但是他一脸稚气,手长脚也长,且手掌长得宽大,上面还有不少磨出来的茧子,可见以前也是吃了苦的。 自这以后,店里的重活都被宋望星十分愉悦的承包了。 繁忙的准备工作一切就绪,终于来到了九月底。 九月三十号这天,谢如琢在店里呆到很晚,她在后厨试了几个新菜品,预备明天免费送的。 海贝和宋望星在试吃。 海贝倒还好,跟着谢如琢这么久,尝过百千珍馐,早已锻炼出了一副淡定的性子,宋望星就不得了了,他年纪小,对美食还不擅长掩饰情绪,尝了谢如琢的菜之后,整个人都散发着愉悦的光彩,激动的脸颊通红。 谢如琢撑着下巴看他狼吞虎咽十分开心,这小孩儿一激动就喜欢脸红,真的好可爱啊。 海贝见不得他这幅没吃过好东西的样子,转开脸问谢如琢:“姑娘,为什么要定要明天开张啊。” 其实早些天都准备好了。 谢如琢又给宋望星添了些菜,回道:“当然因为明天是个好日子。” 第42章 棋逢对手才有意思 永州位于大旻朝中部, 一年四季,气候分明,农历的十月一日已经入深秋了。 对海贝和宋望星这种大旻朝土著来说, 十月一日就是一个普通的日子,意味着秋风渐浓, 天凉要添衣了。 对谢如琢来说, 这一天就是深深的烙印, 前世黄金周的名头已成为她心头的魔咒,选在这一天,隐隐也是纪念一下那个再不能回去的伟大繁华的国家, 可惜这里的人并没有公历之说。 “往常在雾城还是穿薄衣的时节,在这里已经换成薄薄的夹袄了。”海贝把压箱底儿的厚衣服翻了出来,也不过是一件薄袄子。 谢如琢也忘记考虑气候差异了,同海贝道:“忙完这一阵儿,是该好好添置些东西了。” 第二日,晨光初现,街上已经有早起的商贩架锅烧水卖早食了。两人不紧不慢的往店里走,路过中安街上卖肉包子的铺子时,香气四溢。 海贝上去买了两油纸袋的肉包子, 一袋大的,一袋小的, 那个大袋是给宋望星的。 谢如琢道:“那小子的胃是个无底洞,只这一袋包子怕是不够, 再多拿两个烧饼吧。” 海贝“哎”一声, 又跑回去买了两个大烧饼。 店已在望,门也早早的打开了,宋望星站在门口悠闲的抻着胳膊, 见着谢如琢身影出现在大街上,眼睛一亮,跟只猴子一样飞奔着蹿了过来。 “好香啊。” 海贝把手里的包子和饼放到他怀里,没好气道:“你怎么比我还能吃。” 宋望星早饿得前胸贴后背,待一只包子嚼下去之后,才理直气壮道:“多吃点,才能帮海贝姐姐干更多的活!” 海贝听完,一时僵在那里找不到更好的话来反驳,凶凶的瞪了他一眼。 谢如琢心里笑得不行,海贝老实敦厚,哪里是这个小机灵鬼的对手。她伸手敲了敲宋望星的脑袋,板着脸教训他:“海贝比你年长,还比你资历深,你可不能因为她让着你,你就欺负她。” 海贝哪会跟他计较,忙道:“没有欺负有没欺负,我逗他玩呢。” 宋望星小鸡琢米般的点头:“我肯定也护着海贝姐姐的。” 一楼放着一卷长长的鞭炮,还有十几盏透明的琉璃碗,这些碗是预备着装店里特色鲜果牛乳,给客人免费品尝的。 快中午的时候,太阳藏在里面怎么也不肯露脸,云层很厚,天空看起来也雾蒙蒙的,今天不是个好天气。 鲜果牛乳放太久了味道肯定有折扣,可今天中午没有大太阳,大家对这种清爽甜品的关注度不一定高。 海贝想起雾城开业时的盛况,对今日的情状有些担忧:“姑娘,要不咱们换个日子吧。” 宋望星不懂这些,两眼巴巴的等着谢如琢发话。 谢如琢反问道:“那如果明日,后日天气也像今天这样呢?” 这店,今天肯定是要开的。 她眉头微拧,来回踱着步思考,准备了这么些日子,原本雀跃的气氛顿时清冷下来。 过了好一会儿,她目光微定,驻足道:“既然太阳的光咱们借不着,那就等月亮。” 想明白了,她立刻着手开始安排,先是让海贝将以前在吴家打的煮火锅的锅子统统都找出来,然后她亲自去后头放材料的仓库里去配香料,宋望星十分有眼色的跟在她后头打下手。 几个个时辰过后,火锅全部清洗完毕,谢如琢一一的往里面倒上熬好的火锅底料,然后让他们搬到门口,放在架子上,开小火慢慢熬煮。 中安街是城南人流量最大的地方,起先过往的人只是好奇这家店的阵势,不多会儿,火锅煮沸,锅子里的各种大料的香味都被激发了出来,滚烫的汤汁带着红艳艳的辣椒来回的翻滚,被微风一带,顿时香飘十里。 宋望星被派出去守着这些火锅,适时添水。 他被这鲜香的味道勾得肚子咕咕叫,像只可怜巴巴的狗狗,一眼不眨的盯着锅里看,等着水煮得差不多的时候,他就舀进去一瓢。 周围不知是谁问了句:“小兄弟,你添进去的水怎么是白的?” 宋望星吞了吞口水,勉强转开注意力,一脸认真的回道:“这是我们店里的掌柜特意调制的牛乳汤底,香浓营养,天冷的时候用来涮菜再好不过了。” “牛乳啊,这东西可有点贵啊,就这么大碗大碗的往里煮啊。” “听我家那口子说,人家官家屋里的小姐,每天都要喝上一碗的,据说是能美容养颜。” 不知不觉间,周围聚集了许多被这阵势和香味吸引过来的路人,暮秋的傍晚已见寒,恰巧一阵寒风吹过,众人不觉皆是一抖,都往店门口拢了拢。 这一拢,香味越发的往鼻子里钻,如今周围已是里三层外三层的把宋望星围在里头,烟雾缭绕里的他,独成一派。 这么看着总是不过瘾,若是能来点什么吃的,就更痛快了。 恰在此时,海贝从屋里出来了,她手里端了两盘菜,一般是薄如蝉翼的牛肉片,层层叠叠拢出了一朵花的形状,门口的灯笼一照,总觉得薄得透光。 还有一盘是鲜嫩欲滴的冬菇,个个玲珑小巧,中间一朵胡萝卜雕成的小花点缀,很是喜庆亮眼。 海贝对宋望星道:“姑娘说你辛苦了,这些锅子你任选一个,先吃着吧。” 宋望星不假思索的选中了那个满是辣椒的锅。 见他选完,海贝从旁边拿出一副筷子,将那一片片牛肉放进了锅里,等放到最后一片,众人不由惊呼,原来这盘牛肉最下面是一小座冰雕的昙花。 还没欣赏完那朵晶莹剔透的昙花,注意力便被宋望星吸引了过去,只见海贝已经把牛肉从锅里捞了出来,沾了鲜辣汤汁的肉片,裹着冒着烟的香气,在空中微微抖了抖。 众人的心也跟着抖了抖:太香了! 宋望星很清楚的听到了一声很响亮的吞咽口水的声音,不知道是他的还是谁的。不过他才不管,接过来狠狠一口喂进了嘴里,好舒服! 人群开始骚动了,有人及不可待的问:“姑娘,你家什么时候开业啊?” “是啊是啊,我们来都来了,总不能就这样看着啊,反正你们这里的菜和锅子都是现成的,不如就卖给我们一个吧。” 有人不满:“哎我说,分明是我们先来的,凭什么卖给你啊,自古都要讲究个先来后到吧。” “我们才是来得最早的!” ...... 眼见着场面开始混乱,忽然从上头传来一记击掌的声音。 “大家先静一静。” 这声音不算很大,甚至带着笑意,但是却很神奇的自有一种镇定在。 众人回神儿,只见原本空空如也的店门口站着一个姑娘,她的头发用头巾包着,显得脖颈格外的修长,眉眼长得恰到好处的漂亮,气质里甚至还有一丝潇洒不羁的张扬。 因为刚击掌的缘故,双手还保持着合拢的姿势,站得笔直挺拔,脸上带着浅浅的笑意。 “小店今日开张,招待不周,为表在下的歉意,外面的锅子今日请大家免费尝尝。” 此话一出,众人皆哗然,叽叽喳喳议论个不停。 “掌柜的,我们这么多人,可你这锅子满打满算就只有十五个,这怎么分呐。” 谢如琢示意海贝把早就准备好的签筒拿出来,朗声道:“小店准备了一筒卦签,稍后会让诸位随机抽一根。在抽之前容我先讲一讲规则。” 她分别拿出现从根样签,对众人道:“签筒里的签分两种,一种上面写着‘财源滚滚’,这种签只有十五支,抽到这种签的人——” 说到这儿,谢如琢顿了顿,与此同时人群里也是一静。她笑了笑,接着道:“可携带一名亲朋一起享用盛宴,分文不取!。”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皆是不可置信。那火锅汤底用牛乳就已经造价不匪,更何况还有各种菜式,这掌柜当真是大方啊!可马上又暗地里摩拳擦掌,铆足了劲儿势必要吃上这么一顿。 这时忽然有人问:“那没有抽中的人呢?” 马上有人接话道:“没抽中的人当然没有,想什么呢,赶紧回家洗洗睡吧。” 店外已经乌泱泱一片人了,虽然还没开始抽签,但大家情绪高涨,似乎觉得那个幸运的人只会是自己。 谢如琢再次拍了拍手,补充道:“没抽中的人只要在这里的,咱们小店都送一份特色琉璃碗,不瞒你们说,连掌柜我也分不清这两样哪个更好吃。” 这下全部的人都沸腾了,也不知道是不是谢如琢那句“可携带一人”起了作用,感觉短短两句话后,人又比先前多了许多,眼见着中安街要形成拥堵之势了。 谢如琢给宋望星使了个眼色,后者从人群里钻出来溜到了她后面。 眼见着形势差不多了,她侧身让开,原本站着的位置飘着一张大红色的红绸,只见她轻轻一拉,红绸掉落,露出了时面流光溢彩的牌匾来,上面“有匪君子”四个大字,熠熠生辉。 这一夜的中安街人声鼎沸,几乎在一夜之间,人人都知道这里新开了一家名叫“有匪君子”的酒楼。 而中安街的一角,季文舒摇着扇子,远远的看着站在门前的谢如琢,难得露出了几分深思。 随从在他身后道:“公子,这家店如此造势,会不会对咱们的生意有影响? 季文舒扇子一收,漫不经心道:“做人格局要大些。” 棋逢对手才好玩。 第43章 漫天烟火下,那里站了一…… “有匪君子”生意太好, 现在的人手除了海贝、宋望星之外,已经增至六人,另雇了三位主厨, 三位跑堂。 谢如琢将自己从后厨解放出来,花了更多的心思在经营上面。 首先是立规矩。 新来的每一个人都签了一份告知书, 诸如不得与同行恶性竞争, 不得以次充好之类, 好比前世的合同,最大程度保证他们自己和酒楼的利益,避免出现以前的珊瑚事件。 各位主厨都是在某一个菜系的烹饪上十分出色之人, 各有自己的招牌绝活,谢如琢有言在先:除了固定的月银之外,哪一种招牌菜的回头客最多,另给予主厨相应的奖赏。 对于跑堂的人则是另一套章法:与客人打交道难免会遇到各种状况,出状况最少的人不管是运气还是解决问题的能力都可见一斑,因此可以奖励去后厨学一套道菜。 如果你一直都很厉害,那你每个月都可以学一道,至于以后的际遇,绝对不是小小的跑堂可以比拟的。 海贝人忠厚且原则性强, 又跟了她这么久,对酒楼事宜再熟悉不过, 即使人情不甚练达,但是把她放去掌管后厨, 谢如琢最放心。 而宋望星, 除了后厨以外的地方,哪里都是他的身影。 眨眼间,冬雪已至。 海贝早上起来打开窗见外面白茫茫的一片, 发出一声惊叫。宅子里就两个姑娘,为着方便,挨着住隔壁,谢如琢听到了她的声音,但是没理,转个身把头埋在被子里,继续熟睡过去。 不一会儿,院子里又传来了喁喁的说话声,这声音不大却断断续续,谢如琢哀叹一声:好不容易有了点家业,连个懒觉都睡不好,她容易嘛。 她穿好棉袄,又在外头裹上了一条厚厚的围巾,打开房门,入目皆是雪,刚刚攒起来的一点起床气又马上偃旗息鼓了。 海贝缩着手,站在院子里同人说话,见谢如琢终于醒了,咯吱的踩着雪过来了,一张嘴呼一股白气:“姑娘,望星说有人找你。” 谢如琢昨夜睡晚了,精神不佳,整个人裹得像个粽子,只露出两只眼睛在外面,没精打彩看着雪地里的两人,敷衍的点点头,表示自己听到了。 作为“有匪君子”的掌柜,找她的人实在太多了,已经见怪不怪。 宋望星很喜欢雪,他见这里难得有一块整齐干净的雪地,撒着丫子在上面鬼画符,一番□□之下,原本洁白的雪地已经惨不忍睹。 这小子上辈子一定是个皮猴子。 皮猴子看见谢如琢,“嗖”的一下滑着雪过来了,眼见着像炮弹一样要撞上了,他却又猛然停住,咧着张大嘴嘻嘻一笑:“姐姐,你太懒了,睡这么晚才起来,我都等了半个时辰了。” 谢如琢顺手揉了一把他冻得通红的脸颊,懒懒道:“没大没小。谁找我?” 宋望星摇头,强调道:“是个男人,还说你们是旧相识。” 满永州有过一面之缘的人海了去了,近些日子来找她的人,人人都能称上一句旧相识。 谢如琢将围巾取下来,换了一件厚实的兔毛披风,边系带子边问:“男人?长得什么样。” 宋望星再摇头:“很一般,没有我长得好看。” 谢如琢又被他逗笑了,她发现自从宋望星出现之后,她笑得次数越来越多:“店里来来往往这么些人,我瞧着也有长得不错的,怎么回回到你嘴里,都变成了没有你好看,小子,这么狂妄出去可是要挨打的。” 说归说,平心而论,宋望星长得真不错,五官深邃,唇红齿白,不笑的时候神情有些像她记忆中的那个中二少年,笑的时候,眼睛一闪,笑窝一出......再过个几年,确实要迷倒一大片人。 宋望星嘟囔道:“本来就是,我长这么大,只承认有两个人比我长得好看。” 谢如琢好奇心大盛:“说来听听。” 宋望星小心的瞅了他一眼,加重了语气:“一个是我表哥,在我们那儿是出了名的玉树临风,人也好,以前跟姐姐一样,总爱逗我玩,后来家里发生了不好的事情,人就变了。但是依旧是一个很好很好的人!” 谢如琢“唔”了一声,没去细问这位表哥,好奇道:“另一个呢?” “另一个就是姐姐你啊!” 这话一出,海贝也忍不住笑了起来:“没错,姑娘你其实也很好看,就是总爱把自己打扮得不伦不类,白白糟蹋了这幅好相貌。” 这马屁拍的,谢如琢忍不住乐滋滋的摸了摸自己的脸,结果摸到了一圈毛。 算了算了,好看哪有保暖重要。 到了店里,采风迎了上来,对谢如琢道:“姑娘,那人在楼上第二间,自称姓吴,身边还有一个随从,只是我瞧着,那个随从更像个姑娘。” 采风是外头最会来事儿的,胆大心细,热心爽朗,自来到酒楼,表现可圈可点。 听完她的话,谢如琢脑海里立马浮现起吴珂的容貌,至于那个姑娘...... 待她上了楼,看见作小厮打扮的何西施后,心里顿时涌上一阵喜悦。 何西施也看到了她,飞快的跑了过来一把将她抱住:“你这个死没良心的,离开雾城也不跟我说一声,害我担心了好长时间!” 她声音里渐渐涌出一丝哽咽。 谢如琢心里也有点酸酸的,看了旁边手不知往何处放的吴珂一眼,努力缓和气氛:“这可不像那个坐地就能撒泼、提刀就敢宰人的何西施啊,她只有让别人害怕的份儿,哪会自己掉眼泪。” 何西施闻言,狠狠的捶了她一下。 谢如琢招呼着上了些茶点饭菜,这才坐下来叙旧,三两句话下来,何西施又元气满满了:“知道你把‘有匪君子’开到永州的时候,王老爷那个脸色哟,你没瞧见真是可惜了。还是你行,宁愿把招牌撬走也不便宜他们,要我说,把你赶走坐享其成,就该让他们知道你不是好欺负的,。” 事到如今也没什么不能说的,谢如琢略有些不好意思:“其实吧,我早就想走了。” 她用一种狡黠的眼神看着何西施。 何西施眨眨眼,有些没反应过来。旁边吴珂插话:“我早就跟你说了,她就不会是那种白白任人欺负的人,表面上是何老爷为难她,实际上到底是谁在算计谁不一定呢。” 许久不见,吴公子的脾气依旧啊。她立马掉转火头:“说起来,我也很奇怪,王老爷是怎么知道我把‘有匪君子’开到永州了呢?” 吴珂词穷。 哼,看在西施的面子上,旧账我就不跟你算了。 何西施见状,对吴珂道:“我想同谢妹妹说说话。” 吴珂走后,谢如琢眉头一皱:“出什么事儿了?” 何西施堪称继承家业的劳模了,让她甩开豆腐摊儿跑来人生地不熟的永州,真是太古怪了。 果然,何西施的情绪突然低落下来。原来,起因是吴珂让吴县令去提亲,吴县令几次马虎眼打过去了之后,眼见着自己儿子像是情根深种了,于是十分神速的替他特色了一门亲事——同僚家的女儿,门当户对。 被亲爹耍了的吴珂很不爽,万事俱备,他就只欠上门提亲就可以把西施娶进门了,临了却被塞了个未婚妻进来,眼见着所有的努力都要白费,于是吴公子和他亲爹闹翻了。 谢如琢嘴巴张得老大,虽然这样很不孝,但是她却忍不住暗地里鼓掌。 “所以,现在的情况是?” “现在城里的人都说吴珂被我迷住了心窍,甚至那位李小姐也上门找过我,让我不要再纠缠了。” 谢如琢拍桌而起:“岂有此理!” “是啊。”何西施心情有些沉重:“我也觉得岂有此理,要么就让吴县令绑吴珂回去成亲,要么就自己去抓吴珂的心,来为难我这个孤女是什么道理。” 谢如琢不能再同意了:“那你把这些话同她说了吗?” 何西施道:“说了。但是她没走,还指使她的丫鬟骂我,所以我把她们打出去了,还让旺财咬坏了丫鬟的裙子。” 谢如琢终于竖起了大拇指,想了想,她道:“那你在城里估计是呆不下去了。” “没错,所以我就来找你了。” 谢如琢:...... 吴珂送完何西施就回雾城继续抗争去了,顺便,谢如琢让他帮忙带了一份礼物给王妍儿,算算日子,王妍儿同胡秀林的孩子也要出生了。 眨眼间,到了年关。这个年多了何西施,是意外之喜。 年三十这天,‘有匪君子’不营业。谢如琢要同上上下下所有的人一起过新年。 何西施帮着采风把店里装饰的喜气洋洋,各扇门上都贴满了红色的剪纸窗花,还有谢如琢被撺掇着亲手写的春联——很丑,所以她力排众议,强烈要求只挂这么一天! 宋望星带着跑堂的几个伙计早早的买了烟火,差点把院子堆满了。 莹莹灯火里,四处飘香。 谢家。 谢如琢趁今天有空,理了一天的账本,海贝算着时辰,过来提醒她要去吃年夜饭了。 谢如琢收起账本,揽过刚洗好的头发,正要拿过一旁的头巾扎上,却被海贝制止。 “姑娘,您的头发又厚又长,我帮您梳个发髻吧。” 谢如琢看着镜子里的海贝,十分惊讶:“你还会这个?” 海贝道:“其实我会的可多着呢。” 谢如琢正想调侃一番,猛然间想起海贝的过往,想必她所说的这些技能正是在一次又一次的被买卖中学来的。 谢如琢抿了抿唇,看着镜子里的姑娘,轻柔道:“那你可得给我梳好看点。” “那当然,今天是除夕,一定把姑娘打扮得漂漂亮亮。” 海贝梳得是最简单的发式,把她额前的头发全部拢了起来,挽成了一个小髻,别了一朵珠花固定。 谢如琢的额头生得好,光洁又饱满。这两年营养跟了上来,她的五官和皮肤发生了很大的蜕变,长成了明眸皓齿的少女,她的眼睛还是一如既往的清透明亮,点缀在这张巴掌大的小脸上,熠熠生辉。 这张脸,比她前世漂亮精致多了。 后面的头发原本一直盘在头巾里,海贝这次全放了下来,柔顺的披在背上,她从中挑了几缕编了几根小辫子缀在后头,又从妆台上拿了一根红色的绸带,从珠花的位置开始,一路向下,将每根小辫子都穿了起来,最后将绸带打成了一朵花结。 很合氛围,喜庆又漂亮。 海贝下定了决心,一定要让谢如琢漂漂亮亮的出现。梳完头发,她又去找衣裳。可惜冬日的衣裳都很厚,颜色都是偏素淡的。她找了好久,才终于翻出来了一件朱红银白团花的裙袄。 银白色是底色,胸前是两排红色的云扣,左右腰际处是用朱红色的丝线绣出来的镂空的鸢尾花,一路延伸到两侧的裙摆。 配色很鲜艳,设计也很简单雅致,谢如琢穿着很不习惯,但是她的意见不重要,因为海贝很执着。 “姑娘,你的个子怎么比我还高了。” 海贝坚持给她扣上扣子,两个人挨得很紧,她对发现这个问题之后有些不满,她们以前刚见的时候,姑娘还比她矮一个头呢。 谢如琢刚想劝她少吃点肉,又听她低低的惊呼一声:“这里还比的我的大!” 好吧,这具身体这两年好像跟打开了某种开关一样,确实发育的比较好。谢如琢难得老脸一红,催促她:“还有完没完了。” 海贝终于帮她系完了扣子,怨念道:“腰也比我的细。” 谢如琢这次可没给她面子:“让你平时少吃点肉多吃点青菜你不听。” ... 不出所料,到了店里之后,大家狠狠的惊艳了一把,尤其宋望星,坐在她身边频频转头,屁股底下跟坐了根刺一样。 气氛热烈间,谢如琢抽空瞪了他一眼:“好好吃饭。” 宋望星嘴一撇,老实了下来,但据谢如琢观察,他的眼角仍然时不时往外瞟。 “望星,别看啦,吃完饭再放烟花也来得及。”采风笑他。 吉星高照、福气满满,大家都喜气洋洋。 饭后一罢筷,宋望星立马招呼人去后院搬烟花,他自己却不去,非要拉着谢如琢往外跑:“看烟火当然要找最好的位置,姐姐,最前面的位置我只留给你,快来快来。” “嘭”的一声,烟火在天空中炸开,多彩的让人炫目。 谢如琢被宋望星拖到最前面,然而前面是风口,谢如琢的头发是披着的,看烟火看了个寂寞。 她没好气的撒开宋望星的手,去拨眼前的发丝,一转头视线掠过对面的巷子口时,整个人都僵住了。 漫天烟火下,那里站了一个人,深邃的眉眼定定望着她,腰间挂着一把再眼熟不过的剑。 第44章 “谢宜修欠你的,贺清思…… 耳边爆发出阵阵的喝彩声, 还有此起彼伏的祝福语。 如此欢庆的氛围里,谢如琢脑海里蹦出来的第一个念头却是:这人胆子也太大了。 她下意识的看周围,发现大家都兴高采烈的昂着头欣赏烟火。再往对面看去, 那里又成了空巷。 谢如琢顿了顿,随后压低身体穿过人群慢慢往旁边走。 她在最前面, 后面的人看不到她, 前面的人注意力不在她身上, 她溜得很顺利,从侧面进了店,目不斜视的直往后门去——那里的门直接连着后头的巷子。 匆匆拉开门, 刚要踏出去,却察觉了什么,一抬眼,撞进了一幽深沉静的眼睛里。 门外的贺清思长身玉立、抱臂握于胸前,靠在墙上微微侧着身,正一眼不眨的盯着她,仿佛笃定她会从这扇门里走出来。 如此良辰美景、久别重逢之时,谢如琢却怔愣了片刻。 她看见贺清思身后,高墙折射的阴影里, 还站着一行人,个个挺拔如松却面无表情, 右手有意无意的按着腰间的佩剑,无声的传递出一种肃杀之感, 让人觉着, 现在即使有一只耗子动一动,也能立马被挥剑斩下。 这个人不是曾经与她相依为命的单薄少年,而是鲜血里拼杀出来的贺家掌权人。 谢如琢扶着门框的手紧了紧, 步子慢慢往后退了退。 这一个细微的动作落入贺清思眼里,他皱了皱眉,转身冲身后之人挥了挥手,吩咐道:“先下去吧。” 随后往前迈开两步,欺向谢如琢身前,飞快的推开门,然后伸出胳膊一把将她拉进了屋内,反手将门关上,所有的动作一气呵成。 店里空空荡荡,只余一片欢腾后的狼藉,与外头的人声鼎沸形成鲜明的对比。 门后的这方小天地,谢如琢整个人就处于一种放空却紧绷的状态,没人知道她在紧绷什么。 因为屋子的格局问题,贺清思不小心将她困在了墙壁与自己之间,他没动,却守礼的在两人之间留出半寸的距离。 这个距离刚好可以让贺清思将谢如琢细微的表情尽收眼底。 他垂眸打量片刻,陌生而低沉的声音里带着点疑惑:“你在紧张?” 印象中的谢如琢是个大忽悠,连撒谎都不眨眼的人,嚣张又霸道,眼前这个可不像。 其实不像的又何止这一个,她长高了许多,五官也长开了。以前的她,慧黠灵动,现在她的,美艳逼人,他只是回了西南大半年,她便彻底脱胎换骨了。 谢如琢脑海里一直回荡着贺清思的声音,低沉清冽,如魔咒一样。 她短短失态了一会儿,立马回归正题,说出自己从见到他开始就忍了很久的话:“你是不是疯了,永州到处都是你的通辑令,你还敢这么招摇的往外跑!” 语气凶巴巴的,却还是掩盖不了她的紧张。 贺清思静静的听着,好久没听过这道声音了,想让她把想说的话都说完。 谢如琢得不到反馈,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嚷道:“傻了?怎么不说话。你的哑疾什么时候治好的?有没有人知道你来了永州啊。” 贺清思将她的手腕捉住,带着她往屋内走了两步,拉了把椅子按着她坐了下来。 他反手拖过另一把,坐在她对面,双手撑在膝盖上,缓缓道:“别着急,慢慢问,我一个一个回答。” 这么一说,谢如琢一时反倒不知道问什么了。 “我的行踪很隐秘,没有人知道。”他说话不快,却十分有清晰有力,像是深思熟虑过后,给出的最庄重的回答。 “哦”,谢如琢答应了一声,有些放心了。 “那哑疾呢,什么时候治好的?你是不是把黄神医也请到西南去了。”自从出事之后,她再也没在雾城见过黄奇子了。 贺清思敛目,气氛有些许的凝滞,过了片刻,才听他道:“我没有哑疾。” 谢如琢一下子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不相信他说的是真的:“不可能,将近一年的时间你都没说过一句话,难不成都是装的?” 贺清思沉默,沉默等于默认。 谢如琢自认为是个大度且理智的人,但是现在,一股夹杂着伤心的怒气却挡也挡不住的往心口串。 她从未要求贺清思对她这个曾经的救命恩人予以回报过,但是得知这个与她朝夕相处近一年的人,能说话却从未给过她一句回应的时候,她瞬间觉得自己像个傻子。 “你可以不必告诉我的。” 谢如琢冷冷的看着贺清思:“小店要打烊了,贺三公子,不送。” 贺清思没动,甚至提前得知了她的意图,早早的把她的退路堵住,像是要一口气把事情说完一样:“我还有一个问题没回答你。” “我不想听。” 谢如琢瞪着他,心里冷笑,你以为堵住这条路,我就没路可走了吗? 她二话不说,转身往楼上跑。这酒楼是她画的装修图,楼里有几扇门几个通道,没人比她更熟悉。 可惜她想好了一切,却忘记了自己今天穿的是裙子,气冲冲的爬上第楼梯准备转弯的时候,却被自己的裙角绊了一下。 就这一下,给了贺清思机会,他轻轻一跃,飞身上二楼,严丝合缝的挡在了她面前。 谢如琢气极反笑:“怎么着,冷冷淡淡的贺三公子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泼皮无赖了,若是你外面那帮随从看见了,可有失您的身份。” 贺清思任她指责,他一向冷厉的眉眼中有深深的歉疚与疲惫,那句一直藏在心底的话就这样自然而然的说了出来:“对不住。” “谢宜修欠你的,贺清思定然会加倍补上。” 谢如琢信奉的原则是“人若犯我,我必犯人”,但是对贺清思,她总是抱有一丝复杂的情感。 他们彼此最孤苦无依的时候都有对方的陪伴,所以即使贺清思手握重兵,掌滔天权势,成了朝廷忌惮的西南一霸,在她眼中,也只不过是那个溺在水中被她拖上岸的自闭少年,是那个曾经被她欺负却会让着她的谢宜修。 眼下,她愿意顺着这个台阶下来。 “我做错了事儿,欠你一个解释。”贺清思回答了第一个问题。 非怒气状态下的谢如琢智商还是在线的。 “所以你在除夕夜跑来永州,就是为了跟我解释这件事?”她微微提高了音量。 贺清思纠正:“是半个月前出发,除夕刚好赶上。” 据宋望星的情报,半个月前,西南正在内乱,年轻的将领即使再天姿卓越,也总有不服气的老兵。 当时的他,应该无暇分身才是。除非只有一种可能,他刚解决完西南的军务,立刻马不停蹄的赶过来了。 谢如琢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总觉得一晚上的心情就在忽上忽下,就好像,本来以为这人是个骗子,结果发现是个有职业道德的骗子。 “为什么一定要赶在除夕?”不知不觉间,谢如琢的重点已经偏了。 贺清思疲惫的眼神里,陡然升起了一丝柔情,只听他道:“想向你讨一件新衣、一餐热饭。” 话音刚落,大门忽然被推开,人流涌了起来,原来外头的烟火不知何时已然停歇。 楼下,宋望星急得高声吼:“不要挤我,不要挤我,哎,我的鞋呢?” 谢如琢站在二楼的拐角处,想着身边的这个大活人,当机立断将人往上推:“快走快走,从另一边下去。” 夜色静谧,偶尔还能听到一阵守岁的爆竹声,贺清思那一行随从不知道去了哪儿,巷子里似乎从未出现过这些人。 两人并排走,谢如琢忽然想起件事儿来:“你怎么知道我在永州?” 还一找一个准儿。 贺清思笑笑,提起一件并不算很愉快的事儿:“‘有匪君子’这四个字,是我自己写的,总不会找错了地方。” 谢如琢脚步一顿,总觉得这话有些熟悉,过一会儿才想起来,是他们两人在小屋村争执不下的时候,她说的那句不算气话的气话。 再拐过一个巷子,谢家已遥遥在望。 海贝、西施她们今天晚上会在店里同大家一起守岁,若不是这个意料之外的人,她或许能安安静静的呆一个晚上。 “你想吃什么?” 贺清思想了想,回道:“都行。” 谢如琢没再理他,直接进了厨房。 过了会儿,厨房内飘香,她端了两碗饺子出来,这是她前世的习俗,除夕夜的晚上,要吃饺子。 大晚上,她懒得动手做大菜,只在汤里放了雾城盛产的虾米提鲜,又放了一小把青菜铺在上面,只看色泽与香味,还是很诱惑的。 贺清思赶了一天的路,除了干粮,水米未尽,端起饺子来,二话不说,埋头就吃,速度堪称秋风扫落叶。 吃完,他的目光又落在了另一碗上。 谢如琢本来是觉得一个人吃饭太孤单,意思意思盛了一碗在旁边陪一下,也是个气氛,现在看来,大可不必。 屋外,有人成串的放起了爆竹,灯火柔亮,又是一年。 这一个新年,他紧赶慢赶,终究还是赶上了。 贺清思不知何时已停了筷子,目光停在身边女子姣好的侧颜上,低低道:“阿琢,新年好。” 第45章 她的心竟然抑制不住的狂…… 另一边的“有匪君子”, 海贝困得眼睛都睁不开了,每次想起身回去睡觉,却被宋望星统统又拉了回来。 他不知道哪来那么多把戏, 叶子牌、行酒令一样一样轮着来,小小年纪精力旺盛, 像条鱼一样游来游去, 打遍店里无敌手。 熬过了后半夜, 贺清思也没有要走的迹象。 这就是以前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的弊端了,相同的境况,似乎也没有非赶他走不可的理由。 她等了一会儿, 想等海贝她们回来,可左等右等也没见人,只好对贺清思道:“后院还有一间厢房,我去收拾收拾。” 等她收拾完回来,却发现他人已经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习武之人似乎都不喜累赘,分明是寒冷的冬夜,面前的人连件大氅都没披。 也是这个时候,谢如琢才发现,他的眼睛下面一片青黑, 细看之下,皮肤也粗糙了不少。五官倒是之前更加深邃了, 但更像是消瘦所致,眉头总是皱着, 连睡梦中也不安稳。 这与她想像中不太一样。 原以为, 西南是贺家驻地,他又是文武双全的贺三公子,回去理应是要风得风, 要雨得雨,再见面时,他该是锦衣裘袍、意气风发才是,怎么整个人从里到外都透露出一股深深的疲惫感。 还有一股沉寂。 天子骄子又如何,人活一世,哪有事事如意的。 她把屋内取暖的炉子,往贺清思身边移了移,将灯罩缓缓罩在蜡烛上面,屋子里瞬间暗了下来。 晨起的鸡叫第一声的时候,贺清思骤然惊醒。 天已蒙蒙亮,身边的暖炉依旧很旺,随意一瞟,里面有新加的碳火。 他轻手轻脚的推开门,外面又下雪了。 左边的回廊小道上,有人踏雪而来。 谢如琢拎着一个三层的食盒渐渐走近,见他伫立在门前,淡声打招呼:“醒了?” 也不等他回应,径自走进屋内,将食盒放在桌子上。 “我要走了。” 谢如琢点点头,并未惊讶:“我知道。” 昨日随行的那些人,至今没看到他安排,想来是呆不了多久,就要走的。 她飞快的把食盒里头的东西分装好,递给他:“随便做了点儿,分给他们吃吧。” 贺清思接过,正要迈出的步子想到什么事又收了回来,要东西要得很坦荡:“我的衣服呢?” 谢如琢无情的打破他的美好幻想:“大年三十我去给你偷一件?好走不送。” 贺清思几不可察的叹了口气,转身走了。 屋外早有人候着,见他出来,其中一人上前一步将手中的马牵了过来。 贺清思翻身上马,转身回头,只看到了紧闭的大门。这场景似曾相识,颇有种风水轮流传的沧桑之感。 可时间只允许他磨蹭小片刻,仅仅只是一个念头闪过,他已挥下鞭子,□□之马绝尘而去。 谢如琢给自己狠狠放了几天假。 这几日任谁递了话上门来拜年,她一律不见,并不是她拿乔,实在是因为年三十那天晚上,贺清思的出现,搅乱了她的生活节奏,一团乱麻的将人送走之后,她很需要时间来沉淀一下。 她总觉得,两人的关系变得有点奇奇怪怪,但又说不出哪里怪,尤其是第一次听到贺清思的声音—— 她的心竟然抑制不住的狂跳。 就好像,有什么东西把以前的他和现在的他,从她的记忆里剥离开来。 谢如琢那时才真真切切的的觉得,他是一个陌生的贺清思,是个声音和面容都极具侵略性的男人。 更离谱的是,她找不到人去分享这种复杂的心情。 海贝坚持认为,谢如琢是伤心了。因为除夕夜那天,大家都只顾着独自热闹,把她落下了。 但是追其源头,是因为宋望星任性的胡搅蛮缠! “要不是你老是拽着我,姑娘也不会一个人孤零零的待一晚上。” 宋望星摸了摸鼻子,对此供认不讳。也不知道表哥那晚进展如何,怎么瞧着像是惹了姐姐不开心,白白浪费了他一番卖力的表演。 谢如琢对宋望星是真心的好,所以宋望星也不愿意见到谢如琢如此低沉。 他眼睛一转,想了个主意:“不如我去给姐姐说书吧。孙老头儿的把戏我也会,说点开心的,说不定她心情就好了。” 海贝有时候觉得宋望星不太靠谱,但是在对待谢如琢的事情上,他一向是谨慎又上心的,这么一说,倒也是可行。 于是这次晚饭后,谢如琢坐下来刚刚捧了本书看,就见海贝和宋望星你推我搡的磨蹭着进来了。 他们俩最近总凑一块神神叨叨的,谢如琢见怪不怪了,掀了掀眼皮,闲闲问:“有事儿?” 海贝率先开口:“姑娘,望星说要给您表演一段说书。” 谢如琢果然很感兴趣:“孙老头儿连这个也教你?” 宋望星油然而生一股自得:“我这么聪明又好学,孙老头可喜欢我了。” 谢如琢点点头,又不甚热络的缩回了榻上,懒懒道:“孙老头儿扯着虎皮当大旗,开头一个字,后面全靠编,你还挺引以为荣的。” 宋望星傻眼了:“姐姐怎么知道?我还以为大家都很喜欢他呢。” 海贝见状,戳了戳他,出声解释:“别的不知道,但是拿孙老头儿上次评贺三公子的事情来说,他肯定是瞎编的。” 她见谢如琢没有反对的意思,就同他说了实情:“姑娘与贺三公子以前有些交情,自然知道孙老头儿的话是忽悠人的。姑娘这是在提醒你,千万不要好的不学,偏学坏的。” 宋望星知道自家表哥与谢家姐姐有交情,不然也不会千里迢迢飞奔而来只为同她过一个除夕。 可问题是,孙老头儿讲的都是西南之行的事情呀,她一直都没离开过永州,又如何能判断出孙老头儿说得话是假话呢。 他觉得这点儿说不通,但是却不好深问:“姐姐放心,你是为我好,我知好歹的。” 想了想,又凑了过去,悄悄道:“其实我也知道孙老头儿忽悠人,正是因为如此,他才能光明正大的在茶馆说书,若真的知道了实情,肯定会被灭口。” 谢如琢的注意力终于从书上转移了,她静静的看了宋望星半晌,微微一笑:“你一个小小的僮官儿,倒是看得透彻。那照你这样说,谎言当道,真相到底是什么,岂不是没人知道了?” “有人知道的。”他神神秘秘的。 谢如琢与海贝对望一眼,坐直了身子,她自己都没察觉到她此时的面容有多么严肃:“谁?” 气氛攒够了,宋望星一拍手:“那当然是贺三公子自己啊。” 谢如琢提起的一颗心又落了回去,对这小子颇有些头疼,挥手示意海贝将这个捣蛋精给拖出去:“今天中午罚他吃两盘青菜。” 海贝气得揪着他的耳朵把他拎了出去,她怀疑自己天天跟着宋望星在一起混久了,好不容易从自家姑娘身上学到的聪明劲儿全没了,竟然会相信他什么说书的鬼话。 两人闹腾着走后,谢如琢却难得开始思考起来准远大将军的事情,宋望星说得没错,作为贺家唯一一位幸存的人,贺清思必然是十分清楚这里头的是非曲直。 等等,她忽然打住,她既不能主持公道,又不会多管闲事,为什么要去了解贺家,自己分明与贺家一点关系也没有啊。 差点被宋望星这小子绕进胡同里去了。 年后,连续下了几天的雨,一场春雨一场暖,等到院子里的花都盛开的时候,已是草长莺飞的三月天了。 这样一个生机勃勃的季节里,北方却是厮杀声阵天,天子终于对西南下手了。 永州城距离京都与西南充州的距离都不近,可消息却像长了翅膀一样,潮水般的往永州城里涌,大街小巷都在讨论战事。 宋望星少年心性,对这场战事十分关注,最近店里都不太能见到他的人影,每次满头大汗的回来,都能听一耳朵一手情报。 谢如琢自己也是时时刻刻想知道进展,对他的行为算是默许了,只是严肃警告他,不许在外头胡乱说话。 但据他传回来的消息,西南情形不容乐观。 朝廷人数不多,且西南地势显要,易守难攻,是个难啃的骨头,但不知为何,贺家军却未有人应战,偶有交锋,都只是些散兵游勇。 外面都在传,贺清思虽智勇双全,但到底没有其父的用兵之能,不足以令人信服,是以都无人愿意任其差遣。 现在正是中午,用饭的人络绎不绝,因为谢如琢这几日来得勤快,无论是后厨还是跑堂都格外的警醒,酒楼里人虽多,却是乱中有序。 谢如琢站在柜后盘账,实则两只耳朵高高竖起,在听前方那桌人讲话。 “文之兄,你怎么看?” “...圣上大抵是想快刀斩乱麻,若贺家那位小公子成了气候...” 两人都穿着时下文人喜爱的立领长衫,心照不宣的对望一眼,齐齐举起手中的酒杯碰了一下,一饮而尽。 永州不同于文盲雾城,这里读书人众多,对政事也有独到的见解,就是有一样不好,读书人最爱搞那一套“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但谢如琢忘记自己在这个朝代也算半个文盲,她根本会不出来, 第46章 “姑娘,你的手在抖。”…… 两地打仗的理由还没彻底弄清楚, 但永州城里的人却越来越多。 北地与西南战火纷飞,殃及的可不仅仅只有这两个地方,随之而来的就是百姓流离失所。家乡倾覆, 只得另谋出路,永州这一样一座平和而繁华的城市, 成了首选。 据宋望星说, 因为从北地跑来的百姓太多了, 已经威胁到了城内的治安,永州北门近日已经戒严了,必须得凭官府发放的文书才能出入。 可即使如此, 仍旧有许多人花重金想方设法进城来,谢如琢这几日走在路上随处都能见到操着陌生口音的外地人。 城内拥挤不堪,但好处也是显而易见的,城内的酒肆生意空前的红火,海贝数银子数到手软之余,也不忘记跟谢如琢汇报:“姑娘,我瞧着陈记米行的老板越来越奸猾了,前些日子江南出新米了,他借口给咱们涨了价, 但今日采风说,陈记送来的米都是些陈米。” 谢如琢拿过账本一看, 近日采买粮油的花费确实比往常高出许多。 “有匪君子”每次采买粮油都会多储备一些,但是每次买的米都必须是新米, 这样才能保证先进先出的时候的质量。 新米本就贵, 涨价之后更贵,可谢如琢每次都是眼都不眨的成批成批的买,从没说过二话, 是以“有匪君子”一直以来都是陈记米行的大客户。 但这陈记掌柜以次充好却是犯了谢如琢的大忌。 她蹙着眉头,合上账本,对海贝道:“你去把这次送来的陈米装一点带上,叫望星陪我们去一趟陈记。” 陈记米行生意做得很大,城南有几家店铺,可最大的粮仓和总店却开在城北,从城外运米回来,再散到城内各地零售,陈家几乎一家独大。 马车从中安路往北驶去,一路上时快时慢,待进了城北,几次被人潮逼停,再也走不动了。 “姐姐,前面过不去了,咱们得下来走过去。” 海贝撩开帘子一看,唬了一跳:“姑娘,好多人!” 谢如琢顺着她的视线看去,城北比城南夸张,这里本就是人流集中的地方,客栈人满为患,甚至有许多人在客栈外面席地而卧。 宋望星在外头牵着马,遏制马蹄四处乱踢,怕一不小心伤了人。 旁边一家客栈的小二使了人来驱赶,但光脚的不怕穿鞋的,这些人死活不肯走,吵吵嚷嚷间,客栈里的家奴拿了棍子出来。 那些人无处可去,两方一片混乱,长长的棍子伸出来,差点殃及了马车上的谢如琢。 宋望星一手扯住缰绳,一手飞快的从斜下方伸了出去,准确无误的握住了那根棍子,喝道:“长没长眼睛,没看见有人吗?” 那人看了他们两眼,见他脸嫩又十分稚气,瞬间骂骂咧咧起来,将怒气全撒到了他们身上:“小子,毛都没长齐,也配跟你爷爷过不去!” 污言秽语气得海贝脑袋疼,她刚要破口大骂却被谢如琢一记眼神阻止,外头人多势众,若是再闹下去对他们三人反而不利。 谢如琢冷冷的看了那人一眼,随后放下帘子,吩咐道:“望星,别和这种人一般见识。” 宋望星应了一声,趁那人抢夺棍子的时候,手上却凝了力气,重重一弹,眨眼间棍子狠狠的敲在那人的脑门上。 他放了缰绳,一挥马鞭,马蹄高高扬起,围观的人纷纷让出一条道来。 到了陈记门口,让小二眼尖,一瞧见宋望星便知道“有匪君子”的谢掌柜来了,他没像往常一样热情的迎上来,反倒麻利儿的转身跑了。 谢如琢刚上台阶,陈记的掌柜陈松步履匆匆的从屋内出来了,笑着将人往里迎:“谢姑娘是个大忙人,今日怎么有空来小店坐坐?” 谢如琢与他打交道也不是头一次了,废话不多说,将海贝手里拎着的一小袋米扔在他面前,出声质问:“合作这么久,你陈记哪一次涨价,我多说过一个字?哪次收钱,我不是痛痛快快的给银子,当然,你陈记也一直给我们供的好米。我一直以为咱们两家已经达成了默契,可如今才发现,是我一厢情愿了?” 陈松是标准的“三小”长相,脸小、嘴小、眼睛小。通常眼睛小的人,会给人一种精明市侩的印象,他瞥一眼米袋,心里已经十分清楚谢如琢的来意。 但他深知谢如琢的性子,没拿那些弯弯绕绕的场面话出来说,索性直言道:“谢姑娘可知道永州城里现如今粮价几何了?” 谢如琢不假思索:“一石四百五十文。” 半年前她把永州城内每一家粮油铺子的行情都打听到了,然后一一对比之后选了陈记,陈记最开始谈的粮价是三百二十文一石,几次涨价之后,最近的一次账上是四百五十文。 陈松却摇了摇头,报了一个离谱的数字:“六百文。” 他微微侧坐着,脸上的神情带着隐隐的激动,见谢如琢几个面面相觑,特意补充道:“六百文还是陈米的价,今年的新米得要这个数儿。” 陈松向她比了个手势。 新米竟然涨到八百文一石!打个比喻,以往吃三碗饭的钱,现在只能吃一碗。饱腹的东西足足涨了三倍,前世通胀也没有这么厉害过,谢如琢忍了好久才忍住脱口而出的骂人的话。 “所以啊,谢姑娘,你可千万别觉得陈某是个见利忘义的小人,如今陈记的客人,你们家是最后一个没涨价的。” 谢如琢把粮价先放在一边,她现在更关心另一个问题:“城里这么多人,每顿都要吃饭,你们把粮食炒到这么贵,这样下去,谁还吃得起饭?” “哎,此话差矣,这粮食可不是我们炒的,谁让现在正打仗呢,也没人让他们往永州跑啊,正是粮食不够吃,才要涨。这别人家都涨价,我陈记也不能说放着现成的钱不捡是不是。” 谢如琢才不信什么粮食不够吃,且不说现在大米正是熟季,那永州虽然对外地人管制,可没有对进城的物资管控,否则城里就不止是打架了。 “陈掌柜,你莫不是想发战乱财?“ 陈松一怔,想起最初“有匪君子”这家酒楼找上门谈生意的时候,他十分意外这家的掌柜是个如此年轻的姑娘,他早就听过这家的大名了,但是没去捧这个热灶。 后来两家合作,一系列的买卖证实她办事谨慎灵活,气度心智不输男儿,他不由自主的多了几分尊重,。 但是陈松看得明白,这种人眼里揉不得沙子,所以,这次陈记合作的所有酒楼都大涨,唯独“有匪君子”没有,只让下头人把这次要送的米换成了去年的新米,不细看的话根本看不出来。 但他不知道的是,谢如琢对店里所有人的要求第一条就是不得以次充好,外头采买回来的东西,必须一一掌眼,所以才会第一时间发现。 陈松挥手让旁边伺候着的人下去,脸色变得凝重起来:“谢姑娘,这件事我陈松对你已是仁至义尽,其他的事情你也不要多管闲事,我只与你说一句话,这件事情不是你我能够插手的。 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谢如琢若是再听不明白,那可真是白白活了这么多年了。 另一边的陈家后院。 刚才两人谈话的时候,陈松挥退了所有的下人,海贝和宋望星也被请到院子里头喝茶。 院子里有个后门儿,当时正好打开,从外头传来了马车轮子滚动的声音,紧接着就是嘈杂的人声。 宋望星对北地人的声音很敏感,然而就是这一会儿的功夫,原本招待他和海贝的那个下人,试图要遮掩什么似的,匆匆的把后门关上了。 他给海贝使了个眼色,趁人不备翻到了院墙上,刚好撞见那群北地人拿出一包银子给陈家的下人。 根源原来在这儿,都已经成货银两讫的买卖了,难怪官府总也防不住。 他正在心里骂陈松,却不防脚底滑了一下,还好他有功夫底子,及时稳住身体落了地。 陈松的话明摆着就是说后面有人做推手,但是这个推手是谁他不敢说,也正因为他不敢说,所以才让谢如琢猜测,这后面的人必定是个有权有势的人。 偌大的永州城是谁才会有这种权利呢?谢如琢这会儿忽然发现她以为的海清河晏的永州城,或许并不是她想像中的那个样子。 从陈记商行那里出来之后,谢如琢的脸色很不好看。海贝和宋望星在外面等她,一见人出来,不约而同的扶着她上了马车。 直到再也看不到陈记,两人才将刚刚在陈家看到的事情说与谢如琢听。 自从有了陈松那番话,谢如琢以为自己再听到什么消息都会很平静了,直到海贝在她耳边说:“姑娘,你的手在抖。” 她平复了一下,简短的将陈松的话说了。 宋望星立马跳了起来:“偷偷放人入城,这样便能顺理成章的哄抬粮价,如此一来,前前后后搜刮两批银子,真是好黑的心!” 可怜那些人逃离了狼窝,却又一头扎进了虎穴。 第47章 她拨着拨着,线断了…… 事情似乎一下子变得复杂起来。 正值初夏, 白天太阳晒了一天,晚间的风微微有些炽热,谢如琢此时的思绪就如同外头翻飞的热浪, 一团乱麻。 何西施今天在酒楼听说了陈米的事情,还小小的忧心了一下, 可眼下见她这幅焦躁的样子, 却又觉得她小题大做了。 “之前珊瑚背着你干出了那种事儿, 都把人吃出好歹来了,我也没见你这般样子。” 况且这次的陈米及早发现,一粒米都还没下锅呢, 远远没有上次的事情严重。 谢如琢揉了额头,颇有些歉疚:“最近事情多,一直没顾得上陪你说说话,如今反倒让你挂念了。” 何西施将她身后的窗户开大了些,又将摆在外头的君子兰移到了她旁边的小几上,宽慰道:“我倒没什么要紧,倒是你,疲累的时候多看看这些花啊草的,多少能放松一番。” 谢如琢将那盆君子兰抱在怀里, 摸着那厚厚的绿叶子,软软的很舒服, 她又多摸了几下,将那叶子生生的摸出来几分光亮, 看着更绿了。 何西施说得不错, 确实解压。 她颓然的倒在身后的榻上,双腿略有些懒散的搭在榻沿,单手枕在脑后长长的舒了一口气, 才有心情回答她刚刚的问题:“这哪能一样,现在的‘有匪君子’随随便便遇上一件事儿造成的影响都比当初那个小店铺大。” 当初的小店铺说白了就是小个体,除了她之外,另两个丫头都是王家的人,就算遇上什么事儿,店倒了,她人说走就走了,不必为两个丫头打算,一身轻松。 而现在,“有匪君子”小有规模,上上下下十来口人指着她过日子呢,岂能容她撒手不管。 何西施不能理解她的这种心态,在她看来,一个姑娘家能开一个豆腐摊儿已经是很不容易了,又如何能顾全那么多东西。 她这么想,却没说出来,因为她知道谢如琢同她不一样,她心里脑子里想得东西都与旁人大相径庭。 “要我说,永州确实是个好地方,但看你现在一脑门子的官司,也不知道是真好还是假好。” 何西施这么一说,倒让谢如琢想起了前世有名的一线和十八线理论。 到底是在灯红酒绿的一线操劳度日好,还是在岁月静好的十八线安稳度日好。前世的她在一线开网红饭馆红红火火,这一世也步上了老路,但如今的永州哪里能与前世的一线相提并论。 “西施,你想不想回雾城?” 何西施正说得兴起,冷不丁她话锋一转转到了自己头上,不免错愕,但还是点了头:“我这么些年一直呆在雾城,肯定是想的。但是现在你遇到麻烦了,我总得帮你做点什么,所以要走的话也得等你度过危机再走。” 谢如琢苦笑:“眼下的情况我自己尚且都不明了,我也是最近才发觉这永州的水深不见底。趁现在还能出城,今晚一过,明日送你回雾城吧。” 雾城好歹是吴珂的地盘,无论怎么样,对何西施来说是最安全的。 这两日谢如琢的眼皮老是跳,总觉得有什么大事发生,她把签筒找了出来,给自己算了一卦,卦象上显示的也是大凶。 她把卦签扔了回去。 自从出了小屋村,就没算出过什么好卦,不管是刚去雾城的那一卦,还是手上这个新鲜出炉的,都昭示着他即将经历的事情不是什么好事儿。 就像闯关一样,走得越远,站得越高,遇到的挑战也越凶险。 倒也不是没卜到过好签,唯一一支上上签,却被她不知遗落到哪里去了。 何西施走的第二天,谢如琢重新调整了一下营业方案,让主厨适应减少大米的用量,多推出一些其他可以饱腹的菜品。 这样的效果是显著的,永州的粮价疯涨到一千文一石的时候,城里的酒肆已经渐渐歇业关门了,只有少数几个家大业大的酒楼还在撑着。 在这些背景资产雄厚的酒肆里,“有匪君子”倒是意外的占了一席之地。 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有些中小型酒肆的掌柜走投无路之下,纷纷跑来找谢如琢支个主意。 谢如琢一无背影二无人脉,什么主意也支不了。 但是还是提了一句陈记:“各位既然知道这里头的原因是因为米粮涨价,为何不去找陈记?难道只有我一个人觉得这粮价涨得太离谱了?” “大家正经开门做生意的因为他都要关门了,难道还不能去找他趁机敛财的陈松要个说法?” 各位都是生意场上混的,本来一直以为是战乱导致所以自认倒霉,现在经谢如琢一提点,反倒听出点门道来。 他陈松分明可以适可而止,给大家留点余地,但现在瞧着,却分明是不给大家活路。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这里头谁才是得利的那个,一群人商量一番,气势汹汹的找上门了。 陈松做生意这么多年,基本上与城里的每个掌柜都能混个脸熟,平时大家有钱一起赚,互相都客客气气的。他从未想过这群老主顾有朝一日会围在店门口对他破口大骂。 “陈松,现在城里的米粮都尽在你一家了,漫天的要价,你说你是不是要逼死我们这些做小本买卖的?” “对,你今天要是不给个说法,我们就一头撞死在你门前,去了阎王爷那儿也要回来问问你,人血馒头你吃着亏不亏心!” 店里,伙计急得直冒冷汗:“老爷,您倒是想个法子让他们走啊,那朱掌柜性子癫得很,说不定真会一头撞死在咱家门前啊老爷。” 陈松气得七窍生烟,桌子拍得震天响:“陈五呢?让他去衙门请知府大人,怎么还没回来?还有你,你去给我查查,平日里斗得跟乌鸡眼似的,怎么这伙人今天这么团结,跟约好了似的。” 话音刚落,陈五回来了:“老爷,知府大人说他不便出面,让您自己想办法解决。” “我解决?我怎么解决?合着白花花的银子都进了他老人家的腰包,我在这里累死累活的替他老人家受着唾沫星子是吧!”陈松上去就是一脚,直踹得陈五滑出去老远。 伙计赶忙把让陈五下去,劝道:“老爷,您千万别生气。要我说,这事儿知府大人岂是说能不管就能不管的。” 陈松看了他一眼:“你有办法?” “与其咱们在这里吃力不讨好,倒不如想个法子让他们自去官府告官,到时候知府大人不管也得管,但他不论怎么管,也不能损害咱们的利益不是,如此一来,岂不是两全其美。” 陈松一听,正是这个理,赶忙让伙计下去安排。 然而官居一州知府的人,又岂能不看不出陈松这点儿把戏。 众人去官府一闹,第二日这件事情就有说法了:官老爷主持公道,狠狠的罚了陈记,并勒令其不得扰乱城内秩序,粮价不得超过七百文。” 城里的掌柜们高兴了,知府大人明察秋毫,得以让他们继续维持生计。 陈松接到旨意后,却一下子吐了一口血。 永州知府,书房内。 心腹小心问梁冬生:“大人,您让陈掌柜降价,那咱们收陈掌柜的孝敬银子是否也要相应的降一些?” 书房后头的墙上挂着一幅大大的“清正”,观其笔风,应是大家之作。 梁冬生正伏在书案上欣赏新购来的据说是前世留下的古董名画,闻言淡淡道:“不降。凭他那点小九九也敢算计本官,一个月五千两的孝敬,一文也不能少。” 心腹小心的退下。 知府后门,他同陈松道:“陈掌柜,我已经向大人求过情了,只怪您这次非要把大人扯进来,实在是太冲动了。” 陈松双腿一软,给他跪了下来,那双小眼睛里哪里还有半点精光:“千文一石,我才勉强能凑出五千两银子,如今七百文一石,我是不吃不喝也凑不出来这么些啊,还请大人高抬贵手,看在我这么些年尽心尽力的份儿上,饶我一条贱命啊。” 后者叹息一声:“大人很生气,陈掌柜你还是改天再来吧。” 陈松失魂落魄的回到了陈记,伙计见状,忙道:“老爷,我都查清了,那些个掌柜们在来咱们这儿之前,去了一趟‘有匪君子’,定然是她撺掇的,若不是她,咱们也不会走到这地步。” 陈松却摇摇头:“应该不是她,她与我陈记向来都井水不犯不河水。” 伙计急得差点拍巴掌:“我的老爷哎,您忘记她那天怎么说您的?她说您发战乱财!照谢掌柜那个眼里柔不得沙子的性子,她会让咱们好过?” “还有一件事儿我没同您讲。那天她来咱们店里的时候,她身边那个叫宋望星的,看见了咱们偷偷送人进城。” “什么!”陈松一巴掌挥了过去:“这么重要的事情你不早说!” 完了完了,这下所有的把柄都被那丫头知道了,陈松惊出了一身冷汗,短短时间里,他忽然动起了杀人灭口的心思。 “既然你执意要与我作对,就别怪我心狠手辣了。” ** 有匪君子。 海贝正在教谢如琢打算盘,其实她心算一流,只是为了找个事情分散心思。海贝教得认真,然而谢如琢却总是走神儿,她拨着拨着,线断了。 谢如琢一愣。 海贝也是不可思议:“姑娘,我算盘我拨了两年了都还好好的呢,您这是怎么了?” 谢如琢揉了揉额角:“没怎么,就是觉得有点心慌,手抖了。” 海贝忙道:“店里有采风和望星在,我先送您回去歇息吧。” 谢如琢看着外头还未完全暗下来的天色,摇了摇头:“我自己回去吧,顺道去朱掌柜家看看。” 朱掌柜的店又开了起来,他实心眼的认为是谢如琢的功劳,非留她在店里用了饭,盛情难却,等她回家的时候,已经月上中天了。 这条路她走过很多次的,今日却总感觉不太对劲儿,身后好像有人跟着她,但一回头却什么都没有。 这种感觉很不舒服,前面再拐个弯就能看到葫芦巷了,谢如琢加快了脚步。 可到底是慢了一步,她一只脚刚踏过墙角,便被人捂住了嘴,紧紧勒住了脖子。 第48章 望星,你与贺清思是什么…… 谢如琢明白过来自己被人劫持的时候, 反而松了一口气,连续几天的惴惴不安,当真是预示着有事情发生。 她被人从后头勒住脖子、双手反剪, 脸和嘴巴都捂得紧骒的,倒行着走了一会儿, 才停了下来。 这人不问她来历姓名, 也不与她多费口舌, 目标清晰又明确,显然就是冲着她来的。 生意场上难免会存在竞争,但是她为人一向磊落有分寸, 同行即使眼红“有匪君子”的生意,也不过是暗地里较劲儿,说几句酸话罢了。 到底谁与她有这么大的仇怨,谢如琢脑海里闪过最近得罪的几个人,却又觉得不至于。 这么一会功夫,她已经被人重重的按在椅子上。 脸上的布条被扯开,谢如琢连眨了几下眼睛,视线才渐渐清晰。 这里是哪户人家的后院,对面的墙边还放着柴火, 柴火堆旁边有一口高高的天井,井四周站着几个拿着火把的家丁。 家丁的衣裳款式有点眼熟。谢如琢有种不好的预感, 猛一扭头,果不其然, 正屋外头的实木椅上坐着陈松。 他全无当日的风发意气, 脸上呈现出一股灰败之色,细小的眼睛里也是阴沉沉的。 谢如琢心头一跳,下意识的去挣脱身后的桎梏, 却被人使了劲儿按压的动弹不得,心头火起,不由冷冷道:“有话好好说,陈掌柜你这是什么意思?” 陈松身旁的伙计道:“谢掌柜,什么意思您心里难道不清楚吗?我们掌柜对你家酒楼多有照应,你却恩将仇报,背地里让永州其他掌柜上门把我们陈记逼上绝路,好一幅歹毒心肠!” 谢如琢听完,头一次明白什么叫真正的气笑了,她也真的笑了出来。 伙计见她都落入这般田地还这般猖狂,脸上有些不好看,恼羞成怒道:“你笑什么!” 谢如琢收了笑,直接视那伙计为隐形人,单单冲陈松道:“我们就来好好捋一捋你们口中的恩。” 她轻抬眼皮,慢慢道:“先说说你们的照应吧。陈掌柜,你跟我两家合作以来,你送的米质量确实不错,可我谢如琢付你银子的时候,也从来没有推后过一天吧,甚至于你有两月银子周转不开,是我让海贝提前将两月将货款结给了你不假吧。” 不待陈松与那伙计辩驳,她接着道: “再说说最近涨价这事儿。你口口声声说给足我人情,那我倒要反问一句,你晚一点涨价,难道不是怕我‘有匪君子’不再与你家买卖了吗?毕竟我向来只买最贵的米,让你赚的银子都足够别的几家利润了吧。” 谢如琢每句话都踩在了陈松的痛点上,他额角青筋猛跳,嘶声大叫:“给我堵住她的嘴,快给我堵住她的嘴!” 身边那伙计抢步下来,一手夺过旁人手中的布条往谢如琢手里塞,却差点被谢如琢咬断了母指。 伙计大怒,甩手一个巴掌过来,却对上谢如琢分外凶狠冷漠的眼神,他被那眼神儿一惊,蹿到头顶的怒气就这么耽搁了一阵儿,歇下阵来。 转身对陈松道:“老爷,这个女人巧舌如簧,黑的也能被她说成白的,多留一分都是祸害啊老爷,依奴才看,还是赶紧投井了的好,省得又被这女人骗了去。” 投井? 谢如琢不可置信的看向对面那一口半人高的石井,心头不可自抑的泛上一股寒气,原来陈松竟是想杀人灭口。 陈松早已疲惫不堪,挥挥手,示意家丁行动。 “陈松,你大胆!永州城内,你敢无视知府擅自取人性命,还有没有王法!” 谢如琢终于觉出害怕,一人之力实在是有如螳臂当车,万分后悔不该逞一时之勇单独出行。 陈松终于说出了自打两人见面以后的第一句话:“知府大人?你还有脸提他,若不是你当日用我的话激那些蠢货,我也不会落得如今这个下场,都是你!你这个不知好歹的贱人!” 陈松在梁冬生那里受到的窝囊与打压,全部都怪罪在了谢如琢身上,在他看来,就是这个女人,坏了他的好事,惹得他现在在梁冬生那孙子面前连条狗不如。 谢如琢闭了闭眼睛,将这污秽的话隔绝在脑海之外,然而到底还是激起了她的脾气。 她的声音比陈松还大,甚至带着些破釜沉舟的决绝:“真是笑死人了,一个人人喊打的贼,从根子上就坏了,难道我要因为他一时心软少偷了我家的,就要觉得他是个好人,对他感恩戴德?你陈松明明就是发战乱财,蓄意破坏生意秩序,还想给自己立一个身不由己的牌坊,你自己把别人当傻子就迟早要想到别人会把你当靶子!” 伙计给按着谢如琢的人使眼色,二人提起她二话不说往井边去,谢如琢死死的拽着椅子,指甲都渗出了血,谁碰她就咬谁,头发散乱,嘴角带血,要多狼狈就有多狼狈。 伙计已经领教过谢如琢是个狠角色,一个劲儿的撺掇陈松:“老爷,事不宜迟,再拖下去难免被人发现。” 没曾想,他话音刚落,立马被谢如琢揪住机会:“自我来到这院子里,你处处抢在陈松前头挑拨,每每恰到好处的激怒他,你到底安得什么心!” 陈松现在的脑子就是一锅油,任意一点火星都能把他点燃,且这几日他因为梁冬生的过河拆桥,心里对这身边的人十分敏感。 再一想,最近一一发生的事情,从让朱掌柜那伙人去告官开始,确实都是眼前的心腹从中出的主意。 霎时间,陈松如当头棒喝,看向身边跟了他几十年的人,一字一句问道:“是不是你。” 伙计见事情已经到这种地步,噗通一声跪下,痛哭道:“老爷,我也没有办法,这都是梁大人的安排,我没有办法啊老爷。” 见上头两人当场来了个主仆反目,谢如琢蓦然松了一大口气,她只是想胡乱拖延一下时间,没想到真叫她诈出东西来了。 只听陈松的话在继续:“什么时候的事。” 伙计结巴道:“五年、五年前。” 谢如琢一直警惕着那边两人,听完这句话,感觉陈松陡然间一下子老了十多岁。 她不知道的事情,陈松却是一清二楚,五年前,梁冬生才刚来永州任知府半年。 气氛忽然一静,谢如琢正感觉不妙,却见跪在地上那伙计忽然被两个壮汉家丁抬了起来,他还没来得及叫,就被一把扔进了那口井里。 井水不知道有多深,一个大活人掉下去,却连个噗通声都没听到。 谢如琢觉得陈松疯了。 她抬头,见众人都震惊刚刚那一幕还没回过神儿来,猛然挣脱身后的人,奋力往门口跑。 然而刚跑到门口又被人重新逮住,这次陈松的耐心显然告磬,仿佛杀人对他来说有了第一次,第二次已经熟能生巧。 离井越来越近,仿佛能闻到从里头飘出来的水腥气,谢如琢不知不觉牙齿已经开始打战:“陈松,你是不是很恨那个梁大人,我有办法帮你扳倒他,只要你听我的。” 陈松在井边徘徊,这次他想亲自动手,看向谢如琢的眼神已经癫狂,却还能冷静的问:“什么办法?” 谢如琢说出了一个她认真想过的法子:“他是永州父母官,又这么注重官声,你从中受他胁迫这么久,想必手上捏了不少他作恶的证据,只要你愿意拿出来,我就能帮你说服永州所有掌柜,一起将证据大白于百姓,还你一个公道。” 陈松似乎挣扎了一瞬,然而又很快放下:“不、不,不能这么做,他不会放过我的,不行。” 随后,他恶狠狠的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拖延时间,去死吧,都是因为你害了我!” 说着,向谢如琢扑了过来,身后两人自动让开。 谢如琢等得就是现在,往地上一倒,飞快的滚到墙边拿起两根木棒子柴,照头就打,人在生死攸关的时刻,潜力总是世大的,这般不要命的打法,令他们一时都不敢近身。 不理陈松的吼叫,谢如琢瞅准机会磨到门口,疯了似的拔腿就跑,边跑边叫救命。 夜里子时,巷子里空旷又寂静,尖锐高亢的女声突兀又惊心。 以谢家为中心,已经找了半个城南的海贝等人,一听到谢如琢的声音,感觉魂都回来了。 海贝急冲冲的往声音传来的方向跑去,却不想有人比她更快。 只见宋望星异常焦急的脸色在听到谢如琢声音的那一刻,激动的绝处逢生一样,只觉得自己的性命终于保住了。 当下不顾的纵身一越,眨眼间飞上了墙头,再一看,人已经在空中翻了几个来回,早飞到没影儿了。 采风问海贝:“原来望星还有这么好的功夫啊,怎么之前都没发现呢。” 宋望星已经看到了谢如琢,也看到了她身后紧追不舍的一群家丁,再看谢如琢一身狼狈,气得脸色通红,翻身而下,直直冲那伙人踹了过去。 他的拳脚功夫是贺清思教的,对付几个寻常家丁仅用动动指头,奈何他异常气愤又心惊,一路将他们打得只有出气的份儿才作罢。 解决了那些人,他红着一张脸慌忙跑到谢如琢身边,围着她转了两圈,见她形容狼狈,嘴角带血,眼睛里渐渐蓄起一汪水汽,又是自责又是难过:“姐姐,你有没有哪里受伤了?都怪我不好。” 谢如琢经过这一晚上惊吓,此时终于得以喘气,若是细看,她的腿此时都还在颤抖。 但是越是这种危急时候,她的脑子却是转得越快,人也是异常清醒。 只听她静静的站在巷子里,问宋望星:“望星,你与贺清思是什么关系?” 第49章 “他骗你的,这画是我的…… 这么一会儿功夫, 海贝和采风众人已经赶到。 海贝担心了一晚上差点都要去告官了,此时现也顾不上其他,跑到谢如琢身边一把将人抱住, 不可自抑的哭了出来。 采风没跟过去,她舒了口气对身后其他人道:“人找到了就好, 现在也晚了, 大家都回去歇了吧, 明天还要干活呢。” 说完,她自己也走了。 此地到底不宜久留,回了谢家之后, 海贝首先拿了伤药来要给谢如琢抹上,却被拒绝。 她伸手多揩了两下,将嘴上的血抹了个干净,对海贝道:“这不是我的血,你帮我打些水来,我先收拾一下。” 等洗漱完,靠在柔软舒适的榻上,谢如琢才觉得今天晚上就如同做梦一样。旁边海贝正拿着剪刀剪灯芯。 烛火乍然间变亮,无形中带来一种踏实感。 海贝端了一个杌子放在榻边, 又拿了一张大大的帕子过来,低声道:“姑娘, 发梢上的水都把衣裳打湿了,你往外头坐坐, 我帮你把头发擦干。|” 谢如琢坐直身体, 换了个方向将背对着她,擦了一会儿,她问海贝:“望星人呢?” 海贝示意她往窗外看:“搁外头站着呢, 丧着一张脸,让他进来也不进来,让他回去睡觉也不回去,估计是在跟自己较劲儿。” 谢如琢朝窗外看了一眼,空空如也,但是墙上的阴影能看出外头是有人的。 “让他先回去睡觉吧,不管有什么话都明天再说。” 过了会儿,海贝进来对谢如琢道:“说了,没用。他让姑娘赶紧歇息,晚上他就在外头守着,一步也不离开,真是太犟了。” 见谢如琢不说话,她又道:“我看这样也好,有他在最起码晚上能睡个安稳觉。” 宋望星在外头站到灯火熄灭,才忽然间如释重负,就地在廊下找了个位置盘腿坐了下来,打算就这样守到天明。 待谢如琢沉沉睡去,海贝轻声关上门从屋里门来。 原本闭目养神宋望星立马睁开眼,轻声问道:“姐姐怎么样了?” 两人走到屋子另一头,海贝神色颇有些不解:“姑娘平时多喜欢你啊,你做了什么事惹着她了?” 宋望星挠挠头,不说话。 海贝见状,只得摇摇头,转身走了。 谢如琢这夜噩梦一个接一个,一会儿上陈松狰狞的脸,一会儿是伙计泡肿的尸体从井里跑出来说要找她索命。 她忽然从噩梦中惊醒,身上不知是被热出来的汗,还是被噩梦吓来的汗。 外头也不知道是什么时辰了,天还黑着,却又泛着黎明将至的曙光。 谢如琢坐在床上,了无睡意,双手抱膝微微出神,她总是想到那口石井,想到那个死在她面前伙计。 她深受前世的法治教育,一路和平而又快乐的成长,面对这种死亡到底是一时难以接受。 正胡思乱想间,忽听外头有人小声在叫她:“姐姐,你醒了吗?” 谢如琢微微一愣,不由问道:“你怎么知道?” 宋望星停顿了一会儿,声音又小了些,言语间带着点小心翼翼:“我听到姐姐呼吸变轻了。” 谢如琢沉默了,原来会功夫的人能听呼吸辨别动静是真的。 她下床穿鞋,将屋内的烛火点亮,复而慢慢走到窗边,对外头的人道:“进来吧。” 伸手找了件薄薄的衣裳披在身上,转而坐在一旁的小榻上。 宋望星进来了,带着一脸的蚊子包。 原本白白嫩嫩的脸上被蚊子咬了好几个疙瘩,他肯定挠了好多次的,脸上又红又肿,像是被人揍了好多拳。 谢如琢原本心里对他的那点儿芥蒂忽然就烟消云散了。 宋望星自知理亏,也不敢坐,就老老实实的站在那儿。 谢如琢又问了先前那个问题:“你跟贺清思是什么关系?” 宋望星偷偷望了她一眼,老老实实回答:“他是我表哥,我们是表兄弟。” 谢如琢努力从宋望星的脸上找出些相似的地方,却发现,两兄弟除了脸都不错之外,五官并无太多相似之处。 性子更是差了不止千里,一个内敛深沉不好接近,一个欢快跳脱像个太阳。 她淡淡评价了一句:“你们并不像。” 宋望星像个试图伸出爪子试探老虎底线的猫崽子,见谢如琢肯理他了,又渐渐雀跃起来:“正是因为不像,所以表哥才派我来的,说若是和他太像了,凭姐姐你的狡猾—不不,是聪明,很快就能识破我的身份了。” 谢如琢觉得他说得话很有些问题:“我与贺清思本来就不是仇人,就算识破了你的身份又如何?” 宋望星认真的想了想离开西南的时候,贺清思同他交待的话。 傻孩子一点心眼儿也没有,原话转达:“你若是一开始就被发现了,以她的性子未必肯留你,将你轰出雾城也不是没有可能。凭你的性子在她身边多呆些日子,必然能得她喜欢,到时候即使被发现了,她也不会赶你走的。” 这确实是她的性子,贺清思将她了解得很透彻,谢如琢一时竟无言以对。 就早觉得贺清思这人内里藏奸,阴人一阴一个准儿,果真不假。 谢如琢气得连喝了两口凉水,不知不觉整个人都活泛了,问了个她一直没想明白的问题:“他当初一声不吭的回西南我也未曾怪罪,回就回了,好好生活便是,又叫你跑来我身边做什么?” 似是想到贺清思以往的行径,她不由得冷哼一声:“好不容易送走个白吃白住的,前脚刚走,后脚双来一个。” 宋望星面露尴尬,姐姐这是明晃晃的迁怒啊!他恨不得原地转两圈仰天长叹一声,盼望着自家表哥立马出现在眼前顶一顶炮火才好。 表哥太坏了,来之前只说谢姐姐是个好人,可他自己不受谢姐姐待见这件事儿一点都风声都没透露给他,害得他现在被迁怒。 宋望星想想自己这待遇,深深觉得被坑惨了。 “他让你来找我是为了什么?你遇到我的时候我初来永州,在那之前,我一直在雾城,难不成你们算好了我会来永州?” 宋望星摇头:“表哥他也没想到你会离开雾城,所以他一回西南就让我立马去雾城的‘有匪君子’找你,等我到了雾城打听了一番,却听说原本的‘有匪君子’已经不在了,连招牌都被偷了。” 说到这儿,他又忍不住偷偷瞄了一眼谢如琢,谁能想到,面前这个柔弱温和的姐姐竟然能想得出来偷招牌这种事儿呢。 这一眼被谢如琢狠狠的瞪了回去。 她脸上有点挂不住,却很会掩饰性的转移话题:“接着说,我又没让你停。” 宋望星“哦”了一声,乖乖继续:“后来在那家店附近转了两天,就听说了姐姐来了永州的消息,我随后就跟了过来,然而永州那么大,我就想着茶楼的消息最为灵通,然后就在茶楼边当小僮,边找姐姐你。” 谢如琢敏感的点出了他话里的漏洞:“你我第一次在茶楼相见只匆匆一眼,第二次在中安街酒楼你自己找上了门儿。先前如你所说,贺清思让你找“有匪君子”,可这两次见面的时候,永州城分明都还没有‘有匪君子’的存在。” “而你却早早认出了我。”她再次上下审视宋望星,肯定道:“我以前从未见过你,你是如何知道我就是你要找的人?” 宋望星头皮一紧,感觉老底儿都要被谢如琢揭穿了。 他脸色涨红,结结巴巴道:“就,就是听表哥说的。” 谢如琢忽然间变得柔和起来,温柔得像个哄骗孩子的狼外婆:“望星,你同姐姐说实话,我保证我不会生气,你难道不知道,你一撒谎就会脸红?” 宋望星懞的“啊”了一声,下意识的去摸自己的脸,一抬头看见谢如琢一脸的高深莫测。 他彻底放弃抵抗,从怀中掏出一个荷包来,拿出里面的画像,打开放在谢如琢面前。 “这是表哥给我的,姐姐的画像。” 画纸已泛黄,但上头的少女依旧眉眼清晰,懒散的斜靠在木雕花香案旁边,闲适的伸着腿,对着谁笑得狡黠又肆意。 寥寥几笔,却把扎着头巾的少女画得灵动异常,像是随时能从画里走出来,给人吆喝着算上一卦。 这幅画一下子将她带回到当时的情景里,那时她在做什么? 好像是又想到了什么欺负贺清思的法子,一本正经的在说瞎话,又好像是在正经的向他讨教诗歌辞赋。 谢如琢记不清了,就如同她根本不知道贺清思是什么时候背着她作了这幅画一样! 有一说一,贺清思画功十分了得,单调的水墨画在他笔下,却比浓墨重彩渲染出来的人物肖像更加特别,也更加生动。 她很喜欢这幅画。 宋望星眼见着谢如琢将画叠了起来放回荷包里,正要上前去接,却不想她直接将荷包压在了榻上的枕头下面,并不打算还他了? 宋望星傻眼了:“姐姐,那幅画是表哥的,他说要是我把他的画弄丢了,他就要把我给丢了。” 谢如琢笑了笑,安慰道:“他骗你的,这画是我的。” 宋望星:“啊?” 谢如琢道:“这画上的人是我,画也理所应当是我的,所以他说的不算,这画我就收回来了。” 他垂头丧气的转身,想着怎么和表哥交待,他视若珍宝的画被谢姐姐拿走了这件事情。宋望星来往在这两人之间,只觉人生灰暗。 谢如琢没阻止他离去,却忽然想起自己忘记问了最重要的一件事儿。 “望星,你还没说,贺清思让你来的目的是什么。” 宋望星却觉得自己好像说了很多次了:“表哥说他走了你可能会有危险,就让我以后待在姐姐身边保护你。” 谢如琢想起来宋望星同贺清思那如出一辙的功夫,极其后知后觉又缓慢的应了一声。 第50章 是什么人竟然让从不开口…… 得知宋望星是贺清思的表弟, 海贝的反应要大多了。 在一次吃饭的时候,她盯着他看了半晌,幽幽道:“果真是表兄弟, 饭量都是这么大。” 宋望星一口饭含在嘴里,吞也不是, 不吞也不是, 可怜巴巴的望着谢如琢, 想让她出来说句公道话,奈何后者一本正经的回应海贝:“观察得很细致。” 那晚的事情过去了两天,谢如琢又正常出入店里, 有宋望星寸步不离的跟着,这两天倒是没有人再来找她麻烦。 只是谢如琢一见到宋望星,就会想到那张已经被她藏起来的画,转而就想了贺清思——这个心思深沉,举动又有些奇怪的男人。 或许是她最近照镜子的频率有些高,惹得海贝频频侧目:“姑娘,这两日您看镜子的次数,快赶上前两年的次数了。” 谢如琢问她:“我长得好看吗?” 海贝毫不犹豫的点头:“若是您肯天天让我来梳头,就更好看了。” 谢如琢才不想那么麻烦, 自动忽略她的话,接着问道:“有没有好看到, 想让你提笔画下来的地步?” 海贝见她问得认真,答得也很认真:“当然!如果姑娘愿意教我画画, 我能每天画一张不重样的然后珍藏起来。” “这样啊。”谢如琢点点头, 心道也不怪贺清思举动奇怪,毕竟长得漂亮的姑娘谁不爱看呢。 得到海贝的答案之后,她将这件事儿抛著脑后, 不再去想。 西南地势显要,实实在在的易守难攻,皇帝心头火起却又实在没有拿得出手的将才,两地的战事打打停停。 相比之下,永州却风平浪静。 谢中琢想,或许陈松因为上次的事情得了教训,所以不再暗地里干那些勾当,城里的流民才渐渐控制住了。 但是事实证明,平静永远酝酿着更大的风暴。 这日宋望星从外头回来,脸上难得没带笑,走到谢如琢身边对,低声道:“姐姐,陈松死了。” 谢如琢长长的愣了一下,怀疑自己听错了:“什么时候的事?” 宋望星道:“昨天夜里,在他家书房,被人用乱棍活活打死的。” 更惨的在后头,他没说。 也不知道谁与他这么大的仇怨,下手又狠又重,据旁观的人说,陈松全身骨头都被打碎完了,脑浆都流了一地。 谢如琢的身体情不自禁的抖了一下。 “那陈家现在怎么样了?” “陈家的下人都跑光了,现在好多人都跑去陈记抢米,我跟在别人后头,去了以后却发现粮仓的米所剩无几,像是有人早早的把东西移走了。” 谢如琢看向他:“陈记米行那么多米全部移走了?移到哪了?” 她蓦然想到那晚陈松癫狂状态下的话,又想到他与那伙计之间的恩怨,来回贯穿起来,却忽然茅塞顿开。 “应该是被知府的人转移走了,陈松一直在当知府梁冬生敛财的傀儡,两人最近闹了龃龉,陈松手中掌握了梁冬生许多龌龊勾当的证据,极有可能陈松是因为此事被灭了口。” 灭口这件事儿,如今从谢如琢嘴里提出来依然会有不适,却不再像以往那般无措了。 宋望星摇摇头:“知府的人好像也在找这批粮食,方才我回来的时候,看到许多官差在街上查驴车、牛车,凡是车上有大宗物件的,都在一一检查。” 谢如琢正在想这件事儿的蹊跷之处,却听楼梯上一阵叮咚响,海贝从楼下跑上来,对谢如琢道:“姑娘,后角门有个人自称是陈记的人,指名道姓的说要见你。” “见我?” 海贝点头:“他是这么说的,说陈掌柜有重要的东西让他务必亲手交到你手上。” 谢如琢与宋望星对望一眼,不约而同想到了什么,转身齐齐往下走去。 边走边吩咐海贝:“你亲自守在角门,别让人靠近。” 来人脸生,谢如琢没见过。 有了前车之鉴,宋望星站在旁边,紧紧的盯着他,一旦他图谋不轨,他能立时出手将人制服。 来人却认识谢如琢,见到她后,十分紧张的四周望了望,然后如竹筒倒豆子般急急低声道:“陈掌柜让我带话给你,说粮食他放在五福胡同那处宅子的地窖里。” 谢如琢紧紧盯着他的眼睛,厉声道:“你撒谎!陈松分明昨夜里被人害死了,怎么可能让你带话给我。望星,把他捆起来!” 宋望星二话不说就要上手,谁知那人却“噗通”一声倒了下来,抖得更厉害了,话里还带着哭音儿:“我前脚刚从陈记出来,他后脚就被杀了,早知道如此,打死我昨天也不会去。” 宋望星踢踢他:“行了,好好说话。” 原来这人是以前深得陈松信任的小厮,后来娶媳妇儿就自己出去做买卖了,昨天去陈记买米,却忽然被陈松拉着交待了这么一句。 “只说了这句话?你在陈记看到其他人了吗?” 那个只差抱头了:“没有没有,陈老爷把所有人都打发走了。哦对了,还有这个。” 他忽然想起什么,从怀里掏出一封信出来:“还有这封信,我没看,我真的没看,大侠行行好,我上有老下有小,真只是来帮个忙啊。” 谢如琢打开信只看了前两个字,又倏然合上,冷冷对那人道:“看见外头的官兵了吗,都是在查那批粮食的下落,你应该知道怎么做才是对的。” 宋望星拿了一把匕首出来,轻轻吹了口,漫不经心道:“若是官府也知道了这件事儿,我总有办法快一步找到你。” “我知道我知道,不不不,我什么都不知道。”说完,连滚带爬的消失了。 谢如琢将陈松的信递给宋望星。 那天晚上她最后的说那一番话,陈松到底是听进去了,信上写了梁冬生这些年半笼络半威胁城里有头有脸的商人为他敛财的证据,其中有被逼离开永州的,也有被逼得自尽家破人亡的。” 宋望星一目十行的看完,气得捶墙:“这个梁冬生,真是罪大恶极,枉为朝廷的父母官,亏我以前还为他跟表哥争论过,简单是人面兽心的畜生。” 比他早些知道梁冬生为人的谢如琢,相比之下淡定许多,问道:“你同你表哥争论什么?” 那是两年前的事情了,宋望星想起来觉得自己蠢不可及。 “三年前,我与家里闹了别扭,想偷偷离开充州却被表哥给抓了回去,他得知我要去永州,就问我为什么。我说因为大家都说永州城繁华,有个好官。” “然后呢?” “然后表哥说,凡事不能人云亦云只看表面,永州若是真那么好,为何生意做得好的都是些外地商贩,本地人却寥寥无几。我当时哪里听得懂,现在想来,还是表哥看得透彻。” 谢如琢听罢,暗自嘲道,谁说不是呢。 遂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他的同时也安慰自己:“现在看清也不晚,所幸陈松最后没有一条道儿走到黑。” 官府的人接连不断的找了三天,可原本储存在陈记的粮食像人间蒸发了一样,一点影子都找不到。 梁冬生大发雷霆,将办这件差事的人连砍了两个,心腹站在旁边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好一个陈松,临了了竟然又算计了本官一回,他的尸体呢?” 心腹小心道:“已经被陈家人下葬了。” 梁冬生将手里的笔一扔,冷笑道:“坏了本官的好事儿妄想入土为安?给我将他的尸体挖出来,丢到城外去喂野狗。” 如此安排完,才稍稍觉得平复了些。 心腹慌忙应是,又道:“那大人,米粮一下子少了这么多,若是处理不好,必然会影响您的官威啊。” 梁冬生问道:“现在城里生意最好的酒楼有几家?” 心腹想了想,答道:“一个是季家,一个只开了不到一年,叫‘有匪君子’”。 “本官记得之前过年的时候,你说有个新开的酒楼,生意很好的那个,叫什么来着?” “回大人,正是‘有匪君子’。” 梁冬生皱眉:“一个酒楼,起这么个阴阳怪气儿的名字。你将季家大公子,与这个‘有匪君子’的掌柜明日都叫到府里来,就说我有事与他们相商。” 知府的官差亲自上门通知,谢如琢一度以为陈松的事情暴露了,可五福胡同在城西,两人这两天连城南都没出。 她惴惴不安的时候,听说梁冬生还请了季家的大公子,她才稍稍放了心。即使谢如琢知道这是场鸿门宴也得硬着头皮上。 季家家大业大,不止在永州,甚至京城、西南都有季家的产业,据说祖上也是位当过官的,还听说与某位权贵关系甚笃,在永州地位不一般,梁冬生也得给季家几分薄面。 此时永州城里还有能让梁冬生稍微忌惮的人,谢如琢觉得十分有必要去季家拜访一趟。 此时的季家,季文舒刚从外地回来,随从将近期收的信交给他,禀报道:“贺三公子给您写了封信,还有就是梁大人差人来说明日请公子去一趟府衙,说是有事情与公子相商。” 季文舒一把拿过信拆开,大致扫了一眼,有些生气又有些欣慰:“你瞧瞧咱们这个贺三公子,有求于人的时候也还是这幅高高在上的模样,真是跟以前一样的臭德性。” 随从道:“可是贺三公子要来永州看您?” 季文舒道:“那他也得抽得开身才行。北边那个打又打不赢,还总喜欢出些阴招骚扰人,他刚回西南根基不稳,任他天纵英才也得需要时间来转圜。我看他一时半会儿是哪也去不了喽。” “说起来,自打准远将军出了事儿,您与三公子就再也没见过了。” “确实如此。”季文舒净完手,坐下来拿着信慢慢看,这一看,却像见了鬼一样,他问随从:“永州城里什么时候开了家叫‘有匪君子’的店?” 随从道:“就是今年除夕夜,当时小的正巧陪您出城,路过中安街的时候,那里人声鼎沸,您还说‘棋逢对手’什么的。” 季文舒想起来了,这个名字他在雾城也看到过,当时还觉得字迹与贺清思的很像。 “这家店的掌柜是什么人?” 竟然让从不开口求人的贺三,破天荒的请他帮忙照拂一二? 季家地位在这儿,随从平时也不太关注其他的,想了又想,回道:“只知道是个姑娘,还挺有几分本事。哦,对了,听说梁大人这次也请了她,肯定是没怀什么好意。” 季文舒:“姑娘???” 原本正要想托词拒绝邀约的他,看着手里信又陷入了沉思,莫非贺三那货有千里眼? 第51章 “我是一个很怕死的人。…… 城北季家。 门外宋望星将马车停在门口, 转身将谢如琢扶了下来。 季家果真不负盛名,宅子建得大气又庄重,一看就是有底蕴的人家, 厚重的大门前还站了两个拿着武器的小厮。 “家底过厚好像也确实容易遭人觊觎。” 谢如琢两人上前说明来意,门房要进去通传, 便让他二人在外头等候。 季文舒将那攒了好些时日的账目汇总到一起, 看完两本正要歇了歇, 只听方才那随从去而复返,脸上的神色有些耐人寻味儿:“公子,门外有位姑娘自称是‘有匪君子’的掌柜, 门房通报说想来拜见您。” 季文舒揉额头的手顿了顿,有些意外:“这么巧?” 随从附和:“谁说不是呢,方才您还说想见见呢,可巧人不就来了。那我这就让人请进来?” 季文舒点头:“去吧。” “等等!” 随从刚走两步,他忽然又改了主意,整了整自己略有些皱的衣裳,起身道:“我同你一起去。” 谢如琢的脑子里一直在想梁冬生请她去府衙的目的,宋望星喊了她才两次才回过神儿来。 “姐姐,有人来了。” 谢如琢忙收敛思绪, 正眼看去,只见屋里一前一后走出来两个人, 为首的那个一身白衣,行走间自有一股潇洒意趣。 待离得近了, 谢如琢看清他的脸, 神情微微一滞,这不就是那位有些自来熟的公子?随后又不着痕迹的恢复了笑容。 季文舒第一眼看过去,并未将眼前这个梳着姑娘发髻, 妆容清淡的姑娘与那日小树林穿着暗淡的少女联系在一起,只觉得这姑娘气质不错,贺三眼光不算太差。 谢如琢观他神情,心下了然,便作不知,十分有礼的一福:“在下谢如琢,冒昧上门打扰,还望公子见谅。” 季文舒听完这声音却是一怔,原本张口就来的客套话急转直下,绕着谢如琢转了两圈,恍然大悟道:“原来是你。” 他望着谢如琢的神情有些高深莫测,怎么都无法将小树林里的那个丫头同贺清思联系在一起。 谢如琢对季文舒的印象不算好,尤其现在他还一直直勾勾的盯着她看,那眼神虽说没有恶意,但总归是不怎么让人舒服。 可想到梁冬生...谢如琢勇敢的回望过去。 两人在季家门口用眼神互相厮杀了几个来回,随从终于看不下去了,上前道:“得知谢掌柜大驾,我们公子特意出来迎一迎,不如先一同进去坐一坐,有什么事情也好慢慢聊。” 对峙打破,谢如琢率先往旁边退了一步,让季文舒先行。 季家内宅比谢如琢买的那个二进的宅子大了不知道多少,谢家的院子里光秃秃的,而季家脚底下的石板路布置的很是有趣,左右延伸到看不见的地方,特色与雅致并重,十分豪横。 这大概就是前世大平层与豪门别墅的差异。 季文舒与谢如琢并排行走,见她老是看脚底下的石板路,有意无意的聊道:“我有一位故交,自小就很喜欢石头,我这院子里的石板也是受了他的启发,原本觉得有些萧索,看久了倒是别有一番干净舒适。” 谢如琢想起小屋村那短短的一串石板路,光洁又平稳,曾经她也是很喜欢的。 “季公子与你那位故交对美学的研究都很是不俗。” 季文舒想去拿腰间的挂扇,却忽然想起扇子被自己扔在书房了,空着手下意识的抵住唇边,微咳一声,继续闲聊:“那日客栈匆匆一别,没想到姑娘去开酒楼了,听人说生意很是不错,尤其是那个招牌当真是起得别出心裁。” 谢如琢心道,我在这永州城开店也不是一月两月了,如今人人都知道城里的这么一家店,你这样奉承客套倒是让我也不好意思再拿出来解释一遍了。 遂道:“哪里哪里。” 季文舒几乎断定那个招牌上的字就是贺清思的笔迹,得出这个结论之后,越发对这两人之间的关系好奇起来,因此才有了方才那两句看似不着边际的话。 奈何谢如琢这人心眼也不少,竟然四两拨千金给拨没了。 话落,几人已到正堂落坐,方才的话题就戛然而止。 随从想将宋望星叫出去,让两人单独聊,却被谢如琢制止:“我与季公子谈得都不是什么要紧事,没什么妨碍。” 说完看向季文舒。 季文舒挥手让随从退下,应道:“自然。既是谢姑娘有事找我相商,理当是你说了算。” 谢如琢快进入正题:“听说梁大人也约了公子明日去府上,公子可知所为何事?” 季文舒的扇子不知何时又回到了他的手上,只见他慢悠悠的摇着扇子,不甚在意道:“实不相瞒,我也是今日才从京城回来,消息收到的不比你早。” 顿了顿,他接着补充:“不过以我对梁冬生的了解,应该不会是什么好事。” 果然,季家能在永州屹立这么多年,洞察人心的本事非一般人可比,只是不清楚季家人对梁冬生的所作所为又知道多少。 谢如琢主动上门自然是带了十分的诚意来的,她肯定道:“不是应该,是必然。” 季文舒摇扇子的手一顿:“所以你今日来找我,是要提醒我小心应对?” 谢如琢摇头,清楚说明来意:“季家地位非不一般,无论如何,梁大人必不敢拿公子怎么样,但是我就不一样了。” “一个无权无势的平民百姓,他若存心想找个理由对付我,却是像捏死一只蚂蚁那么简单。所以我希望明日在府衙若是遇到什么危急之事,还望公子能出手相助一二。” 贺清思的信还热乎着,信里拜托他照应一二的人此时却自己主动出击,跑来找季家寻找靠山。 季文舒不知道该不该为贺三的自作多情感到难过,人家似乎压根都没想过让你帮忙啊。 季文舒忽然来了兴趣:“帮你也不是不可以,但是我为什么要帮你呢?” 他一针见血的指出她话里的漏洞:“梁冬生为官多年,犯不着与你一个平头百姓计较,必然是你有什么事情触及了他的利益,不如你先说说是什么事情,我再考虑要不要帮这个忙。” 和真正的聪明人讲话,是最忌讳兜圈子的,谢如琢平时也讨厌别人这样对自己,到关键时候却差点自乱了阵角。 只听她道:“不知近日城里米价疯涨的事情公子有没有听说,我与陈记的掌柜陈松一直有生意上的往来,不久前得知,城外的流民、城里的粮价皆是有人在暗地里操控,以谋取暴利。” 季文舒眼神一闪:“你说的这个人是梁冬生?” 谢如琢默认。 季文舒再问:“这些事情是陈松告诉你的?他为何要冒着得罪永州知府的风险告诉你这些。” 这确实是个很矛盾的事情,谢如琢略过绑架的事情,挑拣着信上的信息说了一点儿:“梁冬生一直利用他敛财,出了问题却拿他当替死鬼。” 她看向季文舒,声音木木的:“陈松已经死了。” “我也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已经成了梁冬生的眼中钉,所以才来寻求季公子相助。” 谢如琢很认真的同他说道:“我是一个很怕死的人。” 季文舒想了想:“你倒是直言不讳。” “至于报酬,季公子可以提。”谢如琢不想欠人人情,但是也很有自知之明:“能力范围内,我定当义不容辞。” 季文舒眼下最想要的报酬就是想从她嘴里听到她与贺三之间发生的事情,但是贺三实在了解他的性子,在信中极其冷酷的警告过他不能去打扰别人。 但是又不想这么便宜了谢如琢,只好想了个折中的法子:“报酬就先记到账上吧,哪日等我想好了再找你取。” 季文舒倒不着急,反正来日方长。 ... 第二日,看着时辰差不多的时候,谢如琢便准备去赴鸿门宴。 但是梁冬生想得更周到,派了官差亲自去“有匪君子”门前相迎,围观百姓在旁边纷纷议论知府大人没有亲民,没有官架子。 当事人谢如琢面上强撑着笑,心里却正打见着那些带刀官差起,脑子里的那弦就绷起来了。 这哪是亲民,这分明是怕她出幺蛾子想出来的招儿吧。 知府大人有旨,只传了谢如琢一个,是以,身边一个人也不能带,海贝纵使担心也无计于施,连宋望星也没法子。 一路被“绑架”到了知府巍峨的大门前,那头季文舒也后脚刚到,到底是人的层次不同,季文舒身后还跟着昨日门前相迎的那个随从。 两人心里都有数,全都当做昨天的见面不存在,目不斜视的跟着官差往里走,但是因为旁边多了个认识的人,谢如琢到底没那么慌了。 知府的大院,谢如琢一进来,便感觉一股压抑的氛围,浑身不自在。 领路的官差不耐烦与她寒暄,只顾着在前头引着季文舒。一路穿过天井,再过回廊,跨过一道六角拱门后又穿过一个花园,才终于停了步子。 四四方方的门前站着一个身穿罩衣的方脸男人,没什么表情道:“大人在里面等着呢。” 季文舒步子迈得大,三两步就越过了那人,谢如琢一只脚方才踏上台阶,就被拦了下来,头顶上的人声音分外冷漠:“你,跟我来。” 第52章 “我会踏平你永州城。”…… 谢如琢被拦在门外, 已经隐隐听见了里头的寒暄声。也是才反应过来,她非季家那等大户,梁冬生又怎么会屈尊见她。 到底还是失算了。 领路那人将她带到了另一间屋子里, 趾高气昂的丢下一去等着,人就出去了。 他前脚走, 有人后脚就进来。来人是个方脸汉子, 皮肤略黑, 穿着打扮皆是干练,却又有一股书卷气。 “劳谢掌柜久等,我来晚了, 请坐请坐。” 谢如琢福了福,等他坐了,才在对面的位置上坐了下来。 “知府大人这会儿不得空,不好怠慢了谢掌柜,便让我先来与您聊一聊,在下骆实,是永州府知事。” 谢如琢又是一福:“骆大人安。” 骆实这个名字有些耳熟,谢如琢在陈松的信上见到过,是梁冬生的左膀右臂, 所有梁冬生不好出面的事情,都由这个骆实代替他打理, 两人处处狼狈为奸。 谢如琢心里知道的一清二楚,面上却不敢显露出一点蛛丝马迹, 些微有些迷茫问道:“不知大人召我来所为何事?” 骆实从一进门的时候就在不着痕迹的打量谢如琢, 先入为主的印象就是这个人很淡定,很从容。 或许她自己都没意思到,与其他人初次来府衙的谄媚相比, 她自己是多么的与众不同。 以前坐在这里的人,能有这般表现的,要么就是同隔壁那位季大公子一样,有恃无恐,要不就是已经知道了今天来这里的目的。 谢如琢的背景他着人调查了,孤女一个,没有任何靠山,所以就只能是后者了。 骆实的话里带着些试探的玩味:“谢姑娘这么从容,我以为你已经知道了咱们要聊的话题了。” 谢如琢一顿,这才后知后觉自己的表现有些突兀,忙道:“大人说笑了。百姓都知道永州官府最是清廉公正,我等都是老老实实做小生意的,从不犯事,又缘何不从容呢。” 骆实笑了笑:“谢掌柜果然口齿伶俐、思维敏捷,咱们大人当真没看错你。只是你未免太过自谦,‘有匪君子’如今在永州是家喻户晓,实力可与季家比肩,怎么就成了小生意了。” 谢如琢脸上挂着标准的笑:“大人谬赞了。” 她的笑容还没收起,骆实却蓦然话锋一转:“如今西边战事一起,连累永州也不太平,大人现在正是用人之际,谢掌柜有才,可愿意为大人分忧?” 骆实深谙如何与人打交道,这一句话问得谢如琢措手不及,她微低了眉眼,避开骆实逼人的视线,回道:“承蒙大人抬举,不知大人想让我如何为他为忧呢?” 骆实站起身来,走到谢如琢跟前站定,刚好挡住门口的光,将她罩在一片阴影里。 谢如琢感觉一道异常灼热的视线投射在她的头顶,让人不由得头皮发麻。 只听骆实淡淡道:“谢掌柜,你是聪明人,有些话说得太明白就没意思了。我能告诉你的是,只要你听话,原来陈松有的,你也不会少,甚至于,你得到的只会比他更多。” 终于说到正点上了。 谢如琢抬头,对上骆实的视线。国字脸的人一旦刻意收敛了笑意,整个五官都会变得格外硬,说一句凶相毕露也不为过。 如此情景下,谢如琢竟觉得骆实异常可笑:“骆大人,我想你对我有误解,我与陈松从来都不是一路人,我只挣我该挣的钱,凭我自己的本事吃饭。” 骆实并不生气,缓缓提醒她道:“是不是一路人,你说了不算。” 这是无论如何都要强行把她拉上船,来顶替陈松了。 谢如琢静了静,反问道:“若是我执意不肯呢?” 骆实往旁边走了两步,光照进来,露出谢如琢一张生动的脸。 他伸手将她的下巴用力抬了起来,静静道:“你看这外头日头这么好,可惜不是每个人都能看得到的,陈松就不能。他死了你知道吧,是被我打死的,足足用了十根棍子。” 骆实放开她,如同评论外头的天气一样,继续道:“你知道为什么是十根吗,因为他跟着大人十年了,十年也没让他认清一个道理,狗是没有资格同人叫板的,这十根棍子就是让他明白,哪怕是到了地府,也得明白怎么如何当好一条狗。” “好一个狗屁理论。” 人命在这些人眼里竟真的是贱如草芥。 谢如琢本想忍着从这里全身而退再想周全之法,但是恶人总有层出不尽的法子来恶心人。 “骆大人你说这些话的时候,将你自己又置于何地了,在梁冬生眼里,你也不过是一条狗而已,又有什么资格来说别人。” 索性已经闹翻了,那就闹得再彻底一点,谢如琢面上不无讽刺:“陈松纵然再助纣为虐,好歹临终前做了件好事儿。” “你们找那批粮食的下落找了这么多天,想必还没找到吧,不想知道它去哪了吗?” 门外,刚与季文舒谈完事情的梁冬生顿时僵立当场,万万没想到,陈松也早就留了后手,早知这条贱狗会回来反咬一口,就该在他坏事的时候处理了。 眼下嘛,他眼睛微微一眯,看向屋里那个胆大包天的女子,慢慢踱着步子进了屋。 骆实正处于震惊中,见梁冬生来了,忙躬身行礼:“大人,她...。” 梁冬生一抬手制止了他要说的话,只死死的盯住谢如琢:“你知道粮食在哪?” 原来梁冬生长得一幅如此儒雅的好相貌,但现在她见了,却觉得恶心。 以前在雾城的时候,一直以为自己是个能屈能伸的性子,现在才发现,她还是那个脾气不好的谢如琢。 只不过,雾城的人,不管是吴县令也好,还是王老爷也罢,他们之间立场虽不同,但却都保有做人最起码的底线。 但面前这两个,和他们谈人性她都怕他们听不懂。 谢如琢的眼睛亮得惊人:“我告诉你,我不仅知道粮食在哪,我还知道这些年,你骆实与你梁冬生在永州干得那些见不得人的勾当。” 梁冬生很浅的笑了一下,而后眼里的神色瞬间阴沉了下来,吩咐骆实:“杀了吧。” “慢着!” 屋内三人皆是一怔,只见季文舒摇着把扇子站在门外,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来的。 梁冬生眼里已经阴沉得能滴水了,却因为外头的人是季文舒,还保留着最后的克制:“本官方才已经差人将季大公子送出府了,季大公子不走,想必是留恋我这府衙,既然如此,大家就都别走了。” 谢如琢有些歉然,此时十分后悔昨天晚上去季府走了一遭,现在将季文舒也牵连进来了。 季文舒并不害怕梁冬生的威胁,接着道:“我不走倒是没什么不妥,只是这位谢姑娘,你怕是扣不住。” “一个无权无势的孤女,就算是有些本事,本官要杀要剐也不过是句话的事儿。”梁冬生说完,看向季文舒:“更何况,知道了太多不该知道的,本就是嫌命长了,季大公子此时怜香惜玉可是打算与我梁某人作对了?” 季文舒道:“非也。我这么和你说吧。”他手中的扇子一拢,将谢如琢拨到身后:“你若是动了她,可就是与贺家为敌了,这姑娘可是贺清思要保的人。” “西南贺家?” 季文舒点头:“没错,老子敢砍皇帝,儿子敢跟今上叫板的那个贺家。” 骆实插嘴道:“不可能。大人,他定是忽悠人的,我把她的祖宗十八代都调查过了,跟贺家绝对没有半点关系。” 梁冬生闻言,对季文舒也不再客气:“季文舒,我看在你季家在京中有人的份儿上,一直对你客客气气,若是你执意与我为敌,可别怪我不留情面。” 谢如琢一惊,梁冬生竟然连季家也不怕了吗? 季文舒不慌不忙道:“我差点忘记说了,不止她,我也是一样,我们都是贺清思要保的人。你只知道我是季家的大公子,怎么没去查查我与贺三公子的关系呢?” 他还有心情奚落骆实:“你手下这条狗的事情没做到位啊,连我与贺三公子曾经同窗的情谊都查不出来。” 剧情急转直下,谢如琢先是听到贺清思的时候,直觉不太对,但是这种时候编个理由吓唬人也正常,毕竟她也经常这样。 但是季文舒与贺清思是同窗?谢如琢忽然间有些头大。 季文舒这般镇定,倒叫梁冬生信了个半真。 但他也不是随便两句话都能被唬住的,很快分析了利弊,得出结论:“就算你们都与贺家做靠山又如何,现在贺家与北边打仗,谁赢谁输都未可知。” “季公子,我今日给你个面子,但是你必须保证她将陈记米粮的去处老老实实说出来,并且把自己知道的消息烂在肚子里,如此,我就放她走。” 许久没出声的谢如琢忽然道:“这件事本来就与季公子你无关,你走吧。” 季文舒真心有些头疼了,此时终于明白,为何贺三要破天荒的会给他写信让他代为照顾一二,实在是,这个姑娘犯起脾气来,天王老子都不带怕的。 他转过头来小声劝道:“不就是米吗,这回给了他,换你一条命不是很值吗,有什么事先把命保住了再说也不迟。” 谢如琢很坚决:“我是绝对不会告知梁冬生这批米的下落,这是两条人命换来的。一旦给了他,届时死的就不止几个人了,到时我手上也没了谈判的筹码。” 这声音虽小,却也瞒不过其他人,梁冬生见谢如琢都到这时候还嘴硬,冷笑道:“季公子,这就不怪我了。充州距离永州最快也要三四天时间,到时候,一切尘埃落定,一个女人而已,他贺清思又能奈我何?” 此时,外头忽然传来一阵阵急促而富有节奏的脚步声,梁冬生以为骆思叫的人来了,脸上泛起了一丝放松的笑,转头正要吩咐人将谢如琢带走,却不想对上了一个满身肃杀的人影。 这人身上穿着盔甲,脸上还有未干的血迹,双眼腥红,又冷漠又狠厉,手上剑脱了剑鞘,剑尖正滴着血,淡淡的扫视了一眼梁冬生。 “我会踏平你永州城。” 第53章 贺清思静静望着她,仿佛…… 贺清思提着剑踏进门槛, 缓缓走向梁冬生,剑上血一滴一滴落在地上,像极了从炼狱走出来向敌人索命的阎王。 所有人都被突然出现的贺清思震住了, 梁冬生与骆实不自觉和后退了一步,色厉内荏的指着来人, 结巴道:“你、你放肆, 永州府府衙岂容你这般践踏, 来人啊,来人!给我把这个大胆狂徒拿下!” 任他扯着嗓子喊了许久,外头半点动静也无。 贺清思看向梁冬生的眼神像在看一个死人:“梁大人, 不必白费力气了,这永州府衙内,活着的人都在这儿了。纠正一下,我是堂堂西南候三公子,可不是什么大胆狂徒。” 梁冬生此时才真的慌了,贺清思来了,贺清思竟然真的从西南跑来了,可是他此时不是应该正无暇分身吗?难道、难道今上兵败了? 眼见着贺清思的剑越来越近,近得梁冬生都能看到上头自己的汗。 他蓦然惊醒, 一伸手把旁边的骆实扯到身前,死死挡住贺清思, 狞笑道:“我是大旻朝正四品朝廷命官司,今上亲封的状元郎, 你若是敢杀我, 就是与朝廷为敌,与今上为敌!” 贺清思毫不在意的一笑,讥诮道:“你以为我会怕?” 他真是狂, 身上那种不可一世的张狂劲儿,连这身沾满血的、冷硬的盔甲都无法掩藏。 谢如琢厌恶梁冬生厌恶到切齿,恨不得自己提着刀结果了他的狗命一了百了,但是他刚刚那句话也恰恰点醒了她。 “梁冬生,你作恶多端,就这么轻易的杀了你,未免也太便宜你了。你借他人之手行不轨之事,恶贯满盈,不过是为了在世人眼中成全自己高洁的美名,既然如此,也该让全天下的人看看,他们一直信重爱戴的知府大人真实的面目到底是何等丑陋!” 季文舒信步走到贺清思面前,一把攀上他的肩膀,赞许道:“这个主意不错,我看还是先留他一命吧,到时永州百姓知道他这些年的所作所为,一人一口唾沫也能把他淹死,省得又得你来背这口黑锅,为这种人,不划算。” 说完,他似笑非笑的看了谢如琢一眼,对梁冬生道:“早都对你说了,这个姑娘不能惹,你偏不信。这下好了,一旦她将你的好事宣扬出去,也不知道京里会怎么处置你,且等着吧。” 贺思清打了个手势,外头疾步进来一个虎虎生威的中年大汉,二话不说直接捆住了梁冬生,见他嘴里辱骂不停,抬手扇了他几个嘴巴子,又十分顺手的卸了他的胳膊。 一抬头,见谢如琢呆呆的望着他,还客气的咧嘴一笑:“大意了,忘记这里头还有姑娘家了。” 说完,两手一只拽一个,把人拖了出去。 待到屋里风平浪静,季文舒才重重朝贺清思捶去一拳,调侃道:“好你个贺三,前头来信说抽不开身,合着是骗我呢。” 贺清思没理他,收了剑,对两人道:“先离开这里再说。” 说罢,去看谢如琢。 谢如琢碰上他的眼神,沉静点头向他致意,迈动步子先行离开。 贺清思先前带来的一队人马这会子已经不见了,出永州府衙的途中,地上除了斑斑血迹提醒着这里曾发生了一场血战之外,尸体一个也没见着。 季文舒同贺清思走在后头,不由得咂舌:“贺三,你不会杀完人,还负责埋尸体吧,否则这些尸体哪去了?” 贺清思不咸不淡的睨他一眼:“你废话太多了。” 季文舒无奈摇头:“这就是典型的过河拆桥,用过就扔啊,先前你信上可不是这么同我说话的,言词那叫一个恳切。” 谢如琢一个人走在前头,却时刻留意着后头的动静,季文舒先前说与贺清思是同窗,现在看来,他说得真实无疑了。 还有信。 谢如琢默默一算,自己似乎欠了贺清思好几次人情了,原先总觉得他欠着自己的,如今却是自己慢慢开始欠他了。 出了府门,谢如琢竟然见到了宋望星,他正跟着方才那个中年大汉在说话,两人关系似乎很是不错,言谈间尽是开怀。 她不由得叫了句:“望星。” 宋望星一听到她的声音,同那大汉说了两句,飞快的跑了回来,拉着她道:“姐姐,以后你不用再担惊受怕了,梁冬生落到表哥手上,就算不死也要蜕层皮。” 谢如琢问他:“你表哥怎么突然来了,还知道我在永州府衙,是不是你报的信?” 宋望星挠头,顾左右而言他,一抬头见自家表哥在后头,眼睛一转卖得彻底:“表哥上次来永州,告诉我说如果你有什么危险就递消息给他。姐姐上次差点连命都丢了,我不敢瞒着,就老老实实与表哥说了。” 正在这时,贺清思的眼神已经扫过来了。 宋望星想溜,却被谢如琢一把拽住衣服动弹不得。她不知道想到了什么事情,危险的眯着眼睛反问他:“上次来永州?哪个上次,除夕夜?” 宋望星:“...” 什么叫做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他求救般的望向贺清思。 谢如琢却把他的脸扭了过来,警告的瞪了他一眼:“随后我再找你算账。”而后交待道:“将各位大哥带去店里歇息先休整一下,你定然了解他们的口味,让后厨多做些合口味的饭菜,好好招待。” 宋望星高兴的“哎”了一声,转而对贺清思比了个手势,一溜烟跑了。 人已散去,季文舒见贺清思一身狼狈,关怀道:“赶路赶急了吧,要不去我那休整一下,换洗衣服我那里都是现成了。” 贺清思没说话,视线却不由自主的飘到了谢如琢那里,但见她眼观鼻、鼻观心,嘴巴跟上了锁一样,只得点点头,去了季家。 季文舒见状,一双眼睛在两人身上飞来飞去,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补充道:“谢姑娘不妨一同前去坐坐。” 话一出口,贺清思与谢如琢不约而同的看向他。 季文舒拿着扇子遮挡,微咳一声,补充道:“你手上不是有陈松留下的手信吗?也好拿出来商讨商讨后续,这梁冬生在永州势大,有些事情还是办得越快越好。” 有理有据,无可挑剔。 季家。 季文舒这个主家一进家门就说要去更衣,吩咐了下人看茶之后,只留谢如琢与贺清思两人相顾而坐。 谢如琢觉得季文舒这人有点不太靠谱,说好了一同商量梁冬生的事情,结果一去恨不得半个时辰都回不来,偏偏这事与他季家也是息息相关,也不好背着他说。 只是这样坐着难免尴尬,谢如琢也是这两次才发现自己有个毛病,平时能怼天怼地怼空气,对着谁都恨不得能长篇大论,但是对着贺清思,好像总是怼不出来,并且很容易被他牵着鼻子走。 她仔细想了想,应该是以前被他怼过太多次了,这是一个不用嘴,只凭一个眼神儿就能让你哑口无言的男人。 贺清思已经观察她良久,见她一幅坐立难安的样子,隐隐有些挫败。 不知不觉间,距离除夕夜两人相见已经半年之久,总是这样一年半载的见一次,任凭再好的交情,再见面时也会不自觉的有些疏淡。 更何况他很了解谢如琢这个女人,他不在跟前,她是万万不会惦记的,只会转眼间就一头扎进自己的生活里,然后把日子过得有声有色,有滋有味儿。 还是得想个法子,像以前一样,天天见着才行。 谢如琢不知道贺清思肚子里这些的弯弯绕绕,她方才记起,自己从永州府衙出来,还没给贺清思道谢。 “这次多亏你及时赶到救了我一命,多谢。也谢谢你将望星送来我身边,他很伶俐,我很喜欢他。” 贺清思有些生气,不知是生自己的,还是生谢如琢的,只听他淡淡道:“若不是我有先见之明,将宋望星派过来。怕是两年之后,我们两人再见面,你定会十分陌生的问我一句‘我们以前是不是在哪见过。’” 扎心了。 谢如琢从这句话里竟然听出了自己很没有良心的结论来,原本是应该奋起指责的,可不知道为何竟然有些心虚。 她还没心虚完,贺清思又扎来第二刀:“你方才说的道谢的话,你自己不觉得别扭吗?” 其实别扭死了,原先贺清思帮过她那么多忙,她好像都很理所当然,也没见感谢过。怎么这次改邪归正了,会这么别扭呢。 贺清思马上又扎来第三刀:“你觉得别扭,但你还是说了。如果我没猜错,你刚刚犹豫的那一下,是在思考叫我贺清思好,还是贺三公子好。” 谢如琢头大如牛,这位仁兄你可以继承我的衣钵了,将我的内心活动补充得这么真实完整。 可也不至于这么怼人的吧。 她有些自暴自弃,辩驳道:“不就是个称谓,至于这么计较,我的感谢之情你倒是一点没在意。” 贺清思静静望着她,仿佛望进了她心里,慢慢道:“是你在跟我计较。” 第54章 贺公子虽然长得吓人,但…… 对上贺清思那双幽深的眼睛, 谢如琢一时无言。 她还在垂死挣扎:“也,也没有吧。” 贺清思却不容她躲避,起身来到她身前, 手撑在她的坐椅扶手上,微一弯腰, 逼近她, 轻声问:”是吗?“ 谢如琢的脑子一瞬间爆炸了, 自打听过贺清思的声音之后,她最受不了的就是这种近距离的环绕。 太逼人了。 她来不及思考,抬手抵住他的胸膛, 举起白旗:“有有有,你说得都对,我再也不跟你见外了,我错了。” 贺清思垂目欣赏她的手足无措,不着痕迹的勾唇一笑,复而直起身来,退了两步却没再回去原来的坐位,就这样跟她保持着稍近的距离,一坐一站。 谢如琢想起刚才手中摸到盔甲的坚硬冰凉触感, 提醒道:“你是不是应该先把衣裳换了,这身盔甲穿着不累吗?” 应该很重的吧。 “累。”贺清思道:“但是还可以忍受。” 谢如琢“哦”一声, 接着道:”那你忍着吧。反正你有季大公子这么不靠谱的同窗,一时半会儿也换不了衣裳。” 贺清思挑了挑眉, 略带着笑眼同她道:”先别说他, 你自己的承诺打算什么时候兑现?“ 谢如琢:“?” 她赶紧想了想,自己对贺清思许下过什么承诺,然而并没有。 贺清思看她迷茫的眼神, 不知道今天是第几次默默叹气了,原本想作罢,但是又偏偏想让她愧疚一下,提醒道:“除夕夜,你答应我的新衣裳,我可还没穿到。” 他已经准备好欣赏谢如琢懊恼又惭愧的眼神了,却没想到这人偏偏不按套路出牌。 谢如琢听到他的话的时候整个人都惊呆了,忍不住道:“贺清思,你是在碰瓷吧。堂堂西南一霸,会缺一件新衣裳?而且还惦记了这么久,这话传出去,你贺家三公子的脸往哪搁。” 贺清思不以为耻,反以为荣,面不改色道:“缺。西南一霸也是血肉之躯,你看着办吧。” 季文舒像是掐着点儿一样出现,对贺清思道:“本来想着我的新衣裳你倒是可以先穿一穿,可我竟忘记了,你我多年未见,衣裳早就不合身了。怪我怪我,千里迢迢来一趟,又替我解围,到头来连件换洗衣裳都没得穿。” 谢如琢看着这两人唱双簧,忍不住眼角抽了抽,男人幼稚起来真是甩女人十万八千里。 事已至此,谢如琢只得把贺清思带走了。 两人从季家出来,只走得百来步,就迎来了无数打量的目光。 谢如琢挨得离他近了些,小声道:“梁冬生的事情你打算怎么办?这件事儿一旦捅破了会不会很麻烦。” 街上人很多,两人边往前走边注意避让行人,走得磕磕绊绊,每当别人快要碰着谢如琢的时候,他会不动声色的隔开一段距离。 听到她问,贺清思收回胳膊背在身后,反问道:“你想怎么办?” 谢如琢想起梁冬生的作恶多端,不由得深恶痛绝,愤愤道:“沽名钓誉之徒,先让他名誉扫地,再...”她想了想:“再就按律法办吧,毕竟大旻朝也是有律法的。” 贺清思轻笑:“你还懂律法?” 谢如琢从他这声轻笑里感受到了浓浓的鄙视,不服气道:“我一直都是遵纪守法的百姓。” 贺清思十分欣赏的点点头,不知想到了什么,提醒她道:“那你可知,江湖骗子按大旻律法,也是要问罪的。” 谢如琢:“?” “你说我是江湖骗子?”谢如琢感觉自己的面子受到了严重的挑衅,她那分明是凭自己的本事赚钱,哪里就成了江湖骗子了。 再说了:“你自己见天的和大旻朝的皇帝对着干,视律法为无物,还好意思说我。” 贺清思见她跳脚,眼里浮起一丝淡淡的笑意,“我可从没说过自己遵纪守法。” 谢如琢那个气啊,你个反贼头子还好意思说我是江湖骗子,“我是骗你财了,还是骗你色了。” 贺清思十分顺畅的接话,甚至有隐隐有几分期待:“你可以试试。” 谢如琢投降:“罢了罢了,我说不过你。” 消息暂且封锁,永州城的百姓尚且不知知府变故,是以街上还是热热闹闹的,只是身边之人穿着盔甲、器宇轩昂的,实在是打眼。 谢如琢扭头瞪了一眼肇事者,把人拖进旁边的成衣铺子,随便选了两身衣裳换了才作罢。 熙熙攘攘的闹市,人来人往,即使贺清思换下了盔甲,但风姿卓越的男子和肤白貌美的姑娘走在一处,免不得的总是会让人多看几眼。 谢如琢侧头看贺清思,或许是穿了件干净整洁的新衣服的原因,他的嘴角总是莫名其妙的往上勾着,整个人的气场都柔和了许多。 “一件新衣裳,当真值得你这么高兴?” 贺清思淡淡扫她一眼,波澜不惊道:“高兴,毕竟这身衣裳等了半年了。” 装! 谢如琢懒得同他计较了。 “有匪君子”因为迎来了一批特殊身份的客人,所以暂且打烊。 酒楼里,菜香扑鼻,这会儿后厨的优势就发挥出来了,哪里的菜色都能做一上桌,再端上酿好的酒,里头跋涉了三天三夜的人只觉着浑身舒爽。 有人喝到兴起,问来回忙碌的海贝:“掌柜的,什么时候去咱们充州也开一家这样的酒楼啊。” 其他人纷纷举杯附和:“对对对,我们保管带着整个军的兄弟们都来捧场,一定让你亏不了本!” 这群人是宋望星带来的,海贝好生招待却并不知道底细,且这酒楼要开在哪儿也不是她说了算的,只把宋望星推出去应付。 推搡间,宋望星看见了站在门口的贺清思与谢如琢,高兴的挥了挥手里的酒坛子:“表哥,姐姐,你们回来啦,表哥你快来为了报仇,他们总欺负我酒量浅,要与我拼酒。” 除开宋望星这个憨憨傻傻的,其他人见了贺清思,原本略有醉意的也骤然间醒了神儿,整齐划一的起立行礼,个个面容严肃。 偌大一个酒楼,瞬间洗去觥筹交错的温馨,仿佛变成了整齐待命的演武场。 谢如琢也是被吓了一跳,再去看贺清思,却发现他的面容已无缝切换为冷漠疏离,那种上位者的压迫感随之而来,与屋内这一群属下竟是奇异的和谐。 这或许才是他原本的样子,谢如琢想。 贺清思做了个她看不懂的手势,取了一碗酒,敬了一圈众人,随后一饮而尽,吩咐道:“各位跟着我几天几夜不眠不休辛苦了,好好放松一下,不必拘束。” 他说完,方才略有些降温的气氛又重新活络起来,众人喝酒划拳、行酒令,好不热闹。 其中有个极其不和谐的身影,拎着酒坛子跑得比谁都勤快。 谢如琢趁他从身边跑过的时候,一把揪住他的耳朵把人拎了过来:“宋望星,年纪小小酒量又差,想跟谁拼酒呢?” 宋望星抱着酒坛子不撒手,疼得龇牙咧嘴,朝自家表哥寻求帮助,对方却是一脸的事不关已,高高挂起。 他就知道,表哥已经不是以前的表哥了,哼。 谢如琢将他手中的酒坛子夺走,训道:“你哼什么哼,再让我发现你喝酒,这次就让你跟着你表哥回充州。” 贺清思斜了他一眼,也不知说给谁听的:“军令状没完成之前,充州也容不下你。” 谢如琢又为宋望星打抱不平起来,炮火转向在旁边煽风点火的人:“军令状?贺清思,他才多大。” 宋望星看着自家表哥被噎住的样子,嘿嘿直笑。 谢如琢觉得自己需要静静,把这兄弟两个打发走:“你跟着望星去后头院子里梳洗一下,望星住在里头,一应东西都是俱全的,缺什么,直接找他。” 贺清思离开之后,谢如琢明显感觉屋内的气氛少了什么东西压制,更加热烈了。 海贝终于有机会凑到谢如琢身边了,什么话都没说,同她去了二楼的雅间。 那里准备了温热的茶水和点心。 谢如琢喝了口茶,吃了两块点心,才觉得人又活过来了。拉着海贝的胳膊靠着,由衷道:“果然还是海贝最贴心。” 自从谢如琢孤身一人去了永州府,海贝的心就一直提着,直到宋望星回来报信说,一切平安。 “姑娘,方才站在您边儿上那个是贺三公子吧,我怎么瞧着,他比当年在雾城,看着更吓人了些。” 谢如琢不能再同意了:“而且更阴险了。” 谢如琢听着这话十分舒爽,正要抓住海贝大吐苦水,好好吐槽一翻某人今日花式欺负人的作为,却见海贝话锋一转:“这样好啊。” 谢如琢:“啊?” 海贝掰着手指头有理有据的分析:“姑娘你看,贺公子虽然长得吓人,但是好用啊,谁都不敢惹他,只要他护着姑娘你,那就相当于,也没人敢惹咱们了。岂不是很好?” 长得吓人、好用...... 海贝,你这些都是什么魔鬼词语。 谢如琢不敢说话。 海贝没有听众捧场,也是十分寂寞,推了推谢如琢,接着说:“但是贺三公子迟早又要回西南,我觉着,这样也并不是长久之计。” 谢如琢:“所以你有何高见?” 海贝道:“不若姑娘你索性一劳永逸,将人留在身边算了。” 第55章 你可以对我得寸进尺 谢如琢默默喝了一口茶, 提醒她:“你的想法好像有点过于大胆。” 海贝鲁直鲁直的:“跟着姑娘你,胆子若小了,还怎么出来混。” 谢如琢双手握着茶杯, 略有些幽怨:“海贝,你变了, 开始变得话里有话了。“ 海贝蹲下身来, 下巴抵在谢如琢的腿上, 抬头睁着一双清澈的眼睛看向谢如琢,认真道:“姑娘,并不是海贝话里有话, 而是海贝有些话想同您说,却不知当说不当说。” 两人一路走来这么久,经历了许多事情,这还是头一次见她用这么郑重的语气同她讲话。 谢如琢第一反应并不是生气,因为海贝从来不是个喜欢多话的人。她下意识的反思自己是不是最近做了哪些不合适的事情,冷待了她。 想了想,回道:“我们两人的情分不比旁人,你若是有什么话,不管好的坏的, 一定要直接同我说,千万不要瞒着我。” “姑娘这么说我就放心了。” 海贝闻言, 当下不再犹豫,一鼓作气道:“自打来了永州, 姑娘的胆子就越发大了, 明知道最近不太平,晚上出门还不让人跟。上次您被陈松绑架,我急得连个能找得人都没有, 现在想到姑娘当时的样子,我还觉得三魂七魄都在抖。” 她一直没同旁人说,事后她去那个院子里。原本只是想看看那个井有多深,脸刚一伸过去的时候,乍见井里头浮着一具泡胀了尸体,吓得她两晚上没合眼。 “还有这次,我方才都听他们说了,说姑娘在永州府不畏强权、有胆有识,句句揭到梁大人的痛处,说起您,满口都是夸赞。” 本来这些都是事实,单听起来也都是夸赞的话,可叫海贝这么一总结,谢如琢惊觉自己这阵子说话做事儿好像都没带脑子? 海贝说得有些急,歇了两口气,又继续道:“可好几次姑娘明明都可以先、”她一时卡了壳,想说个高深的成语,但显然没匹配到合适的。 谢如琢想了想,接道:“谋定后动?” 海贝圆圆的脸上出现了几分懊恼:“姑娘你看看,我就知道,您分明都知道我的意思!” 谢如琢把她拉了起来,按在旁边的椅子上,真诚道:“本来不觉得,但是被你这么一分析,确实觉得自己过于冲动了。” 季文舒几次冲自己使眼色,自己都选择性的视而不见,只为争当时那一口气。 海贝连忙解释:“不是的不是的,姑娘做什么我都支持的,就算姑娘要杀人,我肯定也是要在旁边放风的。海贝只是希望,姑娘无论什么时候都能多为自己的安危想一想,可千万把不能再把自己置身于这样的险境了。” 说来说去,都是关心则乱。 谢如琢倾身过去一把将她抱住,轻声道:“放心吧,以后不会再让你担心了。我得时刻记住,这世上不止我一个人了,还有一个圆圆的海贝时时刻刻担心着我呢。” “就是,姑娘也不想想,您若有个三长两短,我可怎么办。”说着,声音里已是带了两分哽咽了。 谢如琢原来轻轻拍着她背的手滞了滞,顿觉自己的粗心来。 自己是活了两世的人了,尚且被吓得不轻,更何况海贝这个丫头,到底是忽略她了。 谢如琢在思考怎么安抚一下她。可事实证明海贝的忧伤只是昙花一现,自愈能力异于常人,把话说开之后就要继续指点江山了。 “还好有贺三公子的运筹帷幄,两次救姑娘于水火,要是没有他,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所以姑娘,不如你想个办法把贺三公子留下来吧。” 谢如琢觉得海贝有些偏心眼儿:“第一次明明是望星救了我。” 海贝最近接收到的信息量很大,分析事情起来也是可圈可点了:“姑娘又想蒙我,望星是贺三公子的表弟,帮您也是得了贺三公子的授意。” “那望星功夫也不错,留下他就好了呀,反正你也喜欢望星不是。” 海贝在这件事情上显得特别有原则:“那不一样。望星虽然功夫好,但是年纪不大,被姑娘你管得死死的,通常姑娘一有主意,他就跟着被带跑了。” “有贺三公子在就不一样了,只有他能管得往姑娘你。” 谢如琢觉得海贝的思想越来越危险了,分明就只见过贺清思两次,怎么胳膊肘就拐得没边儿了。 况且,谢如琢问她:“你想让你家姑娘我怎么留?” “这话在我面前说说就罢了。贺三公子是西南候唯一的儿子,贺家的势力在西南,如今这种境况,他的一举一动不止是他背后的人,还有北边的当权者都在盯着他,很多事情都会身不由己,他的去向岂是我们能说了算的。” “他如今对我的襄助,皆是看在曾经我与他共患难的情分上,实际上他自己也很难。也正因为如此,我更加不能得寸进尺的对他提诸多要求,否则岂不是会陷人于两难之地。” 海贝有些明白又有些不明白,但是自家姑娘都已经想过了,她这二两智慧也不必再纠结什么了。 谢如琢不想再同她谈这个问题,忙道:“好了,快去看看底下吃得怎么样了,好安排各位大哥去歇歇。后院里的客房肯定是不够的,把隔壁老樊家客栈包下来吧,一应事情打点周到,省得给双方都惹麻烦。” 海贝应了声,转身走了。 谢如琢靠在二楼的轩窗边上,看着外头的车水马龙,不由得犯起了怔,留下他干什么呢,每个人都每个人要做的事情,人总是先有能力顾自己,才有能力顾别人的。 她想得投入,连贺清思什么时候上得楼都不知道。 等她发现的时候,人已经在她对面坐下来了。 他刚刚沐浴过,扑鼻而来一股幽兰的清香——这是她特意买给宋望星的澡豆的味道。 平日里那个皮猴子总在她眼前蹦跶,也没见这个味道如何特别,但此时出现在贺清思身上,却有种芝兰玉树的清越之感。 贺清思坐了一会儿,突然没头没脑的说了一句:“你可以对我得寸进尺。” 谢如琢脑子一嗡,立马反应过来这是方才同海贝说的话,不由高声道:“你这人怎么还偷听别人讲话。” 贺清思的指了指雅间大开的门,纠正她:“我是在门口光明正大的听,是你太投入没有发觉。若是不想让别人听到,下次记得谨慎些。” “就像这样。” 说完,他起身将四周的窗户和门一一关上,关上之前,一一扫视外头的环境,关上之后,还很细致的侧耳听了听楼梯上动静。 做完这一切,他往后退了两步。 谢如琢一下子明白过来,贺清思这是有重要的话要对她说。 当初装修酒楼的时候,谢如琢花了大价钱,将二楼各个雅间的隔音做得非常好,门窗一关,把外头的喧闹隔绝,屋内自成一方天地。 小轩窗用了半透明的轻纱,两边镂空,中间用丝线绣了一丛实心的墨竹。 这丛墨竹把外头折射进来的光线一分为二,一边照在了贺清思脸上,将他硬郎的五官衬托的英挺俊美。 “两年前,我记得你说过,我的来历你不过问,聚便相安无事,散则各安天涯。” 那时候,谢如琢刚捡到贺清思,这个人阴鸷又难相处,处处都神神秘秘别于常人,自然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即使如今两人三番五次的交集,还得他多番搭救,谢如琢也依然不否任自己当初的想法,坦荡承认:“没错,我是说过这句话。” 她藏在昏暗的轩窗后头,明目张胆的欣赏贺清思的脸,嘴上痛痛快快的说着绝情的话。 “你一向是装也懒得装的。” 贺清思很轻的笑了笑,他就知道是会是这个答案,也好,反正他最终想问的也不是这个。 这个笑容很复杂,谢如琢有些坐立难安,总觉得贺清思后头还有话等着她:“你到底想说什么?” 贺清思抿了抿唇,微一抬首,清淡的眼睛透过两人中间隔着的那一丛墨竹,直直的看向谢如琢,一字一句道:“我就是想问问,我想同你说说我的过去,你可愿意听?” 谢如琢何其敏锐,立马察觉到了贺清思的用意,她用眼角余光望过去,那双灼灼的桃花眼亮得惊人。 她知道,贺清思这是在向她敞开那些只存在于传言中或者他人只言片语中的过去,一个她未曾了解过的贺清思。 她好像又站在了一个分岔路口,那个路口有一个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人,在问她:谢如琢,你真的打算开始了解这个人了吗? 上次问自己这个问题,也是在“有匪君子”,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 不同的是,这次看起来毫不在意,却十分清晰的回答了他:“来都来了,那就听听呗。” 贺清思怔了怔,没想到她会回答得这么干脆,而后眼里涌入淡淡的笑意:“好,荣幸之至。” 谢如琢抱臂胸前,昂了昂下巴,怀疑道:“我问什么,你都说?” “定当言无不尽。” 谢如琢眼睛转了转,想了想道:“我明白你是想让我问传言中的贺家,问问西南,问问北边上头那个。但是怎么办,我对这个似乎不太感兴趣,可白费了你封窗关门的谨慎了。” 贺清思最爱情她这股小心思泛滥的灵动劲儿,无论多阴郁的人也会不由自主的跟着她笑:“那你对什么感兴趣?” 谢如琢摸着下巴煞有其事的想了想:“听说西南多美人儿,贺三公子,那我们就先讲讲你的情史吧。” 第56章 如今我想问问,那与我喜…… 谢如琢问贺清思的情史, 一方面是起了捉弄的心思,另一方面,她也实在好奇, 贺清思有没有交好的世家贵女。 她说不清自己这样问的目的,但是在开始踏足贺清思的个人领域后, 这是她脑海里冒出来的头一个问题。 贺清思并无避讳:“我本人无聊寡淡之极, 情尚且没有, 更不足以谈情史。” 无聊、寡淡……倒是对自己的认识很深刻。 “唯一一段尚且可以称之为情史的,”他顿了顿:“便是与你有关。” “?”谢如琢大惊失色:“什么叫与我有关,饭可以乱吃, 话可不能乱说。” 贺清思这人与谢如琢是两个截然相反的性格,谢如琢脾气不好,但是直来直往,说什么做什么都是打直球。但贺清思这人心思如同九曲回廊,拐来拐去,深不见底。 见她急了,贺清思才不紧不慢的提醒她:“在小屋村的时候。有天晚上,你拿着你签筒跑到我房间外头,非要与我算卦, 算出了什么,难道你忘了?” 谢如琢:“……”不好意思, 她还真忘了,要不是枕头下头的那张画提醒她曾经有这件事发生, 或许她连这件事儿也不记得了。 但是这种事情怎么能承认呢, 唯恐贺清思刨根问底,谢如琢十分机智的制止他:“我们现在讲你的事情,总提我做什么。” 贺清思一脸真诚的重复:“因为与你有关。” 他想也未想, 将她当日所言娓娓道来,似乎这些话曾深刻的印在他的心头:“你说我的人生历经风雨,注定艰难万险,但是我命好,将来会遇到一人与我喜结良缘,共赴白头。” “如今我想问问,那与我喜结良缘,共赴白头之人,现在何处?” 听到这儿,谢如琢都傻了,这些话被贺清思这么一字一句的复述,又隐约勾起了她那么一点熟悉的回忆。 她被问得哑口无言,因为当时她拿贺清思当小白鼠,明知道他不待见,却喜欢偏偏拿这些去与他做对。 别的事情她多多少少有些成算,可贺清思的感情问题,那就是开局一支签,剩下全靠编啊。 谢如琢凌乱了。 但是她此时不仅不能否认,还得装出一幅成足在胸的样子,不然,在贺清思面前,岂不是坐了“江湖骗子”的名号,那她里子面子都没了。 说来说去,还是这人心机深沉,明面上对这些不屑一顾,背地里却记得比她还上心。果然,人在江湖混,吹出去的牛,迟早有一天要被人捉回来的。 谢如琢扭头,假意去摸那小轩窗上头的墨竹,余光里,贺清思十分有耐心的等着她的回答。 从上至下摸完第三遍的时候,她突然灵光一现,对贺清思道:“时过境迁,你也今时不同往日,我须得再卜上一卦,才能同你说道说道,可惜我的香案签筒在家里,不如改天?“ 贺清思哦了一声:“那还真是不巧,择日不如撞日,不如让望星陪着那位海贝姑娘取了来,好不容易遇到一件你我二人皆有兴趣之事,错过了岂不可惜。” 说罢,他拉开一扇窗子,对着外头做了个手势。不一会儿,望星出与海贝一同出现了二楼。 贺清思将事情吩咐了二人之后,宋望星显然对谢如琢会算卦这件事大感意外,乍一听说,十分感兴趣,嘴里直嚷嚷着一定要开开眼界。 谢如琢脸都笑僵了,不住的冲着海贝使眼色,寄希望于两人那种不可言说的默契,好叫她明白自己真正的意思:装一装,糊弄过去得了。 海贝听到谢如琢说签筒在家里的时候,确实疑惑了一下,就这一个小表情顿时让谢如琢放心了,她好整以暇的继续欣赏那丛墨竹。 海贝确实很疑惑:“姑娘,那个签筒和香案我记得上次咱们开业的时候就已经拿到酒楼里来了呀,当时您还说找个机会重操旧业呢。” “…”死一般的寂静。 贺清思突然间也发现那丛墨竹挺合口味的,转过脸去,十分投入的欣赏起来,可即使室内昏暗,也掩藏不住他嘴角的笑意。 宋望星不明就里,拍手道:“太好了,省得我们来回费一趟功夫了。“ 海贝完全没能体会到自家姑娘内心深处的呐喊,十分积极主动的去楼底下将那一套家伙什找了出来,擦试的蹭亮,摆在了谢如琢面前。 宋望星蹲在二楼不肯走,却被贺清思给拎着衣领子从窗户给扔了下去,海贝唬了一跳,见状,不用人开口,自觉的一溜烟跑了。 谢如琢望着她跑得飞快的背影,目瞪口呆。 签筒被摇得哗哗作响,谢如琢仿佛要让它经过九九八十一难,自己好知难而退。在她快摇累的时候,终于有支签从中脱颖而出。 贺清思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但他没看,将签文上的字迹朝下,递了过去。 谢如琢接了过来,签文上头明晃晃的写着“大吉”两个字,上回的签文上是什么字来着,记不清了。 她不自觉的掀了掀眼皮,被贺清思捕捉到:“如何?” 他一手撑膝,另一只手极其富有节奏的轻敲着梨花木椅把手,在等一个答案。 谢如琢极其淡定的将这支签文投进了签筒里,面不改色道:“路漫漫其修远,道阻且长,须得迎难而上。” “这样啊。”贺清思有些自嘲:“以前还能白头到老,现在只剩道阻且长了,如此看来,确实得迎难而上。这签解得不错。” 谢如琢心里一虚,又觉得他莫名其妙,费了这么大阵仗非要让她来算一卦,却又好像对这个结果不甚在意的样子,自己给自己圆过去了,当真是奇怪的紧。 “汗血盐车无人顾,千里空收骏骨(注),如此乱世,总得先护其安稳,才有资格妄想白头良缘。”贺清思的声音里带着几分怅惘寂寥。 谢如琢却因为他这句话,一下子原谅了今天他所有的不怀好意的捉弄。 她有时候在想,百年世家的积淀到底是让普通百姓望尘莫及的,就好比现在,寥寥几句话就能让她对眼前这个男人的抱负担当感同身受,不管是家国情怀还是儿女之恋,都和她的观念不约而同的契合。 谢如琢正想着安慰两句,他却忽然颇有深意的望过来,一语双关道:“幸好我早已做好了准备。” 为家国,为眼前红颜。 谢如琢此时却体会不到他话里隐含的深意,只想着他如今的处境,发自内心的说道:“贺清思,无论如何,你都要好好保重。一身是血躺在河里被人捡到这种事情,希望永远都不要发生第二次。” 贺清思看着眼前女子这双清澈的眼睛、姣好的面容,不由自主的动了动喉结。 此时外头忽然传来一阵敲门声:“我说,二位打算在里面呆到何时?再不出来,这天可就要黑了。” 恰到好处的气氛被打破,贺清思太阳穴一跳一跳的疼。 谢如琢已经三步并作两步跑到门边,门一打开,外头的季文舒恰好把扇子一收:“谢姑娘,说好的咱们一起讨论梁冬生的事情,你们两个倒好,把我偷偷撇下了。” 说话的时候,季文舒的视线早早的飘进了屋内,他的眼睛何其利害,见屋内门窗紧闭,心下已是有所计较,冲贺清思眨了眨眼。 谢如琢可不接受她这凭空扣下来的帽子,皮笑肉不笑反驳:“谁让季大公子家大业大,换个衣裳都要大半个时辰呢。” 季文舒被堵得一滞,无奈讨饶:“是季某的不是了,这不是赶来给谢姑娘赔罪了。” 这会子楼下已经被收拾的干干净净,索性今日打烊,谢如琢便给酒楼里的人放了假,眼下这栋楼里,除了宋望星和海贝,就只剩他们三人了。 谢如琢将陈松的绝笔信拿了出来给他们两人一一过目。 季文舒看完,啧啧惊叹:“永州富庶,南通北往,梁冬生在永州为官十余载,若按陈松所说,那他这些年偷偷吞下的财富岂不是能买下十座城了。” 说完,他又觉得不对:“可依我们今日在县衙所见,除了一些古玩字画略值些钱外,其他的并不如何奢华。那他这钱,都去哪了?” 谢如琢更是对大旻朝的政治一窍不通,两人不由自主的等着贺清思解惑。 贺清思自打看过陈松的信之后,面色很是凝重,以前许多浮在海面下的东西,渐渐都露出了苗头。 他问季文舒:“梁冬生是哪年中的状元?” 与贺家长期盘踞西南不同,季家是京中的簪缨世族,对京里的事情门儿清,先前梁冬生说他是今上亲点的状元郎的时候,他就已经知道了:“十二年前,那还是先帝在位、今上监国的时候,钦点了梁冬生为状元,下放到永州做知事。” “听我爹说,他运气好,当时的永州知府第二年便因贪赃枉法出了事,他被今上破格提拔为永州知府,一直在这个位置上稳稳坐了十余年。” 贺清思道:“这梁冬生必定是北边那位安插过来的,大旻朝的律例,五年轮换,这永州紧临江南,物资富饶又为南北往来要道,最是得当权者重视的地方,若非是刻意为之,又岂会十来年一成不变。” 季文舒与谢如琢对望一眼:“你是说,这梁冬生背后的人,是当今那位?” “八九不离十。” 这也就能解释为何梁冬生那般有恃无恐了。 谢如琢皱眉,这事情比想象中更复杂,季文舒也是一拍手:“这下可麻烦了。” 贺清思不以为意:“这有何麻烦。大旻朝律例已经被北边那位戏演成一张白纸了,眼下我人在永州,这戏怎么演,自然是我说了算。” 您可真狂。 差点忘了,这位贺公子是专业与北边那位打擂台的,依目前之战绩,胜多败少,谢如琢心下稍定。 第57章 柔嫩的脸蛋上一片通红,…… 谢如琢听他们把大旻朝当今的皇帝一直叫“北边那位”, 似乎对这位皇帝似乎都十分的不屑一顾。 贺清思就算了,毕竟皇帝杀了他全家,他早就跟人势不两立了, 但季家是京城的官宦世家,有道是食君之禄, 为君分忧, 季文舒这棵草是不是有点长错地方了。 “虽然你同贺清思有同窗之谊, 但季家到底是人臣,你家中长辈能允许你这般诋毁为君者?” 季文舒被谢如琢这般犀利的问话狠狠的怼了一下:“谢姑娘这张嘴真是同眼睛一样犀利,看问题总是能抓住要点。” 说罢, 同贺清思道:“你听听,这话像不像是为你贺三打抱不平。” 贺清思负手站着,没理会他的胡搅蛮缠,同谢如琢解释道:“季家是官宦世家不错,但自打先帝生病起,季家便由季老爷子作主分了家。文舒父亲这一房,只经商,不为官。” “我同贺三是打小的交情,从小穿一条裤子长大, 谢姑娘,这下有什么话终于可以放心同我讲了吧。” 谢如琢真是哭笑不得:“我何曾说过不放心。只是原本以为可以将梁冬生绳之以法, 还永州城一个清明,现在却发现, 源头在于上梁不正下梁歪, 掌权者昏庸,反倒所诉无门了。” 陈松的事情,城门先松后紧, 城里现有的百姓再加上滞留下来的流民,已经是拥挤不堪,而粮食的事情悬而未决,人的肚子一旦填不饱,做出什么事情来都有可能。 贺清思道:“梁冬生暂且先放一放,眼前当务之急是安抚百姓。” 至于怎么安抚,贺清思却没细说。 与上次来去匆匆不一样的是,这次贺清思在永州停留了好几天,除了最开始那天在“有匪君子”呆了一阵子外,其他时间破天荒的都住在季家。 不止如此,连同跟着他一起的那些手下,也消失了一样,没再出现过。 海贝对此感觉十分不踏实:“贺公子的人一走,总觉得酒楼里都空了。|” 堂里采风忙着四处招呼客人,闻言没好气的拧了她一下:“哪里空了,还有这么多客人呢,我一上午来来回回腿都要跑断了,你个没良心的也没见递杯水喝。” 宋望星不知道从哪里飘了过来,凑在海贝耳边道:“别担心,表哥安排了人手在附近,安全着呢。” 海贝精神一震:“当真?” 宋望星点头如捣蒜:“我什么时候骗过人,再说了,表哥怎么可能对姐姐不闻不问。” 好像也是。 “那最近大家都在忙什么呢,你和姑娘也是,最近都不见人影,出去玩也不带上我。” 宋望星神神秘秘的一笑,从身后拿出一个本子出来在她眼前晃晃:“呐,看看吧,姐姐买给你的。” 四四方方的一个小本子,上面也没有什么名目,但看着倒是挺厚的。 海贝将自己的手放在衣服上擦了擦,才小心接了过来,翻开一看,里面竟然是各式各样的花鸟虫鱼,她惊喜道:“这是用来临摹的画册?” 谢如琢买这个的时候,宋望星就跟在旁边,自然知道这是画册。非旦知道,还一眼就能看出来,这是学画入门级的书。 他十分好奇:“海贝姐姐,你是要学画画吗?” 海贝边看画册边点头:“学啊。等学好了,我就画姑娘,一天一张,把姑娘画得漂漂亮亮的。” 宋望星想到过年时海贝将牡丹剪成菊花的年画,挠了挠头,十分的不看好。但又不好打击她的积极性,只得把嘴闭得紧紧的,什么也不说。 海贝倒是忽然想起来:“你怎么没跟在姑娘身边?” 宋望星从路过的跑堂手里抓了一把瓜子,边嗑边道:“姐姐去季家了,有表哥在呢,放心吧。” 此时的季家,谢如琢正在同贺清思说陈记米粮的事情。 “今日我同望星去了一趟城西,找到陈松放粮食的地方了。”她将手中抄录的账册递了过去,继续道:“陈松那个宅子外头瞧着不起眼,里头却是大有乾坤,地底下藏了好大一个暗室,可以容纳足足两千石粮食。” 要不是提前知道,别人是万万想不到,一处不起眼的宅子下头会藏有那么多粮食。 季文舒对那个暗室倒是很感兴趣:“米粮容易受潮,他费心做这么大个地窖,防水防湿效用如何?” 这个地窖陈松绝对是花了心思的,她进去之后,不仅没感受到潮气,反倒十分通风,只是不知道通风口连在哪儿。 “能在梁冬生眼皮子底下搞小动作,这个陈松也是个能人,也是有几分本事的。” 谁说不是呢,谢如琢一想到陈松的死,当真是可怜又可惜。 “那这批米,你打算怎么处置?”贺清思放下那本账册,出声道。 方才谢如琢与季文舒说了那么些话,也没见贺清思出声,她还以为他并不关心呢。 想了想,她回道:“这批米怎么囤起来的,就应该怎么散出去,我想用正常的价格从‘有匪君子’里出售。但是这样做的话,粮价压得太快,我怕各方面会起反作用。” 季文舒赞许的看了她一眼:“这话说得不错,现在的永州如热锅滚油,随便起一点火星子都能燎原,而且商人无利起早,惹来别有用心之人,苦心可就白费了。” “贺三,你向来主意多,快赶紧想个办法啊。” 有的人天生就自带让人信服的气场,谢如琢也不由自主的等着他发话。 贺清思蹙眉思忖良久,抬手招来外头候着的人:“把祝源叫来。” 祝源就是那个看守梁冬生的大汉,他就住在季家客房,没多会儿,就见他大步流星的往这边来了,手里头拽着根绳子,绳子另一头绑着什么人,因着他阔步前行,后头那人被扯的一顿一顿的。 走近了,才发现那人是梁冬生,原来文质彬彬、清秀儒雅的人,短短几日已经状如老叟,看着足足老了十来岁。 祝源抱拳给贺清思见礼:“公子找末将有何吩咐?” 贺清思的视线滑过梁冬生,眉头都未皱一下,直接吩咐祝源:“天黑之前我要看到永州知府的官印,此事要隐秘去办,切记不可声张。” 祝源回头看了一眼梁冬生,朗声应道:“公子放心,末将一定完成任务。” 谢如琢站在旁边,明显看见梁冬生被祝源那一眼惊得瑟缩了一下,不由对眼前这个威猛汉子肃然起敬。 等祝源离去,季文舒难得正经的看向自己这位发小:“永州城一旦被你掌控,北边那位又要寝食难安了。” 西南啃了这些年,不仅没啃下来,势力反倒越来越大了,先前几次的出征不过是因为贺清思根基未稳,能除了他最好,除不了也能稍微捡一捡皇族早就掉得所剩无几的脸面。 但是从贺清思这次解决他们的速度来看,北边已经很难再成气候。 现在的永州对贺清思来说,如囊中之物,但他出于某种成算,却并不打算再去打一次皇帝的脸。 淡淡道:“永州虽重要,但距离充州还是相隔甚远,若此时拿下,未免有些鸡肋。” 是夜,祝源将官印及时送到了贺清思手中,一同送来的,还有梁冬生的几封手书,手书上的内容自然是贺清思授意他写下的。 夜里,一道命令从永州府衙传出,城门不再封闭,百姓也好、流民也罢,皆不再限制出入,一应货物买卖归于自由。 谢如琢得知消息的时候,刚刚从睡梦中醒来,她昨夜睡得很沉,直到日上三竿才渐渐转醒。 外头天光大亮,她却不想起,海贝在外头听了半晌也没见她有起床的迹象,只得自己进来了:“姑娘,大事儿。” 谢如琢趴在床上,懒懒的睁眼:“怎么了?” “知府大人下令开城门了,恢复之前的自由进出了,听说现在好多人往城里跑,呃,不过也有很多人离开。” 谢如琢不由得微微扬起身子,拔高了声音:“知府大人?梁冬生?梁冬生他不是——” 说完,她忽然想起昨天贺清思要了永州府的官印。 海贝也摸不着头脑:“姑娘你要不要去季家问问贺公子。” 谢如琢又躺回了床上,摆摆手:“不去,我累了,需要休息。” 海贝出去了,可谢如琢脑子却彻底清醒了,不由得开始分析贺清思此举的意义何在。 他应该知道,这城门一开,流民势必会把整个永州城挤满啊,可陈记的粮食此时动不得,永州城现在又哪来的粮食去接纳这些人。 她想来想去,都猜不透他此举意义何在,气得在床上跺了两下脚,难道两人智商的差别这么大! 心里骂着贺清思,谢如琢脑海里却乍然灵光一现想到方才海贝的话,永州四通八达,有人来就必然会有人走。 如果那些人发现永州无粮,粮价又奇贵之后会怎么办呢?谢如琢代入自己,而后豁然开朗,还能怎么办,自然是离开了。 然后等永州城稳定,她就可以一步步将陈记的粮食投入到市面上,那时候的粮价就很容易稳定了,安安全全又顺理成章。 想明白了贺清思的意思,谢如琢再来看这件事儿,发现从头至尾,除了借用被控制的梁冬生的名头之外,几乎所有人都没有留一点痕迹。 就像一局陷入绝境的棋,贺清思轻轻拨动了其中一颗棋子,看似随意,然而这盘棋却悄无声息的活了。 谢如琢盘腿坐在床上,几乎要给贺清思鼓起掌来。 实际上她也确实这样做了。 海贝在外头练习画画,屋里的噼里啪啦一阵声音传来,她手底下的兰花彻底变成了杂草,顾不上懊恼,跑去谢如琢房里一看,却发现自家姑娘双手合十紧握胸前,柔嫩的脸蛋上一片通红,当真是人比花娇。 她扒在门框上小心翼翼的问:“姑、姑娘,您怎么了?” 谢如琢也不知道自己为何突然间的发疯,挽尊似的拨了拨凌乱的头发,端出一个无懈可击的笑容来:“无事发生,你忙你的,我继续睡个回笼觉。” 说罢,翻了个身,脸颊蹭着柔软的枕头,稍微降了些热意,但心里却突然没由来的一阵欢喜。 第58章 既然你喜欢,那我免不了…… 正如谢如琢猜测的那样, 命令下发之后流民先是潮水一样涌入,待发现永州城里也无法生存的时候,又渐渐有往东的趋势。 此后, 城里的人见天的减少,待到第五天的时候, 街上已经很少见到流民的身影了, 但是也有弊端, 原本趁着人多发了一笔快财的小商贩,这下没了机会,也收摊了。 一时间, 原本最为热闹的城北,竟有些萧瑟的意味。 谢如琢算着时间好像差不多了,没等贺清思主动来找,便自己去了季家。 她在酒楼里用了早饭后,看着时间尚早,便让海贝打包了两份刚煟好的肉粥并几样新琢磨出来的点心带去了季家。 清晨的薄雾还未退去,显得这一片格外的寂静。 谢如琢掀开马车的帘子,刚冒了个头,季家的门房便眼疾手快的紧赶着迎了上来:“谢姑娘, 今儿这么早。” 谢如琢笑着应了两句,拿出一包点心递了过去, 客气道:“楼里师傅的新手艺,请大哥们尝个鲜。“ 众所周知, “有匪君子”的师傅无论做哪里的菜系都是一绝, 点心小吃更是奇货可居,更别提这新鲜出炉的,隔着油纸, 也挡不住那股香甜气。 门房没想到一大早就有这等大好事,赶忙接了过来,感激道:“多谢姑娘,咱们哥几个今儿有口福了。” 谢如琢笑眯眯的同他道:“味道好与不好,还劳烦给个意见,我们也好改善。” 门房自然知晓这是客套话,忙引着她往里进,边走边道:“少爷正同贺公子在里头练剑呢,要不我先带您去偏厅坐坐?” “练剑?”谢如琢脑海里浮起季文舒的身形,意外道:“看不出来你们少爷也是习武之人。” 季文舒看着就是个养尊处优的贵公子,有事无事就喜欢摇他那把破扇子。 她以为习武之人都会像贺清思那样,身上带着或多或少的带点杀气。 门房笑而不语,倒是谢如琢身后的宋望星,听到练剑之后,两眼放光,一不留神就像猴子一样蹿进去了。 谢如琢摇头,只得对门房道:“不必劳烦了,我自己进去就可以了。” 季家花园里,季文舒正被贺清思虐得死去活来、活来死去,假山那边忽然凭空飞出一人来,手里拎着一个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的武器,一头扎进了贺清思的长剑下。 待看清那人是宋望星之后,贺清思剑风未收,反倒又加了两成功力,就这样与宋望星过起招来。 可惜宋望星的功夫都是贺清思扫的,他一抬腿贺清思就知道他接下来要出什么招式,被打得毫无还手之力。 季文舒趁机闪人,麻利的退到旁边的石桌边上坐了下来,颇有些幸灾乐祸。 谢如琢循着声音找过来的时候,恰好看见两人打斗得难舍难分,贺清思的左手背在身后,右手握剑却未拔剑鞘,每每宋望星一掌劈来,都被他从容的挡了回去,不仅如此,他还给回礼。 回礼就是宋望星屁股上重重挨了好几下,痛得他哇哇大叫,这小子也是个不服输的,如此一来,倒是更加激发了他的斗志,连手上拎着东西都顾不上了。 谢如琢抬眼就见有个什么东西朝她这边砸过来了,嘴角刚涌起的一丝笑容瞬间凝固。 说时迟那时快,贺清思右手中的长剑仿佛长了眼睛一样,呼啸着向这边飞了过来,精准无误的穿过食盒的手柄,剑身在空中来了个大大的旋转,兜头砸向了季文舒的怀里。 坐在一旁看戏的季文舒:“......”。 总算明白了什么叫天降横祸。 那边兄弟两个已经停手,贺清思面无表情如捉小鸡一样的把宋望星拎到了谢如琢面前,沉声道:“功夫没进益没少,闯祸的本事倒是看长,若是再不改改你这性子,我不介意替你爹娘好好管教。” 宋望星已经十分懊恼:“姐姐,我知道错了,下次一定不这么毛躁了。” 谢如琢很喜欢宋望星这般活泼烂漫的少年,虽然毛躁,却是难得的赤诚,敢说敢做,敢做敢当。 她拧了拧他的脸蛋:“知道错了就好,那下次可不许再犯了,不然我就让你去教你海贝姐姐画画。” 海贝致力深耕的绘画事业,新晋为“有匪君子”众人闻之色变的事情榜首,宋望星好歹也是大家族出身,自然看得出来海贝于绘画一事上的天赋到底有多高。 宋望星快哭了。 那食盒一落入季文舒怀里的时候,一股香气就直往鼻子里钻,一大早被贺清思那厮拉出来过招,腹内空空。 趁谢如琢三人在旁边说话的时候,他偷偷打开食盒,见里头放着两包点心与一小瓮粥。 粥虽然有盖子,但是方才过于颠簸,外洒了一点儿出来,不过正是洒出来的这一点儿,鲜香四溢,勾得他肚子里的馋虫都出来了。 他正要尝尝,旁边却突然伸出一只大掌,毫不留情的带粥带食盒拿走了,这只手的主人不是贺清思还有谁。 季文舒气极败坏:“贺三你不仗义。” 见贺清思毫无愧疚的神色,他意识到自己完全搞错了重点,转而拉着谢如琢疯狂吐槽:“明知道我不会功夫,还拉着我陪他练了一早上剑,他那哪是练,分明是我单方面挨打!到现在连口吃的都要跟我抢,谢姑娘你给评评理,这厮是不是心狠手辣。” 这听着确实很心酸。谢如琢笑着点头:“那粥确实不错,但是季公子你方才偷偷藏的那包点心也是今早刚出炉的,热乎着呢,你若是再不吃,可又得被抢走了。” 季文舒:“......” 宋望星此时可劲儿的吸了吸鼻子,扒着最富有的加清思,可怜兮兮道:“表哥,我早上也没吃呢。” 季文舒拆台:“傻孩子,找你表哥有什么用,他也是要看人脸色的。” 贺清思把食盒放在一旁,给他指了指花园对面的那片空地,淡声吩咐:“去那边,扎一个时辰的马步,不完成不许吃饭。” 认真起来的贺清思是很恐怖的,没有人敢违抗他的命令,况且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他名为惩罚实际上却是为宋望星好。 谢如琢向他投去了一个爱莫能助的眼神。 宋望星蔫蔫的一步三回头扎马步去了,这边的三人坐在石桌上,气氛却是分外的和谐。 贺清思舀了一碗粥,尝了一口,记忆中的味道一下子鲜活起来,他微抬眼去看谢如琢,后者正笑盈盈的向季文舒讨要点心的看法。 他眼中泛起了温暖的笑意,只觉得心里分外熨帖。 季文舒眼尖,一眼看到贺清思喝的粥里用料丰富,又有些扎眼了:“啧啧啧,不仅有肉糜,还有虾米和鲜贝,谢姑娘真是用心了。” 虾米和鲜贝都是海边的特产,也是曾经在小屋村的时候,被贺清思钦点过最多的菜品,两人对视一眼,各自心照不宣。 贺清思指了指旁边的剑,往季文舒心上插了一刀:“凭本事吃饭罢了。” 季文舒感觉自己有点积食了,果断放弃与贺清思抗争,转而同谢如琢说起话来:“你来得正好,原本就打算今日去请你的,好商量商量解决那批米。” 谢如琢微微一笑:“巧了,我也正是为这件事而来,通城五天了,城里人流已趋于平稳,也是时候开始将陈记那批米往外投了。但是我觉得,这件事儿办得越隐秘越好,因此人手上,还得你们来安排。” 