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靠美食白手起家 作者:散人兮 --------本文文案----------- 一睁眼,竟穿成无父无母、食不果腹的农家女,外赠一个嗷嗷待哺的傻相公。 莫轻轻恨不得在公屏上打出七个大字:非酋穿越须谨慎! 不过,作为莫家小饭馆唯一继承人,这点困难怕什么? 她带着傻相公,靠美食白手起家。 烧花鸭,炝青蛤,桂花翅子什锦锅。 溜鱼脯,坛子肉,三鲜豆皮杏仁酪。 从小县城,到京城;从河畔小食摊,到誉满京城的莫家食肆。一步一个脚印,将生意越做越大,赚得盆满钵满,还置办了间大宅子。 莫轻轻惬意地往后一靠:我此生足矣! 众人:不!你还差个伴儿! 莫家小娘子,样貌好,厨艺绝,听闻傻相公也是捡回的,实则还待字闺中,于是上门提亲的人挤破了脑袋。 不料某日,一个锦衣华服的俊美公子沉着脸将求亲者驱之门外。 路人1:那不是之前的傻相公吗?收拾收拾还有模有样的。 路人2:什么傻相公,那是当今翰林学士、兼任国子监司业的苏大人! 路人3:苏大人怎么跑这儿来了?难不成他也想娶莫小娘子? 莫轻轻一脸骄傲:不!那是因为苏大人也爱吃本店的菜! 苏瑾笑而不语,却暗暗纠正:世间美味,都不及你万分之一的好。 #一心赚家业暖心小娘子X前期奶狗后期狼狗大学士# 1V1,细水长流美食文,望小天使们多多收藏呀~ 内容标签: 穿越时空 美食 甜文 市井生活 搜索关键字:主角:莫轻轻 ┃ 配角:苏瑾 ┃ 其它:预收文求个收藏呀。 一句话简介:娘子与美食,皆我毕生之幸。 立意:逆风前行,创造新生活。 第1章 俯腰从角落拣了几根柴禾,添进灶膛,莫轻轻又双手架着火筴扒拉出透气口。晒干的柴禾易燃,很快噌地一下烧得旺起。伴着噼噼啪啪的声儿,滚烫热气直往外逼。 “……” 放下火筴,她捂住被烤红热的瘦削两颊,识趣缩回身子。牵携起眸底的火光落影,也微颤了颤。 柴火灶啊……上次见到还是回老家过年那会儿。 柴火灶靠取柴生火,非但不便利,就连让锅底受热均匀,大火与小火转换,都不易上手。 但尽管如此,依旧令她记忆深刻。 最难忘的是蒸好米饭后铲起,留在锅底的那层黄澄澄香脆脆锅巴。老家通常会往里倾入备好的米汤,一把旺火烧热成锅巴粥。 每次吃完饭,她都必舀上一碗。焦香的锅巴浸过米汤,半脆半软,嚼上一口,满嘴沁人米香。接着再喝口热腾腾米汤,冬日里,简直暖进心窝香入肺腑…… “娘子。” 润朗却夹杂几分稚嫩傻气的喊话,蓦然将她的遐想打断。莫轻轻抬了抬眼皮,打量起走到身旁的男子。 男子身材修长,又是直立俯视她,本该是股压迫感逼来。可眼下,她却只觉得在和一只眉清目秀可怜楚楚的小灰狗对视。就连他本该极具气色神韵勾人心魄的凤眸,都透着说不尽的纯真和无辜。 “娘子,饿。” 莫轻轻无言收回视线,下意识摸向缠在额头的布条,却正好碰及伤处,疼得嘶一声。 “娘子疼。” 小傻子扑通蹲下,鼓着腮帮子冲她额角吹。动作虽笨拙,却极小心,口里不停念叨,“吹吹,娘子就不疼了。” 凑近看那双眸子,干净似珠玉,温润若溪流,不知怎地就将她烦躁的心给安抚。 穿越后,第一眼见到的不是歹人,而是心地善良又美貌的小傻子,算不算不幸中的万幸? 她穿越了。 就在拿着毕业证书,美滋滋回家准备继承家业的路上,一辆车撞来……再睁眼,躺在一间简陋的屋子里。 穿越成一个农家小丫头,她还继承了原身的记忆。这姑娘也叫莫轻轻,八岁时没了爹娘,孤苦守着这间小破院过日子。也无亲戚,待她最好的,要属隔壁那对慈善夫妇。 至于眼前口口声声唤她娘子的小傻子,却是丁点记忆都没有。人傻,身份还存疑。莫轻轻眨了眨眼,旋即将人推分开,站起身。 “我没事,饿了?那吃饭。” 她绕身到灶台前,揭开笨重的木锅盖,登时一股咸香溢出锅。 “鱼!” 小傻子紧跟身后,见了锅里双眼炯炯发亮。 莫轻轻无奈一笑。 哪有什么鱼,搜遍厨房里外,得到的也只有半布袋面粉和一捧竹笋菌子,外搭两块芋头,连粒米都没见着。 至于锅里状似一条条小鱼,随咕噜热泡翻滚游动的,其实是拿木箸将面团沿盆缘拔出,美名曰“拔鱼儿”的面疙瘩罢了。 不过,比起“拔鱼儿”这名字,她反倒觉得更像鱼尾羹。面疙瘩煮好后,莹白溜滑,就像是紧致的鱼尾肉,在添了笋丝和菌菇丝的鲜稠滚汤中翻腾浮沉,一看就十分鲜嫩可口。 莫轻轻咽了咽口水,忙退了灶膛的火,洗净两幅碗筷,一人盛一碗围在院中坐下。 小傻子虽心智不全,像个黄口小儿,但好在吃饭不用人伺候,笨拙地攥着木箸,边吹热气边往口里扒拉,还不忘冲她仰起一脸笑,道声好吃。 莫轻轻微垂眸,心里的沮丧倒也消散了两分。 竹笋和菌子似放置了一两日,看着不大新鲜,可浸泡在面汤里,充分吸足汤汁后,咬起来却依旧鲜嫩无比。 面疙瘩也爽滑有嚼劲,怎奈原身胃口小,即便此前已饿得前胸贴后背,但才一碗下肚,竟还是被撑到。 难怪都瘦成皮包骨了。 望一眼纤细若干柴的手腕,她放下碗,捧着肚子懒懒往后靠。 罢了,权当省点口粮。 余下时候,便是瞧着对面人吃。不知是饿太久,还是因为是男子,小傻子胃口不赖,足足吃了三碗,锅都刮底了,才终于见饱,然后撑着圆滚滚的肚子又可劲儿傻笑。 莫轻轻双唇抿成一条线。 得,她省下的,全进了小傻子的肚子。 正值酷夏,今日又闷热,宛若有个热腾腾的锅盖扣在上空,憋得人喘不过气。一顿饭后,像刚蒸过桑拿般,浑身黏糊糊的。 收拾好碗筷,莫轻轻抬头看了看天色。 看样子,今日还有场雨。 思量片刻,望向蹲在地上逗蚂蚁的小傻子,本想唤他,却发觉不知该如何称呼,想了想,索性还是走过去拍拍他的肩。 “走,我们出门逛逛。” 小傻子似懂非懂的模样,却还是站起,笑嘻嘻扯住她衣袖。 遵原身记忆,出了院门,便一路沿黄土大道往镇中心而去。 她眼下住的地方叫长洛县,是远离京城的一座还算富饶闲适的小县城。 长洛县占地面积大,正街穿偏街,横贯错落。为便于管理,划分为东南西北四个区块。南区最是富饶,商贾名流集聚。东西两区居次,小康人家偏多。而北区,占据末位,都是些境况不怎么好的住家,比起其他三区,宛若横生出的一个村,格外突兀。 而莫轻轻,就住北区,按家境算,大抵还是个垫底的。 由北往南行,先经过的是片简陋却有几分安逸的矮屋小院。正值午时,路上人不多,家家户户的烟囱飘着股青烟。 一个婆子迎面而来,见了她停下急快的步子。 “哟!莫家丫头,你这头是怎么了?磕着了?” 这是与她家隔了条街的王婆子,平日是个爱打听闲事的,不过此刻着急回家做饭,她扶额讪讪一笑,王婆子便也没再多追问。 只是视线又落在了旁处,眼里隐隐闪着光。 “这小兄弟是谁?长得怪俊俏的。” 莫轻轻眉头微挑。 王婆子也不认识小傻子? “娘子。”似是怯于王婆子直勾勾的打量,小傻子低低喊了声,拉着她衣袖闷头躲到身后。 好好一个男子这副做派,王婆子还有什么不明了的,细长的眼睛里溢出些许惋惜,摇摇头。 “可惜是个傻的。”叹完努了努嘴,小声问,“你打哪儿捡回的?” 莫轻轻片刻不语,却是摇头。 费半天劲一句有用的都没问出,王婆子顿觉扫兴。终于记起,莫家小丫头也是个闷葫芦,三句话换不了她一个字,还能指望从她口里听见什么? 不如回家做饭,等空了再向旁人打听。 想到这,王婆子又多再唠叨两句,便提着竹篮往家里赶。莫轻轻再提步,时不时撇过脸看了看身旁人,心里渐渐有了决断。 由北往南,所及之地渐变繁荣昌盛,尤其是在镇中心穿过一条宽长拱桥时,人来人往格外闹热。桥下,是条不见首尾的河,名为傍水河,在日光下波光粼粼。河面时不时驶过一艘小船,运气好的,还能听见船上悠悠琴声。 两畔是齐齐的垂杨柳,绿油油翠生生,随着一股热风拂过,如谁家的绿帘被掀开了般。 绿柳下的林荫,小摊位一字排开,卖炊饼,捏糖人,贩书,乃至卜卦算命,好多花样。仔细环视了圈,莫轻轻才继续走。 抵至南区,街道更宽阔,人也更多。两侧尽是鳞次栉比的商铺,珠宝玉翠不在少,水粉绸缎也比比皆是。时不时缓驶而过一辆锦华马车,车帷悬着的铃铛,叮铃铃直作响。 一路走一路逛,终于到县衙。 抬头看一眼顶上的威严匾额,她提起裙摆毅然踏上台阶,在衙差跟前停下。 “两位官爷,我是来报官的。” 长洛县人多口杂,平日里碰碰口角、小打小闹是常事,但多数都是当事人自己私了,真正遇事就上衙门报官的,还真是少之又少。 今日这桩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牛师爷抹干净嘴角残余的汤渍,不耐烦催着正埋头描画像的画师,“怎么还没好?” “好了好了。” 画师忙停笔,将完成的画像递给莫轻轻,“丫头你看看,可有什么遗漏的?” 仔细端详画像片刻,莫轻轻笃定点头,“同我记忆中的一模一样,劳烦您了。” 牛师爷也跟着觑了眼,不屑一哼。 “当真是这人要谋害你?这么一个凶神恶煞的壮年男子,若真要害你,你还能活命?” 莫轻轻略略一笑,将画像恭敬递去。 “回师爷的话,民女不敢妄言,许是惊吓过度,又许是恰好碰着头,那日究竟发生过何事,民女是一点也想不起。” “可唯独画中男子,分明不认识,却记得他容貌。想来就算不是谋害民女的人,也与此事脱不了干系,故而还望大人和师爷为民女做主。” 原主是何缘由去世,莫轻轻并不知晓,却记得她生前最后瞧见人的样貌,正是画中男子。不管如何,既用了人家的身子,总得要为她讨个公道。 牛师爷捋了捋胡须,招手让人拿走画像。 “这事我会向大人禀报,你可以走了。” 说罢,就要负手离去,莫轻轻急忙将人喊住。 “师爷,其实民女还有一事相求。” 她回头,看向身后寸步不离的小傻子,“还有这人……” 作者有话说: 推荐个预收,感兴趣的小天使多多收藏呀。 ------预收文案【替嫁王妃逃生手册】-------- #一心出逃、面热心冷的假白兔王妃X漫漫追妻、深情专一的真腹黑王爷# 1V1,先婚后爱,HE 上一世,陈子夜穿越在他功成后。 没了野心的天子,折羽翅,夺自由,将她圈养成宫墙内的金丝雀。 宫人总称她有福气,独得圣上恩宠。 宠不宠的她不知道,她只知自己是不明不白惨死。 重活一世,又一次穿越了。 时间提前,穿越在他尚是个闲散王爷时,作为替嫁王妃入了王府。 前世的教训历历在目,陈子夜暗暗攥拳。 要什么恩宠,顾什么男人,趁他羽翼未丰,逃为上策! * 新入府的王妃是个两面人。 面上对他温声细语嘘寒问暖,暗地却避他如洪水猛兽,想尽法子往外逃。 魏宁轩看破不点破,心想左右是个无用的,若真有本事逃出他掌心,放她一马也不是不可。 直至某日,他险些真的追不回人。 才意识到,原来她比自己的命还重要。 他再不复当日的云淡风轻,待她以极致的温柔,许她最刻意的偏宠,盼着这样能暖化裹在她外壳下的薄冰。 不料,却只换来姑娘无奈的一抹笑。 “要不你还是放过我吧。” ------预收文案《大师兄又被魔头抓走了》------- #懵懂但超级强魔道楷模X清冷却自开窍正道之光# 修真界有座望天山,望天山上有个逍遥阁。 逍遥阁向来与世无争,门派弟子相亲相爱,互助修行,好生和谐。 直至某日,一个惊天消息不胫而走。 “不好了!大师兄被女魔头抓走了!” 逍遥阁乱成一锅粥。 修真界也炸开了锅。 魔派圣女,闭关修炼百余年,一朝出关就轻而易举掳走逍遥阁天资最聪慧的大弟子,引得修真门派人人自危。 火冥谷:快!速传信让你下山历练的大师兄回来! 玄天宗:立刻加强大师兄闭关结界! 灵剑派:你大师姐呢! … 不想,正道千防万防,魔派却风平浪静。 再看逍遥阁。 小师弟:大师兄去哪了? 二师兄:一早去魔派了吧。 小师妹叉着腰气鼓鼓:二师兄怎么不早说!我还想让大师兄给我带魔派灵果呢! 其他门派:…… 白秋:不瞒各位,本尊只掳长得好看的。 * 幼时兄长说,修为要得突破,最重要的是找个厉害的人一起双修。 这句话白秋铭记于心,并多添了条,还得找个好看的。 于是出关第一日,她杀去逍遥阁,掳走修真第一美人还天资超然的叶离沐。 白秋:你可愿与本尊双修? 素来清冷的叶离沐耳尖微红:姑娘自重。 抓他第一次,他不愿。 抓他第二次,他还不愿。 … 再后来,白秋得知那话是兄长蒙她的。 白秋摸着下巴深思:原来无用,难怪叶离沐不愿。 一个月后。 白秋怪异地打量泰然坐在魔派的叶离沐。 “本尊这次没抓你。” “嗯。” “双修无用,本尊以后也不抓你了。” “……” 叶离沐垂眸,沉思良久,一本正经开口:“其实也并非全然无用。” 第2章 “不成不成,当衙门是善堂,什么人都收?” 听罢话,牛师爷决然摆手,大步往外走。莫轻轻不死心,三步并两步随在后头。 “可师爷,民女真不认识他。毕竟男女有别,他总这么跟着,让人瞧见,不定说什么闲话呢。” “再说,养这么大的孩子说丢就丢,他家里得多担心?知县大人宽厚爱民,您又是大人的耳目心腹,定不会坐视不理的,对吗?” 家里担心? 牛师爷心下一阵冷笑。 这傻子除了费点口粮,还有什么用处?要他说啊,指不定是人家特意撇下,也就这个傻丫头倒霉给摊上了。 还想留在衙门吃白食?想得美! 禁不住她消磨,牛师爷停下,精明的眼珠子滴溜一转,抚着胡须思量:“你若执意留下他,也不是不可。衙门没地方,那就去牢里与犯人同住,可愿意?” “啊……” 看看不知自己就要被抛下依旧憨笑跟着她的小傻子,莫轻轻徒然生出许多不忍。 “可他也没犯事,还很听话。” 闻及,牛师爷气势更足,背手而立。 “路只有一条,看你选不选了。” 正说话间,小傻子俯身将脸埋在她肩上,“娘子,脸热。” 什么脸热,分明是这会儿太阳出来,在外头站太久,被晒得脸颊发烫罢了。莫轻轻又是好笑,又是无奈。 小傻子单纯不谙世事,若真进牢房,到时还指不定给人欺负成什么样。不管怎么说,醒来后,也是他一直趴在床侧守着自己…… 挣扎几个来回,她咬咬牙,“那师爷,您看这样,人我先照看,您帮着给他贴告示寻寻亲,成吗?” “寻亲啊……”牛师爷下巴微压,作思考状,实则在掩饰嘴角的喜色,“也行,你领他再去描张画像,大人自会派人贴公告,帮你寻着。” 寻亲好说,寻不寻得到就听天由命了。 不知牛师爷所想,莫轻轻连连道过谢,又在衙门里捯饬好一阵,才领着小傻子悻悻然离开。 出了县衙,一路往回走。 正午时分,闷热的天还出了大太阳,晒得人头晕目眩。她原想先回家,趁此想想今后打算。不料才下拱桥,就被只强有力的手给抓住。 “莫家丫头,你可让我好找啊!” 来人是个肩宽腰粗个子壮的妇人,双眼直瞪过来,若非有记忆,她险些以为是来挑事的。 “你这头……唉算了算了,这两日都去哪闲散了?还有这么多衣裳等着你呢。” 唠叨间,拽起她便走。 此人叫孙翠香,大伙儿唤其孙大娘,至于为何找她……照前世的说法,孙大娘算是个包工头?就是凭借门路,将一些人家的脏衣裳揽下,收取工钱后,转头再雇佣那些年轻女娃娃来洗。 原身便是靠洗衣赚取家用。 手腕被攥得生疼,莫轻轻正欲甩开,却见一个身影先窜到前头,啪地一下,拍掉孙翠香的手。 像护小鸡仔一般,小傻子将她护在身后,凶巴巴瞪着眼,“不准欺负娘子!” “诶你这人……” 冷不丁挨一下,孙翠香揉着手背就要发火,结果对上那张俊脸,半句话噎在喉咙里,转而却是将他好一通打量。 “你又是谁?怎么此前从未见过?” 果然,又是一个不认识小傻子的。 怕她横生猜疑,莫轻轻忙适时打断,冲孙翠香微笑道:“大娘,不是还急着洗衣裳吗?再不去天都要黑了。” 一语点醒对面人。 万般事都抵不过活计重要,孙翠香转眼就忘记自己要说什么,忙领着人继续走。只是这次,断不敢生拉硬拽了。 去的是北区一家小院,破落的院子里,堆积着几箩筐脏衣裳,每只箩筐边缘,还悬块木牌,写明这是哪家的。 五个与莫轻轻同等年纪的小姑娘,打水搓衣,忙得不可开交。孙翠香指了旁处两只箩筐给她,才又风风火火离去。 人刚走,小姑娘一个两个上前打听。 “轻轻,你这两日怎么都不来?” “你额头的伤,是出事了?” 你一言我一语,问得起兴,莫轻轻正思忖着该怎么回,就听有人冷不丁问了句:“他是谁?” 问话的姑娘紧盯她身后,小脸绯红。 “你怎地还带个男子来?” 一道道探究的视线齐刷刷刺来,小傻子怯怯往她身后躲。 “诶,轻轻,他样子有些怪。” 莫轻轻嘴角微抿,旋即勾出一抹笑,“是个痴儿。” 几人闻言,面面相觑,窃窃私语两句,这才纷纷摇头散开。 傻子有什么好议论的。 莫轻轻也不多说,看看四周,将小傻子安置到阴凉处,嘱咐他不要乱跑,随后便撸袖在木盆前坐下,挑了件较轻便的衣裳笨拙地搓揉。 要说弄口吃的,倒不是件难事,可要洗衣裳,她还真不大行。不过想起兜里仅剩的十文钱,一咬牙,还是得为生计屈服。 她边奋力搓衣,边听几个小姑娘唠嗑。原身本就寡言少语,眼下她一句不吭,倒显得更寻常。 这些姑娘都是些能言善语的,愣是从今日吃了什么,聊到昨日见了什么,甚至漫天长谈起家里给说亲的事,好不得空。到最后,竟还感叹起打工人的不易。 有人叹气,“诶,我们一件衣裳一文钱的洗,什么时候才到头啊。” “可不是嘛,还不如去大户人家做丫头呢。” 可很快又有人反驳,“丫头也不是好做的,我跟你们说……” 之后的八卦,莫轻轻都没怎么听清,只是垂眸盯着被水泡得发白发皱的双手,神色不大痛快。 一件衣裳一文啊…… 可原身得洗两件才能拿到一文…… 烈日灼身,满头是汗的莫轻轻,全身血液都跟着沸腾起来。苦可以吃,辛苦赚取的工钱可不能任人克扣啊。 想着想着便入了神,直至突然感触到一片阴凉。 她抬起头,只见小傻子站在一旁,边展开衣袖为她挡太阳,边满头大汗地冲她傻笑。 倏然间,烦躁的心也安定下来。 她勾了勾唇,埋头继续苦干,才终于赶在太阳落山前洗完两箩筐衣裳。 数了数,拢共三十件。 孙翠香回来,一一清点查验完,扯着满意地笑便招呼,“好好好,排队来领工钱。” 丫头们一拥而上,乖巧排起队。人还是那么些个人,就是哪里觉得有些别扭。再一仔细看,往日总安静躲在队伍最后一个的莫家丫头,今日却积极站在队伍前头。 孙翠香瞟了一眼,暗暗惊讶,却没吱声。 很快就轮到莫轻轻,十几个铜板哗啦一下落进她手心。莫轻轻草草扫一眼,没等孙翠香喊下一个,便毫不含糊惊呼:“错了!” 一声咋呼,刚要跨出院子的小丫头收回脚,排在后头的也纷纷探着脑袋往前看。孙翠香盯着眼前丫头,问道:“错什么了?” “孙大娘,您算错了,我洗了三十件,怎么只有十五文呢?一件衣裳一文,那应是三十文才对。” 从前半晌都挤不出一句明白话的人,今日非但高声直呼,还三两句将事说得明白。 孙翠香面色微变。 “那等会你留下,我们再仔细算一回。来,下一个。” 不料莫轻轻并不让开,还扯开一脸笑。 “不用了,大娘,这笔账好算。一文钱一件,三十件就有三十文,准没错。” 说罢,小手再次伸出,“还差十五文。” 莫轻轻自是不会留在最后,评理要债这种事,得趁着人多。等人都散了,她还不是任宰割的一块肥肉,随孙翠香怎么克扣?原身便是吃了这个亏。 看了眼七嘴八舌的丫头们,孙翠香神色不悦,却也不好多说,只能愤愤地再数了十五文啪嗒塞进她手里。 “是,是大娘算错了。” 莫轻轻这才扒拉着手心的钱仔细数一通,满意一笑,“没事,大娘日后再仔细点就好。” 说罢,脚步轻快,牵着小傻子便扬长而去。 有了工钱,回家途中,她还买了两个猪肉咸菜烧饼,和小傻子一人一个,边大口嚼着边往回走。 洗衣裳这活儿不仅工钱少,还不是每日都有,眼下她得抓紧重新谋求生路才是。正想着,已经到了家门口,就要推门而入,隔壁的院门却突然被拉开。 李月英走出,瞧见二人时,面上一片惊喜。 “轻轻啊,你可算回来了。”李月英上前握住她的手,待瞧见被水泡得皱巴巴的指腹时,不由一阵心疼,“你伤都没好,怎么还去洗衣裳了?” 莫轻轻莞尔。 “婶婶放心,我的伤好多了。” 旋即又想到另件事,她转头看向小傻子,“对了,婶婶可知他是谁?” 闻言,李月英望向还在大口嚼饼的小傻子,诧异地摇摇头。 “你不认识?那他怎么口口声声喊你娘子?” “……” 院中,听李月英讲完前因后果,莫轻轻才明白究竟发生何事。 长洛县有个民间组织,称作宴社。与京城的四司六局类似,收取工钱,专门为人操办大小宴席。而李月英,便是宴社一员。 两日前,恰逢他们去外县替人操办宴席而归,结果在镇外碰上两人,正是莫轻轻和小傻子。 彼时,她昏迷不醒,小傻子背着她漫无目的地四处走,李月英便是在这时将二人带回。 此后,她足足昏迷两日,而小傻子,便寸步不离守了她两日。 第3章 莫轻轻转过脸时,小傻子正舔去嘴角饼渣,抖着手里空的粗竹麻纸袋,一脸没吃够的模样。 她眼帘微垂,仔细撕掉自己咬过的地儿,将手里半张也递过去。小傻子先是眼睛一亮,可很快又将饼推回,满脸期待盯向她。 “这是在让你吃呢。”李月英在旁笑道。 莫轻轻一愣,微笑不语,索性又将半张饼掰成两块,递其中一块过去。这回,小傻子才终于高兴接下,继续美滋滋吃着。 看他吃得认真,莫轻轻突地暗生庆幸。 斟酌过方才谈话,她大抵猜到,为何原身没有小傻子的记忆。恐怕是在遇上前,人已不幸遇难了。 而穿越过来的她,才是真正被小傻子捡回的那个。 小傻子于她有恩,若方才真将人留在县牢,这会儿她铁定得后悔。毕竟那地方,进去容易,出来可就难了。 “听你意思,你也不认识他?”李月英打断她的思绪,“那这事就不好办了。他虽心肠不坏,但到底是个陌生男子,还是痴儿,帮不上你。不如婶婶带你去南区,将人交给县衙处置吧。” “婶婶莫急,县衙我方才去过。牛师爷说,人若留下就得跟犯人同住,我不放心才又带回。既是他将我背回,便是我的救命恩人,我想先将人暂且留下,待县衙那边寻到他的家人,再送走不迟。” 闻言李月英沉默半晌,叹口气,“也是个命苦的,留下也无妨,只是往后日子怕是更难,还有旁人的闲言碎语。” “无碍。” 莫轻轻不甚在意地一笑,“不过几句闲话,可他却实实在在救我一命,孰轻孰重我还是能掂量的。至于生计……婶婶,我有个请求,不知您可否答应?” 她期盼问:“您在的那个宴社,可还缺人?我跟着打杂也行,只求混口饭吃。” 李月英很是诧异。 倒不是觉得为难,而是这小丫头竟主动提出要去宴社。 “轻轻,你真要去?可想好了,跟着我们,就得常出入各大宴席,少不了与人打交道,你不是最厌恶繁闹嘈杂的场合吗?” 当初莫家夫妇刚离世,她不是没提议过让小丫头跟着她混口饭吃。之后几年,也常说这事,可这丫头胆怯,愣是不愿,她也无可奈何,怎地今日倒是转了性。 大胆迎上李月英探究的视线,莫轻轻一脸坚毅,“婶婶说得对,我是不喜欢那场合,可如今不一样。以前我靠洗衣还能勉强度日,但现在家里多个人,就多了张口,再不喜欢也得尝试,总不好和他一起活活饿死吧。” “呸呸呸,小丫头口无遮拦的,有我和你叔,还能不给口饭你吃?” 不过,她这番话并不无道理,李月英不由感慨道:“早该这么想了,也好,洗衣裳能挣几个钱?还把身子给累坏了。婶婶明日就去给你问,放心,近段日子天儿好宴席多,宴社忙得不行,这事准靠谱。” “那真是多谢婶婶了!” 姑且算是有了着落,莫轻轻的心也终于安稳下来。之后又坐着说了好会儿话,无非是李月英细问她的伤是怎么弄的,她如实说记不清,这事便也暂没了后续。 穿越后的第一夜,她很早便睡下。一来这里没电没网,也没了熬夜理由。二来这日信息量太大,伤又没好全,脑袋昏昏沉沉的,她着实乏了。 只是天气闷热,再加上闭眼想的都是前世亲友和诸多往事,前半夜她睡得不大安稳。直到后半夜,轰隆一声雷,外头下起大雨。这场雨来得及时,冲刷了闷燥,送来阵阵清凉,连带着将她的沮丧和遗憾也一并卷走。 她闭着眼暗暗想:“明早醒来,就认真过好新的人生吧……” * 雨是几时停的,莫轻轻不知,只知翌日天蒙蒙亮,她起身推开窗时,地面已干得差不多。 伸了伸懒腰,穿着好走出。 眼下住的屋子是原身父母留下,虽清贫落魄了些,但好在必需品都有,且地方够栖身。厨房外嵌在院子里,她住正屋,另还间偏房和堂屋。偏房较小,堆积不少旧物,昨日来不及收拾,便让小傻子先在堂屋落席。 这会儿一走出,便正好瞧见小傻子安然熟睡的姿容。许是没了傻笑,脸又洗得白白净净,相貌本就俊美的小傻子,此刻看着俨然就是哪家的贵气公子。 莫轻轻低头一想。 难道他真是哪个富贵人家的? 不过,若真是出身富贵就好了。富贵人家不缺这口粮食,小傻子走失的可能性要高于被抛弃。 独自乱想了通,莫轻轻摇摇头,悄声走出,在院子里简单洗漱了番,便背起角落里的竹篓。 因着记忆,她知晓离家往北行一段路,淌过小河,那里有座山,原身经常上山挖竹笋捡菌子。新鲜的笋和菌子,于她眼下处境可是难得的美味,正好又刚下了场雨。 一想到那些喝饱雨水嫩生生的竹笋,她就有些激动,迈开步子就要走出,不想却被什么给拽住。 “娘子。” 小傻子不知何时起了身,揉着惺忪睡眼,扯着她衣袖不肯松手。 无奈,莫轻轻只好领着他一起出了门。 行不多远,他们就到了山脚下。 雨后的山路多滑泞,不好走,她捡了两根粗木棍,和小傻子一人一根,探着小心翼翼前行。清晨的山林格外舒适,凉爽气清,还隐隐飘着缕泥土芬芳。 很快,莫轻轻的目光便被路旁伏地而生的绿油油野菜给吸引。那是马齿苋,这时候最是脆嫩,无论是拿来摊个蛋饼,或是蒸包子,都分外爽口。 不多耽搁,当即放下竹篓,寻了些许野草平铺在篓底,然后取备好的小刀,割了足足几握马齿苋装进去。 忙完,小傻子先她一步将篓子背起。莫轻轻温温一笑,没说什么,牵着人继续往山里去。 这一趟收获颇丰,不过近一个时辰,篓子便装得满满。除了新鲜挂着雨滴的嫩笋,还捡了不少香蕈和红菇。山上香蕈生得嫩,个头也合适,不大不小,一口啖一个,最是吃着过瘾。 此后,莫轻轻便没再往前走,毫不留恋牵着小傻子走了回头路。山上好东西多,可也不必急于一时。 下了山,又到那条小河前。 河水清澈见底,且这时候没有污染,也没人大量捕捉,所以即便是这样低浅的河,也游往着数不清的鱼。看得久了,莫轻轻竟有些心痒痒。 吃素健康,可偶尔还是得沾沾荤腥子啊。 这一想,她便将小傻子安置在河岸上,撸起袖子,挽好裤腿,赤脚就下了河。当然,她可不是什么抓鱼好手,干不了徒手抓鱼的技术活儿,但一些偏门小法子倒是知晓的。 莫轻轻搬起脚边的大石头,看看四周后,毫不犹豫朝鱼群多的那块砸去。一瞬,溅起的大片水花将她淋得透心凉,可她全然顾不上,急忙弯腰去捡那些浮在水面的小鱼。 石块震鱼这法子也是她看着学来的,老家那些小男孩经常这么做,不过她没亲手实验过。今日这一试,别说,还真奏效。 虽都是些五指长短的小鱼,但也足足有三四条,莫轻轻别提有多开心。捞了鱼便往岸上小傻子的怀里扔,然后任由他拍掌玩得起兴,自己又开始搬起新的石头,如法炮制。 约摸耗了半个时辰的工夫,她才上岸。粗略一数,竟也收获了十几条。兴冲冲和小傻子一起将鱼塞进篓子,便牵着手高高兴兴回了家。 一到家,莫轻轻便换上干净衣裳,撸起衣袖,抱着李婶昨日塞给她的半篮子鸡蛋入了厨房,开始忙活。 捞回的小鱼去头拾掇干净,加黄酒、盐、姜丝腌渍后,再拌上和了鸡蛋的面糊,扔进能绕着木箸咕噜起泡的油锅里煎炸。待表皮金黄酥脆,捞起,再用热油复炸一次,便可迅速起锅。如此做出的酥炸小鱼,鲜香皮脆,外酥里嫩,两口啖一个,香得很。 莫轻轻又看了看一旁嫩得能挤出水的马苋菜。 她将马苋菜洗净沥干水,剁碎后,和入鸡蛋、盐、清酱和葱沫,搅拌均匀放置片刻,再混水和面粉调制成糊,倒进刷了层油的锅里摊成饼,直至两面煎得金黄。 原本这些配上米粥更好,可奈何家里没米,她只好又取了小份的笋和香薰,熬了锅热汤。 待忙活完,日头已爬进了院子。 莫轻轻嘱咐小傻子安生吃着,自己则是捡了些笋和香蕈,又端着一半早食送去隔壁。 她去时,李月英刚洗净手准备入厨房。 “婶婶,今日早食便不忙活了吧,试试我刚炸的鱼。” 盯着她端来的饼和炸小鱼,李月英惊讶地合不拢嘴,“这些都是你做的?” “嗯,以前娘尚在,便经常弄这个吃,看得多了也会了些。” “你这哪是会一些,手艺可比我好多了。”李月英咬了口不住称赞。这鱼炸得金黄好看,吃进嘴里,更是满口香,且没有腥油味,便是当早食,也丝毫不觉得腻。 “轻轻,你这鱼炸得是真好,日后有空也教教婶婶,我炸来给你叔夜里当下酒菜。” 莫轻轻当即爽快应话,“好,没问题。” 接过东西搁到一旁,李月英拉着她欢喜坐下:“还有件好事,今早婶婶去了趟宴社,你说的那事妥了!而且啊,明日西区的王家就有寿宴,你到时跟着婶婶一起。” 这么快就有活计了? 莫轻轻高兴得连连朝李月英道谢,因这事,她连早食都多吃了好几口。 第4章 寿宴前一日,莫轻轻窝在家哪也没去,乒哩乓啷将屋子里外打扫个干净。趁着阳光好,还晒了被褥洗了衣,又将偏房腾出挪作小傻子的住处。 忙完已是金乌西坠,半天朱霞。 她疲倦地瘫坐下,眺望天际良久,待缓和过来,收回视线望向院子那堆陈旧物什。 这些都是从偏房搬出,除日常能用到的被她拣选走,剩下全是些木制孩童玩物。原身的父亲是个木匠,这些玩物或是他为原身所制,或是用作养家糊口以贩售,只是当下已不时兴。本想打包搁到角落,但……瞅了眼坐在木马上玩得不亦乐乎的小傻子,她耸耸肩也只好作罢。 视线又飘向一旁的小推车。 那是父亲推着玩物去街上贩售时用到的,被她仔细擦洗干净后,仿佛还是六年前原样。脑子里闪过那个洋溢着满脸笑、淳朴慈爱的身影,许是受原身情绪影响,她不自觉也红了眼眶。 推车也留着吧,还大有用处。 晚食吃的是现包的香蕈饺子,送了些给李婶,莫轻轻二人便在香气四溢的堂屋里围坐下。 果真是之前饿太久,小傻子如今的胃口明显平和许多,细一打量,好像还知道了细嚼慢咽。倒是她,仍旧老样子,半碗下肚就差不多见饱,只好艳羡地看着对面人。 小傻子收拾干净后,肤白细嫩,五官更是精致得让人挪不开眼,纵使身着粗布麻衣,也毫不掩他浑然天成的雅致魂儿,反而衬得如一颗掉进泥泞却依然晶莹耀眼的珠玉。 当然,只要不冲人傻笑。 今日还看过他的手,除右手中指、食指和拇指这三处有茧,像是经常握笔造成,其余地方皆细嫩远胜女子,就算不是富贵人家子弟,也是个备受宠爱的主儿。 莫轻轻略一垂眸,突然想到什么,攥起木箸蘸了些汤汁,恍作毛笔般递过去。 “既然说不出自己的名字,那你写的第一个字是什么,我日后便叫你什么吧。” 爹啊娘啊之类让人叫不出口的例外。 小傻子呆着眼,接过木箸左看右看,最后竟真在桌上写了起来,汤汁虽已干得差不多,但莫轻轻还是依稀认出他的字。 瑾。 她绽开笑,“这个好,那以后就叫你小瑾。” “小瑾?” 小傻子眨了眨眼,旋即一脸傻气地咧开嘴角。 * 寿宴当日,莫轻轻二人早早起身,跟着李月英到了西区王家。入府宅后,便一路由小厮领着去往后厨。 王家世代行商,家境殷实,今日又是老爷子过寿,故而叮嘱寿宴必须办得有派头。宴社成员细致分工后,各司其职,一早就忙得脚不沾地。 李月英是负责宴席上的瓜果筹备,奈何这部分不缺人,所以只能将莫轻轻送去厨房帮忙。 甫一踏入后厨,便有股浓郁的鸭肉香拂鼻尖而过。嗅了嗅,再仔细辨,鸭肉中还混着淡淡的糯米香。若她没猜错,这大抵是江米酿鸭子的味道吧。 将事先浸泡了一夜的江米煮熟,从清水蒸透去骨的鸭子脊背塞入,佐以盐姜葱酱等调味,再入锅蒸烂。最后,沥去蒸煮过程中渍出的汤汁,改而淋上熬好的清鸡汤,加些笋片或是菌子,撒上巢菜继续烧。 经过几番烧蒸,江米完全吸收了鸭肉中油腻,使鸭肉更加鲜美,而吸了油的江米,味道也因此更加糯滑细腻,倒是有种相辅相成的意味。 是道好菜。 “轻轻?” 一声轻喊将她的思绪打断。 李月英朝她招手,“别发愣了,快来见过你张婶。” 厨房主事的是个叫张桂的妇人,瞧着与李月英一般大。莫轻轻走近,忙含笑福身,甜甜唤了声“婶婶”。 张桂打量她一眼,堆起满脸笑。 “诶好,叫轻轻是吧?瞧着就极乖巧。” 李月英也跟着笑道:“阿桂妹子,这丫头就得劳烦你多多关照了。不过放心,她手脚麻利,肯定不会添麻烦的。” “月英姐,我还能不信你?这丫头尽管交给我,你就放心忙去吧。” 将人交给张桂,又再叮嘱两句,李月英才离开去忙活自己的了。莫轻轻也没傻愣着,当即就笑问道:“张婶,那我需要干些什么?” “你啊……”张桂忙里偷闲看了看四周。 她心里思量着,这丫头瘦得像跟麻杆似的,力气活儿肯定不成。面色又蜡黄,平日估计连饭都吃不饱,也不知能不能分清盐酱醋茶,更别谈给厨子打下手了,要不还是烧火…… “张婶,那盆鱼是要拾掇的吧?不若交给我?” 张桂闻言一愣,满眼诧异,“你会杀鱼?” “嗯!以前经常干。” “那正好!这些鱼就都交给你了!”张桂摊开一脸喜色,招呼起莫轻轻一同将鱼搬到院子里,“你是不知道,我正愁没人弄这个呢。” “丫头,你真的能行吧?” 临走前,张桂还不忘再确认一句。 莫轻轻信心十足地拍了拍胸脯,“张婶放宽心,包您满意!” 老爸说,干饮食行业,除食物味道,服务也得周到,最基本的,便是一脸笑。好的笑容,力量胜过千言万语。所以莫轻轻从小就养成习惯,总能笑得比花还要灿烂。 见她一脸笑,张桂不知怎地竟真的放下心,精神百倍地折回了后厨。 此后,莫轻轻便让小瑾搭把手,打了水在木盆前坐下,拿起刀忙活。 她第一次杀鱼是在十岁时,那日气昂昂地说要帮爸妈忙,结果到最后,却是盯着活蹦乱跳的鱼哭得稀里哗啦,直叫嚷以后都不吃鱼了。当然,小孩子的话怎能当真?鱼肉如此鲜美,后来的日子她可没少吃,就连杀鱼,也比谁都得心应手…… 边追忆往事,莫轻轻随手捞了条,手腕微转,刀背落下,两下子将鱼拍晕,然后斜着刀背开始刮起鱼鳞。铁制的宽片菜刀有些笨重,尤其搭上她干瘦的手腕,让过路小厮看了都揪起心。 这用着估计格外吃力吧? 小厮还在心里打鼓,不想眨眼间,就见那丫头动作麻利,刷刷地刮落大片鱼鳞,菜刀在她手里,仿佛一下失了重量,轻若云朵,不然怎会使得这般行云流水? 小厮看得惊讶张嘴,呆立片刻,待管事的叫唤才后知后觉拔腿离开。 刮好鱼鳞,莫轻轻又果断地在鱼腹划了刀…… 她很快就处理好一条鱼,洗净扔进干净的桶里,放下菜刀活动起手腕。虽说她往常也是用这种宽片刀,但纯铁制的确实笨重,原身力气又不大,这么一下子,还真得停下歇歇。 停下这会儿,还抬眼望向对面蹲着的小瑾,见他正呆着眼望自己,动作一顿,竟觉得有些尴尬。在那双澄澈的眸子下,她方才的所作所为大抵与侩子手无异吧? 想到这,她挥挥手,“小瑾,你背过去。” 小瑾显然没听懂她的意思,歪了歪脑袋,然后傻笑着从她对面,换成蹲到她身旁来。 “……” 莫轻轻无奈,只好洗净手,将人掰过去,这才放心地撒手干活。 前前后后花了一个多时辰,她终于将鱼都处理好,叫上小瑾一起拎进了后厨。 “张婶,鱼都拾掇好了。” 张桂随手拣了条一看,又是好一阵感叹。 “处理得还真干净,连鱼腥线都除了。” “其实鱼腥线除不除都无碍,对鱼的口感和味道不影响,这不过是我的个人习惯罢……” “蠢货!” 话音未落,便有一声高喝将她打断。莫轻轻心里一咯噔,以为是自己哪里做得不好,下意识朝声源去看。 一看啊,才知方才那话不是在训她。 王家的后厨宽敞,除起灶生火的这间,隔壁还有另间放置食材的仓库。不过这会儿已腾出,挪给食雕师傅用。 所谓食雕,便是在食材外型上下功夫,往往经过师傅们的鬼斧神工,普通一根白萝卜都能雕成翩翩玉人,让人叹为观止。不过,这种技艺在普通小饭馆里难以见到,例如她家。 王家寿宴既然图个气派,食雕自然少不了。不过这会儿,里头好像起了喧闹。 “你这混账,关键时刻就掉链子!寿宴上都派不上用场,我还留着你何用!”白须老人气得面色通红,指着年轻后生就破口大骂。 后生也不敢顶嘴,只得连连鞠腰赔罪。 “张婶,那边怎么了?” “那个啊,还不是因为那小兄弟嗜赌,前几日去赌坊,结果起了争执,被人打伤了手,到今日也没好。本来就缺人手,还帮不上忙,老师傅可不得生气。” 怪不得,对厨子来说,手可是至关重要,尤其是在食雕这样的精细活儿上,更不得马虎。莫轻轻看了看又开始给她找活儿的张桂,暗暗想,食雕这块儿工钱应该更高吧? “张婶,您看他们会不会需要我帮忙?” “他们?”张桂不由发笑,“他们是缺人,可一般人还真帮不了。你总不能连食雕都会吧?” “我……还真会一点。” 这话一出,张桂面上笑意凝滞。 “丫头,你说得当真?” “嗯!” 张桂登时双眸发亮,仿佛拾到了宝贝般紧盯着莫轻轻不放。 第5章 简直荒唐! 原本听张桂说要给他塞帮手,周廉怒气骤消。可还没等得及他高兴,见到的却是一个傻子和一个黄毛丫头。愣怔后,胸口那团火又蹭蹭往上蹿。 荒唐,太荒唐!这不是明摆着耍他吗? 若是随便上街拉来一个人就能胜任食雕这门活儿,那他这个饭碗还能端几十年? 气盛时,周廉犀利的目光瞪过去,本想凭此唬住那两年轻人,好让他们识趣地自己打退堂鼓。不料,半晌都只有两幅笑脸回应。 一个真真切切的傻笑。 一个略显僵硬挤出来的笑。 周廉:“……” 不管是真笑还是假笑,倒是真把他胸口那团火给压下去了。 他暗叹一声,认真正经地给张桂解释:“阿桂妹子,你的好意老夫心领了,只不过食雕是门技术活,寻常人帮不上忙的。若是碰上个手杂的,帮了倒忙也说不定,你还是带着人快走吧。” 张桂听后轻笑:“周师傅,您说的我都明白,但这丫头不一样,她是真真会的。您不知道,她爹以前还是咱长洛县有名的木匠呢。” 此话一出,周莫二人齐刷刷瞪眼盯向张桂。 这……有关系吗? 果不然,周廉的眼底渐渐浮上一层不屑。许是觉得这二人连食雕和木工都分不清,根本就是来捣乱的,连着语气都变得不多和善。 “雕木头跟雕食材岂能混为一谈?哼,木匠可做不来食雕的活。” 莫轻轻嘴角的笑意微滞。 这是在看不起木匠?笑话,难道捯饬食雕的就能做得来木匠了? 她登时敛去笑,揉了揉有些酸僵的腮帮子,说道:“周师傅,能不能行只有做了才知道。我雕一回给您看看如何?若您不满意,我们也不多耽误您的工夫了。” 张桂一听也忙赞同。 “对对,您觉得不好,我们马上就走。” 若不是见这边闹得凶,她还不愿将人让出呢。这会儿谁不缺人啊? 闻及,周廉想了想,也只好无奈应下,“行吧,那你就随便雕朵莲花看看。” 莫轻轻应声道是。 话不多说,擦净手,拿起雕刀横切下一段白萝卜,便端在手里细细雕琢。 于眼下的她来说,雕朵莲花自然不在话下。想当年,她揣着好不容易攒下的压岁钱去报名食雕课程,第一堂课学的便是雕花。最后虽然是满手包着创口贴,捧了朵堪堪成形的萝卜花回家,还遭到爸妈的无情嘲笑,说她不懂家里饭馆的定位,学了个没用的技能,但她依旧憋着股劲将课程从头学到了尾,一节也没落下。 毕竟她始终觉得,没有什么技能是无用的。 这不,她赶上一次穿越,不就刚好用上了? 胡思乱想间,她手里的莲花已渐渐成形。片片花瓣晶莹剔透,薄如蝉翼,均匀得恰到好处,就连花芯的莲蓬也雕得惟妙惟肖,根根莲蕊更是繁杂不乱地簇在四周,让人瞧了好不惊叹。 张桂接过雕好的莲花,端在手心仔细一通端详,直呼精妙,“这雕得可真好啊,若是我,我可舍不得下口吃。” “食雕本就是用作观赏的,当然是越精妙越好。”周廉下意识应了声,目光落在一旁的小丫头身上,眼里不禁流露几许赞叹。 他倒是小瞧了这丫头,方才那出手艺,可比他那些个徒弟好上不知多少。若是能收作门下,稍作提点,不日定然…… 张桂那可是眼尖得很,瞅一眼就能将周廉的想法猜得七七八八,当时便搁下莲花,挺直腰板,佯装要拉着莫轻轻离开。 “周师傅看来还是看不上,那我们也不多叨扰了。轻轻啊,你还是去帮张婶的忙好了。” 周廉赫然一惊。 方才挨过骂一直不吭声的后生,见状赶紧提议,“师父,那小姑娘手艺挺不错的,您还是让人留下吧。” “这还用得着你说?”周廉瞪他一眼,赶忙堆着笑将人拦下,“阿桂妹子留步,老夫看,这丫头还是有天赋的。这当下,找个会食雕的不容易,要不你还是把人给老夫留下吧。” “周师傅不嫌弃了?” 周廉忙赔笑,“老夫感激都来不及,怎么会嫌弃?” 张桂憋着笑,偷偷冲一旁的莫轻轻挤了挤眉,一脸得逞的样子。 “那好吧,人就先交给您了,您可不能像吼那些徒弟一样吼她啊。” “那是那是。” 竟然能让周廉这个老顽固对她和颜善目,张桂心里别提有多得意,又再多逗留了会儿,才欢喜离去。 人一走,周廉赶忙问话,“丫头,你还会雕些什么?” 莫轻轻仔细想了想。 “花鸟人畜都会一些,周师傅,您有需要帮忙的地方尽管说好了。” “好啊好,甚好。”周廉面上喜色更甚,忙引着她就到台面,一一给她介绍,“我们先得雕一副仙鹤祝寿的看菜,仙鹤你可会雕?” 莫轻轻当即点头。 “会,您放心交给我。” 言罢,将小瑾安置到一旁老实坐着,自己擦净手,又继续忙活起来。周廉拂须在旁瞧了半晌,满意地直直点头,这才放心继续自己的事。 所谓看菜,就是上正菜前端到众人面前,只看不吃的菜肴。一来是充当现世的菜单用处,让客人提前见过今日的丰盛,二来也是为了彰显精致和气派。王家这桌宴席,自然是要以气派为重中之重。 因得莫轻轻的加入,食雕这方面的准备还算顺利,按时端出了那盘仙鹤祝寿,惹得堂厅内赞叹不绝。多少有一份自己的功劳,莫轻轻自是听着欢喜,但真正高兴的,还是宴席过后,分到手里沉甸甸的工钱。 寿宴过后,莫轻轻候在王府外等李月英,掂了掂手里的一两银子,只觉得是神清气爽,方才的腰酸背痛好像一下子都消失不见。这其中一半是她的工钱,另一半听说是王家对她雕的仙鹤和寿星公极满意,额外给的赏钱。 她捂着嘴呵呵一乐,将银子好生揣进兜里,与小瑾悠哉悠哉逗闹着,直至李月英脚步匆匆走出,满脸欢喜地拉起她的手。 “轻轻啊,好事!” “婶婶,什么好事?” “你今日表现得极好,方才婶婶出来时,周师傅跟我说,要收你为徒,可不是好事吗?” 莫轻轻微愣,旋即抿嘴一笑。 李月英瞧出端倪,忙问道:“怎么,你不愿?傻丫头,你可知周师傅的名号在咱长洛县那是响当当的,哪家宴席不找他?你若拜他为师,好日子就来了!” “这个我知道,婶婶。”莫轻轻斟酌片刻,应了话,“但其实,我有其他事想做。” 她反握住李月英的手,一脸坚定。 “婶婶,我想跟着您去几次宴席,想存点钱,日后摆个食摊。” “食摊?”李月英满眼诧异,“可、可食摊不好做,又辛苦得很,你真想清楚了?” “嗯!我一早便想清楚了!” 盯着面前姑娘好半晌,见她没有丝毫犹豫,李月英便知自己说再多也无异。这丫头自小性子与她娘亲一样执拗,认定的事,旁人说再多也无异。 罢了,就让她自己决定好了,纵然最后摔个跟头,反正那手艺还在,大不了自己再带着她从头再来。 “行,你想做什么就尽管去做,有用得着婶婶的,尽管开口,别把婶婶当外人。” 闻及,莫轻轻心里一阵暖意徜徉。 原身这家子,与李婶夫妇做了近二十年亲邻,长久往来,原身娘亲与李月英便也渐渐成了无话不谈的好友,不管谁家有难处,另一家定然都倾囊相助。也因着这份交情,莫家发生变故后,李婶夫妇平日对原身其实也是能帮则帮。只不过,原身经此变故,性子变得有些疏离淡漠,才会渐渐疏了这层关系罢了。 想到这,莫轻轻心存感激地一笑,“婶婶您真好!” 蓦然得了这句,李月英一愣,竟觉得有些面热,索性一把将小丫头拉住,神色却是极慈善。 “好什么好,婶婶可什么都没做。走了,再不回家做饭,你叔要饿得嗷嗷叫了。” 李月英牵着她要走,莫轻轻忙将小瑾也给紧拉上,三人便这般有说有笑往北区去。 “婶婶,那周师傅那边怎么办?” “别怕,婶婶去说。周师傅那人不坏,就是性子强硬,你一个小丫头说了不顶事,还是得我跟你张婶去说。” … 王家寿宴得的工钱,除还掉李婶给她垫付的医药费,另给家里添了些柴米油盐,过回正常日子外,所剩也不多。好在过了没几日,东区也有一桩嫁娶宴,那番折腾下来,莫轻轻才终于存够本钱。 买了摆食摊要用的食材和用品,她又去铁匠铺子定做了口锅,购了炉子,前前后后花了半余月,才将一切都添置好。 出摊第一日,莫轻轻起了个早,坐在妆镜前仔细挽起满头秀发,又拿亲手裁制的头巾一丝不苟包好。确定整洁无异后,才满意一笑。 经这些日子调养,她的脸颊已没那么瘦削,气色也好了许多,终于唤回了十几岁姑娘该有的精气神。 莫轻轻暗暗给自己鼓了鼓劲,便起身去厨房备好东西,然后叫起小瑾,一个推着车,一个挑着锅炉,踩着晨曦出了门。 第6章 纵然是盛夏,朝晨也尚残余了几分清爽,偶尔还有阵凉风习过,卷来淡淡柳叶香,沁人肺腑。 长洛县的闹热便是始在清晨,第一缕曦光披洒枝桠时,赶早集的、出摊的、行商的,便纷纷上了街。尤其在四区交界处,更是行人往来络绎,喧哗此起彼落。 不过今日,哪里有不同。 空气里竟飘着浅浅米香,像一笼轻纱拂过面,若即若离,挠人心神。待再一细闻,这回却又是浓郁的蛋香席卷而上。鸡蛋的香气美妙又强势,顷刻便盖住周遭一切,勾得人食指大动。 闻香人迫不及待寻找香源,视线寻绕一圈,终于停落在傍水河畔的那株垂杨柳旁。那里正围着拥挤的人群,他好奇凑近,踮脚伸着脖子一探。 噢,原来是个小食摊! 食摊乃新开张,摊主是个十四五岁的小娘子,身形消瘦,却时刻洋溢着一脸笑,时而还抽空抬起头,耐心解答围观人的一一困惑,比这初阳还温暖几许。 那人再一看推车上悬着的小木牌,暗自念叨:“三鲜豆皮,十五文钱一份,一份三块。” 三鲜豆皮是个什么东西? 有点贵,好吃吗? 不过,闻着倒是挺香的。 他不过是转瞬的思索,哪知刚起锅的十几块豆皮就被旁人一抢而尽。再追着一瞧,金灿灿还有些焦脆的外皮上,缀着星星点点的芝麻和葱花,分外诱人。豆皮竟还是装在一只用粗竹麻纸折成的四方篓子里,再配上一双削好的竹签,颇为雅观。 难怪得花上十五文。 那人也想通,立即抬手高喊,“小娘子,给我也来一份!” “好嘞!大哥您稍等,很快就好。” 莫轻轻清脆应一声,便往锅里抹层薄油,舀了勺米浆倒入,迅速拿木刮板匀开。米浆是用提前浸泡整整一夜的绿豆和大米混磨而成,为使摊开的皮儿不易破,还芡了些许面粉。 薄脆的皮儿很快受热成形,她从容捞颗鸡蛋在锅沿上轻敲,纤细两指再轻轻一挤压,里头的蛋芯便呲溜滑落在薄皮上。接着更是看都不看,随手一扔,余下蛋壳便被准确无误投进泔水桶里,引得围观人纷纷鼓掌称好。 如法炮制,竟是足足加了三颗鸡蛋才罢休。黄澄澄的蛋黄匀摊开,香气四溢,再撒上芝麻,瞧着又嫩又鲜。成了形,小木板经底下那么一刮,这层皮儿便被翻了个面。 可这还不算完,莫轻轻又从桶里舀一勺今早方蒸好的糯米饭平铺在蛋皮上,撒点葱花,再盖层用卤汁熬过的肉燥。肉燥也是起早卤熬好的,还喷着热气透着鲜。 压平那厚实的一层,拿小铲子铲起边缘折成方形,再淋勺自制酱汁。四周匀点油,待底下那面煎至金黄,莫轻轻麻利地拎着小锅到摊车前,倒扣在一早摆好的诺大食盘中。 最后撒点葱花,宽片刀快速在面上划几下,便均匀分成齐整的九块。此时空气中早已不是简单的蛋香,还有糯米香和肉燥香交织在一起,惹得众人一个劲咽口水。 “小瑾,拿纸篓子。” 乖巧候在一旁的小傻子,闻声动作也迅速,端上三只纸篓,莫轻轻便利索分成三份递给人群里。收了钱,不多耽搁,又转身去忙活下一锅。 取了豆皮的人,当即忍不住攥着竹签夹了块尝上一口。 豆皮外脆里糯,外层爽嫩内馅粘软,咬上一口更是满嘴的鲜,齿舌间还缠绕着浓郁的肉酱香。再一看里头的馅,除糯米外,竟还有肉汁卤过的鲜肉鲜笋和香蕈,厚实有料,难怪吃着这样有滋味。 “小娘子,想不到你年纪轻轻的,手艺倒还真不错。这摊子是长久摆的吗?可别我改日来,就不见你人了。” 莫轻轻闻声抬起头,小脸笑得比花还要娇艳。 “姐姐放心,只要不是下雨天,我每日清晨都出摊。若真碰上天气不好的,姐姐又想吃,就在铺子外贴张红纸,我揭了便给您送去。” 问话人听及,娇面上浮出一抹惊色。 “你怎知我是开铺子的?” “前些日为了出摊,我在附近走了两圈,姐姐生得好看,从铺子前经过还嗅着一阵好闻的香,便给牢牢记住了。” 顾三娘听罢霎时笑开了怀,一双桃花眼在莫轻轻身上打量个来回。这丫头瞧着瘦弱,却极有眼力见,连嘴儿也跟抹了蜜似的,一口一个姐姐地喊得甜,叫她好生欢喜。 她半遮丹唇,笑说道:“好,那姐姐日后常来你这吃。日后若想买胭脂了,你也来找姐姐,姐姐给你便宜些。” “嗯!”莫轻轻立即点头,“待我挣了钱就去!” 她这句话可不是在哄顾三娘开心,原身虽不过才十四岁,但以眼下背景,这般年纪的姑娘早已将自己打扮得娇俏明丽 。以前没条件,但若有钱,何不让自己也开心开心。 对了,到时再给小瑾也买几件好衣裳,小瑾长得比她好看,好好收拾一番,再坐在食摊前,整个就是一活字招牌啊。到那会儿,生意可是…… 想到这,莫轻轻垂眸低低一笑。恰巧给顾三娘瞧见了,只当她是想到梳妆打扮才露出姑娘家的娇怯,登时眼角笑意更甚。 又一番打趣,才端着吃食笑吟吟离开。 早晨这波食客,是到日头爬上小摊车,一股热气弥漫开来时,才三三两两散去。莫轻轻也终于得了空歇息,搁下锅铲,甩了甩酸胀的手腕。 原本想着新开张,定要花上会儿工夫才能推销开,故而所有的食材都只备上一半。不料生意比她预计得要好上许多,眼下几只木桶都见了底,充其量也只能做一份。 当然这也得亏她出门早,寻了个好位置。经过前几日实地考察,她发现每日清晨人流量最大的地方便是这傍水河畔拱桥旁,不过这地儿也抢手,先到的离拱桥越近,晚来的便只能朝两侧铺开了。 犹作没瞧见卖炊饼的大娘投来的艳羡视线,莫轻轻擦净手转身。小瑾正乖巧坐在身后,捂着肚子可怜巴巴望她。这才恍然想起,她二人都还没用早食呢。 莫轻轻忙又用最后的食材做了份豆皮,递给小瑾后,自己也坐下。她最是怕热,太阳一晒,就没了食欲,这会儿也吃不下,便只是在旁看着。 好在食摊是支在柳树下,尚有阴凉可蔽,她边拿手掌扇着风,边百无聊赖地扭着脑袋四处张望。最后,视线落在不远处的一个书摊前。 说起来,若不是囊中羞涩,前些日子她就该买几本书回去了。既然决定要好好在这边生活下来,基本的识文断字可不能马虎。 想及,她登时起身。 “小瑾,你先吃着,我去去就回。” 说罢就要提步走,不想方才还专心吃早食的人,却突然一把拽住她衣袖,也跟着站起。对上那双略带几分慌乱的眸子,她愣了愣,到底还是心软了。 “罢了,那就一起去。” 简单收拾好食摊,她便揣好今日的成果,牵着小瑾去到书摊前。摊主是个年轻小生,此刻正捧着本书看得入神。 直至一抹阴凉挡在面前,小生才恍惚抬起头。 “姑娘,来买书?” 第7章 “姑娘,来买书?” 小生抬头,脱口问一句。语气淡淡,不闻丝毫起伏。 可待话音着地,却又似醒过神般,眼底略过一丝慌乱。赶紧将手里的书合拢放置一旁,堆起笑找补:“姑娘是想买哪样的书?” 较之上一句,明显热情许多。 莫轻轻心中了然,莞尔。 书摊的生意并不好,甚至有些冷清。明明这还是个文学气息浓厚、文人墨客比比皆然的时代,可她方才瞅了好半晌,也不见一个人上前询问。 显然,为招揽生意,摊主也不得不弃了往日读书人的做派,当了一回商贩。 当然,这并没什么不妥。 她微微屈腰成弓形,两手抵着膝盖,细细扫过摊面上铺开的书籍。 这一动,旁边的小瑾瞧见,立即也有样学样地躬下身,瞪着书摊。不过好像看不懂,眨眨眼,终还是转脸,改成盯着莫轻轻。 扫了一圈没找到想要的,莫轻轻便顺手指着被摊主搁到一旁的那本问:“公子适才看的是什么?这样入神。” “这个?” 也不知自己哪句话说得好听了,只见方才还惶惶的小生,此刻突然眉飞色舞,恭敬地将书递到她面前,细长眸子里闪着光。 模样有些似曾相识。 “这是《避暑山庄游记》,为当今翰林院的诸位学士,于避暑山庄游玩时所作,书里收录的每一首诗、赋,皆炳炳烺烺,酣畅淋漓,我十分喜爱。但姑娘若感兴趣,我也可将它让出。” “啊?” 她不过随口一问罢了,蓦然对上男子诚挚炽热的视线,莫轻轻竟觉得手里的书有些烫手,只好装模作样翻了翻,“那我岂不是夺人所爱了。” “无妨,左右每一首我皆已烂记于心。” “……” 终于知道为何似曾相识,这不就跟当年她向别人卖安利一模一样吗? 倒也能理解,翰林学士,皆是进士高科出身,简言之就是一群学神。她若是读书人,也得膜拜。 莫轻轻心不在焉翻了几页,丝毫没看进去,倒是暗暗斟酌着要不要直言,其实她只是想挑本话本的。 值此际,另一颗脑袋贴了上来。 “你对这个感兴趣?” 她不解地问紧盯着书的小瑾,又再看看书页,突地恍然。莫不是因为这首诗的作者,同他一样,名字里都带个瑾字? 小瑾闻声抬起头,不明所以地傻笑一通。 “行,那就多谢公子割爱了。” 莫轻轻不再多想,当即敲定。遂又再挑了本南宋记事,一道付了钱,便在摊主欢喜又感激地目光中离开。 正往回走时,空气中一股好闻的花香掠过,令人心神微动。莫轻轻停了步子,回头。只见罩着面纱的蓝衣女子在书摊前停下,冲摊主施了一礼。 小生紧绷着身子回礼,丝毫不复方才卖安利的模样,瞧着还有些拘谨。 “柳姑娘今日想买什么书?” “我想……” 莫轻轻没再往下看,领着小瑾走远。回到摊位时,还有几名食客在等候,只可惜食材已用尽,她只好一一致过歉,将人安抚走,便赶紧收拾东西回了家。 收摊收得早,闲来无事,歇歇脚后,她索性抱出前几日刚买的四两黄豆,洗净沥干,倒进锅里翻炒。 圆鼓鼓黄澄澄的豆子哗啦啦作着响,待锅里温度上来,一颗颗跳得奇欢快。莫轻轻便放轻了翻炒幅度,以免豆子溅出。 不多时,豆子就有些受不住了,接连爆开轻薄的黄衣表皮,散出阵阵浓郁豆香。香气飘得远,诱得院中玩乐的小瑾,竟也撒开木马冲进厨房。 见他心急地围着自己转,莫轻轻扑哧一笑,铲起小捧熟黄豆吹凉,然后放手心轻轻一捻,焦脆的外皮悉数脱落,再轻吹一口,皮儿被吹走,只留下干净的豆子。 “只能吃这么多啊。” 小瑾接过豆子,左看右看。 起初是捧了珍宝极其爱惜的模样,谁知再一眨眼,竟抬手哗啦一下,一股脑儿全倒进嘴里,咯嘣咯嘣大口嚼起来。 莫轻轻看得傻眼,又是好笑又是气恼,索性挥挥手将人赶走,又只管自己忙活。 炒熟的黄豆去了皮儿,倒进石臼里研磨成粉,然后筛出最细的那层。经研磨后的黄豆粉,香气扑鼻,此时再混入蜂蜜拌匀,豆香中便掺了隐隐的醇甜。之后只需倒入些许放凉的清水,耐心搓成一粒粒鲜亮的小丸子。 这便是当朝夜市上备受喜爱的一道甜品-冰雪冷元子。为有消暑之效,通常还要放入冰水中冰镇过后才食用。可惜她没买冰块,只好暂用井水替之。 将冷元子搁到碗里,碗口再倒扣一只白盘,接着用粗麻绳五花大绑,小心翼翼从井口悬下。直至碗底没入井水中,莫轻轻才拉紧麻绳,将另一端系好。 如此,只需静待些时候即可。 她满意地拍拍手,回身,结果对上小瑾绕着手指一副做错事的模样,愣了愣,哈哈一笑。 “好了,不生你气了。走,我们进山。” 说罢,解下围裙,背起角落里的竹篓。小瑾也重新覆上满脸笑,扯住她衣袖乖巧跟在身旁。 去往山里的那条路走过好些遍,如今只觉得越发近了,很快就抵达山脚。 山里多树荫,甫一踏入,浑身毛孔被打开,凉爽沁人。她不禁想起那本游记,避暑山庄大抵也是这滋味吧。那群学神还真会享受,改日她有钱,也要在酷暑时分躲进山庄里,写不来游记,瘫着喝口凉茶吃吃点心也是极好的。 正想着,已往山里走了段路。 虽过了最适宜捡菌子挖笋的清晨,但好在还不算太晚,往深处再走走,仍然有半篓子收获。以前每每竹篓装满,她便不再往里走,但今日既已入了深处,莫轻轻就耐不住好奇,牵着小瑾继续一路往里。 愈往山林深处,树木也愈葱翠繁盛,也更清凉。待到穿过密林,她才知道,另一头别有洞天。 密林之后,是片绿油油草地,踩在上头,脚底松软。仰起头是振翅而飞的绿蜻蜓,低下又是几只翩翩起舞的彩蝶,尽是惬意。 莫轻轻卸下竹篓,寻个地处平躺下,吹着林中呼出的丝丝凉风,嗅着身旁淡淡青草香,不自觉泛起困意。 “小瑾,我先睡会儿,你别乱跑啊……” 许是这里太舒适,又许是今日起太早,她很快熟睡过去。 这一觉,睡得香甜且久。 到最后,还是被一丝甘甜给叫醒。 莫轻轻睁眼时,瞧见的不是蓝天白云,而是一双澄澈似琉璃的眸子,眸底倒映着她的模样。男子离得近,眉眼认真,修长的手指攥着什么正往她嘴里塞。 “……” 她回过神,杏眼圆睁,下意识往一旁滚了圈,然后抹了把唇畔。指尖沾上些许红色汁液,再定睛一看小瑾手里,正拿着颗红彤彤小果子。 小瑾忙抱着怀里东西又凑上来,傻笑着摊开给她看。 “山泡儿?” 山泡儿是种野果子,红彤彤的好看,尝起来还清甜可口。小瑾摘得这些,瞧着汁水还分外充沛。莫轻轻登时松口气,幸好不是给她喂什么奇怪的东西。 “你这都是从哪儿摘来的?” 小瑾想了想,指了指不远处的林子方向。 那种地方竟也给他翻到了,莫轻轻哭笑不得,从他怀里挑拣出掺在里头的蛇泡给扔得远远的。 蛇泡与山泡儿外形相似,容易搞混,可味道就差远了,听说味淡还隐隐有些酸涩,可作中药,带些许毒素,吃那么一两粒还好,若是吃得多…… 想到这,她手一顿,慌忙捏住小瑾的腮帮子紧张往嘴里看,“你没吃吧?嗯?” 小瑾被她捏得有些疼,哼唧几声,待莫轻轻将人松开,才又抱着怀里往她跟前凑。 “小瑾不吃,娘子吃。” 原来是特意为她留的。 莫轻轻心里淌过阵暖意,挑出一颗又大又红的在袖口轻擦了擦,喂到他嘴边,微微一笑:“我们一起吃。” 第8章 沐着微风,莫瑾二人并排坐在草地上,吃完山泡儿,便背着竹篓起了身。 虽说有些舍不得这地方,但一想起扔掉的那些蛇泡儿,莫轻轻还是揣揣的。蛇泡儿没什么邪乎,但它惯生长在阴暗潮湿的地处,这一点,可是和蛇类习性如出一辙。 二人照旧是原路折回,途中片刻不停歇,待远离了那地儿,步子才终于见缓。 竹笋和香蕈只装了半篓子,就这么下山,莫轻轻觉得有些可惜,便在途中另摘了半篓子的木槿。正值木槿花盛开之季,漫山遍野随处可见,粉的、紫的簇拥成一团,好看又惹眼。若是恰巧一阵山风吹过,卷起的馨香还会飘向山野各个角落。 两种颜色各采些许,将篓子塞满,二人才心满意足下山。到家时,日头已爬到了屋檐下。嘱咐小瑾在屋内待着,莫轻轻背着竹篓入了厨房。 鲜笋和香蕈暂晾置一旁,她取来两只木盆,拉了小板凳坐下,择下木槿花瓣后,按颜色分扔进盆里,再仔细洗净、沥过水。 花瓣浸过水,看上去更鲜活,柔嫩光润,娇艳欲滴,溢出的花香斥满了整间屋子。若是诗人,大抵要心生怜惜,再对着花瓣吟咏一首,怎奈撞上的是个厨子,瞧了瞧娇嫩的花瓣,莫轻轻只觉得入口肯定同样鲜美。 花瓣沥水后需捣烂,她嫌石钵内壁太糙,用来榨汁过及,还易吃水,让本就不多的花汁又耗上一半。便索性直接在碗里捣了,好在花瓣脆弱,不需太多工夫,照样得了一粉一紫两碗兜花汁。 碗里再添凉水,搅匀滤出残渣,只留两碗清澈汁液。《道德经》有云,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莫轻轻盯了花汁半晌,到底还是另备蛋液凑成三碗。再各自混之面粉,捻些许盐,揉成拳头大小的面团。 揉面不仅是个技术活儿,还是个耐心活儿,面揉得越久,筋道就越足,入口也更有嚼劲和滋味。 揉好面团,她的胳膊已酸得不行。正值小瑾兴冲冲跑进,扯着她衣袖,走到院子。指了指井里,满是期待的丹凤眼,看着她忽闪忽闪。 莫轻轻不由失笑。 “还记着呢。” 他指的自是井底那碗冰雪冷元子,莫轻轻也不含糊,撸起衣袖,将井里的碗给拉上来。夏日的井水冰凉刺骨,食碗浸没在里头这么些时候,早已冰镇得透心凉。刚一碰触碗壁,她就被沁骨的凉意给逼得缩回手,最后还是拉下衣袖,圈住食碗,抱着回了堂屋。 井水果然适合消暑,掀开白盘时,竟觉得有一丝凉意袭面,倒是让莫轻轻忆起了夏日拉开冰柜的那一瞬。 冰镇后的冷元子,香气丝毫没被压制,反倒夹着凉意,甜香越发清爽。夹起一粒尝了口,丸子酥香,咬碎后,口感绵密,像是团柔软的冰沙,在舌尖融化开,甜甜的,凉丝丝的,豆香四溢。 味道不错,关键是吃着还解暑,将身上一半热气给驱散。莫轻轻另取只碗,分了些冷元子递给小瑾。 “小瑾,你把这碗送去给隔壁的婶婶,能做到吗?” 怕他不懂,莫轻轻还再指了指李婶家方向。 小瑾傻傻一笑,狠狠一点头,抱着碗就欢快出了门。 “跑慢点!” 莫轻轻追在后头叮嘱了句,无奈一笑,提步又进厨房。 此时三只面团皆已醒好,她又再揉着,至表面滑嫩如肌肤,内里紧实无细缝,才堪堪停下,一一擀成薄面片,撒些面粉,用刀切成根根匀称细面。 纤细十指抓了些许面粉,将面条抖几抖,使其匀散开。再分三锅扔进滚水中煮熟捞起,过凉水后混放进斗笠面碗,淋上麻油搅拌。黄粉紫三色面条根根分明,团在碗中亮晶晶的,霎是好看。 莫轻轻刚想拿小碗调制酱料,恰逢小瑾欢欢喜喜跑回,瞧这高兴模样,显然是完成了任务。 莫轻轻不吝赞赏道:“小瑾真棒,快去吃冷元子,凉面也快好了。” 小瑾好像愈来愈听得懂她的话了,挂着笑奔回堂屋。 她说笑归说笑,手里却不停,舀勺清酱,添入醋、蒜末和熟芝麻,再放些许盐和糖,撒把葱花,一起拌匀。 现下没有辣椒,大多是以姜、芥末及芥菜调出辣味,她平日也是芥末酱用得多,但一想想今日食摊刚开张,生意又不错,还是转而撒了些较昂贵的胡椒粉。 胡椒一撒,满室扑香。 面条中再铺些黄瓜丝,倾入调好的酱料。莫轻轻边拌着面边走进堂屋,小瑾正扒着桌子吃得欢。嘴角沾了一圈豆粉。 莫轻轻拿帕子给他擦净,将分出的一碗面推过去。半篓子的木槿花榨成汁也不过才两碗兜,和出的面刚好只够两碗,倒显得有几分珍贵。 她也坐下,刚攥起木箸,便听对面喊了句“好香”。 木槿花汁揉成的面条,即便盖了层浓郁酱汁,但送入口那一瞬,依旧有淡淡花香可闻。面条入口,更是柔滑爽利,颇有嚼劲,还凉丝丝的。 二人风卷残云地将面吃完,便抱着微饱的肚子尝起冷元子,当作饭后甜点。这时,有人敲响院子门。 “轻轻。”李月英喊了她两声。 莫轻轻赶忙起身迎出,李月英正抱着团衣裳站在院外,见她走出,便也踏进了院子。 “婶婶,怎么了?” “轻轻啊,是这样。婶婶这几日不是又得出城给人筹办宴席吗?刚才收拾行装发现了这件衣裳才记起,这是初见小瑾时他身上穿的,当时嫌它又脏又破,便拿了你叔的衣裳给他换上,这件就给洗了。” 李月英将衣裳交给她,一起塞过来的,还有块色泽通透的玉佩,“你瞧我这记性,之后就把这茬给忘了,随手跟一堆衣裳混着扔到一边。婶婶方才拿起看了看,是件好衣裳,可惜破破烂烂,你看到底是缝一下还是扔掉,自己做决定吧。” “还有这块玉佩,也是系在衣裳上的,婶婶瞧着应该是挺贵的物件,你可收好了,别让人起了歹心。” 衣裳确实好,稍稍摸一把,便知与她们身上穿的不一样。莫轻轻想,小瑾大抵真是哪家的富家公子。 她朝李月英道过谢,“麻烦婶婶了。” “这点小事不麻烦!你别怪婶婶才说就好。那婶婶回去继续收拾,你先忙。” 李月英摆摆手就要走,刚转身,却突然想起什么,回过头又嘱咐,“对了,过几日有花灯节,你没忘吧?小姑娘都喜欢那日子,夜市也热闹,你到时记得带小瑾出门逛逛,别总待在家想着吃什么,知道吗?” 这话说得莫轻轻面色一红,忙小鸡啄米地点头。 “好好,听您的,出去逛逛。” 李月英这才满意离开。 莫轻轻抱着衣裳进了屋,坐下撑开一瞧,透过衣裳背后诺大的洞,还能瞧见对面小瑾傻笑的那张脸,秀眉不禁一挑。 这可难为她了…… 破衣裳终究还是被她一剪刀下去裁开,用挑了青竹纹的那片缝成一个小布包,然后挎在了小瑾身上。 大学时期曾陪室友在手工社团待过一段时日,所以针线活对她不难,虽不比专业绣工,但针脚也是紧密有致。 最重要的是,小瑾喜欢啊。看他高兴得直蹦哒的模样,莫轻轻油然而生一股自豪感。 低头再看手里的玉佩。 这个带出去太招摇,还是收好,说不定是很重要的东西。 第9章 “小姑娘,那是你自家调的酱汁?闻着倒是香,再给我舀一勺吧。” “好嘞!” 莫轻轻应了话,毫不迟疑地往豆皮上淋一层酱汁。 “还有葱花,也再来点。” “行!” 接着又是不厌其烦地撒一勺葱花。 末了,不忘再抬头笑问一句:“您看还想再添点什么?” 食客捋了捋花白长须,慢悠悠扫一眼摊车上的佐料,摆摆手作罢,“这就够,再多就串味了。” 她再应声“好”,便递过去豆皮,收了钱。 “那老伯您慢走。” 送走老伯食客,当下这波客流才算过去,她暗嘘口气,甩了甩酸胀的胳膊,转身回到摊位,拿起抹布忙着收拾摊车。 此时,一道朗润嗓音临头覆下。 “莫姑娘,今日生意依旧这样好啊。” 她直起身,瞧见的是任修含蓄且温和的笑。 任修,小书摊的摊主。摆摊这几日,二人经常抬头不见低头见,便偶尔也会交谈几句。不过目前为止,莫轻轻也只知他名字,以及正努力备战明年春闱。 莫轻轻含笑直起身,“任公子可是要吃点什么?” 闻此,任修垂眸,悄然看一眼摊车上悬着的小木牌,簪花小楷书写的几个字实在秀气好看,但也刺眼。暗暗攥紧了袖中空瘪的钱袋,他轻抿薄唇,摇摇头。 “莫姑娘,对不住,我是打算买两个炊饼的。” 言罢,冲她歉施一礼,提步走向隔壁炊饼摊。卖炊饼的大娘耳聪目明,当即听见了这消息,一收怠倦面容站起,得意地觑了莫轻轻一眼,才笑吟吟迎客。 莫轻轻倒是不甚在意,勾了勾唇,低头继续忙活。 这边收拾好,再去看小瑾,见他依旧乖巧坐在身后,爱不释手地摸着小布包傻笑乐呵。怎地,她针线活就这么好?都好几日了,还是这样高兴。 不过,这模样倒是让她颇为满意。 说起来,小布包自缝好,还没派上用场呢。莫轻轻想着,视线落到摊车上那一小钵米饭里。那是她早上贪嘴想喝锅巴粥,才额外煮的米饭,此时虽已放凉,但白胖胖的饭粒仍旧晶莹透亮。 趁暂时没食客,要不给小瑾做道零食吧。 她擦净手,将米饭平铺在食盘里,压匀,用碗口倒扣出一块块圆形米饼。 莫轻轻撤掉炉子上的锅,转而从摊车里搜罗出一张铁网。这是前几日去铁铺请师傅打造的,虽花了不少钱,但成品很是不错,与现世的烧烤网毫无二致。 铁网架上炉子,薄涂一层油,炙烤须臾,再拿小木板刮起米饼一块块摊上。刚触及铁网,米饼便嗞嗞作起响,一股焦香迫不及待扑出。这又令她忆起早上刚吃过的米锅巴来,脆脆的,焦香扑鼻,咀嚼后还有丝甜…… “莫姑娘,这又是什么?” 正值任修买完炊饼,闻香又折回到摊前,好奇地盯着那一张张米饼。 莫轻轻笑回:“闲余时候的小食罢了。” 米饼经火一炙,表皮变得脆硬,这算定好型,她没再贪恋,立马夹回了食盘。然后撤下铁网,重新换上炒锅,热好油。 刚下油锅,米饼周身便呲溜冒起油泡,表皮那层白雪般的饭粒肉眼可见地变得金黄,还撑得圆鼓鼓的,溢出锅的香气勾得小瑾也不再乐呵,屁颠屁颠凑上来,探着脖子往锅里瞧。 “别被油星溅到了。” 莫轻轻立即将人又摁回。 米饼炸得酥脆,再迅速捞起。此时若手里木箸稍一用劲,还能听见咔嘣的饭粒压碎声。之后只需放置沥干油,两面刷上用蜂蜜和酱油混合的酱汁。 原本这就可食用,但莫轻轻担心饭粒遇上酱汁又被化软,于是复再炙烤一次,才算完工。 她抬起头。 “这叫酱油仙贝,任公子可要尝尝?” 任修斟酌片刻,犹豫问:“那这个怎么卖?” 莫轻轻莞尔,拿了粗竹麻纸袋包上三块仙贝递去,“这个不卖,我做着给小瑾吃的,任公子也帮着尝尝,看看味道如何。” “这、这不好……” “你快接着,烫!”莫轻轻手颤了颤,蓦然拔高嗓音打断他的话,吓得任修无意识就接过手。 还真没骗他,刚炙过的仙贝确实烫手,任修两只手倒腾几个来回,才终于拿稳。再一抬头,却对上姑娘的一张笑颜。 “快尝尝。” 再递回去就显得有些无趣了,任修点点头,低下对着一块仙贝咬上一口,咔嚓一声,小半块仙贝竟直接断裂开,还溅出零星米渣。他难为情地擦了擦嘴角,才细细咀嚼。 仙贝极脆,外皮有股焦香,渍过拌了蜂蜜的酱汁,咸甜参半,很是入味。而再往里,米香又十分醇厚,入口柔绵,恰好地平衡了整个食味。 任修大为赞赏道:“好吃!酥脆可口,越嚼越有滋味。莫姑娘,原来这就是你的手艺,怪不得每日生意这么好。” “任公子过奖了。” “只是,这样好吃的东西,我也不能白吃。”任修又再垂眸一想,突地脸庞生彩,“不若我再送你一本诗当作答谢吧。” 又来? 莫轻轻眼皮跳了几跳。 “其实翰林学士中,我最是钦佩苏司业的才学,我还有他……” “任公子。” 莫轻轻堆着笑打断话,指了指他身后,“有人找你。” 任修不明所以地回过身,才发觉身后站着一个姑娘,轻纱罩面,只露出一双柔情似水的明眸。 “柳、柳姑娘。” 他下意识擦了擦嘴角,将竹麻纸袋拢了拢,罩进袖中。 “你来买书?这边请。” 姑娘视线在莫轻轻面上停留一瞬,旋即微微一颔首,随任修离去。 目送那二人身影,莫轻轻微微眯起眼,八卦之魂默默燃烧沸腾。 这二人……极般配! “娘子。” 突然被冷落,小瑾撅起嘴,扯她衣袖将人拉回神,略显怨艾地盯过来。莫轻轻轻咳几下以缓解尴尬,捏了块放凉的仙贝就塞过去。 “不气不气啊,这些都是你的。” 说罢,又拿竹麻纸袋将剩下的仙贝都装起,折好口子,塞进他的小布包里。小包一下子就变得鼓起来,里头装得还是好吃的,小瑾才可算重新绽开笑。 莫轻轻将人打发到一旁,也撒手去忙自己的事了。第一要紧事便是擦干净刚用过的铁网,这东西好使归好使,就是不易清洗,现下她还没水,只能先用抹布简单擦一把。 毕竟,明日夜市上还得用呢。 至于怎么用…… * 当世的商品经济繁荣,各地之间通商频繁,宵禁早已取消,夜市也由此而生。 长洛县的夜市极闹热,莫轻轻早先便出来见识过,街道两边小摊一个接一个,吆喝叫卖也此起彼伏,就连来往行人,都好像比白日更多。或许是入夜后既不燥热,也不用忙碌了吧。 今日是花灯节,不仅是卖花灯的小摊,街道各处也都挂上了明亮的灯笼,造型色彩各不相同,美不胜收。这景况,可比前世见过的圣诞平安夜要好看欢庆得多呀。 “小娘子,你别发呆啊,我的猪蹄可烤好了?”一声催促将她从感慨中扯出。 莫轻轻忙不迭致歉,“快了,马上就好,烤得久一些才更好吃。” 说话间,拿起小刀在猪蹄上轻轻划了一刀。猪蹄是事先在家中焯过水还添香料闷煮过的,再架上铁网,刷一层油,耐心炙烤后便能变成如今这副外皮焦脆的模样。炙出的油脂从小刀化开的那道口漫溢出,滴落进炭火里,发出呲呲声响,袅起一缕青烟。 碳烤过的猪蹄外呈一层焦褐色,表皮皱起,鼓出些许小油泡。莫轻轻又反复刷涂上几层酱汁,酱汁在炙烤时透过她划出的口子,掺入肉里,与油脂交织,使得香气愈发扑鼻,闻香聚来的食客也越来越多。 莫轻轻利索地夹起烤好的猪蹄,在装了厚厚粉末调料的斗笠碗里来回滚上几圈,待表皮无一遗漏粘上调料后,才再撒上一勺葱花,夹起塞进竹麻纸袋里,递给食客。 刚烤好的猪蹄极香极馋人,那人顾不得烫,一口就咬了下去。覆了满满一层调料的外皮又辣又香,还够酥,咬下去尚能听见一声脆响,可皮下的肉却因事先经过烹煮,尚十分软糯嫩弹,烂熟易于嚼,再加上油脂与酱汁充沛,越嚼越有滋味。 一见别人吃得这般不停歇,旁人也纷纷举手都喊来一个。莫轻轻这边却早已架上了新的,继续烤了起来。 “闻着好香,沅儿,不如我们也买两个尝尝?” “小姐,这等街头荤腥吃食,吃多了对身体不益,还是莫要沾上,您若真想吃,咱们回府了,让厨子单独给您做便是。” 忙活间,人群中两道温温的说笑声缓缓入耳。 莫轻轻闻声抬起头,却只能瞧见两道转身离开的背影。是两个年轻姑娘,一主一仆。 她只瞧了眼,便抛之脑后,继续忙活手里。 不过,若婶婶知晓她来了花灯节却是摆起摊烤猪蹄,该作何感想呢? 第10章 夜风徐过,小食摊上袅袅不断的青烟霎地被撩乱,罩上了隔壁高悬起的兔子花灯,给莹色华光添了几许朦胧氤氲的仙气。乍一看,倒像是广寒宫的那只仙兔动了俗心下了凡。 那嫦娥呢? 尚未到中秋,那应是还在月亮里待着吧? 莫轻轻微微一笑,驱散了没来头的遐想。收回心神,将烤好的猪蹄夹到斗笠碗里滚几圈,撒些葱花装上,递给食客。 食客前脚刚走,她后脚便灭了炉中的炭火,收起铁网。 这已是今日最后一位食客了。 当然,自不是因为生意变得冷清,相反地,生意分外火爆,以至她推来的整桶猪蹄都已售尽。 而此时,花灯节不过才开始。 烤猪蹄能这样大受欢迎,莫轻轻想,或许真如她预料得那般,与当下背景脱不了干系。 烧烤在历史长河中经久不衰,从来都十分受推崇,至少到唐仍然流行。史书还曾记载过唐的一道叫“浑羊殁忽”的宫廷珍食,说是将糯米和肉末佐以调料塞进子鹅腹,再将子鹅塞进羊腹,然后用细羊肠缝口,架在火上炙烤,最后去羊食子鹅。如此工序新颖又繁复,可见那会儿,先人对烧烤就已颇具研究。 只是到了宋,稍有些特别。 宋的榨油技术有很大进步,铁锅也得到普及,故而当下,盛行的并非是煮、烹和炙的料理手段,而是炒菜。不论街头小摊,还是各大酒楼食肆,皆是以炒菜为主流。 正因察觉这一点,她才会想在夜市里试试手。若是被冷落下的烧烤豁然出现,众人会不会因久违或稍有不同而大为喜欢? 显然,结果是显著的,虽然也离不开烤猪蹄本身就极美味。 莫轻轻想,她该在夜市也摆个烧烤摊了。 思索间,已收拾好食摊,擦净手,摘了头巾、袖套和围裙。杏眸巡一圈,落在旁处卖花灯的大娘身上。 她覆着笑走近,“大娘,您的摊子会摆到几时啊?” “自是要等到夜市散了。” 大娘回着话,拿帕子擦了擦嘴角的调料渣。她是真没想到,这么个小丫头,手艺竟这样好,烤出的猪蹄是又香又有滋味,让人欲罢不能。 “小娘子,你生意这般好,要不要也照顾下大娘的生意?” 这话倒是直接,莫轻轻笑弯了眉眼。 “好啊。” 大娘一愣,不过是随口调侃罢了,难道还真招揽到了生意? 只听那丫头又接着补了句,“大娘,我买您两只花灯,您帮我个忙可好?我想四处逛逛,可摊位没人照看,您就顺带帮我看顾一下,好不好?” 原来打得是这主意。 不过,反正也得长坐在这,看顾一下也不妨碍做生意,还多卖出两只花灯,何乐而不为? 大娘当即一拍板,“行!就这么办!” 二人痛快谈成交易,莫轻轻便取下方才那只兔子花灯,以及一只红鲤鱼花灯,付了钱,牵着小瑾兴冲冲钻进人群。 夜市着实热闹,不仅人多,小摊小贩也多,除了卖花灯的,还有不少摆小食和稀奇玩物的,二人愣是从西区窜东区,甚至不辞劳累地还跑了南区一趟,玩得分外起兴。 “卖糖葫芦喽!又大又甜的糖葫芦喽!” 突然,人群里一声高昂的叫卖传入耳,拱桥上的两人不约而同循着去看。 “娘子!糖葫芦!” 小瑾一双眸子闪闪发亮,指着不远处那根插满糖葫芦在人堆里晃来晃去的草靶子就叫嚷。 莫轻轻也正有此意。 “好!那小瑾在这待着,哪儿也不许去,把位子占着,我去买糖葫芦,好不好?” 小瑾撅了撅嘴,却还是乖巧点头,扒着拱桥护栏蹲下,一脸决然,颇有种誓死不让开的意味。莫轻轻给乐得直不起腰,却也不纠正,转身窜进人堆直往卖糖葫芦的那里去。 熟悉的身影不见,小瑾露出几许慌张,可还是抱紧护栏,蹲在那儿不起也不挪一下。 “娘子快回来……” 直到过了许久,一个东西闷声落在跟前。 他一看看,原来是个布袋,还绣着花,煞是好看。抬起头,却见布袋主人毫不觉察,就这么走了过去。 小瑾瞧瞧布袋,又看看人,再瞧瞧布袋…… 终于,还是一把抓起地上的布袋追上去。 “啊!” 好端端地,蓦然一只手搭上她的肩,方如萱心里一怵,吓得娇喊了声,抱着沅儿的胳膊转身躲几步,才颤颤望去。 面前竟是个年轻公子,长身玉立,一身粗布麻衣,却丝毫没污了他那极好的样貌。手里那盏兔子花灯,倒与他干净纯粹的眸子极相衬,显得人还有几分乖巧。 这人可真好看啊,方如萱不知怎地,竟没了方才的惧怕。 可沅儿就不一样了,只知这人冒犯自家小姐,登时护在方如萱身前,叉腰指着那人怒喝:“登徒子!简直不知廉耻,众目睽睽的怎敢行……” 话音未落,只见对面人一伸手,掌心竟摊着只钱袋。 “掉了。” 方如萱赶忙摸了摸袖中,果不然,是自己的那只,忙低声冲沅儿道:“是我掉的钱袋子。” 她本是想让沅儿别再骂,不想那丫头丝毫没听懂她意思,一把夺过钱袋,继续嚷道:“就算为这个,你也不能冒犯我家小姐。一个大男子,这样冒犯姑娘,还要不要脸……” “够了!” 一道冰冷的声线赫然打断话。 “娘子!” 小瑾一下就听出了声音,转身朝莫轻轻奔去,然后抓着她衣袖怯怯躲到身后。 “没事了。”莫轻轻将手里的糖葫芦递去,微微一笑,“吃这个,可好吃了。” 小瑾接过糖葫芦,这才算绽开笑,只是看对面人的眼神依然有些惧怕。莫轻轻也跟着瞥向对面二人,眸底覆上一层薄薄的寒意。 “二位姑娘,不知他做了何事,才会让你们这样破口大骂?” 原来是方才卖烤猪蹄的那姑娘。 沅儿一眼认出,嘴角扯出些许不屑,“当然是因为他冒犯了我家小姐。” “哦?那他是如何冒犯,又是为何冒犯的呢?” “当然是……”沅儿还要出声,却被自家小姐捏了下手臂,只好将后半句又给咽下。 方才是因气恼才大骂,可现下围观人变多,到底是自家小姐的颜面,不可不顾。 沅儿却不知,对方几眼便看穿了她的心思。 莫轻轻暗暗冷笑,张口污蔑他人的,居然还怕毁了自己的名声。不过,她可没打算息事宁人,甚至还拔高了声音。 “你不说?那我说。” “是你们掉了钱袋,他正好捡到想还回去,才拍了你家小姐的肩膀,将你们叫住,对吗?” “结果你们非但不说声谢,还对着他又是骂又是污蔑,是这么回事吧?” 三两句话,便让围观人听懂了事情经过,立时一个个小声议论起来。本以为是耍浑欺负良家姑娘的,原来是恩将仇报的戏码啊。 沅儿听得细眉一瞪,还要再理论,却被方如萱一把拉到身后。 “方才是我们做得不妥。” 说话间,方如萱看了眼藏于身后的男子,微微一福身,“多谢公子帮我捡回钱袋子。” 小瑾似是全然没听见,只是躲在后头吃起糖葫芦。 莫轻轻听罢却一挑眉,淡淡道:“姑娘,还不够吧?你家丫头骂了人,不出来道歉?” “你!” “沅儿!”方如萱回头怒嗔了眼,“还不快给公子赔罪。” 主子都发话了,沅儿哪还敢不从,不情不愿走出,冲那二人略福身。 “方才冤枉公子,对不住了。” 这般,莫轻轻的面色才终于缓和。 非她小题大做,只是当下背景,稍有流言蜚语就传得人尽皆知,她不想让小瑾背这个冒犯姑娘的锅。 她毕竟前世的观念还在,旁人的闲言碎语伤不到她,若真有说得不好听的,骂回去也好,怼回去也罢,总之不会是自己受委屈。可小瑾不一样,他不懂这些,被人骂了也是白骂,有委屈也是自己受着,她没那么敏锐,察觉不出的。 所以,事情要摊开说清才行。 当然,若是人家道了歉,她也不会咬着不放。 莫轻轻也施一礼,温声道:“姑娘,方才的事我代他也向你陪个不是。不过你放心,他绝无恶意的,不过是心智与小儿无异,不懂男女有别,又急着还东西,才会如此。” “姑娘言重,公子也是一片好意。”方如萱微笑道。 算是误会解开,莫轻轻便没再聊,拉着小瑾往回走。 目送二人背影,沅儿依旧不服气:“小姐,那人这样不客气,您干嘛要给她道歉。” “本就是我们误会人,何况还有这么多人看着,不道歉又能如何?你想给爹爹脸上蒙羞?” “奴婢不敢……” “你日后也是,别再管不住自己的一张嘴。”方如萱没好气地斥责道,旋即转身,提步就走,“回府。” “啊?您不看烟火了?” “没心情。” 莫轻轻并不知那二人之后如何,只知领着小瑾走回拱桥时,方才占的绝佳位子已经被人占了。 “娘子,小瑾错了。” 望着站在那里的彪形大汉,小瑾扯着她衣袖低下头。 “你错哪儿了?”莫轻轻好笑地望去,将他的头板起,欣慰一笑,“小瑾没错,小瑾做的是好事。” 至于位子嘛……这么大个长洛县,还没看烟火的地方? 她拉着人继续往拱桥下穿梭,走动间,顶空传来一声巨响。二人抬起头,一朵红色烟火在半空炸开,染得半片天都嫣红嫣红的。紧接着,又是一朵蓝色的冲上天…… 莫轻轻索性也不走了,就站在拥挤的人堆里,安静欣赏着这漫天的姹紫嫣红。 李婶说得对,姑娘确实喜欢这日子。 第11章 夏雨淅沥,轻击着岁月旧痕参错的青石,像卷珠帘,一路往前延伸,为这条幽静街陌增添几许朦胧意境。纵使长洛县街平日里语笑喧阗,但还是因这场雨,仿佛沉入了熟睡。 偶有三两个行人出现,却也是步履匆匆,直奔而过,转瞬消匿了踪迹。 相较之下,路央那柄悠悠向前移动的青竹纹油纸伞,就显得过分闲适了。一副瘦弱却笔直的身子藏于伞下,左手挎竹篮,右手撑竹伞,脚尖微踮,小心翼翼跨过路面一个个浅水洼。 不过,莫轻轻显然不像她的步子那般惬意,尤其在遇上大水坑时,更是眉头微蹙,幽幽一叹,不得不转变方向绕过去。末了,又低声顾自感慨。 这三伏天啊,阴晴不定,说变就变。 前几日还骄阳似火,晒得人像是要融掉,突然今早就下起了雨,还泛着丝丝凉意。且看这不急不缓的雨势,大抵是要连下几日。 她本不讨厌雨天,因为可以窝在家吃火锅追追剧,有的是法子解闷。可如今不同,她改主意了。谁叫这场雨不仅遏止住她支夜摊的大计,还阻挠了她的摆早摊生涯。 一路不痛快地嘀咕着,不知不觉间,已抵达红胭铺前。她提起裙摆,大步跨上青石阶,脑袋往铺子里一探,便瞧见了柜台前静美的身影。 “顾姐姐。” 顾三娘闻声抬起头,待瞧清来人,娇面覆了层笑意。执起台面上的纨扇,轻摇着,缓步迎上。 “轻轻回来了,都送完了?” 莫轻轻也收拢伞,抖几下,倒立在门外,蹬了蹬鞋底,转身入铺子。 “嗯,附近都转了圈,再远点的就不去了。” 顾三娘的桃花眸扫过竹篮里厚厚一沓红纸,转身倒杯热茶递去,忧道:“够好的了,满满一篮子豆皮都被你卖出,肯定走了不少路吧?先喝杯热茶暖暖身子,早点回家歇着,别着凉。” “嗯,谢谢顾姐姐。”莫轻轻将茶水一饮而尽,复而又问,“我的胭脂……” “早给你准备好了。” 顾三娘立即将包好的脂粉拎来,递到她手中,感触颇深地盯着眼前小丫头,“姐姐本以为你答应来买胭脂,不过是口头应付,没想到竟还真的来了。” “怎会是应付,这是说好了的事。”莫轻轻将东西塞进竹篮,又拿布盖好,微微一笑,“何况,姐姐不是还每日照顾我的生意吗?我都记着呢。” “你啊,倒是个会上心的。”顾三娘笑呵呵轻点了下她眉心,又催促起来,“行了,快回家,真病倒了我还担心上哪儿买那么好吃的早食呢。” “好,那顾姐姐,我先走了。” 退出门外,莫轻轻又重新撑起伞,继续谨慎避着路面水洼,一路往回走。 不过才在铺子里说了会儿话,雨势竟变大,行不多远,砸在青石路上又飞溅起的雨滴,就将她的裙角打湿一圈。 她只好加快步子,想早些赶回去。却待回到北区,走至一个拐角处时,又蓦然停下。 拐角那户人家的屋檐下,正蹲着个孩童,两只手掌托起下巴,蔫了吧唧地盯着哗啦啦的雨发呆。箬笠随意扔在一旁,摆在一起的,还有只蒙了层布的小竹篮。 这孩子她认识,也是北区的,名唤吴小山。因生在猎户家,又自小随父亲在山里窜来窜去,故而大伙儿更惯叫他山娃。 莫轻轻走近。 “雨这样大,你蹲在这里做什么?” “莫姐姐?”吴小山惊讶地张嘴,盯着雨中人发了会儿愣。 其实他早就瞥见了莫轻轻,只是照往常性子,对方肯定懒得理会他,所以他索性装作没瞧见。 想不到,今日莫轻轻竟会主动跟他搭话。 “我、我卖野果子啊。”吴小山回过神,将篮子拉到跟前,掀开上头的布,“你看,特别甜的桑葚,都是昨日新摘的。” 那一篮子桑葚瞧着十分饱满鲜嫩,凑近些,还能隐约闻见淡淡果香。莫轻轻暗暗啧叹,不愧是将大山当作第二个家的孩子啊,她去这么多趟,怎么连个影子都没瞧见?唯一尝过的,还是小瑾不知打哪里摘回的山泡儿。 惭愧啊,惭愧。 “果子瞧着不错,可你生意做得不行啊。这么个雨天,别人都不出门,你又坐屋檐下,也就我能碰巧瞧见。” 一说起这茬,吴小山立即像霜打的茄子又垂下脑袋,发出大人般的愁叹。 “其实我挨家挨户敲了好多家的门,可一个人也没买。都怪这下雨天,要是天气好,我坐桥头,肯定能卖一半。” 说罢,心疼地捡了两串桑葚,就着雨水冲了冲,一串递给莫轻轻,一串自己愤愤咬着。 “莫姐姐你尽管吃吧,反正也卖不出去,搁几天肯定得坏。” 莫轻轻不作声,塞进口中尝了尝。不错,果真如外形那般饱满多汁,一口下去,像炸开般,溅得满嘴甘甜。 她接着雨水搓了搓指尖,笑道:“走吧,我买了,你帮我拎回去。” “啊?” 吴小山瞪起圆溜溜的大眼,好半晌不敢置信,喏喏开口,“可是,莫姐姐家比我家还穷啊。” 莫轻轻:“……” 她又好气又好笑地俯视着屋檐下的小不点,挑着眉威胁:“你到底卖不卖?不卖我走了。” “别!卖、得卖!”吴小山一看人要走,急得直喊话,箬笠往头上那么一扣,挎起篮子就冲出了屋檐。 见状,莫轻轻走近给他打伞。一高一矮,就这样挨着往家里走。 “莫姐姐,你真要买啊?” “对啊。” “那我给你便宜点。” “小兄弟很会做生意嘛。” “嘿嘿。” 莫轻轻回到家时,小瑾正坐在堂屋的木马上,摇啊摇的,望眼欲穿地盯着门口。一见到她,蹭地就站起,兔子似的窜到了门口。 “娘子!” 夹着欢喜的声音,听起来格外脆朗,正琢磨该怎么处理这些桑葚的莫轻轻给吓了一跳。她几大步迈开,将冲出屋子的小瑾给拦下,拉着迅速又进了屋。 吴小山也赶忙顶着雨跟上。 “你傻不傻啊,这么大雨就敢往外冲。” 莫轻轻放下东西,没好气地拽着小瑾衣襟让他弯下腰,然后攥起衣袖拂去他头上的雨滴。 小瑾也只是开心地呵呵傻笑。 “好了,去坐好,等下给你弄吃的。” 话一出,他立即又乖巧地坐回木马上,再不乱跑。吴小山摘下箬笠,瞧了那边好几眼,悄悄凑到莫轻轻跟前。 “莫姐姐,你成亲了?” “没成亲,捡回的。” “捡回的啊。”吴小山惊讶地捂着嘴,蓦然一副茅塞顿开的样子嘀咕道,“原来大人说的不听话就把我们扔掉,是说真的啊。” 莫轻轻手一顿,眉眼笑弯起来,打趣问:“那你若不听话,你爹娘准备扔哪儿?” “扔城外,我爹说不能扔山上,我自己能找回来。” “哈哈哈。”莫轻轻忍不住抚掌大笑起来。 笑过后,摆摆手,“好了,你们两个玩,别欺负他啊。” “好!” 打发了那二人,莫轻轻转身进屋换了件干衣裳。再走出时,只见吴小山拉了椅子正坐在小瑾面前,认真说起话。 “哥哥,你叫什么名字?” “小瑾。” “我叫吴小山,你叫我山娃就行,我以后就叫你小瑾哥哥吧。” 小瑾歪了歪脑袋,像是琢磨了下,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却是摸了摸身上的小包,掏出一个油纸包,打开抓了把糖渍核桃仁塞给吴小山。 分享吃的啊……看来小瑾还挺喜欢这孩子的。 莫轻轻放心一笑,打着伞走出,径直入了厨房。 桌上还放着昨日买回的几颗桃和一捧杏子,她挽起衣袖,清洗干净。桃子削皮切成块,杏子剥皮去核,然后拿竹签一个掺一个地串起。竹签还是她备着夜摊上用的,谁能想一场雨先至,倒是先被她用来串糖葫芦了呢? 糖葫芦本就起源于南宋,可惜正值夏日,山楂未熟,这会儿的糖葫芦大多是用些桃、杏、核桃仁什么的串成,花灯节那晚他们吃的便是如此。小瑾自吃过后便念念不忘,她这才买了些果子回来。 串好果子串,便生火熬糖浆。 起初用大火熬掉水分,待糖全融化,再立即转小火慢熬,边熬边搅拌。糖浆咕噜冒着密集小泡,只要耐心熬成微黄状即可。莫轻轻不放心,还拿木箸挑起一缕糖丝浸入冷水凝固,然后掰下一段嚼了嚼,确实如硬糖般嘎嘣脆,才去灭了灶膛的火。 糖浆里撒些许事先炒熟的芝麻,拌匀,拿勺子快速舀起均匀往果子串上淋。很快,串上的糖浆便凝固,成了一层亮晶晶缀着芝麻的糖衣。 待所有串都蘸好,锅底还余了层糖浆,莫轻轻索性等它冷却成半凝固状,再拿勺子舀些许拉成糖丝,转着糖葫芦的柄一圈圈裹上。 心满意足端着卷银丝糖葫芦转身时,一眼却对上门外探进的两只脑袋,吓得她一激灵。吴小山擦了把嘴角的哈喇子,两眼盯着糖葫芦放光。 “莫姐姐,你还会做糖葫芦啊?” 小瑾则是转溜着一双大眼,期待望着她。 莫轻轻嫌弃地摆摆手:“行了行了,端走吧。” 二人立即冲进,接过食盘就兴冲冲往堂屋去。她无奈摇摇头,只得转身去收拾锅碗瓢盆。 正忙得手不停时,一串亮晶晶的糖葫芦却蓦然伸到了跟前。 小瑾傻笑着往她嘴边凑了凑,“娘子也吃。” 第12章 莫轻轻微一愣,擦净手,接过糖葫芦。 在小瑾期待地凝视下尝了一口,点点头赞声好吃。许是自己喜欢的也被别人喜欢,小瑾立时高兴地眉飞眼笑。 莫轻轻想,情绪是可以传染的。小瑾笑,她便也忍不住跟着欢喜,连带着糖葫芦都甜上好几个度。 待她吃完手里那根,外面雨势见小。 吴小山意犹未尽地舔掉嘴角糖渣,挎起竹篮戴上箬笠,就说要回家。 “雨小才不会淋湿衣裳,不然又得挨我娘训。莫姐姐,我以后还能来找小瑾哥哥玩吗?” “当然了。”莫轻轻爽快应话,将桑葚钱和包好的三根糖葫芦递去,“路上慢点,需不需要伞?” 吴小山接过东西仔细塞进竹篮里,笑嘻嘻一拍头上的箬笠,“不用,我有这个就行!” “莫姐姐,小瑾哥哥,那我走了。” 说罢,小身子哒哒冲进雨中,很快消失得没影。 伫立门前,望着不知几时才能停下的细雨,莫轻轻微吸了口空气中的凉意,伸个懒腰,然后带着小瑾这条尾巴,再次入厨房。 离午食时辰尚早,不过她难得空闲下来,正好可以花些心思做点不一样的。 她端出昨日刚买的半只鸭,打些清水洗净。原本肉铺子老板是不肯半只卖的,但恰逢有位大娘也嫌整只太多,与她合计后,二人就凑在一起买了。 洗净的鸭肉置于砧板上,她小心翼翼开始剔起鸭骨。剔鸭骨是项繁琐活儿,尤其是眼下还没厨房剪可使,只能拿宽片刀代替。即便她使刀使得还算顺溜,也愣是花了好半天才得到一块平整无骨的鸭肉。 接着在鸭肉上浅划几刀,用黄酒、盐、姜蒜、酱、胡椒粉和切碎的紫苏腌制上一个时辰。 “小……” 莫轻轻刚喊出一个字,转个身,便瞧见小瑾正坐在灶膛前的小板凳上,摇头晃脑昏昏欲睡。难怪方才这样安静,她淡淡一笑,擦净手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 “困了?要去屋子里睡吗?” 小瑾揉了揉惺忪睡眼后,却突然坐得端正,拨浪鼓似地摇着头。 “小瑾不困。” “真不困啊?” 莫轻轻向来不喜多劝,索性也拉了凳子在跟旁坐下,从袖中摸出根红色花绳,“那我们来玩翻花绳,好不好?” 这是她二人经常玩的游戏之一,平日在食摊前等食客上门时,也能摸出来玩上一小会儿。 一见花绳,小瑾立即来了精神,拍着膝盖直应好。莫轻轻低低一笑,随手翻了座“小山”,再伸过去交由小瑾。不得不说,小瑾是个聪明的,明明都是她教的花样,但如今玩得却比她要顺手,三两下便接了招,再传回来。若是独自玩时,甚至偶尔还能自创些稀奇古怪地花样,直看得她一愣一愣。 莫轻轻现在是越发好奇小瑾的身份,不仅能识文断字,有时候脑子比她还灵光,也不知道他这傻性子到底是天生的,还是后遭了难。可惜,这段时日也去过两次县衙,结果都一样,告示张贴了近两个月,愣是无人问津。 她不是没想过带着小瑾出城走走,但又因原身是在城外遇难,至今也未寻到歹人,眼下实在不敢轻易冒这个险。 思来想去,事情好像又回到了原点,莫轻轻暗暗一叹,只好抛之脑后,先专注眼前的事。 时候也差不多,她起身从角落捡了几块芋头,洗净削皮,留下粉糯的中间部分,切成小块。灶膛生火,将芋头蒸至熟烂。 芋头蒸好,锅里再替上腌制好的鸭肉继续大火蒸。 另一边,将熟芋头扔进大碗,添颗咸鸭蛋黄压碎,混一两猪油,一起捣烂成泥。另取只小碗,盛些许澄粉,添少量开水烫熟,揉成团。 澄粉,也即前世的无筋面粉。现下自是没这东西卖,这些还是莫轻轻赶在前几日天儿好,将白面和成的面团放清水里反复搓洗,得出的面粉水再静置,分离出底下那层粘稠物,然后晒干。最后的收获,便是这些澄粉。 澄粉是个好东西,雪白细滑,做炸食香喷喷又酥脆,做面点好看还爽口,若是烹制,口感更是滑嫩清爽。总之,怎么做都好吃。 揉好的澄粉团和芋泥均匀混合,继续揉团,最后压在蒸好的鸭肉表层,将鸭肉从外观上都完全裹住,再慢推进油锅。同时一下又一下舀着热油淋在表层的芋泥上,直至慢炸成金黄色。 小瑾闻着香,三两下将花绳塞进小包,兴冲冲凑上前,抬起鼻子就直嗅。莫轻轻失笑,趁热将香酥鸭切成一块块,再夹起一块,吹了吹,递过去。 “慢……” 话才吐出,小瑾已经张着嘴一口咬走了鸭肉,一瞬间,瞳孔骤地一缩,哈着滚气在厨房蹦哒个不停。这模样,就连莫轻轻瞧了,也忍不住跟着将秀眉揉成一团,直待他缓和些,才不知不觉舒展开。 再对上那双水汪汪满是委屈的眸子,又瞧了瞧他因咀嚼而仍旧不停鼓动的两腮,莫轻轻又是好气又是好笑,索性懒得安慰,自顾自也夹了块,吹了吹后送入口。 最外面是层薄薄的脆皮,酥得掉渣,轻轻一咬破,转瞬又遇上绵柔似纱的芋泥,加了咸鸭蛋的芋泥,尝起来十分爽口,还能为底下那层汁厚肉嫩的酥鸭解去油腻,搭配起来,让人齿颊留香、回味无穷。 莫轻轻满意地直点头,转身又去了灶台前。光是吃这个然然不行,她觉得此时若能再搭配上一碗暖暖的粥,那才真叫绝。 她将河虾洗净剥壳,虾仁拿黄酒、盐和胡椒粉腌制上,虾头则是洗得干干净净,和小葱一起下油锅煸炒,接着再用煸出的红油加水加米煮成粥。 待粥水煮好,一揭锅便能闻见淡淡的鲜香时,添入香蕈、竹笋、及腌制好的虾仁,焖煮一柱香的工夫,最后加入几根小白菜,撒些许盐和葱,撤去灶膛的火,盖上锅盖再静等片刻即好。 不早不晚,刚刚好到了该用午食的时辰,莫瑾二人端着香酥鸭和鲜虾粥到堂屋,围在桌前坐下,边欣赏外头时而大时而小的雨势,边一口香酥鸭、一口鲜美虾粥,美美吃完了这顿饭。 雨下了整整一日都未停,最多也是化成绵绵细雨,但用不着多久,便再次势长。莫轻轻除了期间出门一趟,去买了些白糖和酒回来,将蒸过一柱香时辰的桑葚酿成果酒储存好,其余时候,都是坐在堂屋里读书写字,直到夜幕拉下时才惊觉。 她起身点了油灯,烧一锅热水,与小瑾各自洗漱完,嘱咐小瑾睡下后,便回自个儿屋子,再次在桌前坐下,蘸了笔刷刷开始记下今日的出入账目。 当然,只有出,没有入。 她的右手旁,是只六边形木盒。盒盖上雕着几朵盛开的芍药,雕工细致精巧,可惜是个半成品,最左边那朵,花瓣只有一半。印象里,这本该是只妆匣,原身父亲提过一嘴,说是准备当作女儿的及笄礼。 妆匣未完工,眼下只是个空荡荡的雕花木盒,但好在可以上锁,莫轻轻便用它来盛放这段时日的心血。 盒子里,微微发红的铜钱堆了半截手指那么高,上头再零星散着几锭银子。这便是她靠食摊给攒下的,瞧着不少,可除去两人的日常用度,余下要去租一间地段好的店面,再备各种食肆用品,还是太吃力。 莫轻轻扣上盒盖,仔细上了锁,旋即暗暗给自己加把劲。 没事,大不了多摆几个月食摊,反正离入冬还早,能挨过去。 作者有话说: 第13章 这场雨断断续续下了整两日才停,也被迫修身养息两日的莫轻轻,摩拳擦掌,一待地面干得差不多,就趁着还有天光,推起小摊车出了门。 照旧是选在傍水河畔,搬几块石头稳固住摊车轮子,再摆食材,架炭炉铁网,最后挽起衣袖生炭火,神情愉悦地烤起了串。 许是因前两日被雨困住脚,久待在家乏闷了,都想出门走动走动。这会儿一放晴,街上就人头攒动,沸沸扬扬,像刚下锅的饺子一样闹热。 不多时,食摊前也围了密密的一圈人。 “小娘子,给我来五串羊肉和三串猪五花。” “我要两串鸡翅和酱鸡胗!” “我要素的!豆腐茄笋香蕈,对对,还有这边这些,都一样给我来一串!” … 七嘴八舌、忽高忽低的喊话声,听得连过路行人都觉得有些头大,被围在里圈的小娘子,却始终抱以笑,有条不紊地忙活个不停。若真记不大清食客方才点了什么,便抬起头,眉眼一弯,笑出两个小酒窝,语气温祥地再询问一遍。 这副和善笑颜,看得人心情大好,食客哪里还有半点不耐烦,爽快地当即又再复述。 天光渐渐消逝,夜色悄然嗅着香味席卷而来。小食摊前也点起了一盏油灯,晕暖的光线打在小娘子的面上,给她笑盈盈的神色又多覆了层温意。 食摊的生意好得让周旁摊铺艳羡,可谁也不好多说什么,毕竟生意好坏,各凭自家本事。更何况,他们也不是卖吃食的,反倒还因源源不断的客流也小小招揽了一波生意。 卖簪花头面的大娘笑眯眯送走客,闲着无事,便伸脖子往隔壁食摊瞅了瞅。嘿!乌压压的全是脑袋,愣是什么也没瞧着。只好缩回去,改而嗅了嗅鼻子。 别说,这烤出来的东西还真挺香,闻着就忍不住流口水…… 好不容易等到食客散了些许,大娘笑呵呵凑过去搭起话:“小娘子生意可真不错呀,每日得挣不少吧?” 莫轻轻谦虚一笑:“还好,还得扣掉不少买食材和佐料的钱呢。” 大娘听罢也跟着扯了扯嘴角,心里嘀咕这丫头不知足,可嘴里呲溜吐出的话却是怎么好听怎么来。 “没事,你这才第一天,肯定能越赚越多。” 再瞅一眼小娘子的侧脸,又回头看了看自己的摊子,竟忍不住起了招揽生意的念头,“小娘子生得年轻又好看,要不要买朵簪花戴戴?大娘给你便宜点。” “来,您拿好,慢走啊。”莫轻轻含笑送走食客。 然后转过脸望向妇人,眉眼一弯,指了指自己头上,“多谢大娘的好意,只是我接触荤腥多,这头巾也大抵是从早到晚都带着,买了怕是要让簪花糊满油浊。那样好看的东西,还是落在会打扮的姑娘手里要好,不会糟蹋。” 这话说得妙啊,好似她不买才是对簪花好?大娘正欲辩驳几句,不想她的话竟还没说完。 “大娘,我看您出摊也早得很,怕是还没用过晚食吧?您要不要也试试这烤串?您看,有荤有素随您挑,到时再裹上一层酱料放在炭火上烤熟,那叫一个香……” 大娘:“……” 虽明知这与自己的来意相悖,可大娘的视线还是不受控制,随着那丫头连绵不绝地讲说,紧紧贴住了架子上的那些吃食。 那鸡翅看着就又肥又嫩,炙过更是香得扑鼻,澄澄油水从肉的纹路上慢滑落进炉子,发出滋滋地一声响……还有羊肉,丝毫闻不见腥膻味儿,倒是散着股诱人的胡椒香。胡椒那可是个好东西啊…… 良久后。 莫轻轻将包好的烤串递给大娘,“给您多送了串豆腐和鸭舌,您趁热吃,若不够了再来就是。” “诶好!”一听多送了东西,大娘心里那叫个高兴啊,转瞬就把短暂恢复的理智又抛之脑后,端着烤串美滋滋坐回去,吃得开怀。 这一幕被方如萱从头看到尾,不由得在心底暗暗啧叹。好狡黠的姑娘啊,才那么会儿工夫,就来了个反客为主,非但没买簪花,还反过来做成了笔买卖。 方如萱走近,问道:“姑娘,你家烤串真有你说的那样好吃?” “那自然是真的。”莫轻轻回着话,笑吟吟对上问话人,不由得微一怔,“是姑娘你啊。” 想不到花灯节一别,竟还能碰见呢,看来长洛县也没她想得那样大呀。 收住乱飞的心绪,莫轻轻神色恢复如常,又再补上一句,“不过是否真的好吃,那还得姑娘亲自尝过才知。” 又来了,故意激人去买。 老实说,方如萱不太喜欢这样狡猾的人,总觉得他们口里没一句真话。不过当下,她本就打算尝尝的,倒也没推辞。 “好啊,那我先要串烤茄子。” “好!您稍等。” 话音落,纤细的指尖提起茄子串架上铁网,薄刷层油。炭火很旺,转眼紫色表皮就被炙得滋滋作响,香气也跟随扑溢出。方如萱离得不算近,却还是清晰闻到香味,不自觉还跟着吞咽了口。但立即就意识到不妥,忙又端正面色,偷看了眼小娘子。见她一心扑在手里的活儿上,丝毫没察觉,方如萱才暗暗松口气。 适时,莫轻轻便开始往茄子串上涂酱料。先浅浅刷了层蒜汁提提香,再炙须臾,抹上自调的香辣酱,然后静待表皮烤得焦皱起,撒些胡椒粉,激起浓郁的一阵香。最后,便是往金黄的茄面上铺层碧翠葱花儿。 方如萱诧异地盯着烤串,不禁有些感慨,原来区区一串茄子吃起来也能这样繁琐。正出神时,烤好的茄子串已经递了过来。 “姑娘趁热尝尝吧。” 方如萱接过,盯了手里散着热气喷着香的茄子串片刻,轻一咬牙,还是低头小尝了口。 茄子表皮被烤得焦香酥脆,咸咸的,微微辣,还沾着些胡椒粉,让人总忍不住有舔唇的冲动。方如萱强忍住,又再咬一口茄肉,食味竟又不一样。入口松软绵滑,酱汁咸香又浸得透,仿佛一道珍馐顷刻在舌尖融化,香味在口里肆意漫开。 她杏眸微微一颤,不禁在心里责骂起沅儿。还说什么街上吃食不入流,难吃又不干净,这不明摆着骗她吗?幸好今日是甩了沅儿出来的。 闷闷想着,又再咬上一口。 莫轻轻瞧着眼前吃相雅观,却不断往嘴里送的姑娘,微勾起唇角,“味道可还称姑娘的心?” 一听这话,方如萱面色微热。虽说想及先前的不屑,她多少有些没面子。但若强撑说违心话,岂不还显得自己小气? 她摸出帕子拭干净嘴角,点点头应道:“嗯,很好吃,姑娘手艺真的不错。” “姑娘过奖。” 方如萱含笑瞧了眼其他食材,毫不犹豫开口:“麻烦姑娘再帮我烤些别的。” 说罢,竟是每样都各点了串。 原来还是个大客户啊,莫轻轻笑得酒窝一深陷,登时忙得更欢。烤串间,二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起话,莫轻轻这才知,原来眼前姑娘竟是方家千金,叫方如萱。 