季文舒一块点心咬了一半,十分诧异,他伸手推了推贺清思:“贺三,谢姑娘竟然跟你想到一处去了。” 贺清思却并不诧异,只自顾自的喝粥,似乎是要喝出天荒地老的意思。 他从来都没怀疑过谢如琢会猜不透自己的想法,因此从未想着去告知她怎么做,毕竟她是如此少有的聪明通透。 季文舒看向谢如琢的眼神是由衷的赞赏:“我原以为这个世上除了我季文舒之外,再没有第二个人能跟上贺清思的想法,现在看来倒是我浅薄了。” 谢如琢面上十分谦虚:“二位公子皆是龙章凤姿,得此一句夸赞倒让我惶恐。” 看完这熟悉的作派,贺清思终于不咸不淡的掀了掀眼皮,小骗子聪明是聪明,就是有时候比较顽皮。 去陈松地窖里运粮的人是季文舒挑选出来的家丁。 谢如琢原本以为贺清思会安排他手底下的人去办这件事,虽然季家的家丁也是训练有素,但毕竟那些从西南过来的人是最合适的。 去陈家地窖的马车里面,只坐了他们两人。 “他们尽量不要出现在西南以外的地方,就像我尽量不在永州抛头露面是一个道理。”贺清思同谢如琢这样解释。 谢如琢发现自己智商时灵时不灵,贺清思这句话一时没让她转过弯来:“为什么。” 贺清思没回答,却问了她一个风马牛不相疾的问题:“你喜欢永州吗?” 谢如琢点头:“喜欢没有梁冬生的永州。” 他忽然很有耐心去同她解释这一盘盘的棋:“只要我还在西南,梁冬生一直在永州,北边才不会把目光放到这里来。这里就还是你喜欢的一座城。” 谢如琢闻弦音而知雅意:“这是障眼法!明面上风平浪静,实际上你入永州已经如入无人之境了。” 她恍然:“难怪你一直让祝源寸步不离的看着梁冬生,贺清思,你心眼真多。” 贺清思笑了笑,轻声道:“既然你喜欢,那我免不了就要多考虑些。” 第59章 不是为难,是曾经沧海难…… 既然你喜欢, 那我免不了就要多考虑些。 谢如琢心头一跳,忽然觉出这话有些模棱两可的暧昧,但见贺清思一脸坦然, 她又觉得自己多心了。 陈松的宅子就在眼前了,马车停的时候, 贺清思先下, 而后朝谢如琢伸出了手。 谢如琢这下真觉得贺清思有点问题了, 她隔开眼前的大手,自己从马车里跳了下来,快人快语道:“你怎么跟换了个人一样, 怪怪的。” 贺清思不置可否的收回了手,冲她扬了扬下巴:“走吧。” 为保事情稳妥,季文舒亲自过来看着伙计装车再运到季家,见过陈松的地窖之后,确实觉得此人非同一般,若不是毁在了梁冬生手上,定然会是个人才。 “我进去看过了,里头那么多粮食,避开众人的耳目运到这儿也不是一日两日能做到的。” 谢如琢早先就和宋望星一起研究过了, 地窖里并没有其他的出口。 她想到了一句极具代表性的话,同两人道:“这就是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 季文舒玩笑道:“这米全运到我季家, 你就不怕我动手脚?” 谢如琢偏头疑惑的看了他一眼,笑得很不厚道:“米是陈松的, 现在又被你季文舒运走, 这同我没有半点关系吧,我为什么要怕你动手脚。” 季文舒一愣,再看贺清思的表情, 就知道两人已经交过底儿了,不得不感叹谢如琢运气好:“得亏我季家在这永州还有些地位,得亏你后头有个贺三,否则照谢姑娘你这眼里不揉沙子的性子,这次可真不好说。” 谢如琢见好就收,真心实意的向他行了一个大礼:“多谢季公子代为出面转圜,谢如琢才能平静的全身而退。当日我的许诺还作数,日后有用得着我的地方,还请尽管开口。” 两天后,季家门前设了几座粥棚,并按公允的市价将米卖给前来讨粥的百姓,有季家带头,“有匪君子”紧随其后,将各自店里的米价有意识的往下压。 有些想继续谋利的小米铺笃定季家坚持不了多久,继续高价售米,但过了半个月之后,发现季家那粮仓仿佛无底洞一样,非旦没有断粮,连带着各种生意都越发红火了,反倒是自己的小铺子已经许久无人踏足,由此彻底歇了心思。 事情尘埃落定,永州恢复了之前的风平浪静,谢如琢终于有心思出去好好逛个街。 她同海贝两人从中安街开始,一路逛到了城东给海贝买画册的那个书店,从书店出来又逛回了城南。 重活一世,看着车上放着的大包小包的东西,谢如琢才发现,女人的天性自己不仅没弄丢,反倒发扬得更加光大了。 海贝也是目瞪口呆,她从未见过自家姑娘如此豪迈的逛过街,捏着已经干瘪的钱袋子,海贝道:“姑娘,咱们带的两百两银子快花完了。” 谢如琢吃了一惊,她用手比了比车里的东西:“两百两?我才只买了这么点儿东西呢。” 海贝一直跟着后头付钱,自然十分清楚这五百两银子怎么花出去的。 她挨个数着边上放着的小泥娃娃,边数边道:“这些个小玩意儿都是刚开始看的时候新奇,过两天再看就没什么意思了,偏偏您从来都是跟小孩子似的,看着这些东西就走不动道儿了,那小贩不得可劲儿的宰您一把。” “还有这个。”她指了指旁边一个靛蓝色的盒子,这是谢如琢在药铺里买的药,掌柜将盒子递给她的时候,开口就是一百两。 海贝先前没顾得上看,现在打开一看,里头好些个精致的小瓷瓶子,外头分门别类的标着什么金创药、跌打损伤药、虎骨酒,一看就是精贵东西,难怪这么贵。 她颇为不解:“咱们家里常常备得都是些伤寒药、消食丸,姑娘您今儿怎么买的全是些伤药,也没见谁受伤呀。” 谢如琢目光落在那些个小瓷瓶子上,微微出神,复而拿过旁边的盒子盖了起来,缓缓道:“这些是送给贺清思赶路用的。” “贺公子今天要回西南了吗?” 谢如琢摇摇头:“不知道。但是永州事情已了,他回西南是迟早的事,我估摸着,也就这两天了。” 海贝小心的将东西收了起来,夸赞道:“还是姑娘心细,贺公子帮咱们那么多忙,是该好好的表一表谢意。那咱们还要不要再买点?” 谢如琢指了指她的荷包:“你不是说没钱了吗?” 海贝笑得憨憨的,又从胸前摸出两百两银票来放到谢如琢手上:“姑娘您不是教过我,出门在外,银子不能只放在一个地方嘛,所以我就分开藏了。” 谢如琢斜着眼看她:“我怎么觉得你是怕我把钱都花在买泥娃娃上面,所以故意藏了一部分呢。” 海贝嘿嘿一笑:“绝对没有。不过这泥娃娃我小时候也会捏,等我学会画画了,就能给他们上色,到时候给姑娘捏好多个可爱又好看的。” 谢如琢觉得自己大概是等不到这一天了。 不过经海贝这么一提醒,她确实又有点想买东西了。 谢如琢又去了城北那家成家店。她还记得贺清思当时穿上那件银白色外袍的样子,当真是清贵无比,银白色本就是秀气的颜色,将贺清思身上的肃杀之气很好的掩藏起来,端得是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 一口气挑了五件不同颜色的衣裳,在掌柜的热情推荐下,还配了相同款式的腰带,谢如琢想,这次某人可再没有理由说她了。 打包的时候,海贝兴冲冲的把谢如琢拽到了女子衣裳那边,指着一件月白色收腰的轻纱襦裙,惊喜道:“姑娘,这件衣服你穿了一定好看,咱们把它买下来吧。” 襦裙摸上去十分的柔顺丝滑,料子倒是不错,但是太仙了,谢如琢指着自己的脸,问海贝:“你觉得你家姑娘适合这种飘逸出尘的风格?” 海贝看着面前身材有致、明艳逼人的脸,又看了那看挂着的那件月白襦裙,只得诚实的摇头:“好像不太适合。 这时掌柜走过来笑道:“这位姑娘容色无双又自带一股疏朗气质,亮色的衣裳比较合您。本店有件湖蓝色的对襟襦裙,款式和颜色都极其衬您,不妨拿来给姑娘试试。” 店小二也非常会看眼色,掌柜刚一说完,那衣裳就递到了谢如琢手边。 颜色果真是极纯正的湖蓝,大旻朝的人偏爱刺绣,几乎每件衣裳上都会有一到两个绣品,这件却非常例外。 掌柜在旁边解释道:“这件衣裳的料子是中原极少见的蚕丝,若是缝了刺绣,便有些画蛇添足了。” 谢如琢点头:“确实不错。只是我瞧着这个颜色,跟刚刚包起来的其中一件好像是一样的。” 掌柜赞道:“姑娘好眼力,这两件衣裳是一起从西域来的一个胡商手里买的,是以料子的颜色和质地都是一样的,连款未都有许多相似之处。之前呀,一直没找到适合它们的人,没曾想,原来正是等着姑娘您呢。” 谢如琢有些心动,海贝已经开始问价格了。果然好货还是不便宜,只听那掌柜道:“实不相瞒,我从那商人手里买来的时候,花了两百两银子,姑娘诚心要,我便只收了两百五十两。” 谢如琢一听这价钱,都要怀疑这掌柜是不是把她当成冤大头了:“我方才还在想,如此珍贵的衣裳怎么一直待售呢,原来不是等合适的人,是在等肯花钱的人。这两件衣裳我都不要了,其他的包起来吧,海贝,结账。” “哎,别。” 海贝见状,挤开那个伙计,对谢如琢道:“姑娘,不就是两百五十两嘛,咱买得起。”她一想到自家姑娘穿着这件裙子与穿着同款衣裳的贺三公子站在一起男才女貌的样子,就觉得心潮澎湃。 谢如琢探了探她的额头:“你没发烧吧。”这还是刚刚和她抠抠搜搜几十两银子的姑娘嘛。 “没有没有,好着呢。”海贝说她说得义正言辞:“姑娘,赚那么多银子不就是拿来花的嘛,可不能小气了。” 谢如琢扶额,海贝这姑娘什么时候也变得这么难以捉摸了,她刚想以银子不够的理由搪塞过去,却见海贝拿出两百两银票后,弯腰从鞋底又掏出了一张五十两的来。 谢如琢瞪目结舌、无语凝噎,默默竖起了一个大拇指。 黄昏的时候,贺清思来了谢家。 谢家有小厨房,只不过平日里人少,都没怎么开过火。今日海贝见贺清思在,特意去酒楼拎了几个热菜回来,将两人的晚饭安排妥当后,就十分自觉的退下了。 他这些日子不知道在忙什么,似乎又瘦了些,用起饭来,还是和以前一样,饭量奇大,吃得快却又看起来十分斯文。 虽然很矛盾,但是偏偏就有人能把这些特点融会贯通。 眼见着桌子上的菜都快进了他的肚子里,谢如琢及时伸筷子护住最后一只鸡腿:“我现在怀疑,你住在季家,是不是季文舒天天不给你饭吃,所以你一来我这儿,便要攒上个一天两天的。” 贺清思停下筷子,想了想,纠正道:“不止是在季家,在西南也是一样,吃饭对我来说只是不得已填饱肚子的一种手段。” 谢如琢看着面前空空如也的盘子,无语道:“那真是难为你的肚子了。” 贺清思趁谢如琢讲话的时候,飞快抢走她筷子底下那只鸡腿,认真道:“不是为难,是曾经沧海难为水。” 第60章 你不知道什么叫身高差吗…… 谢如琢好像明白了:“你这是在......夸我酒楼里的饭菜好吃?” 贺清思哑然失笑:“字面上意思理解得很对。”这种一语双关的话, 若是放在别的事情上,怕是早就被猜出来了,偏偏在感情一事上, 迟钝得令人发指。 好在时候尚早,他不急。 用过饭, 谢如琢见贺清思没有告辞的意思, 便提出去外头走走, 反正现在天色刚刚擦黑,不早也不晚。 贺清思欣然应允,正她, 他也有话要同她说。 城南的巷子里住得都是有些底蘊的人家,各家宅子门前已经挂上了灯笼,照在青石板的路上,朦朦胧胧的,恰好能让人看清路,却又不会觉得刺眼。 两人走在巷子里,谢如琢忽然想起一桩悬案来:“去年的有天晚上,大约也是这个时辰,有人跟踪我和海贝, 被发现之后,他就逃之夭夭了, 后来我们起了防范的心思,这人却没再出现过。” 贺清思步子一顿, 眉头几不可察的蹙了起来:“还有这事儿?” “是啊”, 谢哪琢百思不得其解:“当时我同海贝刚搬来永州,不认识什么人更没得罪过什么人,现至今想来还没个头绪。” 贺清思不由得沉思起来, 他离开雾城之后,一直惦记着谢如琢的安危,因此一回到西南便立刻派了宋望星出来。 算算时间,在她们到永州之前,便是该见面了才对。想到这小子一贯的性子,贺清思顿时有种猜测:“跟踪你们的那个人,应该是望星。” “那不可能。”谢如琢道:“望星是你派来的,跟踪我做什么,况且那天晚上我记得很清楚,我们是从茶馆儿里出来才被人跟踪的。” 后来宋望星的身份被她识破以后,他也老实交待过,茶馆里他就认出她来了。 说到这儿,她忽然又想到了什么,自己也疑惑了:“就算他认出来我来了,也不知道我在永州开了酒楼才对,况且他当时找到酒楼里来的时候,我那招牌都还没挂呢。” 逻辑捋顺了,谢如琢自闭了,这个小兔崽子又瞒了她一件事儿。 贺清思难得为自家表弟说句话:“若是当时就被你发现了,以你的性子定然是不会留下他的。” 只见他以拳抵唇,微咳一声,继续道:“我让他在不能暴露身份的前提下,自己想个办法留在你身边,不曾想他净喜欢剑走偏锋,是该好好管教管教。” 谢如琢幽怨的看了他一眼,也不知道这一切的始作俑者是谁。 想了想,她道:“现在我很安全,这次就让望星跟你回西南吧。” 贺清思微垂着眼睛,想了想宋望星天天跟着谢如琢后头叫姐姐的亲热模样,淡淡道:“这小子长大了一岁,确实比以前更讨厌了点儿。” 谢如琢侧足而立,微微摇头:“望星很好。我只是觉得,现在的你比我更需要他。” “西南候去世急需人出来主事的时候,你不在。后面历经艰险回去了,即便你身份依然尊贵,可不见得是真心服从于你。” “我虽不如你聪明,却也知道什么叫‘一朝天子一朝臣’。贺清思,你处境如此艰难,身边又没有得力的亲信,叫我如何心安理得的把望星留在身边。” 贺清思对着她这双清亮的眼睛,听着她设身处地为他打算的话语,只觉得心头滚烫。有句在心中藏了许久的话,在舌尖饶了一遍又一遍,终究还是克制住了说出口的冲动。 谢如琢见他望着自己一动不动,不由得伸出手指戳了戳他的胳膊:“听到没有,你倒是说句话啊。” 贺清思清醒过来,眼中的暖意还没收,不经意盈了满眼,说出口的话也带了轻柔的笑意:“听到了。” 两人本来是并排走着,此时贺清思却迈开一步挡在了谢如琢的身前,两手按在她的肩膀上,顺手还固定住了她的脑袋。 谢如琢倒不担心他会对自己怎么样,只是肩膀上那两只大掌跟石头似的让谢如琢动弹不得,她只能被动跟着他走。 面前的人肩宽腿长,随便一倒就能严丝合缝的把她盖起来,谢如琢盯着那宽阔的胸膛,脑海里想得却是衣服底下曾经昙花一现的紧致肌肉。 这样想着,眼睛就不由自上总想往下瞟,可惜对面这副身体的主人总是致力于让她抬头。 谢如琢很无奈:“你不知道什么叫身高差吗?” 贺清思的手僵了下,看着眼前柔软的发顶,情不自禁的笑了笑,复而退后两步,弯下腰来,这样刚好与她平视。 谢如琢跟他大眼对小眼的时候,只听他用有些嚣张的口吻说得骄矜又傲慢:“有些艰难是不假,可我贺清思也非等闲之辈。更何况,你安全无虞了,我才好心无旁骛的收拾该收拾的人。” 太狂了,好像给他台火箭大炮,他就能指挥人扛起来连夜北上去灭了大旻朝的皇帝。 谢如琢想想也是,这人从来都不是个好相与的主儿,随即木木的点头,用眼神示意他将自己放开。 贺清思却没放,想起了自己今天来找她的正事儿,定定道:“我该回去了。” 谢如琢早有心理准备,是以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并不惊讶:“什么时候走?” “明天。” 谢如琢点点头:“跟我想得差不多。” 随即一阵沉默。 贺清思,微微拔高了语气,似乎有些不可置信:“没有别的想说的?” 谢如琢“啊”了声,迫于肩膀上的压力,真情实感的补了一句:“一路顺风。” 贺清思:“......” 终于放开了。 谢如琢退开两步远,看着贺清思精彩纷呈的脸色,十分没有良心的笑了起来。笑够了,她拨了拨脸边的碎发,一本正经道:“哦,差点忘记了,昨天同海贝逛街的时候,给你准备了些礼物,明天走的时候记得带着。” 贺清思被她的狡黠捉弄的额头发账,一颗心对着那张灿若朝霞的笑靥,却又咚咚作响,不可自抑。 天色渐晚,两人开始往回走。 没走多远,前头忽然出现了一个乌漆抹黑的人影,也不知道在那儿站了多久。 见到贺清思之后,那个人影从暗处走出来,高大威猛,不是祝源是谁。 他上前道:“祝源见过将军、谢姑娘。” 谢如琢如何能受他的礼,忙往侧边站了站,却被贺清思握着胳膊拉了回来,生生受下了这一礼。 他在人前又是那一幅冷冽的样子,淡淡的对谢如琢道:“从现在开始,祝源就是你的人了。” 方才的惊顶多是开胃小菜,现在的惊是真的让她语无伦次了,若不是贺清思扯着她,她现在肯定会很没出息的拔腿就跑。 祝源是什么人啊,是只用一个眼神就能把梁冬生吓得老老实实的人,况且他是贺清思的得力属下。 宋望星还是个天真少年,她留下也就留下了,但是真要把祝源留下,她只会寝食难安。 见谢如琢不应声,贺清思也不着急,因为这件事情没得商量。 把祝源留在永州,是贺清思前两日的决定。祝源知道贺清思说出来的话从来都是一言九鼎,是以他虽有不满,却还是服从了命令。 眼下见谢如琢竟还容不下他,心里不免也是带了些情绪。 两厢对峙,贺清思心里清楚缘由,却当作视而不见,只静静的袖手旁观。他今日可以用上司的威严命令他,却不能保证他心甘情愿,是以,只能看谢如琢自己的。 谢如琢敏锐的察觉出了祝源的不悦,他身上的情绪外放,十分容易让人感知到。谢如琢猛然意思到,自己方才的行为十分不妥。 沉默了好一会儿,谢如琢推开贺清思,走到祝源面前,屈膝行了一礼:“方才是我唐突了,祝将军莫要见怪。那后退的两步并不是因为惧怕或者藐视,相反,是因为敬重。” 祝源泰山般的身躯动了动,碰上谢如琢那双真诚的眼睛,他也不好一直吊着张脸,勉强扯了个笑容出来,只是他这个笑也带着些魁梧的意思,还不如不笑。 谢如琢发自肺腑道:“我只是觉得,将军是大丈夫,是战场上浴血奋战的将士,沙场才是能实现您抱负的地方,若是要保护人,也应当是贺三公子这种,与您相互信任、可以交付性命之人。” “我一个普通女子,既没有世家女子的高贵身份,也没有经天纬地之才,何德何能让将军您浪费时间在我身上。” 祝源原本对谢如琢的印象,只是一个女子,因为这个女子,贺家的少将军不惜以身犯险丢下战事跑来永州。 见到真人之后,祝源对她的印象更不好了,因为这个女子长得太好看了。 但是现在,祝源承认自己对她有些偏见,只凭她这几句话的见识,便已胜过了许多人,她那句“沙场才是实现您抱负的地方”,真是说到他心坎儿上了。 祝源是个直性子,知错就改,冲谢如琢抱拳道:“姑娘的见识让祝源惭愧。即是大丈夫,便更不应该心胸狭隘、斤斤计较。从此以后,姑娘的安危祝源定会以命相护。” 谢如琢这才反应过来,她方才的话可能起反效果了,正要再解释下,却听贺清思道:“想通了就好。梁冬生那里,也一刻都不能放松,所有来往永州的信件都得一一过目,务必让永州太太平平。” 祝源道:“请将军和姑娘放心,祝源一定不辱使命。” 人走后,谢如琢气得跺了贺清思一脚:“你是故意的吧。你是最了解我和祝源的人,是不是早就猜到我会同祝源说那些话,结果他心态平衡了,我却觉得愧疚了。” 贺清思简直哭笑不得:“你似乎对我很不信任。”他解释道:“有本事的人都是身负傲气的,这股傲气打不死、杀不断,却能轻易被他们欣赏的人收服。” “谢姑娘,你要对自己自信些。” 第61章 大不了我包养他嘛,小事…… 贺清思是在第二天天未亮的时候出发的。 走的时候打马绕到城南, 谢如琢睡得正沉,海贝听见动静开门,外头一队轻骑整齐有序, 为首的高头大马上坐着的正是贺三公子。 海贝转身就要去叫谢如琢,却被贺清思制止:“别惊动她了。等她醒来, 劳烦你告知一下, 西南有紧急事务需要处理, 省得她以为我不告而别。” 海贝小心应道:“公子放心,海贝一定传达到。” 贺清思点点头,往屋内望了一眼, 扯着缰绳掉转马头,海贝忽然想起前两日自家姑娘买的那些东西,忙道:“贺公子请留步。” 很快,她从屋里拎出两个大包袱来,放低了声音道:“贺公子,这是我们姑娘给您买的衣裳,还有些伤药,说您可能路上用得着。另外这些是吃肉干并一些海边的干货,昨夜准备出来的, 说是给您赶路的时候路上吃。” 贺清思的脸上浮现出些许温柔的神色,离海贝最近的那个伸手把包袱接了过来, 一行人这才匆匆离去。 等谢如琢一觉睡醒听海贝说贺清思已经离开永州的时候,有些不可置信:“这么快?” 昨天夜里问的时候也没说这么早啊。 海贝替她把头发梳起来, 边照镜子边道:“是啊, 那会您睡得正熟,说是突然有事儿,我就把先前准备好的东西交给贺公子了, 这会儿怕是早就出了永州了。” 谢如琢打了个哈欠,神情有些呆呆的:“走了也好。都在永州耽误了这么久,想必是积攒了不少公务。” 这边在屋里头小声说着话,外头忽然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踢踏声,听着动静,人还不少。 两人面面相觑。 海贝放下梳子准备出去看看,却见宋望星从外头跑了进来,隔着一道帘帐,兴冲冲的对时头的谢如琢道:“姐姐,你快出来看看,祝叔把人带过来了。” 谢如琢顺手把头发一股脑挽到了脑后,从帘帐后来出来,疑惑道:“什么人?” “你快来!” 宋望星把谢如琢拉了出去,只见原本不算大的谢家院子里,被一个个的魁梧大汉挤得满满当当,靠近廊下的地方原本放了几架花草的,也不知道被哪位移到墙角去了。 那一瞬间的视觉冲击,令谢如琢下意识的后退两步,有些结巴的拉着宋望星:“这是要做什么?” 这时祝源忽然从外头走了进来,雄纠纠气昂昂的,谢如琢感觉这院子在他的衬托下,都显得有些单薄了。 祝源走上前来对谢如琢弯腰拱手行了礼,解释道:“姑娘,这是将军的安排,一是护着您的安全,二是留在永州,若万一有什么变故,也好及时做个准备。” 难怪看着这里头的有些人面熟,谢如琢渐渐明白了:“那他将你们留下,今日身边岂不是没什么人了。” 祝源哈哈大笑:“姑娘放心,论武艺,将军那一身功夫神出鬼没,论计谋,更是少有敌手。实不相瞒,当日将军嫌我们赶路碍事还不太愿意带上我们,是我硬要跟来的,如今看来,倒是歪打正着。” 谢如琢也笑了起来:“原来是这样,看来以后要辛苦大家了。那我差人先给各位大哥准备住的地方。” 祝源忙道:“姑娘不忙,今日我带他们来,只是给姑娘见见,好认个脸熟,心里也有个底儿。住的话,您别费心,永州府后院有的是空屋子。” 永州府后院…… 谢如琢从善如流应了下来。 自那以后,谢如琢很少见到这些人,有时候海贝从外头回来,会在跟她跟前说,今日在城门口好像看到谁谁谁了,又或是走在街上,巡逻的官兵里,一眼扫去,那几个全是熟悉的脸。 越到后来,这些人身后又多了些脸生的面庞,这些人的背后到底是谁,大家都心知肚明。 也不是没有交集。 据祝源所说,弟兄们自从吃过酒楼里的菜,便一直惦记着,每每过段时间就会馋得不行。是以每逢初一十五,永州府衙后门会准时出现一辆马车,里面放着的是新鲜出炉的“有匪君子”的酒菜。 不知不觉间,春去秋来,春去冬来,又是一地的银装素裹。 这日海贝从府衙回来,同谢如琢道:“姑娘,今日我去府衙,瞧见了一个人,你猜是谁。” 谢如琢坐在二楼的窗边赏雪,拢了拢身上的裘皮雪袄,闻言打了个哈欠,懒懒问道:“谁?” “以前的梁大人。” 谢如琢一怔,好久都没听到过这个名字了。 “他怎么了?” 海贝见她的脸被寒风吹得通红,稍微关了下窗子,只留了一条缝隙,闻言转过身来道:“没怎么,就是苍老了好多,要不是看祝将军对着他凶神恶煞的,好奇问了一嘴,不然我是绝对没想到。” 虽然祝源以及他身边的人从没有拿梁冬生相关的事情在她面前说起过,但是谢如琢大抵能想象到他的样子。 淡淡道:“这也算是另一种程度的□□,是他应得的报应。” 海贝赞同:“姑娘说得是。” “祝将军那边怎么说?” 今天是冬至,谢如琢让海贝去府衙请大家来酒楼里吃酒,却没想到她净顾着些不相干的事儿了。 “瞧我这记性,倒是把正事儿给忘记了,祝将军说今日京城有旨意到永州,走不开,让多谢姑娘。” 京里的旨意不是头一封了,谢如琢点点头:“既如此,那就让厨房多准备些热食给他们送去,好歹是个节气,总不好让大家清清冷冷的。” 正说着话呢,楼底下忽然传来了一声打趣:“哪里冷冷清清了,我看着倒是很热闹。” 谢如琢伸着脖子往楼下看,季文舒那厮正站在楼底下闲闲的往上看,大冬天的扇子也不离手,摇得那叫一个勤快。 谢如琢站在楼上又掖了掖自己的长袄,毫不留情的当着他的面吐槽:“季公子,别摇了。再摇的话,你大氅上的雪花都化了。” 当初怎么会觉得这人有心计呢,分明是个脑子缺根弦的大少年,即使他长得如何温润如玉,也不能掩盖他酷爱装13的内心。 季文舒把身上的大氅脱了下来交给随从,边上楼边指责道:“你总算是知道外面下着雪。好歹我是帮着你跑生意去了,怎么到了你这儿,连杯热茶都喝不到。” 海贝抿着嘴一溜烟的跑下去了:“这就去给您上茶。” 季文舒笑道:“你这里的人是越来越机灵了,还是你会锻炼人,一个个的都这么能干。” 谢如琢也回道:“哪里哪里,即便我厉害也没能影响季公子一年到头打扇子不是,由此可见,还是季公子心性甚佳。” 两人一两个月未见,一见面就是一顿互相贬损,如此你来我往一番,末了倒是相视一笑。 谢如琢将人引进雅间,里头已经沏上了热茶。 谢如琢迫不及待的问了一句:“这次出去,收获如何?” 季文舒身份便利,又经常在外头走南闯北,两人于经商一事上,都有不俗的想法与见识。季文舒的抱负是把季家的生意做到大旻朝的每一个角落,而谢如琢是手中余钱,想发展别的领域却苦于没有机会。 两人一拍即合。这一年来,季家的家业在季文舒手上更上了一层楼,而谢如琢野心更大,酒肆从永州已经开到京城去了。 偏偏她看人的眼光极好,又会培养人,从永州“有匪君子”里出去的伙计,不论是后厨还是跑堂,派到各地的分店当掌柜,都是一把好手,生意也是蒸蒸日上。 但唯一一点令人费解的是,她开的店那么多,却只有永州这一家的酒楼叫“有匪君子”,可惜了这么大的名气。 季文舒想到这儿,虽然知道她着急,却还是想晾一晾她:“你说你,酒楼开得好好的,为什么要去开成衣铺子,还非要跑去江南开,害得我这次在江南足足多呆了一个月。” 谢如琢觉得他明知顾问,这会儿急着听消息,只得耐下心来再解释一遍:“这话你不如留着去问问你那个好兄弟,堂堂西南候,府上为什么连个做衣裳的侍女都没有,每次都要差遣祝源找我要,再千里迢迢快马加鞭的送去充州。” 去年朝中有消息传出来说当年的西南候贺霖是被皇帝故意杀害的,虽然这消息很快被压了下来,但在当时也激起了一阵水花。 京城那位皇帝发现贺清思如块滚刀肉一样,远远不如他爹贺霖样好骗,在贺清思手上来来回回几次也没讨到便宜,最后也不知道怎么想的,兵退了,写了一道圣旨传到充州,封贺清思为第二任西南候。 谢如琢曾一度觉得那位皇帝的脑子有些不好。 说起衣裳这件事儿,季文舒也不得不感叹一句:“贺三的脸皮是真的厚,这个西南候当得也是有些道理的。” 谢如琢深以为然:“是吧,不过我倒是得感谢他。要不是因为他的胡搅蛮缠,我也发现不了成衣铺子如此赚钱,眼下江南的成衣铺子一开,祝源再来的时候,我也不必如此心痛了。” “你这人怎么越有钱,越抠门。”季文舒贵公子作风,一时兴起散银千两都是有的,对谢如琢这种铁公鸡做派十分鄙夷。 谢如琢翻了个白眼:“你要是觉得我抠门,我不介意花重金将你入的那四成股买回来。” 季文舒如何肯,凭着他的观察,跟着谢如琢一起做生意,指定稳赚不赔的。不得已自己给自己找个台阶下:“你看看你这人,玩笑都开不起了。我只是为你未来的夫君担忧,你这么有钱,偌是没有些家底,更加入不了你的眼了。” 谢如琢丝毫不以为意:“夫君什么的哪有银子重要。再说了,你都说了我这么有钱,大不了我包养他嘛,小事情。” 季文舒笑得不能自抑,心想下次路过充州的时候,一定要将今天的话一字不漏的说与贺三那厮听 第62章 姑娘您这两年的性子变得…… 今年的雪下得比往年都大, 腊月里往廊下一站,地上的雪都能淹没到脚尖了。 都说瑞雪兆丰年,却没想到这雪越下越大, 越下越久,一直到年关上了, 也没见消停的。 门前的积雪有小腿那么厚, 白茫茫的一片, 过个夜就变成又冷又更的冰疙瘩了。 马路上有无忧无虑的孩子在打雪仗,看得谢如琢眼馋,她也想去, 但是怕冷,最终寒冷还是战胜了那颗蠢蠢欲动的心。 不过不要紧,她可以看别人打。 念头一起,便把人都召集了起来,让他们自行分队,并且设了彩头,赢的那一队得五百两银子的奖励。 “有匪君子”里的人统共加起来有十几个,除去两个年岁稍大的、剩下每一队有七个人,七个人分五百两银子好像不够分。 “那就再加二百两!”谢如琢坐在二楼靠大街的窗户边, 往外伸了一个脑袋,说得比下头严阵以待的人还激动。 一百两银子够普通人家五口两年的嚼用了, 掌柜的说给就给,能不激动嘛, 就连海贝都不知道什么也加入了。 海贝这两年经历的多了, 已经变得很稳重了,轻易不与其他人一起顽笑,惟恐太过熟络之后不小心暴露了本来的性子, 不好管教人。 见大家都准备好了,谢如琢一声令下,街上瞬间充斥着尖叫和笑闹声,原来白凌凌的雪被捡捏得捏、踩得踩,倒是化开好大一片。 因为大雪,除了正常饭点儿或是太阳晴好,其他时候人迹罕至,所以才能有这么一个契机。 有过路人听说他们打个雪仗就能有一百两银子的奖赏,羡慕的眼睛都红了,但是羡慕也没办法,进不去。 这两年空出来的缺有多少人挤破头想进去,但是真正录用的都是凤毛麟角。 因为全永州的人都知道,“有匪君子”的掌柜眼光非常挑剔,达不到她要求的,谁来说情都没有用,就算达到要求了,不合眼缘的人也不录用。 可一旦进去了,月例银子丰厚不说,未来是极有可能去任一店掌柜的。 “同是姑娘家,怎么我家那个就见天儿的回娘家来讨债,不是这就是那是,要是我有这个姑娘,做梦都得笑醒。” “哟哟哟,要是你姑娘一把年纪不嫁人整天抛头露出你又得找我哭了,再说了,谁不知道这家掌柜后头有人啊,隔三差五的就往永州府跑,那知府大人那般岁数了,搁你姑娘身上,你能愿意?” 两人酸话聊得正起,忽听一声恼怒的训斥:“谁在那儿嚼舌根呢!” 两人受了一吓,抬头一看,一个穿着碧色绫袄的圆脸姑娘不知何时站在了面前,面色通红额上还沁着汗珠,手里握着两团雪,目光十分不善。 背后说人被捉了个现形,还在人家门前头,两位妇人不由心虚,匆匆道歉,落荒而逃。 海贝只恨自己嘴笨没能将她们狠狠痛骂一顿,跺了跺脚,气咻咻的将手里雪扔了出去:“再让我听到,别怪本姑娘不客气!” 一回头,却见二楼那位当事人只顾着拍手叫好,趴在窗边笑得没心没肺,再看宋望星,还像没长大似的,打雪仗打得忘乎所以。 海贝顿觉这两年似乎只有自己变沧桑了... 醒过神儿后,她迅速回到了队伍里,重新捏起一团雪,毫不留情的朝对面的宋望星砸了过去,以致于雪仗结束后,宋望星追在她后头,十分摸不着头脑:“海贝姐姐,咱们的交情不至于为了这一百两,你就对我大打出手吧。” 海贝看着已经比她高出许多的宋望星,呵呵一笑:“至于。” 宋望星郁闷了。 谢如琢在楼上等得花儿都谢了,先是狠狠夸奖了海贝一番:“不错不错,海贝姑娘宝刀未老,果然没让我失望。” 而后在两人的脸色之间来回逡巡,看见宋望星脖子里的雪之后,幸灾乐祸道:“望星你是不是又惹你海贝姐姐了,被教训的这么惨。” 海贝力气比寻常姑娘大,方才又专门盯着宋望星打,饶是宋望星灵活闪躲,也还是被打得够呛,倒是便宜了谢如琢在上头看得过瘾。 宋望星十分委屈:“我最近都在永州府被祝叔盯着练武。” 海贝没好气道:“练什么武,我看你是把脑子练坏了,平时倒是耳聪目明的,关键时候掉链子,否则也不会那么轻易的让她们走掉了。” “这是怎么了?”谢如琢见她气得不轻,笑着问道:“方才不还是兴致勃勃的嘛。” 谢如琢觉得自己和海贝的性子似乎掉了个个儿,她自认为这两年可是脾气好多了,倒是海贝因为要给新人立规矩,整个人暴躁了许多。 “姑娘你不知道,方才我弯个身提靴子的功夫,听到两个妇人在路边嚼舌根,说姑娘年纪大了待字闺中,还说您与永州知府的关系不清不楚,净说些放屁话。” 海贝的心里,自家姑娘是顶顶好的,容不得任何人诋毁,一口气到现在还没咽下去。 “竟然有这种事儿!”宋望星也怒了:“我这就去把人找出来。” 谢如琢还以为是什么大事呢:“你姑娘我没嫁人是事实啊,还不准人家说啦,再说了,她们也不知道永州府的事情呀,不知者无罪嘛,对不对?” 谢如琢按到椅子上坐下:“就这事儿也值得你气成这样,当心把自己变成了暴躁易怒的丑姑娘。” 海贝总是能轻易被谢如琢说动:“那就这么算了?” 宋望星也积极表立场:“我也觉得不能就这么算了。” 谢如琢瞪了他一眼:“你捣什么乱,还不赶紧去练功夫,我记得你表哥之前来信说要检查的,眼下离除夕可没几天了,他到时候要把吊你起来打,我可不给你求情。” 贺清思对宋望星的要求很高也很严格,就算不常在身边,下次见面拎到外头一比试,就知道有没有长进,有长进的话还好说,要是没长进,免不了要挨一顿收拾。 贺清思要是铁面无私起来,神仙也求不动情。 宋望星心想幸好表哥由于公务繁忙不能常来永州,否则日子他的日子哪里能有这么逍遥快活,不过一想到上次留下的一套剑谱还没学完,他由衷的希望表哥过年不要来! 谢如琢也不是存心训他,见他有些委屈,便好心换了个提议:“我看外头天气冷练功夫也不合适,要不就在屋里头摆上几个碳盆子,指导一下你海贝姐姐的画技?” “我看上次你一指导,后面就画得好多了嘛,是不是。”她笑着问海贝。 海贝答得理直气壮:“就是,最起码画起人物来看得出来是个人了。” 宋望星挠头:“那啥,祝叔还在府衙等我练功夫呢,姐姐我先走了啊,晚上回来吃饭。” 看他落荒而逃的背影,谢如琢同海贝齐齐大笑,用这个办法治宋望星,百治百灵。 赶走宋望星,两人才说起知心话来。 谢如琢觉得类似今天的事情以后肯定还会有,看海贝今天这反应,有必要好好的开导一下:“别人那样说我,是因为嫉妒,因为我做到了她们做不到的事情,所以呢,以后再遇到这种事情,一笑了之就好了。” “然后。”她着重强调:“再提醒自己,你家姑娘已经厉害得让人口不择言了。” 海贝不能理解:“怎么姑娘你还挺开心的。” 谢如琢确实很开心的同她解释:“你家姑娘我又没少一分钱,又没少一块肉的为什么不开心。再说了,你总得给人家一个机会,好让她们发泄发泄嘛,否则哪天要动手打人了,岂不是更不美。” 海贝一想也是,便不再纠结了,转而关心起另一个问题来:“姑娘,那您到底打算什么时候嫁人啊。” 怎么一个两个的,都开始关心她的终身大事来了。 她也没多大年纪吧,初时穿越到这具身体身上,瘦弱不堪,她一度以为自己只有十岁,后来才发现原主肯定不止十岁,因为没多久,她的葵水就来了。 这里的人吃得东西没打激素不会催熟,那时候原身应该是十五岁上下,先前应该是营养不良导致的瘦弱,所以后面才疯狂发育。 按照这个时间算,她差不多也就十八九岁吧,花一样的年纪啊,正是造作的时候。 所以她不紧不慢的回道:“还早着呢。” “不早了。”海贝提醒她:“王家小姐的孩子都快三岁了。再说了,您别老这么玩世不恭,我觉得贺公子和季公子都不错,虽然我更偏向贺公子,但是吧,季公子这两年为您在外头辛苦奔走,也是十分不易。” 谢如琢觉得这个话题的走向有点不对:“这跟妍儿勉强还能扯上一点关系,跟贺清思——算了,跟季文舒又有什么关系。” “那是我与他合开的店,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他不放心非要两个月跑一回,那我也不能拦着他呀是不是。” 这都是什么跟什么,牛头不对马嘴的。 “呸呸呸”海贝连打了自己嘴巴三下,把季公子从备选人名单上划掉了,她还异常执着:“那贺公子呢。” “贺公子对您可是再上心没有了,一有空就想尽办法往永州跑,就冲着您说喜欢永州,他就从来没让永州出过事儿,也没让外头的那些繁杂事儿来叨扰您。” “海贝说句公道话,姑娘您这两年的性子变得越发娇了,就是让贺公子给养出来的。” 其实这句话的原话是谢如琢说王妍儿的,海贝灵机一动,就搬过来用了。 “海贝姑娘。”谢如琢幽幽道:“你不做红娘可惜了。” 第63章 真不容易,终于让她算到…… 谢如琢觉得海贝对她与贺清思的关系有误解, 但是她却不想也不能去解释。 那年洪水后的小屋村,水中伤痕累累、垂死挣扎的天之骄子,两人在小屋村阴差阳错的相依为命, 那段时光注定只能停留在彼此的记忆里。 现如今的贺清思是威震四方的西南候,这段惨淡的过去, 她偶尔可以提, 他也可以提, 但是这些都不适合让海贝知道,也不会公之于众。 正如两人重逢后的那个除夕夜,贺清思说:“谢宜修欠你的, 贺清思都会加倍补回来。” 谢如琢一直记得这句话。贺清思是一个言而有信的人,后来的所作所为,都是在践行当初的承诺罢了。 但是不得不承认,这种言出必行的承诺和保护,很轻易会博得女儿家的好感,也会让人产生不该有的错觉。 别人看不清,可她自己得看明白才行。 “以后这句话别再说了。”她这么对海贝讲。 按照以往的惯例,除夕夜贺清思是会来永州过的。但是老天爷也许是听到了宋望星的心声,今年的大年初一都过了, 贺清思也没出现。 祝源一番打探才知道,大旻朝四地闹起了雪灾, 很多官路都被冰雪阻滞,无法通行。 其实细想之下早有端倪, 连位于中部的永州风雪如此之大, 遑论更冷的北地与群山连绵的西南。 好在出了十五以后,天气转晴,积雪开始慢慢消散。 等草长莺飞、百花开始冒头的时候, 窝了一个冬天的谢如琢,终于舍得从暖和的屋子里出来活动手脚了。 然后等她脱下厚厚的冬装,准备换上轻薄的短袄时,悲催的发现,她好像长胖了,脸变圆了、腰也变粗了。 天天吃了躺躺了吃的骄奢淫逸日子过得太舒服了,一不小心身材就遭到了报应。 季文舒来“有匪君子”品尝春季新菜品的时候,打量了她足足有十秒,略微含蓄的评价了一句:“过个年,谢掌柜似乎圆润了不少。” 季家交游广阔,季文舒逢年过节多的是应酬,整天忙得都不见个人影,听说雪一化,便被人邀请着去城外赏春,今日才从某位友人的别院山庄踏青回来。 谢如琢又被人揭了伤疤,一时间连提起筷子的心情也没了。转眼见他过个年似乎变得清瘦了,不由得反思自己是不是太过懒怠了。 等季文舒用完饭,破天荒的连以往的建议都没顾得上问,直接道:“你那友人的庄子如何?若是可靠的话,我也打算去看看。“ 她决定不能这么再颓废下去,得出去走,顺便减减肥。 季文舒一下子明白了她的想法,笑得十分不厚道:“去郊外的庄子不过一天来回而已,若是你诚心,我倒是有个想法。“ 谢如琢果然很感兴趣:“说来听听看。” 季文舒道:“要我说,人再信任也得时常敲打着。若是你如同我这般,勤快的四处奔走、巡视产业,哪里还会有现在的烦恼。“ “大旻朝地幅辽阔,山河秀美,银子赚够了,何不如自己出去走走,也好欣赏一下这大好河山。” 谢如琢前世最大的梦想就是赚够钱然后游山玩水,但那是基于交通方便的前提之下。 来到了这个大旻朝,她也是有美好希冀的,所以努力挣银子想着去游离历山河,毕竟这里山清水秀、环境好极,出游再适合不过了。 可自从坐上离开雾城的马车,在路上颠簸了好几天之后,那股子酸爽让她彻底打消了念头,更别说后来了解到这个朝代并不如想象中的太平之后,她就只想择一城终老了。 她委婉的表达了自己的想法,却遭到了季文舒的鄙视:“是你坐的马车太贫寒了。这世上的东西,只要你舍得花银子,还怕没有好东西。” 好像是这么个理儿。 见谢如琢有些意动,季文舒便问她有没有想去的地方。 谢如琢哪里想得了这么快,便推脱说以后再看。 晚上在屋子里看帐本的时候,她突发奇想:“海贝,你还记得你小时候家在哪里吗?” 海贝趁着今天太阳好,把褥子和厚衣裳都拿出去晒了一晒,现在正在一件一件的叠。闻言,转过身来道:“那哪儿能记得,都十多年了。况且就算知道,现在人还在不在那儿住都说不准呢。” 谢如琢“唔”了一声,说得也是。 海贝端了一杯茶来放在桌边上:“怎么了,姑娘想家了吗?” 想家? 谢如琢失笑,想起前世在一线城市里苦苦挣扎买下的那个温馨的小房子,这辈子的贷款都还不完了。复而摇摇头:“不想。想也回不去,何必自寻烦恼。” 海贝以为她的家,是小屋村的谢家,正想说想家了随时都能回去,复又记起,两人当初是偷偷离开雾城的,难保不会再受刁难。 遂道:“不然姑娘去别的地方看看吧,咱们不是在很多地方都开了酒楼嘛,姑娘还没去过呢。虽说季公子选的地方总不会差到哪里去,但那总归是咱自己的店。” 谢如琢想了想:“我觉得你说得有道理,总不能每次都劳烦他,我自己也该去看看。你明儿上季府一趟,问问季文舒每次出远门的儿马车是在哪里买的。” 既然决定了,就要好好准备一下。 季文舒听说谢如琢准备亲自去巡店的时候,连说了三声“好”,激动的同时,也没忘记给身在西南的贺清思送封信。 三天后,季家差人送了一辆马车来。 这马车不愧是花重金买来的,单从外头看就能瞧出它的繁华之处,整个车身的长宽比寻常马多出一倍,用得不知道是什么木料,上头还雕刻着“四季平安”、“一路顺风”的字样。 车门那里挂着两根装饰用的络子,络子上缀着两棵拇指大的东珠。看得谢如琢眼前直冒金星,同赶马车的人道:“你们家公子以往出行的马车也是这样的?” 那小厮道:“回姑娘的话,我们公子的马车要比这一辆更大也更阔气些。” 谢如琢:…… “你们公子坐这种马车出行,是生怕别人不知道自己有的是银子吧。” 小厮憨憨一笑:“我们公子说,知道谢姑娘素日里低调,所以让车行的掌柜做了一辆中规中矩的,还说让您务必自己上去看一眼。” 谢如琢从开始的吃惊过后,很快接受了现实,示意小厮将车门打开。 马车内比外头看到得更宽敞,有一用木板拼成的躺床,躺床下头是空的,用来放行李和包袱,侧边还有个小桌柜,桌柜是固定在车厢上的,柜子下头是个拉伸式的抽屉,小小的,应当是用来放茶具的。 里头的设施倒是简单,但是谢如琢一踩上去,觉得脚底下的木板似乎有点特别,她跺了跺脚,马车毫无震感。 这小厮是常年跟着季文舒走南闯北的,见状小声道:“这下头是空心的,一来可以不那么颠簸,二来出门在外可以放些值钱的东西,省得被人惦记。” 谢如琢惊讶道:“你们公子还怕被人惦记呢,只差把有钱写在脸上了吧。” 说归说,谢如琢对这车里头的构造还是很满意的,这就很类似于前世的房车,出门旅游必备。 要出远门儿是很麻烦的,吃的穿的用的统统都要准备得齐齐全全,除了这些,最重要的就是安全问题。 出门在外,不能像季文舒那么高调。谢如琢吩咐人将那辆马车上装饰用的东西统统都取了下来,连马车外头的漆也刷起了最不起眼的黑色。 得知她要出远门儿,宋望星大概是最高兴的那个,他终于可以四处闯荡了,为此,他更加勤学苦练,还在谢如琢面前夸下海口:“姐姐放心,有我在,肯定没人能欺负得了你和海贝姐姐。” 当然,只靠他一个人肯定是不行的。 祝源将当初贺清思留下的那队精卫派了过来:“这些人都是贺家军里头功夫属一属二的,且他们与我一样,都是姑娘的人,保护姑娘您是责无旁贷。” 谢如琢当然领受好意,回头却发现,自己这个决定像是石子投湖,让大家都跟着转了起来,似乎所有人对这次远行的重视程度都甚于她。 如此不紧不慢的准备着,日子终于滑到了四月初六,宜远行。 谢如琢用她快要落灰的卦签给自己算了一卦:大吉。 第一次离开小屋村,凶卦。后来离开雾城是被逼无奈,也不是好卦象。真不容易,终于让她算到一个大吉,好像心情一下子就飞扬起来,对接下来的行程充满了期待。 临出发前,她还记得正事儿,让宋望星去季家问问信件写好了没有。 早先同季文舒说过,若是他有什么吩咐各店掌事的话,可写成信让她转交,谁知都要出发了,信还没送来。 宋望星没带回来信,倒是带回来了季家一辆马车。 季文舒不知道为什么又改了主意:“我想了想,有些事情还是得我亲自交代,恰巧你路也不熟,我就勉为其难带个路。” 多个人也有个照应,没什么不好,只是季文舒未免也太轻装简行了,除了一辆马车一个驾车的小厮,再无其他了。 “你平时出门儿就这样?” 季文舒不自在的轻咳一声:“平时不这样,这次是借你的东风。”说完似是不想再解释,挥手道:“是时候启程了,抓紧些。” 车里,季文舒拿出好些封信,信封上面都是季家各个掌事的名字,这些信原本他都是写好了的,坏就坏在他不该一时手快写了封信去给贺清思炫耀,导致现在躲懒不成,还得想方设法将谢如琢带去充州。 他对小厮道:“你说我季文舒上辈子是不是欠了贺三的,否则怎么他喜欢个姑娘,我还得鞍前马后的费尽心机呢。” 第64章 那种来自灵魂深处的惊艳…… 谢如琢名下的其他的产业布局多少借了季家的东风, 东南西北各有分布。 北边是季家的主场,势力如百年老树般,根深叶茂, 谢如琢很懂得避其锋芒,不欲与其分这一杯羹, 便主要将店开在经济富庶的东南地带。 但是在季文舒的“死缠烂打”之下, 还是在京城开了一家酒楼。 谢如琢有言在先, 这家酒楼她只出四成干股,提供特色的菜谱,一应其他事宜皆由季文舒打理, 她不参与。 一家酒楼最重要的就是招牌特色,这是谢如琢最擅长的也是最值钱的。季文舒最开始觉得占了她便宜,但是后来见谢如琢坚持,他也没再推却,便将其他的事情都揽了过去,省去了许多麻烦。 其实这笔生意对谢如琢来说并不亏。她老早就看明白了,京城这个地方不是她该去的,即使那里是大旻朝的天子所在地,即使那里经济繁荣程度远胜于永州, 只要她与贺清思关系尚可,去了就是自寻烦恼。 季家抛出了这个橄榄枝, 她也不好拒绝,毕竟她在永州受季文舒帮助良多。合开酒楼, 只占四成干股, 既给足了季家面子,也算是还了季文舒一个人情。 况且,天子脚下随便扔一块石子都砸得都是皇亲国戚, 酒楼有季家当靠山,只会顺风顺水、稳赚不赔,她只需要当个隐形人拿分红就行了,何乐而不为。 是以,她这次没打算北上,而是想去如诗如画的江南走走。 季文舒富家公子的做派有时候还是很有参考性的,这辆马车未出城的时候行驶得慢,坐在上头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 待出了城上了官道之后,速度开始加快,这个时候它的优点就体现出来了,如同坐在奔跑的轿子上,虽然有点晃,但是一点都不颠簸,极为舒适。 自从出了永州城,季文舒就绞尽脑汁想到底用什么理由才能不露痕迹的说服谢如琢改变行程往西南去。 可一直到了天黑,打尖住店,他也没想到合适的理由来,只得先把这件事儿放放。 好在谢如琢头一次出门,又是抱着游玩的目的,所以一路上走走停停,等到七八日过去了,才堪堪进了岳城。 岳城是江南最西边的一座水乡小城,山清水秀,矮峰林立,环境很是清幽。 穿过岳城,再跨一条衔绿江,才是广阔平坦的江南腹地。 江南既已遥遥在望,谢如琢更不急了,吩咐大家在岳城好好玩上几天,一到客栈,自己先忍不住带着海贝与宋望星玩去了。 季文舒想了一路都没想出来好法子,倒把自己累得不轻,就没去凑这个热闹,自己在客栈歇着了。 都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一个地方的美食代表了一个地方的文化,当真是真知灼见。雾城靠海,百姓大多以海为生,吃的东西多为海货,可正因为如此,雾城也格外的闭塞。 岳城背靠一望无际的江南平原,物资富庶、气候温润,百姓安居乐业,吃得多是些精细的米粮,这里的人把米这一样东西,能做出百十种不同的花样来,当真是令人拍案叫绝。 还有那些别具一格的亭台,与永州相比,不仅更加的精巧,还多了些诗书雅致,随便一间亭台的柱子上,都能看到即兴泼墨的佳作。 文人气息也很是浓厚,路上随便遇见的小儿口中也能吟出三两句童诗来,这股子好学之风着实让谢如琢打从心底里的敬佩。 还有岳城养出来的人,也如画上的一般,秀气儒雅。 谢如琢盯着街角那个一袭白衣的俊俏书生很久了,那书生唇红齿白,肌肤如玉,瞧着比谢如琢还要秀气三分,他在街角那里摆了个书画摊子,洋洋洒洒作画间,端得是一股风流肆意。 长得好看的人总是赏心悦目,谢如琢突然很想听听他的声音是不是也如他的人一样清朗,推了推海贝道:“姑娘我带你去见见世面。” 海贝的注意力还在旁边的一家糖葫芦店里,强行被拉了回来,还有些不在状态:“见、见什么世面?” 谢如琢靠在她的肩膀上,用下巴指了指街角那个书生,同她咬耳朵:“等会过去了,你装作行家评评一下他的画作,让我听听他的声音。” 海贝对自己的画技一向十分有信心,二话不说点头答应。然而到了画摊儿前,看见那白衣公子斯文又白净的脸时,自己却蓦的一怂,刚刚还斗志昂扬的,转眼就就变成了一个小结巴。 可巧那个白面书生也是个性子羞涩的,见海贝一个姑娘家这般与他对画,眼睛竟不敢瞧她,全程两人就盯着一幅“寒江垂钓图”你来我往,奇迹般的是,竟也将这幅画说了个子丑寅卯来。 末了,那白衣公子还将画送给了海贝,谢如琢看得啧啧称奇。 回去的路上,海贝脸红得像个煮熟的虾,竟然还记得谢如琢交给她的任务:“姑娘,您听着那位公子的声音觉得有什么特别吗?” “人特别,声音倒无什么特别。”谢如琢想了想道。 海贝“哦”了一声,“姑娘怎么想起来听人家的声音了,害得我刚刚出了好大一次丑。” 谢如琢嘻嘻一笑,捏了捏她仍旧红通通的脸:“不出丑怎么知道咱们海贝竟然喜欢这个类型的男子,你家姑娘记住了,以后给你找婆家就按这个标准来。” 海贝脸更红了:“分明是姑娘你让我去的,这会儿倒来打趣我来了,下次再也不帮你干这种事了。” 谢如琢连忙哄道:“好了好了我错了。”说完,她又补充道:“以后也不会再这么唐突了。” 她只是想看看,当再一次遇见一位清风朗月的俊俏公子时,那个声音比之贺清思的,会不会让她感到更加念念不忘。 事实告诉她,不会。 那个除夕夜的晚上,第一次听到贺清思的声音时,那种来自灵魂深处的惊艳,应该很难有第二次了。 回到客栈的时候已经晚了,谢如琢让海贝送了些街上买的特产给季文舒,去的时候,季文舒正在同小厮说着话,见海贝来了,立刻停了下来。 海贝吃食递给了小厮,季文舒拿过来尝了一口,不得不感叹还是谢如琢的舌头灵:“这岳城我也来过许多次了,怎么就没发现还有这么好吃的东西,替我谢谢你们家姑娘。” 海贝走后,小厮一脸为难:“公子,这个法子不好吧,要是被谢姑娘发现咱们偷她的东西,那得多难为情啊。” 季文舒拿扇子敲了他的脑袋一下,没好气道:“谁让你去偷了。” 见小厮一脸不开窍的样子,他没忍住又敲了一下:“你说说你跟着你家公子这么久,怎么还是个榆木疙瘩脑袋。我只是让你偷偷把她车底下的银子找个地方藏起来,好让她打道回府,然后咱们再顺理成章的把人给贺三送过去。” 小厮觉得更难了:“那日我听见海贝姑娘说,她们没带银子,带的都是银票。而且这银票都在陈九手上保管着。” 陈九是祝源给谢如琢安排的护卫,成日里抱着一把骇人的大刀,方脸看起来面无表情,成日里话都不说一句,一棍子打不出个屁来,眼睛却是如鹰一般类利,谁还敢在他眼皮子底下搞小动作 总之就是,不好惹而且难搞。 季文舒啧了一声:“你说这贺三也真是的,充州那么多喜欢他的姑娘,他看上谁不好,偏偏看上谢如琢这个滑不溜手的,心眼比我还多。” 小厮难得说句公道话:“公子,谢姑娘这不叫心眼多,这叫您儿口中常说的‘防患于未然’” 季文舒:“我看你小子是皮痒了,连你家公子都敢编排了。” 小厮是季文舒的心腹,也不怕,反倒嘿嘿一笑:“要我说公子也不必着急,谢姑娘好不容易出来一趟,不玩好肯定是没那么轻易回去的。与其您这样殚精竭虑的,还不如再等等。” 季文舒看他一眼,不确定的问道:“等她启程的时候?” 小厮点头:“等谢姑娘把该办的事情都办完,安心返程的时候,再作打算也不迟。” 好像也可行,季文舒略一思忖:“你这么一说倒不失为一个好办法,也省得我成天惦记这事儿。” 事情暂且放一放,季文舒又有心情吃起了点心,小厮赶忙奉上了一杯茶来,凑趣道:“这么些年,也就是贺三公子才能让您上心,除了他,可从没见您对别人的事情这么上心过。” 季文舒瞟了他一眼,接过茶来,不轻不重道:“你懂什么。” 世家之间的关系错综复杂,更别提贺清思特殊的身份。 他先前在京都的时候,路过祖父的书房,无意间听到祖父与大伯父的谈话,许多细节他记不清了,但是意思记得很清楚。 他祖父曾说,西南边陲的隐患由来已久,若是贺霖还活着,这也就是个隐患而已,可贺清思同他父亲不一样,那是一头蛰伏的狼,有谋略、有胆识,假以时日必成气候。 还有一句更隐晦的,未来的天下大势会如何发展,全在他的一念之间。也是那个时候,季文舒才发现他的祖父原来早早的就开始谋划了。 季家大房从政,扎根京城,效忠天子。季家二房早早分家出来经商,二房的长子又是贺清思的同窗,若是将来真有天下大乱的那天,无论保住了哪一房,都是保住了季家。 季文舒无论是身为贺清思的同窗,还是季家二房的长子,都没有和贺清思交恶的道理。 第65章 你的野心说服了我,让我…… 衔绿江位于岳城东边, 蜿蜒曲折的如一条巨龙将江南平原兜揽入怀,这片肥沃的土地上,良田千亩, 有鱼米之乡的美称。 谢如琢的酒楼就开在衔绿江边上。 从岳城去江对岸,只能坐船, 谢如琢觉得自己已经到江南, 身边再跟那么多人未免太过招摇, 便让陈九他们留在岳城,顺便照看好一应行李,只带了海贝和宋望星同季文舒一起去去岸。 因为提前送了信, 到的那天,采风亲自带了人去江边的码头接人。 采风本就伶俐,自从来了江南独当一面之后,整个人更是蜕变了不少,举手投足都有了掌柜说一不二的架势,看得海贝一愣一愣的。 于公事上,谢如琢一向都是效率派,将采风搬来的账本翻了翻,很快就发现了不对劲儿。 按理说, 在这样一个地方开酒楼,就算不赚, 也不会亏才是。但采风送来的账本上,已经是连续几个月亏损了。 她不由得蹙眉:“这是怎么回事?“ 采风也是有苦难言:“姑娘有所不知, 咱们的菜品是好, 但不知为何,打从前几个月,生意一日不如一日, 总也找不出来原因。“ 谢如琢合上账本,既不是动怒也不是责问:“亏损是几个月前的事情了,但你最近送往永州的信却是年后,怎么也没见你提?” 江南的利润一直是十分可观的,谢如琢对采风的能力也是十分看好,因此,采风在同期的一众掌事中也是风头最劲的,出了这种事,她面子过不去,便一直没说。 “我是想先看看自己能不能解决,若是实在不能解决的话,再请姑娘出面。” 谢如琢闻言挑了挑眉头:“那若是我没来江南,你打算在多久时间内解决,半年、一年?你可有算一笔帐,江南这家店的利润能不能让你有底气瞒着我半年之久。” 海贝见状,走过去劝道:“江南富庶,利润可观,开支也不小,现在已然亏损了几个月,若是再耽搁半年不能好转的话,到时候只剩下一个空壳子,你如何同姑娘交差。“ 采风一滞,不说话了。 谢如琢存着心想晾她一会儿,自顾自的翻着账本,一时屋内静得落针可闻。 采风做事还是细致的,帐目上的一应收支记得清清楚楚,数字波动出现在年前那段时间,开支增加了一倍有余,流水却是没什么变化。 一般来讲,年前的物价总会比往常高,吃食行业也会多备些食材,开支增加也是常事。 果然,再往后看,后面的支出倒是渐渐持平了,但很明显的,流水的缺口就是从那里开始的,一月少于一月。 “年前那个月,店里都有什么大项的开支?” 采风见谢如琢终于不再晾着自己了,心里蓦然感觉一松,赶忙回道:“年前雪灾,江南受到的影响比较大,菜蔬都成倍的涨价,是以那个月开支大了些。” 这些肯定不是主要原因,谢如琢看着她,提醒道:“你再好好想想,有没有其他特别的?” 这么一说,采风忽然想起件事情来,迟疑道:“要说特别的,也没有,只是年前酒楼里缺人手,便招了几个人,我看那几个人手脚麻利又肯干,月例和节礼也是比照大家一样给的。” “那几个人今天当值吗,叫来我看看。” 采风道:“那几个人都是临时雇来帮工的,忙过年关那一阵儿,结了工钱走人了。” “这么巧。” 谢如琢用毛笔将那一行突兀的账目划了出来,让采风看:“也就是说,从他们离开之后,店里的流水才每日都开始下滑的。” 每家酒楼都有自己的招牌与特色,这其中除了食谱之外,最重要的就是后厨里的师傅,师傅手艺的好坏直接决定了一家酒楼的客源,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酒楼的后厨都是闲杂人等不得进出。 能进后厨的,一般都是同店里签了契书的伙计,一是为传承,二是为防止他人偷师。 采风一下子明白了谢如琢的意思,惊道:“您是说,这些人有问题?” 谢如琢静静看了她好一会儿,才慢慢道:“这些人有没有问题,你作为掌柜,看不出来吗?” 这句反问如同一记耳光,响亮的抽在了采风的脸上,让她既懊恼又难堪。 采风却如同被炮仗烧着了一般,浑身都像着了火,这家店是她引以为傲的本钱,竟然有人在她的眼皮子的底下作乱,还刚巧让谢如琢给碰到了,此时采风想宰了那人的心都有了。 定了定神儿,她吩咐人将那段时间的当值表拿来。 “有匪君子”由于经营模式与众不同,跑堂是有机会进后厨的,但前提是有一个严格的轮值表,哪段时间里哪些人进过后厨,以及当时的主厨是谁,都能查得到记录。 如此,一旦酒楼的秘方遭到外泄能第一时间发现,查出原因,避免更严重的损失。 眼下这种情况,问题八九不离十就出现在主厨与那些个雇工身上,只要查出那段时间都有哪些主厨当值就知道了。 拿来之后,她亲自挨个儿的核对,但是酒楼里后厨的师傅都是轮值的,那些日子大家当值的天数都差不多。 采风有些头大:“姑娘,除开刘川刘师傅因为娘子病了,想多挣些药钱便与别人调了个日子之外,没有别的不对啊。” 谢如琢看了那个刘川的记录一眼,没说话,转而问她:“店里的菜色总体来说变化都不大,师傅也各有所长,客源流失如此严重,你有没有仔细对比过,到底是流失了哪一种口味的客人。” 采风语塞,她自恃八面玲珑,将酒楼经营的有声有色,但遇到这些致命问题的时候,她却手忙脚乱,一问三不知。 此时她才明白,自己与谢哪琢之间的差距到底有多大。 谢如琢将她的脸色尽数收于眼底,忽然同她说道:“采风,当初那么多人想来江南,你可知道为何我独独派了你来,不是因为你聪明伶俐,而是因为你的野心。你的野心说服了我,让我想给你一次机会。” 采风一直是“有匪君子”里头最伶俐的,因此当初谢如琢打算开分店的时候,她是第一个来自荐的。 “还记得你的原话吗?” 采风低低道:“姑娘,我都记得。” “你说你想像海贝那样当我的左膀右臂,想要为我分忧。但是我知道,其实你是因为我身边已经有了海贝,若是想出头的话,只能卯足了劲儿往别的地方使力。” 采风咬唇,一句话也无从辩驳,因为谢如琢字字都把她当时的想法说得明明白白。 “机会我给你了,你也可以问问自己,如今自己这个左膀右臂当得够不够格。” 自然是不够格的,否则也不会出现这种失误,她忽然生出些怯意来:“姑娘,待这次的事情解决了,采风自请离去,绝不再给姑娘惹麻烦。” “可以啊。”谢如琢面上微微带着一股笑意:“解决你可比解决事情简单,既然如此,又何必等到以后,不如现在就离开。” 采风一愣,抬眼去看谢如琢,却见她笑意未曾达到眼底,她蓦然一慌,知道谢如琢是真生气了,噗通一声跪了下来:“姑娘,我不想走。” 谢如琢淡淡道:“既然不想走,那就好好在旁边看着。” 说完这句话,她把那个轮值的名册拿了过来,指着刘川的名字,对宋望星道:“去打听一下这几个师傅,那段时间里,都与什么人接触过,家中可有什么异常情况。” 宋望星走后,她又吩咐海贝:“将酒楼里的人都叫过来,我要同大家见个面。” 众人都知道大掌柜来了,也知道酒楼这阵子生意惨淡,是以每个人的面色都小心翼翼。 “这家酒楼虽说是我开的,但是我懒怠,全靠大家辛苦支撑,偏偏这阵子生意又不景气,连带着大家的日子也不好过,细细想来,我这个大掌柜当得十分不够格。” “这样吧,今天在座的各位稍后去账房多支取一个月的月银,全当是我的一点心意。” 谢如琢先是给众人都发了一个月的月银,见大家脸上都有了喜气儿,才道:“想必大家也知道,酒楼里出了些事情,恰巧我来了,便顺便问个一二。” 她先问了其他人,后问得主厨,主厨挨个问了,最后轮到了刘川。 谢如琢关怀道:“听说刘师傅年前家里娘子生了病,现在可痊愈了?” 刘川恭敬道:“回大掌柜,生得是风寒,已经痊愈了。那段时间家里婆娘生病了,需要银子,多亏了常事替我着想,安排我多当值挣了些药钱。” 这里的酒楼管理制度与“有匪君子”的模式是一样的,当值的师傅若被点的菜品多的,可以拿到额外的赏钱。 谢如琢却不赞同:“年前那段日子辛苦你了,家里娘子生着病,采风不让您回去照顾不说,还给您安排那么多活计,当真是不应该。” 采风的脸隐隐有些黑了,这刘川年前确实是找过她说家里娘子生病了,需要银子,她当时二话不说就同意了,但是现在她却后知后觉的想起来,他婆娘什么时候好的也没听说,反倒是那帮人走了之后,他也正常轮值了。 这么一想,她恨不得冲上去狠狠质问,一转眼见谢如琢十分淡定,又蓦然反应过来,想必她心中早已有数了,如此大动干戈只不过是为了教她如何行事。 第66章 这就是与人相处的情商 刘川见到谢如琢的第一眼, 见她容貌出色,气质又不俗,当下就判断她是大户人家的小姐。 大户人家里多得是未出阁的姑娘家学着掌管中馈, 拿家里的田庄铺子练手的,这种事情刘川见多了, 也知道这里头的门道, 不过是座金身菩萨而已, 面上好看,实际屁都不懂。 果然,谢如琢召集大家之后, 先是赏钱接着又是关怀备至的,刘川面上恭谨,心里却道又是一个草包。 将酒楼里的人情况都了解得差不多之后,谢如琢让他们都散了,只留下了后厨的张、李、刘、朱四位师傅。 正屋里,上首坐着谢如琢,采风站在旁边。 海贝暂时帮着采风打量酒楼事务去了,各位后厨师傅挨个坐在下首的八仙椅上,略有些拘谨。 谢如琢笑道:“各位不必如此拘束, 留下大家是因为先前在岳城的时候,我尝着有几个江南菜十分不错, 想向各师傅讨教一二。” 这里头只有刘川方才与谢如琢说话最多,大家都自然而然的以他为首。 “大掌柜客气了, 我们必定知无不言, 言无不尽。” “那就好。说了这么多闲话,我还不知道各位师傅的拿手绝活呢,不如大家先说说各自擅长的菜品。” 这种在主子面前表现的机会千载难逢, 大家都很积极踊跃,听完一圈之后,张姓师傅擅长西北菜、李姓师傅擅长麻辣口味的川菜,朱姓师傅擅长清淡鲜香的闽浙菜,刘川擅长微甜的江南菜。 “看来我与刘师傅更投缘些。”谢如琢抚掌道:“在岳城的时候,见这里的店家能将米做面百八十种花样来,其中一样东西似肠非肠,似饼非饼,本以为是用面做的,一尝才知道是用米浆做的,不知道刘师傅可知道?” 这副虚心请教的口气令刘川略有得色,他高声解释道:“此物是江南最特色的米肠,大米用泉水浸泡一夜,再用石墨碾成米浆,可蒸可煮可晒,虽然工序有些麻烦,却很受欢迎。” “照这么说,咱们酒楼里应该也有了?” 采风道:“回姑娘话,是有的,刘师傅做米肠最在行,当初许多家酒楼同我们抢人呢。” 刘川胖胖的脸上笑出了一道道褶子:“大掌柜,不是我刘川吹牛,那都是十几年的老手艺了,在江南,我刘川敢认第一,没人敢认第二。” “这样啊。” 谢如琢不紧不慢的拿过旁边的账册,翻了两下,十分疑惑的对采风道:“如果是这样的话,就有些奇怪了,我瞧这账本上记载的,点刘师傅菜的客人可是一点都不多啊,这是为何?” 这话没指定问谁,但是那账本采风是知道的,里头只记了开支哪里有记什么菜品,她很快反应过来,接话道:“那不能够,刘师傅来店里也有两年了,一直都是后厨的招牌——” 说到这儿,采风眉头一皱,看向刘川:“刘师傅,好像自打年后起,点江南菜的客人就越来越少了,这是何原因?” 刘川呼吸一滞,面上十分冤枉:“瞧您这话问得,我也不知道啊。” 采风被这个滑不溜手的怼了又怼,想发作却又没有证据,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此时上首的人发出了一声轻笑,对采风道:“瞧你这话问得让人怎么回你。客人少只有两个原因,一是厨子的技艺不精,二是人家在别家吃到了更好的,自然不会来咱们这儿了。” 她继续道:“但刘师傅是十几年的老手艺了,自然不可能技艺不精,那就是别家有比刘师傅更好的大厨了。身为酒楼的掌柜,江南来了这么号人物,怎么你都没听说?” 采风迅速把江南城里有名的酒楼都筛选了一遍确定没有,下首张姓师傅道:“别说采风掌柜没听说,我们也都没听说。” “是啊,在这江南城呆了十多年,若是有哪家来了个技艺超群的,怎么能逃得过我们的法眼。” 刘川额头上渐渐冒起了汗,他不由自主望向了上首的那位年轻女子,后知后觉的发现,自己看走眼了。那张云淡风轻的脸上,藏得都是满满的心计。 自己似乎进了她设得局里,哪有什么高看一眼,不过是一字一句的试探罢了。 事情已经浅显到了这个地步了,谢如琢懒得说话了,采风终于跟上了她的思路,胸中莫名激荡起来,吩咐人道:“去城里打听打听,本地都有哪些酒楼生意节节攀升的,只打听过年后的。” 话刚说完,外头忽然传来了一道清脆的男声:“不用去了,我都打听清楚了。” 宋望星跨过门槛往里走,手里还拿着一根不知道从哪里来的肉串,边吃边道:“江南城里生意好的有五家,但是之前生意平平,年后突然间红火起来的只有一家。” 他将最后一串肉啃干净,手中的签子随手一掷,不偏不倚的插在刘川手边的扶手上,吓得刘川一下子从椅子上弹了起来。 宋望星笑嘻嘻的走了过去,把他按到座位上,抬头对着谢如琢邀功似的道:“姐姐,这刘川的娘子根本就没得什么风寒,年前那阵子是回娘家去了。据他周围的邻居说,他娘子前脚刚走,后脚他家里就住进了几个陌生人,也就是声称逃难来酒楼里当雇工的那几个。” 屋内的人都被这个突如其来变故惊到了,不知道这到底演得是哪一出,掌柜先前还对刘师傅礼遇有加的掌柜,怎么这会子还派人去调查他了。 一时间大家都没说话,刘川想说话,却被刚刚手缝里的铁签吓得嘴还在颤抖。 采风忍了许久,终于等到了发泄的出口:“刘川,那几个人同你是什么关系?” 宋望星一直站在刘川身后,此时道:“海贝姐姐,你不要着急,先听我说嘛。这几个人都是战乱的时候从北地来到江南的,以前和刘川是同乡,后来在刘川的指点下,在江南开了酒楼。哦,这个酒楼就是我先前说的那个,之前生意平平,年后突然红火起来的那家。” “至于为什么突然红火起来了呢,这就要问他了。” 让采风头疼已久的问题终于找到了症结,她松了一口气之余,又没想到,原来问题出在自己内部人身上,难怪她先前想了好几个办法都无济于事。 “刘川,自打你来了酒楼,我自问对你不薄,你何以干出这种背主的事情!”采风实在想不出来他这样做的理由。 刘川终于找回了自己的意识:“我冤枉啊。那是我的同乡,我只是看在这个情分上,帮着指点一二,绝对没有背主啊。” 宋望星拍拍他的脸,十分不解他的嘴硬从何而来:“行了,别嚎啦,小爷我连人都见过了,该招的都招了,还有人家给你送的一千两银子,你娘子也找到了,我说你真行啊,背主不说,还背着自己的娘子藏银子。” 那些人也挺聪明的,知道拢络刘川,安全又省事。他擅长的是本地菜,这就让酒楼混在众多或精或不精的酒楼里,一点都不打眼,是以采风这么久才没查出来问题。 至于刘川,拿两份银子,谁又会嫌钱多烫手呢,若不是他们碰上了谢如琢,这种勾当或许一直会持续到酒楼关门大吉,然后他们取而代之。 事情真相大白,采风将人扭送了官府,连同那个酒楼也一起查封了,算是狠狠出了一口恶气,也终于能睡个好觉了。 结束之后,海贝私下找到采风,很严肃的说了她一顿:“我才帮你打理了半天,就在供给的鲜蔬里头发现了三成的烂损,这些食材平时你都没有查验过吗?” 采风更注重外堂,相比之下对内厨要放松许多,不然也不会在眼皮子底下出现刘川这种事情了。 “好姐姐,是我的疏忽,日后定当吸取教训,绝不会出现第二次,还请姐姐替我瞒着些姑娘。” 海贝道:“别怪我没提醒你,姑娘是最不能容忍食材问题的,打铁需得自身硬,咱们是开酒楼的,没什么比内厨问题更大的了,次的事情也算是给你个警醒,可千万不能再顾此失彼了。” 采风感激得就快给她磕头了:“姐姐放心,我一定改!” 那边采风又去风风火火忙碌自己的事情,整个人如同一只雄心满满的公鸡,挥着翅膀呼啸着走了。 这边海贝去了后头的院子。 谢如琢正在看从永州带来的地图,听见门口动静也没抬头,嘴里却问道:“都同她说了?” “说了,都是按照您的意思说的,她现下又去忙着找新师傅了,我瞧着她像是能两天两夜不睡觉。” “让她去吧,毕竟才犯了错,肯定是想尽办法找补的。” 海贝忍了忍,没忍住:“姑娘您让我去点拨她内厨的事情,是早就猜到她会让我瞒着您吧。” 鲜蔬的事情海贝怎么可能瞒着谢如琢,发现的时候就立即汇报了,但谢如琢只让她处理掉,并没发落采风,等刘川的事情了了,才让她一并去带话。 谢如琢无奈叹息:“你呀,在跟人打交道方面真该跟采风好好学学。咱们来了这些天,你看酒楼里的人哪个对她不是亲亲热热的,就说后厨那些有名的师傅,若单单只凭银子将人雇来的,那其他酒楼也不是不可以。再看刘川,就算是吃里扒外,到底给采风留了些情面,其他师傅的生意可没受损。” 她点点海贝的脑袋:“这就是与人相处的情商。” 如果把酒楼比作一个单位,采风就是那个最出色的业务员,有能力能手段,若是再稍加规范点拨,就是一个很成功的下属。 这也是谢如琢愿意教她的原因。 看海贝傻不愣登的表情,谢如琢又话风一转:“算了,你还是别学了,这样就最好。” 第67章 他身上穿着的是与她的长…… 酒楼的问题解决之后, 谢如琢又在江南游玩了一阵子,好好体会了一把烟雨江南的细腻美感之后,开始考虑返程的事情了。 江南是她的第一站, 其他的产业或多或少的都离比江南近些,她原本的打算就是从江南返回永州的时候, 再稍微绕一下路去别的产业巡视看看, 效率最高也最方便。 但是规划了许久也没确定下个最终路线, 有心想问问季文舒的意见,碰巧这两天季文舒那边也在解决一些棘手的事情,便又暂缓了几日。 这日刚用完早饭, 季文舒身边的小厮来找谢如琢:“公子手上的事情忙完了,不过这会儿脱不开身,被人拉去衔绿江上喝酒去了。” “衔绿江?” “是啊,那江上风景不错,又是个好话说话的地儿,您要不要也去看看?” 季文舒当真是应证了那句“出外靠朋友”的话,走哪儿都能有喝茶喝酒的三两知己,难怪他每次出来巡查都能耽搁一两个月。 想到这儿,谢如琢对海贝和宋望星道:“我们也去看看吧。” 衔绿江水深江阔, 江面上停泊着许多舫船,这些舫船外观十分精美, 如珍珠一般在点缀在江面上闪闪发光,十分奢华。 白日尚且如此盛景, 难以想象夜里那些造型各异的灯笼一齐点亮的时候, 又是何等的美仑美奂。 岸边的乌蓬小船见有客来,十分热情的将船摇得更近了些,这些小乌蓬船是去江心最便捷的交通工具, 穿梭在各大舫船之间如游鱼一样灵活。 小厮点了离他们最近的那条,将谢如琢带去了江心的舫船上。 季文舒正在同那一群狐朋狗友推杯换盏,气氛正火热,忽然听见有人笑问:“季兄,你家小厮身边站着的那个美人是谁啊,怎么从没听你说起过,也太不够意思了。” 他一提,桌上的众人都看了过来,见舫船围栏边上,站了一位身穿天青色细纱裙的姑娘,那身衣裳清冷又秀美,与身后的湛蓝江水几乎融为一体,但是那张脸又明艳非常,两相浓烈对比之下,让人觉得生生在寡淡的江面上开出了一朵花来。 有人惊呼:“就是啊季兄,你也太不够意思了,这是谁啊,快给哥儿几个介绍介绍。” 季文舒不明所以,扭头一看,见谢如琢好整以暇的船舱外头,落落大方的同屋内的众人点头致意。 他赶紧扭回头,压低声音对一众心思活泛的公子哥儿道:“这是位姑奶奶,我季文舒都惹不起的,诸位还是歇了心思吧。” 说罢,他往外走,先是瞪了一眼小厮,紧接着带着谢哪琢走远一点儿,才问道:“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谢如琢似笑非笑的望了他一眼:“老早就想同你商量商量回永州的路线,奈何季公子天天不得空,那我只能来找人了。” 季文舒一窒,这才发现自己的应酬好像确实有点多,赶紧给自己找补道:“问我就对了。来得时候我就想问你了,但见你规划得齐齐整整,不像没出过远门儿的,就没多事儿。” 谢如琢不打无准备之仗,来之前对着不甚清晰的地图规划了好久的,自然安排得很合理。 她拿出了一张地图出来给季文舒:“我瞧着回去时候要绕行的地方都不太好走,你熟悉一点,不如拿个主意,我也好叫他们提前准备。” 季文舒拿过她的地图看了看,见一张刻画粗糙的地图上面已经标了好几条线路了,把其他几处买卖所在的地方都囊括进去了,不得不感叹,谢如琢做事是相当有条理的,将每条路线的利弊都标识得清清楚楚。 若一开始,他能有这份心思,也不至于在外头碰了那许多灰。 总而言之,规划的挺好的,但唯一美中不足的,这些路线都是离西南地界很远的。 这怎么行! 