她自是与方家不熟,却早听过大名。 前段时日的花灯会,是长洛县久来的传统。一是为给闷热酷夏添丝趣味,二也是祈望长洛县全年都这样安康福乐。而花灯会的压轴大戏,便是那场燃至深夜的盛大烟火。不过这场烟火却不由官府出钱,而是全权交给想博得声望的诸位大富商。 能办得起这样盛大的烟火,家境自是不容小觑。而今年的烟火操办权,恰恰就是落在了做丝绸生意的方家手里。 当然,谁家办烟火都与莫轻轻无关,小小惊讶了一下后,翻转过手里的肉串,她便将这些不相关的事给忘到了九霄云外。 “娘子。” 正值小瑾凑上前,盯着琳琅满目的烤串咽起口水,轻扯了扯她衣袖。 “娘子,小瑾饿。” “方才才吃过,这就饿了?你怎么这么能吃?我怕是要养不起喽。” 莫轻轻嘴上笑着抱怨两句,手里却毫不含糊,又再架上几根肉串。小瑾登时开心地直傻笑,看看娘子,再看看肉串,好像哪样都好喜欢,都不够他看的。 一旁的方如萱,望着亲昵说话的二人,眉眼覆上浅浅一层笑意。 “莫姑娘,你们夫妻真恩爱。” “啊?”莫轻轻恍然听错,迷茫地抬起头,愣怔片刻后,低低一笑,“方姑娘误会了,小瑾不是我相公。” “不是?那他为何口口声声称你娘子?” 莫轻轻抿唇想了想,“这个……我也不知,许是无意间跟谁学来的吧。小瑾并非长洛县人士,大抵是跟亲人走散才流落至此,知县大人还在帮着寻亲,故而他暂时就住我家了。” “原是如此。”方如萱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再抬眼打量起那边的男子。 先不说样貌,就论这公子虽一身粗布麻衣却仍旧挡不住的贵气,哪里像是贫苦人家出身?方如萱暗暗思忖,难怪她给记得这样清楚,原来是觉得突兀啊。 不过,就算对方心智不全……既不是夫妻,还住在一起未免不太合适吧,这莫姑娘还真是无所顾忌。 方如萱投去意味深长的视线。 正犹豫要不要提醒一句时,那边的莫轻轻已然笑着出声:“方姑娘,你的烤串好了。” 到嘴边的话登时又咽了回去。 第14章 莫轻轻觉得,烧烤可真是个好东西。 非但让她的夜摊生意蒸蒸日上,就连方如萱这样食惯山珍海味的富家千金,都愣是给留住,成了食摊的常客。 此后出摊的那几天,方如萱几近日日来捧场,点上几根烤串,边吃边竖起耳朵,听她说着当日发生的有趣事,吃得尽兴、听得也尽兴后,才心满意足离去。 也不知是何缘故,身为大户人家的千金,这姑娘却总是独自前来,倒是一直不见花灯节上的那个婢子。不过方如萱不主动提及,她自然也不会主动过问。 况且莫轻轻真正在意的,实则是另一件事。 原本她粗略估计着,照眼下情形,夜摊与早摊并驾齐驱,每日入账蹭蹭往上涨,她租店面开食肆的计划大抵可以提上日程了。 不料,转眼就被现实迎面给了一记耳刮子。 千算万算,却没算到,夜摊得意,她的早摊却失意了。 是日,傍水河畔前。 暖阳挤过片片柳叶间的缝隙,斑驳洒在食锅里缀着碧翠葱花儿的豆皮上,衬得那层焦脆外皮越发金黄透亮。溢出的阵阵浓香,更是飘了整条街,惹得过路行人频频翘望。 但饶是如此,依旧没能驱散食摊前的冷清。 食客零星而来,零星而散,丝毫不见前些日子的红火。 莫轻轻收拾好摊车,瞧一眼还剩过半的食材,默声不语。只是将锅里剩下的豆皮给盛起,然后拉了小板凳,在小瑾身旁安静坐下。 小瑾正低头翻弄花绳,时不时将翻出的新花样乐呵呵展示给她看。凑巧了,编出朵小红花,便兴冲冲贴在她发间,比划比划,像看个宝贝似的,满脸欢喜。 莫轻轻看得不由失笑。 她低头再望向手里那份豆皮,攥着签子自娱自乐地将一朵朵葱花串起。 “小瑾啊,你说会不会是因为我太贪心,有了早摊又想去摆个夜摊,结果顾此失彼,做出来的豆皮没以前好吃了?” 小瑾听得话,似懂非懂地一歪脑袋,也跟着紧紧盯向纸篓子。 “好吃!” 莫轻轻眉眼一弯,“反正我做什么你都说好吃。” 想到这,她终于还是夹起一块咬了口,细细咀嚼后,却微微蹙起眉。 奇怪,和她想得不一样。 味道好像没变,手艺也没疏忽,食物没问题。 可若不是出在食物本身,那问题莫非是出在食客那边? “小娘子。” 莫轻轻正思索着是不是同样东西吃得久,食客觉得腻味了,要不要再趁机推出些别的。蓦然,被一声温语打断。 抬起头,对上的是一抹俏丽明媚的身影。食摊前的女子虽蒙着面,但仍旧能看出是个倾城美人。 这不是经常光顾任修书摊的那位姑娘吗?记得……她姓柳。 女子冲她微微颔首,问道:“小娘子可是要收摊了?” 原本是有这打算,可生意上门,岂有不做的道理?莫轻轻正要回话,结果手腕一沉。 低头看去,小瑾正扒拉着她的手腕,张着嘴,小心翼翼往两根签子间仅剩半块的豆皮上凑,这副馋虫模样惹得人哭笑不得。 “生意还做的,姑娘稍等。”她先回过话。 接着没好气地瞪向小瑾,“吃货!别人咬过的你也不嫌弃。” 言罢手一抬,直接将那半块送入自己的口里,然后在小瑾委屈巴巴的目光中,重新取了双签子,连带着剩下那两块完好的豆皮一并塞给他。 “乖乖坐这儿吃,别乱跑啊。” 安置好小瑾,忙不迭回到锅炉前,忙起生意。 莫轻轻瞅了眼那女子怀里的书,主动搭话:“姑娘一定很喜欢读书吧?我经常瞧见你来这边买书。” 听话人略一垂眸,眉梢挂了几分笑意。 “算不得很喜欢,只是平日里也无其他事可做罢了。” 不知是不是错觉,这女子虽蒙着面,莫轻轻却总觉得她方才有过一瞬羞涩。 “其实小娘子才是喜欢读书的人吧?”女子突然反问一句。 待瞧见对面人一脸诧异,她笑着解释:“常听任公子提起你,说旁边卖豆皮的莫姑娘,与他爱好一样,也瞧中了那本《避暑山庄游记》。” 莫轻轻:“……” 听得出来,任修是真喜欢那本书,实在不行,要不哪日还是送回去?免得他老惦记这事。 趁要将豆皮煎得焦脆的空隙,看了看不远的书摊方向,莫轻轻几步凑近,低声解释:“我一直没忍心跟任公子说,其实那本书不是我看中的,是我家小瑾瞧着喜欢,我这才买下的。” 听话人闻得后一怔,“那、那小娘子你?” “我啊,我本是打算去买话本的,结果现在倒有些不好说出口了。” 说完,又麻溜地折回锅炉前,小心翼翼查看锅里情况。 回过神,看看锅炉前一脸认真的小娘子,又看看那边坐着吃得津津有味的傻小子,女子低眉释然一笑。 原来是这样。 是自己误会了。 “柳姑娘,豆皮好了,您看还要加点什么吗?酱、葱花、醋什么的都可以。”莫轻轻端着豆皮到摊车前,末了,又再补充一句,“哦,其实我也是偶然听见任公子这么叫你的,你莫怪。” “当然不会,我叫柳妙妙。那些不必加了,我觉得这样就很好。” “行。” 莫轻轻将豆皮和签子递去,微微一笑,“我叫莫轻轻。” 柳妙妙含笑接过吃食,道了声别,才端着悠悠离去。目送那道倩影消失在视野里,莫轻轻慢腾腾收回视线。 果然,跟漂亮姑娘说话,连心情都不自主愉悦了好些。眼见食客又没了,她正打算再次收摊,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跟着传入耳。 “莫小娘子,锅里那是现成的吧?正好正好,我要两份。”一袭锦衣的中年男子指着锅里急快说道,“我们赶着出城,麻烦你快点帮着装起来。” “诶好嘞!” 莫轻轻应了话,便利落地拿起纸篓子忙活,嘴里漫不经心笑问:“王大哥,您这几日很忙吧?我看您都许久没上这里吃豆皮了,以往可是每日要来的。” “忙什么,前几日的生意给谈砸了,一直待在家。今日才忙起来,这不是着急赶路,你这里的豆皮装得好好的,方便路上吃嘛。” 男子边说,边数了钱放在摊车上。铜板落下发出几声脆响,让他突然想起什么,“小娘子,听你的话,你不会还不知吧?” 莫轻轻笑眯眯将豆皮递去。 “知道什么?” “聚福楼啊,前几日他们也开始卖起三鲜豆皮了。虽比不上你这里的方便好看,但可以坐在店里吃,价格也比你这便宜上两文,所以平日不忙时,大伙儿都是去那边吃的。” 男子想了想,伸过脑袋,认真说道:“别怪王大哥没提醒你啊,众人都知道聚福楼这事做得不厚道,可到底人家便宜些,还是有优势的。你这边可得早点想想办法,再这样下去,生意都要被抢光了。” “行了,你自己慢慢琢磨吧,那我走了。” “王大哥慢走。” 莫轻轻笑吟吟送走人,旋即转过脸,望向东区方向,一双眸子微眯起。 聚福楼…… 原来,这才是生意冷清的原因啊。 这几日的聚福楼,早食生意极好。从开门起,食客便纷至沓来,将桌席坐得满满当当。而诸多早食中,还要数新推出的三鲜豆皮卖得最为紧俏,乃至于,大多食客都是奔它而来。 望一眼满楼食客,大腹便便的掌柜美滋滋靠在柜台前,神色愉悦地翻起账本。眼瞧这几日酒楼利润大幅上涨,他直乐得合不拢嘴。 正值后厨走出一男子,瞅见酒楼内的盛况,同样也眉飞色舞,行至柜台前,笑道:“掌柜的,看来您的点子很奏效啊。” “是啊,这几日的生意是真真的好,不过还是多亏了周师傅你。”掌柜的合拢账簿,赞赏地拍了拍男子的肩,“放心,答应你的奖赏,这个月就算进你工钱里。” “那就多谢掌柜的了。”周聪谄媚一笑,颇有些感慨,“不过,那小丫头还真是有点本事。这么一份豆皮,居然要我花了半月余才完完全全试出食谱,不容小觑啊。” “可不是。”掌柜的也深有感触,“好在没白费心思,我日日差人去那里买,可花了不少钱,这次一定要好好给挣回来。” 好不容易得了空的店小二,见两人说得起兴,便抹布往肩上那么一搭,接过话,“不过掌柜的,我们用人家的食谱,还抢了人家的生意,那小丫头会不会闹事?” “闹事?” 另两人相视一眼,不屑地笑出声。 “她一个小丫头,无权无势怎么闹?何况,她有证据说这吃食是她独创的?没证据,空口白话那是白搭!” “对,她若真敢闹,大不了咱们反咬一口,就说是她偷了咱们的食谱,反正谁也没证据。” 听这两条老狐狸你一句我一句地筹谋,店小二面上陪着笑,心里却不禁叨叨大骂几句。 欺负人家小丫头,可真不是东西啊。那丫头也真是可怜,只能干吃个哑巴亏。 作者有话说: 第15章 桂花一开,香飘十里。 八月底的长洛县,从清晨开始,古朴郁雅的桂花香就随微风,飘荡在各大小街陌。 早起的人嗅到这阵清幽,精神四振,朝气蓬勃地开始新一天的忙碌。钱富贵也挺着圆滚滚的肚子出了门,一脚踩在飘落满地的金黄色花朵上,浑然不觉,慢悠悠往酒楼方向走。 这一路,想起满酒楼的食客,再念着密密麻麻的入账数目,他本就红光满面的脸上,更多添了几分光彩。 行不多远,便抵至聚福楼前,伸手掸去落在两肩的桂花,微提衣摆就要入内。不料,蹭地一个人影从里冲出,闷声一下,将他撞个正着。 沉甸甸的身子晃几晃,才好不容易站稳。钱富贵气得眉毛倒竖,指起地上人骂咧咧道:“没用的东西!跑什么跑,要是撞到客人有什么损失,我全从你工钱里扣!” 直愣愣被撞在地的店小二也委屈啊,可连声疼都不敢喊,就慌慌张张再爬起,焦急指着酒楼里。 “掌柜的您可算来了!酒楼出事了!” 钱富贵霎时一惊,来不及细问,扒拉开人急步冲进去。 一看却傻了眼,这还是他的聚福楼吗? 他一瞬又退出,看了看顶上匾额,确定自己没走错,才再入内。 诺大的酒楼此刻只零星坐着两三人,其中最醒目的位子,还是他的厨子周聪。昨日的食客满门盛景,仿佛就是他做的一个美梦,梦一醒就散了。 周聪也瞧见他,忙大步迎上,“掌柜的,咱们花的心思这下可算白费了!” “你什么意思?我的客人呢?” “哎哟我的掌柜,事到如今哪还有什么客人呐。” 说起这,周聪面色发黑,“也不知怎么了,今一早起来,三鲜豆皮的食谱满城飞,现在别说各大酒楼食肆,是个人都能做出,谁还愿意花那个钱上咱这吃啊。” 食谱泄密了? 脑子嗡地一下,钱富贵整个身子都颤了颤,精明的豆眼直往周聪身上打量,但很快摇头。不会是周聪,酒楼生意不好,他也没好果子吃。 那就只能是…… 他气得狠狠啐了一口,咬牙切齿道:“这小丫头性子还真够烈,为了不让我赚钱,索性自己把食谱泄露出去了。” “什么?您说是莫小娘子干的?”周聪一脸不敢置信。 “除了她还能有谁?不过也真够蠢,我这酒楼没了豆皮还能开下去。哼!我看她啊,只能收了摊子喝西北风去。” 店小二摸着腰一瘸一拐入内时,恰好就听见这么一句,舔了舔唇,犹豫开口:“掌柜的,您来的时候没瞧见吗?莫小娘子生意可好着呢。” “什么!” 钱富贵惊得瞪眼,将门口人又给扒拉开,冲了出去,周聪也急急忙忙跟上。两人一路小跑着抵达傍水河畔时,差点没被眼前一幕气得吐血。 小食摊不仅还在,地方还给扩大了。原先只是一口简陋的锅炉,外加一辆小摊车,现在可倒好,锅碗瓢盆一应俱全,甚至还摆了两套桌椅。 桌椅已坐得满满当当,食摊前还排起长队,隔老远,两人都能闻见一阵浓香。像是小火慢熬出的高汤,说不上来是什么,却十分鲜美浓厚,馋得人食指大动。 周聪咽了咽口水,向前一步,“掌柜的,我这就买来尝尝,再帮您钻研出来。” “回来!” 钱富贵觑他一眼,神色极不痛快,“还钻研什么?费那么多心思最后什么也没捞着,倒给别人做了嫁衣。” “可……” “况且,食客又不是傻子,每次都在别人后头推出,还能什么都看不出?我这聚福楼二十多年的名声,还要不要了?” 如今这么一细想,钱富贵觉得这丫头还真不简单。当断则断,自愿交出食谱,直接舍弃豆皮这一道吃食,在众人面前博得回好名声。看似也没跟他对着干,实则却狠狠给了他一击,这样的沉稳和果决,哪里像是个十四五岁姑娘该有的? 钱富贵啧啧一叹,拂袖转身,“走,回酒楼。” “啊,掌柜的……”周聪回头瞧了眼食摊,不舍地吞咽一口,无奈只好提步跟上。 忙得脚不沾地的莫轻轻,自然瞧不见这一胖一瘦的两道身影是何时来,又是何时去的。 她舀起一大勺事先熬制好的高汤。 高汤是用整鸭慢熬出的,奶白浓厚,缓缓倾入面碗时,扑出阵阵诱人的香,直至最后将晶莹剔透的米粉给浸没,莫轻轻才停,往里撒了些细粉末。眼下没有鸡精,她便将香蕈烘干捣成粉代替,调出的鲜味却一点也不含糊。 金黄的油豆腐和鲜嫩的鸭血还随着热气在浓汤里浮沉,莫轻轻便又再往里添了几片盐水鸭肫和鸭肠,最后撒些芫荽和葱花,才终于端上桌。 “大哥,您的鸭血粉丝汤好了,请慢用。” “闻着可真香啊。” 这粉丝汤看着实在馋人,食客迫不及待拿起木箸敞开尝了几口,结果更是赞不绝口。 鸭血滑嫩好入口,鸭肫柔韧富有嚼劲,鸭肠爽滑又鲜味十足,随意混搭一起,却每个都不失自己的滋味,当真绝妙。还有被汤汁浸透的米粉,滑弹爽口,易嚼却不糊烂,又鲜又香。 正起兴,一碟炒得脆亮的黄豆也搁到了面前,小娘子笑道:“这还有免费赠送的炒黄豆,浸在粉丝汤里味道会更好。” “多谢莫小娘子了!” 食客自是听建议,将整碟黄豆都倾入汤里,搅拌浸上片刻,才挑起送入口。黄豆仍旧是脆脆的,却因掺了些汤汁,变得有些酥,吃起来极香,还全然不呛嗓子眼。 果然,听莫小娘子的准没错。 有人又问道:“小娘子,这黄色的飘在汤里的是什么?” “那是油豆腐,是用豆腐块炸出的,吸满汤汁后特别有味,您试试。”莫轻轻笑着应话。 然后将擀好的面皮摊在手心,舀一勺馅儿,再将边缘折起,三两下间,封了口,还捏出一圈好看的花纹褶皱。 末了,用木箸挑一朵用蜂蜜渍过后、亮晶晶的桂花干,塞进褶皱花芯里,最后入锅。 油锅里间着空隙铺满一个个小包子,沿边缘加水至浸没包子半身,再盖锅盖小火焖煮至水干。最后复添少许油,至底部煎成金黄,撒些葱花和芝麻便可起锅上桌。 “这小包子叫生煎吗?竟还有股桂花香。” “里面还会爆出汤汁呢,慢点吃,我方才就给烫着了。” “真是妙啊,包子里面是怎么灌汤的?” “说起来,我也就当年在临安时,才尝过这种灌了汤汁的馒头,不过他们的没咱莫小娘子做出来的好看。” 听着身后你一句我一句的议论,莫轻轻但笑不语。前世时,她也曾在书里见过,说南宋临安有一种灌浆馒头,当时便想,那大抵就是后来的灌汤包最早的雏形吧。 日后若有机会去临安,她定也要亲自尝一尝。 这日的生意一直到午时才散,鸭汤见了底,生煎馅儿也几乎用尽,莫轻轻索性收了摊子,与小瑾坐在桌前,同食最后一份生煎。 吃得正香,一抹倩影在面前飘然落座。 未抬头,便先闻着一股香,当即就知是谁来了,她将自己的盘子推过去。 “柳姑娘,爆汁生煎,可要尝尝?” 自从那日打过照面,柳妙妙每次买书折回,都会上她的摊子说几句话,渐渐地,二人也算熟络。 瞧了眼盘子里圆滚还缀着芝麻粒的小包子,柳妙妙默默一斟酌,点头。 “好。” 从篓子里取出一双木箸,揭下面纱,夹起一个尝了口。面皮薄糯,内馅鲜嫩可口,肉汁中还掺着丝丝桂花香,不仅甚好闻,还解了油腻。当然,最绝的还是里头那口溢出的汤汁,因是放置过,倒是不烫口,吃着刚刚好。 “真好吃。” 柳妙妙擦净嘴角,赞赏地抬头,结果正对上一双幽幽的眸子。 “怎么了?” 见莫轻轻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以为是哪里蹭到,柳妙妙下意识摸了摸脸。 “柳姑娘,我猜得果然没错,你长得可真好看啊。” 柳妙妙:“……” 竟是因为这个? 不过,这倒是她听过最舒适的赞赏了。不为其他,只因面前这姑娘,眼底一片真诚,既没亵渎之意,又无若隐若现的嫉妒。 与其他人不一样。 柳妙妙微微一笑,回赞道:“莫姑娘也是个美人。” “诶,这种客气话还是不要了。”莫轻轻当即摆摆手。 不可否认,原身的这张脸确实清秀可人,以前是因营养跟不上,枯瘦又肤色蜡黄,才瞧着像是逃荒的。如今经她调养后,不知水灵了多少。若再打扮打扮,绝对称得上一个美人。 只不过,对上柳妙妙那脸绝色,那多少还是有些不知斤两了。 肯定地说,柳妙妙绝对是她此生、不,再加前世,所见过的最好看的女子。能跟这张脸一比的,那大抵只有…… 她下意识看向一旁埋头吃得香的小瑾。 只有这个小傻子,可惜他是男子。 似是察觉到她的视线,小瑾抬起头,傻笑着将怀里的食盘推至她面前。 “娘子也吃。” 莫轻轻眉眼一弯。 “我吃饱了,小瑾吃吧。” 看着眼前二人关系亲密,柳妙妙不由生出几许艳羡,但很快,这抹艳羡便化成了忧色,在心底盘桓。 她犹豫开口:“莫姑娘,这几日你可见着了任公子?” 第16章 谈及任修,莫轻轻下意识抬头,眺望了眼书摊方向,略有所思。 “听你这么一说,好像是有两日没见着任公子出摊,兴许有什么事给耽搁了吧。” 摆摊嘛,不稳定也实属寻常。 她漫不经心地收回视线。 再看向柳妙妙,目光却是一顿。才发觉这姑娘竟眉头深锁,面上忧色越发浓沉。 “莫姑娘,可否求你帮我个忙?” 垂眸思忖良久,柳妙妙抬眼,祈盼望她,“眼下除了你,我一时也不知该找谁了。” 美人神情凄楚可怜,莫轻轻看着有些不忍。 “若有我能帮上的,你尽管说便是。” 虽然很快,她就开始为自己的草率而反思了。 收摊后,照柳妙妙的嘱托,莫轻轻去到一家院子前。院子坐落于西区偏北角处,围墙破败,门楣陈旧,较之她家,还要落魄不少。 西区竟也有这样的人家,倒是让莫轻轻略吃一惊。 瞧了眼门旁悬着的小木牌,上头还雕刻着一个端正秀雅的“任”字。她抿抿唇,回头望向停在身后拐角处的马车。 隔太远,看不清从马车里探出半个身子的柳妙妙现下是何表情,但却能明显察觉,一束炽热而浓烈的视线正缠在自己身上。 让你嘴快就应下!这下好了吧,帮别的姑娘去看望人家的心上人,还不能实话实说,多尴尬?关键是,你跟任修也没熟到要登门造访的份上啊。 莫轻轻暗暗数落自己一通,硬着头皮转回身,不情不愿敲响门。 “来了。” 伴随一道微带沙哑的声音传出,不多时,门被人从里拉开。 “咳咳……” 任修轻握拳头抵在嘴边,连咳几声,惊讶望着门外姑娘,愣住了片刻。 “莫姑娘?” 见他面色惨白,身上披件厚重外衣,俨然一副重病之人的模样,莫轻轻这会儿反倒顾不得尴尬。 “任公子,你生病了?” 任修回过神,忙笑着摇头:“无碍,只是染了些风寒罢了,莫姑娘今日找我是有何事?” “我……”话题突然绕回,尚未想好借口的莫轻轻,视线微斜,正好瞧见了拽着她衣袖荡来荡去的小瑾,于是脱口而出,“我们是来买书的!” “买书?” “嗯!任公子此前说收藏有许多翰林学士的诗集,便想问你可愿再割爱让我一本。不料好几日都不见你出摊,总觉得甚可惜,这才寻过来,任公子莫怪才好。”莫轻轻信口胡诌道。 为买书专程跑一趟,呵,想当年,她向爸妈要零花钱都没编过这么扯的谎,猛然这么一说,莫名觉得脸上一通燥热,她不自觉错开任修的视线。 让她更没想到的,是任修还立马信了。 苍白的面色豁然开朗,染着几许欣慰和惊喜,拢了拢身上外衣,任修兴奋道:“不怪不怪,莫姑娘这般识才,我高兴都来不及!快请进,我这就拿给你看。” 说罢,也不管人是否真的进来了,转身便直奔屋子,外衣衣摆拖在后头还跟着打了个旋儿。 任修这人,一身书卷气,平日里待人处事也惯来彬彬有礼,唯独在谈及翰林学士,尤其是那个叫苏司业的人时,总能立马变样。言行举止,无不像一个小迷弟。 眼瞧着人一溜烟没了影,莫轻轻无奈一笑,只好自觉领着小瑾入内,在院子寻个地处坐下。 很快,任修咳着声抱了几本诗集走出。 “莫姑娘,你看看,喜欢哪本尽管说。” “没事,我不急。”莫轻轻随手接了本,像模像样地翻几页,略略抬眼,“你的病瞧着有些严重,可请大夫看过?” “看过,还开了几贴药。” 添上热茶,任修在对面坐下,“姑娘放心,这点小病,修养几日便能好。比起这个,那本游记你可看完了?不知最喜欢哪一篇?” 咯噔一下,莫轻轻后背一僵,恍然有了上课被老师点名的久违感。 这是要跟她探讨心得,还是要抽查她的学习成果? “喜欢哪篇啊……” 抿唇思索片刻,她犹豫答,“苏瑾?对!他的诗就很不错。” 买书本意是习字,结果翻完诗集,她竟发觉看得通畅无阻,便也没再对里头的内容上心,更别说记住作者名。苏瑾,还是因小瑾的缘故,她才无意记住,想不到竟在这派上用场。 “莫姑娘真是好眼光!”任修突地一声高昂赞美,将莫轻轻吓一跳。 抬起头,只见对面人两眼泛光,恍若发现不得了的事。 “苏司业少有所成,学识胆识两兼备,我也最是敬仰他。” “苏司业?”莫轻轻一愣,“所以苏司业和苏瑾是同一个人?” 任修微微一笑,端起茶润了润喉。 “莫姑娘有所不知,苏大人名苏瑾,字温然,二八年纪便进士及第,后又受圣上看重,虽身为翰林学士,却还兼任国子监司业一职,故众人又称他为苏司业。” “说起来,你手里那本,便是我亲手抄写的当年殿试答题,其中就有苏司业的对答。” 莫轻轻听罢,下意识翻几页,最后停在一篇谈论“立身行事”的文章上。篇幅太长,粗略扫一眼,她便直接瞧至了落款处。 “苏温然。” 话音落,一颗脑袋便跟着凑了过来,小瑾目光炯炯地望向她,好似在等她继续说。看得莫轻轻哭笑不得,打趣地戳了戳他额角。 “你又凑热闹,又没喊你,怎么,你也叫苏温然?” 小瑾眨眨眼,似是想了好一会儿,旋即小鸡啄米般点起头。 莫轻轻神色一滞。 愣住半晌,她鬼使神差地再问:“任公子,关于苏司业的事,你可否再与我从头细说?” “那自是可以了!”任修爽快应道。 端起茶,腾腾热气在眼前模糊开,他眼底的那丝仰慕却越发显著。 “不过我知晓得也不多,只知苏司业及第是在三年前……” 苏瑾年少成名,属当年翰林学士中年纪最小,又因生得俊美无俦,还曾在京城轰动一时。当然,古往今来,才子诸多,任修也不是小姑娘,这些远不足以被他这般敬慕。 真正的原因,是在一年前,正值苏瑾受当今圣上重任,担任国子监司业一职期间。那时,国子监发生了一桩命案。韦国公之子韦文德,在国子监就读时,仗势欺人,失手致一名学子丧命。凶犯有权有势,受害者不过才七品官员之子,原本这事几近要不了了之。 不成想,被油盐不进的苏瑾查出真相,直接在圣前言禀了此事。圣上震怒,虽念及韦国公旧日之功,留了韦文德一命,却还是将人发配至了苦寒之地。 苏瑾这般行事,是实打实惹恼了韦国公,可也因他不畏强权,暗地受到不少人的敬仰,尤其是读书人。 任修,便是其中之一。 诚如任修所说,他对苏瑾确实不算太了解,能说的不多。不过凭借他一句正经话,附赠三句赞扬的功底,也愣是说了半个多时辰。 带着对这位学士的几分赞赏,莫轻轻起身告辞时,小瑾已经昏昏欲睡。她牵着人走出,见马车还等在原地。 柳妙妙仍耐心端坐在车内,见二人踩上车,立即焦急开口:“如何了?” “放心吧,只是受了些风寒。看那样子,不出几日就能痊愈。”忆起任修方才的生龙活虎样,莫轻轻甚至觉得都花不了几日,说不定随时能好。 “无大碍就好。” 柳妙妙这才算松口气,身子往后靠了靠,感激地望向莫轻轻,“今日之事,多谢莫姑娘了。” “无妨,不过柳姑娘。”望了眼靠在自己肩上熟睡过去的小瑾,莫轻轻放低声音,“我觉得任公子并非迂腐之人,比起这样拐弯抹角探知他近况,你倒不如大大方方去看望他。作为朋友,也没什么不妥。” 柳妙妙微敛去笑,垂下眸子,默了半晌。 “莫姑娘说得对,我也信他。可正因如此,才更不想连累他。”她一张娇面染了些苦涩,“我这样的身份,若是与他走太近,会让他遭人耻笑的。” 毕竟这世道上,谁会相信一个与风尘女子走得近的人,其实是个正人君子? 瞧出对面人心中所想,莫轻轻怅然垂下眸,摩挲着书籍封页,没再多言。 来之前,柳妙妙便将与任修的事说给她听了。其实很简单,不过是街上一次英雄救美,美人却因此倾心,此后借买书之由,频频照顾书生的生意罢了。 可故事又有那么些心酸,在于身份不对等。一个虽困窘、但即将进京赴考前途无量,一个却坠落风尘身不由己、脱身之日遥遥无期。 用柳妙妙的话来说,他二人是谁也帮不了谁,谁也救不了谁。 即便是前世,身份不对等的两人要长久走在一起,都需经历颇多曲折,何况放在当下。莫轻轻喜欢看话本,却不会天真到以为生活都能像话本那样总是皆大欢喜。 她想,自己也无需再多说什么了。 柳妙妙其实比她要勇敢得多,即便清楚这份恋情或许无果,却依旧小心翼翼呵护着,视若珍宝。 她撩开车帷望向车外,看着随马车缓慢行驶而后退的周旁景物,暗暗想,若是换作自己,怕是从一开始,就迅速掐灭了不该有的心思吧。 作者有话说: 第17章 秋风和煦,带着温意,恍似轻柔的手,一下下抚过大地万物。不经意间,庄稼地里刮起了排排金色稻浪,田间小路也堆簇了片片野菊花海。金秋九月,正值蔬肥果熟的时候,路上随意轻嗅一口,还能闻见不知打哪飘出的阵阵果香。 转眼已至秋,莫轻轻粗略一算,她穿来也有四个月了。 回想起刚醒时的迷茫和错愕,以及饭都吃不起的困窘,再对比眼下的明朗和从容,家里还小有存款。变化之大,恍如隔世,让她心生好一阵感慨。 唏嘘间,垂下井底的木桶已触及水面。 她轻甩麻绳,便听得啪嗒一声,木桶倾斜拍打一下水面,然后缓慢下沉,很快就装了小半桶。莫轻轻立即缠紧麻绳,小心将桶拉上来。 最后,再盖好井盖。 秋日的井水,仍旧澄明透澈,不过却逐渐变得有些温乎。这也是她喜欢井水最大的缘由,冬暖夏凉,好不体贴人。 提起半桶水入厨房,莫轻轻舀上一瓢,仔细沿着置有蒸笼的锅边缘浇了一圈。灶膛里火很旺,不多时就将水烧热,还咕噜咕噜翻腾起热泡。伴随每一个气泡的炸裂开,空气里那股香甜便又多浓上一分。 今日是重阳,收摊回家后,她就立即蒸了这一笼重阳糕。 前世里,兴起诸多国外节日,重阳的节日气氛愈来愈淡薄。但好在她父母一直以来都十分重视传统节日,每逢重阳,都必定起早蒸上一笼花糕。故而,重阳节在她的记忆里,便是这扑鼻的糕点香。 蒸糕且得等上好一段时候,她索性擦净手,走到院子里。这才发觉今日格外安静,寻了个遍,竟也没瞧见小瑾的身影。 莫轻轻正欲出门找人,结果就听外头一阵哒哒地杂乱脚步声。紧接着,小瑾急急巴巴冲进,见她如见救星,边慌喊着娘子,边躲到她身后。还没等及莫轻轻细问,很快又一个小身影跟着窜进,吴小山鼓着一边腮帮子,学模学样地也躲到了她后头。 莫轻轻:“……” 不知为何,总有股不好的预感。 “你们……” “兔崽子别跑!” 蓦然一声粗俗地骂咧话,将莫轻轻的声音尽数湮没。 下一刻,王婆子已抡着鸡毛掸子追至院门前,一手扶门框,一手叉腰,躬着身子喘了好大一口气,才指着院子里几人气恼骂:“两个小兔崽子还挺能跑,看婆子今天不打断你们的腿!” 身后二人立马吓得缩回了脑袋。 莫轻轻也神色一凛,赶忙上前两步,堆着笑将作势要冲过来的王婆子给拦住。 “婆婆别气,有话好好说,气坏身子就不值当了。这到底发生了何事?您跟我说,我帮您教训他们。” “就你?”王婆子狐疑地打量小丫头几眼。 突地又想起什么,恍然“哦”了一声,指了指小瑾,“婆子差点给忘了,这傻小子是你捡回的。那你说,该怎么办吧,他们两个可是偷了婆子这么多枣。” “偷枣?” 莫轻轻微怔,诧异地转头。 这才瞧清,那二人各自都用衣裳兜了一包东西,死死抱在怀里。小瑾不甚没攥好口,一粒青黄果子正好从怀里滑落,骨碌碌滚到她脚边停下。 这不是枣子又是什么? 怪不得要被人追着打。 她弯腰捡起“证物”,没好气地剜了那二人一眼,旋即攥在手心,重新覆上笑,冲王婆子求情道:“婆婆莫气,是他们两个不懂事,我代二人向您赔罪。” “不过您看,既然摘都摘了,打也好骂也罢,都无济于事,又不能再挂回去,是不是?不若这样,权当这些是我向您买来的,如何?” “你要买?”王婆子吃惊地两眼一瞪。 有钱赚能有什么不好? 眼珠子滴溜一转,王婆子立马想开,赶紧收了满脸怒气,笑眯眯道:“是你买的,婆子当然就没什么好计较的了。不过莫丫头,你看婆子这鲜枣个大又水嫩,那都是极好的,怎么着也值个……” “咱按市面价算吧。”莫轻轻含着笑,不忙不慌打乱眼前人敲得噼啪响的算盘,“鲜枣买卖我也不懂,但绝不能让您吃亏是不是?正好家里有秤,我拿出来秤一秤,然后再按市面价给您。” “市面价?”王婆子一听,顿时有些不乐意了,抱手说道,“他们的枣哪有我家的新鲜,婆子可都算好了,再过些时候,等枣子再大些甜些,价钱肯定还能往上翻不少,没想到被两个兔崽子毁了。” 还能往上翻?莫轻轻但笑不语,这时候的枣最新鲜,价钱也卖得最好,若再等,可就没那么好的买卖了。这是真当她什么都不懂呢? 还挂念着锅里的花糕,莫轻轻也懒得再多纠缠了,索性往旁退一步,微微一笑。 “婆婆,我想明白了,方才的价钱对我已然吃力,再往上我可负担不起。罢了,我也不拦着,要打要骂随您,就当您帮着教他们做人吧。不过,还望看在他们尚不懂事的份上,您老人家多多手下留情啊。” 言罢,像是不忍心看,竟是叹息一声,直接背过身去。 小瑾、吴小山:“!” 王婆子:“……” 这、怎么跟预料得不太一样?王婆子登时变了脸色,看看那两兔崽子,又再瞧瞧小丫头。 打骂人那是吃力不讨好的事,轻了不解气,重了又添麻烦,哪里比得上实实在在的银子?这么一想,王婆子立即妥协了,又腆着笑将小丫头拉到身旁来。 “丫头别急啊,婆子那是跟你开玩笑的。街坊四邻的,哪能真多收你钱?就照你说的办,按市面价算,怎么样?” “婆婆说得当真?” “当真当真。” 本就是他们有错在先,莫轻轻倒也不至于得了便宜还卖乖,当时便爽快应下。拿了秤,秤好斤两算好钱,才终于将这事圆满摆平。 虽比预料中拿得少了些,但王婆子掂了掂沉甸甸的铜板,心里还是欢喜得不行。在莫轻轻的相送下,正要离开,突然想起什么又折回两步。 王婆子伸着耳朵问:“莫家丫头,你跟西区那书生是好上了吗?” “咳咳!” 莫轻轻差点没被自己的口水呛到,惊吓地望着王婆子,“婆婆,您怎么还乱说话呢?” “婆子可没乱说,到处都传遍了,说你还去了人家家里,是不是有这回事?” “……我是去买书。” 这话王婆子自然是不信的,买书还能买到家里去? “其实丫头,那书生也挺不错,人看着老实,样貌也好,据说明年还要上京赶考,若是中了,那可是做大官……” 听着王婆子循循善诱地劝说,莫轻轻扶了扶额,当真是切身体会到,什么叫做人言可畏了。 花了好些工夫,她才终于将王婆子送走,折回入了院子,瞧见正凑着脑袋的那二人,登时清了清嗓子。 “你们两个,站好。” 吴小山一听,忙乖乖站直。倒是小瑾,傻笑着又想往她跟前凑,结果被她毫不留情地推回去,便只能委屈地撅着嘴,耷拉起脑袋。 莫轻轻可没打算就此心软,板起脸问:“老实说,偷枣是谁的主意?” “是我……”吴小山怯怯地举了举手,旋即又一脸大义凛然,“莫姐姐,你要骂就骂我吧。小瑾哥哥只是说要吃枣,主意都是我一人出的。” “你倒是敢作敢当。”莫轻轻微微一挑眉,“也不怕王婆婆告诉你爹娘,到时你娘又得追着你满大街跑了。” “啊!我把我娘给忘了……”吴小山着急地抓了抓后脑勺,乞求看着她,“莫姐姐,你不会跟我娘说吧?” “看你表现,下次再犯,我新账旧账一起抖出来!” 莫轻轻威胁完这边,又看向小瑾,颇有些无奈,“还有你,想吃枣干嘛不跟我说?你想吃的,我哪回没给你买?” 娘子生气了。 瞧见莫轻轻板正的脸色,小瑾这样想着,脑袋耷拉得更深,亮晶晶的两团光在眼底直打转。 莫轻轻眼尖,一下子就看出端倪,不由得停下责备的话。正反省自己是不是太凶时,只听得一旁的吴小山又小声开了口。 “莫姐姐,其实小瑾哥哥好像是说你要吃枣,他摘的那些自己一粒都没吃,都是给你的。” “给我?我何时说……” 莫轻轻一愣,突地想起今早收摊回家,瞧见路边卖枣的大娘时,她好像是小声感叹了一句“枣子也熟了”。 就因为那句话? 盯着垂下脑袋的小瑾好一阵,她心底温热与愧疚交织,不自觉走近了些,伸出根手指戳了戳小瑾的手腕,然后招招手,示意他弯下腰。 小瑾也好哄,见娘子好像不生气了,立马重新覆上一脸笑,乖乖照办。 莫轻轻噗呲一笑,攥起衣袖,仔细给他擦着脸,“脏兮兮的,等下还要去山上祭祖呢。” 小瑾不闻,只是笑呵呵摊开手。 他的手心正攥着最大的那粒枣,在衣裳上蹭了蹭,然后欢喜地送到她嘴边,“娘子吃,甜。” 莫轻轻接过咬一口,咔嚓一声脆响,很快,汁水的清甜味感便在嘴里徜徉开。 她眉眼一弯,笑道:“嗯,真甜。” 原来重阳节里,不止有花糕的糯香,还有鲜枣的清甜。 第18章 莫轻轻端着刚切好、尚热气腾腾的花糕走出。 还未等她吱声,院子里正闹腾的两人便先闻着味儿,果断弃了手里的玩物,兴冲冲拥上,围着她团团转。 吴小山:“莫姐姐,你做的花糕好香啊!” 小瑾:“香!” 吴小山:“还好好看啊!” 小瑾:“好看!” 莫轻轻失笑:“你们两个嘴也好甜啊!” 花糕端上院子里的小桌,她两下拍掉伸过来的大小爪子,训诫道:“吃饭前不洗手,你们想吃坏肚子啊?喏,给你们备好水了,快去洗。” 二人一听,赶忙往面盆前冲,待洗得白白净净,才终于得允许坐到桌前。 花糕一块块整齐摆在食盘里,模样霎是好看。两层像雪花一样白亮的糯米糕,夹着甜甜的红豆沙馅儿,宛若大雪地里绽开出一枝红梅,美得让人惊叹。蜜饯果脯则是零星铺开在最顶层,周圈还洒了些金黄的桂花干,香喷喷又惹眼。 吴小山戳一下花糕,不料,滚烫的热气竟吓得他缩回手。再一看花糕,像是打了胜仗般,正弹晃着软乎乎的胖身子,朝他耀武扬威。 他这就不乐意了,当即一把抓起,嚎着声在两只手间倒腾几个来回,才寻了空隙,大口咬下去。 好软,好香,好甜啊! 花糕入了口,就不那么烫了,甜而不腻,还糯叽叽的,嚼着特别有滋味,吃了还想吃。 “莫姐姐,你做的花糕真好吃!” 莫轻轻闻言轻笑。 “那你就多吃几块,对了,你待在这里,家里祭拜不去吗?” 吴小山鼓着腮帮子回她话:“我们家早上起床就去了,都祭拜好了。” “这样啊。”莫轻轻恍然地点点头,然后端起刚打好的清水,进了堂屋。 堂屋,除了供平日她和小瑾夜里用饭,正上位还摆了张香案。记得刚穿来时,屋子里外没几块干净地儿,唯独这只香案,被照料得一尘不染。 此后的那些时日,她也从不敢疏忽,纵使忙得再累再睁不开眼,也定要每日给香案擦拭干净。 原本香案上只供奉有两块灵牌,但如今,她还多添了只布老虎,就放在两块灵牌间。是原身娘亲亲手缝的,十几年来,从来都视若珍宝。没法子给原身设立牌位,她想,也只能这般让她们一家人团聚了。 莫轻轻拧干帕子,小心翼翼擦干净香案,再烧上两柱香。 待忙完,正好李月英的喊话声传进。 “轻轻啊,我们该走了。” “好!我马上就来!” 她端起面盆走出。 “莫姐姐,那我也先回家,等你们祭拜完了再来玩。” “好,多拿几块花糕,路上慢点。” 吴小山三两步跑得没影,莫轻轻也不多耽搁,随意捯饬两下,便摘了头巾围裙,挎起香篮。将事先备好的茱萸囊系在小瑾手臂上,也牵着人往外走。 近邻将快二十载,两家间早已熟络似亲朋,往年重阳节也都是结伴去山里祭拜,如今轮到莫轻轻了,自是也不能例外。正好,她对莫家祖坟的位置以及这些祭拜规矩都不熟悉,倒也乐得轻松,屁颠屁颠就跟在了李月英夫妇身后。 万万没想到,这一趟竟比她摆摊还要累。 各个祖坟并非聚在一起,往往这里一块那里也一处,况且还是两家的合着算,结果到头来,他们几近把山头绕了个遍才算完事。 莫轻轻苦笑地一耸肩。 得,绕一大圈她也就记住了刚进山那两处,看来往后数年里,都得麻烦叔婶引路了。 回到家中时,已近日正,除李婶还能继续进厨房忙活,另三人则是瘫坐在院子里起不了身。何叔闲来无事,将山上抱回的棕榈叶扒拉到跟前,撇下一片捏在指间。 莫瑾二人成功被吸引了视线,脑袋一扎凑近。两双黑油油的眸子齐瞪圆,随着那只蚂蚱的渐渐成形,眼底变得流光溢彩。 李月英走出时,便瞧见两孩子蹲在地上,专注盯着一只蚂蚱,时不时还发出“喔”地一声惊叹。再看自家男人,清瘦黝黑的面上尽是得意,怕是再夸赞一句,尾巴都得翘到天上去。 她登时笑道:“你叔其实也就会这么一招,除了蚂蚱他也编不出什么。” “诶诶,你这人怎么说话呢,什么叫就会这一招?我这叫学得专学得精。”何天旺不服气地挺了挺腰杆,一脸神气,“再说了,我不照样靠这招把你娶回家了吗?” “呸呸!老不正经的,当着孩子面也没个正形!”李月英臊红着脸将人骂一通,转身又赶紧入了厨房。 何天旺爽朗大笑几声。 笑过后,满足地一拍小瑾的肩,“傻小子,想不想学?日后也好用这招来追姑娘。” “追姑娘?”小瑾歪着脑袋,不解地看向莫轻轻。 后者噗嗤一笑,将蚂蚱塞过去。 “叔,您说这些他也听不懂。”莫轻轻拂了拂掌心,站起身,“那你们编,我进去帮婶婶的忙。” 说罢,也径直入了厨房。 小瑾捏了捏蚂蚱身子,再看看远去的背影,伸着脸又去问何天旺,“追姑娘?” “傻小子,追姑娘就是娶个娘子回家。” 闻言,小瑾立即笑开,“小瑾有娘子了!” “唉,果真是听不懂的,罢了。”何天旺摇摇头一声轻叹,便重新撇了片棕榈叶,耐心地一点点教他。 另一边,莫轻轻步入厨房,见李月英正拿根木箸戳着食盘里腌制过的鸡腿肉。 她含笑走近,“腌制多久了?” “约摸也有一刻了吧,够不够?” “足够了。”莫轻轻端起食盘到灶台前,往锅里舀上薄薄一层油,待油温起,夹入鸡肉,“婶婶,这里交给我,您帮我切点姜葱,再拍点蒜瓣吧。” “诶好!”李月英应一声,高高兴兴在旁打起下手。 去骨的鸡肉一入油锅,滋滋作起响,因腌制时还添了些许糖,无需煎太久便扑出了一阵焦香,白淡的肉块也很快变成惹眼的焦褐色。 鸡肉小火慢煎,渍出鸡油,即便最后盛起,锅里也残下了鲜美扑鼻的肉香。这时再倒入切好备用的芋头块,翻炒后佐以姜葱蒜等,油煎出香。上头再铺一层煎好的鸡肉,浇上小半碗黄酒和清酱,盖好锅盖中火焗上片刻。 李月英候在灶前,嗅着锅盖也盖不住的香味,赞不绝口,“轻轻啊,你有这样好的手艺,怎地以前都没见你展露过?” 莫轻轻淡定一笑。 “婶婶忘了?我以前连菜都买不起。” “唉,那倒也是。不过,你娘若瞧见你现在这样,倒也心安了。”说起这,李月英一阵感慨,很快又摇摇头,“好了,不说这些,接下来炒什么?” “要不炒螺蛳?” “对对,差点忘了!”李月英急急忙忙从角落端出那盆螺蛳。 入秋了,一个个螺蛳又大又肥美,浸在滴了油的清水里整两日,吐干净泥沙,如今这一盆倒是清澈,正好可以入锅。莫轻轻暂将锅铲交到李月英手里,便端着螺蛳和剪刀到院子,让何叔帮着一起剪去尾巴,再打清水反复刷洗几遍,才又端回厨房。 待李月英炒完那两盘小白菜和老豆腐,莫轻轻立即替上。螺蛳绰过一遍水后,锅里倒油,大火起温,扔姜蒜片爆炒出香,再倒入螺蛳,加辣酱、黄酒、酱油醋盐反复翻炒。 最后锅里加水再焖煮片刻,添些紫苏和香蕈粉去腥提味,起锅时撒些葱花和芫荽即可。 炒螺蛳热腾腾端上桌时,院子里二人抱着空荡荡的肚子围上来,贪婪地深嗅一口,就攥起木箸要开动。 恰巧被李月英瞧见,一把拍开,叉着腰俯视他们,“猴急什么?等轻轻来了再吃!” 两人又只得乖乖坐好,望眼欲穿地盯着厨房。 左盼右盼,终于,好半晌人走出,激起两声欢呼,惊得端着汤砵的莫轻轻手一顿,差点将汤汁洒出。 “最后一道,山药芙蓉汤。” 莫轻轻端上桌,捏了捏烫得滚热的指尖,莞尔道:“可以开吃了。” 又是两声欢呼,何天旺迫不及待夹起一粒螺蛳入口。先是允一口酱汁,再用舌尖撬开圆盖,轻轻一吸,螺蛳肉便简简单单滑进了口里。 又炒又焖的螺蛳分外入味,吸一口,满嘴酱香,又辣又鲜。此时再嘬上一口小酒,那叫一个畅快! “这螺蛳个大肉厚,味道真不错!” 何天旺正欲再斟上一杯,不料酒坛子被人先一步夺走。 李月英一把摁住坛口纠正道:“是咱轻轻的手艺好。” “是是是,轻轻的手艺自是没话说!街坊去了小食摊的,哪个不都得称声绝?你、你再让我喝一口。” “不行,醉了又得让我照顾。” “不醉不醉,喝两口就放下。” 瞧那二人又拌起小嘴,莫轻轻眉眼一弯,转过脸去看小瑾。只见他低头,盯着碗里的几粒螺蛳看了好半晌,突然“嗯”一声,伸手捞了粒一把塞进嘴里。 莫轻轻惊得一咯噔,赶忙扼住他的腮帮子,低喝道:“吐出来!” 小瑾转了转眼珠,乖乖吐出螺蛳,冲她呵呵傻笑。 莫轻轻暗松口气,无奈攥起备在一旁的竹签子,“来,我教你吃。像这样撬开盖子,再挖……” “轻轻。” 正教得入神,李月英轻碰了碰她手肘,莫轻轻循着视线去看,只见门口正立着一个修长身影。 “任公子?” 话音落,小瑾一伸下巴,急快含走了她手里竹签上的螺蛳肉。莫轻轻失笑,擦净手起身,迎了出去。 嘴里的螺蛳肉很快便嚼没,小瑾看了看旁边空着的位子,又瞧瞧碗里,顾自攥起竹签子戳起螺蛳。 不知过多久,一阵轻快脚步声及近。吴小山跑着入院子,在空位坐下。 何天旺满足地嘬口小酒,打趣道:“山娃长大了,要不要也来口小酒?” 刚说完就被李月英狠掐了把。 “一喝酒就胡扯!” “哈哈,开玩笑开玩笑。” 吴小山也乐呵呵一笑,抓起螺蛳嗦了口,顺口说一句:“叔婶,那个书生是来提亲的。” 李月英、何天旺,“……什么!” 小瑾仰起脸:“提亲?” 吴小山热心地给他解释:“提亲就是,莫姐姐以后要给那个书生做娘子了。” “啪嗒!” 竹签子和螺蛳一块落地,发出两声清脆响。 第19章 莫轻轻微眯起眸子,盯着门外不甚暴露的半颗脑袋,有些哭笑不得。原来探八卦和听墙角是人类通病,古往今来,竟连小孩子也不例外。 她轻咳两嗓子,门外人便立即吓得缩回去。 收了视线,看一眼对面正襟危坐的男子,再瞧了瞧桌上的礼品,她端起茶抿一口,略略思索过才笑问:“任公子,你心悦于我?” 任修一愣。 “我……” 没料到她会问得这样直接,任修一时有些局促,掌心摩挲着两膝,窘着脸,微微垂眸。 犹豫片刻,也没见他说出个子丑寅卯,答案已是不言而喻。莫轻轻如释重负,连带着嘴角笑意也深了几分。 “那就不是了,那你能告诉我,为何突然有此举吗?” 本也没打算隐瞒,既然人家姑娘问了,自是要实话实说。任修抬头,吸了口空气中的凉意。 “我不想姑娘因我坏了名声。” “名声?” 莫轻轻微一惊诧。 今早王婆子的话突然在耳畔回响,听说,她和任修的谣言被传得沸沸扬扬。所以是指这个?为不让旁人胡乱议是非,任修才打算提亲? 有些乱来,却也不是不能理解。毕竟两人若有婚约在身,那她上门拜访便也算人之常情,确实能消了不少非议。 “莫姑娘,我此举确有唐突,望你见谅。” “不过,也请你放心。既决定娶你,我便定会一心一意待你,此生到尽头,也只会有你一个妻子。” “眼下我虽家境苦寒,但来年便要赴春闱,届时必定全力以赴。倘若……倘若真的没考上,那我也会谋份正经差事,挣钱养家,绝不会让你跟着受委屈。” 任修坐得端正,说得也一片真诚,很难不让人相信他是出自真心。 莫轻轻微微一怔,一时竟觉得手里的茶杯有些烫手,登时放下,不自觉也收敛了自己的那份漫不经心。 “任公子,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方才的话还请你收回吧。” “莫姑娘……” “谣言确实令人生畏,但我觉得,清者自清。或许我们做不到何时都泰然处之,但也不必费尽心思去坐实这些,称了造谣人的心,你说呢?” 任修犹豫道:“可姑娘的名声……” “所谓的名声,不过一句虚言罢了。真正在意我的人,岂会不了解我的品行,而去相信几句闲言碎语?至于那些不在意我的,我又怎会在意他们的看法?” 听罢,任修大为惊讶。 此前只是觉得这姑娘虽也出身市井人家,但能读书识才,还写得一手娟秀好字,实为难能可贵。现如今再一看,竟连所思所行都这般豁达超然,乃他不能及,登时又是惭愧又是赞赏。 斟酌后,他愧赧一笑,站起身,拱手聊表歉意。 “莫姑娘,是我格局小,轻看了人,实在对不住。今日之事,还望你勿放在心上。” “任公子言重。”莫轻轻也站起,将礼品递回,莞尔一笑,“我知道,你也是一片好心。” 两人相视一眼,眼底皆是释然。 任修心里的大石头落了地,接过东西便拱手告辞。莫轻轻正欲送人出门,不想这时,一道仓皇的身影率先冲进。 小瑾从隔壁跑回,苦着一张脸看看莫轻轻,又再瞧瞧任修。登时,眉头一皱,满脸怒地推搡着任修往外走。 “你走!不准抢娘子!” 这还是第一次瞧见小瑾生气,莫轻轻有些没反应过来,以至于任修一脸尴尬地被轰出,又被人狠扣上门,她都没能及时上前解围。 小瑾抵着院门,一脸气汹汹的模样。莫轻轻瞧了不由发笑,早知小瑾会来这么一出,她方才也就懒得说那些大道理了。 她走近,笑问:“你怎么回来了?不吃了?” 小瑾忙使劲摇头。 “真的不吃?”莫轻轻含笑一挑眉,“等下山娃可是要把螺蛳都给吃完了。” “唔……”小瑾哼唧一声,怒气顿消,委屈地撅起嘴。 似是突然又想起什么,手在衣裳上努力擦了把,然后从怀里摸出一只蚂蚱,小心翼翼捧着递到她面前。 “蚂蚱,给娘子。” 莫轻轻微愣了下,接过在手里端详。 虽有蚂蚱样,却无蚂蚱形。歪歪扭扭,有些寒碜,但不知为何,她还是有些欢喜。或许是亲手编的,含着心意吧。 她微微一笑,正要说些什么,结果一抬头,就对上小瑾弯腰凑过来的那张脸。这人生得实在是好看,就像是模子精雕细琢刻出来的,找不出丁点瑕疵。莫轻轻想,若不是他那双眼太过纯洁无辜,说不定自己还会犯上些许小花痴。 “娘子,喜欢吗?” 莫轻轻不动声色后退一步,“喜欢,小瑾送的,我都喜欢。” 小瑾听罢高兴得呵呵傻笑。 她将蚂蚱仔细收好,摸了摸干瘪的肚子,立时又牵着人出了门,直奔李婶家。 午食后,还余下半日光景,莫轻轻便搬了椅子在自家院子里坐下,一边看书,一边喝茶,时不时还转过脸,饶有兴致地看小瑾和山娃嬉闹。 入秋后的阳光颇和煦,照在身上舒适又温暖,倒是让人惬意得很。她这一坐,是到日薄西山才堪堪起身,收拾收拾,又入了厨房忙活,去准备今晚的夜摊食材。 许是染了节日气氛,这日,夜市比往常更加闹热,莫轻轻的小食摊前也是热火朝天。 方如萱坐在桌前,看着乌压压的一群人,连连啧叹生意的红火。低头再看面前的烤串,也是一阵惊叹。 莫姑娘说得还真不错,真是万物皆可烤啊。 她还是第一次瞧见烤馒头的,半个掌心大小的两个馒头串在竹签上,刷了油撒了料,炙烤后变得微黄焦脆。咬一口,咔嚓一声脆响,竟酥得掉渣,较之那些名贵糕点也丝毫不逊色。 方如萱一面津津有味地尝着,一面惬意地往四处瞧,直至目光被安静坐在油灯旁、正埋头专心致志的小瑾所吸引。 她起身靠近,低头看了半晌,笑问:“小瑾,你编的是蚂蚱吗?” 小瑾似是格外专心,也不回话,就只顾着手里忙个不停。方如萱也不恼,想了想,转身去把自己的那盘烤串端过来。 不出所料,扑鼻的香气果然诱得小瑾停下,亮着眸子抬起头。 方如萱掩口而笑,端近了些,问道:“想不想吃?” 小瑾立即乐呵呵直点头。 她便又指了指那只尚未完工的蚂蚱,“那你把它送给我,我就把这些送你好不好?” 看小瑾那副欢喜模样,方如萱本以为这笔交易铁定能行。她倒不是真的想要蚂蚱,毕竟再好的东西方府也不缺,何况这只蚂蚱编得还不怎么样。她不过是闲来无事,没法和莫轻轻搭话,便想着来逗趣一下小瑾罢了。 不想,知道她要蚂蚱,小瑾竟是一改欢喜,将手里的往怀里一收,着急地摇起头。 “不给!娘子的!” 说罢,竟还背过身子躲着她,凑在灯下,又继续低头忙着。 方如萱怔了怔,又是好笑又是气。 好笑的是,自己竟被人当成贼一样防着。气的是,第一次有人这样毫不留情拒绝她,且对方还是心智不全的傻子。 她愤愤地咬一口串,回头看了眼仍旧忙碌的莫轻轻,无趣地只好又坐了回去。 过了好久,烤串都吃完,食摊前才终于清闲下来。方如萱刚要走过去,只见一个风姿绰约的蒙面姑娘走近,与莫轻轻攀谈起来。 一阵凉风吹拂过,卷起姑娘身上的香气,掠过她鼻尖。甜腻的香味,那样熟悉,勾起她一阵心烦和厌恶。 方如萱当即摸出银子一把顿到桌上,便头也不回离去,纵然莫轻轻喊她两声,也是充耳不闻。 “那姑娘是你熟人吗?”柳妙妙下意识问,“她看起来心情不大愉快。” 莫轻轻抿了抿唇,无奈摇头,只道不知。 “对了柳姑娘,你今日怎地晚上有空过来?” 提起这,柳妙妙眉眼间变得有些黯然,默声片刻,回道:“其实我今日来是想向你道歉,那些流言,我也听见了,都是因我而起,连累了你。” 又是这个? 每当她将这事忘得差不多时,总能有人适时提醒她一句,莫轻轻无奈暗叹一声。 “好,我接受你的道歉。”她含笑指了指一旁的烤串,“那柳姑娘可要留下尝尝我这夜摊的吃食?” 柳妙妙没想到她会应得如此爽快,微微一愣,便也笑着点头。 “好。” 招呼人坐下,莫轻轻转头又继续忙个不停。 她觉得,今日真是个奇妙的日子,幸亏她没偷懒照旧出摊。不然哪能这样凑巧,不仅有夜摊常客方如萱在,早摊常客柳妙妙竟也出现,就连稀客任修,竟也后脚跟着上门。 回头看一眼,柳任二人正面对面而坐,谈得起兴,时不时还能听见两声低笑,莫轻轻不得不感叹一句“真巧”。 “娘子!” 适时,小瑾高高兴兴凑近,将新编好的蚂蚱又塞到她手里。 “喔,小瑾的手艺这么快就有长进了,编得真好看。”莫轻轻捧场地赞赏一句,随手拿起根烤好的串笑道,“来,奖励。” 小瑾立即雀跃地接下,边吃着串儿,边往她跟前凑了凑。 “娘子,冷。” 方才忙个不停,倒是没多大感觉,如今一闲下来,倒确实如小瑾所说,是有些冷。入秋后,夜里气温骤降,又寒风凛冽,冻得刺骨。 她将小瑾拉到火炉前,靠着炉子的热意取取暖。 这天儿只会一日比一日凉,看来,她是时候找能租的铺子了。 第20章 “你要租店铺?” 一口咬破生煎,爆出的热滚汤汁烫得顾三娘轻嘶了声,赶紧捏起帕子拭了拭嘴角,若有所思道:“倒是个不错的主意,食摊生意这样好,若是开了食肆,那肯定更不用说。” “蘸点醋就不那么烫了,味道也更好。”莫轻轻将一碟醋推过去。 “其实我早便有这想法,只是奈何银钱不够,才一直在努力存钱。眼下一天天转凉,租铺子又不易,想着还是趁早看较好。” “你这决定是对的。” 蘸了醋,顾三娘满足地咬一口,细细咀嚼完,才继续下一句,“这附近的铺子可不好租,银钱倒是其次,主要是地段抢手,几乎都不会有铺子空置超两日的。” “原来这么抢手?”莫轻轻一惊,暗暗有些沮丧,“那看来,我还得提前做好准备,若这里租不得,便只能往两边寻了。” 说罢顿了顿,堆起一脸笑看向顾三娘。 “顾姐姐,您的铺子开许多年了吧?姐姐人脉广,又对这附近熟悉,可否请姐姐平日也多帮我留意一下?” “噢,原来是在这里等着我呢?” 顾三娘眉眼藏笑,却故作愠怒,轻戳了下她眉心,“你这只小狐狸,怪不得一早见了我,小嘴像抹了蜜似的,又是夸我美又是赞我身段好,还要请我吃早食,原来是别有所求啊。” “不不,姐姐就算不帮我,那也是最美的。”莫轻轻亲昵地扯了扯顾三娘衣袖,腆着脸笑,“当然了,若是姐姐肯帮我,那就是人美又心地美,美上加美了。” “油嘴滑舌的,得亏你不是个男子。”顾三娘剜她一眼,无奈叹气,“唉,吃人家的嘴软,何况当人姐姐的,这点忙不帮也说不过去不是?” “多谢姐姐!今日想吃什么姐姐尽管点,不用跟我客气。” 顾三娘一勾唇角,“既然你这么说了,那……再来份生煎?” “好说!” 莫轻轻当即爽快站起,开开心心又去忙活。 其实自重阳节后,她这些日子一直在四处看,不过正如顾三娘所说,附近空铺子不多且极抢手,起初两日还撞见过一个,但因租金过高犹豫了一日,结果就失之交臂,此后便再没碰到过。 不得已,她只好请顾三娘帮忙,若这边依旧没什么突破,那便得尽早放弃往偏处寻寻了。大不了,日后在宣传方面多下下功夫。 虽有这般打算,但莫轻轻还是想再多看看。于是生意一结束,便立马忙着收摊。 不料,一位不速之客却突然寻上门。 与食摊前的姑娘四目相对,见对方面色不大痛快,她立即扬起了一脸更灿烂的笑。 “记得是……沅儿姑娘是吧?好久不见呀。” 本来得知要找的人是谁,沅儿就够不开心了,如今又见罪魁祸首一脸乐呵呵,她登时气得语噎。也不知小姐怎么想的,放着这样多的山珍海味不要,偏偏要吃路边食摊的。 “你收摊了?那正好,跟我去趟方府,我家小姐想吃你做的东西。” 莫轻轻闻言略一挑眉,心里犯起嘀咕。 真是奇怪,小姐没架子,丫头架子倒是不小,说话也一点都不客气,难道有钱人家都这套路? 她一耸肩,“方姑娘想吃什么,大可让她过来便是。我是摆食摊的,又不是你家厨子,是你能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 “你!” 沅儿气极,可又不好发火,谁叫这事摊在她头上,这般回去也不好交差。见莫轻轻已经开始推着摊车要离开,无奈之下,她只好毕恭毕敬,再解释道:“是奴婢说话不妥,小娘子莫怪。实在是小姐想吃您做的东西,老爷才命奴婢来请您回府的。且老爷说了,您做的菜若能让小姐满意,定有重赏,您就跟奴婢走一趟吧。” 早这么说话不就得了? 莫轻轻想了想,一拂掌心,爽快道:“行吧,不过还是得等我先把摊子收了。” 将摊车推回家,她才随着沅儿去到方府。 到底是商贾之家,方府大得让人惊叹。沿长长的抄手游廊走一路,期间也不知见了多少座假山凉亭,七转八绕,将她绕得迷糊了,才终于到厨房。 “小娘子,食材您尽管用,若有其他需求,也尽可差人要。”说罢,沅儿还指了指旁边站成一排的婢子小厮,“人也随意使唤便是。” 莫轻轻环视了圈,无奈扯了扯嘴角。这阵仗也太大,不会是让她做满汉全席吧。 “沅儿姑娘,不知方姑娘是想吃点什么?” “小姐说了,小娘子做什么,她就吃什么。” “……那行吧。” 见她再没其他吩咐,沅儿当即头也不回地离去。 将小瑾安置到一旁,莫轻轻便绕着厨房转起了圈。以前都是看着仅有的食材,想着该如何物尽其用,做出一道好菜。眼下,食材琳琅满目,全然用不着她忧心,只需考虑该做点什么就好,倒是让她犯起了难。 转了好几圈,她的视线也从食材,落到锅碗瓢盆,再飘向一旁面面相觑静候的婢子小厮身上。 突地心中一动。 今日有人帮她打下手,倒不如试试那些平日里嫌麻烦又缺食材的? 她登时笑问:“这里可有泡发好的鱼翅?” “有!”一个年轻婢子立即回话,接着从大堆的食材里端出一只汤砵来,“因泡发鱼翅繁琐又费工夫,怕主子要食用时来不及,厨房里便每日都会备上一些。小娘子,您看这样的可行?” 莫轻轻闻言低头瞧了眼。 上好的鱼翅在泡发前呈白色,经泡发约摸一天一夜后,浸在清水里更是晶莹剔透,柔韧富有弹性。面前这砵,便是如此。 “泡发得不错,那能再麻烦你帮我撕成一根根细长条吗?” 婢子立即爽快应道:“好。” “多谢。” 撕鱼翅也得费会儿工夫,莫轻轻便趁这时挑了一条肥草鱼,着手开始处理。杀鱼这活儿她还是喜欢亲力亲为,既要杀得干净,又要洗得仔细,这般才能放心。 杀好的鱼被她置于砧板上,剥了皮,剔去骨,又切掉鱼头鱼尾和红肉,只留最洁白肥嫩的部分,然后切块用刀背拍打成糊。 拍打这一环节她没逞能,交给了身强力壮的帮厨小厮,约摸花了半个多时辰才完工,然后混入少量清水,像打发奶油那样打成黏糊状,挤出的丸子能在水里浮起才行,最后再用冰水冻上一柱香的时辰。 小厮揉着酸胀的手臂,好奇凑近问:“小娘子,您这是做的什么菜?竟这样麻烦。” “溜鱼脯,其实也是鱼丸子,不过工序要繁琐些,做出的丸子也更滑嫩。” 小厮若有所思地点头,本还见小娘子说话温声细语,人也客客气气的,丝毫没那些大厨的架子,他还想再多说几句。哪成想,方才安静坐在角落的年轻公子突地凑过来,一双凤眸死死瞪着他,登时他心里一阵心虚,只好默默退到一旁,忙活自己的去了。 小瑾安静地跟在身后,莫轻轻也不觉察,一心扑在食案上。冻好的鱼肉糊添入盐、胡椒粉和香蕈粉,再又被她搅拌了片刻,变得粘稠无比,才嘱咐生火起油锅。这鱼脯要用小火浸熟才好,一来能不变色,起锅时依旧晶莹剔透,二来也可以保持肉质的细嫩。 挤出的丸子浸在热油中直至慢慢浮起,莫轻轻才捞出。最后再另起油锅,倒入姜蒜爆香,加水,再勾芡,佐以调料,焖煮片刻撒葱花即可起锅。 溜鱼脯趁热食用口感更好,于是一做出她便吩咐人端出,接着才转战下一道。正好鱼翅也早已撕好备在一旁,她敲了两颗蛋,裹着鱼翅拌匀,再下油锅,跟着葱蒜一起爆炒。 所谓的桂花翅子,并非是用真正的桂花,而是黄澄澄的鸡蛋,和着鱼翅炒得松松软软才得名。鱼翅这贵重东西,不仅泡发费工夫,连入锅烹饪都得慎重。最重要的便是火候,火候不宜太足,容易团在一起,更不能不足,否则不烂。故而炒这一道菜时,连烧火都是自己动手干的。 偷得半日闲的婢子小厮们聚在一起,看着灶台前忙得欢的小娘子,时而低低窃语,时而嗅着香味啧啧感叹。若是正巧小娘子回过头,便又立即换上几脸热情的笑。 莫轻轻只觉得,这厨房的人还真是平易近人。 桂花翅子照样是一出锅就被端出,饶是平日再如何懂规矩,婢子这一路,嗅着不断缠上鼻尖的浓香,还是忍不住频频低头。 这是米粉吗?为何味道会这样香? 一路抱着这样的疑问,将吃食端进堂屋里。 方家父女俩正坐在桌前,一口接一口的食着那道溜鱼脯,往日细嚼慢咽的二人,今日却全然顾不得礼仪。 方如萱得意地望向对面,“爹,我的眼光还不错吧?” “不错不错。”方威擦了擦嘴角,满足地直点头,“想不到街头摆食摊的,竟也有这样的手艺。这道溜鱼脯,入口细腻滑嫩,食味清爽,可比平常的鱼丸子好吃不知多少。” “那是,您是没看到,那小娘子的食摊生意有多好。” 正说话间,一阵香气又漫过来。二人一转头,便见一盘白里缀黄、堆成银针小尖塔的菜肴被端上。方如萱瞧一眼,下意识问:“这是炒米粉?” 婢子低头答:“回小姐,小娘子叫它桂花翅子。” “桂花翅子?既没有桂花,那……这是鱼翅?” 方如萱正困惑,对面的方威已拿起木箸,夹了尝一口。 “不错,火候掌握得刚刚好。蛋花松软扑香,鱼翅入口爽滑有弹性,口感韧度都恰到好处。” 方如萱闻言也立即尝了口。 “原来桂花是指这层鸡蛋花,我还是头次见人将鱼翅炒着吃。” “这道菜在京城的酒楼里倒是能见,在长洛县可是不常见啊。这位小娘子当真是真人不露相,萱萱,你此前说的爹答应了,就让这小娘子留在府里做你的专厨吧,至于工钱,你自己与她商议,别委屈人。” 方如萱眸子一亮,高兴地从位子上坐起。 “谢谢爹!” 作者有话说: 第21章 扫一眼桌上比脸还要白净的食盘,再望向面对面抱起肚子、懒懒靠着椅背休憩的父女俩,沅儿惊得良久没回过神。 入府数年来,她还是头次见老爷和小姐吃东西这样干净的。 原来莫小娘子的手艺,竟是这般好? 想这之前,她可一直以为莫小娘子只会做些猪蹄烤肉这类的荤腥物,上不得台面。直至今日,五六道品相极佳、色香俱全的菜肴被相继端出,其中还不乏用珍贵食材烹制出的。虽没亲口尝到滋味,但光是嗅着香气,她便已发觉自己轻看了人。 原来是深藏不露的高人啊。 还是她家小姐厉害,花灯节上就那么一瞥,竟也能瞧出此人的真本事。想及此,沅儿看向自家主子的视线里,又多了几分钦佩。 吃饱休息足,方如萱站起,冲对面人福了福身子。 “爹,那我先去找莫小娘子,尽早与她商议留在府里的事。” 方威边回味着香嫩鲜美的醉虾滋味,边懒懒地摆手。 “快去吧。” 出了堂屋,主仆二人便一路直奔厨房。结果刚抵达门口,就闻得里头一阵欢笑声。夹杂其中的那道清脆明朗的嗓音,分外惹人注意。 方如萱摇头无奈一笑。 这莫姑娘啊,还真是和谁都能聊得这般起兴。 二人一入内,便惊扰了厨房里的笑语,聚在一块的婢子小厮纷纷垂首散开,老老实实候到旁侧。莫轻轻也回头望来,冲她颔首一笑。 “莫姑娘,我们去院子里走走吧。” 方府的院子很大,大到一下子望不见头。来时也只从抄手游廊上匆匆瞥了几眼,如今走进,莫轻轻才发现,宽阔的院子里还透着淡淡地雅致。 院子里的花花草草都是经过精心打理的,一簇簇,一团团,繁多却不杂乱,甚是赏心悦目。若只看这里,她甚至恍然有种置身春日的错觉。 赏了绿意,又吸了口新鲜空气,莫轻轻笑问:“方姑娘,那些菜点可还合你胃口?” “莫姑娘的手艺自是没话说,每道菜我都甚喜欢,不过要论最喜欢的,那还是最后那杯甜饮,红豆芋圆牛乳茶,真是又香醇又甜适可口。” 说罢,方如萱停下步子,转身示意了眼沅儿。便见沅儿从袖中摸出一只钱袋,恭敬递与她。 “小娘子,这是今日付给您的工钱。” 接过、扯开袋口瞧了眼,白花花的银子晃得莫轻轻一脸惊讶。 “这么多?” 方如萱不以为然,“莫姑娘放心,一半是工钱,另一半是我爹的赏银,都是你应得的。” 闻言,莫轻轻满足地拉紧袋口。 “既是如此,那我也就不客气地收下了。” 这可顶她大半个月的收入呢! 收好钱袋,还不忘感慨一句:“做姑娘府上的厨子还真划算,一顿饭不仅有这么多人打下手,工钱也这样大方。” “你真这样想?” 一听这话,方如萱大为开心,也不拐弯抹角了,“那你上府里来做事吧!做我的专厨,每日只需给我做饭,工钱也任你说!” 莫轻轻:“?” 怎么听着,这话还透着丝霸道总裁的味儿? 她正斟酌该如何回话,听得方如萱又说:“如此一来,我既不用每日费心思往食摊上跑,你也不必勉强应付那些个不入流的人,岂不一举两得?” 沅儿在旁听着,立马察觉不对劲,下意识插了句嘴:“小姐,您何时去过食摊了?” “啊?我……” 莫轻轻也不解问:“不入流的人?方姑娘这是何意?” 相较之下,自是莫轻轻问的更好回答,方如萱当即忽略沅儿的疑问,斩钉截铁道:“当然是说那些烟花柳巷中的女子了。” “前段日子在食摊前与你攀谈的蒙面女子,是花楼姑娘吧?” 莫轻轻诧异地张了张口,“你认识她?” “我怎会认识花楼姑娘?”方如萱面色顿时变得不大愉快,抬起下巴,视线飘向前方,“只是闻到她身上的香味,那股艳俗浓厚的香,只有花楼姑娘才会用。” 其实,还是因她爹每次从花楼回来,身上染得都是这种香,她才能如此断定。 听罢话,莫轻轻微眯起眸子。 原来是因这个,方如萱那日才气冲冲离开,此后连着好些日子都没来食摊。她本还以为是自己做的吃食不合胃口,今日见了面才有方才那一问。 想了想,她回道:“方姑娘,专厨一事,我怕是不能接受了。” “为何?”方如萱先是诧异,旋即狐疑地打量她一眼,“是因我说了那姑娘?” 莫轻轻微微一笑,摇摇头。 “不是,是我已有开食肆的打算。” “食肆?” “嗯!方姑娘喜欢我做的吃食,我自是高兴,不过开食肆却是一直以来的打算,这几日已开始看合适的店面了。当然你放心,日后你若想吃什么,大可来食肆,不论店里多忙,我也定优先招待姑娘你。” 话都说到这份上,方如萱岂有不明白的。这事算是没戏,她又不能强逼着人留下。 方如萱失望道:“那好吧,若是食肆开张,你说一声,我去给你捧捧场。” 莫轻轻一双眸子笑得弯成了月牙。 “好啊。” 从方府走出时,已是未时初。这也算是莫轻轻从小到大,花时候最长的一顿饭了。当然,只要一摸袖子里鼓鼓的钱袋子,就是做到明日她也乐意。 小瑾一面牵着她的手荡来荡去,一面摸着空瘪的肚子,刚抬头要张口,就被莫轻轻抢了先。 “饿了?” 小瑾一顿,眨了眨眼,接着捣蒜似的直点头。 “正好我也饿了。” 今日只顾忙着,他们竟连午食都忘了吃。 莫轻轻朝四周看,想先买个吃食垫垫饥。视线绕一圈,最后停在街拐角那处小食摊前。欢喜地牵着人奔过去,清脆地嗓音直敲摊主耳畔。 “大叔!我要份糖炒栗子!” “姑娘稍等,马上好!” 她竟差点忘了,眼下可正值板栗果大成熟的时候。天气这样寒凉,没法子捂着热腾腾的烤红薯满足咬上一口,剥一粒香喷喷又饱满的糖炒栗子也不错啊。 栗子抱在手,暖意立马从手心传开,漫向四肢百骸。莫轻轻贪恋地多捂上一会儿,才转交到小瑾手里,让他抱着暖暖。自己则是拣了粒咔嘣一下剥开,将果肉递给小瑾,又再给自己剥了一粒。 栗子肉软软香香,还热乎乎的。咬一口,齿颊生香,清甜滋味在舌吼间弥漫开,简直连肺腑都要给沁香了。 “小瑾,好不好吃?” “好吃!” 小瑾欢喜地直点头,赶紧又从粗麻纸袋子里摸出一粒塞过去。 莫轻轻哭笑不得。 “好,给你剥。” 栗子虽甜,但秋日百味,莫轻轻吃着,却不由得念起她夏日酿下的那坛桑葚酒来。想必这会儿也已变得甘醇浓馥,让人久回味了吧。 这般心念着,莫轻轻却一直没找着合适的机会开封。直到半月后,再次见到柳妙妙,被邀去游湖时。 其实那日夜摊之后,不仅方如萱,就连柳妙妙,也有好些日子未出现。原本吧,一起流失两个常客,莫轻轻是该郁闷的。结果偶然发现往日里同她一样准时的任修,竟也没了人影。 敏觉地嗅到其中有猫腻,莫轻轻登时释然。没了几桩生意还能再赚回,但一份难能可贵的感情,就没这么容易了不是? 可太划算了。 游湖那日,下了场雨。 这场秋雨来得有些迟,也格外得温柔。绵绵似薄纱,沿画舫的博风板轻罩下。击上泛起片片水花的河面,发出沙沙细响。 莫轻轻一把扯回了正并着双手伸出去兜雨水的小瑾,拉着人到里头坐下。摸出帕子给他擦干净,佯装愠怒地责备道:“天这么冷,你还兜雨水玩,染风寒了我可不管你。” 不知是不是见惯了她这副模样,小瑾如今不急也不委屈了,就乐呵呵冲她傻笑,盯着她,往她跟前凑。像只撒娇的小狗,让人没了脾气。 莫轻轻只好无奈地跟他互瞪起眼。 瞧着对面那二人,柳妙妙低眉浅笑,摘了头上金钗,闲闲地将炉中的香片拨弄起,翻了个面。 “你们二人关系还是那样好。” “有吗?”莫轻轻不甚在意地应着,将小瑾往旁边推了推,倾身去将暖好的酒坛子抱到桌上,替二人各自斟了杯。 小瑾见了,立时也翻出只酒杯,学模学样地搁到她面前,满脸期盼地盯着她。 柳妙妙低笑出声。 莫轻轻抽了抽嘴角,不情不愿地也给他倒上半杯,“小孩子喝什么酒……不准再要了。” 紫红色的桑葚酒盛在月白花釉瓷杯中,显得越发透亮晶莹,就像是块稀罕的宝石,还散着诱人的果香。柳妙妙盈盈端起浅抿了口,酸酸甜甜的,味道极好,入口还醇厚,回味绵延。 “这酒酿了许久吧?” 莫轻轻淡淡一笑,“算上今日,满打满算四个月。” “果然,酒酿得愈久,香味愈浓厚。”柳妙妙抬眸,看向对面二人,莞尔道,“人也是,相处得愈久,感情愈浓厚。” 莫轻轻不置可否,也端起酒杯。 “柳姑娘,你今日有些多愁善感了。” 柳妙妙低低一笑。 顿了良久,才终于幽幽开口,“任公子,要启程去京城了。” 第22章 酒杯刚端起抵至嘴边,便微微一顿。不甚荡出的果酒,润湿了唇瓣,莫轻轻下意识抿了抿。 嗯,酸酸甜甜的,滋味真好。 她搁下杯子诧异问:“上京是为春闱?那不是来年春日的事吗?” 垂下眼帘,捏起帕子轻轻擦拭干净金钗上的灰渍,柳妙妙无奈一笑。 “说是长洛县相距临安,路途遥远,赶路需得花上好些日子,劳身又劳心。为县里今年能多出几个进士,知县大人便与城里富商合议,要在临安城外盘下一间客栈,免费供他们赴考春闱的短时日住下,全心备考。” 莫轻轻听得一脸仔细,也算是理解了任修的决定。 比起一面摆摊一面读书,那自然还是专心扑在功课上更有成效,何况还是免费的住所,若她是任修,定也选择后者。 只不过…… 抬了抬眼皮,看向柳妙妙。 画舫内灯火通明,对面人却犹如烛灯下的那一抹阴影,安静垂眸,散着比这阴雨天还要浓厚的沉郁气。 不知该说些什么,莫轻轻思忖后,索性给她满上酒。顺手,还将小瑾又塞过来的酒杯给拂到了一旁去。 柳妙妙不多说,端起一口饮尽。 虽出身饮酒作乐之地,但这姑娘的酒量实在不行。纵然是几杯连续下肚,可毕竟果酒浓度低,竟也起了醺意。 美人披着酒香,双颊酡红,目起波澜,支着额角闲闲地把玩起手里酒杯。犹如淋在细雨中的一支红蔷薇,有些颓丧,却也更娇媚欲滴。 莫轻轻正欣赏得入神,对方却突然望来,幽幽笑问:“莫姑娘,你坚韧豁达,如今瞧我这般贪恋着一个男子,还喝酒买醉,会不会在心里笑话?” “不会。” 她应得斩钉截铁,又面色如常,盯了半晌也不似说假,柳妙妙眸底登时泛起一丝光亮。 “你真好,楼里姑娘都在笑我疯了,风尘中漂浮,却为一个男子魂不守舍,还是个书生。殊不知这世上,最鄙夷我们花楼姑娘的,便是这些读书人。” 莫轻轻闻言想了想。 “任公子应不是这种人。” 谈及任修,柳妙妙鲜有地露出几许憧憬,软了身子趴在桌上,顾自盈盈一笑。 “对,他不是,他那样好。知我身份,仍坦诚以待,愿继续与我谈诗论赋。明我心意,也不嫌弃,还说要存银子替我赎身……” “这样好的人啊……可最后还是被我毫不留情回绝了。” “莫姑娘你不知,赎个花楼姑娘有多难,还是正当红的。桂妈妈狮子大开口,城里商贾都要再三掂量的价钱,他如何付得起?” “他曾说要像苏司业那样一身清正,还想入学士院。可却不知,若一身清正,那些俸禄远不足以将我赎出。他也不知,若娶了我,自己便会沦为学士院里的笑柄。” “真是个书呆子,什么话都敢说……” 柳妙妙喋喋不休,莫轻轻安静听着不语,端起酒浅浅尝了两口,便也放下再不去碰。 酒是好东西,可也危险。平日聚一起,都是她说柳妙妙听,今日却因这酒,彻底颠倒过来。 别过脸看向画舫外,细雨淅沥,连绵不绝,前路像是罩在一片迷雾中,看不见尽头,她们好似要乘着这只画舫无尽往前…… 等到小婢子匆匆忙来接人,莫轻轻才借了把油纸伞,领小瑾离去。 伞面不大,两人紧挨着走才勉强够用,可又因小瑾身材颀长,还得需一个踮着脚一个弓着腰,磕磕跘跘,滑稽又费力。莫轻轻有些纳闷,怎地电视剧里唯美的撑伞场面,到她这就这么磕碜呢? 行不多远,裙角就打湿一大片,搭在脚踝上,浸着寒意,莫轻轻颤着肩才可算想通。 是角色反了! 她一把将伞塞进小瑾手里,“你个子高,你撑着。” 小瑾茫然接下。 “伞!” 突然高兴地转了转手腕,落在伞面的雨滴被转得飞溅起,仿佛在雨地里浇出一个漩涡。擦掉不甚溅到脸上的雨水,莫轻轻不大高兴地剜他一眼。 小瑾这才收敛,乖乖将伞撑好。 下雨天,街陌总是这样清净,两人慢悠悠走在雨中的身影煞是惹眼。途径红胭铺前,顾三娘一眼就瞥见。 轻喊了声,二人立即停下。 “顾姐姐,怎么了?” “轻轻啊,有件好事还没来得及跟你说呢。你前段日子嘱托我给你留意空置铺子的事,有着落了!” “真的啊?”莫轻轻欢喜地扯着小瑾又靠近铺子一些,“是何处的铺子?我们现在就去看吗?” 顾三娘听罢一笑,“傻丫头,你急什么?下雨天,人家可未必肯费那工夫,等天晴再说也不迟。” “可、可会不会被人捷足先登?” 莫轻轻是再不想那样错过了。 “不会不会,实话跟你说吧,铺子主人是我店里的常客,她已应下,在你看之前,这铺子都不会租给他人。” 听得这话,莫轻轻高兴地眉眼齐飞,忙冲顾三娘言谢。回去这一路,更是愈想愈兴浓,也不在意雨了,和小瑾一蹦一跳地往回跑。 心情好,淋一次雨也无碍吧。 是日夜里,怀揣翌日大晴天的美好念想,莫轻轻睡了极美地一觉。而再睁眼,心情更是大好,居然真的天晴了。 她欢喜地爬起,兴冲冲备好早摊要用的食材,摩拳擦掌准备早些出门,却发觉小瑾还未起身。 敲门无人应,她便推门而入。只见被窝拱起,里头人睡得正香。 “小瑾,别睡懒觉了,该起身了。” 床上人哼唧一声,却未睁眼。觉得不对劲,莫轻轻走近端详起他泛红的脸颊,忙将手覆在额头探了探。 “你怎么还发烧了!” 话才吐出,就想起昨日的事,悔不当初地一拍脑门。 让你得瑟!结果害了小瑾。 弃了出早摊的念头,她匆匆出门请来大夫。 林大夫安详坐在床前把脉,莫轻轻便像只热锅上的蚂蚁,步子来回踱个不停。 “林、林大夫,您可得瞧仔细些,他跟常人不一样,不舒服也不懂及时说。他不说我便不知,就容易耽搁。” 听着小丫头的碎碎念,林大夫捋了捋长须,摇头一笑,收了脉枕站起。 “放心吧,就是染了风寒,我开几贴药,按时给他服下,再好好修养两日就无大碍。” “那就好……多谢林大夫!” 将写好的药方递去,林大夫顿了顿,又补充问:“丫头,听说这小兄弟是你捡回的?你可知他是什么人?” 莫轻轻一愣,茫然摇头。 “怎么了?” “也没什么,是我探他脉象,虽虚浮却稳实有力,似是习武之人,这才好奇一问。” “习武?” 细细咀嚼着这两字,莫轻轻下意识跟上,犹豫问出一直以来的猜想,“林大夫,您说的若当真,那他这股傻气就不是天生的对不对?您看,世上哪有傻子文武双全的?” 文武双全? 林大夫停下,思忖片刻。 “这话说得倒也有几分道理,这样,过几日他风寒好了,我再上门给他复诊,顺势也瞧瞧他的神志。” 莫轻轻忙感激谢过。 跟着林大夫去抓了药,一回家她便给煎上。中药着实苦,解开纸包时就能闻见,何况煎好后。 小瑾怕是不容易喝下。 幸好早想到这,抓药时还多买了些川贝母和罗汉果,回家途中,又买了几颗个大饱满的雪梨。 炉子生了火,药罐子煎上,待从罐口腾腾冒出热气,莫轻轻便去灶台前忙活。 梨皮性凉,能清热解毒,她便不像往常那样削皮食用,而是拿盐搓洗干净,再切块去核,捣汁过滤,留下最后的纯梨汁。 生姜、红枣及川贝母都被她拿石钵捣碎,混入梨汁里,入锅,盖上锅盖,大火煮开后,再换小火慢熬一柱香的时辰。最后滤去底下残渣,加入糖和罗汉果继续小火细熬,直至成粘稠的糖浆。 取了夜摊时用的竹签子,去尖端磨平滑。没现成的模子可用,她就用今早准备做生煎的面粉在砧板上铺开,拿木箸凹出形状不一的面粉洞,将熬好的糖浆分滴进,再一一摆上竹签。 药煎了约摸一个多时辰,胖胖的锅肚里噗噜噜直响。熄火倒出汁,不多不少,刚刚足一碗。 莫轻轻对自己初次煎药的成果还是极满意,就是闻着苦了点。她挑了根小马形状、凝固好的棒棒糖,搁到碟子里,便连着药一起端进屋。 “小瑾,起来喝药了。” 连唤好几声,床上人才蔫儿了吧唧醒来,盯着她眨了眨眼,然后抱起她的手又欲再睡过去。 莫轻轻好笑地又将人拍醒。 “乖,喝了药再睡。” 小瑾被她扶着坐起,果然,刚瞧见那碗药,便立即扭过脸,不开心地直摇头。莫轻轻只好将棒棒糖在他眼前晃了晃。 “小瑾喝了药,这个就给你吃,好不好?很甜喔。” 黑葡萄似的眼珠子随着棒棒糖转来转去,小瑾到底还是乖乖张开嘴,皱眉挤脸,任她把一碗药喂下。旋即,一口含走了棒棒糖,又再躺下。 莫轻轻满意地夸赞两句,要端着碗离开。却又被床上人抓紧了手,死死抱在怀里不松开。 无奈只好再坐下。 “行,我不走,小瑾吃完就睡,好不好?” 小瑾笑嘻嘻点头,抱着她的手不松,另只手,攥着棒棒糖吃得津津有味。 第23章 迷迷糊糊睁眼,怀里已空荡荡,环抱入睡的柔软素手不知何时已抽回。小瑾爬起,耷拉脑袋,呆愣愣顾视四周,眸底细碎光影微颤了颤。 屋子里空落冷清,莫轻轻已离开,独剩了他一人。 “娘子……” 少焉,他便掀了被子下地,鞋也顾不得穿,就往外跑。 适逢李月英端着碗走进,立在门口将人拦住。 “你病还没好呢,快回床上躺着。” 狭长双眸紧盯着她,期许殷殷,小瑾瘪起嘴后退两步,杵在屋子中央,不肯挪动。哑着声要“娘子”的模样,是怯怯又惹人怜。 李月英无奈摇头,心里不禁感慨,傻小子竟变得这般黏人。紧跟来的又是担忧,眼看轻轻快要及笄,到时媒婆上门,若真许了人家,这傻小子可怎么办? 嘘嘘一叹后,将手里两只碗搁到桌上。里头金灿灿的橙盅也跟着一抖,绕着碗壁打了个旋儿。 所谓橙盅,其实是将香橙沿三中取其一的部分切开,一分为二。上端褊浅作盖,下端肚大厚实当盅,盅里随喜好盛放吃食。 轻轻这孩子,也实为用心,就连抽空做来哄小瑾用的,竟也精巧无比。两只橙盖皆经过雕琢,一只刻上大花猫脸,圆碌碌的眼睛睨向一旁,涎水欲滴,颇具神采,俨然就是个大馋猫。而另一只,则是雕了条肥美无比的大鱼,似是感知到威胁,此刻正扑腾身子,溅起片片水花。 小小两只橙盅,模样是这般好看灵动,就连李月英瞧了也觉甚喜。她忙拎来鞋子让小瑾穿上,又给套了件厚实外衣,拉着人在桌前坐下。 果不然,小瑾眸子一亮,目光立即追随橙盅而去。时不时还伸手指戳一戳花猫的脸,又再看看那条鱼,生怕猫儿会跳起将鱼吃了,还贴心地将两只碗隔分开些。 李月英乐不可支,微微俯身,扬了扬手里的调羹。 “小瑾只要乖乖待在家,这些就都给小瑾,好不好?” 望了眼橙盅,不舍地又在猫脸上摸一把,小瑾使劲摇头。 “小瑾要找娘子!” 嚷嚷着便要站起,李月英见状赶忙将人拦住,好生哄道:“这些是娘子做给小瑾的,小瑾吃完,娘子就回来了。” 听得这话,小瑾停下,整张脸立刻变得明媚,亮晶晶的眸子忽闪忽闪。 “娘子做的!” “对,娘子做的。” 这般,才总算将人哄得乐呵呵一笑,欢喜坐回去,摇摆起身子继续盯着橙盅。抹了把额角汗,李月英赶紧替他揭开橙盖。 甫一揭开,清爽的橙子香夹杂秋冬气息扑面而来,转瞬就将屋子占得一丝一角不剩。 一只橙盅里,盛的是经盐蒸渍过的橙肉,清香扑鼻,颗颗饱满果粒浸没在酸甜汁水里,黄澄澄透着亮,就像是撒了满地的秋日暖阳,又被人仔细收集起,装进了这小小的一方天地。 再看另一只,掺了牛乳的蛋羹滑滑嫩嫩,像是块顶好的软玉。浓郁蛋香,醇厚乳香,利爽又清新的澄香,交织缠绕,勾得人食指大动。一调羹挖下去,乳白蛋羹还软软弹了下,竟比二八年华的姑娘脸蛋要娇嫩上几分。 李月英也被馋得不自觉吞咽一口。 不过,她可不能、也不敢抢这吃食,只能边念叨着让小瑾慢点吃,边期盼着莫轻轻快些回来。食完这两道吃食,她可真就稳不住人了。 不知李月英的急切,莫轻轻此时正在未来食肆里信步环视,好不自在。 虽有顾三娘昨日打包票,但为免夜长梦多,今日小瑾一入睡,她便蒸上两只橙盅,嘱托给李婶,还是去了红胭铺一趟。知她心急,顾三娘当即关铺子领她去见了铺子主人。 铺子属南区做茶叶生意的萧府,萧夫人平日素爱在红胭铺里买水粉,一来二去,跟顾三娘也算熟络。一次闲谈,得知萧夫人有间铺子正待出赁,再一细问,铺子近南区,倚傍水河,过了桥便是,价钱竟也十足地宜人。顾三娘便毫不犹豫说了这事,巧的是萧夫人对小食摊竟也知晓一二,又念及与顾三娘的情谊,当即爽快应下。纵然今日二人突然造访,也是二话不说便领着来看了铺子。 “莫姑娘,看得如何?可还满意?”萧夫人笑问。 柳叶眉,桂魄眼,身段丰腴,装束雍容,萧夫人本就是个不可多得的美人,如今再盈盈一笑,眸光犹胜秋露,更添几许温婉。 莫轻轻喜欢美人,更喜欢脾气好的美人,登时对萧夫人的好感又增一分。 “满意,不论是铺子本身,还是位置,都没得挑。萧夫人,我方才隐约还闻见了药草香,这里以前是药铺吗?” 铺子早已被人腾空,只剩清冷的四堵墙,故看不出以前是作何用处,但灰尘气里若有似无地的草药味,还是没能逃得过莫轻轻的鼻子。 萧夫人微地一惊,遂地诧异又在嘴角化开,融成一抹笑意。 “准确说,是间医馆。不过姑娘放心,铺子很干净,没出过事,不过是觉得闲置糟蹋了,才想着赁出。” “医馆?”莫轻轻刚要再张口,就被顾三娘这句惊讶声给抢了先,只听得她又问道,“这么一说我才记起,这是萧公子以前的医馆吧?” 提及这个名字,萧夫人眉眼带笑,颔了颔首。 见莫轻轻还是一脸迷茫,顾三娘好笑地给她解释,“小小年纪,怎地记性这么不好?你忘了,萧公子以前在我们长洛县可是大有名气,不仅生得一表人才,还善医术,什么疑难杂症都会,可医治好不少人,还被大伙儿称为神医呢。” “哪有你说的这么神,都是些客气话罢了。”萧夫人立马笑摆摆手。 “萧夫人您就是谦虚,当年萧公子的名号有多响亮,我可至今还记忆犹新呢。” 在二人你来我往的客套话里,莫轻轻还当真从记忆里搜出这个人来。只不过原身那会儿年纪小,又不爱多与人交谈,对此人的记忆,似乎也只停留在偶然听人提过这么一嘴。 好像,人去京城当大官了吧? “说起来啊,萧公子入太医局做局生,这一去也有三年了吧?对了萧夫人,那萧公子是不是快要入翰林医官院了?” 谈及此,萧夫人面上的笑意难得凝滞了一下,虽转瞬即逝,但还是被眼尖的莫轻轻给瞧了去。见其但笑不语,似有心事,莫轻轻便不动声色岔开话题。 “萧夫人,我听顾姐姐说,您这铺子是打算先暂出赁一年,不知这房钱该如何付?” 前些时日找铺子,莫轻轻发现许多房东还会提出半年一付乃至一年一付,她一下子可拿不出这么大笔钱啊。 萧夫人闻言轻笑,“我知食肆开张花销大,莫姑娘别担心,我们月付就行。” 地段好,价钱也不错,铺子虽闲置三年,却不破旧,只需仔细打扫一番即可,最重要的是,还能一月一付,这样好的机会错过了该上哪儿找?莫轻轻几近要对萧夫人感激涕零,二话不说,当即拍板定下,签下租契,又去衙门备了底。 折腾好一切时,午时已过,莫轻轻揣上铺子钥匙,没多耽搁便直往家奔。也不知小瑾身子可否好些了,一路这般念着,直至一道宏亮却略略沙哑的高呼打断她思绪。 “娘子!” 踮着脚放眼一望,只见远处一道熟悉身影嗖嗖地往她这边冲。那架势,恍然令莫轻轻忆起了老家村路口那条大黄狗。就因顺手喂了根火腿,此后一见着她,便撒腿跑得极欢。渐渐地,还让她养成了一回老家就得在包里揣几根火腿的习惯。 莫轻轻下意识就摸了摸袖子。 嗯……好像没吃的。 小瑾一跑近,立马抱着她胳膊乐呵呵傻笑,也不知他在笑什么,反正多瞧几眼,那股子喜悦就传给了莫轻轻。 “你怎么来了?感冒、不对,风寒好些了吗?” 莫轻轻又去探了探他额头,好像确实不烫了,不过听小瑾刚才那声喊,估计嗓子有些哑。 “你啊,也不知道多躺会儿,真是不懂得享受。” 左右小瑾也不会回应她,莫轻轻便边走,边顾自念叨个不停。直至李月英哼哧着声追上来,佝着腰撑起两膝,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傻、傻小子,还挺、挺能跑。” 莫轻轻赶忙替她顺了顺背,又是感激,又是感同身受道:“真是麻烦婶婶了,小瑾一直都精力旺盛,平日他偷吃东西,我也没追上他。” 李月英:“……” 气顺了些,再一回想,李月英又不免觉得好笑。想当初自家阿福最捣蛋的时候,她也没这样追着满街跑,不料今日却在这傻小子身上用上了。 她虚虚地指了指小瑾,无奈摇头,旋即问起今日看铺子的事。 莫轻轻立即摸出钥匙在李月英眼前晃了晃,挑了挑眉,面上是掩不住的欢喜。 “婶婶,我的食肆很快就要开张啦!” 李月英也不禁为她高兴,暗暗还在心里感慨,都能开食肆了,这丫头是越发有出息了。 “好啊,好事!逢开张肯定忙得很,到时叫上我和你叔,我们一起帮忙。” “嗯!多谢婶婶!” “小瑾也要帮忙!” 莫轻轻笑着,下意识捏了捏小瑾的脸,“也谢谢你!” 哦哟…… 还挺好捏的…… 第24章 小瑾这风寒来得快,去得也快。当日夜里食了碗蔬菜瘦肉粥后早早睡下,翌日再醒来,便又是生龙活虎,围着备早摊的莫轻轻转个不停。 照旧是晨曦微露便推着摊车上了街,来得早,四周无甚人,还能悠哉选个好地儿。今日她特意挑了个能遥望河畔对面铺子的地处,利索支起摊,生好炉火。 待对面果子铺开门,又立即去搬了自个儿那两套桌椅给摆上。桌椅不像摊车锅炉,不好每日往家里搬,放在外头又不放心,她便与最早开张最晚打烊的果子铺老板商量,每日付两文钱,早晚收摊时可将桌椅暂放在他铺子。 小食摊一切备好,不多时,食客就陆续上门。 隔两日没做生意,今早再出摊,食客都顺口问及缘由,莫轻轻解释之余,还笑呵呵指了指张贴在摊车顶头、那张挑灯连夜设计出的宣传单。 “莫家食肆,对面下了桥左行五十步地,三日后正式开张。当日上门还有折扣,希望各位多多捧场啊。” 言罢,再一遥指河畔对面的铺子。 “哟,小娘子都要开食肆了,恭喜恭喜啊。” “那日后再碰上阴雨天,咱也不愁没这粉丝汤可吃了。” “是啊是啊,放心,我们一定去。”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地道着贺,再有更好奇地,还照着她所指一眺望,感叹道:“对面那铺子,不是当年萧公子的医馆吗?” “萧公子是何人?” “你来这没多久,不知也正常。我跟你说,萧公子那可是鼎鼎有名的神医……” 莫轻轻笑听着身后此起彼伏的谈论声,手里忙个不停。虽不知这萧公子到底有如何神,但眼下可是隔空为她免费打了一手好广告。谈论神医的人愈多,铺子就愈多人知晓,那她的食肆,可不就跟着露了个脸吗? 也多亏这萧公子,今日的小食摊前异常热闹。 用早食的无需多说,边吃边说道神医的光辉事迹。不用早食的,听见声儿也得凑过来添两嘴,起兴时,再嗅到直往鼻孔里钻的香味,立时也忍不住抬手高呼,要了份一模一样的。 莫轻轻也会有忙里偷闲时,停下与小瑾并排坐着,津津有味地听食客们讲故事。 别说,这萧公子的神医之名,还真是响亮。时隔三年之久,诸多人再提及他,仍旧是交口称誉。再论他医术,一桩桩一件件,多不胜数,收集起来或许还能罗成厚厚的话本。 正听得入神,乍然一声分外不和谐的嘲弄,幽幽飘入耳。 “呵,现在是什么人都敢开食肆了,也不怕到时赔得血本无归。” “不过倒是啊,一碗粉丝汤而已,都能卖十五文钱,想来黑心钱赚得不少,也不怕赔这么点。” 莫轻轻转过脸,只见孙翠香两手环胸正站在食摊前,鄙夷地瞅了瞅摊车上的宣传单。身后,是三个年轻姑娘,一人手里抱只装满脏衣裳的箩筐,肩上再另背一只,纷纷探出脑袋望向锅里热气腾腾的生煎。 “孙大娘,许久不见呀。” 莫轻轻丝毫不见恼,笑吟吟走上前,仿若没听见方才的话,亲切问道:“可用过早食了?要不要坐下吃点?天凉了,洗衣裳又冻又冷,不如吃碗热乎的粉丝汤,好暖暖身子。” 见一拳打在棉花上,孙翠香不大痛快,却还是嗤鼻一哼。 “用不着。” “哦对,孙大娘是用不着。我怎么给忘了,洗衣裳的不是您,是她们。” 莫轻轻说完马上怜惜地看向那三个姑娘,“看你们这手给冻的,一定很冷吧?” 三个姑娘原本还没想到这茬,如今听她一提,下意识瞧向冻得干裂开的双手,立时心里又委屈又气愤。可不是嘛,受累受冻的又不是她孙翠香,可反过头来,倒是她赚得最多。 暑日的薄衣裳也就罢了,可这大冷天,衣裳厚重,水又冰,一件却只给两文,说起加工钱就直叫穷。 依她们看,孙翠香赚的才是黑心钱! 一个两个,眼神突地都夹了丝怨气。孙翠香瞧在眼里哪有不明白的,心里一咯噔,暗暗骂莫轻轻哪壶不开提哪壶,登时也不敢在这久待。 “行了行了,我们快走,别耽误了工夫。” 说罢,头也不回地迈开步子。 姑娘们心有怨,却不敢多说,只好一言不发跟上。倒是其中一个模样颇机灵的,还回头瞧了几眼那张宣传单,随后才急步追去。 姑且也算是小小出了口气,莫轻轻心情畅快,又忙了几单生意后,便坐回去继续听故事。 食客多,卖得也快,原本可以早些收摊,奈何众人还没讲尽兴,莫轻轻也只好先坐着等,直至食客三三两两散去,她才兴冲冲忙着收摊。 她是打算今日收了摊,就去铺子里打扫干净,再想想食肆陈设和要买的东西。毕竟才三日就要备好,多少有些紧凑。 刚将东西都架上,莫轻轻就要推着摊车离开,突然一个粗布麻衣的姑娘出现在面前。 “轻轻,你要收摊了吗?” 这姑娘莫轻轻倒是有点记忆,叫关阳阳,少有的能与原身说得上话的人,也是早上跟在孙翠香身后,离开时还回头看了几眼的那个。 “是啊,你是来用早食?” 关阳阳立即摇头,并指了指那张宣传单,“我是为这个。” 莫轻轻一愣,微笑起来。 “我们边走边说。” 她猜得不错,关阳阳正是来应聘的。 这姑娘年纪比她大不了几岁,可人却很机灵,瞧见宣传单时,既不像孙翠香因妒冷嘲热讽,也不似别的姑娘那样感叹不公,而是立即想到,食肆尚未开张,或许还缺个干活儿的。 本是想着等食肆置办得有模有样,再贴招工告示,但如今既然有主动找上门的,莫轻轻又岂会白白浪费这个机会。 回去这一路,两人聊了许多。 关阳阳是长洛县本地人,也住北区,离莫轻轻家不远。家世清白,人也够机灵,能与人聊得来。最重要的是,行动力还不错。 莫轻轻觉得姑且值得一试,便先定了个半月的试用期。还是头次听到这个词,但听说工钱不打折扣,关阳阳便也欣然应下。 于是这日打扫铺子的事,莫轻轻就没好去麻烦李月英夫妇,直接领着小瑾和关阳阳去了。 铺子闲置三年,不仅蛛网尘封,还布了厚厚一层灰,多走几步,都能踏得灰尘四扬,逼得三人数次冲出门外大口换气。前前后后,足足忙活了两个多时辰,换了十几趟水,才总算将整间铺子打扫一新。 铺子是前店后坊的格局。 前头店面还算敞亮,除支上一个柜台,约摸还能摆上五张桌子。因多年闲置,墙壁已不少地方泛黄,瞧着有些脏旧,莫轻轻决定花钱再请人重新粉白一遍。 后头是间小院,地方不大,但光线好,还凿了口井。盖着井盖,井水依旧清澈明净。 连接小院的是两间并紧靠的屋子,一间是作厨房,有灶台有明窗,透了半日风,霉味消去大半。另一间则是空屋子,但瞧地面不少刮痕,药草味浓重,莫轻轻猜测以前或是用作库房,储存药材用,打扫干净后,她也暂没作何打算,日后若是延作库房倒也不错。 忙活完,三人一起出门吃了个午食,再歇息片刻,遂才折回。 莫轻轻摸出张图纸,边拿着木炭在纸上写写画画,边沿着铺子来回走了好几圈。 图纸是她昨日回了家后,就着对铺子简单的印象,坐桌前捯饬出的。嫌仔细画耗费工夫,她便拿圆圈和叉叉这些符号代替,一一标记出哪里该摆桌椅,哪里该留路。再经今日现场测量和纠正,食肆的大体布局也跃然于纸上了。 关阳阳坐在一旁,边揉酸胀胳膊,边盯着那边忙碌的身影。以前她也觉得莫轻轻很能吃苦,每次洗衣,其他人都会抱怨个不停,唯有莫轻轻始终一声不吭,且洗得比谁都多。但现在,她觉得莫轻轻好像更能吃苦了,好像再怎么累,她都浑然不觉,连眉头都不会皱一下。 适逢莫轻轻完成手里的活儿,转个身,与她四目相对。 “怎么了?” 关阳阳赶忙摇头,站起身,“掌柜的,还有什么我能做的吗?” 掌柜的…… 细细咀嚼这两字,莫轻轻竟觉无比畅快,覆上笑意,活动一下僵硬的两肩。 “铺子里暂时没什么了,我们现在去逛街置办东西。” 她好生折起收好图纸,然后又打了盆清水,将路上撇下的几根桂花枝摆进去,然后锁了门离开。 真正繁琐的是接下来的事,不仅要尽快请人粉刷墙壁,还得置办锅碗瓢盆和桌椅,掂量余钱,货比三家。之后几日,只要一得空,莫轻轻便绕着东南西北四条街转悠,临近食肆开张时,才终于办好一切。 开张那日,是个大晴天。 莫轻轻起身穿戴好,一推开窗,就被迎面吹进的凉风携走了最后一丝睡意。 兴致来,她戳着手指头数了数窗台旁那只桌案上的蚂蚱数目,小瑾每日都会编一只送她,到今日,不多不少,整整好六十只了。 虽有些感动,但…… 不会这么下去,她整间屋子都是蚂蚱吧。 莫轻轻哆嗦了下肩,转身往门口走。 “小瑾,该起床了!” 第25章 东方欲晓,长洛县刚起喧嚣,南区街头就浮荡了阵阵勾人食香。引得往来行人的馋虫乱窜,频频驻足,不自觉还会仰起下巴去辨明香源。若真耐不住,就索性循着香味而去。 行不多远,便能瞧见一家食肆。 食肆是新开张,生意却不错,食客进进出出,几近没怎么断过。掌柜的是个年轻小娘子,眉语目笑,忙手里活儿的同时,还不忘一一送别吃尽兴的食客,极易惹人生出几分好感。 不过这间食肆又有点特别,明明有店面,可还是在铺子前摆上摊车,架起了锅炉和食案,俨然是个小食摊的模样。好事者主动问及,小娘子才笑着解释此举是为了多多招徕食客。 莫轻轻觉得,好的广告除存在于宣传单上,还能体现在商品本身。说得千好万好,那也比不过自己看着好、吃着好、闻着好不是? 事实证明,她此举效果不错。开张第一日,除那些老客户上门,还靠着从食摊四溢出的香气,招徕了不少新面孔。 循香而来的人问道:“小娘子,你这卖的是什么?怎地如此香?” “这啊,叫惠积糍,不仅闻起来香,吃起来更香呢。大哥还没用早食吧,可要进店里尝尝?” “行,那给我来一份!” “好嘞!您里面请。” 莫轻轻笑吟吟将食客转交给迎出来的关阳阳招待,自己便又转身去锅炉前忙活。 舀一勺洁白细腻的米浆,在匀抹了油的长食盘上薄薄摊开,接着铺些拌了油盐酱和蛋液的肉沫,拿调羹随意糊匀。莫轻轻更习惯这之后再手拿食盘轻轻一抖,将米浆抖得更匀薄,才缀片莴苣叶,上蒸笼起大火蒸。 这便是后世的肠粉,起源于唐时的泷州。原本莫轻轻是想就这么叫的。可后来仔细想了想,还是不抢乾隆老爷子的剧情了,便还是选择用它最初的名字-惠积糍。 何况这又是在充满诗情画意的南宋,惠积糍肯定比肠粉用着更贴切。 时候差不多,揭开蒸笼盖,见面皮起了泡,莫轻轻默数十个数,才将食盘端出。再用小木板轻轻那么一刮一卷,一条惠积糍就入了碟子。别说,还真的是越看越像猪肠子,也别怪乾隆老爷子会一时起兴了。 一共有三只长食盘,于是索性每碟惠积糍定量为三条。在碟子里一字摆开,再缀两根黄瓜条,撒点葱花,最后淋上一层自家调制的鲜酱汁。 米浆混了澄粉,蒸出来的面皮晶莹剔透,内含肉沫若隐若现,外淌酱汁浓郁又透亮,光是看着就止不住咽口水。 接过食碟,关阳阳强压下涌上来的馋意,满脸笑地赶紧端给食客。 本以为食肆新开张怕是得冷清一段时候,她都想好该怎么安慰掌柜的了,岂料,早起身子还没舒展开,食客就一个接一个涌入,她忙得跟个陀螺似地团团转,哪里还顾得上那些矫情话。 若真有那个闲空,想的也定然是自己一片光明的未来。掌柜的说了,入了食肆,从此荣辱与共。食肆好,她们就好。食肆赚得多,她们的工钱自然也会多。 莫轻轻不知自己随口灌输的企业理念已经这么深入员工的心,还在外头忙得脚不沾地。毕竟是有了自己的店面,还多了关阳阳这个帮手,于是她大胆将早食种类给丰富起来。 除卖得紧俏的惠积糍,主打的鸭血粉丝汤和生煎也一个没落下。此外,还新推出了提前熬好、价钱也平易近人的白粥配一碟腌黄瓜,炊饼包子这些也各自给蒸了几笼子,只不过因忙不过来,卖完为止。 一早就得干场大仗,莫轻轻忙起来没空顾及其他。小瑾今日倒也乖巧,也不跟在后头碍事,反而拿把小蒲扇,安静坐在椅子上。见炉火弱了就扇扇火,见莫轻轻累了,就冲她猛扇几下,激得她连打几个寒颤。 最后实在受不住,索性摸出一个热腾腾的炊饼塞过去,堵住了小瑾的手和嘴。 “莫姑娘。” 身后突地一声轻唤,转过身,便见方如萱主仆站在食摊前。 “方姑娘你来了。” “知晓食肆开张,我自然得来捧捧场了。”方如萱笑道,“昨日吃了你送的蛋黄酥,表皮酥脆内馅软和,可真好吃。我今日还想再尝尝,不过呢,这回是用买的。” 莫轻轻微微一笑,“好啊,那我做好了就给你送府上。” 除糕点一事,方如萱既来了,自然不会再空着肚子回去。当即给自己和沅儿分别要了份惠积糍和鸭血粉丝汤,选了靠窗的位子坐下。 莫轻轻果真没蒙人,当真优先招待她。坐下不多时,吃食就相继上齐全。 这还是方如萱第一次来这用早食,夹了条透亮的惠积糍小尝一口,不由惊叹。看似滑滑嫩嫩,可却带着韧性,酱汁又入味,咬一下,鲜香满口。 只听说早摊生意不错,没想到食物味道也这般好,比之夜摊那些烤肉可有过之而无不及,她竟是现在才尝到。 方如萱一边叹遗憾,一边看向对面的沅儿。沅儿吃的是鸭血粉丝汤,她本对鸭血无感,并不想尝试,但见沅儿吃得停不下,香喷喷的热气若有似无缠绕鼻尖,到底还是妥协了。 “沅儿,我也要一碗你那个。” 沅儿诧异抬头,“小姐,您不是不吃鸭血吗?” 只见方如萱面色一凝,盯着她不做声,沅儿赶紧咽下嘴里的,招手喊来关阳阳,又再要了碗粉丝汤。 如此,方如萱才总算豁然眉开眼笑,继续低头吃得欢。 事后,听关阳阳说,那位看起来纤瘦文质彬彬的小姐,胃口竟这么大,独自吃了碗粉丝汤和一碟肠粉,还吃得干干净净。就连莫轻轻听了,也不免露出几许自豪。 开张这日,除方如萱,柳妙妙与任修也都各自给她捧了场。 只不过柳妙妙有事不能亲自来,便托人送了副画卷。高山流水,烟雾缭绕,颇富意境。莫轻轻瞧一眼,便已想好挂在何处。 任修倒是亲自过来,还头次坐下用了早食,临走时赞不绝口,递给她一本书。 翻开一看,居然还是话本。 “听妙……柳姑娘说,你实则是想买话本的,我便托人寻了,姑娘别嫌弃。” 莫轻轻感激地直摇头,又道过谢。 “任公子,听说你不日就要去临安了?” “是,日子已定下,明日便启程。” 莫轻轻感叹一声太匆忙,再看了看神色淡然的任修,到底还是将话咽了下去。思忖后,转而笑了笑,说道:“一路顺风。” 任修报之一笑,拱手告辞。 不知是不是错觉,看着任修离去的背影,纵使清瘦的背脊挺得笔直,莫轻轻还是觉得透着一丝落寞和孤寂。 微微一声轻叹,将话本收好,继续低头忙活。 直至隅中,店里食客才渐渐散去,关阳阳收拾完残桌,瘫坐在一旁歇息。直至莫轻轻端着惠积糍走进,喊她到桌前坐下。 “掌柜的,这是?” “员工餐啊,免费的,洗洗手就趁热吃吧。” 说罢,莫轻轻瞧了瞧四周。不知何时,小瑾竟没了踪影。 “小瑾呢?” 关阳阳:“好像去了院子里。” 说起这话时,院子里传来猫叫声。不用多想,也知是隔壁铺子掌柜养的猫又溜了进来。想来,小瑾是在院子里逗猫吧。 “我去找他,你趁热吃。” 去到院子里,只见小瑾正蹲在地上,手里攥着把鱼干正兴致勃勃地喂着猫儿。 莫轻轻笑着打趣:“那可是准备夜里炒给你吃的。” 一听这话,小瑾眸光一凝,刚伸出去的鱼干顿时就要再收回,岂料被猫儿抢先咬住,于是一人一猫竟开始了拉力战。模样逗趣,乐得莫轻轻在旁直不起腰。 直到关阳阳急匆匆的脚步声骤然响起。 “不好了不好了!掌柜的,有人上门闹事了!” 莫轻轻茫然止住笑。 “啊?” “那人还说,他才是铺子主人。” “……” 第26章 有些出乎预料,来人既不是想象中膀大腰圆的络腮胡壮汉,也非尖嘴猴腮摇头晃脑的街头地痞,反倒是个肤似白玉模样颇俊俏的束冠公子。 一拢紫衣,两眼风流,端正坐于近门口的位子,随行包袱懒懒搭在桌沿。午时暖阳爬进食肆,恰好落在他身上,衬得男子越发耀眼。本有着玉树临风媲美仙人之姿,只可惜,竟混了些俗世的……骚气。 粗略扫一眼,暗暗叹声惋惜,莫轻轻的视线就落向了他身后。 嗯,空无一人,对方好像是只身前来。 若真是来闹事的,只要不是习武之人,她们就是三对一,占据上风。 想到这,莫轻轻顿时更没什么可怕的。眉眼一弯,吩咐关阳阳去端壶热茶来,便拿起菜单笑盈盈走近。 “公子可要吃点什么?” 男子一脸玩世不恭,抬起眼皮,露骨地打量她几眼,又瞧着递来的纸张,嘴角微微上扬。 “姑娘就是食肆掌柜?” “正是。” “三日,姑娘从这里搬出,将此处恢复原样,如何?” 正值关阳阳端来茶,闻此话不禁眉头一皱,两眼生怒就要反驳。却被莫轻轻拍了下肩,示意莫要冲动,才不得不忍住。 接过茶水,替男子斟上一杯,莫轻轻也在对面淡然落座,不急不徐问:“为何要搬,公子可给个理由?” 男子但笑不语,却抬手从包袱里摸出两张纸,摊开在她面前。 “那自是因为我才是这铺子主人。” 两张纸分别是地契和房契,盖了官章,不会有假,且落款都是同一人-萧慕云。 姓萧啊…… 斟酌片刻,莫轻轻试探问:“神医?” 微微一怔,萧慕云轻笑着端起茶,浅浅抿了口,满脸感慨。 “倒是许久未听有人这样喊过了。” 那就是了。 暗松一口气,莫轻轻登时底气更足,“听说这铺子此前是用作萧公子的医馆,只不过数年闲置,萧夫人觉得可惜才会赁出。我是正经租下,与萧夫人也立了租契,萧公子若疑真假,我现在就可去取来。” “不必。”萧慕云不甚在意地一摆手,“我不疑租契真假,只是铺子是我的,既不是与我立下租契,那租契便无效。