季文舒还记着自己身上肩负的任务,好不容易等到今天,得想个万全之策才行。他把地图还给谢如琢,正要推却,转头见平缓的江面上忽然被微风吹皱,漾起一层又一层的浪花来,忽然灵机一动。 “回程的话,不如坐船如何?” 他示意谢如琢去看那广阔的江面,江水悠悠、清风徐缓,大船在江山稳稳前行,顺风时的行进速度肉眼可见的加快,逆风时悠悠荡荡的缓慢前行。 “日日听着曲水流觞,还有两岸青色胜景相伴,岂不比官路在颠簸要好多了。” 谢如琢有些激动又有点迟疑:“那你可熟悉路线?我的规划路线里,可没包含水路。”. 季文舒说得大义凛然:“放心好了,包在我身上。” 谢如琢高兴得差点拍手,看,这就是论一个同伴靠谱的重要性。 行船三天之后,谢如琢恨不得将当时那个信心满满的自己一巴掌打飞!谁能想到,从不晕车的她,竟然开始晕船了! 明明从岳城过江的时候,她整个人都是无比舒适且清醒的,为什么现在只能躺在船舱里晕晕乎乎的抱着痰盂吐得胆汁都出来了。 季文舒见她如此难受,摇着扇子来看她,分外同情:“唉,你说说你,难得欣赏一下江岸风光,倒是合该没有缘分了。” 谢如琢眼冒金星还能分出意识来翻白眼,没好气道:“早知如此,当初说什么也不坐什么劳什子的船。” 这晕船的症状总不见好,连续两天水米未尽之后,船终于到了香州码头,该补给的补给,该看病的看病。 香州大夫妙手回春,两幅药下去,谢如琢蜡黄的小脸总算是有些血色了,季文舒不免大松一口气。 如此一来,船再次行进的时候,谢如琢发现自己似乎好多了,都能伏在小轩窗上听外头潺潺的水流声了。 更惊喜的是,她似乎瘦了,原本长起来的肉在这几日的遭罪之下,一声不吭的没了。照镜子的时候,发现她的下巴都尖了,衬得两只眼睛更大了,原本明艳逼人的大美人,生生多了种弱柳扶风的味道。 海贝给她更衣的时候,看着她那空荡荡的腰身,十分心疼:“好不容易养了点肉,就这么没了。” 谢如琢嘘了一声,示意她小声点:“你当你家姑娘我是猪呢。” 虽然精神是好了些,但她却犯起了懒,海贝劝她去甲板上走走吹吹风,遭到了严词拒绝:“江面太阔了,一见那深不见底的水,我总觉着自己会掉下去,安全起见,还是呆在船舱里的好。” 海贝想起在水里同游鱼一般的宋望星,再回头看趴在床上当鹌鹑的谢如琢,暗道人比人气死人。 “姑娘你还不知道吧,望星水性可好了,就你昏睡那几天,他见天儿的去水里游水,刚开始我们还担心他,后来见他在水里就跟一条鱼一样来去自如,就再也没人管他了。” 谢如琢来了一丝兴趣:“他水性这么好?我们可是在衔绿江上呢。” 正说着话呢,主角就来了,他先是在船舱外头敲了敲门,听到谢如琢的声音了,才小心推开了门,从门口伸出一只头来。 船舱很矮,也不如自家的房子宽敞,这只头挤在门缝那里,跟卡在了上面似的,带着一丝滑稽。 谢如琢这才猛然间发现,宋望星有了大人的样子了。似乎自从过完年,他身量就跟竹子一样窜得飞快,人也渐渐长开了,也知道稍稍避嫌了。 她冲他招招手:“过来坐吧。” 宋望星哒哒的走了进来,船舱地板上了相应留下了一串湿漉漉的脚印。他关怀道:“姐姐,你还有哪里不舒服吗?” 谢如琢摇头:“没有不舒服,就是有些无聊。” 作为旱鸭子的谢如琢十分惊叹宋望星在水里来去自由的身姿:“你竟然还会水呢,西南不都是山吗,你这身游水的本事是怎么学的?” 宋望星不由自主的昂起了他骄傲的小头颅,略有一丝被夸奖后的腼腆:“表哥教我的。” 谢如琢像听到了个大笑话,在他白洁的脑门儿上弹了一个挠瓜崩:“说谎可是要挨揍的,你表哥同我一样是旱鸭子,哪里来得本事教你游水。” 当日在小屋村,田叔当着她的面儿问的,还亲自带他去了海边教他游水,能教出宋望星才见了鬼了。 宋望星吃了她一个爆栗,捂住额头叫得十分冤枉:“是真的呀,西南虽然山多,但是水也多呀,充州就在江边上,表哥能在水底下呆半住香呢。” 谢如琢愤怒了,贺清思这个骗子!仅有的一点优越感,如同泡泡一样,被宋望星的话一戳,就破了。 这种被打击到的愤怒有点上头,以致于她都没听到宋望星后面说得那句话。 宋望星说:“我之前以为衔绿江就是条江,但是走了这些日子,我觉着它好像越来越眼熟了,这就是我们充州的那条南江嘛。” 等谢如琢骂了贺清思三百遍之后,情绪终于有些下头了,恢复冷静的她忽然觉得,这次行船的时间似乎有点久了? 她去找季文舒,十分担心他因为醉情于山水而走错了路,出得船舱来没见着他人,放眼却是两岸连绵青山郁郁葱葱,碧波荡漾的绿水清澈见底,洒满落日余晖的松林和夹杂在其间一两声清脆的猿啼。 令人心旷神怡而心生隐居之感。 算了,走错了就走错了,大不了再走回去。 偶然得见如此美景,谢如琢大受感动。深深后悔自己连续几日来实在太过颓废,以致于错过了如此令人神往的景色。 她表示想穿上广袖雪衫站在船头的甲板上,吹一吹江风,体验一把衣袂飘飘、我欲登仙的美妙。 海贝接到指示,大受感动,契而不舍的翻箱给谢如琢找出了那件湖蓝色的蚕丝长描花长裙。 这湖蓝色当真是极为纯正,也只有谢如琢这般明艳的五官才能穿出它的秀美来,太阳光隐隐一照,那里头的蚕丝泛着金光似的,衬得谢如琢美得不像真人。 更重要的是,这件裙子是收腰的,谢如琢这阵子瘦了,腰身那里显得更加不盈一握。 “再不穿啊,就该过季了,看这颜色多衬您,怕是九天仙女下凡来也抵不上我们家姑娘一根手指头。” 谢如琢心里被夸得美滋滋的。 这日大船临时停靠,海贝原本想给谢如琢梳个繁复的发髻也好与身上的衣裙相配,却被制止:“衣裳就够招眼了,头发还是简单点吧,免得看着累赘。”随后就只在脑后编了一朵蝴蝶花形的辫子,其余的头发任由其散在背上,乌鸦鸦的一片。 出得舱门的时候,一阵清风飘来,吹得谢如琢青丝飞扬,她还颇为得意:“你看看,这就是我想要的效果。” 然而这阵风没完没了,才上了甲板,连裙裾也跟着一齐飞了起来,她下意识的去压裙角,蓦然反应过来这裙子是修身的。 将将抬眼,却听海贝在身后倒吸了一口冷气:“姑、姑娘,那好像是,贺、贺公子。” 谢如琢一愣,飞快往她指的方向看去,只见那从连绵不断的青山里延伸出来的绿江边,在那人潮如沸的码头上,贺清思正含笑望着她。 他身上穿着的是与她的长裙款式一致的湖蓝色外裳,俊秀挺拔的把其他人都当成了背景。 谢如琢第一反应是:哦豁,还挺像情侣装的。 第68章 来都来了,还怕没有时间…… 有这种感觉的不是她一个人, 首当其冲的就是季文舒,他从容的与岸上之人打了照面,待看清两人今日的打扮之后, 不由自主的吹了一声口哨,抚掌道:“巧啊, 巧啊。” 谢如琢很快觉察出来不对, 她一把扯住季文舒的袖子, 有些愕然问道:“这是哪儿?” 季文舒努力把袖子扯回来,夸张的动作也遮不住他一脸的兴味,答曰:“自然是充州啊。” 充州?西南?贺清思的地盘? 谢如琢瞪目。 她忍不住又看了一眼岸上鹤立鸡群的男人, 干巴巴道:“我计划的路线里好像没有充州,季文舒,你不解释解释?” 季文舒扇子一收,一本正经的给自己圆话:“瞧你这话说的,我说从衔绿江上走,你也赞成了不是,更何况,行船改了路线,也没见你反对不是。” 谢如琢几乎想给他一拳, 但是碍于今日的装扮过于淑女,还是忍住了, 脸上盈着笑意,嘴里却恶狠狠道:“我吐得七晕八素, 哪时分得了神去看路线。” 其实就算她发现了也没有, 因为她也没来过充州,船要怎么走到头来还是季文舒说了算。 想到这儿,谢如琢反应过来:“姓季的, 你阴我!” 季文舒拒不认罪,挥着扇子冲岸上的人致意,一马当先的离船上岸。 回头见谢如琢还站在船上,一幅风中凌乱的样子,那点子本就不多的愧疚又冒了头,于是他飞快的把贺三卖了:“这都是贺三早早计划的,与我无关,喏,人就在那里,记仇找他别找我啊。” 说完,带着小厮一溜烟得跑得飞快。 到了嘴边儿的脏话还未来得及发出个音儿,只见身后又跃出了一个人来,双手围拢作出一个喇叭样子来,兴奋的大叫:“我回来啦!” 谢如琢面无表情的看他一眼,像看个傻子:“你还可以更大声一点儿。”统共十来步距离,恨不得吼得全天下人都知道他回充州了。 愣神儿间,这场意外之旅的始作俑者已经近在眼前,他站在船的那头,双目漾着微微的柔光,将她上上下下打量一番,才道:“怎么瘦了这么多。” 知为何,听他这句话,谢如琢就很想翻白眼,回身指了指那艘“莫名其妙”就停在了充州码头的行船,略带控诉道:“我晕船。” 贺清思挑了挑眉:“是我大意了。不过也无妨,充州山好水好,养一养总能养回来的。” 谢如琢怒目而视:“听听你说得是人话嘛!”虽然晕船帮她解决了一件小烦恼,但她被算计了也不开心! 贺清思将谢如琢脸上的表情尽收眼底,然后冲她伸出了手,淡笑着安慰:“来都来了,还怕没有时间找我算账?” 这倒也是同,天大地大,心情最大。 谢如琢还是上了岸,也许是因为那句万金油的“来都来了”,也许是因为方才岸上的贺清思太过惊艳。 好意被拂的贺清思自知理亏,见她安稳上了岸,便自然而然的将手背负到了身后。 走了两步,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一群人阔步走来,向贺清思行礼之后,便与谢如琢身后的陈九碰了头,一同去船上取行李。 这些人明显都是认识的,两方人加起来有十来个,说起话来嗓门又大,将岸边树木里的飞禽惊得到处乱蹿。 谢如琢的行李都是用大箱子装的,这箱子不轻,他们一人肩上挑一个,手里抱一个,即便如此,还能健步如飞的与身旁之人眉飞色舞的交谈。 就,好猛。 码头上人很多,其中不乏老弱妇孺,但这里的人见这些魁梧大汉却并不惧怕,有时遇上大胆的还能用方言说上两句,看起来不可思议又分外的和谐。 一行人在前头走得虎虎生威,谢如琢同贺清思走在后头各自沉默。 她想说点啥,又觉得不知道说什么,就像以往分别之后再见一样,但是谢如琢知道,以往是有点疏离的感觉在,但是今天不是疏离,而是——尴尬。 两个外貌气度皆十分出众的男女,又穿着一样颜色款式的衣裳,从码头走到官道的短短几十步,已经有不下十个人在旁边咬耳朵:这对小夫妻好俊哟。 谢如琢就觉得挺离谱的,虽然今天两人的穿着很像情侣装,但大姐您也不用一步到位给我们安个夫妻的名头吧。 她用眼尾将身边这人打量一番,确定贺清思一定也听到了,但他不仅不打算解释,脸上的笑容又盛了些是怎么回事? 谢如琢尴尬一笑:“贺公子治理有方,充州人民真是热情如火。” 官道旁边种着许多参天大树,阳光从树间倾泄而下,斑驳的树影照在谢如琢身上更添了几分俏皮,在这种能净化心灵的地方,只听贺清道:“我也是充州人氏。” 谢如琢没明白他想表达的意思,疑惑道:“所以呢?” 她正经问,贺清思却又闭口不谈了,简短回道:“以后你就知道了。” 接到了人,马车一路飞驰奔往充州城去。 马车里,海贝问道:“姑娘,贺公子这是带咱们去哪啊?” 谢如琢听着外头阵阵的马蹄声,撩开帘子看了一眼看到了骑马跑在最前头的那个身影,湖蓝色的衣衫飞扬,实在是太打眼了。 她低头又看了一眼自己身上的衣裳,才同海贝道:“不知道。” 这些人都不爱坐马车,连宋望星也是,自打到了充州,就像是猴子归山一样,早已不知道野到哪里去了。 海贝觉得自家姑娘有些心大了,提醒道:“姑娘,咱们可是第一次来充州,您怎么一点都不担心呢。” “有什么好担心的,他不会对我怎么样的。”谢如琢就是有这样的自信。 反倒有时候就十分弄不明白海贝的脑回路,她很困惑:“想想你曾经在我面前夸过多少次贺清思了,怎么这会儿又变了立场了呢,像是他会把咱们卖了。” 海贝道:“那倒不是,如果贺公子真有那心思,就不必费心的保住永州了。” 谢如琢正要拍拍她的脑袋,夸她孺子可教也,下一秒就听她压低声音道:“可我瞧着这充州山也太多了,贺公子不是西南候嘛,怎么瞧着像是山大王,你看那话本子里头,山大王都是要娶压寨夫人的,姑娘你——” 海贝十分严肃的同她说自己的心路历程,奈何谢如琢在听到“山大王”这个称呼之后,就已经笑倒在了她身上。 好一个山大王,西南地界对大旻朝来说,可不就像是独立一般的存在嘛,这么一想,贺清思这个山大王的名号当真是名符其实。 谢如琢拍案叫绝。 约莫走了有两柱香的时间,马车停在一处巍峨的府门前。 贺清思将马交给随从,转身去掀车帘,触不及防的对上了一双笑意未歇的明亮眼睛,这份笑意在见看到他的时候,有越来越盛的趋势,贺清思的心情忽然间更好了些。 他对里头的人伸出了手,轻声道:“到了。” 这次谢如琢没再拒绝他,搭着他的手下了马车。甫一站定,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一块写着“西南候府”的硕大鎏金牌匾,然后是两扇厚重的漆红大门,大门前头是两根需要三人才能合抱的同色柱子,一眼望去,便让人产生一种巍峨厚重之感。 这是谢如琢到这个世界以来,见过的最气派的府邸了,不愧山大王住的地方。 门口的动静吸引了府内的人,里头走出来一位身姿有些佝偻的中年人,他头发有些花白了,可步子却迈得极其稳健。 谢如琢正在猜想这人的身份,却听贺清思叫了他一声忠叔,紧接着便给她介绍道:“忠叔是贺家的管家,若是我不在府上,有什么问题就找忠叔。” 谢如琢见这位忠叔望着贺清思的眼神里有看小辈的慈爱,想来同贺清思的关系也相当亲厚。 她冲忠叔福了福,笑道:“麻烦忠叔了。” 忠叔和气一笑:“姑娘是三公子的贵客,说麻烦岂不是折煞老奴了。” 寒暄完,又对贺清思道:“三公子,方才楚小将军来过了,见您不在又走了,留话说等你回来务必同他见一面,他有要事儿同您讲。” 贺清思一听这个名字就头疼:“他能有什么要事,让他等吧。” 忠叔有些犹豫:“奴才瞧着楚小将军还挺急的。” 谢如琢正奇怪这偌大的侯府怎么连个引路的下人也没有,还得他这个西南候亲自接待,听到他们对话之后,忙道:“你先去忙吧,有忠叔带着我就行了。” 这位忠叔脾气好,又十分热心肠,不一会儿,已经将她的院子在哪里,置办了哪些东西如数家珍一样,说给她听,末了还要问一句:“姑娘看看,可还要添置些其他的?” 被忠叔这么郑重的对待,谢如琢总有一种自己似乎要在这里长住的错觉,忙道:“不必这般麻烦,已经很好了。” 等到了院子里,却发现这处院子十分宽敞,连上东西厢房足足有五间大小,里头的一应用具皆是崭新的且一看便知价值不匪。 她随手一摸,连灰尘也没有。 忠叔见状,笑道:“姑娘放心,三公子早早就吩咐将这间院子备起来了,日日安排人打扫着,比老奴的脸还干净呢。” 啊,这,谢如琢被这种贵宾级待遇弄得有些措手不及,贺清思如此上道,倒叫她不知道怎么跟他算这笔账了。 第69章 她怎么有种,自己被牵着…… 贺清思这一去, 直到傍晚才回来。 彼时谢如琢正在房里用晚饭。她住的这个院子名叫芝兰院,清幽别致。此时古朴的雕花红木圆桌上放着八样丰盛的菜品,菜品精致丰盛, 份量却不多。 她面前摆得是一个晶莹剔透的描花玉碗,上面放着一双缀玉的银筷, 处处透露着精致。 左右两边各站着一个样貌端庄的婢女, 一个端着一盆水, 请谢如琢净手,另一个手中捧着一方洁白的帕子,候在旁边。 这让她想起了最开始认识贺清思的时候, 他那一幅世家公子的作派,如此看来都是在这种环境下养成的。 谢如琢很上道,从善如流的精致完,正要拿起筷子试试这里的菜品,却见其中一个婢女先她一步拿起了筷子,轻声道:“让奴婢来吧。” 婢女很识眼色,谢如琢多看了哪道菜一眼,紧接着那道菜便会出现在她面前的碗里。 谢如琢不是很习惯这种伺候人的方式,觉得还是自己动手自在些, 但转念一想,或许这就是人家的差事, 又没说出让她们出去的话来。 就这样夹了几道菜之后,谢如琢的视线一转落在了这个婢女身上, 饶有兴趣道:“你叫什么名字?” “回姑娘, 奴婢叫浦绿。” 浦绿,真是文雅又好听,谢如琢再次感叹这就是文化艺术的熏陶, 转而问另一个:“你呢?” “回姑娘,奴婢叫棋虹。” 知道是哪两个字之后,谢如琢情不自禁夸道:“好大气的名字,姑娘的父母好见识。” 棋虹抿嘴一笑,回道:“姑娘谬赞了,奴婢的父母都是候府里的家生子,名字是表小姐取的。” 谢如琢点点头,由衷夸赞道:“这位表小姐当真是才高八斗、审美不俗。” 棋虹接着道:“是呢,表小姐饱读诗书,是充州有名的才女,奴婢也觉得这个名字好。” 谢如琢很给面子的又夸赞了一番,但是至于表小姐姓甚名谁,她却一个字都没问。 浦绿和棋虹对视一眼,又默契的继续服侍谢如琢用饭。 西南候府的菜不错,就是分量有点少,谢如琢舟车劳顿了一天,正是胃口大开的时候,吃着吃着就发现浦绿夹菜的筷子停了,抬头一看,好嘛,盘子都空了。 浦绿和棋虹都惊呆了。 还是浦绿先反应过来,忙道:“姑娘舟车劳顿了一天,想必又累又饿,奴婢去厨房再端一些吃食来。” 棋虹也不想呆在这儿,但是被浦绿抢了先,只好继续陪侍在旁边。谢如琢十分善解人意:“我瞧着外头天黑了,棋虹姑娘不如同浦绿姑娘一起,也好做个伴。” 棋虹告退之后,三两步追上了浦绿,埋怨道:“你怎么走这么快,也不等等我。见浦绿只顾闷头走路,又继续道:“以往表小姐来府上的时候,至多只吃两盘便歇了筷子,这位谢姑娘看着瘦,饭量却如此之大。” 浦绿想也未想接话道:“表姑娘是世家贵女,言行举止皆是仪态万方,这位谢姑娘不过是小地方来的,想必是没见过什么世面罢。” 棋虹很是赞同:“也是,不过这位谢姑娘的容貌倒是没得说,我方才见的时候差点都没挪开眼,难怪能让三公子这般上心,话说回来,府上还是头一次有姑娘留宿。” 不止是她们两个,府里其他人私底下也都在议论这位谢姑娘的来历,碍于主子积威甚重,不敢明面上说罢了。 浦绿没说话,心里却道,漂亮又如何,以公子的脾气,若真在意一个女子,又岂会这般无名无分的让人住进府里受闲言碎语。 前方厨房在望,两人跨进门槛刚要说话,乍一看见里头站着贺清思,纷纷蹲下身来行礼。 贺清思刚从外头回来,去芝兰院的路上,又拐道来了厨房。这是他生平头一次踏足后厨,厨房管事陈福受宠若惊,端着一张圆盘笑脸小心的在旁边伺候。 先前不知道他说了什么,此时见蒲绿和棋虹两个丫头来了,忙道:“公子,这两人就是忠管事派过去伺候谢姑娘用饭的。” 蒲绿和棋虹两个顶着那道威严的视线,小心翼翼回道:“奴婢来给姑娘拿些宵夜。” 贺清思一下子就明白过来,谢如琢晚饭没吃饱,他让陈福打包了几样点心,自己拎着去了芝兰院。 蒲绿想要跟上去,却被陈福眼疾手快的拉住了,明知故问道:“你干什么去?” 蒲绿咬唇:“公子、和那位谢姑娘身边总不好离了人伺候。” 陈福不冷不热的别了她一眼,圆盘子眼上尽是了然,不阴不阳道:“你在这府里也两年了吧,几时见着公子来过后厨,更别提特意绕路给姑娘家拿宵夜。蒲绿姑娘,别怪我多嘴,这做奴才啊,最重要的就是得有个眼力劲儿。” 芝兰院里,谢如琢坐在堂屋里百无聊赖,她发现贺清思这偌大的府里很是清冷,白日里一路走来没见着几个人,到了晚上外头更是连声音都听不到两句。 海贝住在西厢房,自打安顿下来之后,就睡得天昏地暗,之前还严肃提醒让她当心来着,回头自己倒睡得雷打不动、无知无觉。 一时间觉得那两个话里有话的丫头还挺好的,至少现在比海贝懂事,她愤愤的想。 贺清思一进门,就撞见谢如琢这一幅幽怨的表情。 他将食盒放在桌上,略有些歉意的同她解释:“是我考虑不周,竟让你饿了肚子。忠叔有时候想法比较执拗,他总觉得晚膳吃得太多于身体无益,是以府里的晚膳份量都比较少。” “平时对你也这样?” 贺清思点头:“我自小到大都是如此。”得知谢如琢晚膳有七八样的时候,他还挺诧异的:“平日若是在府里,我只能吃三样。” 谢如琢的心理一下子平衡了,原来今日里自己享受得已经是贵客级别的待遇了。 弄明白之后,她顺便还能反过来幸灾乐祸一下:“忠叔说得没错,晚上确实应该少吃点,这个是好习惯,要好好保持。” 她忽然有点理解为何每次贺清思去永州的时候,都特别能吃。 想是如是想,吃还是要吃的,谢如琢将食盒打开,见里头是一盘平平无奇的糕点,又盒上了盖子,算了,不吃也行。 “不是我说你啊,堂堂西南候府,没有绣娘就算了,怎么连个好点的厨子都雇不起,也太寒酸了。” 其实候府的厨子水平是及格的,但是谢如琢吃惯了“有匪君子”的菜,再吃其他的自然是味同嚼蜡,就像他一样,自从吃了谢如琢做的菜,再吃其他的饭菜,也就只是单纯的填饱肚子了。 但是这种话贺清思现在不会说,不仅不会说,还十分擅于为自己争取好处,顺势道:“不是雇不起好的厨子,而是充州缺一家‘有匪君子’。” 这句话暗示意味十足。说来也是奇怪,谢如琢在很多个地方开了酒楼,却是从未想过涉足西南。 谢如琢愣了愣,下意识回绝:“‘有匪君子’只能有永州一家。” 贺清思笑了笑,他平日都是一张肃容,难得情绪外放的时候也很收敛,正因为如此,乍然一笑的时候就带着点蛊惑:“为何不能是充州?做生意怎么能带着地域偏见。” 充州这个字眼一下子又提醒了谢如琢自己为何身在此处,碰巧贺清思此时就坐在她对面,新仇旧恨林林总总加在一起,就汇成了一句:“因为贺清思你是个骗子。” 这是终于要开始算账了。 贺清思很干脆的承认了自己的行为,但同时也纠正了她的说法:“准确来说,我只骗过你这一回。” 谢如琢目瞪口呆,怎么觉得这人的脸皮越来越厚了:“你还挺理直气壮的。” “不是理直气壮,是想为自己争取一个机会。” 贺清思笔直的身躯微微倾斜向谢如琢,一双幽深的眼睛看着她,又亮又专注,只听他认真道:“我只是想为自己争取一个被你了解的机会,能给吗?” 他的气息一下子靠得特别近,谢如琢有些紧张的攥紧了手指,结巴道:“了解、了解什么?” “了解一下以前的贺清思还有他生活的地方......你总不肯来,那我只能另辟蹊径了。” 谢如琢觉得他在胡搅蛮缠,有些抓狂:“我没有不肯来。” 贺清思像是松了一口气,一下子愉悦起来,笑望着她道:“那就好,反正来日方长。” 谢如琢:? 好什么? 她怎么有种,自己被牵着鼻子走的感觉。 第70章 既然你不傻为什么这么喜…… 西南候府同谢如琢想得不太一样, 原本以为贺家这种名震一方的簪缨世族,府邸该是十分奢华气派、然后养着成群的奴仆,主子出门的时候前呼后拥才与它的地位相匹配。 可事实上, 自打进了这府门,她只见过一个忠叔, 两个丫鬟, 偌大的府邸竟是空荡荡的没有一丝人气儿, 总觉得过分寂寥了些。 谢如琢这天夜里没睡踏实,晨阳初升的时候就醒了,在床上翻了个身准备继续补眠, 余光扫过青色帐顶那绣得繁复又精致的睡莲,才突然意识到这是在西南候府。 海贝听见动静,上前拉开帐子,精神奕奕的出现在了谢如琢眼前,瞧着帐子里的人精神有些萎靡,大吃一惊:“姑娘昨夜没睡好吗?” 谢如琢想到昨天夜里那么些人说话都没把她吵醒,不由得翻了个白眼:“真不容易,终于惦记起我来了。” 海贝有些不好意思,见她困顿不已, 正想劝着再睡会儿,不妨外头的门忽然被人推开, 紧接着有脚步声往里头走。 谢如琢身上只穿着中衣,听见动静示意海贝出去看看, 自己立马缩回了床帐里。 然而海贝刚转过身, 迎面便走来了两位貌美的姑娘,一人手里端着盆清水,另一人手里端着一整套洗漱用具, 那些用具极其讲究,都是上好的玉石做的,玲珑剔透。 这两人正是昨天晚上的蒲绿和棋虹,三人没碰过面,但是海贝也是当过大家丫鬟的,一眼便能看出她们的身份。 眼下谢如琢还没更衣,海贝知道她一惯的脾气,不喜欢有人侵入太私密的地方,便同两人道:“劳烦姑娘把东西先放这儿吧,这里有我就好了。” 说着便要去接,谁知那两人却纹丝不动,面上笑盈盈的同海贝道:“还是我们来吧,我们都是做惯了的,再说这些子物件儿都太过精细,价值不匪,若是磕了碰了就不好了。” 蒲绿和棋虹两个虽是下人,但是这府里主子少,她们见天儿的养着,倒是养得一身细皮嫩肉,行走间也有些小家碧玉的气质。 海贝是常年奔走在后厨,自然是比不过她们精细,看着自己略显粗糙的手,默默的往旁边站开了。 原本谢如琢以为来人是贺清思,才躲了进去,这会儿听着外头的话,只觉贺清思挑选下人的眼光真的很差劲儿。 她撩开帐子,走到棋虹跟前,就着她的手洗了脸。蒲绿见谢如琢一点儿也没有要维护她身边这个丫头的意思,心里更加得意了些。 待谢如琢拿起托盘里的那些玉器细细观赏时,越发觉得谢如琢当真是如同张巴佬一般,没见过什么世面。 她正要开口告诉她这些东西的用法,却见谢如琢望了她一眼,嘴角一勾,手一松,东西应声而落,掉在地上碎成了渣渣。 屋内四人皆是一惊,明眼人都瞧得出来谢如琢这是发脾气了。 蒲绿连忙跪了下来,正好跪在那片碎玉上:“姑娘不喜欢奴婢直说就是了,何苦白白糟蹋了好东西。” 谢如琢闲闲得擦了擦手,不以为意道:“看来你不傻嘛,还知道我不喜欢你。既然你不傻为什么这么喜欢把别人当傻子呢?” 蒲绿顿时恼羞成怒,脸色涨得通红,正要说话,却被谢如琢利落止住了话头:“本来不想与你一般见识,但谁让你一大早来寻晦气,贺清思不会管教人,我也不介意帮他一下。” 此时蒲绿膝下的碎玉里已经渐渐沁出了红色,棋虹吓坏了,赶忙去扶她,边扶边怒气冲冲的瞪视谢如琢:“谢姑娘也太把自己当主子了,三公子从来都没责骂过我们一句的。” 真是想不通怎么有如此蛮横无理的女人。 谢如琢慢悠悠的穿衣裳,低头瞥见那抹红色,无辜冲棋虹摊手,不解道:“又不是我让她跪的,你瞪我做什么。” 棋虹把蒲绿拉了出来,愤愤道:“我们去找忠叔评理。” 她们的理有没有评成谢如琢不知道,因为谢如琢带着海贝出府了。 海贝很担心:“姑娘,我们就这样走了,岂不是坐实了我们是欺负人的那方了?” 谢如琢很奇怪的看了她一眼:“我本来就在欺负她啊,若是以后她还在我面前演绿茶,我见她一次欺负一次。” “绿茶?” 谢如琢一窒,不知道怎么解释,摆摆手道:“就是蒲绿那样儿的。” 好在海贝求知欲也不是特别旺盛,谢如琢说什么她就信了,眼下街上全都是不认识的,她也终于能放心的说话了:“总觉得那两个婢女对咱们有敌意,真是奇了怪了,咱们是又没惹她们。” 谢如琢心道,这两个不过是小喽啰罢了,真正厉害的是那位表姑娘,人不在府里,府里却处处都有她的传说,也不知道是个什么人物。 西南自成一方天地,充州是首府,繁华程度甩出去永州几条街,或许是因为地域关系,这里的民风普遍比较开放,街上男子和女子互相牵手的大有人在。 谢如琢以前见惯了,一点也不新鲜,两人对充州不熟,打侯府出来之后,一直循着一个方向走,眼见着越来越热闹,便知道没走错。 她逛街是带着目的性逛的,一大早好心情就没了,现在只想吃点好吃的弥补一下心情。 好在充州的吃食也特别多,每走几步就能看见零星的小吃摊儿,可正宗的酒楼食肆却没见到几家。 寻着人打听了几句,才知道这里的食肆建得很特别,不像永州,酒楼都建在繁华的地方,充州的食肆大多都建在地形比较陡的地方。 又往前走了走,终于在街边发现了一家,然而这家似乎有贵客在,外头站着许多侍卫,显然是被包场了。 此时这家食肆里正中间的桌子上,坐着一男一女,女的姿容秀美,坐得十分端庄,气质令人见之忘俗。 男的机灵漂亮,气质也不错,就是有些过于活泼好动,眼睛总是时不时的乱转,没个正经相,三番五次之后,终于惹得对面的女子频频皱眉,终于忍不住出声教训。 “宋望星!” 说话的女子声音如同她本人一样清柔,此时却带着些微的怒气。 宋望星却一点都不害怕,反倒扯住女了的袖子,不住的摇晃哀求道:“姐,你什么时候放我出去啊,我都在家里呆了这么些天了。” 女子秀气的眉眼与宋望星如出一辙,对他的恳求却无动于衷:“外头那么乱,谁让你偷跑出去的,还一去就是两年,莫说是爹娘让我看着你,即便他们没有吩咐,我也得收收你的性子。” 宋望星听这话都要听出茧子来了,辩驳道:“我都说了好多遍了,不是我偷跑的,是表哥有重要的任务让我执行我才去的。” 可惜他说了等于白说,女了一点都不信:“表哥一向有成算,断然不会派你个乳臭未干的臭小子去执行会务,况且你那三脚猫的功夫我还不知道,糊弄人还行,真到了战场上只要挨打的份儿。” 宋望星扁了扁嘴,感觉跟他姐无法沟通,索性赌气去看别处,这一看,倒叫他差点激动的叫了出来。 只见他一下子从座位上弹跳起来,往门口跑,可惜门口的护卫又把他架了回去,他只能仰着脖子冲外叫道:“姐姐,海贝姐姐!” 门外谢如琢与海贝与对视一眼:“我好像听到了望星的声音。” 海贝点头:“我也听见了。” 两人齐齐朝里头望去,这才从一众人高马大的侍卫里瞅见了一张熟悉的脸。 “望星?你怎么在这儿?”还被这么多人拦着。 话音刚落,眼前的侍卫忽然往两边散开,宋望星见到谢如琢非常高兴,直接跳在台阶两步并作一步跑到了跟前。 “望星,这位姑娘是?” 这声音温婉又动听,谢如琢循声望去,只见侍卫让开的那条道里,站着一位身着淡紫色襦裙的女子,画着眼下时兴的柳叶眉,小巧琼婢、樱桃小嘴,十分漂亮。 细看之下,五官与宋望星有七分相似,只眼神却更为沉静,虽是问句,话里话外却能听出三分矜贵来。 宋望星正要介绍,却发现在称呼上犯了难,偷偷看了他姐一眼,附在谢如琢耳边道:“姐姐,这个是我亲姐宋望月,她软禁我,你帮我想想办法。” 谢如琢当没听到他后头的话,径自对着台阶上的人微微一笑:“宋姑娘好,我是谢如琢,曾在永州多次受令弟照拂,十分感激。” “原来是谢姑娘,既然是望星的朋友,就一起坐下来用个便饭吧。” 谢如琢正想说拒绝,却被宋望星抓着死活不放,抬头一看,那位宋望月姑娘也已经进去了,再扭捏下去未免显得小家子气,便也跟了进去。 上台阶的时候,觉得这两姐弟的名字起得真好,难得在这里见到女子与男子共用一个中间辈字的,一个望星,一个望月。 谢如琢想想自己的,再想想海贝的,深深感受到了文化的参差不齐,想归想,却觉得宋望月这个名字有些耳熟,好像在哪里听过一样。 第71章 一向冷冷淡淡的三表哥竟…… 酒肆里, 海贝有些局促。 原本觉得浦绿的气质就很像有钱人家的小姐,可是见到这位宋姑娘之后,才知道什么叫真正的大家闺秀。 那种举止、那种做派, 她形容不出来,但就是一下子能感受到别人同她的云泥之别。 还有之前一同打闹过的宋望星, 此时穿着一身绛紫色的外袍, 束着高冠, 腰间系着块看着就价值不匪的玉佩,方才第一眼见着,海贝差点没认出来。 如果说在永州的他是个总爱招猫逗狗的皮猴子, 那么一回到充州的他就变成了名副其实的翩翩佳公子。 然而佳公子一开口又立马露了馅儿,自打谢如琢进了屋,就围着她七嘴八舌说个不停,好不亲热,海贝在旁边听着,不知为何,微微松了一口气。 宋望星当着亲姐的面没敢使劲的抱怨,聪明的找了个安全的话题:“姐姐你们现在住在哪儿?得空我去找你们玩。” 说到这儿,又不由自主望了亲眼一眼, 略带幽怨:“我当时想让你和海贝姐姐去我家住来着,但是一下船就被家里人捉走了, 连话都没不及说。” 宋望月看了自家弟弟一眼,接话道:“谢姑娘是头一次来充州吧?得了空便来府里坐坐, 好让望星尽尽地主之谊, 我虽然不知道你们是因何认识的,但是这小子的性情我是最清楚的,定然是给你添了不少麻烦。” 谢如琢自己的性格是有些外放的, 但实际上她很喜欢那种温温柔柔的女孩子,总觉得那种女子就像江南的细雨一样柔和,相处起来定然很舒服。 宋望月虽然有些骄矜,但是大家族出身的女子有这些习气也正常,更何况她还是宋望星的姐姐。 谢如琢笑着应道:“宋姑娘客气了,没添什么麻烦,我初次见到望星的时候,还在想着什么样的人家能教育出心性如此赤诚的孩子,今日得见宋姑娘,倒是把这个谜底解开了。” 这一波商业夸赞,成功的打开了酒肆里气氛、宋望月脸上的笑也没那么高高在上了。刚好这个功夫,小二端着早食上来了,站在宋望月身后的丫鬟立即接了过来,拿出一双银筷来替她布菜。 另外一个刚站在宋望星身边便被他赶走了:“我自己来。“他拎起筷子夹了好样菜放在谢如琢碗里,边夹边道:“这家做的充州菜最正宗不过了,姐姐快尝尝。” 宋望月想提醒他食不言寝不语,但是碍于有外人在,还是给了他面子。 冷眼旁观之余,不由自主的细细打量起谢如琢来。 对面女子穿得颇为素净,上身是一件藕荷色的素花短裳,下身是件同色的长裙,一头秀发乌黑发亮,梳了个简简单单的发髻在脑后。 说寒酸吧,那衣裳的料子却是难得的江南绡纱,说不寒酸吧,除了耳朵上的一对猫石耳铛之外,通身上下再无其他多余的首饰。 她起先以为这女子是宋望星的心上人,毕竟这女子的容貌极为惹眼,五官艳极盛极。尤其是那双眼睛,黑白分明,总带着三分笑意在里头,本来是极具侵略性的长相,偏偏甫一见面便叫人觉得和气又大方。 宋望月作为宋家的大小姐,自幼被悉心教导,中馈之事十分熟稔,看人的本事也略懂一二,她直觉这位宋姑娘并不像表面看着这样简单。 毕竟他这个弟弟,性子说得好听点叫单纯天真,难听点就是没心没肺,何曾见过他对人这般殷勤,就算是家人也未曾有过。 是以,当从宋望星嘴里得知这位谢姑娘生意做得风生水起的时候,也并未过多惊讶,商户而已,就算有几分本事,也就那样吧,更何况长得漂亮的姑娘,总是有许多优势的。 饭后,谢如琢告别,谢过之后见宋望星一脸可怜相,不由笑道:“我应当没那么回永州,什么时候你家里人允许你出门了,就来西南候府找我玩。” “表哥把你带回府了呀,那太好了!我回去就跟我爹娘说去侯府住一阵子,有表哥在,我他们肯定不会阻拦我的。” 宋望星头一次觉得,自家表哥的名头是如此好用。 谢如琢好心提醒他:“你不害怕被他逼着练功夫了?” 宋望星好了伤疤忘了疼,他现在只想赶紧从家里逃出来,嘻嘻笑道:“不怕不怕。” 两人正说着话,旁边的宋望月却是脸色大变,她紧紧盯着谢如琢,有些不敢相信自己方才听到的话,难得有些失态的插话道:“谢姑娘,你住在西南侯府?” 谢如琢挺奇怪她反应怎么这么大,点头道:“暂时借住一阵子。” 早间的雾气已经散尽,太阳渐渐露脸,宋望月却觉得自己的心头一团乱麻,脑海里来来回回都是谢如琢那句“我住在西南侯府”。 那位谢如娘说得时候无知无觉,但是她却知道,西南侯府不会留宿一个与贺家毫无关系的外人。尤其是贺家舅舅去世、三表哥掌权以来,府里除了丫鬟,连个母蚊子都没有。 即便是她想去玩两天,三表哥也会差人当天把她送回贺家。 可现在,三表哥竟然主动带了一个女人回去。 回去的马车里,宋望月脸色又白又冷,目光沉沉的坐在那里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宋望星沉浸在见到谢如琢的喜悦里,一扭头发现他姐一声不吭的坐在那里,脸色奇差无比,不由关心道:“姐,你怎么了,不舒服吗?” 说着便要凑过来摸她的额头,“方才吃饭的时候不是还好好的吗?” 想了许久,宋望月终于捋出了些头绪来,她问宋望星:“三表哥同那位谢姑娘怎么认识的?” 宋望星把手收回去,不解道:“你问这个干嘛?” 宋望月打断他:“你别管我为什么问,先回答我。” 宋望星摇头:“我不知道,我认识谢家姐姐的时候,他们就已经认识了。” “那你与她是如何认识的?” 宋望星觉得他姐有些怪怪的:“你今天怎么这么多问题,我不与你说了。”说着便要跳马车,然而宋望月是铁了心要问出个结果的,怎么允许他溜之大吉,她也不去拦,只威胁道:“你打着三表哥的名号出府也可以,但是爹娘问起来,我是断断不会给你隐瞒的。” 宋望月很懂得捏这个弟弟的七寸,只这一句话就将人乖乖的拉了回来。 “让我来猜猜,莫非是与三表哥派与你的秘密任务有关?” 她观察着宋望星的表情,心里已经肯定了八分,继续道:“你先前说三表哥派你出去执行什么秘密任务,这一去就是两年,然后回来的时候谢姑娘也在一路,如今还住在侯府里。” “方才我观你们感情似乎很不错,不仅如此,你与谢姑娘身边那个婢女也是相熟的。” 想起贺清思就是两年前从外头回到充州的,宋望月顿了顿,心头忽得浮现了一个猜测,这个猜测让几乎让她心碎。 “是三表哥让你去找她的,对不对?” 宋望星缩在马车角落里,委委屈屈道:“你都知道了,还问我。” “三表哥让你找她做什么?” “也没做什么,就是让我去找她,然后贴身保护她。”说到这儿,他想起了永州那天夜里的惊险,现在还心有余悸:“你不知道谢家姐姐有多危险,差点连命都没了。” 宋望月不关心这个,她自有一套自己的逻辑,很快发现了他话里的漏洞:“你此前从未出过充州,又没见过谢姑娘,怎么找的人?” “表哥给了我一幅谢家姐姐的画像啊。哎,姐,这件事儿你可千万别说漏嘴了啊,我觉得这画是表哥偷偷画的,要是知道已经被谢家姐姐发现要了回去,怕是不会放过我的。” 说完,久久没听见动静,一抬头发现他姐整个人呆若木鸡,跟丢了魂儿一般。 他吓了一跳,冲宋望月眼前挥手:“姐,你怎么了?” 宋望月死死的咬住嘴唇,手里的帕子快被撕烂了,只觉得晴天霹雳也不过如此。她无论如何也没想到,一向冷冷淡淡的三表哥竟然也会为了一个女子费尽心思。 可是那个谢如琢,她又有什么好,气质谈吐皆上不得台面,身为女儿家还整日里抛头露出的做生意,左右不过是颜色好看了些。 她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难道美貌就可以抵过他们之间十多年的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吗? 明明他应该只是她一个人的三表哥才对,明明他们两家那么要好,明明舅舅去世之前是属意她做儿媳的。 明明,她喜欢了他那么多年。 - 此时谢如琢也在同海贝问一样的问题。 她有些不确定的问道:“望星把贺清思叫表哥,宋大小姐是望星的亲姐,那宋大小姐就是贺清思的表妹了。” 海贝点头:“没错,关系就是这样。” 联想着这位宋大小姐的风采,谢如琢顿时悟了,宋望月应该就是蒲绿和棋虹口中的那位“表姑娘”。 她不由得叹了口气。 第72章 我正在想办法,怎么能让…… 西南侯府里, 蒲绿跪在忠叔面前,哭着求一个公道。 这丫头自打进府来,一直勤勉伺候没犯过错, 这次是他把人派去服侍的,可谢姑娘一来就给人伤成了这样, 实在是有些说不过去。 但那谢姑娘又是公子带回来的, 忠叔也犯不着为着一个丫鬟而让这府里的主子不高兴。他想了想, 安抚道:“眼下谢姑娘也不在府里,我先请个大夫来给你治治伤,其他的等公子回来再行定夺。” 蒲绿话语间陡然带了一丝希冀:“公子, 会为奴婢主持公道吗?” 忠叔摆摆手道:“你放心,咱们府上不是那随便打骂下人的人家,公子眼明心亮,任何人都蒙骗不了他,再说了,为凡事都讲究个理字,你先别当值了,下去歇着吧。” 大夫开了几幅药,棋虹帮着熬煮, 陈福闻着药味儿过来了,他嫌这味道冲, 闲闲的靠在外头的墙上嗑瓜子儿。 “要我说,这药不对症, 熬了也是白熬, 喝了也是白喝。” 棋虹被那烟熏得够呛,连咳了好几下,举着扇子边扇边道:“你说什么风凉话呢, 合着生受伤的不是你,再说了,你又不是大夫,你怎么知道这药不对症。” 陈福哼了一声,不客气道:“蒲绿那丫头坏得是心,合该治治脑子,冶什么腿。” 府里来来回回就那么些人,陈福又是大厨房里的,一有什么风吹草动,他保准是头一个知道的,时间久了,连哪些人都怀着哪些心思,他都一清二楚。 “蒲绿啊,心比天高,可惜命比纸薄,你看着吧,苦头还在后头呢,倒是你,好好的一个家生奴婢老是跟在她后头跑什么跑,我多管闲事劝你一句,少跟着她学,省得没心眼也被带出了些歪心眼子来。” 棋虹很不服气:“这事儿分明就是那谢姑娘欺负人在先,你是没见到,盛气凌人的很。哎,我就奇怪了,你又没见过她,怎么话里话外都向着她呢。” “我用不着见,我想都能想明白喽。” 棋虹冲他那张圆脸翻了个白眼:“你厉害行了吧,反正忠叔都说了,等公子回来会禀了公子为蒲绿主持公道。” 陈福这下连瓜子都不磕了,像是听见了个大笑话:“等公子回来?好啊,真好,看来以后能少做一个人的饭喽。” 说完,自顾自的转身走了,留下棋虹一脸的莫名其妙。 很快,她就知道陈福这句话说得是什么意思了。 二更过了,大门外头才响起了马蹄声,贺清思将马丢给小厮,大踏步进了门。 忠叔就住在外院儿,听见动静迎了出来,他见贺清思一脸疲色,絮絮叨叨关怀了几句,便催着他赶紧去歇息。 贺清思揉了揉眉头应了声,正要迈步离开,却见他一脸的欲言又止,淡声道:“忠叔,有话直说。” 他把今早的事情简短说了说,末了去看贺清思的神情。 自打贺家出事之后,忠叔就越来越看不懂这个小主子了,以往还能仗着多年的了解摸出点习性,现在却是半点也不能够了。 贺清思听完,颇有点匪夷所思:“你的意思是,阿琢看那个丫鬟不顺眼,所以找茬?” 忠叔也不知道这问得是个什么意思,只得补充道:“那玉器是个老物件儿了,上头可能有些不太干净,大夫来看了说那伤有些棘手。” 贺清思轻笑一声,眼前闪过很多次以往被找碴的样子,蓦然觉得那场面生动起来。他挑了挑眉头,出声道:“忠叔,你不了解她。” “她找人麻烦之前,定然会先告诉对方一声,找茬也会找得有理有据,理直气壮,至于这种伤人之事,不管对方是强是弱,她都不会做的。” 这话里话外偏帮的,就差说蒲绿在挑事儿了。 “还有,那玉器既然是老物件儿,应该是收在库房里,又为何会被拿出来待客?” 五月风的并不冷,忠叔却出了一脑门的汗,他如何不懂贺清思话里头的意思,佝偻着身躯一下子跪了下去:“老奴有罪。” 府里人少,他又公务繁忙,这此事儿,贺清思都懒得摆到台面来说,但是这次是作妖作到谢如琢头上来了。 过了一会儿,他把人扶了起来,温声道:“忠叔何罪之有?您平日里一门心思扑在我身上,一时失察也是有的,下头的人兴风作浪直接处置了便是。” 忠叔只恨自己老眼昏花,连这么简单的事情都没想明白,还差点得罪了谢姑娘。 偏偏此时,贺清思又补充道:“以后这种事情不必来回我,阿琢想怎样就怎样吧,听她的就好。” 忠叔一愣:“以后?” 这位谢姑娘不是暂住吗? 贺清思点头:“对,我正在想办法,怎么能让她一直留在充州,来做这侯府唯一的女主人。” 听公子那话音儿,怎么好像人家谢姑娘还看不上他似的,看着渐行渐远的颀长身影,忠叔摇了摇头,觉得自己一定是出现幻觉了。 翌日,谢如琢睡到了自然醒,起来发现房里早已备好了洗漱要用的东西,她还挺惊讶的:“看来昨日评理评输了,不好意思再来了。” 海贝神神秘秘的道:“姑娘你猜猜,这水是哪来的。” “你去厨房端来的?” “我是准备去厨房端水的,一出院门发现门口站着一个脸生的小厮,这些东西全是他送来的。看到我之后,就交给我了,说是晚点等姑娘你醒了,再送早饭。” 这又是个什么操作,谢如琢脑海里缓缓打出一个问号:“小厮?” 昨天那两个姑奶奶竟然没来?她还等着她们来跟她说评理的结果呢,结果人竟然遁了,搞事情搞一半也太不有始有终了。 海贝有自己有限的见识,推出了一个大胆的猜测:“可能这府上就只有两个丫鬟?” 谢如琢默了默,竟然觉得十分有可能。 海贝继续揣测:“我怎么觉得贺公子还挺穷的,府上的饭食简陋不说,连下人也养不起几个,哦,对了,贺公子衣裳还是姑娘您给买的呢。” 谢如琢也有些不确定了,这好歹是个侯府啊,不至于吧,但是海贝这一套逻辑,又无懈可击,毕竟贺家只有他一个人了,去哪儿挣钱呢。 是有点难。 而她昨天还失手打碎了一件东西。 谢如琢想了想,得找忠叔去把这账给清了。 充州的天气多雾,太阳总是喜欢藏在云层后头,露脸露得很不痛快,也正是因为如此,分明是五月的天气了,白日里却不怎么热。 芝兰院前头有一片花园,花开得倒是极盛,里头的路铺得全是一块块的石板,和季家的院子有异曲同工之妙。 石板路延伸的尽头是片郁郁葱葱的竹林,望不到头,足以可见这府里有多大。 眼见着快要转出花园时,突然不知道从哪儿传来一阵窃窃私语:“哎,你知不知道蒲绿干得好好的,为什么突然要回老家啊,府里当差这么轻松,别人求都求不来呢。” 另一个声音压得更低:“哪里是回老家,听说是得罪了芝兰院那位谢姑娘,被忠管事连夜发卖了。” “啊,这,芝兰院那位什么来头啊?” “谁知道呢,八成是公子在外头的人,不然哪里会那么宝贝着,哎,不说了不说了,以后记得绕着点儿走。” 谢如琢差点被气笑了,海贝怒气冲冲的想过去理论,却被一把拉住:“行了行了,找她们出气有什么用,要找就找她们主子!” 说起来,她就只来的当天见过贺清思,后头人就跟失踪了一样,当主子的成天神龙见首不见尾,也难怪府上这般松泛。 谢如琢这会儿正攒着一脑门的官司要去找贺清思,没走两步,迎面走来一个瘦长的少年,年岁看起来和望星差不多,气质却要沉稳多了。 海贝早上见过这人,悄声道:“这个就是早上送东西的小厮。” 说话间,小厮已经走上前来,恭敬道:“奴才竹石,是公子贴身小厮——” “你来得正好。”谢如琢打断他的话:“你主子在哪儿,我现在有事儿要找他。” 第73章 若是爱慕一个女子便可称…… 贺清思住在内外院衔接的地方, 一处宽敞的院子里,院子门口挂了一幅大气的牌匾,上面“画竹堂”三个字写得大气雄浑, 与“有匪君子”的字迹如出一辙。 院子里很空荡,一眼望去最引人注目的就是东边墙角边放置着的那一扇极大的兵器架, 规模比胡铁匠家的更要大上几许。 上头的兵器可谓是琳琅满目, 有些兵器她连见都没见过。乍一眼看起来这哪里是个住人的院子, 倒像是个卖兵器的铺子差不多。 所幸靠窗的地方种了一小丛竹子,这点绿色把这间院了装点得稍微好看了些。竹子旁边放了一张圆形的石桌并几张石凳,如此再看下来, 总算像个人住的地方了。 这会儿不算太早了,但是正堂的门扉却紧扣着,里头一点动静也无。 竹石把人引到了,便要告辞。谢如琢眼疾手快的把他拉住:“你就这样走了,不进去给你主子通报一声?” 竹石迅速扯开袖子,退开两步远,才回话道:“公子交待过,若是谢姑娘来,不用通报, 随时都可以进去。” 谢如琢看他对自己避如蛇蝎的样子,十分郁闷:“我是瞧着里头像是没人在。” 竹石道:“公子昨夜快子时才回府, 又连夜批了许多公文,早上才睡下, 想必这会正在休憩, 姑娘不妨先进去坐坐。” 早出晚归,夜里还要通宵,谢如琢怔了怔, 不由得问竹石:“你家公子每天都这么忙吗?” 竹石早已经见怪不怪,解释道:“公子白日里要与其他官员商量公务,有时还要去很远的地方巡营,经常都回不了府,只是以往虽忙却也还知道歇息,但近几日却不知为何像是要把一个月的事情都做完似的。奴才抖胆请姑娘劝劝公子,多注意下身体。” 贺清思比她想象中的还要辛苦些,如此看来,他呆在永州的那样日子倒是为数不多的闲暇了。只是不知道,回永州之后,是不是又得像这样,连熬好些天处理堆积如山的公务。 想到这儿,谢如琢看了一眼那紧闭的门扉,压低声音道:“放心吧,我会劝劝他的。” 说完,她走上台阶,轻轻推开了门。 进去之后首先映入眼帘就是一扇绣着松石的硕大屏风,屏风左边是一个落地的书架,书架另一头是面墙,连起来将屋内隔成了两个空间,一眼望去连个小榻都没有,也不知道人在哪里歇息。 正对着书架的是张书桌,书桌上头泾渭分明的放着两沓公文,一沓显然还没批完,最上头的一本打开着,中间还夹着一只笔。 屋外的阳光穿过那丛竹子从窗子里透进来,刚好照在砚台上,里头的墨已经快干了。 右边放置着一个茶桌,上头放着一碗茶,谢如琢上去一摸,意料之中是凉的。 她抬眼,却被墙上挂着的剑吸引了注意力,难怪方才在外头没看见,原来被贺清思挂在屋里了。她忍不住上前摸了摸,剑柄那里格外光滑。 这把剑跟人一样,已经褪去了青涩,是把老练的剑了。听说兵器见过血之后会有所不同,谢如琢摸着那剑身,一时有些蠢蠢欲动。 她正要上手去拔的时候,冷不丁的从屏风后头传来一句略带沙哑的声音:“想玩剑?这把太锋利了,改天我找把没开过锋的轻巧的给你玩。” 谢如琢立时收回手,四处找人却没见着。 透过屏风,贺清思将谢如琢的一举一动看得清清楚楚,他靠在床沿上,轻笑道:“你绕过屏风往里走走。” 谢如琢方才见这屋里的摆设,只以为这里是间书房,此时按着贺清思的话,走到屏风另一头,才发现这里是可以过人的。 她往前走了几步,伸着脖子朝屏风后头望了一眼,刚巧撞进了贺清思含笑的眼睛里,然而下一秒她又马上缩回去了。 贺清思姿态闲散的靠坐在床头,许是刚刚睡醒,束好的长发有些散乱的堆叠在胸前,身上月白色的中衣衣领快开到肚脐了,隐隐约约露出了结实的小腹。 英挺矫健的帅气青年,此时卸去了平日里的肃杀冷厉、要多闲散有多闲散,甚至无形中还带着一丝缱绻风流,真是要多撩人就有多撩人。 说实话,这一大清早的,冲击有点大。 谢如琢背对着屏风下意识的摸了摸鼻子,声音紧巴巴的,还带着一丝气急败坏:“姓贺的,你先把衣裳穿好。” 里头先是静了静,接着响起了一阵窸窸窣窣的衣料摩擦声,很快,便听里头的人道:“好了。” 好了你还不出来? 听着人没有出来的意思,她又回过去看了一眼,人还是那样闲散,只是原本开到小腹的领口意思意思了一下被提到了胸口。 偏偏贺清思也没有一点不好意思,坦荡得好像是她少见多怪。 谢如琢的眼神一下子变得很微妙,真是见了鬼了,想她一个受过高等教育的大好女青年,竟然会被这等小场面弄得措手不及。 但是有些话不说的话又觉得憋得慌,思来想去,憋别人总比憋自己的好:“虽然这侯府是你的,你也得注意点作风吧,知不知道外头都把你传成什么样了?本来我还觉得是子虚乌有,看你这个样子,说不好也是有前科的。” “外头传我什么了?”贺清思颇为费解。 谢如琢站在屏风边儿上,一本正经的指责他:“传他们威风凛凛的贺三公子,也是会在外头找相好姑娘的风流纨绔。” 贺清思挑了挑眉:“外人都传我天纵英姿,纨绔二字打小与我无缘。至于风流——” 他停顿了下,对着谢如琢清浅一笑,意有所指:“这么些年我也只带过一位谢姑娘回府,莫不是,这传言里头的另一位主角是你?” 谢如琢刚想说什么,只听贺清思继续道:“若是爱慕一个女子便可称之为风流的话,那我甘之如饴。” 谢如琢被这猝不及防的表白弄得呆住了半晌,过了会儿,突然迈着大步子走了过去,利落得伸出手摸向了贺清思的额头,触手的温度滚烫。 她猛得收回了手,言之凿凿:“你果然是病得不轻,我让人去请大夫。” 说罢,慌慌张张的推开门出去了。 竹石和海贝候在外头,听到贺清思病了,竹石立马去找大夫了,倒是海贝盯着谢如琢的脸瞧了半晌,犹疑道:“姑娘,你的脸怎么这么红,不会也生病了吧。” 谢如琢觉得好热啊,拿起袖子不断的扇着风,但是这热度也并未消下去,反倒是有越来越上头的趋势。 她拉住海贝往边上走,小声问道:“我问你啊,你说人在病得很厉害的时候,会不会说些神智不清的话啊。” 海贝想了想,认真道:“那得看是什么样的病,也得看是什么样的人。” 谢如琢拿起海贝的手掌贴在自己脸上降温,微微蹙了下眉头,想着合适的词语:“病呢就是发高热,人嘛,很厉害。” 海贝拿起另外一只手掌也贴了过去:“那应该不会。我小时候有次也是发高热,别人趁我烧得糊涂的时候,问我银子在哪儿,我都没说呢。” 谢如琢给她一个赞赏的眼神,继而道:“你家姑娘以前在村子里的时候认识个朋友也是烧得快糊涂了,刚巧啊,隔壁家的姑娘去看他的时候发现了,然后,那个朋友就对那个姑娘表露出了爱意,你说那个朋友是什么意思?” “我有一个朋友”系列讲完之后,谢如琢充满希冀的眼神望着海贝。 海贝挠头,指了指屋内,欲言又止:“姑、姑娘,你的朋友不会是贺公子吧。” 谢如琢:? “贺公子终于向姑娘表露爱意了?” 谢如琢:??? 她的表述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竟然如此轻易的就被猜出来了! “哎呀姑娘你别这么看着我,贺公子对姑娘您一往情深,大家心里都跟明镜似的呢。” 谢如琢幽幽道:“你们怎么就成明镜了,没准他是烧糊涂了呢。” 海贝的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旁人烧糊涂了或许会说胡话,但贺公子肯定不会的。” 她给出的理由也十分的有理有据:“贺公子那么厉害,若是病了就说胡话,那岂不是没什么威信了,望星也不会那么怕他,永州的祝大人也不会那般死心踏地了。” “所以姑娘,贺公子终于跟您把话说明白了?”海贝后知后觉的兴奋起来。 谢如琢脸上的热度稍微降了些许,见她咋咋乎乎,感紧去捂她的嘴:“你这么兴奋作什么,姑娘我现在乱着呢。” 海贝猛点头,在她看来,姑娘就是迟钝,她们“有匪君子”里的人和永州府里的祝大人,都看得出来贺公子看姑娘的眼神跟看别人天差地别,更别提平日里对姑娘有多上心了,生怕她有一丝的危险。 偏偏自家姑娘的眼光只在做生意识人上才毒辣,到贺公子身上就成了灯下黑。 她是不知道以前两人有什么纠葛,恩也好、义也罢,总归大家的眼神都不会出错。 那贺公子也是,姑娘迟钝着,他也就由着,如今啊倒好了,可见身体一直太好了也不是什么好事儿,偶尔生下病也怪美的。 谢如琢一放开海贝,便见她兴致高昂、摩拳擦掌,激动道:“姑娘你快去照顾贺公子吧,我要去收拾花园里那几个乱嚼舌根的丫头,先前有些话不好说,如今倒是想怎么说就说。” 看她有大干一场的架势,谢如琢忙把她扯了回来,头疼道:“别惹事儿,今天的话不准说出去,不然我就扣你月钱。还有,去看看大夫到哪里了。” 不说就不说,反正早晚她们也得知道,由贺公子亲自说出来肯定比她这个下人说更有威慑力。 谢如琢又进了屋,进去之前,她自我反思了一下,觉得自己实在是被这里的人同化的越来越纯情了,不就是表表白嘛,还犯得着落荒而逃? 想当年自己可是有一箱子那啥啥书的存货的,理论知识如此丰富,还能被这点小场面震住不成! 床榻上的贺清思不知道什么时候又睡了过去,眼底泛着乌青,脸上尽是疲惫之色,昏睡中的他也少不了烦心事,眉头也是微微蹙着的。 发带松松垂在床沿,一边已经拖曳到地上了,谢如琢伸手将发带捡起来,触碰到了他的发丝,硬硬的,不如姑娘家的头发柔软,却很有质感。 她只轻轻的一扯,贺清思却醒了。 谢如琢看着他烧得有些发红的眼睛,方才那点儿微妙的如过山车似的情绪早已褪了个一干二净,轻声问他:“你渴不渴,要不要给你倒杯水?” 她端了一杯水回来,却见贺清思直勾勾的望着她,沙哑着嗓音:“我没烧糊涂,方才我说的话都是再认真不过的,你想再听一遍吗?” 他有内力,外头她的声音虽然小,但他听得一清二楚。 什么叫你想再听一遍吗? 谢如琢觉得他这问法十分的难以理解:“那你要是再说了一遍,我也不能把耳朵捂住不是。” 贺清思咳了一声:“主要是,我担心你那个朋友诉说的衷肠,隔壁那位姑娘会不喜欢。” ! 这个比喻是说给海贝听的,现在从贺清思嘴里说出来,才觉出自己真是傻得连海贝都看不下去了。 那股子羞恼感又蹭蹭蹭上了好几个台阶:“姓贺的,你别欺负人!” 贺清思见好就收,这种情形下他还能笑得出来:“没有欺负,就是觉得,很久没像现在这样开怀过了。” 谢如琢将水喂给他,没好气道:“傻了吧,生个病还高兴成这样。要我说,你这病就是熬出来的,听竹石说,你最近总是没日没夜的处理公务,皇帝也没你这么忙吧,你要是一直我行我素,把身体熬干了,北边那位皇帝可就高兴了。” 她努力搜索脑海中的孙子兵法:“不战而屈人之兵,是这个意思吧。” 贺清思又笑了。 谢如琢不想理他了。 竹石带着大夫姗姗来迟,诊出来的病情正好谢如琢说得那般,过于操劳。 “侯爷,您这病都是累出来的,我方才在路上都听竹石说了,可不能仗着年轻底子好就肆意折腾,那就算铁打的人也会受不住的,况且您还未娶妻生子,若是熬干了身体,于子嗣一事也大为不利呀。” 这大夫是贺家军里的军医,知道这位年轻侯爷身上背负的责任与担子,也有些心疼,想着贺家如今就这一根独苗了,不免就把话说得严重了些。 此时榻前除了大夫,还有谢如琢、忠叔,并竹石和海贝,除了大夫之外,其他三人听了最后一句话,都似有若无的将视线瞟向了谢如琢。 谢如琢眼观鼻鼻观心,装作没看到,贺清思这才刚刚表了个白呢,这些人怎么就能想到子嗣问题上去了,连看她的眼神里都有一种“任重道远”的感觉,催婚都不敢这样催的。 大夫留下一大包药材,嘱咐贺清思静养之后,就离开了。 竹石把药熬好之后,交给了谢如琢,表情略显歉意:“平日里公子都没生过病,奴才笨手笨脚的,也不知道怎么伺候,还得劳烦谢姑娘费心了。” 谢如琢:“......你看我信吗?你们公子怕不是神仙吧,还没生过病呢。” 竹石板板正正的脸上煞有其事的沾染了些轻愁:“神仙不能有七情六欲,想来公子也是不愿意的。” 谢如琢:?? 你们主仆两个可都是内涵人的一把好手。 第74章 阿琢,你可有心上人?…… 说归说, 谢如琢也不可能袖手旁观。 竹石毕竟是个外院的小厮,人也不如姑娘家细致,海贝便将熬药的活计接手了过来, 熬好之后再交给竹石端去画竹堂。 谢如琢把药接过来闻了闻,立时又端远了些, 再去看贺清思, 似乎要把这些日子没睡的觉全都补足, 睡了一个下午加一个晚上了还没醒。 竹石把那沓未批的公文搬到了内室,放在了床头边上。 谢如琢见状,瞪目道:“你家公子都这样了, 怎么批?” 竹石默了默,低声道:“公子每次睡醒之后都会先看公文,都成习惯了。” 这是典型的工作狂啊,谢如琢就想不明白了:“这公文一天不批,西南是不是就不能正常运转了?” 说罢,她起身将那沓公文搬回了书桌上,同竹石道:“等他醒了要是有什么意见,我担着就好了,你去忙吧。” 药快凉了的时候, 贺清思醒了。 此时天色已晚,画竹堂内已经点上了灯, 烛火明亮,谢如琢靠在椅子上捧着本书看得津津有味, 许是因为屋内就她一个人在, 坐姿要多随意就有多随意,恨不得把自己整个人都窝在椅子里。 灯光将她的身影映在了墙上,五官的线条皆是静止的秀美, 除了那一双跟着眼睛不断眨来眨去像小扇子一样浓密的睫毛。一头如墨的青丝乖顺的搭在肩头,长长的裙裾垂落在地上,只露出一点藕粉色的鞋尖,此时还颇有兴致的来回晃荡。 这样鲜活的人,总是能激起他对美好生活的向往,总是忍不住一二再,再而三的靠近,直到把她占为己有。 “阿琢。” 静谧的室内忽然响起一个清凌凌的声音,谢如琢看得正投入,冷不丁被这声音吓了一跳,手上的书一个没拿稳,啪嗒一下掉在脚边。 书是倒扣着的摔在地上,封面上明晃晃写着“青山剑谱”四个大字。 这剑谱是谢如琢从贺清思的书架上找到的,起先是看它旧旧的,以为是什么话本子小说,翻出来之后才发现这就是之前在雾城的时候,她从小摊子上买的那本专门给贺清思练功用的武功秘籍。 自打给了贺清思之后,从来也没见他练过,今日看了之后才发现,她那时是相当于给一个大学生买了本小学的教材,人能收下已经是最她最大的尊重了。 “这书你还留着呢?”这么旧,又放在最外头,一看就是经常中翻阅的。 贺清思原先是只是为了留个念想,毕竟危难之时的馈赠比什么都珍贵,自打明白自己对谢如琢别有企图之后,就越发视若珍宝了。 “一直都留着。” 现下看谢如琢一脸认真的样子,他又萌生了一个想法:不仅要留着,或许还可以留给下一代启蒙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当然这话只是在他脑海里过了过,分寸他还是有的,知道什么话该在什么时候说,即使心里早已算好了一千步,对着谢如琢,也还是得徐徐图之。 谢如琢将那剑谱捡起来搁在手边,走过去将边上放着的药端给他:“既然醒了就把药喝了吧,再不喝就凉了。” 贺清思看那碗怼在眼前的黑黑的药,神情难得有一丝退缩之意。 谢如琢当然知道这药难喝,但是在贺清思脸上看到这副表情,她还是大感惊奇:“你怕喝药?” 贺清思不说话,就那样睁着一双桃花眼静静的望着她:“怕。” 无端的,谢如琢竟看出了一丝可怜。 这眼神太能蛊惑人了,她摇摇头,拒绝的很干脆:“你怕什么怕,以前在小屋村的时候,我给你熬得药,你都是眼都不眨的喝完了,良药苦口,不要试图蒙混过关。” 一提到小屋村两人相依为命的日子,贺清思的心里总会蓦然变得很柔软,可惜也正因为如此,他再使什么小心思也瞒不过谢如琢了。 贺清思苦笑一声,端过药来一饮而尽:“此生我最落魄的日子都叫你瞧得清清楚楚,现在想来,幸好当初是你。” 温吞的药是真的苦,谢如琢不知从哪摸出来一颗糖塞进了他嘴里,见他眉头终于松开了,才淡笑道:“那是你人生的低谷,又何尝不是我的。” 他与她的人生都经历了翻天覆地的变化,都是在那段时间里,涅槃重生,奇迹般的见证了对方最落魄的、最孤独的一面。 也是彼此最真实的一面,或许正因为如此,才有了后来,两人之间割舍不断的联系。 舌尖渐渐漫开一股甜意,像极了坐在眼前的明艳少女。 谢如琢从思绪中跳出来,打趣道:“若不是当时那一时的恻隐之心,普通的平民百姓又如何能与威震四方的西南候同坐一室这样闲聊,随手一救,救了个西南候,这等买卖当真是赚大了。” “我觉得你还可以再多赚一些。”贺清思问道。 谢如琢不解:“多赚一些?” 贺清思点点头:“比如说,西南,比如说,充州,比如说,贺清思这个人。” 谢如琢:“......” “即便我救了你,你之前为我做得种种事情,也够还我的救命之恩了,也不必做出如此大的牺牲。” 贺清思终于找到了她一直这么迟钝的症结所在:“你觉得我的所作所为只是为了偿还恩情?” “不然呢?” 贺清思的眼神有些微妙的不满:“救命之恩虽然难得,却也不至于让我以身相许。” 谢如琢感觉自己眼前的贺清思自己以前认识的那个越来越不一样了。 然而贺清思还没说完:“阿琢,你可有心上人?” 谢如琢的思绪还停留在两人上一个话题里,下意识的摇头。 贺清思换了个姿势,微微向前倾身,逼近她道:“那你觉得我如何?能否有机会成为你的心上人?” 谢如琢脑子又炸成浆糊了。 她怀疑自己第一次听过贺清思的声音开始,就已经患上了这个毛病,一旦他离自己离得很近的时候,思绪就总是混沌不堪,耳边除了他那把清越又低沉的嗓音之外,再无其他。 她结巴道:“我、我也不知道。” 贺清思似乎有些苦恼,又靠近了一些,眼睛微眨,带着些蛊惑:“听说你想找个夫君入赘,我既可以当聘礼也可以当嫁妆,不如考虑一下我?” 谢如琢很震惊自己此时竟然还能准确的捕捉到一个重点:“你都已经是贺家的独苗了,还想着入赘,不怕贺家的列祖列宗骂你不孝?” 贺清思很淡定的反驳:“比起这个,他们应该更担心我一辈子不娶妻生子。” 谢如琢由衷开感叹,果真还是一方水土养育一方人。充州人民真是又热情又开明,热情得她有些招架不住了。 这时的气氛其实挺怪异的,两个尚未嫁娶的公子小姐坐在一处,一本正经的讨论彼此的终身大事,怎么看都有些惊世骇俗。 偏偏谢如琢不觉得,贺清思也不觉得。 “你倒也不至于一辈子不会娶妻,不然你舅舅肯定第一个不同意。” “我舅舅?”贺清思挑了挑眉。 宋望月这个名字在舌尖来来回回绕了两遍,还是被谢哪琢压了下去,转而道:“不错,你姓贺,望星是你的表弟,那他的父亲不正是你舅舅?” “上头有关系亲近的长辈在,亲事岂能万般都由自己。” 贺清思听完,出乎意料的沉默了。 谢如琢见状,心里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失落,方才的脸红心跳也渐渐平静下来,好似先前两人之间那些极为大胆的话只是一个泡泡,被针一戳,就破了。 这才应该是正常的走向,谢如琢想。 她将药碗收回,同贺清思道:“时辰不早,我回芝兰院了。” 这一夜,谢如琢又失眠了,脑海里来来回回都是贺清思那句“能否有机会成为你的心上人。” 心上人,心上人,那就是应该完完整整把彼此放在心上的人,你既不能做到完整交付,这个机会我又该如何给你呢? 她睡不着,披上衣裳轻轻的出了门。 今晚的月色倒好,洒下了一地的清辉,她方才跨出院门,就见前方树上有个黑色的人影一闪而过。 谢如琢第一个反应是府里进敌人了,毕竟贺清思的敌人这么多,正要叫护卫,回身却一不小心撞在了柱子上,撞得她眼冒金星。 那黑衣人不知道何时翩跹落地,单膝跪地道:“姑娘别慌,我们是府里的暗卫,负责保护姑娘安全的。” 谢如琢的心瞬间放回了肚子里,揉着额头道:“你们?” “对,除了我之外,还有五个人,都守着芝兰院。姑娘你,” 听到他的话,其余五个人都故意把身形露了出来,谢如琢顺着他的话音看去,果然前后左右的树上都飘出了一片衣角。 “你们什么时候在这里的,我一直都没发现。” 黑衣人道:“从姑娘住进来的那天起,我们就在了。” 谢如琢默然。 黑衣人见她没什么指示了,脚尖轻点又回了树上,六人的身影极有默契的消失在了黑夜里。 人在夜里的情绪总是敏感些,此时的谢如琢由这些暗卫,联想到了以前贺清思对她做得种种保护,自打听了贺清思那些话之后,那一件件一桩桩的事情,似乎把这些话都具象了。 这一撞似乎撞开了她脑子里某一个开关,她以前到底是为什么觉得他只是在还她的恩情? 谢如琢坐在了院子里的台阶上,托着腮,望着那轮圆月,沉沉的发起了呆。 不知过了多久,眼前忽然一暗,贺清思那道挺拔的身影跃入眼帘。 谢如琢坐在那里思考人生,现在看到他,莫名有种自己渣渣的感觉,可分明她也没玩他的感情。 贺清思有她旁边坐了下来,双手固定住她的脑袋对着月亮细细审视了一番,见那里果然有块红肿,他极轻的吹了下,低低道:“疼不疼?” 谢如琢没挣扎,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你怎么来了。” 贺清思从怀里掏出药来,用帕子沾了些轻轻敷了上去,垂着眼看她:“某个人生气起来连柱子都撞,我担心她好不容易开了一点窍又再撞回去,所以一听到声音就赶紧过来了。” 谢如琢撇嘴:“你就吹吧,肯定是有人打小报告。” 第75章 是生是死都在你 想着芝兰院四周还有人无时无刻的盯着, 谢如琢忽然感觉不自在起来,她身子往后仰了仰,离他远了些, 推拒道:“只是撞了一下,没受伤。” 贺清思却不容她这般敷衍, 一手托住她的后脑勺, 把红肿的地方都敷上了药, 做完这一切之后,才松开了她。 额头上清清凉凉的,谢如琢想要的清静也没有了, 她把手肘撑在膝盖上,托住下巴继续望天。 “今天既不是初一也不是十五,月亮有那么好看?” 谢如琢在心里摇头,不好看,但是相比之下,我比较不想看你。 贺清思见她把自己当透明人,也不生气,把手上的药放在一边,直起身子后又微微弯腰, 朝她伸出了一只手。 面前的大掌骨节分明,指甲修得整整齐齐, 掌心不如于本人一般俊秀,布满了一层厚厚的茧, 也因此, 显得错综复杂的掌纹变得越发深刻。 谢如琢曾听老一辈的说话,掌纹条理清晰没有多余纹路的人,一生大多平坦无忧。而掌纹纵横交错的人, 一生多少都要经历些坎坷,但是这种人里头,能出人头地的也多些。 贺清思的经历就印证那句“天将降大任于斯人,必将苦其心志,劳其筋骨。” 正出神的时候,贺清思那把清越的嗓音在她的头顶响起:“莫非我的手比人好看?” 见她久久不应,贺清思挟住她的胳膊,猝不及防的将人拉了起来,而后揽住她的肩膀朝上一提,等谢如琢反应过来的时候,人已经在房顶了。 …… 屋棱窄小又崎岖,这地方估计只有鸽子才喜欢呆,哦,还有电视剧里那些看似浪漫的主角们,谢如琢此时就觉得他们一个个的思维都异于常人,这种看似浪漫的行为真不是一般人能做得到。 至于她自己,脚刚落在屋顶上,就控制不住的往下栽,那种忽然间登高的失重感,激得她浑身起鸡皮疙瘩。等她终于站稳了之后,才发现自己紧紧的靠在贺清思的身上,左手快把他的衣领子揪开了。 谢如琢尴尬一笑,替他抚了抚衣领,好像只有这样才能忽视那隐约可见的胸膛。 “你带我上房顶作什么?” 贺清思提着她的肩膀,轻轻的向前走了两步,将她扶坐在瓦片上,随后自己在她身后的屋棱上坐了下来。 他指了指悬挂在头顶的月亮,低头同她道:“你不是想看月亮吗?坐在这里看得更清楚。” 看月亮本来就是个托词,谢如琢一时竟分不清,他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 夜里的风吹得树叶沙沙响,芝兰院临着侯府的后花园,建得比后院里别的院子要高出许多,晚风拂面,油然生出一种“我欲乘风归去”的缥缈感。 从上头看下去,侯府的一切仿佛尽数在她脚下,整齐俨然的院舍,笼罩在夜幕下的花园,还有远处承风飘荡的竹林。 就是没什么人。 “是不是觉得这侯府凋零得像个荒草园子。” 谢如琢心想,你倒是眼明心亮。 “其实我刚回到充州的时候,府里比现在热闹多了,宋家一家是常客。”贺清思闲闲说道,仿佛那不是他的亲舅舅,而是个陌生人。 月亮仿佛望后移了移,照在眼前越来的亮了。 “宋家有个大小姐名叫宋望月,是望星的亲姐姐,也是我表妹,她是最常来的。” 谢如琢不由屏住呼吸。 “我爹生了三个儿子,最遗憾的就是没生个女儿,所以他疼望月更甚于疼自己的亲儿子,甚至他随身携带的那把刀,都起名叫望月刀。” 谢如琢喃喃道:“宋大小姐是天之骄女。” 贺清思看了她一眼,继续道:“我爹去京城之前曾有与宋家议亲的想法,原本是打算回西南之后让我娶宋望月。” 结果西南没回成,人也流落到了小屋村。 谢如琢忍不住道:“好事多磨,如今宋大小姐尚且待字闺中,你若有意,大可成此佳话。” 贺清思定定的望着她:“这是你的真心话?” 谢如琢不吭声了,这戏码与她原本想得差不多,她脑补的版本甚至比这个激烈多了。 贺清思想起那时候的事情,只觉阴差阳错:“我得知后与他闹翻了,赌气独自一人先进京了,因此倒成了朝廷的漏网之鱼。” 原来此中还有如此情由,谢如琢不知说什么好了。 “那宋大姑娘如今怎么不来了?我瞧着府上的丫鬟对她印象都很是不错。”话里话外都把表姑娘挂在嘴边,大有当家主母的意思。 “我回西南的路上,前前后后遭到的围追堵截不下百次,其中有好几次都是我那好舅舅的手笔。宋望月是个聪明人,有些话不必放在台面上说,否则大家连亲戚也不必做了。” 谢如琢又想起了贺清思的掌纹,她看得出来亲缘极薄,却未想到会薄成这样,难怪他一听到宋家便沉默。 贺清思一手撑在身后,脖子微微后仰,眼睛里的情绪与这黑夜一样静谧,他淡淡道:“原本这侯府是很热闹的,每个屋子都住满了人,哪怕到了夜里子时,坐在这房顶上,也能看到下人来去匆匆的身影。” 他示意谢如琢去看东南角:“那处院子,是进京之前才动工的,那时我二哥的小儿子刚满三周岁,打算从京城回来之后,就让小家伙跟着奶娘去新院子里住,长大之后那里就是他的新房。” 谢如琢脑海里一下子浮现出贺清思描述的场景,那时的侯府想必是处处透着温馨与幸福。 这是贺清思第一次在她面前提起贺家,她在永州时曾听说过贺家的一些传闻,她也没有刨根究底的喜好,是以从来都没去探寻过传闻的真假,只大概知道那些传闻都充满着血腥。 贺清思话里带着淡淡的笑意:“我大哥喜欢黑脸,我二哥又太过儒雅,那时的我性子同现在的望星一样,喜欢招猫逗狗,所以小家伙跟我最亲,我喜欢上房顶却不带他,他就不让我上,天天像个秤砣一样吊在我的腿上。” 此时的谢如琢忽然生出一丝希冀,或许那些传闻都不是真的,其实暗地里,还有人活着。 “如今,新房早已建好了,我那小侄儿的生命却永远停留在了三周岁。” 听着贺清思的声音里藏也藏不住的悲凉,谢如琢忽然就泪目了。 “再后来啊,再后来贺家就变成了荒草园,整个园子里就剩一根孤零零的草了。” 分明是别人的故事,可谢如琢从未有一刻像现在这样难受过,就好像有一把刀捅进了她的心里,反复的搅动,叫不能叫,就这样静默的疼到死。 若是当初早知他这般凄惨,她定然待他好些。 谢如琢眼泪啪嗒一声滴在瓦片上,克制了许久,才终于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对不起。” 贺清思将人扳过来面对着自己,泪眼朦胧中,谢如琢还能看到他眼中的光,只听他轻轻道:“幸好这根草遇到一个叫谢如琢的姑娘,得她悉心照料,终于又能野蛮生长。” “阿琢,你自己养得草,也只能依附着你的光才能活下去,是生是死都在你。” 谢如琢清晰的看到自己的内心深处有朵烟花在绽放。 第76章 公子要的只是个知冷知热…… 贺清思毕竟年轻, 他的病来得快去得也快,不过两三日,人又精神奕奕的开始批阅公文了, 忠叔看得直摇头,规劝不下之后, 转头又把大夫请了来。 大夫原本交待的是让贺清思好好将养一下身体, 不能因为年轻就使劲的造作, 可惜这位侯爷位高权重不说,还是个极有主见的,牛不饮水, 他也无法按头不是。 此前消失了两天的竹石不知道从哪里蹦了出来,拦住忠叔道:“公子如此急切的想将公务处理完,是为了空出时间带谢姑娘出去玩,忠叔不若寻了谢姑娘来,她的话,公子肯定听的。” 