铺子我得收回,至于房钱,你出多少,我可两倍赔偿。” 闻言,莫轻轻低低一笑。 “萧公子这话说得言重了,既不是与您签下租契,那如何要您来赔偿?这样,我们先解决租契的事,我现在回去拿契书,麻烦您回府请萧夫人走一趟,我们上县衙,请知县大人裁决。” 萧慕云:“……” 眼瞧莫轻轻说着就要站起,萧慕云赶忙将人拦住,无奈一叹,恨恨地伸出三根手指。 “三倍。” “阳阳,看好铺子,我回家一趟。” “等一下!”萧慕云一脸无奈,“姑娘这又是何苦?若嫌少,价钱好商……” “娘子!娘子!” 正打算再好言相劝一番,不料两声高呼将他的话打断。只见从后院哒哒跑出一个灰衣男子,拉起姑娘的手臂就委屈地哭诉:“猫跑了,小鱼干都没了。” 姑娘倒也耐心,愣了下,便熟稔地安慰人。 “没事没事,没了小鱼干,晚上给小瑾做烤大鱼吃,好不好?” “大鱼!”男子登时破涕而笑,黑黝黝的眼珠开心地滴溜转,“小瑾要吃大鱼!” “你看你,弄得脏兮兮的,跟一只猫有什么好争的。”姑娘好笑地剜他一眼,无奈摸出帕子,给人擦干净手。 娘子? 小鱼干? 小瑾? 看看眼前亲昵地一幕,再看看浑身脏兮兮、满脸写着傻气的男子,萧慕云一双长眸瞪得圆睁,张着嘴,像是恨不得将眼前人一口吞下。 莫轻轻一转身,便是瞧见了这副尊容,嘴角一颤,不禁露出抹嫌弃。 “萧公子,你干嘛?” 小瑾也被这个死盯着自己的人吓到,往莫轻轻身后缩,只敢露出两只眸子。一眨一眨,颇是无辜。 “……” 萧慕云霎地回过神,收了收骇人的心绪,半晌,才重新盯着眼前二人。 “他怎么了?” “他?”莫轻轻微眯起眸子,细细一思量,狐疑问,“您认识小瑾?” 顿了片刻,很快,萧慕云又重新覆上那副玩世不恭的笑。 “当然不认识,不过我看这公子气质非凡,可心智似乎……或许是外力所致,想着是不是有我能帮得上的地方。” 不愧是神医啊! 莫轻轻略略一诧异,就在昨日,她领小瑾去寻了林大夫一趟,望闻问切一全套下来,林大夫给她的结论是,小瑾并非天生傻气,而是近不久头部受过撞击才导致如今这副模样。眼下正在喝药调理,至于最后能不能治好,那又是另回事了。 萧慕云既是众人口中的神医,又能一眼看出端倪,想必医术确实不错。若他出马,或许小瑾恢复的机会就更大了些。宛若看见希冀,莫轻轻正酝酿该如何开口时,只听得对面人又出声。 “当然,我不仅能帮他治病,还不收诊费,只需姑娘将这铺子归还即可。” 莫轻轻一咬牙,不大痛快地抿了抿嘴。 敢情是准备趁人之危。 “莫姑娘,你无需理会他!” 正犹豫,温温一声喝将她的思绪打断。几人循着一看,只见萧夫人冷着脸步入食肆,眸光定在萧慕云身上,慈爱中又夹了不少严厉。 萧慕云一惊,就要站起,不料一只玉手先抵至耳畔,一把揪住他右耳,疼得人凄声求饶。 “疼疼疼,娘,您快松开。” “闭嘴!堂堂一个七尺男儿,专程跑来欺负一个小姑娘,我看你是去临安一趟,脸都丢那儿了是不是?” “嘶……我没有啊,这本来就是我的铺子。” “什么你的铺子,用萧府钱买的,那就是萧府的铺子。眼下已赁出,就跟你再无关系了。” 说罢,再看向莫轻轻,萧夫人立即又换上一脸笑,温声道:“我替云儿向你赔罪,莫姑娘放心,他以后断不敢如此行事了。” 莫轻轻猛地回神,忙直摇头,“没、没事。” 一番和气说过话,命婢子拎好包袱,萧夫人才拧着萧慕云的耳朵出食肆。直至将人赶上马车,心底怒气终于平消些许。 “娘,您下手也太狠了,还不给我留面子。”萧慕云捂着耳朵委屈直抱怨。 登时,又招了萧夫人一记白眼。 “谁让你回了也不知先回府,反倒来找人小姑娘麻烦?没当众将你绑回去算不错了。” “那还不是怪您不说一声,就将铺子租给别人,您让我这医馆往哪开?” 萧夫人没好气地哼一声,拂平袖口,端正坐起,“说起这个,我还没问呢,你回来干什么?听说你考医官院时溜了?” 萧慕云心虚一笑,忙别开脸撩起车帷看窗外。 “呀,几年不见,长洛县变化都这么大了。” “你少打岔!你知不知,如今别人一说起你,就念起医官院的事,我和你爹都不好意思说……” 听着耳畔不断传来的絮絮叨叨,萧慕云倒也不觉得烦,早已习以为常,乃至还久违地觉得甚亲切。 不过很快,思绪就绕回来那人身上。 苏瑾,想不到你非但没死,原来还一直躲在这…… 作者有话说: 推荐个预收,感兴趣的小天使多多收藏呀。 ------预收文案【替嫁王妃逃生手册】-------- #一心出逃、面热心冷的假白兔王妃X漫漫追妻、深情专一的真腹黑王爷# 1V1,先婚后爱,HE 上一世,陈子夜穿越在他功成后。 没了野心的天子,折羽翅,夺自由,将她圈养成宫墙内的金丝雀。 宫人总称她有福气,独得圣上恩宠。 宠不宠的她不知道,她只知自己是不明不白惨死。 重活一世,又一次穿越了。 时间提前,穿越在他尚是个闲散王爷时,作为替嫁王妃入了王府。 前世的教训历历在目,陈子夜暗暗攥拳。 要什么恩宠,顾什么男人,趁他羽翼未丰,逃为上策! * 新入府的王妃是个两面人。 面上对他温声细语嘘寒问暖,暗地却避他如洪水猛兽,想尽法子往外逃。 魏宁轩看破不点破,心想左右是个无用的,若真有本事逃出他掌心,放她一马也不是不可。 直至某日,他险些真的追不回人。 才意识到,原来她比自己的命还重要。 他再不复当日的云淡风轻,待她以极致的温柔,许她最刻意的偏宠,盼着这样能暖化裹在她外壳下的薄冰。 不料,却只换来姑娘无奈的一抹笑。 “要不你还是放过我吧。” ------预收文案《大师兄又被魔头抓走了》------- #懵懂但超级强魔道楷模X清冷却自开窍正道之光# 修真界有座望天山,望天山上有个逍遥阁。 逍遥阁向来与世无争,门派弟子相亲相爱,互助修行,好生和谐。 直至某日,一个惊天消息不胫而走。 “不好了!大师兄被女魔头抓走了!” 逍遥阁乱成一锅粥。 修真界也炸开了锅。 魔派圣女,闭关修炼百余年,一朝出关就轻而易举掳走逍遥阁天资最聪慧的大弟子,引得修真门派人人自危。 火冥谷:快!速传信让你下山历练的大师兄回来! 玄天宗:立刻加强大师兄闭关结界! 灵剑派:你大师姐呢! … 不想,正道千防万防,魔派却风平浪静。 再看逍遥阁。 小师弟:大师兄去哪了? 二师兄:一早去魔派了吧。 小师妹叉着腰气鼓鼓:二师兄怎么不早说!我还想让大师兄给我带魔派灵果呢! 其他门派:…… 白秋:不瞒各位,本尊只掳长得好看的。 * 幼时兄长说,修为要得突破,最重要的是找个厉害的人一起双修。 这句话白秋铭记于心,并多添了条,还得找个好看的。 于是出关第一日,她杀去逍遥阁,掳走修真第一美人还天资超然的叶离沐。 白秋:你可愿与本尊双修? 素来清冷的叶离沐耳尖微红:姑娘自重。 抓他第一次,他不愿。 抓他第二次,他还不愿。 … 再后来,白秋得知那话是兄长蒙她的。 白秋摸着下巴深思:原来无用,难怪叶离沐不愿。 一个月后。 白秋怪异地打量泰然坐在魔派的叶离沐。 “本尊这次没抓你。” “嗯。” “双修无用,本尊以后也不抓你了。” “……” 叶离沐垂眸,沉思良久,一本正经开口:“其实也并非全然无用。” 第27章 目送这对母子出食肆, 又默声半晌,关阳阳才收了收惊讶神色,抬手摸着下巴, 一脸若有所思。 “原来传闻真不假啊,神医天不怕地不怕, 唯独怕家里那位温婉贤良的娘亲。” 莫轻轻立即也煞有其事地点头以示赞同。 此前听食客谈论萧公子,说这位神医的唯一弱点便是怕萧夫人, 莫轻轻还有些半信半疑。毕竟她见过萧夫人,那样温柔婉约的人, 说敬重尊崇倒还有几分理,哪里会让人惧怕? 直至今日,她一言不合脱口搬出萧夫人,见萧慕云的态度立即软下, 之后又有那副令人记忆犹新的老鹰捉小鸡画面, 莫轻轻才彻底对这些传闻深信不疑。 果然,多听八卦也不全然无益。 至少照目前来看,有萧夫人那番话, 萧慕云大抵是不会再来找她的麻烦了。当然, 若再来, 她也不介意故技重施一下。 虚惊一场后,浑身轻松,反倒激得两人食欲大开, 围在桌前很是饱餐了一顿, 随后再精神饱满地忙起铺子里的活儿。 趁这会儿工夫,莫轻轻已做好了方如萱预订的蛋黄酥, 又给了关阳阳住址, 托她尽早送去。 过了早上这波客流, 白日里便清闲许多,客人虽也不断,但都是三三两两来,三三两两走,不怎么费力。闲暇时,莫轻轻想了想,索性在柜台前摆开笔墨,洋洋洒洒写起了招工启事。 眼下虽有关阳阳帮忙,可人多时,她一人得应付厨房里所有的活儿,多少有些忙不开。再者关阳阳不识字,所以记账一事也得她兼顾,虽面上强撑着一句不说,但实则早已分身乏术。若再不招个厨师帮忙,怕是没几日她就得先倒下。 瑾阳二人趴在柜台前,眼睛一眨不眨地全程盯她写完。 “掌柜的,你写字可真好看啊,都比得过那些秀才了。”关阳阳又是钦佩又是赞叹道。 莫轻轻不甚在意地一笑。 “我以前闲暇时有特意练习过,你若努力学,也能如此。” 关阳阳听了,只觉得这话是在谦虚。她可想象不出自己写出这副好字的模样,大抵要比做白日梦还要虚幻吧。 却殊不知,莫轻轻完完全全出自真心,毕竟她自己就是这么过来的。 想当年,爸妈一时兴起,让高二的她提笔抄一副对联,说是要贴在小饭馆门外。当时年少轻狂不懂事,踌躇满志地写了,爸妈也信守承诺贴了,结果因字迹太丑,过年前后那几个月,竟时常被客人当作吃饭时的笑料。 管他无意嘲笑也好,有意嘲笑也罢,总之脸面是彻彻底底没一点剩。 再后来,她便强拖着堂妹趁暑假期间一起报了个书法班,扎扎实实学了两个月。此后数年里,也幸好没落下,时不时都会拿出练练,虽再没为自家小饭馆写过对联,但书法却不知不觉长进许多。一手簪花小楷,更是得到身为书法协会会长的室友满口肯定。 当然,莫轻轻更是做梦也没想到穿越会用上。 微微一挑眉,从头至尾扫一遍,见无差错,便让关阳阳端来浆糊,将招工启事端端正正贴在了食肆门外。 约摸到申时,这份清闲才终于散去,莫轻轻立即又领着人开始张罗起夜宵。 如今夜市经济繁盛,当世人也更习惯于一日三餐,至于这最后一餐,除她还是当正经饭看待,大多人都是看作后世的宵夜。 宵夜做得好,那无疑又是笔大生意。 既然早食都有了新品,夜宵自然也不能落下,除平日的烤食,她还新增了一道夜摊美味-酸辣粉。 只要提前备好汤水及各味佐料,酸辣粉做起来倒也方便。 米粉用滚水一烫,沥干后佐以油盐醋葱蒜、咸菜碎、笋干、炒熟的白芝麻和黄豆、新磨的香蕈粉及自熬辣肉酱,最后撒把芫荽,浇上沸而不腾的汤汁。莫轻轻喜用慢熬出的大骨汤做汤底,如此做出的酸辣粉不仅酸爽食感更浓郁,还能愈吃愈鲜。 当然,若嫌这些都不够,那更好说,她还另备了种类繁多的食料,例如鸭血鸭胗鸭肠、鸡翅鸡杂、火腿丸子鹌鹑蛋,供食客自行挑选。 酸辣粉一经推出,浓郁香气就引来不少人,不多时就将食肆内坐得满满当当。人前各一碗,谁也没落下。 晶莹剔透的米粉条,浸泡在浓郁丰盛的热汤汁里,变得澄亮又滑腻,挑起几根送入口,劲道还十足。起先只觉得酸爽有嚼劲,直至辣意袭来,味道愈来愈浓烈,一时鲜一时酸又一时辣的食感,激得人满头大汗,却又酣畅淋漓,欲罢不能。 此时若再大口嚼一串香喷喷的烤肉,更别提有多让人满足。食客吃得津津有味,乃至还忍不住互相唠起嗑来。 明明是寒风凛冽的晚秋冷夜,这间小食肆内,却温意十足,漫着热腾腾的香气,还斥满了欢声笑语。 开张这日,食肆生意还算不错,直到夜深市静食客才散去。几人将铺子里外打扫干净,又坐下歇了会儿脚。厨房里那锅鱼恰恰也上了火候,漫出久长的鲜香。 莫轻轻立即起身,领着关阳阳一人一边将铁锅拎出。锅大底又圆,放桌上太过不妥,就索性直接在食肆内置起炉子生起火,才将铁锅架上。然后一人搬张凳子,围着铁锅一圈坐下。 这便是白日里答应小瑾的那条鱼,只是夜里寒凉,莫轻轻嫌烤鱼不够热乎,才临时改为用炖的。 当然,这一锅炖的也丝毫不比烤得差。 酱香馥郁的炖鱼里,她还添入米粉、豆腐块、五花肉和香蕈,起锅时再择一把小白菜洗净扔入,撒些芫荽,如今可是无比丰盛。 眼看小瑾迫不及待就要伸木箸,莫轻轻忙将人拦住,跑到院子里洗净手,再端出一砵发好的面团来。接着在两道直勾勾的视线里,将面团掐成一小团一小团,再各自拍成饼,啪嗒一下就快速利落贴到了锅边。眼下虽没有玉米面,但用白面做出来的饼照样味道不错。 她抬起头,见瑾阳二人两眼泛着亮光,微微一愣后,嘴角轻扬。 “想不想试试?” 二人立马捣蒜似地直点头。 “那快去洗洗手,我教你们。” 两人霎时犹如脱缰的野马,一溜烟地冲去又冲回。 莫轻轻一直就觉得,贴饼子也是个不可多得的乐趣,如今她教,那二人又乐意学,三人倒是玩得兴起,最后还能饱饱地大吃一顿,当真是惬意。 离开食肆时,街上人已不多,将关阳阳送回家,莫瑾二人才提一盏油灯,并挨着慢悠悠往家里走。月光不足,唯能瞧清昏黄光线照亮的前路,莫轻轻时而专注望脚下,时而又转脸看看乐呵呵的小瑾。 想了想,下定决心道:“小瑾,我们还是想办法请神医给你治病,好不好?” “好!” 第28章 看眼天色, 车夫将手里那捆草都喂给马儿,然后拂了拂掌心,好意提醒一句。 “公子, 我们该动身了。再晚些,怕是天黑前就赶不到下个能歇脚的地儿了。” “哦……好, 马上来。” 回过神的任修,转身就要走, 却不由得步子一顿,又再回头深深望了眼身后这座栖身二十余年的小县城。 若非是急着赶路, 他倒也无需这样匆忙。 毕竟这会儿,长洛县才开始新一日的喧嚣,屹立寒风中的小县城,像是还未睡醒, 带着丝倦意和慵懒。若是再多望几眼, 又好似能瞧出淡淡的温意和眷恋。 任修蓦地愣怔,旋即嘲弄一笑。 冰冷地砖瓦哪里会有什么眷恋,不舍的是他自己罢了。不过, 此去路途遥远, 若不成, 也得大半载才能归来,倘若成了,恐怕就…… 摇摇头, 驱散无用的杂念, 任修毅然转身,往铺了厚厚一层干草的板车前走。然后在车夫的搀扶下, 攀了上去, 抱着书篓子坐稳。板车也是马儿拉的, 虽瞧着寒酸,但脚程比步行快好几倍,价钱也比寻常马车便宜不少。于他来说,最是合适不过。 “公子可得坐稳,要出发了。” 车夫说完,长鞭一扬,啪地一声,马儿便朝前奔去。 在不断地咯吱咯吱声响中,不多时,他们就化成了一粒尘埃,消失在呼啸的寒风中。 雪儿收了视线,望向躲在马车里、只敢撩开一角车帷偷偷目送人离去的自家主子,又是心酸,又是无奈。 “姑娘,人都走了,我们也快回吧。您身子骨弱,再冻下去,怕是要染了风寒。” 未免被发现,天还未全亮她们就掩在此处,算下来,在寒风里都快待上两个多时辰了。就算是个身强力壮的,怕是也要受不了。 也不知姑娘怎么想的,既决定不再纠缠,却还这般舍不得。既都来相送了,却又死活不愿现身。在旁看着,她都给急死了。 柳妙妙犹似没听见雪儿的话,只是呆愣愣望着远处,许久许久,待一阵凉风打在面上,人才终于清醒些,落下了车帷。 “走吧。” 雪儿如临大赦,赶忙催促小厮往回走。 “姑娘,我们直接回楼里吗?” “不了,先去趟莫家食肆。” 马车一路径直奔向食肆,抵至门前,柳妙妙一脚踩下,正好与忙得团团转地莫轻轻四目相对,皆是一愣。 “莫姑娘,你为何还是在外面摆摊?” 短短两日,这问题已被问过不下几十遍,莫轻轻倒也不觉得不耐烦,流利地将标准答案再背诵一遍,然后反问道:“你呢?一早就出了城?” 她记得,马车是从城外来的。 微一愣,柳妙妙释然而笑,“嗯,去送别了个故人。” 到此为止,莫轻轻就再没过问其他。热情地将主仆二人迎进食肆,依旧老样子,很快招待上热腾腾的粉丝汤和生煎。 在外冻得太久,身子都快麻木的柳妙妙,一碗粉丝汤下肚,全身都暖洋洋的,心情畅快,整个人变得精神不少。好看的眉眼也可算舒展开,告别了莫轻轻,和雪儿一面轻声笑语,一面往马车方向走。 迎面洒下的暖阳有些晃眼,她下意识别过脸,正巧瞧见一抹紫色身影从眼前掠过。转头望去,只见紫衣男子立在食肆前与莫轻轻攀谈,一个满眼是笑,另一个…… 柳妙妙不由失笑。 她还是头次见莫轻轻对一个人这般强颜欢笑,看来对方绝非等闲之辈。 笑过后,也收了视线,便踩上马车离去。 前脚刚送走柳妙妙,再一抬头,却是碰见个麻烦主儿。莫轻轻一时也不知该笑,还是该气了。 虽说昨夜才决定要请萧慕云帮小瑾看病,但还没想好怎么避开铺子去开口,哪知这么快,对方就主动找上门。 她勉强扯开嘴角,问道:“萧公子是来吃早食的?” 笑吟吟看着眼前姑娘,萧慕云本来兴起想打趣一番,岂料后头那人冷不丁又凑上来,歪着脑袋一本正经盯着他。见了这张脸,萧慕云哪里还有什么兴致,登时耸耸肩,一撇嘴。 “没错,我就是来吃早食的。掌柜的,你手里正做的这个,给我来一份,还有那小包子,我也要。” “好,您先进去坐,稍等片刻。” 萧慕云提步就走,不过很快,又突然杀了个回马枪,指了指一旁的小瑾。 “仔细一想,昨日之事确实是我唐突,作为赔罪,掌柜的,可需我帮他看看?放心,不要铺子。” 莫轻轻一怔。 这是天上掉大馅饼,还砸她头上了? 无端中了她心意,莫轻轻哪里还会多犹豫,当即点头直说好。可惜她眼下抽不了空,只能一番哄劝,让小瑾先乖乖跟着萧慕云入食肆。 食肆地方虽小,可生意却不错,萧慕云本意是想找个偏僻的位子好议事,结果放眼一瞧,嘴角颤了颤。 罢了,不必站着说话算不错了。 待上一桌客人起身,萧慕云立即一屁股坐下,招手让关阳阳来将桌子收拾干净,待人再走远,才屈起食指,轻敲了敲桌面。 “人走了,别装了,说吧,你什么时候来这里的?” 萧慕云这边东张西望、紧张兮兮地看着四周,好给苏瑾把风,能快些坦白说话,不料,半晌都听不见一声动静。再一瞥,对面人竟还在专心编着手里的蚂蚱,仿佛只字未闻。 “跟你说话呢,听见没有?” 对面人依旧没动静。 萧慕云气恼,索性一把拽过蚂蚱。 这下对面人可算有反应了,却是瞪起圆溜溜的眼朝他扑来。 “我的!坏人!” 你拉我扯,倒是也没闹得特别凶,怪就怪在主角是两个俊美公子,终究惹了所有食客的视线,关阳阳也是束手无措。还是莫轻轻端着惠积糍入内,恰好瞧见这么一副场面,才厉声将人喝止住。 “娘子!” 小瑾哭着一张脸凑到她身旁,甩了甩手里破破烂烂的蚂蚱,又指了指那边略显狼狈的萧慕云,俨然是在告状。 对上莫轻轻的责备视线,萧慕云倒也丝毫不觉得羞愧,坦然一撩额角乱糟糟垂下的几缕发丝,往后靠了靠,不满一哼。 “我饿了,掌柜的,上菜。” 莫轻轻:“……” 别说,看起来芝麻大的食肆,伙计也少得可怜,但做出来的吃食,当真味道不错。一碟惠积糍加一份爆汁生煎,萧慕云吃得干干净净才终于放下木箸。 擦净嘴角,再看向门外的那二人,一双好看的丹凤眼微眯起。 若说昨日所见,他告诉自己只是幻觉,那此时此刻亲眼所见的,他是真没办法再糊弄过去了。昔日不苟言笑生人勿近的苏司业,如今竟黏糊糊地缠着一个姑娘不放? 没错,这人绝对是傻了! 第29章 与苏瑾相识, 是在两年前,正好也是萧慕云入太医局当局生的第二年。 官家一直以来都致力振兴医术,近些年非但多次对医政改革, 还在国子监另设“医学”。为推崇“医学”,更是每年定期指派太医局教授去国子监开展几日讲学, 而两年前,正值萧慕云入太医局风头正盛, 顺理成章也被教授拉上一同去协助。 众所周知,国子监监生中, 除有那些重兴旗鼓欲再考科举的学子,更大一部分是官家子弟,入学不过是踩着垫脚石日后好入各职门学习乃至当差。但不管是哪种,都是为入仕而来。既为入仕, 又有几个能潜心钻研医术的? 说是讲学, 其实不过是做做表面功夫。国子监也好,太医局也罢,都彼此心照不宣, 那几日里对众监生也不会苛责许多。而他萧慕云, 又刚刚好能与那些个学子相处得来, 两方平日都被规束得紧,这一碰撞,行事难免偶尔越矩, 但也是偷偷地来, 博士教授们也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唯独一人, 便是那最年轻的司业苏温然, 却最是一本正经, 也最是不通情达理。 喝酒被他撞见,抄监规。 小赌小乐被他逮,抄监规。 听学打盹儿被他抓个正形,还是抄监规。 偏偏他权利最大也最有理,上千遍监规砸下来,折腾得众监生苦不堪言。就连萧慕云这个国子监外人,也没能逃过一劫。 此后每每再忆起那些日子,抄监规的痛苦就历历在目,萧慕云还是不免有些手哆嗦。 自那之后,他和苏瑾也就结下梁子。再相见,谁也没给好脸色。他此生再不入国子监,听闻,苏瑾也说过病得再重都绝不找太医局。 如今一回想,那人还好像确实说到做到了。萧慕云抬眼,盯着对面略一挑眉。 若他现在将苏瑾医治好,那这人清醒后,会不会懊恼到要撞墙?想想那场面,应该会很逗趣,很大快人心吧。 察觉到他的视线,小瑾悄悄朝身旁靠近,紧紧攥着莫轻轻的衣袖,又是怯怯又是恼怒地瞪向萧慕云。 莫轻轻觉察,温声安抚两句,才郑重其事地问道:“小瑾的病还能治好吗?” 萧慕云莞尔,悠悠收回诊脉的手,懒懒往后一靠,看了姑娘片刻。 “自然,行医数年,什么样的疑难杂症我没见过?这又算得了什么。” 听他语气轻松自若,莫轻轻绷紧的心弦也不由得缓下来,覆上两眼春风笑。 “那太好了,萧公子,能否请您尽全力帮他医治?您放心,不管要多少诊费,我都愿意出。” 萧慕云眉眼一挑。 “那我若要这间铺子也行?” “……您、您不是说不要铺子了吗?” “我只是说帮他看看,不要铺子。又没说帮他医治,也不要铺子。” 萧慕云两手一摊,说得问心无愧。 莫轻轻听罢竟是语噎,轻抿唇,微蹙起眉。心叹以这人的狡猾程度,不去行商真是浪费了。 铺子眼看要步入正轨,此时突然没了,她自是不甘心。可治病又是大事,错过这次机会,日后未必碰得上能医治好小瑾的。又或者因拖得太久,导致病情加重,再不能痊愈,她怕是这一生心里都不能舒坦。 要人还是要铺子,权衡再三,莫轻轻终还是忍着痛一咬牙,点头应下。 “好,我答应你。” 没料到她会应得这般果断,萧慕云挺直身子,有些惊讶。 “你真答应?方才不是说,他只是你捡回的?既如此,何苦还为他搭上一间铺子,值得吗?” “不知道。” 莫轻轻无奈一笑。 “我只知,铺子没了还可从头再来,病情耽搁了,就回不了头。” 她转过脸对上小瑾那双澄澈的眸子,心意更加坚定几分,“萧公子,只要您能医治好他,铺子立马还您,也不用什么赔偿了。” “若不信,可立字据为证。” 萧慕云没应声,只是盯着姑娘入神。 一张白里透红的标致小脸,点缀两只水灵灵的杏眸,看似柔弱楚楚,实则却逼着常人难敌地坚定和果决。或许是因初次这样认真端详一个姑娘,即便对方没有倾国倾城貌,他竟仍会心底微微一颤。 姑娘皆是如此吗?还是只有她…… “萧公子?” 莫轻轻的一声轻唤将某人的遐思给生生拽回,萧慕云有些别扭地别过脸看向旁桌,默不作声。 看这模样,显然就是没将她的话听进去,莫轻轻只好再耐心重复一遍,“萧公子,我的意思是您帮小瑾医治,我将铺子……” “好。” 不等她说完,萧慕云突地一下站起,将话打断。看都不多看她一眼,漠然撂下一句,“你记得今日将库房收拾收拾,腾出作休憩用,我明日带着药箱来。还有……你会做酥黄独吗?” 莫轻轻蓦地一愣,张了张口,却未发出声。怪她脑子不好,实在没法子从两件毫不相干的事中切换自如。 好不容易转过弯了,正要应话,对面的萧慕云却又立即开口,“罢了,当我什么都没说。” 言罢,拂袖大步离去。行动间,还卷起一丝凉风,狠狠击在莫轻轻面上。 “……” 愣半晌,莫轻轻转过脸,然后郑重其事地拍了两下小瑾的肩,似是在安抚谁。 “别介意,狠角色一般都比较怪。” 小瑾一脸迷茫地眨了眨眼。 好在,萧慕云人虽然怪了点,但还挺讲信用,翌日果真背着一只药箱上了门。莫轻轻好奇地将人打量一眼,暗暗有些诧异。 别说,背上药箱,萧慕云身上少了一分浪荡的骚气,多了两分沉稳,倒还真像那么回事。 萧慕云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可又不愿像昨日那般显得慌乱,索性腆着张笑脸回应:“怎么?掌柜的可算醒了神,察觉我是个绝世美男,现在看我看得都挪不开眼了?” 闻言,莫轻轻默默收回方才的话,摊开一个不失礼貌地笑。 “你高兴就好。” “嘁,真是个不懂风趣的小娘子。”萧慕云颇为遗憾地摇摇头,终于摆上正经样,“罢了,他人呢?” “在院子里。” 将外头事暂嘱托给关阳阳,莫轻轻引着人去院子,边走边好奇问:“您准备怎么医治小瑾?” “他这种情况,靠喝药没甚用,最行之有效的方法还是……”萧慕云含着笑,突然转过来冲她眨了眨眼,“老老实实扎几针。” 莫轻轻下意识吞咽一口。 这么突然? 作者有话说: 第30章 “砰砰砰!” “娘子!娘子!” 急促而慌乱地拍门声, 夹杂着噎噎哽哽地可怜哭腔,纵使隔了厚实的木板门,也仍旧无比清晰地一下下撞击在莫轻轻耳畔, 令她不自觉揪住心蹙起了眉。 就这么干站在门外听,她实在不忍。 “萧公子, 小瑾这么反抗,您也不好施针, 要不还是让我跟着进去帮忙吧。” 一旁悠哉系着襻膊的萧慕云,闻言回头看了眼身后哐哐啷啷直闹腾的库房, 不以为然地撇开一抹笑。 “怕什么,小场面。” 说罢,掸了掸衣裳,微倾身, 一副打趣模样, 盯着眼前姑娘恬不知羞问:“怎么?还是说,掌柜的其实是想看他光着身子的样子?那我倒是可以考虑考虑。” “……” 莫轻轻算是明白了,跟这人是说不了几句正经话。不禁吸了下鼻子, 后退两步, 默不作声拉开距离, 免得应了那句“近墨者黑”。 “不必,还是留着你自己慢慢看吧。” 不是羞赧,亦不是怒, 竟是一脸无可奈何, 这反应倒是出乎萧慕云的预料。他一时兴起,正欲再捉弄几句。 恰逢此刻, 屋内传出扑通一声沉闷响, 与此同时, 拍门声和喊话也戛然而止。 莫轻轻一惊,毫不犹豫无视了萧慕云,几步上前去敲门。 “小瑾?” “你怎么了?” 可无论她怎么敲怎么喊,里头依旧没有动静。莫轻轻担心出事,赶忙向萧慕云伸手要钥匙。岂料后者却是视线躲闪,干杵着不动。 “放心,他没事。” “都突然不吱声了,还没事。快,钥匙给我。” “真没事,大抵……是药起了作用,暂时睡了过去。” “药?” 莫轻轻一愣,乍然忆起方才亲手给小瑾喂下的汤药,满头雾水,“那药、那药是这么个用处?不对啊,那你干嘛还锁着他?我陪着,等他睡下不就好了?” 不锁着还怎么吓唬他? 萧慕云险些要将心里话脱口而出,但最后关头还是忍住,转而轻咳了两嗓子,伸手抓住莫轻轻的衣袖,将人扯到一旁,佯装嫌弃地摆摆手。 “行了行了,问这么多做甚?你再纠缠,好不容易熬的那桶药浴都得凉了,你忍心让他浸在冷水里?” 都将小瑾搬出来说事了,莫轻轻哪里还能再多问,只好催促他赶紧进屋。随后独自在门外等上片刻,见里面风平浪静,便也回前屋招待食客去了。 最大一波客流已过去,这会儿食肆内虽也坐着好几桌人,但还不算忙碌。两手闲下来,莫轻轻索性去厨房搬出了昨日新买的芋头。 这时候的芋头最是新鲜,尚沾着泥土气,她还是拣着个儿均匀份量轻的挑,所以买回来的都极满意,吃起来口感软糯,用来做芋头糕再好不过。 从很早开始,她就非常钟爱咸味芋头糕,不管怎么吃都不腻。甚至偶尔,还会拿来当作减肥时的代餐,总觉得比网上那些个饼干面包什么的管用得多,又营养又管饱还便于长久坚持。 且芋头糕做起来也不费力,只需将芋头洗净削皮,刨成根根匀称的薄丝,再拌入刚炒香的瘦肉、火腿和香蕈碎,撒些盐和胡椒粉调味,最后混着糯米粉和成面糊一通搅拌。 搅拌好的糊儿铺进刷了层油的食盘内,撒些芝麻粒和葱花,上蒸笼用大火蒸制即可。 势猛的火焰像是几条嚣张放纵的火蛇,盘在锅底肆意吐着猩红的信子,不多时,就将锅里炙得噗噜噜作响。隔着蒸笼,浓厚的芋头香也迫不及待溢出,成功诱来了一位熟客。 用过饭的方如萱本只是想和好友一同出门随意逛逛,哪知刚走到桥头,就闻见了这阵香,一时没忍住,还是拉上人寻了过来。 “莫姑娘,你这是又做了什么好吃的?” “是芋头糕。”莫轻轻笑应了声,冲方如萱及其身旁的黄衣姑娘微微颔首,“马上就好,二位等下可要尝尝看?” 方如萱可正有此意,当即毫不犹豫道声“好”,同好友一起,跟在关阳阳身后入食肆坐下。 芋头糕很快就端上来,却不是刚出笼的样子。 莫轻轻还将芋头糕切成了块,又入油锅小火慢煎至两面金黄,这才算完事。嗅着扑鼻的香,方如萱立即夹起一块尝了口,止不住称赞着“好吃”。 见她这般,对面坐着的陆文嫣也忍不住尝了尝。 芋头糕外皮又香又焦脆,咬一口还能听见细微的咔嚓声。齿尖若是再深入一分,很快又感触到一股软糯。刨成薄片的芋头丝,口感异常细腻,绵密浓厚,咸香得宜,让人吃了一口还惦记着下一口。 “掌柜的手艺可真妙,我才知原来咸芋头糕竟这么好吃。”陆文嫣不吝赞叹道。 莫轻轻淡淡一笑,“姑娘喜欢就好。” 说话间,余光瞥到一抹紫色光影从院子走进,她立即说了声“失陪”,便匆匆向萧慕云走。 “萧公子,如何了?小瑾没事吧?” 原本见她迎过来还有几分欢喜的萧慕云,一听这话立即拉垮起一张脸,不大痛快地抱怨:“你就知道他是吧?怎么说我都是辛辛苦苦在帮你,先关心恩人一句,很难吗?” 突然迎头挨了一通说,莫轻轻愣了愣,有些尴尬,讪讪一笑,只好识趣地改口,“那、萧公子您还好吧?” “哼,晚了!”萧慕云突然傲娇地一抬下巴,越过她就往门口走,“今日到此就好,明日继续。” 这一句“明日继续”可把莫轻轻给感动得不行,马上追出去,将人喊住,然后将一早就备好的酥黄独端到他面前。 她笑道:“萧公子宽仁大义,就别跟我一般计较了。忙活了这么久,要不还是吃点东西再走?” 昨日没来得及回应,后来莫轻轻想了想,承了人家这么大的情面,别的她还不起,区区一道吃食总还是行的。 记得萧慕云提过酥黄独,她便趁着天光去买了些芋头。所谓的酥黄独,便是将蒸熟的芋头片放进混了杏仁碎、香榧碎和黄豆酱的面糊里滚一滚,沾上一层,再入油锅煎至金黄。这是道古时小食,后世倒是少见人吃过,她当初也是从书里瞧见的。 做是做出来了,就是不知合不合萧慕云的胃口。 盯着食盘里金黄酥脆的小食,萧慕云愣了好片刻。他确实从小喜欢吃这个,但昨日也只是鬼使神差多提了一嘴,后又觉得不妥才收回,没想到她还是准备了。 抬眼,对上姑娘期盼热枕地视线,萧慕云只觉得心里有种莫名的情绪在翻腾,却又说不上来是什么。 酝酿片刻,蓦然别扭道:“算你还有几分良心。” 萧慕云到底还是再乖乖折回坐下,安生吃完了这道专为他备的小食,然后盯着柜台前正专心记账的那抹倩影,支颐浅笑。 第31章 伴瓷白调羹缓一舀起, 些许盛不下的鱼蓉,携蛋花浸在鲜亮汤汁中,痴缠着光溜溜的勺子边沿又滑下, 再淌进碗里,直看得莫轻轻好一阵可惜。 幸好调羹里还盛得满满, 凑近吹了吹,她一口喝下。 汤底是用片鱼时留下的鱼骨, 和刚宰杀的整只老母鸡、再混些火腿丁一同慢熬出,清而不淡, 鲜而不俗,油却不腻。如此汤底做出的鱼羹,口感颇富层次。再有厚实的鱼蓉、香蕈、火腿及笋丝作羹料,食起来更是鲜嫩润滑, 有滋有味。 这碗宋嫂鱼羹不论是刀工、选料, 还是调味、火候,都让人无可挑剔。连尝好些口,莫轻轻才心满意足放下, 又回味了一番口里余香。 “掌柜的觉得如何?”男子两手搭着桌边缘期待问。 “很好吃。”莫轻轻不吝赞叹, 想了想, 复再笑问,“除了鱼羹,您还会做些什么菜?” “煎炒蒸炸炖, 我样样都会!掌柜的放心, 肯定不会令您失望。” 说罢,还将在上一家酒楼是如何受食客欢迎, 受掌柜的重用, 离开时又是何等不舍, 都津津有味道来,听得莫轻轻油然生出一丝惜才之情,当场拿下决定,让关阳阳取来要契,连带着笔墨都郑重推到男子面前。 “您通过了,只需签下要契,我们再去县衙备个底,从今日起您就是食肆一员。” 闻言,男子的笑意微顿,目光扫向要契,停在违约责罚那一栏片刻,旋即挪开。 “掌柜的,我看也用不着这么麻烦。您我都是言而有信的人,提前将事谈好,只要公平公正,那后续也不会有什么纷争,何需跑这么一趟,您说呢?” “您放心,我上家就是这么干的。” 对上男子一脸诚恳地笑,莫轻轻垂眸,思忖片刻。 宋时打破了“市”、“坊”界限,大街小巷酒楼铺子林立,商品经济繁荣,因而对用工需求量也大幅度急增。虽不如资本主义萌芽时期的明清,但雇佣关系仍旧时有见到,只是要契意识不太强,故而才有了许多口头约定。 倒也不是不能理解,但…… 她坚决地摇头。 “我们食肆规矩便是如此,不论是厨师,还是外堂伙计,都得按规矩签要契,去县衙备底。一来万事清楚明白,我图个安心,二来也能保障你们的利益。麻烦一点又何妨?” “这……” 男子尴尬地扯了扯嘴角,余光瞥向从门口爬进的艳阳。 纵使已入冬,午时的日头也依然有些晒人。 何况钱富贵已在原地干杵了一个多时辰,冒着大汗,在来往地打量视线下,两脚站得快要发麻。 终于,小食肆里走出一人。 钱富贵大喜,拂了拂快结满蛛网的两肩,招手将人叫到跟前。 “怎么样?” 周聪却是垂着脑袋沮丧摇头。 “事没办成,那小娘子非得签要契,还得去县衙,这一去,可不就得暴露我已经和您签了要契的事吗?” 嚯,敢情他白在这等了这么久? 钱富贵恨恨地一拍大腿。 “这小丫头倒挺警惕。” “掌柜的,我这倒是有一计,就不知您愿不愿了。” “说!” 周聪凑近低声道:“您看,不如我们先作废要契,我再去莫家食肆偷学几式,到时再回来?” “……” 不听还好,听了顿时气得钱富贵脸上肥肉一颤,冲周聪脑袋就是一拳。 “出什么鬼主意!作废要契,鬼知道你到底是给谁做事?回酒楼!” 说罢,气汹汹离去。 揉了揉吃痛地脑袋,周聪一脸悻悻只得跟上,心里却不住惋惜。 唉,小娘子长得好看,说话也温声温语,最重要的是,工钱给得还多,要是能真留下就好了。 周聪殊不知,莫轻轻也正因他的离去而愁叹不止。 半月以来,还是第一次有人应聘,想不到却是败在最后的签合同上,令她恍然有种到嘴的鸭子飞了的痛心感,不由得拿起要契再仔细检查一遍。 哪里写得不妥当? 还是说,工钱得再涨涨? 一旁的关阳阳费解问:“掌柜的,我看你对刚才那人挺满意的,怎么不答应呢?反正不签要契,就算吃亏也是他吃亏。” “话不能这么说,没要契约束,雇佣关系太不牢靠,指不定日后得捅出什么篓子,那我宁愿再等等。” 莫轻轻收好要契站起。 “好了,不说这个。饿吗?厨房里还有鱼羹,你去盛着吃,这里我来看着。” “饿!掌柜的可真好!”关阳阳高兴道,立即步子轻快地直奔厨房。 莫轻轻微微一笑,伸脖子张望库房方向,见还没有动静,便转身到柜台前坐下。嫌柜台太高,她此前还特意去定做了两只高脚凳,坐下来刚刚好。 眼下天寒地冻,食肆也在城里混了个脸熟,她索性撤掉门外的摊子,老老实实在厨房里捯饬。偶尔食肆里不忙,还可坐在柜台前看看账簿翻翻书,倒也是惬意。 摸出任修送她的话本,莫轻轻便百无聊赖翻起来。只是好半晌,也没怎么看进去。倒不是故事不精彩,只因任修好巧不巧送了她一本下卷,一个只有尾没有头的故事,她一直在纠结该不该看。 “你也喜欢看《戏江湖》?” 蓦地一声脆朗问话,将莫轻轻的思绪打断。抬起头,正对上陆文嫣那双亮晶晶的眸子。 “这个?” “对啊!”丝毫没了平日的端庄秀雅,陆文嫣洋溢起一脸笑,滔滔不绝地讲,“原来掌柜的竟也喜欢武侠话本!你最喜欢里面哪个侠客?我最喜欢周意了,不仅武艺高,还嫉恶如仇,尤其是大战山匪时……” 自那日被方如萱领来,陆文嫣此后偶尔也会独自前来食肆,久而久之,两人交谈得多了,莫轻轻才终于知,原来陆文嫣是陆知县的千金。只不过平日里见她举止言谈都是大家闺秀作派,还以为性子便也如此,直至今日才发觉,其实是个喜欢江湖快意恩仇的姑娘。 瞧她兴致勃勃,莫轻轻不由想起任修每每谈论起苏瑾的样子,顿了顿,还是直接挑明。 “陆姑娘,其实这话本我还没开始看,因为我只有下卷。” 怕陆文嫣不信,她还索性翻到扉页亮出。 眼瞧陆文嫣笑意凝滞,莫轻轻正觉得遗憾。岂料下一刻,一只温热的手握紧她手腕,眼前姑娘的双眸突然亮如星辰,颤声道:“我只有上卷。” “……” “你可知我找下卷找了多久?我跑遍了整个长洛县,甚至都命人寻到外地,也都没找到,原来在你这里啊!” “真、真巧啊。”莫轻轻一时竟不知该作何反应。 也不知是卖书的人像任修一样不爱看话本,才将上下两卷当成同一本卖,还是因为写书人思路新奇,将上卷下卷几个字不是写在封面上,而是写在了扉页上。总之,堪比电视剧的戏剧场面在她和陆文嫣身上发生了。 “掌柜的!下卷可否借我看几日?我盼它好久了。” 莫轻轻不多想便点头,“好啊,不过,作为交换你得把上卷借给我看,我也盼它好久了。” “成交!” 这么说定,莫轻轻便笑逐颜开地将手里的话本合上,递给陆文嫣。 爱不释手地抱在怀里,陆文嫣笑问:“今日可有什么新的吃食?我要边吃边看!” “热干面吃不吃?” 虽不知是什么,但掌柜的手艺这么好,不管什么肯定都做得好吃,陆文嫣还是满口应了声“好”。 莫轻轻便也离了柜台,入厨房忙活。 前两日芝麻价格下跌,她瞧着便宜就买了许多,炒香磨成了芝麻酱。说起芝麻酱,她紧接着又馋起那香喷喷的热干面了。彼时的面食大多是汤面,凉拌面也是夏日消暑卖得多,所以热干面今日一经推出就广受食客好评。 热干面用的面条是碱水面,但眼下没有食用碱可买,她便用了古法制碱水的法子-烧草木灰。将干稻草烧成灰,兜在干净纱布里加水过滤,滤出的水便是碱水。以此和出的面不仅除去酸味,面条也更松软有弹性。 碱水面得提前入锅煮到八成熟,再捞起控干水,淋油掸开,就能变得根根油亮且分明。待要食用时,只需将面在滚水里烫上须臾,捞起沥干,再浇上芝麻酱、酱油、醋、胡椒粉和腌制的豆角、萝卜干,最后撒些葱花芫荽即可。 面一端上来,浓郁地芝麻香便散开,陆文嫣满足地嗅了口。 “好香啊。” 莫轻轻淡淡一笑,“这面要趁热拌匀才好吃,陆姑娘,你先吃着,我失陪一下。” 说罢,人便大步离去,陆文嫣只好赶快拿木箸拌起面,每拌一下,芝麻香就扑一脸,勾得她口舌生津。 “掌柜的果然手艺好啊。” 莫轻轻早已听不见陆文嫣的吹捧,已径直到库房前与走出的萧慕云攀谈起来。小瑾治病已有半月余久,但不知为何,病情依旧没有好转,这让她有些担忧。 “小瑾的病还能好吗?” “别急,治病哪是一朝一夕的事,我有信心治好他。”走到院子洗净手,萧慕云摸出锦帕边擦边笑看向眼前姑娘,“比起这个,我倒是想问,你这么盼着他好,就不怕哪日他真的病好,然后一走了之?” 莫轻轻一愣,旋即莞尔。 “他若病好,那自然是要走的,我哪有什么怕不怕的。” 萧慕云略一挑眉。 “那意思是,他痊愈了,你就不打算留他了?” 想了想,莫轻轻斩钉截铁应:“是。” 小瑾若痊愈,想必也不会愿意再留下,她自然不会强求。 坚定的应话声穿过木门,落入屋里人的耳中,苏瑾刚搭上门闩的手,下意识又再收回,清醒后的喜悦也蓦地消失得无影。 还没想好该不该走出这道门,外头又传进姑娘的说话声。 “我进去看看他。” 苏瑾一惊,转身往回奔,纵使途中不甚磕到桌角,也只是闷哼一声,丝毫不敢停顿地爬上了床。 第32章 推开库房门, 浓重的药草味袭面而来,屋中央那只浮了厚厚一层草药的浴桶,已散去热气, 如这十月天一般寒凉。 这里如今已不能称之为库房,为腾出给小瑾治病用, 莫轻轻打扫干净,摆了张木板床。之后半月里, 偶尔还会添桌置椅,插花挂帘, 久而久之,倒也成了间陈设简单却有模有样的寝屋。 绕过浴桶,径直走到床前。 床上人尚在熟睡,不知是不是刚泡完药浴的缘故, 小瑾的额角已沁出密密一层细汗。 不过据说出汗能排毒, 大抵是好事,想来这药浴还是有几分效用,莫轻轻便也放了心, 替小瑾擦去汗, 掖好被角, 又坐了会儿,见没什么事,才起身离开。 待脚步声远去, 床上人缓缓睁眼坐起。苏瑾背靠床头, 轻揉方才被撞过的地儿,望着门的方向, 垂眸不发一语…… 这日招厨失败后, 又隔了三四日, 招工启事历经了一番风吹雨打,才终于再有人入食肆询问。 适逢那日,莫轻轻正坐在柜台前惬意地翻看话本。 自陆文嫣将上卷借给她,真正仔细读进去,她才发觉话本故事还真的挺精彩。大略是在说一个名为周意的男子,自小习武,抱有一副侠肝义胆,长大后,便下决心仗剑天涯,此去一路,惩恶扬善,还结交了不少有义之士的江湖故事。就连莫轻轻这个素日里对武侠不甚感兴趣的人,如今也三天两头端在手里看,更别提一直都格外钟情此类故事的陆文嫣了。 怪不得一说起这个,那姑娘就双眼泛光。 莫轻轻正看到精彩处,关阳阳突然窜到柜台前,一脸惶恐地冲她挤眉弄眼。好一会儿,她才弄清这是何意,视线跟着关阳阳的示意,落到食肆内靠近门口的位子上。 那里正坐着一个壮汉,身躯魁梧,背脊挺直,随行包袱还背在肩上,正朝食肆内四处张望。直至望向柜台,与她四目相对,莫轻轻才明白关阳阳为何如此惶恐了。 壮汉的脸上挂了几条长疤,搭配他那副不苟言笑的神色,看着着实凶狠。比起来用饭,更是像来找茬的。不仅关阳阳,就连食肆内的其他食客,也都有些坐立难安,更有甚者,草草结帐麻利地溜了出去。 莫轻轻只得合上话本,亲自迎上前。 “客官,不知您想吃些什么?” 壮汉看她一眼,沉声问:“您是掌柜的?” “正是。” 闻言,壮汉露出些许惊讶,但很快就扶着桌子站起,整了整肩上包袱,拘谨地扯出一抹笑,冲莫轻轻抱拳道:“见过掌柜的,我叫刘老五,您叫我老五就行。” 大抵是刚放下武侠话本,如今又见对方抱拳,莫轻轻下意识也要抱拳回礼,可转念一想,她又不是江湖儿女,应该像平日那样福身,但抱拳又比较有意思……两手无主地捣腾一圈,莫轻轻颇有些尴尬,最后还是选择福了福身。 这副无措模样,完完全全落入了跟在身旁的苏瑾眼里,他嘴角一颤,赶忙别过脸,才敢不动声色地扬起嘴角。 “掌柜的,您这里可是缺厨子?您看老五我成不成?” 莫轻轻一怔,“您是为这个来的?” “对啊,难不成您已经招到厨子了?” “那倒没有,您快请坐。”敛去畏惧,莫轻轻在对面坐下,笑问,“您可有什么拿手菜?” “拿手菜……”刘老五揪着眉仔细想了一通,“红煨肉我以前倒是常做,那算不算?” “烧得好就算,那刘大哥可介意现在烧一份让我们尝尝吗?” “没问题!” 刘老五当即爽快应下,卸了包袱,就随莫轻轻一瘸一拐步入厨房。 光是凭一道菜的味道就对一个厨子下决断,还远远不够,故而莫轻轻都会站在一旁观察。从刀工到摆盘,无一不算在评价范围内。 刘老五看起来是个粗糙大汉,但下起厨来却丝毫也不含糊,洗手挽袖系围裙,井井有条一个也不缺,就连切肉也是方方正正,仔细上心。 切好肉,锅底摆上葱结,上铺方正肉块,倒入纯花雕酒没过,然后加盐和酱油,盖上锅盖用大火烧开,再转慢火细煨。 这红煨肉最好的法子就是不加水,以纯酒煨煮,且不得加糖炒色。煨煮时,不揭锅盖,免得走油失味,如此做出的肉才最美妙。 煨肉还得耗上不少工夫,莫轻轻闲来无事,摸了摸袖兜,正好摸到余下的一块杏仁牛轧糖,便剥开外面的粗竹麻纸,顺手将糖递到小瑾嘴边。 苏瑾微愣,旋即两颊泛红,张口含走了糖块。 莫轻轻也没瞧他,丝毫不觉察,将手心的糖纸揉成团,扔进灶膛,然后问起坐在灶膛前的刘老五,“刘大哥,您脸上的疤痕是怎么弄的?” 虽知这样直接问多少有些失礼,但鉴于为自己和食肆着想,她还是决定问清楚。若是要入食肆的人,来路不明可不行。 好在,刘老五倒是丝毫没觉得不妥,爽快应道:“这些伤疤,还有我这只残腿,都是在战场上留下的。” “战场?” “对,实话跟掌柜的您说,我多年前曾是军中的伙夫,后来一次大战中受了重伤,虽好不容易捡回一条命,但这条腿也就此残废了。” 忆起往事,刘老五神色怅然,摇曳地火光照在他脸上,忽明忽暗。 “后来,战事平息,我因伤残而退下来。不能尽一份力,我心中有愧不敢接受朝廷的抚恤,便找了家食肆做事。可惜好景不长,正好遇上山匪入村打家劫舍,一把火烧了食肆。没了容身之处,我便离开一路往南,途中经过长洛县,入内歇脚,看到您贴的招工启事,才想进来碰碰运气。” 大抵是知道她的用意,刘老五也不隐瞒,将自己的出身及来历娓娓道来。虽听着凄惨壮烈,但莫轻轻倒是不大怀疑其真实性。 方才见他忙活,破烂的鞋履正好露出他完好的那只腿的脚踝,能清楚瞧见刻字,莫轻轻依稀记得那是军中后勤及杂役士兵才会有的。 说话间,锅里焖煮的也差不多到了时辰。 刘老五熄火揭开锅盖,一阵白腾腾的热气溢出后,便能瞧见锅底那几块肉。火候控制得刚好,肉块颜色红似琥珀,看得极馋人。 出锅端到外堂,刘老五拘谨地交叉着手候在一旁,而莫轻轻几人则是围坐在桌前一起品尝。 肉块炖得很烂,入口即化,即便是瘦肉也是如此,当真是应了袁老那句“肉烂不见峰棱,上口而精肉俱化”。不过莫轻轻觉得,光是瘦肉不塞牙缝这一条,便值得好一通称赞。 肉炖得也极入味,咸适得当,油水浸在肉里,却尝着丝毫不腻味,莫轻轻一块吃完竟还有些意犹未尽。 又忙去看关阳阳,见她吃得停不下来,便心中了然没再多问。再去看小瑾,他倒是细嚼慢咽,过后还不忘冲她扬起一脸笑,开心地称声“好吃”。 莫轻轻当即有了决定。 “刘大哥,我是有意留下您的,就是不知您可愿签这份要契,再随我去县衙备底?” 刘老五听罢大喜,立即看向要契,然后难为情地挠了挠头。 “掌柜的,我不认识字。” “没事,我念给您听。” 莫轻轻仔细一字一句念出,刘老五听得认真,末了思量须臾,便再次爽快应了声“好”。 好在字不认识,但名字会写,两人当场便签好了要契,然后去县衙备了底。 第33章 夜里食肆打烊, 莫轻轻将人领到由库房改成的寝屋前。 “刘大哥,您暂时就住这里吧,就是地方简陋也小了点, 但好在不用花钱,您别嫌弃。” “不会不会!” 看着收拾得干干净净的小屋, 刘老五一时感激得不知该说什么是好,只能冲眼前姑娘又连连道了好些声谢。 “掌柜的, 您能不嫌弃留下我,我刘老五已是感激不尽, 现在还给提供住所,我都不知该怎么报答才好了。要不这样,这房钱就每月从我工钱里扣吧。” “房钱就不必了。”莫轻轻摆摆手回绝,“反正这屋子平日也是空着, 您住进去, 夜里还能帮我看看铺子,一举两得。不过刘大哥,就是白日我得借屋子一用, 到时会有大夫来给小瑾治病, 需在屋子里施针。” “好好, 您尽管用就是。”刘老五痛快应道。 说话间,视线飘向正凑在姑娘身旁、模样傻里傻气的男子,心里有些犯郁闷。 他记得白日里有时看着还挺正常的啊, 怎么一转眼, 就又傻了?想了想,也只当是这坏脑子的病反复无常, 刘老五不好直愣愣戳人伤口, 便也没再追问下去。 莫轻轻又再嘱咐了几句夜里小心用火, 便领着瑾阳二人离开。 走出铺子没几步,关阳阳就忍不住回头看了看身后紧闭的门,有些担忧问:“掌柜的,你真要留下这人啊?他长得太凶,一点都不像好人。” 莫轻轻听罢不由失笑,搓了搓有些冰凉的手。 “那若不看长相呢?今日相处下来,你觉得刘大哥这人如……” 话未说完,一团温热便覆上来,将她的手裹进掌心里。莫轻轻一愣,转脸看向小瑾,见其仍是一副乐呵呵的模样,牵着她的手轻轻晃啊晃的,刚窜出的违和感便立即又消下去。 她继续问起关阳阳,“你觉得刘大哥这人如何?” 关阳阳仔细想片刻。 “不看长相,他这人还挺好,我夜里肚子饿,他二话不说就给我煎了鸡蛋饼吃,可好吃了!” “所以你看,除了长相,他不就是个好人吗?相貌可以迷惑人,所以我们看人不能仅凭外表,还得看他做了什么。当然,刘大哥才刚来,相处不够久,光这一日也没法真的看清楚。你若害怕那就多谨慎些,觉得有不对劲的地方,就及时同我说,只是别当面给人难堪就好,难免伤及人心。” “那好,我都听掌柜的!”关阳阳毫不犹豫地满口应下。 以原身的年纪算,关阳阳大她两岁,但以莫轻轻的前世年纪或者说心理年纪算,她又比关阳阳大五岁。显然后者悬殊较大,再加之莫轻轻还受过思想品德教育的绝好熏陶,平日里偶尔会蹦出几句大道理,久而久之,连关阳阳也好似颠倒了二人间的年龄差,俨然将她当作一个大姐头来看待。 莫轻轻本就将瑾阳二人当作小孩子,倒也没什么不适应,反倒觉得听话的好管理。此刻,像是又在人生道路上及时拉了一把迷途少女,还油然生出几许自豪感来。 照旧是先送走关阳阳,莫瑾二人才回家。 到家后一番洗漱,莫轻轻坐在桌前开始捣腾新的点菜牌。 以往食肆里只卖早食和晚食,种类不多,来来去去也就那几样,尚可以像制风筝那样,以竹片作骨架、糊上一张写了菜名的纸,用此作菜单,还能拿到食客面前供其点菜,好看新颖又方便,以为也是食肆一大特色。 直至吃食增多,时而还有因原材料短缺问题而当日不能供应的。像是做肠粉时用到的澄粉,就是她手工剥离出,难免遇到一连几个阴雨天,晒不出好用的澄粉。彼时才察觉到之前的菜单不能随时随地更换菜品,颇有不便,于是还是换成了当下最时兴的点菜牌。 食肆不大,在门口立一块像公告栏的木板,只需将每日可供的吃食写在一张张半个巴掌宽度的点菜牌上,再挂上,凡是进出食肆的客人都能轻而易举瞧见,不也很好? 今日她特意问了刘老五还擅长做哪些菜,从中挑了好几道,再合上自个儿准备的那些,差不多也能做出个像模像样的菜单了。 写好点菜牌时,已是夜深,打着哈欠吹灭油灯,迅速爬上床歇息。 翌日起了个大早,去到食肆,门已敞开,刘老五正在厨房里忙上忙下。莫轻轻见了也不耽搁,挂好点菜牌,连同关阳阳将外堂打扫个干净,很快食客就陆续上门。 早食依旧卖得火热,趁上餐的工夫,莫阳二人还顺口推荐起食肆的午食,效果竟也不错。等到了用午食时,才稍稍清闲下来的食肆内便再次坐满。 “小姑娘,这里也加一份三杯鸡和红煨肉。” 关阳阳:“好!” “我们的梅干菜扣肉还没好吗?” 莫轻轻:“来了,让您久等了。” “我们要小酥肉和咸蛋黄焗叉烧!” “我要香辣鸡爪煲!” … 此起彼伏的点单声中,莫轻轻也不得不一早就放下话本,在外堂和厨房来回穿梭。几人几乎都没怎么闲着,就连小瑾,也跟在她身后打起下手。起初还担心他会帮倒忙,但又怕忽视他的好意难免惹得人生闷气,才不得已指派些轻松活儿,没想到小瑾倒是干得仔细,还愈来愈上手,渐渐地,莫轻轻倒是变得对他颇信任。 这一波客流直到未时末才逐渐散去,刘老五终于得空在灶膛前坐下,趁着灶膛还热哄哄,烤起浸在冷水里冻得红通的双手。关阳阳则是靠在外堂的桌子上,肩上搭块白抹布,累得像个小老太太,捏腰捶腿叹气一套齐全。 唯有莫轻轻,尚坐在柜台前,一言不发地理着账簿。毕竟账簿这东西,越早理清越好,何况她也只有这会儿空闲,再过不久,又得开始准备夜里的吃食。 扒拉着算盘正敲得入神,倏然一股茶香缠绕上鼻尖。指尖一顿,莫轻轻抬眼,就瞧见了搁在面前的那杯热茶。 小瑾还是那副乖巧模样,满脸期盼地盯着她。 放下账簿,端起茶饮了口。茶香入喉,沁人肺腑,那股暖流似是顷刻灌入四肢百骸,给她消去不少疲乏。 莫轻轻莞尔一笑。 “我看萧公子的治病法子还挺管用,你近些日好像越发乖巧懂事了,就是没以前闹腾。” 习惯了小瑾的闹腾,乍然人安静下来,她倒时常有些不适应。 小瑾听罢也只是像平常那样光笑着不吭声,但不知为何,莫轻轻总觉得他哪里变了。尤其是那两只眸子,就像两片清澈湖泊,以往小瑾的湖泊平静且一望无际,但眼前的小瑾,却泛起了波澜,甚至偶尔还有异彩。 莫轻轻不由得再凑近些,想要再深究。 一股清香骤然逼近,苏瑾绷直脊背,垂在袖中的手也下意识攥紧。 直至一声轻咳将二人打断。 萧慕云不知何时走进,一脸似笑非笑道:“掌柜的,他可是孩童心智,你这样撩拨不大好吧?” “……” 莫轻轻小声啧了下,颇不客气地呛回去,“萧公子莫要以己度人。” 闻言,萧慕云爽朗大笑了几声。 旋即看向一旁有些发愣的小瑾,“今日不用泡药浴了,小傻子,走吧,有病得赶紧治。” 苏瑾:“……” 自打那日给小瑾喂了汤药又反锁在屋子里,小瑾对此就十分抗拒,后来在莫轻轻的坚持下,萧慕云才再没用那些法子,转而靠她亲自将人哄着接受施针。 莫轻轻酝酿着好话刚要张口,不料小瑾却先一步离开柜台,随萧慕云往院子里走。 她微愣怔,默声片刻,讪讪一笑,又再低头算起账来。 这边入了屋子,萧慕云打开药箱,正打算备银针,身后一道温润的嗓音传来。 “萧慕云。” 第34章 温润嗓音掠过耳畔, 萧慕云的手一顿,诧异转身。 却见苏瑾长身直立,冲他略略一颔首。 “萧公子, 别来无恙。” 前一刻还活蹦乱跳、跟在身后笑得莫名其妙的小傻子,此刻却负手一脸端正望他, 白净面庞上,神色清冷疏离, 不怒而自威。 这副尊容,萧慕云恐怕这辈子也不会忘, 可不就是当年满腹正经、责罚他抄监规的苏司业吗? “你……” 他立即撇下银针脉枕,上前绕着人走一圈,细细打量后,啧叹不止。 “你这么快就好了?” 点点头, 苏瑾正打算赞其医术精湛, 不料这人竟又两手一抱拳,露出副恍然大悟的神色,“原来我真的是神医啊!” 苏瑾一怔, 无奈握拳, 抵在嘴边轻咳了两嗓子。 “坐下说话吧。” 二人相对入坐。 萧慕云微挑眉, 视线从倾入茶杯的那股涓注上挪开,转而看向对面男子,思量须臾, 问道:“你什么时候好的?” “上次施完针后。” “上次?那都过去好几日, 意思是你已痊愈有些时候了?那……莫姑娘还不知晓?” 提及莫轻轻,苏瑾的神色才难得出现一丝裂缝, 动作一滞, 定住片刻, 放下茶。 “嗯,尚未跟她提及。” 萧慕云睁大眼,仿佛听见什么天大的笑话,蓦地俯身扒着桌子,肆无忌惮嘲笑起来。 “堂堂苏司业,国子监最遵规守矩的人,如今竟堂而皇之在外骗吃骗喝,还是骗一个小姑娘,你们国子监已堕落至此了?” “还是说,苏司业你本性如此,素日那套都是装出来的?” “你这少说也得抄上千遍监规吧?” 萧慕云本是想,若能说得人面红耳赤最好,那样才解气。不料,对他的嘲讽,苏瑾却是默默都认下,垂眸不辩一句。 笑着笑着,倒是他自己先失了乐趣,扫兴地往后挪了挪屁股,懒懒端起茶顾自饮下。 “嘁,无趣。所以呢,为何对我坦白,有事求我?” 苏瑾不置可否,从怀里摸出一封信,推过去。 “我如今不宜抛头露面,也进不了临安城门,故想请你动用萧家人脉,偷偷将这封信送进临安,交到徐太傅手里。” 睨了眼信,萧慕云不屑哼了声。 “不宜抛头露面?骗鬼呢?我看你是瞧上了人家姑娘,想多赖几日。” 苏瑾闻言耳尖泛红,却不反驳。 “我说的也是真的。” 萧慕云整了整坐姿,“我还真挺好奇的,到底是谁对你下毒手?临安城里可不少人背地议论,说是韦国公对你有恨,你的失踪与他脱不了干系,可是真的?” “谣言切勿当真。” 苏瑾似乎对这个说法毫不意外,蹙起眉,“连你们都猜忌到了韦国公身上,他怎会如此鲁莽?何况那事已过去许久,要动手他早该动手了。” 那就是另有他人? 大抵是与这封信有关,默声片刻,萧慕云无奈将信扒拉到跟前。 “就帮你这一次。” “多谢。” 他起身正要离开,苏瑾忙又将人叫住。 “萧公子,我还有一事相求。”顿了顿,郑重道,“可否先别收回铺子,至少等一年租契约满,至于诊费,我会一分不少地付给你。我不想因自己的缘故,害她白努力一场。” “我本来就没准……” 萧慕云半句话噎在喉咙里,润了润,又再滚落回肚子,改而提议,“苏温然,你提这么多要求,要不然也让我提一个?” “好,你想要什么,只要我能办到。” “抄一千遍国子监监规。”丝毫没作多想,萧慕云便脱口而出。 苏瑾一愣。 “就这样?” “怎么,还看不起?你先抄完再说吧。” 没好气地撂下一句,萧慕云将信揣进怀里,背起药箱大步走出。 此刻苏瑾确实不解萧慕云的气愤,直至之后几日,每每在莫轻轻歇下后,他不得不再坐起,挑灯奋笔疾书,才渐渐意识到这事不简单。 一遍监规不算事,一百遍尚且也能忍,一千遍简直非人哉! 每日醒来,低头看着自己尚还有余颤的手,苏瑾就哭笑不得。偏偏到了食肆,还得接受莫轻轻的逼问,指着他那两只黑眼眶问昨夜干嘛去了。他只能一面瞪着疲惫双眼,一边忍着她靠近时在心底掀起的惊涛飓浪,最后呵呵傻笑回应。 是日,又被莫轻轻逮住问起,苏瑾正疲惫地傻笑敷衍,关阳阳便兴冲冲从外头跑进。 “掌柜的,下雪了!” “真的啊!” 才这一句,莫轻轻的注意力就从他身上挪开,冲出柜台,随关阳阳一起出了食肆。 苏瑾无奈一笑,也跟在后头。 确实下雪了,鹅毛般纷纷扬扬,若是不甚随风飘进脖颈间,冰冰凉凉的,让人身子一颤。 莫轻轻伸手,接住一片雪花,静静看着它在掌心间融化成一滩水滴,怅然感慨:“今年这么早就下雪了啊。” “早吗,往年好像也是这个时候吧。” 听着关阳阳的搭话,莫轻轻笑而不语。 她是南方人,每年也能碰上下雪天,只是都稍稍晚些,大抵都是在年末最后一个月,或是新年年初,像这样早见到雪的,印象中还是头次。 以往逢下雪天,她都会缩手藏脚躲在家里美美吃顿火锅,若是在学校,那就捂得严严实实,然后拉上室友出门找个火锅店搓一顿。 一面涮肉片,一面看雪落,这可是人生一大幸事。 想到这,她激动地转身。 “不如我们今日吃火锅吧!” “火锅?”关阳阳迷茫地歪了下脑袋。 小瑾也不解地眨眨眼。 啊……兴奋过头了。 莫轻轻一脸正经地淡定解释,“就是拨霞供。” 火锅这道吃食,已有悠久历史。据说三国时期的“铜鼎”,和东汉时期的“斗”,都可能是火锅的前身。远久的她不清楚,也没法验证,不多说论,但她却知,当下这个时期的火锅,不论是清汤锅底,还是涮肉蘸料的吃法,都已然与现世别无二致。 当下的火锅,还有个十分好听的名字,叫“拨霞供”。 拨霞供原本只是指代兔肉涮锅,因兔肉在汤锅里拨动涮过后,色泽鲜亮,宛若云霞,才得以赋了这个文雅名字。不过后来,随着这种吃法在民间传开,愈来愈兴盛,渐渐地凡是涮肉蘸料的吃法,都被称作了“拨霞供”。 彼时,火锅在民间也实属常见,就连各大酒楼食肆皆都有供应。富贵人家喜用羊肉涮锅吃,但羊肉价高,普通百姓吃一顿得心疼上整一年,就连她当初卖串时,羊肉串也是没捣腾两次就熄火了。 因此在寻常人家里,火锅的羊肉往往是用鸡鸭鱼等肉代替。 莫轻轻提步往食肆走,关阳阳跟在后头却锲而不舍地追问,“那为什么又叫火锅啊?” “放在火上烤的呗。” “噢!有道理,是掌柜你想出来的吗?” “梦见的。” 听着你一句我一句的笑闹,苏瑾仰起头,看向愈发密集的大雪,暗暗感慨。 今年的初雪啊。 “小瑾,你再不进来就没得吃喽。” “……不,我想吃!” 第35章 待午时这波客流散尽, 食肆也难得清闲下来。 关阳阳脚不沾地收拾好食桌,将里里外外都擦个干净,这才满意地坐下歇脚。搓起冰凉的小手, 哈着热气,亮晶晶地眸子望向屋外。 才半日的工夫, 外头就变得白皑皑一片。 彼时,一股浓香从厨房里溢出, 顷刻就斥满食肆各个角落,经久不散, 馋得她勾起下巴使劲嗅了嗅。 好像是大棒骨熬出的香味! 厨房里。 豚骨汤已熬了个把时辰,还在锅里噗噜噜冒泡直作响,彻底掩盖了屋外的雪落声。小香蕈被剜成六瓣花的模样,携同嫩绿葱结, 伴着滚气, 在浓白郁润的骨汤中翻腾浮沉,时隐时现,不停递出阵阵鲜香。 刘老五正舞着碗大的汤勺, 小心翼翼撇去骨汤里漂浮的那层油沫。 “掌柜的, 汤底随时可起锅了。” “好, 那刘大哥你先端出去吧,我这边也差不多。” 应话间,砧板上最后的那块五花肉, 也黏着刀面被莫轻轻利落切成片, 再摆进食盘。刘老五无意暼了眼,待瞧见红白分明、薄如蝉翼的肉片, 被一片叠一片摆好, 宛若在食盘里盛开出一朵白瓣红蕊的花朵时, 不禁在心底暗叫了声绝。 他们这小掌柜,看起来年纪轻轻,初出茅庐,刀工却是极熟练老道,可丝毫不输那些掌勺十几年的大厨,当真是应了那句“人不可貌相”。 不知刘老五已暗地将自己反复吹擂好些回,莫轻轻切好菜,随手塞了两盘给小瑾,然后一起端着往外堂走。 早些时候就闻得香味的关阳阳,已自觉在外堂摆好炉子,待刘老五端来豚骨汤锅,立即生火煮了起来。此后便等在一旁,像个馋猫似的,直勾勾盯着两人手里的食盘。看那样子,莫轻轻还真怕这姑娘一个没忍住,就要上前含了去。 “厨房里还有菜。” “那我也去帮忙!”关阳阳欢喜地应一声,蹦蹦哒哒就往厨房里跑。 毕竟是今年第一顿火锅,又是和好不容易才招到的店员一起,莫轻轻备了许多菜品。 荤菜除鸡鸭鱼虾猪肉等价钱平易近人的,不久前她还特意撑伞去买了些羊肉,量虽不多,但用作解解馋足矣。 至于素的就更好办,小白菜、山蛰菜、冬瓜山药脆藕这些后世有的,这里也大多都有。 待菜品尽数端出,竟将食桌摆得满满当当,关阳阳几人连声感叹着,就连莫轻轻瞧了,都忍不住夸自个儿一句“大方”。 火锅蘸料仍旧分干碟与油碟。 干碟用的是夜摊烧烤用的蘸料,将烘焙香的大角、胡椒和花椒,混着盐、糖和炒熟的白芝麻碾磨成粉即可。油碟则是莫轻轻的最爱,麻油做底料,其余的随喜好任意加。 七八碗调料择另一张桌上摆开,莫轻轻吆喝大伙儿自己动手,便转个身往院子里走。苏瑾瞧见,二话不说搁下手里的碗,赶紧寸步不离跟上。 院子的石井旁摆了只木桶,短短一个时辰,桶里就积了厚厚一层雪。莫轻轻撸起衣袖,伸手拂去瓦罐上的积雪,指尖不甚触到罐壁,结果被刺骨的凉意逼得缩回。 这雪日的室外,效果堪比冰箱啊。暗暗感叹了句,莫轻轻再次伸手,不料这时,一双白皙修长的手轻轻擦过她掌背,留下一丝余温后,率先抱起了瓦罐。 她诧异地望向小瑾。 小瑾却神色如常,一手乐呵呵将瓦罐圈在怀,腾出另一只手扯住她衣袖,轻轻晃两下,“娘子,吃火锅。” 莫轻轻回神,含笑应声“好”,牵着人往里走。 “小瑾你怎么越来越会体贴人了?” “嗯?” “”夸你呢。” 莫轻轻猜想,大抵小瑾此前就是个温柔的人,所以即便现在心智不全,也还是如此。 回到桌子前,另二人尚在眼巴巴等着,望见小瑾怀里的瓦罐,关阳阳又是眸子一亮。不用多问,她也知道肯定又是什么好吃的。 瞧出关阳阳的心思,莫轻轻索性接过瓦罐,揭开先给她舀上一碗。盛在瓦罐里尚不起眼,可待入了瓷白的碗里,那褐色的汤汁才格外醒目。 “是卤梅水!”关阳阳恍然道,“可这不是夏日喝来消暑的吗?” 莫轻轻一脸温笑,“可它也是火锅绝配呀。” 听这么一说,关阳阳毫不犹豫就端起尝了口。不想,这一口却冰得刺骨,凉得发寒,激得她浑身一哆嗦,赶紧放下碗,站起蹦哒几下,好让身子找回些许暖意。 刘老五在旁瞧了哈哈大笑几声,旋即不慌不忙去抱来他刚热好的一坛酒,拔了塞子满足地闻上两口。 “还是喝酒好啊,暖身子,还畅快。掌柜的,酒钱您可别忘了给我记上账。” “知道了,不过刘大哥可得少喝点,等下还得做生意呢。” “好好。” 说话间,几粒烫好的虾滑慢慢从锅底浮起,莫轻轻舀了给一人碗里送一粒,“快趁热吃。” “谢谢掌柜的!” 雪越下越大,似乎没有要停的意思,天与地也逐渐融成一片。雪虐风饕下,往来行人冻得缩成一团,藏在伞下脚步匆匆往回赶。 萧慕云也加紧了步伐,却是向着不远处的小食肆。 很快就抵及,与料想中一样,刚步入食肆,他就感触到铺天席地的温意,只是还夹杂着股浓郁肉香。 “掌柜的!你说的太对了,火锅就得配酸、酸梅汤!” 吃得冒了满头汗的关阳阳,在喝下一口又酸又甜又凉爽的酸梅汤后,只觉得整个人精神抖擞,食欲又蹭蹭往上涌,好像还能再吃好几十个来回。 莫轻轻但笑不语,端起碗浅浅饮了口,恰好余光瞥见正往这边走的萧慕云。 “萧公子,你来了。” “你们过得倒是惬意啊。”随手放下药箱,萧慕云看了眼正往莫轻轻碗里夹菜的苏瑾,抿了抿唇,也在桌前寻了个位子坐下,盯着热腾腾的锅子笑问,“可介意再多个人?” “当然不介意了。” 莫轻轻应着站起,立即去厨房再拿了副碗筷。又问他可有什么忌口的,亲自领着人去调蘸料。 “萧公子,多谢了,这种大雪天还劳你一趟。” 萧慕云连挖好几勺芝麻酱,漫不经心应:“无妨,我也但愿他能早些病好。” 说罢,不客气回头瞪了眼望向这边的苏瑾。 “早些病好,也早些走。” 苏瑾:“……” 第36章 大雪连下两日, 长洛县遍地银霜,一脚踩下去能压出个黑窟窿,刚刚好, 没过脚踝。 暖阳初升,冰雪消融, 傍水河畔那几棵垂杨柳也懒懒醒来,摇了摇被冻僵的枝条, 撒下朵朵松软“白花”。 一个不甚,树下小雪人的鼻子被砸歪, 模样既滑稽又可怜。 好在有嘎吱嘎吱的踩雪声及近,头顶两角的小姑娘跑到树下,小心帮它扶正,又摸了摸头以示安慰, 才转身跑开, 牵起爹娘的手欢喜步入食肆。 刚入食肆,眼尖的关阳阳就立马瞧见,热情迎上去。 “三位里边请!这些都是我们食肆今日可供的菜式, 绘了花纹的就是招牌菜, 三位看看想吃点什么?” 难得听见有小二把她也算进客人里, 小姑娘欣喜地挺胸抬起头,大眼睛张望一圈,白乎乎的小手指了指临近那桌上热腾腾的锅子。 “我们也要那个!” 说罢抬头望起爹娘, 想得到应允。见二人笑呵呵不反驳, 登时气势更足,像模像样背起小手, 俨然一副小大人的模样。关阳阳瞧了噗呲一笑, 弯下腰同她搭话。 “那你是要豚骨汤的, 还是菌汤的呢?” 小姑娘眨着大眼想片刻,小声问:“哪个好吃呀?” “都好吃啊,不过我更喜欢豚骨汤的。” “那我们也要这个!” 笑着应声“好”,将三人领到桌前坐下,又问了要哪些配菜,关阳阳立即往厨房里跑。 原本掌柜的说,要教会她识字写字,日后客人点了菜就先记在纸上,如此既明了不会错,又无需厨房外堂急急忙忙两头跑。 本是个极好的主意,可对她却是登天难。 识字倒好说,那些点菜牌来来回回反复见,本就认出个七七八八,不费功夫。难的是写字,几个月过去,她写得歪七扭八不说,还耗时耗力,一道菜名得花一盏茶的工夫,还冒了满手的汗。 于是到现在,她依旧只能靠口头传菜。万幸脚力不错,来回跑得动,记性也可以,即便火锅配菜繁多,也能毫不遗漏背出。 冲刘老五复述完食客点的菜,确认没疏漏,关阳阳便要折回。刚走出厨房,又闻见那股香,咽了咽口水,还是没忍住凑到了莫轻轻跟前。 “掌柜的,这狮子头不是都炖了一夜吗?还没好啊?” “不急,快了。”莫轻轻不疾不徐地雕着手里的萝卜花,眼皮都不抬一下,便了然笑问,“怎么,馋了?” 难为情地摸了摸额角,关阳阳点点头。 “好香啊,我每次经过都得闻上好几口,不过掌柜的放心,我不会惦记客人的吃食的。” “怕什么,也不差你这一口。” 说话间,手里那朵白玉兰已雕好,莫轻轻随手放进身旁的食盘。关阳阳绕过去,低头细细端详,惊得张大嘴。 她才知原来萝卜也能雕出花,竟还这样精致逼真。花朵未完全盛开,抱着花苞,绽开几片莹白润亮的花瓣,宛若一个娇羞俏丽的姑娘,让人瞧了心里一颤。 关阳阳下意识要赞叹,彼时,一阵浓郁的香气突然罩上口鼻,让她到嘴边的话一顿,然后随着涎水咕噜一下又落回肚子里。 原来是掌柜的揭开了锅盖。 没了厚重锅盖的阻拦,醇厚香味更是肆无忌惮往外溢,光是闻上一口,肚子就叫得亮如洪钟,更别提看见锅里那亮晶晶的光泽了。圆滚滚的狮子头卧在浓郁汤汁里,红润油亮,艳若琥珀,馋得人食指大动。 莫轻轻小心翼翼盛起一粒装进炖盅,又淋了一勺汤汁,随后挑起两根烫熟的小白菜缀在旁,再摆上白玉兰,交给关阳阳。 “先端给陆姑娘吧。” 应声好,关阳阳端着炖盅缓步往外堂走。 莫轻轻也重新盖上狮子头,再看向另一口锅。盖子揭开,便能瞧见里头大半锅的焖饭。 她用提前炒香裹上色的肋排,和着香蕈丁、火腿丁和青豆一起翻炒,最后添入大米和切成块的芋头,加水焖煮至水分蒸干。如此,排骨经过一番蒸制,油水混着酱汁被焖出,再被米饭吸收。排骨变得软烂好入口,米饭也更加油润浓香,再搭配上软糯的芋头,口感极好。 撒点葱花,莫轻轻盛起满满一碗往外堂走。瞧见陆文嫣时,那姑娘正夹了一小块的狮子头,入口细细嚼着。 与她四目相对,立即招了招手。 “掌柜的,你做的狮子头可比我府里厨子做的好吃多了。” 放下焖饭,莫轻轻淡淡一笑,“许是我煮了整整一晚,更加入味吧。” “原来要花这么久的工夫啊?” 低头看着剩下的半颗狮子头,再仰起脸,陆文嫣带了些许愧色,“对不住啊,我一时兴起,结果倒是劳累了你。” “我们做生意的,不劳累才最让人忧心吧?”莫轻轻打趣道,“何况,就算你不说,迟早有一日我自己也会想试试的。” 闻言,陆文嫣会心一笑。 “这倒也是啊。” 其实,狮子头和芋头排骨焖饭都不是食肆的菜式,不过是昨日看话本入神的陆文嫣,突然兴起想吃,才请求她试试。 不为其他,只因话本的男主周意,每次行侠仗义后,都得找个地方吃上一份红烧狮子头和一碗芋头排骨焖饭。 每每看到这里,比起赞叹男主的武功高强,莫轻轻更感叹他的神通广大,毕竟能同时提供这两份吃食的食肆应该不多,偏偏他去哪都能碰上。 焖饭好说,主要还是狮子头。为这个,昨日趁着雪停,打烊前她就在院内支起了锅炉,多忙了足足一个时辰。 要想做好这道菜,可得费不少心思。 首先,肉就得要好好挑。瘦肉太多,摔打出的丸子太硬实,口感不好。肥肉太多,又容易吃得腻味,何况陆文嫣是个姑娘家,难免还会在意体态一事。所以她选的是瘦七肥三的肉,做出的丸子也更软糯。 选好肉,切碎做馅也是个细致活儿。肉绝不能剁成末,否则丸子的口感过柴,得要剁成细小的肉丁才行。然后再撒些调料,拌入切碎的荸荠,打一颗蛋,搅拌使肉馅上劲,最后摔打成丸子。 她不喜用油炸,而是直接将丸子入汤锅里煮。先是片刻大火凝形,再换小火慢煨一整夜,牢牢锁住味。一番折腾下来,不仅她忙,还得劳累刘老五半夜起身帮她照顾照顾火候。 莫轻轻正暗自感叹这一份狮子头来之不易,突然,一道低沉的嗓音打断她思绪。 “掌柜的,狮子头和芋头排骨焖饭还有吗?我也想要一份。” 回过身,瞧见一个身着赭色窄衫的年轻男子端坐在桌前,含笑望着她。鹅毛大氅叠好放在凳上,旁边再搭个随行包袱,像是个赶路人。 男子右手捏一杯清茶,袅袅冒着热气。左手旁置一把利剑,多看一眼都觉得能触到寒意。 才两眼,莫轻轻就收了视线,微笑颔首。 “有的,客官稍等。” 说罢,去到院子里准备吃食。 只不过,才揭开锅盖,就有另一人神色匆忙地追了上来。 “掌柜的,话本里的人走出来了!” “……啊?” 陆文嫣回头看了眼外堂方向,凑到她身旁低声道:“方才那个男子,是周意。” 第37章 无言愣住片刻。 莫轻轻再低头, 继续捯饬吃食。 “那位公子的衣着举止,是颇有几分江湖儿女的风姿,与话本里写的周意……也确实相似, 但仅凭这个,你也不能说人家就是话本里走出的吧?” “当然不只这个。”陆文嫣立即反驳。愈说愈兴奋, 还抬手给她细细比划,“方才你与他交谈, 我无意瞥见他右手掌心这里有道伤疤,位置与话本里写的竟一模一样!” “行走江湖的人, 身上难免要带点伤,许是巧合。” “那剑鞘上的缺口呢?也是巧合?” 对上莫轻轻诧异地视线,陆文嫣有些难为情地解释:“我瞧见伤疤,就想起周意, 便假装出门看天色, 从桌前经过,特意多看几眼他的剑,结果发现连缺口也丝毫不差。” “周意剑鞘上的缺口是与歹人打斗时不甚毁坏, 本打算找个铺子修补, 可每到一个城镇就发生诸多事, 才把这事给忘了。” 陆文嫣因激动而脸颊泛红,双手撑住桌面,炯炯盯着她。 “再算上狮子头和芋头排骨焖饭, 你还觉得是巧合吗?” 莫轻轻低头不吭声。 这回倒不是质疑, 而是方才坚定的念头有了丝动摇。 一桩是巧合,可这么多桩凑一起, 还是不是巧合她也不确信。何况, 她一个穿越者, 哪来的自信质疑人家是“从书里走出”的? “确实有些巧。” 她若有所思地点头,“不过到底只是猜测,你若真想探个究竟,不如直接跟人攀谈,问出姓名,那不是更确信?” “我正有此意!” 陆文嫣说罢,看她的眼神越发殷切和期盼。 心里一咯噔,暗叫声“不好”,莫轻轻忙专注自己的事。见她这般沉默,等了片刻,陆文嫣也耐不住,只好主动开口。 “掌柜的,你可否去帮我打探一下?主动跟男子搭话,我实在不敢。” “我不会。” “我此前从未干过这事。” 莫轻轻嘴角一抖,“你说得好像我就干过似的。” 没点本事在身,她能母胎单身二十二年? 想当初,她的男神除二次元纸片人,就是那些厨艺精湛的老师傅。为一道菜,能花半个月生活费每天去吃同一样,还厚脸皮向人请教。可她还从未为了什么,主动去与男子搭讪…… “你若肯帮我,周家乳酪房的购买份额,我将陆府的一半分与你,如何?” “成交!”莫轻轻想也不想就跟着话音应下。 与方才的犹豫回绝相比,全然就是两人,变脸之快,陆文嫣亲眼见到也愣是半晌没反应过来。 她不知,其实牛乳一直是莫轻轻心心念的。 至南宋,食用牛乳已不限皇族贵胄,寻常百姓家中也常有见,但仅限于江浙一带。像长洛县这样的偏远地方,牛乳仍旧算是稀罕之物。 整个长洛县,也就南区的周家乳酪房有的卖,且是按份额供给。但份额这东西,从南至北、由富到庶这么分下来,分到莫轻轻这里已所剩无几,大抵就是给小瑾做一碗橙香蛋羹、给自己煮杯奶茶的量。 多稀罕的东西啊! 怕陆文嫣反悔,话不多说,备好狮子头和焖饭,莫轻轻就端起去了外堂。 “公子,请慢用。”吃食轻置到男子面前,她再看了眼那把剑。 果真如陆文嫣所说,缺口位置与话本中写的毫无二致,登时眉眼一弯,自觉在对面坐下。 “公子就是话本里写的侠客?” “咳!” 正竖起耳朵探那边动静的陆文嫣听到这句,霎时被嘴里的一口饭呛到,紧张地端起茶灌下,默默低下头。 掌柜的确实没骗她,这姑娘是真的不会跟男子搭话,一般不都是娓娓引出话吗?哪有人这么开门见山的? 被陆文嫣引去目光的二人,很快又收回视线。 男子淡然地抽出木箸,将狮子头夹成两半,含笑悠悠开口:“掌柜的说笑,在下不过是四处游荡的闲人罢了,担不上侠客二字。” 厚着脸皮,莫轻轻听了也只当没听。 “公子有所不知,我素日里爱看话本,尤其喜欢里面那些侠客。看公子也是行走江湖之人,便有意结识一番。” 初次见面的人,男子本不想太理会。 可狮子头软糯入味,吃了满口生香,令人称绝,他有些惊讶,又去夹了焖饭送入口,刚咬下去就是股浓郁肉香,更是暗叹。这样一间毫不起眼的食肆,食物味道竟远超他此前试过的各大小酒楼。 想了想,他放下木箸,郑重地朝姑娘抱了抱拳。 “在下姓周,单字一个‘意’。能与掌柜这样厨艺精湛的人结识,是周某之幸。” 莫轻轻愣了愣,眨眨眼,又看向旁桌好像也呆住的陆文嫣,木偶似地回礼。 然后思考片刻。 “周公子,行走江湖,您沿途定遇见了许多有趣事,不知我可有幸听上一二?” 她问得直白,周意倒不好回绝,垂眸看一眼吃食,只能挑了件短小的事说。 这一说,周遭食客也忍不住竖起耳朵跟着听。 于是苏瑾提着竹篮回食肆时,便瞧见屋内静悄悄、食客纷纷望向一个口若悬河的男子,就连莫轻轻也盯得满脸认真,时不时还发出小小地惊叹。 凝望那张神采飞扬的小脸,苏瑾微抿唇,心里有些吃味。大步走近,也在桌前坐下,竹篮顿桌面的动静将周意的话打断。 对上他直白的视线,周意后知后觉,停下,低头,老老实实吃起自己的饭。 莫轻轻不觉察。 “小瑾回来了。” 拉过竹篮,掀开掩在上面的布块一看,半篮子的米皮卷正堆在里头。 “怎么这么多豆丝啊?婶婶给的?” “嗯!给娘子的!”小瑾赶紧点头。 听到“娘子”二字,周意将头埋得更低,焖饭一口接一口往嘴里塞。见他吃得这么欢,莫轻轻也不好再打断让人给自己讲故事,只得起身,领小瑾往厨房走。 午食她们就吃干炒豆丝好了。 所谓的豆丝,是用大米、黄绿豆混合浸泡整一日,磨成米浆,再在锅里烫成一张张米皮,像卷饼一样卷起而成。因许多人家都是选在过年前后烫豆丝,莫轻轻觉得,豆丝的香味,便是年的味道。 豆丝在她老家有两种吃法。 一是直接用烫好的米皮卷着咸菜辣酱,像卷饼那样拿在手里吃。 二是将卷好的米皮切成指甲盖粗的一段段,新鲜的直接干炒,若是放在大太阳下摊开晒干,还能存留许久,日后若想食用,直接用水泡软,就能煮着、炒着吃。 小瑾带回的便是最新鲜的米皮卷,还残着温热,莫轻轻拣出五条,切成匀称的豆丝。先在油锅里倒入切好的五花肉和葱段蒜末,待肉片煎得焦脆油亮,将豆丝也倒进一起大火翻炒。 豆丝口感软糯,干炒过后条条分明又入味。熄火后,莫轻轻夹了条,吹凉喂给凑在一旁的小瑾。 “怎么样?好吃吗?” 小瑾一双凤眸欢喜地眯起,吃得两颊微红。 “好吃!” “那就好,刘大哥,我们自己也该吃……” 话未说完,外堂突然传出一阵闹嚷,莫轻轻一愣,与刘老五对视了眼,急忙撇下锅铲往外堂去。 刚步入,就见食肆正中央的位子,两个壮个男子横眉怒目,拍桌而起。 “叫你们掌柜的出来!汤里有蟑螂还怎么吃!” 作者有话说: 第38章 急步上前, 望一眼赫然浮了只蟑螂的汤锅,莫轻轻微蹙眉。但很快又赔起笑,温着语气, 欲先将人安抚。 “二位先消消气,我就是食肆掌柜, 有话好好说。你们放心,我们绝不会推脱责任, 这么多食客都可为证。” 两男子打量她一番,又相视一眼。 “你就是掌柜的?” 本以为这次可以好好说话, 岂料,灰衣男子再次怒拍桌子。掌力之重,震得锅里汤汁荡出伏波,食碗也晃一圈, 木箸被抖落, 掉在地上发出清脆声响。 莫轻轻毫无预料,吓得身子一颤。 彼时,一道月白色身影挡在她面前。 小瑾看似清瘦, 却长身挺拔, 严严实实将她掩在身后。恍然间, 她竟忘了这人只有孩童心智,莫名生出几许心安。 “还怎么消气!吃饭吃得好好,锅里冒出个死蟑螂, 你们怎么做生意的?这不是恶心人吗?”说话间, 灰衣男子抬着下巴向四周寻求赞同,“大伙儿说是不是啊?这饭还怎么吃!” 众人你看看我, 我看看你, 虽没有直接跟着应声, 却也纷纷扔了碗箸,窃窃私语。更有甚者,满脸嫌弃,攥着汤勺往自个儿锅里捞,那架势俨然就是不捞出个什么就不甘心。 关阳阳气得面颊通红,“你胡说!我们食肆从没有出现过蟑螂,谁知道这是从哪来的!” “对对,掌柜的有规定,我们每日早开业与晚打烊都得里里外外打扫干净,用过的食盘碗箸从不留超一刻的工夫,不可能有蟑螂。”随在后头走进的刘老五恰好听见那番话,也气得皱紧眉。 “你们这是什么意思?” 另一个黑衣男子闻言讥讽开口,“你们怀疑虫子是我们自己投的?这么多双眼睛盯着,谁瞧见了?饭食不干净,还赖食客的问题,有没有天理?” 黑衣男子这一席话,直接上升到食肆与食客的纠纷,方才还犹豫应声的客人立即像受了委屈,纷纷嚷着要讨公道。 眼见愈闹愈凶,莫轻轻走出,咬着牙打算先大事化小。 她对自家食肆的卫生自然放心,更不信奶白的骨汤里飘了这么大只蟑螂,刘老五竟也没发现。但眼下既无监控,也无证人,纵使对方故意讹诈,也没证据拆穿,再多辩解只显得无力。何况食肆内诸多双眼睛看着,门外聚集的人也愈来愈多,辩解越多,反而闹得越多人知晓。 “二位别动怒,他们并非此意,今日之事……” “我看见了!” 一道清脆稚嫩的喊声将她的话打断,莫轻轻诧异望去,只见一个小女娃叉腰站在两张桌子间的过道里,戳着根小手指,指着那两男子。 “我看见了,蟑螂是你从袖子里掏出来的,还扔进了锅里。” “你胡说什么!” 黑衣男子神色一慌,吼着声朝小女娃走。 但很快就被赶上前的莫轻轻给拦住,她眸色一凛。 “这位客官,您有气,冲我们吼无可厚非,但别轻易呵斥我的客人,否则就是另码事了。” 不知是被真被她喝住,还是对方突然想通,男子没再往前。莫轻轻也暂松口气,转过身,看了眼被爹娘牢牢护在怀里的小姑娘,又望向那对夫妇。 “这事对我们食肆的影响太大,可否许我再多问她两句?你们放心,不论结果如何,我们都会摆平,绝不会连累你们。” 夫妇二人相视,正斟酌犹豫,小姑娘却掰开娘亲的手,冲莫轻轻大声道:“姐姐,我没骗人,我看见了,就是他们扔的!” 莫轻轻微愣,旋即眉眼一弯。 “我信你,谢谢啊,小妹妹。” 又冲夫妇二人道了声谢,她回身望向两男子。 “事到如今,你们还有何话说?” 顶着周遭的指指点点,两男子不死心地仍旧嚷嚷,“一个黄毛丫头的话怎么作数?我看你就是不想承认自己的食物不干净。” “好,既然你这么说,那我让你们检查。” 莫轻轻挺直腰板扬起下巴,模样颇自信,“大伙儿都知道,蟑螂这东西大多是聚集而栖,发现一只便能发现第二只。既然你们坚称蟑螂出自我们食肆,那我任由你们搜,其他不信的也可以参与,只要能从我们食肆再翻出一只,今日这事我便认下。不仅给你们道歉,还十倍赔偿现银,如何?” 闻得这话,两男子相视,暗自窃喜。莫轻轻只当作没看见,继续往下说。 “当然,若没搜到,你们就是栽赃嫁祸,也得承担应有的后果。”她背起手,“阳阳,去县衙报官,想必知县大人自有定夺。” 一听这话,关阳阳拔腿要往外跑。 “不用这么麻烦。” 陆文嫣突地站起出声,将人叫住,“我是陆知县之女,今日事也从头看得一清二楚,我可以作证,不管谁的错,我都会如实禀告我爹,谁也逃不过。” 本听到要报官就有些慌乱的两男子,一听知县之女也在,更是紧张得凑一堆。看人无数,莫轻轻怎会不知那叫“心虚”? “那就多谢陆姑娘了,二位,开始吧。” 闹成如今这地步,二人也不好打退堂鼓,赶驴上架,当真在众目睽睽之下开始四处搜寻。 只不过,这越搜,脑门上的汗就越多。别说蟑螂,食肆里竟连只虫子都难以寻见。周旁那些食客瞧了,也都纷纷转了态度,小声称赞。 他们殊不知,莫轻轻对卫生这一事极为看重,早在搬进来前,就将里里外外检查个仔细,凡是小洞小缝都用泥土封住,遇见破损,也会及时请人修补。每日打烊前除打扫外,还会用萧慕云配的药草燃熏各个角落。 这番折腾下来,迄今为止,她可从未见过什么蟑螂。 见那二人互相挤眉弄眼无计可施,莫轻轻实在看不下去,提醒道:“二位,里里外外每个角落你们都检查了个遍,这回该承认了吧?” 灰衣男子却还不死心。 “没发现又怎么样?保不准是你故意投的!” 莫轻轻本也没盼着他们会乖乖认下,搜食肆一举不过是为让其他食客安心,倒也不在意他的狡辩。 “越说越离谱,我还能毁自家食肆名声不成?我看你是陷害不成反急得跳墙。” 不给二人反驳的机会,立即问陆文嫣,“陆姑娘,想必事你也看清楚了,还望等下在公堂上给我做个证。” “那是自然,构陷他人的,至少也是五十大板的罪。”陆文嫣拂袖不悦,“你们二人,是自己去县衙,还是得让我找人请你们?” 一听这话,那二人哪能真束手就范,拔腿往外跑。只不过,才跑出几步,一道赭色身影凌空翻了圈,众人瞠目结舌之下,稳稳落在了两人前。 周意剑鞘一挥,将人击退两步。 那二人身高体壮,也不好惹,合力打了几个来回,虽还是周意稳占上风,但二对一,难免有疏漏。 那黑衣男子见打不过,趁其不备就要逃出。刚跨出门槛,突然一只白色食盘飞过去,猛地击中他后膝盖骨,打得人往前扑去。 莫轻轻一惊,望向小瑾。 察觉到她的视线,苏瑾微垂眸,一语不发,径直往黑衣男子走。 第39章 莫家食肆外。 觑了眼被巡街衙差控制住的二人, 陆文嫣又是气恼又是不屑,冷冷一哼,故意拔高了说话声。 “掌柜的放心, 今日事我俱看在眼里,自会一五一十禀告我爹。他平生最痛恨这等肖小之辈, 绝不会轻饶了他们,也定会还你一个公道。” 原本耷拉起脑袋、作颓丧之姿的两男子, 闻得这话,吓得身子一抖。得知即将要被“优待”, 尚未来得及酝酿情绪,就狠狠挨了衙差不耐烦地一脚。 “老实点!” 收回视线,莫轻轻颔首一笑。 陆文嫣之所以发怒,除这姑娘崇敬大侠作派, 本身就嫉恶如仇外, 更大一部分原因,大抵是为了陆知县。毕竟长洛县属她爹管辖,突然上演这么一出, 还是当她的面, 难免担忧要被有心人叨叨一句治管不力。 但不论本意如何, 都是帮了她一个大忙。 莫轻轻感激道:“多谢陆姑娘,还有各位官差大哥,今日有劳你们了, 改天不当差时来食肆, 我请诸位喝酒。” 这食肆小娘子温笑轻语,还会做人, 话里诚意满满, 衙差们也乐得打交道, 笑呵呵搭话,“那我们就提前谢过掌柜的美意了。” 又说了几句安抚话,陆文嫣不舍地看了眼食肆内,才领着人离去。目送他们走远,莫轻轻也转身往里走。 刚踏入食肆,就听得堂内响起一声恭维话。 周意抱拳道:“兄台好身手,在下姓周,单字一个‘意’,不知兄台怎么称呼?” “苏瑾,字温然。” 回了礼,苏瑾下意识又望向门口,正巧与莫轻轻四目相对。一愣,嘴角含笑,忙和周意道声“失陪”,便大步往那走。 “娘子……” 那人却只当什么都没瞧见,错开视线越过他身旁。 步子一顿,苏瑾神色落寞,怔怔呆立片刻。末了,仍旧一声不吭跟在她身后,径直走到方才仗义执言的小姑娘跟前。 莫轻轻微微弯腰。 “小妹妹,刚才的事谢谢你,幸亏有你作证,不然我们食肆可就遇上大麻烦了。你看,你这么漂亮聪明,还勇敢,作为奖励,从今往后你想吃什么就跟姐姐说,姐姐都做给你吃,好不好?” 一听还有好吃的,本就被夸得脸蛋红彤彤的小姑娘,彼时连眸子也变得闪闪发亮,欢喜地冲她连连点头。白白糯糯,模样煞是惹人疼爱,强忍住想上前揉一把的冲动,莫轻轻惋惜地直起腰。 冲那对夫妇笑道:“今日这顿权当我的谢意,你们尽管吃得高兴。” “还有在座诸位,扫了诸位兴致,作为赔罪,给各位的花销一律打八折。” “好!”话音刚落,食肆内就响起大片地叫好声,兴致再高点的,趁此机会又多添了几道菜。 方才的不快全然被众人抛之脑后,这场风波总算过去。莫轻轻暗松口气,走向另一桌。 “周公子,方才多谢您出手相助。若不是您,那二人怕是早就逃了。” “哪里,要说这事,还得多谢温然兄,若非他出手,哪有这么容易。”周意站起,赞叹道,“掌柜的,您这食肆还真是深藏不露啊,有您这样厨艺精湛的掌柜,连您相公,身手也这般了得。” 相公? 莫轻轻下意识回头,却见苏瑾眉眼含笑,面上晕开一抹绯色,一路蔓延至耳尖。 “……” 她转回脸,无奈解释:“周公子误会了,他并非我相公,我二人也并非夫妻。嗯……那您慢用,今日的吃喝皆由食肆买单。” 言罢,微笑颔首,头也不回地离去。 只留下周意,紧盯着那一前一后夫唱妇随、哦不,是妇唱夫随的两道背影,满脸迷茫和不解。 走出外堂,到了院子里,莫轻轻放缓脚步,看看四周。唯一可供人坐的桌椅,覆了一层积雪尚未消融,她只好打消坐下说话的念头,转过身看着跟在后头的人。 痊愈后的小瑾连走路都极端正,浑身散着比任修还浓郁的书香气,再加上他本就俊美的相貌,和若有似无透出的矜贵,就像是块只能远观的美玉。 唯一突兀的,大抵是他眸底蕴着的那抹忐忑。 她停,苏瑾便也停。 “你何时痊愈的?” “一个月前。” “原来这么早之前你就好了。” “对不起,瞒你这么久……”男子眸底的那抹忐忑渐渐化开,像团阴云一般笼罩下,显得人也失了些许光彩。 莫轻轻微微一愣,不解地笑道:“你这么沮丧作甚?这是好事啊,我原本还以为无望了。对了,萧公子可知这事?” “他知……”苏瑾话音一顿,诧异地凝视起眼前姑娘,“你不生我气吗?” “生气?是指你瞒我的事?” 莫轻轻难为情地背起手,“起先是有点生气,可方才看你和周公子将那二人打得落花流水,气就一下子消了。后来再想啊,你既没害过我,遇危险还几番挡在我面前,不像是坏人,瞒我大抵也是有什么难言之隐,便也气不起来。” 莫轻轻从不要求谁能对她事事坦诚,只要不是恶意的谎言,她都能理解。毕竟,谁还没有个小秘密。 苏瑾默声半晌。 “那、那你方才为何不理会我?” “方才?那个啊,其实我就是想问你这事,但觉得在这么多人面前不好说,才忍着想私下再开口的。” 这姑娘谈笑如常,仿佛没觉得有什么大不了。就像是一阵春风拂过苏瑾心头,看似轻柔,却卷走了他心底所有的阴郁和闷沉,留下拳拳温意。 眼帘微垂,回想起近月来的种种,苏瑾只觉得羞愧不已。原本,他可以坦然面对她的……再抬起眸,他唇角覆了一抹笑。 “如今已不能再喊你娘子了是吗?那我可否喊你的名字?” 这话问得有意思,莫轻轻理所当然地点头,“当然可以了,名字不就是给人喊的?” 苏瑾失笑。 片刻后,神色正经,温温喊一声:“轻轻。” 额…… 许因为她的名字是叠词,所以听着才有些暧昧?也不好不应,莫轻轻扯了扯嘴角,颇尴尬地“嗯”一声。 “之所以瞒你,并非有难言之隐,不过是我的私心作祟罢了。” “嗯?” “我恐一旦痊愈,你会赶我走。可我不愿,我想……想留在你身边。” “……” 第40章 大雪过后, 接连两日艳阳高照。 积雪消融,化水流逝,一丝一角都不落下。长洛县宛若刚被场冬雨洗刷过, 清爽干净,还透着阵阵凉寒。 顶着冷风, 吴小山蹲在树下,看眼前这块黄土地, 被雪水浸湿,泥土也变得熟褐黯淡。 地上卧个冰坨子, 裹了两根枯树枝,是雪人融后的模样,亮晶晶的,却没剩丝毫生气。 半晌, 吐出一声不符年纪的叹息, 背着竹篓起身。 “算了,还是等下次和莫姐姐再一起堆个更大的。” 自语着,欢欢喜喜往食肆里奔。 踩着早食时辰的尾巴入内, 食肆里一如既往坐满了客, 先是向柜台张望, 见莫轻轻不在,吴小山就去寻关阳阳的身影。 “阳阳姐。” “山娃?”关阳阳将抹布搭在肩上,走近帮他卸下装满得满满当当的竹篓, “怎么这么晚?刚才掌柜的还在念你, 以为你今日不来了呢。” “都赖我爹,自己被娘叫去劈柴, 非得把我也拉上, 还要给他堆柴火, 柴火都湿了,又重还有味道……” 听他气鼓鼓地不停抱怨,关阳阳笑两声,从袖子里摸出剩下的糖块塞去。 “好了好了,小小年纪就跟个怨妇似的。掌柜的还在忙,你先去找个位子坐着,等她忙完了就把钱给你。” 高兴地一点头,揣起糖块,扫了眼堂内,吴小山的视线落在靠角落那桌。 “小瑾哥哥!” 快步跑到苏瑾跟前,在旁寻了个位子坐下,这才注意到另一边还坐着个熟人,“萧哥哥也在啊。” 他来送菌子,经常能见到萧慕云,一来二去倒也认识了。萧慕云幽幽转过眼,打量起他冻得红通通的脸蛋。 “又去山里了?这么冷的天,山里还有东西可让你捡的吗?” “有啊,冬天也有菌子的,就是没夏日多,不过还有冬笋、别的可以挖。莫姐姐可厉害了,只要是可以吃的,她都能用上。” 萧慕云忍不住发笑。 “她确实厉害,见着什么都能跟吃的想到一起。那你呢,外面这么冷,你也愿意到处跑,是爹娘让你出去赚钱的?” 吴小山忙摇头。 “不是,是我自己想的,等赚足钱,我就可以去临安了。” 苏瑾轻抿口茶,好奇问:“为何想去临安?” “因为临安好玩!我偷偷听见,私塾老先生在讲课的时候说了好多临安好吃好玩的,讲着讲着他眼睛还会发亮……” 突然想到什么,吴小山话一顿,圆溜溜的大眼直勾勾盯着苏瑾,“小瑾哥哥,你的病好了?” 他才发现小瑾哥哥不似往日那般傻笑,喝茶雅致,说话也缓声轻语,比对面的萧哥哥瞧着还像贵公子。 微微一笑,苏瑾点头。 “对,好了。” “太好了!”吴小山从凳子上跳下,抓着他衣袖兴奋地蹦哒几脚。 “莫姐姐一定很高兴!对了,莫姐姐也说,日后要去临安开大食肆,买大宅子,然后就……”吴小山挤着眉回忆,“就可以……找个小白脸安心养老了!” “咳咳。” 刚下喉的茶水倒流,呛得萧慕云面色通红,沙哑着声音惊讶道:“什么养老?她才多大就想着养老了?还小白脸……” “可她就是这么说的呀。”吴小山嘟囔着看向苏瑾,“什么是小白脸?” “这……” 看苏瑾欲言又止,萧慕云挤挤眉,在旁幸灾乐祸,“听见没有,人家要找的是小白脸,你好意思当?” 默不作声,苏瑾端起茶又再抿了口,仔细斟酌片刻,神色泰然。 “她若愿意,何尝不可?” 萧慕云:“……” 不理会对面人怪异又震惊的视线,苏瑾顾自低头追问:“她何时跟你说要去临安?我好像从未听过。” “是莫姐姐买我的桑葚那日,路上她问为什么要努力挣钱,然后还说她日后也要去临安。” 忆起那个雨天,苏瑾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一双凤眸柔光婉转,毫不掩饰地往外扑溢喜色。 被萧慕云看在眼里,他有些不大痛快地灌了口茶水,扭回头,看向后院方向,心里不住嘀咕。 嘁,傻姑娘,临安有什么好的,都非得往那去? 远在后院的莫轻轻,全然不觉有人在抱怨,也顾不得什么临安不临安的,满身力气和心思都花在了手里的点心上。 昨日入夜时分,陆文嫣除指派人告知她,闹事那两男子被打了个哭爹喊娘,再不敢来生事外,还送来了周家乳酪房的份额牌。于是今日一早,她便托关阳阳揣着牌子去打了桶生牛乳回来。 待早食最大一波客流过去,她得空在院子里捯饬。 静置一个早上,微生物带来轻度发酵,牛乳口感会更醇厚。莫轻轻再取来木制长柄酒把子,于桶里反复不断搅拌击打,待牛乳分层,适时挑出表面那层乳皮,为后续制酥用。 牛生乳,乳生酪,酪生酥,酥生醍醐。这便是她从《齐民要术》中学来的抨酥法,较之另一种煮沸冷却挑乳皮的法子,要更加方便快速。 历史上,我国乳品加工工艺早已成熟,食酥风气也在皇族贵胄中盛行。唐时烧尾宴上便有“点酥山”,以酥淋制山川湖泊和鸟语花香,既富含诗情画意,又能彰显身份。到如今,贵族和一些文人墨客间仍旧流行“点酥”。 牛乳分层后,挑出的那层乳皮富含脂肪,再经打发,制出的酥便与后世的奶油几乎无二致。只不过花费许多工夫,一桶牛乳最后分出来的乳皮也不过两碗,实在是弥足珍贵。 制好酥,莫轻轻端来冰水中冷藏整整一早上的面团,揉软切块撒熟粉,再搓团擀成一张张面皮。点酥,加甜橘丁,手抹熟粉捏皮口,轻轻一团,白乎乎胖嘟嘟的一个雪媚娘便卧在掌心。 碗大小的圆食碟里,一碟一个刚刚好,头也不抬,她便唤起关阳阳。待脚步声及近,指着几只食碟嘱托其先端出。 来人格外安静,听了话也不应声,性情丝毫不像关阳阳。莫轻轻正疑惑,就见两只白皙修长的手伸到跟前,端走食碟,一道温润的嗓音临头洒下。 “我来帮忙。” 莫轻轻一怔,抬头,便望见苏瑾的一张笑颜,来不及作反应,人已端起食碟往外堂走。 好一会儿,她才回过神,面上一阵火辣。仿佛一瞬又回到昨日那个尴尬场面,那人直言不讳、却又满脸诚挚地说不想离开她。 莫轻轻当然不会傻到以为那是告白,毕竟照任修那么说,苏瑾大抵可以用天之骄子来形容,年轻有为有学识,长得好,家境殷实,人也正直,这样的人就算在临安,也为诸多姑娘倾慕,何苦喜欢一个农家女。 昨日那事,大抵是苏瑾没出戏,又或者对她生了几许依赖。毕竟相处数月,一直互视为亲人。倘若苏瑾现在要离开,就算是她,也会有些许不舍,实属正常。 可怎么说她也是个姑娘家,这么个美男子站面前莫名来一句暧昧话,说心里没有丝毫拨动那是骗人。 这种心思可要不得啊。 深吸口气,抚平杂乱心绪,待苏瑾再折回,莫轻轻已恢复往日神色。不动声色低下头,继续擀着手里的面团,淡淡一笑。 “苏公子怎么不坐下吃?不合你口味?” 苏瑾立即摇头,凝视着那人俏丽的侧颜,轻笑道:“我等你一起。” “……” 莫轻轻:啧,这人能不能正常说话? 第41章 最后的几个雪媚娘捏好, 却不是放进食碟,莫轻轻取来事先裁好的纸托,一个萝卜一个坑, 小心翼翼装好,再收入红梅彩纹食盒中, 满意地拂了拂掌心。 苏瑾好奇问:“这是要送人的?” “对,多亏陆姑娘, 我才能买到这么多牛乳,这是回礼。” “那我帮你送。” “你?”转过脸, 莫轻轻思忖片刻,眯起眼睛满脸狐疑,“你今日突然跟着忙前忙后,是不是在打什么坏主意呢?” 苏瑾一愣, 旋即失笑。 微俯身凑近, 对上姑娘的视线,温声道:“轻轻放心,是有了主意, 但肯定不坏。” 他身上有股清香, 若有似无, 随着人逼近,痴缠上莫轻轻的鼻尖,让她不自觉后挪一步, 暗暗在心里嘀咕。 此前小瑾身上就有这么香的吗? “你有什么主意?” “我在想, 食肆应该还是缺人的……” 湿润地话音顿了顿,视线落在她泛红双颊上, 竟是凝住。柔嫩的脸蛋此刻红通通, 像颗熟透了的果子, 诱得人不自觉想去采撷。可又唯恐惊吓到她,苏瑾喉咙一紧,带些慌乱地直起身。 “我、我在这白吃白喝数月,心里多感激,便想着也尽所能帮帮忙。” 话音才落,一只小手提着食盒递到了他面前。 莫轻轻眉开眼笑,好生欢喜道:“早说嘛,我昨日就在等这句话了,那你去送。还有,你先当几日账房先生吧,忙起来时我有些顾不上记账。” 言罢,从袖中摸出一张写了住址的纸条给他。 接下食盒和纸条,苏瑾愣愣地往外走,直至出了食肆,才蓦地回过神。 原来这姑娘一早就有这打算,就连该干什么都给他想好了。 回望落在身后的食肆,苏瑾不由失笑,看眼住址,神色飞扬地提着食盒转身离开。 打发走苏瑾,莫轻轻便回厨房端出了一只木制长形食托,揭开罩在面上的麻布,就能瞧见底下那几个圆形面胚。经过一柱香工夫的发酵,面胚膨胀鼓起,端在手心有些轻飘飘的,轻轻一摁,留下的指印还能慢慢回弹。 手指从胚中央戳出一个孔,再绕着孔抵在桌面轻轻转动,直至做出圈形,才用筷子试油温,下锅炸制。 炸好的甜甜圈金黄扑香,胖嘟嘟的模样格外惹人喜爱,一半趁热沾上糖粉,另一半,莫轻轻从中间横切开,抹上白酥,撒些许甜橙丁,再抹一层白酥,像汉堡那样夹起。 叫上关阳阳,端着甜甜圈入外堂时,吴小山正吃得沾了满嘴白酥,美滋滋冲她笑。 “莫姐姐,这个点心好好吃!” “这点心叫什么?我竟是第一次尝。”萧慕云也不禁问。 在临安时,他自问也尝过不少点心,但还是第一次见到这种像糯米糍,却又有着饱满内馅的。 食叉轻轻一碰,那层光滑米皮就破开,露出里头绵密的白酥,洁白软滑,就像是躲过艳阳的一团雪花,藏在了这小小天地。白酥里夹着甜橙丁,入口果香馥郁,甜汁混着白酥,细腻中又蕴含几分清爽,让人回味。 莫轻轻莞尔,将食碟搁到桌上,也坐下。 “那叫雪媚娘,这个是甜甜圈。” 细细琢磨这个名字,萧慕云只觉得陌生,又有几分可爱,像是女儿家会欢喜的吃食,摇头轻笑,拿起一个甜甜圈咬了口。 这道点心竟异常松软,尚残着一丝油香,在齿舌间辗转几回便融化,甜蜜却不腻味,也十分可口。 萧慕云暗暗想,娘亲平日里颇爱甜食,想必这两样也会合她口味。 “掌柜的,这两道点心可还有?我想买些带回去。” 岂料一出声,堂内便有人跟着掺和喊,“掌柜的,有的话给我也来一份,早就闻着甜味了。” “对,我们也要。” “我们家孩子瞧着也馋了。” 听着此起彼伏的说话声,萧慕云抽了抽眼角,吴小山则是鼓着腮帮子,将食碟往怀里护,还不忘把苏瑾那份也拉过来。 莫轻轻当然是最高兴的,弯着眉眼致歉,“诸位不好意思,今日只是试做,所以就做了这些。但明日正式售卖,诸位若想吃,请明日再来吧。” 堂内立时响起一片惋惜。 莫轻轻浅浅一笑,看向一旁也有些失望地萧慕云,从怀里摸出一张纸,仔细摊开,推到他面前,还附上一只鼓鼓的钱袋。 萧慕云垂眸一看,微微皱眉。 “干什么?” “这是我与萧夫人签下的租契,按此前约定,萧公子若能治好小瑾的病,我就归还租契。眼下他病好,我也得遵守约定才行。” 顿了顿,莫轻轻添两句,只不过,萧公子可否再宽限我些时日?毕竟要将铺子腾出,还是得花不少工夫。” 闻言萧慕云轻哼了声,放下吃食,摸出帕子擦净手。 “不必,这份恩情已经有人想法子抵了,至于医药费,更轮不到你来付。” “抵了?谁抵的?”莫轻轻略略一细想,“是苏公子?他不是身无分文吗?拿什么抵的?” 听她抛出一连串疑问,萧慕云竟一时不知该回哪个,索性顺口应:“自然是比这张纸还重的东西。” 他也没骗人,那么厚厚一沓监规,可不比这张纸重? 这话应得含糊,莫轻轻也只当是萧慕云不好明说,便不再追问。 转念一想,那食肆岂不是还能再开下去? 目光落在萧慕云面前的租契上,不动声色地伸手摸住,悄悄往自个儿跟前拉。好巧不巧,被萧慕云瞧见,大手覆下,压住租契, 莫轻轻尴尬一笑,“不是、不用了吗?” “租契是不用。”萧慕云微挑眉,“明日的点心,提前给我留一份,也算是你还人情了。” 闻此暗松一口气,莫轻轻拎着他的袖子提开那只手,迅速利落地收好租契,腆着满脸笑,“好说好说。” 萧慕云憋着笑,将钱袋也推过去。 “别忘了还有这个。” “不愧是萧公子!人长得帅医术高明还心肠好!来,这个也给你吃。”边拍着马屁,莫轻轻边将自己的那份雪媚娘也推给他,“慢用。” 说罢,乐呵呵起身。 萧慕云下意识抱怨:“夸人哪能用‘帅’这个词?” “‘帅’就是在夸你长得好看。” 伴着漫不经心地话音落,那抹倩影也离开位子,朝院子里走。萧慕云面色一红,忙低头,一声不响地吃起点心。 吴小山看在眼里,一面咬着甜甜圈,一面看向苏瑾的那份,暗暗念叨:小瑾哥哥,你可快点回来吧。 远候在陆府门外的苏瑾,适时顶着寒风打了个喷嚏,轻嘶一声,搓起冰凉的手取暖。 “小瑾?你怎么在这里?” 一声婉转话语声响,他转身,便瞧见满脸诧异的方如萱主仆。 “莫姑娘也在这里吗?” 苏瑾摇头。 “轻轻不在,我替她来送些吃食。” “你……” 说话间,陆府里走出人,陆文嫣亲自拎着空食盒交给苏瑾,“麻烦苏公子跑一趟了,还请再替我给掌柜的道声谢。” 