忠叔恍然大悟,暗道自己使力使错了地方,随即立马差人去芝兰院将谢如琢请了来,然后忠叔就看谢姑娘往书桌前一站, 话都还没说上一句,自家公子就乖乖的放下了笔。 忠叔年轻的时候也是雷厉风行的性子, 他本是已故去的贺老将军的亲信,后来受了伤没法再上战场, 才退到贺家当管事, 一直对贺家忠心耿耿,办起事来也深得贺家上下的信重。 但自打贺家一大家子出了事儿命丧京城之后,他整个人仿佛也跟着丢了魂一般没了精气神儿, 以往提刀能砍人的性子,生生变成了个无欲无求的养生派。 还有就是,以往最活泼需要人操心的三公子乍然变成了滴水不漏的掌权者,忠叔觉得欣慰又觉得心酸,欣慰的是,贺家列祖列宗在天有灵,家业终于后继有人。心酸的是,森森白骨堆砌出了三公子的杀伐决断,整个人变得肃杀又冷漠。 好在柳暗花明,终于有了个能让他惦记着的谢姑娘,忠叔沉寂了许久的热情,忽然又前所未有的泛滥起来。 想到那天晚上公子的话,忠叔忙拉着竹石往旁边的拱门那里走了走,低声道:“你可知公子与谢姑娘发展到什么程度了?” 竹石摇头。 忠叔敲了一下他:“说你呆,你是真呆,公子的终身大事,你都不上点心。” 竹石也不说话,就一言不发的站在那儿,任忠叔怎么问,他都说不知道。 最后忠叔真的相信了,忽然想起来什么,灵光一现:“我先前瞅着你与谢姑娘身边那个丫头走在一处,想必你们两人关系不错,就没听到她说什么?” 竹石是个闷葫芦性子,被问急了,就诚恳的提出建议:“您要是想知道,不如直接去问问公子知道得更清楚些。” “我要是能直接问公子,还用得着跟你在这儿废话。”忠叔没好气道。真想敲开这个小子的脑袋看看,里头是不是榆木做的。 但是眼下确实有件事需要请示一下,正巧谢姑娘也在。 画竹堂里,忠叔看着笑盈盈的谢姑娘站在自家清俊的公子的身边,真是说不出来的登对,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总感觉两人之间的眼神与刚来侯府那时候的不太一样。 多了点说不出来的味道。忠叔想形容得更贴切些,奈何凭他单身几十年的资历也不能够,非要具体一点的话,有些像前侯爷与夫人之间相处的那种感觉。 昨夜谢如琢的那滴眼泪彻底让贺清思破了防,无时无刻只想把她放在眼皮子底下,可惜某些人刚刚适应自己的情窦初开,还得别扭上一会儿,原本被他攥在手里的手指,因着忠叔的出现如同一尾鱼一样溜走了。 贺清思清咳一声,示意忠叔先说正事儿。 府里人事简单,忠叔将这阵子府里的事情汇报了一番,三两句话就说完了,末了才提议道:“眼下府里并无一等丫鬟,公子看看是否要再添置些,也好伺候谢姑娘的饮食起居。虽说竹石是您的贴身小厮,内院的事情总归还是女子更方便些。” 忠叔对谢如琢是有些愧意的,出了浦绿的事情,他一是觉得自己识人眼光不明,二是觉得谢姑娘头一次来遇上了这等子糟心事儿,实在是他办事不力,因此存了心思想要好好补救一番。 贺清思自己是不用丫鬟的,他将视线转向谢如琢,问道:“阿琢,你觉得呢?” 忠叔一愣,谢姑娘毕竟是客,哪能这样直白的问呢,这叫人家如何回答,自家公子还是不了解女儿家的心思。 正要说些什么,只见坐在椅子上的谢如琢正了正身子,不以为意道:“我本也不是什么大户人家出身,平民百姓而已,自己照顾自己足够了,况且我身边还有海贝在,倒用不上什么丫鬟,忠叔好意,我心领了。” “既然如此,日后有需要的时候再酌情添补吧。”贺清思一锤定音。 忠叔是很想给贺清思维持些侯府的体面的,奈何主子自己都不在意,喜欢的姑娘更是个平和的性子,他纵使再有十八般武艺也只得暂时歇菜。 这话说与后厨的管事陈福唠嗑的时候,陈福倒是难得的与他意见相左:“这位谢姑娘才是个真正的聪明人,有女人的地方是非就多,先前那个浦绿不就是个例子。咱们府上人虽少,却是难得的干净,若是再来一些乱七八糟的人,反倒不美了,就这样清清双爽的,没有人出幺蛾子,多好。” 忠叔道:“话虽如此,可咱们毕竟是侯府,那是多少年积淀下来的底蘊,总不能越来越萧瑟吧。况且,哪家的姑娘上门明里暗里也是会看看男子的家境的。” 说到这儿,他忽然想起件事儿:“也不知道谢姑娘家里如何。” 陈福端了碗新出锅的甜酒给他,觉得他是瞎操心:“什么如何,左右不过是平民和官宦,放眼这大旻朝,官宦世家里除了皇亲还有谁能跟咱们公子一般地位,难道你希望谢姑娘是皇亲?” 忠叔脸一板,口气里带着十二分的憎恶:“那自然是不可能的。” 陈福不知道从哪抓来一把瓜子,边嗑边道:“如此说来,谢姑娘是平常百姓也没什么不好,无权无钱都不要紧,左不过公子要的只是个知冷知热的枕边人。” 此时谢如琢还不知道自己被忠叔和陈福两个当成了贫穷小老百姓,她正在和他们那个不听话的主子做斗争。 贺清思坐在书桌后头,停了笔,眼睛却没闲着,趁谢如琢不注意的时候,见缝插针的瞟一眼公文,再不注意的时候,迅速拿起笔批阅两句。 即便他做得再隐蔽,三番五次之下,也被谢如琢察觉了。她气休休的瞪了贺清思一眼,反手从书架上拿了一本闲书塞给他,略作安抚之后,趁热打铁将他桌案上的其他公文也一并搬走了。 贺清思:“……” 贺清思看着手上的那本晦涩难懂的《古文全集》,试图和她讲道理:“阿琢你看啊,这本读起来的难度堪比公文的两倍,读一页这个的功夫,抵得上我批两本公文了,是不是有些不划算?” 古文什么的,谢如琢也不感兴趣,但是被他这么一说,确实有点得不偿失,可贺清思一惯滑头,不能轻易被他说动。 谢如琢把书收了回来,打算给他换一本,但是从书架上一眼瞟过去,全是些看不明白的高深东西,不仅高深而且书本极厚。 看了又看,终于给她在夹缝中找到了一本薄薄的本子,兴冲冲的抽了出来,看也没看的丢给了贺清思。 “那再换一本,反正你得听大夫的话,不能碰公文。” 贺清思手一扬,伸出两根手指准确无误的夹住那本薄薄的册子,待看清那上面的字之后,露出一抹耐人寻味的笑。 谢如琢把脑袋伸过去,隔着书桌瞟了一眼,见那本小册子上头写着《剑心琴谱》二字,并无异样,知道他又在作妖了,不由得伸出手指点了点他的额头,颇为无奈:“你怎么比小孩子还不听话。” 贺清思蓦然压低了声音,话语中带着循循的诱哄:“小孩子可不能看这些,你确定要我看这本?“ 谢如琢:? 见她芙蓉面上一派天真神色,贺清思喉头微痒,喉结不自觉的滚动了两下,偏偏谢如琢还十分大胆的手上戳了戳。 尖尖的一块骨头,硬硬的,还会动,前世她也只在秀场看到过那些模特的喉结,配上那种冷淡风的表情,真是说不出的性感。 贺清思的喉结很漂亮,配上他这张英俊的脸,还有那双幽深沉静的眼睛,勾得她心里痒痒的,总会产生那种想调戏的冲动。 她还想再摸一下,不妨眼前人忽然起身,两只胳膊隔着书桌,准确无误的伸进她的腋下,谢如琢感觉到痒意,挣扎的厉害,而贺清思却不由分说的揽着她的腰将人从外头抱了进来。 一阵你来我往的较量之后,谢如琢被按在了贺清思的腿上。 也是这个时候,她才发现,那本小册子的封面下头还有一张花花绿绿的封面,上头画着一对紧紧相拥的男女,姿势要多暧昧就有多暧昧。 破案了,这哪里是什么正经的《剑心琴谱》,分明是本大尺度的“古代恋爱指南”。 谢如琢像发现了什么新大陆一样,指着这本小册子不可置信道:“贺清思,你竟然偷偷看这个!” 她太过震惊,以致于忽视了自己现在的处境,腰上的大手一使力,迫得她不得不往后仰,头发蹭上了贺清思的脸。 贺清思侧了侧头,嘴唇在她柔顺的发丝上贴了贴,一阵幽兰香扑鼻而来,只听他轻笑道:“分明是你自己非要让我看的,怎得还赖起我来了,阿琢,你讲讲道理。” 第77章 眼下在这书房一隅,她终…… 青天白日, 朗朗乾坤,耳边的热气总是似有若无的顺着耳廓往心里钻,麻麻的, 谢如琢腿都软了,她磕绊道:“那、那我拿给你的时候也不知道你书房里还藏着这个啊, 你惯会倒打一耙。” 两人俯首帖耳喁喁低语, 应是极香艳的场景, 可贺清思的手却很规矩,仅用一只胳膊松松的揽着她,另一只手远远的放在那本极容易煽风点火的小册子上, 大有要同她好好研习的意思。 谁能想到,威震四方的西南侯、冷漠肃杀的贺三公子,也有如此不正经的一面,谢如琢想着曾经那个出口出章、引经据典,有些嚣张又有些沉默的少年,深深的觉得自己凌乱了。 曾经有一段时间,贺清思在她心目中,一直是饱读诗书的代表,几度让她产生一种“有文化的人就是很牛逼”的崇拜之感。 想到这儿, 她一把那本小册子抢了过来,目光有些哀怨:“你怎么是这样的贺清思, 亏得我之前还在胡秀林面前吹牛皮吹得厉害,差点把你吹成一个博览群书的圣贤。” 脸真疼。 贺清思对小屋村的一切都记得很清晰, 闻言, 挑了挑眉头,回道:“是帮他作诗应付王老爷的考验那次?” 谢如琢点点头,有些意外:“记性不错。那段时间你怎么他了, 我瞧着他对你的态度都变了不少。” 胡秀林是没有什么文学熏陶的,也不知道贺清思用了什么办法,短短几天之内竟真的让人作了好几首抑扬顿挫的诗来。 贺清思眉眼带笑,越是见她好奇的紧越是吊着她胃口:“天机不可泄露,以后你就知道了。” 谢如琢想与他理论理论,做人不该这样,稍稍一动,秀气的鼻子不小心擦到了他高挺的鼻梁,鼻尖温热柔软的触感碰撞出一种难以言语的舒适。 贺清思突然道:“阿琢,或许你应该对我改观一下。” “嗯?”谢如琢不动声色的往后挪了挪。 “我非圣贤,也不想当圣贤。古人言,食色性也,圣贤乃是摒弃了七情六欲之人,而我却刚刚浅尝个中滋味,恨不得再多个八情九欲,你这般看我,那我为讨你欢喜,岂不是要时时克制不与你亲近。” 谢如琢:? 谢如琢引以为傲的话语逻辑在贺清思这个狡辩鬼才面前碎成了渣渣,她以前怎么就没发现这人这么胡搅蛮缠。 明知道他在胡说八道,可谢如琢就是生气不起来:“我只是个生动的比喻,又没有真让你去当圣贤。” 贺清思作恍然大悟状,一本正经追问道:“那意思就是,我可以同你亲近了?” 长得好看的人胡搅蛮缠的时候也是好看的,尤其是表情生动的时候。谢如琢对着那张得寸进尺的脸,十分怀疑自己以往对他的好脾气,八成是看在这张脸和这幅好身材的面子上。 她乖顺的伸出素白的双手捧住了贺清思脸,姣好的面容上一派恬静,柔声道:“当然可以。” 谢如琢的性子和她的长相如出一辙,一直都有些明艳的张扬,这般被她认真的凝望,贺清思的心跳陡然间加快了几分,环在她腰上的手臂也不自觉的收紧了。 她的眼睛看着人的时候,微微带着笑意,又温暖又深情,恰似初见心上人时的乍见之欢,贺清思没有忽略她眼底的那抹狡黠,明明知道她这般异常的表现有问题,却还是沉溺在她的诱哄中不可自拔,忍不住微一侧头,亲了亲她的手心。 谢如琢用尽了极大的自制力才忍不住没尖叫出声,慌忙把他的脸抵住,十分无情的上演了一次变脸,像是撩了一把就跑的渣女,反问道:“你抱我这么久了,我都没挣扎,这还不算亲近?” 说罢,顺手在他鼻梁和喉结上摸了两把,又指了指他这双长腿,语气略有些危险:“还是说,曾经有别的姑娘也坐过这里,你已经习以为常了,因而都不觉得这是亲近了。” 果然被这古灵精怪的小骗子摆了一道,贺清思头疼的想,但是怎么办,他更不想放开她了,面对似嗔非嗔的啧问,贺清思轻轻摸了摸了她的发顶:“那如果真有别的姑娘坐过呢?” 谢如琢微微一顿,淡定道:“坐过就坐过了,那我还能把你的腿打折不成。“,见他神情不似作伪,连带着她也有些紧张起来:“哪位姑娘?说来听听。算了算了,坐个腿而已,又没什么大不了,不听了不听了。” “是我大哥的女儿。” 贺清思将那本被两人遗弃在一边的小册子又捡了回来,面上浮起清淡的微笑来:“这个小册子就是她偷偷藏在我这里的。” 贺家大哥的女儿,那不也…… 物是人非事事休,谢如琢一时不知道如何接话,越是深沉的感情越是压在心底,也越是难以向他人倾诉,身在高位,权力地位可以带来臣服,却带不来悲喜的相通。 她换了个方向,张开双臂环住了贺清思的脖子,轻轻抱住了他。那天晚上她就想这样做了,却碍于隐身在周围的暗卫在,没好意思,眼下在这书房一隅,她终于可以抱抱他了。 胸前靠着的姑娘乖顺聪明又体贴,带着满怀的光,一寸一寸把他的心里的裂缝填补了起来,贺清思的心里一片柔软,这个世界上也只有她有这样的本事,能让他毫无保留的倾诉。 “小丫头午睡的时候,从枕头下面翻出了这个小册子,以为是什么话本子,跑到我面前缠着我讲与她听。” 好一个古灵精怪的小丫头。 “后来呢?”她戳了戳贺清思的肩膀。 “我大哥大嫂当天晚上就发现东西不见了,暗地里找了好久也没找到,就放弃了。“ 谢如琢把脸埋在他肩膀上闷闷的笑:“那他们就没怀疑过是自己亲闺女拿的吗。“ “怎么没有。原本小丫头是想偷偷再把东西还回去的,后来我大哥骗她说那是祖传的剑谱,她犹豫了一下,就直接把东西给我了,你猜猜为什么。” 谢如琢抬起头来,有点没弄懂小丫头的心思:“为什么?剑谱那就更应该还了呀,她一个小孩子拿着又没什么用。” 贺清思忍不住勾了勾嘴角:“小丫头说她三叔是家里最聪明的人,既然是祖传的剑谱那肯定是好东西,好东西就得给最厉害的人。” 谢如琢自己在脑海里描绘了一下那个场面,“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你可真会给自己脸上贴金……所以你就给这个小黄书做了个高雅的的封皮,欲盖弥彰。” 贺清思又摸了摸她的头顶,像是上了瘾一般,收到谢如琢的怒视之后,方才微微一笑:“小孩子的世界很简单,很多事情都是靠大人引导的,大人说什么就是什么。” 谢如琢很难不认同这句话,她学着贺清思的动作,也摸摸他的头顶,轻声安抚道:“以后都会好的。” 两人在书房消磨了一上午的时候,临时午时,竹石送了饭菜来,大夫嘱咐贺清思这两日饮食以清淡为主,厨房送来的饭菜当真是清淡得连口盐也尝不出来。 谢如琢本着“有难同当”的原则也一起吃了些,两口过后,她放弃了,很委婉的猜测:“府上陈管事原先是军队里的负责伙食的师傅?” 贺清思微惊了下,目露赞赏:“没错,怎么看出来的?”,话毕,连竹石都朝她看了一眼。 谢如琢也不想这么厉害的,她略微得意的昂了昂下巴,解惑道:“手艺如此一般还留在府上当用的,一般是与主家有些渊源在的,打从我住进府里开始,发现饭菜多以肉食为主,肉片较为大块且偏重口,一般做惯了体力活的人才会有这样的饮食习惯。” “而且,清淡的时候又极为清淡,像极了大锅饭。” 想来想去,除了行军打仗之人外,很难找到匹配度如此高的特征了。 “陈福与忠叔都是军伤休养在贺府的,忠叔以前是我爹的亲信,陈福是贺家军里的伙头兵,原先府里有许多个厨子,自打我回来充州后,就只剩他一个了,便这样留了下来。” 谢如琢撑着下巴看着那寡淡的饭菜,十分同情他:“那你就坚持坚持吧。” 贺清思拿筷子的手微微一顿,转而长叹了一口气:“总归吃不上你做的饭菜,吃别的什么又有什么分别。” 谢如琢:“......想让我给你做吃的,你就直说。” 贺清思仿佛就等着这句话,干脆利落的放下手中的筷子,示意竹石把饭菜收起来,然后眼巴巴的望着她。 ...... 海贝听说自家姑娘要亲自下厨给贺公子做吃的,连忙催着竹石带她去厨房。 竹石本身是个话少的人,好像别人的喜怒哀乐都与他无关,他只负责一心一意完成公子交给他的任务。 厨房里,陈福听说那位牡丹花似的谢姑娘要亲自下厨,立马心领神会——姑娘家想讨男子欢心,这太正常不过了。 比如以前的二少夫人,就经常来厨房给二公子煲汤,这种煲汤也只是在出锅的时候撒点盐罢了,权当参与了,毕竟娇小姐哪里懂得这些,其他的还是他们厨房里的人弄的。 陈福十分有眼色的开始处理厨房里的食材,却被三步并作两步赶来的海贝拦了下来,她兴冲冲道:“陈管事您歇着就行,其余的交给我就好。” 陈福在看到海贝干活极为熟稔,并不会破坏他的厨房之后,就放心的与竹石站在墙角磕瓜子去了,边磕边猜测,这位谢姑娘家里应该是有些贫寒的。 海贝与谢如琢极有默契,将现有的食材看了一遍之后,大概就知道能做些什么了,是以谢如琢姗姗来迟看到那些搭配时,狠狠的将她表扬了一番。 她简单炒了两个爽口小菜,煮了一大锅清淡的肉粥,前后用了不到小半个时辰,用砂锅盛了两份之后,又施施然的走了,除了一大锅煮得软烂、香气四溢的肉粥,什么也没留下。 陈福进来一看,连灶台都干干净净的。 海贝捧着一碗粥吹得不亦乐乎,见状忙招呼他们两个一起吃:“我们家姑娘轻易不下厨的,我都好久没吃过她煮的东西了,今天还是托了贺公子的福。” 陈福也盛了一碗,放凉的间隙,问海贝:“谢姑娘这些年过得不容易吧。” 海贝喟叹道:“我们家姑娘确实不容易,整天都想着怎么赚银子。” 陈福心头浮起了淡淡的忧伤,自家公子不搜刮民脂民膏,还要养军队,也不怎么宽裕,这可真是...... 他还没忧伤完,又听海贝接着道:“酒楼啊、成衣铺子都开了好些家了,这不,刚从江南巡完店准备打道回府的,谁知道贺公子就悄无声息的将我们家姑娘拐到充州来了呢。” 她用最平淡的语气说着炫耀的话,陈福坐在一旁,手里的碗差点没拿稳,这么多生意那得赚多少银子啊。 原本谢姑娘竟是个深藏不露的,也不知道自家公子能不能把握住,把握住了怕以后夫纲难振,把握不住......算了,还是把握住的好。陈福连饭都顾不上吃了,他得去跟忠管事合计合计。 第78章 据我所知,贺清思他喜欢…… 忠叔知道谢如琢的真实身家之后, 倒没像陈福那般震惊,只是感叹了一句人不可貌相。 他毕竟在侯府当了那么些年的管事,对府上的情形比陈福还是了解得更多些:“咱们侯府底蘊深厚, 非一般世家可比,明面上银子虽然不多, 但积攒了好些年的古玩器物、田产商铺足足够养活侯府几代人了, 就你没个见识。” 陈福整日里守着后厨那一亩三公地, 甚少去打听主家的家业,自然没有忠叔了解的这和透彻,如今被人说没有见识, 他就有些不高兴了:“你说谁没见识呢,某些人是有见识,还不是连府上的丫头都管不好。” 论识人这块,陈福自认为比忠叔高好几个档次:“某些人倒是能干,那心眼不还是跟用浆糊糊上了似的,连奴才的花花肠子都看不清。” “你!”这人真的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忠叔气得原地跳了两圈:“我懒得同你个泼皮理论,赶紧走,我这儿正忙着呢。” 陈福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 放下心来,也不想搭理这个老货了, 腆着个大肚子,骂骂咧咧的走了。 这边忠叔是真的有事, 方才宋府差人送了拜帖, 听闻公子身体有恙,说是明日要登门看望。 贺清思对宋家的亲近之情已经所剩为几,乍然听说他那位舅舅要来看他的时候, 几乎立时皱了眉头,正要让忠叔去回绝,视线一转落到谢如琢身上定了定,又忽然改了主意。 忠叔便明白了他的意思,他这会儿正忙着安排明日的事情。 自打谢如琢知道宋家一家子对贺清思做出那种赶尽杀绝的事情之后,就把这一家子的感观就变得极为不好,但碍于宋家是贺清思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她也就把这种想法默默的放在了心里。 然而第二天亲眼见到宋家人的时候,她才知道自己想错了。 宋家登门是在上午,浩浩荡荡的一大裙人像是投进湖里的石子,激起了一大片的水花,据耳报神海贝传达,除了宋家夫妻两个并两个儿女外,其他全是宋府的丫鬟婆子。 谢如琢呆在芝兰院里听见动静,海贝心直口快的说出了自己的想法:“知道的会说宋家排场大,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侯府主人回家了......” 海贝真是把谢如琢的感受说得分毫不差。 她招呼海贝出去见一下世面,不曾想刚进花园便与一个脸生的丫头的撞个正着,海贝上前一步将谢如州护在身后,正要开口训斥,哪知那丫头匆匆瞥了一眼谢如琢,又瞧了一眼她身后,跟见了鬼一样就转身跑了。 那眼神怪怪的,谢如琢不由得摸了摸自己的脸:“我脸上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海贝摇头:“什么都没有,好着呢,但是我觉得那丫头是故意的。” “本来觉得侯府太过寂静,现在又觉得闹哄哄的,海贝你说,我这人是不是太善变了。” 海贝无条件站在谢如琢这一边,不假思索道:“本来就是他们不规矩,哪有上旁人家做客做成这样的。三公子也是,怎么平日里看着让人退避三舍的,对宋家这些人倒这么放纵了。” 谢如琢停了停脚步,犹疑道:“放纵?” 这话倒点醒了谢如琢,她所了解的贺清思,一向都是律人严、律己更严,今天确实是有些反常,若说宋家是他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了,可他根本也不是个有德报怨的小白花啊。 况且,忠叔也挺不对劲儿的,若是宋家的主子这样不讲规矩他不好出面也情有可原,可这满府里乱蹿的下人,他这个侯府名正言顺的管家也不至于袖手旁观啊。 除非是贺清思故意授意他这样做的。 谢如琢觉得今天大概是要发生什么大事儿的,她转身往回走,边走边同海贝道:“咱们还是回芝兰院吧,看看贺清思到底想干嘛。” “谢姑娘留步。” 身后传来一个柔柔的女声。 谢如琢顿住步子,觉得这声音有些眼熟,回转身为见花园外头的竹林边上站着一个身姿窈窕的姑娘。 这一转身的功夫,宋望月已经走到近前了,两方一打照面,她未语先笑:“那日一别,甚是挂念。我一到府上便想来看谢姑娘,偏偏表哥说你是客人不让我来打扰你清静,可他不知道的是,这有缘的人走着走着自然会遇见的。” 谢如琢一眼便认出来宋望月身边跟着的那个丫头就是先前撞了她的,联想到她刚刚那急匆匆的步伐和临走前的那一瞥,心念电转间,浮起一个猜测。 她面上显示出恰到好处的惊喜,回应道:“宋姑娘这话说得不错,芝兰院这么偏的地方,想来也不可能有人专门刻意打听的,缘分真是妙不可言。” 话一出口,她明显感觉那丫头的头低了低。这一下谢如琢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感情这位宋姑娘一进门就差人满府的打听自己的住处,也不知道意欲何为。 “这园子里的花开得这样好,不如我们去那边坐坐?” 人是特意来找她的,谢如琢躲得过初一也躲不过十五,便从善如流的应了。 竹林与花园之间的石板路上,有几个造型别致的石凳,宋望月轻车熟路的在前面带着她往那边走,边走边道:“谢姑娘可知这园子里为何种得全是玉兰?” 玉兰?恕她眼拙,并无研究,但是这并不重要,显然宋望月也没想听她的回答,自顾自道:“因为姑母生前最喜欢玉兰,所以姑父便将花园里种满了玉兰,可姑父姑母已经去世好几年了,表哥却仍然将这些玉兰打理得这样好,你猜是为何?” 谢如琢发现,自己很讨厌别人同自己玩这种你说我猜的把戏,尤其对方还是一个揣着明白装糊涂的人,接连两个阴阳怪气的为什么,真是让她十分的不爽。 她耐下心来教她:“宋姑娘同你表哥说话的时候,也是这般的含蓄吗?据我所知,贺清思他喜欢直接一点儿的,所以......你要是为了他才来找我的话,不妨学学我的有话直说?” 宋望月的脸色一下子变得十分难看。 第79章 今日看在阿琢是第一次同…… 宋望月脸色一下子就变了, 被戳破心事的难堪让她瞬间恼羞成怒,她就知道这个女子心思非同一般的深,否则怎么可能勾得三表哥这么上心。 但是一想到自己的身份, 她又逼迫自己平静了下来,挥手屏退左右, 待这里只剩下两人之后, 她才直白道:“非是我说话含蓄, 而是姑娘你与我们自小成长的环境不同,受到的教导也不一样,就如萤萤之火与日月之光, 两者之间虽有相似之处,可归根到底,雅俗共赏也比不得相得益彰。”、 这话单拎出来听听,还挺有道理的,但是谢如琢却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你调查我?” 她来充州只带了海贝,除了她与贺清思知道她是小屋村的谢如琢之外,其他人都以为她是从永州来,可听宋望月这话里的意思,更像是在内涵她出身乡野, 草民一个。 宋望月极迅速的反问道:“谢姑娘未曾做什么亏心事,难道还怕别人查吗?再说了, 人的出身是由父母决定的,父母的地位决定了你和我们自打出生起, 之间就横亘了一条不可跨越的鸿沟, 世家之所以为世家,除了一代一代的传承之外,还有门当户对的联姻。” “谢姑娘, 你觉得你与三表哥合适吗?” 谢如琢发现宋大小姐讲话很有条理,劝说人的时候也脱离不了世家小姐的高贵之态,并且很懂得以自己之长攻他人之短。 若贺清思喜欢的是一个家世次于宋家的官家小姐,现在肯定是被打击的自信心全无,然后心甘心情的退出,拱手对他们说一句“对不起我错了,你们才是最配的,我祝你们百年好合。” 可谢如琢是谁,她是受过二十一世纪先进教育的知识分子,怎么会被她这点子精神打压吓到,况且如果真要认真论起来,自己的出生环境可是甩这里的人好几千年的。 这话虽然是再真不过的,但是她不能说,她现在是一个出身偏远山村的孤女。 日头高升有些晃眼,竹林里透出来的光亮洒了谢如琢一脸,让她情不自禁的眯起了眼睛看对面的人,对方才的话予以了充分的肯定。 “我也觉得不太合适。” 宋望月抬手理了理鬓边的长发,嘴角勾起一抹得体的微笑,温声道:“谢姑娘既然如此通透,那我也不绕弯子了,我今日特地来找谢姑娘是想告诉你,我在郊外有个清静的庄子,那是我爹娘一早给我备下的嫁妆,风光极好,若是姑娘不嫌弃,可先去庄子上小住一段日子,总比一个姑娘家不明不白的住在侯府上的好。” 谢如琢很为难:“想不到宋姑娘都替我打算到这份儿上了,实在是惭愧,可是这事儿吧,得你三表哥点头。” 宋望月心头涌起一口老血,攥紧的手指差点把帕子拧断,冷笑道:“谢姑娘可是在与我玩笑?腿长在你自己身上,若是你真想走,谁还能拦得住。” 谢如琢不慌不忙道:“是你先跟我开玩笑的。” 日头太烈,她站了起来走到竹林的阴凉处,这下终于能与宋望月正经的对视了,只听她淡淡道:“我既不是你宋家的丫鬟,又不吃你宋家的大米,凭什么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宋大小姐口口声声说我不懂得自尊自爱,难道像你这样跑到旁人家指点江山就是宋家的教养了?” “那恕我直言,您宋家的教养还真是挺上不得台面的。” 宋望月自小就是天之骄女,一路被人放在掌心疼宠,顺风顺水的长大,在这西南谁见到她不是恭恭敬敬的叫一声宋大小姐,可这个叫谢如琢的女人不仅同她抢心上人,甚至还一脸倨傲的把她的脸面扔在地上踩。 那些尘封在她心底的那些恶言恶语全都抑制不住的倒了出来:“教养?我与贺三表哥早有婚约在身,是你横插一刀非要抢别人的未婚夫婿,论教养,谁又能像你这样干出这种不要脸的事情来,自恃美貌勾引男人到头来连个名分都落不着,直是丢了全天下女人的脸面!” 呵,谢如琢这下是真的被惹毛了,她卷起袖子,一把拉住宋望月的胳膊将她往太阳底下拽,边拽边冷笑道:“行,既然你这么喜欢贺清思,那我就帮你一把。” 宋望月以为谢如琢要打人,惊得连连后退,不妨被地上的石头一绊,整个人都摔了下去,还好谢如琢扯着她的胳膊,将人一把拉了回来——她现在正在气头上,力气大得很。 “你放开我,你想干什么!救—命啊!你放开我!” 谢如琢怎么会放开她,此时她才觉出自己当真是当不了千金大小姐的,真正的千金大小姐就该是宋望月这样的,随便一拉就跟拎着一只小鸡崽似的,又柔又弱。 “我就不放!我谢如琢就算出身鄙陋可我表里如一,你呢,宋大小姐,你敢把你刚刚的话当着贺清思再说一遍吗?” 话音刚落,花园那头匆匆传来了一阵脚步声,谢如琢正拖着宋望月呢,就听到一句响亮的:“放肆!” 宋望月一见来人,也不挣扎了,两行清泪缓缓落下,哀哀唤道:“表哥,爹,娘。” 谢如琢扭头,只见身后站了齐齐整整一大堆人,打头的是个年约四十,蓄着胡子的中年男子,与贺清思有三分相像,旁边是个姿容秀美略有些富态的贵妇,眉眼与宋大小姐如出一辙。 站在两人旁边的,是着一身天青色长衫的贺清思,还有一脸懵懂的忠叔。这些人都不约而同的望着她,还有被迫蹲在地上的宋大小姐宋望月。 此时有丫鬟指着谢如琢道:“老爷夫人,刚刚就是这个人在欺负姑娘,姑娘喊救命的声音我们都听到了。” 这话像是给这幅静止的画面按了开关,宋夫人哭喊着上去把谢如琢推开,蹲下身来搂着宋望月心肝肉的哄着,不一会儿,花园里全是这母女两个的哭声,高低错落、此起彼伏,轮换着来。 谢如琢对这场面也有些没适应过来,宋夫人那一推可是用了十成力的,直把她推得往地上坠,这花园里头都是石子石壁,这一摔下去定然得摔出个好歹来,好在有人及时护住了她。 低头见那抹天青色衣角,谢如琢气不打一处来,狠狠的拧了他一把以泄心头之愤。 贺清思被掐了也不吭声,揽着她在一旁站着。 宋家母女还在抱头痛哭,大有把这侯府哭穿的意思,谢如琢见识了一把什么叫宋家女哭侯府之后,问贺清思:“事情因你而起,你不解决一下?” 贺清思示意她稍安勿躁:“先不急。” 很快,谢如琢就知道贺清思在等什么了,因为宋家老爷也加进了哭侯府的队伍。 宋老爷将老婆孩子搂作一团,声泪俱下:“我那苦命的妹妹啊,你生前是最喜欢望月的呀,若是你还活着,怎么忍心看她受这样的欺负。” 宋夫人接棒,眼睛红肿:“老爷,只怪我们家望月命苦,如今三公子成了侯爷,位高权重,不仅父母定下的婚事都敢违逆,就连舅舅舅母都不放在眼里了,任由一个来路不明的野女人欺负,想当初若不是老爷你,侯爷也未必能娶到咱们的妹子,成了这莫大的家业来。” 跟贺家相比,宋家才是西南本土的名门望族。宋家清贵,以诗书传家,贺清思的母亲、已过世的宋家大姑奶奶宋文音,曾是大旻朝鼎鼎有名的才女。 除此之外,宋家的姻亲遍布西南各地,其中最显赫的莫过于西南侯贺家。 但是究其根源,贺霖是一介武将,当时西南边境有外敌入侵,掳了宋家那位才貌双绝的大小姐,他正好奉命平乱,将当时的宋大小姐从敌人手里救了出来,至此许下终身。 宋望月伏在父母怀里,一言不发。 谢如琢方才的郁闷在看完宋家这一家子的表演之后立时得到了缓解,她挺好奇在这种家庭环境里,宋望星是怎么长得根正苗红还那么讨喜的,基因突变吗? 想到这儿,她低声问贺清思:“怎么没看到望星?” 贺清思没搭理她,原本背在身后的手突然间与她十指紧扣,拉着她上前走了几步,淡淡道:“阿琢是我贺清思未来的妻子,是贺家未来的主母,容不得他人这般诋毁,今日看在阿琢是第一次同各位打照面的份上,这话我听了就过了,若是再让我听到第二次,就别怪我翻脸无情了。” 宋家二老惊了,宋望月哭得更加哀婉了。 宋老爷怒气横生,指着贺清思的鼻子骂:“有你这样同长辈说话的吗?你爹娘在世的时候对我也是恭敬有加的!” 贺清思冷笑一声,毫不留情面的拆穿他:“若是我爹娘得知你要将他们在这世上唯一的儿子赶尽杀绝,还会恭敬对待你?” 宋老爷是个读书人,他一下子慌张了,他自认为自己做事是很小心隐秘的,谁知道贺清思这小子心里头早就知道了,还这样堂而皇之的拆穿了。 “你瞎说什么!别以为胡说八道就能不承认你爹娘定下的婚事,我告诉你,没门儿!” 宋老爷一辈子都带着文人的儒雅,很少有这般歇斯底里的时候,可见是被逼急了,宋望月逼婚倒是可以理解,女子爱慕嘛,但宋老爷是做父亲的,这般逼婚若说仅仅只是为了女儿的幸福的话也有点说不过去了。 毕竟都闹到这份儿上了,真正疼爱女儿的父亲肯定早就拉着女儿另择良配去了。 谢如琢就挺费解的。 此时只见贺清思笑了笑,云淡风轻中带着一丝洞察的了然:“舅舅想要的是贺家的令牌吧。” 忠叔不知何时挨了上来,今日宋家上门,他总算把这里头的门道全都看了个一清二楚,原本他也觉得表姑娘和自家公子挺配的,知书达礼的又是夫人疼爱的姑娘,谁知道也是另有所图呐。 这么一想,他不由得越发庆幸谢如琢的到来,如石子投湖,将那起子别有用心的人全都浮在了面上。 “真是成也谢姑娘,败也谢姑娘啊。” 莫名躺枪的谢如琢:“......”。 她提醒道:“忠叔,谢姑娘就在你旁边站着呢。” 忠叔尴尬的呵呵一笑,顺势转移话题:“本以为宋家是个好的,谁知道竟打着图谋贺氏家产的主意,做他的春秋大美梦去吧。” 身为女子,谢如琢必须要说句话了:“忠叔,是嫁女儿,不是图谋家产吧,再说了,你家公子的身份摆在这儿,女方也要出不少嫁妆的吧。” 忠叔摇摇头,给她解惑:“贺家有枚祖传的令牌,这枚令牌的持有者不仅掌管着贺家所有的财富,还可以调动西南贺氏所有的兵马,刚刚公子的意思,宋家这位舅老爷约摸打得就是这个主意呢。” 谢如琢惊叹:“还有这么个东西!还好你家公子武艺高强,别人抢不走。不过话说回来,贺家的东西当然是贺家的人拿着,宋家再惦记也没用啊。” “用处可大了去了!” “怎么说怎么说?”谢如琢洗耳恭听。 问完这句话,她发现忠叔看她的眼神莫名慈祥起来:“因为这令牌啊,只传给贺家的长媳。如今贺家只有三公子一人,这令牌只能传给三公子的媳妇儿,宋家打得可不就是这个主意。” ! 血赚的买卖啊,不怪宋老爷,是她她也心动 第80章 谁让你要亲人的时候也不…… 贺清思那一番话, 在场的所有人都听得一清二楚,自然也包括忠叔,他十分和蔼的同谢如琢道:“公子从来都是说一不二的, 他敢当着宋家的面说姑娘您是贺家未来的主母,那便没有任何人能阻挡。” 谢如琢侧头去看旁边的贺清思, 不自在的挠了挠脸, 当众表白什么的, 虽然有那么点俗气,但是真的开心啊,她情不自禁的用小指勾了勾了贺清思的手掌。 将两人互动尽收眼底的宋望月心里又平添了一丝伤痕, 她已经被丫鬟扶了起来,同宋老爷和宋夫人站在一处,脸上的泪痕已消失不见,唯余那双红肿的眼睛分外让人怜惜。 可惜这会儿的贺清思心像是石头做的,任凭宋望月再楚楚可怜他也没有半分动容。 “贺家令牌只会是阿琢的,就不劳舅舅关怀了。今日我已言尽于此,若是宋家知分寸,过往的事情看在我娘的面子上,我可以既往不咎, 西南仍有宋家一席之地,如若不然, ” 贺清思顿了顿,对宋老爷道:“舅舅应当知道我的手段。” 宋老爷不由得往后退了两步, 思绪一下子回到了三年前, 那时这位外甥还活着的消息刚传回充州,他受西南其他几位将领怂恿,在回充州的必经之路上埋伏了几十个死士意图取他性命, 好让宋家一家独大。 可惜贺清思就如同山中久不闻肉味的狮子一样,遇人杀人,遇神杀神,最后一个活口也没留下。 贺清思掌权之后,他心虚害怕了一阵子,怕自己的所作所为暴露,后来一想那些死士又不是他养的,而且也都死绝了,他根本也没地方查,便又放下心来。 直到那些个曾经暗算他的贺家军将领被挂尸城墙之后,他才反应过来,贺清思之前只是腾不出手来收拾。但是宋老爷也不慌,他还有一个与贺清思青梅竹马的好女儿。 “三表哥,即便你对望月无意,也不必这样羞辱爹爹和娘,你说宋家是惦记贺家的富贵荣华,那你又怎么知道你身边那个女人就不惦记,难道就是因为她是一个孤女,只能依靠三表哥你吗?” 爱情真的会使人盲目,谢如琢犹记得第一次见宋望月的时候,她心心念念宋望月身上那种恬静的气质,如今的她,与初见的时候判若两人,让她觉得有种莫名的偏执。 谢如琢平静道:“我是一个孤女没错,但是不属于我的东西我也从来不惦记,我有手有脚、有脑子有本事,赚来的银子足够买下你整个宋家,为什么要靠别人而活?宋姑娘,等你真正脱离家族庇佑也能活得很好的时候,你才有资格来评论我的活法。” 此时的谢如琢周身好像镀上了一层光,分明没做什么,可那种从骨子里散发出来的从容自信,却让宋望月差点丢盔弃甲。 她面上一片沉寂,轻声道:“爹娘我们回去吧。” 宋夫人惯常是个护短的,见自家女儿被一个乡野丫头欺负得节节败退,气红了眼,忽然间不管不顾的从人群中冲了出去,抬手照着谢如琢那张如花似玉的脸扇了过去。 她忽然间这样冲出来,连站在谢如琢身边的忠叔都没反应过来,想拦的时候,巴掌已经朝着谢如琢飞过去了。 贺清思反应极快的把谢如琢拉到身后,却被她轻轻挣脱,只见她沉着脸迎上了宋夫人,在那大掌快要挨到她脸的时候,将其一把握住。 “宋夫人,我与你可没有亲戚关系,你若是再这样不分青红皂白的跋扈,我这个乡野丫头脾气不太好,可是不懂尊老那一套的。” 说罢,猛力将她的手甩了开来。 贺清思如今看到这家人只剩厌烦,朝空中打了个手势,须臾间四面八方涌入十几个精练侍卫来,个个身姿矫健,腰间挂着明晃晃的佩刀,二话不说,极其迅速的将宋家人身后那乌泱泱的一大群下人该捆得捆,该绑得绑,一个不留的全扔出了府外。 顷刻间,侯府看起来顺眼多了。 宋望月到底还是有两分骨气在的,深深的看了谢如琢片刻,不必人开口,自己走了,宋家夫妇两人都是一样的外强中干,那些个带刀侍卫一出现,腿就软了,灰溜溜的跟在自家女儿身后出府了。 宋家这事儿闹得挺大的,外头都在传宋家是如何的薄情寡义,连自己嫡亲的外甥都能下得去手,甚至于因为这件事儿关系到贺清思——西南的守护神,百姓的言语就更难听了,说什么的都有。 而对于谢如琢,外头人的意见倒是褒贬不一,海贝出去逛了一趟,得了好几个版本的故事,回来津津有味的讲给她听。 “有人说姑娘你太凶悍了,手撕宋家一家老小眼都不眨一下的,说贺公子日后肯定是个妻管严。” 谢如琢:? 好吧,这都怪贺清思,那日当着那么多人面胡说八道,现在连整个充州都在八卦他们两个人事情了,不对,还是应该怪宋家,谁让他们带那么多下人进府的! 但是凶悍这个名头似乎有点不公平? 谢如琢据理力争:“我那叫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顶多算是不好欺负,怎么就成了凶悍了,肯定是别有用心的人传的。” 海贝示意她稍安勿躁,安抚道:“姑娘你别急,我觉得她们似乎还挺喜欢你的凶—嗯,不好欺负的。” 被谢如琢一记凶狠的眼神吓住,海贝乖顺的改了口:“据说这几日充州城里的婆媳关系都和谐了许多。” 谢如琢一口水吞在嗓子里差点没呛住:“你连别人家的婆媳关系都能打听到呢。”她觉得自己小看了海贝了。 海贝微赧,给她顺了顺气:“那不是听到有人在讨论姑娘您,所以就顺便听了一耳朵嘛。” 谢如琢点点头,示意她说来听听。 “她们说原来自己以前不得贺三公子青眼是因为不够凶悍,回家之后便也有意无意的学着您的行事作风来,不曾想,家里的丈夫和婆婆倒是因此乖顺了许多,姑娘你现在可出名了呢。” 这件事情的核心难道不是揭露宋家的丑恶面目吗,为什么事情的走向变得如此离奇了! 悠悠众口,谢如琢是堵也堵不住了,而至于府里,再没有人敢背地里说小话了,见到谢如琢皆是如对待主子般敬重,她偶而在花园遇到个丫鬟,竟然看到对方......在发抖? 谢如琢:......我又不吃人。 可能贺清思也听这传言了,这日从外头回来之后,端详了她良久,微叹了一口气:“现在全充州都知道我在你面前伏低作小了。” 谢如琢当时正在欣赏他兵器架子上的那些武器,闻言十分无语,顺手从上头拿了一把匕首下来,威胁道:“你别得了便宜还卖乖,小心我让你把这个名头坐实了。” 贺清思走上前去,杵在她面前,一幅有恃无恐的模样,轻笑道:“我以为我早已坐实了这个名头,没想到你竟不承认。” 说罢,趁谢如琢呆愣的时候,轻而易举的从她手中取走了匕首,拉着她进了画竹堂。 谢如琢边走边道:“我以为那日你会给宋望月解释一下婚约的事情,毕竟跟她爹娘相比,她是真心喜欢你的。” 贺清思觑着她的脸色,见她面上无一丝生气之情,分明再坦荡磊落不过,可他心里竟有种说不上来的郁气。 “别人对我有企图,你为何不生气?”默了默,他还是问出了口。 谢如琢不明白他方才还愉悦的神色一下子变得寡淡起来,出声道:“那别人喜欢你,说明你值得喜欢啊,也说明我的眼光很好。再说了,你又不喜欢她。” 贺清思脸色稍微好看了些:“婚约本就是宋家杜撰出来的,假的事情又有什么解释的必要。再者说了,我对她又无意,还是少说话为好。” 谢如琢心里忽然就开心了,她踮起脚使劲去够贺清思的头,夸奖道:“真乖!”原本想摸一摸他的脑袋,奈何身高差太大,只能一爪子拍到了他的肩膀上。 她想跑,却被贺清思揪了回来,抱在胸前坐地起价:“我这般乖觉,阿琢你就没有奖励?” “有,以后就只允许你叫我阿琢,这个算不算?” 贺清思摇头:“不算,三前年的除夕夜,我就已经这么叫了。换一个。” 谢如琢想了想,继续道:“那不然我给你做顿好吃的?” 她擅长的似乎也只有这个了。 贺清思盯着她那诱人的两片红唇,缓缓道:“也可以,那吃什么得由我说了算。” 谢如琢点点头:“那是自然。” 话刚说完,只见面前人忽然垂首逼近,那双薄唇刻间覆上了她的,凉凉的却又很柔和,像他这个人一样,谢如琢呆呆的想。 贺清思微合双目,手指在她背上轻轻点了点,提醒她:“阿琢,闭上眼睛。” 谢如琢乖乖的把眼睛闭上了,合上的眼皮底下,眼珠如她的心一样不住的翻滚,一会儿想着要不要矜持的拒绝一下,一会儿又觉得自己见多识广,主动一点也没关系。 还没等她纠结完,这个亲吻就结束了,果真是如蜻蜓点水一般的——纯情,想着方才那种触电般的感觉,谢如琢感觉自己出手有点晚了。 贺清思伸手捏了捏她的面颊,额头抵住她的,低低道:“傻了?” 谢如琢绝对不肯承认自己是意犹未尽,反手把锅甩到了他头上:“谁让你要亲人的时候也不打声招呼!” 说完又蓦然反应过来,莫非刚刚他说的“吃什么得由我说了算”,就是指这个? 谢如琢的脸,后知后觉的爆红了,为什么套路人的时候一点没见手软,真正上手的时候却又是如此纯情。 贺清思极于擅长听取她的意见,从善如流道:“那我下次要亲的时候,先跟你说。” 反被将了一军的谢如琢:? 一侧头,发现贺清思的耳朵红得快跟自己的脸一个色了,但脸上却像个身经百战的骄傲大将军。谢如琢突然一下子体会到了贺清思的可爱来。 她想去捏一捏他的耳朵,可贺清思却往旁边侧了侧。谢如琢这才想起来,他手里还拿着外头兵器架子上的匕首,这个心思只得暂且作罢。 贺清思起身把匕首放在书桌上,又从里头拿出一把短剑来。 “我上次答应你的,给你寻一把轻巧的好剑,这把还不错,看看喜不喜欢。” 这把剑的剑鞘很漂亮,更特别的是,剑鞘不是金属而是类似于牛皮套,软软的,上头一圈银纹,银纹里头镶了几颗红色的宝石,一看就是姑娘家喜欢的东西。 谢如琢接了过来试了试手感,也不知道这剑是什么做的,手感比之贺清思的那把要轻省多了。 剑身很薄,泛着一层莹润的光泽,像是薄薄的一层玉片般精致,谢如琢觉得光是拿它观赏就已经很赏心悦目了,想不到它作为武器使用的样子。 “很好看。”她打算把它珍藏起来:“就是看着不像是把武器,哪有武器做得这般精致的。”不过她也不会武,武器在她手上也是暴殄天物。 贺清思随手拿起桌上的一支笔,轻轻往剑底下一放,笔杆瞬间一分为二。 “这么锋利。”她惊讶的看向贺清思。 贺清思点头:“这剑是充州最好的铸剑师做的,用的是西南特有的玄铁,锋利无比,刚好拿着给你防身。” 谢如琢将短剑与匕首放在一处,短剑虽短毕竟是剑,比匕首是要长寸许的,这让她如何带在身上。 贺清思弹了弹她的额头,取笑道:“你这么聪明的人竟看不出来这是把软剑?” 谁第一时间拿到兵器会想到把它折一折呀,更何况这剑做得跟个艺术品似的。 贺清思拿过剑鞘将短剑放了进去,而后微微一弯将它系在了谢如琢的腰上。谢如琢今天穿得是件束腰长裙,本就纤细的腰身被这根别致的腰带一圈,显得更加不盈一握。 真的很好看! 谢如琢对着他软软道:“谢谢,我很喜欢。” 这时,院外忽然传来了几句高低错落的争执声,未得贺清思出声问询,守在外头的竹石就回来了。 “公子,是表少爷,说是来找谢姑娘的。” 画竹堂里,谢如琢倒了杯茶放在宋望星在面前,他坐在贺清思面前,低着头,整个人像被霜打了的茄子,蔫蔫的。 见到那杯冒着热气的茶之后,他抬头对谢如琢道了声谢。 这一抬头,谢如琢才发现他眼睛红红的,不止如此,一向白嫩的脸上还有些青紫的痕迹,虽然很淡了,但是因为谢如琢见惯了宋望星白白嫩嫩的样子,一眼就看了出来。 她吓了一跳,当即把他的脸抬了起来,细细一看,才发现两边脸的大小不对称,有痕迹的那一边明显要肿一点,像是被人打出来的淤青。 “谁打你了?”谢如琢轻轻摸了摸他的脸,见他兴致不高,存心想逗逗他:“你在外头闯祸了?也不对啊,你这身功夫可是你表哥教你的,一般人也打不着你才对。” “姐姐,对不起。” 宋望星面上尽是愧色:“我不该同我姐说你住在表哥府上的,不然我爹娘也不会带着人跑过来欺负你了。” 谢如琢多少猜到是与那天宋家的事情有关,她方才还担心了一下,觉得那天有些冲动了,不看僧面看佛面,那毕竟是望星的母亲与姐姐,两下结了仇,以后再见到望星该如何相处? 现下听到他这般说,吊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 “你是你,他们是他们,没有什么对不起的,你不要怪我对你家人无礼我就很感谢了。再说了,别人不知道你还不知道,我哪有那么容易被欺负。” 宋望星单纯又好安抚,谢如琢三言两语就把他哄好了,可他一看坐在那里不怒自威的贺清思,刚刚高兴起来劲头又缩了回去。 谢如琢冲贺清思使眼色,你自己说的不让宋家人上门,却又不拦宋望星,既然如此,人家上门认错来了,你还冷着个脸就没意思了。 她在永州的时候就发现,贺清思很喜欢也很信任宋望星,否则对他的要求也不会那么严格,本以为两家关系十分要好,可事实证明并非如此。 宋望星算是贺清思唯一肯亲近的宋家人,但是自打来了充州,他却没登过侯府的门,贺清思也没提过他,这两人的关系真的让人摸不着头脑。 贺清思瞥了一眼宋望星脸上的伤,并无惊讶的神色,几乎是肯定的语气淡声问道:“你爹又打你了?” 宋望星一直悄悄的观察着贺清思的神色,他那一眼斜过来正好对上他偷看的眼神,宋望星挠了挠头,瓮声瓮气应了一声。 旁边的谢如琢:?! 她飞了一记眼神给贺清思,示意他解释解释,可贺清思却抬了抬下巴指宋望星:“你让他自己说。” 宋望星也快长成了个大人了,挨打这件事,在与自己亲近的表哥面前承认也就承认了,没什么丢脸的,毕竟也不是第一次了,可在谢如琢面前,他就有点难为情了。 可一对上那双关怀的眼睛,他又忍不住全说了。 宋老爷是标准的重文轻武、重男轻女,偏偏生得女儿成了有名的才女,生得儿子却是个一心向武的孽障,在这种扭曲的观念指引之下,他一边厌恶女儿又一边倚重女儿,一边喜欢儿子又一边愤恨儿子。 “我爹打小就不喜欢我学武,得知我离家的那两年是为了保护你,就动手了。” 谢如琢终于知道那天她为何会在宋望月身上感受到一种偏执了,原来从宋老爷那里就已经开始了,再联想那天酒肆里姐弟俩的日常,也并不十分亲密,也是,在这种环境里长大,能亲密得起来就见鬼了。 旁边贺清思插话道:“我派你去永州的事情,你爹是怎么知道的?” 宋望星看了一眼谢如琢:“那天从酒肆回去,我姐逼问我,我就说了。” 合着是宋望月说的。谢如琢很生气:“看你挨打,她就没拦着点儿?这还是亲弟弟呢。” 贺清思嘴角勾起了一抹嘲讽,直白道:“我早与你说过了,你们宋家一家子加起来,也不是她的对手,偏偏你总是被她耍得团团转。” 宋望星垂着脑袋不吭声,那是他一母同胞的姐姐,要他防范亲人,他怎么也做不到。 见他可怜巴巴的,谢如琢的心都酸了,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道:“你表哥这是心疼你受欺负,以后他再动手,你也别傻乎乎的站着挨揍,躲着点儿,实在不行就跑,跑到侯府来,你爹是万万不敢上门来的。” 宋望星稍微开怀了一点儿:“姐姐,难怪表哥喜欢你。我小的时候,表哥也是这么对我说的。” 谢如琢窒了窒,才跟他姐姐宋望月撕完感情大战,再跟宋望星谈感情总觉得有些怪怪的,她正要错开话题,却听宋望星道:“姐姐你不必多想,别人不知道我却是知道的,表哥不喜欢我姐的。他们平日里也只是在年节的时候见过面,话都没说上几句,我都在边上的。” 这......她也没多想啊,侧眼去看贺清思,却恰好撞见他似笑非笑的眼神。 “感情这种事情本就是你情我愿的,自打表哥让我去永州保护你的时候,我就知道我姐压根没可能,只是没想到,那日她问了那么多,却是为了来为难你。” 或许单纯的人,看待感情问题也总能一目了然,又自有一套自己坚持的原则在,就像宋老爷对他,明知道宋老爷不喜欢他,却也还是因着父子身份,任打任骂。 谢如琢一下子想到永州“有匪君子”后院里,他搬起那口缸的时候,笑得傻兮兮的说“姐姐我很厉害的。” 她忽然觉得,望星真的是个小天使。 眼下这个小天使不开心,比她自己不开心还难受,她想了想,同他道:“别人为难我我都不怕,因为我总能变本加厉的为难回去,我怕的是亲近的人不开心,而我又没有办法哄他开心,这才最让我难过。” 贺清思坐在旁边脸色很不好看,他的阿琢要哄也只能哄他一个人,凭什么要哄一个臭小子?依他看就是闲出来的毛病。 想到这儿,他敛了敛神色,指着外头的兵器架同宋望星道:“第八层第五列的□□,练两个时辰,不练满不准歇息。” 谢如琢的眼神紧随其后杀了过来,觉得贺清思是魔鬼,明明望星都这么难过了还让他去练武,这什么人啊。 可她还没来得及打抱不平,就见宋望星听见贺清思的声音之后,神色间一扫方才的阴郁,笔挺的站了起来,脆生生的应下了,合着她这儿浪费了半天的口水抵不过人家表哥的一句话。 谢如琢自闭了。 第81章 这大概就是独属于武将世…… 宋望星被谢如琢留在了侯府小住——主要是贺清思当真太忙了, 这两日的清闲皆是因病休养,等他病好后,来侯府找他商量事情的人络绎不绝。 谢如琢对他那些军务并没什么兴趣, 现在有了宋望星,便提出让他带着自己去城里好好玩一玩。 这个想法刚提出来, 便被贺清思否定。 “这个季节的西南四处皆是美景, 你想不想去看看?” 谢如琢瞬间来了兴趣:“你带我去?” 贺清思含笑道:“该解决的事情都解决完了, 余下的时间就带你出去走走,省得你在这侯府里憋闷。” 谢如琢一下子联想到了他前些日子的不舍昼夜,有些心疼又有些开心, 最后这些情绪都为成了激动:“什么时候?要带什么东西吗,我好准备准备。” 巡店的前车之鉴,让谢如琢对于出行,又是喜欢又是忐忑。 贺清思却道:“两天后吧,什么都不用准备,带上你自己就好,其他的都有我。” 这两天时间里,谢如琢当真是什么都没有管,每天只安心的吃吃睡睡, 顺便教陈福几个拿手菜,解放一下自己的胃。 反正贺清思说不用她操心, 那她就安心当个甩手掌柜。 临出发前的头天夜里,谢如琢睡得很晚, 直到忽然被人从梦中叫醒, 海贝惺忪着眼坐在她床前,将她从被窝里挖出来,打着呵欠道:“姑娘快起来, 贺公子在外头等你呢。” 等她一应收拾完,走出芝兰院的时候,果然见竹石打着一盏灯笼站在廊下,见到谢如琢之后,微垂着眼行了一礼,转身在前头带路。 侯府大门口,已经整整齐齐的候着一队人马,这些人的打扮与她当初在永州见到的如出一辙,与当时不同的是,现在的他们见到谢如琢之后,不约而同的向她行了一礼。 谢如琢知道这大概是贺清思的亲随队伍了,因着贺清思的高调,现在的她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胡思乱想的时候,身体比脑子更快的做出了反应,朝着他们友好了笑了笑,但是这些人一应被贺清思感染,全都是不苟言笑的风格。 好在里头还有个宋望星,只有他冲着谢如琢咧了咧嘴。 乍然见这阵势,一点都不像是去游玩的,倒像是去打仗的——哪有人出去游玩骑马的。而且她朝队伍后头看了看,清一色的全是高头大马,连辆马车都没有。 贺清思见她越来越有往后头走的趋势,打马跟了上来,微微揶揄道:“可是天太黑了,人站在你面前都未曾看到。” 谢如琢一出门就看到他了,虽然他与其他人一样都穿着一身玄色的窄袖长衣,可他就是说不出的儒雅清俊,连他□□的那头棕色骏马都与他主人一样鹤立鸡群,高傲得像只孔雀。 再说了,他腰间挂着的那把剑还是她送的,怎么可能没看到。 她仰着头小声问道:“怎么没有马车?我不会骑马呀。” 贺清思挑了挑眉头,俯身朝她伸出了一只手:“那有何难,跟着我便好。” 他□□那匹高傲的棕色孔雀适时的扭头朝她喷了一鼻子气,谢如琢两辈子都没接触过马这种生物,纵然知道它们很通人性,还是被它吓得连连后退几步。 这马都有她人高了! 棕孔雀很不屑的甩了她一个白眼,似乎在嘲笑她的胆小,很不屑的抬起蹄子往旁边走了两步,一幅不大瞧得起她的样子。 谢如琢:...... 贺清思的眼睛里全是笑意,从马上探下身子,一手握着缰绳,另一只手将谢如琢勾了过来,趁她与马大眼瞪小眼的时候,不由分说的将人抱到了马背上。 一个天旋地转,谢如琢已经坐在了贺清思身前。 身下的棕孔雀极不适应自己的背上有除了贺清思以外的人,嘶吼间,高高的扬起了前蹄,似乎想把人给甩出去。 谢如琢吓得魂飞魄散,只觉得自己随时要后脑勺着地,摔个半身不遂了,她紧紧揪住贺清思的衣服,身子一转,然后死死的抱住了他的腰。 马蹄很快落下,证明是虚惊一场,谢如琢伸回手拍了拍自己胸膛,刚拍了一下,却又被贺清思强制性的拉了回去缠在了自己的腰上,在她耳边低低道:“抱紧了。” 话音未落,只见他一夹马腹,棕孔雀便如离弦之箭般往前飞驰。 贺清思御马的技术很好虽然速度很快但是他坐在马背上却并没感觉到很颠簸。 起先她还有两分新鲜之感,后来马的速度不见放缓,她的眼前就只剩下一道又一道的重影。 怀里抱着贺清思劲瘦的腰,脸靠着他温暖雄厚的胸膛,耳边是他平稳有力的心跳声,谢如琢刚才因为早起而没有补足的睡眠这会儿全都来找她了,她干脆把眼睛闭上了。 等行了大约几里路贺清思发现眼前的人没有动静的时候一低头才发现谢如琢已经沉沉的睡了过去。 她还环在他腰上的时候已经渐渐松了下去,睡得一脸无知无觉白嫩的脸上全是一片红云。 贺清思心里蓦然变得柔软起来他渐渐放缓了速度腾出一只手将谢如琢着整个人揽在他的胸前像呵护什么宝贝一样包裹住她。 充州的夜晚月明星稀,山峰如河水一样清朗,一路行来,皆是寂静,除了官道上得得的马蹄声以外,再无其他。 不知过了多久,谢如琢终于悠悠醒来。 睁眼之后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一汪清冷如玉的湖水,也像一面琴,风乍起,月光就是拨动琴弦的那双手。 清醒之后她才发现自己躺在一块草坪上,身上盖着一件鹤青色的披风。 原本跟在后头的人马此时已全然不见,只有贺清思坐在一旁。 他的身前是一堆篝火,背靠着一棵大树,他的感觉很敏锐,谢如琢刚睁开眼皮,他的声音随后而至:“醒了?” “怎么只有我们两个人,其他人呢?” 贺清思对于她醒来的第一件事是问别人这件事情有些微的不满,:“现在你的面前只有我?你看到的难道不是应该只有我吗” 谢如琢:…… 她十分无语却又异常自信的同他说道:“你自然不会丢下我不管你,有什么好问的。” 这话的语气虽然很不好,但是却莫名得到了贺清思的欢心。 他把他拉了过来,坐在身边,自然而然的握住她的手。 四周隐约可见绵绵的青山,山里的风带着几分寒意。柴火在两人的面前荜拨作响,谢如琢幽幽问道:“你大半夜的把我叫起来,连夜赶路,就是为了带我来这湖边烤火?” 虽然这火很暖和,贺清思很英俊,湖也很漂亮,但是这看起来怎么不像是一个正常人做的事情呢? “这里是西南最漂亮的山叫佘山,你看前面两座山之间的那一片空隙,像不像一个弯弯的月亮。” 此时天色已渐渐亮了起来,谢如琢静心去看,果然见对面的两座高耸入云的山峰之间有一块地方格外的亮堂。 这块地方像是被刀刻的一般,一边的山峰微微凹陷,另一边的山峰微微凸起,恰巧形成了一个恰似月亮的形状。 贺清思继续道:“这个地方有一个很好听的名字叫月亮湾,小的时候我爹常带我娘来这儿。” “我爹在家的时候,我们三兄弟总是寸步不离的跟着他,自打发现他偷偷带我娘出来之后,曾悄悄跟在后头,但每一次都是刚出府门便被发现了。” 没想到贺庆思的小时候也会这么调皮,谢如琢听得津津有味,觉得他在自己心里又鲜活了些。 父母背着孩子来这么好看的地方,除了约会还能做什么,贺大将军竟然也是一个十分浪漫的人。 谢如琢很喜欢听贺清思讲这他以前事情,那些她不曾参与、不曾了解过的人生。 “后来呢?” “后来不知什么时候就成了习惯,贺家的男子遇到自己心仪的女子,便会如同我爹待我娘那般,偷偷将人带来月亮湾。” “我大哥二哥娶亲的时候,也带我大嫂二嫂来过这儿。” 这大概就是独属于武将世家的浪漫。 谢如琢心里像是盛满了蜂蜜,为他这般细致的心思,也为这种独特的传承。她将头靠在贺清思的肩膀上,轻轻问他:“贺清思,你为什么会喜欢我?” 她掰着手指头数给他看:“我没有家世,也没有才学,甚至有时候还特别凶,行事也我行我素。” 说完,觉得这评价不太行,自己又补充了一句:“也就脸长得还过得去些。” 贺清思忍不住将人抱在了怀里,低头在她额头上落下一吻,低柔道:“喜欢了便是喜欢了,若是喜欢一个人有那么多为什么,否则这世上怎么还有会‘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之说。” 谢如琢觉着自己对贺清思的企图一直以来都还挺明显的,被他这一比,好像自己的境界不太高啊。 转念一想,还是觉得自己更实在:“和你相比,我就踏实多了。我喜欢你长得好看,喜欢你文武双全,喜欢你无时无刻都护着我把我放在心上。” 顿了顿,她微红着脸在他下巴上狠狠亲了一大口:“还喜欢你的身材!” 第82章 没有人会不被这样的贺清…… 谢如琢撩拨一下就跑。 毕竟有着两世为人的阅历在, 她在这种表达爱意的事情上就显得很大胆而且直接,想亲的时候便亲,想跑的时候就跑。 原本以为贺清思会像以前那样大度而温柔的纵容着自己, 却不想他突然改变了风格,大掌按在自己的背上轻轻一扶, 然后顺手移到了后脑勺强势的压向了自己。 谢如琢刚刚直起的身子猝不及防又被按了个满怀, 贺清思低沉的声音接踵而至, 循循善诱:“阿琢,我想亲你,可以吗?” 谢如琢刚想说你要亲便亲问我干嘛, 说完之后才觉得这话听着有点耳熟,猛然间想起上一次自己可不就是这样同他讲的。 可她分明…… 谁让他这样真的问自己了,虽然自己确实比一般的闺秀要大方许多,可毕竟也是一个在喜欢的人面前会害羞的姑娘呀! 真实的! 贺清思灼热的嘴唇已经在她脸上逡巡了,一点一点的舔,舐了,逐渐的接近了那片诱人饱满的红唇。 男子身上独有的清冷香气笼罩着她,本该是凝神醒脑的功效,此时却一点用都没有, 她的脑袋越来越混沌起来。 谢如琢心跳擂鼓,被蛊惑了似的, 微微昂起了头。 贺清思克制着自己,小心的亲了一遍又一遍, 偏偏不落到重点上, 极其的守信用仿佛就是为了等她的允诺。 可谢如琢分明看到了他眼中一闪而过的笑意。 这个发现陡然间刺激了她,瞬间拉低了他的衣领,对着那片薄唇, 不管不顾的亲了上去。 如果说上一次的吻是浅尝辄止那这一次就是深度索取。贺清思柔软的舌头长驱直入撬开她的牙关一点一点的扫过贝壳般的牙齿,完全不给谢如琢任何躲避的机会。 他的力道如此之大,内心像是有一头猛兽一个劲儿地攻城略地,蚕食着她嘴里的空气。 如果说先前谢如琢还存着一股较劲的心思,眼下却只能丢盔弃甲,节节败退。 只感觉内心像是有一团火在烧,烧得她浑身酥软无力,只能被动承受着,毫无还手之力。 手上紧紧的攀着他的脖子,犹如抱着大海中的一根浮木,生怕一不小心就被卷入深不可测的浪潮里。。 谢如琢原本是坐在贺清思的身前,可两人的身高差的太多,她小小的一只被他压迫着,不得不推拒着他的胸膛,以谋求一丝生存之地。 贺清思识破了她的意图,缓缓松开了她,退开了一些,见她眼含水光,面颊生晕,一幅丢了七魂八魄的样子,唇齿间流露出一声低低的笑。 很快,他单手把谢如琢抱了起来,横坐在自己的腿上,这样一来两人之间贴合的严丝合缝,也方便了他自己,稍稍一低头便又能准确无误的攫取那双越发娇艳的双唇。 薄薄的衣料无法阻隔,身体。不断外。涌的热度,贺清思整个人像是一头蓄势待发的豹子,像是盯上了什么猎物,浑身上下都绷得紧紧的,极其富有侵略感。 谢如琢有些不适的动了动身体,随之而来的,立马听到贺清思一声压抑的低,吟。 她不是天真不谙世事的少女,贺清思的手已经掐住了她的腰,有渐渐往上蔓延的趋势,这声饱含情,欲的低喃勾得她心里蓦然一痒。 然而抬眼见他的眼中已是猩红一片,即便方才有什么想法这会儿无论如何都不敢动了。 贺清思也很快意识到了不对劲,手上一松,眨眼间那件鸦青色的披风又罩在了谢如琢的脸上。 隔着衣裳只听贺清思压抑又克制的声音:“阿琢你别这样看着我,我受不住。” 天知道他要有多大的自制力才能忍住不被那双媚眼如丝的眼睛蛊惑。 谢如琢乖乖的裹紧披风缩在他的怀里,手也不敢乱动老老实实的放在袖子里。 披风下,谢如琢也有些懊恼自己怎么就把持不住一下子被他撩拨成这样了,可想到刚才的情景她又忍不住偷偷的笑。 山间晨雾乍起,头顶上的繁星已经渐渐隐去,衬得趁着这一方天地像是人间仙境一样。 谢如琢此时只想赖在他的怀里不起来,无比庆幸自己有着成年人的意识不会为这种想法感到不自在。 大概心意相通的恋人做完亲密的事情之后就会觉得格外的岁月静好,两个人仅仅这样单纯的抱着,便也能感觉到分外的满足。 贺清思一下一下的搓着她的手唯恐她受了凉,这般有规律的抚摸着竟然把谢如琢的瞌睡给勾了起来,她蹭了蹭贺清思的胸膛找了一个舒适的角度打算就这样安心的睡过去。 可惜贺清思却不让她睡,每每她意识快要昏沉的时候,总会被腰间的一阵抚摸给痒醒,几次三番之后她有些生气,鼓着一张脸怒目而视。 可对上贺清思那一张棱角分明的脸,还有那双含笑眼睛,谢如琢却又不由自主地软了声音。 情不自禁的在他怀里拱了拱,冲他撒娇:“我就睡一会会儿。” 她不知道自己的样子多么像一只坠入凡间的精灵,轻轻一瞪,只想让人把这世间最好的东西捧在她眼前只为博红颜一笑。 贺清思示意她去看身后的佘山。 恰逢此时佘山间的朝阳初升,朝霞渐向这边扩散,头顶的天色也被那柔和的红色映得淡了些,天也亮了些。 天边的缤纷被一层灿烂的金黄点缀,一丝丝,一抹抹,一片片,一层层,全是金黄的云霞,稀稀疏疏布满了半壁蔚蓝。 而这般盛景全从两片山峰之间的月亮形弯洞里透了出来。 谢如琢看痴了:“好漂亮!” 她竟不知道西南的山水竟如此绝美。 然而还有更漂亮的,原本波光粼粼的月亮湖此时盛满了缤纷的朝霞,浓烈的颜色和着山风荡着水波一层一层缓缓的向坐在树下的他们漾开来。 她虽没去过天宫,料想着天上仙境也不过如此了。 有那早起的樵夫背着柴火从不远处的山脚下走过,看着湖边那一对紧紧相拥着的璧人,如同画里人,疑心自己是看到了天上的神仙下凡。 唯恐惊扰,朝着他们虔诚的拜了两拜这才一步三回头的离开。 “怎么办,这里太美了,美得我都有点想在这里长住了,到时候就在这山底下搭一个草棚,四周都种上满满的鲜花。” 谢如琢十分憧憬道。 贺清思顺着她的想法继续延伸:“到时我就在附近种两片地,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谢如琢笑倒在他怀里:“堂堂的西南侯跑到山脚下种地,你倒是想得出来。即便你想,可是你手下那么多兵也不可能让你由着性子来。” 贺清思挑了挑眉头,一本正经的反驳:“如何不可能,贺家的家业自有我们的孩子去操持,我们两个就在这山脚下盖一两间茅草屋含饴弄孙。” “呸!” 谢如琢娇斥:“你想得美!都没成婚呢,谁要给你生孩子。” 八字都没一撇的事情,都想到含饴弄孙去了。 贺清思从善如流,立时接话道:“我早已对你倾心相许,时时刻刻想着立时与你成婚,只等阿琢你点头。你可愿意嫁我?” 这话说得如此流畅,倒更像在心里琢磨过好些遍的。 谢如琢像是被人施了定身法一般,真的说不出话来,此时她才觉醒自己又中了贺清思的计。 此时捋了捋头绪,好似自打踏入他西南地界以来,自己一步步都在跟着他的节奏走,而他呢,步步为营处心积虑的要将自己占为己有。 即便现在想清楚了,可是依然会为他心动。没有人会不被这样的贺清思打动。 可是嫁人的话,对她来说那真是好遥远的事情,她有些茫然了。 这种茫然与对贺清思的感情无关,她很确认除了贺清思,从来没有第二个人让她这样心动过,以前没有,以后也不会有。 贺清思也很了解她,对于她的一丝一毫的表情都了如指掌。 既然表明了自己的心意便不会再去逼迫于她,用鼻尖轻轻蹭了蹭她的,体贴道:“等什么时候你想嫁人了,就稍稍给我一点暗示,可好?” 谢如琢忽然想到了一种可能:“那如果到时候我想嫁人了,但是你又不想娶我了,这可如何是好。” “绝不可能!”他斩钉截铁道。 见他面容上说不出来的严肃,谢如琢蓦然松了口气,灿然一笑道:“不要紧,真到了那时候,即便你不想娶,我也有办法让你娶。” 只有她想做的事情,没有她做不成的事情。 贺清思无奈的摇了摇头,她不曾知道,他这一生何其有幸能在满目皆疮痍,心灰意冷的十八岁那年遇到了她。 她的古灵精怪与肆意鲜活仿佛像是活在另外一个世界,而他就是一块贫瘠的土壤,需要依赖和汲取着她身上的能量才有存活的意义。 “若是没有你,世界上可能早已经没有了贺清思这个人,也有可能在那一年的夏天侥幸存活,然后在一个不知名的地方当行尸走肉。” 谢如琢受不住这样的贺清思,干脆以吻封缄,堵上了他的嘴巴。 第83章 就得让你尝尝抓肝挠心的…… 贺清思是打定了主意, 远离一切尘嚣只安心的过两人世界,见识过绝美的月亮湾之后,又带她一路纵马驰骋, 看尽了充州城外的旖旎风光。 现下时值五月初夏,太阳热而不烈, 风暖而不燥, 广阔山野的一草一木都在恣意野蛮生长。 路边蹿出半人高的野草, 将重重的马蹄声掩盖。越靠近佘山,前方的山路越发狭窄起来,且路并不平坦, 时有陡石时有坑洼。 现在两人走的是两座山峰之间的那条羊肠小道,一边靠山,另一边则是深不见底的悬崖,靠近悬崖的那边有三根横木围起来的护栏用以保护过路行人,栏杆内是仅容一马一人行走的窄道,栏杆外则是飞鸟都不敢栖息的地方。 视线一旦触及那虚无缥缈的山间雾气,仍会让人不自觉的望而生畏,继而腿脚发软,若不是身下有马, 谢如琢怕是站都站不起来了。 都道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眼下这条悬崖道, 跟后世的蜀道相比,也不遑多让。 贺清思一边安抚因为山路过于崎岖而有些焦躁的马, 一边同她说着话来分散她的注意力。 “我爹当年把我娘救回来的时候, 走得就是这条道儿。” “嗯?”谢如琢果然十分感兴趣,像只青蛙一样昂着下巴,一脸好奇的示意他继续望下说。 “当年我爹奉旨来西南平叛, 不过半月余,便将被侵占的三座城池全部收复,敌寇四处逃窜的时候,宋家有人报案说自家的大姑娘被人给掳走了。” 宋家姻亲遍布充州,宋大姑娘更是盛名在外,在充州没人敢这样对她,唯有敌寇才敢这么猖狂。 “我爹觉得是他自己疏于防范,竟让敌寇混进了城里还掳走了人,惊怒之下连夜寻着敌寇的踪迹追了过去,势必要将人给救回来。” “追到了吗?”问完这句话,谢如琢自觉自己说了句废话,若是没追到,又哪来的如今的贺清思。 从结果推演过程,这不就是百听不厌的英雄救美的故事嘛。 “救回来之后,你娘就倾慕于你爹的英姿,然后就以身相许来报答他的救命之恩了。” 她本来兴趣满满的,这会子又觉得没什么意思了。 贺清思最初听到这个故事的时候,跟谢如琢也是一样的想法,因着自己早已知晓里头的跌宕起伏,眼下说给她听的时候,就刻意带了些悬念。 “人是追到了,但是我娘却不肯跟我爹走,还把他的身份泄露了出去。” ??? 谢如琢满脑子的问号,虽然这种行为十分迷惑,但也不是十分的不能理解:“是不是因为你娘被折磨了,迫不得已才?” 贺清思摇头,看她抓耳挠腮的样子,生平头一次体会到了这个小骗子之前与人空口讲故事的心情,当真是十分的惬意。 可惜面前的人是一只有爪子尖利的小猫,见他故作高深,已经往他脸上挠了一爪子了。 贺清思继续道:“因为我爹见到了那个敌寇首领,欲除之而后快,可那敌寇首领是我娘的心上人,我爹也是后来才知道,宋家的人没说实话,我娘不是被人掳走的,是自愿跟人私奔的。” 啊...这...好精彩! “然后呢?” 贺清思见她轻夹马腹自己坐了起来,脸色也早已不如先前惨白,微微放下心来,他先前见她难受一度十分后悔不该带她走这条山道。 “不害怕了?” “不怕了,不怕了,然后呢?”谢如琢眼巴巴的等待后续。 贺清思这回彻底放下心来,十分迅速的掉转了话题,打马微微加快了速度,无视她渴求的眼神同她道:“既然如此,那我们还是快些赶路,省得天黑之后被困在这山里。” 谢如琢:?? 贺清思这人,坏就坏在这个地方,总是能轻而易举的撩拨到她,然后又能淡定自如的全身而退。谢如琢最近沉浸在他溺死人不偿命的温柔里,以为他已经改了性子,现在只想对着这空旷的山野里大叫几声:那都是错觉! 眼见着他微收缰绳,是真的要专心赶路了,谢如琢气哼哼的拿脑袋拱他,小声嘟囔:“烦人,真烦人!” 她只顾着低头捣乱,没看见马背上的贺清思神采飞扬的宠溺。 谢如琢轻轻的给棕孔雀顺毛,走了这么久,它既不惊慌也不胆怯,当真是十分优秀的一匹好马,比谢如琢这个怂包人类强多了。 谢如琢现在也不害怕了,因为她现在满脑子都是贺清思爹娘的故事,这件事情分散了她注意力,以至于什么悬崖峭壁也就那样了。 看过圈之后,又回到了原点。 “贺清思。”她叫道。 “嗯?” “这路怎么这么长啊,好像永远都走不到尽头似的,就像我这颗心呀,等你的下文等得望眼欲穿。” 贺清思原本想说快了,话刚到嘴边,听见她后头这句明显是醉翁之意不在酒的话,又咽了回去,继续赶路。 “你说当初你娘当初跟那个敌寇首领离家出走的时候,是不是也走得这条路啊。” 谢如琢拿眼偷偷瞧他,见他面不改色、无动于衷,心里暗自庆幸自己的小心思没被发现,再接再励:“以宋家在充州的地位,被敌寇掳走的大家闺秀,即便被救了回来,想必于名声一事上,多少也是有点妨碍了。” 贺清思想了想,点了点头。 谢如琢的小心思又活泛了起来,乘胜追击:“难不成贺将军就是因此才抱得美人归的?” 贺清思此时忍笑已是忍得十分辛苦,终于被她这般小心翼翼攻城略地的小心思打败,渐渐慢了下来,将人揉了又揉,只听他笑道:“阿琢,阿琢,你怎得这般缠人。” 笑完过后又忽生感叹:“幸好你不是男子,否则有朝一日我们战场相遇,我定是会被你逼得丢盔弃甲。” 谢如琢被识破了小伎俩,微微有些懊恼,但也只是一点点,随后就变本加厉的痴缠起来,聪白如玉的手指卷曲来回的在他劲瘦的腰间摩擦,一会儿摸摸他的耳垂,一会儿又摸上了他的腹肌。 贺清思想捉住这个小妖精在怀里狠狠的教训,却又碍于环境不能轻举妄动,只得忍受这甜蜜的折磨,叹道:“早知你如此淘气,我便带你走官道了,如此这般也不知是在惩罚谁。” 谢如琢一听还有官道可他一开始却不说,更加不放过他了,简直是翻身农奴把歌唱,骄纵道:“哼,就得让你尝尝抓肝挠心的滋味。” 好在悬崖小道的尽头已经在望了。 一旦进了入了平坦开阔的山内腹地,贺清思一改先前的压抑,如鱼儿入了水一般,打横把人抱了下来,抵在旁边的山壁上,掐着她的腰,肆无忌惮的亲了起来。 第84章 情不自禁,我下次收敛些…… 自打两人进行了某种程度的深入接触, 有些大胆的知识慢慢解锁起来。 就比如,谢如琢以前是完全想象不到他把姑娘家摁在怀里是什么样子,更别提眼下这种, 她被抵在山壁和人之间任他施为。 两人十指紧扣——确切的是,是他强制性的按住了她那双总是试图捣乱的手。 谢如琢双脚起先还是挨着地面的, 后来贺清思觉得这个姿势不方便, 干脆将人往上提了提, 胸前的柔软被坚硬的胸膛紧紧压住,渐渐的双腿开始悬空。 贺清思亲吻间带着几分痴迷,力道也越来越紧, 恨不得将谢如琢揉到身体里去,他的右手不知道何时放开了她,像是有自己的意识般,从短裳下头钻了进去。 触手的肌肤一片滑腻,堪比这世上最好的绸缎,他来来回回的抚摸那截觊觎已久的,细细软软的小腰,身出五指丈量了一翻,竟真的可以一手盈握。 这个发现不由得让他醉了心神, 手上的力气也渐渐重了起来。 谢如琢觉得自己像一只被海浪拍打到岸上的鱼,除了张着嘴呼吸, 什么都做不了,甚至因为沉迷岸上炙热而新鲜的滚烫, 有种时光就此停摆也未尝不可的想法。 腿有些麻了, 她轻微的动了动,身前的人感觉到了,微微退开了些。 两人交颈缠绵, 乍一分开,眼睛都暗含着情,欲的水光,贺清思的眼底又黑又沉,细细观察的话,还带着浅浅的腥红。 谢如琢也没好到哪儿去,光洁饱满的额头上香汗淋漓,樱唇鲜红,欲,滴,微微张开,细细的轻喘着,两人目光一相碰触,自发的黏在了一起,谁也不想离开谁。 这块平坦的山地是位于佘山半山腰的一处休息台,树木掩映,清幽无比,除了偶尔飞过的几声鸟叫,还有贺清思粗,重的呼吸声之外,再无其他。 谢如琢盯着贺清思那块上下滑动的喉结良久,不由自主的舔了舔嘴唇,而后不管不顾的埋头亲了上去。不止喉结,还有他分外凸出的眉骨,以及她最喜欢的挺直鼻梁,每一处都没放过。 这一个动作像烈火一般,彻底将贺清思的理智燃烧殆尽,他还没忘记谢如琢的那双纤细的腿,伸手一捞往两边一分,不由分说的将它们缠在了自己的腰上。 这下谢如琢彻底成了依附在他身上的专心吸食人心神的魅惑妖精。 两人正沉沦在彼此带动的□□里不可自拔时,四周突然响起了一阵脚步声,贺清思先是顿了顿,而后立刻警觉起来,迅速将谢如琢兜在了怀里,同时裹上了一件披风,将她遮得严严实实。 脚步声渐近,山石后头转出了四五个人来,为首的正是许久不见的宋望星,两厢一打照面,他同身后其他人道:“我就说这边似乎有动静,你们偏不信,这不,人不就找到了嘛。” 贺清思表面上已看不出端倪,恢复成了那个高高在上的掌权者。 他淡淡扫了一眼对面的人,脸色有些不虞:“出什么事了?” 宋望星忙解释道:“没有没有,就是见时辰过了许久表哥你没跟我们汇合,我们便出来寻寻,毕竟这条悬崖道这般危险,姐姐又是第一次走,还是小心为妙嘛。” 昨夜队伍里有位姑娘,可这几人方才一过来却没看到,而自家主子怀里又抱着一个捂得严严实实的人,不用说也知道是谁了。 至于为什么要捂这么严实,其他人心里即使再好奇也不会张嘴去问,可宋望星才不会顾忌这些,他三两步走到了贺清思跟前,关心道:“姐姐是不舒服吗?” 说着,就要去掀那件披风:“我早就说了,这条悬崖道除了表哥你,再没人敢走了,偏偏你非要带着姐姐一起,这下可好了,把人给吓病了,表哥你又得心疼了。” 谢如琢窝在贺清思怀里一动也不敢动,唯恐宋望星那个直头巴脑的臭小子手一快把披风给掀开了。 因为此时披风下的她可谓是十分不雅观,发丝凌乱、衣裳更是皱巴巴的堆到了胸口,大开的领口下,因为肤色太过白皙,还能看到上头隐隐的红痕。 ...... 罪魁祸首贺清思对于披风下的香艳情景自是一清二楚,怎么可能允许别人看到。未等宋望星的手挨着披风,他便迅速的抬起只脚将在的腿上点了两下。 宋望星感觉自己被一块石头绊了一下,人直直的往侧边摔去,差点跌了个狗啃泥。 他自己反应迟钝,可与他同来寻人的亲卫可是把自家主子出手的动作看得一清二楚,原本有那么一分想要看看热闹的心思,这下子全都消失了个干干净净,十分自觉的把脸侧到了别的地方。 贺清思警告的瞥了一眼宋望星,率先迈开步子往前头走,亲卫立时跑过去把马牵上跟在后头。 宋望星挠了挠脑袋,正要起身跟上,却被地上几个亮亮的东西闪了下眼睛,他随手捡起来一看,好像是衣服扣子上用的珍珠。 他立时小跑着跟了上去,走到贺清思跟前,对披风下的谢如琢道:“姐姐,我刚刚在那块石壁下面捡到了几颗珍珠,你看看是不是你衣服上的扣子掉了。” 谢如琢:“......!” 石壁下面、衣裳扣子,她在贺清思的腹肌上重重的拧了一把! 贺清思脚步一个踉跄,差点没站稳,饶是处变不惊的贺小侯爷,此时也只能微微清了清嗓子来掩饰这从天而降的尴尬。 刚刚在做坏事的两个当事人纷纷尴尬的想从这里原地消失。 这时,只听宋望星继续道:“姑娘家的东西好看是好看,就是也太不结实了些,走个颠簸的山路都能给抖掉了。” 若是没有这件披风,谢如琢可能会从这佘山上跳下去也不说定。可现在谢如琢几乎都要感动哭了,单纯的孩子果然还是单纯啊,救了她一张快要丢尽了的老脸。 果然,只有做坏的人自己才会心虚,方才太过投入,她都没发现自己的扣子被某人扯掉了,简直胆大妄为!想到这儿,她又在贺清思的腹肌上掐了一下——让你扯我扣子——扯了就算了,还被人发现了。 谢如琢打算装死到底,假装没听到宋望星的话——只要不知道,那就与我无关。 她戳了戳贺清思,让他解决。 贺清思将人往上托了托,空中一只手来,将宋望星手上的珍珠收了回去,欲盖弥彰的解释:“阿琢现下睡得正沉,我先帮她收着,待她醒了再还与她。” 宋望星又高高兴兴的去头带路了,而其他人,不知道有没有发现这里头的故事,反正整齐划一的同自家主子保持着一定的距离。 谢如琢闷得慌,等了一会儿见四周没音儿了,挑开披风一角露了个脸来,见亲卫离得远,终于羞愤道:“丢死人了,他们肯定都知道了,啊,这下真的没脸见人了,谁让你扯我扣子!。” 而故意落在后头的贺清思,闻言在她唇上啄了一口,笑道:“情不自禁,我下次收敛些。” 第85章 也不过如此 俗话说, 上山容易下山难。几人汇合的地方离官道不算太远,可从石台这里往下大约也得一柱香的时间。 佘山无论是上山还是下山都十分的不易,更别提另一面也十分陡峭, 好在一行人身上都是有功夫的,倒没觉出有多艰难。 这般走了一会儿, 谢如琢让贺清思放她下来:“我还是自己走吧。” 虽然谢如琢不重, 可一直这样抱下去也十分考验臂力和体力, 她虽然很喜欢这样被呵护着,也不能太过任性。 贺清思不放,脚下如履平地, 走得又快又稳。 谢如琢说不动他,只得用双手圈住他的脖子,试图让他轻省些。 与月亮湾美轮美奂的精致相比,佘山的另一面处处透着阳刚雄浑之气,目之所及,山脉绵延、松柏苍劲,扑面而来一种大气磅礴之感。 远处还有一座巍峨的城楼,青色的城墙从正中心的城楼向两侧延伸,足足绵延几百里, 一眼望不到头,像是一座盘桓在广袤土地上的王国, 只叫人见到一眼,便不由自主的臣服于它的高大雄伟, 被这种威严的气势所震慑。 谢如琢终于看够了, 回过神儿来问贺清思:“那座城楼是什么地方?” 贺清思微侧过头瞟了一眼,答道:“是军营。“ 转而见她一脸神往,颇有些意外:“你喜欢?” 谢如琢点头如捣蒜:“喜欢啊。“, 随后用自己记忆里为数不多的古代诗词记忆,抑扬顿挫的拽了一句文:“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 末了,还极为得意的求表扬:“不错吧。” 贺清思极是意外她偶尔表现出来的文学造诣,不吝夸奖:“很是不俗。” 那当然,毕竟是一代文豪的大作。 可惜当时学苏东坡这首词的时候,就只记得这两句,不然怎么着也能让贺清思惊艳一把,不过这两句描绘出来的场景已经足够让当时的她产生无限遐想。 谁曾想有生之年,竟真能让她亲眼瞧见诗中的景象。 即便贺清思早知道谢如琢不同于一般的文弱女子,可仍是意外她会喜欢军营这种地方,话都话外都带着一种蠢蠢欲动的向住。 他想了想,同她道:“你想不想去里头看看?“ 谢如琢先是有些不可置信,紧接着心头便涌起一阵狂喜,有些激动道:“我可以去那里吗?“ 即使她再不懂,也知道军营重地闲杂人等不能擅入的,况且在这儿看那座城楼,感觉距离佘山好远,远得似乎都不在充州境内了。 她犹豫道:“那个地方是边界了吧,是不是你治下呀。” 如果不是的话,她可不敢去,况且,她也怕因为自己的一时兴起,给贺清思带来麻烦。 贺清思只觉怀里的姑娘越发可爱了,俯首在她脸上亲了一下,轻笑道:“那里是贺家军的边防营,你说呢?“ 谢如琢忍不住再次往那座庄严的城楼望去,原来那里就是大名鼎鼎的贺家军的驻地! 第一次听到这支赫赫有名的队伍还是在雾城,贺清思身份败露的时候。 “当时你突然间走得无声无息,是不是贺家军的人来接你了?” 贺清思点头:“他们当时就在雾城城外,与我汇合之后,山路换着水路日夜兼程,但是因为杀手太多了,一波又一波层出不穷,最后足足花了半个月才回到了充州。” 谢如琢听得心惊胆战:“有没有伤到哪儿?” 有些消息自己想象与实际听说完全是两种不同的感受,分离后与贺清思第一次再见,两人还不像如今这般真正的熟络,再加上他好端端的出现在自己面前,她也没有细问过。 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她当时心里可能也存着自己都没察觉的别扭,是以从来没仔细去关心他,如今想来,歉疚不已。 贺清思不以为意道:“都是些小伤,都得到了妥善处理,不碍事。” 似是怕她不信,贺清思忽然起了个想法,运起了内力施展轻功,同她道:“抱紧我。” 话音刚落,轻踩旁边的树梢微微一跃,整个人便飞向了空中,谢如琢只觉得身体骤然轻盈起来,那种失重感让她一下子尖叫出声,惊得旁边山雀乱飞,树叶扑棱棱的抖。 山间的风清清楚楚从耳边刮过,柔软的像是裹了密的酥糖,视线拔高,下头走起路来蹦蹦跳跳的宋望星看起来也变成了一只小猴子。 谢如琢脸又白了,往下看了一眼之后,再也不敢睁眼睛看第二了:“不、不会掉下去吗?” 她忽然觉得方才那个悬崖道是小儿科了,她现在就能回去再走上一百遍! 自打来了充州,不是在看山,就是在看山的途中,不然就是在山中穿梭的路上,偏偏这里地形险要,多得的是崇山峻岭,跟着贺清思来赏景,倒像是来探险。 方才急速上升,这会又在急速下降,等她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贺清思落地了。 谢如琢挣扎着从他身上下来,然而她头晕眼花的,腿也软得不行,方才挨了地,便直往地上栽,连官道上什么时候停了辆马车都不知道。 原本跟贺清思出发来的亲卫此时皆在官道上停顿,贺清思径自将谢如琢抱上了马车,说了一句“去边营”之后也没再下来。 后头宋望星他们跟了上来,一行人前后将马车护在中间,平缓的向边营驶去。 贺清思失踪期间,西南群龙无首,边境不断有人侵扰,西南地势险要,易守难攻,即便当时的贺家军军心不稳,也没让外族人得逞,而远在京城的皇帝就更不了解西南地势了。 也正是因为如此,贺清思才得到了一丝喘息机会,腾出空来重新收拢训练贺家军。 如今的边防军营里,有异心的人早已被处理掉,剩下的全是忠心耿耿的精锐,他们都以贺清思为尊,只除了一人有些例外。 这人便是贺家军的副统领楚其,也是当时不顾危险,亲自去雾城接贺清思回西南的人。 马车到达城楼下,守卫见到贺清思的亲卫,自觉放行,一路行驶到营地里才停了下来。 谢如琢休整了许久,终于焕然一新、重新做人了,她跟着贺清思下了马车,一落地,她便敏锐的发现,这里的城墙比别的地方的墙高出许多,连地上的青砖也比外头的要大上许多。 士兵各司其职,一个个的神色皆是肃然端正,连主子带了个女人进军营,也未曾引来半点关注,纪律性可见一斑。 营地门口立着两根熊熊燃烧的火把,谢如琢跟在贺清思的后头往里走,没两步,又停了下来,把谢如琢拉到身边来站着,指着一个人道:“这是楚其。” 楚其搬着把椅子,大喇喇的坐在正中间,对贺清思的话置若罔闻,早在半柱香前就得知贺清思带了一个女过来,他就坐在这儿了,此时一双眼睛只紧紧盯着谢如琢看,似乎要把她盯出个洞来。 他身穿绛紫色的交领常服,头上用一顶金冠将马尾高高的束了起来,五官相比贺清思的硬朗,多了些秀美。 一个男子的长相若是与秀美沾了边,多多少少显得有些阴柔,可他脸上的玩世不恭很好的将这份秀美隐藏了起来,再加上他一幅不耐烦的表情,活脱脱就是个暴躁少爷。 他看自己的目光如此不善,倒叫谢如琢十二分诧异,他们两人应该从未见过才是,怎么这才第一次打照面就对她有如此大的敌意。 谢如琢觉得这人真是莫名其妙,不甘示弱的瞪了回去。 楚其呵了一声,视线来来回回将她扫视了一遍,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的从嘴里蹦了出来:“也不过如此。” 他还要再发表高见,不知道从哪飞出来一片树叶,又狠又准的拍打在了他的嘴上,发出了好大一声响。 贺清思牵着谢如琢从他身边走过,眼神含着淡淡的警告:“嫌舌头碍事我不介意把它割了。” 说罢,不再管他,带着谢如琢去了他惯常安置的地方。 身后的楚其气了个倒仰,飞快追了上去,对着贺清思的肩膀使出了一招擒拿,他忍贺清思这人忍了很久了,久到他的拳头都痒了。 在楚其离他刚好一步远的时候,贺清思的身后如同长了眼睛,右轻轻将谢如琢往旁边一推,左手同时翻转,将楚其的胳膊制住,紧接着转过身来,两记腿风往他下盘招呼。 两人一言不合就开打,且双方的招式都毫不客气,无时无刻都在找对方的破绽,这种完全不同于之前与望星的那种切磋,连谢如琢这个外行人都能感受那种波涛汹涌的杀气。 眨眼之间,两人已过交手了几个回合,谢如琢在旁边看得胆战心惊,这种不要命的打法极容易受伤。 纵使她对贺清思的功夫有信心,可那个叫楚其的既然是个副统领,想来功夫也不会太差,别到时候来个两败俱伤。 可放眼四周,大家都挺淡定的,好像担心的只有她一个人,连贺清思的亲卫也没有要插手的意思。 她抓住一个人问道:“你们主子跟这位有仇?” 这亲卫是跟着宋望星上了佘山的那些人其中一个,闻言十分恭敬的同谢如琢解释道:“楚家与贺家是世交,楚其公子与我们公子两人也是发小,并没有什么仇。” 谢如琢示意他自己去看:“你觉得他们这个样像是切磋?” 自然不是切磋,至于原因嘛......亲卫看了眼谢如琢,有些尴尬,欲言又止道:“您还是自己问问公子吧。” 第86章 宋大小姐你可能不认识,…… 楚其跟贺清思都打成这样了, 自然不是切磋,可他们是贺家军里两个最位高权重的人,谁也不敢上前劝阻。 正在这个时候, 军营里头疾步走出来了一个人,来人看着年岁已高, 穿着一身白色的衣袍, 走路不如年轻人那般遒劲, 却也别有一番仙风道骨的意味儿。 最引人注意的是他那一把白色的胡须,走路一颠一颠的,很有特色的像芦苇丛一般随风飘荡。 旁边原本站了一个身穿盔甲将军模样的人, 赶紧跟了上去边走边道:“哎呀,黄老你可算来了。这边两个主子都打得不成样了,也只有您能劝上两句,我们其他人哪,都是一句话也不敢说呀。” 被叫黄老的人,听闻这将军说的事情,那步子慢慢又缓了下来,甩甩袖子不耐烦道:“我当是什么事儿呢,值得你们把我着急的叫过来, 我没空,我那里头还研制着药呢。” 说完干脆原路返回:“年轻人嘛, 热血沸腾的,想打就打嘛, 要不然一个二个的连个家都没成, 那一身龙精猛虎,总得有地方释放啊,你说是不是。” 打吧打吧打的好呀好呀打完了就没事了。 那个将军在旁边急得跳脚:“黄老呀黄老, 话不是这么说的。唉,也不知道这个楚统领是怎么回事儿,以前都好好的,怎么现在就跟变了一个人似的,回回将军一来就爱找碴儿。” 他拉着黄奇子说:“平日就算了,可今日您一定得出来劝和劝和,别的不说今天将军可是带了姑娘来的,别平白叫人看了笑话,以为咱们贺家军外合心不合呢。” “姑娘?什么姑娘?在哪儿呢?” “呐,那儿站着呢。” 黄奇子顿时来了兴趣,推开那个将军转身四处找那位姑娘的影子,很快就在军营门口靠近城墙的地方看到了一抹水碧色的身影。 二话不说调头就往那边去。 “走走走,去看看能让我们贺三公子带进军营的姑娘是何方神圣。” 这贺家军军营出现的第一位也是唯一一位女子,是前头贺将军贺霖的妻子,也是贺清思的娘。 见黄奇子完全不在意那两位主子,这位将军无法只好跟着他后头,反正该找的救兵他已经找了,到时真的有人怪罪下来,在黄老在,他也能从轻发落不是。 谢如琢看得出来这位须发洁白的老者是旁人搬来的救兵,可是他意外的是这位救兵并没有上前劝阻,而是直直的往她这边走了过来。 她诧异的看着那个身影越走越近,也越发感觉那个走路的姿势有些眼熟。 等到人终于走到眼前的时候,好才反应过来这个人的容貌,同她记忆中在小屋村偶然认识的那位神医的样子重合。 她不可自信的惊呼出口:“神医?” 面前的女子窈窕无双,月眉星眼,生得一副好相貌,尤其是神态之间的落落大方,雍容雅步的气质丝毫不输于男子。 黄奇子在心中感叹自家主子的眼光不俗,正要问问这女子姓甚名谁、出自何家的时候,便听得她如此这般询问。 黄奇子行走江湖多年,叫他神医的人很不少,可是他从未给女娃娃看过病,更别提眼前这位姑娘的容貌如此出色。 若是他当真给给这位看过病,不可能他一点印象也没有,这边计较,看向谢如琢的眼神不由得迟疑起来。 谢如琢却没想到能在贺家军的军营里面看到黄奇子,解释道:“神医是我呀,您不记得了吗,几年前您是不是去过南边的雾城,在那里的一家药铺里当坐诊大夫,还给一个小姑娘的兄长抓过药。” 黄奇子这么些年就只去过一次雾城,还是为了去寻找贺清思的下落。 这么一提醒他当然记得起来,更别说那位小姑娘还做了一手好菜,令他时常回忆,每每午夜梦回都觉得腹中饥饿。 可是他仍旧有些难以置信:“你是谢家丫头?” 谢如琢笑得爽朗:“可不就是我。” 黄奇子围着他转了两圈,啧啧感叹:“果然是女大十八变啊。” 谢如琢明白他是什么意思,毕竟当初的谢家丫头因为长期的营养不良看着只有十岁顶多,而这几年在她饮食还有其他方面的悉心的调理之下,似乎要把以前没有吸收的营养全部补回来。 这俱身体已然不同于往日,说是换了个人也不为过,也难怪黄奇子认不出来。 “当日是我缠着您将您请去小屋村,可我走的时候也没有将其中的隐情同您说清楚,是我的不是,心中十分愧疚,还请受我一拜。” 自打贺清思走后除了有些担忧他的安危外,更多的是担忧黄奇子,毕竟人是她请过去的,生怕连累了这位好心神医。 幸好贺清思是一个负责任的人,没有将人轻易的抛下。 说起这件事情黄奇子不由得心虚的咳了一声,这里头的隐情,若是要细细说来的话,可是他蒙骗了谢家丫头才是。 “说来也是老夫惭愧”,他捋了捋胡子:“老夫本就是贺家的家臣,那日姑娘在药铺里看到我坐诊,其实是因为老夫在寻找公子的下落。” “老夫当时从公子跳江的地方一路寻着踪迹南下,这踪迹到了雾城之后便再也寻不到了,公子那时身受重伤,不论会不会被人救,若是想要活命的话必然会去药铺抓药,所以那些日子老夫才在药铺里面坐诊。” 这一番解释与谢如琢本身想的完全不一样,可是经过黄奇子这么一说,她又发现了原本许多经得起推敲的细节。 比如黄奇子堂堂一名神医,若不是有重要的事情怎么会来到一处闭塞的城镇问诊,况且他那日也说了在找人,只是她完全没有把两人联系上罢了。 至于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小屋村,那必然是她的话里泄露了一点蛛丝马迹,被他察觉到了,所以才想来小屋村验证一下。 那句话是怎么说的来的,所有你以为的不经意,实际上是别人的处心积虑。 但是事过境迁一切已经尘埃落定,再加上这件事情本身也算不上欺骗,谢如琢倒没觉得如何,只是意外有些事情原来从很早的时候就已经开始了。 谢如琢笑盈盈的:“原来如此,我与神医相识,那也是一桩缘分了。” 黄奇子立刻感受到了她的善意,忙道:“那是当然,那是当然。” “丫头既然你来了,那老夫定当尽一回地主之谊,请你在充州好好逛逛,别的不说,这充州啊可是山好水好,所以药材长得也是格外的好。“ “你就说这个佘山吧,里头的奇珍不知道有多少,等哪天老夫带你去开开眼界。” 旁边那个将军小声提醒道:“黄老您说您要闭关一个月研制新药,勒令我们一个月内都不要打扰你的。” 黄芪子啐了他一口:“那谢家丫头跟你们能一样吗,丫头,外头风大,咱们还是进里头说吧。” 说着便带着谢如琢往军营里头走,身后跟着那位将军急得差点跳脚了。 黄奇子头疼的很,问谢如琢:“丫头你说呢?我要不要去劝他们?” 谢如琢瞟了一眼那边依旧在打斗的贺清思,因为黄奇子的一番话,她把之前他装聋作哑的账又翻了出来,并且连带着双份的扣到了他的头上。 想到这儿,她微微一笑,丝毫不见方才的担忧:“年轻人嘛,热血方刚,逞凶好斗也是有的,神医你觉得呢?” 黄奇子两手一拍:“我觉得你说的很有道理。” 两人双双姿态闲适的往里头走。 进了军营之后,谢如琢十分好奇:“连神医您,也不知道他们两个人为何有这么深的仇怨吗?” 黄奇子哼了一声:“什么仇怨,单纯是楚其那小子无理取闹,我悄悄跟你说啊,你可别告诉别人。” “这小子喜欢宋家那位大小姐,可宋家那位大小姐眼光可高着呢,只喜欢咱们的贺公子。” 说到这儿他看了一眼谢如琢,赶忙又加了一句:“但是咱们贺公子可是从来都对他没有儿女之情的。” 谢如琢面带笑意点了点头。 “宋大小姐你可能不认识,是咱们公子的表妹。” 怎么能不认识呢,不仅认识,还结了梁子。 “以前都还好好的,也不知道最近这些日子是怎么了,一见面总是要来挑衅一下。要我说啊这小子就是皮痒了,得让公子好好收拾他一下。” 谢如琢大概已经明白了,还能怎么,必然是那日宋家大闹西南侯府,贺清思全然没有给宋家留脸面,想必是伤了宋大小姐的心。 楚其眼见自己心上人受了欺负心情能好才怪呢,难怪刚刚他一进门,楚其对他就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 楚其看着一副脾气暴躁、凶狠的样子,竟然会喜欢宋望月那种书香世家出来的女子。 话说回来,贺清思才高八斗、家世贵重不也看上了她这个无权无势的孤女吗?由此可见,各花入各眼啊。 谢如琢这边与黄奇子没说几句话,只见方才还缠斗不休的两人双双进了屋来,贺清思在前走得从容不迫,楚其走在后头横眉冷竖,活像个暴躁一哥。 只从面色上看,谁赢谁输一目了然。 谢如琢的眼睛不经意在两人身上晃了一圈,发现各自衣衫整洁、露在外头的皮肤也是完好无损,心叹果然是高手过招。 也不知道这架是怎么打的。 她正想着,便见黄奇子从位置上起身,径自走到楚其身前,将他的袖子卷了起来,只见上头横着几条深浅不一,形状却又出其一致的淤青。 黄奇子把他的袖子放了下来,见他面色淡定,又故意使劲儿朝着他背后、肩膀、腿上各按一下,终于见他脸上呈现出痛楚之色。 黄奇子摇摇头:“不是我说你,次次切磋都能伤到一样的地方,论这份本事,你也是贺家军里头一份儿了。” 楚其怒瞪了一眼贺清思,连带阒凶了一眼谢如琢,咬牙道:“谁让他一向阴险,招式总是出其不意不说” 贺清思反唇相讥:“出其不意?招式被破解了几次,也察觉不出,某人真是蠢得别出心裁。” 楚其怒不可遏,指着自己身上的淤青:“那你打人总是打在旁人看不见的地方,又怎么说!” 贺清思冷冷回视:“你也就只有这张脸能看了。” 谢如琢欣赏了一出史无前例的小学生吵架,一边觉得这两人真是幼稚的紧,一边又觉得贺清思毒舌的样子,有点熟悉。 哦,她想起来了,在小屋村的时候,自己没少被这样对待过。那时候的贺清思讽刺之色全靠眼色传递,已然十分的出神出化,今日一见,她忽然知道楚其为什么那么暴躁了。 整天面对一个自己吵不过,又打不过的人,悲催的是这人不仅是发小,还是上司,甚至还是情敌...... 谢如琢有点同情楚其了。 第87章 “阿琢,你同手同脚了。…… 两人虽是自小一起长大的发, 可贺清思出招也从未手下留情过,黄奇子简单看了两眼,拍了拍他的肩膀, 示意他跟着去药房上药。 楚其觉得有些丢脸,死活不肯, 可黄奇子对待病人的态度可就不像他对旁边那般和善了, 二话不说伸出两指, 咔嚓一下点了楚其身上的两个穴道,而后颇为得意道:“你怕是忘记老夫身上也有些功夫了吧,对付你们这些毛小子, 都不用我老头儿怎么使力。” 楚其被锁了穴道,动弹不得,被传唤进来的两个士兵架着去了后头的药房。 “这位楚公子,我瞧着都有些惨了。” 他们走后,谢如琢由衷的同贺清思道。这哪里是副统领,简单生活在贺家军食物链的底层啊。 贺清思却是早已习惯了楚其这个性子,波澜不惊同她道:“他这个人,只要是自己认定的东西,一百匹马都拉不回来, 也不管是对的还是错的。” 谢如琢自然而然的接口:“就比如说他认定你是辜负了宋大小姐的负心汉,认定了我是破坏宋大小姐幸福的罪魁祸首。” 贺清思端茶的手略微顿了顿, 侧眼瞧了她一眼,有些意外:“你知道了?” 谢如琢表情很是无辜, 指了指外头的演武场:“知道了, 就在刚刚你们‘切磋’的时候,黄老告诉我的,虽然他说得不太清楚, 可我前后一连贯,整件事情的前因后果就都清楚啦。” “黄老他......”贺清思嘴上卡了壳,他方才进来的时候,见两人已经再次熟络了,再解释也显得多余,形势比人强,不论如何,都是他有错在先。 “不用说啦,我都知道了。黄老是你父亲身边一直跟随的医官嘛,当时也是他契而不舍的找到你,然后将你带回西南的。” 谢如琢伸出手,越过桌面握住了贺清思的,真诚道:“你也不必为以前隐瞒的事情而觉得对我不住,我一点都不介意了,真的。只要你以后一直好好的,不再将自己陷入危险之中,并且不再有任何事情欺瞒于我,我就绝对不会辜负于你。” 末了,她冲他眨眨眼睛,调皮一笑:“我很大度的,难道你看不出来吗?” 贺清思起身走到谢如琢面前,将她拉了起来揽在怀里,低低道:“看得出来,看得真真的。” 正在这时,门外忽然有脚步声传来,而后听得一个粗声粗气的声音在外头禀报:“将军,今日较武场有比武,众将士听说今日您来了,都想让您指点一二,您看?” 门内的谢如琢飞速闪身离开他的怀抱。 贺清思没急着回答,将兔子一样蹦离他一尺之外的人又拉了回来,温声问她:“想去吗?” 谢如琢侧了侧身子,低声询问:“你们是去比武,我一个不会武功的人,去了不会添乱?” “想去就去,那么多顾虑做什么,这西南地界没有你去不得的地方。” 谢如琢脸上的笑容蓦然间放大,这种被人特殊对待的感觉,真是太容易让人膨胀了。 “那我要去!” 较武场,顾名思义就是军中将士较量比武的地方,贺家军里的将士除了日常操练之外,也会有一些其他的活动,这个比武就是其中最受欢迎的活动之一。 贺清思带着她刚到较武场,就听得有人高声道:“将军来了!” 紧接着,原本围在比武台下的士兵,迅速让出了一条道来,整整齐齐的排列在两边,视线不约而同的向贺清思这边看齐,而后便是呼声震天的呐喊。 “将军!” “将军!” “将军!” 那一瞬间,仿佛天地为之变色,台上插着的“贺”字军旗随着劲风摇曳,台下,在这一群身穿铠甲的将士中间,贺清思负手而立,神色清冷而庄严,淡定自如的接受着无数将士们或景仰或敬畏的目光。 这就是贺清思的王国,是他在四面楚歌之时,背水一战,力换狂澜换来的太平西南。 谢如琢听着那浩荡的呼声,心中只觉澎湃不已,以往只存在于言谈间的贺家那位天纵英姿的小将军,此时才真正的见识到了他的天下无双。 其实他一直都是天之骄子,骄傲到独自拼杀过后,才肯告诉她:西南安全了,你可以来看看了。 这一刻,谢如琢心里眼里只有贺清思,万万人的将士不在、四时山川不在,唯有身边这个铁骨铮铮的男人。 也正因如此,她深觉在这种场合,自己是没有资格与他并肩的,她只需在暗处看着他受人跪拜即可。借着这片刻的沸腾,谢如琢缓缓往后退着步子。 刚挪动了半步,贺清思背上跟长了眼睛似的,原本背在身后的双手,松开了一只,准确无误的握住了她的胳膊,把她从身后带到了身边。 这下,全部贺家军都能看到那个和他们将军比肩站立的女子了,也能看到他们将军牵着那个女子的手,一步一步迈上了比武台。 这一段路大概是谢如琢走过得最为紧张的一段路,脸上端着大气的笑,无知无觉的迈着自己从未学会的莲步,四肢僵硬、心跳擂鼓,若不是有贺清思给她借力,想必她已经很没出息的跌倒了。 正在这时,身边的人忽然道:“阿琢,你同手同脚了。” 谢如琢心里一个咯噔,顿时低头去看自己的手脚,虽然很机械很僵硬,可走得姿势确实是没问题的呀。 贺清思迁就着她的步子,走得极慢,把她的一举一动都看在眼里,见状不由勾了勾了嘴唇。 谢如琢很快反应过来:“你骗我的。” “我见你虽笑着,可那脸色倒像是一幅随时去英勇就义的模样.....当真这般紧张?” 其实他想说得是,当日第一次亲你的时候,也没见你这般紧张过。 谢如琢提了提气,调整了一下自己的面部表情,努力达到最完美的样子,憋着气音儿道:“你是受他们瞻仰惯了的,自然不紧张了。” 身边人听完她这句话,许久没动静,过了一会儿好心提醒她:“若是这般不习惯,何不走快些?若是如你平常那般走路,这会儿已经上了看台了。” 谢如琢:“......” 难怪她总觉得自己走路怪怪的,原来问题出在这儿。 随后,那些行注目礼的将士们就看见,自家将军身边那位,气质卓然、轻拢慢捻的姑娘,一瞬间跟脱了僵的野马一样,拉着他们主子撒开丫子往前狂奔。 等到了较武场的看台之后,那里早已准备好了遮光的帷幔与茶水点心,军营里的女子只此一个,是给谁备着不言而喻。 “我差人叫了黄老来,你若是看着比武无聊,便同他说说话,等会儿结束了,我来寻你。 谢如琢在看台上坐定之后,贺清思便被人请走了。 很快,黄奇子那一身与众不同的白衣飘然而至,紧跟其后的,是一脸内伤的暴躁公子楚其。 黄奇子坐在谢如琢旁边,先是喝了一碗茶,接着又吃了两块点心,吃完才感叹道:“老夫在贺家军营里呆了几十年的了,什么时候享受过这般精细的待遇啊,谢丫头,托你的福。” 谢如琢抿嘴一笑,拎过一边的茶壶给他续满,回道:“您之才还说过,以往贺老将军带着夫人来过的。” 黄奇子啧了一声,“这就是他们父子两个的不同之处了,贺老将军对夫人那也是捧在手心里的,可是老子的心思到底比儿子粗些,三公子啊,喜欢一个人就是恨不得将事情全为她想个周全。” “就说那西南候府,谢丫头你去过了吧。” 谢如琢点头:“我现在就住在那儿。” 黄奇子一脸的果然如此:“这西南侯府啊老夫也去过两次,先前宋表姑娘也是常去住的,后来三公子回了侯府,就再也不许了,如今想想,怕就是在等你来呢,不想让你误会。” 一听宋望月,楚其的眼见很快就刮了过来,只听他插话道:“那是因为宋望星那个臭小子回来了,她要管教弟弟,哪有那么多的闲时间。” 黄奇子对这人非要跟着自己过来真是烦不胜烦,催他道:“前头比武都要开始了,你楚统领不去展示一下英姿?” 楚其摊在椅子上,懒懒道:“不去,我受伤了。” 黄奇子恨不得给他脑袋上戳个窟窿:“往常身上开个大口子都能耍枪耍得威风无比,这会儿倒是娇惯上了。” 说罢,看了眼谢如琢,小声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想干什么,要是你再找谢丫头的麻烦,别说三公子,就是老夫我,也不能饶你。” 楚其十分的气急败坏:“她就这么好?你们一个二个的都这么喜欢她,维护她。” 谢如琢忽然道:“那敢问楚公子,我又是哪里不好,才让您这般讨厌我?” “哪里都不好。” 谢如琢并未因他这句否定而生气,平心静气道:“听闻楚公子也是才学过人,那我能否请教公子一个问题,‘情人眼中出西施’的下一联是?” 情人眼中出西施,鬼来的下一联,楚其面色嘲讽:“本就是俗话,何来对联之说。” 谢如琢神色自若,不慌不忙道:“原来是这样啊,我以为对应的下一联是‘情敌眼里出东施”呢,楚公子,你觉得呢?” 楚其哑口无言,他这才明白过来,这女子是在借由这句话讽刺自己。 这话不仅把他的心思揭露的清清楚楚,而且还变相指责了他是不分青红皂白随心随意之人。 “好一个伶牙俐齿的女子,真是比宋大姑娘差远了,也不知道贺三看上你哪一点了。” 谢如琢捧着茶,一脸的苦恼:“那他就是喜欢我啊,喜欢的死心塌地,我也没办法啊,要不楚公子你去同他说说,让他去喜欢宋大姑娘?” “你!”楚其拍案而起,这女子分明是在故意挑衅。 谢如琢发现这楚其就是个炮仗,难怪会喜欢上宋望月那种书香文静的女子,或者就是传说中的互补? 她心里笑眯眯的,面上却要一本正经的跟楚其摆事实、讲道理:“楚公子既不肯让贺清思喜欢我,又不肯让他去喜欢宋大姑娘,那楚公子到底想如何?莫不是想让贺清思喜欢你?这不太合适吧。” 话一说完,只见楚其肩膀上的纱布忽然间崩裂开来,而他本人已经被气得说不出话来,忍了又忍,终是无法再忍,只得拂袖而去,再坐下去难保不会掐死这个女人。 看着他败北的身影,谢如琢摇头感叹:“也太不经气了些,就这段位,哪时宋望月的对手。” 第88章 “年轻人啊,血气方刚的…… 前头较武场上已经开始擂起了大鼓, 生生贯耳。 四四方方的石台上,两边站着密密麻麻的人,唯独把中间的一大块地空了出来, 留给两个比武的人。 谢如琢不太懂其中的规则,黄奇子就在旁边给她解释:“比试每月举行一次, 军营里的人可自行选定比试对象——这些人平日里都在一起训练, 谁的武功好一些, 各自心里都有数。” 想赢的就找差于自己的,以此类推,避开自己的敌手, 其实这种也没用,因为始终都会有一个最强者。 “没有彩头吗?”男人的争强好斗是刻在骨子里的,若是没有一个目标在,想必不太能激起人的斗志。 黄奇子摇头:“以前有,现在没有了。以往老将军在的时候,曾出现过因为彩头而取同袍性命的事情,是以,三公子接管之后,便废除了彩头之说, 以正军队内部的风气。” 此时谢如琢的注意力已经放在前头的比武上了,贺清思不知道何时换了身盔甲, 站在另一边的高台上,他身后站着几位年龄稍长, 同样穿着盔甲的将士, 几人一同注视着台上比武的境况。 台上两人都在腰上系着红色的腰巾,以示区别,一人拿枪, 一人拿鞭,你退我进、你进我躲,有来有往,点到为止,一点都没有比武该有的排面。 原本以为能看到酣畅淋漓比武的谢如琢不由道:“似乎有些矫枉过正?” 黄奇子笑呵呵的:“身在军营嘛,这种事情本来就过犹不及,是以,三公子又另外颁布了一条军令:每月比武中表现优异的人,可获得晋升资格,这也是一种变相的彩头,但是效果可要好多了,不信你等会儿看。” 武将打法都是简单而直接、特别是在顶头上司面前,更是力求表现,是以都拼了命的想要以最少的招式去击败对手,如此一轮一轮的比试下来,最后台上只留了三个人。 一个是挥铁锤的络腮大汉、一个是耍剑的文气少年,最后一个是掷□□的瘦条高个儿。 这三个人用的是不同的兵器,都是对应兵器里头筛选出来的最优秀的那个,谢如琢一路将他们的比赛看完了,身手都很是不凡,但是这三个人里头只有一个晋升名额,就是不知道贺清思会给哪个人。 不止她,在场的众人也都在等着这个答案。 此时,贺清思让人取了兵器过来,是军营里很常见的一把普通的剑,他拿在手上随意的挥了两下,然后脚踩栏杆纵身一跃,飞速的闪身上了比武台。 不待三人反应,第一剑已经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斜斜的刺了过去。贺清思是身经百战的将,他一出手,即便是普通的刀剑也带着势如破竹的力道。 络腮大汉与那个瘦条高个儿被凌厉的剑气逼得纷纷后退了两步,只剩那个同样拿剑的文气少年站在那儿一脸惶然,大气也不敢出。 剑尖离他的咽喉仅有半寸的距离之时,贺清思停了下来,收剑置于身后,淡淡道:“若是在战场上,你的反应也这般迟钝,纵是有十个脑袋也不够敌人砍的。” 少年脸色涨得通红,又是羞愧又是激动:“回将军,待上了战场,遇到敌人,我一定不会这样的。” “敌人从来都不会只在光明正大的地方出现,但是你身为将士,除了武艺之外还必须要有随时应变的能力。”贺清思并未理会他的说辞,苛刻的近乎无情:“明白了?” “回将军,属下明白了。”少年看了另外两人一眼,自知此次比武晋升无望,提着剑耷拉着脑袋下了台。 络腮胡子与瘦条高个儿有幸能得到贺清思的亲身指点,自是激动不已,刚刚分明是下意识的避其锋芒,却误打误撞的留到了第二轮,错愕之余,似乎有些明白了贺清思选人的标准。 第二轮的时候,贺清思让他们一起上。 三种兵器里,铁锤是以力量见长,剑是以灵活取胜,而□□则是以距离奇袭。前两种武器更依赖于人,后一种人更依赖于武器。 这两人对上贺清思,算是互补了,但贺清思的剑法神龙见首不见尾,□□对上他也占不了什么便宜,更别提手短的铁锤,更是连他的衣袖都擦不到。 瘦条高个儿很快发现了问题,给络腮胡子使眼色,让他绊住贺清思,然后他再找机会用□□挑了贺清思手里的剑,只有这种方法两人才能赢。 这本就是两人单打独斗的项目,若是平日里切磋就算了,可今日这是关系到个人的前途,络腮胡子断不会为他人做嫁衣。 很快,贺清思齐齐将两人手上的兵器挑了去,两人站在台上成了光杆司令。 贺清思将手上的剑掷了开去,未置一词的往外走,头也不回的对旁边的记录的文官道:“晋升之人为使枪者。” 这个结果一出,台下顿时沸腾了,欢喜的欢喜,愁眉的愁眉,那记录的文官提笔趴上了台,对那瘦条高个儿道:“上下同欲者胜,恭喜恭喜啊!” 贺清思做事自有他的道理,即便当时有人不解,过后再一揣测,也能后知后觉的明白几分,贺清思挑选的晋升者,除了武力之外,还得有随机应变的胆识与通力合作的大气。 黄奇子是个老狐狸,他把台上的事情看得一清二楚,同谢如琢道:“依我看啊,三公子这是在按照选拔将领的标准在提拔新人呢。” 话音刚落,但见贺清思已然坐到了谢如琢身边。 她对得胜归来的将军不吝夸奖:“贺大将军的英姿令小女心折。” 贺清思身上的盔甲还没脱去,也不好她在大庭广众之下抱她,他将人拉了起来:“跟我走。” 黄奇子装模作样的拎起一边袖子遮住脸,嘴里念念有词:“年轻人啊,血气方刚的,可得悠着点哦。” 谢如琢觉得他奇奇怪怪。 更奇怪的是贺清思竟然拉着她去了较武场的前头,他选的路避开了依旧嘈杂的人群,轻车熟路的进了一个宽阔的院子,里头有许多木头架子,上头挂着的都是盔甲。 这里应当是军营里存往盔甲的地方,谢如琢随手摸了摸其中一个,质地十分坚硬也极有重量。 她想起来贺清思身上穿得也是盔甲,想看看他的有什么不同,便摸了摸他的,一样的冰凉触感,并没有什么不同。 正想收回手却被一把拽住了。 贺清思将她一把拉进了院子里的一处屋子,伸出腿将门一关,转身将谢如琢抵在门上,低声问道:“方才可有看我?” 谢如琢:? 她怎么不知道贺清思还有这种炫技的小心思在呢? 贺清思咬她耳朵,方才他就想了,紧张的阿琢实在是让人觉得可爱不已。 “快点说。”他催促。 这是在军营里,不是在西南侯府,也不是在佘山啊,这人怎么又耍流氓。 谢如琢捂住耳朵,用脚尖踩他:“我都说了,心、心折啊。” 贺清思继续深入,不依不挠:“怎么个心折法?” 谢如琢开始往下缩了,她总是受不住贺清思这种围攻大法,坏得不像个正人君子。 “前、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这样总满意了吧。. “这样啊。”他似乎真的有些满意了,“既然如此”,他捉住她的手放在自己的领口:“这盔甲有些热,阿琢帮我脱下来可好?” 第89章 “我懂、我都懂”…… 军营里的晾衣房离前头的较武场非常之近, 院子里虽然门窗紧闭、空无一人,可前头那种独属于军营的、粗犷的喝彩声,是方圆几百米都无法阻挡的。 以致于, 眼前分明只有贺清思一个人,谢如琢却总觉得那些将士们的嬉闹声似在耳边, 有种隐秘的刺激。 她踮起脚尖, 反客为主, 原本放在贺清思领口的手,慢慢往上抚过他的喉结,再绕到后面去捏了捏他的脖颈, 令她意外的是,原本想要魅惑她的贺清思,却忽然身体一抖,放在她腰上的大掌伸到背后想把她的手抓下来。 谢如琢灵机一动,又捏了捏,贺清思却倏忽退了两步,俊脸上的表情十分的复杂,目光里还带着一两分痛楚又舒适的笑意。 谢如琢看着自己空空的手指,呆愣了一瞬, 随后不可置信的指着他的后脖颈,肯定道:“原来的你的脖子怕痒!” 贺清思也不再提让她帮忙解盔甲的事情了, 离她足足五步远,顺势坐在了后头的椅子上, 看着眼睛睁得又亮又圆的谢如琢, 略感头皮发麻,强撑着气势一本正经的否认:“没有。” 谢如琢笑嘻嘻的踱步到他跟前,十分俏皮的歪着头, 学着他的样子,一本正经的反问:“真的吗?说谎的人可是要受到惩罚的。” 贺清思侧了侧身子,一手撑在椅子旁边的茶桌上,另一手搁在椅子扶手上,看似闲适惬意,却很好的把自己的后背保护了起来。 他噙着淡笑回应她:“自然是真的。” “我不信,那你再让我摸一摸!” 谢如琢信他个鬼,趁他说话的时候,朝前一个飞扑,整个人跌了贺清思的满怀,双腿自发的跪坐在他身上,两手迅速的再次朝着他的后脖颈挠了过去。 贺清思岂会让她得逞,灵活躲避着她的手指, 他退,谢如琢便进,这把椅子不比侯府画竹堂的那把太师椅,就是寻常家里摆放的木椅,统共就那么点地方,躲也是躲不到哪里去的。 此时的贺清思就像是被谢如琢捏住了命运的后脖颈,反抗吧又怕不小心伤了她,不反抗吧,那种痒到心砍的滋味又太难熬了些,偏偏谢如琢还十分的不依不挠。 “贺三公子,可是又叫小女子发现了一个了不得的秘密哦。” 几番痴缠下来,屋内全是谢哪琢清脆的笑声,间或夹杂着贺清思压、抑的闷哼。 很快,谢如琢便笑不出了,因为贺清思下决心要整治她一番,也不知他怎么变换的身形,总之天旋地转间,她和他掉换了个位置,谢如琢被按在了椅子上。 贺清思困住她就容易多了,捞起她的一只腿,将她的鞋袜褪去,露出白皙如玉的脚来,报复性的在她脚底摩、挲。 眼前的脚太嫩,脚趾如珍珠一般圆润,贺清思一摸上去如水滑凝脂般,他本能的放轻了力道,却不知他的手掌本就有一层薄茧,两相摩擦,所到之处皆如春风吹过,漾起一丝暖燥。 谢如琢扭成了一根麻花。脚是她的死穴,别人一碰,整个人仿佛就要升天了。 她捂着脸,呜咽着指责他:“贺清思,你不要脸。” 每到这个时候,贺清思就十分的坏,握着那只与他手掌差不多大小的脚,边细细赏玩,边慢吞吞的问她:“我要阿琢就好了,要脸做什么。” 谢如琢拼不过,绯红着脸求饶:“你放开我罢,我错了。” 贺清思这会儿却没那么好说话了,他揉捏把玩着她的脚,像是入了迷,无论她怎么温柔小意,好话说了一箩筐,他也不肯放。 谢如琢被他一只手折磨得死去活来、活来死去,嘤嘤哭泣,那声音听着要多娇蛮就有多娇蛮,贺清思只想把她抱在怀里疼着宠着,如何肯放开她。 “老丁,你不是说将军在晾衣房吗?这里连个人影都没有!” “咦?我分明瞧着将军进了院子的,还想着把他的盔甲收了盥洗一下,怎么没人呢?” 说着,他在院子里的晾衣服的木头杆子里来回找了一遍,当真是连个人影都没有。 “不是我说你啊老丁头儿,你的眼神儿是越发差了,若是将军真的来过,怎么这里连将军的盔甲都没见到?” 老丁头儿是个细致人儿,这里晾得每一件衣裳盔甲他比自己的头发丝儿还清楚,绝对不承认是自己的眼神儿有问题。 “绝不可能!许是将军方才比武累了,歇在哪间屋子里了也不一定。” 这些个房屋他都熟,挨个走上前去轻轻推了推,见里头没人才退出来,铁了心要证明自己眼神儿没有问题。 屋内谢如琢听着外头的动静,伏在贺清思怀里一动都不敢动,眼见着老丁头儿的步子越来越近,她忍不住抬头,紧张的无声问了一句:“你栓门了吗?” 贺清思摇了摇头,本就是想来换身盔甲的,他也没想到自己会失控。 谢如琢:“……” 这里的屋子多,但是很小,门一开就能将里头的景象尽收眼底。 老丁头儿似乎已经走到了他们隔壁,隔壁的门从开到关不过一眨眼的时间,门扉老旧,一开一关间发出迟钝的咯吱声,像极了锤在谢如琢脑子里的嗡嗡声。 她焦急的冲着贺清思眨眼,让他赶紧想个办法。 相对于谢如琢的急躁,贺清思反倒如老僧入定般淡然,他指了指房梁,示意她稍安勿躁。 谢如琢明白他的意思之后,蓦然松了口气,她怎么忘记贺清思有轻功在身了,地上走不脱,可以走顶上嘛。 此时老丁头儿的步子已经停在门口了。 贺清思已经蘊起了力,谢如琢的手也已经揽上了他的腰,只待他纵身一跃躲上房梁,便可完美躲过老丁头儿的查房。 然而他们都忽略了一个事实,这把椅子早就在他们的折腾中不堪重负、摇摇欲坠,此时贺清思一动,椅子理所当然的——塌了。 动静如此之大,推门声意料之中的响起,谢如琢心中哀嚎一声,惨淡的闭上了眼睛。 光线透了一丝进来,贺清思眼疾手快的同谢如琢换了个方向,背对着门口,然后将她的脸摁在怀里。 与此同时,微侧着头冲着门口冷声道:“出去!” 目瞪口呆的老丁头儿只来得及看清楚水碧色衣衫的一角,便赶忙退了出来,临走前,还不忘记再把门给合上。 院子里等候的人也听见动静了,忙过来追问是怎么回事,结果被老丁头儿叉着腰统统给赶走了。 他说得理直气壮的,六十多岁的人了中气十足、声如洪钟:“将军现在忙着呢,赶紧走,赶紧走。” 说罢,不管他们脸上的迷茫之色,把晾衣房的院门一关,隔绝了那些人之后,他才摇着头,嘴里莺歌小唱的,远远走到院子另一头坐下了。 屋子里,谢如琢觉得自己或许和贺家军之间有些不合,不然怎么两回忘情放纵的时候,都被这里的人抓了个正着呢。 贺清思对于这把椅子在着急时候掉链子的这件事情,显然也很愠怒,但是事情已经发生,在他看来倒是没什么太大干系,但是谢如琢却比较在意这个。 他信誓旦旦的向她保证:“方才我把你挡得严严实实,老丁头儿只是在门口看了一眼,必然是看不见你的。” 谢如琢对他的说法表示怀疑,拒绝了贺清思要带着她一起出去的建议,执意让他自己先走。 “你先走,等没人了,我自己溜回去。” 贺清思拗不过她,只得先将衣裳换了,任由她去。 老丁头儿刚坐下一会儿,贺清思推门出来了,身上穿着常服,手里拿着的方才换下来的盔甲,老丁头儿方才得了那一声吼,不敢过去,但显然贺清思也没有想叫人的意思,自己把盔甲挂在了木桩上,便离开了。 谢如琢等了约莫半柱香的时间,才悄悄拉开了门,见外头一人也无,这才理了理衣裳,大胆的往外走。 快走至门口的时候,她一扭头,吓得差点魂飞天外! 只见廊下的板凳上坐着一个年过花甲的老头儿,拿着一把大蒲扇左右来回得晃荡,老头一看到她,便冲着她咧嘴一笑,缺了一颗门牙的嘴显得尤其的大,两只眼睛眯成了一条线,脸上的出挤得能夹死一只蚊子。 谢如琢正想着该如何解释自己的出现,便听得那老头儿笑呵呵道:“姑娘放心,属下嘴可严实了,保证不会把您和将军今日在屋子里做的事情说出去。” 场面一度十分尴尬。 谢如琢强笑着解释:“事情不是您想得那样。” 老丁头儿一脸“我懂、我都懂”的表情。 “这屋子里的椅子呀,不常用加上又年久失修所以有些已经朽了,等以后换了新的就不会那么容易坏了。” 老丁头儿十分善意的解释,谢如琢落荒而逃。 走出老远的时候,她回望了一眼那座院子,绝望的想,这大概是她一生中最为尴尬的时候了。 然而,现实告诉她,没有最尴尬,只有更尴尬。 她歇了一个午觉起来,发现大家继较武大赛之后又有了新了话题,话题围绕着晾衣房里那把散架的椅子。 大家讨论的语气都比较意识流。 “听说......” “啊、这......好刺激!” “没想到将军也......” “那有什么,英雄难过美人关嘛......” 就,好像什么都没说,又好像什么都知道了。 原本打算出去走走的谢如琢:“......”,她为什么相信那个老头儿会守口如瓶,为什么会觉得军营里的大家都不会八卦? 第90章 她以为的两不相欠,恰恰…… 谢如琢在贺家军里一战成名, 大家隐隐约约都知道了晾衣房里头的那一段“香艳故事”,因着贺清思一贯的杀伐决断、不近女色,谢如琢的身份就格外的让人好奇。 不知是哪里传出来的话, 说贺清思曾当从在西南侯府宣布过,谢如琢是贺家唯一的女主人。 贺家掌权人的红颜知己与贺家女主人的身份完全是两个概念, 前者不过是以色侍人, 后者则是真正要撑起一方重担, 与贺家家主并驾齐驱的。 说来说去都是因为贺家令牌的缘故,寻常人家的主母不过是相夫教子、操持内宅足矣,可贺家女主人却要节制贺家的产业的半壁江山, 非一般人能胜任。 谢如琢先前在西南侯府的时候听忠叔说起过这个令牌,知道这块令牌相当重要,只不过贺清思从没在她面前提起过,所以她也不好细问,省得还以为她居心不良。 此时的她身在舆论漩涡,频频听到这个令牌与贺家主母的纠葛,终于忍不住想问问这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年轻一辈除了贺清思大抵没人知道,可他却视察边防去了。 好在贺府上一辈里有许多老人, 除了忠叔之外,眼前还有一个黄奇子, 在这军营里头,谢如琢也只与他相熟一些。 黄奇子是个怪人, 他不成家也没有府衙, 除了每年固定两个月游历之外,其他时间都在军营里呆着,这里有一间他独有的药房, 平日里起居都在里头。 药房在军营的东南面,朝向采光都极好,一靠近便闻得一股药香,与一般浅淡香气不同,这种更像是常年累月累积下来的药气。 门扉大开,院子里背对着门口坐着一个人,这人两腿高抬,翘在一边的药杵上头,身边放着一碗黑乎乎的汤药,不是楚其又是谁。 谢如琢才懒得去关注他,当作没看见,直直的从他身边经过去了里头。 里头热气蒸腾,黄奇子额上系着一条汗巾,正在灶头上煮药,见谢如琢来了,顺手从锅里舀了一碗药汤递给她:“呐,佘山上唯二的两根清心草都在这儿了,不要浪费。” 谢如琢下意识后退一步,哪有一来就给人药喝的。 “黄老,我身体好着呢。” 黄奇子也没强求,收回来自己喝了,喝完自己吧唧了一下嘴,觉得味道还不错,调侃道:“这清心草最是清热降火,我以为谢丫头你需要呢。” 谢如琢一下子就听出来了里头的双关,反正她的脸皮本就不算薄,如今在这军营里呆得是越发厚了,旁人打趣就任由他打趣。 “既然你没有不舒服,那找老夫所为何事啊?” 谢如琢帮着把碗放回去,将他拉到椅子上坐下,虚心请教:“您与贺家渊源甚深,可否同晚辈讲讲贺家令牌?” “令牌?”黄奇子联想到近日的传闻,了然一笑:“这个可就说来话长了。” 贺家令牌的上一任持有者,是贺清思的母亲,宋清妍。 “这令牌呀,原本是贺家历代掌权人的象征,是到了三公子母亲这一代,才改为贺家女主人持有的。” 黄奇子微咳了两声,谢如琢很乖觉的端了杯水来,上次贺清思讲他父母的故事讲到一半吊着她的胃口,没想到今日竟然能从黄奇子嘴里再听到宋大小姐的传奇故事。 “夫人是书香世家出来的小姐,是真正的大家闺秀,极聪慧也极有主见。” 黄奇子眼光渐渐幽深,已经沉浸在当年的回忆里。 “那是他们成亲的第三个年头,老夫记得将军被先帝调去北方戍边,那年正值冬日大雪,将军在北边的大草原里迷了路,被去而复反的敌人围困在茫茫雪原里,消息传来的时候,都觉得将军凶多吉少。” 一个常年驻守西南的守将,去了不太熟悉地形和环境的北方,自身便多了许多限制。 “当时的贺家军想去救人,可主事的是与将军素来不合的京畿统领,这人不仅身居要职,还是权倾朝野的宰辅的外甥,他不松口,贺家军一旦动身,便会被当成反贼射死。” 说到这儿,黄奇子呵呵一笑,露出一个神秘的笑容,对谢如琢道:“谢丫头,你猜后来怎么着?” 谢如琢想都未想,按着自己心里的故事发展线补充:“后来自然是夫人出面解决了京畿统领,得以让贺家军前去救人。” 黄奇子惊讶的看了她一眼:“三公子已经同你讲过了?” 谢如琢摇头,心道,你讲起故事来,对贺夫人的滤镜这么重,就差把“夫人很牛逼”这五个字刻在脸上了,稍微动点脑子的都能看得出来的吧。 黄奇子谈兴正浓,不管她猜没猜到都是要再讲一遍的。 “当时谁都没想到,夫人那般秀气文弱的一个人,竟突然拔了旁人的剑架在了那个京畿统领的脖子上,逼着他开城门,那京畿统领也是见贯了大风大浪的,如何会被一个年轻女子吓唬住,对付夫人如对付软柿子一般。” “起初我们都为夫人狠狠捏了一把汗,打量着要是实在不行拼了命也要把夫人送出城去,可谁知,夫人发起狠来当真是要命的,二话不说抹了那人的脖子,最后城里大乱,也算是为贺家军谋得了一丝生机,我们护着夫人出了城。” 谢如琢没想到贺清思他娘竟是这般勇猛,那种境况下若是换作自己,未必能有贺夫人那般果敢。 “北地冰雪,想找到贺将军也是不易吧。” 这是黄奇子又一叹为观止的地方:“还是多亏了夫人。她生长皆在南方,不知为何对于北地的地形却是十分的熟悉,仿佛脑中有一张地图般,仅仅三天时间便带着我们找到了将军,然后马不停蹄的回了西南。” “贺夫人果真是女中豪杰。”谢如琢由衷赞扬,猜测道:“是不是这件事之后,贺将军便把贺家令牌给了贺夫人?” 黄奇子点头:“不错。贺家军上下皆是对夫人心服口服,也是回到西南之后,老夫给夫人把脉才知道,夫人那时已然怀着两月的身孕。” 故事讲完,黄奇子又把话题绕了回来:“自那以后,贺家的令牌便开始在当家主母手里,谢丫头,你就没有在三公子身上瞧过那枚令牌?贺家家主未成婚前,令牌皆是随身携带的。” 谢如琢从未在贺清思身上看到过什么令牌,摇头道:“别说令牌了,他这人身上惯常是不喜饰物的,连块玉佩、香囊什么的也从没有见到过。” 刚巧,她也不会绣什么香囊挂件儿的,省了这功夫了。 黄奇子一听这话,便知道她是当真没见过:“贺家的令牌本来就是一块白玉雕琢而成,我曾经给将军治伤的时候见到过,那上头刻着极为古老的西域花纹,正中心是一抹极纯正的红色,这天下再也找不出第二块一模一样的白玉来。” 有什么东西在谢如琢的脑海中一闪而过,她蓦然想起了后来回小屋村的时候,找到的那块玉佩。 她曾在很多个失眠的夜里拿出来细细观赏过,也曾同黄奇子一样,惊叹过它下正当中的那一抹红色,还有那如两条藤蔓一样互相缠绕的花纹。 那块玉佩的长相与黄奇子口中的贺家令牌好像出奇的一致。 谢如琢想了又想,试探着问了一句:“黄老,那玉佩最下头,是不是还有个‘贺’字?” 黄奇子精神一振,准确的捕捉到了她话里的情绪:“你怎么知道?” 谢如琢犹如在梦中,说话的声音也轻的跟听不见似的:“因为贺清思当年离开小屋村的时候,把这块玉佩留给我了。” 黄奇子愣了愣,见谢家丫头脸上的神情也是迷不隆冬的,再一想两人之前在小屋村相处的时候,三公子那即便是一再隐忍也无法掩饰有惦念,又觉得在意料之中。 他抚掌一笑:“好啊好啊,谢家丫头,原来三公子从那时起,便已对你情根深种了,否则也不会将他全部的依仗尽数赠于你。如此看来,三公子同他父亲比起来,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啊。” 得知真相的谢如琢已经不知该说什么好,只能庆幸自己没拿去典当了换钱,喃喃道:“原先我只当他终于醒了些良心,还知道走之前留一块玉来抵他欠我的债......” 她一度以为同贺清思之间两不相欠了,却不知,她以为的两不相欠,恰恰只是两人的开始。 黄奇子一想,越发觉得妙了:“打从你把三公子救起来的那天起,你们两人之间的缘分便已经开始了,三公子失去了至亲,老天爷却给他身边派来了一个谢丫头,这都是命中注定、命中注定啊。” 谢如琢此时如坐针毡,早知道这块玉佩如此贵重,她定然不会随意的将它放在卧房的梳妆台上,以致于她现在已经开始担心了。 院子里的楚其将屋内的对话听了满耳,却难得没有去找谢如琢的碴,他静静躺在院子里,想到那年跟随黄老去雾城接应贺三,第一眼看到他的样子。 时隔一年未见,已长高了许多的他,经过了贺家的灭门惨案,却并未如他担心的那样一蹶不振,满身的冷漠肃杀,却也奇异的生机勃勃,就跟他第一眼见到屋内那个女人的感觉一样。 只那一眼,他便知道,望月输了。 想到望月,楚其的心犹如在酸水里泡过一般胀得生疼,望月啊望月,你什么时候也能回头看看。 第91章 感情讲究的是两情相悦…… 两日后, 贺清思视察边防回来了。 谢如琢听到听到马蹄声阵阵响起,迫不及待的从城门口飞奔出去,她这一辈子从未跑得这般快过, 也从未这么迫切的想要见到一个人。 贺清思身后的人马都极其自觉的先行一步入城,经过谢如琢身边的时候, 都向她投来善意的目光。 谢如琢此时眼中只有御马而来的贺清思, 看不到任何人, 那抹窈窕的身影越跑越快,将将到身边的人,贺清思一伏身将人抱上了马。 月白色的襦裙飘散在空中, 裙摆飞起,从上往下看去,像极了一朵漂亮的白山茶。 谢如琢一抱上他便不肯撒手,也不管此时明里暗时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她看。贺清思挺享受她这种主动,一手揽着她的腰,一手牵着缰绳,晃晃悠悠的慢慢往城门口走。 脸上的笑容如同天上的太阳那般晃眼,方才解决完一队打探军情的奸细都没有让他这么春风得意。 “阿琢,我有些受宠若惊了。” “那你先惊着吧, 我再抱一会儿。” 贺清思沉沉的笑了起来,竟真的应了声好。 两人共乘一骑进了城门, 十分招摇,军营里的人也十分有眼色, 若非当下有十分紧急的军情, 否则断然不会去打扰那一对神仙眷侣。 “贺清思,你当时离开雾城的时候,为什么要把你们贺家的令牌给我, 就不怕我一气之下把它给砸了,或是给卖了吗?” 贺清思闻言,有些意外:“你都知道了?”随后笑道:“你若想砸想卖只管去做便是,给了你便都是你的,只要你开心。” 谢如琢不满的横的他一眼:“我正经的在问你呢。”天晓得在她知道那块令牌的意义后,有多紧张。 贺清思摸了摸她的头,温声道:“若是我说,那是我的聘礼,阿琢你可愿意嫁我?” 眼下两人已经下了马,身在西南最紧固的边城军营里,四周皆是贺家军的将士,个个神色肃穆、手握刀枪,守卫着他们脚底下这片土地。 再没有比这更庄严神圣的地方了。 贺清思的神色是前所未有的认真,那双桃花眼微微含笑,像是有魔力一般定定的望着她,又重复了一遍:“现下所有人都已知晓你是我贺清思未过门的娘子,是贺家未来的主母,所以,阿琢你打算什么时候给我一个名正言顺的身份?” ? 谢如琢呆了。 楚其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他们身后,抱臂斜靠在墙柱上,对贺清思道:“我有话跟你说。” 谢如琢动了动嘴唇,正要回答,可是看见了楚其,却又把话暂且搁在了心里,回头对贺清思道:“你先忙,忙完了差人与我说一声,我来找你。” 等谢如琢的身影看不见了,贺清思收回了目光,转而看向楚其:“什么事?” 楚其神色极为复杂:“你当真把贺家令牌给她了?” 贺清思反问道:“有何不可?若不是你刚刚出现坏了我的好事,阿琢兴许已经答应嫁与我。” 楚其想说那宋姑娘怎么办,可这个名字在嘴边来来回回过了两遍,硬是说不出来。 倒是贺清思一眼将他的心思看穿,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淡淡道:“阿其,感情讲究的是两情相悦,于我是,于你也是。” 楚其最讨厌别人说这句话,立时反唇相讥道:“你又不是她,又怎么知道她不喜欢我?自小到大,她对我笑过的次数可比你多多了。” 贺清思印象中与宋望月极少打照面,至于两人见面的时候,她是何表情,就更没留意过了。 他极少有这样劝说过人的时候,听楚其这般讲,也没再多说,只出言警告道:“我不管你们如何,但是阿琢是我的底线,我不允许有人对她不利。” 楚其嘲讽道:“你未免护她护得也太紧了些。如今她手上有你贺家的令牌,连我也要受她节制,如何去对她不利?” 贺清思淡淡看他一眼:“你知道就好。” ... 出来这么些天,谢如琢有些想念海贝了,便提出想回去了。 贺清思本就是陪她玩的,处理公务只是顺便,是以第二日清晨便起程回西南侯府,回程的路上,少了个宋望星,多了个楚其。 谢如琢与楚其结下的梁子还未消除,是以这一路上,她闲极无聊了就去找楚其的碴。 不知道因为什么契机,楚其对她的敌意不如前几天初见的时候了,如果说之前是明晃晃的挑衅,现在就是冷冰冰的漠视。 可谢如琢气死人的功力深厚,而楚其的修为又不太够,是以一路上的贺家军经常能看到他们的楚统领一言不合的离队出走,然后不知道什么时候又突然的归队。 谢如琢找到了新的娱乐方式,乐此不疲。 “突然发现楚其这人也不是那么讨厌了。”在楚其又一次失踪后,谢如琢坐在马车里同贺清思道。 贺清思有些跟不上姑娘家的思绪,但是也乐得她对楚其改观,耐心解释道:“阿其这人自小被家里惯坏了,是以脾气有些不好,但是心性却是他较我赤诚许多。” 谢如琢大概能明白他的意思:“当初你刚回西南,根基未稳的时候,他应当出力良多吧。”否则也不会成为贺家军的副统领。 贺清思点头,同她讲述当时的境况:“贺家军群龙无首,楚伯父德高望重,一度想要取我而代之,但他的亲儿子,也就是楚其,不仅不拥护他,还冒死来雾城接应我回西南掌管军权。” 谢如琢忽然觉得西南这地界有如一张世大的网,网住了形形色色的人,每个人都极其的与众不同,就如同西南的山水一样,总是比别处的清秀。 “有些人只是表面上看着坏,其实骨子里最是良善不过的。” 谢如琢坐在贺清思脚边,下巴搁在他的膝盖上,抬头冲他眨巴眨巴眼睛:“知道了知道了。” 中午的时候,马车到了西南侯府。 海贝自打跟着谢如琢以来,两人一直都是焦不离孟,这还是两人头一次分别这么久,明知道她是跟着贺公子去游玩的,但是再见到人的时候,还是忍不住眼红了。 谢如琢回了芝兰院后,免不得好好安慰一番,好不容易将海贝哄好了,见她转身从屋里拿出一封信出来递给她:“姑娘,这是您的信,门房说是永州寄来的。” 第92章 如此一来,我也好有个盼…… 府里任何关于谢如琢的事情, 都会事无巨细的汇报到贺清思这里,谢如琢前脚拿到信,后脚贺清思就得知了消息。 “公子, 门房说,信是从永州来的, 想来应该是催谢姑娘回去的, 公子您......” 忠叔欲言又止:“您干脆把谢姑娘留在充州算了, 既然迟早要嫁到侯府与公子为妻,又何必来回的折腾。” 贺清思得知消息之后,难得的沉默了一会儿才道:“看阿琢自己的意愿吧。” 忠叔是过来人, 还是多说了两句:“公子,这有情人啊最忌分开两地,时间一久,感情自然而然的就会变淡,您可要千万抓点紧儿啊。” 这么些日子,忠叔也能看出来,这位谢姑娘不仅生得好,而且同夫人一样,也是个极有主见的, 想当初老将军追夫人那是费了老大功夫了,可别到了三公子这儿, 又走上了老路。 芝兰院里,海贝道:“姑娘, 可要开始收拾行装了?” 充州挺好的, 但是永州毕竟呆惯了,海贝也有些想念永州的谢宅了。 谢如琢沉吟片刻,同她道:“先不急, 今时不同往日,我总要与他说一声再做打算,否则岂不是会寒了他的心。” 从三月末离开永州出行江南,又辗转至充州逗留了这么些时日,算算时间已经两月之久了,难怪永州来信问她归期。 可见店里的事情已经积压成山了,如此一来,还是早些确定归期为好。 谢如琢去画竹堂找贺清思,他坐在院子里那一小丛竹林下头的石桌上的看书,桌面上放着两碗冒着热气的茶,里头的茶叶静静沉在碗底。 一个人哪里喝两碗茶,谢如琢径自走到他对面坐了下去,指着她面前的那杯茶道:“你早知道我要来找你?” 贺清思手上的书本翻了一页,淡淡点头:“决定好什么时候回去了吗?” 谢如琢一窒,随后又似松了一口气般,嘟囔道:“你都知道了。” 她早该想到,这侯府到底是姓贺,西南的首府,若是随便一封信件都顺利进来的话,那这后院岂不是形同虚设了。 谢如琢撑着下巴趴在石桌上,略有些幽怨:“贺清思,我都要走了,你还不赶紧看看我,难道在你心中,书比我还好看!” 贺清思轻叹了口气,说道:“打从信进府开始,每天这个时辰我都会摆上两杯茶,你若没来,便说明你会留在充州,你若来了......” 他顿了顿,似乎有些惆怅:“那便定然是与我说归期的。” 谢如琢心里涌上了一丝愧疚感,分明是她正常的回家,怎么有种要抛夫弃子,独自外出潇洒的感觉呢? 贺清思见她不说话,拿着书继续看,语气越发寡淡深沉起来:“罢了,总归我也习惯了这侯府的清寂,不过是孤独些罢了,也无妨。” 他坐在斑驳的光影里,说着最为落寞的话,脸上那股子清冷如烟,让谢如琢心里又酸又疼。 她走过去,投入他怀里来回的蹭,像个小疯子般发泄:“你干什么呀,我就是回去处理一些紧急的事情,又不是不要你了。” “那你什么时候回来?” 谢如琢即便知道贺清思有演的成份,可是心里依然不好受,她也是见不得他落寞的呀,也正因为如此,她关心则乱,忽略了贺清思话语里用的是“回来”二字,而不是“再来”。 一字之差,一是回家,二是作客,天壤之别,且问得也是“什么时候回来”,而不是问她“还来不来”。 谢如琢本就不擅长与贺清思咬文嚼字,此时更是无法招架,随便估算了个最快的日子安抚他:“最快一个月。” 贺清思又叹了一口气:“竟然这么久。” 谢如琢抱着他的腰再三保证:“顶多一个月,一个月之内一定回来。” 不同于谢如琢在大旻朝其他地方的产业,“有匪君子”是她一手承办,也是一手经营的,日常一些事情店里的人可循旧例,但某些重要的决策还是要她来定才行。 两边的路程也不能太赶,这么算下来,怎么着也得一个月吧。 贺清思这才有些满意,把书放了下来,抱着她坐在了腿上。 谢如琢伸头看了一眼,才发现那书页根本就是反着的,什么认真看书、什么忧郁惆怅都是在糊弄她呢。 她忍不住伸的推去一掌,骂道:“小人!” 贺清思抓起她的手掌握在嘴边亲了一下,就算当一回小人他也认了,最起码得了一句她的归期:“如此一来,我也好有个盼头。” 谢如琢喜欢这种遇事两人商量着来的感觉,这会让她感到无比的踏实,如果贺清思不要总用一种“你千万别辜负了我”的眼神看她的话,就更好了。 总之,谢如琢回永州的时间,定在两日后,由贺家军亲自护送。 忠叔得知消息之后,准备了好些充州的土仪装上了车,并且十分周到的问谢如琢可要再额外带些什么东西。 谢如琢之前去江南的时候挑了一些东西,这次自然也不例外,谢绝了忠叔代办的好意之后,她打算带着海贝自己去街上看看。 充州盛产宝石,这些宝石可以做各式各样的首饰,得了忠叔的指点,她们直奔着城内最大的首饰铺子去了,果然件件都十分精美。 谢如琢每次逛街都带着目的来逛,找到一家合心意的铺子便不太想走了,姑娘家就喜欢这些闪闪亮亮的东西,一件一件看下来,件件都想要。 她和海贝兴致勃勃的讨论着要哪些,没注意到门口进来了一男一女,这两人一进门便看见了十分惹眼的谢如琢。 男子转身欲走,却被女子一把拉住。 最后谢如琢看中了一件蓝宝石南洋珍珠耳环并一件蓝白琉璃珠镶嵌金腕轮,还有一盒子红宝石珠花。 掌柜笑得眼都眯了起来,正要亲自去拿盒子包起来,却听身后一个清丽的声音道:“慢着!” 三人同时转身,宋望月就站在她们后头三步远,旁边是穿着一身象牙白常服的楚其,此时他的脸上一点也看不出暴躁的情绪,尽是温润如玉。 宋家在充州名望地位非同一般,宋大小姐也是这店里的常客,掌柜自然是认得的,况且她身后还站了楚家的小爷。 掌柜笑得越发谄媚:“什么风把您二位吹来了?宋大小姐看看哪些合您心意的,回头我差人送您府上。” 宋望月的视线一直在谢如琢身上,此时,终于挪了开来,那在那耳环与腕轮上,对掌柜道:“这两样很合我心意,不用送到宋府,直接包起来给我便好,麻烦掌柜了。” 第93章 不是谁的东西,你都能抢…… 宋大小姐是老主顾了, 向来是有好的先挑,可今日这位姑娘看着也不像是好招惹的,做生意嘛, 还是生气才能生财。 掌柜边吩咐店小二去拿店里新上的新款首饰,边对宋望月道:“宋姑娘, 这些都是前两个月的款式了, 昨儿又来了些新品, 我让人拿来给您瞧瞧?” 宋望月态度很坚决:“我就看上了这两样,掌柜您开个价吧。” 这......掌柜面色有些尴尬,看了眼不动如风的谢如琢, 略微等了几秒,见对方没有相让的意思,只得硬着头皮解释道:“这两样首饰是这位姑娘先看中的,倒不是价格的问题,您看......” 楚其看了一眼作壁上观、似笑非笑的谢如琢,皱了皱眉,扯了一下宋望月的袖子,劝道:“你若喜欢,我们去别家寻一样的便是。” 宋望月摇了摇头, 有些嗔怒的对楚其道:“你到底帮谁呀。女儿家对首饰的执着你不懂,看上了便是看上了, 若是今日不买回去,我便会整日的惦记着, 茶饭不思。” 楚其是不太懂女儿家的心思, 但自小到大他送给她的礼物也不少,每次都期盼着她惊喜的收下,却好像总也送不到她的心坎上一样。 今日难得她这般恳求于他, 这些首饰她又这般喜欢,楚其很难不去满足她的愿望。 他看向谢如琢,诚心诚意道:“谢姑娘,能不能行个方便?” 这说话的口吻比之以往,简直天差地别,谢如琢以为天上下红雨了。 她垂手看了下手边那两样饰品,其实也没有多好看吧,而且这些宝石都这么大颗,金饰的做工也不是那等十分精致的,也不知道怎么就突然合上了宋望月的眼缘,非要跟她抢。 但是吧,今天即使是下刀子也不行。 谢如琢把玩了两下,宝石触手温凉,如她淡定的语气一般:“不能。讨姑娘家欢心可不是这样讨的,明知对方是在无理取闹,还非要助纣为虐,你现在应该做的,就是赶紧拉着她走人,否则不止她的脸面无全,而你——” 她略带同情的看向楚其,接着道:“等到事情过后,不仅不会得到她的一分好,反而在她心里会觉得你里外不是人。宋姑娘,我说得可对?” 宋望月早已领教过谢如琢的嘴皮子厉害,轻易不会跟她对上的,只管对着这铺子的掌柜施压。 “掌柜的,自打你这家铺子开在充州城里起,我们宋家便一直照顾着你的生意,以往出现这种情况我便也给了你面子,可这次的首饰我实在是喜欢,喜欢到绝对不能拱手相让于别人,买卖讲究个货银两讫,既然还没给银子,最后卖给谁,还是得给你掌柜的说了算。” 这话说得倒也不是全无道理,谢如琢即便不喜欢她,也不得不承认宋望月的心思还是有着超乎常人的缜密。 眼见着因为两样首饰僵持住了,掌柜急得是直冒汗,早知道今日开门的时候,看看黄历了。 宋望月用势在必得的眼神直勾勾的盯着谢如琢,面上虽是一派秀气文雅,可对于和她交过手的谢如琢来说,这就是明晃晃的挑衅。 谢如琢自己也是做生意的,也不欲为难掌柜的,想了想,问她:“这首饰你当真想要?” “当然。” “行!”谢如琢招手让掌柜过来,随后在他耳边耳语了两句,才接着道:“原本这两样首饰掌柜卖我三百两银子,既然我们两个都想要,那便来点直接的,价高者得吧,宋大小姐,你可同意?” 此话一出,着急的先是海贝,其次是楚其。 出门在外,谢如琢身上是不带银子的,银子都是海贝保管,而海贝身上只有五百两银子,明显没有胜算。 她频频对谢如琢使眼色,奈何谢如琢根本不看她。 楚其原本站得好好的,此时却踉跄了一下,难道贺三喜欢的是这人的勇气不成,胆子大到在充州的地界上,敢跟宋楚两家拼银子。 即便她手上有贺家的令牌,可她与贺三没成婚,也是无法支取贺家的银钱的。 再说了,这里这么多宋家的下人,谢如琢出门就带了一个丫鬟,即便是差人往侯府递个信救急都递不了。 楚其神色极其复杂。 宋望月的藐视则是来得更直接一点,她已经差人搬了椅子上来,此时安稳的坐在那里,实打实的让谢如琢知道了什么叫自不量力。 她微微一笑,不尽嘲讽,对谢如琢道:“谢姑娘这样的人都敢,我又有什么不敢的,你只管开价吧。” 说罢,素手一挥,身后有人送了一盒子白花花的银元宝。 “这里是四百两。” 谢如琢终于知道宋望月出门缘何要带那么些下人了,除去专心服侍她的、专门保护她的,还有专门负责看银子的。 谢如琢笑吟吟的:“宋姑娘爽快。”她朝海贝伸出一只手,示意她给钱。 海贝身上统共只有五张一百两的银票,可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狠了狠心,一闭眼把五张全拿出来了。 谢如琢一眼扫光过,随后颇有难色的看了一眼宋望月,责怪海贝:“人都说不能炫富,你倒好,一下子把我们的底儿全都露出来了。” 这不是没办法嘛,反正就这一局,玩完了就没了,图个开心吧。 谢如琢将最外头那张银票抽了出去,用两根手指压在了桌子上,恰到好处的遮住了上头的“百”字,只露出一个“通银钱庄”的大红章子来。 海贝心里头叹气叹到一半儿,就听见她家姑娘淡定报价:“一千两。” 此话一出,门口从来好大一阵子惊叹声。 因为两位贵客在,掌柜的已经清了场子,但是做生意的不能关门,是以,此时看热闹的人都聚焦在了门口,听到价钱直接从四百两飙到了一千两,纷纷惊讶的合不拢嘴,七嘴八舍的议论。 海贝一口气卡在嗓子里差点没上来,好一会儿才回过神儿来,立时心虚的去看周围人的反应,唯恐当众被人揭穿。 好在大家都没注意到。 海贝终于能跟上自家姑娘的节奏了,也是,没点银子谁会进这种稀罕的宝石铺子,而进来又买了东西的人,谁又会怀疑她没钱呢。 至少宋望月是肯定不会,她听到谢如琢将价钱抬高到了一千两,眼都不眨的继续争:“一千五百两。” 