苏瑾微颔首,冲几人告辞,便提着食盒离去。 目送人走远,转过脸,瞧见方如萱主仆震惊的神色,陆文嫣解释道:“萧公子果真如传闻那般是神医,竟真的将苏公子给医治好了。” “苏公子?”方如萱惊讶问,“原来他姓苏?” “应当是,方才他让小厮通禀时,是这样自称的。” 沅儿听了在旁感叹,“这病好的苏公子,气质都一样了。” “那是自然。”陆文嫣笑了笑,“萱儿,走,进府里,掌柜的方才给我送了好些点心,是不曾见过的,我们边吃边说。” “好。” 又再望了眼那道远去的身影,方如萱才终于提步往里走。 第42章 食肆地儿小, 堂内若再多摆桌椅,就显得颇拥挤,还容易磕磕绊绊。于是点心生意开张这日, 莫轻轻干起了老本行,在门外支起一个小食摊。 老榆木长条桌上, 一字摆开各样点心。 雪媚娘被做成了胖乎乎的兔子形,除洁白米皮的, 还新增了抹茶口味,内馅里有白酥裹着各类时兴鲜果, 还有红豆、奶黄和芋泥馅。 黄澄澄的甜甜圈,鼓着松软又胖嘟嘟的身子,像在雪地里打了滚,沾满绵沙糖粉, 散着浓浓甜味。 每样点心旁还贴着小标签, 便食客自行挑选。 青帜高高立起,迎着寒风,荡若伏波。坐在食摊前, 莫轻轻安静翻看手里的话本。自打同名同姓的周意出现, 她再看这故事, 连心境都悄然跟着不一样。就好似故事非编造,而像周意那般,也是活生生的。 苏瑾刚对好账簿, 缓步走出, 递给她手炉。 “暖暖手,都冻红了。” 莫轻轻后知后觉看向两只手, 果真白里泛红, 只怪方才太投入, 竟丝毫不觉察。这会儿回过神,立即嚷嚷着冷,接过手炉,顺道把话本也递给了苏瑾。 暖热温软了冻僵的十指,一点点蔓延至四肢百骸,有了精神,她开始胡思乱想,忍不住问:“你觉得这话本里的周意,是不是我们见到的那位周公子?” 虽未看过话本,但时常听她与陆文嫣谈论,苏瑾倒也知晓一二,思忖片刻,认真分析道:“话本里的人不会自己走出,若他二人当真样貌性格都如此相似,倒有可能是话本著者,以周公子的经历为模本写的。” “对哦!” 一语点醒莫轻轻,她恍然惊呼了声,“这么简单的逻辑,我怎么没想到?是我先入为主了?我还总觉得他真是话本里走出的,看来还是你聪明。” 苏瑾听了有些哭笑不得,哪有人会先入为主觉得别人是从话本里走出的? “不过啊,有件事你说错了。”莫轻轻蓦然别过脸,煞有其事地指正,“话本里的人也有可能自己走出,浩瀚苍穹中,一切事皆有可能。” 盯着她认真的小脸,苏瑾微微挑眉。 说话间,来用早食的客人陆续上门,莫轻轻赶紧将手炉也一股脑塞回苏瑾怀里,堆着笑开始推荐起自己的点心。 “走过路过不要错过,冰凉软弹的雪媚娘,还有软乎喷香的甜甜圈,诸位都可来尝尝。” 大娘提着菜篮停下步子,“瞧着是好看,味道怎么样?” “好吃呀!不信的话您来这边,免费尝尝,不好吃不买就是。” 说着莫轻轻就抽出一个长条薄片,刮了块雪媚娘递去,大娘接过,细细品尝着,只觉得入口有丝丝冰凉,可再往后,就是细腻甜口,软糯好吃。 “味道是不错啊。” “还有这个,甜甜圈,您也尝尝。” 所谓的甜甜圈,看起来有几分糕点的模样,可入口生香,又比普通糕点要松软,大娘吃过后竟是意犹未尽还想吃。若说方才的雪媚娘合自家姑娘的口味,那这道点心,就是她喜欢的了。 “掌柜的,这两道给我各来一盒。” “好勒!您稍等。” 竟是个开门红,莫轻轻好不欢喜,迅速又仔细地装盒打包再递去,收了钱乐呵呵招呼,“大娘您慢走,吃了喜欢下次再来啊。” “好好。” 捧着沉甸甸的铜板,莫轻轻得意转过脸,结果又见那人一眨不眨盯着她,立时秀眉一蹙,不开心道:“你老盯着我作甚?你得盯着钱,账房先生还不快快记账。” “嗯?哦好!” 苏瑾乍然回过神,面色讪讪接过铜板,取来账簿仔细添上一笔。 看他笔老墨秀,瘦劲清峻,账目又记得清楚,莫轻轻才没与他多计较方才的事。 点心卖得极可观,自大娘这一单生意过后,陆续有不少人上前询问,与她事先预料得一样,多是女子、孩童及些许年轻男子,男子中还有不少是为家中女眷捎的。 莫轻轻暗想,看来需再多想想其他的点心,得把另一拨食客也抓住才行。 正思量间,两颗丸子揪从桌沿升起,她一愣。 紧接着又见到一双圆溜溜的大眼,黑葡萄似的滴溜转了圈后,紧盯着她。慢慢冒出的那张小脸,挂着笑,甜甜喊她一声:“姐姐。” 莫轻轻绽开笑。 “是你啊。” 将小姑娘抱到凳子上坐下,备了点心,莫轻轻略弯腰问:“你一个人来?你爹娘呢?” 小姑娘摇摇头,专注盯着眼前的小白兔,小心翼翼从尾巴处挖一勺,送进口里,两眼一亮,兴奋地喊道:“好甜!” 莫轻轻无奈一笑,“那慢慢吃,吃完了我送你回去。” 这小姑娘便是前几日帮她解围的那个,看模样,大抵是独自跑出来的,怕是再不回去要让人担心。 好在生意不错,又是一波客流涌上,早食未过半,点心就已售罄,待小姑娘吃好,莫轻轻收拾收拾,赶紧摆上“售罄”的板子。 “走,我送你回家。” 小姑娘扑腾着两只小短腿,笑嘻嘻朝她张开手。 莫轻轻正要将她抱起,却被身后人扯了扯衣袖。 “我来吧。”将账簿递给她,苏瑾弯腰抱起小姑娘。 “那你等等,我跟着一起。” 账簿送回食肆,又嘱咐关阳阳几声,莫轻轻与苏瑾一起,往小姑娘所指方向走。 这几日天儿好,天亮开始各街头就热闹得紧,叫卖吆喝声更是不绝,小姑娘对什么新奇事物都得上前摸一摸,挠一挠。 “姐姐,有好多小鸟!” “哥哥,糖人糖人!” … “冰糖葫芦喽!” 卖糖葫芦的大爷扛着草靶子吆喝着经过,莫轻轻再一抬眼,小姑娘两眼又亮晶晶,用不着多说,她也知晓这是何意,叫停苏瑾,自觉地转身追上买了三串。 抱着苏瑾的脖子,小姑娘笑得像个银铃,趁莫轻轻还未回,凑到苏瑾耳畔脆生生问:“哥哥,你怎么不喊姐姐‘娘子’了?” 苏瑾一愣,看着远处那道倩影,温温一笑,“以后会喊的。” 小姑娘似懂非懂地歪起脑袋,眨了眨眼。 莫轻轻小跑着赶回,递一串给小姑娘,再看看苏瑾,两手没闲着,只好又收回。 “你的等下再吃吧。” 苏瑾扬起嘴角,“听你的。” 小姑娘的家在南区,不过还未及至,倒是那对夫妇先找上来。 “盼儿!” 女子急跑着上前,接过小姑娘,又是责备又是担忧,“你吓死娘了!” 男子也抹了把额角汗,感激地冲莫瑾二人连连道谢。 “多亏二位,我们是开绸缎铺的,约了人早上看货,见盼儿未醒,没多想出了门,不料一回家孩子就不见了,把我二人给好一通吓。” “可不是,城里才安生几个月,就怕那黑良心的人牙子又来生事。”女子咬着牙道。 莫瑾二人相视一眼。 “人牙子?” “是啊,这么大的事,掌柜的不知晓吗?今年都发生了好几起,都是小姑娘被掳走,到现在也没找着。” 莫轻轻皱了皱眉。 这么大事,城里应传得沸沸扬扬了,她怎么会毫不知情?只是再一细想,脑子竟像是要炸开似的疼痛难忍。 “你怎么了?”苏瑾瞧见她的异样,担忧问。 “没事,有点头疼。”莫轻轻不敢细想,待稍稍缓和些,便与那对夫妇告辞。 “既然城里发生了那种事,你们日后可得多当心,别让她独自一人。” “那是那是。” 分开后,两人慢悠悠往回走,看她有些魂不守舍,苏瑾皱着的眉头没能舒展开。 “你当真没事?” “没事,就是想到人牙子有点头疼,不想就是了。” 莫轻轻不甚在意地将糖葫芦分他一根,“喏,给你的。” “多谢。” 第43章 迎着日光, 莫轻轻转了圈手里的糖葫芦。 红艳艳的山楂果,裹着层亮灼灼糖衣,剔透晶莹, 映出细细碎光,闪闪地格外好看。 再送到嘴边咬一口。 冬日气温低, 糖衣尤为甘脆,夹着丝冰冰凉的味感。嘎嘣一声响, 齿尖染着甜蜜再深入两分,立即被充沛的汁水所缠裹。山楂果新鲜嫩生, 口感酸甜沁人,果香饱满四溢,越是尝,口腹之欲竟是越发喷涌。 她不禁感叹道:“糖葫芦果然还是山楂的更好吃, 酸酸甜甜的。” 上次尝试做的桃杏, 到底过于甜腻了。 本也只是自言自语,不料身旁人听就听了,还冷不丁接上一句。 “桃杏的更清甜可口。” 莫轻轻微怔, 别过脸瞥一眼, 又迅速收回, 沉默着不吭声,咬走了签子上另外半颗糖葫芦。 安静嚼两下,舌尖挑出一同撷走的山楂籽, 看看四周, 又摸了摸袖子,神色有些无奈。纵然在这边也待了大半年, 但像路边没有垃圾桶、口袋里没揣纸包这些琐碎事, 仍旧没能好好适应。 她只好先将籽挑到另一边腮帮子, 一面嚼着果肉,一面去摸帕子。 自己的尚未摸到,倒是旁处先伸出只手,白皙修长,掌心端着叠放整齐的帕子,微微弯起,这架势……总不会是想直接给她兜着? 看了眼苏瑾认真的脸,莫轻轻眼角一抽,打算回绝。突然身后响起急快脚步声,来不及反应,就被苏瑾一把揽住腰转了个身。 身子腾空转了半圈,她惊得吞咽一口。 待脚尖落地,心里才稍踏实,也瞧清来人是个年轻男子。一袭黑衣,左手执剑,伸直的右手被苏瑾实实格挡住。 小偷? 杀手? 还是认错了人? 脑中闪过几个猜想,不料下一刻,却见男子赫然绽开一脸笑,收回手,夹着欣喜喊:“少爷!” 原来是故人重逢。 她从苏瑾怀里离开,抬头诧异问:“少爷?” 正欲解释,苏瑾突然目光一滞,呆呆盯着她红润的双唇,欲言又止,“轻轻你……” 莫轻轻眨了眨眼。 好一会儿,终于意识到什么,惊吓地捂住嘴。 “我、我吞了?我把籽吞了?” 不说还好,这一说,喉间异物感更浓。 “……你们慢慢叙旧,我先走一步。” 丧着脸撇下一句,莫轻轻扭头往食肆方向冲,喊也喊不回。 看看自家少爷,又再望向那一溜烟没影、闪得比兔子还快的身影,苏彦满脑子疑惑。他还是头次见少爷同哪个姑娘如此亲近的,这莫不会是未来的少奶奶吧? 还以为少爷这样安静的人,定会喜欢那些同样端庄秀雅、出自书香门第的贵家小姐,没想到,竟是中意这样动如脱兔的啊。 “看够了吗?” “我再瞧……”苏彦一惊,刚收回视线,就对上苏瑾幽幽不善的目光,识趣地赶忙摇头,“看够、不是,属下不敢。” “行了。”苏瑾背起手,提步往前,“临安那边如何?” 苏彦赶忙跟上。 “收到您的信后,徐太傅联系上接头人,拿了证据便进宫面见官家。官家震怒,已责令御史台彻查此事,卢大人下顺阳府至今也有半月余了。” “另外……” 话语微顿,苏彦偷偷看了眼自家少爷,“官家还召您尽早回京,徐太傅也说已将沿途都打点好,让少爷您放心启程。” 脚步骤然停下,须臾后,才继续往前。苏瑾垂眸淡淡应了声,便再不多语。 即便只是跟在身后,苏彦也能敏觉察知前方弥散出的低沉气氛,心中怎不了然?以自家少爷的性子和本事,若真想回临安,怕是早想法子回了,何苦拖到官家催话。 明摆着,少爷就是想待在这里。此前以为是有事耽搁,现今一看,怕是与方才的姑娘脱不了干系……苏彦抬眼望前方,那道身影早已消匿在人群里。 莫轻轻自打回了食肆,已连着灌下两杯茶,喉间异物感才稍缓和些。早早等在食肆里的萧慕云,闻得缘由后,撑着下巴笑不止。 “那你可不能喝多水,当心籽遇水发芽,长出一棵山楂树苗来。” “……”莫轻轻手一顿,但也就片刻,还是一口气将手里那杯灌下,没好气地剜他一眼,“你当糊弄三岁小孩呢?” 萧慕云不置可否,笑了两声。 看一眼他面前空荡荡的桌子,像是并未点任何吃食,只当他是特地来取点心的。 “点心我已给你备好了,你稍等,我这就去给你拿。” “不急,用过早食再拿也不迟。” 将人叫住,萧慕云指了指门口的点菜牌,嘴角一扬,“不过那些我都尝过了,你这几日可有推出什么新的吃食?” “新的……没有。” “那你随意给我现做一道吧,我等得起。” 说罢,萧慕云往后挪了挪,换个更轻松的姿势,惬意地抿抿茶,再望她两眼。一副长久坐下去的模样,倒不像是让她随意,而是在催她端来满汉全席。 莫轻轻妥协,微微吐口气。可折腾一早上,现在让她再花心思弄别的,实在有点力不从心,便商量问:“员工餐吃吗?” “员工餐?” “就是给我们自己吃的。” 这倒是让萧慕云起了几分好奇,当即满口应了声“好”,莫轻轻这才提步往厨房里走。 刚到门口,就闻见一股浓厚的肉香,这分明是小火慢熬老母鸡才能煨出的味道。 正专注撕鸡丝的刘老五听到脚步声扭过头,见了她覆起一脸笑,“掌柜的,你回来的刚刚好,我才把麦仁下锅。” “辛苦刘大哥了。” “这都是弄给自己吃的,哪儿来的辛苦可说。” 莫轻轻淡淡一笑,揭开锅盖。 油亮的鸡汤里,一股麦子香腾腾而上,拿起锅铲搅动两下,才再盖紧。她打来水洗净手,揉好一块面团,塞进倒扣的食盆里发酵,趁此机会去拌了碗麻酱。 待面团发酵好,擀成面皮,刷层麻酱,卷好切作一段段。每一段再反复抻开对折,擀成厚实的圆烧饼,再滚上一层白芝麻。 烧饼入油锅时,那边的糁汤也刚熬煮好,莫轻轻便将烙饼的活儿转交给了刘老五。 糁汤里撒入盐、酱油和胡椒粉,拌匀后再倒入鸡丝和菌丝,小火焖煮之际,兑好面粉水入锅里勾芡,最后再浇入蛋液,起锅撒些芫荽即可。 寒冷冬日里,这碗香气扑鼻的糁汤可是暖身又暖胃,萧慕云看着心馋,但还是不忘打趣道:“你们的员工餐,可丝毫不比点菜牌上的那些差。” “那是自然,若不先自己尝尝味道好坏,怎好写在那里给客人挑选?” 莫轻轻言罢转身又离开。 萧慕云粲然一笑,不多说,低头尝了口糁汤。 菌丝晕开一抹鲜,鸡丝缭上一味嫩,这碗鸡肉糁汤味儿厚重,肉汁浓郁,但因掺杂些许清淡的麦仁香,倒令这份食感中和得刚刚好,辗转齿舌间而丝毫不觉油腻。带着温热,柔似春水,驱散身上不少寒意。 看萧慕云吃得津津有味,早就跟着回食肆、坐在一旁的苏彦,也馋得摸起空瘪的肚子。 “少、少爷,我们也要这个吧。” 半晌也无人应,苏彦疑惑地一撇脑袋,这才发现自家少爷不见了人影。 “别看了,你家少爷跟着进厨房了。” 萧慕云悠哉地咬一口烧饼,只觉得外酥里软,麻香四溢,层次还分外丰富,顷刻觉得格外满足,朝苏彦笑道,“小彦子,可是来带你家少爷离开的?” “萧公子,都说了我叫苏彦!” “喔,那到底是不是啊,小彦子?” 苏彦:“……” 第44章 苏瑾步入厨房时, 莫轻轻正在灶前忙活。 看似娇瘦单薄的背身,却挺直玉立,无时无刻不透着一股坚毅。凝视间, 他竟不觉看入了神,提不动步子, 更说不出“离开”这二字。 直至那人端起碗转过身。 “你回来了。”莫轻轻惊讶出声。 回过神,苏瑾大步走近, 接过了糁汤和烧饼。 “我来。” “那小公子也跟着回来了吗?不然再盛一碗,你们就一起坐在外头吃好了。” “那你?” “我等阳阳和刘大哥吃完, 外面得有人照看。” 闻言,苏瑾不假思索地摇头,“我等你一起。” 说罢转身往外走,不给其回绝的机会。莫轻轻也只得焖上锅盖, 随着走出。 早食高峰期虽已过, 但食肆内还是坐满客,她四处都招呼好,得空闲下来, 就去柜台前坐下, 翻翻账簿。较之她, 苏瑾记帐更为工整仔细,条条清晰分明,查起来也毫不费力。 食肆开张将近一个半月, 每日净收益约摸在一两银子左右, 这还是没算上萧慕云和陆文嫣这些大款时不时给的小费,比预想的已好太多。平日里她又多是待在食肆, 除生意和偶尔添衣置物外, 几乎没什么余外开销, 还能攒下个七八分。 照这般下去,到来年铺子的租赁期满,想来也能攒下一笔可观的数目,也不愁没钱盘下一个店面了。 她这人一直就没什么大梦想,唯一想做的就是继承家里小饭馆,将生意做得红火。虽说现今这事没戏,但若能跨时空开个连锁,倒也是个不错的主意。 想到这,莫轻轻嘴角漏风,蹦出低低一笑。苏瑾闻声转过脸,瞧见那张不知为何突然乐开花的小脸,愣了愣后,也不禁扬了扬嘴角。 正酝酿着该如何开口提离开之事,关阳阳的喊声便传来:“掌柜的,我们吃好了,你们快去吃饭吧。” “哦好。” 自上次大雪过后,莫轻轻便托人在院中搭了个草棚,不大不小,刚刚能遮盖底下那一方桌椅。这是平日她们用饭的地方,寒冬雨雪频繁,如此也不怕再被积雪夺了去处。 坐在桌前,一口热汤下肚,身子霎时变得暖和和的,莫轻轻满足地搓了搓小手,夹了块烧饼惬意咬下一口,再看看对面只顾盯着她笑的苏瑾。 “你不吃吗?” “我吃。”苏瑾忙回道,低头喝口糁汤,过了会儿,复出声,“轻轻,官家召我尽早回临安复命。” 鼓动的腮帮子略一停,莫轻轻愣了下,旋即又恢复如常。 “在这耽搁这么久,你是该回去了,准备几时动身?” “就这两日。”说罢,苏瑾不忘补充一句,“我忙完就回来。” 还回来? 电视剧里上京赶考的书生个个这么说,也没见有几个回来的。莫轻轻暗自吐槽了两句,只当没听见后半段,笑一笑。 “那定好哪日了就跟我说,我给你践行,送你出城。” 只当她是听进了自己的话才会如此说,苏瑾欢喜地点头应“好”。 不过,或许老天对他有所留念,说完这话的翌日,就下起了雪,苏瑾又是打算骑马赶路,故而也被暂时耽搁。 雪愈下愈大,外头已开始见白,走到门外负手而立的苏瑾跟前,莫轻轻适时安抚一句。 “别担心,这雪肯定下不长久,说不准明日就停了。” 苏瑾收回视线,转而俯视身旁的小身影,挑眉一笑,“我才不担心,能与你多在一起两日,我求之不得。” “……” 大抵是觉得自己快离开,撩人不犯法也不用负责任,自昨日草棚下相谈后,这人说起话来是愈发肆意直白。 莫轻轻玩不懂套路,只好搬出了一贯的装聋作哑,拢了拢衣襟,颤两下,“嘶,外头可真冷,我先进去了。” 目送她头也不回地背影,苏瑾眼角晕开一抹温笑,转身也提步跟上。 “掌柜的。” 见人走进,陆文嫣忙轻喊,“左右这会儿也不忙,坐下说说话吧。” 余光瞥了眼身后,莫轻轻莞尔,倒也不推辞。 姑娘家聚一桌谈乐,苏瑾不好也跟着凑热闹,脚步顿住,讪讪一笑,转个弯坐到了柜台前。 悄悄瞥了一眼,方如萱浅笑低眉。 “掌柜的,你做的这杯豆乳茶味道可真好,说是茶,却有股乳香,但喝起来又丝毫尝不出牛乳的腥膻味,倒还有几分清爽。”陆文嫣舔了舔嘴角的甜白酥,止不住赞叹。 莫轻轻微微一笑。 “它确实是煮的茶叶,不过是拿牛乳和豆浆一起煮的。茶底的清爽能恰好冲淡牛乳的腥膻和豆浆的浓稠,反过来,二者又能融去茶叶的苦涩,相辅相成,喝起来滋味更是绵长。” 陆文嫣听得若有所思,细细咀嚼后,愈发觉得掌柜的是个奇女子。年纪不大,竟对吃食了解得如此透澈,连这种繁琐的喝法都能想出。 还有覆在豆乳茶上层的白酥,洁白绵密,细腻爽滑,与这大雪天尤为相衬。三粒软糯的小丸子串成串,架在白酥上,再薄撒一层黄豆粉,宛若三座山峰相连,披层晨衣,横卧于皑皑白雪之上。 碧翠的长竹管轻轻搅拌,打破雪日平静,白酥融于茶水,吸上一口,豆香扑鼻,醇厚中又多一丝细腻。 出了如此好喝的饮子,也难怪往日清闲的午后食肆,这几日突然涌上这么多姑娘。 “嫣儿,你别光顾着喝,若搭配着食这盘淮山糕,滋味可更上一层。”见着陆文嫣一脸沉溺,方如萱含笑提醒,将食盘往对面轻推了推。 玫瑰花形的淮山糕,缀着星星点点的蜜饯碎,整整齐齐码高,低调中透了许许美艳,艳丽下又不会太过张扬,随着盘子的拉近,淡淡清香也逼近。 “试试,这淮山糕一点也不硬,吃起来特别香软。” 莫轻轻在心里小小感叹了番,方如萱不愧是她的老熟客,果然比别人都会吃。 念着此前点心只拢获了女子的喜爱,今日她才特意做了淮山糕。眼下正值吃淮山的好季节,价格不贵又味美,用来做成糕点,软糯香甜,男女老少皆适宜,吃多也不会腻。 现今的人推崇食蜜饯,她便还在淮山糕里也添了些蜜饯碎。 不知她的运气到底是太好,还是太坏,开食肆这样久,今日头次去隔壁蜜饯铺子买东西,结果就赶上铺子要停业,还说已赁出给别人。因此,掌柜的特地给了她一个大折扣。 “莫姑娘。” 莫轻轻回过神,“嗯?” 方如萱收了下巴凑近,低声问:“小瑾、不,苏公子,可是临安那位苏温然苏司业?” “你也知道?”莫轻轻惊讶道。 “我此前有幸拜读过他的诗文,苏公子确如传言那般才华横溢。” 说起苏瑾,方如萱两颊微红,一双眸子潋滟生光。莫轻轻瞧在眼里,一时竟不知该作何反应,默声半晌,还是决定好心提醒一番。 “待雪停,苏公子便要启程返京了。” 话音刚落,那张花儿似的面容立即像被风霜拍打过,少了几分娇艳。望着一脸失望的方如萱,莫轻轻摇摇头,暗暗唏嘘不已。 红颜祸水啊。 第45章 “掌柜的, 雪儿姑娘来了。” 关阳阳一声轻喊。 莫轻轻便将视线从方如萱身上挪开,站起道了声“失陪”,迎上那位刚入食肆、一身桃红色衣衫的姑娘。 “掌柜的, 还是老样子。” “好。”接过雪儿递来的食盒,莫轻轻先招呼人坐下, “那姑娘稍等,我这就去准备。” “有劳掌柜的。” 嘱咐关阳阳上壶热茶, 莫轻轻便转身入厨房,新熬了两份豆乳茶, 再拣上一盘点心,装进食盒。比之往常,她还多放了一碟淮山糕,也算是对老主顾的回馈吧。 雪儿是柳妙妙的贴身婢子。 自打任修离开, 她就甚少见过柳妙妙, 不过每日,这姑娘都会让婢子来买一份吃食。食肆每每推出新品,吃食也会时不时随着更换。但近日, 柳妙妙极偏爱豆乳茶和甜甜的点心, 已连续好几日没换过口味了。 提着食盒回到外堂, 交给雪儿,她问道:“柳姑娘可还好?” “掌柜的放心,姑娘可好着呢, 前段日子想通了, 如今人神采奕奕的,还总念着您。今早才说, 待雪停就要来食肆坐坐。” 莫轻轻闻语嫣然。 “那麻烦你帮我带一句话, 就说不管柳姑娘何时过来, 我都欢迎她。” “掌柜的放心,我一定将话带到。” 雪儿甜甜一笑,付了钱,便道声告辞,撑起伞钻进了茫茫大雪中。莫轻轻转身走至柜台,将钱交给苏瑾,安静看他又多记上一笔,心里美滋滋的。 一道目光从柜台后的二人身上挪开,方如萱眸色微沉,神情木然,捏着长竹管在杯里戳几下。动静惊扰了正专心品尝淮山糕的陆文嫣,不解看她两眼,又再瞧瞧柜台方向,鼓起的腮帮子微微一耸,笑得倾身凑近。 “怎么,萱儿吃醋了?” 方如萱面色一红,低声嗔怪,“你别胡说!我只是……只是觉得,莫姑娘清清白白的,何苦要跟一个花楼姑娘来往甚密,也不怕遭人非议。” 闻言,陆文嫣缩回身子想片刻,搁下糕点,摸出帕子擦净指尖,端得一本正经。 “你啊,就是对人家姑娘有成见,花楼姑娘怎地了?你可知,那些个姑娘,不是被人牙子拐卖,就是被敛财鬼爹娘用作卖钱,再不然,爹娘过世走投无路,身世都极可怜。” “这……说的当真?” “当然了,你想,若非有难处,谁不愿吃饱穿暖,好好在家待着,还有爹娘疼?” 陆文嫣说得一脸煞有其事,虽是半信半疑听进,但方如萱还是心头微动。忆起往日的鄙夷和不屑,更是垂下眼帘,默声良久,才再抬眼问:“你又是如何知道得这样清楚?” “书里看的!” “书里……”顿时,方如萱眉头一松,既无奈又好笑,“定又是那些不正经的话本里胡乱写的吧?你平日少看那些。” “话本也是书,哪有正经不正经之分。” “当然有了。” … 于是接下来半个时辰内,二人围绕“话本到底正不正经”开启了拉锯战。 食肆不大,这会儿也不算闹热,即便她们的声音轻又缓,但还是被不少人听得清清楚楚,尤其离得最近的莫瑾二人。 这可谓是莫轻轻平生所见里,最为优雅平和的辩论赛,你一言我一语,有来有回,谁也不多抢一句,也不激昂,慢条斯理叙述自己的观点。途中若有人累了,停下喝口茶,另一人也耐心等着。 莫轻轻头次觉得,平日事事讲究规矩和脸面、满嘴正经的千金小姐,认真起来倒也别有风趣。尤其是在这样的午后,厚雪掩盖生气,万物俱陷沉寂时,她们更显生动亮眼。 这般听着看着,这个雪日,她倒不觉得有多乏闷。 这场大雪连下三日才歇,苏瑾也足足耽搁了三日。怕他心急赶路,雪刚停,莫轻轻就准备给他践行。早早将食肆打烊,还领着关阳阳和刘老五也一道回了家。 得知苏瑾要离开,李月英夫妇既不舍,又热情,坚持要在自家备上这顿践行宴,莫轻轻不好拂了二人的意,便也应下。 院子门未关,一行人刚抵至近处,浓郁的香气就从里头漫出。莫轻轻立马抬下巴,耸着鼻子仔细嗅了嗅,似是蒸猪肉的味道,还混着淡淡米香,这是……她的两只杏眸登时变得亮闪闪,兴奋道:“是粉蒸肉的味道呀!” 说罢,不等其他几人反应,便兴冲冲往里跑。 正忙着在院里喂鸡的何天旺,瞧见飞奔进来的身影,才刚张口,“轻轻来……” “何叔,我去帮婶婶的忙。” 不等他一句话说完,人已冲进了厨房。 “嘿,这孩子……” 紧接着,苏瑾等人也入了院内,他一把抛撒下谷子,立即迎上前,拦住正也要跟着进去的苏瑾。 “你就别去了,厨房地小,待不下这么多人。来,坐,都坐,我们帮不上忙的,等饭好就行。” 何天旺将三个男子劝进堂屋,在桌前坐着,又各自满上一碗酒,率先举起道:“来,咱们先喝一口。” 食桌是拿两家的桌子拼凑在一起,搁在窄小的堂屋里,倒显得有些宽敞。几人不好回绝,只得一同端起碗,尤其是刘老五,同为爱酒之人,格外豪爽,与何天旺的酒碗一碰,便仰头饮尽。 何天旺自然不会甘于人后,二人你来我往好不快哉。 唯剩苏瑾和苏彦二人,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再互视一眼,无奈摇头。 喝酒谈乐声飘进李月英耳里,怎不知晓发生了什么,气得锅铲一扔,叉腰大声训斥两声,外堂才终于消停下来。 莫轻轻也被这动静惊得手一滑,刚揭开的蒸笼盖又再合上,只残下一缕香气在鼻尖萦绕。 在她的记忆中,粉蒸肉多是作酒席的压轴菜端上,粉粒香糯沁人,肉块肥而不腻,入口即化,纵使肚子再饱,众人也要挖上一勺尝尝。 她可是好久都没吃过了,真的馋啊。 李月英转过身看她,换上笑脸:“好孩子,别急,还没好呢,再等等。” 被抓了包,莫轻轻难为情一笑,目光落在李月英的手上。 “婶婶是要做糖藕?我也来帮您吧。” “好,先去洗个手。” 应了声,她风风火火跑出跑进一趟,挽起袖子洗净手。 “阳阳,你看着灶膛里的火,这锅粉蒸肉就靠你了。” “掌柜的放心,包在我身上!” 莫轻轻莞尔一笑,也开始帮着李月英忙活。 藕,也分脆藕和粉藕,长洛县里便是七孔粉藕居多,外形洁白似玉,吃起来又绵软粉糯,咬上一口,还能拉出几根长长的银丝。虽不适合干炒,但用来做糖藕,最适合不过。 糖藕是要将藕洗净削皮,切去两端,再用隔夜泡软的糯米填充塞满,缝合上,放入红糖水锅里淹没,起大火煮制。 “婶婶,我家还有今年新做的桂花酱,等下我去拿过来。” “你啊,在吃的上面总能这么花心思。”李月英打趣道,微侧脸,看着那双小白手利落地用竹签缝合藕段的两端,笑一笑,“小手真利索,日后婆家见了不知得多喜欢。” 说正事前总需个引子,莫轻轻隐隐觉得最后那句便是,暗暗有了不好的预感。 果不然,李月英紧接着又凑近问:“小瑾真要走?婶婶看他相貌俊俏,气度不凡,如今病也全好了,让他留下,你们二人真成亲也未必不可啊。” 第46章 “依婶婶看呐, 你二人极般配。” 李月英含笑退回,往藕孔里塞满糯米,又拿木箸捅了捅。 “况且正值你及笄之年, 过完这个冬日,媒人都会上门来说亲。此前王婆子就话里话外跟婶婶提过, 说想撮合你和她家侄子。她家侄子谁不知,整日游手好闲, 没个正经事做,相貌也配不上你, 婶婶就给推了。” “虽说这事最后还得看你的意愿,但婶婶真心觉得小瑾不错。临安人又如何?他欢喜你,只要你开口,或许他就肯留下, 在这安个家, 你说呢?” 李月英言罢望向她,满脸认真。 就连坐在灶膛前生火的关阳阳,闻声也探出颗脑袋, 俨然一个吃瓜人的姿态。 莫轻轻微微垂眸。 待藕段入了锅, 转身去看那砵已腌制整夜的童子鸡, 才淡淡应:“我说呀……这事不行。” 李月英、关阳阳:“为什么!” 苏瑾说过,他的身份无需隐瞒,莫轻轻便也没顾虑, 如数道出。简短三两句, 关阳阳已听得小脸尽是崇敬之色。 昔日的状元郎,如今又是堂堂国子监司业, 这事迹说“辉煌”也不为过, 不怪小姑娘会如此。 再看李月英, 惊讶感叹后,是半晌沉思,最后一脸恍然,“那确实不行,他怕是也不愿……” 对上莫轻轻的视线,李月英还是将后半段话给咽了回去。 他怕是也不愿娶轻轻。 门第之别,犹如鸿沟,尤其那些高门大户,更讲究门当户对,怎会相得中市井人家的姑娘?怕是光与他们扯上关系,轻轻就得吃不少苦头。 那自然不行! 极快想通,李月英温柔安抚道:“好孩子,别担心。咱长洛县的好男儿多得去了,不嫁他,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莫轻轻有些哭笑不得。 这话说的,好像他们已谈婚论嫁过似的。 不过,好在李婶能理解她这番话的用意,想来大抵不会再乱点鸳鸯谱,这便足够。 她笑了笑,端起瓦砵,“婶婶,茶香鸡就在我那边做吧。天色不早了,这样能快些。” “也好,那需要帮忙你就说。” “嗯!” 端着瓦砵,莫轻轻便径直往家走。为这顿践行宴,李月英备足了四荤三素一冷一汤一道甜品,这样的排场,在北区人家里已算极隆重,怕只有一年一度的除夕宴才能与之相提并论。 忙活几个时辰,才赶在戊时初,众人得以围在桌前坐下。 李月英攥着围裙擦了擦手,“苏公子,粗茶淡饭,你别嫌弃。” “婶婶客气,这般丰盛,哪里是粗茶淡饭。”苏瑾温温一笑,“您像以前那样喊我小瑾就好。” “对,都是一家人,客气什么。”何天旺吐着酒气痛快道,“来,都吃,再等菜要凉了。” 李月英忙也跟着张罗,给一人满了杯梨酒。 烫过的梨酒,果香更馥郁浓厚,汁液金黄,在灯火下透出晕暖澄澈的细碎晶光。送入口,温温柔柔,滋味极香醇,令人久久回味。 莫轻轻一脸满足,放下酒杯,视线恰好落在那盘糖藕上。果然,加了桂花酱后,亮闪闪的,看起来更有食欲了。 她不过是多看了两眼,岂料某人动作极快,转眼间,一块糖藕已入了她的碗。 嫣红藕片搁在瓷白碗底,像块红玛瑙,星星点点的桂花缀着上面,香气缭绕,可爱又馋人。 她微微一愣,望向满眼笑意的苏瑾。 “……谢谢。” 糖藕软糯,咬断间牵出几根银丝,挂在唇畔,莫轻轻不自觉抿了抿。 苏瑾目光微滞。 姑娘的双唇,娇嫩红润,沾着糖丝,看着比这糖藕还要清甜,还要诱人……冷不丁冒出这样的荒唐念头,苏瑾一惊,耳尖骤红,在羞愧中慌乱挪开视线。 喝酒正起兴的何天旺,瞥见这二人别别扭扭的模样,身为一个过来人,岂会看不懂。难得搁下酒碗,笑问起:“小瑾啊,你在临安可娶亲了?” 李月英忙拿手肘子戳了戳他,何天旺不觉,依旧看着对面。 望一眼专心用食的姑娘,苏瑾整了整心绪,端正身子,满脸认真:“苏某尚未娶亲,也无婚约在身。” 苏彦在旁努力憋住笑。 少爷这般正经模样,哪像是在酒桌上,拜见未来岳父也不过如此吧? 他忙也跟着补一句,“少爷更没有红颜知己,未来的少夫人肯定特别省心。” 苏瑾立即投过去一眼赞赏。 “这好啊,男子就是得本分才行。”何天旺满意地直点头,嘬一口小酒,“我们家轻……” 一块鸡肉堵住了他剩下的半截话,何天旺茫然地看向李月英,挤了挤眉。 不是你让我问的吗? 李月英剜他一眼,不多作理会。 “大家都来尝尝这茶香鸡,轻轻可是拿茶叶腌了一整夜,格外香。” 视线在李月英的面上停留片刻,苏瑾不作声,微笑颔首,夹起一只鸡腿放进莫轻轻碗里。 此后,自己才垂下眸,默声不语地吃着。 拨动两下碗里的鸡腿,莫轻轻余光又瞥了眼身旁男子,不知怎地,总觉得这人好像有些失落……她一口咬在鸡腿上,只当什么也没看见,默默咀嚼着口里的茶香。 吃过了这顿践行宴,翌日清晨,苏瑾便得启程返京。刘老五前一晚喝得酩酊大醉,此时还未醒过神,关阳阳也得留下照顾铺子,结果此番一折腾,真正来相送的,倒只剩莫轻轻一人。 她看眼四周,不解问苏瑾:“苏彦呢?他不是你的侍卫吗?不跟你一起?” “他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晚些再回京。” 苏瑾说罢回头看了眼,不知不觉间,那座小县城也已落在了身后。纵使再不舍,可他也不得不停下。 “轻轻,就送到这里吧,再往前,你折回就不易了。” 莫轻轻闻言也看了看身后,应声“好”。 “那你这一路多加小心,凡事以安危为重。”她将手里的包袱递去,“这里是些干粮和水,路上用作充饥。” 包袱沉甸甸的,犹似苏瑾此刻的心情,不舍又沉闷。 “多谢。” 又默了半晌,他才下决心从怀里摸出样东西,郑重问:“轻轻,你可愿收下它?” 摊在他掌心的,是块通透白玉,准确说,是块贴身玉佩。莫轻轻自然认得,这是知晓苏瑾痊愈后,她亲自还回去的,本就是这人的贴身之物。 可他又还回来是几个意思? 当下男子送玉佩,还是贴身之物,无外乎两个缘由。一是欠对方债务,无奈用作抵押。二是心怀情意,以作信物。 莫轻轻正尝试回忆二人间是否存在债务时,苏瑾却似是看出了她心中所想,轻笑一声,直白地解释:“我想用它作信物。” 苏瑾一脸诚挚和忐忑地盯着眼前姑娘。 “轻轻,我意娶你为妻,你可愿意?” 第47章 寒风吹散最后一丝余温, 白玉宛若冰凌,卧在掌心,散出阵阵凉, 窜向四肢百骸,直至将他云沸跳跃的心也给冷却下。 交织上那道除惊讶、良久也再无其他波动的视线, 一股失落油然升腾起,遂又沉入眸底。 饶是如此, 苏瑾冻僵的五指也只是颤了颤,固执地不肯缩回, 仍旧一字一句诚挚道:“轻轻,余生几十载,我惟愿能与你真心相守,乐你所喜, 悲你所忧。这份情意和祈愿, 数月来不曾变过,往后更不会变。” “你……可愿接纳它?可愿嫁与我为妻,承我一世欢喜和守护?” 温润的嗓音, 接连吐出一句句温语情话, 像三月春风缭绕在耳畔, 暖和和的。莫轻轻微抿唇,垂下眼帘,沉默好半晌。 这番话直白甜腻, 她本该听着不适的。不知何故, 从苏瑾口里吐出,却丝毫不让人觉得轻浮, 反倒真诚又可靠, 让原本已有决定的她, 蓦然犹豫片刻。 但也仅仅是这片刻。 再回过神,她眉眼一弯。 “苏公子,对不起,玉佩我不能收,眼下我也尚未有成亲的打算。我想,你会遇见更适合它的姑娘。” “今日我便送你到这里,此去一行,恐是路长雨雪多,你多加保重,我们后会有期。” 微微一笑,冲他颔首辞别,莫轻轻不再多言,转身往回走。 姑娘的举止仍淡定如常,步伐却不自觉比往日要快上许多。 眼见她愈行愈远,苏瑾落寞地收回手,将玉佩裹进掌心,攥紧,自始至终也不敢将人叫停。 他是绝不愿强迫她的。 目送那抹倩影彻底消失在视野里,苏瑾才仔细收好玉佩,翻身上马,抬头望一眼乌沉沉的天,须臾留恋后,轻踹马肚子,朝临安方向急奔而去。 莫轻轻不知苏瑾是何时离开,以示决绝,回去这一路她都未回过头,不知不觉间,竟已抵至食肆门前。 “你总算舍得回了。” 一道明朗说话声扯回了她远飞地心绪,抬头一看,萧慕云倚靠在门外,正似笑非笑望着她。 “看你这脸失魂落魄的,怎么,就这般舍不得他?” 失魂落魄? 舍不得? 莫轻轻两颊一热,没来由地竟有些愠怒,剜他几眼。 “真无聊,寒冬腊月又是大清早的,你杵在这等我,就为了挖苦这么一句?” “谁等你了!”像个刺猬似的,萧慕云立马反击回呛了句,又不自在地换个姿势,瞟向另一侧,小声嘀咕,“自作多情。” “……” 得,又是一个她应付不来的。莫轻轻无奈摇摇头,提起裙摆就要往里走。 “行吧,不是就不是。” “等一下。”赶紧将人叫住,萧慕云直起身站好,“你不觉得今日有哪里不同吗?” “不同?你吗?” 打量他一番,莫轻轻若有所思道:“头发乱了点,脸黑了点,花里胡哨少了点,其他好像也没什么不同。” 萧慕云猛地眼角一抽,瞪起面前姑娘,几乎咬牙切齿,“没让你打量我,更没让你挑我的刺!再仔细看。” 她向来不喜人家故意卖关子,正打算再随意瞧两眼就糊弄过去时,突然目光一滞。愣了会儿,立即又退出,抬头一瞧。 怪不得她方才没注意到萧慕云。 原来他并非倚在食肆门外,而是靠着隔壁的店门。那间蜜饯铺子早已撤下招牌,转而挂上了另一块秀雅别致的牌匾,上头洋洋洒洒写着“济世堂”三字。 像是间医馆。 “你将这里赁下了?” 萧慕云微抬下巴,浑身得意,俨然一脸“我很棒”的模样。 “准确说,是买下的。” “大手笔啊,不愧是萧公子,哦不对,是萧大夫了。”莫轻轻见机吹捧两句,笑寒暄,“那日后街坊邻里的,萧大夫可要多多关照啊。” 萧慕云闻言挑眉,笑得一脸不正经。 “掌柜的先关照关照我吧,可要做我医馆的第一位客人?” “好……好什么好,你咒我呢?” 果然跟这人说不了三句正经话,莫轻轻没好气地撇下一句,“我忙着,没空跟你说笑。” 说罢径直入食肆。 萧慕云笑得两肩乱颤,好一会儿才整好脸色,意犹未尽地背起手,也进了屋内。 这日食肆开张晚,以至于不多会儿,外堂就坐得满满当当,笑语声不止。刘老五便是在吵闹中醒来,捂着昏胀的脑袋穿戴好,走到院子里,瞅了眼外堂。 蓦然一惊,道声“不好”,便急赶进厨房。 小小一间厨房里,一道瘦弱的身影正忙得脚不沾地。 “掌柜的!对不住,我起晚了。”刘老五慌忙致着歉,挽起袖子就要接过她手里的活儿,“今日损失,您都从我工钱里扣吧。” 莫轻轻含笑将人拦住。 “没事不急,您先把那瓦罐豆腐汤喝了,醒醒酒再说。” “诶好。” 刘老五急急忙忙顺着去看角落里那只瓦罐,本想速战速决,早些喝完早些做事,结果刚走近,就被一股鲜香勾得放缓了脚步。 汤汁裹着鲜,正一下下敲击着瓦罐盖,噗噜噜不停。刘老五立即扯块抹布隔住,小心翼翼将盖子揭开。 黑亮的瓦罐里,是热气腾腾的豆腐汤,混了蛋液的汤汁,金黄澄亮,点点葱绿缀在上头,香气扑鼻。一块块豆腐洁白滑嫩,在汤汁里浮沉翻滚,交织着香蕈碎,诱得人口齿生津。 刘老五切点芫荽碎洒入,搅拌两下,给自己盛了满满一碗。调羹舀起送入口,酸酸辣辣的味感勾起食欲,溢出的鲜嫩更是刺激着每一个味蕾。醉酒的疲乏与浑昏好似顷刻消散许多,人也立即精神不少。 “掌柜的,这汤汁不仅鲜,还特别稠厚。” 莫轻轻莞尔,“淮山有滋养肠腹之效,我便用淮山泥和入水,以作勾芡用,味感自是也要厚重些。” 刘老五若有所思点点头,又连尝几口,惭愧道:“真对不住,都怪我昨日喝太多,才耽搁了活计。您放心,从今日起我便下决心戒酒,再也不会如此了。” “这事不全怪您,酒席是我张罗你们去,喝酒时也没拦着,我也有责任。” 边将捣过的杏仁核桃碎倒进碗里,掺入糖、椰蓉和炒熟的白芝麻,搅拌均匀,做好馅料,莫轻轻边安抚道:“今日就罢了,别再有下次就好。不过戒酒是好事,您倒可以仔细考虑,毕竟饮酒伤身,能少喝就少喝点。” “好,听掌柜您的。”刘老五爽快应,一口气将碗里剩余的豆腐汤喝尽,便洗净手也开始忙活。 莫轻轻淡淡一笑。 转身走到灶台旁,铁锅烧热,然后将一块面团入锅,拿大汤勺撑开,厚薄均匀适中,再两面煎至金黄时,才起锅放凉。 最后摊上馅料,叠起切成一段段,入盘。 攥起一撮馅料,小手轻一挥,甜香馅料便像漫天飞雪般均匀薄洒在点心上。 嘱咐两句厨房的事,擦净手,莫轻轻端着新做好的甜薄撑入了外堂。本想亲自送给萧慕云,以示恭贺,结果就瞥见了正东张西望的陆文嫣。 “阳阳。” 她喊来关阳阳,将点心递去,“麻烦你帮我送去隔壁,那是萧公子新开的医馆,记得代我再恭贺两声。” “好!” 彼时,陆文嫣已是沮丧起脸,低头望着面前的吃食。 莫轻轻缓步走近。 “陆姑娘这是不爱吃,还是没心思吃啊?” 抬头看见来人,陆文嫣撇撇嘴,“掌柜的你就别取笑我了。” “在等周公子?” 陆文嫣脸蛋微微红,半晌默声,“他真的会来吗?” “这个我就不知了,他近些日是来过几次,可不频繁,我也说不准。” 耸耸肩,再看看对面姑娘失落地小脸,莫轻轻沉吟片刻。自周意出现后,陆文嫣几乎是天天来食肆,一坐就是大半日,她岂会看不明白。 她本不愿多管闲事,免得又像柳妙妙那次,到最后徒增悲伤,可…… “不过,我倒是知道另个能见到他的法子。” 陆文嫣刷地抬起小脸,满眼期盼。 莫轻轻无奈一笑,“那你明日寅时中过来。” 作者有话说: 第48章 “掌柜的, 我们这是要去哪里?”陆文嫣看看四周,茫然问。 晚冬的寅时,晨曦微微, 尚停在天际,近处仍是灰蒙蒙一片。路上行人独独往来, 步履匆匆。赶集的,起早支摊的, 走街串巷吆喝叫卖的,交织混杂。 她们依旧在南区, 却从正街绕进了一条小巷,是陆文嫣从未来过的地处。褊窄小道,两立高墙,一眼望不见尽头。她不禁泛起忐忑, 悄悄往莫轻轻跟前凑了凑。 “这是什么地方?” “别怕, 马上你就知道了。”莫轻轻温声安抚道。 时候尚早,曦光未及之处,空气中还残着细细晨珠, 冰冰凉凉, 铺在莫轻轻弯长的两睫上, 晶莹莹似珍珠,随着颤动忽闪忽闪。 她朝空闲的那只手哈口热气,加快了步子。 终于穿过小巷, 视野霎时开阔, 眼前依然是一间间屋舍,只不过这次没走两步, 莫轻轻便停下。 抬起头, 仰望顶上那块牌匾, 笑说道:“到了。” “这里?” 陆文嫣也抬头,一字一字看着念:“周家乳酪房?” 不等其再细问,莫轻轻已大步走进了敞开门的铺子。 陆文嫣也急忙跟上。 “你带我来这……” “今日怎么掌柜的亲自来了?”一道略略低沉的嗓音骤然响起,将陆文嫣的话打断。 周意含笑迎面而来,莫轻轻瞥一眼身旁呆愣的姑娘,礼貌一笑,“阳阳今日有其他事,我便索性自己来提。” 周意报之以笑,又朝陆文嫣点点头。吩咐小厮端来热茶,邀二人入座,又说几句寒暄话,才接过莫轻轻手里的桶和份额牌,道声“稍等”,转身往里走。 待人离去好一会儿,陆文嫣才可算回过神,紧张地扯了扯她的衣袖。 “你怎么不早说呀?我一点准备都没有。” 莫轻轻淡淡问:“你还想准备什么?” 这话不知怎地就说得姑娘面红耳赤,她只好收敛起,小声解释,“此前是阳阳来买生牛乳的,听她说,周公子好似是乳酪房的少东家。我又未曾亲眼见过,哪里好跟你说准确话。” “这倒也是。”陆文嫣若有所思地点头。 再看看人离开的方向,拘谨地揉了揉端在身前的手。 莫轻轻又提醒:“这借口可只能用一次,下回我就帮不上你了。” 言下之意,是让她自己把握机会。 可陆文嫣哪有什么法子,自小在深闺长大,虽心向往江湖,却还是被规矩锁住手脚,主动与男子搭话更是前所未有的事。 正急切时,周意却已提着盛好的牛乳走出。 莫轻轻站起身。 “有劳周公子了。” 周意含笑抱了抱拳,“哪里,还得多谢掌柜的照顾我家生意才对。” 他遂又看看四周,似是有些惊讶,“就你们二人?这桶牛乳还挺重的。” 一个瞧着娇瘦,一个看着矜贵,怕是合在一块儿也提不动…… 起初莫轻轻不解其意,下意识就点头。 结果一顿,蓦地想到什么,望向略微沮丧的陆文嫣。 黑亮的眼珠子幽幽转了圈,立即伸手提了提牛乳桶,登时秀眉微蹙,“周公子说得对,是挺重的。” 又赶在周意开口前,先抬头,故作难为情地开口:“是我考虑不周了,周公子,您现在可有空?能否帮个忙,帮我提回去?” 本打算找人给她们送回去的周意,听此言,到嘴边的话只好咕咚一下又滚落回肚子。好在不是什么为难的事,便也满口应下。 陆文嫣默不作声,眉眼间却不自觉挂上浅浅一抹笑意。 约摸卯时初才回到食肆。 彼时食肆刚开张,食客不多,难得一片安静。 陆周二人被招呼着相对而坐,两视无言,只得频繁端起茶杯掩饰尴尬。 陆、周:“……” 关阳阳在几张擦了又擦的桌子间转圈,时不时瞥向最角落那桌,见两人始终像块木头似的,不由得摇摇头,一脸恨铁不成钢。 白费掌柜的心思了。 周意有些坐不住,打算起身离开,正值莫轻轻此时端着吃食走进。 望见那两碗别致的小食,他自觉又坐回去。 “试试这碗焦糖甘梅布丁。”莫轻轻给一人端了碗,笑道,“是为了感谢二位,你们别客气。” “是掌柜的客气了,我不过是举手之劳而已。” 陆文嫣也道:“是啊,我还什么忙也没帮上。” 左右看了眼,莫轻轻莞尔,各自递上一把调羹。 “不管是不是客气,都是为你二人特制的,尝尝看,到时记得告诉我怎么样。” 说罢,直接忽略了往日的菜式介绍环节,不再管二人,以忙碌为由,转身又离开。 陆周二人面面相觑,旋即无奈一笑。 掌心大小的花形白瓷碗里,托着黄澄澄的豆腐似的吃食,调羹轻轻一触,滑溜溜的,竟还格外有弹性。 “陆姑娘,方才掌柜的说这道吃食叫做什么?” 陆文嫣面色微红,却还是仔细回忆起,“好像是焦糖甘梅布丁。” 周意暗暗酝酿一遍名字,盯着碗里道:“焦糖大抵是这一条条黑色的糖衣吧?甘梅是铺在上面的梅花,那布丁则是这底下像乳酪的吃食?” “或许吧……” 看着表皮那随意点缀的朵朵梅花,精致如此,陆文嫣竟有些舍不得毁坏,最后还是拿调羹轻轻挖了一朵送入口。 甜丝丝的,又十分绵细软糯,这口感她再熟悉不过。 “原来梅花是甘蕉雕琢的啊。” 周意闻言也尝过,登时一脸惊讶。 “甘蕉竟能也琢得这般精细又栩栩如生,掌柜的刀工这样高超吗?” “那是自然。”陆文嫣一脸预料中的姿容,“我在这可尝过掌柜的不少手艺,从未对哪样失望过。若非掌柜的志在开食肆,我一定得请她回去做我的专厨不可!” 今日相处这么久,周意还是头次见这姑娘有别的神情,丝丝遗憾和心痛的脸上又挂起丝丝俏皮,倒是有趣得多。 他挖一勺布丁送入口,笑问:“陆姑娘平日常来此吗?” “我可是每日都来的。” “每日啊,吃得都是不同的吃食?那岂不是食肆的菜式都被你尝过一遍了?” “非也非也。” 好似完全忘记了方才的拘束,陆文嫣说得头头是道,乃至掰着手指头给周意一道道数来,“我也是向那位萧公子学来的,你得跟掌柜的说要新吃食才行。你看,我吃的好些就都不在点菜单上,像是什么杏仁酪、豆乳糕、酥豆腐、糯米鸡……” 望着转眼又聊得火热的那二人,关阳阳惊得目瞪口呆。 还是掌柜的有法子啊! “小姑娘,这边再上一盘灌汤包。” “好嘞!” 第49章 “逢冬至, 数九九。一九二九不出手,三九四九冰上走,五九……” “去去去。” 关阳阳佯装怒地挥挥手, 驱赶绕自己转圈唱顺口溜的孩童,另只手紧紧将酒坛圈在怀, “这若摔了,可饶不得你们。” 孩童们非但不怕, 反倒乐呵呵大笑,一人攥根糖葫芦, 像群吃完谷子的小鸡,忽儿哄散开。 关阳阳这才得以继续往前。 只不过没走两步,又被迎面飘来的一股热香绊住脚。耸起鼻子,仔细嗅两圈, 循香而去, 最后到一家米糕铺子前停下。 厚重老旧的竹蒸笼,也盖不住往外四溢的香。 “老板,红豆米糕怎么卖?” “两文一块, 姑娘买两块回去吧, 冬至吃着暖和。” “嗯……”犹豫地捏了捏袖中钱袋, 关阳阳银牙轻咬,片刻后重重点头,“好!那就要两块。” “得嘞!” 笼盖揭开, 热气腾起, 像藏了许久的白云蓦然钻出,还夹着丝丝甜香。不待气团散薄, 老板便迅速拣起两块新出炉的米糕, 软绵绵白乎乎, 拢进粗竹麻纸中,三两下叠好递出。 “来,姑娘可要拿稳喽。” 关阳阳一把将纸包搂在怀,只觉得暖烘烘,格外舒适,就连迈出的步子也精神不少。 很快就抵至食肆附近。 她步子一顿,视线落在食肆门前的灰衣男子身上。男子背对她,瞧不清模样,却能看得出是弓着身子正往里打探。 好奇走近,她招呼道:“这位大哥。” 突如其来的说话声,吓得男子猛一哆嗦,慌张转过身,警惕地打量起关阳阳。粗犷宽眉,浑浊又精明的两眼,男子样貌凶狠,反将关阳阳也吓得后退两步。 “大、大哥,今日冬至,食肆不开张,您还是上别家吃吧。” “……哦、好。” 男子紧绷的神色似是松缓了些,吞吞吐吐应着声,时不时又朝里头张望,模样倒不像是来用食。 关阳阳不确定再问:“莫非您是在找人?” 男子背脊一僵。 “没有!” 抛下这句话,再看关阳阳一眼,人便慌慌张张离去,很快就没入嘈杂的人群中。关阳阳吸了吸冻红的鼻子,盯着那边,暗自琢磨起这个怪人来。 “那人是做什么的?” 彼时,身后一道疏朗嗓音蓦然响起,她惊得一颤,险些将酒坛子也给抖落。转过身,便见悠闲整理袖口的萧慕云,双眼微微眯起,望着男子离去方向。 “萧大夫!你吓到我了。”不满地抱紧酒坛,关阳阳摇头道,“不认识的人,也不说来做什么。” “你,还有你家掌柜,少和这种可疑人说话。” 幽幽收回视线,望见她怀里的酒坛。萧慕云不多说,上手接过来,抽开坛塞闻了闻,点点头一脸满意。 “冬阳酒啊,还不错。” 言罢抱着径直往里走。 今日食肆不待客,虽安静空旷,却丝毫都不冷寂。空气里还荡着股鲜香,嗅上两口,萧慕云将酒搁下,又往厨房里走。 未入内,里头清脆的话语声便流出。 “刘大哥,昨日新买的江米酒放哪里了?” “在架子最上层,我来拿。” 接过江米酒,莫轻轻道声谢,便到灶台前,倒了小半坛入锅。嗞嗞一响,油香四溅,鸭肉香混着酒香,霎时在厨房四处弥漫开。 翻炒金黄的鸭肉里,除米酒外,再加清水淹没过,添入酱油和香料,闷上锅盖,起大火熬至沸腾再转小火焖煨。 此时刘老五这边,面皮也已擀好,薄又均匀,丝毫不亚于后世直接从超市里买的。 两人一个端面皮,一个端馅,走出厨房,正好与外头的萧慕云撞个正着。 “萧大夫,你怎么来了?” 萧慕云挑眉一笑,“毕竟说好的相互关照。” “那正好,和我们一起包馄饨吧,包者有份。” “唉,早知再晚些过来就好了。” 虽嘴上这般抱怨着,萧慕云却笑意未敛,动作也不含糊,洗净手后,当真跟着一起围在外堂的桌子前。 “掌柜的,吃米糕。” 见人走出,关阳阳立即解开纸包,两大块米糕掰成四份,递给众人。 米糕还是热乎的,拿在手里有些烫,两手掂个来回,莫轻轻才送入口。米糕松松软软,红豆口感沙绵绵的,甜香沁人,入腹还暖适。 众人风卷残云地吃完,便各自挽起袖子开始包起馄饨。 冬至在当下是一年中极重要的节日,乃至还有着“冬至大如年”的说法。是日,各大酒楼商铺纷纷歇业,家家户户包起馄饨,街上更是玩乐层出。 莫轻轻自是也要赶这个热闹。 “掌柜的,这怎么包?”关阳阳端着张面皮眼巴巴望她。 一旁的萧慕云也好不到哪里去,两根修长的手指掐着面皮左看右看,好似从没见过。 唯刘老五游刃有余,摊开,裹馅,一折一捏,一只小馄饨就完工。可惜他动作太快,另两人只会看不会学,不得不转而求助莫轻轻。 想了想,莫轻轻跑去厨房取来片刀和砧板,将一张面皮沿对角切成两份。 “我教你们包金鱼馄饨吧。” 闻言,刘老五也好奇地凑近。 只见她白白的小手托起面皮,挖上馅,一角折起裹好,两头再对叠凹出金鱼尾,指尖轻轻在中间一捏,一条小金鱼就托在了掌心。 “怎么样,简单吧?” 刘老五:“我会了。” 关、萧:“……不会。” 莫轻轻也有耐心,索性一步一步仔细教。 众人有说有笑忙活,到晌午时分才终于包好所有馄饨。荠菜肉馅的和三鲜虾仁馅的分两锅入水,再淋些香油,撒盐、葱花、香蕈和胡椒粉调味,闷上锅盖,待咸鲜肉味溢出时,馄饨也已煮至浮起。 一人盛碗小馄饨,再搭配食色.诱人的姜母鸭,围在桌前坐下。莫轻轻倒满酒,率先举杯道:“冬至快乐!” 其他人相视两眼。 关、刘:“冬至快乐!” 萧慕云噙着笑也懒懒举起酒杯,“同乐。” 薄皮厚馅、滑溜剔透的馄饨,肉质肥美、温而不燥的姜母鸭,色清味甘、清冽冒着淡淡桂花香的冬阳酒,还有笑笑闹闹、欢乐不止的两三好友,便是莫轻轻初来此地度过的第一个冬至。 食肆不开张,午食用完,她便放关阳阳回了家,不多会儿,萧府也派人接走了萧慕云。莫轻轻和刘老五将食肆收拾干净后,索性搬起凳子并排坐到食肆外,晒起太阳。 是日阳光正好,洒在身上暖和和的,坐得久了,她竟泛起睡意。懒懒伸个腰,靠在门前眯起眸子。暖阳落在密睫上,仿若在眼前映出五颜六色的光,她微微扬起唇角。 这样平静的日子可真好啊…… 第50章 戊时末, 送走最后一位食客,关阳阳才撑着桌沿坐下,俯身微躬, 趴在桌前,揉起仍隐隐作痛的肚子, 小脸早已给折腾得没剩几分血气。 “还在疼?” 恰逢莫轻轻走近,仔细端详她两眼, 秀眉蹙起,懊悔道:“早知如此, 昨日就不该早放你走。眼下这个时辰,医馆药铺早都关了门。” “掌柜的别担心,这点疼不碍事的。”关阳阳用力挤出一个笑脸,结果比哭还要难看, 且顾自嘟囔着, “就是不知这次怎么了,往日都不会疼的。” 莫轻轻听罢好气又好笑。 “我看呐,大抵是你昨日赤脚下河摸鱼, 不甚染了寒气。又碰上月事来, 可不得疼一下?你说说你, 逢上冬至好不容易休息一次,非得赶那热闹作甚,又不是缺鱼吃。” “还有啊, 你得将日子记清楚了, 每月那几日前后,保护好身子, 少沾点生冷, 尤其是这寒冬腊月的, 总归能让自己稍稍舒服点。” 一面像个老妈子似的唠叨个不停,莫轻轻一面将碗推过去,“给,红枣姜汁能补血驱寒,甜的吃了心情也会好上许多,你趁热吃。” “谢谢掌柜的!” 捧着热腾腾的瓷碗,阵阵暖意从手心往上蔓延,关阳阳舀起一勺,小心吹了吹,送入口。红枣煮得糜烂,入口清甜,丸子糯叽叽有嚼劲,还有红豆沙作馅,再搭上姜汁若有似无的辛辣,口感格外有层次。 关阳阳顿时眉眼舒展开,惬意地品了品口里余甘,“真好吃!” “好吃那你就都给吃完,完事了我早些送你回家歇着。明日若还疼,就找萧大夫瞧瞧,他肯定有法子。” 见莫轻轻挽起衣袖要收拾桌子,关阳阳赶忙起身,想揽回自己的活儿,结果被莫轻轻又给瞪了回去。只好扭捏地拿起调羹戳着碗里的小丸子,难为情开口:“萧大夫是男子,这种事怎好跟他说……” “人家也是大夫,有什么不好说的。”不以为然回头看一眼,莫轻轻嘱咐道,“趁热赶紧吃。” 说罢,端着碗箸往院子里走。 埋头一通忙活,待关阳阳吃完,外堂和院子也几乎都收拾妥当,只有厨房还剩些许活儿,交给刘老五,她便送关阳阳回家。 好在一碗暖甜汤下肚,关阳阳看起来气色好了不少,这一路没少跟她笑闹,不知不觉,就到了关家门前。 “你快进去,记得早点休息,明早见。” 嘱咐了声,她转身要走,岂料刚推开门的关阳阳又杀了个回马枪,将她叫住。 “掌柜的,昨日忘了跟您说,我买酒回来时,在食肆前瞧见了一个怪人。” “怪人?” “嗯!”关阳阳将两眉一撑,给她比划,“长得特别凶,眉毛这么宽,还鬼鬼祟祟往里看。不像来吃东西的,问他是不是找人,也特别凶的说没有,然后就跑了。” 不知是关阳阳比划得太形象,还是她胆子太小,自听了这番话,回去这一路她便疑神疑鬼。左顾右盼,时不时还拎起灯笼四处照照,步子也是越走越快。 虽说当下无宵禁,夜市也繁闹,可食肆打烊的时辰确实比较晚,她又身处本就清贫冷寂的北区,一路能瞧见几户亮着灯的人家已算不错,走夜路自然容易犯怵。 以往两人为伴,倒没什么实感,可苏瑾走后,独剩她一人,便开始有些害怕,尤其今日还听了关阳阳那一说。 愈想愈慌,眼见前头拐个弯就能很快到家,莫轻轻打算卯足劲儿冲回去算了。 “咔嚓。” 一声细微动静却将她的盘算锤得七零八落。 攥紧灯笼,放轻步子,余光偷偷往后瞥去。方才那声响,分明由身后传来,还是踩断枯木枝或踩到其他东西才发出的,莫轻轻心里异常清楚,后头有人偷偷跟着。可惜今夜月色不大亮,拉不长那人的影子。 默默思忖须臾,她终决定不将人带回,尤其过了这一带,还有小段的偏僻路,实在危险。于是一咬牙,迈开紧促的步子绕进了拐弯处。 人一溜烟没了踪影,连丝烛光都不剩,远远跟在身后的男子心下一惊,急忙追赶上去。 刚到拐角处,迎头一棒子就挥了下来。 提着别人家的竹扫帚,莫轻轻不留情地冲那人挥打,一面还大声嚷嚷着“救命”。只可惜,扫帚太过孱细,对方又强壮,没敲两下就遭到反击。 男子单手夺下,甩开,另只手捂住了她的嘴。 “原来你这个臭丫头真的没死啊。” 低低的一句话语乘凉风而来,莫轻轻打了个寒颤。这般拉近距离,就着月色,倒真让她看清了那人的脸。 饶是许久未提及,她依然将这张凶神恶煞的脸记得清清楚楚。饶他比记忆中少了两颗痣和一撮胡子,也仍影响不了莫轻轻将两张脸判定为同一人。 莫轻轻瞪红了眼。 可奈何男子力气太大,一面死死捂住她的嘴,一面圈住她的脖子,往偏僻处拖。 窒息的晕眩感铺天盖地袭来,那些零碎记忆也交织在一起,如洪水般往她脑子里涌。到此刻,莫轻轻才总算明白原主为何记不得这些事,为何提起人牙子,她会头疼似炸裂。 不记得是对死亡的恐惧。 头疼是因这两件事本就密切相关。 原主是因目睹了人牙子的行罪过程,才被杀害……凭借最后的意识,她挣扎摸到发间的竹簪,朝那人的手狠狠扎下。 竹簪插进手背,男子吃痛地闷哼一声,将人甩开。 莫轻轻摔倒下滚一圈,两手擦在地面擦出一阵钻心的疼,也让她稍稍恢复些许精神。 垂着血淋淋的手,男子气急败坏地往她走,嘴里在说什么听不清,想来大抵与脏话无异。眼见这次逃不脱了,她正暗自懊悔没多戴几支簪子时,一个黑影从远处出现。 转眼间,已到男子身后。一个横踢,便将人踹飞出。男子壮硕的身躯竟直接撞上屋墙,发出声闷响,又沉沉坠地。 黑影丝毫不管男子,径直朝莫轻轻奔来。 “莫姑娘,您没事吧?” 待看清月色下那张清秀的脸,莫轻轻才总算松口气,拽住苏彦的衣袖,示意了眼另外那边。 “我没事,先追他!” 那边的男子倒很识相,挨了这一脚后,二话不说从地上爬起,踉跄拐进了夜色中。苏彦回头看一眼,却并没有追上去的意思,只是将莫轻轻扶起。 “夜里不好追,何况,少爷说了,凡事一定以您的安危为先。” 莫轻轻闻言愣了愣,微微垂眸。 原来这就是苏瑾说的“更重要的事”? 第51章 见她突地沉默, 以为是在担忧,想了想,苏彦安抚道:“莫姑娘放心, 此时城门已关,他逃不掉。明日我在开城门前报官, 抓他是迟早的事。” “让您受伤,是我的失职, 但望姑娘再信我一次,我定会护好您的安危, 绝不会让今日事再发生。” 看着愧疚与诚恳交织的苏彦,莫轻轻又望向附近屋子。方才的动静已惊扰了好几户人家,纷纷亮起灯朝外看。 思量须臾,她拎来被吹灭的灯笼, 交给苏彦。又摸出帕子, 边包扎掌心的擦伤,边往街道方向走。 “这段时日你一直跟着我?我怎么没察觉?” 苏彦吹起火折子,点亮灯笼, 大步跟上。见她另只手的伤口没包扎, 便摸出自己的帕子, 低头恭敬递上。莫轻轻倒也没扭捏,道了声谢,爽快接着。 “怕被人发现, 我跟在远处, 何况,习武之人本就步子轻, 寻常是不易察觉的。” “原来如此。”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莫轻轻暗暗庆幸, 得亏方才那人非习武的,否则这事恐怕更不得了。 包扎好伤口,她又去抚整有些凌乱的头发。 “苏公子怎会突然让你留下保护我?” “少爷说,他初遇姑娘时,您身受重伤,犯人至今未寻到。他不放心,才派我守在这里,嘱咐一定要护好您。”苏彦说罢看看四周,不解问,“莫姑娘,我们这是去哪?” “报官。” 默声片刻,她又淡淡补充道:“不是不信你,而是相信你,才要尽早报官。此人不只伤了我,还拐卖孩童,早报官,才能早抓住他。你身手好,行事也机警,我想请你也帮忙,趁此机会将人抓住,将他绳之以法。” 方才还有些失落的苏彦,听此番话,哪里还会沮丧,反倒越嚼越有道理,当即满口应下。 “莫姑娘放心,我一定竭尽所能。” “多谢。” 虽说是报官,但莫轻轻去的却不是县衙,而是直接越过县衙,到了一间府宅前停下。 苏彦提高灯笼,抬头,看着匾额上的两个大字。 “陆府。” 莫姑娘难道是想…… 莫轻轻敲开门,冲睡眼惺忪的小厮道:“麻烦通禀一下你家小姐,就说我有要紧事相谈。” 她也算是陆府的老常客了,平日关阳阳忙不开时,送吃食大多是她亲自来。一来二去,陆府上下对她少有不知的。小厮打量一眼她身后的男子,也没多为难。 “掌柜的稍等,小的这就去通禀。” 夜风凉刺骨,莫轻轻抱着胳膊安静候在门外,幸得那小厮步子快,不多时她也就被请了进去。 闺房中,陆文嫣迷离起睡眼,吩咐婢子给莫轻轻满上茶,又拢了拢肩上的厚暖斗篷,望着远远背立在院外的苏彦。 “掌柜的,苏公子回来了?” “没有。”一口热茶下喉,莫轻轻只觉得全身都活络许多,接着幽幽道,“他将苏彦留下了。” “留下?留下保护你?” 陆文嫣这才彻底醒过神,兴致勃勃地撑起手,支颐看对面,笑得意味深长,“苏公子对你可真好呀,连贴身侍卫都留给你了。自己一个人赶路,没人服侍没人保护的,一定很辛苦。” “……” 怔了怔,莫轻轻放下茶,抬起脸,有些无奈。 “你别闹,我得说正经事了。今夜,我碰见当初杀……杀我未遂的凶手了。” “什么!” 陆文嫣猛地收敛起打趣姿态,一拍桌子而起。再着眼打量莫轻轻,才发觉事情不简单。这姑娘虽浑身整洁,但细看下,能发现裙角袖口还有破损,像是在地上摩擦出的。 她是不想让自己担心吗? 抓起她两只缠着帕子的手,陆文嫣小脸一皱,嚷嚷着要请大夫,却被莫轻轻拦下。 “你放心,我没事。而且,眼下最要紧的是尽早抓到那人。” “真没事?”陆文嫣不放心,见她点头,只好无奈又坐下,唤来婢子,“去拿药来,给掌柜的重新包扎伤口。” 旋即看回莫轻轻,“到底发生了何事,你细说来。” “其实最早是在七个月前,那时城里不见了女童,起初众人以为是走丢,直到后来又连发生几起,众人才推断是人牙子所为。” “我便是在那时,一个午后,无意撞见了那个人牙子。” 莫轻轻仔细复述脑海中的场景,一边一角不敢遗漏。 那男子一身灰衣,毫不起眼,正在别人门前晃悠。然后便发现,这户人家格外粗心,只留下女童在院子里玩耍。于是他用糖块将女童引诱出,又悄悄摸出白帕子捂住女童的嘴。 很快,女童晕过去。 她被这一幕吓得丢了魂,正要去喊人,哪知刚转身,就惊动男子。她拼命跑,也跑不过,被追上后,也被男子用药晕了过去。 再醒来时,她依旧是迷糊的。眼前漆黑,全身被绑得不能动弹,嘴里塞着布团无法吱声,唯有意识在慢慢变得清晰。 外头吵吵嚷嚷,似有道声音让大家排好,要检查什么。她猜想,定是城门的例行检查。 没事,这段时日有女童丢失,城门看得紧,她一定能被搜出。就这样祈盼着,直到身子再次颠荡起来。 她吓到了,为何没人来搜她这只箱子? 药效未过,她的挣扎就像是挠痒痒,轻轻动两下,都及不上车轮在地上的碾压声。她的希望被一颠一颠的,好似也湮没在了这片黑暗中。 不知过多久,车停下,眼前钻来一道白光。白光越撑越大,耀眼得让她看不清。好一会儿,才敢睁开。 第一眼见到的,却是张比黑暗还惊悚的人脸。 宽阔又粗糙的眉,大而塌的朝天鼻,鼻子旁两粒肉痣,干得发裂的两唇,还有无比凶狠、永远充斥着算计的眼睛。男子凶神恶煞盯着她,嘴角翻出一抹冷笑。 “醒了?” 话音落,大手一挥,直接拎着她出箱子,像扔垃圾一样扔在地。硬石咯伤了她的背,她却忍着痛还是往后缩了缩。 男子嫌弃地一脚踩在她肩上,扯开嘴里布团,看她吓得发颤,哈哈大笑两声,恶狠狠威胁:“别跑,跑的话我就杀了你,知道吗?” 颤颤地点点头。 许是觉得她确实没这个胆子,男子竟真的松了绳子,又扔下一个硬邦邦的馒头,嫌弃地淬一口。 “不想饿死就吃完,像根木柴棍瘦巴巴的,要不是看你年轻,兴许能卖个好价钱,我早掐死你了。” 她捧着馒头低头缩作一团,不敢出声。男子这才放过,往旁处走。 彼时已出了城,虽不知过了多久,但她肚子尚未叫饿,显然还不算太远。此时若能逃,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边嚼着馒头,边偷偷观察旁处。男子似是在等什么人,正四处张望。 果不然,她听见了女子的说话声。 一个妇人从另一头往这边走,男子起身要相迎。便是趁此时,她抓起早就相中的那块大石头,直直砸向男子的后脑勺。 应是砸中了,听得男子一声哀嚎,她却不敢多停留,拼命往回跑。夏风灌进耳里,呜呜作响,脑子好似一片空白,她也不知疲乏,这么一直跑着。 那座小城现出许许轮廓时,她高兴得眼泪夺眶而出。 可下一刻,就被一只强有劲的手揪住头发往回拖,那座小城也再次在眼前消失。 “臭丫头,老子要你的命!” 刺眼的鲜血浸红了男子的手,他捡起递上的石头,面目狰狞朝她砸来…… “掌柜的?掌柜的!” 陆文嫣两声唤,将莫轻轻从混沌中扯回。 她安静抹去额角汗,抬头,坚定道:“事情就是这样,他不仅害了我,还拐卖了城中女童。陆姑娘,若不及时抓住,怕是很容易被他逃了。” 第52章 是以寻陆文嫣, 而非直接去县衙,便是瞧中了这姑娘的侠义心肠,以及二人间的情谊。陆知县或许拿她这个农家女说的话不当回事, 可陆文嫣绝不会。 何况,长洛县孰人不知?陆知县是个女儿奴, 对掌上明珠言听计从。陆姑娘说的话,可比她爹要管用得多。 果真不负她所期盼, 陆文嫣听罢,气得娇容怒红, 明眸里,痛恶翻滚不止。 “岂有此理!长洛县竟还有此等为非作歹的恶徒。” 陆文嫣气急踱步,肩上斗篷滑落也不自知,婢子赶忙上前给披好, 只听得她又说道:“掌柜的放心, 我这就禀告我爹,请他全城搜捕,定要找出此人。” 说罢要往外走, 莫轻轻站起, 又添一句, “陆姑娘,还有件事不知有用否,方才我提及见过一个妇人, 那或许是恶徒的妻子。” “妻子?你怎地知道?” “是苏公子, 他说初见我时,虽未瞧见歹徒模样, 但远远听那人喊了声‘娘子’, 此后便学来这样喊我, 直至病好才忆起怎么回事。”她将路上苏彦转告的话一字不落复述来。 陆文嫣若有所思,“那说来,那妇人也是恶人?” “是,至少她是帮凶。” 说话间,莫轻轻手拢袖中,狠狠攥拳,伤口钻心的疼也丝毫不觉。 原主的遭遇仿若她亲身经历,原主的恐惧更是袭遍她全身。占人身子,又与其感同身受,她怎会放过任何一个罪人? “好,你放心,她也绝对逃脱不了。” 斩钉截铁抛下这么一句,陆文嫣才急急忙忙离去。 当晚,被陆知县问过话,莫轻轻才回家。 许是官府搜城动静太大,又许是死亡边缘徘徊一圈,余惊未定,她整宿没睡。翌晨拖着疲惫的身子去食肆,告知关、刘二人歇业一日,便又折回。 自家院子里。 “婶婶,我喝不下了。”双手端着剩下的半碗鸡汤,莫轻轻两眼祈盼,望着李月英,“真的喝不下了。” 李月英剥好一堆核桃,探头看她碗里,无奈摇头:“算了,不喝就不喝吧,反正也喝了一碗。” 旋即接过碗起身,指着桌上的核桃肉。 “核桃补身子,记得都吃干净。我和你叔就在隔壁,今儿哪儿也不去,有事叫我们。” “好。” “来,门也反闩住,碰见敲门的,一律先问身份,不说话的千万别开。” “我知道了,婶婶慢走。”莫轻轻笑得两眼弯成月牙,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却又在李月英一遍遍的叮嘱中关好门,挂上闩。 送走人,捧着圆鼓鼓的肚皮坐回,她拣颗核桃塞进嘴里,背靠躺椅,望向一碧如洗的蓝空。 长洛县说是座远离京城的偏僻小城,可真要全城搜捕,却是件大工程,至今也未完事。不过,如今有官府在明,苏彦和周意在暗,两头搜捕,抓人想来也是早晚的事。她别的帮不上,就只管护好自己,顺道养养伤,待捕获住人,能立即出堂作证就好。 “咚咚咚。” 正累得打算闭眼休憩,轻缓地敲门声突地响起。莫轻轻一下坐正,迟疑起身。 “谁啊?” “莫姑娘,是我。” 辨出是柳妙妙的声音,她才暗松口气,开门。 柳妙妙如今不戴面纱,又许久未见,乍然一见到,莫轻轻竟还为这张倾国倾城的脸呆愣了须臾,才记得将这对主仆请进,遂又关好门。 看她这般谨慎,柳妙妙心中担忧更甚。 “我原想去食肆的,结果听说你受伤了,可严重?” “没事。”莫轻轻一脸轻松,晃了晃两只缠着布的手,“你看,就这么点擦伤,明儿就好了。来,你们这边坐。” 家里椅子不够,她索性拖出长板凳来,招呼柳妙妙和雪儿坐下,又各自满上一杯热茶。 “柳姑娘,吃核桃吗?” 柳妙妙摆手婉拒,松口气,“你没事就好,我听说那恶徒十分凶残。” “是凶残,不过,幸亏有贵人相助。”莫轻轻淡淡一笑。 “咚咚咚!” 正说话间,外头又响起敲门声,可相较方才,这次要急促得多。三个姑娘面面相觑,雪儿自告奋勇,起身要去开门,被莫轻轻拦下。 她依旧朝外高声问:“谁啊?” “是我,萧慕云。” 刚开门,没等上她张口,就被大步跨进的萧慕云一把抓住胳膊,拉着左看右看。 “除手上,还有哪里受伤了?” “没、没了。”余光瞥见柳妙妙由惊到笑的脸色,莫轻轻尴尬咳两声,挣脱开,“真没了。” 萧慕云这才注意到院子里还有他人,面不改色地颔首招呼过,便再拉着她。 “坐好,我给你重新包扎。” “我婶婶刚包扎好的,不用了。” “我是神医,不一样。” 莫轻轻被他逗笑,打趣道:“那收钱吗?我婶婶可不收钱。” 焦急的面上终于找回些许往日的不羁和随意,萧慕云开始阴阳怪气,“平日也没少见你赚钱,怎么,都拿去找小白脸了,连看病的钱都没有?” 嘴上不饶人,可拆开麻布,瞧见她的手时,还是眉头一皱,心也跟着揪紧。伤口远不似她说的那样轻,虽是擦伤,却脱皮露肉,再疼不过,萧慕云抬头,望一眼仍旧满脸笑的姑娘,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知晓这人是嘴毒心善,莫轻轻全然不将他的挖苦放进心里,虽也真的不付钱就是了,但却将几人留下用午食。 顾她有伤,李月英夫妇不放心,这日午食便是两家合一起。 厨房里,照莫轻轻所说,李月英将柴鸡入冷水锅,又添了鸭架和火腿,一同慢煲。抽这空隙,另起锅烧好滚水,烫过米线、豆芽和豆腐皮。 豆腐皮是前日冬至时,闲来无事,莫轻轻在家捯饬的。至南宋,豆腐已是寻常物,家家户户都能吃到。故而她做豆腐皮,倒也不费什么功夫。泡好的黄豆磨浆过滤,滤出的豆渣可作花卷吃,豆香四溢。而余下的豆奶再入锅熬煮,点卤水,至絮状物出现,便可一层麻布一层豆花入模子,压结实,静置后便能得到一张张豆腐皮。 莫轻轻正感叹中国美食博大精深时,那边的李月英忙活完,看眼院子里,笑道:“轻轻啊,萧大夫对你还挺不错的。” 知其想说什么,莫轻轻无奈一笑,“婶婶,我们只是朋友。” 怕李月英还要再谈,她索性到灶台前,就要端起烫好的米线等,结果被李月英赶着拦下。 “别乱动,我来!”瞪一眼这个经不得说的丫头,李月英只好打住八卦,端着吃食到院子里。 莫轻轻笑嘻嘻跟在后头。 约摸半个时辰,那锅汤便熬煮好,鸡肉软烂,汤香味浓,面上还挂层薄油。 彼时只要将挂着油的汤入碗,再放里脊肉和鹌鹑蛋,待肉片变白,下入米线、火腿和豆芽等拌匀即可。 为搭配米线,莫轻轻还特地炸了盘脆臊。是拿切成粒的猪颈肉,焯水后再经两次入锅爆油,最后用酱油、甜酒酿、蜂蜜和醋等调成的臊子汁一起入锅,翻炒收汁即可。 “米线搭脆臊,人间极配,你们尝尝看。”莫轻轻高兴地介绍道。 这是大学时,贵州室友教她的吃法,毕业旅行还应邀去当地尝过一次,过桥米线汤汁浓郁,米线爽弹,满口馥郁,再搭上香酥脆的脆臊,这滋味当真好,此后还常常回忆起。 “米线这样吃可真香。” “这脆、脆臊?倒有点像猪油渣,但又比它香比它脆,也甚不错。” 听着众人满口称赞,莫轻轻暗自又在点菜单上添了一道新品-脆臊米线。 众人吃得正欢,一道身影闪进院子里。 苏彦望了眼桌上香喷喷的吃食,咽着口水,愣须臾,便赶紧低头抱拳。 “莫姑娘,人抓到了!” 第53章 神色一变, 莫轻轻搁下木箸站起。 “抓到了?当真?” “千真万确,正是画像中人。此时已在公堂受审,应很快, 县衙也会来人传唤您。” 苏彦这话说得斩钉截铁,莫轻轻想, 那定然不会有错。 眼见大仇即将得报,心系之事终要告一段落, 她竟酝出了从未有过的欣喜和激越。不过短短思量一瞬,便拂袖往院外走。 “叔婶, 你们先吃,我去趟县衙。” 话是这么说,可如此大事,谁又能真正安心坐等着。结果, 众人还是放下碗箸, 一齐去了县衙。 衙前已密密围了好几圈人,嘈杂不休。有人对里头指指点点,有人低声论说不停, 还有人掩帕而泣, 激起周遭一片愤愤。 莫轻轻刚停步子, 就被一个妇人拉住,红肿着眼憔悴问她:“莫家丫头,你快说, 真的是里头那人拐走我家莲儿吗?” 心碎和痛悔中哭熬数月的妇人, 仿若抓住救命稻草般不松手。莫轻轻垂眸,看着手心细布慢慢印出的血丝, 额角也沁出些许汗, 却还是轻拍了拍妇人的手。 “您先别急, 我所知一定悉数道出,若是他干的,知县大人绝不会放过。” 安抚过妇人,她便应传唤入了公堂。 里头正跪着两人,却都是男子,其中一人闻动静回头,与莫轻轻对视上,皆是大惊。 “怎么又是你?” 周聪赶忙又转回去,垂下脸,收起双肩缩得低矮,好让自己看起来没那么显眼。 陆知县高坐堂上,将此番尽收眼底,拂了拂长须,凛肃出声:“莫小娘子,你认得此人?” “认得。”莫轻轻恭敬回话,“此人曾来民女的食肆谋求厨子一活,不过未被聘用。且在数月前,食肆里有人闹事,当时还是周公子和陆姑娘替民女解围。后来,陆姑娘说,经大人您明查,闹事人竟也是他和其雇主,就是聚福楼的掌柜一起谋划的。” 候在堂内的陆文嫣和周意立即点头。 “啪!” 惊堂木停留半空须臾,猛然落下,声音响亮,震慑人心。举座皆惊,垂首,大气不敢出。 周聪伏地辩道:“大人明鉴!小娘子所说确实不假,可、可当时小人已受过惩处、挨过板子了。之后与掌柜的再未生过事,今日事更是与小人无关呐。” “你说无关,那他又怎会在你家?”陆知县示意了眼同样跪在堂下的另一男子。 “大人,这真的与小人无关!是年初,他找上小人,说要租赁住处谈生意,食肆人杂不便。小人想着,聚福楼供食宿,自家那屋子空着也是空着,他又出手阔绰,于是就应下了。” “哦?那既是租赁,可有契书为证?” “这、大人,他多给银子,说无需这样麻烦,小人见了钱就没想这么多,便没立下契书。” 陆知县拂须冷笑:“那就是没证据了?” 这一说可把周聪吓得不轻,边后悔当初见钱眼开,边恼恨身旁人拖累自己。一个没忍住,冲旁边大吼道:“有大人在,你还不快认罪!别把我给连累了!” 原本那男子只是瞪着莫轻轻,闻声转过脸,看向周聪,戾气似是要从眼里迸出般。吓得后者一屁股坐在地,赶紧往旁边挪了挪。 惊堂木又是一震。 “堂下何人,姓甚名谁,家住何方,为何来此,速速禀来!” 男子倒是配合,“张德,清江县人,来这做茶叶生意。” “茶商?”陆知县顿时有些明了。 长洛县虽地偏,可生意往来不少,其中茶叶生意尤盛,光论一个南区,每日也有几十上百的茶商出没,贩卖散茶的居多。流动性大,故而并非全部登记在册,难怪找不见这人的登载。 “本县四起女童失踪案件,可是你所为?” “草民冤枉,草民向来老实本分,哪有这个胆子……” 话音未落,堂内便响起冷笑。 莫轻轻恨恨盯过去,“老实本分?就别玷污这两个词了,我可是差点死在你手里。” 张德讥笑。 “小娘子,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要乱说。你说我差点杀了你,证据呢?” “证据不就在你手上?”白他一眼,莫轻轻转而看堂上,“回大人,昨日犯人欲害民女,民女反抗时用木簪扎伤他的右手,一验便知。” “来人!” 两个衙差上前,摁住张德,扒开他右手缠的细布,回道:“大人,确有伤口。” 不过一夜,俨然还看得出上面的窟窿,又是新伤。 陆知县登时一拍桌案。 “张德,你还有什么话可说!” “大人明查!这伤是昨夜草民不甚摔倒,撞到一根刺木上,这才留下。”张德不慌不忙,“何况,她有何证据说这偏是簪子扎的?” 说罢挑衅地一瞥,瞧见姑娘黯然的神色,更是得意。他自然要得意,因为簪子早在昨夜就被他扔进灶膛内,这会儿怕是烧得灰都不剩。 他嘲讽道:“你若没证据,那可是诬陷,大人定……” “有证据!” 一道清脆嗓音骤然打断张德的话。 陆文嫣走出,小手微扬,便见衙差端着证物上来,赫然就是根带血的木簪,在堂内格外刺眼。 张德面色一白。 “大人,这是抓捕张德时,从他屋子里搜出的。我认得是掌柜的平日所戴,若掌柜的所言有假,簪子怎会出现在他屋子里?” “不可能!我明明……大人,假的,这一定是假的!” “假的?”陆文嫣冷哼,“你的意思是我们县衙,乃至我们大人作伪证了?” “我、我并非这意思。” 木簪还未呈到知县跟前,陆文嫣便一把截获。 “嫣儿!” 她丝毫不理会堂上人,拿起簪子仔细看,又到张德跟前瞅瞅伤口。 “我看这伤就是簪子扎的,毫无二致。萧大夫,你见的伤口无数,来看看吧。” 想起姑娘的两只手,萧慕云还当真走近了,粗略瞥一眼,便凤眸眯成条缝。 “是。” 张德:“……” 莫轻轻唇角微翘,不等张德辩驳,也开口道:“大人,其实此人不仅两番欲杀害我,丢失的女童也是被他所掳走。” 她字字慷锵,门外人听得清楚,顿时喧嚣又起。 “肃静!你继续说。” 莫轻轻便将事情一五一十再托出,末了,不忘看向陆知县旁的师爷,“牛师爷,您可还记得半年前,我曾带着伤来过县衙。当时便向您说过,我受歹人所害,您还让画师描过一副画像。” 看看陆知县,牛师爷垂眼思索片刻,突地一脸恍然。立即喊人来,轻语一通。 不待多时,小厮便送来画像。陆知县两相比对下,岂有不明白的,吩咐人将画像送到周聪面前。 “这你可认识?” 周聪只看一眼,便断定道:“认识认识,小人初见张德时,他就这副样子。这次变化太大,我还差点没认出呢。” “张德,人证物证俱在,你还有何话可说?一个小娘子,手无缚鸡之力,又与你素未相识,难不成从半年前就开始算计你了?” 纵使再不服气,可张德也只是空口白话,辩驳无力。到此还激起民愤,县衙外叫骂不休,陆知县哪有空与他多纠缠。 当即惊堂木落下,张德便在痛骂声中,被衙差拖着下了牢。 走出县衙时,外头光线正明媚,莫轻轻抬头,迎着刺眼的光,心口那抹苦涩和怒气才可算消去一半。 第54章 “掌柜的。” 陆文嫣急步追上人, 看她略带疲惫的面色,关切问:“你可还好?” “我没事。”莫轻轻感激地福身,冲陆文嫣和周意谢道, “多谢二位,幸亏有你们, 才得以抓住张德。” 周意抱拳以应:“掌柜的客气,事关长洛县百姓安危, 我们所有人都该有责任。” “是啊,反倒该谢你。”握上她的手, 陆文嫣才看见细布上的血丝,又起担忧,“若非你及时报官且提供线索,这案子还不知何时能结呢。” 言罢, 庆幸地吐口气。 “那张德真是嚣张, 对簿公堂竟还嘴硬不慌,我都差点被他弄晕乎。幸好搜到簪子这个重要证物,不然还真不知该怎么给他定罪。” 莫轻轻淡淡一笑, 略别开目光, 与默不作声的苏彦对视了眼。 “嗯。” “那你先回去休息, 我们再探探情况。”陆文嫣轻拍她的手背以示安抚,“有何新进展,我们一定及时通知你。” “有劳二位。” 辞别陆文嫣和周意, 一行人又结伴往回走。较之来时, 步伐明显轻松许多。一路说着恶徒该有怎样的惩处,一路又盼着丢失的女童能再找回。 可惜到家时, 桌上的米线和脆臊早已凉透, 表皮那层油脂凝固起, 宛若层薄冰。 雪儿惋惜地挪不开眼,“可惜,我还没吃饱呢。” “有什么可惜的,回锅热热就好了。”萧慕云不以为然接了句,心思却只在那人的手上,转身抱来药箱,“你伤口出血了,过来重新包扎。” “又来?这么点没大碍的。” 虽嘴上这么说,可对上他不容置喙的视线,莫轻轻还是乖乖过去,任他换上干净的细布。 期间叫停正要端碗进厨房的李月英,“婶婶,左右还有半锅热鸡汤,我给大家做脆臊米线吧。除脆臊,其他就不要了,回锅味道也没不好。” 李月英看看还没吃几口的米线,着实心疼,可除此外又无他法。自家人也就罢了,这些都是关心帮助轻轻的好友,是客人,岂能真给怠慢了。 “也好,那我先收拾,把碗洗了给你腾出来。” “多谢婶婶。” 看提到吃的,又变得神采奕奕的姑娘,萧慕云哭笑不得,“你可真不怕麻烦。” 莫轻轻耸耸肩,不置可否,旋即望向紧盯这边的苏彦。 “苏彦,等下你进厨房帮我吧。” “……好。”漫不经心回着话,苏彦的目光定在那二人的手上,摇摇头无奈暗叹。 少爷,这忙属下就不知怎么帮你了。 包扎好伤口,她便入厨房忙活。 脆臊米线倒没什么难的,汤底已备好,只要烫过米线和其余配菜,重新做碗米线,再覆上脆臊即可。被汤浸过,脆臊半脆半软,挂着浓郁鸡肉香,照样让人回味无穷。 忙活间,瞥一眼有点无处下手的苏彦,莫轻轻笑道:“苏彦,今日最该谢你帮忙。” 苏彦当然知她所指何意,忙摇头:“抓到他,您自然也安全了。保护好您,是少爷的吩咐,我职责所在。” 只不过,有一点他倒很好奇。 “莫姑娘,您怎么会有两支一模一样的簪子?还是说,您早料到会发生昨夜的事?” 其实,公堂上的木簪并非张德所有,而是昨夜报官后,莫轻轻重新抹上血交给苏彦,并嘱托他在找到张德后,偷偷藏到附近。 所以,张德其实说得不假,那还真是伪证。至于真木簪,看其在公堂上的自信得意,大抵早已被销毁了吧。 莫轻轻莞尔。 “我哪有那么神,是运气好,恰恰有一模一样的罢了。” “原来如此。” 苏彦摸了摸脑袋,只觉得姑娘家还真猜不透,平日连衣裳都要大不相同,怎么簪子又可以一样了? “苏彦,今日事是我二人的秘密,你千万别跟第三人说。” “那、少爷呢?” “也不行。”莫轻轻温声道,“不是不信苏公子,只是这并非光彩事,我不想让他知晓。” 闻言,苏彦眼睛一亮。 莫姑娘原来是在意少爷的看法! 他当即拍着胸脯,满口保证,“您放心!这事我定烂在肚子里。” 如此,莫轻轻才算放心。 自公堂一审过后,听陆文嫣说,张德在牢中受了不少酷刑,终于招供,非但承认拐卖女童,还招出了同伙,也就是远在城外客栈等着的妻子。 夫妻二人将近些年女童的贩卖去处悉数招来,陆知县又联手附近县城的知县,派出不少人出城搜寻。 当然,这并非一朝一夕的事。 人要找,可罪也要惩。 是日,莫家食肆正值热闹之际,满屋食客说笑不止,视线却都齐聚向其中两桌。 这两桌吃的不太一样。 用食前,小姑娘会特意端来清水供他们净手,再递上白帕子擦干。 随后,几盘色泽红艳,如上品玛瑙的鸭肉被端上桌。一同还有薄面饼、葱白和胡瓜条,以及甜面酱和一碗蒸蛋。 在掌柜的指点下,各人拿起一张薄如蝉翼的面饼,在中央处刷一层甜面酱,再添几根胡瓜条和葱白,夹起片得均匀、皮肉相离的烤鸭覆上,一折三卷,满满地塞进口。 几人吃得眸子生彩,腮满颐鼓之际,不忘朝掌柜的竖起拇指,支支吾吾赞道:“皮脆肉嫩,肥而不腻,好吃!” 莫轻轻嫣然一笑。 现下虽没有北京鸭,可这些肉食鸭都是经她亲自挑选,滋味也甚不错。 光看他们吃得停不下,其他人便知味道如何,有的咋舌,有的咽口水。 还有人忍不住好奇问:“掌柜的,五色烤鸭是为哪五色啊?” “五色,为鸭之赤,酱之黑,葱之白,胡瓜之青,以及油蒸蛋之黄。”解释完,莫轻轻又补上一句,“这碗蒸蛋是用熬出的鸭油所制,吃起来滑嫩爽口,诸位可尝尝看。” 刚咀嚼完嘴里,食客听这话又纷纷拿起调羹。方食过鸭肉,如今再尝蒸蛋,竟觉得鲜香无比,仿佛丝绸拂过喉间,久久回味。 “点单时,小姑娘说能尝到整只鸭子,如今鸭肉、鸭油都有了,那鸭架鸭腿呢?” 话音才落,关阳阳已端来两盘鸭架。 “椒盐鸭架,诸位慢用。” 鸭架切成块,炒得焦黄酥,再撒一层葱花和芫荽,香气四溢。入口松脆有嚼劲,味也足,是越吃越香。 围观的更坐不住,一个接一个问:“掌柜的,可还有的卖?” “对不住了各位,烤炉大小有限,烤鸭每日仅售三只。” “三只?这有两只,那还有一只呢?” “被我们预订了。”婉转应话打断嘈杂声,陆文嫣得意地步入食肆,“诸位若真想吃,就明日请早吧。” 莫轻轻道声失陪,忙迎上前。 “如何了?” “放心。”周意浅笑,“张德夫妇贩卖女童数起,罪大恶极,大人判处二人绞刑,公文已快马加鞭上呈去刑部。若无他异,约摸半月后就会有回信。” 第55章 莫轻轻点点头, 若有所思。 穿来这边,她才从书籍里得知,原来古时知县是无权立即执行死刑的, 需得上呈公文至刑部。刑部要在都察院的监察下对公文进行审核及批准,批准后的公文还得再交至大理寺, 进行复审。 若顺利的话,历经此番道道关卡, 前前后后少说也得耗上大半个月。虽说张德夫妇一日不除,她心里的仇怨便一日不消, 但法制如此,她也无可奈何,只能耐心等。 “好,多谢二位告知。” 莫轻轻浅笑微侧身, 引着两人往里走, “你们先坐,待人来齐,便可用食了。” 招手让关阳阳沏壶热茶端上, 又再上两盘小点心, 才转身走到食肆外。 抬起头, 看看四周。 天很蓝,也很旷,可惜除此再无其他。她只好换个方式, 清清嗓子喊一声:“苏彦。” 话音落, 一道黑影不知打哪窜出,轻稳落在她面前。蓦然被吓到, 莫轻轻退两步, 稳住心神, 好一会儿才奇怪问:“你平日都躲哪里?好厉害,我竟完全找不着。” 苏彦怪不好意思地抓起后脑勺,“这个嘛,不太好说。” 不好说? “没事,行业机密嘛,是不好说。”莫轻轻立即摆手以示理解,想想又补充,“不过,以后就别躲了吧。既然职责是保护我,白日你索性现身,跟在左右,说不准还有威慑作用,那些人瞧见越发不敢对我起歹心。这样我不是更安全,你说呢?” 其实主要是得知有人每日暗中盯着自己,莫轻轻实在觉得不自在,做事也别扭。 听罢她的建议,苏彦思量须臾,竟也觉得十分有道理。 而且,若能现身,他就再无需被食肆里的香味馋得晕头转向了,想吃还能光明正大地吃,岂不两全其美? 苏彦当即满口应下,“莫姑娘说得有理!那我以后不躲了!” “快进去坐着吧,我再去喊萧大夫。” 言毕莫轻轻往隔壁走。 这顿午食是她打算感谢那几人的关切和相助才特意捯饬,待萧慕云和柳妙妙抵至食肆,方如萱恰巧过来用食,也被拉着坐到一块儿后,莫轻轻便处理好特意留下的最后那只烤鸭,端出。 不过,人多,烤鸭却只有一只,这哪里够吃?于是外堂的活儿她撒手交给关阳阳,自己又钻进厨房帮起刘老五。 火势上来,半锅底的油静悄悄冒出细泡,仿若深海中浮起粒粒珠玉。直至一盘黄豆粒大小的肉沫倒进锅,嗞嗞繁响,搅乱这份神秘,却层生出阵阵肉香,漂浮四溢,强势勾起周旁人的食欲。 炸酱炸酱,首要便是炸得好。一是油多,二是肉要炸出水汽。簇拥在密集油泡中的肉沫,鲜嫩红霎时转至熟白,再渐变金黄发干,此为最佳。 彼时火候正好,添入豆干和香蕈碎,再加葱姜蒜末继续翻炒,往香味中又添丝丝牵诱。挖三勺自制的甜面酱,锅铲翻炒均匀,再转至小火慢炸。 空气中的炸酱香,伴随每个油泡的炸裂开,便多浓郁厚重一分。 炸酱完工,其余就容易得多。面条煮至八分熟沥干水,入碗,铺上胡瓜丝和烫熟的黄豆芽,最后舀一勺香气扑鼻的炸酱。 炸酱红亮,泛着油光,亮澄澄极诱人。端进外堂,引来数道目光。 “小姑娘,那又是什么?” 关阳阳笑答:“掌柜的说,这叫炸酱面。” “闻着可真香呐,还有吗,我也要来一碗。” “好,您稍等。” “我们也要!” 不闻外堂异动,彼时的莫轻轻正蹲在石井旁静静削起雪梨皮。小刀本该锋利刃寒,握在她手,却显得格外温顺,削出的皮薄又均匀。一手推,一手削,不多会儿,五颗雪梨都脱了衣,变得白嫩丰腴莹透。 银耳泡发入炖盅,再加煮开的清水没过,焖上半柱香的工夫,以便更好出胶。之后再往里倒入梨块、梨皮、话梅、枸杞和糖霜,熬煮半柱香。 现下的糖霜与后世糖霜不一样,实为甘蔗制后的冰糖,往日她都是捣成粉末用,只有在煮熬时才会用整颗。 第一回熬煮好,便可捞出梨皮,添入红枣继续小火熬煮。 一吊为一壶,所谓的小吊梨汤,顾名思义便是一壶梨汤。不过眼下没有铜壶,且里头的食料弃之也甚可惜,于是她还是沿用梨羹的法子,汤汁带食料用瓷碗盛着端出。 除送至外堂的,莫轻轻还特意留了三碗,待关阳阳送完吃食折回,便将人叫住,又喊上刘老五,三人便各自端着碗在院中尝起。 梨汤非梨羹,更像是稍稍粘稠些的饮子,浓而不凝,入口甜沁不腻,因加了话梅,还能抿出微微的酸。 一碗下腹,关阳阳咂咂舌,捧着肚子称暖和,只觉得还不够,意犹未尽。 莫轻轻失笑,裹着满口清甜,望向顶头半片天。 岂止梨汤暖和,这天儿也暖和好一阵子了。说起来,是自从苏瑾离开时的那场雪过后,好像就晴了许久。 或许今年不会再下雪了吧。 诚如她所料,直到岁除前一日,天也晴着。不过,彼时的莫轻轻,却早已顾不上这些琐碎事。 半个月,公文批下,张德夫妇判处绞刑已成定局。听闻临安那边得知此事,官家盛怒,非但勒令即日执刑,还在《宋刑统》中又多添了两条戚关拐卖孩童的条律。条律尚未正式颁行,具体内容她就不得而知了。 莫轻轻只知,张德夫妇执刑之时正值岁除前一日。 是日,她穿戴整洁,挽起低髻,点上淡妆,乳黄色的腊梅簪花缀在发间格外俏丽,一袭淡绿色衣裙淡雅又精致。翩翩而过之处,宛若春风拂过,温温暖暖,还残下一丝淡香。 原身本就是好模样,如今又被她调养得水灵白嫩,顶顶是个美人。这一路,不知招了多少留恋视线。 莫轻轻全然不觉,只是径直往菜市口去。 刑场立在菜市口,有威慑之效。这会儿前前后后簇了一圈人,陆知县高坐台上,张德夫妇跪绑于刑场的木桩前,脖颈间圈着粗绳套,迎面接受这百姓的怒骂和扔砸。 她什么也没做,只是安静、冷眼看着。 唯有亲眼目睹这二人被处决,原身、还有自己才得以消除心头这股怨恨。 午时三刻一到,小雪纷纷洒洒往下落,陆知县声令下,左右侩子手便反方向拧起手里的木棍。周遭啧啧声四起,雪花钻进莫轻轻的脖颈间,冰得她身子发颤。 与旁人不同,她两手攥紧拳,强逼自己不挪开眼,直视刑场上那两张濒临死亡时才能见到的狰狞痛苦脸。 可……死刑场面却早已超出她的承受范围,莫轻轻只觉得全身冰凉,非但没有觉得大快人心,反而全身都跟着发颤,喘不过气…… 直到眼前变得漆黑。 她快要承受不住时,一只手捂住她的眼,令她稍感平静些。久违的温润嗓音低低响在耳畔,让她彻底心安。 “别怕,我帮你看。” 第56章 他周身环绕着若有似无的淡香, 莫轻轻对熏香不太熟悉,说不上来是什么,只觉得好闻、温暖, 闻之心静。 渐渐地,竟也生出贪婪。非但不回绝, 反倒任自己被这股香给包裹,被一点点抹去不适。 直至周旁响起欢呼庆贺, 昭示这一切的结束,她也终于放下心中仇怨, 变得浑身轻松。 “结束了,我们走吧。” 耳畔温语又起,那只手松开,骤现的白光刺得她睁不开眼。莫轻轻还来不及看清, 就被牵着走出人群。 好半晌才适应, 第一眼却是对上那道柔情似水的视线。 “苏公子……” 数月不见,苏瑾变得愈发出众。 一拢月白锦衣,雅致又清冷;一顶浮竹纹玉小冠, 精致又矜贵。霞姿月韵, 长身直立, 举止颦笑间无不恰到好处。 这样的人,单是出现在这座小县城里,都显得格格不入, 更何况还含情脉脉望着她……莫轻轻不自在地躲闪开视线, 抽回手,转身往食肆方向走。 读书无数, 又混迹于官场, 苏瑾岂会看不出她的异样。心里生喜, 眉眼间也跟着晕出抹笑,大步快些追上。 “你可还好?” “嗯,我没事,方才多谢你。” 苏瑾微微一笑,应声“不碍事”,竹墨伞不动声色往身旁人倾了些许。 说上几句话,繁乱翻腾的心绪平稳不少,莫轻轻竟倒不觉得有多尴尬了。 “对了,还有让苏彦留下保护我的这件事,也得多谢公子你。你是不知,若非他在,我这会儿恐怕早就没命。” 提起这事,她是发自内心感激。算起来,苏瑾已救过她两次命。若说收留照顾他,是还清第一次恩情,那这第二次,莫轻轻暂时还真不知该做什么才足以偿还。 “反正,救命之恩我定铭记于心,公子日后若有需要帮忙的地方尽管说,我莫轻轻,一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望着拍拍胸脯满口保证的姑娘,苏瑾含笑应声“好”,却不自觉攥紧伞柄。 他怎会不知? 收到苏彦急信的当日,他便几次三番向官家告假,才终得到应允。赶来这一路,好的坏的想过无数次,愈想是愈后怕。倘若她真的有何三长两短,漫漫这余生,自己又该如何熬过? 他想,此生最庆幸也最正确的决定,便是当初让苏彦留下吧。 救了她,也正是救了自己。 不知苏瑾所想,莫轻轻撇过脸,视线无意落在他肩头。雪势渐大,他肩上竟也积了薄薄一层。又抬头看看伞,发觉什么,往他跟前靠了靠,将伞也推回去。 苏瑾霎地耳尖微热。 “苏公子,临近岁除了,你怎地还会过来?” “我想……”话一顿,蓦然忆起送别那日,斟酌须臾,到底还是将后两个字给咽下,苏瑾换而之回道,“我想吃轻轻做的菜了,临安大厨的手艺都不及你。” 莫轻轻欢喜地扭过头,“真的啊!” 苏瑾失笑。 “真的,岁除这样重要的日子,不吃些好的怎行?” 虽说清楚这话里或多或少掺几分夸张和恭维,但凡是夸赞她厨艺的,不论真假,莫轻轻一律当真,比任何时候都要高兴。就连走路,都昂起头,好似神气不少。 “冲你这句话,我等下请你吃好吃的,你想吃什么?” 苏瑾扬起一脸笑,“你做什么,我便吃什么。” “那我可得好好想想。” * 食肆里。 苏瑾指着面前看似鸡蛋羹,却缀着色彩斑斓的蜜饯果仁和糖霜粉,缤纷好看的那碗吃食,好奇问道:“这是何物?” “八宝茶汤。” 热情地递上调羹,莫轻轻解释道:“是将黄米面用沸水冲熟拌匀,稠嫩似蛋羹时,再撒层薄薄的豆沙碎,然后铺上剪成颗粒的杏仁、核桃、榛子和各类蜜饯,最后撒些许糖霜粉即可。” “你快尝尝看,合不合胃口?” 初次见这姑娘对他的评价如此重视,苏瑾竟有些受宠若惊,不敢再多言,舀起一勺。 凑近轻嗅了嗅,果真有黍米的淡淡清香,还混杂着丝丝甜。 再送入口,暗暗吃一惊。 看似不起眼的黄米面,因被冲泡得均匀,没有丁点结块,故而齿舌间尽是爽滑细腻,香气馥郁,再配上蜜饯果仁咬碎开,食感更是丰富有层次。 咽下去,腹中更是暖暖的。 “入口细滑,暖香四溢,很好吃。” 莫轻轻的眸子顿时亮了几分。 趁热打铁,苏瑾立即又指着另一道问:“这是羊肉?” “对,它叫羊肉焖饼。是将羊腿肉用糖翻炒上色,再配各色香料和酱炒出香,最后倒入醴和开水炖煮一个时辰,炖得熟烂即可。” “用醴炖?这我倒是头次听说。” 莫轻轻笑道:“醴能去腥,还能让羊肉更鲜嫩,也算得一个小诀窍了吧。” 所谓的醴,其实与后世啤酒的制法类似,都是用谷物酿制。不过啤酒是以麦类作物为原料,且味苦,而醴是拿稻和其他谷物作原料,味更甘甜。 据说,醴在元代中期便失传,但好在眼下倒不难买。 “焖在羊肉上的饼,皮薄如纱,又是多张垒在一起,如何能做到不粘在一起,层层分明的?” “这个啊。” 莫轻轻只觉得久别重逢苏瑾,这人竟是十分识货,句句都问到精髓上,比单单夸一句好吃可要让她高兴得多,于是索性在对面坐下,津津有味地给他介绍。 “其实炖煮好的羊肉还得再入锅一次,这时再添入萝卜块和淮山块,让汤汁没过,最后往上面铺一层饼皮,加盖焖煮片刻即可。” “待一张饼皮焖熟,取出再换之另一张,如此下去,到所有饼皮都熟,彼时汤汁变得稠浓,羊肉更加熟烂,萝卜和淮山也刚好熟透。” “入盘时,将一张张饼皮铺上,剪刀从中间十字剪开,再翻折。这样就能变得层层分明,像朵花般绽开了。” 苏瑾听得认真,忍不住要伸木箸夹,却被莫轻轻拦住。 “你先吃完茶汤再尝这个,我怕你一甜一咸给串味了。” 咽咽口水,他听话地放下木箸。 “好,都听你的。” 将姑娘亮闪闪的眸子和欢喜模样刻进心里,苏瑾强忍下多看几眼的念头,低头继续吃起茶汤。不知是茶汤太甜,还是心里太甜,总按耐不住嘴角上扬,暗暗在心中感谢起那位好友。 杨兄,你说得果然不错,投其所好真的有用。 第57章 “掌柜的, 结账。” “哦好!马上来!” 应着声,莫轻轻忙站起,“那苏公子, 你慢慢吃,我先去忙。若有需要, 喊我、喊阳阳都行。” “好。” 目送那抹淡绿倩影离远,又看她辗转外堂和厨房, 忙得脚不沾地。好半晌,苏瑾才收回视线, 低头安静用食。 远远候在旁处,只待找个间隙凑近的苏彦,趁机走过去,默默将他打量好几个来回。 “少爷, 您变了。回去这一趟, 可是发生了什么?” 苏瑾略抬眼皮,“哪里变了?” “您以往吃东西可从不评议的,好吃就多吃几口, 不好立即放下。多年来说的话, 一字不落全计上, 怕都不及方才的十分之一。” “有吗?” 淡定飘开视线,苏瑾端起茶,看着浮沉在水面的那片茶叶, 吹了吹, 浅饮一口,一本正经地摇摇头。 “你多想了。” 是您嘴硬吧! 心里暗暗腹诽了句, 苏彦憋着笑, 老老实实候在旁, 并不打算进一步戳破。 倒是苏瑾先开口:“你也坐下,这段时日辛苦了。你有功,可有想要的犒赏?” “真……”猛然收住欣喜神色,苏彦佯装不在意地坐下,“少爷这话说的,您是主子,您的吩咐就是属下职责。职责所在,哪能还要犒赏。” “哦?那我收回?” “别啊……”苏彦一听立马找补,“其实属下真有一事相求。” 苏瑾含笑放下木箸,往后靠了靠。 “说吧,何事需得你这么拐弯抹角的?” 在两膝上搓了搓手,苏彦腼腆低头。 “少爷您当初说,属下的婚事可以自己做主,这话还作数吗?” “自然。”苏瑾微挑眉,“你这是相中了哪家姑娘?” “是……月儿。” 沉吟半晌,苏瑾才恍然,“是常跟在杨兄身后的那个婢子?你想让我在他面前当说客?” 苏彦通红着脸忙不迭点头。 “这倒不难,不过人家姑娘可对你有意?” “我们是两情相悦,不过杨司业器重月儿,也不知会不会答应。” 明明苏彦是一脸担忧,可不知怎地,苏瑾还是生出几许艳羡,望眼柜台方向,暗暗叹口气。 “既如此,那待我回京,便向杨兄提及。若你二人两生欢喜,想来杨兄也不会棒打鸳鸯。另,这月起,你的月钱再多涨一半。” “多谢少爷!不过……少爷,那咱们是得在这过岁除吗?” “总好过在路上。” 意味深长地望着对面,苏彦笑笑不说话。 少爷可真会找理由啊,不就是故意想留下嘛。 岁除这日。 食肆虽不待客,可事情依旧不少。 关阳阳回了家,刘老五却是外地人,莫轻轻便索性在食肆里吃年夜饭,算上李月英夫妇及其务工返乡的儿子何福,还有同样孤身的顾三娘,足足六人。 苏瑾背井离乡,又是恩人,于情于理她也得邀人来吃个年夜饭,故而最后是八人之席。 这么一桌年夜饭弄起来可毫不轻松,从前一日备食材,到当日从早忙活,几乎没停下过。好在李月英和顾三娘到食肆后,也跟着帮忙,莫轻轻才算闲在些,抽出空闲来吃个饭。 她端碗馎饦靠在门前,边看外头茫茫白雪,边悠悠填塞肚子。 忽儿雪地里传来嘎吱嘎吱响,吸引了她视线。细看去,只见一红一灰两个小身影,正手牵手往这边跑。 是吴小山和盼儿。 眼下人牙子受到惩处,又正值岁除,孩童比以往要闹腾得多。这两人虽是在她的食肆里相识,但远远望去,倒让她想起了“青梅竹马”这个词。 才跑近,小不点便一个抱腿,一个扯她衣袖,仰起天真小脸,“姐姐,堆雪人!” 一口吃尽余下馎饦,莫轻轻擦净嘴,笑应:“好啊,那我们比赛谁堆得快。” “好耶!” 小不点们立即高兴得直蹦哒。 她将碗放回,又端出放凉的糖瓜,让二人各自抓了把。 所谓的糖瓜,实则是将麦芽糖熬成糖稀,凉置片刻再经揉团和反复拉扯,至黄白色有光泽,再将长条切成小块。 这本该小年吃的,但因其脆甜的口感甚得莫轻轻喜欢,于是她今日又做了些,好当做消夜果。 在嘎嘣响的嚼糖瓜声中,莫轻轻扛着铁铲到食肆外,一脚深一脚浅,寻个好地处,便开始铲雪堆雪,直至堆起小雪丘。 彼时就该两个小不点出马了,齐齐扑上去,拍打起雪丘,仿若两只在雪地打滚的野兔子,笨拙又可爱。 多看两眼,莫轻轻才又开始去铲第二个雪丘。 正值苏瑾主仆抵至食肆。 看到忙得热火朝天的三个身影,苏瑾笑吟吟走近,“堆雪人?” “对啊。”莫轻轻扭过头,也不知是冻得,还是忙累了,一张小脸白里透红,高兴问,“你们要不要也来?” “好。”苏瑾不假思索应。 正要接过她手里的铁铲,苏彦倒是识趣,赶忙抢先一步,“少爷,属下来,您和莫姑娘一起负责堆。” 苏瑾看向身旁姑娘,由她决定。 莫轻轻自然满口应下,“也行啊。” 第二个雪丘很快堆好,莫瑾二人立即绕雪丘着手拍打,时不时互相指点一二。那忙碌样,倒是丝毫不逊于两个孩童。 不过最卖力的,那还当属苏彦。两耳不闻身旁事,一心只顾堆雪丘。 不多会儿,竟已堆好了第五个。 众人一齐将五个雪人身子砌好,便各自选定,莫轻轻一声令下,一窝蜂就开始滚起雪球,只为争得头筹。 莫轻轻甚少玩这些,倒连两个孩童都不及,滚出的雪团更是怪模怪样,又切又搓才好不容易成球形。堆好雪人时,竟已垫底,不免沮丧地叹口气。 直到吴小山突然喊出声:“啊!瑾哥哥的雪人少只眼睛!” 莫轻轻一看。 嘿,还真如此,就是…… 只见苏瑾露出一脸恍然,不慌不忙捡起地上那颗黑木炭,随手摁上,然后回身难为情道:“看来是我最后了。” 苏彦别开视线,只觉得自家少爷演戏的模样真是没眼看。 少了只眼睛的雪人突兀得不能再突兀,莫轻轻岂会真看不懂其中弯弯绕,脸蛋竟有些发热。 直到顾三娘从里走出,“轻轻,猪手煮好了。” “噢!我来了!” 撂下一句“你们自己玩”,莫轻轻小跑着钻进食肆。苏瑾刚要跟上,却被两个小不点一左一右抱紧了腿。 同样无邪的小脸又用在了苏瑾身上,“瑾哥哥,我们打雪仗吧!” 苏瑾无奈一笑,摸了摸两颗小脑袋。 “好。” 第58章 莫轻轻重新系好襻膊, 又洗净手,便入厨房将锅里的吃食给捞出。 值年关,屠户最是繁忙, 她一早天未全亮赶去菜市口时,肉铺子前已排起长队。好在食肆的荤腥都有固定供货渠道, 这才让她省去那样的折腾。 今早刚送来的猪肉都甚新鲜,她独挑出那只猪手, 收拾干净去骨,与葱姜酒醋入沸水炖煮。堆雪人的工夫过去, 这会儿已煮得软烂,即可捞出扔进冰水里冷却。 另取只碗,剁碎的沙姜、葱头和胡椒粉作底,滚烫热油直直淋下, 噌地一响, 香气便撑破开,溢得满厨房都是。再往里拌入酱油和些许糖,滋味更甚好。 猪手切薄片, 白白嫩嫩, 肥而不腻, 淋上这碗调汁后,尝来更是皮爽肉滑,酸中带甜, 佐以美酒极佳。 莫轻轻压下馋虫, 将“白云猪手”先暂放一旁,继续忙活下一道。 好一通连轴转, 至申时中, 这顿年夜饭才算大功告成。 端菜上桌, 莫轻轻得空走出,倚在门前等小片刻,终于瞧见苏瑾主仆的身影。与之一道的,还有何天旺、何福这对父子。 说起何福,许是他尚年轻,一下变了许多。不再是从前的瘦小个子机灵样,而是麦色肌肤,身姿壮硕,样貌敦厚。虽看着觉得生疏,但好在并不让人讨厌。 何福与原身也算得是青梅竹马,且年长几岁,幼时曾像兄妹般亲密。只是再长大些,何福便在外务工,逢过年才回来那么一趟。而原身,自双亲过世,性子也变得愈发冷淡。一来二去日子久,两人才渐渐疏离。 不过,她如今既将李月英夫妇视作亲人,那何福自然也不能例外。整整心绪,笑迎两步,“阿福哥,你回来了。” 刚要张口的苏瑾,被这句话压住,无奈一笑,垂眸又放缓步子。 倒是许久未听这丫头喊自己一声哥,何福受宠若惊愣了片刻,直到被何天旺捅一肘子,才终回过神,绽开笑,“一年不见,琼琼长大不少,听爹说你还开了间食肆,可有出息了。” “我可是说实话,你看,就这间。”何天旺颇自豪地指了指,“每日生意那叫一个好,城里那些个酒楼都比不上!” 莫轻轻听了浅笑,“何叔,阿福哥,饭菜都好了,就等着你们呢。” 父子二人连连道好,背起包袱有说有笑便往里走。莫轻轻这也才收回视线,望向苏瑾。 “你把山娃他们送回去了?” 苏瑾点点头。 “你放心,都送到家了。” “莫姑娘,少爷怕您担心,可是亲自送到人爹娘手里才肯离开。”看不得自家少爷受冷落,苏彦默默补上一句,才提步先行入食肆。 微微一愣,莫轻轻有些感激。 “谢谢。” “举手之劳罢了,比起这个……”苏瑾顿了顿,问,“方才他为何喊你琼琼?” “哦,这是爹娘原打算给我起的名,只是后来算命先生说,我家家境清贫,怕是承不住这样贵重的名字,这才改为轻轻。琼琼,自此便也成了我的乳名。” 她淡淡一笑,“不过除爹娘外,也就阿福哥这样喊我,我都快给忘了。好了,我们也进去吧,饭菜要趁热吃。” “好。” 年夜饭备起来虽辛苦麻烦,但当众人围坐在桌前,洋溢着满脸笑,举杯欢庆热热闹闹时,莫轻轻倒也觉得值得。 何福更是阔别一年之久,再见时小丫头不仅出落得楚楚动人,还烧得一手好菜,感慨之际,手里嘴里却停不得。 这白云猪手,火候正好,吃来软烂又爽利。一片肉,再嘬一口酒,那叫个快活。 松鼠桂鱼,头昂尾巴翘,金灿灿甚好看,香浓的酱汁流淌泛着光,闻起来香气扑鼻。尝尝看,竟是外酥里嫩,酸甜适口,真真叫个绝。 珍珠丸子,肉丸裹层糯米,蒸熟后颗颗玲珑小巧,还真像珍珠般晶莹透亮。食感更不用多说,软糯可口,毫不油腻。 不过要论最让他惊艳的,必然要属那道貌不惊人、名曰“佛跳墙”的吃食了。 小小一只瓷白食坛揭开,香飘四座,众人无不被吸引目光。着眼细看,里头竟同时盛着鱼翅沙潠鲍鱼江瑶鱼胶火腿鸡肉等数不胜数的山珍海味,令人瞠目结舌。 最称绝的,是数种食材混杂一起熬出的汤汁,竟味浓厚而不腻,尝一口,只觉此生足矣。怪不得刘厨子说,琼琼为这道菜,可是岁除前半月便开始准备…… “你慢点吃,别噎着了。”瞧见自家儿子吃得停不下,一副饿鬼投胎的样子,李月英好气又好笑叮嘱。 何福这才知收敛些,意犹未尽地夸赞,“是琼琼厨艺太好,就是在临安,我也从未吃过这等好吃的东西,可不得多尝尝?” “就你那点工钱还想吃这个?” 不过片刻,何天旺就已喝了好几个回合,大笑道:“这桌菜就是在临安,肯定也就那些有钱人家才能吃上,我们呀,可都是沾了轻轻的光。是不是这个理,苏小兄弟?” 这位苏小兄弟可不是在说苏瑾,而是何天旺的新酒友-苏彦。自打刘老五下决心戒酒,他便瞧中了这个年轻听话还能喝的小伙子。 被何天旺一拍肩,苏彦立举酒杯摇头晃脑应和,“可不是嘛!国子监的伙食都比不上!你看我家少爷,都大老远上这里过岁除了。” 莫轻轻又看向苏瑾。 “他醉了。” “无妨,就让他尽兴一回。”苏瑾噙着笑给她夹块排骨,“你只管吃好,听说今夜有烟火看,到时我们一起出门。” 道声“好”,莫轻轻便也不再管,只顾低头吃自己的。 众人有说有笑,这顿饭从申时中,吃到戌时初都不算结束,何福不知何时也加入了喝酒队伍。饭菜都凉透,这几人却才上兴头。 眼看一时半会儿结束不了,伴着烟火声,莫轻轻频频往外望,顾三娘见了笑道:“这交给我们,你们出去看烟火吧。” “是啊,辛苦一天,你也该歇息歇息。”李月英跟着在旁劝。 刘老五:“掌柜的,你放心,食肆还有我呢。” 斟酌片刻,莫轻轻便也不再推辞。 “那辛苦你们了,厨房里还有消夜果,记得端出来吃。” “好好,知道了,快去吧。” 莫瑾二人这才走出食肆,径直往街上去。 烟火虽热闹,但彼时家家户户在团圆,顶多阖家站在门口瞧瞧,甚少有人上街。 她二人也未走远,上了桥,便立在最佳观赏位置,看起这满空绚烂。 苏瑾望向身侧,姑娘正欢喜仰着脸,满空姹紫嫣红映在她侧颜上,格外亮眼夺目,让他不自觉看呆。 “还记得我们上次看烟火吗?原也想站在此,结果不留神给别人占去。” “记得呀,我还记得那人又高又魁梧。”莫轻轻笑着比划,“你都害怕得躲到我身后了。” 苏瑾也不由笑起来。 笑过后,却是一脸认真看着她,“那时,幸得有你在我身边。” 第59章 纵然这半壁天的烟火瑰丽又繁盛, 可却丝毫掩盖不了身旁人直白的视线,臊得莫轻轻面上一通火热,拢在袖中的手, 也不自觉掰算起手指头。 饶是如此,她依旧端得从容。 “言重了, 你不也救过我吗?那时的事我们算是扯平,不过现今, 我还欠你一个恩情就是。” 苏瑾失笑。 “你倒是算得清,可我不用你还什么恩情。” “那便先欠着, 待你能用到的时候再还。” 知她性子拗,一旦打定主意,任谁都左右不了。苏瑾便也无需再争辩什么,笑着应声“好”。 莫轻轻忍不住偷偷瞥过去一眼。 苏瑾这人不仅生得一副好皮囊, 就连性子也是顶好的, 不管她说什么,从来都是温声温语,听她应她。老实说, 这样一个事事对自己百依百顺的美人儿, 是真的很合她胃口…… 只可惜啊, 蒹葭倚玉,于谁都无益,她又何苦明知后果还折腾这一遭呢? “外头站久了易染风寒, 苏公子, 那我先回去了,你也尽快回食肆吧, 怕是再晚, 苏彦会被灌得烂醉如泥, 到时你也麻烦。” 略施一礼,莫轻轻转身便离开。 不想才走出两步,苏瑾竟也跟上来。 “我先送你。” “不必如此麻烦。” “不麻烦,况且你只身一人我不放心。” “顶多你也只能护我这两日,何必费这心思。” “我能护你一辈子……只要你愿意。” 莫轻轻步子一顿,不过也就片刻,便又大步继续往前走。 她既劝不动人,索性就不再劝,任由他去。 苏瑾心意不变,也有自己的坚守,仍旧一路相送。只是怕惹她恼,唯敢远远落在身后,与她保持恰好的距离,以免看丢了人。 这一前一后、步伐出奇一致的两道身影,时快时慢,走在寂静雪夜里,竟有种别样的契合感。 不过,莫轻轻倒是头次被人气成这样。说又说不过,甩也甩不掉,苏瑾这块狗皮膏药,当真黏人得紧。她只能一路暗骂其“呆子”,一路往家直奔,只盼能早些抵…… “啊!” 雪地易滑,她又正在气头上,是越走越快,终于一个不甚,鞋底打滑,“咕噔”一下重重坐在地,摔了个屁股蹲儿。 莫轻轻:“……” 要死,摔跤事小,面子事大,为什么偏偏要在别人面前摔这么一下! 顾不着疼,暗暗祈祷苏瑾恰好没看到,她便想赶紧再爬起。岂料屁股刚离地,突然一只手护住她手臂,另一只护住了她的肩,那股力量轻松将她扶起。 “摔疼了吗?”苏瑾追上来,揪着眉担忧问,“可有哪里伤到?” “……”看看四周,莫轻轻庆幸路上再无他人,可仍旧好气又好羞,咬牙切齿地轻拍两下苏瑾的手,“苏瑾,商量个事呗。” 乍然听她喊自己名字,苏瑾愣怔了下。 “好,你说。” “方才的事就当作没看到,谢谢,我走了。” 说罢,拍落身上的雪,莫轻轻龇牙咧嘴,无声地、以一个别扭姿势继续往前走。只不过,这次慢了许多。 救命,怼屁股摔这一下,可真够疼的! 她这边刚在心里哀嚎完,突然身子一轻,被人从后拦腰整个横抱起。苏瑾努力压住了嘴角,可嗓音里夹着的笑腔却十足出卖了他。 “好,答应你。” “……好你还笑!”莫轻轻气得低吼,在他怀里挣扎撕扯,“快放我下去!我又不是没长腿,自己会走!” “瘸着走吗?” “你才瘸呢。” 苏瑾低低一笑。 怀里发怒的姑娘,此刻在他看来,不过是只暂时炸了毛的小猫,看起来凶巴巴的,却不伤人。他非但没放下,反而迈开步子。 “轻轻,你再乱动,等下我们一起摔了,那可更丢人。” 一听这话,怀里人才变得安分些,手里的灯笼也赶紧乖乖打好,可依旧气鼓鼓地不吭声。 苏瑾笑问:“生气了?” “嗯!” “那你下次好好走路,不摔,我就没这个机会了。” “还用你说……说好的当作没看见呢?” “好好,我的错,再不提了。” 莫轻轻抬眼,气汹汹看着面前那张灿烂、还夹着些许满足和得意的笑脸,沉默了许久,才幽幽吐出一句话。 “苏瑾,你变了,变得臭不要脸了。” 寒风卷着这句不知算不算骂人的话,灌进苏瑾耳里,他却神色纹丝不变,像是什么都没听到。 见此,莫轻轻这下子才算彻底没辙。 殊不知,苏瑾早在临安便做好了这般打算。 杨兄说了,人不可贪心,娘子和脸面若碰在一起,便只能选其一。 他选娘子。 接下来这一路,莫轻轻就像个没有脊骨的布娃娃,左右反抗不了,那还不如就当偷会儿懒,舒舒服服躺着,甚至偷偷打了几个哈欠。 倒是没想到,苏瑾竟还尚存留了一丝丝礼义廉耻,抱她到家门口便放下。 “还疼吗?” “早就不疼了。”莫轻轻活动活动身子,没好气答。 “那就好,快进去吧,早些休息。” 她转过身,却是一顿,须臾又转回,将灯笼塞给苏瑾,别别扭扭道:“虽然,我还是很生气,不过……也得谢谢你。” 言罢,推门而入,然后将门带上。 苏瑾微微一笑,攥着尚有余温的提手,立在门外好半晌,估摸着里面人该睡下了,才转身离开。 折回食肆时,堂内还亮着灯,喝酒的那三人横七竖八正瘫倒在里头,院中传来细细的说话还有锅碗瓢盆作响声。 想了想,苏瑾又退出门外,走到五个雪人前。 像是有着明显的楚河界限,五个雪人自顾自立在雪夜里。他将视线落在自己的,和旁边那个雪人身上…… 食肆内。 苏彦迷糊间仿佛瞧见了自家少爷的身影,于是一拍脑袋,拖着沉重的身子从桌上爬起,跌跌撞撞到门口。 往外一看,雪夜里好似有个正忙活的身影。 擦擦眼睛,打个酒嗝,探出脑袋,苏彦想看得更清。 良久,他突然手一扬,指着那身影大笑:“哈哈,少爷真幼稚,半夜堆雪人!” 苏瑾:“……” 作者有话说: 第60章 元日清晨, 新春伊始,梅花笺纸的淡淡幽香,叩开了莫轻轻崭新的一日。 她取出早就精心备好的糕点, 折回门前,麻烦小厮将这拜年回礼捎上, 道声新年恭贺,才将人送走。 回到屋子里。 小小一张方桌, 整齐摆放着好些张被裁成卡片模样的笺纸,都是拜年飞帖, 却各有各的特色。男子的大多简约,几笔潇洒飘逸的祝福和落款,道明心意足矣,其中又以萧、周二人最为亮眼。姑娘家的更为雅致, 娟秀小字端庄得体, 妙手丹青更显玲珑心窍,方、陆、柳三人不相上下。 其他的,也是各有千秋。 看着上头文采斐然的句句恭贺, 莫轻轻总是不自觉忘了帖子的本意, 竟生起收藏观摩的念头。 当下不如后世便利, 没有网络通讯工具支撑,虽无法简单发个信息当作拜年,却也因此生出不少巧思。譬如这拜年飞帖, 笺纸上写下祝福, 吩咐小厮送出,照样能达效果。 只是她对这些礼啊节啊的, 并不算很熟悉, 怕冒然依葫芦画瓢, 哪里做得不妥当,反倒坏事,索性用自己的法子恭贺。那些拜年回礼,都是今日起早备上的新鲜糕点,自己尝过,味道还不错,当作回礼倒也拿得出手,另再附上一张恭贺字条,不算失礼。 她与平日相聊甚好的友人间,便是这样的拜年方式。隔壁叔婶家,自然是天一亮便亲自去过。至于亲戚嘛,近些年来,好的坏的几乎都断在了原身手里,也不剩什么,倒给她省去不少麻烦。 算算帖子大抵都已到,莫轻轻闲坐会儿,便起身在家门上刷了些许浆糊,粘好红门簿,落下款,便收拾收拾去了食肆。 年初三日图个快活,食肆不待客,但这早晚打扫的规矩不能落下。更何况,元日街上闹热,她与好友上街游玩,也是约在食肆汇合。 是日,沿街商铺、串巷游摊都出得晚,一路只见起早的孩童追逐嬉闹,还有家家户户门窗里飘出的缕缕食香。 径直行至食肆,彼时门已敞开,莫轻轻提起裙摆正欲入内,突然步子一顿。 眨眨眼,转身看向食肆前的几个雪人。 是她记错了吗? 为何苏瑾的雪人好像……挪了位置?不仅挨着她的更近了许多,两个雪人用树枝做成的手几乎贴在一起,乍看去,倒像是相亲相爱牵着手一样…… 蓦然想到什么,她白嫩的耳尖霎地红了些许,轻咳两下,嘀咕一声“幼稚”,便赶忙转身入了食肆。 早食是与叔婶一同吃的,刘老五也自己捯饬捯饬吃过,打扫完,本不打算再生火,奈何总有几个不速之客。 开年第一日,她也不好拒客。 一通忙活完,端着吃食至外堂。 看看满面春风望她的苏瑾,不知怎地,又想起那两个雪人,抿了抿唇,终是没多说什么,放下其中一盘。 “水玉虾饺,慢用。” 再看对面坐着的萧慕云,笑得一脸不羁和轻放,顿时咬着牙放下另一盘。 “萧府还缺这盘红豆酥饼吗?干嘛大老远来这吃?” 萧慕云一听,就不大乐意了。 “诶,你这待客有区别啊。” “是,我双标!” 痛快撂下这一句,莫轻轻便大步走远,忙着收拾厨房去了。只看见一抹浅绿在眼前稍纵即逝,萧慕云费解地想了思量片刻,还是问起对面人。 “双标是何意?” 苏瑾摇摇头,只道不知,心思又落回盘子里的虾饺上。 这道吃食状似“角儿”,名字也异曲同工,却与平时吃的不大一样。半月牙形,玲珑小巧,甚是可爱。皮薄如蝉翼,白胜雪,经过蒸制,更是似水莹透,“水玉”二字用得恰到好处。 夹起尝了口,皮嫩爽滑,肉香虾仁鲜,仍旧是食与色都俱佳。 看苏瑾专注吃食,津津有味,萧慕云反倒不好打扰,往后一靠,视线又落在一旁安静垂首而立的苏彦身上。 “小彦子,今日怎么傻站着,你不吃?” 苏彦不应声,偷偷瞥了眼自家少爷,脑袋又低垂几分。这点小细节,萧慕云岂会看不出,嬉笑两声。 “你厉害啊,居然还能惹得苏司业不高兴。” 一盘水玉虾饺足有六个,若是往常,倒也刚刚好。不过近段时日他不舍残下余食,渐渐地竟将胃口给撑大,如此一来,苏瑾的目光便不自觉落向对面。 “萧公子,你若不吃,这盘也给我吧。” 说话间,他就要去拿红豆酥饼,萧慕云立即神色一变,拍掉他的手,将盘子扒拉到自己跟前。 “我的,别动。” 今年依旧,与这人说话实在无趣,不及小掌柜的万分之一,竟然还敢觊觎他的吃食。萧慕云腹诽着,两指捻起一块酥饼送入口。 这饼酥得掉渣,咬第一口,饼屑像雪片般洋洋洒落,他不得不腾出另只手接着。咬第二口,尝及滚热的红豆馅,软软甜沁,绵绵流沙的口感,更是让人直呼过瘾。 萧慕云一口接一口吃得停不下,不见丝毫平日的多嘴多舌,苏瑾见没了希望,只好给自己倒杯热茶,默默饮下,以填塞另一半肚子。 日头顶半空,街上热闹熙攘之际,周意才终于到,几位姑娘也紧随其后。方、陆、柳三人在门前碰个正着,除方如萱面色有些不大好看,另两人倒也能和和气气打声招呼。 闲说两句,一行人便上了街。 元日街上人多繁杂,打马戏的招来一片人海,耍艺技的惹得掌声欢呼连连,远远伶人婉转动听的嗓音随暖风送入耳,更是唱得人心里柔柔和和。 自食肆开张以来,这样的大型节假日里出行,莫轻轻是少之又少。难得有这么一回,这一路,端着新奇玩意她便要停下四处看看。 直到远走在前头的陆文嫣突然折回,拉着她往前窜,七挤八挤,最后钻进人堆里。 “你看!” “套圈?”莫轻轻看着满地间隔摆开的小玩意,老板胳膊上还套着一摞竹圈,不由得想,原来这时候套圈就流行了啊。 陆文嫣看着身旁姑娘一乐,“套圈?你倒是真会取名字,简单易懂。不过啊,这叫关扑。” “关扑?” “所谓关扑,意指老板的所有东西既能卖,也能用来扑。扑,便是‘博’的意思。”紧跟身后的苏瑾,抚平衣服,含笑给她解释。 莫轻轻酝酿着,突然捂嘴小声问:“那不是赌的意思吗?” “差不多,关扑又有多种玩法,最为常见的是掷铜钱,看花色和规则论输赢。再有便是作圆盘,以针为箭,别以彩羽,旋其盘,射中得之。” 苏瑾说罢看看面前,“至于这种,是近段时日盛行的,套之得之。” 莫轻轻听得若有所思,又感叹连连。这不就是套圈和扔飞镖吗?原来她们玩的,真的都是前人玩剩下的。 眼见这两人扯远了,陆文嫣赶忙又指了指摆在最远处的,“我要你看的是那个。” 莫轻轻立即两手圈作望远镜眺望去,半晌,终于看清。 “啊……是话本啊。” “对!”陆文嫣应罢,当即扬手,“老板,我要十个圈!” 第61章 “哎哟, 差一点,就差那么一点!” “姑娘,别丧气, 肯定能中的!” 摆摊老板揪着眉,一拍大腿, 嘴里直呼惋惜。乍然看去,还真有几分像是在为陆文嫣着想。 可陆文嫣也不是傻子啊, 一次两次看不出来,这都九个圈接连扔出, 愣生生什么也没捞着,老板每每还一副“险些就套中”的可惜模样,她能不察觉点什么吗? 登时气得叉腰,狠狠剁了两下脚。 眼瞅着只剩最后一个圈, 三十文就要这样白白打水漂, 莫轻轻实在于心不忍,便开口:“要不我帮……” “陆姑娘,你可愿信我?” 她的话被另一道声音所覆盖, 好奇望去, 竟是始终默默候在陆文嫣身旁的周意。 周意道:“你若愿信我, 最后一个我帮你投。” “信!”陆文嫣急忙应,旋而微低眉,二话不说将竹圈递去, “那、有劳周公子了。” 探究地视线在二人之间兜兜转转, 莫轻轻歪着脑袋缩回两肩,轻“咦”了声。 不对, 这两人的气氛不对啊! 说起来, 虽然这搭线的是她, 自那日后这二人也确实越发熟络,常常同桌在食肆用饭,可她此刻怎么觉得自己好像一无所知? 正琢磨间,突然人群里爆发一阵喝彩。 原来,周意简简单单一出手,竹圈直直飞出,套中了最远的那册话本。莫轻轻当即顾不得疑惑,也忙跟着鼓掌。 再一看老板的脸,转眼黑了不止好几个度。 慢吞吞递上话本,老板不情不愿扯开嘴角道着贺:“公子好身手啊,幸会幸会。” 可在莫轻轻眼里,他仿佛是在说:套得不错,下次不许再来了。 她不由乐开了花。 老板刚要走,就被这声笑给叫住,又打起新的主意,“这位姑娘,要不要也试试?” “可有相中的,我给你套。”苏瑾温声问。 看一眼老板惶恐的脸色,莫轻轻摆摆手,“不不不,我自己套。” 抹把冷汗,老板鞠腰连声应和,“是是是,自己套才有意思嘛。” 同样她也要了十个圈,笑问起柳妙妙,“柳姑娘想要什么?我给你套,别客气。” “这……” 倒不是客气,只是方才看陆文嫣这般艰难,她看中的,莫轻轻怕也套不了。斟酌一番,柳妙妙指起离得最近的团扇。 “这个不错,那就有劳莫姑娘了。” 终日对着形形色色的食客,莫轻轻岂会看不出这姑娘的心思,却也不多说什么,微笑应下,承了这份好意。 又去看方如萱。 “那方姑娘想……” “苏公子,我从未玩过这个,你能试着帮我套中那个小木偶吗?”方如萱不知何时也拿了竹圈,低眉羞涩问起苏瑾。 苏瑾不作声,却看向身前的莫轻轻。后者忙地收了视线,开始扔起竹圈。 她扔得比陆文嫣都干脆,一个接一个,不带停顿。当然,一个都没套中。刚扔完第四个,萧慕云的嘲讽就飘来。 “掌柜的,再努努力,你糟蹋钱的样子就快及上赚钱的时候了。” “……” 莫轻轻没好气地剜他一眼,凶巴巴示威:“幸亏你离我远,不然我肯定踩你。” 萧慕云爽朗大笑。 不过,也幸亏他提醒,否则早敲好的算盘怕是要被自己亲手拨乱。看老板又笑容满面,莫轻轻没了顾虑,第五个圈好生生扔出,不偏不倚正套中团扇。 在喝彩声中,她瞥了眼身旁,才发觉方如萱沮丧着脸,帮她套圈的却不是苏瑾,而是苏彦。 等这一瞥,苏瑾可等太久,满足一笑,微俯身低语道:“我也不是谁的忙都帮。” 莫轻轻面色顿红:“我、我管你呢。” “你得管啊,既然你不用我帮,那你就帮帮我吧。”苏瑾说罢,突然指着曾与话本同邻的一支银簪,“轻轻,我要那个。” 在场一众哗然。 莫轻轻突然想离他远些,好好一个大男人,突然大庭广众之下要簪子作甚? 但嫌弃归嫌弃,眼下也不好拒绝,只能又胡乱扔了几个,待最后一个圈,才正好套中银簪。银簪做工虽粗糙,但好歹是银的,不管怎么说,都回本了,她倒也知足。 苏彦也是个厉害的,第一个圈便套中小木马,可惜方如萱却不大欢喜。 当然,脸色更难看的还要属老板,恨不得将这群人给赶走。好在莫轻轻等人也识趣,得了便宜也立即离去。 是日,他们顺着长洛县主街道逛一日,玩了个七七八八,夜幕拉下时,又去看了场皮影戏,这才满足地散了。 回到家时,红门薄里又多了两张拜年飞帖,无不是平日光顾食肆的老熟客,莫轻轻收好帖子,翌日做好糕点亲自送去了回礼。 游逛、踏青、寺庙祈福,年初三日玩得很是尽兴,以至再忙到正事上,竟觉得疲惫不堪,提不起劲。看着渐渐又变得热闹的食肆,莫轻轻坐在柜台前,打着哈欠,杵起下巴,不得不念叨一句“玩物丧志”。 关阳阳也好不到哪里去,听说从年初一开始,家里门槛都快被媒婆踏烂,因不想听爹娘唠叨,于是同几个好姐妹一起经常不着家,三日这么折腾下来,人乏了不少。逮着空,便也靠在她跟前叹气。 “所以,最后定下了吗?”莫轻轻好奇问。 关阳阳沮丧地摇头:“没有,我爹娘倒是相中了几个,可我连面都没见过,也不知人家到底长什么样。” 莫轻轻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虽然很想劝一句,婚姻大事该由自己做主,可到嘴边的话终还是咽下。时代不同,她说的未必真能帮到人,还是不要管这闲事为好。 想通,拍了拍关阳阳的肩。 “来客人了。” 关阳阳打起精神,拖着沉重的步子将入内的妇人迎到桌前坐下。妇人衣着不凡,身后还跟着个嬷嬷,似是大户人家。 关阳阳恭敬问:“夫人,您想吃点什么?” 妇人不回声,却是将她好一番打量,直至身旁嬷嬷提醒,才霎地回过神。 “要……来碗猪油拌饭吧。”妇人像是随口点了一道,说完又问,“小姑娘,你们食肆有几个姑娘啊?” 关阳阳一愣,觉得好生奇怪的问题,可还是如实回道:“只有我和掌柜的。” 说罢示意了眼柜台方向。 妇人循着看,瞧见正专注扒拉算盘的乳黄色衣衫姑娘时,眸子顿然一亮。 样貌真好,性子看着也温顺,再加上食肆生意不错,想来还是个有头脑的,难怪…… 妇人与身旁嬷嬷对视了眼,不约而同点点头。 第62章 “掌柜的, 这位夫人明明是第一次来,点的吃食竟也不在点菜牌上。”关阳阳走到柜台前,撅着小嘴一脸无奈道。 不按点菜牌点菜, 通来都是常光顾食肆的老熟客才知晓,头次来的, 大多习以为常,以点菜牌为据。 莫轻轻淡淡一笑, 却不抬头,白皙的五指依旧轻盈打着算盘, “许是听人说的吧,她点的什么?” “猪油拌饭。” 算好账,在簿子上添下一笔,莫轻轻才缓缓抬头, 有些惊讶, “猪油拌饭?” 望向食桌,正好与盯着这边的妇人对视上,两人皆颔首微笑, 以作招呼。 她遂地想了想, 合上账簿。 “算了, 你招呼好客人,我来备吃食吧。” 与后世不同,在当下, 猪肉被视作“贱肉”, 价格低廉,以为“俗”, 多是寻常百姓食用。至于达官显贵, 崇尚昂贵的羊肉, 自然是不屑食猪肉的,更别说是猪油。 看妇人衣着,家境也非一般,张口要的却是猪油拌饭这般稍显寒陋的吃食,倒是让她诧异了下。 莫轻轻洗净手,入厨房,拎出今早刚送来的新鲜肉段,片下最肥腻的那部分,冷水下锅,焯水后捞出,仔细洗净再切成小块。 锅里淋些许油,倒入肥肉块,小火慢煸,直至肉块煸缩成焦脆香喷的猪油渣,才盛起滤出。猪油渣二次下锅,再合着葱蒜末翻炒出香。 刚熟的米饭,一揭开锅盖便扑出阵阵沁人的米香,粒粒晶莹洁白透着亮,蓬松又饱满,盛起满满一碗,再从猪油罐子里挖一勺凝过的猪油盖上。 弥漫的热气里,猪油渐融至不见,渗入白米饭中,裹在表层,越发油亮剔透。此时再铺上煸炒好的猪油渣,淋上两勺酱汁,拌匀。 一碗朴素简单的猪油拌饭便完成。 配上一碟清冽脆甜的腌胡瓜条,莫轻轻端着吃食到外堂,含笑送上。 “夫人请慢用。” 妇人好奇问起:“这胡瓜条是?” “夫人若觉得吃得油腻,可食上一根胡瓜条缓缓。” 妇人听罢含笑。 “掌柜的周到,不过啊,当年起家之际,这猪油拌饭我可常吃,倒也用不上。” 原来是个创业人! 莫轻轻当即明了,赶忙致歉:“夫人雍容,一身贵气,我这才……到底是我眼界狭隘了,望夫人见谅。” 妇人笑着摆手,哪里有放在心上。 扑鼻的香却容不得她再多说,拿起勺子便舀了些拌饭送入口。 热乎乎的米饭,粒粒分明有嚼劲,每颗都充分浸满了猪油和酱香,丰腴润滑,再搭上焦脆的猪油渣,随咬破,鲜咸食感顷刻覆上全部味蕾。 这哪里会腻,只怕是会越吃越有味,让人欲摆不能。比之她记忆中的猪油拌饭,味道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啊。 “掌柜的,这是你做的?”妇人惊讶问。 莫轻轻微笑点头,“不知合不合您的胃口?” 她对自己的厨艺倒是自信,可听这位夫人适才所言,猜着大抵是奔一个情怀而来,这却恰恰是珍贵的、她又难以掌握的东西,不免便有些顾虑。 好在妇人惊讶之后,扬起满脸笑。 “自然,比我此前吃过的,好上不知多少。”妇人说来感慨,“原只听说莫家食肆的东西好吃,却未曾想,还是出自掌柜之手。年纪轻轻,却有这般顶好的厨艺,难怪生意如此好。” 莫轻轻略施一礼,“夫人过奖。” 这位夫人性子很是豪爽,不拘小事,莫轻轻又与之多聊两句,不好耽误其用食,才道声“失陪”离开。 这之后,听关阳阳说,这位夫人连吃两碗猪油拌饭才起身离开,莫轻轻忙着他事,倒没能及时相送。不过,妇人却留下一张字条,说是想请明日送些点心过去,还指名要她亲自。 莫轻轻接过字条,看须臾,不由惊讶。 “掌柜的,怎么了?” “你看这住址,可是周家乳酪房?”她指着给关阳阳看。 关阳阳虽对乳酪房的位置摸得清,可是吧……难为情地挠了挠头。 莫轻轻当即看懂,故作愠怒,“这段时日忙着过年,对你的功课疏忽,你肯定也没温习吧?这几个字竟还不认识,你再不认真些,改日我定找个会识字的跑堂替下你。” “别啊掌柜的。”关阳阳赶忙扯住她衣袖撒娇认错,“我知错了,日后一定好好学,你别招人,她们肯定没我活儿干得好。” 莫轻轻被她这股自信给逗得失笑,让其一通保证,这才放过。 此后坐在柜台前,端着字条看半晌,终于被她找见另一个蹊跷。 翻出搁在一边许久未动过的话本,比对字条上的字迹,轻呼了声。 这…… 字迹竟一模一样? 任修送她的话本,不仅难找第二份,且是手抄本,字里行间还见过涂改痕迹,为此她不止一次发笑。想不到,今日竟或还找见作者本人,她怎不惊诧? 于是翌日得了空,做好点心,她便提着食盒按地址寻去。 果真如她所料,是周家乳酪房。 请小厮通禀过,不多会儿,她便被婢子领着入内,穿过前头打理生意的外堂,七拐八绕,在宅子靠里的厅堂内坐下。 周家夫人,就是昨日去食肆的那位。 “掌柜的,麻烦你亲自跑一趟,见谅。实在是昨日见你喜欢得紧,想再同你多说说话。” 周夫人笑着邀她入座,又唤来婢子奉上热茶和时兴瓜果。 莫轻轻也将食盒递到嬷嬷手里,微微一笑。 “夫人客气。” 对她送的点心着实好奇,周夫人当场便让嬷嬷端出,一层一层叠高又仔细隔开的金黄小点心,竟是她从未看过的。 “这是?” “这道点心,名为‘沙琪玛’。” 细品这个独特的名字,周夫人确信自己从未听过,便迫不及待捻了块尝一口。 甜沁油润,酥松绵软,香糯甘饴,米香裹着蛋和坚果香,层层叠叠,浓郁又分明。 “真好吃。” 周夫人不吝赞道:“掌柜的,你这手艺可当真是绝啊。” 莫轻轻谦虚谢过。 吃完一块,饮口清茶,周夫人才稍稍将美食暂放一旁,又将眼前姑娘好生打量,竟是从头到脚,越看越满意。 “掌柜的可及笄了?” 莫轻轻微愣,还是笑答:“去年刚及笄。” “那就好,年纪也正合适……那家里可曾定下亲事?” “……尚、尚未。”竟是问这些,莫轻轻预感不好,斟酌一番,“周夫人,您这是?” 周夫人笑了笑,丝毫没有避讳的意思。 “我啊,这不是看意儿这孩子对你甚是欢喜,才想再仔细看看,再仔细问问嘛。” 莫轻轻登时眼角一抽。 “周、周意?” 作者有话说: 第63章 惊愣片刻, 也思量片刻。 莫轻轻淡淡一笑,道:“夫人莫急,这事……我想您可能是误会了。” “误会?”周夫人莞尔, 只当是小姑娘胆怯,于是温声安抚, “掌柜的放心,我今日既能与你开门见山, 便就是不反对你二人。我周家向来没那些劳什子规矩,只望儿媳妇清清白白, 与意儿能相濡以沫,好好过日子,足矣,你也不必有何顾虑。” 这误会可就大了! “夫人, 当真误会。” 莫轻轻索性站起, 仔细解释,“我与令公子真的止于好友,除此外再无其他情分。夫人若不信, 大可问问令公子。” “这……” 看她一脸认真, 不慌不乱, 不似说假,周夫人与身旁嬷嬷相视了眼,心里皆一阵迷惘。 莫非真的是猜错了? 近段时日, 周意频繁外出, 常常是大半日,乃至一整日, 就连岁除前后也不例外。好不容易待在家了, 也总是独自一人, 不是发呆便是傻笑,与往年可大不一样。 原本呢,周夫人与嬷嬷商量着,猜想可能是孩子大了,有了心上人,举止才如此反常。可真的问吧,周意又含糊不说,到头来还是只能靠猜。 彼时想起周意时而提及的莫家食肆,总说那里的吃食是如何如何好,两件事这么一碰,想当然就要以为这心上人是食肆的小姑娘,才有了昨日那一遭。 见食肆掌柜是个年轻水灵的小姑娘,这猜想便确信了几分,才会邀人入府,想再仔细聊聊。眼见都十之八九确定了,这一捅开,竟还只是个误会? 这让周夫人如何不晕乎? 斟酌好半晌,待嬷嬷小声提醒,才回神,笑着忙又请人坐下。 “如此说来,可能真是我误会了,此事我定会亲自问问意儿。掌柜的,方才是我唐突,真是对不住,你万不要放在心上。” “夫人言重,既是误会,说开了便好,算不得什么大事。”莫轻轻微笑应,也不再多说其他。 说是误会,那便与她无关,便是他人家事,也不宜多细问。 倒是周夫人,见眼前姑娘心胸宽广坦荡,说话又进退有度,当真是欣赏得紧,心里不免有许多惋惜。 若非误会,倒真是不错。 “周夫人,我倒是另有一事想请教您。” 眼见这谈话没法儿再继续,莫轻轻细一思量,还是问了出来:“您、可听过一本叫做《戏江湖》的书?” 周夫人端茶的手一顿,温柔的眸子里翻腾出些许异样光彩,虽转瞬即逝,却还是被莫轻轻敏锐地给捕捉到。 周夫人知道! “你怎地会问起这个?” 莫轻轻笑了笑,不多说什么,从袖子里摸出话本递上。 周夫人当即惊讶了声,“这竟在你手里!” “夫人,不瞒您,这是一位上京赶考的友人临行前赠予我的。我仔细通读过,甚是喜欢。” 说话间,她看了眼那旁的嬷嬷。 周夫人心中明了,笑道:“嬷嬷也知道这书,掌柜的但说无妨。” 莫轻轻略颔首。 “夫人留下的字条上面,字迹与话本里一模一样,我才有方才一问。” 释然一笑,周夫人摸着封页,感慨良久。 “你猜得没错,话本确实是我写的。想必你也能猜到,侠客周意,便就是我的意儿。” “当年,意儿有个江湖梦,长大些便要独自出门闯荡。我也拦不住他,只是对他提了个要求,便是每隔五日,就写封信回家。” “意儿的信里,提到自己的见闻趣事,我甚思念他,于是索性写下那些,编制成话本,好便于时时拿出来看。” “不过就在一年前,家里生意忙,这书不甚遗失,怎么也找不到。没想到,几经周折,竟落到你手里……” 言罢,周夫人又忙问:“怎地不见这话本的上册?” 莫轻轻无奈一笑。 “上册并不在我手里,夫人,既然是您的,那今日我便物归原主吧。” “这怕是不妥。”周夫人忙摇头,“虽是我写的,但现如今在你那里,就该是你的。” “这书在我手里,怎不过只是有趣的话本,可于您却弥足珍贵。况且,故事我也已看完,便足够了。” 她说得真诚,周夫人思量后,终是承下了这份心意,牵起莫轻轻的手连声道谢。 “至于上册话本……我会试着与友人说说,看她能否割爱。” 以为这友人是指上京赶考那位,周夫人感激道:“不强求。” 莫轻轻点点头,提了食盒施礼告辞,临走前,想起一事,转身又问:“夫人,这故事还未有个结局,您还会继续写吗?” 看看手里失而复得的“回忆”,周夫人高兴地点点头,满脸坚定。 “写!” “那写完了,我可否再看看?” “自然,应当的。” 如此,莫轻轻才无比满足,微微笑离开。 记着周夫人的话,接下来两日她一直在等陆文嫣来食肆。只不过,陆文嫣没等到,倒是另一人先找上了门。 是日,苏瑾正安静坐在桌前,食着面前这道叉烧肉。 据轻轻所说,这肉腌制了整整一夜,又经过煎煮焖,才方得这般入味。肉片厚薄均匀,肥瘦各半分,颜色似玛瑙,光泽鲜明,香味四溢。 送入口,外脆里嫩,爽口多汁,再佐以岁除时还剩余的半坛子屠苏酒,当真是快意。 苏瑾正吃得欢愉时,一道身影近到桌前。 他抬起头,“周兄?” 周意倒不像往日那般坐下与他同饮,竟是满脸歉意,冲他抱拳道:“温然兄,是周某对不住你。” 苏瑾:? 不待他多问,周意便又转身到柜台前,冲莫轻轻同样抱了抱拳。说了会儿话,周意才急步而去。 他们何时…… 面前的吃食顿时没那么香了,苏瑾撇下,赶忙跟在莫轻轻身后。 “轻轻,周兄为何要向我致歉?” “向你?”迷茫地回头看他一眼,莫轻轻遂进了厨房,到灶台前,拿抹布垫着揭开蒸笼,“也做了对不起你的事?” 热滚滚的蒸汽腾起,夹着一股好闻的米香,勾得人食指大动。 苏瑾忍住诱惑,不解问:“也?他做何对不起你的事了?” 糯米糕已熟,软乎乎的,飘着抹茶香,缀着红豆粒,就像春日里新生的片片绿意。莫轻轻高兴地夹起一块,心不在焉道:“也没这么严重,就是周夫人原打算替他向我提亲,诶你快尝尝这……” 转身,却对上那双瞪得圆溜溜的眼,莫轻轻险些没吓得扔了手里的米糕。再一细看,眸子里是惊讶又愤怒,委屈又可怜巴巴。 苏瑾问:“他向你提亲了?” “……” 莫轻轻无奈将米糕塞过去,想了想,道:“没提,是弄错了人。不过啊,他说他定会妥善处理此事。你是男子,若换成是你,该如何处理?” 听及是误会,苏瑾这才高兴,吹了吹手里的米糕,毫不犹豫回:“自然是向真心想求娶的姑娘提亲了。” 第64章 “又提亲?这么直接吗?”莫轻轻下意识感慨。 可话刚出口, 遂地再细想,倒又觉得有几分在理。 解开误会最好的法子,便是将话挑明说开, 如此一来,那周意到底心系的是谁, 又或者说,根本没有此人, 一切就都能明了。 照周夫人这豪爽性子,若是后者, 便也就此揭过。可若是前者,真有此人,大抵是要让周意直接上门提亲。周意想来也不会拒绝,毕竟时下表达情意最直接、也是对姑娘最负责的方式, 可不就是上门提亲吗? 想到这, 莫轻轻便也就此打住。说到底,是人家的私事,她也不好多妄加揣测。 看向苏瑾。 “糯米糕味道如何?” 短短片刻, 这人已快将手中米糕吃尽, 谈起食感自然不在话下, “清香扑鼻,软糯可口,少些许甜腻, 却多了几分茶叶的清爽, 好吃。” 莫轻轻听得眉眼一弯,满脸高兴。 “你这评点的功力倒是见长许多。” 姑娘笑弯的明眸, 亮闪闪的, 宛若两片皎洁月牙儿, 看得人心头焱焱,竟也不自觉跟着扬起了嘴角。 再多瞧几眼,不知怎地,窜起一股胆量,手里的糯米糕一并送入口,嚼尽吞咽下,苏瑾紧望着眼前姑娘,忐忑里又夹着几分期待。 “轻轻……我也让我娘来提亲,好不好?” “……” 莫轻轻笑意微凝。 下一刻,羞掩在裙下的那只竹青色绣鞋毫不留情踩在男子脚上。 “出去。” 苏瑾闷哼一声,涨红起脸,忍痛委屈地看着姑娘,却不敢不从,一瘸一拐就往外走。 敛起笑,莫轻轻哼了声,气鼓鼓转过去,木箸叉起一块米糕,使劲吹上两口。 “就知道顺杆子往上爬……” 热乎乎的米糕噙在嘴里,宛若咬着片云朵,软得不可捉摸,她满足一笑:“好吃,以后还是我自己来尝吧。” 周意来过,这之后的第三日,莫轻轻才终于见到陆文嫣的身影,陪之一起的,还有方如萱。 头一次,陆文嫣隔这么些日子才来,原本她是要像往日那般打招呼,可看人低垂头、沮丧脸,到嘴边的话只得咽下。 “这是怎么了?” 方如萱轻叹,遂对她耳语一阵,惊得莫轻轻良久未作声。 诚如她所料,周夫人弄错人,周意真正心属的姑娘正是陆文嫣。 也正如苏瑾所说,周意确实上门提亲了。 可陆知县却一口拒绝,面上说不舍女儿早早出嫁,暗地里却是嫌对方商户,门不当户不对。 她虽知士农工商,商为最底层,本就有天壤之别,却没想过在长洛县这样的小地方,周家这般近乎垄断整个县城乳酪生意的商户,照样也会被知县所瞧不上。 莫轻轻微垂眸,不知怎地,心绪竟也跟着低沉许多。直到陆文嫣走近,牵起她的手。 “掌柜的,能教我做道吃食吗?” 她一愣,很快看清姑娘的心思,无奈劝:“我的厨艺再好,在这事上也是无用。” “你误会了,我并非是想用吃食让我爹改变主意。”陆文嫣认真看着她,字字句句斥满坚定,“我是想亲自下厨,让他高兴。只要他多高兴一分,我便多一分机会。掌柜的,你就教教我吧,我定好好学。” 姑娘满脸恳切,莫轻轻哪里好拒绝,犹豫后终还是心软应下。不好在厨房耽误刘老五,便索性领着人到院子里,架上锅炉。 岁除刚过,肚子里的荤腥尚未消过味儿,彼时若能吃些新鲜爽口、染着春意的吃食,再好不过。 前几日刚下过一场春雨,山上春笋冒尖,最是鲜嫩。吴小山早上刚送来时,外皮还沾着雨滴,料峭寒凉,却嫩得能挤出水来,最是适合用来做一碗足以鲜掉眉毛的腌笃鲜了。 一通捯饬,备好食材。给陆文嫣系上襻膊,莫轻轻便在旁耐心指导。 “先将咸肉洗净,再用清水浸泡一个时辰。咸肉经浸泡,多余的盐分能融出,口感会变得更柔软细腻。” 陆文嫣忙点头,仔细忙活着。 “还有这春笋,要切成滚刀块。这样焖煮久了,也不会过度入味乃至散烂。” 此前陆文嫣从未入过厨房,更别提手持菜刀,看她时轻时重的模样,就算站在旁处,莫轻轻也被吓出满额冷汗。 “要斜着切,对,切到中间,再翻过来,继续斜切一刀。” 好在这姑娘虽是生手,却不算愚笨,又肯用心,她手把手教,在报废一筐萝卜后倒也学了个七七八八,终于能着手处理春笋。 等着咸肉浸泡好,看眼专注的陆文嫣,莫轻轻想了想道:“陆姑娘,我找到话本的著者了。” “啊?”立即松开正要打结的豆腐皮,陆文嫣兴奋追问,“是谁?” “周夫人。” 她将那日事一五一十托出,陆文嫣听得两眸发亮。一顿惊讶和欢喜之后,微红起脸,顾自小声感慨:“原来是这样,我们还真有缘分。” “掌柜的,那改日我将上册拿来,你帮我也还给周夫人吧。” “为何不自己还?” 陆文嫣听了垂眸,面色染上些许惆怅,“提亲那日,我爹那般言辞回绝,周夫人想来也生了怒。我若再去,怕只会引得她心烦。况且,眼下最重要的,还是得说服我爹才行。” 谈及这,陆文嫣又强撑起精神,继续忙活手里。见此,莫轻轻便也不再多说什么。 咸肉浸泡好,烧锅开水,先后将豆腐结和春笋焯过水,以去除豆腥和笋涩味。 至于焯过水的鲜五花和咸肉,则是入锅加葱姜蒜,大火煮开再换小火慢焖。待到起锅前,才添入春笋和豆腐结即可。 “腌笃鲜,最重要的便是这个‘笃’字,一定得是小火慢焖,付诸工夫,如此出的肉才鲜嫩。水要没过肉和笋,焖煮时勿盖上锅盖,若有浮油,撇去即可。记住这几点,熬出的汤汁才实属上品,虽看着清淡澄澈,却不失一个‘鲜’。” 陆文嫣听得认真,口里熟记,念叨有词,莫轻轻见状笑道:“好记性不如烂笔头,我去给你拿纸笔,记下便可。” “我自己去!”欢快将她拦住,陆文嫣笑着打趣道,“怎么能让师父如此劳累呢?徒儿去就行。” 莫轻轻一挑眉,倒是听着美滋滋的。 “那……行吧,柜台上有,徒儿快快去。” 两人相视笑一阵,陆文嫣便欢快去到外堂,拿了纸笔,要再折回,无意间,目光却被两道一前一后走出食肆的身影给吸引住。 她蓦地愣怔住。 “萱儿……和苏公子?” 第65章 小火慢煨之下, 汤汁翻腾起一层密集珠泡,晶莹莹,透澈亮, 似琥珀,此碎彼现, 连绵不断,宛若在锅里奏响一支春日舞曲, 缓缓淌过耳畔。 溢出的阵阵鲜香,更是痴缠鼻尖, 经久不散。 汤之上品,最是讲究“清鲜”二字。看似清澈比溪流,尝一口,滋味却极浓醇, 鲜得人睁不开眼。今日这锅, 便是汤汁澄澈,肉块红白分明可现,莫轻轻暗道煮得甚好。 恰闻得身后有脚步声及近, 她提醒起, “陆姑娘, 你来得正好,该往里添春笋和豆腐结了。” “嗯……哦好!” 陆文嫣赶忙回了神,纸笔暂放一旁, 依她所说将最后的食料都入锅, 保持小火,继续慢煨。 可再得空, 拿起纸笔, 半晌间, 却又不知该从何落下,满脑子都是方才的情景。莫轻轻见此,只以为是忘了许多,索性接过来亲自帮着记下。 望着她认真的模样,犹豫过,陆文嫣终还是开了口:“掌柜的,你和萱儿都是我的好友,我希望你们都能开开心心的。” 莫轻轻漫不经心地一笑,“你怎么还多愁善感起来了?” “我方才……见萱儿和苏公子单独出去了。” 流畅的笔尖倏然一顿,墨水凝成团,在纸上洇开。 但也就这须臾,秀雅的簪花小楷便继续往下蔓延,姑娘的面色也恢复如常。 “嗯。” 听她应声淡淡,陆文嫣不知怎地,竟有些恨铁不成钢,追问道:“你就一点也不担心?” “担心什么?” “担心、担心苏公子会变心啊。” 写完,吹干墨迹,又再看一眼,确定没什么纰漏,莫轻轻才将食方递去,神色自若回:“人心本就无常,我们尚连自己的都不可控,如何去担心别人的?况且,我与苏公子本就没确定什么,没资格干涉这些。” “你这越说,我反倒越为苏公子不值了……” 在儿女私情上,陆文嫣只觉得眼前姑娘淡定得像个出世仙人般,仿佛早已看破了红尘,颇是无奈问:“苏公子不远千里从临安赶来,不就是因为喜欢你?你这般不在意,岂非辜负了他的情意?” “那你觉得我该如何?” “你该正视自己的心意,给他一个机会。苏公子有擢秀之才,对你又真心,你难道真的一点都不动心?” “陆姑娘,我若称了他的心,那今日正烦忧的该是我了。” “什么意……”陆文嫣一愣。 眸光微凝,遂地黯淡。 是啊,她怎么把这个给忘了。 爹爹平日对她百依百顺,可谈及婚事,都尚有门第之别,不能由着她。那掌柜的呢?一个小小的食肆掌柜,父母不在,无依无靠。对方却是个翰林学士,家世清贵,这该如何匹配? 她方才那番话,未免太过儿戏。 一时,两人俱沉默下,任外堂的热闹声给顷刻湮没。 不知过多久,嗅着香,屋檐下的鸟儿扑棱着双翅,叫得欢快。莫轻轻看一眼锅里,率先打破沉寂道:“差不多可以起锅了。” 听这,陆文嫣也赶忙去张罗。 开春寒气未散,端着这碗热腾的腌笃鲜,竟是分外地温暖惬意。陆文嫣尝了尝,肉炖得刚好,质软酥肥。春笋也不失脆嫩,咬断时,满满的汁水在齿舌间爆开,更为惊绝。最后再喝一口汤汁,醇厚鲜美,荡漾于心…… 最美的春色,尽在这碗里吧。 “掌柜的,若要搭配这碗腌笃鲜,什么最好?” 莫轻轻仔细一想,“春雨后的荠菜,水灵灵绿油油,饱汁鲜嫩。若再搭配一碗荠荠菜饭,那滋味更佳。” 陆文嫣听得若有所思,旋即一笑。 “掌柜的,反正在我心里,你足足配得上他。” 莫轻轻侧过脸,两人相视莞尔。 “我也觉得。” * 出食肆,行不多远,抵至傍水河畔前,苏瑾便停了步子。 “方姑娘,有何话就在这里说吧。” 方如萱转过身,点点头,片刻后问道:“苏公子可是又快要离开了?” “你如何得知?” “公子身为国子监司业,算算日子,也要到入学的时候了,我想你应待不了多久。” 苏瑾微笑颔首,“姑娘聪慧,只是不知,这番是想说什么?” “我……”葱白的十指攥紧帕子,犹豫好半晌,方如萱才轻咬唇瓣,从袖中摸出一个荷包来,羞涩递去,“荷包乃我亲手作绣,希望苏公子能收下。” “这是?” “其实,从公子科考那年,我便拜读过你的诗词,沉博绝丽,辞致雅赡,我实为敬佩。也是从那时开始,我对公子……”方如萱面色微红,娇颜又低垂几分,“心生倾慕。” 苏瑾不作声,只是望着荷包,有些出神。 荷包上的刺绣,针脚精致,线条明快,一对鸳鸯活灵活现,让人不得不夸赞几分。比之他怀里的那个小布包,绣得一只蓝色、像猫又不像猫的小怪物,还是形单影只的,简直是…… 可不知怎地,他还是觉得怀里那个更好。 对方良久不作声,方如萱便大着胆子抬头,却见男子抚着胸怀含笑出神。 “苏公子?” 冷不丁被叫回心绪,苏瑾忙拱手致歉,“姑娘的心意苏某明白,只是对不住,苏某心里再容不下她人了。” 方如萱攥紧了手里荷包,僵着身子,面色变得黯淡。 虽早有预料,可真待他亲口承认,还是宛若心尖被人割了一刀,颤着声问:“公子心里的人,可是莫姑娘?” “正是。”他竟是应得毫不犹豫。 方如萱苦笑。 “可我看,莫姑娘对你……并不怎么上心。” 苏瑾微垂眸,些许失落在眼底闪过,却仍坚定道:“纵是如此,我心里也只有她。若无他事,苏某就先告辞了。” 无再多安抚,苏瑾施过礼,便转身往食肆走。 远去的那道身影,每每在那姑娘跟前,总是温柔又美好,可对她,却总是冷淡如斯。方如萱纵然此前已鼓足勇气,此刻却也提不动步子。仿若与他之间有着悬崖之隔,让人望而却步。 顾自嘲讽一笑,她将荷包拢进袖中,默默离去。 苏瑾折回食肆时,正好与赶来的李月英撞上。 “婶婶来了。” “嗯。”李月英尴尬地点头,再忆起方才所见那一幕,想了想又补充道,“我来是问问轻轻,赵家那门亲事她考虑得如何了。” 闻言,苏瑾一愣,步子也顿停。 第66章 “总之呢, 重要的都记在那上面了,若还有哪里不懂的,你就去请教府里厨子, 或是派人来寻我也行。” 陆文嫣听罢,将食方仔细收好, 当即又拍拍胸脯保证,“师父放心, 徒儿肯定不丢你的脸面。” “没事,别怕丢脸, 大不了我马上断了这师徒关系。” “哇,师父你可真无情。” 两个姑娘这般笑笑闹闹走至外堂。 莫轻轻无意抬眸,正好瞧见李月英和苏瑾前后步入食肆,略一惊讶, 便忙地迎上去。 “婶婶, 您今日怎么来了?” “我来是要问赵家的事,你考虑得怎么样了?” “啊这个……” 看她犹豫模样,瞥一眼苏瑾, 李月英立即将人拉到旁处去, 低声劝道:“你怎么还没决定?那赵家虽清寒了些, 可比我们北区还是好上一大截,家中又是独子,还是个读书人, 是个秀才, 多好的条件呀。” 莫轻轻抿唇低头,扒拉着指甲小声嘀咕, “当下, 凡是应举者, 不都能称之为秀才嘛。” “你!就知道贫嘴。” 李月英气得轻戳她额头,“好,那不说这,说最重要的人品。这赵公子在东区可是出了名的谦逊有礼,家里也是母慈子孝。媒人不还说了吗?今后绝不纳妾室,多适合过日子呀。婶婶也不是说让你现在就应下,你们见几次面,互相了解了解,总比现在干考虑要好啊。” 本打算拿“年纪尚小不着急”搪塞过去,可一抬眼,瞧见李月英揪紧的眉,到嘴边的话终还是被她咽下。 犹豫良久,莫轻轻点头。 “好吧,那就按婶婶说的,先见见。” “这才对!”李月英豁然舒展开眉,笑道,“你放心,若见了不合适,不用你开口,婶婶自会帮你回拒掉。” 又唠叨几句,李月英才脚步轻松,放心离开。远在一旁的陆文嫣也听了些许,大抵能猜到几分,见状赶紧凑过去。 “给你议亲?” 莫轻轻耸肩苦笑,“可不是?” 视线不自觉飘向靠窗边的位子,不知何时,苏瑾又顾自坐了回去,背对她,动也不动,似是在发呆。 许是错觉吧,她竟觉得那道身影还透着丝丝落寞…… 李月英办事向来利索又迅速,她这边刚应下,翌日那位赵公子便来了食肆。 不知是有意,还是这位公子做事确实有几分妥帖,寻了个食肆正清闲的时刻到,莫轻轻也客客气气安排了个清静位子招呼。 “公子是东区人?” “是,家住东区二巷。”书生紧张地放下手里的茶,腼腆回话,又似是觉得光回话不够礼貌,于是看看四周,找了话题来,“以为过了午食,食肆就没这么忙碌,赵某才敢上门打扰,没想到……耽误您的生意,还望莫姑娘见谅。” 原来是故意的。 愣怔须臾,莫轻轻浅笑,道声“无妨”。 倒是对这个书生有些刮目相看,样貌俊秀,谈笑有礼,谦谦和善。虽说看着腼腆,可却不会没章法,还懂得体贴人。 就是…… 看眼茶壶,又看他反反复复端起放下的茶杯,莫轻轻笑意更深。 茶喝得有点多呀。 “公子可用过饭了?不然我去弄几道吃食过来?” “不、不可。”书生慌忙跟着站起,摆手,“初次见面,怎好贸然让姑娘下厨。” 莫轻轻听此笑得两眼一弯。 “公子多虑,您忘了,我是开食肆的,还是个厨娘,这算不得什么。而且……我还没吃饭呢。我们边吃边聊,如何?” 姑娘笑得粲然,像是团暖阳落在心头,书生面上绯红,反倒没了方才的慌乱。回之一笑,点头轻道了声“也好”,才好生坐下。 两人和谐又愉快地一幕,却被靠窗边的两道目光,死死盯在了眼里。 萧慕云恶狠狠地嚼着口里的果子,不大愉快抱怨:“掌柜的要议亲,这事你怎么不早说?” “我也是昨日才无意得知。” 苏瑾端着茶浅抿一口,再看那头神情欢愉的男子,眸色微沉,只觉得今日这茶沏得一点也不好,又酸又苦。 “瞧着他们聊得倒是挺好,你看那书生,乐得像个呆子一样。你说,掌柜的不会真看上人家了吧?” 话音刚落,萧慕云便觉对面一道不善的目光刺来。愣了愣,心里那团烦躁的火气也跟着窜起。 “你瞪我有何用?她又不是看上我,还不如快想法子……”话说一半,却见苏瑾突地起身,他赶忙也跟上,“你过去干什么?” 书生这边还念着方才的笑颜,冷不丁,两道修长的身影就立在了跟前,迷茫抬头。 “二位是?” 萧、苏二人相视一眼,不问便顾自坐下。 * 锅里的老鸭汤已炖足一个多时辰,噗噜噜作着响,往外挤出浓浓的鸭肉香。隔了锅盖闻上一口,莫轻轻的肚子都咕咕叫起来。 她压下馋意,系起襻膊洗净手,端出早早就备好的馄饨皮和馅料。 昨日刚与陆文嫣提到荠菜,她便有些馋嘴,于是今早露水未干,就特意赶去挖了小半箩筐。新鲜嫩生的荠菜掐去根部,洗净焯水沥干,剁碎混着肉沫拌成馅,用来做馄饨,那是又香又解腻。 胖乎大个儿的馄饨在滚水中浮起后,捞上来,再投入汤浓肉鲜的老鸭汤里,吸足了汤汁,最后烫上两根小青菜,吃起来别提有多满足。 自己吃倒也罢了,既然还得招待客人,莫轻轻便连摆盘也没含糊。 瓷白食盘里细筛过抹茶粉,铺上薄薄一层,犹似漫地新生的春意,再摆上这碗老鸭馄饨煲,一起端出,好看又好吃。 满意地回到外堂时,不知为何,她却不见书生的踪影,反倒是苏、萧二人坐在那桌。 看看四周,纳闷问:“赵公子呢?” “他啊。”萧慕云摸摸鼻子,飘忽开视线,“那公子说家里有事,就先走了。” 莫轻轻又再看苏瑾。 视线刚相撞,苏瑾便心虚地吞咽一口,不打自招,“我气走了。” “……” 可能是他承认得太过直白,莫轻轻又气又好笑,半晌,才从牙缝里气汹汹挤出一句:“公子你好手段。” 说罢,端着吃食便往回走。 萧慕云赶忙喊:“掌柜的,吃食可以留下的。” “做梦!” 一撇嘴,萧慕云无奈望向对面,“你傻吧?她都生气了。” 苏瑾悻悻端起茶,凤眸里飞过一丝不易察觉地慌乱。 “总好过她嫁给别人。” 第67章 月明如水, 淌过夜幕,温柔地泻下,慢慢牵长地上那道娴静疏淡的剪影。须臾间, 苏瑾竟错觉那人在朝自己靠近,不过咫尺, 仿佛触手便可及。 再一细看。 可又恍惚发现,与之还隔了什么。 究竟隔了什么, 苏瑾却苦思良久也不得解,最后只能无奈一笑。 原来, 影子竟也同她主人一般,若即若离,让他放不下,又触不得。 “少爷, 您何不多追几步, 过去和莫姑娘一起走?” 一道问话声扰乱他的思绪。 苏彦看着独自走在前头的姑娘,不解道:“反正莫姑娘早就知道您跟在后面送她。” “她尚在生我的气,去了也只会惹她心烦。” “少爷可真喜欢莫姑娘, 属下还是第一次见您这么小心翼翼待谁的。”苏彦笑着感慨。 只是倏地再想起白日的事, 又忍不住抱起不平, “不过属下觉得,莫姑娘对您可一点也不好。明明少爷对莫姑娘最好,可她却区别以待。” “区别?是何意?” “少爷您没发现吗?莫姑娘就只冲您置气。您看今日, 明明人是您和萧公子一起气走的, 可莫姑娘最后也只生您一个人的气,对萧公子还是和往常无异。属下看, 她就是对您抱有成见。平日对谁都那样和善, 就只有和您在一起, 才动不动耍姑娘性子。” 句句抱怨落入耳,苏瑾听得仔细,蓦然步子一顿。 “当真?她待我与旁人不同?” “当然是真的,属下在旁可看得清清楚楚!”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他竟从不曾发觉…… 这一瞬,苏瑾豁然好像明白什么,心头沉闷散去,微扬嘴角,欣慰地拍两下苏彦的肩,“幸好有你,多谢。” 言罢,一拂袖,提步便又跟上。 本以为说了实话,少爷会生气乃至愤愤,不成想,竟是这般高兴模样。苏彦摸了把脑袋,一脸不解。 少爷这性子可越发难琢磨了。 不知身后两人的谈话,莫轻轻拎着食盒,提只芍药花薄纱黄灯笼,微微低头,漫不经心踢着脚下小石子,一心却是在想白日的事。 议亲失败倒也无妨,她忧的是该如何同婶婶交代。此前信誓旦旦说要好好相处,了解一番再做决定,眼下倒好,竟是生生把人气走的。 说来说去,还是怪那呆子! 想到这,她气恼地又瞪了身后人一眼。 生着闷气时,不知不觉,竟快抵至家门前。 如今已是戌时,照往常,叔婶家早熄灯歇下,可今日却院门大敞,仿佛就是故意在等她。 咽了咽口水,她轻手轻脚走近,稍探脑袋往里瞧。 “是轻轻回来了吗?” “婶、婶婶,您还没睡啊。”瞧清屋檐下点着灯静坐的人影,莫轻轻尴尬走出,“夜里这么冷,您怎么还敢坐在外头。” “这不是在等你回来吗?” 李月英撑着膝盖起身,走近,拉着人去到里头坐着。纵使已是深夜,气温骤降,可灯火通明的屋内,还是那般温暖。 “来,先喝口热茶暖暖身子。”递去茶,李月英看看还是那样温顺的小丫头,无奈一叹,在对面坐下。 莫轻轻饮了口便放下,赶忙将食盒拉到跟前。 “婶婶饿不饿?我今日做了许多千层豆沙酥,可好吃了,特意带点给你们尝尝。” 揭开食盒,两只青釉瓷盘端出,上头摆着几块耸高如山的小点心,层层叠叠往上圈裹。白的,宛若冬日那被雪厚厚覆盖的山头,白皑皑一片。抹茶的,犹似春日雨雪消融后,现出的碧翠春绿,好看得紧。 捻起一块尝了口,酥酥脆脆,口感爽利,绵绵豆沙,甜而不腻。 “是不错,想来也卖得很好吧?” “是啊,今日做的都卖光了。”莫轻轻笑弯了眉梢,又将抹茶口味的推去,“婶婶也尝尝这个,茶香四溢,那些个读书人最是喜欢了。” 深深看她一眼,李月英笑而不语,竟将正吃的也给放下,擦擦手,道:“故意讨好婶婶呢?” 莫轻轻尴尬一笑。 “婶婶这说的什么话,您是长辈,又待我好,这是孝敬您的。” “孝敬我?那好,先跟婶婶说说,今日到底是怎么回事?” 果然,还是绕到了这里来。 莫轻轻无奈抿唇,却不敢有所隐瞒,只能乖乖将白日事托出。 沉默半晌,李月英问道:“你可知赵公子为何会走?” 她摇头。 “说是被气走的。” “哪是被气走的,是活活被吓走的才是。” 想起这事,李月英也不免觉得好笑,“听说赵公子回了家便叹,说已有两门大好亲事任你选。一个是长洛县富贵人家,神医妙手,家财万贯,还有京中显贵扶持。另一个更好,是翰林学士,天子门生,家世清流。说这哪一个都甩他百八十条街,这门亲事赵家肯定高攀不上。” “……就、就这?”莫轻轻愣了愣,“没了?” “没了啊。” 屋内沉寂片刻,蓦地响起噗嗤一声笑。 “别人自报家门,他就吓跑了?我还以为是骂他威胁了他呢。” 整了整面色,李月英端得正经。 “你也别光顾着笑,这事听起来荒唐,可细想来,也不是不能理解。赵公子一来可能是真的自觉无望,二来多半是怕得罪人。萧家在长洛县有头有脸,苏公子更是有功名在身,确实哪一个都不好得罪。” “婶婶是担心,今日赵公子会如此,明日别的公子难免也会这样。有这两座大山挡着,你的亲事可当如何?” “婶婶。”莫轻轻惊讶地看着面前妇人,“您不怪我吗?白让您辛苦忙活一场。” “傻孩子,胡说什么。”亲昵地握着她的手,李月英慈爱地笑,“婶婶怎会怪你?婶婶是怕,经过这一遭,你得错过不少好人家。” 闻言,莫轻轻心头一暖,扯开一抹笑。 “婶婶放心,姻缘之事本就不好强求,是我的总会来,不会因这个就错过的。 听了这话,李月英才终于放下心。 “好孩子,你看得开就行。反正无论何时,后面都有叔婶给你撑着,别怕。” “嗯!” 再走出院子时,明月正当空,抬头望去,莫轻轻心里也跟着明亮许多。 直到脚步声及近,她看眼苏瑾,“放心吧,婶婶没怪我。” “我知道,她是真心疼爱你。”苏瑾笑了笑,默声片刻,补充道,“我是想跟你说,后日我便要离开了。” “嗯。” “你还能再为我备一次干粮吗?” 莫轻轻耸肩,“给钱就有。” 苏瑾温温一笑。 “自然。” 作者有话说: 第68章 既是付钱的, 那就算作买卖,莫轻轻自是要爽快些,当场便承下了苏瑾这笔订单。 翌日一早, 食肆尚未开张,她已开始在院中张罗。 锅碗瓢盆敲得叮当响, 像曲欢快小调。 源源不断飘出的食香,勾得外堂的关阳阳无心做事, 频频朝里张望。好不容易忙完,撇了抹布, 抱起咕噜叫的肚子便兴冲冲奔去。 不过才一个早上,诺大的长条食案上,已摆开摆满了各式各样的吃食,琳琅满目, 竟看都看不过来。 “掌柜的, 您怎么做了这么多好吃的!” 关阳阳立马化成一只陀螺,围着桌子不停转。莫轻轻瞧见,生怕其转晕, 连带着桌子和吃食也一起遭殃, 笑着将人驱远些。 “多吗?” 粗略一看, 又戳着手指头数了数。 做好的,在做的,以及备好食材打算要做的, 加起来有零有整, 刚刚好二十道……嗯,好像确实有点多。 她讪讪一笑, 解释道:“苏公子只说让我自己看着做, 也没说到底要多少, 一时做得兴起,我竟忘盘算了。” 谁料,关阳阳满脑子都是吃的,哪里将她的解释听进心里,舔着唇咽口水,傻傻地就在旁羡慕。 “好多是我见都没见过的,掌柜的对苏公子真好啊,这么多好吃的,苏公子肯定吃到临安都吃不完。” “我要是苏公子就好了,我也想……” 刘老五得了空,也走出厨房想凑个热闹,正好就瞧见一个小丫头叽里呱啦讲个不停、另一个被说得面红耳赤的场面,不由爽朗大笑。 不过,也难怪关阳阳话多,毕竟确实备得过于丰盛了。他扫一眼,视线落在那碟红亮脆薄似姑娘胭脂花片的吃食上,仔细瞅半晌,惊讶道:“这是猪肉干?与素日里吃的不大一样,颜色亮许多,还看不见纹理。” 莫轻轻莞尔。 “它叫‘肉脯’,与肉干做法不同。取九痩一肥的腿肉剁成末,搅拌上丹曲、盐、胡椒、糖和酱油这些佐料,等摔打上劲,擀成薄片入炉炙烤,半柱香时辰取出刷上蜂蜜水,撒些芝麻,再继续烤至边缘焦脆即可。” 肉脯本就是南宋末年才现雏形,再经后世一次次改良,也难怪刘老五不知。 “你们也尝尝,若觉得味道不错,改日可以多做些拿出去卖。” 听这话,关阳阳就来劲了,冲到跟前便拿起一片尝了尝。 肉脯软烂,甜嫩多汁,又不失筋道,还能嚼出芝麻的焦香,真真不错! “好吃!掌柜的,这个一定能卖得好!” 三两下便尝完,毕竟是给苏瑾备的,关阳阳也不好再多拿,意犹未尽地舔了舔指尖,又巴巴望起其它,“那些也能尝吗?” 揉好面团,正搁在一旁等它发酵,莫轻轻闲来也无事,索性擦净手,“他们带不了这么多,你们尝些也无妨。” 说罢,还一道道给介绍起来。 “这个呢,是鸡肉脯,做法是一样,味感虽稍硬些,但有嚼劲,吃着还不易胖。” 不易胖? 关阳阳立即多尝了两块。 “这个是酒粮米糕,是大米、酒酿和水磨成浆糊,越细腻,米糕口感越好。再添些面粉和糖,发酵一个时辰,拌进蜜饯碎入锅蒸熟。” 刘老五拿起一块,米糕外韧内软,捏着极有弹性。闻上去,米香浓郁,还夹着淡淡的酒酿香,倏地就勾起他的酒瘾。心中一惊,果断塞到了关阳阳手里。 “甘蕉松饼,这个简单,熟透的甘蕉碾烂,与鸡蛋、鲜牛乳搅打均匀,入锅煎成形即可。” 说起这个,莫轻轻不免有些遗憾。原本她是打算做华夫饼的,可惜缺了模具,这才不得不换成松饼。但好在吃起来味道不差,松松软软,蛋香四溢,也甚满足。 “还有许多咸的,葱香曲奇,椰蓉咸蛋黄酥,卤鸭脖,酸辣鸡爪……” 跟在莫轻轻身后,吃逛一圈,关阳阳才终于遏住肚子的哀嚎,高高兴兴道:“掌柜的,我觉得苏公子他们带不了这么多。” “确实。” 莫轻轻摸着下巴若有所思,干粮本就是为赶路方便,如今她做这么多,确实有些本末倒置。 “那没带走的呢?” 闻声她转过来,对上关阳阳那张期待脸,这才反应,噗嗤一乐。 “没带走的,我们自己吃。” “好耶!” 两个时辰后,苏彦闻香而来。 绕着目不暇接的吃食,转上一圈又一圈,最后叉腰豪横一挥手:“少爷说了,这些都要!” “这么多,你们带得动吗?” “莫姑娘放心,带得动带得动。”瞧见这么多好吃的,苏彦哪里管多不多,早已摩拳擦掌,撺掇着刘老五帮着包起来,“我们骑马,上好的马儿,肯定驼得动。” 莫轻轻闻言失笑。 唯有关阳阳,瘪着嘴小心翼翼低声抱怨:“这人真贪心。” 不过呢,当瞧见白花花的银子时,关阳阳倒也再无半分抱怨了,反倒屁颠屁颠帮着忙活。 看看四周,始终不见苏瑾身影,莫轻轻下意识问:“你家少爷呢?” “少爷在外堂,正与周公子说着话呢。” 彼时的外堂,两个相貌卓然的公子翩翩而坐,不知吸引了多少注目。 “温然,你说找我有事?” 苏瑾放下茶,点头,顿了顿反问道:“与陆姑娘的事,周兄可已有对策?” 乍然提到这茬,周意愣怔须臾,露了苦笑。 “尚未。” “我这倒有个下下策,周兄可考虑过投军?” “投军?”周意诧异摇头,“我倒是从未想过。” 苏瑾淡淡一笑。 “周兄心怀侠义,又有一身好武艺,若肯投军,为国效力,定是南宋之福。” “只是我也知,你为人洒脱,更喜浪迹江湖,故而也不会多劝,周兄自行决定便好。不过无论何时,周兄若生了此意,大可派人知会我一声,我愿将你举荐给林将军。” “林将军?可是两年前一举歼灭北地水贼的林将军?” “正是他,林将军一心效国,战功赫赫,为人又豪爽,极重武材,若能跟着他,想必将来大有一番作为。” 即便周意尚在犹豫,可看着他眸底渐燃起的火光,苏瑾也知道,自己这个提议没错。 沉默半晌,周意才再开口。 “温然,我大抵能猜到你的用意。可我朝向来重文轻武,即便他日有战功在身,陆知县也未必肯将嫣儿下嫁于我。” 苏瑾端起茶饮尽,又瞥过脸看了眼院子方向。 “世事难料,谁又能全然掌握于手心?不过都是尽自己的一份力罢了。投军或能拼来荣耀,又或许因常年在外,反倒错失这份姻缘,个中利弊,都需得你自己深思熟虑后再决定。如此,我才称之为下下策。” “我要说的便是这些,明日我得启程,剩下时候不多,还有他事,就不多相陪了。” 说罢,苏瑾起身,含笑施过礼,便负手往院子里去。 作者有话说: 第69章 自打食肆的点心生意做起来, 莫轻轻这一手打包的功夫,从起初的别别扭扭、以点心不破不散为主,到如今的利索迅速、变着法儿锦上添花, 不可谓不是突飞猛进。 再没得棱角的吃食,经粗竹麻纸几回折叠, 都能成一个平平整整的小方块,犹似尺子精量出。封口处再薄刷层米糊, 压上掌心大小的红纸头。红纸上,簪花小楷端庄秀雅, 仔细写好点心名和最佳食用期,落款处再绘朵应季花叶,贴心又悦目,不知得了多少食客称赞。 不多会儿, 手里这个已包好, 她重新取了两张纸摊平,头也不抬便问道:“阳阳,还有没打包的吗?端来我这边吧。” 话音落, 一碟杏仁酥便递到跟前, 她伸手接住正要道谢, 目光却落在那只修长瘦白的手上,愣了一瞬,抬头。 苏瑾含笑望着她:“你给我备了这么多好吃的呐。” “……不是给你备的。”莫轻轻收回视线, 将杏仁酥一块一块夹至纸上, “是你自己出钱买的。” “就是给我备的。” “你!反正你出了钱,食客为天, 我不与你多争辩。” 听了这话, 苏瑾不由失笑, 悄然间,眸底那片温色中,又多染了几分眷恋和不舍。他想,自己可能真的无药可医了,竟连她随口一句置气话,都觉得甚是可爱。 顾自心动间,忽而想起什么,他看看四周,见苏彦等人低头忙得正欢,便果断从袖中摸出揣了好几日的簪子,虚空比划两下后,憋上一口气,飞速将银簪插到了姑娘的发髻间。 莫轻轻一怔,直起身。 与苏瑾茫然对视片刻,反应过来,就要往自个儿头上摸。 好不容易才鼓起勇气送出的,怎能让她又还回来,苏瑾着急地将人叫住:“不能摘!” “……为何?” 因着动静,院中数道视线齐齐扎过来,苏瑾窘迫吞咽了口,将面色板得正经。 “你日后自会知晓。” “……” 还是头一次见他说话这样严正,不知怎地,莫轻轻当真放下了手。只是时不时抬头看他一眼,有点茫然,还觉得哪里怪怪的。 后来无论她怎么问,苏瑾就是神神秘秘不清楚说,只是坚持不许她摘下。 直到夜里,独自坐在妆镜前,于灯火下端详那只簪子许久,莫轻轻才猛然回过神。 银簪是年初一她亲自套中的那支,虽说如今已是模样大改,打磨光润,又嵌了两朵小巧腊梅,还缀上了不知是什么品类的碧玉,总之雅致精美得早已不见当日的简陋,但她还是认出了。 小小一个关扑彩头,既无来源,由头也简单,哪里有什么“日后自会知晓”,分明是苏瑾在诓她! 还真的诓住了…… 想明白,莫轻轻好气又好笑,拉开妆盒,索性将簪子塞进去,打算再不去碰。 可关上的一瞬,不知何故,她还是犹豫了。 烛光落在娇颜上,晕出几许温意,很快驱散了眉宇间本就稀疏的怒气。 沉吟良久。 “算了,不过一支簪子而已,矫情什么……” * 苏瑾离开,她的日子照样是那般平静无波澜。 冬寒消散,春日见暖。 踏着最后一丝新年气息,回乡团聚的人接连出了远门,往来长洛县行商的车马也趋多。这一走一来,倒是瞧不出多大变化。 食肆生意照旧,过去数月的用心经营,已在长洛县落下不错的名声。开春半月余,莫轻轻已听好几个外地来行商的说,是应了客栈掌柜的引荐,才特意寻过来。她自当好生款待,往往还会赠些不贵却好吃的新式点心。 商队中偶尔还会碰见熟脸,多是去年来用过食的,她记性不错,对这些潜在回头客往往也会多留意些。食客见被认出,觉得受了重视,自然更为高兴,总是要与她多闲聊几句的。 行商之人,走南闯北,见识见闻岂是寻常人能比拟,莫轻轻从他们口中闻得不少趣事,其中最多的,还要属临安府那边。什么县主抢亲,什么济颠僧大闹秦府,无不说得活灵活现,可比话本还要精彩。 是日,莫轻轻刚听过趣闻,坐在柜台前意犹未尽,正静不下心整理账簿,一个小丫头入了食肆到跟前,塞给她一张字条。 “掌柜的,这是我家小姐给您的。” 看小丫头面生,莫轻轻诧异问:“你家小姐?” “奴婢是方府的。” 整个长洛县便只有一个方府。 她当即展开字条,看了内容,眸光微颤,正要再追问几句,抬眸才发觉小丫头早已离去。 这日食肆打烊,莫轻轻没能与关阳阳结伴,嘱咐其早些回家后,便转身往反方向去。 彼时路上行人不多,幽静空寂,她按字条上所写,抵至方府门前却不入,而是又往旁绕,到了一面萧条的围墙下才停。 说是让她等……看看四周,捡了根还算结实的粗短木棍,她背靠围墙谨慎站好。 “莫姑娘。” 不知过多久,传来一声轻弱呼唤,莫轻轻赶忙看四处,却总寻不到人。 “在上面。” 又是一声。 她抬头,霎时吓得一激灵,后退两步。 “别怕,是我呀。” 围墙上冷不丁探出的一颗脑袋,背着月色,着实有些瘆人。她大着胆子凑近多看几眼,才终于看清,还当真是方如萱。 莫轻轻哭笑不得,“你在那儿干什么?” “你先别问,帮我找东西垫着,我要跳下去。” 说话间,方如萱大半个身子都倾了出来。她哪敢再耽搁,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着找能垫脚的。最后还是在角落里寻到几捆干草堆,费老大劲儿又搬来,才勉强搭成一个垫子。 话都来不及多说一句,围墙上的身影便跃下,眨眼间又再挣扎起,拉上她便撒腿跑开。 那动作,那毫不迟缓地挣扎劲儿,若说不是个“惯犯”,莫轻轻打死也不信。 两人不带喘气地跑一路,直至方府远远落在身后看不见,才停。 莫轻轻撑着两膝,上气不接下气,“你这、这是干嘛?” “翻墙啊。” “废、废话,我是问你翻墙干什么!” 方如萱叉着腰一愣,旋即笑开:“莫姑娘,这才是你的真秉性吧,不像白日那样笑脸相迎,事事顾得周到。” 没好气地剜她一眼,莫轻轻歇足了,便往家走,“我被你算计,还要笑脸相迎,做梦去吧。” 方如萱闻言又笑,小跑跟上。 “我不是故意算计你的,我要是说实话,你肯定不来。” “那是自然。” “所以啊,我也是被逼无奈。跟你说,我爹虽是商人,自己向来不拘,可对我却管束颇多。夜里没他允许,是不能随意出门的。” “呵,寻常人也不会挑这个时候出门,还是翻墙。” “我这不是想找你喝酒嘛。” 步子一顿,莫轻轻不解地看着眼前姑娘,“你好端端要喝什么酒?” 方如萱苦笑。 “你又不是不知,我前不久才被心上人拒,心有烦忧,若想解之,唯有杜康。” 莫轻轻自然知晓,默声半晌,终是败下阵来。 “青梅酒喝不喝?” “喝!” 第70章 “不是说好要喝酒吗?不去食肆, 怎么反倒上这儿来了?” 方如萱战战兢兢地扯住身旁人的衣袖,四处张望,却发现周围皆是矮屋低舍, 漆黑一片,唯剩她们脚下这小小一团光亮, 登时心里更加惧怕。 “这里好破好偏啊。” “有吗?只是不及南区繁华罢了,你从未来过北区?”莫轻轻好奇问。 方如萱连连摇头。 “我连东西两区都甚少去, 何况是这。” 这倒是实话,像方府这样家境殷实的, 无需为生计奔波,姑娘大多养在闺阁中,甚少露面。 她所结识的大户人家姑娘,除陆文嫣本就向往江湖、家中父亲又百依百顺, 能常见到, 其她的多是方如萱这般,隔上好段时日才外出一趟。难怪当初摆摊,总是夜里才能瞧见方如萱, 大抵也是这样偷翻墙出来的吧。 她笑安抚:“别怕, 地方简陋, 但还算太平,而且我就住在前头。” “这是要去你家?”方如萱后知后觉,当即开始反省, 歉疚道, “对不起啊,其实吧……这里也没我说的那么破那么偏。” 听她努力找补, 莫轻轻笑得快岔了气。本打算再安抚一下, 结果恰巧到了家门前, 只好暂将话咽下,领着人推门而入。 灯笼交给方如萱,她进屋摸了把小锄头,便蹲到院中一个角落里,挽起袖子开始挖。 “你挖什么?” “酒,去年我刚……刚跟着婶婶去给人家置办家宴,收到过青梅赠礼,嫌太酸,不好下口,就索性酿成青梅酒,埋在这里,此时喝正……挖到了!” 闻言,方如萱立即再凑近看。 果真,土里露出个红色的坛塞尖,登时也跟着高兴。 “我也来帮忙。” 灯笼弃到一旁,两个姑娘抵着脑袋,拔萝卜一样费了好大劲儿,才终于将酒坛子挖出。擦干净外壁,莫轻轻拔开坛塞闻一口,立时美滋滋。 “走,我们回食肆,再炒个下酒菜。” “好!” 若说起春日里最好的下酒菜,莫轻轻觉得,那还当属一盘亮油油的炒海货。尤其是长洛县再往南行,翻过几个山头,听说还有一片海域,故而城里的海货才这般品类齐全。 今日食肆新到了一批花蛤,个头大又新鲜,撒了盐和香油吐上一日沙,此时下锅正正好。 系上襻膊,她捞起些许蹲在井旁耐心清洗,嘴里不忘催促着总想帮忙的刘老五:“刘大哥,您快去歇着吧,我就炒这一盘菜,花不了多少工夫。” 说罢抬头一笑。 “何况,姑娘家说两句私密话,您待在这儿怕也不自在。” 纵使刘老五再如何热心,听了这话哪里还敢多待,看看略拘谨的方如萱,不再推脱,抱了抱拳。 “那掌柜的,您也别忙太晚。” “行。” 刘老五进屋,莫轻轻这边也洗好花蛤,端起入厨房,冷水下锅,起火煮开。等须臾,花蛤微张口时,再捞起控干。 锅再倒油,扔些姜片和葱段大火爆香,再倾进花蛤翻炒。滚烫的油温炙着花蛤,犹似个个待放的花苞,火候上来,也到时候了,个接个地彻底张开小巧硬壳,露出里头饱满白嫩的蛤肉,漫出阵阵浓郁鲜香。 除往日的烧烤,方如萱还是第一次亲眼见人下厨,本就好奇地睁大眼,闻到香味后,俏颜上的高兴更掩不住,还再凑近。 担心热油溅伤她,莫轻轻抽空将人扒拉远些,才放心端起早早调好的酱汁,豪爽淋下。 “嗞”地一响。 伴着滚蒸汽腾上散开,嗞嗞、噗噜噜响,锅里简直热闹。此时挑些许辣酱和蒜泥拌入,继续大火翻炒,起锅前,撒一把葱花和芫荽即可。 厨房里早斥满香味,方如萱仔细嗅上一口,却被里头的辛辣味给呛得连打几个喷嚏,小脸更是窘得通红。 任由莫轻轻笑打趣,一个端吃食,一个抱酒坛和酒杯,去了外堂,却不是到桌前,而是直接坐在门槛上。 方如萱笑道:“我爹要是瞧见我席地而坐,定要气得两日吃不下饭。” “那没事,康健的成年人,不吃不喝也能捱上七日呢。” “你!”姑娘气得剜她一眼,“没想到你私底下竟如此毒舌。” 莫轻轻不甚在意地一笑,倒好的青梅酒,递过去一杯。 “毕竟这么会儿,方姑娘先后给我看了翻墙、摔倒和惧怕的模样,我自是不能还藏着掖着,不是?” “你呀,我是说不过你了。” 方如萱摇头轻笑,晃了晃手里酒杯,看着那纯净又漂亮的酒色,再嗅着淡淡青梅香,浅浅抿上一口。 许是地底下寒气散得晚,这酒带着丝丝冰凉,入口先是身子一颤,旋即酒香在齿舌间融化弥开,酸酸的,甜甜的,清爽又可口,愈品愈有味。 看莫轻轻安静遥望夜空,方如萱笑问:“食肆这么多酒,你怎么想到大老远去取这坛?” “青梅酒嘛,像是少女的暗恋,酸甜沁人,纯粹干净,不正好合你现在的心境?” 她这话说得一点也不委婉,听得方如萱面色酡红,低头好半晌。 “你懂得倒是多,莫非,你也有过这般经历?” “那倒没有,都是书里学来的。”莫轻轻一脸骄傲,“书中可不止有黄金屋和颜如玉。” 方如萱无奈笑。 “说不定写书的也是胡邹乱编的呢。” “这……也有道理。” 笑闹两句,方如萱夹起花蛤尝了口,浓郁酱汁裹在蛤肉上,又鲜又香,软嫩肥美。最厉害的,是尝过后残在口中的那股辛辣,顷刻炸开,逼得她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这才过瘾。 畅快过,有些话便也要说了。 “莫姑娘,你厨艺这么好,何不去临安闯闯?” “临安?” “是啊,我爹常去临安府行商,我有幸也跟着去过几次,光是那几次,瞧见的趣事都够我说上好几日了。最重要的,是临安的点心,可丝毫不输你店里的。” “真的?” 说起吃食,莫轻轻立即来了兴致,不赏月,也不喝酒了,追着问:“那你快给我说说,都有什么好吃的?” 自张德夫妇被处刑,她再无性命之忧,原本就有意要去临安瞧瞧的,只是舍不得当下的闲适,一直没能下决定。方如萱都说了这话,她自是得要好好问上一番。 从来神色淡淡的姑娘,突然双眸泛亮,期待地望着自己,方如萱一愣,旋即扬起嘴角,知道自己没打错算盘。 若莫姑娘能去临安,苏公子一定很高兴吧。 “你可听过滴酥鲍螺?就光说这,那可是临安最常见的点心,我们长洛县却没……” 作者有话说: 第71章 浓稠的酱汁缀着星点白芝麻, 色泽牵诱,挂在排骨上,瞧着油亮又红润, 直叫人食欲大开。 再送入口。 排骨炖得极烂,轻轻一咬一扯, 便能轻而易举撷下整块肉,软嫩还揉着酱汁, 缠绵在齿间。青梅的酸爽、酒的清冽和糖的甘甜浑然融在一起,非但不杂乱, 反倒彼此相辅,既解了肉的油腻,还中和了青梅的酸和糖的齁,吃起来是酸甜又爽口, 格外下饭。 因着这盘梅子排骨, 陆文嫣面前的那碗饭几乎要见了底,却只觉得不过才五分饱。 她抿着唇,压下暴食贪念, 去看对面姑娘。 “所以, 你们昨夜就这样坐在门口, 讲了一宿的话,吹了整夜的风,还喝了足足一坛酒?难怪我今早去方府, 萱儿死活不肯起身。” 莫轻轻顶着两只黑眼圈, 无精打采地摇头。顿了顿,神游片刻, 又示意起盘子里。 “没, 没喝完, 特意留了一坛底。喏,都给你做梅子排骨了。” “算你还有点良心,喝酒都不知叫上我。”陆文嫣撇撇嘴,盯着看她碗里那只梨,好奇问,“那是什么吃法?看着好丰盛。” “这?” 低头舀一勺亮晶晶的糖水,吹了吹送入口,吃得满足,莫轻轻这才悠悠介绍:“八宝瓤梨,将雪梨从四分之一处切隔,挖核去部分内瓤,后盛入百合、莲子、核桃仁、蜜枣、蜜橘、薏米、樱桃及煮熟的糯米,与糖和猪油拌匀,焖上梨盖,再入蒸笼蒸至软透,取出挂糖汁即可。有生津解渴、化痰止咳之效,解这宿醉也挺不错。” 陆文嫣听得一愣一愣,不禁对这姑娘露出几眼钦佩。 “都这样没精神了,一碗糖水还这么费心呢?” “你不懂,俗话说得好,唯有美食与爱不可辜负,当然得费心了。” “哪儿来的俗话,我怎么没听说过?”嘀咕两声,陆文嫣突然眸珠微转,笑眯眯问,“美食你是没辜负,那爱呢?” “……唉。” 一声轻叹,莫轻轻就要端碗站起,“我看你也吃饱了,用不着我陪,我先走了。” 陆文嫣见了,急忙又将人摁回去。 “好好好,我不说这些就是。我今日来,还有件重要事要跟你说呢。” 姑娘坐回去,微垂额,眉眼泛着忧,却似还掺了点点喜悦,轻声道:“周公子说,过段时候要去投军了。” “哦……啊?” 莫轻轻诧异抬头,眨了眨眼,思量片刻,才恍然,低下又继续喝糖水,“他是想挣得功名,好回来娶你吧。” “嗯。”含羞点头,陆文嫣心不在焉地扒拉着碗里仅剩的几粒米,“他愿为了我放弃江湖梦,转而从戎效国,我真的特别高兴。可是我又担心,战场上刀剑无眼,若他这一去,万一……那我真的不知该怎么办了。” 糖水的甜糯些许舒缓了身子的疲惫,听着对面的担忧话,莫轻轻稍打起精神。她实在是个不会安慰人的,平日自己有事,也大多是藏在心里,甚少同旁人说,更难以学到一星半点。 此刻也只能硬着头皮垂眸想了想,好半晌,突然问道:“那知县大人可知这消息?他是何态度?” 提到这事,陆文嫣立即一脸高兴:“我爹也知道,他虽嘴上没说什么,可我看得出,他对周公子的态度明显缓和不少。” “这是好事。” 将碗拨到一旁,莫轻轻两手手肘撑靠桌面,认真给她分析,“战场非儿戏,周公子肯定比我们更清楚。他既下了决定,那必定都想得明白,你阻止不了,倒不如许他个心安,让他少些顾虑。” “投军,还得立下战功,这动辄恐怕就要两三年。两三年的光阴,你等得起,可难免知县大人会改主意。你有纠结他该不该去的工夫,不如多想想怎么稳住知县大人。不然,哪日周公子载誉而归,你却已嫁作他人妇,岂不徒悲凉?” 话音落,对面姑娘便腾地站起,一双杏眸尽是坚定和毅然。 “不可能!我绝不会负他!” 看看四周被引来的视线,莫轻轻耸耸肩,笑而不语。 陆文嫣也渐渐变得明清,“你说的确实有理,我是不能光在这顾影自怜,得把我爹稳住才行。” 莫轻轻笑了笑,将人拉着坐下,安抚道:“你懂就行,慢慢来,日子长着呢。先把排骨吃完,美食不可辜负。” 说罢,自己却是端起碗,慢悠悠朝院子里走,心中暗暗念叨:感情之事是真麻烦,她这错捡回的一条命,弥足珍贵,可绝不能在这里头打转。 周意离开长洛县,已是三月初的事了,那日是陆文嫣亲自送人出的城,回来后,便在食肆院子里抹了半日的泪,也得亏她提前有准备,将方如萱和柳妙妙都喊了过来。 柳妙妙深悉女儿心事,不仅有颗玲珑心窍,还有经验,会劝导人,与方如萱你一句我一句,终将人安抚得好好。 至于她,只负责在最后时刻,贴心端上几碗甜沁的糖水,为几个小姑娘找回好心情即可。 正值那几日是寒食,为让陆文嫣出门走走,缓缓心情,方如萱特地安排了去城外踏青,再到自家山庄游玩几日。只可惜柳妙妙身不由己,不可离城太远,而她又得打理食肆生意,抽不开身,四人行才不得不简化成两人行。 寒食之后,紧跟着便是清明,因隔得太近,通常都是合在一起过。故而她还特意给刘老五多放了几日假,允他回去祭祖。 “掌柜的,我东西都收拾好了。” 背着包袱,刘老五到柜台前就要告辞,莫轻轻抬头,暂撇开账簿,笑问:“盘缠够用?若不够可先预支些去。” 刘老五忙摆手,笑着拍拍包袱。 “够了,掌柜您给的工钱比别店高,平日又管吃管住,大把钱都没处花呢。” “那就好,一路顺风。” 亲自送他出门,目送人走远,莫轻轻才转身,提起裙摆要入食肆。 “姑娘留步!” 彼时身后一声唤,将她叫停。 回头,只见一个年轻小厮匆匆往这边赶,嘴里早早就喊着:“您家掌柜的可在?有他的书信。” 愣须臾,莫轻轻嫣然一笑。 “我就是掌柜的。” 小厮打量她两眼,眼里虽满满地惊讶,却并未多问,只道声“好年轻的掌柜”,便从布袋里摸出一封信递上,“您的信,是从临安来的。” 第72章 临安来的信? 看眼信封, 字迹瘦劲清峻,十分漂亮,却有些陌生, 莫轻轻一时竟想不到出自谁手,便打算先接下再说。 不料, 旁地突然伸出只手,清瘦修长, 好看是好看,就是没什么风度, 竟抢先将信给夺了去。 萧慕云不知何时走近的,正捏着信左右看两眼,眉头轻挑,揶揄道:“这才走多久, 就又送了信来。” 这是在说谁, 莫轻轻自然听得出,不客气地一把又夺回,“可不是他写的。” 言罢去摸袖中的钱袋, 冲小厮笑问:“有劳小哥了, 我是不是还该付您辛苦钱?需多少?” “不不, 掌柜的误会了。”小厮忙摆手解释,“这信是帮我家公子送的,公子说, 是受友人所托。” 解释完, 不待她再邀请进去喝口茶,小厮便道声“还有事”, 拱手告辞, 又步子匆匆往回赶。 目送那身影一溜烟消失不见, 莫轻轻不由暗自感叹:好人呐,非但没收她邮费,连口茶钱都帮着给省了。 要知道,古时路迢迢,车马慢,想请人专程送封信,那可得花大笔的银子。她乃至想过,若哪日有人招惹自己,那就闲来无事,日日给他写信,定写到他倾家荡产为止。 “你看都没看,怎知不是他写的?”萧慕云一句好奇话,打断她的遐思。 莫轻轻转身,提起裙摆就往里走。 “苏公子帮我记过账,我自然认得他的字。” 信确实非苏瑾所写,而是个意想不到的友人来给她报喜了。 一番通读下来,她那双水眸早已弯成两道皎洁月牙,比外头爬进的日光都耀眼温暖好些。萧慕云看得发呆,好半晌,才回过神,略带慌乱地屈起手指,点了点桌面。 “到底谁写的?这么高兴。” “说了你又不认识。” 莫轻轻将信仔细折好再塞回去,含笑又补上一句:“不过呢,是个好消息,同你分享也无妨。我一个进京赶考的友人,高中了,还是三甲六名!” 姑娘这模样,俨然是真心为好友高兴。萧慕云撑起下巴,姿态慵懒,笑了笑,“那确实是好事。” “可不是?只要再过‘朝考’,就能入他心心念的翰林院了,也不枉他努力一场。” 与任修相处虽短短四个月,更算不得推心置腹之交,但她依旧看得清楚,任修为科考着实吃了不少苦,如今也算守得云开见月明了。 逢寒食节,禁烟火三日,食肆冷清不少,她又早早放了关刘二人的假,本以为今日会甚无趣,不成想收了这么个好消息,莫轻轻登时又变得神采奕奕。 收好书信,便往厨房走。 萧慕云:“你干什么去?” “取燕子啊。” 此燕非彼燕,而叫枣锢飞燕,是一种宋时寒食节的面点,又称“子推燕”。 寒食节前一日,以面粉揉团塑身,枣泥为馅,黑芝麻点睛,做成掌心大小的飞燕,入笼蒸熟。待到当日,河畔前择下一根柔嫩新生的柳叶条,串起飞燕,高悬于窗台前,以此纪念那位忠心君主、抱柳焚身的公子。 几只飞燕摆在食托上被端出,萧慕云随手捏起一只,仔细端详。洁白面团,蒸后更显光润晶莹,搭配玲珑小巧、别致又活灵活现的外形,与其说是只面燕,倒像是只玉飞燕。 如此手艺,可不比那些刺绣插花有趣得多? 萧慕云酝酿几番,好不容易决定压下心里的别扭劲儿,打算夸她两句。岂料这一抬头,就见那人踩着凳子直往窗户上攀,惊得他半截话咕咚一下,愣是又咽回了肚子。 “你干什么!快下来!” 莫轻轻也被他冷不丁两声厉喝吓得一抖,登时拍着心口,小脸生怨,“吓死我了!挂燕子呢,你别老是一惊一乍的。” “我一惊、行,那你先下来,我来挂。”萧慕云耐心相劝。 不想,莫轻轻丝毫不领他的情。 “不用,你帮我扶好凳子就行。” 说罢继续专注挂系柳条,萧慕云见劝不动,也不好上手,只能紧张地扶好凳子,生怕她一个没踩稳摔下。 燕子高低错开挂了三只,青青柳叶作衬,宛若一副好看的窗画悬下。 满足地多看几眼,莫轻轻才望向身旁人。见其满额细汗,神色略有幽怨,于是干笑两声。端起食托上剩下的两只,腆着笑找补。 “方才是凶了点,你别生气,这两只送你就当赔罪了。不然,我索性去帮你挂上也行。” 一听这,萧慕云立即摆手将人驱远些。 “不用不用,我自己会。”末了,还不忘剜她一眼,“窜上窜下,跟个猴子似的,哪有半分姑娘家样。” “嘿?你!” 瞪起那人端着燕子顾自离去的傲气背影,莫轻轻叉腰,小声啧啧,“一把年纪了,还不会好好说话,小心娶不着媳妇儿!” “那我就上你家提亲去。” “……这也能听见?” 正感叹于萧慕云的绝好听力,恰逢两位食客上门,她这才赶紧回了食肆。 “掌柜的,今日有什么吃食?” 寒食节不能生火,只能吃些冷食,故而这三日里,食客通常会主动询问店家有什么可售。莫轻轻笑道:“今日有槐叶冷淘,可搭配着一份卤水拼盘食用。” “那给我们来两份。” “好嘞,二位稍等。” 所谓槐叶冷淘,实源自唐时宫廷的一种冷食。 是取青槐嫩叶洗净捣烂,挤出汁水用以和面。抻好的面条在寒食节前一日煮熟,汀过凉水,再用熟油搅拌,冰镇在凉沁的井水中。鲜碧面条,裹层亮晶晶熟油,宛若一碗翡翠,故而还被称作过“翡翠面”。 食用时,只需拌上自制的杂酱即可。 不过到底不是夏日,单单一碗冷淘吃着还是不贴胃,也不过瘾,故而昨日她特地还备了好大一锅卤食。 卤蛋豆干、猪耳鸭胗、鸭掌翅尖等数不清的卤味,混在一锅,焖卤整夜,不仅入味,从卤汁中捞起时,尚还存着淡淡温意。绕大圆食盘像花瓣般依次摆开,花芯再摆上一碟自制酱汁,搭配爽口的槐叶冷淘,也能吃得格外畅快。 边听那头食客不绝口的称赞,莫轻轻边飞速打着算盘,时不时吹进一阵暖风,打在她脖颈间,还痒痒的。 抬眸去看,柳条飘荡,窗外的三只飞燕像是活了般,正扎成堆,呢喃飞舞,好不热闹。 第73章 寒食三日刚过, 跟着就是清明,天气回暖,本也该是个郊游踏青的好日子。可奈天公不作美, 赏了一场霏微细雨,扰乱不少人的盘算。 座无虚席的食肆外堂, 亦是抱怨四起,众人纷纷感叹大好计划泡在了这场春雨里。莫轻轻含笑不作语, 端着一盘刚出锅的田螺塞肉小心穿行,直至送到食客跟前。 “真香啊。” 盘子刚搁下, 就收到一声称赞。 她嫣然一笑,道声“慢用”,便转身回厨房继续忙活。 连着吃几日的冷食,好不容易能重起灶火, 厨房外堂今日都溢满了热乎乎的香气, 生意也是预料外的红火。刘老五虽不在,但幸亏关阳阳及时回食肆,有人照顾好外堂, 她倒也不至于手忙脚乱。 待到所有吃食都配齐全, 莫轻轻才抽得空, 回到外堂近门口的食案前。 在门口另摆张食案,属实拥挤,但眼下外面飘着细雨, 不见要停的架势, 也不好出门支摊,于是只能先这么将就着了。 今日清明, 食肆里总要售些应景吃食的, 譬如这吃着满口软糯清爽、肥而不腴的青团。 前两日过得悠闲, 她无事便想了许多种青团馅料,有芝麻、豆沙、肉松蛋黄,还有抹茶、荠菜肉馅等等,誊写下来,竟足足九种。这么些若都裹在面皮里,捏成半个拳头大小的团子,模样也几乎无二致,岂不少了太多乐趣? 便忆起前世最后待的那段日子里,盲盒热潮四起。那会儿她不愿跟风,可眼下并无这股风潮,尝试一下,也没什么不可。 油绿媲玉的青团,洁白胜雪的白团,毫无章法混在一起,底下再各垫一片脆嫩竹叶,萝卜入坑似的放进事先叠好的纸窝窝里。横三竖三,九只团子整齐摆好,便成了一份盲盒。 只是应她的盘算,单个售卖却是次选,更推荐的是整份一起售出。这般带回去,家里老老少少围坐一起,拿来闲中作乐,更为绝妙。故而,在打包的封口处,她还会附赠一张红纸,细写明所有的馅料,以供食客参考。周全到各人的忌讳和喜好,每个纸窝窝底部,更是会特意写清该团子从皮到馅所用到的食料,只需翻转过来便能查阅。 当然,定也有不屑这些拐弯抹角作乐的,如此她就会依食客喜好,另打包成其想要的,也不费工夫。 用完饭的食客被这架势和淡淡的艾草香吸引,纷纷上前细问。待莫轻轻讲清细则,更是无不点头称妙,各自拎了一份才心满意足离去。 不消半日,青团便所剩无几,她正思量着明日要不要多做些时,一道温柔和善的嗓音,似水般轻轻泻下。 “莫姑娘,也给我拿一份吧。” “好嘞,您稍……”恍惚觉得这声音有些耳熟,莫轻轻一抬头,满眼惊讶,“萧夫人?” 这可不熟悉?萧夫人既是萧慕云的娘亲,又是她的房东,每月交赁金时,总得见上一面的。 萧夫人笑吟吟道:“以往总只听慕云说你这食肆生意是如何好,今日亲眼一看,果真不假。” “原来他还会夸我呢?”莫轻轻一脸不敢置信。 “可不止,我这儿子呀,也就嘴上不饶人,其实不知有多喜欢你做的吃食。要不然,哪会时不时给我稍些回去。” 萧慕云是个孝顺的,这她知道。这么说来,好像确实是这个理。 登时,莫轻轻又高兴两分,忙将包好的点心递去。 婢子接过点心,萧夫人瞧了眼,顿上片刻。 “莫姑娘,我能单独同你说两句吗?” 纵使挂着笑,但浮在妇人眸中的那缕忧思,依旧清晰可见。 莫轻轻看得仔细,斟酌须臾,仍是不好回绝,便浅笑颔首:“自然。” * 这场春雨下得温和又缠绵,过了午食,也尚未见停歇的意思。倚靠门前半晌,莫轻轻终还是转身取了伞来,嘱咐关阳阳几句,便端起刚出锅的点心往隔壁去。 其实她甚少去拜访萧慕云,一来食肆生意忙,没闲空走街串门,二来也是担心撞见病人,毕竟看病也是私密事,若被她撞个正着,岂不惹得他人心里不快? 到了医馆前,先探脑袋朝里张望。 好在来得巧,里头只有萧慕云一人,莫轻轻便也大着胆子敲了门。 “哟。”正翻阅医书的萧慕云闻声抬起头,先是一愣,旋即站起身,过去接下她手里的食盘,打趣道,“什么风把莫掌柜的给吹来了?” 莫轻轻才懒得跟他嬉闹,收了伞竖立在门外。 “给你送吃的,新出锅的酒酿饼,还热乎着。”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萧慕云下意识应一句。 可说归说,手却已先行伸出,捻起一块送入了口。 真是刚出锅的,好烫! 饼皮焦酥,内里松软,扑着淡淡的酒清香,滋味馥郁悠长。还有揉了猪油的玫瑰豆沙馅,更是甜糯油润,绵绵流沙。 边嚼,边嘶着滚烫热气,踱步几个来回,萧慕云才可算含泪将口里的吃食给咽下,旋即一脸“果然如此”的神情望去。 烫着了也能赖她? 莫轻轻无语凝噎,索性视而不见,顾自在桌前坐下,好奇地朝四处看。与她上次来时,并无甚不同,还是干净得一尘不染,漂溢的淡淡药草香也不会令人生厌。 见姑娘不搭理,萧慕云索性也收了逗乐心思,随在对面坐下,轻笑问:“说吧,找我何事?” “你怎知我就是有事找你?” “你上我这儿,哪回不是赶着清闲时候?生意这样忙的日子来,可还是头一次。” “是吗?那我以后多串串门。”莫轻轻咧起嘴角凑近些,“其实真没什么事,就是、就是来找你谈谈心。” “……” 到嘴边的饼立即拿得远些,萧慕云仔细查看里头的馅,喃喃道:“你不会在里面下毒了吧?” “胡说什么呢!” 莫轻轻笑容一敛,差点没将整盘饼糊他脸上,乃至还开始自我反省。是她考虑不当,明知这人说不了什么正经话,还在这儿拐弯抹角,浪费生命。 想到这,索性开门见山问:“你能告诉我,当初为何离开临安吗?” 萧慕云闻言一怔。 但很快,就绽开满脸笑,恍然道:“原来你是受我娘所托。” 第74章 竟直接被人当面戳破, 莫轻轻抿唇缩回身子,心虚地往后靠了靠。 “这……你都知道了?” 哑然一笑,萧慕云摸出锦帕慢悠悠擦拭指尖, 理所当然道:“能这般关切我的事,除自家爹娘, 还能有谁?” “这倒也是。” 沉思少顷。 倏然发觉,起先的谨慎和小心反倒消去不少, 莫轻轻坦然而笑。 “你是个孝顺的,既知夫人是关心, 却还什么都不说,可是有难言之隐?听夫人说,你儿时就念着入翰林医官院,立志成一代名医, 救济世人。如今临门一脚, 却故意出岔子,断然舍弃。想来定是发生过什么,我这才好奇一问。” “既知你不好说, 那我也不便再多追问。若日后你能敞开谈, 记得定要第一个告诉夫人, 她才是最担心你的。” 言罢,她站起。 “这饼你慢慢吃,晚些时候我再来拿食盘。” 本以为这姑娘会再多纠缠两句, 毕竟都特意寻过来了, 总归是想要个明白的。 纠缠越多,也代表对他的事越上心。 不料, 她竟三两句就点到为此, 一通剖析, 理智得不像个十几岁的小姑娘,乃至显得还有些疏淡冷漠,堵得他反倒不知该如何顺理成章接下去。 见其起身打算走,萧慕云没来得及多想,索性拿出了平日的胡搅蛮缠性子。 “你坐下。” 语气多少有些强硬,莫轻轻微愣,盯他半晌。可到底也没多说什么,只是无奈又坐回。 萧慕云这才暗松口气,起身走进院子。 热水已烧好,正咕噜作着响,壶口不断翻出清凌凌的气泡来。新沏上一壶热茶,他再折回,默声片晌,才悠悠出声。 “并非有难言之隐,只是有些说不清。” 扯开一抹苦笑,他微垂眸,指腹轻摩挲杯沿,安静看着正在水面上悠悠打旋儿的茶棍儿,不知怎地,竟有些出神。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我弃这医官之路,也并非仅仅是哪件事就促成的。” “当局生这三年,进过红墙绿瓦,踏过高门府宅,渐渐也能看清一件事。疾再恶,恶不过人心。医再高明,也医不了人心。别说他人,就连医者自己的也无能为力。” “为医者,都想救济苍生,可强权铁腕下,却没几个能真正做到,就连想独善其身都极难。我对自己没这么自信,今日不会浮沉权势,明日未必也能做到。既不知下一步对或错,所以我选了后退一步,固守本心。” 说罢,他含笑望向对面姑娘,“会不会觉得我懦弱?” “是深思熟虑后的决定吗?不后悔?” “至少眼下不后悔。” 对视半晌,也看不出那人眼里有丁点犹豫,莫轻轻莞尔。 “那不是很好?既是深思熟虑过,那定是当下最正确的决定,哪里懦弱了?你看,你这不是解释得挺清楚吗?世上哪有说不清的事,不过是看你愿不愿说,对方愿不愿听罢了。萧夫人疼爱你,自是比我更能理解你。” 闻言,萧慕云愣了愣,后知后觉地摇头轻笑。眉头舒展,吹了吹茶上的浮叶,浅饮一口。 “多谢。” 是日,怀揣心事,他早早便关了医馆回家。 婢子远远就瞧见高大身影急匆匆往回赶,忙放下手里活儿,跑去禀告。 萧夫人闻悉走出门。 “今日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饿不饿,娘吩咐人去置饭。” 随行药箱交给小厮,萧慕云忙将人叫住。 “娘,先不急,我有事要跟您说。这事,说起来有些话长。” 萧夫人岂能想不到是什么,释然一笑。 “没事,你慢慢说,娘听着就是。” * 萧家的事,莫轻轻后来便再没过问。但此后交付赁金时,又瞧见萧夫人高兴的模样,也能跟着猜到大抵是个好结果。 至于萧慕云,还是一派悠闲,只不过,倒是见他出诊的次数比往常频繁不少。 平静的日子过得快,转眼又是五月。 距她初来此地,已过去整整一年。如今的她,却大有不同。既不需担心生活,也无性命之忧,亲邻和睦,友人不算多,却都是至情至性之人,结交甚佳。 最重要的,是还有一笔不小的存钱,至少也够她在南区繁华地带盘下一间属于自己的食肆,不可谓不是件高兴事。 这日食肆打烊,莫轻轻哼着小曲儿往回走。 夏日星辰夜,路上照得明亮,还有阵阵暖风送来远处田地一片蛙叫,为暮色染上几许生气。 抵至家门前时,她却无意发现叔婶家紧闭的院门里,透出些许光亮。 这一年里,叔婶两人的作息向来规律,卯时初起,酉时中睡,从不曾变过。唯一例外的,是那次婶婶为了等她。 眼下院门紧闭,显然与她无关。 放心不下,徘徊须臾,她还是敲了敲门。等上好一会儿,才听得里头有脚步声及近。 “何叔,你们怎……” 门一开,便瞧见何天旺揪成一团的眉头,她的下半句也咽了回去。 “轻轻回来了。” 瞧清人,何天旺忙挤出一脸笑,可面色反倒显得更加难看。 她担忧问:“出什么事了?” 知道瞒不住,何天旺回过身,看眼也闻声走出的李月英,终是托出:“是阿福出事了。” “阿福哥?怎么会,前两日不是才托人捎了封家信回吗?还说一切安好。” “那臭小子!是蒙我们呢。” 李月英走近,牵她的手,红着眼眶哽咽:“带信的是对街二墩子,和阿福一样,也是在码头卸货的。今日跟人闲聊,不小心说漏嘴,被我和你叔知晓,于是我们和二墩子爹娘轮番问,才逼得他说出实情。” “原来,阿福报喜不报忧。前些日子卸货时被砸伤腿,伤得极重,却在信里只字不提,还不许人二墩子说。” 说到此处,李月英忧从心中来,不禁抹起了眼泪。 何天旺也声声忧叹:“也不知这臭小子现在怎么样了,我和你婶盘算着,打算这两日去趟临安,亲自瞧瞧才放心。” 安抚着李月英,莫轻轻思量片刻。 “那叔婶打算怎么去?什么时候出发?” “这……”夫妻二人相视一眼,“等拿到过所就出发,只要翻过南边两个山头,可以从那里坐船去临安。” 莫轻轻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你们先别急,我来安排。” 作者有话说: 第75章 从长洛县到临安, 走水路是个不错的决定。一来不像马车需得走走歇歇,能更快抵达。二来莫轻轻特意打听过,自两年前一位姓林的将军歼灭北地水贼, 或是因忌惮,这片水域也跟着太平许多, 甚少有水贼作乱,相比旱路遇见山匪的几率更小。 近些日天气也不错, 海上风平浪静,正适宜出船。 两日工夫, 拿到过所,嘱咐好食肆的大大小小事宜,备齐干粮和盘缠。第三日早,天未全亮, 城门刚开, 几人便乘着马车径直往码头去。 路上,掀开车帷一角,看车外急急而过的树木山头掠影, 李月英感激地望向对面姑娘。 “轻轻, 多亏有你, 提前雇好马车,不然靠我和你叔的脚程,怕是要耗上好大半日才能翻过这两片山头。” “是啊, 还有这两日, 也都是靠你忙活,真是辛苦你了, 孩子。”何天旺跟着连连点头。他嘴笨些, 当下也不知该说些什么更妥当, 只能暗暗叮嘱自己,日后定要待这姑娘比亲生的还要好。 莫轻轻宽慰道:“叔婶别客气,平日你们待我如同亲人,我自不会袖手旁观。” 夫妇二人闻言相视一眼,皆是欣慰地笑。 “不过,你真的要同我们一起去?婶婶怕来回这么些日子,耽误了你食肆的生意。” “婶婶放心,我走前都嘱托好了,有刘大哥和阳阳在,不会有什么事。况且,此行也不光是放心不下你们,听说临安美食多,又繁盛热闹,我早便有打算去瞧瞧了。” “对对,听说有好多好吃好玩的!” 不待李月英再应声,倒是身旁小不点抢先开了口。吴小山两手捧着糯米鸡,塞得腮帮子鼓鼓,却在听到临安时,依旧忍不住哼声气,睁着亮晶晶的眸子看众人。 莫轻轻忍俊不禁,替他捻去嘴角饭粒,“倒是你,不怕累追来,你爹娘真的同意你去?” “莫姐姐你怎么还不信啊。”吴小山着急地又拍拍鼓鼓的包袱,“衣裳还是我娘亲自给收拾的呢,我娘说了,姐姐你一个人就能把食肆生意打理得这么好,我跟着你,她放心。” “那你娘的心可真够大的。” 就是按身形看,她也才是个半大的孩子呢,就敢把自家儿子随意托付。不过说归说,如今人也送不回去了,她只能硬着头皮照顾好,免得到时不好交代。 闲话间,天色已亮,又再行了约摸半个时辰的路,外头便依稀听得嘈杂和海浪声。 “姑娘,码头到了。” 莫轻轻闻声掀开车帷,看眼四周,然后冲车外候着的男子笑道:“严三哥,麻烦您先去看看方家商船备得如何了,我们随后就到。” “行。”严武抱了抱拳,立即转身往码头走。 因着她们这几个,人单力薄,为安全起见,前两日她特意去找了方如萱。方家行商遍天下,走水路见怪不怪,有经验,还有自己的商船,若能跟着一同,路上也好有个照应。 还刚就这么凑巧,确实这两日就有一艘要去临安的,她们今日便是要搭这条船。 非但如此,她还另问方老爷举荐了一家靠谱的镖局,又从中挑了一个身手最好的镖师,便是这严武。如此准备妥当,才方敢上路。 莫轻轻缩回身子。 “叔婶,我们也收拾收拾下车吧。” 方家的商船此时还在忙着装货,幸有方如萱的事先嘱托,她们刚抵达,章管事的就立马迎出,领一行人先去船上暂安顿下。 