又是一盒子闪闪发光的银元宝。 输子里子,但是面子不能输,海贝也去搬了把靠椅子过来,还是个靠背的,让谢如琢舒舒服服的坐着玩。 谢如琢当仁不让的又抽了一张银票出来对阵:“两千两。” 这个价钱已经很高了,别说是买两件稀罕的首饰,就是在充州买一处像样的宅子也是完全没问题的了。 而这家掌柜的,虽说是见过了世面的,但是面对这种虚高的抬价,也是有点战战兢兢,看着两位姑娘家,你不让我,我不让你的,他的脑门子上已经全是汗了。 掌柜的觑了一眼谢如琢,见她面不改色、别有深意的望着他,不由得又抖了抖胳膊。 转头开始真心实意的劝起了宋望月:“宋大姑娘,这两样东西真不值这么高的价钱啊,您别加价了吧,就把首饰给那位谢姑娘算了,省得白白浪费了银子,多不划算啊。” 回头若是她脑袋清醒,发现东西远远达不到自己的期待,岂不是又得横生枝节,唉。 其实若掌柜的不这么劝还好,因为宋望月是掌了府上中篑的,知道这首饰已经溢价了许多,再高就实在不划算了。 可他这一劝,倒像是她宋望月怕了谢如琢一样,在这堂堂充州百姓面前,宋家人岂是那么容易被人拿捏的?不争首饰也要挣口气。 她立时道:“我出三千两。” 说完,她端坐在椅子上,一副施恩的高傲姿态,对掌柜道:“你急什么,不管这首饰最后被谁买了去,总归是你掌柜的得了利,再者,你有来劝我的功夫,不如去劝劝那位谢姑娘,省得她初次来充州不知天高地厚、以卵击石。” 谢如琢坐在她对面,看着面前厽起来的三个盒了,不无赞同的拍了拍手道:“就是,掌柜的,你只管坐在旁边喝茶便好,哪有上门的生意不做、上门的银子不赚的道理?” 掌柜的心道,这位姑奶奶,您可就消停些吧,别再扇风点火了,此时的他十分后悔,万万不该在开始前,答应了这位姑奶奶的话,合着她都是算计好了的,也不知道好与宋大姑娘有什么仇。 此时海贝身上只有三张银票了,谢如琢再拿出来一张,就只剩两张了。 宋望月也瞧出来了,谢如琢手上一共就只有五千两银票,眼下她已经出了三千两,按眼下这个赌法,她顶多再叫一次,就必然喊无可喊,只能灰溜溜的将东西拱手让给她。 可宋望月想给她点教训,像谢如琢这种村里出来的丫头,本就不配和她抢,不管是三表哥,还是眼下的两件首饰。 她甚至不想再给她机会去喊价,只想看着她的自尊在众人面前被踩在地上碾压。 是以,她直接把价钱叫到了五千两。 “天啊,五千两啊,宋家真有钱,那位姑娘手上就只有五张银票吧,这下子估计没辙了。” “唉,也是,充州谁不知道宋家底蕴深厚,偏偏这姑娘要往宋大小姐里头闯,怪谁呢。” “只有我一个人觉得,掌柜的才应该是最得意的那个吗?” 此时众人无艳羡的看向掌柜,却发现他似乎随时要昏过去。 谢如琢确实没钱比了,大大方方的站了起来,心悦诚服道:“宋家积淀已久同,是我草率了,这首饰宋姑娘既然舍得花五千两银子买,想必比我更喜欢它们。” 宋望月只看了那首饰一眼,虽然不错,但也算不上极品,家里这样的一抓一大把,可是此时得了谢如琢伏低做小,她就是觉得莫名的舒心,甚至有种再花上五千两也觉得值得的心情。 “谢姑娘,人还是要有自知之明,不是谁的东西,你都能抢的,人也是一样。” 谢如琢再看不出来她醉翁之意不在酒的刁难才有鬼了,也不与她争辩,同海贝一起,点了两千五百两银子出来,边点边道:“我这人一向是有自知知明的。” 两千五百两银子,两个半盒子。 谢如琢将其中一盒拿了一半出来放在自己这边,将另一半放了回去。 在场众人,除了掌柜,谁都看不懂她这个操作是什么意思,只听她满面春风道:“掌柜的,先前我们说好的,卖来的银子五五分成,两千五百归我,另外的两千五百两归你了。” 此话一出,满场哗然。 谢如琢将首饰亲自递到宋望月手里,十分诚心道:“我们做生意的,就喜欢宋姑娘这种出手大方的客人,店里其他的东西我瞧着也挺喜欢的,宋姑娘要不要也看看,说不定也合你心意呢?” 第94章 短到倾尽所有,也只够爱…… 这句话明面上说得客气又大方, 实际在座的人谁都不是傻子。 都这会儿了,任谁都能看明白,是宋望月是故意抢别人的东西, 最难堪的是,抢别人的东西没抢成, 反倒被别人给耍了一把。 那可不是几十几百两银子啊, 是整整五千两啊, 买下这间首饰铺子也绰绰有余了。 其中最担惊受怕的莫过于铺子里的掌柜了,如今这个场面,是他万万没有想到的结果, 他在这充州做了好些年的生意了,赚钱虽然重要,可平安更重要啊。 此时他忙站出来表明立场:“宋姑娘,我不是有意欺瞒你的,实在是,实在是......这位姑娘先前让我别说话,只管看着就好,我也并不知道她会这样子对您啊。今日就当是误会一场、误会一场,这首饰全当是小店孝敬您的。” 海贝早在谢如琢摊牌的时候, 眼疾手快的将那几张银票收了回来揣在怀里,唯恐被旁人看见了而抓住谢如琢的把柄。 谢如琢全然不顾眼下场面有多混乱, 同海贝两个一站一坐,淡然的像是两个看客。 听完掌柜的话, 她悠悠道:“掌柜的您这话可就说差了, 眼下货银已两讫,宋家是世家贵族,银子定然是不缺的, 况且世家大族怎么可能这般出尔反尔,您这样说不是在打宋大小姐和宋府的脸吗?” 好戏既然已经开场,又怎么能如此轻易的落幕。 此时宋家下人里头也微微引起了骚动,只因为,后头的三千两银子是临时从账房上调出来的。 虽说大小姐掌着府上中馈,可毕竟家里还是老爷说了算,即使宋家家财颇丰,可毕竟五千两银子不是小数目,投到湖里,那也是得有个响声啊。 “小姐,若是这五千两银子打了水漂的话,老爷那边恐怕不好交待啊。” 何止是不好交待,凭老爷一贯对大小姐的态度,夺了管家之权也不是没有可能的。 楚其先前没劝动宋望月,此时这种境况,他也没有立场去指责谢如琢,却对她这种欺负人的行径相当恼怒:“谢姑娘,得饶人处且饶人。” 边说,边要将宋望月带离这家店。 海贝气了个倒仰,大着嗓门儿道:“这位公子您可睁大眼睛看看清楚,分明是宋大小姐咄咄逼人欺负我们姑娘在先,我们姑娘为自己讨个公道而已,怎么到了你嘴里就成欺负人了!” “您这话说得可太有意思了,做贼的喊捉贼,这屋里除了您一个人瞎,其他人眼睛可都雪亮着呢!” 楚其是个武将,上场抽刀杀敌一千一万都没在怕的,可是论吵架,他哪里吵得过一个常年混在市井的女子。 再看谢如琢,她不仅没有制止的意思,反倒一脸赞同,甚至还有些欣慰,当下更是觉得这人简直一点姑娘家的温和柔顺都没有。 宋望月将周遭的声音尽数收于耳中,一张俏脸,青了又白,白了又青,进一步也不是,退一步也不是。 活了十九年的人生当中,虽有些不如意,可从未像如今这样,被人架在火上烤过。 而这一切,都是因为这个叫谢如琢的贱人。 看着谢如琢那张粲然浅笑的脸,心里被欺瞒以及被侮辱的怒气瞬间达到了顶点,脑子一热,还没反应过来,人已经快步走到了谢如琢身前,一抬手控制不住的朝谢如琢的脸上挥了上去。 她走得这般快,几乎是用飘的,而且也没有人会想到,一个世家千金会在众目睽睽之下动手打人。 众人大张着嘴,屏息看着这一幕,楚其瞬间反应过来,也顾不上什么男女大防了,飞身上去抱住宋望月。 可不论是楚其还是站在谢如琢身边的海贝,也没来得及阻止宋望月,因为她手上涂了鲜红豆蔻的指甲已经擦到谢如琢的脸颊了。 楚其有些绝望的闭上了眼。 预料中的巴掌声并未响起,门口围观的众人目瞪口呆之时,只见一道湖蓝色的身影形如鬼魅般从眼前掠过,在千钧一发之际擒住了宋大小姐的手。 紧接着,拽着宋大小姐的手腕,毫不留情的将她狠狠往后一掷,扔进了楚其的怀里。 贺清思惯常清冷的脸上带着十二分的怒气,整个人看直起来比平时更加的让人噤若寒蝉,可转身对上谢如琢那张艳极的脸,以及那幅茫然的神色,却又极为克制隐忍。 他轻轻抬了抬谢如琢的下巴,仔细上下全身端祥一遍,见并没有什么伤口,才稍稍放了心。 谢如琢还处于呆滞中,她也没想到,宋望月竟然会对她动手,她不是一贯在她面前标榜宋家是簪缨世族,自己最是知书达礼的吗,这人设崩塌的也太快了吧! 搞得她一点准备也没有,否则也能来个瞬间反杀呀。哎,大意了大意了。 贺清思见她还在神游,大掌十分担心的在她眼前晃了晃:“吓到了?” 谢如琢这才将视线转到面前突然出现的俊脸上来,她眨了眨眼睛,有些疑惑道:“你怎么来了?” 贺清思寒了寒声音:“我若是不来,你连被人打了都不知道。” 虽然他说得是实情,但是由于谢如琢在他面前的形象一直都是欺负别人比较多,乍然被瞧见这么弱的时候,实在是有些难为情啊。 大概这世上的女子对突然出现的救美人于困境的盖世英雄是没有什么抵抗力的,反正此时的谢如琢抛却那一点点的窘迫之后,满心满意的都剩下了欢喜。 不顾这是在大庭广众之下,一把抱住了贺清思的腰,抬着脸与他眼神相对,软软道:“才不会呢,这不是有你在嘛。” 贺清思对上她这个样子,纵使有再多责备的话,也是断然说不出来了。 谢如琢像是方才的事情全然没发生一样,将自己的手塞进了贺清思的大掌里,笑嘻嘻道:“走啦走啦,我们回去吧。” 贺清思在她将手递过来的时候便牢牢的握住了,“嗯”一声,将她拉了起来。 侯府的随从这时才刚到,将铺子周围看热闹的百姓都疏散完毕,一行人守在门口,为贺清思空出了一条道来。 宋望月在被贺清思弃如敝履那一刻开始,人就变得呆呆傻傻的,靠在楚其怀里,如同失了心智一般双目无神。 楚其急得一直搓她的手,边搓边叫她的名字。 宋望月听见贺清思的脚步声,眼睛才终于动了动,抬起眼来,嗫嚅道:“三表哥。” 贺清思却看也没看她一眼,凌厉的眼神扫向扶着她的楚其,一字一句道:“我说过的,阿琢是我的底线。” 楚其对上好兄弟的眼神,此时终于觉出几分挫败来,无论是对望月还是对贺三,他做得都不够格,若是他先前强势一些,不要一意只顺着望月,眼前这种境况便不会发生。 他向谢如琢道歉:“谢姑娘,是在下对你不住。” 谢如琢往旁边让开了一步,避开了他这一礼,意有所指道:“楚统领,这件事从头到尾错的也不是你,我早说了,最后只有你里外不是人。” 楚其心里苦笑,那又能怎么样呢,他扶了扶快要站不住的宋望月,诚心道:“今日望月身子不舒服,改日我定带着她登门去侯府赔礼。” “我为什么要向她赔礼,是她欠我的,不是我欠她的!” 宋望月一把推开楚其,踉跄着往贺清思跟前走了两步,泪如雨下,说出来的一字一句都如刀子一般在割她的心:“三表哥,你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明明,明明以前,你不是这个样子的。” 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姑父姑母走了之后,你在外头漂泊了一年,我明白你难过,可是我心里也不好受啊。你下落不明的时候,我日日忧心,终于有你的消息的时候,我日日盼着你回来,可终于把你盼回来了,你待我却又如生人一般冷漠。” “三表哥,我到底做错了什么,你要这般讨厌我。”她泪眼婆娑的望着贺清思:“我,我只是喜欢你,难道这也有错吗?” 谢如琢讨厌仗势欺人的宋大姑娘,可对用情至深的宋望月,却讨厌不起来,甚至于,听完她诉完衷肠后,有种自己在横刀夺爱的感觉,连带着,自己的心里也莫名酸胀起来。 她下意识的抬头去看贺清思,后者却捏了捏她的手,更加稳稳的握住了她的。不知为何,谢如琢仿佛心定了下来似的,不知不觉的松了口气。 贺清思看向宋望月的眼神毫无波澜,无情得像是一个刽子手:“有错。” 只这两个字,却有如一块巨石砸向了宋望月。 “贺清思本就是个无情的人,遇上了阿琢才知这世上何为至情至性,我的一生很短,短到倾尽所有,也只够爱她一人。” 宋望月哭着哭着便笑了,指着谢如琢道:“你自小惊才绝艳,但一双手除了拿剑,轻易不提笔,可望星却说你偷偷画了她的画像。” “好一个‘只够爱一人’”她潸然泪下:“我早该死心的、我早该死心的。” 宋望月哭得肝肠寸断,却了红了旁边楚其的眼眶,他不忍再看她在贺清思身上碰得头破血流,一个手刀劈晕了她。 贺清思看了他良久,轻启薄唇:“阿其,对不住。” 楚其将宋望月抱在怀里,已经迈开的脚步微微一顿,回过头来,惨然一笑:“自小到大,你都没有对不住我,说到底,是望月一厢情愿,而我,又何尝不是那个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我。” 第95章 他们两人的以后只属于彼…… 楚其把宋望月带走了, 首饰铺只剩下了谢如琢几人,并一个缩在墙角、闭着眼睛瑟瑟发抖的掌柜。 掌柜在充州估做生意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见到西南侯真人, 果真如传言中一样,气势凛然。 即便西南侯在百姓心中颇有威望, 可这会儿的他撞破了这等着密辛, 也不知道他的下场会如何。 谢如琢松开贺清思的手, 踱步过去,好笑道:“掌柜的,人都走完了, 该开门做生意了。” 掌柜一听到她的声音就是一个哆嗦,但又不敢不睁开眼,毕竟这位可是被西南侯爷捧在心尖的人。 他颤巍巍的站了起来,擦了擦头上的汗,小心翼翼道:“姑娘您,有何吩咐?” 谢如琢奇道:“你是掌柜的,当然是继续做你的生意啊,方才我还没逛完呢,这不得接着逛?” 掌柜脸上的笑比哭难看, 心道,这姑娘果真不是一般人, 宋大姑娘都被欺负成那样了,竟然也丝毫减退不了她逛街的兴致。 屋子里宋家的那几盒子银子还整整齐齐的码在中央, 且因为宋望月的落败, 那两样首饰也依然还在原位放着。 掌柜现下再也不敢得罪谢如琢,且她旁边还站着那位动动手指头就能让他脑袋落地的人。 “姑娘,那我继续把这两样首饰给您包起来?” 谢如琢的注意力早已经跑到别的东西身上去了, 摆手道:“我可没兴趣抢别人的东西。先前你不是说店里头有新款吗,拿来我瞧瞧吧。” 掌柜麻利的小跑去亲自拿了过来给她看。 贺清思安静的跟在她身后,看着她挑挑选选,最后选了一对镂空的雕花金戒指。 这种戒指做工虽然精致,但是含金量不足,顶多只能算是个装饰口,并不值什么钱。 他指了指旁边一串滢滢泛光的祖母绿手串,同谢如琢道:“这个我瞧着不错,很衬你。” 那手串上的珠子个个有指甲盖大小,绿得如一汪深水,隐隐约约好似里头有光在流动,很是不俗,一看就非凡品。 谢如琢中肯的点头,对贺清思的眼光表示了赞赏:“是个好东西。”东西是好,但是哪里衬她这个豆蔻年华的少女了! “等我做了祖母,戴戴这个倒是挺不错的。” 原本以为她喜欢,正要让人包起来的贺清思:“......” 后面又指了几样,统统被谢如琢拒绝,不是俗气就是老气,不然就是太重了,坠得头皮疼。 如此这般下来,贺清思无奈同她商量道:“阿琢,我也想送给你东西。” 谢如琢心里甜甜的,依着他的手臂撒娇:“你送过了呀,送了对你、对贺家来说最珍贵的令牌给我,其他的东西在我眼里,都不过如此了。” 等她回去之后,就一定要把那块玉佩珍而重之的收好。 贺清思看着她的目光有些揶揄:“想不到阿琢竟是如此的勤俭持家,我真是捡到宝了。” 也罢,随她高兴吧。 掌柜将那两枚戒指用了一个檀木的匣子装好送了来,随从十分机敏的往掌柜面前递了一包银子。 掌柜吓得后退三步,连连鞠躬:“侯爷肯大驾光临已让小店蓬荜生辉,这银子小人是万万不敢收的,还请侯爷姑娘莫要折煞了小人。” 随从看了一眼贺清思,见后者并未有应答的意思,二话不说便将荷包放在了柜台上。 这时谢如琢忽然将那包银子拿走还给了贺清思,然后示意海贝去付钱。 海贝可就比那随从接地气儿多了,直接一张五百两的银票拍在了掌柜的手上。 掌柜不敢收西南候的钱,更不敢收这位姑奶奶钱啊,偏偏那两尊神在谁付账这件事儿上较劲,掌柜捧着那张银票只觉得有如千金重,从来没觉得银子是如此讨厌过。 贺清思有些生气,觉得谢如琢这样是在跟他见外。 但谢如琢这么做是有原因的,她把那个匣子打开,拿出那两枚戒指的其中一个戴到了自己的手,另一只戴到了贺清思的手上。 然后将他的手抬了起来,两人的手指并在一起,谢如琢的手指细白而长,倒是极好看,只是贺清思的手掌宽大,戴着稍显女气了些。 谢如琢不厚道的哈哈大笑,笑完又忍不住有些得意,两只一模一样的镂空雕花金戒指,戴在两个长相气质皆出色的人身上,真是好看呀,难怪前世大家都这么喜欢买戒指。 见贺清思皱眉一直盯着那个突兀的戒指看,适应不太良好的样子,但是配上他冷冷淡淡的表情,又有些反差的喜感。 谢如琢笑得很是不厚道。 贺清思忍不住去摸那个有些硌手的戒指,忽然间想起了那一年的中秋节,缓缓看向她道:“可是如孔明灯一般,是你家乡的风俗?” 谢如琢一怔,孔明灯都是好久远的事情了,她脸上的笑意又深了些,很是郑重的点头:“没错。” 贺清思没有那么容易被打发,挑了挑眉头接着问道:“孔明灯是思亲之情,那这戒指又是何意?” 谢如琢拉着他的手,两手十指相扣,歪着头同他一个字一个的解释:“我们家乡的风俗,男子与女子戴同一样的戒指,就是让旁人知道,他们两人的以后只属于彼此,谁也不能惦记了。” 说完,又赶忙凶巴巴的警告道:“不许摘下来!”省得再有人纠缠。 贺清思方才还有些不太情愿的面色此时已然冰雪消融,眉梢眼角都是笑意:“好。” 掌柜见两人柔情百转,终于壮着胆子出声道:“敢问侯爷,这银子......” 此时的贺清思如一头被抚摸得分外舒服的狮子,分外的随和,随和到连掌柜这么不会看眼色的人,也觉出了两分可爱来,是以他耐心回道:“自然是谢姑娘的。” 解决了一件大事,谢如琢牵着贺清思高高兴兴的走人,临走前也没忘记把自己辛苦挣来的二千五百两银子带走,顺便还好心提醒掌柜:“宋大小姐的首饰可别忘记给人家送去府上啊,人家出了银子的。” 掌柜连声应是,待两尊神走得差不多看不见影子了,却又抚着心口直叫唤,这不是上门去戳人家肺管子嘛。 马已经走了好远,谢如琢次次看贺清思,发现他上扬的嘴角一直都没放下来过,狐疑道:“想什么呢,这么高兴。” 贺清思将她的脸压在胸前,风吹过将他的话传得格外清晰:“我在想,小屋村真是个好地方,有我喜欢的阿琢,还有很合我心意的风俗。” 谢如琢也笑了,笑得温柔又缱绻。 真是个傻子。 第二日,谢如琢在充州的晨雾中上了回永州的马车。 她的行李不算多,但也装了整整两大车,除了从永州跟过来的侍卫,贺清思另外率一队贺家军护送。 车队一行横穿过热闹的充州城,城里人头攒动,百姓认得贺家军独有的玄衣黑骑,见到长长的人马前行,自发的让出一条路来。 马车的帘子撩了上去,谢如琢趴在窗沿,对上围观百姓好奇的眼光,十分大方的展颜一笑,又惹来一阵惊呼。 女子见了她的容貌,嫉妒的直咬帕子,而男子见了,则激动的欢呼不已,甚至还有人想到近前一睹芳颜,但无一例外被贺家军阻挡。 谢如琢不由得再次发出感叹:充州人民当真热情啊。 而作为充州掌权者的贺清思,原本走在马车的另一侧,这时不知道什么时候转了过来,不偏不倚的挡在了车窗的门口。 谢如琢对上他那双面无表情的脸还有略带警告的眼神,不仅不害怕,还十分挑衅的伸出半个身子,往他面前探了探,装作风流女子般搭讪:“本姑娘瞧过了城里这许多公子,还是面前这个最顺眼,敢问公子芳龄几何呀,家中可有婚配?” 她嘻嘻笑着,十分顽皮,却又异常的明媚活泼,在人前一贯端着的贺清思,忍不住伸手右手弹了弹她的额头。 “再闹,你就走不了了。”他恐吓道。 谢如琢吐了吐舌头,立马缩回了马车里,总算老实安分起来。 出了充州城,便是绵延不绝的山道,方才掩藏在热闹集市里的离愁别绪,如路边的野草一边,开始疯长。 在不知道叹了第几声气之后,海贝终于忍不住了,出声道:“姑娘,要不你出去跟贺公子同乘一骑吧。” 都这种时候了,谢如琢的第一反应竟然是怀疑她的话有问题:“为什么他不能进来同我一起坐马车?” 海贝缩在角落,抱着包袱答得很诚恳:“也行,如果姑娘您不介意我坐在这儿的话。” 那倒确实是有点介意的,万一两人控制不住来点不足为外人道也的刺激场面,总不好有人在旁边看着。 见谢如琢矜持,海贝继续催促:“姑娘想去就去吧,又不是没有同乘一骑过,一回生二回熟嘛,反正这里都是自己人。” 谢如琢有些惆怅,她在贺家军里头的名声大概日跟矜持无缘了,想到这儿,索性破罐子破摔。 待她打开车门往后找人的时候,却发现贺清思就在门口,见她冒了个头,十分利落的将人抱到了马上,然后一挥马鞭,两人一骑甩开了身后的队伍,激起了一阵飞扬的尘土。 贺清思耳力过人,早把她与海贝的对话听了去,不待她找,他便已至于眼前。 谢如琢侧坐于马上,依偎在贺清思身前,骏马飞驰,在这青山绿水间穿梭而过,好似广袤的天地间,来来回回一遭又一遭,只有他们两个人。 一路狂奔一对充州的边界关隘,贺清思才停了下来。 这里是原本两人说好送行的终点。 贺清思埋头下去,谢如琢十分有默契的微扬起来,双手揽住他的脖子,亲得难分难舍,还未踏出充州,就已经感受到了分别的煎熬。 最后,谢如琢抵不过他的狂风暴雨,嘴唇被亲得又红又肿,火辣辣的疼,可她犹觉不够,舔了舔嘴唇,又凑上去亲了一遍。 然而,贺家军的人都是钢铁直男,断不会有那种“给小情侣留点相会时间以诉衷肠”的觉悟,只有那种“主子走了,我们要赶紧跟上”的军令烙印。 很快,便听到了随后赶来的贺家军的马蹄声。谢如琢有些遗憾,她还能再亲一个时辰都不嫌多。 可眼下的时辰已经不早了,她得走了。 上马车之前,她忽然又折返回来,扯着贺清思的衣领,迫得他低下头来,在众目睽睽之下,忽听她凑在他耳边道:“等回来,我们就成亲吧。” 第96章 笔锋藏情 有贺家军的护送, 一路上十分安稳太平,如此这般赶路了月半有余,永州北门遥遥在望。 祝源早得了消息, 带着人在北门候着,他出身贺家军, 对护送谢如琢回来的人也是旧识, 双方甫一见面, 便是一顿热闹的寒暄。 入了永州城,谢如琢才真正的感觉是回家了,这城里的每样味道都是她熟悉的。 永州早已在贺清思掌控之下, 一旦入了城便不再需要护送,是以,车队一分为二,贺家军跟着祝源走,去州府休整。 谢如琢则坐着马车一路驶回谢家。 当初离开的时候,海贝安排了店里可靠之人常来打扫,如今回来了,这里依然明亮整洁如往昔。 舟车劳顿月余,终于回到自己熟悉的地方, 谢如琢沐浴更衣之后,躺在榻上连头发丝都不想动。 海贝是自小颠簸惯了的, 已经适应了这种赶路的方式,相比于她的慵懒, 海贝的精力依旧十分富余, 乐颠颠的整理着两人的行李。 马车上带了许多充州的土仪,除了“有匪君子”里的众人之外,永州府里的祝源, 还有原来贺家军的人,都得送去一份儿。 谢如琢身子闲着了,脑子却还转着,东西虽不值什么钱,毕竟心意在这儿,也不能失礼。 细细交待完海贝之后,她忽然想起来了什么,突然从榻上坐了起来,小跑着进了里头的卧房。 卧房的西南角,正对着雕花窗棱的位置,有一个古朴的梨花木妆台,妆台左边放着一个椭圆形的镜子,右边是一个三层的多宝盒。 前来洒扫的人十分有分寸,换洗了床铺却未动谢如琢的妆台,凑近了能看到一层浅浅的薄灰,谢如琢拉开多宝盒最底下的一层,里头静静的躺着一块玉佩。 她将那块玉佩拿了出来,置于掌中看了又看,上头的那个“贺”字,笔锋遒劲又融合了行书之美,实非凡品,为什么当时她如此眼拙,会觉得这只是一块普通的玉佩? 谢如琢十分鄙视自己眼拙,可是一想到贺清思早早的将这块玉佩送给了自己,心里又抑制不住的泛起了甜蜜的泡泡。 她在四周翻找,想找根漂亮的带子将玉佩穿起来带在身上,刚翻了两下却又顿住了——这玉佩不仅是定情信物,还是足以号令西南千军万马的令牌。 ...... 谢如琢果断掐断了自己想秀一秀恩爱的想法,找了块绸布来细细的包着,又放了回去。 哦,对,还有那幅画。 她转身从枕头下面把画摸了出来,这下子终于不用藏着掖着了。这幅画是压倒宋望月的最后的根稻草,可谢如琢也从未想过,贺清思那双布满茧子的手,也会拿起细弱的笔杆,偷偷的给自己画像。 纸虽泛黄,可笔锋藏情,谢如琢看了一遍又一遍,总觉得这画就如同贺清思这人一般,细腻又动人。 ... “有匪君子”的生意还是一如既往的火爆,尤其现在已日盛夏,以往卖得很好的冰碗是正畅销的时候,日日都是座无虚席。 东家不在的时候,生意也好,但“有匪君子”的菜品是众所周知的多变,这一次几月未出新品,熟客每每来店的时候,总会问上两句,甚至有人已改换口味,美食再好吃,也总有吃腻的一天不是。 谢如琢回来之后,又尝试了几个新菜式,整合了江南的甜糯,还有充州的咸鲜,又让食客狠狠的惊艳了一把,连带着伙计们走路也带风。 这日午后,树梢蝉鸣不停,谢如琢在二楼盘账盘得昏昏欲睡的时候,季文舒上门了。 他站在二楼楼梯口打着扇子,目露端详,调侃道:“充州的山水当真是比永州的养人,我瞧着谢掌柜面若春晓、色若桃花,莫不是,好事将近?” 谢如琢原本正困着,被他这要笑不笑的声音一打岔,又清醒了些许。 季文舒是听说了“有匪君子”出了新菜才来的,摇着扇子到近前,垂目看了两眼她的账本,见上头流水富足,收入十分可观,不免露出一丝与有荣焉的得色。 “幸好我当时灵机一动,将你从水路护送到了充州,不然这新菜品岂不是就如明珠蒙尘了?” 谢如琢冷笑一声:“你还挺会往自己脸上贴金的,在充州的时候你溜得快,这笔帐我还没找你算呢,你倒自己找上门了。” 季文舒很淡定的与她斗嘴:“都是要做侯夫人的人了,缘何还这般小气。我可都听说了,现下西南人人皆知你谢姑娘就是贺家未来的女主人,这般计较,可与你的身份不符啊。” 谢如琢:“......如此这么说,我还得感激你。” 季文舒扇子一收,扇头点在她的书案上,笑得十分欠揍:“那倒不必,请我尝一尝店里的新菜如何?” 不多会儿,几样时兴菜品上了桌,还有正当季的梅子酒。 酸酸甜甜的,解暑又解腻,谢如琢喝着正好,可季文舒只闻了一下便让人换了烈酒来。 烈酒的浓香扑鼻而来,他浅尝了一口,过了好一会儿,才幽幽道:“是这个味道。” 说是想尝一尝店里的菜,可从头到尾,动筷子的都只有谢如琢,季文舒菜没吃上几口,酒倒是喝了一壶。 他想喝第二壶的时候,被谢如琢制止了:“虽说我这儿开得是酒楼,可我竟从来都不知道,酒比我这里的菜还诱人。” 季文舒看了她一眼,转而又自斟自饮起来:“今朝有酒今朝醉,谢掌柜,你不懂。” 谢如琢确实不太懂这人怎么怪里怪气的,颇为嫌弃道:“你若是喝醉了,我便将你从这二楼推下去,也省得你身边的小厮还要跑上楼来扛你。” 季文舒哈哈一笑:“那岂不是不死也残了,不成不成,这大旻江山尚未布满我季文舒的足迹,怎可这时失意。” 季文舒是谢如琢见过的最成功的商人,也是最肯下功夫的公子哥儿,。 曾几何时,她也想过,将在这个陌生的朝代,凭借自己超前了几千年的智慧,在商界做一个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人。 可事实证明,她没有金手指。季文舒想要做的事情,某种程度上最大限度的契合了前世的那个自己,有胆有识、野心勃勃。 若她一直孤身一人,说不定会和季文舒做很好的生意上的战友,就这样流浪下去,可她遇到了贺清思,他的怀里是她停泊的港湾。 谢如琢举杯敬季文舒:“心想事成。” 季文舒淡笑着回应,酒入喉头的那一刹那,一惯自在随风的他,头一次尝到了涩意。 第97章 鹣鲽蚕丝纱 千里之外的充州西南侯府, 贺清思又恢复成了那个常居军营的工作狂。 与以往不同的是,他心里一直惦记着阿琢走之前附在他耳边的承诺,那句有生之年, 他听过的最为动听的一句话:等我回来就嫁你。 分明谢如琢只离开了不到两月,可对贺清思来说, 像是已过一年之久。 她有自己的事业野心, 且这次因他之故又耽搁了许久, 回去定然是要忙碌许多的,即便心里再惦念着,贺清思没有日写一封信去分她的心。 即使他很想这样做。 但是眼下对他来说, 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情。 这日忠叔正在差人修剪府里的树木,忽然有人来叫他说是侯爷有请。 忠叔放下手里的册子,净了手,一刻也没耽误的随着传话的小厮去了,到了画竹堂,却见屋里正中央放着一个硕大的笼子,里头是两只蹦跶着的雪白大雁,此时见门外忽然来人,惊慌失措的鸣叫了两声。 忠叔步子一顿, 忙看向坐在书案后的正主。 贺清思原本坐在书桌后头,此时, 搁下手中的笔站了起来,走到堂前同忠叔道:“这两只大雁劳烦忠叔您照管一段时间, 务必让它们一直像现在这般生龙活虎。” 好吃好喝的供着倒是不成问题, 只是这大雁寓意非同一般,况且羽毛雪白,通身没有一根杂毛, 且是成双成对的,看着更像是为娶亲准备的啊。 可明明谢姑娘现下人在永州。 忠叔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错愕道:“公子猎这对大雁是要......” 贺清思闻言,弯腰摸了摸其中一大雁的羽毛,触手光滑温热,健康又有活力,难得露出一抹淡笑,回头面上是一派意气风发,回道:“忠叔,我要成亲。” 忠叔傻傻道:“跟谁?” 贺清思并未理会他的傻话,将桌上早先找出来的册子递给他,吩咐道:“先前我父母成亲的大礼流程皆有记载,忠叔也是我父亲身边的老人了,辅以册子,操办起来应该不难。” 他想了想,继续道:“时间也不必太赶,但是也不能太慢,阿琢归期未定,且路上也非常耗时,无论如何,筹备的时间都是充裕的。” 忠叔听到这儿,才终于放下了那颗惴惴不安的心,他真是想多了,除了谢姑娘,公子怎么可能还会娶别的女子。 再说了,公子的话都说出去了,若是言而无信,到时也很难收场啊。 只是,娶亲一事事关重大,一应礼仪也十分繁琐,不说别的,单是这纳采问吉,总得有啊,且女方那边也要通气儿的。 他将顾虑一一说了出来,还贴心提醒道:“要不要问一下谢姑娘对婚礼一事有什么建议?虽说是咱们这边来操办,可谢姑娘是未来主子,总得合她心意才好。” 可贺清思是打算瞒着谢如琢暗中进行的,给以惊喜的,如何能大张旗鼓的让她知道? 再说了,他与阿琢两人父母皆已离世,纳采一事实质大于形势,他早已经以贺家为聘,至于问吉,他们相逢的那日,必是吉日。 他要在阿琢再次踏进充州的时候,风风光光的迎娶她,盼了这么些日子,终于盼得她松口点头,那么剩下的所有,就交给他吧。 忠叔闻言,哪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公子这是憋着一个惊喜给谢姑娘呢。 好啊,好啊,真好,从小看到的小公子也要娶亲了,忠叔激动得差点老泪纵横,展望了日后这侯府的热闹景象,浑身瞬间充满了干劲儿。 如此一来,谢姑娘的嫁衣也要筹备着了,这可是个大活计,充州的绣娘手艺好的不在少数,但是谢姑娘的嫁家不能马虎,得往细致了做,那这必然要耗费许多时间的。 忠叔掰着指头一算,哟,时间还真有些紧巴巴的,当下行礼告退,脚步生风的准备大干一场。 另一边的永州。 谢如琢走的时候,冰雪初初消融,回来的时候,已是绿满枝头。 海贝收拾行李的时候,将谢如琢去岁的衣裳统统搬去院子晒太阳,那些厚袄裘皮还好,但夏季里头有些衣裳的料子不经放,过了一季,便不如往前那般顺滑鲜艳了。 谢如琢忙过了初初那一阵,购物欲望觉醒,她带着海贝,海贝带着银子,两人又出去逛街去了。 江南有她的成衣铺子,季季也会送来款式新颖的衣衫还有许多上好的料子,一般谢如琢留下中意的几件,其他的全送给了海贝她们。 但是,逛街这种事情本来就是女人的天性,况且,江南的成衣铺子做的大部分还是江南时兴的款式,永州里头的铺子大部分还是博采众长的,挑选的余地更大些。 如今永州城里皆知“有匪君子”的掌柜是个正值妙龄的姑娘,长得也是如天仙一般,十个去吃饭的人,十一人都想去碰碰运气,吃着美食,赏着美人,那才是非同一般的消遣。 又过了一段日子,不知是谁传出的消息,说是天仙掌柜已经有了心上人了,并且此生非君不嫁,别人就不要痴心妄想了。 刚好谢如琢自打回城以后,不怎么爱去店里溜达了,像是更加坐实了传言,很是伤了一众芳心暗许的公子的心。 海贝将这些传言绘声绘色的说给谢如琢听的时候,笑得前仰后合:“姑娘,现在大家都想知道你非君不嫁的那个人是何方神圣了,听小言说,还有人摩拳擦掌组队想去收拾收拾呢。” 小言是店里的跑堂,耳朵是一等一的灵,嘴巴也是一等一的会传话,但她也很懂分寸,消息从来只在“有匪君子”的内部传,从不会将楼里事情往外说。 谢如琢听完,竟然十分认真的想了想:“我好像没有说过非君不嫁这句话。” 海贝忍不住又是笑个没完没了:“姑娘您有没有说过不要紧,反正别人都已经这么以为了,据说这阵子店里的酒销量都格外的好。” 谢如琢也不知道哪个无聊的人这么编排她,但是这也不太重要,听海贝的话,她忽然灵机一动,伤心菜品什么的,或许可以趁机打一下广告,自己消费自己,合情合理啊。 这都是后话且先不提,单说眼前,谢如琢与海贝跨进一家成衣铺子。 这家铺子的老板一眼便认出了谢如琢,容貌本身极为出彩不说,还因她出手十分阔绰,去岁在店里买了两件湖蓝色的衣裳,那可是西域过来的镇店之宝。 掌柜笑得牙不见牙,笑脸迎了上去就开始攀交情:“欢迎姑娘大驾光临,那件湖蓝色的蚕丝长裙,姑娘穿着可好?” 谢如琢只有一件湖蓝色的衣裳,还跟贺清思的误打误撞成了情侣装,她想不忘记都难。 只是意外,自己竟然又来了这一家。 掌柜十分会来事儿:“那便说明姑娘与小店有缘,是小店的荣幸啊。不瞒您说,您来得是真的巧,昨日刚从西域过来了一批料子,十分难得,姑娘看看?” 来都来了,当然要看看。 掌柜引着人去了二楼。 二楼是从后头院子里的延伸出去的,楼梯设在外头。 谢如琢跟着后头上楼梯,边走边道:“掌柜财源滚滚、日进斗金,不过一年,这铺子竟是比去年大上了两倍不止了。” 去年她来的时候,这才只是一间巴掌大的小店呢。 掌柜已经上了二楼,弯腰在前头带路,闻言,脸上笑出一朵菊花:“姑娘谬赞,全靠姑娘这样的贵人给口饭吃。” 说着,便将她引到了窗边,那里光线极好,挂着许多五颜六色的衣裳布料,风格也各有不同,其中还有江南过来的绡纱,谢如琢衣柜里也有一匹一样的。 但是这些都没有阻止她一眼看到窗边撑开挂着的那匹颜色极正的大红料子,那料子不知是什么做的,方才上来第一眼见到的时候是正红,现在又变成了大红。 不止如此,那料子上似乎有金沙似的,视线一动,金沙也跟着流淌起来。 极为奢华别致,又极为好看。 掌柜眼睛多利啊,立时介绍道:“这是西域那边一年只产五匹的鹣鲽蚕丝纱,极为难得,我是因着常年在那头走货,银子又给得比旁边高,才好说歹说进了一匹。” 谢如琢触手摸了摸,冰凉顺滑却又细软如烟,她又抚了两下,才问道:“为何叫鹣鲽?” 掌柜记得上次谢如琢除了买了件裙子,还买了一件男子穿得常服,虽未见她与男子一同逛街,但料定她这般貌美,应该是有心上人的。 遂道:“因为织这种布料的人是一对极为恩爱的夫妻,且已过知天命的年纪,因着自己年轻时的情路略有坎坷,是以平生最大的愿望便是希望相爱之人能与他们一样白头到脑。” “想必姑娘你也看见了,这布料是红色,极为喜庆,做嫁衣是再好不过了。之所以取名叫鹣鲽蚕丝纱,想必是合了织布之人的心愿吧,愿所有穿上这身布料的人,都能与夫君鹣鲽情深。” 第98章 阿琢,陌上花开,可缓缓…… 老实说, 谢如琢作为商人,觉得掌柜的营销手段十分成功,难怪短短一两年时间, 将永州城里的生意做得如此之大。 但作为一个拥有心上人的女子,谢如琢为这背后的爱情故事疯狂心动, 乃至于再看这匹鹣鲽蚕丝纱也格外的欢喜。 谁不希望自己的爱情, 是和和美美、顺顺利利的, 然后与相爱之人鹣鲽情深、白头到老呢。 掌柜觑着谢如琢的脸色,估摸着今天这单生意能成,正要再说些吉利话来凑趣, 却没想到谢如琢连价钱都没问,甚至不用海贝催促,便大挥一手,豪气道:“包起来。” 掌柜眉飞色舞的上前把这匹蚕丝纱取了下来,然后找了个十分的精致的礼盒装了起来。 一行人下楼的时候,掌柜买一赠一,送了一大盒子北地来的松香,同谢如琢道:“我们成衣铺子保存衣料独有一套秘诀,姑娘回去之后取指甲盖大小的松香放在衣物里头, 衣裳料子保存个十年八年是绝对没有问题的,保管你拿出来穿的时候, 还是鲜艳如初。” 谢如琢想着自己刚才付出去的大几百两银子,心安理得的将这盒子松香接了过来。 海贝抱着那匹传说中十分珍贵的布料, 走路都走得都小心翼翼, 见谢如琢有打算鸣金收兵的意思,忙道:“咱们这就回去了?” 这还没开始呢。 回去自然是没有那么快回去的,两人站在人潮涌动的拐角处, 谢如琢伸着脖子张望,问海贝:“你对城里比我熟些,可知道哪条街上有绣坊?” 海贝手上抱着那块金贵的布料呢,听谢如琢这么一问,瞬间觉得自己实在是太不贴心了,买了料子可不就是得做衣裳嘛。 她想了想,指着右手边那条街道:“城里绣坊倒是有不少家,但是我原先听采风说起过,最好的当数针功楼,据说里头的师傅擅长许多种绣技,绣出来的东西可以以假乱真。” 采风是土生土长的永州人,没人比她的评价更中肯了,谢如琢当下就转道去针功楼。 针功楼是坐落在北街的一栋五层小楼,楼层高,但是单层面积不大,雕梁画栋十分精致。 北街相对其他几个街来说,更雅致清幽一些,是以,绣坊门前并没有车水马龙,甚至十分静谧,像是空无一人般。 走进去之后才发现,里头坐着整整齐齐十来个埋头工作的绣娘,手里穿针引线,专注的绣着眼前的绣布,有人进来也没能让她们分心。 绣娘不分心并不代表没有人知道有客上门,谢如琢前脚刚进门,不知道从哪儿出来了一个女人,面带笑容示意谢如琢跟她上二楼。 二楼挂着各式各样的绣品,看得懂的看不懂的针法都有,绣品从大到小按工艺的复杂程度排列着。 谢如琢这才明白为何这人直接将她引上了二楼。 “姑娘,楼下的绣娘正在赶制一批衣裳,不宜分心,所以我才将你带上了楼。这里都是各位绣娘的绣品,姑娘不妨先看看有没有中意的。” 欣赏了一圈之后,谢如琢的神色皆是淡淡的,并没有遇到心头好物的那种激动神色。 掌柜道:“绣坊也可以定制,姑娘若是有喜欢的花样,不管难易程度,楼里的绣娘都是可以绣得出来的。” 谢如琢开门见山道:“我想绣一件嫁衣。” 掌柜一听是喜事,吉利话像是不要钱似的,一句接着一句,末了说道:“这么好的料子做出来的嫁衣定然是十分好看的,但是为着衣裳合身,您得告诉我一下穿衣之人的尺寸。” 谢如琢指了指自己:“穿人之人就是我,量我的尺寸就好了。” 说罢,从海贝手上拿出那件蚕丝锦来,长长的布料光华流转、夺目璀璨。 绣坊的掌柜有一瞬间的惊讶,她开绣坊这么多年,还没见过哪位闺阁小姐如此的不拘小节,自己上门来为自己定制嫁衣的。 好在她也是见过世面的,很快便转换了情绪,将注意力放到那布料上去。 乍一见到这匹布料,掌柜狠狠被惊艳了一下,好鞍配好马,好布料也一样,绣娘虽说比拼的是绣技,但是谁不想在好的布料上穿针引线呢? 掌柜当下便应了下来,差人去楼上请了最好的绣娘上来,同谢如琢介绍道:“寻常达官贵人嫁娶会在我们这里绣喜服,姑娘尽管放心好了,张绣娘的技艺在整个大旻朝都是有姓名的。” 张绣娘绣喜服的次数最多,被叫上来的时候,就猜到自己是来干什么的了。 她与谢如琢打完照面,二话不说递给了她一沓图纸,上头皆是她手绘的喜服样式,出自她手的喜服也好、刺绣也好,她都会自己先画下来,与雇主商议好了之后,才下针。 从张绣娘的画册里,既能看到大旻朝常规的喜服样式,也能看到雇主创新的设计,总体来说,包罗万象,但是都非常的好看! 前世的时候,谢如琢有亲朋好友结婚,办得皆是西式的婚礼,新娘子身披白纱,圣洁是圣洁的,但是总觉着少了些喜庆,分明这种大红色的喜服更夺人眼球! 谢如琢挑了一款自己喜欢的,然后指给了张绣娘,接下来便是量尺寸,交定金。 嫁衣从裁剪到刺绣皆出自张绣娘一人之后,因此时间要久一些,绣楼给出取衣时间是二个月后,谢如琢算算日子,刚好是中秋前后,便痛快的应了下来。 出得针功楼,再回首,才发现他们的窗花十分有特色,几乎每一层楼的窗花种类都不一致,一楼是十二生肖里头的各种动物,二楼则是花中四美梅兰竹菊,栩栩如生,如长在窗子上一般。 海贝挽着谢如琢往回走,自打买了那匹蚕丝纱开始,自家姑娘脸上的笑意就没停止过,可海贝的心里却有点难受。 姑娘如今家大业大,有钱有闲,可双亲皆不在,连成亲的嫁衣都要自己来操持。 谢如琢在心里幻想了好久穿上嫁衣的样子,一扭头见海贝闷闷不乐的,关心道:“怎么了?” 海贝叹了一口气,边走边道:“没怎么,只是觉得姑娘这一路走来,太不容易了,什么都要自己操持。” 谢如琢弹了一下她的额头,不以为意:“这有什么,自己操持有自己操持的好,最起码自己可以做自己的主。你看,我想成亲便成亲,想穿什么样的礼服就穿什么样的礼服,岂不是很好?” 海贝觉得自家姑娘这话说得有些不着调儿了:“成亲是两个人的事情,哪能说成亲就成亲的,姑娘你如今连喜服都订上了,好歹送个信给贺公子,也好叫他来永州提亲呀,顺便商量一下你们成亲的事情。” 谢如琢以前考虑过,但是一想到来回路上奔波,就觉得还是算了。 “聘礼都给了,提亲就省了吧,至于成亲......” 谢如琢调皮一笑:“先瞒着他,等到时候给他一个惊喜。” 说到这儿,她用危险的语气嘱咐海贝:“不许告诉任何人关于嫁衣的事情,要是走漏了风声,姑娘我就拿你是问。” 海贝赶忙表忠心:“那是肯定不会走漏的。” 至于以前的啥啥啥,姑娘没特意交待过,也不算是打小报告不是。 充州。 忠叔忙得是脚不沾地,世家嫁娶的礼仪繁琐,但是有旧例可循倒也有条不紊的进行着。 除此之外,旧的房屋也要修缮一新,总不能新娘子进门以后还是这种灰扑扑的样子吧,那就太说不过去了。 因为要布置新房,侯府后院久不见阳光的库房终于开了一次,里头上下几代积累的珍品皆收藏于此,随便拿出一个东西都是前朝的古董。 贺家一直都是财不外露,低调的土豪。 整个西南侯府因着筹备婚事,一改往日的清冷严肃,府里处处挂上了红绸,张灯结彩。因为人手不够,忠叔原本打算从外头买一批丫鬟进来,但被贺清思拒绝了。 堂堂西南侯大手一挥,从贺家军调来一批骨干级人才供忠叔差遣,最大领导终于要成亲了,作为属下干起活来,真是要多卖力有多卖力,忠叔一声一令下,指哪打哪儿。 效率确实是上去了,质量完成的也很好,就是有一点不好,比如说那些个金桔盆景,随意布置在前厅,取得就是个错落有致美,可这群人不知道怎么想的,非要把它们摆一条线上。 改了几次之后,忠叔累了,随便吧,反正寓意好就行了,管他直线还是曲线呢。 人多力量大,只两个多月,侯府改头换面,可谓是万事俱备,只欠新娘了。 忠叔嘴巴上起了一溜了水泡,恨不得一日三问:“新娘子什么时候来和您拜堂?” 贺清思等得也很着急,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修书一封去问了问,大致意思是:“阿琢,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 可这信却如大海捞针一般,杳无音信。 他倒是不担心谢如琢会出事儿,若是出了事儿,祝源和季文舒一定会快马加鞭递信过来。 如此这般又过了几天,他决意不再等了,捉来那两只白白胖胖的大雁,准备亲自去永州接心上人回来和他拜堂成亲。 第99章 贺清思,我来嫁…… 时值八月, 秋风渐起。 俗话说一场秋雨一场寒,进了八月之后,接连下了几场小雨, 温度一下子降了下来,仿佛一晚上过去, 大家都褪去了薄薄的衣裙, 披上了披风。 因着前些日子下雨的缘故, 泥泞的路面久久不干,车辙印子一道比一道深。 此时的官道上,遥遥出现了一辆青篷马车, 马车外头坐着一辆赶车的车夫。 许是担心车轱辘打滑,许是担心车里的娇客受到颠簸。车夫挥鞭的手也收着力,不敢太过使劲儿,任凭这马车这般不紧不慢的走着。 天空雾蒙蒙的,车夫赶车的间隙抬头看了一下天色,深厚的云层颜色渐黑,高声道:“这天怕是又要下雨了,两位客官咱们要不要在前头歇歇,等雨停了再走?” 车夫说完好一会儿, 侧边的窗户帘子忽然被人掀开,露出海贝那张喜庆的圆脸来, 面带倦意,但精神尚可。 她刚一冒头, 天上便淅淅沥沥的下起了雨丝, 被风一吹,凉凉的沾在脸上,彻底让她精神了。 “姑娘, 又下雨了。但我瞧着这环境眼熟,前头应该就踏入充州地界了,咱们歇还是不歇?” “不歇了,让车夫辛苦一下,咱们到了充州地界了再安置吧。” “好嘞。” 同车夫说完后,海贝赶紧又缩了回去。 马车里,谢如琢一身玉白色的广袖短褂,外罩一件烟粉色的披风,脸上难得上了妆,衬得一张芙蓉面更加的顾盼生辉,尤其是额间的一抹玉兰花的花钿,清纯中透着一股子香艳。 海贝坐在她右手侧,撑着下巴盯着谢如琢看个没完。 自家姑娘这张脸哟,即使是天天看,日日看,总也看不够。 “从客栈出来,你总喜欢盯着我瞧,可能瞧出朵花来?” 海贝马屁拍得比真的还真:“今日的姑娘,人比花娇,若是穿上这身鹣鲽蚕丝沙做成的嫁衣之后,还不知道会美成什么样呢,反正贺公子看了,肯定会惊艳无比。” 大约一个月前,针功楼的张绣娘将嫁衣缝制完成,交还到了谢如琢手上,没过两天,她们便秘密出了城,出现在了去往充州的官道上。 此次出行是谢如琢存心瞒着所有人,连祝源与季文舒也不知道,主要是怕这里头有人给贺清思报信泄露她的行踪,到头来白费了心思。 由于已经走过这条路,路线以及客栈都是熟悉的,赶路赶得并不急,歇歇走走,终于在今日到达充州境内。 谢如琢摸了摸放在身边的嫁衣,勾起一抹爽朗的笑意。 贺清思啊贺清思,任凭你再聪明、再了解我,也绝对想不到,我会孤身一人带着嫁衣来嫁你吧。 贺清思能不能想到不确定,海贝是真的没想到自家姑娘会这么大胆、这么的惊世骇俗。 早在给自己裁剪嫁衣的时候,倒没觉得什么,毕竟遇到了一匹合适的好料子,不做白不做,但是嫁衣做成,谢如琢拉着她直奔充州的时候,海贝是真的被吓出了一身冷汗。 可是吓又有什么用呢,有用的话,现在坐在马车里的就不是她海贝了。 海贝很惆怅。 谢如琢是个敢想敢做的,完全不能理解海贝的纠结之处,眼见着充州近在眼前,她从装行李的箱子里翻出一面镜子来,揽镜自照后再确认一遍,凑到海贝眼前,问道:“快看看我全身上下是否还有不妥之处?” 她有些紧张了,一想到贺清思在充州等着她,她就没来由的紧张。 为了保持最好的精神面貌,这一路上都没有紧着赶路,是以状态都还不错,海贝将她散在颊边的头发拢上去以后,举着三根指头发誓:“再好没有了,今日纵使是九天仙女下凡,也越不过您去,就是头上太素了些。” 出门在外,财不外漏,可马上要进入充州了,便没那么多顾忌。 海贝将坐位底下的首饰盒子拿了出来,挑了一支华贵的凤凰衔珠步摇插了上去。 步摇上头的凤凰用金片雕琢而成,微微一动,仿佛要展翅高飞,垂在颊边的流苏细细的三条,每条流苏上头都系着一颗拇指大小的红色珍珠,十分的喜庆富贵。 这首饰好看是好看,就是太重了,累得慌,坠得人脖子疼。 “先收起来吧,待我晚些时候进侯府再戴吧。” 车里两人热火朝天的聊着,不妨马车突然一个急停,给两人晃了个东倒西歪。 谢如琢还没开口问,便听车夫歉意的解释道:“前头有官爷经过,小人得避让一二,对不住二位姑娘,让你们受惊了。” 车夫前脚说完,外头便响起了阵阵的马蹄声,飞马疾驰,几乎从耳边一瞬间掠了过去,那股子冲击力将车窗上的帘子吹了开来,即使是短短的一瞥,也足够谢如琢看清贺家军那标志性的玄衣了。 而打头那位,即便是一闪而过,但那器宇轩昂、身姿遒劲的身影,不是她日思夜想的贺清思是谁? 此时的谢如琢,心情犹如一瓢冷水倒进了烧得滚烫的铁锅里,一下子沸腾起来。 她扒在车窗口,双手作喇叭状,向后对着那已经飞驰了几百米远的贺家军,大声喊道:“贺清思!” 清脆的女声在山谷间回荡,如莺啼,却注定淹没在滚滚铁蹄声里,徒留一地的飞扬尘土。 谢如琢转身急促的拍打车辕,声音都在颤抖:“师傅快,快掉头!赶紧掉头!追上刚刚过去的那队人马!” 说完,立时钻回了车里,也顾不上是在外头了,脱下了身上的披风并短褂,将那身嫁衣穿在了身上。 嫁衣的系带繁复又复杂,谢如琢的手控制不住的抖,总是穿不好,还是海贝身在局外镇定些,将衣裳给她换好了,又取了方才那支步摇戴上。 方才那声“贺清思”还是有用的,谢如琢的衣裳刚刚穿好,便听那阵排倒海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正在往回赶。 她定了定了神,让车夫把马车停在了路中间。 车外,贺清思一身黑色描金的绣纹长袍,坐在马上紧紧拉着缰绳,因着方才掉头太急,速度太快,马的力道不不及往回收,高高的举起前蹄,发出一声长长的嘶吼。 “阿琢?” 压抑着喜悦又有些不可置信的语气,是独属于贺清思的那把清冷的嗓音。 他紧紧的盯着那辆小小的马车,生怕自己刚刚是因为太过思念而出现了幻听。 只见一双素白的手撩开车帘,露出那张艳若桃李的脸来。 她先是对着马上的贺清思娇媚一笑,而后轻盈的从里头跳了下来,一身火红嫁衣缓步走到他面前,双瞳剪水,昂首道:“贺清思,我来嫁你啦。” 天空依旧洒着细细的雨丝,远处的青山朦胧如墨,更显得这充州的山水多娇,如一幅栩栩如生的水墨画。 而一身红色嫁衣的谢如琢,就是那点睛的画中人。 第100章 西南侯今日成婚 谢如琢的突然出现无疑是意料之外的, 且她一身嫁衣,头戴凤凰衔珠步摇,隔着细细的雨帘, 巧笑倩兮扬首望着贺清思,说:我来嫁你了。 穿着嫁衣的心上人, 涉水而来, 贺清思人生中从未像现在这样, 强烈的迸发出一种狂喜,这种喜悦从上至下,直通心灵, 以致于,他可以把这条命给她。 他的阿琢,还是那个聪明狡黠又调皮的姑娘。 分明是凉凉的细雨浇头,可贺清思却觉得心头滚烫。 他翻身下马,迫不及待的将谢如琢紧紧的搂在怀里,顾不得旁边有人在场,不可抑制的对着那张红唇吻了下去,他几乎是如野兽般撕咬着,仿佛要将她吞入腹中, 才能一解他心中狂热。 最后还是蹭到了谢如琢冰凉的脸颊,润润的, 才蓦然反应过来,这是在雨中。 耳边是谢如琢嘻嘻的笑声, 她抱着贺清思不撒手, 去擦他鬓角的的雨水,却被贺清思强行打横抱了起来,上了后头那辆停着的青篷马车里。 帘子掀开的那一刻, 海贝连滚带爬的跳下了车,同车夫远远的避开在路边上。 跟随的贺家军很有执行力,当下从中走出一人来上了马车的车辕上,代替车夫挥鞭赶马一路往充州城里去了。 而海贝和车夫,则被后头的人捞上了马,整整齐齐的回头朝着充州西南侯府去了。 马车里,谢如琢被贺清思压在身下,两人吻得难舍难分,她好不容易系了个囫囵的嫁衣带子不知不觉也被贺清思扯开了。 谢如琢感觉到胸口灌冷风了,分神一看,好嘛,衣服都褪到肩膀了。这件喜服没有腰带,全凭繁复的丝带固定,本意是为了美观,可贺清思倒好,触手全给捏了个粉碎。 她推了推埋在自己脖颈上的人,有些气急败坏:“你轻点扯,我就做了这一件嫁衣,扯坏了你赔啊。” 天地良心,她花了好多银子,憋了好多天就为了今天这一场浪漫又惊喜的相遇,可别全部身上这头狼给毁了。 贺清思压在谢如琢身上,单手上扬将她的两手压过头顶,双腿压制住她乱动的身体,喉结上下滚动,闷笑一声:“轻不了,扯坏了我赔。” 说完,极坏的在她雪白的肩头吸、吮,留下一个红红的印子。 谢如琢浑身都要烧起来了,这样的贺清思有些孟浪,可是她却奇异的心仪,只想让他再痞一些的好。 这个让她疯狂心动的男人。 贺清思在她身上点完火之后,却没有再继续的打算,这里毕竟是在马车上,情不自禁的胡闹可以,但闹完了还是要顾一下她的体面。 且外头下着雨,谢如琢的肩头冰冰凉凉的,他将堆在胸口的嫁衣又拢了上去,将人捂了个严严实实,而后抱着她起来坐在了自己腿上,车内方才酝酿起来的春色眼见着收了蔓延之势。 谢如琢的脸皮虽然比一般姑娘家厚上许多,可也没有厚到那种大庭广众之下滚床单的地步,便老老实实的坐在贺清思怀里。 面上是老实了,可一双手总是不安分的在他身上摸来摸去,很久很久以前,她就对他的身材见色起意了。 两人刚确定心意那会儿她还能克制一下,可今日她连嫁衣都穿上了,不摸白不摸啊,腹肌和胸肌纹理分明,充满了弹性的触感,简直是让她爱不释手。 贺清思被她撩拨的心头火起,却只能一再克制,实在被撩拨得很了,要不一吻封缄亲到她浑身酥软无力,要不就带着她的手,直接往某个反应激烈的地方摸去。 这种做法的效果是立杆见影的,谢如琢果然被镇住了,红着脸狠狠呆了片刻。 可谢如琢是不是一般人啊,也仅仅是呆愣了片刻而已,很快,她又自发的摸了第二下,甚至还无师自通的上手捏了捏。 这一下差点把贺清思的魂儿都捏没了。 他红着眼睛,紧紧的攥住她捣乱的手,呼出的全是滚烫的热气,一字一句的哑声道:“回去看我怎么收拾你。” 两路人马相遇的地方原本就在充州边界,贺家军的马跑起路来自是比她们原本雇来的马车要快得多,不到一个时辰,大部队已经进了充州城。 大部队进城之后,早有人先行一步回了侯府与忠叔通信。 个中曲折先不表,忠叔一听三公子在路上接到了谢姑娘,这会儿队伍已经进城了,立时拍了拍手,脚底下如踩了风火轮一般,通知早先准备好的器乐仪仗去迎人。 此时的充州城里,贺家军两边开道,将马车护在中间,前头的礼乐声起,奏起喜庆的曲调来。 百姓最爱热闹,这音儿一听便是谁家办喜事,便都伸长了脖子站在街边上嘻嘻笑着的观望,观望半天也没见着大红的花轿。 正疑惑间,众人只见马车忽然停了下来,紧接着从里头钻出了他们威震四方的西南侯,怀里抱着一位身穿大红喜服的姑娘,转身上了马。 围观的百姓们这下子纷纷炸开了锅。 “西南侯今日娶亲?” “没听说啊。” “西南侯娶亲犯得着跟咱们这些人说?没瞧见侯爷怀里坐着位姑娘嘛,人家身上还穿着嫁衣,戴着步摇呢,若不是娶亲,这嫁衣穿给谁看呢,那礼乐吹给谁听呢。” 谢如琢坐在马上,被这么多百姓围观,破天荒的紧张了,脸上除了笑就是笑,笑得脸都僵了。 早知道贺清思这厮要带着她招摇过市,她就准备一张红盖头了,失策、失策啊。 百姓正在感叹新娘子好颜色,侯爷好福气的时候,忽然见新娘子抬头说了句什么,而他们那位传说中清冷肃杀、心狠手辣的西南侯,眉眼一下子柔和起来,低头冲着怀里的人宠溺的淡笑。 马背上的神仙眷侣已经走远,众人还沉浸在震惊中不可自拔,直到侯府方向阵阵的鞭炮声传来,人群里又一下子活泛起来。 不知谁传了一句,说西南侯府今日娶亲,侯府外头摆了长桌,上头设了喜果、点心供大家自取,一同沾沾喜气。 众人蜂拥至侯府门前,只见方才还一身黑色便装的西南侯,此时已经换上了大红的喜服,与盖着盖头的新娘子并排站着,在唱官的唱礼下,拜了天地。 随着最后一句高高扬起的“送入洞房”,唱官宣布礼成。 琢在广袖的掩饰下,碰了碰贺清思手,对方立时精准的握住了她的。 盖头下的她无法看到贺清思的表情,不知道他是敛着情绪,还是像她一样,抑制不住的笑着。 耳边如潮水一般的恭贺声纷至沓来,让谢如琢有一种,带着全充州人民的祝福嫁与充州守护神的心满意足之感。 她挠了挠贺清思的掌心,想把这种盈于胸怀的感动情绪传递给他,却发现身边人直接抽手放在了她的腰上,步伐略带几分急促的贴了上来,附在她耳边低低道:“娘子,该入洞房了。” 第101章 别着急,夜还很长,慢…… 谢如琢一度以为自己会是世家媳妇里头最轻松的新娘子, 毕竟贺清思已经提前将贺家的底儿都向她透露过了。 如此一来,她以为的大婚,便是独属于两个人的大婚, 简简单单的拜堂、顺顺利利的洞房即可,至于中间那些寒暄招待敬酒, 根本没有她的脑海里存在过。 可是眼下, 听着满堂推杯换盏、热闹非凡的嘈杂, 若不是手中真真实实的牵着贺清思本人,她都要疑心自己进错门了。 这好像跟她想象中的婚礼相去甚远,有些偏离轨道了。 能进侯府当宾客的, 肯定与贺家关系匪浅。是她想左了,即便贺家嫡系只有贺清思一个人了,可不代表贺家没有亲戚啊! 谢如琢扯了扯贺清思的袖子,疯狂给他递信号,让他赶紧介绍一下,万一呆会有人问到她头上,她总不能两眼一抹黑。 某种程度上,贺清思跟谢如琢是一类人,两人在成亲这种事情上, 脑回路出奇的一致,他的计划里也没有这些人, 一眼扫过去,有些面孔看着都有些眼生。 今天是大喜的日子, 断然没有甩脸子赶人的道理。 贺清思扶了扶额角, 颇有些马失前蹄的头痛:”是我大意了。这些人都是贺家的一些旁支远亲,他们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嗯…委实有些出乎我的意料。” 谢如琢:“……” 能在这么快的时间赶来喝喜酒的,定然离侯府不算太远, 距离这么近的亲戚,她从来都没听贺清思说起过,这人的亲情到底是有多淡薄。 正在腹诽之时,忠叔一脸喜气洋洋的站在她面前,恭敬道:“夫人,这些都是贺家亲戚,听说公子今日娶亲,过来讨一杯喜酒喝。先前我还担心喜宴太过冷清委屈了夫人,现在倒是刚刚好,热热闹闹的,夫人瞧着心里也欢喜些。” 欢喜、欢喜、如何不欢喜。 换个角度想想,忠叔这种想法才是正常人的想法,越是热热闹闹的才是越好,况且贺清思父母俱已不在,这些年府上事务大多依赖忠叔打理,对忠叔,是可以执子侄礼的。 谢如琢现在是不能掀盖头的,这些事情她稍稍一想,便能想明白,隔着一层红色,语气诚恳的对忠叔道:“您费心了。” 今日之事原本就是事急从权,也未曾征得公子的同意,忠叔原本是有些举棋不定的,可得了谢如琢这么一句话,心里立时妥帖无比。 恰在此时,有下人来叫忠叔,忠叔还有许多事情要忙,便告了退。 席间有人观望这边许久了,边磕瓜子边道:“听说这新娘子是个村里来的丫头,我这侄儿口味真是别致,哈哈,放着孔雀不要,偏偏爱这草地里的一只野鸡。” “谁说不是呢,我瞧宋家小姐比这个好多了,人家好歹是个大家闺秀,哪里像这位,没过门儿都敢往侯府里住,定然是爬了床,仗着肚子里有了贺家的种才敢登堂入室,这种下作手段我见多了。” 两人边聊着边对着谢如琢的肚子窃窃私语。 另一人恍然大悟拍手道:“你说得对啊,侯府如今就剩一根独苗苗了,若不是肚子揣了一个,否则一个村里来的丫头,如何能当一飞冲天当这个候夫人啊。” 本来同桌的人觉得她们这样编排人不好,可听她们这样一分析,竟然觉得这个理由十分站得住脚,看向谢如琢的眼神纷纷带着深意。 她们自以为声音很小,淹没在周围的嘈杂声里没有人发现,可她们忘记这里是谁的地盘了,侯府周围暗卫几许,个个身怀武功,更别提站在谢如琢身边的贺清思了。 海贝被贺家军一路放在马背上颠簸着进了府,一顿狂吐之下方才缓过来,稍微梳洗一翻便赶紧来前头找自家姑娘,不曾想路过堂前的时候把那两个长舌妇的话语听了个满耳。 自家姑娘虽然是小门小户出来的,可气质容貌都是一等一的,绝不是那等轻贱之辈! 海贝气得当场想掀桌子,一想到自家姑娘千里迢迢孤身来嫁心上人,却得到这般难听的非议,又替自家姑娘委屈的不行。 她惦记今日是自家姑娘的好日子,到底忍了下来,眼下坐得又全是贺家这边的亲眷,海贝原地顿了顿,什么话也没说,闷头往谢如琢身边走。 谢如琢一下子就听出了海贝的脚步声,她一站到身边,便立马把手递给了她,关心道:“怎么去了这般久,可是哪里不舒服?” 海贝摇头,想到她看不见,强笑道:“没有不舒服,刚刚忠叔带我去看了一眼姑娘的新房,所以来迟了。” 这也是真话,海贝自然不会将刚刚听来的风言风语传给谢如琢,但是她不由自主的觑了一眼贺清思的脸色,然而对方神色淡淡,既无喜也无怒,当下便有些失落。 贺清思松开了谢如琢的手,看了一眼乖顺与自己并肩站立的姑娘,温声道:“让海贝扶你去新房歇一会儿,我稍后就来。” 谢如琢本来就是要往新房去的,但贺清思是今日的新郎官,不管他平时身份再高,眼下这么多宾客,又都是贺家亲眷,定然是要好好留在外头招待的。 想着贺清思一贯的作风,她不放心的嘱咐道:“新婚三日无大小,别人闹你你也不许给别人脸色瞧......少喝些酒。” 末了,悄声道:“如果太多人灌酒,你就装醉,然后来找我,等会儿我让海贝给你备碗醒酒汤。” 他的阿琢分明这样好。 贺清思眼中原本快要满溢的冰冷之色稍退,他柔声哄道:“我省得的。阿琢,能娶到你,是贺清思三生有幸。” 谢如琢自觉已经嘱咐的很到位了,放心的被海贝扶着往新房去了。 原本跟在新人身后的喜娘极有眼色的站在另一边扶住谢如琢,再次高唱道:“新娘子送入洞房!” 贺清思负手站在原地,等着那抹大红色的衣角消失在院门口后,缓步朝着方才那桌走了过去。 众人原本没想过贺清思会留下来,毕竟他的身份摆在那儿,没人敢灌他的酒,这会儿见他不仅留了下来,还朝着人群中来,立时有人站了起来,举着个酒壶蠢蠢欲动。 幸好旁边的人觉着气氛不对,极有眼色的拉了他一把:“你是不是傻,侯爷那脸上哪来的喜色,我看你不是敬酒,是去找死。” 果然,他话音刚落,不知道从哪里跳出来一行人,个个腰间佩刀、面无表情的将方才那桌人捂着嘴“请”了出去。 贺清思淡淡道:“阿琢是我贺清思费尽千般心思求娶而来,容不得他人半点诋毁,在坐诸位若是诚心祝福便罢,若不是的话,趁我今日心情尚好,你还有离开的机会。” 此话一出,不仅没人敢说话,更没人敢动了。 方才那执酒壶的人不知是被吓傻了,还是艺高人胆大,仍旧执着的跑来敬贺清思,一张脸黑红黑红的,一出口全是醉意:“大、大兄弟,哥哥、祝、祝你早生贵、贵子!” 众人皆屏息的时候,贺清思看了一眼戳在眼前的酒杯,又看了一眼红脸汉子,意味不明的接了过来,一饮而尽。 这杯酒像是一个信号,场上气氛又活跃了起来,大家该吃吃该喝喝,要多开心有多开心,但从头到尾,也没人敢去敬第二杯酒。 太可怕了。 贺清思面带微笑的看着全场轰动的气氛,十分满意,略站了一会儿,抬步往后头去了。 春宵一刻值千金。 新房设在芝兰院。 一行人浩浩荡荡拥着新娘子进了喜房,只见镂空的雕花窗棱中射入斑斑点点细碎的阳光,刚好照在正中间那幅“流云百蝠“的屏风上。 屏风左右是一个三层的博古架,最上面摆着看不出年代的古玩玉器,中层摆着喜庆的翎毛花卉,那花也是没见过的品种,金灿灿的叶子,在满屋子红色的映衬下,显得富丽堂皇。 喜娘头一次进得侯府这种富贵地,只觉得一双眼睛都不够看,嘴里连连说着吉祥话,一步也不敢耽搁的将人扶到了那张金丝楠木的拔步床上。 谢如琢刚刚喘了口气,正要吩咐海贝给这些人打赏喜钱,却不想触手一摸,摸到了一个块有棱有角的硬物。 刚从闹哄哄环境走出来,身体比脑子反应更快,立时又站了起来,不仅如此,还退了三两步掀开了盖头,直直的看着床上的百子千孙被褥。 喜娘还站在床边,被新娘子忽然间的起身弄了个猝不及防,正要说什么,一看见她那幅灿若朝霞的容貌,什么话也说不出口了。 难怪出身平民也能得到西南侯的青眼,凭这张脸也是值得男人捧在手心里千娇万宠的。 喜娘是见过大风大浪的人,新人的糗样见得多了,很快反应过来,捂嘴笑道:”夫人不必紧张,这是咱们充州的风俗,喜床上呀,是要放些核桃花生的,图个吉利。” 边说着,边把谢如琢扶了过来,继续道:“不信您把被子翻开看看。” 海贝见谢如琢发呆,便想代劳,却被喜娘一把拦住:“要夫人自己掀才行,别人掀了就把这份福气带走了。” 偌大个府邸,连个醒事的长辈也没有,全是些不懂的小辈,喜娘少不得多说了几句。 谢如琢上前把喜被掀开,露出里头各式各样的东西来,除了花生核桃,竟然还有莲子、元宝…… 难怪刚刚摸上去触感不对,谁能想到喜床上会藏金元宝呢。 她把那些东西统统拨到了一边,这才放心的坐了下来,微微低目,将新嫁娘的娇羞拿捏得恰到好处,同房内诸人道:“让各位娘子见笑了。” 海贝拿出早就准备好的荷包来:“各位娘子今日辛苦了,这是夫人的一点心意,还请大家笑纳。” 谢如琢不差钱,荷包准备的很充分,新房里的人手一个。 荷包一入手,鼓鼓囊囊的,喜娘笑得一张脸皱成了菊花,笑呵呵道:“夫人太客气了,那咱们就先出去了,不打扰夫人歇息了。” 话毕,转身带着人走了,还十分贴心的把门给关了起来。 谢如琢终于可以肆无忌惮的往床上一倒了。 几个月前她歇在芝兰院的时候,这个地方还只是一张寻常的起居床,如今,起居床换成了拔步床,客房变成了新房,而她与贺清思,今夜要睡在一张床上了。 从今夜开始,贺清思就要真正成为她的人了! 谢如琢望着大红色的帐顶,情不自禁的勾起了嘴角,她得想想怎么才能准确无误的散发魅力,迷他个晕头转向才行。 脑海里上演了无数个香艳的画面,法子没想出来,倒把自己想得面红耳斥,罢了罢了,时日方长。 推门声响起,谢如琢翻身把脸埋进了被子里,借以掩饰自己的绯红的脸色,一股热热的香气蹿进了鼻子里,肚子应景的叫了起来。 还是海贝最体贴,从客栈赶路到侯府,水米未进,这会儿终于觉出几分饥饿来。 她翻身爬了起来,边穿鞋边道:“端得什么吃的,这么香。” “饺子。” 回应她的是一个言简意赅的清透男声。 贺清思一手端着一个托盘,另一只手反伸到后头准确无误的将门合了起来。 谢如琢拔鞋的手一顿,抬头与贺清思的目光相触,他将手里的托盘放在桌子上,缓缓走了过来。 一身大红色吉服将他的身姿衬托的格外挺拔,一向简洁的发髻也难得正正经经的簪了一根青玉如意簪,鬓角梳得整整齐齐。 也是这个时候,谢如琢才发现,贺清思竟然是有美人尖的。 积石如玉,列松如翠,郎艳独绝,世无其二,大抵就是一身红衣的贺清思最真实的写照。 “别用这种眼神儿看我,至少现在别。” 贺清思在谢如琢面前蹲了下来,一手捂住她的眼睛,另一只拿起地上的绣鞋套在了她的脚上,原本清亮的声音,此时微微暗哑:“先吃些东西、补充一□□力。” 顿了顿,又接着道:“别着急,夜还很长,慢慢来。” 谢如琢的脸,刷一下,红了个彻底,恼羞成怒道:“谁急了,我才不急!” 贺清思穿好鞋后,将捂在她眼睛上的手拿开,顺势将谢如琢抱了起来去了一旁的桌子边,装着食物的托盘就在眼前。 谢如琢化羞恼为食欲,也顾不上此时的两人叠坐着,风卷残云般饭菜消灭了个干净,反正她在贺清思眼里已经没有形象可言了。 吃完饭菜,她还去拿那一碗饺子,然而贺清思比她更快一步将饺子拿开来,阻止道:“这饺子是生的。” 哦,对,这也是成亲的保留曲目,“生”与“不生”,是个问题,可到了他们两人这儿,怎么演变成了如此草率的对话。 谢如琢一双手停留在半空中,一时不知道这生饺子,是吃还是不吃了。 “不吃了。”贺清思的双唇已经迫不及待的埋在了身前之人的颈窝里,沙哑低沉的呢喃带起丝丝的酥麻:“反正,生与不生,是我说了算,和饺子也无甚干系。” 谢如琢混沌的想,道理确实是这个道理,但总感觉有哪里有点什么问题。 颈窝处又酥又麻,身后之人的鼻息越来越重,如一头饿狼,终于得偿所愿的将觊觎已久的猎物叼进了嘴里。 谢如琢紧紧抓住贺清思的胳膊,情不自禁的仰起头嘤咛了一声,她还记得这是在椅子上,意识开始溃散之前,她从□□中努力分出一丝清醒来,扯了扯胸前某人的耳朵,喘息着催促:“去床上。” 第102章 娘子也喜欢小黄书? 喜房内儿臂粗的红烛高燃, 宽大的拔步床被垂到地上的床帐围得严严实实,偶尔能听到从里头传来几声压抑的低吼还有断断续续的如小猫般的呜咽。 穿堂风吹过,将缎面的床帐吹开一条细缝, 意外看见搭在床沿边上的两条细白的小腿。 白玉般的脚趾像是承受不住疾风骤雨的力道,总是弯曲着蹭来蹭去, 总是想往床下滑, 也不知是想逃离还是想伸展。 每每滑到一半, 又被一只古铜色粗壮有力的手臂捞了回去,紧接着又是一阵大力的挞伐,原本松松垂着的脚背蓦然绷得又直又紧, 总是较劲儿的小腿也彻底放松的垂了下来。 风过无痕,过了好一会儿,才听帐内传来一阵娇斥声,可惜只露了一个音儿,便只听得被褥窸窸窣窣的摩擦声,其他的再也听不真切了。 细细品味之下,那语气是浓得化不开的娇蛮,无端扰人心境,像把刷子一样挠啊挠的, 想要捕捉的时候,却又什么都没有。 男子显然也是这样想的, 但是心疼终究占了上风,打消了一切心思, 专注的替上尖上的人轻轻的揉着, 缓解她身体上的不适。 床帐内,谢如琢趴伏在锦被上,整个人如同煮熟的虾, 眼睛也是又红又肿。 贺清思的声音温柔得像是陈酿的酒,抵在她耳边轻声叹息:“阿琢,你怎么娇,嗯?” 实际上,谢如琢心里可委屈了,贺清思这厮好不讲道理,无论她如何求饶也不肯放过她,只由着自己的性子胡搅蛮缠。 谢如琢想过无数次自己的洞房花烛夜,她是如何仗着自己的“博学多识”,将贺清思压在身下让他涨涨见识,然而理想而丰满,现实很骨感,一旦上了这张床,自己就成了被磨刀霍霍的羊。 想到方才让她涨了见识的动作,谢如琢勉力拱起身子,像个虾米一样蜷缩着,睁着一双水润润的眼睛质问道:“我才不信书房里的那本小册子你没看过,你肯定看过,并且还不止一遍。” 贺清思替她舒缓着疼痛,闻言拍了拍她的大腿,给她打开了一道崭新的大门:“男人在征服和进攻这两件事情上的天赋都是于生俱来、无师自通的。” 男人的嘴,骗人的鬼,之前哄人哄的再如何舌灿莲花,之后动起手来,也一样不会手软。 谢如琢才不会再上他的当了。 什么冷静自持,什么君子端方,都是骗骗外人罢了,脱掉外头让人眼花缭乱的的躯壳,总归逃不出一个食色性也。 贺清思此时才是明白,为何历史上许多英雄豪杰都会栽在女子身上,此时若是要了他的命,也是甘愿的。 谢如琢的个子在姑娘中间绝不算矮,可是在贺清思面前,却显得尤为娇小,特别是两人躺在一处的时候,他可以把自己当成一面被子裹着她。 有了夫妻之实以后,贺清思越发喜欢两人黏在一起的感觉。 他撑着健硕的身子,仗着自己绝对的力量,霸道又蛮横的叠在了她的背上。 蹭着她光滑细腻的肌肤,如同贴着一匹上好的绸缎,贺清思浑身每一根毛孔都舒适的张了开来,喉结上上下下滚动间发出一声轻笑:“你这个体力不行,日后得多带你出去走走。” 谢如琢很想翻个白眼来表达她现在的心情,可惜没有力气,因为很快就由不得她乱想了,精神和身体一样,已经被主宰。 入侵者来势汹汹,毫无怜香惜玉可言,这大概就是独属于武将的力量。 捣乱了一池春水后,水面上泛起一个小小的旋涡,本来是平缓又温和的,后来旋涡越卷越大、越卷越深,将谢如琢的魂都吸了进去,唯恐陷在里头魂飞魄散。 最后的意识里,她只觉得有烟花在眼前炸开,承接了先前的灿烂,余韵悠长。 红烛静谧燃烧,火苗像是窥得什么了不得的秘密,左右抖动摇摆之后,最后又归于平静。 第二日,朝阳初升。 与昨日的热闹不同,今日的芝兰院直到日上三竿也是静悄悄的,方圆百米之内,除了东边花园里头的花肆意吐蕊之外,一点人影也看不到。 侯府的下人倒是勤勉,天光微亮的时候,陆陆续续都上值了。海贝惦记着谢如琢一夜过去没怎么吃东西,早早的去了厨房端了几样粥点打算送过去,却被陈福一把拉住。 他端着一海碗的粥,呼噜着喝个不停,老神在在道:“我劝你还是晚些再去,公子和夫人感情深笃,定然是一夜劳累,现在指不定还未醒,你去了也是白去。” 海贝一想也是,收住了步子,和陈福一样先把肚子填饱,顺便等着芝兰院的动静。 谁知这一等,便没完没了了。 昨夜窗户并未关严实,日光大盛,肆无忌惮的照进屋里,嘲笑荒唐了一夜赖床至今的小夫妻。 谢如琢是被热醒的,她侧着身子面朝外,后背上的人像是一个浑身散发着热气的炉子,紧紧的贴着她。 男人的身体比女人多了阳刚之气,按理说更怕热才对,可贺清思却睡得无知无觉。不止如此,一条精壮的大腿也来了一个泰山压顶,叫她动弹不得。 谢如琢万万没想到,贺清思的睡相竟然如此之差,狂拽又霸道,跟他表面展现出来的冷淡疏离完全是两个人。 帐内实在闷热,还有一股子欢好过后的异香,叫人闻着面红耳赤。 她伸手把床帐拨开一点,却不想一抬手臂便是一阵酸酸软软的疼,不止如此,牵一发而动全身,浑身都好像被车碾过一般,果真妖精打架费身体啊。 好在外头的风吹了进来,拂在身上一阵清爽,稍微减轻了些不适,身后的贺清思低低的“唔”了一声,也醒了。 入目便是一片雪白滑腻的美背,视觉与触觉皆让人神魂颠倒,他躺在里侧放松的伸了伸懒腰,单腿翘了起来,闭着眼睛闻她身上的香气。 谢如琢很快感觉到了他的不老实,玉臂一伸,拧上了他的胳膊,佯作威胁:“你乖一点,不然我就动手了。” 常年练武的人,胳膊腿全是结实的腱子肉,哪里能拧得起来,只不过是纸糊的老虎,虚张声势罢了。 贺清思甚至还极为配合的放松了肌肉,方便她掐。 “我就怕你手疼。” “?”这是明晃晃的嘲笑! 贺清思闷笑一声,并不收敛,滚饺子似的,将谢如琢翻了个个儿滚进了自己怀里,控诉道:“用过就扔,阿琢未免太无情了些。” 