商船很庞大,中间几个屋子用来载货,过道处禁火烛,故而格外漆黑。两头安置伙计,壁上挂有几只油灯,看着亮堂许多。 莫轻轻等人被领去船尾,穿行了有一会儿路才到。三间小屋,李月英夫妇和莫吴姐弟各一间,相邻而居,严武单独住,就在对面,便于有动静立马能察觉。 铺好床铺,去隔壁看眼叔婶,不多时,莫轻轻便回了自个儿屋子。这几日四处奔波,加上食肆生意忙,她几乎没怎么休息好,刚闲下来,很快便睡了过去。 船上实在不是常人能歇的,期间醒来睡下反复折腾好些回,最后连自己也弄不清到底睡了多久。 最后一次醒来,耳畔正飘着细微窸窣声,似是老鼠在觅食的动静。想到这,她瞬时变得清醒,腾地爬起,紧张查看四周。 屋子里只有一盏油灯,还是有些昏暗,东看西看,老鼠没找到,倒是与正咬块曲奇盯着她的吴小山四目相对上。 小不点眼睛就是亮,黑黝黝的似是能发光。 “有老鼠。” 吴小山听了立即也看四周,然后摇摇头。 莫轻轻的视线又飘回他手里的曲奇饼上,这才恍然,摸着脸颊无奈一笑,盘腿坐起。 “你可不就是只小老鼠。” 嘿嘿一笑,吴小山抱着吃食凑到她身旁,“莫姐姐,你睡了好久,天都给睡黑了。” “天、天是我给睡黑的么?那明明是它自己要黑的。”她哼笑声,捻了块曲奇塞入口,“不过是睡得有点久了,我睡着的时候,可有发生什么事?” “没有,起先好吵,后来就安静了。” “那就好。” 屋子里太闷,吃了几块点心,又润润口,她便牵着吴小山走出。刚出门,就被过道上席地而坐的一道黑影吓一跳。 定睛仔细看,才发现是严武。 “严三哥?你怎么坐这里?” 严武攥着块干馒头起身,“我白日看这艘船上人太多,怕有心思不干净的,索性就守在门口。” “辛苦您了。”莫轻轻感激道谢,旋地又回屋子里,取来一包干粮递去,“您试试这个吧,比馒头好咽。” 粗竹麻纸包打开,是整整齐齐码好的淡黄色小点心,都是小小一块,凹成漩涡状,漫着扑鼻的甜香。 严武是第一次瞧见,好奇地往嘴里扔了个,登时满脸惊讶。 竟比他吃过的最酥的饼还要酥上许多,油润爽口,也不是素日里姑娘们吃得那种齁甜的,他好像再多吃几块也不碍事。 “姑娘,这是哪家买的?口感可真好。” “当然是姐姐自己做的!”不等莫轻轻开口,吴小山已然叉腰挺胸得意接了句,“姐姐做的东西可好吃了!” “自己做的?”严武不由得对眼前小丫头刮目相看,原以为只是穷人孩子早当家,说话做事才这样老成,没想到竟还是个高人,“姑娘年纪轻轻,厨艺竟这样好。” 莫轻轻莞尔。 “您别听他吹,我也就会这些。严三哥,您别顾虑,多吃点,我带得多,够我们几人吃一路了。” “诶好,那就谢谢姑娘了。” 又再寒暄两句,莫轻轻才敲响隔壁的门。 李月英瞧见她,面色顿然缓和许多,“醒了?看你睡这么久,我差点以为你也晕船了。” 第76章 随李月英身后进屋, 瞧见坐在铺上背靠墙、面色憔悴的何天旺时,莫轻轻才明白发生什么。 “你叔往日从未出过长洛县,更别提乘船, 没想到头一次就给折腾成这样。” “你……别说了,让孩子听了笑话。” 丝毫不闻素日中气十足的嗓音, 何天旺说起话来有气无力,摆摆手挤出一丝笑, “没事,叔歇会儿就好了。” 本就闷暗的屋子里, 又瞧见何天旺这般,莫轻轻也顿时跟着有些不适,她强忍着问起:“婶婶,我昨夜交给您的东西呢?” “东……哦, 在这。” 回想须臾, 李月英立即翻出塞在随行包袱最里边的小布包,“你让好生带着,我就没敢落下。” 布包揭开, 便见里头裹了一只小巧瓷白药罐, 还有粒粒糖块。 揭开药罐, 伴着一阵清凉香漫出,莫轻轻交给李月英,又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和内关穴处, “婶婶, 这是薄荷膏,抹着清凉, 对晕船效果不错, 您试着帮何叔抹在这两个位置。” 应声“好”, 李月英二话不说照做,忙替何天旺给抹上。 “怎么样?” “挺清凉的,好像是舒服点。” 看何天旺略略舒展的眉头,莫轻轻安心一笑,又另摸两颗糖递去,“这是黑豆姜糖,含食也有助缓解晕船,叔婶都各自含一粒吧。” “还有这门,若无特别需求,可先敞开会儿,通通风。里头太闷,待久了是难受。” 莫轻轻将所知道的都尽量一点点用上。 早不知从何时开始,李月英就对这小丫头说的话深信不疑,如今又见她事事备得妥帖,就连可能晕船都提前想好,便更觉得心安。 同时,却又生出几许心疼和愧疚。 双亲离世已有八年之久,一个人独自长大,不知不觉,这孩子竟变得比他们这些大人还成熟,做事也更稳妥周全。这其中,定吃了不少他们都不为所知的苦头吧。 想到这,李月英起身,轻拍了拍姑娘的手背,安抚道:“别担心,你叔还有我照看,不会有事。你也把自己顾好,先回去歇着吧。” 莫轻轻乖乖应好,可饶是如此,依旧又烧了壶热水,叮嘱夫妇二人喝两口,见何天旺确实好了许多,才放心离开。 只是她并未回自己屋子,而是去到甲板上。 正值五月,天气转得炎热,白日里晒得汗流浃背,夜里也照样暖风袭袭。 可海上就不一样了。 坐在甲板的木箱上,海风迎面吹来,夹着淡淡的腥咸味,落在身上,却凉凉爽爽,分外舒适。 吴小山将嘴里的姜糖拨到一边腮帮子里,凑到莫轻轻跟前。海风吹起姑娘宽大的衣袖,不甚打在他脸上,粗糙的麻布衣裳有些硌人,他仰起小脸看身旁姐姐,好奇问:“莫姐姐,你今日怎么穿起旧衣裳了?” 他记得,自从食肆开张,生意特别好,姐姐也有钱,衣裳比以前好看得多。怎么今日,突然又换成了往日的样子。 莫轻轻闻言浅笑,揉了把他的小脑袋。 “出门在外,人生地不熟,谨慎低调些好,免得给自己惹麻烦。” 听了,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吴小山旋即又高兴地看向漆黑海面。 “莫姐姐,我们是不是明日就到临安了?” “哪有这么快,章管事的不是说了吗,得花上三日呢。” “好久啊。” 莫轻轻抬头看看星空,也跟着感叹:“是啊,好久,要是坐飞机就好了。” “飞机是什么?” “是……我梦里的东西。” 想了想,莫轻轻拍拍身旁的位子,示意他坐上来,“小山,我给你讲讲我梦里的故事吧,不过你得答应,绝不能和别人说。” 毕竟是山里混的孩子,吴小山身手敏捷,小手一撑,小腿儿一蹬,轻松就跃上了木箱,睁着亮晶晶的眸子问:“为什么梦里的不能跟人说?” “因为……因为太好玩儿了呀,我怕人家听了,也得拉着我给他讲,那我的生意怎么办?” 她说得煞有其事,吴小山更是听得信以为真,当即小脸一摆,抓着她的手,勾起手指。 “好!我一定不跟人讲,讲了我就是小狗。” “一言为定!我跟你说,我的梦啊可有趣……” 二十二年的人生不算长,可恍然这么说起,竟发觉有许多事可以讲。或是不能对别人说起,过去一年里只能时常独自回忆,日子久了,那些事反倒变得越发清晰,她说起来滔滔不绝,没有犹豫。 海上漂浮三日,她便给吴小山讲了三日,前世那段光阴,渐渐也化成了一段奇幻故事。也不知吴小山听进去多少又记得多少,总之她痛快许多。 章管事说得丝毫不差,第三日的午食后,船终于抵岸。 她本意是先找个客栈安顿下,再去寻何福,这样更稳妥。但见夫妇二人始终舒展不开的眉头,这番话还是咽了回去。 理智固然好,可父母思儿的忧愁,也不能轻慢。 一番酌商,几人进了城后,还是直奔何福在临安府里的住址。住址是二墩子所给,莫轻轻亲自要的,故而写得很清楚,入城后该如何走,拐几条街绕几个弯儿,门头上有什么都一一不曾落下,堪称古代的导航。 因这张住址,分明是初次到临安的几人,没花半个时辰,便寻到了目的地。 地方是间小矮院,就如北区在长洛县那样,这间小院在临安府也同样突兀,不算破败,却撇不下清寒二字。 严武叩几声门。 不多会儿,里头传来问话声,紧接着一个略黝黑的年轻面庞出现在众人眼前。 “你们找谁?” 严武:“何福可在?” “何福?”年轻男子打量几人,警惕问,“你们找他什么事?” 那便是认识了? 莫轻轻上前两步,冲那人微微福身,“这位大哥,我们是他家人。这是爹娘,我是他妹妹,我们特意上京来探望他的。” 纵使粗布麻衣,可仍遮不了姑娘俏丽的容貌,尤其笑时,水灵灵的眸子像是会说话一样,格外动人。举止还这般谦谦温和……从未和这样好看的姑娘近距离说过话,男子不由看得一愣,直到严武抬剑柄敲了敲门,他才恍地回神,赶紧退后一步。 “在,就、就在屋里呢。”男子立即将人往里头领,边走还不忘边朝里喊一声,“阿福,你爹娘来看你了。” 结果话音才落,就听得屋里一声哐当响。众人急忙冲进去,只见何福正扶着床铺艰难爬起,抬头看见来人,眼眶子顿地微红。 “爹娘,你们怎么来了?” 第77章 “阿福!” 愣怔了下, 夫妇二人大惊,匆忙奔上前将人扶起,到床侧坐下。撇开包袱, 李月英就慌忙去查看他那条伤腿。 伤处已用麻布包扎好,看不到伤势如何, 但见半条腿都裹得严实,露在外头的脚背, 至今还能瞧出些许肿胀,便也能猜出不是什么小伤。 再看何福那张脸, 不过才离家短短四个月,就肉眼可见地瘦削一圈,如今还憔悴许多。一时,李月英悲从中来, 当场不可控地抹起眼泪。 “说了让你别跑这么远, 就老实留在家里找份活儿干,你偏不听。如今好了,受了伤也没个人照顾, 还把我和你爹狠狠急了一场。” 李月英这一哭, 反倒把何福的眼泪给生生逼了回去, “娘,您好好的哭什么,还有这么多人看着呢。而且, 您看我这不是没事吗?” “你这浑小子!”何天旺立时对着他后脑勺狠拍了一巴掌, “你娘为了你的事,急得连着几天没睡好, 她哭一下怎么了?损你面子了?” “爹, 我不是这意思……” 看着这家三口挂着笑又哭又怨, 旁人心照不宣谁也没打断,直到情绪都稳定些,莫轻轻才上前,关心问:“阿福哥,你的伤势如何了?可瞧过大夫,怎么说的?” “琼琼放心,就是被刮了条口子,看着吓人,其实一点也不疼。大夫都说没伤及筋骨,修养一段时日就好。只是这些日子不能四处走动,免得再把伤口扯开。” “那就好,你可一定要听大夫的,干什么也不差这几日,身子最重要。” “对对,轻轻说得是,咱不差这几日。”李月英赶忙也跟着叮嘱,“如今我和你爹来了,什么事都有我们呢。” 看着大老远赶来的家人,何福也不扭捏,说什么都是开心地直应好。 这间落脚点确实有些小,除寝屋、厨房、浴房和一块巴掌大的院子外,再无多余空地。寝屋是个大通铺,粗略扫过去,约摸住了十来个人,其他的大抵都出门做事了。 闲来,屋里也没能坐的地儿,莫轻轻索性到院子里走走。浴房没多瞧,厨房倒是走进转了圈,比她家的要小一半,很是脏乱,看样子平日也没怎么打扫,食材还零散扔在地上,有些菜叶已泛黄乃至腐烂。 看两眼她便摇着头走出。 倒也不是嫌弃,毕竟她是个每日都得在厨房打转的人,实在见不得这地方太脏乱,还容易犯职业病,总想随手整理下。可这是人家的厨房,随意乱动不礼貌,况且,她又不是天生劳碌命,哪会去个地方就上赶着给人干活儿的。 不过,给何福煎药的活儿她倒是主动接了手。 捏着把大蒲扇,搬个小矮凳,坐在药罐旁,边悠悠扇着火,边给吴小山讲故事。严武靠在院中一棵歪脖子树下,环臂抱剑,闭目养神。何天旺还没彻底从晕船中缓过神,正贪婪吹着小风。至于李月英,才是个真闲不住的,心疼儿子,早早就将何福的脏衣裳抱出,忙得直不起腰。 探着脑袋瞅眼院里的那一家子,胡强不自禁感慨声:“你家人还挺心疼你,这么远都特意赶过来了。” “可不是嘛。”何福咧着嘴角反复搓两膝,高兴劲儿还没完全缓下。 胡强眼珠子又滴溜转了圈,笑嘻嘻凑过去。 “那姑娘就是你总挂在嘴边的妹妹?长得可真好看。” 都是男子,纵使平日再如何敦厚木讷,可一听这话,何福还是马上察觉出了他的心思。登时敛起笑,板正面色,“别想打我妹妹的主意!当初就是国子监司业有意求娶,我都得考虑,何况是你,我第一个不答应。” “你就吹吧,还国子监。”胡强不屑嗤鼻,揉了把手心站起,“何况又不是你亲妹妹,你做不做得了主还不一定呢。” “你!” 胡强可懒得理会,抚了抚衣裳褶皱,心有顾忌地看眼靠在树下的男子,见其闭着眼,这才大着胆子走进小院,到莫轻轻跟前。 “妹子,我来帮你吧。” “大哥好意我心领了,还是我自己来吧。”莫轻轻礼貌一笑,“您是阿福哥的好友,让您动手,阿福哥会责备我的。” 都用这话堵了,胡强哪好再自讨没趣,悻悻而笑,又另找了几个话头。也不知这姑娘是真不会说话,还是另有别意,没两句总能掐断,让人不好接下去。 想了想,突然记起何福老说他这妹妹厨艺好,也特别喜欢下厨,于是笑提议:“妹子,听阿福说你烧得一手好菜,我光听着早就想尝尝了,要不,你们今晚就留下来吃个饭再走?” 莫轻轻微笑不作声。 胡强却只当她这是默应了,登时心里头好不欢喜,“那就这么说定了,哥这就出去买几个好菜回来。” 说罢提步兴冲冲往外走。 余光瞥到那道身影离开,莫轻轻的笑意才淡下几分。她还没吱声,一旁蹲着的吴小山已不开心嘀咕:“这人真讨厌,第一次见面就想让姐姐给他做饭,又不付钱。” 莫轻轻失笑,捏着蒲扇轻戳了下他眉心,“还是我们小山聪明。” 得了称赞,吴小山立时也高兴地直笑。 扶着门框,何福将这一幕尽数看在眼里,边暗暗骄傲自家妹妹机灵,边又隐隐放心不下,仿佛是自家养的水灵灵白菜,被隔壁家的猪给盯上了,心情忐忑又复杂。 常言道,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他立马看看四周,视线落在正休息的何天旺身上,招招手。 “爹,您过来下。” “让你别乱动,又爬起来干什么?” 待人走近,他低声将方才的事仔细道来。这一说,可把何天旺气得不轻,当场就要破口大骂,幸好何福及时给拦住。 “眼下天色也不早,估计再不久其他人也要回来,都是男子,琼琼一个姑娘家,待在这里不妥。爹,你们的住处不是还没落定吗?我是想,先让琼琼去外头逛逛,找个客栈住下,先别回这了。” 何天旺细一琢磨,也觉得这法子可行,立即点头应下。旋即走到莫轻轻跟前,笑着接下蒲扇。 “轻轻啊,乖,你也累了,先出门找个客栈落脚,吃点东西再歇会儿,这里有我和你婶就行。” 回头看眼寝屋方向,莫轻轻欣然一笑。 “好,那等找到客栈,我让严三哥来接你们。” “诶好,路上当心啊。” 领了他们的好意,莫轻轻三人便没多待,径直出院子,往正街上走。 第78章 叮铃铃~ 两颗别致精巧的小铜铃, 高悬在车檐下,于暖风中撞出阵阵清脆声响,悦耳悠扬, 飘荡在欢声高语、吆喝不绝的临安街头,温柔提醒着行人小心避让。 车轮慢碾过地面, 压出沙沙碎响,拖着雅贵的鸡翅木车厢, 悠悠穿行过人群。仙鹤壁纹,云锦帷裳, 不凡随侍,还有残下的淡淡沉水香。 不知这又是哪家的贵人出行了。 过路人好奇地纷纷暗自猜测,却也未曾停下步子多观望。繁盛殷富的临安府里,最不缺的便是这些富商大贾与簪缨世胄, 若要一一仔细看, 岂不要将自己给累死? 车外人无暇顾及车内。 车内人更是两耳不闻车外事。 讲完那段趣闻,杨子楚自己都乐得再次抚掌大笑,却见对面人依然神色淡淡, 坐得端正, 悠闲翻过书页, 丝毫不为所动。 “你怎么一点反应都没有?我讲的那些难道不比你这破书有意思?” “那还是书更有趣。” 清冷地一句搭腔,瞬时浇灭杨子楚的兴致,颓败地就要去夺那人手里的书。可习武之人, 个个身手敏捷地像只兔子似的, 手臂轻轻一抬,便让他扑了个空。 自觉不是对手, 杨子楚只好悻悻坐回去, 背靠车壁, 懒懒抱手,看着那人思量须臾。突然嘴角翘起,笑哼:“温然,我终于知道你喜欢的姑娘为何不愿接受你了。” 果真如他所料,这招最是管用。 苏瑾当即放下书,竖起耳朵认真问:“为何?” “无趣啊。”见他这副紧张样,杨子楚忍不住打趣,“你说说,哪个姑娘喜欢成日端本书、不解风情的呆子?你要是有我一半的有趣,定早早就抱得美人归了。” 默声,仔细斟酌起这番话。 好一会儿,苏瑾才抬眸,多看两眼对面没个正形的男子,摇摇头。 “你说得不对,我从未在她面前端书。况且,她也不喜欢杨兄这样的。” 杨子楚微挑眉,笑吟吟端起茶,吹了吹,“你非她,如何知晓她就不喜欢我这样的?” 苏瑾垂眸,默默再端起书,恰好遮住了自己的脸。 “她会喜欢我这样的。” “咳……” 一口茶呛在喉咙里,杨子楚扶着车壁猛地咳嗽起来。车外的月儿闻悉,急忙朝里问:“公子您没事吧?” “咳咳!没事。”好半晌,他才缓过劲儿,摸出锦帕擦净嘴角,涨红的脸挂着天大地惊讶,抬头望向被书掩住面的那人,“温然,你、你何时变得这样狂妄、自命不凡、自以为是、自……什么的?” “杨兄教得好。” “不不不,绝不是我教的,你可千万别说我教的,被祭酒听了又得拎出来数落我了。” 杨子楚立即再喝口茶压了压惊,心中却暗道这感情.事可真玄乎,才短短一年时日,连苏瑾这块木头都能雕得连他都快不认识了。不禁也生出几分好奇,这传闻中的小娘子,到底是何方人物,竟这般厉害。 “莫姐姐,你快来看!有斗鸡的!” 恰逢,圆润的孩童嗓音,透过夏风撩起的车帷一角,清楚飘进了那人泛红的耳里。 苏瑾身子一震,撇下书,拨开车帷就往外看。 杨子楚:“发现金子了?” 他不回话,只是专注盯着人群里,目光炯炯。凤眸褪去往日的温和,覆上了少有的锐利。 虽好一会儿也没寻到熟悉的身影,却记起方才听到的那句话,叫停马车,片刻不能缓地钻出。 苏彦:“少爷您干什么去?” “找斗鸡的。” “斗鸡?”没能拦住人,杨子楚随在身后跳下马车,却没来由地听到这句,暗忧道这下子可算彻底完了。 祭酒素日就看不惯他带着温然四方游乐,若是知晓这孩子如今正在街头乱窜、到处寻斗鸡的,岂不气得当场昏厥过去? 于是也顾不得什么仪态,握着折扇,赶紧追了上去。 * 斗鸡什么的,长洛县也有,除吴小山这样的孩童喜欢看,南区那些个公子哥闲来无事,也总爱约着玩上两把。更有甚者,索性抱着鸡到她食肆里来用食。有时小厮一个没抱稳,就闹得食肆里鸡飞人乱,能气上她好几日。 最后,斗鸡也上了食客携带之物的黑名单。 不过,莫轻轻不爱看斗鸡,倒也不是为了这个,而是因为…… “你们看这两只鸡,体型高大,双腿强壮,两翅健硕,肌肉匀称。它们的肉一定非常紧致,又鲜又细嫩,若能拿来炖着吃,那滋味儿一定……” “姐姐。” 正评到精彩处,吴小山委屈地扯了下她的衣袖,“你看你把鸡都吓着了。” 循着一看。 果不然,方才还倒竖彩羽、凶巴巴对峙的两只鸡,这会儿突然都变得温顺,友好地窝在了角落里。 它们还听得懂人话? 再看斗鸡人,也正一个个愤愤瞪着她。 莫轻轻立马识趣抿住唇,尴尬地冲众人颔了颔首,以示歉疚。 正打算拉着吴小山赶紧离开,身后突然发出笑声。 回过头,见苏瑾正含笑望着自己。身旁还站着个风雅公子,眉飞色舞,笑得竟一点也不矜持。 怎么每次丢人总能碰见苏瑾? 她面上一热,有些难堪,却也只当什么都没发生,硬着头皮寒暄:“苏公子,真巧啊。” 苏瑾笑意更深。 “国子监放课,我正打算回学士院。”言罢,又记起什么,简单介绍道,“这位是杨司业,我的同僚。” 可算等到自己被介绍,杨子楚抚整衣袖,正要拱手作礼,不想一道人影突然就挡在了面前。 杨子楚:“?” “你何故来了临安?” 冷不丁被苏瑾遮住视线,莫轻轻只好暂作罢行礼,“阿福哥不甚受伤,我是陪叔婶来探望的。” “可有大碍?” “苏公子放心,只需静养即可。” “那就好。”顿了顿,苏瑾又问道,“那你预备何时离开?” 他眸子里是不加掩饰的欢喜和炽热,滚烫得令莫轻轻没法正视,只能稍稍错开些,“还,还未定下,大抵是要停留几日的。” 苏瑾眼角晕开两抹笑。 “那落脚地可寻好了?” “也未。” “临安你不太熟悉,我陪你去。” “倒也不用。” 苏瑾却还要坚持,结果一旁的杨子楚实在看不过去,直接将人拉回,拱手笑道:“温然说得也没错,临安你们不熟,容易受人蒙骗,不如让我的婢子月儿陪同,总能帮上忙的。” 看看微福身满面笑意的婢子,莫轻轻想了想,到底也没拂了这番好意,点头应好。 “那就多谢杨公子了。” 闲说两句,便转身离开。 眼看人走远,苏瑾还不舍收视线,杨子楚摇摇头无奈一笑:“别追太紧,把姑娘吓着了。不就是想知她住哪里,明日好寻吗?放心,有月儿,你的心上人丢不了。” 发觉被人识破,苏瑾略露尴尬,却还是不忘道声谢。 杨子楚可没打算这么放过,笑呵呵搭上他的肩,“温然,你不是说她喜欢你这样的吗?那方才还挡着我作甚?怕我抢走?” “我没挡。” 说罢再不理会,挪开他的手,苏瑾便神采奕奕往马车方向去。 作者有话说: 第79章 “莫姑娘, 这里虽称不上有多华贵,可风景却是临安客栈里数一数二。平日不会太过喧闹,方便休息。附近也向来太平, 甚少有人生事。要说唯一不足的,就是离了正街, 需得你们多走些路。” 边听月儿的话,莫轻轻边推开窗。 薰风夹着柳叶香, 冷不丁迎面袭来,让她顿觉精神了许多, 这才发觉原来这间客栈是临水而建。 客栈后方,有一池湖水,清澈碧幽,风儿吹过时, 波光粼粼, 载着岸边柳树不甚飘落下的一片嫩叶,缓缓向湖中心飘荡,结果惊扰得那只白鹭展翅而起, 在蓝天白云下划开一道流畅弧线。 景色确实好, 让人看了觉得闲适。 “就这里吧, 我挺喜欢的。月儿姑娘,今日多谢你了。” “莫姑娘客气,公子的吩咐, 就是我分内事。” “那、还得再劳烦你帮我向杨公子也道声谢。” “是。” 莫轻轻原是想留人喝盏茶再走, 可月儿见她安顿下来,只道要早些赶回, 也不好拦着, 她便亲自送人下楼。 临分别前, 想了想还是央道:“月儿姑娘,可否请你对我的住处保密?尤其是,不要告知苏公子。” 月儿不解。 “姑娘讨厌苏司业?” “不是讨厌,我不过是闲玩两日,无需他特意费心的。” 似懂,好像也非懂,莫非眼前姑娘不知苏司业的心意? 月儿思虑须臾,还是满口应下,这才承了莫轻轻的谢意离开。 半日乘船,半日奔波,实在劳累。 是日,一切安顿好,又用过晚食,莫轻轻嘱托严武将李月英夫妇接回,闲话几句,便早早睡下。 翌晨起身时,夫妇二人已离开食肆,因她今日另有事,故而才没有同行。 清晨的风儿暖和和,触及脸颊,像温柔的手心轻拂过,也抚平了夏日的浮躁。梳洗好,她便牵着吴小山下楼用早食,严武仍旧是安静跟在身后。 “莫姐姐,今日怎么又可以穿好衣裳了?”捏起她的袖角,吴小山好奇地搓一搓,揉了揉,只觉得是又软又轻,摸着好舒服。 “今日不一样,我们要穿得美美的,开开心心去吃遍临安……”话才说半,莫轻轻的视线便无意落到一楼中央那道熟悉的身影上,不自觉顿住。 今日那人一拢白衣,垂眸安静坐在桌前,晨阳落在他肩头,都刻意温柔了几分。夸姣静谧得宛若是幅绝美画卷,让人不由呼吸微滞。 她有些看呆,甚至不忍心走近惊扰。 直至吴小山撒腿奔去,“瑾哥哥!” 苏瑾想事正入神,突然听到一声唤,小不点欢欢喜喜奔到跟前,冲他扬起一脸笑。愣了下,也不禁勾起唇角,摸了摸吴小山的头。 “起来了。” “嗯!瑾哥哥今日也和我们一起吗?” 笑了笑,苏瑾却不作声,纵使余光已瞥到那抹乳黄色身影靠近。 始终不见那人抬眸,莫轻轻无奈,只好率先打起招呼,“早啊,苏公子,你怎么来了?” “莫姑娘放心,是苏某自己寻来的,月儿确实什么也不曾说。” “……” 不知是不是错觉,她觉得这人好像生气了,就因为她不让月儿透露住址? 苏瑾不多说,莫轻轻也不知该接些什么才好,无措地看向候在一旁的苏彦。 苏彦立马背过身去。 又想向身后的严武求救。 严武又立即摸着后脑勺装作不知,朝两旁张望。 她杵立片刻,想了想,索性在苏瑾对面坐下,再尴尬笑两声,“苏公子果真聪明啊,这、这也能被你找到。” 不说还好,这一说,苏瑾眸色更加低沉。 若非素日常与杨兄结伴,熟知他的喜好,想着月儿大抵难改习惯,也同样如此给莫轻轻推荐,否则临安府里大小客栈多如牛毛,他几时才能找到? 这丫头分明是有意在躲他! 闷了半晌。 “你就这般嫌恶……” 整宿又整早的苦闷实在难捱,苏瑾索性要敞开了问,一抬眸,却不由得愣怔住。 姑娘一袭乳黄色衣衫,衬得肤色越发白嫩,娇俏脸蛋沐在旭阳下,明亮夺目,让人不舍挪开眼。最是令他惊讶的,还是她发间那支银簪。 他送的,他再熟悉不过。 不过一眼,就驱散了心中所有的阴霾,他不自觉放轻声音,忐忑问:“你为何要让月儿对我隐瞒住址?” 果然是这个啊。 不知苏瑾此刻的心绪忽上忽下,只取决于她的一句话,莫轻轻老老实实回:“除看望阿福哥,我来临安不过是游玩,你真不必事事招待周全,这样我反倒不自在了。” 原来不是要躲他。 苏瑾心头一阵欢愉,扬起唇角,安抚道:“轻轻放心,我并未因你耽误什么。今日休沐,我本也无事的。” “这样啊。”偷偷看眼对面,见那人眉头舒展,染了几分笑意,莫轻轻这才稍稍放心,“那就好。” 不过,这也好得太快了吧,她临时想得一堆哄人好话还没说呢。 “饿不饿?我方问过小二,他家的灌浆馒头在临安也是极有名的。” 苏瑾含笑给她置碗箸,莫轻轻看看四周。 果真,即便是早上,客栈里依旧坐满了人,其中点最多的菜品,便要属灌浆馒头。 “那我们也试试。” 所谓的灌浆馒头,其实就是汤包。 均匀的白皮儿,裹着滚热的汤汁,白白胖胖一个,香气扑鼻。随竹小笼的晃动,圆碌碌的身子也跟着摇几摇,愣生生勾醒人肚子里的馋虫。 除个头小点,灌浆馒头的外形与普通肉包子几乎无异。只是咬上一口,汤汁爆出,却烫得人眉头一皱。好在很快,芡着汤汁,尝到里头又香又嫩的韭菜肉馅时,满口生鲜,倏地又觉得方才被烫那么一下也是值得。 肉应是前腿肉或五花肉,肥瘦均匀,韭菜新鲜又水嫩,搭配一起才这般有滋有味。 “如何?”看着满眼生彩的姑娘,苏瑾明知故问道。 莫轻轻不吝称赞:“好吃,百吃不厌,幸好这样的手艺流传下去了。” “嗯?” 她眉眼一弯。 “我的意思是,这样的手艺若不流传下去,岂非太可惜了。” 苏瑾轻笑,又将那碗碧涧羹搁到她面前。 “搭配这个吃更好。” 碧涧羹,是将切细的香芹用芝麻、茴香、醋和盐腌制后,入锅熬煮成羹,做法和用材都简单,可成品却清香诱人,汤色如山中碧涧,好看雅致。 刚食过一只汤包,嘴里残着肉香,此时喝上一口,不仅顷刻解去油腻,还能切身体味到宋人口中的那句“既清而馨”到底是何滋味了。 看着对面姑娘,苏瑾眼角染上一片温意。 “轻轻,临安美食多,你若有兴趣,我今日领着你到处尝尝,可好?” “嗯……好。” 第80章 小二满面笑地相继端上吃食。 “姑娘, 这是您点的蟹酿橙和莲房鱼包,都是本店的招牌菜,您慢用。” “好, 谢谢。” 嘴边常挂“谢”,早已是莫轻轻前世就养成的习惯, 纵使到了这里,她也并未觉得哪里不妥, 且又习以为常,于是不曾特意更改过。 更不会想到, 就顺口这么一应,竟会让正要离开的店小二倏地停了步子,回头惊讶看她一眼。 本不是什么举足轻重的话,只因鲜少有人说, 才会令店小二格外在意。听到的这一瞬, 烙在脸上的笑容面具顷刻好像变得松快许多。 “姑娘有事尽管吩咐就好。” 莫轻轻正专注盯着吃食,冷不丁听到这么一句,好奇抬头, 却只瞧见小二离去的背影。愣了愣, 忍不住同身旁的苏瑾感慨:“不愧是临安第一酒楼啊, 连小二哥的招呼都这么周到。” 苏瑾勾起唇角笑而不答,只是将蟹酿橙给她挪得近些,修长的手指缓缓揭开上端的橙盖。 “趁热尝尝。” 碗口粗的瓷白汤盅里, 还套着一个大小刚好的橙盅, 甫一端进时,莫轻轻就闻见有淡淡的橙香弥散出。眼下搁到跟前, 这股香味愈发浓郁, 细辨之下, 还夹着些许的蟹鲜。 蟹酿橙讲究的就是个“酿”字,煸香的蟹肉蟹黄蟹膏填进剜掉瓤的橙子里,淋些许橙汁,再裹进橙瓤,盖上蒂枝顶,入锅蒸制。 如此,在橙盅里酿过的蟹肉,既能很好消去原本的腥气,闻之清香,还能糅合橙的滋味,尝起来甘鲜酸甜,风味甚佳。 莫轻轻挖了浅浅一银匙送入口,细细品尝。 经蒸制,汲取过橙子的甘甜后,蟹的鲜美不减反增,只是这种鲜美像是被打磨回造过,少了几分强势,多了几许轻柔,如甘泉缓缓淌过舌尖,温雅却不乏滋味,让人想品之酝之,回味悠长。 “如何?” “好吃!”她脱口赞道,不自觉舔了舔唇角,“比我做的更好,不行,我回去一定得好好钻研下。” “姐姐,我也要吃。”听她夸赞,一旁的吴小山更是馋了,眸子亮晶晶,凑到跟前。 莫轻轻倒也爽利,直接将汤盅挪到他跟前去。 苏瑾微愣,“你就吃这么一口?” “一口足矣,还得留着肚子尝些其他的呢。”说话间,她的视线已落到另盘莲房鱼包上。 宋人吃食喜讲究“风雅”,这道莲房鱼包便实实在在展现了这一点。先从鳜鱼身上刮取鱼茸,拌以盐、酒和酱腌制,再填塞入莲花嫩房中,组装好底座后,起锅蒸熟。 出碟时,外涂蜜糖,协同花瓣、莲叶等浮于莲子、菊花和菱角熬制的汤汁上,宛若缩小版的一池夏荷,样子极为雅致。 因嫌繁琐,她倒从未尝试过,如今不免有许多好奇。 即便不出声,苏瑾也立即察觉她心思,温温一笑,将自己早就剥好的那一碟鱼肉端过去。 “即便涂了蜜,莲房吃着还是有些苦涩,剥开吃味道要好些。” 莫轻轻一愣,面颊微热,感激地看他一眼。 不过这点女儿家心思,在碰上正经事时,很快就消了下去。 她夹起一团鱼肉送入口。 鱼茸很嫩,混入莲子和菱角后,吃着还有些爽脆,味道是挺不错,可……瞅眼那甚是繁复好看的摆盘,再低头看看碟子里少得可怜的鱼肉,莫轻轻顿时沉默半晌。 见状,苏瑾凤眸微眯,支颐笑问:“不喜欢?” 她想了想,抿唇摇摇头。 “那……觉得不划算?” 立即毫不犹豫又再点了点。 苏瑾顿时失笑。 倒也不光是觉得钱花得不划算,莫轻轻还会怜惜那些技艺和食料,不过也只敢默默在心里嘀咕两声罢了。再暗暗告诫自己,“风雅”这东西,她恐怕一辈子都无缘。 是日,在苏瑾的引荐下,去过不下五家酒楼,试的吃食里有中规中矩的,有超出期待的,也有不少差强人意的。 直至午食过,众人有些乏了,莫轻轻才主动结束这场品鉴之旅,转而往何福的住处去。瞥一眼仍旧跟在身旁的苏瑾,好意提醒声:“你也要去吗?这次可没什么有趣的。” “无妨,我本也不是为了寻乐子。”对视上她两只清澈的眸子,突地想起杨子楚的告诫,苏瑾顿了顿,补上一句,“我也是为了探望何兄的伤势。” 闻言,莫轻轻不疑,眉眼稍弯。 “你何时同阿福哥关系这般好了?” “在长洛县时闲聊过几回。” 说话间,已到院子前。 院门虚掩,莫轻轻不多想,正要推开而入,突然院门从里头被拉开,她瞬时扑个空。还未来得及反应,便被只有力的胳膊揽腰一把捞了回去。 下一刻,数道壮实的人影从里头蜂拥而出,额头绑着粗麻布条,高举横幅,吆喝叫嚷着什么往正街方向走。 苏瑾担忧地看向怀里人,“没事吧?” “没、没事。”恍然回过神,莫轻轻也忙看向那队人,抬头问,“他们是去干什么?” “恐怕是……”苏瑾微蹙起眉。 “妹子!你来了。” 胡强后两步跟出,却恰好瞧见莫轻轻等人,高兴劲头正好上来,突然视线落在一旁拥着她的男子身上,像是临头被人浇了一盆凉水。 登时面色也骤变得冷淡。 莫轻轻不觉察,仍旧问:“大哥,你们这是要干什么去?” “问你阿福哥吧。” 胡强冷冷撇下一句,便拔腿跟上大队伍。 “……”蓦然遭人冷眼,莫轻轻愣了愣,但没放在心上,从苏瑾怀里挣开,大步跑进了院子里。 果不然,就连何福也是如此,拖着伤腿,杵了根拐杖似是要出门,正与在旁极力相劝的李月英夫妇纠缠着。 “阿福哥,出什么事了?” 何福抬眼望见她,忙地绽开笑,“琼琼,苏公子也来了。” 话音才落,李月英便急忙跑到跟前,冲莫瑾二人道:“轻轻,苏公子,你们来得正好,快帮着劝劝吧,都伤成这样了,阿福还非要跟着他们去讨工钱。” “娘,大伙儿都去了,我不能不去,不然我还怎么待。” 第81章 莫轻轻扫了眼比昨日看着还凌乱不少的院子, 视线又落回何福身上。 “所以说,方才那阵仗是要去码头声讨,为将势头做大, 好向东家拿回工钱?” “是啊。” 布满厚茧的掌心来回揉搓着拐杖手柄,何福惆怅叹声气, “那可都是大伙儿去年整整一年的血汗钱,本说好了年后就发, 结果一拖再拖,硬生生又快拖了半年。大伙儿也是没辙了, 才想到这么个法子。” 都是背井离乡出来混一遭,低头咬紧牙关,就盼着那么点工钱,如今倒好, 活儿做了苦吃了, 该拿的却一分也没拿到,谁能不急? 李月英在旁听了也跟着愁闷,可该劝的, 还是得劝, “阿福, 娘也知道那都是你的辛苦钱,不容易,但就算再怎么着急, 也要等你伤好啊。这事说大不大, 说小不小,可折腾起来没个几日完不了, 要是你不小心落下病根可怎么办?再说, 这么多人去了, 也不缺你这一个。” “娘,您不懂,多一个人,就多一点声势多一张嘴,总是有用的。”何福面露无奈,“何况大伙儿都去了,若就我不去,待他们回来,您让我怎么有脸面对他们?” “可……唉。” 看看何福,又瞧瞧同样犯愁的李月英夫妇,莫轻轻想了想,问道:“那报官呢?你们可试过?” 她一直认为,不论世道如何险恶,对他们这些无权无势的小老百姓来说,律法总应是第一选择。 言罢还不忘再向苏瑾确认一番,“官府应该会管这事的吧?” “自然。”苏瑾投去确定的眼神,“只需写好诉状,递去府衙,知府自会受理此事。大可放心,官家向来心系民生,这又是临安,天子脚下,定能还你们个公道。” 不料,何福听了却是急忙摇头。 “你们说的,我们都想过,但报官是万万不可的。我们私底下闹闹,再怎么样也不会太僵,可一旦闹上衙门,这事就大了,工钱是能要回,但活儿肯定得丢。我们这些脚夫谋事本就不易,若再是传出状告东家,日后怕是没什么去处肯要我们。” 何福说起这话颇显无力,莫瑾二人听了,相视一眼,沉默不作声,心里头皆明白,虽甚无奈,但他所说确为事实。 莫轻轻也没再多劝,若换作她,定毫不犹豫报官,可眼下是以何福及其他众多人的生计作押,她便没得资格多置评。 抬头望向严武,“严三哥,今日可否麻烦您也跟着去一趟?阿福哥伤未痊愈,若起冲突,怕是要吃亏。” “这倒小事,不过姑娘你怎么办?” “我回客栈等着,哪也不去,不会有什么事。” “那行。” 一番商讨下来,最终何福还是在李月英夫妇的陪同下去了码头,好在有严武跟着,莫轻轻倒也能放心,只是回程的计划不得不又往后推了几日。 左右也无事,她便时常牵着吴小山信步临安街头,无意间,倒是对几条街的情况摸了个七七八八。 当然,最熟悉的不过是哪家果子味道更好,哪家酒楼生意最红火,以及哪处街摊最受青睐罢了。 这般悠闲过上两日,她没能等来好消息,倒是等到了何福改变主意。 正如李月英所料,这事没这么快了结。 一干人等在码头闹上两日后,东家暂结了一个月的工钱,剩下的又找理由往后糊弄了些时日,非但如此,还借故停了两人的工。名头听着正当,可其他人岂会真看不出里头的挟制意味? 故而,声讨行动很快就没了声儿。 何福就是遭停工的两人之一,虽本就是因伤歇工几日,但莫名还是觉得委屈。便与另个人凑在一起商量,最终不得不咬牙做出了决定。 报官! 就算是不要这份生计,也得报官! 无奈两人都难识几个大字,比起去外头托人写诉状,何福觉得,还是自家的“文化人”比较可靠。于是这一重担,莫名其妙落在了莫轻轻肩上。 她可是个写论文都尚且磕磕绊绊的人,眼下又痛失“度娘”,如何能写得来这个?咬着笔杆琢磨了半日,也愣是没动上两笔。 申时时分的客栈,格外清闲,就连素来脚不沾地的小二哥,都索性靠在门口与隔壁铺子的伙计唠起了嗑。 莫轻轻选的位子靠近一楼后窗边,更是安静,闭上眼沉下心,还能依稀听得湖畔的鸟儿叽喳叫。 薰风从湖面掠过,透窗而进,打在脸上凉丝丝的,就如在口里渐融开的冰酥酪,又滑又冰,消去人一身暑气。 她闷了半日的苦恼,也随着几口甜嫩细腻的冰酥酪下肚,被驱得无影无踪,转而扬起嘴角,满足一笑。 “其实,我也可以出去托人写的。” 说话间,别过脸去看身旁男子。这一瞧,才发现那人已笔尖不顿地写完了满满一张纸。 登时大惊,敬佩地又再凑近些看。 “你好厉害啊。” 这就是翰林学士吗?落笔如有神助,洋洋洒洒显然要一气呵成的架势,她不过是吃了几口酥酪而已,这就要结束了? 稳稳落下最后一笔,苏瑾微抬眸,瞧见了凑在旁正专注看诉状的姑娘。 这才发觉,她离得这样近,呼吸也不由得跟着一滞。 姑娘弯密的长睫挂上暖阳,像是两只亮晶晶的羽翅,在跟前忽闪忽闪,连带着她眸子里的那一汪清泉也时隐时现,挠得人心里患得患失。 许是离得太近,还能清楚闻见她身上淡淡的清香,道不出是什么,只觉得格外好闻,让他不自觉沉溺,久了,乃至还有些失去分寸。 ……看着好软。 目光定在一处,苏瑾鬼使神差地再提笔,伸笔杆轻轻戳了下她白嫩、还微有些圆鼓鼓的脸蛋。 果然真的好软。 轻轻这么一戳,便陷出了一个小窝窝,比那碗酥酪还要软嫩。 “……” 莫轻轻愣了下,抬眸,惊恐地瞪着眼前分明一脸正派、满身斯文的男子,好半晌,脑子空空,竟是挤不出一个字来…… 第82章 无声对视了许久。 最后还是莫轻轻率先反应过来, 面上一热,像只慌乱的兔子,捂着脸立马窜回了原坐处。 过了会儿, 似是想起什么,纤臂一伸, 小手利索地拖走了那两张诉状,转而铺在自己面前, 抿唇埋头不作声,专注地接着往下看。 苏瑾这才后知后觉回过神, 耳尖骤然绯红。 眸光微颤了颤,他忙不迭搁下笔,揽近了手旁的冰酥酪,闷头接连食上两口。软嫩的酥酪像雪花在口里融化, 漫开的那份凉爽令他镇定不少。 沉默半晌。 偷偷望一眼那边看得认真的姑娘, 想了想,转开话题问:“你自小便读书识字?” 莫轻轻眨了眨眼,很快明白他在好奇什么。 北区人家的家境清寒, 甚少有人请得起教书先生, 何况她又是个女子, 更难以有读书的机会。但眼下却能识文断字,的确显得奇怪。 可那又如何? 原主还真的就是个例外。 她不急不缓点头:“幼时我娘教的。” “我娘曾也是生自富贵人家,读过不少书, 能识不少字。只是不幸, 家里生意出了问题,家道中落。再后来, 遇上我爹, 二人成了亲, 才在北区久住下。好像是自我记事起,我娘便开始教我读书识字了。” 这事上她可丁点没撒谎,原主的记忆就是如此。 况且,若非原主本就识字,邻里间也多少知悉这家子的底细,她哪敢堂堂正正亲自写点菜牌,还整日端着话本看? 简单解释过,莫轻轻便适时打住,继续专心看诉状。直至从头到尾都仔细读完又理解透,才缓缓抬头,满意称赞:“写得真好,言辞恳切,字字句句让人动容,知府大人瞧了说不准会感动,立马就将案子给解决了。” 苏瑾失笑。 “我可没这么厉害,不过,你大可放心,临安知府沈大人是个清廉爱民的好官,收了诉状定会认真审理此案。” “嗯,我信你的话。”仔细吹干墨痕,莫轻轻将诉状揣进袖子里,感激地朝苏瑾道谢,“今日有劳苏公子了。” “无妨,我能帮上你就好。” 温温一笑,苏瑾视线落在碗里的冰酥酪上,忽地想起件事,又抬头问:“这几日你频频上街,可是想看空置的铺子?” “没有啊。”莫轻轻面露好奇,“你怎么会以为我是在看铺子?” “我曾听小山说过,你日后打算在临安开间食肆。” “这小不点个子小,嘴巴倒是大。” 几口吃完酥酪,莫轻轻擦净嘴角,眺望窗外像被洗过的蓝天,释然一笑:“是想过,不过临安的铺子比长洛县还难寻,怕是暂时也只能想想。” “我知道一个地方。” 说完不等她再多问,苏瑾便提笔在纸上写下一个地址递去,“你若还想,可以去这里看看。” 莫轻轻微抿唇,半信半疑地接过。 这里? 翌日,早早起身将诉状交给何福,又给他们念过上面的内容,确认无误后,她才揣着半肚子疑惑去到苏瑾给的住址。 这地方实在好找,就在临安向南的一条偏街上。说是偏街,其实一点也不偏,车水马龙,往来络绎,好不热闹。光是这两日,她就从跟前经过好多回。 铺子是个二层小楼,没挂牌匾,她还曾猜测过这里到底是做什么的。毕竟四周商铺林立,生意做得火热,唯有它是紧闭门窗。 走近,抬头看看四周,莫轻轻一脸迷茫,犹豫过后,还是决定先敲门试试。 嘭嘭。 敲门声才落,里头竟真有了动静,她下意识牵着吴小山后退两步。 开门的是个年迈老伯。 看她两眼,老伯堆起和善的笑,问道:“姑娘有何事?” “老伯。”莫轻轻立即福了福身,“请问,您这里是要出赁商铺吗?” “姑娘说得不错,这屋子是打算赁出的,姑娘若有意可入内详谈。” 莫轻轻大喜,哪里会犹豫,立即跟着入内。 铺门大开,阳光爬进,里头变得格外敞亮,她这才发觉,原来它是间书肆。堂内呈摆了多排木格架,整整齐齐列着繁多书籍。 “老伯,您这书肆怎么不开了?” 宋时崇文,尤其临安,学子遍地,估摸着书肆应当很吃香啊。 “书肆?” 老伯推开窗,回头是一脸诧异,遂地又看看四周,恍然笑道,“姑娘误会了,这里可不是什么书肆,这是我家公子当年科考时的住处,里头的书都是他的。来,姑娘,你们这边坐。” 邀请一行三人到桌前坐下,老伯又端来热茶,面上挂起几许得意,接着往下说,“不过,自我家公子考取了进士后,便甚少来这边,所以这里才空置下来。” “进士?”莫轻轻不甚被烫了口,缓了缓,才赶紧问,“您家公子不会是姓苏吧?” “那倒不是。” “那就好。” 她顿时松口气。 “我多嘴问一句,不知姑娘是打算赁下来做何用处?” 莫轻轻忙端正神色:“我想开间食肆。” “食肆啊……”喃喃自语了声,老伯便往院子里走,“食肆也不错。” 莫轻轻和严武面面相觑。 待他再折回时,手里却已多了两碟吃食。 “姑娘,我这里有人家新送的樱桃煎,你是个懂吃的,正好尝尝。” “这、这如何使得。” “使得使得,我口味儿淡,吃不了这个,搁着也是浪费了。”热情地招呼莫轻轻坐下,老伯又端来严武那份,笑道,“那你们边尝边四处瞧瞧,我去通禀公子一声。” “那就麻烦您了。” 目送他精神抖擞地出了门,莫轻轻暗暗感叹一句临安人热情,才将视线落到面前的吃食上。 樱桃煎啊,正值樱桃上市的季节,她本就有意要去尝尝的,这下可刚好。 樱桃洗净去核,同糖和梅水慢火熬煎,收汁捣碎,压印成饼,最后淋上些许桂花蜜,模样既小巧又好看,宛若女子额前花钿,端在小小一方花形食碟里。 莫轻轻送入口尝了尝。 经过冰藏,梅子淡淡的酸,恰好地裹在樱桃和糖的甘甜里,含羞半露,入口又清凉爽滑,酸甜甘美,确实不赖。难怪这样一份小吃食,竟掳获了众多姑娘的芳心。 她尝得正高兴,却不知自己满足地笑脸,已透过推开的矮窗,落进了对面茶楼二层的人眼里。 苏瑾淡淡一笑,收回视线看向对面的杨子楚。 “杨兄考虑得如何?” 第83章 茶水入喉, 清香宜人,杨子楚却仍旧摇了摇头,轻叹声气。 “我说温然, 你可真是我的好友啊。上回是打我最得力的婢子主意,这回是瞧中了我最喜欢的一间铺子。你老实说, 还偷偷觊觎了我什么?” 苏瑾闻言轻笑,提步到桌前, 掀起衣摆入坐。 “君子有成人之美,苏彦与月儿两情相悦, 就算我不说,杨兄定然也会成全他们。至于铺子……左右是空着,你赁出,自己拿到一笔钱, 日后也不必总变着法子找我借, 难道不好?” 说话间,他打开桌上的锦盒,调转方向, 朝杨子楚推去。 盒子里是一摞叠好的借据, 上面的字迹, 杨子楚再熟悉不过,登时眉头微挑,大手覆上, 按下盒盖按又揽进自己怀里。 “你真打算把这些债都给我抵了?” “是。” 打量苏瑾半晌, 也没瞧见丝毫犹豫,杨子楚端茶一口饮尽, 感叹道:“温然啊温然, 你这回可真是栽里头了。同僚一场, 我也不能对你的事视而不见,行,我应下了。” 彼时,正好外头传来敲门声。 “公子,有姑娘来看铺子了。” “知道了孟伯,我马上出来。” 应了声,杨子楚抱起锦盒便站起,“我得赶紧去会会你的心上人,免得跑了。” “有劳杨兄。” 待人离去,苏瑾才再回到窗前,远望着那个正支起下巴好生无聊的姑娘,眉眼染笑,将窗户落下。 莫轻轻没等多久。 食完樱桃煎,又再坐了会儿,便闻得门口有动静。好奇望去,却瞥见一个眼熟的面孔。 “杨公子?” 她诧异站起。 虽只那日在街上见过一面,但相隔不久,莫轻轻倒还能认出。 “莫姑娘还认得我,那可真是杨某之幸啊。” 爽朗笑两声,杨子楚拱了拱手,“莫姑娘是有意租这?那我领你四处转转,我们边走边谈?” “也好。” 铺子外堂还算宽阔,莫轻轻粗略估量过,撤掉书架,估摸着快赶上她现在食肆的两倍大。依旧是前屋后院的格局,再往里走,是间小院,置有一口井,一桌一椅,除此再无其他。 对面是间厨房、柴房和库房,大小差不多,虽空荡荡,但是整洁,想是经常有人打扫。 再往上是二楼,楼梯常年未维护,踩在上头还能听见咯吱响,让人一路提心吊胆。上去先瞧见的是过道,说过道,却有半间屋子这么大,雕花窗透进一缕艳阳,落在书案上,看着雅致又静谧,四周还摆了几个低矮的书架。 见她有些好奇,杨子楚笑着解释:“这里地方宽敞,光线足,当初就被我用作书房了。” “怪不得。” 过道两侧,是各一间寝屋,左侧右主,因还有用品未挪出,她不便多细看。 “莫姑娘,两边的屋子正好住人,你也不必另外租什么住处。只一点要注意,就是对面啊,是间茶楼,你平日少开前窗,开后窗。后窗好,风景也不错。” 杨子楚满脸笑地特意指给她看,这才发觉对面茶楼已关上了窗,不由得有些小遗憾。 唉,没能瞧见温然慌张的样子。 莫轻轻也循着去看,果不然,正好对着,若对方开窗,确实什么都看得清楚。 “如何,莫姑娘可还满意?” 她忙收了视线,浅笑,“哪里都好,只是……我想问杨公子,您是真的要赁这间铺子?还是说,是因为苏公子?” 微微一愣,杨子楚挑眉:“哦?莫姑娘为何这样想?” “您若有意赁出,为何门窗紧闭,也不张贴启事?今日若非有苏公子引荐,我是怎么也想不到这铺子是打算赁出的。” 杨子楚笑两声。 “温然说得真没错啊,你确实是个聪明人。” 他背起手,绕书案转两圈,神色有些留恋,许久才缓缓出声,“不瞒姑娘,这里是当年我备科考时的住所,如今虽闲置,但不免有些许回忆,确实不舍。” “那又为何?” “老实跟你说吧,这铺子我不打算赁出。”杨子楚断然道,却不待莫轻轻遗憾,又补上一句,“我想一口价卖给你。” “卖?”莫轻轻微惊。 “不错,我虽不舍,可又不是榆木脑袋,既用不上,难道还守着空屋一辈子?倒不如转让给其他人,自己也能落下些银钱。” 走到她跟前,男子微俯身,一双桃花眸含笑打量。 “我听温然说,你厨艺很好,便想着,若转卖给你,这里变成食肆也好,我还能时不时过来坐坐。” “所以我可不是为了温然,而是为了我这间铺子。” 因隔得太近,莫轻轻有些不自在,往后退了两步。 “原来如此,是我多虑了,还望杨公子见谅。” 撇开苏瑾这层因素,铺子确实甚得她的心。位置好,大小合适,还能落脚,能盘下再好不过,只是…… “杨公子,不知价格如何?” 杨子楚勾唇,从袖中摸出早备好的书契递去。看着上面写明的价钱,莫轻轻果真还是免不了一阵惋惜。 想了想,又递回。 “铺子我倒是满意,可现下我拿不出这么多,怕是要辜负您一番好意了。” “姑娘能拿多少?” “嗯……至多一半。” “那好说。” 看了看书契,杨子楚指着尾处提议:“你若真有意,我可在这里补上一条。你暂付半款,其余日后再补上,当然,是得收取些子金的,就……许我每日一顿饭如何?放心,我这人胃口小,就我一人的,也不多。你何时补上余下的,子金何时作罢,你看可行?” “这……” 老实说,这条款于她实在有利。 莫轻轻笑问:“杨公子就不怕我拖着迟迟不付?” “那你就拖着好了。”杨子楚不甚在意地摆摆手,“我便吃子金,总有能吃回来的一日。实在不行,那我就去找温然要,他肯定乐意替你付了。” “你!我会付的。” 杨子楚立即得逞一笑,“那你是愿意买了?” “嗯。”她看看四周,点点头,“不过,我得回去拿钱,明日再来签契书,如何?” “正好我也没带房契地契,那我们明日再谈。” 第84章 莫轻轻从未料到, 去临安开食肆的念头,会在这短短的一日间便大抵定下。 翌日,照约定时辰, 莫轻轻携着钱会子到了铺子。杨子楚早早便等在这,跟着一道来的, 还有苏瑾。 她还未来得及打招呼,便被迎上来的苏瑾给堵住。 “你真打算买下来?” “对、对啊, 怎么了?” “这里价钱可不低。” 苏瑾这是怕她霍霍完了家底吧,毕竟, 没有谁比苏瑾更清楚她当初的窘迫了。 “没事,我赚得也不少。”给他一个安心地笑,莫轻轻绕开人,坐到杨子楚跟前, “杨公子, 您没改主意吧?” “那是自然!交易嘛,我只要见到钱就行。”说罢余光瞥一眼略显无奈的苏瑾,似笑非笑道, “不像有些人, 恨不得给你筹算好一辈子。” 莫轻轻面上一热。 顿了顿, 摸出那几张钱会子,推过去,“金额有些大, 还得麻烦杨公子派人去取了。” 钱会子这东西, 其实就是票据,她在长洛县寄附铺存下钱, 在临安也能取, 虽不如后世的银行, 却也还算便利。 只是这钱,都是她往日隔三差五存进去的,若一次性取出,铜钱重量可不是她能承受的。 仔细看过钱会子,杨子楚便喊来孟伯,嘱咐他几声,才再看回莫轻轻这边,将几份文书依次摆到她面前。 “莫姑娘,这里分别是契书、房契和地契,你看看若无误,我们便可以签了。” 莫轻轻这人,对待文书向来仔细,一定仔仔细细看过才放心。于是这般折腾,愣是花了两盏茶的工夫,才终于核验好。 抬头,却见杨子楚笑吟吟盯着自己,没来由地心里一阵发毛。 “你是不是有话要说?” “没有,就是觉得,姑娘确实与众不同,也难怪温……”话说到半,左脚像是有块大石头压上,杨子楚登时喉咙一噎,生硬地转了话题,“签、签吧。” 买卖双方私底签过契书,称作白契,若再去府衙备案盖戳,便是红契。后世律法观念深入人心,纵使得多花些钱打点府衙的人,莫轻轻也依旧没落下备案这步。 前前后后,花了大半日,才终于将整个手续走完。 杨子楚含笑将钥匙递去,“莫姑娘,再多允我两日,我吩咐人腾出铺子,之后便将另一把钥匙交给温然,托他转交给你。” 沉甸甸又冰冰凉的钥匙攥在手心,莫轻轻高兴地点头。 “行。” 买了铺子,她这手上就也没剩下几个钱,顶多只能充作路上盘缠。又因苏瑾和杨子楚的邀请,吴小山乐呵呵地还要跟着去国子监玩几日。于是到她这,一没钱使,二没人陪,只能揣着高兴劲儿,也跟着忙活何福的事。 诉状呈去府衙,次日便开堂受审,正如苏瑾所言,这沈大人确实是个明理好官,当庭召了东家过来,问清缘由后,便惊堂木一落,责令其即日结清所有拖欠款项。 官府发话,岂敢有不从的,很快何福等人便一分不少地拿到工钱,只是与工钱一起的,还有遣回告知。 倒也是在预料之中。 经这几日折腾,何福留在临安的热情早就给消磨一半,如今再得这消息,便没什么犹豫地听了李月英的话,决定同他们一道回长洛县。 回程的日子定下,原本莫轻轻还是打算乘船折回,可看何天旺刷地惨白的面色,便改了主意,走旱路。 叫好马车,备足干粮,次日一早,他们便出了城门。晨时,热气还未弥散开,吹来的风都夹着一丝清凉。 何福撩开车帷问:“人还没来?” 莫轻轻看眼城门方向,始终不见人影,只能摇摇头。 何福便又缩进车里,刚坐好,就瞧见李月英不大高兴地脸色。 “好了,你也别整日板着张脸,孩子看了心里得多不好受?”何天旺提醒道。 李月英闻言叹口气。 “我也不是……好不容易阿福给劝回了,这下倒好,把丫头给赔上了。” 阿福无奈笑:“娘,您这说的什么话,什么叫赔上。咱家琼琼多有本事,都能在临安买铺子了,别人可只有艳羡的份儿。” “可不是,临安适合做生意,轻轻日后肯定越来越好的。” “这话我都懂,可、可我就是放心不下,她一个未出阁的小姑娘,若有什么,我日后怎么跟她爹娘……”李月英又是一叹,“不过她买都买了,我光是愁也于事无补。这孩子哪哪都好,就是太有主见,这么大的事也不知跟我们商量下。” 车里三人还在念叨时,莫轻轻等在车外,一转身,却见四匹马从城门奔出。 “莫姐姐!” 苏瑾与吴小山同乘一匹跑在前,小不点老远便欢喜地朝她招手。 再之后,就是苏彦与另两个男子,倒都是初见的陌生面孔。 她不由得好奇问:“你们这是?” 苏瑾翻身下马,又将吴小山抱下。 吴小山刚要扑上来,却突地想起什么,止步,挺胸抬头,指着马儿豪迈道:“姐姐,我不坐马车了,我要骑马!” 这副雄赳赳气昂昂的模样,逗得一众人乐呵。苏瑾笑过,走到跟前。 “旱路不如水路太平,我让苏彦带上几个人一路护你们。” “谢谢啊。”莫轻轻心里一暖,感激道。 事关性命,她也没想过推脱。 何福闻声,缓慢下马车,感激连连,“真是麻烦苏公子了,听琼琼说,诉状也是您帮着写的。您帮了这么多,我也不知该怎么感谢才好。总之,日后您若有需要帮忙的地方,尽管说,我何福在所不辞。” “小事一桩罢了,何兄不必放……”苏瑾顿了顿,突然转了话头,“何兄,可否借一步说话?” “好。” 看眼走到一旁的两人,莫轻轻也不知他们到底说了什么,倒是何福折回时,意味深长地看着她,笑了笑道:“琼、轻轻,我就先上去了。” 怪怪地。 莫轻轻只好转而看向苏瑾。 那人却是一脸笑,“一路顺风。” “……哦。” 道过别,马车在前,骏马在后,一行人很快便朝前扬长而去。 待化作一团黑点消失,苏瑾才重新上马,慢悠悠入了城。 第85章 三合一 旱路较水路难行, 走走歇歇,前后竟耗了足足五日。幸得路上都有苏彦等人护送,至少一行人都相安无事。 第六日卯时中, 他们披着晨曦终于抵达长洛县。 长途奔波,让众人身心疲惫, 个个如霜打的茄子,提不起精神, 满心只想着快找个地方好好歇息。 于是莫轻轻叮嘱车夫将人送到家门口,而自己则是入城没多时, 便下马车,径直去了食肆。 这会儿正是早食高峰期,甫一入内,就正好瞧见关阳阳飞一般的身影, 宛若独自落入花丛中的小蜜蜂, 忙得晕头转向。愣了下,她心疼地一笑,便也赶紧卸下包袱, 洗净手后, 在外堂帮着招呼起客人。 不知过了多久。 “啊!” 突地堂内惊叫起, 吓得她笔锋一钝,在账上糊开一个小墨点。 “掌柜的!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啊?”关阳阳端了两盘吃食,快速挪着小碎步凑到柜台前, 一双杏眸瞪得跟兔子眼似的。 莫轻轻瞧着忍俊不禁。 “都好一会儿了, 这才注意到我呢?”说罢示意了眼她手里,“先给客人端去, 免得凉了。” “哦哦好!” 可话是这么说, 但食肆生意太忙, 关阳阳愣是再找不着话旧的机会,生生等过了几波客流,才能跟在莫轻轻身后问东问西。 “掌柜的,临安好玩吗?” “还可以吧,人多热闹,街上新奇花样多,勾栏瓦舍比比皆是,不过我还没来得及去,也不知里头都有什么。”莫轻轻边笑呵呵回话,边抓起一把洗净沥干的小葱,利落切成匀称地一段段。 小葱像是刚喝足了水,绿油油水嫩嫩的,待油温起,混着蒜瓣一起下锅,嗞嗞急响,滚油开始汲取葱叶里的鲜嫩与芳香,直至将其榨干至焦糖色,这股热闹劲才停下。趁热打铁,又往里加勺猪油,倒进虾米、酱油和糖,继续煸炒。 葱油的香,是浓郁鲜美又强势,浮满空中,直窜鼻尖,馋得人肚子咕咕乱叫,就连一直叽叽喳喳的关阳阳,也忍不住稍消停,勾起脑袋往锅里瞧。 吞咽了口,莫轻轻立即舀出熬好的葱油,再淋进刚过了凉水的熟面条中。木箸快速搅拌,使面条顷刻挂上一层褐色酱汁,盛在素白的瓷碗里,鲜亮诱人,香气扑鼻,最后再撒上一把葱花和白芝麻。 “葱油拌面好了,你们先吃。” 关阳阳却欢喜地直摇头,“掌柜的,我们先端出去,等你来了再吃!是吧,刘大哥?” “对。” 莫轻轻淡淡一笑,也没推拒二人的好意。洗净锅,又端出了已饧好的面团和馅料。 面团揉长条,揪成个个大小匀称的剂子,擀成薄皮,再铺上厚厚肉馅,像叠被子那样整整齐齐叠成长方块,掌心将两头那么一压,就密实地封住了口,再润点清水内折就好。最后锅里抹油,将其煎至两面焦黄。 端着刚出锅的褡裢火烧,莫轻轻也坐到了院子里。刚入座,就对上关阳阳亮晶晶的眸子,岂有不懂的? “吃吧,再等就凉了。” “好!” 关阳阳迫不及待地拿木箸,挑起面条,满满塞上一口。 面条又软又弹又不乏筋道,一口下去,浓厚葱油香在舌尖畅然舞动,最后再顺着齿缝缓缓飘进喉间,鲜美异常,吃得她那叫一个酣畅淋漓。 “好吃!” 刘老五也赞赏地直点头,“还是掌柜的手艺好啊,这褡裢火烧皮薄焦香,馅嫩含汁,一下子就撑开了食欲。” 莫轻轻莞尔。 “觉得好吃,你们就多吃点,这段时日辛苦了,待到结算工钱,我多给你们发些。” “谢谢掌柜的!” 听到要涨工钱,关刘二人更是食欲大开,一碗面加两盘火烧,竟也亳不为难地塞下了肚子。莫轻轻这一路日日食干粮,口里早就寡淡无味,也比往日多吃不少。 食盘和碗见底,比几人的脸还要光亮,莫轻轻满意地擦净嘴角,终于坐得端正。 “都吃饱了吧?那我说件正事。” 关刘二人面面相觑,却也纷纷提起精神。 “我这次去临安呢,还顺便干了件大事。”说话间她从袖子里摸出张纸条,在二人面前摊开,“这个地址,是我在临安街上买下来的铺子。” 关阳阳愣了愣,眸子一亮,抓起纸条又多看上两眼,登时生出一股敬佩。 “掌柜的,你好厉害!临安买铺子一定很贵,你居然能买……嗯?掌柜的为什么要买铺子?” “您是打算在临安开食肆?”刘老五很快反应过来。 看看二人,莫轻轻重重地点头。 “不错,我就是这么个打算。所以呢,刚回我就到这,一来是为了告诉你们这个好消息,二来,也是想问问你二人……可要和我一起去临安?” 相处一年,彼此已熟悉,又有默契,若可以,她自然是希望大伙儿一起去。 但就怕,世事总难顺心如意。 刘老五思量须臾,很快斩钉截铁回道:“我孑然一身,去哪都不打紧,却很难再找到像掌柜您这样器重我的。只要掌柜的肯收,就算是临安,我也愿跟着。” 这话说得莫轻轻心里一暖,她含笑点头。 “好,那刘大哥到时也一起。” 言毕,再看向关阳阳,“那阳阳你呢?” 想事出了神,关阳阳恍然“啊”了声,对上莫轻轻的视线,垂眸默声好半晌才开口:“我也想去,可担心,爹娘怕是不许我去这么远的地方。” 也是意料之中。 她安抚道:“这我也想过,不急,要七月份才走,还有两个月,你慢慢想,想好了再回我。” 关阳阳仍有些怅然。 “好,那掌柜的,我先去外堂了。” 目随那道略略消沉的背影,莫轻轻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却也不曾后悔这么早就提这事,毕竟,有准备总比突如其来要好。 只是没想到,这一等,就是两个月。 她终于等来个好消息,却不是关阳阳要随着去临安。 而是,关阳阳要成亲了。 听说自年后,关家夫妇就忙着张罗相亲,直至现在,才终于定下。对方住西区,家里是做米粮生意的,人也老实可靠,最重要的,是关阳阳心里头极满意。 与她提及此事时,莫轻轻看得分明,小丫头低垂的杏眸里闪着光,有紧张,但更多的是羞涩和期待。这让她不得不压下心里那些许的遗憾,绽开一脸笑恭贺:“好事啊,成亲日子可定了?” “定了,就在下个月中旬。”谈及此,关阳阳敛了些许女儿家的羞赧,不舍地看着莫轻轻,“可掌柜的你们那时都走了。” 是啊,如今已是七月,离她动身没剩些多久了。 顿了顿,莫轻轻扬唇一笑,“怕什么,你不是有我的住址吗?日后若想我,就来临安,我领你四处瞧瞧。况且,我肯定也会时不时回来一趟的。” “可我就是不舍啊,你和刘大哥都走了……” 像个没长大的孩童,关阳阳抱着她胳膊不舍地直晃悠,莫轻轻也无奈笑了笑。 日光透过半开的窗,落在柜台,凝成光团,她好奇地看向窗外。 今日的阳光真明媚啊。 天气好,外头就更热闹了。时值七月,长洛县大大小小的街道上已开始张灯结彩,都在为明日的乞巧节做准备。 乞巧节在当下可是个隆重的日子,约摸从月初开始,这股热闹氛围便悄然漫开。 此时出门,已能瞧见路两侧新增不少小摊位,一个挨一个,没留丝毫间隙。昨日趁着食肆清闲,她还出去溜达过一圈,发觉其中要数贩售小玩意儿的最多,什么木雕黄胖、香鼓儿风车、铃铛花篮,直叫人看得眼花缭乱。 不过,让她最记忆犹新的,还是那个叫“磨喝乐”的小玩偶。一个个小人捏得惟妙惟肖,既能换装换造型,再有讲究的,甚至还会拿金线珠翠装饰,丝毫不亚于后世的“芭比”。 她本也想凑个热闹,挑个回来把玩,可相中的一询价,竟得花上几百文,登时打消念头,毅然决然回了食肆。 忆起昨日的事,莫轻轻还在惋惜地摇着脑袋时,恰逢几个衣着华贵的姑娘入了食肆,好巧不巧,身后的婢子,一人怀里抱了只“磨喝乐”。 青衣姑娘笑吟吟问:“掌柜的,今日可有什么新出的点心?” 莫轻轻眉眼一弯,迎上前。 “有,几位稍等。” 她移步到厨房,再折回时,手里已端着食托,上头搁了几碟雪白莹软的方块点心。 “这是椰蓉奶糕,几位可尝尝。” 新鲜的牛乳与绿豆淀粉和糖同熬煮,至浓稠状再入冰块里冰镇凝固,食用时取出,薄撒一层椰蓉即可。考虑到多是合姑娘们的胃口,她还特意将奶糕切成拇指盖大小的方块,直接拿木签叉起食用,既方便,又不失雅致。 几个姑娘闻言纷纷捏起了小木签。 奶糕模样小巧又精致,裹上剔透宛若雪花的椰蓉,恰似粒粒冬日雪团,光是看着就让人觉得一身清凉。再送入口,柔软甜糯,融开时奶香四溢,冰凉食感溢出,转瞬便从舌尖席卷全身,竟是会愈吃愈馋。 姑娘们相视,皆满眼称赞。 “味道可真好。” “掌柜的,我看外头张贴说,明日乞巧节你们会推出七夕巧盒?我想预订些,你到时给我送到府上吧。” “对,我们也要。” 莫轻轻嫣然一笑,道声“好”,转身到柜台取来几张特意裁成花形的小红纸,让她们留下住址和预订份数。 因着七夕巧盒的宣传单,截止这日深夜食肆打烊,点心订单竟已多达五十二份。七夕当日,她不得不起了个大早,且叫上关阳阳和刘老五,天还未亮,三人便到食肆里集合忙活。 七夕巧盒,是由七道不同的点心拼成,再装入两层高的彩绘食盒中。倒没什么特殊寓意,只是单纯觉得巧果太单一,才会想多添些花样,算是图个乐子。 巧盒备好,天色已大亮,三人揣着红便签满城送起了货。巧盒定价偏高,故而预订的食客多分布在南区,东、西两区居次,集中且相距不会太远。不过纵使这样,三人也依旧花了整整两个时辰才送完。 忙完已是疲惫不堪,挂上歇业一日的木牌牌,便各自瘫在桌前休息。 方家马车靠停,三个穿着俏丽讲究的姑娘欢声笑语进到食肆时,便是瞧见了这些个蔫儿吧唧的模样。尤其是莫轻轻,趴在柜台前,手里正紧攥着根笔,墨水嘀嗒从笔尖滴落,在台面凝成墨点,人却还毫不觉察。 再走近细看,竟是已睡了过去, 方陆柳三人相视,低头偷笑。又再等片刻,陆文嫣才上前轻轻拍她两下。 “掌柜的,该起身了,我们再不出发,静言寺的山门可该关了。” “关就关呗,我又不念经……” 懒懒嘟囔两句,莫轻轻又翻个身继续睡。 直到低低地一阵哄笑钻进耳,贪睡的人才逐渐恢复神识,哼唧了声,揉着睡眼懒懒坐起。赫然瞧见面前快笑岔了气的三人时,愣怔须臾,猛地提起精神。 “你、你们什么时候来的?” 方如萱憋着笑,“在你说不念经前就到了。” “……” 面上一热,莫轻轻窘迫地清了清嗓子,闷头收拾好账簿便起身,“那走吧。” 柳妙妙满眼蕴笑,“不换身衣裳?” “为何?”循着视线看去,她这才发觉,自己袖口已沾了一滩墨渍,“……” 在嬉笑声中,顿时面上又是一阵火辣。却也不得不赶在出发前,回去换了身干净衣裳。 今日七夕,城外不远的静言寺里有场庙会,不少姑娘都会结伴过去,有专程游玩的,也有烧香祭拜求平安求姻缘的。 莫轻轻本不打算凑这热闹,可受方如萱邀约,又想着日后怕是再难有这样的机会,也就应下。 马车出城,她浅眯了会儿,再睁眼时便已到。 彼时寺里已聚满了人,幸得方陆二人有经验,在前头领路,她们才没费什么工夫就到了正殿。排过长队,烧香祭拜后,便又各自抽了支签。 除陆文嫣问的是姻缘,其他三人都选择了问平安,莫轻轻的更好,还是个上上签。 想来临安这一遭定是顺顺利利。 正念着,突然左右胳膊各被人抱住,陆文嫣一脸八卦地问道:“方才在佛祖跟前,你求了什么?” 方如萱也跟着凑上来。 “姻缘?苏公子,还是萧公子?” 柳妙妙在旁瞧了抿唇一笑,“恐怕,莫姑娘什么都没求。” “怎么会?”陆文嫣不信。 三道目光齐刷刷刺过来,莫轻轻干笑两声,顿了会儿,老老实实回:“原来你们跪这么久,真的是在祈愿。” 众人:“……” 她一脸无辜。 这真不能怪她,往日她哪里拜过什么佛,待虔诚地磕完几个响头再起身,才发觉其她人尚闭着眼默念什么,反应过来是在祈愿,却为时已晚,后头人正排着队等着,她哪里好再跪回去。 听完前因后果,陆文嫣哭笑不得,扶着额便叹息:“苏公子完了。” “跟他什么关系?” 方如萱:“萧公子也没戏。” “跟他就更无关吧?” 祭拜过后,四个姑娘一路笑笑闹闹,高高兴兴逛起庙会,直到天色渐暗下,才堪堪收起玩心,乘马车赶回城。 踩着夜色下车,一抬眸,城里上下却已是悬灯结彩,火树银花,通亮得让人分不清昼夜。 闹许久,有些乏,也有些饿了。四人便索性先回食肆,打算歇歇脚再出门。毕竟不急,即便到了翌日晨时,乞巧节的这份闹热也未必能消散几分。 食肆今日不开张,偏隘的外堂看上去都显得格外空旷,三个娇俏人儿围坐桌前,眼眸生彩,好奇地盯着桌上那盒点心,时不时赞叹几句。 “这就是七夕巧盒啊。” 陆文嫣小心端出点心,将两层并排摆放一起。这一摆,越发惊叹,这些点心品类多样形状不一,却都十分地别致,竟让人看了就心生欢喜。 “莫姑娘手可真巧。”说话间,方如萱的视线落在那格金黄圆底托着红色小花的点心上,好奇地拿起一旁的小标签,念出声,“这道叫做……滴酥樱桃挞。” 柳妙妙秀眉微挑。 “倒是从未听过。” 既如此,方如萱也不多想,放下标签,转而捏起一个。 圆饼似的厚底座,蛋香浓郁,轻轻一捏,十分松软,裹在里圈滑嫩的乳馅儿,又滑又有弹性,她一用力,便折几道褶,若再松开,眨眼又被抚平。 底座上,是三朵用樱桃雕出的小花,簇拥成一团,惹人怜爱,旁地是几片白酥滴成的螺旋乳叶,别致又好看。 看着已是诱人,更别提入口,蛋香四溢,似是掺了樱桃汁,还多了份清爽,若是同时咬下白酥和樱桃,软滑的酥混着果汁,更是奇妙。 看方如萱吃得津津有味,陆文嫣也耐不住,目光搜罗一圈,最后落在那格叫做“满月金沙酥”的点心上。 小小一颗圆球,裹层蛋皮,铺些许黄豆粉,乍瞧过去,确实如天上的满月般圆乎乎的。再咬开酥脆的外皮,里面的“金沙”露出,黄澄澄的似是还能发亮,食之,甜中带咸,绵密细滑。 至于柳妙妙,则是看中了一块叫做“糖果酥”的点心,造型很独特,中间圆鼓鼓似球,两侧系着红丝带,挤出两端花瓣绽开般的脆揪揪。 这似是道油炸的点心,可闻上去,却不残丝毫的油腻味,只是炸得也酥脆了,指尖稍稍一捏,便能听到细微的咔嚓声,碎了许多渣。 入口更是酥香,薄薄一层外皮尚未尝够,舌尖就触及里头的红豆沙馅,沙绵绵甜腻腻,两相搭配,半脆半软,嚼着竟别有滋味。就连两端系着的红丝带,也都花了一番巧思,非但能入口,还有股西瓜的甘甜。 “莫姑娘做的每样吃食,我可都吃不腻啊,待她日后去了临安,我们岂不是再难尝到这样好的点心了?”吃着吃着,方如萱不由惆怅道。 回想过去,她好像从未像这样眷恋过哪家食肆或吃食。再想今后,这些吃食,怕是只能存在回忆里,说不惋惜那是骗人的。 陆文嫣虽也赞同其所说,却觉得不该在高兴的日子里谈离别,笑着安慰道:“若真馋了,大不了我们结伴去临安,吃个尽兴再回来就是。” 说罢又补上一句,“再给柳姑娘也捎些回来。” 柳妙妙微愣,旋即莞尔。 几人正说话间,莫轻轻已端着刚做好的糖水走出,奶白的瓷碗里,乘满了各色食料,甫一露面,就吸引了众人的视线。 陆文嫣赶忙起身要接过,哪知手刚抚上,就立即触到一股子冰凉。 “好冰。” “我放了碎冰的,吃了好消去今日身上沾染的暑气。”莫轻轻放下,给一人摆了碗,“不知取什么名字,你们就叫它七夕糖水吧。” “好丰盛啊。” 仔细一看,小小的瓷碗里好像什么都有,糯叽叽的糯米圆,滑溜溜的芋圆,还有西瓜、樱桃等各类时兴的瓜果。舀一勺入口,冰冰凉的糖水里,溢着浓浓的椰香。 “这口感很特别。”浅浅尝上一口,柳妙妙又细细抿了抿,“似有牛乳,又有椰香,还有些许杏仁粒。” 莫轻轻微微一笑,“柳姑娘厉害,这糖水底是椰汁杏仁露,用牛乳、椰肉和煸炒过的杏仁做的,再添些许食料即可。” 冰镇过的糖水不仅消暑消热,还能拂去一身疲惫,前世里,她若忙得累了或心情郁结,就这般安抚自己。 一碗糖水下肚,几人果真都精神不少,又坐着尝了些点心,闲话片刻,才收拾收拾结伴出门。 七夕的街头,人头攒动,最惹眼的便是穿着俏丽的姑娘身影。在这一日,除已定过亲的,大多姑娘都会出来热闹热闹,跟在后头的男子,多是自家兄长,以充当护花使者。 莫轻轻等人,一路走走停停,辗转于各个摊铺前,最后一人拿了只河灯,在乞巧楼前停下。楼前修筑了石阶,直达傍水河旁,往日都是围起来,以免有人不甚落水,唯有七夕这日暂开放,方便姑娘们放河灯。 莫轻轻到如今才知,乞巧节才不是什么情人节,不过是姑娘们以织女为楷模,祈得也大多是自己能像织女那样心灵手巧罢了。 莲花形河灯,中间燃根矮桩蜡烛,漂浮河面,载着姑娘们的心愿随水流缓缓往下飘,视线所及之处,河灯安然不会受阻,便是好兆头。 不算宽的一条河,却淌着上百、承载了心愿的河灯,花朵齐放,烛火摇曳,流水潺潺,宛若天上银河注入凡间,静静聆听世人的祈愿。 看得久了,莫轻轻也被缭乱了眼,等再回过神,却发现已找不见自己的那只,愣了愣,不由得无奈一笑。 这般渺小如尘埃,自己都尚且辨不出,又能期望谁看见? 果然,祈愿不过是心灵寄托,真正要靠的还是自己。 乞巧节的热闹气氛一直延续到初九左右才淡下,而彼时,离她定下的动身日子已所剩无几。 为感谢食客这一年里的捧场与喜欢,她在最后几日里,办了个回馈活动。 凡是食客进门消费,一律六折,另还附赠一份礼品,装的是外脆内软、蛋香四溢的糖沙翁和凉凉爽爽的流心绿豆糕。 大抵是因着这个活动,这几日食肆也常常是爆满,莫轻轻常常是忙得脚不沾地。 是日,正闷头记账时,突然一阵清朗的嗓音临头飘下。 “我这位常客没地方坐了,可就着掌柜的柜台一用?” 正想着是谁想出这样奇奇怪怪的法子时,莫轻轻一抬头,瞬时也不觉得奇怪了。 “是萧公子啊。” 她含笑合上账簿,将身旁空出的那只高脚凳挪出给萧慕云。 “今日想吃些什么?” 轻撩衣摆,那人毫不费力就坐上去,旋即懒懒地摊手,“老样子,你看着办。” 瞧了眼他踏踏实实踩在地上的两只脚,早已习惯悬空而坐的莫轻轻,彼时也忍不住生出几许艳羡。 垂眸想片刻,心里很快有了主意,道声“好”,便转身离开。 姑娘离去的背影总是那样利落干脆,让萧慕云想叫住都来不及张口,最后只能无奈摇头,目送她渐远去的背影,苦笑着将讨杯茶润润口的念头先给暂且压下。 另一边,莫轻轻入了厨房后,便端起那盆早已洗净却没想好怎么吃的鸡翅,拎着厨房剪便移步到水井旁。 平日下厨时不时要剔除骨头什么的,没了厨房剪实在不便,于是她半年前便自己尝试着画了张草图,本是抱着碰碰运气的心态,不料,铁铺师傅一见,当即打包票说能做出。 后来她发现,岂止是做的出来,简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十分地称手好用。 自从有了这东西,她处理起这些荤腥物,是越发得心应手。先是沿着鸡翅关节轻轻掰断,再小心翼翼剪去紧缠着鸡骨的筋肉,捏住露出的骨节,拿手一旋一推,不多时,一根干干净净的鸡骨便脱了出来。 如法炮制,没花上一盏茶的工夫,那盘全翅便都处理好,只剩下软乎乎的鸡翅肉。彼时,再抹上葱姜蒜胡椒酱油和盐等佐料,耐心腌制上至少半个时辰。 趁这功夫,浸泡好的糯米沥干架上蒸笼,大火蒸直熟软,粒粒晶莹剔透,色泽亮如珍珠时,再下油锅,和事先已煮熟的豌豆、香蕈碎和火腿丁一起翻炒,淋上黄澄澄的蛋液。到漫出浓郁蛋香时,便可塞入腌制好的鸡翅里,用竹签扎好口。 以防太过油腻,她今日不用煎焖的法子,改而用火炙烤。烤至两面焦黄,再两度刷上蜂蜜水,继续烤成玛瑙色,撒上一层白芝麻即可。 眼下已到了七月,严格来说,算是刚过夏才入秋的时候,可仍旧算在三伏天里,浮在空气里的燥热不减反增了不少,总是令人食欲乏乏。 可完工的鸡翅包饭,色泽诱人,香飘甚远,就连模样都是胖鼓鼓的,极易激起人的食欲。端到面前时,即便是已口干舌燥的萧慕云,也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这时,一杯温茶搁到了面前。 “这天气燥热,你先润润口,才好有食欲。” 抬眸看一眼笑吟吟的姑娘,萧慕云唇角微扬,端起茶浅浅抿了口。 “这道菜叫什么?” “鸡翅包饭。” “还真是简单易懂。”萧慕云念叨一声,夹起一只尝了口。 炙过的鸡翅,外皮略带焦脆,摩擦过齿尖,露出里头香软的鸡肉,噙着汁水,分外滑嫩。这样的整翅处理,鸡油密实裹在里头,本该觉得腻味,可因里面包着的糯米粉,有筋道又清爽,反倒将油腻味中和得刚刚好。 直到整只鸡翅包饭食完,萧慕云才有空擦净嘴角,别扭着挤出三个字:“还不错。” 知道这是他的臭脾气在作妖,莫轻轻早已对这见怪不怪,却还是笑打趣道:“萧公子你也太惜字如金了。” 萧慕云看眼她,不作声。莫轻轻正反思是不是自己哪里说得不妥时,只听得对面人又再补充了句,“外焦脆,里香嫩,好吃。” “……” 莫轻轻瞪大了眼看这人,半晌竟不知该作何反应了。 细想来,这还是萧慕云第一次评她做的吃食超过三字吧?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话出口,萧慕云也有些不自在,索性收了视线,再落到另一盘吃食上,微微有些惊讶。 “这是……蒲葵?” “对啊,这东西可不好买,也就你萧公子有这口福了。”莫轻轻抬着下巴煞有其事道。 萧慕云却给她一记鄙夷的目光,拿起木箸戳了戳,不动声色地往远处推了下盘子,“这能好吃吗?” 想当年在临安时,他也尝过蒲葵,本以为只是外形疙疙瘩瘩,看着丑陋,没想到一吃,竟是苦涩难咽,比它的样貌还让人难以接受。 “好吃的呀。” 莫轻轻极力又往他跟前递,“苦瓜、不对,蒲葵本身是吃着苦,可是要用心处理,味道好极了。尤其是这夏天,清热解毒,你是大夫,应该知道它吃着有益啊。” 一个极力抗拒,一个极力推荐,折腾几个来回,终是前者服了软。萧慕云生无可恋地夹起一块,揪着眉塞入口。 奇怪的是,意料中的苦涩并未袭来,反倒有股淡淡的甜,还溢着橙香。若再咬破,脆嫩的汁水爆出,混着裹在里圈的甘蕉,竟是异常清爽。 “好吃吧?”看他眉头骤舒展,莫轻轻笑吟吟问。 “好像不怎么苦了?” “那是,我不仅事先挖去了蒲葵的籽和白瓤,还拿滚水烫过,沥干后又在内壁抹上一圈橙子酱,这才塞入甘蕉,淋上橙汁的。都这么折腾了,若再苦,岂不浪费了这番心思?” 听着她细念叨,萧慕云不由得笑了笑。这姑娘对待吃食还真是比任何事都上心,若这份心思,能稍稍放在其他事,哪怕就一点……该有多好。 想及此,他沉声许久,一口接一口地吃着蒲葵,直到连最后一片都食尽时,才终于下了决心,抬头盯着她,认真问道:“一定要去临安吗?” 莫轻轻微愣,与他对视片刻。 “嗯,都做好决定了。” “这里就没有丝毫值得你留恋的?” 莫轻轻淡淡一笑,“自然有,我叔婶、你们这些好友,乃至这座小城,我都留恋。这些美好,都值得我一生拿出来回忆、思念。可这不代表,我会因此停下步子。人生看似很长,其实有时也会短得让你猝不及防,我想趁这机会去做自己想做的事,不想再次留下遗憾。” 姑娘满眼诚挚,没有一丝犹豫,竟让萧慕云找不着再劝下去的理由。 说起来,他自己不也是如此吗? 不过是他退一步,追求本心。而莫轻轻选择前进一步,寻心中所求罢了。 萧慕云释然一笑,点点头道声“好”,便不再多往下说。 或是不舍,他这顿饭吃得有些缓慢,可再缓慢,也终有吃完的那一刻。步出食肆时,艳阳劈头撒下,晃得人睁不开眼。 垂眸看了眼手里白送的、说是“回馈”的点心,笑了笑,深吸一口,便拂衣大步离去。 * 长洛县城外。 莫轻轻将攥了许久的钥匙交到李月英手里。 “叔婶,那我爹娘就……” “放心,就算你不说,我也不会让他二人的灵位蒙尘的。”李月英说道,握起她的手,不舍地将人端详好半晌,“倒是你,逢年过节记得常回家一趟,我们再仔细,也比不过你这做女儿的在他们跟前多慰问一句。” “嗯,我知道了。” “知道就好,去了临安好好照顾自己。”何天旺宽慰道,“何时不想待在那里了,就尽管回来,长洛县虽小,但有叔和婶在,肯定不会饿着你。” 莫轻轻含笑点头,旋即接过何福递来的包袱。 “轻轻放心,到时阿福哥也经常去临安看你。” “好,你们也多保重。” 寒暄过,她的视线落在一旁红着眼眶的关阳阳身上,微微一笑,从包袱里摸出个精致的锦盒来。 “这是给你备的,成亲贺礼。” 吸了吸鼻子,关阳阳小心翼翼打开锦盒,里头是只玉镯,她不太识货,可看颜色透澈好看,摸着凉沁沁滑溜溜的,便也觉得不便宜。 “掌柜的,你怎么送我这么贵的东西啊?” “不贵,你做事认真又仔细,又肯吃苦,这么好的店员可不好找,这礼物我送的心里头欢喜。” 这一说,早已憋红了眼的关阳阳,登时没能忍住,豆大的泪珠哗哗就往下落,“掌柜的,要不我还是……” “还是什么?”莫轻轻忙将她的话打断,笑着叮嘱,“好好在家,好好筹备自己的婚事,都决定嫁了,不上点心怎么行?哦还有,抽空还是要多识识字,日后还要帮着打理米粮店,不会记账可不成。” “好,我都听你的。” “好了,我得走了,让刘大哥再跟你说几句。” 与几人道过别,莫轻轻便登上马车,待刘老五也送完自己的心意,马车才载着人悠悠朝着临安方向而去。她撩开车帷一角,看着落在身后的众人和小县城渐渐变得模糊,不知怎地,竟也不由得鼻子微酸。 离别二字,到底只是写起来简单罢了…… 许是还载着不舍与惆怅,格外沉重,此去一程,比上回又多花了一日。抵达临安时,莫轻轻正因奔波而晕头转向,结果竟是花了些工夫,才绕到了铺子前。 开锁,推门。 已挪走了书架的厅堂,宽阔敞亮,豁然开朗,连刘老五也散去疲惫,好生吃了一惊。 “掌柜的,这铺子很大呀。” “可不是?”两人相视一眼,莫轻轻笑道,“刘大哥,我们可要从头做起了。” 第86章 梆梆绑! 常年紧闭门窗的铺子, 骤然某日敞开门,传出断断续续的敲击声,比起嘈杂令人生厌, 众人更多的反倒是好奇。 三三两两聚到门口朝里张望,低声议论。 “这是干什么呢?” “不知道啊。” “是不是有人搬进来了?” 众人说得正起兴, 铺子里,楼梯旁, 健壮男子像是倏然闻得动静,转过身, 赫然露出他脸上那几道枯皱的长疤。 这一脸凶神恶煞! 众人吓得倒吸口凉气,背脊一僵,当即想逃,可脚底板就像是被粘住似的, 愣是挪不开。 更要命的, 是好像还招惹到了他。 只见男子抱起桌上木盒,突然一瘸一拐往这边走。众人屏息不敢轻举妄动,豆大的汗珠从额头哗哗滚落。 盒子里是什么? 杀人的刀, 还是刺人的箭? 好在都不是。 男子在跟前站定, 扯开嘴角, 揭开木盒。众人再一看,里头竟装满了用纸包好的小方块,倒像是一颗颗糖。 “诸位, 我们是昨儿刚搬来的, 楼梯坏了,今早找了人来修, 动静有点大, 还望你们多担待。这些是杏仁焦乳糖, 我们掌柜亲手做的,别的地儿买不到,你们不妨尝尝。” 心中默念掌柜的叮嘱,刘老五极力不让嘴角落下,以让自己看起来更和善些。 众人面面相觑,迟疑片刻,才相继舒口气,道着“原来是这样”,一个两个将视线落进木盒里。 吃,还是不吃? 有胆大的没作多犹豫,率先抓起一颗,剥开糖纸。浓浓的牛乳香立时飘出,栗色糖块上,粘着杏仁碎,闻起来有些甜,还有些焦焦的。 齿尖一咬碎。 脆的,不算太硬。在口里融开后,淡淡焦苦与乳糖的甘甜交织缠绕,愈发绵滑醇厚,就像段极好的丝绸从舌面滑过。再搭配香脆的杏仁颗粒,口感破佳。 “真好吃啊。” 梅大娘还是头次吃这么好的糖,味道又特别,登时忍不住咂咂舌,多夸赞了几句。其他人一听,哪里还有什么犹豫,也纷纷抓了颗尝。 很快,赞扬声四起。 梅大娘在旁瞧着,眼馋嘴也馋,腆着笑难为情问:“大兄弟,我还能再拿两颗吗?我家姑娘也最爱吃糖了。” “当然可以。”刘老五豪爽地直接抓了一把塞去,嘴里自然地笑念叨,“我们掌柜的手艺那叫一个绝,你们喜欢吃这个,肯定就喜欢吃她做的别的,到时食肆开张,大伙儿可都要来尝尝。” “原来你们是开食肆的啊,什么时候开张?” “就五日后,当日进店用食,还能多送份小点心。” “有这糖好吃吗?” “有!比这还好吃!” 刘老五边笑着一一应声,边毫不吝啬地分糖,直把众人哄得是开开心心离去。待应付完,那头的师傅也修好了楼梯。 他道着谢将人送出门后,才朝二层喊话。 “掌柜的,楼梯修好了。” “好。” 二层过道的窗前,桌案未撤。 莫轻轻放下笔,端着刚写好的招工启事,从头至尾仔细看过一遍,确认无误后,才吹干墨迹,下了楼。 经一番修缮,楼梯结实不少,没了吱呀声,她踩着不知有多踏实。 “掌柜的,招工的写好了?” “对。” “那我去端浆糊。” 大门刷一层浆糊,贴上启事,又用手压了压四角,莫轻轻才算心满意足。拂拂手,一转脸,正好与隔壁客栈的老板对上视线。 不待她先开口,对方便朝她热情地打招呼。 莫轻轻亦回过礼,才转身往里走,笑道:“看来刘大哥与四周街坊相处得还不错啊。” 刘老五听了面上一热,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后脖颈。 “那也是多亏您做的糖,就是经刚才那一遭,已经没剩多少了。” “无妨,能派上用场就好。” 眼下招工启事贴出,莫轻轻又看看四周,铺子里外也俱已打扫干净,接下来就是得忙着采办了。 “刘大哥,你今日一早就开始忙,也累了,好好在家休息,采办的事我去就行。厨房里的你用得多,还得选称手的,明日我们再一起挑。” “哦,还有。”刚走出两步又退回来,莫轻轻指指门外,“若有人看了招工进来,您先好生招待,等我回来再细说。” 刘老五还拍拍胸膛,敲出一阵沉闷响。 “有我在您就放心吧。” 看他这般,莫轻轻这才背起小包,干劲十足地出了门。 食肆开张前的准备多且杂,但好在此前已有经验,又提前一晚细细计划过,即便身处不算太熟悉的街道,她也没丝毫迷茫。 一出门,便沿街打听询问,径直去到几家木工铺子,绕了圈,逐一询过价,又力所能及比对过手艺,花了近一个时辰,才终于定下。 将事先量过的桌椅尺寸递给木匠师傅,莫轻轻笑问道:“我不太懂这些,您帮着看看,尺寸可会有何不妥?” 不过瞟一眼,对方便抚着长须笑两声。 “很好很好,量得仔细,是花了一番工夫的,姑娘打算要几套?” “十一套就好,还有这边柜台,需得配只高脚凳,样式您看着办,只要坐着舒服就成。另外,我还需在五日内将这些都备齐全。” “好说,五日内保准还给你送上门。” 谈好细节,交付过定金,才算了却一件大事。她掏出包里用细麻绳扎好的小本子,炭笔在其中一页打上勾。 旋即合上,又直奔下个地处。 此前食肆器皿以白釉陶瓷为主,可这趟转上几圈,反倒相中青白釉的,干干净净,透着淡雅,价钱也高不了多少,咬咬牙,莫轻轻还是决定换了个风格。 再之后就是肉市和菜场。 长洛县时,食肆的荤腥物都有固定供货源,素菜或是从几家熟悉的老板手里买,或是自己亲自出门挑。 可眼下来临安,人生地不熟,尚不清楚价钱和行情,斟酌一番,她决定还是不急于今日定下。于是从头到尾走走逛逛,将每种菜和肉的价钱摸了个七七八八,心里有些底,才去挑了只子鸡,抱颗椰子,打道回府。 今日这天有些闷热,还变幻无常。刚出门尚晴空万里,艳阳高照,如今半边天已积压了厚厚一层乌云。 看样子,怕是要下雨。 想及此,莫轻轻下意识加快步子。 却万万没想到,行不多远,她就不自觉停下,视线飘向路旁的一家饮子铺,咽了咽口水。 三伏天,热得人巴不得脱层皮,她又在外晃悠这么久,早已口干舌燥,浑身浸汗。即便不能享受空调房,吃口冰冰凉的饮子也是好的呀。何况初来乍到,她尚没拿到冰例,回了家也享受不到这样的舒畅…… 抬头看看天,又瞧瞧饮子铺,她一咬牙,终还是提步入了内。 饮子铺就是不同。 甫一走进,便有股凉爽打在身上,让人精神一振。再细看四周,才发现铺子角落里摆放的那只大木桶。 这样的木桶大多是双层,内壁包一层白铜,有盖有基座,用来储存冰块极好。摆在室内,还能散出丝丝凉爽,姑且也算得是古代版的“空调”吧。 再合上食客那些冰凉的饮子里,挥出的阵阵凉气,也难怪里头清凉许多。 莫轻轻一坐下,店小二便热情迎上来。 “姑娘想吃点什么?” “嗯……”想了片刻,也没能下决定,她索性问道,“你们店里的招牌是什么?” “我们店的招牌可不只一样,不过里头最受欢迎,尤其姑娘家最常点的,就是乳糖真雪了。” “乳糖真雪?那、就给我来这个。” “好嘞,姑娘稍等。” 乳糖真雪不止名字好听,还物如其名。 厚厚一层乳糖浇淋在堆成山峰的碎冰上,宛若大雪覆盖山头,浅露出的点点冰棱子,剔透晶莹,更是搭得恰到好处。 挖一勺送入口,冰冰凉的食感,激得莫轻轻身子一颤。 挂着乳糖的碎冰,吃起来有细微嘎吱响,香味浓郁,食感绵密甘甜,让她不禁想起后世的“冰激凌”。 一碗下肚,整个人像是都活过来了般,变得精神抖擞。若不是担心下雨,她只怕还能再多逛上一圈。 “小二哥,结……” 轰隆隆! 话音未落,屋外便是一记响雷。 再一看,转眼间大雨倾盆,像是谁家新晒的豆子,突然间被人打翻,落在地砸出噼噼啪啪脆响。 完了…… 结好帐,莫轻轻拎着东西到屋外,看这迅猛的雨势,哪里有半点胆子冲出。怕是眨眼就要淋成落汤鸡了,就连在屋檐下多站会儿,裙摆已打湿了一大片。 她不得不又退回到铺子内。 “姑娘,这雨太大,您还是坐里面等,等过些时候雨停了再走吧。您放心,雨下越大,停得也越快。”店小二安抚道。 “眼下也只能这样了。” 帮忙接过她手里的椰子和子鸡,店小二就要领着人往里走,不想莫轻轻又随意一瞥,却恍似瞧见了一抹略熟悉的身影。 雨势太急,模糊了视线,她只能瞧清那人撑着一把墨伞,伞身下,是修长笔直的长躯,掩在雨幕中,勾勒出浓浓的雅致和意韵。 “姑娘?” 店小二见她不动,也循着去看,直到雨中那人走近。 看她裙角湿透,苏瑾不由得蹙眉,“怎么淋雨了?” 莫轻轻这才回过神,低头看眼,不甚在意地摆摆手。 “没有淋,是雨飘过来打湿的。” “那也不行,得快些回去换下,走吧。” 店小二一双精明的眸子在二人间滴溜几圈,当即笑着将手里的子鸡递给苏瑾,又将椰子塞给莫轻轻,“姑娘,既然有人来接您,那小的就不多留了,您慢走。” 莫轻轻颔首以谢,又再看看苏瑾,还是抱紧了怀里的椰子,利落钻到他伞下。 第87章 雨点打在伞面, 震得嘭嘭直作响,宛若数记轻雷在当空接连炸开,牵引着莫轻轻时不时抬头往上瞧, 生怕这把清瘦的竹骨伞在半路就要支撑不住。 看出她心思,苏瑾弯起眼角温声安抚:“别担心, 前面不远就要到了。” “噢。” 莫轻轻看眼身旁人,又转回脸, 抱紧了怀里的椰子,“你怎么知道我在那里的?” “我去铺子, 刘大哥说你出门采办,便想着肉市和菜场你总归是要去一趟的,于是打算先从这里寻。我运气不错,正好看见你站在门口。” 这意思是, 原本还准备一个地儿一个地儿的去寻她?莫轻轻抿唇垂眸, 不知怎地,心里竟还有些暖暖的。 “谢谢你啊。” “真想谢我?”苏瑾满眼含笑,微挑眉, “那等下请我吃饭。” 说罢, 提起手里的子鸡。雨水飘打在光溜溜的鸡肉上, 凝成粒粒晶莹水珠,他拎着在姑娘跟前晃一圈。 “要不就吃这个?” 莫轻轻不由得扑哧一乐。 “司业大人,你看起来不食人家烟火的样子, 跟这只鸡可一点都不搭。” “是吗?那定是衣裳的问题, 我肯定得吃,一顿都不能落下。” “哈哈。” 倒是多亏那只鸡, 这一路说笑还算轻松愉快。不多会儿, 就抵至铺子。刘老五见二人安然回来, 也跟着舒了口气。 “掌柜的,您没淋着吧?” “放心,我没事。”顺手将椰子递过去,莫轻轻得空,弯腰去拧裙摆。还没怎么用力,就赫然拧出了一滩水,正好被收了伞走进的苏瑾瞧个正着。 长臂一伸,他攥着姑娘胳膊将人拎起。 “别弄了,快上楼换件干的。” 鲜少瞧见这人强硬的态度,莫轻轻略一怔,旋即乖乖点头应“好”。转身往二层去时,无意瞥见堂内的一只炭盆,好奇指着问:“刘大哥,这是您烧的炭火吗?” 刘老五这才一拍脑门,恍然记起。 “瞧我这记性,这是给您和苏公子备的,怕你们淋雨着凉了。” “有劳刘大哥了。”莫轻轻看眼苏瑾,“那苏公子,你先坐下暖暖吧。” 叮嘱完这句,她才快步上了二层,重新取件干衣裳换上。随后在楼下烤了会儿火,待驱散尽身上沾染的寒气,便抱起椰子、拎着子鸡去到厨房。 昨日到临安,休息半日,她二人立即开始将里里外外都打扫了一遍。这间铺子虽空置,但应是定期有人照料,故而收拾起来并不费工夫。 东西尚未置办齐全,不过柴米油盐,还有几样吃饭的家伙都零零散散备了些,生火做饭已不成问题。 喊来刘老五帮忙,打上一桶沁凉井水,用来处理干净子鸡。再将子鸡剁块,拌入姜酒腌制。等待腌制时,手头也暂时得了空,她才着手处理刚抱了一路的椰子。 她选的是椰青,果肉更加柔软嫩滑,用来做椰子鸡再适合不过。买时还嘱咐老板帮忙去掉了外层的绿椰皮,眼下白白净净一个,只需敲开椰壳,便能取出里头的汁和果肉。 这活儿她早已轻车熟路,不作丝毫犹豫,就拿起宽片刀削出椰子尖头部,再持刀背沿尖头敲上三圈,破开一个小圆盖,倒出里头的透明椰汁。 往常取了椰汁后,会直接大刀阔斧地将椰壳敲开,方便切下果肉。但今日不同,她为此特意淘了把称手的小匕首,用来将白瓤剜下。 南宋盛行椰雕,通俗地说,就是用椰壳雕刻出各式各样的工艺品,乃至茶碗等生活器具,受不少文人雅客所追捧。也正因如此,椰子售价极高,这么一个,便已是在她心头割去了好几刀。 自然不能再像以前那样“铺张浪费”,定要物尽其用才行。小心翼翼剜去白瓤,将椰壳洗净,再倒扣一旁晾干。 莫轻轻才心满意足地继续正经事,将椰肉切成条状。起火烧热油,腌制好的鸡块下锅与姜片同翻炒,待抹去肉腥味儿,再捞起姜片,添入备好的椰汁、椰肉条、党参、黄芪和红枣,倒清水没过,大火烧开,再转而慢炖细煨。 锅里炖得噗噜噜作响,椰子的清香裹携子鸡的鲜,透过锅盖细缝钻出,像纤纤玉手,极具诱惑,让人心甘情愿被它牵着鼻子走。 椰子鸡的汤汁,澄莹透澈,将要出锅前,再往里撒入盐和些许枸杞,醒目的点点艳红,好似粒粒红宝石,在锅里随汤泡翻腾浮沉。 莫轻轻炖好椰子鸡时,大雨已消停不少,化作细细绵绵。朝外堂轻喊一声,很快两道身影就应声而来。 苏瑾端汤砵,刘老五置碗箸,而她什么也没落下,索性保护好自己,抱着头快速跟着穿过露天小院。 一场不期而至的夏雨。 一碗悉心熬炖的椰子鸡。 三人围在仅有的那张桌子前,闲看雨落,谈笑风生,再美美地品尝这道清甜又滋补的吃食。子鸡的鲜嫩细滑,椰子的甘香四溢,汤汁的清爽可口,皆融在这淅淅沥沥雨声里,让人好不惬意。 也多亏这场雨,莫轻轻才能提前偷闲了半日。 食肆是在五日后开张的,这期间莫刘二人从早忙到晚,采办清点,样样细致,事事挂心上,才终于赶在最后时刻,堪堪完工。 是日,两人起早开始准备,待到天色蒙蒙亮,晨曦披洒,莫轻轻才拉开食肆门,高悬起青帜。 薰风鼓吹青帜,猎猎招展,欢庆着食肆的新开张。 她挂好点菜牌,挪到近门口处,环视四周,确定一切妥当后,才坐在柜台前,百无聊赖地翻起账簿。 不似在长洛县时,有几个月的摆摊经历,积累下不少常客,食肆开张前还挂了好几日的广告。眼下她算是悄无声息开张,自是要冷清许多,好半晌也不见一个食客上门。 托起下巴盯着门口,久了,莫轻轻还真怕下一刻,会有股风卷着只草团窜进来,清冷飘过。 想了想,又不免被自己的的念头给逗笑。 就连窝在厨房的刘老五,都忍不住凑到外堂瞧瞧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她笑着安抚:“没事,耐心点,总会好的。” 话音才落,便见一个妇人到门前,徘徊片刻,步入堂内,盯着点菜牌看了看后,寻个位子坐下。 刘老五退回厨房,莫轻轻忙笑吟吟迎上。 “您想吃点什么?” 梅大娘看着跟前俊俏的姑娘,满脸惊讶,“你是掌柜的?这么年轻?” 莫轻轻笑而不语,是为默认。 梅大娘更是惊叹了声,又将人细细一番打量。 近几日这里动静大,邻里间多少都知悉,是有间食肆要新开张,她也不例外。尤其是在那日吃过杏仁什么糖后,常念不忘,于是越发对这里上心。 只是没想到,除了那位大兄弟,就只能见到眼前的小娘子,思来想去,她也只能猜测这便是掌柜的了。 嘶…… 看着也只与自家那丫头年纪一般大呀。 “小娘子,听说今日在这里用食,还有小点心可送,是真的?” 莫轻轻眉眼一弯。 “您放心,是真的。” 妇人登时喜上眉梢,指着点菜牌,随意说了道吃食,“那给我来一份油酥肉火烧就行。” “好,您稍等。” 移步厨房,约摸半盏茶的工夫,莫轻轻便端出一盘油酥肉火烧给妇人,道声“慢用”,旋即去招呼这期间光顾的其他几位食客。 一个火烧比掌心大半圈,但一盘也才两个,居然得花十文钱,这不免让梅大娘心生许多不满。撇着嘴嘀咕,下意识拿手去抓,却被烫得缩回,只能皱着眉转而拿木箸去夹。 火烧刚出炉,尚冒着热气,闻着倒十分香。 再送入口,外皮煎得酥脆,轻轻咬开,哈口滚气,梅大娘才发觉,里头竟也是层叠层的酥皮,白软沁香,富有层次。内馅格外厚实,肉多不柴,汁多鲜嫩,还含着淡淡的花椒香,一口下去,嚼得那叫一个满足。 恍然间,梅大娘眉头舒展,竟觉得那十文钱花得再值当不过了。连着几口,转眼就将一个火烧消灭干净。 再看最后一个,她有些意犹未尽,想了想,喊起莫轻轻。 “小娘子,店里有清粥吗?给我来一碗。” “有的,您稍等。” 一碗清粥,甜淡可口,合着火烧吃,不知有多香,再搭配白送的腌胡瓜条,清爽脆嫩,更是锦上添花。 梅大娘吃完,非但尽兴,乃至还有点撑,心满意足结了帐,领过赠送的小点心,却不急着走。她看眼柜台前的姑娘,笑问:“小娘子,我看你门外贴着要招跑堂的,就想问,年轻姑娘收不收?” 闻言,莫轻轻笔尖一停,抬头淡淡勾唇。 “收的,大娘可是有合适人选要引荐给我?” “不是别人,是我家丫头,跟你差不多大,手脚麻利着呢!”梅大娘笑呵呵道,往极好了夸赞自家姑娘一通,最后主动提议,“要不改明儿我领她来给你瞧瞧?” 正愁没招到人,莫轻轻自然也不会白白回拒这机会,当即笑应,“好啊,那就麻烦大娘了。” “不麻烦不麻烦。”听她答应,梅大娘兴冲冲抱着点心便离开。 莫轻轻亲自将人送出了食肆,转身收拾干净食桌,然后又坐回柜台前,继续写完刚才的一笔。 作者有话说: 第88章 早食生意不算太乐观, 算了算,只有十五桌食客,比之长洛县时, 可是连三分之一也不及。沮丧总归是有点,但好在食客无一不赞许, 皆是心满意足离去,莫轻轻也就放心不少。 眼下才刚开始, 她想,只要味道做得不差, 坚持下去肯定会有起色。 待到午食,客流增多了些。最令她欣慰的,是瞧见了两张熟面孔,正是早上刚来过的。没有什么评价, 是比“回头客”更令人高兴的了。 莫轻轻变得更加有精神, 含着笑,来回奔波于厨房和外堂间。虽停不下,但不急不慌, 照顾得也是井井有序。 彼时, 又有一行食客上门。 “几位里面……”她话一顿, 诧异看着来人,“苏公子?杨公子?” 苏瑾微颔首,冲她温温一笑, 并将手里那盆建兰递去, “事务缠身,我来晚了。这个送你, 恭贺食肆新开张。” 兰花此时开得正好, 苗条身姿托起五朵水嫩花冠。雪白花瓣呈莲花形, 花尖透点绿,翠绿中还夹了些许淡黄,美好又雅致。清淡远幽的芳香,更是比美酒还要醉人。 接过手,莫轻轻小心抱好,有些高兴道:“谢谢啊。” “莫姑娘,我不及温然,没有这么好的兰花,就送你一副自己的画作,你可别嫌弃。” 杨子楚笑说完,跟在身后的月儿便走出,向她展开画卷。画上是一片屋舍良田,屋舍后,山清水秀,景色怡人,屋舍前,妻儿老少,一片祥和,鸡犬相闻。莫轻轻虽是个不懂得欣赏艺术的人,可看了画卷,心境竟也跟着平静温和不少。 显然这是副极好的画。 “画得真好。”她丝毫不掩赞赏之意,“这么好的画作,我怎会嫌弃。杨公子,我能挂在外堂吗?这样进出的食客都能瞧见。” “自然,杨某荣幸之至。” 邀人入座,莫轻轻将贺礼收于柜台,才拎着一壶热茶折回,询问二人要吃些什么。 苏瑾丝毫没作多想,“你看着做就好。” 初来乍到,杨子楚虽不知哪样好吃,却知对面人是个常客,跟着他总没错,于是也笑道:“我和温然一样,有劳莫姑娘了。” “那好,二位稍等。” 姑娘转身离开,杨子楚收视线,好奇问:“你每次都这样点菜?” 满上两杯茶,苏瑾笑了笑。 “那是因她做的每样吃食都极好。” 再细看,他眼里竟还带了不少骄傲与得意。 杨子楚看得分明,无奈一笑,摇摇头,吹口热茶抿了抿。 “温然啊,我看你真是无药可救了,连自己最珍视的建兰也是说送就送,平日都不让人碰,我可也是向你要了许久,你都不给的。诶,你这也太重色轻友了。也不想想,你失踪那段时日,可都是我替你照料的,否则能长得这么好吗?” “杨兄的恩情我都记在了心里,不然,你若若真想要,我再去挑选一盆给你?” “我才不要。”杨子楚没好气地瞥他一眼,“你这盆是当年琼林宴上官家亲口赏赐,又伴你多年,花草也是有灵性的,其他的能比吗?” 苏瑾不置可否,端起茶满意地品了口,“那就没办法了,送都送出去了,绝不收回。” “啧啧,你啊……” 外堂二人你来我往说得起兴,两盏茶尽,莫轻轻才端着一只矮身宽口砂锅走近。 搁上桌,甫一揭开锅盖,浓厚鱼香骤溢出,顷刻充斥满整间食肆,就连其他桌食客也嗅着香,忍不住频频望来。 砂锅里是几块煎得焦酥的鱼腩,却又不像单单是煎制而成,只因色泽鲜亮,鱼肉上淋着油光,看起来比普通的煎鱼更为软嫩。白嫩却又透着焦黄的鱼肉上,再撒些绿油油的葱段,对比鲜明,光是看着就让人食指大动。 杨子楚也不免为这股子香味悄然吞咽一口,笑问道:“这是?” “葱焗鱼,用的是先煎后焗的法子,这样做出来的鱼肉,外皮酥脆,肉质鲜嫩,食感更佳。” 饶有兴趣地点点头,本还想再多追问一句“何为焗”,可转念想,杨子楚又觉得探听别人的秘诀实为不妥,便还是咽下。 再看对面苏瑾,早已夹起细细品尝,于是也不多等。 正如莫轻轻所说,鱼肉裹着一层薄薄的酥脆外皮,甜香之下,蕴着淡辛,应是生姜与胡椒提起的味,抹去不少寡淡。外皮之下的鱼肉,紧实肥厚,鲜嫩异常,吃得人齿颊生香。 再嘬上一口温温的思堂春,更是滋味十足。 杨子楚不由得称赞,“温然,看来你说的倒也不是吹嘘。” “自然。” “……你能别总是一脸骄傲吗?人还没追到,又不算你家的。” 苏瑾却对他的话恍若未闻,浅浅饮口酒,只专注在吃食上,让杨子楚想再打趣,都失了一半的兴致。 接着,莫轻轻还端出了几道好菜。 像是那道糯米腐皮卷。 最外那层,说是叫腐皮,是熬煮豆浆制成的,杨子楚也是头次听说,可吃着味道却是极好,豆香四溢,经过油煎,酥酥脆脆,紧紧裹着里层的糯米肉馅儿,吃起来有筋道,软糯咸香。 还有最后的白蛤酿虾滑。 肥嫩白蛤里,夹着嫩香的虾肉,吃到口里颗粒感十足,分外有弹性,含着醇厚酱汁,仿佛虾蛤都瞬时活过来般,在齿尖欢欣舞动,让人吃过一次就难忘。 至此,杨子楚也算是终于明白,为何温然会这般念念不忘了。抛开姑娘本身不说,这厨艺确实容易遭人惦记,就连他也不例外。 用过午食,时候也不早,离国子监开课没剩多久。苏瑾起身到柜台前,欲要结账,却被莫轻轻拦下。 她笑道:“这是答应付给杨公子的子金。” “子金是他的份,不该算上我。”苏瑾还是放下了一半的钱,看着姑娘,神色柔和,“我得回国子监了,可需我让苏彦留下帮你?” 莫轻轻忙感激地摆手。 “不用,放心吧,今日不算太忙,我应付得过来。何况,明日就有人来试工。” “好,那你若有需要帮忙,一定要同我说。” 抿唇一笑,莫轻轻点头,将早便备好的两份点心给他,“这是今日才会免费送的点心,稠鱼烧。” 苏瑾这才拎着,与杨子楚并行离去。虽人渐走远,可小声的念叨还是飘进了她耳里。 “那份是我的吧?你给我。” “你没付钱,没有。” “诶你这人!那我回去找小娘子再要一份。” “……给你。” 正低头专心记账簿的莫轻轻,不知怎地,听了也忍不住弯起眉眼偷笑。 这一日,送走苏瑾和杨子楚,她还迎了几位熟客。皆是当初在长洛县就来食肆光临过的,都是生意人,走南闯北,眼下恰好在临安谈生意。有的是听人说起这间新开张的食肆,过来才知是自己熟悉的。也有的是恰好走到跟旁,看见招牌,才起了兴趣进来一遭。 但不管是哪种,都让她格外高兴,寒暄一番,连着点心也都多送了一份。 开张第一日,生意虽算不上红火,却已能看见明显起色。午食比早食人多,晚食又比午食人多,这已是再好不过。 夜里食肆打烊,照旧是将里外都打扫了一遍才能歇息。刘老五还是和从前那般,将库房挪出当寝屋。柴房则是重新打理成库房,用以储存干货。至于柴火,是整整齐齐堆在了院子里,顶上还另搭了只雨棚。 莫轻轻则是住在二层。 忙活完,又垫着凳子,将杨子楚送的画挂在了柜台旁的那堵墙上,她这才抱起兰花,拿着油灯上了楼。 兰花香味太浓,比起放在柜台上,掩去食物香气,她觉得还是放在书香气浓厚的书案前更合适。杨子楚大抵也是觉得,这套书案好看别致,她应会喜欢,才挪走了所有东西,唯独留下它。 莫轻轻也确实喜欢。 夜里挑起油灯,端坐书案前,就着和暖的灯光看上几页书,别提有多闲适。 兰花是摆在书案前的镂花高脚方台上,她抬头能瞧见,低头又闻兰香,且白日那里阳光极好,再合适不过。 满意地多看几眼,莫轻轻才收回视线,转而抱起一旁的椰壳,继续她未完工的手艺活儿。 窗外月色清皎,与窗内柔和的灯亮交相应称,在窗子上投下一抹专注的倩影,约摸在亥时初才消逝。 翌日,莫刘二人照旧早起,一切备好,拉开食肆门时,却不想,还有人更早候在了门外。 正是昨日那位大娘。 “小娘子,照昨日说的,我把丫头带过来了,你看看。” 梅大娘说着,将低头藏在身后的姑娘给强硬扯出来,推到莫轻轻跟前,“还不快给小娘子行礼。” 姑娘没吭声,也没抬头,却还是朝她福了福身,莫轻轻亦回礼,将两人请进。 沏壶热茶端上,莫轻轻在她们对面坐下,看眼始终不吭声的姑娘,笑问起梅大娘:“能先同我说说你们的情况吗?” “好,小娘子叫我梅大娘吧。我其实是在对面茶楼洗碗的,这是我女儿,叫文君琇,你叫她琇琇就行。她爹死得早,就我们母女俩相依为命。” 说起这,梅大娘有些感慨,“原本光靠我一人洗碗,也能维持生计。可眼看她今年十六,也及笄了,就因嫁妆没落下,我也不好找人给她说亲。小娘子也知道,女子没几样正经嫁妆,总是会遭人低看的。” “我看小娘子招工,钱给得多,若是女子,还给提供住所,这才想带她来试试。小娘子放心,这丫头虽不爱说话,但性子乖巧,肯定能好好干。” 听罢,莫轻轻盯着姑娘,思忖片刻。 “这样吧,梅大娘,要不今日先让她留下,试着干一日。等今日食肆打烊,工钱我照付,至于能否长久做,还是看她今日做得如何,以及……她愿不愿。” “这……” 梅大娘看眼身旁丫头,暗暗在心里叹口气,若这孩子伶俐点,今日或许就能定下了。 “行,那就依小娘子说的。” 此后对着琇琇一番叮嘱,时辰也差不多,梅大娘才急匆匆离开,奔进了对面茶楼。 莫轻轻送人出门,折回看着姑娘,半晌,笑说道:“那我就叫你琇琇吧,你别担心,今日先好好做,也就一日的事,若实在不想干,到时回家,也能好编个理由应付过去,嗯?” 第89章 似是没料到她会这么说, 文君琇诧异抬头,莫轻轻这也才得以看清姑娘的样貌。 白皙肌肤,弯弯柳叶眉, 挺翘的鼻子,薄嫩双唇, 是个秀气的姑娘,看着也乖巧。 她温声安抚道:“既来之, 则安之,你先认真做一日, 有什么决定,都等到今日结束再说,如何?” 态度既不强硬,又无商人的财大气粗, 与想象中不大一样, 文君琇愣住默声。 思量片刻,才点点头站起。 “嗯。” 莫轻轻莞尔,转身要去柜台前, 却突地想起什么, 站定又回头问:“你也应该识字吧?” “能是能, 可……”文君琇不解,“掌柜的为何知道?” “我猜的,你名字很好听, 让我想到诗经里的一句话, ‘有匪君子,充耳琇莹, 会牟如星。’。况且, 再想梅大娘能看懂招工启事, 便大胆猜测你也懂得。” 不知是哪句戳中了姑娘的心,她说完,竟能瞧见文君琇绽开一脸笑,不得也愣了下。 “掌柜的没想错,我的名字正是出自诗经,是我爹取的,他原是私塾先生,我自小跟着他读书识字。就连我娘,都是被耳濡目染,渐渐也认识了不少字。” “原来是这样,那令尊定是个有才学的人。”看得出姑娘眼里的自豪之意,莫轻轻含笑去到柜台,然后招招手将人叫到跟前,“你既识字,那可太好了。这个给你,等下需得用到。” 交到文君琇手里的,是一摞裁成巴掌大小的纸张,又将右上角挖出个孔,穿过细麻绳,好好扎成一捆,拿在手里倒是方便。附带的还有一支笔,笔尖是木炭削成。 见其好奇地盯着自己制的炭笔看,莫轻轻解释道:“你是不是用这不习惯?那换毛笔,只是纸张薄透,你得将这块小木板垫在下面,免得墨水渍到下一张去。” 说着,她将柜台上的毛笔和小巧薄木板递去。 文君琇接下,垫好木板,做给她看。 “这样吗?” “对。”小姑娘一点就通,莫轻轻心里倒是颇满意,“至于有何用,你再跟我来。” “外堂共有十一张桌子,为了人多时点菜上菜方便且不易混乱,我给每张桌子都挂了木牌,标明壹到拾壹。” 文君琇循着去看,还果真如此,且木牌也不是随意挂的,相邻桌子必然挂的是相邻数字,十分好记。 “食客需要点菜时呢,你先在纸上记下桌子编号,随后再记客人的需求。对了,不止是要点什么菜,还得询问可有要忌口的东西。总之,客人说的话,一定都要放在心上,不可嫌麻烦。” “好。” “客人点好菜后,你需将那一页撕下,立即送往厨房。” 说话间,她领着人穿过院子,到了厨房,指起门口悬挂在墙上的一块木板道:“这块板子上钉有十一根短木签,也标注了编号,与外堂桌子对应,你只需将为食客点菜的那张纸戳到对应签子上即可,可以慢点,但尽量不要弄错。然后每送完一道菜,都要来这里把那道菜划去,直到纸上所有菜品都上齐。” “好,我明白了。” “嗯,哦对,我们的大厨是刘大哥,刘大哥不识字,你最好能报一遍菜名。若我在厨房,这活儿我来也行。” 正说着,刘老五恰好提着一桶刚换了水的鱼从跟前经过,蓦然瞧见那张凶狠的脸,文君琇吓得一颤,不自觉往莫轻轻跟旁靠了靠。 莫轻轻看在眼里,却不多说,只是冲刘老五笑道:“刘大哥,这是今日来试工的姑娘,叫琇琇,第一次干这活儿,您到时多帮帮她。” “掌柜的放心。”刘老五放下桶,笑呵呵打招呼,“琇琇姑娘,你也跟着叫我刘大哥吧,外堂的事我不懂,不过厨房的,你想问什么尽管问,我肯定不藏着。” 看着虽凶狠,可好像人还不错,文君琇稍稍放松些,冲刘老五颔了颔首。 “那刘大哥,您先忙,我再领她到处看看。” “诶好。” 待领着人出门,莫轻轻才安慰道:“你别怕,刘大哥是个好人,我与他认识一年了,这点自信还是有的。以前我们食肆也有个小姑娘,起初也像你一样怕他,可后来离别时,比谁都不舍。” “那个姑娘呢?为何会跟你们分开?” “因为要成亲,就不好跟着我们来临安。” “为什……”话一顿,似是能明白,却又有些不服气,文君琇垂眸嘀咕,“凭什么女子成亲后,就不能随意去别的地方,做自己想做的事。” 莫轻轻听得分明,吃惊地看眼身旁人,倒是没想过这姑娘竟还有这样的想法,旋即,又觉得有些许安慰。 幸好,不管是哪个时代,都有对这些不平等保持质疑的姑娘。 “小娘子,开张了吗?” 刚进外堂,便见食客站在门口朝里喊问,莫轻轻立即抛开那些杂念,笑应道:“开张了,大哥您里面请坐。” 旋即轻拍拍文君琇的肩,“琇琇,到你了。” “啊?哦!” 深吸口气,文君琇快步走上前,看眼桌子编号后,端端正正在纸上写下一个“陆”字,勉强挤出一丝笑,略显生硬问道:“请问您想吃点什么?” 男子好奇瞅她一眼,却没多说什么。 “给我来碗红丝馎饦吧。” “好,您稍等。” 刷刷写下,文君琇提步就要离开,骤地又忆起什么,赶紧退回两步,再小心翼翼问:“您可有什么忌口的?” “没有,快点就行。” “好。” 又赶紧记上一笔,文君琇立即迈开步子,直奔厨房。将这幕看在眼里,莫轻轻低低一笑,心里倒还是对这个仔细的小姑娘极为满意。 入了厨房,对上那道高大的背影,文君琇默了默,轻声喊道:“刘、刘大哥,客人要一碗红丝馎饦。” “好嘞!”刘老五回身憨厚一笑,“有劳琇琇姑娘告诉我一声了。” 文君琇愣住须臾,旋即嘴角微微上扬,“不客气。” 说罢,戳上纸条,高高兴兴往外堂去。 前阵子刚下场大雨,这天没凉爽个几日,便又开始艳阳高照,外头像拢了只热腾腾的空气罩,炙得人汗流浃背。 莫轻轻记好帐,一抬头,额前也沁了密密细汗珠,于是摇起前几日新买着玩的团扇,悠悠走到门外,眯着眼看烈阳。 有些刺眼,久了还有些晕眩。 “卖西瓜喽!”一道高声吆喝突然飘入她的耳里。 莫轻轻赶紧循着去看,待眼前漆黑缓过去,她便瞧见临安街头,不远处,老大爷正挑着一担子西瓜躲到屋檐的阴凉下,摘下草帽,对着自己一通猛扇后,再垫到屁股底下,稳稳坐在了地上。 再看那两筐子绿油油的西瓜,莫轻轻越发觉得口干舌燥。 是啊,照着年份算,如今也算是南宋中叶,西瓜种子已普遍传播开,在临安能碰到也已见怪不怪。 想到这,她摸了摸身上鼓鼓的钱袋子,当即不再犹豫,攥着小扇便兴冲冲往那大爷跟前跑。 一盏茶时辰过…… “琇琇!刘大哥!” 骤然响起一道欢快喊声,文君琇和刘老五闻声赶到院子,却见莫轻轻正叉着腰一脸高兴,冲他们挤了挤眉。 再细看,原来是在示意地上那只绿油油的大西瓜。 “掌柜的,您上哪儿弄来这么大西瓜的?” “买的!” “那一定很贵吧?”文君琇蹲下身,好奇地伸手指戳了戳,西瓜便往前滚了一下,遂地又再滚回来,胖嘟嘟的模样,着实招人喜欢,“眼下西瓜虽常见,可也要花上一笔不菲的价钱才能吃上呢。” 刘老五一听这话,当即看过去,“掌柜的,您为了口吃的,这次又花了不少吧?” “……也没花多少。”莫轻轻暗暗捏了把袖子里空瘪的钱袋子,眼里颇有几分心虚,“而、而且,我就今日买,以后都不买了。” “算了,买都买回了。”无奈摇摇头,刘老五抱着西瓜到井旁,打起一桶水边仔细清洗,嘴里边碎碎念叨着,“掌柜的,我知您年纪小,心里挂不住事儿,但也别怪刘大哥多嘴。您这还欠着人家半间食肆的钱呢,能早些还总是好的,也能少付点子金不是?” “嗯,刘大哥放心吧,我时刻记着呢。”她乖乖应着话,眼见刘老五洗完西瓜又擦净,弱弱又补充一句,“那、那西瓜……要是能放进井水里冰镇一下就好了……” 刘老五:“……” 这丫头,真的记在心里了吗?怎么总觉得她心里都是吃的? 可纵使嘴里念叨个不停,却也早已起身,去寻来粗麻绳,将西瓜五花大绑,再小心垂下井里。 夏日的井水冰凉刺骨,用来冰镇效果最是不错,想到很快有冰西瓜解渴,莫轻轻趴在井边,眸子里熠熠生彩。 “刘大哥,待会儿我们榨西瓜汁喝。” “好啊,那瓜肉怎么办?浪费了?不行不行。” “那我们给它榨干净了。” “榨干净也浪费。” 盯着你一句我一句的两人,文君琇眼里的好奇又多上几分。 原来,掌柜的和店员之间,还能这样相处的? 这西瓜一入井就是半个时辰,莫轻轻满心惦记,却也只能苦苦等着,直到食肆变得清闲,撇开账簿就要去提起来。 不想,三道身影突然又步入。 她沮丧起脸,视线从苏瑾和杨子楚身上飘过,最后落向另一个清秀男子,怔了怔,面上顿生几许欢喜。 “任公子?” 第90章 任修往前一步, 抬手,含笑作揖。 “莫姑娘,别来无恙。” “真的是你啊!” 阔别一年, 乍然再见,莫轻轻竟有些恍惚, 仔细盯上片刻,才敢确信眼前这男子正是任修, 登时小脸写满了吃惊。 跟着一道惊讶的,还有杨子楚。 视线在愉快交谈的两人间转悠了圈, 最后落在默不作声的苏瑾身上,诧异问:“原来他们早认识啊,你事先也知?怎么也不听你提及?人还是我邀请来的呢。” “杨兄没问。” “我……”杨子楚话一噎,猛然有所察觉, “诶, 你怎么还突然耍起性子了?” 再细看苏瑾,才发现这人面色略显低沉,目光幽幽, 定在正谈笑的二人身上。 这神情……岂会难懂? 他笑眯眯凑上去, “某人吃醋了?还别说, 这莫姑娘瞧见路远,好像是挺高兴的。” 闻言苏瑾收了视线,不咸不淡瞥他一眼, “见到故人罢了。” “是吗?” 不再理睬一旁看戏的杨子楚, 苏瑾负手上前,不动声色将对话打断, “轻轻, 时值炎暑, 今日我想尝些爽口的吃食。” “爽口的?好,那你们先坐着歇歇脚。” 含笑领一行人寻了位子坐下,又嘱咐文君琇送茶,莫轻轻才折身往厨房去。 甫一坐定,杨子楚就瞟到挂在对面墙上的画,旋又环视四周,笑两声,特意指着给苏瑾看,“你瞧,莫姑娘还真把我送的画给挂上了,不过温然,你的花好像没了。” 本是有意激他一激,却不料那人听了,非但不惊讶或沮丧,反倒愉快地扬了扬唇。 “花香过浓,易掩盖吃食的香味,她自是不会放在这里。” “那放哪儿?” 苏瑾幽幽抬起眼皮,“杨兄不是留下了一张书案?” “啊?” 杨子楚一愣,蓦然反应过来,瞪大眼,“原来你是早有这打算!怪不得当初孟伯同我说,你趁他腾出屋子时,突然搬来一张书案,我本以为那单单是送小娘子的礼物,原来还有后续。这么说来,前段日子你屋里突然新换书案,那张……是不是和送的这张一模一样?” 对于质问,苏瑾却再不吭声,惬意地拂平了袖口褶皱。只是这副姿态,在杨子楚看来,已然就是默认,登时啧啧摇着脑袋。 这平日里一副君子作派的人,怎么耍起心眼来比他都要厉害? 于文人而言,书案可比床铺还要重要,每日也是在书案前逗留最久,如今突然跟个姑娘配成一对儿,这是什么个意思? 杨子楚突然不敢往下想了。 他转脸看向一旁瞠目结舌的任修,“路远,他在长洛县时也这样吗?” 虽不知前因,可默默听了这么久,任修也早已猜到其中一二,张了张口,“长、长洛……” 下意识端起茶杯,想润润喉,却骤然发现杯子里还是空的。 哦对,还没上茶。 刚想及此,一把茶壶冷不丁搁到了桌中间,顿出一声沉闷响。三个男子齐刷刷抬头,正好对上姑娘半垂眸、复杂的眼神。 三人:“……” 视线从他们面上擦过,没作多停留,文君琇道声“慢用”,便毅然转身走开,徒留下几个男子面面相觑,吞咽一口。 这是都听见了? 文君琇:诡计多端的男人! 恰值食肆最清闲的时刻,外堂静默无声,尴尬气氛凝成一个气团,不断在朝四周膨胀,将三人挤压得坐立难安。就连起先还能装得淡定、四处走走擦擦的文君琇,也渐感沉闷。 她正纠结要不要去院子里溜达一圈时,忽而阵阵食香撩拨而来,缠绵周旁经久不散。 很快,便听得有人轻唤她。 文君琇毫不犹豫直奔厨房,三个男子立时也大松了口气。 先端上来的,是一道叫做捞鱼生的吃食。 爽脆胡瓜丝儿、水嫩白萝卜条、还有数类时兴鲜果,绕着食盘五颜六色摊成一圈,犹如肆意盛开的奇异花冠。中间团作花蕊的,是闻起来便鲜香扑鼻的鸡丝,拌着蛤蜊肉和另一道晶莹透亮肉食,看着倒也像是海错? 杨子楚笑问:“那是什么?” 回忆须臾。 “海蜇。”文君琇照着话应道,紧接又放下几只花型小碟,“掌柜的说,这是道凉拌菜,倒入熟油和这些酱汁,拌一下就能吃。” “多谢姑娘。”任修拱了拱手。 作为前菜,这道吃食确实开胃,淋过各色酱汁后拌匀,酸甜咸辣香交织缠绕,冰凉的口感下,附着在食材表层,无尽放大它们各自的味道。鸡丝食之愈咸鲜,蛤蜊嚼之愈滑嫩,海蜇更是分外爽口脆弹。不说驱逐一身暑气,但枯萎在腹中的胃口,是真真被浇灌新生。 彼时,又再端上一道食色.诱人的酸梅鸭。 浓稠鸭肉香,夹着微酸,远远就飘入了众人鼻子里。待到端近,暗红微带焦黄的油亮色泽,更是看得馋涎欲滴。 鸭皮煎过后,裹着掺了青梅酱的醇厚酱汁,送入口,甜中带酸,又酥又嫩,还喷着浓浓果香,欲吃欲上瘾。 若是嫌这道过于油腻,那紧接上场的蒸藕泥就显得格外贴心了。 捣烂如泥的脆藕里,拌了猪肉沫、虾仁和香蕈碎,撒些调料,再用切得薄薄的藕片一裹一合,上蒸笼蒸熟。吃起来是格外软糯清甜,纵使嘴里再多油腻,顷刻也被抹得一干二净。 一道接一道的吃食端上,好似这下厨人提前预知了他们的食感,每次都恰到好处、恰是时候,让几人吃得是尽兴又满足。 苏瑾放下碗箸,擦净嘴角,等了片刻,依旧不见心系之人从厨房走出。 照往常习惯,他们用过食,莫轻轻这会儿总是会来笑问几句味道如何,怎地今日还闷在里头?念及此,苏瑾站起,径直往厨房走。 途中碰见正端着果盘入外堂的文君琇,被她拦住。 “公子,还有一道鲜果。” 他看眼盘子里鲜红的西瓜瓤,“端给他们吧。” 说罢,不等文君琇再多言,便越过人径直入了厨房。 灶台前,一道专注的身影彼时正忙活着。 恰逢刘老五空闲下来,率先瞧见他,了然一笑,喊道:“掌柜的,那我先去院子里歇着了。” “嗯好。”莫轻轻头也不回便应。 刘老五离开,苏瑾背起手,走到姑娘身旁,这才看清她在熬煮什么。鲜红的西瓜汁在锅里翻滚沸腾,面上附了层白密细泡,随热气一道腾起的,还有股淡淡甘甜香。 “你在煮西瓜汁?” 蓦然出声,莫轻轻吓得一颤,才知有人还站在自己跟旁,余惊未定地拍拍心口,“你不在外面吃冰西瓜,来这干什么?” “看你一直不出来,我好奇来看看。我们都吃好了,你还忙什么?” “这又不是给你们吃的。” 莫轻轻继续搅拌,“是我的生意,跟你说,待这些熬煮好,舀起过滤,再放冰水里冷却,就会凝成一块剔透滑弹的西瓜冻,吃起来味道可好了,到时肯定大受喜爱。” 听罢,苏瑾莞尔。 “那看来,我今日是没这个口福了?” “那可不是?这个且得等着呢。哦,你们是不是要走?再等等我啊,我把这个弄完了就去给你们结账。” “无妨,你慢慢来。”看眼锅里,苏瑾又忍不住瞅瞅姑娘,酝酿半晌,装作不经意提起,“你今日见着任公子,好像特别高兴。” 莫轻轻丝毫不觉他的用意,老实答:“再逢故人,难免要激动些。哪日我们阔别一年之久,再见苏公子,我也会这么激动的。” “……那还是罢了。”苏瑾摇摇头,“我不会离你这样久的。” 手里动作一顿,莫轻轻别过脸,与身旁人对视上。大抵是空气里的西瓜甜味太浓,有一瞬竟让她心乱了几拍。 “你、你帮我把那个滤网和汤砵拿来。” “好。” 苏瑾回过神,赶紧给她递上,再看姑娘面色如常,不禁有些失落。大抵是错觉吧,方才好似还瞧见了她脸颊上的一抹绯晕。 眼下没有冰箱,莫轻轻便将滤过后的果液放进了冰水里,只不过,还是得等上许久工夫,苏瑾等人自是没口福尝。 西瓜冻成形时,已是申时。平日用来做点心的模子扣进汤砵里,很快便压出了两块兔子形的西瓜冻,盛在青白瓷釉食碟中,红艳艳的格外好看。 柜台前。 文君琇挖了一匙西瓜冻送入口,软、嫩、滑,吃起来冰冰凉凉,十分清甜可口。 “真好吃。”她赞叹道,“这若拿出去卖,一定卖得很好。” “我正有此意,不过,西瓜还是贵了些,得想些其他的吃法。”莫轻轻若有所思道。 做凉粉用到的绿豆淀粉,她倒是可以趁这几日天气好,多晒点出来,可西瓜实在成本太高,不大妥当。 为此,这日里,若非食客点单,莫轻轻几乎就粘在了柜台前,攥着笔苦思。到夜里食肆打烊,竟已写满整整一页与凉粉有关的吃食。文君琇在旁瞧了,都忍不住为她的专注而心生钦佩。 “掌柜的,天色也不早了,明日再想吧。” 莫轻轻也看眼外头天色,才猛然想起什么,赶紧算好工钱递去。 “是不早了,你也早些回家吧,这是今日的工钱。”顿了顿,她笑补充道,“琇琇,我是对你极满意的,你今日仔细考虑,倘若也愿留下,那明日就再过来。当然,不愿也无妨,日后有空也多来食肆坐坐。” 文君琇将工钱攥进手心。 “掌柜的放心,我会好好考虑的。” 作者有话说: 第91章 送走文君琇, 再收拾收拾,一番洗漱后,莫轻轻照常抱起账簿坐到了书案前, 埋头继续白日未完成的事。 直到二更声响,才方停笔, 挪了镇尺压好账簿和零散纸张。活动活动手腕,半推开窗。微凉夜风伺机钻进, 打在脖颈间,为她散去不少乏意。 外头夜色正浓稠, 似调不开的墨,毫不留情抹去了临安街白日的繁闹。唯一留下的,是对面茶楼高悬在门前的那对红灯笼,在夜幕中静散着模糊的光晕, 倒像是双猩红的眼…… 她赶紧收起无用处的遐想, 落下窗。 安了安心绪,寻出一块还未写食名的点菜牌,思忖须臾, 流畅落下几笔。心满意足了, 才提着灯起身, 进屋歇息。 心里有了主意,便不愿多等。翌日一早,忙完活儿, 趁着食肆未开张, 她便去到对街的米粮铺子里,买了一麻袋绿豆回来。 与帮忙扛绿豆的少年唠着嗑, 正往回走, 远远就瞥见食肆门前、背着包袱杵立的那道人影, 怔一下,绽开笑。 “琇琇。” 文君琇正垂首闲踢脚边的石子,闻声抬头,诧异盯着莫轻轻走近,“掌柜的?你怎么……你这么早就出去了?” “我去买点东西。” 说到这,莫轻轻让少年放下麻袋,连声道谢将人送走,才继续先前的话,“你这是想好了,愿意留下来?” “嗯!想好了。” 文君琇坚定点头,“我虽还是不能理解我娘的想法,更不愿辛苦挣钱只为嫁个好人家。可又觉得,像掌柜你这样,认真专注做好一件事,那样也挺好的,我也想试试。” “决定了就不反悔?” “不反悔。” 虽也没想明白自己何时就为这姑娘做了个这么好的榜样,但眼见这事有着落,莫轻轻自是也不会将人往外推,当即揭掉门口贴着的招工告示,三两下在掌心揉成团。 旋即冲文君琇莞尔:“那走吧,跟我一起把这袋子抬进去。” “好!”文君琇将包袱往肩上撸一下,“你这买的是什么?” “绿豆啊。” “这么多?” 两人协力才将东西搬进,又看眼文君琇肩上的包袱,莫轻轻拂了拂掌心,便领着人去了二层。给文君琇备的住处就是她寝屋对面那间,虽简陋,但宽敞,住一人那是绰绰有余。 只是还没来得及收拾两下,便有食客上门,两个姑娘只能暂撇下包袱,说笑着下了楼。 莫轻轻这人,定下的事便不喜多拖沓。是日,与文君琇签过契书,又抽空去府衙办妥一切手续,才算心满意足。 好在文君琇能识字,于账簿之事,略加提点一二,便也知悉个差不多,这让她愈发放心,也能抽空忙些别的。 譬如绿豆。 晚食后,忙活着便将新买回的绿豆洗净,又用滚水烫过一遍,最后浸在了温水里一整夜。 翌日再来看,随手从水里捞起一粒,指尖轻捻,豆壳便轻而易举剥离开,豆肉也被揉碎成几瓣,这种程度刚刚好。 只是要想得到能纯净的淀粉,还需得将浸泡好的绿豆磨浆、过滤,再经两次沉淀最后晒干才行。可看着那几桶泡得沉甸甸的绿豆,还有院子里两口笨重的石磨,三人都有些犯难了。 往日这些都是刘老五抽空干的,可眼下豆子太多,是个大工程,哪还能这么做。两个姑娘吧,既腾不出手,又推不动。 文君琇想半晌,也没想出个法子,弯下腰撑着两膝,一脸苦恼:“我们要是有头驴就好了。” 莫轻轻不禁失笑,撇开手里的豆子,擦净指尖,“有驴也不行啊,我们这小院子哪能够它跑圈的。不过……人倒是可以。” 刘、文二人面面相觑,“人?” 说完莫轻轻点点头,便背起小手往外溜达。 不到一柱香的工夫,再折回,竟还领着一高一矮的两个少年。高的那个,文君琇也见过,正是昨晨帮着扛绿豆的小哥,约摸有十几了。矮的那个还算孩童,看着也不过八九岁模样。 经莫轻轻嘱咐几句,那两人便迅速接过活儿,一个推磨,一个舀豆子,搭配着忙得热火朝天。 刘老五见状,赶紧将莫轻轻拉到一旁,“掌柜的,您从哪儿把他们领回来的?” “街上啊。” “街上!”文君琇惊得拔高了声,意识到便又急忙压下,“你怎么敢随便就拉人回来?” 知道他们是在担心什么,莫轻轻笑了笑,给个眼神,让二人放宽心。 “昨晨我去买豆子,听米粮铺子老板说了,这兄弟二人无父无母,家境清寒,为谋生,经常在附近找活计干。周旁大小铺子的掌柜见他们可怜,也愿意做事,平日里要搬个货什么的,忙不过来时都是找他们,付些工钱就行。” “你们大可放心,我适才在附近问过一圈,众人所说,确实与米粮铺子老板说的相差无几。况且昨日我跟那小哥说过几句话,我觉得人不坏。再怎么着,也不过是两个孩子,放心,不会有事的。” 闻此,刘老五瞧眼专心干活的两人,点点头。 “您做事向来仔细,既然下了决定,想来是没什么可疑。反正也就一日,大不了我多看着点就是。” “有劳刘大哥了。” 轻拍两下刘、文二人的肩,莫轻轻一副老道熟成的模样,“天热,我去给他们拎壶凉茶过来,别把孩子给累到了。” 说罢,甩着袖子高兴离去。 目送那道笔挺的身影,文君琇眨了眨眼,不解地问刘老五:“刘大哥,您不觉得掌柜的说话总是老气横秋的吗?年纪分明也不大。” “唉。”刘老五微微摇头,感叹,“掌柜的也是自小父母双亡,大抵是独自一人长大,经历太多,慢慢就养成了这么个性子吧。我都习惯了,你过段日子也会习惯的。” 原来如此…… 文君琇猛然一下子也能理解了,恐怕掌柜的也是感同身受,想借机帮帮这对兄弟,才会如此行事吧。 不知文君琇所想,一日下来,莫轻轻只觉得自己属实没看走眼。两个少年干起活儿来卖力,性子也乖巧。让吃就吃,让喝就喝,让休息也不推脱太多,其余时候更是不会偷懒。 天色微沉时,几桶豆子已悉数磨好。 那个叫江正的少年,将她从厨房喊出,揉着臂膀笑道:“小娘子,都磨好了,您看看满不满意。” 细细转上一圈,莫轻轻点头。 “满意,辛苦你二人了。”说着,从袖中摸出事先备好的工钱,塞给少年,“你先点点,顺便再等一下我。” 说完她又进到厨房,过了好一会儿才再走出。 “如何?可有少你的?” “没少!小娘子给的只多不少。” 莫轻轻浅笑,将手里两只纸包也递去。 “看天色有些晚了,不好多留你们,改天白日来,我请你们吃饭。这些呢,是猪肉韭菜馅饼和些小点心,馅饼你们趁热吃,荤腥物,凉了吃着容易肚子疼,点心随时吃都没关系。” 诧异看着她,片刻,江正才敢颤颤接下。顿了顿,又赶紧拉过身后弟弟,冲着她连连鞠腰道谢。 “谢谢小娘子!不仅给我们活儿干,还送这么多吃的!您真是大善人!” 莫轻轻哪担这大善人的名号,费好大工夫,才将人劝下,笑道:“最要谢的是你们自己,这些是你们努力得来的,是应得的。好了,趁着还有天亮快回去,晚了不安全。” 催促着,亲自将两个少年送出门,莫轻轻才回了院子,重新挽起衣袖。 磨好的豆浆搅拌过后,还需得经两次沉淀,头次时候短,约摸两到三刻即可,待到上层的水浆变得清澈,就可倒出。 再往里注入清水,搅匀,再继续放置,便是第二次沉淀。 只不过第二次要长许多,至少也要等上整夜。若冬日还好,可眼下是夏日,气温高,忧它悄然发酵了,莫轻轻便腾出两只水缸,注入凉沁井水,再将豆浆桶放进,以此来达到冷藏目的。 她这法子效果还算不错。 翌晨倒出上层水,底下沉淀物令她十分满意。此后挖出,经过连续几日的热晒,才终得到足够量的淀粉。 食料备好,接下来便是推出新的吃食。 连老天都有意助她,推新吃食的这日,午时日头格外酷炎,她才挂出点菜牌,便已有不少食客询问,接连卖出了好几单。 食肆里正忙得闹热,一辆华贵的马车在门前停下。 佳人翩翩入内,在点菜牌前逗留,青罗小扇轻轻摇曳,带出娇滴滴的问话声。 “你确定苏司业就是每日来这用食?” “姑娘放心,奴婢打听得清清楚楚,苏司业每日午时或是酉时定会来这边。” 徐攸宜闻言细哼一声,心想这小小食肆看着也无甚特别,怎地就这样招那人欢喜? “你可知‘午闲’是何物?”姑娘又问。 婢子听了,起先不解,待循着去看,才知自家姑娘是在问点菜牌上的一道吃食,于是摇摇头。 “奴婢从未听过,应是吃的吧。” “这还用你说,写在点菜牌上的,不是吃的又是什么?”徐攸宜剜她一眼,旋即微抬下巴,“这世上竟还有我没听过的吃食,我倒要看看,它到底是何物。” 言罢,提步就往里走。 作者有话说: 第92章 顾自入内, 挑了个清幽的空位坐下。 徐攸宜摇着小扇抬眸,正欲吩咐婢子去唤来店小二,可还未张口, 就见一个姑娘含笑迎近。 “姑娘想吃些什么?” 伴着清脆问话,姑娘到跟前, 搁下茶壶,替她斟上一杯。旋又抬起手里的纸和笔, 记下了什么,才笑吟吟望她。 徐攸宜好奇地打量一眼。 这是店小二? 姑娘肩上搭了条干净抹布, 手里端着纸笔,模样清秀,正乖巧等她回话。虽让人吃惊,但貌似真的是这家食肆的小二。花样年纪的人呐, 却得干着抛头露面的活儿, 徐攸宜不免暗暗唏嘘,连说话声都不自觉放柔缓许多。 “你方才在写什么?” “姑娘放心,只是桌子编号。”文君琇忙指着桌沿下的号码牌解释, “掌柜的为避免不甚弄混客人的吃食, 才特意准备的。” 循着看一眼, 果真如此。 “你家掌柜的倒是会想法子,对了,我瞧点菜牌上有道吃食, 叫做‘午闲’, 那是何物?” “回姑娘,近些日子天气炎热, 那是本店午时前后才会有的供应, 是便于食客打发闲暇及消暑的饮子和点心。” “原来如此……” 点点头, 徐攸宜顿觉索然,本还以为是什么新奇的吃食呢,原来不过是空有噱头罢了。 她这边正失望着,可文君琇听提及,只以为她是感兴趣,转身立即去到柜台前,取了张食单又折回,递到面前。 “眼下正是时候,姑娘可要尝一尝?吃过的食客都说好呢。” 原来“午闲”另有食单。 徐攸宜半信半疑地扫上几眼,很快又暗“嘶”一声。 食单上的吃食共罗了两列,右列是饮子,左列是点心,可不论是这饮子还是点心,竟都是她闻所未闻的。只是有了方才的教训,她倒是不愿多抱有期待,免得等下又是噱头。 目光转悠两圈,落在名字前还画了朵小花的吃食上,好奇问:“那这又是何意?” “这是我们掌柜极力推荐的饮子,姑娘若不知点什么,不妨信我们掌柜的一次?” 斟酌须臾,徐攸宜递回食单,“也好,就要那道‘牛乳叶子茶冻’和‘椰蓉酥球’吧。” “好,姑娘稍等。” 点好吃食,徐攸宜端起面前凉茶浅饮一口,细品了品。 茶倒是不错,入口清爽,还有股淡淡茉莉香。 闲来再看四周,食肆摆设算不得华丽,乃至有些简单,却也称得上别致和清雅,想来掌柜的为人倒也不会太俗气。 看一圈,她的视线落在柜台旁那堵墙上,一副上好的画作端正悬在那里。徐攸宜好奇走近,欣赏一番,待瞧到落款处时,“呀”了声。 这不是杨司业的画吗? 细细一琢磨,她又有些欣喜,看来红玉打听得不错。 杨司业非但来过,还留下画作,想必是对这里极满意。而杨司业又与他向来交好,那想必他也是如此吧。想及此,看眼门口方向,徐攸宜又提步坐了回去。 不多时,吃食便端上来。 没想到,来的竟还是个姑娘,甚至比方才那位更俊俏灵动得多。一双水灵灵的杏眸闪闪发亮,冲她笑时,眉眼弯弯,宛若两道月牙,让人看着心里甚明亮。 “你是厨娘?”徐攸宜盯着系了襻膊的姑娘问。 不作多思索,莫轻轻便笑应,“算是吧。” 店小二是年轻女子,连厨娘也是年轻女子? 徐攸宜一愣,免不了多想,皱起眉,“你们掌柜的可真会挑人。” “啊?” 好好地,怎么姑娘还突然变了脸? 莫轻轻发了懵,虽不明所以,却又忍不住夸上自己两句,“她是挺会挑人的。” “你居然还帮他说话?” “我、我自是要帮她的呀。” “你!”徐攸宜气得面色一红,还要再说道两句时,突然就听身后有人喊话。 “掌柜的,我们的饮子还没好吗?” “马上就来,您稍等。”莫轻轻脱口应,再看姑娘惊讶的脸,莞尔一笑,“那我先忙去了,姑娘慢用,有需要您尽管吩咐。” 说罢,人快步离去。 好一会儿,徐攸宜才终于反应,看看姑娘离去的方向,又低头瞧面前的吃食,面上一讪,抓起汤匙便舀了一下。 这就是茶冻啊? 随便那么捞一下,瓷白的汤匙里便端了片绿莹莹、嫩得发亮的叶子形茶冻,浸在雪白牛乳里,看起来格外软,手一动,茶冻就巍巍颤颤,滑溜溜地弹两下,好看又俏皮。 “姑娘,这道吃食做得可真好看。”红玉在旁忍不住感慨。 是啊,真好看。想到这,她又送入口。 茶冻看起来软,吃起来更软。轻轻碰一下,就在齿间碎开,迸出浓浓茶香。再融着牛乳,愈发地甜香沁人,冰凉爽口。 才一口,整个人便觉舒爽许多,下意识撇开了手里的团扇。 “姑娘,好吃吗?” “嗯,味道确实不错。”徐攸宜夸赞了句,视线落到一旁的乳黄色小球上,“这便是椰蓉酥球?” 小小一粒捏在指尖,略有些脆硬,却嫩黄嫩黄的,表面还粘着薄薄一层椰蓉,似雪花一般又白又薄。轻咬开,十分酥脆,再往里又极松软,散着股牛乳香,甜蜜适口。 搭配着这碗牛乳茶冻吃,更是绝佳。 不管此前有过怎样的猜想,但在尝过这两道吃食后,都被徐攸宜抛之脑后。噱头归噱头,年轻女子便年轻女子,食肆生意好,她想,到底还是因为吃食确实不一般吧。 她食之欢喜,乃至还有些忘了此行目的,直到候在旁的红玉,突然扯了扯她衣袖,俯身冲她耳语一阵。 忙地朝门口瞧。 只见一道修长身影已步入食肆,看眼柜台,又看四周,最终与她四目相对,那人露出些惊讶。 徐攸宜顾不得再食,赶忙放下汤匙,擦净嘴角站起,垂眸低眉,朝走近的那人福了福身。 “苏司业。” 苏瑾亦拱手回过礼,“徐姑娘竟也在这里。” “我听红玉说,这家的吃食很可口,故慕名而来。” 闻此,男子少有地扬了扬唇角。 “是很可口。” 这还是徐攸宜第一次见他对自己笑得这样温柔,不由晃了心神。顿了顿,才敢鼓起勇气提议道:“苏司业也是来用食的?不如一道坐下?” 本以为,今日不一样。 却不料,笑容易逝,满心期待到头来还是一场空。 苏瑾不作多想,仍像往常那般回拒,“不必,苏某有坐惯了的位子,徐姑娘慢用。” 言罢,冲她微颔首,径直走到不远处窗前的位子前,坐下。 分明近在咫尺、却又好似被人刻意隔开的,徐攸宜不禁心头一沉,失意地坐下,心不在焉捏起汤匙,戳着碗里的茶冻。等再回过神,好好的叶子茶冻已被她戳得七零八碎,于是又忍不住心疼。 红玉在旁看不过去,忍不住问:“姑娘,苏公子只说有坐惯的位子,又没说不愿与您同坐,您不如挪过去?” “你净胡说。” 徐攸宜责备她一句,“我若主动挪去,不就成上赶着了吗?他若乐意倒也罢了,若不乐意,因此嫌弃于我,那时又该如何?” 红玉听了,只好低头暗叹口气,不敢再多劝。 她深知自家姑娘脸皮子薄,可都几年了,姑娘还是不愿主动表明,苏司业也迟迟无所察觉,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 徐攸宜既不能主动凑上去,便只能远远偷看上几眼。 故意放慢动作,她时不时抬眸。那个比透进的阳光还要耀眼的男子,就安静坐在那,饮饮茶,想想事,好似对周遭一切都恍然不闻。 可真是比千年寒冰还要让人难以靠近啊。 她正感叹,想这世上怕是没什么能引起苏瑾的半分注意了。突然这时,那人抬眸望向一处,目光霎地变得温柔,竟还……笑了! 再循着一看,正是方才那位掌柜的端着吃食走去。 “这便是你说的茶冻?”待人走近,苏瑾笑问。 “对啊。”莫轻轻将吃食搁下,“今日可是大受欢迎,你也尝尝看。” 苏瑾点头,当真当着她的面尝了一口。果真如她说,滑嫩爽口,分外消暑。 不禁,心里跟着有了主意。 “怎么了?”见人突然出神,莫轻轻下意识问,“不好吃?” “不是,味道很好,解渴又消暑,很适合夏日吃。”他温声解释,过了片刻,又补上几句,“轻轻,十日后国子监有一场蹴鞠比赛,到时必定酷暑难耐,正急需提前备上一批饮子,以给监生消暑。我看这茶冻就不错,你可愿接下这买卖,届时送去国子监?” “是为这个啊,当然可以了,大约要备多少?” “两百三十五份。” “这么多?”莫轻轻盯着眼前男子片刻,低声问一句,“你掏钱还是用公款?” 苏瑾微愣,“有区别?” “当然有,这么大笔买卖,可得耗不少钱。若是你掏,只要你看中了就行。可若公款,这不太妥当。” 说话间,她的视线不自觉飘开。 很快,苏瑾大抵猜到一二,“你是怕我对你有私心,擅自将买卖给你,到时引他人非议?” 莫轻轻面上一热。 “我没这么说。” 分明是在为他着想,苏瑾心里微暖,连笑意都柔和不少。 “你若不放心,那我今日先带几份饮子回去,让祭酒和博士他们尝尝,看他们决定,如何?” 瞅他一眼,莫轻轻又再挪开。 “那我去准备。” 说罢,端起食托就走。 第93章 直至姑娘离开外堂, 不见了身影,苏瑾才舍得收回视线。 微垂眸,盯着浮沉在牛乳中的叶子茶冻, 淡淡一笑,安静地继续用食。 这一幕, 尽数落入徐攸宜主仆眼中。 红玉低头看向自家主子,迟疑道:“姑娘, 苏司业与那位掌柜的,好像……” 话及一半, 红玉便止住,不敢再往下说。只因瞧见自家姑娘目光怔怔,正望着那边出神。秀气的眉眼间缠起一团失落和阴郁,杂乱又厚重, 好像怎么也解不开。 乍然, 徐攸宜手一松。 汤匙滑落进碗里,敲一声轻响,溅出几朵牛乳水花, 打湿了身前桌面。 红玉急忙摸出怀里帕子, 边擦干净, 边慌忙安抚:“是奴婢又说胡话了,姑娘莫气,苏司业那样矜贵的人, 怎会相中一个食肆掌柜, 想来方才不过是因着吃食才会多说几句罢了。” 这番解释,却并不能够安慰到徐攸宜。她收回视线, 半晌不作声, 心里却已比谁都明白, 红玉没在胡说。 他待那姑娘确实与旁人不同。 纵使听不见两人说了甚,可单论他看那姑娘的眼神,便足以说明一切。那是毫不愿掩饰的欢喜和痴恋,是对旁人从不曾有的柔情,还是同她一样的期许和坚守…… 叶子茶冻已被戳得激不起人的食欲,徐攸宜无言呆坐良久,终还是起了身。 “结账吧。” 扔下这么一句,头也不回地往外走。红玉急忙付了钱,抓起桌上团扇,也小跑着追上。 待莫轻轻再回外堂时,食肆内坐满了人,那个摇着小扇的貌美姑娘早已离开,桌前也换了其他食客。淡淡瞥一眼,没作多停留,便提着食盒到苏瑾跟前。 她含笑递去。 “让苏公子久等,这里面都是店里卖得较好的饮子,得劳烦您带回去,给诸位先生品鉴了。至于钱,也不用给,就当我为争取这笔买卖,向国子监自荐,你明日顺手把食盒给我送回就行。” 苏瑾闻言轻笑,揭开食盒,看眼里面一只只封好口的竹筒后,站起。 “好,依你,我会尽快来给你答复的。” 莫轻轻本以为,他所说的尽快答复,最快也要等到明日,却不想,苏瑾做事竟这样靠谱,是日食肆打烊前,人便已携着好消息而至。 国子监这笔大买卖,她居然真的拿下了。 收下订金,自即日起,除食肆寻常生意外,几人皆全身心投入这笔买卖。就连江正兄弟二人,也再次被莫轻轻聘回,每日早来晚归,几乎快成食肆的正式成员。 于现在的食肆而言,这笔买卖实在庞大,光是备齐足够量的绿豆淀粉、绿茶粉及牛乳等食料,就得耗上六七日的工夫,再有定做盛饮子的竹筒。整整十日,竟是没剩丁点的余闲。 到约定那日,几人更是天未亮便起身,一直在厨房院子里打转,直到午时,才堪堪将订单完工。 正仔细清点时,文君琇跑进院子,“掌柜的,国子监安排的车马到了。” “好。” 一辆无棚马车,绑十几只木桶倒也刚好,只是没剩了载人的空处。莫轻轻忙活完,正盘算着要自己再去叫一辆跟上时,突然就听有人喊话。 “莫姑娘!” 循声去看,苏彦正驱着一辆马车缓缓及近,到跟前后,勒马跳下。 “您坐我这辆,少爷特意让我来接您的。” 看眼他身后的马车,莫轻轻微抿唇,“好,那多谢了。” 到国子监,大抵还需搬搬挪挪,她于是连着江正也一道捎上。两人先后踩上去,甫一坐定,马车便缓慢向前驶行。 头次乘马车,还碰上这样好的,江正一路忍不住摆着脑袋东瞅西瞧,却又不敢随意乱摸,空感叹道:“国子监的人可真有钱呐,还能坐上这样好的马车。” 莫轻轻不由得失笑,闲来无事,竟也跟着观察起四周。 车四壁刻满竹纹浮雕,内里陈设清雅素净,中间摆着张矮脚方桌,大抵是用来吃茶的,以至周旁还残着淡淡茶叶清香,闻之沁人心脾。 沐着香,她的视线落在车角落里。凳子上摆了本书籍,远远瞟一眼,还能瞧见封面上飘逸的“续梦”二字。 这是话本? 苏瑾这样的学神,竟也会喜欢看闲书? 还是说,这其实是别人的马车? 才一眼,她心里便蹦出了连串疑问。只是未经允许,也不好擅自动人家东西,莫轻轻不得不一路强压着好奇心,偶尔才瞥过去两眼。 说起来,这字迹好像…… “莫姑娘。” 车外突地一声喊,打断她的思绪,听得苏彦说道:“前面就要到国子监了。” 她闻声撩开车帷,微抬眸。 果不然,庄严肃穆的牌坊匾额上,“国子监”金灿灿的诺大三字骤然钻入视线。 又继续往前行,转过几个拐角,在一阵柳叶香和隐隐入耳的欢呼声中,马车才终于停下。 莫轻轻刚踩下,便被薰风忽地拂过面,脸颊顿变热烘烘的。烈阳当空,更是晃得人睁不开眼,她不禁眷恋起方才马车内的那丝清凉来。 直至急匆匆的脚步声及近,别过脸,苏瑾恰好赶到跟前。 豆大的一滴汗从他额角,悄然滑落至俊美的脸庞,苏瑾也全然不觉,凤眸紧盯她,笑意里蕴着丝丝忐忑,“轻轻,你来了。” 旋又瞧一眼马车,吞吞吐吐问:“你可有看……” “看什么?” 苏瑾喉咙一噎,紧张地摇头。 “没事,你等我。” 言罢,纵身踩上,钻进了马车。 莫轻轻不明所以,只知片刻后,苏瑾再钻出,竟又披上了一贯的冷静与轻淡,冲她浅笑道:“我们走吧。” “……哦。” 呆呆跟在他身后,莫轻轻好奇看着男子背影,又回头看眼马车。热风撩起车帘,恰好露出了那个车角落。 本该摆在那里的书,已然没了。 原来,那真的是他的? 可、是就是,要这么紧张作甚,总不见得是什么羞于见人的书吧? 冒出这个念头时,她步子一顿,又不自觉忆起书名……这下可好,乱七八糟的猜想顷刻像潮水一样往脑子里奔涌,遏也遏不住。 察觉到身后人没跟上,苏瑾忙又折回。却见姑娘通红着脸,杵着正出神,下意识转到另一侧,用身躯替她挡住日头,担忧问:“太热了?” 莫轻轻霎地回过神,抬头看他一眼,脸颊越发滚烫。 “不、不热。” 旋即拔腿就往前走,心里却还在暗暗庆幸。 幸好啊,没有偷看,若真是难以启齿的书,她日后可还怎么面对苏瑾…… 他们抵至蹴鞠场时,正值休息时候。杨子楚便叫上了几个监生,帮着一起将木桶卸下。 桶里盛得是去年的河冰,揭开盖,凉气窜出,打在身上着实舒爽。再拔出埋在里头的只只竹筒,裹在手里,筒壁冰凉的触感,沿掌心一路往上攀爬,很快便消去了众人半身暑气。 此时再尝一口冰镇过后的牛乳茶冻,更是久旱逢甘霖,整个人沐在凉爽中,像是活过来一般,顷刻精神抖擞。 “小娘子,这饮子叫何名?味道竟这样好。”三两监生好奇围到跟前。 “牛乳茶冻,不过为尝起来更爽口,便还往里加了鲜果汁,这是橘汁的,那个添了葡萄汁,您手里那个则是混了酸梅汁。”莫轻轻笑意不减,一个个耐心介绍。 “难怪我闻着还有股果香。” “这些都是小娘子做的吗?小娘子厨艺竟这样好。” “小娘子不仅厨艺好,还写得一手好字呢,你们看这竹筒的红签条,簪花小楷,写得多娟秀。” “还真是啊。” “小娘子是哪家食肆的?不妨告知,改日我等嘴馋了,还能再去店里尝尝。” “对对,到时去店里捧场。” 你一句我一句接连问话,莫轻轻欲言又止,一时竟不知该从哪里回答是好。堆着笑等了等,正要指起木桶上贴的食肆名和地址。 “咳咳。” 身后突然响起一声轻咳,众监生面色骤变,赶紧收起笑闹兴致,规规矩矩地拱手,“苏司业。” 紧接着做鸟兽散,消失得一个影都见不着,莫轻轻才要趁机宣传一番的念头,到嘴边,又不得不咽下。 “累吗?”苏瑾不知姑娘意图,凑到跟前关切问。 莫轻轻深深看他两眼,抿唇无奈摇头,“没事,不累。” 此后也“多亏”有苏瑾时刻守在跟前,前来领饮子的监生,愣是一句话不多说,拿了便拱手离去,让她准备好的一箩筐宣传,竟是半个字也吐不出。 好在竹筒上贴的红签条也有食肆名和住址,莫轻轻暗暗祈祷,但愿他们能多看几眼吧。 她对蹴鞠不太感兴趣,但江正不同,观看比赛时,两眼睁得闪闪发亮。不忍拂他的兴致,休息过后,莫轻轻收好东西搬上马车,便也坐在跟旁陪他一起看了下去。 只不过在她这,热血与胜利,呐喊与欢呼,也终抵不过铺天盖地袭来的睡意,最后索性是端正坐着眯起了眼。 不知过多久,耳边吵闹渐远,她被一阵好闻的淡香所裹,全身顿觉轻松,吹着和煦的小风,不知不觉竟睡沉了去…… 轻缓的呼吸声落在耳畔,苏瑾缓摇折扇,微侧脸,专注看着靠在自己肩头熟睡的姑娘,眉眼间晕开一抹温色。 第94章 这一觉, 莫轻轻睡得有些久。 醒来时,闹热已散。蹴鞠场上,唯剩寥寥几个监生弯腰正忙打扫, 那场面,像极了前世运动会后她们回收满地橘子皮。 她不自觉心生一丝感触, 眸光也变温和,暗暗还给几人鼓了把劲。 不甚, 对上其中一个监生的视线。 嗯? 与其说那监生是朝这边偷看,可他紧张闪躲的视线里, 却蕴着小小的惊讶和兴奋,倒不如说,像特别像在……吃瓜? “醒了?” 正不得解,一道温润嗓音临头洒下。 她微愣, 这下子彻底醒过神, 猛地坐起。恰好对上男子柔和的视线,讶异片晌后,不动声色往旁挪了挪。 “……你几时来的?” 苏瑾不作多想:“你才睡下时。” 她哪记得自己何时睡下, 只觉得睡了挺久。岂不意味着, 大庭广众, 她这么久一直是靠在苏瑾肩上的? 莫轻轻面色一讪,倒不是在意旁人眼光,只是苏瑾…… 眼下在国子监, 苏瑾身为司业, 此番举止,难免要受人非议。蹴鞠场上偷看这里的监生, 大抵已在心里琢磨了个遍吧。 视线微垂, 再瞧他手里的折扇, 莫轻轻愈发惭愧。 “不好意思啊,怕是要连累你的名声了。” 知道姑娘是何意,苏瑾眉眼含笑,合拢折扇看她片刻,面色温柔得似一池春水。 “这岂会是你一人之过?若说你连累我,那我必定也连累了你,真要谈及名声,也该是我向你赔不是。况且肩膀是我主动借的,你不知情,便更是我的过错了。” 说罢,他站起,拱手屈身,俨然就是要赔礼致歉。莫轻轻立即起身拦住,对上目光,暗暗斟酌。 苏瑾所言也不无道理,可蹭了人家肩膀,还得了一觉的清凉,再谈什么名声、受人家赔礼,这就有些说不过去了。 “那苏公子,既是如此,我们算扯平,谁也无需赔不是,如何?” 苏瑾轻笑,“好,依你。” 不再纠结这事,莫轻轻便向四周张望,试图寻江正的身影。只听得身旁人又补充道,“我让江小兄弟领着马车先回了,正好国子监放课,我也是时候回翰林院,不如一道?” 正好吗…… 她虽不善风月之事,但基本的察言观色还是会的,看对面一眼,微低眉,眼角染了些许羞赧,不多说,转身便往场外走。 苏瑾只当是默认,神采飞扬地赶紧跟上。 自食肆推出“午闲”,生意本就红火不少,后又有国子监那笔大买卖,实打实给她宣传一番,如今就连往日最是清闲的午后,生意也越发如火如荼。 是日柜台前。 莫轻轻忙累了,抽空抬头,看眼坐得满满当当的食客,欣慰一笑。 她已记不清这是今日第几次食肆坐满。 “姑娘,这是您的牛乳红豆粥和芝麻卷,请慢用。” 送完吃食,文君琇揉着酸累的胳膊,也高兴地走到柜台前,“掌柜的,今日生意也特别好。” “是啊,忙累了吧,先休息下,把这个吃了。” 莫轻轻笑将手边那只叶子形食碟搁过去,文君琇放下食托,看着碟子里被削得圆润的果子,惊讶问:“这是桃子?” “嗯,蒸桃子,给你备的。” “多谢掌柜的!” 桃子蒸得软乎熟透,又经过冰镇,一匙子轻轻下去,伴着汁水淌出,果肉轻而易举被剜下。送入口,果香饱满,嫩爽多汁,口感酸甜冰凉,实在美味。 连吃好几口,文君琇才偷得闲空看眼又低头去写什么的莫轻轻,“掌柜的,你忙什么呢?” “契书。” 文君琇手一顿。 “契书?” “是啊,食肆生意好了不少,怕就你一人顾着外堂,忙不过来,我打算再聘一个人帮你。” 那极好,文君琇高兴地点头,可很快,又觉得哪里不对。 “那不该是先招工吗?怎么就写契书了?” 莫轻轻莞尔,落下最后几笔,拿起契书,吹了吹未干的墨迹,“放心,我已有人选。外堂你先顾着,我离开一会儿。” 说罢,不待文君琇反应,便朝院子里走。 院中此时正飘着一股浓郁的杏香。 酸甜清爽的糖水里,浸着几瓣黄澄澄的杏瓤,灿若黄昏时绚烂的晚霞。江直舞着勺子,两口一瓣杏瓤,吃得那叫一个尽兴。 江正在旁看着都跟着欢喜,伸手帮他拭去淌到下巴尖的果汁,笑问:“小直,好不好吃?” “好吃!”江直高兴应话,将他面前的碗也推了推,“哥,你也快吃,冰冰的最好吃。” 笑应声“好”,江正也挖一勺尝了尝。 酸甜适口,杏瓤竟比新鲜摘下来的吃着还要鲜嫩。 “掌柜的真厉害,每样吃食都做得这么好。”江正感慨道。 想起最初尝到的猪肉韭菜馅饼,他就是到现在都馋得直流口水。外焦脆里软嫩的皮儿,裹上厚实鲜嫩的肉馅,一口下去,腮帮子都给塞得鼓鼓。他敢发誓,那一定是迄今为止,他吃过的最美味的馅饼了。 “哥,那我们以后还能吃到掌柜姐姐做的好吃的吗?” 对上自家弟弟期盼的眼神,江正擦擦嘴角,怜爱地安抚,“小直放心,等以后哥赚了钱,一定带你再来这里吃。” “你也可以选择边赚钱,边在这里吃啊。” 冷不丁一声搭腔,兄弟二人齐齐转过脸,瞧见了笑吟吟走近的莫轻轻。 “掌柜姐姐!” 抚了抚江直的脑袋,莫轻轻在跟旁坐下,开门见山问:“想不想留下来,长久在这里做事?” “留下来?”江正紧张地两手搓起膝盖,“掌柜的,您的意思是?” “食肆里正缺人手,你可愿接下这伙计?除工钱和每月的休沐外,还供你二人的三餐,只是住处的话,我这里已没了多余的地儿……” “不碍事!” 听懂她的意思,江正兴奋地脱口打断,大抵是又觉得不妥,忙解释找补,“掌柜的放心,我和小直有地方住。” “那你这是应了?” “是!”高兴地瞧瞧自家弟弟,江正又低头看向面前的契书,难为情地挠头,“就是掌柜的,我不识上面的字。” 莫轻轻心中了然,拿回契书,索性一字一句指着念给他听,边念还边解释两句。末了,已是口干舌燥,却还是极有耐心。 “如何,可听懂了?” 江正拍拍胸脯,“懂了,掌柜的,我没问题,现在就可签下。” “好。” 取来印泥,按了手印,这事姑且也算落定。惦记着外头生意,莫轻轻收好契书起身。 “厨房里还有糖水杏,不够了再去找刘大哥盛些。” 叮嘱完,才转身往外堂走。 不出几步,就听得身后努力压低的脆生嗓音在问,“哥,那以后我们是不是经常能吃到好吃的?” “是啊,天天有好吃的!” 品着嗓音里几乎要外溢的欢喜,她眉眼一弯。 第95章 寒风萧萧, 挤过半开的门扉,卷进屋子里,撩旺起炭火。数条红艳艳的火信子, 舞动得越发肆意张狂,尽情烘舔着砂锅底, 炙得内里的滚汤“噗噜噜”直作响,也翻腾出阵阵浓郁肉香。 刘老五端着刚洗净的菜干入了厨房, 便赶紧将门带上,颤着声感叹:“今年的冬日来得可真早, 外头已经飘起雪了。” “初雪这么早就来了?”惊讶地抬头,莫轻轻看向窗外。 许是雪花太小太轻,她倒是不太能看清,片刻后, 只能是遗憾收了视线, 继续揉搓手里的面团。 “掌柜的,菜干给您放这儿了。” 搁下竹筛,刘老五转头又继续忙活自己的, 不忘悠悠念叨:“早点下雪好啊, 十月下雪霜, 来年粮满仓嘛。” 莫轻轻听罢莞尔,搓揉好面团,放置旁处, 只待醒上一柱香的工夫。接着端来泡发好、洗净的梅干菜, 捋起一把,用力挤掉水分。 这些梅干菜, 是她初到临安那会儿, 为打听菜价和谈下稳定供货商, 日日往菜市口跑,折回时总会顺手买些鲜绿叶菜,但夏日炎热,吃不完的又不好留,便索性将余剩的菜清洗晾晒几日,再堆黄切成丝,腌制后放进了陶罐里。 到了冬日,再捞起一把油光黑亮的菜干,不管是用来炖肉还是煎饼,都能香得人舌尖打颤。 嗅着醇厚的香味,莫轻轻将挤掉水分的梅干菜切碎,拌入葱花和事先备好的肉沫,再撒些糖及芝麻,淋上酱油拌匀。 待面团醒好,揪成剂子,一个个揉团压扁再裹上满满的馅儿,擀成面饼,缀些芝麻,贴在油锅壁小火慢煎。受了热的面饼,就像是孩童生气的小脸蛋,一下子涨得鼓鼓,直到盛进盘子里,才稍稍消些气。 煎好烧饼,莫轻轻才转身去看那锅已炖了整整一个多时辰的羊排汤。 垫着抹布,小心翼翼揭开砂锅盖,裹携浓厚的肉香,一团白雾腾起打在她脸上,潮湿又滚烫,霎时模糊了视线。 待白雾再消散开,她的眼睫上已挂了薄稀的一层晶莹水珠。此时匀起少量盐和胡椒粉,银线般一缕倾泄下,融进了滚烫的羊汤里。 莫轻轻一直觉得,临安的食客十分懂得吃和享受。初步入寒天,最需要滋补,而药补不如食补,食补又不如汤补。这一锅羊汤不但能驱寒御邪气,还能滋补温胃,搭配上皮薄馅厚、热乎乎的烧饼,吃起来可是冬日里的一大享受。 盛好羊排汤,撒些芫荽,就着刚出锅热腾腾的烧饼一起端出。 果真如刘老五所说,外面已飘起了雪,纷纷洒洒,宛若只只白蝴蝶在半空飞舞旋转。伫立间,一片调皮的雪花趁机钻进了她脖颈间,冰得她缩起脖子轻一颤。 莫轻轻赶紧提起步子,迅速迈入外堂。 “您的羊排汤和梅干菜猪肉烧饼,请慢用。” 端上吃食,她正打算折回,便闻得门口一阵急促脚步声。循着去看,江正恰好提着食盒跑回,在门前抖落掉身上的雪花,才缩着肩膀入内。 见了她,立即笑呵呵道:“掌柜的放心,吃食都送到了。” “好。” 莫轻轻走过去接下食盒,“你辛苦了,先去暖暖身子。” “哦对,还有件事。”江正说着从怀里摸出一只厚实的信封,“掌柜的,我回来时正好碰上送信的小厮,说是有您的信,特别厚,还说好像是从平江送来的,连钱,写信人都给提前付了呢。” 提前付了钱,那还好,看来不是怨恨她想让破财的人,不过平江? 信封上尚残着淡淡余温,莫轻轻诧异地捏在手里,左右细看两眼,却也瞧不出端倪。 她好像没有在平江的好友啊。 “掌柜的,这里再加一份烧饼。”一声喊打断她的思绪。 莫轻轻忙将信收好,笑应话:“好,您稍等,马上就好。” 话毕,又赶紧折回了厨房。 纵使是雪天,食肆生意依旧很好,食客来来往往,甚少间断过。这封信也兜在她袖中,直到午时交替用饭那会儿,才得空打开。 雨棚下,刚炖好的萝卜粉丝煲还在腾着香喷喷的热气,激得人食欲大开。莫轻轻展开信,粗略扫过上面潇洒不羁的字迹,只觉得好像在哪见过。 待细看信里内容,才霎时明白过来,眉眼含笑,夹起一块炖得软烂的萝卜送入口。 “嘶,好烫!” 信确实是从平江送来的,还是一位故人-萧慕云。 莫轻轻才知,原来自她离开长洛县后不久,萧慕云便也离开,带着侍从,背起诊箱,成了一名行遍天下的游医。 只是路漫漫,疾者却多不胜数,光是在平江便逗留了近两个月。也得此,萧慕云还在平江府好好游逛了一番,所见所闻,皆写在信中,这才集成了厚厚一摞。 边忆着前世的苏州风情景貌,边看着萧慕云在信中给她描绘眼下的平江府趣事,倒也是别有一番滋味。 不知不觉,消了疲乏,也忘记吃食,待信看到末尾,莫轻轻才恍然记起那盅萝卜粉丝煲来。 刚刚好,也不烫口。 浸了香蕈的鲜,萝卜尝起来香嫩爽滑,于齿舌间慢融开,在腹中晕开一抹暖意。 她想,或许几年后,再听到萧慕云的消息,已不是从这信中了。到那时,他这神医的名号,也许正为世人口口相传。 看着飘扬的雪花,这么一想,她倒还挺骄傲。 这场初雪不仅下得早,势头还有些猛,直至夜里食肆打烊,竟也没有要停的架势。隔着窗,还能听见外头的风雪呼啸声。 莫轻轻坐在书案前,对好账簿,刚起身,便听得楼下文君琇喊话:“掌柜的,热水烧好了。” 她应声立即下了楼,与文君琇一人搬了盆热水上来,扔进去几片生姜和草药,旋即脱鞋褪袜,开始泡起脚。 轻点两下水面,烫得缩回脚丫子,文君琇此后索性搭在木盆边缘,迟迟不敢再放下。闲来无事,透过不断攀上的雾气,看向坐在对面的莫轻轻。 见她正抱着一只干椰壳,低头专注雕刻,好奇问:“掌柜的,你还会椰雕?” “不会啊,闲来无事,自己捯饬着玩罢了。”莫轻轻笑应。 原身的记忆里,倒是有不少关于木雕,都是幼时蹲在爹爹跟前看来的。只不过,光凭这个,她还是学不会,纵使自己的食雕技艺也算不赖。 其实这只椰壳,她已摆弄快三个月,直到今日才堪堪完工。 修刻好最后几刀,端在手里仔细看几眼,确实满意了,莫轻轻才够着手臂搁到书案上。 “哇,都是吃的……”远远瞟见椰壳上镂空的包子、白菜、肉块等图案,文君琇不由得感慨。 莫轻轻面上一讪,“我这不是不知道刻些什么嘛,而且,这些简单。” “那怎么一堆吃的里面,还混进了只蚂蚱?” “额……见得多了。” 不知不觉,竟也刻上了。 作者有话说: 第96章 今年的冬日过分酷寒。 才刚入冬, 就寒气逼人,大雪也断断续续下了将快一个月。临安府自裹上这层厚实的银装,仿佛就再脱不下, 不管何时,入目皆是白皑皑一片。 杨子楚向来畏寒, 碰上这样的日子,便最是头疼, 也最为烦琐。待在屋子里,炭炉必不可少。出个门, 更是要里三层外三层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才罢休。 甫一踏出国子监,苏瑾就被几步赶到前头的壮硕身躯挡住了大半视线,眼角一抽,好笑道:“杨兄, 你比平日可宽了不止几圈。” 杨子楚听了想转过身, 结果因穿得太厚实,竟伸展不开,于是不得不挪起步子, 将整个身躯都转过来。笨拙的举止, 惹得一旁的苏彦和月儿也终于忍不住, 噗呲一声后,赶忙埋下头。 杨子楚这人向来豁达,倒也不与二人多计较, 只是抱紧了些怀里的汤婆子, 摇头感叹:“只怪今年这天儿也邪了门,竟然这么冷, 你也知道我最惧寒, 不这样可不行。走吧, 赶紧去食肆,我得让莫姑娘给我弄口热乎的鱼汤暖暖身子才行。” “杨兄如今倒是总惦记得紧。”苏瑾眉头微挑,看他一眼,负手提步往前。 这一听,分明就是吃味了,杨子楚笑呵呵忙跟上,“温然莫多心,我跟你可不一样。你惦记的才是人家小娘子,我不过是为了那口吃的……” “苏司业,杨司业。” 话未说完,一个小厮突然窜出,挡住了两人的路。旋即拱手,恭敬看着苏瑾笑道:“苏司业,太傅请您府上一叙。” “太傅?”杨子楚眼珠子左右一转,似笑非笑凑到苏瑾跟前,低声打趣,“你猜,徐太傅这次突然找你,是为公还是为私?” 苏瑾略转过脸,“杨兄何意?” “你是真傻还是装傻?”杨子楚索性将人拉至一旁,“徐姑娘正值待嫁年纪,听说最近可有不少世家上太傅府提亲,却无一不被拒,我猜太傅怕是心中早有佳婿人选。太傅对你向来器重,又这时候请你入府,你觉得是为何?” “温然呐,平步青云和小娘子,到底要的是哪个,你此去一路可最好早点想清,别到时弄得两边都没了。”一番语重心长,杨子楚轻拍他的肩,“看你今日也去不成食肆,我就先走了。” 说罢,哼起小曲儿,一脸轻松,迈着笨拙的步子踩上马车。 苏瑾凤眸微眯起,目送马车缓缓往前行,好半晌,直到被小厮又一声提醒,才堪堪回过神,踩上了另一辆,径直往太傅府去。 徐太傅与父亲是故交,自他到临安,便承蒙其诸多关照。初入官场时,也受其不少指点。为此,苏瑾一直视其为恩师,发自内心地感激和敬重,不时也常去府中拜访。 只不过,往日至府中,一贯是被小厮领着去到书房,谈好正事,才会偶尔留下吃个便饭。但今日不同,入了府,竟被一路径直领至厅堂。 堂间,食香缭绕,满桌菜肴尚冒着热气,像是在特意等他。 苏瑾抿唇,眉头微微蹙起。 妇人一袭雍容华贵,恰好步入厅堂,瞧见了那道笔挺的身姿,眉眼含笑道:“瑾儿来了。” “见过夫人。”苏瑾收了思绪,转身上前施礼。 “去请老爷。”吩咐婢子一句,徐夫人才拉着人到桌前坐下,柔声忧道,“这样寒的天,怎么也不知多穿点?来人,再去取个手炉来。” 说罢,递过去一杯热茶,细细将人打量后,感慨出声:“自打瑾儿遭那一难,我便时常在心里忧念,无奈甚少见你再来府上。老爷总说,你为公务奔波,我才不好派人请你来。今日可算见到面,看你安然,我这心里的石头也终于落了地。” 苏瑾感激地拱手,“劳夫人挂念,夫人放心,温然已无碍。” “那就好,对了,我还听老爷说,你是被一名姑娘所救?” 说及此,苏瑾眸底一片温和,笑了笑,回道:“是,确实多亏了她。” “那这姑娘还真是个心善的,她家住何处?我吩咐人送些金银物什过去,也好好感谢一下人家。” “夫人不必如此,她并非贪财之人,此举只怕会惹她不快。” “可……” “是啊,你就别擅作主张了。” 徐夫人还欲再说时,却被一阵笑言打断。徐太傅缓步而至,摇头道:“温然自是心里有数的,你别到时反帮倒忙。” 苏瑾赶忙起身行礼。 徐夫人嗔怪一眼来人,没好气轻哼,“老爷这说的什么话,我不也是一片好心?” 心里一咯噔。 “是是是,夫人是好心。”徐太傅立即找补,看一眼满桌菜肴,悄然别开话题,“菜都上齐了?那就赶紧坐下吃吧,免得凉了。” “来,瑾儿坐这里。”今日有正事,徐夫人才懒得多纠缠,吩咐婢子将剩余几道菜也端上来。 看一眼四周,徐太傅惊讶问:“宜儿呢?怎么不来吃饭?” “她今日在屋里吃就行了。”轻飘飘应一句,徐夫人冲他挤了挤眉。 徐太傅这才心领神会,笑道声“好”,便也不再追问。 看眼二人,苏瑾不作声,安静吃着饭。许是有杨子楚那一番话在前,他今日格外不自在,只盼着能安安心心吃完这一顿。 可人越怕什么,就偏来什么。 才两杯酒尽,徐太傅便开了口:“温然,卢大人押送贾程的一行队伍,应该也快抵京了吧?” 送到嘴边的鱼肉又放下,苏瑾回道:“这几日风雪大,路上大抵多有耽搁,不过也就在这两日了。” 点点头,徐太傅神色变得肃穆。 “顺阳距临安甚远,难免有些事会疏漏,才让贾程这样的狼子野心得逞,贪墨军饷多年。这次幸有你父亲,非但察觉,还暗中收集罪证交与你。你虽因此遭难,但好在逢凶化吉,罪证也尽数呈至官家。否则,还不知让这些人逍遥到几时。” 说完,还有些惋惜道:“说起你父亲,他这人有谋算有胆识,本可在临安干一番事业的,可惜偏安一隅,实在可惜了他那身本事。温然,你可别学你父亲那一套。” 闻言,苏瑾淡淡一笑。 本还想再说下去,却被身旁人搡了一肘子,对上视线,徐太傅才突地想起什么,忙生硬地拉回话题,“贾程一事解决,温然接下来是何打算?” 苏瑾抬头,不解。 “立此一功,官家必定对你有所奖赏,日后也会越发器重你。你的仕途,我也无甚忧虑。就是这终身大事……你也是时候成家了,可有何打算?” 对上夫妇二人的视线,杨子楚那番话再次浮在耳畔,苏瑾顿了顿,放下碗箸,端得一脸认真。 “太傅,夫人,不瞒二位,温然确实有成家的打算,也确实……心系着一位姑娘。” 作者有话说: 小剧场: 徐夫人:我要派人送些金银物什去,好感谢那位好心的姑娘。 莫轻轻:暗暗措手~ 苏瑾:夫人不必如此,她不是贪财之人。 莫轻轻:???我贪财,特别贪财! 苏瑾(期待脸):其实我打算以身相许。 莫轻轻(悄悄拿起算盘):……我还是算算哪个划算吧。 噼噼啪啪~ 第97章 夫妇二人闻言先是一愣。 片刻后相视而笑, 心照不宣地点头。 端起杯酌,浅抿一口温酒。末了,徐太傅悠然笑问:“哦?相中的是哪家姑娘?说来听听, 我与你父亲交情一直颇深,替他为你的婚事做回主, 也不妨事。” 嘴上虽这样问,但实则, 他心里早已明了。 温然这孩子,性子略偏清冷, 到临安多年,不是一心备科考,便是忙于公务,连饮酒作乐的好友都寥寥无几, 更别说接触姑娘。 倒是和自家的宜儿相谈甚好, 每每来府中,若碰上,多是会闲话几句。要说心系哪个姑娘, 怕也非宜儿莫属了, 正好合他今日设宴的目的。 不知徐太傅心思, 苏瑾看眼夫妇二人,毫不犹豫回道:“温然心悦之人,是莫家姑娘。” “莫……” 徐太傅嘴角笑意一滞, 愣怔后, 放下酒杯,转脸去问同样惊讶的徐夫人, “莫家?临安世家里还有姓莫的?” 思索半晌, 徐夫人却是也摇摇头。 彼时, 只听得苏瑾又缓声解释:“她非世家出身,也非临安人。” “那这位姑娘到底是?” “便是我所说的,那位曾在长洛县救过我的姑娘。”苏瑾温声笑道。 徐夫人一惊,看眼身旁人,霎时不作声。 徐太傅面色变得难看,沉声追问:“她是何出身?” “现是一家食肆掌柜。” “胡闹!” 徐太傅拍桌而起,双眉紧锁,“又是商人!你如今是天子门生,贵为翰林学士,放着大好的前程不谋,竟妄图娶一个低贱的商人为妻,是想步你父亲的后尘……” “老爷!” 闻得糊涂话,徐夫人赶忙出声打断,“你今日喝多了,先回屋歇息吧。” 原本也只是气盛脱口而出,蓦然被打断,冷静下来,徐太傅也知自己言过,可毕竟是长辈,当堂不好拉下面子,看眼神色纹丝不动的苏瑾,气得拂袖而去。 徐夫人起身走到跟前,好言相劝:“瑾儿,我知你是个重情重义的好孩子,但恩情归恩情,可以用很多法子来报答,不必非得赔上自己的终身大事。” “夫人误会了。” 苏瑾站起,满眼皆是坚定,“我想娶她,并非是为报恩,只是发自内心地心悦她,盼与她携手余生。” “你……”至此,徐夫人也再绷不住眉眼间的失望,摇摇头无奈一叹,也提步离去。 转眼间,厅堂变得冷清,独剩苏瑾主仆面面相觑,还有满桌尚飘着丝丝热气和食香的菜肴。 杵立良久,苏瑾才转身离开厅堂。 走出太傅府时,外面正飘着雪。 苏彦追上,“少爷,属下去叫辆马车。” “不必,借两把伞,走回去吧。” “是。” 本打算向门口小厮借伞,可倏然忆起方才厅堂的事,苏彦莫名有些恼火,索性看一圈四周,飞快奔到街边卖伞的摊铺前,买了两把折回。 “少爷,我们去食肆吧,杨司业说不定还在食肆里用食呢,您也去吃口热乎的。” 对上苏彦的目光,苏瑾岂会看不出他是何意,笑了笑,撑开伞走出。 “是啊,走吧。” 而彼时,话题的主人公,确实正悠闲坐在食肆里,舀一勺浓白的鱼汤,趁热饮下肚,只觉得浑身一暖,整个人顷刻松爽不少,乃至还惬意地砸了砸舌。 “还是在这里用食舒畅啊,温然就没这么好命……阿啾!” 杨子楚揉了揉微发酸的鼻子,“这是谁念叨我呢?还是受凉了?” 说着,往怀里拢了拢汤婆子。 “怎么这个又凉了。” 正犯愁,恰好瞧见端着吃食走来的莫轻轻,腆着笑便将汤婆子递去,“莫姑娘,可否帮我再灌口热的?” 放下吃食,看眼裹得严严实实的男子,莫轻轻有些哭笑不得,接过汤婆子笑打趣:“杨司业,你是不是也太怕冷了?” “没办法,生下来便如此,大夫都说无药可医了。”杨子楚笑呵呵摆手,仿佛丝毫不在意,“好在啊,命还不错,多亏温然,能遇见莫姑娘这样慷慨的掌柜。鱼汤里这些枸杞党参黄芪药材,都是你特意给我添的吧?我看其他人的汤里就没有。” 莫轻轻淡淡一笑,是为默认。 “我也只会这些罢了,你没瞧过大夫吗?” “瞧过,都说是生下来就如此体质。”杨子楚冲她挤了挤眉,“连神医也是这么说的。” 萧慕云啊……那大抵真的没法子了吧。 “无妨,药补不行,说不定可以食补,这事日后还得劳烦莫姑娘多费心了。”说罢,杨子楚像模像样地朝她拱手。 莫轻轻不由失笑,“定尽力而为。” 闲话几句后,才抱着汤婆子离开。 爽朗笑两声,杨子楚低头又尝起鱼汤。 新鲜肥厚的鲈鱼剁成块,煎透后,再与各味药材入冷水同炖煮,掌握恰当的火候,耐心煲出的鱼汤,才会有如此奶白的汤色吧。鱼肉软嫩不烂,豆腐块滑而不散,还浸满了鱼的鲜香,热乎乎的尝上一口,顷刻驱散全身的寒气。 视线又落在方才端来的吃食上。 这便是所谓的锅巴饭啊。 面上是一层焦黄的锅巴,似是为了方便食客享用,木箸夹起,才发现锅巴已被人切成匀称的好几块,只是后拼凑在一起。 夹起送入口,嘎吱一阵细响,是又酥又脆,香得扑鼻,此时再搭配上浓厚的鱼汤,食味极佳。 一口饭一勺汤,就这般尽兴吃完,杨子楚再出食肆时,暖意已流淌全身,心满意足抱着刚灌了热水的汤婆子,便踩上马车。 这边前脚刚离去,苏瑾二人后脚就到了食肆。 莫轻轻才收好食桌,要端着碗箸折回,便见苏瑾正在门前跺着鞋上的积雪,诧异迎上前,“苏公子?你今日是走来的?” 准确说,竟还是和杨子楚岔开来的。 “今日雪下得不大。”苏瑾温温一笑,看眼四周,不见杨子楚,视线落到空位上,“我也想喝口鱼汤。” 瞧一眼他被雪水浸湿的衣角,莫轻轻顿了顿,道声“好”,端着东西离去。 冬日里,食肆坐满客,非但闹热,还温暖,坐下不多时,苏瑾便觉得冻僵的身子松缓许多。 很快,一个小身影窜到跟前。 江直捧着手炉笑嘻嘻递去,“哥哥,掌柜姐姐说可以先借给你暖暖。” 苏瑾一愣,道声谢接下,旋即看向厨房。 手炉的温意,顺着掌心往全身攀爬,径直覆上心底,让他不自觉扬起嘴角。 第98章 自江正外送完吃食, 回到食肆,外堂的活儿便撒手交给了他与文君琇,莫轻轻久陷在厨房, 直至食肆打烊,才得以清闲, 揉捏着僵硬的肩膀走出。 一抬头,竟发现苏瑾还未离开, 端正坐在位子上闭目养神。 看眼外头天色,她绕过早已撑着脑袋睡沉的苏彦, 轻声走近。 不过还未来得及出声,那人却已察觉到她,率先睁开眼。姣美的凤眸紧盯她半晌,说不上来里头翻滚的是何情绪, 只觉得有些炽热, 莫轻轻没法与之对视,只好避开。 她转而问:“你怎么还没走?” “等你来结账。” “等我?”她下意识看眼柜台前的文君琇,对方却是无可奈何地耸耸肩。 “这时辰, 宫门已经下钥了吧?你怎么回去?” 苏瑾握起拳, 抵在嘴边轻咳了两声, 温温一笑后,从袖中摸出银子付了账。 “无妨,隔壁正好有间客栈, 你要打烊了?” 他旋即站起, 叫醒旁桌的苏彦,道了声别, 就打算离去。 莫轻轻垂眸, 掂了掂手里的银子。 据她所知, 宋朝官员的俸禄并不算很高,苏瑾却是个出手阔绰的,每每收他的钱,莫轻轻总会担心自己几顿饭随时能把人给榨干了。 想了想,转身将人叫住。 “隔壁客栈不打烊,你要不要吃口暖酒再走,免费……” 话未说完,已到门口的人,突然迈着大步又折回,绽开一脸笑,走近低头看她,“好。” 扑面而来的淡淡清香,惊得莫轻轻别开视线。 “那、那你先坐着,我去温酒。” 言罢,脚步急快地离开。 半柱香的工夫,她才端着一壶酒和一盘橘子回外堂。微黄的酒液沿狭细、线条流畅的壶嘴淌出,带出一阵好闻的桂花香,顷刻充斥满整间外堂。 “是桂花酿?” “对啊。”莫轻轻递过去一杯,“口感清甜,又不醉人,吃了还能暖身。入冬以来,我和琇琇睡前都会温上一壶。” 苏瑾端起,浅浅尝上一口,眼里流露出几许赞赏。 温温柔柔,米香暖润,口感绵甜,不失为睡前的一道好饮子。 放下杯酌,他辨着香,视线又落到了那盘橘子上。 莫轻轻解释:“这是烤橘子,暖身驱寒,还能止咳醒酒。” 止咳啊…… 苏瑾不动声色弯起嘴角。 姑娘不觉察,伸手指摸了摸橘子,还是很烫,只好作罢。 结果下一刻,一只清瘦的手,当着她面不管不顾捞走橘子。莫轻轻诧异地盯着苏瑾,看他面色淡淡地将滚烫的橘子剥好,不由心生敬佩。 铁手? 直到那颗剥好的橘子递到自己跟前。 她愣了愣,看眼那人微泛红的指尖,接下,鬼使神差问:“烫不烫?” 苏瑾声音柔和:“无碍,不烫。” 莫轻轻低下头,掰了一瓣橘子塞进嘴里,过了会儿,闷闷开口:“不烫你就再给自己剥一个,凉了吃着没用。” 闻言,苏瑾笑意更深。 “好。” 雪已停,屋内外安静得紧,唯有桌上油灯时不时嗞嗞响两声。 缓过那阵女儿心绪,莫轻轻闲来无事,目光便落在了苏瑾的手上。看他修长的手指,熟稔地剥着橘子皮,烫红的指尖也黏上几根白皙橘筋。 苏瑾笑问:“还吃吗?” “你吃吧。”她摇摇头,转了话题,“听说过些时候城外有冰嬉?” 烤熟的橘子瓤,甜里夹着微苦微酸,却十分润喉,苏瑾才尝一瓣,微干的喉咙瞬时舒快许多,他看向对面姑娘,“对,今年天寒,城外那片湖结了层厚冰,届时会有不少艺耍,你想去?” 莫轻轻尝口温酒,顿了顿。 “听说到时会很热闹,许多人都去看,估计那日食肆生意也会清闲不少,我想去摆个摊。” 四面八方的人聚在一起,可是个难得的宣传机会,她自然不想错过。 苏瑾若有所思地点头,“两年前也有过一次冰嬉,那时附近就摆了不少摊子。” “这样啊,那当日我岂不是要早点过去?寻个好地处。” “无妨,你做的吃食好吃,在哪都会受人喜欢的。” 话倒是好话,听得人心里头甜滋滋,不过,莫轻轻还是努努嘴,保持理智,剜了他一眼。 “你这是捧杀。” 她自然不能太将这番话放在心上。 冰嬉是在十日后,如她所料,食客比平日少了许多。打听好活动开始的时辰,是日,交代完食肆的事,她便领着江正兄弟,提早一个时辰就推着推车到了地方。 本以为自己已经够积极,没想到,入目皆是小摊小贩。再一问,嚯,不少都是天未亮便来了。 她不得不边反省,边寻空地。推好长的路,才终于找到个离冰嬉场地虽远了些,但好在空旷的地方,摆摊生起火。 约摸近巳时中,陆陆续续来了不少游人,纷纷在各小摊前逗闹。 吆喝的事交给江正兄弟,莫轻轻只待油锅里冒起滚泡,拿起几根长条年糕便下了锅。 滚油嗞嗞作起响,雪白的年糕周身凝起无数小油泡,宛若颗颗晶莹玉珠,簇拥成一团。幽幽米香更是馋人,向四周漫溢,引得不少游人频频眺望乃至聚集而来。 “小娘子,你这卖得是什么?” “是炸年糕,趁冰嬉还未开始,诸位都来尝尝吧,外脆内软,好吃还暖身。” 说话间,她捞起炸好的年糕,串上竹签,搁到一旁滤油。然后趁热刷一层提前调好的酱料,瞬时香味四溢,勾得周旁人登时都没了犹豫。 炸年糕可是莫轻轻深思熟虑后的决定。 寒冷冬日里,拿着一串炸年糕,吹一吹,咬开滋味十足、酥脆的外皮,然后尝及里头软糯黏绵的内馅,又香又烫,光是想想,身子都跟着暖和了,自然会卖得好。 江正忙着收钱,她忙着吃食,本远隔在人群外的小摊,一时竟红火至极,不知惹了多少艳羡。 莫轻轻才不管,趁着人多,一鼓作气又开始忙起另道吃食。 炭炉上架起方形铁锅,锅底小火慢炙,锅内薄涂层油,舀一勺事先调好的面糊,平铺进去,面上再撒些菜丝和章鱼丁。阵阵香气缭起时,面糊边缘也冒起气泡,彼时再用木板翘起一半,对折,匀涂些油,翻面整形,继续煎炙。 只待两面煎得金黄,出锅,入食盘,淋上用蜂蜜、酱油和清酿熬煮粘稠的照烧酱,撒些肉松,拿小刀切成匀称的小方块即可。 有食客好奇问:“这又是什么?” 莫轻轻嫣然一笑。 “它叫做章鱼烧。” 第99章 虽说缺了小丸子的模具, 做出来的章鱼烧并非粒粒小巧可爱的圆子,模样少了些许乐趣,但好在经她这几日反复试验改良, 味道却相差无几。 小刀利落划上几下,整块章鱼烧眨眼被切割成数个精巧的小方块, 金黄油亮,端在粗竹麻纸叠成的浅口纸盒里, 喷着浓浓食香。 长竹签随手挑起一粒,送入口。 薄薄的外皮, 蘸过酱汁后,咸中含带微甜,酥香难耐。轻轻咬破开,松软的内馅更是鲜嫩, 裹足了滚烫热气, 缠绵在齿间,细嚼还能品出夹在里面的章鱼丁,粒粒筋道十足, 残着海水的丝丝鲜。 一个食客大胆尝试过, 道声“好吃”, 很快便吸引来更多人。在零碎地称赞声中,小摊前聚集的食客也愈来愈多,莫轻轻竟是片刻不得歇息。 直至几嗓子嘹亮的吆喝起, 伴着一阵锣响, 冰嬉活动开始,摊子前的食客才三三两两散去, 朝湖边聚集。 江正低头一瞧, 推来的面糊桶已然见了底, 至于那筛子年糕,更不用说,早在半柱香时辰前就已经售罄。于是忍不住暗遗憾,早知生意这么好,就该劝掌柜的多备些才是,还能再多赚上一笔。 他想了想,赶紧提议道:“掌柜的,不如我们现在回去再弄些面糊来吧,反正冰嬉才开始,肯定还能卖出很多。” 莫轻轻兜起最后一勺面糊入了锅,边忙活,边笑应:“罢了,今日就这样吧。现在赶制面糊,再往返一趟,可不止几个时辰的事,到那时,游人早散了。” 何况,想吃没吃上,才会越发惹人惦念嘛。 只是这么一说,江正就越发惋惜了,摇着头无奈地揉了两圈江直的小脑袋。 不多时,一阵食香溢出,章鱼烧出锅。 莫轻轻端起最后的这两份,递给时不时翘首眺望湖边的兄弟二人,“难得有这么个玩乐机会,你们也去看看热闹吧。” “那掌柜的您呢?” “我不妨事,我一向不爱凑这热闹,坐在这看看书,等你们回来,到时再一起回食肆。” 挥挥手送走二人,莫轻轻整理干净食摊,夹了几块炭火入手炉,再将剩余的熄灭。随后便抱着手炉坐下,翻起了话本。 临安墨香浓重,文人学子遍地,形形色色的书籍都能找到,就连闲暇时翻阅的话本,也是随处可见,因此她甚少有觉得无趣的时候。 正看到精彩处,一丝寒风携着略有些熟悉的淡香拂来,莫轻轻拢了拢衣襟,并未抬头。苏瑾到近旁,停下步子,看几眼专注入神的姑娘,视线又落在食摊上。 摊车前糊了几张宣传告示,告示上,娟秀的字迹清楚写下食肆名和地址,及开张与打烊时辰。或是为更显美观,周旁还绘了许多精巧小图案,仔细一看,竟还都是些小吃食。 苏瑾眼角的笑意不自觉晕染开。 原来,摆摊意义并非在于今日这一波生意,而是趁此为食肆多做些宣传罢了。 他笑问:“今日这么早就打烊了?” 莫轻轻闻声抬起头,看见他,眼里闪过一丝诧异,但也是转瞬即逝,笑了笑,“生意好,都卖光了。倒是苏公子怎么也来了?你可不像个喜欢凑热闹的人。” “我是……”苏瑾顿了顿,“今日有要务在身。” 要务?她看眼苏瑾身后,却没瞧见一贯黏着的苏彦和杨子楚,猜不到是何要务,也不愿多追问,索性转脸看看身旁。 “既然你有要务在身,正好我这里没有多余凳子,也无吃食可卖,就不多留你了。” 望着姑娘“遗憾”地笑脸,苏瑾一怔,旋即微微挑眉,背起手,勾了勾唇角。 “无妨,我眼下不忙,站着也行,你继续看。” “……” 这么大个人就杵在跟旁,动不动还盯着自己,莫轻轻怎还能心无旁骛地继续看,却也不好强行赶人走,无奈瞪过去。 只可惜,犹如一拳打在了棉花上,非但不见成效,她反而还觉得那人面上的兴致越发盎然。 到底是从何时开始,苏瑾竟变得这般缠人?对于这个问题,莫轻轻一直百思不得其解。 眼睛都快瞪酸时,突然听得有人喊了声。 “温然。” 两人循声去看,一群里有七八个人,迎面正走来。行在前头的中年男子笑吟吟看眼苏瑾,旋而视线又落在莫轻轻身上。 “温然,原来你在这,这位姑娘是?” 苏瑾恭敬拱手,“回老爷,是我的好友。” 闻得这话,莫轻轻忙也起身施礼。 男子略颔首,看了看食摊,好奇问:“姑娘卖的是何吃食?” “是炸年糕和章鱼烧。”她含笑应话。 “哦?倒是从未听过,可还有的卖?给我也来一份。” “真是对不住了,今日的已经卖完,若老爷想吃,不妨去食肆里。”莫轻轻趁机指了指摊车上的宣传单。 “诶你这丫头……”一旁脸上白净的老爷子听了,登时要站出说什么,却被那位老爷挥手打断。 他捋了捋长须,爽朗大笑,“看来是我来得不巧,可惜了。” 说罢,还看向苏瑾,“温然,你这位好友倒是很特别。” 苏瑾闻言,含笑垂首。 一行人这才提步,有说有笑地继续往前。苏瑾再抬头时,只能瞧见他们的背影,倒是莫轻轻,突然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那边。 以为是她意识到了,苏瑾故意笑问:“你看什么?” “那位老爷……”莫轻轻两只眸子闪闪发亮,“后面跟着的那几个公子,都长得好好看。” “……” 她当然不是什么花痴,只是少见了世面而已。尤其是方才离开前,六名容貌俊美的公子齐齐朝她拱手时,那赏心悦目的场面,前世今生,可都从未见过……正欣然回忆间,突然被一只宽大的袖子挡住了视线。 莫轻轻哀怨地转过脸。 “你干什么?” “他们没什么好看的。”苏瑾面沉似水,不动声色地挪了挪衣袖,以便挡得再严实些。 “我觉得好看就行。”莫轻轻剜他一眼,伸手扒开袖子。 可惜那行人已消失得连背影都不剩下。 至此,苏瑾才几分得意地收了衣袖,整一整,然后将满脸惋惜的姑娘摁着坐下,抚了抚她略有些炸起的头发,笑呵呵叮嘱:“乖乖坐在这,我先过去一趟,很快回来。” 言罢,迈着轻松的步子离去。 莫轻轻沮丧地叹口气,愤愤然摊开话本,无奈正打算再继续往下看,突然脑海里闪过什么,恍然地抬头。 “苏瑾喊他老爷?啊,不会是……” 第100章 莫轻轻的猜测, 直至半个时辰后才得以证实。 彼时,冰嬉活动的前半场-艺耍环节也已圆满谢幕,接着便是游人自己的玩乐。不少携带冰鞋而来的, 纷纷下到冰面,笑闹不止。 所谓冰嬉, 实则就是后世滑冰的雏形。 至宋时,玩法已经多种多样, 非但冰鞋有单刀与双刀之分,就连艺耍环节的各样高超技巧, 也都与花样滑冰有着异曲同工之妙,种种皆丝毫不逊色于几百年后。 只不过,这时的冰嬉不似元明清那般盛行,又受制于天气, 像今日这样的热闹场面, 其实也是几年才难得一见。 坐得久了,欢笑声时萦绕耳畔,莫轻轻也难免受影响, 频频抬头眺望去。结果, 正好瞧见迎面急步而来的苏瑾, 对上视线,面色一讪,登时赶紧收了目光, 继续低头看起话本。 “可想也跟着去玩闹片刻?”苏瑾走到跟前, 便微提衣摆,蹲下身与姑娘视线平齐, “我让苏彦来看顾食摊, 左右他也偷闲好半日了。” 不知是不是错觉, 莫轻轻总觉得,今日的苏瑾与她说话,总像是在哄小孩子一样,虽温和得让人发不出火,可也会没来由得让人想生闷气。 看他一眼后,她别开脸,“不想。” “不舒服?” 莫轻轻喉咙一噎,顿了须臾,又应:“觉得没意思罢了。” 这回轮到苏瑾默声了半晌,视线里夹着几许心疼,落到她紧紧抱在怀里的手炉上,温声问:“这么久,手炉也该冷了吧?你给我,我拿去添些新炭火来。” 诧异地看着他,犹豫片刻,莫轻轻才乖乖将手炉递过去。 “你去哪里拿?” 苏瑾安抚地一笑:“放心,我自有办法。” 说罢起身,拿着手炉便大步离开。直至他的背影隐匿进人群,莫轻轻才收回视线,皱起眉,揉了揉仍有些疼的肚子。 这一次,苏瑾倒是没让她等久,很快便一手抱着手炉,一手端着碗吃食折回。接过手炉,莫轻轻又诧异地盯着他递来的那碗红豆牛乳羹。 “这是?” 苏瑾再次半蹲下,拿起勺子舀着红豆羹在碗里划圈,边置凉,边温声回:“是红豆牛乳羹,店家特意多加了糖,趁热吃,这样肚子应该也能舒服些。” 闻言,莫轻轻一愣,意识到什么,眸底闪过些许碎光,抿唇默了好片刻,才接过碗。她垂眸安静地吃起红豆羹,感受着软软糯糯的食感慢慢在舌间化开,直至满嘴都浸透了清甜。 “好吃吗?” “嗯。”她莞尔,“在哪儿买的?” 苏瑾眼角化开一抹笑意,“穿过前面的人群,拐个弯便有一个羹汤摊子。” 心不在焉地点点头,莫轻轻又沉默了片刻,再次开口问:“你……是不是一开始就知道了?是怎么知道的?” 蓦然地问话,让苏瑾愣怔须臾,他才终于反应过来,微低头,耳尖逐渐有些发烫。 “来时便觉得你有些异样,本以为是我惹你生气了,再后来,又觉得不对,看冰嬉时突然忆起你每月好像都是这几日,便赶回来,然后……就更加确定了。” 听着他认真回话,莫轻轻面上一臊,将头埋得更低,只差没直接塞进碗里。 可不知怎地,心里却又止不住暗暗地开心了好一会儿。 或许是因为苏瑾的细心,真的有所触动吧。又或者,是她突然发觉,原来能记住自己月事的,不止是软件和她自己…… “轻轻,眼下天凉,等你吃完,我送你回去可好?食摊的话,我让苏彦来看着,到时让他领着江正江直给推回去。” 莫轻轻想了想,点点头,没有再回绝。 过了会儿,突然压低声音,好奇地多问了一句,“那位老爷,是不是当今的……你这样走了,他会不会怪罪你?” 苏瑾含笑摇头,旋即又做了个“嘘”的手势。 “放心,我已事先禀过,老爷也应允了。不过眼下你都知道,可后悔方才如此果断拒绝了他?” “当然不了。”莫轻轻一脸坚决地摆摆手。 “我还怕自己做的吃食不合他胃口呢,到时候……”说及此,她皱起鼻子,似是想到什么可怕的事,啧啧几下,拨浪鼓似地摇起脑袋,“幸好都卖光了。” 苏瑾被她这皱巴巴的小模样逗得乐不可支,到嘴边的话登时也给咽下。 这样直接回绝官家,那罪过……罢了,还是别吓她吧,左右真有事,自己也会拼死护住她的。 吃完红豆羹,莫轻轻也没再扭捏耽搁,抱着手炉便站起,活动了几下身子,待苏彦和月儿抵至食摊,托付给他们后,便跟在苏瑾身旁往回走。 虽说外头冷,但她不太想坐马车,毕竟此前久坐,屁股已经疼得受不了。 两人说笑着,行不多远,便到了那个羹汤摊子前,苏瑾感激地将碗还回,又为方才的炭火道了声谢。 莫轻轻也笑着补充:“大娘,您做的红豆羹可真好喝,我一口都没舍得剩呢。” 卖吃食的谁还不喜欢听这话? 卖羹汤的大娘登时乐呵呵地回道:“能被小娘子这样有福气的人喜欢,想来我这日后的生意定是红红火火。” “福气?我看起来有福气吗?”莫轻轻听罢看眼苏瑾,又好奇地捏了捏自己的脸,以为是近几日吃得圆润了。 紧接着却听那大娘笑说:“可不是,小娘子真真是有福气!嫁了个这样体贴的相公,你是不知,方才摊子前还有客人呢,你家相公也不顾及面子什么的,就急急地问我女子来月事时该吃些什么好,叽里呱啦问了一堆。这样的相公可打着灯笼都不好找,小娘子不是有福气是什么?” 莫轻轻听大娘说得一愣一愣,再转脸去看苏瑾,才发觉那人面上的红潮已经蔓至脖子,不由得低眉失笑。 再看看周旁渐趋多的人,她朝大娘连连道几声谢,便扯着苏瑾的衣袖,将人拉远了人群。 随后松开,感激道:“方才的事,谢谢你啊。” 苏瑾摸了摸耳后,难为情地勾了勾唇。 拢紧怀里的手炉,莫轻轻含笑向前望去。不知是不是下这么久的雪可算要消停了,今日的阳光格外好,暖暖的,柔柔的,落在身上分外舒适。 她抬头,任由阳光洒在脸上,深吸了一口微凉却清新的空气。 “真好呀,这样的日子。” 苏瑾凝视着身旁姑娘,看暖阳静静洒在她娇俏的侧颜上,勾勒出这世间最美好的画卷,不由得再次看入了神。 是啊,这样安静陪在你身边,与你并排而行的日子,真好。 第101章 两年后。 马咽车阗的街头, 一道棕色小身影,宛若春燕低空而过,衔着尚残了丝丝凉意的暄风, 飞快在人群里穿行。 江直拽起斜挎在身侧的书袋子,两手紧紧圈在怀, 一路往前飞奔。直至冲进了食肆,步子也差点没能刹住, 险些与往外走的食客撞个满怀。 慌忙站稳,恭恭敬敬给人鞠了躬, 赔过礼,待食客走远,才重新扬起一脸笑,奔至柜台前。 “掌柜姐姐!” 不等缓口气, 他便迫不及待翻出仔细揣在书袋里的功课, 抚平整后,高兴地送至莫轻轻面前。 准确来说,这是一份家庭作业。 手头的事暂搁一边, 莫轻轻接下, 细看纸上的笔笔字迹, 颇是感慨,又不免一阵唏嘘。 在教书这事上,百年前后, 老师们好像都一致达成了共识。少了什么, 也少不了家庭作业。再端起这厚厚一摞,她竟不知是该心情复杂, 还是该感怀了。 但不得不承认, 这招倒是挺奏效。 江直的功课是日书字两百, 一段日子下来,今时的字,明显要比往日工整许多,就连先生留的批注,都充溢着赞赏,字里行间还多少用了些夸张手法。 再望向江直,仰着小脸,俨然在等待赞扬,莫轻轻浅笑,也没打算让他失望。 返还功课,然后学幼时记忆里爸妈的模样,略弯腰,轻抚他的头,夸道:“小直可真厉害!连先生都对你赞不绝口呢,既然如此,那姐姐也不能什么奖赏都没有。尽管说,小直想要什么?只要姐姐能办到,一定都满足你。” 一听这话,江直圆溜溜的眸子闪闪发起光。 小手扯住她的衣袖,期待地问:“零食也可以吗?我还想吃姐姐做的零食!” “零食?就只有这个?” “嗯!” 小不点坚定地直点头,莫轻轻才恍然忆起,给江直准备零食,还是好几个月前的事了。那时正值他初入学塾,担心长久坐课堂,江直会肚子饿,又或者因腼腆,不知该如何主动与人打交道,便做了几包零嘴嘱咐他带上。 只是此后没见他再要过,自己便也没在意,如今才知,原来这孩子一直惦记着,竟是憋到这会儿才开口。 默了须臾,莫轻轻弯起眉眼,笑得温和。 “好,那以后每日都给你准备一样零食。今日嘛,就蜜汁小鱼干好不好?” 江直高兴地蹦哒起来,“好耶!” 这边欢喜劲儿还未过,那边突然伸出一只手,搭在了他肩膀上,江正忙里偷闲插进对话,捏了捏江直肉乎乎的小脸蛋,一如既往摆起监督模样。 “那今日的功课呢?还没做吧?” 江直一听,登时鼓起两颊,将功课好生塞回书袋子里,叉起腰,气呼呼地冲江正哼了一声,才昂着小脑袋大步往院子走。 江正一乐。 “嘿?倒是长本事了啊?” 说着,死皮赖脸地又追上去笑闹几声。 望眼那两道闹腾的身影,文君琇笑了笑,收回视线,将刚整理好的账簿递给莫轻轻。 “掌柜的,这是截止到上个月的账,都整理好了,你看看可有差错。” 接在手里翻看几页,一笔笔账记得很是清楚明白,莫轻轻不吝赞道:“不错啊,你这记账的本事也是日益精进不少。” “那也是多亏了掌柜的耐心指导。”文君琇轻笑着谦虚一声,再看眼进进出出不间断的食客,突然忆起件事,“掌柜的,这两年食肆生意越发好,在临安也算是有了名号。我前几日回家,还听街坊邻里闲谈,得知了一个事。” “什么?” “私底下,原来大伙儿对城里酒楼食肆都排过名次的,特意问过,我们食肆排在第十一。” 翻着账簿的手一顿,莫轻轻抬起头,突然感伤。 “才十一?” “十一还低?临安城里可是有上百的酒楼食肆呢。” 被文君琇这么一提醒,她倒也觉得有几分在理,不过暗暗还是有些不甘心。 “罢了,也无妨,我最近正好在看新铺面,等分店开张,排名肯定能上去。”想到这儿,她好奇问,“排名前十里都是大酒楼?” “不止啊。”说到这,文君琇突然冲她挤了挤眉,“牛记羹汤也进去了。” “……” 知道文君琇接下来要说什么,莫轻轻撇撇嘴,识趣地将账簿一合,又塞回去,“整理得很好,没问题了,我去给小直弄鱼干。” 然后在身后的银铃笑声中,径直往厨房走。 牛记羹汤,这店她熟,正是两年前冰嬉时她吃过的那家羹汤摊子。 至于为何要回避,那还是多亏了杨子楚这个大嘴巴。 据说那日冰嬉,官家微服出巡,兴乏时正好瞧见一家羹汤摊子,便坐下歇歇脚,吃了一碗。后觉得味道甚好,兴致大起,命人备纸笔研墨,随手题下一首诗。 这诗无异于一块御赐金字招牌,自那日起,城里城外慕名而来的人数不胜数,多亏此,羹汤摊子渐渐成了羹汤铺子,再到今时的牛记羹汤,牌匾已挂上了临安正街最繁华地带的小高楼上。 原本吧,这事她听了也不觉得有什么,因为人家的羹汤是真的挺好喝。再退一步讲,就算那日生意没卖光,官家也真尝了自己做的吃食,那未必也能激起人家的题诗兴致啊。 于是她既不羡慕,也不懊悔,唯独偏偏耐不住杨子楚的嘴。 也不知翰林院里哪个吃醉了酒,刚好将那日有个卖吃食的姑娘拒绝了官家这事说出来。杨子楚一听,毫不犹豫就猜到她头上,又在食肆里兴起提上一嘴。 这下倒好,文君琇刘老五他们都知道了,此后这事便也成了几人没事就打趣她的话头。 牛记羹汤越红火,几人闹得就越起劲。 想到这儿,莫轻轻扶额叹息。没办法,谁让人家都第三了,她才十一呢! 叹息间,已经迈进了厨房,她端出已用凉水泡了半个时辰的小鱼干。原本这是打算炒一盘下粥吃的,不过方才改主意了。 浸泡半个时辰,鱼干变软,祛了咸味,再撇掉鱼头和黑肠子,晾干水分,便可下到滚烫的油锅里炸制。鲜美的香味溅溢出,在鼻尖萦绕,于半空盘旋,又扑向厨房外,好不容易静下心趴在桌前写功课的江直,登时又被勾得七荤八素,仰着鼻子就一路寻到了厨房里。 看着被炸得金黄的鱼干出锅,在莫轻轻的默许下,他小心翼翼拎起一根扔进嘴里。 鱼干还带着油星儿,口感一点也不干,又香又酥,让人意犹未尽……不过这回,莫轻轻可不许他再尝了。 锅里底油已烧热,扔进去葱姜蒜,爆香后再挖上一勺辣酱。彼时没有辣椒,这辣酱还是她以往日的香豆酱为底料,加了些许芥末和花椒粉,又各种调味炒制才得到的,味道自是不及后世的辣酱,但也算不错,炒出的菜,也是香喷喷辣呼呼的。 转至小火,锅里添入两勺蜂蜜,将底料炒得匀了,再倒入炸过的鱼干,翻炒裹料上色,最后撒上白芝麻,方能出锅。 炒好的鱼干递给两眼发亮的江直,莫轻轻笑叮嘱:“别一下子吃太多,待会儿吃不下饭了。” “好!” 满口应下,江直才端着鱼干兴冲冲往院里跑。正巧碰上从外堂赶来的江正,眨眼就被他抓走好几根。 江正咬着鱼干奔入厨房,“掌柜的,外面有人指定要找您。” 正忙着收拾锅灶的莫轻轻,闻声抬起头。 作者有话说: 第102章 暂撂下手里的活儿, 到外堂,循江正所指,莫轻轻的视线落到了靠窗边的位子上。 那里正坐着位妇人, 衣着贵气,体态端正, 容貌秀丽,气度也雍容。 身后簇拥有三名婢子, 一个个模样都看着极乖巧。纵使大包小包提得满满当当,压得两只胳膊时不时需得偷换着放松, 却也依旧要站得笔挺。神色规矩,更是丝毫不敢懈怠,一看就是经大户人家严格□□出的。 妇人浅抿口茶,旋而抬头, 打量起食肆里, 视线绕一圈,直至与莫轻轻的相撞上。 莫轻轻提起步子迎上前,笑招呼:“可是夫人您找我?” 徐夫人不应声, 将眼前姑娘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 心中不由得纳闷。 这便是苏瑾相中的姑娘? 看着倒也没什么特别。 其实两年前那顿饭不欢而散后, 她私底下还两度寻过苏瑾。一来是不忍看自家宜儿伤心失意,二来也是打心底满意苏瑾这个女婿,便也拉下了脸皮子。 只是没想到, 不论是劝说, 还是有意无意透露老爷有将宜儿许配给他的意思,苏瑾竟都丝毫不为所动。到最后, 她也只能将这事作罢。 再如何说, 堂堂太傅府, 也不可能上赶着与人结亲。何况临安才子遍地,年年有人登科及第,像苏瑾这样的也不计其数,何苦惦记着一家。她如今的准女婿,便是去年的新晋探花郎,非但有学识有远见,还能逗得女儿开心,不比苏瑾好? 她本也对这传闻中的小丫头不感兴趣,今日不过是出门采买,马车经过跟前,看食客络绎不绝便好奇一问。得知苏瑾相中的姑娘,正是这家食肆掌柜,才会入内看个究竟。 模样嘛,倒生得不错,笑起来也乖巧,却离倾国倾城还差得远,这样的姑娘远不及自家宜儿,也不知苏瑾到底看中的是什么。 “夫人?” 不闻对面人应声,倒是见其一个劲儿朝自己打量,莫轻轻顿觉有些不自在,索性又提醒了声。 徐夫人这才回过神,自觉有些失礼,忙收了视线,抬起手帕擦擦嘴角。须臾后,出声:“看食肆生意不错,想来众人口里所说,掌柜的厨艺好,也所传不虚了。” “夫人过奖,不过是恰好合了些许食客的口味罢了。” “掌柜的无需这般谦虚。”徐夫人盈盈一笑,“厨艺到底好不好,尝尝便知,你可会做喜饼?” 想起婢子的大包小包,莫轻轻想,大抵也是为自家儿子娶亲挑的聘礼吧。 她笑回:“会做些,夫人是想要有馅的还是无馅的?” “无馅。” “好,那您稍等。” 又唤来江正,叮嘱其端来几碟小点心,好生招呼着,莫轻轻便立即回了厨房。 毕竟做喜饼也是个耗时的活儿。 舀几勺面粉,混入鸡蛋、熬干奶和糖,缺了花生油,她便索性直接改良,用平日提炼出来做点心的黄油代替,再倾入用来发酵的酸浆,然后揉面至表面光滑,才放置一旁。 刘老五见她忙个不停,忍不住好奇问:“是有大单子?” “应该算吧。”莫轻轻想了想回道,“不过还未说定。” 在当下,喜饼最常用作聘礼,由男方买回,到正式提亲时再和其他聘礼一起送至女方。看那位夫人也是大户人家,又值喜事,想来出手阔绰,若她能看中,这笔单子怎么着也不会太小。 想及此,莫轻轻越发有些期待。 等面团发酵好,她立即揪成了大小匀称的五个剂子,再经几番揉搓,用掌心压成饼状,入炉中烘烤。 刚烤好的喜饼,两面光滑金黄,胖乎乎的散着热气,蛋香与牛乳香交织腾溢,甫一端进外堂,便吸引了不少注目。就连原本已等得有些不耐烦地徐夫人,也不由展开了微蹙的眉。 莫轻轻含笑搁下喜饼,“让夫人久等了。” 看着叠在盘子里,个个如掌心大小的喜饼,徐夫人略有些吃惊:“与寻常的倒是不太一样。” 这个问题,她早已提前想过。 眼下各家时兴的喜饼,为首的大多是芝麻饼或酥饼,她做的这种虽不常见,但用料都极寻常,也不难解释。 “这是我故所那边时兴的喜饼,临安不常见,便想做来让夫人您尝尝。” 此前就听苏瑾说过,她是来自一个偏远的小县城,徐夫人便也不疑,点点头,捻起一块喜饼。刚出炉的喜饼还有些烫手,两只手替换了下,才终于拿稳,送到嘴边咬下一口。 这喜饼非但闻起来香,吃起来更是香,经过炙烤,表面结起一层薄薄的酥皮,才触碰,便粘下一小块在唇瓣上。 薄皮之下,是松软的饼芯儿,染了蛋液的微黄色,尤能刺激食欲,滋味又香又甜,让人吃了不腻味。 尝了几口,徐夫人也觉得极称心,正打算评点一番,抬眸却对上姑娘期待的视线。视线里,含着许许自信,好似一开始就知道,这饼会称她的意一般。 不知何故,又忆起苏瑾回绝亲事时的坚决,莫名地心里有些恼火。徐夫人笑意一敛,放下手里的饼,淡淡地攥着帕子擦拭指尖。 “过于甜了。” 莫轻轻一愣,遂看眼那剩下半块的饼。 难不成这次的糖放多了? “这样啊。”她不由得失望,却不减笑意,“对不住了,夫人,如此看,我的厨艺还需再精进,您若不嫌弃,留下住址,改日我定将改良后的喜饼送去贵府上,您再尝尝。” “不必,不好便是不好,机会只有一次。”徐夫人毫不留情回驳。 莫轻轻想了想,正欲再回话,却被一道温婉的说话声抢先。 “到底是不是机会,可还未必。” 循声去看,只见一个美妇人迎面走来,含笑的眉眼在莫轻轻身上停留片刻,才转而看徐夫人,竟是径直走到对面坐下。 瞧见来人,徐夫人先是一惊,旋即皱眉:“你怎么来了?” “徐夫人这话说得古怪,怎么,诺大的临安竟还不许我来了?” 左右看一眼,莫轻轻再迟钝,也能察觉出两个女子间隐隐擦起的火花,吞咽一口,正思忖要如何缓解气氛,只听得那美妇人又开了口。 这回是看了看盘子里的喜饼,恍作惊讶状。 “徐夫人这、莫非何时产有一子了?怎么也不写信告知我和老爷一声?我们岂不是都没喝上弥月酒,就要直接喝喜酒?” 这一通话,直把徐夫人气得拍桌而起,示意婢子付了钱,便气冲冲离去。莫轻轻回过神,赶紧抓起银子要追上去,却被人抓住手腕。 那美妇人笑道:“小娘子,追她作甚?她可不是真的要买喜饼。” “夫人说的我明白。” 莫轻轻无奈一笑,“开门做生意,讲究个你情我愿,那位夫人不喜这道吃食,我也不好再收她的钱。” 说罢,冲美妇人颔了颔首,追出门外。 第103章 这钱到底是没能还回去, 莫轻轻目送马车扬长离开,无奈只好揣着银子又折回。 入了食肆,才抬眼, 便对上美妇人笑吟吟的视线。 “小娘子没追上?” “追上了。”她抿唇,耸耸肩, “可那位夫人没理睬我。” 美妇人听罢噗呲一乐,模样毫不吃惊, “这高高在上的举止,确实像她能干出的。” 眼波流转, 姣好的面容此时就像是朵春日里肆意盛开的海棠花,美得令人呼吸一滞。别说是莫轻轻,食肆里已不知有多少道视线都被吸引。 莫轻轻淡淡一笑,上前施礼。 “方才多谢夫人替我解围。” “解围?”顿了顿, 视线落到那盘喜饼上, 美妇人捻起一块细细瞧,笑问,“她方才所说可有难为到你, 或可有让你觉得不适?” 莫轻轻想了想, 摇头。 “不曾, 有人喜欢我做的吃食,便会有人不喜欢,遗憾自是有的, 但并不会觉得为难。” “你看, 你都没被困扰,我如何算得是解围?我不过是见不得她欺负人罢了。” 美妇人说罢, 还调皮地冲她眨了下眼, 惹得莫轻轻也不由跟着失笑。 “那夫人这算是行侠仗义?” “这名头我倒是喜欢!” 笑过后, 好奇地将喜饼送入口,待尝及那酥软香甜的食感时,美妇人微愣了下。 她原以为,那人使坏,只在于不需要喜饼,却故意让人家姑娘忙活一场,空期待一场,却没想到竟是从头至尾都在睁眼说瞎话。 这如何会过甜? 这口感分明是恰到好处,算得是她所尝过喜饼中,味道最好的了。 说到底,那人还是心中有怨,对此前事正忿忿不平吧。 想及此,又连咬了两口,才转过脸,眸光骤变温和,看着莫轻轻赞道:“甜而不腻,刚刚好,我倒觉得很合口味,能多吃几块吗?” 莫轻轻听了眉眼一弯。 “自然,夫人不嫌弃就好。” “既来了,我也得再点些什么才是。”美妇人思忖片刻,突然问道,“你这可有香椿?眼下正是吃香椿的好季节,嫩生生的,搭配上面条吃,格外可口。” “那真是巧了,今早才新送来一批鲜菜,里面就正好有香椿,夫人觉得香椿肉沫拌面如何?” “这听起来不错,就这个了。” “好,那您稍等。” 早上刚送来的鲜菜已被分拣好,放在了院中阴凉处,莫轻轻拿起一把嫩得能挤出水的香椿,蹲在石井旁洗净。旋而进厨房,烧起一锅热水,捻入少许盐,滴上几滴油,才将香椿放进锅里。 微红的香椿叶,在经热水烫过后,除去亚硝酸盐,转眼就变成鲜嫩绿色,此时再捞出沥干水,撇去根部。 一半香椿切碎,与肉沫、酱汁同翻炒,最后淋在烫熟的面条上。 而另一半香椿,便是直接铺在了肉沫最上层,装盘好看,拌起来吃也格外爽嫩可口。 端着吃食再回外堂,莫轻轻不禁被眼前景象小小惊讶了一下。 那只原本装有喜饼的食盘,此时已变成一只空盘子,只怕是比她的脸还要干净。美妇人舔了舔沾了饼渣的嘴角,似是有些意犹未尽,待对上她吃惊的视线时,才后知后觉,颇难为情地摸了摸耳后。 不知何故,这模样她总觉得似曾相识。 “夫、夫人。”莫轻轻看眼四周,凑过去低声询问,“您还吃得下吗?吃不下的话没关系,这碗面可以退掉的。” 美妇人一惊,当即端下了食托上的面碗,胸有成竹地摇头。 “不退,我还吃得下。” 她竟一时无言。 行吧…… 非但如此,美妇人乃至还额外再要了一份豌豆糕,好在说是要打包带走,莫轻轻才勉强没有惊掉下巴,呆愣愣地又回厨房忙活。 待缓过吃惊,再回想起来,又不免连连感叹。 胃口这样好,身材也丝毫不比谁差,再搭配上那张美丽的脸蛋,这样的人,走到哪里都很难不让人艳羡吧? 