谢如琢对他倒打一耙的功力叹为观止,摸了摸他下巴上新冒出来的胡茬儿,软软的撒娇:“现在都将近午时了,再耽搁下去,全府上下都要笑我了。” 背对着的时候还好,正面着的时候,才发现她眼深深的青色,原本嫣红的嘴唇也有些脱皮。 贺清思低头啄了啄她的嘴,将人腾空抱起放在了里头,略带歉然道:“是我没控制住自己。” 他俯身从地上捞起自己的中衣穿在身上,走到桌前倒了一杯水,又折回来将人扶起把水喂到嘴边:“先喝口水,一会儿我让人送些吃的过来,吃完了你再睡个回笼觉。” 谢如啄就着他的手连喝了三杯水才歇,喝完水舒服了些,又自发的滚进了床里躺着了。 回笼觉什么的,听着确实让她蠢蠢欲动,她揪着被子,抬眼看贺清思,略有些纠结:“新人进门第一天就这么懒散,会不会影响我在大家心目的形象?” 贺清思的头发未束起,散散的披在身后,形容比平日头多了几分不羁,他在床边挑了挑眉头道:“上无公婆妯娌、下无小叔子侄,若是你自己家里还不能随心所欲,我这个夫君当得岂不是很失败?” “阿琢,你是主子,这府里所有人都得看你的脸色行事,你得习惯。” 贺清思循循善诱的引导她。 他早就发现了,谢如琢心中自有一套与人交往的标准在,面对权贵时不卑不亢、面对下人时也和气有礼,不喜欢用丫鬟也不喜欢仗势欺人。 这些年不论身家几何,身边也就只有一个海贝在,两人看着像主仆,实际上却更像是姐妹。 在她眼中,人似乎并无高低贵贱之分,以致于很多时候她活得很是通透随意。 贺清思为这样的谢如琢着迷,却也担心她初来乍到被人欺负,今日这般说与她听,就是想让她知道,她在这府里不仅有拥有绝对的、说一不二的权力,还有无拘无束的自由。 贺清思的如一颗定心丸,在他走后,谢如琢抵挡不住困意,又沉沉的睡了过去。 再次醒来的时候,身上的酸疼淡了好多,她睡得有些懵,不知现在几时了,径自下床去开窗,才发现已经夕阳西下。 海贝听见屋里的动静,推门进来,手上端着一碗燕窝粥,忙道:“夫人终于醒了,这是侯爷吩咐熬的燕窝粥,快趁热喝了吧。” 自家姑娘嫁给西南候自然就是候夫人了,海贝从昨日就已经改了口。 “贺清思呢?” 海贝将碗放在谢如琢手里,又去床前将她的绣鞋拿了过来,方才她只顾着起身,连鞋子都忘了穿。 “侯爷下午的时候出去了,面色看着不太好。” 谢如琢饿得前胸贴后背,闻言勺子一放,十分好奇:“人前他的面色永远都是一成不变的,哪里看得出来好与不好?” 海贝摇头,她在谢如琢面前一向是个耿直的性子,有话直说:“那是因为侯爷向来都是迁就着您的,您当然看不出来,但是对下人来许,揣摩主子的心思已经成了惯性,有时候下人比主子自己还要清楚他们的脾性。” 谢如琢若有所思的点点头:“那可有说发生了什么事?” “那倒没有,侯爷临走前倒是留了话,说是让您等他回来一起用饭。” 西南人人皆知西南侯大婚,能在新婚第二日便把人叫走的事情,定然不小。 谢如琢不喜欢这样无端猜测,索性把他放在了一边。 海贝趁她喝粥的间隙,将喜房内外收拾了一下,谢如琢本来还没觉得有什么问题,但见海贝往床边走的时候,猛然出声道:“慢着!” 海贝诧异回头,谢如琢三两步走过去挽着她的胳膊将人拉了回来道:“我忽然想起来要有事同忠叔商量,你帮我去叫一下吧。” 海贝不疑有它,一点不耽误的去请人了。 见她走了,谢如琢做贼似的飞快跑到床边,将褥子卷了起来放在旁人看不到的地方,这种私密的事情若是让海贝瞧见了,实在是难为情。 整理好一应事物,梳洗打扮了一番,谢如琢又成了那个光彩照人的大美人。 忠叔听到传唤,一刻也没耽误的赶到了芝兰院。 芝兰院改成主院后,修缮成了前厅后卧的格局,原本住人的东厢房也变成了洗漱的地方,里头时时准备着热水。 这个布置是按照小屋村的谢家来改的,谢如琢一眼就瞧了出来。 当时两人住在小屋村的时候,谢如琢都是按照自己的喜好修的房子,一切以方便实用为主,没想到时隔多年,贺清思竟然都记得。 此时的外厅里,谢如琢让忠叔坐下来说话,可忠叔无论如何都不肯坐,坚持要站在她的下方回话。 “主子是主子,奴才就是奴才,老忠谢夫人体恤。” 谢如琢没想到,自己嫁人之后,虽没有公婆立规矩,却有这么一个执拗的管家,想到以前宋望月身后的那阵仗没觉得什么,可轮到自己便只剩不适应了。 她这才明白贺清思今日床前那番话,看似简单,实则大有深意。 他很了解她,也早早的预料到了这种场面,所以才让她尽快习惯。 谢如琢定了定神儿,不去挣扎了,言归正转:“忠叔,请您来是想商议商议增添人手的事情,如今侯爷成了亲,日后定然会经常回府住,不能再由着他像以前那般敷衍了。” 她初来侯府只以为这是一座荒草园,当时她是客,如今她是主,身份变了,看待问题的角度也变了,这里很有可能是她未来几十年都要居住的地方,不能将就含糊。 忠叔差点喜极而泣,这府上有了女主人来操持就是不一样:“夫人所说也是我的顾虑,买进来的奴才也要学好规矩才能办差,这时间说短不短、说长不长,况且还要仔细考察人品,宜早不宜迟。” 他至今还觉得晚了一步,若是早前开始预备着,这次办喜事刚好可以历练一批人出来,世家大族里的奴才,基本都是用了好些年的家仆。 谢如琢身边只有一个海贝,还是个未嫁的大姑娘,放眼望去哪一家的新妇进门,身边都是会有几个心腹的,相比之下人手略有些单薄,想添些人进来培养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这种现买的也好,在夫人眼皮子底下成长起来,也更得用些。” 谢如琢一听,便知道忠叔是误会了,但她没解释,解释的理由不好开口:日后她与贺清思免不了要颠龙倒凤的,她宁愿收拾的人是买进府的下人,这样心理上稍微能适应一些。 “除此之外,我还有个不情之请。” 忠叔正要退下,一听谢如琢还有吩咐又转了回来。 “忠叔您在充州人脉广,无事的时候,帮忙打听打听城中哪里有地段好的铺子转租或者买卖,实不相瞒,我想在充州开家酒楼,这个事情不急,慢慢来就好。” 谢如琢想把“有匪君子”迁到充州来,可惜昨日出了大太的风头,不好经常露面,思来想去,只有交给忠叔最为稳妥。 忠叔从没见过吩咐人办事还给人解释原因的主子,心道,怕是世上再没有比谢姑娘更平易近人的了。 解决了停留在脑海里的两件大事儿,谢如琢松快了不少。 夜里贺清思回来的时候,见她翘着二腿儿躺在贵妃榻上,手里捧着本书,旁边放着一盘鲜嫩的橘子,而他的娘子正在上演单手剥橘子,橘子只剥开一半儿她就停手了,单单将剥下皮的那一半儿扯下来,一瓣儿一瓣儿的朝嘴里喂。 这新奇的手法看得贺清思勾起了嘴角,在谢如琢拿第三瓣儿的时候,嘴一张从她手里截了胡。 “甜。” 他给出一个字的评价,然后将人往里头挤了挤,也上了榻,凑过去辨别她看得什么书。 谢如琢原本看得聚精会神儿,被突然闯上的榻的他吓了一跳,最先的反应不是责怪他吓人,而是将手中的书一合,然后飞速的藏到了身下。 贺清思眼睛一眯,顿时觉出几分猫腻来。 “你回来啦!”谢如琢大方的亲了他一口,然后催他去洗澡:“东厢房里有热水,你先去洗洗,洗完了我们再来闲话。” 贺清思哪里看不出来她是在赶人,慢吞吞的起身然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抽走了那本被她藏着的书,翻开一看内容似曾相识,再一看书皮,原本的《剑心琴谱》又改头换面有了一个更高雅的名字:《琴瑟诗集》。 贺清思极轻的笑出声,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原来娘子也喜欢小黄书?” 谢如琢想钻地洞的心情都有了,恨不得举着三根指头发誓:“我不是,我没有,你胡说!” 他一用“娘子”二字称呼她,准没好事儿,这是昨天夜里她得出来的教训。 谢如琢强行辩解道:“我、我只是学习、学习。” “哦?”贺清思倍感欣慰:“夫君我求学之心甚笃,也想同娘子一起研习研习,还望娘子不吝赐教。” 谢如琢:“......”你可真能装。 第103章 夫人有身孕了 论看淫词艳曲春宫图被抓包是什么感觉? 答曰:只要你脸皮够厚, 别人就无法奈何你。 这个“别人”不包括自己的夫君,因为在他眼里,有一千种百无禁忌的方法“惩罚”到你开口求饶。 贺清思十分想与谢如琢好好深入研习一下这本《琴瑟诗集》, 奈何另一位当事人打死也不肯配合,只好遗憾的将这本“诗集”收入怀中, 待他日另找机会。 谢如琢现在很怕他说来就来的兴致, 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他把本子没收不敢说话。 贺清思终于记起去洗漱这件事儿来, 揉了一把谢如琢的胸,十分开怀的往旁边的东厢房去了,不一会儿, 里头传来哗啦啦的水声。 谢如琢愤愤的将另一半橘子喂进了嘴里,为自己的一时大意悔恨不已。 须臾间,她不知想到了什么,眼睛一转下地往厢房走去,明着抢,敌我实力过于悬殊,既然此路不通,那就暗着来吧。 厢房是改造过后的澡室,门口竖着一架屏风做隔断, 一是为了装饰,二是可以放置换洗的衣物。 屏风上头的图案十分简洁, 只在右下角处锈了一丛青竹,里头的人影映在屏风上, 体形棱角分明, 右上角挂着他刚刚身上穿的玄色长袍。 谢如琢站在外头欣赏了一会儿,这才轻轻的走到屏风前,抬手在长袍里头翻了翻, 准确无误的找到了那本小册子。 她将小册子抽了出来,不无得意的想,亏得你还是深谋远虑的西南侯,这防备心可真不太行。 这时,屏风上的人影忽然晃了晃,谢如琢做贼心虚,立时清了清嗓子,忙道:“你这人忘性真大,洗澡连件寝衣都不带。” 里头只有哗啦的水声,没听见人声,谢如琢转身快步往外走,边走边道:“我把衣裳给你挂左上角了,等会儿你记得穿。” 可惜刚到门口就被贺清思给掳了回来。 “偷了我东西就想跑?” 他身上湿漉漉的,全是水珠,谢如琢原本穿着干净洁白的里衣,这下子全被他蹭湿了,贴在身上凉凉的,套在脚上的软鞋也被远远的甩开了去。 “骗子!”谢如琢被拦腰截走,挣扎着伸脚去踹他的腿:“你演我!” 贺清思脸上也是水珠,笑得十分不怀好意:“这叫兵不厌诈,你这种小奸细搁在军营是要被军法处置的,若是你好好伺候你夫君沐浴,我就允许你将功折罪。” 谢如琢摸到他滴水的长发,翻了个白眼:“你都洗完了。” 贺清思十分不要脸的否认:“方才为了捉小贼,出了许多汗,还得再洗一次,想要娘子给我擦背。” 谢如琢:“......” 人赃并获,谢如琢只得暂时低头。 厢房里摆着浴桶,贺清思重新跨了进去,他出来的时候没穿衣裳,就那样赤、裸的身体坐了过去,即便两人已有了肌肤之亲,这样大白天的看着,依然造成了强烈的视觉冲突。 谢如琢被刺激的脸都忘了捂,直直的盯着他脐下三寸的地方挪不开眼,巨龙在沉睡中依然无法掩盖它本身的雄壮。 想到它开拓战场的样子,谢如琢不由得腿一软,感觉有一股热流从身体里涌了出来。 她有些难为情的想,成了女人之后,她似乎变色了。 贺清思弹了一粒水珠到她脸上,冲她勾了勾手指。 谢如琢方才醒神儿,脸色爆红的靠了过去,拿着旁边挂着的帕子一下一下的擦着他的背。 新婚三日正是情浓时,稍稍一点接触就容易擦枪走火,况且贺清思本来把人掳进来的动机就不纯粹,擦背什么的只是个借口,心里真正所想,只有鸳鸯浴而已。 “身上衣裳都湿了,我们一起再洗一次吧,换我来伺候你,你安心享受便好。” 浴桶里的水因为多了一个人,满得溢了出来,地面上湿淋淋的一片,然而桶里头的人皆无暇分身去理会。 贺清思果真说话算话,从头至尾亲身服侍谢如琢,由外到里,由里到外,水哗哗的往外冒了一次又一次,将水下的春光掩藏的极为巧妙。 第二日下人来收拾的时候,地上的水早已被风吹干,倒是在旁边的矮凳上发现了本《琴瑟诗集》,自那以后,府里常常传言夫人博学,连沐浴的时候,也是书不离手的。 至于谢如琢听到传言之后清彩纷呈的面色,那又是后话了。 时间如白驹过隙,眨眼间已经进了十月,树上的叶子时有凋零,但路上却未见一片落叶,新进府的小厮手脚十分麻利,早早扫清了路面。 经过细细挑选,府里上月新买了十个丫鬟,谢如琢挑了两个进芝兰院伺候,现在正交给海贝学规矩,其他的都交给忠叔去安排。 眼下的侯府比之先前人数多了几近两倍,最起码走在府里不会连个人声儿都不听不见,一应差事儿分得更细了些,责任也更加明确。 厨房里,陈福依旧是一把手,但是谢如琢从永州“有匪君子”调来了一位师傅,专门提升陈福的厨艺,可惜陈福积年习惯难改,做什么菜系都离不开充州味道。 倒是他的侄子机敏好学也极有天赋,陈福便将他推了出去专门学艺,打着以后接他班的想法。 对此,谢如琢倒并未多言,这些人都是贺家老一辈的忠仆,无论如何,这个面子总会给的,况且这个师傅本就是借调来的,等充州城里的“有匪君子”开业,他仍旧是要回去掌勺的。 天气一日冷过一日,谢如琢大手一挥,给全府的人都做了两套崭新的夹袄并一双厚底的绒靴。 以往府中上下全是大老爷们,根本不在意这些,对寒冷都是能扛则扛,况且身为侯爷的贺清思也是一件单衣走天下,就更没人张罗了。 今年夹袄上身,众人才顿悟,充州的天原来这么冷。 忠叔摸着自己身上加厚的袄子,淡淡的瞥了一眼陈福身上的薄袄:“我都说了单袄就行,可夫人非要给我做一件加厚的,说什么上了年纪的人要好好保暖,你还别说,这厚袄穿起来就是比薄的暖和,夫人零点是有心了。” 陈福将自己的膝盖拍的啪啪作响,声音比忠叔还大:“谁说不是呢,要说这府里啊,多了个女主子就是不一样,你看往年哪有人在意过我这受过伤的老寒腿,还是夫人体恤我啊,刚一入冬就差身边的海珠姑娘给我送一双护膝来,据说这里头缝得是兔毛,当真是又舒服又软和啊。” 忠叔炫耀不成反碰了一个软钉子,冷哼一声,继续道:“护膝有什么稀奇的,我那里还有鹿皮的靴子呢。” 陈福哎哟一声:“巧了,我那里也有一双。” 两人对视一眼,方才双双闹别扭的人不约而同的笑出来。 陈福的侄子在厨房里忙得热火朝天,得空端了一碗吃的排出来孝敬两位长辈:“刚出锅的炸鱼排,又香又脆,两位叔快尝尝。” 这炸鱼排是永州流行的小吃,谢如琢最近喜欢这一口,所以厨房常做。 忠叔拿起一块咬了一口,鲜咸留香,他指了指里头跟着师傅忙碌的身影,对陈福道:“还是这孩子有福气。” 如今他们终于知道了海贝姑娘原先说的夫人家大业大是什么意思了,陈福侄子得此提携,若是想在侯府一直干到老肯定没问题,若是不想,学了一身本事去外头也大有可为。 这是大家都看得出来的事儿,陈福也没什么好谦虚的,喟叹道:“侯爷娶得贤妻,两人又琴瑟和鸣,你我两个老东西将来到了地下,见着了将军,总算能说道一二了。” 且说府里两个老人在这边岁月静好的闲聊,前院那边又是另一番热火朝天的景象。 早在谢如琢打算来充州的时候,便对永州的“有匪君子”进了初步的人事安排。 她在哪儿,“有匪君子”必然是要开在哪儿的,更何况,充州有贺清思,这个招牌本来就是贺清思的题字。 在这一两个月里,永州的酒楼陆陆续续的改头换面,名字从原来的“有匪君子”变成了“远方客来”。 在谢如琢离开之前,敲定了“远方客来”新掌事竞选,新任掌柜是同采风当年一起进酒楼永州本地姑娘远安。 远安是土生土长的永州本地人,与采风的伶俐不同,她性格成熟稳重,待人接物极有章法,是个能控得住场的人。 谢如琢只带走了两个大厨师傅和两个跑堂,其他人员一应留在永州供远安差遣,争取最大程度的平稳过渡。 今日便是另一个师傅和两个跑堂到达侯府的日子,谢如琢正在同他们说话。 “新的酒楼地址已经确定,现在正在重新修整,你们赶路也辛苦,这些日子就先住在侯府歇一歇,等会儿让海贝带你们去住处,得了空,让她带你们在充州城里转转,先提前熟悉熟悉也好。” 谢如琢如今摇身一变成了侯夫人,行走间身边都有丫鬟服侍,通身气派也远非昔日可比,三个伙计比起以前更加的小心翼翼,忙恭敬的应了。 海贝同他们共事多年,早已是熟悉的不能再熟悉了,见过礼便带着三人往前院的客房去。 一路上遇到许多穿着贵气的人走过,那走路姿势与神情看起来都极美,三人暗道这侯府果真是富贵人家。 可让三人意外的是,这些贵人却要停下来给海贝见礼,海贝竟也神情淡淡的应了。 三人里头年纪最小也最活泼的春生见状问道:“海贝姐姐,为何你对她们那般冷淡?“ 海贝脚步未停,解释道:“那不叫冷淡,叫威势。我是夫人身边的大丫鬟,在这府里代表的是夫人的脸面,只有夫人的威势立住了,底下的人才不会心大生事。” 年长的大师傅听懂了,合着方才走过去的那些人,都是侯府里的丫鬟。 他想得更远一些:“海贝呀,虽说掌柜做了侯夫人,可这府里最大的主子是侯爷,我们身为夫人的旧仆,就这样堂而皇之的住进了府里,是不是得先去拜见一下侯爷?” 海贝摆手道:“不必,这府里都是夫人说了算,侯爷你们不会想见的。” 三人面面相觑。 “侯爷只会在夫人受了委屈、要收拾人的时候出现在大家面前,其他时候除了在军营便是在芝兰院,军营你们进不去,芝兰院嘛,侯爷同夫人在一起的时候,不喜欢被打扰,所以你们就放心住着吧。” 客房就在眼前,是一个独立的院子,主屋带上左右厢房,一共五间。 海贝将主屋打开,里头又是分开独立的三个房间,收拾得纤尘不染。 “床上的褥子都是新换的,东厢房是洗漱房,全天都有人送热水,待会我让人送些吃的过来,你们就好好休息,有需要的话只管找我。” 三人在侯府一连住了小半月,日日也不出门,闷了顶多就在院子里晃一晃,海贝日日跟着忠叔忙酒楼的事情无暇分身,等过了两天来看他们的时候,见最小的春生竟然踮着脚在院子里头张望,脖子伸得老长。 海贝敲了敲他的脑袋,诧异道:“这门又没锁。” 春生摸了摸脑袋唉声叹气:“大师傅不让我们乱跑,说怕给掌柜夫人惹麻烦,海贝姐姐,我们已经在院子里呆了四天了!” 海贝:“......” 海贝拉着春生进了门,见另外两人靠在椅子上打瞌睡。 初到一个陌生环境有些放不开是正常的,想当初她跟着谢如琢第一次来永州也没比他们好到哪去,她深深觉得自己愧对了夫人的嘱托,太失职了。 大师傅憨厚一笑:“这府里住得都是贵人,我们担心不小心冲撞了给夫人惹麻烦。” 海贝又解释了一遍谢如琢在这府里的权威,发现大家猛得点头可眼神里却并不太相信。 毕竟一个远嫁而来毫无根基的女子,即便是十分得夫君欢喜,那也是有限度的,正因为有限度,他们这些打定主意要跟着夫人的人,才更得小心翼翼。 海贝无法,只得放弃,先带他们去新酒楼看了看,那里已经修整得差不多了。 新酒楼就在充州城最繁华的街道上——贺清思授意、忠叔出面选定的地方,为什么说是贺清思授意,因为这家古玩玉器行是贺家的产业。 放眼城里,地段最好、流量最大的位置就是这儿了,这间铺子的收益也很可观——充州有钱人多。 但贺清思二话不说给关了,派人重新修整,给谢如琢开酒楼。 起先的时候谢如琢是不知道这件事情的,等他知道的时候酒楼都已经装修到一大半了。 为了这件事情他还跟贺清思闹了一场别扭。 谢如琢的原话是:“用不收钱的酒楼做生意,会让我失去斗志,少了拼搏的感觉。” 这话听着就像是无理取闹。 可贺清思成亲几月,已然成了一个无下限的宠妻狂魔,即便妻子无理取闹,他也乐得捧臭脚,顺着她演下去。 因此对此不急不躁的反驳道:“谁说不收钱?” 谢如琢一愣,不可置信的指着他说道:“难道你还打算收你家娘子的铺租?” 贺清思点头,摸着她的头发道:“多少也得意思意思,亲夫妻明算帐嘛。” 不知为何,谢如琢觉得自己在婚后有点性情大变,心境不如以前那般爽利了。 就比如说现在她听到贺清思要同自己明算账的时候,蓦然觉得委屈起来。 这一委屈,就开始怀疑起他对自己的感情是不是变了,这才成亲多久呀,就从先前的无原则惯着宠着变成了现在的亲夫妻明算账了。 谢如琢眼睛一热就想哭:“你变了,你都不宠着我了。” 贺清思一惊,顿时感觉有点捉摸不准谢如琢的脾气了,最近两人总爱玩这种你推我挡的游戏,一直好好的,不明白她怎么突然就掉起了眼泪。 原本的风轻云淡,这下子彻底慌了手脚,忙哄道:“我逗你玩呢,你想给银子就给,不想给银子就不给,只要你高兴,怎么来都行。” 谢如琢并没有被安慰到,哭的更伤心了:“你就是不疼我了。” 贺清思哄了又哄,还是不见好,情急之下,他招来忠叔吩咐道:“酒楼暂停休整,已经修缮的部分拆了吧,恢复成原来的样子,然后再去城里重新租一间。” 忠叔的嘴巴张得快有拳头大了,他用余光看了眼旁边眼睛肿成核桃的夫人,满肚子的疑问也不敢问。 只能答应着退下了,但是忠叔毕竟是府里老人了,这么几个月相处下来,对这两位主子的相处模式大概也了解了一点。 他退下以后没急着走,在外头等了一会儿。 期间夫人身边新选上来的丫头海珠给他搬来了一个凳子,他指了指屋内,小声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海珠是个安静温婉的丫头,她摇了摇头,轻声道:“最近天冷换季,夫人许是身体不舒服,所以脾气有些大。” 其实海珠心里不是这么想的,她觉得夫人的性子有些骄纵,甚至被纵得越来越不讲理,当然这种骄纵是只对着侯爷的,在其他人面前,她依然还是那个雍容华贵的侯夫人。 侯夫人的故事在充州传的沸沸扬扬,随便找人一打听就知道的一清二楚,大多数是说她倾国倾城又极有手段,将西南侯迷得晕头转向,甚至为了她,不惜将自己的族亲赶出西南。 这样一个既不贤惠也不温婉的女子,却活成了所有女人向往的样子。 海珠心里很羡慕,好不容易进了侯府,想着学一学夫人也是好的,可真到了夫人身边伺候,她又胆怯了。 原因无他,夫人太美了,那极艳丽的容貌是她一辈子都拥有不了的,她就该被男人捧在手心里,就该被人细细的呵护着。 以前海贝姑娘在夫人身边的时候,两人是什么都说的,名义上是主仆,可她在旁边瞧着更像是姐妹。 海珠是外头买来的,有自知之明,不敢与海贝争在夫人心中的地位。 又有什么好争的呢,等海贝去接手酒楼之后,她自然会成为夫人的心腹,为夫人和侯爷分忧。 屋内,谢如琢依旧情绪不高,但是相比较方才,要好多了他觉得贺清思办事越来越没有条理了:“分明是你的错为什么要让中枢去把装好的酒楼全拆了?” 贺清思这下子觉得他是单纯的看自己不顺眼,耐心问他:“阿卓,最近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谢如琢仔细回想了一下感觉自己这些天吃得好睡得好,并没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 他这般神色被贺清思尽收眼底,想必这又是每月必来的一阵无理取闹的发泄。 每月总有几天通情达理的阿卓会变成胡搅蛮缠的小娘子,虽然有点不好哄但是也别有一番趣味。 贺清思的情话功力和察言观色的本事,在谢如琢的身上完全地锻炼了出来。 这要放在以前那是万万不敢想的。 他蹲下身来去摸谢如琢的衣裳,他记得他们定情的那一块玉佩,自打婚后便被别在身上压裙角,但是一摸却摸了个空。 谢如琢将裙子提了提,默默的打了一个哈欠。 刚刚那一番发泄实在是耗费了她许多心力,这会儿情绪稍稍稳定下来就困的不行。 她懒懒说道:“别找了,今天我今天我换了一件厚一点的裙子,玉佩在妆匣子里放着呢。” 贺清思将那块玉佩找了出来,放在她眼前晃了晃,然后又给她系在了腰上。 “你还记不记得这一块玉佩的意思?” 谢如琢又打了一个哈欠,一双明媚的大眼横了他一记:“你是不是在嘲笑我记性不好?” 贺清思被这一眼横得浑身舒爽无比,他的阿琢连生气起来都是这么的生动。 “不是我的阿琢记性不好,是玉佩记性不好,总忘记提醒你,你是贺家的女主人,贺家所有的财富都在你的掌控之下。” “别说是城里的一间小小的酒楼,就算你想把铺子开到贺家军的军营里头,那也是随你开心的。” “你看看,这样一算心里是不是舒服了好多?我那哪是向你收钱,那是逗你玩呢。你夫君我现在是一穷二白,娘子若是大发慈悲也可以给我一点零花银子。” 贺清思这一番话还是有效果的,谢如琢一听果然破涕为笑。 “说的你好像是真的很穷一样,你一声令下谁敢不给你银子花。” 贺清思委屈巴巴的:“合府上下现在都只听娘子一人的话,我这个主子早就被他们抛出脑后了,娘子若是不发话,他们谁敢给我银子花?” 谢如琢微微撅了撅嘴,十分依恋的靠了过去,与刚刚那一个无理取闹的小妇人判若两人。 “贺清思,你有没有觉得我脾气越来越不好了?我有时候都不知道为什么,情绪总是来得莫名其妙。” 说实话,贺清思也在研究这个问题,倒不是说他不想哄人,而是他希望他的阿琢能天天开心,情绪波动太大总是对身体无益。 想了又想,只想出一个可能:“是不是想家了?” 心中一时没反应过来,懵懂反问他:“哪个家?” 这话说的跟小孩子一般,贺清思刮了一下她的鼻子哑然失笑:“还能是哪个家,当然是小屋村。” 在贺清思看来,只有小屋村才是谢如琢土生土长的家。 “等“有匪君子”开起来,我带你回小屋村看看吧?去看一看田叔田婶他们。” 乍一提起小屋村,好像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他已经有许多年没有见过田叔和田婶儿了,也不知道他们的儿子有没有回去。 还有王妍儿跟胡铁匠。 “他们的儿子如今已经会打酱油了吧。” 贺清思还记得自己收过的这个“关门弟子”,掐指算了算,他们的孩子今年也该有五六岁了,可不是已经到了打酱油的年纪了。 当时的他不懂情为何物,如今却觉得在那样一座平凡的小城里,与心爱的人当一对平凡的小夫妻,在生一个可爱的孩子,健健康康的相伴到老也是一种莫大的福气。 “阿琢,你什么时候让我当父亲?” 谢如琢没好气儿:“你这也太急了些,我们成亲才几个月呀。” “几个月又如何?”贺清思又恢复了他那一种狂妄之极的样子:“你夫君的实力你还不清楚吗?” 谢如琢背过身去干脆不想理他了。 聊着聊着又绕回到了正事上去:“你快让忠叔回来呀,好好的酒楼拆了他做什么,我还等着半个月之后要开张呢,人都到齐了。” 贺清思挑了挑眉头:“现在不不跟我生气了?” “我本来就没有生气。” 贺清思无奈一笑,真是个磨人的小妖精。 他伸手击掌,屋外候了许久,连喝了两盏茶的忠叔摇了摇头,重新又进去了里屋。 “夫人您就放心吧,那个酒楼现在好着呢,一切都是按照您的要求来做的,海贝姑娘最懂您的心思,今天还带了人去酒楼里提前认了认地方。” 看着忠叔脸上的笑容,谢如琢是真的不好意思了。好在他说完就退下了。 贺清思又陪着她在屋里消磨了一会儿,忽然想起一件事儿来:“如今偌大一个侯府需要你操持,再开一个酒楼你身体能吃得消吗?” 这件事情谢如琢早想到了,刚好借这个机会根贺清思交一个底儿:“原先我想把海贝留在身边,跟我待在侯府,然后等她年纪到了再给她找一门和心意的亲事。” “可是这个丫头有她自己的想法,她不想总是待在后院儿,便自动请缨去帮我管酒楼,想来想去她也是最合适不过的人选,我便依着她了。” 海贝可以说是除了贺清思以外,陪在谢如琢身边最久的人,俗话说日久见人心,贺清思对她也是极为满意的,便没再说什么。 “只是,海贝若是精力时常放在酒楼那边,你这里必然会有所懈怠,这个新上来的海珠感觉如何?” 屋外的海珠听到侯爷这般问,心情莫然紧张了起来,她屏息凝神想要听清谢如琢的回答,却只听到了一声低低的娇笑。 这已经是有匪君子第三次开张了,它一路跟着谢如琢从婺城到永州再落根于冲走,见证了谢如琢的发展也见证了谢如琢的爱情。 与前两次不同这一次谢如琢并没有花很大的心思全全都是交给海贝去处理的。 海贝早已经不是当初的吴下阿蒙,如今的她是谢如琢真正意义上的左膀右臂。 有匪君子在充州城里开业的那一天,谢如琢去充了充场面,后面他便不经常去了。 一是因为最近总是感觉很疲惫,二是因为这里是贺清思的地盘儿,若真有什么事儿,不等海贝回来禀报,也能第一时间传到她的耳朵里。 最重要的是,海贝若是想真的得到锻炼,她必须得放开手脚让她去做。 海贝果然不负众望,有匪君子开业的第1个月,账上的流水已经十分可观。 银子对于现在的谢如琢来说不过是一个数字而已,但是她依然很欣慰,并且大张旗鼓的在府里办了一场庆功宴。 眼下已经11月底了,寒冬腊月,正是吃锅子的时候。 厨房头天就得到了消息,第2天一大早就去集市上采买了最新鲜的牛羊肉。 牛羊肉去,寒冬日里吃是再好不过的。 饭桌上的菜色可谓是琳琅满目,本来为着他们不拘束,谢如琢跟贺清思的锅子是单独放在屋内的,可是锅子里面的汤刚刚冒起了热气儿,谢如琢便坐不住,跑到外面跟海贝挤在一起去了。 两个人吃有什么气氛呢?还是大多数人坐在一起吃才热闹。 众人等了一会儿,贺清思没有跟出来,这才举起了筷子,敞开肚皮吃了起来。 贺清思撩起帘子望过去,谢如琢混在人群里笑得好不开心,他也跟着笑了,转身进了后头的书房看文书去了。 一本文书还没看完,忽然间听到外面杯盏掉落的声音,紧接着是海贝略带惊慌的声音响起:“姑娘,你怎么了?” 一紧张连旧时的称呼都跑了出来。 贺清思心头微微一凛,飞快放下了手中的东西,三步并做两步跨出了门。 谢如琢捂着胸口干呕了几下,脸色苍白的没有一丝血色,神情还有一些呆滞。 “这羊肉是不是有点不新鲜?” 在座的人都觉得今天的牛羊肉质量都很好,可是见着夫人这个样子,也就只有海贝敢说实话:“姑娘你是不是身子不舒服?” “今天的肉很新鲜,晚上我还去后厨看了的,都是洗的很干净现切的。” 谢如琢“哦”了一声,示意大家赶紧坐下来继续吃。 丫鬟上前来将地上不小心碰到的碎瓷片清理了出去。 谢如琢觉得今天晚上的羊肉格外的腥,但是看着大家吃得很畅快的样子,她又不信邪的夹了一块儿,蘸着重重的酱料,喂到了嘴里。 结果还是不行,即便她调的蘸料很香,也还是无法掩盖住羊肉浓浓的腥膻味。 那股作呕的味道冲上来的时候,谢如琢站起身转头往屋内跑,贺清思刚好走到门口,但见她风一般的从身前掠过,抱着一个痰盂大吐特吐。 “去叫大夫!” 今天晚上她才刚刚吃了两片羊肉,胃里面空空荡荡的,吐的全是酸水。 贺清思看她难受的脸都皱成了一团,恨不得替她受过,海贝倒了一杯热水端了上来,谢如琢喝下去之后方觉得好了一点儿。 平日里张牙舞爪的人,现在跟霜打了的茄子一样蔫蔫的窝在他怀里,真是要多心疼就有多心疼。 贺清思不断的催促着下人去请大夫,可是这大晚上,就算是百里加急大夫也没有那么快来。 一旁的忠叔倒是看出了点门道,附在贺清思耳边悄声道:“公子,我看夫人这样子倒像是有了身孕。” 贺清思有些不可思议,微微拔高了声音,语气里听不出来是喜是忧:“当真?” 忠叔摸了摸下巴,仔细回忆:“我记得以前老夫人怀您的时候,反应也像夫人这般大,怀大公子和二公子的时候倒是什么也看不出来。” 一屋子的人要么是未婚嫁的姑娘,要么就是娶过过老婆的单身汉,谁的意见也不好去采纳。 倒是谢如琢自己想了起来,算了算时间,自己的小日子似乎有两个月没来了。 只是她的小日子一向不准,以前心情不好的时候,推迟一个月也是有的,所以他从来没有忘怀孕这个方向来联想。 谢如琢原本想把自己的猜想说给贺清思听,但是看他现在还没回过神来的样子,感觉不好再刺激他了,忍了忍打算等大夫过来看过了再说。 或许是母子连心,这个念头一起便再也放不下,她摸了摸自己的肚子,那里平坦的没有一丝赘肉,无法想象里面有一个孩子会是什么样。 其他人留在这里也帮不上什么忙,贺清思把他们都打发走了,只留下忠叔和海贝两人。 大夫姗姗来迟,微微把脉,便立时起身恭喜:“夫人已经有三个月的身孕了,脉相平稳有力,孩子十分健康,恭喜侯爷,恭喜夫人。” 谢如琢心里已经有了底儿,所以听到这个消息并没有觉得十分惊讶。 倒是贺清思,自从知道她肚子里面真的怀了孩子,大掌便一直放在上面没拿下来过,隔着衣裳也能感受到他轻轻颤动着的身体。 谢如琢的手温暖润泽,附在了贺清思的手上。 她给海贝使了个颜色,海贝心领神会,把看诊的大夫引到了隔壁的房间,递了一个鼓鼓的荷包过去。 大夫开了一个安胎的方子,又细细嘱咐了一些注意事项,忠叔随后而至,将人好好的送走了。 夜已深,屋里两根蜡烛静静的燃烧,给房间里静静相拥的两人度上了一层暖黄的光晕。 不,应该说是三个人。 贺清思的语气低低的,略带些微的涩意,握着她的手亲了又亲:“阿琢,我们有孩子了。” 谢如琢一偏头,不小心看到了他眼角的一片晶莹。 刹那间,她的心又酸又胀,反身将贺清思搂在了怀里,温温柔柔的再次给他确认:“贺清思,阿琢怀了你的孩子,再过几个月,你就要当父亲了。” 她轻轻抚摸着他粗硬的头发,继续畅想:“到时候我们一起给他启蒙,若是个女儿,就让他开开心心的过一辈子。” 久久听不见下文,贺清思不由催促:“若是个儿子呢,你怎么不讲了?” “若是个儿子,我就告诉他,他的父亲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男人,如果他能学到他父亲的一半,为娘就很欣慰。” 贺清思听完,捧着她的脸细细的看了又看,像是要把她的音容笑貌刻在灵魂里,而后在她额间落下轻轻的一吻。 最后这个吻落到了她的唇上,温柔缱绻不带一丝的□□,像是两只孤独的灵魂互相舔舐。 “有匪君子”已经步入正轨,原本打算好的带谢如琢回小屋村的计划,因着她怀有身孕只得暂且搁置。 如果说贺清思以前是把谢如琢如珠如宝的宠着,那么现在则是捧在手心怕冷了,含在嘴里怕化了。 他自己紧张的不行,却又没有办法代替,于是在得知消息的第二天,便去了军营把黄奇子给抓了回来。 有黄老坐镇,谢如琢虽然觉得大材小用,可心里安心了许多。 为表示自己的诚意和歉意,谢如琢破天荒的亲自下厨做了几个菜表示感谢。 下厨自然是背着贺清思下的,否则以他现在的作风,怕是要拿刀砍人。 菜上桌的时候,黄奇子十分高兴的摸了摸胡子:“丫头还记得我喜欢吃鱼。” “记是肯定记得的,毕竟当时就是凭着这一道菜才把神医给留了下来。” 黄奇子这一生有两个爱好,一是医术,二便是美食。 得知谢如琢在城里开了一家酒楼的时候,高兴的胡子都翘了起来:“幸好我这一次从军营里出来了,否则岂不是要悔恨半辈子。” 谢如琢被他夸张的语气逗笑了:“黄老真是会说笑,以前我便答应过您要来充州开一家酒楼,自然是会做到的。” 细说起来,这也是很久远的事情了。 “丫头记性不错,你若是不开这个酒楼也没关系,以后我便赖在府里蹭吃蹭喝,我瞧着后厨那个小子的手艺也还不错。” 黄奇子吃饱喝足,才聊起了正事儿:“身子底子不错,心放宽一些,整天没事儿跟老夫一样多乐呵乐呵,心情好了生下的孩子身体也好些。” 谢如琢也想开怀,可是一想到一些糟心事儿,心里总是膈应的不行。 也许是因为要做母亲了,她的想法总是偏感性,做起事来,尤其是惩罚起人来也不如以前那般的快刀斩乱麻。 更让人感到头疼的是,做错事的那个人并不觉得自己何错之有。 就比如说海珠。 谢如琢怀有身孕的消息传出来没两天,海珠便自动请缨,说她要帮自己分担。 “夫人,您现在怀了身孕不方便伺候侯爷,海珠可以为您分忧。” 谢如琢当时的神情就如被雷劈了一样,下意识的扶着肚子问她:“你想怎么为我分忧?” 海珠跪在地上连朝她磕了三个头,抬起脸来的时候,面如火烧:“奴婢可以帮您服侍侯爷。侯爷正是年轻力壮的时候,总不能身边没有女人,与其等着侯爷纳妾来分您的宠爱,海珠愿意去伺候侯爷,若是怀了侯爷的子嗣,一定抱给夫人养,奴婢绝对不插手。” 以往海珠在外头值夜的时候,屋里面每天晚上都会有动静,并且一直持续到深夜才云收雨散。 以侯爷这样龙精虎壮的身子,一天没有女人都是不行的。 海珠已经想好了,若是自己承了宠爱,应该会很快有身孕,到时候等孩子生下来,她一眼也不会看的,直接向夫人表明忠心。 谢如琢想不起来当初自己为什么会挑海珠当婢女了,可能是看她长相温婉清秀,像个知书达理的样子,也可能是因为她与海贝相似的名字。 对于海珠,谢如琢不讨厌但是也并没怎么亲热,人和人之间相处需要缘分,但是更需要时间的沉淀,不是陪了很多年的人,那份信任总是不会轻易的交出去。 听了海珠这一番话,谢如琢的胃里翻江倒海,许久没犯的恶心,此时一股脑涌了上来。 “是什么让你觉得,睡别人的丈夫是在为别人分忧?” “是我对你太过宽容,让你滋生了这种心思,还是你瞧着侯爷对我如珠如宝,你迫不及待的想将我取而代之?” 海珠嗫嚅着说不出话来,侯爷高大挺拔又清俊帅气,每个夜里听着里头的动静,还有侯爷压抑的喘息,都会让她面红耳赤。 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她心里有了这种想法,看着两人琴瑟和鸣,海珠既羡慕又自卑,直到这一次夫人怀孕,她觉得自己的机会来了。 谢如琢的肚子有些微微的发涨,撑着桌子坐了下来,看着地上跪着的人,冷冷道:“即便我身怀有孕,我也绝对不允许我的丈夫有除了我之外的女人。” “你想说我善妒是吧,没错,我就是这样的人。看在你我同为女子的份上,我不想为难你。若是你现在收拾行李离开侯府,看在你我主仆一场的情分上,我还能送你一份体面。” 第104章 “我依赖你远胜于你依…… 即便是身怀有孕, 谢如琢也不会接受自己与别的女人共侍一夫,这是她刻在骨子里的关于忠贞的执念。 海珠与她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虽然想法石破天惊, 但并没有做出爬床的事情来,好歹想和她这个正妻招呼了一声。 谢如琢冷静下来想了想, 强行给自己找了一个暂时稳住自己情绪的理由。 稍微转换一下位置很大程度上也能理解, 但是理解并不代表接受。 “你去找侯爷吧, 他若是同意纳你,我绝无二话。” 海珠心头一喜,恭恭敬敬的给谢如琢嗑了一个头, 起身临走前看谢如琢面色不好,关心道:“夫人可要请大夫?” 谢如琢没理她,坐在椅子上已经阖起了眼睛。 以前不能理解那些大家族里头的女人为了一个男人斗法斗得乌烟瘴气,现在身临其境,才明白,大家只是因为尝过被呵护着滋味,想要努力留住这一份独一无二的宠爱,人的经历和心境是会变的,总是会下意识的担忧以后。 那天晚上贺清思使了身边的小厮回来传话说营里有事, 谢如琢无数次劝自己不要把海珠的事情往心里去,可偏偏不遂人愿, 明明闭着眼睛可脑子就是它自己的主张,胡思乱想个没完。 黄奇子的脾气像个老顽童, 但医者行医中最重要的一环就是“望、闻、问、切”, 谢如琢心怀不开,他不用把脉就瞧得出来。 但是黄奇子有分寸,只说些以前走山访水的见闻, 倒把谢如琢的注意力分散了许多。 晚些时候,黄奇子从忠叔那里顺了一套围棋,特意在前院找了个桌子,自己跟自己对弈,天擦黑,听到大门那里传来马蹄声的时候,他才收了手。 很快,贺清思高大的身影迈进了门,黄奇子站起身来快走几步,刚要开口,忽然从斜下里跑出一个人来,“噗通”一声跪在了刚刚入门的贺清思身前,挡住了他的去路。 黄奇子收住了步子,小眼一眯,天色虽暗,可依稀能看清跪着的人是个窈窕的女子。他捋了捋胡子,慢慢收住了脚步,不动声色的又坐了回去。 这个女子正是海珠。 昨日芝兰院谢如琢的一袭话点醒了她,女人本来就是伺候男人、讨男人欢心的,既如此,她只需讨得侯爷喜欢即可,如果侯爷喜欢她,那夫人自然无论如何也得接纳自己的。 因此,她早早的在门口候着,只盼着侯爷回府的时候,第一眼就能看到她。 贺清思确实第一眼就看她了,任谁的去路忽然被人挡住,也会不由自主的停下来的,况且她还是谢如琢身边的丫鬟。 “可是夫人出事了?”他有了种不好的预感,把手中的马鞭朝身后一扔,越过海珠疾步朝后院走去。 “夫人好好的!”海珠也不知道哪来的勇气,一把抱住了贺清思的腿,抬头如仰望天神一般:“是夫人让奴婢在这儿等侯爷的。” 贺清思极为讨厌除了谢如琢之外的女人的碰触,身体率先做出反应,腿上运力,一脚将人踢出去老远,眉头皱得能夹死一只蚊子。 “忠叔呢?这般没规矩的奴才也敢派到夫人身边去伺候!” 习武之人的力气非同一般,海珠只觉得胸口一阵钻心的痛,人已经在几步开外了。贺清思身后看着有些凶狠的贺家军不由分说的将海珠提了起来。 海珠尖声叫道:“你们放开我,我是奉了夫人之命在这里等侯爷的,你们不能抓我!” 听她这样说,随从望了一眼贺清思,等他的命令。 “夫人让你跟我说什么?”贺清思为着谢如琢,稍稍收敛一些眼底的戾气。 海珠吞了吞口水,也不管这是不是在大庭广众之下,抓住机会迅速道:“夫人说自己有了身孕不方便伺候侯爷,特意来让奴婢向侯爷讨一个恩典,允许奴婢去侯爷身边伺候。” 眼见着贺清思的脸色越来越差,后头那句话她几乎是颤抖着说完的。 贺清思的二哥身边除了有二嫂,还有许多小妾通房,他焉能不知所谓的“贴身伺候”是什么意思。 他看海珠像是在看一个死人:“这是夫人的原话?” 海珠猛然点头:“奴婢不敢撒谎。” 贺清思极轻的笑一下,微抬了抬手,不带任何感情的吩咐随从道:“拉出去发卖了吧。” 门口的这场“毛遂自荐”像是一场夭折的闹剧,人拖下去之后,贺清思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孤傲的身影在黑夜的衬托下,无端的显得有些落寞。 “怪道我瞧着夫人的神色像是郁结于心,原来症结在这儿。” 黄奇子坐在后头围观了一场,见闲杂人等终于走远了,这才摸着胡子迈着逍遥的步子走了上来。 “阿琢郁结于心?我昨天离府的时候见她还是开开心心的。”原本贺清思听到海珠说是谢如琢让她来的,心里还有些不是滋味,可是黄奇子一说她身体不康健,他又将方才那点不快抛诸脑后了。 黄奇子意有所指:“任凭哪个女子身边有个惦记自己丈夫的女人,心里也不会快活,更何况夫人是孕妇,孕妇的心思总是会比平常人更敏感些。” 这话说得不假,谢如琢如今怀孕三个月了,算算时间,也是从三个月前起,她的脾性开始变得更加黏人和多愁善感起来。 他斜了一眼黄奇子,又转过身去,淡声道:“黄老不必多虑。我与阿琢之间心意相通,此生都不会做出背叛她的事情,更别提她的肚子里还怀着我的孩子。” 黄奇子假装不知道他在说什么,死活不承认:“三公子是西南侯,整个西南都是您的,若是您愿意的话,这整个大旻朝会是您的囊中之物,别说是一个女人,就算十个八个也未尝不可。” 贺清思冷笑了一声:“若是你当真如此想,也不会坐在后头把这场戏全程看到尾。” 黄奇子被抓包,脸色有些讪讪:“夫人与我是忘年之交,且老夫受您之托过来照看夫人的身体,于情于理都应当对影响夫人身体的事情多多加以关注。” 话题转到正经事上来,贺清思立马坐不住了,黄老刚刚说阿琢心气郁结,想来与刚才那个丫头离不开关系,他心里担心,现在只想快点回到芝兰院看看她。 黄老的医术他是信得过的,有黄老在府里坐镇,他总能稍稍的放心一些。 黄奇子想说的话已经说完了,也不再拦着人,等贺清思的身影消失在内院,他才悠悠的往住处走去。 芝兰院里一片漆黑,院门关着,倒是一推就开,只是里头的正房,无论贺清思如何敲门,里面的谢如琢就是不应声。 外面的天色虽然一片漆黑,可时辰还早,远远没有到她睡觉的时候,这就是故意的不想见他。 “阿琢,你开门好不好,黄老说你心情不好,我来陪你说说话。” 屋内寂静一片,过了好一会儿才听谢如琢回了一句:“你还知道回来,我以为你早跟着别人走了。” 谢如琢的声音不复往日的清亮活力,仔细听还带着鼻音,贺清思苦笑,他就知道是那个海珠坏了事儿。 “芝兰院里头有我的妻子,还有我的孩子,我哪儿都不去。你乖乖的开门,让我进去好不好,我都一天没回来了,十分想你还有我们的孩子,我想看看他长大了没有。” 屋内,谢如琢靠坐在窗边的贵妃榻上,窗外的月光很明亮,照在屋里洒下了一地的清辉,即便不点灯也能看得清楚映在房门外面的身影。 早在海珠大门口拦人的时候,就已经有人跑来芝兰院给她报信。 那个时候谢如琢表现的非常淡定,因为他知道贺清思绝对不会对海珠另眼相看,而谢如琢之所以让海珠去求贺清思,就是为了让她死心的彻底。 谢如琢特地找出了一个沙漏放在桌子上,以贺清思的脚程,沙子过半的时候,他应该刚好踏进芝兰院。 可是沙漏反反复复倒了三个来回才听见他的脚步声,谢如琢吹熄了屋里的灯,他辜负了自己的信任。 中间这么长时间他去干什么了?与海珠说了什么话?这些东西像野草一样在她的脑海里疯长。 偏偏这时候贺清思突然问她:“阿琢,我给你重新换两个婢女好不好?” 谢如琢心里顿时一凉,腰间的衣服被她抓的皱巴巴的,贺清思问这话是什么意思,是已经答应了海珠纳她为妾吗? 心里默然悲痛起来,果然世界上的男人都逃不过一个真理:得到了便不会珍惜。 是她的错,她一厢情愿的想过前世的那种一夫一妻的日子,却忽略了这里是一个封建王朝,他的丈夫是手握大权的西南侯。 谢如琢此时的心境就像地上惨白的月光一样。 短短时间内她已经想好了自己离开侯府之后要去哪儿生活,将来生下孩子要怎么抚养。 “不必”两个字刚在舌尖打转,便又听贺清思继续道:“海珠这个奴才心术不正,又背主,我已经将她发卖了,有这样的人在你身边我总归不太安心。” 谢如琢有些迷惑,好一会儿她才听明白贺清思话里的意思。 “你没有纳她为妾?” 这下轮到贺清思久久无言了,再次开口的时候他似乎有些生气又有些挫败:“阿琢,你不相信我,难道我在你眼里是一个如此无情无义之人。” 谢如琢已经来到了门口,背靠着门,喃喃道:“可是海珠说的也是事实,我现在有了身孕……你难道一直会为我守身如玉吗?” 等了好久等不到贺清思的回答,短短时间内谢如琢的心情,一会儿天上一会儿地下,分外煎熬。 贺清思这一下真的生气了,他往后退了两步,视线透过门窗直直的钉在了谢如琢身上:“那我这便让人把海珠带回来,反正我贺清思在你谢如琢眼里也不过尔尔。” 门忽然从里面打开,谢如琢的跨过门槛,一把扑在了他的怀里,眼泪又无声流了下来:“我不准你去,我只想你一直守着我,还有我们的孩子,我不想你把注意力分给别人!” 情绪崩溃只在一瞬,两天的压抑和委屈在遇到贺清思这一刻统统化成了泪水,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显然是伤心狠了。 贺清思也不说话就这样静静的抱着她,等她发泄完了,打来了热水给她擦脸,一下一下的极尽温柔:“你是不是个傻瓜,你难道看不出来,我才是害怕被你丢下的那一个吗?” 谢如琢睁着肿胀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摇了摇头。 擦完了脸又换了一盆热水过来,他蹲下身子将谢如琢的双脚泡在了热水里。 男人粗糙的手掌和女人细嫩的脚背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我依赖你远胜于你依赖我。” “就好像方才,如果我真的有了别的女人,我猜你脑海中已经想好了离开我的日子,并且也绝不会让我再见我们的孩子。” 谢如琢的嘴巴张的能塞下一个鸡蛋。 贺清思瞧她那个神情,便知道自己猜的八九不离十,怒火冲到了天灵盖儿,想把她抱在腿上狠狠的打一顿,却又舍不得下不去手。 “当年离开雾城的时候就在想,若是我回来晚了一步,你已经有了意中人我该怎么办。” 谢如琢有些傻气,专门朝贺清思的痛点上踩:“那你要怎么办?” 贺清思不假思索的说道:“自然是抢过来,把你抢到身边,放到眼皮子底下。” “真变态。” 谢如琢一下子觉得,自己方才要给孩子找个后爹的想法也没有那么离谱了。 但是这句话她不敢说出来,她怕贺清思会掐死她。 “总比某些人一遇到事情就先想着放弃我要好的多。” 谢如琢蜷着脚趾,磕磕绊绊的辩解:“也没有吧。” “你这个眼睛里头揉不得沙子的性子,有没有你自己心里清楚。” 谢如琢不说话了。 屋里重新点了灯,贺清思将洗得干干净净的谢如琢抱到了床上,自己去东厢房迅速的洗了一个澡。 躺在床上之后谢如琢睡不着。 “你有没有觉得,自从怀孕之后我好像换了一个人,我讨厌现在的自己,一点都不磊落也一点都不潇洒。” 贺清思拍着她的背像哄孩子一样:“黄老说了,有身孕的人就容易多愁善感,也怪我,若是我天天陪着你,你也不会总是胡思乱想。” 心里却道,还好不磊落不潇洒,如若不然,他现在岂不是要满天的找妻子孩子了。 谢如琢被拍的十分舒服,困意渐渐袭来,将将要入睡的时候听贺清思继续说道:“京城这些日子有大事发生,龙椅上的皇帝当不了两天了。” 谢如琢顿时瞌睡全无:“你想当皇帝?” 其实她想说的是,你要造反吗。但是一想到贺清思的父母兄弟,她的公婆小叔全都死于那位皇帝之手,她又不想将谋反这两个字说出来。 贺清思在她额间落下一吻:“我胸无大志,这一生只想要美人,不想要江山。” 难怪他忙得脚不沾地,原来是在处理这些事情。但无论京城如何乱,也乱不到西南地界,谢如琢闻言,便只当个笑话听听。 心满意足的抱着枕边人甜甜的沉入了梦乡,贺清思摸着她的肚子万分感慨,怀着孕的女人情绪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他觉得导致这些转变的原因皆是因为肚子里的小东西,他无比的盼着小东西赶紧长大,赶紧出来,好早日还他原先那个明媚到极致的妻子。 过了三个月之后,谢如琢的肚子像发面馒头一般,飞速鼓了起来。 她怀这一胎怀的十分辛苦,基本上吃什么吐什么,浑身没长二两肉,好不容易吃进去的东西全长在了肚子上,人一瘦,肚子看着就尤其的大。 然而黄奇子还每天一日三遍嘱咐来回多走一走,说是生产的时候好生。 到了怀孕的中后期,谢如琢行事多有不便,贺清思基本上每天都陪着她,看着她蹒跚的步伐,心惊胆战的厉害。 谢如琢早已经度过了孕前期那一阵子的多愁善感,现在脾气有些暴躁,若是一个人在眼前晃久了便开始不耐烦起来。 只有跟肚子里的孩子交流的时候才会格外的温柔,并且根本不承认之前那个又作又矫情的人是她自己。 贺清思承受了她所有的怒火与坏脾气,一句怨言也没有,转身暗暗的把这一份账都算在了即将出世的那个小家伙身上。 但是谢如琢肚子里的小家伙狡猾的很,似乎知道了自己老爹的算盘,月份到了也迟迟没有出来的迹象,无论他爹还是他娘轮番上阵好说歹说,可小家伙依然沉得出气。 五月初一这天早晨,刚用完早饭,外头有人来报,说京城里又来了钦差。 之所以说又,是因为当初新婚的时候,贺家军曾在山里头抓到了一行来路不明的人,当时为首的人也说是宫里头来的钦差。 然而管他是哪里来的,只要是偷偷摸摸闯了西南边境,便一律让他有来无回。 与上次不同的是,这次的钦差是带着新皇帝的旨意光明正大的来的,并且十分懂得分寸,现在正在边境候着。 第105章 有妻有子,贺清…… 自从谢如琢怀孕, 贺清思便定下了规矩,消息一律止步于前院,可这次是涉及到北边京城, 问题可大可小,随从遍寻人不到, 只能主子身边的人递了消息进去。 彼时谢如琢抱着滚圆的肚子在贺清思的搀扶下艰难起身, 如今到了瓜熟蒂落的时候, 她的肚子大得吓人,随时都有可能临盆,走上两步都觉得肚子沉沉的往下坠。 这个样子的谢如琢, 贺清思是无论如何都不敢离开她半步的,刚要发话,谢如琢扯了扯他的袖子,抢声道:“一朝天子一朝臣,如今人家把诚意摆足了,我们总不好一点面子也不给。” 宁平皇帝昏聩庸碌,尚值壮年便被酒色掏空了身体,去岁驾崩的时候膝下一个子嗣也无,如今皇位上头坐着的是敦亲王, 宁平帝的三弟,一个醉心于诗书的闲散王爷。 据说宁平帝的皇位来得不光彩, 是以他即为之后,只容下了这么一个与世无争的弟弟, 不曾想造化弄人, 唯一一个不争的人却成了最后的赢家。 这些事情都是在谢如琢怀孕之后发生的,本来贺清思想瞒着他,但是谢如琢孕中期过于疑神疑鬼, 说是狄仁杰上身也不为过,加之本身无聊之极,硬生生的让她打听出来了。 “嘶——-”谢如琢轻轻拍了拍肚子上鼓起来的那一团,小东西又在里头撒泼了。 贺清思已经从第一次互动的欣喜到现在处之泰然了,他学着谢如琢的样子,往别处拍了拍,很快,那里又鼓起来了个小团。 如此这般玩了两下,肚子里终于安静了。 谢如琢这才接着说正事儿:“你先去听听钦差带来的旨意是什么,若是中听的,请他来府上坐坐喝杯茶也未尝不可,若是不中听,便快些解决了回来吧。” 贺清思心头微微一动,看向她的眼神里充满深思:“阿琢以为,什么是中听的,什么是不中听的?” 谢如琢站累了,抚着肚子坐了下来,掷地有声道:“除了给父亲母亲正名以外的其他事情,都是不中听的。” 宁平帝不得善终也算是恶有恶报,恩怨暂且可以告一段落,但是贺家两代的忠臣良将,名声绝不能断送。 “总得让父亲母亲的在天之灵安息。” 贺清思没想到她心里还存有这份心思,又是意外又是感动,亲了亲她的鬓角,又蹲下身把脸贴在她的肚子上,静静感受着胎动。 “我想他出生在一个和平无忧的年代,不必背负血海深仇,也不必活得水深火热,只去自己想去的地方,做自己想去的事情。” 如今两人都已为人父母,谢如琢一下子便明白了他的所思所想。 贺清思放弃了帝王之路,那便不会一直与京城为敌,新帝上位是个契机,若是磨合的得好,于西南乃至整个大旻朝都是有利的,尤其是对即将出世的小东西。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 谢如琢踢了踢贺清思的腿,轻声道:“竹石还在外头候着呢,快去快回,我们在家里等你。” “有匪君子”在海贝的看顾下,早已步入正轨,如今谢如琢月份大了,她有些不太放心,这些日子又回了侯府专门在谢如琢身边照看。 此时只听海贝道:“侯爷此去起码得到了晚间时辰才能回来,我瞧夫人肚子里的小主子今日动得格外频繁,约摸是着急出来了。” 谢如琢隐隐约约感觉今天会生,原本盼着小东西早些出来,可今天她却希望再等一天,最起码等到贺清思回来。 她不想在过鬼门关的时候,没有他陪在身边。 可她肚子里的这个从显怀起,“大魔王”的本质就暴露无疑,又怎么会那么安分的听从的他娘的话,谢如琢美好的希冀刚说完,就感觉肚子一阵抽疼,紧接着有什么热热的东西流了出来。 “海贝,我好像要生了。” 海贝一惊,忙支使身边伺候的人去请黄奇子:“夫人要生了,其他人过来帮忙把夫人扶到产房。” 全府上下都翘首以盼这个金贵疙瘩的出生,生产的一应物事早已准备好,是以,海贝慌张过后马上又镇定下来,暗道自己乌鸦嘴。 黄奇子很快带着药箱赶来了,一看谢如琢的状态,也没作为,先吩咐厨房煮些软和的饭食端来,才不急不缓道:“夫人先吃些东西攒攒力气吧,您这离生还早着呢。” 谢如琢一听差点背过气儿去,现下肚子一阵一阵的抽疼,额头上的汗流了满脸,她连人都疼得看不清了,可黄奇子却告诉她这还没开始! 海贝看她疼得脸色惨白,连话都说不出来的样子,在旁边焦急的直跳脚:“神医,有没有法子让姑娘快些生,这么下去什么时候是头啊。” 黄奇子捋了捋胡子,没好气儿道:“你个姑娘家懂什么,生孩子是说快就能快的吗?谢丫头胎位很正,时辰到了孩子自然就出来了。” 话虽如此,他还是从药箱里拿出一套银针来,取了两针扎在了谢如琢身上:“丫头,生孩子本就受罪,老夫只能施针帮你减轻些痛楚,但痛感是不能少的,否则你等会儿不好生。” 两针一下,谢如琢顿时感觉从地狱到了天堂,她虚弱问海贝:“现在什么时辰了?” 海贝出去了一会儿很快又回来,答道:“巳时了。” 谢如琢没回话了,似乎一半天过去了,可实际上离发作也不过两个小时,也不知道贺清思见没见到钦差,有没有往回赶。 破钦差什么时候来不好,非要赶在老娘生孩子这个时候来,还有破贺清思,明知道老娘要生了,竟然还去见什么钦差! 谢如琢现在疼得已经失去理智了,完全不管方才分明是自己非要让人去的,此时恨不得将他骂个狗血淋头。 还是海贝最了解她:“姑娘,忠叔已经快马加鞭差人去给侯爷报信了。” 又过了一柱香的时候,肚子疼得越发剧烈了,上断头台也不过如此吧。 谢如琢终于忍不住哭出了声,黄奇子此时已经坐去了帐外,有条不紊的吩咐产婆:“夫人要生了,你们教她用力。” 产婆也是经验丰富的,又是鼓励又是打气,一阵排海倒海的痛感来袭将谢如琢淹没,她将心里憋了许久的话说出了口,把贺清思从头发丝儿到脚底板骂了外狗血淋头。 产房里倏忽寂静的一瞬,而后只听产婆惊喜道:“头出来了,夫人再用力!” 谢如琢一鼓作气,感觉有什么东西滑出了体外,全身骤然一轻,而后便听一阵嘹亮的啼哭声,还有产婆贺喜的声音:“恭喜夫人,是位小公子。” 贺清思一路疾驰,踏进芝兰院的时候刚好听见婴儿的啼哭,那一刻他的腿忽然一软,眼中有滚烫的泪水倾泻而出。 忠叔也是老泪纵横,抢先扶了一把失态的贺清思,颤声道:“三公子,夫人给您生了一个小少爷。” 谢如琢本已经筋疲力竭,就算看完了孩子也只是微微合着眼睛,不肯入睡。 海贝端了煨好的参汤过来喂她,只见这时贺清思掀帘而入,他还穿着骑装,手上的马鞭也忘记交给旁人。 两人微红的眼睛一远一近的对视,这一刻,谢如琢忽然觉得什么都值得了,强撑的体力好像一瞬间消耗殆尽,疲惫如潮水淹没了她,连喂到嘴边的参汤也没喝,就这样睡了过去。 再次醒来的时候,她人已经被挪回了正院,身上被收拾过了,没有那么黏腻,伸手摸了摸头发,也梳得整整齐齐。 还好还好。 谢如琢如今又有了精神,第一时间开始惦记起自己的形象。 海贝一进门发现谢如琢醒了,激动的差点打翻手里的鸡汤,欣喜道:“夫人醒了!” 谢如琢冲她“嘘”了一声,“快把镜子拿来我看看。” 话音刚落,便听随后而来的贺清思说道:“阿琢要镜子何用?” 海贝十分有颜色的退下,贺清思端过鸡汤,上前将人扶着坐了起来:“总算醒了,再不醒我便要再去请黄老了。” 谢如琢好奇:“我睡了很久吗?” 贺清思轻叹一声:“整整一天零三个时辰。”他顿了顿,接着道:“都够隔间的小东西承爵了。” “承爵?”谢如琢为人母的后知后觉终于让她记起,她醒来之后还没见过自己生出来的孩子。 贺清思让人把隔壁睡着的儿子抱了过来,小小的一只躺在谢如琢身边,一看就极软,皮肤还有些红皱,平心而论,很丑。 但是谢如琢在看到他的那一刻,眼睛就再也挪不开了,脸上不由自主带上了笑容。 有妻有子,贺清思只觉得此生再没有比这更幸福的事情了。 “咱们儿子是个有福气的。一出生,祖父母得以正名不说,还为自己捞到了一个世子的赐封。” 这如琢一顿:“你是说……?” 贺清思点点头。 这如琢一时无言,低头亲了亲自己怀里的儿子,只觉得哪里看着都好。 第106章 充州人民太过热情 新帝上任三把火, 第一把便烧到了西南。 那钦差便是仓促上任的安平帝差遣而来,目的很明确,是要同贺清思这位威震四方的西南侯和解。 此次旨意有三, 头等的便是给前头的西南侯贺霖翻案,恢复其名誉, 并且极其隐晦的谴责了已经逝去的宁平帝——没办法, 谁上兄长不做好事, 留下朝中半死不活的大臣不说,还留了一个兵强马壮的西南侯。 打是打不过的,更何况安平帝做亲王之时本就是性子疏淡, 也不爱无端挑事儿,略略一想,还是识时务一点吧,除了拉拢还能怎么办呢? 好在贺清思那一大家子毕竟不是死是新帝手上的,如此一来,君臣之间倒是可以稍作和谐。 这第二道旨意便是给贺家刚出世的儿子封世子。 说白了,封世子是迟早的事儿,但宁平帝这般知情识趣,倒是大大的赚了一波好感。 “也好, 省得等这小子大了,你还得再跑一趟京城去请封, 到那时又不知是何光景了。” 谢如琢还未出月子,靠坐在床上有一搭没一搭的同贺清思聊着天, 刚出生的孩子见风长, 如今谢如琢看自己的儿子真是哪看哪好看,老母亲心情一上身,忍不住畅享起以后来。 “那第三件呢?” 贺清思摸了摸她的头发, 柔声道:“第三道旨意,你夫君从西南侯变成西南王了。” 谢如琢瞠目,久久才道:“新皇帝...果真艺高人胆大。” 历来龙椅上坐着的帝王无不忌惮拥兵自重的大将,这位脑子也不知道是怎么长的,反其道而行之。 “他到是信任你。” 贺清思浑不在意,将吃饱喝足又睡过去的儿子抱了过来亲了两口,狂妄道:“互相利用罢了,谈何信任,不过是见我势力稳固不敢与我为敌,顺水推舟罢了。纵然他不给我这个虚名,我便不是这西南的王了?” 谢如琢颇为无语,可也知道他说得是事实,毕竟他们两人都不是那等天真之人,不可能真的以为新帝要跟贺清思称兄道帝。 其实还有更深一层的意思,贺清思怕谢如琢忧思过重,便没说。 敦亲王这王位坐得尚且不稳,贺清思眼色遍布南北,焉能不知前头那位留下的势力在蠢蠢欲动,只不过目前尚未扭成一股绳罢了,即便如此,也不可小觑。 这位闲散敦亲王倒是极有意思,在此危急存亡时刻,先把其他都撂到了一边儿,转头便把贺家给抬起了起来。 贺清思兵强马壮,手下能人倍了,推翻这个王朝轻而易举,可他没有,一是因为谢如琢,二便是因为曾经被冠上谋反罪名的西南侯。如若他真的取而代之,那岂不是坐实了贺家那一大家子的罪名? 换句话讲,贺清思即便手可遮天,可为先父洗清名誉这件事儿,再没有比一道圣旨出来更漂亮的了。敦亲王踩着前头那位的脸也要送贺清思这份大礼,必定是拿准了贺清思不会谋反的。 待其他各路“英雄好汉”瞧着最具实力的西南侯都站了新帝的边儿,便不得掂量掂量自己手上的人能不能同贺家军一较生死。 贺清思如何不知其中的关节,但想着新帝尚且上道,便对这种狐假虎威的事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若是想让他出兵帮忙?不好意思,他很忙,没空。 西南侯、不应该叫西南王了,西南王喜获麟儿,自是充州一等一的大事儿,先前充州百姓对贺清思也是敬爱的,但毕竟独木难成林,如今贺清思有后,大家心里都莫名的更踏实了起来。 这日海贝从店里回来,去谢如琢处逗弄小包子,可惜小包子除了吃就是睡,她兴冲冲的看了好些遍之后才同谢如琢道:“姑娘,百姓们知道王爷有儿子了,倒像是比自家生了儿子还开心。” 近日“有匪君子”里订席面的人家蓦然多了起来,纷纷要庆祝西南王得子。 谢如琢坐月子无聊到疯,乍一听,倒是十足的莫名其妙,想来想去,也只能归结为:充州人民太过热情。 日子这般流水似的过去,待到出了月子那日,谢如琢狠狠的将自己洗刷一番,神情气爽的抱着吐泡泡的儿子出门溜达去了。 只是还没走出芝兰院的大门,便被闻风赶来的贺清思捉了个现形儿,妻子怀胎十月一朝分娩,脾气不好,他耐心哄着,身子不爽利,他小意儿伺候着,期间哄来哄去娇声细语的难免情热,纵使再冲动他也克制住了,不想让阿琢冒一丝一毫的风险。 当了一年的和尚,如今终于苦尽甘来,再看谢如琢,为人母之后比之先前更是多了成熟妩媚,眼波流转,顾盼生晕。 贺清思如何忍得,挥手叫了乳母将只会吐口水的儿子抱下去,望着谢如琢的眼神儿像是山上的狼一样,冒着绿光。 谢如琢对这眼神儿再熟悉不过了,轻咬红唇,身子便酥了一半,接下来便是地动山摇、被翻红浪,待谢如琢浑身酥软的拥被起身时,迎接自己的便是自家儿子响天动地的哭喊声。 而贺清思敞着里衣坐在贵妃榻上,两腿交叠,大腿中间空中一个缝隙,刚好塞进了小人儿,孩子太小,坐不住,他一手伸到后头扶着,一手去摸光秃秃的脑门儿,语气低沉,循循善诱:“小声些,莫吵着你娘亲。” 可惜孩子才刚刚一个多月,哪里能听懂那么深奥的话,即便是亲爹,也非得把嗓子喊破天了去。 谢如琢柳眉倒竖,起身三两步抱起哭成花猫的小可怜,十分无语:“拔苗助长也不是你这样的。” 贺清思自知理亏,摸了摸鼻子不说话,可下次趁谢如琢不在的时候,他又故技重施,抱着儿子天南地北的讲,也不管小儿是打呵欠还是吐泡泡。 就,离谱。 几次三番下来,谢如琢算是看明白了,贺清思这是满满的父爱快要溢出来了,不得已只能提前倾泻一二了。 罢了罢了,总归她已经尽力施救了,儿子,你自求多福吧。 [最新]第107章 终章 流水迢迢, 时光匆匆,转眼已是五年后的落英季。 秋风萧瑟,从充州途至中州再到永州, 一路行来已是寒天了,见可位于南边的雾城却仍旧是绿水青山。 从永州行至雾城的路上会经过一处林子, 由于这段路实在荒芜, 以至于这么几年过去, 这处的林了倒是显得越发幽深起来。 一辆足足两人高、八人宽的青篷大马车飞驰而过,行至这片林子的时候,忽然放慢了速度, 一侧的纱窗被撩起,露出一张梳着高髻、白里透红的芙蓉面来。 “当年离开雾城的时候,着实狼狈,因着自己当了一回贼,一路上便看谁也不像好人。” 当在这片林了遇到季文舒的时候,当真是戒备心甚严,现下想来,真是十分好笑。 话音刚落,窗子下头顿时又冒出两颗毛茸茸的小脑袋来, 仿佛外头有话本子上的妖魔鬼怪,争着要往外头看, 奈何人儿太小,蹦得再高连最低的窗沿都够不着。 说话之人正是谢如琢, 她的夫君是大旻朝鼎鼎有名的西南王贺清思, 那两颗毛茸茸的小脑袋的主人便是她与贺清思的儿子。 小儿又顽皮又傻气,像两根长不高的小萝卜头儿晃得东倒西歪,把谢如琢难得酝酿出来的伤怀之情冲了个烟消云散, 她景也不赏了,单手撑在窗子上,明晃晃的幸灾乐祸。 坐在另一头的贺清思颇不赞成的看了心爱的妻子一眼,转身便要把两个调皮的小子拉着坐好,可那个大的是个执着的小萝卜头儿,眼见着达不成目的,骨碌碌的眼睛一转,转身踩着自家娘亲的鞋,利落的爬上了她的膝头。 窗外的景气尽收眼底之后他还小大人的似的皱了皱眉:“还是充州的树好看。” 大儿子贺峻之一出世便被新帝封为世子,如今已有五岁,正是一个娃娃意识觉醒(调皮捣蛋)的关键时候。 若是单单调皮便罢,她还好收拾,可偏偏这孩子不知像了谁,心眼比他爹娘加起来还多。 就比如说这次计划已久的出行,谢如琢原本只打算和贺清思两人回小屋村看看,顺便游一下山玩一下水,若是带上两只尾巴那还怎么玩。 可贺峻之小朋友不知道从哪儿听说了自己要被遗弃在家的消息,也不哭闹,十分沉得住气,待谢如琢她们出门那晚,趁大家不注意的时候溜进了马车里。 好不容易能过二人世界的谢如琢和贺清思,怀里揣着那本小黄书,准备在马车上好好研习的时候,一掀帘子,便与自己家大儿子那清澈的小圆眼睛对了个正着。 只见他怀里抱着三岁多正在吸吮手指的弟弟,身边还放着自己收拾出来的小包袱,一幅拖家带口要远行的样子,还挺像模像样的。 夫妻两人当时便收住了蠢蠢欲动的手,并且坚定以为是对方走漏了几声,以至于最开始那两天都在斗气而错过了将两个小尾巴扔回府里的最佳时机。 听见大儿子皱着包子脸如此评价,谢如琢一点也没有为人慈母的自觉,立马还嘴道:“不如我这便让人送你与弟弟回充州去找你贝姨顽?” 闻言,贺峻之小脸一鼓,不说话了。 谢如琢得意一笑,又兴致勃勃的去赏景了。 小儿子贺峻亭是他哥的跟屁虫兼他爹的脑残粉,见状,的戳了戳他哥的包子脸,小大人的似的安慰道:“爹爹常说‘识时务者为俊杰’,哥哥你不要难过。” 忘记说,贺峻之完美遗传了贺家的武学修养,小小年纪便极有胆识,展露出不俗的天赋。 而贺峻亭的古灵精怪则是与谢如琢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但是小家伙的文学素养要远高于他娘,最爱听他爹念诗词。 如果说老大是团火,则老二就是一汪水,两兄弟通常一个负责搞事情,一个负责抚平父母(特指他们的娘)的心头怒火,搭配得越来越默契。 但是谢如琢早已对这两人的乖巧免疫,转而给一旁坐着贺清思飞去一记眼刀,后者却极为纵容宠溺的笑。 谢如琢叹气:“当初在永州的时候,你对望星是何等严苛,怎么到他们两个身上便一点原则底线也没有了。” 自打有了孩子之后,贺清思显而易见的变了许多,不再是那个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面孔,他的脸上开始有了温度,娇妻稚儿的欢笑融化了他心头的冰雪,渐渐有了以前那个疏朗博学的贺三公子的影子。 他本人是不承认谢如琢的话的,辩解道:“严母慈父,合该公平一些才是。” 谢如琢:“......” 谢如琢正思考着自己要不要换一个“严父慈母”的模式的时候,忽听得马车外头传来了一句:“这可是西南王与谢妹妹的车驾?” 说话的人是个女子,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喜悦之情,贺清思正在咀嚼“谢妹妹”三字的时候,谢如琢已打开车门飞快的下了马车。 外头站的着正是阔别已久的何西施与吴珂,两人中间站着一个扎着小揪揪的小姑娘,小姑娘长得一张瓜子脸,杏眼桃腮极是好看。 谢如琢一见便喜欢的不得了,连叙旧也顾不得了,搂着小姑娘亲个没完。 “若是我早知道你家姑娘这么可人,说什么也不会这么久才回来。” 三年前吴珂追妻成功,将何西施娶回家,特寄信一封到充州告知喜讯。 彼时谢如琢将将被诊出两个月的身孕,想回雾城但身体不宜出行只得作罢。 何西施的气质温婉了许多,闻言捂嘴娇笑道:“哪比得过王府的两位公子,一个晒一个的出色。” 贺家两位出色的公子,早在他们娘亲下车的时候,便跟着一同下来,乖顺的站在一边儿,大的那个一身红色的锦衣短袍,五官英挺、贵气逼人,小的那个长得秀气些,大眼红唇,玉色的小褂衬托得像是从画里走出来的一样。 此时兄弟两人不约而同的弯腰作了一个揖。 此举倒是把对面的吴珂夫妇俩吓了一跳,吴珂不过是个县官,而这两位却是实打实的勋爵贵族,何以能受此礼,纷纷往旁边避让一番。 不止如此,他们还朝马车里行了一礼。 谢如琢从怀里拿出一块玉佩来挂在了小姑娘的脖子上,又摸了摸她的头,这才作罢。 三个小人儿站在一处,这一对比,她蓦然发现,吴家的小姑娘看着比自己家的小儿子还大些? 何西施对上谢如琢的眼睛,红了脸,电光火石间,谢如琢豁然开朗。 何西施还是一如既往的彪悍,奉子成婚也将吴公子拿捏得妥妥的。 谢如琢一家子在雾城停留了几天,其间两个小的喜欢上了粉雕玉琢的吴家小妹,终于高抬贵手放了自家爹娘单独出去幽会了。 小屋村的路是刻在心里的,无论如何两人也忘不掉。 村子还在,还是一如既往的宁静,只是谢家的房屋却衰败不已,已经看不出原本修缮一新的模样了。 一对样貌出色的男女站在昔日谢家的老屋跟前,经过的村民都会打量两眼,看他们衣着鲜亮富贵,贵气逼人,原本以为是哪家出息的后生回来了,再一细看,确定不是村里的人便摇头走了——村里没有长得这么好看的。 倒是有位妇人看了半晌也没走,在原地驻足了好一阵儿,才犹疑着小声开口:“谢、谢家丫头?” 谢如琢转过身来,笑得甜甜的,脆脆应道:“是我呀。” 田婶儿手上挎着和篮子应声而落,浑浊的眼睛忽然间热泪盈眶,想要上前来却又觉得自己的穿着实在灰显而停滞不前,只呆在原地不住的点头:“回来好啊,回来好。” 谢如琢走上前去抱住了她,田婶儿的两鬓已见风霜,谢如琢的声音也哑哑的:“田婶儿,我回来了。” 田婶儿擦了擦眼泪,像以前一样摸着她的胳膊不住的打量:“好好的就好,就好啊。当时前前后后不下十来拨人搜你家屋子,说是找朝廷侵犯,把我和你田叔吓了一个月没睡好觉,唯恐你叫他们给抓了去。” “你这丫头打小在我们眼皮子底下长大,哪里会是什么朝廷钦犯,当时一出事儿,我和你田叔才反应过来,那个公子根本不是你爹的私生子吧。” 谢如琢有些感动:“田婶儿您记得真清楚。” 田婶儿看了一眼着站在她身后的俊俏后生,小声道:“你这丫头也真是胆大......婶子瞧着这后生不错,这通身气派像是大家公子,难得的是一双眼睛都没从你身上挪开过......以前的事情就别提了,平白叫一个朝廷钦犯给祸害了。” 谢如琢心里熨帖却又有些哭笑不得,将贺清思扯到跟前来,笑道:“田婶儿,这就是先前的那位朝廷钦犯,如今是我相公了。” 贺清思一身宝蓝色的直缀长袍,丰神俊朗,面上带着淡淡的笑意,负手站在破败的房子前,将这略显荒芜的小村子衬得鲜活起来。 只见他冲田婶儿作了一揖,恭敬道:“田婶儿,在下真名贺清思,在此谢过田婶儿的照料。以前的欺瞒实非不得已,还望您海涵。” 田婶儿呆呆的看着他,一时竟不知道说些什么好。 不过也是,从兄长到钦犯再到相公,谁也没你贺清思会玩,谢如琢如是想,显然她是完全忘记这三种身份中的其中两种是她自己的杰作了。 不过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即便是换了一万种身份,他们也一直会在一起。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