对待美人,她心情总是格外好,就连要带走的豌豆糕,莫轻轻也闲来精心包装了一番,平日剪裁整齐、贴在包装外的方块小红签,都被她裁成海棠花形状,还在右下角画了对半眨眼的漂亮眸子。 一碗香喷喷的香椿肉沫面下肚,美妇人心满意足拎起豌豆糕,付过账,临走前蓦然想到什么,笑问:“小娘子,喜饼你是喜欢有馅,还是无馅的?” 莫轻轻一愣,虽不知这话何意,可还是认真考虑了下,然后坚定答道:“我喜欢有馅的。” “跟我一样!”美妇人满意地笑了声,轻戳下她的脸颊,“我们还真是有缘。” 遂地道声“不用送”,便高高兴兴出了食肆。 莫轻轻诧异地摸了摸脸,惊讶得久久没回过神。 这夫人连性子都是自来熟呢! 彼时食肆外。 师婉容回头看一眼,又瞧了瞧手里的糕点,踩着凳子,眉开眼笑登上马车。 “夫人,接下来回少爷那里?”赶车小厮忙问。 “去吧,我再不出现,那臭小子该起疑心了。” 小厮得话,立即调转马车方向,缓缓朝城东赶去。一路穿过几条街,再拐个弯,才抵至一家府宅前。 师婉容刚揭开车帷,便听得门口起了喧闹。 婢子急急忙忙小跑着,追上前头男子后,将人拦住,“少爷,您还不能走,夫、夫人的寝屋还未整理好,这样,夫人会生气的。” “夫人是否生气,我是不知,可你若再加以阻拦,我肯定生气。”苏瑾沉着声道。 再喊声苏彦。 苏彦立即上前,就要将婢子制止。 “瑾儿。” 突然一声威喝起。 苏瑾抬眼看向师婉容,视线又落在她手里的糕点上,急忙迎过去,恭敬地拱了拱手。 “娘,您去哪儿了?” 师婉容却是凤眸一挑,“吃个饭不行?” “银杏说您是去看首饰了。” 不到两句话,就轻而易举被戳穿,师婉容剜了一眼那边埋着脸的丫头,遂地轻咳两嗓子,“我先看首饰,再吃个饭,不行?” “您去哪儿吃的?这糕点是莫家食肆做的。” “……” 话及于此,师婉容登时也懒得再遮掩了,索性摆起一脸不在意,大大方方越过苏瑾身旁,径直往府里走。 “那又如何,我好奇,去看看未来儿媳不行?” “娘,您说过这事由我……”苏瑾话一顿,突地反应过来,赶紧大步跟上,“您不是去反对的?” 闻言,师婉容白他一眼。 “我好端端反对作甚?像你这样的铁树,再等第二次开花,为娘还不知等不等得到呢。” 第104章 至门前, 师婉容抬头,看了眼高高挂在门楣上的匾额,浓墨书写的“苏府”二字, 一如既往被人擦得光洁黑亮。 收了视线,她提步入府宅。 “这就是官家赏赐给你的宅子?” 师婉容环视四周。 看着地方倒是不小, 就是颇显空旷素淡了些。一路从门庭到花园,再至各间寝院前, 目光所及,寥寥几棵绿叶树, 掰着手指头都能算清,更别提见到什么好看花卉了。 怎么说拿到这间宅子也有整两年了,到如今竟然还是这般清冷模样,纵使是自家儿子, 她也忍不住摇头嫌弃。 “看你这宅子凄凉的, 你还真是随了你爹的性子,也难怪人家姑娘懒得嫁你,无趣得紧。” 苏瑾听了面上一讪, 却又有些不服气, “我平日甚少住这, 何况,她也并不知这是我的宅子。” “是,她现在是不知, 怎么, 那你也不想将人娶回家了?” 瞪一眼这个不开窍的儿子,师婉容摇摇头, 随婢子引领, 到了临时整理出给她做寝屋的小院。虽说特意让银杏先过来, 按平日喜好打理了一番,但她还是不甚满意。 于是又亲自指点了几个要改的,然后全权交给银杏,自己便在院中的石桌前落座,期待地解开了那包豌豆糕。 豌豆糕被精心压制成了别致小巧的桃花形,朵朵盛开,蕊瓣栩栩,碧绿幽翠的颜色更宛似颗颗上品绿玛瑙,看着人好生喜欢,闻起来也分外地香。 不似喜饼那般松软香甜,豌豆糕仿佛是特意保留了豌豆的天然食感,闻之清香,吃起来也十分地绵密爽口。糕点里裹着的点点蜜饯碎,既美观,又能丰富口感层次,尝起来,甜里夹着微酸,酸中又沁着微甜。 师婉容边品尝边念叨道:“这小娘子的厨艺还真的是没话说,你若娶不到人家,我拐回去做干女儿得了。” “娘!” 知晓面前人是个随性的,说得出便也做得出,苏瑾登时面色一变,神情也覆了些许幽怨。 这模样,倒是像极了幼时怕他读书成呆子,几日不让他进书房时的委屈巴巴可怜样,逗得师婉容不由得一乐。 难得啊,十几年后还能再次见到这神情。 她似笑非笑地伸手,重重拍了两下苏瑾的肩,耐心安抚,“瑾儿别急,娘跟你说笑的呢。你娘可是生意人,到底是做儿媳还是做干女儿,哪个比较划算,娘还是分得清的。” “最好是。”苏瑾这才稍稍安些心,抚平衣摆,坐得端正,“您这次到底是为何来的?” “还能为什么,不还是为了你的亲事?” 说及此,师婉容倒也顾不得吃了,擦净指尖,开始细细抱怨,“自两年前你写信报平安时,信里就说有了心仪的姑娘吧?弄得我和你爹好一场高兴,也不愁你的亲事了。结果呢,既不见你提亲,年年回家过节也还是一个人,我和你爹能坐得住吗?” “你可知,你小时候那些玩伴,这些年一个个都成了亲,有些连孩子都有……” 听着耳畔的絮叨声,还有反复听几遍、已能倒背如流的抱怨,苏瑾神色依旧安然,静静坐着没有丝毫地不耐烦。 毕竟,唯独在操心他的亲事时,苏瑾才觉得自家的母亲同别家一样,不会显得过分独特,隐隐还安心了不少。 闲来,转着眼睛四处瞧瞧,直至目光落到那份豌豆糕上。被揭开的纸包半垂着口,正好露出花形红签的一角。看着上面很是俏皮的小图案,苏瑾嘴角微扬,伸手正打算扒拉过来仔细看。 怎料,一只手毫不留情落下,击在他掌背上。苏瑾轻嘶声,赶紧缩回。 师婉容看了眼红签,挑眉道:“我的东西别乱碰,想要自己买去。好了,继续说正事……” 摸着火辣辣的手背,苏瑾再看眼完全被掩住的红签,只好失落地暗叹口气。 * 二月当属临安府这一年里最热闹的时候,只因适逢春闱,各地学子纷纷上京赶考,不管是食肆酒楼,亦或大小客栈,每日几乎都是挤得满满当当。 莫轻轻这边,食肆生意自是更不用说,人来人往几乎没有空闲。此外,从月初开始,她便与隔壁客栈掌柜达成了合作,共同推出了一个限时的“登科及第套餐”。 其实倒也没什么特别新奇的地方,不过就是套餐里囊括有这段时日的所有衣食住行服务罢了。胜就胜在他们宣传得早,宣传得好,还能一举击中诸学子的心思。 备考嘛,最紧要的就是省心与专注。 衣食住行中,又属食与住最为关键。住得要舒心,要安心,这个便是客栈掌柜的任务了。而莫轻轻,则是全权负责“食”。 套餐里的吃食,都是参照学子入住客栈前各自填写的喜恶食单,进而量身定制的。除味道和喜恶外,还讲究个荤素搭配和营养均衡,可花了她不少心思。 也正因如此,一经推出,从初日起,客栈就被外地来赶考的学子住得满满当当。而这个套餐的名号,也转眼传遍了大街小巷。一直到春闱开始,火热劲儿也没能熄灭。 春闱那日,客栈掌柜还会专备上几辆马车,送那些没有马车的学子到考场前。而莫轻轻,则是在考场附近,分发这几日在考场里的吃食和用具,直至亲眼目睹学子们通过考场前审查,顺利入内,任务才算告一段落。 莫轻轻拂了拂掌心,收拾收拾,正打算打道回府时,突然两道颀长的身姿杵到了面前。 一抬头,正是苏瑾与杨子楚。 “诶,你们怎么也来了?” 苏瑾轻笑,“来送监生的。” “哦对,国子监的学子也要考试的。”莫轻轻这才恍然反应过来。 看着桌案上剩下的形形色色物件,杨子楚好奇扒拉着看几眼,从干粮到米,从小铁锅到碗箸,乃至还有香囊,考试时可能用到的,竟然是一样都不差。 “难怪你的那个套餐这么受欢迎,还真的用了不少心思啊。你这些,都是从哪儿知道的?” 莫轻轻听罢一脸得意,“那自然是靠有经验的人了,我请教任公子的。” “路远?”杨子楚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那怎么没见你来问我二人呢?” “你们?那岂能一样,你们本就是临安人,赶考的东西又有家里人备着,肯定不如任公子知道得多。” 杨子楚一愣,遂地转脸,看向身旁面色复杂的苏瑾,然后抚掌大笑起来,直把莫轻轻看得云里雾里。 只见他笑完,语重心长地拍了下苏瑾的肩,缓缓道出一句,“路漫漫,其修远兮啊。” 旋而背起手乐呵呵离开。 好半晌,莫轻轻才听得苏瑾开口,无奈又委屈地看着她,说道:“我并非临安人,而是生自顺阳府。” “……” 愣怔片刻,莫轻轻面上一囧,尴尬地扯了扯嘴角,“这、这样啊,也没、听你说过呀。” 闻言,苏瑾温温一笑。 “那从今日起,我说给你听,好不好?” 第105章 苏瑾实在是个不太会讲故事的人。 推着木板车, 他这一路,竟是以记事年纪为肇端,事无巨细地开始讲述自己的故事。 起初莫轻轻听着还有些别扭, 毕竟这又不是在查户口。可听到最后,已然是在暗暗感叹, 若不趁机给苏瑾出本自传,那也太浪费这一番口舌了。 这故事呢, 属实是冗长烦琐了些,可大抵也正因此, 向来对他人故事不甚感兴趣的莫轻轻,这会儿才能切实感受到他的真诚。 苏瑾的身世背景,与她所猜想的出入不大。 祖籍虽在顺阳,但家中世代有人登科及第、为官从政, 到苏瑾这也不例外, 是个实实在在地清流世家。父亲是顺阳府知府,虽只是个五品州,但官秩四品。母亲倒是有些出乎她的意料, 并非官宦子女, 而是顺阳府里一个做金银生意的富商爱女, 听说还是个大美人。 不过,惊讶也就是一瞬的事。 宋时,商人地位虽还是低下, 但律文中并未禁止官商结亲。尤其是在榜前择婿、榜下捉婿和榜前约定、榜后择婿这三种结亲方式的盛行下, 官商结亲更是怪不怪。 毕竟满朝朱紫贵,尽是读书人。及第新贵, 无一不是前途似锦, 非但达官仕宦欲与之结亲, 以维持家族地位,就连富商大户亦是蠢蠢欲动,盼着以此提高声望,爱女也能跻身士族之列。 奢靡之风盛行的宋朝,比之仕宦,商人有着一个显著优势,便是唾手可得的财富。尤其对于初入仕途、处处需用到钱财的进士,更是极大诱惑。故而在莫轻轻看来,官商结亲,更多的是趋近于达成一种契约。 但苏瑾双亲这样的,她又觉得有些例外。 毕竟不似刚及第的寒门学子,世代有人为官的家族,结亲的首选定然还是仕宦。 想及此,她便不好再往下深究了。眨眨眼,于发间摸下苏瑾送的那支银簪来,好奇问:“你方才说,自小你母亲为让你不会显得太过无趣,还强行教会你如何做金银头面?那这个不会是?” “嗯,我亲手做的。”苏瑾不带犹豫地回,顿了顿,又看着姑娘,极近委婉地补上一句,“自学会后,那还是第一次做。” 莫轻轻自是明白他这话是何意,面颊微热,转开视线,忙地又将银簪戴上。 说话间,不知不觉也到了食肆前,喊来江正帮忙把东西搬下,又将木板车还给客栈掌柜。莫轻轻抚了抚掌心,边往里走,边冲苏瑾感激道:“今日多谢你帮忙,作为感谢,我请你吃饭……” 话未说完,便是一顿。放眼外堂,已坐满了食客,哪里还有空位留给她请客的。 看穿她的心思,苏瑾想了想,温和一笑。 “我可以坐在院子里吃。” “院子里啊?”莫轻轻点点头,“也行,你若是不介意的话。” 直至入了院子,苏瑾才明白她所说是为何意。 院子里,茅草棚下,木桌前,江直正端坐在那里,专注写着功课。苏瑾了然,道声“无妨”,便径直到桌前坐下。 见此,莫轻轻也没再多说,洗净手后,进了厨房。 江直一抬头,就见苏瑾坐在了对面,登时高兴地喊了声。苏瑾淡淡一笑,看眼纸上,“写功课?这几日学塾不是休息吗?” “掌柜姐姐说,练字贵在持之以恒,一日都不可落下。不过这几日,只用写一半功课就行,而且还有零食吃!” 说及零食,江直立即高兴地将手旁那碟锅巴推到苏瑾面前,“瑾哥哥,这是掌柜姐姐给我做的米锅巴,可好吃了,分给你吃。” 苏瑾笑说声谢,捻起一片尝了尝。 小小一片米锅巴,看似貌不惊人,吃起来却意外地香脆,浓浓米香,和淡淡的咸辣味交织,在舌尖爆裂开,甚是有滋有味。 连尝两片竟也难以知足,但毕竟不能与孩童抢食吃,苏瑾还是强忍下口欲,将锅巴推了回去。只道是要留着肚子吃饭,江直也高高兴兴接受了这个理由。 不多时,嗅到身后飘来的一阵鲜虾香,苏瑾回头看向厨房。 彼时,莫轻轻刚揭开锅盖。炒了咸蛋黄的豆腐羹里,汤汁金黄澄亮,粉红冒着光泽的虾仁,鲜嫩又切得匀称的香蕈片,粒粒莹亮惹眼的火腿丁,以及嫩白的豆腐块同浸在汤里,伴着噗噜噜翻腾的气泡,时浮时沉,勾得人食指大动。 趁这会儿,莫轻轻调好半碗水淀粉,绕着圈儿淋入豆腐羹里,一阵猛烈的香气激起,羹汤瞬时变得浓稠,此时再撒入一把葱花,娇嫩的星星绿色缀在上面,更是诱人。 豆腐羹煮好,莫轻轻舀起一碗搁到食托上,转身又去拿了两个醒好的面剂子,擀成饼下锅烙。然后揭开一旁另架在炉上熬着的锅,捞几块肉,混着芫荽和葱段剁碎,夹入刚出锅的烙饼中,再淋上一勺肉汤汁,这才一起端出。 “肉夹馍和金汤豆腐羹,趁热尝尝。”吃食端到苏瑾面前,莫轻轻又分出了其中一碟肉夹馍,转而递给满脸艳羡的江直,“别急,你也有。” 香喷喷的肉夹馍端在手里还有些烫,耐着热,苏瑾咬下一口。胖乎乎的白馍,皮酥里嫩,松软可口,面芯儿还浸了浓郁的汤汁,再搭配上夹在里头糜而不烂的软糯肉碎,更是香得扑鼻,让人久久回味。 一口肉夹馍,再一勺食感醇厚浓郁的豆腐羹,苏瑾吃得津津有味又满足,待再抬起头时,立在身旁的姑娘早已不见了人影。 看他东张西望,正吃得满嘴是油的江直,鼓着腮帮子含糊道:“掌柜姐姐去招呼客人了。” 说罢,边大口嚼着嘴里,亮晶晶的视线边落到他碗中,紧接着站起。小不点弯着腰伸出脖子,悄悄凑到苏瑾跟前,商量着问:“瑾哥哥,这汤好香啊,我用一半的米锅巴,跟你换两勺汤好不好?” 苏瑾被这副模样逗笑,五指钳住碗边缘,搁到他跟前,“好啊。” 江直立马眼睛一亮,哒哒冲进厨房,向刘老五要了只勺子后,又再跑回,挨着苏瑾美美地尝了起来。 莫轻轻揣着书再折回院子里时,见到的便是这一大一小挤着一条板凳,共食一碗羹汤的场景,不由得一乐。 “锅里还有,再让刘大哥盛一碗不就好了,你们这么替我节俭呢?” 苏瑾、江直不约而同抬头:“啊……” 作者有话说: 第106章 听了莫轻轻的话, 江直立马站起,屁颠屁颠冲进厨房,找刘老五要羹汤去了。 苏瑾讪讪一笑, 视线无意落到她揣在怀里的书籍上,远远看着, 竟觉得颇为眼熟。 “那是?” “这个?”莫轻轻攥着话本扬了扬手,秀眉微微一挑, 看起来神采奕奕,“方才收到, 是从长洛县送来的。” 暖阳柔柔撒下,铺在话本封页上,映照着诺大的“戏江湖”三个娟秀字迹,正晃着墨亮。 苏瑾露出一脸不解。 他不明白才正常, 因为这是莫轻轻与周夫人之间的约定。 当年将话本物归原主时, 两人便说好了。若有朝一日,这故事有了结局,定要将话本再借给她看看。 如今, 周夫人便是在履行当初的约定。 拿到话本, 莫轻轻虽也迫切地想知晓结局到底如何, 但奈何白日实在不得空,一直到夜里食肆打烊,才终能闲下来, 挑着灯坐到书案前, 翻开了话本。 柔暖的光,透过镂在椰壳上的形形色色小图案漫出, 泼洒在书页上, 晕开许许温色, 她径直翻到了故事的最后一个章节。 让她吃惊的是,距上次翻开这话本,也将快三年之久了,她却依然对情节记得清楚,纵使是这般接着三年前往下读,竟也十分地顺畅。 这一章节,写的是少侠周意在鲜衣怒马仗剑天涯时,途径一个被两军交战所牵连的小村庄,亲眼目睹了百姓在战火与兵戈后的凄惨处境,心中不禁顿感悲痛。至此也才明白,纵然他浪迹一生,行侠仗义,竭力救下的人也远远比不过一场战火所造成的生灵涂炭。 于是以此为契机,周意毅然选择投军从戎,保家卫国。超群的武艺与一片赤诚,让他在军营中幸得被伯乐相中。这三年间,跟着林将军左右,屡立战功,最终得授以秉节郎之职。 非但如此,衣锦荣归时,还遇上了盼以携手余生的心仪女子。 故事到这里也就戛然而止,莫轻轻有些意犹未尽,顿了顿,捏着木拨片轻挑一下灯芯。待光线变得亮些时,才再往后翻了一页,却是眸子一亮。 这一页,并非写了故事,而是贴着一片用红色绸缎做信笺、金线绣制字迹的成亲请帖。看着上面的新人名字和受邀者,她粲然一笑,心满意足地合拢书。 彼时夜已深,她拉上窗扉,隔断了悄悄钻进来的凉意,旋即端着椰灯入了寝屋,歇下。 科考实行锁院封闭、连考三日的制度,这三日里,不用忙于套餐的准备,趁此,莫轻轻便将精力都放在了看铺面上。 临安最不缺的,便是行商之人,故而铺面并不好寻,较之长洛县,有过之而无不及。自半月前开始,她就陆陆续续在找,却一直无果。直至科考开始的第二日,才终于从熟人口里闻得,城东有一家茶肆欲出赁。 是日,将食肆嘱托给文君琇,莫轻轻便按约定时辰赶去了城东。 茶肆地处不算偏僻,却还是因经营惨淡而不得不转出。起初莫轻轻还不知缘由,待走到附近,才大抵猜出了问题所在。 “算起来,我这间茶肆也开了有五六年了,早先生意还是不错的,直到这两年,附近越来越多茶肆兴起,生意才渐渐变得不景气。”说及此,曾骁无奈地摇头长叹。 这话说得不算推脱,来时莫轻轻便发现,这条街街道不长,可光是茶肆,竟然已有七八家。想在众多竞争对手中脱颖而出,属实不简单。 她想了想。 这间铺面她从里到外都看过,大小格局都挺满意,到时有些地方修缮一下就行,于是笑问:“曾掌柜,不经营茶肆,那您接下是如何打算的?” 曾骁苦笑一声。 “我本就不是临安人,没了生意,就打算卷铺盖回老家找点活儿干。不过小娘子放心,店里伙计工钱都结清了,走前也一定将这铺子打扫得干干净净,绝不给您留麻烦。” “您误会了,我不是这意思。”莫轻轻闻言,莞尔解释道,“我的意思是,您可愿意继续留在这?” “小娘子是指?” “一来呢,我租下这里,是打算开间分店。食肆开张后,待生意稳定,这里必定还是要找个人管理的。二来,这茶肆开五六年了,想来也积攒下不少老熟客,说没就没,他们大抵也会遗憾。曾掌柜您既有经验,又懂茶。您若愿意,我想到时让您替我管理这间食肆。” “这……”曾骁一脸惊讶,“小娘子此话当真?” “我从不拿这说笑,另外,您那些伙计,若已找到别家的也就罢了,若没有,也可问问他们愿不愿留下,这样倒也省得我再另招人。” 此话一出,铺子里方才还分散站在四处的小厮登时都高兴地围了上来,纷纷表示愿留在这。曾骁自然也一样,欣然应下。 数了数,有管事的,有账房先生,跑堂和扫地小厮也不缺,她只需再招一个厨子即好,可比事先料想的方便太多。 租赁契书是翌日在铺子里,与铺子的主人签订的,一切手续办妥,莫轻轻又简单绘了张铺子的格局图,便遣了众人先休息几日,自己也打算折回食肆。 这里距食肆有些距离,莫轻轻边走边正思忖着该如何布置新铺子时,突然一辆马车赶到前头,然后停下。 “小娘子。” 师婉容撩开车帷,笑吟吟望着路边姑娘,“回食肆?正好我也要去,载你一程吧。” 再遇美妇人,莫轻轻有些惊讶,却也没推脱,欣然承下了人家这番好意。 马车里。 她才坐下,师婉容便迫不及待开口问:“小娘子怎么来了这边?” 莫轻轻淡淡一笑,本也用不着隐瞒,便将要开分店的事悉数说出。 “小娘子真有出息,年纪轻轻就这么会做生意了。” “夫人过奖了。”她谦虚一声,“夫人也是住在附近吗?” 师婉容闻言,半倚着身子慵懒一笑,美得惊心动魄,“是啊,我来看望自家傻儿子,他的宅子就在附近。” 傻儿子吗…… 嘴角微一颤,莫轻轻压制住笑意,正打算绕开“傻儿子”这个话题,不料再抬眸,却对上师婉容骤然凑近的绝美面容,下意识往后靠了靠。 “小娘子看着还没许人家?不如,我撮合你和我家傻儿子认识认识,如何?” 作者有话说: 第107章 突然就开始说媒? 后背抵上车壁, 再无处可躲,莫轻轻只好微抿唇,为难地扯开一抹笑, “这个……还是算了吧,我眼下都尚未考虑过成亲。” “没考虑过也无妨, 反正是先认识认识,又不是要立马成亲。而且我同你说, 我那傻儿子可是很好地继承了我的样貌,长得真挺不错的。” “啊这……” “还是说。”见姑娘仍是不大情愿, 师婉容突地话锋一转,微眯起眸子,勾起意味深长地笑,“其实小娘子心里早已有意中人了?” 骤然闻得这话, 不知何故, 莫轻轻顿感面上一热,脑海里也不受控地浮现出一个人影。 面前这位夫人,目光虽柔却异常敏锐, 仿佛视线交接时, 便顷刻能洞穿她的心思, 莫轻轻慌忙避开,无声地使劲摇了几下头。 两人这般僵持了好一会儿,师婉容先悠悠叹口气, 似是终于妥协, 无奈地再坐回。 “罢了,你既不情愿, 我也不能勉强人。不过小娘子, 有个忙还真需得你帮, 今日要去你那里,除用食外,便是为了此。” 听她说起正事,莫轻轻也立即收整好心绪,认真望去…… * 春闱放榜,时值三月,杏花开得正好,艳态娇姿,压满了枝头,沁人花香也飘浮在临安府的大小街落。 隅中时分,嘹亮的锣声响彻整条街道,便见大片考生往前蜂拥,莫轻轻也受人之托,搁下手里的活儿,跟在了人群后头。 到了放榜处,凭借娇小身躯的便利,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她才终于挤到榜前。揉了揉有些皱巴巴的五官后,摸出怀里的小本子,开始挨个寻找学子的名字。 她这是受了客栈学子之托才来的。 一来,是莫轻轻能理解学子们紧张忐忑又怀有期待的心情,毕竟当年她查高考成绩也是如此。想来,她将结果带回去后,不论中与不中,学子们还是会偷偷再亲自来确认一遍的。 再者嘛,也是尽量为了避免一件事。 “中了!” 骤然一声惊呼响起,只见身旁年轻男子面泛红光,高兴地连声音都跟着颤抖起来,“我考中了!” 莫轻轻听了也为他高兴,正要道声恭贺时,突然两三个魁梧男子齐齐围上。不待人反应过来,便一左一右架起男子的胳膊,将人往外拎。 “公子,我们老爷请您去喝口茶。” “你们干什……我不喝,放我下来!我不喝!” 接着在一阵吵吵嚷嚷声中,男子的身影很快被黑压压的人头湮没。亲眼见证了这一幕,莫轻轻也不由得吞咽一口。 原来,榜下捉婿,重点竟是在这个“捉”字上…… 她下意识提高警惕,正打算加快进度,余光一瞥,却正好与身后一道偷看的视线对上,吓得当即将本子抱进怀里。 被抓个正着,男子也不尴尬,反倒腆着笑脸问:“小娘子是来给家里兄长看的?可有中的?” “没有。”莫轻轻矢口否道。 “小娘子还挺爱说笑,我方才还看到你在几个名字前画了圈记下了名次的。” 这不是看到了吗?还问! 男子这句话,登时引来不少道贺,但其中也掺杂了数道炙热的视线。莫轻轻只觉得自己现在就像是块肥肉,正扔在一群豺狼虎豹间。 说完也依旧不见她妥协,男子索性道:“不如我来帮小娘子看。” 说着就要伸手去夺她怀里的本子。 莫轻轻一惊,慌忙后退,岂料不甚撞到人。不待她开口赔罪,便见那人伸手,修长的手指一下子钳住了男子手腕,再稍用力,男子的手臂被掰得弯曲,痛得面色涨红,于是不住开始求饶。 她惊讶地抬头,入目第一眼,便是苏瑾覆了几许清冷的完美下颚线。 苏瑾并未多为难男子,见其求饶,便冷冷地松开了手。男子哪里再敢多待,抱着手臂搡开人群逃走,周旁人见状,也纷纷自动避让莫瑾二人。 丝毫不在意众人的目光,苏瑾低头看向怀里姑娘,神色柔暖,声音依旧是温温的,“可有伤到?” 莫轻轻呆呆地摇头。 “那榜单看好了?” “嗯?哦!还没,还有三个。”她反应过来,正要继续往下看,本子却被苏瑾接了过去。 只见他看眼纸上,又望向榜单,不多时,便两指一夹,合上本子,拉着她走出人堆。旋而指着本子上的一个名字,说道:“他是三甲二十二名。” 又指起另两个,却皆是摇摇头。 她赶紧都记下,然后才吃惊地抬头:“你眼神这么好啊。” 苏瑾听了失笑,一本正经朝她拱了拱手。 “姑娘谬赞。” 莫轻轻顿时也笑弯起眉眼。 两人往回走时,回头看眼身后,榜单前聚集的人愈来愈多,即便已离得有些远,她竟还是有些余惊未定。 想了想,好奇地看向苏瑾。 “你以前中榜,是不是也这样被人捉住想带回家做女婿?” “有苏彦在旁,他们近不了身。” “倒也是,说起来,好像许久没见过苏彦了。” 叹及此,苏瑾微微一叹,背起手。 “成了亲的人,总归是要在家多陪陪娘子的。” 他这语气,倒是夹了几分落寞和孤寂,莫轻轻不由得笑了笑。 苏彦与月儿是在一年前成的亲,还是苏瑾亲自向官家请准,仪式是在国子监举办的。宴席的吃食由她负责,如今回想起来,犹觉得两手发酸。 不过,热闹倒是挺热闹的。正回忆着那对新人的欢喜眉眼,身旁的苏瑾默了须臾,又开口。 “轻轻,明日国子监只有半日课,你……午时后可有空?” “午时后?”莫轻轻仔细想了想,旋即歉疚地摇头,“午时后我有事……你要做什么?要不然改日?” 苏瑾的眸底闪过一丝失落,很快又恢复如常,淡淡一笑,应道:“好,那改日再说。” 他的神色,莫轻轻看得分明,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毕竟,明日午时,她确实答应了师夫人的请求,总不好现在爽约。 师夫人说,食肆的吃食极合她口味,夫人的儿子似乎也来食肆做过客,也称满意。故而请莫轻轻帮的忙,便是明日午时后,到府上给她的儿子准备一顿生辰宴。 抛开生意不说,母子二人都是食肆的客人,她自是不会拒绝。只是没想到,会与苏瑾的事恰好相撞上。 莫轻轻补充道:“午时后确实有事,但晚上是有空的,你的事放在那会儿可行?” 步子一顿,苏瑾的眉梢覆上几许欢喜。 “好,一言为定。” 作者有话说: 第108章 师夫人的府宅也位于城东。 近些日正值分店开张, 事务繁多,莫轻轻每日得在城东来回地打转,渐渐, 对这里倒也熟悉了不少。是日过了午时,她便沿着住址一路寻去, 没花多久就抵至一间府宅前。 “是这里?” 她再环视四周。 住址附近的大宅子只有眼前这一间,但……望着光秃秃连块牌匾都没挂上的门楣, 莫轻轻不禁有些犹豫。 值此际,候在门前的小厮瞧见她, 迎上来含笑作揖。 “可是莫家食肆的掌柜?” 她点头。 小厮立即侧过身,恭敬做了个请的姿势,“掌柜的,我家夫人早已等您多时了。” “你家夫人可是姓‘师’?” “正是。” 这般, 莫轻轻才敢确信自己没找错地方, 微笑颔首,在小厮的引领下入内。 途中还不忘随口问上一句:“你们府上怎么没挂牌匾?” “今日少爷生辰,府中里外上下都得彻底清扫一遍, 牌匾也得先摘下擦个干净才行。” “这样啊。” 小厮说得倒不假, 入了宅子, 果不然能看见好些个来往正忙打扫的小厮婢子。她仔细避开,一路随小厮到厅堂。坐下没等多时,师夫人便从里头走出。 “辛苦小娘子跑一趟了。” “夫人客气。”莫轻轻施过礼, 于袖中摸出一张食单, 递给师婉容,“这是我拟好的今日生辰宴食单, 夫人请过目。” “这么多呀。” 看着纸上用心列出的道道吃食, 师婉容爽快点头, “也没什么需要我定夺的,你就想怎么做就怎么做,我信小娘子的眼光和厨艺。” 说罢将食单递回,竟是亲自领莫轻轻到厨房。 果然是大户人家,厨房远不止她食肆厨房的两倍大,食材也是照她提前拟过的清单,备得十分齐全,整齐摆在长条木桌上,看得人眼花缭乱。五六个模样俊俏的小婢子候在两旁,大抵是留给她打下手的。 上一次见这阵仗,还是几年前在方家时。 莫轻轻满意地勾唇,放好随身提来的竹篮,拿出襻膊系上,然后摆出澄面等需得自己亲手制出的原料。 洗净手擦干,就打算开始忙活,一侧身,才发现师婉容竟还站在身旁,正笑眯眯望她。 莫轻轻被看得有些不自在,忙劝说:“厨房里油烟味儿也大,容易沾着衣裳,夫人,要不您先回去歇着吧。” “不用不用,我还可以给你打下手呢。”师婉容说罢,不等莫轻轻多劝,当真吩咐婢子取来襻膊系上,洗净手后,看一圈桌上,“我给你切葱花,我知道,这个要经常用到。” 莫轻轻哭笑不得,见劝几回也没用,便也不再做无用功。倒是无意看眼师婉容切出来的葱花,暗暗有些吃惊。 “夫人的刀工还挺好的。” 虽说切得慢了些,但葱花厚薄均匀,看起来也绝不像是第一次下厨。 “是吧!” 像是终得以遇知音,师婉容满脸亢奋,“还是小娘子有眼光,不像我那个傻相公傻儿子,以为我不会,一听我要亲自下厨,吓得家都不敢回。哼,他们不愿吃,我还懒得做呢!” 师婉容一副气汹汹的模样,莫轻轻瞧了不禁失笑,捞起婢子帮忙洗净的鸡胸肉,利落切成长条,再横切断,开始剁馅。 剁好的肉馅掺上师婉容切的葱花,再撒入姜蒜末、酱油、盐和胡椒粉等搅拌匀,放置一旁。她这才另舀些许面粉,开始和面。 目睹姑娘熟练的动作,师婉容神秘问:“你猜我为何会下厨?” 莫轻轻略想了想。 “嗯,是此前厨艺不好,被人嫌弃,然后痛定思痛,好好学了一番?” 问话人顿作吃惊状。 “你怎么知道?” “猜的。” 她淡淡一笑,“夫人方才说,您的相公和儿子被吓得家都不敢回,那想必是尝过,或是见识过才会如此吧。” 经这么一说,听着好像是有点道理。 师婉容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小娘子还挺聪明,不过你只说对一半,我此前确实做得极难吃,但我相公并未嫌弃。” 似是陷入回忆中,妇人美丽的轮廓上,都覆了层淡淡光晕。 “那时我们尚未成亲,正值他要上京科考,临行前我便亲自下了一次厨。做得不好,肉咸了,菜也给烧糊了,没有一样能下口。不过他还是硬着头皮吃完,反倒安慰我,说大厨第一次烧饭都让人吃不下,我这个还是好的,他至少还能吃完。” 说及此,师婉容噗呲一笑。 过了会儿,才似是不小心回归了现实,立马板起脸,看着有些愠怒,“哪像现在,居然试都不愿试!亏我在他走之后,还特意跟家里的大厨学了好些日子呢。” 莫轻轻被这态度反差逗得一乐,“夫人跟老爷的感情一定很好。” “还……算得是不错吧。” 师婉容难得露出些女儿家的娇羞来,但也不过转瞬,紧接着莫名浮出一丝丝得意。 “他科考后立即赶回,上我家提了亲。你是不知,他当时多抢手,就连来提亲的路上,都有人想招他做女婿。幸亏我提前安排人等在暗处,不然就他弱不禁风的样子,说不定早给人抢跑了。” “他家呢,世代为官,我家世代从商,就连他的双亲和当时的好兄弟,都打心底不看好我们,所以那些想结亲的,就更不会将这事放在眼里了。” “若非他从始至终坚持,不在乎外人眼光,不看重世俗名利,我们未必能走到如今。成亲后,我们还是像从小到大那样吵吵闹闹,不过每次都是他在让着我。” 说完这些,师婉容心情大好,仿佛早已忘记自己刚才在生什么气了。摩拳擦掌,就要帮着莫轻轻擀面皮,却见姑娘正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 “怎么了?” 莫轻轻摇摇头。 顿了会儿,突然出声:“夫人那时不担心?成亲后,若是他家人反对,若是日日相处得不愉快该如何?” 顾自说这么久,还是第一次听她提问。师婉容愣了愣,似是明白什么,于是也收起玩闹心思。 她认真回道:“自是也会担心,可后来我才明白,担心也是无用,没人能肯定那是对还是错。就像你开食肆,纵使厨艺再好,你可有十足把握?此前可也会担心生意惨淡、做赔本买卖?可最后不还是开张了吗?” 师婉容指了指她的心口,“说到底,一切最后都是要听从你的心。问问你自己,你可愿意嫁?” “至于那人值不值得嫁,就不好说了,还是得看成亲后。过日子嘛,冷暖全凭自知。真正心里有你的人,纵使外界万般不堪,也愿倾尽全力护你周全,这份暖,你必然能感受到,值不值得,你心里该比谁都明白。” “你可知我为此,当初还干了什么?” 师婉容压低声音悄悄凑过去,直冲着她一通耳语,听得莫轻轻愣怔片刻。 第109章 一切都要听从我的心吗…… 愣怔了许久, 莫轻轻到底也没弄清,如何才真正算是听从自己的心。待再回过神,却发觉师婉容已不在跟旁, 看眼四周,问起婢子:“夫人呢?” “夫人说, 少爷过不久就要回府了,她先去换身衣裳。” 听这话, 莫轻轻点点头,也再没闲空想私事, 专注忙起生辰宴的准备。 说是生辰宴,但其实也并没有听起来那般大张旗鼓,听师夫人说,就是母子二人、外加邀请寿星的几位好友, 众人围坐在一桌热闹热闹罢了。 不过就算只是一桌人的菜, 真正准备起来也够呛,方才又耽搁了许久,她不得不加快速度, 给婢子们都分配上活儿。锅碗瓢盆敲得叮咚作响, 转瞬间, 厨房里就忙得热火朝天。 不多时,频频又阵阵溢出的食香,渐渐地在府宅各角落里飘浮盘旋, 经久不散, 勾得过往婢子皆忍不住驻足,贪婪吸上一口。更有甚者, 耐不住好奇, 索性拎着自己的活儿, 悄悄凑到了厨房外,探着脑袋想瞧瞧今日到底吃的是什么,竟会这样香。 府外,几辆马车相继停驻,杨子楚等人甫一踩下,就闻到了爬出高墙、不停往外散的食香,相互看一眼,点头纷纷感叹。 “温然,你家的厨子是打哪里请的?做的菜可真香,都飘这么远了。” “是啊,我们今日这遭可真来对了!” 有人爽朗一笑,指起门口,“你们看,连守门小厮闻着都险些站不住脚。” 嗅着这扑鼻的香气,再看眼屡屡往里探头的小厮,苏瑾虽不作声,可也暗暗有些吃惊。 一行人步至府门前,小厮才惊得赶紧喊声“少爷”,站好。苏瑾提步往里走,骤然感觉异样,步子一顿,又再退回,在众人疑惑的目光里,抬头看向门楣。 方才都只顾得闻食香,彼时跟着苏瑾一瞧,众人才发觉,门楣上竟没挂匾额。 “匾额呢?” “回少爷,夫人吩咐先摘下,等擦干净了再挂上。” “……” 苏瑾一时竟无言以对,却又总觉得事情没这么简单,自家那位母亲可从不是这么讲究的人,细一琢磨,遂又问话:“今日府里可来了客?” “除各位学士外,并无其他客人。”小厮说罢,停了下,补充一句,“不过,夫人倒是请了位年轻的厨娘来。” 果然! 苏瑾当即了然,面色微沉,微一拂袖,便大步迈入了府内。本是要径直赶去厨房的,不料师婉容突然从厅堂行至,不动声色拦在前。 “诸位学士都是为瑾儿的生辰来的吧,真是有心了,快,先请到厅堂坐下喝口热茶吧。” 看眼面色微低沉的苏瑾,杨子楚勾了勾唇,应话后,便招呼着其他几位好友,有说有笑就往厅堂走。 待人都走远,苏瑾才开口。 “娘,您把轻轻喊过来了?既让她来,又为何故意摘匾额,还让她准备吃食?” “怎么,这是心疼了?怕我为难你心上人?” 苏瑾不吭声,俨然是默认。 看眼自家儿子紧蹙的眉,师婉容反问道:“你们是何关系?我以何名目邀人家来做客?我若是请她来,她难道就一定答应?” 简单三个问题,苏瑾却立马被堵得无言,默声片刻,才辩驳:“那也无需摘匾额。” 师婉容秀眉一挑,叉起腰,故意阴阳怪气起来。 “摘匾额又如何?反正人家姑娘也不是冲你来的。” “这是何意?” “老实告诉你,莫姑娘今日是来议亲的,备吃食不过是兴起之举罢了。” 胡诌起来,师婉容倒也毫不脸红。 苏瑾却是听得心一揪:“什么议亲?” “看你也不着急成亲,我便从子楚手里拿了你那几位翰林好友的画像,给人家姑娘看过,还挺满意的,很快就答应来看看了。” “……难怪突然让我领他们过来吃顿饭。” 苏瑾登时哪里还待得住,不再多说,径直就往厨房里去。 厨房里,莫轻轻正一心忙着准备吃食,因低头专注太久,脖子酸疼,难得抬头想缓解片刻,视线落到门口处,恰好瞧见了入内的苏瑾。 动作一顿,有些吃惊。 “你怎么在这?” 这丫头果然不知这是他的府邸,所以,当真是来跟别人议亲的?想到这,苏瑾心里一阵苦涩,一抬手,将婢子们都打发出去。 莫轻轻虽也察觉到他的不对劲,但眼下锅炉什么的都烧着,哪能说撇开就撇开,想叫住人,可任谁也不听她的,转眼就一个个撤离得没了人影。她顿时无奈,好笑又好气地瞪眼苏瑾后,就打算自己去看顾。 才走一步,就被人拉回,没来得及反应,又被苏瑾两手提起,一下子抱着坐到了桌上。 莫轻轻瞪大眼,一愣,慌将苏瑾的手拍掉,红着脸凶道:“你、你干什么!” “我有话要问。”苏瑾迫切问道,“你真的答应我娘,今日来,是为了跟别人议亲?” “啊?” 他的神情不似在玩闹,莫轻轻愣了愣,暗暗思忖。照现在来看,师夫人其实是苏瑾的娘亲吧,这样师夫人讲的故事与苏瑾所说也就对上了。 不过,为何师夫人要说她是来议亲的? 再次对上男子不安的视线,莫轻轻想了想,反问道:“那我若真是来议亲的,你当如何?” 虽说来时便已在心里预想过好多遍,但听她亲口承认,苏瑾还是难受得说不出话来,闭眼沉默许久,才深吸口气,仔细问:“是谁?谢兄吗?他在故所早已与人有了婚约的。还是云兄?官家其实已有意为他赐婚了。若是庞兄的话,据我所知,他现在醉心于诗词,无心成家,你怕是要等许久……” “噗!” 看着突然笑得乐不可支的姑娘,苏瑾一脸委屈,“你笑什么?我在说正经的。” 莫轻轻只好努力收敛起嘴角,“这些人是你的好友吧?你把人家的底都抖出来可怎么行?” “又不是说他们坏话,这本来就是事实。”苏瑾说得一脸理所当然。 莫轻轻听罢挑眉,“好啊,那照你这么说,他们都不合适了?” “不合适!” “那谁合适?” 苏瑾毅然指了指自己,“我,苏瑾。” 看他一脸笃定,莫轻轻险些都要跟着信了,顿了顿,唇角微扬起,“你真的喜欢我?想娶我?” “是,真的。”似是觉得这样说还不够,苏瑾又再补充,“此生我心里唯有你一人,也只想娶你为妻。” “就算你为官,我为商,门不当户不对,不被外人看好。他日只能眼睁睁看人家有姻亲之依,自此平步青云,飞黄腾达,也不后悔?” “不后悔!轻轻,我要娶的是携手余生、生死相依的娘子,不是助我仕途和名利的一纸契书,不论是官商之分,还是门第之别,从来就不是我所在意的。” 端详着男子半晌,也看不出他有丝毫犹豫,莫轻轻低眉一笑。 “那好。” 再抬眼时,她的眸底像是揉入了一片星辰,亮晶晶闪着光。 “那你可愿和我,从恋人关系开始?” 苏瑾其实不懂何为恋人,可看着姑娘第一次主动朝自己伸出的手,却毫无招架之力,脑子里没理清,手却已不自主地握了上去。 待贴上她温暖的手心,苏瑾欣然一笑。 “好。” 作者有话说: 第110章 姑娘笑弯起的双眸, 清胜春日中山涧淙溪,灿若夏日里满夜星辰,灵动又姣美。对视上, 稍不留神就会深陷其中。看着这双会说话的眸子,端详起眼前娇俏含欣的面容, 苏瑾便是许久也挪不开眼。 直至姑娘伸出根手指,好奇地戳两下他的肩。 “你这么盯着我作甚?” 苏瑾温温一笑, 毫不犹豫回:“因为你好看。” 莫轻轻愣了愣,两颊顿时染上抹红绯, 羞赧地别开眼。 “没看出来,你这人还挺会花言巧语的。” “并非花言巧语,我是真心的。”垂眸,看着姑娘白里透红、好像软乎乎的脸蛋, 苏瑾微微有些出神, “对了,轻轻方才说的恋人关系,是何意?” 她失笑, “你既不知何意, 那怎地还敢答应?” “我想, 它总归是能让我二人的关系向前迈一步的。” 听此,莫轻轻认真想了想,解释道:“恋人关系嘛……简单说, 就是两情相悦的二人, 在互相袒露心意后,愿意接受彼此, 于是尝试着融入对方生活, 相互扶持、相互疼爱的亲密关系。” 这样解释应该能听懂吧? 苏瑾仔细听完, 认真思忖片晌,仍不解,“可那些不是夫妻间该做的吗?有何区别?” “嗯……” 这倒是问到点子上了,她眨了眨眼,轻抿唇,斟酌片刻。 “可以把它当作是成亲前的一次考量,若此期间,我们相处得不愉快,或是发现并不适合在一起,随时可以终止恋人关系。从此,你过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再不互相招惹。” “多长期限?若我们相处得好呢?” 与他对视上,莫轻轻笑道:“为期一年,若届时你愿聘,我便愿嫁。” “好,一言为定。” 苏瑾眼含坚定,微勾唇,“届时,我一定带着聘书迎娶你。” 对男女之事,莫轻轻其实不易信什么承诺,毕竟世事无常,明日会如何都尚且难预料,如何去信那遥远的多年后。可不知怎地,今日从苏瑾口里听到,她却忍不住想去信一回。 莫非这就是传言中的,恋爱使人失智? 苏瑾不知姑娘所想,吸了吸鼻子,“轻轻,你可有闻见味道?” “什么味?”莫轻轻笑眯着眼,心不在焉问,“恋爱的酸臭味吗?” “不是酸臭,好像是……什么东西糊了。” “嗯?”嘴角的笑猛然一凝,莫轻轻顷刻恢复正常,忙看向正冒烟的灶台,“我的生炒鸡!” 惊呼了声,她毫不客气将苏瑾搡开,跳下桌子冲到灶台前。一揭锅盖,果不然,好好的一锅炒鸡已变得焦糊没眼看,还冒着熏人的浓烟。莫轻轻赶紧灭了灶肚里的火,将鸡块盛起。 看过这么多次她下厨,苏瑾也还是第一次碰见有烧糊的,拿起根木箸,惊讶地戳几下鸡块。 哇,真是糊了的。 看苏瑾莫名一脸兴奋,莫轻轻顿感郁闷,“你很高兴?” 苏瑾自是听得出她语气里的不善,忙摇摇头,放下木箸安慰:“无妨,反正是我的生辰宴,不管你做成什么样,我都爱吃。” “哦?” 一听这话,莫轻轻也没跟他客气,当即抽出双木箸,夹了块几乎成黑炭的鸡块送到苏瑾嘴边。 “那你吃吧,试试味道。” 本以为,这人至少要想个借口推脱一番才愿入口,岂料,他竟是丝毫没有犹豫,便张口将鸡块含下,倒是看得莫轻轻一愣。再反应过来,惊得赶忙又逼着人吐出。 “你傻呀,烧糊的东西怎么能吃!”她忙舀了碗水让苏瑾漱口,又摸出帕子替他擦干净嘴角的黑炭渍,气得发笑,“我开个玩笑罢了。” 苏瑾却是端得一脸认真,“可我是说真的。” 意味深长地盯他良久,莫轻轻终是妥协,朝灶台走。 “知道了,看你这么真诚的份儿上,我就原谅你方才的幸灾乐祸吧。这盘鸡不要了,我再重新炒一盘。” “那我帮你。”苏瑾高兴地也跟上去。 莫轻轻却将人往外推了推,“你不重要,把刚才那些小丫头叫进来。” 闻这话,苏瑾眉头一耷拉,委屈地应了声,只好乖巧地往外走。 甫一踏出厨房门,余光就瞥见一抹亮眼的衣摆消失在屋角落,他无奈地笑摇头,招了候在院子里的婢子都入内帮忙。 险险躲过苏瑾的师婉容,抚了抚胸口后,已绽开一脸笑,领着银杏心满意足往厅堂走去。 银杏不解问:“夫人为何这般高兴?莫姑娘不是还没答应嫁给少爷吗?” “怕什么,一年很快就过了,说不定啊,两人相处得好,一年都用不到。” 说起这,师婉容不禁暗暗有些感叹,这小丫头脑子还挺灵活。她才透露,自己成亲前与相公先有过约定,若他日相处得不融洽,双方可心平气和签下放妻书,还彼此自由。没想到,小丫头这么快就想到一个新的考量点子了。 恋人关系,听着倒是有趣。 * 是日的生辰宴,除那盘炒鸡是个意外,其他都十分顺利,众人吃饱喝足,又聊得高兴,将近宫门快下钥时,才不舍散场。杨子楚殿后,几位学士相继踩上马车,道过别,马车便悠悠散散往翰林院方向去。 目送马车行远,莫轻轻从婢子手里接过竹篮,道声谢,便也要施礼告辞。 “师夫人,今日多谢您的款待。” “小娘子客气,要谢也是我该谢你才是。若非你做了那一桌好菜,丰盛又可口,大家哪能这么高兴。” 师婉容说罢,拍拍她的手,看眼天色,“这天马上要黑了,你一个姑娘家,独自走路也不安全,让瑾儿送送你。” 早已走惯夜路的莫轻轻,下意识要回绝,不想苏瑾先一步走到跟前,替她应下:“娘,您先进去休息,我会送轻轻回去的。” 她微微一笑,于是也没多说什么。 师婉容颇赞赏地看眼自家开窍的儿子,便安心回了府。 苏瑾接过她手里的竹篮,温声道:“我们也走吧。” 彼时天色虽暗下,但路上行人还是很多,大小摊贩挑起担子推着车,上街为夜市做起准备。路两旁已摆起长长队伍,有的还挂起了灯笼,照亮摊子上的物什,碰见有趣的,莫轻轻总是要停下逗留片刻。 姑娘像只随时会跳开的兔子,纵使紧紧跟在她身旁,苏瑾还是免不了有那么一瞬看丢人,思忖一番,低声问:“轻轻,恋人间还能做什么?” 莫轻轻看眼男子,吹了吹手里的风车,笑吟吟反问:“你还想做什么?” 话音才落,只见苏瑾朝她伸出手。 “牵手呢,可行?” 她一愣,低眉忍不住笑,须臾后,将自己的手也搭上去。 “自然可以。” 眉眼间登时染上几许惊喜与欣然,苏瑾牵起那只手,领着姑娘便在渐渐繁闹的街上穿行玩乐。 第111章 夜色浓稠时, 黄暖的烛光,透过半拉开的雕花窗子,从屋里溢散出, 于夜空中划开一团晕亮。 文君琇立在窗前,看着堆在书案上的形形色色物什, 低头好半晌,又抬起, 望向对面眉眼含笑的姑娘。 “苏公子用这些,就把你给拐走了?” “胡说。”莫轻轻笑剜她一眼, 扒拉起回家这一路的收获,兴致不乏,“这些可都是我自己花钱买的。” 幽幽叹口气,文君琇摇摇头, 一屁股坐到椅子上, 慵懒地倚靠着,像个小老太太般感慨:“如今就连掌柜的都要成亲了。” “不是成亲,是谈恋爱。” “不管谈什么, 成亲肯定也是迟早的事。” 将小木马摆到砚台前, 莫轻轻笑看文君琇一眼, “你这是又被大娘催着说亲了吧。” “唉,我娘好不容易消停一阵子,结果今日有媒人上门, 她又开始给我张罗了。”文君琇说着撇过头, 看向正苦思怎么摆那些小物什的莫轻轻,顿了顿, 问, “掌柜的, 女子成亲后真的只能守在家吗?你日后若是跟苏公子成了亲,食肆还开吗?” “当然开了,这可是我的心血。” “那若是苏公子不让呢?” 看一圈四周,莫轻轻将风车插到窗台前,偶然一丝夜风从窗子外钻进,立即吹得那几片彩色扇叶呼啦啦转动起来。 她满意地拂了拂掌心,笑道:“若他是那样的人,我便不会嫁。若我嫁了之后,才发现他是那样的人,我便会和离,不再要他。” 将其他的物什也一一摆上,莫轻轻才拿起最后那颗盈盈可握的香球,递给文君琇,“喏,这个好看,是给你挑的。放心,食肆绝不会因这种原因关门。只要你愿意,这里也永远有你的一席之位。” 接过香球,握在手里,文君琇愣怔须臾。香球中并未置放炭火,可她却仍觉得,有丝淡淡地暖意正蔓上掌心。 “谢谢掌柜的。” “好了,别胡思乱想。我得去睡了,明日还要去城东店里看看,你也早点睡。” “嗯。” 待莫轻轻进了屋子,文君琇才收视线,看向窗前那只转得欢快的风车,良久,微微一笑,起身关好窗子,也端着烛火入屋歇着了。 城东分店是在十日前开张的,或是食肆本身在临安就尚有名气,又或是占了位置便利,毕竟这条街茶肆居多,而食肆唯她这一间。开张第一日,分店生意就好得出乎众人意料,接下来这几日,更不见有丝毫清冷。 翌日,莫轻轻用过早食便去了城东。 踏入店内,看眼座无虚席的外堂,她眉眼含笑地走到柜台前。 “曾叔。” 正专注盘算账簿的曾骁闻声抬起头,瞧见莫轻轻时,立即高兴道:“掌柜的,您来得正好,这是这几日的账,我刚整理好,您过过目。” 莫轻轻接过账簿,翻看几页。 “生意还挺不错的。” “可不是吗,尤其这两日,掌柜的您推出的那些茶膳,不知有多受食客喜欢。” 不同于城南的食肆,特色在于食单更新快,且有着大量的隐藏食单,容易吸引那些爱尝新,享受吃食,或是突发奇想要吃某样菜的食客。 城东的食肆,最大的特色其实是以茶入菜,大力推广茶膳。 她打听过,这条街之所以会兴起大量的茶肆,主要原因还是附近住了许多爱饮酒吃茶的文人墨客。 临安多文人,而这其中,不少还是外地来的。这些外地来的文人,既不似苏瑾那样有官家赏赐的府邸,又不像她这样从商,待哪日赚得多了,大可置间宅子。往往他们都是在临安租住,而城东,价钱最是适宜。 也因此,不同于城南的繁闹奢靡,文人墨客广聚集的城东,更偏向清雅和悠闲。走在街上,她一低头,往往就能瞧见有人铺席于地、摆上棋盘,正兴致勃勃对弈。再一抬头,又能望见茶肆二楼,几个俊美公子正背手而立、饮酒作起了诗。 见得多了,她便猜想,以茶入菜,佐以茶叶清香的独特吃食,或许也十分合这些志趣风雅的文人的口味,便抱着试一试的态度推出几道茶膳,没想到,效果竟还不错。 不愧是有过经验的,账簿记得很清楚明白,莫轻轻满意地笑了笑,又递回去,道:“食肆能有今日,那也是多亏曾叔您,幸好有您这样了解茶,不然我们哪能这么顺利。” 曾骁高兴地摆摆手,“掌柜的说笑,我哪能帮上什么,这还是多亏冯爷子手艺好,否则我知道那些也是白搭。” 冯爷子是她为分店新招的厨子,虽说年纪有些大了,但厨艺是真不错,身旁还带着两个学徒,于是她索性就将三人都招下了。 现如今,后厨有冯爷子,外堂有曾骁,分店经营得如此之顺,莫轻轻也放心了许多。 不过尽管如此,她每日还是得频繁来往两间食肆,除对对前日的账目外,主要还是为了及时掌握两处的情况。毕竟这不似后世,通讯发达,网络便捷,许多事,要想确认的话还是得亲力亲为。 是日,安排好城南食肆,莫轻轻一如既往就要出门往城东去,不想刚出门,就见一辆马车竟横停在食肆前。 本来就不宽阔的门口,愣是被遮去了大半,简直是故意在碍她生意。莫轻轻一抿唇,就要上前跟车主人理论几句,却值此时,车帷被撩开,一张俊美的脸露出。 呆了须臾,莫轻轻赶紧收起花痴脸,气汹汹到马车前。 “苏瑾,你今日又想耍什么花样?” 苏瑾支颐,含笑看着车窗外眉眼愠怒的姑娘。 自生辰那日以来,也过去半年了,他渐渐变得有些熟悉所谓的恋人关系。如今,甚至还迷恋上了逗闹她,没办法,谁让就连生气的小丫头也格外惹他心痒痒呢。 可叹,眼下尚不能提亲。 他微一挑眉:“轻轻,你上来,马车就能挪开了。” 不知他在耍什么花招,莫轻轻也只好先踩上马车。果不然,她一坐定,车子便缓缓往前行驶。 “我要去城东的食肆。” “好。”苏瑾温声应话,将人拉到身旁来,然后笑问,“可有觉得察觉哪里不同?” “不同?” 被愠恼蒙蔽双眼的莫轻轻,看向四周,才发觉马车竟不是苏瑾的那辆。车壁浮雕着芍药花案,角落里还挂了两只香囊,就连坐凳都是姑娘家喜欢用的绸缎裹着,陈设装点,别致又俏皮,哪里像是男子乘的马车。 她想了想,登时眯起眸子,质问道:“你背着我勾搭别的姑娘了是不是?现在还想跟我摊牌?” 第112章 虽只听懂了她的半截话, 苏瑾却也能跟着猜到另半截是何意。 他惊得一愣,咳两声。 抬眸再看姑娘,仍是一脸认真, 顿时慌乱又好笑道:“你就不能用正常眼光看待我?” “这不正常?”莫轻轻撇撇嘴,反自嘀咕, “总不会是你突然换了喜好,转而喜欢这种样式的吧?” 苏瑾失笑。 轻揉捏着裹在掌心里的那只软乎乎的小手, 温声解释,“这马车是给你备的。” “给我的?” “你每日都得城东城南两头跑, 有马车代步的话,会方便轻松不少。也无需担心没地方停,白日就在食肆旁,不会占多大的地方, 夜里, 我也已吩咐过,车夫会将马车先赶到我府上,翌日一早再过来便是。” 安静听着他周到的安排, 莫轻轻不作声, 仔细盯了苏瑾半晌, 仍有些不解。 “可你不是说,你会常来接送我吗?怎么今日又突然要给我备马车了?” 事实上,这半年来, 苏瑾确实如他自己所说, 一得空,便会等在食肆外接送她。莫轻轻除了将这举止理解为苏瑾对她的体贴, 还看作是他二人培养感情的机会, 毕竟平日里一个得顾着国子监, 一个要忙着生意,难得独处片刻。也正是想到这,她才欣然接受了苏瑾的好意。 可现下是何情况,苏瑾不打算再接送她了? 迎上姑娘不解地视线,苏瑾到嘴边的话顿住,沉默许久,又忍不住咽了回去。 还是再等等吧…… 他重新覆上笑意,“我只是担心,哪日自己为公务奔波耽搁了,没能及时来接送,怕你来回跑,累到了。” “真的?” “真的。”苏瑾轻揉了揉姑娘的头,眸底生出许多不舍,“你是我喜欢的姑娘,我怎么忍心看你劳累。” 好端端地,他怎么还说起了甜言蜜语,莫轻轻听得面上一热,却也不自主地消了大半疑虑。 含羞抬眸间,视线无意落在苏瑾白玉似的脸庞上,不禁凑近了些看,暗暗在心里一阵感叹,五官精致,肤白貌美,这男子怎么能生得比女子还要俊秀呢。 目光再接着往下挪,又落到他薄薄嫩嫩的两瓣红唇上,便停住。从好久前她就觉得,苏瑾的唇色好像比她的要好看上不少,今日这么一凑近看,竟还真的是,不免有些惹她艳羡。 看得久了,莫轻轻眨了眨眼,鬼使神差地竟想咬上一口。 反正……恋人间是可以亲的,对吧? 看着姑娘突然闭眼,撅起嘴,一点点朝自己贴近,苏瑾呼吸一滞,凤眸圆瞪,不禁绷紧身子,连着吞咽了几口。 这傻丫头,是又开始撩拨他了。 自开始所谓的恋人关系,姑娘好似就忘记了何为男女之防,举止每每都过分亲昵,惹得他心猿意马,时常难以自控。偏偏姑娘又不自知,还总是一时兴起,他也只能边暗暗在心里叹苦,边尽力避着她。 可这又谈何容易……直至莫轻轻身上那股淡淡好闻的幽香,慢慢将他裹住,险些被夺了理智,苏瑾才终于回过神,伸手捏住了姑娘的脸颊,将人制止。 他低声劝:“轻轻别闹。” 莫轻轻睁眼,一脸“果然如此”地看去,颇无奈地驳道:“恋人间可以亲的。” “尚未成亲,不可越矩。” “那你还总牵我的手。”她不服气地挑眉,抬起自己从上车后便被苏瑾紧紧牵着不放的手,晃了两下。 “这是怕你乱跑走丢。” “我又不是小孩子。” 知道这人就是个木头脑袋,莫轻轻也不同他多说了,退回去坐好,揉着脸委屈地看他一眼,暗暗抱怨:这谈得是什么柏拉图式恋爱,除了牵手,就什么也没干过。 关键是她主动投怀送抱,还被人无情拒,脸面可全没了。 苏瑾倒好,还有闲情闭目养神…… 顾自嘟囔一路,又被苏瑾几番哄逗,马车到食肆前,莫轻轻才堪堪消去满腹怒气。 命人就在马车里等着,她踩下,在食肆里转了一圈,过好账簿,又处理完几桩事,约摸半个时辰后,才折回马车前。 她从袖中摸出一张写了地址的字条,递给车夫,“师傅,麻烦接下来去这里。” “好勒,小娘子。” 莫轻轻这才重新钻进马车里。 闻得外头动静,苏瑾好奇问:“我们要去哪?” “说了你也不知道。” 剜他一眼,莫轻轻索性坐到另侧去,与苏瑾保持距离。撩开车帷,呼吸上新鲜空气,看着外头徐徐而过的风景,心情才渐渐好转。 马车下次停,是在城东的一间宅子前。 莫瑾二人相继下了车,抬头望向眼前的宅子。 看着有些许陈旧,大门上了锁,门楣空空,缺了匾额,还挂着几团蜘蛛网,似是有些年头没人打扫了。苏瑾正欲问这是何处,突然就听得身后有脚步声。 回过头看,一个中年男子正步履匆匆迎上来。 “小娘子,公子,让二位久等了,我这就领你们看看宅子。” 说罢,男子忙从怀里摸出钥匙,就去开锁。 苏瑾看向身旁姑娘,“你要买它?” “对啊,我现在可也是买得起宅子的人了。”莫轻轻叉着腰仰起下巴,模样瞧着颇得意。 然后不懂声色地往苏瑾跟前挪了挪,小声嘱咐:“我不懂看宅子,你待会儿帮我多瞧瞧。” 苏瑾闻言失笑,乖乖应了声“好”。 宅子确实许久没人住,一入内,灰尘便铺面而来,拽起苏瑾的衣袖掩住口鼻,莫轻轻看眼四周,竟觉得连视野都是灰蒙蒙的,好似天地间铺上了一层灰。 光秃秃的树干,清冷的院落,还有被风吹得半垂落的窗子,光是打扫修缮起来,都得耗费不少人力与时日,难怪比其他宅子都便宜。 “二位见谅,这宅子我也是刚接手,还没来得及打扫。不过你们放心,旧是旧了点,但保证绝对清白干净,日后打扫打扫,也还是不错的。”男子堆着笑解释。 莫轻轻知晓他说得干净是何意,毕竟这里看得太荒凉,若夜里来,说是鬼屋也不过分。 苏瑾问:“此前住的是何人。” “是家商人,早些年来临安行商置下的,后来在别处做稳了生意,就极少过来。你们也知道,商人嘛,就是钱财多,产业大,这宅子许久不住也给忘了,近些日才记起,便想转卖,我得知就给盘下了。” “其实,也是小娘子消息灵通,动作快,若再晚些时日来,我肯定修缮一番再出手,到时可就不止这价钱。” 闻此,莫轻轻登时挑起一脸得意,苏瑾见状不由得笑了声,牵着人又往四处转了转。 宅子倒是挺大,弯曲的长长红廊连接起各个院落,又坐北朝南,若稍加打理,实属不错。最重要的,是离苏府不过一条街之距。 苏瑾瞧着满意,莫轻轻也觉得不错,于是再逛了逛,两人一合计,便也将这事给定下。 第113章 看过了宅子, 相谈也甚不错,双方便约定下,两日后签契书。 而此期间, 苏瑾则是用这两日来查清了宅子底细。所幸男子之言倒算属实,除了些惯使的小把戏外, 并未有过多蒙骗,于是签契书一事也进行得顺利, 唯有到府衙备案,来来回回花了大半日之久。 忙活完, 莫轻轻已有些疲惫,懒懒地坐在食肆里,靠着椅背,仔细端详起手里那张手续完整的红契。许久, 心满意足塞进桌上的小木盒中, 又上好锁。 苏瑾看在眼里,浅抿口茶,温柔笑问:“确定没有问题?” “我瞧着挺稳妥的。”莫轻轻高兴地直摇头。 “那就好, 接下来就是修缮宅子了, 到时我安排府里人帮你。” “不用不用, 他们也要忙自己的活儿,何况这么些小事,我自己能解决。”她摆了摆手回绝, 感激道, “苏公子,这几日还得多谢你, 帮了我大忙了。” 苏瑾眉头一挑, 眼角含笑。 “你同我还如此客气?” “我这可不是在客气, 受人帮助,道声谢那是应当的。” 说话间,莫轻轻抱着木盒起身,“我先去将东西放好,待会儿给你做好吃的。” “好。” 目送姑娘欢快的身影上了二楼,又望着空荡荡的楼梯片刻,苏瑾才收视线,垂眸看向杯子里还未平息的茶面。 茶水不断袅起的热气,打在鼻尖暖暖的,可灌进鼻子里,清香过后,却还残着一丝丝的苦涩。 苏瑾想事入了神。 不知过了多久,直至被一声故意拖长了的嗓音打断。 “小二,今日你们掌柜的总是在的吧?” 他回过头,只见五个攥了帕子摇着小扇的妇人,正抓住江正七嘴八舌问话。仔细辨听,说得也无非大同小异。 “快去把你家掌柜的喊出来,这女子啊,再忙着生意,也不能耽搁了嫁人不是?” “是啊,就跟你家掌柜的说,今日我说的这位马公子,可当真是一表人才,博学多见,错过了是要后悔的。” “要说一表人才,那肯定还是我们成少爷……” 不多会儿,食肆内的众多视线,都聚在了你一句我一句、叽叽喳喳自己就先闹起来的几人身上。 “又来了。” 刚放下吃食的文君琇,看此状况,不免觉得有些厌烦。 苏瑾皱眉问:“她们常来?” “掌柜的没跟您提过吗?” 文君琇诧异看他一眼,“自城东分店开张,食肆在临安的名声大涨,也愈来愈多人来打听掌柜的事。知晓掌柜的还未成亲,这半月以来,上门做媒说亲的,都快要踏破门槛了。不管掌柜的怎么回绝都没用,还是每日照常来。好在生意忙,掌柜的两头跑,才能时不时避开。” 闻得这话,苏瑾再看那边,骤起了眉。 “文姑娘,把几位请到这边坐吧。” 文君琇一脸惊讶,“她们若是坐下,一时半会儿可就不走了。” “事情总要解决的,何况她们挤在那里,也影响生意。” 不知苏瑾到底有何打算,但那几人影响生意是真,吵吵闹闹的,已让好几桌食客面露不快了。文君琇当即也不犹豫,赶紧上前,照苏瑾所说,将人都请了过去。 几个媒人哪里会跟他客气,摇着小扇围着桌子坐下,结果一瞧,眼前竟还是个眉眼温善、俊美无俦的年轻公子,立时相视了眼,纷纷堆起笑。 有人着急便问:“公子是哪户人家的?今年多大?可成了亲?” 不料刚问完,周旁就爆发几声笑。 身旁人扯了扯她衣袖,抬起扇子,笑呵呵嘲讽道:“就你这本事还当媒人呢,这位公子你都不认识?这位可是咱们的国子监苏司业,当今的翰林学士。当年还是探花郎时,就已然风光一时了,不知掳获了多少姑娘的芳心呢。” 其他三人也立即跟着应和道“是”。 问话人面色有些难看,不过干这行的,就是得脸皮厚,也就一瞬,便转而遗憾问:“是民妇有眼无珠了,那想必大人已成了亲吧?” 这话反倒是提醒了旁人。 另有人忙问:“司业如今可有心仪的姑娘了?若没有,民妇这里倒是有几个不错的人选,您不如先看看?” 一个打头,另些也纷纷跟上,摸出袖子里的小册子就往苏瑾面前推。 温温一笑,苏瑾却不多看,想端起茶,才发觉方才出神太久,茶水已凉,于是不得不又放下。 他不急不慢解释:“不瞒诸位,苏某其实已定过亲了,只不过……” 媒人们面面相觑,好奇凑在一起。 “只不过什么?” 视线从众人面上扫过,苏瑾敛起笑,看着有些冷淡。 “只不过,有人不将苏某放在眼里,事到如今还想为那姑娘说亲,似是有意毁坏苏某的姻缘。” “谁这么大胆!还敢毁朝廷命官的姻缘?这可是大罪呀。” “司业您可千万别放过这个胆大包天的。” “对了司业,与您定亲的是哪户人家的姑娘?我们做媒人的,就是要有眼力见,可不能让您口里的那个眼瞎的,毁了我们的名声。” “是啊是啊。” 苏瑾抿唇。 “姑娘姓莫,还是这间食肆的掌柜。” 此话一出,方才还在斥责不停的几人登时没了声,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面色极难看。 “大人与掌柜的定了亲?” “正是。” “我、我们怎么也没听、听说过呢。” 苏瑾抬眸望去,微眯起眼,“这意思是,苏某与谁定亲,还得向你们报备?” 几人登时吓得站起。 “司业别误会,我们绝不是这意思。” “对对!” “我们实在不知莫姑娘定了亲的,您放心,日后再不会来叨扰了。” 说罢,一个个摸回小册子,纷纷就往食肆外奔。 苏瑾沉着脸背起手,立在门前,目送那几道身影消失在人群里,这才稍稍放心。 一回身,却正好对上正笑吟吟的莫轻轻。 “苏大人好大的官威啊。” 这是瞧见了? 苏瑾笑挑眉,索性挺直了背脊,让自己看起来更神气些,“是她们先要毁坏本官的姻缘的,本官不过是适当提点一番罢了。” 莫轻轻被逗得一乐,压低声音问:“那我又何时与大人定过亲了?” “我们约定过,一年后,我下聘,你便嫁,这不就是定亲了吗?” 想了想,莫轻轻眉眼一弯,“算你说得也有那么点道理吧。” 言罢,拉起人往里走。 “快,我给你做了好吃的。” 第114章 细细朔风, 杂糅了初冬的微寒,在踏入院内那瞬息,触上苏瑾的鼻尖, 旋而又散得尽无,只残下一阵由淡愈浓的食香。似是一坛上好的陈年佳酿骤然被人揭开, 在时辰的浸泡与酿造下,这股香, 厚重得让人忍不住要惊叹。 愈往里走,香味便愈深入肺腑。 直至被领到食桌前, 他一低眸,瞧见食香来源。 蒸蒸热气散,只见一方小铁锅正架在炉上。锅内琳琅丰盛,鸡翅、虾等各色食料, 整整齐齐被铺满一层, 匀裹上浓稠的酱汁后,鲜亮泛着油光,又再缀了些星点白芝麻粒和脆嫩的芫荽沫作装点, 更是诱得人食指大动。 炉内还烧着炭, 炙得锅肚里隐隐听见咕嘟声作响, 大抵是酱汁缓慢在食料间裹淌翻腾的动静,虽敦厚温柔,却掀起浓香阵阵。 “闻着是不是可香了?”莫轻轻边笑问, 边盛上一碗香喷喷的米饭递去, “这道吃食呢,叫做三汁焖锅。我看今日有些转凉, 想着吃些热腾腾的正合适, 能暖暖身子, 便想到了它。” 苏瑾含笑点头:“确实特别香。” 他接过碗,端在手里,任那股暖意沿掌心蔓延开,直至全身也变得热乎乎的,然后抬眸,看向专注忙碌的姑娘。恍惚间,竟有种两人成亲后过日子的错觉,不由得耳尖发烫,心里骤生出许多欢愉。 察觉到视线,莫轻轻望去,却见苏瑾红了脸正呆呆盯着自己,迟迟也不动一下。思忖须臾,恍然想到什么,立即夹了一块鸡翅塞到他碗里。 “快吃吧。” 苏瑾微愣。 等回过神,才想明白,姑娘怕是错领会了他的意。垂眸一笑,也不挑明,只是温温应了声好,便低头细尝起碗里的鸡翅。 鸡肉焖得软烂,却不失原本的鲜嫩,搭上浓郁的酱汁后,香气四溢,食起来既不费劲,还十分入味,再有一口香糯甜软的白米饭作配,更是叫人欲罢不能。 若放开了吃,光是白米饭就得消上好几碗吧。 “怎么样?” “好吃。”苏瑾笑看姑娘一眼,也给她碗里夹了两块。 无意间,视线又飘落到另一盘吃食上,好奇问:“这是?” “这个啊,叫做咸水角,你也尝尝。” 莫轻轻忙将那盘也端到了苏瑾面前。 月牙状的咸水角在经油炸后,一个个鼓得胖嘟嘟的,可可爱爱,好似随时要撑破了肚子。 大大小小的气泡,浮于金黄和莹白交织的酥脆外皮上,木箸夹起时裂破开,发出咔嚓地脆响,光是听着就让人极有食欲。 再送入口,咸水角的皮儿,外酥里糯,粘软牵丝,合着内里的饱汁肉馅一起食用。一酥一软,糯嫩交织,有滋又有味。 “这个也好。”苏瑾下意识脱口道。 莫轻轻一听,挑了挑眉。 旋即佯装出一副扫兴模样,摇头打趣,“我做的哪样吃食,苏大人有不说好的时候?” “这……” 微顿片刻,苏瑾做起为难状,“好便是好,不好便是不好,毕竟本官也不能说违心话。” “原来如此。”虚扶额,莫轻轻假装无奈才受下他的吹捧,嘴里却毫不客气应和,“大人所言倒也极是。” 一本正经说完,她再抬眼,与苏瑾对视上,两人不约而同皆是一乐。 这半年来,每逢两人单独相处,兴起时莫轻轻偶尔就会来这么一出,苏瑾倒也十分配合,久而久之,已演变成了二人间独特的小乐趣。 玩闹过后,这顿饭吃得亦是很欢畅。 苏瑾完美地遗传了师夫人的好胃口,这么大份的三汁焖锅,竟也食得没剩什么,莫轻轻瞧了仍有些吃惊,但惊讶之后,却又是满满地成就感。 安静待他食完,也放下碗箸。 莫轻轻并未像往常那般着急起身收拾,而是笑看着对面人,柔声问:“饱了?” 对上姑娘温柔的视线,苏瑾腼腆一笑。 “嗯,饱了。” “那我们说正事。” 言罢,莫轻轻转而摆起一脸认真,“你是不是有话要跟我说?” 苏瑾愣怔住,微露诧异。 她没好气补充:“你这几日一副憋着什么、欲言又止的样子,不会当真以为我看不出来吧?我可是做生意的,察言观色的本事还是可以……总之你有什么话就放心说,我会认真听的。” 两人对视片晌。 姑娘言语间虽透着坚定,可若仔细看,不难发现,她秀气的眉目里隐隐还藏了几许忧虑,只怕是这几日都在愁此事。 苏瑾幡然醒悟,心疼地凝视着她,“是我愚笨,考虑不周,轻轻,我早该和你坦白的。” 他斟酌片刻。 “想必你也听过一二,金军自涡口渡淮河欲南侵,眼下正在两淮与宋交战,前线战事吃紧。我虽只是一介文臣,不懂行军打仗,却也不甘在此际躲于人后,偷享安逸,也想尽些绵薄之力。故自请携粮草入淮西,支援军中,官家也已应允。只是我此去一行,归期不定。” 看着沉默不语的姑娘,苏瑾语噎良久,拢紧了搭在两膝上的拳头。金军此番来势汹汹,朝中迎战与避战又分化严峻,一旦此战役败下,临安便会首当其冲被攻占,他最放不下的就是眼前人。 “轻轻,你可愿暂回长洛……” “不愿。” 知道苏瑾要说什么,莫轻轻毫不犹豫打断话,毅然道:“这一战你们会赢,所以我哪也不去,就在临安等你回来。” 她并非随口说说。 这段日子从食客口里多多少少也听了些消息,再据年份判断,几乎已可以断定,这就是历史上那场著名的“采石之战”了。 这一战确实会赢,且是大获全胜。 宋军将会在一位叫做虞允文的文臣带领下,以少胜多,大败金军,最终以完颜亮被内部处死、金朝议和的结局为此战落下帷幕。 正因知晓这点,她一直以来才不会太过害怕。 可现下却不同,苏瑾也要上前线。战场上刀枪无眼,她只知宋军会赢,却不知苏瑾最后会如何。 沉思间,一只手带着温意,倏然将她的手裹进掌心,暖暖的,让人心生几许贪恋。 苏瑾坐到她身旁,似是对她的回答早有预料。 “好,我不逼你,你就乖乖待在临安。我们定赢下这一战,我也定会安然回来见你。” “嗯!一言为定!”莫轻轻郑重地点头,“那、你几时走?” “明日便要出发。” “这么快?我明日去送你,好不好?” 轻揉了几下她的头,苏瑾温温一笑。 “好,那我在城外等你。” 既约定好,于是翌日待队伍出了城门,苏瑾便让苏彦先领着车马继续往前行,而自己,则是等在了城外。 不多时,就见那辆熟悉的马车急驶出城。 他展颜,迎到马车前,打算将急急忙忙钻出的姑娘接下来,不料,却先是个厚实的包袱塞到了他怀里。 莫轻轻连马凳也懒得踩,便自己利落地跳下,然后看圈四周。 “怎么就你一人?” “我让苏彦先领着队出发了。”苏瑾笑应,旋而解开包袱一角。 毫无疑问,里面装的都是她备的干粮,只不过这一次要比往日都多得多,大包小包上,还俱画着逗人开心的俏皮图案。 苏瑾心头一暖,看向姑娘微发黑的眼眶子,怜惜问:“你忙了整宿没睡?” “时候不多,只能如此了。”莫轻轻不甚在意地笑了笑,“不过你放心,我等下回去就补上,我肯定不……” 话音未落,她就被人揽进了怀里。 苏瑾的拥抱来得突然,却也像他的性子那般温柔又小心翼翼,仿佛生怕弄疼她。倒是莫轻轻,反有些贪恋他怀里淡淡的清香,主动将人抱紧些。 嘴里还是忍不住多提一茬,“你不是说,不能越矩吗?” “这……送行的时候不算。” 莫轻轻听了当即松开手,扬起小脸,“那亲亲呢?” “那不行。” 苏瑾失笑,将人又抱回怀里,轻声嘱咐:“我不在时,若有难处记得要找杨兄,他定会帮的。” “嗯。”她也收起玩闹,轻拍了拍男子的背,“无论如何,我都会一直在这等你的,所以,你也要早日回来,知道吗?” “好。”苏瑾忍不住将人抱紧了几分,“轻轻放心。” 第115章 是日, 与苏瑾城外分别,莫轻轻便径直回了食肆,寻机会好好补了一觉。待重拾精神, 转头就忙起宅子的打扫修缮事宜。 诺大间宅子,她一人自是顾不过来, 眼下又无婢子小厮可用。思忖须臾,就去问人寻到附近的行老, 经其手,暂雇佣了几个手脚麻利的小厮回来。 分配好活儿, 一行人忙得热火朝天。 直至有熟人突然造访。 “月儿?”惊讶望着来人,莫轻轻直起腰,抹了把额角的汗,“你怎么来了?” 经方才那番折腾, 莫轻轻整个人已变得灰头土脸, 再搭上她那满脸讶色,尤显得逗趣。月儿憋住笑,垂首福了福身, 遂地摸出帕子上前, 仔细替她擦净脸。 “是少爷临走前有吩咐, 让奴婢领着人来帮姑娘的忙。” “可我不是……” 她蓦然话一顿,省去了后半句。 月儿自是看得明白,微微一笑, “少爷也是心疼姑娘。” “嗯, 我明白。”莫轻轻莞尔,看向月儿身后的婢子小厮, “那这几日就辛苦诸位了, 等忙完, 请你们吃好吃的。” 众人相视了眼,皆面露喜色。 自半年前莫小娘子到府里走一趟,留下满府邸的食香后,他们至今也难以忘记。如今竟有机会亲口尝到,怎能不高兴? 于是纷纷望向月儿。 月儿了然,朝莫轻轻施礼,“那就先谢过姑娘的美意了。” 这便算是为他们承下了,众人忙也欢喜跟着道谢。旋即在月儿的吩咐下散开,有条不紊地四处忙起来。 手里的扫帚也被人接走,莫轻轻索性背起手,略显惬意地看向月儿。 与苏彦成亲前,苏瑾便从杨子楚手里赎回月儿的身契,两人成亲后,也是在苏府住下。如今,月儿已肩担着苏府的管家一职,听说将府中上下打理得井井有条。 依方才情况看,还果真是管家有方。 察觉到她的视线,月儿好奇转过脸,“怎么了姑娘?” “嗯?哦没事,你忙。” 月儿笑着走近,“姑娘先去歇着吧,少爷有吩咐,说不必让姑娘也跟着一起劳累。” 细细咀嚼这话,莫轻轻忍不住撇了撇嘴,暗暗嘀咕,“他这到底是体贴我,还是不放心我呢。” 不过,倒也多亏了苏瑾这番安排,有月儿管事后,她才没有因操心宅子的事,而疏忽了两边食肆的生意。 宅子打扫干净,共花了整两日的工夫,又再请人将破损的地方修缮,然后好好布置一番,前前后后也耗了大半个月。人力、财力合起来算,这间宅子倒也没她想象得那样便宜。 不过瞧见成品后,莫轻轻也懒得在意这点了。 宅子挂上匾额那日,她兑现了自己的承诺,不论是从行老手里暂雇的,还是月儿带来的人手,都被她留下。院内摆上两张圆桌,众人聚在一起,高高兴兴吃了顿饭才散。 在那之后,她又托付月儿帮忙给挑了三个年轻乖巧的婢子、三个机灵的小厮、还有两个有管事经验的婆子买下,为宅子添置了些人手。 至此,这事才算暂告一段落。 彼时距苏瑾离临安也有大半个月了,宋金的战事也愈来愈紧张。 尤其淮西之地,宋军连连败退,金军一路南下推进。先渡淮河,后至滁州,即将临江。这一消息传入临安时,城内掀起轩然大波。走在路上,莫轻轻还能时不时瞧见几辆往城外疾奔的马车。 非但达官显贵、商贾大户着急往城外避难,就连平民百姓也皆是乱作一团。 城东食肆的跑堂扫水小厮是外乡人,闻悉皆想卷铺盖回老家,莫轻轻自是不好多挽留,便结了工钱,放他们去了。冯爷子是本地人,带着两个小徒弟哪也不去,曾骁亦不愿弃食肆不顾,咬咬牙便也留下。伙计虽只剩这几个,但生意这阵子本就清冷不少,倒还能勉强开得下去。 至于城南食肆,莫轻轻不走,其他人除临安外也不知去哪,便都跟着留下。于是除了每日食客骤少许多,其他倒还是一如既往。 混乱延续了十几日,直至十一月初,一场大雪突然纷至。 大雪连下两日,积得厚厚一层,很好地掩盖了临安的嘈杂与喧乱。莫轻轻倚在门前,闲闲看着江正与江直在门前堆起雪人。 抬眸,瞧见一辆眼熟的马车缓缓驶来。 她才淡淡一笑,搓着冰凉的双手,悠哉往厨房里走。 灶膛里生起火,将锅烧热,切好洗净的羊腩块再一股脑倾入锅里,直至煸干水分后盛出,香气顷刻溢满了整间厨房。 此时另起锅,热油炸香了姜蒜,再入羊腩块,佐以调好的酱汁与米酒,大火同翻炒。待酱汁很好地浸入肉块里,食色与食香都俱佳时,添入清水没过,下马蹄、大料与糖,盖上锅盖,小火同焖半个时辰,之后再加入微炸过的腐竹即可。 锅内噗噜噜作响,浓香挤过锅盖间的缝隙往外钻,像只玉手,若近若离,撩拨着人的食欲。文君琇步入厨房时,立即被这股香吸引,忍不住凑近多待片刻,才抱着汤婆子到一旁,往里灌着热水。 “掌柜的,我们待会儿吃烤肉吗?” “不吃烤肉,这么冷的天,肯定还是要吃些暖和的才行。”串好手里的丸子,莫轻轻笑解释,“这是用来做关东煮的。” “关东煮?” 文君琇听了也不甚明白,索性懒得再深究,反正只要好吃就行。一脸期待地抱着汤婆子回外堂,递给正蜷缩起身子、勾着脖子往外探的杨子楚。 “杨公子,您要是对堆雪人有兴趣的话,不如跟小直他们一起。” 一听这,杨子楚赶忙摇摇头,将汤婆子抱进怀里。 “不去,不感兴趣,外头冷死了。” 文君琇无奈一笑,只好摇摇头往柜台走。 “文姑娘,刚才可有看见我今日吃的是什么?” “嗯……羊肉吧。” “羊肉好啊。”杨子楚满足地点点头,“吃了暖身子。” 饮着刘老五送来的暖酒,杨子楚耐心等着,不时看看外堂里闲散的几人,又不时看向食肆外闹得开心的兄弟二人,倒也觉得别有一番惬意。 不多时,浓厚的羊肉香也飘到了外堂。浅浅闻上一口,竟都觉得整个人都跟着暖和许多。 莫轻轻走到跟前,放下吃食,“今日是支竹羊腩煲。” “闻着可真香。”杨子楚拿起木箸,就迫不及待夹了块羊腩尝尝。 刚出锅的羊肉还十分烫口,嘶嘶哈哈几下,他才好不容易咬下一块。肉焖得糜烂又入味,羊腩的鲜里掺了酱汁的香,愈是嚼,滋味便愈是浓厚。再食一口浸透了汤汁的腐竹,豆香与肉汁香交织,吃得好不满足。 听说这腐竹还是莫姑娘自己做的,不久前他刚尝过,甚是喜欢,便念叨了几句,没想到今儿就再次吃上了。 实在是不枉此行呐。 杨子楚就着米饭吃得正欢,那边刘老五也端着吃食到外堂,一声喊,文君琇和江正兄弟便都聚到了一桌上。这几日生意清冷许多,天气又转凉,莫轻轻几人就索性待在了外堂吃。 香气悠悠转转飘到杨子楚的鼻尖前,他探起脑袋正要往那边瞅,便见莫轻轻端着吃食坐到自己对面。 姑娘面前的汤盅里,装着一根根串起来、有荤有素的吃食,瞧着清淡,闻起来却格外地香。 “你吃的是什么?” “关东煮。”莫轻轻将汤盅往桌中间挪了挪,“要不要尝尝?” “这、这怎么好意思。”杨子楚边笑说着,边伸手挑起一串,“回回来,都要抢你们的吃食。” 莫轻轻见状失笑,却还是给了个无关痛痒的台阶下,“无妨,你现在可是我们食肆的常客了。” 第116章 “嘶, 好烫。” 滚气腾腾的肉丸子刚送到唇畔,杨子楚就被烫得嘶了声,赶紧拿着离远些。 却又不甘心等待太久, 于是轻抿唇,待痛感稍减轻, 便对着丸子使劲吹上几口,才敢再次尝试。 丸子依旧很烫, 但勉勉强强能入口。浸满了汤汁后,一口咬下, 分外鲜美,嚼起来还有筋道。裹在里层的嫩肉馅,伴着汤汁扑进嘴里,烫得他连连哈了好几口气。 虽说很烫, 但吃起来尤为过瘾, 咸甜交织的诱人食香,掺杂着浓浓暖意。咽进腹中,仿佛整个身子都顷刻被引灼了般, 一下子变得热乎乎的。 这叫什么关东煮的, 可比他怀里的汤婆子要暖和不少! 忍着烫, 他小心翼翼食完了整串丸子,不自觉舔下嘴角,视线又落到莫轻轻面前的汤盅里。 不待杨子楚再吭声, 他的心思就已被姑娘全看穿。 “杨公子尽管吃, 你可是我们食肆的常客,我得好好招待才行。”莫轻轻笑吟吟道。 杨子楚听了立时也爽朗笑两声, “那杨某就不跟莫姑娘多客气了。” 言罢, 毫无顾忌地拎走了一根豆腐串。 近段日子, 因着金军逼近的消息传入城,临安人心惶惶,百姓也跑了不少,留下的,甚少再有闲心来食肆用食。为此,城里大大小小酒楼食肆,不知歇业了多少。 这种局势下,莫轻轻早已不盼着什么生意了,每日不过也是闲散着度过,看看雪,读读书,饮饮茶,再数着离战事结束还剩多久。 倒是杨子楚,往日隔三差五才来一趟,寒冷冬日更是要窝在家里不出门的人,这段时日却一反常态,倏然间成了食肆的常客,刮风下雪,纵使再冷再冻,也一日不曾落下。 起初,她还只是疑惑,可后来仔细想明白,便是心存感激了。 毕竟认真回想就能发现,杨子楚这样的举止,还是自苏瑾离开后才开始的,就像是…… “杨公子每日都来,可是受了他的嘱托?” 杨子楚手一顿。 抬眼,对上姑娘干净澄澈、似是能看穿一切的双眸,愣怔片晌后,无奈笑了笑,转而低头继续扒拉吃食。 “温然第一次求我办事,居然就是和一个姑娘有关。莫姑娘,我可因你见识了不少啊。” 边说着,他边笑呵呵咬下一块豆腐。 没想到,豆腐比丸子更烫口,抬袖掩着连连哈了好阵子滚气,他才终于能嚼着咽下,然后淡定地擦去眼角泪花,颤声道:“谈及温然这孩子终于开窍,我就倍感欣慰,都忍不住落泪了。” 莫轻轻眼角一抽,“你明明是被烫哭的。” 恍若不闻她的吐槽,杨子楚接着往下说:“我是看着你们两个好不容易走到一起,也为此出谋划策了不少,眼下这情况,自然是无论如何都没法袖手旁观。莫姑娘放心,你若有难处,杨某定竭力相助,这也是为给温然一个交代。” “谢、多谢……” 蓦然听他说这话,尽管莫轻轻依旧觉得对面那个紧抱着汤婆子、被吃食烫得落泪还要继续往嘴里塞的人,简直浑身上下都长满了槽点,可也什么都说不出口了。唯有感激之意,愈发浓重。 值此际,一阵寒风吹进食肆,打在腿上,冻得她一哆嗦。 莫轻轻给自己也倒了杯暖酒饮尽。温热的酒水顺着喉咙淌下,慢慢灼出些许热,待身子暖和些,她才满足一笑,正欲说些什么。 冷不丁,一个奇怪的词浮现在脑海。 “出谋划策?” “咳!” 对面人一脸慌张地赶紧低头,莫轻轻微眯起眸子,盯了半晌,被她暂放下许久的疑惑竟然再次腾升起。 “杨公子,既然你们是多年好友,那你应当是最了解他的吧?我一直都有个疑惑,正好今日想请教你。” “……莫姑娘请说。”杨子楚堆起尴尬地笑。 她酝酿片刻。 “当年苏公子恢复记忆,便回了临安一趟。那之后可是发生了什么?我总觉得,那次一别,再见时,他好像有些变了。” “哪、哪里变了?” “变得……”莫轻轻顿了顿,面上微热,“好像比以前缠人,还会说话了。” 她直直盯向对面人,直至捕捉到杨子楚眼里的那几分躲闪时,眉头微挑,伸手扶住汤盅,作势要往自己怀里拉。 杨子楚一惊,忙伸手制住,腆起笑脸道:“我说就是,莫姑娘先放下。” 这般,她才松手,杨子楚赶忙又将汤盅挪到了桌中间,然后才露出放心的笑。 “其实我也没做什么,不过是教给了温然三件重要事罢了。” 说着,杨子楚清清嗓子,竖起根手指头,“第一件,人不可贪心。姑娘和面子,只能取其一。” 莫轻轻听得若有所思,难怪,她老觉得苏瑾脸皮厚了许多。 “还有第二件,投其所好。” 所以,苏瑾用食时突然多了几段评点,就是因为要投她所好? “至于这第三嘛。”说起这,杨子楚还颇有些难为情,往后靠了靠,“是烈女怕缠郎。” 莫轻轻:“……” 众人:“原来如此!” 一声感叹落,惊得对话两人往旁望去,这才发觉,不知何时开始,文君琇刘老五等人竟已凑到了附近,勾起脖子听得正精彩。 被抓个正着,几人才忙不迭躲闪视线,装作若无其事地散开。 文君琇轻哼一声,扬起下巴。 “诡计多端。” 莫轻轻红着脸抿了抿唇,也很想像文君琇那样酷酷地扔下一句,然后再走开,可话到嘴边,却不得不咽下。 她有些惆怅地抬起头,看向窗外。 这些听起来一点都不高明的花招,她竟然全中了…… 大雪不过停了两个时辰不到,彼时又纷纷洒洒往下落,远远看去,雪花又轻又薄,又稀又缓,让人总有种错觉,它们还未落地,便要消融在空中。 可事实上,即便看着不起眼,但这些雪花却也会一点点积压下,然后造就一片白茫茫、梦幻般的冰雪天地。 “啊我的雪人!” 见外头下起雪,江直惦记起自己还未堆完的雪人,忙放下手里的吃食,拉着江正往外奔。 只是不到片刻,小身影莫名又往回跑,嘴里叨叨喊着:“掌柜姐姐!阿福哥来了!” 莫轻轻闻声回过头,正好瞧见一个披着蓑衣戴了斗笠的高大身影出现在门口。 何福环视外堂一圈,目光落到她身上,登时焦急地迎过来。 “轻轻,快,收拾东西跟我回家!” 第117章 “阿福哥?” 莫轻轻诧异又惊喜地站起, “你怎么来了?” “我来带你回去。” 连蓑衣斗笠都来不及取,何福看一圈聚在外堂正悠闲用食的众人,焦急解释:“金军打过来的消息都传到长洛县了, 爹娘担心你再待在这不安全,让我赶紧来带你回去。快, 趁现在去收拾行李,我们今日就离开。” 直至被何福催促着往楼梯方向走, 莫轻轻才恍然回过神,忙停下, 安抚道:“阿福哥你别急,我们无需跑的,你放心,这场仗肯定能赢。” 何福闻言一愣。 这丫头沉稳的行事风格早已深烙在他心底, 彼时听得这话, 他下意识也并非怀疑,而是赶紧追问了句,“你怎么知道?你是收到了什么消息?” 不料, 这随口一问, 倒是真把莫轻轻给问住了。 她也不能说是从多年后的史书上看到的不是? 僵持片刻后, 身子微倾,她堆起笑越过何福,转而望向那边正饶有兴致看戏的杨子楚。 “杨公子, 你说呢?” 堂内众人的目光顿时齐刷刷又跟着投过去。 原本杨子楚便十分好奇, 为何一直以来,这姑娘是对宋军这样存有信心, 打算正要趁这机会好好听听缘由。不料一个不留神, 话头竟抛向自己。 再看姑娘, 俨然是一脸求助的神情,方才还信誓旦旦说竭力相助的他,这会儿怎么好意思视而不见? 释然一笑,他只好坦白,“原是打算吃完再说的,不过既然都提到这事,我也不好遮掩。莫姑娘说得不错,这场战我们确实有把握赢。” “今日一早收到消息,虞参赞亲自到西岸沿江指挥,率海军藏于暗礁后,成功突袭了着陆后的金军,击沉敌船数艘,歼灭敌军数千。初战告捷,眼下我军士气大涨,趁此一鼓作气正面应敌,再有驻扎在建康的大军支援,局势于我们十分有利。” 听罢,堂内沉默片晌,旋即一片欢庆,就连刚好走进、凳子还未坐热乎的几位食客,也都跟着站起,拍手连连庆好。 何福稍稍松了松眉头,只是面上担忧却未完全褪去,“可战事还没结束,还是……” “阿福哥。”莫轻轻含笑将他的话打断,“我们就再耐心多等几日,看看情况,然后再决定如何?” 她不愿离开的心思,何福瞧得分明,垂眼沉思半晌,无奈叹口气,只好退让一步,“行,那就再多等两日,一旦收到不好的消息,你就立即随我离开。” “好。” 说定了,何福才肯听劝摘下斗笠与蓑衣,到门外抖落上头的积雪,然后挂在屋檐下,进门坐下取暖。 谈话间,莫轻轻得知,何福竟已接连赶了十几日的路。如今正值两军交战,水路不能行,唯有走旱路,但眼下又甚少有车马愿入临安,故而他是乘牛车到半路,然后换之步行来的。 看着何福被雪水浸湿的衣裳,还有走得破烂的鞋子,莫轻轻心头一暖,没多说话。待何福吃了几碗热乎的,才回屋取件斗篷披上,然后不由分说地领着人上了马车。 “轻轻,我们这是去哪?” 头次坐这么好的马车,何福无措地看看四周,沾了泥雪的两脚有些无处安放。 莫轻轻见此,便温声安抚道:“阿福哥不用顾虑,这马车是自家的,我向来都随意踩的,脏了,大不了擦擦就是。城中还有几家成衣铺子在开张,我们先去买件暖和的衣裳给你换上。” “不用不用!” 何福一听,急忙摆手,指了指被抛在马车后的食肆,“我带了衣裳的,就在刚才那个包袱里。” 那包袱? 都能挤出水了,还能有件干的? 于是任凭何福怎么说,一路喋喋不休、苦口婆心,却也都拗不过莫轻轻。最终还是败下阵来,老老实实跟在身后,选了几身暖和的衣裳,还换了新鞋。 从成衣铺子走出,莫轻轻心满意足地哼着曲儿率先踩上马车,何福跟在后,低下头,看眼满身崭新的自己,又高兴,又欲哭无泪。 就这身穿回去,铁定要被娘追着满城打…… “阿福哥,快上来,该回家了。” “啊?哦好!” 何福本以为,她所说的回家,是指回食肆,没成想却是一间别致的大宅子。看着宅子里的小厮婢子,还有陈设好看、七拐八绕的大小院落,好一阵子目瞪口呆,说不出话来。 莫轻轻莞尔,领着人到一间朝南的屋子前,将剩余几件新衣裳都塞到何福怀里。 “阿福哥,你就住这吧,这间暖和。宅子是我前段日子买下,修缮修缮,就成如今这模样了。人手还不多,基本都在顾着平日的伙食和打扫,所以有些事得你自己亲力亲为。我平日呢,也是住食肆较多,你若有事尽管来那里寻我就是。” “我先去厨房,让丫头们烧点水,你先洗个热水澡,再休息一下。晚些时候,我让人将你的行李还有蓑衣什么的都捎回来” “哦还有,其实前几日我已托人带了信回去,只是阿福哥那时大抵在赶路,错过了。估摸着,这会儿也送到了叔婶手里,所以家里事你也不用太担心,安心休息就是。” 听着她一件件妥当的安排,何福木讷地点点头,一时竟分不清,到底谁才是兄长。 直至小丫头转身离开,那抹乳黄色身影在雪地中慢慢远去,他也久久没能回过神。 安置好何福,莫轻轻便又高高兴兴回了食肆。 这是近些日以来,她心情最好的一次了。不仅是因来自杨子楚和何福的关心,还因杨子楚带来的好消息。 杨子楚所说,与她所知道的并无甚出入,那便意味着大抵是真消息。若消息为真,那离战事结束也没剩多少时日了。 于是接下来的日子,每逢杨子楚来食肆,莫轻轻总是要问问最新的战况,这样怀着期盼,一直到半月后。 是日深夜,她还坐在书案前挑灯整理账簿。 其实这段日子进账出账都不多,该整理的白日便已整理好,只是这几年养成的习惯一时难改,才会捱到这么晚。 约摸亥时中,她才放下笔。 搁好账簿,揉了揉有些酸胀的眼,起身正要进屋。蓦然一瞥,透过厚厚的窗纸,被对面茶楼前的一团模糊光亮所吸引。 她记得,茶楼掌柜的早些日子就离城了呀。 往日夜里总是高悬着燃了彻夜的那两只大红灯笼,也已黯淡好些日子了。 想及此,她好奇地打开窗。 雪地里,那拢墨衣格外醒目。 男子一手提灯笼,一手背于身后,修长的身躯伫立在茶楼下,安静望着对面二楼。直至那扇亮着的窗子突然被推开,露出那张日夜思念的面容。 姑娘的目光,与他视线相对上。 苏瑾愣了愣,遂地温温一笑,眸子里透出许多惊讶和喜悦。 第118章 莫轻轻愣怔住。 以为是自己熬夜看花了眼, 闭眼休整须臾,再定睛望去。 那含笑而立的人却依然在。 来不及作多想,她便端起桌上的椰灯, 急步下了楼,又打开食肆门。 雪日的深夜寒彻了骨, 尤其在拉开门的那一刹那,朔风鼓吹进, 猛地打在身上,冻得她瑟瑟发起抖。 但很快, 风止了,身子也骤变得暖和。 男子走到跟前,用颀长的身躯挡住了寒风,将她掩得严严实实。 莫轻轻抬眸, 将人细细端详。 不同以往, 苏瑾今日着一袭素简墨衣,衣袂上尚残着刀剑留下的划痕,人也瘦削了一圈。面庞还有些晒黑, 胡子拉碴, 瞧着已有好些日未收整过。 这不修边幅的模样, 她还是初次见,与平日那个时刻干净得体、风度翩翩的温润公子相比,简直判若两人。 恍惚了好半晌, 直至男子俯身, 将她轻轻拥入怀。 面颊蓦地抵上他胸前的衣裳,冰冷的面料触感让莫轻轻霎时回过神。慢慢传递过来的暖意, 还有他温柔小心的举止, 又一点点将这两副模样融在一起。 这种熟悉到让人无比安心的感觉……眼前人不是苏瑾, 又能是谁? 她高兴地将人回抱住,静静听着那人在自己耳畔一遍遍诉说思念之情。 末了,喃喃回他一句。 “你回来了,真好。” * 热油锅中慢炸后,糯米饭的淡淡清甜,渐渐转化至浓浓的焦香,飘浮于半空,久久萦回。纵使苏瑾原本不觉饿,但嗅到这股香味,肚子竟也不知不觉瘪了下去,开始抗议。 他夹起一块粢饭糕。 整齐的块状,金灿灿的食色,还有席卷来的强势香味,都让他迫不及待咬上一口。外层的米饭已被炸得酥脆,而里面的,雪白软糯,咸香粘口,吃着滋味十足。 食完,再搭配一口能鲜掉牙的汤汁。 将虾仁的鲜嫩、菌子的鲜美和鸡蛋的鲜香,完全融合在一起的三鲜汤,一口下去,又鲜又暖,足以融化掉整个临安府的冰雪。 苏瑾眉眼舒展,细细咀嚼着。近段日子的疲惫与凶险,这会儿早已荡然无存,留下的只有说不清的满足与欢喜。 至于莫轻轻,也已然没了睡意,转而托起下巴兴致勃勃看向对面人。 苏瑾有个习性,她一直以来都十分佩服。那就是即便胃口超乎常人,或是无论有多饿,多想吃东西,他的吃相都永远那样文雅精致,细嚼慢咽,让人挑不出丁点不妥。 “夜里所剩食材不多,你先将就着吃些,明日来,我再备些好的给你接风。” “你做的每样吃食我都喜欢,不必再特意准备了,这一顿足矣。”苏瑾摇头笑应道。 他原本没打算要扰了姑娘的休息,只是心中实在思念,才会绕路过来看一眼,又见灯光亮着,便忍不住多驻足片刻,岂料就变成这样。 虽说高兴,但也倍感自责。 莫轻轻自然不知他所想,但也不打算与之多争论,反正要准备的话,苏瑾也拦不住。想了想,转而询问起战事。 “所以,你们赢了对吗?” 谈及此,对面人倏地放下碗箸,神采奕奕。 “对,赢了,且方才我已快马向宫里通禀了此事。” 苏瑾此刻的神情,得意中夹杂些许期盼,宛若一个安静等待赞扬的孩童,眸底闪烁着光,让人难以忽视。 这……该怎么赞扬? 往日倒是常会赞赏别人,可那都是合着气氛随口蹦出一句,像这样直白地被人期待着,还是头一次……不对,好像也不是头一次了,小直每次受先生称赞时,回来倒都是这副神情。 思及此,暗暗纠结了片晌。 莫轻轻咬咬牙,终于还是站起,在苏瑾诧异地目光下,走到他跟前,耐着不断翻涌的羞耻心,伸手轻轻摸了下他的头。 “小瑾真厉害。” 苏瑾:“……” 良久的沉寂后。 红潮已涨至脖子和耳后根的苏瑾,闭上眼深吸了口,旋而将放在自己头上的那只小手给拿下,紧紧握进掌心。 “轻轻,这是赞扬孩童的法子,于我不合适。” “可我只会这个。” “无妨,我只需奖赏就行。” 苏瑾言罢,认真望着姑娘,“距一年之期,其实不过只剩四个月,我心意不曾变,乃至更加坚定了要迎娶你。轻轻,不如我们将日子提前,这两日我便让媒人上门说亲,可好?” 没料到他会冷不丁提这茬,莫轻轻一愣,旋而抽回手,垂了眸,两抹红晕爬上白皙的脸颊。 少焉后,她轻点了下头。 “嗯。” 苏瑾因紧张而微蹙起的双眉骤然展开,眸光一滞,呆住了须臾。直至姑娘默默坐回去,一声不吭地低头玩起手指,他才可算回过神。 “答、你答应……” 他埋下头。 狼吞虎咽连灌下几口热汤,终于稍稍压制住那颗随时要欢蹦出嗓子眼的心,抬眸看向对面,唇角止不住上扬。 她真的答应了。 * 胜仗的消息,翌日便传遍了整个临安府,沉睡在厚雪下的这座城池,好似一夜间苏醒来,到处皆是欢庆和笑语声。 城里热闹了,食肆生意便也慢慢恢复两个月前的景况,城南那头倒不受多大影响,城东这边因缺了跑堂扫水小厮,莫轻轻不得不先领着何福一起顶上,忙得不可开交。 好在如今食肆也是名声在外,招两个小厮倒是不难,两日的工夫,便也勉勉强强恢复如常。 眼见战事平息,食肆也一切照旧,何福惦记着家里的活计,便打算收拾行李赶紧回去。不料,自家行事素来沉稳的妹子,突然间耍起了小性子,非拦着他不让走,却又死活不肯说缘由。 何福正给弄得摸不着头脑时,媒人踏入家门,三寸不烂之舌说得天花乱坠,道明了来意,他才终于明白过来。 他揣着媒人转交的红折子,寻到莫轻轻的院子里,笑呵呵递去,“轻轻,这是苏公子的聘书,阿福哥不识字,你就自己看看吧。” 瞧着小丫头红起脸、却毫不吃惊地接过聘书,他便愈发确定了心里头的猜想。 果然是在等这个啊。 成亲这事,姑娘家不好亲自出面,眼下在临安,小丫头能依靠的也只有他了,难怪不许他走。 何福这般想着,又是欣慰,又是担忧。 欣慰的是,小丫头终于愿意依靠他们了。担忧的,则是他一个糙汉子,也未成过亲,实在不敢保证能事事办妥…… 想到这,他又匆匆忙忙往外跑。 “阿福哥,你去哪儿?” “我找人捎封信回家,让爹娘都来!” 刚说罢,已脚步飞快地没了人影。 莫轻轻愣了下,抿唇一笑,边翻开聘书,边往屋子里走。 第119章 正文完结 虽说何福立即差了人送消息回去, 但两地相距甚远,这一去一来,李月英夫妇抵达临安也已是大半个月后的事了。 彼时苏瑾那边, 苏老爷也正因公务缠身,得晚些时候才能到, 故而暂由先赶至临安的师夫人出面操持一切。 中间耽搁了些时日,到涂月初, 双方也才堪堪进行到交换定帖。 这日,李月英高高兴兴送走媒人, 便到了莫轻轻屋子里,看见小丫头尚趴在桌前,正苦思着该怎么回定帖,她笑着坐到跟前去。 “我才知, 原来苏公子是顺阳人呐。我想着这样也好, 你们日后成了亲,小两口就留在临安,我也不担心你被那些世家规矩束着, 还得受夫家的气了。” 莫轻轻听了, 转过脸含笑接上一句, “婶婶放心,师夫人是个很好的人,我不会受气的。” “受不受气还得成亲后体会过才知, 你这还没嫁过去呢, 就知道向着公婆说话了?” “婶婶。”小丫头面上一热,“我才没有……” 调侃两句, 李月英便也笑着打住, 催促莫轻轻赶紧干正事, 自己则拿起一旁苏府送来的定帖,翻看几页。 她是不识字,可方才也让轻轻给念过一遍,再看这长长的聘礼数目和帖子厚度,怎么着也能感受到对方的用心和诚意了。 她一直以来将轻轻当作女儿看待,这会儿瞧对方也能如此重视,心里自是比谁都要高兴。隐隐还有些嫁女儿的感伤,想抹泪又怕小丫头瞧见,只好悄悄背过身去。 良久,才蓦然想起件事来,“交换定帖后的见面相看,媒人方才说,苏公子那边的意思,是你们可以省去这一步了,还说你自会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所谓的见面相看,无非是相亲的意思。双方成亲前见上一面,若相中,男方便将一支金钗插于姑娘发间,是为“插钗”。反之若相不中,男方便会送上彩缎,又称“压惊”,这桩亲事便也跟着作罢。 之所以他们可以省去……莫轻轻摸下发间的银簪,端在手里看了片刻后,递给李月英。 “大抵是因为这个吧,我已有了。” 那人早在三年前便相中了她。 省去相看,交换过定帖后,这纳采阶段便也算是过了,亲事基本定下。随之而来的便是纳币,囊括有下定、下聘和下财,这些礼数大多都是要讲究个有来有回的,冗杂繁琐,耗时较久,一一走完又花了一个月半的工夫。 再正好碰上来年春日陆文嫣和周意的亲事,莫瑾二人都得回趟长洛县祝贺,于是又给耽搁了一段日子。 兜兜转转,亲迎之日最后是定在了来年阳春。 嗯,粗略那么算来,倒刚好是一年之期结束的时候,就是这么凑巧。每每提及此,苏瑾都只能无奈一笑。 前头的诸多礼数,已十足让莫轻轻疲惫,事后忆起都觉得头大,万万没想到,亲迎之日竟更是磨人。 尚遨游在梦乡时,她便被婶婶和兰音给连哄带骗地拉了起来,从头到脚洗漱完,仿佛过去一个世纪,终于勉强能睁开眼,坐到妆镜前,抬头看眼外头天色。 嚯,色沉如墨,伸手不见五指…… “这也太早了吧。”莫轻轻哭兮兮抱怨。 兰音笑着替她擦干头发,“今日是姑娘大喜之日,得好好打扮一番,早些起身才来得及。” 理是这个理,可也、唉,事到如今,她也只能听凭处置了。老老实实坐好,透过妆镜看向正认真给她收拾头发的小婢子。 兰音,是她一个月前回长洛县给陆文嫣祝贺时带回的。再准确点说,是萧慕云给塞的。 话说萧慕云自成了游医后,其所见所闻都可以像周意那样编成话本,名字她都给想好,叫做《游江湖》或《医江湖》都挺不错。只可惜,回去的日子太短,又有苏瑾时刻“监督”,她没能听到太多。 萧慕云便是在旅途中遇见了兰音,及其兄长兰桐。与这对兄妹在救人时结下善缘,后又得知二人居无定所,萧慕云便提议结伴而行。 不过从对话中,她一眼就看了穿萧慕云的小心思,无非是看中兰桐的学医天赋,想借机收个小徒弟罢了。兰桐本人也谦虚好学,两人一拍即合,到长洛县后,不多时便认了师徒。 但兰音不同,在学医上并不算太有天赋,倒是机灵能干,手也巧,正值那时她回了,萧慕云便一番花言巧语将人塞过来。 起初她也在犹豫,但忆起前段日子筹备亲事的模样,姑娘又愿跟着她,便还是签了身契,收下做了贴身婢子。 “姑娘,我让厨房备了早食,等会儿梳妆前您先吃几口,免得忙起来没完,就没空吃了。” 兰音几句话打断她的回忆,莫轻轻笑了笑。 “好,都听你们安排。” 梳妆前,除用食外,她还另去了趟祠堂。 回去那一遭,不止是为了陆周二人的亲事,也是为将爹娘的灵位挪至临安。往日是地方不够,觉得委屈他们,但如今有宅子了,修了祠堂,这事便不能再耽搁。 擦干净香案,又上过香,祭拜后,待了片刻,直至婶婶在外头催了声,她才起身离开。 梳妆既是个耐心活儿,也是个费力活儿,即便她只需坐在那挺直腰杆就行,但一番折腾下来,莫轻轻已然觉得全身都不舒爽。没等缓口气,便见婢子匆匆忙跑进,只说是迎亲队伍到了。 宅子不算小,门口热闹她听不见,倒是自己院子前,顾三娘领着陆文嫣等人拦住苏瑾后“为难”一通,笑闹声都清晰落入了她耳里。 今日的苏瑾倒是显得格外温顺,才没多会儿工夫,便已听到他应了好几声“是”。正好顾姐姐就吃这套,早早抛了方才的信誓旦旦,就将人给放行。 拜别双亲和叔婶,行过一件件礼节,待上了轿子,莫轻轻那颗扑通扑通不停的心才稍稍安分。莫家与苏府相距不远,但花轿却是绕城一圈才停,结果队伍又被拦在了苏府门前。 苏府的拦门可不像莫家,只图个喜庆和热闹,杨子楚领着一众翰林学士,个接个地出起了难题,颇有种不拦住不罢休的架势。听着苏瑾一首又一首往外蹦着诗词,她默默收回了想当新郎官的念头。 嗯,累就累点吧,总比面对这比高考还残酷的场面要好。 合过髻,饮下合卺酒,仪式都结束,莫轻轻早已分不清几时,只知苏瑾又被拉着出去敬酒,她也靠在床栏前睡了过去。 再醒来时,是隐隐觉得有什么在轻戳着自己的脸,她睁开眼,便对上苏瑾蕴着笑意的眸子。 坐起,揉了揉眼。 “你回来了。” “嗯,娘子累了?怎么不躺下休息?” 许久未听苏瑾唤她“娘子”,莫轻轻愣了下,才茫然地摇摇头。 “那不行,梳了好久的妆呢。”她说罢整了整衣襟,端坐好,认真问,“我今日这样好看吗?” 凤眸染上一片温色,苏瑾柔声勾起嘴角,伸手替她整理好耳畔的碎发后,又摩挲着,轻揉了下看起来软软白嫩的耳垂。 “好看,我的娘子比这世间所有女子都要美。” 本不过是问问他的看法,毕竟盛装为一人,说到底最后都是给苏瑾看的,只要苏瑾说好,那她这身也达到了目的,差不多也能给卸了吧。 不料,反换来苏瑾这一句夸赞,和他暧昧的举止,莫轻轻一时面红耳赤,竟不知该怎么提卸妆的事了。 倒是苏瑾,视线从自家娘子的娇容,挪至那顶看着便十分沉重的礼冠上,盯了片刻。 “这个是不是很重?不若先取下来?” 莫轻轻立即小鸡啄米似地直点头。 苏瑾失笑,边小心翼翼帮她摘礼冠,边温声说道:“娘子,今日起我们便是夫妻,你不必在我面前如此拘束,想做什么尽管做。” “好。” 取下礼冠,放置一旁。 他又问:“饿不饿?我给你备了吃的。” 见娘子点头,才又牵着人到外屋。桌上正放着一碗“拔鱼儿”,还在冒着热气。 “哇,你怎么想起准备这个了?”莫轻轻自是不跟他客气,坐下便开始填起肚子。 苏瑾含笑在旁看着,“我们初次一起用食,便是这个,味道如何?” 莫轻轻一顿。 “这是?” “我方才做的。” 亲手做的?穿着喜服? 本想评点一句“有点坨了”,结果霎时被她连着汤汁生生咽了回去。 “好吃!没想到你在厨艺上也有几分天赋,小伙子,我收你为徒吧。” 莫名蹦出这句话,将苏瑾给逗乐,笑得那两只眸子微微发亮,面庞生彩,顿时看着更加俊美。 莫轻轻吞咽一口,脑海中蹦出四个字:秀色可餐。 食完,漱过口,她才算终于缓过来,悠哉地挽着袖子,坐到床榻边。 “接下来还有什么环节?我们可以开始了。” 苏瑾怔了下,坐到她旁边,笑而不语。对视了好一会儿,莫轻轻才猛然反应过来。 额…… 好像…… 只剩洞房了。 默默又将刚挽起的衣袖往下拉,她尴尬地别开脸,“我、那个……” 一只宽大的手抚上,将她脸的轻轻板过去,不待莫轻轻反应,那人已俯身吻上了她的唇。 浅尝,试探,然后是大胆又强势的索取…… 再分开时,莫轻轻已是迷离起眼,小脸涨得通红,羞怯地望向面前人。 “你怎么又不守礼了?” 苏瑾轻笑。 伸手摸上帏帐,修长的五指落下帐钩后,另一只手小心扶住她的头,颀长的身躯压了过去。 红帐飘逸覆下,模糊了床榻上的两道人影,只听得那道温温又缱绻的嗓音隐隐飘出。 “琼琼,这便是夫妻间的礼。”